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锦绣》 第1节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 《步步锦绣》 作者:鱼丸和粗面 ☆、第1章 杖责出府 庭院深深,朱墙隐匿在层峦叠嶂的绿树中,只露出主院一角飞檐斗拱。正午时分,骄阳打在琉璃瓦上,瓦釉反射着一层油光。 琉璃瓦下方,原本开阔到可以跑马的镇北侯府正院,此刻乌压压跪满了下人。几百号人跪在那,却无一人敢随意喧哗。就连老太君房里最有脸面的卫妈妈,此刻也跟个锯嘴葫芦似的跪在最前面。一滴滴汗水在她额头淌下,滴到面前青石板上,很快荫湿一片。 午时三刻,正房门打开,从中走出个云鬓凤钗的少妇。少妇身后两名粗壮的婆子像拖死狗般从门槛内拽出个五花大绑的丫鬟,扔下台阶,滚两圈恰好落到少妇脚边。 镇北侯府世子妃吴氏站在台阶上,连个眼角都没给脚边昏迷的丫鬟。轻抚指甲套她咳嗽一声,本就寂静的正院,这会更是针尖落地可闻。 “妾室通房先于正室有孕,诞育庶长子,乃乱家之源。通房红绫身为家生子,自幼深受侯府恩典,却包藏祸心,私自停药有孕。老太君有命,杖四十逐出侯府,以儆效尤。” 吴氏尾音还残留在空气中,几百号下人却是心头一紧。四十板子下去,身强体壮的汉子尚且熬不住,更何况怀有身孕的娇弱妇人。 “行刑!” 吴氏一声令下,早已等候在一侧的护院将红绫绑在宽条凳上,高高举起巴掌宽的板子,闪着寒光的板子“啪”一声落人身上,旁边自有护院计数。 侯府用来惩罚下人的板子乃是特制,坚硬的铁桦树木板背面镶一层一指长的铁刺,打起来不仅声音响亮,且板板入肉。一板子下去皮开肉绽,四十板子打完,能把活人扎成肉馅。 终于护院数到四十,暗色铁刺已经染成鲜红。满院下人面色僵硬,跪在最前方的卫妈妈突然哀嚎出声:“红绫,娘可怜的孩子。” 趴在条凳上,卫妈妈宽大的衣袍遮住丫鬟瘦弱的身躯。趁人不备迅速从她嘴里抠出些什么,又往她受刑之处塞个荷包。 “拉开她。” 吴氏凌厉的声音传来,立刻有婆子上前架开卫妈妈。一片惊惧之中,谁都没注意到卫妈妈方才一瞬间的小动作。 刑场后面,正院第三进的厢房内,镇北侯府老太君封氏点燃一炷香,朝菩萨三叩三拜后插入香炉内。香烟袅袅,菩萨慈眉善目的脸也稍显模糊。 厢房门外,侍奉茶点的丫鬟朝前面呶呶嘴,掩住嘴唇小声交换信息:“光听板子声就觉得屁股疼,红绫姐姐那么和善一人,哎。” “嘘,以后可别再提红绫。我听府里采买的小厮说,这次西北大捷,世子夫人娘家兄弟立了大功。前几日他们班师回朝,还带回来好些长得花花绿绿的俘虏。” “你可别骗我,人只能穿得能花花绿绿,哪能长得跟衣服一样。” “真的,他们头发是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绿色的,浑身一层毛跟猴子似的。” “嘘,卫妈妈来了。” 谈兴正盛的丫鬟立刻噤声,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瞧见平日一丝不苟的卫妈妈这会头发打结眼眶红肿,瞬间没了刚才的兴奋。日后府里世子夫人掌家,那些踩低捧高的可不得糟践他们这些老太君房里的下人。 卫妈妈跨过门槛,进门便朝佛龛跪下:“给老太君请安。” “又没外人,行那些虚礼作甚。” “这应该是老奴最后一次给您磕头。老太君仁慈,向来善待咱们这些下人,只是今日红绫那丫头被这样赶出府,老奴无颜继续赖在府里。” “你可是在怨老身?” “老奴不敢,”跪在地上,头埋的更低,卫妈妈声音带上颤抖:“我只是为红绫抱屈,她还那么小,甚至还是个清清白白的黄花大姑娘,就被安上这么个罪名。幸得老太君仁慈,特意使人给她换身厚衣裳,又赏下百年人参保她性命,可日后她孤苦伶仃有家不能回,又背着那样的名声,该怎么熬完这一辈子。为人父母,即便为奴为婢生来卑贱,可一颗疼孩子的心也不会比任何人少半分。” “红绫那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本想寻个机灵管事让她做正头娘子,无奈被世子看上讨了去。哎,冤孽。” 借着老太君搀扶起身,卫妈妈眼角湿润:“这哪能怪老太君,谁家老人不疼孙子。只如今吴氏一门风头正盛,世子夫人大势已成。今日她拿红绫立威,老奴若是继续在侯府呆下去,岂不是徒惹人不快。只可惜主仆一场,老奴再不能为老太君守夜捶腿。” 满头银丝的老太君,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岁:“都怪我平日太过仁慈,明知吴氏权欲心重、面慈心狠,却一再放任。既然你想出府,我也不能硬留你在这泥潭,只一件事……” 说到这她声音降八度,附身在卫妈妈耳边轻声嘱咐。待她说完,卫妈妈直摇头。 “这怎么使得,老奴只是您身边端茶倒水伺候的下人,见识粗浅身份卑微,如何能代您打理侯府产业。” “怎么使不得,”看向佛龛,封老太君面色阴冷:“庶长子乃乱家之源?真是笑话,不单庶长子,任何沾染权势却脑子拎不清的搅屎棍,都是乱家之源。镇北侯府要毁,也不能毁在这毒妇手里。” 待前面吴氏板着脸再一番训话彻底立威,命小厮处理红绫后不久。侯府后院角门,卫妈妈背着昨日收拾好的包袱,里面另加封老太君给的几样信物,在角门新换婆子的啐痰声中,急匆匆往侯府惯常用的牙行走去。 ** 卫嫤在一片针扎般的疼痛中醒来,她不过是跟驴友团在乔戈里峰营地露营时,恰巧亲戚到访,怎么就疼成这熊样。 “热水。” 一出声她就惊了,这声音软绵绵的、还带了丝少女的甜糯,妥妥的萌妹子,与她女汉子画风完全不搭边。 翻个身她试图叫醒同一帐篷的驴友,谁知一翻身,堪比被暴雨梨花针击中的疼痛涌来,一瞬间她身上便出了一层冷汗。 这下再大条,卫嫤也察觉出不对劲。不管姨妈痛有没有这么惊心动魄,总归不该屁股疼。强忍住疼睁开眼,面前的一切让她惊呆了。戴着镣铐的汉子、神情麻木的妇人、绑住四肢的幼童,烧锃亮的火盆和烙铁,绑在架子上被抽打的倔强少年,整一个人间炼狱。 默默咽了口唾沫,卫嫤突然觉得屁股没那么疼了。这会她才察觉到,那里似乎有些异物,手伸过去,在黏糊糊的一片中,她摸到个光滑柔软的东西,大小形状有点像她以前装硬币的零钱包。出于本能,她没有立刻拿出来,而是将它挪了挪位置,让自己更舒服点,然后竖起耳朵继续留意周围动静。 受□□繁荣的穿越文化影响,卫嫤很快就弄明白,她这是穿越了。而且很不幸,没有穿到高门华府做千金小姐,也没成少爷们都喜欢的玛丽苏绝色丫鬟,更没开启农村种田模式,反而落到人贩子贼窝,成为待价而沽的商品。瞅着自己细皮嫩肉的小手,卫嫤不由悲观,指不定一个弄不好,她就被卖进青-楼楚-馆当一辈子商品。 打个寒颤,不远处便传来声响:“鞭子、烙铁收起来,有客人来了,都给我打起精神来。谁要没精打采,仔细过后我扒他一层皮。” 卫嫤赶紧睁大眼。穿越前父母早早去世,她孑然一身无牵无挂。虽双亲留下丰富遗产,但一个年少失怙且家资颇丰的小姑娘,想不被人啃得骨头渣都不剩,总要识时务且有自己的判断力。换个角度去想,在牙行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还有选择权,总比穿成乡下六十岁员外的小老婆强。既来之则安之,就当进了人才市场要给自己选个老板呗。 不过这个老板是终身制,想到这她眼睛瞪得更大。这会她正躺在平板车上,借着车轮上辐条的缝隙,她可以在别人不易察觉的情况下,细细观察每一个人。 正当她想要静下心慢慢看时,猝不及防下对上了一双墨葡萄般的眼睛。 “哥,你快来看,这个姐姐好漂……” “嘘。” 卫嫤皱眉示意小家伙噤声,在这之前她刚好看到个扭着腰甩帕子的老鸨。见他乖乖不再出声,她忙抹一把裤子上的血和泥,胡乱往脸上擦擦,这才打量起小家伙。 他顶多也就四五岁的年纪,身量刚比平板车高一点,一双大眼睛透着股机灵劲,高鼻梁小嘴五官极其精致,只是皮肤有些黑红干裂,衣衫也有些破旧。 小家伙身后不远处站着位身材高大的少年,兄弟俩容貌如出一辙。但放小家伙这可爱的五官,到了少年脸上就硬生生成了冷峻肃杀。尽管如此,他看向小家伙的眼神还是带着丝温柔宠溺。 几乎一瞬间,卫嫤打定主意:就他了。 那么问题来了,牙行里那么多青壮妇孺可供挑选,少年凭什么非要选她这个病歪歪的。 想了想,卫嫤拉过小家伙的手,在他手心比划两下。 ☆、第2章 晏衡救嫤 晏昀站在车轮前,小手伸在半空,掌心还保留着刚才的触感。漂亮姐姐比羊脂玉还白的手在他手心比划着写什么,别的他不认识,但一撇一捺那个“人”字他却认得。 躺在平板车上,看着越走越近的老鸨,卫嫤不由心急。虽然她抹花了脸,但稍有经验的人都能看出这身子细皮嫩肉。她有自己的原则,宁愿搬砖,也不做迎来送往的皮肉生意。 “买我。”见小家伙歪头疑惑,她指指自己,摆口型小声说道:“买我,教你识字。” 半新不旧的衣袍、黑红干燥的肌肤,兄弟俩经济应该不是特别宽裕。这样的人家,一般都会买健壮劳力。如今她病歪歪的,唯一的优势就是认字,刚她注意到小家伙衣服前襟和袖口落着几点墨迹。 “你识字?” “嘘。” 卫嫤中指放在唇边,朝小家伙背后呶呶嘴,而后手指小幅度在空气中比划最简单的“人”、“丁”等字。 然后她就见小家伙愣了下,扭头迈开小短腿朝不远处少年跑去,拉拉少年袍角朝这边指指,雏凤初鸣般清亮的童声说道:“哥,我们买她。” 见兄弟俩朝这边走来,卫嫤强撑着坐起来。有了刚才的教训,这次她学乖了,两腿微分垫在干草上,整个人半跪在平板车上。 刚调整好姿势,两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卫嫤抬头,刚才隔得远看不真切,这会少年近在眼前,剑眉星目、高鼻菱唇,略黑的肤色掩去女气、衬得他英气勃勃,他竟是出乎意料的俊美。视线下移,少年下颌冒出一茬发青的胡须。他年纪应该不大,但此刻打量她的目光,却比穿越与她谈判的那些商场精英还要锐利。 朝两人抿抿嘴,而后她低眉顺目跪坐在干草上。穿越前早早接手家族企业,混迹商场,她多少了解人心。很多时候即便有求于人,也不必卑躬屈膝。只需亮出底牌,聪明人自会做出选择。 盯着眼前干草,她听小家伙叽叽喳喳: “哥,漂亮姐姐长得可好看了,比酒泉郡的豆腐西施还好看。而且她还识字,刚她在我手心写了好几个字,一笔一划写得可好了。” “恩。” “哥,求你了。” 卫嫤眼角余光里,小家伙吊在少年胳膊上,跟个猴似得扭来扭去。左三圈右三圈,没转几下少年点头。 “好。” “求……哥你答应啦?太好了,我这就去叫牙婆。” 小家伙扯着嗓子,歪头朝垂花门处扬手。 卫嫤身子一松,肩膀耷拉下来,差不多成了。还没等她缓一口气,一阵香风扑鼻,她的下巴被一只染红丹蔻的手托起来,帕子使劲在她脸上搓,浓郁的香味熏得她头昏脑涨。 “哟,今儿这趟我算是来对了。瞧瞧这眉眼、这身段、这细皮嫩肉。姑娘莫怕,日后跟着妈妈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 卫嫤挺直脊梁,避开老鸨朝少年看去。他站在那,神色间波澜不惊。倒是小家伙有些着急,迈着小短腿走上前: “阿婆,是我们先看中这位姐姐。” 老鸨眼角瞥下两兄弟:“你说什么?” “莫非阿婆耳顺?牙还没掉,不应该啊。” 这谁家熊孩子!卫嫤抿唇轻笑。老鸨一身花裙,十指一丝不苟地染着大红蔻丹,周身香味浓郁得堪比杀虫剂,显然是极其爱美之人。小家伙上来就是阿婆、耳顺,字字句句戳她心窝子。 待她笑完,余光看着老鸨面色发黑,心下一咯噔。这里可是牙行,有银子的就是大爷。衣袍半新不旧的少年与绫罗绸缎穿金戴银的老鸨,谁钱少谁钱多一目了然。 很快她的担忧成真,胸膛起伏、老鸨开启土豪模式:“开个价,这姑娘妈妈我要了。” 事情有些棘手,卫嫤皱眉,她能很快接受穿越、随遇而安,不代表她做人没有原则。一朝入风-月场,一切都将身不由己。不听话的姑娘自有龟公千般手段伺候,莫说是在民主社会长大没那么强处女情结的她,封建社会贞节牌坊下土生土长的女人,最后还补是乖乖倚栏卖笑、迎来送往。 她不想在还有选择的时候,预见将来不堪的自己。见少年不欲插手,她倒没多少怨恨失望。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尚有幼弟需要照拂,没道理为自己倾尽家财与老鸨斗富。心下叹息,如今只能用最后一招。 “妈妈,”卫嫤开口,面带仰慕,身子抽搐着稍显胆怯瑟缩:“我一见妈妈便心生欢喜,您衣着华贵优雅,通身气派看上去倒像城西哪个大户人家的主母。” 老鸨扬扬手帕:“姑娘可真会说话,单凭你这张抹了蜜的小嘴,日后也有享不尽的富贵。” 卫嫤心道,她这张嘴可是周旋在一堆老狐狸中苦练出来的。不过现在不是感慨的时候,眼角耷拉下来,她面露难色。 第2节 “正因与妈妈一见如故,我才不忍心看您白花些银子。” 老鸨明显不信:“哦,你倒是说说,我这钱怎么会白花?” “妈妈看我也不像笨手笨脚、无用之人,为何会落入牙行、无人问津?” 顿了顿,她咬唇:“本是难以启齿之事,不过谁叫我与妈妈一见如故,即便日后全身溃烂,流落街头行乞渡日,此刻也要对妈妈坦诚一二。左右如今我无法自主,您且附耳过来,待听完若扔不改初心,到时我跟您走便是。” 老鸨已经信了八成,在这一行她见多了这样的姑娘。面色凝重,她小心探过身去。 深吸一口气,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卫嫤开口:“我那……有些不妥。” 顺着卫嫤下巴点的方向,老鸨终于注意到干草掩盖下她双腿间的血肉模糊。倒吸一口凉气,她以完全不符合臃肿身材的敏捷向后退了一步。她就说,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会被扔到牙行,还口口声声全身溃烂、日后行乞渡日。 姑娘是好,模样标致嘴也讨巧,一番话说得她心里热乎乎。但想想那些恩客知道楼里姑娘有花-柳-病时的反应,老鸨一阵胆寒。远远地看见牙婆走过垂花门,她忙挥着帕子迎上去。 牙婆见大主顾面色不善,忙陪笑道恼:“妈妈可是看上那姑娘,真是对不住,人可不能给您。” 老鸨顺杆往上爬:“看你说的,我岂是那小气之人?” “我当然晓得妈妈大度。这回不给也是为了您好,妈妈可知她是打哪来的?” 不等老鸨开口,牙婆指指西边:“谁都知道这京城,东富西贵、南贫北贱。这姑娘可是那边的贵人命人送来,说是犯了主母忌讳偷摸怀孕的通房,打顿板子撵出府。本来破瓜之人贱卖也就是了,可那家主母气狠了,说是不拘贵贱,远远地发卖出京就好。” 合着她被个黄毛丫头耍了,圆目怒睁,老鸨气势汹汹地上前。 卫嫤一直注意着旁边动静,听牙婆说完,她终于弄明白了。原主是大户人家不安分的通房,仗着年轻貌美想开启宠妾庶长子模式,无奈遇到个凶悍的正妻,手段干净利落,赏盘竹板炒肉,发卖穷乡僻壤。即便穿成通房,她也不得不为主母叫一声好。女人就该这样,不然贤良淑德百忍成钢便宜了小妾渣男,自己天天心里酿苦瓜汁,还不如找块棉花一头撞死。 可感觉到此刻私-处的清清爽爽,她又糊涂了。好歹穿越前她上过生理卫生课,小产应该是从那位置流出去,那现在是什么情况? 不论真相如何,左右她也不想给人做小老婆。卖出京也好,离开原主熟悉的高门绮户,不用背负熟人的指指点点,也不怕被人认出她换个芯子。待她稳定下来,寻个机会查清前尘往事,有冤报冤,也算了结这桩因果。 刚想清楚这些,她就见一堵红墙朝这边压来。下意识地朝旁边一躲,没了阻拦,刹不住的老鸨一头撞上车轮,满头珠翠刚好卡在辐条间。 卫嫤嗤笑:“阿婆何必行此大礼?” 老鸨扯着头发,无奈为彰显富贵,她头上长短样式各异的钗子插成只刺猬,这支拉出来那支别进去,越扭越别得深。 到最后她干脆不动了,松弛的眼眶看向卫嫤:“你骗我。” “我何时骗过阿婆?任谁都能看出我有伤在身。此时天气炎热,若不及时医治,恐怕伤口很容易溃烂。再者……” 挺直脊梁,卫嫤说道:“我虽有不堪,但也知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倚栏卖笑、迎来送往,这种日子即便锦衣玉食,我也宁死不过。今日你赎买我,不出明日便得一具尸体,这不是白花银子?如此看来,我又何时骗过阿婆。” “你!“老鸨面色诡异地平静:“不过是个狐媚子,装什么贞洁烈女。反正不值几个钱,牙婆,我将她赎买出来,赠予边陲之地花甲鳏夫,你看如何?最好选个大山深处、接连丧妻、以折磨女人为乐的残障之人,想必贵人不会介意。” “那是自然。” 卫嫤愣在原地,虽然一开始就有觉悟,但此刻她才切身体会到,此时的她不过是一件商品。与穿越前超市货架上的薯片可乐没什么区别,有钱就可以买,买来是自己吃、送人、捏碎发泄还是扔掉,只取决于买家意愿,与商品无关。 扭头她朝最后一丝希望看去,少年也在看她,漂亮的眼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仔细看过去,依旧是眉目清扬,哪有一丝多余情绪。 “一手交钱,一手画押。” 新卖身契已成,她的手腕老鸨掐住,指腹碰触略显粗糙的纸张。眼见就要卖身画押,手下突然一空,略沙哑的声音响起。 “凉州卫下、从七品小旗晏衡征召此女。” 卫嫤不可置信地睁开眼,就见少年站在原地,笔直的身躯像一杆蓄势待发的长枪。左臂前伸,少年掌心亮出一块腰牌。 刚才不可一世的老鸨,此刻正与牙婆颤抖地跪伏在地。 ☆、第3章 美呆自己 皓月当空,卫嫤坐在驿站厢房内,就着月光看向铜镜中的自己。 即便铜镜中的面容影影绰绰看不太真切,也不影响她此刻的惊艳。螓首蛾眉,杏眼下一弯卧蚕,鼻子小巧鼻梁高挺,米分色唇瓣内两排整齐的白牙,加上嫩到几乎出水的白皙肌肤,这张脸可以称得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 不上妆、不做造型、不修图,只是素面朝天,这张脸丝毫不比穿越前见的那些明星差。胸前传来一阵麻痒,卫嫤低头,盯着衣袍包裹下几乎看不出凸起的花骨朵。这具身体明显年纪不大,还未发育完全,就被大户人家主子下手。咒骂一声禽-兽,看着镜中美人眉宇间残存的一丝稚气,她忍不住畅想,还未完全长开已经这样明媚动人,再过几年会怎样惊心动魄。 赚到了! 心下激动,一个不注意她就坐实了,整具身体重量压上来,锐痛刺得她一下弹起来。 看着镜中美人即使呲牙咧嘴,也别有一番美态,卫嫤心中那点对穿越后的不甘彻底散去。 前世她坐拥家族企业,并不缺钱,也舍得花钱打扮自己。买衣服、美容塑身、做造型,她样样不落,无奈先天条件有限,再怎么折腾别人见了也大都夸一句“卫总气质真不错”。次数一多,每次被人夸她都牙疼。 现在好了,她有了这样一张无懈可击的脸。 对着镜子笑笑,越看这张脸她越发欢喜,甚至连身上疼痛都轻了不少。 待花痴完,她拿起镜前荷包。这便是在牙行时那硌人的东西,方才跟着晏家兄弟来驿站时,她将之收在怀里。一道被小家伙缠着问东问西,直到这会独处,她才有机会拿出来。 荷包绣工很精致,用彩绳抽口,拉开后内分两层,每层各放张叠起来的纸。卫嫤夹出纸张,这会上面血迹已经半干,小心地展开第一张。 这是一张宣纸,纸张质地白而细,比牙行契书所用纸张好上不少。纸上只两行字,笔迹有些匆忙。 “红绫,前尘往事成云烟,莫念侯府。静候救援之人,银两收好以备不时之需。” 原来原主名叫红绫,是京城内一座侯府的丫鬟。至于另一张纸,卫嫤打开,果然是一张银票。待看清上面数字,她不由惊讶,侯府竟然给了原主五百两! 刚才来驿站的路上,小家伙买支冰糖葫芦才花了一文钱。一两银子能换十吊钱,一吊钱是一千文,粗略算来,五百两绝对是一笔很大的数字。 赚大发了,原主不仅颜值高,而且还豪富,放前世妥妥的真·女神。 激动过后卫嫤冷静下来,她不是没见过钱,也很了解有钱人的思维。有钱人不会开着飞机满世界撒钞票,更不会无缘无故送出这么一大笔银两。现在她终于可以确定,牙婆那番话有不实之处,原主是被陷害了。那原主到底是受了多大委屈,才能让侯府赔上这么一大笔银子? 还有,现在该不该等人来救她?盯着纸条她左右为难,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敲门。 “谁?” “是我。” 尚在变声期少年略微沙哑的嗓音传来,卫嫤松一口气,收好东西,两步走到门口。 “这么晚了,大人……阿衡有何吩咐?” 来驿站的路上,她便知晓了两兄弟名讳。少年名晏衡,年方十六,乃凉州卫所下一领兵小旗。小家伙名晏昀,刚满四岁,是个不折不扣的颜控,个性活泼待她极其亲厚。月前西北驻军大败瓦剌军队,晏衡随军进京献俘,顺便带弟弟一道前来。因家中急召,兄弟俩提前回程。弄明白后本来她想喊少年大人,可小家伙怎么都不同意。最后在少年默许下,她便依着小家伙,唤两人阿衡、阿昀。 门外一片寂静,断断续续传来蛐蛐的叫声。他是不是走了?踟蹰片刻,卫嫤拉下门闩。刚敞开门,一股热气扑面而来。门槛外,比她高一头的少年左右提着水桶,一桶冒着热气,另一桶是凉水。 “你这是?” “阿昀放心不下你,缠着我烧点热水给你送来。” “劳烦你了,快请进。” 卫嫤侧身把门开到最大,看少年跨过门槛,把水桶放屏风后。他身条还带着少年人的瘦削,胳膊看起来不比她粗多少,但提着两只笨重的木桶却健步如飞,在狭窄的客房内行走自如。她愣神这会,他已经归置好木盆、屏风,回到门边解下身上包袱。 “这是阿昀问驿丞夫人要的,你且洗洗。水桶留在那便是,明日……我来收拾。” 最后四个字几乎低不可闻,说完他像包袱里有锥子扎手般,胡乱塞到她怀里,头也不回地钻进不远处另一间厢房。 单手拎着包袱,卫嫤摸摸自己的脸。她有那么可怕?吓得杀过瓦剌人的晏小旗走路同手同脚。 闩好门她打开包袱,四四方方的褐色麻布包袱中放着一套簇新的玉红色衣裙,衣裙下面摆着月白色中衣中裤。与麻质衣裙不同,中衣倒是棉质,不过棉布上很多疙瘩,质地稍显粗糙。 抖开中衣,里面掉出两块鹅黄色的布。捡起来,待弄清那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后,卫嫤脸红如血。这……阿昀一个四岁的小豆丁,会开口跟驿丞家女眷去要抹胸?只怕他连抹胸是什么都不知道。 最初的尴尬过后,她拿起包袱里最后一样东西。瓷瓶打开,药味扑面而来。看瓶塞上标签,这是军中所用金疮药。攥住药瓶,卫嫤弯起唇角,心中暖洋洋的,好多年没人这么关心她了。 一点点脱下身上衣服,织暗花的丝绸外袍,细棉布中衣,精绣的抹胸。即便被血迹沾污,红绫身上带这身的衣裳,也比驿丞夫人的要好。单那件暗花丝绸外袍的一个衣襟,拆下来就比驿丞夫人整套衣服值钱。通房丫鬟尚且如此奢侈,侯府主人又会是何等金尊玉贵? 沾湿毛巾擦拭身体,血迹和汗渍从身上剥离,温热湿润的感觉包围全身。折腾了许久,待水凉下来,从头发丝到脚趾头,她总算把全身上下洗干净。更让她惊喜的是,敷上金疮药后,她看似恐怖,实则只是破了点皮肉的伤好了八-九成。 身上舒坦了,连带着她思绪都明朗起来。侯府势大,京城绝非久居之处。无论红绫承受多大冤屈,以她如今身份,寻求报复无异于螳臂当车。最重要一点,她不是原主,没必要等信中人来寻她,然后顶着红绫的名讳、模仿红绫性格活下去。她是卫嫤,有自己的性格、为人准则,她会按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扎好腰带,未干的头发披散在肩上。打开房门,迎面一大一小两只,正背对着她蹲在水井旁。听到门响,小家伙朝后歪头,见到是她,起身像颗小炮弹似的冲过来。 “阿嫤姐姐。” 将打到腰的小家伙搂在怀中,卫嫤点点他小鼻子:“这么晚了,阿昀怎么还没睡?” “恩,我跟哥哥把衣服洗好,这样明天路上才有得换。阿嫤姐姐好像没带衣服过来,刚哥哥问驿……” “阿昀!” 少年略带羞恼的呵斥声传来,卫嫤抿抿嘴,真是个别扭的孩子。牵着小家伙走上前,果然木盆里摆满了兄弟俩的衣服。虽然大多半新不旧,但却很是齐整,最起码没有那种团得不像样、臭到熏死人的袜子。 撸起衣袖她蹲下来:“阿衡忙活一天,想必累了。阿昀还小,也正是该多睡的年纪。你们先去歇息,这些事我来便好。” 边说着,伸手她便要往木盆里伸。前世她有空就跟着旅游团世界各地跑,洗个衣服完全不在话下。可没等她手碰到,少年就把木盆拖到一旁,冷硬地拒绝。 “不用。” 卫嫤诧异,知道她听小家伙叽叽喳喳的解释:“阿嫤姐姐,你人真好,还要帮我和哥哥洗衣服。不过真不用,我们在酒泉郡时,衣服一直都是自己洗。” “阿昀也自己洗?”他才四岁! “恩,娘要照看大姐姐和三弟,没精力照顾我们。小时候是哥哥帮我洗,可去年他去参军,我就自己洗衣服了。” 去年他才三岁……卫嫤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又不是她前世,有洗衣机,脏衣服丢进去摁几下就好。那么小的孩子手指头还是软的,怎么能干这种活。 “那阿昀的大姐姐和三弟也要自己洗衣服么?” 小家伙摇头:“大姐姐和三弟是娘的孩子,我和哥哥不是,娘要先照顾他们。” 原来是继母,那也难怪。卫嫤恍然大悟,突然身边传来一股危险的气息。扭头一看,木盆边的少年扯着衣服,面沉如水。方才来驿站的路上,提及提前归家时,他也是这样的反应。 察觉到她的目光,少年放下衣服。 “你房里的水凉了,我去倒掉。” ☆、第4章 口是心非 说完晏衡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厢房。 驿站不过是官员歇脚之处,整体布局相对简单。以他七品微末官职,只能分到中下等小院。院中正房自然留给他们兄弟俩,卫嫤所用便是剩余的一间厢房。 正房尚且简陋,厢房自不必说。土炕靠窗一侧放张方桌,另一侧便是屏风。说是屏风,不过是几块木板。此刻木板上搭着花花绿绿的衣裳,倒衬得屏风没那么单调。 拨开衣服他往屏风后走去,入手一片柔软,比他所发官服还要舒适许多。不自觉的他想起方才敲门送水时,开门一刹那的惊艳。白天在牙行阿昀那句话说得倒不错,阿嫤的确生得好看。莫说酒泉郡的豆腐西施,就是誉满凉州的知府千金,容貌较之也多有不及之处。 故而白天在牙行,明明看出她眼中期待,他仍犹豫再三。西北苦寒,能养住她? 摩挲着衣料,方才入手只觉柔软,这会沾上手心温度,入手更是舒适。听牙婆所言,阿嫤出自京中富贵人家。虽然从初见到现在,她并未露出半分娇气,举手投足间反而有股男儿的豪爽和果决,但这并不能完全打消他顾虑。 毕竟西北不仅苦寒,晏家更是乱成一锅粥。 第3节 面露苦笑,一不小心扯掉屏风上衣服。绣着并蒂鸳鸯的细棉布盖下来,柔柔地覆盖略带薄茧的掌心。看清那比帕子稍大、四角系着带子的是东西什么后,晏衡愣在原地。 “阿衡是不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久久不见少年出来,卫嫤放下胰子。刚跨过门槛,就见晏衡立在屏风旁,手心抓着她刚才换下来那件抹胸,神色有些激动。 …… 饶是再女汉子,见到这幅景象也不免尴尬。可一瞬间的尴尬过后,见晏衡染上红晕的耳尖,突然她没那么尴尬了。 “我来收拾就好。” “没事我来,很快就好。” 晏衡似被烫到般,别过脸将抹胸胡乱一扔,而后开始抬屏风。见状卫嫤上前,抬起屏风另一角,冷不丁手上传来刺痛。 “嘶。” “是木刺,得挑出来。” 说完晏衡放下屏风,一大步跨到方桌边,伸手去捞那盏油灯。眼见油灯下压那两张纸,卫嫤心觉不妙。 “不用……” 尾音还在空气中,他已拿起油灯。稍粘腻的油灯底座带飞纸张,带着血迹的信笺翻个身,飘到桌边,正好落到在晏衡面前。 “过来。” 见晏衡朝她招手,卫嫤却有些踟蹰。他语气中带着金属碰撞的冷硬,显然是生气了。 “你听我说,我不是有意瞒着你。” 晏衡视线目不斜视地离开方桌,似那里没有书信般,瞥一眼窗外:“那边光线暗,单靠油灯不足以看清。不□□,木刺只会越扎越深。” 卫嫤小心挪过去,就见他以极快速度从怀中掏出柄匕首。匕首出鞘,月光下刀刃寒光毕现,看上去竟比她前世露营时随身携带的瑞士军刀还要锋利。卫嫤心下羡慕,不过用匕首挑木刺……确定不会把手指捅破? 似乎识破她的心思,晏衡摇头,唇角扬起几不可见的弧度。匕首尖往皮鞘中轻挑,寒光一闪,绣花针落在方桌上。做完这一切,他朝她看来,目光下移聚焦在她手上,意思很明显。 瞅瞅略昏暗的夜色,卫嫤也不扭捏,攥拳露出右手中指伸过去。 “别怕啊,很快,一下就好。” 晏衡指腹有层厚厚的茧子,捏着她的手指,略带滞涩感。月光下针尖缓缓落下,她刚下意识地要往后缩,便听到他出声劝哄。声音虽依然沙哑,但扔挡不住其中满满的温柔耐心。 不知不觉她就放松下来,抬头看着晏衡近在咫尺的脸。他生得可真好,小麦色肌肤的脸上光滑洁净,一点坑坑洼洼也无,浓密的睫毛在眼角打下阴影,高鼻梁凸出立体侧面。单论面相,比前世追她的那几个别有所图的小明星要强很多。 “好了。” 哦,卫嫤有些发愣。这么快?她还没看够那张脸…… 晏衡收好匕首,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往日捏一下就能挑出来的肉刺,这会却恨不得它扎得再深些、再隐秘些,好让他多费点功夫。绷紧脸掩盖遗憾,他觉得一定是那跟手指捏起来太舒服,比嫩豆腐还要滑腻,更比刚才的抹胸柔软许多。 不能再想了,想起家中那一大摊子事,他强打住心中绮念。 “京中有人接应?” 卫嫤回神,顺着晏衡目光看向桌上信件,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她这态度在晏衡看来就是默认。心下叹息,连他都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一边是繁花锦绣的京城,一边是苦寒的西北凉州,任何人都很容易选择。 “我本打算待明日一早解了宵禁,托京中友人将你接去照应一二。只是友人终究年少,在家说不上话,到时你总免不了受些委屈。这样也好,此人于危难中对你不离不弃,定能妥善照顾你。” 从满面温柔的挑木刺,到冷冰冰言明一开始就没打算带她上路,晏衡变脸比川剧还快。饶是卫嫤知晓他并无恶意,也忍不住反唇相讥: “你这是嫌弃我累赘?” 偏偏她忘了,现在她的脸可不比前世那张大众脸。不管生气还是嘲讽,再威严的表情,挂这张美人脸上,统统是惹人怜惜。 晏衡有些撑不住:“阿昀那般喜欢你,我又怎么会……” 见他脸上渐渐染上红晕,很快蔓延到耳根,卫嫤哪能不明白他话中深意。若他真嫌弃,又怎么会赎她出牙行,想方设法托予京中好友。 一个少年为她做到这地步,他应该不仅不讨厌她,还对她有点好感。 那她呢? 卫嫤问自己,然后发现得知他心思后,她并不恶心。前世作为一个富婆,即便长得一般,她也从不缺追求者。每次那些人,尤其是那几个亲戚安排的小明星贴上来,她都会恶心,然后一整天心情不好。 似乎她也有点喜欢晏衡,虽然只有那么一点。 “会怎样?阿昀是阿昀,你是你。龙生九子各有不同,阿昀喜欢我并不代表什么。连我身上这身衣裳,都是他跑去问驿丞夫人要的。你宁可放他,也不愿自己动手,这还不是讨厌?” “是我……” 话到嘴边,看着阿嫤那张生动的芙蓉面,晏衡突然觉得,就这样让她误会着也不错。 “恩?” “是我对不住你。” 憋出这句话,晏衡夺路而逃。 木盆还在井边,深吸一口气,将脸埋进水中,井水沁凉的温度传来,他心里却跟火烧似得。 他就这么跑了…… 喂,洗澡剩下的半桶开水你不用,跑去泡凉水是什么鬼! 看着窗外瘦削的少年头伸水里泡半天,在她几乎以为他要溺水时,他起身摇起辘轳把,提井水一遍遍涮干净两兄弟衣服,抖平一件件晾在杆子上。这中间他目不斜视,仿佛手中那件衣服是和氏璧般的天下奇珍。 打更声响起,隔壁传来咯吱的关门声,避开要害蜷缩在炕上,卫嫤百思不得其解。 晏衡不惜亮腰牌从牙行救出她,本身又不讨厌她,为何一次次口是心非? 盯住油灯摇曳的火苗,她皱眉思索,有那么一瞬间福至心灵。 前世见多了满嘴跑火车,一谈婚前财产公证就色变的男人。甚至还有那几个亲戚安排的,跳艳-舞勾引她抽大-麻的小明星,她几乎快要忘记内敛这种崇高品质。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身体舒展,眼前火光逐渐迷离。慢悠悠打个呵欠,临入睡前卫嫤脑中冒出这样一句话。同时她心中晏衡好感度的刻度条,猛然上蹿一大截。 一墙之隔的正房内,听到动静晏昀揉揉眼睛,打个呵欠,声音中带着点沮丧。 “哥,阿嫤姐姐不跟我们回去了,是么?” 晏衡拍拍他背:“想这么多干嘛,睡吧。” “我很困,眼皮都在打架,但就是睡不着。哥,刚才我去解手,听到你和阿嫤姐姐在说话。你不知道,前些天你不在家,娘常叫二表姐来家里玩,还说以后她会是我嫂嫂。哥,我不喜欢二表姐,她好凶。而且还嘴馋,过年就发两块胶牙饧,她还要抢一块去。” “阿昀放心,她当不成你嫂子。” “其实出坏主意的都是三表姐,算起来二表姐也没那么坏。可阿嫤姐姐多好啊,那么漂亮,说话又好听,今天在马车上她还教我写自己名字。要是二表姐和阿嫤姐姐换换,该有多好。” 小家伙只是随口感慨,浑然不知他的童言无忌,在兄长心中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终于哄着弟弟睡着,晏衡睁大眼睛望着漆黑的屋顶,漫无目的地想着。如果二表妹换成阿嫤,那个漂亮的阿嫤,对着老鸨急中生智,生动异常的阿嫤。 夜渐深,就连蛐蛐也安静下来。土炕上,晏衡几乎能听清自己心跳如擂鼓。 ☆、第5章 亲娘驾到 院墙外打更声传来,坐在小院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卫妈妈心急如焚。 白天辞别老太君出府后,她马不停蹄赶去侯府常用的牙行。左等右等就是不见红绫,直到快起宵禁时她才寻思过来,吴家常用的是另一间牙行。世子夫人与娘家关系密切,身边陪嫁皆出自吴家,大概不会按侯府习惯行事。 果不其然,待她赶到那家牙行,恰好听到几个碎嘴的牙婆议论:一位从西北过来,凶神恶煞的军爷看上了侯府发卖的通房,二话不说强抢了去。 当时她一阵天旋地转,她可怜的孩子,刚摆脱世子夫人的魔爪,又进了粗鄙军汉的狼窟。 绝望过后她强打起精神。她就生了这一个女儿,自小长得跟雪团似得,性子更是乖巧伶俐,让人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这会就是没办法也得想出办法。花一吊大钱打听清楚军汉身份后,卫妈妈看到一丝希望。西北距京城路途遥远,往来官宦商旅多要停驻驿站歇脚,她在城西驿站等着便是。 心里有了谱,她回到四合院开始收拾东西。红绫身上有伤,金疮药和消瘢贴得带上;她生性好洁,青盐与牙刷也得收拾着;换洗衣服多带几身,她也好有的挑;还有她喜欢的首饰、惯用的梳子……东西一点点累加,很快塞满马车。 最后,还有给军爷的见面礼。咬咬牙,卫妈妈开了最大的那只箱笼,翻出一把压箱底的宝刀。 归置好箱笼,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叫醒蜷缩在马车轱辘边的小厮,二人候到城门大开,沐露梳风,驱车朝城西驿站赶去。 ** 天还没大亮,朦忪着眼正在愁该用什么刷牙、怎么梳古代发髻的卫嫤,便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砸晕了。 驿站外面来个妇人,声称是她,不,是红绫娘亲。 卫嫤下意识地看向那张银票,整整五百两的巨款。小说中的丫鬟,不都是因为家贫爹娘要养儿子,所以才被卖掉?心善的被卖个活契,干几年再接回家嫁人;但从她被牙行转手而不是被发回家来看,原身显然是死契。 虽然她不否认母爱伟大,但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她梳个麻花辫出门,见到身材发福的中年妇人后,这份疑惑迅速坐实。妇人一身绫罗绸缎,虽然不比昨日老鸨十根手指头堆满金银珠宝戒指来得富贵,但通身威严气派却做不了假。这人怎么看都不像穷到卖女儿的。 莫非她原身是庶女模式?为求富贵,面慈心狠的嫡母送庶女与公侯之家为妾。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这的确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 所以当妇人眼眶发红神情激动地扑来时,她顾不得昨晚临睡前还在“讨厌她”的晏衡,捏紧袖中银票退到他身后,跟妇人隔开安全距离,张嘴喊道: “夫人。” 见女儿布衣荆钗、发型随意,心疼得跟什么似得卫妈妈,却如被这俩字施了定身咒般,心肝肉的呼喊卡在嗓子眼里。 “红绫给夫人请安。” 院中有一瞬间的寂静,看着双眼开始冒水汽的妇人,卫嫤暗道一声糟糕。 她终于明白哪里奇怪了。虽然同样是身材发福、穿着富贵的中年妇人,但与老鸨心术不正、看向她的眼里几乎要具象化两个金元宝不同,面前妇人气质端庄沉稳,虽然面露急切,但目光中却无一丝恶意。 刚想明白,面前妇人已经嚎啕出声:“儿啊,娘知道你心里委屈,可你也别不认娘啊。” 还真是亲娘!搓着手,面对两只拧开的水龙头,卫嫤有些不知所措。 最终还是晏衡开口解围:“驿站门前人多嘴杂,非久留之地。夫人一路过来想必也累了,何不进厢房喝口茶,母女俩慢慢说话。” 卫妈妈这才注意到晏衡,见她跟女儿一道出来,心道莫非这是那军户手下兵丁?看他年纪轻轻、但举止有度进退有礼,她略微心宽。上行下效,手下如此,那军户应该不像牙婆说得那样,是个凶神恶煞的军痞。 当即她向少年道恼:“老婆子失礼,让您看笑话了。” “无妨。” 晏衡绷紧脸,挺直身子站在门口,侧身伸手请妇人俩进小院。 卫嫤退后一步经过他身边,见他嘴唇几乎绷成一条直线。这人……是舍不得她么? 甩甩衣袖,指甲盖装作不经意从他手背划过,看他似被烫到般缩回手,勾勾唇角,她跟在妇人身后进了厢房。 拜花式穿越小说所赐,即便事先没有准备,卫嫤临场发挥,也能把身份圆过去。 第4节 “昨日从牙行醒来,身上疼得厉害,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坐在炕上的卫妈妈倒是没怀疑,许多人遭遇大变故,都会性情大变。她瞧着女儿平平安安、性子比以前更爽利,只有高兴的份。至于失忆后不记得亲娘……虽然有点难以接受,但连带着她也忘了侯府的不快,算起来倒不亏。 心疼地拉起女儿手,她满脸慈爱:“左右那些事不重要,都过去了,记不起来也没多大关系。现在娘给你重新讲一遍,你名唤红绫。你那早死的爹姓卫,侯府上下称我卫妈妈。过会你跟娘回家,先把伤养好。” “哦,卫妈妈。” 见妇人神色黯然,卫嫤扭过头,不去看她失望的目光。她不是真正的红绫,没法全无芥蒂地喊一个陌生人娘。感觉到气氛越发沉闷,她赶紧转移话题。 “昨日在牙行,有个老鸨想赎买我。” 果然卫妈妈被话中庞大的信息量吸引住了:“老鸨?世子夫人竟然如此狠毒,她则是要斩尽杀绝。” “你误会了,后来有牙婆拦住老鸨,说是世子夫人吩咐,不拘贵贱,只将我远远卖出京城。” 谁知她解释完,妇人更加激动,话音间更多了几分咬牙切齿:“好一个卖出京城,不就是怕……。欺人太甚,她想赶你走,我们偏不让她如意。红绫,等会你大大方方地跟娘回家。娘去求老太君给你单独立个户,房契地契全归你名下,日后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再也不用低眉顺眼伺候别人。” 一番话听得她云山雾绕,卫嫤却弄明白一点,卫妈妈绝不是她脑补那种,卖庶女求荣的狠心正室夫人。相反,相较于这时代的人,她对女儿好得有点过分。她不仅只字未提那五百两银子,还要将家中财产悉数过户到她名下。这做派,活脱脱亲妈中的战斗机。 不过她还是有几点不明白:“世子夫人究竟在怕什么?卫妈妈也是奴婢?奴婢又怎么会有房产地产?” 女儿不仅不会梳头,甚至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鼻子泛酸,卫妈妈耐心跟她解释。 “我在老太君房里当差,也有几分脸面。侯府富贵,这些年老太君赏赐,下面人孝敬,也攒了不少体己钱。你那死鬼爹生前在城东留下套四合院和一间铺子。铺子位置好,每年进项不少。两处攒起来,隔一两年我就置办几亩地,不拘收成租子,只为盘活库中银子。 咱们家统共就你一个姑娘,还在府里当差,四季衣裳、日常吃食自有份例。除去逢年过节炸几只新镯子,其余完全没有开支。一年年只进不出,钱越积越多。我本就不愿让你做看人脸色的丫鬟,无奈咱们是家生子,生死握在主子手里。世子夫人赶你出侯府,我却求之不得,左右家中财产足够你挥霍八辈子。” 卫嫤眼睛晶亮,怪不得卫妈妈底气那么足,人家有实力有资本。被赶出侯府又如何,咱还不乐意伺候。 “可家奴财产不是归主家所有?莫非挂在其他人名下,世子夫人万一找出那人。” 失忆后这孩子倒通透了些,想到自己的安排,卫妈妈不免得意:“房契地契皆挂在你爹义子名下,印鉴文书在我这。过几日户籍办妥,找店里伙计换身衣裳,陪你走一趟便是。” 卫嫤刚想说,事情哪有那么简单,如何证明义子是义子,地契是地契,甚至我是我。但她突然想到这是古代,财产挂靠以及过户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简直不能再酸爽!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照这么说,即便被赶出侯府,我也可以轻易被你赎回来,不会按世子夫人预期远离京城。既然如此,她为何还要留我一条性命,她究竟在害怕什么?” ☆、第6章 青梅竹马 逼仄的驿站厢房内气氛陷入凝滞,卫妈妈眼神闪躲。 “那些乌七八糟的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嘛。” 卫嫤反问:“要真过去,你何必顾左右而言其他,胳膊都不自然地紧缚在腰两侧。” 即便失忆,红绫也还如此敏锐,卫妈妈无奈:“即便你如今不记得我,可我却希望你自在些,有些事不知道对你来说更好。” 好奇心害死猫,卫嫤明白卫妈妈也是一片好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装傻充愣固然能保一时平安。可这样一来,刀始终握在别人手里,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从头顶砍下来。再说我也不是三岁孩子,躲在爹娘怀里万事无忧,您总有护不住我的时候。” 最后一句话挑动了卫妈妈神经,不久前她还跪在世子夫人脚下,眼睁睁看着女儿受刑,大气都不敢出。 本来她还有些迟疑,那些不开心的事忘掉也罢。但许是经历这一遭磨难,女儿似乎成长了许多。虽然还是那张脸,但举手投足间带着爽利,给她的感觉,再也不像那个缠着她打新镯子的小丫鬟。 见到她眼中殷切,卫妈妈终于下定决心:“也罢,你听听就是,那些不快也别往心里去。” “那是自然,毕竟都是过去的事。” 卫嫤回答得极为坚定,那些记忆属于红绫,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只有理性。 “没你想得那么复杂,世子夫人也是女人,她所畏惧的,无非是琏哥儿……也就是世子对你的情谊。这些年我一直在老太君房里当差,从丫鬟到生下你后梳头做了妈妈。当时你无人照料,老太君见你跟个雪团子似得,性子又安静,喜爱之下便开恩将你养在抱厦中。当时琏哥儿尚未进学,常来老太君处请安,一来二去你们也就玩在了一块。” 在这之前卫嫤想了很多,也想过可能是原主太受宠,但没想到原主这么受宠。长辈房里受宠的丫鬟、又兼青梅竹马,活脱脱一枚宅斗大杀器。相比原主,那些表妹什么的,完全不够看。 “夫人顾忌世子,若打死世子那边不好交代,卖到京城里世子也自有手段捞我出来,置个外宅什么的再简单不过。思来想去,唯有寻个由头远远打发出京。待稳住世子,再想办法让我病死他乡?” 见卫妈妈连连点头,听到最后气息有些不稳,卫嫤忙抛出疑惑:“可我并未有小产,妇人小产后不该恶露不止?想打发人,她丢支钗子、摔套瓷器,随便找个理由就是,何必捏造莫须有之事?” 卫妈妈有些着恼:“你这孩子什么都敢说,嘴上没个把门的,让别人听见可有的嚼舌头。” “这不是对着您嘛。再者,世子夫人寻这个由头把我打发出府,就算我不说,难道其他人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 “不会。” 不会……卫嫤到嘴的话噎住,这画风不对啊。但转念一想,她也就明白了,带着笃定的神色问道卫妈妈: “难道这里面另有隐情?” “恩,世子夫人想打发个丫鬟,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但她所图不仅是将你赶出府,还有侯府的管家权。” 卫嫤不是不知世事的天真小姑娘,前世管理家族企业,她经历过大风大浪、见多了尔虞我诈。这会卫妈妈起个头,她就明白其中的窍门。 打发丫鬟容易,夺管家权难。世子夫人并不是侯夫人,若是由她来管家,大清早丫鬟来报公公昨晚睡哪个姨娘房里,那得多尴尬。世情如此,这事从一开始就在大义上站不住。 但红绫的存在,给了世子夫人极好的理由。 “老太君一手调-教出来的丫鬟,竟然心机深沉、闯下滔天大祸,哪还有脸面主持侯府中馈?”顿了顿,卫嫤肯定道:“世子夫人娘家,近来当是有人入了圣人眼。” 女儿真的失忆? 惊讶于她的敏锐,卫妈妈顺着接下去:“卫家大爷在西北屡立奇功,上个月更是阳关外打赢了瓦剌人,这次回京连升三级,官拜兵部尚书。上旬我随老太君前去长公主府赏花宴,卫夫人已是二品诰命。多少人围在边上奉承着,就连老太君也免不了放低姿态。” “怪不得,世子夫人如此大张旗鼓,原来是背后有娘家撑腰。” 疑惑完全解开,卫嫤反倒坚定了信心:“如此看来,这京城,我更是不能留!” 卫妈妈无限懊恼:“这又是为何?我就知道不该告诉你这些,看现在把你吓成什么样。。” 她到底是怎么脑补出她在害怕?虽然有些无奈,但这份有些过分紧张的关心,却让她心下倍感熨帖。都记不清多久没人这么关心她了,身为有钱人的少数几个无奈,其中之一就是永远得小心分辨亲友是不是为钱接近你。 心下感慨,搂住卫妈妈肩膀,母女二人以连体婴的姿态坐炕沿上,她柔声安慰道:“这不怪你,就算我忘掉那些事,身在京城,世子总有一日会找过来。世子夫人本就心存芥蒂,在侯府时有老太君压着她尚且如此,在外面指不定她怎样。”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卫妈妈松了一口气:“改日我去求老太君,请他与琏哥儿说明其中利害。琏哥儿多少对你有些情分,为着你性命总会忍一忍。待风头过去,咱们寻户好人家定亲,到那时他也就断了念想,世子夫人那边也能放手。” 提到世子夫人,卫妈妈眼底闪过一丝冰冷。侯府俏丫鬟多得是,可不是人人都像红绫这般守本分。龙有逆鳞,凤有虚颈,吴氏强夺掌家之权,老太君又岂会甘心,有些事甚至不用她直接出手。 卫嫤正消化她刚才所言,没注意到她情绪变化。卫妈妈这番话,乍听起来逻辑清晰目的明确,但稍微往深里想就知道毫无可执行性。 “我明白您疼我,想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疼着护着。可您觉得世子能忍住?若他真能忍住,这会我还在老太君跟前伺候,哪有后面这些事。” 卫嫤没说的是,在她看来不仅世子,就连老太君也不是个明白人。老太君身为长辈,身份上占尽优势。只要她不犯大错,管教孙媳本是应有之义。可她偏偏先软了骨头,吴家风头再盛又如何,难道还能管到侯府头上?只要她行得正坐得端,单靠超品的侯府品级,也不是一个二品尚书能随意踩的。 但这话她不能说,单从卫妈妈身家之丰厚,也能推测出她与老太君情分非同一般。 果然,迟疑后卫妈妈拍拍她的手:“你这孩子,如今倒成了惊弓之鸟。你放心,琏哥儿向来孝顺。别人或许说不动,老太君心疼你,她亲自去说,琏哥儿定能听进去。” 窗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卫嫤伸长脖子看出去,就见一位头带玉冠、身着锦袍的白面公子正疾步朝这边走来。晏衡拦在前面,借助刀鞘之长,挺拔的身躯完全挡住他去路。云纹衣袖左右突击均逃不开拦截,他疾言厉色:“本世子也是你一区区小吏所能挥刀拦截?” 不用听这话,单看华贵的衣着,卫嫤也能大体猜出来人身份。 待猜测被他亲口证实,卫嫤看向身边妇人,卫妈妈肩膀耷拉下来,眉头拧成疙瘩,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一刻她心底认可了卫妈妈。不同于先前所想的,占了红绫身体,便要被动接手她亲人,这会她主动把卫妈妈划归到自己势力范围。 “世子来了,娘……咱们出去迎接。” 被陡然亲切起来的称呼惊到,卫妈妈有些发愣,顺着她搀扶站起来,跨门槛时被绊一下才恢复清醒。 而院子内,任凭世子说得如何严重,甚至要追究他“不敬”之罪,晏衡始终横刀在前,如苍松翠柏,顶住威压丝毫不退一步。 “此处乃是驿站,下官先行入住此院,暂为主人。向来客随主便,院中女眷身体有恙多有不便,世子这般冲进来怕是不妥。不敬之处,还望世子谅解。” 这番话有理有据,就算对面贵为镇北侯世子,再强闯也有些无理取闹。 更何况,楚琏自幼熟读经史子集,个性端方,更不会轻易做失礼之事。急得快要跺脚时,看到从房中走出的姑娘,他面露惊喜: “红绫,可算让我找到你了,他有没有把你怎么样?” 卫嫤退后一步,避开他伸过来的手。惊鸿一瞥下,她有些理解世子夫人心情。世子本人面白无须,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书卷气。如此芝兰玉树的贵公子,哪个少女在明媒正娶嫁给他后,舍得把夫婿分给别的小妖-精。 不过她绝不是会给人去做小老婆。天底下男人又不是死绝了,何苦抢一根公用黄瓜。就算黄瓜无公害栽培、卖相极佳,被人用口水舔过了也够恶心。 “没怎样,是阿衡救了我。” 卫妈妈惊讶,原来她误以为的长随,就是传说中凶神恶煞的粗鄙军汉?哪凶了!哪粗了! 楚琏则是完全不信:“那你这身伤是怎么来的,走路都有些不自然。” 这下轮到卫嫤惊讶了,他竟然完全不知道? ☆、第7章 孰是孰非 镇北侯府出了这么大事,老太君掌家权被篡夺,身为世子竟然一点都不知情。 惊讶之余,卫嫤也没打算替世子夫人隐瞒。人家都欺负到她脸上来了,她也没必要再为世子夫妇间感情和睦着想。 “夫人寻了个由头,说我霍乱侯府,赏了四十板子发卖出京。” 楚琏面露惊愕:“她竟然打你?就算你有错,把财物收回来就是,何故要下此毒手?” “财物?莫非夫人与世子说,我们母女窃取侯府财物?” 楚琏神色晦暗地看一眼卫妈妈,再转过头来,脸上全是包容:“卫妈妈看中的京郊良田,是夫人陪嫁。红绫怎么不找我商量,你想寻点财物傍身,私底下我贴补你就是。” 不等卫嫤说什么,旁边卫妈妈身形颤动起来:“琏哥儿,好歹我是看着你长大,红绫也与你从小玩到大,我们为人如何你不清楚?” “这……”楚琏疑惑:“可夫人分明与我说,红绫无端多个兄长,其名下房契地契之巨,比朝中官员更甚。” 卫嫤面露讥讽,世子夫人好毒的心,不仅将她赶出府,还要夺了卫妈妈傍身钱财,一环接一环简直要赶尽杀绝。只可惜她刚接过管家权,对侯府掌控力度不够,被世子得了消息寻过来。 “世子可是相信夫人一家之言?若这些年的情分,都让你信不过我与娘,那何须多此一问?” 看到她讥讽的神色,楚琏心下一阵揪痛。从小他就喜欢红绫,雪团般的小娃娃抱着布老虎,坐在老太君院中抱厦的碧纱橱内,不哭不闹看到他还会咧嘴笑,笑声能一直甜到他心里去。渐渐他习惯在请安时带点小东西,一块胶牙饧、一粒金锞子、一颗银铃铛,总能逗得她杏眼弯弯。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他早已习惯身边有她存在。成亲时他有过惶恐,不过新妇贞静柔顺,红绫亦在老太君跟前伺候,每日请安都能见到,他也就慢慢放下心。直到那日从国子监回来,他听小厮说起,吴妈妈欲在下人中为红绫择一夫婿。 当时他几乎坠马,失魂落魄的回了侯府。直到吴氏向他提议:红绫身为家生子,本身信得过,何不收入房中?听完后他恍然大悟,他舍不得红绫,这样一来她就能长久地留在府里。再者,府上下人哪配得上红绫。 自觉是两全其美之事,谁知收房当日她来了天葵,懊恼之余他也心生喜悦,小丫头终于长大。待过几年吴氏诞育长子,他也与红绫生几个孩子,最好与同她一样乖巧米分嫩的女儿。甚至他都想到了,女儿出阁之日他会怎样不舍。 盼啊盼,终于盼到天葵过去。可红绫却身着中衣跪在床上,告知他做通房非她本意,她愿意加倍用心伺候他来弥补。一口郁气憋在心口,可当他看到红绫眼中泪水时,失望化为怜惜。从小疼到大的雪团子,又怎么忍心多做苛责。慢慢宠着,等明年她及笄,大抵也就扭过性子。 随后的日子他往返在侯府与国子监之间,院中一应事务交予吴氏打理。今日国子监放假,他一回来便觉府中气氛怪异,下人步履匆匆噤若寒蝉。步入自己院子,迎面就见一袭素衣、低眉顺目跪在那的吴氏。 怪异之感更浓,扶起吴氏,他便听到红绫已经出府,卫妈妈亦向老太君辞行。当即他大惊,可吴氏陪嫁丫鬟跪在他跟前,声泪俱下: 第5节 “便是夫人一直拦着,有些话锦衣今日也要说出来。夫人自嫁进侯府,对卫妈妈可有不敬?对红绫姐姐可有不和善?谁知他们面上和善,私底下却借老太君压制夫人。这次卫妈妈她……她甚至把手伸到夫人陪嫁的良田上。夫人忍无可忍,但依然顾念着侯府名声,寻个由头将她打发出府。这几日夫人战战兢兢,饭都用不了几粒,只一心念着世子,唯恐世子心生不悦。” 听完这话,再看有些消瘦的吴氏,他便信了五成。而后吴氏凄凉一笑,娓娓道来: “夫君重情义,自幼与红绫一道长大,感情亲厚。此刻便是对妾身有所怀疑,也在情理之中。可世人谁不看重家财,便是侯府这等钟鸣鼎食之家,年前娴姐儿出嫁,京中还都盯着她十里红妆,数她压箱底的瓦楞片数。木已成舟,千错万错世子恼妾身便是,莫要再寻红绫徒增伤感。” 说到这吴氏干呕起来,待郎中诊脉过后,才知她有了一个月身孕。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再也不敢刺激吴氏,温言软语安慰后,他回前院书房,恰好翻出《论语》中所夹幼时习字帖。瞒住吴氏向老太君问明红绫去处,他便寻了过来。 一路上他都想好了,教训卫妈妈一二,再将母女安置在外面。待来年吴氏生产,寻个机会接回府里。可此时此刻,看清红绫眼中讥诮、卫妈妈满脸伤感,他怀疑更盛。 将面前世子情绪变化瞧得真切,卫嫤心中大概有数。 “世子可知,夫人以何种理由赶我出府?私自停药,意图诞育庶长子。” “不可能!” “当然,世子夫人怎会如此愚蠢。她定是觉得,刁奴侵占冢妇嫁妆,说出去有碍侯府名声。而通房私自停药,大多是个人不知天高地厚。再不济,也是掌家之人教养不利。” 楚琏第一反应是,竟然被她猜中了。然后再往深里想,红绫今日怎么如此咄咄逼人。莫非真如锦衣所说,平日他看不到的地方,她一向跋扈?可再想想,她不过是个未及笄的小丫头。有他宠着,有老太君护着,骄纵点也在情理之中。 “我自知红绫委屈,但夫人已有身孕。如此处置虽有碍于你名声,但最合情合理。” 原来是有身孕了,连老太局都忌惮的免死金牌。卫嫤终于明白,世子为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如此准确地找来此处。此时此刻她就是老太君手中最锋利的刀,可偏偏即便知晓被人利用,她也得按剧本演下去。 “恭喜世子。不过夫人有了身孕,正该是需要静养之时,为何又在此时夺了掌家权?” 此言一出口,原本神态有所缓和的世子皱起眉头:“原来红绫对夫人误解如此之深,老太君年事已高,本欲命夫人主持中馈。可她只是从旁协助,如今查出有孕,立时便命锦衣把对牌送回去。” 卫嫤心道糟糕,有那四十板子先入为主,她本以为世子夫人是将门虎女。一朝娘家得势,便大刀阔斧排除异己。谁知那是个披着女汉子皮的白莲花,攻高防厚,远非她这种未经宅斗系统训练之人对手。 她沉默了,旁边卫妈妈却不能任人污蔑。 “琏哥儿打小聪明,书读两遍就能倒背如流。可后宅之事你几时了解过?我们母女皆是老太君跟前的人,尤其是红绫,可以说是老太君养大的。若是老奴黑心肝贪墨夫人嫁妆,传出去损害的大多是侯府名声。可若是红绫犯错,说起来却是老太君糊涂、不会调-教姑娘。世子仔细想想,单这一件事,谁受损最大?若不是心灰意冷,老太君又怎会交出管家权。即便还回去又如何?经此一遭老太君威信大损,又如何能像先前那样。或许老太君顾忌夫人腹中胎儿,又想一家和睦,心胸宽大不欲多说什么。但世子如此聪慧,多留心看看,总能捉到蛛丝马迹。” 卫嫤乐了,不愧是老太君跟前第一人,瞧这话说的,一点都没提自己委屈。偏偏老太君委屈了,不就是他们母女委屈了?老太君得势了,后宅东风压倒西风,世子夫人可不就难受了。 楚琏愣在原地,心中剧烈挣扎。他向来尊重正妻,且吴氏嫁予他三年,所作所为无可指摘,甚至连红绫都是她提议收入房中。但卫妈妈在府里呆了近四十年,红绫自幼伴他一道长大。日久见人心,两人也不是欺上瞒下、狗仗人势的脾气。 “我自是相信你们,此事定有误会。驿站简陋,妈妈与红绫先随我回庄子上。” “不必!” 三重奏响起,母女俩诧异地看向晏衡。 后者手握刀柄,皂靴向前一步:“阿嫤已脱离侯府,如今归于我名下。前尘不计,日后与你无关。” ☆、第8章 反将一军 与你无关…… 这四个字如报恩寺高僧做法事所念经文般,一字字直击楚琏面门,打到他心坎上。似紧箍咒般,每每响起便令他全身上下难受不已。 直到此刻他才发现,红绫在他心中地位,远不是收通房时那个希望她能一直留在身边的小丫头。十几年来的每早请安、每旬休沐,总有她陪伴在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到如今一听她真正要属于别人,而且此人还不是他能随便支使的侯府小厮,他心里一下子空了。 “多少银子,我出双倍赎回红绫。另外你救她一次,算镇北侯府欠你个人情。” 卫嫤看向晏衡,这可是来自侯府的善意。整个大齐朝的勋贵之家,除去皇家与两只巴掌数得过来的那几家公府,紧跟着再往下就是侯府。 扫一眼乖乖跟在晏衡身边的晏昀,她走到对峙的两人中间。 “机不可失,阿衡,你且好生考虑下。” 话刚说完,晏衡收起卧刀的手,在半空中一挥:“世子好意我心领了,但我救阿嫤,并非为图回报。只是不忍她落入老鸨之手后,再按尊夫人之意,赠予深山老林有虐妻之好的老鳏夫,受尽屈辱折磨而死。” 背后传来卫妈妈的抽气声。楚琏眼中升起来的志得意满,也硬生生扭转成错愕。 “红绫,她当真对你如此?” 卫嫤避开他伸过来的胳膊:“当时老鸨有此提议,牙婆道世子夫人定会同意。但夫人向来贤良淑德,生于将门又饱读诗书。她的想法哪是我们这等黑心肝小人能猜,说不定是下人误传了她意思。” 楚琏本以为,以红绫今日咄咄逼人,定会大吐苦水。谁知她不仅没有丝毫添油加醋,到头来反倒为吴氏说话。 “我会查清此事,发落了那起子奴才。” 带着怒意的话刚说完,门外跌跌撞撞跑进一小厮。见到卫妈妈,绝望的小厮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跪到她脚边,上气不接下气。 “官兵……呼……官兵包围了铺子,把掌柜和店里其他人全都抓起来了,听说他们还要去查城东的四合院。我被打发出去送货,远远看见忙躲起来。卫妈妈,你可得救救咱们。” 看世子从多云瞬间变阴云的脸色,卫嫤心道,这人也来得太及时了点,莫非是卫妈妈安排的?可转念一想她便否了这猜测,就算凭借老太君关系,卫妈妈能调动官兵配合她演一出戏,可她图什么?思来想去,能这么做的,大概只有世子夫人。 不仅卫嫤,楚琏也想到了这一点。红绫被发卖出京,消失不见,此刻卫妈妈正该六神无主。这时调官兵来查她私产,正是釜底抽薪。而他若不是偶然翻到红绫幼时写的字,也不会按捺不住找过来。若是没有自己,此刻他们母女在府外孤立无援,只能任人宰割。而府内老太君也好不到哪去,先是当半个孙女一手养大的红绫包藏祸心,而后又是跟前最有脸面的卫妈妈侵吞侯府私产。不利事件接踵而来,老太君威信必将降到谷底。日后即便名义上掌家,但暗地里也得受人辖制。 同样的事,换个角度去想,所得结果南辕北辙。而此刻他发现平日好些事,似乎并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再往深里,吴氏既然如此厌恶红绫,之前为何极力主张他收房?莫非从那时起,她已经暗中想好了这一连串计划? 越想越心惊,脚底窜起一股凉意,他面色苍白如纸:“我竟被吴氏耍的团团转。” 卫嫤本不想与他多做纠缠,可如今她尚无力抗衡世子夫人,本想暂避锋芒,偏偏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此她也不必再一味退让,虽然以她个人之力,世子夫人动动手指头就能料理掉,但她可以利用世子进行牵制。 牵制,而不是碾压。她还不想为了报复把自己搭进去,投入侯府后院无休止的宅斗中。 “哎,世子能想明白就好。” 听到她叹息,楚琏心下五味杂陈。有失落,更多的则是悔恨:“怪我,让红绫受这么大委屈。” “这会我要说不委屈,未免太过虚伪。世子,总归过去的事已成定局,但这会铺子里掌柜伙计还在牢里。再让他们受我牵连平白遭罪,我这心里可过意不去。” “这倒也是,”楚琏掏出名帖,伸手递给她:“遣人拿这个过去,衙门自会放人。” 卫嫤接过,转手交给小厮:“还不快去,仔细着可别扯烂了。” 目送小厮手脚并用地跨过门槛,卫嫤扭头笑道:“我替掌柜跟伙计们谢谢世子,要没您名帖,他们可得正经吃些时日的牢饭。” 进门后首度看到熟悉的甜笑,楚琏心下郁气散去三分:“此事因我而起,一张名帖又算得了什么。只可恨吴氏,搅风搅雨让你受那么大苦,你放心……” 卫嫤忙打住他:“我听说吴将军得胜归来,风头正盛,连老太君都得暂避吴夫人锋芒。况且夫人如今身怀有孕,这也是世子第一个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安心静养。只不过,有些话现在说可能不太恰当。” “哪有什么不恰当,直说就是。” “夫人心思太深,恐怕不适合教养孩子。老太君虽深明大义,但吴将军如今简在帝心,她这亏怕是只能咽下去。日后管起侯府中馈来,不仅力不从心,只怕更容易触景伤情。夫人总要管家,但府中大小事务何其繁琐,这样一来照顾起孩子来难免力不从心。不如将孩子放老太君房中,她含饴弄孙,夫人照料府中内务,各取所需两相欢喜。” 强咽下去么?楚琏心下颇不是滋味。可他毕竟不傻,转过弯来很多事豁然开朗。吴家如今烈火烹油,的确不是侯府能轻易硬碰硬。但似吴氏这般妇人,指不定把孩子养歪了。 “理当如此。” 卫嫤看着他一张脸不复之前惨白,甚至隐隐透出丝红润,突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是真不了解女人心思,还是故意给世子夫人添堵?卫嫤却不知,侯夫人去得早,楚琏自幼跟着老太君长大。他打心眼里觉得,由老太君照看自己儿女,那是一万个放心。 故而等年后,吴氏自产后脱力中醒来,听锦衣说世子做主哥儿由老太君抚养时那个绝望。不论她哭得梨花带雨,还是请娘家人旁敲侧击,世子始终油盐不进,甚至一直在她耳边叨叨老太君带孩子的种种好处。甚至连最后她曲线救国,趁请安赖在老太君房中,也总会被府中大大小小事务牵扯心神。而老太君又“善解人意”,严命她每旬请一次安就成。就这样,夫君与太婆婆,一个无意一个有心,却都气得她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当然这是后话了,说完吴氏,话题又牵扯到去留之上。 晏衡看着她,不苟言笑的五官难得平和,眼中更是闪过一纵即逝的温柔:“我与阿昀从未将阿嫤当丫鬟看,你想去哪便去哪。” “我向来拿红绫,不,阿嫤当妹妹看。你打小住在侯府,哪能习惯外面吃穿。你放心,这次回去我什么都依你。且吴氏理亏,日后也不敢苛责于你。阿嫤,跟我回家吧。” 辩解完后楚琏伸出手,带着书卷气的脸上满是恳求。 卫嫤心中早已有了主意,现在顾忌的不过是卫妈妈。拉起她手,母女俩靠在一处,她问道:“妈妈是怎么想的?” “我老了,就希望你喜乐安康。你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就不用多顾忌我。” 攥紧手心略显粗糙的手指,卫嫤鼻子一酸。卫妈妈最后一句话,其实已经隐隐表达了她的意思。安土重迁,她想留在京城,留在这个她大半辈子熟悉的地方。 可留下哪有那么容易,重生至今她一直处于被动,她烦透了这种刀悬头顶,掉不掉下来全看别人心情,完全无法自主的日子。三角恋是一个死结,而她处于最弱势一方,呆京城就是给吴家送菜。 正合计着,一只小手攥住了她的拇指,阿昀仰着脸,睁着两只可怜兮兮的大眼睛问道:“阿嫤姐姐,你要离开,不教我识字了么?” “教,阿嫤姐姐向来说话算话。” 卫嫤应下他,淡笑着看向楚琏:“世子,我在侯府是多余之人,就不回去了。” ☆、第9章 义结金兰 尽管心中早有预感,但见阿嫤笑得云淡风轻,笃定地道出不会再回侯府时,一瞬间楚琏还是觉得心被挖下来一大块,血淋淋的疼。 可他深知如今挽留没有任何意义,在侯府时她已表明心意,于他并无男女之情,且不欲为妾,只想平淡和乐一生。只怪当日他没看清吴氏真面目,天真的以为能护她一生。 可他真能护得住么? 他并不是蠢笨之人,立足朝堂,看得不是爵位而是实权。面对吴家实打实的兵权,侯府名头就像件精美的瓷器,看似光鲜亮丽,真硬碰硬才知有多脆弱。 想到这他凄凉一笑:“可恨我过去枉读圣贤书,丝毫不知世情。红绫,你受了委屈,想忘却侯府过往也在情理之中。日后你便是阿嫤,所做所为再不受侯府辖制。” 尽管并不是为此改名阿嫤,但见旁边卫妈妈以帕掩面,同样满脸感伤,卫嫤识趣地没有多做解释。不过世子能说出这番话,不得不让她吃惊。他带着误会寻来,一见面并未立刻发难,而是紧张地询问她伤情;而后即便误会她侵吞侯府财产,他也未曾生气,而是闻言软语的劝她,喜欢钱喜欢地直接问我要,我会私下给你。 即便其中掺杂着误会,但也不难看出他对红绫感情之深厚。她本以为,即便直白地道明去意,也要被他再三挽留甚至纠缠,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痛快的放手。 死缠烂打最讨厌了,不由的她对世子高看一眼,脸上笑容也真诚几分:“此事也不能全怪世子。侯府并不是寻常人家,柴米油盐等俗物哪轮得着你沾手。再者人心本就复杂,你出身尊贵,向来只有别人奉承的份,又哪知人心险恶。” 楚琏脸上失落淡了几分:“我也不能说全无过失。就如卫妈妈所言,她也算看着我长大,还有阿嫤,我们也算自幼为伴,而在最关键的时候,我却信不过你们,这实在是不应该。” 他不仅痛痛快快放手,还这么真诚地反省自己。尤其当他那张满是书卷气的脸挂上十足诚恳的忏悔时,卫嫤也不禁心软。 “世子尚还未及弱冠,如今想明白这些也不晚。我一个丫鬟,不明白为何连尊贵的侯府都要避吴家锋芒。但以世子聪慧,只要努力,日后定能鹰击长空、鹏程万里。” 卫嫤并不是她所说的不明白,道理她全都懂。可以她丫鬟身份,知道太多不是打世子脸么?老太君与卫妈妈亲近,私心里她还是希望世子能彻底转过弯来,砥砺奋进,而不是守着官n代身份尽情享乐。 楚琏此人最大的优点,便是听人劝,听完这话他一阵脸红:“阿嫤所言极是,恩师前几日欲推荐我入翰林修书,我本觉得自己才疏学浅,想多读两年书再去。如今看来,应承下来,边抄书边读书也不碍事。” 见阿嫤听完笑容越发疏朗,楚琏只觉心中空洞越来越大。阿嫤怎么能这么好,受了那么大委屈没有丝毫怨怼不说,她反倒不计前嫌,反过来委婉地提醒他。自幼他下学后,总会将当日所学说与她。她学得多快,没人比他更清楚。是以听她刚才那番话,他便明白,阿嫤是在告诉他,侯府之煊赫不在于那块牌子、也不在于姻亲裙带关系,而在于府内子弟上进成才。若有一日他立足朝堂,官居显要位置,那时镇北侯府才是名副其实的王侯公卿、朱门绮户。 暗暗下定入仕之心,他又想到另一处。成亲三年,吴氏只是变着花样缠着他多陪她,从未劝他上进。而跟在老太君身边的阿嫤,竟然比吴氏明理那么多。看来孩子无论如何都得由老太君亲自教养,就算吴氏再不愿、吴家再施压,他也得绷住。 卫嫤丝毫不知,此刻他脑回路已经跑出去十万八千里。拉拉卫妈妈衣袖,让她注意世子的情绪变化,同时她长舒一口气。 “世子入朝为官之时,老太君定会欣慰。” 卫妈妈感同身受:“琏哥儿也是长大了,你能存着上进心,老太君便是受点委屈,也是高兴的。” “老太君”这三个字可算挠到世子痒处,终于他脸上露出笑容。 “阿嫤何必一口一个世子,即便脱离侯府,你我从小到大的情分也不能悉数抹去。当日你便说过,向来只拿我当兄长看待。既然如此,日后便继续做我妹妹。” 惊愕之下卫嫤瞪大眼,久久说不出话来。古代的兄妹可不是能随便喊的韩国欧巴,即便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义兄妹,在一起也是为世人所不齿的乱-伦。这样说来,她不仅彻底摆脱了一块烫手山芋,山芋君还摇身一变,成为了任由她抱的大粗腿,她没做梦吧? 不仅卫嫤惊讶,小院里此刻站着的五人,除去提议的世子,其余三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惊吓。 晏衡同样如此,不过他定力佳回神最早。刚回神便看到对面男人正盯着发愣的阿嫤,平静的神情让他想到了三年前娘亲被害死时的自己。宁知挚爱之人即将一去不返,无力回天,只能答应族里充作军丁,拿到银钱买药,换一个心安,求一丝微渺的可能。 同病相怜,重新估量世子对阿嫤感情后,他不受控制的厌恶起了此人。阿嫤多好,初见时即便她脸上脏兮兮的,眉眼间扔不掩惊。而后与老鸨对峙时的机智,昨晚要帮她洗衣服的善良,还有今日直面世子夫人诬陷的坦然和聪慧,以及劝世子时的宽容与明理,每一点细节都拨动着他的心绪,让他止不住再多关注她一些。 第6节 越关注他越明白,如阿嫤这般美丽的女子,蠢笨好拿捏点还好,否则她表现得越是出色,越会被世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所妒忌、所打压。世子若用兄妹之情拴住她,极有可能再次置她于险地。 一想到阿嫤可能会再次伤痕累累的躺在干草上,平日沉默的他再也忍不住:“世子可能做得了夫人的主,做得了吴尚书的主?” 自进门起,楚琏便觉得此人对他有敌意。同是男人,稍微一想他也就明白对方心思。情敌见面分外眼红,秉性温和的世子此刻也忍不住尖锐起来。 “这是我与阿嫤之间的事,与外人无关。” 他是外人,晏衡攥紧刀鞘,手有些发抖:“即便我是外人,也不妨碍说句公道话。我从西北而来,对吴家权势了解比京中人更胜一筹。说句不好听的,就算贵为世子,也不能挡着娘家人为出嫁女讨回公道。你若真想护着阿嫤,便把这兄妹关系坐实了。定下契书,府中夫人也好放心。” 楚琏知道他说得是事实,他也确实有这种想法。可想是一回事,一想到定下契书后,今生今日与阿嫤再无可能,他的手便有些发抖。 “世子不说话,难道是不愿?莫怪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世子莫非想借兄妹关系,继续藕断丝连,陷阿嫤于不义?” “当然不是,驿站文房四宝简陋。” “那设香案,对着皇天后土行兄妹之盟,比契书还要管用。” “好!” 楚琏虽是被话赶话答应下来,但他也不是全然吃亏的主。在结拜前,他逼着晏衡销毁牙行契书。理由都是现成的:我妹妹怎可与人为婢,做兄长自然要帮她恢复自由身,责无旁贷。 晏衡当然不会阻拦,不提如今他对阿嫤有好感,初见面时阿嫤举止间的大气,也让他不自觉将她放在平等地位,从未有一刻把她当奴婢看。 驿站本是官员歇脚之处,常有圣旨传来,香案自是完备。等卫嫤惊讶完回神,发现她面前已摆好供桌。手里被塞进三只香,她迷迷糊糊地跪在蒲团上,就这样砸实了与楚琏的兄妹关系。 直到宣誓完,她还在担心一件事:“我们身份天差地别,这真的合适?” 门户之见不无道理,直到她穿越前,平民王妃、豪门灰姑娘之类的还常上新闻。之所以上新闻,不就是因为罕见? 楚琏声音略显虚弱:“我当真从未把阿嫤当丫鬟看。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国子监回恩师话。驿站简陋不说,还有外男在,阿嫤最好早些回家。” 说完他拱拱手,逃也似的出了驿站,扬鞭策马朝国子监赶去。 ☆、第10章 卫母择婿 镇北侯府,花团锦簇的正房内,吴氏坐在梳妆镜钱,手摸着尚未凸起的腹部,任由锦书在她发髻上插一支满缀鸡血石的金步摇。 插好后她左右看看,锦衣在后面笑道:“夫人这一尺多高的琉璃镜子,照得人活灵活现,哪像铜镜那样看人模模糊糊。还是尚书大人宠夫人,听说这是从西北缴获的战利品,尚书府几位夫人小姐只得巴掌大一小块,最大最精致的原封不动的搬到了咱们侯府。” 吴家兄妹年龄相差极大,长兄议亲时,幼妹吴氏才出生。说是妹妹,实际拿她当女儿教养。想到素来宠她的长兄如今身居高位,吴氏眉目舒展笑得心满意足,嘴上却说道: “大哥搅和的战利品,自是原封不动献予圣上。这些小玩意,不过是启哥儿从外藩商人手中寻来,顺带着捎回京。” 锦衣更是奉承:“大少爷自幼与夫人一道长大,情分自是不一般。这次回京,多与世子处处,日后世子入朝为官,也能相互帮衬着。世子得了好处,定会更疼夫人。” 吴氏沉吟,自三年前元宵灯会,青衣书生连破灯谜摘得魁首,漫天花灯中丰神俊朗之姿便勾引了她全部心神。不多时他便打探出书生身份,本想着侯府与将门也算门当户对,偏偏造化弄人,以军功起家的镇北侯府,自侯爷到世子两代皆爱读书。 无奈之下她一边命人传出自己才女名声,另一边暗自对镇北侯府相看的人家下手。最终得偿所愿嫁予良人,却在成亲后第一日给长辈请安时,发现元宵灯会上世子摘得魁首后,将所得走马灯温柔赠予之美貌女子,正是老太君房中一等丫鬟红绫。 忆及三年来夫君对自己的尊重有余、亲近不足,吴氏皱眉:“你说老太君与世子怎就想不开,早早把红绫放出去,一家人和和美美不说,哥哥也会尽力帮世子。” 锦衣应和:“那红绫看似规矩,实则是个藏奸的,连带卫妈妈,母女俩笼得阖府都说他们好,就连老太君都对他们言听计从。好在夫人聪明果断,派出去的人稍施薄计,卫妈妈便乖乖上钩,让您一举拔掉这俩搅风搅雨的。如今府里一派安静,夫人只需好生静养,待生下哥儿,世子定会更看重您,到时老太君也能扭过性子。” 吴氏双手搭起盖在肚子上,长舒一口气。忍了三年,可算将碍眼的拔掉。红绫让她气不顺了三年,差点忍出内伤,临了成为她手中一把刀,用来杀杀老太君权威,也算让她出口气。 唇角微微翘起,就见昨日送红绫去牙行的妈妈急匆匆走进院子,进了房门便跪下来。 “夫人,我听书房伺候的小厮说,世子看书时翻到了红绫旧物,一早去了老太君房里一趟,阴沉着脸打马出城了。” “什么!” 吴氏一个坐不稳,撞在梳妆台桌角上,肋骨刺痛让她清醒了些:“问清楚世子去哪了?” “世子并未说,但今早牙婆传来消息,昨日红绫被个军户买走。那军户要回西北,必然要经城西驿站。” “西北。” 咂摸着这两个字,吴氏眯眼:“你且去吴家,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哥哥。” 待妈妈退下,吴氏挥挥手拒绝锦衣搀扶。走到窗前,她望向东边,神色阴沉。 城东一间不起眼的四合院前,晏衡勒紧缰绳,翻身下马朝后面走去。抱弟弟下来,又扶卫妈妈下车后,看着车帘内最后走出来的阿嫤,他伸到一半的手僵在半空。 男女授受不亲,正想收回来时,嫩葱般的手指已经搭到他掌心。柔软的触感传来,连带着还有女子身上特有的馨香,其中夹杂着淡淡的药香,瓦剌人脸上抹着兽血、骑马举矛冲过来时都从没脚软过的他,一瞬间却是浑身发软。 卫嫤看他脸上呆呆的,小麦色肌肤下隐隐透出红晕,稍一想便明白过来。真是纯情的少年,前世她幼儿园起便跟小正太组队学跳交谊舞,更别说跟驴友团爬山涉水时常互相拉一把,甚至连睡大通铺、挤一个帐篷都是常有的事。 不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收回手想自己跳下去,刚一屈身,受伤的大腿根一阵抽疼。 “嘶。” “可是扯到伤口了?皮肉伤最是疼痛,平日走路都得小心,更不能太大幅度动,我扶你下来。” 关切之下晏衡顾不得其它,抓住她手臂,弯腰另一只手绕过大腿,公主抱着将她扶下马车。待她站定,他似抓到什么烫手的东西般松手,拱拳面带歉意。 “得罪了。” 卫嫤无所谓道:“没事儿。” 不仅没事儿,她还要谢谢他及时出手。刚才她疼得有些站不稳,差点摔下马车。站稳后她不禁怀念起前世能得港百金牌的健康身体,忽略身上的伤,现在的身体也未免太过娇弱。想到晏衡包袱里的金疮药,还有卫妈妈带来的伤药,主原料一水的草木灰。别说止疼,甚至连消炎疗伤也见效缓慢,让她不禁深深担忧古代医疗水平。穿越到这,有个健康的身体远比前世更关键。 等再过几天伤好点,最起码养到做几个拉伸动作不会痛,她也该把前世健身房练过的东西重新捡起来。 暗自埋头计划的卫嫤没注意到,在马车中闷了一路她脸有些发红,如今低头俏生生站在那,眼神都不敢往晏衡身上瞟,那模样要多娇羞有多娇羞。 晏衡只当唐突了她,不知所措下站得更规矩,俨然有从□□进化为树桩的趋势。 卫妈妈则想得更深,女儿虽失忆,但性子没啥大变化。以前对着琏哥儿她也从来都是落落大方,这会破天荒羞涩起来,看来是长大了。她马上及笄,若不是出了世子收房那档子事,她早就物色好人家托媒婆上门说和。事情虽一波三折,但如今总算回归原点。只是背负上那样的名声,在京中要找好人家恐怕难上些。 京中不行,那就京外找。看着略有些拘束的晏衡,卫妈妈眼前一亮。不过她也没头脑发热,晏衡虽是军籍,但好歹是个官,模样也长得体面。这样的人自是一些人眼中的乘龙快婿,选择多了,难免对阿嫤出身和过往有所介怀。自家女儿千好万好,模样水灵、性子通透、身家丰厚,也不是非得吊死在这一棵树上。虽然看起来两人彼此有意,但也得再考量考量。 既然已纳入考量范围,她面上也不免殷勤几分。 “快些进来,我们家人少,院子虽不大,客房却是尽有的。” 又指使小丫鬟打水上茶晒被褥,一番忙乱后安置好兄弟俩,卫妈妈终于得空进正房。看到梳洗完换好衣裳,正在与发髻作斗争的女儿,她上前拿起犀角梳。 “你啊,尽管忘了一些事,但性子还跟以前一样,稍复杂的发髻都梳不好。” 卫嫤任由她摆弄,铜镜中人脸都看不真切,更别说梳发髻这种技术活。 “真跟以前一样?” “那可不,连喜欢犀角梳的小性子都一点没变。匣子里统共一把角梳,偏偏你就能在一堆木梳中扒拉出来。” 卫妈妈都这么说,那必定是差不多。惊诧之余,卫嫤稍稍放心,她真怕朝夕相处被人瞧出端倪。 “以前的事我却是两眼一抹黑,真没什么不一样?” “要说不一样,那就是懂事了许多。以前总盼着你懂事,如今我却恨不得你永远没经这一遭。世子夫人下手也忒狠了些,要不是我与行刑的护院相熟,又找来冬天棉衣给你换上,这会你指不定遭多大罪,落下残疾都是轻的。还疼不疼?” 卫嫤想起驿站里换下来那条中裤,厚实的棉花里还缝了一层皮子,就这样皮子还被扎透了。若少了这些防护,她岂不得被打成一团肉馅。 暗自唏嘘,她却是摇摇头:“多亏有娘护着,昨晚阿衡就给了药,养一天下来,只要动作幅度不大,就不是很疼。” “阿衡这孩子真不错。” 卫嫤点头,何止是不错,比起前世亲戚找来勾引她那几个小明星,晏衡简直算得上冰清玉洁,有君子遗风。 见此卫妈妈试探道:“那将阿嫤许给他可好?” 嫁给他?卫嫤不否认她欣赏阿衡,欣赏中略微带点喜欢,可前世今生她从未正经谈过恋爱,更没想过嫁人的事。 “娘,我还小呢,还想多陪您几年。” 难道是她误会了,女儿不想嫁?卫妈妈心思百转,如阿嫤这般大的姑娘,大多已说亲,好些已经成亲。就拿侯府里庶出的娴姐儿来说,她比阿嫤小两个月,年初已嫁入威远侯府。姑娘家可蹉跎不得,留成老姑娘只能上山做道姑。 “先定亲……” 不等卫妈妈喋喋不休,院外突然传来吵嚷声,还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铿锵声。 ☆、第11章 晏衡退敌 骚动传来时,晏衡正坐在厢房里,看晏昀在屋里跳来跳去,东摸摸西瞧瞧,兴奋的叽叽喳喳说不停。 “哥,阿嫤姐姐家房子好大,给客人住的房间都比爹娘住那间要大。桌子凳子做得好漂亮,连被子都好软,闻着都有股香香的味道。” 将自己所见每一样东西都夸一遍后,晏昀踮脚爬上炕,抱起比他身体还要大的被褥,跳下来就往门边跑。 晏衡长臂一捞,提着弟弟肩膀将他扔在炕上。小家伙滚两滚,整个身体嵌在被子里。满足的翻翻身,睁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嘟嘴不满道: “哥你干嘛拦我,我要给阿嫤姐姐送被子。” “你阿嫤姐姐不缺被子。” “真的么?难道在卫妈妈家,小辈不用睡干草?” 晏衡半是头疼半是感慨,自出凉州后,每经一处驿站他都得重复问一遍。家里也不是缺被褥,只是继母说阿昀年纪小会尿床,净糟蹋好东西。他在家时还好,至少能带着阿昀睡,可一旦休沐结束回军中,他又得继续睡干草。 “不用。等阿昀长大些,也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和新被褥。” 对待弟弟晏衡从不缺耐心,当然现在让他不缺耐心的人多了一个阿嫤。他不是没想过跟继母抗争,可阿昀毕竟还小,还要在继母手下讨生活。这么小的孩子,一点小病随时可能夭折。 正想得入神,就见小家伙一咕噜从炕上爬起来:“哥你快看,外面来了好多人,领头那人我好见过,他总爱跟你后面。” 晏衡循着吵嚷声出门,就看见院门外乌压压站一片壮实的军汉,粗略扫一眼大概有十来个人。领头的他认识,正是在另一个百户手下任职的同乡丁有德。 在他看到丁有德之前,后者就认出了往外走的人。不过丁有德心存疑惑,晏衡这会不应该正在回西北的路上,那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座上峰一天内两次指明要掀翻的四合院? 对,一天两次。一大清早他们收到命令,招摇过市刚到院门口,就被一位侯世子的名帖给原路请回去。回到大营刚坐下,还没等喝口热乎茶,又被命令原路返回。顶着大太阳走了两回,这会燥得他心里直骂-娘。但当看清院里走出来的人时,那点燥火瞬间被一盆冷水浇熄。 还真是晏衡。说来也怪,明明他跟晏衡同时入伍,甚至他还比人家大上一岁,可他看到晏衡就发憷。一起训练巡逻时,他下意识听晏衡的。开始他还不解,直到去年瓦剌人进犯,晏衡带着他摸到后面,一枪挑一个瓦剌人后,他才恍然大悟。瞧瞧人家那意识,瓦剌人藏哪他一猜一个准,原来自己这是慧眼识珠。那之后他立刻主动要求调班,巡逻休沐都跟晏衡同步。 这会看到晏衡本人,想起自己如今跟个地痞无赖似得领一群人骚扰民宅,丁有德打个哆嗦,一股寒意顺着脚后跟往上窜。明明三伏天骄阳似火,他却感受到塞外数九寒天的凛冽寒意。 “阿……阿衡。” “有德兄?刚阿昀还说看你眼熟,”站在台阶上,晏衡明知故问:“你们这是在干嘛?” 丁有德支支吾吾:“镇抚大人说,他妹子陪嫁良田被府里一户姓卫的刁奴夺了。既然你在这,想必咱们走错地方了。” 三两下盘好发髻,连钗都没来得及插便急匆匆出屋的卫嫤母女,走到门边恰好听到这一句。迈过门槛,她确定道: “这里正是卫家。良田之事误会一场,上午便已说清,几位军爷来此有何贵干?” 丁有德瞅瞅旁边自打卫家姑娘出来后便退后一步,直挺挺杵在那当门神的晏衡,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别人不清楚,他还不了解晏衡?他从来都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想必是同名同姓。” 第7节 卫嫤看穿了他的想法:“若军爷所找人家与镇北侯府有关,那应该就在此处。太阳这么大,军爷来回跑着又热又累,不如咱们去官府,一次把话说清楚。” 见对面一副“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卫嫤勾勾唇角。衙门可不是吴家开的,她不怕把事闹大,就怕闹得不够大。盛极必衰,吴家也怕功高震主。 这样想着,冷不丁后面响起略沙哑的声音:“从来民告官,平民要先挨三十大板,或是纳议罪银。” 卫嫤脸黑了。 “有德兄且回去告诉吴功,祁连山下野马谷之事,晏某就当不记得了。若他日后再寻卫家麻烦,晏某随时会想起来。” 丁有德一惊,野马谷是一口袋型山谷,易守难攻,也是本次西北军大败瓦剌军决战之地。当日晏衡随大军归来,满身鲜血浸透铠甲,就连□□都染成红褐色。他本以为凭晏衡本事,此战后即便升不了百户,升一级晋正七品总旗也是板上钉钉。可最后旨意传来,却是吴功不堕将门之名,奋勇杀敌,升五品镇抚。 如今听晏衡这么说,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阿衡啊,咱们不比吴家,有些事你忍忍。” “天子圣明开言纳谏,若我有想法,便不会藏到此时,你原话转达吴功就是。” 晏衡脸上依旧古井无波,但熟悉他的丁有德却从中看出一丝厌恶。大道理他不懂,但他知道自己这官是靠晏衡所让人头得来。做人不能忘本,他暗暗下定决心,以后远着点镇抚大人。 婉拒卫妈妈热情的进院歇脚邀请后,丁有德看看卫家姑娘,越看越觉她生得好。初见惊艳,越看越耐看。在某人脸黑得快要滴水后,他暧昧的朝他挤挤眼,带一帮人原路返回。挥一挥衣袖,只留下一片尘土飞扬。 门前重归平静,此刻卫妈妈看晏衡,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而卫嫤则有些担忧:“你这样威胁,不怕他恼羞成怒?” 大将军都有可能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军中死个低级军官再简单不过。在晏衡开口阻拦她报官时,卫嫤本以为他可能借熟人关系劝退他们,没想到最后他却亮出上峰把柄。 领导的小尾巴哪有那么好捉,稍一不慎就会被穿小鞋。 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晏衡勾唇一笑,大手伸到她脸边,却在即将碰到脸颊时僵硬的收住。 “要我一直不说,他更担心,这么着他更放心。” 他这么一说卫嫤也就明白,曾子杀彘、韩信千金谢漂母,古人淳朴重诺,出尔反尔者会被全社会瞧不起。为这么点小事便除掉一个大把柄,只怕吴功高兴都来不及。 放心下来她也进屋,被卫妈妈科普简单的发髻。可学了半天,最简单的绾发都能让她落下一大堆碎头发。 卫妈妈面露无奈:“阿嫤还是跟以前一样,左右家中不缺那点买丫鬟的银子。现在我给你收拾着,待日后嫁人,让丫鬟伺候着就是。” “嫁人?” “是啊,”吴妈妈眼睛发亮,绕到她身前如拿着棒棒糖骗小朋友的怪阿姨:“我看衡哥儿就不错,虽然家贫些,可模样好、有本事、人又有担当。你娘在侯府当差大半辈子,什么腌臜事没见过。那些贵公子,哪个房里干净?男人自幼家贫不一定是坏事,只要他懂事上进,且不学陈世美忘恩负义就好。” 晏衡么? 卫嫤想着少年那张俊脸,说话时略沙哑的声音像羽毛般拨弄她的心弦。在驿站时她就有点喜欢他,总归要嫁人,嫁给他也不错。 “既然娘都把他夸成一朵花,夸到都快忘了女儿,那我答应就是。” 正打算把这朵花往花丛里夸的卫妈妈愣在那,她这是答应了?也太快了吧……刚还说舍不得娘,想多陪她几年。 卫妈妈好心酸。 ☆、第12章 为你挡雨 京城昨夜下了一场雨,总算解了些三伏天的暑气。一大清早,卫嫤带着晏家兄弟上街。 推开院门,带着热度的香味扑面而来。卫嫤左右探头,街上好多挑着扁担走街串巷卖小吃的。最近的小贩前面担一筐豆花,后面是调料和瓷碗,每走一步扁担摇一摇,热气晃晃悠悠飘上来,香得人直流口水。 “阿昀要不要吃?” 小家伙咬咬手指:“可娘说这个很贵,吃着太浪费。” 卫妈妈派过来引路的丫鬟谷雨笑道:“不过是碗豆花,花不了几个铜板。广源楼的席面,那才叫贵。” “广源楼?名字起得倒不错。” 谷雨心下叹息,原来她还羡慕自家姑娘。天天住在金堆玉砌的侯府,又在主子跟前有脸面,说是丫鬟,实际比一些小官家的嫡女还要尊贵。如今见她连广源楼都不知,她突然觉得,也许侯府的日子没自己想象中那般美好。 心里起了点诡异的认同感,她解释起来更加卖力:“广源楼可是京城最好的酒楼,听说里面的厨子是宫里出来的。” 卫嫤对此不置可否,卫妈妈派给她这丫鬟倒是个机灵的,只是面相有点不妥。前世卫嫤管理公司,对此略懂一些。谷雨方额宽鼻,眉梢一颗是非痣,性子开朗但偏淫。当然她不会因一个大鼻子全盘否定此人,日久见人心,慢慢观察再下定论也不迟。 “听起来倒不错,阿衡、阿昀,要不中午咱们去那尝尝?” 提起广源楼,晏衡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不过很快又恢复古井无波,快到卫嫤以为是自己幻觉。一波波香味袭来,见无人反对,当即她拍板定下来,又命谷雨每样小吃都买点。 “都买?”谷雨诧异,看自家姑娘的眼神像看一只饭桶。 见她情绪外露,卫嫤反而放心下来,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且卖身契捏在她手里,又能惹多大麻烦。 “恩,豆花、油条、小笼包、还有那些点心,每样都来两份。院里不有棵柳树,这会天不热,咱们坐那吃。” 一份份冒着热气的早点端上来,每份都飘出诱人的咸香。从昨晚到现在,卫嫤还没吃一点东西,这会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麻利的分下筷子,她夹起一只小笼包,吹几下一口咬掉一半。 喷香的肉汤灌到嘴里,连带剥皮的爽滑和肉馅的筋道,一口下去她心满意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这肉比前世吃到的味道要正。 “好吃!” 二重奏的赞叹来自卫嫤和晏昀,小家伙眯着眼,抓包子的小爪子全是油。石桌旁的三人中,只有晏衡以一种别扭的姿势坐在那,抓住筷子不知道在想什么。 猛地她想起昨日卫妈妈问她的事,莫非她已经很晏衡说了?想到这种可能,她瞬间觉得今天不能愉快的逛街了。 想到这她化悲愤为食欲,埋头苦吃,花样百出的小吃口口留香。一直吃到肚子圆了直不起腰,她总算确定,古代纯天然的食材,滋味的确比前世掺杂各种化学制剂的好上不少。 “好饱。” 又是二重奏,一大一小两只球,看到石桌上剩余的一半小吃发了愁。不等她想出对策,晏衡已夹起一只小笼包,不紧不慢的塞进嘴里。他咀嚼速度不慢,虽然吃相算不上优雅,但却丝毫不显粗鲁,反而看起来很舒服。 直到他吃完站起来,她才发现他背上湿了一大片,水渍顺着咯吱窝往下,荫湿了一大片衣袖。顺着他刚才坐的位置往上看,柳树条正在滴水,有几滴飘到她这边。她想起刚才晏衡奇怪的坐姿,上身扭过来、胳膊撑开宽大的衣袖,刚好如一把伞般挡住所有水滴。 “谷雨,去取一身干净衣裳,料子好点的。” 心里微甜,吩咐完谷雨她皱眉看向晏衡,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出的娇嗔:“呆,柳树滴水你说一声就是,这样打湿衣裳不难受?” “无碍。” 晏衡无所谓地摇摇头,裹着浸血的甲胄夜行军之事他都做过,几滴雨水着实算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看她咬一口包子眼睛晶亮,满足的神情像极了一只餍足的猫咪。只要阿嫤能高兴,他难受点又算什么。 “你啊,是不是我娘跟你说了什么?就算不乐意,你也没必要这么拘谨。” “卫妈妈一早就出了门,只嘱咐我随意些,其余并未多说什么。” 见他神色不似做伪,卫嫤也明白自己误会了。放轻松后,她唤来小厮烧热水,将两兄弟连带干净衣裳一同推进客房。过了一会,等房门自内打开,看到换好衣裳站在门内的晏衡,她惊了一呆。 只是将麻布短打换成细棉布长袍,他就跟换了一个人似得。月白色衣襟衬得他越发精神,裁剪合身的长袍包裹着少年修长的身躯,无端为他增添三分儒雅气息。此刻的他看起来,非但丝毫不比昨日所见世子差,反而较之还要出色那么一两分。 “哥哥好看吧?” 小指被柔软的小手勾住,小家伙声音响起,卫嫤脸颊一热,忙扭过头:“趁太阳还不大,咱们先在城里逛逛。等逛累了,刚才吃那些也差不多消食,咱们再去广源楼歇歇脚,吃下招牌菜。” 顿了顿,她又问道:“谷雨,广源楼可需提前预定?” 谷雨笑道:“若是旁人,提前三天预定也不一定有坐。但咱们府上妈妈有脸面,报侯府名头,随时都有雅间候着。” 卫嫤皱眉:“我与娘已离开侯府,日后家里切莫再扯侯府大旗。昨日府外来人你们也瞧见了,都警醒着点,若出言不慎惹来灾祸,莫怪到时我不保你们。” 见她忙闭上嘴,规规矩矩站在那,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卫嫤神色松了松:“不是我吓唬你们,咱们小门小户,岂可高攀侯府。你喊个小厮先去预定,一切按规矩来。” 谷雨领命往门房走去,卫嫤满脸歉意:“阿衡、阿昀,真不好意思,今日可能吃不上广源楼。要不咱们边走边看,到时中意哪家,便进去吃?” “阿嫤可是中意广源楼?” 卫嫤朝晏衡点头:“毕竟是京中最好的酒楼,招待你们正合适。再说我也没吃过,想一块尝尝鲜。” “那到时先去广源楼看看。” 反正只是看看,就当消食了。卫嫤没多想,点头答应下来。 ☆、第13章 故人来访 繁华的城东商铺鳞次栉比,各种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的密布两侧,俨然一座超大型游乐园。上街后晏昀便如鱼得水,撒着欢满大街跑。 谷雨跟着他一路付钱,卫嫤和晏衡走在后面,手里时不时被塞些小玩意。糖人、风车、木雕,做工虽稍显粗糙,但却有种朴素的美感。 “这齐天大圣雕得还真传神。” 卫嫤手里被塞进来尊孙悟空木雕,拇指大小的玩意只稍稍雕刻出个轮廓,但脸上简单的几笔却刻画出大圣的威风凛凛。 “阿昀打小就喜欢这些小玩意,不过酒泉郡庙会上卖那些,比不上京中精致。” “那便多买一些,回程时多辆马车一道带回去。对了,除去阿昀,阿衡家中可还有弟妹?” 话一出口,她明显感觉晏衡情绪有些不对。这种不愿多提的心情她非常了解,前世父母早亡后留下巨额遗产,那些平日跪舔着占小便宜的亲戚,全都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虽然最后她一个个收拾掉,但面对外人,她还是不想多提自家亲戚。 摆弄下木雕,她笑着转移话题:“毕竟是阿衡家事,都怪我多嘴有此一问。一错眼阿昀就跑出去那么远,都快没影了。京城卖东西的多,拐子也多,咱们可得跟紧点。” 说完她起步往前走,却被晏衡拉住胳膊。后者朝前面招招手,唤回小家伙虎着脸嘱咐道:“你阿嫤姐姐身上有伤,别跑太远。” “阿嫤姐姐,对不起,我玩太高兴忘记照顾你了。” 阿昀低下头虚心认错,再然后虽然不减好奇之心,但始终跟在两人左右。偶尔遇到人多之处,甚至贴在她身侧小心护着她。 这孩子也太乖了,卫嫤有些于心不忍,拍拍他小脑袋:“我身上伤好差不多了,现在倒是喜欢阿昀寻来的这些小东西。” “阿嫤姐姐真的喜欢?”小家伙眼睛晶亮。 “恩,很喜欢。只是怕你跑太远遇到坏人,你玩倒无所谓,就是千万别离谷雨姐姐太远。” 晏昀重重点头:“我记住了,阿嫤姐姐,我这就去寻好东西。” 小家伙迈开小短腿往前跑,不一会就带着几样小玩意折返。卫嫤虽早过了喜欢玩具的年纪,但看阿昀红扑扑的小脸上喜气洋洋,她也不由自主地高兴起来。 就这样,阿昀买东西来先递给她,她玩几下放在手里。东西一多,手里就放不开,这时候总会有另一双大手伸过来,接过她手里东西。一路走到广源楼门前,扭头看向始终退后半步的晏衡,就见他前面挂个口袋,后面背个包袱,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张牙舞爪伸出来,活脱脱一尊千手观音。 “咱们买这么多啊。” 卫嫤有些不好意思,东西虽然是阿昀买的,可全是她亲手塞给晏衡。本来她不会有太多感慨,但有些事就怕比。前世孤身一人斗极品亲戚时,她减压方法之一就是买买买。当时有个软饭男跟在她身后提袋子,没逛几次后他干脆找借口逃避花式逃避。 软饭男好歹还图她钱,如今晏衡无所图却能做到这地步。大街上人来人往,他这幅打扮得引多少人侧目,可从头到尾他却没有一点不自然,更没有半点抱怨。甚至为了让她逛得开心,他自觉退半步避开她视线。他这样,她又怎能不动容。 “赶紧问问有没有座,逛一上午累死了,咱们进去歇歇。” 接过晏衡手里一包袱,沉甸甸的分量提在手上,她想寻个地方坐下的欲望越发强烈。示意谷雨去找店小二,她在不远处看着。 “这位姑娘,真对不住,最近京里热闹,咱们广源楼这座位,提前一周就预定满了。” 谷雨着急:“镇北侯府可……” 第8节 听她开口说这几个字,卫嫤脸阴下来:“谷雨,你可记得今早出门前我说什么来着。” 喝止住谷雨扯侯府大旗,卫嫤向前一步:“我们府上招待客人,他们不远千里而来,小二哥且通融下。或许有人定了座有事晚来一步,或许不等他们来,咱们早就用完了。” 小二面露难色:“姑娘,不是小的不帮您,咱们广源楼与别家不一样,东家对食材要求特别严。就单说菜,必须得是京郊当日采摘应季蔬菜,一大早带着露水运进来。每日就那些,多一桌席面咱们也做不出来。” 听起来倒有点像前世的米其林餐厅,不愧是我舌尖上的大吃货帝国。一边自豪,一边她遗憾之心更重,这么好的酒楼,今日八成是吃不上了。 满心遗憾正准备扭头,面前投下一道阴影。晏衡走到她身边,朝面前小二问道:“三楼月牙阁可还空着?” 小二迟疑,但还是恭敬地回答:“的确还空着,不过掌柜特意吩咐,月牙阁不对外开放。” “劳烦小二跑一趟,告诉伯安兄,故人晏衡来访。” 小二眼瞪得老大,身为广源楼跑堂的,他又怎会不知东家表字伯安。他这东家与旁人不同,一般人买卖做这么大,早找几个徒弟自己享清福了,但这位东家偏偏终日缩在后院厨房烧菜,平日极少见人。这样的东家,真会认识眼前背个奇怪包袱的少年?小二满心疑惑,但见少年神色笃定不似在说谎,他便应诺转身朝店里跑去。 待他走后,卫嫤满面狐疑:“你认识广源楼掌柜?” 晏衡点头又摇头:“只是偶然相识,他应该不是掌柜。今早谷雨提及广源楼,我本以为是巧合重名。直到刚才听小二介绍新鲜蔬菜,才确定一二。”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一早提起广源楼他神情有些不自然。不过连京城中最负盛名酒楼的管事之人都认识,晏衡真的只是西北边陲的一名微末武官? 心中打个问号,就见从广源楼中冲出一弥勒佛般的胖子,满面红光声如洪钟:“晏老弟,还真是你。早听说西北军进京,我就寻思着像你这样,长得精神又会打仗的会一道来。这么多天,可让我把你盼来了。” 胖子冲到门前,看着晏衡左右一大一小,眼睛蹭一下亮起来:“弟妹和侄子也一块来了啊,我就说今天树上那只喜鹊怎么老叫,原来是双喜临门。快里面请,晏老弟可真来巧了,你那上峰好像是姓吴来着吧,这会他就在二楼。” ☆、第14章 广源秘事 一行人跟着胖掌柜进了广源楼,卫嫤才发现,陈伯安是个粗中有细之人。虽然在门前他提及晏衡上峰恰好在二楼,但却引人走较远处另一座楼梯,恰好岔开两波人遇见的可能。 待上到三楼,她才发现偌大的一层只月牙阁一个雅间。说是雅间有点寒酸了,这里不仅有吃饭用的圆桌,屏风后面还有一小型舞台,台上绣凳边放着古筝、扬琴、笙箫等乐器,屏风旁边的隔间内,摆放着全套文房四宝和美人榻。 从圆桌到屏风再到文房四宝,各式摆设透着一股大气,俨然一座高档会馆。 谷雨捂了捂荷包,小声在她耳边嘀咕:“姑娘,在这摆一桌席面得多少银子,咱们今日带出来的钱万一不够……” 陈伯安耳朵尖,听到后爽朗一笑:“别说招待晏老弟一顿,就是你们吃一辈子,我也不带收一文钱。” 自进楼后卫嫤的惊讶就没停过,穿过大厅时饭菜的香味让前世吃过不少高档餐厅的她都心醉不已,月牙阁内装潢更是名贵中不失庄重大气,最出奇的当属陈伯安,明明是个大嗓门的胖子,但他给人的感觉非但丝毫不显粗鲁,反而很舒服。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文章,真正的底蕴是靠长期居移体养移气的积累,而不是什么都买最贵最好的就能轻易堆砌。看着笑得跟个弥勒佛似得陈伯安,她觉得或许京中关于广源阁出自宫廷御膳的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即便没那么名贵,也不会太差。 那晏衡又是为何能让陈伯安另眼相看? 心怀疑惑,她态度却丝毫未变。就如她劝告世子那番话,真正的权势是靠自身能力拼来的,而不是靠裙带关系攀附所能得来。就如一棵大树,主干不稳,四周枝桠再繁茂也撑不住狂风暴雨击打冲刷。她无心攀附,此刻也就不必阿谀奉承。 定了定神她笑道:“真要那样,陈东家不得烦死。阿衡救过我一命,今日这顿饭无论如何得由我来请。” 陈伯安一直观察着这位弟妹,见她举止间处处透着大气,进了月牙阁后环视一周,丝毫没有诧异不说,对他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暗暗点头,他终于放心。晏衡就吃亏在出身上,不然哪有吴家风光的份。不过锥子就算蒙布袋里,也总会凿出头,若让他由着家里安排个无知妇人拖后腿,那日后他指不定得多经多少磨难。 想到这他笑容真挚了三分:“快坐下。小二,去后院取那盒昨日新来的大红袍,吩咐后厨按我的菜单上一份。” 门外小二一愣,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今儿来得什么贵客,东家每年那二两大红袍,上次端王来了都没从他手里抠出来。还有东家的菜单,单从大厅里闻着就流口水,那可是广源楼从不招待外客的绝密私房。 不管外面可疑的“咕咚”声,陈伯安请人入座后,敬陪末座满脸感慨:“说来我和弟妹还真是有缘,当日我组商队去西北,寻大食人的胡椒,恰好遭遇瓦剌人伏击。瓦剌人只要女人和青壮奴隶,看我这身肥膘累赘就想杀了了事。当时刀都落我脖子上了,晏老弟突然冲出来。当时瓦剌人有一队,而他单枪匹马,一枪挑一个,囫囵着制服所有人。弟妹眼光好,虽然晏老弟现在穷,领这个从七品小官并不出彩,但早晚有一天,他给你挣一轴五花诰命。” 陈伯安短短一段话,卫嫤已经脑补出一万字玄幻小说。直到他最后一句,把她给噎住了,心里说不上是羞涩还是甜。 未等她反应过来,晏衡已先行解释:“伯安兄有所误会,我与阿嫤只是萍水相逢,阿昀是我弟弟。” 弥勒佛一秒变僵尸脸,恰好小二上菜,才化解满室尴尬。 四个人却足足上了十六道菜,清蒸、红烧、煎炸、煮炖都有,道道色香味俱全。卫嫤早上吃的还没完全消食,这会也胃口大开。 陈伯安以茶代酒先干为敬,坐下后招呼众人:“放开吃,晏老弟可别嫌我吝啬。你知道我这人爱吃,也爱钻研吃的,但平生最恨浪费。” 仨大人带一小家伙,满满一桌子十六道菜还叫吝啬? 卫嫤也是光盘卫士,但此刻,她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皲裂,咔吧咔吧的响。 广源楼的确有两把刷子,每一道菜都好吃到恨不得让人把舌头咽下去。一时餐桌上没人说话,只余勺碟碰撞之声。 毕竟食量摆在那,吃到一半四人已经差不多饱了。掌柜亲自来上茶,若有所思地瞥一眼晏衡,附在陈伯安耳边轻声说些什么。 后者脸色突然凝重,对掌柜打个手势,待他下去后,他左右看看两人。 “我就说瞧着姑娘有些眼熟,原来是镇北侯府出来的。晏老弟,这次你也不知是福是祸,你们且随我来。” 一瞬间卫嫤想到了吴氏,略带歉意地看向晏衡。四目相对,晏衡向来古井无波的脸露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对着她摇摇头,似乎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放下一半的心,卫嫤跟在陈伯安身后,走进摆着文房四宝的隔间。移开书架,露出的墙面上镶着两块玻璃。 “这玩意还是我花大价钱,从洋人手里淘换来的,你们且在这慢慢看着。” 卫嫤搬来两个绣墩坐下,往镜子里看去,就见圆桌旁坐着两位锦衣公子,正在听华服少妇说什么。待陈伯安移动一块地板,下面的声音也清晰传来。 “我就不明白,不就是一个丫鬟,怎么就三番两次失手。昨晚世子从国子监回来,压根没进我房里。我派锦衣前去书房询问,谁知他不分青红皂白打了锦衣四十大板。不是三十也不是五十,偏偏四十,他这是在打我脸?” 卫嫤唇角上扬,世子此举倒有意思。揉揉肚子,这会她觉得更有食欲了。 “从嫁进侯府第一天,我就知道红绫是个狐媚子。不就借着那张脸好看,天天打扮的花枝招展,把世子迷得五迷三道,淘换来好东西先往她那送。偏偏她还装大度,装模作样让世子记住我,怎么也得给我留一份。你说我用得着她来可怜?红绫,不过是锦衣身上的一点随时可以换掉的点缀,一个低贱的丫鬟,还想摆主子的谱。” 原来锦衣的名字是这意思。小姑娘哪有不爱打扮的,她看红绫首饰匣子,钗环样式都挺大气,论起繁复程度比吴氏头上那些差远了,谁爱打扮一目了然。只可惜吴氏跟她前世一样,长相太过平庸,穿再好的衣服、用再好的脂米分也就那样。更何况前世有一点吴氏还比不得自己前世,她眉宇间带着丝戾气,气质不佳,穿戴效果更要大打折扣。 托着下巴,卫嫤明媚而忧伤。难道天生丽质也有错?稍微打扮也比别人浓妆艳抹好看,这事真的不怪她。 ☆、第15章 陈年秘辛 吴氏负能量实在太多,卫嫤干脆挪一角几搁两人中间,上面放些蜜饯茶水,一边磨牙一边饶有兴趣地听着。 二楼包间内,吴氏眼眶泛红:“昨夜世子从国子监回来,没回正院,直接歇在书房。我派锦衣前去打听一二,却被他不分青红皂白打了四十大板。不是三十大板也不是五十大板,偏偏是四十大板,他这是哪是在打人,分明是在打我脸。” 抚摸肚子她无限委屈:“打一开始我就觉得红绫不能留,她与卫妈妈天天在府里装大度,笼得下人们都快忘了我这正牌世子夫人。这次得亏你们回京帮忙,我才有机会引吴妈妈去买我陪嫁良田,借此一举拔除他们。本来人赶出府,日后也就清净了。谁知连老太君都跟我唱反调,在书房显眼之处摆上红绫旧物,引得世子前去寻她。仅仅见了一面,回来他就拿锦衣作筏子。我都担心,若不是我身怀有孕,只怕这顿板子要落我身上。” 听到这卫嫤啼笑皆非,吴氏会挨板子?她当镇北侯府是泼皮无赖人家么?本来她想着吴氏出身富贵,就算骄纵刻薄点,但总体上也该是个端庄大气大气。今日一见,她才明白想象与现实的差距。吴氏心太大了,且没对应这份野心的手段。这性子,必须得全世界都顺着她捧着她,稍不如意就是别人罪该万死。 这不,沉思瞬间,罪该万死之人又多一个。 “你说红绫要是被老鸨买去该有多好,偏偏有人多管闲事。那军户是好像是归咱们吴家管?被红绫三言两语勾了去,他也不是什么好的,这等人一块收拾了便是。” 听完吴功神色大变:“姑姑,这可使不得。侄儿这次升官,所杀敌寇实际皆死于晏小旗之手。若惹恼了他一状告到御前,整个吴家都得吃瓜落。” 还有这回事?不久前刚听陈伯安说完晏衡近乎玄幻的救人义举,这会再听吴家人证实,卫嫤只觉心好累。卫妈妈瞧上的这位女婿,真是她家小庙能容下的大佛? 眼角耷拉下来,她继续往下看去,吴氏已经站起来,神色激动。 “那这人更不能留,启哥儿、功哥儿,好歹你们是吴家小辈里的领头羊,怎么事到临头如此犹豫不决。我防了红绫三年,都能让他得逞。本来我也没多余心思管她,但你们不知道……” 正欲继续听下去,一直在外面玩的阿昀却指向楼下:“阿嫤姐姐,你大哥来了。” 她两辈子独生子女,哪来得兄长? 心怀疑惑卫嫤向下看去,正好看到往楼里走的世子。想着百般设计的吴氏,她心思一动。唤来谷雨,命她引世子上二楼。 布置好一切,卫嫤坐回去继续听着,就听吴氏面露不忿。 “今日早膳,世子说他要入翰林做编修。他肯出仕本是好事,偏偏此次推荐之人是国子监祭酒柳大人。你们也知道,当年世子说亲,老太君最中意的便是柳家嫡出长女。世子自幼拜在柳大人名下,说起来与柳家千金也算有一半同窗之谊。当日还是启哥儿帮忙,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她回乡下避痘。眼看这两年世子远了柳家,如今却又缠到一块。若不是中间有人算计,又怎会如此?当年说亲之事,在老太君跟前伺候的红绫最清楚不过。如今我坏了她富贵,她肯定恨我入骨,整个侯府也只有她能说动世子与柳家重归于好。” “蛇蝎心肠!” 卫嫤在楼上,都能清楚感觉到包厢门被踹开时的震动。虽然她不知世子与柳家千金之间感情,但能把一文弱书生逼到这程度,可见此刻世子心中愤怒。 楼下楚琏刚从翰林点卯回来,昨日他与恩师秉烛长谈,明白了许多平日不曾关注的问题。比如吴氏与红绫之间矛盾,无关对错。妻妾之间本就存在利益纠葛,是他欲坐享齐人之福,却未平衡好两者关系。同样他也注意到锦衣,这个丫鬟名字不仅压红绫一头,且平日没少在吴氏跟前搬弄是非。愤怒之下处置了她虽痛快,但也下了吴氏面子。顾念她腹中胎儿,放衙后路过广源楼,他便顺路买些蜜饯果脯带回侯府,也算安慰吴氏。 刚走进来,便被丫鬟告知夫人与娘家侄子在此。他本想借机会会两名侄子,谁知却在房门口听到这一桩陈年秘辛。听到最后他只觉自己可笑,吴氏对红绫如此狠毒,他却费尽心机把错归在自己身上,从心底为他开脱。怒气升腾,抬脚他朝往门上踹去。 听到一声巨响,看到门边来人,吴氏大惊失色:“夫君来多久了。” 楚琏怒红着脸:“这么害怕,是怕你们说的龌龊事被我听到?吴氏,柳家就这一个嫡出女儿,恩师向来拿她当眼珠子养大。她出痘后落下满脸麻子,眼见过了花信都无人问津。你究竟知不知道,你的一己之私几乎毁了整个柳家。” 吴氏慌不择言:“不,往她衣裳里塞痘痂的是柳家下人,与我无关。” 楚琏诡异的平静下来:“与你有没有关,不是你两嘴一碰就能说清楚。随我去大理寺,咱们找判官说个子丑寅卯。” 说完他拽起吴氏袖子,抬脚往门外走,见此吴家兄弟忙拦在门前。 “小姑父,有话好好说。” 看到这卫嫤心头一阵快意,她只是想叫世子上去,拦下吴氏对她出手的念头,却没料到能引出如此大的事。说到底吴氏倾心世子,是她自己的事。与柳家千金和她无干,可她却以此为名大肆伤害别人。那今日东窗事发落到如此下场,也是她自作自受。 倚在墙上卫嫤听着下面动静,有吴氏两个侄子在场,世子就是再生气,也不可能将吴氏扭送衙门。尽管如此,世子也没打算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择日我会向恩师禀明情况,亲自带吴氏登门认错。你们放心,柳家书香门第,不会过分为难有孕妇人。还有就是,我已认红绫为义妹。日后吴家若再无故加害于她,亲疏有别,莫怪到时楚某翻脸不认人。” 最后五个字,世子说得掷地有声,一字一句震碎卫嫤头上阴云。打从穿越来,她便时刻处在吴氏阴影之下。在驿站弄明白处境后,她就想靠世子来牵制吴氏。本以为要耗些时日好生折腾一番,谁知此刻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抿嘴她拍拍晏衡肩膀:“别担心,以后姐罩你。” 晏衡顿了顿,才反应过她话中意思。朝她拱拱手以示谢意,他心下失笑。吴氏久居京城,终究看不清西北之事。军中是靠实力说话的地方,强来只会失了军心。三年来吴家那么多次算计都被他躲过,日后那些老掉牙的手段更是无足为惧。 可看阿嫤眉眼弯弯,娇嗔地说要照顾他时,他心中满满都是她的笑容,多一个字都不想解释了。 ☆、第16章 卫母提亲 卫嫤回府当晚,便简单而又不简略的将广源楼之事悉数说与卫妈妈。 听完后卫妈妈难掩惊讶:“原来世子夫人是这么想的。以前在府里,每次你劝世子给吴氏送东西,隔日请安她必会在老太君跟前夸你一通。” 卫嫤有点理解无能,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做派,再活八辈子她也学不来。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吴氏贵为世子夫人,还跟个小丫鬟来这一套,这得有多小家子气。 “不提她,娘,我看世子倒跟变了个人似得。谷雨下去传消息,得知世子是路过广源楼,想给世子夫人买些蜜饯果脯。” 卫妈妈感慨:“琏哥儿打小就聪慧,只可惜侯爷醉心书画,对他并不上心。老太君就算再尽心,也有看不到的地方。好多事他不是不懂,而是压根没人教他。” “原来如此,说起来今日多亏了世子。若没他压下吴家,日后不单咱们,恐怕阿衡也有不少麻烦。” 提起晏衡卫妈妈来了兴头:“依我看未必。” “这又是怎么回事?” 卫妈妈满脸高深莫测:“别看你娘只是个管事妈妈,这些年跟在老太君身边,我也算见识过不少事。你看这玉,起初就包在灰突突石头里,得寻机会开采出来,再由能工巧匠雕琢才能成型。人也是一样,你得现有天分,再抓住机遇努力一把,才能真正出头。” 卫嫤满面崇拜,这不就后人总结的,天才是99%的灵感和1%的汗水么。没想到提前这么多年,卫妈妈已经悟得这么透彻。 “这些年来西北战事频繁,为何只有吴家出头?” 第9节 “娘,我明白了。西北军人数众多,单靠庞大的基数,怎么也能出几个军事天才。这些年却只吴家人出头,怕是他们在费尽心机打压异己。阿衡也算有本事的,对他吴家要么拉拢要么打压。看吴家态度,他肯定没接受拉拢,那他肯定没少被吴家算计,这次连他所斩杀敌首都被吴家人贪墨。这样他还能平安到达京城,那说明面对吴家他有自保之力。” 卫妈妈满意的看着女儿,阿嫤自幼聪慧,许多事一点就透。这些年好些人都劝她从慈幼局抱个男婴继承卫家香火,但她只是听听,从未放在心上。阿嫤这女儿不比一打儿子都要强?她抱个隔肚皮的哥儿来养图什么,分薄女儿嫁妆?还是时刻担心儿子跟自己不亲,给自己找不痛快。 “哎,如此看来衡哥儿有成算、有本事、有担当,竟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婿。” “娘”,卫嫤虚弱地刷存在感:“我还在这,没睡着。” 卫妈妈轻点她脑袋:“就是在跟你说。知道你羞涩,但这过这村没这店,未免夜长梦多,明个娘就探探他口风。” 握拳,卫妈妈一副随时抢压寨女婿的土匪架势。 卫嫤无奈地翻身,本以为两世没正经谈过恋爱,就这样直奔主题,自己会心情复杂。但临到头她才发现,她只余期待和淡淡的喜悦。 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唇角上扬,她呼吸渐渐平稳。 一夜无梦,第二天一早卫妈妈出门,便见晏衡提着个食盒进来。食盒还冒热气,提手上刻着广源楼标记。 “衡哥儿怎么去买广源楼早点?” 卫妈妈可清楚广源楼早点有多难买,虽说京城有宵禁,但也挡不住食客通宵排队的热情。最后广源楼没办法,便隔开一小间夜里开着,供等候之人遮风避雨躲宵禁。京中权贵多,隔间夜夜爆满,排一夜都有可能买不上。 晏衡将食盒搁在柳树下石桌上,掀开盖子,热气中露出小笼包精致的轮廓。 “我与广源楼东家有些矫情,昨日见阿嫤与阿昀爱用这些,特意请掌柜留了些。” 阿嫤的确最爱小笼包,尤爱虾仁的,看到几近透明的包子皮下虾仁的米分色,卫妈妈心里那个乐。昨晚阿嫤回来还说,广源楼红烧大虾做得好吃,她吃了许多,没想到才一回就被注意上了。 “阿嫤就爱这些,她被我惯坏了,吃食必须得精细。” 晏衡神色有些不认同:“女儿家合该娇养,阿嫤……她很好。” “恩,阿嫤这孩子,也不是你面上看得那样。有条件时她自会挑最好的,让自己舒坦些。可换种境况,她也能受得了粗茶淡饭。当年老侯爷去世时,她个头才比这石桌高不了多少。阖府办丧事守孝茹素,整整四十九天麻衣、白水、凉馒头,我都有些熬不住,她那么小个人愣是咬牙坚持下来。” 晏衡唇角微微上扬:“在驿站时,阿嫤也能接受布衣荆钗。” 卫妈妈再向前迈一步,历经人情世事的眼看向晏衡,口气务必认真:“那依衡哥儿看,阿嫤可为良配?” 晏衡瞳孔陡然放大,卫妈妈这是在向他提亲?但这可能么?阿嫤生得美、性子好、家资颇丰,京城里有的是人排队求娶。先前可能还顾忌吴家,如今有了世子关照,她自可在京城寻个好人家,安逸一世儿孙满堂。既然有得选,她又何苦跟他去西北遭罪。 想到这他拱拱手,“阿嫤是个好姑娘,但晏某实非良配。” 卫妈妈听完前半句扬起的笑容僵在脸上,好在她见过世面,很快镇定下来,换上长辈慈祥的面孔,语气缓和地问道: “衡哥儿可是有为难之处?” 晏衡点头,拳头攥紧又松开。自牙行相识起,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黏在阿嫤身上。看她巧笑嫣然、看她落落大方、看她发自内心地关心阿昀,每多了解一分,他对阿嫤的喜爱便加深一层。短短几日,这份感情已经扎根心底。 这样放弃阿嫤,他实在不甘心。可他更明白,顺水推舟应下卫妈妈,才是真正害了阿嫤。 “卫家是清白殷实之家,妈妈明理仁善,阿嫤亦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正因如此,在下才不得不拒绝。” 几乎是憋出最后几个字,晏衡躬身道恼,低垂的脸上眉头紧皱。 卫妈妈表情丝毫未变:“看衡哥儿把我们夸的,你也是百里挑一的俊彦。有顾忌不妨说出来,咱们一道参详参详。即便不是阿嫤,日后你总要成亲,总不能任人摆布娶个掐尖好强的糊涂妇人。” 晏衡动容,他知道卫妈妈心存疑惑,可同时她也确实在为他考虑。自娘去世后,她还是第一个为他打算的长辈。 嘴唇阖动,他尽量简单地说明:“实不相瞒,阿昀与我娘亲三年前病逝,新进门的继母家中世袭百户,其父乃是我上峰。他交好吴家,在酒泉郡一手遮天。” 待他说完,只听正房窗边响起清丽的女声:“不过是一百户,凭阿衡勇略,还能惧怕此人?或是阿衡觉得,我就是柳树干上的菟丝子花,只知攀附不能经风雨?” ☆、第17章 不凡聘礼 卫嫤本来也不想贸然开口,卫妈妈嘱咐过她,不管自家有多满意,亲事上女方太过主动不好。女儿家要矜持、要尊贵,由男方求了去才不算掉价,日后也少吃些亏。 可她终究还是没忍住。 放下犀角梳,不再跟两辈子怎么也梳不好的发髻作对。拿根绸带简单绑一下,卫嫤走到晏衡对面。 “或是阿衡介意我曾为世子通房?” “哥哥肯定不会这么想,他昨晚睡着了还在念阿嫤姐姐名字。” 略带睡意的童声传来,阿昀揉揉眼,满脸不赞同地看向院中几人。当他看清自家兄长黑脸时,忙用两只小手捂住脸,小屁股一摇消失在门后。 稍显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卫嫤扬起唇角:“阿衡若是不愿,我们也不能勉强。卫家向来好客,你且放心,只要你在京中一日,我们定会好生招待一日。就算再不济,我还算阿昀半个先生,” “我愿意。” “还要教他识字……你说什么?” 晨曦中,晏衡一直古井无波的脸,此刻却是露出一个无比舒心的笑容。 “求娶阿嫤,固衡所愿。” 卫嫤脑子里还闪着一开始三个字,好像反了,我愿意难道不该由她来说?无语望天,果然最终她还是暴露了剽悍本质么? 偷偷睨一眼晏衡,他的笑容是从未见过的灿烂,渲染得满院子都喜悦起来。似乎他并不介意她剽悍点?那日后她是不是可以释放前世天性? 设想着如何润物细无声,一点点让他适应她处事方式。等卫嫤理好头绪,旁边卫妈妈已经趁热打铁,得知晏衡婚事可以自主后,说到了过六礼。 卫嫤低头,这会好像她应该羞涩,可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装! 晏衡余光一直注意着阿嫤,看她头发随意竖起,整个人站在那,如古画中走出来的汉宫侍女,举手投足间让人不禁心生好感。小狐狸偷腥般的娇笑挂在她脸上,更显她古灵精怪,看得他本来已经很好的心情又好上三分。 估摸着自己家底,他决定就算砸锅卖铁,也要给阿嫤一个体面的婚礼。他官职低微比不得世子,但酒席排场一定要尽可能好。 这样想着,用过早膳后,将阿昀托付给阿嫤,嘱咐他好生呆在卫家识字,他提着食盒来到广源楼。 陈伯安迎出来,满面红光请他入后院坐下。凉亭石桌上摆一副象棋,布衣胖子红光满面,放卒子过河。 “我这手艺比起一年前可有精进?” 晏衡移炮:“恩,阿嫤很喜欢。” “果然是为她要的。在凉州时,军中袍泽起哄你与豆腐西施两句,你便冷下脸。昨日喊那么多声弟妹没见你开口解释,我就知道你心思。男子汉大丈夫,既然那么喜欢人家姑娘,何不直接开口求娶?” 陈伯安拧眉连连摇头,平日弥勒佛般的脸上,如今多了丝文士味道。 “我已与阿嫤长辈说好。” 咔嗒一声,象棋在石桌上滚两圈,最终落到草丛中。不过如今两人谁都无心下棋,喝口茶压压惊,陈伯安问道: “你自己直接开口提亲?姑娘家那边长辈还答应了?” 晏衡点头:“是卫妈妈先开的口,不过她是看在我帮过阿嫤的份上。我本心悦阿嫤,且以卫家门第,她嫁一军户本就有些委屈,所以一应事务更该郑重些。” 说到这晏衡站起来,对着陈伯安拱手长揖:“今日前来,是想烦劳伯安兄,为我寻一可靠媒人。还有彩礼,我手中能拿出手的只有皮子珠宝,其余物件还是京中造的精致。只是对于京城,我多有不熟之处,还请伯安兄派一人……” 刚说一小半,陈伯安便将他扶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都是小事。不说你救过我一名,单每季你运来那些香料,也足够我来张罗聘礼。如今只一件事棘手,晏家那里你可有成算。他们会不会答应?如何赴京?赴京后会不会发难?” 晏衡松一口气,伯安兄肯答应,他便放下大半的心。直到听到最后一句,他面色古怪起来。 见此陈伯安心一凉:“我说晏老弟,你不会一高兴把这事给忘了吧?向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媒人,在你爹娘跟前就是这个。” 晏衡拨回陈伯安在他面前晃动的小指:“当年我爹硬要扶正周氏,给出的条件便是日后周氏与他不得干涉我与阿昀亲事。最重要的是,他们压根不能赴京。” 顿了顿,在陈伯安疑惑的目光中,晏衡轻蔑道:“晏家是军户,世代屯边,非有王命,不得擅离原籍。” 陈伯安一拍手:“我倒把这事给忘了,没他们在就好。你放心,剩下的事包我身上,保管给你办妥贴。就算卫家姑娘见惯了侯府气派,也挑不出一丝不满意。” 晏衡规规矩矩地拱手致谢,站直后反驳道:“阿嫤通情达理,不会故意挑理。” 陈伯安咂咂嘴:“这还没成亲,就已经护起媳妇来了,日后你还不被卫家姑娘管死。看你那傻样,赶紧走,别吓着店里小二。被你扔这么多事,我得有阵子没法钻研新菜谱。” 被赶出广源楼,晏衡摸摸下巴。被阿嫤管,被阿嫤一手安排衣食住行,月俸被阿嫤拿去买首饰,打扮得漂漂亮亮朝他嫣然一笑,单想想他就觉得心里亮堂。 傻笑两声,他定定心神,强扭过脚向钱庄商行密布的另一条街走去。 相反方向的卫家四合院中,一整个白天,卫嫤都在教阿昀读书。说是读书,可得知阿嫤姐姐将成为自己大嫂,小家伙高兴坏了。卫嫤刚确定要嫁人,拿着一本古文更是看不下去。两人心思皆不在书本上,干脆合上书,八卦起了晏家。 于是从小家伙口中,她知道了小妾扶正的周氏、宠爱继妻及幼子的晏父,横冲直撞充当主t周家二表姐,狗头军师指挥姐姐冲锋陷阵的周家三表姐,每次都多给晏衡一点豆干的豆腐西施。 竹筒倒豆说完,阿昀小脑袋钻到她怀里,声音有些低落:“凉州不如京城好,我家有些人也不好,阿嫤姐姐会不会嫌弃哥哥,不嫁给他了。” 听到小家伙尾音中的哭腔,卫嫤轻轻拍打他的背:“阿嫤姐姐喜欢阿昀,不会离开你们的。” 哄着小家伙,她神色丝毫未变。看阿衡那么抗拒,她还当晏家是龙潭虎穴。就阿昀说那些人,比起前世雇小明星引她吸-毒堕落的那帮极品亲戚,简直不够看。 卫嫤没想到的是,晏家亲戚没骇到她,晏衡却骇人听闻了一把。 晚膳都快放凉了,晏衡终于姗姗来迟,跟在他后面的还有一辆马车。卫嫤不认得,卫妈妈却认出赶车之人,正是城东数一数二的大商行,通源商行的钱掌柜。 马车停在门前,商行脚力卸下十来口翻盖宝箱。箱子一字排开摆在院里,临走时钱掌柜朝卫妈妈拱手,神色间满是羡慕嫉妒恨。 “柳暗花明又一村,卫妈妈找了个好女婿。” 母女二人一头雾水,送走钱掌柜,关院门开箱子。头五口卫妈妈还能保持镇定,到第六口,一整只老虎皮让她倒吸一口凉气;第十口的红狐狸皮看得她腿脚发软,直到最后两口一起掀开,满箱的金条和珠宝玉石,让见惯富贵的卫嫤都觉得惊骇。 这是抢银行了不成? 惊讶之下卫嫤将心中想法说了出来。晏衡虽觉银行这词有些陌生,但也明白她意思。看来自己这聘礼是过关了,暗暗放心后他开口解释: “阿嫤放心,这是开春攻破瓦剌人王帐所得。当时有德兄,就是回京那日上门领头之人,他管着粮草辎重,顺便运了些出来。” 原来是发战争横财,两辈子卫嫤都缺“上交国家”的正义感。弄明白后,她看向晏衡的眼神瞬间无比热切:你熊的! ☆、第18章 呼吸可闻 卫妈妈收拾出正房西侧那间,用来放置晏衡聘礼。正房统共三间,中间正堂,东侧是卫妈妈卧房。西侧本打算留给卫嫤,但如今她身上有伤,每晚沐浴后都得换药,母女俩住一处更方便。 卫嫤也颇喜欢与卫妈妈睡一处,她身上有股久违的亲切温暖味道。最重要的是,每天起床都有人变着花样梳好看的发髻。望着镜中美美的自己,她一整天心情都会很好。 西侧闲置那间如今装满箱笼,卫妈妈找来两把铜锁,锁芯一落,钥匙一把揣自己腰里,另一把交给卫嫤。双保险同时,她锐利的目光扫过卫家几位奴仆。 “今日之事谁都不许声张,若让外面小人听到动静寻了来,我可不会轻易放过。” 谷雨心神一凛,姑娘定了如此好的亲事,她原想跟世子身边小厮好生炫耀一番。离开你们侯府,咱们姑娘日子也差不到哪儿去。姑娘好了,身为姑娘的丫鬟,她不也有脸面。 卫嫤小指勾着钥匙环,见谷雨面色有异,暗自记下。晏衡的聘礼不仅名贵的骇人,还打了自家个措手不及。卫妈妈原先为她攒下的陪嫁如今确是有些不够看,她本不在意这些,但卫妈妈执意要再添些首饰锦缎,其它各处也要查缺补漏。 卫妈妈忙于她嫁妆,其它地方便当了甩手掌柜,四合院与铺子的事全都交给她,让她拿来练习主持中馈。前世她管理过公司,这点事并不难,但各方面千头万绪,这会她实在没多余心思去关心谷雨情绪。 收好钥匙,卫嫤进书房继续看账册。卫家那间铺子专门卖米,掌柜报上来的账册挺干净,偶尔有点猫腻,也在她接受范围之内。水至清则无鱼,最起码他并未在新米中掺陈米和稻糠,以次充好谋求暴利,败坏米铺信誉。 不过他记账方式十分繁杂,想了想卫嫤抽一张纸,横竖几条墨线打出表格。表头标明进项、支出、附注、总结,喊来谷雨送去米铺,命掌柜日后这般记账。每日打烊前核对仓库、每旬汇总,月末统一来四合院合账。 合上账本,她伸个懒腰起来走动走动。身上的伤已无大碍,只是伤的地方实在尴尬。再厚实柔软的坐垫,也只能顶一会事。 第10节 皱眉看看如今自己的小细胳膊杨柳腰,这是前世骨架大的她饿死也减不出的好身材。但直到成了瘦子,她才知道瘦子也全是好处。以她现在的身体,即便没受伤,也不可能一口气跑完马拉松拿金牌不费劲。 还是得锻炼啊,换身简单衣裳,她尝试着慢慢做几个拉伸。越做越来感,最后她干脆脱下绣鞋,换双利索的硬底布鞋,做跳起了健身操。这具身体协调性很好,只在一开始有点不适应,两节动作过后就开始行云流水,跳起来比她前世还要顺畅。 “瘦子就是轻盈。” “阿嫤姐姐在做什么?” 踮脚扒在窗台上,阿昀墨葡萄般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手里捧着本厚厚的书。卫嫤看看外面不再那么毒辣的太阳,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教阿昀读书的时辰。 “活动下筋骨,这几日秋老虎,外面热,阿昀快些进来。” “哥哥军中也这样训练,他教过我,不过比阿嫤姐姐这些要简单。”说到这晏昀撇嘴,挠挠小脑袋:“也是奇怪,看阿嫤姐姐做那么轻松,为什么我简单打几拳就很累。” 卫嫤擦汗的手顿住了:“是什么样的招式,我可以看看吗?” “当然可以,酒泉郡几乎每个人都会。屋里地方有点小,我到院子里打给阿嫤姐姐看。” 两人来到树荫下,晏昀脚跟微分站直,双手握拳收在腰间。朝她点头后,他“哈”一声,右拳就是一记横打。伴随着这一拳,他原本可爱的小脸上无端多了三分肃杀。即便拳脚稍显绵软,但并不妨碍招式间的刚硬。 前世身为富n代,从小防身术就是卫嫤必修课。教她防身术的师傅曾做过佣兵,一身功夫简洁利索杀招尽出。但此刻在小家伙身上,她却看到了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功夫。一招一式间带出西北漫天黄沙的厚重,隐隐有黄帝陵旁苍松翠柏般的浩然正气。 几下打完,小家伙满头大汗:“好累。” 卫嫤拿帕子给他擦擦汗,说来也怪,不过十来招,看起来动作也颇为轻巧,小家伙身上的汗却顺着脖子往下淌。 “阿昀能教我么?” “当然能,”小家伙眼睛晶亮,一口答应下来,然后想到什么,歪歪脑袋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我年纪小,只学了这一点,剩下的哥哥会。你看,我哥回来了。哥,阿嫤姐姐想学打拳。” 晏衡跨过门槛,长腿三两步迈过来。见他满头都是汗,卫嫤下意识地递过帕子。等她反应过来,那帕子阿昀和她已用过时,对面已经丝毫不嫌弃地擦完汗,认真叠两下攥在手心里。 “等我洗干净再还你,阿嫤想学拳?” “恩,我看阿昀拳打得不错,想学学把身子骨练得健康些,日后也少受病痛折磨。那个……帕子方才我已用过,我自己洗了就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在她说完后,晏衡握着帕子的手又攥紧了些。见此她突然想起在驿站时,他站在屏风前,手中握着她的肚兜。两次了……难道他有收集女子贴身衣物的怪癖? 想到这她一阵恶寒,打个哆嗦她就听晏衡说道:“那套拳法太过刚硬,向来为军中兵卒所用。女子天生力气比较小,还是以灵活使巧劲为主。若是阿嫤想强身健体,我教你另一套便是。” 还是没提帕子! 激动之下卫嫤点头,就见晏衡将帕子往怀里一揣,双腿微分示范站姿。有前世底子卫嫤学得很快,不过晏衡招式大气开阔,与她前世所学套路南辕北辙。前世影响根深蒂固,一开始比划她就有些跟不上。 “胳膊还得往上抬,不是……” 口头纠正无果,晏衡无奈,抓起她手腕。入手女子手腕纤细到不可思议,即便隔着一层意料,也能感觉到里面包裹的肌肤是何等柔软细腻。晏衡手下一僵,挥出去的力道弱了九成九,这样一来就与阿嫤方才姿势不相上下。 随着晏衡走到身后,卫嫤感觉一阵压迫感传来。被他抓住手腕,鼻腔内全是他浓烈的阳刚气息,她心思一紧。彼此呼吸可闻,他手上温度透过衣料传到她胳膊上,发烫的手心带她挥出去。 “感觉好像跟刚才差不多?” 晏衡只觉心跳如擂鼓,他怎么了,竟然觉得阿嫤方才姿势最好。不对,晏衡凝眉,如果方才面前站的是瓦剌人,哪一种招式更直接? 脑中有什么而过,满眼都是阿嫤高挽的发髻,此刻他没心思想任何东西。平复呼吸,他往后退一步。 “你伤还未曾痊愈,不宜多动,今日暂且到这。” 望着躲进厢房的晏衡,卫嫤抿嘴,他这是害羞了?这点事都害羞,那他总该没怪癖吧?! ☆、第19章 天才阿昀 被晏衡手把手教习拳法的尴尬甜蜜过后,卫嫤略微梳洗下,便开始教小家伙识字。前世幼时她随祖父母长大,祖父拿国学给她开蒙,当日所用课本是曾祖父传下来的竖版繁体线装书。得益于此,这会她认繁体字并无障碍,虽然写得不是很好,但一笔一划慢慢来字迹也算清晰。 她本信心满满,自己虽水平不高,但教个幼儿园年纪的阿昀不成问题。 但现在是什么情况? 宽大的书桌旁,阿昀歪着小脑袋,神色颇为不解:“阿嫤姐姐,这段昨日讲过了。” 卫嫤当然知道讲过了,可基础教育不就是一遍遍重复简单的内容,直到牢牢记在脑子里。 “要重复多讲几遍,阿昀才能记住啊。” 小家伙低头,不安地搓搓手。这几日吃得好睡得香,他小手白胖了几分,攥成拳头时像只白面馒头,让人忍不住戳一戳。 卫嫤一个没忍住,拉起他小手借机捏了捏。好软,根本摸不到骨头。 “可阿嫤姐姐,我已经全都记住了,我背给你听。” 说完他把书本一合,爬下椅子,站在她跟前背起了《三字经》。从“人之初”开始,小半本三字经,他流畅的背下来。中间一丝卡顿也无,她仔细听着,甚至都没错一个字。 从他开始学《三字经》,好像才三天吧…… 好不容易回神,卫嫤半是期待半是肯定地问道:“阿昀之前可学过三字经?” 小家伙摇头,神色间有些小心翼翼:“阿嫤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娘说我不能比弟弟聪明,可弟弟还是个吃奶的娃娃,连话都说不清楚,我才不要比他笨。” 睡干草、穿旧衣、连吃个包子都得看人脸色,阿衡不在家时,小家伙到底过得什么日子。鼻子一酸,卫嫤爱怜地摸摸他小脑袋。 “阿昀背得很好,只是光背过了,你明白里面的意思么?” 似乎感觉到她情绪,小家伙咧嘴一笑:“阿嫤姐姐别难过,其实我知道娘对我不好,爹也只喜欢弟弟。可正是她对我不好,哥哥这次来京城才会带上我。也是因为她对我不好,哥哥才会想找个人来照顾我。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不会遇见阿嫤姐姐,所以我很开心。而且哥哥也很开心,我从没见他这么开心过。嘘,我只是偷偷告诉阿嫤姐姐,你可千万别跟哥哥说。” 卫嫤唇角上扬,轻轻点头:“恩,这是我们间的小秘密,不告诉别人。” 小家伙眼睛更亮,满眼喜悦都快要飞出来了:“我们拉钩,反悔的人永远也吃不到小笼包。” 小指来回拉,大拇指对在一起,盖完戳后晏昀煞有其事地说道:“阿嫤姐姐讲那些小故事很有意思,我全都记住了。三字经是教人道理的,里面说人都是后来学的坏习性。但阿嫤姐姐放心,我不会跟爹娘学。我要学哥哥,长大后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卫嫤看着面前小家伙,他目光清澈眼神坚定,小小的身躯中仿佛包裹着无尽的能量。尽管现在他还是个矮冬瓜,但她却无比坚信,终有一日他会长成参天大树、栋梁之才。 “恩,那阿昀要努力。” 小家伙努力的很直接,听完后他端坐在书桌旁,翻开书本等她去讲《三字经》。卫嫤坐在他身旁,依旧把每一句拆分成一个个小故事。不过这次,她手边多了个笔洗。小家伙手上骨头软,拿不起毛笔,两人便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比划着字。 穿越前几年用惯了电脑,她已经很少提笔写字,这会写起来有些生疏。而让她惊讶的是,旁边小家伙虽然字迹歪歪扭扭,但跟着写几遍后他就能基本不少比划的默写出来。 卫嫤心下惊奇,待第二日清晨四人围在石桌旁用小笼包时,她刻意考校昨日内容。就见阿昀伸着油乎乎的手指,咽下一口包子,边背边在空气中慢慢比划。这次他不仅背诵流利,昨日所学那些字,除去几个稍复杂的,其余竟是一个没错。 卫妈妈啧啧称奇:“莫非昀哥儿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卫嫤猜测了一晚上,这会终于肯定。这世上的确有天才存在,小小年纪明事理且过目不忘,阿昀便是那极少数的天才。 给天才当老师,她也是压力山大。以她那半吊子水平,万一搞成伤仲永可怎么办。一阵后怕,卫嫤暗自下定决心,这几年自己多看些书,先教会阿昀识字。待他长大些自己教不了时,一定要为他延请名师。 没想到她说出想法后,兄弟俩却是有志一同的摇头。 小家伙撇撇嘴:“阿嫤姐姐嫌我烦,不要我了么?” 晏衡顿了顿,神色间有些遥远:“不瞒阿嫤,我外祖家藏书众多。都是些旧书,其上批注甚多。” 卫嫤嘴唇阖动,见晏衡神色凝重,最终没有多问。 不过出于对晏昀天分的震撼,早膳过后,再听闻世子登门时,她还是放下账本,亲自去门口迎接。毕竟这是她如今唯一想到,最接近当世大儒之人。 几日不见,原本神色间带着几分天真的世子,如今却沧桑起来。虽然他神色依旧焦急,但见到她却并未如在驿站时那样疾步冲过来,而是缓步走到他面前站定,抱拳见礼。 “阿嫤妹妹。” “世子。” “上次不是说过,叫我大哥便是。” 卫嫤从善如流地改口,然后就看他释然一笑。好看的面庞舒展开,正应了那句君子如玉,晃得她有一瞬间失神。 “我听下人说,阿嫤妹妹要与晏小旗定亲。卫妈妈如此着急,可是担心吴氏那边再施计加以迫害,故而着急家人离京?若是如此那你不必担心,我保证日后不仅吴氏、甚至吴家都不会再打扰你与卫妈妈。至于亲事,我在国子监也有些同窗,虽然如今尚未得功名,但也出自耕读之家。阿嫤下月便及笄,到时我亲自去给你提亲,他们自是求之不得。好阿嫤,听为兄一句劝,回了这门亲事。待你及笄,为兄在侯府大摆宴席,送你风光出嫁。” 卫嫤心下复杂,虽与世子成了兄妹,但平心而论,她心底对世子印象并不是很好。强纳红绫不说,还天真到不知平衡妻妾关系。如今听完这番话,她倒明白了卫妈妈所言。世子本性温柔,他不是不知为人着想,只是身处高位许多人情世故从没机会接触。 个性如此,既然他认下她做妹子,日后定不会多做纠缠。轻松一笑,正准备说点什么,就听门口传来惊奇声。 “镇北侯世子也在?看来本王今天保这媒,又多一个见证人,晏小旗好运道。” ☆、第20章 交换信物 门槛外的说话人一身深蓝色袍子,简单的衣裳穿在他身上,却显得尊贵无比。 卫嫤不认识此人,楚琏却很熟悉。正是因为熟悉,听他道明来意后,他才一个头两个大。端王朱厚熙,今上四皇子,与九公主一母同胞同为淑妃所出。其外祖家乃是传承几朝的史官世家杜家,虽不握权柄,但依旧为帝王所重视。 今上年迈,中宫皇后无所出。皇长子武王、以贤名被立太子的皇次子与皇六子魏王三足鼎立,勾心斗角,闹得整个京城人心浮动。甚至连上任不足一个月的兵部尚书吴良雍都已暗中倒向武王,更别提内廷是何等的风云诡谲。 只除了端王,这位虽遗传了淑妃美貌,生的诸皇子中独一份的好看,但偏偏没随了史官舅舅的滴水不漏、更没有今上的霸业雄心。他不爱美人、不贪权柄、不笼钱财,只好一个字——吃。在人人自危之时,独他每日优哉游哉,一副有美食万事足的模样。偏偏圣上极其偏爱这个好看的儿子,从小宠到大不说,近年来还越发宠爱。 传闻端王对广源楼东家的私房菜情有独钟,想到这楚琏大概明白,今日他为何会纡尊降贵来卫家做媒。但此刻他恨不得自己不明白,越是明白,他越知道执着于吃的端王,对今日做媒成功换一顿佳肴的心有多坚决。 阿嫤终身大事只值一顿珍馐美味,更可恶的是晏衡,为夺阿嫤竟想出这等主意。他从小看到大的小阿嫤如何能受得了西北荒凉,想到这楚琏越发坚决。 “王爷有所误会,楚某今日前来,正是为替自家妹子解除婚约。” 端王疑惑:“妹妹,她不是侯府丫鬟?” “我与阿嫤自幼一起长大,虽然面上她是侯府丫鬟,但我却一直视她为妹妹。如今她归入良籍,前几日我已认她为义妹,当日晏小旗也在场。” 晏衡点头,算是承认此事。 见此楚琏继续说道:“晏小旗也知,阿嫤生于京城、长于京城,如何受得了塞外苦寒。你若真心喜爱阿嫤,便不该叫她跟你一块吃苦。” “楚琏!” 卫嫤实在听不下去,忙出声打断他:“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在你心中,我就是只能享福不能吃苦的娇惯之人?西北又如何,当年楚家先祖多年征战西北,立下赫赫战功,才得以封镇北侯;如今西北军将士能驻扎边陲抵抗外族,同为大越子民,他们能,为什么我就不能。” “姑娘说得好!今日这媒,本王做得值。” 端王面露激赏,向前一步与楚琏面对面:“世子虽不尚武,但做文官也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怎能因关心义妹,便硬将她圈在羽翼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多经历些才不枉来人世一遭。比如本王,深知自己出身尊贵责任重大,虽不能像父皇那样身兼江山社稷,但也能另辟蹊径。” 见众人一副云里雾里的模样,端王颇为自得:“常言道民以食为天,本王愿仿神农尝百草之大义,尝遍天下美味,将其中珍馐献予父皇。他老人家吃得舒服了,处理起国事来更有精神,本王不就做到尽忠、尽孝、尽责?” 他说得好有道理,卫嫤看着端王背后欢快摇摆的狐狸尾巴,一时间完全无言以对。 楚琏憋了半天,脸色涨红拱拱手:“王爷高风亮节。” “哪里哪里,不过既然世子如此夸奖,想必信得过本王品性。今日本王做媒,为晏小旗求娶卫家姑娘,婚书在此。” 楚琏一口老血涌上心头,端王哪只耳朵听出他在夸人。不过最终让他败下阵来的,还是阿嫤态度。阿嫤打小就有主意,她想上房揭瓦,他只能搭梯子。唯一一次反对便是通房那次,即便如此最后他也没碰阿嫤。如今她决意要嫁给晏衡,连端王都惊动了,他还能怎么办? 嘴唇阖动,最后他恶狠狠地看着晏衡,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卫家虽只有孤儿寡母,但镇北侯府也是阿嫤娘家。我妹子,由不得人半点磋磨。” 端王错愕,镇北侯世子何时变得这般凶悍。不过想到母妃宫中一母同胞,从小雪团子般跟在他身后的九妹。过几年九妹出嫁,面对驸马,单想想他就知道自己会有多凶,不仅要凶,甚至打那臭小子一顿都有可能。 第11节 “做兄长的吃醋了,”端王爽朗一笑,问道身后小厮:“卫家夫人可曾回来?今日有喜事,稍后换了信物,咱们去广源楼好生喝一顿。” 听说锦绣阁昨日新来一批料子,卫妈妈一早便赶了过去。好不容易抢下一批,便听谷雨急匆匆跑来传信,说端王登门。耗掉半条老命赶回家,忐忑又激动地由着端王亲自写下婚书。到交换信物时,她从屋里捧出一把刀。 刀上裹布解开,露出里面寒光闪闪的刀刃,刀柄镶嵌一颗硕大的红宝石,阳光下宝石闪烁着鲜血的色泽,让人不禁联想到宝刀在战场上时的。 抚摸着刀鞘,卫妈妈满面怀念:“这刀还是阿嫤祖父随侯爷在西北时所用,后来传给了阿嫤爹。说来也是缘分,那日去驿站,我想着你救了阿嫤,本想将刀送与你。当日没送成,今日还是送了出去。这刀出自西北,兜兜转转又回了西北,卫家的人终究要去西北走一遭。” 晏衡双手接过来,郑重道:“娘,我一定会好生待阿嫤。” 听到他改口,卫妈妈热泪盈眶连连点头:“好,好孩子。” 收下刀,晏衡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帕子磨得有些透明,打开帕子,中间放着一只通体莹白温润的玉镯。 “这镯子是外祖母传给我娘,娘临终时留给我的。” 不提卫嫤惊讶于玉镯成色,看清玉镯样式,一直淡笑的端王眼睛突然眯起来。保媒前他已知晏衡生母乃韦氏,但却从未将此韦氏与那一家联系起来。不过若晏衡是那位的外孙,有如此智谋也说得过去。 ☆、第21章 恩威并施 端王见大媒已成,左右叫上晏衡与楚琏,连带阿昀也没落下,吆喝着四个男人一块去广源楼喝酒。 “阿昀还小,容易被酒精烧坏脑子,跟着吃些东西就好。” 端王一副落拓不羁状,饶有兴趣地盯着阿嫤直瞧。偏偏他生得好又通身贵气,即便眼神稍有些放肆,也丝毫不招人反感。 当然晏衡不能以常理论,牵着阿昀他往前走一步,隔开端王视线抱拳道:“时辰不早,再晚了就赶上宵禁。” 端王若有所思地笑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王不看便是。宵禁怕甚,到时本王给你们开条子。” 卫嫤赶紧低下头,待几人走远,下人关上院门,她沉着脸朝谷雨招手。 “你可知罪?” 谷雨扑通一下跪下来:“姑娘,谷雨不是有意。昨日姑娘命我前去米铺送账册,走到铺子里便听个采买的婆子嚼舌根,说姑娘闹得世子跟夫人不和,最后下场如何如何,他们还说了很多更难听的。我一时气不过,便拿晏公子之事回了嘴,我也不知道世子会找来。” “然后随口炫耀阿衡送的聘礼如何贵重?” “没有。” “哦,真没有?” 卫嫤语调放缓,尾音加重,言语间施加压力。跪在她脚下的谷雨只觉似乎有千钧力量排山倒海向她压来,一个哆嗦她嘴比脑子反应快。 “奴婢没告诉他们,只告诉了楚三。原先姑娘在侯府当差,楚三常来四合院这边送些东西,一来二去我们也算相熟。我想着他与姑娘也算相熟,这等喜事告诉他也无妨,便随口说了一嘴。” 卫嫤看向卫妈妈,见她摇头,便知楚三不是吴氏的人。总算事情没有闹到不可收拾,不过谷雨果然如她初次相面时所料,眉间长是非痣、鼻翼肥大,这丫鬟性子不平和,且极易在男女之事上犯糊涂。 凛神她沉声道:“第一日上街我便叮嘱过,不可乱攀侯府关系。你可知今日之事,若传到有心人耳中,便可告晏小旗私吞战利品。到时若论罪,他自是首恶,但私藏战利品的我们也逃不过连坐之刑。” 谷雨愣住了,楚三乃侯府内院管事之子,生得唇红齿白,又极会说话,她对他有几分好感,想着也不是外人,便将秘密告知。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一多嘴,竟有可能害了所有人。 跪在地上,她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姑娘,我真的不是有意。卫妈妈将我从牙行中赎买出来,府里主子仁慈活并不重,吃穿用度比我在家时简直好太多。我心里一直记着这份大恩,从没想过要害妈妈和姑娘。” 卫嫤低头看着脚边颤抖的身躯,谷雨鼻子一抽一抽,平日那么伶俐个丫鬟,现在连说句话都一顿一顿,可见吓得不轻。 长叹一声,她弯腰将她扶起来,抽帕子给她擦擦眼泪鼻涕,柔声道: “看你,本来挺漂亮个丫头,哭得眼都肿了。下次说话前先过过脑子,想想什么事能对外人说,什么事得烂到自己肚子里。家里最近事多,我本打算过两天再买几个丫鬟,到时你便是大丫鬟,关键时刻要心里有数稳得住,现在这样怎么能行。” 她差点给府里招来灭顶之灾,姑娘非但不计前嫌,还提拔她。想到这,谷雨更想哭了。 “呜呜呜姑娘我对不起你,万一楚三多嘴说给别人可如何是好。” 卫妈妈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也知道谷雨嘴有些不严,可她那股机灵劲却是百里挑一。这次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见阿嫤恩威并施,三两下收拾得她服服帖帖,且给她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她心下赞赏。既然阿嫤都搭好了台子,这出戏她就得唱下去。 无奈地看着阿嫤,卫妈妈叹息“依娘看,这等多嘴多舌的丫鬟,就该打顿板子发卖出去。” 谷雨忙跪下,连声告饶。 卫嫤闻弦歌而知雅意,抱住卫妈妈胳膊撒娇:“娘,女儿用惯了谷雨,念她触犯,您就饶她一次。” 卫妈妈宠溺地点点她头:“看你拧巴得跟个猴似得,哪有半分要嫁人的大姑娘样。既然你喜欢,那便先留下她看看。至于楚三那,还得我拉下老脸去求老太君约束一二。” 刚才谷雨虽感激,私心里总存着几分侥幸。这些年姑娘在侯府,府里就她一个丫鬟。名义上是丫鬟,实际上她管着内宅开支,也算半个主子。她知晓姑娘才是正经主子,但多年习惯不是一朝一夕间能改。本以为卫妈妈不会太过计较,但直到刚才她才明白,谁才是卫妈妈捧在手心那个。卫妈妈往日虽宽和,可一旦惹到姑娘,那就是揭了她逆鳞。 “就算嫁人,阿嫤也要把娘带着,一辈子孝敬您。” 卫嫤嘴跟抹了蜜似得,哄得卫妈妈眉开眼笑后,她又吩咐:“谷雨先起来吧,下去梳洗休息下,明日陪我去铺子一趟。” “是。” 谷雨恭敬地退回下人房,看着房中干净的被褥、再摸摸首饰匣中那对赤金镯子。没有永远也干不完的活,也没有生下来见是女孩便活活溺死的爹娘。比起以前,如今她过得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舒服久了她竟差点忘了本分,还好姑娘仁慈。瞅着镜中自己,听说这些年爹娘连生三个儿子,家里穷得连饭都快吃不上了。这会她若是被赶回家,绝对会被搜刮一空卖去做皮-肉生意。 想到身上衣裳与自己被幼时同样破烂的晏昀,谷雨大致了解,姑娘未来婆家绝对不算和乐。此事现在不宜声张,不过姑娘对她好她都记着,日后若那边敢磋磨姑娘,她谷雨也不是吃素的。忆起幼时费尽心思摆脱被卖去青-楼时的泼辣劲,她握紧拳头,日后谁要欺负姑娘,先过她谷雨这一关再说。 卫嫤丝毫不知,她不过牛刀小试,便收服个如此厉害的心腹。现在她正忙着准备婚礼所需之物,大到租赁临时婚房,小到喜堂内摆放的龙凤蜡烛,都得她一样样经手。这些好歹还有个章程,最麻烦的是宴请宾客。卫家只他们母女二人,连带家中下人和米铺管事,满打满算也凑不齐两桌。 想到最后,她干脆托腮等晏衡回来,问问他晏家能不能多来点人。 宵禁一过晏衡便满身酒气回来了,怀中抱着睡熟的小家伙。待他放下小家伙来井边梳洗,卫嫤也站过来。 “你喝醉了?” 晏衡摇头:“王爷与世子把酒言欢,我只陪着用了几杯。” 听他声音还算清楚,卫嫤便问道:“晏家大抵来多少人?咱们在京城办亲事本就有违常理,晏家若有不愿,也是人之常情。我便想着,最好能问清楚每个人习惯,衣食住行上尽量周到些。他们舒坦了,也能少几分不满。” 晏衡稍有些晕,只听阿嫤关切地看着他,在他耳边柔柔的说着什么。好半晌反应过来,他心里跟喝了蜜般。晕乎乎甜呼呼,他傻乎乎笑出声。 “阿嫤真好,你这么好,他们怎么能挑你不是。是我委屈了阿嫤,给不了你侯府富贵。” 见他眼中歉意几乎化为实质,卫嫤不由心软。世子那番话,他还是往心里去了。 “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恩,我会更努力。” 说完他欺身过来,双臂牢牢将她箍在怀中,在她额间落下轻柔一吻。酒气夹杂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一股麻意从脚底窜起,卫嫤愣在原地。 晏衡也被唇间凉意惊醒,柔软的触感袭来,他酒劲全醒了。双臂僵硬,他局促道:“晏家人不会过来,酒席宾客之事有我,你只需安心出嫁便好。” 想了想,他又补上一句:“晏家世袭军户,不能擅离原籍。夜深了,你早些回房歇息。” “可是。” “你不必担心他们。” 谁担心这个,卫嫤暗恼,绣鞋狠狠踩他脚上:“呆阿衡,你胳膊倒是松开。” 待她身影消失在门后,晏衡食指摩挲着唇,心下暗恼,刚才酒劲上头竟说那些丧气话。对不住阿嫤本就是他的错,他努力上进给她好日子就是,这般博同情勾得她心软实在不好。 ☆、第22章 及笄吉日 两人的喜事定在七月初七,那日恰逢乞巧节,也是卫嫤十五岁生辰,更是端王命钦天监合八字后择出的良辰吉日。 从定亲到成亲,只有短短一个月。卫嫤本已做好忙成陀螺的心理准备,但定亲第二日一早,他便交给她一张宴客名单。贵客如端王、镇北侯世子,平辈的一众军中袍泽、卫家米铺掌柜与伙计,该请的人一个都没落下。 卫嫤最为头疼的宾客问题迎刃而解,她执笔写请帖。小家伙跟在她旁边认真看着,遇到相熟之人便八一八。随着一封封请帖写完,她也逐渐了解了晏衡的生活。 西北军驻扎之地开有互市,常有南北商人往来。晏衡生性豁达,交友不拘出身、阶层,只看品性,平日见人有难他也多伸手帮一把。就这样他渐渐结识了许多友人,她见过的陈伯安、钱掌柜皆是如此相识。 了解得越多,她对晏衡越发敬佩,写起请帖时一笔一划也格外郑重。等写完后再打算忙其它事时,晏衡已经张罗好酒席、住处、喜堂,甚至连喜婆都请好了的公卿世家专用那位。短短几日,他已将一切打理的不能再妥帖。惊喜过后她才明白,原来定亲那晚晏衡酒醉后说那句“酒席宾客之事有我”,并非被世子刺激后的死鸭子嘴硬,他有实力、也在用心对她好。 心下甜蜜,她悠闲的每日练练拳、教教书,无所事事时涂脂抹米分,对着镜子花痴下自己美貌。悠闲惬意的日子如流水般过去,若不是七月初试嫁衣,她几乎快要忘记自己正待嫁。 昨日的一场秋雨冲走秋老虎的暑气,七月初七一早,天蒙蒙亮,卫嫤便被外面细碎的走动声吵醒。右眼皮直跳,胸口一阵发闷,她总觉得好像要有不好的事发生。想到今日及笄、成亲双礼合在一块办,人多事杂极易出纰漏,她起身来到院中。 四合院中张灯结彩,一片红彤彤的喜庆之色。谷雨居中,指挥着丫鬟小厮搬桌椅摆放茶点,见她出门忙迎上来。 “姑娘怎么穿这么薄就出来,万一受了凉可如何是好。” 卫嫤摁着越跳越快的右眼皮,摇摇头:“春捂秋冻,秋天凉点没事。今天这么多事,你可忙得过来?” 谷雨拍拍胸脯:“要是就我一个人,就算多长只手也忙不过来。但现在这么多人,干这点活绰绰有余。姑娘,世子送来的人干活可真利索。” 顺着谷雨目光,卫嫤看向那几个忙碌的丫鬟。其中一人抱着过头顶的一叠靠垫,脚下生风,举止间却丝毫不显慌乱。其余几人也是如此,干起活来干净利落。 这几人还是世子送来的,先前他承诺在侯府为她办及笄礼,送她风光出嫁。但定亲后没几日吴氏突然胎气不稳,吴家请来太医看过后,说是得小心静养。吴家势大,为此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及笄当日老太君会亲自来四合院给她做正宾。 卫嫤倒是无所谓,她本就没想借侯府的势。再者侯府有正经姑娘,她这前丫鬟、现世子私下认的义妹又算老几。吴氏实在是想太多,就算她没那么“娇弱”、“动胎气”,她也会寻个由头婉拒世子好意。现在她横插一手,反倒给她送来几个得力丫鬟。卫妈妈说过,这些丫鬟是牙行精心挑出来调-教好,专门卖进富贵人家的。他们这种小门小户,就算捧双倍价钱人家也不卖。 “咱们地方小,再布置也就那样,姑娘若是能在侯府出嫁该有多好。都怪那世子夫人,姑娘碍着她了么?还好今日老太君过来,有她老人家在,外人定不敢乱嚼舌根。” 见自家小姐看着几人面露怔忡,谷雨愤愤不平。世子夫人连她家姑娘这么好的人都看不顺眼,那她得有多小心眼。 卫嫤无奈,她有些矫枉过正了。这大半个月来,谷雨遵从着两个凡是:凡是自家姑娘做得都是对的,即便不对那也是别人的错。 “谷雨,我本就没想在侯府出嫁。侯府太过富贵,我们家充其量算个小富,硬攀附只会被人看笑话。” 刚想多提点谷雨两句,她看到楚三在门外徘徊。见她看过去他赶紧低头,神色间带着几分心虚。 “只怕今日,老太君也来不了了。” 心下叹息,她命谷雨将人请进来。 走到她跟前,楚三将头低得不能再低,声音中也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红……姑娘,威远侯府来报喜,说是年初嫁过去的二少夫人查出有孕,极为思念家人,想请老太君过府探望。” 卫妈妈刚穿戴好,踏出房门便得知此事。经恼之下她口不择言:“我倒不知,娴姐儿几时与老太君这般亲近。” “娘!” 卫嫤忙打断卫妈妈,心下叹息,这不侯府正经姑娘果然不乐意了。她也不是百忍成钢的脾气,但凡事得分情况。不过是个不知所谓的侯府庶女,这会他们过了,侯府总不会帮着外人欺负自家姑娘。可一旦他们退一步,被摆一道的老太君总不会咽下这口气。 想明白了,她命谷雨取一玉观音挂饰,面色柔和地交给楚三:“我娘心直口快,二少夫人有喜乃是威远侯府与镇北侯府两府的大喜事,合该过府探望。常言道男带观音女带佛,我们小门小户拿不出什么好东西,这块玉烦请你交予老太君,全当给姑娘添个彩头。” 见她面面俱到,本就不好意思的楚三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向前一步,他看看左右低声说道:“妈妈也知道,娴姐儿出嫁前与世子夫人处得极好,今日之事老太君也无奈。您莫慌,世子一早得知此事,已经去寻别家长辈。他让我告知妈妈,定不会耽误姑娘大事。” 卫妈妈长舒一口气,进屋拿出一本书,用红布包好递过去,笑盈盈道:“这书是世子幼年启蒙时所用,听闻世子夫人需要静养,想必能用得上。” 楚三有些云里雾里,卫妈妈可不是什么面团样的和气人。怎么今日被打了脸,她还送世子旧物来帮夫人。楚三虽一头雾水,但见她神色颇为坚决,也只能收下。 待楚三走后,同样疑惑的卫嫤问道:“娘送那本书是何意?” 卫妈妈看向西边,眼神肃杀:“那书的确是世子启蒙所用,后来世子拿来教你识字。虽然书中大多注解都是世子所做,但也有三成出自你手。” 卫嫤心中小人跪着给卫妈妈唱征服,什么叫手段,什么叫阳谋。古人也兴胎教,怀孕又诸多忌讳,但启蒙读物绝不在此列。迫于吴家压力,世子肯定要多陪吴氏,到时他大多要念书打发时间。一本满是童年回忆的胎教圣物,世子读着高兴,吴氏听着心塞。想出这法子的卫妈妈,绝对够凶悍。 为吴氏点一排蜡,一直在跳的右眼皮也终于安静下来。刚才事情没发生时她心慌,这会知道后她反倒踏实。莫说有世子去找别家,就算找不来,卫妈妈给她挽发加冠反而更好。毕竟这世上还有谁比卫妈妈更希望她一生喜乐安康? 第12节 想明白后,她安心沐浴更衣。精绣大红色华服上身,望着镜中愈发明艳的容颜,她几乎被自己晃花眼。素颜已是这般耀眼,待等下上完妆,又会是何等风姿? 正宾排场那都是虚的,脸好才是真的。看到这张脸她心情很难不好,什么吴氏、娴姐儿,此刻全被她忘到犄角旮旯里了。 这边卫嫤大喇喇不在意,那边虽已搬出去,但却依旧密切关注四合院的晏衡,第一时间便知晓此事。稳住比他还要急的阿昀,抹把汗,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月牙阁,三言两语对陈伯安说明其中变故后,他请求道: “不知伯安兄可否请嫂子操劳一二。” 