《七种武器之霸王枪》 第1章 《七种武器系列·霸王枪》 作者:古龙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落日照大旗 (一) 黄昏,未到黄昏。 落日正照在这面大旗上。 旗杆是黑色的,旗面也是黑色的,旗上却绣着五条白犬,一朵红花。 这就是近来江湖中声名最响的开花五犬旗。 五犬旗是镖旗。 辽东的“长青原局”已和中原的三大镖局合并,组织成一个空前未有的联营镖局。 五犬旗就是他们的标志。 五条白犬,象征着五个人—— 长青镖局的主人,“辽东大侠”百里长青。 镇远镖局的主人,“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振威镖局的主人,“福星高照”归东景。 威群镖局的主人,“玉豹”姜新。 还有一位就是中原镖局中第一高手.“振威”的总镖头,“乾坤笔”西门胜。 自从这联营镖局的组织成立后,黑道上的朋友,日子就一天比—天难过了 (二) 有风。 镖旗飞扬。 黑色的大旗正在落日下发着光,旗上的五条白犬也在落日下发着光。 丁喜就坐在落日下,远远地看着这面大旗,他的脸上也在发光。 他是个很随便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着;没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有好酒好莱,他就猛吃;没有得吃,就算饿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就算饿了三天三夜后,他还是会笑,很少有人看见过他板着脸的时候。 现在他就在笑。他笑得很随便,有时候会皱起鼻子来笑,有时会眯起眼睛来笑,有时候甚至会象小女孩一样,噘起嘴来笑。 他的笑容中,绝对看不出有一点儿恶意,更没有那种尖刻的讥诮。 所以无论他怎样笑,样子绝不难看。 所以认得他的人,都会说丁喜这个人,实在很讨人喜欢,可是恨他的人一定也不少——现在至少已有五个。 小马当然绝不是这五个人其中之一。 小马叫马真,此刻就站在丁喜身后,你只要看见丁喜,通常就可以看见小马站在后面。 因为他是丁喜的朋友,是丁喜的兄弟,有时甚至象是丁喜的儿子。 可是他不象丁喜那样随和,也没有丁喜那样讨人喜欢。 他的眼睛总是瞪得大大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万个不服气的表情.看着人的时候。好象总是想找人打架的样子,而且真的随时随刻都会打起来。 所以有很多人叫他“愤怒的小马”。 现在他看起来就很愤怒,一双大眼睛正瞪着远处那面飞扬的镖旗,一双拳头紧紧地握着,嘴里喃喃地骂街:“三羊开泰,五狗开花。真他妈的活见鬼,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叫五狗放屁?” 丁喜在微笑,在听着。 他早就听惯了,小马说的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那才叫奇怪。 “但我却还是弄不懂,”小马又骂了几句三字经,才接着道:“这些龟孙子为什么不喜欢做人,偏偏要把自己当做狗。” 丁喜微笑道:“因为狗一向是人类的朋友,会替人看门,替人带路。” 小马道:“黄狗、黑狗、花狗也是狗,他倒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比做白狗?” 丁喜道:“因为白的总是象征纯洁和高贵。” 小马重重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瞪眼道:“不管怎么样,狗总是狗,狗仗人势,狗眼看人低,狗改不了吃屎,白狗黑狗都一样。” 看来他对这五个人不但讨厌,而且很痛恨,简直恨得要命。 因为他是个强盗.强盗恨保镖的,当然是天经地义的事。 小马又道:“我虽然是个强盗,但我做的事可没有一件是见不得人的,他妈的至少不会替那些贪官污吏、恶霸奸商做看门狗。” 丁喜道:“他们做的事,虽然未免太绝了,可是他们这五个人,却不能算太坏,尤其是‘镇远’的邓定侯。” 小马道:“这趟法好象就是他押来的。” 丁喜道:“应该是他。” 小马道:“听说他押的镖是从来没有出过事。” 丁喜道:“神拳小诸葛并不是徒有虚名的人。” 小马冷笑,道:“不管他是小诸葛也好.是大诸葛也好,这次跟斗总是要栽定了。” (三) 邓定侯骑的总是好马,就象他喝的总是好酒一样。 他的骑术也跟他的酒量同样好。 江湖中人都承认.他不但是中原四大镖局的主人中,最懂得享受的人,也是思想最开明、做事最有魄力的一个。 这次联营镖局的计划,就是他发起的。他的少林神拳已经到八九分火候,据说,邓定侯武功已不在少林本寺的四太长老之下。 联营镖局成立后.他的名声在江湖中更响。 他的妻子美丽而贤慧,他的儿子聪明而孝顺,他的朋友对他很不错。 今年他才四十四岁,正是男人生命中精力最充沛、思考最成熟的时候。 象他这么样的一个人,还会有什么遗憾的事? 有!有两件—— 中原四大镖局中,历史最悠久的“大王镍局”居然不肯参加他们的联营计划——那王老头子实在是个老顽固。 “这个人简直就跟他用的那杆枪一样,又老又硬,份量却又偏偏很重。” 自从联营镖局成立之后三个月内就开花结果,见了功效,开花五犬旗所经之处,黑道上的朋友们只有看着叹气。 可是近两个月来,他们所保的镖,居然也失过两次风,不但伤了人,而且丢了镖。 伤的人都是他们旗下的高手,丢的镖都是价值百万的红货。 红货的意思就是金珠细软、奇珍异宝.托他们去运这种货的,通常都有点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将钱财换成红货。 因为这种货不但携带方便,而且可以走暗镖,在表面上装几箱东西作幌子,将红货藏在暗处,这种法子,就叫做走暗镖。 邓定侯这次押的就是趟暗镖,摆在镖车上作幌子的,是三五十鞘银子,暗中藏着的珠宝,价值却至少在百万以上。 这担子实在不轻,镇定侯并不嫌太重。 他对自己一向很有信心,对这趟镖更有把握。 这次他所走的路线、藏镖的地方,都是绝对保密的。 他摆出来作幌子的货已经很象样.除了有限的几个人外,别人根本想不到这趟暗镖中还藏着批红货,更不会想到这批红货藏在哪里。 邓定侯抬起头,看看斜插在第一辆车上的大旗,脸上不禁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黑缎的旗帜.旗杆是纯钢打成的,这批价值百万的红货.就藏在旗杆里。 除了他们五个人外,这秘密不会有第六个人知道。 车磷马嘶,风萧萧。 风从日落处吹过来,保定府的城廓已遥遥在望。 护旗的镖局老赵在心里叹了口气,只要一到了保定,这趟镖就可算交了差。 想到保定府的烧刀子、飞大脚娘儿们.他心里就象是有好几百只蚂蚁在爬来爬去。 “就算明天一清早还得赶路回去.今天晚上我们总可以乐一乐。” 老赵回过头,朝他的老搭档小吴打了个眼色,两个人的眼都眯了起来。 就在这时,突听“轰”的一声响.老赵只觉得眼前一黑,连人带马都跌人一个大洞里,他守护的第一辆镖车也跟着落下,打在身上,车把子恰好打在他两腿之间。 “这下子完了。” 老赵整个人都缩成一团,想吐还没有吐出来,就疼得晕了过去。 也就在这同一刹那间,道旁的树木忽然成排的倒下,有的倒在人的背上,有的倒在人的身上。 行列整齐的队伍,忽然问就已变得鸡飞蛋打,人仰马翻。 邓定侯翻身勒缰,正想打马冲过去,护镖夺旗,树丛后已有三点寒星飞过来,打在马股上。 他跨下的白马虽然是久经训练的千里良驹,也吃疼不住,惊嘶一声.人立而起。 他想甩蹬下马,这匹马却己箭一般冲出去,越过倒下的树杆,冲出了十余丈。 等他甩开银蹬,翻身掠起时,树丛后又有一条长索飞出,套住了落马坑中镖车上的旗杆,只听“呼”的一声响—— 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已随着长索飞回。 邓定侯的人虽掠起,一颗心却已沉了下去。 随行的镖师大声呼喝:“护着镖车.莫中了别人调虎离山之计!” 老练的镖师都知道,镖旗丢了难免丢人,镖车被劫却更为严重,当然应该先护镖车,再夺镖旗。 邓定侯看着这些老练的镖师们,却连血都几乎吐了出来。 树丛后人影闪动,仿佛有人在笑。 邓定侯身形斜起,乳燕投林,两个起落已扑过去。 少林门下的子弟虽不以轻功见长,但他的轻功并不弱。 可是等他扑过去时,树丛后却已连人影都看不见了。 树杆上用七根针钉着一纸条:“小诸葛今天居然变成了小猪哥,他妈的,真过瘾。” 黄昏,已是黄昏。 落日的余晖正照在北国初秋的原野上。 远处仿佛有人在纵声大笑,笑声传来处,仿佛有一面黑色的大旗迎风招展。 邓定侯双拳握紧,远远地听着,过了很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是什么人? 第2章 什么人有这样的本事?” (四) 五犬开花,旗帜飞卷。 小马一只手举着大旗,用一只脚站在马背上,站得稳如泰山。 这匹马也是好马,向前飞奔时快如急箭。 小马仰面大声道:“小诸葛今天竟变成小猪哥,他妈的,真是过瘾。” 他还没有笑完,马腹下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一抖。 小马凌空翻了两个筋斗,—屁股跌在地上,手里的大旗也不见了” 大旗已到了丁喜手里,马巳缓下,丁喜正襟坐在马背上,看着他嘻嘻的笑。 小马揉了揉鼻子,苦笑着道:“大哥,你这是干什么?” 丁喜微笑道:“这只不过是给你个教训,叫你莫得意忘形。” 小马站起来,垂着头,想生气可又不敢生气,倒好象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看来哪里象是“愤怒的小马”,简直就是个“可怜的小驴子。” 丁喜道:“你想哭?” 小马撇着嘴,不出声。 丁喜道:“想哭的人没酒喝。” 小马用力咬着嘴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不哭的人呢?” 丁喜道:“不哭的人就跟我到保定喝酒去。” 小马道:“可以喝多少?” 丁喜道:“今天破例,可以喝十斤。” 小马忽然“呼喝”一声,跳了起来,凌空翻身,丁喜的手已在等着他。 两个人立刻又在马背上嘻嘻哈哈,拉拉扯扯,笑成了一堆。 健马飞驰而去,笑声渐远,马上的大旗,犹自随风飞卷。 这时落日的最后一道光,也正照在这面大旗上,然后夜色就来也就没入黑暗的夜色里。 拳头对拳头 (一) 夜。 灯已燃起。 屋里子充满了烤肉和烧刀子的香气。 屋梁很高,开花五犬旗高高地挂在屋梁上,随风展动。 既然是在屋子里,风是从哪里来的?是从小马嘴里吹出来的。 他仰着脸,躺在椅子上,喝一口酒,吹一口气,旗子已不停地动了半个多时辰,酒已去掉了一缸。 丁喜在旁边看着,也看了半个多时辰,忍不住笑道:“你的真气真足。” 他不但气足,而且气大.可是一到了丁喜面前,他就连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旗杆在桌上。 丁喜轻抚着发亮的旗杆.忽然又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旗杆里藏着什么?”小马摇摇头。 丁喜道:“你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抢这面旗子?”小马又摇摇头。 他没空说话,他的嘴还在吹气。 丁喜叹道:“你能不能少用嘴吹气,多用脑袋想想。” 小马道:“能。” 他立刻闭上嘴,坐得笔笔直直的,揉着鼻子道:“可是大哥你究竟要我想什么呢?” 丁喜道:“每件事你都可以想,想通了之后再去做。” 小马道:“我用不着去想,反正大哥你要我去干什么,我就去干什么!” 丁喜看着他,忽然不笑了。 他真正被感动的时候,反而总是笑不出。 小马盯着桌上的旗杆,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忽然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想不出?” 小马道:“这旗杆既不太粗,又不太长,我实在想不出里面能藏多少值钱的东西。” 丁喜终于又笑了笑,旋开旗杆顶端的钢球,只听“叮叮咚咚”一串晌,如琴弦拨动,一连串落了下来,落在桌上。 小马的眼睛已看得发直。 他绝不是那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连他的眼睛都已看得发直。 因为他实在没有看见过,世上竞有如此辉煌、如此美丽的东西。 使他惊奇感动的,并不是明珠的价值,而是这种无可比拟、无法形容的辉煌与美丽。 丁喜拈起了一粒明珠,眼睛里也流露出感动之色,喃喃道:“要找一颗这样的珍珠也许还不太难,可是七十二颗同样的…。.” 他叹了一口气,才接着道:“看来谭道这个人,虽然心狠手辣,倒还真有点本事。” 小马道:“谭道?是不是那个专会刮皮的狗官谭道?” 丁喜道:“嗯。” 小马道:“这些珠子是他的?” 丁喜道:“是他特别买来的,送给他京城里的靠山作寿礼的。” 小马的眼睛立刻又瞪圆了,忽然跳起来,一拳打在桌子上.恨恨道:“这个老上八蛋,我早就想宰了他,亏他妈的邓定侯还自命英雄,居然肯替这种龟孙子做走狗!” 丁喜淡然说道:“保镖的眼睛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顾客,一种是强盛,强盗永远该死,顾客永远是对的。” 小马怒道:“就算这顾客是乌龟王八,也都是对的?” 丁喜道:“不管这强盗是哪种强盗,在他们眼里都该死。”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眼睛里也露出种说不出悲哀和愤怒。 虽然没有人叫他”喷怒的小马”,但他无疑也是个愤怒的年青人,恨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不平事,都连根铲平。 ——唉,年青人,多么可爱的想法,多么可爱的生命! 这一颗明珠是不是也曾有过它们自己的梦想和生命? 丁喜又拈起颗珍珠,道.:“以你看,这些珍珠可以值多少?” 小马道:“我看不出。” 他真是看不出。 有些人根本没有金钱和价值的观念,他就是这种人。 丁喜道:“—百万两。” 小马道:“一百万两银子?” 丁喜点点头,道:“只不过这是贼赃,他们若急着卖,最多只卖六成。” 小马道:“我们是不是急着要卖?” 丁喜道:“不但要急着卖,而且一定要现钱。” 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道:“乱石岗的沙家七兄弟都死在五犬旗下,留下的满门孤寡,还有青风山和西河十八寨的兄弟,就算他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孤儿寡妇并没有罪。这些女人孩子都有权活下去,要活下去,就得有饭吃,要有饭,就得要银子。” 这道理小马是明白的。 象这样的孤儿寡妇,江湖中实在太多。 可是除了丁喜外.又有谁替他们想过? 小马眨着眼,道:“一百万两,六成.是不是六十万两?” 丁喜叹了口气,道:“这次你总算没有算错。” 小马道:“六十万两银子,要我一箱箱地搬也得搬老半天.江湖中有谁能一下子于就搬出这么多银子来,买这批烫手的货?” 丁喜没有回答,先喝了杯酒,又吃了块烤肉,才悠言道:“保定府是个大地方,振威的镖局就在保定,城里城外,说不走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 小马承认:“那地方他们的狗腿子实在不少。” 丁喜道:“那么你想,我为什么别的地方不去,偏偏要到保定来?” 小马道:“我想不出。” 丁喜道:“你真的想不出?” 小马揉了揉鼻子,陪笑道:“大哥既然已想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我想?” 丁喜道:“因为我要抽出你几条懒筋,再拔出你几根懒骨头,治好你的懒病。” 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小马。 他知道有很多事小马并不是真的想不出,只不过懒得去想而已。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这个人?” 这次小马总算没有摇头。 他来过保定。 到过保定的人,就绝不会不知道张金鼎。 张金鼎是保定的首富,也是保定的第一位大善人,用“富可敌国、乐善好施”这八个字来形容他,绝不会错。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张金鼎是靠什么发财起家的?” 这次小马又在摇头了。 丁喜道:“有种人虽然不自己动手去抢,却比强盗的心更黑,别人卖了命抢来的货,他三文不值二文地买下来,一转手至少就可以赚个对开对利。” 小马道:“你说的是不是那些专收贼脏的?” 丁喜点点头,道:“张金鼎本来就是这种人。” 小马怔住, 丁喜道:“现在他还是这种人.只不过现在他的胃口大了,小一点儿的买卖,他已看不上眼。” 小马道:“咱们到保定府来,为的就是要找他?” 丁喜道:“嗯。” 小马忽然又跳起来,大声道:“这种人简直他妈的不是人,大哥居然要来找他?” 丁喜没有开口,门外已有个人带着笑道:“他来找的不是我,是我的银子。” (二) 张金鼎的人就象是一只鼎,一只金鼎。 他头上戴的是金冠,腰上围着的是金带,身上穿的是金花袍,手是戴着白玉镶金的斑指,最少戴了七八个。 金子用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的腰带。 他的腰带很多,因为他的肚子绝不比保国寺院子里摆的那只鼎小。 小马冲出去打开门的时候,他就已四平八稳地站在那里,也象是有三条腿一样。 他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身绣花紧身衣,歪戴着帽子,打扮就象是戏台上的三级保镖。 小马道:“你就是那姓张的?” 张金鼎道:“你就是那个愤怒的小马?” 看来小马在江湖中的名声已不小,居然连这种人都已经听过。 小马瞪着眼睛,从他的肚子看到他的脸,厉声道:“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张金鼎?” 张金鼎道:“你应该看得出,除了我之外,谁有我这一身肉?” 第3章 小马冷笑道:“你这一身肥肉是从哪里来的?” 张金鼎笑道:“当然是从你们这些人身上来的。” 他笑的时候,皮笑肉不笑,这倒不是因为他脸上的肉太多,只不过因为他皮太厚,几乎连鼻子都被埋在里面,看不见了。 小马真想一拳把他的鼻子打出来。 张金鼎道:“莫忘记我是你大哥请来的客人,你若打了我,就等于打你大哥的脸。” 小马紧握拳头,这一拳没有打出去。 张金鼎长长地吐出口气,微笑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可以进来了,请说。” 小马道:“要进来,也只准你一个人进来。” 张金鼎道:“你们有两个人,我当然也得两个人进去,我做买卖,—向公平交易。” 小马道:“你自己呢?” 张金鼎道:“我这个人根本不能算是个人,这是你自己刚才说的。” 小马气得怔住,丁喜却笑了。 他微笑着走过来.拉开了小马,淡淡道:“既然连张老板自己都不把自己当做人,你又何必生气?” 小马居然也笑了,道:“我只不过在奇怪,这世上为什么总会有些人不喜欢做人呢?” 张金鼎瞪着眼笑道:“因为这年头只有做人难,无论做牛做猪做狗,都比做人容易。” 看见了桌上的明珠,张金鼎眯着的眼睛也瞪圆了,轻轻吐出口气,道:“这就是你要卖给我的货?” 丁喜道:“若不是这样的货.我们岂敢劳动张老板的大驾?” 张金鼎道:“你想卖多少?” 丁喜道:“一百万两。” 张金鼎道:“一百万两?” 小马跳了起来,—把揪住他衣襟,怒道:“你是在说话,还是在放庇?” 张金鼎居然还是笑眯眯的,道:“我只不过是在做生意,漫天要价,落地还钱,做生意本来都是这样子的。” 小马道:“我们可不是生意人。” 丁喜道:“我是。” 小马怔住,手已松开。 丁真微笑道:“张老板若喜欢讨价还价,我可以奉陪。” 张金鼎道:“我最多只能出两万。” 丁喜道:“九十九万。” 张金鼎道:“三万。。 丁喜道:“九十八万。” 张金鼎道:“四万。” 丁喜道:“好,我卖了。” 小马又征住,就连张舍鼎自己都怔住,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上居然有人拿金子当破铜烂铁,这简直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个肉包子来。 丁喜微笑道:“我是个很知足的人,知足常乐。” 珍珠是用筷子围住在桌上的。 他移动一根筷子,珍珠就从缺口中一颗颗滚出来,落下,落入那漆黑的旗杆里。 张金鼎看着他,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出的四万,是四万什么?” 丁喜道:“难道不是四万两银子?” 张金鼎道:“不是。” 丁喜道:“是什么?” 张金鼎道:“是四万个铜钱。” 丁喜道:“四万个铜钱我也卖了。” 小马吃惊地看着他,就好象从来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丁喜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又道:“莫说还有四万个铜钱,就算张老板一文不给,我也卖了。” 小马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我大哥肯卖,我可不肯。” 丁喜道:“你大哥肯,你也得肯。” 小马道:“为什么?” 他一向听丁喜的话,丁喜要做的事,这是他第一次问:“为什么?” 因为他实在觉得奇怪,奇怪得要命。 丁喜道:“你一定要问为什么?” 小马道:“嗯。” 丁喜叹了口气,道:“因为我怕打架。” 小马眼睛又瞪圆了,用手指戳了戳张金鼎的肚子,道:“你怕跟这个人打架?” 丁喜上上下下看了看张金鼎两眼道:“象张老板这样的角色,就算来上七八百个,要打架我还是随时可以奉陪的。” 小马道:“那么你怕跟谁打架?” 丁喜道,“你真的看不出?” 小马道:“我看不出。” 一直垂着头站在张金鼎身后,打扮得象戏子一样的花衣镖客忽然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小马瞪眼道:“你?你他妈的看出了什么?” 花衣镖客道:“我至少已看出了一件事。” 小马道:“你说。” 花衣镖客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实在不愧是黑道上的第一号智多星,愤怒的小马却实在是他妈的一个大草包。” 小马跳起来,道:“你是什么东西?” 花衣镖客道:“你还看不出?” 小马道:“我只看出了你既不是东西,也不是人,最多只不过是他妈的一条白狗。”花衣镖客大笑。 他大笑着脱下身上的绣花袍,摘下头上的歪帽,用脱下的花袍子擦了擦脸。 于是这个戏台上的三流小保镖,忽然变成了江湖中顶尖儿的一流大镖客。 严格说起来.江湖中够资格被称作一流大镖客的人,绝不会超过十个,“神拳小诸葛”邓定侯当然是其中之一。 这个人的面貌,目光炯炯,气道之从容,在王公巨卿中也很少看得见。 小马冷笑道:“果然不错,果然是小猪哥。” 邓定侯微笑道:“但我却看错了你,你倒不是大草包,最多只不过是条小驴子而已。” 小马的拳头又握紧。 可是他这拳头部被丁喜拉住。 小马道:“你真的怕打架?” 丁喜道:“真的,只可惜这场架看来已非打不可。” 小马道:“那你为什么要拉住我?” 丁喜道:“因为现在还没有到开始的时候。” 小马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丁喜道:“我们至少得等西门大镖头先脱下戏服来再说。” 另一个花衣镖客冷冷道,“想不到你居然也认出了我。” 丁喜看着他绣花袍里一条凸起的地方,微笑道:“我倒没有认出你,只不过认出了你身上这对乾坤笔而已。” 乾坤笔是用百炼精钢打成的,此刻就斜插在西门胜绣花袍里、紧身衣的腰带上。 他的人也象这对笔一样,瘦削、修长、锋利,已经过千锤百炼,炼成了精钢。 开花五犬旗下的五大镖局,若论老谋深算、算无遗策,自然要推“辽东大侠”司马长青。 邓定侯思路之开明、魄力之大当称第一。归东景大智若愚,总是福星高照,是中原武林中的第一位福将。“玉豹”姜新示彪悍勇猛,锐不可挡。 但若论起武功,中原镖局的第—高手,还得算是“乾坤笔”西门胜。 他的点穴、打穴、暗器和内家锦拳的功夫,在中原已不作第二人想。 近年来江湖中的确已很少有人想跟他们打架。 小马却很想。 只要他想打架,对方的武功是强是弱,他根本完全不在乎。 “你就是西门胜?” 西门胜点点头。 小马道:“现在是不是已到了开始打架的时候?” 西门胜冷笑。 小马拍了拍手,道:“你说怎么打?” 西门胜道:“打架只有一种打法。” 小马道:“哪种?” 西门胜冷笑道:“打到对方躺下去,冉也爬不起来时为止。” 小马大笑,道:“好,这种打法正对了我的口味。” 丁喜忽然笑了笑,道:“这种打法却不对你大哥的口味。” 西门胜道:“我找的不是你。” 丁喜道:“据我所知,打架的法子有两种,一种是文打,一种是武打。” 西门胜道:“你想文打?” 丁喜微笑道:“象西门大镖头这种有身份的人,总不能象两条狗一样咬来咬去吧。” 西门胜道:“文打怎么打?” 丁喜道:“我说出来,你肯答应?” 西门胜冷笑道:“对付阁下这样的人,无论怎么打都是一样。” 他当然很有把握。 近十年来,乾坤笔身经大小数百战,从来也没有败过。 丁喜笑了,道:“好,既然如此,我们就这么样打。” “打”字刚出口,他已一拳打在张金鼎的大肚子上。 张金鼎的肚子可没有铁鼎那么硬,一拳就被打得弯下腰去,满嘴都是苦水,眼泪、鼻涕甚至连小便都几乎被打了出来。 西门胜怒道:“你怎么能打他?” 丁喜笑道:“这就是我的打法,我们谁先把这位张老板打得躺下去,再也爬不起来,谁就胜了,但却只准用拳头打。” 这个“打”字出曰.他的拳头又已落在张金鼎腰眼上。 西门胜道:“哪有这种打法!” 丁喜道:“你说过,无论我要怎么打,你都答应,你若不想败,马上跟我一样打。” 这个“打”字出口,张金鼎肋骨上又挨了一拳。 丁喜的拳头实在不轻,他的肋骨却居然没有被打断。 无论谁想隔着一尺多厚的肥肉,打断一个人的肋骨,都绝不是一件易事。 只不过肋骨虽然没有断,裤管却已湿了,就算张金鼎真的是只铁鼎,也经不过这种打法。 西门胜是败不得的。 他脸上毫无表情,拳头已无影无踪地伸出来,击中了张金鼎的腰。 张舍鼎立刻倒了卜去,倒得真快。 这个人看来虽然比牛还蠢,其实却比狐狸还精十倍。 西门胜看着他,道:“你还爬不爬得起来?” 第4章 张金鼎立刻摇头。 西门胜抬起头,向丁喜冷笑,道:“他已爬不起来,你就算输了。” 这简直就象是两个人在唱双簧一样.一吹一唱,一格一挡。 象丁喜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上了这种当? 小马的脸色已因愤怒而涨红,谁知丁喜却反而大笑了起来。 西门胜道:“你还不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我本来就准备认输的。” 西门胜道:“输了为什么还要笑?” 丁喜笑道:“因为我白打了这乌龟三拳,气已出了一半。” 他明明本来已准备认输的,还是白打了张金鼎三拳。 原来上当的不是他.是张金鼎。 这次张老板总算做了次亏本生意。 邓定侯在旁边看着,嘴角已不禁露出了微笑。 小马却跳起来,道:“你真的本来就准备认输?” 丁喜道:“嗯。” 小马道:“为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西门胜战无不胜,邓定侯神拳无敌,就凭我们兄弟.能击败人家的机会实在不多。” 小马道:“只要有一分机会,我们也得——”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何况,就算我们能击败他们,我们自己也并没有什么好处,就算还没有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一定已精疲力竭,哪里还能对付外面的那些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到头来我们还是非输不可,既然非输不可,为什么不输得漂亮些?” 小马咬了咬牙,道:“你认输,我可不认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拳头已闪电般向西门胜打了过去。 他打的是西门胜的脸。 他讨厌西门胜那张冷冰冰的脸。 可是他一拳刚击出,西门胜面前就忽然多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看起来一点也不讨厌。 一拳击出,要收回来并不容易,小马居然将这一拳收住,大喝道:“闪开,我找的不是你。邓定侯道:“现在已轮到我,你不找我也不行。”他一拳击出去道:“我用的也是拳头.我们正好拳头对拳头。” 饿虎岗 (一) 小马虽然是丁喜的好兄弟、好朋友,脾气却不象丁喜。 他一向不肯多动脑筋去想,多用眼睛去看,多用耳朵去听。 他一向只喜欢动拳头,更喜欢跟别人拳头对拳头,硬碰硬。 拳头比他硬的人并不多,只可惜他今天遇着的人是邓定侯。 邓定侯虽然被人称为神拳小诸葛,“神拳”两个字显然还在小诸葛之上,可见他拳头上的功夫定很不错。 事实卜,他本来就是少林俗家子弟中,武功拳法最好的一个。 少林神拳本就以威猛雄浑见长,若讲究招式的变化,反而落了下乘。 所以他只要一拳击出,通常都是实招,花拳绣腿的招式,少林子弟从也不肯用出来的。小马也正好一样。 他的拳快而猛,只求能打着人家,打到人家后,自己会怎样,他根本连想也不去想。 两个人—交上手,满屋的桌子椅子,满桌的大碗小碗,就全都遭了殃,只听“咯咯、哗啦、叮咚”之声不绝于耳,椅子脚、桌子腿,破碟碎碗,在半空中飞来飞去,飞得一屋子都是。 比桌子椅子更遭殃的,还是张金鼎。 别人都可以躲,他却已被打得转动都动不了,只剩下喘气的份儿。 别人在打架,他挨着的比打架的人还多,椅子脚、桌子腿,破碗碎碟,没头没脑的朝他打了下来,连气都已喘不过来。 丁喜笑了,西门胜正皱眉。 以邓定候的身份与武功,本不该跟别人这么样打的,西门胜也从来没有看见他这样打过。 这实在不象是武林高手相争.简直象两个小流氓在黑巷子里为了争一个老婊子拼命。 突听“砰”的一响,一声大喝,两条人影骤合又分,一个撞在墙上,——个凌空翻身,再轻飘飘地落下来。 撞在墙上的居然是邓定侯。 从墙上滑下来,他就靠着墙,站在那里,不停地喘息。 小马却站得很稳,正瞪大了眼睛,瞪着他。 这愤怒的年青人,难道真击败了成名多年的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喘着气,忽然大笑,道:“好,好痛快,三十年来,我都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打过架了,今天才算打了个痛快。” 小马又瞪了他半天,才一字字道:“好,老小子,算你有种。” 邓定侯道:“你服了?” 小马咬着牙,愿说话,刚张开口,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但他却还是稳稳地站着,眼睛还是睁得大大的,绝不肯倒下。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这小子挨了我两拳.肋骨已断了三根,居然还能站着,我倒也服了他。” 小马咬紧了牙,深深吸口气,道:“你用不着佩服我,我打不过你。” 邓定侯道:“好,打不过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能承认却不容易。” 小马道:“可是我总有一天要把你打得躺下爬不起来。” 邓定侯道:“我等着” 小马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要你跟我走。” 小马道:“走就走。” 要走就走。 要砍脑袋也不皱一皱眉头.何况走? 丁喜拍了拍小马的肩,微笑道:“好兄弟,我们一起跟他走。” 邓定侯道:“你也不问我要带你们到哪里去?” 丁喜笑了笑,道:“我们既然已答应跟你走,汤里火里一样跟你去.问个什么?” (二) 这地方是家客栈,这家客栈果然已被五犬旗下的镖客们包围。 一辆黑漆大车停在大门外,赶车的一直在那里扬鞭待命。 他们早就算准丁喜和小马这次是跑不了的。 丁喜和小马也一点儿都没有要跑的意思,大摇大摆地坐上了车,就象是邓定侯特地来请去赴宴的客人” 西门胜一直沉着脸,邓定侯却一直盯着丁喜,直到大家都坐了来,车已前行,才轻轻叹了口气,道:“好,有种。” 丁喜道:“你是在说我?”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本来实在没有想到,你居然有这样的种。” 丁喜笑了笑,道:“其实我也许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有种。” 邓定侯道:“至少你勇于认输。 丁喜道:“我认输,只因为我已发现自己犯了个该死的错误。”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想到你一定会找到张金鼎这条线。”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知道我一定急着要将这批货脱手,能吃下这批货的人.只有张金鼎。 小马冷笑道:“那姓张的王八蛋又是个为了五两银子就肯出卖自己亲娘的杂种。” 邓定侯居然同意:“他的确是个杂种。” 小马瞪着他:“你呢?” 邓定侯微笑道:“至少我还敢跟你用拳头拼拳头。” 小马也只有同意:“这一点你的确比别的杂种强得多。” 邓定侯道:“在你眼睛里,保镖的人只怕没有一个不是杂种。” 小马道:“尤其是你们五个。” 邓定侯道“那么你很快就要见到另一个了。” 小马道:“谁?” 邓定侯道:“福星高照归东景。” (三) 归东景的年纪并不象别人想象中那样老,最多不过三十五六。 第一眼看过去,你一定会先看见他的嘴。 他的嘴长得并不特别,可是表情却很多,有时歪着,有时呶着,有时抿着,有时还会做出很多让你想不到的样子。 那些样子虽然并不十分可爱,也不讨厌.我可以保证,你绝未见过任何男人的嘴,会有他那么多表情。 这是他第一点奇怪之处。 他的脸看来几乎是方的,胡子又粗又密,却总是刮得很干净。 江湖中留胡子的人远比刮胡子的多几百倍,所以这也可以算是他第二点奇怪之处。 他这人看来也是方的,方方扁扁的身子,方方扁扁的手脚,全身除了肚脐之外,很可能没有一个地方是圆的。 这是他第三点奇怪之处。 他不但是中原镖局的大豪,也是两河织布业的巨子,家财万贯,可算是他们那些兄弟中的第一位豪富,但是他看来却一点也不象,反而象是从来不用大脑的小工。 其实他的脑筋动得绝不比任何人慢,能工巧匠有够让别人去做的事,他绝不肯自己去做,能哆答应别人的事,他绝不会拒绝。 若遇见了不能答应的事,他说“不行”这两个字,说得纟谁都快。 他说得比谁都坚决,绝不给别人一点转借变的余地,就算来求他的人是他的兄弟,也绝没有例外。 虽然他有这么可怪的地方,可是无论谁看见他,都会认为他是个庆恳的人,而且很够义气。 这种人岂非正是一个成功者的典型。 所以他也象其他那些成功者一样,也有他的弱点一一女人。 这里没有女人。振威法局里里外外,绝没有一个女人。这一点是归东景一向坚持的。女人是他的弱点,是他的嗜好,是他的娱乐,绝不是他的事业。男人做事时,绝不能牵涉到女人一一这就是他一向坚守的原则。丁喜第一眼看至他,就知道这个人远比想象中的任何人更难对付。也许归东景对这年青人的看法也一样,所以他一直在盯着丁喜。 第5章 丁喜笑了笑,道:“你好。”归东景也笑了笑,道:“你就是那计人喜欢的丁喜,对吗?”丁喜道:“我就是。”旭东景道:“看来你果然很讨人喜欢。”小马忽然道:“你就是老归?”归东景道:“我姓归。”小马道:“你明明是个老乌龟,为什么偏偏要反自己当做狗?”归东景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大笑道:“说得好,有赏。”邓定侯微笑道:“你准备赏他什么?”归东景道:“酒。” 是好酒,也是烈酒。 好酒岂非通常都是烈酒。 归东景是好酒量,西门胜的酒量也不差,邓定侯当然更强。 三个人居然都陪着丁喜和小马喝酒,居然真的象是请他们来赴宴的。 喝完了第六杯,丁喜忽然放下了杯子,道:“你们当然知道三次劫镖都是我。” 邓定侯微微笑道:“我们都知道讨人喜欢的丁喜,又叫做聪明的丁喜。” 丁喜道:“你们当然也知道我们要专门对付开花五犬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看了看他们三个人,道:“你们有毛病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道:“有没有疯?” 邓定侯道:“也没有。” 丁喜道:“你们既没有毛病,又没有疯,我劫了你们三次镖,你们为什么反而请我饮酒?” 归东景还在盯着他,忽然道:“你有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无论谁都难免要上别人当的,我也是人。” 归东景道:“你是在什么时候上的当?” 丁喜道:“在我十二岁的时候。” 归东景道:“你今年贵庚?” 丁喜道:“二十—。” 归东景道:“这十年来你都没有上过别人的当?” 丁喜道:“没有。” 归东景盯着他,不说话了。 丁喜笑道:“我上了别人一次当已经觉得足够。” 归东景又盯着他看了半天.忽又大笑,道:“既然如此,我们最好也不必想要你上当了。” 丁喜道:“最好不必。” 归东景道:“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说老实话。” 丁喜道:“不错。” 归东景道:“那么我告诉你,我们请你喝酒,只因为我们想灌醉你。” 丁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想你说出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这次我们走镖的日程路线、接镖的地方都是秘密.甚至连我们保的这趟镖,也是秘密。” 丁喜道:“我明白的。”归东景道:“这秘密你本来绝不该知道的,但你却知道了。” 丁喜微笑, 归东景道:“是谁把这秘密告诉你的?” 丁喜道:“你们要我说出的,就是这件事?” 归东景道:“也只有这件事。” 丁喜道:“你们以为我被酒醉了之后,就会说出来?” 归东景道:‘酒后吐真言,喝醉的人,总比较难守秘密。” 丁喜道:“可是这次你们错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我喝醉了之后,只会做一件事。” 归东景道:“什么事?” 丁喜道:“睡觉。” 归东景又笑了,道:“这毛病倒跟我差不多。” 丁喜道:“只有一点不同。” 归东景道,“那一点?” 丁喜道:“你要找女人睡觉,我却是一个人睡,而且一睡就象死猪,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归东景道:“所以你一醉之后,非但不会说真话,连假话都不会说了。”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归东景道:“我们有没有法子要你说真话?” 丁喜道:“有。” 归东景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法子已经用出来了。”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别人跟我说实话,我也一定对他说老实话。” 他微微笑着,拍了拍归东景的肩,道:‘你刚才已经愿我说了老实话,你一定早就明白,要别人对你诚实,只有先以诚待人。我以前一直想不通,你的运气为什么总是那么好.总是福星高照,现在我才知道,你的运气是怎么来的。” 运气当然绝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归东景大笑,道:“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这些道理,可是我总算懂了一件事。” 丁喜道:“你知道我已准备说实话。” 归东景点点头,道:“所以我已在准备听。” 丁喜道:“将秘密泄露给我.是个——” 归东景道:“死人。” 振威镖局的大厅里,忽然变得没有声音了,归东景,邓定侯、西门胜.三个人全都板着脸。 他们瞪着眼,盯着丁喜。 只有丁喜一个人还在笑,笑得还是那样讨人喜欢。 他忽然发现归东景不笑的时候,样子变得很可怕,很难看,就象忽然变了一个人。 归东景道:“我说的是老实话。” 归东景冷笑。 丁喜道:“那个人本来当然没有死,但现在却的的确确已是个死人。” 邓定侯抢着问道:“是谁杀了他?” 丁喜道:“我。” 邓定侯道:“他把我们的秘密泄露给你,你反而杀他?” 丁喜道:“我非杀了他不可。”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这也是我们以前谈好的条件之一。” 邓定侯道:“什么条件?’ 丁喜道:“三个月前,有人送了封信来,说他可以将你们的秘密泄露给我.条件是我劫镖之后,要分给他三成,我若肯接受他的条件,就得先将送信来的这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接受了他的条件?” 丁喜点点头,道:“所以过了不久,就又有人送了第二封信来。” 邓定侯道:“信上是不是告诉你.我们从开封运到京城那趟镖的秘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设计去劫下了那趟镖?” 丁喜道:“我当然还得先把送信来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邓定侯道:“你劫下的那批货,是不是分了三成给那个写信来的人?” 丁喜道:“我虽然有点不甘愿,可是为了第二次生意,只好照办。” 邓定侯道:“你是怎么送给他的?” 丁喜道:“我劫下了那趟镖之后.他又叫人送了封信来,要将他应得的那一份.送到他指定的地方去,送走之后,立刻就得走,假如我敢在那里窥伺跟踪,就没有第二次生意了。” 邓定侯道:“所以你不得不听奇$%^書*(网!&*$收集整理他的话。”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所以你直到现在为止,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 丁喜道:“我甚至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 归东景道:“到现在为止,他是不是已送了六封信给你?” 丁喜笑道:“你果然会算帐。” 归东景道:“六个送信给你的人,全部已被你杀了灭口。” 丁喜道:“我虽然没有自己去杀他们,但他们的确是因我而死。” 归东景看了小马,小马冷笑道:“你用不着看着我,那些人还不值得我出手。”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看来写信给你们的那个人,非但对我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对我们的行踪,也知道得很清楚。” 丁喜道:“我们一向东游西荡,居无定处,可是无论我们走到哪里.他的信都从来也没有送错过地方。” 邓定侯皱起了眉,他实在猜不出这个神秘的人物是谁? 归东景和西门胜当然也猜不出。 丁喜笑道:“我们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所以你们请我喝这么多的酒.实在是浪费...” 邓定侯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至少还知道一件我们不知道的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当然一定知道,那六个死人现在在哪里?” 丁喜承认。 邓定侯道:“还有那六封信。” 丁喜道:“信也就与死人在一起。”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难道你还想去看看他们?” 邓定侯笑了笑,道:“老江湖都知道死人有时也会泄露出一些活人不知道的秘密。” 丁喜道:“你想要我带你去?” 邓定侯目光炯炯.逼视着他,道:“难道你不肯?” 丁喜笑了,道:“谁说我不肯,只不过…” 邓定侯道:“不过想怎样?” 丁喜微笑道:“我只怕我纵然肯带你们到那里去,你们也未必有胆子去。” 邓定侯也在微笑,道:“那地方,难道是龙潭虎穴不成?” 丁喜淡淡笑道:“虽不是龙漂却是虎穴。” 邓定侯微笑道:“那里真的有虎?” 丁喜笑道:“不但有虎,而且是饿虎。” 邓定侯失声笑道:“饿虎岗?” 丁喜大笑道:“不错,就是饿虎岗。” 屋子里忽然又静了下来,因为每个人都知道,那饿虎岗是多么危险、多么可怕的地方。 