陈伯安哪能不答应,正想开口,隔间传来清丽的声音:“哥,他说那人,就是你这几日一直拿来损我,说比我好看、比我懂事、连字写得都比我有风骨的卫家姑娘?” 晏衡没料到包间里还有别人,刚想告罪,就见一身蓝袍的端王从内走出,胳膊上挂个容貌与他七八分相似的少女。少女嘟嘴,好奇地看向他。 “你是晏小旗,听说你要娶的娘子生得很美?” 即便猜出她是九公主,晏衡也不愿过分自谦,违心贬低阿嫤容貌。正准备行礼,就见少女跳到他面前:“她今日及笄是吧,那我要去看看。若她真长得好看,我就给她当赞者。” 端王扭头看向窗外,几乎不愿承认这个疯丫头是他妹妹。他可以说实话吗?外界盛传的皇四子与九公主自幼感情甚笃,全无天家感情淡薄,是因为九妹见他长得好看才一直粘着他! 晏衡提到嗓子眼的心咽回去,他能感觉到九公主并无恶意。想到端王的平易近人,与他感情极好的九公主想必也不是盛气凌人之辈。若有她前去及笄礼,即便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看,也不会比侯府老太君亲自主持来得差。 想到这他恳求地看向端王,后者饶有兴趣地看着,半晌揉揉九公主脑袋:“今日本就是陪你出来玩,你想去,那便去吧。” 有九公主做赞者,一时间陈伯安娘子的身份就有些不够看了。一路上众人均在纠结,直到四合院门外,当他们看到被楚琏扶下马车的国子监祭酒家柳夫人时,总算彻底放下心。 而薄施淡妆还未来得及自我欣赏的卫嫤,则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惊到了。 ☆、第23章 庄重笄礼 柳夫人是位略富态的中年妇人,面若银盘、慈眉善目,生得很有福相。柳家书香门第,后宅并无多余姬妾。柳夫人父母公婆俱在,连生三子一女,儿子皆已考中功名,的确是难得的全福夫人。 本来以卫嫤出身,莫说是楚琏义妹,就算真上了镇北侯府家谱,也请不来柳夫人作正宾。偏偏日前楚琏已将吴氏当年毒害柳家千金之事悉数告知,跪地请罪。楚琏自幼随柳大人读书,怜他生母早逝,柳夫人素来拿他当半个儿子看。况且女儿出痘时楚琏与吴氏尚无交集,这事本怪不得他。冤有头债有主,柳夫人不怨楚琏,但却真恨上了始作俑者吴氏。听闻卫嫤出身,得知她多番被吴氏陷害后,她憋着一口气便答应了。 吴氏视卫家姑娘如眼中钉肉中刺?那她偏要好生抬举卫家姑娘! 卫嫤敏锐地捕捉到柳夫人那丝怨怼,一开始只当她不愿,但听到世子介绍其为“师娘”后,她很快明白过来,这位怨气不是冲她来的。 见柳夫人对世子依旧慈祥,卫嫤敬佩其恩怨分明,神色间便多了三分亲近。 “劳烦夫人纡尊降贵,来做及笄礼正宾。阿嫤三生有幸,又心下惶恐。以夫人的尊贵和福气,阿嫤即便只沾个边角,也够一辈子喜乐安康。” 柳夫人本为报复吴氏而来,但见面前姑娘眉目如画,神态平和无丝毫妖媚之气,她便生了三分喜欢。待她福礼告罪一番后,见她举止落落大方,虽无大家嫡女一举一动间带出的规矩教养,但自成一派脱去匠心雕琢后的天然,她便觉得今日没来错。给这样出挑的姑娘做正宾也不算辱没她,这样想着她态度便十足郑重。 “哪有什么纡尊降贵,姑娘家教养最重要,不在乎出身。” 说完柳夫人给旁边丫鬟使个眼色,今日来做正宾,她备了两份礼。若卫家姑娘平平,她便送件不起眼的钗环了事。但如今她却甘愿送那份贵重的。也不算太贵重,只是凤钗仿照当日给吴氏的及笄礼打造,比当日那支大气点、用料讲究点而已。 听柳夫人说完,站在端王身边的九公主点头:“母妃也常说,姑娘家漂亮最重要。漂亮不是空有一张壳子,还得大气。不然五官再精致,整天弓腰驼背神情畏缩,人也好看不到哪去。我看卫家姐姐就很好,今天你及笄,我给你当赞者怎样?” 母妃……卫嫤瞅瞅笑容古怪的端王,再看挂她手臂上,跟端王容貌相似的少女,莫非这就是九公主?可公主不该是高冷着等人跪舔的女神么,为何她只从少女身上感觉到平易近人? 突然她想起前世认识那几位红-三代,家世显赫本人却极为低调。并不是所有“x代”都耽于享乐、胡作非为,相反多数人都在靠家中提供优渥条件充实自己,努力成为更优秀的人。前世她便是如此,自幼国学、武术、礼仪、功课等样样不落。而长辈也从来都教育她要尊重每一个值得尊重的人,哪怕那人只是个卧病在床的贫苦老人。如今虽是古代,但以皇家之尊贵,只会更注重皇子皇女教养。九公主虽平易近人,但举手投足间格外大气,面对柳夫人时既不失晚辈礼貌、又不落皇家公主底气,显然教养极好。 想明白后,再面对九公主,卫嫤不卑不亢:“有殿下为赞者,阿嫤三生有幸。” 九公主朝端王做个鬼脸,又向阿嫤示意后,起身走到柳夫人跟前:“久闻柳家世代书香,极为懂礼。我是第一次给人当赞者,还请夫人指点一二。” 对于懂礼之人,柳夫人素来以礼待之。被请进正房后,她便择重点说起来。赞者主要是协助正宾行礼,柳夫人出身书香门第又嫁于书香门第,一举一动堪为礼仪教科书,做她的赞者简直不能再轻松。 听明白后,九公主再次谢过,便去东厢看卫嫤上妆。 乍见卫嫤,九公主被惊艳得语无伦次:“锦绣阁特制的衣裙可真好看,这妆画得也真好,简直跟没画一样。不,我是说,明明人更好看了,看起来就像没化妆。” 旁边喜婆一迭声称赞:“这还是卫家姑娘自己的主意。” 卫嫤看向镜中大红色华服,绣花不算繁复但格外大气。这是晏衡送来的,原来是京中最大的绣坊特别赶制?那他不知费多大劲才订到,可送来时却只说了句你喜欢就好。 “奇怪,我明明闻到了香米分的味道。” 见九公主面露好奇,卫嫤勾起唇角。有些人一见面便可引为知己,她很喜欢九公主性子。命喜婆退下,她拿起铜镜前的一盒米分。 “就是这个,水分铺子嫌颜色不够白,打下来的废料。废米分质地本来很粗糙,但我掺了点珍珠米分,做了种新米分。” 边说着,她边往九公主手上搽一点米分。 “公主您看,它只比原先地方白嫩一点,但又不是太明显,看起来跟没涂差不多,所以我叫它裸妆米分。” 九公主面露惊奇:“裸妆米分,这名字贴切。” 见她喜欢,卫嫤打开梳妆台下柜子,拿出一盒新的:“米分要现调才好用,我只做了两盒。按理该给赞者红包,但宫中汇天下奇珍,寻常东西怕是入不得公主眼。如此,我将方子写你一份权当红包可好?” “今日本就是我不请自来,能得盒裸妆米分已算意外之喜。至于你这方子,却不能随意外传,你看那些世家大族的私房菜还不是一个个藏着捂着。” 卫嫤却是无所谓,一来方子极为简单,她不过前几日悠闲,试了几次便做出来。九公主若有意,回去后命人稍一琢磨便出来;二来九公主何等身份,即便拿到方子也不会宣扬的人尽皆知。 “这方子不过是我偶然琢磨出来,不过是一点巧心思,也不必敝帚自珍。” 咬唇,想到宫中极爱打扮的母妃,九公主最终还是点头:“那便多谢阿嫤,我与阿嫤一见如故,你也别一口一个公主,无端叫生分了。我名怡灵,你唤我阿怡便好。方子我收下,明日我打发人给你送点珍珠,算我换的。” “阿怡,听着倒像姨母别称。” 九公主嘟嘴:“是阿怡,不是阿~姨!” 打打闹闹间两人很快拉近了距离。眼见日头渐高,卫嫤换好采衣采履,理顺头发,走出正房后总觉得院子大了许多。 仔细一看她也明白过来,同样的摆设,在柳夫人指点下换换摆法和位置,便多出三分大气开阔。观礼者不多不少,多是街坊四邻。端王与镇北侯世子早已避嫌离开,但因有柳夫人坐镇,来宾皆正襟危坐,无端又为仪式添了几分庄重。 香案前,柳夫人面色郑重:“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声调悠扬、抑扬顿挫,合着她低沉的嗓音,似乎能沟通天地。卫嫤跪坐,三加三拜,临近中午她头发被高高挽起,插上发钗和钗冠,笄礼终成。 其间出了点变故,二加所用发钗并非卫妈妈先前准备那支,而是换成了柳夫人所赠,更为华丽大气的凤钗。 短短一个早晨,从封老太君不能前来的惊吓,到意料之外的柳夫人与九公主联袂前来,再到与九公主成为好友,连番惊喜下卫嫤已有些麻木。思索着如何回馈柳夫人,想了又想,她还是将裸妆米分方子抄一份。 “夫人今日解了阿嫤燃眉之急,阿嫤实在不知该如何感谢。这米分虽不显白,但遮盖些小瑕疵却最是有效,还请夫人不要嫌礼薄。” 柳夫人早已注意到阿嫤妆容,想起为痘印所苦的女儿,她哪会嫌弃。待拿回家一试,看到女儿搽米分后那张几乎与常人无异的脸,母女俩抱头痛哭,柳家上下也是真心感激起了阿嫤。 当然这是后话,借着广源楼送来的席面款待柳夫人与九公主一番。送走两人后,卫嫤再次沐浴,换好繁复华丽的吉服,乌发高挽轻点朱唇。眼见夕阳渐斜,远处传来喜庆的鼓乐,迎亲队伍将至。 ☆、第24章 喜劫良缘 陪晏衡前来迎亲的是几位军中袍泽,西北多战事,经历战火洗礼的军汉身上自有见过血的杀气,即便脱下盔甲也难掩锐利锋芒。 被卫妈妈请来难为婆家人的四邻皆有些发憷,唢呐声停,门前出现罕见的寂静。米铺掌柜娘子想起夫婿提到晏衡时说那句“粗人疼媳妇”,终于大着胆子站出来,双臂一伸拦在门前。 “姑娘家娇贵,怎能随便让你迎了去。想进门,得先过我们这关。” 四邻如梦初醒,大喜日子怕什么。众人在门前站成一堵人墙,见此掌柜娘子更是被壮胆,掏出一沙包,指着旁边垂髫幼童。 “你们出一人,与大妮比赛踢沙包,输了大家看怎么罚?” “发红包!”众人连声起哄。 晏衡身后,丁有德提着一篮子红包。说是红包,其实就是用红纸封点铜钱、喜糖、银锞子,迎亲时发给四邻图个喜庆。昨日他们兄弟几个熬夜包到手发麻,那时他还觉得晏衡太过小心,准备这么多完全用不上。这会看到站在人墙中,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的妇人,他突然觉得手中篮子有点不够份量。 头皮发麻,按照事先商量好的,丁有德走上前。 大妮托着沙包,仰起头小大人似得叹息:“新郎官长得真好看,那我踢简单点。” 丁有德无语望天,小丫头你踢难点真没关系,左右心急的人也不是我。晏衡能娶这么个漂亮媳妇,我们正羡慕嫉妒恨想给他添点堵。 身后一阵压迫感传来,丁有德赶紧停下损人不利己的畅想,手忙脚轮跟着踢起来。大妮说简单,但沙包前踢一下后踢一下,他发硬的骨头根本做不到。眼见着沙包要落地,他眼疾手快接起来。脑子一转问旁边孩子再要两个沙包,连带一开始那个,三个沙包轮流被他抛出去,越抛越快最后在半空中连成半圆轨迹。 “好。” 不知是谁带头起哄,周围叫好声一片。出了一身汗,丁有德连声讨饶:“大家行行好,再扔下去我这胳膊今天没法端喜酒了。” 掌柜娘子看得过瘾,大手一挥:“算你过关。” 晏衡不声不响地递过篮子,丁有德抓几大把往四周撒。大人伸长手捞,小孩子灵活的蹿来蹿去抢,抢到后叽叽喳喳炫耀着里面包着什么,一时间场面热闹无比。 被好开头勾起了兴头,众人也不怎么惧这几个军汉了。跳大绳、掰手腕、叠罗汉等花样百出,轮番番折腾下来高-潮迭起,迎亲众人各个出了一身汗。见热闹四周逐渐有人涌来,一时间欢声笑语盖过了喇叭、唢呐声。 眼见日头西斜,吉时将至,晏衡拱手道:“时辰不早了,大家通融一二。今日恰逢乞巧节,宵禁到子时才起,若不尽兴,稍后一道来吃杯喜酒。” “好!” “好什么好!”掌柜娘子拔高声音压住众人:“新郎官还没上场,最后一关你亲自来。” 晏衡拱手:“合该如此。” 掌柜娘子走过来:“不是我唱衰,女人不易,做姑娘时比不得兄弟自由,嫁人后更是不得闲,生儿育女操持后院,一年年从青葱水嫩变黄脸婆。卫家姑娘如今好颜色,新郎官自然愿意宠着护着,但谁知道过几十年是什么光景。这样,今日当着这么多人面,你背胖嫂走一圈。待日后即便阿嫤不好看了,你也不能有了新人忘旧人,让人随便欺负她。” 待掌柜娘子说完,胖嫂从人群中走出。她人如其名,竖着比别人横着还要宽。 晏衡面色犯难迟迟未动,见此四周安静下来,掌柜娘子面色一变:“新郎官这是何意?” 大门后面,一直默默听着外面动静的卫妈妈面露疑惑,衡哥儿可不像这样的人。在旁跟她一道听着,跑来跑去传消息的谷雨,见此跺跺脚跑进房中学舌。 “胖嫂是谁?” 谷雨扯下帕子,义愤填膺:“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管胖嫂是谁。姑爷如今连做做样子都不肯,日后还不得找别个磨人的小妖-精。” 卫嫤笑喷了:“这些话都谁教你的。谷雨别急,将心比心,若你被迎亲,在婆家门前被人要求背一身材肥硕的七旬老叟,你可乐意?” “当然不行,不对,这事怎么能比。姑娘家要一开始就这么被婆家给下马威,以后还不被拿捏死。反倒是男人,就得狠狠杀杀他威风。” 卫嫤不得不承认,谷雨说得有理,顿了顿她坚定道:“阿衡不是这样的人,这其中必有隐情,你再去外面看看。” 谷雨赌气地走出去,她倒要看看能有什么隐情。 还没走近,就听门外传来坚定的声音:“大家的意思晏某明白,只是我与胖嫂素不相识,恕此刻不敢冒犯。若真要背一人,也不是不可,在场诸人只有岳母最合适。” 虽然心里有谱,但终存着三分忐忑的卫妈妈走出去。见到她,晏衡走过来轻声解释:“阿嫤心中最重要的人便是娘。今日我背您走一圈,日后阿嫤到了这般年纪我再背她,娘看可好。” 见卫妈妈点头,晏衡蹲下去:“娘,您上来抓稳了。” 四周先是寂静,片刻后不知谁说了一声“此乃大孝”,而后赞叹声此起彼伏。世人重孝,可此孝多为儿媳侍奉公婆,罕有女婿孝顺岳母。可谁家无女儿,谁不希望出嫁的姑娘受夫婿敬重、日子和美。虽然新郎官没明说,可他待岳母都如此,那对新妇肯定差不了。 匆匆赶来的楚琏恰好看到这一幕,身着吉服的晏衡背着卫妈妈,一步步慢慢从贺喜之人面前走过。经过他面前时,眼眶发红的卫妈妈面色一愣,晏衡神色丝毫未变。 “今日正宾之事,我代阿嫤多谢世子。时辰尚早,世子不如留下吃杯水酒。” 见他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的看热闹之人始终神色坦荡,对他说话时理所当然地将阿嫤纳入自己保护圈,楚琏心下空荡荡的。但他不得不承认,他比不上晏衡。固然他可以给阿嫤富贵,但出身决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明媒正娶阿嫤,堂堂正正地孝顺卫妈妈。 面前这个男人能满足阿嫤所有期待。想到这,楚琏豁然开朗。他不是从小就希望阿嫤一生喜乐?既然他注定护不住她,又为什么阻拦别人保护她。 “阿嫤的喜酒我自然要喝。不过在喝酒之前,还得先背她上轿,别忘了我可是阿嫤长兄。” 第13节 晏衡神色一紧,而后唇角上扬:“那晏某在此先谢过舅兄。” 舅兄……楚琏一噎。他怎么没早点赶来,挡在门前用诗词歌赋难为死这粗鄙军汉! 两人眼神交锋之际,谷雨小跑进房,面带喜色:“姑娘,姑爷说他不随便碰陌生人,这会他正背着妈妈在外面走呢。外面那些人眼红着那,一个个都羡慕姑娘找这么个好姑爷。” 心下动容,卫嫤拉下盖头,盖头下唇角高高扬起,她果然没看错阿衡。 待见到背她上轿,嘱咐她“日后要在人前给晏衡做脸”、“人后随便欺负,晏衡敢还手就告诉他”、”管好家里钱,男人一有银子就作怪”,喋喋不休,似乎要站在一个成亲男人立场把所有经验倾囊相授的楚琏后,卫嫤唇角上扬,楚琏终于想开了。话说回来,有哥哥的感觉还真不赖。 “大哥也是,吴氏虽有不妥之处,但你才是镇北侯府顶梁柱。只要你强了,别人自不敢轻慢侯府。其实我挺羡慕吴氏,她有兄长给撑腰,我也盼着自己能有那一日。” 楚琏脚步放缓,双手一拖把她往上拱了拱,“会有那么一天”。 说话功夫已到轿前,卫嫤坐定轻松道:“我相信大哥。” 唢呐声响,喜轿起轿,晃晃悠悠坐在里面,没一会她还没好全乎的伤口隐隐有些肿痛。换个坐姿减轻疼痛,好不容易听见外面月老庙人声鼎沸,过了这条街便是喜堂,队伍突然停下来,不远处传来满是挑衅的声音。 “听说新郎官发了好多喜钱,看新娘子这长长一排嫁妆,想必也不缺钱。今个正好过节,双喜临门,新郎官一人给发点钱,让咱们这些苦命的花子也站点喜庆。” ☆、第25章 忍无可忍 迎亲队伍不知何时已被群衣衫褴褛的叫花子团团包围,说话的花子衣衫整洁,显然是领头之人。 晏衡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他。这领之人虽弯腰驼背,但伸手讨要钱物时却是握拳上前一副对敌之态,而不是瓦着手心斜伸,还有许多小细节都与军中训练相吻合,甚至连他衣袍下的鞋子都是军中所发布鞋,这绝不是个纯粹的花子。 大越有抢亲习俗,于迎亲时婆家故意难为下相似,都是为显女儿家尊贵,官府并不会多加干涉。只不过一般人家都是派家丁伪装下做个样子,但眼前这伙人明显不是卫家派来。 想到这晏衡神色冷起来:“不过是几个喜钱,图喜庆发了也无妨。有德兄,还得劳烦你辛苦一二。诸位排好队,我留人于此给你们挨个发。若要哄抢,前面月老庙有不少官兵,乱起来你们一个钱都落不着,还要吃几天牢饭。” 叫花子也不想被抓,京城富庶,逢年过节还有大户人家施粥,乞讨的日子并不差。不说一旦被抓就会被扔出京城,即便有幸进大牢,里面发馊的汤水也不如在外面乞讨所得美味。听新郎官这么说,反正有钱发,多数人自觉贴墙根站成一排,满怀希望地看向丁有德。 见晏衡三言两语化解危机,领头之人心下恼恨,朗声道:“兄弟们,谁知他是不是骗咱们,等队伍过去了,他反悔不给钱,咱们也没办法。” 晏衡目光冰冷,这么多花子,这么多人挨个发完耽误了吉时不说。前面就是月老庙,若是让那边求姻缘的听到动静,涌过来抢钱,到时还不知怎样混乱。混乱中万一有人伤到阿嫤……想到这种可能,他心下冷然。抽出长刀他策马向前,居高临下刀尖指着领头之人。 “我并不欠你们什么,给喜钱是为了图吉利,可不是上赶着为找晦气。你在此恶意挑唆,究竟是何意?我看同样是花子,你们几人衣冠整洁比其余花子好很多。口口声声喊着兄弟,有闲钱自己吃香的喝辣的,这会又拿一帮苦命人当枪使?” 离得近的花子反应过来:“我在京城乞讨这些年,好像从没见过他,你们有谁见过他?” 旁边花子皆摇头:“他是前几天来的,说京城里过几日有富户嫁女儿。” 另一花子补充道:“我也是听他说,那富户是个绝户人家,有钱没地位出事也不敢声张。” 眼见形势不对,领头之人朝花子指出的几位新人使个眼色,自己则诱惑到:“难道你们不想要钱,买香喷喷的大包子,穿干净新衣裳?月老庙有官兵又如何,等官兵赶过来咱们早就拿完钱跑了,咱们这么多人他追哪个。再说这种小门小户能凑这么多嫁妆,钱还指不定怎么来的,敢不敢报官都两说。兄弟们,上。” “新娘子身上首饰肯定值钱,听说她连镇北侯世子都能狐媚住,咱们要能摸一把这辈子也值了,指不定还能亲亲小嘴。” 散布在花子中,衣冠整洁的几人猥琐地说着,边往花轿旁冲。花子们被说的心动了,见有人往嫁妆队伍里冲,他们做势一窝蜂冲去。更有几个人色-心大起,冲向花轿。 见形势不妙,晏衡调转马头拦在轿前。横刀立马,刀锋一闪,带头冲过来的两人衣衫破碎,捂着双腿倒地不起。 “阿嫤莫慌,有我在。” 卫嫤一直注意着外面动静,知道这伙人不是善茬,她拔下支簪子握在手里。听外面有人冲过来,她刚想掀开轿帘打人一个出其不意,却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我学过拳,没事。” 将簪子插回去,卫嫤挥挥拳头。即便四周气氛紧张,看见这样的她,晏衡那点心烦意乱全都没了。想到阿嫤别样的拳法,她的确有自保之力,不过他还是希望她永远都不需要自保。看向远处火光,遇到阿嫤后,他越发希望自己有强大的实力,可以把她宠得比吴氏还要跋扈。 “官兵来了。” 晏衡冷声道,寒光再次挥下,又一人倒在轿前,抱膝蜷缩在地上痛苦□□。他每一刀都砍得极准,敲碎他们髌骨却丝毫不见血。扭着发麻的手腕,晏衡暗自可惜,若不是今日大喜之日见血不吉利,他绝对收拾得这几人渣后悔一辈子。 不远处一排火把中,官兵帽子上的红穗子格外醒目。见此一群花子哪还敢再去撬嫁妆箱子,推推嚷嚷跌跌撞撞,一个个四散逃命。 楚琏从官兵中走出,看到阿嫤衣衫整齐后松一口气,朝晏衡拱手:“幸不辱命。” 刚他一直跟着迎亲队伍,到拐角处晏衡突然打马靠近,叫他引官兵来此。虽然不明其意,但这会看清现场狼藉,他庆幸自己出身侯府,在官兵面前有几分薄面。 晏衡拱手谢过,而后向旁边看去:“舅兄久居京城,对这几名凶徒可有印象。” 花轿旁边蜷缩着衣衫整洁的几人,刚才正是这几人冲击花轿试图对卫嫤不轨。见到官兵,领头之人神色颓丧。想到吩咐他办此事的吴镇抚,他心里跟淬了毒似得。让他们找混在叫花子中破坏新嫁娘清誉,事到临头又是他亲姑父来抓人。看他们不顺眼就直说,用得着这么费尽心思算计? 不提领头之人愤恨,看清他相貌的楚琏一愣:“前几日吴妈妈来侯府送东西,抬珊瑚摆设那人是你?” 见对方面带怨恨地点头,楚琏不知该作何反应?生气么?可到头来他只有麻木。 “大哥,” 轿中声音传来,楚琏面露愧色。上一刻他还觉得自己调来官兵,护住阿嫤,全了兄长爱护之责。可下一刻真相揭开,却又如此不堪。 卫嫤知道此刻楚琏不好受,可在场哪一个人又舒坦了?想起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卫嫤皱起眉头。生得美、性子好、讨人喜欢是她的错?如今她都已嫁人绝了世子念想,都退到这份上她还想怎样?难道因为她的一点不舒服,她就必须去死? 死?她都忘了,红绫已经赔上一条命!打从一开始,吴氏就想让她灰飞烟灭。 想到这卫嫤声音冷下来:“此事不是大哥并不知情,不能怪大哥。但我从未伤害世子夫人,她却一而再再而三加害于我。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今日之事我不打算再忍了,还望大哥体谅。” 楚琏面露苦笑,阿嫤要他体谅,明明她才是受害者。 “阿嫤不必如此,只是今日为兄恐怕不能喝你这杯喜酒了。” 卫嫤黯然,受夹板气楚琏还是受伤了:“我也知大哥为难,此事后续你袖手旁观就是。” “不,我怎能袖手旁观。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再晚下去误了吉时可不好。报官之事便交由我来,看在侯府面子上衙门也会多些重视。今日我先行一步,待你三朝回门再补喜酒。” 卫嫤呆在轿中,听楚琏吩咐官兵押几人去大牢,又听晏衡谢他及时叫来官兵。一时间她百感交集,这事最难受的是楚琏吧。其实只要吴氏当她不存在,就不会有这些事。想到吴氏,她强压下那点同情之心。吴氏心狠手辣,这会若她心软,等日后被逼入绝境时,她只能自咽苦果。 ☆、第26章 狠辣吴氏 镇北侯府正房内,吴氏吃着燕窝粥,眯眼望着窗外夕阳,声音幽冷。 “该动手了吧?” 锦衣给她捏着肩:“镇抚大人向来把夫人的事看得比他自己事还要重,这次定会万无一失。” 放下燕窝粥,吴氏揉揉太阳穴,苦恼道:“我就不明白,不过是一个丫鬟罢了,为何从老太君到世子都把她捧心尖尖上护着。就连娴姐儿出嫁,也没见他们这么上心。” 锦衣劝道:“不过是仗着多年情分,老太君不过一时糊涂,等夫人生下哥儿,她有了重孙,世子也有了后,心思淡了也就知道夫人的好。” 抚摸着肚子,吴氏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恩,世子虽现在恼我,但日后定会明白我一番苦心。” 至于红绫,她没有以后了。一个低贱的丫鬟,膈应了她这么久,怎能不付出点代价。手中汤勺落地,清脆地响声过后米分身碎骨。 锦衣默默清扫着碎片,自打有孕后夫人脾气越发焦躁。那日太医来诊脉,她守在旁边听得真切。太医分明说夫人心火太旺导致胎位不稳,后来在尚书夫人暗示下,才改口说需要静养。 夫人这样,还不都是红绫害得,一个丫鬟也不掂量下自己斤两,还敢与主子争锋。 远远地见吴妈妈引着尚书夫人和镇抚大人过来,锦衣面露喜色,吴家人定是来报喜的。锦衣忙开门,恭敬地请两人进来。看到路过她身边的镇抚大人神色凝重,她心里打个突。 听闻娘家人来,吴氏满面期待地迎出来,笑盈盈地吩咐道:“锦衣赶紧上热茶,就用世子拿回来的君山银针。” 锦衣退下,吴氏请两人落座,抚摸着肚子感叹道:“这次麻烦完大嫂与功哥儿,我也能安心待产了。” 赵氏看着日渐消瘦的小姑子,心中烦闷逐渐被心疼取代。她嫁进吴家时小姑子刚抓周,年龄差距摆在那,她几乎拿这个与夫婿一母同胞的小姑子当亲生女儿般养大。眼见她一年年出落得越发出挑且胸有谋略,看中镇北侯世子,便不动声色布局抢过来。这份老谋深算,连夫婿都连连叹息,直道可惜她错生成女儿身。 女儿便女儿,女儿聪慧了,嫁人后日子也能过得好。而她果然不负众望,与世子举案齐眉,仅用三年便把持住大半侯府。吴家也借此如虎添翼,借由姻亲接手侯府在西北势力。本来一切好好的,偏偏被一个丫鬟搅和了。她虽觉得对待一个通房,小姑子有点小题大做。但看到这一个月来老太君与世子反应,将心比心她却理解小姑子。眼见她嫁过去三年肚子没动静,马上要给通房停药,若被红绫抢在前面生下长子,以世子对她情分,未来镇北侯府由谁继承还两说。 “妹妹放宽心,这胎一举生下个哥儿,日后也就稳了。” 吴氏何尝不明白,抚摸着小腹,她暗道:儿子,你可一定得争气,帮娘把你爹的心从那贱-人身上笼回来。 劝完孩子,她满面期许地望向二人:“大嫂、功哥儿,那事可成了?” 赵氏神色闪躲,吴功更是脸色涨红,见此吴氏一颗心逐渐沉下去:“被她躲过去了?怎么可能,从四合院到广源楼必须经过那个黑漆漆的窄胡同。莫说还有那么多叫花子捣乱,单功哥儿派去的几位部下,首尾一拦也能瓮中捉鳖。” 吴功脸几乎涨成紫色:“姑姑,我们低估了晏衡。我派去那几个人,还不够给他一个人送菜。” 吴氏满脸不可置信:“那些叫花子呢?” 吴功暗恨:“还不是世子干得好事,本来我都打点好,但他偏偏引来了官兵。那些讨饭的本就是软骨头,一见官兵吓破胆,哪还有心思捣乱。” “世子竟然知道了,我不是叫你瞒住他。” 吴功重重地扔下茶杯:“哪是我们不想瞒,可脚长在世子身上,真把他打瘸了小姑姑你舍得?要我说打瘸了也好,这样日后他不敢不对你千依百顺,哪能像现在这样,府上老太君前脚说去不成,后脚他便找来国子监祭酒家夫人。” “你是说,红绫笄礼的正宾是柳夫人?可她不是最重规矩体统,怎么巴巴地去给个下人做正宾。什么书香门第,只惯会装模作样。” 吴氏哪不明白这其中弯弯绕,柳氏抬举那贱人,分明是在打她脸。肚子一钻一钻的疼,在听到吴功说,柳氏按当年送去吴家的礼,高一档规格送给红绫凤钗后,盛怒之下她反倒冷静下来。 “不过区区一柳家,满门文弱书生,拿什么跟我们吴家作对。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嫂子且放出点风声,正好试探下那些攀附之人。至于红绫,是我想左了,她既已成亲自然断了世子念想,日后倒不必太放在心上。” 赵氏满面欣慰:“妹妹可算转过弯来了,堂堂世子夫人,跟一个丫鬟置什么气。” 吴氏点头:“嫂子说得对,我可是世子夫人,至于为个丫鬟绞尽脑汁。不过她几次三番离间我与世子感情,不能这么轻易放过。在京中不好动手,但此去西北山高路远,中途随便遇一波山匪,也与我们无关不是?” 说完吴氏暗恼,她早就该想到了,京城是天子脚下,动起手来有诸多顾忌,但在外面可就没那么多事。 赵氏看向小姑子,人都说一孕傻三年,她以前可不是这样。想到她嫁入侯府后吴家在西北摄取的庞大利益,赵氏压下心中烦躁。她虽然疼这个当女儿养大的小姑子,但更疼自己的亲生儿女。长子刚崭露头角,次子也即将说亲,吴家的大好形势不能被一个出嫁女毁了。 “依我看,不过一个丫鬟,何须妹妹费神。我听功哥儿说,那丫鬟已经改名卫嫤,所作所为摆明不想与世子再有瓜葛,既然如此,日后你只当她不存在便是。” “改名?算她识相,红绫那名字还是世子给起的。不过红……卫嫤碍了我三年眼,怎能轻易放过她。不过是个丫鬟,消失了也激不起什么水花。” 赵氏叹息:“可那不是个普通的丫鬟,我本不想告诉你。哎,也不知她什么运道,竟能得九公主青眼。今日她及笄,九公主亲自过去做赞者。” 吴氏满脸不可置信:“九公主怎么会看上个丫鬟?都不顾皇家脸面。” 果然是傻了,赵氏忙出声打断小姑子:“皇家想抬举谁,谁就有脸面,九公主金枝玉叶,哪是我们能随便非议。如今我只盼着这事不要闹大,不然真闹到御前,功哥儿怕是保不住。” 吴氏也想起了吴功镇抚之位是怎么来的,以前她只觉得理所当然,怪只怪晏衡没本事,自己保不住战功。可她这么想,不代表皇上也这么想。真要闹到御前,只怕整个吴家都会吃瓜落。 “一个月前在广源楼我便说过,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我知道嫂子怕什么,但这些年吴家在西北的权势是怎么来的?若无九公主这层关系,留着晏衡就权当给吴家子弟做磨刀石,但现在,咱们得小心这磨刀石折了刀。” 吴氏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阴沉,听完后赵氏瞳孔紧缩。小姑子说得有理,除去一个七品小旗并不难,但就怕引起他身后之人报复。 见她动摇,吴氏再加一把火:“嫂子,比起功哥儿有吴家,晏衡无人帮衬尚能立下如此大功。若放任他成长起来,吴家只会在西北只会多一个劲敌。我已嫁入侯府,日后当然高枕无忧,但吴家若是获罪,没入教司坊或流放……” 想到那时惨状,赵氏惊出一身冷汗:“你且安心养胎,此事我得回家与你兄长商议。” ☆、第27章 晏衡升官 时至黄昏,翊坤宫内热闹非凡。七夕佳节,庆隆帝摆架翊坤宫,眼见淑妃入宫二十年依旧盛宠不衰,后宫不知搅碎了多少方帕子。 当然六宫的冲天怨气丝毫不损翊坤宫内和乐,九公主换好一身宫装,跑到庆隆帝跟前,毫不避讳地拉着他胳膊摇啊摇。 第14节 “父皇,宫外那么好玩,每月只出宫一次太少了,要么改五次?” 九公主伸出五只青葱版的手指,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恳求道。一旁伴驾的淑妃看了,伸手打下她爪子:“阿怡越来越没规矩了。” 见九公主撅嘴,庆隆帝忙护住爱女:“淑妃这是干嘛,朕就喜欢阿怡这份活泼。五次太多,就三次,要多带几个侍卫。” “父皇最好了,女儿给您看样好东西。” 见九公主跑到后面,淑妃叹息:“皇上这么宠她,就不怕其他孩子吃味?” 庆隆帝冷哼一声:“他们忙着在大臣跟前尽孝,哪有闲工夫吃味。这么多孩子,也就厚熙与阿怡,一个整日担心朕吃不好,另一个想法子逗朕开怀。你不知道,前几日厚熙骗广源楼那掌柜的私房菜,还说要尝遍天下美食,挑出好的献给朕,说什么让朕吃得舒服也算尽孝。臭小子,懒倒懒出歪理来了。” 淑妃自然不会拆儿子台,出身史官世家,她自幼读尽帝王家史,看得比谁都明白。不争即是争,庆隆帝又不是傻的,谁对他好谁巴着他身下椅子,他能不清楚?再者端王之位已足够尊贵,何必冒那风险。 “还不是皇上纵着他们。” 想到自己最满意的一双儿女,庆隆帝苍老的脸精神不少:“这俩孩子像你,打小就通透。素娘,朕看你今日怎么年轻许多。” “当然是女儿的功劳。” 跑到后面的九公主不知何时冒出来,掌心托着一盒米分。拉过庆隆帝手,她往上搽几下:“父皇看,你手上的斑全都不见了。要是在脸上也搽一些,以父皇风姿肯定玉树临风,站外面都能把皇兄都比下去。” “阿怡又说为兄坏话,下次不带你出去玩。” 端王走进来,弹妹妹一个脑瓜崩,向父皇母妃行礼后,看向父皇那只明显白嫩的手:“上午才拿到,阿怡这会便眼巴巴拿出来献宝。父皇有所不知,今日我带阿怡出去见到一位友人。阿怡一听人家要娶的新娘子漂亮,便眼巴巴凑上去给人做赞者。” 九公主不悦:“哪有眼巴巴,阿嫤也喜欢我。若不喜欢,又怎么会把裸妆米分方子都给我。皇兄刚回来?阿嫤婚事怎样,热不热闹?” 见母妃点头,端王点点妹妹脑袋:“你就只顾热闹,今日可热闹大了,你喜欢的阿嫤在月老庙前,差点被一群叫花子趁乱搅了婚事。” 庆隆帝听说京城躁动,皱眉问道:“厚熙仔细说说。” 朱厚熙当真娓娓道来:“儿子与新郎相识,皆因广源楼东家。广源楼私房菜乃京城一绝,儿子早想尝尝。奈何他一直不肯,直到月前才松口,言道只要儿子给他救命恩人保媒,他便将私房菜倾囊相授。儿子想着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便去了,谁知这一去,才知新郎出身大有玄机。” 这下连九公主都惊讶:“有何玄机,哥你别卖关子。” “定亲时新郎拿出的家传玉镯,乃是西汉班超出使西域后,月氏国进献。班家乃儿子外家,故儿子对此多有了解。玉镯历经几朝传到我大越,被皇祖父赠予当时的韦相。” 庆隆帝面色变了:“难道这人……是韦相之后?” 九公主从未听过韦相,但看父皇神色激动,她识趣地退到母妃身边。 端王则是点头:“儿子问过陈东家,晏小旗生母的确姓韦,乃凉州一落魄秀才之女。当年韦相获罪,向西流放三千里,算算距离差不多就到凉州。” 庆隆帝面色怔忡:“落魄秀才,果然是他,他的后人竟然成了军户。” 许久,庆隆帝回神:“你方才说有人搅乱婚事,又是何事?” 这次端王长话短说:“说来也简单,晏小旗所娶新妇,与吴家有些龃龉,官兵将贼人捉住后已认出带头的正是吴家下人。新妇家不过小门小户,吴家势大,被触怒了薄施惩戒也算正常。” 端王只字未提镇北侯府,本来他瞧不上楚琏,不过是一没落侯府的纨绔世子罢了。但今日楚琏请来柳夫人不说,还引来官兵解围,而后更是大义灭亲亲自报官。朗朗乾坤、巍巍正义,让他对这位世子印象有所改观。左右父皇只忧心吴家坐大,这会他也没必要殃及池鱼。 听他说完,淑妃却是颇不赞同:“若是官兵没到,真让那些花子得逞,叫新妇日后怎么做人,这招也太阴狠了些。” 端王爽朗一笑:“母妃多虑了,晏小旗武艺过人。我听送亲之人说,这次大捷最终一战,西北军本处于劣势。全靠晏小旗设计将瓦剌人引入野狼谷,而后他如关公在世,单枪匹马斩敌无数,尽搓敌军精锐,方才扭转战局。” 庆隆帝猛然抬头:“你说谁将敌军引入野狼谷?” “晏小旗啊,当时儿子还感叹,不愧是韦相之后,才智过人,即便从武也能有此建树。” 庆隆帝震怒:“好!好一个西北大捷!底下兵卒浴血奋战,报上来却全成了吴家人功劳。朕就说,为何打了瓦剌人这些年,粮草充足西北军却越发吃力。奋勇杀敌者分不到寸功,如此下去军中谁不心寒,谁又肯卖力。” “父皇息怒,”端王跪下:“儿子也只是听说。” 淑妃也连连劝道:“皇上何必动怒,您在位这些年,轻徭薄役,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天下太平?” 淑妃肯定的点头,她虽不再年轻,但周身却有种岁月积淀下的优雅睿智,靠近了极易让人安宁心神。加之她所出一子一女皆无功力之心,本人又出身史官世家见识不凡,被虎视眈眈的诸子所威胁的庆隆帝,闲下来便到翊坤宫坐会,静下心来与她说说朝中大事。淑妃多数时候只是一位合格的倾听者,但偶尔也会润物细无声。 比如现在,她眼神无比坚定:“即便是贞观之治,唐太宗也无法保证盛唐疆土上无不公之事。人非圣贤,错过了再补救就好,陛下切莫过分苛责自己。” 庆隆帝心神安定下来:“圣人也说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厚熙先起来,你还要去帮朕办一件事。” ** 广源楼内张灯结彩,喜乐欢腾,门前更是人山人海,其热闹比月老庙那边更甚。如此盛景原因无它,平日里排一旬都不一定能订到席面,即便订到了吃一顿也肉疼的广源楼,今晚开流水席,吃喝不用花一文钱。 不会是骗人的吧!乍听此消息众人皆有疑问,但在问过店里伙计确认后,惊喜变成了羡慕。三年前将军府嫁女,吴家想请广源楼主厨前去府里张罗喜宴,却被东家拒绝。那次吴家动怒,可硬没扳倒广源楼。经过那次,原本持观望态度的另外几家也偃旗息鼓,毕竟谁都不想碰一鼻子灰。而今日成亲之人可了不得,不仅能订到广源楼席面,而且整个广源楼都用来做喜堂。就这样广源楼还嫌不够郑重,竟在外面摆起了流水席。 这得有多大脸面!羡慕后众人争先恐后地抢座位,即便是流水席,座位数也有限。没抢到座位的眼巴巴看着,指望别人吃完后腾出位置。抢到的人屁股黏在桌椅上,眼巴巴等着开席。 终于等到黄昏,众人伸长脖子等迎亲队伍回来。远远地看到花轿,所有人面露喜色,吉祥话不要钱般地往外说。不仅晏衡被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连卫嫤这个盖头严丝合缝的也被夸成照水仙子、月宫嫦娥。 顶着众人夸赞进了广源楼,卫嫤手心出一层汗,纯粹心虚的。 而双方亲朋则在满京城艳羡的目光下坐进了广源楼。陈伯安亲为司仪,再次把两人夸一遍通说他们天作之合后,刚准备拜堂,就听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广源楼被御林军团团包围了。 陈伯安惊出一身冷汗,莫非他今日为晏衡办喜事,刺激到了吴家?当年若不是吴家,他也不会在西北九死一生。想到自己诚信买卖不怕查,他挺直腰杆。 “大家莫慌,我先出去看看。” 没等他走出去,那边端王已经走进来,高举手中圣旨:“凉州卫下、从七品小旗晏衡接旨。” 晏衡带头,连带卫嫤和所有人都跪地,广源楼内外人极多,一句“万岁万岁万万岁”喊出来响彻云霄,真应了那句山呼万岁。 “凉州卫下从七品小旗晏衡,足智多谋、骁勇善战,屡抗瓦剌人有功,为大越立下汗马功劳,今擢升为凉州卫指挥使司从五品镇抚。” 不仅晏衡,跪在她身边的卫嫤也呆了。从七品到从五品,连升四级,这要是公务员,就是一夜间从个小科员到一把手的局长。 坐火箭也升不了这么快! ☆、第28章 帝王雷霆 吴府,此番吴家人在西北立下大功,又逢大老爷官拜兵部尚书,府里上下好生修葺一番。门口石狮子换对更气派的不说,泛着桐油味的书桌内摆设也焕然一新,书桌更是用金丝楠木新打的。 书桌后面,吴良雍食指顶着眉心:“妹妹说得有理,虽然如今除晏衡得费点劲,但总比养虎为患要好。” 赵氏与吴启、吴功站在书桌前,两兄弟开始商议归程中方便动手之地。吴家能爬到这位置,子孙也不全是庸碌之辈。很快两人便挑出一处地势险要所在,且那边主政官员恰与吴家分属不同派系。布置人手设计周全,只等晏衡回程途中遭遇山匪□□身亡,到时当地官员也能以剿匪不利一概论罪。 听完后吴良雍颇为满意,他平生最敬司马仲达。有勇有谋,能将计就计中了诸葛亮空城计,拖延战事让一代枭雄曹操都离不开他。吴家今日与司马家何其相似,若他全力以赴平定西北,天下无战事,便是武将落魄之时。 “功哥儿要回西北,此事便交予你。” 吴功领命,本来他冒领晏衡军功有些心虚,但月前被晏衡要挟后,他半是恐惧半是愤恨。如今若他能永远消失,他虽会愧疚,但日后也能彻底放心。 几人商量好正准备各自回房,门房却来报圣旨已到。想到今日早朝自己上奏,西北渐安当许部分兵卒解甲归田时,皇上神色间的满意,吴良雍满心期待地接旨。 传旨内侍声音尖细:“从五品镇抚吴功,贪墨手下兵卒军功,今朕以查实。念吴氏一门镇守西北多年,劳苦功高,又有尚书吴良雍今日上奏裁军,忠义可鉴,特从轻处罚,贬其为庶民,三代不得入仕。” 吴功瘫软在地上,三代不得入仕……武将本就难长命,他不仅终其一生要做白身,甚至有生之年只能看到子孙后代白身。 吴良雍的惊惧和失落并不比他少,皇上竟然知道了!他裁军的奏折已触犯好些人利益,本想着皇上的赏赐会补平这些,但如今这份功劳却全填了窟窿。想到这,他看向吴功的眼神有些不善。 吴功打个哆嗦,赶紧辩白:“大伯,这事不能怪我。” 吴启瞥了眼内侍,忙塞给他一个分量不轻的红包,说几句好听的客客气气送走,神色凝重地回到书房。 “爹,二弟说得有理,此事不能全怪他。说起来,他还是代家里受难。” 吴良雍何尝不明白,方才他是做样子给内侍看。尽管这事洗不白,对着皇上身边的人也要表下态度,剩余安抚之事便交由儿子去做。至于他本人如何想,只有他自己明白。动了吴家西北会出乱子,皇上只能慢慢磨。而他想让吴家永世富贵,就得效仿世家之法,世卿世禄,永不离权力中心。说白了谁不想掌权,皇帝有一言九鼎也有傀儡,这其中讲究一个平衡。 叹口气,吴良雍开口:“我本想着吴家如今风头大,出点小差错也让皇上放心。但如今那点小差错却是要不得,功哥儿,你性格本就不适合战场拼杀,正好借此事转到暗处。陛下年事已高,过几年……” 吴良雍声音逐渐悠远,吴功却是陡然升起了希望。待皇帝换新的,从龙之功的吴家定会更上一层。颓废尽除,换身便装他向关押几人之处走去。 ** 对比于吴家的紧张,广源楼内却是另一番喜气洋洋。寻常人难得吃一次广源楼,今日流水席不收钱不说,广源楼还丝毫未应付事,一道道菜色香味俱全量也足够。吃得开心了,众人也念着婚事的好,原本喜庆至极的气氛又添了三分热闹。 原本一路颠簸的卫嫤,在喜气感染下,那股难受劲也轻了三分。拜完堂后入洞房,蒙着盖头坐进广源楼后院,冷不丁一双小手捂住她眼睛。 “猜猜我是谁。” 清脆的童声响起,卫嫤唇角弯弯:“让我来猜猜,是大妮?” 背后传来跺脚声:“大妮一听就是女孩子。” “哦,原来是男孩子啊。阿昀小手这么软,我还当是小姑娘。” 小家伙一屁股挨着她坐下,声音中有些兴奋:“阿嫤姐姐果然还记得我。我都有半个月没见你了,他们说阿嫤姐姐要跟哥哥成亲,成亲之前见面不吉利。” 卫嫤伸手摸摸他小脑袋:“那这半个月,阿昀有没有好好读书?” “当然有,我把三字经全都背下来了,而且里面的字也全都记住了,现在开始学百家姓。不过没有阿嫤姐姐讲故事,我学得好慢,到现在只背下来,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卫嫤哭笑不得,百家姓能有什么意思?就几百个姓氏而已,深究下去的族谱学早已随着世家没落。莫说她不会,现世那些高门大户也不一定能弄明白。不过这才几天?阿昀竟然从一无所知到倒背如流。曾经她以为自己是学霸,但如今阿昀直接把她秒成渣。 “阿昀已经很厉害了,对了你怎么在这里?” “我做压床童子,阿嫤姐姐,这张床好大,躺上面好舒服,就是不知道谁在上面撒了些花生、莲子,好硌人。他们说这是为吉利,我就全包起来放到了床头柜子上。” 卫嫤完全没料到这一出,她穿越前结婚,婚床上顶多放玫瑰花瓣,躺上去既好闻又浪漫。一想到有可能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躺一堆花生莲子上,她屁股一阵发麻。 “阿昀好聪明,等以后阿嫤姐姐给你做张比这还大的床,每天都铺又香又软的被褥。” “太好了!”雀跃后小家伙有些失落:“还是不要了,我会尿床,而且娘也会没收。哥哥给我的好东西,全都被她没收了。” 卫嫤疑惑之心越浓,晏衡也不像缺心思手段的人,为何阿昀过得比小白菜还可怜? 正打算再问下去,门外传来一阵吵嚷声。合卺酒喝完喜秤一条,眼前红色逐渐褪去,露出一堆惊呆的脸。见她看过去,喜婆终于回神。 “镇抚大人好福气,新娘子真标致,把大家都看呆了。” 晏衡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挡住大多数人视线。自定亲后他便很少见阿嫤,这半个月更是一面都没见。头几天尚且能忍住,而后他不论是布置喜堂,还是拟定菜谱,甚至连昨晚包红包时脑子里总不时想起阿嫤。 刚乍一揭开盖头,他差点以为新娘被换掉了。他知道阿嫤很美,但远没有美到如此惊心动魄,盖头下的女子肌肤赛雪、螓首蛾眉,整个人脸上好像蒙着一层光,让人一眼看去极美,再看下去却又不真切,只想多看几眼瞧个真切。 见他如此,喜婆笑出了一脸褶子:“都说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新郎官今日占了后三个。远在京城有故知张罗亲事不说,又逢圣旨晋封镇抚大人,如今又娶个天仙似的媳妇。老婆子嘴拙,这吉利这喜庆夸起来也词穷。春宵一刻值千金,老婆子看大家就别多打扰了。” 走在最前面的丁有德敏锐地察觉到晏衡身上低气压,忙跟着喜婆一起轰人,他自己垫后,关门前羡慕又暧昧地朝晏衡咧咧嘴。 房内恢复寂静,卫嫤看着面前高大的少年。一身吉福衬得他满脸喜气,喜气映衬下本就好看的五官如今更是迷人,她不由地舔舔舌头。 “那个……我身上伤还没好。” 少年逼近,大手抚摸下她的脸:“阿嫤别怕。” 谁怕了!卫嫤瞪眼,扭扭稍有些痛的屁股,都是坐花轿给坐的。不过她虽喜欢阿衡,但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六,若这会真做那事,想想就尴尬。 “一身酒气,还不快去洗洗?” 晏衡一愣,抬起袖子来闻闻:“我没喝多少,这些都是在外面沾的。你先洗吧,我帮你……叫谷雨进来。” 第15节 卫嫤不太习惯被人伺候,待除去首饰,她便叫谷雨退下,自己沐浴更衣,一番折腾两人穿中衣躺下。卫嫤躺在里手,晏衡规规矩矩侧躺在一旁看着她。 被他狼一样的目光看得发毛,摸摸自己还未好全乎的屁股,卫嫤干巴巴道:“要不咱们说会话?” “好。” “我看阿昀怪可怜的,你……” 说到一半她突然说不下去了,晏衡才多大?他比她大一岁,如今才十六。阿昀出生时他才十岁出头,放前世还是小学生。即便再有能耐,又如何事事周全。而今日大喜,能看得出他很高兴,她又何必煞风景。 “阿嫤是不是想问,为何我能结交伯安兄、有德兄甚至端王,却护不住阿昀?” ☆、第29章 新婚甜蜜 他竟然猜到了! 顾不得他灼热的目光,卫嫤侧过身,与他四目相对:“阿衡,我并不是怀疑你。” “阿嫤现在是我娘子,对你本就不该隐瞒。阿昀过得不好,有一半是我责任。” 骗人的吧!连入京都带上弟弟,就怕他在家被继母磋磨,这样的阿衡会害阿昀? 晏衡挪过来,将她整个环在怀里,声音有些发闷:“当年娘刚过头七,爹欲扶正周氏,我年轻气盛,就去衙门告他以妾为妻。审案官员姓赵,是吴尚书夫人赵氏本家。是我给了周家机会,让他们搭上吴家。” 抱着怀中娇软的身躯,晏衡陷入回忆,那次他因不孝不悌被打一顿板子,若不是自幼习武底子好,人几乎就废了,更不用说随后几年艰难的升迁。而也正是那次后,他不再冲动,开始一点点暗中筹谋。 听完后卫嫤了然,原来如此,西北山高皇帝远,有兵权的吴家几乎掌控一切。周家靠上吴家,可不就在酒泉郡一手遮天。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卫嫤声调上扬,回抱住晏衡在他心口一字一句说道。 怀中少女语调坚定,纤细的胳膊抱着他,全仿佛传给他无穷的信心和力量,晏衡慢慢轻松下来。而后就见她拱拱头,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我错了,不是会好起来,现在你可是镇抚大人,这不是已经好起来了么?” 说完她娇笑着,调皮地在他耳边舔一下。正要离开时,他一个翻身将她压下,对着那张米分嫩的小嘴亲下去。 跟他闹一会,卫嫤投降:“热、疼……别闹了。” 活了十六年,晏衡还是第一次离女人这么近,而且还是他喜欢的女人。全身快要憋炸了,气喘吁吁,他遗憾地朝她伤口看去,不能伤害阿嫤的想法很容易占了上风。 “我去洗洗。” 卫嫤刚想叫住他,就见他头也不回地钻到屏风后。默默将多垫几层被褥的想法咽回去,听着哗啦啦的水声,想起方才激烈中他仍不忘小心翼翼,她心里发甜。 晏衡冲个凉回来,刚好看到这样的阿嫤。她眉眼弯弯,眼眸中的喜悦连他也感染了。翻身上床,他将阿嫤抱在怀中。虽然阿嫤看上去瘦瘦的,但抱起来却无一处不软,嵌在怀里让他很是舒服。 “这么高兴?” 少年虽看上去瘦削,但刚才情浓时露出的肌肉却不可小觑。这会她躺在上面,四周硬邦邦又不缺弹性,质感很好。 卫嫤脸一红,换个舒服的姿势,戳戳他肚子:“刚说到五品,我才想起来自己嫁这么个大官,还对我这么好,好像捡便宜了。” 想到拜堂后端王交给他的密旨,看她这么高兴,晏衡决定还是缓几日,等他要走时再说。 “阿嫤很好,捡便宜的人是我。” 卫嫤扭头,看到神色认真说话更是一字一句,那股甜意涌遍全身。翻身撑在床上,在他左右脸颊吧唧一下,她娇笑道:“小嘴跟抹了蜜似得,赏你的。” 说完她转身钻进被子中,捂着脸拧成麻花。丢死人了,怎么就没忍住。 而晏衡则惊喜于这个完全不同的阿嫤,稍微一愣神,他便顺着麻花缝隙钻进去,在她耳边轻声哀求:“好阿嫤,再赏一个呗。” 卫嫤松开被子,就着烛光看向他的脸。依旧是满脸严肃,可她在这严肃的外表下看出了浓浓的不正经。说好的古井无波呢! “睡觉!” 阿嫤生气了,晏衡忙规规矩矩退到另一侧。待身旁呼吸平稳后,他挪过去,小心翼翼抱她入怀。以前没抱过不知道那种美好滋味,一旦抱过了他便舍不得松手。他从不知道,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竟有这般脆弱的时候。也从不知道,单纯的睡觉可以这么舒服,比接到圣旨晋封时还要让他满足。 睡着的卫嫤只觉身边多了一只大玩偶,质感很好,抱着比她以的大白还要舒服。换个姿势,她八爪鱼般缠上去,膝盖时不时蹭蹭不该蹭的地方。 一夜无梦,第二日一早,昨夜被陈有德夹胳膊里带出去的晏昀匆匆跑过来:“阿嫤姐姐。” 迷迷糊糊中卫嫤惊醒,看到自己怀中“布偶”,她眼观鼻鼻观心,默默退回到自己被窝。看阿衡睡得很熟,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清醒迹象,她长舒一口气。 “阿嫤姐姐、阿嫤姐姐……大哥。” “阿昀?” 晏衡咕哝着醒来,给她塞塞被角,轻手轻脚地趿拉上鞋。待开门声响起,卫嫤张开眼,双手并用挠挠脖子,可痒死她了。 不多时晏衡便回来,见她醒了,便叫谷雨进来。穿戴好出门用早膳,她才看清昨日的喜堂。这是广源楼后面一座小院,院子并不大,但却是江南风格的精致。能看出院子刚收拾过,花木皆有型,门上油漆也全是新的,想来是为婚房特意修整出来。 卫嫤感激陈伯安一番用心,便很利落地改口喊大哥。陈伯安应下,看着晏老弟黑眼圈以及弟妹露出的虚弱,他满意地点点头,便要亲自下厨做早点。这么打扰人家卫嫤颇不好意思,见陈伯安坚持,她也只能跟着一块下厨。前世她曾在世界各国游学,对各色美食有所涉猎,虽不会做但却知道颇多新点子。见陈伯安技艺娴熟,她也说出几种花样。本是随口提一句,谁知陈伯安还真做出来了。 等饭菜上桌时,多忙了半个时辰的陈伯安连声称赞:“弟妹真不错,晏老弟以后可得好好过日子。” 没等晏衡开口,小家伙先骄傲道:“阿嫤姐姐当然是最好的。” 陈伯安拿给他一块小米糕,这是方才他在阿嫤建议下做得,蒸八分熟的排骨外面裹一层小米,不用放油直接放锅上煎。小米吸油黏在排骨表面,酥脆香甜又不油腻。 “阿昀还叫姐姐,该叫大嫂了,尝尝你大嫂的菜。” 小家伙吃得满嘴都是油,试探着叫道:“大嫂,不如阿嫤姐姐好听。” 最终小家伙还是没改口,待三人吃完,收拾收拾便回娘家。按理应该三朝回门,但晏衡并不在意这些,只要阿嫤开心就好。 卫妈妈昨晚一整夜都没睡好,天没亮她便起身,想到女儿已经嫁出去了,她魂不守舍地坐在炕沿上。临近中午,听到门房来报姑娘姑爷回来,她蹭一下站起来往外跑,步履比十八岁的小伙子还要稳健。 跑到门口,看女儿全须全尾地从马车上下来,她长舒一口气,眼眶有些湿润。 “娘!” 母女俩抱在一起,进屋后有说不完的话。明明才分开一夜,明明也只与卫妈妈认识一个月,阿嫤却觉得分外想念。卫妈妈是真的对她好,与前世父母严格要求她这个唯一继承人不同,卫妈妈对她是无原则的宠溺。 “娘,吃完饭咱们开始收拾东西,过几天你跟我们一道去凉州。你放心,阿衡已经升了五品镇抚,以后吴家也不敢随意欺上门。” 卫妈妈感慨:“当日我就说阿衡不是池中物。阿嫤,我先前还存了三分不确定,毕竟老太君三十多年来对我极好,如今她正缺人手,我不能贸然离开。” 卫嫤明白,人都是有感情的。卫妈妈跟着老太君这么多年,大半辈子下来早已超越主仆之情。即便这次老太君没护住她,也不能全然抹杀两者间的情谊。 “娘,皇上已经知道吴功冒领阿衡军功,吴家最近肯定不敢太过嚣张,娘也可以放心老太君。” 卫妈妈感慨:“恶有恶报。正因如此,我才得留在京城。” 这跟她想得不一样,卫嫤惊呆:“娘,为什么?” 卫妈妈目光变得深邃:“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吴家如今正鼎盛。阿嫤,娘打出生就呆在侯府,虽然只是个下人,但也知道京城水有多深。各大家族盘根错节,背后势力究竟有多大谁都不清楚。当年老侯爷在世时常与老太君说朝堂之事,娘也顺便听过一耳朵。老侯爷说,武将与文臣不同,武将手下兵卒忠心的是将领,军中有威信的将领不能随便换。皇上升了衡哥儿官,显然已知晓西北之事。可西北就只这一桩冤案?为何皇上高高抬起轻轻放下,因为吴家不能动,最起码现在不能轻易动。” 卫嫤前世家事也不低,父母去世后她更接手公司,站在高处总览全局。卫妈妈的话她都明白,可她还是不能接受。 “为防吴家随意污蔑,阿衡是得知道京中状况。但我们可以请雇人,或者攀一门关系,娘不用冒险留下来。” “关系哪有那么好攀。再者吴家势大,一般人巴结都来不及,哪会尽心。” 见说服不了她,卫嫤干脆把晏衡叫进来。听完前因后果后,看着焦急的阿嫤,晏衡全是心疼。从未有一刻,他如此迫切地希望自己手握大权,那样阿嫤便可快活无忧。 ☆、第30章 柳府相邀 秋阳正好,房内气氛却陷入凝滞,看着眼色闪躲面露愧疚的晏衡,卫嫤心止不住往下沉。 “阿衡不说话,可是有什么难处?” 尽管她隐藏的极好,晏衡还是从她平静的声音中听出意思恼怒。心神一凛,他也明白自己方才的神情有多容易让人误会。 他本想让阿嫤轻松几日,等他快走时再摊牌。但如今即便他不说,阿嫤也不会轻松,那也没必要再瞒下去。 想清楚后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昨夜端王传旨升我为镇抚后,又交给我一道密旨。” 卫嫤看向左右,连带卫妈妈与阿昀正房中仅四人。而院中几个下人皆离远远的,应该听不到房中动静。 “什么密旨?” “日前户部尚书吴良雍上奏,因近年来西北战事渐少,理当裁兵,放青壮解甲归田。事关重大,朝堂之上也有争执,皇上命我暗中查明西北军状况。此去凶险,我打算将阿嫤与阿昀留在京城,托予娘照顾。” 还有一点晏衡没说出来,晏家并不平静,虽然爹与继母无权干涉他成亲之事,但成亲后阿嫤便是晏家媳妇,总要在长辈跟前尽孝。他娶阿嫤来,可不是为让她被周氏欺负。连阿昀都在重重压力下过早懂事,那时他们办法,如今他有能力,自然不想阿嫤也受那罪。他足足忍了三年,如今也是时候跟那些人清算。 昨晚接到密旨他便想好了,这次回去本就凶险。若能完成圣上交付之事,日后接阿嫤与阿昀过来,晏家人定不敢欺。若是完不成,一早他便写好和离书交予伯安兄,到时阿嫤可自寻良人。至于阿昀,他为他留了一笔钱财,阿嫤母女皆是善良之人,加上他那些好友,定能护佑他平安成人。 尽管如此,他还存着那么一丝不甘。他想看阿昀长大,更想跟阿嫤白头偕老。尤其他知道阿嫤的一些过去,一旦阿嫤再嫁,世子夫人指不定说什么难听的。他不在意不代表别人也不在意,到时阿嫤总会受伤。他想往上爬,让那些曾经欺辱陷害阿嫤的人付出代价。 卫嫤能读懂阿衡复杂的情绪,心下温暖又伤感:“吴家自请裁兵?” 晏衡点头:“西北军并非铁板一块,但吴家势大,裁不到吴尚书手下亲信。” 卫嫤敛眸,吴家好深的算计。西北军连年征战,所需钱粮何其多。就算大越国运昌隆,养那么多兵也够朝廷头疼。而多年征战西北,对战事颇为了解的吴将军,官拜兵部尚书后第一件事便是奏请裁军。一下皇上省那么多钱,皇上肯定念着他的好。依托于帝王好感以及吴家本身的强势,一旦裁军他便可借机排除异己,进一步巩固吴家在西北势力。而反过来,在西北扎根越深,吴家地位就越发稳固,他也能更上一层楼。 环环相扣相辅相成,本来完美的计划,却被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搅得面目全非。本来一个月前晏衡就该回凉州,却因为救了她耽搁下来。后来因吴氏连番陷害,他更是一步步彻底卷进来,直到因成亲而结识端王而上达天听。贪墨军功何等大罪,这下吴家别说是皇上好感,能不能保住吴功都两说。从晏衡所接密旨中,不难看出皇上的震怒。虽然如卫妈妈所言,吴家扎根西北太久一时间动不得,但吴家已失圣心,败落只是早晚的事。 不知侯府中吴氏,在知道她当初一点狭隘的心思,最终为吴家招来这么大祸端后,会作何反应。 抛开吴氏,她也明白,这些她能想到,吴尚书肯定也能想到。以吴家一贯狠辣作风,他们肯定不会坐以待毙。此次回凉州实在是万分凶险,阿衡肯定也料到这点,才会留下她与阿昀。 心下温暖又担忧,夹杂着斑驳的情绪,最终汇聚成一往无前的勇气。前世父母亡故后,面对那帮极品亲戚她都能接手并管理好公司。当时只一个人她都不怕,现在怕毛。 “既然如此,我更该跟你一起回去。” 不等别人反驳,她神色坚定直接拍板:“这道密旨可不轻松,我们得早些动身,该收拾的东西得快点收拾。还有京中只有我娘和阿昀两个人,家里得再买几个护院,或者调米铺伙计过来住。好多事都要忙,用完午膳就得开始准备。谷雨,传膳。” “阿嫤,这……” 见晏衡满脸的不赞同,她朝卫妈妈和阿昀点点头,拉起他袖子来到厢房。关好门,她环胸站在他前面。 “阿衡可是嫌弃我累赘?” 晏衡忙否认:“怎么会,只是阿嫤身上还有伤;还有,娘和阿昀都舍不得你。” 卫嫤本来很生气,她气阿衡每次有事,都以关心的名义将她排除在外,替她做最安逸的选择。从柳树下石桌吃早点、到逛街大包小裹造型怪异一声不吭,再到昨日的密旨,不论大事小事,他总是默默扛下一切。换个人可能觉得被这么宠着很好很幸福,但她不行。她已与阿衡成亲,日后两人要一起过一辈子,他必须得习惯有事跟她商量,而不是自作主张。 可此时此刻,看着站在对面的阿衡,他那张经历沙场磨砺而越发坚毅的脸变得温和,平日深邃的眼眸中也满是不舍,她突然心软了,放下胳膊她定定地看着他的眼。 “那你呢?你就舍得我?” 他怎么会舍得?晏衡看着对面阿嫤,一袭红衣衬得她越发美艳。他们昨日才成亲,昨晚她说伤未痊愈时的小心、提起阿昀时的善良、安慰他时的活泼、偷亲他时的调皮,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他第一次知道床分人一半会如此幸福,抱着一个人入睡会那么满足。 “我……” 卫嫤拉起他的手:“阿衡,我学过些拳脚功夫,也会骑马,更读过些书明白道理,我能保护好自己。况且我们已经成亲了,日后你飞黄腾达我会跟着做诰命夫人,你锒铛入狱我也免不了被贬入教司坊,我们夫妻一体休戚与共。答应我,让我随你一道回去,好不好?” “休戚与共”四个字让晏衡大为触动。每次当他以为阿嫤已经足够好,好到他几乎高攀不起时,她总能突破他想象做到更好。一如现在,明明前路艰险,她毅然选择伴他风雨同舟。 第16节 胸膛里一股热血几乎要喷薄而出,伸手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痕,他点头:“好。” 卫嫤只觉压抑的心一下亮堂起来,呼吸间格外轻快,明媚的笑容自唇角绽放,向上蔓延,眉眼张开,她笑得格外舒心。 “阿衡真好。” 晏衡一颗心都快要融化了,成亲短短一日,他的自制力屡屡受到挑战。一忍再忍,最终他还是伸开双臂将她抱进怀中。满是女子馨香的柔软入怀,他发出满足的喟叹。 卫嫤戳戳他胸膛:“以后有事都跟我商量,恩?” “恩。” “不要瞒着我一个人担着。” 良久不见他出声,卫嫤抬头,唇角在他下巴上滑过。脸一红正打算闪开时,他却低头在她唇上印上轻啄一下。 “你……”卫嫤娇笑:“都盖戳了,我就当你应下来。” 说完她腰一扭,灵巧地闪出她的怀抱,三两步跨过门槛逃之夭夭。 回味着唇间触感,晏衡痴痴看向门外,几乎成了望妻石。盖戳?想着昨晚和今天盖的戳,他开始琢磨着,日后如何哄阿嫤开心让她多盖几次。 “大哥,吃饭啦。” 被阿昀拉着进了正房,正中桌上摆着丰盛的饭菜,卫妈妈居中,阿嫤坐她左侧,下首是阿昀。 在卫妈妈右侧坐好,他见阿嫤面前多了一份帖子。菊黄色帖子外面覆着一层青绸,青绸中间镂空剪成菊花形状,透着里面的黄色,一朵菊花活灵活现。 “柳家刚才打发人送来的,说是赏花会请柬。” 见他看过来,卫嫤边解释边把帖子递过去。刚她进屋时,柳家下人已经走了,看到这封正儿八经的请柬,她被强吻的那点不自在立刻飞到九霄云外,只留满满的不切实际感。 国子监祭酒家的赏花会,竟然给她发帖子! 帖子内白纸黑字写得真真切切,但卫嫤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不是她妄自菲薄,前世她参加过不少酒会,明白上流社会森严的规则。越是有底蕴的人家,发请柬时越是严格。这些人家若想邀请身份不够的人,一般会迂回着来,比如暗示身份足够的宾客邀他作伴,而不会像现在这样简单粗暴。 国子监祭酒虽然只是个四品官,在公侯满地走的京城有些不入流。但作为大越最高学府的校长,哪个公侯之家敢保证自家子孙日后不会入此求学?且国子监祭酒多是博学之人,多少人欲拜他为师,是以无形中这职位愈发清贵起来。卫嫤数着自身条件,丫鬟出身,刚转良民籍不久,昨晚借嫁给晏衡堪堪迈入官家夫人行列,这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够看。但今日她收到的帖子,不仅是直接对她发出邀请,而且还是柳夫人亲笔所书。 “娘,莫非是老太君?” 这是卫嫤想到的唯一可能,若是这样她宁可不去。红绫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尤其如今晏衡接了密旨,正是敏感的时候。她不会刻意疏远侯府让卫妈妈难受,但也不想有过多牵扯。 卫妈妈肯定的摇头:“柳府赏花会在京中很有名,先前老太君与世子夫人都曾去过,但当时送来侯府的帖子很简单,没有外面这层青布。我听老太君说过,柳府赏花会有种寿客贴,只发给柳家亲近之人,每次不多于十张,宁缺毋滥,有些年份一些人家不在京,柳家宁愿帖子空置也不会随意发出去。昔年老侯爷在世时,侯府曾收到过一次。那帖子是柳家特制,上面一朵菊花活灵活现不说,还用柳夫人娘家独有的香料熏过,闻起来就跟面前摆着真花似得。” 卫嫤闻闻指尖,上面尚存着一丝淡淡的馨香,闻起来让人神清气爽。再看对面晏衡竖起来的帖子,竖立后上面那层青绸抖开,一朵金菊迎着秋阳恣意盛放。 “娘,我怎么觉得你说的,跟咱们收到这张帖子有点像。” 帖子封在红封中被送来,先前卫妈妈并未仔细看,也没往哪方面去想。毕竟她一个下人,能知道寿客贴就不错了,哪知道柳家帖子究竟有几种,每种又分别长什么样。目光看向晏衡手中帖子,她端茶的手愣在半空。 “这……还真是寿客贴?怎么可能!” 卫嫤忙接住她手中茶杯,挽救了岌岌可危的帖子。那边卫妈妈顾不得失态,小心翼翼地捧着帖子,靠近了那股淡雅的馨香袭来,这下不用多看她也完全确定。 可确定后她更迷惑:“方才柳家来送帖子的人说,柳夫人只是临时起意,今早现写的帖子,送过来前墨迹才刚干。可临时起意怎会送寿客贴,莫非是其它帖子都已发完……” 柳府会缺那张纸?莫说是卫妈妈,这理由听得小阿昀都连连摇头。寿客贴淡雅的香气袭来,卫嫤实在猜不透柳家用意。不过既然确定帖子不是靠镇北侯府得来,她也就坦然许多。 从昨晚拜堂前接到圣旨后,她便有了心理准备。晏衡是要做官的,他今年才十六,已经官居五品,不出差错的话日后只会更加前途远大。她已经嫁给他,享受着官家夫人尊荣,就得担负起相应的交际责任。左右前世她从会说话起,就跟着长辈参加各种宴会,应付这种场合早已成为骨子里的本能。如今不过一个赏花会,简直不能再轻松。 但是! “娘,昨日及笄时女儿见过柳夫人,她大方温和,也没有因我们小门小户而有丝毫轻视,想必此次相邀也是一片好心。这样女儿更得郑重些,不能让柳夫人失望。只是后日便是赏花会,先前只打了些成亲用的首饰,衣裳准备的也不是很充分,这会怕是会有些赶。” 这就是她最大的顾虑,软件是一流的,奈何电脑dos古董机,根本无法执行任务。 卫妈妈也心急,她比女儿想得更深更全面。卫嫤是在昨夜接到圣旨后,才开始思考官家夫人的自我修养。而卫妈妈则在女儿刚定亲,晏衡还是七品末流武官时,便想到了她日后交际。本来她觉得阿嫤一个七品官夫人,一时半刻也不会接触那些贵妇,所以她只订了些料子,想着买个巧手的绣娘给她做陪嫁,日后兴什么再现做,但谁知计划赶不上变化。 “柳夫人好意相邀,这又是阿嫤成亲后第一次出现在那些官家夫人面前,无论如何得收拾妥当。本来吴氏那般,如今衡哥儿又得罪了侯府正经亲家,娘想着咱们日后离侯府远点。可眼下也没别的办法……” 听出卫妈妈话中未竟之意,卫嫤忙打住她:“娘,您可千万别。侯府与我年纪相当的只有世子夫人与嫁去威远侯府的娴姑娘,两人性子您也清楚。能不能给还两说,即便他们给,踩着您的脸面,即便穿再漂亮女儿也心里难安。再者,及笄时柳夫人说过女儿家最重教养,到时若叫她知道这事,又会怎么看女儿?” 听完后卫妈妈心神一凛,若她真去了侯府,都不用等后日赏花宴,不出今晚吴氏便会将此事宣扬的人尽皆知。不是她小人之心,月前赶红绫出府时吴氏就曾如此做过。若不是她派去散播谣言的婆子与她关系好,及时将此事告知她。她又拿侯府名声说服老太君压下,他们在京城的日子不会如此安宁。 “是娘太急了,可如今……” 卫嫤也着急,古装不比现代装。后者讲究设计,两天完全可以赶工完,只要设计独特就能出彩。古装讲究精致,就拿她昨日及笄和婚礼所穿两套礼服来说,各种刺绣精细华丽,一层又一层衣料繁复无比,最终面料、色彩、花纹叠加在一起,上身后大气磅礴,美到无法言喻。然而这种好看极为费时费力,需要很长时间来准备。 “娘,实在不行就改一下及笄时的礼服。虽然穿正红容易冲撞到贵人,但我新婚才几日,也说得过去。菜都要凉了,先别担心这事,大家赶紧吃饭。” 晏衡一直默默听着,他为阿嫤能收到寿客帖而由衷高兴。在他心里阿嫤是最好的,没有什么是她配不上。随后看她为装扮苦恼,他的情绪也随她低落,直到她提到及笄礼服,他灵光一闪。 “阿嫤觉得,青底绣淡黄花的衣裙,颜色就跟帖子差不多,穿去赏花宴可合适?” 顺着他手指方向,卫嫤摇摇手中帖子,期待地看向他:“这两种颜色?那再好不过。若真有,即便样式简单点也无碍。” 晏衡没有辜负她的期待:“挑及笄礼服时,我隐约记得锦绣阁有一件那样的衣裙。” 卫嫤眼睛亮起来:“真的?” 卫妈妈则有些担忧:“锦绣阁中衣裳布料样样精美,向来为京中贵人所喜爱。尤其是衣裙,月初一出来便会被抢光。衡哥儿应该是上个月见过,恐怕到这时候已被人挑走。” 晏衡点头:“的确是上个月所见,不过掌柜说那些衣裙只送不卖,想必应该还在那,等会我带阿嫤去看看。” 卫妈妈觉得,似乎女儿所有的霉运都被世子夫人一顿板子打跑了。自打离开侯府后,好事一桩接一桩。摆脱主不主仆不仆的尴尬不说,还嫁了个踏实上进的姑爷做起了正头娘子。姑爷不仅聘礼丰厚,还对婚事格外用心,从婚宴到吉服,该他办的不该他办的,全都操办得妥妥帖帖。自打女儿定亲后,她每天都高高兴兴的,本来她以为这是女儿福气的极致了,没想到这两天更是了不得。先是及笄礼有柳夫人作正宾、九公主做赞者,而后广源楼大摆筵席更是有脸面,再然后姑爷还升了官,今日更是破天荒收到柳家的寿客帖。 那可是寿客贴,连镇北侯府都难得一见的寿客贴。相比于收到帖子的分量,那点衣裳首饰上的麻烦简直微不足道,就当好事多磨了。 可刚衡哥儿说什么?他竟能拿到锦绣阁衣裙!她听老太君说过,那些只送不卖的衣裙才是锦绣阁的珍品,每样都是独一无二。开春娴姐儿出嫁时,曾想求一件做嫁衣,但最终还是没成。想起女儿及笄时所穿衣裙,还有后来拜堂时的吉服,每一件都华丽精致,连见惯了侯府富贵的她都有些眩晕。莫非就是锦绣阁送的?想到这她呼吸有些困难。 卫嫤虽不了解锦绣阁,但前世她也是穿高订的主,现在很容易明白:“昨日我穿那两件衣裳是锦绣阁送的?” 晏衡点头:“大婚那件吉服是用银线绣的,造价太高,我用块熊皮换的。” 卫嫤记得晏衡给她的宾客名单中,有锦绣阁的宁掌柜。 “你与宁掌柜相熟?” 阿嫤竟然记得锦绣阁掌柜姓宁,她如此重视他的亲朋故旧,是不是代表她对他的重视,比他想象中还要多一点?想到这晏衡心下熨帖,说起话来更是无一丝隐瞒。 “宁掌柜每年都要去西北进皮子,沿路关卡被有心之人把持,盘剥极重,我便将偶然发现的一条小道告诉了他。” 卫嫤心下了然,他说的有心之人不是吴家,就是背后有吴家支持。深究起来,阿衡这些至交好友,竟有一大半是因吴家牵线搭桥。除去真爱,任何理由解释起来都太过苍白。 “赶早不赶晚,用完午膳咱们过去看看。” 珍而重之地收好请柬,她在桌子底下拉拉卫妈妈袖子,又给旁边阿昀夹一筷子菜。顿了顿,最后还是给对面阿衡夹一只大鸡腿,眨眨眼,她比个口型:赏你的。 卫妈妈张罗的菜很丰盛,虽然比不上广源楼的色香味俱全,但自有一股家的味道。四人吃得很满足,卫嫤肚子都鼓起来了。不过她身材纤细,大越流行的衣裙也没那么夸张的收腰,故而这会并不明显。 喝口茶稍稍歇息,嘱咐阿昀出去玩别跑太远,换身轻便的衣裳两人出了门。 卫家四合院位于城东,与高门大户密布的城西不同,这里多殷实人家。大多数人家只是小富,虽不打眼但日子过得悠闲惬意。四合院离锦绣阁并不远,两人便溜达过去,顺便消食。 秋高气爽,刚过正午天暖洋洋的,街上人流如织。卫嫤与晏衡并肩走着,很快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眉目如画的女子走在高大俊朗的男子身边,即便衣着普通也难掩天生丽质。偏偏两人神色平和,举手投足间极为大气,让人很难起嫉妒之心。一时间已经有人猜测,或许是城西哪个大户人家的公子趁天气好,带夫人出来逛逛。只是这公子好像有些眼熟?看他时不时关切地询问身边夫人几句,夫人温婉地笑着一一回应,郎才女貌恩爱异常,周围的人也被这甜蜜的气氛感染,会心一笑,唯恐打扰到他们,呼吸间都轻了几分。 “阿嫤累不累?我背你。” 卫嫤无奈地看像晏衡,从出四合院后,这已经是他第五次问了,而且一次比一次的语气迫切,到这次已经带上三分焦急。 不过,她好像真有点累了。 “好吧。” 正准备迎接拒绝,默默数着数,打算走两百步再问一遍的晏衡惊呆了。 卫嫤仰头,骄傲道:“背不背?不背我可往前走啦。” 回应她的是往前跨一大步的晏衡,拦在她身前,他半蹲下来,拉着她胳膊几乎是强行把她推到背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拐子抢孩子时还要利索。 “呆子,我又跑不了。” 戳戳他的背,卫嫤发现他的背虽是少年人的瘦削,但薄薄一层肉却格外结实,趴在上面特别有安全感。 “你身上有伤,站久了也会累。” 低沉的声音透过脊背传到她胸口,挠得她一颗心麻麻的、痒痒的。仔细算起来,两辈子还是第一次有人在逛街时背起她,就怕她累。双手缠在他脖子上,看着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露出或惊讶或羡慕,温暖之余,她只觉灵魂深处住着的那位小公主,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 “阿衡,你真好。” 头往前靠,挨着他的头,她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而后就感觉他身子一僵,耳朵腾一下染成绛红色。几不可见地点点头,他一只手绕后抓牢她,大步流星、每一步却都极稳的朝锦绣阁走去。 原本羡慕的一些路人,看着以如此炫酷姿势离去的一对璧人,纷纷觉得有些羡慕无力。 ** 锦绣阁位于城东最繁华之处,离广源楼和月老庙都很近,背对着的另一条街上便是通源商行。这几日不冷不热,街上人很多,锦绣阁内更是几乎没有下脚的地。一楼是一排排直到房顶的货架,上面密密麻麻摆着各色布料。店小二穿梭其中招呼着客人,忙到恨不得多长一只胳膊。有眼尖的看到门边的晏衡,忙将客人引到一排提花布料前,自己小跑过来朝晏衡作揖。 “晏大人来了,这位是晏夫人吧?掌柜的昨日去广源楼吃喜酒,回来便吩咐过小的,若您带夫人过来,直接楼上请。” “有劳小二哥。” 晏衡谢过小二,卫嫤跟在他旁边,也朝小二笑着点头。迈过门槛正准备随小二往楼梯处走,她敏锐地感觉一旁有道怨毒的视线盯着她。 朝那边看过去,晏衡却向前半步,恰好遮住她视线。挑眉她面露疑惑,就听他解释道:“应该是世子夫人,我们稍后还要去趟通源商行,时间有些紧,下次再跟她打招呼可好?” “好。” 卫嫤莞尔一笑,早上在厢房她说的那番话,没想到他真听进去了。若是换做以往,在挡住吴氏后,他肯定会什么都不说,因为他觉得没必要让她知道那些烦心事。而如今她都不需要亲自问,只需稍稍露出疑惑,他便讲清前因后果。 她喜欢这样,有话当面说开,可以减少很多不必要的误会。 至于吴氏,于她而言不过是个陌生人罢了,硬要深究下去也就是排在扎小人第一梯队的仇家。然而这会她没空,也没必要去跟她打招呼。 “阿衡,我们快些走吧,别耽误小二哥招呼其他客人。” 见她面色丝毫未变,晏衡松一口气。他还真怕说实话后,引得阿嫤忆起侯府那些事,徒增伤感。如今看来,阿嫤要比他想象中豁达许多。既然她能承受,且早上明确表示过日后有事不要瞒她,那他也没必要多隐瞒。 心思流转间,正想扶阿嫤上楼,他耳尖地听到吴氏咒骂:“还真是红……卫嫤那个贱.人。” 面色幽冷,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铜钱,夹在拇指与食指间,眼睛一眯朝那边弹出去。铜钱划过半空,恰好打在吴氏眼上。尖叫声响起,她捂着眼厉声道。 “是谁往我脸上扔东西。” 边哀嚎她手边四处乱挥,吴氏出身将门,自幼习武身手很是不错。混乱中手挥到面前货架上,一排提花料子倒下来,噼里啪啦砸在她身上,在她周围摞成一座小山。 听到混乱声的卫嫤扭头,居高临下,恰好看到料子掉下来时的一幕。五颜六色的布料砸在吴氏肩膀上,沿着她身子滚落,有几匹恰好砸中她脚背。 “怎么回事?” 晏衡收回手,依旧面无表情:“可能是看到你太过激动,一不小心碰翻了货架。” 卫嫤狐疑地看着他,刚才吴氏的指责她可听得清清楚楚。看她发髻凌乱,小腿完全埋在布料中,神情狼狈,俨然已成视线焦点,卫嫤勾起唇角,迈下一层台阶与晏衡同一高度,趁人不备轻轻在他脸上啄一下。 “赏?” 这也学太快了吧!可见他笑得那般满足,卫嫤那点羞涩化为一腔柔情,干脆大方地承认了。在她点头后,旁边的晏衡更是举一反三,凑过来也轻轻亲她一下。 第17节 唯一注意到两人腻歪的店小二忙扭过头,撸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暗道一声宁掌柜英明。晏大人这般疼夫人,哄好了夫人,以后有事还不好说。 扶着阿嫤上楼的晏衡万分满意,他终于验证一项猜测:哄阿嫤开心,果然可以让她多盖戳。 想到宁掌柜手中那些好看的衣裳,向来不在意穿着的晏衡,这会却恨不得阿嫤多试几件。一来阿嫤穿那些衣裳的确好看;二来,同样是最重要的一点,得到好看的衣裳,她应该会开心。 走在晏衡身边的卫嫤,总觉得自己被什么危险的东西盯上了。不过当她看到二楼琳琅满目的衣裙时,那点怪异感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各种面料、款式的衣裙挂在货架上,正中两座最大的货架中间嵌着一面水银镜。虽然镜子只能照半身,但比起家中影影绰绰的铜镜,这已经足够让她惊喜。 站在水银镜前,望着镜中每一根睫毛都清清楚楚的自己,她几乎要喜极而泣。天可怜见,穿越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彻底看清自己容貌。人都说朦胧美,因为一旦看得太过清晰,就会暴露长相上的缺点,所以她前世自拍要磨皮加柔光。然而朦胧美定律完全不适合现在的她,水银镜中少女皮肤白得发亮,大而有神的眼睛下一双卧蚕,鼻子嘴唇小巧而精致,清晰的脸比照铜镜中时还要让她惊艳三分。 “晏大人好福气。夫人可是喜欢这面水银镜?宁某做主送给夫人。” 赞叹声惊醒了卫嫤,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一穿着考究的美大叔正看着她。他只是全然欣赏,顶多夹杂一丝赞叹,目光清正全无一丝淫.邪。她对此人有些印象,昨晚闹哄哄地掀盖头后,他便这样赞赏地看着她,那感觉仿佛她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丁有德轰了他好几次都未奏效,最后只好用蛮力强行拉他出去。 卫嫤并不厌恶他的目光,来的路上晏衡已经告诉她,及笄和大婚时所穿那两件美到不像话的衣裙皆出自宁掌柜之手。为寻最好的衣料,他不辞辛劳走遍大江南北,甚至每年秋狩后他都亲自跑一趟西北,他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 “君子不夺人所好,我虽是女子,但也不能夺了宁掌柜心爱之物。” 宁掌柜无所谓地摇头,引他们向二楼尽头的隔间走去。进隔间后卫嫤大开眼界,外面那些衣裙已经算得上件件精品,然而里面这些,每一件都足以让人惊艳。 “太美了,宁大师您真是鬼才。” 宁大师这三个字简直喊进他心坎里,宁掌柜觉得他果然没看错人。他平生接触富贵人家女眷甚多,比晏夫人五官精致的也不是没有,但那些贵女身上匠气过重。想到晏夫人出身,他颇为疑惑,这份大气中又不失灵气的气韵,怎会出现在一个没落侯府的丫鬟身上。镇北侯府正经姑娘他也见过,虽然也能端得住,但比起晏夫人差了不是一半点。 管它呢!虽然疑惑,但宁掌柜重视的不是这个,走到最里面,他拿出一件压箱底的衣裙。 “去年我去各地寻衣料,一路有幸见识了不少大好河山,回来后做了许多衣裳,尤其以这三件最满意。除去晏衡抢去那两件,只剩最后这件。这件最是挑人,说实话,若不是昨夜见你穿吉福不错,今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拿出来。姑娘,来,试一试。” 卫嫤没计较他陡变的称呼,屏住呼吸她欣赏着衣裙。天青色内衬上蒙一层淡黄的罗纱,罗纱上绣着大朵金菊,远远望去金菊如在空中花园盛放。单看上去,这件衣裙的确不如前两件精致,但单一项大气,就是那两件拍马都比不上。 走到隔间内换好,出来时她想象自己坐在前世办公室里,正在签署一项项关乎公司上万员工命运的文件。屏气凝神气势全开,端起肩膀她看向窗外,只留给宁掌柜一个凌厉的眼角。 “简直完美!” 宁掌柜满脸激动得语无伦次:“对就是这样,这件衣裙送你,只要你穿着多在我面前晃两圈。可惜我不擅工笔,不然定要画下来流芳百世。” 晏衡松一口气,宁掌柜他也就忍了,毕竟他只喜衣裳不喜人。若是这般冷艳的阿嫤让别人看到,摸摸腰间铜钱,到那时他可不能保证会不会往下偏半指,打烂人眼珠子。 刚放下铜钱,门被突然被撞开,发髻凌乱的吴氏冲进来,伸长手指向阿嫤:“没想到被赶出去你还不老实,我身边丫鬟看得一清二楚,刚就是你拿铜钱扔我眼。” 卫嫤皱眉,虽然她知道是晏衡扔的,但也不会胳膊肘往外拐。没想到她没搭理吴氏,吴氏竟自己找上来,真当她是软柿子? 调出前世应对极品亲戚时的气势,她讥讽一笑:“世子夫人,很多人都知道你看我不顺眼。丫鬟是你的人,还不是听你吩咐,她说得话能信?” 吴氏被她吓一哆嗦,下意识地护住肚子:“我敢以腹中胎儿起誓,锦衣所言句句是真。” 卫嫤讥讽之色更浓:“吴氏,你是多不拿肚子里那块肉当回事。前三个月胎都没坐稳就往人多的地方钻不说,出事后还不赶紧找大夫把脉安胎,现在更随便拿他给个丫鬟做保。锦绣阁所有人皆可为证,方才一进门我便往楼梯上走,一直离你很远,又怎么可能伤着你。你确定丫鬟看清楚了?依我看,等会你把脉时,得顺便让大夫给她瞧瞧眼疾才好。” 被她这么一说,吴氏开始觉得腹部隐隐作痛。可她相信自己判断,怎么可能那么巧,她刚骂卫嫤一句,马上就有铜钱砸上她眼皮。看着卫嫤穿上华丽的衣裙,她心中不忿越发升腾,被赶出侯府后,她那张狐媚子脸反倒越发妖媚了,还不是靠着男人。 心思一动她看向晏衡:“这位是晏镇抚吧?你也算年轻有为,就算对我吴家有误会,婚姻大事也没必要如此草率。你娶这位夫人,先前是我府中一通房,因私怀有孕被赶出来。这样的人你也敢……你竟然敢打我?” 走到吴氏跟前,晏衡扬手一巴掌朝她脸上扇过去,声音阴沉。 “我打你,是因你污蔑阿嫤在先。阿嫤是我媳妇,而你不过是个初次见面无关紧要的外人。阿嫤为人如何,我有眼睛会自己去看。而不是凭外人一面之词,便去怀疑她。” 隔间门口的热闹吸引了许多人驻足围观,其中更有人目睹了方才晏衡一路背卫嫤来锦绣阁。本来郎才女貌恩爱夫妻,让他们赏心悦目的同时又很是羡慕,可听完吴氏话后,一部分人面露讥讽,原来男的傻女的贱。然后很快事情再度反转,在听完晏衡一番话后,多数人面露深思。枕边人与陌生人,哪个可信?答案不言而喻。 敢污蔑我媳妇?管你是谁,先给我媳妇讨回公道再说! 人群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晏镇抚……我说怎么瞧着他眼熟,他不就是昨晚成亲,在广源楼摆流水席,当场接到圣旨升官的新郎官么?” 昨晚广源楼的流水席一直开到宵禁,锦绣阁离广源楼很近,面前这些人好多都去吃过。这个点东西还没消化完,他们也都念着晏衡的好。 “新郎官好福气,昨晚新娘子下花轿时,看身段也知道差不了,今天一见果然标致。” “广源楼流水席也是真好,我听里面吃席的人说,外面跟里面的菜完全一样。广源楼东家脾气大家都知道,宁缺毋滥,要是新娘子真不堪,他又怎么会答应在那摆喜宴。” “就是,新娘子人漂亮,嫁妆又丰厚,哪用得着去给做人通房。”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眼见形势一边倒,吴氏几乎要吐血。又是这样,以前在侯府也是这样,每次红绫做错事,从老太君到世子,还有丫鬟小厮护院,全都在为她开脱。肚子一抽一抽的疼,她却不想就这样算了。这里不是侯府,总不能所有人都护着她。 环视隔间内那些精致的衣裙,她看向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的掌柜:“宁掌柜不是说过,这里的衣裙只送不卖。莫非锦绣阁要送的,就是被侯府赶出去的丫鬟?” “恩?” 见宁掌柜脸色变了,吴氏再加一把火:“她这种人,配穿这些衣裙?” 宁掌柜点头,见此吴氏面露喜色后,满怀期待中他开口:“配啊,不仅配,而且是极配。” 吴氏满脸不可置信:“掌柜不是在开玩笑吧,我知道这些衣裙所赠之人,向来非富即贵。” 宁掌柜面色变冷:“我倒不知你我谁才是掌柜,为何你会在我锦绣阁发号施令。隔间里每一件衣裙都经我之手,这些年只送不卖。但我从未说过所赠之人必须是达官显贵,衣赠有缘人,谁能穿出我想要的效果,我便送给谁。恕我直言,镇抚夫人天生丽质,这里面每一件衣裙,她穿出来都比你穿要好看。世子夫人眼睛看起来并未受伤,至于你弄乱布料一事,小店也不多做追究。看你身体不适,小店就不多做挽留。小二,送客。” ☆、第31章 巧夺天工 一句送客后,立马有小二上来,半请半架着吴氏,将她叉了出去。 就这么叉了出去…… 而陈掌柜依旧站在那,面色间已经没了方才的痴迷和感叹,而是沉静中带着决策者的冷酷,甚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 卫嫤心下凛然,能开得起名扬天下的锦绣阁,宁掌柜果然不仅是单纯醉心于设计的艺术家。从最精致的衣裙只送不卖这一点上,就不难看出他的商业头脑。吴氏方才那句“所赠之人向来非富即贵”应该不是虚言,可哪个大户人家会缺那点衣裳钱。抢来的才是好东西,一句只送不卖,瞬间抬高了收到衣裳的大家女眷地位不说,还彻底打开了锦绣阁局面。 同样卫嫤也明白,宁掌柜之所以将衣裙送她,一方面是因为她穿着的确好看,更重要的则是看在晏衡面子上。托吴家的福,从军三年晏衡几乎踏遍了西北的每一处。先前他便能指出另一条小道,如今他升了官,日后指不定能帮更大的忙。 这样一想,她也就明白为何对上吴氏他会如此简单粗暴。有如此手段的宁掌柜,自然不会怕一个吴氏。再者吴家还曾为难过他,面对吴氏时他更是没有任何心理压力。 被吴氏这么一闹,卫嫤也没了继续逛的心思。辞别宁掌柜,她与晏衡去了通源商行。这边月前刚从西域运来一批珠宝,她从钱掌柜口中得知,当日晏衡那十二箱聘礼也是跟着商队一道入京。不同的是,晏衡直接送的金银皮草,没经任何加工。而通源商行养着一批匠人,一个月来早已把珠宝赶制成首饰。托晏衡的福,她拿到一整套猫眼石首饰。猫眼石皆由黄水晶打磨而成,正好与衣裙相得益彰。 行头置办妥当后,她彻底放松下来,开始打量着商行内的各色玩意。通源商行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里面货物来自五湖四海,凑在一起简直就是个小型展览。给阿昀挑支小号的毛笔,又给卫妈妈买个荷包,逛到洋货那边,她惊喜的发现货架上摆着水银镜。巴掌大小的镜片镶在掐丝珐琅框内,精美绝伦携带方便。 “这镜子怎么卖?” 钱掌柜命伙计取出来:“框是咱们工匠自己做的,不过里面水银镜,却是从高卢运过来。夫人若想要,我只收个本钱。” 说完他伸出一只手,卫嫤皱眉,这么贵!五两银子都够她家一个月开支了。她家下人多,卫妈妈又样样精细,开支自然大。放到一般人家,省着点够用一季。 “五十两,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价格。” “什么!” 刚穿越来时晏衡给她赎身,才花了二十两纹银,这已经是顶贵的价钱。像谷雨,当年签死契才卖了十二两银子。卫嫤面前仿佛出现一架天平,一端放上镜子,另一端两个她小人做得砝码放上去,天平毫无悬念地倾斜。 “钱掌柜手下能工巧匠这么多,为何不自己造镜子。” 钱掌柜苦笑:“哪那么容易,琉璃成型时吹平涂一层水银我自是知道,但如何造出透亮的琉璃,只有高卢人和昆仑奴会。” 卫嫤心思一动,琉璃,不就是玻璃么?玻璃她……好吧具体怎么做她也不知道。但她知道玻璃是用砂石烧成的,大体方向她懂。至于其它事,看着镜框上的掐丝珐琅,古人从不缺能工巧匠,到时交给专业人员去做就好。 无论是锦绣阁中贵重的衣裙,还是现在这面能买她两个半的水银镜,都提醒着她要赚钱持家。虽然卫妈妈积蓄颇丰,晏衡打仗也是一本万利,现在看起来她并不缺钱。但日后晏衡混迹官场,单逢年过节礼尚往来便不是一笔小数字。好在前世她是个商人,最擅长的就是投资理财,让钱生钱。 不过现在,这面够她家一年嚼用的镜子。卫嫤迟疑,她的确很喜欢。也不是买不起,就是奢侈了点,大不了日后她再赚回来。 钱是王.八蛋,默念这句,她很快下定决心,还没说话,旁边晏衡已经掏出银票。 “还有更大些的么?最好能照人全身。” 难道她嫁了个败家爷们?卫嫤矫情地想着,上扬的唇角还是暴露了她此刻的心情。 “这一个就够了,水银镜可不便宜,再买下去家里该没米下锅了。” 晏衡认真地思索片刻:“我有俸禄,这个月、最迟下个月,俸禄应该会涨,阿嫤不用担心。” 谁担心了!宽袖下卫嫤伸手,想挠下他手背。余光看他那副誓要上交俸禄任她挥霍的宠溺模样,临到头她勾勾他手指,一个不防被他回握住。 钱掌柜捋捋并不存在的胡须:“毕竟新婚燕尔,也是巧了,木匠那边刚送来架新马车,要不你们一块去看看?” 眼看时间还早,两人从善如流地应下来。 穿过货架进了后院,院中摆着一驾全新的马车。车身比她家中那辆要宽敞一倍,木工精细、雕花极为大气。从外型上看,这是架很华丽的马车,跟她家那车比起来,就是二手奥拓跟法拉利的区别。 但人不嫌车丑,狗不嫌家贫,卫妈妈置办那马车也足够用了。但随后钱掌柜有意识的一指,让她彻底无法自我安慰。这驾马车不仅豪华,而且车厢与车架隐隐隔开,中间连接着几根粗弹簧。虽然只是几根简单的弹簧,但这却是核心避震系统。想到为数不多的几次坐马车,屁股都几乎被癫成八瓣,再看面前的豪华座驾,她羡慕到无法自拔。 一丝羡慕过后,很快她便是惊讶。她记得清楚,弹簧可是工业革命时期才发明的!那面前这哥斯拉……是哪个穿越大神的杰作?还是古代人民劳动智慧的结晶? “冒昧问下钱掌柜,如此巧夺天工的设计,出自哪位能工巧匠之手?” 钱掌柜心情正大好,他这马车在京城可是独一份。虽然最后免不了上交朝廷,但他也算有功之臣。只要操作得当,到时不愁通源商行能更上一层楼。只是这功该如何献?看着旁边年轻到不像话的晏衡,捏捏袖中银票,一时间他心里有了成算。 “那人并非匠人。说起来还是托晏大人的福,想必夫人也对此人有些印象,改良马车之人,正是西北军中的丁小旗。” 果然是古代人民劳动智慧结晶,这下她也能放心了。只是丁小旗……听起来怎么这么耳熟? “是丁大哥?” 卫嫤问道,见晏衡点头承认,激动之下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她刚还想着,寻一心思灵巧之人研究玻璃方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 “丁小旗不欲多沾商家之事,他曾交代过,若商行想感谢,便谢送他来此的晏大人。晏大人如今高升,想必不日将携夫人启程回西北,想必也有用车之处。这车较之以往其他马车要舒适些,钱某今日便送予大人和夫人。” 刚她还羡慕日后拥有此车之人,不过片刻功夫,就成她的了? 惊喜扑面而来,卫嫤却难得冷静下来。广源楼、锦绣阁、通源商行,这三家晏衡在京城的旧故,随着生意的大小关系依次疏远。广源楼不过是京中一有名的酒楼,陈伯安与晏衡兄弟相称,经历生死可以说是铁哥们;锦绣阁名扬天下,宁掌柜蒙晏衡指路,生意得以顺畅,虽记着他的好,但两者顶多算亲密的合作伙伴;至于这家通源商行,钱掌柜的生意做到五湖四海,底蕴最为丰厚,一些小事根本难不住他,晏衡与他顶多有些利益往来。 无利不起早,钱掌柜凭空送这么大一份礼,所图一定不小。她是很喜欢这驾马车,但丁有德才是核心专利持有人,她没必要去冒那风险。 想明白后她歉然道:“这驾马车实在太过贵重,无功不受禄,今日我们恐怕要辜负钱掌柜一番好意。” 迟疑的晏衡也妇唱夫随,朝钱掌柜拱拱手:“钱掌柜一片好意,只是晏某如今官职低微,用不起这么大排场。” 错愕过后,钱掌柜心下却满是赞许。他本以为晏夫人是凭那张脸脱颖而出,但见她先前明明喜欢的紧,事到临头却能保持清醒,这份理智足以与她的容貌平分秋色。晏镇抚果然眼光独到,仓促中所娶夫人秀外慧中。两人才多大?单这份冷静足以在一众老狐狸中脱颖而出,这种人尖子绝对值得结交。以马车不菲的造价,先前要送出去他还有些迟疑,如今他不仅完全肯定,甚至还多了几分迫切。 “实不想瞒,钱某的确有所求。” “哦?” 钱掌柜也没卖关子:“改良马车一出来,钱某就知这东西不是我这间小小的商行所能留住。生意人,一般想的实在些。献给朝廷也是我所愿,但献法不同,结果往往大相径庭。说实话,我也怕这东西惹来杀身之祸。想来想去,还是交给晏大人最为稳妥。” 因争夺功劳而耍手段甚至杀人灭口之事并不少见,吴家正是其中的佼佼者。来通源商行之前才见过吴氏,这会卫嫤很明白钱掌柜的顾虑。而且她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机会! 丁有德不过一时起意发明了弹簧,目前只知道装在马车上避震。但她见过后世更多弹簧的用法,喷嘴、弹簧秤,甚至于弹簧箭、□□以及各种层出不穷的□□,用对地方这绝对是一项大杀器。而到那时,带头将弹簧献上的晏衡,绝对是大功臣。 越想越是兴奋,与晏衡对视,两人皆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肯定。 见卫嫤同意了,晏衡问道:“这东西有多少人知道?” 钱掌柜自信道:“经手之人皆是我通源商行老工匠,他们不会轻易往外传。除此之外就是丁小旗,他是晏大人朋友,自然信得过。” 原来钱掌柜不是找不到其它可信的官吏,而是碍于丁有德这一层关系。听出这层意思,在稍后晏衡执意要拿钱买下马车,钱掌柜拒不肯收,捏着方才买镜子的银票连连说一点木头不值钱,本钱已经给够了时,卫嫤很坦然。 她没占钱掌柜便宜,真要说占便宜,也是占了丁有德的。但她听阿昀说过丁晏两小旗间交情是怎么来的,丁大哥是亲信,是自己人,对他没必要跟对外人那样算锱铢必较。 既然已经有了马车,晏衡又在通源商行买了一匹马。黑色骏马皮毛油光水滑,额间一簇菱形的火红色毛,跟她前世养那匹几乎一模一样,一见她就喜欢上了,便给马儿用了前世那匹的名字“千里”。将千里套上马车,双手空空溜达过来的两人,收获满满,满载而归。 第18节 唯一瘪了的就是两人荷包,千里属于上等马,钱掌柜见送不成,抱个极低的价钱却被晏衡识破。两人掏空荷包,方才凑到一个像样的数字。 虽然钱没了,但卫嫤却无比踏实。她清楚有些钱能省,有些钱却是万万不能省。 ** 回去后隔了一日便是赏花宴,昨夜下过一场小雨,一大早空气中全是雨后清新的味道。 用完早膳,卫嫤盛装打扮一番。乌发高挽后插.上及笄那日柳夫人所赠凤钗,耳垂带一对猫眼石耳环,薄施米分黛后就着水银镜照一照,依旧是美到难以形容。满意之余她换好衣裙,想了想又戴上定亲时那只玉镯,在一家人惊艳的目光中,由谷雨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朝柳府赶去。 马车内空间极为宽敞,三面皆可躺人的座位中间摆着一张方桌,斗地主斗地主绰绰有余。谷雨收拾起多余垫子,叠好放在她旁边,打量着车内满是惊奇。 “姑娘,这马车造得可真好。里面宽敞不说,坐上面一点都不颠簸。本来我还担心姑娘身上有伤,一路去凉州会颠簸的受不住。现在有了这辆车,我可放下一半心。” 卫嫤尤记得前日初见马车时的震撼,对谷雨的惊奇并不意外。抽几张垫子坐下,许是青石板路有些滑,马车走得很慢,这会四平八稳,几乎跟在平地上没什么两样。 坐得舒服,她也有功夫打趣谷雨:“你倒越来越像个小管家婆了,只放下一半心,另一半怎么了?” “还不是姑爷家里那些人,一个个都跟世子夫人一样的不让人省心。姑娘,今个赏花宴世子夫人会去么?” 想着吴氏那半边高肿的连,晏衡那一巴掌听着不响,但力道却拿捏的极其好,正好让她能又疼又肿。偏偏大夫再怎么瞧,也只会说是一点皮外伤。而且脸离着肚子十万八千里,吴氏想赖也赖不上。 “大概不会去。” 莫说是脸肿了,就算脸没肿,以她曾经对柳家小姐做下的事,厚着脸皮过去也只会碰一鼻子灰。 “那太好了,姑娘……” “谷雨,等会在人前要叫我夫人。” 谷雨先是惊讶,然后很快明白过来,她家姑娘已经成亲了。虽然有点不习惯,但瞧瞧如今他们坐的马车。姑爷一直骑马,这车还不是特意为姑娘置办的,还有姑娘身上穿的衣裳,这两天广源楼的早膳,这一切都是姑爷张罗的。他对姑娘这么好,那她改口也不是很困难。 “夫人,咱们快到了。” 掀开帘子卫嫤看向窗外,她还是第一次来权贵聚居的城西。比起商铺鳞次栉比、游人如织的热闹城东,这里深宅大院寂静而庄严,院前街道更加宽敞,街上多车马,极少见到行人。 马车拐过弯后,车辆逐渐多起来。谷雨坐在她边上,逐一说着哪辆马车属于哪家。前不久卫嫤恶补过京城人物关系,这会一一对应起来,看着马车样式、拉车马匹数因官职、爵位不同而各种差异,森严的等级一览无余,她逐渐严肃起来。 “谷雨,等下你就跟在我后面。机灵着点,按我先前教你的低眉顺眼,能不开口尽量别开口。” 谷雨也跟着认真起来:“夫人,若是有别家夫人喊我过去呢?” “应该不会……” 卫嫤心道,虽然她是特例,但柳家赏花宴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来,去别人家做客总要讲礼数。那些大家夫人身边都带着伺候的,再不济有柳家丫鬟,怎么都轮不到谷雨头上。 然而事实证明,有些结论真不能下太早。 站在曲水亭边,卫嫤看向对面走来的贵妇。同样是菊黄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却多了几分老成持重。明明她看起来也就四十上下,但鼻翼上两道淡淡的法令纹斜往下耷拉,几乎要绕过唇角,为她面相平添了三分古板刻薄。 “这边倒是好景致,劳你身边丫鬟去倒两杯热茶来可好?” 支使人的话被她得格外自然,就像赏花到兴头上随性而为一般。即便卫嫤知道来者不善,一时间卫嫤也不好开口拒绝。 “客随主便,谷雨你便走一趟,问主人家要杯茶。快去快回,莫要让这位夫人久等。” 谷雨疾步向外走去,没走多远便遇到个丫鬟,问路之下被她引向花丛深处。见此卫嫤暗暗摇头,以有心算无心,对面都做到这份上,看来今天终究是不得闲。 妇人极其自然地挽着她的手,穿过亭子走到湖边:“年轻就是颜色好,差不多的衣裳穿你身 上让人眼前一亮。” 卫嫤注意着脚下,她可就这一件衣裳,比不得这些久居京城,从年前便知道京城大小安排,提前一个月甚至更久开始准备行头的大家贵妇。 “梅兰竹菊各有千秋,这一院子赏花的夫人姑娘,哪位不让人眼前一亮。” “那倒是,只是可惜了我那妹妹。脸肿的老高,今日无法前来。” 卫嫤疑惑:“还未请教夫人夫家名讳?” 妇人声音有些威严:“我夫家姓赵,这些年一直随夫君西北任职,前不久才回京述职。兵部尚书吴大人的夫人是我小姑子。” 原来是赵家人,卫嫤听卫妈妈说过,镇北侯府世子夫人吴氏因与兄长年龄差距过大,几乎是被兄嫂一手养大。娘家所有人中,吴氏与尚书夫人赵氏关系最为亲近,几乎可以说是情同母女。 她的感觉没错,这人果然是来兴师问罪的。 想到这她干脆装傻,一派“你婆家来头好大,小的失敬”的敬仰之态:“原来是赵夫人,赵大人此次回京述职,想必也有高升,恭喜夫人。” 这话刺到了赵夫人痛处,她在西北一呆就是十几年,好不容易夫君熬到正五品的凉州府通判。本想着这次西北大捷,回京述职定能更上一层楼。各处关系都打点好了,却被一个小旗搅合乱了。贪墨军功何等大罪,其严重程度甚至可以跟泄露军机相提并论。吴家劳苦功高尚能保全,他们这种稍微不起眼的便受了池鱼之殃。虽然皇上没明说,但却把述职的奏折留中不发。升迁之事一日未决,他们便只能呆在京城,做折了翅的笼中鸟。 赵家势微,这些年多靠嫁进吴家的大姑娘提携。尤其是他们这一房,夫君从一个小小的知县到一州通判,其中没少受吴家恩惠。甚至吴家这些年贪墨的军功,有一部分也落到了他们头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此刻她丝毫不敢怨吴家。不过对捅出篓子的晏镇抚,她就没那么客气了。官场倾轧不分对错,向来是你死我活,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本来是该高升,但临到头出了点意外。” 被她目光灼灼的盯着,卫嫤明白这点意外想来就是晏衡。夫妻一提,顺带着她也步入了意外之列。 “哦?这些事我不太懂。” 赵夫人被她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模样弄得胃疼,目光悠远地望着花丛深处,她颇有深意道:“有些事总得弄明白,不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绊倒,弄不好还要摔个米分身碎骨。常言说得好,朋友多了路好走。为官之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群敌人要好。” 这是在拉拢她? 卫嫤迟疑,赵夫人虽然来者不善,但她这番话不无道理。当利益足够大时,化干戈为玉帛也格外容易。如果此刻倒向吴家…… 那她和晏衡就等死吧! 墙头草是那么好当的?不说庆隆帝抬抬手指头,分分钟捏死他。晏衡以往与吴家作对那么多次,一干亲友皆是反吴小分队不说,前天他还亲手扇了吴尚书最重视的妹妹一巴掌。先前剑拔弩张,日后吴家能毫无芥蒂?加入吴党,晏衡大概一辈子只能游离在外围,出了事被随便推出去当炮灰。 她得有多傻.逼,才会震慑于赵夫人的王霸之气,被一点蝇头小利所打动,临阵倒戈。 “恕我见识短浅,为官之人会没有敌人?” 赵夫人被噎住了,没有敌人?怎么可能!全天下官位就那有数的一些,一个萝卜一个坑,踩下去一个腾出位置,才有机会上位。 “可也得看轻重来取舍。” 卫嫤别有深意地打量下赵夫人:“有些时候太重了也不好。” 赵夫人看着面前晏夫人纤细的身段,刚她一园子便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云鬓高挽大朵金菊沿着婀娜的身段盛放,衬着青葱水嫩的肌肤,游走花丛间直让人赞一声人比花娇。再想想自己近年来越发丰腴的身材,她总觉得晏夫人这番话满含讥讽。 卫嫤就是在嫌弃她胖,虽然古装不如时装那么挑身段,直让人恨不得瘦成干才好,但太胖了也会显得臃肿。赵夫人多年养尊处优,又加上上了岁数,体态有点横向发展。 “我只是随口一说,太重了不仅行动不便,也影响健康。没别的意思,夫人千万别多想。谷雨这丫鬟又偷懒,倒杯茶迟迟不见回来。咦,我隐约看她在对面,那边好生热闹,是出了什么事?不打扰赵夫人赏花,我先行一步。” 告罪一声,卫嫤快步向对面走去。对面夏菊开得正艳,又有柳夫人娘家独家培育的品种,作为赏花宴的重头戏,吸引了大批贵客。其中甚至还有淑妃娘家,文史候班家的侯夫人,万一谷雨被人陷害冲撞了贵客……想到这她脚下越发急迫。 离得稍近些,看到人群中间的谷雨,她心里一咯噔。再近些认出她身边的班夫人,她已然明白,不论是不是谷雨出事,今日她怕是落不到好。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想到这她硬着头皮走上去。 “我家丫鬟可是冲撞了夫人?” 靠近班夫人脚边一滩水迹,隐约还能看到几片茶叶。在众人或冷漠或鄙薄的目光下,她很容易弄明白前因后果,谷雨泼班夫人茶水。 这句话单拆开每一个字她都明白,但凑到一起便足够让人费解。谷雨跟班夫人素不相识,什么仇什么怨,才让她冒险做出此事?遥望曲水亭,赵夫人站在亭中,脸上表情看不真切,满头珠翠闪烁着寒光。 “让夫人受惊了,有什么得罪的地方,我向夫人赔个不是。” 柳夫人是赏花宴主人,出了事首先她面子上不好看。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而不是刨根问底把事情闹大。 卫嫤歉然一笑,道歉时的姿态恰到好处。既不会让人觉得过分谦卑,又能让所有人感觉到她的歉意。加上她那张好看的脸,一番姿态让人如沐春风,只想夸她一声好风仪。 班夫人首当其中,今日九公主随她一道前来,一路上都在念叨阿嫤长阿嫤短。她知道外甥女那点小癖好,翊坤宫中颜色好的宫娥都被她优待三分。比起生了张好脸的阿嫤,她更关心这位所嫁的晏镇抚。 晏衡之事是她婆母亲自进宫说动了淑妃,对此她没什么意见,甚至隐隐赞同。她虽未见过韦相,但也听说过他当年的一些主张,对其颇为佩服。先帝时韦相游走朝堂,与当时做史官的班家祖父私交甚笃。后来尽管韦相犯了众怒,被百般排挤后,满门获罪流放。但祖父依旧秉笔直书,将他功过一一写进史书。 随着韦相的贬官,曾经极为显眼的韦家逐渐被人淡忘,直到他的曾外孙再次步入朝堂。有那么一丝崇敬之情在,不单是她,整个班家,甚至还要算上一个庆隆帝,都隐隐对他抱有期待。今日她来赏花宴,便是为亲眼看看他娶的夫人。 本来她没抱多大期待,小门小户虽不缺明理之人,但出身摆在那,比起大家族里金尊玉贵教养的姑娘,见识和气度上未免有些欠缺。加之这位曾做过丫鬟,更是让她担忧。即便九公主把她夸成一朵花,也不能完全打消她疑虑。 然而如今打个照面,她却不能再放心。甚至她隐隐有些疑惑,这真是个丫鬟?笑容明艳、举止大方、遇事处变不惊,一番话不紧不慢说得极有分寸,这教养这气度比起班家嫡出的女儿也丝毫不差。如果丫鬟都这样,那让大户人家的姑娘们情何以堪! 还有她调.教出来的丫鬟,也是个奇葩。 一瞬间的震惊后是彻彻底底的满意,再想起方才打碎的茶盏,班夫人不得不开口解释:“真是个机灵丫鬟,要不是她,今日我可得出丑了。” 究竟怎么回事? 这是包括卫嫤在内现场所有人的心声,文史侯夫人地位尊贵,没有人会大喇喇一直盯着看。方才他们听到响动,只看到那丫鬟紧张的面色,还有班夫人脚边破碎的茶盏。 被这么多人盯着谷雨紧张死了,看到自家姑娘她终于有了主心骨,缓口气她小声解释。 “刚我端着热茶,被旁边的人绊了一跤。还好我跟……我学了点拳脚功夫,将茶盏扭了一下。夫人,绊我的人就是她。” 谷雨扬起右手,她手中紧紧抓住方才引路的丫鬟。丫鬟瑟缩着身子,满裤子全是茶水。 “让文史侯夫人受惊了,但她并非我家丫鬟,只是衣裳有些相似。” 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路,九公主与一名少女走进来。见到少女众人大惊,传言国子监祭酒家嫡出姑娘三年前出痘后落了一脸麻子,面容可怖很少出现在人前。但面前这位姑娘眉清目秀,身上一股浓浓的书香气,虽不是极美,但看起来极为舒坦,怎么都跟面容可怖沾不上边。 卫嫤轻声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凉州府通判赵大人家通判,今日跟来伺候赵夫人的。” 随着丫鬟身子瑟缩,众人再明白不过。柳夫人匆匆赶来,见此情景朝卫嫤歉意地看去,然后对着走来的赵夫人气势大开,沉声道: “晏夫人乃是我柳家寿客贴请来的贵客,赵夫人此番又是何意?” 寿客贴? 捏着手中普通的帖子,众家夫人看向卫嫤的脸色郑重起来。 ☆、第32章 沂山居士 柳府千金柳容是个特别的姑娘,若论长相她只算眉清目秀,但周身那股温润的书卷气却让靠近她的人很舒服。今日柳府的赏花宴来了许多姑娘,又逢乞巧节前后一年中婚嫁之时,各府忙着给适龄子弟相看新妇。往年赏花宴形成的习惯,今年有女儿的人家,也提前好些时日准备衣裳首饰,是以今日前来的姑娘个个盛装打扮,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即便如此,立于花丛中,柳容依旧毫不逊色。 离得她越近,感触更深一些。明明大家同样自幼读书,可就是无端觉得柳容学霸一些。卫嫤还差一点,毕竟她是天.朝应试教育下出来的,自幼最常见的就是学霸。然而学渣九公主就不一样了,仗着庆隆帝宠爱,撒娇痴缠不写大字的事她从小就没少干。如今见到柳容,她的敬佩之情简直如学渣膜拜学神。 “阿容读过那么多书?” 柳容不炫耀也不自谦,就像自家姐妹平常说话一样:“恩,打小跟着兄长和师兄们玩,不知不觉也就一块学了些。” 提到“师兄”时,柳容语调明显有些急促。卫嫤感慨,她这是想到楚琏了吧?吴氏做下那样的事,虽然是在成亲前,看起来与楚琏无关,但她毕竟成了世子夫人。夫妻一体,一般人家多会迁怒一二。然而到柳家这,非但没迁怒他,反而顺着他做起了她及笄礼的正宾。这般豁达,一方面是因柳家明理,然而最重要的应该是受害的柳容没多计较。 “怪不得,你有一堆好学的兄长,而我哥看到书本比我还头疼,所以我才被他带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广源楼内被九公主碎碎念的端王打个喷嚏,瞅瞅外面的晴天,想到昨晚说要出宫赴宴时被父皇要求下旬好好听课的九妹,他无端头疼。虽然母妃学识渊博,但总不能他们兄妹都得像母妃。他听宫中老人说过,父皇年幼时就跟九妹一样,经常逃写大字。这些年他点状元先看笔迹,招徕笔迹有风骨之人好替他写圣旨,九妹这样明显是随了他! 柳府内的九公主也打了个喷嚏,撤下帕子她咕哝道:“肯定是我哥在怨我。” 卫嫤羡慕地看着两人,她一直缺兄弟姊妹缘。好不容易认个兄长,大嫂却想弄死她,这让她不得不离楚琏远点。还好因为阿衡,现在她多了个弟弟。 借着九公主碎碎念,三人说起了自家兄弟。其中柳容的最拿得出手,柳府没有庶出子女,她上面三个兄长皆是一母同胞的嫡出,且全都考中功名。长兄跟二兄已成亲,两位嫂子皆出自书香门第,平日待她极好。 至于九公主这边,大越第一俊美的皇子到她嘴里变了样。 “好羡慕阿容,我哥就知道作弄我。小时候捏我脸,现在陷害我去读书。多希望母妃给我生个弟弟……” 第19节 柳容和卫嫤相视一笑,皆听出了九公主话中未竟之意。有个弟弟,可以捏脸,而且可以逼最小的读书。 “说来阿嫤成亲后也多了个兄弟,小阿昀比我哥有意思多了。” 提起阿昀,卫嫤脸上满是笑意:“恩,阿昀很乖,平常最爱读书。而且他跟阿容一样,读起书来很认真,学得也很快。” 这下轮到柳容惊讶,姑娘家不比哥儿。像她兄长只需安心读书求功名,衣食住行自有娘安排妥当。但她一个姑娘,还要多学娘那一套,算下来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这样她还能跟上兄长进度,也足以证明她的聪慧刻苦。 而阿嫤竟然拿个孩子跟她来比,她能看得出阿嫤不是张扬的性格,那就说明这孩子却有过人之处。 “那还真是聪明。” 卫嫤有意往那边说:“说来也愁,过几日我与阿衡启程回凉州。那边家里事有点多,就想把阿昀留在京城,这会正想着给他找个夫子。偏偏我们对京城不熟,阿怡与阿容可有相熟的读书人?” 这才是她郑重其事来柳家赴宴的最终目的。阿昀的天资实在太好了,她见过不少聪明人,但毫无疑问他是最聪明的一个。他的聪明不仅在于过目不忘,更在于人情世故上的一点就透。然而伤仲永之事并不少见,如果没有与他天资相配的教育,那最终只会天才折戟,他会渐渐成为一个平庸之人。 自见到柳容后,她便明白为何柳家会给她下寿客帖。柳容脸上痘印极浅,但时下重容貌,再浅的痘印也是瑕疵,整天扑米分把脸遮的面无血色难免惹人诟病。她给的那张裸妆米分方子,恰好解决这一切。 柳家看似重规矩,可真正凡事循规蹈矩的刻板人家,不会像柳家这样一家和乐。重规矩但更重情,所以她能拿到寿客帖也不足为奇。然而现在,她更想用这份善意给阿昀换一个夫子。她不奢望柳家亲自教,只要有真才实学就行。 柳容面露难色:“我倒真认识一个人,她是我一位远房族叔,学问倒是极好,连我爹都极为佩服。只是……” “阿容但说无妨。” “只是他收徒要求很严格,不仅要天资聪颖、容貌上等,甚至读书五年以上他就不教了。” 即便柳容性子再好,也觉得这三点要求过于严苛。富贵人家的孩子,哪个不是从能握住笔就开始启蒙,一般不到十岁就已读书超过五年。而贫寒人家,孩子即便不在泥里打滚,吃穿用度也不如大户人家来的精细,人靠衣装,单相貌就很容易被比下去。再说天资,贫寒士子中虽不缺惊采绝艳之辈,但几率太小了,国子监中绝大多数监生皆出自富贵人家。 “除此之外,我爹倒认识京中不少书院的山长。” 卫嫤比较倾向于前者,阿昀的天资可不止是聪颖。至于容貌,虽然初见时他黑瘦了点,但一个月好日子过下来,他脸上已经养出些肉,皮肤也白了点。相信再养过些日子,不出意外他会变成白白胖胖的萌包子。 “前两点到无可厚非,只是为何超过五年他便不教了?” 柳容唇角泛起笑意:“族叔说,读书其实就是感悟圣人之言,悟出为人处世的道理。千人千面,同一本书所读之人不同,悟出的道理也不同,教出的学生自然不同。他觉得读书过五年,一个人的性子已经开始固定。若此时再出现一观点不同之人,懵懂间不知如何取舍,性子容易扭曲。我爹说有教无类,做学问就得博采众长,两人常为这事争起来。” 卫嫤惊呆,这位竟然如此朝前,连叛逆期都算到了。可不就他说那样,十岁出头的少年,正是形成人生观的时候。若这时候接触的东西太繁杂,很容易被引上歧途。 决定了,就选族叔! “不知阿容族叔可有空闲?我想不日带阿昀拜访,也让他看看阿昀是否可堪教化。” 柳容有些为难:“族叔如今就在府内,拜访自然可以。只是……他命格稍有不妥,早年算命之人说他克妻克子,如今他只比我爹小一些,去年叔母刚过世,膝下并无一子。” 九公主惊讶:“阿容的族叔,不会是沂山居士吧?” “正是族叔名号。” 见她承认,九公主满面崇拜:“沂山居士那手字,连我父皇都很喜欢。去年我的生辰礼物,便是一杆他提字的狼毫,拿那笔写出的字都要好看三分。” 柳容谦虚道:“九公主过誉了。” 卫嫤不知沂山居士是谁,但她明白,连皇上都称赞的人,必然不是一般的有真材实料。原本她十拿九稳的心,这会却不确定了。不过她向来做得比想得多,凡事总要尝试一下。沂山居士厉害,阿昀也不是草包。想着成亲前给阿昀做的新衣,因为阿衡的吉福耽误些时日,这两日应该能做好。到时好好给他打扮下,依阿昀的头脑,被收下的可能性很大。 心里想清楚,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做,担心的情绪反倒落了下风。 “命格一说本就虚无缥缈,天下间无子之人多得是,阿容叔母活到这个年岁也不算早夭。克妻克子之说,我却是不信的。” 柳容笑意真挚了些,其实那命数她也不信。先前还有人说族叔克亲,但柳家如今不还是好好的。 “择日不如撞日,等会赏花宴散后,我去跟族叔说一声,明日你带他来看看。” 离明日只有一天,时间上比赏花宴还要赶。不过主人家都这样说了,若她再往后推未免有些失礼。心下合计一番,就算多出几天阿昀也不会变化太大,卫嫤从善如流地应下来。 求学之事暂且这样敲定,然后三人凑在一起说些京中趣事。九公主和柳容说得比较多,大多数时候卫嫤只是在听。不过她听得很用心,不多时候,她便知晓了许多大户人家规矩。虽然与她以往了解的稍有些差异,但她懂其中最核心的富人思维,稍微一转弯便接受这些不同,并且很快地学起来。 边说话边默默注意她的柳容松一口气,摸摸脸上几乎看不出痕迹的香米分,这还是三年来她第一次如此坦然地出现在人前。阿嫤帮了她这么大忙,她也愿教她一些事,至少让她日后跟人打交道时不被轻视。 ☆、第33章 木钗玄机 秋高气爽,迎着朝霞卫嫤睁开眼。新婚第一日回门后,两人便在四合院暂住下来。西侧间本是为她准备,各种家居摆设一应俱全,稍微收拾下住着就很舒服。 而卫妈妈则是带阿昀睡在东侧间,家里存着许多新被褥,卫嫤带着小家伙亲自去选。本来小家伙还担心,自己若是一不小心尿了床会糟蹋好东西。但在看到库房中一直堆积到房顶的各色被褥后,惊讶之下他总算明白了被褥不算太贵,他家买得起也用得起。连带着他也知道,世上的东西有价格这一说,有些便宜的现在的他能买得起,至于那些贵到买不起的,阿嫤姐姐说只要努力,总会有机会得到。 尽管大哥能买得起被褥,他睡起来还是很爱惜。每天起床都要用小小的手整齐叠好,贴着墙放平。 卫嫤视线逐渐清晰,看到旁边位置已经空了,她想起昨夜的脸红心跳。虽然碍着她的伤,晏衡尽量放轻动作,但还是抱着她的蝴.蝶骨啃啃啃,最后还圈起她抱在怀里睡着。虽然他胸膛比真皮沙发还舒服,但半夜旁边多了团热乎乎的东西,还是让她怀疑身边睡了只大型犬。 “夫人醒了。” 谷雨端着热水进来,搅湿了帕子。卫嫤却不习惯这样,叫她将水放桌上,她趿拉着鞋下床,捧起水洗把脸。 那边谷雨将窗户打开,擦干脸的卫嫤就看到院子里一座隆起的小山包。晾衣杆旁,两米见方的青色被子下面一小团凸起拱啊拱,半天阿昀露出小脑袋,小乌龟般地朝这边看来。见到她,他露出一口小白牙对他灿烂一笑,阳光下墨葡萄般的大眼熠熠生辉。 “阿昀是在晒被子?” “恩,卫婶婶说被子要常晒,干净、暖和。” “干净?” 瞅瞅落在地上的被子,阿昀嗖一下钻进乌龟壳里。然后就见他转啊转,几下将棉被转成一个大花苞,而他如被太乙真人复活的哪吒般坐在花苞里,奋力挣扎却越陷越深。 晏衡提着广源楼的食盒进来,迎面就看到抿唇轻笑的阿嫤,她的笑容比天边朝霞还要艳丽。放下食盒,单手提溜着阿昀衣领将他拽出来,另一只手抓起被子扔到竹竿上,抖索开后拍打两下,他嘱咐弟弟: “以后做不到的事找别人帮忙,但要记住谢谢人家。” 阿昀指着自己小鼻子:“他们会帮我?” 卫嫤穿好衣裳,披散着头发,拿牛角梳一路梳着走出来,对他笑道:“当然,阿昀现在还小,有些地方需要人照顾,等你大了就能照顾别人,而等你老了,曾经你照顾过的人也会照顾你,这就是长幼孝悌。” 阿昀若有所思地点头,投桃报李。阿嫤姐姐和卫婶婶照顾他,以后他要对他们好。而爹和继母,则有三弟来照顾,没他什么事。 “时辰不早,还要去柳府,阿昀赶紧去换新衣裳。” 想到昨晚月光下漂亮的新衣裳,阿昀整颗心都雀跃起来。还是阿嫤姐姐好,兄长虽会给他添置新衣,但从来都是穿在里面。就算过年外套能换新的,但也跟他一样灰扑扑的,穿出去跟旧的没两样。 看小家伙那股高兴劲,卫嫤心情也跟着好起来。牛角梳顺着头发滑下,发丝轻扬扫在晏衡脸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抓过来。 “咳……我给你梳吧。” 卫嫤满是不信任地瞥了他一眼,看到东侧间有了阿昀后,直接把她这个亲生女儿当根草的卫妈妈。昨天傍晚她回来,便已说好今日带阿昀去柳府,这会卫妈妈正在给他穿衣服梳理头发。从窗外看去,小家伙乖乖站在卫妈妈身前,一大一小分外和谐。卫嫤虽然难免吃味,更多的则是安心。卫妈妈今年还不到四十,虽然平日刻意往成熟里打扮,但她额头皱纹都没几条。日后他与阿衡去凉州,她一个人在京城实在太孤单。有个投脾气的小家伙陪着,她也能放心。 见她看着东侧间出神,晏衡走进一步:“卫妈妈有些忙。” “恩,那你试试。” 反正再怎么,也不会有她梳出来的乱和丑。 将牛角梳递过去,卫嫤向前两步坐在柳树下,掀开食盒,期待中的香气却没有如约而至。六层的食盒中,皆是用精致的瓷盘装的点心。 晏衡站在她身后,影子映在食盒上,拿着牛角梳一下下梳着她的头发,力道不轻不重,梳齿刮过头皮却是分外舒服。 将头发分成小股,抓住其中一股他说道:“伯安兄听说阿昀今日要去柳府,特意做了些小点心让咱们带过去。都是酥皮的,要晾一会等油均匀了味道才好。” 卫嫤一层层向下看去,越到下面点心做得越精致,最后两层甚至用专门的磁盘装起来,整道点心就是一朵花,好看得让人压根不忍心下手破坏。这种精巧的东西,拿来做初次拜访的见面礼,既不用担心过分贵重让主人家盛情难却,也实实在在道出了他们心意,实在是再合适不过。 “陈大哥实在是有心,我们在京城,还多亏他帮忙。” 一句“我们”说得晏衡心里热乎乎的,阿嫤自幼长在京城,她在这生活又有什么不便。反倒是他,从媒人到喜堂布置再到喜宴,处处劳烦伯安兄。如今阿嫤却自动将人情拉到两人头上,这种亲密的感觉,实在让他感动而满足。 满足之下,他本就用心的挽发,如今更多了三分专注。待大功告成,他从怀中掏出一支木钗,钗头镶一朵极为精致的掐丝夏菊,活脱脱像是从木头里长出来似得。 “阿衡从哪淘换来的钗,可真好看。” 见她满脸惊喜,晏衡忐忑了大半个月的心终于揣回肚子里。揣好犀角梳,他捏住木钗一端,另一端夏菊轻轻旋转,木钗分成三段。前面盖帽摘下来,露出锋利的锥子尖;后面夏菊连着的,则是中空的木芯。 “这是?” “一点防身的东西,”顿了顿,他声音有些低沉:“凉州不比京城,我会尽量守在阿嫤身边。” 卫嫤接过木钗,正对着精巧的设计惊奇不已,余光恍然看到他手指上几点颜色发亮之处。阿衡的手极为粗糙,抚摸她是那种粗粝中的温柔每每让她颤抖不已。也正因如此,她很容易忽略了他的伤。 “这是你亲手做的?” 晏衡有些不好意思:“恩,我第一次做,手艺有些粗。这支太丑了,要不还是换别的吧。” 卫嫤忙把木钗护在怀里:“很好看,比前几日在通源商行买的首饰好看。” 她笑眼弯弯,小脸上全是满足,不知不觉让对面晏衡信服,继而保证道:“阿嫤若是喜欢,以后我多做点,做多了应该能好看些。” 根本就不丑啊!看他那副小心翼翼地模样,卫嫤摩挲着手中木钗。明明是木头做的且没上桐油,如今却通体光滑,还不知他怎么个打磨法。细细的木钗中钻出孔洞,还不知他费了多少心思,又准备了多久。这人,对上吴家那般精明,在她面前却屡屡手足无措,真是让她……不得不感动。 “恩,那些日后再说,你先帮我插.上这支。” 走到他身前,将木钗递过去,卫嫤扭过头,地上的一畸水洼隐约映出她的脸,还有头上华美精致的发髻。方才她便觉阿衡手艺及格,因为她一根碎头发都没见着。如今看到发髻全貌,她惊呆,这哪是及格的水平,分明跟卫妈妈有一拼。 领着小家伙出正房的卫妈妈也有些惊讶:“阿嫤会梳头了?” 不等卫嫤解释,看到从袖中拿出犀角梳的晏衡,她也明白了。可明白后她更是惊讶:“莫非是阿衡梳的?阿嫤还是姑娘家,手艺竟不如阿衡。” “娘!” 卫嫤不乐意了,她也不想的,可头发太多又不听话她有什么办法。 阿昀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人小鬼大道:“我也梳不好,所以以前都剃光。阿嫤姐姐,他们说聪明绝顶,是不是聪明的人都管不好自己头发。” 卫嫤没忍住笑出声:“恩,阿昀说得对。” 卫妈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女儿,虽然成亲在几日,但她看晏衡是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 “你啊,就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你看衡哥儿,洗衣、做饭、劈柴、挑水,如今还帮你梳头,我看就没什么他不会的。” 卫妈妈虽在教训她,可眼中却没丝毫不悦的意味。卫嫤向来知道,什么时候该硬,什么时候该软。摸摸木钗她走上前,挽起卫妈妈的手。 “女儿会投胎啊,投成娘的女儿,有找到阿衡做夫婿,可不就是天生享福的命。” 晨光下卫嫤笑眼弯弯,高挽的发髻上只插一掐丝金菊木钗,耀眼的金菊衬着她白皙的肤色,让人看着清清爽爽,分外舒服。 晏衡唇角扬起浅浅的笑意,后者甚至觉得,他那支粗糙的簪子都因插在阿嫤头上而精致了三分,阿嫤不管带什么都好看。 卫妈妈心下享受,面上却对晏衡道恼:“衡哥儿看,阿嫤都被我给宠坏了。以后要有事,你多让着她点。” 晏衡点头又摇头:“阿嫤这样就很好。” 短短七个字,却比任何话都让卫妈妈受用。她是稀罕阿昀,除去阿昀惹人怜外,最大的原因还不因为他是阿嫤小叔?活了这些年,卫妈妈明白的很,人心易变,感情就跟院子里的晾衣杆一样,单扎进土里还不够,还得添加点其他支撑才能稳固。 “厨房冒热气了,赶紧来吃饭,可别耽误了时辰。” 今日的早膳是楚琏送来的丫鬟做得,她照谷雨的名字,顺便从二十四节气中选出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取代了他们先前的大妮、二妮、三妮、四妮。四婢各有千秋,立夏擅刺绣,立秋擅烹饪,这两者还算稀松平常。然而立春和立冬的技能点,就点的有点偏了。立春擅推拿按摩,立冬则更奇葩,她身材比之其余三人要高大些,但站在男子身边却不会显得魁梧,只会让人觉得修长,她被牙行教习写粗浅的武艺,一般放在大户人家孩子身边充作明面上的保镖。 本来她还想买几个护院,但卫妈妈习惯了清静。得知四婢所长后,她心下便有了成算。立春和立冬留在京城,一个伺候卫妈妈,一个充当护院之责。至于护院其它空缺,可调米铺那边伙计来此。对于那些卖身米铺,夜夜睡后院通铺的伙计来说,能升到四合院这边无异于一步登天,不愁他们不忠心。 四婢摆好早膳,用完后晏衡提着食盒扶阿嫤上马车,又将阿昀抱上去,最后自己坐上来。车夫挥鞭,车轮碾过青石地面,一路向城西的柳府驶去。 第20节 ===--- 而柳府中,柳容搽好裸妆米分后给爹娘请安,顺带逗弄大嫂怀里的小侄子一番。柳家幼孙刚过一周岁,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时候。柳容读书极多,各种引经据典,很快就把小侄子绕成了蚊香眼。柳家大嫂看着三头身的儿子晃晃脑袋,咕咚一声倒在美人榻上,极其没有母爱地与小姑子笑作一团。 柳夫人送柳祭酒上朝,看到三年后家中再度恢复和乐,女儿也不像以往那样强颜欢笑,眼眶有些湿润。柳祭酒宽袖下拉住夫人手拍拍,表情舒畅。 “难得孩子们高兴,都到二门了,你也回去歇歇。” 而后柳祭酒独自走到门外,还没等上轿子,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马车。往常他不会太过关注,然而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也就多瞧了那马车几眼。这一瞧他就瞧除了不对劲,这马车好像走太稳了点,车厢也高了那么一点。 国子监祭酒的差事其实很清闲,作为大学校长,他基本不用亲自教课。而这官位又不显,朝堂之争轮不到他参与。闲下来柳祭酒有大把时间读,读完了圣贤书看画本,看完了画本找些杂书继续读。这么多年读下来,他真的是涉猎广泛。即便实践水平几乎为零,理论水平却是很高的。尤其他平生爱钻研,一打眼就看出了这驾马车的不同。 当即他好奇心起,慢慢悠悠地往轿子前走去。 当卫嫤三人到达柳府时,就见一穿官袍的清瘦老翁迈着方步,看似往轿边走去,实则眼神止不住地往车底板子上瞄。 “柳祭酒有礼。” “哦,是……晏镇抚吧。” 看到马车停在他家门口,柳祭酒很快反应过来。然后他高兴了,既然晏镇抚上门拜访,那这马车肯定得停在他家门前。待他们进去后,他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看了。 见他毫不掩饰的意图,卫嫤与晏衡相视一笑。他们正愁如何完成钱掌柜所托,卫嫤本想着请九公主帮忙。可昨日赏花宴场合不合适,如今九公主远在深宫,也不是她想见就能随便见到,就连端王府也不是他们想进就进。如今有向来官声清正、且与京城多数人家关系皆不错,还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的柳大人“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 ☆、第34章 京城事终 沂山居士柳蕴道是个与柳祭酒如出一辙的清瘦老叟,不同的是他一把胡子修剪的很有型,一身灰扑扑的袍子,要是手里再拿把浮尘,妥妥的仙风道骨。 柳容亲自引三人进来,喊了声叔公,他点头,放下手中书本扫了他们一眼。 “就是这小子?” 似乎早已习惯他的冷淡和挑剔,柳容点头,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他就是晏昀,此番与兄长一道随西北军入京。这位是他兄长,前几日刚升为镇抚。” “哦。” 应一声后他重新拿起书,似乎看得入神,忘记房中还有三位访客。 叔公又来这一招,柳容心下无奈。吩咐丫鬟上茶,她亲自引三人到一旁坐下。书房很宽敞,椅子中间夹着一尺见宽的小桌,桌上摆着些蜜饯果脯。卫嫤拉阿昀坐下,指指书桌后的沂山居士,中指竖在唇间示意他噤声。晏衡在另一侧坐下,看着换了新衣后格外精神的弟弟与阿嫤间的默契,心下一阵轻松,跟着他们一道正襟危坐。 一时间三人皆将手交叉搭在腿上,眼观鼻鼻观心,坐姿整齐划一。支使完丫鬟倒茶的柳容回头看到这样,唇角噙起一抹浅笑。还真应了那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晏家两大一小赏心悦目不说,还极为规矩。这回叔公总不会一句话都不说,看会书就赶人了吧? 柳容想得没错,柳蕴道说是在看书,实际注意力放了大部分在三人身上。实际从他们一进门,看清长相后他就颇为满意。他那看似严苛的三点要求,并不是无稽之谈。天资聪颖是必须的,科举三年一届,每届只取百余人,没有天分绝对考不中。 至于长相,本朝选官极中相貌,连圣上都偏疼面冠如玉的端王。到他这自然也喜欢好看的,最起码教起来赏心悦目。而且单好看还不成,他略通相术,面相阴狠刻薄之人他一般不愿教。然而对面晏家三人,容貌皆是上等不说,面相上也皆无不妥。甚至中间的晏夫人,虽能命里带劫,但若能熬过去,日后便是享不尽的富贵。 一个照面他就满意了三分,如今见他们规规矩矩坐着,丝毫没有因他怠慢而露出不悦之色。尤其是那孩子,看年纪正是调皮的时候,这会却安安静静坐在兄嫂身边,正襟危坐小脸上满是郑重。 再多三分满意,他放下书咳嗽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过晏衡:“晏镇抚可是前几日高升?这其中波折老朽却不甚了解,这位小郎君可否解释一二?”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晏昀身上,见他看过来还这么问,晏昀一愣。 袖子下卫嫤小心地拍拍他的腿,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虽然谁也没料到这位一上来就这么直白,但眼下他们插嘴也不妥。 晏昀想了想,站起来脆生生地说道:“因为哥哥杀敌的功劳被吴大人抢了,后来皇上查了出来,为表扬哥哥做得好,就升了他官。” 思路流畅口齿清晰,不过这还不够,柳蕴道继续问道:“那对此事,你作何看法?” 他作何看法?这可把阿昀难住了,搓搓手他看向阿嫤姐姐,见她温柔地冲他笑,一时间他胆子大起来。 “说实话,我讨厌吴家。不过哥哥跟我说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有时候就得忍一忍。吴家很厉害,要不是我们遇到阿嫤姐姐,跟她留在京城,也许哥哥要忍更久才能出头。” 说到这阿昀抬起头,满是崇拜地看向阿嫤,小家伙眼中的情绪让她心下一阵柔软。其实跟她哪有什么关系,阿衡有本事,像他这样的人,可能会被一时打压,但假以时日总会出头。 柳蕴道声音悠远,语气中带出一□□惑:“那你想不想报复吴家?” “报复?” 不仅阿昀有些蒙,连卫嫤都怀疑,这真是考核?一般先生收徒,不都是在书中抽一句,如科举那般让学生破题抒发几见?但沂山居士这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奇葩,比起他那三条收徒基本要求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真不是吴家派来的细作?看到一旁的柳容,她强行压下这点怀疑。 “想还是不想?” 柳蕴道走到小家伙身前,弯腰与他对视,压迫地问着他。 阿昀攥起拳头:“想!我想,但不是现在。凡事要三思而后行,该忍的时候就的忍。” 虽然才四岁,但此刻小家伙头脑中的想法却是无比清晰。大哥与阿嫤姐姐才是他最亲的人,吴家陷害他们,那就是他的敌人。但就如大哥出征在外时教他一个人在家如何应对继母那样,有时候敌人太过强大,就得示弱麻痹他,暗中积蓄力量。不然逞强挑衅,只会引起他们警觉,然后找来灾祸。 柳蕴道眼光何等毒辣,阿昀那点小心思压根瞒不过他。若他是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人,肯定会觉得他心胸太狭隘。偏偏他就是个大俗人,所以此刻他怎么看阿昀怎么顺眼。这孩子好,浓眉大眼唇红齿白,还坐得住,不像一般孩子调皮;而且他还聪明,这么小思路已经如此清晰;最要紧的是,他分得清亲疏远近,搞得清楚立场,又懂隐忍,这样的人最易在官场上混。 如今他欠缺的,只是知识的积累和手段的历练。而这些,恰恰是他最容易办到的事。 柳蕴道一生醉心学问,到如今半截身子入黄土的年纪,他突然有些了悟。西北连年征战,东南常有倭寇进犯,虽然多数时候是大越赢,但其中最深层的原因,便因这是太平盛世。国家富庶,养得起兵卒,也能提供强壮的战马和锋利的刀剑。然而太平盛世想要延续下去,仅靠一个明君可不够,更多地还要靠大越千千万万庶民生活丰裕,能缴税养足兵力震慑四夷。 而庶民想要丰裕,最基本的就是耕者有其田。再进一步,就是庶民在地主豪强兼并土地时,能有自保应对之力。要做到这一点,就得开启民智。 然而这一点却与众官僚愿望相悖。为此他翻阅历朝历代史料,其中许多有志之士曾萌生过这种观念,最近一位便是先帝朝的韦相。他启奏废除世袭爵位,官吏田产与庶民一同缴税。此举犯了众怒,在重重压力下,先帝最终被将他黜官夺爵,流放边疆苦寒之地。 老妻去世后他孑然一身,本已了无生趣,然而这一发现却激起了他的斗志。他敬佩韦相,然而他如今年事已高,再入朝已无可能。加之他膝下后继无人,故而他迫切需要一个关门子弟。庸碌之人他看不上,世家大族子弟会率先顾念自家利益,剩余只有寒门子弟。可寒门子弟本就少有读书者,合适之人哪那么好找? 整整一年,正当他几乎绝望时,上天送来晏昀。他才四岁,却已如此聪敏。即便日后他没有韦相那般勇气去挑战满朝文武权威,也会成为一个出色的人。有此徒弟,他不枉此生。 “自今日起你便留在这,暂时住在厢房,每旬休沐一日。” 见沂山居士神色晦暗不明,站在那久久不开口,卫嫤与晏衡几乎已当他拒绝。毕竟阿昀直言不报复只因实力不够,若是晏衡还是被人贪军功的苦情小白菜,那大概可以说是兄弟情深。偏偏晏衡已沉冤昭雪,始作俑者吴功更已得到应有惩罚,这时还想着报复,未免让人觉得心胸狭隘不依不饶。 时人重风骨,俗话说三岁看到老,阿昀这番话实在是一点风度也无。若是沂山居士看不上他,也在情理之中。卫嫤已经开始合计,回去后找人打听下京城哪家书院好些,想办法送阿昀进去。没想到峰回路转,他竟然答应了。 可现在就住下……卫嫤咬唇:“居士肯教,我们自然感激。只是住在这怕是不妥,一来仓促之间阿昀日常所用之物并未收拾,二来也太过打扰府上。” 一旁静静听着的柳容开口:“我家小侄子与阿昀差不多大,日常所用府里一应俱全。只是……叔公,阿昀尚年幼离不得亲人,且同在一城相距又不远,不如让他午休在这,也省些功夫,晚上放学就回去?” 柳蕴道向来不太关注这些,一听不影响学习,也就无所谓地答应下来。 于是当天中午阿昀就留了下来,虽然初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没有熟悉的人,他有些不习惯。但以往大哥不在家时,爹和继母也像对陌生人一样看待他。相比起来,柳府下人眼中只有好奇并无恶意,没一会儿他便适应良好。 而头一次收徒的柳蕴道,虽然心中有无限宏远的打算,但那至少也得十年之后。如今面对个连他腰都没打到的小豆丁,他有些不知所措。 直到看到桌上食盒,他灵机一动,提着就走过去。 “师傅。” 见他过来小家伙赶紧站直了,无比恭敬地问好。刚才他已经磕头正式拜师,阿嫤姐姐临走前告诉他,天地君亲师,师傅也算半个父亲。 柳蕴道将食盒放在桌上,朝他招招手:“恩,阿昀坐,来用些点心。” 食盒一打开他就有些后悔了,这竟然是广源楼的点心。广源楼点心不外卖,只吃饭时才每桌上一碟,供宾客等候时磨牙。 偏偏……在广源楼那些菜中,他最爱不收钱的点心。不是因为不收钱,而是因为,京中盛传爱书成痴似乎早已超脱凡俗的沂山居士,偏偏嗜甜,为此他两颗后槽牙早早就坏掉了。 望着那些明显是特意制作,比平日在广源楼所用还要精致几分的点心,柳蕴道心都在滴血。要不是为人师表的责任压着他,他真想立时反悔。 “点心太甜容易蛀牙,阿昀少吃点。” 晏昀点头,他本来不怎么爱吃甜,不过师傅都叫了,他也不好意思回绝。如今不用多吃,真是太好了。拿起一块最不甜的,他慢悠悠吃着。 察觉到他的不喜,柳蕴道松一口气,同时心生一计。一个人去广源楼太怪异,若带相熟的柳家人,大多知道他性子会与他抢点心。如果换做新收的小徒弟……他简直是最佳饭友! 这样想着,他对阿昀本来几乎满点的满意程度更是直线上升,突破满点后又往上飙一截。 “阿昀可曾识字?” “恩,阿嫤姐姐教了三字经和百家姓,千字文也学了点,不过有些字比较难写,我还没学会。” 柳蕴道拿点心的手顿在食盒边:“你是说……三字经和百家姓上的字你都会写?” 晏昀有些不好意思:“师傅,阿嫤姐姐说我手软了拿不住毛笔,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拿手指蘸水比划。我只知道字长什么样,其实写不出来。” 这是在羞愧? 柳蕴道随便考两个相近的字,发现他非但比划一点都没记,甚至连这些字的出处和意思都能讲出来。高兴之余他有几分不可置信,他才几岁?就算书香门第,生下来就浸墨水的孩子,四岁时也做不到这般。 等问清楚,这些都是他在一个月内学会,大部分东西看一遍他就能记住时,柳蕴道惊喜得几乎要突破天际。 过目不忘!这可是天下每个读书人梦寐以求本事。大越立朝百年,除去先帝时的韦相外,他是第二个过目不忘之人。想起自己到晚年才悟透之事,又想起这与韦相观念不谋而合,他不禁觉得这是上天冥冥之中的安排。 咽下一口点心,看着面前师傅从寺庙里的老神仙,神色一下变得比老家村口的傻子大柱还要疯癫,阿昀忧郁地看向院门,破天荒头一次怀疑阿嫤姐姐眼光。 这师傅,真的靠谱么? ===--- 那边呆在柳家的阿昀深觉师傅靠不住,默默打算日后要自强自立。这边刚出柳府的卫嫤和晏衡,则被柳祭酒拦住了。 “晏镇抚,实不相瞒,老朽对民间技艺颇有了解,更常与工部同僚一同商讨。只是老朽实在没看出,这马车在车厢底装了什么东西。” 卫嫤惊呆,什么叫颇有了解,还常与工部那些人一起讨论,果然不想当工程师的大学校长不是好学者么? 她实在没想到柳大人会这般直白,不过借他之手将弹簧之事上达天听,本就是她所愿。晏衡也是如此想,两人对视一眼,他便开口。 “柳祭酒好眼力,实不相瞒,我在西北军中一袍泽极擅这些手艺活。前不久入京后,他闲来无事便寻思出一物,装在车底下可以少些震荡。他本想将此物献给皇上,奈何官职低微。” 说到这柳祭酒也明白了,晏镇抚是想借他手将这功劳献上去。虽然听出他话中利用,但他更明白这事若是能成,龙心大悦后他也有一份功劳。自夫人为给女儿出一口气,而去给晏夫人做及笄正宾起,两家已算扯上交情。官场之上本就互利互惠,如今晏衡释放善意,他也没必要往外推。 “不知那人在何处,老朽是否有幸拜访?” 闻此两人将柳祭酒请上马车,一路坐在马车内,丝毫感觉不到晃荡,柳祭酒更清楚此物价值。在见到丁有德后,满怀欣赏的他,态度便有些过于客气。 丁有德随此次前来的西北军住在驿馆,献俘已完,过几日大军就要回西北。他正收拾着东西,便听晏衡叫他出去。 对于晏衡他不仅仅是敬佩。他有些晕血,一打仗就腿软。若非晏衡让几个人头给他,如今他还是大头兵,一有战事就得冲锋陷阵当炮灰,哪能舒舒服服地做个小旗,还得以随军进京。他记得晏衡的恩情,一个月前奉吴功命令带人前去骚扰铩羽而归后,他便远了吴家,为此他没少受人排挤。如今吴功被夺官,见那么大事也只牵连一个吴功,几乎毫发无伤的吴家威势更盛。因此他的处境非但没有好转,反倒因他与晏衡亲近而越发被人孤立。 见到出来的丁有德身上的盔甲有些破损,晏衡大概明白他在军中处境。想到这,他欲让丁有德留在京城的心就越发迫切。虽然朝廷有令军户无故不许出籍,但以他那手本事,得到皇上特许也不是不可能。 “柳祭酒,这便是丁小旗。” “原来是小旗,久仰久仰。” 柳祭酒,祭酒可是大官,怎么对他这么客气?丁有德一哆嗦,在听晏衡说明来意后,忐忑之心更盛,他连连摇头。 “不过是一点简单的东西,算不上什么。” 真的算不上什么,毕竟他自幼就善做这些小东西。不过是些奇.淫巧计,比起晏衡骁勇善战和柳祭酒博览群书来,实在是上不了台面。 偏他越是这样说,柳祭酒越是重视。来一路上他已经知道了弹簧,大为赞赏如此巧夺天工的设计。如果这都不算什么,那丁小旗得有多大本事? 于是柳祭酒也不点卯了,拉着丁有德回府,直接一封举荐书送到了庆隆帝御案上。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其中一项职能就是推荐贤才。京城高门大户多,推荐了这家得罪那家,到最后他干脆谁也不推荐,连他自己儿子都是考科举上去。 多年不见国子监祭酒的举荐书,如今突然来一封,庆隆帝好奇之下立马打开,这一看可不得了,当天下午他便召见了丁有德。而通源商行那边早早准备好,加大豪华版的二代避震马车也经重重检查送到御前。 在卫嫤与晏衡启程回凉州的前一日,丁有德已被特许脱离军籍,入工部善缮所做起了所正。而柳祭酒与通源商行也各有赏赐,只有晏衡这风平浪静。卫嫤大概明白,庆隆帝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想让他太过打眼。 第21节 所正虽只有六品,但却经手工部所有营造事项。丁有德本就对从军无感,当天就用这些年与晏衡一起所得积蓄,买下了卫家四合院旁边一所院子。院子是现成的,搬进来后,他郑重来这边道谢,并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照顾好卫妈妈。 放下最后一丝顾虑,卫嫤清点好家当,含着眼泪辞别卫妈妈与阿昀,随晏衡登上前往西北的马车。 ☆、第35章 羊皮坐垫 视野中一片极膝的牧草,向远处看去,草丛中点缀着一片片白色,偶尔还有黄色,两色的牛羊群和毡房一直延伸到天边。 卫嫤站在毡房外,深吸一口气,抚摸着比出京前还要痛的屁股。 虽然说她早有心理准备,晏衡也弄到了最稳的马车,一路上更是对她关怀备至。出京后没多久,他甚至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来一张滩羊皮坐垫,羊皮里面软软的,坐上去跟沙发没什么两样。好奇之下她扒开了一条缝,看到里面黄色的海绵后,看向他的眼神都像在看一只有百宝箱的哆啦a梦。 虽然她知道有天然海绵,但那种东西长在海里,不仅块小而且形状不规则,一般是富贵人家洗澡洗脸时用的。而垫子里这一块,虽然不是一整块,但全都被切成等宽等高的小方块,密密麻麻整齐地摆在一起,最起码有二十多块。 这得花多少钱! “用不了太多钱,阿嫤用着可舒服些?” 弹簧加海绵的终极减震,跟前世高端汽车的原理一样。用上海绵后,她的旅行舒适程度直线上升。 “恩。” 在晏衡脸上盖个戳,被他抱着亲了一会后,趁他眼神迷离她终于问出了价钱。 “阿衡两个月的俸禄,这还不贵?日后阿衡做官,咱们要打点的地方还很多,莫要再这么奢侈好不好?” 也不怪卫嫤小气,虽然卫妈妈有钱,一脸“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的终极宠溺式家长模样,但她从未想过肆无忌惮花卫妈妈的钱。走之前第一次升官后领俸禄,晏衡也将俸禄以及通源商行送来的感谢银票一文不落的上交,很乖觉地表示每月到她这领零用钱,更在她一枚香.吻过后自觉地从每月一次变为每旬一次。 如今她手里握着的钱并不少,但还没一分是她自己赚的。虽然她怎么花两人都不介意,但她自己介意。现在一个羊皮海绵垫子就花去那么多,感动之余她真心觉得有些别扭。 “更何况,如今家中全靠阿衡一人,我更希望俸禄能多花些在阿衡身上。” 晏衡自幼就看着她娘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因为过分辛苦早生华发,而他爹只需要吃吃玩玩抱抱小妾。虽然他也是男人,但他很清楚这样对娘不公。当日他无力改变这一切,只能尽可能帮娘洗衣做饭。受过娘所受那些苦后,在他心里,媳妇太辛苦这种观念早已根深蒂固。 阿嫤那么好,她肯嫁给他已经是娘泉下有知在保护他,他更不能让阿嫤受那些苦。他做官是为什么?还不是为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如今阿昀在京城有卫妈妈照顾,对上阿嫤,他更要连卫妈妈那份一起补上来。 他的俸禄本就是用来养阿嫤的!都怪他赚太少,阿嫤才不敢随心所欲的花。 被卫嫤一番话说得自责又感动,好半晌晏衡才恢复言语:“我……那个我也不太会选东西,每次给阿昀买的衣裳都让他被其他孩子笑话。要不,以后家里的东西都阿嫤做主。这样阿嫤会太累,但……” 哪个女人会抗拒买买买的诱惑,听他话音中的愧疚越来越浓,卫嫤连忙伸出中指竖在她唇间。 然后关节处一阵麻痒,湿热感上下游走,反应过来看他红了的耳根,还有双眼中的雀跃,卫嫤越发觉得自己养了只大型犬。 临近西北天越来越凉,这个季节盖东西热,不盖东西冷。而晏衡则成了最佳暖.床伴侣,他喜欢把她抱在怀里入睡,而蜷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她大都能一夜好眠。 除去前几日,马车行至山区,虽然已尽可能绕大路,但山路总免不了颠簸。有时行一天路,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只能选一开阔之处,撒点硫磺席地而眠。 这时候马车的好处就显了出来,将座位收起来方桌撤出去,再铺几层被子,宽敞的马车就变成一张超大的床。然而白天一路颠簸,太过劳累之下她晚上噩梦连连。有时她甚至梦到,快马行驶的山路前方突然坍塌,马来不及停下,带着她摔下悬崖。 到了白日,跟在她身边伺候着的谷雨说:“夫人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山石不比土路结实多了,哪会无缘无故塌掉。” 卫嫤眉头紧锁:“我总觉得这一路太过风平浪静。” “夫人就是想太多,大人可是皇上亲自下旨升的官,肯定能在皇上那挂上号,莫说一般人,就连山神小鬼也不敢命犯太岁。” 卫嫤皱眉,真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吴家全家都像某点玄幻文男主,一朝得罪他们便是不死不休,最终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不过一直到出山区,看到茫茫草原他们依旧平安无恙,卫嫤也渐渐放下此事。 这日他们住在一户牧民家中,牧民热情而好客,二话不说让出了最大的毡房给他们住。 秋日的草原水草丰美,晏衡赶着勒勒车亲自拉来水,车上还坐着牧民家的儿子巴图,他一同跟去充当向导。水烧开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卫嫤感觉连日山路颠簸的疲惫去掉大半。将头发简单地扎起来,出了毡房她就见不远处的空地上,晏衡弓下马步,在与巴图你来我往地摔跤。 远处是一直连到天际的草原,近处是热情洋溢的蒙古小伙,深呼吸一口,肺管子里全是牧草清新的味道,卫嫤扬起唇角。谁说西北苦寒,她喜欢草原的壮阔和泛着香味的奶皮子。 “你们先练着,我去帮乌兰妈妈掀奶皮子。” 旁边冒着炊烟的蒙古包内,炉子上著者一壶奶茶,大锅边上乌兰妈妈正在准备过冬用的奶酪。为了迎接他们到来,她破例杀了一头羊,等羊收拾好,入夜毡房边上会点燃篝火,载歌载舞烤全羊。 “好香,乌兰妈妈,前几天我们在山中打了不少野味。我按京城的做法做一下,等会大家一起尝尝。” 乌兰妈妈是位中年妇女,一身蒙古袍利落地上身,脸上因常年放牧而晒得发红,不过当她笑起来时,那双蒙古人特有的狭长眼睛,直让人感觉到辽阔草原下火辣辣的热情。 见她要动手,她忙拦住:“怎么能让客人做这些?” 卫嫤爽朗一笑:“巴图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京城的菜吧?这些天一直坐在马车里,我快要闷死了,正好趁这活动活动。” 见她再三坚持,乌兰妈妈终于同意了。卫嫤叫谷雨从车中拿出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昨日猎到后晏衡便已就着山溪收拾好,这会还算新鲜。刚想着要下手,帘子掀开一阵风吹来,正在外面与巴图摔跤到兴头上的晏衡出现在毡房口,见她手里提着菜刀,他一阵皱眉。 “阿嫤剁不动,还是我来吧。” 卫嫤想想自己如今的力气,虽然一路上她没断过跟晏衡学拳,但毕竟时间有限,如今她体力实在是有限。 将刀递过去,看他掂量下刀,然后一刀下午一块肉就出来。虽然连着骨头,但肉块大小几乎均匀,随着刀光一下下闪过,很快两盘肉出现在案板上。 “好厉害。” 卫嫤不知不觉感叹完,而后发现感叹的并非她一人,另一声略显蹩脚的汉语来自巴图。比晏衡矮一头的少年站在帐子口,双眼晶亮地看着晏衡手中的刀。 “原来方才摔跤,大人是有意让着我。” 晏衡摇头,出口就是一段流利的蒙语:“我本就擅长用刀,至于摔跤只是凭着本能,比不上你。” 说完他换回官话:“还有拳脚功夫,比起阿嫤我也多有不足之处。” 卫嫤不懂蒙语,半蒙半猜连带他最后这句话,才明白他意思。理解后她第一反应没别的想法,只惊讶道: “阿衡竟然懂蒙语?” 先前一直是随行的下人在与牧民交涉,晏衡还是第一次张口说蒙语。 “恩,凉州离瓦剌人聚居之地极近,互市上更有许多瓦剌人,我便跟着学了点。瓦剌、鞑靼与蒙族同根同源,说的话差不多。” 一旁的巴图也点头:“瓦剌人,不好。大人蒙语,好。” 从巴图的赞叹中也能看出,晏衡这小语种学得不是一般好。卫嫤想想自己从学了无数年的英语,不仅仅要会说,天.朝那些能难倒欧美人的考题,背不过单词语法绝对考不好。然而付出那么大努力,如今却全无用武之地。 敏锐地感觉到她的失落,晏衡安慰道:“西凉那边互市上的瓦剌人,大多会说官话,不会的也在学。” 卫嫤舒坦了,这是一个全世界都在学中国话的年代。她不会小语种算什么,反正歪国人会学通用的汉语。 不过,“锅里的油开了,得把肉下下去。” 比她动作还快的是晏衡,还没等她胳膊碰到盘子,他已经抄起盘子把肉块倒进锅里。刺啦一声,烟雾冒起油星飞剑,有那么一两滴甚至溅到了她手上。 见她吹手,晏衡心疼地挪了挪,高大的身躯完全挡住油锅,将她隔绝在外。 “阿嫤说着,我来做就是。” 卫嫤还真没下过几次厨,她只知道怎么做,却不能保证实物与想象中一致。而晏衡……看他娴熟的刀工,利落的翻勺,也知道他厨艺完全合格。两人一个有想法一个有动手能力,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做,很快配合就天衣无缝,没多久毡房内肉香扑鼻。 巴图高兴道:“跟阿妈做得一样香,就是闻起来味道不一样,我去叫阿爸吃饭。” 巴图的阿爸在附近草原放牧,趁他叫人,卫嫤带着谷雨、立夏和立秋三婢,收拾好餐桌,一道道菜摆上来,满满一桌子蒙汉全席,就等男主人回来。 没多久草原深处亮起一个小点,小点越来越近,让人奇怪地是只有一匹马。很快在马后面跟来一群马贼,随着他们靠近,马贼响亮地吆喝声传来。 乌兰妈妈一愣,跑进帐子内拿起马鞭,一根交给卫嫤,在看到晏衡腰间的刀后,她将剩余另一根交给了卫嫤身边的谷雨。 刚交完马鞭,就见巴图策马跑过来,在他背后坐着个被血染透的汉子。见到众人,巴图下马扑到乌兰妈妈怀里。 “阿妈,阿爸遇到了瓦剌人。” 乌兰妈妈踉跄着冲上前,巴图则扑通一声跪到晏衡跟前:“大人,你救救阿爸,他被瓦剌人的箭射中了,流了好多血。” 马贼一步步靠近,想要逃跑来不及,卫嫤朝晏衡点点头,后者拉起巴图,她则吩咐谷雨去行李里找药。然后握紧马鞭,她走到受伤的汉子跟前。 一支利箭从汉子后背穿过,胸口血流如泉涌,显然已是回天乏术。见她走来,汉子睁开眼,满含期冀地看向她:“巴图、乌兰。” 失去男人对于游牧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最好的结果就是孤儿寡母被赶出水草丰美的草原,从此饥一顿饱一顿,不知在哪个严冬被冻死。而再坏一点,他们甚至连家中牛羊都保不住,举家被迫并入它部,成为部中当权者的奴.隶。 “我会照顾好他们。” 听清她的承诺,已经虚弱到不行的汉子终于闭上眼。随之而来的,是乌兰妈妈和巴图撕心裂肺的哭声。 卫嫤听着酸楚,眼眶泛红,然而近在咫尺的马贼却完全不给他们哀伤的时间。拍拍巴图背,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有力些。 “马贼人多,先把人抬进去,免得等会他被马蹄践踏。” 跟来的立夏和立秋早已吓傻了,谷雨倒是好一些,乌兰妈妈则悲伤地几乎站不稳。最终还是四人合力,将汉子抬入了毡房内。 做完这一切,再出来时,马贼已将毡房团团围住。他们人数并不多,只有十来个人而已,然而这十来个骑在马上手握□□的马贼,比起面前势单力薄,只有晏衡和巴图两个青壮的平民来说,几乎已经足够宣判他们死刑。 领头的是个独眼龙,自她走出来后,他色.眯.眯的眼睛就没再看向别处。 “你们俩,”他指着晏衡和巴图:“放下武器束手就擒,可以保他们一命。” 他说的是蒙语,卫嫤听不懂,晏衡和巴图却听懂了。前者面露冷色,后者焦急地看向晏衡:“大人,别听他们的。被他们掳去的女人,都会先.奸,等年纪大了再被喂狗。” “哦,你小子倒是懂行,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我把她……”独眼龙指指旁边谷雨:“把她给你。” 卫嫤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她很明白被马贼抓去的姑娘会经历什么。关键时刻她放下手中鞭子,拔下头上那支掐丝金菊木钗。 “有这么强的大人,谁还要他们。” 给晏衡使了个眼色,挣脱旁边立夏和立秋的阻拦,她气势全开,如一朵盛放的洛阳牡丹,娇艳的笑容晃得独眼龙一阵口干舌燥。 “戈老子的,头一次在西北见这么水灵的妞。” 走近的卫嫤听到他口中官话,福至心灵,而后她更是坚定。再近一步,她走到马侧面,看到弯下腰的独眼龙,毫不犹豫地将锥子插进马背上。趁着惊马,她拔.出锥子,将带药的另一端塞进独眼龙嘴里。 晏衡箭步上前,将独眼龙拽下马。马贼群龙无首,瞬间大乱。 ☆、第36章 幽州刺史 草原落日染上一层血色。 卫嫤以前不是没见过血,不说前世那些恨不得她赶紧死,然后瓜分父母公司的亲戚。单说穿越后满身是血地趴在牙行平板车的干草上时,她也曾经感受过死亡的威胁。 但却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恶心,满地马贼尸体,不同于一枪子下去直接崩死的干净利落,这会断下来的胳膊腿横七竖八,冷兵器时代的残酷赤.裸裸地展现在她面前,落日下的草原有种电锯惊魂的恐怖。 血溅到她脸上,她扬手擦擦,看向旁边比她狼狈一万倍的晏衡和谷雨。七夕成亲那日,她亲眼见过晏衡对付那几个煽动花子的吴家领头人,对他的本事有信心。只是方才不仅他们两人,还有如乌兰妈妈、立夏、立秋那样的弱女子,硬碰硬难免有人受伤。所以她才出此下策,以自身为饵。她一个弱女子,即便靠近了马贼也不会太过防备。而制服独眼首领后,群龙无首的马贼就是一盘散沙。 尽管如此,以一对十后的晏衡还是颇为狼狈。除去他外,最让她刮目相看的还属谷雨。明明她握着鞭子的手一直在颤抖,但方才却坚定地站在她面前,甚至她胳膊都被愤怒地马贼划破了。 “立夏去烧热水,立秋带谷雨进去包扎下。” 见两人缩在那还不动,心烦意乱的卫嫤抢过谷雨手中鞭子,一鞭子挥到他们面前草地上:“害怕?走不动?既然走不动,那今晚你们就给这些孤魂野鬼守夜好了。” 第22节 卫嫤不知道,如今满脸是血的她,用极端冷酷的声音说出这话时,恐怖程度不亚于方才马贼。立夏和立秋一打哆嗦,忙站起来,踉跄着走两步扶起谷雨。 强忍住呕吐感,卫嫤抻着马鞭:“我知道,你们第一次见这么多人被砍死在眼前,肯定会害怕。但牙行教你们时,应该教过丫鬟该忠心护主。多看看谷雨是怎么做的,你们也就明白,为何她是大丫鬟。现在,立秋扶她下去,好好给她包扎伤口。” 楚琏送来的这四个丫鬟好是好,规矩周全干起活来也精细。但牙行一开始就打着将他们送进高门大户的目的,这样调.教出来的人难免心高气傲。尤其当他们顶头上司还是谷雨那么个样样都不太出众的丫鬟时,阴奉阳违也在情理之中。 平常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磨练谷雨了。毕竟谷雨虽有不足之处,但胜在一个忠心耿耿。但今日他们的表现,直想让她砍马贼时顺便把他们砍了。签了卖身契,领着月钱,立夏立秋还当自己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公主不成! 她这么说着,谷雨确是有些不肯:“夫人,我自己来就是。你身上衣裳脏了,身边离不得人服侍。” 卫嫤挥挥手,神色坚定:“我自己来就成,如今你是伤病号,耽误不得。” 谷雨看着自家夫人脸色,突然明白了她方才话中的意思。是啊,方才连她都知道保护主子,立夏和立秋为何躲在后面。 到底谁才是主子! 莫非仗着自己是世子送来的人,想压夫人一头? 夫人对她这么好,明明自己也需要人伺候,却顾忌着她身上伤,将下人打发到她这边。感动间谷雨想起了在京城时发过的誓:想欺负她家姑娘,先从她谷雨身上踏过去。 虎着脸,她朝立秋招招手:“你跟我进来。” 立秋一哆嗦,平日谷雨姐姐脾气很好,怎么这会跟夫人有点像。那感觉,好像被马贼上身似得,让她一看见就生不起反抗的心思。 见立秋小心地扶着谷雨走进毡房中,不多会里面传来谷雨的呵斥声,卫嫤长舒一口气。到凉州后,一些事只会更复杂。她不怕谷雨狐假虎威,就怕这个大丫鬟立不起来。而且以谷雨那刀子嘴豆腐心的性子,叫她随便欺负人也是不可能。 打发下人各司其职,她进毡房找出两人的衣裳,走到旁边的毡房。 毡房内的草席上,汉子的尸体已经凉透,乌兰和巴图满身是血地跪在旁边。虽然没有了方才的嚎啕大哭,但压抑的抽泣却更让人心下悲伤。 “阿妈,阿爸人那么好,为什么长生天不保佑他长命百岁?” 巴图的阿爸还真是个好人,卫嫤想起今早毡房里迎出来的那个爽朗的蒙古汉子。他热情地邀请他们来这歇脚,甚至宰杀了一头羊,并嘱咐乌兰妈妈做些丰盛的菜肴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安排好一切后才唱着长调赶着牛羊去远方。 整个过程中他没提任何回报,以前卫嫤只当热情好客是一种营销手段,毕竟出去旅游小到一碗泉水茶都要价不菲。然而见到巴图一家后,她才知道自己的浅薄和偏执。 心下感动她亲自下厨,后来晏衡也参与进来。如今马奶酒熬好了,满蒙全席上了桌,就连烤全羊都腌个七七.八八。秋收时节最为欢快的晚宴即将开启,她却再也听不到那如这片草原般宽广悠扬的长调。 “巴图,阿爸去见长生天了,他会在天上保佑你。” 巴图梗着脖子:“可那些瓦剌人也信长生天,阿爸在那里只有一个人,他会不会受欺负。” 一家人都极其信奉长生天,听到这连乌兰妈妈的哽咽声都加重了。一时间卫嫤手足无措,抱着衣服她给晏衡使眼色。