据说大江以北、黄河两岸,黑道上所有可怕的人物,几乎已全部囊集在饿虎岗。 因为他们也正在计划组织一个联盟,以对付开花五犬旗。 开花五犬旗下的人,若是到了那里,岂非正像是肥猪拱门,飞蛾扑火。 第6章 西门胜脸上虽然还是全无表情.但瞳孔已在收缩。 归东景已站起来,背负着双手.不断地绕着桌子走来定去。 邓定侯拿起杯酒,准备干杯,才发现杯子是空的。 丁喜看着他们,悠然道:“只要三位真的敢去,我随时都可以带路。” 归东景忽然笑了笑.道:“我们并不是不敢去.只是不必去。” 丁喜道:“不必去?” 归东景道:“对死人我一向没有那么大的兴趣,无论是男死人、女死人都是一样。” 西门胜道:“我——” 归东景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道:‘你非但不必,也不能去。” 西门胜道:“为什么?” 归东景道:“因为我们这里刚接一下批重镖,明天就得启程。” 他紧拍着西门胜的肩,笑道:“我这镖局全靠你,你走了,我怎么办?” 邓定侯霍然长身而起:“我可以走,我去。” 江湖豪杰们在押解犯人时,从来不用会脚镣和手拷。 因为他们有种更好的工具——点穴。 点穴的手法有轻重、部位有轻重.重的可以致人于死,轻的也可以叫人失去行动自由。 无论是轻是重,一个人若是被人点中了穴道,那滋味总是很不好受的。 小马现在的滋味就很不好受。 他想骂人,却张不了口,他想挥拳,却动不了手,他整个人都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的绳子绑得紧紧的,连血脉都被绑住。他整个人都将爆炸。 邓定侯看着他微笑道:“这是不是你第一次被人点住穴道?” 小马咬着牙,只恨不得咬他一口。 ——这乌龟明明知道我说不出话,问个什么鸟? 邓定侯又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的,因为你现在看起来很难受,而且很生气,等你以后习惯了,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小马简直恨不得一日把他的鼻子咬下来。 无论什么事都不妨养成习惯.这种事一次就已嫌太多了。 邓定侯道:“点住你们穴道的人是西门胜,你们也总该知道,他的点穴和打穴手法,可算是中原第一,别人根本解不开。” 他忽然又笑了笑,道:“幸好我不是别人,恰巧是少林门下。” 佛门子弟本应以慈悲为怀,讲究普渡众生,救苦救难。 所以少林门下点穴的手法虽不高明,可是对各门各派的解穴手法却都很熟悉。 少林本就是天下武术之宗。 邓定侯又道:“你们一定不相信我会替你们解开穴道,因为我实在不是你们两个人的对手.你们的手脚一松,很可能我就要遭殃了。” 小马的确不信,一千一万个不信。 可是就在他又想咬这乌龟一口时,邓定侯居然真的把他们的穴道解开了。 丁喜还是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小马也没有动,别人刚为他解好穴道,他显然总不能立刻就动拳头。 但他却忍不问道:“你这是干什么?” 邓定侯淡淡道:“我也没有干什么,只不过一个人闲着无聊.想找你们聊聊而已。” 小马瞪着眼道:“你不是想我们把你的骨头拍散?” 邓定侯笑着道:“你们是这种人?” 小马说不出话了。 他们的确不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你们是强盗,也许会杀人.也许会抢劫,但我却知道你们不会做这种食言违信、忘恩负义的事。” 他微笑着,看着丁喜,道:“我也知道,你既然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找那死人和六封信,你就一定会带我找到。” 小马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老小子对人的确有两套。” 丁喜微笑道:“看来好象不止两套。” 邓定侯大笑。 现在他们是在归东景自备的马车上。 归东景吃得不讲究.穿得不讲究,除了女人外,最讲究的就是马车。 他用的马车,永远是最舒服、最豪华、设备最齐全的。 邓定侯大笑着,打开了车座下的暗门,拿出了一坛酒。 这坛酒当然是好酒。 邓定侯拍开了泥封.就有一股强烈的酒香扑鼻而来。 小马立刻道:“这是泸洲的大曲。” 他虽然不喜欢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鼻子却很灵,尤其是对于酒。 邓定侯道:“旅程寂寞,酒可忘忧,我们饮两杯如何?” 小马道:“好。” 丁喜道:“不好。”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喝酒不但要人对、酒对,还得要地方对。” 邓定侯道:“附近有什么地方对你的口味?” 丁喜道:“杏花村。” (四) 清明时节雨纷纷。 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人在曼声低吟。 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 这地方的杏花村是在远山前的近山脚下,是在还未被秋色染红的枫林内,是在附近全无人家的小桥流水边。 没有杏花,甚至连一朵花都看不见。 可是这酒家的确就叫做杏花村。 杏花村是个小小的酒家,外面有小小的栏杆、小小的庭院,里面是小小的门户、小小的厅堂,当炉卖酒的.是个眼睛小小、鼻子小小、嘴巴小小的女人。 只可惜这女人年纪并不小,无论谁都看得出,她最少已有六十岁。 六十岁的女人你到处都可以看得见。 可是六十岁的女人身上还穿着红花裙,脸上还抹着红胭脂,指甲上还涂着红红的凤仙花汁,你就很少有机会能看得见了。 丁喜刚穿过庭院,她就从里面奔出来,象一只依人“老”小鸟一样,投入了丁喜的怀抱。 邓定侯看得呆住了,直到丁喜替他介绍:“这就是这里的老板娘红杏花。” 邓定侯才勉强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他忽然发现这“聪明的丁喜”在选择女人这方面,实在一点也不聪明。 丁喜道:“你听说过红杏花这名字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他不是不会说谎,也不是不会在女人面前说谎,他不肯说谎,只不过因为这女人实在太老。 丁喜笑道:“你没有听说过这名字,也许只有两个原因。”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若不是因为你太老实.就是因为你太年青。” 邓定侯道:“我…我并不太老实。” 他又说了实话。 因为在这女人面前,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还很年青。近二十年来,这还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丁喜道:“你若早生几年,你就会知道保定城附近八百里之内锋头最健的女人是谁了。” 邓定侯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敢相信面前这老太婆,以前也曾经是个颠倒众生的名女人。 这位“名女人”居然还在朝他抛媚眼,居然还像个小姑娘般嘻嘻地笑。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位红杏花姑娘,是你的老朋友?” 丁喜道:“不能算老朋友。” 邓定侯道:“是你的老相好?” 丁喜道:“更不能算是老相好。” 邓定侯道:“那么她究竟是你什么人?” 丁喜道:“她是我的祖母。” 邓定侯怔住。 他若骑在马上,一定会一个筋斗从马上栽下去,他若正在喝酒,这口酒一定会立刻呛进他的喉咙里。 现在他虽然并没有喝酒,也不是骑在马上,可是他脸上的表情,却好象已跌了七八十个筋斗,喉咙里还呛进了七八十斤酒。 “红杏花”用一双手捧着肚子上,已笑得直不起腰。 她哈哈的笑着.指着邓定侯,道:“这个人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叫做神拳小诸葛。” 红杏花道:“就是五犬开花里面的一个?” 丁喜道:“嗯。” 红杏花忽然不笑了,反手一个耳光掴在丁喜脸上,掴得真重。 丁喜却还在笑。 红杏花又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大声道:“你几时肯认这种人做朋友的?” 丁喜道:“我从来也没有认过。” 红杏花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道:“我也不是他的朋友。” 红香花道:“你是他的什么人?” 丁喜道:“犯人。” 红杏花上上下下看了他几眼,道:“你也有被人抓住的时候?”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 红杏花“哼”了一声,忽然一拳打在他肚子,怒骂道:“你这小王八蛋真没出息。” 丁喜只有笑。 红杏花道:“你既然已做了他的犯人,还到这里来干什么?” 丁喜道:“来喝酒。”红杏花道:“滚!” 丁喜道:“我们是来照顾你生意的,就算你是我祖母,也不能叫我滚。” 红杏花道:“我叫你滚,只因为你是我孙子。”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用眼色往里面一瞟,道:“我叫你滚,你最好就是赶快滚。” 丁喜眼珠子转了转.道:“难道里面有个人是我见不得的?” 红杏花道:“不是人。” 丁喜道:“不是人?” 红杏花道:“里面连一个人都没有。” 丁喜道:“里面有什么?” 红杏花道:“有一杆枪。” 丁喜道:“枪? 第7章 一杆什么枪?” 红杏花道:“霸王枪。” (五) 霸王。 力拔山河今气盖世。 枪,百兵之祖是为枪。 枪也有很多种,有红缨枪、有钩镰枪、有长枪、有短枪。 有双枪、还有练子枪。 这杆枪是霸王枪。 霸王枪长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重七十三斤七两三钱。 霸王枪的枪尖是纯钢,枪杆也是纯钢。 霸王枪的枪尖若是刺在人身上,固然必死无疑,就算枪杆打在人身上,也得呕血五斗。 江湖中其至很少有人能亲眼见到这霸王枪。 可是江湖中每个人都知道,世上最霸道的七种兵器,就有一种是霸王枪。 普天之下,独一无二的霸王枪。 现在,这杆霸王枪就摆在丁喜面前的桌子上。 杏花村虽然又叫做不醉无归小酒家,地方却并不小,靠墙的三张桌子已拼了起来,上面铺着红毯,垫着锦墩,还缀着有鲜花。 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正摆在上面,就象是人们供奉的神祗。 它的枪尖虽锐利,线条却是优美丽柔和的,经常被擦拭的枪杆,闪耀着缎子般的光泽.显得既尊贵.又美丽,又象是个美丽而骄傲的女神,正躺在那里等着接受人们的膜拜。 丁喜走过去,摸了摸柔软的红毯和锦墩,嗅了嗅新摘下的花香,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看来这杆枪日子过得简直比人还舒服。” 红杏花瞪着他,冷冷道:‘因为它的确比大多数人都有用。” 丁喜瞪了瞪眼,笑道:“你的意思是说,它也比我有用?” 红杏花道:“哼。” 丁喜道:“它会不会替你捶背,会不会替你端茶倒酒?” 红杏花虽然还想板着脸,却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笑的时候,一双远山般迷朦的眼睛,忽然变得令人无法想象的明亮和年青。 在这一瞬间,连邓定侯都几乎忘记了她是个六七十岁的女人。 丁喜拍了拍光滑的枪杆,道:“无论你日子过得多么舒服,我也不羡慕你。” 他走回来自己替自己倒了杯酒.一口喝下去,微笑着道:“你至少没法子自己站起来自己倒杯酒喝。” 红杏花忽又叹了口气,道:“所以它也不会为了一杯酒就做出比猪还蠢的事。” 丁喜道:“我做了比猪还蠢的事?” 红杏花道:“我警告过你,叫你不要进来的。” 丁喜道:“现在我已经进来了,好象也没有出什么事。” 红杏花又叹了口气,道:“现在虽然还没有什么事,可是我保证你以后一定会后悔。” 丁喜道:“为什么?” 红杏花也倒了杯酒喝下去,她喝酒的速度居然不比丁喜慢。 一口气喝了三杯酒之后,她忽然问道:“你知不知道这杆霸王枪的主人是谁?” 丁喜道:“我听说过。” 红杏花道:‘你说给我听听。” 丁喜道:“霸王枪的主人姓王,也就是大王镖局的主人、“一枪擎天”王万武,据说这个人不但脾气刚烈,而且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这次联营镖局成立,他说不加入,就是不加入,甚至不惜跟他的老朋友百里长青翻脸。” 邓定侯忽然也叹了口气,在旁边接着道:“他甚至还拍着桌子,叫百里长青滚出去。” 丁喜笑道:“王老头子脾气之坏,早就天下闻名。可是这件事他倒没做错。” 红杏花道:“但你却错了。” 丁喜道:“我错了?什么地方错了?” 红杏花道:“你说错了。” 丁喜道:“难道这杆枪不是王万武的?” 红杏花道:“以前是的。” 丁喜道:“现在呢?” 红杏花又倒了杯酒,好象想用酒塞住自己的嘴。 难道她心里还藏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权保留自己的秘密,只要这秘密不危害公益,谁也没有权逼他说出来。 丁喜还很小的时候,红杏花就常常告诉他这道理。 现在他当然不敢再问。 邓定侯却忍不住问道:“这杆枪怎么会在这里的?” 红杏花朝他翻了个白眼,才冷冷道:“因为它的主人马上就要来了。” 邓定侯道:“到这里来?来干什么?” 红杏花道:“你是来干什么的?” 邓定侯道:“我是来喝酒的。” 红杏花冷笑道:“你能到这里来喝酒,别人为什么不能来?” 邓定侯看着她,忽然笑了。 他忽然觉得这老太婆的脾气,和那王老头子倒是天生的一对。 他也看得出.这老太婆不愿说的话.只怕天王老子也休想叫她说出来。 所以他只有坐下来喝酒。 他们坐下来的时候,才发现小马为什么会一直都没有说话。 小马的嘴正忙着喝酒。 刚开封的一坛酒已经快被他喝光了,他的眼睛已经有点发直。 邓定侯忍不住悄悄道:“你能不能劝他少喝点,别喝醉?” 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道:“你喜欢让他喝醉?” 丁喜道:“不喜欢。” 邓定侯道:“可是你也不劝他?” 丁喜道:“他清醒的时候.我不许他喝酒,他绝不会喝,可是现在……” 他看了看小马的眼睛,苦笑道:“现在只怕连天王老子都劝不住他了。” 邓定侯叹了口气,也只有苦笑。 他实在不懂,为什么这些人全都是这种连天王老子都无可奈何的脾气。 现在第二坛酒也快被他们喝光了。 红杏花一直手叉着腰,在旁边盯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枪也看过了,酒也喝够了.现在你们总该走了吧。” 丁喜道:“你真要赶我走?” 红杏花冷冷道:“难道你真想看着小马在这里醉得满地乱爬?” 丁喜还没有开口,邓定侯已站起来,笑道:“我们应该走了,再喝下去,很可能连我都会醉得满地乱爬。” 他刚想去拉小马,外面忽然闯入了十七八个人.看他们的装束打扮,就知道他们不但全是在江湖中混的,而且混得不错。 这些人一进了门,就抢着问道:“决斗开始了没有?” 红杏花又翻了翻白眼,道:“什么决斗?” 一个锦衣佩刀大汉道:“金枪银梭徐三爷,今天要在这里决斗霸王枪,你难道不知道?” 红杏花狠狠瞪了他一眼,还没有开口,别的人已抢着道:“这杆枪一定就是霸王枪。” “枪既然还在这里,我们就一定没有来迟。” “听说这里的酒还不错,我们先喝它几杯,等着好戏开锣。” “不管怎么样,这次决斗我们绝不能错过,就算要我等三天三夜,我也一定会等的。” 邓定侯看了看丁喜,丁喜看了看邓定侯,两个人全都坐了下去。 红杏花走过来,瞪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们现在是不会走的了。” 丁喜笑道:“现在你就是用扫把来赶我们,也赶不走。” 邓定侯笑道:“用鞭子抽也抽不走。” 红杏花看着他,又看看丁喜.忽然又笑了,道:“老实说,我若是你们,用刀砍都砍不走。” 她自己也坐下来,跟他们坐在一起.喃喃道:“但我却还是不懂,那边的那些小兔崽子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刚才进来的那些人,现在已开始喝酒。 若有十七八个江湖人已开始在一起喝酒,旁边就是天塌下来,他们也不会注意。 丁喜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看他们一定是金枪徐找来的。” 红杏花道:“哦?” 丁喜道:“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不管胜负,都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事,金枪徐当然要找些朋友在旁边看着,日后也好替他在外面宣扬宣扬。” 邓定侯道:“所以我正在奇怪。” 丁喜道:“奇怪什么?” 邓定侯道:“我想不通金枪徐怎么会有胆子找霸王枪决斗的?” 丁喜道:“也许他胆子本来就很大,也许他这几年忽然得了本武功秘笈,练成了种独门枪法。” 邓定侯笑道:“我看你一定是看传奇故事看得太多了,这世上哪里来的许多武功秘笈?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有人找到过?” 丁喜笑道:“其实我也没有听说过。” 两个人同时大笑,又同时停住,两个人的眼睛都在瞪着门外,瞪得很大。 门外正有两顶轿子停下来。 轿子很新,装饰得很华丽。 可是无论多华丽的轿子,都不会很好看,他们看的是两个人。 两个人刚从轿子里走下来——当然是女人.很好看的女人。 (六) 桌上有一壶茶,一壶酒。 轿子里的女人现在已坐下来,一个在喝茶,一个在喝酒。 喝茶的是个很文静的女孩子,很美、很害羞,只要有男人多看她几眼,她就会脸红。 有些女人就象是精美的瓷器一样,只能远远地欣赏,轻轻地捧着,只要有一点儿粗心大意,她就会碎了。 这女孩就正是属于这一类的。 喝酒的女孩子看起来也很文静,也很美,甚至可以说出她的同伴更美。 只不过她的美是另一种美。 若说她的同伴美如新月,那么她的美就像是阳光,美得令人全身发热,美得令人心跳。 她们穿的都是一身雪白的衣服.既没有打扮,也没有首饰。 第8章 喝酒的女孩子脸色好象有点苍白,喝茶的女孩子却一直红着脸。 因为屋子里所有的男人的眼睛,都在瞪着她们.丁喜也不例外。 邓定侯叹了口气,喃喃道:“难怪有很多女人都认为,天下男人的眼睛都该挖出来。” 丁喜笑道:“其实说这话的女人,心里一定最喜欢男人看她。” 邓定侯道:“看来你好象很了解女人?” 丁喜道:“自己觉得自己很了解女人的男人,若不是疯子,就一定是笨蛋。” 邓定侯道:“你既不是疯子,也不是笨蛋。” 丁喜道:“我不是。” 邓定侯又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子,忽然笑了。 丁喜道:“你笑什么?” 邓定侯道:“我在笑她们。” 他微笑着悄悄道:“这两个女孩子一个喝起茶来象喝酒,一个喝起酒来却象喝茶。” 丁喜大笑。 他们说话的声音本来很低,笑的声音却很大。 喝茶的女孩子头垂得很低,喝酒的女孩子却抬起头狠狠瞪了他们一眼。 没有人能形容她的眼睛。 丁喜被这双眼睛瞪着的时候,竟也忽然觉得全身发热,心跳加快。 他今年已二十二岁,见过的女人已不少,可是他从来也未曾有过这种感觉。 他赶快喝酒。 小马却反而不喝酒了。 别人看的是两个女孩子,他的眼睛却始终盯在其中一个女孩的脸上。 喝茶的女孩子脸红的原因,很可能也不是因为别人,而是因为他。 男人都喜欢看女人,却很少有人曾象他这样看法的。 他已不仅是用眼睛在看,他看着这女孩子时,就好象在看着他童年梦境中的女神,又好象在看着他相思已久的情人。 一个女孩子被一个英俊的青年人这样看着,心里会有什么感觉? 那高大的锦衣佩刀客忽然笑嘻嘻地走过来,挡在他和女孩子之间。 小马抬起头,瞪着他。 他也笑嘻嘻的看着小马,眼睛里也有了酒意,忽然道:“你不认得我?” 小马摇摇头。 这人道:“我姓郭,叫郭通。” 小马道:“我不认得郭通。” 郭通道:“我也不认得你。” 小马道:“你来干什么?” 郭通道:“来看你。” 小马道:“看我?” 郭通笑道:“因为我从来也没有看过象你这样盯着女人的男人,我特地来看看你,是不是得了花痴。” 他的同伴们都笑了,大笑。 丁喜却在叹气——这个人当然是来找麻烦的,可是他一定想不到,他找上的这麻烦有多大。 所以他还在笑,笑得很得意。 一个男人若能在漂亮的女人面前,侮辱了另一个男人,总会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总会认为那女人也会觉得他很了不起,甚至会看上他。 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女人们才会觉得大多数男人都很愚蠢可笑, 郭通还在笑,还没有笑够,他的脸上已开了花.人也飞了出去。 飞出去三四丈,越过了那两个女孩子,“砰”的一声.跌在他自己桌子上,桌子上的一碗红烧狮子头正好压在他屁股下.被他压得稀烂粉碎。 他自己的脸却已跟这碗红烧狮子头差不多。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样飞起来的,也没有人看见小马出手。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那喝茶的女孩子。 郭通的同伴们怔了半天,才跳起来,有的卷袖子,有的拔刀。 “这小子敢打人,咱们先去把他一双招子废了再说。” 十六七个人大叫大骂,摔杯子,踢椅子,已准备冲过来。 没有人阻拦他们。 小马好象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人,红杏花也不见了。 自从这两个女孩子一进门,她就已人影不见。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想不想打架?” 邓定侯道:“不想。” 丁喜道:“我也不想。” 邓定侯道:“只可惜看样子我们已非打不可。” “呼”的一声响,那些人还没有冲过来,已有三四个碗飞了过来。 丁喜还没出手,突听“叮.叮,叮”三声响.三只碗在半空中就已被打得粉碎。 破碗的碎片和三样打破碗的暗器一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三枚发亮的银梭。 “金枪银校徐三爷来了。” 一个瘦削长头、高颧鹰鼻、穿着很讲究、气派很大的中年人,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进来,顾盼之间,棱棱有威。 两个劲装急服的彪形大汉,扛着个很长很长的布袋,站在他身后。 布袋的份量很沉重.里面装的,显然就是他的金枪。 本来已准备打一场混战的江湖人,看见了他,居然全都安静下些。 金枪徐成名多年,称霸一方,凭掌中一杆金枪,囊中一袋银梭,也曾会过不少高人,一向很少遇过敌手。 在这些江湖豪杰心目中,他一向是个很受尊敬的人物。 “徐三爷一来.这件事就好办了。” 金枪徐沉着脸,冷冷道:“这件事是什么事?你们是来看我打架?还是打架给我看的?” 一个精壮的小伙子大声道:“我们并不想打架,可是我们也不能看着郭老大被人欺负。” 这少年叫曹虎,是郭通拜把子的老么,郭通挨了揍,最火的就是他。 金枪徐道:“你是不是想替你们的老大出气?” 曹虎握紧拳头,道:“这口气非出不可。” 金枪徐道:“那么你最好先去找坐在那里的那个穿宝蓝色衣服的人。” 曹虎道:“动手的并不是他.咱们为什么要找他?” 金枪徐淡淡道:“因为你们既然想找死,就不如索性快点死,你们找上了他,我保证你们一定可以死得很快。” 曹虎动容道‘“他是什么人?” 金枪徐冷笑道:“他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只不过是个保镖,叫邓定侯。” 曹虎的脸色变了。 每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神拳小诸葛”的名头,他们当然也不会不知道。 近年来正是“开花五犬旗”风头最劲,势力最大的时候,若有人去惹了他们,简直就象是在太岁头上动土。 这些刚才还威风十足的江湖人,忽然间就变得象泄了气的皮囊。 金枪徐连看也不再看他们一眼,走过去向邓定侯抱了抱拳。 邓定侯也站起来抱拳还礼,他一向是个很随和的人,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金枪徐道:“多年不见.邓兄风采依旧,可贺可喜。” 邓定侯道:“一别经年.想不到徐兄居然还记得我,只不过以后若有人想找死,徐兄最好莫再劝他们来找我。” 他微笑着,又道:“因为我可以保证,一个人若想死得快些,找我绝不如找我这两位朋友。” 金枪徐道:“这两位朋友是...” 丁喜道:“我姓丁,丁喜。” 金枪徐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道:“讨人喜欢的丁喜?” 丁喜笑道:“有时也叫做倒霉的丁喜。” 金枪徐道:“阁下既然是丁喜.这位想必就是愤怒的小马了。” 他转头看着小马,小马却没有看他。 除了那个喝茶的女孩子外,他根本就没有把别的人看在眼里。 金枪徐的脸色沉了下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听说徐兄今日要在这里约战霸王枪。” 金枪徐道:“不是我约他,是他来找我的。” 邓定侯皱眉道:“他会来找你?” 金枪徐冷笑道:“邓兄也许会认为我根本不值得他出手,我自己也自知不敌,可是他既已找上我,我就万无退缩之理。” 他脸上露出种奇怪的表情,接着道:“使枪的人,能死在霸王枪下,岂非也是人生一快!” 丁喜立即拢起拇指,道:“好,好汉子。” 金枪徐看着他,冷酷的眼睛里已有了温暖之意,缓缓道:“象我们这种在江湖中混的人,岂非本就该死在刀枪之下,以草席裹尸。” 丁喜微笑道:“我死后若能有条草席裹尸,已经很不错了,要能做几件大快人心的事,就算抛在阴沟喂狗,我也毫无怨言。” 他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可是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悲哀,却是微笑也掩饰不了的。 那喝酒的女孩子居然回头来瞟了他一眼,眼波居然也变得很温柔。 金枪徐也挑起了大拇指,大声道:“好,好汉子。” 丁喜道:“你既然来早了,为何不先坐下来喝两杯。” 金枪徐道:“我来得并不早,我已迟到了半个时辰.因为...”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因为我还有些后事要料理清楚,我来得干净,去得也要干净。” 一个人明知必死,却还是要来应约,这种勇气绝不是那些住在高楼上的人们所能了解的。 能活着固然好,死了也只不过脖子上多了个碗大的疤口而已。 那又算得了什么? 丁喜脸上也露出种奇怪的表情,过了很久,才问道:“霸王枪呢?” 金枪徐道:“不知道。” 丁喜道:“你愿他有仇?” 金枪徐道:“没有。” 丁喜道:“你以前没有见过他?” 金枪徐道:“素不相识。” 丁喜道:“但他却找上了你。” 金枪徐淡淡道:“这也许只不过因为我用的也是枪。” 第9章 丁喜冷笑道:“除了他之外,难道别人都用不得枪?” 金枪徐淡淡道:“就算要用枪,也不该太出名。” 丁喜眼睛里似已有了怒意,对人世间所有不公平的事,他都觉得很愤怒。 金枪徐又道:“我只不过在奇怪.既然是他约我的,他自己为什么还不来?” 这句话刚说完,他身后就有个人冷冷道:“我早已来了。” 说话的声音虽然很冷.却又很娇脆、很好听。 说话的竟是个女人。 金枪徐霍然转身,就看见一双令人心跳加快的眼睛,正在盯着他。 她手里还拿着杯酒,一双手柔若无骨。 就凭这么样一双手,也能举得起七十三斤七两三钱的霸王枪? 金枪徐皱了皱眉,道:“这位姑娘莫非是在开玩笑?” 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脸如秋霜。 她不是在开玩笑。 金枪徐看了看摆在桌上的大铁枪,道:“难道你就是……” 喝酒的女孩子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字道:“我就是霸王枪!” 王大小姐 (一) 她就是霸王枪? 这杆枪长约一丈三尺余.至少比她的人要高出一倍多。 这杆枪重七十三斤余.也远比她的人重。 她真的就是霸王枪? 金枪徐不信,丁喜不信,邓定侯也不信,无论谁都不会相信。 但是他们又不能不相信。 金枪徐试探着问:“姑娘贵姓?” “姓王。” “劳名?” “王大小姐。” 金枪徐笑了笑,道:“这当然不是你的真名字。” 喝酒的女孩子板着脸道:“你用不着知道我的名字,你只要记住‘霸王枪王大小姐’这七个字就行了。” 金枪徐道:“这七个字倒很容易记得住。” 王大小姐道:“就算你现在还记不住,以后也一定会记住的。” 金枪徐道;‘哦?” 王大小姐冷冷道:“你身上多了个伤口后,就一定永远也忘不 金枪徐大笑,道:“你约战比枪,莫非就要我记住这七个字?”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你记住,也要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霸王枪并没有绝后。” 金徐枪道:“王老爷子呢?”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脸色更苍白,过了很久,才大声道:“我爸爸已经死了,他老人家虽然没有儿子,却还有个女儿。” 她说话的声音就像是呐喊。 也许这句话并不是说给屋子里的人听的,她呐喊,只是她生怕她远在天上的父亲听不见。 ——女儿并不比儿子差。 这件事她一定要证明给她父亲看。 “一枪擎天”王万武真的死了? 像那么样一个比石头还硬朗的人,怎么会忽然就死了? 邓定侯在心里叹息,忍不住道:“令尊一向身体康健,怎么会忽然仙去?”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管不着。” 邓定侯勉强笑道:“在下邓定侯,也可算是令尊的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你认得他,但你却不是他的朋友.他死的时候已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泪光,心里仿佛隐藏着无数不能对人诉说的委曲和悲伤。这是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她父亲死得并不平静? 丁喜忽然道:“王老爷子去世后,姑娘想必一定急着要扬名立威,所以才找上徐三爷的?” 王大小姐又咬了咬嘴唇,忍住眼泪,道:“我要找的不止他一个。”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从这里开始,往前面去,每个使枪的人我都要会会。” 丁喜笑了笑道:“若是姑娘在这里就已败了呢?” 王大小姐连想都不想,立刻大声道:“那么我就死在这里。” 丁喜淡谈道:“为了这一点儿虚名,大小姐就不措用生命来拼,这也未免做得太过份了吧。” 王大小姐瞪起眼睛,怒道:“我高兴这么做.你管不着!” 她忽然扭转身,抄起了桌上的霸王枪。 她的手指纤纤,柔若无骨。 可是这杆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竟被她一伸手就抄了起来。 她抄枪的动作不但干净利落.而且姿势优美。 金枪徐脱口道:“好!” 王大小姐道:“走!” 她的腰轻轻一扭,一个箭步就窜了出去。 金枪徐看着她窜到外面的院子里.忽然长长的叹了口气。 丁喜道:“你看她的身手如何?” 金枪徐道:“很好。” 丁喜道:“你没有把握胜他?” 金枪徐又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有点儿后悔。” 丁喜道:“后悔什么?” 金枪徐淡淡道:“我本不该着急料理后事的。” 院子里阳光灿烂。 他们走出去.别的人当然也全都跟着出去。屋子里已只剩下四个人。 小马还是痴痴地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 那喝茶的女孩子垂着头,红着脸,竟似也忘了这世上还有别人存在。 邓定侯在门后拉着丁喜的手.道:“王老头的脾气虽坏,人却不坏。” 丁喜道:“我知道。”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的朋友,老朋友。” 丁喜道:“我知道。” 邓定侯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你才能看着他的女儿死在这里。” 邓定侯点点头,长叹道:“可措这位王大小姐却绝不是金枪徐的对手。”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金枪徐的功夫,的确是经验丰富.火候老到。” 丁喜道:“王大小姐好象也不弱。” 邓定侯道:“可惜她太嫩。” 丁喜道:“难道你认为她败了真的要会死?” 邓定侯道:“我也很了解王老头的脾气,这位王大小姐看来也正跟她老子一模一样。” 丁喜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邓定侯道:“明白了什么?” 丁喜道:“你是想助她一臂之力,金枪徐再强,当然还是比不上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苦笑道:“这是正大光明的比武较技,局外人怎么能插手?何况,看来这位王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是宁死也不愿别人帮她忙的。” 丁喜道:“那么你是想在暗中帮她的忙,在暗中给金枪徐吃点苦头?” 邓定侯叹道:“我也不能这么做,因为….” 丁喜道:“因为一个人有了你这样的身份和地位,无论做什么事都得特别谨慎小心,绝不能让别人说闲话。” 邓定侯道:“我的确有这意思,因为...” 丁喜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因为我只不过是个小强盗,无论多卑鄙下流的事都可以做。” 邓定侯道:“不管你怎么说,只要你肯帮我这次忙,我一定也会帮你一次忙。” 丁喜看着他,脸上还是带着那种独特的、讨人喜欢的徽笑,缓缓道:“我只希望你能够明白两件事。” 邓定侯道:“你说。” 丁喜微笑道:“第一,假如我要去做一件事,我从来也不想别人报答;第二.我虽然是个强盗,却也有很多事不肯做的,就算砍下我脑袋来,我也绝不去做。” 他微笑着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走入灿烂的阳光下。 邓定侯怔在那里,怔了很久.仿佛还在回味着丁喜刚才说的那些话。 他忽然发现他那些大英雄、大镖客的朋友.实在有很多都比不上这小强盗。 (二) 现在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 喝茶的女孩子抬起头,四面看了看忽然站起来,很快的走到小马面前,叫了声:“小马。” 她叫得那么自然,就像在于千万万年前就已认得小马这个人,就好象已将这两字呼唤过千千万万次。 小马也没有觉得吃惊。 一位陌生的女孩子忽然走过来,叫他的名字,在他感觉中竟好象也是很自然的事。 在这一瞬间.他们谁也没有觉得对方是个陌生人。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听别人都叫你小马,所以我也叫你小马。” 小马凝视着她,道:“我叫马真,你呢?” 喝茶的女孩子道:“我叫杜若琳,以前我哥哥总叫我小琳,你也可以叫我小琳。” 她的胆子一向很小,一向很害羞.从来也不敢在男人面前抬起可是现在她居然也在凝视着小马。 情感本是件奇妙的事,世上本就有许多无法解释的奇妙感情。 这种感情本就是任何人都无法了解的。有时甚至连自己都不能。 “小琳……小琳…小琳……” 小马轻轻地呼唤着,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纤弱的指尖在他强壮的手拿里轻轻颤抖,可是她并没有抽回她的手, 小马的人就像是在梦中,声音也很像是在梦中来的。 “我一直是个很孤独的人,没有认得你的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 “我本来也有一个朋友。” “谁?” “王盛兰。”小琳道:“她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姐妹,有时我甚至会把她当作我的母亲,这些年来.若不是她照顾我,也许我已经……” 小马没有让她说下去,轻轻道:“我明白你的意思。” 他的确明白,没有人能比他明白。 因为他和丁喜的感情.也正如她们一样,几乎完全一样。 第10章 小琳道:“所以我想求你替我做一件事。” 小马道:“你说。” 小琳道:“我要你替我去救她。” 小马道:“救你的朋友?” 小琳点点头,道:“别人都说她绝不是金枪徐的对手,可是她绝不能败。” 小马道:“你要我帮她击败金枪徐。” 小琳道:“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我只希望你能为我做到这件事。” 她已握紧了小马的手。 “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的。” 现在他们已走出去。 这里本是个充满了欢乐的地方,现在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寂寞。 人世间本就没有永恒不变的事,更没有永恒的欢乐。 红杏花慢慢地从后面出来,用一双洞悉人生的眼睛目送着他们走出去,叹息着喃喃自语:“我就知道你们只要一见面,就会互相纠缠,自寻烦恼的,我早就知道….” 有些人就仅是钉子和磁铁,只要一遇见,就会粘在一起。 小马和小琳是这样子。 丁喜和王小姐呢? 红杏花叹息着又道:“小马这样子已经够糟了,可是丁喜以后只怕还要更糟,我实在不应该让他们见面的,我早就知道……” (三) 阳光灿烂。 发亮的长枪,在阳光下更亮得耀眼。 蓝天白云.远山青翠.竹简下开满了鲜花,蜜峰和蝴蝶在花丛中飞舞,甚至连风都在传播着生命的种子。 这本是个生命孕育生命成长的季节,在这种季节里,没有人会想到死。 只可借死亡还是无法避免的。 金枪徐慢慢地解开了套在金枪上的布袋,眼圈一直在盯着他的对手。 他心里还在想着“死”。 很少有人能比他更了解“死”的意义,因为他已有无数次接近过死亡。 ——不是我死,就是你死。 这就是他对于“死”的原则。 这原则简单而残酷,其间绝没有容人选择的余地。 在江湖中混了二十年之后,无论谁都会被训练成一个残酷而自私的人。 金枪徐也不例外,所以才活到现在。 可是现在他面对着这个对手,实在太年轻了,年轻得连他都不忍看着她死。 ——不是她死,就是我死! ——她不能败.我又何尝能败?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从布袋里抽出了他的枪。 金枪! 金光灿烂,亮得耀眼。二十年来,已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耀眼的金光下。 枪的型式削锐,枪尖锋利,枪杆修长,就算拿在手里不动.同样也能给人一种毒蛇般灵活凶狠的感觉。 丁喜远远地看着,脱口而赞:“好枪!” 邓定侯同意:“的确是好枪。” 丁喜道:“霸王枪若是枪中的狮虎,这杆枪就可以算是枪中的毒蛇。” 邓定侯道:“江湖中本来就有很多人,把这杆枪叫做蛇枪。” 丁喜道:“据说这杆枪本来就是用黄金混合精铁铸成的,不但比普通的铁枪轻巧,而且枪身还可以随意弯曲。” 邓定侯道:“所以金枪徐用的枪法,也独具一格,与众不同。” 丁喜道:“我也听说过,他用的枪法就叫蛇刺。” 邓定侯道:“他们家传的枪法,本来—百零八式,金枪徐义加了四十一式,才变成现在的蛇枪—百四十九式。” 丁喜道:“霸王枪呢?” 邓定侯笑了笑.道:“霸王枪的招式,只有十三式。” 丁喜也笑了笑,道:“真正有效的招式,一招就已足够。” 邓定侯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没有看见当年王万武施展他‘霸王十三式’的威风,霸王枪在他手里.才真正是霸王枪。” 丁喜再也没有说什么,因为这时决斗已开始。 阳光下普照的庭院.仿佛忽然变得充满了杀气。 这两杆枪都是经历百战、杀人无数的利器,它们本身就带着一种杀气。 金枪徐的人,也正像是他手里的枪,削锐、锋利、精悍。 他的眼睛始终在盯着他的对手,双手合抱,斜握金枪。 这正是枪法中最恭敬有礼的起手式.他已表示出他对霸王枪的尊敬。 王大小姐却只是随随便便的将大枪抱在身上,就凭这一点,也已不如金枪徐。 一一高手相争,尊敬自己的对手,就等于尊敬自己。 金枪徐嘴里露出冷笑,却还是礼貌极恭,沉声道:“当年王老爷子在时.在下无缘求教,如今老成凋谢,枪在人亡.请受我一拜。” 他左腿后曲.真的行了一礼。 王小姐只不过点了点头,淡淡道:“我是来找你麻烦的,你也不必对我太客气。” 金枪徐沉下了脸,道:“我拜的是这杆枪,并不是你。”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最好记住,从今以后.霸王枪就是我,我就是霸王枪。” 金枪徐冷冷道:“在我眼中看来,王老爷子一去,霸王枪也已不在人间了。” 王大小姐怒道:“你看不见我手里的枪?” 金枪徐道“这杆枪在王大小姐手里,已只不过是杆平平常常的大铁枪。” 王大小姐用力咬住了嘴唇,显然在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怒气。 她也知道高手相争时,若是心情激动,就随时都可能造成致命的错误。 金枪徐盯着她,又道:“在下还未到这里来时,已将所有的后事全都料理清楚。” 王大小姐道:“很好。” 金枪徐悠然道:“王大小姐,你的后事,是不是也已交待好了?” 王大小姐一张脸已气得通红,大声道:“我若死这里,自然有人替我料理后事。” 金枪徐道:“谁?” 王大小姐道:“你管不着。” 她的手一抡,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大铁枪,就飞舞而起,带起了一阵凌厉的枪风,压得竹篱的花草全都低下了头。 金枪徐却没有低头,身形一闪,已从铁枪抡起的圆弧外滑了过去。 丁喜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位王大小姐的确太嫩,竟看不出徐三爷是故意激她的。” 邓定侯却笑了笑,道:“也许徐三爷这一着反而用错了。”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霸王枪走的是刚烈威猛一路,本是男子汉用的枪,王大小姐毕竟是个女子,总不免失之柔弱。”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可是她怒气一发作起来,情况就不同了。” 丁喜道:“哦?” 邓定侯微笑道:“我可以保证,他们家传的脾气比他们家传的枪法还要厉害得多。” 他们只说了七八句话,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已攻出三十招。 她的枪法虽然只有十三式,可是一施展起来,却是运用巧妙,变化无方。 她的招式变化间虽不及蛇刺灵巧,可是那一种凌厉的枪风却足以弥补招式变化间之不足。 无论谁都看不出这么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竟真的施展了如此刚烈威猛的枪法,竟真的能将这秤大铁枪挥舞自如。 这种长枪大戈本来只适于两军对垒、冲锋陷阵,若用与武林高手比武较技,就不免显得太笨重。 可是她用的枪法,又弥补了这一点.无论枪尖、枪柄、枪身,都能致人的死命。而且枪风所及之处,别人根本无法近她的身。 她十三招攻出,金枪徐只还了六招。 丁喜皱眉道:“看样子徐三爷只伯是想以逸待劳.先耗尽她的力气再出手。” 邓定侯又笑了笑,道:“徐三爷若真的这么想.就又错了。”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霸王枪份量虽沉重,可是招式一施展开,枪的本身,就能带动起一种力量,她借力使力,自己的力量用得并不多。” 这道理正如推车一样.车予一开始往前走,本身就能带起一股力量,推车的人反而像是被车子拉着往前走了。 邓定侯道:“也因为这杆枪的份量太重,力量太大,要闪避就很不容易.所以采取守势的一方,用的力气反面比较多。” 他笑了笑.接着道:“以前有很多人都跟金枪徐有一样的想法,想以逸待劳.所以才会败在霸王枪下.这其间的巧妙,若不是老头子偷偷地告诉我,我也不明白。” 丁喜道:“知道这其间巧妙的人,当然不会多。” 邓定侯道:“除了百里长青和我之外,王老头子好象并没有对别人说过。” 丁喜道:“因为你们是他们的朋友?” 邓定侯道:“他的朋友本来就不多。” 丁喜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却不是,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诉我?” 邓定侯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告诉你。” 丁喜也笑了, 这解释并不能算很合理,可是对江湖男儿们说来,这理由已足够。 现在王大小姐已攻出七十招,非但已无法遏止,再想近身都已很不容易.只要对方的枪杆一横,他就被挡了出去。 徐三爷忽然发觉这杆枪最可怕的地方并不是枪锋,这杆一丈三尺七寸三分长的枪,每一分、每一寸都同样可怕。 无论谁都看得出他已落在下风。 只有一个人看不出。 突听一声大喝,竟有个人赤手空拳,冲入他们的枪阵。 这个人竟是小马。 他真的醉了。 不管他醉的是人,还是酒?他的确已真醉了.否则又怎能会看不出这两杆枪之间,枪风所及处,就是杀人的地狱。 第11章 看来他不但是“愤怒的小马”,简直是个“不要命的小马”。 居然还举手大呼:“住手,你们全都给我住手!” 丁喜的心已沉了下去。 他知道王大小姐是绝不会住手的,也不能住手,因为霸王枪本身所起的力量,已绝非她所能控制。 在这种力量的压迫下.金枪徐想必也一定会使出全力。 一个人若已将全力使出,一招击出后,也很难收回来。 就在这时,两杆枪已全部制止在小马身上。 他的人就像是弹丸般忽然弹起,鲜血雨雾般从他身上溅出。 两杆枪居然还没有停。 他们实在已无法停下来,已无法住手。无论谁的枪先停下来.对方都可能给他致命的一击。 谁也不敢冒这个险。 “这个人疯了。” “他为什么要自己去送死?” 大家惊呼着.眼睁睁地看着小马身子飞起,眼睁睁地等着他落下来。 每个人都看得出,等到这个人再落入枪阵中.就一定已是个死人。 就在这一瞬间,竹篙下的花丛前,忽然有一条长绳飞来,套住了小马的腰。 长绳一抖.小马的人就跟着它一起飞了回去。 他并没有跌入那杀人的枪阵。 他跌入丁喜的怀抱里。 (四) 鲜血还在不停地流,小马整个人都已因痛苦而痉挛扭曲。 可是他眼睛里并没有痛苦,反而像充满了愉快和满足。 丁喜在跺脚! “你怎么会做出这种蠢事来的?” 小马没有回答。 他的人虽然在丁喜怀里.他的眼睛却始终在看着另一个人。 “小琳……小琳……小琳…。” 他虽然已痛苦得连声音都发不出,可是他心里却还是在呼喝,不停地呼喝。 小琳在流泪,也不知是悲哀的眼泪,还是感激的眼泪? 丁喜终于看见了她:“你是为了她?是她要你这么样做的?” 小马点点头.又摇摇头。 这当然是他自己愿意做的,他不愿做的事没有人能勉强他。 这女孩子竟有这么大的力量,能让他心甘情愿的做出这种蠢事? 现在他的酒意已随着冷汗和鲜血而流出.清醒使得他的痛苦更剧烈,更难以忍受。 他若是能晕过去,也可以少受些痛苦——晕厥本就是人类自卫的本能之一。 但是他却在努力挣扎着,不让自己的眼睛闭起。 因为他要看着她。 小琳也在看着他,看到他的痛苦和柔情,也终于忍不住冲了过去,在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冲了过来,扑在他身上。 她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这么大的勇气,会做出这种事。 在这一瞬间,她几乎已奇$%^書*(网!&*$收集整理不顾一切。 丁喜放下他,放在花圃旁的绿草地上,让他们拥抱在一起。 她的眼泪落在他脑上,这一滴滴泪水中,竟仿佛有种神奇的魔力。 他的痛苦竟已减轻,忽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这件事做得蠢?” 小琳点点头.又摇摇头。 小马勉强笑了笑,道:“可是我只有这么样做,因为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小琳道:“我知道,我...”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因为她已泣不成声。 小马道:“你为什么还在哭?难道他们还没有住手?” 小马又问道:“你的朋友没有死?” 小琳道:“没有。” 小马道:“你要我为你做的事,我是不是已替你做到了?” 小琳道:“是...是的。” 小马长长吐出口气,居然真的笑了,微笑道:“那么你最好告诉我们的朋友,我这件事做的并不太蠢。” 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他终于晕了过去。 这年青人有的痛苦和安慰,丁喜几乎都能同样感觉得到。 他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兄弟,也是他的父亲。 风依旧在吹,阳光依旧灿烂,两杆枪依旧在飞舞刺击。 丁喜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向着他们那杀人的枪阵走了过去。邓定侯失声道:“你想干什么?”丁喜笑了笑,脚步没有停。邓定侯道:“难道你也想去做他一样的蠢事?”丁喜又笑了笑。没有人能了解他和小马的感情,甚至连邓定侯也不能。他的人忽然飞起,也像小马刚才一样,投入他们的枪阵。他竟似也忘了,这两杆枪之间,枪风所及处,就是杀人的地狱! 奇变 (一) 枪锋带起的劲风,冷得刺骨。 有谁人知道极冷和极热的感受,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丁喜知道。 他冲入了这个的枪阵,就象投入了洪炉。 邓定侯的心沉了下去。 丁喜绝不能死。 他—定要带他去找出那六封信和六个死人,一定要找出那叛徒的秘密, 可是邓定侯也知道,王大小姐和金枪徐是绝不会住手的。 他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丁喜投入洪炉,再眼睁睁地等着他被枪尖抛起。 只听—声轻叱,一声低呼,一样东西飞了起来。 飞起来的竟不是丁喜,而是徐三爷的金枪! 高手相争,掌中的兵器死也不能离手,徐三爷的金枪是怎么会脱手的? 他自己甚至都不太清楚。 在金枪徐脱手的前一刹那间,他只看见有个人冲入了他和王大小姐两杆枪的枪锋之间,两秆枪都往这个人身上剩了过去。 他想住手已不及。 可是就在这同一刹那间,这个人突然一扭身,已往他枪锋下窜过.一只手托住枪的时候,一只手在他腰上轻轻一撞。 他的人立刻被撞出七八步,手里的金枪也脱手飞起。 他只有看着,因为他的半边身子已发麻,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近二十年来,他身经大小百战;几乎从来也没有败过。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竟有人能在出手一招间就夺走他手里的金枪,更想不到这个人居然就是那个年纪轻轻的丁喜。 丁喜金枪在手.霎眼间已攻出三招。迅速、毒辣、准确。 金枪徐脸色变得更苍白。 他已看出丁喜用的招式,居然就是他的独门枪法“蛇刺”。 就在片刻前.他还用过同样的招式去对讨霸王枪。 事实上,他已将蛇刺中最犀利毒辣的招式全都使出,可是招式一出手,立刻就被封死,根本无法发挥出应有的威力。 丁喜现在只使出了三招。 三招之后,他就已攻到了霸王枪的核心,突然枪尖斜挑,轻叱一声:“起!” 只听“呼”的一声响,七十三厅重的霸王枪竟被他轻轻一挑就挑了起来,夹带着风声飞出。 王大小姐已踉跄后退了七八步。 丁喜凌空翻身,一只手接住了霸王枪.一只手抛出了金枪,抛给徐三爷。 金枪徐只有用手接住。 等他接任了他的枪,才发现身子不麻了,力气也已恢复了。 丁真正看着他微笑。 金枪徐咬了咬牙,手腕一抖,也在霎眼间攻出了三招。 这三招正是丁喜刚才用来对付霸王枪的三招一一“毒蛇出穴”“盘蛇吐信”、“蛇尾枪”,正是蛇刺中的三招杀手。 在这杆金枪上,他至少已有三十年的苦功,他自信这三招用得绝不比丁喜差。 丁喜既然能在三招间就抢入霸王枪的空门,他为什么不能?但他却偏偏就是不能。 三招出手,他立刻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已被一种奇异的力气压住。 他的枪若是毒蛇,丁喜手里的枪就是块千斤巨石。 这块巨石一下子就压住了毒蛇的七寸。 只听丁喜轻叱一声; “起!” 金枪徐只觉得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整个人都已被压住.手里的枪却弹了出去。 就在这片刻间,他的金枪已脱手两次。 (二) 金光灿烂,金枪飞虹般落下,“夺”的一声,插在徐三爷身旁的地上, 徐三爷没有动,没有开口, 霸王枪也已插在王大小姐身旁,枪杆还在不停的颤动.琴弦般“嗡嗡”的响。 王大小姐也没有动.没有开口,苍白的脸已涨得通红,嫣红的嘴唇却已发白。 丁喜看着她笑了笑,又看看徐三爷笑了笑。 他只不过笑了笑,并没有说出什么尖刻的话。 “像两位这样的枪法,还争什么风头?逞什么强?” 这句话他并没有说出来,也不必说出来——他用金枪徐的蛇刺击败了霸王枪,又用王大小姐的霸王枪击败了金枪徐。 这是事实。 事实是人人都能看得见的,又何必再说出来? 所以他只不过笑了笑,笑得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那么讨人欢喜。 可是在王大小姐眼里看来,他笑得却比毒蛇还毒,比针还尖锐。 她明朗光亮的眼睛里又有了泪光,忽然顿了顿脚.抄起了霸王枪,拖着枪冲过去.一把拉住了杜若琳:“我们走!” 杜若琳只有走。 她不想走,又不敢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 等她再回过头时,眼泪已流下面颊。 金枪徐却还是痴痴地站在那里。 金枪徐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金枪。 这杆枪本是他生命中最大的荣耀.但现在却已变成了他的羞辱。 他脸上完全没有表情,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痛苦和悲伤,就像是妻子的乳房一样,不是让别人看的。 第12章 ——痛苦越大,越应该好好地收藏。 ——乳房岂非也一样?金枪徐忽然笑了,微笑着,抬起头,面对丁喜,道:“谢谢你。” 丁喜道:“谢谢我?为什么谢谢我?” 金枪徐道:“因为你替我解决了个难题。” 丁喜道:“什么难题?” 金枪徐望着青翠的远山,目光忽又觉得十分温柔,缓缓道:“我已在那边的青山下买了几亩田,盖了几间屋,屋后有修竹几百竿,堂前有梅花几十株,青竹间红梅,还有几条小小的清泉。” 金枪徐道:“我早已打算在洗手退隐后,到那里去过几年清闲安静的日子。” 丁喜道:“好主意。” 邓定侯道:“好地方。” 金枪徐叹了口气,道:“怎奈浮名累人,害得我一点儿都下不定决心,也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放下这个重担子。 丁喜也叹了口气,道:“浮名累人,世人又有几人能放得下这副担子?” 金枪徐道:“幸好我遇见了你,因为你,我才下了决心。” 丁喜道:“决心放下这担子?” 金枪徐点点头。 了喜道:“决定什么时候放下来?” 金枪徐道:“现在。” 他又笑了笑,笑得很轻松,很愉快,因为他的确已将浮名的重担放了下来。 他已不再有跟别人逞强争胜的雄心,已不愿再为一点儿浮名闲气出来愿别人拼死拼活。 能解开这个结并不容易,他的确应该觉得很轻松,很愉快。 可是他心里是不是真的能完全放得开?是不是还会觉得有些惆怅,有些辛酸? 这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你有空时,不妨到那边的青山下去找我。” “我记得,你的屋后有修竹.堂前有梅花。” “我屋里还有酒。”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去。” “好.只要我不死,我一定等你来。” 金枪徐也镇定了,显得很洒脱。 一个人只要败得漂亮,走得洒脱,那败又何妨,走又何妨? (四) 红日未坠,金枪徐的人影却已远了。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看来这人果然是条好汉。”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 邓定侯道:“你看人好象很有眼力。” 丁喜道:“我本来就有。” 邓定侯道:“你也很会解决一些别人解不开的难题。” 丁喜道:“我也替你解开这个难题?” 邓定侯道:“我就不知要怎么样才能让徐三爷和王大小姐住手,你却有法子。” 丁喜道:“我的法子一向很有效。” 邓定侯叹道:“不管你的法子是对是错.是好是坏,的确都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别人都叫我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我还有个最大的好处?” 邓定侯道:“不知道。” 丁喜道:“我最大的好处,就是不够朋友。” 邓定侯道:“不够朋友?” 丁喜道:“我唯一的一个朋友现在正躺在地上,我却让刺伤他的人扬长而去,而且还跟你站在这里胡说八道。” 现在小马已躺在床上.红杏花的床上。 胖的人都喜欢睡硬床.年轻人都喜欢睡硬床,红杏花既不胖,也不再年轻。 她的床很软,又软又大。 红杏花叹息着道:“一直要等到七十岁以后.我才能习惯一个人睡觉。” 邓定侯忍不住接道:“你今年已有七十?” 红杏花瞪眼道:“谁说我已经有七十?今年我才六十七!” 邓定侯想笑,却没有笑,因为他看见小马已睁开了眼睛。 小马睁开眼睛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琳呢?” “小琳?” “小琳就是你刚才见过的那个女孩子。” 丁喜看着他.脸上已有冷容,甚至连一点笑意都没有。 小马道:“她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她很乖,很老实。” 丁喜不说话。 小马道:“我看得出她对我很好。” 丁喜淡淡她道:“可是你为她受了伤,她却早已走了。” 小马咬着牙,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她一定有理由走的。” 丁喜道:“她也有理由留下来。” 小马道:“你……你是不是不喜欢她?” 丁喜道:“我只不过想提醒你一件事。” 小马听着。 丁喜道:“不管怎么样,她总是走了,以后你很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她,所以….” 小马道:“所以怎么样?” 丁喜道:‘所以你最好赶快忘了她。” 小马又咬着牙沉默了很久,忽然用力一拳捶在床上,大声道:“忘记她就忘记她,这种事也没他妈的什么了不起。” 丁喜笑了.微笑道:“我正在奇怪,你怎么已经有许久没有说‘他妈的’,我还以为你这小王八蛋变了性。” 小马也笑了,挣扎着要坐起来。 丁喜道:“你想干什么?” 丁喜道:“你能跟我走?” 小马道:“只要我还剩下一口气.无论你这老乌龟要到哪里去,我爬也要爬着跟去。” 丁喜大笑道:“好,走就走。” 红杏花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红杏花道:“你们两个小乌龟真他妈的不傀是好朋友,真他妈的够义气….” 一句没说完,忽然就跳起来,一个耳光掴在丁喜的脸上。 丁喜被打得怔住。 红杏花跳起来大骂道:“可是你为什么不先看着他受伤有多重,难道你真想看着他这条腿残废,真是象乌龟一样跟在你后面爬?” 丁喜只有苦笑。 红香花指着他的鼻子.狠狠道:“你要滚,就赶快滚。滚得越远越好,可是这小王八蛋却得乖乖的给我躺在床上养伤,不管谁想带他走,我都先打断他的两条腿。” 丁喜道;“可是我…。.” 红杏花瞪眼道:“你怎么样?你滚不滚?” 她的手又扬起来,丁喜这次却已学乖了,早就溜得远远的,陪笑道:“我滚,我马上就滚。” 小马忍不住叫了起来:“你真的不带我走?” 这句话没说完,他的脸也接了一耳光。 红杏花瞪眼道:“你鬼叫什么?是不是想要我用针缝起你的嘴。” 小马苦着脸道:“我不想。” 红杏花道:“那么就赶快乖乖的给我躺下去。” 小马居然真的躺了下去。 在红杏花面前,这个“愤怒的小马”,竟好象变成了“听话的小山羊。” “你还不滚?真想要我打断你的腿。”红杏花又抓起把扫帚,去打丁喜。 丁喜赶紧往外溜.直溜到院子外面,坐上了等在外面的马车.才松了口气.苦笑道:“这老太婆真凶。” 邓定侯当然也跟着溜了出来,也在叹着气,道:“实在凶得要命。” 丁喜道:“你见过这么凶的老太婆没有?” 邓定侯道:“没有。” 丁喜叹道:“我也没有见过第二个。” 邓定侯道:“你真的怕她?” 丁喜道:“假的。” 邓定侯不禁大笑,道:“看来,她也不象是你的真祖母。” 丁喜道:“她不是。” 邓定侯道:“是你”….”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我没有饭吃的时候,只有她给我饭吃;我没有衣服穿的时候,只有她给我衣服穿;有时候我挨了揍.受了伤,只要我想起她.心里就不会太难受。” 邓定侯道:“因为你知道只要到这里来,她就一定会照顾你。” 丁喜点点头,微笑道:“只可惜她年纪稍大了几岁.否则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盯着他看了半天,忽然问道:“你真的没有想到过要娶个老婆?” 丁喜笑道:“你是不是想替我作媒?” 邓定侯道:“我倒真有个很合适的人,配你倒真是一对。” 丁喜道:“谁?” 邓定侯道:“王大小姐。” 丁喜忽然不笑了.板着脸道:“你若喜欢她,为什么不自己娶她做老婆?” 邓定侯笑道:“我倒也不是没有想过,只可惜我年纪也大了几岁,家里又已经有了一个母老虎。” 丁喜板着脸冷笑道:“有趣有趣,你这人怎么变得越来越他妈的有趣了。” 邓定侯道:“因为…。.” 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然间“轰隆隆”一声响,这辆大车连人带马都跌进了一个坑里。 丁喜反而笑了。 邓定侯居然也还是动也不动地坐着,而且完全不动声色。 丁喜笑道:“这种落马坑本是我的拿手本领之一,想不到别人居然也会用来对付我。”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人家要对付的是你。”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知道,这就叫做报应。” 这时外面已有入在用刀敲着车顶,大声道:“里面的人快出来.我们大老板有话要对你们说。” 丁喜看了看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大老板?” 邓定侯道:“这里距离乱石岗很近,已经是你们的地盘,你应该比我清楚。” 丁喜道:“现在就在这附近的,唯一的一个大老板,好象就是你。” 外面的人又在催,车顶几乎已经快被打破。 丁喜道:“你出不出去?” 第13章 邓定侯道:“不出去行不行?” 丁喜道:“不行。” 邓定侯不禁苦笑道:“我看也不行。” 丁喜推开车门,道:“请。” 邓定侯道:“你先请,你总是我的客人。” 丁喜道:“可是你的年纪比我大,我一向都很尊敬长者。” 邓定侯道:“你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客气的?” 丁喜笑道:“我刚才听见外面有弓弦声的时候,就已决心要对你客气些。” 邓定侯大笑。 他当然也听见了外面的弓弦声。 人已埋伏,强弓四布.只要一定出这马车,就可以被乱箭射成个刺猬。 但是他们却还是笑得很开心。 邓定侯道:“我出去之后若是中了别人的乱箭,你怎么办?” 丁喜道:“那时我就会象缩头乌龟一样,缩在车子里.就算他们叫我祖宗.我也不出去。” 邓定侯大笑道:“好主意。” 丁喜道:“莫忘记我是聪明的丁喜,想出来的当然都是好主意。” 邓定侯大笑着走出去,在外面站了很久,居然还没有变成刺猬。 一个人高高地站在他对面,从车子里看出去,只看得见这人的—双脚。 一双很纤巧,很秀气的脚,却穿着的白布裤和白麻鞋。 这是双女人的脚。 男人当然绝不会有女人的脚,这位大老板难道竟是个女人? 丁喜在车子里大声地问道:“外面怎么样?” 邓定侯道:“外面的天气很好,既不太冷,也不太热。” 丁喜道:“那么,我就不能出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我受不了这么好的天气,一出去就只会发疯。” 邓定侯道:“现在天气好象快变了,好象还要下雨呢!” 丁喜道:“那么我更不能出去了。” 邓定侯道:“你怕淋雨?” 丁喜道:“怕得要命。” 邓定侯道:“不过,现在雨还没有下。” 丁喜道:“你难道要我站在外面等着淋雨?” 邓定侯叹了口气,看着站在落马坑上面的大老板,苦笑道:“这小子好象已拿定主意,是绝对不肯出来的了。” 大老板冷笑道:“不出来也得出来。” 邓定侯道:“你有法子对付他?” 大老板道:“他再不出来,我就用火烧。” 邓定侯又叹了声道:“我就知道.世上假如还有一个人能对付丁喜,这个人一定就是王大小姐。” 这位大老板居然就是王大小姐。 四条大汉站在她身后,扛着她的霸王枪,八条大汉张弓搭箭,已将这地方包围住。 杜若琳却远远地坐在一棵树下,用一把大梳子在慢慢地梳着头发,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些兄弟都是我镖局里的老伙计,我要他们放火,他们马上就会放火!我要他们杀人,他们也马上就会杀人。” 邓定侯道:“我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就应赶紧叫那姓丁的快些滚出来。” 邓定侯道:“出来之后怎么样。” 王大小姐道:“只要他肯老老实实的回答我一句话.我绝不会难为他。” 邓定侯道:“好,我先进去跟他商量商量。” 他刚想走进去,突然“轰”的一响,车顶已被撞开个大洞。 一个人从里面直窜了出来,身法又快又猛,看样子至少还可以窜起三丈。 可是他最多只窜起了三尺。 落马坑上.还盖着面又粗又大的渔网。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一遇见王大小姐,就会自投罗网。 丁喜板着脸,坐在车顶,冷冷道:“有趣有趣.你这人真他妈的有趣极了。” 平时他遇见这种事.还是会笑的,现在他却没有笑。 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一看见王大小姐,他就好象再也笑不出。 王大小姐也没有笑,板着脸道:“这上面虽然只有八张弓,可是你只要动一动,在转瞬间他们就能射出五十六根箭。” 丁喜没有动。 他看得出这些大汉都是极好的弓箭手。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为什么不动?” 丁喜道:“因为我正在等。” 王大小姐道:“等什么?” 丁喜道:“等着听你要问我的那句话。” 王大小姐咬了咬嘴唇——她一开始紧张,就会咬着嘴唇。 她究竟要问丁喜什么事?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紧张?邓定侯想不通。 王大小姐终于冷冷道:“你虽然有很多事都做得很混帐,我看在邓定侯面上,也懒得跟你计较了,只不过有两件事我却非问清楚不可。” 丁喜道:“你问吧!” 王大小姐脸色忽然变得发青,两只手都已握紧。又用力咬了咬嘴唇,才一字一字问道:“五月十三日那天.你在哪里?” 丁喜道:“今年的五月十三?” 王大小姐道:“不错,就是今年的五月十三。” 丁喜道:“你费了这么多功夫,挖了这么大一个坑,为的就是要问我这句话?” 王大小姐问道:“不错,我就是要问这句话,所以你最好老老实实的回答我。” 她看来不但很紧张.而且很激动,连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五月十三那天,丁喜在哪里,跟她又有什么关系7 她为什么如此紧张? 邓定侯更想不通。 丁喜也想不通,忽然叹了口气,道:“幸好你问的是五月十三日.总算我运气看来还不错。”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你若问我别的日子,我早就忘了自己是在哪里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五月十三那天的事情,你却记得。” 丁喜点点头.道:“因为那天我做了件很愉快的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她一双手握得更紧,全身都好象在发抖。 丁喜却忽又转过头,去问邓定侯:“你知不知道那天我曾经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苦笑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王大小姐大声道:“那天他究竟做了什么事?” 邓定侯道:“他曾经劫了我们的镖” 王大小姐道:“知否是在哪里下的手?” 邓定侯道:“太原附近。”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记错?” 邓定侯道:“别的事我都可能会记错,这件事绝不会。”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至少有十三万五千个理由。” 王大小姐不懂。 邓定侯苦笑道:、“为了这件事.我已赔出了十三万五千两银子.每一两银子都可以让我记住这件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看她脸上的表情,好象觉得松了口气,又好象觉得很失望。 丁喜道:“现在你还有没有别的事要问?” 王大小姐道:“当然还有。” 丁喜道:“还有?” 王大小姐冷冷道:“我问你.我跟姓徐的比枪,愿你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要来多事?” 丁喜道:“你自己好象刚说道,这些事你都已不再计较了的。” 王大小姐道:“现在我又要计较了。” 丁喜道:“小马本来是想帮你忙的。” 王大小姐道:“帮我的忙?” 丁喜道:“他怕你败了后真的会死。” 王大小姐怒道:“难道他看不出二十招内我就能把徐三枪击倒?” 丁喜道:“他看不出。” 王大小姐道:“难道他是个瞎子?” 丁喜道:“他眼睛若能看得很清楚.又怎么会认为这位杜大小姐又乖又老实.而且对他很好?” 王大小姐道:“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你都管不着。” 丁喜道:“我也不想管。” 王大小姐道:“那姓马的最好也走远些,永远莫要让我们直接看见了他。” 丁喜道:“我会去告诉他的。” 王大小姐道:“就算天下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让小琳下嫁给他的。” 丁喜道:‘多谢多谢。”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狠狠地瞪着他,道:“我的话已经说完了,现在你已经可以跪下来。” 丁喜道:“跪下来?” 王大小姐道:“不但要跪下来,而且还得恭恭敬敬地跟我叩三个头。”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跪下来叩头?”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说的。” 丁喜道:“因为你手下的弟兄会发连珠箭?” 王大小姐道:“一点也不错。” 丁喜笑了。 他的笑有很多种,现在这种无疑是最不讨人欢喜的一种。 王大小姐瞪眼道:“你瞧不起我们的连珠箭?” 丁喜淡淡道:“你们的连珠箭究竟是长是短,是圆是尖?我还没有见识过。” 王大小姐怒道:“你想见识见识7” 丁喜道:“很想。” 王大小姐冷笑道:“我本来并不想你这么短命的,你死了可不能怨我。” 丁喜又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是死不了的。” 他忽然站了起来,拉住了上面的渔网,两只手轻轻一扯。 这面连鲨鱼都挣不破的渔网,被他轻轻一扯,居然就被扯破个大洞。 王大小姐脸色变了,轻叱道:“不能让他走,留下来!” 叱咤出口,弓弦已响,八柄强弓,七箭连珠,尖锐的飞声破空,乱箭已飞蝗般射了过来。 第14章 丁喜的两只手,就象是两只专门吃蝗虫的麻雀.一枝箭飞来,他接过一校,十枝箭飞来,他接十枝,霎眼间就已将五十六枝连珠箭全部都接在手里。 然后这五十六校箭,又象是一条线似的,从他手里飞了出去,钉入了杜若琳身旁的大树。 丁喜忽然大喝一声:“断!” 钉在树上的五十六枝箭,立刻一寸寸断成了无数截,只留下一截发亮的箭柄.钉入了树木。 丁喜拍了拍手,微笑道:“看来这连珠箭只怕连猪都射不死。” 王大小姐脸色铁青,嘴唇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丁喜欣然道:“我留在这里,只不过为了想听听她有什么事要问我而已,象这样的连珠箭就算有个千儿八百枝,我还是要来就来,说走就走。”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恨恨道:“你好,很好。” 丁喜道:“现在你还要不要我跪下去叩头?” 王大小姐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丁喜道:“你认不认得字?” 王大小姐盯着他,好象恨不得在他脑袋上钉出两个大洞来。 丁喜道:“你若认得字的话,为什么不回头去仔细看看。” 王大小姐回过头,才发现那五十六技发亮的箭柄,竟排成了两个字:“再见。” 这是什么样的手法?什么样的劲力? 王大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过去的头似已转不回来。 她实在已没法子再回头面对丁喜。 丁喜道:“这两个字你认不认得?” 王大小姐跺了跺脚,扭头就走。丁喜冷冷道:“我说是说再见’,其实最好是永远不要见了。”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忽然跳上了一匹马,打马飞奔。只听她的声音远远传来:“谁想再见你,谁就是王八蛋!” 六封信的秘密 (一) 夕阳满天。 丁喜和邓定侯在夕阳下往前走.汗水已经湿透了衣服。 现在他们的车已破了,马已跛了.连赶车的都已被邓定侯赶走。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他们自己的两条腿。 大路上居然连一辆空车都没有。 邓定侯叹息着,喃喃道:“夕阳好,尤其是夏日的夕阳,我一向最欣赏。” 丁喜道:“可是你现在已知道,就算在最美的夕阳下要用自己的两条腿赶路,滋味也不好受。” 邓定侯擦了擦汗,苦笑道:“实在不好受。” 丁喜凝视着远方,限睛里带着深思之色.缓缓道:“你若肯常常用自己的两条腿四处去走走,一定还会发现很多你以前想不到的事。”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本该带你到乱石岗看看。” 邓定侯道:“乱石岗?” 丁喜道:“那里有几十个妇人童子,天天在烈日下流汗流泪,却连饭都吃不饱。”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冷冷道:“你应该知道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沙家兄弟的孤儿寡妇?” 丁喜道:“就因为他们想劫五犬旗保的镖,所以死了也是白死,就因为那些孤儿寡妇们是沙家的人,所以挨饿受罪都是活该,江湖中既不会有人同情他们,也不会有人为他们出来说一句话。” 邓定侯终于明白,苦笑道:“你出手劫我们的镖,就是为了要救济他们?” 丁喜冷笑道:“他们难道不是人?” 邓定侯道:“你难道不能用别的法子。” 丁喜道:“你要我用什么法子?难道要那些七八岁的孩子做保镖?难道要那些年轻的寡妇跑到妓院里去接客?” 邓定侯不说话了。 丁喜也不开口了.两个人慢慢的往前走,显得都有很多心事。 他们做的事,都是他们自己认为应该去做的,可是现在却连他们自己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 ——也许“对”与“错”之间,本就很难分出一个绝对的界限来。 夕阳已淡了,蹄声骤响.三骑快马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马上人意气飞扬.根本就没有将这两个满身臭汗的赶路人看在眼里。 邓定侯却看见了他们,忽然笑了笑,道:“你知道这三个人是谁?”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他们全都是归东景镖局里的第三流镖师,平时看见了我,在二丈以外就会弯腰的。” 丁喜也笑了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是倒霉的时候。” 一个人既有得意的时候,就一定也有倒霉的时候.无论什么人都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所以我一点也不生气。。 健马驰过,尘土飞扬,一张纸飘飘地落了下来,落在他们面前。 丁喜已走过去,忽然又回身捡了起来,眼睛里忽然发了光。 邓定侯道:“这是从他们身上掉下来的7”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我看看。” 他只看了一眼,脸上也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因为他一眼就看见了八个令他触目的字;“双枪客决斗霸王枪”。 他接着看下去: “日月双枪;岳. 日枪重二十一厅,长四尺五寸,月枪重十七厅半,长三尺九寸, 霸王枪:王, 长一丈三尺七寸重七十三斤, 决战时刻:七月初五,午时.地点:东阳城,熊家大院, 公正人; 熊九太爷,旁证:“活陈平”陈准,“立地分金”赵大秤, 战后讲评:“小苏秦”苏小波。 巡场:“大力金刚”王虎,“小仙灵”万通。欢迎观战,保证精彩,“凭券人院,每券十两。” 看到最后八个字,邓定侯笑了。 丁喜早就笑了。 邓定侯摇着头笑道:“这哪里还象是武林高手的决斗,简直就象是卖狗皮膏药的。” 丁喜道:“万通的本身,本来就是卖狗皮膏药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他还有个外号,叫无孔不入,只要有点机会能弄钱,他就不会错过,这一定又是他玩的把戏。”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道:“这些人我全都认得出来。” 邓定侯道:“哦。” 丁喜苦笑道:“饿虎岗真正的老虎最多只有两条,其余的不是老鼠.就是耗子,谈不上一个会钻洞。” 邓定侯道:“他们都是饿虎岗的人?” 丁喜点点头,道:“这些人里面.却只有日月双枪岳麟还勉强可以算是条老虎。o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头,以他的身份,怎么会让小仙灵做这种事?” 丁喜道:“万通不但是只老鼠,还是只狐狸,老虎岂非总是会被狐狸耍得团团转?” 邓定侯道:“还有熊九….” 丁喜道:“熊九虽然是条好汉,可是别人只要给他几顶高帽子—戴,他就糊涂了。” 邓定侯笑着道:“小苏秦当然一定很会给人高帽子戴的。” 丁喜道:“他本来就是饿虎岗的说客,陈准、赵大称和我是分赃的,王虎的打手。你若剥开他们外面一层皮,就会发现他们里面什么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好象对他们并不太欣赏。” 丁喜并不否认。 邓定侯道:“但你却也是饿虎岗上的人。” 丁喜笑了笑,道:“狐狸并不一定要喜欢狐狸,耗子也不一定要喜欢耗子。”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也是耗子?” 丁喜微笑道:“我若是耗子,你岂非就是条多管闲事的狗?” 邓定侯笑了,苦笑。 ——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他忽然发觉自己的闹事确实管得太多了些。 “就连这件事我都不该问。”他抛开了手里的这张纸。 他苦笑道:“他们是双枪斗单枪也好.是饿虎斗母老虎也好,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丁喜道:“有关系。” 邓定侯道:“有?” 丁喜道:“饿虎岗并不是个可以容人来去自如的地方,从前山到后山,一共三十六道暗卡,十八队巡逻,我本来实在没把握带你上去。” 邓定侯道:“现在你难道已有了把握?” 丁喜点点头,笑道:“老虎要出山去跟母老虎决斗,那些大狐狸、小狐狸,大耗子、小耗子.当然也一定会愿着去看热闹的。” 邓定侯眼睛也亮了,道:“所以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卫,一定要比平时差得多。” 丁喜道:“一定。” 邓定侯道:“所以我们正好乘机上山去。”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笑道:“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也替我们做了件好事。” 丁喜忽然不笑了,冷冷道:“只可惜这件事,对她自己连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邓定侯道:“你认为她绝不是岳麟的对手?” 丁喜叹了口气,道:“她不是。” 丁喜道:“假如她自己还有点自知之明,也应该知道的。”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实在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找上江湖中这些最扎手的人物?” 丁喜道:“你不懂,我懂。” 邓定侯道:“你懂?” 丁喜道:“嗯。” 邓定侯道:“你说她是为了什么?” 丁喜道:“她疯了。” 邓定侯也不能不承认:“就算她还没有完全疯,多多少少也有一点疯病。” 丁喜道:“你若遇见了一条发疯的母老虎.你怎么办?” 第15章 邓定侯道:“躲开她,躲得远远的。” 丁喜道:“一点儿也不错。” (二) 丁喜算准了一件事,就很少会算错的。 所以他是聪明的丁喜。 他算准了七月初五那天.饿虎岗的防守果然很空虚,他们从后面一条小路上山,竟连一处埋伏都没有遇见。 “这条路本来就很少有人知道。” 崎岖陡峭的羊肠小路,荒草掩没,后山的斜坡上,一片荒坟。 “做保镖的人,只知道保镖的常常死在强盗手里,却不知道强盗死在保盗手里的更多。” 邓定侯没有开口。 面对着山坡上的这一片荒坟,他也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强盗全都该死?” 丁喜道:“埋在这里的,全部是强盗,我本不该把那六个理在这里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不是强盗?” 丁喜淡淡道:“因为他们比强盗更卑鄙、更无耻,至少强盗还不会出卖自己的朋友。”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们一定是被朋友出卖了的?” 丁喜道:“除了你自己之外.还有谁知道你那趟镖的秘密?” 邓定侯道:“还有四个人。” 丁喜道:“是不是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西门胜?” 邓定侯道:“是。” 丁喜道:“他们是不是你的朋友?” 邓定侯道:“若说他们四个人当中,有一个是奸细,我实在不能相信。” 丁喜道:“若不是他们这四个人,就一定是另外那个人了。” 邓定侯道:“另外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是你。” 邓定侯只有苦笑。 知道那些秘密的,确实只有他们五个人.没有第六个。 丁喜的嘴在说话,手也没有闲着,他的话里带着讥讽,手里却带着锄头。 锄头比他的舌头动得还快。 现在六口棺材都已挖了出来.——每口棺材里都有一个死人。 丁喜用袖子擦着汗。 丁喜道:“你为什么还不打开来看看?” 邓定侯也在用袖子擦着汗,他的汗好象比丁喜的还多。 丁葛道:“你是不是不敢看?” 邓定侯道:“为什么不敢?” 丁喜道:“因为你怕我找出那个奸细来.因为他很可能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邓定侯终于叹了口气,道:“我的确有点怕,因为我...” 他没有说下去。 刚打开第一口棺材,他就怔住。 他眼睁睁地看着棺材里的死人,棺材里这个死人好象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识这个人?” 邓定侯点点头,道:“这人姓钱,是‘振威’的重要人物。” 丁喜道:“振威是不是归东景镖局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他的镖局里有人失踪?” 邓定侯摇摇头。 他已打开了第二口棺材,又怔住:“这人叫阿旺。” “阿旺是谁?” “是我家的花匠。”邓定侯苦笑。 “你也不知道他失踪了?” “我已经有七八个月没回家去过。” 丁喜只有苦笑。 第三个人是“长青”的车夫,第四个人是姜家的厨子,第五个人是“威群”的镖伙.第六个人是替西门胜洗马的。 丁喜道:“这六个人现在你己全看见,而且全部都认得。”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可惜你看过了也是白看,连一点用也没有。” 邓定侯道:“不过,幸好还有六封信。” 丁喜道:“这六封信都是一个人写的?” 邓定侯道:“嗯。” 丁喜道:“你看出这是谁的笔迹吗?” 邓定侯道:“嗯。” 丁喜的眼睛亮了。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笑得很奇怪:“这个人的宇不但变得好.而且有几笔变得很怪,别人就算要学,也很难学会。” 丁喜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邓定侯笑得很奇怪,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自己的鼻子。 “这个人就是我。” “这个人就是你?” 丁喜想叫,没有叫出来;想笑,又笑不出一一这件事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事实上,这件事简直可以让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出来。 邓定侯笑的样子就并不比哭好看。 丁喜盯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忽然问道:“你自己会不会出卖自己?” 邓定侯道:“不会。” 丁喜道:“这六封信是不是你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丁喜一句话都不再说,扭头就走。 邓定侯就跟着他走。 走了一段路,两人的衣服又都湿透.丁喜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们走这一趟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收获的。”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至少总算得到个教训。” 邓定侯道:“什么教训?” 丁喜道:“下次若有人叫我在这种天气里,冒着这么大的太阳,走这么远的路,来找六个死人探听—件秘密,我就……” 邓定侯道:“你就踢他一脚?” 丁喜道:“我既不是骡子,也不是小马,我不喜欢被人踢,也从来不踢人。”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怎样?” 丁喜谊:“我就送样东西给他。” 邓定侯道:‘你准备送给他什么东西?” 丁喜道:“送他一个人。” 邓定侯道:“人?” 丁喜道:“一个他心里喜欢.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的女人。” 