他所在的西北军也常有将士阵亡,安慰死难者家属,晏衡应该比她更有办法。 晏衡眼睛一直盯着汉子身前,收到阿嫤求救的目光,他心中天平很容易倾斜。握紧拳头,他愧疚道: “不会有人欺负你阿爸,因为……他是被汉人杀死的。” 汉人……卫嫤瞳孔放大,突然想起方才她靠近时,独眼龙嘴里的官话。方才一阵忙乱,她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也对,若是瓦剌人,说起汉语来腔调肯定有些怪。而方才的独眼龙,一口官话甚至比丁有德还要标准。方才那些马贼看似凶狠,实则一靠近她便畏手畏脚,明显是想活捉她。但对上晏衡,他们确是十足狠厉。 想要晏衡命,想活捉她百般欺辱,这行事风格怎么如此熟悉? 巴图擦擦眼泪:“我不信,你不是汉人,为什他们想杀你?” 这点卫嫤秦楚,但她疑惑的是,为何晏衡会知道那些马贼不是瓦剌人?毕竟单从长相上看,他们绝不是汉人。 晏衡走到汉子身前,挥刀砍断他胸前那支箭。擦干净箭头后,他本就沉郁的面色又阴下去几分。 “这些马贼所用弓箭,看起来的确是瓦剌人的样式。但瓦剌人的冶炼术比之大越要高高超,箭头颜色浅且亮。这颜色明显是大越的,至于那些瓦剌人,我想应该是这次西北大捷的战俘。” 行家一出手,连武装到牙齿也能认出来。卫嫤感叹间,旁边的巴图已经变了脸色。拉住乌兰妈妈,他谨慎地与两人隔开一段距离,满眼仇恨。 “是你们害了阿爸。” “巴图,你……” 卫嫤有些无言以对,说人不是他们害的么?如果不是他们来此借宿,那些俘虏也不会找过来,巴图的阿爸也就不会横死。 心下疲惫而哀伤,看向躺在地上的汉子,卫嫤想起他临死前拜托她的事,灵台恢复一丝清明。 “巴图,你听我说。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执,但你不能凭此就说,汉人中没一个是好人。” 巴图点点头,眼中仇恨散去不少:“你们走吧。” “安置了你阿爸,我们一起走。” 见巴图不可置信的神色,卫嫤拿出她前世商场谈判的本事,气势全开。虽然脸上有些狼狈人也不够高大魁梧,可她周身散发出的强大气场,还是很容易让人顺着她的思路往下走。 “我知道你想报仇,但报仇首先要找到凶手,杀害你阿爸的凶手也是我们的敌人,跟着我们你更容易找到他。再者,报仇需要实力。你和乌兰妈妈孤儿寡母,能不能继续在这片水草丰美的草原放牧还两说。到时衣食无以为继,连命都保不住,又谈何报仇。你心里面有疙瘩,这我清楚,但将心比心我们心里又何尝没有愧疚。不提我答应过你阿爸,日后会照顾好你和乌兰妈妈。就算我没答应,凭着这份愧疚,我也会一直帮你们。” 巴图年纪小性子有些冲动,但乌兰妈妈却饱经世事。草原人崇拜勇士,即便他们归顺了大越,这种习惯从未变过。她方才见过那位大人身手,一身俊俏功夫,用气刀来甚至比那达慕大会上的金刀勇士还要厉害。跟着他,巴图日后才有未来。她已经没了丈夫,不能再因一时冲动害了儿子。 “巴图,不是他们害了你阿爸,相反方才还是大人救了我们。阿妈相信大人,我们跟他走。” 在乌兰妈妈的怀抱中,小狮子般愤怒的巴图逐渐冷静下来。虽然他眼神中的热情不在,甚至隐隐有些敌视,但这种态度却让卫嫤松一口气。 其实刚才她可以瞒住巴图,那样她与阿衡会被母子俩当成救命恩人。即便日后被拆穿,以晏衡本事也不惧一个牧民。但那样做,她又与吴家人有什么区别?自私自利谁不会,但失去了心中信念,只为享受而活,又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 蒙古人的葬礼有天葬和火葬,卫嫤受不了抛尸荒野被鹰隼吃掉,最终说动了乌兰妈妈火葬。 不知为何,在她提出火葬后,乌兰妈妈看向她的神色有些激动,甚至连巴图对她的敌意也都几乎淡到没有。 后来还是晏衡解了她心中疑惑,原来只有蒙古族内只有王公贵族才能火葬。而且此火葬也不是她理解的扎堆柴火一把火烧掉就行,而是需要请喇嘛来做法事,烧后的骨灰撒向江河山川,或放置于亲人身边永远悼念。 “我……是不是说大话了?这儿哪有喇嘛!” 卫嫤觉得坏事了,她提议火葬,纯粹是因为骨灰携带方便。她本想着带乌兰妈妈与巴图去凉州,安置下来后再则一风水宝地妥善安葬。 晏衡虽惊讶于在京城长大的阿嫤,看惯土葬的阿嫤为何会知道火葬。但似乎从他认识阿嫤后,她身上便有很多秘密。他虽疑惑,但大多还是感动,感动于这么好的阿嫤会选择嫁给她。 如今虽然此地无人懂佛法,也不能火葬,但也不是没办法。 “再赶一天路便进幽州,当地有不少黄庙,可以请当地官员择一可信喇嘛。” 事不宜迟,收拾好汉子尸体,又将毡房卷好放入勒勒车上,跟在他们的车队后面,众人连夜向幽州赶去。有巴图做向导,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远远地幽州城墙出现在众人视线内。 ===--- 凭着官牒和路引,晏衡与卫嫤被请进了幽州府衙。 幽州刺史袁宽人如其名,又圆又宽。卫嫤甚至都觉得,刺史府里那把用以坚硬著称的黄花梨木打造的椅子,可能随时都承受不住他的重量。 虽然袁宽长得不怎么样,但被他一路引进来,中途与之交谈两句后,她便会不由对此人心生好感。他实在太会做人了,比如现在,袁宽明明在夸她漂亮,眼神却不往她身上乱瞄一眼,而且说出来的话也让人听着顺耳。 这是只老狐狸,卫嫤隐隐觉得,今日之事不会太过顺遂。 “袁大人过誉了。” 卫嫤谦虚一笑,也没有过分谦虚到让人轻视。而后她规矩地坐在晏衡身边,眼观鼻鼻观心。即便心里有想法,她也知道官场上的事,她插手太多,难免会让人觉得晏衡立不起来。 然后她惊喜地发现,面对一直打太极,拒不谈刺史府外跟来的勒勒车的袁刺史,晏衡表现出了远超他年纪的手腕心机。他不仅稳住了谈话,甚至还将主动权一点点往自己这边引。最终歪楼到幽州最为敏感的民.族问题。 对,这就是幽州最大的问题。幽州与凉州同处大越北,与前世她熟悉的那个幽州不同,越太.祖征战之地还要往北,连带着如今的幽州所辖地片还要往北一些。而靠北的这一片,大多数都是归顺大越的蒙古人。 蒙古人与汉人不同,汉人想着如何砍掉树烧掉草原,在上面垦荒种庄稼;蒙古人则正好反过来,他们恨不得幽州那些出不了多点粮食的田地抛荒,长出草来为多喂些牛羊。脑回路不同,导致两族根本无法愉快相处。执政者虽是汉人,但蒙古人武力值过高。朝廷怕压狠了这些外族,到时候他们与西边瓦剌人通气一同反了,所以政令上都是以安抚为主。偏偏前朝幽州南北本是两国,世代拼杀早已结下血海深仇。大家纷纷忘了我曾经杀过你们,只记得我家哪位先祖是你们嫩死的,如今成了邻居后矛盾不断,是以每任地方官都很头疼。 这种大环境下,袁刺史不想接这户牧民的人命官司,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这种事沾上就是麻烦。 而晏衡只用一句话,便给出了他不得不接的理由。 ☆、第37章 贡仁波切 宽阔的幽州府衙内,晏衡不复先前和善,面色陡然阴沉起来,声音中更带着丝劫后余生的惊怒。 “实不相瞒,袁刺史,那些马贼原本的目标是卑职。若非夫人急中生智,擒获贼首,而后趁其大乱分而破之,恐怕不出几日,幽州有小股瓦剌人入侵,刺杀朝廷命官一事,便会出现在皇上御案上。” 刺史袁宽首先看向旁边坐着的卫嫤,这位晏夫人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惊艳,而后一路进府衙,谈吐举止间也能看出她端得住,再然后她就低眉敛目坐在晏镇抚身边,全然一副以夫为天的模样。 刚才打太极走神的片刻,他还羡慕过晏大人。他刺史府后院也养着几房小妾,其中有一房算得上娇艳欲滴,但那脾气也同样娇气。如晏夫人这般顶着张娇艳的脸,在外却端方大气让人丝毫不想歪的女人,简直是每个男人梦寐以求的正妻。 然而就是她,擒获了凶悍的马贼首领? 怎么可能! 卫嫤虽眼观鼻鼻观心,但实际耳听四面眼光八方。听晏衡三言两语间把她说成花木兰那样的女壮士,她下意识端茶挡住脸。看着自己袖口露出来的一小截细胳膊,她瞬间自信起来。即使芯子里女壮士,也不妨碍她外表是貌美如花的萌妹子。 于是对上刺史大人狐疑的目光,她灿然一笑,点头直接承认不说,临了还面带担忧地补上一句:“刺史大人可有甚么不对付的人?先前几日山路都风平浪静,到了草原反倒危险起来,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那像是受惊吓的样子? 袁宽撇撇嘴不信,而后本能地顺着他话想下去。他为官向来与人为善,即便偶有贪污,也不会随便加税让幽州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到底是谁跟他不对付? 稍微一想他脑子里就有了答案,这几年吴家一直在拉拢他。但从一介贫寒学子做到一州刺史,他所依赖的就是皇上信任。幽州地势险要,攻破这扇门,前方就是一马平川直奔京师。若他有什么歪心思失了圣心,不用多久这官也就做到头。曾经穷过,他比出身富贵的那些为官人更知道现在生活的来之不易,所以他很谨慎,只是与吴家虚与委蛇,不会轻易做决定。 他本以为这样就相安无事,没想到那边竟先下手为强。 “为官之人哪会事事顺遂,晏镇抚想必也清楚,想往上爬总会无可避免的得罪人。跟何况晏镇抚年少有为,或许此番飞来横祸,是京中有人针对镇抚。” 果然是老油条!明知有人嫁祸,一看未造成实际损害,就准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卫嫤并不讨厌这样的圆滑之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没道理全世界都要帮她。而且更重要的是,圆滑之人往往处事周全,跟他们打交道,只要注意着不吃亏,一般会很舒服。 晏衡是会吃亏的主? 先前她或许有疑惑,但在他跟袁刺史打太极而丝毫不落下风后,她是一万个放心。放下茶盏,她看向晏衡,隐隐期待他接下来的表现。 晏衡似有所感地扭头,给她一个“阿嫤放心”的眼神后,他扭头直面袁刺史。 “却如刺史大人所说,卑职性子鲁直,有意无意间得罪过不少人,其中有卑职的前上峰,吴功吴万户。这次西北大捷他被升为镇抚,后因贪墨卑职军功获罪而被贬为庶民。这番下来,我二人之间龃龉更深。故而此番卑职受难,即便写折子奏明事实,只怕半路也会被有心之人扣下来。” 说到这他站起来:“卑职惭愧,此事怕还得劳烦刺史大人。” 你那像是惭愧的模样?袁刺史瞬间明白,他为何能得罪那么多人。 说好的为官之人擅长打太极,一个眼神包含千言万语,一切尽在不言中呢?把话说这么直白,连让他装聋作哑推脱一番的余地都没有。 明明前面太极打好好的,大家一团和气,今晚招几个米分.头(余光看到晏夫人那张脸,他瞬间划掉这一项,他惯常叫那些米分.头比起来正室夫人实在拿不出手),大吃一顿压压惊,这事也就过去了。为什么非要把此事闹大,万一有心之人煽动挑的蒙汉不和,那他少不了吃瓜落。 烦!真烦!真的烦! 见袁刺史眉头拧成疙瘩,卫嫤跟着站起来,柔声道:“刺史大人可怕此事传出去影响不好?依我看不如推到瓦剌人头上。只在上奏时言明,瓦剌逃兵是人有意放出。” 袁刺史连连摇头:“空口无凭,不成、不成。” 卫嫤看向晏衡,后者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帕子中正是那截被割下来的箭头。再次说明一番两边迥异的冶铁之术后,袁刺史眼睛亮起来。 其实吴家这番做派他不气么?当然气!只是到了这个年纪,他更明白什么事该咽下去。吴家在京城经营多年,而他一直任地方官,在京城的关系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强龙斗不过地头蛇,更别提吴尚书官职比他大那么多,谁龙谁蛇一目了然。他要是莽撞的上奏折,到了御前指不定被吴尚书一党扭曲成什么样,到最后只能是他监管幽州不利,出了事还推脱责任,那会他只能吃不完兜着走。 但如今有了这证据,一切都会不同。 第23节 袁刺史脑子飞速地合计着。首先下克上是官场大忌,这事肯定不能直接冲着吴尚书去;其次到底是幽州哪个属官,放了俘虏出来想弄死吴镇抚再嫁祸于他。 差点被异己排除了的袁刺史,这会把主要精力放在了排除异己上。吴尚书那种庞然大物他管不了,也没功夫管,他首要目标是治理好幽州这一亩三分地。 “晏镇抚一路车马劳顿,不如先安顿下来,稍作歇息再行商议。” 袁刺史笑着说道,他这一州属官何其多,即便面上都听他的,也不排除众人暗地里有些小九九。一般的他不会管,但那几个阴奉阳违的出头橼子,是时候该烂没了。 想到能排除异己,他笑容真挚了些,看晏镇抚夫妇也觉得分外顺眼。甚至他都想到,虽然夫人回娘家探亲不在府内,让女儿出来招待一二,也让她跟晏夫人学学。 还没等他提议,对面晏夫人已经开口。 “刺史大人,”卫嫤皱眉,神色间有些为难:“这次我们将那枉死的牧民家眷一道带过来了,幽州城内有座有名的黄庙,不知庙中喇嘛可否为牧民主持火葬。” 主持火葬? 这主意好啊! 袁刺史兴奋地看向晏夫人,这位夫人不仅貌美性子端方,而且还冰雪聪明。他正愁该如何将此事往瓦剌人身上引,她就给他个现成的理由。 瓦剌人刺杀朝廷命官,英勇的蒙古牧民舍命救了朝廷命官。蒙汉一家永远是朋友,瓦剌人就是心肝黑透了的死敌。多好的民族团结,比朝廷下来的那些招安政策管用多了。 丧事不仅得办,而且还得大办! “贤伉俪来得正巧,本官听说这几日黄庙中的高僧贡仁波切正从藏地归来。贡仁波切不仅佛法高深,且向来慈悲为怀,定会超度义士亡魂。” 见他答应,晏衡借着说道:“卑职听闻火葬最好在亡后一天内开始操办,择日不如撞日,大人看这会启程前去拜访可好?” 这都不休息么? 只言片语中袁刺史也明白,一行人这一天内经历了什么。先是砍杀马贼,而后安抚好牧民,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夜路。换做是他早就累瘫了,而他们如今明明面带疲色,却依旧坚持给一个小小的牧民办葬礼。 袁刺史有些感动,他虽贫寒出身平日对幽州百姓多加照顾,但那是在不影响他享受的前提下。 “贤伉俪高义。” 晏衡扶住卫嫤作势往外走,听闻刺史所言忙谦虚一二:“一路行来,幽州城外乡村一派丰收景象,百姓安居乐业,可见刺史大人治州有方,实乃幽州之福。” 出府衙一路上两人吹捧一番,各种不要脸的话听得卫嫤都牙酸。站在晏衡身边,她狐疑地看着他侧脸。明明还是那张俊脸,一点都没变胖,怎么脸皮突然厚了那么多。 看来婚后对上她,他还是很收敛的。默默想象着他厚脸皮全开后的表现,卫嫤打个冷颤。 “阿嫤怎么了?” 晏衡关切的目光看来,卫嫤下意识地开口:“只是觉得巴图怪可怜的,而且阿衡与阿昀……” 说到这她顿住了,巴图只是没了阿爸。而阿衡与阿昀呢?没了娘不说,那个爹还不如没有,心下一阵感叹,袖子下她包住晏衡五指。 晏衡五指弯曲,回握住她五指,掌心的温度传到各自手指,温暖而贴心。 ===--- 听说贡仁波切有很大可能给阿爸主持火葬,巴图陷入了不可置信中。 “阿妈,真的是贡仁波切?那个跟活佛都邀请他钻研佛法的贡仁波切?” 乌兰妈妈也不敢相信:“应该是吧……幽州好像没第二位贡仁波切。” 宽敞的马车内,坐在母子对面的卫嫤笑道:“就是那位贡仁波切。如果不是巴图的阿爸早早看到马贼示警,指不定我们都会被马贼杀死。巴图的阿爸挡住了瓦剌人,是大英雄,一点都不比那些王公贵族差。” 每个男孩都是崇敬父亲的,巴图也不例外。他的骑马、射箭、摔跤都是阿爸亲自教的,在他心目中阿爸比远方的祁连山还要巍峨。而如今夫人说他阿爸一点都不比王公贵族差,他心中哀伤一点点被雀跃取代。 阿爸死的光荣呢!有贡仁波切在,他肯定能去长生天那。 比起巴图,乌兰妈妈想得更深一些。她知道贡仁波切佛法高深,部落里的小贵族火葬都很难请到。如今夫人竟然为他们请来,显然夫人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她对融入汉人生活有些恐惧,但有这样仁慈的夫人在,他们也可以放心。 袁刺史既然提到贡仁波切,那就是对此事十拿九稳。果然一路行到黄庙,一身红黄相间法袍的贡仁波切已经带领弟子们盘腿坐在大殿等候。 贡仁波切是位皮肤黝黑的喇嘛,虽然能从眼角的皱纹中看出他年事已高,但不比中原佛教寺庙内一个个皮肤跟枯树皮似的老僧,他额头跟脑门一样锃光瓦亮,圆睁的双眼乍看下去有些凶恶,再看上去却觉得有些顽强。 卫嫤明白,黄教与印度佛教不同。后者更多地教化人要心境平和、要吃苦忍耐,吃得苦中苦下辈子才能有福报,故而这种教义多为统治阶级所喜爱,因为他教化出的是一群绵羊般的顺民。而西北这支黄教却不同,扎根于气候恶劣之地,它存在的意义,更多的是激励人与天抗争,在艰苦的条件下生存下去。故而即便是得道高僧,贡仁波切看上去也不会那么面相慈和。 用一路现跟乌兰妈妈学的黄教礼仪与贡仁波切互相行礼后,没有太多繁文缛节,红黄相间满是梵文的寺庙主殿内响起悠扬的念经声,声音回荡,间或夹杂着铃声,渐渐让人心绪平静下来。 黄庙就建在幽州城内,随着念经声响起,城内不少百姓看过来:又有哪位蒙古人的贵族去世了么? 有好事者抻着脖子上前去看,却看到火堆旁衣着普通的乌兰妈妈和巴图。惊奇之下多问了一嘴,被袁刺史早先安排好的人告知来龙去脉。 原来死者不是蒙古人的贵族,而是一位普通的牧民。这位牧民,为救西北大捷中对抗瓦剌人有功的汉人将军,被伪装成马贼的凶狠瓦剌人射杀。 袁刺史扎根幽州城多年,手下很是有一班得力之人。比如现在,他找来的这个散播小道消息之人,就长了一张不亚于说书先生的巧嘴。本来很简单的事,经他口中一说,牧民形象瞬间英勇大无畏,让人肃然起敬起来。 市井之人无聊之余最爱听英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蒙人救汉人的事迹瞬间传颂开来。幽州城内不少人,突然想起了蒙人的好。那些人虽然糟蹋好东西,好好的良田不种粮食,圈起来种草放牛,但看起来也不凶狠。不过是比咱们汉人脸方点、额头高点、眼小点,但也没三头六臂多长只眼。而且他们还很热情咧,偶尔走远了讨口水喝,人家都不给水,而是直接给奶茶。那奶茶虽然味有点腥,但特别顶饿,喝完了一口气走老远路都不费劲。 离前朝蒙汉相争已经过去好久,在朝廷招安政策下,同居幽州的蒙汉两族已经许久未有纷争。甚至因为每旬互市,两族多有来往,彼此已有一定的认同。 如今这场葬礼,以及葬礼的主角——那个救了汉人的英雄,就像一根□□,瞬间将日益融洽的蒙汉关系推进了一大步。待到下旬开市,来贩马买盐巴的蒙古汉子,看到陡然热情许多的幽州城内汉人,惊恐着猜测汉人有诈,却哭笑不得的得知蒙古英雄的事后,心里那点芥蒂也慢慢消除。 自此两族同仇敌忾,开始对瓦剌人一个鼻孔里出气。 ☆、第38章 穿越之因 幽州草原上秋日的天空,比京城的还要高还要蓝。喇嘛庙处理在天地间,悠远的诵经声传来,眼前檀香袅袅上升的烟雾似乎能沟通天与地。 卫嫤本来不信神佛,但此时此刻置身此地,梵音阵阵,冥冥中她仿佛感觉寺庙天空上的云层中,那位仁慈的神正在注视着她的信徒。不知不觉她双手合十立在胸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心神却是这些时日来从未有过的放松。 “檀越果然异于常人。” 卫嫤睁眼,就见先前在大殿摹酢躞经的贡仁波切,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此刻他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肃穆和顽强,他在看着她,却又不知在透过她看向何方。 难道这位高僧能看出她身上古怪? 除去害怕外,卫嫤更多地是跃跃欲试。诚然她怕穿越之事被戳穿,但这种恐惧,早在卫妈妈来驿站找到她时已经历过。那时她也就明白了,被戳穿又如何?难不成将她当异类烧掉?那她还好奇烧死后的人会去那里。 其实很多恐惧都来源于未知,但偏偏卫嫤是个奇葩,她永远对这个世界保持着好奇。不论痛苦或欢愉,没接触的东西她都愿意去尝试一下,而不是凭着主观臆测就武断地将其拒之门外。 “上师佛法高深,不知可否为信女解惑?” 卫嫤是问过晏衡后才明白,仁波切是梵语里的称呼,需要各种她弄不懂的佛法灌顶,总之地位高也有真才实学,这称呼翻译成汉语就是上师。 “檀越非吾教信徒,” 被人拆穿了,她只是稍稍有些紧张,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自称。 “不过众生平等,檀越这边请。” “上师有礼。” 卫嫤随贡仁波切向院中凉亭走去,凉亭坐落于一颗银杏树下。银杏树叶茂密如翩跹的蝴蝶,初秋的树上挂满银杏果,龙眼大小的一颗颗白色小球点缀在绿叶间,坐在亭中都能闻到清新的果香。 “檀越可是异世之人?” 卫嫤端到嘴边的茶不敢喝了,她怕一口喷出来。开门见山就说这么大的事,这位上师可真是……不走寻常路。 “檀越莫要惊慌,我教活佛代代投胎转世,算起来你也是有佛缘之人。” 活佛……那不是传说中的幌子,不对,有些事她不信不代表一定是假的。自古以来宗教和君权的斗争就没断过,孰是孰非,究竟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这谁都说不清楚。 “确实如此。” 卫嫤没打算否认,什么人该瞒什么人不该瞒她很清楚。面前的贡仁波切,分明是难得的聪明人。他的聪明不仅表现在他佛法高深,更多在于他的人生智慧。方才匆忙间袁刺史不过派人过来传信,叫他帮忙做场火葬法事。他们从幽州府衙赶到黄庙的那么点时间内,他不仅布置好葬礼的一切,甚至安排好人配合宣传蒙古汉子的英雄事迹。 一点小事足以证明他的反应能力和执行力,这样的人想害她,她也挡不住。既然他选择私下和她说,至少证明她并无恶意。既然如此,那她还费尽心机藏着掖着干嘛,装.逼还是卖蠢? 更何况,如今她还有求于人。 “檀越心中可有困惑?” 既然贡仁波切诚心诚意的发问了,卫嫤也将一直存在心底的疑惑说出来:“实不相瞒,我想知道她去哪了?” 虽然她相信面前这位,但她也没打算贸然将老底交出来。若他真有本事,应该能算出她与红绫的关系。 而红绫,的确是她这些时日最关心的人。她占了红绫身体,享受了卫妈妈的宠爱,甚至还有世子的一腔愧疚以及愧疚后的诸多补偿,那本该得到这一切的红绫去哪了? “檀越可是说原魂?” 卫嫤点头,这位上师果然有两把刷子,只是他眼中一瞬间流露出的惊讶,又是怎么回事? “上师可知她去了何处?” 不说卫嫤,贡仁波切也心觉有异。他之所以知晓面前檀越来自异世,是因为般若法王当年以黄教密法推算新一代活佛降生之地时,曾经算到过她这一变数。方才一见面他便觉得她有些怪异,做完法事听袁刺史与晏镇抚聊到她夫人出身,他终于对上号。 可按她年纪,怎么都不该有此怀疑。顿了顿,他尽量简单地说。 “当年这具身体本没有原魂,檀越何须耿耿于怀?” 所以说是红绫死透了她才过来的,不是因为要接纳她的穿越才害死了红绫,卫嫤心中一松。卫妈妈待她极好,只要她不是压弯红绫的最后一根稻草就好。放松下来,仔细回味着上师的话,她敏锐地捕捉到一个词。 “当年,不知上师所说又是何时?” 贡仁波切倒没再隐瞒:“十五年前,般若法王启动密法欲寻活佛转世之处,却推算到千里之外京城的变数。” 卫嫤面露急色:“十五年前的七夕?” “确实是七夕前后,当日般若法王还有异,说缘何异世之魂能来此。今日一见施主,显然是有大功德之人,此时也就好解释。” 贡仁波切后面的话,卫嫤虽然听到了,但完全反应不过来。如今她脑子里全是“十五年前的气息,京城有变数”。 她总算明白了,为何明明她没有刻意伪装,卫妈妈以及世子却一点都没察觉出异常。明明许多大越的规矩礼仪没学过,但她下意识地就能做成那样。 因为她本来就是红绫,红绫就是她。 那她原本十五年的记忆呢?吴氏那顿板子不重,怎么可能伤到她脑子?而且从卫妈妈为数不多的回忆中,她虽然从小聪明些懂事些,但也没什么过人之处。这一点都不像她的性格,就算再受侯府重视,她也不会给人为奴为婢那么多年。 满腹疑惑,很快便从贡仁波切那得到了答案:“即便功德强如活佛,也不是一转世就能想起所有事。” “那活佛会不会活到一定年纪,再忘记过去那些年的事?” 贡仁波切顿了顿:“这……未曾听闻。” 卫嫤垂眸,她想起来了。那一夜在乔戈里峰露营时,她为大姨妈所苦,直到后半夜才睡着。半睡半醒间,她隐约听到帐篷外的惊呼声,然后一阵寒意袭来,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应该是死在了雪崩下,然后胎穿了。出嫁前她与卫妈妈睡在一处,卫妈妈曾与她说过,怀上她之前,正逢卫父随镇北侯楚英出征前。卫父乃是楚英贴身小厮,出征前自然随他参与各种场合,跟着昼夜颠倒还天天喝醉醺醺回来。在她出生之前,又恰逢卫父战死的噩耗传来,当时她伤心过度晕了过去,当时把脉的大夫曾说她腹中胎儿可能有异。 如今前因后果串在一起,她突然有了大胆的猜测。也许从一开始,卫妈妈怀上的就是死胎。然后恰逢丧命于雪崩中的她穿越过来,所以才有了日后的红绫。而当时的她太过虚弱,忘记前世之事,只留了一丝本能。 至于如今她为何又失去那十五年的记忆,连卫妈妈都不太清楚,估计只有经手这一切的吴氏才明白。这点虽然她不确定,但慢慢来,终有一日她会弄明白。今日知晓她就是红绫,卫妈妈的宠爱不是偷来的,已经足够她高兴。 “多谢上师解惑。” “檀越不愧是有大功德之人,贫僧本有一事相求,如今看来不必多说,日后檀越也自会做到。” 大功德……好像他都提好几遍了,别这么抬举她成么? 第24节 等等,莫非是她前世那份遗嘱?说实话她不是什么高尚的人,一般朋友有事她都帮亲不帮理。偏偏她家那帮亲戚,实在是恨得她牙痒痒。所以在父母过世后她就立下遗嘱,若她不幸身故,所有钱都专门成立一个基金会,帮助孤寡老人、抗战老兵、失学儿童、看不起病的穷人以及各种需要帮助的弱势群体。 同时闲来无事,她还专门设立了一套规则,对所有需要帮助的人量化评分,基金会所有资金公开透明。虽然钱是她的,但接受全社会监督。以防她的钱用来养x美.美或是给x十字会高官买了帝都豪宅。 难道这就是功德? 苍天可鉴,她真心不是为做慈善啊。她还没那么伟大,她就是想气死那些一天到晚算计她钱的极品。制定严苛的规则确保能帮到需要之人,也是为让他们机关算尽都拿不到钱。 “上师还是说出来吧,我向来不喜欠人人情。今日上师不辞辛劳为我答疑解惑,若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我自不会推辞。” 卫嫤没自称信女,反正贡仁波切都看出她不信黄教。 对此贡仁波切只是神秘一笑,满是智慧的双眼信任地看着她,而后起身一路离开凉亭。 卫嫤敢保证,从她见到贡仁波切后,最后这个眼神,是最符合他得道高僧身份的神秘眼神。但就是这个眼神,却让她恨得牙痒痒。 到底什么事是一位高僧做不到,不惜泄露天机也要求她的。这事肯定不小,不说出来她肯定心里放不下。 “啊,好烦。” 跺跺脚卫嫤有些抓狂,处理完火葬一应事宜后匆忙找来的晏衡,刚跨进后院,便看到她似乎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阿嫤可是不舒服?” 卫嫤摇头:“我被上师弄糊涂了。” “上师?”晏衡一时没反应过来。 “恩,贡仁波切。”卫嫤有些咬牙切齿地说着:“他为我讲了一会佛法,指点迷津,让我许多事都茅塞顿开。最后他才说,之所以指点这些事,是因为有事吩咐我去做。” 晏衡了然地点头:“阿嫤可是为这事为难。” 卫嫤眉头皱得更厉害:“若是真有事让我为难倒还好,关键是他什么都没说,只说此事我定能做到,然后留下神秘的笑容就走了。” 晏衡放松下来,小心拍着她的背给她顺顺气:“阿嫤莫慌,贡仁波切不仅在幽州城,在整个黄教中都颇有地位。他为人睿智而宽和,从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既然他笃定你能做到,那此事于阿嫤而言应该不难。” 晏衡声音不疾不徐,话语中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卫嫤逐渐冷静下来:“既然如此,为何他不直说?” “许是他觉得阿嫤聪慧,能领悟他意思。” 晏衡只不过是随口安慰,卫嫤却茅塞顿开。方才贡仁波切提最多的是什么,绝对是功德。而黄教立教之处又在做什么?是一代又一代萨满和先知,一个负责医治部落红的病患,一个负责预测和预防自然灾害。两者相辅相成,让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先民顽强地活下来,并且越活越好。 没想明白是她还只是烦恼,一旦想明白后她几乎要哭了好么? 她来西北是为了晏衡,为了让他在履行皇上密旨时不被渣爹后妈打扰,然后圆满完成任务高升带她过好日子,不是为西部大开发啊! “臣妾……做不到啊。” 晏衡面露怀疑:“阿嫤在说什么?” 卫嫤连忙摇头:“没什么,大概是我想太多。” 晏衡看着她眼底的青黑,昨天遇到马贼时,她手握木钗擒获独眼龙的利落让他崇拜,而如今她脸上的疲惫则让他心疼。 “忙活了这么久你也累了,袁刺史在府衙收拾了一处小院,咱们快些回去,你也好生歇歇。” 被她这么一说,卫嫤直觉得一股倦意从脚心一直钻到头顶,源源不绝她恨不得立刻睡过去。半靠着晏衡,将绝大多数重量转移到他身上,她一路往黄庙外走去。 待两人走后,黄庙最高的庙宇中,贡仁波切从窗边移开,望向庙内纯白色的佛塔,神色宝相庄严。 而出了黄庙后,打起精神安慰了乌兰妈妈和巴图两句,在母子俩连声感激中上了马车的卫嫤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正是因为她想晏衡把官做大,跟着她能过上不受人欺负,可以如吴氏那般“耀武扬威的好日子”,日后才为“博政绩”绞尽脑汁,而这正应了贡仁波切最初的期待。 幽州府衙建得很好,虽然不如柳府来的精致,但胜在地方大。即便是临时收拾出来的一个待客小院,也比她在京城住过的卫家四合院大。 院中正房、卧房甚至厨房都一应俱全,他们带来的人大多成了伤病号,这可高兴坏了晏衡。他终于可以再给阿嫤烧洗澡水,甚至有可能服侍她洗澡。 心下隐隐有期待,在将水提进来后,晏衡磨磨唧唧就是不肯走。 卫嫤心觉奇怪:“阿衡怎么还不关门。” 晏衡支支吾吾:“阿嫤可是累了,要不你先睡,我帮你洗。” 他在说什么?卫嫤逐字逐句掰开回忆一遍,见房门还没关上,泡在热水中,拿起旁边木头舀子,隔着屏风她朝门前那道影子扔过去。 “才认识袁刺史多会,你就跟他学坏了。还不快出去,我累你不累啊。如果等会我洗完,你还脏乎乎的,那今天你别想来床上睡。” 在给媳妇洗澡和跟媳妇一起睡中权衡再三,晏衡飞速还回舀子退出去,他还是保住现有福利的好。 ☆、第39章 玉环成双 作为摆脱崎岖山路后的第一座城池,晏衡自动缓了两天行程,一是让乌兰妈妈和巴图料理后事,最重要的则是让卫嫤缓两天。 虽然入城第一日,她表现的跟没事人似得。但当晚两人入睡时,她却是噩梦连连。抱成一团紧贴着缩在他怀里不说,睡到一半都带着眼泪惊醒。 她还是被那些伪装成马贼的瓦剌人吓到了。 莫说是被娇养大,从未见过血腥的阿嫤。就连在西北军中洗礼了三年,中途历经大小战事无数的他,也不敢说自己无动于衷。 “幽州这边的山水倒不错,阿嫤是第一次来,咱们一道去看看。” 卫嫤脸色有些苍白,她没告诉晏衡的是,昨日把他赶去洗澡后,她就后悔了。与贡仁波切谈论一番后,她总算解了穿越来最大的疑惑。然而没了最大的心事,她就有心思去想别的小事。宽敞的卧房内只有一人,浸在热水中全身放松,她不由地开始漫无边际地想。闭着眼睛撩起热水往身上泼,同样的触感让她想起马贼温热的鲜血液喷到脸上时的感觉。 虽然水足够温热,但当时她依旧全身每根汗毛都竖起来。她甚至都不敢睁开眼,就怕睁开后发现幽州府衙是一场梦,她实际被马贼掳了去,在山寨中的遍地篝火旁才感受到一股温热。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她头晕目眩,连皂角都没用,湿着身子趴在床上,将自己缩成一团躲进被窝里。 明明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还是忍不住害怕。直到后来晏衡的气息传来,靠在他怀里,她才有点安定的感觉。 但她还是没睡好,这会脸色有些发白,眼底更泛着青黑。这会听他提议要去城外转悠,她第一反应是,不会再遇到马贼吧?没问出口理智就告诉她,幽州城附近治安绝对有保障。确定安全后,抬头看向同样眼底青黑的晏衡,他大概也被她折腾的一夜都没睡好。 以两人目前的身体状况,能负荷游山玩水这种负重暴走的纯体力活? 别瞎折腾了,目前情况还是宅着最舒服。 这是卫嫤心底最深的想法,但看晏衡神色间止不住的担忧,她也知道现在不宜宅。这宽广到可以跑马的幽州府衙,宅里面很难让人不胡思乱想。 那就:“出城未免太累,到时还得劳动袁刺史,要不咱们去黄庙听上师讲经可好?” 换个特辟邪的地继续宅,而且她还有机会打破砂锅问到底,弄清楚这位得道高僧到底想要她做什么。 晏衡的本意就是带阿嫤出去走走,有点事分散她心思,也就不会再胡思乱想。虽然黄庙内人多,不如游山玩水的两人独处来得诱人,但只有阿嫤愿意,一切都好说。 于是到最后,本来计划好的甜蜜出游两人世界,变成了一起去上佛法普及公开课。 敏锐地察觉到晏衡情绪有些小失落,卫嫤灵机一动,在他吩咐人备车时出声拦下。然后她进屋拿出两套朴素的衣裳,又叫晏衡帮她梳个简单发髻,头上只插一支固定用的银钗。素面朝天一身清爽,两人如市井间一对普通的夫妻,并肩出了府衙门。 “阿衡可还记得,咱们成亲后第一日,便是这样去的锦绣阁。” 晏衡翘起唇角,脸上哪还有方才的一丝失落:“你可不是这样去的。” 怎么不是了?卫嫤反应过来,宽袖下两人勾着的手轻轻掐一下他手心:“背着我走一回,阿衡现在想起来还委屈了不成?” 晏衡叹气:“现在的确是不好受。” 卫嫤斜他一眼,眼中满满威胁:“你还真敢说,那天可不是我主动求着某人背。” 晏衡另一只手绕过来,想摸下她气鼓鼓的脸颊,被她躲开后,他绷不住脸色笑出声:“我是想着,在京城时能背着阿嫤,现在却背不到,这不才不好受。” 卫嫤缓缓脸色,语气中满是骄傲:“你想背?” 晏衡点头:“阿嫤没睡好,要不我背着你过去?” 卫嫤向前滑一步:“街上这么多好玩的,好多我都没见过,被你背着可就见不着了。” 边说着她边向旁边一间商行走去,一进门她就感受到幽州与京城的不同。这里的东西普遍大只,而且样式也简单,尽管这样也不能说难看。简单的设计中,透出一股过分精巧而缺失的大气。 一路捋着柜台顺过去,在角落里她看到一对玉环。玉环颜色有些驳杂,上面雕刻着青铜鼎上那般直线条的花纹。明明乍看上去不是那般惊艳,但就是对了她眼缘。 而跟在后面的晏衡从来只有一句话:“这对玉环怎么卖?” 掌柜的是个有眼力见的,这位夫人虽然衣着普通,但无论是相貌气质,还是那嫩到能出水的皮肤,都不是一般人家能养出来的。于是他给出了一个很公道的价钱。 然后晏衡利落地掏银子,只要跟阿嫤单独出门,他都带那只两层的荷包。一层装铜钱,用来买些街上的小玩意;另一层装些散碎银子,用来买些贵一点的东西。至于再贵的,他怀中还揣着各种面额的银票。 掂量着荷包中的碎银子有些不够,他干脆掏出银票来。 卫嫤喵一眼他荷包中的碎银,那是这个月领俸禄后,她给发的零用钱。她本来算着零用钱有些不够,没想到晏衡把“卡”掏出来了。 看着他手中一厚摞各种面额的银票,卫嫤脸有些黑。成亲前世子作为义兄背她上花轿,特地嘱咐过她一定要看好家中钱,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如今晏衡虽然看起来没变坏,但他明面上说好好的,俸禄全交每旬领零花,到头来却私藏这么多。 “阿嫤,掌柜的说这对玉环是古董。” 晏衡付完银子,又叫掌柜寻一大小合适的匣子包好,敞着匣子盖捧到阿嫤面前。预料中的开心然后在他脸上盖戳没有出现,她脸色有些冷,眼神透过匣子,看到他手中还没塞回去的银票。 “那个……” “阿衡手里的银票是怎么回事?” 阿嫤还肯问他就好,晏衡松一口气,一五一十地说道:“伯安兄从西北订了一批调料,有花椒、辣椒,那些商队越过大漠运来的调料价比黄金,这几年来一直是我经手。这次离开京城时,他托我带些货款回去。我原本想着等咱们回凉州,你稍微熟悉下,再将此事交到你手上。” 原来如此,见他紧张的模样,卫嫤心中多云转晴。刚才她是有一瞬间的怀疑,不过也只是一瞬间。从相识到现在,晏衡的信用记录一直良好,仅这一次事还不至于让她武断地去否定他。 她接过匣子,近看两枚玉环,两者形状相似,但一枚颜色偏深,一枚偏浅。深色那枚上花纹有些霸气,而浅色的上则稍显柔和。拿起来后,沁凉的触感后便是温润。虽然她不懂玉,但摸着这么舒服,想必玉质也差不到哪去。 将浅色那枚放回去,她拿起神色那枚,微微欠身打个死结,系在他腰间绺子上。 抬起头她打量着晏衡,果然她感觉没错。两人上街所穿衣服偏素雅,这枚玉环刚好画龙点睛。即便忽略这身衣裳,略深的玉色也与晏衡极为相配。 “很好看。” 见她终于高兴了,晏衡彻底放下心。同时他心里又记下一条,以后重要的事一定要跟阿嫤商量。这次他正在身边,她又肯听他解释,算他运气好。若他在军中时,她不小心发现什么,那可如何是好。 “阿衡也帮我系上。” 从阿嫤手里接过另一枚玉环,晏衡这些时日给她梳三十六变发髻的那双巧手突然不听使唤起来。僵硬地勾着她腰间绺子,略带凉意的初秋,打一个结却累得他满头大汗。 看到这样的他,卫嫤抿抿唇角。这人……人后那么大胆连要给她洗澡都说得出来,人前却又羞涩起来。这股子反差尽,可真是完全合了她萌妹子外表下那颗女汉子心。 待到他系好,她拉着他,两人站得近了些,玉环一左一右恰好对在一处,颇有点成双成对的意味。 “好看么?” 晏衡点头:“阿嫤好看。” 迎着光卫嫤拨弄下玉环,不知不觉间,她的惊恐散去了不少。 那些马贼作恶多端,本就该死。那会若不是他们血溅当场,那横七竖八缺胳膊断腿倒在地上的就会变成他们这些无辜的人。到那时她连命都没了,又哪能像今日这样,跟阿衡沐浴着幽州城的秋阳逛街。 这些道理一开始她都懂,但直到玉环相碰发出的清脆响声,让她真切地感受到活着的美好。有这一个契机,才让她真正去接受、去面对这一切。 “阿衡也好看,”卫嫤笑眼弯弯,自心底发出的笑意能感染每一个人:“咱们快些去庙里,再晚了怕是赶不上讲经。” 晏衡点头,扶着她迈过门槛。 “我还想给巴图阿爸添点香油钱,” 第25节 晏衡笑着答应:“好。” “钱是好东西,有了钱能买房子,能买田地,能买奴仆能买马车。我们多给他添点,让他在另一个世界多买些人手,好找那些射杀他的马贼报仇。” 晏衡顿了顿,而后眼神越发宠溺:“阿嫤说什么都好。” 到了黄庙后,卫嫤直接抽走了晏衡怀中银票面额最大的一张,添了五百两的香油钱。时下花销大多以铜钱计,一枚铜钱可以买两个大包子,一两银子可以换一千铜钱。她这极端酷炫狂霸拽的土豪作风,直接镇住了一大早来听经的幽州百姓。 被众人围观者,卫嫤神情肃穆,双手捧着银票走到功德香面前,展平塞进去后,听着旁边的抽气声,话语中带上一丝沉重。 “贡仁波切,昨日火葬的死者,也算救了夫君与我一命。今日添些香油钱修缮黄庙,也望佛祖有灵,庇佑他一二。” 晏衡神色激动,成亲后阿嫤依旧喊他阿衡。这还是她第一次喊他夫君,而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面。好高兴,耳朵怎么又开始发热。 而众人的反应则是更炸开了锅,昨日开始便沸沸扬扬的蒙古英雄传言竟是真的。这不被救的朝廷命官就携夫人,衣着朴素亲自来添香油钱。 来听经的半数蒙古人更是激动,幽州城内当官的多是汉人,蒙汉起了争执一般是蒙古人吃亏。再者他们也了解瓦剌人,那些人可不管瓦剌与蒙古两族同根同源,遇上了他们照样抢,那汉子的死也跟这当官的没多大关系。 没想到他却如此郑重,非但请动贡仁波切亲自来主持火葬不说,甚至连衣裳都特意换成粗布素麻衣,顶着虚弱的身体亲自来黄庙捐香油钱。这样面面俱到,简直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看来这个汉人官员,人是真的好,有咱们蒙古人的重情重义。 众人的情绪,在乌兰妈妈和巴图到来后达到顶峰。 昨日火葬过后母子二人顺便住在庙里,斋戒哀悼,听到风声后他们出来,恰好看到那位提议为阿爸举行贵族才能享受的火葬的漂亮夫人,往功德箱里塞一张纸。 听到几个蒙古汉子喃喃自语,母子俩才知道,那张纸就是他们很少见的银票,而且还是五百两。五百两啊,那可不是五百个大钱,就算阿爸没死前,把家里牛羊全卖了也凑不齐那么多钱,而如今夫人却一下子拿出这么多,给阿爸添香油钱。 感激到不知如何是好的母子二人跪下来:“那天明明是夫人和大人救了我们。” 周围太嘈杂,两人的话只有离得近的卫嫤、晏衡和贡仁波切听清楚了。其他人只看见,英雄的家眷对他们夫妇感激涕零。这一幕深深印在所有人心底,尤其是蒙古汉子,随着季节变幻他们向西迁移,放牧无聊途中,有人把此事编成了歌谣。悠长的蒙古长调回荡在辽阔的草原,连带着晏衡的侠义名声,一同唱进到蒙古人心中。 当然这只是后话,扶起乌兰妈妈和巴图,卫嫤和晏衡寻一处坐下来,与所有人一道听贡仁波切讲经。梵文的经书她听不懂,但经文中的平和,却一点点消磨着斩杀马贼所留下来的戾气。心境逐渐平和,她闭上眼,听得越发全神贯注。 见她这样专注,连那一小部分坚持蒙汉世仇,说她装模作样的人,也终于对她有所改观。 当然沉浸在经文洗涤中的卫嫤,丝毫不知她这张过分吸睛的脸吸引过来那些目光,在看到她如此虔诚后,会产生多大的凝聚力。而后在贡仁波切讲完经后,她硬缠着进了禅房,软磨硬泡东拉西扯试图问明他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然而这次大师端起了高深范,无论她怎么问,他始终笑而不语,一副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模样。 旁人见她热切地跟在贡仁波切身后,还当她真的虔诚,本来很好的印象这会更是被无限美化。一直到宵禁将起,她依旧没问出来。失望地回幽州府衙后,看到袁刺史羡慕嫉妒恨的目光,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第40章 初至凉州 京城 入夜,乾清宫侧殿灯火通明。宫娥将一盘盘精致又美味的菜肴摆上桌,规行矩步不出一丝声响。 伴驾的淑妃用公筷夹一片开水白菜:“最近秋干物燥,皇上多吃点清淡的。” 庆隆帝皱眉,他无.肉不欢。常人顿顿吃肉都会腻,但他生来是皇子,不当皇子后又成皇帝,自有人变着花样给他做肉菜,保证他一辈子都吃不腻。 “淑妃不必费心,昨日太医还给朕请过平安脉。” “皇上。” 淑妃声音依旧柔和,握着筷子的手也依旧强硬。 庆隆帝无可奈何:“朕吃。” 开水白菜是用吊好的高汤煮熟,入口味道并没有想象中差。庆隆帝咽下去,想到昨日太医号脉时隐晦地提过,要他适当用些蔬菜。 他也知道要膳食平衡,可坐到他这位置,想随心所欲实在是太简单了。尤其是随着他登基多年积威日重,现在后.宫敢“忠言逆耳”的也就剩一个淑妃。 “哎,幸好有爱妃在身边,不然朕这饭指不定吃什么样。” 淑妃被庆隆帝那声“爱妃”叫的起一身鸡皮疙瘩,强忍住她笑道:“宫中不知有多少人关心皇上,我这只是做个本分。” “他们?” 庆隆帝冷笑,几个高位妃嫔全都在为儿子争。那些进宫时日短,鲜嫩的新人倒是有几个胆子大的,但见识又怎么能跟淑妃比。 “阿怡从宫外带进来的米分真不错,淑妃这样,倒让朕想起你初进宫时的模样。说来朕今日还接到封有意思的折子。” 淑妃给自己夹一块开水白菜,什么都不说,只静静的听着。这么多年下来她有数,庆隆帝既然开口了,她不问他也会继续说。 “有人看朕钦点的镇抚不顺眼,放出幽州的瓦剌俘虏,假装马贼半路刺杀。” 淑妃面露惊愕:“这……” 她知道庆隆帝这样说,证明人还没死。但万一伤了呢?本朝选官,除去皇帝特殊爱好喜欢字迹有风骨的人外,最重要的便是容貌。后面这一条,是打越太.祖那会传下来的,多年下来基本成了朱姓皇族祖训。其貌不扬之人,做个外放的四品官已经是极致,想再进一步立足早朝那根本不可能。 韦相后人好不容易有个出息的,她那文史侯府年事已高的娘尤为关注。刀剑无眼,万一晏衡脸上被人来一刀,或者被人砍断个胳膊腿,那这官几乎就做到头了。她无所谓,顶多感伤一会;但娘上了年纪,对有些事执念特别深,她总念叨着班家对不住韦相,要让她知道这事,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晏衡娶的媳妇是个能干的,一个人三两下解决了领头的马贼。” 这应该是没事吧,淑妃感慨道:“听起来可真是凶险。” “凶险?依朕看,有些人分明是想分茅裂土。马上近中秋,草原上的猎物正是最肥美的时候,朕上次秋闱,算算好像过去十年了。厚熙、阿怡,还有那些小一点的孩子也都没出过京城,是时候带他们去看看了。” 淑妃并没有劝谏,她知道帝王出巡劳民伤财,可现在的大越国库充足,也不是花不起。而且最重要的是,皇上去西北走一圈,当地蒙古人感沐圣恩,也有利于西北安定。 更何况,自己的一双儿女还能跟去开阔下视野。读万卷书,终归不如行万里路。 “那我先代厚熙和阿怡谢过他们父皇。” 见淑妃也赞同,本就极有谱的庆隆帝,心下更是多了一层保障。就像自家精工细作的产品通过欧盟检验时的心情一样,明明有自信,但这样更安心。 面容舒展,他也来了打趣的兴头:“爱妃替厚熙和阿怡谢过了,那你自己打算如何谢朕?” 她……也跟着去? 淑妃摸摸自己半老徐娘的脸,她本以为有厚熙和阿怡占了圣眷,自己这次大多要留守宫中。可现在,瞧着庆隆帝认真的神色,她罕见地呆滞了。 庆隆帝开怀大笑:“朕方才说错了,爱妃现在,才像刚入宫时的模样。” ===--- 同一片夜空下,随着夜幕降临,赶在宵禁之前,卫嫤与晏衡终于赶到了凉州城。 凉州城驻地于武威郡,离西边的酒泉郡还有一天距离。今天想赶回去是不可能,众人只能临时在城内找间客栈住下。 马车赶进客栈后院,卫嫤领着一行人上楼。即便要了客栈内最好的几间天字号房,打开房门后她还是震撼了下。 桌椅板凳虽然样式简单,但胳膊腿俱全,能够正常使用。但平常用惯了干净东西的她,还是眼尖地看到了木头缝隙中的泥。桌子上一套茶壶,打开茶壶盖,不说壶身里面的茶垢,单壶盖与户□□界处,都因太黄而有些发黑。 谷雨满脸嫌弃:“夫人怎么能用这样的东西,大人也真是,明明有府衙可以住。” 边抱怨着她边往床边走去,摸到被子后她尖叫出声:“天啊,竟然是湿的。夫人,这可是西北,来这一路上咱们每人捧个水壶,一时辰一壶水,不然嗓子都干得冒烟。就这样被子还是湿的,这得几年没晒了。” 随着谷雨的碎碎念,一个与京城完全不同的凉州,完整地展现在一行主仆面前。这里干旱、落后,乍看上去与京城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谷雨。” 卫嫤喝止住谷雨,就见天字号房门口,掌柜娘子抱着崭新的被褥,满脸尴尬地站在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掌柜娘子莫要介意,我家丫鬟向来嘴上不饶人,乍来西北她有些水土不服,一上火性子有些暴躁。” 她脸上满是歉意,说出的话也十足真诚。但听完后掌柜娘子却更尴尬了,她连连摇头道歉。 “没弄干净本来就是俺不是,俺当家的开家小店,平常净是些粗汉子上门,实在没想到大人和夫人会来。这是俺家娃要成亲,入了秋刚做的新被子,夫人您将就着先用着,俺这就给你铺好。” 西北虽然条件不好,但最起码百姓淳朴。想到这卫嫤歉意更浓,谷雨那些话本来也没多大事,但偏偏就让掌柜娘子听个正着。当着人面说人不是,不管有心无心,总归是他们不对。 “这怎么好意思呢。” “夫人身上这么干净,睡过的被子肯定不会脏,不碍成亲用。” 在她迟疑期间,掌柜娘子已经掀开了床上原有被子。双臂伸开扫扫床上,大红缎面的簇新被子放上去,马上就要往上铺。 “阿嫤这是?” 跟巴图进后面安置马车的晏衡,一上楼就看到房门口的热闹。 看到晏衡怀中抱着的被子,卫嫤松一口气,忙上前拦住掌柜娘子:“掌柜娘子,我夫君带了被子过来。您这被子是留给新媳妇用的,还是赶紧收起来吧。” 掌柜娘子憋的脸通红,连声抱歉,搞得谷雨都不好意思了。 “掌柜娘子,我就随口一说。其实没跟着我家夫人前,我在家睡得比店里差好多。只是我家夫人身上有伤,我只是一时心急。我真的不是有意,不好意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掌柜娘子倒也干脆:“姑娘说哪里话,事是俺做得不对,还不许你说了。夫人自己带的被褥倒比俺家的好很多,俺就不献丑了。” 说完她再对晏衡道一声抱歉,抱着被子快步走下去。待她走后,卫嫤白了谷雨一眼,见她颇不好意思,她也没多计较。毕竟谷雨是真没坏心,一路走来她比谁都能吃苦。 “行了,去铺床。” 支使谷雨去铺床,在晏衡歉意的眼神中,卫嫤踢给他一个凳子,自己随便找个凳子坐下来。 她是很爱干净,有条件谁愿意脏兮兮的,但没有条件的时候她也不会娇气。前世她爱旅游,不是所有风景好的地方都有星级酒店,十块钱一晚的上下铺八人间青旅她也住过。最起码比起那会,现在还有个单间。 “阿衡那么看着我干嘛,这客栈不漏风不漏雨,住着不挺好?反正咱们赶了一天路,衣裳也不干净,好不容易找个地休息,也没必要那么讲究。至于其它的……立秋去厨房烧点水,烫一烫茶壶杯子。立夏问问掌柜娘子灶上还有什么,随便搞一点吃的。现在都过了用饭的时辰,简单点就好,别太打扰人家。” 二婢领命刚要下去,她想了想,又说道:“这边缺水,烧水时尽量省着点。好了,你们去吧。” 听她一点点的吩咐下去,明明赶了一天路很是劳累,但她却丝毫没有厌烦,晏衡心下触动。 他自幼呆在凉州,这次从京城回来,都有些觉得记忆中千好万好的家乡,比之京城实在有差距。没想到自幼在京城锦衣玉食长大的阿嫤,竟然能做到这一步。 “阿嫤。” 听到他喊,卫嫤扭过头,就看到他脸上复杂的情绪。 叹口气,她揉揉疲惫的额头:“阿衡,我不会违心说凉州比京城好。这边东西不如京城精致,连用口水都得省,的确有诸多不便。但这里是你家,不是么?” 这就是卫嫤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对着最亲近的人,她不会说违心的话。她放弃京城的安逸日子,来这基础设施不够完善、甚至连个像样客栈都找不到的凉州,就是为了晏衡。 “阿嫤……” 晏衡唇角阖动,头一次痛恨自己读书少。这种时刻,他竟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感动。 想了想,最终他从怀里掏出一沓银票:“这些你收着。” 卫嫤还在等他超常发挥,说出什么腻死人的话。左等右等,就见他就掏出一沓银票,直接拍桌上。 这简直是超超长发挥! 这招谁教他的?赶紧拖下去再教几招好不好。 卫嫤从不觉得一个男人拿钱给女人是在侮辱这女人,实际上,男人比女人更理性。对大多数男人来说,他们每日应酬辛苦赚来的钱,绝对比女人重要。所以前世她常见到一个怪现象,一个坚持aa持家有方的贤惠女人,往往比拼命花男人钱的败家女人,更容易被男朋友甩。究其原因,不过是男人舍不得他投女人身上那些钱。 不过言归正传,道理她都明白,但她还是做不到心安理得挥霍另一半的钱。以前是她钱足够多,只有别人做小白脸的份。现在……纯粹是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爽归爽,她还是把银票推回去:“这是陈大哥的货款,你自己存着就好。” 晏衡还是没收:“咱们赶巧了,明天正好是酒泉郡开互市的日子。早上从武威走,刚过上午就能到酒泉,那会互市的热闹劲也就散了,我正好带你去见见他们。” 卫嫤当然不会拒绝,在通源商行时,她想过做玻璃生意。但是专业人才丁有德留在了京城,而且凉州这边玻璃产业没有丝毫基础。从零开始太难,她便暂时按下这念头。但是她不想跟个米虫似得一直被人养着,她也想自食其力。 第26节 一路上闲来无事,她想过很多主意。卖包子、打首饰、开脂米分铺子,这些小本买卖做起来简单,做好了收入也很可观。但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她条件那么好,要本钱有本钱,要人脉有人脉,要生意头脑有生意头脑,没必要把自己放那么低。 想了一路,直到在幽州城买那对玉环时,晏衡拿出陈伯安给的货款,她一下有了着落。原本她以为,晏衡一个当兵的,平日训练偶尔打仗不说,还得应付吴家算计,本来应该够忙,他跟那些生意人应该也只是最常见的勾结关系。他利用手头资源给他们门路,那些生意人则回报他些银钱或干股做孝敬,这种事她见过很多。 没成想他不仅提供门路,而且还插一手,直接当起了中间人。这样一来,他能认识不少商家和客户,这些恰好是做生意的根基。而好巧不巧,她最擅长的就是这一环。她敢保证,即便她是个女人,认真起来也会比晏衡做得好。 这样盘算下来,她便有了打算。去凉州后,她要把晏衡原本那点生意做大。让他往后行走官场时,再也不用为必要的打点银子发愁。而他官做好了,她生意也更好做,一想到官.商勾结的美好日子,枯燥的旅途也格外快起来。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晏家不会扯后腿。 想到晏家,卫嫤看向沉浸在自己打算中的晏衡:“阿衡,明日不先回家一趟?” 晏衡顿住,每每跟阿嫤呆在一起,他都很舒服。尤其是刚才听她表白,是因他才不嫌弃西北的苦寒,晏衡心里跟三伏天喝了雪水似得透心爽,哪还有心思去想晏家。 不过晏家还真是绕不过去,心下一阵厌烦,面对卫嫤他强行控制住脾气:“不用。” 卫嫤倒是没那么讨厌晏家,那几个极品亲戚,帮她完全规避了婚姻第一头疼的婆媳关系。这也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为何?” 晏衡面露得意:“我是朝廷命官,得先去衙门点卯。衙门离家有些远,赶不回去。” ☆、第41章 酒泉私宅 虽然经历了换被褥风波,但这一夜卫嫤睡得很踏实。 因为她能明显感觉到,入凉州后晏衡气息也随着沉稳下来。前面在京城他依然让人信得过,但到了凉州后,他眉梢更加趋于平和,周身气场也与这边完全融合。虽然这变化很微小,但作为枕边人她还是清晰感觉到了。 天还蒙蒙亮,她便在楼下传来的炝锅声中醒来。 “阿嫤醒了?” 晏衡的声音中带着几丝迷糊,显然他还没睡醒。 “恩,你接着睡,我去看看乌兰妈妈和巴图。” 作为英雄遗孀和遗后,两人本可以留在幽州。袁刺史会拨给他们一块专门的奖励,保证母子二人日后生活没问题,但临走时他们还是跟了上来。 她明白乌兰妈妈那点小心思,但人自私点没什么,只要大面上做人没问题就行。 一路上乌兰妈妈很守本分,而且她年纪大经历的事多。很多东西,比如大姨妈,谷雨没来过压根不知道,一开始早上收拾床发现的时候,还当她屁股上的伤又复发。惊动了晏衡,连带着他也急到不行。 卫嫤当然知道这是什么,离京前卫妈妈也给准备了好些月事带。细棉布缝制的一条条,里面裹着棉布芯,吸收不如以前用过的高科技合成材料,但舒适度绝对甩那个八条街。虽然如此,但痛经不是病,疼起来真要命。还好有乌兰妈妈,看她捂着肚子额头疼得出汗,她独自骑马出去,不久后就带着些形状颜色各异的草回来。掐叶去枝稍作炮制后,捣烂了敷在肚脐上,热乎乎的感觉传来,不过一会她疼痛就消去大半。 虽然晏衡也有给她烧热水,把她抱在怀里揉肚子。但那些纯粹是关怀带来心理上的安慰,绝壁没有这种实打实的药效来得实在。而后一直在跟乌兰妈妈学蒙语,也顺带教她汉语的谷雨告诉她,乌兰妈妈的阿爸原是部落里的蒙医,出嫁前耳濡目染,她懂一些蒙药。 除去乌兰妈妈闪亮的技能点外,巴图技能点得更闪瞎人眼。据晏衡说,几次急行都是他策马带路。换他带路后,他们这一路看似走得悠闲,实则比西北军入京时还要快。换言之,巴图应该天生方向感很好。 原本卫嫤想着,巴图的阿爸虽是被瓦剌人杀死,但起因在于晏衡和她,带着他们照顾一二也算应该。但到头来,母子俩用实力证明了,他们有被人高看一眼的本事。 无论到哪有真本事的人都受人尊敬,卫嫤自然也调整了相应待遇。这次天字号三间房,母子俩便单独分到一间,就住在他们隔壁。 “先喝点水。” 在她挣扎着坐起来的片刻,晏衡已经翻身下床,给她倒来一碗水。水还温着,想必是轮番守夜的丫鬟烧的。 “还是凉州的水好喝。” 晏衡穿好衣裳正在系腰带,手里攥着在幽州城买的玉环。自打卫嫤给他系上后,那个扣他就没解开过,从来都是直接从腰上撸下整个绺子。 “大概是你才开始喝,觉得新鲜。” 卫嫤坚持道:“是真的甜。” 顿了顿,她慧黠地眨眨眼:“大概是沾了阿衡的味道?” 晏衡握着玉环的手发紧,脚步尽力往前挪,最终他还是没忍住,脚尖转个弯回到床上,倾身吻住她。 半晌他意犹未尽道:“的确是甜。” 卫嫤有些意.乱.情.迷,这人,人前绅士样,人后绅士狼,到底是闷.骚呢还是闷.骚呢. 轻轻捶下床,她嘟起嘴:“我还没刷牙。” 晏衡系好腰带,见她也披上外袍后打开窗户,略带凉意的空气袭进来,迎着晨光他笑容中带上三分痞气。 “刷完牙应该更甜,可以……再来一次。”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但还是被她捕捉到了。卫嫤捶着床的手五指松开,勉强支撑着没咕咚一声倒下。 “还不快去打水?” 晏衡还当她同意了,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再上楼飞快把水弄上来。走进门后,看到房中服侍阿嫤的谷雨,他脸一虎。 见他如唱川剧般的变脸,卫嫤朝他眨眨眼,不厚道地笑出声。 “谷雨胳膊上的伤还没好全,我来吧。” 见他虎着脸把谷雨挤到一边,卫嫤打个机灵。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听他说完谷扔下句“麻烦大人”后,麻溜地退下去,出屋前还顺道把门关个严实。 “阿衡,时辰不早了。” “恩,我会轻一点,阿嫤别怕。” 拿起布巾沾湿,晏衡一点点擦这她的脸,动作比当初照顾阿昀时还要轻柔。他擦得极仔细,但却一点都不慢,擦完脸后是脖子,脖子过后又是手。直到阿嫤身上干干净净了,他才收回布巾,就着她用过的水抹两把脸,然后发出满足的喟叹。 卫嫤笑靥如花:“阿衡真好。” 随着这一声感叹,晏衡觉得这个早上圆满了。他早就想这样做了,他的媳妇当然要他亲自照顾,即便谷雨是丫鬟他也吃味。 “乌兰妈妈……” “他们起得早,这会正坐在下面,跟掌柜娘子吃面。” 由着晏衡给自己梳个简单发髻,两人相携出门。刚走到楼梯口,她便闻到羊汤的香味。略微带点疝气,但疝气衬托下本来就香的味道更是香的人心肝脾肺肾全都是那股味道。 见到她,掌柜娘子忙站起来,脸上还带着三分不好意思。 “夫人昨夜可歇得好,俺们手艺粗,厨房里还剩点羊汤,还有块上好的羊肉没动,你想吃什么再单独做?” 卫嫤记得昨晚立夏端饭过来时说过,掌柜娘子昨晚做得面疙瘩汤,厨房还剩半锅,按照这边习惯应该是第二天起来烫一下当早饭。 可现在的早饭……看着桌上的羊汤面,还有专门给她留出来的羊肉。掌柜娘子局促地站在桌边,掌柜的虽然依旧如昨日般面无表情,但从他停下的筷子上看来,他也是赞称此举的。 对着如此淳朴善良的两人,一时间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好她旁边有晏衡,见她卡壳,他拉着她走到桌前:“刚一出房门,阿嫤就念叨着羊汤香,我们一块跟着吃点就行。” 卫嫤也忙点头:“恩,我在幽州吃过拉面,味道可好了。等会指不定跟掌柜娘子抢,到时您可别嫌弃。” 掌柜娘子利索地让座位,吩咐店中唯一的伙计去拿最好的碗筷。 几次三番,卫嫤也有些习惯了她的热情,这点小事她也没再多说话。而后她体会了一番西北人的实在,说是最好的碗筷,果然碗是青花细瓷的,乍看上去就比饭桌旁所有人用的好。而掌柜娘子更是热情,拿公用的汤勺,直接把羊汤里最好的几块肉挑给她,边挑边说道。 “这肉俺当家的昨晚就给炖上,一晚上下来炖得可烂了。放心吃就行,这是瘦肉,只长力气不长膘。” 许是夹杂上了掌柜娘子的这份热情,这顿饭卫嫤吃得格外香。明明是简单的羊汤,尝起来滋味却跟广源楼精心烹制的早膳不相上下。 等到收拾东西临走时,她想了想,拿块碎银子放在桌上,拣了个茶碗倒扣起来。店家待人以诚,她总不会让人吃亏。 马车出城,迎着晨曦一路向西赶去。伺候她的谷雨下车去后面打水了,马车内只剩下她与晏衡。 坐在海绵垫子上,卫嫤脸色间稍带上些愧疚:“阿衡。” “恩?阿嫤可是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昨晚我那句话说错了,凉州不比京城差。这里有你,还有很多跟你一样心地很善良的人。” 晏衡点点头,而后反驳道:“京城大多数人也很好。” 卫嫤忙解释误会:“我知道京城人很好,但可能是京城太繁华,容易迷失人心。想要的东西太多,人心也就复杂起来。而凉州的人心思大多简单,跟他们相处起来更轻松些。” ==--- 马车赶了一上午路,在刚过晌午后进了酒泉郡。 大老远看到酒泉郡城墙,卫嫤就激动了。不过一郡之地,城墙当然不如幽州城的高深,更别提跟京城那仰着脖子都看不到顶的巨无霸城墙比。 但在她心目中,这才是标准的古城,跟她以前旅游时参观的平遥古城一样规模的古城。终于遇到个熟悉的东西,外加热情淳朴的西北人民,在进入凉州两天后,她对这片土地的认同程度达到了历史新高。 “好……漂亮。” 晏衡看着阿嫤眼中实打实的兴奋,颇有些不解。漂亮么?这城墙他从小看到大,真没觉得有什么。而且比起实用性,它也远不及幽州和京城的宽沟深壕。 不过既然阿嫤喜欢,望着天上的日头。时辰还早,等见完友人带她上去看看。 已经计划着载着媳妇在城墙上遛马的晏镇抚完全忘了,酒泉郡城墙可是凉州卫下最为关键的一道城防。军事重地,一般人只能从下面走,等闲身份不能上来,更别说……堂而皇之地在上面遛马。 这完全是公权私用。 不过现在,他已经开始用阶级特权了。今日恰逢开互市,进城出城的人都很多。酒泉郡位于抗击瓦剌前线,乃是军事重镇。为防瓦剌人的探子私混进来,每个要进城的人都得经过盘查。这样一查下来,耽误功夫越久,城门前便排起了长队。 “也不知咱们得排到什么时候。” 卫嫤感叹着,就见晏衡超她摇头:“官员不用排队。” 说完他下了马车,卫嫤掀开帘子看着,就见他打马上前,越过长长的进城队伍,直接走到守城的兵卒跟前。还没等他开口,官兵便朝他拱拱手,回身牵马面带热情地跟过来。 然后本来为盘查方便而堵起来的另一半城门被敞开,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他们长长的车队驶入城内。 “这样好么?” 卫嫤有些迟疑,她本人讨厌夹塞,轮到自己是也尽可能不用特权。 晏衡瞥一眼身后的城墙,他一般都是排在人后进来,但今天情况特殊。这么排下去,耽误了时辰,有些东西可就看不见了。 “没事,朝廷本来就是这么规定的。尤其是酒泉郡,军情比其它地方更急一些。莫说是在城门直接进来,有时候宵禁都起了,有紧急情况时也得现开门。” 卫嫤很快就没工夫纠结此事,酒泉郡城并不大,车队进城后没走多久,便拐进了一处别院。别院很宽敞,几间青砖瓦房收拾得干干净净。也正是因为太干净了,才显得没有人气。 “这几日先凑合着住在这,等去凉州,咱们在正经置办处宅子。” 这句话意思太复杂,卫嫤好悬才反应过来。环顾四周,她确定除去自己带来这些人,院子里再没其他人,一个晏家人也没有。 “阿衡的意思是……” 晏衡听出了她没问出的话:“恩,明后日抽空回晏家一趟。晏家不在城内,但是离城也不远,即便要祭祖,赶在天黑前也能回来。” 卫嫤这才注意到,提起那个生了他的家时,自始至终他说得始终是“晏家”,而不是“我家”。 没等她想清楚,就听他继续说道:“外祖家住得离这稍微有些远,一来一回耽搁些功夫,到时要回不来,怕是得在乡下住一宿。不过阿嫤放心,舅舅一家皆是宽和之人。” 喊自家是疏离的“晏家”,喊舅舅家就成了亲切的“外祖家”,有对比差距更能看出来。不过对此卫嫤却是乐见其成,通过阿昀她早已了解晏家人脾性。西北那么冷的冬天,当亲爹的敢任由继母苛待那么小的孩子睡干草,这已经够让人齿冷。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十月怀胎生下两兄弟的是他们故去的娘。至于晏父,说白了只在自己爽时提供了一颗精.子而已。 第27节 这种渣爹,若晏衡还一味愚孝顾念家里。不用别人,卫嫤自己都能求和离。 出嫁之前她已经想好了,不论晏衡同意不同意,她是一定要单出来住的。没想到如今她还没提,晏衡已经安排好了房子,甚至连理由都想好了。 我要在凉州府做官,总不能再两处跑着。 晏家就算再蛮不讲理,也不能拦着不让他做官。 卫嫤心思虽然复杂,但想这些只用了一瞬间,而后她扬起唇角:“自然要多劳烦舅舅一些时候,不然岂不是白叫了舅舅。对了,咱们住这宅子是谁的?” 阿嫤不排斥舅舅家,这样就好。 晏衡轻松道:“宅子是伯安兄的,他看中了西北的调料,对这边的一些特色菜肴也有兴趣。去年来时他住过挺长一段时间。恰好我手中有了余钱,也打算置一处产业,寻个机会把阿昀接出来,我们俩便买下了这处房子。这边讲究父母在不分家,若让晏家知道了未免不好,所以他出了大头,房契上写了他名字。” 这算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卫嫤想到卫妈妈在京郊买那些地,当时因为奴仆身份敏感,私产皆归主家所有,故而她伪造了一个空户口挂上去。没想到晏衡更直接,直接跟朋友合买,这样就算有心之人查出来,也拿他没办法。 ☆、第42章 克扣军饷 晏衡与陈伯安合买的这处宅子,乍看起来不过是间普通的大宅子。等她梳洗更衣的空当随便转转,才发现宅子不是一般的大。 一开始她看到的那部分,不过是宅子的第一进加上前院。如今她更衣洗漱的地方是第二进,透过第二进往后看去,后面是一个演武场,演武场旁边围着一圈简单的房子,房子前面还用木板搭出来一块雨厦,那应该是库房和下人住的地方。 三进房子都很简单,但却造得极为宽敞,比房子更宽敞的是院子。光她目前看到的这些,粗略算起来占地也有十好几亩。这宅子已经不仅是大,而是大的有些过分了。 谷雨从外面端水进来,脸上有掩饰不住的震惊:“夫人,这宅子也太大了些。前院跑马都够了,后院大到……好多人跑马都行。京中跟这一进差不多大的宅子,就得上万两,大人买这宅子得花多少钱。” 卫嫤就着水洗把脸,西北风沙大,这季节刚好吹西风,一路走来她被吹了一脸一脖子灰,干巴巴的难受极了。 洗把脸缓口气,她估摸道:“京城寸土寸金,西北这边地广人稀,两处地价肯定不一样。只是宅子在城里,位置好地方也大,想来应该不便宜。” 晏衡从外面走进来,手中提溜着两串葡萄。葡萄刚洗过,紫红色圆粒上泛着水光,阳光下像一颗颗紫水晶。 “这边竟然有这个。” 卫嫤目露惊喜,水果中她最喜欢葡萄,酸酸甜甜,吃到兴头上有时被核硌住牙。那股被酸倒后返过来的甜,爽到难以用语言形容。 “恩,宅子里有位伯安兄留在这的积年老仆。听说咱们几天回来,他特意在互市上买了些回来。这几日葡萄刚下来,等再过半个月熟那一茬,味道会更好。” 身为葡萄爱好者,卫嫤当然知道,中秋节前吐鲁番的葡萄最好吃。与温室里人工栽培,四季皆有的葡萄不同,这种半野生的光照充足的野生葡萄,汁水充足,甜得也正宗。 来西北真是太好了,掐下一颗葡萄,甜滋滋地味道随着喉管一直蔓延到心里,卫嫤笑眼弯弯。 “这葡萄贵不贵?” “还好,比不上从东边运来的苹果和蔬菜。” “那要是可以的话,咱们给阿昀和娘捎点回去。” 当然……不可以,葡萄本就放不住,即便青着从树上剪下来,一路颠簸运到京城也基本都烂了。如果是走官道倒是可行,不过官道运贡品还行,私自捎这些东西一般是不可行。 可这是阿嫤的期待,若不是实在没办法他不想拒绝。晏衡脑子飞速转着,到底哪能抓到些漏洞呢? 见他迟疑,卫嫤也想到这一路来的辛苦。借着谷雨手换上干净衣裳,她略带歉意。 “我倒忘了,这一路近千里,东西运过去就坏了。” “走官道就不会坏。” 卫嫤看他神色坚定,似乎立志要用八百里加急将这点水果送进京。一瞬间她脑子里响起那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虽然她很羡慕杨贵妃,也觉得不过那么点荔枝能费多少人工,这点事还不至于害得李唐差点亡国。但最大的问题是,晏衡可不是唐明皇,他还没那么大权柄。单吴家密布西北的眼线,抓住这条小辫子,就够弹劾得他生活不能自理。 可晏衡也不像那么鲁莽的人,于是她疑惑地看向他,等他进一步解释。 “再过半个月,朝廷押送良饷的车队会来。回程时,车大半是空的。到时我找个相熟之人,给端王捎一点土仪做谢礼。” 给端王!卫嫤只觉眼前一亮,这理由简直不能再合适。 “那等下出去我得好好转转。” ===--- 两人喝口水稍做休息,中间卫嫤又见了下陈伯安留在这的陈伯。陈伯是个精瘦的老头,一头头发花了一半,但走起路来却虎虎生风。他原是西北人,幼时被辗转卖进京城,最终留在了陈伯安身边。作为老人,陈伯安本想在广源楼给他安排个清闲差事养老,但去年跟着来西北后,他主动要求留了下来。 见到他们来陈伯很高兴,尤其是在看到她后,陈伯更是连声向晏衡道贺。 道贺完后他走到她跟前,连声夸着晏衡:“晏大人别的我不敢说,人踏实又上进,姑娘嫁给他,现在看起来是不如在京城好,但你的好日子在后头。” 卫嫤知道他并无恶意,顶多就像有些爱炫耀的长辈,逮住个人就要夸一番自家后辈有多好多优秀。 面对陈伯她笑得温柔:“不用等以后,我现在过得就是好日子。” 果然陈伯脸上笑容越发热切:“这姑娘好,晏大人娶得媳妇好,可别亏待人家姑娘。” 晏衡同样点头,与卫嫤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彼此眼中的无奈和宽和。陈伯老了,就让他都念叨两声吧。 不过陈伯念叨也不是全无好处,不出一会卫嫤就知道了,这处宅子原先是三处,陈伯安一点点买下来后,又请工匠打造重新装饰一番。 “先前酒泉郡一位官老爷还看中了这处宅子,咱们东家硬气,也不缺那俩钱,宁愿空着给我一个老头子住,也不愿意拿出去卖个好。我一个老头子,给个遮风避雨的窝就行了,哪住得了这么好的房子。不过那当官的的确过分,谁叫他以前害过我们东家。三年前我们东家头一次来西北,那时我还在京城,东家有好几个月都没信,娘子差点以为他死在外面。” 卫嫤耐心地听着,陈伯说得东家应该就是陈伯安。三年前那几个月,应该是晏衡救了陈伯安命的那次,她一直没仔细问过。现在听起来,怎么又跟官场之事扯上关系。 “他为什么要害陈大哥?” 卫嫤问道陈伯,眼睛则看向晏衡,这事他应该清楚。 陈伯一顿:“这……当时我管着采买,广源楼的事倒不太清楚。只隐约听说,好像是京城中一个很有权势的官家嫁女,想请东家过去做婚宴主厨。东家做菜全凭心情,高兴了平头老百姓也是贵宾,不高兴了他连皇子都敢拒绝。也不怪东家拒绝,当时那家把东家当个下人,不说来请的人姿态端得极高,甚至他们连银子都不打算给。那天我从城外买菜回来,刚好听到那人对东家吆来喝去,说给他们家姑娘张罗次婚宴,日后城西好多大户人家都认广源楼,光这份抬举就够东家享受不尽,给钱是他们家重规矩。” 晏衡听完点头:“当日我救了伯安兄后,隐约听他说过此事。成亲的不是别人,正是镇北侯世子迎娶吴将军的幼妹吴氏。阿嫤别看伯安兄见人三分笑,实则他骨子里很硬气。此事之后广源楼受吴家打压,他不愿走裙带关系,而是励志苦练厨艺,亲自来西北寻调料。屋漏偏逢连夜雨,那会酒泉郡主事官员乃是赵大人,赵大人嫡姐嫁进吴家,他本人也与吴家关系极好。有了这层关系,伯安兄在外出寻辣椒时恰好遇到了小撮的瓦剌马贼。” 卫嫤可不信事情有那么巧,大越与瓦剌打了这么多年,一直是大越占上风。刚才一路行来,她能看出酒泉郡布防很是严密。这种情况下,能让瓦剌人进城郊? “真巧,咱们在幽州城外也遇到过一小撮瓦剌马贼。” 声音渐冷,食指在发梢打个圈,她继续问道:“那这位赵大人,如今可还在酒泉镇?” 陈伯有些愤慨:“早调走了,听说调到凉州做大官。我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的人都能升官。我在互市上听说,朝廷拨下来的军饷是这个数,发到士兵手里就硬生生少了一半。这还不算,他亲近那些部下,就去抢新兵粮饷。” 还有这等事?卫嫤看陈伯伸出五根手指头,一个大头兵每月五吊钱,算起来是挺多。但首先当兵没法种田,其次不知道当到什么时候就死了。死了顶多发点抚恤金,可不会像活着时那样,每个月按时发工资。 就这样还要被克扣,被抢夺。卫嫤更明白,为何在晏衡从军的最初那段时间,他只能教恪酢醍懂的小家伙明哲保身。没钱、没人、甚至还要干最重的活,那么一个十三岁的少年在塞外飘雪的寒冬中,能活下来已经是个奇迹。 阿衡还算有本事的,那其他没本事的呢? ===--- 卫嫤很快看到了那些没本事的兵卒。 在跟陈伯闲聊一会,稍微歇过点劲来后,晏衡带她来到酒泉的互市。 互市跟前世的集市差不多,低矮的土墙开几处口子。口子处没有门,漫天黄沙中,门口站两个黑不溜秋的官兵。若不是看他们举着长矛,她几乎无法从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和破脚趾的鞋中看出,这是每个月发五吊大钱的官兵。 再想想西北军入京献俘时,偶尔在京城遇到的兵卒。一个个油光满面,穿着针脚细密的棉布军袍,偶尔见到穿铠甲的,铠甲也是全新的,太阳一朝反起光来闪瞎人眼。那样的西北军,任何一个单拉出来都可以做标兵。京城的老百姓看了,也都觉得这群西北军十分可信。即便偶尔打不赢瓦剌人,也不是因为我军太弱,而是敌军太过凶猛。 当时她也是那么想的,她觉得即便吴尚书极力排除异己,也算治军有方。能保家卫国的将军就是好将军,没必要过分苛责。 然而如今,看到守在第一线的酒泉郡西北军这幅模样,她有种眼瞎了的感觉。 “怎么会这样。” 晏衡苦笑:“能来守互市的还算好的。” 这还算好的?卫嫤抬头看去,正好看到另一个士兵端着饭碗走过来。一碗汤两个馍,看起来量倒是不少了。可前世她就着老干妈也能吃下两个馒头,更别提现在的汤没有一丝油星,馍也是粗粮的不如精粮白面的顶饱。 “吃这些能饱?” 除了苦笑晏衡现在什么都做不了:“这年纪正是长个的时候,再来一份差不多能吃饱。” “那饿了怎么办?” 问出来卫嫤才发现自己这问题有多白痴,饿了怎么办?自己买呗,没钱买就继续饿着等下一顿。 “忍一忍就过去了。” 可饿有那么好忍么?如果真有那么容易能忍过去,为什么前世她一次次减肥不成功!挨饿的滋味太难受了,她只偶尔那么一两次就难以忍受。而面前这些西北军,他们日复一日都在忍受着那种抓心挠肺的滋味。 正当她感怀时,有个守门的认出了晏衡,将馍往怀里一揣,小跑两步过来。 “晏小旗,还真是你!这是……” 兵卒黝黑的脸看向卫嫤,瞅着她的夫人髻后,脸上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嫂子?不对,没听说过你成亲啊。没想到周家姑娘这么好看,好啊你,成亲了也不叫咱们去喝喜酒。” 这强大的脑补能力,还有这比脑子还快的嘴,卫嫤哭笑不得地看像晏衡。 晏衡轻拍她的背以示安抚,而后解释道:“是你嫂子,不过不是周家的,喜酒在京城办过了。” 兵卒憨厚一笑,露出与他肤色相反的一口白牙:“我就说周家姑娘不可能这么好看,嫂子好,我叫柱子,跟晏衡是同一波的成丁。不过他厉害,特别能杀瓦剌人,现在已经当官了。” “柱子,你好,”卫嫤微笑着问道:“你跟阿衡一块入伍,是不是同吃同住过。” “那可不,头两年我们三十来号人都住一块。跟他住一块可有福了,他还有一个丁小旗,一个功夫好一个手巧。那会刚来卫所,天天训练只给这么点吃的,大家挨不住饿,就想办法找别的东西吃。丁有德做捕兽夹,晏衡直接骑着马抓,一会就能抓几只兔子,收拾收拾烤出来,那香味能飘出去好几里地。” 卫嫤本以为,她会看到一个饱受欺压后自怨自艾的底层兵卒。可跟他说两句话后,她却感受到如西北天气一般的干净爽朗。 听他说完,就连她沉闷的心也跟着轻松起来。听他肚子里传来叫声,她笑着提议:“阿衡在这也有不少熟人,喜酒他们没喝上,要不这两天有空,请他们吃顿好的。” 晏衡乐见其成:“行,柱子你去跟其他人说一声,那几个不该请的就别叫了。” 柱子乐得唇角都快咧到耳根了:“嫂子人好看,性子也仗义,我这就跟他们说去。至于那几个,不过是互市值守,可以多发一个馍,就在后面说三道四,我才懒得叫他们。” 碎碎念着柱子向互市另一侧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卫嫤心里全是他临走时那句“互市值守可以多发一个馍”,也就是说平常一顿饭才一个小小的馍。这已经不是让人挨饿了,这纯粹是保证人不死能凑人头就行。 “阿衡,咱们请好点吧。” 晏衡顿了顿:“酒泉郡没有太好的酒楼,再说酒楼的菜就那么一点。吃太多他们不好意思,点少了他们也吃不饱。” “那怎么办?” 晏衡牵着她向互市内走去,若有所思地笑道:“等会你就知道了。” ☆、第43章 古城落日 晌午已过,头顶太阳有点蔫哒哒的,连带互市也有点无精打采。 买完东西的人顶着一身汗,踩着脚下发烫的沙子往回走,偶尔也有进来的人,但终归不如出去的人多。有些摊主已经开始归置没卖完的货,收摊准备往回走。 这种情况下,晏衡和卫嫤的到来,郎才女貌,无端为互市注入一缕清凉新鲜的气息。以至于,原本开始一挂挂将葡萄归拢在抽屉状镂空木头匣子里的瓦剌人摊主,都忍不住放缓了节奏。 第28节 卫嫤指指他那边:“陈伯是在这买的葡萄?” 晏衡环顾四周,看到几个自己熟悉的摊位,而这一角也的确是离宅子最近之处。 “应该是。” 卫嫤想到那粒大核小味道甜的葡萄,没等她作出决定,脚已经先于思维地挪了过去。 “你好,我可以预定点葡萄么?” 摊主看漂亮的姑娘朝自己这边走来,只感觉一天的劳累减轻了几丝。甚至下意识里,他觉得愿意为她选出最好吃的葡萄,甚至结算时也可以抹去零头。 当然这只是下意识,目前他还没有完整而确切的观念。最关键的是,他不太听得懂这种腔调的汉话。 晏衡走过来,滴里嘟噜一串流畅的外语说出来,摊主连忙点头。 “我告诉他,过半个月我们要……大概一车葡萄。因为要运到遥远的地方,所以不能像现在这样熟透了,然后他答应了。” 这就搞定了? 论学好一门小语种的重要性。 卫嫤看向外籍摊主有些诚惶诚恐的眼神,并没有觉得奇怪。来互市之前她想了很多,前世在天.朝她也与外国人做过生意,那时外商俨然超等公民。究其原因,不过是外国强一点。但现在风水轮流转,大越才是粗大腿,现在她也可以享受特等待遇。 “那价钱呢?” 生意人,永远是能省就省。 晏衡显然忘记了这点,扭过头刚想去问,就听那瓦剌人比划着手指,用蹩脚的腔调说着:“便宜,晏,最便宜。” 卫嫤可没忽略他说“晏”字时字正腔圆的发音,还有陡然加重的语调。斜睨了一眼晏衡,原来这才是镇宅之宝。 往她这边走一步,晏衡小声说道:“这些瓦剌人来互市,得有朝廷签发的许可证。签发前得盘查一二,我会说他们的话,管过一段时间。” 学好小语种果然重要,当然卫嫤也明白,官府对这些瓦剌人的态度,就像世界第一强国对上第三世界贫困小国,选外交官也不会太郑重。在他们看来,跟这些瓦剌人打交道,油水远不如跟凉州本地商贩打交道来得厚。这种苦差事,让给晏衡也罢。 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她突然意识到。晏衡曾经这差事,简直是做生意的不二法宝。 这下她都不用砍价了,再砍下去,摄于官威,估计卖葡萄的瓦剌人都要亏本。她还没穷到那地步,没必要做那种亏心的事。做生意,她很清楚,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合作共赢。 ===--- 晏衡带她见的第一个商人,是卖辣椒的。 在满互市黑头发黑眼珠中,他那双湛蓝的眼珠格外显眼。卫嫤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然后他就不好意思地眨眨眼,开口有些夸张地夸赞道: “多么精致的一张脸,晏,你们大越人的五官简直是上帝的杰作。黑曜石般的眼珠,连皮肤都是跟黄金最为接近的黄色。” 刚才已经被葡萄商人惊吓了一番,卫嫤这会反倒淡定了。大越国力昌盛,的确是大越的月亮比较圆。但淡定过后,看着远处互市门口的兵卒,她反倒有一丝担忧。盛极必衰,明朝永乐大帝时郑和七下西洋,国力何其昌盛。但到后来呢,仅仅五十年不到,朝廷连下西洋的经费都凑不出来。而后又不出一百年,便被北方的女真族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甚至覆灭了汉人王朝。 如今大越,与那时明朝何其相似!瓦剌看似势弱,但对上大越并非一边倒的弱势。而远在千里之外,乾清宫内皇帝的所看到的那支精锐之师,光鲜亮丽的外表下内里已经开始慢慢腐烂。再这样下去,不出十年,西北军将彻底成为棺材中蜡封的尸体,不动时看着与在世时别无二致,然而一旦开棺暴露在世人面前,便会迅速风化为一抹尘埃。 “谢谢夸奖。” 感叹一声,卫嫤可没忘了正事。短暂的客套后,她便开始结算账目。 晏衡与这些人做生意,向来干净利落,并没有拿权力便去压榨他们。通常他先付三成的定金,待交货后再付一半。最后两成则要等客户收到货,反馈回来结果。若这批货有问题,他会弄清原因,选择再寻其它商家合作,或是扣下一部分下次付定金时再给。 这样下来,他手中自有一本账册。自打过凉州后,他便将账册交到她手里。时间匆促,来之前她只看了最后一笔生意,并且顺手将其改成了表格制。 这次来互市,她便只带了两张纸的表格,还有一张空的新表格。 拿着表格对好账,她将银票交过去。提起银票就不得不说陈伯,他大半辈子在做采买,找兑银子是他强项。这次的银票就是他准备的,大额小额应有尽有,极大的提高了结账效率。 一手交银票,另一手在表格备注栏上画押。然后新的订单,她用从山区生篝火,灭火后的火灰中捡来的木炭写在新表格上,再画一次押。 这样转完半个互市,旧表格画满押,新表格也填满,新旧订单一目了然,横排着凑在一起还方便比对。 晏衡跟在后面,看她利落地处理生意上的事。那些原本繁杂的,需要他带着陈伯这账房才能搞清楚的账目,却被她瞬间算得清清楚楚。 “阿嫤……” 卫嫤整理好表格,抽出空来扭头望着他。一瞬间,她清晰地看到他脸上的感慨。 好像打从见到辣椒商人后,她与他之间的交流就成了“好了,去下一家。”、“就是那个卖xxx的么?”、“信誉如何?”等这种公式般的话。而她则调动全副精神思考下一场谈判,尽量精准地估算处这个商家的底价,这种状态实在跟以前她命令公司下属没什么两样。 一不小心她又恢复到了先前的工作狂状态,但她清楚的记得,以前助理吐槽过她,说她认真起来比男人还要拼。 所以她是吓到阿衡了么? 想到这卫嫤尽量让自己声音变柔和:“阿衡,还有点时间,要不我们转转?” 说完她就想打自己嘴巴,这话加上自己刻意的语气……怎么听怎么像boss安慰自己怨怼着没人陪的小情.人。 “没时间了。” 他果然生气了,卫嫤有些头疼,她最不擅长应对这种情况。 “刚阿嫤不是在问我,该如何招待那一帮兄弟?前面有牧民在卖羊,啃了一夏天的牧草,这时羊的秋膘正好。咱们买几只羊,找城内屠户处理干净烤全羊就是。不过这得耗些时间,阿嫤忙活了一下午本来该歇歇,可时间上实在是赶不及了。” 看着他满怀歉意,错愕之下卫嫤明白过来。原来他不是在耍小性子,甚至他或许是在心疼她太累? 越咂摸她越觉得那种反应像是心疼,将几页表格捂在心口,体会着那里陡然变快的心跳,她唇角止不住上扬。 第一次身边男人不觉得她太过强势,压得他们抬不起头,而是心疼她呢。 声音中带出股愉悦,她点头:“听阿衡的。好不容易招待他们一次,咱们选嫩点的羊。对了,还有那些送到宅子库房里的辣椒、孜然和盐巴,我叫谷雨取出来一点,加上那个更好吃。” 晏衡想着价比黄金的辣椒和孜然,他还记得方才结账时阿嫤眉眼中的心疼。然而此刻为招呼他军中袍泽,她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拿出来。 听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羊肉怎么做才好吃,他一句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阿嫤怎么能这么好呢。 ===--- 卖羊的牧民认识晏衡,听说他买来烤全羊招呼西北军,不用他们开口,他就选了肉最嫩最好的几只羊,而且算账的时候还把零头给抹了。 不仅如此,他还痛快地表示,帮他们顺便把羊送去屠户那。 晏衡付完钱,看向卫嫤:“逛逛?” 原来他还记得,卫嫤环顾着互市,其实刚才该逛的她已经逛了。而且提议逛街,不过是为了照顾晏衡情绪,这会她真觉得没什么好逛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晏衡也压根不想逛。 既然两人都不想,她也没必要死要面子活受罪。 “出来挺久了,要不咱们先回去吧。谷雨他们应该把宅子收拾差不多了……” 说到一半她卡壳了,谷雨把宅子收拾好了,这会肯定在带人帮陈伯往第三进的库房里收货。他们回去,还得腾出人手伺候他们洗漱,回去纯粹是添乱。 “要不就先逛逛。” “恩,互市的确就这样,以后来的次数多了总能看到。我知道有一处挺好看,就在城里面,离这不远,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卫嫤听出他话中意思:“马贼的事都过去好多天,我也想明白了。就算城外也没事,阿衡以后别担心。” 晏衡拉起她的手,朝互市另一端走去。那边枯树上拴着几匹马,守门的兵卒似乎与晏衡相熟,一见面便问到他时间和地方。 晏衡随意报出一句“还跟原先一样”,走上前解开最高大的一匹马,定定地看着她,一路牵过来停在她身边。然后在她还反应过来的时候,打横抱起她,将她甩到马背上。 “你干嘛。” 卫嫤赶紧握住缰绳,她是会骑马的,实际上上辈子,马术一直是上流社会所推崇的一项高雅运动。许多有钱人以收藏名马为兴趣,马术、赌.马是好多人的业余消遣。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书山题海的应试教育不是最重要的。虽然考高分家长依旧觉得面上有光,但孩子总要出国,即便成绩差点,托福雅思考高点,再有才艺加分,也能进很好的学校。她六岁时的生日礼物,便是一匹苏格兰矮脚马。至今她还记得那匹马长长的绒毛,呆萌的面部表情。 但这匹马跟她不熟,陌生的气息突然靠近,而且还骑到它背上去,它当然会挣扎。见它挣扎的厉害,她也有些紧张,一紧张马术就有些不灵光,只能弯下腰抱住它脖子。 “我得下去。” 面对她的请求,晏衡摇摇头,一个利落地翻身上马,将她环在怀中,从她手中接过缰绳,很容易就稳住马。 “阿嫤别怕。” 卫嫤摇摇头,她真没害怕。也许初学骑马时会害怕,但她曾经历过那过程,即便现在掌握不好身下马儿,恐惧感也没那么深。 晏衡想起她利落地抓缰绳还有抱马脖子动作,一般人若是紧张,都会下意识地夹马肚子。阿嫤这样,好像学过骑马。 调转马头他顺便问出来:“阿嫤学过骑马?” “恩,以前在英……镇北侯府学过一段时间。” 镇北侯府,难道是世子教她的?越想越觉得有可能,晏衡骑马的速度快了些。很快来到城墙上,面对台阶旁边马道专门设下的横关,他勒紧缰绳,跑到那边是马蹄前扬。在卫嫤惊讶的目光下,一个跨栏飞跃过去,然后顺势冲向高耸的城墙。 一路冲上来,心中郁气一扫而光。 “吓到了?” 放缓马速他身体前倾,努力去看怀中她的脸。预料中的惊恐不在,他只看到一双跃跃欲试的眼睛。 “阿衡,那栏杆可比一般跨栏,不对,比一般栏杆都要高,应该很难跨过去,刚你是怎么做到的。” 被她崇拜的眼神看着,晏衡虚荣心得到了很大满足。阿嫤就算跟世子学过骑马又如何,那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还有未来,教她骑马的人只能有他。 “不难,阿嫤要学么?” 卫嫤眼睛晶亮,这么有意思的事她当然要学。 “你身上的伤?” “好了,”就算没好也要说好了,更何况她是真好差不多了。 “真好了?” 卫嫤刚想点头,看到他目光中的危险,她打个激灵,连忙摇头。一开始她不排斥羞羞的事,但成亲这些时日下来,她觉得靠在他温暖的怀里,盖棉被纯聊天已经很舒服了,没必要瞎折腾。 晏衡叹息,拉着她手抱下马,带她走到城墙边。落日像一只大红色的饼高悬于西边,从城墙上看去,近处的枯树、远处的骆驼商队与这篇大漠融为一体,沧桑荒凉的同时又大气亘古,美得不似人间。 手里缠着马的缰绳,她依偎在晏衡身边,这一刻突然想地老天荒。 “阿衡。” “恩?” “我的伤已经不碍事了。” “恩。” 卫嫤疑惑地扭头,唇擦着他的下巴而过。他低头,在她眉心落下轻柔的吻。 “没事,再养些时日,彻底养好了再说。对了,阿嫤想不想在城墙上转一圈。” 卫嫤无端想起方才买过的肥羊,总有种她也在被人养秋膘的感觉。不过这种诡异,在听到他的提议后彻底抛到脑后。绕城墙转一圈?当然想! ☆、第44章 烤全羊宴 第29节 在等闲人轻易上不去的重要军事工防——城墙上跑马的后果是什么? 卫嫤很快就知道了,就是被一帮畜.生狠宰一顿。 酒泉城外不远处有座沙丘,越过沙丘后,背面别有洞天。荆棘丛中是一片镜子状的湖泊,湖泊边上被清理出来一块,放着些碎砖头瓦块,走近了甚至能找到没烧干净的柴火棍。 这就是晏衡从军后与一干人打牙祭的秘密基地。 此刻,基地旁的荆棘丛遭了秧。率先到这的兵卒拿军刀砍着树枝,收集柴火的同时,硬是把空地面积扩大了一番。 卫嫤随晏衡走过去时,正听砍柴的几人念念有词:“晏衡为讨好他媳妇,今天下午直接在城墙上跑马。当时我守城门,他二话没说直接赶着马从栏杆上跨过去了。那姿势,别说小媳妇,我看着都心动。” “去去去,少往你脸上贴金,人家姑娘还指不定怎么害怕。” 刚才说话的人不服气:“怕什么,多威武多有安全感。” “行,算你说得对,快点劈柴。晏衡走那么久,我这肚子里一点油星都没。好不容易盼着他回来,今晚得多吃点……啊,你们来了,走路怎么都没动静。” 看着晏衡身后的卫嫤,他更不好意思:“嫂子也来了。” 卫嫤朝他们笑笑,刚来一路上晏衡已经跟她说过了。今晚来的大概有二十号人,全是他刚入伍时分到一间营房的。本来那间营房里有三十号人,丁有德留在了京城,有几个心思巧的攀上吴家高升分去了待遇更好的百户、千户手下,最倒霉的两人在与瓦剌人交战中不幸身亡。他们没留下家眷,家中双亲也还有其它儿子照料,他们这帮人也就逢年过节给那两户送点东西过去。 至于剩下的都在酒泉,今天应该会一块过来。 听他说完,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态度。不用过于亲近,但也不能疏远。本来她还打好腹稿如何暖场,但方才走近了听到几人说话,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白准备了。 对这帮人压根不用特意亲近,他们本性热情善良。只需按她往常的性子,处起来应该就生疏不了。 “恩,我还没见过大家。” 刚说完就有人蹦出来,柱子抱着一捆柴,积极地开口:“嫂子,下午咱们见过。我说嫂子长得好看,他们还不信,打赌你没豆腐西施长得好看。等会羊烤好了,别给他们吃。” 旁边一个高个的敲敲他脑袋:“嫂子你别听他的,柱子这家伙最贼。当初晏衡明明对豆腐西施没意思,就是他一直打着送信的幌子,往人家豆腐店里钻。” 柱子扔下柴,挑出一根来当场跟他上演起了全武行:“桩子,你行,豆腐花你可没少吃,现在倒编排起我来了。” 两人打打闹闹,倒是不亚于京中月老庙前唱戏的表演那全武行。 卫嫤笑出声,趁人不备隔着袖子掐晏衡一把:“豆腐西施?” 晏衡笑道:“阿嫤你别听他们胡说。” 卫嫤神色中带着一丝危险:“哦,那我听谁的?” 晏衡指指自己鼻子,看她神色间威胁之意越来越浓,话到嘴边生生改口:“听你的,我也听阿嫤的。” 卫嫤捂起嘴,好不容易控制住抽动的肩膀。似乎跟这些当兵的在一起后,晏衡也恢复了他这年纪该有的活泼。虽然她比较喜欢成熟稳重的男人,但他已经足够成熟。不论是做官、做生意,还是买宅子、对晏家的态度,他都处理得足够好。如今再露出点少年特有的活泼,简直不能再完美。 这样想着余光一扫,看到旁边打闹的柱子和桩子早已停下来,举着柴火棍眼睛不住地往这边瞄,她也忍不住瞪他们一眼。 “看什么看,桩子、柱子,还想不想吃烤全羊了。” 黑脸小矮个挠挠头:“嫂子,我才是柱子。你不能看他个高,就把我这好名字让给他。” 瘦高个不屑道:“谁稀罕。” 这两人一唱一和还拿腔调,说相声么?卫嫤一个没忍住,严肃的脸色再也绷不住。而一旦她轮廓变得柔和,凭借那精致而不妖媚的五官,便很难不让人喜欢。 尤其在场的除了她之外,其余的全是男人。异性之间本来就比同性要宽容,更何况这堆本来就大喇喇的军汉。 没等生完火,她就融入到这个小团体中了。究其原因,不过是她穿越前在乔戈里峰露营时,跟营地前辈学来的生火技巧。高原上氧气稀薄,火本不容易点燃,即便有打火机,对风向和柴的要求也很严格。她虽只学了个皮毛,但胜在点火时的姿势好看,而且捡得那根柴也很配合。当她比桩子更快地点起火,并且跟柱子一道嘲笑他两句,起了起哄后,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他们中间。 只有桩子念念有词:“这是丁有德不在,做这些他最在行了,以前每次这些事都他来。也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就是比所有人做得好。晏衡都回来了也没见他,也不知他去哪了。” 卫嫤疑惑道:“丁大哥升官了,你们不知道?” 早已抬过来的全羊被驾到火上,天色渐黑,火光照亮四周,热火逼出来的油缀在羊身上,远远望去像一颗颗闪亮的半球形珍珠。 “升官?”闻一口刚泛上来的香味,首先不信的是柱子:“不是我黑他,丁有德做些小事都挺在行,可他打仗还不如我。晏衡打仗那么厉害都升不了官,他能升?” 见他一副不信的模样,卫嫤再次解释:“晏衡也升了,丁大哥是因为手巧,被留在了工部。” “什么!” 本来喧闹的人群这会却是死一般的寂静,卫嫤咬唇,好像她说得不是时候。曾经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再见面时已经天差地别,这种心理落差应该不好受。 半晌,柱子声音中满是梦幻地问道:“真升官了?” 注意到这边动静的晏衡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只兔子,听到柱子疑问,他比晏衡承认的还要干脆。 “野狼谷的事被皇上知道了,顺便给我升了下品级。” 卫嫤注意着这些人动静,乍听后他们脸上有些不自然。没多久,不自然变成了喜悦。她能看得出,那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没有丝毫做伪。 首先开口的还是柱子:“晏衡升了官,那是不是代表吴万户倒霉了?” 晏衡在她旁边小声解释道:“吴万户就是吴功。” 而后他朗声说道:“吴万户被削成了白身。不说他了,羊快烤好了,老规矩,能者多得随便抢,谁抢的多算谁赚。” 奇怪的是,随着他说完,众人并没有像以往那样一哄而上,毫无兄弟爱的抢最嫩的肉,囫囵着大口咽下去,把骨头分给倒霉的人。围在篝火边,后面高个的桩子推推前面的柱子。柱子面露难色,最终还是敌不过一帮期待的眼神。 往前一步,对上晏衡他无奈地开口:“先说好,这话真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晏衡,你都升官了,就请咱们兄弟吃这个?” 后面一堆起哄的:“对啊,怎么都得上酒楼。” 卫嫤退一步,这会她真喜欢上了这帮军汉。一般人看到昔日同窗飞黄腾达,即便面上不显,心里多少也得酸一酸。这本是人之常情,然而面前这些人一如往昔的热情,自始至终他们一点都没变。 就让他们闹会吧,她看得出来,这帮军汉虽然嘴上嚷嚷着晏衡小气,但唇角的笑容却是十足愉悦,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样子。就这样,越闹只会感情越好。 给了她个安抚的眼神,晏衡也针锋相对起来:“上酒楼?好啊,就互市边上那家面馆,拉面我管够。至于烤全羊……烤一只我们吃掉,剩下的风干做腊肉。” “这畜.生一毛不拔,兄弟们上,扒光他扔进湖里。” 眼见他们闹起来忘了自己在这,卫嫤咳嗽一声:“我还在这,你们就欺负我家阿衡。” 众人忙散开:“嫂子别往心里去。” 卫嫤笑道:“行了,我是个小气的,可阿衡不小气。他不上酒楼,是觉得那里规矩太大怕大家吃不痛快。不过今晚他可不只准备了烤全羊,还有辣椒面和孜然米分。这是京城最大的酒楼广源楼里流传出来的吃法,滋味格外好。” 柱子咂咂嘴:“嫂子,你说的辣椒和孜然,不会是互市上那两样吧。” 卫嫤没否认。 见此柱子倒吸一口凉气:“那可是大食商人穿过大漠,从很远的地方运过来的,价比黄金。嫂子,我们刚真只是闹着玩。晏衡升官虽是喜事,但咱们也听说过当官的都得给更大的官送礼。以前的吴万户来头多大,不还得克扣咱们军饷捞油水。晏衡刚当上官,花钱的地方多了去,我们这些当兄弟的帮不上,但也不能扯你们后腿。依我看,那羊放点盐随便烤烤也够好吃了,没必要加那么贵的东西。” 说完他朝后面朗声问道:“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那当然,羊肉本来就是好东西,而且还不便宜。” “就是,要是吴万户,吃再贵的我也不心疼。但晏衡不一样,他又没贪咱们军饷。” 一众军汉你一言我一语,眼看就要演化为自我检讨大会,卫嫤唇角泛出一丝苦笑。她这穿来的是个什么世界,怎么善良的人都这么淳朴。当初她稍微用点手段就笼得谷雨服服帖提,这会她只是想给晏衡做个脸面,就引得他们这么羞愧。天知道,她真的不是故意耍心机。 不知为何,这些军汉淳朴的感情,比以前收到的任何贵重礼物都让她动容。 揪揪旁边晏衡袖子,她求助地看向他。 后者点点头,给她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上前一步走到众人面前:“其实,这顿烤全羊不是白吃的。” “不白吃?” 不仅卫嫤,连带一帮军汉也疑惑了。后者摸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怀抱,幸好还没开吃,不然他们可没钱来买。 “恩,不白吃。皇上升了我的官,以后我要在凉州卫所任职,目前还缺几个亲兵。丑话说在前头,我只要有本事;本事差点没事,踏踏实实也不是不可以,就怕那些吃里扒外的。” 原来是这样,卫嫤稍作合计,就知道晏衡这主意很好。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想做大事总要有人帮衬。而提携这些人的前提,便是他能信得过。本来同宗同族的亲人是最好的选择,偏偏到晏衡这,晏家那些人一看到周家腿都软了,根本就靠不住。还好他为人仗义,跟军中袍泽相处不错。 尤其方才听到他升官,这些人一点都没酸,表现再真诚不过。这样的人,即便现在看起来穿得破破烂烂,可能文化水平也有些低,但单这份心性就足以让晏衡提携了。 卫嫤是按她人力资源那一套想的,业务能力可以培养,人的品质却很难改。而她这么想,不代表面前这一帮军汉也这么想。 桩子指指自己:“咱们兄弟大字不识一个,能行?” 柱子也差不多这个意思:“晏衡,兄弟们知道你人仗义。但熬了这么久,你好不容易出头,得选几个有真本事,能帮上你的人。” 这帮人一个个都是活雷锋,一阵油烟熏过来,卫嫤赶忙用帕子擦擦,摁住自己有些湿润的眼眶。自进凉州才两天,她已经见过太多这样淳朴的人。 脑海中闪现出今天互市上柱子捧着没油水的清汤啃馍时的模样,她二话不说移开帕子,拿起碾碎后用纸一份份包好的辣椒面和孜然米分,转下烤全羊,假比黄金的两样调料,就这样被她二话没说豪爽的洒了下去。 别的以她现在的能力还做不到,但现在,她能让他们把这顿饭吃好。 羊肉中混上孜然,一股众人从未闻过的香味传来,肚子传来此起彼伏的抗议声。卫嫤站起来拍拍手: “阿衡和我都不担心,大家又担心什么。不会的可以现学,有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一帮大男人,别没我一个女人爽快。快点先吃着,再不吃肉都老了。” 月光升起映照在湖面,卫嫤高亢的嗓音似有魔力般,打在这些军汉心口。短暂的沉默后,依然是快言快语的柱子带头。 看似胆小的他,掏出腰间弯刀,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划破自己手指。血滴在湖里,他冲着不远处的酒泉城墙说道。 “嫂子说得对,不会咱们可以学。兄弟们过得什么日子,自己还不清楚。从今个起,我柱子就跟着晏衡干。” 随着他带头,最终众人吃羊肉的弯刀戳在羊身上,一块下刀分了第一只羊。分而食之,也算从另一方面应诺。 又一头羊架上去烤,火光中晏衡坐在中间,缓缓说道。 “以后一起共事,别的我做不到,但我肯定不会让大家吃亏。这样,你们先算算,就咱们酒泉这块的驻军,这些年少发了多少饷银。悄悄去查,莫要声张。” 卫嫤瞳孔一缩,皇上给晏衡那道密旨,让他查明西北军情况。没想到,他是从这角度切入。 ☆、第45章 秘密账册 月光下,戈壁湖泊旁,篝火上架着金色的烤全羊。 辣椒面一洒、孜然米分一混,羊肉的疝味消去大半,只剩肥美鲜嫩。割一块咬紧嘴里,咽下去后,那股子肉香能顺着血液循环在人五脏六腑里留个遍。 吃饱喝足,一所营房里出来,原本关系就亲近的二十号人,这会有了同分一只羊情谊,关系更是再进一步。而一众军汉混在一起,说最多的当然要数军中的事。 柱子吞下一口羊肉,含混不清道:“嫂子你不知道,晏衡这小子有多坏。刚来卫所那会,上头军饷克扣得狠。正好咱们这有瓦剌俘虏的衣裳,也不知道他从哪摸出来的,换上去半夜跑外面,逮住那人套麻袋一顿胖揍,还把他身上银子全都抢了去。偏偏他瓦剌语说得奇好,甚至比有些瓦剌人还要好。我这真不是说虚话,他会瓦剌人的方言,这玩意连瓦剌人都不会,谁会去怀疑他。” 学精一门小语种果然重要啊,卫嫤一天内第三次感慨。现在回过头来看,晏衡那时的行为的确有些幼稚。可首先十三岁本就是幼稚的年纪,再然后站在他当时位置,一个娘是后娘,甚至带的爹也成后爹,刚入伍无权无势的孩子,除了这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 而且她觉得这挺爽的,见多了商业谈判,习惯了唇枪舌战把人说得哑口无言后,她更了解套麻袋把人揍得鬼哭狼嚎毫无还手之力有多爽。更何况,被揍后他甚至弄错了仇家是谁。 不过,“阿衡真的会说方言?” 晏衡本来有些不好意思,那是他人生最灰暗的阶段。屡屡回想起来,有些事本来可以处理得更好。但看到阿嫤眼中赞许,他一下子不后悔了。就像新婚当夜,他道出因自己一时鲁莽,让周家搭上赵家进而入了吴家眼时,阿嫤在他怀里温言劝慰他的一样。 谁一生下来就老谋深算,手段总要一步步练出来。 点头他附到她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卫嫤能听出来那句话很短,至于他说那么长,只是同样的一句话稍稍变下语调,和一些细节处的发音。 聚精会神听着,在听到某一版本后,她脸刷一下红了。 第30节 前世网上有很多版本的视频,叫一百种语言说我爱.你。不提早已被人熟知的八国联军语种,其它小语种的也多有提起。其中有一版中亚地区的方言说法,因发音极为特别,她特地留意过,而现在晏衡说得恰好是她记忆深处那一版。 “你在干嘛呀。” 卫嫤不好意思地推推他,扫到众人羊肉吃得正欢,丝毫没注意这边,她胆子也大了起来。 刚才说那句情.话时,晏衡唇角微微碰到她耳尖,温热的气息迎来覆盖她整个耳朵,又麻又痒,还夹杂着在一丝人前表白的刺激。那滋味甚至比两人亲.吻时还要美妙,回忆起来让她脊柱一阵酥麻。 唇角上扬,她也靠过去,在他耳边用法语轻轻重复一遍方才的话。然后在他没反应过来时,唇角扫过他耳尖,退回到方才安全的位置上。 “阿嫤。” 晏衡半是感动半是震惊地看着她,半晌轻声问道:“你账册是不是还没翻完?” 卫嫤一直在等他下半句,预料中的或害羞或闪躲没有。他就这么直白地问起了账册,简直是气氛破坏帝。 嘟嘴她赌气道:“没,时间有些紧,我只看了你说这个互市要交易的那些。” 晏衡拍拍她的肩,用更低的声音说道:“你再往后翻翻,大概就知道了。” 与她刚才那句话有关?卫嫤好奇心上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不翻,我要你现在告诉我。” 晏衡看向旺盛的篝火,气氛这么好,说出来真的好么? 卫嫤实在好奇到不行,硬的不行她来软的。塌下肩膀放松坐着,她柔声问道:“告诉我好不好?” 晏衡那点自制力瞬间土崩瓦解:“账册上有位来自高卢的商人。” 高卢,那不就是法国?晏衡这意思是他听懂了,而且他也明白,她听懂了方才那一串变幻方言表白的瓦剌语。本来她心里是很紧张的,当众秘密表白被揭穿什么的,即便那人已经跟她成亲了,身为女性也得羞涩一下。但想到后面这点,那份紧张一下子消失大半。甚至她坏心的想,晏衡肯定也紧张,甚至他比她还要紧张。 不过她还是一本正经道:“你听错了。” 对面突然横插一句:“什么听错了?嫂子在跟晏衡说悄悄话。” 起哄声此起彼伏,卫嫤的精神胜利法同样不奏效。幸好篝火照得人脸看不真切,不然她现在的大红脸肯定得闹笑话。 偏偏晏衡火上浇油:“恩,我听错了。这边吵,等下回家阿嫤再说一遍。” ===--- 卫嫤总算明白了,什么叫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晏衡足足买了六只羊,不是小羊羔,而是喂了一整个夏天牧草,膘肥体壮肉嫩的成年羊。 不到两个时辰功夫,插科打诨中被一帮军汉吃得一干二净。 那可是六只烤全羊,她只吃了几根小里脊,就已经撑得吃不下,晏衡也跟她啃了点小里脊,并没有多吃。剩余的全被对面十八号人一抢而光不说,吃完后他们捂着肚子,表示没吃饱。 “你们这那里是饭桶,简直是饭缸。不是盛米面的那种缸,而是家里盛水的那种特大号水缸。” 虽然是在谴责,但卫嫤脸上自始至终挂着笑。十八人中没有小心眼的,见此只是没脸没皮的继续哀嚎,称自己还没吃够。 脸皮最厚的柱子嬉笑道:“嫂子说对了,在家我娘就喊我饭缸。” 卫嫤嗔怪道:“大晚上的,吃这么多也不怕积食。要是半夜起来肚子疼,我可不花钱给你们请大夫。” “哪能让嫂子担心。嫂子的钱应该花在正处,比如再买几只羊大家吃一顿。” 被他们带的,卫嫤也汉子起来,一把抢过晏衡荷包,连带自己的她两个一块捂在怀里:“阿衡现在身上一个子都没,这次他请了你们,下次你们请他。依我看,就从柱子开始。” 柱子假意地抽抽鼻涕抹抹泪,就差抱她大腿:“嫂子,你不知道,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哦娃不是我的,是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弟幼妹,军饷还不一定按时发,一件衣裳穿三年,旧补丁摞新补丁。请客可以,直接把我架到火上烤熟了,辣椒面孜然米分撒上去,虽然肉少,但保管比烤全羊要筋道。” 卫嫤哭笑不得:“真会贫,你们俸禄到底被欠多少?我可记得朝廷拨的粮饷,是每个月五吊钱。就算扣一半,发你们手里也够花很宽裕了。” 说完卫嫤扭头,朝晏衡眨眨眼。刚才吃烤全羊的时候,她已经想过了。为什么这帮被克扣军饷,生活困苦的军汉会这样一派乐天呢?按理说,成天有依附吴家的那些吃得好穿得暖的军汉做对照组,他们即便无力改变,心中也应该存点怨气。 这个怀疑没持续多久,在吃烤全羊的闲聊中,她大概就明白了。每个社会都会有这么一些底层居民,他们自幼成长的环境充满了不公。环境塑造人,从来到这世界上看到的就是不平等,渐渐长大他们也会把不平等当成理所当然。对于他们来说,当官的克扣军饷是应该,拿着民脂民膏去花天酒地肆意挥霍也是应该。也许在他们心中,偶尔也会有反抗的念头,然而周边无处不在的现实,会很快打压下他们那点勇气。 脑子里有这样一种念头,即便晏衡开口说会为他们讨回克扣的军饷,大部分人也会觉得这不可能。即便基于对晏衡的情谊他们信了,收集起证据来也不会太尽心。 而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强化下这种观念。 收到她的暗示,晏衡沉默道:“发不到一半。” “那能发多少?” 晏衡顿了顿:“大概有三分之一。” 卫嫤看着他一脸郑重,那模样要多可信有多可信。她可没忘了,来沙丘路上晏衡还跟她说过,西北军的粮饷都是每季发一次,发多发少看上面人的心情。而现在才过去多久,他就一本正经地说胡话。 既然他都这么配合了,卫嫤也适时地露出惊讶:“三分之一,那就是一千七百个大钱,也很宽裕啊。柱子,就这样你还跟我哭穷?” 柱子不乐意了:“你听晏衡瞎说,他当官的当然发得多发得足。咱们那饷银,是一季度发一次,每次说是三分之一,但临到头把零头给省了,只给发一吊半钱。原先省下来那零头,是这段时日的伙食费。自打西北大捷后,这伙食费还要按时交。只要住在卫所里,就得统一买大锅饭。每个月按时把伙食费交上去,吃不吃随你。吃不惯的话,只要你有钱,随便你到外面吃。兄弟们都在这听着,嫂子你可以问问,我说得有没有一句假话。” 桩子摇头,见此柱子急了:“别拆我台啊你,再说我说得也没错。” 面对在他头顶急得直蹦的柱子,桩子站起来,用身高碾压他后摇头道:“你说得没错,但说得不全。入秋了,马上就要换冬衣。本来往年不换,但今年杖打得好上面有奖励,好像是要给换新衣裳。来之前我还见到咱们营房走出去那几个体面人,他们穿着新衣裳炫耀,说再过几天咱们也得买。” “棉衣?” 桩子继续摇头:“好像还有盔甲。” 篝火旁一片鬼哭狼嚎,伤心后是彻头彻尾的绝望。盔甲啊,那可是盔甲,用点皮子再沾点铁片,造价指不定要多高。这一套衣裳发下来,估计他们下半年的军饷一个子都不会发。不仅如此,当兵还得交伙食费,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卫嫤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引:“盔甲不是免费发?还是只有酒泉这边要买?” 被打击得柱子皱紧眉头:“怎么可能!我们同村和邻村的在凉州各地当兵,逢年过节回去也能碰上。在凉州府的还好点,其它地方有的还不如这。晏衡你不是想知道咱们这些年被拖欠了多少粮饷么?我想起来了,我们同村一人脾气有点硬,他们家祖孙三代都那样。我记得他隐约听过,好像从他爹那辈起,每个月实发和应发都记下来了。他爱听人说书,老想着有一天能像故事里那样遇到微服私访的皇帝,把那些钱全都讨回来。” 卫嫤急忙问道:“真假,他们这样记着,不怕上面当官的找麻烦?” “当官的哪有心思管这点事,他记了又能怎样。一个军户,没有特许一辈子都走不出凉州府。” 这浓浓的上.访者遇到路霸的即视感,偏偏这条路是朝廷堵上的,甚至都不用当地的贪官污吏费心。 “柱子,你那同村能信得过?” 卫嫤没说明白,但柱子却清楚她什么意思。 “咱们这种军户,家家户户都得出成丁当兵,每个村里也有不少兵。要说一个村的就完全能信,那不可能。但我敢打包票,石头比我都可信。嫂子你应该也怀疑,按理说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军户,怎么会详细地记下这本账呢?那是因为石头家是我们村少数几个识字人家,他家人识字不多但祖传会记账。这样的人即便当兵也会被上面重视,大事干不了,发粮发饷的时候过去记个账还行。石头爹的确一直管着这块,但发完饷银那些主事的分钱时他从来不参与,他说那样坏心肝。所以这些年他才被排除在外,活照干,官却一直提不上去。” 原来是管着记账的小会计,卫嫤心中对石头家的重视程度连升三级。她太明白,会计这行有本事的和没本事的中间那巨大的差别。按柱子说法,石头爹这样的性子还能一直管着账,显然是有真本事,让上面当官的又爱又恨。 而一个有本事的会计,他能记录下来的,绝不仅仅是他平常管的那一块。他能从细小的账面变化中,知道很多很多的东西。 稍作沉吟她便有了决定,在众人如丧考妣的神情中,她附在晏衡耳边轻声说几句。 晏衡迟疑:“我也没这份把握。” 卫嫤笃定道:“阿衡放心,今天下午去互市收单子,我把账算得很细。粗略估计下会省出来一笔钱,正好可以用在这里。” “阿嫤少给了那些商户钱?” 怎么可能!虽然得知晏衡管着互市通行证,可以捞油水后,卫嫤曾幻想过官.商勾结狠狠压价捞一笔,但那也只是幻想。 “做生意最重要的是讲诚信,这我都知道。我只是稍微核算了下损耗和每次多余的积货,然后订量酌情减了一些。这样少点浪费,也能多赚点银子。” 听完后放心下来,再想她的提议,晏衡很快拿定主意。 “你们跟着我总不能吃亏。我看这样,只要你们能暗中说服石头家把账册交出来,这次的冬衣和盔甲钱我来出,就算是彩头。” 一片愁云惨雾的军汉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喜惊飞了,这么点事,下一年的生活就有着落了? ☆、第46章 周氏上门 戈壁昼夜温差很大,还没等月上中天,一阵夜风吹来,卫嫤就觉得身上有些凉。 好在过去两个时辰,烤全羊宴已经吃得七七八八。一众军汉在听到晏衡帮他们摆平棉衣和盔甲之事后,感动得心里热乎着,一股脑地商量好如何说服石头家,便迫不及待地要回去睡个觉,第二日早起就付诸实践。 有他们嚷嚷着散席,卫嫤紧了紧身上衣裳,着实松一口气。 灭了火,羊骨头则是直接扔在那,自有路过的野生动物给吃掉。送走众人她困倦地打个呵欠,肩上微微传来些重量,晏衡脱下外袍披在她身上。再往前抖抖,大一号的男装将她整个罩在里面。 卫嫤往怀里拉一拉,外袍上沾着他的温度,贴脖子那块直接传过来,比她身上要热一些,裹上后格外温暖。 “阿衡不冷?” “恩。” 披了片刻卫嫤感觉没那么冷了,赶紧脱下来,踮着脚给他穿好。 “怎么会不冷,等会你还要骑马,我坐在前面风吹不着,不碍事的。” 见他神色坚定,晏衡没再推辞,但也没系扣子。牵来马将她抱上去,他利索地翻身上马,将她整个环在怀里。 胸膛上的温度透过衣料传到背上,四周全是熟悉的气息,卫嫤向后靠靠,不大的人整个嵌在他怀里。早已熟悉这姿势的晏衡抬抬胳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低头小声说道: “坐稳了。” 策马扬蹄绕过山丘,耳边夜风呼呼吹过,身上裹着他的衣裳,一点都不觉得凉。没多久马停在城门下,城楼上守城的兵卒赶紧开门,见到晏衡脸色一紧。 “今天临关城门前,晏百户与夫人进了城,这会还没出来。” 晏衡身子一僵,拱手朝他道谢。 感受到他陡然凝重的呼吸,卫嫤换了个更贴近的坐姿,扭过头手巴在他衣裳上。手指在他胸膛上画个圈,眼睛安慰地看着她。 一直到穿过城墙投下来的长长阴影,晏衡才开口,声音中带着几丝抑郁。 “我爹世袭百户。” 哦,原来这有些陌生的晏百户就是他那“后爹”。不过世袭百户,想到这她更疑惑。 “阿衡是以成丁身份入伍?” 她隐约听丁有德说过,晏衡入伍时跟他一样,都是以成丁身份进去。她还是搞了好久才明白,大越的军户制度虽看起来有种种不近人情之处,但也有其温和的一面。军户世代守边,最初的作用是移民过来守卫疆土。不然边疆之地打下来没人住,瓦剌人来这放个十几二十年羊,这片地的主权基本也就变更了。 人来了总要吃饭,朝廷可不会白养人,所以军户最重要的责任是垦荒。全都是无主的荒地,谁垦出来,上交朝廷一部分,自己留下另一部分受法律保护。当然除去军垦外,还有强制的兵役,每家每户都要出人来打仗。谁作战英勇,就会一步步往上升小旗、总旗、百户、千户、万户,升官对应着发地。 升上来的官是世袭的,也就是说一家有人出息,日后子孙都会受庇佑,不用从最底层的成丁开始往上熬。这是军垦制度最为仁慈的地方,朝廷给予这些很辛苦的人一个向上的奔头。虽然升得慢,但比如父辈熬到了百户,儿子出息赚个千户回来,这家就会成为千户。 按理说,晏衡的父亲是百户,他应该一参军就能做个小旗。小旗虽然只能管不到十个人,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最起码前世她知道的好些小公司,连老板到员工加起来都没十个人。 “恩,晏家兵不是很多,分出一个小旗的兵力来,就算很弱的百户了。” 只是自身势力弱一点,又不说完全无权无势。卫嫤单知道晏父“后爹”,没想到他能这么自私自利,晏衡可是他亲儿子。而且他不是败家子,是真有本事,能领兵的那种,可以让家长炫耀的别人家的孩子。 “阿衡别怕,有我。” “等会阿嫤不用理他们。” 声音撞到一起,卫嫤心中那点关于晏父的吐槽全都被赶跑了。现在她只知道,阿衡心很坚定。只要他能坚定地跟她站到一边,那等会无论是何境况,她都能应付得来。 宵夜已起,路边人家皆闭户,亮着灯的没几家。静谧的月光下,酒泉郡城内宽阔的道路上只有两人。哒哒的马蹄声响起,卫嫤在马背上扭个身子,抱住他的腰跟他心贴着心,仰头亲一下他下巴。再往上,舌头轻轻舔下他嘴唇。 “羊肉味的。” 第31节 “恩?” 晏衡呼吸有些粗重,放开缰绳紧紧抱着她,对着她的唇狠狠亲下去,辗转反侧。 直到老马一路识途,溜达到宅子门口,他才放开她。月光下他的眼中带着来不及掩饰的欲.念,有点发红又有点发绿,无端让她想起夜行书生。 “那个……” “恩,是我想阿嫤了。” 狭小的马背上,他抱着她转个身,将她身子搁正了确保不会摔下来后翻身下马。没系好的外袍翻飞如灰色的翅膀,更为他添了几丝吸血鬼的鬼魅。刚在他怀里出一身汗,这会凉意袭来她打个哆嗦,那双翅膀已经包在她身上。 “下来?” 虽然他是在询问,但刚出口没等她答应,他就公主抱地把她抱下来。站稳后,又替她紧紧披上的袍子,半搂着他去敲宅门。 陈伯看门,见是晏衡,那神情跟见了救世主似得。 “大人可算是回来了,你们出去后不久,晏百户和夫人就赶了过来,老奴拦都拦不住。还好有谷雨姑娘拦着,不然这栋宅子都得让他们拆了。” 说着谷雨,陈伯看向卫嫤的眼里满是感激。 紧紧身上衣裳,看着旁边衣衫单薄的晏衡,卫嫤皱眉:“劳烦陈伯,叫人打点热水来。我们先梳洗一番,再去给百户老爷和继夫人请安。” 话刚说完,就听正房内“轰”地一声,再然后一个陌生而泼辣的女人尖锐的骂声,时不时能传来谷雨几句辩解。卫嫤下午去过第一进宅子,因为陈伯安不住在这,一应比较难打扫的脆皮摆设早已装箱入库房,现在那房子里除去大件家具外基本都是空的。就算想摔点东西,也需要实打实的力气。 自打与晏衡定亲起,面对他身上最大的麻烦,晏家那些亲戚,卫嫤想了多套方案。迅速切换到其中一套,她连个眼角都没给灯火通明的第一进正房,拉起晏衡直接从垂花门穿过去,到了两人打算住的第二进。 坐下后她没忙着洗漱,而是直接拆开发髻,拿梳子先一点点梳顺了。坐在铜镜旁,点燃油灯她慢悠悠一下又一下的梳着。悠然的姿态、安定的态度,不知不觉间感染了晏衡。 “阿嫤,你在这休息,我……” “你要一个人去前面?” 见他点头,卫嫤想都不想给否了:“今天吃烤全羊时你说什么来着?要听我的是不是?” “可他们……阿嫤还是不要见的好。” 卫嫤将梳子递给他:“总不可能一辈子不见,见总是要见的,但我新媳妇第一次上门,总不能在陈大哥的宅子里给百户老爷敬茶。即便他不嫌弃,继夫人也不嫌弃,但娘的牌位也请不来啊。” 说到最后卫嫤语调轻松,连晏衡也豁然开朗。 “那我找陈伯去跟他们说一声。” 怎么他这么老实呢?卫嫤皱眉,最终还是没忍住白了他一眼:“我刚不是说过了?” 见他有些发愣,卫嫤只得解释道:“我说咱们先梳洗一二,可我没说要梳洗多久啊。咱们一路赶来,你还办了公差,身上实在是脏到不行。我身上有有伤,伺候的人都被老爷和夫人叫了去,有些事我做起来难免慢了些。等到收拾好,天色已晚,我们一片孝心不忍心打扰他们。然后睡了一夜你才想起来,这宅子是临时租友人的,在这敬茶实在有损晏家名声,所以一大早带我往晏家老宅赶了。” 晏衡有些发愣,这也行? 卫嫤用坚定的眼神告诉他,就得这样干。 前世无数斗极品的经验告诉她,讲道理的前提是这人得明白道理,对于连最起码做人道理都不明白的极品,得先下手为强。不然任由他们或白莲花或胡搅蛮缠地折腾一顿,到时想要扳回一城难度更大不说,一个不小心还会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 现在她已经很温柔很讲道理了,最起码她还愿意找个理由。 “阿衡累不累?” 不等他回答,卫嫤打个呵欠:“可是我累了呢,明天还要见娘,怎么都不能起太晚。” 前院略大的动静传来,晏衡想着那两人秉性,有些为难地看着卫嫤。周氏不是她想得那样,今天不应付,明天麻烦只会更大。但看她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终于他还是不忍心开口反驳。 “我去烧水。” “还要帮我洗澡,我累了,我洗不动,坐在浴桶里我会睡着。” 娇软的声音传来,连着她嘟起来的小嘴,精致的小脸上魅.态横生。晏衡心头一紧,不自觉加快脚步。什么周氏、什么晏家,统统见鬼去吧。谁也不能拦着他媳妇睡觉,当然最重要的是媳妇点名让他帮忙洗澡。 卫嫤掏出水银镜照照,即便看了很多次,她的脸依旧那么美。只是今天早起赶路下午去互市忙活晚上又招待一众军汉吃烤全羊,劳累了一天她脸色有些疲惫,容色不如全盛时期。 想到她钦点的镇抚大人搓澡加按摩套餐,卫嫤拨开刘海,拿眉笔沾点口脂,一点点在眉心画出一枚三瓣莲花的花钿。虽然她画工不好,最后想象中的莲花瓣成了三叶草,但口脂大红的颜色点在额头上,显得她比平常都精神了三分。 刘海向两边梳去,跟一头及腰乌发一起,松松垮垮地扎在背后。脱去外袍只着嫩黄色中衣,黄晕的灯光下她整个人如汉宫宴中走出来的古代仕女。 晏衡用平生最快的速度烧完水,提着两桶水进来,看到伸开手臂要他抱的卫嫤,他几乎是用投掷的速度把水倒进木桶,然后忙不迭把她抱进去。 “阿衡身上怎么这么潮。” “恩。” “问你话呢?” “我刚在外面冲了下。” “用井水?” 见他顿住,不承认也不否认,卫嫤也知道她猜准了。全身泡在温热的水中,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其实我没那么赶,你烧出水先自己洗也没事。用凉水洗澡,容易风寒入体。” “没事,我打小就用凉水冲。” 晏衡给她捏着肩,感受着脖子以下皮肤的滑腻。刚用凉水冲完生出的一身鸡皮疙瘩,这会又有复苏的迹象。打个哆嗦,他拿起舀子,从她后脑勺处往下冲,然后涂好皂角一点点搓着她的头发。 阿嫤的头发极好,不仅长而直,而且不密不稀,发量竖起任何发髻来都很合适。她发质极好,一根根油光水滑披散到背上,梳起来是更是一梳到底。从军前他常见周氏买商人从欧罗巴运来的橄榄油涂在头发上,但就是那样悉心养护,都不如阿嫤这样每日随意洗洗。 前院的声响停歇,与前院相连的垂花门却是发出拳打脚踹的声响。晏衡皱眉,他就知道以周氏态度,今日见不到人她不会罢休。阿嫤虽说得很有理,但她毕竟没见过周氏,不知道她强大的破坏力。 卫嫤也注意到了门上动静,眼眸微垂。本来想晾一晾他们,没想到有些人这么耐不住性子。 “阿衡,洗这么快了难受。” 晏衡放缓了速度,估摸着那门的牢固程度。一时半刻那两人应该破不开,想到这他也悠闲起来,安稳享受难得的福利。 等他细细地给阿嫤洗干净,又给她一点点擦干头发,梳理好,还没等上钗环,垂花门上那两扇本来不太结实的木门,随着一声巨响彻底寿终正寝。 卫嫤站起身,慢悠悠随晏衡走到门口。就见先一步跑过来的谷雨哭丧着脸,揉揉自己手。 “夫人,那人好凶,我们完全拦不住她。” 站在台阶上卫嫤居高临下,看着气势汹汹冲过来的男女。两人皆一身绫罗绸缎,男子皮肤白净乍看起来像个书生,眉眼上与晏衡有那么一丝几不可见的相像,应该就是晏百户。女子满头珠翠,不知为何,她从这位继室身上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卫嫤瞅着她伸过来那只手指套上的金戒指,一瞬间福至心灵。这打扮、这气质,跟她刚穿过来时在牙行见过的老鸨几乎一模一样。如果再过十年八年,等她脸上周围多点,活脱脱老鸨的复刻版。 两人脚下生风,几乎只比谷雨晚一步赶到他们面前。听谷雨这么说,女子冲上台阶,扬手就冲她脸上招呼来。 “你干嘛。” 二重奏出自谷雨和晏衡,前者挡在她身前,晏衡则直接抓住她手腕,稍一用力把她甩下台阶。 周氏被他甩懵了,这还是那个虽然满腹心眼,但对上她唯唯诺诺丝毫不敢抵抗的继子?靠着夫婿站稳了,她二话没说冲到晏衡跟前。 “反了天了,你个小畜.生敢敢对我不敬,我可是你娘。十三郎,你看看你的好儿子。” ☆、第47章 激烈冲突 “反了天了,你个小畜.生敢敢对我不敬,我可是你娘。十三郎,你看看你的好儿子。” 说这话的同时周氏的手也没闲着,她五指并拢竖起巴掌,掌中带风的向晏衡砍过去。 卫嫤就站在晏衡身边,见他直愣愣站在那不闪不避,眼睛半耷拉着,整个人从骨子里透出一种司空见惯和默然。 “阿衡。” 勾勾他手,卫嫤周身满是关切和焦急。 待她喊出声后,原本几乎站成一尊兵马俑的晏衡扭头,看向她的神情与方才的冷漠完全不同。他目光里带着一团旺盛的火焰,即便尽量压抑,也烧得卫嫤有些心悸。 周氏掌风临近,在满是金戒指的手马上要甩到晏衡身上时,他脚下未动,只是身体稍稍后倾,那张贴着他脖子砍过来的手来不及变幻方向,顺着他喉结挥过去。 一掌劈空,来不及控制力道的周氏晃晃悠悠,脚往下退了一台阶才堪堪站稳。 眉头拧成个疙瘩,她横眉冷对地看着后面:“十三郎。” 与她的神态完全不同,这三个字喊得像青.楼门口舞着小手帕拉客的妓.子,其中的甜腻婉转让卫嫤一阵头皮发麻。 偏偏有人吃这一套,晏百户被她横得腿一软,上前虎着脸看向晏衡。 “阿衡怎么对你娘说话。” 卫嫤能感觉到,晏百户说完这话后,晏衡周身气质猛然变化。不是她预料中的伤心或麻木,而是变成了惊疑,惊疑中带着股一往无前的锐气。 当然这丝锐气很快消弭于无形,快到让她几乎以为这是种错觉。 站在她斜前方,晏衡利用身高优势完全将她挡在那两人视线外。握紧拳头,他声音有些发紧。 “你们怎么来了。” 因为他下了一台阶,站在原先高度的卫嫤居高临下。就着昏黄的月光,她能看出晏百户脸上一瞬间的不自然。 而后他平静道:“家里婆子来互市采买,刚好见到你进城。” 晏衡的反应比他更平静:“所以你们不等等,直接冲到了这里?” 说完他特意瞥了一眼垂花门,月光下的阴暗处,隐约看到一块门板横躺在草丛边。 “这宅子是我临时租借的,院中一草一木皆为主人家所有。这门……好像是从京城专门运来的,陈伯你说值多少钱。” 陈伯一愣,很快领悟过来配合道:“晏大人,这门不止是从京城运过来的,门板是生长在海外岛上独有的铁桦树。耗费无数人工不说,铁桦树还格外坚硬,雕刻起来极为不易,单前后所费人工又能顶一块门板。” 铁桦树?卫嫤眯眼,这名字听起来怎么这么熟。好像卫妈妈跟她说过,镇北侯府专门用来治下人的家法便是一块铁桦树的板子。那板子比铁还硬,可以直接做盾牌用,连西北战场上的利箭都穿不透。 然而现在它却被晏百户夫妇的脚穿透了! “粗略算下来,少说也得有这个数。” 陈伯说了一大堆这门的来头,最终捏起手指比划了一个七。 晏百户倒吸一口凉气:“一扇一脚就能踹烂的破门,你想讹我七十两。” 现场只有两个姓晏的男子,很显然晏百户把那句“晏大人”自动带入自己。 同样的话卫嫤听完后的反应是,人果然不可貌相。晏百户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反倒是他旁边周氏比较野蛮,没想到他却是踹门的主力军。 晏衡想的是,他现在是个穷光蛋,每月俸禄被克扣三分之二的底层军官。外人看起来他没钱,最起码在晏百户心目中他没钱,所以他自动带入想自己还钱。 而陈伯则是摇摇头:“怎么可能是七十两。” 周氏嗤笑道:“我看意思意思,给你十七文工钱。请个泥瓦匠十文钱,剩余七文你还净落。” 从七十两到十七文,四千多被的差距就被她这么轻飘飘抹掉了。 陈伯一顿,而后像看到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惊奇道:“整扇门是一体的,莫说坏了后能不能修,即便能修也得从京城调人过来。再者,这扇门怎么可能才七十两,明明最低最低也要七百两。” 第32节 “七百两?” 晏百户也急了,他上前一步提起陈伯衣领,空着的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直击他面门。 “我打死你个随意讹诈的老刁奴。” 他说话气势汹汹,拳下也有风。以陈伯的年纪,这一拳下去他能不能经得住还两说。卫嫤皱眉,还没等她推一把晏衡,后者就冲了上去,迎面握住他拳头。 卫嫤是看过晏衡身手的。前世她随佣兵学防身术,那佣兵告诉她,中国功夫是真实存在的,虽然没有电视剧里,一个降龙十八掌下去挥退千军万马那么夸张,但一个功夫练到高水平的人,理论上对付四五十个普通人没问题。她虽没见过晏衡对抗四五十人,但在幽州城外他一人对上十几个曾经的瓦剌士兵,周旋起来确是丝毫不落下风。 瓦剌士兵可不是普通人,不管他们是不是精兵,最起码长期受军事训练。体能优于普通人,格斗技巧更是优于普通人一大截。按照前世佣兵的说法,什么习武之人越老越厉害纯属无稽之谈。习武的确可以强身健体,让人健康长寿,但真正的格斗一靠技巧二凭力量,这两样当然是越年轻越强。 而佣兵师傅甚至遗憾地指出过,现在是和平年代,锻炼的机会终究是少了。很多人在一次次任务中将技巧磨练到纯熟,却敌不过日益增长的年岁所流失的体力,终身难登巅峰状态。那日看晏衡击杀瓦剌人,当时她没有恶心,只有震撼。短短时间内,晏衡竟然将她在京城打过的那套拳,完美融合到他霸气但又正面硬刚的拳法中,一招招快准狠,干净利落地取敌人性命。 当时她脑子里只觉得,这应该就是佣兵师傅曾说过的巅峰状态。 然而现在,状态如此好的晏衡,却因拦下那一圈足足退了两步,最终借助台阶的阻挡才堪堪稳住身体。 晏百户这一拳是用多大力气,刚她应该低估了,这一拳下去陈伯都有可能没命。 “就这么草菅人命?” 不知不觉中她将不满化为言语,脱口而出。 听她说完晏衡皱眉,投给她一抹无奈的眼神。他身前的晏百户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而在晏百户身边,周氏更是叉着腰嚣张地笑起来。 “草菅人命?” 她那只带金戒指的手指指着她:“我就是草菅人命,但你奈我何?” 奈她何? 卫嫤还真被她给问住了。 在周氏嚣张的笑容和尖锐的话语中,进酒泉来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清晰在她眼前闪过。面容麻木的百姓、衣衫褴露无法饱腹的互市守军,烤全羊宴上看似热情实在需要再三激励才勇于站出来给自己维权的西北军。 这里是西北边陲戈壁滩中飞沙扬砾的酒泉,而不是天子脚下繁花锦绣的京城。就如同在北半球,阿富汗满是恐怖战乱,每天有无数人死于战乱;而向西不远的欧洲却歌舞升平,公民的人权得到极大保护。 从没有一刻她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西北最可怕的不是贫穷不是干旱,而是与外界完全脱节的社会制度。身处同一个大越,这里与京城、甚至于幽州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越太.祖当初为促进边境发展定下的军户制度,成为了滋生奴.隶制的繁盛土壤。被绑在军垦田上的军户,一年又一年中逐渐成为了各百户千户等军官手下的奴.隶。 就在这一刻,她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晏衡的无奈。 见她沉默周氏继续嚣张着:“你们也不看看自己站的是什么地方,这里可是酒泉郡,凉州的酒泉郡。虽然赵大人回京述职,但这里还有我们周家。告诉你,我爹可是周家千户,我兄弟更是世袭千户。” 久违的“我爹是xx”唤醒了卫嫤神智。未见周氏之前,她对着女人印象停留在段数不高上面。大越虽然民风开放,但不代表丧失基本的伦理道德。最起码一般继室,即便看不惯原主留下的孩子,也会装出个慈母样,顶多“宽和”点把孩子养废了。 然而周氏却连个样子都不肯做,她折腾阿昀,塞外那么冷的冬天让她睡稻草。她恨不得告诉全世界,她恨不得让原配留下的孩子早点死。如此做派,已经不能用蠢来形容。现世报摆在那,可能她折腾阿昀一顿心气顺了,但别人会怎么看她所出的孩子。有哪个疼女儿的爹娘,肯把自己悉心教养的女儿嫁进晏家,又有哪家肯为自己出息的儿子聘晏家女儿为正妻。 当时她只觉得周氏蠢,如今听完这番话,她却觉得周氏蠢透了。就算他吃定晏衡没招,也该顾念她一二。当日两人成亲,晏衡虽不曾请晏家人过来搅局,但礼数上却一丝一毫没差。他写信回去,把她出身和婚礼各项事宜一一告知。 想到这卫嫤面露嘲讽:“阿衡,千户是什么东西?” 扶着陈伯坐到一边,晏衡一本正经地给她解释:“千户是军中的官,管着百户,百户下面是总旗和小旗。千户是个笼统的约束,一般一个千户手底下不会超过六个百户,管着的兵不会超过一千。” 周氏横眉一挑:“莫说晏家这百户,酒泉郡几个千户,都唯我周家马首是瞻。说到这还真得谢谢我的好儿子,当年若不是你,我周家又怎么能入赵大人的眼。” 宽袖下卫嫤拉住晏衡手摇一摇,无声地安抚他。 而后她抬起头,居高临下疑惑道:“千户有王爷大么?” 晏衡唇角微扬:“当然没有,王爷比超品的国公等级还要高。” 卫嫤伸出一根手指,脸上依旧是孩童般的天真:“那比起王爷,千户是不是相当于这个?” 顿了顿她摸摸指甲盖:“我是说相当于小指的指甲盖,难道连指甲盖都不够,莫非是指甲盖里的泥?” 看到她眼中只有两人才能感觉出来的恶意,晏衡轻笑出声,阿嫤怎么能这么可爱。轻轻捏住她小拇指,在指甲盖上摩挲几下。 “泥倒不至于,一点长长了随时可以被剪掉的指甲吧。” “十三郎,看看你的好儿子,今天不制住他,你就不是个男人。” 周氏掐着腰,脸上过分妖艳的妆容,因为气狠了而多了几分狰狞。月光下,她有点像前来索命的红衣厉鬼。 这会厉鬼正指着她:“还有这小贱.人,不经父母允许跟你儿子无媒苟合不说,还敢堂而皇之地来酒泉。来了酒泉,还摆她在京里的谱。我呸,真当你是公主了,长张狐媚子脸指不定怎么勾搭上的男人。虽然成不了我晏家明媒正娶的妻子,但做个通房丫头还使得。正好我忙了一天累,赶紧去换身正经衣裳,给我捏肩捶腿。” 说着她站上来,伸长手就要抓着人衣袖。同时她一只手高扬,先把人打一顿杀杀威风的意图格外明显。 “你个老虔婆,别碰我家夫人。” “闪开。” 喊“老虔婆”的是谷雨,而后面那一声出自晏衡。虽然他话说得极短,但行动上却丝毫不拖泥带水,扬起手他直接扇了周氏一巴掌。 这是卫嫤第二次见他扇女人巴掌,第一次是在锦绣阁中面对吴氏。当时他一巴掌,直接把吴氏删倒在地,也扇掉了她心中积蓄一个多月的郁气。而这一巴掌,比那巴掌更响亮更有力度。身材稍有些发福的周氏直接被他扇的退一个台阶,脚没站稳直直地朝后面倒去。 “你!” 晏百户忙冲过来,以身为垫挡在周氏身下,为她缓解了绝大不分冲击。 两人叠罗汉地躺在地上,周氏瞪大眼气喘吁吁,晏百户看向晏衡的眼神活像看仇人。 “孽子,在外面私自成亲不说,回酒泉郡不先回家拜望爹娘。我们找上门来,你甚至直接动手。你等着我上折子,如此不孝不悌之人如何为官。” 世上竟有如此狠心绝情的亲爹,卫嫤抓住晏衡的手握得更紧。 后者给她一个安心的眼神,面对晏父指出的七宗罪平静道:“我有公务在身。” 周氏挣扎着站起来,捂着脸冷笑道:“小兔崽子,你能有什么公务?” “无可奉告。” “我看你分明是在狡辩。” 晏衡无所谓道:“那你就当我是狡辩好了。” 卫嫤这会也平静下来,方才她都搬出端王,还不见周氏有丝毫收敛。面对这种人,看来得换另一种思路。 与时俱进地更新计划三,卫嫤皱眉:“阿衡,夫人虽是妾室升上来的继室,但怎么也是你的长辈,怎么能这么说话呢?” 见周氏昂首挺胸,一副“算你识相”的样,卫嫤莞尔一笑,继续柔声道: “这位继夫人,朝廷的公干哪能随便告诉别人?要是泄露了机密,阿衡丢官是小,你们这些知道的可都要下大狱啊。老爷也是在军中做官的,应该知道有些军情一旦泄露,是会连坐的。阿衡也是为你们好,为什么夫人就不理解他。” 顿了顿,她中指竖在唇角摇一摇:“要真出了事,连吴家都保不住你哦。” ☆、第48章 凶猛报复 对于晏衡在酒泉老家的父母,卫嫤曾有很多种设想。但真见面后她才发现,两人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外在形象倒是跟想象中没什么出入,能生出晏衡与晏昀这种在人才济济的京城相貌依旧出挑的儿子,晏百户长得不是什么歪瓜裂枣。至于周氏,虽然媚俗了点,但并不是所有男人都喜欢冰山美人,事实上大多数男人都爱骚.浪.贱。 但这性格……她实在不敢恭维。 虽然不敢恭维,但她不得不承认,周氏这一套很难缠。她就认准了一点:我是酒泉郡土皇帝,你们就算再聪明也只是一群军户,再蹦跶也出不了酒泉郡。这里我拳头最大,想揍谁就揍谁,你们拿我没办法。来到这,是龙得给我盘着,是虎你得给我卧着。 如果晏衡还是那个手底下兵不超过十个,一个晏百户就能把他压死的小旗,他们的确要怕。偏偏他不是了,所以他们也没什么好怕的。 讲明利害关系,卫嫤站在晏衡便上,看向晏百户的眼中满是嘲讽:“我说得对不对。” 晏百户跳起来:“阿衡,你带回来的女人就这样说话?” 卫嫤没有退缩,她只是不说话了。事实上从刚才起,她就察觉到晏衡气息有些不对。尤其在听周氏编排完她,他一巴掌将其扇倒在台阶下后。他一直在沉默,可这份沉默连她都觉得危险。 站在她身边的,一点都不像方才还在拿着舀子温柔地给她洗澡冲头发的少年。他如即将喷发的活火山般,表面平静,内心的怒气随时可能化为岩浆喷涌而出。虽然她说不清这种感觉是什么,但第六感告诉她现在不必开口。 周氏跟着晏百户冲在前面:“还没进晏家门就敢这么大呼小叫,这人觉得要不得。依我看,不如把她卖了算。” 晏衡低喃:“卖了?” 一时间周氏没听清声音是从哪来的,而是肯定地点头:“看他还有几分姿色,卖到军中应该能值不少钱。” 晏衡冷笑:“就像当初卖我一样,卖到军中?” “对。” “真、的、对?” 晏百户察觉到不对,刚想喊住周氏,可已经晚了。一直站在两人跟前,低头沉默的晏衡突然伸出一只脚,以他从未见过的狠戾,直接踹向周氏心窝子。 这次周氏不止是跌倒在台阶下,她被踹飞出去好一块。一落地,她甚至能听到衣服被身下砖块划过的刺啦声。 正想如往常一样站起来撒泼,就见她那往常在她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的继子走过来,青黑色皂靴高抬,踩在她的手上来回碾压。 而他脸上,却是她从未见到过的疯狂。 “你……” 晏衡轻笑:“你还当我是三年前那个,眼睁睁看着娘病危,家里钱被你攥着就是不给她请大夫抓药,走投无路只能把自己卖到西北军中服役的孩子?” 她下意识辩解:“家里没钱。” 晏衡踩着她的力道更重:“恩,没钱。那木门,就由你们来修好了。” “门……嘶……你给我放开。” 晏衡看向不远处的垂花门,声音有些迟钝:“是该放开,弄残了谁来干活?陈伯,修门只需要手是吧?” 陈伯下意识地点头:“泥瓦没坏,用不着和泥。” “恩,那这脚就没必要留着了。” 说完他抽出腰间刀,在晏百户惊惧的“孽子,你敢”中,刀锋一闪,轻轻两下朝着周氏的髌骨戳去。清脆的响声传来,髌骨两座血泉喷涌,周氏的惨叫声几乎要撕碎酒泉宁静的夜空。 晏百户冲过来,扶着周氏目眦尽裂:“当初我怎么没掐死你。” 晏衡自语道:“你不掐丝我,是因为当年我出生的时候外祖父还未过世,你怕他。至于为什么没掐死阿昀,一开始我不明白,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为了这女人,一把掐死了不够她出气,你要留着阿昀慢慢受她折磨。” 心思被猜中,晏百户哑口无言。他自始至终喜欢的女人都是周氏,只可惜当年议亲时,周家不过是百户,而周氏更是庶支中一个不起眼的庶女。无奈之下他娶了韦氏,一开始他也曾想过善待韦氏,再不喜欢大不了把她当个牌位。但没想到她竟然那样刻薄,激烈地反对他以平妻身份接周氏过门。 本就没多少情分,在那之后他更是彻底冷了心。韦氏不是遵从礼法?那就乖乖的出嫁从夫。至于中馈,我就是要交到周氏手上。韦家手再长,也不能管到晏家后院。 不过最终他还是委屈了周氏那么多年,一边是他这辈子的挚爱,另一边是两个像极了韦氏的儿子,如何取舍对他来说并不难。开始一年他还有些担忧,毕竟他需要一个儿子继承家业,万一阿昀死了,阿衡必然会跟他离心。 但这一切,在周氏生下两人的儿子后迎刃而解。幼子虽然小小的,但眉眼间像极了他,这才是完全属于他的儿子。他还年富力强,他有足够的精力抚养这个儿子长大。至于两个大的儿子,他还怕他们跟心爱的小儿子争家产。 而此时此刻,晏衡的所作所为,更让他确定自己才是对的。他没错,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现在,他要先下手为强。 “对,就是这样。你既然敢伤你娘,那就得付出代价。” 晏百户冷静下来,从怀中掏出匕首。出乎意料地,他没有朝晏衡方向去,反而是以极快的速度向卫嫤这边敢过来。 被晏百户震惊到的卫嫤,在众人倒抽凉气声中回过神来,就发现匕首已经冲着她的脸过来。一瞬间她明白了晏百户的意图,可她身体毕竟娇弱,即便想闪躲也来不及了。 第33节 刀刃冰寒的气息袭来,卫嫤苦笑:“我的脸啊。” 尽全力往后避,避无可避之时,只听“”一声,额头上一阵凉意袭来。刀尖抵在她面门上,余光向鼻翼处看去,月光下寒芒几乎晃花她的眼。深吸一口气,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从惊吓中醒来,她当机立断回握住晏百户胳膊,试图夺过匕首收回主动权。然而她却忽略了男女间的力量差异,即便她已经用上巧劲,然而晏百户也不是吃素的。似乎是恼羞成怒,这次他不再划她的脸,而是直接朝她肚子捅过去。 索性肉搏并没有持续多久,晏衡几乎是没有停顿,冲上来一脚踹开他。见晏百户还不死心,见毁容不成就要把刀往阿嫤肚子上扎,彻底毁了她的生育能力,晏衡扑上去拦住他手里刀。一时间除去躺着的周氏外,院内多了两个翻滚的人。 明明是亲父子,此刻却像不共戴天的仇敌般翻滚在一起,使出浑身解数。尤其是晏百户,他刀刀扎向晏衡命门。终于在最后一刀,他试图戳向晏衡心口时,匕首被他握住反过来往土里扎。好巧不巧,晏百户挣扎的太厉害,刚好把肩膀往上抬凑过去。刀子入肉的声音传来,比指头还要长的匕首就这么穿着他琵琶骨透了过去。 “你……弑父。” 晏衡站起来,嫌恶地把刚接触过他身体的双手往衣服上擦擦。 “是你先想杀了我,我没想动你,是你自己凑上来。别多想,还得留下你们在这修完门。周氏病这么厉害不顶活,总要留着一个白天干活晚上照顾她。你这么喜欢她,估计等她身上长了蛆都不会嫌弃。” 他的声音十分阴沉,面色更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说完他往周氏那边走几步,一脚踢向痛苦□□的她。周氏在地上翻几个滚,准确无误地滚到晏百户身边。 “陈伯,找人把他们带后面去。” 陈伯几乎已经被吓傻了,最后还是卫嫤拍拍他肩膀:“陈伯,阿衡找你帮忙。” 老头正抓着脑门,闻此手下一重,本就不多的头发又被他揪下来两根。没心思去哀悼掉下来的头发,他小心地问道: “晏大人有何吩咐?” 晏衡面色逐渐平静下来:“把他们带到后面。” “后面……是暗着那间?” 陈伯没明白说出来,但两人都知道是哪一间。去年买下这处宅子后,改造时工匠发现宅子中有间暗室。暗室藏在四间库房的交接地带,四间四四方方的库房,靠长短不一的围墙,硬是从中间空出了第五间房。 他还记得暗室发现那会,晏衡盯着那间藏在柜子后的房间许久不做声。而后他将这间暗室要过来,也不做别的,只命人掀开这间房上面的瓦,然后在里面盘一个大土炕。土炕上什么都不放,就放一层干草。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将柜子移过去,再也没提起过那间暗室。一年过去,甚至连他都已几乎忘记,这宅子内还有那么一处隐秘所在。然而如今看到晏衡神情,他却突然间想起来。 见他点头,陈伯迟疑道:“那里条件……” “那是我和阿昀以前住过的样子。” 陈伯到嘴的一番骨肉亲情、血浓于水说辞,瞬间卡在嗓子眼。他能看出来,这对父子间有错的一方不是晏大人。 利落地闭嘴,他吩咐站在院门口,晏衡带过来那几人过来抬人。看到地上一男一女,一个肩膀上在流血,另一个更是捂着髌骨哀嚎出声,陈伯皱眉。 “晏大人,老奴虽然是下人,但现在还得多嘴两句。老奴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事多了去,知道这个世界上有狼心狗肺的爹娘。可孝道摆在那,弑父总不是什么好名声。大人年纪轻轻,日后前程远大,切莫因一时之快而毁了以后。” 整个过程看似凶险,实则持续时间很短,卫嫤一直在旁边看着。此刻她手里捏着一枚铜钱,方才正是晏衡打过来这枚铜钱,挡住了抵在她额头的匕首。 她也经历过极品亲戚,完全能体会到晏衡的无奈。但她毕竟不是当事人,她尚存一丝冷静,能看出此事背后的危机。 捏着铜钱她柔声劝道:“阿衡,陈伯说得对。” 话刚出口,晏衡朝她这边看来。眼神中比仇恨更浓的酸楚震住了她,一时间卫嫤说不下去了。先前她只知道阿昀过得不好,可依刚才晏百户的态度,怕是韦氏没死前也护不住他多少。她只是一个旁观者,而他却受了十六年折磨。 这样的仇恨,即便他做出再极端的举动,也无可厚非。 想到这她变了态度:“但有些事总是要不讲道理,今天阿衡无论怎样,我都站在你这一边。即便日后你背上杀父弑母的罪名,大不了我跟你一起吃牢饭。” 吐出最后一句话后,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只觉台阶下少年眼中迸发出的神采,比刚才烤全羊所用篝火还要炽热。 “阿嫤。” 走上来他握住她的手,紧紧的,如溺水之人握住浮木般。 “我在这,阿衡你不用害怕。” 晏衡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脖子间。他呼吸急促,声音中早没了方才的冷酷,反倒多了一丝毫不掩饰的委屈。 “阿嫤,他们一直说晏百户对我有生养之恩。可生我的人是娘,养我用的也是外祖父给娘的嫁妆,他哪生了我又哪养了我?” 卫嫤拍着他毛茸茸的脑袋,唇角曲线逐渐柔和。她也一直觉得,先天条件所限,母亲十月怀胎生下孩子,母子间天然的生恩无法割裂。但父亲只不过在爽的时候贡献一颗精.子,如果后续没有尽养育职责,那父子情算个屁。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可以把他看做陌生人。做人问心无愧就好,没必要在意别人看法。” “可我在意阿嫤看法。” 卫嫤继续顺毛:“刚才我说过了,站在阿衡这边。不过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咱们两个都好好的。他们已经影响了你十六年,不应该再影响你日后的生活。” 这一刻,晏衡抱着她腰的手陡然收紧,力道之大恨不得将她揉到他身体里似得。 “阿嫤放心,不会有那一天。” 松开口他握住她,神色平静已经不见一丝一毫方才的脆弱。昂首挺胸,他睥睨地看向下面两人。 “陈伯,麻烦送他们过去吧。炕上有金创药,送进去不用管,他们会自己用。记得门放在那,等天亮院子里没人时拉他们出来干活。” 晏大人这是早就料到了,只要不出人命就好。陈伯放下心,开始吩咐人行动。 晏百户虽然伤了肩膀,但神智仍在。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即便再恨也乖乖受他折磨的长子,会有敢跟他动手的那一天。 “孽子,周千户会找回来的。” 周氏更是怨毒道:“我与十三郎身上的伤,一定会十倍百倍地报复在你们身上。” “哦?” 晏衡拉长声音,带着冷意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我好像忘了说,如今我是凉州卫的镇抚。不说一个小小的周千户奈何不了我,晏百户应该也清楚,朝廷命官可以随意处置冒犯他的平民。今天,是你们先冒犯我们夫妻。” 顿了顿,他无所谓道:“你们就安心在这住下,从小吃到大晏家的饭我很会做,我会让你们享受同等待遇。” ☆、第49章 立夏心思 东方刚露出鱼肚白,晏衡就已经醒来。抱着怀中香香的阿嫤,即便睡着了她依旧贴在他胸口。昨晚她就这样钻到他怀里,贴在他心口上,一遍遍告诉他: “你做得很好,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我喜欢这样的阿衡。” 虽然昨晚他发狠,按先前计划好的,将晏百户与周氏那样关进一早就建好的暗室。可他心里依旧有一丝不确定,这样做肯定于名声有损。以前他孑然一身也就罢了,现在他有了阿嫤,日后他们还会有孩子。他怕今日的一时爽快,最终会伤害到他们。 然而阿嫤一遍遍地在他胸口说,柔软的声音直击他心房最深处,让他卸下最后一丝担忧。 他做得没错! 抱着这样的认知入睡,一夜无梦后,他神清气爽地醒来。 抓过枕头塞到阿嫤怀中,他眷恋地看着她,温柔地吻一下他的额头。轻手轻脚地下床,拿起中衣,到外面他才套上。 陈伯已经醒来,看到他欲言又止。 晏衡往第二进的小厨房走,陈伯安曾在这住过,他讲究吃,锅碗瓢盆等烹饪厨具一应俱全。就着厨房里的水洗把脸,他拿起舀子开始挖面米分和面。 添点化了老面的水,顺时针搅成面团。一般妇人需要放在板子上的面盆,被他轻巧地托在手里,搅动的力道也很匀。走到门口,手上继续搅拌,他朝陈伯打个眼色,唤他过来。 “那两个人怎么样?” 陈伯一脸着急:“他们敷了金疮药,伤口没再流血,只是一晚上情绪都有些激动。” 晏衡哂笑:“情绪激动,是在骂我吧?” 大人好像一点都不介意?陈伯看他脸色,老老实实回答:“还有夫人,那话实在是太难听,老奴活了大半辈子听着都有点臊得荒。” 刚说完头四个字,原本面露笑容的晏衡脸上已是乌云密布。等陈伯说完再抬头看时,一瞬间他以为站在自己跟前的,是炼狱里来的修罗。 晏衡和面的手一直未变,唇角歪向一边,周正的脸无端带出几丝邪气。 “骂人?我怎么从不见酒泉的守军骂人,果然是吃太饱了精力无处发.泄。陈伯,昨天收的安息茴香可已入库?” 怎么突然问这事? 陈伯虽不明所以,但还是答道:“不仅安息茴香,昨天在互市上收的所有东西都盘点好了。也幸好晏百户他们来得晚,不然咱们人手本来就不够,宵禁前只怕是弄不完。” 晏衡敛着眼,让人看不清他的真实情绪。 “陈伯,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大人尽管吩咐。” “这院子也是伯安兄的家业,弄坏了是该赔偿。我昨晚想着,谁弄坏的谁负责,可有些人没那么容易听话。但总不能这么轻易放过他们,所以活要干,但不是现在干。” 陈伯意会道:“大人是想让他们干些散碎的活,磨一磨性子,顺便耗一耗精力?” 虽然陈伯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但晏衡还是听得真切,他就是这意思。 刚想点头,旁边传来慵懒的声音:“阿衡,你怎么起这么早。陈伯也起这么早,你们站在那说什么?” 陈伯看向晏衡,这些时日以来晏衡已经习惯了有事找卫嫤商量,于是就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 卫嫤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身边热源没有了。睁开眼看晏衡不在,怕他一人躲外面钻牛角尖,才趿拉上鞋往外走。刚她其实不怎么清醒,但听完晏衡打算后,她整个人都来了精神。 没想到他这么上道,非但没钻牛角尖,反而一大早起来在这憋坏水。 “这主意是挺好,不过用安息茴香太浪费。晏百户自视甚高,周氏养尊处优,肯定不会安心做磨孜然米分的活。” 晏衡也是这样想的,将阿嫤拉到厨房内避免她在外面吹风,他解释道:“我本来想着,他们要敢四处乱洒,就收起来煮成汤给他们喝。” 孜然汤……卫嫤承认孜然配任何肉都很好吃,但单纯地吃孜然米分,那滋味想想都醉了。 眨眨眼她笑道:“孜然米分中三大料,八角和桂皮算不得太贵,但安息茴香是西域独有,价格比黄金还要贵。阿衡就这样给他们喝了,你不心疼我还心疼。” 好像还真是这样,晏衡看向卫嫤:“那阿嫤是怎么想的?” “昨天去烤全羊的时候,我看一路上石头都风化了。被风都能吹散,想必也挺软。咱们住这宅子大归大,但摆设太单调了,磨几块石头摆桌子上,应景又好看,而且还不怕人砸。你看,运点石头来让他们磨磨性子怎么样。” 还能怎样,阿嫤说的话他反对过一次? 晏衡这次还真不是盲目听媳妇的话,要是其它理由他还过过脑子,这个理由他却非选不可。 “还是阿嫤善解人意,晏百户爱收集奇石。现在不用修门,不用磨孜然米分,而是做他最中意的事,他一定很开心。” 经过一晚上晏衡想得不能再明白,别人家的爹再怎么偏心也有个度。而他摊上的爹,从小就把他当仇家。对他仁慈,放虎归山后,他只会用辈分压自己,甚至还会打着他镇抚的旗号在外面胡作非为,然后在周氏挑唆下为周家谋利。 他就算对街上的乞丐心怀善念,也不会再对他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对晏百户,他只想报复。为自己,也为阿昀,把这些年被他虐待的那些一笔笔全讨回来。他没有那么宽大的心胸,他就是要折腾得晏百户潦倒落魄,这辈子再也爬不起来后,再将他踹到一边,眼不见为净。 而阿嫤的主意却让他豁然开朗,在晏百户最擅长的方面入手。看到儿子的一片孝心,想必他的表情会很精彩。 “陈伯,麻烦你带上巴图,骑着马去城外选几块石头过来。再弄几张砂纸,刻刀……” 卫嫤忙道:“刻刀太危险了。” “恩,就只把石头和砂纸送进去。告诉他这是我做儿子的孝敬他的,有力气不如用在这地方,不然没饭吃没水喝。” 第34节 “好咧。” 陈伯应下,叫着同样刚起床有些发呆的巴图,连早饭都没吃就往城门外赶去。 而打个呵欠的卫嫤,这被晏衡半抱着送回到床上。 “你再睡个回笼觉,等会起来吃早点。” 卫嫤擦擦打呵欠出来的泪,咕哝道:“早点?我给忘了,这里不是京城,没那么多卖早点的,得喊立夏起来做早点。” 晏衡看着她那迷糊样,真是又爱又怜。给她盖上被子,再次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他柔声嘱咐道: “阿嫤安心睡,我会喊他们起来。” “阿衡不睡?” “恩。” “那我睡了。” 伴随着尾音,卫嫤很快又睡过去。 晏衡给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地走出来,拉出盆子里和好的面,专心在案板上揉起来。定亲后他住在广源楼,跟陈伯安学过一点厨艺。小时候娘做饭他就在旁边打下手,十几年下来他很有厨艺基础,学起来也很顺手,阿嫤爱吃的一些东西他学了个差不多。 面团在他手上挤压翻滚,很快变得光滑白嫩。然后他掀开一旁盖着的盆子,里面是一坨肉馅。昨晚宰烤全羊时,他特意托屠户备下些搅馅,这会拿油盐酱醋现调一下就能用。尝尝馅味道差不多,他开始擀皮包小笼包。 天亮了大半,打着呵欠的立夏一进厨房,便被面前的景象惊到了。 案板旁男子的大手握着擀面杖,眼花缭乱地翻飞一通,一张厚薄均匀地圆皮成型。动作行云流水,比在牙行传授她烹饪技艺的妈妈强多了。 惊讶之下她揉揉眼,而后大跌眼镜。这,这不是大人么? “大人?” 晏衡两下擀完最后一张皮,捏在手中开始开始包馅,顺带斜眼分给她一点注意力。 “哦,立夏来做饭?” 立夏点头,苦哈哈地看着他手中成型的小笼包。皮薄馅大,一圈褶子均匀,她本来想过去帮忙,但现在却有点胆怯。她包的包子也算不错,但跟大人比起来就不够看了。 “那边还有空着的板子,你忙活。对了,不用做我和阿嫤的份。” 立夏小心地挪过去,另一块板子就在晏衡不远处。立夏不用仔细看,余光也能瞧见大人翻飞的手指,还有很快一个个成型的小笼包。 安静的早晨,不大的厨房内只有两人。立夏放轻了动作,彼此呼吸可闻,她觉得自己心跳有点快。 “立夏?” “啊,大人?” 看到飞快跑到他跟前的立夏,晏衡一愣,而后勾起唇角:“小笼包是广源楼独家秘方,不经东家允许我不会教给旁人,你不用一直往这边看。” 说完他拍拍手,抖下面米分走到灶台前,从容地开始生火。对他有意思的女人并不少,周家几位姑娘是因为他的长相,还有从长辈们口中听说得他那身杀敌本事;当然也有少数人心思真诚些,比如豆腐西施,那姑娘是单纯地喜欢他。可她却不喜欢他背后扯后腿的家庭,也不想面对他一路走来的风险。 只有阿嫤,当所有人都说西北荒凉,所有人都因吴家而有意无意疏远甚至迫害他向吴家邀功时,只有她义无反顾地陪他来到这。甚至连昨晚,她都能放下世俗观念中的孝道,坚决地支持他。 他不是不分好歹的人,莫说他喜欢阿嫤,就算他跟晏百户娶娘那样全因家族压力,也不会辜负阿嫤。 或许无论怎么努力,他都给不了阿嫤镇北侯府那般的富贵尊荣。但他不会让她伤心,不会让她困囿在后宅一方天地,终其一生只知生儿子,生完儿子再为儿子与后院其它女人斗来斗去。 控制好火候,小笼包放上去,晏衡边洗手,边沉声吩咐立夏: “以后只要我在家,每天这个时候都会用厨房。你们要做饭,晚半个时辰再来。对了,等会包子熟了,叫谷雨送去夫人房里。” 立夏咬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是”。 望着晏衡离去的背影,她跺跺脚,又羞又恼。 那天遇到瓦剌人马贼,当马贼的刀落到她面前时,是大人一刀救下她。大人那一刻的英姿烙印在她心底,自那之后她连连梦到他。而今天早上,大人那么温柔地做早膳,那份专注更让她按捺不住内心情感。夫人运道好,同是丫鬟出身,她被大人明媒正娶。可哪个当官的家没那么几个小妾,以夫人身份想必也拦不住大人。 她还有机会。 想到这她心思一动,昨天下午来那两人,好像是大人爹娘。虽然看起来大人跟他们感情不太好,但生身父母血缘斩不断。夫人先前在侯府做丫鬟时,不就仗着老太君宠爱,连世子都护着他,世子夫人都无可奈何。如果她伺候好了晏家二老…… 越想越激动,立夏做起早点来越发用心。她做得是面,稍微揉揉切好后放水里一煮就成,整个过程比蒸小笼包还要快。 做好后她先装两碗,趁着四下无人溜到后面。费了好一番功夫找到暗室,她将面递进去。 “老爷、夫人,吃点东西。” 晏百户与周氏被关了一晚上,虽然骂了一晚上,但这会他们气还没消。本来两人还有些害怕,晏衡昨晚恐怖的神情,可不像是在开玩笑。 但看到卡着时辰来送饭的丫鬟后,他们恐惧中仅存那一点侥幸被无限放大。晏衡还是那个晏衡,只要周家在酒泉郡立一日,他就不敢对他们怎么样。既然如此,他们也没必要示弱。 恶从胆边生,晏百户想都没想,端起面泼到立夏脸上。 周氏捂着依旧疼痛的膝盖咒骂道:“小兔崽子想道歉?晚了。告诉他,除非他跪在我跟前,戳烂自己膝盖和琵琶骨,再把那贱.人卖去做军.妓,不然休想我放过他。” 立夏捂着满是面的脸,有些不可置信,这俩人怎么这样?但听到周氏想这般对待夫人,她明知不对,但依旧无法遏制心下隐隐升腾的赞同感。于是她给自己找到了理由,面前两人是主子而她是丫鬟,主子生气了责罚丫鬟也是应该。 越想越觉得应该这样,她跪下来哀求道:“老爷夫人莫气,大人不过是受了夫人挑唆,一时糊涂。您二位若有什么想吃的想要的,尽管吩咐婢女就行。” 立夏这让常人惊讶的反应,对晏百户和周氏来说却是万分熟悉。昨天之前,他们在酒泉郡受的就是这等待遇。他们可以随便欺负人,那些人只能逆来顺受。 周氏挑眉:“吩咐你?你能做到什么?” 立夏忙自报家底:“这宅子里统共没几个下人,想做什么都很方便。” 没几个下人?周氏与晏百户对视一眼,皆能察觉到彼此喜悦。 “算你上道,只要你帮我办件事,事成后我送你一桩好姻缘。” 周氏只是随口一说,她知道对着年纪的姑娘来说,最重要的就是姻缘。 歪打正着下,立夏心情更加迫切:“您尽管吩咐。” 周氏脱下手指上戒指:“拿着这个,你去后面那条街的最大的宅子找我兄长,叫他带人来接我们出去。” ☆、第50章 周家上门 卫嫤睡了个回笼觉起来时,外面天已经大亮了。西北的早晨有点冷,她睡觉又爱蹬被子,这会手脚有些发凉。 刚准备窝进去暖暖,窗户外面晏衡跑进来,他只着一层薄薄的练功服。胸前开口露出的肌肤上覆满一层薄汗,晨光一照闪烁着诱人的光泽。 卫嫤一阵口干舌燥,舔舔舌头,见他进来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 晏衡顺势接过去,用他温热的大手捂住她小手,瞥一眼旁边问道:“又蹬被子了?” “没。” 在他一脸不信的目光下,她低头不好意思道:“我把被子蜷在怀里,抱着睡的。” 阿嫤可没有抱被子的习惯,她从来都是抱他。 抱他,难道说没有他阿嫤不习惯? 想到有这种可能,晏衡低头掩住上扬的唇角,然后极为“自然”地把手伸到床尾,握着她有些冰凉的小脚,心思不由飘到远处。 这个冬天注定要在凉州过了,这里冬天甚至比京城还要冷。只是凉州本地的炭灰太大,烧土炕屋里又不干净。阿嫤爱干净又怕冷,也许他该早点给伯安兄去信,托他买银丝炭时帮他也买一点。还有娘和阿昀那,也不能少了。 “大人、夫人,早膳好了。” 谷雨端着托盘进来,上面摆着三四层的蒸笼。掀开蒸笼,热气过后露出精致的小笼包。单闻香味,就让她垂涎不已。 “立夏还会做小笼包?” 卫嫤心中对立夏的不满消去不少。世子送来的四个丫鬟,大面上看起来都是极好的,时日一长就看出其中差别。会功夫的立冬心思最简单,会按摩的立春最为吃苦耐劳,这两个得力人手被她留在京城照顾卫妈妈。 而剩余的立夏和立秋中,立秋中规中矩,只有立夏,人懒不说还心思奸滑。每次下人们吃饭有肉,她总仗着自己在灶上先把最好的挑出来。本来洗完后该再冲一遍的盘子,她看大面上干净了都直接偷懒不冲。 这些细节足够看出她秉性,人是世子送的,在京城卫妈妈要处置难免碍于面子,所以她便做主将她带了过来。一路上辛苦些,顺道也打磨下她性子。 “立夏哪会做这个。”谷雨皱眉:“明明一大早叫她起来做饭,等我忙完去厨房,都没看到她人影,锅里只有一堆快煮烂了的面条。还好立秋说大人做了小笼包,我切点咸菜煮点粥勉强能应付。不然夫人醒过来,怕是连热乎东西都没得吃。” “这样?” 谷雨跟立夏立秋朝夕相处,她是真的讨厌立夏。她在夫人跟前有脸面,立夏不敢欺负她,但她却欺负立秋。 “夫人,一大早真不是我要扫兴。立夏也太懒了点,她跟立秋睡一间,早上起来吆喝着自己要做饭,把乱成一团的床扔那,让立秋一个人收拾。他俩虽然睡一张炕,但铺盖却是分开的。” 卫嫤知道,以前她跟卫妈妈睡的炕也这样。炕上顶多铺一层布,然后每个人有单人床那么宽的褥子。睡觉的时候铺上去,睡醒了卷起来归置在炕头。立夏这样,已经不是懒,她是在欺负老实的立秋。 “咱们这宅子也大,那么多房间空着也是空着,让立秋自己睡一间。对了,立夏煮的面烂了,你们早上吃什么?” 谷雨无奈道:“烂了也不是不能吃,总不能浪费东西。” 一直听着的晏衡突然开口:“我看立夏做得好像不多?” 卫嫤疑惑,他怎么知道立夏做了多少。余光扫到桌上那笼包子,单看卖相丝毫不比广源楼的差。刚谷雨说这是晏衡做的,那他可能在厨房遇上了立夏。 谷雨答道:“是不多,这会她不见人影。少一个人吃,连带锅里剩下那点粥,差不多也够吃。” 晏衡满脸不赞同:“你们是跟阿嫤从京城过来的,还有乌兰妈妈和巴图也在,吃的怎么都得弄好点。刚我剩些包子馅,你们可以省点事烙肉饼吃。至于立夏做那面,扔掉浪费,端去给后面关那俩人吃吧。” 顿了顿,等谷雨反应过来“后面关那俩人”是谁后,他特意嘱咐道:“不用给太多,厨房里破了边的粗瓷碗,连汤带面舀个八分,一天两顿送过去。今天吃不完,明天继续吃。等这锅面吃完了,你们每顿吃剩下什么,凑个差不多给送过去就是。” 谷雨一条条记下,在脑中捋一遍思路确认无误后应下。 走进厨房看到那锅糊掉的面,想到昨晚周氏怎么骂她家夫人,还有晏百户试图伤了她家夫人,她拿起舀子狠命往里面添水。一直添到锅里稀得几乎看不到面,她才扔下舀子。 她谷雨也是会看碟下菜的主,宅子里做主的大人和夫人都讨厌那两个人,那她端去的东西即稀一点,也不会有人说什么。 而正房内,卫嫤就着晏衡夹过来的筷子咬一口小笼包。包子入口满口香,味道跟广源楼特制的几乎没有差别。 “好吃。” 晏衡忙里偷闲给自己夹一个,入口味道果然不错。说来也怪,在广源楼试过那么多次,不论再努力他都做不好。然而今早想着这是做给阿嫤的,陈伯安嘱咐的那些细节一点不差的烙印在他脑海中。顺着轻轻松松做出来,滋味一点也不差。 “阿嫤这几天都没吃什么东西,今早多吃点。” 卫嫤咽下去,扇扇被烫的舌头。 “我饭量本来就不大,阿衡趁热赶紧多吃点。对了,刚你那么吩咐谷雨,在晏家时他们也是那么对你的么?” 竟然被她猜到了,晏衡摇头:“没。” 待阿嫤咽下那口包子,他才为她解疑:“伯安兄从来不买差东西,这里找不出晏家用的碗和面。” 他的意思是,在晏家吃得是剩饭,但做饭用的粮食比不上这边精致,甚至连给他们盛饭用的碗也比这里要破烂? 以卫嫤一直以来所处的环境,她简直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日子。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日子比坠入地狱强不到哪去。 拿起筷子,她夹一只小笼包递到晏衡嘴边。 第35节 “那你更该多吃点,过去你没吃过多少香喷喷热乎乎的早饭。就从这顿开始,每顿你都要多补一点。然后我们一起,一天天一年年把那些少吃的东西全部吃回来。” 跟阿嫤一起,把那些晦暗的岁月一点点转化为温情的时光?单是想想,晏衡就觉得会很美好。张大嘴,他一口吞掉她夹的小笼包。然后两人你给我夹一只,我给你夹一只,一点点把小笼包全部吃光。 被乌兰妈妈接替烙饼活计的谷雨,满含期待地来收拾桌子,无比失望地看到空空如也的蒸笼。她本想着大人蒸那么多,他跟夫人吃不完,留那么一两只他们这些下人也能尝尝味。可好东西终归是好东西,味道好了连带人胃口也好。 收拾干净后,她迟疑地站在那。 见此卫嫤问道:“有什么事?” “夫人,刚乌兰妈妈说,她早晨起来看到立夏端着两碗面去了后面。” “后面?” “恩,就是关那两个人的库房。刚陈伯和巴图从城外办事回来,说路过咱们后面那条街时,好像看到过一个长得很像立夏的姑娘。一大早都没见着立夏影子,她应该是出门了。” 立夏见了晏百户与周氏后出门,她去另一条街上干嘛? 卫嫤百思不得其解,余光扫向晏衡,恰好看到他阴沉的脸。刚才用早膳时气氛很好,如今他却变了脸,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想到这她朝谷雨点点头:“恩,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忙。” 待谷雨退下后,她看向晏衡:“阿衡知道立夏去了哪?” 晏衡拧眉:“后面那条街上最大的宅子,是周千户家。我不确定立夏是不是去那,阿嫤,其实刚吃饭时我就想跟你说一说她。” “立夏又怎么了?” “早晨起来我在厨房做饭,做到一半立夏进来。她在做面,但眼睛总往这边瞅。我想着小笼包是伯安兄独门秘方,总不能叫别人学了去,就说乐她两句。也许是我说她两句,她面皮薄面子上过不去,就找个地方藏起来了。阿嫤,乌兰妈妈饭做得也不错,来酒泉的路上她找过我,说他们母子不想白吃白住,想留下来干点活。刚我就想跟你商量下,暂时让乌兰妈妈管着厨房,调立夏去做点别的事。” 他说得隐晦,但卫嫤哪能不明白。阿衡从不是刻薄的人,他都想调开立夏了,那事情肯定没他说得那么简单。 “立夏是不是看上你了。” 晏衡脸一下子红了:“阿嫤你听我说,我跟她可没什么,我对她没一点意思。我都跟他说了,以后我那个时辰用厨房,她晚点再过来做早膳。” 看他紧张地维护自己贞.操,本来紧张的卫嫤笑出声。 “阿衡别担心,立夏不过是个丫鬟,我怎么可能因为她怀疑你。不过依我看,立夏是真留不得了。” 这也是晏衡本意,不过他仍有担忧:“但我记得,她跟立秋是世子送来的人?” 卫嫤面色晦暗:“世子送他们来是一片好意,可不是为了给咱们添堵。反正卖身契在我手上,现在自然是由我处置。不过依我对立夏了解,她应该不是因为害羞躲起来了。” 晏衡叹息:“她去了周家?” “让人去后院看看,要她真见了那两个人,那应该就是去了周家。我了解立夏,她脑子里缺根弦,性子有点不识好歹。你对她越不好,她越是敬着你怕着你。晏百户和周氏名义上是你爹娘,身份够强势,性子又有些霸道,正好戳中立夏死穴。” 说完卫嫤也感叹,她真不想轻易否定一个人。本来立夏这样,她想着让她掌管活杂的厨房,天天忙着出不了什么大岔子。但没想到都这样了,她还是能找到机会。 晏衡则消化着阿嫤那番话,晏百户和周氏性子何止是有些霸道,他们霸道起来可以不讲道理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人。如果立夏真是那性子,那绝对有可能被周氏压住,进而支使她去周家拉人。 没等他想清楚,陈伯的到来彻底熄灭他最后一丝侥幸。送石头和砂纸过去的陈伯说,暗室里面条余温还没散去,周氏更是信誓旦旦,说不出今天周家就会来人。 “阿衡别急,千万别急。” 卫嫤的确很急,从周氏的嚣张中不难看出,周家在酒泉的确是一手遮天。要是他们真拉百八十号人过来,什么都不问先把他们弄残了再说。到时候即便最后他们能上折子到京里伸冤,这辈子也只能当个残疾人了。 真不是她杞人忧天,周家完全有可能做出这事,而晏衡接下来所言更让她心止不住往下沉。 晏衡面色晦暗:“周家是个麻烦,这些年他们遇事,都是先把人打一顿。打死了也白死,打不死再慢慢商量,不按他们意思来就继续打。” 这都什么人啊,卫嫤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万分后悔没多在京城买几个青壮护院。 护院,想到这她灵光一闪。 “阿衡,昨晚吃烤全羊时,柱子和桩子他们好像说过,今天他们休沐。” 说完她抬起头,晏衡脸色依旧晦暗,但他眼中却散发着苍鹰看到猎物时,那种危险而慑人的光芒。见她看过去,他大掌轻轻抚摸她的脸,话语中满是安慰: “阿嫤不用害怕,刚我已经吩咐陈伯去调动兵。周家能收买到的兵,毕竟是少数。” 卫嫤放心下来,终于有心思去想其它。晏百户和周氏还被关在暗室里,他们身上的伤不是假的。 “等会那么多人来,要是他们都看到晏百户和周氏。阿衡,到时即便你能解释,但难免不会有人觉得,你能这么对待亲人,肯定是心狠手辣之人。若是他们不相信你,日后会很麻烦。” 晏衡神色间带着一丝阴狠:“那就让这麻烦消失。” 麻烦消失? 看着踏出房门的晏衡,卫嫤始终没猜出他会如何做。而当时近中午,周家带着一批装备精良的西北军牢牢围住宅子,叫嚣着晏衡残害爹娘,他要来救自家出嫁的姑娘。 看热闹的酒泉百姓围上来,与这些膘肥体壮明显没少搜刮民脂民膏的“周家军”一起压迫他放人。见此他丝毫没有反抗,开中门客客气气地迎周千户,又从人群中抓出神色闪躲的立夏,让她带他们去找人。 而他则好整以暇地站在大宅门口,一脸君子坦荡荡。 没过多久,直捣黄龙的周千户捂着鼻子,从宅子内拖出两个衣衫褴褛之人,谴责地看向晏衡。 “你竟然这样对自己的亲爹娘,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在众人谴责声中,晏衡无辜地走上前,掀起两人挡住脸的头发。头发下面,是两张恐怖但完全陌生的脸。 人群中有人发出声音:“这不是城里那两个瓦剌人乞丐么?每次互市他们都挨个摊位乞讨,不给钱就赖着不走扰人生意。我还纳闷,为什么昨天互市他们没来,原来终于有人做好事把他们抓了起来。你们看,那女人缺一根大拇指,肯定是他们没错。” ☆、第51章 见面不识 周千户一脸活见鬼的模样,其实他本来不用亲自跑一趟,但见拿着妹妹戒指上门的小丫鬟人水灵,他也起了点旖旎心思,点上人抄家伙就过来了。 刚他们一路没走任何岔道,进了暗室找到人,听到妹妹声音,他没多想便确认两人身份。其实私心里他甚至想着,这样狼狈的把人拉出来也好。不孝可以比天还要大的罪,当着酒泉所有人面戳穿晏衡,日后他再也无法翻身。 但面前这两个人是谁! 听围观百姓说着,他也怀疑起来。这究竟是互市上那两个祸害别人,间接帮他家铺子揽了不少生意的乞丐,还是他妹妹? 可声音明明还是他妹妹,周千户提刀上去:“究竟怎么回事?” 晏衡满脸无辜:“昨日晏某回酒泉路上,恰好遇到这两个乞丐在路边商量。说秋收过后酒泉互市上的商人更肥了,他们平常每次讨一文钱有些少,应该抬抬价,不给两文钱就不走,让那人做不成生意。” 满街百姓哗然,虽然他们习惯了被当官的骑在头上,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今两个外族的乞丐就敢这么嚣张,不管最终是不是他们利益受损,这事在他们看来都不对。 更生气的要数周千户带来的西北军隶属“周家军”,他们可不像一般军汉那么穷,他们中几乎每个人名下都有点小生意。这两个瓦剌人乞丐属于动了脏手,不动恶心的那一类,平日给一个铜板就当日行一善。现在听他们还要涨价,西北军心里那个窝火。 离最近的军汉是个暴脾气,听完后一个没忍住,一脚踹上去:“这狗娘养的。” 周氏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只知道自己正在忍着饥饿和疼痛,等那个小丫鬟找娘家兄弟来救她。等到一半,突然看到那个她这些年一直没除去,留着一点点慢慢折磨,打算出了自己十几年怨气再让他死的继子进了暗室。 她还以为是娘家兄弟带人来了,继子支撑不住来跪地求饶。甚至她已经想好了,先假意开出条件吊着继子,让他跪地求饶扇自己百八十个嘴巴子。然后等出去了,她再敲碎他全身关节,当着他面把他带来的贱.人送去当军.妓。 可预料中的并没发生,先是十三郎被他一个手刀砍晕过去,而她则更惨。继子似乎陷入了过往的回忆,学着她以前那样,左右开弓一下下扇着她巴掌。他力气那么大,不用几下就扇得她后槽牙吐出来。头晕脑胀的疼痛传来,她直接晕了过去。 昏迷中时不时传来股憋闷,再醒来时,她就看到熟悉的周家军。没有打理仪容,她甚至抓了把土洒头发上,揉了揉直到自己都快受不了,才一路跟着他们走出来。她要让所有人看看,晏衡是如何的残暴,如何的不敬父母。 但现在这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拿她当乞丐,甚至连自家兄弟都认不出她? 眼前闪过一抹黑影,一只脚踹得她跌倒在地。看到旁边那张同样震惊,却让她完全陌生的不属于十三郎的脸,她再笨也明白过来。继子不知道做了什么,把他们弄成了另外两个人。 “这!哥难道你听不出我声音,我是四娘啊。十三郎你快说句话,那孽子不知道使了什么妖法,把咱们弄得面目全非。” 本来有些晕的晏百户,在周氏摇晃和咆哮中终于清醒过来。看着周氏原先妖媚的脸变得现在这般丑陋,他摸向自己的脸。他精心打理的那一缕胡须完全不见,心底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浇熄。 “孽子,我可是你亲爹。大舅兄,你能听出我跟四娘的声音。这孽子敲碎了四娘的髌骨,又刺伤了我,还把我们囚禁在库房里,现在更不知使了什么妖法,把我们脸变成这样。” 周千户当然能听出两人声音,这两人变不变脸他没兴趣,他想得是如何用此点扳倒晏衡。 朝着这个方向,他敏锐地抓住一点:“妖法?” “对,就是妖法。” 周千户若有所思:“我记得好像瓦剌人的祭祀就会用妖法,晏小旗每次总能先于大军找到瓦剌人,但你找到的瓦剌人总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喽喽。这是不是说明,你是瓦剌人隐藏在大越的奸细,想凭借点功劳取得吴将军信任。还好赵大人明察秋毫,这些年一直未曾对你晋封。” 周家军早就看晏衡不顺眼,有周千户牵头,这会污蔑的话更是张口就来。 “我就说他跟互市上的瓦剌人关系那么好。” “对啊,这次西北大捷我远远地还看见他跟瓦剌人在密谈什么。” “好多时候咱们这边被偷袭,都是在晏衡巡逻的时候。凭什么别人巡逻就不出事,他一巡逻就出事。” 这帮人不管是真是假,上下嘴唇一碰,各种似是而非的事被他们说得活灵活现。四周的酒泉百姓从犹豫逐渐转为确定,到最后就是憎恨了。 不说酒泉百姓,就连一直站在台阶上的卫嫤也差点就信了。不怪她,而是这帮人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用全信,只要稍微听进去一点,就足以怀疑晏衡是卖国贼。 摒弃心中杂念,卫嫤向前一步冷笑道:“人嘴两张皮,想说什么别人管不了。但男子汉大丈夫,说出来的话自己要负责任。” 她挺直脊梁钉在地上,一双妙目中满是清冷。那种冷意能穿过空间一直蹿到人骨子里,被她看着的周家军声音低下去,再也不好意思满嘴放炮仗 “阿嫤。” 晏衡穿过众人看向街口,那里依旧空无一人。他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向阿嫤,却接触到她同样担忧的目光。那目光中甚至还夹杂着一丝心疼,一个对视间他眉宇松开。 走到她身边,这次没有用宽袖子遮挡,当着众人面他牵起她的手,小心扶着她迈下台阶,走到人群中,两人最终停在晏百户与周氏面前。 目光冷峻地扫过两人,他厌恶道:“声音像?我听着怎么不像。你二人在酒泉乞讨这些时日,汉话说得倒是不错,连周千户都能蒙蔽过去。昨日我好心带你们回府,想着若你们诚心改过,在府里做点杂活,我总缺不了你们两口饭吃。免得你们沿街乞讨之苦,也当是为养育我的酒泉省去一点麻烦。没想到你们贪心不足,竟然妄图伪装我家中高堂。” 周氏破口大骂:“你个小杂.碎,不认我是你娘也就罢了,十三郎可是你亲爹,你竟然拿刀去扎他。” “哦,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拿刀去扎这乞丐?” 周氏心下犹豫,她虽蛮横,但也知道事实真相说出来她不占理。但生搬硬造,又实在想不出可信的理由。余光看到旁边周家军身上甲胄反射着寒光,她一下有了胆子。有他们在,她怕什么。 “还不是你未经爹娘同意,就随意在外面娶妻。带人回来后不知回家拜望高堂,反倒在外面逍遥快活。十三郎气不过,就想教训一二。谁知你如此桀骜不驯,反了天了竟然刺伤他。” 晏衡轻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鄙视:“真是可笑,不愧是瓦剌人,不了解我大越习俗。你编故事占我便宜前,不先了解下酒泉城内发生的事。三年前,晏家十三郎发妻韦氏新丧,没过头七便欲扶正妾周氏。韦氏所出长子状告亲父以妾为妻,被以不孝之名痛打四十大板之事,想必很多人都还记得。” 围观群众点头,那是酒泉近几年来最大的热闹,他们当然还记得。 “那作为我的爹娘,你们也该知道,续娶继室需要得到原配娘家同意。当年我外祖家同意的条件,就是我与同胞弟弟日后亲事自主,晏家不得插手。” 说完他从腰间抽出刀,刀尖抵在形如乞丐的周氏额头上:“这事可是继母心头的一根刺。毕竟周家人爱抢女人,后院嫡出庶出一大堆姑娘,就算送出去一堆与人为妾,但还是有一大堆滞销。作为周家送出去做妾的姑娘中最成功的一个,晏家其他人她做不了主,但让我们兄弟帮忙解决两个周家姑娘却是轻而易举。” 说完这句他环顾四周,见不少衣着华贵的人点头,一副心有戚戚然的模样。这些人明显属于酒泉的上流人物,也属于周家想联姻的对象。但众人怕了周家,也只是敢怒不敢言,不代表他们想娶个周家姑娘回来祸害自家,或是将自家娇养的姑娘送进周家任人磋磨。 见此晏衡心下有数,周家这些年行事跋扈。尤其是靠上赵家后的近三年,更是动辄不给人活路,积累的民愤已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 刀剑轻点刺破额头,周氏一阵吃痛,但在外人看来她一点血都没流,现在这样捂着头嚎叫纯粹是装腔作势。 晏衡刺得再深一点,声音依旧嘲讽:“连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忘,顶着张瓦剌人的脸还妄图来装我家中长辈。你以为一句妖法就能蒙蔽酒泉所有人?” 围观百姓如梦方醒。瓦剌人真有这妖法,为何不选酒泉主事的赵大人。甚至再过分一点,他们直接迷惑住大越皇帝。有捷径可走,何苦对一个失去亲娘庇护的半大孩子出手。 周家什么德性,他们说得话能信? 一时间人群中风向变了,一点点细碎的谴责声织成密密麻麻的网,从四面八方扑来。如如来佛祖刻着梵文满是佛道金光的五指山般,笼罩在每一个周家军心头,网罗镇压人世间一切罪恶。 第36节 明明是上午的艳阳高照,周家军众人却打个冷颤。 为首的周千户最先清醒过来,他这是在干嘛。堂堂千户竟然跟一个小旗讲理,他是千户,只需要这一点,就足够碾压小旗。 “不管晏小旗会不会妖法,对酒泉始终是个隐患,把他给我抓起来。” 周家军下意识地听从他命令,阳光下簇新的铠甲反射着寒光,□□尖头满是破坏性地朝中间的晏衡和卫嫤伸过来。 “阿嫤小心。” 危机降临,晏衡一脚踢开周氏,又抓起晏百户,连带他三人支成三角形,牢牢地将卫嫤纤细的身躯圈在中间。 “周千户莫非想像这两个乞丐一样,意图刺杀朝廷命官。” 周千户环胸:“就你一个不入流动的小旗,还朝廷命官。明明是你先以下犯上,对千户不敬。” “我可不算以下犯上。” 一排□□逐渐逼近,晏衡牵着卫嫤的手,掌心温度相贴,无声地给予他安慰。而他本人则是纹丝不动,脊背挺直一脸庄严。 周千户笑得轻蔑:“去了京城一趟,你脑子被屎糊了不成。不算以下犯上,看来你还真没把我个千户看在眼里。” 晏衡不疾不徐道:“你这样的千户,的确不值得我放在眼里。” 周千户面色有些难看,皱眉厉声命令周家军:“当着这么多人面,你也敢以下犯上。你们还愣着干什么,抓住他,拒捕的话死伤不论。” “哦?” 晏衡拉长了音,□□尖头近在尺咫,挥枪的周千户头号忠心狗腿子,却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金色腰牌晃花眼。 一开始他只是被晃花眼,下意识地没动。等他眼神缓过来,看到四周纹丝不动几乎成了雕塑的军中袍泽,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一般当兵的腰牌都是木头所制,再往上木料和形状有所不同。而镶金的腰牌,他只见过一次,那块牌子可是属于赵大人。赵大人不仅在酒泉郡,在整个凉州府也算排上号的大人物。 刚才他竟然对这么一位大人物挥枪,想想这之后的后果,他出了一身冷汗。 周千户则更识货,现在他心中震惊,丝毫不亚于方才他看见自己一心认准了解救出来的妹妹,拨开头发便成了互市上的乞丐。 “你怎么有镇抚大人的腰牌。” “阿衡是圣上新晋封的凉州卫指挥使司镇抚,所以周千户,方才他没有以下犯上。反倒是你,明明昨晚他已经告诉这两个乞丐,自己是凉州镇抚,难道他们没告诉你?这种事都不告诉你,你还急匆匆给他们做主。还是……” 趁晏衡放松,卫嫤终于找个机会探出头,得意的狐假虎威。对着面容颓败的周千户,她拉长音调: “还是你故意装没听见,想以下犯上。” 周千户心中剧烈挣扎,晏衡竟然成了五品镇抚。现在他没心情纠结以下犯上那些事,他只知道,以周家往日做那些事,晏衡肯定不会放过他。 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颓丧变为阴狠,他亲自抄刀上来:“晏小旗要真变成镇抚大人,能由着咱么去他宅子里搜?我看他这腰牌分明是假的,今日就让我拿下他,先审一审再说。” 由周千户带头,周家军木然地跟着冲上来。虽然这会他们有了顾忌,但这么多装备精良的西北军,也不是晏衡一个人能对付。 本来被他踢到一边做盾牌的周氏,这会却是挂着阴狠的笑意,伸手抓住卫嫤头发。在她吃痛之时,她两只脏兮兮的手直攻她面门,做势要往她眼上戳。 “滚开。” 一直注意着卫嫤的晏衡挥刀过来,锋利的刀刃直接削掉周氏的手指,疼得她在地上直打滚。 卫嫤这边的危机解决了,晏衡却因回神护她,失了与周千户对决先机。眼见周千户挥刀过来,一直箭破空而来,穿过众人插进周千户拿刀的臂膀。 不远处的街口,柱子打前哨,身后是乌压压一片西北军。虽然他们装备不够精良,但倚仗人数优势,走过来颇为壮观。桩子握着弓,一箭一箭地射过来。倚靠身高优势,他能看清人群中的周家军位置。每一箭过来,都能命中密集的周家军中一人。 柱子走在最前面:“你们这是要造反?竟然敢攻击凉州卫的镇抚大人!今日你们杀了镇抚大人,来日消息传到京城,你们每个人都得砍头。” 酒泉百姓自动让出一条路,周家军本来就有些惧怕镇抚身份,这会来得西北军彻底砸实他身份。失去斗志,尽管装备精良又一战之力,他们仍旧缴械投降。 晏衡站在柱子跟前:“先除去他们身上盔甲兵器,收押酒泉大牢。” 卫嫤被他护在身边,看柱子带人脱去周家军盔甲鞋子。这帮西北军平常没少受周家军欺负,这会报复起来更是卖力。有的人甚至在扒军靴的同时,连带着袜子一同塞进来。而平常被欺压的酒泉百姓,见此则是抚额相庆。 热闹的场面中,她耳边突然传来两道不和谐的声音。周氏和晏百户趴在地上,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各种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朝柱子招招手,瞥一眼地上对他使个眼色。 柱子心领神会,捏起两只看不出颜色的臭袜子,左右开弓直接塞到两人嘴里。 卫嫤没有再看下去,她走到立夏跟前,神色凌厉。 立夏跪在地上,见她走过来哀求道:“夫人,我也是为大人好。如果因为夫人让大人背上不孝的罪名,那他日后如何做人。” 卫嫤耷拉下眼皮,晏衡跟着她走过来。似乎是踹顺了,他一脚将立夏踹到墙根,阴狠道:“一切都是我的意愿,与阿嫤何干。再说,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孝。” 说完他扭头看向卫嫤,换上一幅讨好的表情:“阿嫤,不经你同意便处罚你带来的下人,我真不是有意。” 卫嫤好笑地看着他,从怀中掏出一纸卖身契:“既然管了,那你就管到底吧。” 她讨厌立夏,但昨晚对着晏百户与周氏,她的表现已足够狠辣。她不想当着酒泉这么多人面,留下个晏夫人手段狠辣的印象。 晏衡显然也料到了这点,他从容地接过卖身契,用众人都能听到的生意说道。 “立夏虽卖身入我家为奴,但吃里扒外亲近周家。主仆一场我也不想做得太过,既然她觉得周家好,那今日我便将她赠予周家,还望周千户不要辜负她一番心意。” ☆、第52章 总攻潜质 周千户带来的喧闹,就像戈壁上的太阳一样。来得时候轰轰烈烈恨不得烤透整片土地,一旦过了那会便迅速降温,开始冻得人打哆嗦。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宅子前差不多恢复平静。之所以说差不多而不是完全,是因为立夏还跪在那。卫嫤虽说将她给了周家,但周千户都被投入大牢,哪有人顾得上她。 忙乱间,众人几乎忘了这个卖主求荣的丫鬟。直到周家军被卸去铠甲兵器,由西北军押解进大牢,看热闹的人群散去,宅门前宽敞的马路上,瑟瑟发抖地跪在那的立夏格外醒目。 谷雨扛着笤帚,带乌兰妈妈和立秋出来洒扫,走到她身边“呸”一口。 “一大早去周家告密时不挺勇敢,现在在这装什么可怜。觉得周家好,你倒是去周家。” 说完她一笤帚挥过去,带着漫天尘土浇了立夏一头一脸。 立秋拉拉谷雨袖子:“算了,她也怪可怜的。” 听她说完,立夏眼神中陡然迸发出光彩:“立秋,你帮我去跟夫人求求情。谁都会犯错的,我已经知道错了。我真的对大人没有非分之想,我什么都没做。” 见她一直在磕头,立秋面露不忍:“谷雨姐姐。” 谷雨抬头瞅瞅天上太阳:“今天太阳可没从西边出来,瞧我都听到了什么。立夏,你可真是个有志向的丫鬟。我本以为你也就懒点馋点,没想到你还对大人有非分只想。大人和夫人为人宽和,一大早还念着咱们下人吃不好,特意拨下来肉馅烙饼。刚我还想不明白,为何你放着府里的好日不过,要胳膊肘往外拐引周家人来挑事。合着你是看上大人,想着借周家之手除去夫人。” 被猜中心思,立夏撇嘴,梗在那一言不发。 她还真承认了,谷雨倒过扫帚,用坚硬的竹柄狠狠往她身上戳去。 “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玩意,就你还想跟夫人比。” 背上吃痛,立夏不服气道:“好歹我还是黄花闺女。” 谷雨气笑了:“刚听你说谁都会犯错,我还当你有那么点悔改之心。现在看来,你这话是对夫人有所不满。你一个吃里扒外的有什么资格指责夫人,在京城时夫人的及笄礼你也在场,柳夫人那句话你应该也听到了。姑娘家最重要的是品性,连柳夫人和九公主都认可夫人品性,就你在这指手画脚,你脸格外大?” 立夏脸圆,且尚未褪去婴儿肥。恭维她的人说一声面若银盘,但她一个丫鬟,本身气质不够雍容华贵,真的撑不起这种富贵脸型。 她自觉胸大腰细,皮肤水嫩丝毫不比卫嫤差,就吃亏在这脸型上。谷雨最后那句讽刺,可真戳到了她肺管子。一时间她忘了自己目的,胸口剧烈起伏,面露嫌弃之色: “谁不知道柳夫人是世子请来逢场作戏的。我呸,指不定她背着人怎么奉承世子。大人就是怕把她放在京城守不住,才带她来凉州。” 言语已经无法表达谷雨的愤怒,扬起扫帚她对着立夏一阵暴打。立夏还想反抗,但卫嫤跟晏衡学拳时,谷雨就在一旁看着。她自问日后是要全方位保护夫人的,所以学得格外认真。虽然水平不怎么高,但打立夏这么个身娇体弱的丫鬟还是绰绰有余。 立夏捂住头,迎接她狂风暴雨般的攻击。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头的疼痛后,她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乌兰妈妈拦住谷雨,指指又脏了的地面。又抡抡胳膊捶捶腰,意思很明白:你跟她置什么气,刚扫干净的地又脏了,再扫一遍累的还是咱们。 劝完后她顿了顿,有些迟疑,最终用不太熟悉的汉话说道:“夫人、处子,我、以前,惊讶,蒙医、没错。” 虽然她腔调有些怪,但连带比划谁都能弄明白她话中意思。 谷雨第一个不信,她家夫人那么好看。她随夫人去过柳府的赏花宴,虽然世家大族的女眷里好些标致的美人,但却丝毫没把她家夫人比下去。这样的人,世子和大人竟然都没有碰,还留着她处子之身? 立秋更是捂嘴:“不可能吧。” 乌兰妈妈也觉得不可能,在场四人中,只有立夏明白这完全可能。 因为她对大人有意思,所以平常格外注意些细节。一路上两人虽没少叫水,但换下来的亵衣和床单却干干净净。正因这点她才笃定,大人跟夫人一定是貌合神离。大人年少有为,即便碍于无奈娶一个破鞋,又怎么会甘心。 随着一天天换下来的床单干干净净,她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男人么,不就喜欢个胸大无脑。她干干净净的,还有一手好厨艺,即便丫鬟出身做不了正室,但做个宠妾绰绰有余。 然而现在乌兰妈妈在说什么!夫人还是处子?先前被她可以忽略的许多事实,现在确是一下子清晰起来。夫人身上有伤,大人特意给她买了昂贵的海绵垫子;夫人买了对玉环,大人便如珍似宝天天带在身上;昨晚周氏无论如何辱骂,大人一直不开口,但她只说了夫人一句,便被大人不顾孝道的扇了巴掌。 …… 从很多细节上都可以看出来,大人这哪是不喜欢夫人,分明是喜欢到了骨子里。一旦想明白这点,她仿佛失去了全身的支持,颓然地倒在地上。 “大人那么喜欢夫人,竟然顾念她身上有伤,压抑住了男人的欲.念。我错了,大人最看重的不是家中爹娘,也不是他自己的名声,他最看重的是夫人。” 谷雨被她前半句点醒,嗤笑道:“你才知道啊,夫人那么好的人,又有谁会不喜欢。” 立夏完全没听进去,她甚至忘了被谷雨暴打过之处的痛楚,躺在地上嘴里喃喃道:“大人最喜欢的是夫人,怎么办?” 见她一直跟念经似的重复,谷雨没再理她,而是把扫帚倒过来继续扫地。 等她差不多扫完时,身后突然有人抱住她的大腿。 立夏神色狼狈,眼巴巴地看着她:“周家意图对夫人不轨,如果我找到他们不光彩的事,夫人会不会消气?” 她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谷雨厌恶地转过头。几次尝试拔脚把她甩开,却被她抱得死紧。 立夏顾不得其它,现在她满脑子里全是这个念头。 “不仅是夫人,周家还想害大人。我原先不想去周家,是因为这一路上我听过那家的名声,他们家爱强抢民女,爱逼良为贱。我在牙行呆过,知道这些事都是朝廷不允许的。如果我去了周家,找出他们做过这些事的证据。对,周家这些年肯定没少贪钱,我甚至可以找出他们的账册。” 越说她越激动,而听到这些的谷雨也没再往外拔腿。 她突然意识到,也许立夏跟普通人不一样。就如她莫名其妙地帮周氏。不过是早上见了周氏一面,她就不顾捏着她卖身契的夫人,不顾此事爆出来后可能的后果,一门心思去周家通风报信。而她还真有本事,短短时间内把周千户叫来。 谷雨从不否认立夏有本事,同是二等丫鬟她把立秋压死死的。虽然从道义上来说这样很让人讨厌,但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本事。然而现在,她却在这种本事下,看到了更深入的东西。 她被爹娘卖掉时已经记事了,她记得自己老家那个贫穷的小山村,有几个从外面买来的妇人。其中有一个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还天天被夫婿毒打,就这样她一点都不知反抗,反而屡屡保证要多干活。有一次族长实在看不过去,开口说了她夫婿几句。她夫婿正想忏悔两句的时候,这妇人跳起来抓着族长头发破口大骂。把族长气走后,她跪在夫婿跟前求原谅,说自己让他受委屈了。 当时她看得目瞪口呆,今天的立夏,让她再度想起那个妇人。 她不明白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贱的人,但既然叫她碰上了还躲不过去,那她要有些应付的手段。 “我如果做到这些,夫人是不是就不会生气。如果夫人满意了,大人可不可以消气。” 立夏喋喋不休地说着,到最后抛出了她的期待。现在她已经不奢望大人会喜欢她,她只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一想到大人在责怪她,她心里就跟烧起来似得,难受得都要死了。 谷雨冷了心,面色沉下来,扔掉扫帚回头甩了她一巴掌,声音凌厉: 第37节 “贱.人,你当自己是谁,想为大人做事的人多了去,不多你这一个。” 立夏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可我真的知道错了。” 谷雨冷笑:“就你这样的,还入不了大人的眼。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个机会。” 立夏只知道谷雨是夫人跟前最得力的大丫鬟,她能在夫人跟前说上话。 “谷雨姐姐,你的话夫人能听进去。如果我做的好,还请你在夫人跟前美言几句。” 果然是这样的个性,谷雨心下叹息,面色却越发严厉:“谁知道你去了周家后,会不会反过来污蔑大人。” 立夏连忙摇头,就差指天发誓:“大人比周家厉害多了,我怎么会背叛大人。谷雨姐姐若不放心,可以把卖身契收回去。” 谷雨拿过她的卖身契,在她轻蔑的目光中讽刺一笑:“谁稀罕这玩意,记住你今天的话。要是再出尔反尔,有你好看。” 送走立夏后,谷雨进了第二进。看到陈伯正带巴图抱着几块石头往第三进走去,好奇之下问明原因,再见到夫人时她满面敬仰。 “我刚训斥立夏一番,正想来给夫人讨赏。没想到遇到陈伯往暗室内搬石头,还是夫人厉害。” 卫嫤放下茶盏,挑眉问道:“立夏?她是不是赖着不走。” “本来是赖着不走,不过……” 听谷雨说完前因后果,卫嫤半晌才回过神,回神后她只想说一声“卧.槽,这么贱”。而且她没想到,谷雨还有做总攻的潜质。 不过她终究不放心立夏,喝口茶压压惊,她嘱咐谷雨:“我本来想让她死在周家,如今得看她表现。你多注意着点,要她不对劲就告诉我。” ☆、第53章 初至晏家 酒泉郡又一个普通的早晨,城外晨雾还未散去的小村庄。 阡陌间一排排低矮的土胚房,众星拱月般围着几间砖瓦房。砖瓦房前挂着一串串麻花辫似的玉米,几只鸡走在院子里,抢地下散落的玉米粒吃。 前面宽阔的天井里,瘦小的汉子正在赶驴推磨。嘎吱一声,从冒着炊烟的偏房中走出一位稍显肥胖的青衣妇人。妇人舀点磨上的玉米面,边和面边问道: “我听四郎媳妇说,十三郎跟他媳妇前天去了城里,昨天都没回来。” 汉子拿起磨上搁着的旱烟,抽一口面无表情:“应该是衡哥儿回来了。” “那要不要托人进城,跟他说一声昀哥儿的事。这俩兄弟也忒命苦,当年衡哥儿还替族里顶了一个成丁名额。都是没娘的孩子,你当族长的也多关照点。” 族长吐出一口烟雾:“上面周家压得紧,我也没办法。昀哥儿要不去,难道你想让聪哥儿去顶他?” 聪哥儿是他们最小的孙子,今年才五岁,生得玉雪可爱,性子聪明伶俐,是一家人的开心果。 妇人低下头,掩住脸上愧疚。穷人家日子不易过,罢,她还是先顾好自己家。 ===--- 昨晚卫嫤睡得非常好,比其它任何时候都好。 究其原因,是因为晏衡的心情比往日要好。一直在衙门处理周家军之事,呆到晚膳他才回来,然后用膳前他去了后院暗室一趟,回来时身上那股常年笼罩的抑郁减轻不少。 一整个晚上,就着院里的月光,他陪着她比划拳。甚至到了兴头上,他用高氵朝的拳技拟化螳螂、猴子等动物,五指捏起来在她跟前甩啊甩,逗得她一直在笑。 一直到临睡前,她捂在被子里,肩膀还一抽一抽的。伴着身边的温热睡去,她一夜好眠,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格外好,连去晏家村都没能破坏这份好心情。 “晏家怎么样?” 马车里,卫嫤跟晏衡面对面坐着,小方桌上摆着一副象棋,楚河汉界两边刀光剑影,目前晏衡领先一个卒。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 拿起炮车随便一放,卫嫤笃定道:“你在心烦。” 晏衡惊讶间,棋子落错了地方,这下卫嫤更加笃定:“为什么?” 晏衡低头,看着棋盘神色晦暗不明,任谁都能看出他心思早已不知飘到何处。 “阿嫤,前天晏百户上门,肯定是有备而来。” “有备而来?” 晏衡点头,慢慢给她分析着:“晏百户不是习惯纡尊降贵的人。一年前跟伯安兄买下这处宅子,每逢休沐我便接阿昀一道过去住。他跟周氏都知道这处地方,生气归生气,却从未来过一次。” 卫嫤则想起了他很多反常的地方:“所以前天晚上,我说先晾一晾杀杀他们气焰时,你有些犹豫,是因为想到了这个?” 晏衡没否认,看她稍有些愧疚,他又解释道:“后来我又想着,以他们两人的性子,即便我问出来也不可能让他们改了主意。既然结果相同,那晾着他们也好。” 他说得也有道理。 马车转个弯,一阵风吹来掀开车帘子,露出外面的一片金黄的秸秆,还有秸秆深处的小村庄。 “晏家村到了?” “就是这。” 卫嫤白嫩的手一挥,一盘象棋全部被打乱。 “阿衡心里有事,下了一路最终也没分出个胜负,就算和局。” 看着棋盘上散落的棋子,晏衡无端想起今日的局势。酒泉郡不止一个周家,如今她如阿嫤那只手般,强力地动摇根深蒂固的周家,重新洗牌这边局势。 一切从零开始,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不过他终究不想给别人做嫁衣。 “到了。” 卫嫤从座位底下抽出鞋,正想往自己脚下套。方才上了马车后她跟抽了骨头似得,蜷腿斜倚在马车上。 “换这双。” 晏衡从他那边的座位底下掏出双靴子,与他现在脚上穿那双差不多,只不过颜色变成了鲜亮的红色,倒是与她今日身上红绣花的衣裳相搭。 “村里土路,不比城里砖石铺的路好走。” 卫嫤伸手想接过来,他大掌却避开她的手,躬身半跪在她跟前。温热的大手握住她的脚踝,轻轻地把她脚塞进靴子里。 坐在比他高一头的位置,卫嫤能清晰地看到他长睫毛下双眸中的认真。似乎此刻全世界最重要的事,就是帮她穿好靴子。 在她发愣的时候,晏衡已经讨好两只靴子,掀开帘子跳下马车,然后朝她伸过来一只手。 就着他的手跳下去,脚落到实地上,卫嫤轻轻走两步。靴子里面薄薄一层羊绒,这个季节穿正好不薄不厚。靴子底厚实软和,走起路来极为舒服。 “阿衡从哪买的鞋子,我觉得比你官靴穿起来还要舒服。等回去,咱们一块再给你买两双。对了,还要买几双给娘和阿昀捎回去。” 想了想,她又在心里补充道,也得给世子弄一双。 来凉州的路上,她收到过卫妈妈家书。言语间不仅提及陈掌柜常派人去看她,还说世子对在沂山居士处进学的阿昀很是照顾,甚至还差人给他们大闸蟹。对于世子她情绪很复杂,似乎他把所有好运都用在了投胎上。有个富贵出身,自己本身也不纨绔,甚至还算勤勉读书算个上进子弟,偏偏事事不顺。 无论如何,世子对她很是照顾。她不能白享受了人家照顾,只进不出。吴氏是吴氏,世子是世子,即便没有男女之情,该有的兄妹之意她也不会少。 刚想明白就听晏衡说道:“靴子是乌兰妈妈做的。” “乌兰妈妈知道我穿多大的?” 晏衡半搂住她的腰,扶着她避开一处凹凸不平的车辙:“我知道。” 想到在床上时他握住她脚,做出各种羞耻的动作,卫嫤脸一红,低头盯着脚尖。这双鞋贴和她脚形,做得格外精巧,想必费了不少人工。他们到酒泉才三天,自己就有现成的靴子穿,那晏衡是何时拜托的乌兰妈妈? 感动之余她又想到,既然耗这么多人工,那这种靴子注定不能随便送人。乌兰妈妈说要留下来做事,但她从没拿她和巴图当下人看。 “乌兰妈妈做活细致,阿嫤若想送人的话,怕是得等些时候。不过这会西北的皮子成色正好,前几日吃烤全羊,还剩几张羊皮。等下次互市,阿嫤可以再选点别的,一道送去京城。不仅娘和阿昀那,端王府,还有镇北侯府和柳家那,也都一块送点过去。” 虽然没有鞋,但有皮子也是好的。 卫嫤小心地往前面走着,晏家村的路真不是一般难走。土路经过一夏天的雨水浸泡,满是坑坑洼洼,有些坑洼处水还没完全晒干,泥中嵌着些脚印。 这还不算最难走的,正值秋收,路上有人在晒粮食。或是玉米,或是小米高粱,粮食平均地摊在路面上,拦住了他们往前走的马车。 “直接碾过去就是。” 卫嫤有些不赞同:“这不踩脏人家粮食?” 那可是要入口的东西。 “没事,粮食晒干以后还得再筛一遍。自家吃的不用说,往上交的粮食必须得筛干净。要被官府查出来里面掺沙子,后果会很严重。” 说完他感叹道:“周千户家虽对拼命百姓严苛,但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酒泉库里储备的粮食,绝对够干净。只可惜这些储备,没被他用到正当地方。” “阿衡,周千户会如何处置?” 晏衡有些迷惘,他虽然升任五品镇抚,但这么大的官该管什么,每一样该如何管,如今他是一点章程都没有。就如现在,他虽抓住了周千户,也有足够理由惩罚他。但该如何量刑,量刑后又该如何上报,无人指点他真的是一窍不通。 “我不知道。” 卫嫤一愣,也明白了他的难处。这就是出身所带来的差别,出身官宦世家的年轻官员,自幼看家中长辈迎来送往。处在那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天然地会做官。更别提他们一旦出仕,家中长辈早已准备好一套班底。算账、管卷宗……官场上一应杂事自有别人去做。 而晏衡可没人替他张罗,他一切都要亲力亲为从头开始。 “衙门中可有卷宗?” 晏衡眼前一亮:“阿嫤是说?” “就像阿衡想得那样,翻翻衙门中的卷宗,找几个相熟的案子。看看重了怎么判,轻了又怎么判,看完就差不多心中有数了。对了……” 卫嫤顿住,她发现一直以来,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事实。 见她说到一半不说了,晏衡怀疑地看过去。 在他迫切的目光中,卫嫤硬着头皮问道:“阿衡可识字。” 将马车停在一处小院前,晏衡颇为古怪地看着她:“交给阿嫤那宴客单子,就是我写的。” 卫嫤至今还留着那份单子,那上面的字的确好看。不是那种有风骨的好看,而是横平竖直,高考模范试卷专用字体的那种清晰和端正。 “那是阿衡写的?” 她觉得自己问了个很蠢的问题,阿昀那么学霸,作为他一母同胞的兄弟,阿衡怎么可能是蠢材。 “恩,倒是我忘记告诉阿嫤,我娘识字,这些都是她教我的。她嫁妆中还有几本字帖……” 说完他推开小院的门,似乎察觉到什么眉头拧起,走到水井边的石磨跟前。从石磨下面的土里,抽出两本垫脚的册子。 “这就是娘教我识字时所用字帖。” 卫嫤接过来,封面上并无字迹,只有一个不太清晰的戳。翻开里面,有些泛黄的纸页上写着一个个欧体大字。比划锋利,每一笔似乎都力透纸背,她这个外行也看不出写得究竟有多好,但她只知道这字写得好看,比她以前见过的一些书法大家字都好看。 这么好看的字帖,还是韦氏带过来的嫁妆,就拿来垫石磨。晏百户还真是不拿韦氏当一回事。 “这是我与阿昀先前住的地方。” 晏衡推开西侧厨房边的房门,说是房门,其实是几块烂木头。木头还有些透光,以她的力气一脚踹上去就能烂,完全不能遮风挡雨,更别说防贼。 第38节 不过这房间也不用防贼,房中摆设很简单,一张铺着草的大土炕,炕沿下的空地上摆着直摞到房顶的柴火。晏衡走动的步子有些大,没摞好的柴火滚下来,直接滚到床上。 早听说过阿昀受苛待,但远没有身临其境的震撼。 这屋子哪是人住的地方,乞丐睡的天桥洞底都比这要豪华。唯一庆幸的是,炕连着旁边厨房,虽然夏天闷热,但大冬天烧火不会太冷。可正因如此,屋里常年弥漫着一股烟熏味。她开始觉得,也许一开始阿昀那黑炭肤色,完全是被熏出来的。 “我在家的时候,柴火没那么乱。” 晏衡是在说,以前柴火不会砸到人。卫嫤却透过这句想到别处:“以前阿衡在家的时候还要劈柴?” “恩,这倒无所谓。除去族长家富庶,晏家村基本上每一户,半大孩子都要下地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捡点柴火。干活多了力气也大,一开始从军帮了我不少忙。” 云淡风轻地解释完,他又说道:“这地方不太好住人,咱们只回来看看,今晚还得回城内。虽然这样不合规矩,但想必族长和族人们也会谅解。” 不知为何,卫嫤总觉得他话中带有一丝庆幸。 “其实在以前……住的京城,权利和义务是相对的。大家族宗产由长子继承,同时长子也要奉养爹娘。晏百户的家产想必不会留给你和阿昀,咱们不在这住,应该也没事。额,外面好像有人来了。” 两人走到门边,就见一黄瘦的姑娘,背着一胖娃娃走进来,两人身后还跟着个婆子。俩孩子眉眼间与周氏十分相似,只一眼卫嫤便认出来,这应该是阿昀口中的大姐姐和弟弟。 “阿嫤,这是周氏所出的妹妹和弟弟。” 晏衡向前一步走到两人中间,黄瘦的姑娘见到他,神情有些瑟缩。而他背上的胖娃娃,却毫无惧怕之意。几乎骑到姐姐脖子上,他对着晏衡张牙舞爪。 “这里是我的家,你怎么又来了。” 卫嫤看着那只小肉球,一般这么大的孩子白白胖胖总讨人喜欢。偏偏面前这孩子,眼睛里已经染上他这年纪不该有的恶毒,即便摒弃对周氏的偏见,也让她喜欢不起来。 晏衡没理他,而是转头看向眼前的婆子:“我带你们嫂子回家看看,你先去烧点热水。” 背上的熊孩子尖叫道:“不许去。” “一盏茶之内我要看到。” 丢下这句话,晏衡直接拉着卫嫤进了正房。与方才的柴房相反,从外面看不起眼的正房内格外富贵。家具都是新打的,茶碗也是从南方运来的细瓷,靠近卧房一侧甚至还有张黄花梨的美人榻。 晏衡进了里屋,拿出张崭新的床单,伸开往美人榻上一铺:“阿嫤先在这歇一会。” 在他坚持的目光下,卫嫤只好倚在了上面。待婆子送水进来,她洗把脸,一抬头就见方才黄瘦的姑娘站在她跟前,咬着唇目光有些欲言又止。 ☆、第54章 童丁阿昀 只需要一个照面,卫嫤便能了解晏衡这位同父异母妹妹的处境。 这也是一个父母特别偏心的家庭里,很不幸不被偏心的孩子。阿衡和阿昀对上继母,好歹有世俗认可的反抗理由。但她爹是亲爹、娘是亲娘,连个抱怨委屈的理由都没。 “大姐儿来了,快过来坐。” 卫嫤将水盆端到一边,拍拍旁边的美人榻,心下几乎吐槽死这称呼。年轻小姑娘一般不叫名字,不是“大姐”就是“大娘”。一想到这她都无比庆幸自己先前是做丫鬟的,不用承受这样亲切的称呼。而在她不做丫鬟后,能干的卫妈妈多年积累,给她赚下足够家产,足够她被人尊称一声“姑娘”。 小姑娘半个身子藏在帘子后面,看向美人榻的目光渴望而犹豫。 “你娘不在家,看不见,大姐儿过来坐就是。” 小姑娘半个屁股坐在上面,眼睛晶亮。 卫嫤心绪复杂,她虽不知晏衡做了什么,让晏百户与周氏变成了酒泉互市的乞丐。但结果摆在那,两人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作威作福。 那他们留下的两个孩子怎么办? 虽然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但私心里卫嫤并不想抚养他们,相信晏衡的私心只会比她更强烈。 周氏那个霸王儿子不足怜惜,但小姑娘怎么办?供她吃饱穿暖很简单,但有些事不可能一直瞒住。就算她想瞒,人是在他们宅子里消失的,周家也已经听到风声,甚至把此事搞到全酒泉都知道。即便没有证据,但只要她信了。生恩和养恩,让一个小姑娘抉择此事,实在是太残忍。 大人做的孽,却让小孩子来承担。 心怀怜惜,她对小姑娘的态度更柔和了些。问了她几岁,有没有读书,刚为什么不在家。小姑娘虽然神情有些瑟缩,但口齿清晰,讲话条理也清楚。最让她惊讶的是,她竟然已经十四了。 十四,只比她小一岁! 卫嫤身量很小,她属于骨骼轻巧的那类人。看上去很瘦,实际摸上去身上一层肉。而小姑娘正好相反,她骨架很大,一双满是茧子的手比她的还要大。但论身高,小姑娘比她还要矮半头。 晏百户与周氏都不矮,小姑娘这样,只有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 造孽啊! 眼中满是不忍,卫嫤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她不太爱带这些累赘的东西,反正以她本身的容貌,清汤挂面着也很美。今日初来晏家,她特意打扮了下。说到打扮她有些汗颜,发髻是晏衡梳的,衣裳是谷雨挑的,她只需要吃饱喝足安心做个芭比娃娃。 再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大姐儿还没名字,叫阿慈好不好?”说完她指着翻开的字帖,“就是这个字,说明姑娘家很和善很仁爱。” 小姑娘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染上一抹红晕,嘴里念着:“阿慈,晏慈,好好听。嫂子,这么好的名字我真能叫?” 卫嫤朝她鼓励的点头,心里长舒一口气。这下总不用喊比她还小的小姑娘大姐或大娘了,那样她心理压力真的好大。 “阿慈就是个和善的姑娘,这名字当然适合你。来试试这镯子。” 卫嫤将镯子套到她手腕上,阿慈虽然骨架比她大,这会带着正好。今日来晏家为显郑重,她挑这镯子雕花不是最精致的,但绝对是她梳妆匣子里最有份量的。 “嫂子,这……我会给你弄脏的。” “你喊我一声嫂子,怎么都得跟你点见面礼。” 卫嫤将镯子往阿慈衣袖里推了推,笑容无比和善,看了就让人放松和心暖。 阿慈还是有些犹豫:“可这也太贵了。” “就是贵才给你,姑娘家最重要的是有傍身的财物。阿慈收好,莫要让人抢了去。日后若有什么难处,剪下一角当碎银,能买吃的穿的。” 阿慈听说过这个嫂子,大哥在京城的来信把娘气的不清,咬牙切齿说嫂子是狐狸精。还说绝不承认她是晏家媳妇,要让她做最低贱的通房,每日给她捧饭端痰盂。甚至娘还想到,日后大哥娶周家表姐进门后,也让她这么伺候表姐。 但刚跟弟弟在婶子家吃饭回来,看到嫂子后她就喜欢上了。不是因为嫂子长得好看,当然她很喜欢好看的人。但她更喜欢的,是嫂子看向她的眼神。没有爹娘的厌恶,也没有晏家村那些叔伯的怜悯。在她的眼里,他们是平等的。 而现在嫂子看出她处境,竟然给了份这么贵重的礼。她不是没见过银子,但娘说家里的银子全是弟弟的。她早晚要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不能花家里的钱。 嫂子是第一个对她这么好的人,也许那些事,她不该瞒着她。 “嫂子。” “恩,阿慈想说什么?” 卫嫤耐心地等着这一刻,她对阿慈好,虽然大多是出于可怜,但还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她察觉到这姑娘嘴里有些秘密。 “这事是我偷听到的,要是爹娘知道是我说出去的,肯定会罚我三天不能吃饭。” 卫嫤意会道:“阿慈放心告诉我,我一定会给你保密。” 又是起名字又是送银镯,这些实际行动很容易在短时间内打动一个人。阿慈涉世未深,一会功夫对她已经十分信赖。 “西北军征兵,爹跟娘商量着,要让阿昀去做童丁。” “童丁?” 阿慈当她不懂,忙细细地解释起来:“西北军每年都会在军户中征兵,晏家村两个百户,除去族长家,咱们家是另外一个。” 卫嫤越听越糊涂:“这跟百户有什么关系?” “百户家中,最起码得有一人为兵丁。” “不是已经有了阿衡?” “有大哥还不够,不是,按理说有大哥就够了,但大哥他跟别人不一样。” 不一样?卫嫤想起晏衡提过的从军历程,他好像是卖身进的西北军。如果有情况,那只能出现在这一点上。 “是当年娘病危时……” 阿慈似乎对“韦氏”有些避讳,反应了好一会才点头:“当年为给先夫人看病,大哥顶了拿了族长家钱,顶了他家兵丁名额。如今到了咱们家还没出,爹说大哥一个人总不能劈成两半。他顶不了名额,就想让阿昀顶上去。虽然阿昀年纪还小,但七八岁的娃娃兵也不是没有。训练个三四年,他也就能顶事了。” “禽.兽不如。” 卫嫤直接骂出声:“晏百户不是成丁?还是他不是男人?” 阿慈嗫嚅道:“可爹年纪大了,巡逻起来有些吃力。” 第一天晚上晏百户拿刀划她脸时,那力道那灵活程度,显然是个训练有素的精兵。他养尊处优多年,虽已年近四旬,但看起来也就快到三十。这个年纪正是一个男人最壮年的时候,体力尚未下滑太厉害,又有了一些社会阅历。 “你觉得他吃力么?” 阿慈颇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他吃力还是阿昀吃力?” 阿慈涨红了脸:“我也没办法。” 这句话如一盆冷水般,浇熄了卫嫤一腔怒气。她难为面前无辜的小姑娘干嘛,她也是这个畸形家庭的受害者。甚至如今她还顶着风险,来这给她通风报信。 “不关阿慈的事,不好意思,我只是方才有些上头。” 阿慈纯粹是自己羞愧,至于嫂子凶巴巴的态度,她还真没注意到。她亲娘周氏平常就算不生气,对着她脸也拉得老长。经年累月,她对一般程度的生气早已麻木了。再者嫂子那张脸,天然一副温柔的模样,即便怒气冲冲看起来也没多吓人。 “嫂子生气也是应该的,爹娘……” 阿慈一阵沉默,子不言父之过,那可是她爹娘。连邻居家婶子都说爹娘养她这么大不容易,即便有些事隐隐觉得他们做得不太好,那她能有什么办法。 卫嫤也看出了阿慈想法,方才升腾起的那一丝“带阿慈在身边养个一两年,给她找个可靠人家嫁出去”的想法彻底熄灭。大环境讲究“百善孝为先”,一般人都会无条件顺从父母。她能遇到一个阿衡这样敢于争取的异类已经算幸运,又怎能奢求其他人也这样“离经叛道”。 “阿嫤歇息的怎样?” 晏衡从外面走进来,跟着他进来的是个敢怒不敢言的小胖子。见两人坐在贵妃塌上,小胖子瞪了她一眼,猛地朝阿慈扑去,对着她又抓又踢。 “这是娘的东西,爹说过只有我和娘才能碰。滚下去,你给我滚下去。” 小孩子一般有极强的领地意识,犯点熊也不算多大错。但像小胖子这样,把亲姐姐当仇家看,爬到阿慈身上直接一手揪她头发,一手揪她耳朵拧麻花,把阿慈疼的五官扭曲的小孩子,卫嫤还是第一次见。 如果说扯头发是孩子的本能,那边拧耳朵边叫嚣着“我打死你个贱丫头”,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恶毒了。三岁看到老,小胖子只比阿昀小一个月,如今已满四岁。 “阿衡,把他弄下来吧。” 晏衡很直接,提着小胖子衣领,把整个肉球提起来,随意将他往地上一扔。 “爹说了,以后这个家全是我的,你敢这么对我,我要把你和你弟弟全都赶出去。你要跪下学几声狗叫,再让她来给我揉揉摔倒的腿,也许我会宽宏大量原谅你。” 小胖子干脆不起来了,躺在地上指着卫嫤,嘴角溢出一团可疑的口水。 完了! 见他提到自己,卫嫤刚有这预感,就见晏衡抬脚踩到他身上:“要捶腿?好,我给你捶。” 几脚踩过他满是肥肉的小腿,晏衡阴沉道:“舒服么?” “疼,你敢这么对我,爹不会放过你的。” 第39节 再踩了几脚,卫嫤收到阿慈祈求的目光,上前拉住晏衡胳膊:“阿衡,先别管他了。我知道为什么晏百户会登门,他果然是别有企图。” 晏衡收脚,疑惑地看着她:“什么企图。” 卫嫤摇摇手里字帖,按事先答应好的先把阿慈摘出去:“刚书里夹个纸条,好奇之下我打开一看,发现是晏百户写好的条子。西北军这次征兵,他想把阿昀报上去做童丁。” “什么!” 晏衡瞳孔紧缩,面色比对上晏百户和周氏那次还要阴冷,周身的愤怒几乎化为实质,将阿慈吓得噤若寒蝉。甚至方才嚣张的小胖子,这会也乖乖站起来,躲到墙角不敢作声。 “他竟然敢。” 卫嫤离他近点,顶住压力与他对视,无声安抚道:“我知道阿衡将阿昀看得很重,但现在他人在京城,一时半刻回不了凉州。阿衡今时官职不同往日,即便童丁名单已经报上去,我们也还有转圜之力。就算最坏我们无能为力,但娘来信说,阿昀极受沂山居士看重,也许他会请柳祭酒帮忙想想办法。” 说到最后,她放下字帖,拉起晏衡的手:“你看,还有那么多事等着我们去做,在这心急平白浪费时间。” 人不怕处境糟糕,就怕没个奔头。 乍听阿慈说时,卫嫤也曾有过震惊。但她震惊的那阵已经过去,现在可以冷静下来,分析下一步该怎么走。 “要不我们先去族长家看看,总得先搞明白事情如今到了什么地步。” 话音刚落,晏衡突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往门外走。跨过门槛时他顿了顿,左右看看似乎在找自己忘了什么。想了一会他扭头,略带歉意地走回来。 “阿嫤跟我一道过去可好?” 他神色有些紧张,似乎对自己因弟弟而忘了她的行为十分不安。 卫嫤当然不会计较那一点。事有轻重缓急,阿衡已经做到大多数时候把她放在首位。如果她再进一步苛求,非要让他心里除她之外再没有别的事,那就该去看精神科了。 “阿慈先在这等一会,我跟你大哥去族长家一趟。” 嘱咐完后她主动拉起晏衡手,给他一个安慰的笑容,然后两人一同朝门外走去。 作为晏家村两大富户,晏百户的宅子就在族长家旁边,只是大门一个朝东一个朝西。绕着两家宅子走半圈,一会两人就到了族长家。 晏族长比晏衡高两辈,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看向他们时眼里闪过的一抹精光,证明此人绝没有外表看起来那般慈祥。 “衡哥儿回来了,这是你写信回来在京城娶的媳妇?当时咱们也想给你贺喜,但晏家全是军户,没别的事还真离不开。京城的水土就是养人,这媳妇我看着就挺好。对了,你爹那边可能有些意见,他好面子,你们顺着点。” 卫嫤可没忽略晏族长从她手上滑到脸上,看到她十根手指青葱水嫩时,眼里突然多出来的郑重。也对,一般人家,如何养得出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姑娘。 她都能看明白的事,晏衡跟晏族长同在一村住了十来年,当然更明白。 “不用看晏百户面子,当年的约定白纸黑字,他还管不到我的亲事头上。族长,实不相瞒,我此番前来拜访只为一事。晏百户是不是将阿昀名字抱上去,说让他充作我们那一户的童丁?” ☆、第55章 晏家支持 “我倒是有个办法,让周氏的儿子代替阿昀,反正他们也相差不了几个月。” 晏家村的下午,在族长承认此事,说明晏百户确实将晏昀的名字报上来,打算过几日赶在中秋节前报到酒泉官衙后,晏衡和卫嫤长舒一口气。 来之前他们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甚至想好了劳烦京城的沂山居士运作一番。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名额至今仍捏在族长手里。 当年族长能让晏衡顶自家名额,现在不过对调下,甚至补上来的另一方还是晏百户的儿子,那简直再容易不过。 “这……” 晏族长眼神在晏衡脸上划过,最终落到卫嫤脸上。 从进门到现在,晏衡娶的新妇一直让他看不透。虽然从外表上看她端庄秀美,一副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状,让他忍不住道一声晏衡好福气。 但他可没忽略,方才提起晏百户对新妇态度时,她自始至终的坦然,甚至在坦然中带着一丝轻蔑。一般贤良淑德之人,不说忐忑忧心,怎么都不该是这种反应。 除非,她背后的靠山很大。 晏族长决定先试探一二:“你们一大早就赶路,想必没怎么歇息。这事不急,先进屋喝口茶。” 晏衡和卫嫤走进正房,族长家正房里的装饰,与隔壁晏百户家几乎没有区别。桌椅板凳样式差不多,只不过族长家这些家具大概是用的时间长了,上面油漆有些掉色,边角也有些磨圆。 族长夫人奉上热茶,坐在离卫嫤最近的位置。 “衡哥儿可真是好福气,咱们酒泉郡还是第一次有人从京城娶的媳妇。” 卫嫤腼腆地笑笑:“阿衡人很好。” “恩,衡哥儿可真是个好孩子,就是……” 族长夫人欲言又止,而后话锋一转:“不知衡哥儿媳妇家里做什么的,还有什么人?” 这问的也太明显,不过从第一天进凉州城住店见过的老板娘,到烤全羊宴上的柱子桩子他们,西北人好像一直这么直脾气,一根肠子通到底。 反正家世早晚都得说,卫嫤从善如流地抱起了家门:“我家就剩娘一个人,经营着一间米铺。” 孤儿寡母别有家产的商户,与衡哥儿也算是门当户对,这是族长夫人的第一印象。 而一直注意着这边动静的晏族长,心思却明显复杂很多。孤儿寡母能守得住家产?孤儿寡母能养出这么水灵的姑娘?衡哥儿媳妇绝对没说实话,最起码她没完全说出家底。 心中将隔壁晏百户与衡哥儿夫妇比对一番,再三权衡,族长决定赌一把。 “西北军没说明着要昀哥儿,按理说谁去都行。只是十三郎那……” 晏衡等的就是族长这句话,不然他可以一开始就亮出自己镇抚身份,强势命令族长改了名单。但那样,他就探不出族长本事。 周千户已然被抓,周家的没落是必然。待周家倒下,常年被他压制的酒泉其它势力必将抬头,鱼龙混杂乱成一锅粥。 他弄倒周家,可不是想为这些人做嫁衣,他需要自己的势力做支撑。不然单一个镇抚官职,去了凉州也会轻易被吴家所架空。而晏家人虽然说不上多好,但也算不上多坏。有利益做引导,不愁他们生二心。 关键就是,晏家得有一个能撑起来的人。 晏族长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这样做事更妥帖,撑个十年八年还没问题。 “族长放心,他不会有机会反对了。”晏衡声音悠远。 晏族长心里一紧:“前日听说你们回来,十三郎夫妇便去了城里。打算一直住到中秋节前后,等名单报到凉州府衙,木已成舟后再回来。现在衡哥儿回来,却没见他们踪影,莫非他们出了事?” 原来这就是晏百户和周氏进城的原因,想牵扯他们的精力,无暇去管这事。待他们回过神来发现事实真相后,早已是无力回天。 晏族长说出这话,已经有些交好的意思。晏衡收下他卖的这个好,顺着他说下去: “恩,的确不幸出了事,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回来。” 晏族长被他似是而非的话误导了:“是被瓦剌人掳了去?” 晏衡沉重地叹息,卫嫤也低下头,帕子作势擦擦眼角,实际是在擦额头上的冷汗。她还在担心,如何跟晏家村解释晏百户与周氏的突然消失,阿衡这么两句话就轻易地抹了过去。 族长大惊,族长夫人倒吸一口凉气:“天呐,那天我就说时辰太晚,这会上路不安全。没想到他们竟然真被瓦剌人掳了去,这下他们一辈子怕是完了。” 卫嫤疑惑道:“一辈子?” 族长夫人心有余悸:“虽然咱们酒泉开有互市,跟瓦剌人有生意往来。但那些生意人,可比瓦剌强盗和军汉斯文多了。被瓦剌人掳了去,能放回来的只有奸细。先前咱们晏家村还收留过一个人,谁知差点招来大祸,其它村也经历过这种事。后来官府直接发了通告,但凡被瓦剌人抓去再放回来的人,一律以奸细看待,严加看管,必要的时候可以送进大牢。” 原来是这么回事? 阿衡真的好会找理由,卫嫤还担心,真就这么关晏百户和周氏一辈子么?每次下人的一点剩饭她倒是不缺,但他们的存在便昭示着一些不堪的过去。即便看到他们过得不好心里痛快,偶尔也会有点小心塞。 现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等阿衡去了心里那口恶气。放他们出来,失去了周家这座大靠山,两人再无翻身之日。 显然晏衡也跟她想到一处去,他神情明显放松下来。 “一提瓦剌人,我这心里就不舒服。本来有周千户在,也能出面交涉一番,或许能将两人赎回来。偏偏他意图造反,已经被收押酒泉大牢,整个周家会不会被诛连还两说。” 族长大惊:“周家意图谋反?” 晏衡可惜道:“可不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刺皇上圣旨钦封的朝廷命官。还好西北军中忠心之人站大多数,不然整个酒泉怕是得乱起来。” 虽然他语气中十足的感叹,族长确是难掩喜色。 这些年他一直顾忌着十三郎,一直装孙子,不就是因为周家强横。如今单这一点,就足够让周家死无葬身之地。酒泉一霸日后别想再抬起头,他们晏家也能趁乱从中获取点好处。 族长夫人夫唱妇随:“这可真是个好消息,衡哥儿喝茶。这茶可是从京城运来的,平常人来族长都不舍得拿出来。衡哥儿媳妇也尝尝,跟你在京城喝的是不是一个味。” 卫嫤捧起茶杯,她不懂品茶。不过族长家这茶水,的确比隔壁晏百户家婆子,心不甘情不愿烧那点白开水味道要好。 “很好喝,多谢族长夫人。” “族长夫人的称呼多见外,一个村的都是晏家亲戚,你跟阿衡跟着村里叫法,喊我们二爷爷、二奶奶就是。” 卫嫤早听晏衡说过,族长这一辈老大早夭,他虽排行第二,但却是名副其实的嫡长子。晏衡虽然没跟她明说,但有些事不用说她也明白。晏族长虽不是什么好人,但却是个有心计的人。以后难免要跟他狼狈为奸,将酒泉这一块发展成自家根据地。沾上点亲故,日后合作起来也更顺畅。 正想从善如流地改口,门“嘭”一下被撞开,小肉球骑在阿慈脖子上出现在门口。阿慈脸上已经蓄满泪水,小肉球身上的憎恶几乎要化为实质。 指着晏衡,他张狂道:“你胡说,爹和娘才没被瓦剌人掳了去,他们一定是被你害了。娘说过,如果他们有一天出事,那一定是你害的。” 阿慈显然也听过这种说法,眼中蓄满泪水,她看向卫嫤:“嫂子,真的是大哥害了爹娘?” 周氏还挺有自知之明,卫嫤虽然惊讶她会对一个孩子说这些,但她更明白,即便这事众人心照不宣,她也不能承认。 “我们怎么可能杀人。” 他们没杀人,不过是让人生不如死而已。 因为说得是真话,所以卫嫤脸上格外坦然。即便如晏族长这种老油条,也没察觉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就是你,你还我爹娘、还我舅舅。” 小肉球腿还在隐隐作痛,他怕了晏衡,借着阿慈离卫嫤近,他伸手便要往卫嫤头上抓。 还没等抓到,便被晏衡拎着衣领扔到地上。肉球在地上打了个滚后,滚到族长脚边。族长他认识,虽然别人怕族长,但他不怕。每次他来玩,族长对他都很客气。甚至连他抢最受宠的聪哥儿玩具,族长都会双手奉上。 “族长,他是坏人,抓住他。” 小肉球习惯了发号施令,以他的年纪却远远无法明白,别人对他好纯粹看他爹娘脸面。如今他靠山都倒了,若如阿昀那般乖巧听话或许还会引人怜惜照顾一二。但飞扬跋扈,只会让他死得更快。 族长挪下脚,让他抓了个空,然后对晏衡说道:“这孩子的确比昀哥儿要壮实,送去当童丁更合适。晏百户忠心为国,想必他在的话,也能舍得。” 房内众人纷纷持赞成态度,除去阿慈。 这可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虽然阿昀比较乖巧听话,但这几年爹娘一直对她耳提面命,谁都没有弟弟重要。 谎言重复一千遍也成了真理,更何况阿慈这么个没主见的孩子,很容易被人洗脑。 “阿宝还那么小,怎么能去当童丁。” 卫嫤终于知道了小肉球的名字,阿宝。不是可爱的宝宝的“宝”,看他那体型还有小小年纪油光满面,倒比较像一枚金元宝。 “嫂子,你对大哥求求情。” 卫嫤嫌恶地躲开她抓过来的手:“阿慈,你真的让我失望。阿宝很小,难道阿昀就很大?阿宝是你亲弟弟,所以你帮他。但做人不能双重标准,阿昀也是阿衡一母同胞嫡亲的弟弟,同样我也与阿昀比较亲,你不能指望我们弃阿昀于不顾,反而去帮阿宝。” 阿慈眼神黯淡下来,她知道嫂子说得对,但她心中还是难掩怒气。 褪下手腕上镯子,她朝卫嫤扔过去:“阿宝说得对,你们不是好人。我才不要你的破烂东西,你们走。” 第40节 卫嫤接过镯子,看着面黄肌瘦还被阿宝骑在脖子上的阿慈,这会却是义无反顾地护着亲弟弟。可以说这是血缘亲情,但透过血缘,她更多地看到一个不识好歹的姑娘。 前有立夏,后有阿慈,她总算明白柳夫人那句“姑娘家教养最重要”是何意。虽然说姑娘家要娇养,但比起锦衣玉食,让她明白做人的道理更重要。否则以大越环境,姑娘家出嫁后基本一辈子困在夫家,回娘家次数太多会被人说道。若是出嫁前不能让她足够明白事理,那往后就等着受苦受难吧。 收起镯子,卫嫤装到自己荷包里。钱是好东西,别人弃之如蔽履,她却喜欢得不得了。 而后面的事,不用她出手,晏族长已经喊来自家婆子,把情绪激动的兄妹二人“请”到另一间房,先去缓缓心情。 族长夫人笑道:“衡哥儿媳妇别介意,这么大的孩子不懂事。” 卫嫤无所谓道:“不过是两个孩子,我还不会跟他们一般计较。” 顿了顿她面色满是为难:“按理说长兄如父,晏百户出事,阿衡该照顾他们姐弟二人。但族长夫人看,如今他们拿我们当仇人,这……” 不仅族长夫人,族长也犯难。这年头人人家里都不富裕。晏百户与周氏有人出门,照顾他家孩子几天饭是一回事,长久地照顾却是另一回事。 不是亲生的,又是那种性子,谁愿意劳心劳力。 “而且阿衡不日还要去凉州为官。” “凉州?” 卫嫤给晏衡打个眼色,告诉他这样就差不多了,再拿乔下去难免族长不会有别的想法。 晏衡示意她稍安勿躁,然后缓缓说道:“这次进京,蒙圣上隆恩,我已被圣旨封为五品凉州卫的镇抚。阿昀也得岳母照料,拜入大儒门下读书。这几日回酒泉带阿嫤拜祭下娘,不日我便启程前往凉州赴任。” 去了一趟京城,阿衡这是得了好大造化! 初听的不可置信过后,晏族长陷入了狂喜之中。他笃对了,能送阿昀拜大儒为师,衡哥儿娶的这媳妇绝不是一般人。不仅如此,更大的惊喜是,衡哥儿本人竟然做了大官。 他刚想着如何在周家倒台后,尽力借此让晏家更进一步。如今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衡哥儿可是镇抚,比酒泉郡最大的官还要大。以后有他在,晏家何愁不兴。 “那方才衡哥儿所说,周百户行刺之人可是你?” 见晏衡没否人,族长一下明白过来许多事。只怕跟阿宝所说那样,这次晏百户出事衡哥儿逃不了干系。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向来分得清轻重缓急。 族长荣誉感上头,他义愤填膺:“周家这是欺我晏家无人!衡哥儿放心,这些以你身份不屑于管的小事,日后全包我晏家身上。阿宝要从军,家中就剩一个阿慈,族中定会替你照料妥当。” ☆、第56章 圣驾来巡 短短一下午功夫,晏族长就展现出他强大的执行力。 他先将写有阿昀童丁名额的那张文书抽出来,扔进烧水的炉子里彻底灰飞烟灭,而后又拿出一张盖有官印的空白文书,以阿宝名义重新写一张。 晏族长深谙汉语博大精深,不仅写明“晏宝”大名。连他父晏家十三郎,母妾周氏都标的一清二楚。为防歧义,最终他不厌其烦地标明白,晏十三郎共有三子。按理说长幼有序,这次的童丁该由次子来承担,但幼子与次子年岁相近,且自小力气大,很有从军天赋,他效力西北军乃是晏氏全族所期。 文书洋洋洒洒写了一满页,全方位无死角地将阿宝推上做童丁的不归路。即便日后有人想管,也找不出拿阿昀代替的理由。 而后晏族长借花献佛,请晏衡身为长子,务必要“暂时”管理晏百户家产。 晏衡跟晏族长互相推辞,看得卫嫤都想捂脸。阿衡原先多纯良的少年,怎么不知不觉间越来越面慈心黑。 更心黑的还在后面,到最后晏衡实在推辞不过,为难道:“如今我暂住友人家中,当日晏百户登门,毁了友人家不少东西。单一扇从京城远道运来的铁桦木大门,就要值七百两。本来我想着父债子偿,我有俸禄日后慢慢还。” 听完这话晏族长第一反应是,果然衡哥儿见过他爹,十三郎夫妇消失跟他脱不了干系。 然后,那又跟他何干?衡哥儿现在可是镇抚,是晏家作为军户扎根酒泉这世世代代中,最有出息的子弟。先前十三郎几乎拿他当仇人,族里不管不问,已经错失了最佳笼络时机。如今万不可再做出格之事,让他彻底与宗族离心。 “铁桦木,一听就是很名贵的木料。一人做事一人当,哪能让衡哥儿来还。十三郎家底本来就要传给衡哥儿,这账由族中来还便是。” 面对七百两飞来巨款,晏衡想都没想便拒绝:“铁桦木算不得什么名贵木料,不过质地坚硬,雕刻运输起来颇费工夫。这种私人之事,用不到族中破费。” 晏族长面露失望,虽然七百两对族中而言也是一笔巨款,巨款到拿出来他足够肉痛。但能用七百两修复衡哥儿与晏家关系,再多一个七百两他也愿意。 “我估摸下,晏百户家产大约千两。还债用七百两,当年我娘嫁妆也大约有二百两。剩余一百两我也不要,连带那些家具,权当给阿慈姐弟的嫁妆。” 晏族长见过当年韦氏嫁妆,当年下聘时韦家只是个没落秀才,谁都没料到会陪送韦氏那么多嫁妆。许多家具,包括周氏后来宝贝的那贵妃榻,晏家村人还是头一次见。当年的惊愕,如今他仍记忆犹新。 “衡哥儿娘那嫁妆只算二百两,未免太少了。” 晏衡笃定道:“不少,二百两只是压箱银子。娘当年陪嫁来的一应东西,我会一道送回韦家。另外还有一事,我要给娘迁坟。” “迁坟?” 惊讶的不仅有族长夫妇,还有卫嫤。 百年后埋骨之地,于任何人来说都是很严肃的问题。越是大家族越讲究此事,风水都是早早看好的,连位置都依族人在族中地位而有规定。 看似小小的一块坟地,实则是牵涉全族荣辱的大事。晏衡现在这要求,往大了说就是要刨晏家祖坟。晏族长要是冲动点,能直接挥铁锹拍他个生活不能自理。现在他只是脸黑,已经是忍功足够好了。 “我娘当年埋的位置很靠外,不会坏了晏家风水。” 晏族长嘴唇阖动,半晌挤出一句话:“人都安息了,现在怎么能随便动土。” “不是随便,我娘也不想埋在晏家。当年她头七都没过,喜事就敲锣打鼓从坟地边上经过,她泉下有知这几年也不会安生。” 晏族长老脸一红,他与晏百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还知道点礼义廉耻。 族长夫人忍不住出声辩解:“衡哥儿,当年十三郎一意孤行,我们也没办法。” 晏衡语气颇为冷硬:“我没有怪罪的意思,当年晏百户仗着周家胡作非为,你们管不了。现在我好心说一声,你们倒管了起来。告诉你们,今天我这话是命令,不是商量。” 晏族长老脸有些挂不住,族长夫人忙拉住他。 “衡哥儿说得没错,是咱们先对不住他们兄弟。” 卫嫤佩服地看着晏衡,不愧是她两辈子选中的男人。该硬的时候绝对硬得起来,这样才算男人嘛! 祖宗家法是用来管普通族人的,以晏衡如今的地位,一顶官帽子下来碾压晏家所有人,若他继续循规蹈矩才让人看不起。 这不,族长夫人就服了软。卫嫤眼珠一转,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族长,阿衡只是太心疼娘。我们在京城时,他就跟我提过,是娘变卖嫁妆养活了他,娘还教他识字,督促他苦练武功,可以说没有娘也就没有现在的阿衡。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他心底最大的痛苦。不说娘,咱们站在晏百户的角度,他死后更愿意跟谁合葬?” 卫嫤虽然在讲道理,但她语气却十足诚恳。配合着她独特的嗓音,很容易让人听进去。 见晏族长神色放缓,她干脆拍板下定论:“既然两个当事人都不愿意,那咱们还在这瞎掺和什么。” 晏族长叹息:“不葬在晏家,韦氏还能葬在哪里?” 能说出这话,晏族长心里其实已经同意了。卫嫤越发觉得此人脑子转得快,识时务,是一个可以信赖的合作伙伴。 本来她以为事情差不多到此为止,以晏族长为人,自会与晏家说明迁坟一事,而后料理得妥帖。 然而就当她摆平族长夫妇后,最让她放心的晏衡却不干了。今天,事涉韦氏,他誓要将补刀进行到底。 “当然是葬回韦家,外祖母过世前最后悔的事,就是将娘许给晏百户。在她和外祖父合葬的坟地旁,如今还留着一块位置。那是她过世前特意嘱托舅舅的,也是她生前最后的心愿。” 能让娘家人说出这样的话,不仅说话还用实际行动来表达怒意,任何一个人家面子上都挂不住。更不用说如今晏衡表情十足讥诮,更是让晏族长难堪之余多了一丝担忧: 衡哥儿对晏家怨恨如此深,日后他会真心提携家族么? “只要这事能办得顺畅,日后我不会亏待晏家。时辰不早,我得在宵禁前赶回去,告辞。” 说完他拱拱手,不顾族长夫人挽留,拉起卫嫤往门外走去。 两人出门后便看到站在门边的阿慈和阿宝,这次阿宝没有骑在姐姐脖子上,但他依旧不自己站着,而是让姐姐背着。一团肉的身躯趴在阿慈背上,押得她背有些佝偻。 “哎。” 卫嫤脚步放缓些,刚想说点什么,看到阿慈眼中未消的仇恨,久久地化为一声叹息。 有些人,终究是她无能、也无力去管。 ===--- 一直到上了马车,卫嫤情绪依旧不高。 马车晃晃悠悠,一直驶出晏家村,她身边突然多了一道呼吸。余光看过去,原本坐在对面的晏衡,不知何时已经来到她身边。 而此时的他,早没有在晏族长家中,说到韦氏迁坟时那种愤怒跟嘲讽。他面露平和,仔细看上去隐隐还有一丝目标达成的雀跃。 “阿衡很高兴?” “恩,阿嫤好像有些不高兴,是为妹、阿慈……好像是这名字?” 卫嫤点头而后摇头:“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叫这个名字,但的确是为她。先是立夏、再是阿慈,为什么好多姑娘都这么傻。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一点都分不出来。” 晏衡叹息:“是啊,为什么他们都这么傻。” 卫嫤敏锐地感觉到他话中别有深意:“阿衡是在想娘了?” “恩,我娘比他们还要傻。” “可娘跟他们不一样,阿衡,娘当时有了你,她会更多地为你考虑。她若是回韦家,固然自己清净了,可你姓晏,得留在晏家,到时候你可怎么办?” 马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又走了一段,直到太阳一直落到树梢那么高,酒泉城门出现在视线中,晏衡将她抱在怀中,万千思绪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阿嫤,你看城门处的守兵。” 就着她撩开的帘子,卫嫤向前看去。城门口站着两位陌生的西北军,与跟她一块吃烤全羊的守军相同,他们衣衫一如既往地破旧。 “有些人,比如立夏和阿慈,再比如晏百户和周氏,你费心费力十几年,有可能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他们。但有些人,只要我们付出一点努力,就能让他们的生活天翻地覆。” 马车驶向城门,负责检查的西北军咧开一口发黄的牙。虽然衣衫破旧,虽然其貌不扬,但他笑容中透出那股对生活的热情,比戈壁正午的阳光还要灿烂。 几乎被他笑容晃花眼,卫嫤茅塞顿开。互市上的生意、酒泉大牢内被抓的周千户、京城的娘和阿昀,有那么多的事等着她去做,何必为一些不可能的事耗费心神。 “阿衡,等会路过前面那条街时停一下。” 见晏衡疑惑地看过来,她解释道:“那边有家店卖文房四宝,陈伯说他家纸很结实,而且不晕墨。我想买点回去,重新做一下互市的账。” 说完她面露愁苦:“那么多的账,我还不知道要忙活多久,看来是管不了阿慈的事了。” 阿嫤这是听明白了,高兴之余晏衡凑过去,在她脸上“啵”一下。 “再买点笔吧,那家店的笔所用狼毫,都是野狼谷中秋日现抓的。工匠精挑细选出来,蘸墨很均匀。” “竟然是真狼毫,京中一般商家卖的,都掺了黄鼠狼的毛。多买点,连带着皮子和葡萄,一块给阿昀送到京里去。” 晏衡唇角上扬,有阿嫤在身边真是太好了。不过,她怎么一下子不高兴了? 卫嫤嘟嘴苦恼道:“阿衡,我突然想起来,不管是葡萄还是皮子和狼毫,都得花银子,我这样是不是太败家了?” “好像是有点。” 卫嫤更苦恼了,她虽想了一路如何赚钱,但那些法子都需要时间来检验。现在情况是,穿越后她一直在花钱,而且什么都要买最好的,每天都要花出去不少钱,但却从未赚过一文钱。 “不过我能赚啊,我赚钱来,不就是为让阿嫤花的。” 卫嫤唇角弯弯,说出口的话却言不由衷:“就你那点俸禄,还不够吃两顿烤全羊。” 晏衡托腮,装作苦恼的样子:“家里养个这么个败家的媳妇儿,看来这次抄周家,为夫得多贪点。哎,没办法,谁叫我媳妇长得漂亮,我舍不得她吃苦受穷。” 第41节 “哈哈。” 卫嫤笑出声,手贴在他托腮的手上,靠过去也在他脸上“啵”一下。 “好久没盖戳了。” 晏衡一下心情好的不得了,下车进店,站在阿嫤身旁看她选文房四宝,他心思已经飘到了远处。周家可有不少好东西,不仅有从晏家搜刮来的,酒泉附近稍有底蕴的家族,这些年都没少了孝敬。有的东西,甚至是那一家的传家宝贝。 也多亏周家多年积累,不然一时间,他还真找不出多少合适的东西来笼络人心。 ===--- 选完文房四宝回府,两人情绪稳定下来,晏衡也慢慢向卫嫤解释,为何他最后会一直捅晏家刀子。 “阿嫤初来西北,大概不知道,军户行事跟一般人家大有不同。” “哦,有什么不一样?” “军户跟军队联系密切,不少人甚至是年纪到了从西北军中退下来的。族长年轻时,也曾在西北军中呆过。军中上下级间没有商量一说,只有命令和服从。” 卫嫤恍然大悟:“所以阿衡手腕强硬一些,族长反而会更加信服?” “也不全是这样,我是真的想替娘出一口气。我和阿昀好歹姓晏,晏百户不敢太过分。娘她在晏家所受的苦,比我和阿昀加起来还要多。” 这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单听听卫嫤就觉得浑身发冷,镇定下来后,临近府门,她把手搭在晏衡交握的手上:“阿衡,等有机会咱们再去一趟幽州吧?” “恩?” “我想再去下黄庙,找贡仁波切给娘做场法事。如果有可能,最好以娘的名义为庙里塑一座金身。” 良久的沉默后,晏衡打横将她抱起,跳下马车一直跨过宅子门槛,才把她放下来。 还没等他说什么,听到动静的陈伯走出来。见是两人,他急匆匆迎上来。 “大人,有大事。” 卫嫤站稳了,跟晏衡一块看向他。 “柱子他们审讯周千户,问出来一件事。圣驾要巡幸塞外,消息已经发到凉州城。” 刚说去幽州,皇上就给了她机会……卫嫤脑仁有些疼,塑金身所花银子,少说也得以万两计。她本想着几年内慢慢赚出来,现在一切全乱了。 更乱的还在后面,陈伯凑过来,低声说道:“柱子还有句话我不太明白,但他说一定要转告大人。凉州城已开始戒严,石头家也有危险。” ☆、第57章 染血账册 酒泉的清晨一如既往地有些冷,一觉睡起来,卫嫤觉得全身上下干巴巴。额头紧绷,手上皮肤因为缺水而显出清晰的纹路。除此之外,反应最大的当属两只脚。干了一晚上,昨晚她又踢了被子冻一晚上,现在那边皮紧着隐隐有些发痛。 “嘶。” 谷雨端着水盆和布巾进来,正好听到自家夫人痛苦的叫声。瞅一眼床上团成一团,怎么都不可能盖着人全身的被子,她还有什么不明白。 “昨晚大人走前还嘱咐过,多取一床被子给夫人盖上,免得您蹬了。” 卫嫤想起晏衡的原话:“我今晚不在,阿嫤先忍忍,抱一床盖一床。” 真是自作多情,谁睡觉会想着他。她纯粹是以前抱毛绒玩具习惯了,被子哪有玩具那样好的手感,更别提跟他紧实的肌肉相比。 想到这脸上不由的一阵发烫,她赶紧看向水盆:“两床被子太热。” “大人也真是的,叫我守夜不就行了么。” 晏衡坚持不让丫鬟守夜,卫嫤也理解。别的大户人家,都是夫妻二人一人一床被褥,各睡一边,睡姿端正一晚上都不带变样。而到了她这妥妥的豪放派,从成婚至今晏衡都是把她搂在怀里睡,这种奇葩睡姿叫别人瞧见简直羞耻play。 “是我不习惯睡觉的时候旁边有人。” 待她洗完脸后,谷雨搅着另一块帕子,给她捂捂脚。温热湿润的毛巾包裹上来,刚才的干疼全部消失不见,卫嫤舒服地长叹一口气。 “这边天可真干,等下谷雨你也泡泡脚。乌兰妈妈前几日做了些羊油膏,我试了下挺好用的,你也跟着用点。” 谷雨手上有些发抖,嘴角忙不迭答应下来:“夫人,知道了。真不知道咱们是谁照顾谁。” 卫嫤难得感性:“咱们带来西北的这些人中,谷雨是唯一一个心甘情愿的,我没拿你当外人。” “夫人。” 谷雨呢喃道,眼眶有些湿润。她曾经还把夫人当成过假想敌,现在想起来就止不住内疚。 “干嘛呢这是?时辰也不早了,赶紧下去收拾收拾。对了,今个早膳用什么?” “大人没在家,乌兰妈妈煮得羊汤。立秋跟我和了点面,趁着煮羊汤的功夫把饼子贴上去。不过我们没立夏手巧,做出来的饼有点不好看。” 卫嫤向来是有的吃就好,一般不会太挑剔。只要做饭之人用心,好吃难吃她都满意。 “老吃圆滚滚的饼也腻了,偶尔换个新鲜造型也不错。” 谷雨雀跃起来,自打被卖进卫家,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厨。几年没做饭有点手生,虽然她做得万分用心,但还是不尽人意。没想到夫人还没吃就一点也不嫌弃,她感觉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我这就去给夫人端早膳。” 布巾往盆沿上一搭,谷雨飞快地往门外跑去。 关门声响起,卫嫤穿好中衣,站在床边上开始叠被子。家里人手少,许多力所能及的事她都不吝啬动手。被子展平了竖着叠成两折,直接贴墙放着,再伸伸床单,撩起帐幔勾到床边上,原本凌乱的床立刻整洁起来。 看着床上一深蓝一浅蓝两床提花缎面被子,卫嫤不禁想起昨夜匆匆出府的晏衡。听完柱子要陈伯传达的话,他直接骑马往外面冲。 而她只顾得用帕子包起桌上一点点心塞他怀里,都没给他加件衣裳。酒泉晚上天那么冷,骑马也是个体力活,更别提找账册时可能遇到的麻烦事。 “夫人,早膳来了。” 热气腾腾的早删上桌,雾气袭来,温热感驱散了她繁杂的思绪。 谷雨果然没谦虚,西北常见的馍是圆形,然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连椭圆形都不算,准确说起来,这是个不规则多边形。 见谷雨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卫嫤拿起桌上的刀。这是乌兰妈妈带来的习惯,蒙古人吃羊肉比较多,吃饭时身边总少不了刀。 对着盘里的馍横竖划两刀,原本不规则多边形,立刻变成了差不多大的小块。本来稍显丑陋的锯齿,这会成了最好的装饰物。 “这样不就很好看了。” 谷雨眼睛亮了,还是夫人厉害。 “灶上的火先别熄,随时给阿衡热着饭。多热着点,他饿了可不止一顿。” “夫人放心,乌兰妈妈一直热着呢。” “你也去吃点吧。” 打发走了谷雨,卫嫤咬一口馍。谷雨火候控制的不太好,馍有点硬了。不过她牙口好,当酥脆饼,就着她端过来的咸菜吃,也正好爽口。 但心里想着事,她始终胃口缺缺。当第二次拿起那一小块馍,始终一口都不想啃时,她终于认命的放下筷子。走到里面拿起一本账册,将盘子碟子往前面一推,边吃边对起账册来。 各种大写的“壹贰叁肆”记录而成的账册,看得她一阵头大。她干脆取出另一张纸,一点点转化成阿拉伯数字的表格。待这样记录完一页后,她逐渐被账册吸引了心神。 谷雨估摸着时辰,端着茶上来准备替换下盘子时,就见她家夫人一手握笔,另外一只手时不时往盘子里抓去。抓一口馍咬下去,再抓一条咸菜,嚼两口咽下去后再喝一口羊汤。整个过程,她眼睛始终没离开过账册。 “还是我来伺候夫人吃吧。” 听到声音卫嫤抬头,她眉宇间早没了方才的心烦,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雀跃。 “谷雨怎么这么急就来收餐,我才吃了一点。” 谷雨瞅瞅外面日头:“夫人,都过去一个时辰了,羊汤都凉了。” “啊,这么快?” 卫嫤摇摇酸痛的脖子,小心收起手中的账册。 “凉了没事,我再吃点,你先去忙别的。” “我给夫人还点热的去。” 卫嫤正沉浸在发现最简单可行的赚钱法子的喜悦中,这会自然是什么都说好。谷雨收好盘子,敞开门刚打算往外面走,就被面前的景象惊呆了。 大人浑身是血的站在门外,脸上时她从没见过的颓丧。 “大……大人。” 阿衡回来了?卫嫤瞅一眼账册,满是兴奋地迎上去,就见晏衡站在门口,浑身上下的阴沉和失落,带的整个房间都灰暗起来。 “谷雨去端点吃的,叫立秋烧点水送过来。跟阿衡回来那些人,暂时让陈伯先招待一下。” 一条条布置好一切,她上前拉住晏衡的手,一步步将他拉到桌前坐下。 “石头家出事了?” 晏衡机械性地点点头,见到她摊在桌上的账本后,眼中终于有了焦距:“我去晚了。” “你先歇歇,慢慢再说。” 端起桌上茶水,晏衡一饮而尽,然后长舒一口气对她说了起来。 石头家所住村子离酒泉郡城稍有点远,昨晚晏衡赶过去的时候,石头家已经着火了。他带去的人手尽力灭火,控制住了火势,却救不下屋内早已被杀,点一把火只为焚尸的一家人。 跟着去的石头当场就崩溃了,看谁都像仇人。本来也许他会一直这么疯下去,但正在疯的时候,一波黑衣人围住了他们。他们从后面提溜出一个孩子,要挟石头交出这些年石家藏的所有账册。 晏衡情绪有些低沉:“那孩子是石头大哥家的儿子,也是他们家唯一一个小辈。石头清醒过来,看看我又看看黑衣人。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那帮人已经削下了孩子的一根手指。” 天啊,卫嫤捂住嘴。 “是我劝石头把账册交出去的。将心比心,如果昨晚被抓住的是阿昀,我也会这么做。” “阿衡做得对,那后来呢?” “交出去后石头才说,那账册里不仅有二十年他爹净手粮饷的记录,还有他爹平日费心从其他账房那套来的亏空数目。那里面不仅有酒泉、还有武威、还有别的郡,几乎整个凉州府的亏空,全都在那本账册上。” 卫嫤早就知道,一个高明的会计,平常接触账面能知道许多事。但她没想到,石头爹这么一个没品级的普通会计,竟在不知不觉间掌握了凉州府大半账面。 “那账册必须得拿回来。” “恩,孩子被换回来后,我就带人追了上去。但他们人手太多,而且装备十分精良,我带去的人手根本就打不过。最后眼见所有人都要死在那,还是石头冲了出来,说刚才给他们的账本是假的。然后石头将他们引到了城外的流沙中,跟绝大多数人一块陷了进去。” “他死了?” 卫嫤虽然是疑问句,但她心里已经多少笃定了。那可是流沙,一旦遇上了就十死无生。 “酒泉城外的流沙很厉害,普通百姓都知道,一旦陷进去,绝无生还可能。” 说到这谷雨端着托盘,身后跟着俩小厮,正抬着水桶进来。卫嫤干脆让谷雨把吃的放到屏风后面,她则站到晏衡跟前。 “先洗一洗。” 第42节 晏衡全身僵硬,好像对此事有些抗拒。但在她坚持的目光下,他最终抗不过。手揣到怀里,他缓缓摸出一本账册。 “这是?” 卫嫤看着那本账册,虽然不薄,但说这是凉州府二十年来的亏空明细,怎么都不可能。 “这是石头陷入流沙时扔出来的,是二十年来历年各部门的亏空总册。至于石头爹管钱粮时,那些记录每一笔亏空的细则,全都在昨晚被烧毁了。” 卫嫤双手接过来,珍重地放好这本染了血的账册。 “逝者已矣,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那些。” 将晏衡摁进浴桶中,卫嫤说道:“首先,要安葬生者;其次,让这账册真正用对地方;最重要的就是,照顾好石头家剩余的人。” 一盆热水从头顶浇过,晏衡将头埋在水里。过了许久,直到卫嫤担心他这样憋下去会出事,他才抬起头。 “柱子他们在起坟。阿嫤,我觉得咱们的人中有奸细。” “咱们的人,你是说吃烤全羊宴的那些人?” “恩,石头家有账册,在酒泉郡乃至整个凉州都不是什么秘密。不仅他家,军中管钱粮的任何一个官员,私底下都会留本细账,这是他们的保命符。然而昨晚那些人,甚至不知道酒泉郡的流沙所在,他们明显是从外地过来。” “外地?难道是凉州?” 晏衡肯定道:“算算时间,凉州城内应该早两天知道圣驾西巡,那边官员神经早已紧绷。而从咱们烤全羊那晚上,消息传过去,那边一听是我要查肯定会重视,派这么多人手过来,从调人手到行军,差不多就是这么长时间。” 卫嫤心里一咯噔:“行军?难道这事是军中之人做的?” 晏衡声音有些没精神:“应该是,虽然那些人刻意换了衣裳和兵器。但军中训练养成的一些习惯却没有变。阿嫤可还记得咱们成亲时,混在乞丐队伍中挑事的那四个吴家乞丐?虽然他们极力掩饰,但从挥刀和出拳的姿势上,不难看出他们出自西北军。” “又是吴家!” 卫嫤感叹,每次遇到不好的事,都不用做第二人想,肯定跟吴家有关系。 “不一定。” “什么?” “我倒希望此事是吴家所做,最起码皇上对他们有所忌惮。但吴尚书还在京城,吴家大部分人这次西北大捷跟着进京,被留在了京城现在还没回来。即便他们有这心思,反应速度也没这么快。” “那是?” 晏衡神情有些复杂:“我也是去了京城一趟,遇到阿嫤,关心之下打探了些镇北侯府之事,才明白西北的局势。” “这事跟侯府有关?”卫嫤有些头大。 “仔细掰扯起来跟侯府无关,但大面上说起来,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卫嫤没再出声,反倒是晏衡先问起来:“咱们在凉州时,谷雨曾抱怨过。为何凉州有现成的官衙咱们不去住,反而要现找条件没那么好的客栈,阿嫤想必也有所疑惑。” 拿舀子冲着她的背,卫嫤微笑:“是有点疑惑,不过住客栈也挺好。掌柜娘子人很热情,是她告诉我凉州人有多淳朴,我嫁给阿衡有多幸运。” 跟她说了这么会话,晏衡心中愤怒渐渐褪去,终于在听她说完这番话后消弭于无形。 “能娶阿嫤也是我的幸运。” 被他甜言蜜语搞得起一身鸡皮疙瘩,卫嫤塞给他一小块馍:“好啦,说正事。我记得那日进城时咱们遇到过一辆马车,听说好像是刺史夫人的。我本想过去打个招呼,晏衡却说太累了改日再拜访。当时我没注意,现在想起来,阿衡好像在回避刺史府?” “是在回避,”晏衡颇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阿嫤可知,凉州刺史姓楚。” “楚?难道这位刺史大人,跟镇北侯府有关?” “楚刺史之父是已故老镇北侯之庶弟,如今这位刺史,算起来应该是世子族叔。” 卫嫤首先想到自己的地位,以她曾在镇北侯府做过丫鬟的身份,到楚刺史面前的确有些尴尬。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好汉不问出身。她有自信,能在楚刺史跟前不露怯。 她思索着凉州这两个巨无霸,吴家掌握兵权,楚家主掌政事。按理说,两者各司其职互相牵制,西北怎么都不该乱到这种程度。 ☆、第58章 亲吴刺史 卫嫤快速把凉州这两大巨无霸比了一下。 吴将军不用说,多年手握军权,凉州众多百户、千户都是他小弟,本人又凭借此次西北大捷升任兵部尚书,完成了从军人到政客的完美转变。 剩下的就数楚刺史,她听卫妈妈说过,镇北侯府那块牌子,是用实打实的军功砸出来的。老侯爷在世时,楚家掌管西北大半兵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楚刺史同样不容小觑。 但无论在京城还是凉州,她一路走来听到的全是吴家赫赫威名。曾经威震西北的楚家,就跟沙漠中的脚印似得,风一吹了无痕迹。 “阿衡……” 卫嫤把一块馍塞到晏衡嘴里,想事情太专注她没及时收回手。等到反应过来,指头上又麻又痒。 “肉好吃么?” 他还敢点头! 刚才说起石头一家惨状时,他周身的孤独和落寞搞得房内温度降八度。而现在,看他泡在热水中,含着她手指头那张面露淫.荡的脸。说好的忧郁少年呢?这个色.狼是被哪来的孤魂野鬼上身了。 “喜欢吃人肉,啃自己脚丫子去。” 抽回手,她一舀子水泼他身上。 泡了这么久,水也没有方才那么热。被她泼了一头一脸,晏衡甩甩头发从水里站起来。 “只有阿嫤的好吃。” 这脸皮,泥垢! 卫嫤觉得自己明明是个羞涩的姑娘。怎么自从嫁给她,不对,是娶了她之后,晏衡脸皮越来越厚了。再这样继续下去,哪天西北有战事,他不用穿盔甲就可以直接上战场。 “我洗差不多了。外面还有许多事要忙,不能再耽搁下去,阿嫤帮我擦擦可好?” 最后一句才是重点吧! 卫嫤咬咬牙,看他脸上止不住的哀伤,最终拒绝的话还是没说出口。 拿起布巾,她恨恨地往他身上招呼过去,脑子里想着如何用一块布巾演绎出满清十大酷刑,却在快要接触到皮肤的那一茬,手下自动地温柔起来。 “这是昨晚的新伤?” 晏衡的背上疤痕交错,以前都是晚上,黄晕的油灯下看起来没有那么可怖。她是第一次在白天完整地看到他的背。新旧疤痕交错,其中最长的一道约莫有小指那么宽,从右腰肩胛骨一直裂到腰左边,趴伏在背上如东非大裂谷。而大裂谷旁边,是各种深浅不一的伤口,最厉害的一处,甚至少了块大拇指甲盖大小的肉。 初次之外,背上最醒目的当属那块青紫。虽然没有流血,但那么大一片青紫,单看着就觉得很痛。 “不是人伤的,石头扔账册时力气有些不够。流沙危险,我绑上绳子去取账册。后来陷在里面,是柱子和桩子两人骑着马拉出来时擦伤的。” 卫嫤将布巾搭在他背上,进屋拿起梳妆台上那盒羊油膏。这是乌兰妈妈的独家秘方,当日离开草原时她带出来的,存量并不多,但涂上后不油腻,反而暖洋洋的十分舒服。 小指扣出一点,在手心搓匀了,她沿着晏衡肩膀一寸寸往下,细细地给他抹一层。 舒服的呻吟声传来,卫嫤小指戳了戳他腰窝。 “大白天别这么叫。” “晚上就可以了是吧……” “你……” 卫嫤跺脚,扣好瓶盖往里屋走去,顺便给她找衣裳。 留在外面的晏衡扬起唇角,吃饱喝足又有媳妇伺候着洗澡,他终于活过来了。 昨晚他只带着柱子他们十八号人过去,黑衣人却有百余人。他甚至来不及为石头家的惨剧而内疚和悲伤,就不得不考虑生死之事。 当被黑衣人围住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是:幸好没有听伯安兄劝说,销毁那封和离书。一阵庆幸后他又有些不甘,阿嫤那么好,凭什么要让别人得了去。虽知生机渺茫,但他还是迸发出了巨大潜力,阴狠的招数逼得黑衣人只敢围攻,再也不敢上前半步。终于到最后,他撑到了石头想出办法。 终于他回来了! 虽然这本账册不怎么全面,但足以证明许多事。若是皇上不来西北,或许他还会头疼一番。但这次圣驾西巡,皇上必然能亲眼见到许多东西,再有这本账册已经足够了。 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他朝内室走去。床上叠的被子软趴趴的,不是他那手豆腐块,也不是谷雨的中规中矩,肯定是阿嫤自己叠的。 脑补着她起来后趴在床上,撅着小屁股笨手笨脚叠被子时那副画面,劫后余生的晏衡喜悦更盛。 “阿嫤在忙什么?” 春光下,卫嫤专注地盯着那本账册。一边看,一边分门别类的往表格里填。 看到她手下那张表格,晏衡神色逐渐认真起来:“那天在互市上,我就看到阿嫤拿过这东西,这是做账用的?” 窗外阳光暖洋洋的照进来,本来抄账册静心的卫嫤,听到晏衡声音,看到他脸上掩盖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一颗心突然跟着踏实起来。 “阿衡可吃饱了?” “恩,差不多了,今天那馍格外实在,咬一口顶两口。” 卫嫤想着那咬一口嘎嘣下,纯粹可以用来磨牙的馍。泡在羊汤里许久,还显得有些硬,难为晏衡方才洗澡时就着她的手吃了一整盘。 “谷雨头一回做,能做熟已经算不错。可不是每一个人都像阿衡这样聪明,几天功夫就把陈大哥的独家小笼包给学过来。” 小捧了晏衡一把后,卫嫤拿起表格递到他眼前。 “这是我想出来的法子,收入支出这么分开一列,哪多了哪少了一目了然,对账的时候也更容易些。” 晏衡递过她手里那两张纸,纸是昨晚回来时在街上文房四宝店现选的。纸质不如京城带来那些细腻,但摸起来却格外厚实。阿嫤桌上放着一个三角板,三角板边缘上已经落上了墨迹,显然她是就着那个打的线。 白纸上如围棋盘般画着横竖交错的一条条墨线,隔出大小不同的间隔。而间隔中,则写着一些他不认识的蝌蚪状文字。 “这些是什么意思,是账册上原本的数目?” “恩,这个是外族人传过来的,写起来笔画简单,也省地方。最重要的是,西北这边没人认识,就算有人无意中拿到了,也不知道上面具体写了什么。” 晏衡原本就猜测,或许这是种特别的记号。但听阿嫤说明出处后,他依旧敬佩不已。这种蝌蚪状的文字可不好写,阿嫤不仅学会了,而且写出来还分外好看。 “我明白了,就跟军中传递军情所用暗语一样。” 暗语? 这种简单的阿拉伯数字,什么时候也能跟高大上的暗语扯上关系。 “这个不难的,抽出一张白纸,卫嫤在纸上一笔一划的写起来。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大越记账所用汉字。” “这是解码的本子?” 晏衡盯着那张纸看了片刻,闭上眼口中从一默念到十,确定自己完全记住了,他走到外屋,将纸投到香炉里。一簇火焰升腾,直到纸张完全化为灰烬,他才走回来。 而后他一脸郑重地对卫嫤说道:“阿嫤,这样加密的账册很重要。” 就几个阿拉伯数字而已,有什么重要的?看到晏衡难得露出郑重的神色,她也不由认真对待起来。往深处想想,她才觉得晏衡说得多有道理。刚才京城商人的理由只是她瞎编的。若非巧合,整个大越现在就只有她和晏衡明白这些符号的意义。 而他们如今保管的账册何等重要,万一再有人泄密。 想到这她心头一紧:“阿衡方才说,咱们的人中出了奸细,你可查出奸细是谁?” 第43节 晏衡摇头,神情间颇有些无力:“这些人一直跟我同吃同住,若是有问题早就查出来了。柱子他们到如今还没找出来,以后想再揪出来,只怕更难。” 卫嫤知道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此,不说被熟悉之人背叛之后的痛苦,更严重的问题是,找不出奸细,他就不知道哪个该相信。 “人心复杂,就算再找人也不一定可信。” 晏衡也明白这点:“有个奸细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可以传给刺史府一点有意思的东西。” 卫嫤正在整理表格,昨晚买回来的纸全是未经裁剪的,她现裁现用。没裁的那块,还有余下的边角料连带各种文具摆了一桌子,乱到不行。 听他这么说,她停下来:“刺史府?” 她拿着三角板在纸上比划下:“刺史府怎么可能帮吴家?” 刚她打眼扫了下账册,便被里面庞大的一笔笔开销给吓住了。这本账册充分印证了什么叫人多力量大。涉及到一个人钱粮可能是一点点,但西北军几十万人,向来朝廷拨银子都是以十万两计,每年光军费就得上百万两。再加上粮食,四季军装与各种消耗的兵器,整个军队简直是个无底洞。 只是一打眼,她就明白在京城时,吴尚书奏请的裁军一事,对庆隆帝来说有多大吸引力。而看到这本账册上数据,即便兵丁少了,吴家凭着前些年贪掉那些,也足够吃个几十辈子了。 但让她不明白的是,按理说与吴家竞争关系的刺史府,为何要在此事上帮他? “借此机会把吴家拉下马,刺史府正好能掌管凉州。即便日后朝廷再指派官员来,有了前车之鉴,刺史府也能高人一头。” 晏衡满是赞同:“吴刺史也是这么想的。” “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就跟我在京城得知的那些事有关,老镇北侯真是个聪明人。” 晏衡以惊叹的语调,说出了那段连卫妈妈都不太清楚的往事。虎父无犬子,老镇北侯嫡子,即便天赋差些,也不可能醉心书画。 “阿嫤可知,第一代镇北侯是跟越太.祖征战天下的。楚家在前朝本就是封疆大吏,世代镇守凉州,西北三十万铁骑皆为楚家军。大越一统后,楚家更是尽数排除异己。最强盛的时候,楚家在西北说一句话,比皇上的金牌令箭还要管用。你只看到今日吴家强横,却不知吴家这点强横,比当年的楚家差远了。” 卫嫤默默拿楚家,与历史课本上敢跟日本人叫板的东三省奉系军阀比对一番。 “然后呢?老子英雄儿狗熊?” “也不能这么说,老镇北侯是识时务之人。眼看大越一统天下多年,或许他也认识到楚家太打眼,便做了两件事。” “哪两件?” “其一,就是分家,楚家各房分了兵权;其二,也是我在京城探听到的陈年旧事,当年老镇北侯为现任镇北侯延请名师,放出风声说独子爱书成痴,这事曾在武将间贻笑大方。” “阿衡的意思是说,老镇北侯觉得胳膊拧不过大腿,楚家太打眼了,所以有意分解兵权?” 晏衡赞赏道:“阿嫤果然一点就透。” “那你再点点,为什么楚刺史会帮吴家呗。” 晏衡喝口茶,跟她一块站在窗前,借着刚才的话说了下去:“楚家盘踞西北多年,怎么可能没有仇敌。树倒猴孙散,老镇北侯一朝撒手,那些依附于楚家的旁支可没少受罪。他们那些也说不上受罪,只不过比起先前逍遥自在的土皇帝日子,乍一下要遵纪守法,谁都觉得是受罪。” 卫嫤猜测道:“莫非楚刺史经历过什么?” 晏衡回了她一个更加赞赏的眼神:“楚刺史经历过楚家的强大,见证了后来的分崩离析。大概他心中,还有原先对于楚家的回忆。所以尽管吴家是在楚家倒下后冒出来的,但他依然对吴家有些敬佩。” 她遇上的都是些什么奇葩! 虽然感叹,但卫嫤却多少明白,楚刺史身上那种没落贵族的复杂心情。 “前面那些是我听说的,后面这个确是我亲眼所见。初入伍时,我曾有幸见到楚刺史与吴尚书前来酒泉检查城防。他曾亲口说过,既然吴家侄女已经嫁入侯府,那日后两家便是亲家,更该鼎力合作。” 说到这卫嫤已经全明白了,本来嘛,朝廷军政分离,就是为了让两者彼此监督和辖制。但到了凉州地片,精挑细选出来的两位最高长官,竟然沆瀣一气了! “皇上选楚刺史任职,应该就是看中他楚家人身份吧?” “的确如此,当年先帝开恩,免去楚氏全族军户身份。不少楚家人都已搬离西北,留下的大多与吴家有龃龉。” 大多,不是全部。 卫嫤默默地补充完毕,皇上出发点是英明神武的,奈何他十分不幸地从一堆各大通红的苹果中,挑出了带毒的那一颗。 “也就说,咱们继续查下去。面对的不仅有吴家,甚至还有楚刺史?” 军权与政权交织,网罗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卫嫤觉得从上面几乎找不到任何漏洞。 晏衡也知道此事的困难,这会他有些愧疚地说道:“终究是我拖累了阿嫤。” 卫嫤摇摇账册:“这算什么,我喜欢有挑战的事。阿衡只看到这事做起来多难,但现在我们已经做成了一半。只要再加把劲好好完成,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对你刮目相看。” ☆、第59章 晏家道歉 苍松翠柏间是一座座比人还要高的坟包,太阳刚出来,坟头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一路笑着说好话的族长有些局促:“这……衡哥儿……最近几天族里有些忙。” 苍白地辩解下,族长想扇自己两个嘴巴子。他这两天净忙着劝说族人,迁坟之事不是他答应就行,坟地可是全族人的,他们的长辈埋在那,等他们死后也要住进那里,稍有不慎便极易损害他威信。 真劝起来,他才知道没文化多可怕。好些晏家族人压根不知道镇抚是什么,甚至在他们心目中,皇帝是天边上的云,看着很高实际离他们也很远,真要算起来还不如酒泉郡内的一个官管用。皇帝都这样了,凉州府的镇抚更是跟他们也没多大关系。 好说歹说,说韦氏埋的地方离其他人家都很远,迁坟不会有太大影响,磨破了嘴皮子他才说动同族之人。这样忙下来,他竟然忘了清扫下韦氏的坟。 以前韦氏的坟都是由晏衡搭理,他每个月回来一次,顺便把这一个月生出的草拔干净。这次他离开的时间有点久,已经超过两个月,雨水丰沛的夏日草长得快,这会坟头草已经没膝。 虽然见惯了荒凉景象,但看到这么荒他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就这么点地方,很快就能拔干净了。” 在他难受的片刻,阿嫤已经弯腰开始清理杂草。听到他的声音,晏衡同样弯腰从她那一片开始拔。 “我来吧,阿嫤去那边歇会。” “没事。” 怎么会没事,晏衡脸上满是不赞同:“这草叶子上有些锯齿,容易扎破手。” 要是别的事,卫嫤肯定舍不得自己细皮嫩手的手。但她一直以来所受教育,让她始终对长辈心怀敬意。草下面埋的是阿衡亲娘,一个奉献了自己一辈子把儿子养大的可敬妇人。 “没有娘哪有阿衡今天,我既然嫁给了阿衡,自然也该跟你一块尽孝。” 看着她白嫩小手上染上绿色的青草汁液,晏衡心中感动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阿嫤真好,自从在牙行遇到阿嫤后,他已经不知第多少次发出这样的感叹。 转身往后走两步,他走到族长跟前,沉声问道:“不知今天来的族人,可有谁带着手套,借我一用。” 族长真犯了难,晏家村人从生下来就从土里打滚,一双手干惯了农活。军户本就不富裕,尤其是近二十年军饷各种被克扣,发下来的那点钱,一文恨不得掰成两文花,谁有那心思去买又贵又用不了几次的手套。 沉思片刻他冲着身后的族人说道:“都愣在这干嘛,衡哥儿从京城来的媳妇都带头拔草。咱们姓晏,跟衡哥儿同宗同族,给他亲娘的坟拔一把草还能小了你们不成?” 说完族长夫妇带头,弯腰拔坟边的草,见此跟来的族人也不好意思再杵在那,一个个上前开始拔起了草。 人多力量大,更别说上来的是一群专精农田料理的对口人才。当卫嫤还半蹲在地上,与一根韧性十足的荆条做斗争时,比人还高的坟头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这尼玛……她还想多拔点表达下对坟墓主人的敬意啊。 心里一着急,她双手握住荆条棍,腿半蹲下整个身体弓成三角形,使出吃奶的劲头往外拔。用力过猛,手划过荆条杆,一阵火辣辣的痛传来,她摔个屁股蹲坐在坟前的草地上。 “衡哥儿媳妇太有意思了。” 人群中发出哄笑,卫嫤蜷起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 丢死人了,丢人丢大发了。 觉得丢人的只有卫嫤一个,晏家村人常带自家孩子去地里干活。这种荆条西北遍地都是,大人拔起来都很困难,小孩子大多拔不动,摔个屁股蹲都是常有的事。 跟来的族人虽然没多少见识,但衡哥儿媳妇一身细皮嫩手摆在那,再笨的人也知道,人家跟他们这军户不是一路人。众族人本以为她肯定有些娇气,但刚才她带头拔草,还那么下力气,甚至都摔倒地上,这些小细节无不让他们刮目相看。 衡哥儿可真是好福气,娶得媳妇人好看不说,性子还踏实。透过她众人不禁想起当年的韦氏。韦家不是本地人,据说是从京城搬来的。没有人知道他们先前做什么营生,只知道看似贫穷的韦家有堆积到房顶的藏书,所以众人也只当那是个没落秀才之家。 韦氏论容貌也算不上多出挑,穿衣裳也很普通,但她举手投足间就是跟他们这些军汉人家的女儿不一样。同样是拿着舀子喝水,她喝起来就是让人觉得文静。可惜那么好一个人,平白被十三郎和周氏磋磨死了。 “这坟的确应该迁。” 不知谁小声咕哝了一句,本来满脸笑意的晏家族人陷入了长久沉默。 韦氏跟衡哥儿媳妇是一类人,教养极好,且无论遇到的事多困难,他们都不会自怨自艾,而是想着先尝试下。只是比起衡哥儿,韦氏所嫁的十三郎……的确不是个东西。即便都姓晏,他们也觉得十三郎当年做得有些过了。 “阿嫤,摔得疼不疼?” 察觉到周围敌视隐隐转化为同情,卫嫤有些摸不着头脑。她做什么了么? 小心地抬起头,就见她眼前伸着一只大手,晏衡弯腰关切地看着她。卫嫤下意识地伸开手,伸缩间一阵疼痛袭来,她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擦破皮了,你别动。” 晏衡的声音中有些颤抖,明明破皮的是她,单听声音好似他承受着更大痛苦。 她忍不住出声安慰:“我没事,不算很疼。” 晏衡看着她手心的伤,被草叶子染得几乎成绿色的手心中,斜着翻起一层皮。多数皮还挂在手心上,少数皮下隐隐往外渗血。 阿嫤是为给娘打扫坟地才伤成这样,那她刚才趴在那,不是因为跌倒了不好意思,是想掩盖下伤口吧。眼看掩饰不下去,都被发现了,她不仅不管自己的疼,还忍住疼痛来宽慰他。 可以说卫嫤在晏衡心中的好感值已经刷到巅峰,无论她做什么,都能被他曲解出很美好的意思。 找出“合理”解释的晏衡,看向卫嫤的眼神几乎柔到能化成水。 “阿嫤先别动,我找水来给你冲冲。” 还好晏家族人虽然没有带手套干活的传统,但下地时他们一般带着水壶。西北干旱,干一会活就得喝口水。今日虽只是迁坟这一丁点活,但他们还是下意识地挎上了水壶。 众族人对衡哥儿媳妇印象已经有一定改观,这会听说她拔草擦破了手,对她印象更好一点之余,更是积极地献出水壶。晏衡转一圈,手上提溜着一串水壶回来。 卫嫤双手搭在一起,经着他倒下来的水搓洗着双手。她也不敢搓得太过用力,足足耗了三壶水才把手洗干净。少了绿色的掩盖,她白净小手手心中泛着血色的两条擦痕格外醒目。 晏家族人们也常受伤,一开始没太把这伤口当一回事。但这会看到了,不知怎地,他们就觉得那伤口格外恐怖,受伤之人肯定格外疼。 而被可怜着的卫嫤,看着地上那一大滩水,朝族人歉意地笑道:“真不好意思,我草没拔动,倒是浪费了大家不少水。” 众族人只觉得一道动感光波袭来,那歉意的面容晃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不过是一点水而已用得着这么郑重,好像受了他们天大的恩情般。衡哥儿媳妇怎么能这么懂礼!对比起来,方才他们因心中那点小九九,冷着脸杵那是多么不近人情。 大多数平民百姓就是习惯同情弱者。尤其是晏家村这些族人,他们全都是军户,从生下来就困在这片土地上,最远去过的地方也就是酒泉郡城。也许平常他们会为开春谁先用耕牛、秋收时谁家先晒粮而斤斤计较,其实他们本性里没那么多坏心思。即便最奇葩如晏百户,对待晏衡母子三人时也是简单粗暴。手段只有两种:不给吃的,让你做最苦最累的活。 卫嫤那副好长相本来就能为她赢得不少好感,更别提她以一个伤病号身份全心为他人着想。 “今天迁坟多亏了族人们帮忙。” 卫嫤微微欠身,脸上是十足真诚的感激。饶是最精明的晏族长,也无法从中看出一丝破绽。 众族人有些不好意思,族长都说了,晏衡当了大官,甚至轻松收拾了他们酒泉郡头顶上那片天的周家。他们反对归反对,但也明白,以晏衡如今地位,他想给韦氏迁坟,他们根本就拦不住。 明明可以蛮横,人家却来跟他们商量,连带京里来的媳妇也没看不起他们,对着他们态度比衡哥儿还要客气。人家这样是懂礼,他们要再拿乔,那也太掂不轻自己斤两。 “这算什么,咱们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这点力气不值钱。” “就是,这坟该迁。衡哥儿,的确是咱们晏家对不住你娘。可六叔也是没办法,族里就两个百户,哪有咱们说话的份。” 第44节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着韦氏的坟开起了集体□□大会。身形佝偻的六叔这话说出来,立刻获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 当然这大多数人中不包括族长,族长夫人面露哀戚:“我们也没办法,虽然同样是百户,但我们家那百户哪能跟十三郎那百户比。哎,不说这些了,总归是我这做二伯娘的对不起她。好孩子,你在地下也不知道能不能听见,二伯娘给你赔个不是。” 有族长夫人牵头,晏家族人乌泱泱一片站在了韦氏坟前。虽然碍于辈分他们不便下跪,但每一个人脸上的悔意却都无比真诚。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卫嫤小声感叹道,她算是看出来了,晏家村这些族人们极擅长见风使陀。周家强盛时,他们对周氏敢怒不敢言。如今晏衡混出头有本事了,他们自然会向韦氏低头。 无关道德、无关亲疏远近,欺软怕硬是人骨子里的天性,恃强凌弱也是人之常情。 “阿衡,你也别太难受。” 晏衡摇摇头,关切地看一眼她的手。卫嫤忙将双手摊开,泛红的地方依旧发红,却没再往外溢出血,他也不必再担心。 只是暂时的充血,破一层皮养几天,等新皮长出来就好了。受伤次数多了,一些皮外伤晏衡也有数。虽然依旧心疼,但他却没那么担心了。 “今天多亏了阿嫤。” 晏衡了解晏家这些族人,他们骨子里还是有西北人的剽悍习气。若是来硬的,也可以把娘坟迁出来,但他们绝不会像今日这样道歉。 阿嫤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从那天在互市上他就隐隐觉出来了。她比他见过的那些理藩院专门应对外族人的官员更加擅长谈判。明明是一样的话,但配合她特有的表情、抑扬顿挫的嗓音、还有偶尔加上去的肢体语言,不知不觉间能让对方听到心里去。 她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本事。 “我可还没做什么。” 卫嫤莞尔一笑,她当然知道晏衡想表达什么意思。这种谈判本事是前世她爹的专长,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她就没有过可以玩泥巴搭积木的童年。从会说话能理解大人意思起,她就被父母往一个商人的方向培养。可以说她性格有很多缺陷,比如她理智到有些冷血。就算天塌下来,她第一反应也不是怕,更不是想有高个顶着,而是会计算该调多大马力的电钻过来,把天捅个窟窿。 刚才对着晏家族人的各种白莲花表情,是她一早就算计好的。昨天早上翻看晏衡这几年来的账册,她发现了一条生财之道。 而这营生,需要大把的人手。思来想去,她还是决定从晏家村入手。 众人拜祭完后,晏衡下了第一铲。坟堆旁围着一群人,一人一铲子,很快小丘般的坟堆被夷为平地,露出里面青砖砌好的墓穴。墓穴中央一口原木色的棺材,许是埋的久了受了潮气,木头颜色有些发深。 族长亲自念着祷文,其间晏衡与卫嫤跪在棺材前面,摆好瓜果香案,两人在火盆中烧着值钱。 待烧完了就是等时辰,时辰是族谱中早就定好的。许久没用了,晏族长翻了好一通才翻出来。众人围坐在棺材前,烧完一捆值钱,卫嫤清了清嗓子。 “既然大家已经对娘悔过了,阿衡的意思是,他也不想多做计较。他如今做了镇抚,自然会照顾晏家族人一二。正好我娘家在京城做米粮生意,正好跟族人们有关。这样,今年秋收后的小米我做主收了。” 晏家村的主要经济来源就是种粮,往年周家把控着收粮,价格都压得极地。现在衡哥儿媳妇肯收,问都不用问,她那么懂礼的人,给的价钱肯定公道。 “我会给族人们一个公道的价钱,但米是往京城运的,指不定那个大户人家买去吃。我丑话说在前头,要是有人以次充好,查出来都不用送官,阿衡可以直接处理。” 边说着卫嫤边想着京城小米那比大米高好几倍的价格,粮食不比别的,这是刚需产品,即便她比周家少赚点,一季度下来也够赚个盆满钵满。 ☆、第60章 韦氏出山 卫嫤清扫韦氏坟地时,被荆条划破的手可算帮了她大忙。 两道不疼不痒的伤口,为她在晏家人心中树立了平易近人吃苦耐劳的形象不说。待到了适合迁坟的时辰,几位精挑细选出来,跟晏衡年纪差不多大,而且还是同辈份的晏家少年扶灵柩前往韦家墓地后,听说外甥在京城随便找个姑娘草率地解决人生大事,一直忐忑不安的韦家舅舅,听晏家几个小子七嘴八舌讲了卫嫤今咋所做之事后,稍稍放心下来。 而后在韦舅舅被韦舅母拉到一边,伸着手比划她亲眼所见那道疤有多恐怖,外甥媳妇又是多云淡风轻,跟她讲话多有礼貌后,韦舅舅更是彻底放心。 妹妹嫁进晏家后日子不好过,他也想管。无奈他一个犯官之后,一没钱二没权,惹恼了晏百户被投入大牢那次,他几乎折了半条命。那次后妹妹几乎是哭着跪在娘床前,让他们就当家里从没生过她,关起门来好好过日子,不要再管她。 可那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亲妹妹,他怎么能真当她不存在。不仅是他,家里所有人都觉得不是滋味。娘甚至托着病体写了封信,让他想办法托人,交到祖父在京中同僚手上。可还没等他出村已经被人堵住,那封娘呕心沥血写出来的陈情书,被晏百户揉成一团,扔进了路边牛粪堆里。 自那之后家附近一直有晏百户旗下兵丁出没,紧迫盯人。本来身体就不好的娘,抑郁之下没熬过那个冬天。而在开春后没多久,更是传来了妹妹病重,外甥为了药钱顶替族长家兵丁名额入伍的消息。没等他反应过来,妹妹已经亡故。丧事草草办完,还没过头七晏家就要办喜事。他记得清清楚楚,那天正好是娘去世后百日。他刚扯掉香案去了重孝,就听村口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 他再也忍不住,腰间别上把菜刀就去了晏十三家。 他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但这把菜刀不是为砍人,是为了威胁。他知道周家不怕出人命,但他豁出去了,要今天他们不给个交代,他就在喜堂上血溅三尺。 果然周家虽然没脸没皮,但晏家好歹要些脸面,晏十三更不想在他人生最得意的一天发生命案。用了最后的底牌,他终于为两个外甥争取到一丝利益:日后他们婚事自主,晏家人不得插手。 他那么辛苦才争取来晏家这份承诺,当然不希望外甥随便娶个媳妇。甚至他想着,外甥可以晚两年成亲,到时以他的本事,肯定能在西北军熬出头,婚事也能办体面些。 “妹妹要入土了,你在那愣什么神?” 韦舅母戳戳韦舅舅,怜悯地看向即将入土的棺材。 她本是军户之女,嫁进韦家虽然受了些穷,但婆婆明理小姑子好相处,这么些年日子过得顺顺当当。但小姑子……那么好个人,为什么命就这么苦呢。 韦舅舅幼时读过些书,对这些礼仪颇为了解。虽然韦家拿出手的东西有些简陋,但有他一手操办着,整个迁坟仪式简单庄重。旁边有几个看热闹的同村孩子,一开始还有些吵,但仪式进行了三分之一,连他们都静了下来。 待仪式结束后,天差不多也黑了。晏家村离得近,几位半大的族人虽不明白什么事,但这么大正是脸皮波的时候。早上跟着族中长辈一块道歉,这会他们还心怀愧疚,连口茶水都没喝忙不迭回去了。 卫嫤看看天边的日头,夕阳西下,照得这片坟地格外荒凉。在他们面前,韦氏新起的坟包依偎在旁边的大坟旁边,小土包连大土包,无端地显出三分温暖。 若是急忙赶路的话,宵禁前他们也能赶回去。即便误了时辰,有晏衡在,可以不顾宵禁直接通行,不过卫嫤看得出来,晏衡想在这多留些时日。 对此她乐见其成,主动开口要求道:“阿衡,时辰不早了,咱们今天恐怕得打扰舅舅家。” 听完他这话,一脸沉重的韦舅舅舒展开脸庞:“一家人说什么打扰,你们要不嫌弃这条件差,住多久都成。” 卫嫤摇摇头,这就是她乐见其成的原因。以她的情商,自然能看出一开始韦舅舅对她的打量。但从始至终他看向晏衡的眼神都带着长辈的慈爱,那种亲切她只在卫妈妈身上感受过。 甥舅亲,这种亲戚即便再落魄,她也一点都不会嫌弃。 “在京城时阿昀常说,最喜欢来舅舅家,舅母对他最好了,我们恨不得多打扰舅舅些时日。” 眼珠一转看到旁边盯着荷包,目光有些心疼的韦舅舅,卫嫤扬唇一笑:“也多谢舅舅。” 她声音中带着丝小辈的孺慕之情,边说边走,举止间丝毫没有小家子气。 余光看到这样的外甥媳妇,韦舅舅心下十分满意,也不再纠结于祖父留下那点,用一块少一块的墨了。 现在他比较关系的是,昀哥儿怎么留在了京城。按晏家说法衡哥儿如今当了大官,应该能照料昀哥儿,怎么偏偏让他背井离乡。 当然他问得比较委婉:“衡哥儿媳妇娘也上了岁数,应该在家看孙子了,哪有功夫照顾昀哥儿?” 韦舅舅一问出口,卫嫤就知道他在担心。 站在亲舅舅立场这才是人之常情,她也不恼,而是不疾不徐地解释道:“阿昀爱读书,学什么都很快,在京城时沂山居士看中了他天分,亲自收他为徒。我们家那边,我娘这些年只生我一个。如今我不在家,家里只一个阿昀,她定会好生照料。” 韦舅舅活到这岁数,想得只会更深,他一下就明白了卫妈妈意图。有昀哥儿排遣寂寞是真,单独一个姑娘远嫁西北不放心才是重点。不过他向来通情达理,本身也有亲生女儿,明白这是人之常情。 “沂山居士?可是姓柳?” 他怎么会知道沂山居士姓柳,卫嫤虽然疑惑,但还是承认了。 “沂山居士才学极好,只是收徒有一些怪癖。不仅要天资聪颖容貌上等,还得进学不超过五年。得亏阿昀随了娘,聪慧不说还生得极好,才能被选中做唯一的弟子。” 听到“唯一的弟子”,韦舅舅估摸下沂山居士的年龄。他曾听娘念叨过,当年柳家那个学问极好的旁支子弟,眼看年过四十膝下空虚,却在他们获罪那年生下独子。高兴之余,那人给独子起的表字便是沂山,那孩子洗三时娘还亲自代表韦家前去添盆。如今过去四五十年,他才收第一个弟子,想必日后也再有第二个。这样,他自会对独苗的昀哥儿倾囊相授。 “他怎么会收昀哥儿?” 韦舅舅颇为不解,怀疑地目光看向卫嫤。 卫嫤刚想谦虚两句,旁边晏衡抢在她跟前开口:“这事还多亏了阿嫤。” “阿衡,没我多少事。” 韦舅舅明白过来,阿嫤应该是衡哥儿媳妇名讳,这名字娶得好。虽然他还不知具体是哪个字,衡哥儿来的信上只说娶妻卫氏。但以这发音看来,不管是哪一个,添在“卫”姓后面都是极好的名字。 看来衡哥儿媳妇家不一般。 有了这样的认知,他给外甥使眼色,让他继续说下去。 晏衡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夸赞媳妇的机会,当即利落地说起来:“沂山居士暂住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家中,阿嫤与柳祭酒家有旧,又得祭酒家夫人与千金喜爱,特意给阿昀引荐的沂山居士。” 卫嫤谦虚道:“沂山居士一直在收徒,想见他一面其实并不难。关键还是阿昀争气,跟我没多大关系。” 她这话说得韦舅舅十分高兴。卫嫤已经把他威武的外甥给夸了,那他剩下的工作就是夸一通卫嫤。 “怎么能说没关系,沂山居士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见。” 韦舅母更不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那种人,看到一直跟个小可怜似得小外甥好了,她由衷地高兴。 “那可不,要随便什么人都能见那什么居士,那他一辈子啥事都别干,专门接待崇拜他的人好了。依我看那,老天爷昀哥儿先前受那么多苦,就是为了让他能遇到衡哥儿媳妇享福。” 卫嫤微微低头,大舅母扯着清亮的嗓门,无比赤城地夸她,她真的不好意思。 “没那么夸张,沂山居士真的……” 说到一半,韦家夫妇投过来那“哎呀你这孩子别谦虚,我们都知道你对昀哥儿好”的眼神,让她自动消音了。 得,反正也不会伤害谁,就让他们这么误会吧。 “到家了,忙活一天你们俩也快点进来歇歇。” 韦舅舅敞开门,韦舅母热情地邀请他们,而后扯着嗓子朝院里说道:“安哥儿去烧点热水,彤姐儿沏茶,衡哥儿带着媳妇来了。” 透过房门卫嫤打量着这座小院,低矮的土墙围着几间低矮的房子,从屋檐上串下来的玉米一直打到地上。不论是围墙还是房子,小院都比前几日他们去的晏百户家简陋许多。但院墙跟上却一丝杂草也无,小院里玉米扎成堆,一辆木头推车摆在玉米堆旁边,不大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让人看起来就觉得亮堂。 随着韦舅母的叫声,玉米堆后面站起来两个人影。男的是韦舅舅长子,比晏衡大一岁的表哥韦安。韦安狮鼻虎额,长相上大多随了韦舅母。在他身边,青花袍子麻花辫的姑娘左右手抓着搓一半的玉米,好奇地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卫嫤注意到突然觉得这个名叫韦彤的表妹平凡无奇的五官生动起来,越看越好看,看多了心不由自主地平和,这点倒是跟韦舅舅有些相似。 “表嫂。” 扔下玉米,韦彤跑过来,笑盈盈地看着她。 卫嫤从怀中掏出一支金钗,通体用金子打的钗,头上简单的一朵大桃花。这支钗是她从通源商行选的,今年京中最流行的样式。虽然整体样式简单,但任何年轻姑娘,只要不是丑到惊天地泣鬼神,带上后都简单又大气。 钗很细,不过一两金子几乎顶十两银子,这么细细一根钗,差不多顶两根那天她送阿慈而后被扔回来的大银镯子。之所以对两者如此不同,一方面是亲疏远近摆在那,自然不能一视同仁。另一方面,即便她送了精致的金首饰,以阿慈处境也保不住。反倒是阿彤,虽然韦家穷,但全家和乐,韦舅舅和韦舅母绝不是那种会贪女儿钱财补贴儿子的无良家长。 “阿彤是韦家孩子,长得好看,插上这钗真好看。我这正好有镜子,阿彤来看看。” 卫嫤顺手给她带头上,从荷包中掏出水银镜,递到她面前照照。阿彤虽然穿得很朴素,但她皮肤白皙,配合着她那股独特的气质,金钗的大气发挥出十成。 “表嫂,这太贵重了。你跟衡表哥赚钱也不容易,我不能要。” 阿彤教养是真的好,明明看到镜中美人的一茬,她眼中闪出一道喜悦,但很快她遏制住了自己渴望,十分自然地把金钗拔.下来。 卫嫤看了眼晏衡,后者板着脸看向阿彤:“你嫂子给的,你带着就行。对了舅舅,我这次来是有事相求。” 韦舅舅神色郑重起来。 “这次入京,我蒙圣上隆恩,升任凉州卫的镇抚,然而手下却无可用之人。我知道以舅舅和表兄才学,来我手下当个刀笔吏有些屈才。但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还请舅舅帮我一把。” 韦舅舅满面激动,但他仍旧有顾虑:“可我是待罪之人。” 韦舅母不赞同地瞪了夫婿一眼,什么狗屁戴罪之人,公婆那么好的人,要有罪也是被人冤枉的。 “阿衡别听你舅舅的,西北山高皇帝远,周千户杀人越货都没人管,你舅舅就帮你管点事,又能怎么着?” 韦舅舅罕见地回瞪过去:“无……” 没等他伤人的话说出口,晏衡赶紧打断:“舅母说得有理,我来之前已经想好了。舅舅再仔细回忆下当年那道旨意?” 韦舅舅不是不想做官,他读了一肚子书,偏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甚至连白斩鸡般的晏十三都打不过。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些年养家糊口多亏媳妇。眼见儿女要成亲,他不希望彤姐儿再因家贫重蹈当年妹妹的覆辙。 第45节 而只要做官,即便是不入流的末等小吏,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然而至今他仍记得家里供奉的圣旨,三代不得出仕。外甥好不容易熬出头,若让人抓住这事做文章,那可真是害了他。 “舅舅,我记得当年的处罚是三代不得出仕。曾外祖父、外祖父、舅舅,到表兄这已经是第四代。表兄过去帮我,顺带照顾年迈的爹娘和幼妹,难道有谁敢说什么?” 韦舅舅呆了:“三代可以这么算?” 晏衡笃定地点头:“难道不应该这么算?有谁说这么算有错?” 韦舅舅踉跄地后退,眼中闪出泪花,话语间有些癫狂:“对,就这么算,就应该这么算。” 眼见他快到了,韦舅妈眼疾手快地扶住他:“看你,在孩子跟前疯疯癫癫像什么样。” 韦舅舅一把抓住韦舅妈的手:“孩子娘,我终于能让你们过好日子了。” 韦安与韦彤兄妹开始有些不明白什么事,听爹娘这么一说,好像是做了大官的衡表哥也让他们爹去做官,这可是大好事。 晏衡退后一步站到卫嫤身边,夫妻二人相视一笑,将空间留给喜极而泣的一家人。 卫嫤由衷地位晏衡赶到高兴,一个好汉三个帮,如今阿衡正是用人的时候。同一营帐中的袍泽尚且能背叛他,可信之人本来就很少。然而韦家却是特例,这家人可信度不比卫妈妈差,而且他们文化水平高。有了他们帮忙,简直如虎添翼。 ☆、第61章 小赚一笔 卫嫤跟晏衡在韦家留了足足两天,本来他们只打算住一天。 虽然家贫,但韦家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净,被褥是旧的,但躺上去有种阳光的味道,能感觉出来新晒过。晚上入睡前,窗边传来蛐蛐的叫声,格外安宁美好。 第二天起来用的饭也不算精致,就是普通的玉米面汤加咸菜。但韦舅妈在咸菜里加了两滴芝麻油,原本寡淡的咸菜味道变得格外好。一家人坐在饭桌旁和乐融融,即便是粗茶淡饭,味道也会变好很多。 卫嫤吃得很满足,而后主动帮韦舅舅整理起了藏书。 韦家的书房吓了她一跳,她一直以为正冲着门最大的那间房子是韦家正房。昨天来的时候晚了,她没进去过。用过早膳后跟着韦舅舅进去,刚敞开门,一股书籍纸页的味道扑面而来。迎着光,她看到了从地面到房顶的书架,书架上密密麻麻摆着各种厚薄大小不一的书籍。 年份久了,不少书页开始泛黄,更有线装的书订线已经断掉,被麻绳捆一捆随意放在那。 韦家其实没多少东西,就算加上衡哥儿娘当年的嫁妆,东西也算不上多。但若是加上这些书,恐怕比晏家族长那样儿孙满堂的人家搬起来还要麻烦。书要分门别类的整理,而且这些不比新书,大多数书放的时日久了,纸张极脆,需要轻拿轻放。 卫嫤二话没说,走到书架前帮韦舅舅整理起来。好多书她没见过,但这并不妨碍她通过封面了解书中大体所讲内容。因为工作量巨大,所以他们多留了一天。两天书整理下来,即便看个走马观花,她也看到了无比丰富的内容。历史、地理、诗词歌赋,甚至在一个角落,她还看到了几本外文书。有霓虹国的假名,更有拉丁文,虽然她完全读不懂,但这不妨碍她了解韦家祖上涉猎有多广泛。 边整理着,她对韦家的好奇与日俱增。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偶然得知晏衡将祖传羊脂白玉镯给她做定亲信物后,韦舅舅长叹一声,而后态度彻底改变。 他对她没有了一开始的客气,举止间也自在了许多,甚至在她将书归类错时会出声指责。 与此同时,边整理着书,他便诉说了韦家的往事。 韦家曾是不弱于沂山居士所在柳家的书香门第,虽人丁单薄,但历代人才辈出。直到越太.祖末年,韦家出了位惊才绝艳的人物,自幼过目不忘,未及弱冠便已状元及第,而后更是平步青云,在将近五十岁时做到宰辅。 此人便是韦舅舅的祖父,韦相。按理说家里出了一位宰相,韦家应该更上一层楼。可偏偏成也萧何败萧何,这位带领韦家走向巅峰的韦相,读书太多、人又太聪明,对天下时局看得太清楚。他对先帝进言,说有功名之人田产不纳税,公侯世家世卿世禄,一朝一代看起来并无大碍,但人心无足,富贵之家子息繁盛,为自身利益总会不断侵占财产,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久而久之这终将会成为动摇大越的根本。 这说法在卫嫤看来并没有错,为何古人会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是因为一旦取得功名,名下的田产再也不用交税,好些农户为了避税,也会将田产挂靠税率更低的读书人名下。韦相看得很明白,富贵之家,子弟有充裕的钱财纳妾,多子多福生一大堆孩子。为了保证每个后代都能享受富贵,他们只能从平民百姓手里抢资源。所以历朝历代,开国时无不河清海晏,一扫前朝积弊。然而过不了几代皇帝,就开始土地兼并,一直到末期土地兼并无比严重,大多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老百姓没饭吃,就会发生农民起义。 韦相的观点十分高瞻远瞩,甚至从长远看对富贵人家也有利。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为官之人克制下少捞点,大越多繁盛一些年,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多一些年。但没有人会这么想,大多数人都觉得,我辛辛苦苦爬到这位置,为什么还要将利益拱手相让。 所以韦相的主张,实打实地戳到了每个为官之人的肺管子。虽然先帝极力赞成,但仍挡不住群起而攻之。最终,甚至连当初随太.祖一道打江山,以乾纲独断著称的先帝都没能保住韦相。 唯一该庆幸的是,韦相的确聪明而正直。他为官一来,每一次晋升都是靠实打实的政绩,整个人堪称无懈可击。满朝文武联合起来,翻遍了大越典律,最终只给他安上个“进谗言”的罪名,以“清君侧”为名,将他远远地赶到了西北,求个眼不见为净。 甚至满朝文武付出那么大努力,都只能将罪责定到“三代不得入仕”,而不是“永世不得入仕”。 说完这段往事,韦舅舅满面感慨:“如果当年祖父随波逐流一些,或者缓一缓慢慢来。” “舅舅,这事不能慢。曾外祖父如果随波逐流,他也不会成为大越最年轻的宰辅。” 卫嫤坚定地说道,韦舅舅一顿,往手下看去,他拿到的正是当年祖父留下来的随笔。不用翻开,他也知道随笔第一页只有一句话—— 虽九死而犹未悔。 小时候他曾觉得祖父很傻,然而自打成亲后的二十年,亲眼看到曾经虽然贫穷但每个人踏实耕作、脸上挂满幸福笑容的酒泉,一步步在官员们永不满足的贪欲下变成现在这样人人自危,他才明白祖父有多厉害。 “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 卫嫤知道能说出这句话,韦舅舅是想明白了。专心地整理着书籍,她心思却始终在想着韦相的事。 被满朝文武针对仍能保住全族性命,真的只是因为韦相为官清廉么?还有阿衡,别人或许不会多注意,难道以庆隆帝的本事,难道查不出他曾外祖父是谁? 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不难看出皇帝的态度。 一瞬间卫嫤福至心灵,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抱上来大越最粗的金大腿。有皇帝做靠山,她的粮食倒卖生意还怕个毛! ===--- 用了两天功夫,帮韦舅舅把一屋子书整理个大半。剩余一些已经散开的线状书,她再帮忙也是帮倒忙。 在韦家四口人的依依不舍下,卫嫤与晏衡坐上了回程的马车。 还没到宅子门口,远远地便看到乌压压一群人。其中穿短打人数众多的一批她认识,就是迁坟时在晏家村看到过的族人。至于另外一批穿着制式棉布衫的……她扭头看向晏衡。 “阿衡可知道那些穿一样棉袍的人是是哪来的?” 晏衡叹一口气:“是周家家丁。” “周家……这么多家丁?” 卫嫤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门口乌压压那一帮人,少说也有五十号人。这还只是家丁,要再加上丫鬟、婆子、小厮,周家这是要当土皇帝么?再想想她与晏衡带来凉州的五个人,真是人比人可死、货比货可扔。 “阿衡……” 晏衡摸下另一侧的刀,宽慰道:“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阿嫤不用怕。” 她真的没怕,不过看她嫁的男人一脸严肃,握着大刀随时准备为她跟人拼命,这感觉还是挺让人窝心。 “周家派头摆得比你这正经镇抚还要足。” 晏衡面容稍稍舒展,思索片刻问道:“阿嫤,到凉州以后,咱们家要不要多请几个护院?” 卫嫤喜欢“咱们家”这个字眼,马车速度缓下来,她靠在他肩上:“人心复杂,人手够用就行,再说咱们家可有全凉州最厉害的人。” 晏衡肩膀僵了僵,反应过来她口中最厉害的人就是自己,他不由翘起唇角。在阿嫤崇拜的目光中,他唇角弧度越来越大。 最厉害的人?即便现在不是,日后他也一定会做到。 “到了,我先下去看看。” 马车停在宅子门前,晏衡长腿一伸跃下马车。这次他却没向卫嫤伸手,握着刀冲进人群中,刀柄砸向站在最前面的周家家丁。 一刀砸下去,家丁摔倒在地,鼻子止不住冒血,而他的惨状也震住了周家其他人。 晏家来人其实也不少,但这些年来他们受惯了周家欺压,一时之间不太敢反抗,这才被周家人压住了风头。现在晏衡举刀站在人群中,刀锋寒光一闪,悉数斩断他们心中恐惧。他们晏家出了一位镇抚,抬抬手指头就把周家最大的一条鱼送进大牢,剩余这些小虾米有什么好怕。 晏家族人壮起了胆,赤手空拳压过去。一直站在人群中的晏族长却想得更深,他大半辈子先后经历了楚家和周家,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晏姓族人如此英勇无畏。不知不觉间,衡哥儿已经成了全族的主心骨。 与此同时,他作为族长的威信在迅速消失,他拦不了、也不能拦。事已至此,他只能摆正自己位置,做一个马前卒。 想明白后晏族长几步走到最前面,虽然身形瘦小背有些驼,但长期执掌一族,他上位者的气势不容小觑。 “你们周家人一个个是要反了天?” 食指一个个点着对面脑袋,他厉声道:“晏大人可是皇上亲封的镇抚。众目睽睽之下,先有周千户带兵行刺镇抚大人,而后你们这些人又堂而皇之的来朝廷命官家门前闹事。整个周家,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当然没有! 在酒泉郡周家就是王法! 周家家丁是这么想的,奈何对方人多势众,还有一个杀神举刀立在前面。晏衡他们知道,当小旗时就特别能杀瓦剌人,如今他成了镇抚,杀了他们这些上门闹事的也是白杀,他们真的怕。 “我们千户大人……” 有人小声地问道,晏衡往人群中一扫,锐利的眼光让出声发问之人有如寒芒在背。 “一切依大越律法而来。今日我话搁在这,欢迎酒泉百姓检举周千户,若情况属实,待日后处置下来,你们的损失官府一并归还。” 宅子门前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听到镇抚大人这话一阵激动。 晏族长更是带头:“近水楼台,我先来。每年秋收,周千户都要多收一倍公粮,说是劳军税。” 前日帮忙抬棺材的晏家小伙跟晏衡相熟,说话没那么多顾忌。听到族长所言,他嗤笑出声,话语中满是讽刺:“什么狗屁劳军,还不是养了狗腿子和小老婆。十里八乡,被周家抢去的好姑娘可不少。” 他的话引起了众多百姓的隐痛:“求大人给我做主啊,我家姑娘被周家三房的一个庶子抢了去,好几年没见,如今生死不知。” “镇抚大人,我家传家宝玉如意被周家收税的看上,一两银子买了去,我爹临死前还记着。” …… 哀嚎声一片,即便没被周家霍霍过的百姓,这会也凑热闹说着自己邻居或亲朋家惨状。百姓们凑在一起比惨,本来只有五分惨,这会也被他们说成了八分。 周家家丁一大早雄赳赳气昂昂地过来,先是遇到堵着门的晏家人,僵持许久被正主一刀柄拍晕了头,最后又被酒泉百姓集体大讨伐。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今天这是什么倒霉日子,他们出门没看黄历吧。 周家家丁开始怀疑人生,每个人都像霜打的茄子。 被晏衡拍在地上那人站起来,捂捂一鼻子血:“咱们走。” 众人正准备收队回去,晏衡却挥刀堵住了去路:“慢着。” 晏族长自动配音:“你当镇抚大人府上是西边的互市,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周家家丁有些懵,他们都不闹事了,走人还不让? “想走,可以,人可以走,其他东西都给我留下。从你开始,解配刀、脱衣裳。” 顿了顿族长又说道:“我这人向来通情达理,想要保住衣裳和配刀没问题,拿钱来赎。就按你们周家定下的价,这种上等宝刀十两银子,衣裳算你们便宜点,就折一两。给你们点优惠,如果十个人组团赎买,可以去掉零头只算一百两。” 说完族长小身板朝后一招手,见晏衡点头,晏家村来的青壮一窝蜂围上来,作势就要扒衣裳。 “你……欺人太甚。” 族长会意:“看来他们不到黄河心不死,先扒了他。” 晏家全族人都是种田的,最不缺的就是力气。三个大小伙子一上,几下把不服气的人扒个精光,只给他留下一条内裤。 围观的酒泉百姓尖叫,惊讶过后便是拍手叫好。这法子太痛快了,以前周家也是这么对他们的。秋收时收公粮是一波,春耕时领农具和耕牛又是一波,一层又一层直到搜刮干百姓身上最后一点油水。 晏衡跳上马车,挡住卫嫤看热闹的脸。卫嫤本来也没想继续看下去,有阿衡这种男模般的身材日日夜夜在跟前晃荡,周家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丁还入不了她的眼。 “阿衡,族长还真有一套。” 卫嫤兴奋道,晏衡脸上也扬起笑容。 “就这一出,平白能进小一千两银子。对了,族长他们进城来干嘛?” 第46节 晏衡看她提起银子时眼中的雀跃,将她搂进怀中:“族长他们进城来给你送钱的。” ☆、第62章 精细包装 晏族长的确是来给她送钱的,卫嫤看着后院平板车上满满当当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的小米高高地码起来,一直码到一个让她胆颤心惊的高度。 晏族长在旁边解释道:“栗米脱壳比较麻烦,时间有些紧,族人们就弄出了这一点。” 这一点…… 卫嫤想成京城自家米铺的规模,就小小的一间门店,之所以卖的多,全因京城人口太多需求量大。但栗米属于新品种,百姓认可度不够高,一开始想打开市场,就得走点别的路子。 打开其中一袋,卫嫤抓一把看看。族长果然很认真,米粒很饱满也很干净,即便还没煮粥,就泛着一股米香。 “第一批这些差不多就够了,对了族长,日后这种米不能叫栗米,要叫小米。” 族长疑惑道:“小米?” “恩,晏家村地处西北,整个夏季日照充足。我们这出的栗米,是享受了充分日照,营养更为丰富的小米。” 一块拉粮车过来的晏家村小伙颇为不解:“就是普通地里长出来的栗米,能有什么区别,咱们不能骗人。” 卫嫤扶额,这人也太实诚了点。 绞尽脑汁后,她抬起头:“那你觉得,晏家村地里打出来的米好吃,还是从米铺里买来的好吃。” 小伙继续反驳:“那不一样,酒泉米铺都被周家把持,年年把粮仓中的陈米弄出来卖,肯定不如咱这新米好吃。” 卫嫤顺着他说下去:“那周家卖往京城的栗米,也应该是陈米,你说哪个好吃?” 小伙哑声了。 完胜! 比个剪刀手,卫嫤昂首挺胸挑挑眉,那模样要多得意有多得意,气得小伙直抻脖子。 最后他还是忍不住,小声冲着晏族长反驳:“族长,明明就是栗米,干嘛要改名。” 族长刚刮完周家家丁一层皮,他知道周家很富,但没想到这么富。有了被扒光之人前车之鉴,其余家丁老实下来,不用他们上手麻溜地讨银子。有人身上没带散碎银子,交上来的大额银票,晏族长照单全收拒不找零。这样下来,五十来号人他收了尽千两银子。连银票带碎银满满一匣子,压得他胳膊有点酸。 虽然银子不是他的,但欺负周家人的感觉分外舒爽。这会他正高兴着,见族人这么没脸色,近几天颇有越老越精神之状的晏族长,抬手给他个爆栗子。 “蠢货,夫人这么说,自然有她的道理。” 卫嫤注意到晏族长对她称呼,已经从“衡哥儿媳妇”改为“夫人”。加上刚才宅门前对上周家家丁时他凶悍的反应,看来他已认清晏衡地位,并且在短短时间内迅速摆正自己位置。 先前在晏家村时,她还想改口喊族长二爷爷。现在看来,她还是安心当高高在上的夫人吧。 至于晏族长,的确是个值得尊重的人才。怪不得晏百户背靠周家都没能当上族长,论心计论能力,他都被晏族长甩八百条街。 卫嫤喜欢跟聪明人共事,对上这样的晏族长,她也不吝啬多讲几句。 “物依稀为贵,同样是土,民间小窑厂烧制的茶碗几文钱一个,景德镇精制的陶瓷要上百两纹银,两者的差别真就有那么大?景德镇陶瓷,卖得是精工细作,卖得更是名气。” 说到这她停下来,给众人思考的时间,而她目光则大多数放在晏族长身上。 若有所思后,晏族长先是恍然大悟,而后有些不可置信:“夫人是说,咱们的栗米也……” 卫嫤坚定地点头:“晏家村精挑细选出来的栗米,就是小米。” 双手环胸,她目光看向远方。蓝山咖啡、哈瓦那雪茄、挪威三文鱼、日本和牛,前世多少这样的东西,只要把牌子打出去了,标注独家产地,身价立刻成倍地往上翻。 这些她都吃过,就拿日本和牛来说,很普通的也要1500块钱一斤,真吃起来其实跟她家小区菜市场30块钱一斤的国产牛肉没多大区别。若说区别真大,那也是因为原材料贵,烹饪时厨师一般选最好的,厨师技术差别拉大了那点细微的差距。 但这就是市场,越是贵的东西,越有人抢破头去买。甚至有好多人辛苦攒好几个月工资,就为体味一次高档消费的感觉。 “这些小米先入库,晏家村其它小米也别轻易卖出去。” 族长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急忙点头答应。一般指挥人搬小米入库,他耳边隐约传来凄厉的呼喊声。敲敲旁边一道跟来忙着扛麻袋的儿子,他皱眉问道: “我好像听到……”他听着像晏十三的声音,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此事问这事不妥。 “爹,你听到啥?” “没事。” 憨厚的汉子却当亲爹吓到了,放下麻袋安慰道:“爹你不用害怕,那里面关的什么人我知道。” “你知道?” 晏族长眯眼,刚想嘱咐儿子不要瞎说,就听一贯老实的儿子解释道: “爹,我刚听旁边看热闹的人说的。上次周千户来闹事,说衡哥儿藏起了十三弟和周氏。衡哥儿让他们进院子找人,一窝蜂侍卫进去,最后揪出来俩瓦剌乞丐。那俩乞丐你也见过,就是往常咱们在酒泉互市上见过的。衡哥儿后院关着的,应该就是这俩乞丐。” 真的是乞丐?就在刚才他还听到了周氏的声音,多年邻居,晏族长觉得他不会听错。 但见长子信誓旦旦,甚至往声音来源处踹一脚,隔着墙威胁道:“叫什么叫,再叫割掉你舌头。” 晏族长背上出一身冷汗,他确定了,后院关押的就是乞丐。不管他们曾经是谁,日后只能是俩瓦剌乞丐。 小米全部卸下来,整齐地码放在仓库中,旁边是要运往各地的其他东西。卫嫤领着谷雨和立秋来给族人们送水,看到满满当当但不显丝毫凌乱的库房,满意之下暗自点头。晏家这些人,不管曾经对阿衡是冷漠还是真无力,最起码现在他们很配合,交给他们的活全都不掺水分的干完。 “大家歇歇脚,还有另外的活要麻烦你们。” 打算上午麻溜干完,下午回去忙秋收的众族人看向她,还有啥事? “这些小米,还得麻烦大家分装下。” 分装?拆开每个字他们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就有些陌生。见此卫嫤没多解释,她朝院外拍拍手,陈伯带着另外两个小厮,赶着一辆平板车进来,车上鼓囊囊地放着些黄色的纸张。众人一头雾水,家中有人读书识字的族长却认识,这是凉州城一家文房四宝店,做纸张时过滤纸浆后余出来的废纸。 这些废纸写字太过粗糙,糊窗户又太过粗糙,用不了,扔了又怪可惜,几年来一直押在那文房四宝店的仓库里喂虫子,急得那家掌柜不得了。 晏族长瞥一眼卫嫤,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连晏族长都没察觉到,现在遇到常理无法解释的怪异之事,他第一反应不是瞪大眼直呼“你这不在胡闹”,而是下意识地去想卫氏要做什么。这种转变看似细微,实际上他渐渐将卫嫤放在与晏衡同等的地位上。 有了这种认知,日后卫嫤就不再是“衡哥儿媳妇”或“镇抚夫人”这样一个带有浓浓附庸意味的符号。以她这个单独个体所发出来的命令,都足以让晏家族人信服。 当然现在卫嫤还没察觉到这一点,即便她察觉到这一点,也会一笑置之。在她心里,她与晏衡的地位从来都是平等的,她待晏衡没有那种男尊女卑的谦卑,从来只有平等。她这种态度曾遭卫妈妈诟病,说她太过强势,白瞎了这张男人见了就会怜惜的脸。但幸运的是,晏衡从一开始便适应良好,见此卫妈妈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当然这会她没心思想这些,她满脑子都是那一车牛皮纸。 这是她那天傍晚从晏家回来,路过文房四宝店买纸张做账册时,偶然在店铺一角发现的废料。当时她只随口问了一句,店家实诚,将这纸的来源和盘托出。直言他家卖的纸之所以结实,全因工艺不同,熬纸浆时里面加了一种胶。但这种工艺所出废纸浆特别多,这些废品没地方扔,没办法他只能简单地做成这个。 卫嫤听完心下赞了店家一声环保先锋,好人果然有好报,店家不随便排污,反而歪打正着做出了划时代的牛皮纸。 高兴之下她多买了些纸带回来,直到第二日晏衡处理石头家的事,她心神不宁看账册打发时间,偶然发现西北与京城不同粮食间的巨大差价。