邓定侯笑了,道:“你说的女人是不是那位王大小姐?” 丁喜也笑了,道:“一点儿也不错。” 邓定侯道:“因为王大小姐已经疯了。” 丁喜笑道:“这个人叫我做这种事,当然也有点疯病,他们两人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邓定侯大笑,道:“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丁喜故意叹了口气,道:“你既然一定要承认,我也没法子。” 邓定侯道:“反正我嘴里就算不说出来,你也知道我心里一定喜欢得要命。” 丁喜道:“答对了。” 邓定侯道:“只不过还在担心一件事。” 丁喜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若有人真的把王大小姐送给了我,你怎么办呢?” 丁喜又不笑了,板着脸道:“你放心,世上的女人还没死光,我也绝不会出家当和尚去,我一向不吃素。” 邓定侯笑道:“素虽然不吃,醋总是要吃一点的。” 丁喜用眼角瞄着他,道:“我只奇怪一件事。”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江湖中为什么没有人叫你滑稽的老邓?” 他们下山的时候,居然也没有遇见埋伏暗卡,这个“可怕的饿虎岗”竟象是已变成了个任何人都可以随便上去逛逛的地方。 只可惜逛也是白逛。 邓定侯道:“除了这个教训外,你看看还有什么别的收获?” 丁喜道:“还有一肚子气,一身臭汗。” 邓定侯道:“那么,现在我还可以让你再得到一个教训。” 丁喜道:“什么教训?” 邓定侯道:“你以后听人说话,最好听清楚些,不能只听一半。” 丁喜不懂。 邓定侯道:“我只说我笔迹很少有人能学会.并不是说绝对没有人能学会。” 丁喜的眼睛又亮了。 邓定侯道:“至少我知道有个人能模仿我写的宇,几乎连我自己也分辨不出。” 丁喜道:“这个人是谁?” 邓定侯道:“是归大老板归东景。” 丁喜大笑道:“是他?” 邓定侯道:“这个人从外表看来.虽然有点傻头傻脑,好象很老实的样子.其实卸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 丁喜道:“你上过他什么当?” 邓定侯道:“有一次他假冒我的笔迹.把我认得的女人全都请到我家里,我一走进门,就看见七八十个女人全都打扮得花技招展的,坐在我的客厅里,我的老婆已气得颈子都粗了,三个多月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 丁喜忍住笑,道:“他为什么要开这种玩笑?” 邓定侯恨恨道:“这老乌龟天生就喜欢恶作剧,天生就喜欢别人难受着急。” 丁喜终于忍不住大笑,道:“可是你相好的女人也未免太多了一点儿。” 邓定侯也笑了,道:“不但人多,而且种类也多,其中还有几个是风月场中有名的才女,连他们都分不出那些信不是我写的,可见那老乌龟学我的字,实在已可以乱真。” 丁喜道:“所以虽然他害了你一下,却也帮了你—个忙。” 邓定侯道:“帮了我两个忙。”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让我清清静静地过了三个月的太平日子,没有听见那母老虎罗嗦半句。” 丁喜道:“这个忙帮得实在不小。” 邓定侯目光闪动,道:“现在他又提醒了我,那六封信是谁写的。” 丁喜的眼睛里也在闪着光,道:“你们的联营镖局,有几个老板?” 邓定侯道:“四个半。” 丁喜道:“四个半?” 邓定侯道:“我们集资合力,嫌来的利润分成九份,百里长青、归东景、姜新、和我各占两份,西门胜占一份。” 第16章 丁喜道:“所以归东景自己也是老板之一。” 邓定侯道:“他当然是的。” 丁喜道:‘他为什么要自己出卖自己?”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们一趟十万两的漂,只收三千两公费。” 邓定侯道:“扣去开支,纯利最多只有一千两,分到他手上,已只剩下三百多两。” 丁喜道:“可是我劫下这趟镖之后,就算出手时要打个对折,他还是可以到手一万两。” 邓定侯道:“一万两当然比三百两多得多,这笔账他总能算得出来的。” 丁喜笑道:“我也相信他一定能算得出,近年来他几乎可算是江湖第一巨富.他那些钱当然不会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邓定侯道:“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什么都怕,银子他绝不怕多,女人也绝不怕多。” 丁喜笑道:“我也不怕。” 邓定侯道:“我却有点怕。” 丁喜道:“怕什么?” 邓定侯叹道:“这种事本来就很难找出真凭实据,我只怕他死不认账,我也没法子让他说实话。” 丁喜道:“我有法子。” 邓定侯道:“我们几时去动手?” 丁喜道:“现在就走。” 邓定侯道:“谁去动手?” 丁喜眨了眨眼,道:“那老乌龟的武功怎么样?” 邓定侯道:“也不能算太好,只不过比金枪徐好一点儿。” 丁喜道:“一点儿是多少?” 邓定侯道:“一点儿的意思,就是他只要用手指轻轻一点,金枪徐就得躺下。” 丁喜好象已笑不出来了。 邓定侯道:“据说他还有十三太保横练的功夫,却也练得不太好,有次我看见有个人只不过在他背上砍了三刀,他就已受不了。” 丁喜道:“受不了就怎么办?” 邓定侯道:“他就回身抢过了那个人的刀,一下子拗成了七八段。” 丁喜道:“后来呢?” 邓定侯道:“然后他就跟我们到珍珠楼喝酒。” 丁喜道:“他被人砍了三刀,还能喝酒?” 邓定侯道:“他喝得并不多,因为他急着要小珍珠替他抓痒。” 丁喜道:“抓痒?替他抓什么痒?” 邓定侯道:“当然是要抓他的背。” 丁喜怔了半天.忽然笑道:“我知道了。” 邓定侯道:“知道了什么?” 丁喜道:“知道应该谁去动手了。” 邓定侯道:“谁?” 丁喜道:“你。” 这一条路 (一) 上山容易,下山也不难。 太阳还没有下山,他们就已下了山。 山下有条小路,路旁有棵大树,树下停着辆大车,赶车的是个小伙子,打着赤膊.摇着草帽蹲在那里晒太阳。 树荫下有风.风吹过来,传来一阵阵酒香:“是上好的竹叶青。” 附近看不见人烟,唯一可能有酒的地方,就是这辆大车。 这小伙子一个人蹲在外面晒太阳,却把这么好的酒放在车户里吹风乘凉。 了喜叹了口气,忽然发现这世上有毛病的人倒是真不少。 邓定侯看着他,问道:“你想不想喝酒?” 丁喜道:“不想。” 邓定侯很意外,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我虽然是个强盗,却还没有抢过别人的酒喝。” 邓定侯道:“我们可以去买。” 丁喜道:“我也很想去买,只可惜我什么样的酒铺都看见过,却还没有看见过开在马车里的酒铺。” 邓定侯笑道:“你现在就看见了一个。” 丁喜果然看见了。 那赶车的小伙子,忽然站起来,从车后拉起了一面青布酒旗,上面写着:“上好竹时青,加料卤牛肉。” 若说现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让丁喜和邓定侯高兴一点儿,恐怕就只有好酒加牛肉了。 邓定侯道:“那老乌龟实在很不好对付,我只怕还没有撕下他的耳朵来,就已先被他撕下了我的耳朵。” 丁喜道:“所以你现在就很发愁。” 邓定侯道:“我以我就要去借酒浇愁。” 丁喜道:“好主意。” 两个人大步走过去。 “来十斤卤牛肉,二十斤酒。” “好。” 这小伙子口里答应着奇$%^書*(网!&*$收集整理,却又蹲了下去,开始用草帽扇风。 他们看着他,等了中天,这小子居然连一点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丁喜忍不住道:“你的牛肉和酒自己会走过来?” 赶车的小伙子道:“不会。” 他连头都没有抬,又道:“牛肉和酒不会走路,可是你们会走路。” 丁喜笑了。 小伙子道:“我只卖酒,不卖人.所以...” 丁喜道:“所以我们只要是想喝酒,就得自己走过去拿了。” 小伙子道:“拿完了之后.再自己走过来付帐。” 马车虽然并不新,门窗上却挂着很细密的竹帘子,走到车前,酒香更浓。 “这小伙子的人虽然不太怎么样,卖的酒倒真是顶好的酒。” “只要酒好,别的事就全都都可以马虎一点了。” 邓定侯走过去,往车厢里一看。 丁喜也怔住。 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车厢里,手里拿着一大杯酒,正咧着嘴,看着他们直笑。 这个人的嘴表情真多。 这个人赫然竟是“福星高照”归东景。 车厢里清凉而宽敞。 丁喜和邓定侯都已坐下来,就坐在归东景对面。 归东景看着他们,一会儿咧着嘴笑,一会儿撇着嘴笑,忽然道:“你们刚才说的老乌龟是谁?”邓定侯道:‘你猜呢?” 归东景道:“好象就是我。” 邓定侯道:“猜对了。” 归东景道:“你准备撕下我的耳朵?” 邓定侯道:“先打门牙,再撕耳朵。” 归东景叹了口气.道:“你们能不能先喝酒吃肉,再打人撕耳朵?” 邓定侯看着丁喜。 丁喜道:“能。”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酒吃肉,喝得不多.吃得倒真不少。 切好了的三大盘牛肉转眼间就一扫而空,归东景又叹了口气道:“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邓定侯道:“等你先看看这六封信。” 六封信拿出来,归东景只看了一封:“这些信当然不是你亲笔写的。” 邓定侯道:“不是。” 归东景苦笑道:“既然不是你写的,当然就一定是我写的。” 邓定侯道:“你承认?” 归东景叹道:“看来我就算不想承认也不行了。” 丁喜道:“谁说不行?” 归东景道:“行?” 丁喜道:“你根本就不必承认,因为…。.” 邓定侯紧接着道:“因为这六封信,根本就不是你写的。” 归东景自己反而好象很意外,道:“你们怎么知道不是我写的?” 丁喜道:“饿虎岗上的人不是大强盗,就是小强盗,冤家对头也不知有多少。” 邓定侯道:“这些人就算要下山去比武决斗,也绝不该到处招摇,让大家都知道。” 丁喜道:“因为他们就算不怕官府追捕,也应该提防仇家找去,他们的行踪一向都唯恐别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这一次他们却招摇得厉害,好像唯恐别人不知道似的。” 丁喜道:“你猜他们这是为了什么?” 归东景道:“我不是聪明的丁喜,我猜不出。” 邓定侯道:“我也不是聪明的丁喜,但我却也看出了一些苗头。” 归东景道;“哦?” 丁喜道:“他们这么样做,好象是故意制造机会。” 邓定侯道:“好让我们上饿虎岗去拿这六封信。” 归东景道:“你既然知道这六封信不是自己写的,就一定会怀疑是我了。” 邓定侯道:“于是我就要去打你的门牙,撕你的耳朵。” 丁喜道:“于是那个真正的奸细,就可以拍着手在看笑话了。” 归东景不解道:“饿虎岗上的好汉们,为什么要替我们的奸细做这种事情?” 丁喜道:“因为这个人既然是你们的奸细,就一定对他们有利。” 归东景道:“你呢?你不知道这回事?” 丁喜笑了笑,道:“聪明的丁喜,也有做糊徐事的时候,这次我好象就做了被人利用的工具。” 归东景也笑了,道:“幸好你并不是真糊涂,也不是假聪明。” 邓定侯道:“所以现在你耳朵还没有被撕下来,牙齿也还在嘴里。” 归东景盯着他,忽然问道:“我们是不是多年的朋友?” 邓定侯道:“是。”,, 归东景道:“现在我们又是好伙伴?” 邓定侯道:“不错。” 归东景指着丁喜道:“这小子是不是被我们抓来的那个劫镖贼?” 邓定侯微笑点头, 归东景叹息着,苦笑道:“可是现在看起来,你们反而像是个好朋友,我倒像是被你们抓住了。” 丁喜道:“你绝不会像是个小贼。” 归东景道:“哦?” 丁再道:“你就算是贼,也一定是个大贼。” 归东景道:“为什么?” 丁喜道:“小贼唯恐别人说他糊涂,所以总是要作出聪明的样子;大贼唯恐别人知道他聪明,所以总是喜欢装糊涂,而且总是装得很象。” 第17章 归东景大笑,道:“讨人欢喜的丁喜,果然真的讨人欢喜。” 他大笑着站起来,拍了招丁喜的肩,道:“这辆马车我送给你,车里的酒也送给你。” 丁喜道:“为什么给我?” 归东景道:“我喝了酒之后,就喜次送人东西,我也喜欢你。” 丁喜道:“你自己呢?” 归东景笑道:“我既然已没有嫌疑,最好还是赶快溜开,否则就得陪着你伤透脑筋了。” 归东景道:“奸细既然不是我.也不是老邓,怎么能跟饿虎岗串通的?怎么会知道你们的要求?” 他摇着头,微笑道:“这些问题全部伤脑筋得很,我是个糊涂人.又懒又笨,遇着要伤脑筋去想的事,一向都溜得很快。” 他居然真的说溜就溜。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看着丁喜,两个人一点法子也没有。 归东景跳下马车,忽又回头,道:“还有件事我要问你。” 丁喜道:“什么事?” 归东景道:“你们既然已怀疑我是奸细,怎么会忽然改变主意的?” 丁喜笑了笑,道:“因为我喜欢你的嘴。” 归东景看着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喃喃道:“这理由好象不错,我这张嘴也实在很不错。” 只说了这两句话,他的嘴已改变了四种表情,然后就大笑着扬长而去,却将一大堆伤脑筋的问题,留给了邓定侯和丁喜。 邓定侯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人实在有福气,有些人好象天生就有福气,有些人却好象天生就得随时伤脑筋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刚才既然说出了那些问题,现在我就算想不伤脑筋都不行了。” 丁喜同意。 邓定侯道:“有可能知道我们到饿虎岗来的,除了我们外,只有百里长青、姜新和西门胜。”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现在看起来,嫌疑最大的就是西门胜了。” 丁喜道:“因为他亲耳听见我们的计划。” 邓定侯道:“也因为他在九份纯利中,只能占一份。” 丁喜道:“可是他们却已被归东景派出去走镖了。” 邓定侯苦笑道:“所以我才伤透脑筋。” 丁喜道:“百里长青呢?” 邓定侯道:“两个月前,他就已启程回关东了。” 丁喜道:“现在有嫌疑的人岂非已只剩下了‘玉豹’姜新?” 邓定侯道:“算来算去,现在的确好象已只剩下他,只可措他已在床上躺了六个月.病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他苦笑着又道:“据说他得是色痨,所以姜家上上下下都守口如瓶.不许把这些消息泄露。” 丁喜怔了一怔,道:“这么样说来,有嫌疑的人,岂非连一个都没有?” 邓定侯叹道:“所以我更伤脑筋。” 丁喜的眼珠转了转,忽又笑道:“我教你个法子,你就可以不必伤脑筋了。” 邓定侯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法子?” 丁喜道:“这些问题你既然想不通,为什么不去问别人?” 邓定侯立刻又泄了气,喃喃道:“这算是个什么法子?” 丁喜道:“算是个又简单、又有效的法子。” 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能去问谁?” 丁喜道:“去问‘无孔不入’万通。” 邓定侯精神又一振。 丁喜道:“熊家大院的决战那么招摇,一定是他安排的,和你们那奸细勾结的人,也—定就是他。” 邓定侯道:“至少他总有份。” 丁喜道:“所以他就一定会知道那奸细是谁。” 邓定侯跳起来,拉住丁喜道:“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不走?” 丁喜却懒洋洋地躺了下去,微笑道:“莫忘我已是有车阶级,为什么还要走路?” (二) 他们赶到熊家大院时,熊九太爷正在他那平坦广阔、设备完美的练武场上负手漫步。 他平生有三件最引以为傲的事,这练武场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他退休之后,的确已在这里造就过不少英才,使得附近的乡里子弟,全部变成了身体强壮的青年。 现在他温柔可爱的妻子已故去多年,儿女又远在他方,这练武场几乎已成为他精神上最大的安慰和寄托。 阳光灿烂,是正午。 七月初六的正午。 练武场上柔细的沙子,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他光秃的头顶、赤红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亮得几乎比两旁的兵器架上的枪还耀眼。 他是个健壮开朗的老人,仪表修洁,衣着考究,无论谁都休想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老人的中共蹒跚拥臃之态。 丁喜和邓定侯已在应有的礼貌范围内,仔细地观察他很久了。 他们只希望自己到了这种年纪时,也能有他这样的精神和风度。 在骄阳的热力下,连远山吹来的风都变得懒洋洋的,提不起劲来。 老人“刷”地展开手中的折扇,扇面上四个墨迹琳润的大字:“清风徐来。” 这四个字看来好象很平凡、很庸俗,但你若仔细咀嚼,才能领略到其中滋味。 熊九太爷轻摇着折扇,已带领着丁喜和邓定侯四面巡视了一周,脸上带着种骄傲而满足的微笑,道:“这地方怎么样?” 邓定侯道:“很好,好极了。” 他们只能说很好,但他们说的也并不是虚伪的客气话,而是真心话。 熊九太爷微笑道:“这地方纵然不好,至少总算还不小.就算同时有两千人要进来,这里也照样可以容纳得下。” 邓定侯同意.他们就这么样走一圈,已走了一顿饭的功夫。 熊九太爷道:“一个人十两,三千人就三万两,别人在拼命,他们却发财了。” 邓定侯道:“这件事前辈也知道?” 熊九太爷纵声大笑道:“他们以为我不知道.以为我戴上顶高帽子,就可以利用我,却不知我年纪虽老了,却还不是老糊涂。” 邓定侯试探着道:“前辈这么样做,莫非别有深意?” 熊九太爷笑说道:“我这里排场虽摆得大,却是个空架子,经常缺钱用。” 邓定侯道:“我听说过,贫穷人家的子弟到这里来练武,前辈不但管吃用,还负责照顾他们家小。” 熊九太爷点点头,日中露出狡黠的笑意,道:“这笔开销实在很大,可是有了三万两银子至少就可以应付个三五年了。” 邓定侯也不禁微笑。 现在他才明白熊九的意思.原来这老人竟早已准备黑吃黑。 熊九太爷用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直视着面前这两个人,忽又笑了笑,道:“两位远来,我直到现在还未曾请教过两位的高姓大名.两位一定以为我礼貌疏缓,倚老卖老。” 邓定侯道:“不敢。” 熊九太爷道:“阁下想必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了。” 邓定侯笑了一笑,道:“前辈怎么知道的?” 熊九太爷道:“一个四十岁的年青人,除了神拳小诸葛外,谁能有这样的风采、这样的气概?” 他目中忽又露出那种狡黠的笑意,道:“何况,远在多年前,我就已见过阁下的真面目了,否则我还是—样认不出来的。” 邓定侯又笑了。 他忽然发现这老人的狡黠.非但不可恨,而且很可爱了。 熊九太爷转向丁喜,道:“这位少年人,我却眼生得很。” 丁喜道:“在下姓丁.丁喜。” 熊九太爷道:“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吗?” 丁喜道:“不敢。” 熊九太爷又上下打量他几眼,笑道:“好,果然是一付又聪明、又讨人欢喜的样子。” 他微笑着,忽然出手.五指虚拿,闪电般去扣丁喜的手腕。 这招正是他当年成名的绝技“三十六路大擒拿手”。 他的出手不但迅速、准确,而且虚实相间,变化很多。 丁喜直等到脉门已被他扣住了,手腕轻轻一翻,立刻又滑出。 老人脸色变了。 三十年来,江湖中还没有一个人能在他掌握下滑脱的。 他看着自己的手,忽又大笑,道:“好.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看来我真的已老了。” 丁喜微笑道:“可是你双手却还没老,心更没老。” 熊九太爷拍着丁喜的肩,道:“好小子真是个好小子.你下次若是劫了镖,有剩了的银子,千万莫要忘记送来给我,我也缺钱用。” 丁喜道:“前辈昨天岂非还赚了二万两?” 熊九道:“连一两都没赚到。” 厂喜道:“日月双枪和霸王枪决斗,难道会没有人来看?” 熊九道:“有人来看,却没有人决斗。” 丁喜愕然道:“为什么?” 熊九道:“因为王大小姐根本就没有来。” 丁喜怔住。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饿虎岗上的那些好汉们呢?” 熊九道:“他们听人说起王大小姐和金枪徐的那—战.就全都赶到杏花村去了。” 邓定侯立刻躬身道:“告辞。” 熊九道:“你们也想赶到杏花村去?” 邓定侯点点头。 老人眼里第三次露出了那种有趣而狡黠的笑意,道:“到了那里,千万莫忘记替我问候那朵红杏花,就说我还是不嫌她老,还等着她来找我。” 车马已启行,熊九太爷还站在门外.带着笑向他们挥手。 从车窗里望去,他的人越来越小.头顶却越来越亮。 第18章 邓定侯忽然笑道:“其实我也早就见过了.只不过一直懒得跟他打交道而已。”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我一直以为他只不过是个昏庸自大的老头子,想不到...” 丁喜道:“想不到他却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点点头,微笑道:“而且是条很可爱的老狐狸。” 丁喜伸直了双腿,架在对面的位子上,忽然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笑个不停。 邓定侯道:“你笑什么?” 丁喜笑道:“假如我们真的能替他跟红杏花撮和,让他们配成一对,那岂非一定很有趣?” 邓定侯大笑,道:“假如你真有这么大的本事,我情愿输给你五百席酒席。” 丁喜的人立刻又坐直了,道:“真的?” 邓定侯道:“只要你能叫那老太婆来找他.我就认输了。” 丁喜道:“一言为定?”邓定侯道:“一言为定。” 其实他心里也知道聪明的丁喜一定有这种本事,可是他却情愿输。 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熊九和红杏花这么年青的老人。 所以他们就应该永远有享受青春欢乐的权利。 所以他希望他们真的能生活在一起。 他也相信,假如这世上真的还有一个人能让那妖精去找那老狐狸,这个人一定就是丁喜。 (三) 红杏花忽然从藤椅中跳起来,跳得足足有八尺高,人还没有落下来,就一把揪住了丁喜的衣襟,大声道:“什么?你说什么?” 丁喜赔笑道:“我什么都没有说,什么话都是那老狐狸说的。” 红杏花瞪眼道:“他真的说我怕他?” 丁喜道:“他还跟我打赌,说你绝不敢走进熊家大院一步。” 他作出一副不服气,一副要替红杏花打抱不平的样子.他恨恨道:“最气人的是,他居然还说你一直都想嫁给她,他却不要你。” 红杏花又跳了起来:“你最好弄清楚,是他不要我,还是我不要他!” 丁喜道:“当然是你不要他。” 红杏花道:“你跟他赌了多少东道?” 丁喜道:“我没有赌。” 红香花道:“为什么?” 丁喜叹道:“因为我知道这种死无对证的事,是永远也弄不清楚的,就让他自己去自我陶醉,我倒也不会少掉—块肉。” 红杏花瞪着他,忽然反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又顺手打碎了酒壶,然后就象是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一样.冲了出去。 丁喜摸着自己的脸,喃喃道:“看来这次她真的生气了。”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丁喜苦笑道:“我看不出,却摸得出,我至少已挨过她七八十个耳光,只有这次她打得最重。” 邓定侯道:“就因为打得重,可见她早已对那老狐狸动了心,只不过自己想想,毕竟已有了一大把年纪.总不好意思临老还要上花轿。” 丁喜失笑道:“答对了,有奖。” 邓定侯叹了口气:“我本来一直认为他用的这法子很不高明,想不到你用来对付她,倒真的很有效。” 丁喜道:“所以现在你已经后悔.本不该跟我打赌的。” 邓定侯故意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现在已经输了吗?” 丁喜道:“难道你认为你自己现在还没输?” 邓定侯淡然道:“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到熊家大院去的?”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 邓定侯道:“她连一点行李也没有带,连一样事都没有交待,就会这样走了?” 丁喜微笑道:“她不想走的时候,你就算明火烧了她的房子,她还是一样会动也不动地坐在房里。” 一直斜倚在旁边软榻上的小马,忽然也笑了笑,接着道:“她若想到一个地方,就算光着屁股,也一定会去的。” 邓定侯忍不住大笑,道:“看来你们两个人的确都很了解她。” 邓定侯道:“哦?” 小马道:“她明明知道我宁可让伤口烂出蛆来.也不愿这么样躺在床上的。” 他整个人就象是件送给情人的精美礼物一样.被人仔仔细细地包扎了起来。 邓定侯看着他,笑道:“幸好你这次总算听了她的话,伤口里若真的烂出蛆来,那滋味我保证一定比这么样躺着还难受得多。” 丁喜也同样在看着这个象礼物般被包扎得很好的人,眼睛里连一点笑意都没有,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忽然问道:“岳麟、万通他们还没有来了?” 小马显得很诧异,反问道:“他们会来?” 丁喜慢慢地点了点头,目光不停地往四面搜索,就象是条猎狗。 一条已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狗。 小马道:“你在找什么?” 丁喜道:“狐狸。” 小马笑了,一笑起来,他的伤口就痛,所以笑得很勉强。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这屋子里有狐狸?” 丁喜道:“可能。” 邓定侯道:“老狐狸在熊家大院。” 丁喜道:“小狐狸却可能在这里。” 邓定侯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丁喜道:“当然是母的。” 邓定侯也笑了。 就在这时,只听“哗啦啦”一声响,好象同时有人摔破了七八个杯子。 这间房是红杏花的私室,外面才是贩卖酒的地方。 小马皱眉道:“这一定是老许伺候得不周到.客人们发了脾气。” 老许就是杏花村唯一的伙计,又老又聋,而且还时常偷喝酒。 这时外面又是“哗啦啦”—声响,酒壶杯子又被摔破了不少。 邓定侯也不禁皱起了眉.道:“这位客人的脾气也未免太大了。” 小马眼珠子转了转,道:“岳老大的脾气一向不小,不知道来的是不是他?”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丁喜已冲了出去,邓定侯也蹬着冲了出去。 小马看着他们冲出门。 小马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就好象放下副很重的担子。 只听外面一个人大声道:“是你.你居然还没有走?” 这人的声响沙哑低沉,果然是“日月双枪”岳麟的声音。 另外一人道:“我们等你已经等得快要急出病来了,你却躲在这里喝酒。 这人的声音又尖又高,恰好跟岳麟相反,却是岳麟的死党,“活陈平”陈准。 活陈平和立地分金一向形影不离,他既然来了,赵大秤当然也在。 “万通呢?” 这是丁喜的声音。 万通的胆子最小,从来不肯落单,别人都来了,他怎么会没有来?岳麟道:“你要找他?” 丁喜道:“嗯。” 岳麟冷冷道:“他好象也正想找你。” 丁喜道:“他的人在哪里?” 陈准道:“就在附近,不远。” 赵大秤道:“只要你有空,我们随时都可以带你去找他。” 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都很奇怪,竟象是隐藏着什么阴谋—样。 一一他们对丁喜会有什么阴谋? 小马又皱起了眉,挣扎着想爬起来.可是他身后忽然伸出了—只手,按住了他的肩。 屋子里本来没有别的人,这人是哪来的?难道是从他后面的衣柜里钻出来的? 小马显然早已知道衣柜里有人,所以一点也不觉得惊奇意外,却压低了声音,道:“快躲进去,说不定他们马上就会进来。” “不会的。”这人也压低了声音,俯在他肩上轻轻耳语。 “丁喜好象在急着找万通,—定会马上就跟着我们去。” 小马道:“他就算要走,也一定会先进来告诉我一声的。” 这人道:“也不会。” 小马道:“为什么?” 这人道:“因为他怕别人跟着他进来,他不愿别人看见你这样子。” 小马还没有开口,已经听见丁喜在外面大声道:“好。” 岳麟道:“外面那辆马车是你的吗?” 丁喜道:“是别人送给我的。” 陈准冷笑道:“原来小丁现在交的都是阔朋友,所以才会把我们忘记了。” 赵大秤道:“能交到阔朋友也是好事,我们是秃子跟着月亮走,多多少少也可以沾点光。” 几个人冷言冷语,终于还是跟着丁喜一起走了出去,大家谁都没有问起邓定侯。 “神拳小诸葛”名头虽响,黑道朋友见过他真面目的却不多。 脚步声忽然就已去远了,外面只剩下老许一个人在骂街。 “你他娘的是什么玩意儿,乱碰杯子干什么?我操你姐!” 然后外面又传来一阵车辚马嘶声,转眼间也已去得很远。 小马和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就好象彼此都再也舍不得放开。 (四) 车子里坐七个人虽然还不算太挤,可是邓定侯却已被挤到角落里。 因为坐在他这边的几个人,有两个是大块头,尤其是其中一个手里提着把开山大斧的,一条腿就比陈准整个人都重。 “这个人一定就是大力神。” 邓定侯看来象是已睡着,其实却一直在观察着这些人的。 尤其是岳麟,———个人被称做“老大”,总不会没有原因的。 岳老大的身材并不高大,肩却极宽,腰是扁的,四肢长而有力,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看见一块块肌肉在衣服里跳动不停。 他的脸上却很少有什么表情,古铜色的皮肤,浓眉狮鼻,却长着双三角眼,眼睛里精光四射,凛凛有威,虽然一坐上车就没有动过,看起来却象是条随时随地都准备扑起来择人而噬的高山豹子。 第19章 “这个人看来不但彪悍勇猛,而且还一定是天生的神力。” 邓定侯又从他的手,看到他所拿的枪。 他的手宽阔粗糙。 他总是把手平平地放在自己膝盖上,除了小指外,其它的指甲都剪得很秃.仔细一看,才看得出是用牙齿咬的。 “这个人的外表虽然冷酷无情,心里却一定很不平静。” 邓定侯观人于微,知道只有内心充满矛盾不安的人,才会咬指甲。 那对份量极重的“日月双枪”.并不在他手里,两杆枪外面都用布袋套着,也有个人专门跟着他,为他提枪。 这人也是个彪形大汉,看来比大力神更精悍,此刻就坐在岳麟对面,一双手始终没有离开过枪袋,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离开过。 陈准却是个很瘦小的人,长得就象是那种从来也没有做过蚀本买卖的生意人一样,脸上不笑时也象是带着诡笑似的。 他们一直都在笑眯眯地看着丁喜,竟象是完全没有注意到车子里还有邓定侯这么样一个人。 丁喜当然也不会着急替他们介绍,微笑着道:“你们本来是不是准备到杏花村去喝酒的?” 岳麟扳着脸道:“我们不是去喝酒,难道还是去找那老巫婆的?” 想喝酒的人,喝不到酒,脾气当然难免会大些。 丁喜笑了笑,从车座下提出了一坛酒,拍开了泥封,酒香扑鼻。 陈准深深吸了口气,道:“好酒。” 赵大秤皮笑肉不笑,悠然道:“小丁果然越来越阔了。居然能喝得起这种好几十两银子一坛的江南女儿红,真是了得。” 陈准笑道:“也许这只不过是什么大小姐、小姑娘送给他的定情礼。” 大力神忽然大声道:“不管这酒是怎么来的,人家总算拿出来请我们喝了,我们为什么还要说他的不是?” 岳麟道:“对,我们先喝了酒再说。” 他一把抢过酒缸子,对着口“咕噜咕噜”的往下灌,一口气至少就已喝了一斤, 陈准忽又叹了口气,道:“这么好的酒,百年难遇,万通却喝不到,看来这小子真是没有福气。” 丁喜道:“对了,我刚才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今天没有跟你们在一起?” 陈准道:“我们走的时候,他还在睡觉。” 丁喜道:“在哪里?” 陈准道:“就在前面的一个尼姑庙里。” 丁喜道:“尼姑庙?为什么睡在尼姑庙里?” 陈准带笑道:“因为那庙里的尼姑,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一个漂亮。” 丁喜道:“尼姑他也想动?” 陈准道:“你难道已忘了他的外号叫什么人?” 丁喜大笑。 陈准眯眼笑着道:“无孔不入的意思就是无孔不入.一个人名字会叫错,外号总不会错的。” (五) 青山下,绿树林里,露出了红墙一角,乌木横匾上有三个金漆脱落的大字:“观音庵。” 你走遍天下,无论走到哪里,都一定可以找到叫“观音庵”的尼姑庙,就好象到处都有叫“杏花村”的酒家一样。 尼姑庵里出来应门的,当然是个尼姑,只可借这尼始既不年青,也不漂亮。 事实上这尼姑比简直红杏花还老。 就算天仙一样的女人,到了这种年纪,都绝不会漂亮的。 丁喜看了陈准一眼笑了笑。 陈准也笑了笑,压低声音道:“我是说一个比一个年青,一个比个漂亮,这是最老最丑的—个,所以只够资格替人开门。” 丁喜道:“最年青的一个呢?” 陈准道:“最年青的一个,当然在万通那小子的屋里了。” 丁喜道:“他还在?” 陈准道:“—定在。” 他脸上又露出那种诡秘的笑,道:“现在就算有人拿扫把赶他,他也绝不会走。” 他们穿过佛殿,穿过后院,梧桐树下一间禅房门窗紧闭,寂无人声。 “万通就在里面?” “嗯。” “看来他睡得就像是个死人一样。” “像极了。” 老尼姑走在最前面,轻轻敲了一下门,门里就有个老尼姑垂首合什,慢慢地走了出来。 这尼姑果然年青多了.至少要比应门的老尼妨年青七八岁。 应门的尼姑至少已有七八十岁。 丁喜忍不住问道:“这就是最年青的一个?” 陈准道:“好象是的。” 丁喜笑了。 陈准道:“我们也许会嫌她年纪太大了些,万通却绝不会挑剔。” 丁喜道:“哦?” 陈准道:“因为现在无论什么样的女人,对他来说,都是完全一模—样的。” 丁喜道:“为什么?” 陈准道:“因为……” 他没有说下去,也不必说下去.因为丁喜已看见了万通。 万通已是个死人。 (六) 屋子里光线很阴暗.一口棺材,摆在窗下,万通就躺在棺材里。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他平时最喜欢穿的那身蓝绸子衣服。 衣服上也没有血渍.他身上也没有伤口,但他却的的确确已死了,死了很久。 他的脸蜡黄干瘦,身子已冰冷僵硬。 丁喜深深吸了口气,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 岳麟道:“昨天晚上。” 丁喜道:“是怎样死的?” 岳麟道:“你看不出?” 丁喜道:“我看不出。” 岳麟冷笑道:“那么你就应该再仔细看看,多看几眼了。” 陈准道:“最好先解开他的衣襟再看。” 丁喜迟疑着,推开窗子。 七月黄昏时的夕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棺材里的死人身上。 丁喜忽然发现他前胸有块衣襟,颜色和别的地方有显著的不同,就像是秋天的树叶一样,己渐惭开始枯黄腐烂了。 岳麟冷冷道:“现在你还看不出什么?” 丁喜摇摇头。 岳麟冷笑着,忽然出手,一股凌厉的掌风掠过,这片衣襟就落叶般被吹了起来,露出了他蜡黄干瘦的胸膛,也露出那致命的伤痕。 —块紫红色的伤痕,没有血,连皮都没有破。 丁喜又深深叹了口气,道,“这好象是拳头打出来的。” 岳麟冷笑道:“你现在总算看出来了。” 丁喜道:“一拳就已致命,这人的拳头好大力气。” 陈难道:“力气大没有用.还得有特别的功夫才行。” 丁喜承认。 陈准道:“你看不出这是什么功夫?” 丁喜迟疑着,道:“你看呢?” 陈准道:“无论哪一门、哪—派的拳法,就算能一拳打死人,伤痕也不是紫红的。”丁喜道:“不错。” 陈准道:“普天之下,只有一种拳法是例外的。” 丁喜道:“哪种拳法?” 陈准道:“少林神拳。” 他盯着丁喜,冷冷道:“其实我根本就不必说,你也一定知道。” 陈准道:“你再仔细看看,万通的骨头断了没有?” 丁喜道:“没有。” 陈准道:“皮破了没有?” 丁喜道:“没有。” 陈准道:“假如有一个人一拳打死了你,你死了之后,骨头连一根都没有断,皮肉连一点都没损伤,你看这个人用的是哪种拳法?” 丁喜道:“少林神拳。” 陈准道:“会少林神拳的人虽然不少.能练到这种火候的人有几个?” 丁喜道:“不多。” 陈准道“不多是多少?” 丁喜道:“大概……大概不超过五个。” 陈准道:“少林掌门当然是其中之一。” 丁喜点点头。 陈准道:“少林南宗的掌门人,当然也是其中之一了。” 丁喜又是点点头。 陈准道:“嵩山寺的那两位护法长老算不算在内?” 丁喜道:“算。” 陈准道:“还有—个,你看是谁呢?” 丁喜不说话了。 陈准忽然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些问题我本来都不该问他的,因为你知道得一定比他清楚。” 邓定侯道:“我知道什么?” 陈准道:“你最少应该知道,除了我们刚才说的那四个老和尚外,还有一个是谁?”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应该知道?” 陈准笑了笑道:“因为你就是这个人。” 赵大秤道:“除了少林四大高僧外,唯一能将少林神拳练到这种火候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 陈准道:“所以昨天晚上杀了万通的人,也一定就是邓定侯。” 岳麟冷冷地看着丁喜,冷冷道:“我现在只问你,你这朋友是不是邓定侯?” 丁喜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问题你也该问他的,他比我清楚得多。” 邓定侯道:“我却有件事不清楚。” 岳麟道:“你说。” 邓定侯道:“我为什么要杀万通?” 岳麟道:“这问题我正想问你。” 邓定侯道:“我想不出。” 岳麟道:“我也想不出。” 邓定侯苦笑道:“我自己也想不出,我也根本没理由要杀他。” 岳麟道:“但你却杀了他,所以更该死。”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想到过.也许根本不是我杀了他的。” 岳麟道:“没有。”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难道你真是个完全不讲理的人?” 岳麟道:“我若是时常跟别人讲理的话,现在早巳不知死了多少次。” 第20章 他转向丁喜,忽然问道:“我是不是一直将你当做自己的兄弟?” 丁喜承认。 岳麟道:“我在有酒喝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一半?我在有十两银子的时候.是不是总会分给你五两的?” 丁喜点头。 岳麟盯着他,道:“那么你现在准备站在哪一边?你说!”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早就知道岳麟一定会给他这么样一个选择。 ——不是朋友.就是对头。 —一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干他们这一行的人,就像是原野中的野兽一样,永远有他们自己简单独特的生活原则。 岳麟冷冷笑道:“假如你想站在他那边,帮他杀了我,我也不会怪你.卖友求荣的人很多,而你并不是第一个。” 丁喜看看他,又看了看邓定侯,道:“我们难道就这样杀了他?” 岳麟道:“他既然来了,就非死不可。” 丁喜道:“我们难道连一点辩白的机会都不给他?” 岳麟道:“你必也该知道,我们杀人的时候,绝不给对方一点机会,任何机会都不给。” 丁喜道:“因为辩白的机会,时常都会变成逃走的机会。” 岳麟道:“不错。” 丁喜道:“只不过我们若是杀错了人呢?” 岳麟玲冷道:“我们杀错人的时候很多,这也不是第一次。” 丁喜道:“所以冤枉的,死了也是活该的。” 岳麟道:“不错。” 丁喜笑了笑,转向邓定侯,道:“这样看来.你恐怕只有认命了。” 邓定侯苦笑。 丁喜道:“你本就不该学少林神拳的,更不该叫邓定侯。” 邓定侯道:“所以我错了?” 丁喜道:“错得很厉害。” 邓定侯道:“所以我该死?” 丁喜道:“你想怎么样死?” 邓定侯道:“你看呢?” 丁喜又笑了笑,道:“我看你最好买块豆腐来一头撞死。” 他忽然出手,以掌缘猛砍邓定侯的咽喉。 这是致命的一击,他们的出手,也像是野兽扑人一样,凶猛、狠毒、准确、绝不容对方有一点喘息的准备机会。 先打个招呼再出手,在他们眼中看来,只不过是孩子们玩的把戏,可笑而幼稚。 ——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一个人也只能死一次。 这一击之迅速凶恶,竟使得邓定侯也不能闪避,眼看着丁真的手掌已切上他的喉结,岳麟目中不觉露出了笑意。 这件事解决得远比他想象中还容易。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你处理时用的方法正确,就一定会顺利解决的。 岳麟正对自己所用的方法觉得满意时,丁喜这一击竟突然改变了方向,五指突然缩回,接着就是一个肘拳打在岳麟左肋软骨下的穴道上。 这一击更迅速准确,岳麟竟完全没有招架抵挡的余地。 他立刻就倒下去。 五虎怒吼着挥拳,提枪的火速撕裂枪袋,用力抽枪,陈准、赵大秤想夺门而出。 只可惜他们所有的动作都慢了一步。 丁喜和邓定侯已双双出手,七招之间,他们四个人全都倒了下去。 邓定侯长长吐出口气,嘴角还带着笑意,谊:“我们果然没有看错你。” 丁喜道:“你看得出我不会真的杀你?” 邓定侯点点头。 丁喜道:“你若看错了呢?” 邓定侯道:“看错了就真的该死了。” 丁喜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你倒是真沉得住气。” 岳麟虽已倒在地上,却还是狠狠地盯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丁喜微笑道:“你也用不着生气,卖友求荣的人,我又不是第一个。” 邓定侯笑道:“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丁喜道:“何况我这样做,只不过我知道这个人绝对没有杀死万通,昨天晚上,我一直都愿他在一起。” 邓定侯道:“我虽然练过少林神拳,却没有练过分身术。” 丁喜道:“只可惜你们根本不听他的解释,所以我只有请你们在这里休息休息,等我查出了真凶,我再带酒去找你们赔罪了。” 他实在不愿再去看这些人恶毒的眼睛,说完了这句话.拉着邓定侯就走。 邓定侯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呢?” 丁喜道:“去找人。” 邓定侯道:“找尼姑?” 丁喜淡淡地道:“我对尼姑一向有兴趣,不管是大尼姑、小尼姑都是一样。” 刚才那两个尼姑本来还站在院子里,现在正想溜,却已迟了。 丁喜已窜出,一只手抓住了一个。 老尼姑吓得整个人都软了,颤声道:“我今年已七十三,你……你要找,就该找她。” 丁喜笑了.邓定侯大笑。 慧能本已吓白的脸.却又胀得通红,无论谁都绝不会想像到现在她心里是什么滋味? 丁喜笑道:“原来尼姑也一样会出卖尼姑的。” 邓定侯笑道:“尼姑也是人,而且是女人。” 他微笑着拍了拍慧能的肩,道:“你用不着害怕,这个人绝不会做什么太可怕的事,最多只不过...” 丁喜好象生怕他再说下去,立刻抢着道:“最多只不过问你们几句话。” 慧能终了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任何人能看得出,她的眼色是庆幸,还是失望。 丁喜只好装着看不见,轻轻咳嗽两声,沉下脸,道:“屋子里那些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慧能道:“昨天半夜。” 丁喜道:“来的几个人?” 慧能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丁喜道:“四个活人,一个死人?” 慧能道:“五个活人。” 老尼姑抢着道:“可是他们今天出去的时候,却已剩下四个人。” 丁喜眼睛亮了,道:“还有一个人在哪里?” 老尼姑道:“不知道。” 丁喜道:“真的不知道?” 老尼姑道:“我只知道昨天晚上他们曾经到后面的小土地庙里去过一趟。” 丁喜道:“那里有什么人?” 老尼姑道:“什么人都没有,只有个地窖。” 邓定侯的眼睛也亮了。 邓定侯道:“你知道少了的那个人是谁?” 丁喜道:“一定是小苏秦,苏小波。” 邓定侯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丁喜道:“是个很多嘴的人,你若想要他保守秘密,唯一的法子就是……” 邓定侯道:“就是杀了他?” 丁喜笑了笑,道:“但若他是你的大舅子,你应该怎么办呢?” 邓定侯道:“我当然不能让我妹子做寡妇。” 丁喜道:“当然不能。” 邓定侯道:“所以我只有把他关在地窖里。” 丁喜大笑,道:“小诸葛果然不愧是小诸葛。” 邓定侯道:“小诸葛并不是他大舅子。” 丁喜道:“岳麟却是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假如她妹妹是跟他—样的脾气,苏小波就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丁喜忽然皱起了眉,道:“你不是他舅子,那凶手也不是。” 邓定侯道:“所以他随时随地都可能把苏小波杀了灭口。” 丁喜道:“所以我们若还想从苏小波嘴里问出一点秘密,就应该赶快到土地庙去。” 天才凶手 (一) 尼姑庵的一面怎么还有个土地庙?土地庙怎么会有个地窖? 丁喜眼睛里带着种思索的表情,注视着神案下的石扳,喃喃道:“这个尼姑庵里面,以前一定有个花尼姑,才会特地修了个这么样的土地庙。” 邓定侯忍不住问:“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在尼姑庵里没法子跟男人幽会,这里却很方便。” 邓定侯笑了:“你好象什么事都知道。” 丁喜并不谦虚:“我知道奇+書*網的事本来就不少。”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吗?”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你最大的毛病,就是太聪明了。” 他微笑着,用手拍了拍丁喜的肩,又道:“所以我劝你最好学学那老乌龟,偶尔也装装傻。” 邓定侯道:“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世界远比你现在看到的可爱得多了。” 地窖果然就在神案下。 他们掀起石板走进去,阴暗潮湿的空气里,带着种腐朽的臭气.刺激得他们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 他们睁开眼,第一样看见的,就是一张床。 地窖很小,床却不小,几乎占据了整个地窖的—大半。 邓定侯心里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果然没有猜错。” 有两件事丁喜都没有猜错—— 地窖里果然有张床.床上果然有个人,这个人就是苏小波。 他的人已象是棕子般捆了起来,闭着眼似已睡着,而且睡得很熟,有人进了地窖,他也没有张开眼。 “他睡得简直象死人一样。” “象极了。” 丁喜的心在往下沉.一步窜了过去,伸手握住了苏小波的脉门。 苏小波忽然笑了。 丁喜长吐出口气,摇着头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子很好玩?” 苏小波笑道:“我也不知道被你骗过多少次.能让你着急一下也是好的。” 丁喜道:“你自己一点都不急?” 苏小波道:“我知道我死不了的。” 第21章 丁喜道:“因为岳麟是你大舅子?” 苏小波忽然不笑了,恨恨道:“若不是因我有他这么一个大舅子,我还不会这么倒霉。” 丁喜道:“是他把你关到这里来的?” 苏小波道:“把我捆起来的也是他。” 丁喜笑道:“是不因为你在外面偷偷的玩女人,他才替他的妹妹管教你?” 苏小波叫了起来,道:“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那宝贝妹妹是个天吃星,我早就被她淘完了,那有精力到外面来玩女人?” 丁喜道:“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子修理你?” 苏小波道:“鬼知道。” 丁喜眨眨眼,忽然冷笑道:“我知道,一定因为你杀了万通。” 苏小波又叫起来,道:“他死的时候我正在厨房里喝牛鞭汤,听见他的叫声.才赶出来的” 丁喜道:“然后呢?” 苏小波道:“我已经去迟了,连那人的样子都没有看清楚。” 丁喜眼睛亮了,道:“那个什么人?” 苏小波道:“从万通屋里走出来的人。” 丁喜道:“你虽然没有看清楚,却还是看见了他?” 苏小波道:“嗯。” 丁喜道:“他是个什么样身材的人?” 苏小波道:“是个身材很高的人,轻功也很高,在我面前一闪,就不见了。” 丁喜目光闪动,指着邓定侯道:“你看那个人身材是不是很象他?” 苏小波上上下下打量了邓定侯两眼,道:“一点也不象,那个人员少比他高半个头。” 丁喜看着邓定侯,邓定侯也看了看丁喜,忽然道:“姜新和百里长青都不矮。。 丁喜道:“可惜这两个人一个已病得快死了,一个又远在关外。” 邓定侯的眼睛也有光芒闪动,沉吟着道:“关外的人可以回来,生病的人也可能是装病。” 苏小波看着他们,忍不住问:“你们究竟在谈论着什么?” 丁喜笑了笑,道:“你这人怎么越来越笨了,我们说的话,你听不懂,别人对你的好处,你也看不出。” 苏小波道:“谁对我有好处?” 丁喜道:“你的大舅子。” 苏小波又叫了起来,道:“他这么样修理我,难道我还应该感激他?” 丁喜笑道:“你的确应该感谢他,因为他本应该杀了你的。” 苏小波怔了一怔,又道:“为什么?” 丁喜道:“你真不懂?” 苏小波道:“我简直被弄得糊涂死了。” 丁喜道:“那么你就该赶快问他去。” 苏小波道:“他的人在哪里?” 丁喜指一指道:“就在前面陪着——个死人、两个尼姑睡觉。” (二) 黄昏。 后院里更暗,屋子里没有燃灯。 死人已不会在乎屋子里是光是亮,被点住穴道的人,就算在乎也动不了。 苏小波喃喃道:“看来我那大舅子好象真的睡着了。” 丁喜微笑道:“睡得简直跟死人差不多。” 说到“死人”两个字,他心里忽然一跳.忽然一个箭步窜过去,撞开了门。 然后他自己也变得好象个死人一样.全身上下都已冰冷僵硬。 屋子里已没有活人。 那对百炼精钢打成的日月双枪,竟已被人折断了,断成了四截,一截钉在棺材上,两截飞上屋梁.还有一截,竟钉入岳麟的胸膛。 但他致命的伤口却不是枪伤,而是内伤.被少林神拳打出来的内伤。 大力金刚的伤痕也一样。 陈准、赵大秤,都是死在剑下的。 一柄很窄的剑,因为他们眉心之间的伤口只有七分宽。 江湖中人都知道,只有剑南门下弟子的佩剑最窄,却也有一寸二分。 越窄的剑越难练,江湖中几乎没有人用过这么窄的剑。 邓定侯看着岳麟和五虎的尸身,苦笑道:“看来两个人又是被我杀了的。” 丁喜没有开口,眼睛一直眨也不眨地盯着陈准和赵大秤眉心间的创伤。 邓定侯道:“这两个人又是被谁杀的?” 丁喜道:“我。”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 丁喜笑了笑,忽然—转身,一翻手.手里就多了柄精光四射的短剑。 一尺三寸长的剑,宽仅七分。 邓定侯看了看剑锋,再看了看陈准、赵大秤的伤口,终于明白:“那奸细杀了他们灭口,却想要我们来背黑锅。” 丁喜苦笑道:“这些黑锅可真的不少呢。” 邓定侯道:“他先杀了万通灭口,再嫁祸给我,想要你帮着他们杀了我。” 丁喜道:“只可惜我偏偏就不听话。” 邓定侯道:“所以他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你拉下水。” 丁喜道:“岳麟的嘴虽然稳,到底是比不上死人。” 邓定侯道:“所以他索性把岳麟的嘴也一起封了起来。” 丁喜道:“岳麟的朋友不少,弟兄更多,若是知道你杀了他,当然绝不会放过你。” 邓定侯道:“他们放不过我,也少不了你。” 丁喜叹道:“我们在这里狗咬狗,那位仁兄就正好等在那里看热闹、捡便宜。” 苏小波一直站在旁边发怔,此刻才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这位仁兄究竟是谁?” 丁喜道:“是个天才。” 苏小波道:“天才?” 丁喜道:“他不但会模仿别人的笔迹,还能模仿别人的武功;不但会用这种袖中剑,少林百步神拳也练得不错.你说他是不是天才?” 苏小波叹道:“看来这个人真他妈的是个活活的大天才。” 他突然想起一个人:“小马呢?” 丁喜道:“我们现在正要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们?” 丁喜道:“我们的意思,就是你也跟我们一起去找他。” 苏小波道:“我不能去,我至少总得先把岳麟的尸首送回去,不管怎么样,他总是我大舅子。” 丁喜道:“不行。” 苏小波怔了怔,道:“不行?” 丁喜道:“不行的意思,就是从现在起.我走到哪里,你也要跟到那里。” 他拍着苏小波的肩,微笑道:“从现在起,我们变得象是一个核桃里的两个仁.分也分不开了。” 苏小波吃惊地看着他,道:“你没有搞错?我既不是女人,又不是相公。” 丁喜笑道:“就算你是相公.我对你也没有什么兴趣的。” 苏小波道:“那么你愿我这么亲干吗?” 丁喜道:“因为我要保护你。” 苏小波道:“保护我?” 丁喜道:“现在别的人死了都没有关系,只有你千万死不得。” 苏小波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只有你一个人见过那位天才凶手.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证明.岳老大他们并不是死在我们手里的。” 苏小波盯着他看了半天.长长叹了口气,道:“就算你要我跟着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 丁喜道:“为什么?” 苏小波眨了眨眼道:“因为我老婆会吃醋的。” (三) 到过杏花村的人,都认得老许,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 这个人好吃懒做,好酒贪杯,以红杏花的脾气,就算十个老许也该被她全部赶走了。 可是这个老许却偏偏没有被赶走。 他只要有了六七分酒意,就根本没有把红杏花看在眼里。 若是有了八九分酒意,他就会觉得自已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到这里来做伙计,只不过是为了要隐姓埋名,不再管江湖中那些闹事。 据说他真的练过武,还当过兵,所以他若有了十分酒意,就会忽然发现自己不但是个大英雄,而且还是位大将军。 现在他看起来就象是个大将军.站在他面前的丁喜,只不过是他部下的一个无名小卒而已。 丁喜已进来了半天,他只不过随随便便往旁边凳子上一指,道:“坐。” 将军有令,小卒当然就只有坐下。 老许又指了指桌上的酒壶,道:“喝。” 丁喜就喝。 他实在很需要喝杯酒,最好的是喝上七八十杯,否则他真怕自己要气得发疯。 他们来的时候.小马居然已走了,那张软棍只剩下一大堆白布带——本来扎在他身上的白布带。 看到这位大将军的样子,他也知道一定问不出什么来的。 但他却还是不能不问:“小马呢?” “小马?” 大将军的目光凝视着远方:“马都上战场去了,大马小马都去了。” 他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大声道:“前方的战鼓已鸣,士卒们的白骨已堆如山,血肉已流成河,我却还坐在这里喝酒,真是可耻呀,可耻!” 邓定侯和苏小波都已看得怔住,想笑又笑不出,丁喜却已看惯了,见怪不怪。 老许忽又一招桌,瞪着他们,厉声道:“你们身受国恩,年轻力壮,不到战场上去尽忠效死,留在这里干什么?” 丁喜道:“战事惨烈,兵源不足,我们是来找人的。” 老许道:“找谁?” 丁喜道:“找那个本来在后面养伤的伤兵,现在他的伤巳痊愈,己可重赴战场了。” 老许想了想,终于点头,道:“有理,男子汉只要还剩一口气在,就应该战死沙场,以马革裹尸。” 丁喜道:“只可惜那伤兵已不见了。” 老许又想了想,想了很久,想得很吃力,总算想了起来:“你说的是副将?” 第22章 “正是。” “他已经走了,跟梁红玉一起走的。” “梁红玉?” “难道你连梁红玉都不知道?”大将军可光火了:“象她那样的巾帼英雄,也不知比你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伙子强多少倍,你们还不惭愧?” 他越说越火,拿起杯子,就往丁喜身上掷了过去,幸好丁喜溜得快。 邓定侯和苏小波的动作也不慢,一溜出门.就忍不住大笑起来。 丁喜的脸色.却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三百两银子没还一样。 苏小波笑道:“马副将,小马居然变成了马副将?他以为自己是谁?是岳飞?” 丁喜板着脸,就好象全世界每个人都欠他四百两银子。 苏小波终于看出了他的脸色不对:“你在生什么气7生谁的气?” 邓定侯道:“梁红玉。” 苏小波道:“他又不是韩世忠,就算梁红玉跟小马私奔了,他也用不着生气。” 邓定侯道:“这个梁红玉并不是韩世忠的老婆。” 苏小波道:“是谁?” 邓定侯道:“是王大小姐的老搭档。” 苏小波诧异道:“霸王枪王大小姐?”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不喜欢王大小姐,所以不喜欢这个梁红玉了。” 苏小波道:“可是小马却跟着这个梁红玉私奔了。” 邓定侯道:“所以他生气。” 苏小波不解道:“小马喜欢的女人,为什么要他喜欢?他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因为他天生就喜欢管别人的闲事。” 马车还等在外面。 赶车的小伙子叫小山东,脾气虽然坏,做事倒不马虎,居然一直守在车上,连半步都没有离开。 苏小波道:“现在我们到哪里去?” 丁喜板着脸,忽然出手,一把将赶车的从上面揪了下来。 他并不是想找别人出气。 邓定侯立刻就发觉这赶车的已不是那个说话总是抬杠的小山东了。 “你是什么人?” “我叫大郑,是个赶车的。” “小山东呢?” “我给了他三百两银子,他高高兴兴地到城里去找女人去了。” 丁喜冷笑道:“你替他来赶车,却给他三百两银子,叫他找女人.他难道是你老子?” 大郑道:“那三百两银子并不是我拿出来的。” 丁喜道:“是谁拿出来的?” 大郑道:“是城里状元楼的韩掌柜叫我来的.还叫我一定要把你们请到状元楼去。” 丁喜看着苏小波。 苏小波道:“我不认识那个韩掌柜。” 丁喜又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道:“我只知道两个姓韩的,一个叫韩世忠,一个叫韩信。” 丁喜什么话都不再说.放开大郑,就坐上了车。 “我们到状元楼去?” “嗯,” 到了状元楼,丁喜脸上的表情,也象是天上忽然掉下一块肉骨头来,打着了他的鼻子。 他们实在想不到,花了一千两银子请他们客的人,竟是前两天还想用乱箭对付他们的王大小姐。 王大小姐就象是自己变了个人,已经不是那位眼睛在头顶上,把天下的男人都看成王八蛋的的大小姐了,更不是那位带着一丈多长的大铁枪.到处找人拼命的女英雄。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还是白衣服,却已不是那种急装劲服,而是那件曳地的长裙,料子也很轻、很柔软,衬得她修长苗条的体态更婀娜动人。 她脸上虽然还没有胭脂,却淡淡地抹了一点粉.明朗美丽的眼睛里,也不再有那种咄咄逼人的锋芒,看着人的时候,甚至还会露出一点温柔的笑意。 ——女人就应该像个女人。 ——聪明的女人都知道,若想征服男人,绝不能用枪的。 ——只有温柔的微笑,才是女人们最好的武器。 ——今天她好象已准备用出这种武器,她想征服的是谁? 邓定侯看着她.脸上带着酒意的微笑。 他忽然发现这位王大小姐非但还比他想象中更美,也还比他想象中更聪明。 所以等到她转头去看丁喜时,就好象在看着条已经快被人钓上的鱼。 丁喜的表情却象是条被人踩疼了尾巴的猫,板着脸道:“是你?” 王大小姐微笑着点点头。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若要找我们,随便在路上挖个洞就行了,又何必这么破费?” 王大小姐柔声道:“我正是为了那天的事,特地来同两位赔罪解释的。” 丁喜道:“解释什么?” 王大小姐没有回答这句话,却卷起了衣袖,用一只纤柔的手.为苏小波斟了杯酒。 “这位是——” “我姓苏,苏小波。” “饿虎岗上的小苏秦?” 苏小波道:“不敢。” 王大小姐道:“那天我没有到熊家大院去,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还得请你们原谅。” 苏小波道:“我若是你.我也绝不会去的。” 王大小姐道:“哦?” 苏小波道:“一个象王大小姐这样的美人,又何必去跟男人舞刀弄剑,只要大小姐一笑,十个男人中已至少有九个要拜倒在裙下了。” 王大小姐嫣然道:“苏先生真会说话,果然不愧是小苏秦。” 丁喜冷冷道:“若不会说话.岳家的二小姐怎会嫁给他?”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道:“我早就听说岳姑娘是位有名的美人儿了。” 苏小波叹了口气,道:‘也是条有名的母老虎。” 王大小姐道:“既然如此,我劝苏先生还是赶快回去的好,不要让尊夫人在家里等着着急。” 她含笑举杯,柔声道:“我敬苏先生这一杯,苏先生就该动身了。” 她笑得虽温柔,可只要不太笨的人,都应该听得出她这是在下逐客令。 苏小波不笨,一点儿也不笨。 他看了看王大小姐,又看了看丁喜,苦笑道:“其实我也早想回去了,只可惜有个人一直都不肯放我走。” 丁喜道:“这个人现在已改变了主意。” 苏小波眨了眨眼睛.谊:“他怎么会忽然又改变了主意的?” 丁喜道:“因为他很想听听王大小姐解释的是什么事?” 苏小波喝干了这杯酒,站起来就走。 邓定侯忽然道:“我们一起走。” 苏小波道:“你?….”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家里也有条母老虎在等着,当然也应该赶快回去才对。” 丁喜道:”不对!” 邓定侯道:“不好?” 丁喜道:“现在我们已被一条绳子绑住了,若没有找出绳上的结,我们谁也别想走出这里。” 邓定侯已站起来,忽然大声道:“杀死万通他们的那个天才凶手,究竟象不象我?” 苏小波道:“一点儿也不象。” 邓定侯道:“他是不是比我高得多?” 苏小波道:“至少高半个头。”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搞错?” 苏小波道:“没有。” 邓定侯这才慢慢地坐下。 苏小波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道:“只不过你还是要千万小心保重。” 苏小波笑道:“我明白.我只有一个脑袋,也只有一条命。” 他走出去的时候.就好象一个刚从死牢里放出来的犯人一样,显得既愉快,又轻松,一点也不担心别人会来暗算他。 丁喜看着他走出去,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好象又想追出去。 只可惜这时王大小姐问出了一句他不能不留下来听的话。 “我那么着急想知道,五月十三那天你在哪里,你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是的。” “你一定想不通我是为了什么?” “我想不通。” “那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王大小姐端起酒杯,又放下.明朗的眼睛里,忽然现出了一层雾。 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接着道:“家父就是在那天死的,死得很惨,也很奇怪。” 邓定侯皱眉道:“很奇怪?” 王大小姐道:“长枪大戟,本是沙场上冲锋陷阵用的兵器,江湖中用枪的本不多,以枪法成名的高手更少之又少。” 邓定侯同意:“江湖中以长枪成名的高手,算来最多只有十三位。” 王大小姐道:“在这十三位高手中,家父的枪法排名第几?” 邓定侯想也不想,立刻道:“第一。” 他说的并不是奉承话:“近三十年来.江湖中用枪的人,绝没有一个人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道:“但他却是死在别人枪下的。” 邓定侯怔住,过了很久.才长长吐出口气,道:“死在谁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不知道。” 她又端起酒杯,又放下,她的手已抖得连酒杯都拿不稳。 王大小姐道:“那天晚上夜已很深.我已睡了.听见他老人家的惨呼才惊醒。” 邓定侯道:“可是等到你赶去时,那凶手已不见了。” 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道:“我只看见一条人影从他老人家书房的后窗中窜出来。” 邓定侯立刻抢着问:“那个人是不是很高?” 王大小姐迟疑着。终于点了点头,道:“他的轻功很高。” 邓定侯道:“所以你没有追。” 王大小姐道:“我就算去追,也追不上的,何况我正着急去看他老人家的动静。” 第23章 邓定侯道:“你还看见了什么可疑的事?” 王大小姐垂下头,道:“我进去时,他老人家已倒在血泊中。” 鲜红的血.苍白的脸,眼睛凸出,充满了惊讶与愤怒的神色。 这老人死也不相信自己会死在别人的枪下。 王大小姐道:“他的霸王枪已撒手,手里却握着半截别人的枪尖,枪尖还滴着血,他自己的血。” 邓定侯道:“这半截枪尖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已经从身上拿出个包扎很仔细的白布包,慢慢地解开。 枪尖是纯钢打成的.枪杆是普通的白蜡竿子,折断的地方很不整齐,显然是枪尖刺入他的致命处之后,才被他握住折断的。 邓定侯皱起了眉。 这杆枪并不好,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在普通的兵器店里就可以买得到。 王大小姐道:“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练枪,我们镖局练枪的人也不少,可是我们从这半截枪尖上.却连一点儿线索都看不出来。” 邓定侯道:“所以你就带着他老人家留下来的霸王枪,来找江湖中所有枪法名家挑战,你想查出有谁的枪法能胜过他。” 王大小姐垂头叹息,道:“我也知道这法子并不好,可是我实在想不出别的法子。” 邓定侯道:“你看见丁喜的枪法后,就怀疑他是凶手,所以才逼着要问他,五月十三那天,他在哪里?” 王大小姐头垂得更低。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的枪法实在很高,我甚至可以保证,江湖中已很少有人能胜过他,但是我也可以保证.他绝不是凶手。” 王大小姐道:“我现在也明白了,所以…所以…。” 丁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你父亲平时是不是睡得很迟?”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他老人家的生活一向很有规律,起得很早,睡得也早。” 丁喜道:“出事之时,夜确已很深了?” 王大小姐道:“那时已过三更了。” 丁喜道:“他平时睡得很早,那天晚上却还没有睡.因为他还留在书房里。” 王大小姐皱眉道:“你这么一说,我才想到他老人家的确有点特别。” 丁喜道:“一个早睡早起已成习惯的人,为什么要破例?” 王大小姐抬起头.眼睛里发出了光。 丁喜道:“这是不是因为他早已知道那天晚上有人要来,所以才在书房里等着?” 王大小姐道:“我进去的时候,桌上的确好象还摆着两副杯筷、一些酒菜。” 丁喜道:“你好象看到了还是的确看到了” 王大小姐道:“那时我心已经乱了.对这些事实在没有注意。” 丁喜叹了口气,拿起酒杯,慢慢啜了一日.忽又问道:“那杆霸王枪,平时是不是放在书房里的?” 王大小姐道:“是的。” 丁喜道:“那么他就不是因为知道这个人要来,才把枪准备在手边。” 王大小姐同意。 丁喜道:“可是他却准备了酒莱。”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道:“现在我想起来了,那天晚上我进去的时候,的确看见桌上有两副酒杯筷。” 丁喜道:“你刚才还不能确定,现在怎么又忽然想了起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当时虽然没有注意,后来却有人勉强灌了我—杯酒,他自己也喝了两杯。” 她又解释着道:“那时我已经快晕过去,所以刚才一时间也没有想起来。” 丁喜沉吟着,又问道:“那书房有多大?” 王大小姐道:“并不太大。” 丁喜道:“就算是个很大的书房,若有人用两根长枪在里面拼命,那房里的东西,只怕也早就被打得稀烂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 丁喜道:“可是人进去的时候,酒菜和杯筷却还是好好的摆在桌子上。” 王大小姐终于确定:“不错。” 丁喜道:“这半截枪尖,只不过是半截枪尖而己,枪杆可能是一丈长,也可能只有一尺长。” 王大小姐道:“所以….” 丁喜道:“所以杀死你父亲的凶手并不一定是用枪的名家,却一定是你父亲的朋友。” 王大小姐不说话了,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 她眼睛的表情,就好象是个第一次看见珠宝的小女孩。 丁喜道:“就因为一定是朋友,所以你父亲才会准备酒菜在书房里等着他,他才有机会忽然从身上抽出杆短枪,一枪刺入你父亲的要害.就因为你父亲根本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连桌上的杯筷都没有被撞倒。” 他又慢慢地咽了口酒,淡淡道:“这只不过是我的想法而已,我想得并不一定对。” 王大小姐又盯着他看了很久,眼睛里闪耀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光芒,又好象少女们第一次佩戴了珠宝一样。 邓定侯微笑道:“你现在想必也明白.‘聪明的丁喜’这名字是怎么来的?” 王大小姐没有说话,却慢慢地站了起来。 现在也已夜深了,窗外闪动着的星光,就象是她的眼睛。 风从远山吹来,远山一片朦胧。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朦胧的远山,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说过,五月十三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并不仅是因为我父亲的死亡。” 邓定侯道:“这一天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对自己的身体一向很保重,平时很少喝酒,可是每年到了这一天,他都会一个人喝酒喝到很晚。” 邓定侯道:“你有没有问过他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问过。” 邓定侯道:“他怎么说?” 王大小姐道:“我开始问他的时候,他好象很愤怒,还教训我,叫我最好不要多管长辈的事,可是后来又向我解释。” 邓定侯道:“怎么解释?” 王大小姐道:“他说在闽南一带的风俗,五月十三是天帝天后的诞辰,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祭把天地,大宴宾朋,以求一年的吉利。” 邓定侯道:“但他却不是闽南人。” 王大小姐道:“先母却是闽南人,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好象也在闽南耽过很久。” 邓定侯道:“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 王大小姐道:“这件事他从来就很少在别人面前提起过。”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道:“最奇怪的是,每年到了五月十三这一天,他脾气都会变得很暴躁.本来他每天早上都耍一趟枪的,这一天连枪都不练了,从早就一个人耽在书房里。” 邓定侯道:“你知不知道他在书房里干什么?” 王大小姐道:“我去偷看过几次通常他只不过坐在那里发怔,有一次我却看见他居然画了一幅画。” 邓定侯道:“画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画完之后,他本来就好象准备把那幅画烧了的,可是看了几遍后,又好象舍不得,就把那幅画卷好,藏在书架后面腹壁中的一个秘密的铁柜里。” 邓定侯道:“你当然也看过了。”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我虽然看过,却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来,他画的只不过是幅普通的山水,白云青山,风景很好。” 丁喜忽然问道:“这幅画还在不在?” 王大小姐道:“不在了。” 丁喜失望地皱起了眉。 王大小姐道:“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又打开了那铁柜,里面收藏的东西一样也没有少,偏偏就只有这幅不值钱的画,居然不见了。” 丁喜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拿走的?” 王大小姐摇摇头,道:“可是我已将那图画看得很仔细,我小的时候也学过画。” 丁喜眼又亮了,道:“现在你能把这幅画再一模一样的画出来看看吗?” 王大小姐道:“也许我可以试试看的。” 她很快就找来笔墨和纸,很快的就画了出来一一 蓝天白云,白云下一片青色的山岗.隐约露出一角红楼。 王大小姐放下了笔,又看了几遍,显得很满意:“这就是了.我画的就算不完全象,也差不了多少。” 丁喜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淡淡的道:“这幅画的确没有什么特别,象这样的山水,天下也不知有多少。”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幅画上还有八个很特别的字。” 邓定侯道:“写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又提起笔。 ‘五月十三,远避青龙。” 青龙! 看到这两个字,邓定侯的脸色竟象是忽然变得很可怕。 王大小姐转过头来,凝视着他.缓缓道:“家父在世的时候,常说他朋友之间,见识最广的人,就是神拳小诸葛。” 邓定侯笑了笑,笑得却很勉强。 王大小姐道:“我知道他老人家从来不会说谎话,所以...”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想问我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知不知道青龙会?” 她忽然问出这句话,邓定侯竟好象又吃了—惊。 青龙会! 他当然知道青龙会。 可是他每次听到这组织的时候,背上都好象有条毒蛇爬过。 王大小姐盯着他,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的.据说近三百年以来,江湖中最可怕的组织就是青龙会。” 邓定侯没有否认,也不能否认。 因为的确是事实。 第24章 没有人知道青龙会是怎么组织起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组织的首领是谁。 可是每个人都知道.青龙会组织之严密,势力之庞大.手段之毒辣,绝没有任何帮派能比得上。 王大小姐道:“据说青龙会的秘密分舵遍布天下,竟多达三百六十五处。” 邓定侯道:“哦。” 王大小姐道:“一年也恰巧有三百六十五天,所以青龙会就以日期来作为他们分舵的代号,‘五月十三’,想必就是他们的分舵之—。”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青龙会和你父亲的死有什么关系?” 王大小姐道:“他虽然已是个老人,耳目却还是很灵敏,那天我在外面偷看的时候,他也许早就发现了。” 邓定侯道:“难道你认为那幅画是他故意画给你看的吗?” 王大小姐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他为的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也许他以前在闽南的时候,和青龙会结下了怨仇,他知道青龙会—定会派人来找他,所以就用这法子来警告我。” 邓定侯道:“可是……”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他活着时虽然不愿意跟我说明,却又怕不明不白的遭了别人暗算,所以才故意留下这条线索,让我知道害他的人就是‘五月十三’,这秘密的组织就在这么样一片青色的山岗里。” 邓定侯叹道:“就算真的如此,你也该忘了下面四个字。” 远避青龙, 王大小姐紧握着双手,眼里已有了泪光,道:“我也知道青龙会的可怕,但我却还是不能不为他老人家报仇的。” 邓定侯道:“你有这么大的力量?” 王大小姐道:“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试试。” 她用力擦了擦泪痕,又道:“现在我只恨不知道这片青色的山岗究竟在哪里。” 邓定侯道:“别的事难道你都已知道?” 王大小姐道:“我至少已知道‘五月十三’这分舵的老大是谁了。” 邓定侯耸然动容道:“是谁?” 王大小姐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缓缓道:“这个人的确是我父亲的朋友,那天晚上我父亲的确在等着他。” 她转过脸,凝视着丁喜,道:“有些事我本来都没有想到,可是刚才你的确让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丁喜淡淡道:“我刚才也说.我的想法并不一定正确。”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忽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到熊家大院去?” 丁喜冷冷道:“大小姐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根本就不必要有什么理由。” 王大小姐道:“我有理由。” 她好像没有听出丁喜话中的刺,居然一点也不生气,接着又道:“因为那天早上,我忽然在路上看见了一个人。” 丁喜道:“路上有很多人。” 王大小姐道:“可是这个人却是我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看见的。”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道:“那时候天还没有完全亮,他脸上又戴着个人皮面具,一定想不到我会认出他来.但我却还是不能不特别小心。” 丁喜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那时就已想到,我父亲很可能就死在他手里的,他若知道我认出了他,一定也不会放过我。” 丁喜道:“所以吓得你连熊家大院都不敢去。” 王大小姐眼圈又红了,咬着嘴唇道:“因为我知道我自己绝不是他的对手。” 邓定侯忍不住道:“他究竟是谁?” 王大小姐又避开了这问题,道:“但那时我还没有把握确定。” 丁喜道:“现在呢?” 王大小姐道:“刚才我听了你的分析后,才忽然想到,我父亲死的那天晚上,在书房里等的人一定就是他。” 丁喜道:“现在你已有把握能确定?” 王大小姐道:“嗯。” 丁喜道:“但你却还是不敢说出来。” 王大小姐道:“因为…。‘因为我就算说了出来,你们未必会相信的。” 丁喜道:“那么,你就不必说出来了。” 他自己倒了杯酒,自斟自饮.居然好象真的不想听了。 王大小姐道:“可是书房里却还留着他的药味,我一嗅就知道他曾经来过。” 现在丁喜无论怎么讽刺她;她居然能忍得住.装作听不见:“昨天早上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恰巧用过那种药,我远远的就嗅到了,所以我根本不必看清他的脸,也知道他是谁。” 她接着又道:“就因为他有这种病,所以他呼吸的声音也跟别人不同,你只要仔细听过两次,就一定可以分辨出来。” 邓定侯虽然没有开口,但脸上的表情却已无疑证实了她的话。 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位从小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是个心细如发的人。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我想你如果见到他.就一定可以分辨得出。” 邓定侯只有点头。 王大小姐道:“五月十三距离七月还有四十七天.这段时间已足够让他赶回关外,等着你去接他。” 邓定侯道:“可是今年...” 王大小姐道:“我也知道他是在两个多月前出关的,这段时间也足够让他偷偷地溜回来。”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你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你却忘了一点。”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和你父亲的交情不错,他为什么要害死你父亲?” 王大小姐道:“也许因为我父亲坚决不肯参加你们的联盟.而且很不给他面子,所以他怀恨在心;也许因为他是青龙会‘五月十三’的舵主,想要挟我父亲做一件事,我父亲不答应,他就下了毒手。” 邓定侯道:“难道你巳认定他是凶手?” 王大小姐又握紧双拳,道:“我想不出别的人。”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理由实在不够充足,而且根本没有证据。”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一定要找出证据来。” 她又补充着道:“要找出证据来,就得先找到百里长青,因为他本来就是个活证据。” 邓定侯道:“你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一定就在那片青色的山岗上。” 邓定侯道:“你知道这片山岗在哪里?” 王大小姐道:“我不知道。” 她黯然叹息.又道:“何况,就算我能找到这地方,就算我能找到百里长青,我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先找个帮手。” 王大小姐道:“而且要找个有用的帮手。” 邓定侯道:“你准备找我?” 王大小姐道:“不是。” 她的回答简单而干脆,她实在是个很直爽的人。 邓定侯笑了,笑得却有点勉强。 这是件麻烦事,能避免最好.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心里却又觉得有点失望。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不但武功极高,而且是条老狐狸。” 邓定侯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武功比他更高的帮手,而且还是条比老狐狸更狡猾的小狐狸。” 王大小姐点点头.眼睛已开始盯着丁喜。 丁喜在喝酒.好象根本就没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 邓定侯瞄他一眼,微笑道:“而且这个人还得会装傻。” 王大小姐忽然站起来向丁喜举杯,道:“经过了那些事后.我也知道你绝不会帮我的忙的,可是为了江湖道义.我还希望你答应。” 丁喜道:“答应你什么?” 王大小姐道:“帮我去找百里长青,查明这件事的真象。” 丁喜看着她,忽然笑了,但却绝不是那种又亲切,又讨人喜欢的微笑。 他笑得就象是把锥子。 王大小姐还捧着酒杯,站在那里,嘴唇好象已被被咬破了。 丁喜道:“你并不是个糊涂人,我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你说。” 丁喜道:“连你自己亲眼看见的事,都未必正确,何况是用鼻了嗅出来的?就凭这一点,你就说人定是凶手,除了你自己外,只怕没有第二个人相信。” 王大小姐捧着酒杯的手已开始发抖,道:“你……你也不信?” 丁喜道:“我只相信自己。”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查出真象来?” 丁喜冷冷道:“因为我只有一条命.我还不想把这条命送给别人,更不想把它送给你。” 他忽然站起来,掏出锭银子,摆在桌上:“我喝了七杯酒,这是酒钱,我们谁也不欠谁的。” 说完了句话,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王大小姐脸色已发青,一把抓起桌上的银子.好象想用力摔出去,最好能摔在丁喜的鼻子上。 但是她这只手又慢慢地放下,居然还把这锭银子收进怀里,脸上居然还露出微笑。 邓定侯反而怔住了,忍不住道:“你不生气?” 王大小姐微笑道:“我为什么要生气?”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生气?” 王大小姐道:“百里长青的确是个可怕的人.青龙会更可怕,我要他做这么冒险的事,他当然应该考虑考虑。” 邓定侯道:“他好象并不是考虑,而是拒绝。” 王大小姐道:“就算他现在拒绝了我,以后还是会答应的。” 邓定侯道:“你有把握?” 王大小姐眼睛里更发着光,道:“我有把握,因为我知道他喜欢我。” 第25章 邓定侯道:“你看得出?”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看得出,因为我是个女人,这种事只要是女人就一定能看得出的。” 邓定侯又笑了,大笑:“这种事就算男人也一样看得出的。” 他人笑着走出去,追上丁喜。 丁喜道:“你看出了什么事?” 邓定侯笑道:“我看出前面好象又有个大洞,不管你怎么避免,迟早还是会掉下去的。” 丁喜板着脸,冷冷道:“你看错了。”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掉下去的那个人不是我,是你!” 百里长青 (一) 马车还在外面等着.赶车的人却巳不见了。 丁喜跳上前座.抽出了插在旁边的马鞭,邓定侯也只有让他坐在前面了。 他知道丁喜一定会赶马车,却想不到丁喜赶起车来,就好象孩子急着撤尿一样。 车马飞驰,直奔城外。“我们现在要到哪里去?” “找个地方睡觉去。” “城外有地方睡觉?” “这辆马车里,可以睡得下两个人。” 邓定侯叹了口气,就不再说话了。有些人好象生来就有本事叫别人跟着他走.丁喜就是这种人。 假如他遇见了这种人,你也只有同他睡在马车上。 出城之后车马走得更快。丁喜板着脸,邓定侯也只有闭着眼,两个人都显得心事重重。 谁知丁喜反而先问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邓定侯笑了笑.道:“我在想...” 丁喜道:“想什么?” 邓定侯道:“据说黑道上也有很多人组织成一个联盟,为的就是要对付开花五犬旗。”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自从岳麟死了后,他们当然更要加紧行动了。”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这个黑道联盟,若是真的愿我们火拼起来,一定天下大乱。” 丁喜道,“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有渔翁。” 邓定侯谊:“可是要做渔翁,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你认为谁够资格做这个渔翁?” 丁喜道:“青龙会。”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只有青龙会?” 丁喜目光闪动,道:“你是不是想说,也只有百里长青够资格点起这场大火?” 邓定侯没有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叹息着道:“看来这的确是场大火,每个人都要被烧得焦头烂额,除非….” 丁喜插嘴道:“除非我们能先查出那个天才的凶手是谁?”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总认为杀死王老头的凶手.也就是杀死万通和岳麟的凶手。” 丁喜道:“所以出卖你们的奸细也—定是他。” 邓定侯道:“王老头的死,一定跟这件事有密切的关系,他坚决不肯参加我们的联营镖局,也—定有很特别的原因。” 