物以稀为贵,在西北遍地都是的栗米,运到京城便成了稀罕物。而在京城随运河运上来的普通大米,放到西北又成了一般人家觉得贵的好东西。 人吃五谷杂粮,一顿不吃饿得慌,不用往深里想,她就知道这是桩多赚钱的买卖。前世本能仍在,她迅速脑补了一份《大越东西部常见农作物互换企划书》,更是顺手确定了品牌推广计划。得益于得天独厚的穿越,前世那么多成功的广告案例,现在她可以随便拿来用。即便隔得远了记不清楚,东拼西凑整合后人智慧结晶,也不愁她不成功。 做品牌,除去真材实料外,最重要的就是包装。 想起包装,奢侈品品牌常用的纸袋浮上心头。本来她还愁大越的纸太软太薄,但在这西北边陲之地,掌柜偶然研发出来的牛皮纸,却划时代地解决了这一问题。 摩挲着纸张,卫嫤从回忆中醒来。看着早已牛饮完茶水,目光灼灼地看向她的晏家族人,卫嫤朝他们投去稍安勿躁的笑容,然后抽出最上面的一层纸。 纸是长方形的,大概一米长半米宽。卫嫤在长边对折一下,一边四十厘米左右,底边留出十厘米的宽度,另一边折上去正好长出十厘米。接过谷雨手里剪,在预留的宽边上剪一下,然后她刷上浆糊,将侧边粘起来,一个35*40的大口纸袋出现在手上。再剪两下上面伸出来的十厘米,折下来恰好能封口。 “就这样,用牛皮纸做这种小袋子,然后把小米分装好。一小袋,大概能装……” 这问题还真把卫嫤给难住了,以前她一直是电子称,这种估重的活,她真的完全是生手。 围着她一圈,众人脸上泛起笑意,族长报出个约数:“五斤的话太少,十斤又太多,六到八斤吧。六斤和八斤最好,吉利,米也不容易吃陈了。” 被所有人一起嘲笑,卫嫤却丝毫没往心里去,她被晏族长的话吸引住了。 六斤、八斤,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呢?一个品牌不一定有一种产品,以前人家卖粽子的还有什么花好月圆、五福临门组合,她这边花样也要多点。 说改咱就改,当即她往左边指指:“你们,按我刚才糊纸袋子的法子,装八斤的小米。至于称米的秤,陈伯……” 没等陈伯点头,对面晏族长已经代表所有人发话:“夫人,用不着秤。” “那怎么称?” 晏家族人脸上笑意更浓,一个小伙子忍不住说道:“夫人,咱们生下来就跟粮食打交道,轻点重点一掂量就能出来。” 被她这么一说,卫嫤想起她见过的许多屠户。尤其是那种经年的老屠户,买肉时跟他说要二斤,人家闭着眼睛随便割一块,往电子称上一扔,绝不会出现二斤一两或者一斤九两的情况。 不过那是老屠户,看着面前青涩的少年,她还是有些不信:“你也行?” 晏族长横了族人一眼:“他当然不行,不过我行。等会我掂量着先弄出几袋,给他们一人发一袋,他们左右手比划着来,大差不差。” 见晏家众人点头,卫嫤惊呆了,看晏族长的眼神,活像看一台人肉电子称。 果然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 那她也要加把劲,心里一口气提起来,她指着另一波人道:“至于你们,则用另一种规格的纸袋,往里面装六斤的小米。纸袋如何做,等会我一块告诉你们。” 说完她缓口气,凌厉地目光扫过全场:“我知道大家忙于秋收,今天下午留你们在这,是为让你们熟悉下整个过程。一开始做纸袋,没有人会做得很好,但我不求数量只求质量。做的最好的,我会提拔他为监工。咱们晏家村出的小米,是要卖往京城,出现在大户人家饭桌上的,所以每一袋子,都要经过好几道检查,确保万无一失。不然万一哪一点出了问题,就会招来想象不到的□□烦,比周家还厉害的麻烦。” 严厉的语气震住了在场每一个人,甚至连跟在她身边最久、最有脸面的谷雨也噤若寒蝉。 卫嫤屏住呼吸,见所有人脸色都郑重起来,她突然缓和下表情:“我也不会让你们白干,待过两个月晏记小米卖出去后,我会分一成利润给大家。” 一听有钱赚,原本觉得她太过严苛的晏家族人纷纷舒展面庞,个个干劲十足地上前领牛皮纸,拍胸脯保证自己专注这些体力活多年,一双手最是灵巧。 见此卫嫤长舒一口气,供货问题解决了,那剩下的就是如何打开销路。 ☆、第63章 京中反应 京城 洗完脸坐在梳妆镜前,在一整匣子样式各异的梳子中,卫妈妈准确地拿起唯一一把牛角梳。边梳头,她无意识地往窗外树梢上看去,前几日还在鸟巢探头往外看的雏鸟,一整个夜晚消失不见。 固定好发髻,扭头往边上看,她却只看到黑漆漆的桌椅板凳。从小到大眼巴巴守在那的女儿,现在早已随夫君赴任西北。 幼童跟雏鸟一样,终有一日会长大,会飞走。 只是这样一来,为他们准备的巢穴便会空下来,整个房子里空的厉害。 “伯娘,我回来了。” 幼童声音从院内传来,由远及近,卫妈妈收掉那丝怅然。唇角含笑,看着小小的身躯一路飞快奔跑,几乎让人担忧他会一头撞到门板上。 晏昀在门前一个急刹车,连带卫嫤与晏衡成亲前,他在京城已经呆了两个月。这两个月来,他每天吃香香的、热气腾腾的食物,穿精致的袍子,睡软软的被褥,日子过得跟在天堂一样。精致的照料下,他小脸白了起来,脸上也长了点肉,配合着极为精致的五官,任谁看到都想稀罕一番。 这不,昨日沂山居士就以自己过寿为名,硬把他留在了府上。 阿昀尊敬师傅,当天表现得很好,不过他始终挂念着对他极好的卫家伯娘。一大早醒来,他便以每旬休沐为名,坚定地要回卫家。 第47节 小小的人儿一脸归心似箭,气得沂山居士胡子直翘。 虽然吹胡子瞪眼,但老头子心里美着那。他这小徒弟有良心,小小年纪做事就面面俱到,可真是捡到宝了。 然后他痛快地甩过去一只包袱,包袱里东西全是西北运来的。 “伯娘,猜我给你带回来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 自打跟衡哥儿去西北后,阿嫤每封家书都是走官驿。第一次她前去官驿取信,遇到了柳家下人,不知对方回府后跟主子说了什么,第二次来信就是柳家派人送过来。 阿昀从柳家回来,莫非是…… 见他单独一个人站在跟前,小身子板藏不住什么东西,卫妈妈也就心里有数。 不过看他那么雀跃,她还是颇为苦恼地皱眉:“好东西,莫非是昀哥儿悄悄藏起来的面人,让我来找找。” 弯下腰,卫妈妈静往阿昀痒痒肉上挠。 “不是啦,好痒,伯娘欺负人。” 卫妈妈停手,假装没看到他胸口露出来的一截信封:“那我就想不到了,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阿昀向来尊老爱幼,没多为难卫妈妈,小手从胸口掏啊掏,捏着信封一角抽出来,双手递过去。 “是阿嫤姐姐寄回来的,连带着还有两个大纸包。纸包在后面,满福……快点把包袱拿过来。” 满福是卫妈妈配给阿昀的小厮,十岁出头,人长得憨头憨脑,性子却极赶眼力见。一开始沂山居士还想给徒弟配个书童,但观察了满福几日后,见他翻书研磨样样做得极好,他便再也没提此事。 满福一直站在门外,听阿昀喊,忙拎着包袱进去。 “妈妈,这是姑娘随信从凉州一道运过来的。柳家人说来了三份,一份给了镇北侯府世子,另外一份给祭酒府,剩余这份就是孝敬您的。” 虽然卫妈妈已独立出来,但四合院中下人仍习惯叫她妈妈。她被人喊了大半辈子习惯了,也就没再让人改口。不过卫嫤那,她却是强制每个人必须改口喊“姑娘”,说错了惩罚很简单,扣月钱。 两个月潜移默化下来,现在所有人几乎都忘了,卫嫤曾是镇北侯府老太君跟前的丫鬟红绫。 待满福退下,卫妈妈随意坐在圆桌旁的杌子上,阿昀拖另一个杌子过来,一大一小两人排排坐,两人开始看卫嫤的信。 卫妈妈是家生子,即便有幸跟在老太君跟前,也没她女儿那般好运,自小有个喜欢教丫鬟识字的世子。她认字不多,其中最熟的便是记账所用数字,她都是在管账的。 阿昀虽然跟着沂山居士读书识字,但他年级还小,也不可能把所有字识清楚。 一大一小排排坐,遇到不认识的字便互相查缺补漏。于是东厢房里,便传来断断续续的读信声,卫妈妈先开始读,在某个字上卡壳了,阿昀一歪脑袋继续跟读。他认识的字多,基本能读下来,但他偏偏读一段,到简单的地方停下来。简单的字卫妈妈认识,她继续开始读。 卫嫤的家书很厚,从京城到西北,一路所有见闻都被她记下来。到酒泉郡后的第一封,她更是把晏家村和韦氏迁坟一事全都写进去。 阿昀跟着兄长一路从凉州走来,沿途风景他都见过。遇到卫嫤写得不太详细之处,他便叽叽喳喳对卫妈妈解释一通。他语言表达能力极强,能把信中那寥寥几笔扩展成活灵活现的景象。一个月来,跟着卫嫤的家书,又有小导游阿昀在,卫妈妈游历了大越半壁江山。 今日这封家书一如既往,讲到韦氏迁坟时,小家伙脸上满是激动。 而激动过后,最后一点内容却让他费解。 “栗米我知道,爹和继母从小就吃这个,可好吃了。” 卫妈妈摸摸他小脑袋:“那阿昀吃什么?” “我吃玉米,酒泉乡下管它叫棒子。栗米和玉米磨成面后,味道其实差不多,就是玉米口感有点粗。” 解释完,阿昀疑惑道:“伯娘,我看不明白。为什么阿嫤姐姐要管栗米叫小米,还起了“六福盈门”、“八珍贺喜”这样更奇怪的名字。 最后一段并不复杂,卫妈妈一打眼就看明白了。 “是因为晏家村产的栗米好,昀哥儿看,特别的东西总要有特别的名字。就像咱们桌子上这套茶壶茶碗,比街上卖大碗茶的商人所用之物细很多,所以它就叫景德镇官窑青花瓷。” 阿昀有些明白,但他仍旧心存疑惑。 晏家村是他住最久的地方,那里出的栗米真的跟其它地方不一样? 现实很快给了他答案,卫妈妈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两袋样品。一只袋子扁些,一只袋子长些。扁些的是六斤装,她那剪刀小心地剪开个口,一粒粒色泽鲜亮颗粒圆润的小米倒出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子特别的米香。 命下人拿到厨房熬了粥,等她重温完家书,散着热气的小米粥上桌。 在四合院帮佣几十年的婆子啧啧称奇:“妈妈,姑娘可真是孝顺您。大老远寄回来成色这么好的栗米,比咱们在城西米行买的,专给京里达官贵人吃那些还要好。放锅里熬不了多久,香味就出来了,而且都不用放糊糊,粥就又稠又香。” 卫妈妈唇角泛起笑意,拿勺子一搅,粥并没有放那么多米,但喝道嘴里就是有股浓郁的味道。经营米铺多年,她对粮食多有了解,从一碗粥就能看出来,女儿寄来的绝对是上好的栗米。 不对,现在应该叫小米了。 “好好喝,比我在家里喝过的还要香。” 阿昀一口气喝了两大碗,捂着热乎乎的肚子,发出满足的喟叹。 粥好喝,加上是女儿一片孝心,卫妈妈更是胃口大开,不吃别的专门喝起了粥。下人们还在眼巴巴等着主子剩下点,他们也尝尝味,谁知等来等去,等到锅底刮干净,主子还意犹未尽。 同样的早晨,同样的情况发生在城西两处深宅大院中。 柳家 虽然论亲戚与沂山居士隔得比较远,但同辈中柳祭酒最敬佩族兄才华。眼见本来暮气沉沉的族兄,收徒后一天天打起精神,甚至偶尔举止间会沾上点小徒弟的调皮,他看着也窝心。 不仅如此,自打脸上痘印能被遮起来后,女儿也活泼了许多,不再整日闷在自己的小院。跟外人相处多了,现在她甚至有时候不搽米分就出来跟家人用早膳,甚至偶尔会点着额头痘印吓唬三头身的小侄子。 这一切都是晏夫人给府上带来的,不仅如此,她还带他认识了丁有德。想到丁有德,柳祭酒全是满意。他生平爱好钻研点小东西,无奈因家族关系进了国子监。多年来只能听着朗朗的读书声,对着另一条街上的工部暗做相思。 但现在不一样了,工部营缮所有他的人!兴趣上来了想做点什么小物件,拿回家逗小孙子玩,那简直再方便不过。 柳祭酒生平三大憾事,从未在外人跟前透露过,但误打误撞全都被卫嫤一个人弥补了。可想而知,他对卫嫤印象好到什么程度。柳夫人遗憾倒没有那么多,但她最大的心病就是女儿,故而她更承卫家姑娘的情。 见到她从西北捎回来东西,虽然只是一点不值钱的小米,但夫妻二人还是很高兴。 他们这种人家,真不缺什么金银珠宝,要的就是这份心意。 祭酒府两大巨头都点头了,厨房上对这两大袋子东西分外重视起来。到的当日已经用过晚膳,再熬粥也有些来不及。等过了一晚,第二天早上,香喷喷的小米粥便端上了祭酒府的饭桌。 早已满周岁,正在添辅食打算断奶的祭酒府幼孙,对小米粥表示出了极大的欢迎。这天早上,他没再如牛郎织女般地看着天河(娘)后面的奶娘胸脯,眼巴巴地要奶喝。 惊奇之下,所有人都尝了一碗,这一尝也就觉出了不同。 “以前家里也做过栗米粥,跟这味道不一样。” 首先开口的是阿容长兄,十年前他早早地考中功名,如今正在翰林院参与修书工作。 阿容逗弄着小侄子,舀起一勺小米粥,吹凉了递到三头身小娃娃嘴边。在他眼巴巴张口的时候,她收过来啊呜一口喝掉,惹得小娃娃哇哇叫。 “姑姑,坏!” “阿容可真是的,竟然不叫上我。” 柳家二嫂颇为不满地挤兑小姑子,然后学着她把勺子放儿子嘴边,在他升起希望时自己再吞掉,甚至她更过分,最后还故意咂咂嘴表示粥很好喝。 连番被逗弄,三头身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向祖母,瞧见平日的大靠山在专心喝粥,他绝望地哭起来。 满桌子人哈哈大笑,装作喝粥的柳夫人抱起小孙子摇一摇:“不哭不哭,奶奶喂。” 奶娘拿来三头身专用的小碗和小勺,一勺子小米粥喂下去,小娃娃不哭了。不过他记仇,满是坑的小手指指无良二人组。 “娘、坏。姑姑、大坏蛋。” 阿容与二嫂对视一眼,然后继续没良心的笑起来。 待他们笑完,柳夫人怀中的三头身早已扭过头,面对面求投喂,只留给姑嫂二人白白嫩嫩的小屁股。 早膳用完,丫鬟撤掉一大桌的盘碟碗筷,伺候每个主子净手漱口,又奉上热茶。 柳祭酒忙于上早朝,中间早就走了。柳夫人按照往常习惯,一直送他到院门口,只是今早他特意嘱咐件事。 想到夫婿嘱托,抱着小孙子,柳夫人状似无意地开口:“今年中秋,府中送往别处的五福临门彩盆,就用晏夫人送来的小米。” 中秋是丰收的节日,所为五福临门彩盆,顾名思义,就是一烧成五格的彩陶瓷盆,中间放上大越种植范围最广的五种农作物。大米和小麦必不可少,富贵人家为了好看,往年一般选比较偏门,但色彩比较丰富的豆类。而小米,或者说是栗米,颜色与小麦是有些相似的发黄,米粒小且不打眼,一般不会有人家选用。 柳家大嫂总览此事,斟酌再三委婉道:“娘,晏夫人统共就送过来那么一点,咱们全家吃都来不及,哪够送人的。” 柳夫人放下茶盏:“这你倒不必担心,阿嫤那孩子送给咱们的,是经官驿送过来,速度自然快些。后面她还运来许多,不日就能到城西的卫记米铺。这米颜色颇为鲜亮,添进去刚好有些新意。” 说到新意她眼神若有似无地朝柳容处瞥了眼,见此柳家大嫂也明白了。前两年小姑子就到了年纪,不过因为出痘之事蹉跎下来。如今她年已十七,虽然还说不上大龄,但也不能再耽误下去。 这个中秋节皇上要西巡,公公也在随行之列,府上已经定下来会带小姑子去散散心。跟着西巡的有不少大家子弟,到她回来,府上也差不多该办喜事。 想到多灾多难的小姑子,她抿起唇角:“还是娘想得周到,等过几日米到了,我便差人去城东订货。” ===--- 镇北侯府 一个月来在翰林修书,楚琏的变化显而易见。虽然依旧是那副书生容颜,但他周身的稳重却是与日俱增。他处事手腕温和,学问极好,做事又认真,遇到不懂之处更是放下世子架子虚心请教,虽然当初是靠走后门进来,但一个月后翰林院上下对他已是交口称赞。 没有人比楚琏更清楚,他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因为阿嫤。 阿嫤劝他,要用实力恢复镇北侯府荣光;阿嫤上花轿前告诉他,她羡慕吴氏,她也希望有个有权有势的兄长,宠得她敢胡作非为。 关心阿嫤早已成为铭刻进他骨子里的本能,无关男女之情。这种念头支撑着他,一直到他融入翰林院。 ☆、第64章 算计不成 时近中秋,镇北侯府正院的秋菊竞相盛放,香气淡雅,闻之心旷神怡。 吴氏抚摸着微凸的小腹,倚靠在窗前,看着窗外的菊花。锦衣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个掐丝珐琅彩的金色花瓶,花瓶中插着几朵菊花。 “我看夫人极喜爱这菊花,便擅作主张,在府中大花园采了几朵。夫人坐下慢慢看,仔细累着。” 吴氏唇角泛起笑意:“在大花园采的?” 锦衣瞥一眼后面:“可不是,那边妈妈还老大不乐意。我说夫人想看,他们便忙不迭送了上来。” 吴氏敛眸,后面住着侯府老太君封氏。自幼长在吴家,看惯了大家族人多事多,她本觉得嫁进镇北侯府这样早已分家,人口简单的人家会很省心。谁知人少是省心了,可人少的坏处也凸显出来。老太君执掌府中中馈多年,无旁人制约,她想找个由头插手都千难万难。 她也明白自己不用心急,老太君年事已高,她上头婆母又早亡,熬不了今年侯府中馈便会落到她手里。嫁进来前她是这样想的,直到她一日日感受到一个丫鬟的威胁。 世子一心向着那个丫鬟,谁又能明白她心里的苦? 最可恨的是,她好不容易冒着跟世子闹僵的危险赶走那丫鬟,谁知闹了那几出,反而让她在世子心中地位越来越高。卫嫤说一句他得上进重振镇北侯府,他便急吼吼地去做官。卫嫤及笄礼少了正宾,他便不顾一切请了柳夫人。 卫、嫤! 咬牙切齿地吐出这两个字,吴氏手上力道随着声音一道加重,转眼间,方才花瓶中娇艳欲滴的大朵金菊,便化成了满地花瓣,凄凄凉凉地撒在地上,还要被捏碎它们的女子狠狠□□几脚,场面要多凄凉有多凄凉。 “夫人,怎么您也要为肚子里的哥儿想一想,现在不宜动怒。” 吴氏深呼吸几口气,阴测测地笑道:“我没生气。” 似乎想到什么,她眼神看向窗外,话语中满是傲然:“锦衣你看,这世间之人,有的像地上的杂草人人践踏,幸运点的杂草开出朵花,一时间看着倒是一派繁盛,而那花也真把自己当回事,却不知道,花开不过几天,风光过后他们还是与杂草无异。只有花头顶上,随时能笼罩住它的松柏,才是最牢固的万年长青。” 第48节 说完吴氏单手抚摸着肚子,如苍松翠柏般在窗前站得笔直。 “秋菊,真没意思。锦衣,你且去跟花房说一声,我身怀有孕,闻不得菊花的味,日后正房一缕上牡丹。” 锦衣抱着花瓶退下。吴氏有孕可是侯府头等大事,但凡上了年纪的也知道,怀孕时闻不得太浓烈的味道。虽然菊花香味已经很淡,但花房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不出一会,锦衣后面便跟了一排花匠,进院后便悄无声息地开始铲菊花。 吴氏站在窗前,欣赏着盛开的菊花从土里被连根拔起时的声音。 有些人说自己不想做妾,装模作样钓着男人,也就配用用菊花。而那样的下贱出身,一辈子都成不了牡丹。 “夫人,到了进药的时辰。” 安置完花匠,锦衣端着一碗药进来。夫人年轻,头胎怀相有些不稳。月前在锦绣阁,又被晏镇抚当面那般羞辱,甚至还扇了耳光,自那之后她情绪就十分不稳定,一日三次几乎拿补药当饭吃。 还未靠近便闻到那股子苦味,吴氏皱眉,手滑过腹部,最终认命地端起药碗。 锦衣一阵心疼,顿了顿还是开口道:“夫人,刚才去端药,我听灶上人说,晏夫人从西北寄了些土仪回来,还给了世子一份。听说好像是纸包了些米,世子很高兴,命人用那些米熬粥。” 府中收到东西,世子竟然连提都不跟她提。 吴氏心下苦涩,嘴上却丝毫不露怯:“世子帮了她那么大忙,一点米还好意思送过来。还用纸包?连两尺布都用不起,这是日子多寒酸。” 说到最后吴氏罕见地兴奋,她了解西北,那边要比京城穷很多。依附吴家还有出路,像卫嫤所嫁之人那样的愣头青,指望那点都不一定及时发的饷银,日子过得甚至不比京城一般老百姓。 锦衣附和道:“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像夫人这般有福,生来就是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姑娘,嫁人后更是未来的侯夫人。” 吴氏最骄傲的便是她的出身,锦衣这话可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她温和道:“就你会说话,你可答应清楚了,厨房当真在用卫嫤送来的土仪?” “千真万确,方才我闻了一下,有点栗米的味道,但又比京城常用的栗米香。” 吴氏默念着世子的行程,前几日他一直按时回府,只有昨晚回府有些晚,据说是下衙后往城门处走了一下。而官驿,恰好就建在离城门近的地方。 昨晚才拿到东西,早起去翰林院点个卯,没过晌午便回来吩咐厨房。吴氏真不愿多想,但即便她心再大,也能察觉出世子这眼巴巴的急切。 想到这她本来剧烈犹豫的心一下子坚定起来:“锦衣,你去后面找出大嫂上次送来的香。” 锦衣大惊失色:“夫人,那东西对肚子里的哥儿不好。” “我有数。” 抚摸着肚子,吴氏神色坚定。没有人比她更希望这孩子平安出生,她需要一个儿子来稳固地位,缓解与世子间紧张的关系。 但现在这个机会实在难得,大嫂教过她,孩子便是她如今最大的护身符。她必须把握住孩子出生前的几个月,用那香的代价虽大,但为此事负责之人总不会是她。 她,最懂得取舍。 ==--- 自卫嫤随晏衡启程回西北后,楚琏心中便多了一份牵挂。 好在翰林院里事很多,他又诚心想有所建树。憋着一口气努力上进,又要照顾府里,他用来怀念卫嫤的时候并不多。但着一点点的思念,在一个月未听到她音信后,便累积到了一定高度。 西北荒凉,阿嫤吃不吃得惯?他最近在校正一本西北游记,里面讲到那边缺水好些人家许久才洗一次澡,阿嫤那么爱干净能受得了?还有,凉州靠瓦剌人那么近,常有瓦剌人的马贼出没,阿嫤会不会被马贼袭击? 毕竟从阿嫤还是个刚高过凳子的小丫头时,他们便一起玩。这些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下意识照顾她。如今她一下脱离他的保护圈,楚琏非常不习惯。 终于在他的难受劲积累到一定程度时,他收到了西北来的包裹。不大却沉甸甸的粗布包袱,他能认出包袱上蝴蝶结是阿嫤亲手打的。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袱,里面有一封信,还有一大一小两个纸包。 没等到侯府他就打开信,信上字迹有点晕墨。是他熟悉的阿嫤字迹,她总不习惯拿毛笔蘸墨,而是喜欢捡一根树枝在地上、或者蘸茶水在桌面上比划。明明她比划出的字横平竖直很工整,但一旦换毛笔,就容易下手过重晕开墨团。 信中说了她一路回西北的趣闻,辽阔的草原、壮阔的戈壁,旁人大多觉得西北荒凉,她却能发现另一面截然不同的美。说完一些趣事后,阿嫤告诉他纸包里是晏衡族人中的粮食,新打出来熬粥或磨成面做饼煎炸都很香。她让他先尝尝鲜,如果觉得好吃,日后一定要支持她买卖。最后的最后,她还调皮地哭穷一番,表示要自食其力。 看完信楚琏莞尔一笑,不难看出阿嫤现在过得很快活,那他这个做大哥的也该放心了。 掂量下手中两个纸袋,想到阿嫤最后的哭穷,他有些感伤。 她真的一点都没变,以前她是丫鬟,总要无可避免地干活。当时他觉得她做那些活太辛苦,想跟祖母说一声免了她活计。当着祖母面,阿嫤直接拒绝。拒绝的理由也很直接,干那些活是她做丫鬟的本分。 而现在,以晏衡本事养活两人没问题,但阿嫤却没有只顾享受,她依旧在尽全力为两人的小家出一份力。 这样认真而努力的阿嫤,即便注定不属于他,也值得他一辈子记挂和关照。 感伤完后他拎着两纸包东西回侯府,当日时辰太晚,他只来得及将书信之事告诉老太君。听完后她老人家很高兴,但自幼在她跟前长大,他能感觉到老太君情绪中的后悔。 “祖母,有些事都过去了。” 老太君的脸笼罩在香炉的雾气中,良久,她苍老的声音发出几不可闻的感叹:“因果循环。” 听清楚后楚琏愣在那,他多少了解侯府如今的困境。倒不是缺钱,虽然他们钱不多,但侯府主子少足够用。但家大业大的侯府,缺一个有手腕且大气的主事之人。老太君倒是有手腕,但她年事已高操劳不得。吴氏更不缺手腕,但她性子阴狠。当然这不是太大毛病,最让人忌惮的一点,是她与吴家太近了。 若让她掌家,只怕用不了多久,侯府产业便姓了吴。 本来卫妈妈是个利索人,且深谙老太君思路。有她帮衬着,老太君能轻易撑下去,进而腾出手打磨吴氏性子。但阿嫤被吴氏诬陷后重责出府,即便卫妈妈念着往日情谊,继续帮老太君管一些东西,也只能管个大面。 如今阿嫤自己有了生意,且恰好对应卫家原先就有的米铺,卫妈妈肯定会放更多心思在这上面。 “祖母,爹这样整日一个人关在后院,醉心书画也不是个事。您年事已高,不如把一部分事交由他去管。” 封老太君沉默半晌,最终点头。 似乎老天都在帮楚琏,他前脚刚有了成算,第二天一早去国子监点卯后,得知上峰柳编修今日休沐。心里有事,没到中午他便回来,吩咐厨房准备丰盛的午膳,他特意嘱咐用阿嫤寄来的米熬粥。 封老太君亲自叫,身为亲子的镇北侯楚英终于从后院走出来。自打中元节的祭祖后,一个月来楚琏再次见到父亲。不同于他的书生气,父亲随了过世的祖父,身形高大。常年捂在后院,他皮肤有些不健康的苍白。 楚英落座,自顾自斟酒一杯。 见此楚琏皱眉,不过他什么都没说,而是看着丫鬟上菜。直到上粥时,丫鬟为难道。 “听说侯爷出来,世子夫人也要一道过来用家宴。” 吴氏来干嘛? 楚琏有些不解,随即他想到,这种家宴吴氏的确该出现。不过这两个月,尤其掌家权被夺后的近一个月,她以需要安胎为名,再也没参加过一次家宴。 “既然她要来,你便叫厨房将她的人参粥直接端到这边。” 封老太君有些不解:“我闻着这粥挺香,怎么不叫你媳妇一道喝点?” 楚英喝一杯酒,没理会祖孙二人说话。楚琏早已习惯此事,他的父亲,向来游离于侯府之外。虽然阿嫤自幼就没了爹,但他这个有亲爹,且亲爹出身很高的侯府世子,在这一块上跟她没什么两样。 唯一的一次特例,就是他进学那日,无意间透露要好好读书,认识字回去叫卫妈妈生的红绫妹妹。童言稚语无意间被路过的楚英听到,他问过他红绫是谁,家里还有什么人,在他回答完后,他破天荒慈爱地摸着他的头,要他好好学。 从回忆中醒来,楚琏解释道:“阿嫤来信时说过,这点东西不过是酒泉的一点土仪,难登大雅之堂。吴氏出身尊贵,自幼用惯了精粮。她如今怀有身孕,咱们也不能苛待她。” 被锦衣扶着走到门口的吴氏恰好听到他说话,听完后她眼中闪过感动。世子心中果然是有她的,只要除掉卫嫤,两人感情定能和好如初,甚至更进一步。 抚摸着肚子,她如上战场的斗士般迈进正房,开口给封老太君和楚英请安。 楚琏话说到一半,看到吴氏眼中熟悉的神情,心里咯噔一下。 楚英无所谓地朝吴氏摆摆手,端起小米粥喝一口,神色罕见地凝重:“琏哥儿刚才说,这米是从酒泉运过来的?娘,咱们家还跟西北那些亲戚有联系?” 封老太君摇头:“那些人恨不得你死,哪还会跟侯府有联系。寄这东西过来的,是卫邦的女儿。” 楚英陷入回忆中:“卫邦的女儿,是琏哥儿当年要教识字的那个小丫头?我记得年初琏哥儿将她收房,怎么,她没留在府里做贵妾,反倒去了酒泉。” 吴氏落座后,眼睛直盯着桌上那一大碗小米粥。正准备给自己盛一碗,旁边伸过来一只手拦手,楚琏声音中有些厌烦: “你身子弱,吃参粥就行。” 她当然想吃参粥,但现在不行,吴氏强打起笑容:“我看这个挺新鲜。” 一贯温和的世子如今却认死理:“参粥也很新鲜,吴家一片心意,浪费了不好。” 吴氏正准备继续找理由,却听到楚英的话。镇北侯竟然想让卫嫤做贵妾,一听到这个想法,她气血上涌,腹部一阵坠痛。 随着楚英的疑问,三人目光齐齐地看向吴氏。身为女人,封老太君最先发现她不对:“琏哥儿媳妇怎么了,可是肚子不舒服?” ☆、第65章 楚英发威 饭桌旁花瓶中现摘的菊花娇艳盛放,青葱水嫩的丫鬟悄无声息地穿梭宴席中,换下菜肴和茶盏,正午的镇北侯府家宴,为偌大的府邸增添了一份祥和。 而吴氏的一声尖叫,却如利刃划破苍穹,瞬息间砍碎表面的和乐,露出里面的狰狞。 意识到不对劲,吴氏捂着肚子,借势倒在世子怀中,手指着门口。 “锦衣,啊……快去请太医。” 无力地吼出这句话,她闭上眼,掩住脸上愤恨。又是卫嫤!想算计她一次怎么就那么难!她不过想让卫嫤离开世子的视线,但没想到她都嫁人,且嫁人后远远地离开京城,还是会占据世子的心思。 不仅世子,连侯爷心里都有她。 贵妾! 以镇北侯府的门第,五品以下官员家嫡出小姐,进来做世子贵妾也使得。卫嫤一个丫鬟,往上数三辈爹娘都是侯府下人,这出身哪一点够得上贵妾。 心潮起伏间,她再次意识到卫嫤在侯府三代人心中的地位。当初不择手段把她赶出府是对的,再让她呆下去,侯府岂有自己这世子夫人的容身之处。 “疼,世子,咱们的孩子……” 吴氏睁开眼,看着世子温润面庞上毫不掩饰的关心。近两个月来冷酷的眼中,第一次染上纯粹的担忧,她心中泛起甜意,声音中也不自觉带出撒娇。 “别担心。” 楚琏心情很复杂,两个月前得知吴氏有了身孕,他是满怀喜悦的。他的孩子,以后会软软地叫他爹。他不会像楚英那样冷漠,他会亲自教孩子读书识字,教他做人的道理。 但这两个月来,吴氏一次次的折腾他看在眼里。她在锦绣阁挑衅阿嫤,她勾结庶妹毁了阿嫤及笄礼。楚琏承认,他放不下与阿嫤十几年的情谊,对两人的态度有所偏颇。如果她的出发点都是因为看不惯阿嫤,虽然他不舒服,但也可以理解。 偏偏吴氏不仅如此,阿嫤只是她乖张的由头。老太君对卫妈妈和阿嫤好,她便借着有孕不再来给老太君请安;侯府下人处得与阿嫤不错,她便对吴家陪嫁以外的人横挑鼻子竖挑眼;就连今日爹好不容易出来用顿家宴,稍微一提阿嫤,她都忍不住情绪开始胎位不稳。 楚琏不明白了,孩子明明是两个人的,为什么只他一个人有为人父的自觉,而吴氏只拿肚子里那块肉当免死金牌。 安慰着吴氏,察觉到她眼中尚未散去的愤恨,楚琏心中最后一点温情彻底冷下来。 他失落地朝旁边丫鬟招招手:“扶夫人去床上。” 封老太君很关心吴氏府中胎儿,这会急忙道:“这会世子夫人不能乱动,把她抬里面我床上去。楚三,你去门口守着,太医要是来了,领他直接来这边。” 楚三领命退下,封老太君被人扶着,进去安抚吴氏。 本该跟进去的楚琏,却觉得脚下有千钧重。顿了顿,他坐在父亲对面,同样斟一杯酒。高高举起示意一下,也未碰杯,便一口闷下去。 “爹,你……” “琏哥儿,你……” 父子俩同时出声,又同时噤声。 最终还是楚琏先忍不住:“爹刚才提到阿嫤,难道是你……” 后半句楚琏没说出来,楚英却已意会。楚琏生母故去后他未再续弦,一个人窝在后院,身边几个伺候的姨娘早已人老珠黄。贸然问个青葱水嫩的丫鬟,的确有点旖旎的意味。 第49节 楚英摇头:“我没纳妾的意思,阿嫤就是红绫?” 楚琏确定了,父亲关心的是红绫。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从父亲的神色中看出了一抹怀念。 “恩,她与卫妈妈已经出府,也改名为阿嫤。说来也是有缘,当年我教她识字。爹应该还记得吧,进学第一日我便说要好生识字,学会了教卫妈妈生的红绫妹妹。” 楚英神色彻底陷入回忆:“是有这么回事。” “第一日下学回来,我拿着书教她,随便翻到一页,她便认出了那个‘嫤’字。当时我还没学那个字,她不仅会念,还顺手就用柳树枝比划出来。她说那字好听,离开侯府后便改名卫嫤。” 楚英咂摸着:“卫嫤,燕赵多佳人,美者颜如玉,的确比红绫要好听。我隐约记得年初吴氏把她从娘手中要去,说是要安置在你房中,怎么现在他与卫妈妈都出了府。” 再次倒满一杯酒,楚琏不知说什么才好。连吴氏索要红绫他都知道,为什么后面这么大事他就一无所知? 隔着一道墙,卧房内传来凄厉的呼喊。楚三引太医进来,楚琏微微点头,待两人进去后,他情绪陷入凝重,嘴中满是苦涩。 “我不知道爹也这般重视阿嫤,许是祖母与我待阿嫤母女太好,引得吴氏不满。她有意将阿嫤调到我房中做通房,而后又给卫妈妈下套,给阿嫤安上个擅自停药的罪名逐出侯府。” 楚英情绪有些激动:“红……阿嫤有了你的孩子?” 楚琏闷下一口酒:“我倒是想,阿嫤那么好的姑娘,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也是极好的。可她不愿意做小,我也不能强迫。我们俩在一起那几夜,都是跟小时候一样,坐在床上数星星、猜灯谜、讲笑话,清清白白的什么都没做。” 楚英重复道:“不愿与人做小,不愧是她的女儿。” 而后他又问道:“下套又是怎么回事?” “爹也知道,卫妈妈一直帮着祖母打理侯府在外面的产业。旁的管事想方设法捞油水,只有她从来都干干净净。祖母喜欢她,每次都给她很丰厚的赏赐。拿着赏银布帛,卫妈妈通常会置办些田产。吴氏瞅准了机会,以自己嫁妆为饵,诱惑吴妈妈上当,事成后又说侯府下人奴大欺主,侵吞世子夫人产业。” 两倍酒下肚,楚琏脸色微红,不知是羞的,还是酒意上头。 “吴氏不依不饶,传出去此事有碍侯府名声。恰好阿嫤出事,吴氏便说让阿嫤代卫妈妈赎罪。当日正好吴将军立下西北大捷,班师回朝升任兵部尚书。吴家势力大,侯府只能避其锋芒,遂了吴氏愿,拿阿嫤平息她怒火。是我没用,这些年只知享乐,关键时刻撑不起侯府。” 说到最后楚琏声音中有些发颤,对面楚英心里也不好受。 儿子又走了他当年老路。卫嫤那姑娘他见过,容貌完全遗传自卫妈妈。当年他与卫妈妈一道长大,卫妈妈打小就利索,丫鬟本分内的洒扫、做饭、刺绣等活计她全收拾得井井有条不说,小小年纪算账速度令侯府账房都汗颜。 本来他还没那么多心思,但在他长到七岁,能挥动兵器库那把长矛时,身为大将军的爹突然告诉他,你这辈子不要再习武了,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就好。 搏击苍穹的雄鹰被关进笼子里,何等悲哀。即便笼子再豪华,那也掩盖不了囚禁的本质。从七岁到渐渐懂事,那段幽暗的岁月,小小的卫妈妈一直陪在他身边。一年年他们长大,那么漂亮的姑娘,他又怎么不会起旖旎心思。 懂事之后,他甚至动过念头想娶她为世子夫人。左右楚家是要削弱自身势力,让御座上的人放心。他娶一个这样的妻子,所有人都会满意。当他将想法透露给爹娘后,却被告知早已定亲。原来早年楚家强行分家,在西北的势力几乎遭遇毁灭性的打击。而在那场劫难中,爹在军中最好的好友身亡,临终前托侯府照顾孤儿寡母。爹已做主为他与那家姑娘定下娃娃亲,他喜欢府中丫鬟可以收房,但世子夫人只可能是那位姑娘。 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他知道自己拗下去,侯府只会报复在卫妈妈身上。他找到那姑娘说明情况,谁知那家姑娘表示只要正妻名分。他向卫妈妈表露心意,满以为他满腔赤诚加上多年情谊,她会答应。谁知她只回他一句话:不愿做妾。 而在他表白后没几天,娘叫他过去,言明卫妈妈看上了侯府外院管事之子卫邦。他知道卫邦,很普通的一个人,性子老实薄有家产。当时他很恼怒,难道他堂堂世子比不上这么个人? 在与卫妈妈深入交谈一次后,他终于明白了。卫妈妈选卫邦,是因为他老实好拿捏。不仅他本人,卫家人口简单,凭她本事嫁过去日子肯定舒心。 同时楚英也明白她话里潜层次的意思,她不愿做终身受制于正妻,不得自主的妾。 眼睁睁地看她嫁人,他面上祝福,心下终有不甘。他赌气不再叫她做丫鬟时的名字,而是像喊下人那样叫她“卫妈妈”。侯府中的妈妈多已上了岁数,她那样一个比丫鬟还水嫩的妈妈混在其中别提多醒目,越叫他心下不甘越重。 于是在西北战事再起,身为镇北侯世子他必须领兵上前线时,他带上了卫邦。而卫邦那样的老实人,怎能抗得过狡诈凶狠的瓦剌人。没有他特别关照,他预料之中地死在了那里。 他有些愧疚,但愧疚之下却是欣喜。 瞧,虽然你娶到了佳人,但她终究还会留在侯府,长长久久地陪伴我。 那一战他表现得中规中矩,不是他没能力打得漂亮,而是这些年下来他早已明白,镇北侯府绝不能再出一个能干的世子。皇上宁愿看到一个战事不断的西北,也不愿看到稳定而强大的西北军扎根在京城以西广袤到近似空门的草原上。 带着卫邦遗物班师回朝,他却得知一个让他后悔大半辈子的消息:卫妈妈有了身孕。 在瞧见她得知卫邦战死,捂着肚子绝望地晕过去那瞬间,他后悔了。守着她醒来,听她说没爹的孩子如何悲哀,他仓皇地躲进后院。而后他所能做的,便是在得知她产女后向卫管事施压,命他不许强迫卫妈妈抱养儿子继承卫家香火。 而卫妈妈比他想象中还要坚强,出月子后她便执意回到老太君身边。借用老太君之势,她压下了卫家人想抱个儿子凑龙凤胎的念头。而且凭着那身算账本事,没用多久她便成了老太君跟前第一得力人。 楚英始终觉得心怀有愧,他娶的妻子诞下楚琏后始终缠绵病榻,没过一年就去了。料理完丧事,他一点都不想面对府中的卫妈妈。最终他以醉心书画为名躲进后院,醉生梦死这么多年。直到吴家异军突起掌控西北,镇北侯府不再那么打眼,他才收心偶尔出来吃顿家宴,余光小心翼翼地瞥一眼卫妈妈。 陷入回忆中,楚英一杯接一杯的喝,一壶酒很快见底。正想叫人来续杯,卧房内老太医出来,捋着胡子禀报。 “世子夫人是被什么刺激到了,险些小产,索性有惊无险。恕老朽直言,夫人这一胎怀的本来就不稳,受不得丝毫刺激。” “刺激到了?” 楚英有些大舌头,脑子却比谁都清楚。他在后院这十几年不是白躲的,起初无聊练功夫,功夫练成之后他常乔装打扮混迹市井。他本来就不笨,看多了别家宅斗大戏,那些妇人的手段他比谁都清楚。 吴家满门没一个好东西,他本就不满儿子娶吴家女。在他计划里,若是两情相悦,儿子娶卫妈妈女儿最好。但他也明白,身份太过悬殊这事不好操作。那退而求其次,镇北侯府是要往文臣路子上转,以侯府门第,也能娶个不错的文臣家姑娘。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兜兜转转还是与吴家结了亲。头几年他看吴氏有些小手段,但总归不算过分,也就放下心。这几个月他乔装后出去游历一番,没想到回来侯府都变了天。 怀孕有什么了不起,他们楚家再落魄也不缺孙子,还真拿肚子里那块肉当免死金牌。 听完太医的话,楚琏只是皱眉。楚英是老镇北侯带大的,他的暴脾气也是一脉相承。 “说句话也能刺激到她,纸糊的人也没这么脆。还是你这庸医诊不出病因,楚三,拿我名帖,去百草堂请侯府惯用的大夫来。” 御医神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楚英敏锐地捕捉到了。 “我看不用请百草堂大夫了。” 上前一步他虎口直接擒住锦衣脖子:“刚才是你叫的大夫,那你来说,今天这事是不是吴家人自己搞得鬼。” 侯爷竟然看出来了!强大的压力下,锦衣身体不自觉瑟缩。 仅凭这点,就足以让楚英下结论。 “原来还真的是这对主仆在作妖,我就说,怎么她一进门就盯着那碗米粥不放。这是把人赶出侯府还不够,要赶紧杀绝啊。” 他说得含糊,楚琏却听得明白。一颗本就凉下来的心,这会更是坠到谷底。 “爹,侯府怕是养不住这孩子。” 楚英点头:“何止是侯府,其它地方都养不住。左右吴家人担心她,就让她回娘家安胎。” 卧房内刚服完解药,身体稍舒服下来的吴氏听到楚英不容置疑地声音,一口郁气积在心口,哇一口血吐出来。 楚英却发了狠:“别人怕吴家,我不怕。正好我闲着没事,这段时日侯府的风风雨雨,悉数彻查!” ☆、第66章 公审冤案 赶在中秋节前一周,卫嫤将最后一批小米发了出去。 今年西北风调雨顺,晏家村产的小米着实不少。卫嫤本以为,可能要余下些节后再发,但她低估了晏家村的效率。 劳动人民的力量是无穷的,整个酒泉郡城处在大越极西之地。晏家村往外走不远就是戈壁,郡城内连个像样的成衣店都没有,平日族人所穿衣裳,都得由自家女人来做。若是家里女人手拙,男人甚至要学着拿针线。手工基础扎实,粘牛皮纸袋那点简单的活,全村人都是熟练工。 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晏衡就有一手极好的针线活。阿昀以前穿的衣服都是他亲手所做,虽然上面没有绣花,但阵脚细密均匀,跟缝纫机跑出来的没什么两样。 卫嫤知道的当天,将自己被撕碎的亵衣扔到他脸上。娇嗔地命令,谁弄坏了谁负责缝缝补补。 她身体已经完全养好了,但两人还没做到最后一步。除去最后一步外,天天同床共枕,该做的一样都没落下。卫妈妈给她准备那亵衣都是好料子,穿身上舒服,但就是不经撕。一个月下来,折损率已经十分可怕。 接过亵衣,晏衡气息有些粗。在卫嫤以为他会忍不住的时候,他却出去冲冷水澡了。 当时她惊讶了好久,更让她惊讶的是,第二天她坐在窗边统计账本。晏衡搬个绣墩坐在她身边,飞针走线缝补她亵衣。他神色十分认真,阳光照下来,密而长的睫毛在眼角投下小刷子般的剪影。平日英武的外表,这会却显出几分贤良淑德。 等她出完神,他已经缝补的差不多,那亵衣在她身上比了比,他暗暗点头,眼中有些窃喜。 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卫嫤总算明白那丝窃喜代表什么。看起来他缝补好的亵衣针脚细密,但脖子上系线的地方却极容易开。而后他似乎找到了新乐趣,晚上撕完白天补。她气狠了踹他几脚,他不疼不痒地受着,笑得像偷了腥的猫。 目送装满葡萄、皮草、小米的押运官银车队走远,卫嫤神色间有些害羞。 “阿嫤在想什么?” 晏衡熟悉的声音响起,卫嫤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衣服我都已经补好了。” 这次卫嫤不白他了,而是直接上拳。明明她已经很努力,每天早上起来晨练都会做健美操,一天天下来体力好了不少。但一拳挥在他肩膀上,他却依旧只是享受的表情。 “不许再撕烂!” 卫嫤疾言厉色,只是她这话压根没什么力度。 晏衡面露愧色:“我尽量。” 卫嫤扭过头,长叹一口气。果然是虚心接受,绝不悔改。 “阿嫤,我说真的,这几日我可能有些忙。” 忙?卫嫤望着消失在视线中的车队,这些车从京城远道而来,是为送这一季的粮饷。连带着,他们还带来了近几年的交割账册。 晏衡之所以没回凉州,一直耗在酒泉,就是为等这本账册。 她尤记得三天前车队来时,见到接待之人是晏衡,而不是一直熟悉的周千户时,那副活见鬼的表情。而晏衡也没跟他们客气,直接带西北军亮出强大武力将账册取出来。见他们不怎么反抗,他也将众人送去酒泉最大的销.金.窟好生招待一番。 卫嫤第一次接触到晏衡这一面,赌.坊、青.楼,这些她一直很少涉猎的地方,他安排起来却带着一丝熟稔。酒泉这些地方论豪华自然不比京城,但这边有一项特产——从瓦拉来的舞娘。金发碧眼水蛇腰,这些异域风情的风尘女子,抚慰了押运诸人受惊吓的心。 先兵后礼,晏衡用最合适的方法,打了漂亮的一仗。 当然,如果晏镇抚没再晚上回家后跪搓衣板,指天发誓青.楼赌.场只是友人教的手段,他去了基本是拉拢客户,什么都不干,也许自然形象会更高大些。 想到这卫嫤莞尔一笑:“阿衡可是要开始审周千户的案子?” 晏衡点头,神色间有些沉重:“周千户身后有高人,账做得很细,审起来怕是有些麻烦。” 卫嫤疑惑:“高人?” “对,舅舅看过立夏从周家偷回来的账册,说账面上很平,很难查出不对的地方。” 原来还有这一出……卫嫤有些头疼,前世她曾接触过一些大型国企领导。那些领导身上很有周千户的风采,肆意提拔亲信,拿着国家财产在外面花天酒地,一顿饭酒楼挂账十万,过后报出钱来双方再分成。或者投标个千万工程给亲戚,花一点钱把豆腐渣工程一造,剩余的钱就地分赃。 这是最简单的洗钱方式,而且古往今来放之四海而皆准。一般这种不明收入,会在贪墨之人私账上体现出来。偏偏他拿到的周家账册,比有洁癖之人用的餐具还要干净。 明知道对方是恶霸,却找不到确切证据,最后甚至要任由他逍遥法外,这感觉实在不怎么好、 “周千户行刺朝廷命官,这一点不能入罪?” 晏衡早已查清楚了:“自然可以,但顶多让他丢官。” 只能丢官,言下之意是这些年搜刮的民脂民膏还可以留着。周千户最终会被放出来,在酒泉安然地做一个大地主。 绞尽脑汁地想着,正当心里的别扭达到凤凰时,卫嫤眼前一亮。 “那其它罪责呢?” 晏衡有些迷糊:“阿嫤在说什么?” 卫嫤声音中带着些兴奋:“阿衡,你还记得咱们处置周家家丁时,酒泉郡那些人说过什么?周千户侵占他们财产;如果这一条还不算罪无可恕,那他强抢民女入府,有些人做妾有些人为奴,这是逼良为贱。那天你不还鼓励百姓们检举周千户,难道没人递状子去衙门?” 晏衡一顿,神色间有些难看:“没。” 惊讶之下卫嫤瞪大眼,这么好的报仇雪恨机会,怎么大家都不积极? 第50节 想了想,她试探地问道:“是在怕周千户日后报复?” 晏衡声音有些沉重:“明哲保身是本能。” 卫嫤听出了他情绪中的低沉,他又在想晏家村的事了。连周家一个庶支的女儿,都能压得晏家村几百口人跟孙子似得。住在隔壁的族长眼睁睁看着阿衡与阿昀受苦,却丝毫不敢吱声。更别提现在,叫平民老百姓直接跟周家对上。 不过今日之事的确需要他们,周千户倒下去,他们将直接获利。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到这卫嫤冷下心。 “阿衡,依我看,吩咐晏家去找人。即便是诬告,也要编得有鼻子有眼。左右现在你是主审,有些事你信了就行,周家那证据一大把。” “还能这样?” 晏衡虽然是疑问,但他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愁容。 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周家能巧立名目,以“不孝”之名打他个半死。现在风水轮流转,他也可以为他们罗织点穷凶极恶的罪名。 卫嫤没说话,而是耸肩斜睨他一眼,脸上意思明白地写着:难道不行? 还没等嘲讽完,她被晏衡拦腰抱起往天上抛。乍一下这么来,吓得她尖叫出声。还好下面的人稳稳接住她,身体贴在一处,他舒心的笑容透出心口直接传到她心里。 “阿嫤真是厉害。” 卫嫤心下满不在意,这算什么?睁着眼说瞎话,是生意人最基本的技能。指鹿为马之事,她前世可没少干过。 虽然如此,他喜悦的情绪还是感染到她。 扬起唇角,卫嫤坏水继续往外冒:“周家恐怕多有不服之处,阿衡,我看酒泉官府旁边那块空地挺大,你不如公开审案。这样审完之后,即便日后他们再耍什么手段,也不容易推翻今日定论。” 耳畔的笑声更爽朗,腰间抱着她的那只手箍得她更紧。 ===--- 晏衡的动作很快,当天下午就有衙役上街,敲着铜锣四处昭告:两天后的中秋节前一日,在酒泉官衙前面的广场上,镇抚大人亲自坐堂,公开审理周千户一案。 作为被告一方,周家人被体贴地详细通知。 “周老夫人,这可是镇抚大人仁慈。大人他念着快要过中秋节,知道府上最近事多,一直没怎么平静,便在百忙之中提前办理此案。审完后,若周千户当真无罪,自然会当场释放,府中也好齐聚一堂过个团员节。” 晏衡派柱子过去,只是想让他出一口气。柱子算是他的亲信,早些年他没少被周家人欺负,这死亡通知书叫他去下刚好。 柱子也明白他意思,感激之下他便着重突出晏衡。反倒把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晏衡说允许任何人,包括周家那些曾被逼良为贱的下人前去检举之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这样的结果就是,听他一口一个镇抚大人,做惯了贪污贿赂那一套的周家人了悟。 镇抚大人派亲信前来通知,这是要咱们交银子赎人?这好办啊,周家虽是个小小的千户,但酒泉这种财政重点照顾的地方,来银子太省事了,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总之在周家人心中,能用银子解决的问题,那都不算问题。 周千户夫人尚存三分理智,以咱们跟晏镇抚糟糕的关系,送银子去人家会不会反过来,定咱们一个贪污行贿? 话刚说出口,在周家拥有绝对权威的周千户亲娘,龙头拐杖一下甩过来,差一点砸她个满头包。 “你个乌鸦嘴丧门星,看我儿死了才高兴。谁会不喜欢银子,多准备些不愁他不改主意。这个家本就是我儿的,能让他平安回来,再多的银子我也出。” 周千户不在家,周老夫人就是绝对的权威。老夫人虽然看起来蛮横,其实心里一直有成算。一般小钱晏镇抚可能看不上,但银子足够多,不愁他不动心。只要他动了心收一次,那便上了自家的船。以前那些小打小闹算什么,以后大家同心协力,闷声发大财才是正经。 更重要的是,把桀骜不驯的晏镇抚拉到他们这边,赵家和吴家应该也会满意。只要那两家满意了,儿子恢复千户之职,还不是指日可待。 摸摸腰间钥匙,她支走所有人,往床头一摸,拔步床后面传来响动,几乎与墙融为一体的门打开。拿钥匙打开那扇门,她摸出一个匣子。打开匣子,一张张上万两的大额银票,单拿出来就足够晃花人眼。 周老夫人心疼地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然后想了想,又从上面数出几张。 她一直心疼,没注意到原本该清场的正房门口,圆脸的立秋提着水壶站在那,瞅着那匣子里几乎装不下的银票,吓得几乎成了一尊石相。 在柱子离开周千户府两个时辰后,进厨房好生表现一番,给今日的功臣卫嫤做了葱香排骨,端上桌正准备享受二人烛光晚餐的晏衡,听到陈伯来报:周家人来访。 周家是婆媳二人前来,自我介绍完后,晏衡也没请周老夫人落座,周老夫人也没坐下。 站直了,她开门见山道:“以前我们周家对镇抚大人多有得罪,可镇抚大人也明白,咱们下面这些人,都是听上面那些人吩咐在办事。有些事,我们也没办法。今日老身亲自前来,这是周家的一点意思,就当周家对大人的歉意。” 周老夫人郑重地递过来一封拜帖,那拜帖有些过分大且厚。晏衡拿过来,看都没看一眼,随手交给卫嫤。 在周家婆媳期待的目光中,卫嫤顶着压力拆开那拜帖。出乎意料之外,里面没有帖子,只有一张包着布帛的硬纸。而纸上钱庄大红印章旁边,用楷体公正书写的“白银伍万两整”惊到了她。 五万两! 卫妈妈在侯府赏赐颇丰,且颇有经济头脑,一有闲钱就买地升值,这些年积累下来的财产,满打满算也就两万多不到三万。而这个数字在京城拿出去,已经算很富裕的人家。 没想到周家这么大手笔,只不过是赎罪的银子,随随便便一出手就是五万两。 再添点都够捐给黄庙,为韦氏祈福重塑金身用了。 “阿衡,你看……” 卫嫤皱着眉,什么都没说,将银票直接往晏衡跟前一晾。 而后晏衡也皱起眉,五万两,周家贪墨程度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 拿起银票,他二话不说还回去:“周老夫人,不过是一点琐事,晏某不会有过多挂怀。无功不受禄,这银子还请您收回。” 周老夫人愣住了,还有人嫌银子多。 当然她知道五万两很多,这么大面额的银票,整个周家多年积累也只有一张。她特意拿出来,就是为了能一下震住晏镇抚。毕竟这笔钱,顶他当几辈子官的俸禄。 摸着塞回手中的银票,顿了顿,她从袖中掏出另外一张添上:“晏大人,再过两日便是我那不孝子受审之日。我知道他这些年做事有不妥之处,不过如今酒泉出了镇抚大人,日后我们自然要听大人的。这点银子,就当大人的辛苦费。” 望着她递过来的一万两大额银票,还有袖子中隐约仍存的几张,晏衡眉头越皱越深。 卫嫤坐在一边,同样看得清楚,看清周老夫人袖子里藏什么后,她心生一计。 ☆、第67章 千金陪聊 两个人的餐桌上饭菜很简单,葱烧排骨、手撕白菜、凉拌胡萝卜丝外加一大碗小米粥,一荤一素一咸菜一汤全是晏衡亲自下厨,色泽也没广源楼的好看,但胜在味道不错。量不多不少,刚好够两人吃个八分饱。 晚膳中最好吃的一道菜当属葱烧排骨,这道菜一上桌,便被晏衡摆在了离卫嫤最近的位置。 卫嫤爱吃排骨,但因为不速之客的到访,如今她只能眼睁睁地看这么好一道菜凉下去。 好亏啊! 这菜可是阿衡亲手做得呢! 卫嫤向来护短,她不许自己吃亏,也不许自己护着的人吃亏。如今两个人都吃亏了,她就想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 心中馋的流口水,她脸上笑容越发温和。 “周老夫人一片好意,我们若不接受,未免显得太拿大。谷雨,还不给周老夫人看座。” 一直在隔壁用膳的谷雨,听到吩咐虽然百思不得其解,但两个月来她已养成习惯:凡是夫人说得一定对,即便不对那也是别人的错。 笑盈盈地搬过凳子,她顺道还上了两盏热茶。茶当然不是什么好茶,而是他们下人吃完饭后冲一冲的茉莉花茶。凉州互市有售,五十文可以买一大包。 周家婆媳也不是什么懂茶的文雅人,轻抿一口觉得茶温正好,周老夫人悬着的心彻底放下。她就说,哪会有人不喜欢银子。 “镇抚夫人刚到凉州没多久,可能还没去过些好地方。” 卫嫤抿一口茶,面露疑惑:“什么好地方,老夫人不妨说一说。” 她那张标致的鹅蛋脸实在太有利,一双杏眼虽不如狭长的狐狸眼妖媚,也不比上斜的丹凤眼贵气,但眉目中正平和特别讨人喜欢。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贵妇,最喜欢这种面相。 即便周老夫人知道晏镇抚把她亲儿子收拾得不轻,甚至今天她要憋屈地上门陪笑,拿着银子求对方收下,也不妨碍她看着卫嫤那张脸慢慢放松下来。 “夫人是从京城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西北这边能拿得出手的,不过就那几样,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月牙湖。” “月牙湖?” 卫嫤当然听说过,她第一次去广源楼,用的便是三楼“月牙阁”。陈伯安当时解释过,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曾在西域的月牙湖畔遇到过瓦剌人袭击,命悬一线时是晏衡出手救了他。 不过看周老夫人谈性那么浓,她便假装不知道。 “月牙湖在城外,夫人来的时日尚浅,应该还没去过。老身年轻时在塞外跑马,迷路时曾经去过。那会正是初冬,太阳下山早,月亮升起来也早,日月同辉一块照在月牙形的湖面上,站在沙丘上往下看,真的是美极了。” 这描述挺详细,卫嫤不由跟着她的话心生向往。 周老夫人本就爱说话,但自从自家儿子当千户后,她自觉要树立老太君的威严,当着媳妇面轻易不开口。下人倒是能听她唠叨,但她又不愿对那些出身低下的下人说什么。 这样下来她实在憋坏了,如今镇抚夫人听这么认真,她也打开了话匣子。 卫嫤一开始只为应付,说说话放松周老夫人戒心。但没想到,她说得挺有意思的。虽然是大白话,但凉州一些风土人情被她活灵活现地说出来。迥异的文化和习俗,让卫嫤听得津津有味。 渐渐地她集中精神,或疑惑、或感叹、或兴趣盎然、或捂嘴惊讶,百变的情绪挂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尽显赏心悦目。 说到口干舌燥,将凉掉的茉莉花茶一口闷下去,周老夫人只觉神清气爽。镇抚夫人真好,她儿子怎么就没娶这么个媳妇。能听她唠叨这么久丝毫不厌烦,反倒是诚心诚意全都听进去。把银票交到这样的人手里,她一万个放心! 周千户夫人瞥一眼饭桌,小心地戳戳婆婆:“娘,时辰不早了,咱们别打扰镇抚大人和夫人用膳。” 周老夫人满面遗憾,一口气又从袖口抽出四张一万两的大额银票,连带先前的六万两一道推过去。 “镇抚夫人是个明白人,我那不孝子的事,就拜托您和大人了。” 卫嫤惊呆了,她单知道周老夫人袖子里有银票,却不知藏着这么一大堆银票。 四万两!连带前面那些,整整十万两。 而这肯定不是周千户的全部身家,以周老夫人和周千户夫人平静的表情来看,拿出这笔钱甚至不会影响周家日子。 这么算下去,周家是有多豪富。 脸上惊讶未曾褪去,卫嫤有些结巴:“这……我们真的受之有愧。” 她虽然早有计划,陪周老夫人聊天让她放松警惕,但她真没想到陪聊一会能多出四万两。想想整个过程中自己点头,然后哼哼哈哈几个字。掰着手指头算算,她这还真是字字千金。 这钱来得真容易,卫嫤心里乐开了花,乐得她都控制不住嘴巴发秃,说话有些结巴。心里越高兴,她脸上表情却越发惶恐。 “周千户之事我们会看着办,这钱老夫人还是拿回去吧。” 卫嫤不舍地将银票推回去,心中十分表里不一的祈祷:千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我要银子。 她的怨念太过强烈,眼中终于露出不舍的情绪。 见此周家婆媳相视一笑,周老夫人更是把银票揣回她手里:“好孩子,你就收下吧。” 好、孩、子! 不好意思地手下银票,卫嫤低头掩盖住眼中情绪。周老夫人是真不拿她当外人,但愿两日后,她嘴里还能叫出这三个字。 ===--- 卫嫤亲自将周家婆媳送到第二进门口,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垂花门门口,陈伯带着小厮,正赶着两个修门的乞丐往后面走。 挨饿加关在暗室里磨石头,两大棒挥下去,不出十天晏百户和周氏就已经认命,主动要求修缮被他们弄坏了的铁桦木垂花门。晏衡也不着急,又多关了他们两天,一直等到两人哭爹喊娘求着要出来修门,才将他们放出来。不过放出来也有条件,每天必须得完成多少活,不然继续关阴暗逼仄的小黑屋里磨石头。 卫嫤本来有些同情他们,但前几日她一直跟晏家族人相处,好从中选出几个牛皮纸袋的质检员。处的久了,面对她晏家族人放松下来,也常与她说些晏衡小时候的趣事。当然那些趣事只是族人们自以为,比如数九寒天凿开冰面洗被子,被前来检查洗得是否干净的周氏不小心推到冰窟窿里;再比如三伏天顶着大太阳一直在田里拔草,水壶被人不小心打破,满脸通红地中暑晕过去。 第51节 …… 诸如此类可以威胁生命的“恶作剧”数不胜数,不用全听完,卫嫤已经心疼的不行。至于那点对晏百户和周氏的同情怜悯,呵呵,她现在恶心都来不及。 在她的恶心下,十几天没洗澡刷牙,已经浑身开始发臭的晏百户与周氏终于换上了“新衣裳”。衣裳是晏族长帮忙处理晏百户财产后,特意送来的韦氏遗物。准确的说,是韦氏前遗物。在韦氏病故后,她那些粗布衣,全都由周氏赏给了家中婆子穿。如今风水轮流转,满是婆子身上锅灰味的衣裳,被晏衡赏给了周氏。至于周百户,他身量小,穿那两件肥大版的正好。 选在中秋节前的良辰吉日,换上新衣裳的两人终于得以放风,出来修垂花门。 卫嫤送周家婆媳进来时,恰好两人放风时间结束。陈伯避无可避,两队人在垂花门旁边的引路上相遇。乞丐扮相的周氏面色激动,一个饿虎扑狼,上前抱住嫡母大腿。 “母亲,救我。” 在谷雨的努力下,立夏煮坏的那锅面掺水再掺水,足足供应了两人一周伙食。周氏一开始还有力气骂,但随着一天天吃挂面,基本上就是喝清汤了事,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这两天好不容易伙食好点,她吃得太猛,胃有点受不了。加上膝盖上的伤,整个人十分虚弱,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 周老夫人本就不太关注庶出子女,更别说周氏这么个庶支的女儿说话是什么声。 看到个陌生人扑上来,她下意识地避开。避不过被抱住大腿,居高临下认出这人明显的瓦剌人容貌,她一下想起儿子被捕之事。 她急切地问向卫嫤:“这就是那两个瓦剌乞丐?” “正是他们。” 见卫嫤答应,常年养尊处优的周老夫人展现出她老当益壮的一面。不顾这里是晏宅,她抓住周氏头发拳打脚踢一顿胖揍。似乎觉得一个人揍不爽,她厉声呵斥儿媳妇。 “还不来搭把手,就是她害得我儿入狱。还杵在那干嘛,你心里还有没有自己男人。” 周千户夫人不好意思地看向卫嫤,见镇抚夫人并无不悦,她瞬间也有了胆子。想起夫婿被抓这些时日她所受委屈,周千户夫人使出全身力气朝晏百户招呼过去。 晏百户和周氏抱着头,承受着暴风骤雨般的打击。周氏起初还想解释,解释她没有坑堂兄,解释她才是救堂兄的关键。可她刚开口,还不等说出第二个字,拳脚连带拐棍就抡过来。砸在她身上,每一下都如针扎般疼。终于她力气耗尽躲闪不及,被嫡母戳中了脸。 腥甜的味道萦绕在嘴边,周氏几乎快要熬不住。这样下去她会死的,虽然现在过得生不如死,但好死不如赖活着,她不想死。手脚并用,她爬到卫嫤跟前。 “衡哥儿媳妇,你就看着外人杀父弑母?” 周家婆媳差不多打累了,听到周氏这话,周老夫人狐疑地看过来。接触到卫嫤似笑非笑的目光,她一拐杖劈到周氏背上。 “镇抚夫人,这两个乞丐害得我儿不轻。你开个价,我把他们买回去好、生、调、教!” 晏百户和周氏这么抢手?望着周氏目光中陡然升起的希冀,卫嫤表情无悲无喜。晏衡跟她解释过,两人变脸全因瓦剌王廷的一项秘术,比萨满教的人皮面具要高端。瓦剌人不知从哪弄来一种特殊的胶,无色无味,能将一个人的面皮完全粘到另一个人脸上。时日久了,那张皮就会完全长在人脸上,即便把脸皮磨去几层,也不会变样。 也就是说,晏百户和周氏一辈子都得当瓦剌乞丐。不过现在还不是卖他们的时候,因为脸皮还没长好。 再者,等周家落败,周家人愤恨累积到一定程度再卖过去,价更高不说,效果也会更好。 想明白后卫嫤面露歉意:“老夫人也看到了,这两个人惯会胡言乱语。全晏家村都知道,我夫君家中高堂被瓦剌人掳了去,我们如今正悲伤。这两人丝毫不敬先人不说,反倒如此作为,我怎能轻易把他们交出去。” 闻此周老夫人看向卫嫤的眼神更加欣赏,有仇必报,这性子对他们周家人脾气。 周千户夫人倒是满面狐疑,当日立夏去府中报信时她就在屏风后面听着,晏百户和周氏就在这栋宅子里。可如今这两人,从哪方面看都像是瓦剌乞丐。 “陈伯,先带他们下去。” 吩咐完陈伯,卫嫤站在垂花门门口:“我还得进去与夫君商议周千户之事,就不多送两位。谷雨,帮我送送周家两位夫人。” 卫嫤给谷雨使个眼色,谷雨意会,特意放慢带路速度。一路上面对周千户夫人疑问,她尽量往众人设想的方向去歪。 “晏百户?哦对我见过他,当日我们大人与夫人有事回府晚了,晏百户发了好大脾气,然后两个人就出城骑马。他们出城的宵禁条子,还是我们大人特意开的。” “谁知道这一去就再没回来,我们夫人也很后悔,这几天人都瘦了。” “两位夫人也看到了,大人与夫人十分哀伤,连用饭都精简到不行。我是从京城来的,大户人家用膳最简单也得摆满一桌子菜。我们大人现在只用四道菜,里面汤和咸菜还占一半。” 最后一点彻底打消了周千户夫人的顾虑,对啊,哪个当官的那么简朴。刚她亲眼所见,晏镇抚夫妇晚膳用那几道菜,还不如他们周家下人吃得好。 周老夫人则是又吃了一颗定心丸,晏夫人这样的纯孝之人,答应的事肯定会做到。 ===--- 回到正房,卫嫤捏起那叠银票,疲惫立刻转变为神清气爽。 晏衡端着热好的菜和粥进来时,就见她握着银票在嗤嗤的笑,小模样要多开心有多开心,连带着他看着也开心。 “阿嫤有什么打算?” 卫嫤做好,等着他把菜端到跟前。 “阿衡不觉得我是见钱眼开?” 晏衡很笃定:“阿嫤不是那样的人。” 被信任的感觉真好,卫嫤笑得越发舒心,五张一万两的银票依次排开:“银票这东西,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阿衡不是一直担心,酒泉郡百姓不敢检举周家?” 晏衡一听就明白了:“阿嫤是说?” “对,柱子他们的铠甲和棉衣,百姓被搜刮去的家产,我们找衙役上门,先还一部分。我们拿出诚意,自然会有人相信。” 而周家得知贿赂人的银票拿来给自家挖坑,估计会气得吐血吧,卫嫤坏心地想着。 ☆、第68章 借花献佛 新的一天开始了,酒泉百姓抬头望了眼太阳。跟往常的每一天一样,太阳还是从东边出来,怎么往日雁过拔毛的大爷官府,如今上门来送钱? 家住互市边的王伯祖传酿酒手艺,一口好酒熏得满巷子酒香扑鼻。王伯打生下来,就被娘拿根袋子绑在背上,围着酒缸转悠。而自打他会走路后,偌大的酒窖便成了他的乐园。 王家父母逐渐衰老,长子王伯继承了家中独门的酿酒手艺。他选最好的粮食,酒糟也做得格外用心,酿出来的酒青出于蓝,渐渐名声远播,凉州、甚至远在幽州的人都会来酒泉郡采买王家的祖传米酒。 正当他欣喜于将家业发扬光大之事,一场危机悄然临近。几年前,凉州府一个大官相中了他酿的酒,本地豪强周千户上门订酒。官家买卖,他做得比往常都要用心,亲自到酒窖选陈年老酒,封好后还特意把酒坛子擦得锃光瓦亮,垫上草防止一路震破瓶子,亲自送往官衙。 周千户很高兴,言明酒送过去,大人若是喜欢,他重重有赏。王伯以前也跟官府打过交道,但凡为官之人来买东西,一般都不会当场给钱。等他们用过之后,心情好或许如数付账,心情不好那干脆当东西打水漂就成。要不然贸然凑上去要账,吃亏的总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早有心理准备,王伯虽心疼酒窖里那几坛子好酒,但他全当破财免灾。 没想到财是破了,灾却跟着来。没几日周千户找上门,说他家酒掺了别的东西,凉州城内的大人物喝了十分不满意。官府要检查,看看他是不是意图谋害。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伯开了酒窖门,任由穿甲胄举长矛的周家军将他多年攒下来的陈酿搬空。 然而这还不够,没过几日周千户再次登门,谁只有酒检查不出什么,要看酒是具体怎么酿出来的。 酿酒方子可是他们家祖传秘方,向来只传继承家业的长子,方子传到他这一辈已经历经好几朝。周千户说看酒是怎么酿出来的,那就代表要他将方子现场演示一遍,这简直比直接交方子还要过分。 他当然不能答应! 西北汉子的血性上来,拿起铲粮食的铁锹,他将周家军拦到酒坊门前。可双拳难敌四手,领头的周千户一刀劈烂铁锹,跟在他后面的周家军长矛刺到他腿里。 他倒下了,王家酿酒方子也没保住。虽然媳妇及时喊来了郎中,但那一矛挑断了他的脚筋。断断续续养了好几年,他从堂堂三尺男儿变成了个跛子。 从那之后王伯便对官府很抵触,一大早一瘸一拐地去检查酒窖,出来就见一队官兵闯进了他家。为首的一高一矮,矮的那人很胖,一双盯着他跛脚的小眼时不时闪过精明。 王伯生理性厌恶,不冷不热地问道:“各位官爷来此有何贵干?” 来的人正是柱子,他平常爱八卦,知道酒泉城内不少传闻,晏衡便将一部分补偿的事交给了他。虽然只是一部分,但这差事却让所有人都眼红。原因无它,柱子负责的,全都是上千两的大户,即便不捞油水,那些人家收了钱,随便拿出点感谢费也够他肥的。 “王伯,祖传酿酒,三年前酿酒方子经周千户之手,由赵家所得。争夺方子过程中,右脚致残。” 柱子挺直了身板,尽量让自己有威严地说着。 听完后王伯眼皮都没抬一下:“哦,官爷今日来此,是要追究王某哪些过错?” 这话说得就十足讽刺了,被抢了祖传方子还被致残,受害人还要被追究过错,这事讲到天边去也没道理。 柱子当然听出来了,压住有些急的桩子,他好脾气地解释道:“王伯,咱们今日来,是专门来给你伸冤的。” “伸冤?” 王伯有些动容,但这点动容很快转化成了不可置信的讽刺:“你们这些官老爷,会为咱们平民百姓,得罪其它官老爷?” 柱子有些不平:“王伯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亲戚间还有处的好处不好之分呢。当官的是官官相护,可也不都是一个鼻子孔里出气。咱们镇抚大人,前不久刚抓了周千户,又处置了一番胡作非为的周家家丁,这是酒泉百姓都知道的事。” 好像这个新上任的镇抚真不一样,王伯心思活动起来,嘴上却依旧不松口:“谁知道你们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脑子不好使,玩不过你们。” 接二连三被这样挤兑,脾气再好的人也得有火气。柱子还能忍得住,脾气本就不怎么好的桩子,却已经开始撸袖子。 正当他打算跟王伯吵个面红耳赤时,院墙外传来姑娘清脆的声音:“王伯,我来给你和婶子送豆腐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两人朝背后看去,豆腐西施正站在门外。她五官其实一般,胜在皮肤白皙,从脸到脖子都跟嫩豆腐似得。一白遮百丑,这模样混在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粗糙的酒泉郡姑娘里,那是顶顶出挑。 豆腐西施手里挽着竹筐,竹筐内盖着一层笼布,见到他们眼睛一亮,唇角泛起浅笑。 “柱子、桩子,大老远的我看着眼熟,没想到还真是你们。对了,我听说晏衡做大官了?好像还在京城带了个女人回来?” 豆腐西施眼中有试探,见此两人对视一眼,彼此皆叹息。 他们营房中三十号兄弟,最出挑的就数晏衡。而豆腐西施,则是许多军汉心中的梦中情人。以普通军汉每个月那点工资,的确配不上他,但晏衡功夫厉害,两人站一块看起来也挺登对,所以他们就常拿两人开玩笑。 可如今有了晏衡媳妇作比较,豆腐西施真是哪哪都拿不出手。 柱子干脆地开口:“恩,他在京城娶了媳妇,又升了官。我们嫂子是京城富人家的姑娘,阿昀跟着沾光,被嫂子娘家送到大儒那读书。” 豆腐西施眼中闪过一抹失望,她早就看出晏衡有潜力,也动过嫁给他的心思。但打听清楚晏衡家情况后,她就有些迟疑了。婆母姓周,而且还是个继室,晏衡还有个年纪可以当他儿子的同胞弟弟,她嫁过去任人磋磨不说,还要教养小叔子,给他娶媳妇,怎么算都不划算。 谁会想到晏衡只不过去了一趟京城,就成了可以随意拿捏周千户的大官。挽着篮子豆腐西施心下叹息,她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强打起笑容,她问道柱子:“一大早你们来王伯家干嘛?” 见她自觉转换话题,柱子也没再继续说下去:“还是晏衡,他想赶在中秋节前一日公开审周千户,顺便给酒泉百姓平冤。咱们酒泉情况有些特殊,大人喊我们先行做一些准备。” 陈伯接过篮子,没掀开笼布就闻到那股浓浓的豆腐香味,唇角弧度柔和了些。 听柱子这么说,他忍不住对豆腐西施感慨:“枪打出头鸟,我这条腿就是教训。官爷们,先前是我脾气有些冲。可我活到这把年纪,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我只想安生过几天日子。” 柱子沉默,他明白王伯的顾虑,这也是酒泉大多数人的顾虑。 晏衡又不是天王老子,谁知道他是好是坏。若是他真的惩治周千户,官员落马后他们顶多心里舒坦点,实际也得不到什么利,日子该怎样还是怎样。但万一他只是使坏,那敢去检举的将会面临很严重的后果。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这不怪他们。 “王伯,镇抚大人是真的想为大家讨个公道。他自己掏腰包出银子,先补偿大家的一些损失。整个酒泉郡,王伯算是受损比较厉害的,大人决定公审前先补贴你一千两。” 一千两! 周老夫人有句话说得对,没人不爱银子。 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不义之财拿着会寝食难安,但这种合理的补偿,他们绝对乐见其成。一千两是个很大的数额,普通人家省吃俭用够过一辈子了。 反正现在,王伯被这个数字震住了。 “这……你们要我做什么?”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容易,柱子直接说明来意:“八月十四公审时,还望王伯去酒泉官衙门前说明实情。只要说下当时情况就行,有证物当然最好。对了,大人还说,这一千两并非最终补偿。毕竟王伯酿酒方子被周家夺了去,这些年损失惨重。待案子审完,他自会再补贴您一部分。” 不止一千两…… 王伯心中的天平剧烈倾斜,这些年苦闷之下,他对酿酒有独特心得。有了这一千两,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买粮食,再造座新的酿酒坊。不仅如此,到时夺回酿酒方子,他可以真正将王家这门手艺发扬光大。 只是这么大馅饼真会砸到他头上? 第52节 剧烈犹豫之时,收回篮子的豆腐西施说道:“王伯不用担心,晏镇抚你也见过,可能一时之间对不上号。以前在互市当值,常帮咱们搬货架的那个人就是他。” 王伯心思一震:“是那个卖羊肉的婆娘神神叨叨,说他面相生得好,有做大官命的小伙?” 卖羊肉的嫂子还真说过这事,豆腐西施唇角笑容苦涩:“就是他。” 原来是他,王伯自认活了大半辈子,这点看人的眼力见还有。晏镇抚原先当兵卒时,在互市上值守,就常帮年迈体力不足之人推车子,收拾摊子。而且他一口瓦剌话说得极好,偶尔遇到本地人与瓦剌商人沟通出问题,他也都勤快地跟上来。 那样一个小伙子,品性绝对没得挑。 “两位官爷,这个证我来做,不过银子我不要。你们晏大人也是穷苦人家出身,他能拿出这份钱,肯定动了媳妇嫁妆。咱们爷们别的本事没有,但总要养得起媳妇,哪能随便花媳妇从娘家带过来的钱。” 柱子无奈了,其他人可能不清楚这钱怎么来的,但他是谁,酒泉城内八卦王。昨天周老夫人去晏家宅子的事他已经知道,隐约能猜出这银票是怎么来的。 晏衡也是慷他人之慨,他刚说“镇抚大人垫付”,也就是随口跑跑火车,顺便树立下镇抚大人爱民如子、舍己为人的高大形象。 “镇抚大人说了,亏谁也不能亏咱们酒泉百姓,这银票王伯您务必收下。” 见官差真掏出一千两的大额银票,王伯彻底被感动,感动之下他更不想让这么个好官吃亏。 于是一大清早,王伯家院中出现了这么一副诡异景象。 平日一直当大爷的官差,拼命往平民百姓手里塞钱。而白拿钱的那方,拼命把银票往外推。在两伙人手里,价值□□的银票成了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疫。 这才是她熟悉的生活,豆腐西施抿唇笑起来,她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不用多久就想清楚了。她就喜欢在酒泉摆个豆腐摊,凭一门手艺养家糊口,每天过点悠然的小日子。官场上那些尔虞我诈她一个商家女丁点不懂,她也无法适应整日吃饱喝足长一万个心眼应酬各种当官的,真要嫁给晏衡那简直是两个人的灾难。 晏衡这事,就让他过去吧。 “王伯,我看你还是收下吧。官差也有难处,你要不收他们心里不踏实。” 柱子连连点头,抛垃圾般地将银票塞王伯手里,拉起桩子几乎是落荒而逃。跨出院门槛,他还不忘伸回脖子。 “王伯,你可千万别忘了。” 如王伯一样的人还有很多,中秋节的前两天,酒泉城内无比热闹。官兵彻底忙活起来,在众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代表镇抚大人四处撒银子。 这么大的事周家又怎会听不到风声,周老夫人将龙头拐杖戳得笃笃响,周千户夫人一口气提不上来直接晕倒过去。 “贱人,她……她怎么敢。” 周老夫人亲自找去晏家,可她来的时候,晏衡与卫嫤已经去了乡下。中秋节一过全家就要前往凉州,趁这几日得闲正好将韦家人接过来一道走。 满怀失望地回府,周老夫人再想散播晏镇抚收受贿赂的流言,听到的人却不会照往常那样,认定晏大人与周千户勾结在一起,这次周千户肯定会安然无恙,他们告了也是自讨苦吃。 收到银子的众人反倒明悟,哦,怪不得晏镇抚年纪轻轻就能拿出那么大一笔银子到处撒钱。原来不是他贪来的,而是周千户府送上去的。往日搜刮咱们的银子,这会终于还回来了,真是痛快。 官差们忙忙碌碌,很快就到了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日,一大早晏衡押送韦家车进城。送到宅子门口,他现换衣裳赶往酒泉官衙。 周千户被推出来时还满含希望,娘告诉过他,周家和吴家都不在没关系,家中已经花大把银子买通了晏镇抚。望着四周围观的酒泉百姓,他挺直脖子,注意着谁目光不善。等一会他被无罪释放,一定先朝那人下手出口恶气。 唇角挂上阴狠的笑意,猝不及防之下,他被烂菜叶子糊了一脸。不知谁带了头,被欺压多年,愤怒的酒泉民众有东西的扔东西,没东西的直接往他身上吐唾沫。 眼见情势控制不住,晏衡将人带到衙门里面审案。周千户跪在堂下,一号证人王伯率先上来。他跛着脚,详细地说明当年冤屈。一旁坐着的书吏笔尖如飞,整整用了一盏茶时间才记下这冤情。 而后是晏家村众人,再然后有人家姑娘被抢为奴为妾,有人家传家宝被夺,更有人家生意被毁。一个接一个轮流上堂,从早晨到黄昏,足足一整天,书吏记了满满一厚本。 周千户从一开始的挣扎,到最后的颓然。他知道这次,自己是真的完了。就算过段时日赵家人能回来,有这本供词,也不会有人再保他。 “晏衡……” 他抬起脏兮兮的脑袋,眼中意思很明白:当初我怎么没弄死你。 晏衡不为所动,站起来直接宣判:周千户作恶多端,按大越律,本人除以极刑,家产全部充公,过往侵吞他人私产,清点后一一补偿。 随着判罚结果出来,周千户瘫倒在地,酒泉官衙外,得知消息的百姓欢声震天。 ☆、第69章 培养亲信 虽然如今恰好是秋天,但酒泉这种小地方无法实施秋决。不仅酒泉,甚至连上一层的凉州府都没这么大权力。所有判死刑之人,都要经刑部复核。尤其像周千户这样有官身之人,本人都要被押送往京城,由京中统一行刑。 金菊盛开的中秋,亲眼目睹周大老虎伏法的酒泉百姓一片欢腾,无法亲眼见到首恶伏诛缺如一盆冷水浇到他们头上。晏衡也有些不舒服,他本人曾在周千户手里吃过不少亏,这会一口气不上不下。倒是卫嫤提醒他,死罪可以暂时搁置,但活罪难逃。 听完后晏衡眼中灵光一闪,整个人周围死气沉沉的气息也活跃起来。将周千户暂时收押,他带上人就去周家抄家。 抄家完封存所有财务,第二日便是中秋节。这是卫嫤穿越后第一个法定假日,虽然来这只两个月,但她却感觉过了好久。 而她那声叹息,看在晏衡眼里便是思乡。 当时他没说什么,但第二日用完早膳,桌子上已经摆好了做冰皮月饼的原料。卫嫤不会做这个,但看着晏衡期待的眼神,她还是换衣裳挽起袖子开始做。 即便旁边有谷雨帮忙,她仍免不了沾一手一脸的面。看着晏衡干干净净,她忍不住将面泼过去。猝不及防被面米分□□击中,反应过来后晏衡也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往,把彼此弄得跟小丑似得。不知不觉间,她那点复杂的情绪烟消云散。 最终她没做成一个月饼,不过有居家旅行必备的晏衡在,她还是吃上了新鲜又好吃的月饼。月饼是五仁馅的,但他调得没那么甜腻,煸炒过的芝麻和花生口口留香,吃得她特别满足。 满足之余她多喝了两口酒,迷乱之中,他们终于突破了最后一步。 卫嫤喝得晕乎乎的,不太记得一些细节,她只知道这一晚的晏衡好温柔。好些人都说初哥和处.女在一起会是一场灾难,但整个过程中她也就在他进去的时候疼了那么一下,然后渐渐的身体热起来,最后她甚至体验到一种截然不同的舒适。 舒服完过后,他抱了她一会然后离开。不一会晏衡抱着她离开床,将她放在浴桶里,细心地帮她洗干净,没等洗完,酒劲上头她又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见他坐在床头,黢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见她睁开眼,他结巴地问道:“阿嫤,昨晚我没忍住。” 明明是很严肃的事,但不知道为什么,卫嫤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傻瓜,不会是认为她不乐意吧。 起了坏心她忍不住板起脸:“你惹着我了,要怎么办?” 床边晏衡手足无措:“我……我问过你可不可以。” “不知道醉酒后说得话不能当真,还是你趁着我神志不清,故意欺负我?” 晏衡就差指天发誓:“我没有。” “哦?我、不、信。” 看他急得像热锅上蚂蚁,卫嫤终于绷不住笑出声。然后她看到他的脸瞬间变化,扑上来抱住她,头伸到她脖子根,像只大型犬般舔舔她的耳垂,语带诱惑地恳求道: “以后每天都要。” 卫嫤揉揉有些酸痛的腰,她虽然没试过别人,但昨晚晏衡表现真不错,他可以说是天赋异禀无师自通的那一类。 找个器.大.活.好、精力旺盛的夫婿,有的时候并不全是好事,最起码现在的她身体完全不匹配。 “看你表现。” 很快她就后悔说这话了…… 成亲后晏衡的表现没话说,她前世认识不少女老板。他们中的大多数既希望自己的另一半能贴心暖男,每天下班回家做晚餐;又希望另一半事业上有所成就,参加商业酒会带出去能让自己荣耀。 原本她以为,世界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事。一个人的精力有限,想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必然会忽略家庭;过多地关注家庭,必然会浪费打拼事业的时间。 然而晏衡却让她自打嘴巴,他年纪轻轻做到镇抚,收拾起晏百户、周千户这种敌人来毫不手软。就连她最担心的宅斗,都不用她出手,他便强力碾压永绝后患。不仅事业上拿得出手,成亲这些时日,只要住的地方有条件,一日三餐他全包了。虽然他的厨艺卖相不怎么样,但那味道真心好吃。 除此之外,他还有多种功能。帮她打理头发、帮她洗澡,甚至连上下马车这种小事,他都要抱着她,不让她多走一步。 在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卫嫤觉得自己有向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每日只知吃吃玩玩睡睡的米虫进化的趋势。 原本她以为这就是殷勤的极致,然而晏衡告诉她,什么叫没有最殷勤,只有更殷勤。 他几乎要跟她凑连体婴,一整个下午跟在她身后,端茶、递水、研磨、裁纸,在她开始统计账册后,他甚至包揽了谷雨的活,站在桌前帮她捏肩。 最终卫嫤实在是受不了,无奈地问道:“阿衡不用去衙门,处理周家剩下的事?” 晏衡点头又摇头,满脸狗腿地说道:“现在有更重要的事。” 卫嫤不由想起两个月前,初见面时那个冷酷的少年。面对老鸨一言不发,只在最后亮出腰牌,差点帅瞎了她的眼。 时光果然是把杀猪刀,两个月后少年依旧是那副俊脸,甚至因为养得好,身上肌肉更加匀称,也因增添了许多阅历,周身气质更显成熟。但这一切,都掩盖不住他身后摇啊摇的那条尾巴。 原先高冷的男神,变成了一只二哈。 忍无可忍,卫嫤伸手挠下他狗头:“我这边够了,你去忙。” 晏衡一下兴奋起来:“够了?” 看他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发情气息,卫嫤忍不住扭头盯着账册。 “你先去忙。” 她这样却被晏衡当成了害羞,后者见好就收,一步三回头地走出书房。听到关门声,卫嫤揉揉太阳穴,猛然想起一件事。 算算昨晚是她的受孕期,不知道坐浴,能不能算科学有效的避孕措施。 瞅瞅自己的细胳膊细腿,想想自己如今的年龄,卫嫤苦着脸祈祷,千万千万不要让她中标。 而后她想得更深,即便这次不中,下次、下下次呢?她不排斥生晏衡的孩子,但二十岁要孩子是她的底线。营养跟得上的话,那时候她身体已经发育成熟,生下来的孩子也会比较健康。 然而如今她才十五岁,掰着手指头数还有五年。 五年啊,在这个小雨伞还没发明的古代,如果五年都能坚持不出意外状况,那只有三种可能: 一、晏衡不具备生育能力; 二、她本人不具备生育能力; 三、两人都不具备生育能力; 这三种不论哪一条都不是什么好事,她该怎么办? 正当她抓狂的时候,眼前闪过一道黑影,晏衡关切的声音响起:“阿嫤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服?” 卫嫤正想得出神,她有个习惯,想事情的时候分外专注,调动所有脑细胞直到想出答案为止。现在晏衡突然间出声,突然之间就像一根针扎到她的背上,吓得她连忙收脚在椅子上缩成一团。 难受的感觉只有一瞬,过去之后,她奇怪地看着来人:“你不是去了官衙?” 晏衡简单解释着:“补偿之事太过繁杂,过不了几日咱们就要启程前往凉州,我管得了一件两件管不了全部。出门路上我想了想,便叫陈伯去一趟晏家村,找族中少数几个读书之人去衙门做书吏。这几日有我看着,先看他们能不能胜任。” 这法子好啊! 要不是心里有事,卫嫤都想在他脸上盖个戳做奖励。其实做官没那么难,尤其是基层公务员,决策方向不用微官末吏来操心,平日就是管点整理文件、记录领导谈话的事,这是个熟练工的活,跟流水线上的女工没什么两样。只要把大越的繁体字认识全,又会用办公工具——毛笔,一般是个人就能干得了。 选晏家村的人,首先是培养自己的嫡系。虽然晏家族人冷漠了点,但大环境如此,难道用邻村的,或是酒泉郡城内八竿子打不着的百姓就能死心塌地?那根本不可能!晏族长心思灵活,只要晏衡一直有权有势,不担心他生出二心;晏家人干活利索,这点格外让人放心。 选晏家人还有一点好处,他们是受晏衡恩惠才上来的,日后处理起来比较简单,不会有道义和宗族这两大方面的压力。周千户家产之丰厚,远超旁人想象,谁都会眼红。晏家族人有晏衡看着,手脚总会干净点。这对眼巴巴望着的酒泉百姓来说,不失为一种福音。 “用晏家人挺好。” 思考清楚后卫嫤点头,启用晏家人,实在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将周千户侵吞的私人财产还回去,这是有大功德的一件事。收到钱的人家,都会记发钱的晏家族人一份恩情。这样一圈发下来,晏家也可以趁机发展自己的势力。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第53节 感叹完,揉揉有些发酸的腿,卫嫤抬起头,刚好看到一双关切的眼睛。 “阿嫤刚在想什么?” 怎么饶了一圈又回到原点,看着晏衡眼中毫不掩饰的紧张,卫嫤心情有些复杂。 阿衡今年十六,这年纪放在后世还小,大概再活这么一轮,等到三十二才会考虑婚姻和生孩子的事。但是在大越,这已经是可以做家中顶梁柱的年纪了。她见过那几个晏家村同龄人,大多已经结婚,有几个十六七岁的已经是孩子他爹。 而晏衡看向那些还在吃奶的娃娃是,目光明显温和下来。不仅如此,比起一般人,他眼中还多了些情绪。虽然不能准确表达出那种情绪,但卫嫤明白他的想法。那是一种自己童年过得不幸,想迫切地在下一代身上弥补的情绪。 他是期待孩子的。 卫嫤不由摸了摸自己肚子,她才十五,离着二十岁还有五年,连带怀胎十月加起来差不多六年。漫长的六年,顶晏衡已过生命的三分之一还要多。 他能等么? 一时间卫嫤不知说什么才好。 “阿嫤在担心什么?” 兴奋的晏衡情绪凝固下来,看着她抚摸着肚子的手。肚子,阿嫤葵水不是这几日,中午的冰皮月饼也不至于吃坏肚子,那她现在是怎么了? “我……” 卫嫤心中天平剧烈挣扎,该不该说呢? 不过她向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古代医疗水平这么落后,父母太过年轻生出来的孩子很容易夭折,即便活下来也大都体弱或有先天缺陷。当然也有人好好的,但概率太低且没有产检,她不能冒这个险。 生一个死一个熬坏身子,还是等几年生个健康的一家和乐,这很容易选。 不过这事该怎么说呢? 顿了顿,卫嫤开口:“阿衡很喜欢孩子?” 一瞬间晏衡看向卫嫤肚子的目光灼热起来,他毫不犹豫地点头。 卫嫤咬唇,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相识以来,他是头一次露出如此热切的情绪,他的目光热情到能灼烧她的心,这让她根本没法开口。 “我只喜欢阿嫤生的孩子。” 见她皱眉,晏衡如此补充道。晏家村大多数人都不纳妾,晏百户算是其中的另类。见多了同一父母所生兄弟姐妹间的自在,他知道同父异母的孩子在同一家庭有多别扭。 为官之人都爱纳妾,说是面子问题,但实际还是贪.花.好.色。 但他不一样,他已经娶了全天下最好的阿嫤,其它女人再也入不了他眼。既然如此,他的孩子也只能由阿嫤来生。 “可……” 闭上眼,咬咬牙狠狠心,卫嫤颇为委屈地说道:“可我大概要让阿衡等好久。” 晏衡愣住了,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无数念头。首先阿嫤不是不想生,她只是让他等;其次阿嫤也不是讨厌孩子,不说她对阿昀多好,就连晏家村那几个奶娃娃尿她身上,她都一点不介意;再然后他注意到,从他进屋后,阿嫤手便一直抚摸着肚子,面色十分为难。 想到这晏衡觉得自己真相了,阿嫤身体需要调理。 再看她纤细的身躯,明显身板不是那么结实,晏衡再次确定自己真相了。 走上前,他抱住卫嫤,十指封住她樱唇,声音中满是自责:“嘘,我都明白,这不怪阿嫤。西北这边的雪莲格外养身,蒙医也跟汉医有所不同,常练军拳也可以改善体质,咱们慢慢想办法。我们不着急,实在不行还有阿昀。” 这都哪跟哪?连过继兄弟孩子的想法都出来了。 她还什么都没说,他已经脑补出这么一大堆。卫嫤有些感动,往后靠靠贴在他怀里。 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五年后阿昀还不足十岁,生不出孩子给他们抱养。而此刻这种解释,也不会伤两人感情。 头顶顶着他下巴,卫嫤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阿衡,其实也不一定不行,只是大夫说身子骨弱容易生出死胎。” 果然如此,晏衡更加心疼,阿嫤心里一直藏着这事,她得有多难过。 在她彻底养好之前,他一定不能让阿嫤有怀孕的机会。 ☆、第70章 生意火爆 晏记小米彻底在京城火了。 嘱咐晏家族人把小米精包装,每包好一万袋,卫嫤就往京城里发一次。在官驿承载着样品和她的书信送达京城的两天后,第一批小米就出现在城西的卫记米铺。 卫嫤给卫妈妈的信中,详细写下了整个营销方案。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就是把价格抬到一个让众人咋舌,却又不至于买不起的程度。 一开始看完卫妈妈觉得这未免太坑人,但女儿的想法她不可能不支持。依照卫嫤所言,她吩咐米铺伙计将一个个牛皮纸袋摞成粮仓状,摆在店里最显眼的位置。 大越的米一般是装在麻袋里,卫嫤这种拿纸袋子简单包装下的,比起后世精印刷的硬纸壳过度包装虽然简陋,但放在现在无包装时代绝对是高大上的代名词。 大多数前来买米的人都得问一嘴,知道价格后撇撇嘴直接绕道走。偶尔有不太友善的顾客,甚至还会骂骂咧咧说他们太黑。 做久了生意,掌柜的什么人没见过,他压根没往心里去。他担心的是这些米的销量,不论外面这层纸,还是千里迢迢从西北运来,这批货都没少花钱。一旦滞销,留到年后成了陈米,那会可就真卖不出去了。 卫妈妈丝毫不介意,她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这么点损失还承受得起。做生意哪有不失败的,女儿有兴趣她不能过分阻拦。赚了那自然最好,赔了就当交学费。虽然卫妈妈觉得女儿这主意不错,但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万一不成再补贴点银子好生安慰一番。 反正她不缺银子,拿出去哄女儿她高兴。 卫妈妈十分土豪地想着,而后霸气地命令掌柜:“就这么卖。” 一文钱都不许给她降! 好几个时辰过去,每个来米店的人都会问一番小米,但买的人却寥寥无几。卫妈妈虽然底气十足,掌柜却愁得直挠头。头顶本就稀疏的几根头发,又被他挠秃了几根。掌柜娘子看不过去,拍下他抓在头发上的爪子。掌柜一阵心烦,正想瞪眼的时候,又有新客上门。 虽然来人一副家丁打扮,可看到他胸口绣的“柳”字,掌柜的还是亲自迎出来。 来人正是柳家家丁,他奉自家夫人命令来买米。别人家缺钱,柳家却真不缺那个钱,家丁一口气买了一百袋。一百只牛皮纸袋整齐地码放在车上,满满当当引得路人侧目。马车上柳祭酒府的招牌更是招人,本来觉得一点米卖那么贵的百姓纷纷改了念头,买不起大批量的,但可以买一小袋回去尝尝鲜。 卫嫤订的价格十分合适,大概是一般米的五倍。大越太平盛世,米价本来就不高,即便五倍也不是一个很高的数字。百姓们虽觉得这样不值得,但有柳家带着,纷纷想尝尝文曲星家用过的米是什么滋味,也就心疼地解开了自己荷包。 一传十十传百,本来滞销的小米,在柳家家丁走后,一下子走俏起来。 等到第二日,镇北侯府的新官家楚三前来,直接把剩下的米全部包圆。这样一来,当天买米回去熬粥,发现比起白米粥别有一番滋味的几个回头客,全都扑了个空。 晏记小米价格并不便宜,虽然味道新鲜些,熬出来的粥浓郁些,但那让人望而生畏的价格,足以让大多数平民百姓遏制住自己渴望。 眼见这波风潮就要下去,中秋京城的达官贵人送礼。先是柳家一反常态,五福临门彩盆罕见地用了栗米。每一粒米都很成,黄澄澄的颜色看着就喜庆。不仅如此,极富文采的柳祭酒,又说这米粒小而圆润,象征着多子多福家宅兴旺,一时间收到的人都对这米有了印象。 正在众家打算添点栗米粥尝尝鲜时,镇北侯府的中秋礼来了。在一应常规的金银财宝中,两只精巧的牛皮纸袋格外醒目。拆开一看,里面正是栗米。大户人家乍收到粮食做节礼,好奇之下拿那米熬粥。 粥出锅后,那滋味…… 不对,栗米不是这个味! 醒悟过来的众人被告知,这时西北特意遴选的良种,叫小米。 这堆养尊处优的富贵之人悟了,咱们吃得是小米,味道好熬出来的粥格外香。这种米贵,滋味好,连太医都说了常吃五谷杂粮可以养生。 谁不想与众不同,谁又不关注健康。 晏记小米一下子火了,这些人家打听事还是很快的。很容易他们就知道,这种外包装都用文雅硬纸的小米,是城西卫记米铺独家出售。因为价格太贵无人问津,直到被镇北侯府发现买来给大家做节礼。 一时间,各家采买前往卫记米铺,却得知这米限量,第一批已被侯府包圆,下一批还得等几天。 限量? 这一定是好东西! 人心如此,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是觉得一定是好东西。更别提这些人家早已尝过鲜,认定了这就是好东西。 买,等也要买,排队更要买。 随着第二批前来的晏记小米被城西的高门大户哄抢一空,晏记小米从城西火到城东。 一个柳祭酒家爱用算不了什么,这么多达官贵人都爱用,那肯定是好东西。怪不得人家卖得贵,好东西能不贵么? 城东住的人家虽比不得城西,但大都是些富裕人家,他们也能买得起米。 短短不到十天,晏记小米从无人问津,一下变得空前火爆。来一批卖一批,卫记米铺压根就存不下货。 数着一箱子一箱子的铜钱,卫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她就说嘛,她生得女儿肯定是最好的。就算她没儿子又怎样,卫嫤嫁了大官又如此会赚钱。单她一个比生一打儿子都管用! 她亲自带人赶着马车去钱庄,把钱全部换成大额银票。换出来后见到那四千多两,她又添了几百两零头,凑了张整五千两的银票。 银票被她用个精致的铁盒装了起来,盒子上铁皮很厚,一般刀都劈不开。上有把铁锁,钥匙只有两把。一把在她这,另一把被她交给了卫嫤。在下次往凉州去家书时,她顺带将铁盒一并捎过去。 忙活完这件事,卫妈妈稍微闲下来,心里突然有点别样的失落。阿嫤真厉害,离开侯府也能赚这么多钱。女儿都这样了,她这做娘的岂能落于人后。 恰好卫记米铺旁边那家铺子,东家族中死了长辈,作为承重孙他要回乡丁忧,急于把铺子盘出去。点了点家中银子,卫妈妈直接找上门。多年邻居,铺子又做不同生意,两户人家处得极好。东家对自家铺子有感情,希望卖给个妥帖的下家。两者一拍即合,卫妈妈以极为合适的价格拿到了这间铺面。 拿到手后她并未着急打通,而是仔细规划一番。恰好丁有德在工部站稳脚跟,闲来无事参与进了规划。工部高大上的营缮司一出手,货架和招牌做出来后尽显大气。一番收拾后,隔壁这家店直接改头换面,成为了晏记小米专卖店。 当然这是后话,收到卫妈妈最新来信的时候,卫嫤正坐在凉州城的新宅子里苦恼。 中秋节过后修整几天,等她身体酸痛完全退去,连带着晏家读书人插到酒泉官府,几天内熟悉了周千户事后赔偿流程,他们便辞别陈伯,向凉州府赶去。 来凉州之前,晏衡已经火速买下了一处新宅子。宅子一点都不比酒泉城内与陈伯安合买那处小。更妙的是,宅子分东西两院,院中间以一处拱门想连。关上拱门,这便是完全隔绝的两处院子。 卫嫤想都没想,直接命人将韦家那些书搬进了西院中,她与晏衡住东边这三进。 韦舅舅有些过意不去,但他更识时务,知道自家那些家底,如果不是外甥照顾,在酒泉城内压根生存不了多久。于是他主动承担了“晏记小米”的提字工作。 说起提字,这是卫嫤新发明的升级款。牛皮纸袋上糊一张大红纸,红纸上用毛笔字呈“田”字形写“晏记小米”招牌,然后又标上各种吉利话。本来她还担心,自己那手仅仅算端庄的字会不会降低小米逼格,韦舅舅一出手,完全解决了这项问题。 当年韦相便以一手有风骨的毛笔字从科举中脱颖而出,他之所以升官那么快,就是因为先帝喜欢他的字,觉得自己金口玉言的圣旨由这手漂亮的字写出来格外有面子。当时韦相虽然多次外放,但在地方上呆不了几年,任期一满便会被召回京城写圣旨。 韦舅舅一手字完全继承自韦相,虽不及韦相那般好得登峰造极,但随便写写就很漂亮。 这会卫嫤跟前就摆着一大摞写好的红纸,看着上面的字卫嫤汗颜,同样的钩横撇那,有人写出来的字就是艺术品。 “谷雨,你说这么好的字贴在咱们随便糊的牛皮纸袋子上,是不是太委屈这字了?” 卫嫤苦恼道,谷雨瞅了瞅那字,然后不确定地说道:“好像……是有点。” “谷雨……”卫嫤颓丧地喊出她名字。 “夫人有什么吩咐?” “我……”是让你来安慰我。 这么厚脸皮的话卫嫤真说不出来,揉揉太阳穴,她问道:“我让你找凉州城内有名的大夫,打听出来了么?” 谷雨皱起眉头,神色间有些不解:“是药三分毒,夫人真要这么做?” 卫嫤鲜少有犹豫的时候,可这事犹豫了好些天,到现在她还没拿定主意。 中秋节那天,虽然歪打正着下晏衡同意了晚点要孩子,但她心里依旧挺不是滋味。尤其是一个个夜晚,但晏衡气喘吁吁,明明眼睛已经发绿了,但他宁愿冲冷水澡也不碰她。一次又一次下来,她越来越感动,也越来越难受。 卫嫤做人向来恩怨分明,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晏衡那么为她着想,她却隐瞒甚至误导他,这样算起来她总觉得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 第54节 想来想去她只能折中下,找大夫开点避孕的药丸。前几日忙着搬家后收拾东西,好不容易归置好了,她终于腾出手去寻妇科圣手。 “除去这也没别的办法,谷雨可是打听出来了?” 谷雨咬唇,见自家夫人坚定,她还是据实说出来:“凉州城内是有不少不错的大夫,只是他们说这药丸对身体伤害很大。” “什么药丸?” 晏衡一身藏青色官袍,头戴纱冠禅翼帽,脚踏乌青色皂靴,跨过门槛走进来,脸上满是怀疑。 “没什么。” 卫嫤强装无所谓地说道,眼睛朝他手里的铁盒看去,那盒子怎么看怎么眼熟。 “我娘从京城寄东西过来了?” 晏衡将铁盒递过去,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次不止有信,还有这盒子。看盒子上的花纹,好像是瓦剌人的东西,看起来有些年份了,阿嫤家怎会有这东西?” 卫嫤正尴尬着,迫不及待拆开信,她胡乱应付着:“应该是我爹带回去的。” 而后她专心的看起了信,卫妈妈每次的信看起来都有些吃力。原因很简单,上面的字迹实在是太丑。本来紧凑的一个字,经常各种笔画分家,看起来连蒙带猜很有难度。而这次难度更大,字不仅丑,而且还不是一个人的。 一个是笔画分家的丑,另一个是墨团糊了的丑。很明显,卫妈妈是文化水平不高,阿昀是毛笔握不好。 本来卫妈妈有条件请月老庙旁的穷秀才代写,但卫嫤拒绝了。一来是卫妈妈有兴趣给她亲手写,二来看到这样的字迹,她能感觉到卫妈妈在身边。 一开始信上内容很简单,都是些家里琐碎的事。比如她最近爱喝乌鸡汤,京城的大夫说这汤特别补,卫妈妈让她也多喝一点;再比如说阿昀又学到了哪本书,哪天被沂山居士表扬。零零碎碎的小事,读起来却分外温馨。 读到一半小事结束,开始说小米的事。信中卫妈妈描述的场面直接让卫嫤惊呆了,她本以为自己订的价格很高,即便能卖出去,也要百姓慢慢接受。没想到中途出了点偏差,苍天为证,她写信给世子末尾哭穷几句,纯粹是为了缓和气氛不让吴氏多想。 谁知他那么实在!直接趁着中秋强行安利一波。 还有柳家,五福临门彩盆是多重要的东西,竟然就用上了她的小米。这么大的情分,让她如何是好? 拿钥匙打开铁匣,看到匣子中那张五千两的银票,卫嫤眼睛一阵发热。 “阿衡,他们都对我这么好,我该怎么办?还有你,你也对我这么好。其实我身体没差到那程度,就是看到很多年轻姑娘生下来的孩子要么夭折要么体弱,我害怕。” 终于说出来了,擦擦眼泪卫嫤一阵轻松。 打算安慰她的晏衡则有些震撼,中秋后阿嫤有些沉闷,甚至到处找大夫,原来是为这原因? 趴在她耳边,他轻轻说道:“阿嫤别担心,不用吃药,我刚问过大夫只要最后不留在里面就不会有孩子。至于他们,我们以后会有机会感谢。” ☆、第71章 刺史寿宴 卫嫤换上天青色绣菊花衣裙,云鬓高挽薄点朱唇,别一支纯金的凤头钗,额头右侧梳理好的头发上单贴一点简单的金饰,整个人清爽脱俗。 韦舅舅家的阿彤换好衣裳,略显局促地走进来时,就见阳光下比往日还碧蓝的天空上开着一团团盛放的金菊,菊花丛中美人如玉。定睛看去,美人正是他表哥所娶嫂子。她向来知道嫂子是极美的,但却没想到她可以美到这程度。 荣耀秋菊,华茂春松。 见一贯知书达理的韦彤模样有些呆,卫嫤唇角泛起笑意,温柔地朝她招手。 “阿彤来了?这身衣裳你穿着真不错。” 昨晚刺史府来下帖子,说隔一日便是刺史大人寿宴。恰逢圣驾不日要驻跸幽州,凉州属官亦要前去见驾。趁此机会大家聚聚,商量下见驾事宜。 卫嫤一面感叹凉州官场的特别,这要放在京城,大概只会说一句“刺史大人寿宴”,后面的接驾什么,大家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话不用说这么明白。 另一面她又觉得好笑,他们来凉州这么些时日,直到最后一天,还得熬到大晚上才来报。这点挤兑人的小心思,还真是够简单粗暴。 简单粗暴好,要是人人都长颗七窍玲珑心,做起事来绵里藏针,那她真得累死。 用晚膳时问清楚凉州城属官大致行事,卫嫤确定明日的寿宴应该是easy模式。既然如此,她便想带韦彤一块过去露个脸。 晏衡娘亲嫁给晏百户那是出于无奈,往事无法弥补,韦家的下一代总不能再落入那境地。况且她能看得出来,虽然生于贫寒,但韦彤书没少读、长得白白净净,青葱水嫩的小姑娘哪哪都不差,她值得任何好男人来呵护。 被这么漂亮的表嫂夸奖了,阿彤有些羞涩:“多亏表嫂的衣裳好。” “衣裳也得看人穿。” 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对比图不要太多,她跟阿彤身量差不多,小姑娘肤色白书卷气浓,一身菊黄色的衣裙跟她身上这件天青色绣菊花的颜色正好搭配,穿在她身上妥妥的卖家模特秀。 “头上这跟银钗挺好看,不过还缺点什么。” 卫嫤转身在妆奁里翻翻找找,没费多大力气便取出一朵银制的大朵花。说不出花是什么名字,花瓣很大,在近似平面的银花上层层叠叠,正好与阿彤头上韦舅母拿出来那支银钗相呼应。原本寡淡的银钗,这会尽显简单雅致。 就着镜子照照,阿彤脸上满是惊喜。 见她惊喜,卫嫤也高兴。换好衣裳的晏衡走进来,就见媳妇和表妹盛装打扮,喜气洋洋地坐在镜子前互相吹捧。 “时辰不早了,差不多也是时候动身。阿彤,舅母今日当真不来?” 卫嫤也关切地看向阿彤,她是邀请的舅母与阿彤两人,只是昨晚匆忙之下她只送去了阿彤要用的衣裳。 “我这没有合适舅母的衣裳,可别是她误会什么。” 阿彤摇头,神色间未见丝毫惊慌,反倒有些无奈:“娘说这种场合她去了,怕是不知道往哪儿站。而且我们家境况摆在那,不怕表嫂笑话,这支银钗还是家里最后一点银子融的。要不是表嫂送来衣裳,娘都不知道我该穿什么去。” 说起韦家种种难处,韦彤面色十分坦然,丝毫没有因家贫而觉得抬不起头。她态度不卑不亢,该说的说,该谢的谢。听她说话的人大都会忘了她家境贫寒,只会赞赏她进退有度。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晏衡,他清楚韦家家境为何贫寒。归根结底还是被他娘当年嫁妆掏空了家底。外祖父跟外祖母本想着凑份丰厚嫁妆,娘嫁过去总不会吃亏。但没想到,这份嫁妆最终便宜了周氏。 风水轮流转,周氏下半辈子就顶着张瓦剌乞丐的脸过活好了。晏衡沉吟,想到一大早收到的酒泉来信。周千户抄家所得已经开始归还苦主,其余家眷搬回了周家村。原先一直精修的老宅是不会给他们住,周氏宗族将这些人安排在了年久失修的几间土坯房中。 条件如此艰苦,被周家抢进去做丫鬟和小妾的姨娘,再死心眼的也开始跑了。有娘家的回娘家,没娘家的或不被娘家兄嫂所接受的,干脆拿着官府赔偿那点钱自谋生路。对于后者周家也眼红想管,想把那笔钱拿到手,但如今周家正在风口浪尖,看到衙门内新任主事,笑面虎般的晏家族长,他们伸出去的手默默退了回来。 就这样一段时日下来,周家人也跑得七七八八。与此同时,一直缠绵病榻的周老夫人身体却奇迹般地好起来。她记恨晏衡,但却不敢太明目张胆。欺软怕硬之下,她每天都要咒骂两个瓦剌乞丐。 酒泉来信中大致是这样写的,陈伯还提到,第二进的垂花门已经彻底修好。思虑再三,直到现在阿彤提起韦家境况,晏衡终于下定决心。晏百户与周氏脸上那张瓦剌乞丐皮已经长好了,这辈子别想再回复原来的脸,是时候给他们腾个地方了。 下定决心后,晏衡拿过卫嫤摆在卧房内的毛笔,唰唰唰迅速在回信末尾添一行字。用蜡封封号,交给来时的信差。 而后他骑上马,带着后面马车中的卫嫤与韦彤二人,快步往凉州府衙赶去。 ===--- 到达凉州府衙时,离后宅近的宅门前已经停满马车。见主人家没有腾个地让他们过去的意思,晏家马车只能绕道停在府衙前。撩开帘子卫嫤见门前无人迎候,干脆地拉住要下车的阿彤,两人在马车里说起了话。 韦家毕竟是韦家,即便落魄了,阿彤也能弄清楚凉州府内复杂的各种官衔。其中隶属酒泉的几家,即便完全没有正面接触,提起来时她甚至能说出个子丑寅卯。 卫嫤不由感叹,这就是官家思维,永远可以从一些很细微的地方,看出背后的盘根错节。隔着一辈的阿彤尚且如此敏锐,更不用说韦相曾亲自教导过的韦氏。或许正是受生母耳濡目染,晏衡才能在得罪吴家的同时有手段全身而退。 边听着卫嫤边感叹:“幸好今日带了阿彤过来,有你在,我可能省不少心。” 阿彤笑道:“这些我都是听爹说的,要论临产应变,终归比不得表嫂。” 说完她若有所指地朝马车外看一眼,顺着她目光看去,卫嫤看到官衙开了一个侧门,从中慢悠悠走出来一个婆子。 出来后婆子先绕过台阶,朝府衙正门看去,见那边没人,犹豫再三她朝马车这边走来。 “夫人可让我个老婆子好找,后面正在忙寿宴,一时之间有些走不开,老婆子我这老胳膊老腿来晚了,您可千万别见怪。” 卫嫤坐在马车里压根没动,婆子主动掀开车帘子,见到两人满脸殷勤。 眼皮稍微耷拉下,卫嫤透过她看向后面。 晏衡方才骑马离开了一会,不知去了哪里,这会刚好回来,下马将缰绳扔给后面巴图,他站在婆子后面,无形中的压力让人想忽略都难。 婆子转过头,见自己站的地方挡住了别人路,她尴尬地挪到一边。 晏衡目不斜视地走上前,朝马车内伸出手。凉州府衙门前,当着刺史府婆子的面,他依然故我将媳妇公主抱请下马车。明明举止间很大胆,偏偏他神色温柔而郑重,让人起不了半点淫.邪心思。 凉州府消息灵通,晏衡上任的圣旨传来,卫嫤的出身,连带成亲当日他升官的八卦一块来到刺史府。在刺史夫人跟前当差,婆子对此事也略有耳闻。她本以为娶个这样的媳妇,吃了大亏的晏镇抚肯定有诸多不满。 但现在他哪有点不满的样! 惊讶之下一时间婆子有些愣神,直到她被一道凌厉的目光看得后背发麻。 扬起热情的笑容,她急忙问道:“镇抚大人有何吩咐?” 晏衡没说话,下巴往马车里扬一扬。婆子意会,脸上有些难色。马车里有两人,晏镇抚把夫人抱了下来,难不成让她帮忙抱另一个人?她是能抱的动,可她从没听说过这样规矩。 眼见晏镇抚目光越发凌厉,婆子狠狠心,学着他方才模样上前伸出两只手。 卫嫤忍不住笑出声:“不是让你抱,刺史府前院时常有马车来往,应该备有供人踩的踏凳。” 边说着,她还不忘安抚马车内的阿彤。 虽然下车前阿彤说这高度她可以很轻松的跳下来,但一个官家小姐,在别人家大门跟前跳下来像什么话。 婆子神色有些为难:“这……” 卫嫤脸色沉了下来:“莫非刺史府今日宴客,踏凳都搬去了后面。” 晏夫人怎么会知道?婆子不仅知道踏凳都搬去了后面,更知道夫人早已算到,晏家马车会停在府衙门口。这会本来大喇喇跳马车的该是晏夫人,谁知晏镇抚不按常理出牌。 婆子面色犹豫之时,晏衡在她身旁说道:“后宅那边的门应该是暂时堵了,这会那边已经清理出来,我刚骑马饶了一圈,看到一直有马车过去。” 卫嫤叹息:“即便那边能走,咱们也不能这么来回折腾。” 说完卫嫤瞅一眼仍旧紧紧关着的凉州府衙大门,大门关着,婆子出来的那个侧门却是一直开着。刺史夫人这下马威可真是够可笑,要不是她稳得住,换一般人来,只怕会早早跳下马车,站在府门跟前晒太阳出会油,然后灰溜溜地从侧门钻进去。 想到这她冷厉地看向婆子:“再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既然没有踏凳,那便委屈你做一下踏凳。” 婆子有些不可置信:“晏夫人莫不是在开玩笑?” 卫嫤冷笑:“我这人从不开玩笑,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要么你立马给我弄个踏凳来,要么你跪地下权当个踏凳。” 婆子无奈道:“老婆子这老胳膊老腿,可经不得折腾。我这就去后面,给夫人找个踏凳。” 卫嫤嗤笑:“我看你不光老胳膊老腿,连耳朵都老到发聋。我是说立马,谁知道你这老胳膊老腿,往后面走一遭得浪费多长时间。” 婆子脸色有些难看:“夫人这话说得可折煞老婆子。” 卫嫤刚想反驳,旁边晏衡一脚朝婆子踢过去:“你说人话她又听不明白,大太阳底下阿嫤跟她费什么口舌。” 晏衡一脚踢得极准,婆子身形摇晃后跌倒,正好五体投地趴在马车跟前。晏衡皂靴踩在她背上,试一下稳不稳后,脚搁在她脖子上。 卫嫤朝马车内伸手:“平白让阿彤等了这么久,快下车吧。” 握着她的手,阿彤脚尖在婆子背上一点,灵巧地下了马车。晏衡脚松开,厉声吩咐婆子。 “还不快叫人开门。” 婆子拍打下衣裳,心里比喝了黄连水还要苦。凉州每个新上任的官员家眷,来刺史府时都得经历这一遭,据说这还是当年楚家强盛时的规矩。大多数人惧怕刺史府权威,大抵也就忍一忍过去。 偏偏她今日碰上了两个硬茬子,自己跪下当了一通人肉踏凳。可她毕竟只是个下人,这事闹大了,可能晏夫人面上不好看,但最后被刺史夫人记恨受罚的总会是她。跪在地上的时候,本来她都想清楚了,就这么忍过去。 但没想到,他们还要开中门。 第55节 连与刺史大人平起平坐的凉州卫指挥使大人,今日前来都是走得内宅那扇门。要是单独给晏镇抚开了府衙正门,那岂不是说刺史府看待一个镇抚,比看正牌的指挥使还要重? 咽下心中苦涩,婆子只能装傻充愣:“门已经开了,镇抚大人、夫人、表小姐这边请。” 卫嫤挑眉,脸上的嘲讽几乎要化为实质:“这就是刺史府待客的规矩?” 开个台阶旁的侧门给他们走,这倒是让她想起了红楼梦里面林妹妹进贾府的时候。当时看红楼她就气,林如海那么有钱,给自家闺女配上百八十个家丁,到时候一排黑涩会大汉站出来,贾府不开正门直接硬砸,最后看谁丢人。 这也是她看不下红楼的原因,那本名著写得很精彩,但跟她三观不和。金陵十二钗那么个个钟灵毓秀的女子,每一个都值得被生活认真对待,最终却只能屈从于现实,没一个落到好下场。 而她活了两辈子,向来都不会委屈求全。 她对韦家人好,对阿昀好,不是为讨好晏衡,而是因为她喜欢这些人。如今刺史府敢这样对她,她自然也不会打落牙齿活血吞。 “故意堵住道不让人过去,我们宽宏大量不计较。多走点路绕到府衙跟前,刺史府又开个侧门让人钻狗洞。我就不信,后宅那边你们也敢开个侧门,让今天所有来客都这么钻狗洞。” 婆子有些词穷:“府衙正门轻易不能开。” 卫嫤明显不信:“那什么是不轻易?” “晏夫人莫要让咱们下人难做。” “难做?”晏衡低沉的嗓音传来,手里亮出一张明黄色的密令:“开个正门有这么难?本镇抚可是皇上钦点的钦差。原来刺史府把谱摆得这么大,为了不打扰刺史大人过寿,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第72章 密旨威压 晏衡手里那道密旨卫嫤见过,那是成亲当晚在广源楼拜堂完,端王私下里交给他的。 第二日回娘家,将此事和盘托出后,顺带他亮出过密旨。当时看完后她还惊讶过,都说皇家富贵,皇上穿的一条亵裤尚衣局也得要千把两银子,怎么皇上发出来的密旨如此亲民。所为密旨,就是折子外面包一层跟圣旨同色的布。 但这层明黄色的布,却代表了大越最高权力。 不论是袁刺史,还是凉州卫指挥使,这会都得舍下府衙内的热闹,乖乖地开大门下台阶,掀起锦袍双膝着地跪在晏衡跟前。 楚刺史是个粗壮的汉子,肤色被戈壁上的烈日晒成古铜色。作为今日的寿星公,暗红色锦袍上身,显得他有些不伦不类。 不过卫嫤可没他忽略他跪地时奇怪的姿势,自打她说出体弱不便有孕后,锻炼身体便再度提为日常。本应忙忙碌碌的晏镇抚,每天都能腾出时间与她一块跑步、打拳。不论酒泉还是凉州的宅子都很大,大到第三进有一块能跑马的演武场。打完拳兴致来了,他们俩就在这喂招。 她前世跟雇佣兵师傅学那些招数只攻面门、端的是阴狠;而晏衡在军中的训练,则以大气浩然为主。完全不同的体系过招很是痛快,她那半吊子水平也进步很大。 而面前楚刺史跪地时,不是先弯腰,而是两腿先往外分,不经意间露出的一点习惯,无不彰显他扎实的功夫底子。而跪地后他抓在地上的手指,却不似为官之人的纤细,而是兵器磨出来的粗.壮有力。 单看外形楚刺史也是个懂兵之人。对上这样的人卫嫤丝毫不敢掉以轻心,拉着阿彤她主动往后退了一步,避开这一大堆人的跪拜。 见此楚刺史颇为满意,不愧是镇北侯府出来的丫鬟,就是有眼力见。 跪拜行礼完,他抬头直面站着的晏衡。 “不知皇上有何旨意。” 晏衡紧紧握住密旨:“皇上升我为镇抚,就是让我秘密查探一些事。” 楚刺史了然:“哦,不知这密旨,凉州府治下可是需要协助?” 晏衡点头:“自然需要。” 楚刺史打破砂锅问到底:“究竟是要如何协助,还请晏镇抚宣读密旨,或容我等一观。” 晏衡将密旨踹回怀中,藏得严严实实一丝边角都露不出来。 “既然是密旨,当然不能随便示人。” 凉州府大半官员跪在下面,听到这句几乎要吐血。不能当场宣旨还把他们叫出来干嘛!刺史府准备的宴席很丰盛,虽然还没上,但里面不缺歌舞表演。坐在宽大的椅子上,有俏丫鬟捏着肩,嗑瓜子看着上面水蛇腰的舞娘,他们正享受着,冷不丁被人叫出来跪在大太阳底下。 大半天就给人这么句话,这还不是坑人? 晏衡目光沉静,环视一圈跪着的官员。这些人他都见过,往日包括楚刺史在内,全都唯吴良雍马首是瞻。 等他看够了,也等楚刺史几乎要沉不住气,他终于补上一句:“不过大家日后同在凉州为官,密旨内容自然不该隐瞒。皇上很关心西北军近况,要我好生关注一二。” 就这点事? 意犹未尽半路被叫出来的众人本有些愤怒,听晏镇抚说不隐瞒密旨,他们纷纷集中精力竖起耳朵来听。然而现在,裤子都脱了你就给我看这个。 朝廷年年都关心西北军状况,此次圣驾西巡第一要事,便是检查西北工防。从一个月前京里旨意过来,快马加鞭请示完吴尚书后他们便忙成了陀螺。乞丐必须要赶、穷人必须要迁,行宫拨专款重新修缮,就连凉州官衙的大门也重新米分刷过,这会鼻子里还满是油漆味。 不管皇上会不会来凉州,总之该花的钱一定得花了,该拔除的不和谐因素一定得除掉。 机不可失,皇上都十年不来西北了,谁知道下次来会是猴年马月。不趁这个时候花银子,平常哪有什么大借口堂而皇之的捞钱。 但现在晏镇抚说皇上密旨就是关心西北军,这种事需要特地发一道密旨? 晏镇抚一定没说实话! 这是跪在地上的所有凉州官员的共识,不信任的情绪太过强烈,晏衡不用看也感觉到了。这正是他坦然说出密旨的原因,反正这些人也不会相信。而且今日说这一嘴过了明路,日后他也好光明正大地去查一些与西北军有关的事。 摸摸胸口那道密旨,他拱拱手客气道:“身负皇命,我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日后行事,还请诸位同僚行个方便,诸位同僚快快请起。” 众人起身活动活动跪麻了的腿,望望天边日头,就这么点屁事折腾了近半个时辰。 尽管如此,晏衡胸口的明黄色密旨就如一道免死金牌。最有主意的吴将军远在京城,如今群龙无首,不管里面内容多扯淡,他们都不敢有丝毫怨怼。非但如此,他们还得如对待大爷般,恭敬地请晏衡入凉州府衙。 至于循例的下马威,所有人都聪明的忘了。 “晏镇抚,请。” 楚刺史脸色有些不好看,开口的是吴指挥使。虽然姓吴,但他不是吴家本家,而是自幼跟在吴尚书身边的小厮。当年吴尚书来西北后,想办法给他脱了奴籍做了副将,而后他鞍前马后成为吴尚书第一心腹,一步步跟着往上升。 直到吴尚书成为西北最有权势的将军,他也平步青云,成为三品凉州卫指挥使。 此刻吴指挥使脸上没有丝毫不满,他看向晏衡的眼神,甚至带着股前辈看出息晚辈的亲切。 “晏镇抚真是年轻有为,听说尊夫人也是从京城娶的,不是是哪户人家的姑娘?” 晏衡客气道:“当不得指挥使大人夸奖。” 避重就轻,跟个泥鳅似得滑不留手,吴指挥使眼中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他曾借着视察酒泉城防的功夫观察过晏衡。当时他便觉得,此子进退有度,行事看似手腕强硬,实际从来都是踩着人底线来。最要命的一点,他从来都与人为善,广为结交四海朋友,三教九流都能与他谈得来。 当时他便觉得,晏衡这人要么收为己用,要么早早让他消失。 只是时机不太凑巧,当时吴将军得知京中兵部尚书老迈,过不了几年便要致仕,一心想趁此机会再进一步。他将晏小旗只是报上去,却没怎么受重视。 吴功倒是听了一嗓子,一直当逗猫似得作弄晏小旗。到最后他甚至觉得,有晏小旗这柄尖刀在手,帮他赚点军功爬上去也不错。这次西北大捷晏小旗功劳大,一下把吴功推上了凉州卫镇抚的高位。当时他就觉得这人是时候该除去,但吴功反倒罕见地起了愧疚,允许他一道跟着去京城。甚至连人质晏昀,都特许一道带过去。 这一去果真出了大问题,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终于出鞘,还入了皇上眼。一直以为自己是持剑之人的吴功被反伤,而他也回来凉州,成为一大隐患。 吴指挥悔得肠子都青了,但他面色依旧未变。 “能让皇上青眼有加,晏镇抚实在无须过分自谦。对了,晏镇抚还未曾说夫人出自哪个大户人家。” 这坑挖得如此明显,不知怎地,晏衡突然想起昨夜阿嫤对凉州官场的评价——“天真到可爱”。 扬起唇角,他坦然道:“算不上什么大户人家,只是京中一普通人家。” “普通人家?” 吴指挥惊讶道,声音高的连后面女眷都听得一清二楚。 卫嫤迈过大开的中门,闻着两边浓浓的油漆味,她笑得玩味。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刚才老老实实让他们走后宅门,晏衡也不会拿出密旨折腾所有人一通。这下可好,所有人都得陪她重新转一大圈。 因为刚那道密旨,她地位也是水涨船高。走在女眷中间,她左右两大护法。左边楚刺史夫人,右边吴指挥使夫人。 出嫁从夫,两位夫人脾性也与自家夫婿如出一辙。楚夫人有些冷漠,吴夫人则是热络地同她说话。 吴夫人说话很有艺术,由浅入深、欲抑先扬。先是夸赞她衣裳合身又大气,问她从哪买的。卫嫤很平静的说是锦绣坊所买,她又科普一遍名扬大越的锦绣坊。夸完衣裳夸她皮肤,夸完皮肤又夸她首饰,直到把她夸成王母娘娘嫡出的仙女,她才面露懊恼。 “看我这记性,问了这么多,最重要的事倒是忘了问。晏夫人这通身的气派,说是皇家公主也不为过,不知您出自京城哪个大户人家?” 终于来了,周围看好戏的目光有如实质,其中夹杂着很微弱的一丝担忧。卫嫤朝吴夫人另一侧看去,安抚地朝阿彤摇摇头。 看这样,她出身商户的事实应该已经在刚才被科普了一遍。所以方才这帮人跪下去,才会那么不忿。但不忿又如何?晏衡手中圣旨货真价实,再憋屈他们也得老老实实跪。 穿越过来后卫嫤就知道,她曾做过丫鬟,甚至是通房的事,早晚有一天会被人提起。因为她从不是庸庸碌碌的人,总有一天她会成为人上人。大多数人都这样,若是一个人自出生起就高高在上,他们便会跪舔男神女神。但跟自身境遇差不多,或者不如自己的人,突然有一天超越自己,酸水就突突的冒出来。 他们只顾着自己心中不甘,却从不想这样的人成功,得付出多大努力。 人性如此,卫嫤不强求,但她也从不会因为别人性格上的缺陷而苛责自己。 心思沉静刚想坦然回答,就听前面吴指挥使惊讶的声音。而后走在前面的一堆锦袍官员纷纷回头,恨不得双眼化身为显微镜将她研究个一清二楚。 压力突然陡增,卫嫤却笑了起来:“我娘家就是个普通商户。” 不仅是普通人家,而且还是商户。 同僚看向晏衡的眼中充满同情,士农工商,商户地位甚至比不上衙门里每个月必须做十五天免费劳力的泥瓦匠。他一个从五品镇抚,在偌大的凉州能排上号的官员,竟然娶一个商家女。 一开始是同情,但当看到晏夫人面对压力脸色丝毫不变时,男人们的心思很快变了。商户之女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陪嫁丰厚。晏夫人漂亮到不像话,看起来也能端得住,娶这么个媳妇好像也不亏。大多数人是这么想的,而入楚刺史、吴指挥使等消息灵通的,知道晏衡一直到成亲当晚还是个从七品小旗,这会仔细看清晏夫人容貌,甚至觉得他赚了。 异性相吸,男人看女人总会宽容些。只不过在一波鄙视目光中稳住情绪,卫嫤那张脸便自觉帮她刷回男人的好感值。 然而在官家夫人这边,她却是彻底阵亡了。吴夫人先把她夸成个仙女,然后又暴露出她低微出身,众位贵妇的讥笑毫不掩饰地袭来。讥笑的同时,察觉到男人们眼中的宽容,一只只醋坛子打翻了。 楚夫人身后,一位黑瘦的妇人不屑道:“果然是个习惯抛头露面的,众目睽睽之下就在这发骚。” “你说什么?” 卫嫤刚开口,听到前面传来一模一样的声音。一直走在第一排的晏衡,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她身边。面对吴氏与周氏时两度展示的如来神掌再次扬起,迎着阳光高高落下,响亮的耳光过后,黑瘦妇人一个站不稳,跌倒在地上。 凉州府衙第一进的院子里,一时间鸦雀无声。 大家都是做官的,不论先前如何,既然做了官总要讲点体面。即便真生气,也要面上装大度事后出阴招。没想到晏镇抚这么简单直白,直接上手就打了。 黑瘦妇人的夫婿是凉州府通判,与娶得媳妇相反,通判大人又白又胖。平日干的识文断字的活,他很欣赏书中描绘的各种美女。刚才一见晏夫人,他惊为天人。听到自家媳妇粗鄙辱骂,他本来也很生气。刚想使个眼色稳住,回家好生教妻,没想到晏镇抚一巴掌打了过去。 通判大人虽然喜欢看美人,但更看重自己的面子。白胖的身躯挪上前,他双下巴一抖一抖的。 “镇抚大人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手动脚。” 晏衡笑得揶揄:“她?值得我动、手、动、脚?” 卫嫤站在黑瘦妇人跟前,如花美眷与黑寡妇成了最好的对照组。院中乌压压一片人,不知是谁不厚道地笑出声。 “你……”用词不当的通判憋得脸通红:“不就是一句话,我让她赔礼道歉就是,至于……至于……” “动手动脚?” 靠关系上位、肚子里没多少墨水的通判词穷:“反正你明白我意思。” 晏衡收起脸上的揶揄,神色郑重起来:“常言道夫妻一体,她骂我媳妇,那就等于骂我。我刚宣完圣上的密旨,她就出言不逊,难道是对圣上不满?哎,我这一巴掌,也是为了保护通判大人。” 卧槽! 这是院内所有人的心声,尤其是通判大人,他直接愣住了。照这么说,他还得谢谢晏镇抚,谢他打得好、打得妙? 第56节 ☆、第73章 鸠占鹊巢 凉州府衙占地面积很大,先前卫嫤住过幽州府衙,他们暂时过夜的套院就比卫妈妈在京城所买四合院大。而凉州府衙比幽州府衙还要开阔。 卫嫤和阿彤走在贵妇群中,一路走来才发现,凉州府衙大的有点可怕。整个府衙由两处五进的宅子组成,前五进是刺史府办公区。后面五进中第二进是楚刺史书房和府中几位公子住处,第一进搭了戏台,走过去是满是舞姬身上扑鼻的脂米分味,院中苍松清新的气味完全遮挡不住。一直往后走到第三进才是后宅,第四进中有处花园。 托方才晏衡那响亮的一巴掌,姑嫂二人被孤立了。往后院走的一路上,再也没人跟她搭话。 对此卫嫤倒乐得轻松,对众人或厌恶或鄙夷的态度她浑然不觉。反正生气的是他们,内伤的也是他们,跟她没一毛钱关系。如果硬要扯点关系,那她只能说,看这些人忌惮晏衡敢怒不敢言,她很爽。 神清气爽之下卫嫤唇角挂上浅浅的笑意,坦然地走到阿彤那边,跟她一路欣赏官衙布局。与京城的大气磅礴不同,这座官衙地处西北,本身也沾染上了西北朴实的风格,粗犷却不粗俗,空荡荡的庭院中几间青砖房子,藏传喇嘛教彩绘的房顶和白塔尽显异域风情。 长长的一段路,就在卫嫤的悠然自得,以及众官家夫人看她笑眼弯弯怡然自得而越发气得内伤中结束。一到达后院,楚刺史夫人就让大家不要拘束,随处走走看看,有需要吩咐下人即可。 在花团锦簇的后院中,卫嫤一眼就相中了花丛中的亭子。领导宣布解散,她二话没说拉着阿彤走了过去。亭子中铺着厚厚的绒毯,中间石桌上摆着新鲜的瓜果,石凳上更是有精致刺绣的海绵垫子。忽略从亭中任何一个角度看出去都是极佳赏景角度这点不说,单这布置,也知道这是楚夫人预留的地盘。 卫嫤毫不亏心地鸠占鹊巢,看楚夫人变了脸色,她满脸天真地问道:“刺史夫人不是说不用拘束,我极是喜欢这亭子就坐下来了。莫非有什么不妥?” 一句话噎得楚夫人不上不下后,她安心地占据后花园黄金位置。 正坐在花园中,卫嫤欣赏着园林美景。刺史府中后花园有别于外面的大漠荒凉。各种奇石林立,草木郁郁葱葱,花也开得正艳,俨然一副世外桃源。 可她安心了,阿彤却不安起来。卫嫤看似在赏花,实则眼光四路耳听八方。这里可不是她的地盘,她可以嚣张,但绝对不能入了别人套。阿彤的反应她看在眼里,明明很不安,身子却一直稳稳地、端庄地坐在那,远看瞧不出任何不对。 “走了一路阿彤也累了,吃点东西喝口茶。” 听到她声音,阿彤长舒一口气。端起茶盏,手中有了东西她也放心下来。 见此卫嫤暗暗点头,今日带阿彤来是对了。韦家虽然家贫,但子女的教养丝毫没落下。在成长的岁月中,阿彤虽然没有富家姑娘锦衣玉食的条件,但她有韦相留下的一屋子书。腹有诗书气自华,阿彤的眼界和见识丝毫不比大户人家姑娘差。她少的只是一点历练机会。 “表嫂,这茶好香。茶汤清澈,回甘无穷,看叶片形状应该是铁观音吧。” 卫嫤一点都不懂茶,但她识字。石桌上有个宽口白色瓷瓶,正是用来放茶的。转过来看看上面标签,正是“铁观音”三个大字。 她转过去给阿彤看看:“没错,就是你说的铁观音。” 阿彤笑眼弯弯,闻着四周花香,茶盏的温度让她渐渐放松下来。端坐在那,她安心地品茶。 卫嫤也没多说话,踮踮酸痛的脚尖她眼皮往下一扫,居高临下,芬芳花朵下面比之还艳丽的各色花盆瞧得一清二楚。刚她还纳闷,得多高超的花匠才能在这种自然条件下,把花打理得这么好。原来不是本地原产,而是运钱粮的车马从外地直接进货。 目光微敛,她总算明白为何装小米时会在车上看到细碎的、五颜六色的枝叶。 “表嫂在看什么?” 喝完一杯茶,见她看得专注,阿彤好奇地问道。 卫嫤余光瞥一眼亭子外丫鬟,语调有些悠远:“在看凉州往京城的商路。” “商路?” 阿彤有些疑惑:“凉州往京城,只有一条官道。” 卫嫤站起来,站在亭子边上石柱旁,看向凉州高远的天空,声音中满是感慨:“官道,同样也是商道。” 没头没脑地感慨完后,她坐到阿彤旁边:“阿彤懂茶?” 阿彤摇摇头:“不过是看过那么一两本书,有陆羽的《茶经》,里面对茶的形、色、味讲的很详细,能对上号而已。真正的好茶都价比黄金,甚至比黄金还要贵,一般人哪能见得到。” “咱俩正好反着,我喝过不少茶,但都是牛嚼牡丹。觉得好喝就喝,不好喝就不喝,喝完了立马就忘,下次见到保管茶认识我,我不认识茶。” 阿彤羡慕道:“表嫂可别这么说,茶本来就是给人喝的,认不认识没多大关系。银子花出去,只要喝起来舒坦就行了。” 卫嫤连忙摇头:“这可不一样,俗话说得好:人活着就要吃饭。但这话还有下半句,人不是为吃饭而活着。我倒希望自己懂得多些,正好今日闲来无事,这边环境也不错,不如阿彤给我讲讲茶道?” 闲来无事……阿彤心思何等通透,表嫂是看出了她的局促,才引个话题分散她注意力。 “我懂得也不多,只能随便说说。” 卫嫤正襟危坐,摆出洗耳恭听状。 “那就说一说《茶经》好了,《茶经》有十节,一之源。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 阿彤说起了《茶经》,说几句原文,她便停下来用大白话解释一通,偶尔也会跟其它茶类著作相佐证。她说话不疾不徐,嗓音说不上多独特,但胜在语调平和,让人听了从心底泛出一股宁静。 在她说了一会后,卫嫤余光看到亭子旁边丫鬟不见了。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就这点手段也想算计她。正好阿彤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她竖起耳朵专心听起来。 本来是随口那么一提,没想到阿彤肚子里这么有墨水。算起来阿彤只比自己小一岁,但看人家这文化素养。 说了一会阿彤有些口干,端起茶盏喝一口,就见卫嫤脸色有些古怪。 合上茶盏,她没继续说下去,而是疑惑地问道:“表嫂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的内容太枯燥?” 枯燥? 阿彤绝对是个好老师,首先她身材纤细容貌出挑,妥妥的女神级私教。而且她知道的极多,《茶经》本来有些枯燥,但被她东拉西扯,硬是分成了一段段有关古人寻茶的小故事。要是这还枯燥,那她真找不出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面露苦涩,主要是自责自己的文化水平。 想到这卫嫤眼里露出一丝苦笑:“我只是感慨阿彤知道的好多,你比我小一岁,平日还要帮家中忙,竟然还能知道这么多。” “这个……” 阿彤咬唇,神色间有些赧然:“我记性比普通人要好一点,爹说我们韦家人都是这样,这是从曾祖父那辈传下来的。” 这是神童家族的节奏么? 卫嫤想着京城中过目不忘的阿昀,阿彤这么一说,很多平常不注意的细节她都想了起来。阿衡做生意基本不用账册,所有的数字他都是随口记下来;韦舅舅搬家时整理书架,那么多年份久了散掉的书,没有页码句读看起来乱呼呼一片,但他总能很容易拼起来;现在又来个阿彤,农闲时节随便搂两眼书,用的时候张口就来。 这是怎样神奇的家族遗传基因,简直让人羡慕嫉妒恨! “阿彤是过目不忘?” “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喜欢茶,觉得《茶经》有意思,多看了些这方面的书。” 这个安慰……好吧她接受了! 平缓下心情,听到响动卫嫤抬起头,花丛中楚夫人被一众穿着五颜六色的官家夫人簇拥着,气势强盛地朝这边走来。 ===--- 时间倒回到一盏茶之前,听晏夫人与表妹讨论起《茶经》,值守的丫鬟打了个呵欠,趁两人不备悄无声息地离开。 后花园后面第四进的正房内,花大价钱精心布置凉亭,只为自己能在众人簇拥下好生赏花的楚夫人,在地盘被卫嫤占了后,再也没有呆在后花园的心情。 几乎气到内伤,楚夫人退回到内室。她这一走,平日唯马首是瞻的众官家夫人也跟着进了内室。丫鬟拿块毛巾给通判夫人捂脸,脸上火辣辣的痛传来,察觉到楚夫人神色间的不悦,通判夫人觉得自己机会来了,而后她带头说起了卫嫤不好。 说着说着,便有酒泉的知情人士说起了卫嫤做生意的事。 楚夫人冷哼:“不愧是商户人家习性,为了一点阿堵物抛头露面。” 另一位早已投靠的刺史府的酒泉书吏家眷曝了更大□□:“晏镇抚在酒泉搞风搞雨,寻了个由头说周千户徇私枉法,把他搞得那么惨。看着铁面无私,其实还不是以权谋私?” 以权谋私?众人竖起耳朵。 正房外面,丫鬟寻个机会找到楚夫人跟前的管事妈妈,将卫嫤的言行说得一清二楚。妈妈撩帘子进去,在楚夫人跟前耳语道: “晏夫人可能发现了什么,她盯着花盆看了许久,说官道也是商道。” 刺史府其他人不知道是什么事,但外面那一座让凉州城官家夫人都羡慕的花园是怎么来的,楚夫人跟她心腹的管事妈妈可是一清二楚。 有书吏夫人的话做引头,下面一堆看不惯卫嫤的官家夫人七嘴八舌,讨论晏镇抚是如何以权谋私。胃口吊的差不多,眼见书吏夫人要揭晓答案,楚夫人却想到了别的。 晏镇抚手握皇上密旨,显然有直接上奏折的权利。若她把这事闹大,万一晏镇抚来个鱼死网破? 她不能为了弄倒一个小小镇抚,把刺史府也搭进去。 脚下酸痛依然在,楚夫人毕竟上了年纪,从后宅都官衙正门那么远的路,来回折腾两遍中间还跪一通,实在把她累到够呛。晏镇抚一封密旨搞得刺史府人仰马翻,晏夫人又占了她的凉亭,让她连歇脚的地方都没。 酒泉书吏夫人会那么说,完全是出自她授意。她吃了晏家夫妇这么大亏,总要在其它地方找补回来。好不容易让她抓到滥用押银车辆这个把柄,楚夫人甚至已经计划好一二三四五步。她不仅要用这把柄羞辱晏夫人,还要配合楚刺史,让此事成为晏衡官途上抹不掉的黑历史。 如此有用的把柄,现在就要放弃了。 楚夫人一颗心被架在火上烤,别提有多难受。 但再难受,原本的打算也得泡汤了。 坐在上首的阴暗中,楚夫人紧紧攥住手中茶盏,神色晦暗不明。 书吏夫人浑然不觉,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说道:“你们可不知道,晏夫人娘家做生意的,她也拿酒泉乡下出的那点土东西……” “就你嘴碎!” 满屋子叽喳声撩拨着楚夫人火气,往日她最爱这众人簇拥的热闹。然而这会嘈杂的声音却如四面八方射来的利箭般,一下下扎得她脑仁生疼。 一股心火直窜上脑门,湮灭她的神智,手中茶杯不受控制地砸出去。 “不说酒泉,凉州通往京城的路只有那一条,不走那边难道走山路喂狼?” 满室噤若寒蝉,管事妈妈忙上前挡住楚夫人的脸,伸手给她暗暗太阳穴,嘴里念叨着:“夫人,大夫说了您这两日受了点风,不宜伤神。” 原来楚夫人是病了,听到吵闹脾气不好也在情理之中。满屋人静下来,场面有些尴尬。最会做人也最有脸面的吴指挥使夫人笑着开口。 “楚姐姐身子不爽利,是该好生休养。我看外面园子里花开得正好,到外面看看鲜艳的花,也许病能好三分。” 楚夫人也忍出了内伤,想到罪魁祸首还占着她精心布置的凉亭,气愤之下她不想再忍了。 ===--- 大老远看楚夫人走过来,卫嫤正好坐到腿有些麻,干脆拉着阿彤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待一众官家夫人走进,她扬起笑容看向楚夫人:“夫人今日准备的铁观音,茶汤清澈,回甘无穷,可真是上好的茶叶。”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大老远的迎接,又夸了一番她准备。来势汹汹的楚夫人,千言万语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这会她更难受了。 见来人全都是一张便秘脸,卫嫤脸上笑容越发真挚。 “楚夫人准备的瓜果茶点也皆是上乘,刺史府真是待客热忱。还有这后花园,一盆盆花不愧是花大价钱,大老远从京城运过来,开得这么好看着也让人心里舒坦。不打扰众位夫人赏花,我与表妹先去别处。” 带着浅浅的笑容,不等楚夫人发难,卫嫤吃饱喝足直接脚底抹油。 ☆、第74章 几次三番 卫嫤以前听过一句话:男人征服世界,女人征服男人。 生理构造决定男人比女人坚强,所以男人用刚强的一面拼搏,女人只需以柔克刚。 对这句话卫嫤却有独特的见解,如果一个女人骨子里能有男人的刚硬,外表却又能做到女人的温柔,那她在自身娶得成就的同时,还会通过男人之手获得另一份成就。 可惜以前她生得其貌不扬,外在条件不允许。如今顶着一张满分的脸,不需要太多手段,她很容易刷人好感度。 第57节 吃饱喝足离开赏花亭,将二手的瓜果茶点留给后面横眉冷对的贵妇。拉着阿彤,卫嫤在后花园中慢慢散步消食。等她溜达的差不多,楚刺史的寿宴也差不多开了。卫嫤眼尖地瞧见大部队往前面移动,即便没人通知她也自觉地跟上去。 见她靠上来,楚夫人的眉头几乎拧成个疙瘩。 世间怎么会有晏夫人这样的奇葩,长一张好脸专门勾引男人。在京城勾引镇北侯世子,为侯府所不容后又勾搭上晏镇抚。跟着晏镇抚来凉州,又穿得妖妖娆娆来勾搭其他男人。偏偏晏镇抚也是个傻得,头顶都绿云罩顶了还不担心。 而且晏夫人这为人也让人喜欢不起来。大家孤立的意思那么明显,她非但没有丝毫难为情,反而悠哉悠哉的享受宴会。 脸厚心黑,滑不留手,实在让她头疼到不行。 大拇指揉揉太阳穴,她给旁边管事妈妈使个眼色。 卫嫤跟在官家夫人们后面进了前院,院中脂米分味还未散去,余光能看到后台水蛇腰的异族舞娘。台上早已换上戏班子,唱得不是京中流行的穆桂英挂帅等热闹武戏,而是一出恩怨纠缠的牡丹亭。 听不清唱词的曲调咿咿呀呀,哀哀凄凄。一阵风吹来卫嫤摇摇头,有点不理解楚刺史审美。而后她又想着,这大概是物依稀为贵。京城人习惯了歌舞升平,听戏时喜欢热血点。而凉州属官习惯了金戈铁马,闲下来就喜欢听些柔柔的腔调。 “表嫂,咱们坐哪?” 正想得入神,阿彤拉拉她袖子,眉宇间微微有些惆怅。 卫嫤环视一圈,戏台下面以石头铺的引路为界分成了男席和女席。靠戏台最近的两桌席面,一桌坐满了凉州城比较重要的官员,此刻晏衡就坐在吴指挥使下首。 她往对称的女席看去,吴夫人下首正坐着通判夫人,两人正热切地说着什么。一桌子全都坐满了,其他官家夫人或聚精会神地看着戏台,或与相熟之人密切交谈。一时间似乎所有人都有天大的事要忙,没工夫抬头。 卫嫤目光扫了一圈,终于在犄角旮旯里看到了两个空座。那一桌离下人上菜的地方极近,再往前不远就是后厨。 如果是在自家,搬个凳子直接在厨房吃饭她也乐意。但现在是在外面,君子远庖厨,厨房不是身份尊贵之人该去的地方。离厨房近的这一桌,坐的也大都是身份比较低微的来客。 卫嫤不顾自己,也要顾及晏衡面子。 清了清嗓子,她两步走到过道中间,艳丽的小脸上满是可怜:“后面花园太漂亮,我看得入神一时忘了时候,这会都不知道自己该坐哪好。” 凉州城地处偏僻,且外敌换伺。来这边为官之人大多地位不高,娶妻时也没太多可选择余地。这么多官家夫人大多相貌平庸,即便养尊处优穿金戴银,也只能让人夸一声气质好。有他们衬托着,卫嫤本就出众的相貌更是扎眼。 这会她站得位置很巧,正好在来客最贵重的两桌席中间。选这个位置也是有讲究的,方才一看到自己没座位,她心里就闪出好几种方法。最先她排除的就是默默忍耐,憋屈自己成全别人,这么伟大绝不是她的风格;大闹一场固然痛快,但那最不可取,即便最后闹赢了,也会给人留下泼妇的印象,自损八百伤敌一千;最好的办法,就是当场把委屈说出来,还得说的不那么尖锐。 如何说话也是门艺术,在她进刺史府前,凉州城所有官家夫人已经看她不顺眼。这帮人都得罪光了,那她也没必要有太过顾忌。至于没得罪光那面,倒可以利用一二。 站在中间,她柔柔弱弱地认了个错,然后无助地朝男席看去,准确地找到晏衡。 她看着晏衡,男席上这些人也在看着她。听着柔弱的声音,看着比声音还要柔弱的脸,看到她脸上浓浓的自责,一桌子男人即便再讨厌晏镇抚,也不忍苛责这样的晏夫人。 “阿嫤怎么了?” 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晏衡搁下筷子,两步走到她身边,关切地嘘寒问暖。 “阿衡,我与阿彤来晚了,找不到坐的地方。我是不是很笨……是不是打扰了大家?” 说到最后卫嫤歉意地看向男席,右手在看不见的地方狠掐自己两把,眼里终于有了曾氤氲的雾气。 晏衡掏出帕子给她擦擦,话语中是从未有过的温柔:“阿嫤别怕,刺史大人宽宏大量,不会计较这些。” 宽宏大量的楚刺史开口了,他声如洪钟:“多大点事儿。” 说完他站起来,皱眉看向楚夫人:“夫人不是早已安排好,怎么现在有人占了晏夫人位置。” 有人占了晏夫人位置? 满院子目光齐刷刷往女席第一桌看去,桌上官家夫人他们大多认识。一打眼所有人都看出不对,通判夫人怎么坐在指挥使夫人旁边。 凉州通判额头出了一层薄汗,站起来怒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连个座位都不会认。” 一下成为众矢之的,黑瘦的通判夫人有苦说不出。她什么身份,吴夫人身边位子,即便她昏了头想僭越,能不能坐下去还两说。 吴夫人笑得温和:“这事是我不对,方才与通判夫人聊得来,便顺手拉她坐下。晏夫人头一次来,我不习惯,倒是把这事给忘了。” 她一番话说得和风细雨,化解了通判夫人尴尬不说,还在众人心中留下敢作敢当的印象。 卫嫤终于确定,楚夫人顶多是个拉嘲讽的花架子,吴夫人才是隐形boss。至于通判夫人,顶多算boss身边的小怪,一个大招顺带也就清掉了。 拍拍旁边作为,吴夫人嗔怪道:“还不快来坐下,晏夫人可真是的,我忘了你也不会提醒一声。看台上唱戏的吓得,连拉弦子的都变了调。” 站在晏衡的影子里,周围全是他的气息,虽然身处陌生的环境,卫嫤此刻却无比心安。 听吴夫人说完,她皱起眉头面露不解:“吴夫人这话我不懂了,方才我站在边上那么久,难道就没一个人看到?” 顿了顿她委屈道:“吴夫人说因我今日第一次来,记不得有我这人。对我来说,今日第一次来刺史府,一下子出了事,我也不知该找谁才合适。” 吴夫人一愣:“这孩子可真长了张巧嘴。” 卫嫤丝毫不落下风,笑眼弯弯脸上满是真诚:“多谢吴夫人夸奖。” 谁夸你了! 吴夫人脸色有些绷不住。 这才多点就承受不住?唇角扬起,卫嫤脸上全是轻松。终极大boss才这水平,她就说凉州城副本是easy模式。 阿彤跟在表哥表嫂身边,看表嫂唱念做打,三言两语挤兑得对面说不出话,眼睛如猫眼石般闪亮。表嫂好厉害,人漂亮、会赚银子、还这么会说话,天底下好像就没她不会的事。 表嫂是她女神! 而另一边,大boss吴氏终于缓过神来,脸上重新挂上无懈可击的笑容:“晏夫人还真是小孩子心性,别气了,今日虽是在楚姐姐家,但我做一回主,让你点一出戏。” 卫嫤收起先前多变的情绪,脸色变得平衡。 “吴夫人说笑了,这么点事我又怎会往心里去。这么多人,我又怎么好意思点戏?” 吴夫人长舒一口气:“没往心里去就好,毕竟在后面是……瞧我这张嘴,都过去的事也不多说了。你们年轻人爱热闹,咱们这一桌就数晏妹妹最年轻,你来点就是。” “在后面时怎么了?众位夫人爱看花,我便把凉亭让出来,莫非这有所不妥?” 卫嫤疑惑道,脸上挂着懊恼:“正如吴姐姐所说,我年纪轻,初来凉州城好多事都不明白。若是有做错的地方,还请吴姐姐一定指出来。” 跟楚夫人一样,吴夫人噎住了。 指出来?难道要她说那凉亭是楚夫人专门布置来自己享受的,一般人轻易不能进。可人家都说了,自己是第一次来不知道规矩。再者“随意赏花不要拘束”是楚夫人说出来的,虽然只是句客气话,但晏夫人非要认真,她也挑不出什么理。 站在卫嫤身侧,晏衡两脚微分,高大的身躯牢牢罩住她。 听阿嫤说完,他也朝吴夫人拱拱手:“内子尚年轻,许多事都没经验。许是她让赏花亭时,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妥。不妥之处还望各位夫人海涵,晏某在此先行拜谢。” 让赏花亭有什么不妥……莫说晏夫人那长相做再低俗的动作都别有一番风情,便是她真有不妥之处,出于一片好心想让,别人也不能太过苛责。 官员们是这样想的,官家夫人们直面晏衡压力,突然觉得自己脸有点疼。这位可不好惹,刚才一言不合就敢扇通判夫人巴掌,万一再惹恼了,他们可不想当这么多人面丢脸。 楚氏下首坐着同知夫人,凉州同知钱大人是朵奇葩。钱夫人姿色平平,但多年来他只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不纳妾不蓄婢。有这样的夫婿,钱夫人安心相夫教子,生活幸福美满,整个人心态平和。 虽然所有人都说晏夫人出身如何低下,但她却觉得晏夫人不是那样的人。宰相门前七品官,晏夫人即便在侯府做丫鬟,但能做到最得力的丫鬟,肯定是个极有本事的人。这样的人肯嫁给酒泉一个穷军汉,不顾西北恶劣跟他回来,品性上应该差不了。 这些只是她的猜测,在见到晏夫人本人后,再三观察后她也基本能确定,晏夫人是个不错的女子。虽然生得很美,但她身上却毫无淫.邪之气,目光中正平和。 这会见场面陷入尴尬,钱夫人干脆地开口:“晏镇抚说得什么话,晏夫人端庄大方,哪有什么不妥之处。站这么久晏夫人也该累了,坐下来点出戏松快松快。” 晏衡也低声问道:“我扶阿嫤过去坐下可好?” 卫嫤朝钱夫人友善地笑笑,顺从地由晏衡扶到座位跟前。跟阿彤坐好后,她看向戏台上。 “今天是刺史大人寿宴,伤春悲秋未免不好,咱们听点喜气的。这位花旦,你们戏班子都会唱什么?” 方才台上表演最卖力的花旦,听到“伤春悲秋”正惶恐着。没想到峰回路转,那位漂亮的官家夫人一句话又给他解围,顿了顿,他朗盛回道: “回夫人的话,有名的曲子咱们班子都会唱。武戏要热闹些,有穆桂英挂帅、大闹天宫、打龙袍、三英战吕布。” “三英战吕布……” 卫嫤默念着,正当众人以为她要点这一出时,卫嫤摇摇头:“三个人打一个还打不赢,有什么好炫耀的,就唱大闹天宫。” 大闹天空可是一个人打十万天兵天将。 端起茶盏,眼睛在桌子上扫一圈,卫嫤笑得玩味。 而被她目光扫到的官家夫人,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从晏镇抚手中密旨,到晏夫人嚣张的态度,这对夫妇怎么看怎么邪门。 莫非他们还有别的依仗? ===--- 卫嫤可不管别人怎么想,戏台子上一片欢腾,换上武戏后台词也简单起来,最起码现在她能听得懂。 武生化妆成小猴子,一串跟头从出将翻到入相,看得她大呼过瘾。 着实过把瘾后宴席开始端上桌。摆在她跟前的是一盘螃蟹,看到张牙舞爪的大闸蟹,卫嫤乐了。 凉州不靠海没有湖,自然也不产水产。这些东西千里迢迢运过来,价格比在京城只高不低。这盘大闸蟹是桌子上最贵的一盘菜,厨师手艺很好,端到跟前就能闻到螃蟹的鲜味。 楚夫人还真是看重她,给她上这么好的菜。 卫嫤面露难色,客气地退让道:“螃蟹这么贵重的菜,我初来乍到辈分也不够,怎么能摆在我这?” 楚夫人笑得舒心:“方才座位惹出好大动静,让你站那么久,自然要吃好东西补补。多吃点,这东西要趁热吃。” 卫嫤脸上难色更浓:“这……当着大家面怎么好意思?” 一桌子官家夫人纷纷摇头,除去通判夫人外,其余都跟着楚夫人劝她多吃点。 推辞再三,再堵住所有可能诬陷她的借口后,她扬起灿烂的笑容,修剪精致的指甲□□蟹肚子壳里,用巧劲一下子完美地掰开。 “蟹好吃不好剥,还好我学过该怎么剥。来,阿彤尝尝。” 剥开一只给阿彤递过去,卫嫤剥开另外一只,极为文雅地吃起来。边吃边欣赏众人惊愕,她心下嗤笑。这么点事还想难倒她?她可是从大吃货帝国国民! ☆、第75章 仪态端庄 正是中秋吃蟹时,刺史府运来的螃蟹肉质细嫩、膏似凝脂、味道鲜美。 挑开壳子,黄澄澄的蟹黄冒着鲜味扑鼻而来,一口吸下去鲜美而香,八根蟹腿上的肉也是丝长细嫩、洁白晶莹。 总之就俩字:美味! 如此好的东西,一整盘几乎都落到卫嫤肚子里。楚夫人余光看着她剥蟹的动作,又白又长如青葱般的手指夹着红色蟹壳,说不出的好看。 一边生气,另一边她不得不承认,年轻漂亮就是好,做什么都好看。 楚夫人目光宛如实质,卫嫤却丝毫不觉,蟹腿沾酱油嚼着,略带咸味的鲜香无比美味。 “晏夫人倒是爱吃蟹。” 吴指挥使夫人笑道,声音并没有刻意降低,不仅这一桌听得真切,隔壁的男席也能听清。 听她说完,楚夫人皮笑肉不笑地指挥身边丫鬟:“你们这没眼力见的,还不给晏夫人换个骨盘。一堆螃蟹壳小山似的堆在那,像什么话!” 刚才还晏妹妹,这会又成了晏夫人。 第58节 卫嫤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刚想开口,不了旁边阿彤先她一步:“大闸蟹鲜美,我吃得太过入神,倒劳烦表嫂一直帮我剥壳。” 阿彤跟前的骨盘干干净净,她这一说倒成了卫嫤照顾表妹,两人的蟹壳一道堆积在她那。骨盘越满,她照顾自家亲戚心意越真挚。 卫嫤亲切地笑道:“都是一家人,阿彤说什见外的话。楚夫人待人和善,咱们也别太见外。方才她几次三番让人吃蟹,若是不吃,岂不辜负了这一番美意。” 一桌子人喷了,谁让你吃蟹了,明明是想让你剥不好出丑。 偏偏这话他们不能说,现在听晏夫人冠冕堂皇,一口气闷在心里不上不下,脸色也跟着不太好。 卫嫤毫无所觉,清脆的响声过后,她剥开最后一只,放阿彤骨盘里。 “蟹可是滋补的好东西。而且全身没一块肥肉,多吃点也不会发胖。” 发、胖! 卫嫤只是随口一说,以阿彤的身形,多长点肉应该会更好好看些。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骨瘦如柴,不论多高都90斤,体重这东西,要看骨架和身高。 偏偏这两个字触动了楚夫人神经。她属于骨架娇小的那一类,年轻身段纤细的时候样貌很是精致,但多年来养尊处优长了一身横肉,挂在身上成了肉球,长在脸上,挤得她眼睛都小了好几圈。 胖,是楚夫人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痛。 唇角笑容讥讽,她嘴上的话反而越发亲切:“晏大人这一家子女眷可真是生得好,不说晏夫人这妖娆的身段,就连表妹,乍看上去没什么,但越看越好看,就像有股什么吸着人一样。” “妖娆?” 卫嫤反问道,这词在正是场合可不是夸人的。 楚夫人却似浑然不觉:“可不是妖娆,晏夫人方才哭得梨花带雨,不止身段妖娆,连模样都妖娆。别提那帮男人,我这做女人的也心痒痒。实不相瞒,晏夫人来之前,咱们这些人在屋里疑惑,晏大人年轻有为,为何会娶一跟过旁人的商家女。现在倒是有些明白了,晏夫人可别误会,咱们凉州人说话直,没有鄙视商户的意思。” 乍听时卫嫤脸色有些难看,楚夫人摆明了说她心术不正,不知用什么手段勾引了晏衡。 但满桌子官家夫人幸灾乐祸的目光投来,她反倒镇定下来。她现在若是气急败坏,岂不是顺了这些人心思。因为晏衡与吴家势如水火,这些亲吴的官员家眷早已将她视为敌人。他们甚至还没见到她本人,就已经商量好给她打上水.性.杨.花的标签。 这样的人她何必尊重,又何必为他们的看法难过,牺牲自己让他们高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长什么样不是我自己能决定的。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像楚夫人这样,长得不那么扎眼。” 说完卫嫤委屈道:“可人的容貌又不像这大闸蟹,不合口味可以塞回后厨继续整改。难道长得漂亮,无形中把一些人比下去,是我的错?” 噗…… 过道另一侧男席有人喷了酒。 卫嫤声音中委屈,但面对楚夫人,她的笑容却无比灿烂。本就晃眼的明眸皓齿,张扬的笑起来,比头顶上所插金钗还要耀眼。 楚夫人咬牙切齿,对面男席看不到卫嫤容貌,反应完全不一样。 包括晏衡在内,上到楚刺史,下到凉州通判都听到了她委屈的声音。虽然最后一句张扬了点,可晏夫人所言也是事实。更何况有楚夫人出言不逊在前,她这一句更像是小姑娘撒娇。 对,就是小姑娘。 如楚刺史、吴指挥使这种高官,能熬到这官职,年纪都不会太轻。他们两位甚至都是抱孙子的人,卫嫤刚及笄的年纪,在他们心中的确是小辈。 常年混迹官场,他们思维与后宅妇人有着本质区别。尤其是楚刺史和吴指挥使,以两人官职也不是没见过美人,虽然晏夫人好看些,但还不足以让他们心生偏袒之意。本质上动摇他们的,是晏夫人发现座位被占,勇敢站出来那一刻的表现。 她没有选择阴招,由着人发现她受了委屈,而是直接把事捅开,这般单刀直入很和男人口味。而后她说话时又怀柔,把问题挑到明面上,又没有丝毫尖酸刻薄,反倒是满面温柔让人忍不住心疼。 男子行事的壳子,妇人手段的芯子,她将男子与女子的优势巧妙融合在一处。 活了这么多年,楚刺史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然而方才晏夫人行事却让他眼前一亮。晏镇抚这媳妇娶得真没错,出身商家,手段却丝毫不比官家姑娘差。 这样聪明伶俐的小丫头,他愿意帮一把。 端起酒杯,楚刺史重重地戳到桌上,挺着脖子大声呵斥:“好不容易大家都聚聚,热热闹闹的就是,生什么事!” 众官家夫人幸灾乐祸地看着卫嫤,挑事的楚夫人却蔫了。多年夫妻,她知道楚刺史在说谁。 卫嫤一直关注着楚夫人,见她低头耷拉角,她也明白楚刺史吼的不是自己。 “劳烦丫鬟给我收拾下骨盘。” 起身她亮出高高的一堆螃蟹壳,一整盘大闸蟹,全被她与阿彤一只不漏的吃光。卫嫤粗略估算下,以西北大闸蟹的价格,这一盘顶桌上其它所有菜,刺史大人寿宴来的真不亏。 回味着大闸蟹的美好滋味,她面上笑容越发真挚。转过身子,她眼睛如夜空中星星闪亮,先对晏衡点头说明她很好,而后看向他旁边的楚刺史。 “刺史大人恩怨分明,不愧为西北军中一代枭雄。今日我僭越,戏班子,唱一出《关公战秦琼》,给关公在世的刺史大人贺寿。” 《关公战秦琼》是民国时改编的,不过在这之前就有《唐汉斗》的地方戏广为流传。先前的版本没有那些穷书生娶不到官家小姐,请关公出来伸张正义的风花雪月桥段,纯粹是拿武力值很高的两位名将来打架。 在刺史府门前卫嫤就注意到了,楚刺史皮肤黝黑,身材算不上高,五官又有些平庸,身上唯一可取之处,就是他留的那把胡子。胡子虽然没一米八长,但也是绝伦逸群,一个直来直去的武将肯费心思修剪这胡子,肯定有特别的情怀在里面。 虽然她不明白为何楚刺史会出言相帮,但投桃报李,她便尝试性下点这出戏。看到楚刺史脸上兴趣盎然,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铿锵的武戏配乐响起,两个武生在台上大战三百回合。各种跟头花式翻腾,青龙偃月刀与熟铜锏来回碰撞,晃得人眼花缭乱。 几次三番败北后,领头的楚夫人蔫下去,女席上一帮官家夫人再也不敢触卫嫤霉头。这就是个狐狸精,明明她都没做什么,可偏偏男人们的心都向着她。要再闹下去,回家指不定得吃瓜落。 卫嫤看似专注地看戏,余光其实一直观察着一桌子人。看他们望向她复杂的神情,她心下感叹,女人真不能不努力。 以为自己投个好胎,嫁个为官的夫婿,就能一辈子享清福?错,真是大错特错。一个家庭夫妻双方哪方更强势,取决于哪方更努力、更成功。成功不仅是指取得多大成就赚多少钱,而是看谁能掌握太多家庭资源。 好多家庭主妇一分钱不赚,照样把赚钱的丈夫指挥成狗,花着男人辛苦赚来的钱天天买买买,苦哈哈赚钱的男人还很高兴。这是为什么?因为人家够努力,十八般手段都用上笼络住男人的心,有时候白莲花也是一种本事。 而西北这帮官家夫人呢?一桌宴席就看出来了,这种公开大场合的席面,菜又多又足,竟然能被他们吃得盘底精光。 吃这么多能不长胖! 您是官家夫人,是贵妇,要看脸、看仪态、看心机手腕,帮当官的夫婿应酬好官场上事是您的本职工作。不说心计手腕这种智商决定的事,单前两样他们就输的一败涂地。连份内的事都做不好,还想要凡事顺风顺水。 真当自己有个上帝亲爸?! 四面八方的酸味就快要将她淹没,卫嫤挪挪身子,换个姿势让自己舒服点。方才一直保持一套优雅的坐姿,那么长时间她也会累。而这些冒酸水的官家夫人呢?怎么舒服怎么做。 真是哪哪都被她秒成渣,卫嫤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大出力。对照组如此糟糕,她就算降低下礼仪标准,也能鹤立鸡群。 不过她更明白,习惯这种东西,破坏容易养成难。若是她现在降低标准放任自己,等哪天真正要用的时候拿不出来,她哭都来不及。 想到这她挺挺有些酸痛的腰,轻声慢语跟阿彤讨论起了戏曲。不说不知道,一旦说到深处,她才明白方才凉亭中,阿彤说那句“没那么夸张,我只是喜欢茶,觉得《茶经》有意思,多看了些这方面的书。”纯粹是安慰她。 看她低声说着戏曲,声音不疾不徐却依旧旁征博引。一部《关公战秦琼》,她能从起源开始说起,一个个小故事衔接说道如今已经成型的曲目。 简直比《百家讲坛》还要科普人。 “阿彤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 卫嫤无奈地感叹,而后摸下肚子,她又高兴起来。虽然她记性差,但韦家遗传基因貌似很强大。不论是曾孙辈的阿彤,还是曾外孙辈的阿衡和阿昀,记性都遗传了韦相的强大。 她总要生孩子的,她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抱着自己可爱的孩子,在充满阳光的庭院中荡秋千。背后帮忙晃秋千的,是很珍惜他们母子的孩子爹。而在秋千周围,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围着他们跑。 而以前无论是她的身价引来的别有用心之人,还是国家的计划生育,都不允许她实现这个梦想。一次次的失望,她将这个遥不可及的梦压在心底。然而现在这个梦突然钻出来,她发现在大越完全有可能实现。 不仅实现,而且远远超出预期。孩子爹会是高大英俊,全心爱着他们的好爹爹。而以两人纯天然的美型长相,生出来的孩子不可能不可爱。甚至孩子会遗传韦相优秀的基因,聪慧绝伦。 想想她都要全身冒米分红泡泡。 “表嫂,百科全书是什么?” “百科全书……”卫嫤沉吟:“这是洋人的叫法,就是好大一套书。