丁喜道:‘这是你的想法,不是我的。” 邓定侯道:“你怎么想?” 丁喜淡淡道:“我只不过是个无名小卒而已,随便怎么样想都没有关系的。” 邓定侯道,“有关系。” 丁喜道:“哦?” 邓定侯盯着他,道:“因为我看得出你心里一定是隐藏着很多秘密,你若不肯说出来,这件事只怕就永远不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的眼睛好象也变成了两把锥子。 丁喜笑了。 不是那种锥子般的笑,是那种亲切而讨人喜欢的笑。 ——锥子碰锥子,就难免会碰出火花来。 —但是象他这种讨人喜欢的微笑,就连锥子也刺不下去。 邓定侯也笑了,忽然改变话题,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最可爱的是什么地方?”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道:“是你的眼睛。” 丁喜在揉眼睛。 邓定侯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睛为什么是最可爱的?” 丁喜道:“你说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你的眼睛不会说谎,只要你一说谎,你的眼神就会变得很特别、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我看见过三四次。”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只要你一提起王大小姐,你的眼睛就变成那样子。”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你看见她画的那片青色山岗时,眼神也是那样子的。” 丁喜道,“因为我心里虽然喜欢她,嘴里却故意说讨厌;因为我明明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却故意说不知道。”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又笑了。 邓定侯道:“还有.你发现别人在骗你时,眼睛也会变得很奇怪。” 丁喜道:“你看见过?” 邓定侯道:“看见过两次。” 丁喜道:“哪两次。” 邓定侯道:“苏小波走的时候,你就用那种眼色来看着他。” 丁喜道:“你认为我是在怀疑他了?” 邓定侯道:“也许他才真正是饿虎岗的奸细,万通只不过是受了他的利用而已,所以后来才会杀了灭口,岳麟发现了他的秘密,才会把他关在那地窖里。你虽然救了他,可是当他回到饿虎岗之后,还是不会说老实话的。”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他说起谎来,的确可以把死人骗活,活人骗死。” 邓定侯道:“所以我不懂。” 丁喜道:“什么事你不懂?” 邓定侯道:“你明明已经在怀疑他,为什么还要把他放走?” 丁喜道:“你说呢?” 邓定侯道:“是不是因为你想从他身上,找出那个天才凶手来?因为他本来就是条活线索。” 丁喜又叹了口气,道:“我心里想的事.你好象比我自己还清楚。” 邓定侯笑了笑,道:“还有一次我看见你那种眼色,是在杏花村.在小马养伤的屋子里。” 丁喜道:“难道我当时也用那种眼色看他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那时候你一定就已看出他有点不对了。” 丁喜道:“因为他忽然变得太老实,居然肯规规矩矩地躺在那里。”邓定侯笑道:“而且他跟我们聊了半天,居然连一句‘他妈的’都没有说。” 丁喜叹息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若是忽然变了性,多多少少总会有点毛病的。” 邓定侯道:“你发现他已经跟杜若琳私奔了,虽然生气,却一点也不着急。” 丁喜板起脸,冷冷道:“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这样的,我为什么要着急?” 邓定侯道:“你看见王大小姐时,居然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丁喜道:“她既然不提,我为什么要提?” 邓定侯道:“她的确应该问问你的,你也该问问她,可是你们都没有提起这件事,这是为什么?” 丁喜忽然冷笑道:“她没有问,也许只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因为小马就在她那里?”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因为他脾气虽然大,心肠却很软,王大小姐若要杜若琳去找他帮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丁喜道:“既然他自己愿意去做傻瓜,我又何必去管闲事。” 邓定侯笑了笑,道:“总要有几个人去做傻瓜.假如天下全是聪明人,这世界岂非更无趣?” 丁喜笑道:“只可惜这年头真正的傻瓜已经越来越少了。” 邓定侯笑道:“至少我就不能说我自己傻。” 丁喜道:“你不傻,那位王大小姐也不傻。” 邓定侯道:“哦。” 丁喜道:“我当然知道那片青色山岗是什么地方,你看得出我在说谎,她又何尝看不出?” 邓定侯道:“但是她并没有再追问。” 丁喜道:“因为她根本就不必问。”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她早就知道那地方了。” 邓定侯微笑道:“因为你虽然不告诉她,小马也一定会告诉她。” 丁喜道:“哼。” 邓定侯道:“就算小马真的是个傻瓜,也应该看得出那地方就是饿虎岗。” 丁喜忽然扬起手.一鞭子抽在马股上。 他实在想重重地打小马一顿屁股,竟将这匹拉车的马,当做了小马。 拉车的马也愤怒起来了,长嘶一声,窜入了道旁的疏林,再也人不肯往前走。 丁喜居然就让马车在这里停了下来。 他慢吞吞地下了车,将马鞭子打了个活结,挂在树枝上,喃喃道:“一个人若是已决心要去做傻瓜,你只有让他去做;一匹马若是已决心不肯往前走了,你也只有让它停下来。” 邓定侯看着他,忽又笑了笑。 邓定侯道:“也许你本来就准备在这里停下来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有些人做事总喜欢兜圈子,明明是他要做的事,他却宁愿多花几倍的力气,让别人去替他做。” 丁喜道:“这人有毛病。”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没有。” 丁喜道:“那么他为了什么?” 邓定侯道:“只因为他做的很多事都只有傻瓜才肯做,他不愿别人认为他也是个好心的傻瓜,却宁愿别人把他当个冷酷的人。” 丁喜谊:“你认为我就是这一种人?” .邓定侯道:“一点儿也不错。” 丁喜道:“我怕你把我当傻瓜?” 第26章 邓定侯道:“你也怕我问你,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至少有七八十问,你为什么不去住,却偏偏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受罪。” 丁喜道:“你好象并没有问。” 邓定侯道:“我根本不必问。”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因为我也知道,要到饿虎岗去,就一定得经过这里。” 丁喜道:“你还知道什么?” 邓定侯道:“我还知道你算准小马一定会陪王大小组到饿虎岗去,他们都是性急的人,说不定今天晚上就会动身。” 丁喜道:“所以我就在这里等着。” 邓定侯笑道:“若是别人要么做傻瓜,你也许会让他去做的,但小马却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朋友,他是你的兄弟。” 他微笑着,拿起了挂在树枝上的马鞭,又道:“等他来的时候,你是不是准备用这马鞭套住他的颈子?” 丁喜看着他,忽然也笑了笑.道:“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邓定侯道:“你问。” 丁喜道:“你认为你自己是什么?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邓定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 风中忽然传来了一阵车轮马蹄声,声音很轻,车马还在很远。 丁喜却已窜出了树林,伏在道旁,把一只耳朵贴在地上。 邓定侯也跟过来,压低声音道:“是不是他们来了?”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忙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丁喜道:“马车是空的。车上没有人。” 邓定侯道,“你听得出?” 丁喜道:“嗯。”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原来你的耳朵比王大小姐还灵。” 车声忽然已近了,已隐约可以听见鞭梢打马的声音。 既然只不过是辆空车,为什么如此急着赶路? 丁喜忽然道:“车上虽然没有人,却载着样很重要的东西。” 邓定侯道:“有多重?” 丁喜道:“总有七八十斤。” 邓定侯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人?” 丁喜道:“因为人不奇+書*網会用脑袋去撞车顶。” 他的耳朵还没有离开地面,听得出有样东西把车厢撞得不停的发响。 一样七八十斤重的东西,能够撞到车顶。 邓定侯眼睛亮了:“莫非是霸王枪?”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赶车的莫非就是王大小姐?” 丁喜没有开口。 他已看见了一辆黑漆大车.在夜色中飞驰而来,赶车的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顶马连坡大草帽。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王大小姐,她这么样做,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她的行动一定要秘密,绝不能让对方发现她的行踪,所以她虽然急着赶路,却还是没有骑马,马走得虽然比车快,却没有地方可以收藏她的霸王枪。 ——小马为什么不在? ——是不是他们已约好了在前面会合? 邓定侯声音压得更低,问道:“我们跟去看看怎么样?” 丁喜冷冷道:“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道:“你不去我去。” 这时车马巴从他们面前急驰而过,赶车的急着赶路,根本没有注意到别的事。 邓定侯一伏身,突然箭一般窜了出来。 邓定侯凌空翻了个身,一只手轻轻地搭上了马车后的横架,就象是片柏叶般挂了上去。 车马已冲出十丈外,转眼问又没入黑暗中,邓定侯好象还向丁喜挥了挥手。 丁喜目送着马车远去,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假如前面也有人在听着这辆马车的动静,一定会觉得奇怪,明明是一辆空车的,为什么会忽然多出一个人来?” 他翻了个身,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天上的星光。 星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他眼睛的确象是隐藏着很多秘密。 前面的黑暗中,的确也有个人象他一样,用一只耳朵贴在地上,凝神倾听。 他的脸灰白平板,仔细看着,就能看出他脸上戴着个人皮面具。 另外还有个人动也不动地伏在他身边,除了远处的车马声外,四下只能听见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其中有个人的呼吸很急促。 “奇怪。”戴面具的黑衣人忽然道:“明明是辆空车的,怎么会多出一个人来?” “是不是有个人在半路上了车?” “可是车马并没有停。” “也许他是偷偷上车的,也许连赶车的都不知道车上已多了一个人。”, 这人看着他的同伴时,神色显得畏惧而恭敬,一双灵活狡黠的眼睛,总是在不停地东张西望的,赫然竟是苏小波。 他的同伴是谁呢? 苏小波道:“假如这人真的能在别人不知不觉中上了车,轻功一定不弱,说不定就是丁喜。” 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冷笑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都该死。” 苏小波怔了怔,脸色大变道:“我……我们两个人?” 黑衣人冷冷道:“你太多嘴,他太多事。” 苏小波立刻紧紧闭上了嘴,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 黑衣人的呼吸更急促,急然从身上拿出个玉瓶,倒出颗黑色的丸药,吞了下去。 一拔开瓶塞,风中立刻传来种奇异的药香。 ——难道这个人真的就是百里长青? ——难道百里长青真的就是那杀人的凶手? 车马已近了。 黑衣人闭上眼睛,又张开,眼睛里精光四射,忽然道:“你带着暗器没有?” 苏小波点点头‘ 黑衣人道:“用你的暗器打马,我对付车上的两个人。” 苏小波又点点头。 他还是不敢开口,这黑衣人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竟似比沙场上的军令还有效。 黑衣人目光闪动,冷笑道:“不管来的是什么人.只要来,就得死。” ——来的若不是他要找的人呢? 他不管。 就算杀错人,他也不在乎,别人的死活,他从不放在心上。 (二) 车马急行,冷风扑面。 邓定侯轻飘飘地挂在马车后,对自己的身手觉得很满意。 他成家已多年,他的妻子细腰长腿.是个需要很强烈的女人,经过多年的恩爱生活后,更能和他配合无间,他也一直对她很满意。 可是一个女人生过孩子后.情况就不同了。 所以近年来他很少睡在家里,外面的女人.总是比妻子更体贴、更年轻的。 在这方面,他一向很有名。 老天也好象对他特别照顾,过了七八年的荒唐生活.他的体力居然还很好,反应依旧灵敏,身手依旧矫健,看来还是个年轻人。 他的妻子腰肢却已粗得多了。一个女人的性生活若是不能满足,往往就会用“吃”来作发泄。 她的脾气也越来越暴躁,那是因为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代替她的丈夫。她虽然吃的好、穿的好,心里还是有很多苦闷无法发泄。 想到初婚时的缠绵恩爱,他忽然对自己的妻子有了种歉疚之意。 他决定这次回去后,一定要在家里多耽几天,也许还可以多生一个儿子。 车子一阵颤动,他忽然从玄想中惊醒,忍不住笑了。 “这种时候,我怎么会想起这种事的?” 人们为什么总是会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情况中,想起一些不该的事? 是什么事让他联想到他的妻子的?是不是因为他的妻子也来自闽南?…。’ 解不开的结 (一) ——五月十三,天帝诞辰。 他还有个朋友的生日,好象也是五月十三日,他好象在无意中听见过的。 这朋友是谁? 邓定侯的瞳孔突然收缩,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就在这时,拉车的马忽然一声惊嘶.往道旁直冲了过去。 车马忽然翻倒。 邓定侯双臂一振,凌空拔起。 道旁的草丛中,有一道寒光射出,打在已倒下的马腹上。 还有个人也从道旁的草丛中窜了出来,身法竟似比暗器还快。 只听赶车的大呼:“是你,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声音尖锐,果然是王大小姐的声音。 她冲过来拉车门.想拿车厢里的霸王枪,黑衣人却已凌空向她扑下。 邓定侯本来可以乘这时候走的,这黑衣人的目标并不是他。 他没有走。 他不能看着王大小姐死在这人的掌中,他一定要撕下这人的面具来。 黑衣人凌空下击,如鹰搏兔,王大小姐竟连闪避招架的机会都没有。 一击致命,不留活口。 这黑衣人双手触及了她的头发,突听“呼”的一声,一服劲风从旁边撞了过来。 少林神拳! 据说这种拳法练到炉火纯青时.在百步外就可以致人于死。 邓定侯的神拳虽然还没有这种威力.但一拳击出,威力已十分惊人。 黑衣人只有先避开这一拳,招式虽然撤回,余力却未尽。 王大小姐还是被他的掌风扫及,“砰”的一声撞在马车上,几乎晕了过去。 幸好邓定侯挡在她面前。 黑衣人冷笑道:“好一个护花使者,我就索性成全了你们,让你们死在一起。” 他的声音沙哑低沉,显然是逼着嗓子说出来的。 他是不是怕邓定侯听出他本来的声音? 邓定侯忽然笑了笑,道:“我劝你最好还是不要出手。” 黑衣人道:“为什么?” 第27章 邓定侯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认得我.我也一定认得你.所以你只要一出手,五招之内,我就能看出你是谁了。” 黑衣人冷冷笑道:“你看着。” 这三个字说出,他已攻出两招,邓定侯刚闪避开,还击了一招,他又攻出三招。 他的出手不但迅急狠毒.变化奇诡.出手五招.用的竟是五种不同门源的武功。 他第一招攻出时,五指弯曲如鹰爪,用的是淮南王家的“大鹰爪攻”。 这一招还未用完,他的身子忽然转开,出手已变成了武当的“七十二路小擒拿法。” 邓定侯还击一招.他双手突发,连消带打,竟是岳家散手中的杀着“烈马分鬃”,就在这同一刹那间又踢出了一着北派扫堂腿。 这一着很快又变成了“拐子鸳鸯脚”,然后忽然又沉腰坐马.近通中宫,双拳带风,直打胸膛,竟变成了邓定侯的看家本事“少林神拳”。 这五招间的变化,实在是瑰丽奇幻.叫人看得眼花缭乱。 黑衣人冷冷道:“你看出了我是谁?” 邓定侯看不出。 他只看出了一件事,一件很可伯的事——就是他实在也不是这个人的敌手。 “神拳小诸葛”纵横江湖多年.什么样的厉害角色他都见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技不如人。 少林神拳走的是刚猛一路,全凭一口气,现在他的气已馁,拳势也弱了。 黑衣人招式一变,竞以北派劈挂掌,混合着大开碑手使出来。 这正是掌法中最刚烈最威猛的一种。 他以刚克刚,以强打强,七招之间,邓定侯已被逼入死角。 车轮还在转动,马的嘶声已停顿,王大小姐从车窗里抓出了她的枪,还没有拔出来。 突听“喀嚓”一声.转动的车轮被打得粉碎.接着又是“格”的一响.竟象是骨头折断的声音。 王大小姐转过头,才发现邓定侯的一条手臂已抬不起来。 黑衣人出手却更凶、更狠,他已决心不留下一个活口。 王大小姐脸上汗珠滚滚,还是拔不出这杆也不知被什么东西嵌住了的霸王枪。 邓定侯肘间关节被对方掌锋扫着,也已疼得汗如雨落了。 这种剧烈的痛苦.却激发了他的勇气,使得他更为清醒。 他以一只手击出的招式,竟比两只手还有效。 他的声名本就是血汗和性命去拼来的,他当然不会这样容易就倒下去。 只要还活着,就绝不能倒下去。 就在这时.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象流星般飞了过来。 黑衣人一侧身,这道流星般的光芒就“夺”的钉在马车上,竟是柄短剑,—柄剑锋奇窄,精光四射的短剑。 邓定侯立刻松了一口气,他已看出黑衣人脸上起了种面具都掩不住的变化。 他精神—振,奋力攻出二拳。 黑衣人却忽然凌空跃起,倒翻了出去。 就在这时,又是寒光一闪,王大小姐终于拔出了她的霸王枪。 邓定侯一回手,乘着她这一拔之力.将这杆枪标枪般地掷了出去。 一丈三尺长,七十三斤重的霸王枪,枪锋破空,是多大的威力! 只见黑衣人凌空—个翻身,忽然反手抄住了这杆枪,借力使力.向下一戳。 一声惨呼,一个人被枪锋钉在地上。 黑衣人却又借着一枪下戳的力量,弹丸般从枪杆下弹了起来,又是凌空几个翻身,竟掠出十余丈.身形在远处树梢又—弹,就看不见了。 邓定侯几乎已看得怔住。 少林门下虽然并不以轻功见长,他自己却一向喜欢轻功。 他的轻功身法别有传授,在这方面,他—向很自负,总认为江湖中已很少有人的轻功能比得上他。:可是现在他跟这个黑衣人一比,这个人若是飞鹰.他最多只不过是只麻雀。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确应该回去多练几天了。 他花在女人身上的功夫实在太多。 就在他觉得自己以后应该离开女人之时,已有个女人走过来,扶住了他。 王大小姐的手虽然冰冷,声音却是温柔的:“你伤得重不重?” 邓定侯苦笑着摇头。 有些人好象命中注定就离不开女人的,就算他不去找女人,女人也会找上他。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问道:“丁喜呢?” 王大小姐怔了怔,道:“他来了?” 邓定侯已不必回答这句话,他已看见丁喜慢吞吞的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王大小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钉在马车上的短剑:“这是你的剑?” 丁喜道:“嗯。” 王大小姐道:“刚才那个黑衣人,好象已认得你这柄剑?” 丁喜道:“哦?”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盯着他道:“他是不是也认得你?” 丁喜淡淡道:“我也不知道他认不认得我,我只知道我不认得他。” 王大小姐道:“你连他长得什么样子都没有看清楚,怎么知道不认得他?” 丁喜板起脸,冷冷的道:“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看清楚?” 王大小姐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了笑.道:“也许你真的比我们看得都清楚一些,他刚才就是从你那边逃走的。” 丁喜摇头道:“哼。” 王大小姐忽又沉下脸,道:“他刚才既然是从你那边逃走的.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丁喜冷冷道:“因为你们的霸王枪,先替他开了路。” 王大小姐说不出话来了。 丁喜走过来,拔起了霸王枪,忽又冷笑道:“他的确应该谢谢你们,本来他已来不及把这个人杀了灭口,你们却及时把这杆枪送给了他。” 邓定侯轻咳两声,苦笑道:“他杀的这个人是谁?” 丁喜道:“苏小波。”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你果然没有看错,苏小波果然真是跟他串通的。” 丁喜又慢慢地走过来,拔出了车上的剑,邓定侯道:“这的确是口好剑。” 他还想再仔细看看,却已看不见了。 丁喜一反手,这柄剑就忽然缩入了他的衣袖。 邓定侯道:“你刚才那一剑虽然并不想伤人,却已把别人吓走了。” 丁喜道:“你怎么知道我那一剑不想伤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柄剑钉在马车上,只钉入了两寸。” 这是事实,车上的剑痕犹在。 邓定侯道:“以你的腕力,再加上这柄剑的锋利,若是真的想伤人,这一剑掷出,就算打在石头上,至少也应该打进去五六寸。” 丁喜冷冷道:“你也未免把我的力气估量得太高了一些。” 邓定侯笑了笑.道:“不管怎么样,那个黑衣人总是被这一剑吓走的。”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他怕的当然不是这剑,而是你这个人。” 丁喜淡淡道:“也许他把我估量得太高了。” 邓定侯道:“他至少知道这是你的剑.至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他才会走。” 丁喜看了他两眼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有很多的话我都想说出来,只不过现在...” 丁喜道:“现在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话。” 丁喜道:“你为什么不问?” 邓定侯盯着他的眼圈。 邓定侯道:“你心里究竟隐藏些什么,为什么不肯说出来?” 丁喜道,“你既然知道,我又何必再说。” 邓定侯道:“我怎么会知道?” 丁喜冷笑道:“你既然不知道,凭什么断定我心里有事?” 邓定侯怔了怔,苦笑道:“其实我心里也藏着件事,没有说出来。” 丁喜道:“哦。” 邓定侯道:“我知道有个人虽然是在关外成名的,但是他成长的地方,却是闽南。” 丁喜听着。 邓定侯道:“闽南是个很偏僻的地方,少年人想在那里出头,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到外面来闯天下.有的人到了中原,有的人到关外。” 王大小姐道:“他们?” 邓定侯道:“当年他们一起闯荡江湖的,当然不止一个人。” 王大小姐脸色又发了白,道:“你是说,我父亲也是他们其中之—?” 邓定侯道:“我现在说的只是一个人,他在闽南闯过天下,却在关外成名,所以他跟你父亲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脸色更苍白,握紧他的手.道:“你说的是百里长青?” 邓定侯点点头道;“一个人发迹之后,总不愿再提起以前那些不得意的往事,所以他和你父亲在闽南那一段经历,江湖中很少有人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怎么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我老婆的娘家,恰巧是闽南的武林世家,她的一个大伯,以前还跟百里长青有过来往。” 提起她的妻子,他就在有意无意间,轻轻放开了王大小姐的手。 王大小姐没有注意。 邓定侯又道:“闽南的武林世家.大多数都很保守,因为他们的乡土观念很重,语言又和中原完全不同,所以他们的子弟,很少到中原来。” 王大小姐道:“所以百里长青在闽南的往事,中原人很少有人知道。” 邓定侯道:“可是我老婆在我面前提起过,她的大伯是辽东大侠的老友,她也觉得很有光彩,她甚至还知道百里长青的生日。” 第28章 王大小姐道:“是吗?她怎么会知道的?” 邓定侯道:“因为他的大伯曾经告诉过她.百里长青的生日,跟她是同一天。” 王大小姐道:“哪一天?” 邓定侯道:“五月十三。” 繁星在天,大地更安静,暖风吹过树梢,柔软如情人的呼吸。 丁喜忽然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了?” 没有反应, 丁喜道:“不说话的意思,是不是你们都已认定了百里长青就是那该死的天才凶手?” 王大小姐恨恨道:“看来他还是个该死的奸细。” 邓定侯道:“我们的联营镖局若是组织成功,青龙会的势力就难免要受到影响,所以他就把我们的秘密出卖给了你。”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他这样做,不但破坏了开花五大大旗的威信,而且还可以坐收渔利。”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但他却想不到聪明的丁喜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一次的计划既然已注定失败,他就只有再发动第二次。” 了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幸好他早已将青龙会的势力,渗透入饿虎岗,饿虎岗恰巧又发起了一个黑道联盟,他就决心要把这组织收买了,让黑道上的朋友和开花五犬旗火拼。”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只可惜饿虎岗上的兄弟们,还有些不听话的,他既然无法收买到这些人.于是就索性把他们杀了灭口。”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然后他再让我们来替他顶这个黑锅,叫你也回不了饿虎岗,因为他对聪明的丁喜多少还有些顾忌。”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大王镖局坚决不肯加入开花五犬旗.也许就因为王老爷子早已知道了他的阴谋,他们早年在闽南时,本是很亲密的朋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据说青龙会的发祥地,本来也在闽南,王老爷子早年时,说不定也会加入过他们的组织。”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道:“等到青龙会要把势力扩展到中原镖局时,当然就会要王老爷子为他们效力,但这时王老爷子已看透了他们的真面目,虽然被他们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所以才会惨死在他们手下。” 丁喜道:“有理。” 邓定侯笑了笑,道:“你已经说了九句有理,一定是真的认为我有理了?” 丁喜也笑了笑,道:“我承认你说的每句话都有道理,只可惜我连一点证据都没有看见。” 邓定侯道:“你要什么样的证据?” 丁喜道:“随便什么样的证据都行。” 邓定侯道:“假如没有证据,我们就不能把百里长青当作凶手?” 丁喜道:“不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他是王老爷子的朋友,早年也曾经在闽南鬼混过,我们走镖的路线和秘密,只有他完全清楚,他不但武功极高,而且还练过百步神拳,甚至连你用的兵器都知道。” 他叹息着,又道:“所有的条件.只有他一个人完全符合,这难道还不够?” 丁喜道:“还不够。”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符合这条件的人.并不是只有他一个。。 邓定侯道:“除了他还有谁?” 丁喜又笑了笑,道:“至少还有你。” 邓定侯道:“我?” 丁喜道:“你也是王老爷子的朋友.你的妻子既然是闽南人,你当然也到闽南去过.你们镖局的秘密,你当然也知道。” 邓定侯苦笑道:“而且我当然也练过百步神拳,而且练得不错。” 丁喜微笑道:“我当然也知道体绝不会是凶手,我只不过提醒你,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并不一定就是凶手。” 邓定侯看看他,忽然也笑了笑,道:“你只忘了一点。” 丁富道:“哦?” 邓定侯道:“这些条件,我并不能完全符合,因为我直到昨天晚上为止,还不知道你用的什么兵器。” 丁喜不能否认。 邓定侯道:“近来你的名气虽然也已不小,可是江湖中的人见过你的兵器的却不多。” 丁喜也不能否认。 他的确一向很少出手.要解决困难时.他使用的是他的智慧,不是他的剑。 邓定侯一直都在盯着他.又笑了笑,道:“其实我当然知道,你绝不会和那凶手串通的,只不过..。” 丁喜道:“只不过怎么样?” 邓定侯道:“我总觉得你应该认得百里长青。” 丁喜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对你的事,好象很了解,你对他的事,好象也很关心” 王大小姐忽然冷笑着道:“不但关心,而且一直都在为他辩白,难道...” 丁喜也在冷笑,道:“难道你们认为我是他的儿子?” 王大小姐道:“不管你是他什么人,你既然要为他辨白,也应该拿出征据来。” 丁喜道:“所以我就应该跟你们到俄虎岗去?” 王大小姐道:“不管‘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现在都已回到了饿虎岗。” 丁喜道:“所以我现在就应该跟你们去?” 王大小姐终于承认:“我就是要你现在就去。” 丁喜道:“哈哈。” 王大小姐道:“哈哈是什么意思?” 丁喜道:“哈哈的意思,就是不管你说什么,我不去就是不去。” 王大小姐怔住。她看看邓定侯,邓定侯也只有看看她。 丁喜悠然道:“两位还有什么高论?” 王大小姐真的着急了,连眼圈都已急红了.忽然大声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小马的下落?” 丁喜道:“我为什么要问?” 他冷冷的接着道:“他又不是个小孩子,难道还要人一天到晚地跟着他,喂他吃奶?” 王大小姐脸也红了,终于忍不住道:‘可是”。“可是他们也已经去了饿虎岗,你难道——难道就一点也不着急?” 邓定侯已经先着了急,抢着问道:“他们是几时去的?” 王大小姐道:“我到酒楼去跟你们见面的时候,本来是叫他们在客栈里等我的,谁知道…。.” 邓定侯道:“谁知道你……等你回去时,他们两人已经走了?”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点了点头,道:“小琳告诉我,小马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只怕他的丁大哥。” 邓定侯道:“他知道你去找丁喜,当然不敢再等在那里挨骂。” 丁喜沉着脸道:“我唯一要骂的人,就是我自己。” 邓定侯道:“不管怎么样,小马总是你的好兄弟,现在饿虎岗虽然是把你当做叛徒,当然也不会放过他。” 丁喜道:“哼。” 王大小姐道:“他们临走的时候,还交待过客栈的帐房,说他们要先到饿虎岗去看看,不管结果怎么样,他们都会有话给老山东的。” 邓定侯道:“现在他到饿虎岗去,简直就等于是送羊入虎口.所以...” 王大小姐抢着道:“所以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应该尽快赶去。” 丁喜道:“哼哼。” 王大小姐道:“哼哼又是什么意思?” 丁喜冷冷道:“哼哼的意思就是.不管你们到哪里去.我都要去睡觉了。” (二) 驾车的马,本来不会是好马,但归东景的马,却没有一匹不是好马。 丁喜刚才临走的时候,已将这匹马系在树上,他看来虽然是个粗枝大叶的人,其实做事一向很仔细,因为他从小就得自己照顾自己。 他也不管别人是不是在后面跟着,一个人走回来,从车箱里找出半坛酒,一口气喝下去.就跳上车顶,舒舒服服地躺下,放松了四肢。 能有这样一个地方.他已经觉得很满意。 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当然也只有跟着他来了。 他们找了些枯枝.生了一堆火。 一这里虽然不会有虎狼,蛇虫却一定会有的,生个火总是安全些。 邓定侯也是个做事仔细的人,所以他们才活到现在。 “你手臂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 “我带着有金创药.我替你看看。”王大小姐忽然显露了她女性的温柔。 她轻轻撕开了邓定侯的衣袖,用一点儿烧酒为他洗净伤口,倒了一点儿药在上面,再撕开自己一条内裙.替他包扎了起来。 她的动作温柔而体贴,只可惜丁喜完全没有看见。 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卷起来作枕头.睡得好舒服。 王大小姐好象也没有看见他.却又偏偏忍不住道:“你看看这个人,在这种地方他居然也能睡得着。” 邓定侯笑了笑.道:“据说他从小就在江湖中流浪了。象他这种人,有时连站着都能睡觉的。” 王大小姐咬着嘴唇.沉默了很久,又忍不住道:“他难道一直都没有家?” 邓定侯道:“好象没有。” 王大小姐仿佛在叹息,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据说没有家的人,总是对朋友特别够义气的,他却好象是个例外。” 邓定侯道:“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王大小姐道:“哼。” 邓定侯道:‘也许他只不过因为吃的苦太多,所以做事就比别人小心些。” 王大小姐冷笑道:“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不管吃了多少苦,都不象他这样怕死。” 第29章 邓定侯看着她,微笑道:“你好象对他很不满意?” 王大小姐道:“哼哼。” 邓定侯微笑道:“难道你认为他不喜欢你了?” 王大小姐道:“我…”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道:“有些人心里虽然喜欢一个人.嘴里却绝不会说出来的;有时他心里越热情,表面上反面越冷淡。”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因为他们的身世孤苦,生活又不安全,而且随时随地都可能死在别人的刀剑下,所以他们若是真喜欢一个人时,反而要尽量疏远她。” 王大小姐道:“因为他不愿连累了他喜欢的这个女孩子?”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丁喜是这种人?” 邓定侯道:“他是的。” 他叹息着,又道:“他表面看来虽然很洒脱,很开朗,其实心里却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柔声道:“你好象总是在替别人着想,总是尽可能了解别人。” 邓定侯笑了笑,道:“这也许是因为我已经老了,老头子总是比较容易谅解年青人的。” 王大小姐嫣然一笑,道:“象你这样的老头子,世界上只怕还没有几个。” 这时一阵仲夏之夜的柔风,正吹过青青的草地。 星光满天,火光闪动,映红了她的脸,风中充满了绿草的芬芳,绿草柔软如毡, 她笑得又那么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在跳,跳得很炔。 他并不是那种一见了美丽的女人就会心跳的男人,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勉强笑了笑,道:“看样子我们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了,不如也将就在这里睡一夜,有什么话,等到明天再说。” 王大小姐点点头,道:“现在并不太热,我们就睡在火旁边好不好?” 邓定侯好象吓了一跳:“我们?” 王大小姐道:“你流了很多血,一定会觉得冷的,当然应该睡在火光旁边。” 邓定侯道:“可是你….” 王大小姐道:“我当然也睡在这里,我怕蛇。” 邓定侯道:“你……你可以睡到车上去。” 王大小姐道:“蛇难道不会爬到车上去?” 她嫣然一笑,又道:“假如你怕我,我可以睡得离你远一点儿.我的睡象很好,绝不会滚到你身边去的。” 她的睡象并不好,年青的女孩子,睡象都不会太好,何况,一个象她这么样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睡在这种草地上,当然睡不安稳。 睡梦中,她忽然翻了身,一只手竟压到邓定侯胸口上了。 她的手柔软而纤美。 邓定侯连动也不敢动。 他也不是那种坐怀不乱的君子,对年青美丽的女孩子.他一向很有兴趣。 可是这个女孩子…。 他叹了口气,禁止自己想下去。 他开始想丁喜—— 这个年青人的确有很多长处,他喜欢他,就好象喜欢自己的亲兄弟一样。 他又想到了他的妻子—— 这几年来,他的确太冷落她了,她却一直是个好妻子。 他需要时,她就算已沉睡,还是从来也没有拒绝过他。 想起了他们初婚时那些恩爱缠绵的晚上,想起了她的温柔与体贴,想起了她柔软的腰肢,想起了丰满修长的双腿…… 他又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又是一阵柔风吹过,他轻抚着臂上的伤口,忽然觉得很疲倦,非常疲倦…… 他睡着了。 (三) 丁喜却还没有睡得着,他们刚才说的话,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 “就算他心里喜欢你,嘴上也绝不会说出来的……” “他心里一定有很多解不开的结……” 邓定侯的确很了解他.却还了解得不够深。 他疏远她、冷淡她,并不是因为他怕连累了她.而是因为他不敢。 他不敢,因为他总觉得自己配不上她,一种别人永远无法解释的自卑,已在他心里打起了结,生下了根。 根已很深了。 饥饿、恐惧、寒冷,象野狗般伏在街头,为了一块冷饼被人象野狗般毒打。 只要一想起这些往事,他身上的衣服就会被汗水湿透.就会不停地打冷战。 他的童年,实在比噩梦还可怕。 现在这些悲惨的往事虽然早巳过去,他身上的创伤也早巳平复。 可是他心里的创伤,却是永远也没法消除的。 “你好象总是替别人着想,好象总是这么样了解别人…。” 他又想到:邓定侯的确是个好朋友、好汉子,他已经欠他太多,几乎很难还清。 丁喜知道他也很喜欢她。 虽然他已有了家,有了妻子.可是这些事对丁喜说来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是绝不能对不起朋友的。 “—个从来没有家的人,对朋友总是特别够义气。” “你认为他对小马不够义气?” 丁喜在心里叹了口气,小马不但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兄弟,他的手足。 小马这一去,的确是送羊入虎口的。 难道他真的就这样看着? 他闭上眼睛,决心要小睡片刻.明天还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繁星满天.夜风温柔。 明天一定最好天气。 (四) 旭日东升。 第一线朝阳冲破晨雾,照射在大地上时,邓定侯醒了。 他醒来的时候,阳光照在王大小姐柔软乌黑的头发上。 她的睫毛也很长,她的双颊嫣红,柔发上带着种醉人的幽香。 她就睡在他身旁,睡得就象是个孩子。 邓定侯大醉后醒来时,常常会在自己身旁发现一个陌生而年青的女人,他通常都要想很久.才能想起这个女人是怎么到他床上来的。 可是这—次…… 他没有想下来,悄悄地站起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清晨郊外的清新空气。 然后他就忽然怔住。 睡在车顶上的丁喜已不见了,系在树上的那匹马也不见了。 清晨郊外的空气很新鲜。 邓定侯见到马车还停在原来之处,不过那匹马和丁喜去了哪里? 良驹是不会自己走脱的,一定有人把马匹解开。 这是丁喜所做的吗? 他再深深地吸了口清新的空气,但似乎还没有把醉后的酒意消脑子有点模糊。他想着:丁喜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句话? 魔索 (一) “丁喜真的走了!” 他是真的走了,不但带走了那匹马.还带走了一坛酒,却在车上留下两个字:“再见!” 再见的意思,有时候永远不再见。 “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是不是我们逼他上饿虎岗?”王大小姐用力咬着嘴唇:“我怎样也想不到他居然是个这么怕死的懦夫。” “他绝不是。”邓定侯说得肯定:“他不辞而别,一定有原因。” “什么原因?” “我也不知道。” 邓定侯叹了气,苦笑道:“我本来认为我已经很了解他。”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想错了。” 邓定侯叹道:“他实在是个很难了解的人,谁也猜不透他的心事。” 王大小姐道:“我想他一定认得百里长青,说不定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 邓定侯道:“看来的确好象有一点,其实却绝对的没有。”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 邓定侯点点头道:“他们的年纪相差太多,也绝不可能有交朋友的机会。” 上大小姐道:“也许他们不是朋友,也许他真的就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笑了。 王大小姐道:“你认为不可能?”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是个怪人.非但从来没有妻子,我甚至从来也没看见他跟女人说过一句话。” 王大小姐道:“他讨厌女人?” 邓定侯点点头,苦笑道:“也许就因为这原因,所以他才能成功。” 他也知道这句话说也有点语病,立刻又接着道:“说不定丁喜也是到饿虎岗的。”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愿我们一起去?” 邓定侯道:“因为我受了伤.你…。” 王大小姐板着脸道:“我的武功又太差,他怕连累我们,所以宁愿自己一个人去。”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冷笑道:“你真的认为他是这么够义气的人?” 邓定侯道:“你认为不是?” 王大小姐道:“可是他总该知道,他就算先走了,我们还是—定会跟着去的。” 