经史子集、天文地理,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知识,在这套书中都会找到,大概相当于大越翰林院编纂的庆隆大典。” 阿彤若有所思,半晌小声道:“祖父也曾参与编纂……” 她声音极轻,连坐在旁边的卫嫤都没听清。 “阿彤在说什么?” 想起家中处境,阿彤连忙摇头:“没什么,我们家人记性的确是好了点。不过表嫂不用担心,表哥和阿昀表弟记性都很好。我们家这么多孩子,记性没一个差的。日后你跟表哥生的哥儿姐儿,肯定也会这样。” 说完阿彤调皮地眨眨眼,卫嫤轻轻拍下她手,唇角噙起幸福的笑靥。 她周身温暖的情绪有如实质,让一桌子官家夫人越来越不是滋味。合着他们努力了半天,让那个勾搭男人的小贱.人笑这么欢。 临近中午,寿宴曲终人散时,卫嫤又被众人孤立了。这次不像在后花园那次,其余人皆被楚夫人点名叫去陪说话,只有“晏夫人新来的,大家也不太了解她脾性。年纪轻轻,跟一堆老婆子说话可能会无聊”,而被明晃晃拒绝参与聚会。 卫嫤丝毫没有尴尬,她从善如流道:“楚夫人顾虑得有理,毕竟我刚从京中来,不知西北这边潮流。” 晏衡早就在旁边等着她,说完她微微一笑,搭上他伸过来的手:“阿衡,时候不早,你刚来酒泉还有些公事要处理。咱们回家,我给你磨墨去。” 秀完恩爱,在晏衡温柔的点头中,她跟在他后面,朝他凉州的同僚一一打招呼,端好完美礼仪,又刷一波仪态端庄的印象分。顶着坐一上午酸痛的腰,她迫不及待想回到家,四仰八叉的躺尸。 ☆、第76章 知足常乐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一大早起来地有些粘。谷雨端着洗脸盆,踮着脚尖走过第二进的青石板路,绣鞋尖上还是被荫湿一片。在台阶上跺跺脚,迈过门槛她进了卧房。 虽然还未到深秋,但卧房内已经铺上了厚厚的地毯。地毯中央香炉内烧着银丝炭,火算不得旺,只有靠近了才能感觉出一丝暖意。银丝炭不知用什么方子秘制一番,烧起来不冒烟,反倒带出点清爽的味道,闻着沁人心脾。 谷雨脱了鞋,赤脚踩在羊毛地毯上,走到绣床前,轻轻推推抱着被子睡的佳人。 “小姐,该起了。” 卫嫤松开被子,换个姿势继续拧巴着睡。 昨天她累坏了,起个大早打扮好去凉州府衙赴宴,挺直腰板坐了一上午。那坐姿看起来端庄,但谁坐谁知道,一直昂首挺胸提着气绝对比穿高跟鞋站前台还要累。本想着下午回来挺尸,然而晏家村的小米到了。喝口热茶,她只能打起精神去盘账。到天黑好不容易忙完,一下午不见人影的晏衡拿来了新账册。 这本账册事关重大,是晏衡趁楚刺史寿宴,衙门守卫松懈时顺出来的。为了不引人注意,她挑灯夜战,连带上韦舅舅父子两人做帮手,四个成人忙活到打更才全部转化成阿拉伯数字的秘密账本。 一整天下来高强度连轴转,昨晚她甚至没洗澡,合上账册爬到床上立刻睡了过去。 感觉才睡着,耳朵边就有人在叫她了。 “夫人,前面有人来送拜帖。” 拜访…… 难不成楚夫人憋屈到不行,想把她叫过去找回场子? 打个机灵,卫嫤神智清醒了些,眼睛眯开一条缝。揉揉眼屎,被糊住的眼睛终于能看见光。 竟然已经是日上三竿。 “是哪家?” 谷雨递上热毛巾:“听来的丫鬟说,是凉州同知钱大人家。” “钱家?” 任由谷雨给她擦着脸,卫嫤回忆着她认识的姓钱之人。 “莫非是通源商行钱掌柜?” 收回毛巾,谷雨换了块给她擦手。握起那只又白又软的手,沁凉的温度传到手心,她忍不住皱眉。 “这还没到冬天,夫人手已经这么凉。昨晚是立秋守夜,肯定是她偷懒没看好炉子。刚我进来时,炉子几乎都快灭了,要不靠近几乎都察觉不到温度。” 第59节 卫嫤手往热毛巾里伸下:“不怪她,是我半夜觉得热,阿衡把炉子进气口关小了。” 半夜怎么会热? 谷雨的疑惑几乎写在脸上,看得卫嫤一阵脸红。昨夜账册整理完后,晏衡连夜还回去,她一个人钻被窝里有点冷。炉子生起来没多久他便回来了,有了人肉火炉,她又觉得热。咕哝了几句,依稀听到他趿拉鞋下床。 早上他比她早起了那么会,就这一会她蹬了被子,手又凉了下来。 对着谷雨,她决不能承认自己蹬了被子。自打处理完晏百户与周氏后,谷雨越来越有管家婆的趋势。唠唠叨叨且出发点全都是为她好,让她无奈之余又不忍反驳。 “没事,对了帖子在哪?” 换好衣裳卫嫤问道,谷雨从怀里掏出帖子来给她。 卫嫤打开帖子,有点圆滚滚的字体映入眼帘,她一下想起了昨日出言化解尴尬,让她点《大闹天宫》的那位白胖夫人。 字如其人,帖子上的字一笔一划都很丰满。黑色的墨汁,却让人觉得字迹白胖白胖的。 里面字不多,大致就是说,她儿子后日抓周,恰好赶在大部队启程前往幽州前,所以想请大家一块过府热闹下。 抓周……这种事凉州城的官家夫人肯定得去。 “谷雨,你说钱夫人这帖子,到底是出自别人授意,还是……她自己的用意。” 谷雨收起水盆:“帖子上说是什么事?” “叫我后日参加钱家哥儿的抓周宴。” 谷雨昨日虽没跟着去楚刺史寿宴,但也听跟去的巴图说过,自家夫人被凉州大多数官家夫人联合起来挤兑了。虽然夫人轻松地还击回去,但她还是觉得夫人吃了大亏。至于那些人,好好地欺负她家夫人,临到头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钱家哥儿的抓周宴,钱夫人应该不至于拆自己台……吧。” 说到最后谷雨有些不确定,按京城的逻辑来说,各家夫人想动手都是绵里藏针,算计算机再算计,九曲十八弯绝不让一般人看出来。 但凉州这边不一样,连刺史夫人手段都那么直白。钱大人不过是一介同知,同知……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忘了。 兴奋之下谷雨差点扔掉水盆:“夫人,我想起来了。” 卫嫤好笑地看着她手中晃悠的水盆:“多大人了还一惊一乍,你想起什么大事?” “夫人,咱们来凉州城不久,凉州城中每个官姓什么我都不清楚,但我听说过钱同知。” 边系着扣子,卫嫤边不紧不慢地问道:“听说他什么了?” “钱同知是个好人,不对,他是个好官。我听人说过,凉州城这些当官的,全都跟周千户一样,喜欢贪银子,用贪来的银子买小妾,只有钱同知不一样。不对,现在还多了一个大人,大人可比钱同知要好多了。” 卫嫤扬起唇角,什么叫“跟周千户一样”,明明是后者跟前者学。贪银子买小妾……卫嫤想起昨晚费老大劲统计的账册,凉州官衙每年银子的流水大到吓死人。原来银子拦下来后,全都养了小妾。用小妾数量和质量来攀比,还真是够俗的,一点都没有创新精神。 “阿衡自然是最好的。” 卫嫤从不吝啬对晏衡的赞美。 谷雨点头:“夫人说得是,大人的确是天底下最好的男人。” “钱同知他不纳妾?” 谷雨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说钱同知:“对,不过钱同知出名的原因不是他不纳妾,而是他对钱夫人的情谊。钱同知白手起家,早年钱夫人吃过很多苦,伤了身子于子嗣有些艰难,生下个姑娘后好多年肚子都没动静。钱大人步步高升后,钱老妇人曾相中一位官宦人家姑娘,想娶进来做平妻。仗着孝道,钱老妇人几乎将钱夫人逼上绝路,最严重的时候甚至给钱夫人灌□□。关键时刻还好钱大人醒悟,砸了药碗指天发誓这辈子不会纳妾。” 原来里面还有这么一段,卫嫤沉吟,钱同知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如果他足够重视钱夫人,钱老夫人绝不敢做出灌儿媳妇毒药的事,毕竟他才是一家之主。 一个男人如果让妻子受老娘欺负,只有两种可能。第一,他不够重视妻子;第二,他是个连家庭都摆不平的窝囊废。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大多数时候也是做妻子的太无用,遇到问题从不会动脑子想办法解决,只想着忍一时风平浪静,盼着多年媳妇熬成婆。 不过放在三妻四妾,甚至攀比纳妾的时代,钱同知这样的男人已经算不错。 “谷雨你方才说,多年来钱夫人只生了一个姑娘。那这个办满月酒的哥儿,是钱家的长子?” 谷雨想了想:“钱家并无姨娘,应该是钱夫人亲生的哥儿。夫人,钱家盼了这么多年才盼到这个儿子。就算有天大理由,为人母的钱夫人也不会搅和了自家儿子抓周宴。” 谷雨说得有理,理了理手中帖子,简单的几行字,字迹却无比庄重,不难看出钱夫人写帖子时的用心。 经历了千山万水才换来儿女双全的好日子,得多丧心病狂才用亲儿子抓周宴来作筏子。卫嫤相信,钱夫人不仅想办好抓周宴。甚至反过来,谁想破坏抓周宴,钱夫人绝对会找那人拼命。 “后天,离现在还有两天。统共赴宴三次,每次都跟马贼在屁股后面追似得,急到不行。” 谷雨骄傲道:“夫人才不怕马贼,再者前面两次宴会,哪次夫人不是最亮眼的。夫人这本事,一般人可学不来。” 卫嫤打趣她:“净拍马屁。” 谷雨故作惊讶:“婢子说得可全都是事实,不信,夫人问大人。” 大人? 卫嫤朝门口看去,不知何时晏衡已经出现在那。背对着她,他手里踹着个暖炉,不断地在衣服上滚。袖子、肩膀,每一处可能碰到她的地方,他全都没放过。 卧房内炉子已经彻底灭了,打开窗户透气,秋雨后的凉意袭来,却丝毫侵入不了卫嫤内心。 “大人来了,那我先退下。” 端着水盆谷雨眨眨眼,到门口时贴心地给两人关上房门。 晏衡瞅了眼门口,放下暖炉走进来,疑惑地问道:“又有什么事要问我?” 什么叫又…… “阿嫤可是要寻郎中,手脚冰凉的话多点几个炉子。” 他还记得避孕药那事,卫嫤心思有些复杂。大概是刚从外面回来,他发髻被雨水打湿了,散碎的头发垂下来贴在额头上。方才一进门,他不说要个毛巾擦擦脸,先为着她冷暖去捂热手和衣裳。 “没有要寻郎中,钱同知家哥儿后日抓周宴,方才钱夫人打发下人送帖子过来。我就随口感叹下,为何每次赴宴时间都这么赶。” “即便时间赶,阿嫤也能准备的不逊于人。昨日在前面,刺史大人还夸你贺礼准备的合适。” 卫嫤面露无奈:“上次容易,有在柳家赏花宴上穿的衣裙,现成的打扮拿过来就用。但这次不行,我这边随便穿什么都无所谓,就是阿彤那里。” “阿嫤要带阿彤去?” 卫嫤肯定地点头,顿了顿,还是缓缓跟他解释道:“我觉得从娘,我说的是阿衡娘,到阿彤,韦家养出来的姑娘都格外出色。娘那时候有圣旨在,她别无选择。但阿彤不一样,我盼着她能过得自在些。” 阿嫤竟然是这么想的。 晏衡颇为触动,子欲养而亲不待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疑惑。过往三年的日日夜夜里,他常想着,如果娘活着时他能有这么成熟懂事,是不是她可以活得久一点。娶了阿嫤后,他虽然幸福,但心中仍有遗憾。如果娘活着能看到阿嫤就好了,她那么好一个人,连周氏都能处得来,肯定会喜欢阿嫤这么好的儿媳妇。 到了酒泉后,阿嫤曾说攒够钱为娘在黄庙供奉金身,他也觉得这是弥补遗憾最好的方式。然而没想到,如今阿嫤又想出新的法子。娘曾经的遗憾,可以在韦家下一代姑娘身上弥补一些。 “阿嫤……” 看着她眼中青黑,晏衡心疼道:“有时我都觉得,自己娶你或许错了。” 这是什么节奏? “阿嫤实在是太好了,你心思这么灵巧,不论嫁给谁都会过得很好。但嫁给我,却只能跟来西北受苦。凉州城内甚至找不到间能拿出手的客栈,更别提像样的成衣铺子和首饰行。” 原来是为这个,卫嫤把心收回去,沁凉的五指手缠在他手上,手指一根根从他指缝中绕过去,肆无忌惮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阿衡看我现在穿的什么、戴的什么?” 不用看晏衡也知道,她素面朝天,穿着两人喂招时的练功服。练功服是在酒泉时乌兰妈妈帮忙做的,细棉布单色衣裳又肥又大。明明最简单的款式,穿在她身上却别有一番飘逸的风情。 “阿衡再想想,平日只要不出门,我在家都是什么打扮?” 大手温暖的温度传来,卫嫤唇角笑容越来越浓:“阿衡笨死了,那些锦衣华服是面子上的事,是穿出去给别人看的。居家过日子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凉州城虽然不繁华,但这里的东西足够我用。凡事足够就好,超出来的都是多余的累赘。” 见晏衡松一口气,卫嫤掏出帕子,给他擦擦额头。 “看你,雨没彻底停,大半夜就忙着出去,头发都打湿了。衙门那边的事,可都收拾妥当?” 晏衡神色间有些迟疑:“账册已经放回原处,不过我出来时,遇到了刺史大人?” 卫嫤惊讶:“刺史大人?你被他看到了?” “说来也奇怪,当时我虽然已经离开账房,但昨夜刚下过雨,路上走回留下点鞋印。刺史大人只是跟我打个招呼,命看门的老伯洒扫庭院,然后没进府衙就走了。” “刺史大人反应好奇怪。” 按理说他跟吴尚书穿一条裤子,晏衡拔了吴尚书在酒泉的势力,又身负皇上密旨,楚刺史应该防着他才对。 卫嫤咬唇,余光看到钱夫人帖子,脑中灵光一闪:“阿衡方才说,昨日刺史大人陈赞我寿宴贺礼准备得好?” “确有此事。” 卫嫤反问道:“可我准备的真的好么?” 晏衡是靠战利品发家,虽然他们不缺银子,但许多有底蕴的东西家里却是拿不出来。刺史府帖子下的仓促,她只能挑了件瓦剌人的珠宝送过去。这东西放在京城稀罕,但放在原产地西北根本就烂大街,楚刺史竟然说好? 还有昨日,面对楚夫人挑衅,楚刺史多番回护。 能做到刺史的人,真会被她一点小把戏骗过去? 想了又想,卫嫤心中生出一个大胆的猜测:“阿衡,我觉得楚刺史跟吴尚书之间,关系可能没那么好。” ☆、第77章 感情危机 一场秋雨一场凉,前天夜里下的那点雨还没干,昨夜接着又下了一茬。白天有太阳还好,等到太阳落山,本就凉的秋夜淋上一层秋雨,雨水的潮意几乎要忘骨头里钻,冻得人捂在被子里直打哆嗦。 卫嫤扛不住,半夜晏衡起来调了几次银丝炭炉。 炉火烧的红红旺旺,满屋子里暖融融的,靠着晏衡怀里的热源,卫嫤终于睡了个安稳觉。 一早醒来揉揉眼,精神大好,连眼屎都没有了。摸摸旁边已经凉掉的枕头,她叹息一声,昨晚都憋成那样了,阿衡还是没碰她。 房门咯吱一声打开,外面的冷风吹的卧房门口帘子微微摇动,透过帘子缝,外面的空气吹到卧房,经过炉子到达床边时,凉意早已消弭不见,空气中只剩清新,连带着还有一股食物刚出锅的沁人香味。 “阿嫤,气喘用早膳了。刚出锅的小米滋粑,趁热吃点。” 滋粑……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不是南方的一种小吃?以前去那边露营,她常在当地人手中买。一块块糯米制的,跟年糕差不多的东西,尝一口软糯中带着香甜。虽然放不太长时间,但凉了后稍微用火加热下,口味与刚出锅差不多。 很好吃! 而且这热情的语气,也不怎么像生气。被馋虫勾着,她一咕噜爬起来,胡乱穿好练功服,趿拉着鞋往外走。看到餐桌上颜色橙黄、还冒着热气的滋粑后,她彻底清醒了。 “呼……阿衡怎么做了这个?” 打个呵欠揉揉眼,脸上沾上水,睡一夜皱巴巴的感觉好了不少。 “这是我跟藏地来的商人学来的,阿嫤前几日喜欢吃的青稞饼,就是他们用牦牛从高原上运出来的。这几天一直下雨,不出太阳,阿嫤吃的有点少,咱们换换口味。” 青稞……味道是很特别,关键那是五谷杂粮,膳食纤维丰富,有助于消化,更有助于减肥。虽然她现在不胖,甚至可以说是偏瘦,再甚至瘦了会有很多如胃病、畏寒这种健康上的问题,但她依然不想做楚夫人那样,脸上横肉挤得眼睛都小一圈的胖子。 “阿嫤先擦把脸。” 卫嫤顺手去接毛巾,扑了个空,阿衡的大手已经拿着毛巾到她脸边。 第60节 他比她要高大概一头,肩膀也要宽一截,衣服下面八块……好吧先不想衣服下面的内容,很难想象十六岁的少年会长到这般结实。卫嫤如今站在他跟前,身量就像个小孩子似得。 “阿衡怎么这么高。” 回忆着幼时厨房里,围着围裙烧火的娘给自己擦脸时的动作,晏衡轻柔而又仔细地给卫嫤擦着脸。阿嫤的皮肤好嫩,即便隔着一层布巾,也能感受到布巾在脸上移动时那肤如凝脂的触感。 “吃得多,就会长得高。” 湿润温暖的感觉传来,卫嫤彻底舒坦了。听她这么说,她嘟嘴道:“像我这样的,吃完东西直接坐下。吃那么多不干活,只会长肥肉。” “我做的菜里几乎没肥肉。” 还真是这样,晏衡有一手好厨艺。只要他在家,两人的一日三餐都是他亲手去做。而他做的饭里面很少有肥肉,几次五花肉所做红烧肉,肥的那块被她咬下来本打算丢掉,而他看到后二话不说夹到自己碗里丢掉。 “吃多了总会长胖,如果我胖了,阿衡还喜欢我么?” 脸上的布巾一顿,晏衡很肯定地说:“喜欢。” 卫嫤撇嘴:“切。” “没骗你。” 现在就不碰她了,更别提以后,卫嫤苦涩道:“我以后可是会胖到我娘那样。” 这才是卫嫤一直不敢多吃的原因,她的五官与卫妈妈如出一辙。但同样的杏眼高鼻樱桃小嘴,当眼角生出点皱纹、唇色也不再米分红时,再嵌在一张发胖的脸上,就完全变了一个模样。 当然卫妈妈那样也不丑,非但不丑,还有几分富态的福相,然而她还是想尽可能久地保持又瘦又美。 “不会的。” 卫嫤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这就露馅了。眼睛眯起来,她目露危险:“你在说什么?” “阿嫤不会长到卫妈妈那样,她那样是另有原因。” 卫嫤被后半句吸引了心神:“什么原因。” 收起布巾,晏衡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调查镇北侯府时,他发现了一件很耐人寻味的事。关于镇北侯一直不娶继室,坊间传闻是他风流多情,与生育庶女楚娴的姨娘是真爱,在侯夫人去世后只想守着她一个人过日子。 然而在他调查后才发现,此事另有隐情。现任镇北侯楚英并不像外界传闻那样,他自幼擅武,曾经最大的愿望就是像祖辈那样驰骋沙场建功立业。然而到了近十岁的时候,他突然改了志向。那段时间他很苦闷,与他走的最近的就是卫妈妈。 如果有情,那也是该对卫妈妈有情。 镇北侯夫人早逝,巧合的是,没过多久卫妈妈也丧夫。而在丧夫后,老太君跟前最得力也最漂亮的卫妈妈因为悲伤过度,暴饮暴食迅速变胖。随之而来的,则是楚英真爱姨娘的传言。 卫妈妈的胖是短时间内吹气球般长起来的,别人或许很难理解,但以他幼时的经历不难猜测,这一切都是为保护阿嫤。主仆身份悬殊,卫妈妈嫁给镇北侯根本是痴人说梦;而孤儿寡母又少不了庇佑,她只能以这种不顾形象的方式表明自己的决心,继续留在侯府。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阿嫤再胖我也会喜欢。” 后一句话取悦了卫嫤,扬起唇角任由晏衡帮她梳顺头发,松松垮垮的在背后系一下。这样一点都不扯头皮,但又干净清爽,只要不出门卫嫤一直都是这副打扮。 “阿嫤,你看这个簪子合不合适?” 晏衡从怀中掏出一方手帕,手帕中依旧是一支木簪。样式跟在京城时晏衡送她的没什么两样,只是这次掐丝菊花变成了掐丝的凤凰。 细细的金丝弯弯绕绕,凤凰活灵活现,手艺比起柳夫人及笄礼上送她的金钗丝毫不差。 “好好看。” 她目露惊喜,眼睛比夜空中的星星还要闪亮:“昨日阿衡还说凉州没像样的首饰铺子,这掐丝凤凰发钗一点都不比京城工匠做出来的差。” 晏衡神色有些羞赧:“阿嫤喜欢就好。” 他这是怎么了?脑中灵光一闪,卫嫤朝掐丝凤凰拔去,稍微旋转下轻轻一拨,里面果然是空芯的。再去转打磨光滑的木钗头,上面那根尖锥已经换成了十字花,四部分细小的刀刃上寒光闪耀,仔细看上去刀刃上一层倒刺。倒刺形状经过独特设计,钻进去就能刮下一层肉,碰到要害还会让人流血不止。 一根簪子简直是大凶器。 “这是阿衡亲手做的?” 晏衡郑重道:“用不了几天咱们就得去幽州觐见,我查卷宗时看到,每次皇上来西北都得狩猎。幽州那边猛兽多,阿嫤带着有备无患。你放心,这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马贼的事都过去多久了,难为他还记得。他这样,无论如何都不像厌倦了她。 扬起笑容,她满脸信任地看着他:“上次也多亏有阿衡在,簪子只能抵一时。我相信有阿衡,这次我用不上这支簪子。” 都这样阿嫤还记着他的好。 阿嫤总是这样,别人对她的好,哪怕只有一丁点,她都会记得很牢。寻着时候就要提一提,顺带夸奖一番,让人听着窝心的同时,又忍不住加倍对她好。 这样的性子,真是让他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滋粑快凉了,我去热热。” 这人都同手同脚了,真是羞涩又可爱。卫嫤本来觉得,找个这么小的男人,可能要忍受他的不成熟。然而嫁给他以后,被照顾的反而是心理年龄比较大得她。阿衡不仅手把手照顾她得生活琐事,而且有什么需要他都会先于她想到,找到解决的办法。 不仅如此,他还有老男人无可匹敌的优点。他皮肤紧致肌肉发达,如有可能谁不喜欢年轻的肉体,谁愿意忍受自己满脸胶原蛋白旁边躺着的人皮肤已经开始松弛,肚子吐出来,眼角有了鱼尾纹。 阿衡好是好,可他奇怪的态度,让她实在摸不着头脑。 跟在他后面走到桌前,卫嫤纤长的手指捏起一块滋粑:“不冷不热,这样吃正好。阿衡忙活了一早上,别折腾了。” 说完她手指一伸,将那块滋粑塞到晏衡嘴里。 “好不好吃?” 晏衡不受控制地舔一下她手指,眯起眼满意道:“很好吃。” 刚想着少年羞涩,结果少年就打脸了。看他那色.眯.眯的模样,分明是个皮相好的老流.氓,哪有半分初出茅庐的青涩。 “手指好吃还是滋粑好吃?” “手指。” “你!你的也给我啃啃,这样才公平。” 说完卫嫤就后悔了,一定是他方才送的簪子太用心,感动之下她才智商下降。被他啃了手指还要啃他的,这不是让他占双份便宜。 晏衡还真伸过手来,其余四指攥起来,他只伸过来一直食指。卫嫤刚想推回去,眼尖地看到他手指侧面一排细小的破皮伤口。伤口轨迹,与她木钗头上倒刺形状完全吻合。 “疼不疼啊?” “啊?”迟疑过后,食指侧面温柔的触感传来,晏衡意会后连忙点头:“我一直拿刀,手上茧子很厚,这么点伤压根没有感觉。” 都扎破了怎么会没感觉…… 卫嫤最看不得人受伤,瞅瞅桌上滋粑,她眨眨眼:“要不我喂你?” 晏衡满眼期待,而后有些迟疑:“那阿嫤怎么吃?” 卫嫤剜了他一眼,娇俏中带着魅惑:“当然是你喂我。” 晏衡下.身一紧,自打第一夜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过了。前面忙着搬家,忙着收拾东西,阿嫤还要算账,每天一沾上床就睡。好不容易收拾好家里,又出了阿嫤寻避孕药之事。他心里有点怕,便忍住没碰他。 现在阿嫤又是这幅模样,坐在饭桌旁,捏起一块滋粑塞到她嘴里,手指不经意间碰到她的唇,偶尔还会被她舌头舔到。再然后,她纤细的手指带着身上独有的香味,夹着滋粑递到他嘴边。 一顿饭吃下来,晏衡痛并快乐着。 好不容易吃个八分饱,见谷雨端茶水进来,他再也忍不住,打一桶冷水,冲到厢房种狠狠泡在里面。 “大人这是怎么了?” 谷雨摸着自己的脸,大人至于被她吓成这样?! 卫嫤瞥了眼谷雨,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看后她面露惊奇:“你怎么突然胖了。” “昨晚睡觉前水喝多了,一大早起来脸就肿了。” “你本来太瘦了,脸上长点肉更好看。” 谷雨放下茶,对着茶水照照自己的脸:“立秋和乌兰妈妈也是这么说,怎么偏偏大人吓成这样。” 卫嫤也有些不解,直到院中传来巴图的惊讶声。 “大人,你怎么洗冷水澡,我去给你烧热水。” 巴图本来就有汉话基础,一个月下来更是进展神速。到现在除了音调有些怪,日常对话他已经说得很溜。 冲冷水澡,望着自己手指和那盘几乎见底的滋粑,卫嫤脸色有些难看。 对着谷雨探究的目光,她忙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大概是天干物燥,他有些上火吧。” 谷雨看着门外屋檐下滴答下来的雨水,连续下了两天的雨,这天真的干么? 喝一口茶,听到门外雨水落地的滴答声,卫嫤觉得今天她特别容易被打脸。炉子差不多灭了,屋里逐渐冷下来,卫嫤缩缩肩膀,望着窗外飘动的柳树枝条。 天这么冷,阿衡冲冷水澡可别出什么毛病。 “谷雨,你快去把他叫进来。” 顿了顿她又说道:“算了你去烧热水,我去叫他。” 谷雨皱眉:“外面起风了,刚下过雨太冷。夫人喝口茶暖暖,我先叫大人,顺道去厨房烧点热水。” “把我的披风拿出来。” 胡乱捂上披风,刚一出门卫嫤就打个哆嗦。她本想着中秋前后没这么冷,但她忘了这是西北。维度高不说昼夜温差还大,虽然这会太阳已经出来,但还没晒透院子,雨后的阴冷无处不在,顺着衣裳的缝隙直往人骨子里钻。 卫嫤推开厢房门走进去,就看见一个上下牙打哆嗦的晏衡。 叹口气,她皱眉道:“阿衡这又是何必。” 晏衡胡乱擦擦,套上衣裳脸上满是懊丧:“阿嫤实在是太忙了,我不想你太累。” 卫嫤还当避孕药那事伤到了他,虽然他说弄在外面,但自那之后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不碰她。为此她还猜了几天,正准备不忍下去今晚问出结果,没想到却是这个原因。 这误会可真是……两者出发点都是关心对方,但不约而同选择了伤害自己的方式。 卫嫤感动又感慨,心下五味杂陈。想了想,她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深吸一口气,她干脆道:“阿衡不比我还忙?这样吧,阿衡帮我准备明日要用的贺礼,我只备下阿彤衣裳,这样咱们两人都轻松些,到晚上也有力气。” 晚上有力气……晏衡眼睛亮了。 ☆、第78章 钱府惊闻 连续几日的阴雨终于散去,一大早起来是个晴天。温暖而又不毒辣的晨光打下来,连日雨水积累的潮气散去不少,连带着卫嫤心情也好了起来。 阿彤站在镜边,她换了一身米分红色衣裳,白嫩的脸被衬得红润如桃花。此刻她摸着手腕上玉镯,颇有些不好意思。 “表嫂,两次我都是沾了你的光才能去赴宴。连衣裳首饰都要用你的,这实在是说不过去。” 卫嫤瞥了她一眼,阿彤神色有些局促,但身形却站得笔直,丝毫没因愧疚而弯腰驼背,做出任何拿不出手的模样。 态度是诚恳的,举止是彬彬有礼的。这样的人即便是街头要饭的,素不相识她也会帮一把,更别提如今沾亲带故。 第61节 “什么沾光不沾光的,咱们都是亲戚,你喊我一声表嫂,我总不能拿你当外人。我也就暂借你这两次,以后再有什么宴会,你得自己置办。” 就两次……阿彤有些迷惘,表嫂这是不乐意,还是有其它意思。 看她罕见地呆滞,卫嫤唇角扬起笑容:“舅舅已经入凉州府衙,过几日便有俸禄发放。” 韦家虽然穷,单从来都不会亏待孩子。韦舅舅的俸禄,应该会先给妻女置办几套能拿出手的行头。这点不是卫嫤猜测,而是韦舅舅上任当日无意中感叹时所言。晏衡提起这事时,卫嫤还想偷摸给他多发点钱。但这主意却被晏衡给否了,首先韦舅舅并不是那样的人,再者他得俸禄要先顾着自家。 她还记得当时晏衡紧张护食的模样:“如今家里生意阿嫤管着,钱全是阿嫤赚来的。我就这点俸禄,要再发不出来,那真成吃白饭的了。” 想到这卫嫤就想笑,酒泉互市那点不起眼的生意,仔细打理起来赚得可真不少。而且有升官后的晏衡震在那,都不用她多费心思,合作的另一方便老实许多。打交道时客客气气不说,连来的货品也都质优价廉。 当然卫嫤也不会随便让人吃亏,她没有颐指气使,也没有见钱眼开,只是正常地核算账目。这种态度反而让习惯了套路的生意人们舒服又坦然,跟她合作时心意更诚。 得亏家里有这些生意,不然晏衡那么多同僚,左一个寿宴又一个满月酒,每一出都是一份不菲的礼金。这么花下去,小家庭还真顶不住。 “原来是这样。” 卫嫤发呆的空隙,阿彤已经想明白前因后果。她爹如今做了官,虽然只是镇抚表哥手下一个书吏,但每个月也有稳定的进项。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穿的戴的都是表嫂所给,娘要我拿了点她自己做的东西过来,说是她的一点谢意。” 阿彤从荷包中掏出一条丝线,丝线下缀着一对鲤鱼,像极了年画上的连年有鱼。 “呀,这东西可真好看。” “这是我娘编的,我们家情况表嫂也知道,暂时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娘说这东西挂在玉环上正好合适,她就给你和表哥编了一对。” 卫嫤摸摸腰间的玉环,这对从幽州城选的玉环,自打选来后她便一直挂在腰间。不只是她,晏衡同样拿玉环当宝贝。平常出门都要挂着不说,睡觉前脱衣服,他都先小心地解开腰带挂在屏风上,确保玉环无恙后才脱衣服。 接过小鲤鱼,近了她看到两只鲤鱼细微处有些不同。一只小点但肚子鼓鼓的,另一只大一点但肚子扁扁的。 “这是一对?” “恩,娘编之前还问过我,我给她翻书找的鲤鱼样子。” 卫嫤拿起腰间玉环,打了个扣直接系上去。发白的玉环下面系着红色的鲤鱼挂件,有种鲤鱼戏珠的感觉,搭起来特别的好看。 “舅母手还真是巧。” 卫嫤脑中灵光一闪而过:“阿彤,舅母编这个很费劲吧?” 阿彤摇头:“其实这东西很简单,村子里没有城里那么多的玩物,一般人都会用草编点蚂蚱什么的。鲤鱼跟草蚂蚱差不多的做法,就是线多了点,费的时候长一点。” “时辰差不多了。” 晏衡换好衣裳从外面走进来,卫嫤捏着另一条鲤鱼,在他眼前摇一摇,高兴道:“阿衡看,舅母给咱们编了这个,坠在玉环下面可好看了,我给你系上。” 卫嫤低头,打个同样的结,将鲤鱼系在他那一块玉环上。而后两人站在一处,晃一晃腰间的新饰物,她问道: “阿彤你瞧瞧,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表嫂跟表哥天生一对。” 听到她打趣,卫嫤非但丝毫不觉羞赧,反倒挽起晏衡胳膊,光明正大的秀恩爱。 “那可不,像咱们家这样人人都好看的人家,天底下可找不出几个。日后阿彤找夫婿时,一定要找个好看点的,这样站在一起才天生一对。” 阿彤羞红了脸:“表嫂,你在……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实话。” 卫嫤笑得十分舒心,似乎被她笑容感染,一开始羞涩的阿彤也跟着扬起唇角。而站在她身侧的晏衡,听到这般甜言蜜语,心下满足脸上笑容更是越发热烈。 “既然舅母编起这个来不太费劲,我这倒有个主意。” 阿彤瞪大眼:“表嫂有什么好主意?” 晏衡看看外面日头:“时辰不早了,咱们先上马车,边走边说。” 一路上把玩着小鲤鱼,卫嫤说出了她的计策。晏记小米卖得很好,她打算在今年过年时,推出一种全新包装的贺岁款。不仅牛皮纸袋的颜色有别于以往款式,细节处也会有所变化。 前面她正为变化发愁,如今她却有了主意。 “舅母若是有空,不妨多编点花样,然后别在小米袋子上。” “我娘有空,而且我在家没事,可以跟她一起编。” 稍微沉吟阿彤这样回答道,表嫂待他们真好。凉州城物价很高,仅靠爹爹俸禄要养活一家,怕是得时常去隔壁表哥家打秋风。表哥表嫂都是好人,从不会介意这些。但别人不介意,不代表他们能不当回事,肆无忌惮地占便宜。 如今表嫂给了他们一条赚钱的路子,自打来凉州城后便有些束手束脚,自责自己农家出身什么都不懂、什么事都帮不上家里,连出门都不太好意思的娘,这下总能打起精神。 “谢谢表嫂。” 简单的四个字,阿彤声音却有些发颤。 卫嫤含笑说道:“大家都是亲戚,互相帮下有什么。要说谢我还得谢谢舅母,若是这批编制物件能赶出来,她可真是帮了我大忙。” 表嫂不仅帮了她,还照顾她情绪安慰她,阿彤眼眶有些发热。 一个两个这都是怎么了?卫嫤有些纳闷,递过帕子后她笑道:“咱们到钱家门了,赶紧收收泪,不然叫钱夫人看到指不定当咱们来干嘛的。” ===—- 马车到钱家门口时,钱夫人早已迎在那。 见她到来,先他们一步赶过来,刚走到门口的黑瘦通判夫人看到她,面色有些不正常。钱夫人笑笑,命丫鬟引通判夫人进去,她则亲自下了台阶。 “那么晚给晏夫人发帖子,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到了。” 钱夫人身形白胖,苹果脸上两坨肉。当她皱眉面带歉意时,五官挤在一起,那张苹果脸上写个大大的囧字。 卫嫤有些奇怪钱夫人态度,按理说楚刺史寿宴上选择针锋相对,足以然她成为凉州全体管家夫人的公敌。而钱夫人不仅给她下了帖子,还亲自迎下台阶,开口就是致歉。 这久违的友善态度,让她受宠若惊的同时,又有点心生怀疑。 “也是我们到凉州城太晚,这是我从京城报恩寺中求来的平安符,保佑府中哥儿平平安安。” 镇北侯府老太局信佛,以前卫妈妈跟在她身边,常一道去报恩寺,平安符也就顺手求了一堆回来。这次来西北一股脑全给她带上,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贺礼是晏衡准备的,他们家除了瓦拉人的皮子和珠宝,其它没东西能拿得出手。最后还是乌兰妈妈的一双鞋解了围,然后再添把长命锁,加上这个护身符。一份贺礼要心意有心意,要价值又价值,要重视有重视,拿出来谁也挑不到理。 钱夫人接过平安符,认出上面报恩寺的标志,神色间有些激动。 “这真是京中报恩寺?那座先帝为纪念生母修缮,常年有得道高僧坐镇的报恩寺?” 卫嫤理解她的激动:“的确如此,我娘以前常去那。这护身符虽不是专为府中哥儿所求,但却是开过光保人平安的。” 真的是报恩寺,钱夫人神情有些激动。 “在京城时晏夫人又不知会有这事,能有这护身符已经很好了。” 钱夫人郑重地捧着护身符,她知道不同的护身符有不同作用。但大越习俗,不同的护身符以不同颜色区分。晏夫人现在给的这个,正是谁都可以用的那一种。 她好不容易求来的这个儿子,却因为生产时年龄过高,生下来便体弱多病。一年来她边沉浸在儿女双全的喜悦中,边为儿子身体操碎了心。晏夫人这护身符,可真送到了她心坎上。 “晏夫人快里面请,孙妈妈,带晏夫人去里面上座。” 门内下人应声走出来,卫嫤注意到,不同于在凉州府衙时引他们下马的那婆子,孙妈妈袖口和领口皆用的今年流行的布料。而门口小丫鬟衣裳都很普通。 看穿戴也知道,孙妈妈在府里面很有脸面。 钱夫人态度越是郑重,她心中狐疑就越盛。面上不动声色,她随孙妈妈一路进府。 钱同知家院子也很大,但与凉州府衙不同,院子内摆设很朴素。因为近日有抓周宴,院子里特意布置一番,大红绸缎挂起来,四处显得喜气洋洋。 一路进了内室,里面已经坐了几位夫人。楚夫人和吴夫人还都没来,这几人夫婿官职不够大,即便看到她不喜也不敢太过迂钜。 人不犯她,卫嫤也乐得清净。找了处阳光能找到的舒适位址坐下,她看着从方才进钱家大门便有些不自在的阿彤。 “阿彤这是怎么了?” “表嫂,”阿彤神色有些不可置信,瞅瞅四周,她凑过头来低声说道:“方才一靠近孙妈妈,我闻到了一股怪味。” “怪味?” 卫嫤把耳朵递过去,听阿彤说完,她有些不可置信。 “阿彤确定?” 阿彤点头:“我读过本草纲目,乌兰妈妈也懂药理。昨日她炮制药材时,我还跟她讨论过这味药,那味道绝对不会记错。” 这也太荒谬了…… 难怪一贯冷静的阿彤也心神不宁,卫嫤瞳孔微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事她装不知道,热热闹闹地应付过抓周宴那是最好。 可方才收到护身符时,钱夫人眼中几乎化为实质的喜悦,让她有些于心不忍。那是她多年来才盼来的孩子,以她四旬的高龄,这大概是她最后一个孩子。 犹豫不决时,面前阳光被挡住。一身红衣的少女站在她跟前,少女一张红扑扑的苹果脸,眼睛中闪烁着久别重逢的喜悦。 “阿彤,真的是你。” 阿彤抬头,迟疑的眼中逐渐有了焦距:“是你,那个迷路的阿罗。” 少女阿罗有些不好意思:“迷路的事就别提了,多不好意思。你也来凉州了,怎么不来找我玩?” 阿彤颇不好意思:“我刚过来,有点忙。” 卫嫤看得出来,其实阿彤是早把阿罗给忘了。不过这会她也不会戳破,反而是疑惑地看着两人。 阿彤会意,忙给两人介绍:“阿罗,这是我表嫂,我表哥姓晏,是新上任的凉州镇抚。表嫂,这是阿罗,去年我被村里屠户家孩子欺负,是她路过用鞭子赶走了那些人。不过那会她穿的是窄袖的男骑马装,所以方才一时间我没认出来。” 阿罗初时还维持着友善的笑容,听到男骑马装时她低下头:“骑马装的事就别提了,那日回来后我差点被祖母念死,连我娘都难逃一劫。这会她就在后面,若是让她听到动静,我可有得受。” 祖母…… 前日收到帖子时谷雨跟她说过什么来着,钱同知府里婆媳不和,因为钱夫人生不出男孙,婆婆曾想毒死他,为儿子另娶官宦人家姑娘。 卫嫤思索的一瞬间,阿罗已经挽着阿彤衣袖,跟她热闹的聊起来。阿罗说话速度很快,她说得大多是弟弟的事。在小姑娘心里,刚满一岁的弟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生物。 阿彤是个很好的倾听者,边听着,她时不时朝她看看。卫嫤知道,阿彤想帮阿罗。但因为跟着她一块来的,这么大事不能擅自做主,她在寻求她的意见。 卫嫤心中权衡再三,在阿罗喝茶的空当,她指着门口婆子问道:“方才引我们进门的妈妈倒是个伶俐人,不知她可在你弟弟身边?” 阿罗爽快地答道:“恩,孙妈妈是祖母身边的老人。打弟弟一出生,她便被拨去照顾。她手脚利索,照顾起来也很用心。” 这样,卫嫤眼睛微眯,有了主意。 ☆、第79章 楚夫人变 “方才我送了一个京城护国寺开光的护身符,钱夫人看起来很是欣喜。” 钱家后宅正房内,卫嫤、阿彤以及阿罗三人围着角几坐成一圈。说到京城景色,卫嫤首当其冲提起了护国寺,而后自然而然顺到护身符之事上去。 第62节 阿罗神色是毫不掩饰的惊喜:“护国寺的得道高僧开光过,送给弟弟真是太好了。” 卫嫤无奈,这姑娘满满都是西北人的豪爽,从她路见不平,一鞭子挥向欺负阿彤的同村孩子就知道。 而现在,家中孩子体弱,一般人家会讳莫如深。毕竟这么小的孩子体弱,就昭示着长不大,即便长大也活不长,勉强活下来也会于子嗣有碍。总之单体弱一点,足以影响孩子一生。 她就这么大喇喇承认了,声音还不低。 “阿罗不想要?” 阿罗面露苦恼:“护国寺大师开光的护身符我当然想要,但弟弟更需要。弟弟每天都要喝药,他还不会说话,那么苦的药汁灌进去,只能哭。听他哭得撕心裂肺,我心里也难受,但愿菩萨保佑他能快点好起来。” 不仅承认弟弟有病,而且还进一步说明每天都要喝药。是药三分毒,这么小的孩子每天都要喝药,病情肯定不是一般的重。不知不觉阿罗一番话,已经透露了所有病情。 要不是亲眼见到阿罗,看到她说话时的坦然。单听这番话,卫嫤肯定以为她跟吴氏一样,是个表面上将门虎女豪爽做派,芯子里却恶毒到将争父母宠爱的同胞幼弟赶尽杀绝的黑寡妇。 “阿罗弟弟身子骨不好?”卫嫤皱眉,惊疑道。 阿罗感慨:“娘说晏夫人聪明,您果然听出来了。” 是个人就能听出来……这都能归结到她聪明上去。 眉头皱得更深,她继续问道:“那他是胎里带出来的弱病?还是出生后受了寒,或者照顾不周什么的。” 阿罗面带愤慨:“我们全家盼了弟弟那么多年,怎么会照顾不周。大夫说娘生弟弟时年纪有些大,从一出生便身体不好。娘很自责,为此特意请了有经验的祖母过来。” “有经验的祖母?” 卫嫤跟阿彤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惊讶。 阿罗皱眉,小声道:“你可别告诉别人,我爹小时候身子骨也不是很好,都是祖母尽心,特地去黄庙求了上一代仁波切,才得到独家的方子。” 说到这一切都对上号了。卫嫤体质有些不适应西北水土,需要好好调养,学过蒙医的乌兰妈妈正在跟她调药。蒙医、萨满、黄庙,这三者完全在一个体系内,所用药材也有异曲同工之处。 阿罗弟弟的弱病,有可能是遗传。钱夫人虽与婆婆不和,但却有一颗慈母心,为了儿子她肯定会向婆婆低头,甚至对婆婆身边伺候的孙妈妈那般客气。而钱老妇人从黄庙求来的方子,正好与乌兰妈妈给她配的药膳相似。阿彤接触过乌兰妈妈,在她那闻过这股味道。 是不是她想错了?卫嫤看向阿彤。 卫嫤右手边,阿彤捧着茶杯,眉头皱成个疙瘩。 “阿罗,你弟弟从一出生就开始用药,到现在整整一年,病情可有所改观?” 阿罗眉头跟着皱成个疙瘩:“没有,不仅丁点没好,反而越来越重了。” 阿彤眉头稍稍舒展:“是不是药有问题,我读过一点《伤寒杂病论》。不同的人体质不一样,对有的人来说是救命良药,但换到另外一个人身上,就是催命□□。” “这……可方子是仁波切开的。晏夫人一路过来,应该见过幽州城黄庙的贡仁波切,给方子的仁波切,便是那位贡仁波切的师傅。他佛法高深,一生救过无数人,他肯定不会开出催命□□。” 跟一根肠子通到底,且有深厚信仰的人说话,真是难啊。 要换一个七窍玲珑心的姑娘,不用她费那么多口舌,只需要同无意识地提下个人体质差异,人家自然会意会,进而查证药方。遇到有手腕的,甚至会徐徐图之,借此事做到利益最大化。一举打击的婆婆再也翻不了身不说,连夫婿都会在心怀愧疚之下,许下超乎常理的承诺。 当然前提是这人得心思灵巧、手腕高超,以她的观察,不论阿罗,还是一手培养出阿罗的钱夫人,都不是能做到这程度的人。 “阿罗,”卫嫤揉揉太阳穴,低声道:“你弟弟的命重要,还是你那点确信重要。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多找几个大夫查查方子吧。你们什么也不做,就只知道一味担心,菩萨即便保佑,也没有任何地方能让她显个灵。” 说完卫嫤喝口茶,略微凉的茶入口,总算能压压惊。 阿罗神色却陷入了犹豫中:“祖母特意去黄庙拜过,找仁波切确认过方子,怎么可能出问题呢。” 听到她这话,卫嫤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没喷出来。咽不下去吐不出来,她彻底体会到楚夫人被她憋屈时的心情。 她都开启心灵鸡汤体,话说得那么直白,这傻姑娘还没转过弯? 想帮个人怎么就这么难,好想撬开她脑袋,看看里面灌的究竟是脑浆还是泥浆! 摇摇头卫嫤满脸无奈,最后只能耸肩,给阿彤使个眼色。你的小伙伴你负责搞定,战斗力不足请求支援。 阿彤扯扯唇角:“阿罗还记得去年你救我时,那几个人是怎么说的么?” 阿罗顿了顿:“我在想别的事,你怎么突然扯到这。” “那会屠户家的儿子扯着我不放,你呵斥他们,而他说我是他定下来的媳妇,我们的事由不得你个外人来管,当时是不是这样?” 阿罗想了想:“好像他们还真是这样说的。” “听了他的话,大多数人都会笑笑走开。但阿罗当时确是继续问下去,问他有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已经过了小定。一直问到他哑口无言,你才一鞭子抽过去。” “我一看就知道那人在说谎,他怎么配得上阿彤。能养出阿彤这么好的姑娘,阿彤爹娘肯定也是明白事理的人,怎么会把你许给那样一个人家。” 阿彤赞赏地点头:“阿罗看,你明明是遇事要求证到底的人。可你弟弟的药,这么大的事,你求证过么?难道你真的相信别人?” 阿罗恍然大悟:“祖母和娘……” 阿彤食指竖起比在唇上,环顾四周,朝她使个眼色:“嘘。” 果然脑子里只有一根筋,只能想一件事。多一件事单线程反应不过来,要先关闭程序再重新运营新程序么?卫嫤低头,掩盖住脸上的哭笑不得,阿罗这样可爱的姑娘还真是比国宝要珍惜的存在。 她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帮她。这样心思单纯的人,跟她呆在一起很轻松很自在,有什么情绪可以毫不掩饰地在她跟前释放。 阿罗面露苦恼:“可爹说那毕竟是祖母,她也一直盼着孙子。” 卫嫤叹息,当时听谷雨说钱同知家事时她就笃定过,能让婆媳关系恶劣到下药程度的男人,要么不重视媳妇,要么自己是个窝囊废。能说出这话来,钱同知肯定没外界传言美化的那样好。 定定心神她看向阿罗,满脸安抚地说道:“不一定光明正大的查,正好我家中有人粗通药理,我也在用她配的药膳。” 阿罗满脸期待:“晏夫人可不可以帮我查下。” 卫嫤终于跟上了阿罗的节奏,跟这样的人说话,千万不要指望她能意会。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丁是丁卯是卯,得多费点口舌跟她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然可以,不过你得拿一份药渣出来。” “这好办,你们稍微等我一下。” 说完阿罗起身往后面跑去,迎着晨光,望着她迈过门槛的矫健身影,卫嫤与阿彤对视一眼。 “表嫂,阿罗性子就这样,不过她心地善良。” 卫嫤微笑道:“她这样直来直去,坦荡真诚的性子也挺好。” 顿了顿她加大声音,朝着另一边背阴的圆桌说道:“不像有些人,明明讨厌我到不行,当着面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知道躲到阴暗的地方,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通判夫人抻着脖子:“你。” 她本就省的黑瘦,这会躲在背阴处,周身又增加了一股子阴鸷,与站在阳光下明眸皓齿的卫嫤正好形成对照组。 指着自己鼻子,卫嫤笑出八颗牙:“通判夫人这么看我干嘛,要对我有任何不满,你直接说出来,是我的错绝不会不承认。可惜,我为人坦荡,行得正坐得端,没有任何可以指摘之处。” 摇摇头,她四十五度角望天:“刺史大人寿宴上我便说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长什么样不是自己可以决定。通判夫人若是看我这张脸不顺眼,不好意思,你只能忍忍。为了孝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好自己长相。” “你……” 钱夫人陪着最后来的楚夫人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晏夫人挺直脊背,手搭在并拢的双膝上,仪态万方地坐在门口,整个人美的像从画中走出来似得。在她对面,通判夫人气得直发抖,食指指着她嘴唇哆嗦半天只断断续续发出“你”的单音。看到楚夫人,她眼中燃起希冀。 “夫人,她实在是欺人太甚。” 卫嫤扬起热情的笑容,对着楚夫人微微欠身。瞥一眼楚夫人,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对劲。明明两日前寿宴上她都是皱眉把眼睛挤小一圈再鄙视地看着她,然而如今她却肯正眼看她了。不仅如此,在她欠身后,她还微微颔首做回礼。 回完礼后,楚夫人皱眉看向通判夫人:“抓周宴这种喜庆的日子,你别跟个斗鸡眼似得。” 通判夫人如泄了气的皮球,在她身后坐着的那些凉州城官家夫人,眼睛一个个全都瞪得老大。楚夫人在帮晏夫人,凉州城这是要变天了么? 卫嫤同样惊讶,楚夫人竟然帮她说话,片刻后她心下坦然。她早已就觉得楚刺史反应有些不对,他可是楚家未分家时出生的一辈,经历了楚家在西北称王称霸的童年,眼睁睁看昔日庞大的家族分崩离析,逐渐被不起眼的吴家取代。 这样的没落贵族,虽然往昔光景一去不复返,但内心深处总铭刻着家族的荣光。若他是一纨绔子弟也就罢了,但他明明是勤耕不辍,习武练到手指头变形的人。这样的人岂会甘心摇尾乞怜,做吴家的一条哈巴狗。 寿宴上楚刺史几次相帮,以及今日楚夫人陡变的态度,无不说明这一点。而寿宴上楚刺史带所有人来接密旨,以及帮她压制楚夫人,并非是在帮她,也不全是对晏衡释放善意,他是在帮晏衡立威。 那么问题来了,一个圣上亲命,又树立起威信的晏衡,对楚刺史而言有什么用。她没那么天真,楚刺史也不是傻白甜,他总不会无缘无故帮忙。 电光火石之间各种繁杂的念头在卫嫤脑中闪过,最终凝固成唇畔若有所思的笑容。而在她对面,楚夫人同样回以她一个满是合作意味的仪式化微笑。 “找到了,我找到了。” 人未到声先到,阿罗跳进来,手里托着一方帕子。迈过门槛见这么多人站着,她一个急刹车晃晃悠悠站稳。 “晏夫人,” 卫嫤学着阿彤,食指竖起立在唇上,朝楚夫人斜眼,她轻声道:“嘘。” 钱夫人无奈地看着女儿:“你这丫头,找到了什么。” “嘘。” 阿罗到嘴的话咽下去,看看卫嫤又看看钱夫人,她急中生智:“前面抓周宴快开始了,等会忙完了我再跟娘说。” 真是难得机智,卫嫤松一口气,心中暗暗警觉。她又多管闲事了,而且这次做得太过。假如阿彤没刹住车,一股脑地把检查药渣之事说出来。不管日后如何解释,她的名声绝对臭了。 虽然她觉得,阿罗虽然直肠子,但并不是蠢笨之人,然而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心有余悸,她勉强定住心神,移步伐走到钱夫人另一侧。 “不过是跟阿罗聊得正好,想看看她私藏的一些珍贵玩意,钱夫人可别捂着。” 离得近钱夫人已经闻到那股药渣子味,家中只有一个人在吃药。想到几次三番拦着她,说擅自查药会伤婆婆心的丈夫,钱夫人一阵轻松。 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面露赶集,柔声道:“不过是点拿不出手的玩意,晏夫人看完,好与不好可都要说一声。” 原来真正的聪明人在这,卫嫤惊奇的看着阿罗。姑娘,你是基因突变了么? 临近正午抓周宴即将开始,一众管家夫人走到前院,第一进最大的正房内布置的一片喜庆。穿着灰色丝绸袍子的钱老夫人高居上位,怀里抱着个三头身的孩子。 孩子一点都不白胖,反而有些面黄肌瘦。站得靠前,卫嫤甚至能闻到孩子身上的味。不是奶香,而是刺鼻的药味。一堆人突然进来,孩子咳嗽两声,钱老夫人拍着孙子背,眼中闪过一抹阴冷。 捏着怀中包好的药渣,卫嫤心里沉甸甸的。 ☆、第80章 新的伙伴 夜凉如水,钱家后宅死一般的静寂。 钱老夫人依旧高坐在上首,钱夫人抱着面黄肌瘦的儿子坐在下首。阿罗站在她左边,手里拿着卫嫤送来的护身符。 钱同知站在钱老夫人与钱夫人中间,挠着几根本就稀疏的头发,止不住转圈圈。 “爹,你转的我头晕。” 停下原地转圈,钱同知看看媳妇再看看娘。眼神在两人中间来来回回,最终他目光定格在媳妇身上。 “夫人,这……你看娘也不是有意。” 哄儿子睡着,钱夫人躲过孙妈妈伸来的手,将他交给自己心腹:“你带哥儿回房睡,动作轻点,仔细别吵着他。时辰不早,阿罗也回房。” 饶是阿罗一根肠子通到底,也知道现在情况不对劲。 第63节 “娘,我陪着您。” 娘中毒那次,所有人都以为她小不知道。但当时家里乱成一锅粥,伺候她的奶娘不知跑哪去,她午睡醒来跑到卧房门口,将所有事听得一清二楚。 当时她还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只知道娘吐了好多血,血水一盆盆端出来特别吓人。如今长大了,记忆中模糊的片段逐渐连成一个可怕的猜测。而往常无论如何她一直无法接受的猜测,却在下午晏夫人送来药渣检查结果后彻底坐实。 “阿罗听话,这是大人们的事。” 爹是向着祖母的,阿罗余光瞅着坐在上首稳如泰山的祖母,再看娘形单影只,眼神坚定。 “娘,我陪着您。” 钱同知皱眉,声音有些严厉:“阿罗先回房。” 阿罗梗着脖子,摸摸腰间鞭子:“我不要回房,我走了你们都欺负娘。” 钱同知气息有些不匀:“阿罗不懂就不要瞎说。” 阿罗满眼失望,脊背挺得很直,反驳道:“我才没瞎说,是祖母让弟弟喝□□。我都看到了,我小的时候她也让娘喝过。爹,你不是说祖母很喜欢弟弟,还说她上了年纪精力不济强打起精神来照顾弟弟。那她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钱同知瞪一眼钱夫人:“你都告诉她了?’ “爹别乱怪人,是我看到的。我还知道祖母想让爹娶通判夫人。通判夫人长那样,哪有我娘好,为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娘。” 这下连钱夫人也惊讶了:“阿罗都听谁说的?” 阿罗耷拉下眼皮:“不用特意听谁说,只要我走在凉州城里,就有人告诉我爹有多好。我不喜欢呆在两周,就是因为讨厌那些人一遍遍重复笑话。” “笑话?”钱同知有些受打击。 阿罗唇角扬起轻蔑的笑容,眼神微眯,无声地反问:难道不是笑话? 钱夫人大惊,她的阿罗明明是很开朗的姑娘,什么时候变这样了?仔细想想,这两年她怀孕又照顾病弱儿子,对女儿的确疏忽很多。 去年有一次阿罗跑出府,过了好几日才回来。当时她正保胎没怎么注意,只训斥了两句。现在想起来,阿罗虽然从小爱舞刀弄枪,但对她极为孝顺,在她有孕后甚至一反常态地亲手下厨。如果不是受了委屈,她又怎会冲动地跑出府。 还有阿罗身上衣裳,也是去年置办下的;阿罗用的首饰,今年一样都没添…… 人就怕想,这么往深处一想,钱夫人顿时觉得她亏欠女儿良多。儿子是去年才有的,而在前面的十四年中,一直是阿罗陪在她身边。眼见她明年就要及笄嫁人,正是一辈子最重要的时候,她竟然忽略了。 内疚越来越深,钱夫人搂过阿罗肩膀,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同知:“难道不是个笑话?” 钱同知错愕:“夫人,你……” 阿罗的事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钱夫人得知儿子用了猛药后升腾的怒火。再次面对夫婿和婆婆,她心里一点热乎劲都没了。 “我怎么了?是,同知大人发达了,瞧不起二十五年前我那点嫁妆银子。老妇人您儿子发达了,也看不上我这村妇出身的儿媳妇。但别忘了,是谁掏空嫁妆银子供同知大人在凉州出头,又是谁没白没黑伺候重病的老夫人,最终累得小产多年不孕。” “夫人,你怎么能这么对娘说话?” “我对她怎么了?我是饿着她了还是冻着她了?” 阿罗瞪大眼,记忆中的娘是慈祥的,任何时候都和风细雨。即便有时她都觉得爹做的过分,娘也会按下她,然后不声不响地把事圆回来。这样的针锋相对,她还是第一次见,甚至连她流血快死了的那次,娘都没有这样过。 “咳,没饿着也没冻着,就是不孝顺罢了。” 上首钱老妇人咳嗽一声,凌厉地眼扫过钱夫人和阿罗,最终满意地落在钱同知头上。 钱夫人气笑了:“我不孝?” 钱同知和稀泥道:“夫人,娘上了岁数身子弱,你就少说两句吧。” “同知大人,为了保住哥儿,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年。生完哥儿后我又休养了将近一年,现在风一吹整个人骨子里都冷。而老夫人面色红润声如洪钟,我们俩到底谁身子弱?为哥儿受这苦我毫无怨言,但她是怎么对哥儿的?口口声声说有养哥儿经验,说找活佛讨来药方。实际上呢,药方是给大人用的,对哥儿来说药力过猛。一碗碗虎狼之遥灌下去,简直是一道道催命符。” 如泣如诉地说完,钱夫人恢复冷静:“同知大人,你就算拿我当根草,难道还不顾钱家这根独苗?” 钱同知沉默。 多年没个儿子,眼见着要绝后,他也不是不心急。只是娘太心急用错了法子,十年前他眼见要晋升,一直在四处打点。娘不知从哪听说上峰家有个姑娘,因为貌丑笼不住夫婿心,嫁过去没半年夫婿死在了小妾肚皮上,丧事办完她带着嫁妆回了娘家,现在正着急做亲。 娘想着给他娶过来,好助他仕途一臂之力,便逼着夫人腾位址。夫人不从,娘便强行灌药。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眼见他升职无望,甚至连同知本职都保不住,是夫人醒来后想出那么个法子。 夫人命人散布流言,说他们夫妻鹣鲽情深,这些事全是娘在从中作梗;说即便娘如此过分,他们也不计前嫌继续孝顺;还说他许下誓言,即便只有一个姑娘,也会守着夫人好好过日子。 一开始他很不喜欢这传言,娘也是为他有后,为他仕途能再进一步。但留言散播出去后,效果出奇的好。他成了孝顺老母、尊敬妻子的官吏典范,连升练级坐上了先前想都不敢想的同知高位。 高官厚禄抚慰了他,流言效果简直完美。但从那之后,他再也不能碰别的女人。只能跟夫人关起们来安生过日子,好生疼爱独女阿罗。他不笨,他也明白这两点是夫人最根本的愿望。 “十年了,”同知大人长长叹息:“夫人,都十年过去了,你心中那点怨气还没消?” 钱夫人突然觉得好无力,她尽全力让自己看开些,忘记那些事好生过日子。没想到她十年的忍让,在这对母子眼中屁都不是。不仅如此他们甚至倒打一耙,认为这些年一直在忍耐她。 道理是对人讲的,听不懂人话她要怎么办? 钱夫人突然不想说话了。 “娘。” 阿罗握住钱夫人的手,往日单纯的眼神,此刻却是无比复杂。有伤心、有期待,更多地则是信任。 “阿罗,如果娘跟爹不住在一块,你会跟着谁?” 虽然生来一根筋,但阿罗的感知比谁都敏感。凉州城大多数官家姑娘都羡慕她,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爹娘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她。但他们不知道,日复一日看着这对面和心不合的夫妻,还得装得很开心,她活得有多痛苦。 所以她才爱骑马爱甩鞭子,骑马迎风驰骋,马鞭清脆地甩在地上,听到响声她心中郁气才能消散些。 两年前她鼓起勇气要说,但娘却突然有孕。又等了两年,如今终于等到娘想开了。听娘这么问,她想都不用想。 “当然是娘。” 钱夫人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 “真是天大的笑话!” 乌鸦叫般苍老的声音传来,钱老夫人拄着龙楼拐杖下了椅子。走到钱夫人跟前,她轻蔑道。 “十年前你若有自知之明,也省了我那一碗药。那时你毁了我这做娘的名声,如今你又想合离毁了我儿名声?我儿现在正是好时候,想和离?门都没有!你要敢多嚷嚷一句,不仅是你、连你娘家都混不下去。他们不是在村里种地?春耕的时候他们种一次我毁一次,让他们连饭都吃不上。” “娘!” 发出感叹的不是钱夫人,而是一直面色为难的钱同知。 “夫人,快点给娘道歉。” 握住阿罗的手,有女儿支持,钱夫人有如握住了定海神针。 斜眼看着钱同知,她像听到什么滑稽的事般,唇角笑得轻蔑:“道歉?我说过要和离?” 一句话出来,钱同知、阿罗全都愣住了。钱老夫人点点龙头拐杖。 “不想和离也行,哥儿抱到我这来养,日后你不准见他。我儿别担心,娘还有更好的方子。不合适的方子用了一年你媳妇才发现,哥儿交给她也养不好。” 钱同知愣住了:“娘,你早知道那方子不能用?你……” “儿还不相信娘,我这么个老婆子,能淘来个方子就不错。你媳妇年富力强,其它事不该由她来善后?” 觉得娘说得有理,钱同知点头,谴责地看向钱夫人。 这话他也信?钱夫人越发觉得自己瞎了眼,二十五年就跟了这么个男人。关切地看着女儿,见她面露急切,钱夫人安抚地勾勾她的手。 “是谁说老夫人千辛万苦求来的药,查了会伤她心,几次三番拦着我不让查。你们母子一唱一和,把我儿子身体弄毁了,现在回过头来又指责我?谁给的你们脸! 至于名声,十年前是谁弄得钱家名声差点毁于一旦。不过老夫人说得也没错,通判大人名声的确不能毁了,不然阿罗他们俩孩子往后怎么办?” 钱老夫人脸色阴沉的厉害:“我儿可看清楚,这就是你媳妇的本质。” 看钱同知同仇敌忾,钱老夫人脸色逐渐转晴。儿媳妇再厉害又能怎样,她生的儿女可都姓罗。只要抓住这两个孩子,儿媳妇就蹦跶不出她的五指山。 钱同知刚想说什么,抬起头正好看到钱夫人脸色。圆润的脸上已经没了往日柔和,一双总爱笑的眼睛,破天荒地满是冰冷。成亲二十五年,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媳妇。 太过不寻常的变化让钱同知有些恐慌,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事脱离了自己控制。 察觉到他的恐惧,钱夫人回以幽冷的面容。 “老夫人说得对,这就是我的本性,我只会为最重要的人打算。不像你们,我向来说话算话,说不和离就不和离。” 阿罗急道:“娘。” “阿罗别怕,娘早就准备好了。” 在钱老夫人冷漠、钱同知惊慌的目光,罗夫人不再拖泥带水:“这些年来,同知大人一直羡慕同僚娇妻美妾。我想明白了,强扭的瓜不甜。明日我便找人散布流言,说我生育后体力不济,无力照料你,亲自为你选几房美妾。当然只是明面上这么说,我没工夫给你妾室,看中了哪个你自己纳就行。” “这还差不多。” 钱老夫人凉薄道,钱同知觉得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了。 “不过……” 顿了好长时间,在两人焦急的等待中,钱夫人露出舒心的笑容:“同知大人想养小妾是你的事,单要用你的俸禄。小妾给你生儿孙满堂,我也不拦着。但那些孩子与我无关,我打理生意辛苦赚来的钱,你和他们一个子都别想动。对了,府中地方也大,我打算在第三进砌一堵墙。前两进最大的院子让给你们住,后面三进我带着阿罗他们姐弟住。” 阿罗眼睛亮了,剩余两人满脸不可置信。 钱老夫人上前拽住儿媳妇胳膊:“你个刁妇,竟然侵贪我儿家财。” “我贪他家财?同知月俸才几个银子,老夫人平日吃的参粥、穿的杭绸,可多亏了我。以前我想不开,做牛做马任劳任怨。以后,你们休想在我身上捞一个子。” 说完钱夫人朝外面喊道:“来人。” 呼啦啦一排钱家护院冲进来,管家走在最前面:“夫人有何吩咐?” “劳烦管家带人,守着第三进的门。日后没我允许,这两个无关之人都不许进去。” 手指着婆母和夫婿,拉着女儿,钱夫人面露轻松:“言尽于此,但愿没了我这碍眼的,日后同知大人与老夫人能顺心顺意。” 说完她迈过门槛,身后跟来老夫人一串国骂。 这些年早已听习惯了,钱夫人一点都没往心里去。这个决心她下了许多年,用好几年归拢府中势力后,却迟迟没有下手。本以为会坚持到带进棺材,这会终于解决了,她只觉得全身轻松。 握着阿罗的手,她唯一担心的是,失去钱同知支持,她那些生意该怎么办。也许,她该去找商户出身的晏夫人? ☆、第81章 幽州觐见 戈壁滩上,木头原色的车马连成一条长龙。马踏之处,黄沙飞舞没过马蹄和车轮,如在浓墨重彩的油画上打一层马赛克。 卫嫤松开帘子,手在脸前面晃晃,扇去无处不在的灰尘。去幽州觐见的路快马加鞭只需不到三日,但车队拖家带口走半天就要停下来扎营起灶,短短三日硬生生拖到现在,三日还没走一半路。坐在海绵垫子上,她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 话本是阿彤友情提供,一本《莺莺传》。有些年头的线装书,里面泛黄的纸页上,蝇头小楷写着自话本创作以来历朝历代的改变。有些地方更是标注韦相个人见解,比如莺莺私会张生那段,就表达了他对社会风气的批判,为何男子自由,女子就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免太过迂腐。 当然这是卫嫤愉快的脑补,韦相的批注从头到尾只有“迂腐”二字。 隔着批注跟已故之人对话,脑补下他当时的心情,不知不觉旅途劳顿消去大半。翻开下一页,卫嫤津津有味地看着。 “阿嫤,车队在前方扎营。” 第64节 顺着晏衡掀开的帘子往外看,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草原。比起东边,这里的草以荆棘为主,棵短叶似针。 “到草原了。” 卫嫤感慨道:“今天就让巴图跟着柱子去前面清理扎营场地,乌兰妈妈肉煮得好,让她帮忙去做饭。” 晏衡身子一僵,看着阿嫤简单发髻上插得那支掐丝凤凰木钗,恍惚间凤凰成了绽放的金菊。又进幽州草原了。 长长一声叹息,晏衡伸手,卫嫤习惯性地把手搭在他手上,然后一个公主抱抱下马车。 脚落到实地,她听到后面不可置信的抽气声。余光一扫,唇畔法令纹很深的钱老夫人拧着眉头。 “光天化日之下,有伤风化。” 卫嫤唇角扬起一抹笑容,见她如此旁边晏衡也轻松下来,朝钱同知母子微微颔首,大手挽起卫嫤的胳膊,他扶着她往前走去。 后面隐约传来嘲弄的声音:“同知大人见了晏镇抚,也不知道打个招呼,真是……哎。” “阿衡,这好像是钱夫人的声音?”卫嫤不确定地问道。 晏衡快速扭头:“的确是钱夫人没错,她跟钱老夫人用的不是一辆马车。” 谷雨迎上来,身后乌兰妈妈和巴图情绪有些低沉。看他们这样卫嫤也一阵感伤,巴图阿爸虽然死于马贼之手,但他们也有责任。如果当日不是他们借宿,马贼也不会找到那去。 “谷雨好生伺候夫人,乌兰妈妈和巴图随我去前面。” 三人往前面走去,谷雨扶着卫嫤,朝临时搭起来的凉棚走去。 “夫人可要小解?” 卫嫤摇头又点头:“看这样午膳过后还要赶一段路,马车行进时下来折腾不雅不说,还不方便。再者上午一路都没有水源,恭桶统共那么几个,用的人多了难免有味道。我这边几步就到了,你先去丫鬟那边排队。” 边说着卫嫤边朝另一侧看去,在凉棚外面四根柱子扎下去,缠上半人高的粗布,围成了一个帷子。这一处便是整个凉州府觐见队伍跟随的丫鬟小解之处。 而在她前方,凉棚后面有两处更宽敞的所在,那是几位官家夫人用的地方。 踩着发硬的地面,卫嫤其中一处开门的地方。刚走近了,后面一道人影飞快地冲进来,嗖一声冲了进去。 通判夫人同样黑瘦的丫鬟福身,不好意思道:“人有三急,还请晏夫人谅解我家夫人。” 卫嫤昂首挺胸,把姿态摆高高的:“当然,就是不知你家夫人是腹泻,还是便秘?” 丫鬟憋住了,黝黑的脸上隐隐透出红色,丑到不可方物。卫嫤心下感叹,能找到这样一个贴身丫鬟做绿叶,通判夫人得付出多大努力。 相邻帷帐中隐隐有嗤笑声传出,没过多久帐门打开,楚夫人迈着方步走出来,悠闲的姿态丝毫看不出她方才在出恭。 卫嫤微微颔首,自出了凉州城后,楚夫人就似变了一个人似得。更注重穿衣打扮不说,举止间也大方起来。于是卫嫤悟了,这位刺史夫人不是不会装,而是因为在凉州城她最大,绝对的权力之下压根懒得装而已。 “给晏夫人换个恭桶。” 被丫鬟扶着从她跟前经过,楚夫人丰腴的脸上露出柔和的笑容。相由心生,这样一来她满是横肉的脸也美了三分。 下人取来新恭桶,又特意点了支熏香。进去之前,看着隔壁纹丝不动的帐门,卫嫤笑道,笃定道:“我知道了,通判夫人不是腹泻,是真的便秘。” 而后她斜眼看向丫鬟:“你这伺候主子的还不进去,便秘的话可以帮忙掏粪。” “晏夫人可真是个实在人。” 钱夫人跟阿罗母女相携走来,钱夫人只是淡笑,阿罗直接弯腰捡起地上的荆条棍,大喇喇地说道:“这东西又细又软,还很有韧性,应该最合适。” 光天化日之下,快用午膳的时候,这么直白地讨论这种问题真的好么? 卫嫤仔细想了想,觉得似乎还不错。 看着摇晃的帷帐壁,卫嫤笑道:“阿罗,你这样说话,有人可是会误会。” “误会什么,我只是……” 钱夫人忙打住女儿:“阿罗只是觉得这荆条又细又软,外祖母拿来编箩筐正好。” 卫嫤赞赏道:“阿罗真是懂事又孝顺,钱夫人有这么个女儿,可真有福气。” 这是她的心里话,卫嫤一直很认同前世赤党的一句口号:少生优生。生个儿子为了买水果三件套以跳天桥威胁捡垃圾的老母拿钱,生一窝儿子个个在家啃老,这样还不如生一个。不拘男女,只要品性好,照样能享受天伦之乐。 阿罗是个品性很好的小姑娘。 钱夫人敛眸,儿子满月宴当晚她就跟钱同知分居。自打十年前被灌毒.药差点死,钱同知还要她理解钱老夫人苦衷后,她就知道这个男人靠不住。此后她刻意收拢势力,钱家银子全是她赚得,也是她在一手打理,有银子好办事,没用多大力气后宅就全换成了她的人。不仅如此,连钱同知的小厮长随,也对她比较信服。 分居第二日钱老夫人想反击,她叫来的那几个护院却临阵倒戈,跟她院中的人帮忙一起砌墙。仅用了一天工夫,第三进和前两进之间已经砌好了一道墙。关好门钱府一分为二,唯一的钥匙握在她手里。 钱老夫人气得直跳脚,第三日钱同知亲自出马。站在门外面,一声声说着多年夫妻情谊。她叫人直接把门窗关好弹琴奏乐,又命心腹丫鬟轮番站在门边。钱同知说一会,丫鬟敲一下门。在门外滔滔不绝的钱同知以为是她在听,干脆把茶壶提到门前,一边喝一边说。换了好几壶茶,她叫丫鬟站成一排,齐声说道“听到了”。 一排带着戏谑的清脆声音,成功把钱同知气个仰倒。在那之后她清净了一日,直到觐见前夜,她才出现在门口。在钱同知期待的眼神中,她告诉他,自己愿意张罗本次觐见的车马吃食,但他必须得在人前配合。 一路上她把吃食卡得死死的,钱老夫人几次作夭,她法子很简单:不给饭吃! 钱老夫人倒是想找别人哭诉自己受虐待,但她早就豁出去了。临行前她就告诉钱老夫人,这次带她去,只为向幽州黄庙证实她有没有亲自去给哥儿求药。如果路上有任何差池,她就把钱家丑事一股脑说出去。 钱同知醉心官场。钱老夫人也聪明,知道如果出事,钱同知最终一定会舍弃她。一路上风平浪静,只是两人向阿罗发起了攻势。 面对钱同知的怀柔,钱老夫人的故作慈祥,阿罗丝毫不为所动。 想到这钱夫人一阵舒心,阿罗虽然面上大喇喇的,但芯子里却像她,遇到大是大非从不糊涂。钱家母子从一开始就错了,如果一路上他们拿出属于祖母与爹的真情关怀,阿罗绝对会心软。这孩子心地很柔软,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她看得很清楚,真正关心她的人,她硬不下心肠看着他们伤心。 从回忆中醒来,听晏夫人夸奖阿罗,钱夫人与有荣焉:“阿罗日后能有晏夫人一半好,我也就放心了。” 阿罗看着卫嫤那张芙蓉面,不好意思道:“娘,晏夫人那么漂亮,我哪比得上她。” 竟然被人夸了,卫嫤高兴道:“阿罗可别这么想,我看你就很漂亮。钱夫人,阿罗性子很好,这次觐见指不定有什么大造化。” 说完她朝阿罗露出笃定的笑容,略带歉意地点头,进了帷帐关上门。 大造化? 望着卫嫤进了帷帐,琢磨着这三个字,阿罗云里雾里,钱夫人则是心下触动。晏夫人是从京城来的,而且她在镇北侯府当过丫鬟。镇北侯府楚家她知道,以前在西北说一不二。现在的吴家号称西北无冕之王,但比起当日的楚家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晏夫人从那出来,有些事看得肯定比他们明白。 她费尽心思跟钱同知母子纠缠,就是为了此次觐见,能让阿罗见见世面。因为她怀孕前后折腾,阿罗已经失去了珍贵的两年。无论如何,她都得在别处补回来。 多方打听晏夫人消息,又斟酌了好几日,到现在钱夫人终于有了决定。 现在看来她处处占上风,可她从没小看钱同知。不管他多糊涂,头顶上官职始终是他最大的优势。最简单的一种方法,他公用私权从西北军中点兵,强行闯进第三进,抢走她那些铺子的地契,她绝对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必须找个强有力的靠山,在楚夫人与晏夫人间斟酌许久,如今她决定倒向晏夫人。 “娘想好了?” 钱夫人扭头,见女儿定定地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期盼。 她最后问道:“阿罗希望娘选哪一家?” “以娘的本事,选哪一家他们都会欣然接受。我知道这些年楚夫人一直在拉拢娘,但是如果让我选,我会选晏夫人。” 钱夫人满是兴趣:“哦?阿罗倒是说说你自己的想法。” “因为她看着舒服。” 钱夫人无奈,这也算理由?晏夫人那张脸的确长得好,任谁看着都忍不住心生好感,尤其是男人。正因如此,通判夫人才如此厌恶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娘,是我的感觉。虽然晏夫人有时候咄咄逼人,但那是别人先挑衅她。但我觉得她本性很善良,弟弟的事她明明可以置之不理,但最后她还是帮了我们一把。” 顿了顿,阿罗从荷包里掏出一枚护身符,正是卫嫤送的那枚护国寺得道高僧开光过的。 “娘,弟弟抓周宴那天晏夫人对我说过: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即便菩萨想保佑,也没有地方能显灵。你看这枚护身符,菩萨真的在保佑弟弟,也许晏夫人就是她派来的。我们该相信晏夫人。” 钱夫人沉思片刻,欣慰地看着女儿。阿罗真的长大了,出落的比她预料中还要好。方才晏夫人说得对,阿罗最可贵的正是她的性子。 “那就听你的。” 阿罗笑眼弯弯,唇角微微咧开,露出里面闪亮的两颗小虎牙。 太好了,娘选了晏夫人,日后她就能跟阿彤一起玩了! “小贱蹄子,呸。” 母女俩低声说着,帷帐猝不及防打开,黑瘦的通判夫人从里面走出来,对着恭桶狠狠啐一口痰。 弯着手中荆条,瞄准角度阿罗扔出去,好巧不巧打在通判夫人露出的脖子上。 面对瞪过来的通判夫人,她毫不恐惧地回瞪回去:“自作自受。” 通判夫人冲过来:“我骂你了,自己非要对号入座?” 阿罗嫌恶地在鼻子上扇扇:“我仍你了?自己非得把脖子伸过来。臭死了,便秘完了也不知道晾一会,非得跑到人前熏人。” “阿罗!” 钱夫人呵住阿罗,眼中却没有一丝一毫愠怒:“通判夫人,真是不好意思。我家阿罗打小就对气味比较敏感,最是闻不得臭味。” 说完不等通判夫人反应,母女俩朝着臭味来源走去,笑盈盈地看向出来的卫嫤。 ☆、第82章 合作意向 考虑到觐见官员家属颇多,帷帐只有两处,卫嫤快速解决问题走出帷帐。 但现在快步朝她走来的三个人是什么意思?通判夫人不是刚进去过,她怎么也来了。不仅来了,她手里还握着根荆条棍。 “这是怎么了?” 万般不解,卫嫤朝阿罗问道。 “方才出来前我娘沏了壶茶,是商队从南方运来的碧螺春,味道很好,想请晏夫人过去尝尝。” 钱夫人笑道:“我那边厨娘也准备了些吃食。” 吃食…… 卫嫤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钱府哥儿抓周宴,她最满意的就是府中吃食。一道道菜乍看上去很普通,但吃起来滋味却极好。 不仅滋味好,钱家丫鬟也极为周到。吃一会嘴里太咸,不等你说话,丫鬟自会把清水端上来,捧着痰盂等你漱口;吃海鲜时手脏了,丫鬟也会及时捧上布巾。布巾都是用热水泡过,温度湿度刚刚好,擦起手来很舒坦。 “咱们离下一处驿站还远,今日要赶的路长一些,怕是天黑之前赶不过去。不如晏夫人去我那多吃点。” “这怎么好意思麻烦钱夫人。” 卫嫤有些意动,但还是矜持地说道。 “不过是一顿饭,有什么好麻烦的。” 钱夫人坦然道,看看女儿荷包,她话语中越发热络:“护身符的事我一直想感谢晏夫人。” 她这是想说钱家的事? 第65节 卫嫤沉吟,按她性格不太想搅别人家混水。之所以帮忙检测药方,是不想看一个可怜的孩子,成为后宅婆媳斗法的牺牲品。 如今她该做的已经做了,再搅和进去未免有些太过。 “夫人,前面灶台已经起好了,大人要做午膳,问夫人想吃什么。” 谷雨走过来,朝三人福身后,小声地问道卫嫤。 她声音虽然很轻,但旁边的人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通判夫人嗤笑:“晏镇抚可真是贤良淑德。” 钱夫人感慨道:“这次去凉州觐见,各家带来的下人都有数,带上厨娘难免照顾不了其它。为了晏夫人能多带个得利人手,晏大人竟然亲自做膳食。镇抚大人真是待夫人如珠似宝。” 被钱夫人夸着,卫嫤有些羞涩。其实以晏衡官职完全可以带足人手,但她不喜欢人多,觐见这么大的事,人多嘴杂,时时处处都得小心。晏衡明白她的顾虑,主动承包了灶上的事。 刚想谦虚地说什么,看到一旁通判夫人握着荆条棍面露鄙视,她到嘴边的话咽下去,额头一低脸上含羞带怯。 “钱夫人可别这么说,有人会嫉妒。对了,夫人家厨娘厨艺极好,抓周宴我有幸用过一次,吃完后回味无穷。” 钱夫人笑道:“我痴长晏夫人几岁,便舔着脸叫你一声妹妹。我与妹妹一见如故,既然你喜欢,不如今上午叫她去你们那边帮厨,多做几道菜咱们一块用,顺便再说说话。” 卫嫤从善如流地应下:“那就麻烦钱姐姐。” 说罢她左手挽着钱夫人,右手拉着阿罗,又朝谷雨打个眼色,一行人将通判夫人看做空气,头也不回地休息之处走去。 “你们……打了人也想跑?” 通判夫人跑过来,拦在众人跟前。见此钱夫人皱眉,对阿罗使个安慰的眼色,她凌厉道:“通判夫人,一直咬人的是狗。” 卫嫤叹息:“说这些她也不明白,钱姐姐又是何必。咱们本次是去幽州见驾,这么大的事,若有人天天上蹿下跳吵吵嚷嚷,到时皇上会怎么看咱们凉州。不用你管,用不了多久,这种人就会有人收拾。” “还是晏妹妹想得对,好鞋不踩臭狗屎。” 嫌恶地丢下这句话,钱夫人拉起卫嫤,神色平静地朝前继续走。卫嫤余光一扫,看到旁边负责帷帐的丫鬟。方才楚夫人熟稔地命她取熏香点上,这丫鬟应该是刺史府带来的。 不知她这番话,能不能传到楚夫人耳中。旅途寂寞,来点这样的杂事好像也不错。 ===—- 大部队做饭的地方在上风口,卫嫤到时,这里已经挖好了一个个坑,坑上吊着铁锅,下人们用补给队伍送来的食物和水忙活着,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走到边上卫嫤就与钱夫人和阿罗分开了,把玩着腰间玉环,她慢悠悠绕到晏衡身后。他正弯腰切着肉,笃笃笃笃笃,锋利的菜刀下一片片纤薄的肉切出来,很有大长今的即视感。 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她伸开双手。 还没等绕到脸边上,专心切菜的男人似乎背后长眼般,菜刀一撩,扭头躲过她胳膊,黢黑的眼定定地看着她。 “阿嫤怎么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我在后面?” 两人同时问出来,晏衡顿了顿:“阿嫤走路,比别人要轻。” 卫嫤看看旁边走来走去的人,一大片营地,这么多只脚,他还一直有切菜之事做干扰,都能听出她的脚步声。 这得多妖孽,多不科学的耳朵。 跺跺脚,她睁大眼睛问道:“你真能听出来?” “恩,”晏衡也跺下脚:“阿嫤听听,同样是跺脚,我是脚后跟往下。脚后跟力气大,声音比前面落地的时候要沉重。而你走路姿势跟别人不一样,你是前面先着地,这样走路步子很轻盈,但声音也是前轻后重。” 福尔摩斯·晏…… 卫嫤走两步试试,果然她习惯性地按照礼仪训练,前脚先微微着地。即便有意改变,但她总不会把注意力一直放在走路上。不知不觉,她就会变成习惯的样子。 这他都能注意到……卫嫤也是佩服得不行。 “对了,方才遇到钱夫人,她提议这顿中午饭咱们一块用。等会钱家厨娘过来,帮着乌兰妈妈做午膳。这边人多嘴杂,阿衡洗洗手,先别做了。” “别做?” 卫嫤顿了顿:“阿衡做得饭这么好吃,我可不想让别人闻到香味。” 晏衡唇角泛起笑意,而后笃定道:“阿嫤是不是听别人说了什么闲话?” 卫嫤表情有一瞬间的不自然,而后她肩膀耷拉下来,神情也有些失落:“是啊,有些人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我不想跟他们争辩,但也不想他们继续那样说。” 晏衡拿起菜刀环在胸前,脸上是开朗的笑容。 “我手艺好、阿嫤喜欢吃,有这两点就足够了。至于别人,他们敢说,就要对说出来的话负责。” 说完他唰唰唰挽了个刀花,环顾四周眼中寒芒闪过。 卫嫤却丝毫没受寒芒影响,她被晏衡的话说服了。他们过他们的日子,阿衡亲自下厨又没有妨碍别人生活,她为何要为无关之人退让。 “那我也来,谷雨,把大人送我那把七寸刀拿过来。” 七寸刀是晏衡送的嫁妆里的,镶满宝石华丽无比。据说这是从瓦剌一位贵族那搜刮而来,是瓦剌宴会上割烤肉专用的。卫嫤清点嫁妆时,看一眼就喜欢上了,特意拿出来放在手边上。这次幽州觐见,听说有蒙古人传统的篝火晚会项目,她便放在行李中带了过来。 在匕首拿来之前,她倒背着手跟在晏衡边上,他走一步她便跟一步。学着他走路的姿势,踩着他影子当个小尾巴。 “阿嫤这是干嘛。”晏衡无奈地笑道。 “我在学阿衡走路,我觉得你走路特别有气势,还有刚才拿菜刀挽刀花的动作我也要学,等到了幽州安顿下来,对练的时候你教我吧。” 看着她隔壁左右摇摆,脚掂在地上学着他走路,晏衡难得起了逗弄之心。 “不行。”他摇摇头。 卫嫤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拒绝:“不行?我没听错吧。” 强行摆出严肃的模样,晏衡点头:“你没听错。” 见她小嘴撅起来,晏衡终于忍不住破功,脸上满是戏谑:“阿嫤想学,当然不能那么迟才教。正好今日赶路的时间长,在马车中无聊可以学。挽个刀花而已,阿嫤那么聪明,一下午足够学会了。” 卫嫤跺脚:“拍马屁也没用,我要一下午学不会,到幽州之前你就打地铺。” 好狠! 晏衡打个哆嗦,小媳妇般做低伏小:“媳妇饶命。” “刚说镇抚大人待夫人如珠似宝,就让我瞧见这样。” 钱夫人带着厨娘走来,厨娘挽着一整个篮子,正是今日快马送来的补给。 “钱姐姐就知道笑话我。” 卫嫤剜了晏衡一眼,杏眼做出这般娇媚的动作,更让晏衡心里发苦。睡地铺什么的,他绝对不要。不顾晏衡反应,她羞怯地朝钱夫人说道。 “方才阿罗还跟我老大不乐意,说咱们姐妹相称呼,她岂不是要小你和阿彤一辈。对了,此次阿彤怎么没来?” “舅舅偶感风寒,需要在家将养几日。阿衡做主让他先养病,等病好差不多,再快马加鞭赶过来。他们的东西我们顺便也带着上路,等来了一切都是现成的。” 卫嫤尽量柔和地解释道,韦家全家对觐见的态度很微妙。有怨恨、有期待,但最多的则是恐惧。大抵这种经历过破家之灾,一夕间从人上人沦落为落水狗的人家,对待皇权时都免不了恐惧吧。 说完她低头,看向正在研究灶台的阿罗:“至于辈分,钱姐姐如此年轻,跟阿罗站在一起,看起来就像姐妹,倒不用顾忌这么多。” 钱夫人喜上眉梢:“妹妹这张嘴,怪不得镇抚大人把你捧在手心里。” “哎呀,姐姐过奖了。对了,咱们中午吃什么?” 卫嫤赶紧转移话题,心下对钱夫人有些佩服。婆婆给独子拿来的药方有问题,丈夫又是个孝子,这会她心里肯定不好受。看到她和晏衡这么秀恩爱,她竟能绷住脸色。 不知不觉间,她心中已经对钱夫人起了敬意。 卫嫤心绪变化的同时,钱夫人正笑着问阿罗:“这下你总放心了,我与晏夫人是姐妹,你与阿彤也是姐妹。阿罗午膳想吃什么?” 想明白后卫嫤也看向阿罗。 阿罗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土:“娘,镇抚大人家灶台很特别。他在火坑四周挖出四条胳膊那么粗的口,正好可以通风。挖出来的土放在边上,想控制火候,只需要用脚推推把口子挡死就行了。这东西有点像厨房中的风箱,厨娘你说是不是?” 钱家厨娘笑着点头,阿罗赞叹地盯着那个炉子:“今天中午送来的肉多,这边用水也不方便,要不咱们烤肉吧。” 露天烧烤,这主意好啊! “有油,有孜然,有肉也有菜,烤肉正好方便,现在就缺平底锅了。” 卫嫤期待地看向晏衡,每当她却什么时,阿衡总能如哆啦a梦那般给她掏出来。 揉揉额头晏衡想了想:“太大的平底锅没有,不过有个早餐煎饼子的锅,咱们人这么多,也不知道够不够用。” 阿罗点头:“就四个人,再小的锅也够用。” “四个?” 卫嫤惊讶地问道,钱同知和钱老夫人都在觐见之列,难道他们不过来吃? 钱夫人命丫鬟去取竹签,面对卫嫤疑惑,她脸上笑容丝毫未变:“恩,就咱们四个。同知大人和老夫人,不跟我们一块用膳。” 说完她已经拿起菜刀:“烤肉这种东西,自己动手才有意思。我跟镇抚大人切,妹妹与阿罗串下,其它人负责烤。还有厨娘,你去车上,把我备下的毯子拿过来。” 丫鬟拿来竹签,四人很快忙活起来。卫嫤以前吃过很多美食,但她日常都懒得做,唯一喜欢做的就是串。因为这个简单,而且做出来很好吃。作为撸串的行家,她对串串很有心得,串起来又快又均匀。 “晏夫人好厉害。” 同样行家里手的阿罗起了好胜心:“咱们比赛谁串的快。” 比就比,谁怕谁,捏着竹签卫嫤心思转动:“比是可以,不过不能为快就糊弄事。最后数的时候,要检查,一根不合格扣五根。” 阿罗面露惊讶:“晏夫人,你怎么跟我娘一样。” “什么一样?” “平日下人们干完活,我娘还会派人检查一遍。要是有不妥之处,会加倍处罚。当然如果做得好,会有额外奖励。祖母说这太严苛,但我觉得赏罚分明很好。勤奋踏实和聪明有才一样,都应该被奖赏。” 是该被奖赏,卫嫤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钱夫人。 谷雨快言快语,在旁边跟乌兰妈妈冲洗着蔬菜和刀具,听阿罗说完,她面露惊讶。 “夫人,我们也是这样。” 洗菜摊旁边就是案板,切肉的钱夫人听到这话问道:“什么一样?” 案板另一侧,卫嫤笑着解释道:“钱姐姐知道我出身商户人家,我们家做生意也是这样。专门挑能工巧匠,额外多发点工钱,用来监督其他人做完的活,我把这个叫质检。没想到钱姐姐掌管中馈也是如此,我们俩还真是有缘。” 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个好机会,钱夫人停下刀:“能工巧匠?我也是这样,妹妹来凉州时日尚短,大概不知道,我平日也做点小生意。城中挂钱记牌子的商家就是我的铺子,等回来后妹妹来,我送你几样好东西。” 卫嫤穿串的手也停住,她从钱夫人口中听出了一股刻意。她本以为钱夫人是要倾诉家事,可方才提起钱同知,她也是随口带过。脑中灵光一闪,莫非钱夫人这般热情,是看中了她商户出身身份? 钱夫人方才说什么来着,钱同知不跟他们一块用膳。钱同知跟钱夫人吵架正常,但连疼了十几年的阿罗都不理会,那钱府的矛盾肯定不是一般大。钱同知为官多年,钱夫人娘家是本分的庄稼人。晏衡娘亲韦氏的情况历历在目,这事吵起来,钱夫人肯定落下风。 她需要找一个靠山! “钱记?莫非是凉州城最大的布庄、饭庄和车马行?” 钱夫人感慨道:“咱们这种人家缺了银子,日子一天都过不下去。闲来无事,我便买几家铺面小打小闹。多年经营下来,仗着回头客照顾,在凉州城也算有点名气。不过比起京城来就差远了,所以有时间我想跟晏妹妹好生请教一番。” 第66节 何止是有点名气,凉州城最红火的三家店,幕后东家竟然是钱夫人,这是妥妥的财神爷。 厨娘回来,手里抱着四张毯子。长条的羊绒毯子,毯子长度很合适,铺下来刚好可以席地而坐,蜷腿伸腿都很舒服。摊子中卷着布巾和全套银制餐具,布巾伸开铺在大腿上,保暖的同时,也可以防止烤肉的油滴下来弄脏衣裳。银制餐具取出来,下面是田字格盒子,里面装着糖、盐、孜然米分、辣椒面。 “这东西是谁想出来的?” 钱夫人笑道:“闲来无事瞎寻思,一点雕虫小技。我看过晏记小米,晏妹妹心才是心思灵巧。” 什么雕虫小技,简直是野餐神器!看到这个,卫嫤对钱夫人的崇拜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这么周到,不会是穿来的吧? 如果是土生土长的,那就是服务业的祖宗。人家合作的意图已经那么明显,她再拒绝未免太矫情。 “咱俩着主意都不错,看来这一路上,我得多去叨扰钱姐姐。” 钱夫人笑道:“求之不得。” ☆、第83章 报应不爽 苍茫的草原上,被暂时清理出来的平地中,四人坐在羊毛地毯上,腿上盖着细棉布绣花布巾,围着煎饼专用的平底锅开始烧烤。 晏衡承担了主厨任务,肉片沾上油,被火烤的焦香,蔬菜片穿成串,几乎被烤出薯片的酥脆。每烤好一点,他都假公济私,将最大块成色最好的夹到卫嫤跟前盘子里。卫嫤拿着筷子,撒点孜然米分,吃得不亦乐乎。 阿罗沾上辣椒面,期待地看着锅中肉。眼睁睁看着肉颜色变淡,发出扑鼻的香味,然后被夹子夹着放到对面盘子里,她终于忍不住发出哀嚎。 “我的肉!” “阿罗想吃?” 卫嫤撒好孜然米分,用筷子夹起来,递道阿罗跟前,口型引导着:“张嘴,啊……” 阿罗张大嘴,期待地看着色泽金黄的大片烤肉。 在烤肉几乎要碰到她嘴唇之时,卫嫤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光芒。身体前倾手腕飞速往后退,晾得不冷不热的一大块肉,被她一口塞进嘴里。 咀嚼后她故意砸吧着嘴:“好好吃。” “你,我跟你拼了。” 拿起盖在腿上的布巾,阿罗团一团就朝她扔过来。卫嫤也不躲,空手接住布巾,脸上露出恶劣的笑容。 “故意放水穿串都赢不了我的人,没资格吃大片的肉。” 阿罗瞪大眼,拿起菜刀挽个刀花:“手巧有什么了不起,连个刀花都挽不好。” 卫嫤瞪一眼晏衡:“不就是挽个刀花?今天下午我就能学会。至于手巧这种天赋,没有就是没有。而我有,我就是了不起。” “受不了了,吃我一记旋风掌。” 卫嫤不闪不避,单手轻松接过她挥舞过来的拳头:“就你这软塌塌的还好意思叫旋风掌……我看棉花掌还差不多。” 肆无忌惮地嘲笑着,卫嫤没防备阿罗空着的另一只手袭向她的腰。痒痒肉挠起来,顿时她举手投降:“还是九阴白骨爪厉害,哈哈哈,痒死我了。好了我投降,下片肉给你。都给你,使劲吃,吃胖死。” 收回手,阿罗掐着纤细的腰肢,不屑道:“我可是无辣不欢,谁稀罕你那洒了孜然的肉。” 卫嫤瞥一眼调料盒,她吃不了太多辣,一整盒辣椒面到现在几乎没动:“孜然怎么了?你是凉州人还是巴蜀人,这么爱吃辣。” “孜然没味,辣椒才够味。” 这是辣党和孜然党神圣的斗争,她绝对不能输。嚼两口藏在腮帮子里的肉,她快速咽下去,口齿清晰地反击:“孜然价比黄金,辣椒拍马也比不上,这就叫一分钱一分货。” 阿罗词穷,见对面卫嫤笑得得意,她再次使出九阴白骨爪。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喂。不行了,哈哈,痒死我了。” “什么君子动口不动手,能武力镇压就别浪费嘴皮子。就跟大越和瓦剌一样,吵多少回,都不如实打实打一场来得实在。” 阿罗说得好有道理,她竟无言以对。 这下轮到卫嫤词穷,痒痒肉一直在挠,她笑声越来越大。这一笑,赶走了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烦闷,即将到来的幽州觐见,似乎也算不上多大的烦恼。 阿罗这种一根筋的性自主真好,呆在她身边的人,会不知不觉忘却烦恼,只想跟她一样做单细胞生物。 脸上笑容越发真挚,卫嫤看向晏衡。一直忙着烤肉的他,不知何时早已放下翻肉的夹子,双眼晶亮地看着她。四目相对间,他眼中是同样的轻松。不仅是他,在他身后不远处其他官员家一边做午膳,一边闻着他们烤肉的香味流口水。这会听着他们的笑声,也跟着露出愉悦的笑容。 一整圈人,不论主仆全都露出一口或黄或白的牙齿,笑得十分开怀。 气氛正好,猝不及防从远处传来沙哑的斥责声。 “光天化日之下这么闹腾,成何体统。” 卫嫤朝声音来源看去,就见钱同知扶着钱老夫人朝这边走过来。钱老夫人眉头皱起,鼻翼本就深的法令纹,这会更是能几乎夹死苍蝇。 “他们怎么来了?” 疑惑地问着,卫嫤看向钱夫人与阿罗。这会两人脸上已不复方才欢愉,神色间是明晃晃的厌恶。 收起布巾叠两下,随意地放在羊毛毯子上,钱夫人起身,脸上满是歉意:“可能要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等她说完,钱老夫人已经冲到跟前:“你们俩究竟是怎么回事,竟然劳动镇抚大人亲自下厨。” 训斥完儿媳妇和孙女,面对晏衡和卫嫤,钱老夫人完全换上了另一外一种神色。眉头皱起,她如一位孩子做错事上门赔礼道歉的家长,脸上全是懊丧。 “晏大人、晏夫人,真是不好意思。老身这儿媳妇不太懂事,竟然让晏大人亲自动手下厨。都是老身没管教好,老身在这给大人和夫人赔个不是。” 说完她微微欠身,枯树皮般的老脸上满是歉意。 好聪明的钱老夫人!卫嫤感慨道。 君子远庖厨是大越所有人的共识,而算起来她与钱夫人只见了三面,前两面更是几乎没什么交流。虽然她曾帮钱夫人查过药方,但阿罗给她药渣时钱老夫人并不在场,此事她并不知情。在钱老夫人角度,她与钱夫人纯粹是点头之交。 作为长辈,婆婆训斥媳妇天经地义。更何况现在媳妇犯下滔天大错,她竟然让一个官职比钱同知还要大的镇抚大人亲自下厨,忙活着招待他们。站在一般人的角度,这种事肯定不能容忍,她作为镇抚夫人肯定是有些生气,但碍于情面不想说出来。 按照一般人的逻辑,钱老夫人可是难得的明白事理之人。 但钱老夫人忘记了,不是所有为官之人都像钱同知,晏衡即便当官也没有那些讲究。卫嫤比晏衡更不讲究,她觉得吃饭这事很简单,第一菜好吃,第二吃得开心。其它什么地位每顿饭要多少菜多少汤,菜要做出花样、摆盘漂亮到让人几乎不忍心吃,这些她压根就不在乎。 最重要的一点,钱夫人可是凉州城最大的财神爷。方才烤肉间隙,她与钱夫人聊了会,发现两人在生意场上正好可以互补。她的晏记小米注重包装,瞄准高端客户群;而钱夫人多年做生意,一直很注重细节,她收集了很多的客户体验,一直在改进服务质量。她相信有自己的推广功底,加上钱夫人的服务质量,两人的合作绝对会无往而不利。 这些念头在卫嫤脑中一闪而过,她好笑地看着钱老夫人。 “老夫人太客气了,我们家一直是夫君负责一日三餐。” 晏衡点头,在钱同知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脸色丝毫未变:“娶媳妇来是为了疼的,怎么能让她被这些后宅琐事一点点磨成黄脸婆。” 周围起了一片抽气声。卫嫤起一身鸡皮疙瘩,他干嘛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捂着嘴,她目光扫向钱夫人,看向旁边的钱同知。他正看着钱夫人,神色间有些迷惘,被后宅琐事一点点磨成黄脸婆么? 钱老夫人早年丧夫,多年来寡居,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活。钱同知的一举一动,她甚至比钱夫人还要了解。察觉到他情绪变化,钱老夫人慌了。 “镇抚大人,老身多活些年岁,走得路多,在这厚颜多说几句。掌管后宅本就是妇人份内之事,你们新婚燕尔正是情浓之时,难免会多想些。但为官之人本就忙于政事,哪有那么多功夫一直打理后宅。” 晏衡笑得温和:“我不知道别人如何,但在我心目中,皇上是圣明天子,他治理下的大越河清海晏。我等为官之人,只需做好分内之事便可,每日消耗的精力并不算多。再者我家后宅简单,事情算不上多。我媳妇可是有大本事的人,这么点事还不用她出手。” 她哪有什么大本事啊!卫嫤心里暖哄哄的,热度向四肢百骸蔓延,烘得她全身热乎乎的,脸蛋也有些发红。 她羞涩了,四周做饭的各府下人却赞同的点头。他们家大人在衙门呆的时候还真不长,大多数都是去衙门点个卯直接就回来了。而后宅之事……大多都是因小妾太多,各小妾争宠,不同小妾所出庶子庶女又与夫人嫡出子女有利益冲突,各种小算盘凑在一起,勾心斗角,后宅之事也跟着多起来。往深处想想镇抚大人说得也挺有道理,虽然但凡男人有钱都想讨小老婆享艳.福,但这艳.福也不是人人都能享受得来。 “你们……” 钱老夫人满脸痛心的看着晏衡,好好一个镇抚,这么大的官,被媳妇吃死死的不说,还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本来只要晏镇抚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她就能借题发挥,让儿子调派人手,彻底将儿媳妇囚禁在后院。然而如今,事情非但没朝她预料方向发展,反倒让儿媳妇搭上了晏镇抚这条路。晏镇抚虽然不如楚刺史官大,但他可是跟京城有联系。她本来打算这次觐见跟来,使点手段让儿媳妇当着京城来人的面出丑。但现在……她的手段还有施展的机会么?会不会到时候手段不成,反而影响儿子做官? 钱老夫人陷入了深深地焦虑中,想了又想她决定不能再继续坐以待毙。 缓了口气,对着钱夫人她换上恨铁不成钢的口气:“镇抚大人不嫌麻烦,但你也不能把家里那点东西全拿来。肉和菜都没了,厨娘也被你带走,我们吃什么?真是让大家见笑了,我这媳妇脑子有点不好使,一上头就喜欢一根筋。” “我娘脑子才没坏。” 阿罗站在钱夫人跟前,毫不胆怯地反驳钱老夫人。 钱老夫人老泪纵横:“阿罗,你怎么能这么对祖母说话。不管你娘说什么,祖母始终是疼你的?咱们走这一路上,是谁把碗里大块的肉都夹给你。” 阿罗笑道:“只要有人过来,你就假惺惺夹一块肉给我。一看没人在,你就把最好的东西全吃光。” 钱同知震怒:“阿罗怎么能这么说话,你的教养呢?” 钱夫人往前一步,站在阿罗跟前,挡住了钱同知投来的视线,冷笑道:“难道说实话也是没有教养?本来我不想多说什么,但既然你们提起来,今天当着这么多人面,咱们就一次性把十年前的账彻底清算。” 钱老夫人一屁股摔在地上,呼天抢地:“反了天了,还让不让人吃饭。” 卫嫤给谷雨使个眼色,后者上前递上一方帕子,朗声说道:“钱老夫人,当着这么多人面闹起来也没意思。正好这边有吃的,不如咱们坐下来,边吃边好好说?” 钱夫人点头:“我没意见,就怕有些人不敢。十年前,同知大人可没现在这么好的名声。” 钱同知急道:“夫人,想想阿罗。” 阿罗同样也急了:“娘,你不用顾着我。” 卫嫤环胸站在晏衡身边,看着面色心虚的钱老夫人和钱同知。果然如她所料,钱大人绝对没有传言中说得那般好。不论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媳妇拼着一条命生下来的儿子被老娘差点毒死,发生这么大的事,在婆媳之间他依旧偏帮亲娘。单这一点,就足以证明他有多恶心。 “阿罗?”钱夫人冷笑:“我就是为阿罗想,才会一直没说出来。但我疼阿罗,不代表我允许你们拿她作伐子,一味得寸进尺。” 钱同知肩膀耷拉下来,钱老夫人也收住眼泪。 “有晏夫人的地方,可真是少不了热闹。” 随着声音,楚夫人被一堆官家夫人簇拥着走过来。见她过来,本已绝望的钱老夫人如同找到了主心骨,一咕噜爬起来,抽泣着朝她走去。 “楚夫人,你可得为老身做主。我这儿媳妇,可是要反了天……” 楚夫人没理她,看着卫嫤,她唇畔略微有些敌意。 卫嫤抬头向她看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帷帐边伺候的丫鬟。不过楚夫人的敌意,却让她有些不解。刚才不还好好的,甚至还贴心地让丫鬟给她点熏香。 “有热闹看不挺好的?” 先不去想敌意,卫嫤笑着说道,尽量柔和的化解这股敌意。 楚夫人嗤笑:“晏夫人心里不跟明镜似得,到了幽州,让皇上看到这热闹,整个凉州可就跟着不好了。” 卫嫤扫一眼楚夫人跟前的通判夫人,面露无辜:“夫人明察秋毫,这些事可与我无关。” 楚夫人讽刺道:“看你那张脸也知道与你无关。钱夫人,我看钱老夫人年事已高,受不了旅途颠簸。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是不是?” 钱老夫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想关媳妇,怎么一眨眼成了媳妇关她? 钱夫人笑着点头:“楚夫人所言及是,我这就派人送老夫人回去修养。” 楚夫人满意地点头,凌厉的目光环视四周:“觐见之事关系重大,容不得任何差错。谁要丢了凉州的脸,那不是我能保得住。” 第67节 ☆、第84章 特爱好 闹到这份上,烧烤的气氛完全被破坏得一干二净。闹剧结束,卫嫤收拾着羊绒毛毯,颇为庆幸她在钱老夫人找来之前已经吃个七分饱。旅途颠簸吃太饱了反倒容易吐,这样刚好。 银制餐具收进皮套里,整齐地码放在田字格调料盖上方,再扣上盖子,一套餐具彻底整理完。 卫嫤弯腰去拿布巾,手却突然触摸到了另外一只手。 “钱姐姐,我来收拾就是。” 钱夫人松开布巾,脸上满是轻松:“刚才真多亏了镇抚大人。” 想起晏衡说那些话,卫嫤骄傲的同时,又有些不好意思。叠好布巾房放在盖子上面,她小心地开口:“钱姐姐有没有觉得,楚夫人刚才对我有点……” “有点挑剔是吧?” 还真不是她的错觉,卫嫤坐在羊毛地毯上,归拢着炉子边尚未用过的竹签。长短均匀的竹签在毛毯上戳戳,密密麻麻一小把握在手里,她有些疑惑地抬头。 “钱姐姐知道为何?” 钱夫人在空着的另一边,与她并排着坐下:“楚夫人一直有意与我合作。” 卫嫤意会,原来是她断了别人财路。怪不得方才楚夫人看她的眼神,一副她欠了好几百万的模样。 “那钱姐姐为何会找上我?” 钱夫人苦笑:“前面是为了家事,虽然家丑不可外扬,但妹妹也看出来了,钱同知他不是能做大事的人。若我与楚夫人交好,他官职升上去,有可能引来灾祸。现在妹妹来了,你出身商家,肯定于这方面更有心得。我的情况有些麻烦,阿罗明后年就要出嫁,哥儿身子骨也得长期调养,实在分不出太多精力去照顾太多。” 卫嫤总算明白阿罗性子遗传自谁,看钱夫人这大白话说的。 他们母女身上有种天赋,明明说话时语调平静,没有刻意装可怜,或是呼天抢地夸大自己所受苦难,但就是能让旁听者同情他们的难处。 “钱姐姐还是放宽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槛。至于生意上的事,不是还有我?不过我这人向来公事公办,到时钱姐姐可别怪我拿得分成太高。” 晏夫人这是答应了,钱夫人长舒一口气。只要对上钱老夫人她肯帮忙,即便让她少赚点也无所谓。归根结底,钱财是身外之物。她这些年赚的,足够给阿罗置办份体面地嫁妆,再供养哥儿好生长大娶媳妇。不仅足够,她的积蓄若是光娘仨用,可以过很奢侈的生活。以前是她傻,钱老夫人每次生病要买山参雪莲,各种名贵药材花的银子如流水,钱同知俸禄哪够用,不够的全是从她所赚银子中拿。 “妹妹说哪里话,本来就是能者多劳,谁出力大谁拿得多。妹妹也别太担心,我还算有点底子,生意应该不难做。” 卫嫤认同钱夫人这番话,尤其是后半句。有她车马行、酒楼、绸缎庄的底子在,想再开拓业务,可比白手起家要容易很多。两人的合作中,钱夫人只是借了晏衡的势,而她则是白捡了一套现成的生意网络。 算来算去还是她赚了。 “那是自然,我从如意楼订过席面。菜送到家里时还热气腾腾,装菜的盘子够精致,但就是菜本身差点火候。我们在京城有个朋友,开着一间广源楼,也是做酒楼的,他那边的菜就是京城一绝。” 钱夫人身子一下绷直了:“妹妹说的可是京城中那家需要提前一旬订席面的广源楼?” 原来广源楼名气这么大,卫嫤点头:“那家的确需要提前一旬订席面,而且据我所知,京城中有名的广源楼就那一家。” 钱夫人身子前倾,目光无比热切:“没想到妹妹还认识他们东家。” 卫嫤不好意思道:“是阿衡先认识的东家,我也是顺道沾了光。” “镇抚大人认识,不就等于妹妹认识?我听说过那家广源楼名声,不过那家店的厨子全是东家精挑细选,口风紧得狠。吴家能弄到酒泉王伯家独家酿酒方子,却连广源楼高汤的熬法都弄不到。” 难道陈伯安遇害,还有这一层的原因? 没有真凭实据,卫嫤也不敢轻易下定论。听出钱夫人话中对菜谱的期待,卫嫤摇头。 “广源楼最核心的菜谱,全攥在东家一个人手里。也不能说是攥,陈大哥醉心厨艺,为了尝到食材原味,不辞辛劳跑遍了大越南北西东,好些菜都是他随性发挥,两次做出来的味道有些差别。” 钱夫人失望道:“毕竟是大越最有名的广源楼,我那么点小打小闹,终归难以望其项背。” 卫嫤安慰道:“钱姐姐也不要妄自菲薄,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意楼强在细节,广源楼强在菜色。我之所以提广源楼,是想看看两家有没有合作的可能。你们一个在凉州,一个在京城,生意本来就彼此碍不着,各取所长岂不是一桩美事。” 钱夫人一扫方才颓丧,整个人从骨子里散发出活力:“还是晏妹妹想得周到。” “等咱们到幽州,我便往京城去一封信。” 钱夫人站起来,微微福身:“那便有劳妹妹。” 卫嫤同样站起来,侧身躲过了她的礼。一谈起生意,钱夫人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迷人的魅力。 她喜欢这样的钱夫人,或者说她喜欢这样专注于事业,享受成功带来的乐趣,活出自己风采的女人。无论是大越还是她的前世,女人地位始终不如男人高。正因如此,大家才要互相帮助。今天这桩合作,即便无法给她带来丝毫利益,她也愿意顺手帮下忙。 敛眸思索完,卫嫤看向不远处。做饭的时辰已经过去,大多数人家下人收好锅,空旷的营地上留下一个个灶坑。从星罗棋布的灶坑另一头,先前去送钱老夫人的下人回来。 离得近了,阿罗几步跑过来:“娘,送走了,祖母终于走了。” 钱夫人露出舒心的笑容:“走了就好,阿罗可有安慰你爹。” 阿罗面露不解:“娘,我为什么要安慰他们?” 为什么呢?钱夫人有些头疼,她要怎么向女儿解释。 钱同知即便有千不好万不好,在外人看来他始终是阿罗的爹,他们是一个利益共同体。这也是她方才没说出十年前真相的原因,只起个头,听到的人自然回去猜测,然后主动探寻真相。知道真相后,这些人会反过来觉得,她有多隐忍多不容易。 而她若吵吵嚷嚷,满世界倾诉自己所受的委屈。别人即便相信了,最初的可怜过后,反倒会觉得她得理不饶人。 人总是这样,不是本人所受切肤之痛,他们永远可以高高在上、指手画脚。 “不安慰也好。” 钱夫人叹息道,阿罗性子像极了她。而她今日的手腕,是在嫁人后,不知经历多少磨难,迫不得已磨出来的。天真也好,若有可能,她希望阿罗一直道白发苍苍还如此天真。若有所思地看一眼晏夫人,她容貌极美,而她最吸引人的则是眉宇间的开朗,这是在娘家受宠,嫁人后依旧顺遂的姑娘才能有的。阿罗若是真能天真到白发苍苍,那证明她一辈子都喜乐安康。 阿罗吐吐舌头:“娘别担心,我是你女儿,哪会那么笨。我刚可是好好地安慰了爹,说祖母有养生方子,家中也有现成药材,回去刚好可以好好休养。而且回去后,她还能看到弟弟,祖母不是最疼弟弟么?” 这是安慰还是插刀? 卫嫤低头,掩住唇角的笑意。现成的药方,钱老夫人敢用么?还有什么见到弟弟,她就不信钱夫人这般有手段的人,单单把儿子放在家里,会不留任何后手。 钱夫人丁点没有掩饰笑意:“阿罗可真是懂事。” 卫嫤不知道,钱夫人还能不清楚自己布置。她将娘从乡下接过来,一同接来的还有娘家二嫂。她二嫂在村里人嫌鬼厌,全是因为那张得理不饶人的嘴。她虽将哥儿用虎狼之药的事瞒住年迈的娘,但却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嫂子。走之前嫂子拍着胸脯说,绝不会让钱家人迈进第三进一步。 钱老夫人和娘家二嫂,棋逢对手,不知道两人捧在一处会闹成什么样。 不论如何,嫂子是好心帮忙照顾哥儿。闹得再大,也是钱老夫人理亏。 想到这钱夫人唇角笑容越发真挚。虽然面上平静一副活菩萨相,但她可是被恶心了二十五年!她是人,不是神,怎么可能不恨。阿罗还未出嫁,哥儿也没成人,她暂时动不了钱同知。但钱老夫人已经活得够久了,老而不死为贼,等过个一两年阿罗出嫁,出嫁女不用守孝,那会她生意也能进一步稳固,到那时钱同知也是时候老老实实丁忧。 心里已经盘算到两年以后,钱夫人脸上笑容却丝毫未变。 “晏妹妹,休息的时辰也差不多了,我看那边大部队也快要启程。” 卫嫤定定神,看着面前笑得春风和煦的钱夫人。不知为何,方才她从钱夫人身上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就像隐藏在暗处的杀手。 摇摇头,她会心一笑。能凭一人之力撑起这么大生意的人,怎么可能真的单纯。心思多点也好,这样两人才是合作,而不是她带一个不断拖后腿的猪队友。她不怕合伙人心思多,反正她总能控制得住。 “恩,钱姐姐有空便来与我说会话。这么长的路,老坐在马车上也无聊。” “那干嘛不骑马?” 疑问之声出自阿罗,问句一出口,卫嫤感觉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对啊,坐在马车里又闷又颠,她为什么不能骑马? ===--- 一回到马车里,卫嫤直接与晏衡商量起来。 “阿衡,咱们这次不是把千里带来了么?反正车队前进速度也慢,而且到幽州后还有狩猎,不如趁在路上我还有空,先慢慢练下骑术。” 千里是他们在通源商行选马车后,顺带买下来的那匹马。一身黑毛油光水滑,只在两眼中间的额头上一撮白色的毛,跟她前世爱驹很像。卫嫤不管这匹马是不是日行千里的汗血宝马,移情之下直接给它用了以前名字。这次出巡,千里新换了马鞍,跟着一块带过来,打算在她参与围猎时用上。 晏衡手里拿着那把镶嵌满宝石的匕首,闻言疑惑道:“阿嫤不学挽刀花了?” 挽刀花也很帅,卫嫤回忆着晏衡玩菜刀时炫酷的模样。还有方才阿罗毫不留情的鄙视,学,这个必须得学。 “晚上还可以学。” “那倒也是,”晏衡沉吟:“骑马有些危险,这样,我先去前面跟刺史大人说一声,然后离队慢慢教你。” 她本来就有马术底子,卫嫤刚想拒绝,想想也觉得一个人练习骑马不太靠谱。不说别的,万一她控制不好,冲撞了别人家马车怎么办。 “那好,我先换身衣裳。” 将谷雨叫进来,挡住马车帘子防止走光,卫嫤拿出一身火红色绑口的利落骑马装。衣裳是乌兰妈妈帮她做得,融合了蒙古传统服装,与汉服的特色,穿着漂亮又舒坦。 等她换好,晏衡也打马回来。掀开马车帘子,看到她这一身装扮,他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惊艳。 卫嫤轻笑出声,打算他得沉思。晏衡一愣,将手伸过来,然后用比以往更轻柔的姿势把她抱下马车。两人共乘一骑,后面跟着马背空空的千里。一直到离车队几百米远,晏衡终于停下,眼神中有些不知所措。 “阿嫤……” “恩,我在,阿衡是怎么了,是不是不知道该从何教起。” 晏衡摇头,而后又点头:“骑马其实很简单,先慢慢牵着走,在慢慢骑,然后就越来越快。但是……” “难免会有磕着碰着是吧?” “这倒没什么,我知道阿嫤不怕那点困难,你摔下来我会接着你。” 摔下来会接着她,卫嫤感动于他的认真和信任,同时又困惑于他眼中浓浓的担忧。 “但这次圣驾来巡,吴尚书应该会跟来。吴夫人赵氏极为擅长骑射,若是被她拉出来,倒是猎物多少倒是小事,我怕她玩些新花样。” 卫嫤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什么花样?” “以前在凉州,赵氏喜欢让人头顶顶着苹果,然后走到十步开外射苹果。这招是老镇北侯发明,用以锻炼西北军将士勇猛,以及躲瓦剌人箭矢的灵敏。若是楚刺史来,准头一定很足,毕竟每个楚家后人都会自小强制练习。但吴夫人准头实在不怎么样,吴尚书府许多俏丫鬟,都被她不小心射花了脸。” 听完后卫嫤有些疑惑:“阿衡,你说赵氏是真的准头不够,还是故意瞄准俏丫鬟。” 晏衡叹息,叹息地看着她的脸:“那不重要,阿嫤不会骑射,到时自然可以躲过去。” 卫嫤一下子明白过来,射伤丫鬟的真实原因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赵氏看她不顺眼,到时候一定会失了准头。而这项西北民俗,却不是她能轻易躲过去。 怕么?她从不是轻易服输的人。 想到这眼神坚定:“阿衡,我要学骑射,还要学得比赵夫人要好。” ☆、第85章 亲眷到来 远处是长龙般的车队,卫嫤骑在黑色马上,单手握弓,松开缰绳,从背后抽出一支箭,按在弦上微微拉开,松开后箭支如离弦的箭,破空冲向三十步开外之人。 与此同时,旁边晏衡绷紧神经,同样箭矢离弦。越来越近的箭支在半空中被对齐,铁制箭矢碰撞,在半空中擦出一抹火花,一同在半路掉下来。 “呼。” 卫嫤长舒一口气,勒住缰绳心有余悸。 第68节 “这是第几次了?” 晏衡沉默之时,三十码开外响起尖锐的女声。他抬起头,看向气势汹汹冲来的通判夫人,向斜前方走一步,稳稳地挡在卫嫤身前。 卫嫤深吸一口气:“有十几次了吧?” 通判夫人踉跄着跑过来,捂住左腰,目眦尽裂地看着卫嫤:“光天化日之下,你就冲我身上射箭。” 晏衡余光看向不远处,草地上躺着两支箭:“这支箭,是通判夫人先行射过来的吧?” 竟然没射中…… 失望之外,通判夫人更多地则是心惊。她自幼便陪伴在赵家姑娘,也是如今的尚书府人之妹身旁。姑娘喜骑射,她也下过苦功夫练习,一身骑射功夫不比西北军中精兵差。方才她已经连发两支箭做迷惑,没想到精心瞄准的第三支箭竟然射空了。 余光朝旁边看去,通判夫人迅速否定方才判断。她不是射空,是被另一只箭半路拦了下来。 看两支箭的完好程度,是箭头对箭头。 她震惊地看向晏镇抚,他正侧过头温柔地拉起晏夫人手,温柔地哄劝着。草原有些泛冷的清晨,他周身散发出的暖意让周围暖融融的。而无所不在的温度却硬生生绕过她,在她周围形成一个真空地带。 摸着被箭矢扫过的腰,通判夫人心里一阵发冷。看着被晏镇抚小心护在怀中的晏夫人,她肩膀耷拉下来。晏夫人容貌比她美、比她会持家、姿态比她优雅、所嫁夫婿比她的争气,每一处都让她嫉妒,合起来又让她无力嫉妒。 “刚才有点被吓到。” 在通判夫人对面,卫嫤可怜地说道。而后她抬头看向晏衡,晶亮的眼中满是信任:“不过一想到有阿衡在身边,我就没那么怕了。” 被阿嫤崇拜的眼神看着,晏衡心里比接到圣旨升任镇抚时还要熨帖。 “没事了。” 卫嫤点头:“恩,我知道。” 说完卫嫤往边上挪下,走出晏衡影子,与通判夫人四目相对。 “这五六日你练习骑射,一共往我这边射了十三箭。前面十二箭,包括今早前面两箭都是故意射偏,就为了最后这一击必中。通判夫人,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至于让你这么针对我?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方才那一箭真的射中了,我出了什么事,你会承担什么后果?” 在她对面,全身无力的通判夫人愣住了。 是啊,晏镇抚官职比她夫婿高,晏夫人还跟镇北侯府有联系。晏夫人要是真的出事,无论哪一方的震怒都不是她所能承受。 她是鬼迷了心窍? “我……”镇抚夫人哆嗦着,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卫嫤无奈地摇头:“通判夫人年长我几岁,本来这些话我不想多说。但看你手段越来越激励,即便僭越我也得说两句。你不是三岁小孩,你已经成人甚至成亲,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判断,做事之前动动脑子行不行?你脖子上挑那个脑袋,不单纯是为了装饰用。” 动脑子么?通判夫人心下触动,好像从没有人对她说过这话。她娘家在西北虽然显赫,但算起来不过是仰仗赵家鼻息生存的小家族。出嫁前娘一直耳提面命,要她练好骑射,有事挡在赵家姑娘跟前。她苦练骑射,果然谋得一份好姻缘,在爹娘欣喜的目光中上了花轿,她就此成为官家夫人,以为可以就此享福一辈子。 可她真的享福了么? 通判夫人陷入了迷惘中,动脑子,好像她明白了点什么。 站在对面,卫嫤看她呆在那似乎不为所动。想到自楚刺史寿宴,到如今幽州城门外,这半个月来通判夫人屡次挑衅。抢恭桶、抢配给、抢起灶营地,到这几日练习骑射时多番骚扰,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不经大脑的小打小闹。她正好闷得发慌,也将之作为枯燥旅途的调剂。但这不代表她菩萨性子,能容忍她意图射杀。 想到这她目光冷下来,一口恶气堵到嘴边:“当然,通判夫人跟我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迷惘的通判夫人猛地抬头,她急切地想听晏夫人教导。 卫嫤摸摸自己的脸,再看看晏衡,眨眨眼丝毫不掩饰脸上恶意:“我们脖子上的脑袋能装饰用,通判夫人这脑袋长得,啧啧……不论怎么打扮都起不到装饰作用啊。” 出乎卫嫤意料,通判夫人并没有多做反驳。她肩膀耷拉下来,浑身上下的失落如被主人遗弃在马路上垃圾桶边的流浪狗。 卫嫤那股上窜的心火散去大半,牵着马,她叹息一声:“刚我也是气狠了,通判夫人别太往心里去。你若对自己的长相苦恼,不妨看看凉州城这些官员,难道他们个个貌比潘安么?” 通判夫人已经失去思考能力,只能顺着她话去思考。凉州城这些官员的样貌,楚刺史矮而黑;吴指挥使书僮出身,长相只能算是普通,面对吴尚书总免不了多年主仆带来的瑟缩之气;而她所嫁的通判,也是个猥琐胖子……这样一个个数下来,似乎除了面前的晏镇抚,其余为官之人样貌都极为普通。 “整个凉州,仪表堂堂之人何其多,为何只有他们能成为人上人。因为他们出身好?但京城中多少公侯之家的纨绔子弟,一辈子庸碌无为。这些为官之人,最关键的是个人有才智。通判夫人,不论是我,还是其余长相上佳的妇人,我们都不会对你生活产生多大影响。真正决定你受不受夫婿敬重的,是你自己的努力和智慧。” 圣母病又发作了,卫嫤捡起地上两支箭矢,将刻有通判府符号的那支还给通判夫人。 “不过是一点感慨之言,通判夫人若是觉得不对,权当耳旁风就好。” 握着自家箭矢回来,卫嫤扭头,恰好看到晏衡赞赏的目光。心中那点小小的后悔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不论别人怎么想,她做事只求无愧于心。 “阿衡,时候不早了。下午要进幽州城,咱们也该回车队收拾收拾。” 晏衡点头,牵着马走到她身边,护着她翻身上马坐稳后,他一个利落地翻身骑到马背上,握住缰绳护在她马侧。 哒哒的马蹄声走远,另一匹马撒着蹄子跑过来。在靠近通判夫人时停下,缓缓走过来,马头伸到通判夫人跟前。棕黄色的马毛有些暗淡,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在无声安慰她。 “我是不是很失败?” 通判夫人温柔地抚摸着马头,这匹老马从小马驹时就跟着她,载着她学会骑射,在赵家姑娘身边大放异彩,陪着她一道嫁人,到如今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多年。 大半辈子恍若一场梦,梦醒之后,她发现自己掐尖要强了这些年,整个人活成了一场笑话。 抬头望着不远处并骑的晏镇抚夫妇,她唇角扬起如释重负的笑容,轻声说道:“感慨之言,不胜感激。” ===--- 轻松驾驭着马匹,卫嫤从怀中掏出刀鞘。握在手心手指灵巧地一转,轻松地挽个刀花。草原上逐渐刺眼的阳光下,刀鞘上各色宝石闪耀,转动着如同万花筒般,让人眼花缭乱。 卫嫤惊喜道:“阿衡,你看我学会了。” 真不枉她这几日废寝忘食,一到晚上扎营就拿着匕首开始练。 也得亏这匕首质量过硬,被她摔了那么多次,竟然一颗宝石都没掉。 并行的马匹上,晏衡从怀中掏出把造型古朴的匕首。轻松挽个刀花抛出去,刀鞘和匕首在半空中分离,分别转两个花后,他先接住匕首,而后匕首尖朝上,转完的刀鞘轻松套在匕首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陪着他没有丝毫表情的脸,帅了卫嫤一脸。 “厉害。” 崇拜过后她面露狡黠:“好啊,原来阿衡藏私。学不会这招之前,阿衡就一直打地铺吧。” 面无表情的脸终于皲裂,浓浓的懊恼之情几乎要化为实质。 晏衡委屈道:“阿嫤对通判夫人,都比对我要仁慈。” 他怎么突然提起通判夫人?卫嫤想了想,几次对上他人挑衅,阿衡一直不由分说护在她身前,让她斗极品的十八班武艺无处施展。然而方才他却一反常态,一言不发,甚至可以将存在感缩减道最低。 “阿衡早看出通判夫人有悔意?” 虽然是疑问,但卫嫤语气却十分笃定。但同时她又有三分不确定,如果真是这样,那晏衡的感知未免太过敏锐。 “没,我只是听说了通判的一些作为。” 卫嫤想起哪个丑胖丑胖的通判,从楚刺史寿宴就能看出来,他很讨厌通判夫人。 见四下无人,她嘲讽道:“比起通判夫人,我更讨厌这位通判。通判夫人容貌是天生的,而通判纯粹是因为后天管不住嘴才吃得那么肥。通判夫人都没嫌弃他丑,他竟然屡次当着一大堆人面下通判夫人面子。” 这样宽以待己严于律人,觉得自己是男人就处处了不起的直男癌,简直是最恶心人的所在。 晏衡对容貌之说无感,但他也挺看不起通判为人:“刚进草原时,钱老夫人被楚夫人勒令送回凉州。当时通判便提议,顺道将通判夫人一道送回去。” 卫嫤也曾怀疑过,同样是无端生事,为何楚夫人会顶住可能的舆论压力,伸手管钱老夫人这种长辈,而对同辈的通判夫人置之不理。然而没想到,总领凉州官家夫人觐见之事的楚夫人不管,其他人也都没多说话,最该站在通判夫人一边的通判大人却在背后狠狠地插了一刀。 这已经不单纯是渣,而是人渣中的战斗机! “通判夫人一定知道吧?” 晏衡点头:“他是当着通判夫人面开口请求。” 卫嫤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她只是有点懊悔:“阿衡,你说我方才那番话会不会太重了?” “不重。” 本打算自我检讨的卫嫤惊讶之下“腾”一下抬起头:“不重?” 晏衡灵活地驾着马匹靠近,大手安慰地拍拍她的背:“说话太重的是通判本人,通判夫人怨气无处发泄,想拿阿嫤出气。差点受伤的是阿嫤,你应该生气,也应该把话说得重一些。归根结底我们跟通判无关,没必要为他惹下的事负责。” 卫嫤茅塞顿开,唇角扬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阿嫤不生气了?” “恩。”卫嫤好笑地看向晏衡。 “那今晚我可以……” “不可以!” 这几天卫嫤一直在学挽刀花,一天没学会,她便一天将晏衡赶到床下打地铺。第一天是为跟阿罗争一口气,后来她发现,晚上将他赶下去睡,白天醒来时在他脸上盖个戳,他都能高兴好久。 一张一弛之间,情.趣更足不说,两人成亲后逐渐笑容的那种恋爱甜蜜又回来了。 一直到这,她才明白成亲前卫妈妈恨不得一股脑填她脑子里那些夫妻间感情培养,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感情再好的两个人,成亲后朝夕相处,也会在一天天的熟悉中彼此厌倦。而想要生活质量一直高,就得动这些小心机。 坚定地拒绝,卫嫤高昂着下巴,勒紧缰绳向前半个马身。远远看去,她是高傲的女王,晏衡是虔诚追随的守护骑士。 “阿嫤,我是想问,今晚的晚膳我可以多做几道菜么?幽州城四周有平原,城内的蔬菜应该更新鲜。咱们一路上吃了太多肉,这样于养生不利。” 高傲的女王·卫嫤抓住缰绳的手彻底僵住了,脸上一阵尴尬。 “随你,驾。” 自家马车在望,加快马速她几个呼吸间飞奔过去。停在马车前,她利索地翻身下马。脚踏实地后心绪渐渐平静下来,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耍了。 两人三餐要向来是晏衡来做,他厨艺好,她不挑食,无论端上饭桌的是什么,两人都能吃得很开心。这么多天以来,晏衡压根从没在做饭前问过她要吃什么。 见她过来,巴图赶着马车移出车队停在路边。谷雨从后面的马车上跳下来,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夫人,京城来信了。” “哦?” 好像还不到卫妈妈来信的时候,卫嫤疑惑地抬头,松开缰绳朝巴图打个招呼,蒙古小伙自动牵好马系在车辕上。接过信封,卫嫤掂量下,这封信有些薄。打开后里面只有一页纸,上面的字迹不再是卫妈妈和阿昀合写的潦草,而是科班出身之人的工整正楷。 信是用文言文写的,遣词造句极为讲究。好在上面事情简单,读了两遍后卫嫤大概明白。 等晏衡慢悠悠骑马过来,她已经没了方才的愠怒,而是满面惊喜:“阿衡,丁大哥负责此次圣驾西巡的车马修护,他把我娘和阿昀一块带过来了。” ☆、第86章 抵达幽州 简单的用完午膳后,车队没走多久,连绵的群山脚下出现一座城池。青砖筑成的城墙足有八丈高,还未走到跟前,巍峨气息便扑面而来,让人忍不住屏气凝神。 卫嫤前面来过幽州,不过那会他们是在山那边进城。幽州城依山而建,背山那侧靠近瓦剌人领地,易守难攻,根本没多少城防设备。那次出城时,他们为抄近路,从另一侧靠山的门出来。这样算起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幽州城全貌。 这简直是平原上一座坚固的军事堡垒。 “这城池真是绝了。”倚在晏衡身上,卫嫤忍不住感叹道。 晏衡换个姿势,让她倚得更舒服点。 第69节 “百年前的幽州城,驻地还要往南再走几百里地,这座城池是大越立朝后新建。” “哦?还有这事?” 晏衡眼神中颇有些怀念:“恩,原先山南是蒙古几个部落聚居之地,山北则是强盛的瓦剌人。先帝朝时朝廷派使者彻底招安山南几个部落,而后依托险要地势,重新在这选址建城。” 说着他长臂往矮桌上一捞,棋盘翻过来。 卫嫤惊讶地看着一路上解闷用的棋盘,这棋盘不是楚河汉界的象棋棋盘,而是正儿八经密密麻麻的围棋棋盘。来幽州觐见准备行李时,卫嫤突发奇想,想练习下逼格很高的中华围棋。然而她高估了自己,晏衡倒是学得很快,而她在生意场上灵光的头脑,看到一整盘棋子就犯密集恐惧症,到最后全套的围棋设备只用来下五子棋。 方才两人闲来无事就杀了几盘,晏衡棋高一着,但她手腕更高超。一眼瞪过去,他自然会犯低级错误,然后她百战百胜。 这会用了一路的棋盘倒过来,原本预料中的光滑木面上,出现了一副简单的木雕舆图。 “这是……大越疆域?” 卫嫤瞪大眼,这棋盘到底什么来头。在测绘和信息传播基本靠官驿、靠马腿的年代,地图十分不精确。而且不精确的地图是朝廷机密,轻易不能示人。 “曾外祖父当年留下来的一些小东西。” 简单地解释完,晏衡纤长的手指朝木板上一指:“阿嫤看,南边这处就是幽州城旧址,现在的新址应该在这。” 卫嫤努力地看着舆图,朝代不同,舆图上好些标记都不同,但对照脑海中那些地理知识,她还是勉强能看懂。越是看得明白,她就越惊讶于幽州城的新选址。 “选这地方的人是个天才。” 新幽州城址,与秦长城完美地连成一条线,向西便是玉门关,北面与连绵的群山融为一体,如一座坚固的堡垒,牢牢割裂瓦剌人东线所有可能的入侵路线。 想到这卫嫤眉头皱起:“可这样一来,北方兵线压力全在西边,凉州几乎成为一座孤城。” 不愧是阿嫤,这么快便想明白其中利弊,晏衡赞同地点头:“所以历来镇守凉州的将军,都是西北的无冕之王。” “而且……”顿了顿,他叹息道:“凉州与幽州不同。” 卫嫤疑惑道:“哪里不同?” “大越律中有一条刑罚是留放。北边留放地是终年积雪的宁古塔,南边流放地满是瘴气的西南,向西三千里是凉州。镇守凉州的军户,祖上大部分皆是流放至人,而幽州所居大多是良民。曾外祖父当年极力主张,花费大代价新建幽州城,到头来却是害了自己。” 原来建这座城池的聪明人就是韦相。 看向有些年头的棋盘,卫嫤能明白此刻晏衡心情之复杂。 马车内气氛陷入凝滞,直到车队停下,她才后知后觉地问道:“看来舅舅的病是心病,不知阿彤还能不能如期过来。” 晏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这我也不清楚,到了。” 话音刚落,马车帘子外面响起谷雨的声音:“大人、夫人,该进城了。” 这会晏衡脸色已经恢复平静,翻过棋盘,他说道:“都过去的事了,我只是随口一提,阿嫤也别多想。那个,我先去前面。” 卫嫤余光撇到对面,马车座位下面放着一只箱子,箱子中是他们到凉州后收集的所有证据。看着木箱,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抄周千户家搜出银两所购新棉袍发到西北军手中时,那帮消瘦的军汉脸上比夏日骄阳还要热烈的笑容。 流放之人后代又如何?罪不及子孙后代;镇守西北的无冕之王又如何?大越律不是摆着好看的;黑是黑,白是白,颠倒黑白的日子也该结束了。 进城后还有数不清的事要做,想到这她调动精神打起了腹稿,再也没心思发愁。 “我没事,阿衡安心去前面就是。” 晏衡走后没多久,米分刷一新、连门上钉子都新镶金的幽州城门终于打开。车队依次入城,卫嫤掀开帘子朝城内看去。比起前上个月月初经过时,如今的幽州城焕然一新。 一排排青砖房,墙根草被拔得一干二净,家家户户大门也用桐油刷成统一的颜色,宽阔的马路上行人衣衫整洁,往常偶尔能见到的乞丐这会早已销声匿迹。这些细节处一点细微变化,却让整座城池焕然一新。 “夫人,幽州城可比咱们凉州城好多了。” 方才谷雨上了马车,跟着她一块,好奇地看向窗外景色。没看一会,她便发出如此感叹。 卫嫤笑道:“谷雨想想,若是咱们家有贵客来访,会不会好生收拾一番院子,换上最漂亮的新衣裳,热情招待客人?你看两边屋子,其实凉州和幽州差距不是很大。” 古往今来领导视察都得做形象工程,不仅为了当地主政官员政绩,更是华夏礼仪之邦最基本的礼貌。 “好像是这样,”谷雨点头:“可我还是觉得幽州城建得好,不知是哪里不一样,总之就是看着舒服。” “路比凉州城要宽,大路边的胡同里挖了阴沟。而且路两边屋檐上的瓦当,图案更为喜庆别致,离房子三尺宽的地方种着树,青砖绿树看起来很舒坦。” 将刚才所见一一说着,观察得越详细,卫嫤就越发佩服幽州城的设计者。主干道四通八达,绿化带隔音降噪,进水排水管道极为完善,极具现代都市模型。韦相,这样的天纵之才,注定如红日当空,令繁星黯淡无光,闪耀整个时代。 谷雨连连感叹:“还真是这样,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还是夫人厉害。” 车队停在幽州府衙前的大道上,从车窗向外看去,大道上站满了身着金色铠甲的西北军。而在道路尽头紧临幽州府衙,西北军最为密集之处,便是过几日圣驾要驻跸的行宫。行宫周围一圈低矮的房屋,是供随行官员临时居住之所。 当初设计幽州城时,这些建筑早已布局好。虽然近十年来圣驾未曾来过一次,但国库每年会拨专款过来修缮。 进城后就打马走到大部队最前面,听候吴指挥使吩咐的晏衡回来,告诉她觐见时的临时住处已经分下来。跟着车队缓缓走着,到拐弯处马车离队,拐进一处胡同。胡同里全是独门的小四合院,一直走到胡同底,有两人合抱那般粗的老槐树底下是一扇低矮的木门。晏衡自怀中掏出信封,捏开信封口朝手心倒下,从里面滑出一把长长的黄铜钥匙。 木门上的锁是一只黄铜造的鲤鱼,钥匙伸进鱼嘴里,轻轻一转,伴随着“咔哒”一声,鱼尾巴突然甩起来,尾巴上略显金色的鱼鳞在阳光下闪耀,犹如鲤鱼跳龙门。 “这锁可真够别致,幽州城可有铺子贩卖?” 晏衡仔细思索下:“锁是内造的。” 卫嫤有些失望,多别致的鱼跃龙门铜锁。如果能拿一把放到家里,那可真是别致又吉利。 不忍看她难过,晏衡又说道:“待过几日圣驾过来,倒是可以问问丁有德。” “好像有人在喊我名字?” 说曹操,曹操就到。从大槐树的另一侧走来一辆马车,赶车之人一身青布棉袍,平眉正目的脸上满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不是丁有德还有谁。 “丁大哥来了?” 卫嫤高兴地迎上去,冲到丁有德跟前。 丁有德挠着头,脸上半是得意半是挑衅:“那个,你看到我这么热情,晏衡他会吃醋的。” 卫嫤冲到丁有德面前,越过他,掀开他身后的马车帘子。还没等看清楚车内情况,一只白白胖胖的团子像小炮弹似得冲过来。 “阿嫤姐姐,我们来啦。” 阿昀熟悉的声音传来,卫嫤下意识伸开手臂,接住白白胖胖的团子。可惜她高估了自己,冲击力下她一个趔趄摔个屁股蹲,旁边一只团子滚啊滚,两人在大槐树下跟幽州土地来个亲密接触。 倚着槐树坐下,卫嫤拨下边上白面团子。小乌龟般缩成一团的他正面翻过来,还是那双墨葡萄般的眼睛,只是两个月不见,他瘦削的脸上多了二两肉,原本黝黑粗糙的肌肤养的又白又嫩,配上红润的嘴唇,可爱到让她恨不得搂在怀里揉揉捏捏。 “让我看看阿昀长肉了没?” 卫嫤向来不是委屈自己的人,随口编个理由,她直接朝阿昀小脸捏过去。 入手的触感又弹又嫩,简直比雪丽糍手感好一万倍。 “阿嫤又欺负阿昀。” 卫妈妈熟悉的声音传来,卫嫤看向马车上走下来的妇人。看清全貌后,她捏得正起劲的手瞬间没了兴趣。妇人穿一身深紫色牡丹提花袍子,发髻跟她一样简单地挽在头上,只别一支简单的玉钗,窈窕的身段既能衬托紫色牡丹袍子的贵气,与她如出一辙的五官又完全脱得起玉钗脱俗。 一言以蔽之,容貌上佳、气场强大。 很女神的一个人物……但现在卫嫤只余苦笑,为何这么一个人会出现在这,声音还跟卫妈妈一模一样。 “我娘什么时候给我生了个姐姐?”卫嫤不解道。 女神嗤笑:“离家两个月,连亲娘都认不出来了。” 刚站起来的卫嫤有些脚软,扶着老槐树,她好悬才没再次跌倒。嘴巴长得几乎能吞下一颗鸡蛋,她舌头有些打颤:“你……你是我娘?不对啊,我娘明明很富态。” “阿嫤姐姐,这的确是卫伯娘。” 阿昀一咕噜爬起来,白面团子跟着她在柳树跟前排排站,仰头声音清脆地解释道。 “我娘怎么突然小了两号。” 卫嫤小声咕哝道。其实她已经差不多信了,一瘦遮百丑,每个胖子都是潜力股。以前卫妈妈胖得时候都很好看,瘦下来也差不多是这样。但她这减肥进度也太恐怖了吧,离开京城时还是2xl,不到两个月就变s。 她是属气球的么? “卫伯娘张罗家铺子,专门卖阿嫤姐姐从凉州运来的小米。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忙,好些时候都顾不上吃饭。阿嫤姐姐,你一定要劝卫伯娘好好吃饭,不吃饭长不高。” 阿昀小大人般地说着,说到“长不高”时,他还点点头,眼神无比认真。 原来是累瘦了,卫嫤迎上去,双手拉起卫妈妈的手,眼眶有些湿润:“娘瘦了这么多。” 卫妈妈也反握住女儿手,上下打量一圈,眼中全是欣慰:“阿嫤胖了。” 胖、了! 这俩字对女人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卫嫤觉得从打开马车帘子的那一刻,她脆弱的心脏几乎受到毁灭性打击。 丝毫没感受到她情绪,卫妈妈透过她,满意地看向她身后的晏衡。 “还是衡哥儿用心,先前我用过无数法子,这孩子就是不长肉。没想到跟你来西北,脸上反倒添了二两肉,这下我总算能放心了。” 脸上长肉……继左边肋骨被插了一刀后,卫嫤右边又中了深深的一刀。身上长肉还能遮,脸上长肉……大越流行梳发髻,齐刘海中分梨花头这种遮脸神器,走大街上绝对会被人当精神病。 她需要捏阿昀的发面包子脸静静。 阿昀乖巧地任由她捏着,墨葡萄般的大眼一眨一眨,萌得她整颗心都要化了。 正当她以为这已经是萌的极致时,阿昀扬起天使般的笑容:“阿嫤姐姐现在这样,比在京城时还要漂亮。” 一瞬间卫嫤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满脑子全是唱诗班神圣的“哈利路亚”。 阿昀怎么可以这么可爱! 最高兴的时候,一只狼爪伸过来,打断她揉捏阿昀的手,卫妈妈神色间满是严厉:“你都多大了,还欺负阿昀。” 两肋还在流血,第三刀直中心脏,卫嫤看着对面那张几乎有照镜子效果的脸,整个人欲哭无泪:“娘,我真是你亲生的么?” 卫妈妈挑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这是被什么妖怪附体了么?卫嫤面上伤心,心底却满怀欣慰。在她出嫁离开家后,卫妈妈没有自怨自艾,反倒能及时调整自己定位。她虽然瘦了,但整个人精神却比她离开京城时好了不少,这正是她所期待的。 卫嫤厚脸皮凑上去,挽着她的胳膊:“娘,看到你这样真是太好了。你一个人留在京城,我一直很担心。” 卫妈妈面色柔和下来:“傻丫头,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你跟衡哥儿日子和和美美,我这边就没什么事。” ☆、第87章 母女亲密 大槐树下的小院算不得大,正房三间,两侧分别是东厢房和西厢房,西厢房连着一个简单的厨房,布局跟卫家在京城的四合院有些像。 跟在京城时一样,卫嫤住了正房西侧间,连带大件行李晏衡一块带进来。位址最好的东侧间在卫妈妈和丁有德谦让一番后,还是前者带着阿昀住进去。东边两间厢房是为韦舅舅预留的,在卫嫤歉意的目光中,丁有德拎着简单的包袱,高高兴兴走到西厢房跟前。 刚到西厢房门口,他眼前一亮:“这锁做得可真精致。” 小院依托行宫而建,只在圣驾到来时作为官员临时居所。皇上出巡何其大事,跟着的属官也不是一般多,这样一来住处肯定不比在各自家里时宽敞。大多数时候,低等官吏都是好几家挤在一处小院里。为了方便,小院每间房子都落锁。 院子大门上是鱼跃龙门锁,院内每一间都是莲花锁。 第70节 将莲花锁捧在手心,丁有德惊讶道:“我在工部往年图鉴上看到过这种锁,本以为早已失传,没想到却在这看到。不愧是大越立朝后新建立的幽州城,从进城到现在,我已经看到好几处京城所没有的东西。” 卫嫤笑着问道:“方才大门上也是把造型别致的鲤鱼锁,打开时鱼尾向上翘。” 丁有德专注地看着那把锁:“对,工部文档上记载的就是这样。” 边说着他边掏出钥匙,插-入莲花正中心的莲子处。“咔哒”一声,本来含苞待放的十二瓣莲花瞬间盛放,铜铸花瓣熠熠生辉。 “果然是这样。” 取下锁,丁有德仔细端详起来。没过多久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原来如此,不过是多加了一道机关,很简单。不过这样一来,锁芯要承受更大压力……” 涉及到自己擅长的领域,丁有德全神贯注,在那碎碎念着,讨论锁芯要选什么材质,才能承受机关额外带来的压力。可能是不太擅长啥长算数,这会他神色间颇为苦恼。 见此卫嫤笑着提议:“反正铸锁总要打模具,丁大哥这会先拆开看看,不就知道具体用了哪些东西。” 丁有德一拍脑袋:“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感激地瞥了卫嫤一眼,他抱着锁一头扎进西厢房。 谷雨抱着被子过来,眼神询问到要不要往西厢房送,卫嫤打住她:“一时半会的,丁大哥应该不想被人打扰,先把东西搁正房好了。” 吩咐完这边,她也开始忙活着归置东西。 四合院打扫得很干净,桌椅板凳全是新的,并没有那种十几年没人住后的潮味或破败。由此可见,朝廷每年拨下来修缮行宫的专项银子,袁刺史并未贪墨多少。不然的话,自圣驾来巡通知到如今短短一个月,即便紧急赶工也修缮不到这程度。 小院完全达到了拎包即住的标准,但有条件的情况下,卫嫤还是想用自己带来的生活物品。 被褥重新铺完,梳妆台放上她的犀角梳和首饰,八仙桌上茶壶茶碗重新换一套。放上她带来的东西,原本陌生的小院立刻变得熟悉起来。 卫妈妈忙活完东厢,敲门走进来,神情有一瞬间的怔愣。 “这……看起来好像京城咱们家。” 卫嫤笑眼弯弯:“那可不。我们带回凉州的东西,有一部分是娘置办的;阿衡置办那些也多是按娘先前的惯例。一样的东西,摆出来肯定会相像。娘好不容易才来这边一次,自然要按您喜欢的来布置。” 女儿连这个都想到了,真是孝顺。卫妈妈心下动容,嘴上却埋怨道:“你这孩子,本来大部队行进就不方便。带这么多东西,还不让人说道。” “他们说什么?” 卫嫤面容无辜,声音中却不无嘚瑟:“我们家可不像那些小妾庶出子女一大堆的人家,拖家带口呼啦啦一片人,每人带一点,积少成多行李堆积如山。我已经尽量往多里带,甚至连舅舅家行李也带来一部分,但还是没用完镇抚分到的配额。” 女儿说得好像还真挺有道理。 在侯府呆了大半辈子,卫妈妈看得很明白,富贵人家多子多孙了并不一定是好事。贫苦人家生一个孩子不过是做饭时锅里多添一舀子水,养到懂事卖掉或者下地干活,于这种人家而言孩子是一种财富。然而富贵人家银钱主要靠祖辈积累而来,尤其是为官之人,活得越老价值越大赚得越多。对这种人家而言,多一个孩子便多一个人头分薄家产。 同样是侯府,镇北侯府只有琏哥儿和娴姐儿一嫡子一庶女,娴姐儿一个庶女,出嫁时还能给出十里红妆,一嫁过去很受婆家重视。然而她的婆家威远侯府单侯爷本支嫡子庶子就有七个,加上嫡女庶女小辈将近二十个。儿子勉强还能凑出一份聘礼,庶女出嫁时却十分寒酸。没有一份丰厚的嫁妆,家中人多事多嫡母繁忙无暇好好教养庶女,这样的姑娘即便出嫁,在婆家日子也不好过。 这样想着,她越发满意女儿的这桩婚事。 阿嫤最大的劣势就是没亲生兄弟帮衬,即便有个结拜的世子,但以前的事摆在那,吴氏又闹得那么厉害,为避嫌他们也不能离侯府太近。本来她还愁这事,但没想到时来运转,阿嫤所嫁夫婿品性好、人上进,而且还疼媳妇,这样一来有没有娘家兄弟帮衬都一样。 “你啊,衡哥儿好是一回事,你可别把这份好当成理所当然。出嫁前我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进去。” 卫妈妈说得话好有道理,卫嫤点头:“我都快忘了,要不娘再说一遍?” 阿嫤竟然肯听?卫妈妈面露紧张。 “出了什么事,你脑子竟然转过弯了。” 卫嫤脸一红,瞅瞅四周。安置好他们晏衡就去前面待命,顺带他带走了阿昀和巴图,谷雨和乌兰妈妈忙活着收拾东厢,丁有德在西厢研究莲花所。如今正房内安安静静,只有她跟卫妈妈在说体己话。 “娘,这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卫妈妈抓住她对起来的手指:“你是我一手养大,对着我还有什么不好意思。” “这个……阿衡是对我很好,”卫嫤掰着手指头,一点点数着晏衡的好:“来凉州后,晏百户,也就是阿衡的爹带着继室周氏上门找麻烦,拿我作伐子。都没用我出手,他便将两人收拾服帖,这个我信中跟你说过;不仅如此,我们俩一日三餐都是他亲手做,我怕冷又怕热每晚他都要起来好几次摆弄炉子,还有……” 卫妈妈点头:“他这不对你挺好?” 卫嫤苦恼:“但是娘,日子一久我就觉得有些腻。” 卫妈妈摆出一张□□脸,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不是腻,是日子太顺了想作夭。” “娘,即便我真的作夭,你也别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卫嫤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不论长相、身材、本事还是对她的态度,从哪一方面讲晏衡都很完美。嫁给他,她几乎每一天都泡在蜜罐里,但泡久了她就开始怀念外面的风霜雨雪所带来的刺激。 “我不说你指望谁说你?下人们只会供着你,至于衡哥儿,我看他比下人们对你还要容忍。” 好像还真是这样,卫嫤咬唇:“娘,你说我该怎么办?” 卫妈妈耸肩:“我怎么知道。” 卫嫤想骂人。不知道还把问题挑破,这不是给她平白增添烦恼? 卫妈妈很坦诚:“我嫁给你那死鬼爹没半年,他就跟着现在的镇北侯来了西北。一个大活人过去,回来的只是件脏兮兮的衣裳。” “娘,”卫嫤挪挪屁股,紧挨着她坐下:“别想那些了,想起来也是徒增伤感。” 卫妈妈讽刺一笑:“生老病死多正常的事,有什么好伤感的。即便一开头有些伤心,但等你生下来,见是个姑娘卫家便急吼吼地要我抱个儿子来养,日后家产要全给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儿子时,我也就全都看明白了。” 竟然还有这种事?卫嫤心疼地看着卫妈妈,那时候她得多困难。 “阿嫤,娘跟你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这世道对男人比女人宽容,就这样养得一个个男人不知道天高地厚。甚至连好些女人,就比如说你从未谋面的祖母那样的女人,都觉得男人天生要高人一等。她对亲孙女横挑鼻子竖挑眼,却对不知从哪抱来的八竿子打不着的男婴疼宠有加。” 卫嫤重重的点头,现实的确如此。甚至往后数许多年,到了科技那么发达的社会,很多长辈还是一门心思要儿媳妇生男孙。 “像衡哥儿这样的,你能遇到是幸运。人活着就要惜福。” “娘,这些我都明白。” “明白还是管不住自己对吧?” 卫嫤小鸡啄米般地点头,她能约束自己不做太过分的事,但她却无法遏制心中越发浓烈的厌倦。 “那就找点事来忙,娘知道你聪慧,一般事难不倒你。谷雨不是爱打听家长里短?有空了你就听她多说说别人家的事。听听别家主母如何辛苦,听多了你这性子就能慢慢稳下来了。” ☆、第88章 同人异命 卫嫤如果不是喜欢晏衡,肯定不会嫁给他。 她很珍惜这份两辈子来之不易的感情。虽然现在她还不讨厌晏衡,但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厌倦苗头。在面对卫妈妈时,她忍不住原原本本说出来。 然后按照卫妈妈的提议,她先是让自己忙碌起来。朝廷近二十年来往凉州所拨款银两的流水账册,全都被晏衡一点点顺出来,她与韦舅舅连夜用阿拉伯数字抄录出来后,被她一道带到了幽州。算账是个麻烦事,尤其是这么大一州事物无比繁杂,根本不是简单抄录所能发现问题。 一旦忙起来,晏衡偶尔端来的一杯茶,太阳下山天变凉时递过来的手炉,这些细微的举动就显得无比窝心。 与此同时,当她忙碌完抬头,看到他健硕的身材、坚毅的五官,会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偶尔她闲暇看着他骑马带着巴图忙碌的进进出出,身形笔直对着柱子他们发号施令,醉心于本职工作时那份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成熟,又让她屡屡心动。 合上账册坐在西厢窗前,大门处传来响声,晏衡牵着马进来,一身深蓝色官袍穿在身上,连夜压平的衣裳不带一丝褶皱,顺着他精装的身板盖下来,别提有多精神。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晏衡回头,笑着朝她打打招呼。 卫嫤下意识地朝他招招手,见他走进来,她拿起方才准备好的水壶。 “官衙内的事还没忙完?” 晏衡扫一眼账册:“恩,幽州和凉州同僚聚在一处核对这些年来的账册。但凉州属官大多数都不会做账,核对起来有些慢。” 连账都不会算? 卫嫤总算明白,为何石头爹那样军户出身的管事,都能暗自把备份账本。 想起石头她灵机一动:“阿衡,石头伤应该也养得差不多啦?” 晏衡意会:“阿嫤是说,把石头调过来?” “恩,石头背负着仇恨,这也算是给他个报仇的机会。再者石家还留下个孩子,我记得那孩子被烧杀抢掠的歹人剁去了一截手指,求医问药是一大笔开支不说,日后生活也会有障碍。不如让石头趁机多赚些,有些银子傍身,他们叔侄俩日后生活总有依靠。” 晏衡心下动容,以前他也资助过不少军中袍泽,但都是他们主动开口请求帮忙。没想到这次他忙碌间几乎忘到脑后的事,阿嫤竟然记得一清二楚。不仅记得,她还把方方面面都想得清楚。 “正好石头这从也跟来了,我这就给他安排个不起眼的位址。阿嫤也别太累了,账册看不完也没事。” 晏衡是真的一点都不担心,虽然他看不出哪有问题,但他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皇上马上就要来了,到时肯定会有精于算数的吏部属官随从,交给他们便是。 “反正我闲着也没什么事。” 卫嫤笑笑,见他要出去,忙叫住他:“阿衡等等。” 晏衡埋过门槛的脚停下来:“恩?” “你把这个带上。” 卫嫤拿过手边的一个竹筒,说是竹筒,其实是竹子制的杯子。用这杯子盛甜品,放久了甜品会带上股竹子的清香,自带的甜味也就没那么腻。 “幽州天干物燥,你一直在外面跑来跑去,调动人做这样那样的事,嘴唇都干得快起皮了。我熬了点冰糖雪梨,阿衡顺带挂在马鞍上,渴了就喝这个。” 晏衡接过竹筒,盖子上面钻了个小孔,挂这条五色彩绳。彩绳长度刚好可以钻过手去,挂在手腕上一点都不累赘。 “我本来想学卫舅母,编个好看点的花型。” 卫嫤有些不好意思,她女红是真的渣。不仅女红,与手工有关的一切,明明步骤都对了,但东西做出来就是边角对不齐,总之各种粗糙。家里缝缝补补之事从来都是阿衡在做,每次当他坐在窗前明亮指出,穿针引线大手对着布料上下翻飞时,她总有中夫妻关系倒置之感。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编个杯子上用的挂绳,为此她还特意请教了谷雨。结果同样的线,同样的步骤,谷雨编出来的是挂绳,她编出一根粗细不一的人体小肠。 “阿嫤,这个很好看。” 晏衡笃定地说道,珍重的将彩绳挂在手腕上。再出门时,他那只手臂跟脱臼似得,提着竹制水壶手腕几乎一动都不动。 好看么? 卫嫤心中漾起一股甜意,进屋看到剩下的那些彩色绳子,她兴趣盎然地喊来谷雨。 谷雨苦着脸:“夫人,这种小事我们下人来就是。” “我想自己学学。” 谷雨瞥一眼窗外摊着的账册:“可大人也说了,夫人是忙大事的人。还有那么多账册没看,怎么能为这点小事耽误工夫。” 卫嫤坚持道:“谷雨,我知道我学得慢编得不好。但这种东西熟能生巧,多做几次我也能做好。” 谷雨沉默,认命地拿起绳子。 连续编了两条后,四条挂绳在桌上依次摊开。左边花样整齐可以直接拿去精品店买的,毫无疑问出自谷雨之手;右边那一团线,卫嫤不忍直视地看着,那是她的杰作。 “怎么越来越糟了?” 教得口干舌燥的谷雨终于无奈了:“夫人,这东西得手劲均匀。可你右手手劲太大,每次抽绳子都好用力,左手又用不上劲。这样一来一边紧一边松,好好一条绳子就让你编成这么一个球。” 卫嫤望着自己的右手,总感觉里面封印着洪荒之力。 第71节 “这……那我该怎么办?” 谷雨叹息:“夫人,说实话你真不像会女红的人。” 卫嫤很无辜:“我哪儿不像了?难道我长得五大三粗?” 说到五大三粗,虽然晏衡不算,但晏家好多五大三粗的族人,那叫一个心灵手巧。缝油皮纸袋时,一个个汉子十指翻飞,那画面太美她几乎不敢看。 “夫人与卫妈妈都属于天生体型纤细之人,但这事跟体型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卫嫤虽然没明着问出来,但疑问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谷雨咬牙切齿:“跟家境贫富有关。夫人你想,女红是用来做衣裳,以及缝补衣裳的。卫妈妈这次来,不就为夫人带来一箱子京城流行的秋冬新款衣裳,保证你一冬天穿衣裳不重样。不仅是卫妈妈,富贵人家每季都会做新衣裳,不等穿到破了就已经换掉。就算是做衣裳,也有外面的成衣铺子,或是府中专门养的绣娘。既然如此,学女红不过是做个样子,哪会有人真苦哈哈的每天拿着针在布上戳戳戳。” 当然有,有的人天生就爱做这个。 但这种特殊情况不能用来作为举例,面对谷雨愤恨的目光,卫嫤点头:“好像还真是你说得那样。” 谷雨一个没忍住,语带不忿:“不然夫人以为呢?” 卫嫤好笑道:“好歹刚才编绳子输的人是我,为什么你个获胜的还这么生气?” 谷雨不好意思道:“卫妈妈给夫人带了那么多东西来,多少人都在羡慕。刚进门之前我在想,如果我娘也能这么对我多好。哪怕我们家穷,我也愿意一直帮衬着家里。这么一想就有些烦,是我僭越了。” 卫嫤透过谷雨满是歉意的脸,看到她心底那道永不愈合的伤疤。谷雨的事她知道,爹娘为了养活弟弟,想把她卖进青.楼。是她拼死反抗闹到族长那,才保住最后一丝尊严。尽管如此,她仍旧没有逃脱被卖掉的命运。 透过她的事,她想起了前几日卫妈妈一笔带过的往事。她的嫡亲祖母,因为她这个遗腹子生来是姑娘,千方百计逼迫娘抱个男婴,养大后继承卫家家产。 “人又不是寺庙里的泥菩萨,每个人都有情绪,这不怪你。” 安抚着她的情绪,卫嫤话锋一转:“谷雨,你恨过爹娘么?” 谷雨脸上表情变得很奇怪:“夫人,要是以前有人这么问,我肯定说恨。我知道是他们生了我,但他们生我的目的是为了要一个男孩。见我不是男孩,便扔在一边自生自灭。等我有惊无险的长大,他们便想让我当牛做马。” “一开始我并不觉得这是错的,因为村里人人都这样,生个姑娘卖掉给儿子娶媳妇,或是跟其他人家姑娘换来当媳妇。我之所以找到族长,是因为恐惧青.楼。但后来阴差阳错被卖到京城,看到京城的姑娘打扮得漂漂亮亮,元宵在街上看花灯,七夕去月老庙求姻缘,他们活得那么自在,我心里真得有些不是滋味。” 有对比才知道差距,卫嫤明白谷雨感受。 “但卫妈妈和夫人对我很好,慢慢地我也没那么难受了。现在要是别人问起来,我肯定会说爹娘的好,说他们也是迫不得已。外人不都爱听这样的话?我这么说他们会觉得我大度能容忍,同时也觉得夫人是个宽和的主子。但夫人问我,我不会说假话。” 说到这谷雨坐直了,坚定道:“我恨他们,恨到一点都不愿意再想起他们。” 这一刻,谷雨周身的悲凉是如此强烈。 她恨从来都拿她当赚钱工具的狠心爹娘,现在的幸福又让她想忘却过去的不幸。卫嫤明白谷雨的心情,卫妈妈是那么的完美的一个娘,有她时时刻刻做比较,谷雨肯定忍不住会多想。前两个月离开京城还好,如今卫妈妈再次到来,甚至给她带过来满满好几马车吃的用的。 谷雨今年才十四,不是四十。她心智还没那么成熟,见到卫妈妈如数家珍地轻点带来的东西,她很难摒除不平的情绪。 “夫人,话说出来我舒坦多了。刚才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想跟夫人说这些。” 谷雨站起来,脸上满是拘束。 卫嫤笑容宽和,话语中满是鼓励:“你对我坦诚,总比那些嫉妒之下包藏祸心的下人好。谷雨,我很高兴你能对我说这些。” 在她安抚下,谷雨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卫嫤心下却满是感慨。从立夏到谷雨,他们的童年皆不幸,只是谷雨坚强些,性格没扭曲。可往深处想,生为女孩就该低男孩一等,就活该承受这些不幸么? 心里乱糟糟的,突然间她很想出去走走。 ☆、第89章 卫家琐事 卫嫤是跟卫妈妈一道出来的,来幽州好几日,这还是她第一次迈出四合院。 临近行宫青石铺就的大道十分宽敞,走过这一段,依旧是青石铺路,不过路边少了甲胄□□站得笔直的西北军,少了些肃穆多了些人气。 临出门前母女二人换了身衣裳,衣裳主色调是相同的紫色,只是领口和袖口样式、绣花根据年龄略有不同。操劳过度减肥成功的卫妈妈,与本来身姿窈窕的卫嫤走在一处,两人如出一辙的美貌,几乎吸引了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娘这样真好看,所有人都在看你。” 卫嫤满脸骄傲,卫妈妈面上淡然,但看到容颜娇艳的女儿,心里那股得意劲更别提了。 “得亏衡哥儿脾气好,你才能这么悠闲自在。京城里那些大户人家的夫人,平常出门身后跟一排丫鬟,哪能跟你一样野。” “娘,”卫嫤一个头两个大:“我就那么一提,其实我对阿衡没什么不满。你也知道,舒坦日子过久了,正常人都会觉得乏味想找点刺激,这是人之常情。” “怎么说都是你有理,”卫妈妈无奈:“阿嫤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今早我亲自下厨,给阿衡炖了冰糖雪梨。娘你不知道,那雪梨是瓦剌商人从西边运来的,就是我订葡萄的那个商人。雪梨个头又小又扁,颜色也不是京城常吃的那种淡黄,而是稍微有点发绿。别看模样长得不怎么样,但味道却是一等一的好。即便我厨艺不怎么好,用这种好东西,煮出来的冰糖雪梨也很好喝。” 阿嫤的厨艺…… 卫妈妈想起她几次进厨房所引发的灾难,对冰糖雪梨不抱什么期待。 “葡萄?就是随第一批小米一道运进京城的水果?味道倒是不错。阿嫤现在能分得清糖和盐?雪梨掺了盐……” 不愧是生她养她的娘,果然了解她的黑历史。卫嫤皱眉,她也不想这样,可一切与手工有关的东西,她都是废柴,她脑子里就是天生缺那根弦。 “放之前我尝了尝,肯定不会弄错。再说了,现在我可不像小时候那样,娘,辣椒面和孜然米分我分得可清楚了。” “恩,我只听说过有人红绿不分,没听说过红黄不分的。” 还能不能愉快地交流了! 卫嫤跺跺脚,赶紧转移话题:“娘,前面那家铺子卖得东西品相上佳。我身上的玉环便是从那买的,掌柜要价很公道,咱们进去看看。” 虽然嘴上各种贬低,但在卫妈妈心里,亲生女儿那是千好万好。打量着她指的那家古玩斋,卫妈妈摸下鼓囊的荷包。拖晏记小米的福,米铺最近生意很好,她也赚了不少。她一个寡妇钱没处花,好不容易见女儿一遭,得多给她置办点东西。 从善如流地进了店,卫妈妈毒辣的眼光扫过店内古玩。以前她在镇北侯府摸过不少好东西,虽然不知如何辨别真伪,但什么摆设该放在什么地方,这种基本眼力见却是不缺。 “这对花瓶倒是不错。”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卫嫤看到一组青花瓷花瓶,花瓶共有四只,上面是非常写意的梅兰竹菊。 “同样是在四君子,那边彩色的更好看些。” 卫嫤指向不远处,那里摆放着另一组花瓶,上面画的梅兰竹菊栩栩如生,带上本身的颜色,更符合她的审美。 “是挺好看的,”点头承认,卫妈妈眉头皱起:“不过彩色瓷瓶,像钧窑那些是烧出来就带颜色,但大多数是后面涂上去的彩釉。后面涂上去的颜色,长期摆在卧房里对身体不好,尤其是有孕的时候。” 小声说完,卫妈妈隐晦地看了眼卫嫤肚子。 卫嫤再也不敢说下去了,好不容易才说服晏衡。而且说服的过程,把她自己也给说烦了。她现在才意识到,自己不是讨厌晏衡,而是因为在晚要孩子一事上撒了谎,日日夜夜背负着压力,无形中转化为一种自我厌恶。 “那就娘看中的这组。” 快速拍板决定,她手朝荷包伸去,卫妈妈却比她更快一步。 “娘,你这是干嘛,我不缺这点银两。” 卫妈妈强硬道:“难道我就缺?哪有母女上街,相中东西姑娘掏银子的。” 说罢卫妈妈从荷包中掏出一厚沓银票,而后不容她拒绝,她开始在这家古玩店扫货。逛一圈,纤长的手指一伸。 “这支玉钗,这对玉镯,对就颜色最深那对,还有那边两把玉如意……这些我全要了。劳烦店家仔细些,装好后送到幽州行宫旁边老槐树下那座四合院。” 卫妈妈一口气指了十来件东西,大多是玉器,造型精致、体积小巧、便于运输。但比起其它东西,花费银两可就海了去。 古玩斋掌柜笑得合不拢嘴,在听到幽州行宫后,他心下一紧,赶紧收起大赚一笔的念头,跟官家打交道还是老实些好。吩咐店中做事最利索地伙计包装,他亲自去后面,将其中成色有些差的玉制耳环,换成同款式中卖相最好的一对。再三检查确定毫无纰漏,他才亲自赶着马车往行宫那边走去。 掌柜忙活起来的同时,卫嫤与卫妈妈早已出了古玩斋。望着卫妈妈消费一大笔,依旧鼓鼓囊囊的荷包,卫嫤神色泱泱。 “平白让娘花那么多钱。” 她有些矛盾,当米虫有人养好窝心,但隐隐又有些羞耻。 “这算什么,”卫妈妈面色冷下来:“我赚得每一枚铜钱,宁愿让阿嫤拿来洒了听响,也不会给你那个便宜弟弟。” 卫嫤有些结巴:“弟……弟弟,除了阿昀我哪冒出来的弟弟?” 不对,卫嫤瞳孔一缩,语气中满是不可置信:“娘,不会是那样吧。我那一面都没见着的便宜祖母,她……” 卫妈妈云淡风轻:“除了她还能有谁?卫家男人一个个老实巴交,娶得媳妇却都不是善茬。你出嫁时她都不露面,你们前脚启程回凉州,她后脚就抱着个襁褓中的男婴上门,说已经上了族谱。” 卫嫤担忧地看着卫妈妈:“娘怎么不告诉我,他们有没有逼你。” “怎么会没有,”在她担忧的目光中,卫妈妈语带嘲讽:“如果逼迫有用的话,你早该有个龙凤胎兄弟。十几年前她都拿我没办法,更别提现在。她还舔着脸说你远嫁,要抱个孩子过来给我排遣寂寞、养老送终。我每天忙不完的事哪有闲工夫寂寞,我这身子骨现在提送终也太早了点。” 卫嫤看着卫妈妈与她几乎如出一辙的面庞,她才三十多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至于孩子,她不是那种离了父母财产养活不了自己的米虫,卫妈妈家产多养活几个绰绰有余,本心里她不怎么排斥多个弟弟或者妹妹。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卫妈妈自愿的原则上。 显然卫妈妈如今沉浸在开拓事业的成就感中,暂时没有回家奶孩子的打算。 “娘放心,你还有我。” 短短七个字,卫妈妈听着却无比舒心。 “阿嫤也不用将谷雨那番话听到心里去,咱家就就俩人,遇到事你同意我也同意就成了。其他人多喜欢儿子是他们的事,与咱们无关。” 原来卫妈妈都知道,所以换衣裳陪她出来走走。虽然没安慰到点子上,但卫嫤一颗心却逐渐放松下来。 ☆、第90章 再见上师 从古玩斋出来,沿着青石板路走到尽头,彩色转经筒的围墙、带有浓浓异域风情的金顶,眼前一大片建筑便是黄庙。 让人心绪宁静的诵经声传来,卫妈妈目露惊喜:“这就是幽州城最有名的黄庙?” 不知不觉竟然走到这来了,卫嫤只是随意溜达下,并没有明确的方向。想到庙里那位神秘的贡仁波切,她不自觉点头。 “去凉州时路过幽州,曾拜托黄庙做过一场法事。里面仁波切据说是上任仁波切与藏地活佛和法王亲自以本教秘法灌顶,佛法十分高深。” 卫嫤面色平静地安利着,虽然贡仁波切知晓她为异世之魂,但她却并无丝毫秘密被窥破后的羞恼和恐惧。若是别人知道她可能担忧一二,担心那人敲诈勒索,或是四处宣扬她异端,把她绑在火刑架上烧烤。但以仁波切的为人,定会很明智的处理一切,不会给她带来丝毫困扰。 “阿嫤竟然也信佛?” 卫妈妈面露惊讶,女儿跟她一脉相承。年轻时她也不信佛,不论那时还是现在,她都相信自己的力量。她相信出身并不能决定一切,以她的聪慧和努力程度,完全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之所以开始信佛,是在阿嫤出生后。 夫婿亡故只留下个遗腹女,卫老妇人先是以孝道施压让她抱养男婴。见孝道压不住她后又找到侯府老太君,她见招拆招,以一身本事被老太君重用;见此计不成,她干脆倚老卖老,呼天抢地唤醒别人怜悯之心,企图用悠悠之口的压力逼迫她就范。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被卫老夫人一而再再而三挑衅,她终于忍不住,当着众人面一碗百年老山参的汤送过去。很注重养生,常年虚不受补的卫老夫人终于被撑爆了。而后她又安排郎中,说出那碗老山参真实意图,同时她还买通卫家族长。在卫老夫人气势汹汹来找茬时,她委委屈屈地出现,表示为了抚平卫老夫人丧子之痛,她用卫家大多数家产买了老山参。 纯孝的她被所有人同情,本来犹豫的族长见卫家家产已经被老夫人一碗参汤喝下肚,痛心之下谴责起来更是不遗余力。就这样简简单单,她彻底摆平了卫老夫人。随后不论她怎么闹,都不会再有任何人相信。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卫老夫人那边被压下去,阿嫤却发起了高烧。出生才几个月的孩子,几天几夜的高烧绝对致命。 当时她觉得天都塌了。她已经开罪了卫氏全族,娘家人也悉数过世,这世上她最重要的人就是女儿。 看她那么绝望,老太君顺道带阿嫤去了护国寺。在高僧祈福下她的烧奇迹般退下去,软软小小的奄奄一息的身体,从崩溃边缘被救了回来。 自那之后她便信起了佛,即便带有功利色彩,但每过一段时日,她都会去报恩寺添一笔香油钱。 “娘……娘……” 第72节 伴随着熟悉的声音,眼前一只手晃来晃去,卫妈妈眼中逐渐有了焦距。当初小小的一团,一天天平安长大,出落成如此娇俏的少女。 阿嫤打生下来就不同寻常的聪慧,头一个月还没睁开眼,尿尿时她会哭出声,等她抱起来总能感觉的带着温度的尿布,而不是像其它婴儿,一直到尿液变凉,尿布荫湿到实在受不了才会哭。等一个月后她睁开眼,大大的双眼中那股机灵劲,更是让她本就爱到不行的一颗心全投注在她身上。本来她不是很反对抱养个男婴,但看到这样机灵的阿嫤,她突然觉得再来一个孩子分散她母爱,日后甚至分薄她嫁妆,是件很残忍的事。 可惜在那场高烧后,她眼中的机灵劲没了,彻底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婴儿。 然而现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感觉阿嫤那股机灵劲好像又回来了。 “娘,你刚才在想什么?” “想你小时候一些事,”卫妈妈满心感慨:“都过去了,现在也没必要再想。” 卫妈妈的本意是说,不管阿嫤高烧前是不是异常聪慧,总之她健康平安长大,所嫁夫婿又十分踏实,眼见可以顺遂一生,往事就不必再多追究。 然而卫嫤却误会了,有卫妈妈先前言明卫老夫人找上门在先,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卫妈妈是因这事而发愣。 悠扬的诵经声传来,卫嫤挽起卫妈妈手臂:“在京城时,娘一心烦就去报恩寺听大师讲经。正好咱们都有些想不明白的事,不如一道进去拜拜菩萨。” 卫妈妈神情变得严肃:“也好。” 受她影响,卫嫤也不由自主收起逛街的随意。神情庄重,连脚下迈着的步子也不自觉带上礼仪,母女二人一同走进黄庙。 今天并不是讲经日,方才的诵经声,只是寺庙内僧侣在领悟佛法。 两人轻飘飘走到佛像前的蒲团旁,仿照僧侣的坐姿跪坐于一侧,静静聆听梵音。说来也怪,明明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梵语,明明诵经僧侣音色十分普通,但闻着檀香味听一段经文后,沉重的心会不自觉变轻。那感觉就像整颗心被天山山顶万年积雪所融化的雪水冲刷一遍,污秽尽除,只留初降临人世时那颗纯白如纸的赤子之心。 一段经诵完,卫嫤双手合十,虔诚地朝面前佛像叩拜。 下一段经文响起,母女二人静悄悄退出大殿。对视一眼,皆能看到彼此脸上的平静。 “娘,我打算把成亲时你给的嫁妆银子拿出来,为黄庙塑一座金身。” 卫妈妈一顿,下意识地掏荷包:“你那点银子好像不够?” 刚被诵经声感染,如佛像般平静的脸一瞬间皲裂,卫嫤一脚差点踩空台阶,稳住身子她恼道:“娘这是要干嘛,你先听我说完。这尊金身,原本打算是为阿衡故去的娘亲祈福。但来凉州后发生了许多事,其中一件便是惩治本地豪强周千户。这事我在信里跟你说过,在审讯完周千户后我改了主意。我想以阿衡镇抚的名义,代表整个官府在黄庙捐一座佛像金身,为酒泉这些年来蒙受不白之冤的所有平民百姓祈福。” “原来是这样。” 卫妈妈欣慰地看向女儿,阿嫤果然天生聪慧。明面上说是给百姓祈福,实际上还不是为衡哥儿增加资本。而且如今这时机,圣驾西巡,如果这事再传到皇上耳朵里,衡哥儿的好名声会再一次稳固。衡哥儿官做得好,阿嫤也跟着享福。不仅如此,因为阿嫤能帮上忙,衡哥儿心里肯定会越发看重她。 夫妻双方的感情,绝不是一张脸和一时好感所能维持住。相互扶持,不可或缺的利益关系,远比虚无缥缈的感情来得可靠。衡哥儿如今对阿嫤感情很深,再通过层层利益绑在一起,他会对阿嫤更好,而且一辈子都会待她如珠似宝。 虽然如今卫妈妈很满意晏衡表现,但这并不妨碍她认为女婿可以对女儿更好一点。 “阿嫤这想法很好,不过衡哥儿只是凉州城一属官。不说吴将军,他上面还有刺史大人和吴指挥使,这事要是由他出面,未免太过打眼。” 卫嫤也早已想到这点,所以她才犹豫着没跟晏衡提。这主意的好处是,可以把当初周老夫人贿赂她所送来的十万两白银过个明路,拿别人的钱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说,还能彻底杜绝贪污受贿这一条黑历史。 至于坏处则显而易见,官场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这样做无疑会得罪上峰,日后给人留下一种汲汲于功名的印象。 “世事难两全,娘可有什么法子?” 说话这会母女俩已经迈下台阶,站在转经筒前,卫嫤无意识地拨弄着经筒,注意力却集中在卫妈妈身上。 “凡是顺其自然就好,别的我不敢说,这次阿嫤一定会心想事成。” 卫嫤还是有些糊涂:“娘这话说得我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卫妈妈笑得十分温和:“我了解你的性子,说得太清楚你做起来会很刻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事就没有不成的道理。好了,别多想,前面好像有人来了。”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身着黄色僧袍的贡仁波切从转角处走出来,见到她后五指并拢竖在胸前,微微低头行一佛礼。 卫嫤同样还以佛理:“娘,这便是贡仁波切。上师佛法高深,能解人心下疑惑。” 贡仁波切走近:“阿弥陀佛,依贫僧看来,心有疑惑的并非这位初来黄庙的檀越,而是檀越本身。” 难不成他会读心术?卫嫤自认在卫妈妈一番开导,又听了一段诵经后,她心绪已经很平静。相由心生,她脸上也是如出一辙的平静。 卫妈妈同样惊讶,惊讶过后她点头:“信女疑惑已消,还请上师为信女之女解惑。” 贡仁波切摇头:“上次这位年轻的檀越来时,贫僧已经说过,既非笃信我佛,便不必自称信女。不过檀越心烦之时,贫僧倒可尽绵薄之力。” 听他这么说,卫嫤本来压下去的情绪再次升腾。想到能勘破天机的活佛,她陡然升起希望。 “不瞒上师,我的确遇到了解不了的疑惑。” ☆、第91章 豁然开朗 朴素的禅室内满是清雅的檀香味,跪坐在棕黄色垫子上,卫嫤与贡仁波切分坐棋盘两侧。盛放黑白棋子的天青色瓷质棋坛旁边,是两碗热腾腾的…… “竟然是奶茶。” 捉着棋子绞尽脑汁想半天,一直想到口干舌燥,卫嫤看都没看,端起来直接喝一口。 入口不是清雅的热茶,浓郁的奶香被咸盐味道消去大半,只留下一股奇怪的味道。 “托檀越的福,来寺庙听经的蒙古人越来越多。这些奶茶便是牧民所赠,加盐多是为郑重。” 卫嫤知道蒙古草原地处内陆,这边根本就不产盐。为了营养均衡,蒙古人奶茶中一般加糖而不是加盐。在凉州时乌兰妈妈常煮,她也跟着喝过不少,味道没有想象中那么怪异。然而如今她这一碗,真是盐粒子不要钱似得往里面加。 贡仁波切命寺中僧俗端来清水,卫嫤漱漱口。沁凉的温度入口,她思路清晰了些。 放下围棋她坐直了,神色无比郑重。 “上师,实不相瞒,我有一事想要请教。” 撩起袈裟,贡仁波切收拾着棋盘上白子。 “檀越但说无妨。” “这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我从京城一路向西几千里来到幽州,经幽州去到最远的凉州。这一路上我大略接触各地民俗,发现大越妇孺境遇堪忧。他们中年幼女通常要为家中兄弟牺牲,当成货物一般卖身为奴,或被家中爹娘换亲;稍长者成亲后要比夫婿起得早,做完饭照料孩子,而后一同下地干活;好不容易多年媳妇熬成婆,明明自己亲身体会过新妇如何不易,但还是会对媳妇多加为难。” 一边说着,来凉州路上看到的一幕幕如幻灯片般在脑海中闪过,她眉头皱得越来越深。 “当然我也明白,我所说并不能代表大越全部,也有姑娘在家被爹娘疼宠,嫁个好夫婿一生无忧。比如说我就从未有这方面的困扰,但像我这样的毕竟是少数,而且正因为我一直这样幸运,才更明白生活对他们有多不公。上师,你说究竟是我所思所想太过偏激,还是这本身就不对。” 最后这句才是卫嫤苦恼的根源,男女之间本身就有差异,因此造成社会分工上的不同。何为平等,是古往今来哲学家都无法解释的复杂命题。 将黑子全部捡拾好,贡仁波切欣慰地看着她。 “檀越果然心怀慈悲。” 他越是这样说,卫嫤心中的犹豫就越重:“上师,佛一直说众生平等,可什么才是平等呢?” “檀越这问题问得好,”贡仁波切有些苍老的脸上第一次漾起笑意,带着常年浸淫佛法的慈悲:“依贫僧浅见,万物有灵,皆可通过自身努力达成所愿,这便是世上最大的平等。” 好像是这样,但又不是这样。 卫嫤忍不住反驳:“可一个人的想法总会依所见所闻而改变,初生牛犊不怕虎,而成人大都圆滑世故,遇事大都屈从于现实。” “檀越可知,何为愚民之政,何为无为而治?” “我稍微明白点皮毛,老百姓什么都不懂,便会如笼中家畜一般。于强权下顺遂,吃饱喝足万事无忧。但眼下情况,明显是男女之间的欺压与承受,这与民智无关。” 贡仁波切端起旁边奶茶:“檀越可知这些奶茶出自何人之手?” 卫嫤专注地听着。 “送奶茶来的,是一位蒙古亲王之女。她自幼随亲王征战,即便后来嫁人,也依旧掌管着部族中一部分权力。” 一口喝完奶茶,贡仁波切脸上终于掺杂了一丝世俗的无奈:“欲要自由自在,得有足够的权势地位做后盾。檀越这几日在凉州,不妨多了解下蒙古人与汉人不同,想必会有所收获。” 不用了解卫嫤也知道,蒙古人的男女是多平等。好多部族掌权者甚至直接是女性。 原先她被洗脑,单方面认为是北地苦寒造就了女性不输于男性的坚韧,□□差异被彻底模糊。然而如今贡仁波切循循诱导,却让她茅塞顿开。北地苦寒环境中女性坚强,男性也会更坚强,这样一来身体差距犹在。男女如此平等,最根本的原因是女人掌握着不输于男人的权利。 而这份权利,是从小跟男人一同接触部落中大小事务得来。而相比较而言,大越汉族女人自幼被隔绝于这些事物之外,耳濡目染长大后也就只知后宅那一亩三分地。 “这……难道就没法改变?” 贡仁波切眼中闪烁出睿智的光芒:“许多事只有做了才知道。只要檀越有心,或多或少总会有所收获。” 以极快地速度说出这番话,卫嫤惊喜地看着贡仁波切。 后者欣慰地看着她:“檀越果然是有慧根之人。” 跪坐在蒲团上,卫嫤双手合十,虔诚地朝贡仁波切一拜。 穿越过来这么久,她一直迷惘自己该做什么。宅斗?她早已远离侯府,吴氏那点段数屡屡神助攻,晏百户与周氏也几乎被人道毁灭,凉州城官家夫人段数太低,她耳根一片清净;赚钱?卫妈妈家产丰厚,依托晏衡早年积累她生意做起来也很顺遂,挑战性太低。婚姻?都不用她亲自出马,阿衡已经对她死心塌地。 一路有惊无险地过来,她日子过得实在乏味。对于以前最爱户外的她来说,缺乏挑战的人生实在无趣。 人活着总得有梦想,不然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如今,她终于找到自己感兴趣,并且值得为之奋斗之事。 “多谢上师指点迷津。” 卫嫤发自内心地感谢贡仁波切。跪拜完后,抬起头,她看到一双睿智而慈悲的眼睛,明明在盯着她的脸,那感觉却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十分遥远的地方。 没有打扰贡仁波切的思索,穿上鞋子卫嫤轻手轻脚走出禅房。 卫妈妈一直等在转经筒前,见她出来忙迎上去。 “可想清楚了?” 卫嫤坚定地点头:“娘,上师果然佛法高深,我已经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阿嫤心中有数就好。” 她没问,卫嫤也没说。许多事只要静静地去做就好,没有必要大肆宣扬。此时此刻,是她两辈子以来最坚定的一刻。 “娘,时辰不早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从古玩斋订的东西应该送到了,回去应该就能看到。” ===--- 两人回到四合院时,晏衡的马已经栓在老槐树旁。 进了远门,卫嫤就闻到一股又香又甜的味道。还没等走进,只换下官袍,连皂靴都未来得及脱的晏衡扎着围裙,从临近西厢的厨房中走出来。 “阿嫤……娘,你们都回来了?刚才古玩斋掌柜上门送东西,他说是娘添置的,阿嫤是忘拿荷包了么?” 卫嫤首先注意到的是,厨房门还没打开时,他就已经叫出她的名字。 小厨房窗户开在另一侧,他关着门在里面忙活,绝对看不到外面情况。所以说来幽州路上,烧烤那日起灶时他说能听出她的脚步声,真的不是在诓她? 心中微微泛甜,卫嫤捏着荷包:“带了。” “怎么能让娘出钱。” 头一回,晏衡语气中带着责怪,解下围裙,他拿着个荷包走过来。 第73节 “这是西北大劫后朝廷按斩杀敌首数赏赐的银子,今天刚发下来。娘先收着,您千里迢迢从京城赶过来,是来客也是长辈,我们怎么能用您的银子。” 听出他语气中的不悦,卫嫤低头,罕见地没有反驳。 “娘,阿衡说得对,我们的确不该用您的银子。” 荷包份量轻飘飘的,接过来后她打开,里面是张面额一千两的银票。这得多少人头?不过一想到她直升镇抚的军功,卫嫤也就释怀。 将银票塞到卫妈妈怀里,她羞愧道:“娘,您就收下吧。” 卫妈妈半是高兴半是无奈:“你们俩孩子这是干什么?难道在你们心中,我就穷到缺这千八百两银子?” “娘~”卫嫤跺脚:“这不是穷不穷的事,我们已经成亲了,而且又不是入不敷出,哪能这么堂而皇之的啃老。” 卫妈妈恨铁不成钢:“衡哥儿也就罢了,毕竟是他一片孝心。但你这死丫头,跟自己亲娘还这么见外。我就你一个孩子,我的银子不就是你的银子,花谁的不是花?难道等我那点傍身银子都花完了,没钱买米,你还能眼睁睁看着我忍饥挨饿?” 卫嫤忙到:“那肯定不可能。” 卫妈妈将银票塞过来:“这不就得了,衡哥儿也别觉得过意不去。这个家我辈分最大,为了孝道你们也得听我的。你们俩还年轻,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得是。衡哥儿俸禄,还有阿嫤赚那点钱不要胡乱挥霍,攒起来有备无患。想买什么跟娘说,娘老婆子一个没什么要用钱的地方,正好多给你们张罗着。” 这就是亲妈! 捂着胸口她塞回来的银票,卫嫤如乳燕归巢般扑到卫妈妈怀里:“娘,你怎么能这么好,你这么好我都舍不得你走了。” 余光看到旁边激动的谷雨,她心中感激之情越发强烈。 卫妈妈真是太好了,好到匮乏的言语无法形容她心下感动。 不说她塞银子这事,就说她独立赚下偌大家产,并且有本事保住家产。后面这两条,无论哪一点,大越那些女人但凡能学个皮毛,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活成男人的附庸和奴隶。 ☆、第92章 付诸行动 第二日清早卫嫤核算账册时,顺道把谷雨带在了身边。 阿昀跟着一道来西北,同时也带来了家庭作业。沂山居士不仅给他布置了大字,同时还有算数、游记等方面任务。抛开这些书面作业,同时他还要熟悉骑驴。没错,就是骑驴,西北军中马匹太高太大,以阿昀身量根本无法控制。而毛驴就不一样了,矮小的身子跑起来时一蹿一蹿,看着滑稽,小孩子骑起来也不危险。 带着堆积如山的家庭作业,已经变成白面包子的阿昀黏住了她。卫嫤在旁边加了一张桌子,两人一个写大字一个打算盘,过一段时间她算盘打得累了,便伸手捏捏那张白面包子脸。而一直安安静静的阿昀,脸上也会露出预约笑容,扑倒她怀里跟她闹成一团。 “谷雨,从今天起你跟阿昀一起写大字学算术,遇到不会的地方你们俩可以商量。” 谷雨一幅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我会打扰到阿昀的。” 卫嫤朝阿昀使个眼色,后者扬起甜糯的嗓音说道:“阿嫤姐姐说要比比我们谁写得好,有谷雨姐姐陪着,我会更专心写字。” 小家伙明亮的双眸,让谷雨的拒绝全都堵在嗓子眼。 卫嫤再接再厉:“晏记小米的生意已经步入正轨,我也给京城广源楼去信洽谈合作事项,日后咱们家的事只会越来越忙。谷雨,你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你要是不会写字算账,那到时候我可有得忙。” 原来夫人对她寄予这么大的期望。 先前只想哄孩子的谷雨,心中瞬间燃起熊熊斗志。夫人这么器重她,无论如何她都得好好学。 见她神色变得郑重,卫嫤心下满意。谷雨虽然年龄小有些时候稳不住,看到卫妈妈宠她都会触景伤情。但年龄小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她很容易被说得热血沸腾。今天这事要换一个上了年纪的老油条,她嘴皮子还有的磨。 “这是我惯常用的毛笔,墨和纸都是现成的。” 卫嫤从账册旁的笔架上取出一支毛笔,毛笔是生产牛皮纸的店家所制。毛笔就地取材,精挑细选西北这边野狼身上的毛。蘸墨饱满均匀,书写轻便流畅,连她这个习惯了硬笔书法的人,都在短时间内喜欢上了这种笔。 身为贴身丫鬟,谷雨当然直到自家夫人一直用的就是这种笔。 正因为直到,这会她才忐忑不安:“夫人,我大字不识一个,哪能用在这么好的纸。还有这纸也是夫人惯常用的,一张白纸的钱能买一厚沓牛皮纸。” 听完后阿昀面露惊讶:“阿嫤姐姐给我练大字的纸这么好?” 那里是白纸贵,分明是牛皮纸太便宜。文房四宝店的东家,快被那堆挤压仓库的牛皮纸愁死了,见她肯要,几乎是以白送的价钱一股脑打包给她。不仅如此,只要一直造纸,便会有源源不断的废纸浆。在晏衡顺应民心审判周千户后,直爽的店家直接表示,会一直以超低价格供应牛皮纸。 真相就是这样,但如今卫嫤却丁点不想说出实情。 走到阿昀书桌前,粘着白皙的纸张,她沉静道:“裁剪晏记小米纸袋时,的确余下来不少边角料。但如果用那种纸练字,不论写好写坏,写废多少纸,你们都不会心疼。但是用白纸就不一样了,每一张纸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一想到这个,你们落笔时就会格外认真,这样才能练好字。” 谷雨明白地点头,阿昀白面包子脸皱在一起。 “阿嫤姐姐,我一定会好好写。” “夫人,我一定认真练。” 两人的学习态度空前端正,见此卫嫤满意地点头。 “谷雨刚开始学,肯定两眼一抹黑。阿昀带来了字帖,就跟平常绣花一样,你比着上面描红就是。我控制时间,一小时分成两段,每隔三盏茶时间休息一盏茶。好了,大家现在开始。” “开始”两字喊出来后,两人飞快地正襟危坐。卫嫤同样坐在窗前,就着算到一半的账册开始继续核算。 一本账册大概六十页,暗和天干地支一个甲子统共六十年的计数方式。一盏茶大概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她能核对十页账册,待她核对完半本账册,揉揉酸痛的脖子,扭头瞅一眼,一个没忍住笑出声。 谷雨不愧是初学者,拿不稳毛笔,墨汁沾到手上,手往脸上一擦,本来白净的小脸这会成了大花猫。 听到她的笑声,阿昀抬头同样看到谷雨姐姐这样的一张脸,墨葡萄般的眼中染上笑意。 房中三人,只有谷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夫人,阿昀,你们在笑什么。” 阿昀抢先道:“谷雨姐姐,你的脸被墨汁染脏了。” 卫嫤忍住笑点头:“接下来是一盏茶的休息时间,你可以先去洗洗……哈……用点香胰子,应该能洗干净。” “啊!” 谷雨终于反应过来,惨叫一声捂着脸冲出去。 留在屋里的卫嫤和阿昀再也忍不住,靠在一起笑成一团。 “大白天的,你们俩在笑什么?” 门帘闪动,卫妈妈走进来:“阿嫤,外面有个穿红衣裳的姑娘领着一辆马车过来,自报姓钱,说马车里是衡哥儿舅舅一家。” “钱……应该是阿罗,她认识表妹,那来的人应该是舅舅没错。阿昀,舅舅和表姐来了。” 阿昀搁下毛笔,立刻往门外冲去。 卫嫤挽起卫妈妈的手往外走,边跟她说着韦舅舅家情况:“韦家如今只剩四个人,舅舅、舅母,表兄和表妹,他们一家先前待阿衡极好。” 卫妈妈点头:“这些先前你在信里说过。” 顿了顿,她小声问道:“不过那个表妹……阿嫤,表兄妹亲上加亲的多得是。不是娘多想,照你这么说,衡哥儿与舅家感情很不一般……” 卫嫤忙打住卫妈妈:“我知道娘是为我好,但你不用担心。表妹这会就在大门外面,她为人如何不用我多说,娘只亲自看一眼就能放心。” 说罢她加快脚步,迈过门槛迎出去。韦家表哥先下了马车,此刻正扶着韦舅舅下来,见此卫嫤忙迎上去。 “阿衡事先不知道舅舅今日会来,一早便去了幽州府衙待命,我这便派人去寻他。” 韦舅舅忙打住她:“公务要紧,又不是什么贵客登门,都是普通亲戚,哪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卫嫤看看天上日头:“时辰差不多,待会阿衡就回来了。舅舅病还没养全乎,怎么就这么长途奔波。得亏有阿罗指路,不然这地方偏僻还真不好找。你们远道而来想必也累了,灶上炖着雪梨,谷雨,快去盛几碗给大家解解渴。” 韦舅舅低声反驳:“我认得路。” 最后下来的阿彤跟阿罗寒暄谢过,面带亲昵地走上前:“是我想表嫂了,看爹病好点便拉着他过来。说来也奇怪,明明前面爹好差不多了,但靠近幽州这两天,他病情又有些反复,真是让人担心。” 是心病吧……卫嫤与阿彤交换下眼神,瞬间明白了。要不是阿彤,只怕韦舅舅来不了。即便他最终来了,心里也有些疙瘩。 一直默默观察着阿彤的卫妈妈,见她满身书卷气,对待女儿态度又是亲密中带着默契。果然如女儿所言,只一个照面她便彻底放心。 ☆、第93章 阿罗桃花 韦家三人坐在正房左手一侧,最靠北是韦舅舅,然后依次是表兄韦安和表妹韦彤,韦彤下首坐着阿罗,两人共同捏着一只白面团子。 因为来了贵客,一直窝在西厢房钻研莲花锁的丁有德也走出来,此刻正局促地坐在对面。 卫嫤吩咐下人去请郎中,端茶倒水,布置完一切后就见三个男人之间气氛有些沉闷。忽略阿昀求救的目光,她朝三人中间走过去。 “丁大哥不是对幽州城一些东西很是新奇?舅舅博览群书,自能为你答疑解惑。” 丁有德神色一滞,这种从穷乡僻壤出来的军户,怎么都跟博览群书八竿子打不着。不过他又想起晏衡,以晏百户恨态度肯定不会花大价钱让他读书识字,然而在他们同批入伍的军丁中,他是唯一一个识文断字的。不仅会识文断字,而且一手字写得颇为好看,连军中专门掌管文书的书吏都赞叹不已。 见惯了晏衡的反常,如今他很容易接受,面前皮肤黝黑粗糙一脸穷苦庄稼汉模样的韦舅舅博览群书。 对于有学问之人,他态度素来恭敬。 站起来拱拱手,他从袖中掏啊掏。“刺啦”一声,终于掏出一枚锁芯。锁芯机关精密,卡在袖中线头上,他这一强扯,深灰色袖子缝合线头秃噜开,露出里面一大片小麦色的肌肤。 丁有德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昨晚做梦他梦到点制锁技艺。一大早起来兴奋不已,中衣都没穿,胡乱套上外袍就摆弄起了这东西。 “噗。” 捂住泄露的春-光,他朝笑声处看去,就看到一袭红衣,脸上勃勃生机比晨曦还要感染人的姑娘,一瞬间他只觉心里麻麻痒痒的。明知道这样盯着姑娘看不合礼数,但他还是不想收回目光。 “又不是有意的,干嘛一直这么瞪我?” 见他如此,阿罗生气地反问。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管是不是有意,这么明晃晃的笑别人总归是她不对。气势熄灭,她低头不好意思道: “我……我知道你是专心钻研一个东西,所以才会这样,我真是一时没忍住,不好意思。” “你看过我了!” 丁有德这五个字脱口而出,满正房寂静了片刻,然后爆发出的笑声几乎要冲坡屋顶。 阿罗满面尴尬,一直被她搂在怀里的阿昀借机挣脱,迈着小短腿冲到卫嫤身旁,扬起小脸好奇的问道:“阿嫤姐姐,你们为什么要笑。” 甜糯而清脆的童声很有穿透力,加上他周身的问号,这下连虚弱的韦舅舅都忍不住笑出声。 “你、你们……” 涨红着脸语无伦次,提起裙摆阿罗跑到门边。似乎想起了什么,她顿了顿,转身跑回到呆愣的丁有德跟前,裙摆下的鞋尖高高扬起,狠狠踩在他脚上。 “不就是看一下,又不会掉肉。不对不对,那肯定不会掉肉,我还怕长针眼,好烦啊。” 带着浓浓的羞恼之意,阿罗连招呼都没打,飞速地越过门口,一路出了四合院,只留下甩木门时沉重的响声。 略带沉重的“嘭”传来,正房内众人终于停止了笑意。谷雨带丫鬟端来水盆,伺候韦家三人洗漱。等他们差不多清洗干净,一直发呆的丁有德终于反应过来。 “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这反射弧微也太长了点,一屋子人面露惊讶。 只有坐在她旁边的卫妈妈若有所思,丁有德一直住在她家四合院旁边。做了月余邻居,她也将这孩子性子摸得七七八八。但凡遇到个新奇物件,他便会很专注地研究。从工部碎碎念地拿着东西回来,不吃饭不睡觉一坐就是一晚上。 如今他依旧如此,自打拆开莲花锁后,他基本都闷在西厢房。然而如今终于遇到个人请教,他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全神贯注,而是对着钱家姑娘一直发呆。 第74节 丁有德虽比衡哥儿大着两岁,但尚未成亲。 想到这卫妈妈唇角扬起一抹暧昧的笑容:“虽然有点唐突,但男女授受不亲,这话说得也没错。” 话音刚落,耳朵下面响起恍然大悟的嗓音:“原来是这样,男女授受不亲,那位姐姐看了丁大哥,所以她要对丁大哥负责。” 双手托着锁芯,一抹红润瞬间从丁有德脖子根向上,一直蔓延到他耳尖。 同样暧昧地点点头,卫嫤捏捏小包子脸,揶揄道:“阿昀别老是说实话,有人会不好意思。” 阿昀带着坑的小手紧紧捂住嘴巴,圆溜溜的黑眼珠满是认真:“恩。” “你们!” 丁有德恼羞成怒,大力气甩甩袖子。没注意双手一松,锁芯从手中窜出来,在地上滚两圈都,恰好落到韦舅舅脚边。 弯腰捡起来,韦舅舅一开始没怎么注意。刚想还回去,却在光线一转,看清锁轴上那个几乎被锈住的“韦”字时收回手。 “这锁是从哪儿来的?” 丁有德惊讶:“晏衡媳妇方才只说这是新奇物件,你怎么知道这是锁。” 卫嫤朝两人中间看去,韦舅舅手中拿着一块金属。一根筷子粗细的轴边上满是张牙舞爪的各种形状的细铁棍,单看形状,的确很难辨认这是什么。 然而韦舅舅跟她这等凡人有本质区别,捏着锁芯转一下,他面带嘲讽:“这么简单的构造,一看就知道是锁里面的。就算不认识这个,自家东西,我还能不认识?” 设计莲花锁的工匠竟然在这! 一瞬间丁有德忘记了方才尴尬,忽略了韦舅舅嘲讽的眼神,走上前面带热切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大越第一美女赤.身果.体站在他跟前。 “开始我以为这锁只是打开时样子好看,但拆开后才知道,锁芯造得很是精妙,一个锁芯竟然造出了两把锁的效果。这样一来,能配锁的钥匙也千变万化,而且一般梁上君子想用个铁丝轻易撬开,压根就不可能。” 口沫横飞,丁有德激动地夸奖着锁的种种好处。 韦舅舅依旧高冷:“雕虫小技罢了。” 丁有德争得面红耳赤:“明明是巧夺天工,能想出这法子的人绝对是天纵之姿。” 韦舅舅神情落寞下来:“天纵之姿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落到那种境地……你是衡哥儿的好友丁有德吧,不仅双环锁,比它还要复杂的七环锁图纸我都有。” “在哪?” “书放在凉州城,回去拿太麻烦,我可以给你画出来。只希望你学会后,有朝一日不要后悔。” 丁有德拍着胸脯保证:“能得到如此精妙手艺,实在是上天眷顾,我又怎会后悔。” 随意地将锁芯扔过去,丁有德跳着接过去,宝贝地捂在怀里。见此韦舅舅眉头稍微舒展,长长地一声感叹。 而后他没有进早已收拾出来的东厢歇息,而是一道去了西厢。那边有现成的纸和笔,还有丁有德拆解开的莲花所。聊聊两笔勾勒出关键部位机关,配合着实物,于工程一途悟性本就极好的丁有德瞬间茅塞顿开。兴奋地跳起来,要拜韦舅舅为师。 一直到晏衡带着大夫回来,丁有德才停下那股癫狂。 大夫是从幽州府衙带回来的,卫妈妈去医馆的路上恰好遇到回府的晏衡,他便顺道回去一趟。 幽州府衙专用的大夫,医术代表了全幽州最高水平。稍一把脉后,他便皱眉道:“这是心病,顶多只能开点凝神的方子,其余草药压根没用。” 在卫嫤再三要求下,大夫总算多开了一剂补气养血的方子。 看着药方韦舅舅直皱眉:“这上面全是些耗银子,但吃了又没多大用的补药,衡哥儿媳妇花这冤枉钱干嘛?” 卫嫤笑道:“好东西吃下去总归有点用,钱花出去可以再赚,人身子骨不好了,可是多后悔都弥补不了的事。” 一旁的卫妈妈也安慰道:“都是小辈的一片孝心,俩孩子又不缺钱,亲家舅舅何必推辞。” 见卫妈妈丝毫不吃味,卫嫤长舒一口气。 没想到这头她放心安心了,那头晏衡却不乐意起来。 “阿嫤待舅舅这般殷勤,却常与卫妈妈拌嘴,这样未免有些厚此薄彼。” 懒腰伸到一半的卫嫤身体僵住了,看他严肃的神情,她一口气憋在心里不上不下。 翻个白眼她讽刺道:“我这是为了谁?” 说完后她有些委屈:“阿衡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你这两天怎么了,老板起脸来数量我。你要真的烦了我就直说,反正我娘也养得起……” 没等说完她就被晏衡抱住了,贴在他胸膛上,她能感觉到他陡然加剧的心跳。 “我知道阿嫤是为我好,但你没必要这样。算起来舅舅跟我们的关系比娘还要疏远些,娘这么久才来一次,咱们更应该多照顾些。” 卫嫤声音软下来:“是我忽略了娘。” 卫妈妈对她那么好,而她对卫妈妈呢?她甚至还不如阿衡想得周到。 “哪有儿女对爹娘小心翼翼的,我刚是在恼恨自己疏忽。阿嫤这般照顾舅舅,而我对娘却没你十分之一的心思。” 原来是这样,卫嫤瞬间不气了。她突然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各自照顾对方的亲戚,彼此感激之下会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这样远比那些女方顾娘家,男方顾婆家,然后两人横眉冷对皆嫌弃彼此自私的怨偶来得好。 ☆、第94章 晏衡暗助 韦舅舅来得当天中午,晏衡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菜上桌后卫妈妈吃得很是开怀,卫嫤这才知道,鸡肉和排骨混合在一块炖的肉汤,羊肉切成薄片烤熟撒上孜然米分的孜然羊肉,茄子切成长条炸了后又用豆瓣酱炒……这些浓油赤酱的菜色,皆是卫妈妈最爱。 卫妈妈就喜欢吃这种油腻的大鱼大肉,而不是她一直以来想当然的低糖低油健康食谱。 晏衡只与卫妈妈呆了一个月,就了解得这么深刻,而她却一点都不知道。 虽然自我安慰着是她不拘小节,但卫嫤还是忍不住心中愧疚。 “娘,你多吃点。” 卫嫤用公筷夹过去一根茄子,卫妈妈夹起来吃掉,然后捧着清淡滋补的鸭汤喝起来。 “大鱼大肉的确是好吃,但大夫也说,这些东西吃太多对身体不好。” 听她明显带着安慰,刻意的解释,卫嫤心中负疚感非但没有丝毫减轻,反而越发加重。 面前碗里伸过来一双筷子,晏衡挑一块纯瘦的排骨给她夹过来。 他炖的排骨与其他人所做不同,是先用热水烫一下,然后放豆瓣酱腌半个时辰,然后又在锅里闷的。闷之前一冷一热两道工序,酱味早已深入骨髓,再稍微一炖,用不了多久时辰就能熟。 因为炖的时间短,出来的排骨色泽鲜亮,而且水分流失不大,肉质鲜美。 然而如今卫嫤却没什么胃口。 “我差不多吃饱了。” 卫妈妈不满:“一顿饭扒两口,整天吃饭跟个猫似得,这样身子骨怎么能好。” 随着她的谴责声,一桌子人看过来。重重压力下,卫嫤硬着头皮夹起那块排骨。咬一口,味道还真是不错,即便心情再不好,真正的美食也从来都能打动人心。 一顿饭热热闹闹的吃完,前方传来急报,西巡圣驾已经离开前面一站,后天一早便能到幽州。晏衡被紧急叫过去,最后再一遍城防,力保圣驾到达时不出任何纰漏。 卫嫤也忙了起来,圣驾西巡,同样也跟来不少女眷。西北官员多年未变动,幽州凉州两处,算起来她是最熟悉京城情况的。明日众官家夫人也会在聚首,最后一遍商量行宫内布局。 “娘,明天你跟我一道去吧。” 跟着卫妈妈回房,卫嫤跟她商量着。天知道她在京城只参加过柳祭酒府的寿客宴,只在花园里待了一会。大户人家后院如何布局,宴会上的花该怎么摆,哪家跟哪家关系近或者有旧怨,所有这些是她都两眼一抹黑。 “去不去倒是无所谓,方才吃晚饭时你是怎么回事?” 卫妈妈目光灼灼,肯定地问道。 “我……晚上吃多了会长胖。” “你啊,”卫妈妈锐利的眼睛似乎看穿一切:“衡哥儿还真是个孝顺的……这次卫老夫人来闹事,还多亏了他。” “阿衡那会应该不在京城吧?” 卫妈妈唇角漾起愉悦的笑容:“谁说不在京城就帮不上忙。” 难道他还会穿越?卫嫤越发疑惑:“娘,连我都不知道的事,他又是怎么帮忙?” “卫老夫人已经将那哥儿上了卫家族谱,不管我在没在那,按理说他也是你弟弟。知道这事后,一时间我也束手无策。” 卫嫤专注地听着,原来京城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凶险。卫老夫人这次明显有备而来,不仅叫上了卫家族人,甚至连官差也一并请来。那男婴已经上了族谱,按大越民情卫记米铺也该过户家中唯一男丁名下。 不想再借牵扯镇北侯府,卫妈妈把全部银子都取出来,晏记小米铺也独立出去,只留下一个空壳子的卫记米铺。认命地随官差前去官府办理房契过户手续,在卫老夫人得逞的目光中,京兆的书吏告知,卫妈妈与卫嫤户籍早已不在卫家。 “不在卫家?”卫嫤惊讶:“当时铺子挪到我名下时,户籍还在原处。” 卫妈妈点头:“我也有些纳闷,不过此事对我有利。你不知道,当时卫老夫人气得直接晕过去,比当年吃人参虚不受补时晕得还要彻底。” 卫嫤好奇:“娘,吃人参又是怎么一回事?” 回忆往事,卫妈妈已经云淡风轻:“当年你爹死后,族中想收回咱们这一房的家产。卫老夫人则是想抱个男婴,把家产放在孙子名下。两伙人各怀鬼胎,但真正家产多少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将家产分成三份,三分之一拿去,求老太君换了支足年老山参。” “卫老夫人体弱多病,失了儿子后更是卧病在床,整日吆喝着临死前想看到孙子。我便给她熬了碗参汤,让她好好补补。结果她虚不受补,一下子卧病在床。族长本来打家产主意,知道家产被卫老夫人一碗参汤全都喝下去,也就灰溜溜回了乡下。” 原来是这样,卫嫤崇拜地看着卫妈妈。 “娘好厉害,那剩余三分之二呢?” 卫妈妈白了她一眼:“当然是咱们娘俩的。你祖父早逝,你爹死后家中就剩三个人。我能给卫老夫人三分之一已经很仁慈,毕竟她可不姓卫,而你是卫家亲生骨肉。” 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她那三分之一家产,买完参后还剩一些。卫老夫人体弱多病,我便做主送给了族长。我们孤儿寡母,要在侯府讨生活。侯府规矩大,哪能随便让卫老夫人进来。我是想着族人收钱后,也能好生照顾卫老夫人。” 看她说得冠冕堂皇,脸上满是慈悲,卫嫤心中敬意却是不断加深。 收人钱财□□,卫妈妈就这样用卫老夫人的养老银子买通卫家族人,换来了自己耳根清净。 这才是应对极品的最佳策略,以前她怎么没想到呢?! 等等,她好像忘了什么事。卫嫤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娘的意思是说,阿衡帮忙将咱们两人户籍单独迁出来?” “应该就是。” 从感情上卫嫤比较倾向于晏衡,但理智上她仍有怀疑。不论何时,想落户帝都始终不是件简单事。放有钱就行的后世还简单点,但如今这个族长有权浸族人猪笼,宗族权利至上的年代。卫家族长明显对卫妈妈积累的庞大家产有所觊觎,想从族中分出来绝不是简单的事。 “可在京城大多数时候,阿衡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从七品小旗,他怎么能做到这么大事?” “你问衡哥儿去。” 卫嫤依旧不死心:“娘,你怎么确定是晏衡所为?” “我看过过户时的原件,上面咱们俩签名的地方字迹,跟你们成亲礼单上字迹一模一样。” 他们成亲宴请宾客的礼单就是晏衡亲手所写,他一手字笔画工整,看起来很是赏心悦目。而且他的字不是时下流行的工整楷书,反而有点行书的意味,总体而言辨识度很高。 “阿衡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卫妈妈再次白了她一眼:“想知道,你倒是自己问他去。要是我问,衡哥儿可能不说实话,但你开口肯定能问出来。” 第75节 “娘~”卫嫤被她话语中暧昧说得羞赧,一阵不好意思后,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你这是激将法,其实你比我更想知道,对吧?” 卫妈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被你猜到了,我很想知道。阿嫤会不会做饭没事,想做孝顺女儿还有别的法子。” 从贡仁波切到卫妈妈,怎么一个两个都像会读心术似得。 被她猜中了,卫嫤反倒有些如释重负。 “娘,其实阿衡说得对。你是我们娘,舅舅中间还隔着一个婆母,本来就是咱们关系更近一些。然而我对舅舅,比对你还要殷勤。” 卫妈妈面色难得柔和:“傻孩子,对着自己酿用得着拘束?” “我也这样想过,可即便娘大度,我也不能厚此薄彼。” 卫嫤往卫妈妈怀里拱了拱:“娘,虽然我不知道您爱吃什么,也不知道你喜欢穿什么料子什么颜色的衣裳,更是弄出个小米生意把你累到瘦成这样。但在我心里,你始终是最重要的,比舅舅他们重要很多。你和阿衡同时落在水里,我肯定先救你。” 卫妈妈低头,掩住眼中泪光:“你都不会水,瞎打什么比方。” “我天赋异禀,现跳下去一准能学会凫水。”卫嫤握拳,眼睛晶亮地说道:“好啦,娘千万别这样。都怪我挑起这个话题,现在咱们换个话题。娘,明日赴宴他们肯定会问我京城的事。大概就是侯府布置什么的,可我全忘光了,你说该怎么办?” 卫妈妈收住眼泪,余光往窗外扫了一眼:“天塌下来有高个的顶着,你管那么多干嘛。外面起风了,明个天应该会很冷。” 又起风了?卫嫤实在怕极了塞北的朔风。中秋已过时近九月,北地天气变凉,风夹着沙尘,刮在脸上像暴雨梨花针发射,无数针尖扑来,透过衣裳扎到身体里,那冷能一直吹到人骨子里。 “那我该穿什么?”卫嫤苦恼:“这季节穿狐裘或棉衣出门,我会被人笑死的。” “都成亲的人了还这么毛毛躁躁,我不是给你带了狐狸毛滚边的秋装?” 还有这个!想到暖和的狐狸毛,卫嫤扑过去抱住卫妈妈,冲着她脸上狠狠亲一口。 卫妈妈唇角扬起幸福的笑靥,阿嫤虽然心思没一般姑娘那么细,但总会在不经意间给她些感动,让她稀罕到不行。 ☆、第95章 卫嫤打算 卫嫤很容易接受卫妈妈的说法。天塌下来有高个顶着,幽州和凉州各有正牌刺史夫人,她一个小小的镇抚夫人,哪轮得到她管接驾这么大的事。 更何况接驾这种事,尽善尽美是本分,一个搞砸稍微出点纰漏就是滔天大祸。先前她只是被钱夫人稍微暗示,说她刚从京城来,应该能帮着楚夫人接待这次西巡的贵妇。当时她忙着生意上的事也没往深处想,顺便往心里一记,久而久之也将其列为计划项目。 然而如今被卫妈妈一提点,她才发现自己接受的有些盲目。好在她及时醒悟过来,如今也还有拒绝的余地。 决心推掉这事后,她又有了多余功夫。恰好阿彤午睡醒来去院里打水洗脸,紧紧身上衣裳,卫嫤走到院内。 “阿彤下午可还有别的事?” 放下水盆,阿彤站起来迎着她走过来:“本来阿罗邀我去钱家院子,但如今……怕是去不成了。” “既然闲下来了,不如来我房里帮忙。” 女神表嫂也有需要她的时候?阿彤面露激动:“当然好,可是我会的东西不多,也不知能不能帮上忙。” 什么叫会的东西不多? 卫嫤想起两次带阿彤外出应酬,第一次在凉州官衙,说起茶道她旁征博引、文采斐然;第二次钱同知府满月宴,在她对直肠子的阿罗束手无策时,阿彤站出来,逻辑清晰特有针对性,三言两语扭转了阿罗心思。 知识面广,执行力强,这样的人在哪都会混得很好。 “阿彤可别那么自谦,你会得东西可不少,单论读书一项就比我强得多。” 边说着卫嫤边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起风了,你刚洗过脸,被风吹着伤皮肤,赶紧擦擦。” 阿彤接过去,敷在脸上仔细擦干净。 “既然表嫂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先试试看。不行的话……” “就是教人写几个字,这事对阿彤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 不过是读书识字,天底下还有比这更简单的事么?阿彤提在半空中的心揣回肚子里。 看她脸色瞬间变得轻松,拉来一个得力助手的卫嫤颇有成就感之余,更多地则是无力。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读书识字写作业,对阿彤来说好像是一种享受? 怀揣复杂心思进了西厢,阿昀早已等在那。在小家伙身边,刚收拾完午膳的谷雨苦着一张脸。 “姑娘,我真不是读书的料,还是算了吧?” 阿彤面露惊讶:“谷雨不论是做饭绣花,还是帮表嫂管理后宅一应事务,都从来不出差错。读书这么简单的事,竟然把你给难住了?” 果然读书就是享受么?忍住那点小小的嫉妒,卫嫤一脸赞同,目光谴责地看着谷雨。 “读书识字虽然没有阿彤说得那样简单,但也不是多困难的事。万事开头难,一旦入门就容易了。” 谷雨咬唇,她一定要学么? 即便她没说出来,卫嫤也明白她意思。见她那么为难,一时间卫嫤有些心软。但余光扫到账册旁那张皱巴巴的纸,她犹豫的心瞬间坚定。 女权的争取,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第一步,便是让女人走出后宅的方寸天地,看到外面的世界。 俗话说得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但说走就走的旅行需要花钱,故而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不可能具备行万里路的条件。这样比起来,书籍是较为廉价的获取知识途径。 然而事情远没有想象中那样简单。官家姑娘条件好能读得起书,但家教严格,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般人家姑娘要帮家里干活,虽未成人但已经要顶大半劳动力。 腾几间教室买一些纸笔很容易,但不是说她振臂一呼号召大家接受教育,十里八乡就会敲锣打鼓踊跃把孩子送到她这来上学。她还没有那种王霸之气。 现实,是摆在她理想面前的第一道坎。 而这道坎最好的化解方式,就在于面前的谷雨。准确来说,是像她这样有一技之长的女子。 她想让女人了解外面的世界,教育是最简单有效的途径。但她从没想过开族学或国子监那般正儿八经的科举学校,她想开设的是一座技校。 在技校中,无论是女童、还是少女,或是成亲的妇孺,都可以根据自身天赋学到一技之长。有了赖以为生的谋生本领,他们赚得不会比男人少。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一旦稳定收入来源,他们腰杆就能硬起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平等地位。一代又一代,终有一日他们会觉醒,不再满足于这个由男权支配的世界。 这就是她的打算,而作为计划中的一部分,谷雨必须先得改变。 此事她却不能对谷雨和盘托出。谷雨虽然敢反抗被爹娘卖入青楼,但也仅止于此。她的胆子还没大到敢于挑战千百年来的世俗。现在跟她说了,好点会吓到她,再坏她反而会扭过头来劝说她。 连劝说的大致内容卫嫤都想到了:“夫人,姑爷又不是那样的人。如今夫人日子过得很好,卫妈妈看着也很放心,您又何必铤而走险。” 就是这样两点,一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二是拿日渐年迈的卫妈妈来施压。而这两点,哪条她都不好反驳。 “夫人,我真没长读书的脑子。阿彤姑娘来评评理,我就一个丫鬟,会干活就是了,读这么多书也没用。” 阿彤面露难色,眼看着有点被说服了。 卫嫤从深思中醒来:“没让你读很多书,最起码得能认全我的嫁妆单子。会算后宅采买等这一大堆事项的开销,这总是最基本的。” 听她说完,阿彤赞同地点头:“表嫂所言有理。” “阿昀本来就有基础,而且他天生学得快些。让你跟他在一起学,的确难免有些挫败感。我看这样,顺便把跟着娘一道过来的立冬也叫来,你们俩一块学,也好比个高低。” 说完卫嫤捏捏阿昀委屈的小脸:“傻阿昀,我这是在夸你呢。” 见小家伙眼睛重新晶亮起来,卫嫤郑重地看着谷雨:“你可是我身边最得力的人,千万别被娘随便带来的丫鬟所比下去。” 立秋四人是世子送来的,他们的到来曾一度对谷雨地位造成威胁。最初那段时间,她下意识地跟四人较劲。虽然最终感情好了起来,但相互攀比的心却始终没改。如今卫嫤提出这主意,一瞬间谷雨斗志昂扬。 握着夫人给的同款毛笔,她的心却是再一次坚定。 不就是写几个字,就跟阿彤姑娘说的似得,读书这么简单的事……反正她一定要比立冬做得好! 比起谷雨,牙行专业训练出来的立冬显然更有服从意识。卫嫤简单将此事一说,虽然面色有些无法理解,最终还是坐到阿彤面前,跟谷雨并排着握起毛笔。 西厢房中三组人各忙各的,虽然偶尔会发出声音干扰到对方,但一个人的专注总会不自觉带动另一个人。相互督促之下,三组人效率都有很大提高。算完一本账册,卫嫤扭头看着谷雨,有立秋比着,她态度明显比上午认真许多。 唇角扬起满意的笑容,鼻端却传来一股子怪味,有点像烧焦的味道。 ☆、第96章 欲加之罪 “火,表嫂,起火了。” 卫嫤抽着鼻子,正在辨认从哪传来的烧焦味。在她身后长桌上教谷雨和立秋识字的阿彤惊恐地站起来,朝她背后有些颤抖地说道。 顺着她的视线卫嫤扭头往后看去,方才还平静的书桌,火势飞速沿着桌子向上蔓延,眼看就要烧到石头奋力保下来的那本账册。 想都没想,卫嫤直接扑过去,将所有没烧着的账册挥在地上。谁知情况不好反糟,账册刚碰到地面,就跟疯魔了似得机体自然。没办法之下,她只能尽可能抱起两本放在手里。 扭头,她朝身后被吓呆的四人命令道: “阿昀先叫舅舅和娘还有丁大哥他们全都躲出去,阿彤……不你不熟悉路,谷雨去幽州府衙叫大人带人手来救火,剩下的人赶紧去院里打水灭火。” 收到指令,呆愣的四人组如梦初醒,马不停蹄地忙碌起来。 卫嫤抱着账册殿后,鼻子再次抽抽,她总觉得空气中有股不同寻常的味道。好像是股臭味?想到这她瞳孔微缩。看到从东厢过来探头的卫妈妈,她想都没想拉起她的手。 “娘,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顾不得其它,将最重要的那本账册往怀里一戳,她甚至都没来得及趿拉上鞋,直接朝院门口奔去。 “别救火了,也别管院里东西。快跑,跑得越远越好。” 见众人有些犹豫,她下了死命令:“谁要是不跑,回头我把他卖青楼,不想死得很惨就给我使出吃奶的力气跑。” “青楼”两字的威慑力绝对足够大,受迫害最深的谷雨撒丫子地跑。那反应,比刚进草原遇到马贼时还要灵活。 “表哥,你背着舅舅跑,最起码要跑出这一条街。” 最后剩下的丁有德最识时务,将图纸和锁芯揣到怀里,他想都没想就往外面跑。连带其余丫鬟小厮,一院子十来号人,加上预知危险早已脱缰的马儿千里,在幽州城宽阔的街道上开始了千里大逃亡。 还没等逃到下一条街,背面巨大的一声轰鸣,房顶被冲击波掀的完全脱离抛向半空,一行人也被热浪烘的掀翻在地。卫嫤本就轻盈的身体向前扑去,刚好倒在马背上。 在他们倒下的瞬间,金色甲胄的西北军迈着整齐的步子占领行宫前的主干道。 原定后日才到的圣驾提前两天来临。 当然在火灾蔓延半个城池之前,卫嫤连带四合院内所有人,甚至连马匹都没落下,被西北军押送到了相邻的幽州府衙。见到他们,楚刺史面色严肃,一向弥勒佛般笑脸迎人的袁刺史,圆胖的脸也拉得老长。 走到她跟前,袁刺史额头冒出一层薄汗:“晏夫人贤惠大家都知道,但明知圣驾这两日就会倒,你怎么还弄出厨房火灾呢?” “我?” 被西北军带着跪下的卫嫤站起来,挺直腰板,脸上一副日了狗的表情。 “贤惠?袁刺史就别往我脸上贴金了。幽州、凉州两地官员,谁不知道我们家是大人负责一日三餐。我也在纳闷,刚我好好的教弟弟读书识字陶冶情操,突然间地上就冒火了。要不是我逃得快,只怕这会命都没了。” 说完她顿了顿,脸上满是愤慨:“好歹阿衡是被圣上亲封的镇抚,我们二人也在皇上跟前挂过号,阿衡身上还带着皇上密旨。万一我反应慢点,今个弄出人命官司,你说到时候皇上会怎么想?” 为了迎接圣驾到来,幽凉二州所有主要官员齐聚幽州府衙,开最后一边临时计划会议。 这会袁刺史和楚刺史身后站着的,乌压压一片蝉翼纱冠帽。听她说完,凉州城那半边天黑煞有介事地点头,承认确有密旨一事。 楚刺史板着脸:“圣驾马上就来了。” 第76节 “阿嫤,原来你在这。” 一直不见人影的晏衡带着一脸汗从外面跑来,原本一丝褶皱都无的官袍上灰一道土一道,身上全是烟火气。 看到她本人,他冲过来攥住她袖子,似乎要确认她是不是幻象。 “还好你没事。” 卫嫤严肃的面色瞬间变得柔和:“我没事,大家都没事。刚我闻到一股怪味,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叫大家逃了出来。衣服上有点脏,是被爆炸冲击波给撞倒才跌上的。” “没事就好,”晏衡满脸庆幸:“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刚好办完差,没等回到家,就看到那边火光一片。冲到门口刚好被西北军同僚拦住,说你们所有人都在府衙。” 卫嫤耸肩,面上一片无辜:“我们被当蓄意扰乱接驾事宜的厨房纵火犯,用长-矛顶着押了进来。” 晏衡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厨房烟火气那么大,阿嫤从来都不会进去。” 开阔的府衙大厅内,晏衡一脸理所当然。虽然情况有些紧迫,但看到晏衡对着媳妇那副二十四孝的温顺模样,原本严肃紧张的众人,还是忍不住冒起强烈的不切实际感。 晏镇抚,你身为男人的硬气呢?还有为官者的威严呢? 君子远庖厨啊! 众人浓浓的吐槽几乎要化为实质,唯一保持清醒的楚刺史问道:“晏夫人方才说,你觉得有些不对劲?” 楚刺史壮硕的身材,还有常年行伍间练就的肃杀之气悉数向她身上冲来。一双杀伐无数锐利的眼,更是灼灼地看着她。 “无缘无故突然着火,一般人都会慌不择路,为何晏夫人会有如此精准的判断?” 他话语中的诱惑之意是那般直白,几乎就差明着说,这场火灾是她一手策划,所以早有预知。 府衙内官员不切实际感瞬间转化为凝重,近百双眼睛集体看向卫嫤。晏衡下意识地挡在她身前,独自承担绝大多数怀疑的压力。 “我一向比别人冷静,再说这场火对我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先不考虑,接驾之事出了这么大纰漏,总得有人负责。” 楚刺史身后,一众官员皆煞有介事地点头。形势对他们很不利,卫嫤瞳孔微缩。她一直看不透楚刺史,这只老狐狸先前突然变得友善,这会又瞬间发难,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这一切的转变背后有何玄机她不清楚,但她很明白,今日绝对不能随便背黑锅。 “楚刺史的意思,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叫我担下这责任?” 楚刺史面露无奈:“时间紧迫,事后定要好好查证。不过如今只能暂时这样,毕竟火不会无缘无故着起来。” 不会无缘无故失火么?圣驾临近的报告声频频传来,即便能灭火,空气中那股浓浓的烧焦味也散不去。这事即便皇上不追究,随行其他官员也难免会提及。时间紧迫,接驾之前必须得找出一只替罪羊。上任不足两个月,根基尚浅的晏衡是最好的选择。况且火灾发生在他家,都不用找什么理由,大多数人都被楚刺史的说辞说服了。 一时间卫嫤也只能苦笑,就算她能想出辩白的理由,众口铄金,说出来还有意义? “幽州行宫下面有密道吧?” 后面这一句,出自谁都没想到的韦舅舅之口。自打被押解进来后,肤色黝黑身形有些佝偻,完全一副庄稼汉形象的韦舅舅,便作为背景板被忽略个彻底。 虽然开口但他依旧低着头隐在暗处,摸不清情况的大多数官员纷纷纷纷思索这句话中意思。而在场唯一确定幽州行宫地下有密道的袁刺史,惊讶至于焦急地寻找着声音来源。 韦舅舅的来头卫嫤一清二楚,当年韦相可是这座城池的设计者。工匠虽然清楚细节,但他们每个人只负责一部分。这座城池里面究竟有什么,绝对没有一个人比韦相更清楚。韦家人说有密道,那一定就有。 即便这些年来城中布局有所改动,但看袁刺史陡变神色,卫嫤也确定密道从没有改。 向前一步她与晏衡平行站立,脸上满是嘲讽:“毕竟火不会无缘无故着起来?是吧,楚刺史大人。大家都奇怪为何火会从地底下着起来,现在理由找到了,原来是下面有老鼠蓄意纵火。” 逐字逐句地说道,她拿出前世女总裁的威压,视线一一扫过后面那片蝉翼纱冠帽的两州属官,不出所料在其中看到几个紧张的人。 “看来这事要真相大白,”卫嫤好笑地看着袁刺史:“真有意思,没想到袁刺史治下,幽州城内也有这样吃里扒外的属官。” 短时间内袁刺史那张不容易做出生动表情的胖脸上,神情却是一变再变。从楚刺史将嫌疑推到她身上时的疑惑,到幽州密道被揭露后的震惊,最后却是一抹意料之外iade坚定。 向后扫了一眼,袁刺史面色阴沉:“圣驾离幽州城仅剩五里,再争论下去耽误接驾,可是谁都推脱不了的大罪。” 说完他看向楚刺史:“楚刺史避重就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晏镇抚身负皇上密旨,等同于钦差。真相如何还未查明,就贸然给他定罪,无论如何都不妥当。” 众人争论这会,府衙内温度逐渐升高。等袁刺史说完,门槛处甚至冒出一缕火苗。 “这下圣上想看不见也难,作为第一处起火人家,还得晏夫人一道跟去接驾。” ☆、第97章 先代夙敌 纵火之人可能压根没有想到,火势会从四合院地下,以势不可挡的速度蔓延幽州官衙,然后烧遍整个幽州行宫。 突发奇想早两日从上一站出发,瞒住沿路官员,打算杀幽州属官一个措手不及,顺便多看看西北真实境况的庆隆帝怎么都没想到。在阔别西北十余年后重新踏足这里,当地官员会给他一个如此盛大的欢迎仪式。 烽火□□,彻彻底底将天边夕阳比下去。 “父皇,这就是杜甫诗里写得烽火连三月么?” 九公主声音中是还未彻底褪去的天真,面上却一片忧色。 “城中百姓怕是要受难了吧。” 庆隆帝眉头拧成个疙瘩,刚准备发脾气,看到女儿纯真小脸上掩盖不住的担忧,冲头的心火最终强忍下去。 “阿怡先去后面陪你母妃。” 九公主担忧地看着庆隆帝:“可是父皇……” 这就是他最宠爱的九公主,换他那几个为龙椅几乎争红了眼的儿子,这会肯定迫不及待地下去。联系大臣,召集自己人手,了解局势后用计将黑锅推到敌对之人身上,尽可能排除异己巩固自身势力。 庆隆帝太熟悉这一套了,毕竟他可是暗中蛰伏二十多年,先后拖垮数位母族强大的兄弟,最终安安稳稳地坐上皇位。 那几个小兔崽子一个个觉得自己聪明又高明,他们却不知道,那点沾沾自喜的手段,全是他当年玩剩下的。 然而阿怡却不一样,她只拿他当普通的爹来看。对着他高兴时会眉飞色舞,不高兴时会撒娇痴缠,如今情况紧急,她最先关心的是他的情绪。 “太医说父皇要保持心绪平和。我可以不烦父皇,但父皇要答应我,绝对绝对不能生气。” 说到最后九公主嘟嘴,执拗地看着庆隆帝,大有父皇不答应她就赖在这的架势。 升腾的怒气如冰雪般消融,庆隆帝满是老年斑的手打九公主肩上:“御辇宽敞,阿怡留在后面就是。” 不仅九公主,候在御辇外面的乾清宫太监总管三思听到动静后,也罕见地愣神。 皇上这是要带九公主,一同接受幽凉二州官员叩拜?喜欢九公主是一回事,现在这样可不单是喜欢的事。只可惜端王,西巡之前还因豆花该是甜味还是咸味,大庭广众之下跟广源楼东家争得面红耳赤。 要是端王没那么不着调,以班家势力加上淑妃和九公主在皇上心中份量,什么武王、太子,都要统统靠边站。 不对!三思总管人如其名,遇事喜欢想三遍。如果端王真对皇位有心,以皇上多疑的性格,还会这么宠爱淑妃和九公主? 那端王如今这幅闲云野鹤的姿态,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本性如此?三思总管第三遍想着。 不仅三思总管心存疑惑,跟随圣驾一道来西北的皇长子武王,听他安插在前面的下人来报,临近幽州九公主还没从御辇中出来后,平日总是笑容豪爽的脸上闪过一抹阴鸷。 骑在马上,他与旁边谋士商讨着。 “九妹如此受宠。依先生看,四弟是真没那心思,还是刻意躲在后面,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留着山羊胡的谋士面露犹豫:“端王好小巧,一些小动作固然能讨陛下一时欢心。然而长久看来,却难免给人玩世不恭、不可信赖的印象。将心比心,若王爷有一爱与市井小民争吵不休的儿子,难道会放心为他请封世子?” 谋士只是借此比喻,而武王却由他最后一句想到很多。诸皇子中他最年长,大婚早,嫡子也早已出生且请封世子。而剩余的兄弟中,太子妃多年无所出,太子只有几个庶子;三弟醉心于书画;四弟之后,包括素有贤名对皇位虎视眈眈的六弟,至今都尚未成亲。 这些兄弟拿什么跟他争?只要他能斗倒太子,新一任太子只能是他这皇长子。 “多谢先生指点迷津。” 武王抱拳谢过,而后打马去了随行的外祖家。 他嫡亲外祖出身不显,母妃进宫时也只是个正七品才人,只因好运生下皇长子才得以晋封,大半辈子熬下来如今只是个正四品婕妤。不像四弟母妃,出身三朝史官世家班家,一进宫便是仅次于皇后的从一品淑妃。 淑妃进宫时武王已经懂事,尽管有母子天性,他也知道自己母妃比不得淑妃。她不仅人老珠黄模样比不得年轻的淑妃,甚至在皇宫中多历练十几年,见识、手腕依旧不是一个段数。 虽然母妃出身不显,但母妃本家却是大越数一数二的贺国公府,国公爷更是举足轻重的先帝老臣贺阁老。有贺阁老相帮,这些年他在朝中与太子一直不相上下。 漫天的火光中,武王打马朝后赶去,在贺阁老车前停住,打马跳上去。 “叔祖,前面失火了,我已查出大火来源。” 贺阁老须发皆白,盘腿坐在马车里打棋谱,见到武王进来连眼皮都没抬,依旧老神在在地看着棋谱。 武王年少从军,向来杀伐果断。要是遇到旁人这样爱答不理,他一早拔刀相向。但贺阁老不同,在他还是个不起眼的才人所出皇子时,就是贺阁老一直在帮他。出于尊敬,他一直喊贺阁老叔祖。多年来贺阁老一直是这幅冷淡模样,而武王也早已习惯。甚至闲暇时他幻想过,若是哪天贺阁老跟围在他身旁的幕僚那般态度殷勤,见到他是或惶恐或谄媚,那情景光想想就够让他起一身鸡皮疙瘩。 见他不搭话,武王自顾自说道:“大火率先从晏镇抚所居四合院中着起来,不知怎么整个四合院屋顶都炸飞。出事时幽州府衙刚接到圣驾来临通知,顺便将晏镇抚家眷捉去,看那意思,是想让他们当替罪羊。” 贺阁老几不可见地点头,表示自己正在听,满是老年斑的手则开始捡拾棋子。 “晏镇抚不过是个从五品的低微武官,但与旁人不同,他是父皇亲封。想必叔公还有印象,六月西北大捷,七月初西北军进城。吴家后辈中最闪耀的双星之一吴功被查出贪墨军功,贬为庶民子孙三代不得入仕。被贪墨军功之人,正是西北军中不起眼的晏小旗,查证之后他被亲封为镇抚。” 终于收好全部棋子,贺阁老翻过那张有些用了多年,有些发黑的棋盘。 武王聚精会神地看着,这张棋盘木料算不上名贵,做工也算不上精致,但却是贺阁老最为心爱的物件。多年来不论去何处,哪怕只是冬日去京郊温泉庄子小住几日,他也一定会带过去。幼时他曾隐约看到过,棋盘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但自那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翻过来。 右手下意识地撩开帘子,让车外阳光照进来,迷惑了三十年后,武王终于看清了棋盘背面全貌。 若是卫嫤在这肯定能认出来,贺阁老这张棋盘,不论用料还是样式都与来凉州路上,她拿来下五子棋的那张一模一样。只不过棋盘背面地图有所不同,她那张重地形,山川河流沙漠草原悉数标明,而贺阁老这张上则圈出了西方防线上所有卫所详细所在。 “这……”常年带兵武王很熟悉大越疆域舆图,正因熟悉他才惊讶:“这不是西北所有城防布局,我初带兵时便在西北。没想到当时叔祖说无力相帮,却一直在暗中关注着。” 贺阁老终于开口,声音中却带着冷淡:“别想太多,我于军事之事一窍不通。” 好像还真是这样。武王想起初带兵时偶尔有迷惑之处,贺阁老都是派幕僚来给他答疑解惑。 “叔祖于政事一途老谋深算、运筹帷幄,大半生位极人臣。又兼文采斐然,已经足够惊才绝艳。毕竟人无完人。” “人无完人?”重复着后四个字,贺阁老抚摸着棋盘,表情变得很奇怪,神色间有些癫狂,更有些感伤:“那是你没见过真正的惊才绝艳之人,比起他,我们所有人都是愚人。愚昧至极,贪婪至极。” 贺阁老还是第一次如此夸赞一个人,越是夸赞,他周身落寞越是明显。 武王想起这一路上贺阁老的反常,虽然他年事已高,但前几年下江南,一路上他都会下车走走看看,兴致来了还会吟诗作赋。然而这次西巡,他却一直窝在马车里,甚至将费大心思淘换来的琉璃窗户全部用帘子罩住,整个人闷在里面不言不语的打棋谱。 武王敏锐地察觉到,如今贺阁老夸赞之人,与他这一路的沉默有关,甚至与这一次的火灾有关。 “叔祖所言乃是何人?” “一位故人,”贺阁老耷拉下眼皮,枯树皮般苍老的手却始终没离开过棋盘,“晏镇抚可不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人物,他是正儿八经的故人之后。” “这样,”武王面露犹豫:“可吴家那边……” “吴家就是条喂不熟的白眼狼,”眼皮子都没抬,贺阁老嘲讽道。 正当武王打算改主意,放“故人之后”一马时,贺阁老话锋一转:“不过我那故人之后,绝对不能再抬头。” 年少时的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贺阁老脸上满是慈悲,话语间却无比决绝。 ☆、第98章 及时阿怡 第77节 庆隆帝是一位登基许久的帝王,一个人但凡在某个位置上坐久了,熟能生巧,会对这个位置有绝对掌控。 绝对掌控的另外一面,就是绝不允许任何人贸然挑战他权威。 圣驾一步步前行,最终停在幽州城门前。前方是与夕阳连成一片的熊熊火焰,透过御辇帘子看到跪地迎接的西北官员,庆隆帝的脸都是黑的。城内一阵风吹来,带来烧焦的味道,他本来就黑的脸这会更是黑个彻底。 “气大伤身,父皇不如先问清楚情况再说。” 一直坐在御辇上的九公主递过一碗名心静气的苦丁茶,此刻她已经没有了平日的娇憨,这位淑妃嫡出的天之骄女,如今眉目温柔,脸上满是能感染人的平和。 这一变化被庆隆帝敏锐地察觉到,刚想生气,当他锐利的眼察觉到女儿眸中毫不掩饰的担忧时,多疑被窝心所取代。宫里孩子又有哪个真正全然天真,不多几个心眼,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消失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活了这么久,庆隆帝比谁都了解人性之复杂。就算阿怡的孝心中夹杂着刻意,但剜去三分刻意,剩余七分也大都是真心。而其他人,只怕是连三分真心都做不到。 虽然多疑,但庆隆帝为人很会换位思考。他有那么多妃嫔,妃嫔又生出那么多子女,他注定给不了淑妃独宠,给不了厚熙和阿怡全部父爱。如果真按照比例量化,他们母子三人在他身上投注的真心,远比他给予的要多。 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接过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由舌尖蔓延至全身,庆隆帝心神清明很多。 “三思。” 御辇外太监总管隔着门回应:“奴才在。” “传贺国公、陈国公、武王、端王、魏王……等人上前。” 一连报出二十多号大臣,皆是此次随圣驾西巡的朝中重臣。庆隆帝起身,九公主忙赶眼力见地收起棋盘。手上一个不稳,棋盘落在地上,棋子噼里啪啦散落一地。 九公主稳重不在,难为情地吐吐舌头:“父皇,阿怡腿麻了。” 余光一扫她面露惊奇,翻转过来的棋盘背面,竟然画着一副舆图。 “这棋盘……” “是你皇祖父留下来的。” 说完庆隆帝亲自弯腰捡起棋盘,面色却是九公主从未见过的奇怪。 母妃说过,在父皇身边要多听少说。插科打诨的无关之言可以多说点,但重要的话一定不要随便问。九公主一直将这条记得清清楚楚。回神拿起装棋盘的绒布套,就着庆隆帝的手,她撑开将棋盘仔细装好,小心放回原处。 “阿怡真的长大了。” 虽然外面还有很重要的事,但庆隆帝还是分出了片刻去感慨。本来看着女儿一天天长大,出落的亭亭玉立,人也分外懂事,为人父的应该很骄傲。可到此刻他才发现,他还是比较希望阿怡永远是那个三头身的小娃娃,在他歇在翊坤宫时,米分雕玉琢的小身子一拱一拱,爬到他肚子上娇笑着胡作非为。 偶尔回忆起来,那是他身为皇子又当上皇帝,无比尊贵的一生中,最为放松的时光。 “等回去后,阿怡也该选驸马了。看上谁就跟父皇说,端王不顶用,父皇亲自去调-教他。” 边说着庆隆帝边点头,他最宠的孩子便是阿怡。本朝驸马不得参政,眼见没好处,那些人家就拿纨绔子弟来应付事。纨绔子弟也不是全无好处,最起码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公主,有很多花样来讨公主欢心。抱着这种想法,别的女儿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指婚。 但阿怡不行,他务必得给阿怡选一个模样俊俏、品性周正、手腕强悍又知冷知热的名门之后。 英国公家的世子好像就不错,还有陈阁老嫡孙…… 居高临下站在御辇前,看着百丈开外跪的西北官员,庆隆帝脸上满是帝王威仪,心思早已跑偏十万八千里。 这都哪跟哪啊! 陪伴在父皇身后,九公主听完后跺脚:“等会要面对那么多官员,人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学母妃那样,扮一次淑女。刚酝酿好气氛,全被父皇给搅合了。” 原来方才阿怡是在紧张。见她此刻与往常如出一辙的娇憨,庆隆帝满腔慈父心肠受到了安慰。 “阿怡是父皇的公主,你怎样他们都说不出不是。” 武王在一堆重臣中打头走到御辇前面时,刚好听到庆隆帝这句话,顿时他心里一咯噔。趁着跪拜余光飞快地瞥向四弟,见他正挑眉对着九公主挤眉弄眼,一时间他心头阴云更重。 虽然不论从哪看端王都不会构成威胁,但直觉告诉他:端王才是最大的威胁。 “拜见父皇(皇上)。” “起吧。” 庆隆帝语调平缓地说着,让人丝毫听不出喜怒。 九公主扶着庆隆帝下了御辇,跪在前面的重臣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中间早已铺设好的金黄色羊毛地毯。 走过武王跟前时,九公主稍微顿了顿,关切地问道:“大哥怎么了,手上青筋都露出来了。” 先她半步的庆隆帝扭头一瞥,刚好看到长子望向阿怡探究的目光。冷哼一声,沿着地毯他继续往前走。 没走几步,地毯尽头早已跪好的乌压压一大片乌纱帽悉数跪地,山呼万岁。 “万岁?” 热浪扑面而来,在北地略显寒冷的深秋,温度算不上灼热。忽略空气中那股怪味,反倒隐隐有些舒适。 “西北官员还真是热情。” 袁刺史微微抬头,脸上满是自责:“城内失火是臣失察,臣罪该万死。然而火势来势汹汹,情况万分危急,还请圣上保重龙体,暂且移驾它处。” 随着袁刺史带头,西北官员皆跪地请求。 耳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卫嫤跪在人群中,透过缝隙看到最前方的楚刺史。同样是一州之长,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一个带头承担罪责,另一个却是千方百计将责任推脱给下属。 心绪烦乱间,旁边阿彤戳戳她的袖子,面色焦急地指着旁边。顺着她手指看过去,原本带着病的韦舅舅,在连番折腾后撑不住,眼看就要晕倒在地。 皇上就在距离她不到五十步的地方,西北官员全都跪着,现在不论韦舅舅突然晕倒,还是马上被架走,势必会非常打眼。 这可如何是好?一瞬间卫嫤好想地上有个坑让她钻进去。 卫嫤一直低着头,而且淹没在人群中,她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一大堆藏青色藏蓝色的官袍中,她与阿彤身上这两抹鲜嫩的颜色是多么醒目,即便跪的位置已经很靠后,也很容易让人注意到。 尤其是耳聪目明的九公主。虽然只见过卫嫤一面,但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那么和她胃口,更何况还有裸妆米分每日在提醒她。这次一路来凉州,她便一直期待着能见到卫嫤。 这会终于见到,一瞬间她就人认出了人。 “父皇,大哥老瞪我,我先换个不碍眼的地方。” 毫不犹豫地给武王扣个大黑锅,在庆隆帝跟前向来随意的九公主脚底抹油。绕路走到西北官员后面,对准熟悉的发髻,她调皮地拍拍那人左肩,身子灵巧地绕到右边。 一大早由着谷雨收拾好发髻的阿彤扭头没看见人,疑惑地换另一边,就见陌生少女调皮地朝她眨眼。少女一身米分色宫装,整个人如春日桃花般娇艳。 见到是她,原本笑盈盈的少女一时间面露尴尬:“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听到动静地卫嫤扭头,目光有些不可置信:“阿怡。” ☆、第99章 卫嫤面圣 武王从来都不是什么胸襟宽广的人,这从他底下谋士说话要小心翼翼,很简单的事也要旁敲侧击转好几道弯就能看出来。 不管年纪再大,有些人依旧不会被生活磨练的淡然和豁达。 他就是这种人,在他心里,自己是儿子又是长子,论地位怎么都该甩九公主十八条街。然而现实却是,多年来九公主一直是父皇的掌上明珠,而他这个连太子之位都没争过同样是庶出的二弟的皇子是一根杂草。 本来按这剧情他最嫉恨的人应该是九公主,然而自幼被贺才人,也就是现在的贺婕妤带大,受其影响,他鄙视一切因出身好而得到高位的妃嫔,顺带着鄙视那些妃嫔所出子女。母妃出身高、本人又受宠,九公主两样占全了,理所当然成了武王眼中钉。 自下御辇到接受朝拜,九公主连续挤兑他两次,武王那颗争强好胜的心再也受不了了。 “父皇,当着西北所有重臣面,九公主就这样随意跑过去,未免有失礼仪。” 听完庆隆帝皱眉,长子打小就心胸狭隘,这也是立太子时他选次子的原因。这么多年带兵打仗下来,他还是没一点长进。 端王虽然平日老欺负九公主,但面对外人时他向来知道胳膊肘该往哪边拐。 “九妹可是被大哥吓跑的,大哥对着西北兵卒时那样严厉也就罢了,阿怡自幼长在深宫,可没经历过太多风霜刀剑。你那套使出来,可不就吓着她。” 武王反驳道:“九妹连父皇天子之威都不怕,还能怕我?” “大哥怎么能跟父皇比?” “四弟怎么老是曲解我意思。” 大喘气后,端王一脸混不吝的模样。在一般人脸上流氓的姿态,换到他俊美的脸上却有种风流的雅痞之姿。 “大哥先听我说完,我意思是说,父皇对咱们是一腔慈父心肠,政事是政事,政事的严肃不会带到家里。而大哥方才也承认了,你是拿军中那一套对着九妹。” “你……” 武王抻着脖子,后面一直老神在在的贺国公终于忍不住,老胳膊老腿费力抬起狠狠踢了他一脚。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皇子,贺国公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助同族宫妃所出的武王夺嫡。贺婕妤虽是个掐尖好强的,好歹呆在后宫掀不起什么风浪。武王早已开衙建府,供养了一批幕僚,能捅得篓子可就大了。 “像什么话!” 庆隆帝皱眉,武王面露喜色,他注意到父皇说这话时,目光是直视前方九妹所在之处。 “三思,你去把九公主带回来。” 果然父皇不满意九妹,正当武王彻底笃定时,庆隆帝抛出一句彻底让人没头没脑的话:“顺便把阿怡身边的人也带过来。” 所有人都注意到,庆隆帝喊的九公主闺名,显然没怎么生气。不仅没生气,反而还在给九公主脸面。庆隆帝西巡每到一处,最先见的基本是当地刺史和指挥使。这次却见九公主身边两个女子,这不是给她脸面又能是什么。 三思领命,挥着拂尘快步朝西北官员走去。 离着三十步开外,西北官员完全听不清庆隆帝在说什么。见圣驾旁有人走来,楚刺史脸上升起一抹期待。 上次圣驾来西北时,还是十五年前,正是那次后,本还能勉力支撑在西北强势的楚家彻底被打压到抬不起头。而他也从堂堂天之骄子,沦落到需要看吴家那种泥腿子脸色的境地。 等了十五年,终于等到一个晏衡。凉州其它属官不信密旨是要查探西北军近况,他却是相信。因为他完完全全经历过一遍西北权势变迁,朝廷无法容忍同一家族一直掌握如此强盛的军权。吴家注定败落,而这将是恢复楚家荣光的最好时机。 当然前提是晏衡必须不能抬头。 楚刺史太了解庆隆帝习惯了,不知受谁影响,他非常不喜有权有势的世家,反倒十分钟情寒门出身毫无根基的青年才俊。 寒门出身、毫无根基、青年才俊,当年的吴良雍便是如此。如今的晏衡,论家世,吴良雍世袭千户,他连百户都袭不上只能算个兵卒;论根基,吴家向来护短,吴良雍是被全族鼎力支持的一个,而晏衡则为晏百户所不喜;论才学,以大越如今国运之昌盛,绝对的优势下只要不是太蠢都能打胜仗,吴良雍顶多算是好运。然而晏衡却不同,六月底那次西北大捷,他单枪匹马闯进野狼谷,不知用什么法子歼敌数百,彻底封住谷口让西北军瓮中捉鳖,这是完全以一己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向来敌强我弱易出将才,而敌弱我强之下他依旧能如此出彩,论才华别说是吴良雍,整个凉州恐怕都没人能比得上他。 这样一个晏衡,竟像是卡着庆隆帝心思量身打造般。 不用有任何怀疑,庆隆帝一定会重用他。 从得知皇上亲自下旨给凉州卫任命一个镇抚起,查明晏衡出身背景,楚刺史就有这种预感。如果按照他本意,宁愿再寻时机扳倒吴家,也不愿放任晏衡成长起来。所以他暗许了吴指挥使调动瓦剌俘虏,半路给予伏击的计划。 可惜那次没能成,他只能临时改变计划,拉拢晏衡,让这位受庆隆帝看重的明日之星,折在吴家刀枪不入的盾上。 如今,时机到了! 望着太监一步步从圣驾处走来,吴指挥使抓在地上的手隐隐有些颤抖。 五步、四步、三步、两步、一步……来人影子投在他跟前,然后停住。 就是这一刻—— 第78节 “九公主殿下,”三思尖细的声音中不自觉带上一丝谄媚:“皇上命奴才宣公主,以及您身边的人一块过去。” 怎么会这样!惊讶之下楚刺史抬头,周身不可置信几乎要化为实质。 做到乾清宫大总管的三思可以说是人精中的人精,这么明显的情绪,他怎么会感觉不出来。瞅一眼他官府,三思心下讽刺,嘴上却是面对封疆大吏时的十足尊敬。 “这位是凉州的刺史大人吧,咱家给刺史大人请安。皇上这会还有别的事,稍后自会召见几位大人。” 稍后……楚刺史本来都合计好了,火灾是谁放的他一清二楚。如果他先上去,就把晏衡盘剥周家,私自收受十余万两贿赂之事解释清楚。到时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手段过激的晏衡,纵容手下千户为非作歹的吴家,不论孰是孰非,幽州城这场大火将会埋葬他们所有前程。 本来他计划万无一失,谁知半路杀出个九公主。等他们先说完,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稍后自己再上去,黄花菜都凉了。 “刺史大人可还有什么吩咐?” 楚刺史一愣,赶紧往袖子里面掏:“有劳公公跑一趟。” 三思把他递过来的荷包推回去:“刺史大人可别折煞咱家,皇上最不喜这个。那您先在这候着,咱家去后面请公主。” 说完三思换一副谄媚的面孔,小碎步跑到后面。 “公主殿下,皇上吩咐奴才请您过去。” 九公主正沉浸在久别重逢的喜悦中,拉着卫嫤小声叽叽咕咕。当然说话的只有她一个人,卫嫤还没那么大胆子在圣驾跟前喧哗,她只是认真倾听着,偶尔点头或眨眨眼。 即便这样,九公主也高兴的不得了。阿嫤长得真好看,一双眼睛还会说话,即便眨眨眼也足够让她赏心悦目。从出生起便身份尊贵,又得皇上宠爱,九公主身边从不缺谄媚之人。再好看的人,整日挂一张谄媚的脸她也看腻了。阿嫤这张脸又好看又不谄媚,总让她忍不住高看一眼。 “阿怡。” 见九公主依旧不停地说着,卫嫤小声提醒她。 “啊?阿嫤有什么事?” “有位公公来找你。” 三思朝卫嫤投去一抹感激的目光,九公主殿下哪都好,对他们这些下人从不会颐指气使或是任意责骂。但她就两样不好,一是看到美人就走不动道;二是说起自己感兴趣的事就滔滔不绝忘却一切。 挤兑完武王殿下,抛下皇上来后面找这么个美人,三思一打眼就知道,两样肯定全占了。 得亏美人肯帮忙,三思心下感激,嘴上也忍不住提醒:“九公主殿下,方才武王与端王两位殿下就您是不是御前失仪说了两句,陛下命奴才叫您,以及身边这些人过去。” “大哥和四哥真讨厌,”九公主嘟囔完,回声安慰道:“阿嫤别怕,父皇人很好的。” 皇上对你这个亲闺女当然好。卫嫤面露苦笑,不过当她透过人群看到最前面楚刺史时,心念一转瞬间变成愉悦。 有些人不是想把屎盆子往阿衡头上扣?那也得看她准不准。 “表哥和阿彤扶舅舅一把。” 面圣这种重要场合不是谁都能来,谷雨、立冬他们就被留在了幽州府衙。扶起卫妈妈,连带晏衡和丁有德,七人跟在九公主身后,一同往前面走去。 走到跟前跪下,就听面前龙椅上满是威严的声音问道:“幽州城的火灾,因你们而起?” 他竟然看出来了! 还没等卫嫤惊讶完,旁边投下一抹阴影,庆隆帝走到韦舅舅跟前:“这玉冠……你是韦相后人?” ☆、第100章 舌战群儒 庆隆帝首先是位帝王,而后才是位慈父。 他是很宠爱九公主,但不会宠到忘记巡幸西北的正事。从御辇上分神想九公主婚事已经是他极限,下了御辇面对跪一地的西北官员,他立刻成为那个合格的帝王。 此刻他在西巡,而对面跪着的则是接驾的西北官员。按理说,官员应该统一着深色官府,一路上见惯了接驾场景的庆隆帝,瞬间觉得跪在最后面的那几抹杂色很刺眼。 说白了他是个有强迫症的帝王,要是玩大家来找茬的话水平绝对一流。 稍微别扭之后,望着不远处幽州城内大火,庆隆帝很容易猜出来:这几抹杂色肯定与火灾有关。 所以人被带过来后,他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过来。边问着他顺便扫过去,竟然让他看到了那枚熟悉的玉冠。 韦相是他的启蒙师傅,当年韦相就是用眼前羊脂白玉的玉冠束发,将枯燥的经史子集变成让他兴趣盎然的东西。与其他老学究不同,韦相讲课深入浅出,常会说一些有意思的小故事。一上午故听下来,该学的东西深深印在脑子里。 自韦相获罪后,他换过好些师傅;而后他登基有了皇子,也给皇子们请过很多师傅。然而他们中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当年的韦相。那帮饱学之士空读一肚子书,却不懂如何引导学生兴趣。 这次来西北,一路用着当年父皇与韦相博弈的棋盘,他内心深处隐隐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韦相早已不在,但他的后人还好生活在凉州。在他晋升晏衡的时候就已料到,他肯定会照顾韦家,甚至有可能带他们前来觐见。 他期待又恐惧。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自己会是以这种方式见到韦相后人。 “你是韦相之子?不对,韦相独子若还活着,肯定早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 当着满朝重臣的面,庆隆帝失态地走到韦舅舅跟前:“你是他的孙子,对不对?” 原本有些支撑不住的韦舅舅,此刻却不知从哪来的精神。崩直身子,他黝黑的脸毫不畏惧地看向庆隆帝。 “祖父不过是一罪臣,何德何能,能以韦相自居。” 看到韦舅舅那张脸,庆隆帝面露激动。黑了,瘦了,但眉眼却与韦相一模一样。 “真的是韦相之后,当年是父皇对不起韦相啊。” 为帝几十年,从来都是乾纲独断的庆隆帝,此刻却是彻底失态。 踉跄着跌倒在韦舅舅跟前,向来满是威仪的帝王,此刻眼眶却有些发红。 在他身后,随驾而来的众人面面相觑。年幼的几位皇子疑惑,谁是韦相?朝廷上分明没这一号人。 皇子身后以贺国公为首的一众重臣却是面色凝重,尤其是上了年纪的几位。他们初入朝堂时,恰好是那位不可说之人出将入相,最为风光的时刻。风光这词远不足以形容他在朝堂上影响力,那样一位仪表堂堂,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天纵之才,如羲和当空,照亮整个朝堂,衬得满朝文武黯淡无光。 那样一个可能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让所有人高山仰止的旷世奇才,最终却选择跟整个朝廷对着干。 蚁多咬死象,他们依稀还记得,当时自己的家族是如何拼尽全力找寻他漏洞。千方百计查出他所有经历后,家族中部分人甚至被他的魅力所倾倒,倒戈相向。不然以整个朝堂的力量,那人绝对不可能被舒舒服服的流放。 对,他就是舒舒服服被流放西北。带着他所有著作,带着剩余家财,全家囫囵着离开京城。 “韦相是谁?” 武王的疑惑唤醒了所有人沉思,在他后面,贺阁老感慨道:“他是大越最年轻的阁老,也是魅惑君王的小人。” “小人?” 庆隆帝皱眉,锐利的眼神直逼向他:“以贺国公年纪,你入朝堂时,韦相应该已入内阁。不仅贺国公,今日跟来的几位国公扪心自问,韦相真的是小人?” 重臣们纷纷低头,独贺国公直面帝王威严。 “皇上,此事不应问臣,先帝时期朝堂早有定论。韦相之举,乃是动摇国本的重罪。” 有贺国公带头,众人问问来了勇气:“臣等附议。” 贺国公身后,同样须发皆白的杨阁老摇头晃脑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此乃是自古以来定论。自太-祖立朝以来,士农工商四阶层各司其职,大越百废俱兴,盛世已起。韦相却妖言惑众,企图动摇社会根本。此等小人被贬谪西北,实在是罪有应得。” “杨阁老所言有理。” 满朝重臣皆附议,一时间完全将帝王威势给压回去。 “一派胡言。” 本来虚弱的韦舅舅,这会却来了精神。站起身,他怒发冲冠地走到众臣跟前。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可不可笑,太-祖往上数几辈,祖上乃是盐商,因得罪官吏获罪而贬为军户,依靠绝世之才渐渐在军中有了声望。前朝末年君王倒行逆施,百姓民不聊生,太-祖揭竿而起拯救万民于水火。太-祖本身就不是读书人,难道你们能说他出身低微?” “你……太-祖为官,已是仕人。” 平缓下激动情绪,韦舅舅讽刺地看着他:“先不论你这话是在讽太-祖祖上,还是身为重臣连军户与举人都分不清楚,我们就只论读书人该不该高人一等。” 贺阁老满脸理所当然:“读书人身兼天下社稷,自然高于众人。” “身兼天下社稷?我看你白发苍苍,这年纪想必也多了不少书,那你知道社稷这两个字的意思?社是土神,稷是谷神,古人以土地和粮食代指家国天下。农民以汗水耕种稻谷,商人以脚步沟通南北物产,工匠以双手筑造广厦。是你看不起的三类低等人,供应了你饱腹谷物、御寒衣物、居住之所。没有了他们,也许你一生下来,就被冻死饿死。” “一派胡言,”贺阁老气喘吁吁:“是谁指导天时用于播种,是谁革新农具促进产量,是饱读诗书之人。是读书人想出了税收之策,集合全体人的力量修筑官道,让瓦剌入侵的消息可以及时传递,让商人可以安然走南闯北。” 韦舅舅笑了:“我从未否认过读书人,是你一直在否认官吏以外的天下百姓。税收是大越人共同劳动后上缴,官道也是征发百姓修筑而来,守卫大越疆土的更是普通百姓。正如我祖父当年所言,大越能取代前朝,不论领兵将领还是打仗兵卒,或是为兵卒提供粮食的普通农户,天下万民皆是功臣。而大越如今开创太平盛世,也是芸芸众生各司其职,辛苦努力的结果。” 说到这韦舅舅走上前,瘦弱的身体抵住贺阁老威压,一字一句地吼道:“这片疆土上的每一个人,先祖都曾为大越的建立做出过努力。凭什么到头来,他们要继续受剥削和压迫。凭什么就你们这帮士人不纳税,你们不仅自己不纳税,还为了自身利益,以低税收将平民土地划归名下。你们,才是大越最大的蛀!虫!” 啪、啪、啪。 一直沉默的庆隆帝率先鼓掌。 “陛下……”贺阁老神色满是哀痛:“臣等一直忠心耿耿,难道陛下就任由他们污蔑老臣?” “污蔑?” 卫嫤一直屏气凝神,听着韦舅舅舌战群儒。 初到酒泉,随晏衡去韦家拜访时,她就听韦舅舅说过韦相被放逐的原因。他提出王朝败落,全因过度土地兼并导致底层民众生活困苦,而要防止土地兼并,便要改革税法。士农工商同等缴税,资产越多税率越高。这样一来没有了利益,相关当权者就不会太心黑。 毫无疑问,这一招损害了所有当权者的利益。 以至于韦相故去多年,连皇帝都换了一个,甚至至今活着的大越人已经完全忘了他们还有过一任姓韦的内阁大臣。都已经赶尽杀绝到这地步,如今皇上偶尔提起,朝中重臣的反应,还是恨不得立马摁死韦家所有人。 实在是欺人太甚。 掏出怀中抢救下来的唯一一本账册,卫嫤塞给旁边晏衡,满是鼓励地看着他。 接过账册,晏衡随意一番,而后面露惊奇。这是石头千辛万苦保下来的账册,对着他从凉州府衙顺出来的这些年西北军流水,阿嫤和舅舅他们忙活了一个月,终于弄出了个大概。 此刻这本账册已经完全表格化,左边一栏是官府给出的支出,右边一栏则是实际发到西北军手中数量。一笔笔左右并排,数字上的差距给人以直观的冲击。 从怀中掏出那封密旨,晏衡朗声道:“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哦?” 心烦意乱的庆隆帝,没同意也没阻拦。 “臣有重要的证据证明,韦相当年的主张没错,还请陛下过目。” 双手捧着账册举过头顶,庆隆帝点头,三思走过来拿起账册,恭敬地呈给庆隆帝。 夕阳西下,幽州城的大火却照得天空有如正午烈日当空。接过账册,翻开第一页看着左右两侧相差数十倍的数字。朝廷每年拨下来的大笔款项,只有很少一部分真正用到西北军身上。一页页翻下去,一笔笔触目惊心的数字,让他的心火比幽州城大火还要旺盛。 ☆、第101章 咄咄相逼 水至清泽无鱼,庆隆帝早就知道官员会贪。他是皇帝享受一整个内库过着奢华生活,将心比心,那些为官之人肯定不满足于朝廷一点俸禄。初登基时他还厌恶贪腐,可随着上了年纪,心地越发柔软。近十来年每次户部拨款时,他都会多拨一点,只希望在弹性的预算下,官员们能好生当差。他对贪污一事很宽容,朝臣们富庶了办差也用心些,一直以来朝廷都在高效运转。 他本以为自己治下,官员虽有点小心思,但依旧尽心为民。河清海晏,盛世将在他手下达到顶峰。 第79节 然而面前的西北大火和手中这本账册,却给了他响亮的一耳光。 都不用他亲眼去看,官吏贪污如此之重,底层兵卒生活如何,也可想而知。 “贪官污吏,国之蛀虫。” 指着面前跪地的西北官员,庆隆帝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众臣噤若寒蝉,九公主大着胆子走上前。 “父皇息怒。” “阿怡你来看,”庆隆帝随意指着账册上一笔,“建文二十二年,户部往西北拨款一百万两白银,用于更换西北军甲胄与兵器。朕还记得清清楚楚,朝廷为兵器该由谁铸造之事争论许久。” 九公主认真听着,点头问道:“为何如此大一笔银钱直接拨到了西北。” “西域诸族冶铁术素来强于中原,本地锻造兵器比京城所造更为锋利、韧性也好。正因这点,朕才决定军备全权由凉州卫所自行冶炼。真没想到,朝廷派来的钦差与凉州卫所沆瀣一气,整整百万两雪花银,落到实处的只有五万两。” 九公主瞪大眼:“二十只存其一。” “二十存一还算好的,三十存一,四十存一者比比皆是。朕一直在纳闷,为何□□初年西北军能把瓦剌人打到祁连山外。这些年改良过甲胄与兵器后,西北军反倒越发不行,到现在只能龟缩一隅、被动反击。太-祖初年西北军军费只有如今十分之一不到,但那时每一个铜板都被用到实处。相比而言如今大部分军费皆被贪墨,真正用到兵卒身上的数目,反不如□□初年。没有补给,兵器也早已生锈,兵卒就算再用心,冲锋上去也是白白牺牲。” 一口气都不喘地说完,庆隆帝扭头扫了一眼朝中重臣,最终目光定格在武王身上。 “建文二十二年,也就是十年前,武王当时还在西北领兵打仗,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武王跪地,手心全都是汗。 跪在后面的贺阁老额头同样沁出冷汗,见武王始终未曾反驳,他心道糟糕。当年扳倒韦相,贺家可是从中出了大力。正因如此,韦相倒台后身后势力被瓜分,出力多的贺国公府分到一大块,稍加经营将他拱上内阁之位不说,家族也更上一层楼。 他知道韦相所言没错,不仅是他,贺家,京城中大多数世家勋贵都知道韦相所言有理。但那又如何?朝堂上所立每个人背后都代表着一整个家族,拖家带口,每个族人的锦衣玉食,只靠那点俸禄远远做不到。 当官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穿金戴银、衣锦还乡。没有这等大诱惑,为何那么多人寒窗苦读多年。 为家族计,韦相必须得倒台。 而如今眼见韦相后人死灰复燃,他必须得加以阻止。 心下坚定,他看向晏衡:“请恕老臣多嘴一问,晏镇抚与韦相之后,可是关系密切?” 被贺阁老直愣愣看着,晏衡神色丝毫未变:“家慈乃是韦相嫡亲孙女。” 果然如此! 贺阁老下意识地看向武王旁边的端王,淑妃娘家文史侯府当年与韦家关系密切。已故老文史候十分推崇韦相,是当年少数几个没插手倒韦的朝中重臣。不仅如此,掌管史官笔的他顶住满朝压力,虽因先帝决策关系没有将韦相主张记入史册,但他却丝毫没有抹黑韦相。大越目前的史书上记载,韦家有子,仪表堂堂、才思敏捷、文采风流、极为擅书。 这四个词说遍了韦相好话,若不是因身份关系,其不能位列阁臣那一册,韦相早已为后辈所熟知。 老文史侯与韦相过从甚密,文史侯府外孙女九公主又与韦相曾外孙家眷关系亲近。圣驾西巡的圣意,是在翊坤宫中直接传旨。 贺阁老不认为这是巧合,他反倒意识到了此事的棘手。 是韦相提醒了大家,他们的后人只会越来越多,若不捞下足够财产,只能等家族慢慢败落。这些年来,包括他在内,满朝文武都没少贪。韦相主张若是死灰复燃,那整个朝堂将会如面前的幽州城一般,被一场大火蔓延。 再棘手,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原来晏镇抚也是韦相后人,皇上方才也看到了,韦相一脉对为官之人怨气颇深。只是一本无凭无据的账册,凭此断定西北官员有罪,未免太过鲁莽。西北苦寒且饱受瓦剌人骚扰,西北官员多年驻扎此地无怨无悔,他们是大越的功臣。皇上是圣明天子,莫要让功臣寒心。” 贺阁老的声音足够大,大到跪在三十步开外的幽凉二州官员听得清清楚楚。 辩白声此起彼伏,卫嫤跪在原地,心下感叹:不愧是老狐狸,三言两语便将所有人拉上车。 “父皇,这事不是还没开始查么?为什么他们就那么激动?” 气氛陷入凝滞,九公主满脸天真地问道。问完后,趁众人不备她稍微挪动,脚尖踮踮卫嫤铺在地上的衣摆。 贺阁老脸色涨红,枯树皮般的眉头皱起,微长的脸皱得跟萝卜皮似得。 “九公主此言差矣,为官之人岂容他人随意污蔑?” “啊?”九公主惊讶:“可是晏镇抚拿出了证据。没证据的时候你们说他信口雌黄,有证据了又说证据是假的,这……反正就不能说你们丁点不是?” 卫嫤不厚道地笑出声,这一笑引来所有人侧目,包括庆隆帝。 仔细地打量着她,庆隆帝突然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晏夫人与阿怡私交甚笃?见到本人后,朕总算明白为何阿怡会喜欢你。” 一圈重臣露出恍然大悟地表情,急得九公主连忙解释:“父皇,真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九公主一阵词穷,她是喜欢漂亮的人,也的确是因为第一眼看着漂亮才去多了解阿嫤。但这有错么?父皇不也喜欢漂亮的妃嫔,她这点完全是女肖父。 明白地读懂九公主脸上意思,庆隆帝紧张的心情稍微缓解。 察觉到四周情绪变化,卫嫤伏在地上的手握紧成拳,组织好语言,她抬起头直面庆隆帝。 “实不相瞒,这本账册臣妇也曾参与整理。” 贺阁老嗤笑:“妇人直言,怪不得满纸荒唐。” 像阁老这种大越数一数二的官吏,就是如此地看不起女人?一时间卫嫤周身气势大盛。 “依舅舅所言,贺阁老须发皆白,以你年纪应该读过不少书。不说教养,你连最基本的上下尊卑都没有。九公主、夫君、舅舅与臣妇几次与皇上禀报,你全都随意打断。皇上是仁君,但也不代表你能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藐视君威。” 贺阁老唇畔法令纹加深:“那是因你们未经皇上允许随便言语。” 不等卫嫤反驳,九公主已然不乐意了,她震惊道:“父皇,难道女儿想跟父皇说两句贴心话,还得先禀报三思公公,允许后才能说?” 三思手臂上拂尘抖了抖:“九公主殿下可别折煞奴才。” 庆隆帝更直接:“阿怡是朕掌上明珠,想什么时候说,就什么时候说。” 九公主依旧满脸不乐意,嘟嘴道:“那其他人呢?父皇,阿嫤可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做我的朋友,就要被无端怀疑么?” 被九公主一顿撒娇痴缠,庆隆帝心情舒展不少。扫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卫嫤,背负着火灾的未名责任,贸然从后面被提溜到御前,她非但没有丝毫惊慌,礼仪规矩上也没出一点差错。能做到这点,足以让他刮目相看。 因为他的宠爱,多少人对阿怡心怀不轨。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自己结交到朋友。既然阿怡都开口请求,给她点脸面也无妨。 “晏夫人方才说参与账册整理,可是有别的说法?” 一众重臣挺直了身子,集中注意力听着。他们倒想看看,这女人能说出什么子丑寅卯。 面对众多怀疑的目光,卫嫤扭头看了下烧遍半边天的熊熊火焰。 “臣妇以项上人头担保,这本账册里每一笔数字都有确切依据,而且是最起码核算过三遍后才填上去。” 庆隆帝接过话茬:“哦,依据现在何处?” 大部分人放松下来,这就是他们不怕的原因。依据?堆积如山的账册,肯定早已被一把火烧干净。 “依据在臣妇家中,” 瞥一眼贺阁老,卫嫤脸上满是自信:“正是为了毁灭依据,才有人依托幽州行宫密道,在臣妇家底下纵火。可他们没料到,幽州行宫地下埋着天然气,一点火很容易就烧成一片。” “天然气?” “就是行宫内常见的鬼火。按火势规模,浅层天然气存储量应该不大。待两日内大火熄灭,再遣人看下密道处是否有人刻意纵火,一切就会真相大白。” ☆、第102章 铁证如山 压根不用大火熄灭后查证,提起韦相时,几位重臣极力贬低的态度已经说明一切。 庆隆帝面色平静,心里却起了惊涛骇浪。 命三思收好账册,他终于分出心思来管接见当地官员一事。 待楚刺史跪到内心煎熬,怀揣最后一丝期待,带着凉州城官员走上前面圣时。看到皇上平静的姿态,多年来一直揣摩帝王心术的他知道,黄花菜都凉了。 不仅如此,后面也许有更糟糕的事。 这种预感刚刚升腾,后面突然闪过来一道人影。 “求皇上给草民做主。” 跟随前来的御林军架起长矛,将冲上来的人隔绝在庆隆帝安全距离之外。这个安全距离,还在幽凉二州官员前面。 早在两州官员上前时,便已自觉退到一旁的卫嫤看得清清楚楚,冲上来的人正是石头。 被御林军挡在外面,石头脸上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拖走。” 楚刺史朝西北军使个眼色。 见金色甲胄的西北军冲上来,石头嘶吼道:“草民全家皆为西北军所害,求皇上给草民做主。” 几乎要将喉咙震破的声音极具穿透力,透过人群,传到震怒的庆隆帝耳中。 卫嫤很快意识到,这是个彻底砸实账册好机会。 只是庆隆帝何等尊贵,岂是一般人想见就能见。想了想,她朝九公主打个眼色,脸上满是诚恳的请求。 闲来无事的九公主很容易收到她恳求,笑了笑,她走上前指下石头方向:“父皇,那边那人一直在吆喝,嗓子都快要喊哑了。” 庆隆帝凝神听下,饶有兴趣地问道:“哦?那让他说说看,到底有何冤屈。” 声嘶力竭的石头被三思带上前,跪在地上,看清面前明黄色的衣角,他竹筒倒豆全都说出来。 “皇上,小民全家世代为酒泉军户,因为有点管账本事,每季发军饷时,便被叫去临时充当账房。” 庆隆帝疑惑:“每季?” 这两个字出口,跪在地上的楚刺史面色颓然。完了,这下真的完了。虽然大部分银钱都由吴家贪墨,但他也有监察不利之责。 “这几十年来一直是每季发一回,先前是一回五吊大钱,后来慢慢变少,到最后每个人只有一吊半大钱。不仅如此,每旬还要交一次饭钱。小民家几代军户,明明先前不是这样。眼见同村军户生活越发凄惨,小民父祖无能为力,只能借合账之机,暗自记个数目。小民的祖父曾说过,十几年前皇上曾西巡过,等下次皇上来时将账册呈上去,皇上肯定会给咱们做主。” 石头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妨碍他把意思说明白。 “三个月,每个兵丁只发一吊半大钱?”庆隆帝呢喃道。 九公主满面惊讶:“父皇,御膳房一颗鸡蛋就要二两银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一吊半大钱,只能买四分之三个鸡蛋,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她这话真不是有意为之,虽然偶尔有些小心机,但一出生就被天下最有权势的帝王宠着,九公主心思真没有那么复杂。 她只是单纯地可怜面前面黄肌瘦的伸冤之人,想说点什么,烘托下她有多可怜。 但无心插柳柳成荫,一个鸡蛋要二两银子?身为成年后才登基的皇子,庆隆帝曾经有过王府,更知道市面上这些禽蛋肉菜大致价格。一枚鸡蛋顶多两文钱,到了御膳房却足足翻了千倍。 手中的账册,还有御膳房的菜价,以及面前瘦到似乎风一吹就跑的西北兵卒无不在昭示这一个事实。他原本引以为豪的秀丽江山,从京城到边疆,已经被一帮蛀虫叮咬得千疮百孔。这些年来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期盼着官员过得富足后能尽心办差,终究只是他的期盼和幻想。 人心无足、欲壑难填,盛世当用重典。 “你所说那本账册,如今又在何处?” 第80节 石头扭头,目光准确地找到晏衡:“月前晏镇抚来要账册,小民与家人商议再三。还没等交出去,家中闯入一片黑衣人杀光小民全家,一把火烧光二十多年来各本记录详细的分账册。不仅如此,他们还抓住小民五岁的侄子,要挟小民交出藏在暗处的一本总账。小民不从,他们便剁掉了孩子手指。还好有晏镇抚帮忙保住总账册,顺带还帮忙求医问药。“ 天呐……九公主捂住嘴巴,一双大眼睛中满是不可置信。 “才五岁的孩子,他们怎么下得去手……父皇,这简直太可怕了。” 石头反驳道:“在那些人眼里,这算不上什么。我们酒泉最大的地头蛇周千户,因为觊觎王伯家祖传酿酒方子,派人强抢不说,还打算王伯一条腿。还好皇上派来了晏镇抚,前阵晏镇抚抓获周千户,在府衙面前公开审理,受害的酒泉百姓一人一口唾沫差点没把他淹死。” 庆隆帝眉头皱得几乎能夹起一只蚊子,扭头他看向晏衡:“此言当真?” 晏衡面色沉重,向前一步跪在地上:“石头家大火乃是臣亲眼所见,其侄断指后连发高烧,如今尚未脱离生命危险。至于周千户一事,臣向陛下请罪。周千户为害酒泉多年,积威颇重,以至于他都已下狱,提起他酒泉百姓仍是噤若寒蝉。为了稳住他,臣收了他贿赂的十一万两银子,其中五万两被臣自作主张发给了曾经受害的酒泉民众。臣公然贪污受贿,实在是罪该万死。” 庆隆帝怒道:“贪污受贿,的确罪不可恕。” 九公主惊讶:“父皇!” 安抚地看了九公主一眼,庆隆帝继续说道:“然而事急从权,爱卿所为不过是权宜之计,两相抵消算不得罪过。爱卿保住账册,又为酒泉百姓伸冤,此举实在是大功一件。只是账册?” 长舒一口气,晏衡缓缓说道:“账册一直被臣妥善保管,凉州同僚允臣翻看官衙往年账册。历时一个多月,臣妻终于做出了一本对比账册。” 庆隆帝看向卫嫤:“这样说来,账册乃是出自晏夫人手笔?” 卫嫤正想着那六万两贿赂之事,听晏衡这样提起,她终于明白参拜完黄庙后,卫妈妈所说塑金身之事顺其自然又是何意。 凉州贪腐实在是太严重,报上去后庆隆帝总会重视。而作为晏衡走马上任后的第一把火,到时周千户之事肯定会被人提及,自然而然也能引出那十一万两的贿赂。到那时候,她可以堂而皇之地捐掉这一大笔银子。 正想得入神,猛地被庆隆帝点到,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这些大额银票她一直都随身携带,这次虽然逃出来的急,但总算没被烧毁。掏下荷包,她从中抽出两张银票。 “回皇上的话,确实是臣妇所做,这其中舅舅也帮了不少忙。” 说完她将银票举过头顶:“幽州大火全因臣妇房中账册而起,账册又始于酒泉。这是周千户家人当日行贿时剩余银票,当日周老夫人送来的,便是一张五万两,六张一万两,臣妇一家丝毫未动。借此举,臣妇想将银两上缴,用于火灾后幽州城一些建筑的修整,救济火灾中伤亡的百姓。” 卫嫤思维虽然有点跳,但熟悉这一套的官场之人很容易听明白。 这下不仅是楚刺史,连袁刺史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晏镇抚运气也太好了点,本来板上钉钉的特大贪污案,机缘巧合之下却变成天大的好事。抓恶霸周千户是一份功劳,平民愤又得民心不说,周千户多年贪污来的银两,又借着这场火灾全都洒了出去,为他在皇上跟前赚足了爱民如子的贤臣印象。 袁刺史很难不去羡慕嫉妒恨,晏镇抚运道也太好了点。不对,是他娶得媳妇够好。结交得了公主、算得了账册,最后还能急中生智在这种场合给夫婿刷印象分。怪不得晏镇抚待她如珠似宝,一日三餐亲自下厨不说,后宅琐事也全包,要他有个这样如花似玉又能干的媳妇,他也愿意做这些。 从卫嫤身上,袁刺史头一次意识到,千万不能小瞧女人。 不仅是袁刺史,连庆隆帝也对阿怡这位“最好的朋友”刮目相看。从晏夫人身上,他隐隐看到了自己这一辈子最满意的女人——淑妃的影子。同样的容貌娇艳而不媚俗,同样的举止大方,同样的处事周全。阿怡眼光不错。 “贪官家产用于赈灾?这倒是个好主意。” 这话说出来,已经足够明确表达庆隆帝意思。“贪官”两字,更是刺激着在场所有人的神经,或多或少他们都贪过。 “多谢皇上。” 再次将银票高举过头顶,卫嫤长舒一口气。虽然这样一来,这笔银子无法捐给黄庙塑金身。但捐给受灾百姓,远比寺庙里一尊金子做的佛像意义更大。能救更多人不说,也能博得庆隆帝好感。 至于跟晏衡商量好的,要为韦氏捐一座金身,日后有的是功夫,她慢慢赚银子就是。 在卫嫤思考的同时,被石头惨状与周千户残暴连番震慑的庆隆帝终于下定决心,撕开这太平盛世里面的腐肉。他命西巡队伍原地扎营,御林军上去参与救火。同时,他又命端王回京,亲查吏部这些年拨往西北款项的原始账册。 ☆、第103章 无心插柳 尽管文武百官轮番相劝,庆隆帝还是在幽州城外扎帐篷住了下来。皇帝都住在帐篷里,其余人就算官职再高,平日再养尊处优,这会也得乖乖过上游牧生活。 不仅如此,他们还得时刻面临火灾危险。卫嫤所言幽州城下有浅层天然气田之事,不知何时已传遍整个营地。虽然对“天然气”三个字有些陌生,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理解其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跟幽州盛产的煤一样可以烧火,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从他们所住帐子地下着起来。 当生命受到威胁时,一群养尊处优的官员完全调动起积极性。拿出自己全部本事,调动军队和城内居民一起灭火,甚至连幽州城外的村民和牧民也被召集起来。 庆隆帝苍老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他遴选的大越官员还是有本事的。算起来他还有点识人之明,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昏君。 “哎。” 喝一杯茶庆隆帝感慨着,伴驾的淑妃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柔声安慰道:“照这样下去,大火很快就会被熄灭,其实这场火也不是全无好处,皇上就放宽心。” “有什么好处?” 淑妃看了眼那张棋盘,笑道:“来之前宫中就有传闻,幽州行宫闹鬼,现在闹鬼一说总能除去。” 庆隆帝皱起眉头,身为君王他也借天命做过不少事,鬼神之说他比大越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某地现奇石祥瑞,不过是当地官员牵强附会讨他欢心罢了。明知如此他却不能拒绝,因为百姓信这个,凭借祥瑞他们可以笃信皇帝是天命所归。 君权神授也许能唬得住天下所有人,但唯独唬不了被神授的帝王本身。有没有感应到天命,有没有见过神仙,没有人比皇帝本人更清楚。 “鬼火?不过是有心之人装神弄鬼罢了。淑妃说得没错,这场大火刚好可以揪出一些人的鬼蜮心思。” 淑妃淡笑道:“我可没那么说过,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皇上竟能想到那么远。” 庆隆帝颇有深意地看着淑妃,最有分寸、最会润物细无声的总是她。 淑妃拨弄下发髻,举手投足间难言大气,却丝毫不显硬气,反而妩媚十足。 “父皇,” 人未到声先到,九公主提着个坛子从外面走进来。 “外面有蒙古人赶着勒勒车来救火,顺道给幽州城房子被烧坏的百姓发奶茶和奶砖。大老远我闻到香味,也要了点过来。奶茶可好喝了,比我在宫里面喝得味道还要好,父皇母妃也一块尝尝。” 说完一大长串话,九公主终于走到庆隆帝身前。打开坛子,一股混合着茶香的奶香味扑面而来。 庆隆帝深吸一口,点头道:“的确是香。” 九公主一双大眼睛笑得眯起来,红扑扑的脸上还带着奔跑时的汗水。顺手从桌上拿来茶杯,她弯腰打上半碗,双手捧过去:“刚我喝了一大碗,感觉今天中午不用吃饭了。” 庆隆帝接过来,嘴沾在碗边上眼看就要喝下去,旁边响起一道尖细虚弱的声音:“皇上,您倒是让奴才先试试毒。” 三思手里攥着一根银针,望着跃跃欲试的帝王和满脸期待的九公主,原本理直气壮的试毒一事,如今也多了三分心虚。 见她这幅模样,九公主扬唇一笑:“多亏三思提醒,我都忘了这回事,今天就让我来试一下。“ 从三思手里接过银针,九公主直接往瓦罐里插去。 等候的间隙,庆隆帝却是想都没想,就着九公主捧过去的碗,一仰脖子灌了下去,而后他满脸回味。 “别说,这味道还真不错,淑妃也尝一尝。” “父皇!” 九公主惊讶,即便她自己先前喝过,这会也有些忐忑。虽然同是一锅里舀出来的,但她看好多话本中写过,下毒的方式有很多种。□□有可能抹在瓦罐里面,涂在勺子上,或者干脆与父皇御帐茶碗中本身带有的无毒害东西形成一种混毒,总之五花八门让人简直无法安心生活。 她本人无所谓,但从小母妃就告诉她,父皇身兼天下社稷安危,宁肯小心点麻烦点也不能露出任何可乘之机。 几乎是颤抖地提起银针,看到上面陡变的颜色,她身形踉跄,声音几乎快哭出来:“变……变色了,父皇你感觉怎么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变色了? 御帐中所有人脸色一变,三思冲到九公主跟前,就连平日一直稳重的淑妃,这会也腾地一下弹起来。 乾清宫总管与后宫第一宠妃几乎是同时冲到九公主面前,紧张地看向她手中银针,待看清楚如何变色后,两人皆是哭笑不得。 三思呼天抢地:“九公主殿下,老奴这条命被你折腾去一半。” 淑妃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阿怡怎么还这么冒失,银针不过沾点奶茶的乳白色。” 九公主本来就够紧张,将银针从黑漆漆的坛子中提出来,眼见下面接触到牛奶的那部分不复金属色泽,黑洞洞的没多去看她就已经吓傻了。 被母妃一骂,她再仔细看过去,可不是沾在银针表面的奶茶。随着她提出来,奶茶向下滑去,露出银针本来闪亮的颜色。 明明一点都没变色。 抱着陶瓷罐子,九公主满脸庆幸:“真的没变色,父皇这下准没事,真的是太好了。” 庆隆帝满脸疼宠地看着憨憨的女儿:“牛乳和茶,两样东西都有解毒之效。一般毒物想往里面掺都难,喝一点肯定没事,阿怡不用那么紧张。” 听到父皇声音,九公主长舒一口气:“我就说嘛,给我打奶茶的牧民是个蒙古人,她可是因为感激才来这接济汉人,怎么可能会害父皇。” “因为感激?” 九公主点头:“父皇你没听人说?我也是刚听说的,晏镇抚来凉州路上被瓦剌马贼伏击过,是一户牧民救了他。以那牧民身份本来应该天葬,但晏镇抚却坚持报恩,连夜赶路将他带到凉州,请得道高僧为其主持火葬。” 庆隆帝当然知道这事,正因收到幽州刺史上奏的折子,想着西北战事焦灼,连年来如无底洞般吞银子,他才起了西巡的心思。 “不仅如此,火葬后晏镇抚还自掏腰包捐了好大一笔香油钱,为那位救他们的蒙古汉子祈福,甚至他还负责照料汉子妻儿。火葬当日恰好是得道高僧讲经之时,又恰逢秋收后的互市,来幽州城购置过冬所需物资的牧民格外多,听讲经的人也多,好些人都看到这一幕。他们不认识晏镇抚,但却认得出他那一身大越官袍。经由此事,好多蒙古人开始感念父皇这些年的仁政,他们觉得大越人也不错。蒙古人天生热情好客,听说幽州城失火,就赶着勒勒车,带着自家制的奶茶来接济汉人。” 越说九公主眼睛越亮,说到最后她崇拜地看着庆隆帝:“父皇好厉害呢!小时候听师傅讲课,先前那么多朝代,从没有一位君主能让草原上的游牧民族真心归顺,父皇竟然做到了。这就是……哦我想起那句诗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被女儿崇拜地看着,听她嘴中真诚的夸赞,为帝几十载,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庆隆帝,这会心情之激动,丝毫不比当年初临帝位之时弱。 蒙古人感念他的仁政,他们愿意把汉人当同胞,愿意在危难之际伸出援手。这让他被一本账册和幽州大火,揭开执政几十年,看似繁花锦绣实则腐烂不堪的江山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安慰。这些年兢兢业业的勤政没有白费,哪怕只有教化蒙古人这一条,也足以让他名垂青史。 激动之下,抢过阿怡手中坛子,对在嘴上他咕嘟嘟一饮而尽。 “父皇,蒙古人来救火的勒勒车里灌满了奶茶,这会还剩下很多,您慢点喝。” 喝完半坛子奶茶,打了个饱嗝,庆隆帝心情稍稍平静下来,而后他想起了阿怡话中提到的另一个人。 “阿怡是说,此事跟晏镇抚有关?” 阿怡迟疑下:“他们都这么说,但我觉得应该是阿嫤功劳比较大。晏镇抚出身贫寒,阿嫤却有很多嫁妆银子。” 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庆隆帝豪爽道:“那就两个人一起赏。” ☆、第104章 代指挥使 自打将账册呈给庆隆帝后,卫嫤就被孤立了。 虽然只有一天时间,但这种感觉还是特别明显。所有前来见驾的凉州官家夫人都投身救火一事,明明人手不够用,但每当她见缝插针地想帮忙做点什么,总会有人一脸惊讶地扑过来,把活给抢过去。 比如现在,蒙古牧民赶着勒勒车过来,给凉州受灾的百姓发放奶茶。 提着水桶一脸一身黑灰的救火百姓在勒勒车前排成长队,一碗奶茶加一块奶酪,营养丰富能量充足,绝对是犒劳疲惫了一上午的人们的最佳奖赏。 眼见队伍越排越长,卫嫤打开勒勒车另一端的口子,示意一部分人去这边排队。 很快有眼尖的百姓排到她跟前,卫嫤穿得是绑袖的骑马装,干起活来特别利索。拿着舀子舀满一整碗奶茶,美艳端庄的脸上扬起一抹甜笑,从她手里接过食物的百姓,无论男女老幼,心情都会不自觉变好,回以她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勺接一勺,眼见要破五勺向十勺的最新成就发起冲击,旁边突然响起倒抽凉气的声音。 “天呐,晏夫人怎么能干这些琐碎之事?” 卫嫤余光一扫,见到一位有些面熟但又叫不上名字的官家夫人过来。她似乎是凉州府衙一位书吏的夫人,屡次宴会一直坐在不起眼的角落。 然而这位先前泥菩萨般安静坐在一个角落,眉目平静从不多吸引人注意力的夫人,此刻却一副天塌了的表情。伸过手,她动作利落地要抢她手里舀子。 “这位夫人……” 第81节 护住舀子,卫嫤深呼吸一口气。她本来就不是忍者神龟的性子,这回能忍一天已经算是突破。现在干好好地又被人针对,她实在是忍不住。 活动下手腕,她挑眉问道:“你看我像手脚不灵便的人?” 对面管家夫人脸上扬起一抹假笑:“怎么会呢?” “那还是朝廷新出了什么规定,不允许牧民向幽州城救火的平民百姓发放奶茶?” 卫嫤声音虽然不大,但胜在音色很有穿透力。后面这句话一开口,正热火朝天在勒勒车另一头发奶茶的牧民局促地顿住手,干了一上午活肚子咕咕叫,闻着喷香的奶茶正嘴馋的幽州百姓却是同仇敌忾地看向她对面。 “哪有这事?只是晏夫人你身娇肉贵的……” 卫嫤嗤笑:“身娇肉贵?我身体好不好,我肉到底贵不贵,难道你比我还清楚?这位夫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可别随便污蔑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 对面夫人轻轻拍了下自己的脸:“看晏夫人想哪儿去了,看您这小身板,合该是好好歇着,打打算盘看看账册的金贵人儿。这种粗活累活交给咱们去干就是了,哪用得着您纡尊降贵。” 将舀子搁在勒勒车上,卫嫤双手环胸:“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因为账册的事在挤兑我是吧?” 贵妇摸摸鼻子:“这哪儿能啊,晏夫人想多了。” “说谎也要有点水平,麻烦否定前别摸鼻子表示你很心虚。”卫嫤严厉道:“这会我就是发定了奶茶,你能拿我怎么样?” 贵妇脸上的假笑终于彻底消失,面露难色道:“晏夫人这不难为我么?谁都知道这火灾是从您所住四合院起得,虽然你矢口否认说是鬼火,但鬼火一事玄之又玄,谁又知道是不是您不小心下厨房,点着了什么?” 说完她晒然一笑:“谁都知道,晏家一直是镇抚大人在下厨,晏夫人不常进厨房。在场的百姓们都知道,哪个新下厨的没出过几次意外,点着了厨房也在情理之中。” 竟然拿这事来排挤她! 羞愧过后,望着百姓看向她的敌意。方才领奶茶时冲她笑得几位百姓,如今神色也沉重起来。 卫嫤斜眼看看不远处依旧烽火连城的幽州城,她能明白这些百姓的心思。任谁面对一个毁了自己家园的元凶,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她不是元凶!她连一点挤兑都受不了,又怎么能容人随意污蔑。 “难道你们这些爱贪污的,一个个也都爱信口雌黄?昨天污蔑韦相,今天就把屎盆子往我头顶上扣。这位夫人,你睁大眼睛看明白,这里是幽州,不是京城。幽州草原上基本没有树,再往西黄帝陵前倒是有千年松柏,但当地百姓对先祖有所敬畏,不会随便砍伐那些大树。所以这边的房子,大多数是用石头做的,而不是木头。” 贵妇一脸迷惘,见到这卫嫤心下嘲讽。 刚想给出致命一击,旁边突然响起晏衡声音:“阿嫤话都说这份上了,你竟然还不明白。石头能那么容易点着?赵夫人,头长在脑袋上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想事情的。” 这不是她说通判夫人时的话么?晏衡竟然还记得。卫嫤肩膀不厚道地抽抽。 而旁边端着碗排队打饭的幽州百姓却忍不住笑出声,七嘴八舌地说起闲话。 “过年的时候我邻居家炸肉就失火了,厨房那火一窜老高。我们两家厨房墙挨墙,那火苗愣是一点都没着到我家。” “哎呀狗儿娘你也在这一片救火,过年那回可把我给吓死了。烧了我们家厨房没事,你们家厨房前年才新磨了泥打了桌子,要真烧着了那可怎么办?街坊们听我说,我家厨房年前还失过火,那会天多干啊,还吹着西北风,这样都没点着西北角邻家厨房。” 幽州百姓意会地点头:“那可不,咱们这边房子哪那么容易连起来烧。” “都是石头盖的,咱们旁边山上那石头,就算扔到火堆里烧都点不着。” 你一言我一语,站在人群中的管家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站在晏衡身边,卫嫤唇角轻扬。底层百姓虽然读书不多,好多道理没那么容易想明白,但他们为人就是这么淳朴。只要有人合理的引导一下,他们很容易化身正义使者。 不过方才晏衡喊面前贵妇什么?赵夫人……不会是她想得那个赵吧。 卫嫤挤挤眼,在晏衡眼中看到一抹确定。 “还真是赵家?” 赵家和吴家,这两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不过卫嫤也明白,吴家牵头,赵家负责笼络下面如周千户般的爪牙,这两家是西北连年征战,军费、战利品等这些庞大利益的最大摄取者。 想要改变西北现状,相当于从这两家身上活生生撕下来一块肥肉。甚至等西北焕然一新时,这两家身上所有肉都得被撕下来,剩余空架子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这么痛的撕扯,两家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见听到“赵家”二字时,贵妇神色间陡然变化,不用多问卫嫤就彻底确定,这不是随意的一个赵家,而是她所想那个赵家。 “原来是赵夫人,怪不得要这么污蔑我。赵家这些年在西北贪了不少,想必这会寝食难安,精神一不好就容易说胡话。凉州城火灾因何而起,别人不清楚,难道你不知道?的确是有人蓄意纵火,但纵火犯是谁放进来的呢?” 赵夫人脸色跟个调色盘似的,被她逼的一变再变。 “纵火者?”赵夫人面露癫狂:“还不是因晏夫人而起,若不是你们将人逼上绝路,那些人能铤而走险。我真是没见过晏夫人这般厚脸皮之人,将人逼得家破人亡,还好意思拿着人家钱来给自己脸上贴金。” 连“给自己脸上贴金”这样的俗语都说出来了,果然是气狠了。气到着程度,那她说出来的话很有可信度。 果然是周老夫人? 在幽州官衙时,卫嫤虽然拿话试探过幽凉二州官员,但她却从没怀疑过那些人。官场之人最重要的是名声,若是往常放一把火也就得了,但当时圣驾即将到来。若是彻查起来,始作俑者这辈子就算完了。这些养尊处优的人,还不敢冒这么大险。 卫嫤沉思时,晏衡已经冷静地对上赵夫人:“贪官污吏、恶霸狂徒为祸一方,本就该证典明律,处以极刑,周千户纯粹是咎由自取。而这并不能成为他家眷肆意报复,拿一城百姓性命不当回事的理由。” “那怪谁?难道怪我?”赵夫人食指伸长,点点自己鼻子,又指向人群:“怪那个穿红衣服的孩子,怪这个背已经佝偻的老人?惩治贪官污吏的方式有很多种,晏镇抚却用了最激烈的一种。罪不及妻儿,你却拆得周家妻离子散,正式这种过激手段让年过花甲的周老夫人孤注一掷。” 六十以上的年纪很容易触动众人神经,同情的天平开始向赵夫人方向倾斜。 卫嫤轻嗤一声:“倚老卖来的人还真多,老而不死为贼这句话果然没错。难道人老了,就能肆无忌惮地伤害别人?赵夫人身为官家夫人,你的教养都咽到狗肚子里去了?正好元凶找出来了,你不明白事理没事,咱们请皇上前来裁决。” 赵夫人笑得鄙视:“天子何等尊贵,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卫嫤一噎,还没等找出花反驳,就听前方传来尖细的声音。 “晏镇抚、晏夫人,可找到你们了。” “三思公公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皇上让奴才来传口谕。” 卫嫤麻溜地跪下来,随着她动作,晏衡、赵夫人,包括旁边围着一圈幽州百姓纷纷跪下来。 甩下拂尘,三思公公不紧不慢地宣读口谕:“晏镇抚系名门之后,年少有为。虽上任日短,然惩治贪官安抚民心,又兼处理蒙古勇士后事功不可没,理应重赏。凉州卫所指挥使因贪污之嫌被暂行解职,救火之事群龙无首,现暂由晏镇抚暂代指挥使一职。晏夫人贤良淑德,辅佐晏镇抚功不可没,特赏赐赏黄金一千两。” 口谕宣读到一半,四周幽州百姓脸色就有些变化。他们可明白蒙古人为何来送奶茶,原来主持火葬又捐香油银子的,正是面前这对年轻到不像话的官员夫妇。 赶着勒勒车前来的蒙古人,则为“蒙古勇士”这一称号而激动,皇上重视咱们这些外族人。 而卫嫤则是彻底惊住了,没有谁比她清楚,吴指挥使这次出不来了。指挥使可是正三品的封疆大吏,虽然只是暂代,幸福也来得够突然,以至于她都无暇欣赏赵夫人颓败的面色。 ☆、第105章 辞退阁老 庆隆帝的口谕,不仅打了晏衡和卫嫤个措手不及,更把跟随西巡的一众朝中重臣给打懵了。 正三品的凉州卫指挥使与幽州卫指挥使二职,先前一直把控着西北全部兵权。但幽州城迁新址后与北边祁连山连成天然屏障,西线兵力全压在凉州卫身上。原本平等的两处卫所,这些年隐隐分出了高低。 虽然品级依旧相同,但论手中实权,凉州卫指挥使可比幽州卫高很多。 晏镇抚如今才多大?在他取代吴家一门双杰中的吴功被任命为凉州卫所镇抚后,官场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底细。因被家人所不喜,十三岁以童丁身份入西北军。去年年满十五,才看看转成成丁,晋升小旗。到如今,他才十六岁。 “皇上,晏镇抚如今才十六,离弱冠还有四年。如此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何能胜任正三品的卫所指挥使?” 御帐内,传旨的三思还没回来,听到风声的贺阁老联合几位重臣已经跪在庆隆帝跟前,苦口婆心地劝谏。 “只是一个代指挥使罢了。” 满朝重臣皆被昨日帝王震怒吓到了,想到回京城调取互部卷宗的端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昨晚都睡得不怎么安稳。这会对上庆隆帝,众人也都有些小心翼翼。 可庆隆帝无奈地语气,却给了他们一种错觉。皇上还是那个仁君,他会在满朝文武的劝谏下让步。 “此事万万不可。” 贺阁老捋捋胡子,脸上满是惊恐。 庆隆帝满是兴趣地问道:“爱卿倒是说说,有何不可?” 昨天还是蛀虫,今天就成了爱卿,庆隆帝态度的转变,给予贺阁老极大信心。 当即他娓娓道来:“皇上,此事说来话长。” 庆隆帝喝一口奶茶,还真跟阿怡说得一样,这茶特别顶饱。喝下去浑身暖融融的不说,肚子里还觉得特别饱。看那天伸冤的石头他也知道西北兵卒这些年生活如何困苦,外面那些蒙古人倒是很淳朴,也许可以在大军菜谱中加上点奶制品。 御案后面庆隆帝神游天外,虽然韦相只教过他两年,而且还是在很小的时候,但那么多师傅中,对他影响最深的就是韦相。受其影响,庆隆帝特别关注一些细节,比如肉蛋禽菜等一系列关乎百姓日常的用品价格。从瘦的皮包骨的石头,还有他报上来的俸禄发放情况,庆隆帝大约能估摸出普通兵卒日常生活水准。 西北军如今没烂到骨子里,但也差不多病入膏肓。那些吴家二十年来一手培养起的班底,身上或多或少沾了吴家作风。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都已贪了那么多年,如今他们很难控制住不去贪。 而晏衡不同,身在京城暗卫也能将他着三年来表现调查的一清二楚。他是真的有本事,而且继承了韦相一身风骨。于如今的西北军来说,晏衡是最好的良药。 一边想着,庆隆帝一边不住点头。他坐在上首,跪在下首的贺国公逆着光看不清帝王脸上表情。见他一直点头,贺国公说得越发起劲。 “皇上,先帝旨意上说韦相后人三代不得入仕。晏代指挥使如今正好是第三代,他这是欺君之罪。” 重臣一片附和之声:“对,这就是欺君之罪。” 这些往日办事都要拐个九曲十八弯的朝中重臣,如今却齐齐地站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直接跟晏衡杠上了。 原因无它,全是被当年的韦相吓的。 即便如今韦相早已入黄土,指不定骨头都开始烂了,但当年单枪匹马几乎掀翻整个朝堂的积威尤在,他们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欺君?” 庆隆帝斟酌道:“韦相,韦相之子,韦相之孙,三代已然过去。莫说罪不及出嫁之女,就算出嫁女所出子女也算自家人,那晏指挥使这个曾外孙也算第四代。” 晏指挥使?那个最重要的“代”字呢? 没想到皇上是真心实意地想让个十六岁的毛头小子做三品大员,而且还是掌控西北大半兵力的实权官职。 不管他是不是韦相后人,十六岁的三品大员,让他们这些苦熬一辈子才二品的老头子情何以堪。 “皇上,先帝圣旨说得是韦相后人,韦相那一辈不算。” 庆隆帝神色变得危险起来:“那你们是说,朕做错了?” 重臣们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得:“皇上也是被小人所蒙蔽。” 上首老神在在的皇帝,这会却誓把无赖进行到底:“朕自幼熟读二十四史,上面但凡能被小人所蒙蔽的皇帝,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昏君。也对,向来昏君治下易出奸臣,说起来朕还真是昏庸。” 老皇帝难对付,打定主意要跟你耍无赖的老皇帝,更是完全无解。 “皇上是圣明天子。” 庆隆帝理所当然地点头:“那也就说,朕没有做错?” 重臣们完全没招了,跪在地上交换眼神,把所有的期待压在贺国公身上。谁叫当年韦相倒台他获益最大,这会出了事也该他顶上去。 这帮老不死的! 贺阁老心中咒骂,但他也明白。一旦韦相后人死灰复燃,受损最严重的,一定是包括贺国公府在内当日受益最大的几家。尽管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但这会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反驳。 “皇上,韦相所作所为,先帝朝时满朝文武早有定论。” 庆隆帝也收掉无赖:“果然,你们还是因为韦相。” 贺阁老干脆承认了:“皇上,此事先帝朝已经议得很清楚。无知而无为,无为而顺遂。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才会像绵羊般温顺,顺服于统治。一旦官员缴税,民与官之间再无明显身份差距,这份隔膜将被打破,到时他们岂会顺服?” 第82节 说到最后他趴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民智不可轻易开,愚民之策才是大越根本。” 御案后面,庆隆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热茶雾气氤氲,他突然想起小时候韦相给他讲过的盛唐。他记忆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身为天家之人,最重要的就是有李唐君主的胸襟。一个真正强盛的王朝,会勇敢地接纳百家思想,取其精华、摒弃糟粕,直到一步步强大到任何外来力量都不会将它击垮。 当时他个头才打到韦相的腰,稚嫩的年纪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涵义。然而在登临帝位后,这句话却时常浮现在他心头。所以他在西域开互市,在南洋开贸易口岸,在国子监接纳高句丽和倭国派来的儒生。与此同时,朝廷也得到了西域冶铁技术、洋人烧琉璃的工艺……在彼此的交流中,大越越发强盛。 然而如今,在他大半生为国富民强兢兢业业后,这帮朝中重臣却来告诉他,要愚弄百姓。 “满、嘴、荒、唐!一、群、废、物!” 一字一句地吼道,庆隆帝将喝干净的奶茶碗扔下去。 “愚民?让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像老黄牛一样重地缴税,来任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鱼肉?韦相当年的主张一点都没错,你们这堆蛀虫只会关心自己那一小家子是否能过上骄奢淫逸的日子。欲壑难填,你们永远都不会满足,只会一天天捞钱攀比,最后把大越这点根底全部掏空。” 贺阁老将头埋在地上:“臣惶恐。” 一片臣惶恐的请罪声中,庆隆帝把镇纸扔了过去:“你们还直到惶恐?哈。从古到今有一句俗话: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虽然世家在魏晋已经消亡,但你们这些勋贵也没什么两样。我记得你们当中超过一半祖上都是前朝官吏。一看前朝气数已尽,贪够了的你们火速投降了太-祖。怎么,是不是打算继续贪,等再过个百八十年,看大越气数差不多了再带着丰厚家产去找下家?” “臣等万万不敢。” “朕一个字都不信。” 贺阁老耿直脖子:“皇上此言,实在让老臣无地自容,老臣请求辞去阁老一职。” 庆隆帝笑了,眼睛环视一圈四周:“你们……想一块请辞就赶紧点。” 平静的话语震住了所有人,在贺阁老鼓动人心的目光中,所有人低头不言语。 “很好,朕准贺阁老致休。” 不阴不阳地说完,庆隆帝终于离开御座,麂皮靴子踩到贺阁老跟前,弯腰亲自摘下他那顶象征着官职的蝉翼纱翅帽,客气道:“请吧。” “你们……”手冒青筋,指下剩余其他人,贺阁老赌气迈出御帐。 “哟,贺阁老,您帽子哪儿去啦?” 传完口谕,盛情难却下三思喝了碗奶茶,带着满嘴奶茶味与信任凉州代指挥使夫妇的热情回来,刚好对上掀开御帐门的贺阁老。 见他不理不睬,三思也不恼,刚进帐子,迎面就扔过来一顶官帽。 “三思再走一趟,去韦家住处,将这顶帽子交到韦相之孙手中。” 待三思走后,庆隆帝看着跪一地的朝中重臣。 “朕可不是前朝那些连军权都掌握不了的软脚虾皇帝,既然你们拿朕的仁慈当理所当然,那从今日起,朕便效仿太-祖,贪官污吏必用重型。天下读书人那么多,官员不够了大不了加开恩科。朕就不信找不到合适的为官之人。” ☆、第106章 歌谣立功 惩治贪官污吏之事,庆隆帝当政的三四十年内,曾犹豫过数次。从初登基时的眼睛里揉不得沙子,却被老臣掣肘动弹不得;到渐渐乾纲独断领悟出的高薪养廉之道;再到年过五旬后越发心软,见不得陪伴多年的老臣不得善终。 一直到幽州城一直燃烧的熊熊火焰烧得他心火旺盛。西北军贪腐之触目惊心,终于揭开了江山繁荣昌盛的画皮,露出里面满目疮痍的表象。在恩准内阁首辅贺阁老致休后,当着御内满朝重臣的面,他直接提笔拟旨。 明年开春加开恩科。 写好后加盖玉玺,庆隆帝打个手势,御帐内一道黑影闪过。在群臣反应过来之前,御案上写好的圣旨已被暗卫送往京城。 “太子留守京城,就叫他督办恩科之事。” 这话庆隆帝是对着空气说得,跪在下面的重臣却全都清楚,无处不在的暗卫一定会听到。 原本方才他们还存着一丝侥幸心理,法不责众,无缘无故处罚如此多重臣,整个朝廷将会陷入瘫痪。然而如今圣旨被暗卫携带,以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的速度送往京城,这些往日养尊处优的重臣突然发现一个一直被忽略的事实。 庆隆帝不仅是一个老皇帝,而且还是一个握有绝对军权的强势帝王。 他有手腕更有实力,掌控住整个大越江山。 二十余年的仁政让他们几乎忘了,这位是经过怎样惨烈的斗争,在先帝那一堆皇子中笑到最后。老虎即便打盹也不会丧失锋利的爪牙,一旦睡醒,他依旧是百兽之王。而如今他们,亲自唤醒了这头一直打盹的老虎。 “没什么事就跪安吧。” 先前庆隆帝一直对他们这些老臣客客气气,久违的“跪安”两字出口,重臣们有些不适应,但却丝毫不敢反抗。 见他们比往日规矩很多的跪拜动作,庆隆帝颇为满意。有多少年没享受过这种被人战战兢兢供着的感觉,君臣和睦惯了,偶尔享受下不同待遇,好像还真不赖。 心下感慨,御帐外突然响起歌声。好像是百姓们在唱什么曲子,从声音中能听出他们欢悦。庆隆帝凝神听过去,隐隐听到他的年号建文,还有什么“草原上……” “奴才给皇上请安。” 三思的声音干扰了庆隆帝听觉,示意他小声些,外面歌声依旧在响,可蒙语跟汉话混在一块,又加上声调混乱,唱什么完全停不真切。 “外面在做什么,这么热闹?” 三思笑道:“救火的百姓中午歇息,喝完奶茶后,大家按草原上规矩围坐在一块。外面火烧这么旺,打个盹也睡不好。见大家无聊,晏夫人干脆教他们在唱歌。” “唱歌?朕刚听到他们好像在唱我?” 三思神采奕奕:“就是在唱陛下,晏夫人可真绝了,不知道从哪听来的曲子,说陛下您是草原上不落的太阳。” 身为皇帝,庆隆帝生平听过很多隐晦的夸赞。这么直白地被人夸,还是生平头一回。 歌声再度响起,三思自动缩减存在感。庆隆帝凝神听着,歌谣曲调朗朗上口,唱过几遍后一般人都能唱得很好,这一遍大合唱就比上遍清晰很多。庆隆帝听得很清楚,是蒙汉两种语言在唱。先是唱草原美景“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歌词简单却又将草原景色描绘得栩栩如生。 然后又讴歌家乡,“若是有人来问我,这是什么地方。我就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们的家乡”。以草原为纽带,将居住在幽州草原上的蒙汉两族维系在一起。 最后“建文年的大越朝,护佑我们平安,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在说完了家乡又说完了蒙汉一家亲后,又说这全是他的功劳。 庆隆帝佯怒:“这歌谁编得,一点都不含蓄,有这么直白说朕名号的么!” 三思小心地瞥了他一眼,哎呦陛下喂,瞧瞧您那张嘴,笑得都快要咧到耳朵根。自打靠近幽州城,这还是您第一次露出笑容。 晏夫人实在是高! 此刻三思的心情,跟接驾时见卫嫤当面把受贿银子捐出去时的袁刺史一模一样。晏镇抚,不对,晏代指挥使大人究竟是走了什么好运,才渠道晏夫人这么好的媳妇。才刚升代指挥使,就这么准确地拍到皇上马屁,还拍得精准如此巧妙,让刚还大发脾气的皇上直接龙颜大悦。 以他服侍皇上多年的眼力见,晏代指挥使只要不出大差错,这头顶上的“代”字绝对留不了多久。 一瞬间心思转了好几转,三思板起脸:“晏夫人的确是僭越,奴才这就去呵斥她。” 眼见三思撩起拂尘要往外走,庆隆帝忙挥手:“不必。” 忍住心中笑意,三思惊讶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带御林军将晏夫人直接抓过来?” “你个老东西,连朕笑话都敢看,”虽然话语中满是责备,庆隆帝脸上笑意丝毫不减:“幽州大火,难得受灾百姓如此高兴,就让他们唱去吧。” 三思捋一捋拂尘:“奴才方才一路走来,看到百姓们唱到皇上时,脸上是由衷的尊敬。奴才替皇上高兴,才一时无状,多谢皇上体恤咱们。” 庆隆帝无所谓地摇头。他虽然有些多疑,但那也是帝王通病。实际上身为一个帝王,他算是很宽和的人,对下人、对臣子向来都很宽容。只不过这次臣子实在太让他心寒,但他不会将这股怒气撒到无关之人身上。 “他们……真的不怨恨朕?” “皇上这是说哪儿话,” 三思面色复杂,作为从庆隆帝做皇子时一路跟过来的老人,他知道皇上是多好的一个人。就连庙号仁宗的先帝,坐上天下最高的位址,大权在握后晚年也难免为所欲为了些。然而皇上却从来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宠九公主殿下,大概是他为帝近四十年来所做的最出格的事。 “方才老奴将首辅的官帽送去韦家帐中,韦家老爷还说,面对幽州城大火,皇上没有避退,而是冒着危险就地安营扎寨,与百姓同甘共苦,您真是个好皇帝。” 外面歌声依旧,庆隆帝却仿佛听不见了。眼神放空似乎看向过去,他有些梦幻地问道:“韦相……家人真这么说?” “当然,老奴可不敢骗皇上。这些年来您做过什么,大家都清楚。日久见人心,皇上是圣明天子,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然有些个大臣难免多贪些,但大多数臣子还是感念您的仁慈,很用心办差。这些可全都是皇上功劳,百姓们当然会感激您。” 顺着三思的话,庆隆帝终于想起朝堂上那些呕心沥血的贤臣。人性是复杂的,当初通过科举迈入仕途时,大多数年轻的臣子无不是怀抱一颗为国为民之心。之所以后来变得贪得无厌,一方面是欲壑难填的人之本性在做主导,另一方面也与他过分纵容导致他们越发松懈有关。 感叹一声,他看向帐外漫天的大火。打个手势,暗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御案前。 “你亲自跑一趟,去调出户部尚书这些年的把柄。告诉他,朕希望回京的端王能看到真实完整的西北历年账册。这样我可以绕过他,若是官官相护,幽州城的今日,就是他的明天。” ☆、第107章 草姑娘 时令已近深秋,牧草叶子尖开始变黄。 不远处是烽火□□的幽州城,城外草地上坐着忙活一上午后歇息的百姓。他们三五成群扎堆,就跟在自家地头似得,随意或坐或躺在草地上,百无聊赖地打个呵欠。 忙活完一中午,新上任的凉州卫代指挥使夫人卫嫤看到这一幕,福至心灵地想起了以前大学军训。那时辛苦的训练过后,总会有人领着唱军歌。大家席地而坐,同唱一首歌,挥洒汗水后激昂的旋律总会迅速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以前听过那么多好听的歌曲,副歌还能哼一点旋律,但歌词什么的却全都忘了。当她升腾起这种念头时,脑子里记最深的却是那些从小被洗脑循环的歌曲。以此时此地的情景,很容易让她想起那首《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 这句歌词是自动在她脑海里唱起来的,拜洗脑循环所赐,整首歌从旋律到歌词她几乎一点都没忘。 环顾四周她寻找着目标,很快将目光锁定在几个拿着帕子拭汗的姑娘身上。几位姑娘衣衫利落整洁,虽然出了一脸大汗,刘海打湿贴在额前,这会正拿着五颜六色的帕子,边拭汗边与四周人闲聊。如草原般开朗的笑声,很容易带动了周围气氛。 “谷雨,你去把那边穿黄衣服、那边拿牡丹帕子、还有牡丹帕子旁边头戴兰花银簪的姑娘请过来。” 谷雨虽疑惑,但依旧依言照做,客气地将几位姑娘请过来。 听说代指挥使夫人要见,三人搅着帕子跟过来,略有些局促地站到卫嫤跟前。 卫嫤同样拿出一方帕子,双手搭起来捏着放在腹部,随意地站在三人跟前,温和地笑笑,就跟闲话家常似得开口:“我认出来了,中午你们在我手里领的奶茶是不是?还有那些奶酪,吃的喝的可还和胃口?” 代指挥使夫人竟然认得他们! 惊讶之余三人抬头,看清卫嫤容貌后惊讶更盛。真是万万没想到,勒勒车前拿着舀子那般宽和的姑娘,竟会是那么一个大官的夫人。 真的是一点都没架子。 中间拿牡丹帕子的姑娘生的珠圆玉润,貌若银盘的脸上一双大眼半是好奇半是惊讶,这会她先大着胆子开口:“奶茶本就很好喝,指挥使夫人给舀的,茶香味更是重了三分,好喝到不行。额……” 说道着她突然打个嗝,姑娘赶紧用帕子捂住脸,双脚别起来,神色间有些尴尬。 卫嫤笑道:“你这一打嗝,香气泛上来我在对面都能闻见。” “啊?有那么大味?” 见她挥着帕子去味,卫嫤好笑道:“是说你身上香。” 顿了顿,见她双脚翻开,三位姑娘肩膀也都耷拉下来,神情间随意些,不像一开始见她时那样紧张,卫嫤转入正题。 “我看你们三个性子跟我一样,都挺活泼,平常可爱唱歌。” 见三人齐齐点头,卫嫤放下一半心。 抬头看向南边,她感叹道:“我看日头还高,大家正经还得歇息一会。大火就在边上,想打个盹也睡不着,闲来无事不如唱会歌热闹热闹。” 三人眼睛亮起来,齐刷刷地看向她:“夫人,唱什么歌。” 卫嫤先问了下:”你们平常都唱什么?“ 第83节 “就是平常在田间地头随便吼两嗓子,声嗓高的人唱,一般人听着一块热闹。一时半会让我说,还真说不出囫囵的歌。” 听她这么说卫嫤也明白了,以前音乐课本上那些民歌,都是由专业人士收集整理的。而民歌最初形成时,不过是某个再普通不过的百姓一时兴起随便在嗓子眼里吼出来的两句,有些根本就不成曲。 既然没有个统一的,那还是得教她会的那些。 暗自点头,她朝三人说道:“我这到时有些曲子,好学又好唱。我看你们仨性格挺开朗的,学会了教大家一块唱呗?” “还有谷雨,你也一块学,等会咱们一起教大家唱。” “表嫂,还有我。” “晏夫人,可别忘了我。” 背后传来两道熟悉的声音,一大早就出去说悄悄话的阿彤和阿罗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这会正一脸跃跃欲试。 卫嫤瞪眼:“正想叫人去找你们,放心,这种事就算你俩不想干,我也会赶鸭子上架。” 阿彤走过来挽着她的手:“谁说我不想干了,但凡表嫂喜欢的事我都支持。” 三位姑娘本来还有些扭捏,但见代指挥使夫人,还有两位官家姑娘都这么大方。草原上的姑娘本来性子就豪爽,这会痛痛快快地答应要学。 不愧是上辈子的洗脑神曲,歌词简单易学,旋律朗朗上口,再加上几人都很聪明,卫嫤带头唱了两遍所有人都学会了。草原上地势开阔,声音本来就很容易听到,几位年轻漂亮的姑娘围在一起唱歌,欢快地声音早已引起了歇息之人的注意。 有几个年轻大胆的小伙借机起哄:“唱什么呢?反正闲着也没事,阿花也来教教咱们。” 阿花就是牡丹帕子姑娘的名字,方才卫嫤已经知道了。她没过分摆架子,除去阿彤外所有人都叫她晏夫人,而她则直接喊这些未出嫁的姑娘闺名。 看见领头的小伙看向阿花的灼灼目光,卫嫤打趣道:“情哥哥?” 阿花微微低头,其它两位姑娘毫不犹豫地拆她台:“阿花已经跟她定亲了,过年就成亲。” “就你们多嘴,”将帕子扔到一位姑娘脸上,阿花扭头瞪着未婚夫婿:“就你嗓门大,我跟着晏夫人两遍就学会了,回头就教你两遍,要是你学不会我就不嫁给你了,我可不想嫁给笨蛋。” “笨蛋~” 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卫嫤唇角笑意上扬,对几位姑娘投以鼓励的眼神。 阿彤跃跃欲试:“表嫂,刚听着我想了想这歌用蒙古话该怎么唱。你们去教幽州百姓,我去教来这的蒙古人。” 卫嫤惊讶:“你也会说蒙古族的话?” 阿彤理所当然道:“跟瓦剌语差不多,他们的话比汉话简单多了。表嫂那么聪明,在这边呆久了肯定能学会。” 简单多了…… 卫嫤想起从中亚一路蔓延到中东的小蝌蚪符号语言,堪称魔鬼级入门难度,地狱级达成难度,这也算是简单?想起柱子他们所说,晏衡伪装成瓦剌人给西北军贪官污吏套麻袋胖揍时,那原汁原味的瓦剌方言,再看面前神色坦然绝无一丝炫耀之意的阿彤,卫嫤有些嫉妒无能。 “简单?那是你们家的天赋。” 天生好记性真是让人羡慕嫉妒恨,却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说白了,一门外语的基础还是词汇量。但你明白这门语言中绝大多数单词所代表的含义时,即便不会语法也能很明白表达清楚意思。 而交际,则是语言最根本的意义。 阿彤嘴里叽里呱啦念叨着,听完她这话诚恳道:“表嫂身上,可是有许多人都羡慕不来的长处。” “我?”卫嫤指着自己鼻子。 “恩,”阿彤看着她,神色间满是认真:“很多,比如说表嫂穿得普普通通,随便往那一站,就是比别人都好看。” 卫嫤嗤笑:“别贫了你,人家那边已经都开始唱开了,咱们俩也赶紧的。” “我说认真的,一点都没有在开玩笑。”阿彤瞪大眼:“表嫂,你这歌编得可真好,换成蒙古话也好押韵。好啦我去教远道而来的牧民唱,表嫂去一下我家帐子吧。” 卫嫤紧张地问道:“皇上不是给舅舅派了御医,怎么了?” “刚我看到皇上跟前的大总管捧着顶蝉翼纱翅帽就进去了,然后我爹神色就变得好奇怪,我问他他也不说。表嫂,表哥这会差不多也该忙完了,你们帮我过去看看好么?” 乌纱帽?难道庆隆帝要公然推翻先帝旨意,给怎么算都在三代以内的韦舅舅授官? 那样的话……庆隆帝简直帅成他男神。如此有魄力的帝王,晏衡遇见他也要靠边站。 忍不住花痴之心又起,卫嫤心中依旧存留的理智告诉她:这事不太可能,最起码现在还不可能。韦相后人三代不得出仕,这是先帝亲笔所下旨意,而且还是以那样轰轰烈烈的方式颁布。大越以孝治天下,让继任帝王公然推翻先帝主张,说先帝做得不对,这等于做儿女的指着爹娘鼻子骂。 历代帝王想要特赦一人时,鲜少有平反的,大多是剑走偏锋。绕开先前罪过,然后重新给他找一件功劳。比如说某某人贪污了,但他又在哪一年哪一处立下很大功劳,功过相抵所以此人无罪。 一边想着,她一边往韦家帐子走去。歌声在耳边传来,从开始的不成调,到两三遍后渐渐好听起来的大合唱。 歌声中传来的百姓满足,足以感染任何人。走到韦家帐外,里面隐约传来抽泣声。卫嫤掀开一道缝,就见韦舅舅盘腿坐在地毯上,捧着一顶官帽,浑身上下那股憋闷半生所迸发出来的感伤摧枯拉朽地朝四周逸散。 默默放下帘子,卫嫤百感交集地朝外走着。还没走几步,就被眼生的太监拦住了。 “晏夫人,淑妃娘娘有请。” ☆、第108章 淑妃赏赐 卫嫤跟着小太监一路绕过御帐,走到御帐西边不远处一座小型的帐子前。宫娥撩起帘子,卫嫤走进去,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雅的香味。 香味跟她以前闻过的任何一种味道都不一样,不浓不淡,不刺鼻但又不至于闻不出来。一口气吸进去,只觉得整个人跟外界的烟火味彻底隔绝,肺部每一根气管都透着舒爽。 “臣妇给淑妃娘娘请安。” 没敢多看一眼,卫嫤低眉顺目地福礼请安。刚跪到一半,便被一双有些苍老的手托住了。 “晏夫人不必多礼。” 上首的人笑盈盈说道,卫嫤微微抬头,这才看清扶住她的人是淑妃身边的嬷嬷。看她打扮与帐内其余下人皆不同,想来是极有脸面的老嬷嬷。 “嬷嬷还不快给晏夫人上茶看座。晏夫人不必拘束,今日叫你来,就是想见见阿怡一路挂在嘴边的朋友是什么样。” 原来是为了九公主。 卫嫤当然不会天真的以为,淑妃如此光明正大地叫她过来,只是为了见见九公主朋友。不过既然她明白着一副友人家慈母的面孔,顺带着她也会摆正自己位置。 “有劳嬷嬷。” 就着老嬷嬷递过来的杌子坐下,卫嫤当然没只坐三分之一,那样拘谨未免太见外。她选了个最舒服的坐姿,不过她如今这具身体纤瘦,即便整个屁股坐下去,也不会出现占满绣墩的情况。身子骨再稍微挺直些,整个人随意而不失礼。 坐好后她终于有心思打量四周摆设。因为圣驾临时安营扎寨,这么多人平均下来,每个人帐子都很小,淑妃也不例外。帐子内只有一张塌,塌上铺着色彩斑斓的羊绒毯子,塌前则是一张矮桌,四周散落着几只箱笼,这边是帐子内的所有摆设。 论摆设的确很简单,但榻前矮桌上那盆野花却让她眼前一亮。 野花是草原上最常见的花朵,卫嫤叫不出什么名字,花朵大小不一,各种颜色都有。本来平凡无奇的野花,经淑妃巧手错落有致地摆放在花瓶中。花瓶样式很随意,花也算不上名贵,但整盆摆设的颜色与塌上彩色羊绒毯子交相呼应,让单调的帐子变得生动起来。 “淑妃娘娘这花可真是好看极了。” 看似随意地坐在榻上,其实淑妃一直在观察着卫嫤。虽然在京城时娘家大嫂参加柳祭酒府寿客宴,进宫时偶尔提起对晏夫人评价很高,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如今见到后,她总算认同了大嫂看法,晏夫人身上有种很特别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端庄不说,大气中又带着一股子洒脱。这点洒脱劲正是大家贵族里那些自幼谨遵规矩的贵女所缺少的,也不是说守规矩等同于刻板,但物依稀为贵,守规矩的多了,洒脱之人便让人耳目一新。 “阿怡那孩子采来的花,搁在那乱哄哄的,我闲来无事就随便收拾下。” 花瓶里的花都很完整,没有经过特别的修剪,能看得出的确是随便收拾下。 卫嫤头再抬高点,进来后第一次看到淑妃容貌。单论容貌她与端王极为相似,大眼高鼻性感的唇,没有什么其它特点,就是单纯的美,那种无论长在男女脸上都会很好看的五官。上天似乎格外眷顾她,依端王年纪,淑妃如今怎么都得年过三十。然而她皮肤依旧紧致,眼角也没什么细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 “淑妃娘娘不仅花侍弄得好,人也是天生丽质。” 脱口而出后卫嫤有些后悔,这样说话……未免太过轻浮。 “还是多亏了你给阿怡的裸妆米分方子。” 淑妃也在用那米分?卫嫤谦虚道:“是阿怡纡尊降贵来做我及笄礼的正宾,比起她帮过我的忙,那个简单的米分底方子根本算不了什么。” “阿怡那性子我还不了解,她纯粹是去凑热闹。倒是晏夫人秉性善良,到哪儿都能结善缘。” 善缘?卫嫤咂摸着淑妃最后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不用紧张,皇上方才赏了你黄金千两。前脚三思把金子端过去,后脚你就捐给了幽州城的灾民。” 的确是有这回事,当时看到那一大堆金光灿灿的金元宝,卫嫤实实在在地被惊到了。而后头脑一热她就捐了出去,等金子真送出去后,她还肉疼了一小会。 “不心疼啊?” “那么大一笔金子,当然心疼。” 面对淑妃突然袭击,卫嫤选择坦诚回答。一是因为她不习惯撒谎,二是因为淑妃身份,对于洞察人心没两把刷子的话,即便出身再好也当不上宠妃。面前女人可是连庆隆帝这种老皇帝都能摆平,她那点伎俩拿出来,压根就不够看。 承认后卫嫤长舒一口气,话语中升起感慨:“不过我本来就没做什么,无功不受禄,这么大一笔钱受之有愧。反正我娘家条件也算宽裕,夫婿更是每个月都有俸禄,却不了我嚼用。捐出去后,看到受帮助的灾民脸上真心的感激,心里那点不舒服也就没了。” 淑妃欣慰地看着卫嫤:“你这孩子真不错。” 卫嫤赶紧收起脸上的感慨:“我这人不经夸,娘娘可千万别说我。” 淑妃笑道:“皇上一向赏罚分明,金子太扎眼你不要,不扎眼的东西总得收下。” 她竟然猜到了!卫嫤暗自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坦诚。其实刚她还没说的是,在捐出去的一刹那,她心里想的是这笔金子实在太打眼,留在手里也是烫手山芋。捐出去的话,多少也能为晏衡在皇上跟前刷点印象分。 她心思的确不纯粹,可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纯粹的事。她有私心,但她肯为这点私心破财,总比那些一门心思克扣军饷的贪官污吏要强。 “淑妃娘娘,皇上已经赏过了,您可千万别再折煞我。” 要是再接淑妃一份赏那她成什么了?虽然她在酒泉时她敢拿周家钱给晏衡刷政绩,但当周千户换成庆隆帝,再借一万个胆子她都不敢这么做。 “看把你给急的,”从花瓶中捏出一支花,淑妃笑得温柔:“即便你想再要一份金银,内库有定规我也拿不出来。正好我下午得闲,你也对这花瓶感兴趣,不如咱们就试试插花?” 