邓定侯道:“我们?” 王大小姐盯着他,道:“难道你也要我一个人去?” 邓定侯笑了,又是苦笑。 他这一生中,接触过的女人也不知道有多少,却从来也不懂应该怎么拒绝女人的要求。 ——也许就因为如此,所以女人很少能拒绝他。 “你到底去不去?” “我当然去。”邓定侯苦笑着.看着自己脚上已快磨穿了的靴子:“我最近肚子好象已渐渐大了,正应该走点路。” “你走不动时,我可以背着你。”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当你走不动时,也要我背着你?” “我们是不是先去找老山东?” “嗯。” “你知道老山东是谁?” “不知道。” 我只希望这个老山东还不太老,我一向不喜欢和老头子打交道。” 第30章 “你难道看不出我就是个老头子?” “你若是老头子,我就是老太婆了。” 两个人若是有很多话说,结伴同行,就算很远的路,也不会觉得远。 所以他们很快就到了饿虎岗。 他们并没有直接上山,邓定侯的伤还没有好,王大小姐也不是那种不顾死活的莽汉。 山下有个小镇,镇上有个馒头店。 “老山东.大馒头。” (二) “老山水馒头店”资格的确已很老,外面的招牌,里面的桌椅,都已被烟熏得发黑了。 店里的老板、跑堂、厨子,都是同一个人,这个人叫做老山东。 这个人倒还不太老,却也被烟熏黑了,只有笑起来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除了做馒头,他还会做山东烧鸡。 馒头很大,烧鸡的味道很好,所以这家店的生意不错。 只有在大家都吃过晚饭.馒头店已打了烊时.老山东才有空歇下来.吃两个馒头,吃几只鸡爪,喝上十来杯老酒。 老山东正在喝酒。 一个人好不容易空下来喝杯酒,却偏偏还有人来打扰,心里总是不愉快的。 老山东现在就很不愉快。 馒头店虽然已打烊了,却还开着扇小门通风,所以邓定侯、王大小姐就走了进来, 老山东板着脸,瞪着他们,把这两个人当做两个怪物。 王大小姐也在瞪着他,也把这个人当做个怪物——有主顾上门,居然是吹胡子瞪眼睛的人,不是怪物是什么? 邓定侯道:“还有没有馒头?我要几个热的。” 老山东道:“没有热的。” 邓定侯道:“冷的也行。” 老山东道:“冷的也没有。” 王大小姐忍不住叫了起来:“馒头店里怎么会没有馒头?” 者山东翻着白眼,道:“馒头店里当然有馒头,打了烊的馒头店,就没有馒头了,冷的热的都没有.连半个都没有。” 王大小姐又要跳起来,邓定侯却拉住了她,道:“若是小马跟丁喜来买,你有没有?” 老山东道:“丁喜?” 邓定侯道:“就是那个讨人喜欢的丁喜。” 老山东道:“你是他的朋友?” 邓定侯道:“我也是小马的朋友.就是他们要我来的。” 老山东又瞪着他看了半天,忽然笑了:“馒头店当然有馒头.冷的热的全都有。” 邓定侯也笑了:“是不是还有烧鸡?” 老山东道:“当然有,你要多少都有。” 烧鸡的味道实在不错,尤其是那碗鸡卤,用来蘸馒头吃,简直可以把人的鼻子都吃歪。 老山东吃着鸡爪,看着他们大吃大喝.好象很得意.又好象很神秘。 邓定侯笑道:“再来条鸡腿怎么样?” 老山东摇摇头,忽然叹口气.道:“鸡腿是你们吃的,卖烧鸡的人,自己只有吃鸡爪的命。” 王大小姐道:“你为什么不吃?” 老山东又摇头道:“我舍不得。” 王大小姐道:“那么你现在一定是个很有钱的人。” 老山东反问:‘我象个有钱人?” 他不象。 从头到尾都不象。 王大小姐道:“你嫌的钱呢?” 老山东道:“都输光了,至少有一半是输给丁喜那小子的。” 王大小姐也笑了。 老山东又翻了翻白眼,道:“我知道你们一定把我看成个怪物,其实……” 王大小姐笑道:“其实你根本就是个怪物了。” 老山东大笑,道:“若不是怪物,怎么会跟丁喜那小子交朋友?”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王大小姐,又道:“现在我才真的相信你们都是他的朋友,尤其是你。” 王大小姐道:“因为我也是个怪物?” 老山东喝了杯酒,微笑道:“老实说,你已经怪得有资格做那小子的老婆了。” 王大小姐脸上泛起红霞.却又忍不住问道:“我哪点怪?” 老山东道:“你发起火来脾气比谁都大,说起话来比谁都凶.吃起鸡来象个大男人.喝起酒来象两个大男人;可是我随便怎样看,我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还是觉得你连一点男人味都没有.还是个十足的不折不如的女人。” 他叹了口气,又道:“象你这样的女人若是不怪,要什么样的女人才奇怪?” 王大小姐红着脸笑了。 她忽然觉得这个又脏又臭的老头子,实在有很多可爱之处。 老山东又喝了杯酒,道:“前天跟小马来的小姑娘,长得虽然也不错,而且又温柔、又体贴,可是要我来挑.我还是会挑你做老婆。” 邓定侯生怕他扯下去,抢着问道:“小马来过?” 老山东道:“不但来过,还吃了两只烧鸡、十来个大馒头。” 邓定侯道:“现在他们的人呢?” 老山东道:“上山去了。” 邓定侯道:“他有什么话交待给你?” 老山东道:“他要我一看见你们来,就尽快通知他.丁喜那小子为什么没有来?” 王大小姐开始咬起嘴唇——认得她的人,有很多都在奇怪:一生气她就咬嘴唇,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把嘴唇咬掉? 邓定侯立刻抢着道:“现在我们来了,你究竟怎样通知他?” 老山东道:“这些日子来,山上面的情况虽然已经有点变了,但是他却还是有几个朋友,愿意为他传讯的。” 邓定侯道:“这种朋友他还有几个?” 老山东叹了口气,道:“老实说,好象也只有一个。” 邓定侯道:“这位朋友是谁?” 老山东道:“拼命胡刚。” 邓定侯道:“胡老五?” 老山东道:“就是他。” 王大小姐忍不佳插口道:“这个胡老五是个什么样的人?” 邓定侯道:“这人彪悍勇猛,昔日和铁胆孙毅并称为‘河西双雄’,可以说是黑道上的好汉。” 老山东插嘴道:“他每天晚上都要到这里来的。” 邓定侯道:“来干什么?” 老山东道:“来买烧鸡。” 王大小姐笑了,道:“这位黑道上的好汉,天天自己来买烧鸡?” 老山东眯着眼笑了笑,笑得有点奇怪:“他自己虽然天天来买烧鸡,自己却也只有吃鸡腿的命。” 王大小姐笑道:“烧鸡是买给他老婆吃的吗?” 老山东道:“不是老婆,是老朋友。” 王大小姐道:“铁胆孙毅?” 老山东道:“对了。” 王大小姐道:“看来这个人非但是条好汉,而且还是个好朋友。” 现在,夜已很深,静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笃、笃、笃”一连串声音。 老山东道:“来了。” 王大小姐道:“谁来了?” 老山东道:“拼命胡老五。” 王大小姐道:“他又不是马,走起路来怎么会‘笃、笃、笃’的响?” 老山东没有回答,外面的响声已越来越近,一个人弯着腰走了进来。 他弯着腰,并不是在躬身行礼,而是因为他的腰已直不起来。 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看起来却已象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满头的白发,满脸的刀疤,左眼上蒙着块黑布,右手技着根拐杖,一走进门,就不停地喘息、不停地咳嗽。 这个人就是那彪悍勇猛的拼命胡老五?就是那黑道上有名的好汉? 王大小姐怔住。 胡老五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连看都没有往王大小姐和邓定侯这边看一眼。 老山东居然也没说什么,从柜台后面拿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油纸包,又拿出根绳子,把纸包扎起来,还打了两个结。 胡老五接过来,转过身用拐杖点着地,“笃、笃、笃”,又一拐一拐地走了。 他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 王大小姐不住问道:“这个人就是那拼命胡老五?” 老山东道:“是的。” 王大小姐道:“小马就是要他传讯的?”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可是你们连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山东道:“我们用不着说话。” 邓定侯道:“小马看见那油纸包上绳子打的结,就知道我们来了,来的是两个人。” 老山东道:“原来你也不笨。” 王大小姐道:“可是小马在山上打听出什么事,也谈想法子告诉我们呀。” 老山东道:“他在山上暂时还不会出什么事,因为孙毅跟他的交情也不错,等到他有消息时,胡老五也会带来的。” 王大小姐点点头,忽又叹了口气,道:“我实在想不通,拼命胡老五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考山东喝下了最后一杯酒.慢慢地站起来,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悲伤.过了很久,才缓缓道:“就因为他是拼命胡老五,所以才会变为这样子。” (三) 寂静的街道,黯淡的上弦月。邓定侯慢慢地往前走,王大小姐慢慢地在后面跟着,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拖得很长。 老山东已睡了,用两张桌子一并,就是他的床。 “转过这条街,就是一个客栈.五分银子就可以睡上一宿了。” 这种小客栈当然很杂乱。 “到饿虎岗上的人,常常到那里去找姑娘,你们最好留神些。” 王大小姐并没有带着她的霸王枪,她并不想做箭靶子。 邓定侯忽然叹了口气,道:“做强盗的确也不容易,不拼命,就成不了名,拼了命又是什么下场呢? 第31章 那一身的内伤,一脸的刀疤.换来的又是什么?” 王大小姐道:“做保镖的岂非也一样?”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只要是在江湖中混的人,差不多都一样,除了几个运气特别好的,到老来不是替别人买烧鸡,就是自己卖烧鸡。” 王大小姐道:“你看那老山东以前也是在江湖中混的?” 邓定侯道:“一定是的,所以直到今天,他还是改不了江湖人的老毛病。” 王大小姐道:“什么老毛病?” 邓定侯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天的事,管他娘。”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不免有些辛酸:“所以丁喜毕竟还是个聪明人,从来也不肯为别人拼命。” 邓定侯皱眉道:“这的确是件怪事,他居然真的没来。” 王大小姐冷冷道:“这一点儿也不奇怪,我早就算准他不会来的。” 邓定侯沉思着,又道:“还有件事也狠奇怪。”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饿虎岗那些人明明知道小马是丁喜的死党,居然—点儿也没有难为他,难道他们想用小马来钓丁喜这条大鱼?” 王大小姐道:“只可惜丁喜不是鱼,却是条狐狸。” 一阵风吹过,远处隐约传来一声马嘶,仿佛还有一阵阵清悦的铃声。 他们听见马嘶时,声音还在很远,又走出几步,铃声就近了。 这匹马来得好快。 王大小姐刚转过街角,就看见灯笼下“安住客栈”的破木板招牌。 邓定侯忽然一把拉住了她,把她拉进了一条死巷子里。 她被拉得连站都站不稳了,整个人都倒在邓定侯身上。 她的胸膛温暖而柔软。 邓定侯的心在跳,跳得很快。 一这是什么意思? 王大小姐忍不住要叫了,可是刚张开嘴,又被邓定侯掩住。 他的手虽然受了伤,力气还是不小。 王大小姐的心也在跳得快了起来,她早已听说江湖中这些大亨的毛病。 他们通常只有一个毛病—— 女人。 难道这才是他的真面目?就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王大小姐忽然弯起腿,用膝盖重重的往邓定侯两腿之间一撞。 这并不是她的家传武功,这是女人们天生就会的自卫防身本能。 邓定侯疼得冷汗冒了出来,却居然没有叫出来,反而压低了声音,细声道:‘别出声,千万不要被这个人看见。” 王大小姐松了口气,终于发现前面已有两匹快马急驰而来,其中一匹的颈子上,还系着对金铃,“叮叮当当”不停地响。 也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客栈的一排房间,忽然有一扇窗户被震开.一张凳子先打出来,一个人跟着窜出。 这人的轻功不弱,伸手一搭屋檐,就翻上了屋顶。 马上系着金铃的骑士仿佛冷笑了一声,忽然扬手,—条长索飞出.去势竟比弩箭还急。 屋顶上的人翻身闪避,本来应该是躲得开的。 可是这条飞索却好象又变成了条毒蛇,紧紧地钉着他,忽然绕了两绕.就已将这人紧紧缠住。 马上的骑士手一抖,长索便飞回,这个人也跟着飞了回去。 后面一匹马上的骑士,早巳准备好一只麻袋,用两只手张开。 快索再一抖,这个人就象块石头一样掉进麻袋里。 两匹马片刻不停,又急驰而去,霎眼间就转入另一条街道,没入黑暗中,只剩下那清悦丽可怕的金铃声,还在风中“叮叮当当”的响着。 然后就连铃声都听不见了。 两匹马忽然来去,就仿佛是来自地狱的骑士,来揖拿逃魂。 王大小姐已看得怔住。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方法,实在是骇人听闻、不可思议的。 又过了片刻,邓定侯才放开了她,长长吐出口气道:“好厉害。” 王大小姐才长长吐出口气,道:“他刚才甩的究竟是绳子?还是魔法?” 用飞索套人,并不是什么高深特别的武功,塞外的牧人们,大多都会这一手。 可是那骑士刚才甩出的飞索,却实在太快、太可怕,简直就象是条魔索。 邓定侯沉吟着,缓缓道:“象这样的手法,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 王大小姐眼睛亮了。 她见过一次。 丁喜从枪阵中救出小马时,用的手法好象差不多。 邓定侯见过两次。 他的开花五犬旗也是被一条毒蛇般的飞索夺走的。 王大小姐道:“难道这个人是丁喜?” 邓定侯道:“不是。” 王大小姐道:“你知道他是谁?” 邓定侯道:“这个人叫‘管杀管埋’包送终。” 王大小姐勉强笑了笑.道:“好奇怪的名字,好可怕的名字。” 邓定侯道:“这个人也很可怕。” 工大小姐道:“江湖中人用的外号,虽然大多数都很奇怪、很可怕,可是这么样一个名字,我只要听见一次,就绝不会忘记。” 邓定侯道:“你没有听见过?” 王大小姐道:“没有。” 邓定侯道:“关内江湖中的人,听见过这名字的确实不多。” 王大小姐道:“这个人是不是—直在关外?” 邓定侯点头道:“他的名字虽然凶恶,却并不是个恶徒。”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道:“他杀的才是恶徒.若有人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却还逍逐法外,他就会忽然出现。” 邓定侯道:“他便会用飞索把这个人一套,用麻袋装起就走,这个人通常就会永远失踪了。” 王大小姐目光闪动,道:“也许他并没有真的把这个人杀死,只不过带回去做他的党羽了。” 邓定侯居然同意:“很可能。” 王大小姐道:“那些恶徒本就是什么坏事都做得出的,为了感谢他的不杀之恩,再被他的武功所胁,当然就不惜替他卖命。” 邓定侯也同意。 王大小姐道:“他在暗中收买了这些无恶不作的党羽,在外面却博得了一个除奸去恶的侠名,岂非一举两得?” 邓定侯冷笑。 他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那天才凶手做的事.岂非也总是一举两得的?” 邓定侯道:“不错。” 王大小姐眼睛更亮,道:“你有没有想到过,这位‘管杀管埋’包送终,很可能也是青龙会的人?” 邓定侯道:“嗯。” 王大小姐道:“只要是正常的人,绝不会起‘包送终’这种名字的,所以……” 邓定侯道:“所以你认为这一定是个假名字。”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老实说,我也早就怀疑他是百里长青 王大小姐眨了眨眼睛.故意问道:“除奸去恶,本是太快人心的事,为什么要用假名字去干?” 邓定侯道:“因为他是个镖客,身份跟一般江湖豪侠不同,难免有很多顾忌。” 五大小姐道:“还有呢?” 邓定侯道:“因为他做的全就是见不得人的事,所以难免做贼心虚。” 王大小姐道:“他生怕这秘密被揭穿,所以先留下条退路。” 邓定侯道:“他本就是个思虑周密、小心谨慎的人。” 王大小姐道:“所以他的长青镖局,才会是所有镖局中经营得最成功的一个。” 邓定侯道:“他本身就是一个很成功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从来未失手过一次。” 王大小姐叹了口气,道:“这么样看来,我们的想法好象是完全一样的。” 邓定侯道:“这么样看来,百里长青果然已到了饿虎岗了。” 王大小姐冷笑道:“管杀管埋的行踪一向在关外,百里长青没有到这里来,他怎么会到这里来?” 邓定侯道:“由这一点就可以证明,这两个人,就是—个人。” 王大小姐道:“他刚才杀的,想必也是饿虎岗上的好汉,不肯受他的挟制,想脱离他的掌握,想不到还是死在他手里。” 邓定侯道:“老山东刚才说过,这里时常有饿虎岗的兄弟走动,但愿让兄弟们发现他手段的。” 王大小姐道:“借刀杀人,栽赃嫁祸,本就是他的拿手本事。” 邓定侯接着又道:‘他最可怕的还不是这一点。” 王大小姐道:“哦?” 邓定侯沉吟着,道:“世上的武功门派虽多,招式虽然各处不相同,但基本上的道理,却完全是一样的,就好象...” 王大小姐道:“就好象写字一样。” 邓定侯点头道:“不错,的确就好象写字一样。” 世上的书法流派也很多,有的人学柳公权,有的人学颜鲁公,有的人学汉隶,有的人学魏碑,有的人专攻小篆,有的人偏爱钟鼎文,有的人喜欢黄庭小楷,有的人喜欢张旭狂草。 这些书法虽然各有它的特殊笔法结构.巧妙各不相同,但在基本的道理上,也全都是一样的,“一”字就是“一”字,你绝不会变成“二”’“十”字在“口”字里面,才是“田”。你若果把它写在口字上面,就变成“古”了 邓定侯道:“一个人若是已悟透了武功中基本的道理,那么他无论学哪一门、哪一派的武功,一定都能举一反三,事半功倍,就正如...” 王大小姐道:“就正如一个已学会了走路的人,再去学爬,当然很容易。” 邓定侯笑着点头,目中充满赞许,她实在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 第32章 王大小姐道:“这道理我已经明白了,所以我也明白,为什么丁喜第一次看见霸王枪,就能用我的枪法击败我。” 邓定侯闭上了眼。 他好象一直都在避免着谈论到丁喜。 王大小姐又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愿怀疑他,因为他是你的朋友,可是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他用的飞索,手法也跟百里长青一样。” 邓定侯不能否认。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无论怎么样看,都可以看出丁喜和百里长青之间,一定有某种很奇怪、很特别的关系存在的。” 邓定侯道:“只不过...” 王大小姐打断了他的话,道:“我知道他绝不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但是他有没有可能是百里长青的徒弟呢?” 邓定侯叹息着,苦笑道:“我不清楚,也不能随便下判断,但我却可以确定一件事。” 王大小姐道:“什么事?” 邓定侯道:“不管丁喜跟百里长青有什么关系,我都可以确定,他绝不是百里长青的帮凶。” 王大小姐凝视着他,美丽的眼睛里也充满了赞许的仰慕。 够义气的男子汉,女人总是会欣赏的。 黑暗的长空,朦胧的星光。 她的眼波如此温柔。 邓定侯忽然发觉自己的心又在跳,立刻大步走出去:“我们还是快找个地方睡一下,明天一早我们就起来等小马的消息。” 小马是不是会有消息? 现在他是不是还平安无恙?是不是已查出了“五月十三”的真象。 “五月十三”是不是百里长青? 这些问题,现在还没有人能明确回答,幸好今天已快过去了,还有明天。 明天总是充满希望的。 “我们不如回到老山东那里去,相信他那里还有桌子。” “可是前面就已经是客栈了。” “我看见,但客栈里太脏,太乱,耳目又多,我们还是谨慎些好。” 王大小姐忽然笑了:“你是不是很怕跟我单独相处在一起?” 邓定侯也笑了:“我的确有点怕,你刚才那一脚踢得实在不轻。” 王大小姐脸红了。 “其实你本来用不着害怕。”她忽然又说。 “哦?” “因为……”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因为我本来只不过想利用你气气丁喜.我还是喜欢他的。” 邓定侯很惊奇,却不感到意外。 这本是他意料中的事.令他惊奇的,只不过因为连他都想不到王大小姐居然会有勇气说出来。 他只是苦笑:“你实在是个很坦白的女孩子。” 王大小姐有点儿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道:“后来我虽然发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可是……可是你已经有了家,我只能把你当作我的大哥。” 邓定侯道:“你是在安慰我?” 王大小姐脸更红,过了很久,才轻轻道:“假如我没有遇见他,假如你...” 邓定侯打断了她的话,微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能够做你的大哥,我已经感到很开心了。” 王大小姐轻轻吐出口气,就象是忽然打开一个结:“就因为我喜欢他,所以我才生怕他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 “他不会的。” “我也希望他不会。” 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都觉得轻松多了。然后他们就微笑着走进暗巷,这时夜色已很深,他们都没有发觉,远处黑暗中,正有一双发亮的眼睛在看着他们。 那是谁的眼睛? 大宝塔 (一) 命运是什么? 命运岂非正象是条魔索,有时它岂非也会象条毒蛇般紧紧地把一个人缠住,让你空有满腹雄心.满身气力,却连一点儿也施展不出。 有时它又会忽然飞出来,夺走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就象是丁喜夺走那开花五犬旗。有时它还会突然把两个本来毫无关系的人,紧紧地缠在一起,让他们分也分不开,甩也甩不脱。 (二) 这小镇上最高的一栋屋子就是万寿楼。 丁喜正躺在万寿楼的屋脊上。 他静静地躺着,静静地仰视着满天星光。 他没有动。 命运已象条魔索般.将他整个人都拥住了.他连动都不能动。 他心里也有条绳子,还打了千千万万个结。 什么结能解得开? 只有自己打的结,自己才能解开。 他心里的结,却都不是他自己打成的。 噩梦般的童年,凄凉的身世,艰车的奋斗,痛苦的挣扎,无法对人倾说的往事。 每一件事,都是—个结。 何况还有那永无终止的寂寞。 好可怕的寂寞。 寂寞的意思,不仅是孤独,刚才看见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依偎在暗巷中,又微笑着走出来的时候,他的寂寞更深。 他忽然有了种被人遗忘了的感觉,这种感觉无疑也是寂寞的一种,而且是最难忍受的一种。 只不过这是他自找的,他先拒绝了别人,别人才会遗忘了他。 所以他并不埋怨,却在祝福,祝福他的朋友们永远和好。 他的祝福诚恳而真挚,却也是痛苫的。 ——假如你知道他的痛苦有多么深,你就会了解“误会”是件多么可怕的事了。 风从山边吹过来时,传来了敲更声。 已是三更。 他忽然跳了起来,用最快的速度,掠向远山。 远山一片黑暗,那青色的山岗,已完全被无边的黑暗笼罩。 (三) 黑暗永远不会太久长的。 青色的山岗又浸浴在阳光下,阳光灿烂。 灿烂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这破旧的馒头店.也显得有了生气。 王大小姐正在吃她的早点,用馒头蘸着烧鸡卤吃。 馒头是刚出笼的,热得烫手,烧鸡卤却冰冷,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比邓定侯拳头还大的馒头,她已经吃了两个。 虽然这两天都没有睡好,可是一清早起来,躲在房里偷偷地冲了个冷水澡后,她的精神却特别振奋,胃口也特别好。 她毕竟还年轻。 邓定侯的胃口就差多了,老山东更不行,他宿酒未醒,又没有睡好,正在喃啁嘀咕着:“放着好好的客栈不去睡,却偏偏要睡我的破桌子,你们这些年轻人.我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毛病。” 王大小姐嫣然道:“不是我有毛病,是他。” 老山东道:“是他?” 王大小姐道:“他怕我,因为我不是….” 她没有说下去.她的脸已红了。 老山东眯着眼笑道;‘因为你不是他的情人.是丁喜的。” 王大小姐没有否认。 没有否认的意思.通常就是承认。 老山东大笑.道:“丁喜这小子,果然有两手,果然有眼光。” 他站起来找酒:“这是好消息,我们一定要喝两杯庆祝。” 喜欢喝酒的人.总是能找出个理由喝两杯的。 邓定侯也笑了。 老山东已找出个大碗,倒了三碗酒,倒得满满的。 邓定侯道:“我们少喝点行不行?” 老山东用眼角瞄着他,道:“你是不是想喝醋?” 邓定侯苦笑道:“就算我要吃醋,吃的也是干醋。” 老山东道:“那么你就快喝酒。 邓定侯道:“可是今天...” 老山东道:“你放心,胡老五一定要到晚上才会来,因为他的孙大哥一定要等到晚上宵夜时才吃烧鸡,而且要吃新鲜的。”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要我们坐在这里等一天.滋味倒真不好受。” 老山东道:“你也可以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干等的,我的酒足够把你们两个人都泡得完全湿透。” 他又举起了他的碗。 王大小姐忽然道:“现在我们就喝酒来庆祝,未免还太早了些。” 老山东皱着眉道:“为什么?” 王大小姐也叹了口气,道:“因为…。·因为我虽然对他好,可是..” 老山东道:“可是那小子却总是对你冷冰冰的,有时还故意要气你。” 王大小姐咬起了嘴唇,道:“他就是这样子。” 老山东又大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就因为他喜欢你,所以才会故意作出这样子来。我早就说过,这小子是个怪物。” 王大小姐眼里立刻发出了光,立刻用两只手捧起涸碗,好象准备一口气喝下去。 邓定侯并没有阻止。 他知道王大小姐要喝酒时.谁也拦不住的。 就在这时,突然门外“笃”的一响。 门还没有开,门外已贴上了一张红纸。 “老板有病,休业三天。” 可是“笃”的一声响过了之后,又是“砰”的一响,一个人撞开了门,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撞翻了一张桌子,桌子又擅翻了王大小姐手里的碗。 王大小姐居然没有发脾气,因为这个人竟是胡老五。 老山东皱眉道:“难道你已经喝醉了?” 胡老五扶着桌子,弯着腰,不停地喘气,并不象喝醉酒的样子。 老山东又问道:“是不是孙毅急着要吃烧鸡?” 胡老五摇摇头,忽然又踉踉跄跄地冲了出去。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邓定侯看看老山东:“这是怎么回事?” 老山东苦笑道:“天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本来就是个怪物,现在...” 他没有说下去。 他忽然看见桌缝里多了个小小的纸卷.邓定侯当然也看见了。 第33章 胡老五刚才就是扶着这张桌子的。 他特地赶来,一定就为了送这个小纸卷。 孙毅并奇+書*網没有要下山买烧鸡,他却非急着送来不可,所以只有偷偷地赶来。 他已是个残废人,走这段路并不容易,简直也等于是在拼命。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果然不愧是拼命胡老五,为了朋友.他也肯这么拼命。” 王大小姐道:“他既然这么拼命,这纸卷上一定有很重要的消息。” 三个人的手一起去拿纸卷,手伸得最快的当然是邓定侯了。 展开纸卷,上面只写了七个字:“今夜子时.大宝塔。” 粗糙的纸,字迹很是歪斜潦草。 王大小姐道:“这是什么意思?” 邓定侯道:“这意思就是说.今夜子时,要我们到大宝塔去。” 王大小姐道:“因为那里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发生。” 邓定侯道:“那件事说不定就是揭破这秘密的关健。” 王大小姐道:“大宝塔是个地名?” 老山东道:“大宝塔是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在什么地方?” 老山东道:“就在山神庙后面。” 王大小姐道:“山神庙在哪里?” 老山东道:“就在大宝塔前面。”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说清楚点?”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 老山东把碗里的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后,才叹了口气,道:“因为那地方是个去不得的地方。” 他的表情忽然变得很严肃,慢慢地接着道:“据说到那里去的人,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还能活着回来的。” 王大小姐笑了,笑得却有些勉强,道:“那地方难道有鬼?” 者山东道:“不知道。”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去过?” 老山东道:“就因为我没有去过,所以我现在还活着。” 他说得很认真,并不象是开玩笑。 王大小姐看着邓定侯。 邓定侯沉思着,道:“这么样看来,大宝塔本身一定就有很多秘密.所以….” 王大小姐道:“所以我们更非去不可。” 邓定侯也笑了笑,笑得也很勉强,他想得比王大小姐更多。 一—说不定这件事根本就是一个圈套.要他们去自投罗网。 但他们还是非去不可。 邓定侯道:“既然有大宝塔这么样一个地方,我们总能找得到的。” 王大小姐跳起来,道:“我们现在就找。” 邓定侯道:“现在不能去。” 王大小姐不解道:“为什么?” 邓定侯道:“我们现在就去,若是被饿虎岗的人发现了,岂非打草惊蛇。” 老山东立刻道:“说得有道理。” 王大小姐道:“难道我们就这么干坐着,等天黑?” 老山东笑道:“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干坐着的。” 天已黑了。 邓定侯臂上的伤口,已被重新包扎了起来,他正默默地用一块干布,在擦着一袋铁莲子。 他擦得很慢,很仔细,每一颗铁莲子,都被他擦得发出了亮光。 他成名的武器,就是他的双拳,江湖中几乎已没有人知道他还会暗器。 这袋铁莲子,他的确已有很久很久都没有动过了。 有一次他的铁莲子击出,非但没有打倒他要打的人.却从对方的刀锋上反弹出去.误伤了一个在旁边观战的朋友。 自从那次之后,他就不愿再用暗器。 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用。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被环境逼迫.做一些他本来不愿做的事? 邓定侯叹了口气.把最后一颗铁莲子放入他的草囊里,把革囊盘在腰畔。 王大小姐一直在默默地看着他,这时才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邓定侯点点头,又喝了口酒, 酒虽然会令人反应迟钝、判断错误,却可以给人勇气。 世界上的事,本就大多是这样子的,有好的一面,必定也有坏的一面。 你若能常常往好的一面去想,你才能活得愉快些。 王大小姐也喝了口酒,站起来,对老山东笑了笑,道:“谢谢你的酒,也谢谢你的烧鸡和馒头。” 老山东抬起头,瞪着眼睛,看了她很久,忽然道:“你决心要去?” 王大小姐道:“我是非去不可。” 老山东道:“就算明知道去了回不来,你也是非去不可吗?” 王大小姐又笑了笑,道:“能不能回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能不能去.该不该去?” 老山东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得好.好极了。” 他转过头,盯着邓定侯.道:“看样子你一定也是非去不可的了?” 邓定侯笑笑。 老山东道:“只要你觉得应该去做的事,你就非去不可?” 邓定侯又笑笑,道:“其实我并不是很想去,因为我也怕死,伯得很厉害,可是假如不去,以后的日子一定比死还可怕。” 老山东道:“好.说得好。” 他忽然站起来,道:“我们走吧。” 邓定侯怔了怔,道:“我们?” 老山东也笑了笑,道:“我若不带路,你们怎么去?” 王大小姐道:“你难道不能告诉我们路,让我们自己去?” 老山东道:“不能。” 王大小姐道:“为什么不能?” 老山东道:“因为我想去。” 王大小姐道:“你自己刚才还说过,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老山东道:“我说过之后,你们还是要去,你们能去.我为什么不能去?” 王大小姐道:“我们去是有理由的。” 老山东道:“我也是有理由,我想去看热闹。” 王大小姐苦笑道:“这理由不够好。” 老山东道:“对我来说,却已足够了。” 他微笑着,又道:“你们还年青,一个正是花一样的年华,前程如锦;一个又正在得意的时候,不但名满天下,而且有钱有势。我呢?我有什么?” 王大小姐道:“你…你…。.” 老山东不让她说话.抢着又道:“我已是个老头子,半截已入了土,我既没有妻子儿女,也没有田地财产,每天晚上都喝得半死不活的,活着又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们能为朋友去拼命,为江湖道义出力,我为什么不能?” 他越说越激动,连颈子都粗了。 老山东道:“你们就算没有拿我当朋友.可是我喜欢你们,喜欢小马,喜欢丁喜.所以我也非去不可。” 王大小姐看看邓定侯。 邓定侯又喝了口酒,道:“我们走吧。” 王大小姐道:“我们?” 邓定侯道:“我们的意思,就是我们三个人。” 风从远山吹过来,远山又已被黑暗笼罩。 他们三个人走出去,老山东接着胸膛,走在最前面。 他走出去后,就没有再回头。 王大小姐道:“你不把门锁上?” 老山东大笑,道:“你们连死活都不在乎.我还在乎这么样一个破馒头店?” (四) 远山在黑暗中看来更遥远.但是他们毕竟已走到了,在山峦的怀抱里,风的声音由尖锐变为低沉,就象是风也学会了叹息。 为谁叹息? 是不是为了人类的残酷和愚昧?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总是要互相欺骗,互相陷害,互相杀戮呢? 镇上寥落的灯光,现在看起来甚至已比刚才黑暗中的远山更遥远。 甚至比星光更远。 淡淡的星光下,已隐约可以看见山坡上有座小小的庙宇。 邓定侯压低了声音,问道:“那就是山神庙?” 老山东道:“嗯。” 邓定侯道:“大宝塔就在出神庙后面?”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抢着道:“可是我怎么连宝塔的影子都看不见?” 老山东道:“那也许只因为你的眼睛不大好。” 王大小姐道:“你的眼睛好,你看见了?”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又问道:“在哪里?” 老山东随随便便地伸手往前面一指。 他指着的是个黑黝黝的影子,比山神庙高些,从下面看过去,还有—截露在山神庙的屋脊上,平平的、方方的一截,看来就象是—块很大的山崖,又象是座很高的平台。 你无论说这黑影象什么都行,但它却绝不象是一座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说这就是大宝塔?” 老山东道:“嗯。” 王大小姐道:“大大小小的宝塔我倒也见过几座,可是这么样一座宝塔…—.” 老山东忽然打断了她的话,道:“我并没有说这是一座宝塔。” 王大小姐道:“你没有说过?” 老山东道:“这根本不是一座宝塔。” 老山东说话好象已变得有点颠三倒四,就连邓定侯都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 老山东道:“是半座宝塔。” 邓定侯怔了怔,道:“怎么?宝塔也有半座的?” 老山东道:“烧鸡有半只的,馒头有半个的.宝塔为什么不能有半座的?” 王大小姐又抢着道:‘烧鸡馒头都有一个的,那只因另外的一半已被人吃下肚子里。” 老山东道:“不错。” 王大小姐道:“另外的一半宝塔呢?” 第34章 老山东道:“倒了。” 王大小姐道:“怎么会倒的?” 老山东道:“因为它太高。”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又道:“宝塔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岂非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没有再问,心里却在叹息,这句话中的深意.也许没有人能比他了解得更多。 了解得越多,话也就说得越少了。 老山东道:“这宝塔本来有十三层的.听说花了七八年的功夫才盖好。” 王大小姐道:“现在呢?” 他目光闪动着,忽又接着道:“上面七层宝塔倒下来的时候,下面正有很多人在拜祭的。” 王大小姐动容道:“那么宝塔倒下,岂非压死了很多人?” 老山东道:“据说也不太多,只有十三个。” 王大小姐的手已冰冷。 老山东淡淡道:“一个人若是死得很冤枉,阴魂总是不散的,所以这十三个人,就是十三条鬼魂。” 一阵风吹过,王大小姐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王大小姐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说了。” 老山东道:“能。” 这个字说出来,断塔上忽然亮起了一点灯光,阴森森的灯光,就象是鬼火。 王大小姐屏住了气,问老山东道:“那上面怎么会忽然有人了?” 老山东道:“你怎么知道那一定是人?” 王大小姐瞪着他.道:“你答应我不再说的了。” 老山东笑了笑.道:“我说了什么?” 王大小姐咬住嘴唇,顿了顿脚,道:“不管那是人是鬼,我都要上去看看。” 她已经准备冲上去,邓定侯却一把拉住了她,道:“你用不着去看,我保证那一定是人,只不过,人有时候比鬼还可怕。” 想到那个人的阴狠恶毒,王大小姐又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实在也有点害怕:“但是我们若连看都不敢看,又何必来呢?” 邓定侯道:“我们当然要去看看的。” 王大小姐道:“我们三个人一起去?” 邓定侯摇摇头,道:“我一个人过去看,你们两个人在这里看。” 王大小姐几乎要叫出来了,道:“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邓定侯解释道:“你们可以在这里替我把风,假如我失了手,你们至少还可以做我的接应。” 王大小姐道:“可是我….” 邓定侯打断她的话,道:“三个人的目标是不是比一个人大?” 王大小姐只有承认。 邓定侯道:“你总不至于希望我们三个人同时被发现,一起栽在这里吧?” 王大小姐只有闭上了嘴,闭上嘴的时候,她当然又开始在咬唇。 老山东道:“山神庙后面有棵银杏树,这树离宝塔已不远.我们可以躲在那里替你把风。” 王大小姐这时忽然又开了口,道:“却不知树上有杏子没有?” 老山东道:“你现在想吃杏子?” 王大小姐道:“我不想吃,我只不过想用它来塞住你的嘴。” (五)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它高。 有很多人也是这样子的,你一定要接近他,才能知道他的伟大。 他若是站在宝塔往下面看,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甚至连一点儿灯光都看不见了。 巨大的山峦阴影,正投落在这里,除了这一点灯光外,四面一片黑暗。 风声更低沉。 除了这低沉如叹息的风声外,四面也完全没有别的声音了。 邓定侯的动作很轻,他相信就算是一只狸猫,行动时也未必能比他更轻巧。 黑暗又掩住了他的身形,他也相信塔上的不管是人是鬼,都不会发现他的。 但是偏偏就在这时候.塔上已有个人在冷冷道:“很好,你居然准时来了。” 邓定侯一惊,还拿不准这人究竟是在跟谁说话。, 这人却又接着道:“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还不上来?” 邓定侯叹了口气,这次他总算已弄清楚,这人说话的对象就是他。 看来他的动作虽然比狸猫更轻,这人的感觉却比猎狗还灵。 他挺起了胸膛,握紧了拳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镇定:“我既然已来了,当然要上去的。” 每一层塔外,都有飞檐斜出,以邓定侯的轻功,耍一层层的飞跃上去并不难。 但是他却宁可走楼梯。他不愿在向上飞跃时,忽然看见一把刀从黑暗中伸出来。 他也不想被人凌空一脚踢下,象是条土狗一样挥死在这里。 他宁可走楼梯。 不管塔里的楼梯有多窄,多么黑暗,他还是宁可走楼梯的。 就算塔里面也有埋伏,他也宁可走楼梯。 只要能让自己的脚踏在地上,他心里总是踏实些。 他一步步地走,宁可走得慢些,这也总比永远到不了的好。 塔里面既没有埋伏,也没有人。 四面窗户上糊着的纸已残破了,被风吹得“叹落,叹落”的响。 越走到上面,风越大.声音越响,邓定侯的心也跳得越快。 塔里面没有埋伏,是不是因为所有的力量都已集中塔顶上? 既然明知他一上到塔顶,就已再也下不来,又何必多费事? 邓定侯的手很冷.手心捏着把冷汗,甚至连鼻尖都冒出了汗。 这倒并不是完全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 凶手究竟是谁?奸细究竟是谁? 这谜底立刻就要揭晓了.到了这种时候,有谁能不紧张?塔顶上当然有人.一盏灯,两个人。 断塔断魂 (一) 一盏黄油纸灯笼,用竹竿斜斜挑起.竹竿插在断墙里,灯笼不停地摇晃。 灯下有一个人,一个衰老佝偻的残废人,阴暗丑陋的脸上、满是刀疤。 胡老五,“拼命”胡老五,此刻他当然不是在拼命,他正在倒酒。 酒杯在桌上,桌子在灯下.他正在替一个很高大的人倒酒。桌子两旁,面对面摆着两张椅子,一张椅子上已有个人坐着,一个很高大的黑衣人,他是背对着楼梯口的。 邓定侯从楼梯走上来,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虽然坐着,还是显得很高大,他当然听见了邓定侯走上来的脚步声,却没有回头,只不过伸手往对面椅子上指了指,道:“坐。” 邓定侯就走过去坐下,坐下去之后他才抬起头,面对着这个人,凝视着这个人的眼睛。 两个人的目光相遇,就好象是刀与刀相击,剑与剑交锋。两个人的脸都同样凝重严肃。 邓定侯当然见过这个人的脸,见过很多次,他第一次见到这个人的脸是在关外…...在那神秘富饶的大平原,雄伟巍峨的长白山,威名远播的长青镖局里。 从那次之后,他每次见过这个人,心里都会充满了敬重和欢愉。因为他敬重这个人,也喜欢这个人。可是这一次,他见到他面前的这张脸时,心里却只有痛苦和愤怒。 ——百里长青,果然是你,你...你为什么竟然要做这种事? 他虽然在心里大声呐喊,嘴里却只淡谈地说了句:“你好。” 百里长青沉着脸,冷冷道:“我不好,很不好。” 邓定侯道:“你想不到我会来?” 百里长青道:“哼。”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但是我却早已想到你…。”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看见百里长青皱起了眉。他要说的话.百里长青显然很不愿意听。 他一向不喜欢说别人不愿听的话.何况,现在所有的秘密都已不再是秘密,互相尊重的朋友已变得势不两立了,再说那些话岂非已是多余的。 无论多周密的阴煤,都一定会有破绽;无论多雄伟的山峦,都一定会有缺口。 风也不知从哪一处缺口吹过来.风在高处,总是会令人觉得分外尖锐强劲,人在高处,总是会觉得分外孤独寒冷。这种时候,总是会令人想到酒的。胡老五也为他斟满了一杯。邓定侯并没有拒绝,不管怎么样,他都相信百里长青绝不是那种会在酒中下毒的人。 他举杯—— 他还是向百里长青举杯,这也许已是他最后一次向这个人表示尊敬。 百里长青看见他,目中仿佛充满了痛苦和矛盾,那些事或许也不是他真心愿意去做的。 但是他做出来了。邓定侯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只觉得满嘴苦涩。 百里长青也举杯一饮而尽,忽然道:“我们本来是朋友,是吗?” 邓定侯点头承认。 百里长青道:“我们做的事,本来并没有错。” 邓定侯也承认。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我们有些地方的做法,并不完全正确,所以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结果。” 邓定侯长长叹息,道:“这实在是很可惜,也很不幸。” 百里长青摇头道:“最不幸的,现在我已来了,你也来了。” 邓定侯道:“你认为我不该来?” 百里长青道:“我们两个人之中,总有一个是不该来的。o 邓定侯谊:“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我本不想亲手杀你。” 邓定侯道:“现在呢?” 百里长青道:“现在我们两个人之中,已势必只有一个能活着回去。” 他的声音平静镇定,充满自信。 邓定侯忽然笑了‘ 对于百里长青这个人,他本来的确有几分畏惧,但是现在,一种最原始的愤怒,却激发了他生命中所有的潜力和勇气。 第35章 —一反抗欺压,本就是人类最原始的愤怒之一。 ——就因为人类能由这种愤怒中产生力量,所以人类才能永存! 邓定侯微笑道:“你相信能活着回去的那个人一定是你?” 百里长青并不否认。 邓定侯忽然笑着站起来,又喝干了杯中的酒。 这一次他已不再向百里长青举杯,只淡淡说了一个字:“请!”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放下酒杯的这只手,道:“你的手有伤?” 邓定侯道:“无妨。” 百里长青道:“你所用的武器,就是你的手。” 邓定侯道:“但是我自己也知道,我绝对无法用这只手击败你。” 百里长青道:“那你用什么?” 邓定侯道:“我用的是另一种力量,只有用这种力量,我才能击败你。” 百里长青冷笑。 他没有问那是什么力量,邓定侯也没有说,但却在心里告诉自己:“邪不胜正,公道、正义、真理,是永远都不会被消灭的。” 风更强劲.已由低沉变成尖锐,由叹息变为嘶喊。 风也在为人助威? 为谁? 邓定侯撕下了一块衣襟,再撕成四条,慢慢地扎紧了衣袖和裤管。 胡老五在旁边看着他.眼神显得很奇怪,仿佛带些伶悯,又仿佛带着讥嘲不屑。 邓定侯并不在乎。 他并不想别人叫他“拼命的邓定侯”.他很了解自己,也很了解他的对手。 江湖中几乎很难再找到这么可怕的对手。 他并不怕胡老五把他看成懦夫.真正的勇气有很多面,谨慎和忍耐也是其中的一面。 这一点胡老五也许不懂,百里长青却很了解。 他虽然只不过随随便便的站在那里,可是眼睛里并没有露出讥笑之意,反而带着三分警惕、三分尊重。 无论谁都有保护自己生命的权力。 为了维护这种权利,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应该受到尊重。 邓定侯终于挺起胸,面对着他。 百里长青忽然道:“这几个月来,你武功好象又有精进。” 邓定侯道:“哦?” 百里长青道:“至少你已真正学会了两招,若想克敌制胜,这两招必不可缺。” 邓定侯道:“你说的是哪两招?” 百里长青道:“忍耐,镇定。” 邓定侯看着他,目中又不禁对他露出尊敬之意。 他虽然已不再是个值得尊重的朋友,却还是个值得尊敬的仇敌。 百里长青凝视着他,忽然道:“你还有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事?” 邓定侯沉吟着,道:“我还有些产业,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百里长青道:“很好。” 邓定侯道:“我若战死,只希望你能替我做一件事。” 百里长青道:“你说。” 邓定侯道:“放过王盛兰和丁喜,让他们生几个儿子,挑一个最笨的过继给我,也好让我们邓家有个后代。” 百里长青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痛苦和矛盾,过了很久.才问道:“为什么要挑最笨的?” 邓定侯笑了笑,道:“傻人多福,我希望他能活得长久些。” 淡淡的微笑,淡淡的请求,却已触及了人类最深沉的悲哀。 是他自己的悲哀,也是百里长青的悲哀。 因为百里长青居然也在向他请求:“我若战死.希望你能替我去找一个叫江云馨的女人.把我所有的产业都全交给她。” 邓定侯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百里长青道:“因为…·因为我知道她有了我的后代。”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互相凝视,心里都明白对方一定会替自己做到这件事。 也正因为他们心里都还有这一点信任和尊重,所以他们才会向对方提出这最后的请求。 然后他们就已出手.同时出手。 邓定侯的出手凌厉而威猛。 他知道这一战无论是胜是败,都一定是段很痛苦的经历。 他只希望这痛苦赶快结束,所以每一招都几乎已使出全力。 少林神拳走的本就是刚烈威猛一路,拳势一施展开,风生虎虎,如虎出山岗。 塔顶的地方并不大,百里长青有几次都已几乎被他逼了下去。 但是每次到了那间不容发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忽然又从容站稳了。 四十招过后,邓定侯的心已在按下沉。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在那古老的禅寺中,他的师博说过的几句话…… ——柔能克刚.弱能胜强。 ——钢刀虽强,却连一线流水也刺不断,微风虽弱.却能平息最汹涌的海浪。 ———你一定要记住这一点,因为你看来虽随和,其实却倔强;看来虽谦虚,其实却骄傲。 ——我相信你将来必可成名,因为你这种脾气,必可将少林拳的长处发挥,但是你若忘了这一点,遇见真正的对手时,就必败无疑了。 阴郁的古树.幽深的禅院.白眉的僧人坐在树下,向一个少年谆谆告诚——此情此景.在这一瞬间忽然又重现在他眼前。 这些千锤百炼、颠扑不灭的金石良言,也仿佛响在他耳边。 只可惜他已将这些话忘记了很久,现在再想起,已太迟了。 他忽然发现自己全身都已被一种柔和却断不绝的力量缚束着,就象是虎豹沉入了深水,蝇蛾投入了蛛网。… 然后百里长青的手掌,就象是那山峦的巨大阴影一样,向他压了下来。 他已躲不开。 ——死是什么滋味? 他闭上眼。 温柔绮丽的洞房花烛夜,他妻子丰满圆润的双腿。 在这一瞬间,他为什么还会想到这点? ——我的妻子衣食必可无缺.我很放心。 他真的能放心? ——邪不胜正,正义终必得胜! 他为什么会败? 他虽然败了,正义却没有败。 因为就在这最后的一刹那间,忽然又有股力量从旁边击来,化解了百里长青这一掌,就象是阳光驱走了山的阴影。 这般力量也正象是阳光,虽然温和.却绝不可抵御。 百里长青退出三步,吃惊地看着这个人。 邓定侯睁开眼看到这个人,更吃惊。 出手救他的这一掌,竟是那个老佝偻的残废胡老五。 只不过现在他看来已不再衰老,身予也挺直了,甚至连眼睛都已变得年轻。 “你不是胡老五。” “我不是”。 “那么你是谁?” 花白的乱发和脸上的面具同时被掀起,露出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 丁喜! 邓定侯终于忍不住叫了出来! “丁喜?”百里长青盯着他:“你就是那个聪明的丁喜?” 丁喜点点头,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 百里长青道:“你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丁喜道:“功夫就是功夫,功夫只有一种,杀人的是这一种,救人的也是这一种。” 百里长青的眼里发出光,他想不到这年轻人居然能说得出这种道理。 ——在基本上,所有的武功都是一样的。 这道理虽明显,但是能够真正懂得这道理的人却不多。 事实上,能值得这道理的人,世上根本就没有几个。 这年轻人是什么来历?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又出手。 这一次他的出手更慢,更柔和,就象是可以平息海浪的那种微风,又象是从山巅流下、但永远也不会断的那一线流水。 可是这一次他遇见的既不是钢刀.也不是海浪,所以他用出的力量就完全失去意义。 百里长青更惊讶,拳势一变,由柔和变成强韧.由缓慢变成迅速。 丁喜的反应也变了。 邓定侯忽然发现他们的武功和反应,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除此之外,他们两个人之间,竟仿佛还有种很微妙的相同之处。 百里长青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一拳击出,突然退后。 丁喜并没有进逼。 百里长青盯着他,忽然问道:“你的功夫是谁教你的?” 丁喜道:“没有人数我。” 百里长青道:“那么你的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 丁喜道:“你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他的表情很奇怪,声音也很奇怪.仿佛充满了痛苦和悲哀。 百里长青的表情却变得更奇怪,就象是忽然有根看不见的尖针.笔直刺入了他的心。 他的身子突然开始颤抖,精神和力量都突然溃散.连声音都已发不出。 他本已百炼成钢.他的力量和意志本已无法摧毁,本不该变成这样子的。 邓定侯看着他,看了很久,再看着丁喜,忽然也觉得手脚冰冷。 就在这时,灯笼忽然灭了,黑暗中仿佛有一阵尖锐的风声划过。 风声极尖锐,却轻得听不见。 只有最歹毒可怕的暗器发出时,才会有这种风声。 暗器是击向谁的? 风声一响,邓定侯的人已全力拔起,他并没有看见过这些暗器,也不知道这些暗器是打谁,但是他却一定要全力闪避。 因为他毕竟也是经过千锤百炼的高手,他已听见了这种别人听不见的风声, 百里长青和丁喜呢? 在那种情绪激动的时刻,他们是不是还能象平时一样警觉? 黑暗, 天地间一片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邓定侯身子掠起,却反而有种向下沉的感觉,因为他整个人都已被黑暗吞没。 第36章 他虽然在凌空翻身的那一瞬间,乘机往下面看了一眼 可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他来的时候,附近没有人,塔下没有人,塔里面也没有人。 他一直都在保持着警觉,百里长青和丁喜想必也一样。 若是有人来了,他们三个人之间,至少有一个人会发现。 既然没有人来,这暗器却是从哪里来的?他也想不通。 这时他的真气已无法再往上提,身于已真的开始往下沉。 下面已变成什么情况?是不是还有那种致命的暗器在等着他? (二) 宝塔虽然已只剩下六层,却还是很高,走得越近,越觉得高,人就在塔上,更觉得它高,无论谁也不敢一跃而下。 邓定侯咬了咬牙,用出最后一分力,再次翻身,然后就让自己往下堕,堕下三四丈后,到了宝塔的第三层,突又伸手,搭住了风檐。 他终于换了一口气。 这一次他再往下落时,身子已轻如落叶。 他的脚终于接触到坚实可靠的土地,在这一瞬间的感觉,几乎就象是婴儿又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对人类来说.也许只有土地才是永远值得信赖的。 但地上也是一片黑暗。 黑暗中看不见任何动静.也听不见任何声音。 塔顶上已发生过什么事? 丁喜是不是已遭了毒手? 邓定侯握紧双拳,心里忽然又有了种负罪的感觉,觉得自己本不该就这么样抛下刚才还救了他性命的朋友。 塔里更黑暗.到处都可能有致命的埋伏,但是现在无论多么大的危险,都已吓不走他了。 他决心要闯进去。 可是在他还没有闯进去之前,断塔里已经有个人先窜了出来。 他的人已扑起,真气立刻回转,使出内家千金坠,双足落地,气力再次运行,吐气开声,一拳向这人打了过去。 这正是威镇武林达三百年不改的少林百步神拳,这一拳他使出全力,莫说真的打在人身上,拳风所及处.也极令人肝胆惧碎的威力。 谁知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打在这人身上后.却完全没有反应。就象是刺人的坚冰在阳光下消失无形。 邓定侯长长吐了口气,道:“小丁?” 人影落下,果然是丁喜。 邓定侯苦笑。 平时他出手一向很慎重,可是今天他却好象变成了个又紧张、又冲动的年轻小伙子。 ——先下手为强,这句话并不一定是正确的,以逸待劳,以静制动,后发也可以先至,这才是武功的至理。 ——少林寺的武功能够令人尊敬,并不是因为它的刚猛之力,而是因为我们能使这种力量与精深博大的佛学溶为一体。 邓定侯叹了口气,忽然发现成功和荣耀有时非但不能使人成长,反而可以使人衰退.无论谁在盛名之下,都一定会忘记很多事。 但现在却不是哀伤与悔恨的时候.他立刻打起精神.道:“你也听见了那暗器的风声?” 丁葛道:“嗯。” 邓定侯道:“是谁在暗算我们?” 丁喜道:“不知道。” 邓定侯道:“暗器好象是从第五层打上去的。”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我并没有看见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丁喜道:“我也没有。”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一定还是躲在塔里。” 丁喜道:“不在。” 邓定候道:“是你找不到?还是人不在?” 丁喜道:“只要有人在,我就能找到。”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暗器.都绝不可能是凭空飞出来的。” 丁喜道:“很不可能。” 邓定侯道:“有暗器射出,就一定有人。” 丁喜道:“一定有。” 邓定侯道:“无论什么样的人,都绝不可能凭空无影消失的。”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那么这个人呢?难道他不是人,是鬼?” 丁喜道:“据说这座断塔里本来就有鬼。” 邓定侯苦笑道:“你真的相信?” 丁喜道:‘我不信。” 邓定侯盯着他.缓缓道:“其实你当然早就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也知道他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却偏偏不肯说出出来。” 丁喜居然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来?” 丁喜沉吟着,终于长长叹息,道:“因为就算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有很多事都凑巧。” 邓定侯道:“什么事?” 丁喜道:“这件事的计划本来很周密,但你们却偏偏总是能凑巧找出很多破绽,每一个破绽,凑巧都可以引出条很有力的线索,所有的线索,又凑巧都只有百里长青一个人能完全符合。” ——五月十三日的午夜访客。 ——时气的巧合。 ——渊博高深的武功。 —一急促的气喘声。 一用罂粟配成的药。 ——绝没有人知道的镖局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仔细想一想.这些事的确都太凑巧了些。” 丁喜道:“但却还不是最凑巧的。” 邓定侯道:“最凑巧的一点是什么?” 丁喜的声音忽然又变得很苦涩,缓缓道:“我凑巧正好是百里长青的儿子。” 邓定侯又长长吐出口气,道:“你的母亲一定就是他刚才要我去找的江夫人。” 丁喜看着他,道:“你早已知道?” 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道:“可是你并没有觉得很意外。” 邓定侯叹息道:“我以前的确想到过这一点,但你若没有亲口说出来,我还是不敢确定。” 丁喜冷冷道:“你能确定什么?确定百里长青是奸细?是凶手?” 邓定侯道:“我本来的确几乎已确定了,所以…。” 丁喜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见到他,不问青红皂白就要跟他拼命。” 邓定侯又道:“我该问什么?” 丁喜道:“你至少应该问问他,他是怎么会到这里来的?在这里等的是谁?” 邓定侯道:“这约会不是他订的?”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那么,他等的是谁?” 丁喜道:“他跟你一样,也是被人骗来的,他等的也正是你要找的人。” 邓定侯动容道:“他等的也是那凶手7” 丁喜道:“你不信?” 邓定侯道:“他看见我来了,难道认为我就是凶手?” 丁喜道:“你看见他在这里.岂非也同样认为他是凶手?” 邓定侯怔住了。 丁喜叹了口气,道:“看来伍先生的确是个聪明人.对你们的看法一点也没有错。” 邓定侯抢着问道:“伍先生是谁?” 丁喜正容道:“伍先生就是青龙会五月十三分舵的头领.也就是这整个计划的主持人。” 邓定侯又怔住。 丁喜冷笑道:“他早已准备了你们一见面就准备出手了,因为你们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都觉得自己的想法绝不会错,又何必再说废话,先拼个你死我活岂非痛快得多。” 邓定侯只有听着,心里也不能不承认他说得有理。 魂飞天外 (一) 丁喜道:“在他的计划中,你们现在本该已经都死在塔内的,只可惜……” 邓定侯忽又笑了笑,道:“只可惜你凑巧是百里长青的儿子,凑巧是我的朋友,又凑巧正好是聪明的丁喜。” 丁喜看着他,眼睛里也有了笑意。 就在这时,第三层塔上忽然传出一声暴喝,接着又是“轰”的一碰,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这层塔的墙壁已被打出个大洞。 洞里面更黑暗,什么都看不见。 邓定侯动容道:‘百里长青呢?你出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他。” 丁喜摇摇头。 邓定侯又问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跟那伍先生交上了手?” 丁喜又摇摇头,脸色也很沉重。 邓定侯道:“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看着,是不是他……”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塔上又传来一声低叱.一声暴喝.已到了第二层。 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响,一大片砖石落了下来,几乎碰在他们身上。 他们虽然看不见上面的情况,可是上面交手的那两个人武功之高,力量之强.战况之激烈,不用看也可想象得到。 百里长青的武功虽然不是天下第一,他的声名地位,虽然也不是全凭武功得来的,江湖中甚至有很多人认为.就算在他们的联营镖局中,他的武功都不能算是第一把高手。 可是真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精气内敛,深藏不露,其实无论内力外功,都几乎已炼到巅蜂,对武林中各种门派武学的涉猎和研究,更很少人能比得上。 这一点邓定侯当然了解得更清楚,他刚才还和百里长青交过手。 此刻在塔上跟他交手的人,武功竟似绝不在他之下,所以才会打得这么激烈。 假如这个人真的就是伍先生,那么这伍先生却又是谁呢? 有谁的武功能和百里长青较一时之短长? 假如这伍先生就是出卖联营镖局的奸细,杀害王老爷子的凶手,那么他不是归东景,就是姜新,不是姜新,就是西门胜。 他们三个人本来岂非已毫无嫌疑? 这些复杂的问题,在邓定侯心里一闪而过,他当然来不及思索。 第37章 就在他准备冲上塔去的时候,忽然间.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来已剩下一半的大宝塔,竟完全倒塌了下来! 在塔上决战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已必将葬身在这断塔之下? 尘土、碎木、瓦砾、砖石,就象是一片黑云、带着惊雷和暴雨,忽然间凌空压下来。 邓定侯刚想退的时候,丁喜已拉住了他的手,往后面倒窜而出。 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在那庄严古老的少林寺里,有很多高僧们曾经夸奖过他。 ——你虽然性情有些浮躁.武功很难练到登蜂造极,可是你跟别人交手时,就算武功比你高的人,也未必是你的敌手,因为你的反应快。 无论谁.对别人的赞美和夸奖,都一定比较容易记在心里。 这些话邓定侯从来就没有忘记,可是现在,他才发现他的反应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快。 丁喜就比他快,而且快得多。 ——一个人年纪渐渐老了,是不是连反应都会变得迟钝呢? 一一老,难道真是这么悲哀的事? 邓定侯退出三五丈,痴痴地站在那里,沙石尘土山崩般落在他面前.他竟似完全没有感觉。 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看得高些的,所以当一个人发现自己真正的价值时,总是会觉得若有所失。 这本就是人类不可避免的悲哀之一。 忽然间,动乱已平静,天地间已变得一片静寂,这静寂反而让邓定侯惊醒了。 前面仍然是一片黑塔,那巍峨高矗的大宝塔,却已变为平地。 就在一瞬前,它还象巨人般矗立在那里.渺视着它足下的草木尘土, 可是现在他自己也倒下去,就倒在它所藐视的草木尘土间。 ———宝塔也跟人一样,人爬得太高,也一样比较容易倒下去。 邓定侯又不禁叹了口气。 ——百里长青和那位伍先生岂非都是已经爬到高处的人? 想到百里长青.邓定侯才完全惊醒,失声道:“他们的人出来没有?” 丁喜谊:“没有。” 人既然还没有出来,难道真的已葬身在断塔下了? 邓定侯脸色变了,立刻冲过去,黑暗中,只见断塔的基层一片砖石瓦砾山积,看来就正象是一座坟墓。 无论谁被埋葬在这坟墓里,都再也休想活着出来了。邓定侯手足已冰冷, 百里长青并不是他很好的朋友,可是现在他心里却很悲痛。 因为他自觉对这个人有所歉疚。 丁喜也已赶过来,正在看着他,仿佛已看透了他的心事了。 他对百里长青的误会和怀疑,显然都已消释了。 丁喜眼睛里不禁露出了欣慰之意,这一点本是他衷心盼望的。 邓定侯回过头,看到他的表情,愤然道:“百里长青究竟是不是你的父亲?” 丁喜道:“是。” 邓定侯板着脸道:“可是现在他已葬身在断塔下,你非但一点儿也不难受,反而好象很高兴。” 丁喜没有回答这句话,反问道:“你知不知道这座宝塔为什么特别容易倒塌?” 邓定侯道:“因为它太高。” 丁喜摇摇头道:“世上还有很多更高的塔,都没有倒塌。” 邓定侯道:“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特别的原因7” 丁喜道:“这座塔是空的。” 邓定侯道:“宝塔中间本来就是空的。” 丁喜道:“但它墙壁间也是空的,甚至连地基下都是空的。” 邓定侯恍然道:“难道这座塔里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每一层都有。” 邓定侯皱眉道:“宝塔本是佛家的浮屠,里面怎会有复壁地道?” 丁喜道:“这座宝塔并不是由佛家弟子盖的。” 邓定侯道:“是什么人盖的?” 丁喜道:“强盗。” 宝塔后这一片青色的山岗,多年前就已是群盗啸聚出没之地。 丁喜道:“他们为了逃避官家的追踪,才盖了这座宝塔,作为藏身的退路.所以宝塔下还有条地道,直通上面的山寨。” 邓定侯终于完全明白了:“刚才暗算我们的人,就是从复壁地道中出来的。” 丁喜道:“不错。” 邓定侯道:“山下的人都认为塔里有鬼,想必也正是因为这缘故。” 丁喜叹道:“所以有很多人到这里来了之后,往往会平空失踪。” 邓定侯道:“因为这是你们的秘密,若有人在无意间发现这秘密,就得被杀人灭口。” 丁喜笑了笑,笑容又变得很苦涩,道:“不错,也是我们强盗的秘密,你们镖客本来就绝不会知道。” 邓定侯也只有苦笑。 他说出“你们”两个字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这是不是因为在他心底深处.就认定了终生都要被人看做强盗? ——难道他无论怎么改变,都改变不了别人对他的看法么? 邓定侯立刻在心里立下个誓愿。 他发誓以后不但要改变自己的想法和看法,还要去改变别人的。 丁喜仿佛又看出了他的心事,微笑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在山上长大的人.所以我也知道这秘密。” 邓定侯叹了口气,道:“就因为你知道这秘密,所以我们还活着。” 现在总算也已明白了“伍先生”的计划了。 “他要我们先交手,等我们打到精疲力竭时,再突然从复壁地道中下毒手,让别人认为我们是同归于尽的,他就可以永远逍遥法外了。” 丁喜也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你就算死了,也是比较幸运的一个。”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别人会认为你是为了要替你们的联营镖局除奸.替王老爷子复仇.才不惜和元凶同归于尽,你死了之后,说不定比活着时更受人尊敬,可是….” ——可是百里长青死了后,冤名就永远也洗不清了。 丁喜道:“等你们死了后,他不但可以永远逍遥法外.而且还可以重回你们的联营镖局,进一步掌握大权,从此以后,中原江湖中的黑白两道,就全都在他掌握中了。” 想到这计划的周密和恶毒,就连他现在都不禁毛骨悚然了。 邓定侯勉强笑了笑,道:“幸好我们还没有死,因为……” 丁喜微笑道:“因为他没有想到这计划中会忽然多出个聪明的丁喜,” 邓定侯笑道:“他更想不到这个聪明的丁喜非但是百里长青的儿子,还是邓定侯的朋友。” 他的笑容已不再勉强,因为他已发现,无论多恶毒周密的计划,都终必会失败的,因为人世间还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存在。 那这是人类的信心和爱心了。 就因为丁喜对他的父亲和小马有这种爱心,所以才不惜冒险。 一个冷血的凶手,当然不会了解这种感情。 就因为他忽略了这一点.所以他的计划无论多周密,都终必要失败。 瓦砾下没有人,活人死人都没有。 本来在塔里的人,现在显然已都从地道中走了.地道却已被瓦砾封死。 邓定侯道:“刚才在塔上和百里长青交手的人,会不会就是你说的那位伍先生?” 丁喜道:“很可能。” 邓定侯道:“伍先生当然不是他的真名实姓?” 丁喜道:“不是。” 邓定侯道:“他当然也不会以真面目见人的。” 丁喜道:“他脸上戴的那面具,不但真是用人皮做的,而且做得极精巧.用法也极方便,象这样的人皮面具他至少有七八张,所以在一瞬间就可以变换七八种面具。” 邓定侯道:“他身上穿的当然是黑衣服的了。” 丁喜道:“通常都是的。” 邓定侯道:“百里长青忽然看到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当然不肯放过。” 丁喜道:“尤其是在这种时候。” 邓定侯道:’“所以他若想从地道中逃走,无论他逃到哪里,百里长青都一定会愿着去追他的。” 丁喜道:“所以现在他们两个人都不在了。” 邓定侯道:“这地道是不是直通上面山寨?” 丁喜道:“是。” 邓定侯道:“伍先生想必已逃回了上面的山寨。” 丁喜道:“一进了地道,就根本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邓定侯道:“所以百里长青现在也一定到了上面的山寨了。”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你说过,那地方现在已变成了龙谭虎穴,无论谁闯了进去,都很难再活着出来。” 丁喜道:“我说过。” 邓定侯凝视着他,沉下脸道:“他是你的父亲,现在他已入了龙潭虎穴,你准备怎么办?” 丁喜道:“你要我怎么办?” 邓定侯冷冷道:“你自己应该知道的。” 丁喜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我们现在应该先花两个时辰把这地道里的瓦砖砾石挖出来.再从地道跑上山去送死?” 邓定侯道:“为什么一定会是去送死?” 丁喜道:“因为那时天已经快亮了,我们一定已累得满身臭汗,而且……” 邓定侯打断了他的话,道:“我们并不一定要走地道,这附近一定还有别的路上山。” 丁喜道:“当然有。” 邓定侯道:“在哪里?” 丁喜道:“就在我不愿意去的那条路上。”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去?” 丁喜道:“因为我知道他一定能照顾自己,也因为我还不想死。” 第38章 邓定侯道:“可是你已经上去过。” 丁喜道:“那时候情况不同。” 邓定侯道:“有什么不同?” 丁喜道:“那时我可以找到个很好的掩护。” 邓定侯道:“拼命胡老五。” 丁喜点点头道:“上山的人早巳把他当做废物,从来也没有人正眼看过他,他一个人位在后面的小屋里,从来也没有人问过他的死活。” 邓定侯道:“你知道你若扮成他,一定可以瞒过别人的耳目。” 丁喜笑了笑,道:“我连你们都瞒过了,何况别人?” 邓定侯道:“两次到老山东店里去送信的都是你?” 丁喜道:“两次都是我。” 他淡淡地接着道:“我也知道你们对胡老五这个人虽然会很好奇.却还是不会看得太仔细的.因为他实在不好看。” 邓定侯道:“现在这秘密当然已被揭穿了,你再上山去.当然就会有危险。” 丁喜道:“所以……” 邓定侯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所以你就算明知道百里长青和小马都要死在山上,也绝不会再上去,因为你的命比别人值钱。” 丁喜道:“我的命并不值钱,假如我有两条命,你就算把我其中一条拿去喂狗,我也会不在乎的。” 邓定侯道:“可惜你只有一条命。” 丁喜叹了口气,道:“实在可惜得很。” 邓定侯盯着他,道:“你真是一点儿也不替他担心?” 丁喜也沉下了脸,冷冷道:“我还没有生下来,他就已走了.我母亲是个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女人.而且还有病,我三岁的时候就会捧着破碗上街去要饭,六岁的时候就学会了做扒手.这十几年来,从来也没有人为我担心,我又何必去关心别人?” 他的声音冰冷,脸上也全无表情,可是他的手却在发抖。 邓定侯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幸好我是你朋友,幸好我已很了解你,否则我一定也会把你当做个无情无义的人。” 丁喜冷冷道:“我本来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邓定侯道:“你既然真的无情无义,为什么要冒险到这里来?为什么要救我们?为什么要想法子洗脱他的罪名?” 丁喜闭上了眼。 邓定侯道:“其实我也知道你心里一定早已有打算,只不过不肯说出来而已。” 丁喜还是闭着嘴既不承认,也没有否认。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不肯说?” 丁喜终于叹了口气,道:“我就算有话要说,也不是说给你—个人听的。” 邓定侯眼睛亮了.道:“当然,我们当然不能撇开那位大小姐。” 丁喜道:“她的人呢?” 邓定侯道:“就在那边土地庙里的一棵大银杏树上。” 丁喜淡淡的笑,道:“想不到她现在居然变得这么老实.居然肯一个人呆在树上。” 邓定侯道:“她不是一个人。” 丁喜道:“还有谁?” 邓定侯道:“老山东。” 丁喜本来已跟着他往前走,忽然又停下了脚步。 邓定侯道:“你为什么停下来?” 丁喜沉默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已不必去了。”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那树上现在一定已没有人了。” 他的声音还是很冷,脸上还是完全没有表情.可是他的手又开始在发抖。 邓定侯也发觉不对了,动容道:“老山东难道不是你的朋友。” 丁喜缓缓道:“老山东当然是我的朋友.只不过你们看见的老山东,已不是老山东。” 邓定侯脸色也变了。 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丁喜两次送情去.都没有以真面目和他们相见,为什么他明知那大宝塔的约会是个陷井,却连一点暗示警告都没有给他们。 因为他绝不能让这个“老山东”怀疑他,他一定要让邓定侯和百里长青相见,才能将计就计,揭穿伍先生的阴谋和秘密。 现在邓定侯当然也已明白,为什么这个“老山东”一定要跟着他们来,而且急得连门都没有拴。 一个卖了几十年烧鸡,自己动连一条鸡腿都舍不得吃的人,本不该那么大方的。 现在他什么事都明白了,只可惜现在已太迟。 (二) 树上果然已没有人,只留下一块被撕破的衣襟。 王大小姐的衣襟。 现在她当然也已被抢上了山寨——无论谁到了那里,都很难活着回来。 她当然更难。 树下的风,邓定侯站在这里夜的凉风中,冷汗却已湿透了衣裳。 自从他出道以来,在江湖人的心目中,他一直是个很有才能的人.无论什么样的难题.到了他手里.大多数都能迎刃而解。 所以他自己也渐渐认为自己的确很有才能,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可是现在他却忽然发现自己原来只不过是个呆子。 一个只会自作聪明、自我陶醉的呆子。 丁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道:“你用不着太难受,我们还有希望。” 邓定侯道:“还有什么希望?” 丁喜道:“还有希望能找到那位王大小姐的。” 邓定候道:“到哪里去找?” 丁喜道:“老山东的馒头店。” 邓定侯苦笑道:“难道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还会带她回馒头店去?” 丁喜道:“就因为他不是老山东,所以才会把她带回馒头店。” 邓定侯道:“为什么?” 丁喜道:“因为馒头店里不但可以做馒头,还可以做一些别的事。” 邓定侯更不懂:“可以做什么事?” 丁喜叹了口气.道:“你真的不懂?” 邓定侯摇摇头。 丁喜苦笑道,“假如你认为这个不是老山东的老山东,你就会懂了。” 邓定侯道:“你认得他?” 丁喜点点头。 邓定侯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丁喜道:“他是一个老色鬼。” (三) 云淡星稀.夜更深了。 老山东馒头店里,却还有灯光露出。 看见这灯光,邓定侯不知应该松口气还是应该更担心? 现在,王大小姐就算没有被掳入虎穴,却已必定落入虎口,落在虎穴和落在虎口的情形几乎没有多大的差别,总之是在极短的时间,便面临令人不想再看下去的景象便是。 ——猎物会被毫无人性的老虎吃下去。 他现在看不见丁喜脸上的表情。 他一直落在丁喜的后面,眼中虽然尽了全力,还是看不出丁喜的表情。 丁喜就是这样的人,他不论碰上什么,如果从表情上看,他不会透露出什么来。 不过他嘴边常常接着逗人喜欢的笑容,或者可能心情轻松得多。 但这时他连嘴边的微笑也没有了,他心里正在替谁担心?或许是王大小姐,或许是自己。 对这点他已不再惊异,也不再难受,他已承认自己在很多方面都不如丁喜。 一个人若是真的已认输了,反而会觉得心平气和,可是丁喜至少应该停下来跟他商量商量,用什么方法进入这馒头店?用什么法子才能安全救出王大小姐? 每次行动之前,他都要计划考虑很久,若没有万无一失的把握,他绝不出手。 就在他开始考虑的时候,丁喜已一脚踢破了那破旧的木门,冲了进去。 这是最简单.最直接的一种法子,这法子实在太轻率、太鲁莽。 丁喜竞完全没有经过考虑,就选择了这种法子。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冲动些的。 邓定侯在心里叹了口气.正准备冲进去接应。 可是等他冲进去的时候.王大小姐已坐起来,老山东已倒了下去,他们这次行动已完全结束,而且完全成功。 邓定侯笑了,苦笑。 他忽然发现年轻人做事的方式并不是完全错的.他忽然觉得自己的思想好象已有点落伍了。 ——就因为他能这样想,所以他永远是邓定侯,永远能存在。 ——只可惜象他这种身份的人能够这样想一想的并不多。 王大小姐看看他,看看丁喜,再看看地上的老山东,心里虽然有无数疑问,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应该从哪里问起。 丁喜也没有说。 反正她迟早总会知道的,又何必急着要在此时说。 这次行动已圆满结束,下一次行动呢? 邓定侯也同样漫无头绪,忍不住问道:“现在我们坐下来吃馒头?还是躺下去睡一觉?” 丁喜道:“现在我们就上山。” 邓定侯怔了怔道:“你好象刚才还说过,你不能上去的。” 丁喜道:“我不能上去,老山东能上去,尤其是带着两个俘虏的时候,更应该赶快上去。” 邓定侯终于明白:“两个俘虏就是我和王大小姐。” 丁喜点头。 邓定侯道:“老山东就是你!” 丁喜笑道:“这老色鬼能扮成老山东,小色鬼当然也可以。” 邓定侯道:“你能瞒得过山上那么多双眼睛?”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特征,所以别人才能辨认他。” 他又详细地解释道:“最重要的一点.当然是容貌上的.其次是身材、神气、举动和味道。” 邓定侯道:“味道?” 丁喜道:“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味道,有些人天生就很香,有些人天生就臭。” 第39章 邓定侯道:“这点倒不难.老山东整个人嗅起来就象是只烧鸡。” 丁喜道:“我若穿上这身衣服.嗅起来一定也差不多。” 邓定侯道:“你的身材跟他也很象,只要在肚子上多绑几条布带,再驼起背就行了。” 丁喜道:“我从小就常在这里偷馒头吃,他的神气举动.我有把握可以学得狠象。” 王大小姐忽然道:“你本来就有这方面的天才,若是改行去唱戏,一定更出名。” 丁喜淡淡道:“我本来就打算要改行了.在台上唱戏至少总比在台下唱安全些。” 王大小姐道:“你在台下唱?” 丁喜道:“人生岂非本就是一台戏?我们岂非都在这里唱戏?” 王大小姐闭上了嘴。 丁喜说出来的话,好象总是很快就能叫她闭上嘴的。 邓定侯道:“可是你的脸。….” 丁喜道:“容貌不同.可以易容.我的易容术虽然并不高明,幸好老山东这副尊容也没有什么人会注意,你就真要人多看两眼,也绝对没有人会愿意。”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我还带着三样很重的礼物上去,送礼的人.总是比较受欢迎的。” 邓定侯点点头道:“我和王大小姐当然都是你要带去的礼物了。” 丁喜道:“你们算两样。” 邓定侯道:“还有一样是什么?” 丁喜道:“烧鸡。” (四) 房屋是用巨大的树木盖成的,虽然粗糙简陋,却带着种原始的粗犷纯朴,看来别有一种令人慑服的雄壮气势。 这里的人也一样,野蛮、骠悍、勇猛,就象是洪荒时的野兽。 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穿着身黑衣服,阴森森的脸上全无无情,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表情却很多。 这个人看来既不野蛮,也不凶猛,却还比别的人更可怕。 ———别人若是野兽,他就是猎人,别人若是棍子,他就是枪锋。 这个人当然就是伍先生。 百里长青就站在这大厅里,面对着这些野兽,面对着这技枪锋。 他是人,只是一个人。 但他绝不比野兽柔顺,绝不比枪锋软弱。 伍先生盯着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该来的,实在不该来的。” 百里长青冷笑。 伍先生道:“你本该已是个死人,连尸体都已冰冷,你和邓定侯若是全都死了,现在岂非就已经天下太平。” 百里长育道:“我们死了.还有丁喜。” 伍先生道:“丁喜是不足惧的。” 百里长青道:“哦?” 伍先生道:“他武功也许不比你差,甚至比你更聪明,但是他不足惧。” 百里长青道:“为什么?” 伍先生道:“因为你是位大侠客,他却是个小强盗。” 百里长青道:“只可惜大侠有时也会变成小强盗。” 伍先生道:“你是在说我了。” 百里长青不否认。 伍先生道:“你已知道我是谁?” 百里长青道:“你是霸王枪的多年老友,你对联营镖局的一切事都了如指掌,对我的事也很熟悉,你的成功一向深藏不露.因为你有个能干的总镖头挡在你前面,你自己根本用不着出手。” 他盯着伍先生道:“象你这样的,江湖中能找得出几个?” 伍先生道:“只有我一个?” 百里长青道:“我只想到你一个。” 伍先生叹了口气,道:“看来你好象真是已知道我是谁了,所以 百里长青道:“所以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他脸上全无表情,眼睛里却在笑:“因为你们整天在为江湖中大大小小的事奔波劳碌.我却可以专心躲在家里练武,有时我甚至还有余暇去模仿别人的笔迹,打听别人的隐私。” 百里长青道:“你故意将镖局的机密泄露给丁喜,就因为你早巳知道他是我儿子?” 伍先生微笑道:“我也知道你跟王老头早年在闽南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百里长青道:“因为你已入了青龙会。” 伍先生道:“青龙会想利用我,我也正好利用他们.大家互相利用,谁也不吃亏。” 百里长青道:“我只奇怪一点。” 伍先生道:“你说。” 百里长青道:“以你的声名地位和财富,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伍先生道:“我说过,有两样事我是从来不会嫌多的。” 百里长青道:“钱财和女人。” 伍先生道:“对了。” 突听大厅外有人笑道:“现在你的钱财又多了一份,女人也多了一个。” 百里长青回转头,就看见了用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也看见丁喜。可是他完全认不出这个满身油腻的糟老头就是丁喜,没有人能认出。 伍先生大笑道:“你错了.现在我女人只多了一个,钱财却多出四份。” 丁喜道:“四份?” 伍先生道:“邓定侯的一份,王大小姐的一份,再加上百里长青的一份,再加上联营镖局的盈利.岂非正是四份?” 丁喜笑道:“也许还不止四份。” 伍先生道:“哦?” 丁喜道:“姜新多病,西门胜本就受你指使.现在他们都到了你掌握之中,放眼天下,还有谁敢与你争一日之短长,江湖中的钱财,岂非迟早都是你的?” 伍先生又大笑,道:“莫忘记我本来就一向有福星高照。” 他走过来.拍了拍这个老山东的肩,道:“我当然也不会忘记你们这些兄弟。” 丁喜道:“我知道你不会忘的,只不过你吃的是肉,我们却只能吃些骨头。” 说到“肉”字,本来被绳子绑着的邓定侯和王大小姐已扑上来,丁喜也已出手,说到“骨头”两个字时,伍先生的骨头已断了十三根。 就在这一瞬间,永远有福星高照的归东景,已变成霉星照命。变得真快,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歹祸福,人生就是这样子的.只不过变化实在来得太快,本来占尽上风的人.忽然间就跌得爬不起来,这变化甚至连百里长青和邓定侯都不能适应。 现在他们已退出去,带着小马和小琳一起退出去,插贼先擒王,归东景一倒下,别的人根本不敢出手,就算出手,也不足惧。 邓定侯忍不住道:“你一直说这是件很困难,很危险的事,为什么解决得如此容易?” 丁喜淡淡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太困难,太危险,所以归东景想不到有人敢冒险。” 邓定侯道:“就是因为他想不到.所以我们才能得手。” 丁喜笑了笑,道:“非但他想不到,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 可是他们现在已知道,一个人只要有勇气去冒险,天下就绝没有不能解决的事。班超、张骞,他们敢孤身涉险,就正是因为他们有勇气。古往今来的英雄豪杰,能够立大功成大事,也都是因为这“勇气”两个字。但勇气并不是凭空而来,是因为爱,父子间的亲情,朋友间的友情,男女间的感情,对人类的同情,对生命的珍惜,对国家的忠心,这些都是爱。若没有爱.谁知道这个世界会变成个什么样的世界,谁知道这故事会变成个什么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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