原来是这种赏赐,卫嫤唇角上扬:“多谢淑妃娘娘,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真是个不错的孩子,懂得知足、懂得感恩、更分得清亲疏远近。人这一辈子,只要能明白这三点,一般都不会过得太差。吩咐丫鬟去取花瓶和剪刀,淑妃心下暗暗点头。 喝口茶,她笑吟吟地问道:“刚通传的小太监说,是在韦家帐外瞧见的你,他身体怎样了?” 淑妃虽然没点名,但卫嫤也知道她问的是韦舅舅。 “舅舅那毛病是因为身子底子太弱,长途跋涉后过度疲劳所致。先前大夫就给他开了补气益血的方子,这会又有太医亲自诊脉,自然是万无一失。” 说到这卫嫤从杌子上起来,微微福身:“说到太医,我还要代舅舅向皇上和淑妃娘娘谢恩。” “太医不过是小事,只是底子太弱是怎么回事?” 卫嫤尽量组织着语言:“当年为了给娘准备嫁妆,舅舅把家底掏空了,这些年生活一直挺辛苦。” 花瓶和剪刀被拿了上来,淑妃趁机摒退下人,朝她招招手:“这里就咱俩,不用有太多规矩。插花这事要的就是一个仔细,得近着点才能看清楚。” “多谢淑妃娘娘。” 谢恩后卫嫤走到她跟前,学着她模样,左手拿花右手拿剪刀。淑妃说得很仔细,一朵花要怎么修剪,哪些地方该留,哪些地方该去掉,如何考虑花瓶整体布局和色泽搭配,她一点都不嫌麻烦,慢悠悠逐字逐句说给她听。 “说起来插花一事全靠慢慢磨,姑娘出嫁前养在深闺,闲来无事摘几支花摆弄着打发时间。一点点慢慢积累,会的花样也就多了。” 好像还真是着这理,那淑妃呢?她修剪花朵时几乎都不用眼睛看,如此娴熟的动作得磨砺了多少个日夜。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放下剪刀就这水盆中沾湿的帕子,淑妃擦擦手:“平日闲来无事我喜欢看点书,插花都是随便弄弄。反正不管弄怎么样,总会有人在旁边夸好看。重要的不是花本身,而是插花的人。” 第84节 卫嫤总觉得,虽然方才淑妃给她讲了那么多插花的技巧,但今日她真正送予她的,是方才那句话。 “多谢淑妃娘娘教诲。” 擦干净手的淑妃莞尔一笑,历尽千帆的眼中满是睿智。 “一时半会你也练不熟,先歇会。方才你说韦家生活贫困,我记得先帝旨意上允许他带家产来西北,这其中莫非出了什么变故?” 淑妃怎么如此关心韦家?虽然心怀疑惑,卫嫤还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那段事舅舅与我说过,似乎当年曾外祖父惹怒过不少人,离开京城后家产没怎么保住。” 面露惊讶,淑妃声音中透出一丝气愤:“竟然还有这回事……那韦家如今境况如何?” “韦家如今还剩四人,舅舅、舅母、表兄与表妹。虽然家贫,但一家和乐。” “表妹?阿怡好像与我提起过韦家姑娘。” ☆、第109章 疑云再起 卫嫤一直在淑妃帐子里呆到黄昏才出来,又是一天过去,在官兵与百姓的努力下,城内大火似乎小了不少。托这场大火的福,也可能是这场火灾唯一的用处,本已是深秋的幽州城郊外依旧温暖如春,丝毫感觉不到“胡天八月即飞雪”的塞外早寒。 走出御帐所在区域,一直走到自家帐子门口,迎面走来一大一小两团黑煤球。 “阿嫤姐姐。” 阿昀软软的声音传来,卫嫤低头确认黑团子身份后有些瞠目结舌。好不容易才养成白白胖胖的可爱团子,跟着卫妈妈来西北没几天,小家伙皮肤又晒回小麦色。如今她不过走开一下午,麦色团子成功进化为黑煤球。 把一肚子话咽回去,喊晏衡长随前去烧开水,卫嫤走到兄弟俩面前,伸出食指一高一低点着两人眉心,咬着牙使劲转悠几下后收回手。食指比在一起,指纹上覆盖着一层黑色。 “瞧瞧谁的颜色更深些。” 小家伙黑不溜秋地小手学着卫嫤攥起来,指向旁边晏衡,想都没想把自己亲哥给卖了。 “大哥更黑。” 晏衡瞪他一眼,那架势似乎马上要兄弟阋墙:“是谁害得我成这样?” 阿昀嘟起嘴,小手收回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嫤姐姐,咱们住的四合院火已经灭了,大哥带着我去找卫伯娘买给你们的东西。我调皮,踢到屋里面柱子,没想到整个房子就那么倒了,大哥是为了救我才弄成这样。” 卫嫤朝两人身后看去,晏衡马上左右驼了两包鼓鼓囊囊的东西。吃完牧草,马儿扬扬脖子抬抬前蹄,身子转向另一边。包袱开了一角,露出里面莹白的瓷瓶。看颜色正是那日她与卫妈妈上街散心时,在古玩斋里卫妈妈执意掏钱送给她的四君子青花瓷瓶。 “你……” 心下感激,卫嫤安抚地看向小家伙:“阿昀乖,这不是你的错。” 转向晏衡时,她直接伸手抓起他衣袖:“我有点事要跟你说。” 几乎没费力气拉着他进了帐子,卫嫤脚一踢,帐子门底下石头拦过去,这样一来总不怕会有人随便闯进来。 幽暗的帐子中,卫嫤绷紧脸色:“身上弄这么脏,是去大槐树下四合院了?” “恩,阿嫤,我……” “四合院的火还没熄,是你亲自带人提前扑灭的?” “我本来想跟你说一声……” “但你没跟我说,别打岔,”抓起他手臂,卫嫤往上撸下袖子,露出来的一块全都烧红了,有些地方已经起了水泡:“火刚熄灭院子里应该还很热是不是?没等热气散了,你就迫不及待地冲了进去?” 晏衡极力想挣开她的手,面对她威胁的目光又不敢使太大劲,只能一个劲的抖袖子,一张黑脸小声道:“我现在是代指挥使,外面还有别的事,不能耽误太多功夫。” “好,你急你有责任心。可炸过又烧完的房子看起来结实,其实房梁立柱那些木头早就烧成空芯的,只剩个花架势放在那,稍一不注意就被埋在下面,这些你不知道?” “我很小心。” 握紧拳头,卫嫤一拳捶过去:“我知道你有经验,可阿昀有么?你就这一个弟弟,万一他出什么事,你想怎么办?” “阿嫤,我知道你关心阿昀,”晏衡声音有些颤抖:“可他是军户,而且是男丁。男人跟女人不一样,男人多吃点苦没坏处。我面对的这些,终有一日他也要面对。幽州城的大火没你想象的那么危险,有我守在身边,他提前锻炼下没什么坏处。” 虽然气势一直咄咄逼人,但卫嫤始终保持着高度理智。听晏衡这么说完,她眼眶逐渐泛红。 “我不是只关心阿昀,我更关心的是你。刚听阿昀那么一说,我就能想象到情况有多危险。我们现在得罪了那么多人,万一你出事这一大家子可怎么办?” 晏衡表情有片刻凝滞,在卫嫤朦胧的泪眼下,他开始解腰带。解完腰带后将外袍使劲一扯,胡乱扔到一边。 然后—— 瞅瞅自己还算干净的中衣,他想都没想,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阿嫤,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卫嫤双手握成拳,在他背上狠狠锤了两下,声音中带出哭腔:“你才知道我担心你啊。为什么明明升了指挥使,要做的事反倒更危险了。” “都是我的错,我这不好好的回来了么?阿嫤你别担心。” 轻轻拍着她的背,晏衡耐心地一遍遍重复着。 “我能不担心么? 趁他不备,卫嫤灵巧地往下一蹲,从他双臂间溜出去。在他惊讶的片刻,她顺手扯下他中衣。胸前依旧是八块腹肌,只是上面满是汗水,或许还混了点泥,略浑浊的汗液顺着人鱼线往下流。绕到后面,诱人的美景一瞬间变铁板烧。 本来满是疤痕的后背上如今通红一片,仔细闻闻,隐约还有点熟肉的味道。 “你看我就说,我根本就不、能、放、心!” 咬牙切齿地说完,卫嫤满心委屈:“这不公平,我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跟你说,而你好多事从来都是瞒着我。明明在京城时你答应过我,以后有事咱们一起商量,任何风雨咱们一起面对,但你却一再食言。” 被那根烧到滚烫且中空的柱子砸下来,晏衡这会浑身上下都疼。被连番质问他本来有心烦,然而刚刚窜起的那一咪咪心烦意乱,轻易被阿嫤最后一句话镇压,一颗心也甘愿化为绕指柔。 “阿嫤,我这不还没来记得及告诉你。” “可你不止瞒了我一件事,”卫嫤撇嘴:“失火前一天娘告诉我,你帮我们迁出了卫氏宗族,这么大的事你都不跟我说一声。” 还有那回事?回忆许久晏衡才摇头:“阿嫤,我本来是有那想法,但也知道分宗之事不宜。我只是去京兆试了试,但不知道谁早已经打点好,我就是跑了跑手续。这事真不是我干的,也不能乱抢别人功劳。” “不是你干的?” 见他点头,卫嫤快速思索着,到底是谁干的呢?不可能是世子,以他从不关心后宅纷争的性格,肯定不会想到这方面。那剩下的还有谁? 卫妈妈因为买的东西实在太多,随着她来的只有很小一部分,剩余大部队则是托丁有德关系跟着圣驾队伍一块运过来。是以虽然四合院被烧,除去随身携带的银票外所有东西都没保住,但他们如今过得依旧从容。 热水烧开她自告奋勇地给晏衡擦着背,脑子里一直琢磨这事。 许久想不通,她打开被倆黑煤球逼开的话匣子:“阿衡,今天下午你没找到我,是因为我被淑妃娘娘叫了去。” “我听别人说了,淑妃娘娘传你都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娘娘教了我插花,对了,她还问了许多舅舅家的事。我知道的不多,只跟她聊了下阿彤。阿衡,你说淑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晏衡起泡的手搭在外面:“是你无话可说才说到表妹,还是淑妃娘娘主动提起她?” “你也知道我来凉州的日子不长,对韦家不是很了解。淑妃娘娘一直在问,当时我的确不知道该说什么。” 顿了顿,卫嫤迟疑:“不对,好像是淑妃娘娘先问的阿彤,她说九公主也提起过阿彤。” 回忆着今天下午的对话,卫嫤越来越觉得,淑妃好像是在有意识地在引导她说阿彤。关于阿彤两人聊了很多,从韦家再穷也没放弃让阿彤读书,到楚刺史寿宴上阿彤旁征博引给她讲茶道,再到钱同知府哥儿周岁宴她思维清晰地诱导阿罗。 淑妃是个很会说话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不知不觉她说出了许多与阿彤有关的事。 听她这样说完,晏衡皱眉:“我倒觉得……” 卫嫤绕到正面看着他:“你觉得什么?” “京城好些人都知道,淑妃所出端王殿下一表人才,眼见年近弱冠仍未成亲。不仅没成亲,他府中甚至连个通房侍妾都没。我倒觉得淑妃娘娘那样,有点像在相看端王妃。” 抛出惊雷,晏衡长臂一捞抓过毛巾,围在腰上他摇头:“不过端王何等尊贵,应该是我想多了。” ☆、第110章 芝麻团子 淑妃旁敲侧击,是为了多了解阿彤,想聘她做端王妃? 这事不仅晏衡不信,连卫嫤也觉得不太可能。不是阿彤不好,说实话阿彤样貌不错,浓浓的书卷气更是在女子中出类拔萃,虽然出身贫寒但她饱读诗书,遇到重要场合也能拿得出手。即便嫁妆不够丰厚,但在这个重男轻女嫁人后就被人以夫姓代称的年代,王妃之位对她而言并非高不可攀。 但问题就在于端王实在太好了。同样是皇子封的王爷,在父族相同的情况下,母族就成为评判出身标准的重要依据。淑妃出身不用说,绵延三姓王朝的史官家族。与大越其它存在几百年的世家大族不同,文史侯府班家从不是亡国时投降新君的狗腿子。手握史官笔,历朝历代班家一直以秉笔直书的清隽形象立足朝堂。 端王有如此尊贵出身的母妃不说,自己又生得仪表堂堂,虽然偶尔会为菜谱做出啼笑皆非之事,但这些事从不涉及大是大非,甚至于丝毫没影响他在庆隆帝心中地位。 原本卫嫤以为,这样的端王足以闪瞎众人眼。然而方才晏衡在说什么?年近弱冠的端王虽已开府,但身边干干净净,连个侍妾都没有。 在法律规定一夫一妻的时代,尚还有许多人以包养二-奶为荣,饭桌上暗中攀比谁家二-奶漂亮,谁睡过的明星比较大牌。时光倒退数百年,在这个一夫多妻合理合法的年代,出身那么尊贵养百八十个女人绝对没问题,都能如此洁身自好。 “这……端王会不会是有问题?” 柳下惠还被科学推理为不举,这也是卫嫤能想到最合理的理由。 拿起另外一块布巾擦干净身上,晏衡套上卫妈妈带来的中衣。比以往还要柔软一些的触感上身,他从心底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是今年新棉花纺的细棉布。” “真的?让我摸摸看。” 抓住他衣袖,卫嫤感受着中衣布料的触感:“这不跟我以前穿的一样,不光我,你在京城新做那些衣裳也都这样。” “不一样,”晏衡抬起袖子:“你再看看,纺棉布用的线比以前穿的要细一些。棉花也怕陈,一旦放久了,纺出来的线就没那么结实。太细了绷不住,只能纺粗一点,这么细的线肯定是今年新下来的好棉花。” “这你都懂?” 卫嫤瞪大眼,这东西她真的一窍不通。而且织布那么细的线,粗一点细一点谁能看得出来! “阿嫤看不出来也是正常,京城商贸发达,一般人家用不着自己织布。酒泉郡不一样,我小时候帮娘织过布,这是她教给我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卫嫤想到京城四合院:“我家也有纺车,娘年轻的时候也学过织布。不过后来皇上开明,允许商人自有往来。京城的东西丰富起来,用铜板可以买到一切,她也就不费那个事儿了。” 想到这卫嫤对庆隆帝起了由衷的敬佩,虽然他是一位封建帝王,但也是一位极为开明的天子。若是没有他促进商贸往来,十五年前卫老夫人步步紧逼之时,镇北侯府也不会特别重视会经商的卫妈妈,而后也就不会有她今天安逸富足的日子。 想到庆隆帝,她不由想到这位皇帝奇葩的儿子,端王真的没问题? 戳戳晏衡胸膛,她问道:“先不说这个,我刚问你那事……” “什么事?”晏衡一愣,而后反应过来:“这个阿嫤放心,皇家最终子息,这方面的御医医术也十分高明。宫中主子每旬都要请一次平安脉,若是有问题早就瞧出来了。即便不声张,为了米分饰太平,皇上也不会允许端王殿下一直拖着不成亲。” 也对,卫嫤点头。向来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这么多女人,怎么也该养个专业的男科大夫。 “端王不纳妾不蓄婢,这也太完美了点……” 本来已经完美到闪瞎人眼的端王,如果再加上如此独树一帜的洁身自好,那闪瞎眼指数直接从一百瓦电灯泡上升到一千瓦探照灯。所以还是她一开始想得,不是阿彤不够好,而是端王太好了。 两者间即便没有云泥之别,但低层积雨云和高层卷云之间隔着比云和泥还要远的距离。 正想得入神,旁边突然传来咳嗽声,卫嫤关切地看着晏衡:“身体不舒服?难道被烫伤后发炎了?” 第85节 边疑惑她边将手探到晏衡头上,温度很正常。 “阿嫤,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她能忘记什么?卫嫤一头雾水。 “不纳妾,”晏衡指指自己鼻子,“至于蓄婢,咱们家丫鬟可全是你带来的。” 看他那副委屈的样,卫嫤忍不住唇角上扬:“在我心里阿衡最好啦,你不仅不纳妾不蓄婢,还冲到那么危险的地方把娘买的东西全都抢出来。” 顿了顿,她手摸到腰间,捋着那只鲤鱼挂饰拿起玉环,在晏衡腰间的玉环上碰了碰。 “如果以后有什么事你能先告诉我一声,那就完美了,比端王还完美的那种完美。” 被她夸得心里热乎乎,晏衡想都没想就点头:“阿嫤不生气就好,以后有什么事我都告诉阿嫤。” 他还在想着她生气的事那!卫嫤嘟嘴,竖起小拇指:“这可是你说的,那我们拉钩。” 小拇指勾在一起,大拇指指纹紧紧相贴,卫嫤唇角露出抹魅惑的笑容:“反悔的人做一辈子代指挥使。” “额,这又有什么说法?” “因为我突然想起来,是谁帮娘和我从卫家宗族分离出来。这人不是世子,有可能是现任镇北侯。我隐约听娘说过,她以前与镇北侯关系不错。” 晏衡是知道这事的,他甚至还知道,现任镇北侯楚英曾动过娶卫妈妈为妻的心思。了解到这事后他还感慨过,不愧是老镇北侯养大的,比起现任世子楚琏,楚英敢作敢当又重情重义,的确让人从心底敬佩。 “算算年纪,侯爷应该是跟娘一道长大。” “好像还真是这样。” 晏衡疑惑:“那阿嫤是什么意思?” “代指挥使和镇北侯……自己去想,天冷了,你赶紧穿好衣服,好啦我先出去。” 望着她背影,晏衡后知后觉想起来,指挥使正三品,镇北侯超品。要是当一辈子指挥使,他岂不是永远都比不过世子。 拉开帐门走出来,帐子不远处的空地上篝火正旺。幽州城起了大火,各家匆忙之间没把厨具带出来,情急之下只能从百姓手里急征。 当官的始终比平民百姓人数少,换做往常肯定能凑齐完整的一套。然而圣驾一到达时,庆隆帝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得无故扰民,命令下达后他以身作则,每日御膳都是用自带厨具烹制,食材也是就地取材,有什么吃什么。 就地安营扎寨,与受灾百姓吃一样的东西,这些看起来不起眼的小事全都被幽州百姓看在眼里,救火第二日,附近赶来救火的汉人带来一些自家种得菜和打得粮食。赶着勒勒车来的蒙古牧民不仅带来了奶茶,还有一些膘肥体壮的牛羊。 离着空地近,卫嫤的感触特别强烈。昨日空地上还有些萧条,今日已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看到她出帐子,谷雨满脸欢喜地迎过来。 “夫人快来,大家送来的东西都快把我们给埋了。” 由谷雨引着走向自家火堆旁,就见堆到半人高的米面粮油前,刚打到她腰的阿昀被四只羊围在中间。刚才黑不溜秋的小阿昀这会已经洗干净,但因为离得篝火太近,小脸沾山了一点黑灰,看起来活脱脱一只小麦色芝麻团子。 “阿嫤姐姐,那些穿得很好看的叔叔伯伯给巴图哥哥送来好多东西,还送了我一只小羊羔。” 四只羊围城的圈圈散去,卫嫤这才发现中间的阿昀牵着一头全身雪白的小羊羔。小羊羔还很小,毛很嫩,身子打到阿昀膝盖那。看她走过去,小羊羔抬头,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绵绵地“咩”一声。 “好可爱的小绵羊。” 卫嫤忍不住小羊头上摸了摸,似乎被人专门打理过,入手的毛干净而手软。 听完她夸奖,阿昀满脸骄傲:“阿嫤姐姐,刚才我洗完澡,用剩下的水给它洗了洗。小绵羊可听话了,乖乖让我给它洗。” “阿昀好厉害。” 卫嫤满脸惊奇,养过宠物的人都知道,陆地上这些动物天生怕水,想给它们洗澡,绝对要做好被扑棱一身水的心理准备。 “这只羊是蒙古贵族家里专门养来给贵女做宠物所用。” 突兀地声音响起,卫嫤往后一看,说话的正是巴图。比起两个月前他又长高了一些,十二三岁的少年如今已经跟她一样高,不由让她惊讶天赋差距。更让她惊奇的时,先前汉话还磕磕绊绊的巴图,两个月过去后已经能说一口很流利的官话。 有语言天赋是一方面,这也与他自身努力分不开。虽然不常见面,卫嫤也知道巴图有多勤奋,家中小厮告诉他,睡觉时巴图嘴里都念叨着汉话。 “我倒是忘了恭喜巴图,今日圣上口谕中说了,你阿爸是蒙古勇士。” ☆、第111章 自愿捐献 晏衡凉州卫代指挥使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奋不顾身地冲进幽州城火海,扑灭四合院大火后不辞辛劳与西北军一同清理“废墟”,打扫出了火灾发生的第一现场。 这其中有多少假公济私给卫嫤捞私人物件的成份,只有夫妻二人清楚,勉强再加上一个歪打正着的小阿昀。在庆隆帝、幽州百姓甚至远道而来的牧民眼中,幽凉二州官员虽然也在组织救火一事,但他们中绝大多数人都是呆在城外,官袍一丝褶皱也无地套在身上,凝神做着指挥工作。 在这样一群衣冠楚楚的官员中,身先士卒的晏代指挥使就显得格外打眼。尤其当他跟个黑炭头似得骑在马上冲出幽州城,一路上看到他的百姓皆很感动,这就是堆到半人高的米面粮油来源。 面对如此多东西,卫嫤有些头疼。米和面还好办,收起来慢慢吃就是,可但那堆明显今早刚摘下来,这会叶子上还带着露水的菜怎么办?它们放不了两天。 “夫人,要不咱们送到灾民那边?”谷雨建议道。 卫嫤点头:“这点我早就想到了,今日这些送过去也就罢。若是明日百姓们再送过来,难道咱们接着往灾民那送?” “这有什么不可以。” 见谷雨一脸理所当然,卫嫤环顾四周。这一片皆是官宦之家在做饭,正值饭点,不少人家下人提着菜和肉从东边走过来。东边两顶临时搭起来的帐子,是朝廷紧急建立起来的救灾署,最大的作用就是发放物资。 她记得有西北军挨家挨户地说过,救火期间可以在那领取生活必需品。而这些东西是紧急从最近的城镇调过来的,短时间内物资匮乏,每家每户都是定量。 “救灾署发放的肉和菜有那么多?” 见她疑惑,谷雨笑着解释:“那些哪够用,多出来一部分都是百姓们自发带过来的。” “自发?给银子么?” 谷雨惊讶地看着她:“他们怎么会要银子,这可是接待圣驾。” 她就知道会这样!请领导吃饭是一种光荣,哪有让领导自掏腰包的道理。可如今幽州城外这么多当官的,大火眼见着一两天扑灭不了,难道就这样一直吃下去? 卫嫤做过小米生意,从晏族长口中她约莫对大越粮食亩产量有一定概念。不同于后世各种改良种子,大半机械化动辄亩产千斤以上,古代农业纯手工顶多靠耕牛不说,粮食产量也极低。听起来每人十几亩地很夸张,其实这十几亩产量都不一定比后世的一亩多。 辛苦一年粮食打下来,交完人头税,剩余的便是平民百姓一年的口粮。今年是个丰年,秋收过后家家户户有余粮。即便如此也扛不住这么多人一天天吃下去,百姓粮食全都拿出来供给官员,难道接下来他们喝一整年西北风? “阿嫤还在生气?” 认清自己短时间内地位不比世子,跟自己别了一会劲的晏衡出门。看到卫嫤这幅模样,他心里一咯噔。 “是啊。” 刚不是哄好了么?虽然疑惑,晏衡还是如临大敌。 “下午我……” 这都哪跟哪,卫嫤连忙打住他:“那事已经说清楚了,早就翻篇儿了。” 松一口气晏衡问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虽然心里想了很多,但真说出来卫嫤还是有些不自信:“这事不知道是不是我想太多,毕竟一直以来大家都是这么干的。我要说出来,你得保证不能笑话我。” 晏衡一脸郑重:“阿嫤想得肯定不会有错。” 这还差不多。得到她的保证,卫嫤眼睛往救灾署的方向看去。 “救灾署给大家配的菜和肉好像不够,幽州百姓又送来一些。可他们送来的是今年秋天收成,忙活一年就这么白送过来。东西都被咱们吃了,下一年他们吃什么?阿衡,我怕幽州城的大火熄灭后,会产生另一批灾民。” 卫嫤心里其实很明白,其实送粮送菜一事,就跟以前的献爱心似得。上学时候班主任说要献爱心,上班后领导要大家帮助灾区,其实有多少人愿意献愿意帮呢?不过是绝对的威势下没有人敢出言反对,大多数人只能随大流。不仅如此,偶尔遇到真正家庭困难,拿不出钱的同学或同事,所有人还都会在暗地里鄙视他。 如今的幽州百姓也是如此,谁愿意把自己辛苦一年收获的口粮拿出来。可皇上在这,官员要面子上好看,一层层压下去,普通百姓只能当冤大头。 “另一批灾民?” 晏衡咂摸着这五个字,半晌终于下定决心。 “阿嫤说得很对,我这就去求见圣上。” 看向四周下人惊讶的面色,卫嫤有种预感。这样一来本就受排挤的晏衡和她,一定会被进一步孤立。不过她现在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已经被孤立了,轻点重点还有什么差别? “对了,阿衡带着巴图一起去。” 见晏衡面露疑惑,她解释道:“皇上口谕中说过,巴图阿爸是蒙古勇士,无论如何他也要跟去谢恩。” 一直在忙活着烤肉的乌兰妈妈抬起头,神色有些激动,叽里咕噜就是一串蒙语。虽与不少瓦剌商人和蒙古人接触过,但他们的民族语言卫嫤还是两眼一抹黑,一个词都听不懂。 还好她有晏衡做翻译,凑到她跟前,晏衡小声说道:“乌兰妈妈意思是说,皇上的本意应该是在夸我。巴图阿爸只是个普通人,不能被称为勇士。” 不仅如此,他顺带还解释了最为疑惑之处。 “在蒙古人心中,勇士是一个特别郑重的称呼。就跟大越有很多阁臣,但只有首辅阁臣才能被尊称为丞相一样。蒙古人的勇士必须得是英勇无畏,被可汗赠予金刀的英雄。” 原来是蒙汉间的文化差异,卫嫤走到乌兰妈妈跟前:“我们的皇上,现在就是你们的可汗。不对,皇上比你们的可汗还要厉害些。皇上都说了,巴图的阿爸是勇士,那乌兰妈妈便让他跟着去一趟。” “阿妈,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子汉,我想去代长生天那儿的阿爸谢过皇上。” 见巴图如此坚定地说着,乌兰妈妈终究是没再反对。跟在晏衡身后,两人朝营地正中央金顶的豪华御帐走去。 ===--- 晏衡到的时候,庆隆帝刚好用完晚膳,边看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边分神听三思汇报这一天的趣事。 之所以分神,是因为如今的幽州城所有人都在救火,根本没什么重大的事。听了半天,今日有意思的事统共有两件。一是幽州百姓自发组织送来了米面粮油,彻底缓解了救灾署的紧张形势;二是新上任的凉州卫代指挥使晏衡,走马上任第一天就亲自冲到城里去灭火。 “哦?他真就那么冲了进去?” 疑惑地问着,庆隆帝心中却没怎么高兴。为官之人最重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及时摆正自己位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晏衡新任指挥使,最重要的是笼住下面属官,整编凉州卫下所握西北八成兵力。 “可不是,方才好多人都看到了,晏大人一脸灰从火场中冲出来。” 三思不疾不徐地说道,庆隆帝眉头却越皱越深:“去把晏衡给朕叫来。” 那些朝中重臣说的也没错,晏衡毕竟是太年轻。没有那么多年官场沉浮,许多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不过这算不上什么大的瑕疵,人蠢又贪婪才是无药可救,没有经验的可以慢慢教,聪明之人总会一点就透。 三思领命走出去,刚掀开帐门,就见他要找的人就在御帐前,正出声拜托侍卫求见陛下。 “晏大人来得正好,皇上正命咱家去传您呢。” 带着巴图走上前,晏衡拱拱手:“有劳三思公公,这是巴图,是我救命恩人亲子。今日皇上金口玉言亲封恩人为蒙古勇士,巴图想代父谢过,还请公公代为通传。” 说完晏衡依旧拱手,微微欠身。 跟在庆隆帝身边多年,三思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京中那些大臣个个人精,当着他面一个比一个客气,然而私下里还不知怎么嘲笑他这个阉人。然而面前的晏大人虽然只是平平常常说话,不知为何却让他感受到骨子里的平等。不论他是不是太监,也不论他是不是得宠,在晏大人眼里他是一个值得平等对待之人,这点认知让三思打心底里舒坦。 “晏大人稍等片刻,咱家这就去通传。” 三思进帐后没多久便再次出来,两人进去后,巴图用一口流利的汉话表示感谢。 庆隆帝惊讶:“你这蒙古小子,汉话说得如此好,蒙古人都像你这样?” 巴图摇头,顶着一脸憨厚说道:“汉话是晏大人教我的,他是最好的师傅。皇上人很好,冬天下大雪时还给我们送来粮食。好多蒙古人都感激您,都很想学汉话。” 越是憨厚直爽的人,说得话越容易让人相信。蒙古人因感激他而有心归化,这话从一个憨直的蒙古孩子嘴里说出来,庆隆帝立刻就信了。龙心大悦之下,望着跪在地上的晏衡,他也有了耐心。 第86节 “晏指挥使求见,所为何事?” ☆、第112章 大写渣男 卫嫤是个合格吃货,她知道用怎样的方法烹饪可以收到或酥脆或焦香的效果,遗憾的是动手能力太差,从缝缝补补到洗手作羹汤,明明脑子里思路清晰目的明确,手一碰到工具就不听使唤。 还好她一直投胎到富贵人家,虽不至于大富大贵,但总使唤得起下人。她只需要将想法说出来,自然有手巧之人去执行。 这不现在,她巧手的方子就引来了家中所有人的崇拜。 谷雨很直白,星星眼看着她:“夫人从不下厨,没想到竟然懂这么多。” 夕阳打在人脸上,发黄的阳光挡住了卫嫤脸上可疑的红色。她真的仅限于懂,要让她真动手,绝对会在幽州城外另起一处火灾现场。 “好香啊。”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传来,钱夫人带着阿罗走过来,钱同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到谷雨抄出来摆好盘的菜,钱夫人一脸欣喜。 “什么风把钱姐姐给吹来了。” 走到她跟前,钱夫人笑道:“晏妹妹可千万别误会,前面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家里出了点事走不开。” 边说着钱夫人意会地往身后看看,顺着她目光,卫嫤看到面色阴沉跟在她后面的钱同知。 “现在没事了吧?”卫嫤关切地问道。 钱夫人抱以柔和的笑意:“算不上多大点事,我也没太往心里去,晏妹妹不用太过挂心。” “看你说的是什么话!” 本来就不想多管别人家事,听钱夫人这样说,卫嫤刚想转移话题,就见钱大人气势汹汹地冲上来,看向钱夫人的目光满脸痛心。 “夫人怎么会变成这幅样子。” 钱夫人唇角笑容稍稍有些凝滞:“家丑不可外扬。” “夫人还知道你所作所为不能跟别人说?正好晏夫人在这,咱们就叫她评评理。” 说完钱同知目光转向卫嫤,本就不算高大的身材因为近两日救火的疲劳而有些佝偻,堂堂七尺男儿乍看起来倒像人到中年婚姻失败,又在家庭生活中磋磨成黄脸婆,歇斯底里本质又有些畏缩的家庭主妇。 卫嫤本来就对钱同知的印象不怎么好,这人在婆媳斗法中看似偏帮亲娘,然而来凉州路上钱夫人与钱老夫人发生争执,楚夫人发威要把钱老夫人送回去,那时候也没见他站出来这会见他站出来帮亲娘说话。他的孝顺纯粹是因为顶着孝子名头游走官场更为方便,自始至终他都只爱自己。见他如今甚至都不如钱夫人豁达,极力想把自己那点家事宣扬到人尽皆知,卫嫤更添三分厌恶。 “清官能断家务事,这毕竟是你们的家事,我这外人听了也不好。” 钱夫人感激道:“同知大人可能是这两天救火累着了,晏妹妹别跟他一般计较。” “我本来就没往心里去,这会钱姐姐都开口了,这事就当我没看见。” 卫嫤答应的特别痛快,同时眼神还扫了一圈自家下人。谷雨带头,所有人都表示他们会当没看见。 倒不是卫嫤不想帮钱夫人,而是这次吃亏的明显是钱同知。以前跟极品斗争多年,卫嫤很明白,当一个极品想歇斯里地大闹一场发泄心中愤怒,同时仗着自己或辈分或地位等死好不讲道理的身份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时硬把他憋回去,一肚子心眼的那人会有多憋屈。 眼前的钱同知就在经历这一切,尽管卫嫤善解人意地要给他留面子,钱同知还是一意孤行。 “即便这事对钱家名声不好,但亲娘比名声更重要,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说出来。” 钱同知这一嗓子吼出来,卫嫤眼睛瞪得老大。她原以为钱同知会用辈分或地位压人,没想到他是用辈分和地位。他已经无耻到调动一切可以利用的地方,就为了达成自身目的。 卫嫤决定不再挣扎,她无奈地看向钱夫人:“钱姐姐,你看不如就让他说说?” 钱夫人无所谓道:“既然身为一家之主的钱同知都不顾自家名声,那他想说就说吧。” “是你逼我的!”钱同知指着钱夫人,额头上冒起青筋:“你怎么能那样对娘,她一路颠簸都病成那样,回家就是想看看孙子,而你却跟娘家二嫂串通好把孩子藏起来,就是不让娘见到。不仅如此,你娘家二嫂还骂得那样难听,娘本来就病着,被她这样一气病情更是加重。” 指着钱夫人,钱同知如泣如诉。七尺男儿落泪,足以打动许多人。 周围气氛正好,一道不屑的声音突然想起:“爹,我娘也是担心弟弟。弟弟生下来一年,祖母喂他喝了一年□□。如今祖母病着,身边最不缺的就是药材,谁知道他又会喂弟弟喝什么。” “阿罗!” 二重奏的声音响起,抢在钱同知之前,钱夫人皱眉看向阿罗:“那可是你嫡亲祖母,孝比天大,即便事情是真的你也不能随便乱说。” 阿罗反驳道:“可我心疼娘。” 钱夫人一脸语重心长:“不光是你,娘也要孝顺你祖母。你要记住,祖母是你一定要顺从的人。别说她只是给你弟弟喝一年虎狼之药,就算她一碗催命□□递到跟前,你也要二话不说去喝。十年前娘就是这样做的,你是娘的女儿,你也要做到。记住了么!” 最后四个字钱夫人说得掷地有声,响亮的嗓音回荡在天地间,也震得围在这边看热闹之人哑口无言。 卫嫤同样被震撼了,来幽州途中那次钱夫人就以“说出十年前真相”为要挟。这七个字一出口比金牌令箭还有效,原本嚣张跋扈的钱老夫人立刻哑了火,乖乖被楚夫人赶回凉州城。不仅是她,当时许多人都在纳闷,十年前的真相究竟是什么。 如今换了另一块地方,做饭的却依旧是那批人,他们终于听到了事实真相。而这真相,却震得他们失去了一般八卦所带来的兴奋。 婆婆给儿媳妇灌药,想送儿媳妇上西天,手段之残忍简直骇人听闻。 “一派胡言,”钱同知几乎跳脚:“我娘信佛,她曾诚心在幽州城的黄庙求来方子为我医病,又怎么可能做如此伤天害理之事。” 这里是幽州城外,而幽州城的黄庙在整个西北都很有名。沾黄庙的光,大部分人几乎是第一时间相信了钱同知解释,用谴责的目光看向钱夫人。 “爹你说谎,我小时候都看见了。” 钱家姑娘竟然看到了?齐刷刷的目光转移到钱同知身上。 “阿罗对爹有所误会,想为你娘出气,爹都知道。但祖母总归疼了你那么多年,如今你怎么忍心从头到尾一直污蔑她。” 围观众人的目光就跟监控摄像头般在三人中间转。听完钱同知颇具暗示性的话,众人一下觉得钱家姑娘在爹娘中间态度有失偏颇。齐刷刷的目光看过来,根本没经历过多少大阵仗的阿罗有些闪躲。而这小动作,更像是在证实钱同知所言。 察觉到形势逆转,钱同知再接再厉:“过日子哪有勺子碰不到锅沿的,我本以为自己不纳妾不蓄婢,多少能弥补一下夫人日常所受委屈。娘那么大岁数,还能有几年好活?老小孩老小孩,夫人忍一忍也就过去,实在忍不住你可以回头念叨我。即便这次娘弄错了方子剂量,好好的救命良药变成虎狼之药,但发现的早还有可补救的机会。夫人又何必一直因这事耿耿于怀,甚至如今在这里抹黑他。” 围观众人点头,看向钱同知的目光充满安慰,而转向钱夫人时则面带谴责。 “娘一点都不怨你,也没怨你娘家二嫂。她只是有些自责,想趁着自己看病,让大夫给哥儿把把脉,看看有没有其它合适的方子。刚才我脾气是冲了点,我给夫人道歉,但孩子的病不能耽误,这样一直藏着他也不是个事儿。” 形势彻底逆转,开始有好事之人劝钱夫人好好珍惜钱同知。 钱同知上前,背对着围观众人,他看向钱夫人的目光中没有一丝诚恳,反倒是奸计得逞后的小人得志。 “真精彩,钱同知可真是巧舌如簧。” 错愕地抬头,钱同知发现说话之人不是钱夫人。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晏衡和他那年轻的蒙古长随分开人群,从缝隙中走出一黑瘦的妇人。 黑瘦妇人卫嫤认识,正是来先前试图射杀她,在她忍不住反击后偃旗息鼓,后面几日一直躲着她走的通判夫人。人群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路,通判夫人慢悠悠走进来,顺着她投来感激的眼神。 “晏夫人帮过我,如今我也不允许别人利用她来颠倒是非。钱同知,你可认识此物?” 通判夫人从袖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笺,在钱同知紧张的眼神中,她朗声说道:“这是十年前钱老夫人所写婚书,她与我家约定好,只等生不出孙子、出身又拿不出手的儿媳妇病逝,便明媒正娶迎娶我过门。她还说钱夫人多年来只育有一女,小姑娘很好拿捏,不会对继室造成任何困扰。也正是后面这一点,才让我娘家人看清钱老夫人阴狠,回绝了亲事。” 这是个大写的渣男和大写的恶毒婆婆,这是在场所有人此刻的心声。 ☆、第113章 一再反转 压根不用拆通判夫人手里那封婚书,钱同知都清楚记得信里面内容。十年前他正逢晋升重要时刻,夫人又多年未曾有孕,娘便提议让夫人病逝,为他再娶一依附赵家的官宦人家、于他仕途有利的千金作填房。 当时他的确有过犹豫,夫人于贫寒时嫁给她,这些年一直在默默支持他。不仅如此,他还曾偷偷跟在那家千金身后,看清她黑瘦的相貌后,厌恶之心更盛。本来计划就要搁浅,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又有一人对他期待已久的官位发起冲击。形势紧迫,他只能咬咬牙接受娘提议。 这封婚书还是他亲笔所写,提笔时他已知晓此事相当于默认了夫人死亡。不过下狠手的人不是他,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但由于心存挣扎,里面的一笔一划,连带外面所用信封都一清二楚。如今通判夫人拿出来,扫一眼信封他就知道,绝对是那封婚书。 可婚书不是被毁掉了么?难道是女方家中私自留了下来? 一定是这样! 钱同知面露愤恨之色:“娘……娘她怎么可以这样做。” 对,就是这样,把事推到娘头上。本来就是娘提议的,药也是娘亲自灌的,整个过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 “夫人,为夫真的不知你受了这么大委屈,娘她实在是太心急了。” 许是要陷害亲娘,钱同知话语间有些语无伦次。而这点反应看在一向认为他是孝子的围观众人眼里,就成了仁善的同知大人无法接受亲娘做出这样的事。 当然这其中不包括卫嫤,她很清楚钱同知在钱老夫人心中地位。老夫人憎恶钱夫人,最根本的理由还是她出身农家,于仕途一道对自家儿子无益,鸩杀这么大的事,她绝不会一个人就下决定。 不过话说回来,她终究只是个外人,这事还得由钱夫人来做决定。 察觉到她的目光,面色复杂地钱夫人突然露出轻松地笑容。 “十年了,这事憋在我心里十年了。她毕竟是娘,我便是受点委屈也会一直忍耐。若不是大人今日苦苦相逼,我也不会说出来。毕竟这种丑事,让外人听到了会如何笑话大人。” 好一个以退为进,卫嫤眼睛亮了。钱夫人这般苦口婆心,表明自己忍辱负重,绝对比歇斯底里泼妇骂街要让人同情。诚然她可以不顾一切,冲上去撕着钱同知头发,对他撕咬踢打。但这世道本就对女人不宽容,那样别人会怎么想她?有这样一个不顾家族声誉、人又泼妇的娘,别人会怎么想钱夫人亲生的一双儿女? “如今我终于知道了真相,多谢通判夫人,也多谢大人这些年一直宽容我。” 说完通判夫人扭头,朝卫嫤微微颔首,投以一抹感激的笑容。而后她扭头,朝着来时人群分开的道路走出去。 卫嫤目送她消失在人群后面,脑海却被那抹笑容占满。她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通判夫人,虽然依旧黑瘦,但她脸上没有了阴鸷。因为皮肤黝黑而显得越发明亮的眼睛灿若星辰,结拜的牙齿反射着夕阳格外耀眼,开朗的笑容让她如少女般明艳。 无形中原本相貌不佳的通判夫人,竟然展现出了另一种美。 与她一同目送完通判夫人,钱夫人蹲下捡起纸片,递到钱同知跟前:“我随便捡了几张,还真是空白的,通判夫人娘家当真是守信之人。还好有她,今日咱们夫妻把话都说开了,夫君也不要太生她的气。” 钱夫人声音中满是柔和,活脱脱一副贤良淑德的模样。 攥起那几张空白纸片,正准备狠狠甩出去的钱同知僵住了。他被那个又黑又瘦,面貌丑陋不堪的女人彻底耍了!而如今夫人一段话,却让他连怒气都发不出来,反倒还要去感谢那贱人。 “真是谢谢通判夫人。” 钱同知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 望着他扭曲的面容,钱夫人脸上笑容越发真挚,用从心底透出愉悦地声音说道:“我就知道夫君最是宽容大度。老夫人做出那样的事,我实在不放心让他照看哥儿,想必你也能理解?” 他还能说什么?钱同知面露颓然。当着凉州这么多官家下人面,他亲自承认娘当年做过的事。虽然孝大于天,但娘已经把天给捅破了,自此之后她再也无法拿孝道来拿捏夫人。不仅如此,连他都要对忍辱负重十年的夫人格外尊敬。 哥儿那身子骨不让娘接手也好,万一出了事,那就是祖母毒杀嫡亲孙子。也许是时候纳几房美妾,钱家就他一根独苗,无论如何也不能绝后。 心中闪过许多年头,面上钱同知只能赔笑:“还是夫人想得周到,辛苦你娘家人来照顾哥儿。” “大人不必介怀,二嫂说她这些年一直在挂念我,但凡我有需要的地方,娘家所有人都义不容辞。” 欣赏着钱同知敢怒不敢言的神色,再想起走之前二嫂利落地拍着胸脯保证,绝不让钱家那堆杂碎欺负她,钱夫人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向前两步,她笑着面对众人:“不过是一点误会,让大家看笑话了。马上要过饭点了,再不吃饭可就晚了。” 钱夫人本来就是生意人,怎样说话能让人感觉舒服她一清二楚。泼辣又不让人反感地驱散人群后,她连个眼角都没给钱同知,而是亲热地挽起卫嫤手,有些后怕地说道: “今个这事多亏了妹妹,要不是你,我这辈子可就玩了。” 卫嫤安抚地朝她笑笑:“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钱姐姐身正不怕影子斜。” 而后她又朝阿罗招招手,出乎意料之外,小姑娘没有马上过来,而是目光灼灼地走到钱同知跟前:“爹,娘被祖母喂□□那事,你真的不知道?” 第87节 “我……”钱同知攥紧拳头:“阿罗,爹真的不知情。” 阿罗同样攥紧拳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似乎能透过表面看透人心。在父女二人都感觉无比漫长的静默后,阿罗抽抽鼻子,以往总是无忧无虑的大眼中闪过泪光。 “为什么到现在你还不敢承认呢?如果你敢承认,那你在我心里还是那个顶天立地的父亲。我也可以用力说服自己,刚通判夫人说那些,娘只生一个姑娘,可以随便拿捏,不会对继室造成任何困扰不是真的。爹,你知不知道,刚才你说疼了我这么多年时,我差点被说动了。虽然你不如娘疼我,但你送过我马儿,给我买过鞭子,这些我都记得。但现在你让我觉得,那些年所有的疼爱都是假的,为了你升官发财,我这个亲生女儿是可以被随便抛弃的那个!” 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下,衣袖抹抹眼泪,阿罗扭过身子,如烈火般红艳的衣裙在草原上翻飞,一直向远处跑去。 “阿罗!” 钱同知震惊的脸上闪过一丝后悔,扭过身子眼看着就要追过去,钱夫人眼疾手快地拉住他。 “追上去你打算说什么?说你不是那样想的。” 钱同知跺脚:“我真不是那样想的,夫人,不管我们之间闹得怎样,过去十四年,阿罗始终是我唯一的女儿,不疼她我疼谁去。” “你知道当年老夫人那事对阿罗伤害有多大?她闲下来宁愿一个人出城跑马,也不愿意跟同龄的姑娘凑在一起赏花下棋、讨论谁的衣裳漂亮谁的首饰更贵重。这些反应只是面上的,骨子里她不再愿意应对太复杂的事,不再愿意相信人。你说这话我都不信,还指望她能信?” 后果有这么严重? 钱同知呆若木鸡,他本质里还没那么狠心绝情。如果说世界上还有一个人他不能抛弃,那就是十几年来唯一的女儿阿罗。 “你先回吧,我会命下人准备好晚膳。” 赶走钱同知,钱夫人面露颓然。她也是在觐见路上钱老夫人闹那一出,阿罗说见过当年她被灌□□那一幕后,才慢慢咂摸出阿罗性子。她不是天生爱跑马爱甩鞭子,只是看到光天化日之下女人在后宅被鸩杀后,对后宅有种恐惧,又对自身武力值有种天然崇拜。 想明白这一点后,她心中震惊和伤痛绝对是如今钱同知的千万倍。也正是这点让她下定决心,不再忍下去。如果她继续扮演一个忍辱负重的角色,阿罗会怎样想?她一定会越发觉得做女人实在太惨,人都在死亡边缘挣扎了,却还只能十几年如一日地把苦水往肚子里咽。 “钱姐姐不去追下?” 对着卫嫤,钱夫人无奈地摇头:“她需要安静下。” 而后她强打起精神:“晏妹妹这菜做的倒是不错。” ☆、第114章 心结已解 “晏妹妹这菜做得倒是不错。” 一连被谷雨和钱夫人夸,只懂理论而丝毫不懂实践的卫嫤有些不好意思。 “我只是随口一说,菜都是下人们做得。” 掩去脸上担忧,钱夫人眼眸深处迸发出一种光彩:“还真是晏妹妹想出来的,好巧的心思。广源楼菜谱毕竟是东家的不传之秘,肯定不会轻易交出来。没想到这会得来全不费工夫,妹妹有如此巧妙的心思,怎么不早说。” “不过是瞎想出来的。” “什么瞎想,这可是奇思妙想。能把菜做好的厨子有很多,但另辟蹊径研究出新菜色的人却是少之又少。如意楼主厨基本功不可谓不扎实,但就是长了颗榆木脑袋。如今妹妹有这本事,我可算放心了。” 提到做生意之事,钱夫人跟变了一个人似得,整个人从骨子里迸发出一种自信的神采。 听她满心期待地说着,卫嫤心下哭笑不得。果然是物依稀为贵?以前她去过的那些人均消费万元起,还得由着厨师自由发挥的私房菜馆,基本全以祖传秘方为噱头。如今到了祖传秘方发源地的古代,现代那些中餐馆中随处可见的菜色反倒成了稀罕物。 她吃过不同时期的顶尖餐馆,坦白说论烹饪手段还是现代丰富,现代化厨房层出不穷加压加温的工具,能完成许多古代所做不出的花样。但真正论味道还是古代好,不论是纯天然无公害的原材料,还是娱乐贫乏年代主厨几十年如一日醉心于厨艺上的专注所凝练出的技术,都让古代菜色更有滋有味。 如今钱夫人的话却给了她一个全新的构想,如果技艺如此高超的主厨,拥有了后世花样繁多的烹饪技术,做出来的菜又会是怎样美味。 “我都是瞎琢磨,从没自己亲手做过,做出来好不好吃也没准。” 见她答应了,钱夫人从心底露出真挚的笑容:“有点新法子就很好了,至于做出来什么味,咱们一样样试。” “钱姐姐不嫌麻烦就好。”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所有的饭菜出炉,卫嫤往草原深处看去。 “阿罗离开也有一会了,天色渐黑外面有些不安全。这次我就不多留钱姐姐。” “哎,今日这事让晏妹妹见笑了。” 站直身子,卫嫤郑重道:“我觉得钱姐姐这样做很好,既然不是自己的错,那就没必要给别人背黑锅。我们总不能因为自己生为女人,就要学会忍辱负重,学会顺从于男人。” 钱夫人本来是说句客气话,但顺着卫嫤郑重的神情,她完全被这番话感染了。 这几日她一直为阿罗的事日夜担忧,从下人照顾不周让四岁的阿罗目睹她被钱老夫人灌□□,到现在已经有十年。如此漫长的时间,阿罗的性子从根子里歪了。在家时她还能多加纵容,但姑娘家总要嫁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所结亲事只能是官宦之家,哪有管家夫人不用应酬。 为此她愁到不行,然而晏夫人一番话却让她茅塞顿开。 “我看事还没晏夫人明白,真是痴长你十几岁。” 颔首谢过,钱夫人头也不回地向草原深处走去。 迎着天边夕阳,她顺利地在敖包后面找到了一袭红衣的阿罗。后背倚靠着敖包,她随意地坐在草地上,脸上的泪痕早已吹干,手握着石子随意地抛着。 钱夫人悄悄走进,两只手捂住她抛过来的石子。没有听到石子落到草丛里的沉闷响声,阿罗扭过头来。 “娘。” 胡乱抹把眼,她正准备站起来,钱夫人走上前摁住她的肩,自己也靠着敖包坐下来。 “这十年阿罗没少一个人跑出来,看过不少次这样的日落吧?” 阿罗一怔,而后点头,轻哼道:“恩。” “景色还真不错。” 懒洋洋地倚在敖包上,吹着风,钱夫人似乎沉浸在有女儿陪伴的草原日落中。 阿罗开始还绷紧身子,许久见身边的娘亲没动静,她也慢慢放松下来。 “娘也喜欢?” “当然,没有闲人打扰,不用顾虑任何烦心事,这么美的落日谁会不喜欢。” “凉州城的落日比这还要好看,我看过最好看的是在酒泉郡。郡城外有一片连绵不绝的沙丘,临近黄昏,沙丘后面不知谁点起了火,篝火冒着浓烟往上窜,好像一直要点燃落日。” 听女儿兴致勃勃地说着,钱夫人露出欣慰的笑容:“我总担心阿罗这十年来担惊受怕,现在看来你过得很好。” “娘……”阿罗眼中情绪复杂。 钱夫人伸手把她搂在怀中:“那会阿罗是被吓到了吧。” “没。” “恩,阿罗很勇敢。你想得没错,后宅琐事的确麻烦了些。娘以前总想着让你去习惯,然后做一个八面玲珑之人,逼得你总往外跑。” 阿罗挣扎了几次,见挣扎不开,干脆倚在钱夫人肩上。娘亲身上熟悉的香味传来,久违的温暖让她放松而坦诚。 “我知道娘是为我好,以后我会……” “努力去学”四个字最终还是被她咽下去,也许是因为落日太迷人,阿罗突然想痛痛快快地说出心底想法:“娘,难道我以后也要嫁给一个人,在后宅中跟一些女人斗法,出门应酬时跟其它女人虚以委蛇?如果真的要那样,我担心自己被人惹了会忍不住甩鞭子。” 钱夫人错愕,而后面露欣慰:“当然不用。” “可是……”阿罗刚想解释一番,脑子里突然反应过来:“娘刚才在说什么?不用?是不是风太大我听错了?” 不怪她难以置信,她学不学是一回事,过去那些年娘可是一直想把她往大家闺秀上培养。针黹女红一样都没落下,教琴棋书画的师傅那么难请,她也花大把银子为她请来。虽然知道娘生意做得很好,可为了她白白甩出去的那些银子,还是让从小习惯大手大脚的她都肉疼。 “既然阿罗肯说出心中想法,那娘也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你。我是个农户里出来的姑娘,小时候还得下地干活,根本没多少见识,肚子里这点墨水还是后来为应付生意现学的。官家夫人聚在一处,有什么事先要喝茶赏花办宴会,那些高雅的话题我根本就插不上嘴。你是我唯一的女儿,我不想你以后也这样。” 阿罗有些动容:“娘……” “然而直到今日,我才知道自己彻底错了。人这一辈子统共才多少年,过日子就图个快快,只要自己行得正坐得端,外人那些酸话算什么。左右娘赚得也足够你们姐弟二人嚼用,咱们也不图什么大富大贵,日后阿罗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想跑马,娘在凉州城郊给你建个马场;你不想应酬,那便找个不应酬的人家。实在找不到可心的人家大不了一辈子不嫁立个女户,反正娘也不是养不起你。” “娘说什么呢!”阿罗娇嗔道。 这是多久违的撒娇啊,将女儿抱在怀里,钱夫人眼眶泛红:“是娘想岔了,我想要的一直是阿罗能一辈子顺遂无忧。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真的?” 幸福来得太突然,阿罗有些不可置信。 “娘从不食言。” “那……娘,其实我一直想去车马行做事。” 钱夫人惊讶:“车马行?那里可全是马骚味和臭烘烘的男人。阿罗若是对做生意感兴趣,娘手底下也有绸缎庄,里面香喷喷的,还有些好看的料子,等会回去就可以把房契交给你。” “可我对绫罗绸缎没兴趣,我就喜欢摆弄车马,难道娘刚才是骗我的?” 在阿罗质疑的目光中,钱夫人心一横:“车马行就车马行,回头娘就给你拿契书。” “谢谢娘。” 热情地扑倒钱夫人,阿罗泪痕风干的脸上满是开朗的笑容。这一刻她满脑子里都是一匹匹高大英俊的马,还有一辆辆别具特色的车。她有许多许多的想法等着去实现,至于爹是不是真的疼她,回家后祖母会不会吵,那些全都被她抛到九霄云外。 ===--- 夕阳彻底落下,用完别具特色的几样菜后,卫嫤和晏衡走在帐子内,围着奶茶炉子坐下来。 “阿衡刚才前去求见皇上,有没有被责怪?” 从送走晏衡和巴图起,卫嫤一颗心始终悬在半空。从大面上看,幽州城遭受火灾,附近百姓主动送米送菜,这都是让庆隆帝有脸面的一件事。那边刚想着自己是圣明天子百姓们才会慷慨解囊,冷不丁有人给他泼冷水说这样白吃白喝白拿不好,是个人都会不开心。 “我过去的时候,皇上是有些不悦。” 啊?卫嫤惊讶:“然后呢?” 晏衡从怀中掏出明黄色的旨意:“皇上已经亲自下旨,连带今日的份量,救灾署从百姓手里收来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按照今时今日的价格收购,当场结算银货两讫。” “真的?!” 就着烛光,卫嫤将晏衡伸开的手令看个真切。果然是庆隆帝亲自下旨,按市价收购百姓手中米面粮油。 “这可是你升代指挥使以来收到的第一条谕令,”卫嫤感慨,而后疑惑道:“你刚才说的皇上有些不悦,又是怎么回事?” ☆、第115章 意料之中 “皇上知道我今日一早亲自带兵去城里救火,我跟巴图走到御帐边上时正好迎到三思总管,他奉命过来宣我面圣。” 卫嫤余光瞥着帐子里的箱笼。这是大火扑灭后晏衡从四合院带回来的东西,不仅有卫妈妈添置的玉器,还有她带到凉州的一些金银首饰。要是让皇上知道,代指挥使上任后第一把火,就是冲到火海里给她打捞首饰,印象绝对好不了,想到这卫嫤一颗心提到嗓子眼。 “皇上都知道了?” 她的心思全都挂在脸上,晏衡一眼就看明白。 “阿嫤想哪儿去了,我带兵去四合院扑火,的确是为了尽早调查清楚火灾真相。那些玉器和首饰,不过是顺手带出来。” “真的?”卫嫤目光灼灼。 “反正……这么说大家都相信。” 第88节 如果晏衡话中没有可疑的停顿,可信度还会高那么一咪咪。心下泛甜,卫嫤心情也没那么紧张。 “然后呢?你继续说。” “调查火灾起因属府衙文臣之职,本不该归卫指挥使管,皇上恼我僭越。” 刚轻松下去的心情再次紧绷起来,卫嫤知道,多疑是帝王的天性。所以为官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手伸太长。或许你有才能,理顺本职工作后还有余力去管其它事。但官职低微时敢做上峰的事,谁又能保证这样的“能臣”官越做越大后,会不会想取皇帝而代之。 “僭越……这罪名可不轻。” “的确连我都吓了一跳,还好这次巴图跟了去。” “巴图?他做了什么?” 晏衡将巴图的反应说出来,说他如何看似憨厚,实则正好讨庆隆帝欢心。 “蒙古人都爱学汉话?这话真是巴图说的?” 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卫嫤觉得她有必要重新审视一遍“耿直憨厚”的巴图。这位十岁出头,整个人除了身量从哪儿看都还是个孩子的蒙古少年,第一次面圣就能如此睁着眼说瞎话。 本民族语言应付日常生活毫无障碍,谁愿意费大工夫去学外语!关于这点结论,卫嫤有充分的采样数据。以前大天朝为了普及英语,都用高考这种改变人命运的事去逼人从小开始学,都到这份上了不还是大多数人都不爱学? “多亏有他这句话,皇上龙心大悦,直接问我为什么不先整兵,而是亲力亲为去救火。” 能问出来就好,很多误会都是因为双方脑补过多,其实双方平心静气、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大多数误会都可以消除。既然庆隆帝肯问,那晏衡就还有补过的机会。 “那你是怎么说的?” 晏衡斜一眼那只箱笼:“这事还多亏了阿嫤,我就直接说实话,先救四合院的大火是为查明火因,为阿嫤洗去不白之冤;更重要的是,长辈所赠一批玉器是妻子珍爱之物,我想给你捞出来。” 卫嫤大惊:“你怎么能说实话,这样一来皇上会怎么看我。” 晏衡刮一下她的鼻子,脸上罕见地挂上戏谑地笑容,打趣道:“没想到冰雪聪明的阿嫤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皇上就喜欢坦诚之人。” 坦诚么?卫嫤恍然大悟,带兵的武将重视家人,从来都不是什么坏事。因为历朝历代,手握重兵的武将家眷大多要留守京城为质,心有牵挂,帝王也更能放心去用。虽然晏衡如今官职远未到帝王忌惮的程度,但身为武将,有点小毛病也无伤大雅。 “那这道谕令又是怎么求来的?” 手握谕令,晏衡唇角露出愉悦的笑容:“本来我与阿嫤想得一样,贸然提这事,皇上被佛了面子,肯定会龙颜大怒。没想到我说出来后,皇上非但没生气,反而十分痛快地答应了。不仅如此,他还说我肯为百姓着想,这样很好。” 怎么会这样?卫嫤先是惊讶,然后开始打心底佩服庆隆帝胸襟。他对待百官宽容,对待百姓仁爱,在位近四十年大越国运越发昌隆。可以说,他几乎已经做到了一个皇帝的极致。 听着晏衡整个面圣过程,卫嫤一颗心如坐过山车般,忽上忽下,直到此刻才落到实处。 “皇上可真是圣明天子。” 晏衡赞同地感慨:“的确,皇上文治武功样样都极为杰出。” 卫嫤定定地看着他:“那阿衡更不该辜负谕令。” 仔细回忆着谕令所写内容,卫嫤面色逐渐凝重:“虽然皇上写得很明白,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想彻底落实谕令并不容易。” 她能想到的,晏衡同样也想到了。 “方才我已经命柱子等人,挨家挨户地散步消息。” 先礼后兵,我都通知到了,到明天早上领米面时你再唧唧歪歪,那就是你的不是。卫嫤默默点头,晏衡准备的很到位。 “既然阿衡已经派人去通知,那我便找几个人,询问下幽州当地物价。” 晏衡想了想,点头道:“那便辛苦阿嫤。” “这有什么好辛苦的,我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手边总得有点事做。” 拦住晏衡排山倒海的感激,卫嫤长舒一口气。人与人不同,有些人把别人的好当成理所当然,别人一旦以平常心待之,那些人便会心里不平衡;而晏衡这样的人,别人哪怕对他一点好,他都会记在心里,而他为别人所做的那些却是做过就忘。 正因这种性格,他才会结交那么多真心实意的朋友。而她,也正喜欢这样的他。 再次明确晏衡的好处,卫嫤喊来谷雨、立冬等人,叫他们随便选几个相熟的村民,打探清楚送来的米、菜还有锅碗瓢盆等一应用具往日的价格。 谷雨痛快地答应下来:“这事好办,晌午教唱歌的大花他们就是附近村子里的百姓,问问他们就清楚了。” “问他们也好,”卫嫤点头,再次嘱咐道:“不过不能只问他们,每一样东西都要最起码问五家。你们跟在我娘身边这么久,总会粗浅的记账吧?把那些数全都记下来交给我。” 虽然不明白自家夫人这样做的用意,谷雨还是痛痛快快地答应下来。 吩咐完丫鬟后,卫嫤扭头嘱咐着晏衡:“价格这一时半会也弄不出来,等会阿衡去救灾署也让官员们统一份。” 晏衡先是疑惑,而后面色凝重:“阿嫤的意思是说?” 卫嫤点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皇上来幽州第一日,便因贪污受贿一事龙颜大怒,如今这事最为敏感,我怕在阴沟里翻船。” 从看到谕令起卫嫤就知道,付给提供米面粮油的百姓银钱是一件好事,同时这也是一件极为琐碎之事。千头万绪不说,旁边还有一大堆因为贪腐被他们揭露的官员虎视眈眈,想顺顺溜溜地做下来可谓是千难万难。 “好,就依阿嫤所言。” 见晏衡脸上微微染上愁容,卫嫤脑中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阿衡,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正准备掀毡帐门的晏衡扭头,眼中三分欣喜七分期待。在这样的目光下,卫嫤脑子飞速地转着。走两步迎上去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两句。 听完后晏衡眼睛亮了,弯腰打横把她抱起来,顺势抛到天上。 身体悬空,卫嫤惊讶道:“啊……你可得接住我。” 咯吱窝被牢牢托住,眼见差一点就要脚踏实地,她却再次被抛起来。这次抛得更高,她头顶上的掐丝凤凰木钗与帐子顶摩擦,发出撕扯布料的响声。 “力大如牛啊你?” 一连好几次,摆脱了最初的恐惧,卫嫤开始享受这种新奇的感觉。 直到晏衡额头沁出一层薄汗,体力不支将她放下来,刺激之余卫嫤还有些意犹未尽。食指戳戳他肱二头肌,那里硬邦邦的,但又不至于向拳击手那样发达。 “阿衡力气怎么这么大?我可不是几岁的孩子,容易被抛起来。” 边问着她边疑惑,以他套上长袍完全瘦削少年的身形,那么大的力气是从哪来的。 喘口粗气,晏衡从头到脚仔细打量着她,直到把她看得有些发毛,才轻飘飘说道:“阿嫤好像没比孩子重多少。” 卫嫤看看自己纤细的胳膊,她身量不怎么高,堪堪打到晏衡下巴,眼睛正好平视他喉结。骨架小,还没发育完全少女身形,身上肉最多的部分当属胸前,勉勉强强顶多也就八十斤,算起来的确比个孩子重不了多少。 瘦她不介意,但身高却是她心底的痛,为什么她就长不高呢? 内心明媚而忧伤,她想都没想将大高个晏衡推了出去:“你赶紧去忙。” 赶走晏衡,借着烛光卫嫤写起了今日晚膳所做菜谱。她做事向来很专注,一旦忙活起来就不会想其它。尽可能详细地写完菜谱,又换大字默写出《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这首歌的歌词,刚准备找点别的事做,卫妈妈带着谷雨和立冬回来了。 “你们回来的正好,这是中午那歌对应的汉字。你们跟着描红,描多了也就认识了。” 将歌词交到谷雨手中,卫嫤从面色凝重的卫妈妈手中接过他们问出来的物价。看到最高价与最低价相差近五倍的几组数据,她不知是喜是忧。喜的是还真让她猜到了,忧的是有些人为了自己那点小心思可以彻底不顾百姓疾苦。 ☆、第116章 甜蜜小事 幽州这边天气情况特殊,物产比不得京城那边丰富,想询问下大致物价算不上很难。 然而卫嫤却没想到,卫妈妈和谷雨用不到一个时辰询问好的物价,她却足足花了两个时辰来整理。 在她整理完又过了好一会晏衡才回来,往日即便熬个通宵依旧神采奕奕的脸上,破天荒地露出疲态。 “事情不顺利?” 晏衡叹口气:“衙门里官员都在忙着救火,彼此推脱。还好我有皇上的谕令,总算是挪出了几个得力人手。” “得力人手?” 面对卫嫤期待的目光,晏衡疲惫的脸上闪出自信的光芒。 “我刚上任还不是很了解凉州官员情况,多亏袁刺史从中斡旋,总算委任了几位先前吴尚书麾下的得力干将协助此事。” 这样就好,将两小时的成果递过去,卫嫤面露无奈。 “下面那几张皱巴巴的纸,是我娘他们拿来的原始数据。这些人不愧是为官多年,下起绊子来手段快准狠。” 接过去晏衡一张张看着,米面粮油三四十种物资,乍看上去价格没多大出入。翻一遍没看出门道,他疑惑地看向卫嫤。 “这里面有问题?” 卫嫤随便从中挑出两张,指着其中的猪肉一项:“阿衡你看,这张上猪肉是五钱一两,到这一张就变成二十五钱一两。乍一打眼扫过去,两张上大米、白菜、栗米价格一模一样,顺着捋下来猪肉两个字一样,后面的五也一样。这五份价目表如出一辙,大多数物价都一致,但每张上总有那么几样出奇的高。谕令下来时天已经黑了,忙活着灭一天火本来人就疲劳,精力不济了很容易看花眼。看着每张都差不多,大概也就随便抽一张用了。” 晏衡面色凝重:“还好有阿嫤在。” 卫嫤感慨:“幸亏我前面核算过账册,有这方面经验。凉州历年账册,有一大部分用的便是这种障眼法。一本账册六十页,前二十页跟后二十页很正常,中间那二十页,总有几页最下面几栏数字开始虚高。一般账房核账都是按本来,算完一本歇息一会。” 晏衡接着她说道:“最开始核算人注意力很集中,二十页后大概一个时辰过去,注意力开始下降,大致扫一下前面没问题,看到最后几行只想赶快翻页,这是最马虎大意的时候。” “就是这样,到最后看着薄薄的那几页纸,觉得负担减轻心情会不自觉放松,这样一来效率也会很高,更不会轻易出差错。凉州府衙的记账方式,完全是针对人心理而来。发现这一点后,再合账时我压根不看前后,只翻看中间部分最下面那几行,正因如此我才在短时间内做出了那本对比账册。” 原来如此,晏衡恍然大悟,他就说为何圣驾到来那日,阿嫤那么有自信地拿出账册。 “刚才的话我得再重复一遍,还好有阿嫤在。” 晏衡话语中浓浓的感激驱散了卫嫤些许愁绪,眉头稍微舒展,她愤恨道:“端王已经回京城查账,凉州城账册的秘密早晚会被查出来。到时候让皇上看见这如出一辙的手法会怎么想?这帮人简直是把你往死胡同里逼。” 这可不单是往死胡同里逼,晏衡心底蒙上一层阴云,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宽慰道:“阿嫤冰雪聪明,这会不已经没事了?” “还好我多留了个心眼。” “刚出门前阿嫤说得对: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会小心行事。” 做出承诺后,晏衡看向毡房外的月色:“天不早了,我去给阿嫤烧洗澡水。” 卫嫤忙拦住他,指着角落里的浴桶:“刚我忙活完后已经洗过了,是家中小厮烧的水。” 顿了顿下定决心,她商量道:“阿衡如今已经是指挥使,日后做饭烧水这等小事让下人做就好。” 面露疑惑,晏衡不解道:“阿嫤这是怎么了?我答应过娘会好生照顾你,这跟指挥使无关。” 看他神色间满是认真,卫嫤心里升起一股满足。从在牙行第一眼起,震惊于他五官精致的同时,她感触最深的是少年身上与他年岁完全不相符的沉稳。如今虽然成亲时日尚短,但他们经历的风风雨雨,甚至比别的夫妻在一起好几年还要多。这其中晏衡也一次次用他的行动证明,当初她没有看错人。 如今他已经是指挥使,虽然前面还要加一个“代”字,但以他年纪来说,暂代三品大员已经足够惊人。都已经成功到这份上,他还甘心为她烧洗澡水。一瞬间卫嫤觉得,两人的感情圆满了,比一直佩戴的那双玉环还要圆满。 “不是因为官职本身,而是因为日后你肯定会越来越忙。与其等日后你忙起来,连在家陪我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不如我现在主动提出来,慢慢开始适应。” 原来阿嫤已经想得那么长远……晏衡心下百感交集。 “不会有那一天的。” 四目相对,一字一句几乎是发誓般说出这句话,晏衡转身朝屏风后面走去,很快后面传来他窸窸窣窣的脱衣之声。 怔愣了片刻,水花溅起的声音传来,卫嫤皱眉:“你……那洗澡水已经有些凉了,而且我都用过了。” 泡在满是媳妇味道的洗澡水中,劳累一天的晏衡舒服地眯眼。 第89节 “我不怕凉,现在的水温刚刚好,阿嫤先别睡,在外面等我一会。” “干嘛?” “等我出去再跟你说。” 下午回来时,救火弄成黑煤球的晏衡本已经洗了一遍,这会泡进去随便冲一冲。洗个战斗澡,他胡乱擦下,仅着中衣走出来。瞥一眼媳妇位置,见她坐在烛光前翻看着不知从哪借来的话本,他麻溜地将脏水舀出来提溜出去。 收拾干净浴桶后进来,晏衡呈个大字形躺在毯子上,盖好被子他目不转睛地看向媳妇。 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情,阿嫤本就生得极美,摇曳的烛光下她的侧脸让人无比心动。就这样直勾勾盯着,晏衡发起了呆。 灼热的目光传来,本来看竖排繁体字古文话本不太习惯的卫嫤,这会连装也装不动。见他目光久久不曾移开,她终于忍不住瞪回去。 “阿衡干嘛老看我。” 神情有些尴尬,收回目光晏衡往一边滚滚:“时辰不早了,阿嫤该睡了。” 卫嫤打个呵欠:“好困,是该睡了。我好像忘了点什么?” 坐下来去掉帐子内专门用的软鞋,刚准备钻进被窝,卫嫤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刚你让我在外面等会,什么事?” “你先进来再说。” 看他拍着被窝一脸期待地模样,卫嫤捂着胸口:“你……不会是想。” 胳膊蜷起来,双肘护住胸口,卫嫤托着有些发热的脸颊。下面的话让她怎么好意思说嘛,万一他真想那样可怎么办?毡帐隔音几乎等于零,这边帐子又如此密集。她只有一双手,到时该捂谁的嘴? “阿嫤先进来,我就告诉你什么事。” 听他满是诱惑的语气,卫嫤终于忍不住。去掉中衣,掀开一条缝,她躺在离他最远的那一边,期待地看着他。 将被子往她身上盖盖,晏衡问道:“暖不暖和?” 被子中还带有他身上的温度,晏衡常年习武,身上火力比一般人旺,体温比她高那么一点。这会她躺进来,被窝里暖融融的,深秋初冬交替的天气,有这么一个现成的暖和被窝,真是睡觉前的一桩美事。 “很暖和,”再次打个呵欠,平躺着任由倦意袭来,卫嫤声音中带上些迷糊:“到底什么事,阿衡你倒是快说啊。” 旁边的人给她掖掖被角,低声说道:“我说完了。” 这就说完了?莫非是她刚才耳背没听到?好像也不对,闭上眼睛,卫嫤半睡半醒的脑子里闪过刚才的整个过程。有那么一瞬间她福至心灵,晏衡从没说有事才让她等。他当时说的是“先别睡”,而如今却给她一个暖暖的被窝。 “阿衡,你是让我等着你来暖被窝么?” 翻个身卫嫤眼睛眯开一条缝,蜡烛已经熄灭,帐子内黑洞洞的,她看不清晏衡容貌。 黑暗中有一只大手抚上她脸颊,晏衡低语:“刚洗澡时我想过了,阿嫤说得对,往后可能有许多事要忙,有时候我可能回来太晚,没法做晚膳烧洗澡水。” 怎么又不说了,卫嫤嗤嗤笑道:“所以阿衡想到了更晚的睡觉,回来的晚就给我暖被窝?” 虽然乌起码黑看不清对面晏衡的脸,但此时此刻,她还是感受到了他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承认。 裹在被子里毛毛虫般一拱一拱地涌过去,双手摩挲着固定他的脸,卫嫤探头,胡乱在他脸上印上一吻。 “好久都没盖戳了,阿衡,谢谢你。” 回应她的是对面人环住整个毛毛虫的双臂,还有额间同样轻柔的吻:“草原上夜里会很凉,贴地睡比在床上睡还要凉。就这样,睡吧。” 悄悄将被子挪开一条缝,卫嫤钻到他怀里。晏衡身上源源不断的热度传来,完全驱散地上传来的凉意。倦意淹没吏治,徜徉在他制造的甜蜜氛围中,卫嫤眼角带笑地睡过去。 ☆、第117章 收拢军心 接下来几日晏衡彻底忙碌起来,他常常天不亮就出门,一直到披星戴月才回家,连中午那顿饭都顺带在衙门里吃。 卫嫤心疼他,自己琢磨出点新花样指挥下人做好午膳亲自送过去,却看见晏衡端着碗排在灾民队伍后面,跟他们吃一模一样的午膳。见到这一幕,她默默将食盒交给身后的谷雨叫她带回去,自己也拿个碗排在最后面吃起了大锅饭。 等到晏衡站在她面前,满脸心疼地看着她手中饭碗时,卫嫤扬唇给他一个爽朗的笑容。 “在这吃更省功夫。” 感激地看着他,而后晏衡工作起来更卖力。 代指挥使的日常工作很简单,主要是处理下瓦剌前线传来的情报,对幽州军事有个总体把握。这点晏衡有天然优势,他自幼所居酒泉便是大越与瓦剌的边界,从小就见瓦剌人,他很清楚这些人什么季节会干什么事。 但那只不过是日常工作,实际现在指挥使要负责调兵灭火。 水源在哪,哪部分兵要从东南西北哪个方向进城,这些都需要熟悉。若是换做了多年的人还好,但晏衡对于兵力部署实在是两眼一抹黑。一开始他还打算稳扎稳打,一点点的熟悉和调兵。卫嫤看他那么辛苦,每天睡觉做梦说梦话都会喊道军中番号,干脆地建议他按照自己心意来。 什么是按照自己心意来,就是把所有军卒调动起来,集中在一处。然后直接分成八部分,每部分负责一个方向。幽州城北面靠山,其实满打满算只有六个方向。西北、西、西南、南、东南、东、东北。 每个方向派等量的兵过去,剩余两部分,一部分支援火势特别凶猛的行宫,另一部分负责策应,哪里需要哪里搬。 这办法一出来就遭到了所有军官的反对,尤其是先前吴尚书手下军官,虽然看似反对起来不怎么激烈,但他们隐藏其中,用言语各种挑拨离间。 这时候调动兵卒到跟前的意义就显示出来了,所有西北军站在面前,除了衣服脏点外,每个人都是健全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刚吃完饭胃里暖烘烘的,这会气色尤其好。 “同样是兵,只不过救个火,这样你们就带不动?” 军官反驳:“可底下这些兵你们不熟悉。” 晏衡看着十人一排整齐站立的兵卒:“各旗皆有小旗和总旗,每旗十个人为一分队,大家平日吃住在一块,训练时也在一块,各项配合早已炉火纯青。而我等,只需指挥总旗和小旗便可。” 一点点反驳道,这会晏衡从兵丁做起,出身普通军卒的优势完全发挥出来。他知道具体到每一个兵卒,西北军这支庞然大物是如何运作起来的。而相反西北军这些上层军官,大多是蒙祖荫。虽然世袭百户、千户,但自生下来便高人一等,他们从没有亲身体验的机会。 实践可以发现许多先前注意不到的细节,总之如今所有人被晏衡有理有据地“说服”。 分成八支小队后,救火效率果然高了不是一星半点。虽然跟晏衡不对付,但如今被他以街为单位将幽州城划分成一片片,哪一片做得好、哪一片做得差,效果一目了然,再不对付这些人也不敢拿自己脸面和前程做赌注。 明确责任后晏衡反倒更忙了,他可是夸下海口这样绝对不会造成混乱。 为了稳定局势,每次他都跟着其中一支军队深入幽州城。在他们提水、扬土或者爬高时搭把手。身先士卒的同时,他还要摸清这部分军队情况。 好的记忆力帮了他很大忙,亲自接触过每一个人,晏衡几乎能记住他名讳。 “李生,那房梁烧成了空芯,你上去的时候小心点,听到什么声音不对就赶紧下来。” 踩着梯子正准备爬高的李生扭头,黝黑的脸上满是感动:“我知道了,多谢晏指挥使关心。” “王二才,你小子又偷懒。” 手握铁锹慢慢悠悠铲土的军-汉菊花一紧,面对前面身影谄媚道:“指挥使大人,俺就是刚吃完饭正在消化,这会消化得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干活。” 忙活完半天收工时,晏衡会站在所有人前面,顶着那张同样乌起码黑的脸说道:“大家好样的,辛苦了。” 基层兵卒就是拿军饷,到时候听长官指挥打仗的普通军汉,他们简单的生活中压根容不下那么多的勾心斗角。平日这些人只认自己头顶的小旗和总旗,顶多再认个百户,往上数的千户在他们心目中那就是一个手握大权的符号。 然而晏衡这样一天天跟着,没白没黑不辞辛劳地跟他们一起干活,而且还能准确叫出他们名字。不知不觉中,这些军汉门心中多了一个名字——晏指挥使。 “不对,是代指挥使,咱们真正的指挥使还是吴大人。” 听袍泽这样说,依附于吴家的兵卒赶紧反驳。 “吴指挥使不过是暂时被冤枉,等皇上查明了真相肯定会放他出来。风水轮流转,到时候构陷他人的晏代指挥使肯定会锒铛入狱。” 王二才吹胡子瞪眼:“你胡说。” 虽然每次偷懒都被晏衡抓个正着,但王二才一点都不怨晏衡。这年头哪个当官的肯俯下身子亲自干这些脏活累活,还跟他们打成一片。他王二才别的本事没有,但抡起八卦来,他比村里那些婆娘还能说。 “晏指挥使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会诬陷别人。” 刚还在诅咒晏衡出事的兵卒面色愕然:“我说王二才,晏大人哪会来不抓你个现行,你怎么替他说话。” 王二才嘴一秃噜:“俺……抓、抓、抓现行关你什么事。反正晏大人是好人,兄弟们你们说是不是?” 一个旗里剩余几人虽然不如王二才能说,但听他这么问纷纷赞同地点头。人心都是肉长的,他们有脑子自己有判断力。谁是真心实意对他们好,大家都能感受出来。 “你们,竟然被这做面子的人轻易哄了过去。” 形单影只的吴家下属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转过身子他面色晦暗不明。 晏衡这招实在是太损了,不过是做做样子就收拢如此多人心。他想到自己当年,吴大人可是真金白银的实惠,给了他们精良的兵器和最好的铠甲。而且这些年来每次有战事,他们这些依附于吴家的兵卒都会去最容易赚军功之处。 他不会忘记吴大人恩情,也不会让晏衡取代吴大人。 想到这兵卒面色坚定,朝着凉州属官所居那一片的一座毡帐中走去。 在他身后,忙活了一天的柱子打个呵欠,走上前揪住王二才:“刚这边那么热闹,二才,你们聚在这说什么好事?” “哟,柱子来了,晏大人忙活完了?” 见到柱子,王二才疲惫的脸上瞬间焕发光彩。虽然认识才几天,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柱子这人绝对能成他兄弟。就好比军中文书说那什么山什么水的知音,反正他跟柱子格外能说到一块去。 “这哪能,大人可向来都是走后一个走,这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看你这样,你们刚才是在说我家大人?” 他就说柱子能跟他说到一块,王二才竹筒倒豆地把事说出来:“我呸,什么玩意,当我不知道他每个月都拿足额的俸禄,不像咱们一季度拿一次,每次就那么点。他还藏着掖着不让人看见,谁不知道他上头有人。这会好不容易朝廷换了晏大人,给再闷这些人做主。我就说晏大人几句好话,他就不干了,还把屎盆子往大人身上扣。” 发泄完心中怒气,王二才靠近柱子耳朵:“说实话,我觉得他可能在后面憋坏。” “真的?” 面露惊讶地反问着,柱子心中却已经肯定,这帮人绝对在暗中策划着什么。 王二才点头:“真真的,柱儿兄弟你信我,我这人没别的本事,就是从小到大感觉特别准。就我爷爷死那晚上,我半夜起来就觉得炕边上有张脸看着我,结果一大早起来爷爷断了气,但身子骨上那热乎劲还没消。” 柱子打个哆嗦:“大白天的你讲鬼故事那,不带这么吓人的。哥们,我先去跟我们夫人传话。” “我怎么可能拿亲爷爷骗你,真的,晏大人真得小心点。” “知道了。” 眺望远方,柱子记下了兵卒消失的那座毡帐,然后抬脚往卫嫤所在之处走去。 ===--- 晏衡这几日一直在忙,卫嫤也没闲着。 首先她绞尽脑汁描述了几样菜的做法,交给钱夫人后,看着跟她一块前来的神采奕奕的阿罗,想到丁有德前几日红着脸旁敲侧击问那事,她生平头一回当起了红娘。 然而此事并不顺利,钱夫人一脸万事女儿做主,只要她开心就好的中国式宠溺家长模样。而轮到阿罗时,说她刚接手车马行,正忙着熟悉账册。 她以为这是阿罗看不上丁有德,以忙为借口委婉拒绝。迟疑了好半天,才被阿彤点醒,阿罗就是个有什么说什么的性格,她说忙那肯定就是真的忙。所以在给丁有德回复时她换了一种方式,让他以研究车马为由,尽力去争取阿罗。只要能争取下阿罗,钱夫人那应该不会太难。 再然后就是教丫鬟识字。先前默写出歌词,叫他们描红后发放给普通百姓,收获的效果显而易见。卫嫤本以为,那些描红会被百姓拿回家放茅坑里当厕纸。但没想到,他们的确拿回了家,却是拿给了家中孩子教识字。 不认识字没关系,歌词大人们都会唱。 这样一来百姓们中午闲聊时多了个话题,攀比谁家孩子认字快。谷雨将此事当笑话讲给她后,卫嫤却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怎么早没想到呢?寓教于乐,学习的第一步是让学生燃起对知识的兴趣。学唱歌就是简单又快捷的一种方法。 趁着空闲她开始整理起了当地民歌,在跟百姓们接触途中,她一点点看着脚踏实地的晏衡,受欢迎程度与日俱增。 与有荣焉的同时,她整理起民歌来也更卖力,阿彤更是帮忙翻译成蒙语。 第90节 这一日,两人刚翻译完一首,突然有陌生兵卒来报:晏衡出大事了。 ☆、第118章 库银流失 夕阳西下,卫嫤吩咐下人去做晚膳,自己则在帐子里核算账册。她虽人启程前往凉州,但幽州城内的生意可没放下,不论是小米还是互市,晏衡的人还留在凉州,该做的生意也得照做。 核算完一小半,疲惫地伸个懒腰。外面夕阳西下,合计着晚膳差不多也该准备好,卫嫤合上账册刚准备起身,就见帐子门掀开。 “夫人,外面来人有事禀报。” 卫嫤依旧往前走着:“柱子来了?叫他也一块跟着吃点。” 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她跟晏衡先前的军中袍泽逐渐熟悉起来,最熟的当然还是柱子。当日烤全羊宴时,虽然有羊肉塞着嘴,但他叽里咕噜就没停下来过,整一个话痨。卫嫤本来不怎么喜欢话多的人,但耐不住柱子爆料新鲜又有趣,整个人就是个八卦集散地。 她从中听过不少有用的事,渐渐地也爱上每天晚膳前听他八卦一番。 “夫人,大人今天要清理的是指挥使府,大概要忙活到很晚,这会柱子还没过来。” 原来已经清理到指挥使府了,那可是幽州城很核心的地方。掀开帘子,卫嫤感受着幽州城郊明显比前几日冷了许多的天气,离大火扑灭也就这一两日的事。 面前是一片黑漆漆的城郭,漫天的火红几乎已经消失。眼前景色让卫嫤升起一股成就感,若不是晏衡打乱军卒重排,明确救火责任区,要不然依照先前那慢吞吞的速度,大火指不定要烧时日。 “晏夫人。” 陌生的声音吸引了卫嫤思绪,抬起头,就见面前站着位穿衙役制服的陌生男子。 “恩,外面冷,衙役有什么事进帐子里说。” 边说着卫嫤边掀开帐子门,顺道嘱咐着:“谷雨,去端杯热茶过来。” 虽然如今晏衡升代指挥使,但卫嫤早已习惯了热情待客。来她家的人,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封疆大吏,她皆是同样的客客气气。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前来通传的衙役感觉很舒服。挠挠头,他不好意思道:“不用这么客气,晏夫人,今日小的是奉命来告诉您:晏大人他……” 卫嫤脸色沉下来:“他怎么了?” “他治下的救灾署……” 救灾署出事了?卫嫤心里一咯噔:“救灾署银子出了事?” 衙役一脸活见鬼的模样:“原来晏夫人您都知道了,晏大人私自侵吞赈灾款。” “谷雨,给我拿乌兰妈妈做那双软鞋。” 卫嫤打着哆嗦吩咐道,听完后谷雨却疑惑:“夫人,是软鞋?” “带羊毛的那双……” 见她有些语无伦次,谷雨只能根据意会,拿来了那双素色的羊毛靴子。靴子是乌兰妈妈新缝制出来,整张靴子是用的今秋新羊毛,毛与皮连载一块直接缝起来,鞋底更是多垫了好几层羊皮,套在脚上非常暖和。 蹲下来,她一只只给自家夫人左右脚套进去。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这是夫人昨日新教会我的成语。夫人,您别急。” “清者自清么?” 重复着这四个字,卫嫤感觉一颗心踏实了些。心下对谷雨感激,理智回笼,她问道面前衙役:“敢问我家大人从何处侵贪银两?” 衙役有些困惑:“晏夫人,小的就是个看大门的,大人们的事我哪知道。” 见她美艳的脸上露出焦急之色,衙役有些不忍心,这么温柔的晏夫人看来这次要平白遭灾:“小的只隐约听说,好像救灾银子凭空消失很多。就像大变活人一样,活人藏在柜子里平白就不见了。” “银子放在库房里,凭空消失?” 虽是疑问,但卫嫤说话的语气却带着十足肯定。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得知大致事实后,她心中半是震惊,隐隐还有种终于要面对的踏实感。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那么多人想要算计你,不论怎么预防,他们总能镶金一切办法算计到。 踩着脚底下厚实的羊皮靴子,卫嫤看向另一侧赶来的人。卫妈妈站在最前面,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娘,阿衡的为人你也清楚,贪污受贿是他的底线,他肯定不会轻易去做。你们先吃饭,我陪衙役走一趟。” 卫妈妈点头:“阿嫤别担心我们,我让下人多拾点柴火,把饭菜温在锅上,等你们俩回来吃。” “谢谢娘,那我们争取早点回来。” 辞别卫妈妈,卫嫤跟衙役往前走去。来时因为被孤立,晏家毡帐扎在边缘之处,离着同样在外围的救灾署很近,没走几步她便到了。 站在门外,隔着一层毡帐,她能听到里面楚刺史低沉的声音。 “救灾银子库房的钥匙只有咱们三个人手里有,这些时日我跟楚刺史一直在伴驾,候着圣上询问西北之事。” 楚刺史言下之意很明白,他们俩都有不在场证据,那剩下一直在外面跑前跑后的晏衡,便是明明白白的嫌疑人。 “两位大人,晏夫人到了。” “一个妇道人家,来这干什么!” 帐子里响起另一道陌生而熟悉的声音,卫嫤仔细分辨一番,大概想起来后,没等通传她直接掀帘子进去。 一进门她就看到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坐在上首,而左右椅子上分别坐着两位刺史。晏衡站在中间,低头默默承受着三堂会审。看他那副自责的模样,卫嫤整颗心纠在一起。 “阿衡,事情又不是你做的。身正不怕影子歪,真正该自责的是那些贸然侵吞银两之人。”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卫嫤环顾一周,锐利的眼神从三人身上一一扫过。 上首贺国公最先开口,上下打量着卫嫤,他皱眉道:“这事男人的事,晏夫人一个妇道人家,乱闯进来也就罢,还在这含沙射影。” 白发苍苍的老人正是贺国公,虽然有点陌生,但他标志性的胡须还是让卫嫤轻易认出来。明明是十分激烈的言辞,但他语速很慢,字调中带着老人明显的拖音,这样一来针对的意味反倒没那么明显。 当然怀有这种感觉的不包括卫嫤,贺国公这句话完全触动了她神经:“国公爷实在指责我妇道人家,还是含沙射影?” 贺国公皱眉看向晏衡:“难道晏代指挥使就要任由晏夫人在此地胡闹?” 退后一步站在卫嫤身边,一直低头的晏衡神情并不是乍看起来的自责。这会他眉头紧皱,脸上满是困惑之状。见此卫嫤终于放心,她了解晏衡,他如今的模样分明是在思索罪魁祸首。 “我没事。” 扭头对卫嫤说着,晏衡声调与以往并没有太大差别。 而后他往卫嫤身边站近点,仰起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贺国公:“阿嫤是我夫人,我了解她的秉性。她这人从不会无的放矢,而且贺国公都站在这,还坐到了上首,阿嫤进来旁听一二也无可厚非。至于她说话,只许贺国公指点江山随意把罪名往我身上扣,就不许阿嫤说几句公道话?” 晏衡有理有据地逐条反驳,听得卫嫤热血沸腾。 “阿衡说得很有道理。” 眼睛晶亮地夸赞晏衡一番,卫嫤扭头,饶有兴趣地看着贺国公。 “据我所知,国公爷早已自请罢官。若是只罢官也就罢,毕竟罢官还有官复原职的可能。但皇上可是准了您的致休,并且将首辅官帽送予韦相后人做纪念。阿衡,我就不明白了,难道官员致休后还能重返朝堂?” 晏衡摇头,尽职尽责地给她答疑解惑:“皇上金口玉言,说出口的话自然不可能轻易收回。” “那他如今怎么坐在两位刺史大人上首,对着你这皇上亲命的代指挥使指点江山?” 面对她的疑惑,晏衡朝袁刺史颔首:“论品级国公乃是超品,刺史大人为表敬意,就将其请到了首位。至于给我定罪,国公虽是超品,但也管不到朝廷命官头上。若是非要找个理由,大概是国公爷任首府阁老已久养成的习惯,如今一时半会改不了?” “你……你们!” 气愤之下贺国公包养极好的胡子被他吹得翘起来,站起来,他朝两位刺史点头。 “今日这事老朽管不着,告辞。” 拱手甩袖,他以完全不符合这个年岁的稳健步子,疾步离开帐子。 待帐子门落下,卫嫤眉眼弯弯,与晏衡相视一笑。还没等松一口气,就听旁边楚刺史开口。 “既然贺国公无权审理此案,晏夫人一妇道人家,这会也请退下。” 卫嫤指着自己鼻尖,直接问道楚刺史:“刺史所言是因我是妇道人家,还是因为别的?” 楚刺史回答得无比清晰:“据我所知,大越还没有夫人立足朝堂的先例。晏夫人并非朝廷命官,这会实在不适合出现在此。” “楚刺史所言有理。” 卫嫤点头,在他眯眼一脸不屑的端茶送客时,她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叮叮当当摇晃几圈:“两位刺史可认识此物?” 楚刺史睁开眼,袁刺史不可置信道:“这……金库钥匙怎么会在晏夫人手上?” “这些时日阿衡一直忙于救火,每日都去城里。怕爬上爬下弄丢钥匙不便,便让我管钥匙。如今出了事,我必须得在这。”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说完这话,卫嫤从楚刺史眼中捕捉到一丝几不可见的得逞笑容。 ☆、第119章 峰回路转 “既然如此,那晏夫人便留下来一块旁听。” 夕阳落下的很快,刚出来时还是晚霞满天,说这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差不多黑下来。衙役进来小心点燃蜡烛,卫嫤注意到,前去毡帐叫他过来的衙役在路过袁刺史身边时,一直紧绷着的身体稍微有些放松。看他官服身后的“幽”字,很明显出自幽州官衙。 她刚才进来时,贺国公与楚刺史明显面露惊讶。如此看来,此事乃是袁刺史暗中派人去通知她。或者换种说法,三人都清楚晏衡出事该派人通知家眷,但袁刺史派去的人恰好跟她说出事情。 不论事实真相是什么,整件事情中,袁刺史对他们释放了善意。 那这其中又有什么原因? 心存疑惑卫嫤看向袁刺史,他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盏蜡台,烛光与头齐平,为他弥勒佛般的笑容增添了几分神秘。四目相对见,袁刺史脸上一直挂着的笑容更盛,边允许她留下来,边朝下首座位挥挥手。 与晏衡对视一眼,等他在楚刺史下首坐下来后,卫嫤也在袁刺史下首坐下来。 手心托着钥匙,她朝对角处的楚刺史面露疑惑:“钥匙一直是我所掌管,谁来取用我那都有记录,这点还请两位刺史大人放心。” 听完她所言,楚刺史鼻孔重重地哼一声。 一声冷哼让卫嫤因袁刺史善意而稍稍放松的心彻底紧张起来,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紧张。原因无它,先前楚刺史也曾对他们透露善意,但在晏衡揭发贪腐之事后,他却再次站到了两人的对立面。官场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前一秒推杯换盏亲密无间的兄弟,下一秒有可能毫不犹豫地往对方心口插一刀。 楚刺史的变幻莫测,让她很难去轻易相信袁刺史的善意。 即便他有善意,也不会很纯粹。除去那点可怜的善意完,他背后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强行压下这些疑惑,卫嫤看向对面,强扯起一抹笑容:“不知刺史大人这声冷哼又是何意?莫非觉得我监守自盗?” “也不是没可能。” 还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她留,见楚刺史如此,卫嫤也不再好脾气地陪笑。 冷着脸,她反唇相讥:“这些时日皇上一直在严查幽凉凉州财务,据我所知,幽州府衙账册相对来说比较干净。而咱们凉州府衙,整本账可是从根子里就烂了。若说监守自盗,在场谁的可能性最大,所有人一清二楚。楚刺史,你说是不是?” 楚刺史面上闪过一抹阴鸷,站起来,他抱拳举过头顶:“皇上圣明,不仅吴指挥使被囚禁,本官所带来的人手也被控制起来。凉州府衙这些年账册是一回事,如今赈灾银库失窃是另一回事。” 说完他看向袁刺史,后者点头。 第91节 “确有此事。” 卫嫤面露惊愕,她几乎忘了还有这回事。两位刺史在西北扎根多年,手下人何其多,明白着御林军不可能完全控制住所有人。但她无法否认,皇上的下令看管,给了两人最好的洗脱嫌疑证据。毕竟若真证明是楚刺史手下监守自盗,那打的还是皇上脸。 堂堂天子震怒之下的严加看管,竟然还震慑不住这几人的鬼蜮心思。到时若真查出来,庆隆帝脸面根本就挂不住。 心中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她脸上只留一丝嘲讽。 “所以现在楚刺史又用最擅长的排除法?因为此事不可能是您与袁刺史所为,所以只能是晏衡所为?” 楚刺史点头:“莫非晏夫人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真是荒唐。” 轻声嗤出这四个字,卫嫤用看弱智的神情面对咄咄逼人的楚刺史:“圣驾来时那日的幽州火灾,楚刺史好像也这样说过。火灾是从四合院起的,当时四合院里没外人,那肯定就是我人为纵火。可如今呢?老槐树下四合院大火扑灭后,皇上派大理寺随行官员亲自前去调查火灾起因。事实真名,大火的确是从地下烧起来。” 晏衡的火没有白扑,救火完后大理寺的官员派上了用场。除了这些审案多年,极易发现蛛丝马迹的专业人才,对调查火灾帮助最大的便是韦舅舅。无论如何卫嫤都没想到,韦相会全才到这地步。领先百年他已经发现了鬼火是一种可燃物,并且在他亲自勘察幽州地形的日志上记录道,鬼火烧完的密封区域人进去会窒息。 这便是氧化还原反应中的基础,甲烷和一氧化碳燃烧消耗氧气,产生热量,同时生成二氧化碳。 韦舅舅熟读韦相留下的文书,将此注意事项告知大理寺官员。大理寺官员用长长的铁制探杆尖端绑上沾油的棉花,点着后伸下去。探杆毫无阻碍地伸到地下,再抽出来后带油的棉花已经熄灭。 一个简单的实验印证了一切,也彻底摆脱了卫嫤纵火嫌疑。进一步查证火灾起源就在卫嫤所居西厢房底下后,连带着这场火是为烧毁她长辈的猜测也基本落实。真相查明后,幽州官员人人自危。虽然孤立依旧,但却少了不少人来找晏衡和卫嫤麻烦。 而今日,此事又被卫嫤用来反驳楚刺史。 “刺史大人,排除法的根本是你已经想到了所有可能的情况,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然后再用强有力的证据把不可能的情况一一剔除。幽州火灾当日,你也是信誓旦旦,但从槐树下四合院地底密道中抬出来的周老夫人干尸还不能让你清醒么?我们是人,人总有思虑不周的时候。仅仅因你个人推测就来定罪,这是不是太草率了?” 轻轻的“恩”声传来,烛光下袁刺史点头。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扭过头来,四目相对间他脸上满是赞赏。 嗤笑声传来,对面的楚刺史拍手:“贺阁老说得没错,晏夫人果然是巧舌如簧。” 卫嫤严肃的脸上扬起笑容,拱手谢过:“有劳袁刺史夸奖。” “既然袁刺史也对此有所赞同,那还请你们三人移步。” 说完楚刺史先站起来,路过她身边时还朝她友好地微笑,而后他昂首挺胸掀开帐门。 一阵冷风出来,卫嫤打个哆嗦朝帐子外看去。刚才帐门紧闭觉不出什么,这会敞开后她才看到,不知何时帐外开阔的草地上站满了西北军。他们举着火把围成一个圈,圈里面是一辆朝廷运送良饷用的马车。 跟在晏衡身后走出来,卫嫤认出马车旁一袭藏蓝色官袍之人,正是跟随调查幽州火灾的大理寺官员。 “辛苦大理寺诸位同僚。” 楚刺史拱手客套一番,然后扭头目光平视三人。 “大理寺官员明察秋毫,他们不仅能透过细枝末节查清幽州火灾真实起因,也能通过一点蛛丝马迹,追查出凭空消失的官银下落。三位,还请随我上前。” 随着楚刺史走向马车,卫嫤心中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押韵良饷的马车与一般载人马车设计不一样,日常载人马车棚子小而高,用特制的厚麻布盖住车顶,整个封闭起来。而押韵良饷的马车,车斗却是纯木头制,关键部位包一层铁皮,整辆车浅而平。一般粮食就摞到车顶上,用绳子固定好即可启程。 来到马车跟前,楚刺史利索地翻过不高的车斗。而后他拿起旁边锤子,整个人在车斗上敲敲打打。不多时,一块车底板被卸下来。 拍拍手,楚刺史面露自信:“你们上来看。” 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挪着几乎有千钧重的脚,卫嫤走上前。火把亮光照耀下,车斗里面的夹层彻底露出来,夹层里面是白花花的雪花银。 “晏夫人可认识这辆马车?” 楚刺史手臂一捞,朝车斗角落抹去,抿了两下后他扬起食指:“栗米,不对,应该叫晏记小米。呵,好一个晏记小米,晏大人可真是刚正不阿、两袖清风。” 几乎闪瞎人眼的雪花银就在面前,四周的抽气声排山倒海般袭来。卫嫤此刻恨极了自己的图省事。西北这边地形崎岖、物产匮乏,商贸算不得发达,一般商队都是运送皮子和珠宝,几匹马左右裹一下布包就行,鲜少有平原地带这种平板车的车队。 当日她想做小米生意,苦于运输一途,便自作聪明的用了朝廷押韵良饷后返程的空车。本来她想着,一堆马车空着也是空着,租给她用还能额外给朝廷赚点银子,也给押韵良饷的官兵赚点酒钱,这么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甚至她已经很小心,只是白给官兵钱,整个押韵全是晏衡现安排的自家人手去做。 没想到都这么小心翼翼,如今还是被人借题发挥。 “据我所知,用押送良饷车辆私自运送货物之人,并非只有我一个。” 强行辩白着,卫嫤底气始终有点不足。 楚刺史步步紧逼:“方才晏夫人说,排除法难免思虑不周。如今大理寺官员找出确实证据,的确并非你一人用过,但如今这情况,能用的只有你一家。” 卫嫤理屈词穷,满脸愧疚地看向晏衡。危机一步步逼近,正当她快要绝望时,人群中响起威严的声音。 “好一个并为你一人,朕总算明白,西北良饷是如何运往京城。” ☆、第120章 京城查账 背负着父皇期待一路快马加鞭往回赶,一路穿过戈壁、草原和平原,来时磨了差不多一个月的路程,回京时端王只用了不足十日。 对一路上协助他抄近路,帮他换马的暗卫抱拳表示感谢,端王想都没想一头扎进户部。 庆隆帝在位多年,户部账册累积到浩如沿海。怀抱着满腔热情扎进如山的账册中,端王才发现他个人的能力有多渺小。虽然他往日以游手好闲的皇子身份出现,但他本身学识并不差。父皇很重皇子教育,君子六艺的师傅皆是全国顶尖,就算他再调皮贪玩,在那么严厉的高压政策下,光填鸭也足以将他填成个人才。 更何况他并不算贪玩,自幼有饱读诗书的母妃做引导,同龄人那些功课对他算不上难。 本来对自己的才学满是信心,以前父皇交予的几次差事,他也很轻松完成。然而满怀信心地投入这次查账中,他才发现先前那些调解某个王叔的正妃与爱妾娘家利益分配不均而吵闹不休、驳回六部中某部狮子大开口要预算,这些事真是小打小闹。 枉他自诩很擅长处理人际关系,又才思敏捷可以发现预算漏洞。如今真碰到大越的钱袋子——户部,就这会功夫,刚碰到冰山一角,他已经快招架不住。 从户部尚书往下,衙门里每一个官员都是老油条。说话滴水不漏,办事就一个“拖”字诀。 他要西北近二十年账册,人家很配合。偌大一个西北,二十年的账册堆在好几间屋子里。库房门打开,肉眼都能见到的灰扑出来。官员们一脸歉疚地看着他,在他坚持下开始进去扫灰。扫了一整晚灰尘,到最后给他拿出了些犄角旮旯里的账本。 犄角旮旯到什么程度呢? 他言明要酒泉郡的账本,户部属官一点都不含糊,就给他拿酒泉郡官衙开支账册。 点起蜡烛满含期待地翻看那本账册,第一页就是张三家盖新房,瓦块不小心落到隔壁李四家,砸坏了李四家腌咸菜的缸瓮,一整瓮咸菜流到地上。官府上前调解,判张三家赔偿李四家五十枚铜钱。重点在后面,此次调解共出动衙役四人,书吏一人,笔墨纸砚共计多少,三项开销加起来统共五两银子。 “就这事也要用五两?” 候在对面的吏部属官详细地解答:“王爷您有所不知,民间比不得咱们京城衙门。衙门里办事全都依照大越律,民间办事就图个人情。这种小纠纷,绝对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衙役们不仅得安抚两家情绪,还得驱赶看热闹的百姓,最后甚至得请动族老出动。虽然卷宗上只记了寥寥几笔,但其中的波折肯定不少。” 在他解释的过程中,端王边点头边随便往后翻。果然如他所料,一整本全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见对面说差不多,他合上账册。 “说完了?” “差不多就是这个情况。” “户部这些年还真是任务繁重,想必各位也都辛苦了。” 属官不好意思地摇头:“不敢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咱们只不过是做了本分。” 场面话还真挺会说,端王咧起唇角:“尽本分?那你就再尽一次本分,明天本王来此,要见到这些年朝廷往西北历次拨款的汇总。若是见不到,本王的确拿你们没办法。” 说到这端王顿了顿,挑挑眉毛看着属官脸色。面前之人虽然站直了身子低着头,但耷拉着的双肩还是尽显漫不经心。 “当然,本王也从没想拿捏你们。整个京城都知道,本王平日最是悠闲,不少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说本王不过是投个好胎,正好亲爹是皇上。” 属官一脸惶恐:“端王殿下言重了,谁不知您文武双全。” “文武双全?” 端王嗤笑,单手伏在桌上,他侧过头另一只手摸摸下巴,一脸漕运帮主豢养的赤膊纹身大汉挑衅的表情。 “本王倒觉得,他们说出了大实话。本王最大的本事,就是有个手握天下大权的好父皇。你们推三阻四没关系,本王也奈何不了你们,但本王的父皇一定不会放过你们。” 满脸韧性地撂下这句话,端王头也不回地冲着门外走。 走到门边,他停住扭过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明天一早,西北历年账册,记住咯?记不住的话,本王可真的会跟父皇告、黑、状。” 甩甩衣袖扭过身子,他下意识地往怀中掏,却扑了个空。平日装模作样用的折扇并不在,遗憾地皱皱眉,他快步走出户部衙门,翻身上马。 虽然在户部放下狠话,但他心里始终笼罩着一层阴云。亲眼目睹西北官员的胆大妄为,他还曾安慰自己,天子脚下的京城总不会如此。谁知这次回来他才发现,天下乌鸦一般黑。之所以平日看京官好,不过是因为他们善于装模作样。真到伤筋动骨的时候,那层画皮下面早已开始腐烂的本质表露无疑。 他毕竟还年轻,办差不多,且平日为了躲避父皇疑心很少关心政事。如今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他那两招花架势,根本应付不了这些身经百战的老油条。 怎么办? 溜着马走到道路尽头,面前是一座三岔路口。左边通向皇宫,前面通向端王府,右边则是文史侯府。 母妃不在京中,王府内那帮只会斗鸡走狗尽情享乐的“幕僚”这会一万个不顶用,也许他该去外祖家问问。勒住缰绳刚准备调转马头,左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四皇弟,” 夜色中明黄色的身影踏马而来,怎么会是他?皱皱眉头,下一秒端王下马,面对走到跟前的太子满脸崇敬之情。 扎个千,他恭敬道:“臣弟给太子殿下请安。” 勒马慢慢走到跟前,太子下马,神色中十足满意,口气中却满是无奈:“说过多少遍,你我兄弟不必多礼,叫我二哥便是。” 不必多礼?跪在地上的端王面露嘲讽。当他不知道这位太子爷本性,在父皇和文武百官面前装得一幅文武双全、胸襟大度的儒雅面孔,实际背地里心眼比谁都小。多年带兵打仗的大哥武王秋狩时打猎赢了他,都能引得他黑脸。他要是真不见外,骑在马上随意地喊二哥,背地里一准被他扎小人。 “多谢太子二哥。” “四弟你啊,真是说多少遍也不听。” 太子上前搂住端王肩膀,哥俩好地问道:“四弟这会不应该随父皇在草原西巡,怎么会出现在京里。” 这事还要问! 端王心情那叫一个复杂,这人能再假模假式点么?父皇此次西巡命太子监国。这么多天过去,他会不知道幽州大火和西北官场贪污,这两件令父皇震怒之事? 心下无奈,他绝对无心帝位。虽然知道这句话说出来没人会信,但他自小被母妃教育,看得比一般人透彻。父皇有那么多儿子,手握兵权如武王,名正言顺如太子,八面玲珑善于拉拢百官如六皇弟,他们哪一个不比他强。虽然他外祖父家名望很高,但名望这种东西,在夺嫡这种需要真刀实枪的事上压根不占一点优势。 是保持现在情形,做一个父皇宠爱、兄弟拉拢的悠闲王爷,还是殚精竭虑拼那几乎可以算作不计的一点可能去谋大位,失败后落个身首异处,下辈子投胎指不定怎么辛苦。这两种选择稍微有脑子的人就很清楚。虽然有人管不住自己欲望,但他可以。 繁杂的想法一瞬间在端王脑中飘过,再次面对太子时,他神色依旧认真而恭敬。 “幽州大火几乎烧毁了整座城池,这事概因有心之人要烧毁账册而起。账册牵连西北官场贪腐,父皇震怒,命臣弟回京核查多年来西北账册。” “还有这回事。” 还装……深吸一口气,既然太子在装,端王也只能继续装下去。 “哎,太子二哥也了解臣弟,我只是一闲散王爷,哪接触过如此重大的事。刚才去了趟户部,真是拿那些人没一点办法。刚我还发狠,要给父皇告状。但父皇如今远在幽州,即便告状也是鞭长莫及。前一秒我还在发愁,后一秒您这及时雨就到了。” “哦?”太子拉长音。 端王满眼都是信任:“虽然父皇不在,但京城这不是有太子哥哥。哥哥往日最疼咱们这些弟弟,如今你可一定得帮我。” 说完他凑到太子跟前,低声道:“父皇说了,贪官污吏是国之蛀虫。他们贪的还不是父皇和太子哥哥的江山,这事你不帮我谁帮我。” 被四皇弟坦诚告知事实,又这样大捧特捧,太子一颗心直接往云上飘。往日他看这个不学无术,只知为了菜谱与平头老百姓大吵大闹的四弟就顺眼,如今被他说成下任帝王,正在大皇兄与六皇帝威胁下焦头烂额的太子,一颗心更是如三伏天喝了雪水,从内到外的熨帖。 拍拍四弟肩膀,他打着保票:“这事包二哥身上。四弟急匆匆回来,你那王府什么都没准备,先跟二哥回宫。“ 第92节 被他拉着回到宫中,四皇子实在恶心到不行,百般推辞住到了淑妃的翊坤宫。一夜无梦,第二日一早醒来,母妃宫中总管告诉他:一大早吴尚书去了太子宫里。 ☆、第121章 太子阻拦 端王并不知道吴家与贪腐一事牵连程度究竟有多深,但他知道近二十年吴家一直镇守西北。若说他们干干净净,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 皱眉他问道宫人:“吴尚书进东宫多久了?” 后宫环境复杂,宫斗绝非话本中描写的下毒、罚跪那般轻描淡写。能在这座皇城生活下来的人,虽然行事风格不同,但本质上没一个傻的。淑妃也是如此,虽然在庆隆帝心目中,她是贤良淑德、大度得体的宠妃,但淑妃的得宠也绝非偶然。 最起码入宫这些年,她培养起了一大批忠诚且不起眼的人手。 而这帮人手,如今完全被淑妃亲子——端王利用起来。 “吴尚书一等开宫门,天还没亮就进来,到如今呆了有小半个时辰。按前几次来看,他还要再呆一会,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才会出去。” 平日玩世不恭的端王,这会神色却无比认真:“前几次?” “是,自打皇上西巡后,吴尚书便是东宫的常客。” 宫人低眉敛目地答道,而后往端王跟前凑凑,小声说道:“端王殿下,据咱们在东宫的人来报,太子殿下近来越发急躁。” 急躁? 瞪大眼端王跳起来,看向宫人的眼满是危险:“这话可不能乱说。” “奴才绝不敢妄言。” 翊坤宫外面飘来一片乌云,端王抬头望天,认真的神色变得紧绷起来。熟悉他的宫人甚至感觉到,这会的端王周身散发出一股所向披靡的锐气。 “传令下去,让咱们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有些事我宁愿不知道,也不愿意平白折了人手。” 冷声命令宫人,随便地披上外袍,端王只当浑然不觉,一头扎进户部与那些老油条斗智斗勇。 他来到户部时衙门刚开门,见到整个院子里与他昨晚走时几乎没变的模样,端王冷笑一声。走进门房,他一个手刀劈晕掌管签到簿的书吏,扒下他衣裳来套自己身上。帽子一带低下头,老神在在坐在那。 过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开始有官员打着呵欠下轿。路过门房时朝里招招手:“我先去上差,帮我点个卯。” 说完不管他答不答应,来人飞速地消失在门边。 一连几人皆是如此,端王干脆关上窗户,翘起二郎腿坐在窗前。他本想着,这次窗户不开,他们总该走门进来正儿八经地点个卯。 “咚咚咚。” 敲窗户的声音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责怪声:“我说看门的这事怎么回事?都这么晚了还在睡。快起来,别忘了给我点卯,老规矩。” 什么老规矩?几声更重的敲窗声传来,不等门房有人应答,那人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尽职,踩着靴子走远,边走嘴里还边念念有词。 “那位王爷昨晚来折腾什么?一大清早还让不让人睡好觉。” 透过窗户纸,端王瞅一眼外面高升的日头,随手翻看着签到簿。只往前翻了一页,他就轻易瞧出了端倪。纸页共计两栏,按规定左边一栏由各官员亲自签名,右边一栏则是主事者亲自核对的时辰。这会亲自签名,早已被各式各样的私人印章所取代。当然这算不了什么,墨迹难干签名太麻烦,用印章是大家约定俗称的规矩。但右边一栏,那从卯时一刻天蒙蒙亮就赶到衙门的时辰,难免不让人侧目。 这也太假了点…… 边抽气,边左翻翻右找找,他很容易便从桌子旁边找出一个实木盒子。盒子里面分成许多小格,每个格子里都安放这一枚私人印章。 脸色晦暗不明,端王拿起旁边毛笔,在给庆隆帝的信中添上几笔。 “户部日常点卯,诸官皆将私章交予门房,由门房依时辰盖章完成。故而几十年来,户部官员勤勉异常,无论寒霜酷暑丝毫不曾误了时辰。” 将昨日进城后,在户部遭遇的重重阻碍详细地写进去,他用现成的蜡油封好信封。打个响指,面前一道黑影闪过,密信已经消失不见。二郎腿收回来,换好亲王常服,扯下一块床单包住那些私章,端王大摇大摆地走出来,正好遇到前来衙门的户部尚书。 “哟,杜尚书来这么早。” 见到他,户部尚书恭敬地抱拳:“端王殿下。” 边说着他眼睛直往旁边包袱瞅,端王一脸好笑,大喇喇地将包袱拎到他跟前。 “我从门房发现了点有意思的东西,顺道拿回去研究一二。” 包袱抖开,一枚枚造型各异的印章叮叮当当地落在地下,一时间户部尚书面色很精彩。 “端王殿下,这……不问自取有点不好吧?” 站在他对面,端王朱厚熙人如其名,一张脸皮厚到不行。听完杜尚书所言,他非但没有丝毫不好意思,唇角反倒扬起得意的笑容。 “本王一直在等杜尚书出口谴责。” “端王殿下这是何意?” “意思很明白,本王知道自己人微言轻,空有一个王爷头衔,说出来的话你们不会太重视。果不其然,昨晚本王都拿父皇出来要挟,然而偌大一个户部竟然没有丝毫动静。” 杜尚书眉头皱成个疙瘩:“想必端王殿下有所误会……” “有没有误会先两说,本王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昨晚连夜请教了太子殿下。父皇远在西北鞭长莫及,但太子殿下如今却是现管。” 说完端王往门外迈一步,眼睛直直地看向街道尽头。虽然面色冷静,但这会他心里也没底。他只是方才出宫前顺道绕过东宫,对太子昨晚带他回宫表示感谢之余,又请他前来户部襄助。 这便是他昨晚顶住恶心说尽好话的原因。多年兄弟,他知道太子最是好面子。他先是把父皇震怒之因原原本本说出来,让他找不到理由不帮忙;然后再小捧几句,太子帮起忙来也会心甘情愿些。然而一直到他出宫都呆在东宫的吴尚书,却让他这会心里没底。 太子不像武王常年带兵,他最大的弱点就是没有兵权。而吴尚书手中掌握着西北军,这正是如今“越发焦躁”的太子所缺少的。 在他心中犹豫之时,街角拐过来明黄色的车架,端王把心揣回肚子里。 “杜尚书且看,本王的靠山这不就来了?” 太子的马车越来越近,端王朝杜尚书扬扬唇角,自己率先迎上去。 “给太子二哥请安。” 依旧得单膝跪地扎千,但比起昨晚,这次端王多了些心甘情愿。 “四皇弟可真是……昨晚我不就说过,我们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地点,同样的对话一再上演。然而这次,面对弯腰亲自扶起他的太子,端王心里却不由一咯噔。自打二哥被立太子后,近十年中,这还是他第一次弯腰去扶他。 放一般人身上很正常的举动,搁太子身上却十足蹊跷。端王很了解,太子是一个如何要面子的人。他深深地以自己太子身份为傲,并且极喜欢别人把他捧高高的。虽然往常他掩饰的很好,给人礼贤下士的印象,但那还骗不过他。 “多谢太子殿下。” “殿下”两字一出口,太子扶着他的手臂明显一僵。即便如此,他还是控制住自己声音,关切地问道:“四皇弟可是遇到什么困难?” “昨晚臣弟已经跟太子殿下说过,父皇命我彻查西北这些年账目。但是我到户部后,官员们却推三阻四,迟迟不拿出核心账目。” “哦?有这回事?” 太子看向一旁的杜尚书,后者攥攥衣袖面露苦笑:“这怎么可能,不过是时间有些紧张。” “原来是一场误会,咱们进去说。” 随着太子一路进了户部官衙,端王就听他问道:“四皇弟一定要查明这些事?” 来了!心下紧绷,端王面露困惑:“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俗话说:千里做官为了吃穿,又有哪个官员是真正不贪的呢?只有他们不耽误差事,那就足够了。四皇弟你这次也去过西北,知道那边条件何等恶劣。西北军众武将在那驻扎多年,为的是什么?说为了国家你信?他们还不是为了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端王点头:“所以太子殿下的意思是,不要查?” “不是让你不查,父皇下了旨意,查是肯定要查,但没必要伤筋动骨。无官不贪,这帮官员多年来已经喂差不多,有这次的事敲山震虎,他们日后也会收手。若是你将他们连根拔起,再选一批新官员进去,那些一穷二白的初为官之人只会贪得更厉害。” 说完太子向前迈一步,挡在他跟前:“兄弟一场,四皇弟的事我怎会袖手旁观。你放心,父皇那我定让你有所交代。” 端王敛眸,到这他全明白了。 “这便是太子殿下与吴尚书之间的交易?抛出几枚无用的棋子,保全大局?” “四皇弟既然都知道了,那……” “不行。” “此事不妥。” 坚定拒绝的端王怎么都没想到,一路跟着旁听的杜尚书竟然也会否定此事。余光一扫,看到他袖口露出那一角带有暗卫印记的文书,他脸上越发坚定。 “太子殿下,我既然已经答应了父皇,就绝对不会无端欺骗他,这事我一定会彻查到底。” 顶着太子压力,杜尚书哆嗦道:“老臣定会不负皇恩,全力襄助端王殿下。” ☆、第122章 春闱圣旨 能在户部尚书的位子上坐这么久,杜尚书很有自知之明。什么事该眼睛里不揉沙子,什么事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官之道他一清二楚。 一个四皇子端王的名头还吓不到他,就算端王搬出庆隆帝,他也没多大畏惧。身为建文朝的老臣,他早就摸清头顶上帝王脾气。他们那位皇上看似严厉,实际仁慈的很。他的底线是朝廷政务,只要不耽误事,下面这些人偶尔迂距都无所谓。 就跟刚才太子所说那样,皇上要查西北,随便揪出几个虾兵蟹将去交差就是。 直到昨晚送走端王时,杜尚书都这种想法。如果太子是那会来户部衙门,他一定会认同他的看法,然后交出几本合适的账册。 变故发生在昨晚他回家之后,到正房嘱咐完嫡妻正事,正准备拐个弯去小妾院里松散松散,面前突然晃过一道黑影,裹夹着他进了书房。而后那位蒙面人丢给他整整一本资料,打开一看,他当时就愣在那。 什么叫自打嘴巴?方才他拿一本记录酒泉郡鸡毛蒜皮之事的账册应付端王。没想到现世报来的这么快,现在黑衣人拿过来的这本账册中,全是杜家这些年鸡毛蒜皮的事。包括他何时去了青楼楚馆,哪个儿子置办了外室。这些都是他知道的,许多事,包括他最是长袖善舞的小儿媳妇逼良为贱,祸害庶出子女性命,打眼扫过去一件件记得清清楚楚。 大多数事他知道,正因如此,那些不知道的事,他也不由地跟着相信。 一屁股坐地上,杜尚书望着黑衣人:“臣……罪该万死,皇上恕罪。” 月光照进幽暗的书房,站在他面前的暗卫眼中寒芒闪过,无形中的杀气更是给杜尚书畏惧不已。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几乎没变位置,然而煎熬之下杜尚书却觉得时间过了许久,一直与他对峙的暗卫终于有所行动。站在杜尚书跟前,弯腰与他四目相对,暗卫双手托起杜尚书下巴,捏着双腮的力气几乎把他下巴脱臼。 “皇上的意思是,只要你好生配合端王殿下,他可以保住你,还有你全家老小的命。” 杜尚书眼中蹭一下燃起希冀的火焰:“真的?” 暗卫没再说话,手一抖从袖子中滑出一块腰牌。腰牌上并无字迹,只雕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龙。 “传说中的青龙卫。” 没再回话,暗卫绕过他,几次跳跃彻底消失在墙后面。 而书房内的杜尚书则维持着瘫倒的姿势,整个人躺在地上。青龙位,竟然是太-祖一手所创的青龙卫,号称神出鬼没无孔不入。先前他只以为那是个传说,深宅大院防卫严密,哪有人能如入无人之境。 如今亲眼所见,却由不得他不信。既然是青龙卫,那这一整本的把柄应该是真的。手无力地握着册子,杜尚书心情一变再变。西北……掌管户部多年,大越就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西北的水有多浑。真要彻查,绝不只是血流成河那样简单。 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抱着这个疑惑,杜尚书一宿没睡。一等天亮宵禁解了,他急匆匆赶往柳家,拜见多年的老友柳祭酒。他去的时候,沂山居士正与柳祭酒坐在一处,用着广源楼的早膳。 坐下随便地用了几只小笼包,他也委婉地问出疑惑。柳祭酒跟他一样心下踟蹰。他们都想到一点,西北比不得内地,那边为官之人全是武将,真要彻底清洗,今年冬天下大雪时瓦剌人再次进犯谁来抵挡?而且本就手握兵权的西北将领甘心束手就擒? 第93节 沂山居士则简单很多:“查不查是你的事,真正做决定的是皇上,还轮不到你们在这担心。” 好像还真是这样。 几乎被沂山居士说服了,出了祭酒府一路往户部衙门赶去。轿子摇摇晃晃,他被一句话噎住的心也转过弯来。诚然做决定的是皇上,然而查出的真实情况,会直接影响皇上判断。归根到底,他还得在源头掌握好这个度。 满腹心事地进了户部衙门,迎面就见端王从门房走出来,手里提这个不大不小的包袱。从户部底层官员一路熬上来,在这座衙门里呆了大半辈子,杜尚书很清楚门房那有什么。能引起端王注意的,只能是点卯所用那一盒子印章。 这批印章落到端王手里,原先他还真无所谓。可现在头顶着一整本的把柄,他丝毫不加再添柴加火,为自己增添一份罪名。 所以他便迎上去问了,而出乎他意料,端王竟然直白地承认,还说他有太子做靠山。他刚想说出实情,讲明白不需要任何靠山,太子殿下的仪杖已经过来。 而让他没想到的是,太子竟会说出那样一番话。他说得的确在理,谁不想过金堆玉砌的富贵日子,哪个官员不贪。清洗西北后再放一批新的官员过去,顶多也就是将一群饥饿的老虎放进羊群,比起原先已经喂饱了的老虎,新一帮人更会变本加厉。即便现在不贪,等风声一过,西北山高皇帝远,他们也会继续贪。 他很认同这番话,但却不认同说这番话的人。如果是任何一个文武百官、甚至平民百姓说这句话,那绝对是真知灼见、远见卓识。然而如今说话的人是太子,是大越未来的皇帝,普天之下的王土皆是他的。官员侵吞的财物,就是从他身上撕扯下来的肉。 明白官员贪污本性,说明他看得还算清楚。可明白后却决定听之任之,丝毫不作为,那他就是个无比糊涂的储君。 正是想到这点,他心下忍不住对太子生出几分轻蔑。见他几乎要说服端王,他反驳的话脱口而出。皇上交付的任务还顶在头上,这会若是端王被策反,那他该怎么办? “老臣定会不负皇恩,全力襄助端王殿下。” 这会太阳渐渐升起来,户部衙门的主建筑议事堂门外,听完杜尚书掷地有声的话语,太子挂在脸上的亲近笑容彻底僵住。 “杜尚书这是何意?” “多谢杜尚书。” 太子与端王兄弟二人,前者寒着脸话语中是浓浓的威胁,后者则是笑眯着眼,拱拳谢过户部尚书。 “太子殿下,杜尚书意思很明白,他会听从父皇旨意。” 太子皱眉:“四皇弟,我并没有忤逆父皇旨意。这事真不能查,远了我不说,就说最直接的。贪污的将军被查出来下狱,一时间大越去哪儿找那么多熟悉西北情况、又会领兵打仗的官员?” 端王满脸不解:“难道太子殿下认为,我泱泱大越,幅员辽阔人才辈出,还找不出几个领兵打仗的将领?再者,□□立-朝百年,大越冗官问题越发严重。昨日我翻看西北卷宗,张三家盖房打碎李四家咸菜缸瓮,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放太-祖年间邻里间说一声就完事,然而酒泉官衙却出动从衙役到书吏近十人。朝廷压根用不着那么多官员,即便少几个人又如何?” 顿了顿,端王补充道:“因贪腐之事父皇关押了数位西北官员,即便如此,幽州火灾这种全员出动之事仍有条不紊地进行。” 话说到在场三人都明白了,蔓延一整个城池的火灾,少那些人都一点没事,更别说平常太平的时候。官僚体系究竟膨胀到一个什么程度,在这次幽州火灾中一览无余。 太子眉头一皱再皱,这会连眼角都皱起来:“四皇弟,你非要……”让我难做? 后面四个字还没开口,户部衙门走进一平民百姓打扮之人。 “你是何人?为何私闯户部官衙?” 在衙役阻拦下,来人亮出一块腰牌。因气氛焦灼而心烦意乱,正准备扭头出声咒骂的太子认出腰牌上的青龙印记,到嘴的话强行咽下去。青龙卫他知道,这股势力直属于父皇,且太-祖定下的规矩,青龙卫传给最为合适的皇子。也就是说即便他贵为太子,日后能登基,这支暗卫也不一定握在他手里。 “青龙暗卫前来,所为何事?” 昨晚刚被青龙卫吓过,这会见到一模一样的腰牌,杜尚书打个哆嗦,赶紧恭敬地问道。 “皇上有旨交给太子殿下。” 户部衙门跟前,三人跪在地上。青龙卫宣读圣旨,俨然是庆隆帝罢免贺阁老那日威胁文武百官时所写,春闱加开恩科之事。 听完后三人反应各异:还好不关他事,杜尚书悬在半空的心放下来;太子殿下总算要回宫忙活,端王一副终于摆脱了事逼的轻松;父皇信任他,竟然让他主持这届春闱,被武王和六皇子逼到节节败退的太子心底欢呼。 端王笑得发自内心,抱拳道:“恭喜太子殿下。” 即便先前有争执,这会太子也很难看端王不顺眼。甚至这会,他看端王那张融合了父皇和淑妃优点的脸挂上笑容,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兄弟顺眼。 父皇信任他,既然如此他也没必要忙着去拉拢武官。 一瞬间太子下了决定,手握圣旨嘱咐杜尚书:“既然父皇要彻查,那杜尚书就全力配合四弟。若是再出现昨日的推脱之事,不说父皇,孤这一关你先过不去。” 杜尚书扎个千:“老臣定尽心尽力。” ☆、第123章 前因后果 就这样,庆隆帝的一明一暗两道旨意,彻底解决了端王遇到的问题和潜在的隐患,清查西北账务得以顺利进行。 虽然为政近四十年庆隆帝一直是位仁君,但这位仁君的前提是,你首先得是位贤臣。当然他考核贤臣的标准主要看主政能力,不计贪污的话,朝中大臣们干活都有几把刷子。 杜尚书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作为建文八年的进士,从地方县令到户部尚书,他被庆隆帝一手提拔。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便是他有一手独到的管账本事。虽然随着官职升高,他很少再亲自经手账册,但经验摆在那,户部来来往往的流水基本瞒不过他的眼睛。 做久了吏部尚书,心中会有一本天下百官名册。同样,做久了户部尚书,心中更是对大越各州那本账册门清。手下属官搞得那点小动作,平日他只是装不知道,但如今皇上要查,并且掐住了他命门让他全力配合,杜尚书肚子里那点存货也都拿了出来。 待太子走后,端王便被杜尚书请进了他平日办事的书房。没多久一口箱子抬进来,打开后里面薄薄的十余本账册。 “这是下官闲来无事所做。” 端王拿起最上面一本,有些泛黄的封皮上写着建文三十年。他印象中,这正是吴尚书升任西北将军,彻底掌控西北军权的那一年。 翻开一看,里面清楚地记着朝廷往西北的每笔拨款。 “端王殿下请翻到背面。” 依照杜尚书所言,端王翻到账册背面,一模一样的拨款事由,背面所需银两却比正面那份少很多。 “这是?” 杜尚书眼神有些悠远:“端王殿下年轻,可能不知道老臣有个外号。老臣姓杜,单名一个‘恭’字,恭敬的恭。然而入主户部后,因对银子看得太紧,朝臣们便给老臣起了个外号,叫杜公鸡。“ “一毛不拔?” “就是那个‘铁公鸡’的意思。并非老臣吝啬,而是什么样的事该用多少银两,老臣心里都有一笔账。当年陛下也正是看中这这本事,才在老尚书致休后,破格提拔老臣为户部尚书。” “那……” 杜尚书面露苦笑:“端王殿下天潢贵胄,生来便站在权利顶端,有些事可能很难看清。平民百姓或耕田、或经商或有独门手艺,辛勤劳作后来由百官收税后尽数汇聚户部。然而选官之事由吏部把持,礼仪教化由礼部掌控,筑路架桥由工部负责,守疆拓土由兵部掌管,天下法典由刑部衡量,除去六部外还有其它许多部门,这些部门一环套一环,共同维持住大越秩序,顺利完成税收。” 摇摇头,杜尚书面露回忆之色:“我出身贫寒,幼时曾看娘亲织布。在我看来,整个大越就像当日娘手上那台织布机。环环相扣,哪个零件坏了国家也有可能瘫痪。皇上仁慈这事百官都知道,有些钱即便我想少拨,他们也有恃无恐。” “这便是杜尚书的苦衷?” 端王点头,一脸恍然大悟,扬起账本他问道:“那账册正反两面对比,便是朝廷实际拨款与真正所需要的数目?” “老臣核算过,背后的数字拨出去,用起来应该会很宽裕。” 是宽裕而不是恰好足够,翻看着正反面差异最起码三倍的数字,端王皱眉。 先前他的想法与太子差不多,他知晓读书人辛苦,更知道读书中举的难度。科举每三年一届,三甲加起来统共选录二百左右的书生。这概率着实太低,能金榜题名者,无不是极为聪慧之人。像这种人做什么都能飞黄腾达,只让他们领取官员那丁点俸禄银子,过贫苦生活,未免有些太过苛刻。 然而如今一笔笔数字直观上的差异,却让他首次对贪官污吏升起仇恨的情绪。诚然,聪明人不论做什么,成功的可能性都比普通人要大。但既然选择了科举,选择了做官,那就要遵守朝廷法纪。嫌弃当官贫寒他们完全可以辞官经商或者做别的,吏部每年选官都有多少人眼巴巴的候着。 凭什么既要至高权利,又要金山银山的享受。想什么好处都占,如此贪婪实在是惹人生厌。 “那杜尚书可知,这些银子是如何贪墨。朝廷历年都要合账,如此大的偏差,账面上要抹平可不是简单的事。” 虽然是疑问,但端王的语气却十分笃定。虽然不知为何一夜间杜尚书态度天翻地覆,但如今他肯配合,这确实不争的事实。同时他相信父皇选人的眼光,既然杜尚书以那样的理由入了他眼,且今日能拿出这箱账册,那他知道的肯定不止这点。 “这……” “此次查账杜尚书当记头功,回头我会如实禀告父皇。” 端王一本正经地利诱,这事他做起来有些生疏,然而如今歪打正着。昨夜刚被庆隆帝派来的青龙卫警告,杜尚书几乎吓破胆,如今这句话正好说到他心坎里。 “多谢殿下,这事在户部衙门说不完,殿下且随我移步。” 打个手势,端王朝暗处点头。一道黑影闪过,方才还摆在两人中间的箱子这会已是无影无踪。 又是青龙卫! 战战兢兢地走到户部衙门后面,杜尚书牵马时的手一直在打哆嗦。两人上了马,端王跟在他身后一路出城,跑了大概有半个时辰,杜尚书停在京郊一座庄子跟前。 从外表看这就是坐普通的农庄,即便路过也丝毫不会引起人注意。进去后,庄子内堆满金秋收获的粮食,水井旁的石墨上还套着驴鞍,原汁原味的农家小院对端王来说很新奇。 走到房前随便摆着的粮车旁,杜尚书爬上去,一阵敲敲打打后掀开一块板子。 “端王殿下且看。” 走过去后,端王轻易认出了车斗中的夹层。手指插-进去试试高度,他惊讶道:“这……竟然跟官号所铸银锭一样高。不止银锭,银条和金条也是按统一规格所打造。” 这会惊讶的变杜尚书,他印象中的端王就两点:第一,受皇上宠爱;第二,贵为皇子不干正经事,整日往食肆里钻。 没想到这样一个富贵闲人,竟会准确识别出官号银两别具一格的高度。要说官号的金银锭子标准,那还是他升任户部尚书后亲自制定。如今端王一眼就识别出来,这让他心中对其好感蹭蹭蹭往上升。 “没想到端王殿下观察力如此敏锐。” 端王叹息:“没办法,广源楼掌柜只认银子不认人,偏偏京种他家菜独一份的好吃。” 即便他关注点依旧在食肆,也不妨碍杜尚书好感。 “户部所拨银两,皆由我派专人亲自运往西北,交由当地官员清点后签字画押。这些年来,有人也曾提议直接扣在京城。他们贪污我管不了,但银两在我手里时一定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这便是他们倒弄银两的方法,虽然押运银两的车每季只去一次,但粮草却是每月都会发过去。多走几趟,再多银子也能运回来。” 指着车斗夹层,端王倒抽一口凉气,怀疑道:“他们就这么大胆?” 杜尚书反问:“端王殿下会检查押运良饷回京的空车?” 还真不会,端王想了又想,一般人只会在车队启程前核对粮饷数目,至于回来的空车,谁又会去关心那个。 心情颇为沉重,呆在农庄里,端王又听杜尚书讲了西北官员平账面的方法,同样是带有西北特色的简单直接。在账册中间合账之人不注意之处,公然篡改各项支出。不仅如此,西北的冶铁、皮毛生意,那些明面上的生意人,全都跟当地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大多数人不过改个户籍,实际上先前都是这些人的家仆,”杜尚书神色嘲讽:“比如吴指挥使,便是从小就跟在吴尚书身边的书童。我辈寒窗苦读那么多年,老夫不才,苦读近三十年,家中老母为供应不孝子读书的笔墨,织布绣花熬瞎了眼,到头来甚至都不如给富贵人家当家奴。” 端王心下叹息,如今他明白方才杜尚书说那句“端王殿下天潢贵胄,生下来便站在权利顶端”时,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吴指挥使与杜尚书两人,一个在京城户部,一个在西北掌兵,看似两人没有交集。可官场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有人靠裙带关系上位,就注定有辛苦努力的人无法出人头地。比如晏衡,又比如说还未被父皇发现的晏衡。 父皇的宽仁,无意中造就了多少人的悲剧。 “青龙卫,还请务必将方才杜尚书所言,原原本本告知父皇。” 带着端王私印,青龙卫昼夜兼程,用了比端王回京还要短一半的时间赶回西北,向庆隆帝复述当时情况。 而等他说完,三思公公来报,晏代指挥使意图贪墨救灾银两,被楚刺史当场人赃并获。 被震撼太多次这会已经无力去生气的庆隆帝赶到救灾署帐前,就看到跟暗卫描述的端王调查结果一模一样的马车。一腔郁气再也憋不住,走到人群最中间,面对神色满是痛心,但依旧掩盖不住内心深处雀跃的楚刺史,他皮笑肉不笑。 “朕总算明白西北粮饷是如何运往京城。” ☆、第124章 监守自盗 庆隆帝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嫤先是惊讶,只不过惊讶了片刻,占据整颗心的恐惧彻底消失,喜悦的泡泡从心底冒上来。 有些人不用接触太久,往往那么一两件事,就能让人产生信任,这就是领导力。不论是幽州火灾后不顾自身安危决心就地扎营,还是百姓“自愿捐粮”后下谕令发放补贴,庆隆帝无不表现出圣明天子该有的胸襟。 卫嫤坚信,有他在,晏衡绝不会受不白之冤。 第94节 “参见皇上。” 信任在一瞬间升起,卫嫤下意识地跪下来。她这一声惊醒了众人,不论是周围举火把的兵卒,还是心思各异的袁刺史和楚刺史,围着粮车的一圈全都跪下来。 “平身。” 盛怒之下庆隆帝反倒平静下来,这两个字说得颇有帝王威严。年迈而稍显浑浊的目光看似俯视众人,其实他一直分了些心思在楚刺史身上。看他起身一脸跃跃欲试,庆隆帝从善如流地问道: “楚刺史倒是说说,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上在问他? 黑而壮的楚刺史心下惊讶,他可没忘记方才皇上那句话。吴尚书多年来运银子的法子,一定是被回京的端王查出来了。一瞬间楚刺史心潮起伏,怎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的说辞? 庆隆帝冷哼一声:“恩?楚刺史怎么不说话?” 袖子底下晏衡抓住卫嫤的手,无声给予她安慰。卫嫤扭头,对他报以感激的笑容。方才车斗底下被撬开的一瞬间,她的确如五雷轰顶,但晏衡的气息在身边,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没那么震惊和恐惧。 “启禀皇上,”楚刺史拱拳:“救灾署赈灾银子被盗,大理寺同僚与臣等协同追讨,查出来的私运银两车辆,与晏代指挥使有关。” 庆隆帝走到晏衡与卫嫤跟前,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车斗。原来就是这种车,一点点吞食了他的锦绣江山。 “有何关系?” 余光瞥向卫嫤,楚刺史上前,摸下车斗角落。 “车斗角落里有西北所出栗米,而晏夫人来凉州后第一件事,正是将晏衡族人军垦田中所出栗米分装运往京城,在其母米铺中充作小米以高价兜售。且不论官员行商是否有违大越律,晏夫人押运小米所用车辆,正是朝廷往西北押运良饷的车马。” 庆隆帝扭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卫嫤:“哦,此言当真?” 卫嫤面容平静:“的确如此。” 楚刺史唇角扬起得逞的笑容:“皇上,如今真相已明。西北的确遍地产栗米,但有本事将栗米运到这车上的,只有晏夫人一人。” 伸手捏起一锭银子,摩挲着底部官号烙印,顺着楚刺史话庆隆帝连连点头。 “阿嫤!” 旁边传来惊讶的声音,沿着庆隆帝来时官兵让出的缝隙,九公主拎着裙子跑过来,焦急地喊着她。在她身后阿彤跟过来,面色同样着急。 “父皇,”九公主走到马车跟前,笃定道:“阿嫤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她给我的裸妆米分方子如今有多受欢迎,那天我说要给她分成,被她一口拒绝了。” 怎么又是九公主,楚刺史心里一咯噔。也不知晏夫人给这位最受宠的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让她这么掏心掏肺。 他派出去的斥候来报,北地已经开始下雪。今年夏末西北大捷,瓦剌人未从大越手中讨到任何好处。大雪一下,严寒和饥饿一齐袭来,生命受到威胁的瓦剌人定会不顾一切地反攻。 在西北呆久了的人都知道,膘肥体壮的狼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饿狼。西北账目一插,吴尚书倒台是肯定的。等了二十年,甚至不惜俯下身段拉拢吴尚书,他就是为了今天。只要这仗一打,楚家必是头号功臣。这是他一辈子最关键的时候,绝不能给晏衡崭露头角的机会。 权衡再三,灵台无比清明,楚刺史笑道:“公主殿下毕竟年轻,不过是一盒香米分,哪比得上您的情谊重要。” 九公主一脸“你是谁”的表情,嘴上却毫不犹豫地反驳道:“那哪是一盒香米分,整个后宫都在用阿嫤的裸妆米分。御膳房一颗鸡蛋都要二两银子,父皇穿的中衣一件更是要五千两银子。香米分虽然比不上父皇中衣,但一盒要千把两银子总不为过。那么多盒加起来,一年好几十万两银子。” 说到这她指指车斗内:“阿嫤连金山银山都不要,难道会眼皮子浅看中这点零碎银子?父皇赏赐那一千两金子都被她眼皮不眨地捐出去,现在她再冒着杀头的危险贪污这点,她是脑子被驴踢了吧?” “阿怡!” 庆隆帝皱眉,见宝贝女儿嘟嘴满脸不悦,他忙解释道:“姑娘家,说话注意点。” “女儿知道啦~”九公主拖长音:“父皇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母妃的眼光。她收的徒弟,绝不会是眼皮子浅的人。” 她什么时候成了淑妃徒弟?面露轻松,卫嫤朝九公主疑惑地歪歪头。 九公主扭头,右手比个剪刀咔嚓咔嚓,瞬间卫嫤悟了。是插花,淑妃教过她一下午的插花。说来汗颜,明明那时候淑妃叮嘱过要勤加练习,但这几天她实在是太忙,几乎是过后就把这事抛到了脑后。 在她自责的空当,原本准备再看会戏的庆隆帝,终于耐不住九公主撒娇痴缠,安抚道:“阿怡乖,父皇心里有数。” 楚刺史惊讶地抬头,大声吼道:“皇上,这可是人赃并获。” 一直默默站边上旁听的晏衡动了,一个箭步冲上前,他利索地制服楚刺史,将他的手反剪在身后。 “刺史大人虽然情绪激动,但皇上不是你能随意冒犯之人。” 察觉到自己的失仪,楚刺史忙跪地请罪:“皇上,晏夫人方才也承认了,臣只是一时情难自禁。” “我承认什么?”卫嫤指着自己鼻尖反问道。 “楚刺史可能有所误会,方才我只是承认自己经商。承认的确是雇佣押运良饷到西北的车辆,将小米运往京城。” 九公主疑惑:“雇佣?” 阿怡这话问得可真是时候,从刚才卫嫤就愁着,该怎么解释用官府车辆之事。虽然刚查出马车有夹层时,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图省事。但这会她也明白过来,她有什么错?即便她公车私用,一定程度上带坏了风气。可与那些拿着朝廷人力物力给自己干私活的人不同,她按市价出的车费和人力费。即便有错也不是什么滔天大错。 只不过她缺一个说出来的时机,直接解释的话未免太过刻意,不解释她又太憋屈。 “恩,还请皇上容臣妇解释一二。” 庆隆帝大手一挥:“准。” “谢皇上。” 福身谢过,防止等会有人说她随意在皇上跟前喧哗,该当大不敬之最。 而后她用柔和的嗓音,不快不慢地说道:“这事还要从贪腐说起。由于兵卒良饷不能及时发放,且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众多,西北军户生活比较困苦。臣妇娘家是经商的,也算懂点门道。便与夫君族人合伙,将一点西北土特产卖到京城,赚得钱大家分。不是臣妇偏心晏家族人,而是初来乍到跟其它人不熟,贸然提合作恐怕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楚刺史反驳:“那你私自用朝廷车马。” 卫嫤没理他,而是盯着庆隆帝。见皇上点头,神色间并无愠怒之意,她继续往下说。 “皇上也知道朝廷的军户制度,世世代代扎根军垦区,非朝廷传召不得擅离原籍。不说这条上军户被盘剥后求助无门,反正这条下来,军户家不会准备长途跋涉用的马车。臣妇心急,想早点将新鲜的米运到京城。正巧看到朝廷前来送良饷的马车,得知它们回程时空着,便起了点小心思。臣妇调查了市价,按双倍付了车马钱。朝廷官兵臣妇不敢擅动,另外从凉州城的商户处调的家奴,兵卒和家奴臣妇付一样的补贴。” 说完卫嫤跪下来:“臣妇向皇上请罪,臣妇公车私用,带起了不正之风。” 晏衡从楚刺史身后走过来,在他跟前跪下:“皇上,阿嫤一介妇人,朝廷车马她即便有心也支使不动。是臣公权私用,若有罪,那也是臣的罪责。” 卫嫤扭头,皱眉看着他:“是我提议如此做,我才是始作俑者。” “阿嫤只不过是想想,顶多把想法说出来,我才是真正实施之人。” 眼见两人要争执不休,庆隆帝咳嗽一声:“都别争了,我看你们俩都有罪。” 皇上真生气了?卫嫤和晏衡低头噤若寒蝉,忙低头老老实实跪好。而后面的楚刺史心底却泛起一股喜悦,不论是什么理由,总之能治晏衡的罪就好。 “你!”庆隆帝走到卫嫤跟前:“官府马车空着也是空着,你干嘛要付双倍车马钱?不仅如此,还给那些官差送钱,给了钱就让他们干活,请了别人不让他们干活,那就别给钱。枉费你还是商家女,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过来。” 数落一顿后他指着晏衡:“而你更是糊涂,她一个女人想不明白,你不知道拦着她?” 见两人虚心受教,庆隆帝仰头看向楚刺史:“至于这次官银失窃之事,朕很清楚,那就是你监守自盗!” ☆、第125章 人赃并获 监、守、自、盗! 庆隆帝声音算不得高,然而当一个一个字从他嘴里崩出来,被他直盯着的楚刺史却仿佛泰山压顶般。他不自觉弯下腰,面色颓然地跪在地上。 “臣冤枉,还请皇上明鉴。” 长叹一声,庆隆帝眼角的鱼尾纹仿佛又深了一些。眯眼皱眉,他面上三分不忍,剩余七分则是发自内心的厌倦。 乍听青龙卫来报户部尚书所言,他心里的想法跟端王一样:他的宽仁究竟无意中害了多少人?呆在帐子里觉得闷,他出门透透气,草原秋末冬初沁凉的风吹过来,远处隐约传来百姓欢快的歌声。 一瞬间他有所明悟,同样仁政,为什么百姓念着他的好,而有些官员丝毫不感恩,反倒变本加厉? 仁慈从来都没有错,只是人心复杂。 这会他在楚刺史身上看到了重重算计,他的狡诈和圆滑,一点点耗光了为数不多的耐心。本来他想着将此事交予大理寺严查,顺带派青龙卫前去监督,然而如今他却不想再等了。 “冤枉?” 楚刺史额头抵着草地,悲愤道:“方才晏夫人也曾怀疑过臣,可这些时日臣一直在伴驾,且臣带来的人手全都被严加监管。” 被庆隆帝方才的指责所震撼,卫嫤一直跪在那思索。皇上嫌弃她付双倍车马钱,那是不是说他不反对雇佣官府马车?既然如此,以后她…… 畅想着美好的未来,猛然间听到有人在喊她。顺着听下去,心底那点雀跃全部褪去。绕了一大圈,解释清楚她为何会做生意,又有九公主帮忙证明她品性,最后皇上更是直接将矛头指向楚刺史。然而如今这句话一出,问题再次回到了原点。 在救灾署时她那关于排除法因各项可能思虑不周而无效的说辞,虽然可以说服袁刺史,但仔细思考的话很容易发现,那根本就是悖论。作为对立双方,楚刺史压根没必要去搜集对他们有利的证词,他只需驳倒明面上的可能便是。至于举证来证明自身清白,那是她份内之事。 然而库房钥匙只有三把,如今她找不出第四种情况。而且事情已经闹到御前,最终结果只取决于皇上内心更相信谁。 想清楚后她欣喜地发现,优势依然站在自己这一边。 “严加看管……” 重复着这四个字,庆隆帝声音变得低沉。当日他下令严加看管有嫌疑的官员,就是为防止他们私下做些什么。然而如今他们真的私下动手,这条谕令却成了免死金牌。 若是他再继续刨根问底,最终伤的只会是他脸面。他有些无法面对,在自己亲自下令后,竟然还管不住西北这点官员。楚刺史大概也是想明白这点,所以才敢公然叫冤。 “楚刺史这是要拿朕的脸面扯大旗?” 巴着草地的手一紧,楚刺史心底第一次发慌:“臣不敢。” “不敢?我看你敢的很。朕如果没记错,楚刺史生在凉州,大半辈子几乎都驻扎西北。朕那道简单的命令,能管住你手下所有人手?” 皇上竟然戳穿了,楚刺史心底起了惊涛骇浪。 “臣万万不敢。” 跪在一旁的卫嫤同样惊讶,一开始楚刺史以此为证洗脱嫌疑时,她不敢反驳,正是因为顾忌庆隆帝脸面。然而事情到了如今这地步,庆隆帝竟然自己承认了。 他真是个圣明天子。 心中一再感叹,眼睛漫无目的看向一旁车轮,突然她眼前一亮。 “皇上,臣妇有一言想问楚刺史。” 亲自下自己脸面,这会庆隆帝心里也不好受。听见有人出声,他连话都没说,只打了个恩准的手势。 “谢皇上。” 扭过头,卫嫤平视同样跪着的楚刺史。 “刺史大人肯定库房钥匙一直在你身上,从没有交给过别人?” 绷紧身子,楚刺史点头:“事关重大,我一直小心看管,睡觉时都未曾离身。” “好,那这辆偷运银子的马车,被大理寺官员追讨回来后就放在了救灾署跟前,是或不是?” “这……” 卫嫤步步紧逼:“楚刺史不必有过多解释,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瞅一眼那辆马车,楚刺史点头:“并无它人靠近。” 卫嫤露出如沐春风般的舒朗笑容:“那车轮上这点可疑的丝线,又是什么?” 第95节 竟然有丝线!庆隆帝离得近,仔细打量着车轮,半天没找着,他问道卫嫤:“哪儿有丝线。” 朝旁边侍卫招招手,卫嫤柔声道:“麻烦把火把往这边照下。” 而后她指向车轴,镶嵌着数十条辐条的车轴突出来一块,平常不注意很容易磕到人:“皇上请看这里,车轴木头上是不是挂着几缕彩色丝线?” 庆隆帝几乎是趴在上面看,顺着她手指,他终于看到了木刺上挂着的那几缕丝线。 “你知道这丝线从哪儿来?” 听着庆隆帝询问,边点头,卫嫤边朝楚刺史露出小人得志的笑容。本来一个刺史一个代指挥使,一文一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偏偏楚刺史要往晏衡身上扣这么大帽子。 当日晏衡请下谕令时她就知道,按市场价收购百姓粮食赈灾之事,看起来是一桩简单又博美名的发银子差事,实际上想做好很难。西北贪腐案一发,关于银子的事都很敏感。晏衡得罪了那么多人,一不留神就会被人阴了。为这事她操碎了心,不仅多番采样调查,求得最合理的物价,还嘱咐晏衡要派人仔细检查每一样东西,千万别出个什么往米里掺沙子,往菜里掺烂菜叶子的事。 没想到千防万防,到最后却被人釜底抽薪。今个这罪名要真成立,正因贪腐处于震怒中的庆隆帝,面对他亲自委以重任的官员在眼皮子底下贪,又会是怎样的雷霆之怒?而到时晏衡又会承受怎样的结果? 卫嫤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次楚刺史真的把她惹毛了。 “回皇上的话,这种丝绸和棉线分别染色,然后混合到一处织的料子是从京城传过来的。幽凉二州官员家眷中,只有楚刺史夫人一个人在用。天色已黑,火把光下臣妇无法分辨清颜色,但楚夫人昨日身上所穿那件是深紫色。” “你……” 楚刺史太阳穴边青筋凸出来,看向卫嫤的眼神恨不得她啖其肉喝其血。 卫嫤坦然面对他的目光,并且楚刺史仇恨之意越浓,她脸上的笑容越发真挚。笑得正高兴,一道身影侧过来,完全挡住了楚刺史目光。 是晏衡…… 卫嫤嘟嘴无声抗议,她还没高兴够呢。她又不是第一天面对极品,那些或羡慕或嫉妒或仇恨的目光她早已习惯。这会楚刺史眼中仇恨越明显,代表他心里越难受。站在对立面上,对面越不开心,她就越开心。 晏衡皱眉,叹气,朝她摇摇头。虽然没说话,但意思很明白:阿嫤何必跟他一般见识。 卫嫤无奈地耸耸肩,都依你。 上面咳嗽声传来,她身子一紧。被发现了!她赶紧停下小动作。 “皇上,臣妇所言句句属实。那件衣裳昨日楚夫人还穿过,这会应该就放在身边。事实如何,找出来两件一比对,应该就清楚了。” 在楚刺史绝望的目光中,庆隆帝朝大理寺官员看去。 “你们带上几个人,把晏夫人方才所说那件衣裳拿来,好生比对一番。” 还是调查火灾起因的那几位官员,其中一人负责去问楚夫人要衣裳,另外两人则走到马车跟前开始取样。不愧是专业人才,这会都不用卫嫤指明地方,两位官员一下就找到了丝线所在之处。不仅如此,他们顺带搜查了马车其余可能钩丝之处,在另一侧车轴上又找到了几根丝线。 待他们检查完,前去取衣裳的大理寺官员也回来了,他身后还跟着楚夫人。 站在卫嫤的角度,能看出楚夫人精心打扮过。来幽州后的她与在凉州官衙时截然不同,她每日都精心打扮,精工制作的衣裳巧妙掩饰住身上赘肉,高高盘起的发髻更是让人忽略她双颊的肥肉,只觉得她贵气逼人。 先前的楚夫人很美,然而远不如今日美。没有用太多珠宝,衣衫甚至不如昨日那件华丽,但搭配到恰到好处的衣裳首饰,却显得她整个人大方明艳。 走到庆隆帝跟前,她直接跪下来,声音中带着悔恨。 “银子是臣妇偷的,与夫君无关。” “夫人……”楚刺史声音中满是惊愕。 对着楚刺史,楚夫人精心化过妆的脸上滚下两行热泪:“是妾那两间陪嫁铺子最近周转不灵,暗地里便算计起这点银两。夫君连睡觉都将钥匙抓在手上,是妾起了歹心,用其它钥匙将库房钥匙换下来。妾想着先前吴将军常用此法子运粮,晏指挥使新上任没多少经验,库房肯定看不严,这才铤而走险。” “千错万错都是妾的错,妾罪该万死。” “死”字出口,楚夫人闭上眼,决绝地往脖子上划去。金光一闪,鲜血喷涌而出。 “皇上,臣妇……愿……以死…谢…罪。” “夫人!” 楚刺史扑过去抱住楚夫人,悲切的呼喊声如失去幼崽的草原孤狼。 他手忙脚乱地摁住钱夫人脖子,一声又一声的呼喊。躺在他怀中,钱夫人勉强撑开眼。 “大哥儿、三姐儿……” ☆、第126章 罪魁祸首 同样用簪子扎过人,但扎别人跟看别人扎完全不一样。 眼睁睁看着楚夫人自戕,曾用簪子击杀过幽州草原上马贼首领的卫嫤完全惊呆了。生存是人的本能,到底是怎样的压力,才让她选择死亡。 离得楚夫人很近,卫嫤能听到她最后说出来的几个字。大哥儿和三姐儿,好像是楚夫人嫡出的一子一女。在凉州时耳闻刺史府长子本性愚钝,空有一身蛮力;刺史府嫡女她曾在寿宴时见过一面,虽不知其秉性,但容貌结合了爹娘的缺点。人总是看脸的生物,即便不带任何偏见,卫嫤也觉得刺史府排行第二的庶女,那位据说是楚刺史入京述职时上峰所赠妾室的女儿,看起来更有嫡女风度。 除去庶女外,那位妾室还生下了二位庶子。虽然她未见过,不过以生母和亲姐的容貌,两位庶子怎么都是中上之姿。即便很不幸长得像又黑又壮的楚刺史,这也不是什么缺点,毕竟哪个家长不喜欢肖似自身的孩子。 这么一想卫嫤似乎明白了,如果是为了一双儿女,那楚夫人绝对可以鼓起勇气。 可怜天下父母心。 但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她心下难免悲凉。 挑起嫡庶之争的是男人,再不济也是妾室,跟正妻没有丝毫关系。然而最终到承受结果时,男人享尽齐人之福后还是被巴结笼络的那个;妾室一心为求富贵,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即便被正妻压下去,也不过是人生回到原点;然而正妻却不一样,官家所聘正妻一般出身高贵,出嫁时带着丰厚嫁妆,他们一旦失败地位不保不说,甚至连嫁妆都有可能便宜了渣男贱女。 这整个过程中,受害的从来只会是女人。 咸鱼翻身者如钱夫人,在爆发之前默默忍耐了十年,把整个青春都搭进去。孤注一掷者如现在的楚夫人,最珍贵的性命都搭上了。 为什么?又凭什么! “阿嫤别怕。” 两人并排跪在地上,晏衡宽袖下掩盖的手抓住她的手,极为小声地安抚着他。 卫嫤扭头时,见他正看向楚夫人方向,方才阴沉的脸上这会全是不解。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扭过头,目光中的安慰之意几乎要化为实质。 张开嘴,他慢慢摆口型:“别害怕。” 他是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一瞬间卫嫤读懂了他重复这三个字的意思,不仅是要她别被楚夫人的自戕吓着,他更是在说自己不会像楚刺史那样。 心情稍微轻松了些,唇角往上扯扯,却依旧扯不出笑容,最后她干脆朝他点点头。 刚点完头,强烈到再迟钝的人也无法忽视的目光扫向她。朝目光处扭头,与楚刺史四目相对,卫嫤被他吓得打个哆嗦。那是怎样一个人,他似乎刚从尸山火海的修罗炼狱爬出来,而在他的眼中,她似乎成了当初那个推她下炼狱的人。 活了这么多年,卫嫤第一次真正体验到,什么叫周身冒着黑气。 “楚刺史,”情不自禁地喊出来,心下一惊,她忙收起惊恐聂如的语气,用尽最大定力稳住心神,劝慰道:“节哀顺变。” “节哀?” 放下楚夫人,浑身是血的楚刺史朝这边走来。护在庆隆帝身边的御林军伸出长-矛阻拦,而他却浑然未决,一往无前的气势吓得御林军往后退缩,放他畅通无阻地走到卫嫤跟前。 “卫氏,你几次三番嘲讽夫人身材臃肿,在男人跟前卖弄自己相貌。可你知不知道,她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漂亮。” 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卫氏”是她,卫嫤马上又被楚刺史说糊涂了。她什么时候嘲笑过楚夫人胖?以前她当过胖子,知道胖子如何痛苦,人不犯她,她又怎么会说这么失礼的话? 绞尽脑汁地想着,卫嫤终于想起来了。好像是几次她与阿彤开玩笑,吓唬她吃那么多会变胖,可这句话不是很正常么?而且她也曾在心里吐槽过凉州官家夫人的不知节制,看到寿宴上好吃的便胡吃海喝吃得盘光碗净。可苍天为证,她真的只是想想而已,一个字都没多说。 纠结于这一点,后面的话她根本就没听清。尽管觉得楚刺史有些无理取闹,但死者为大。 卫嫤低头,愧疚道:“无意中冒犯了楚夫人,的确是我不是。” 顺着她低头动作,楚刺史食指顶到她额头上:“夫人不擅长做生意,这么多年来一直想找个帮手。她刚选中的人手,便被你花言巧语笼络过去。” 好讨厌被人用手指指着,卫嫤强忍着,听他说这话又有些云里雾里。 脑子发浑,她听他继续说下去。 “若是有钱同知夫人相助,夫人定会及时挽救陪嫁铺子生意。这样一来,她也不会因亏空太多铤而走险。” 说这句话的时候,楚刺史手在她眉心一戳一戳的。他常年骑马射箭,手劲不是一般大,愤怒之下更是不管不顾,没几下戳得卫嫤眼冒金星。一抽一抽的痛楚传来,卫嫤脑子转得更慢,直到楚刺史说到最后一句,将她与这次盗窃联系起来。她原本僵在那的身子如解开穴道般,蹭一下往后退,逃离他攻击范围。 逃出来后卫嫤才发现,根本不是她本能反应,而是晏衡强行把她拉了回去。 心疼地瞅一眼她额头,晏衡也不跪着了。站起来,他立在楚刺史对面。 “楚刺史心情激动我能理解,但经商之事各凭本事。阿嫤来凉州时日尚短,尊夫人陪嫁铺子生意是好是坏,与她无丁点关系。” 楚刺史瞪眼:“就算铺子与她无关,为何今日之事她要扯上夫人。” 上前绕过晏衡,他冲到卫嫤跟前:“就是你……害死了夫人,你让她死不瞑目。” 卫嫤简直想骂娘!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更别提她从来都不是吃亏性子。 “我?” 抖抖肩膀,卫嫤唇角斜起,几乎在鼻子里哼出这一个字。 “刺史大人觉得,是我害死了尊夫人?” 见他再次伸出手指,卫嫤想都没想后退一步,拔下头上掐丝牡丹木钗,去掉钗头那一块木料,露出里面尖锐带倒刺的铁头。成亲时那支掐丝菊花木簪被她杀马贼用了,到凉州后晏衡重新给她做了这支。当时她曾设想过,下次再遇到马贼、盗贼等各种贼人时,如何干净利落地多解决一个,让簪子物尽其用。但无论如何她怎么都没想到,簪子会在此时此地用上。 “阿嫤。” 晏衡的惊呼声传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四周一片抽气声。过于相似的情景,让对面楚刺史也安静下来。 “我没事,”卫嫤看向晏衡,顿了顿,又顺口解释道:“打人不打脸,楚刺史中指老往我头上戳,等会他再戳,我扎死他。” 背后有笑声传来,卫嫤却管不了那么多,见震住楚刺史,她开始逐条反驳。 “刺史大人说我出言讽刺尊夫人体型?我承认自己喜欢看貌美之人,因为赏心悦目,但我更看重品性和才学。我娘先前她比尊夫人还要胖,但普天之下我还是最爱她。若是我骂尊夫人胖,那岂不是在骂我娘。还有什么卖弄相貌,你为这说三道四,不就跟采-花贼强抢良家姑娘,县太爷判姑娘太过漂亮,采花贼也是情不自禁一个道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张脸是爹娘给的,总不能因为长太好看就回家让爹娘用烙铁烫个疤毁了它。” 四周传来一阵哄笑,卫嫤神情却越发严肃。她真的是很认真在说这个事,从古到今,强-奸案发生后,大众因为惧怕歹徒,口水和各种恶意中伤总是往受害者身上加。什么她一定是素行不端啦,她穿那么暴露活该啦。 真是可笑! “还有……” 刚想说最后一点,她余光突然看到柱子站在御林军后面,正焦急地朝她挥手。在他身边站着两个姑娘,其中肤色较黑的那个,正是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楚夫人所出嫡女。 “怎么了?” 柱子急的一脸大汗:“夫人,我一路跟这个说大人坏话的西北军走到那边帐子里,正好听到里面两个人起了争执。这位姑娘的生母,好像是叫甘姨娘,就楚刺史那从京城来的妾室,正在劝说楚夫人。” 卫嫤面露疑惑,下一秒柱子却捂住嘴跪下来。见他如此,卫嫤才注意到后面的庆隆帝。被他这么一提醒,她后知后觉想起来,方才拔木钗时后面好像有人在笑,笑的人不会是庆隆帝吧。 丢人丢大发了。 涨红脸扭过头,刚想跪地请大不敬之罪,庆隆帝却摇头制止她,目光看向柱子。 “不用紧张,你接着往下说。” 皇上这么仁慈,心下激动,平日话痨的柱子这会却有些结巴:“劝她…为…大、大、大人着想,顶掉什么罪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罪,但皇上,我估摸着那事肯定是诬陷我们家大人的,因为他们说晏大人是拦路石。皇上,您可千万别听他们的,我们家大人可好了。知道皇上您要来,所有兵卒都得买新衣裳。这季度的饷银交上去卖了衣裳,买炭的钱没了我们全家又得挨一冬天冻。还好有大人和夫人,他们自掏腰包给我们买了新棉袄。” 第96节 “柱子!” 见庆隆帝脸色不对,卫嫤忙打住她,而后转身直面楚刺史。 “活了这么多年,我还真没见过嚣张到让正室夫人去死的妾室。” 白净的楚家庶女反驳:“我娘只是担心爹。” “你喊一个妾室叫娘?”卫嫤瞪大眼看着那位庶女:“这里还没你说话的地方,退一万步讲,她关心她自己来送死啊,多简单的事。” 木钗插回头上,她走到楚家嫡女跟前:“这位带金钗的应该是刺史大人嫡女,黄金有价玉无价,如果我没看错,庶出姑娘戴的是上好的和田玉头面。上次楚刺史寿宴时我就纳闷,为何嫡出庶出两位女儿,通身气派竟跟倒过来似得。今个听了这话,我可算明白了,和着您这是宠妾灭其。” 放开两位楚家两位挣扎的姑娘,她皱眉看向楚刺史,愤怒道:“话说到现在,刺史大人难道还不明白,是谁害死了楚夫人?” “甘姨娘……贱人。” 见他咬牙切齿,卫嫤真想一钗戳过去:“甘姨娘的确逃脱不了关系,但是谁纵容她无法无天?宠妾灭妻,给了她勇气,让她暗害楚夫人的是你。楚刺史,真正害死楚夫人的人是你。换位思考,如果我是楚夫人,今天有一个鲁钝的嫡长子,和一个处处被庶女压制的嫡女,我也会选择去死。因为是个人都知道,如果再继续耗下去这个家最终会是谁的天下。” 似乎被她吓到了,楚刺史往后退一步:“怎么可能?” 卫嫤步步紧逼:“以楚刺史之老谋深算,方才不就想到了这一点。正因为无法接受事实,所以你才把害死楚夫人的罪名往我身上推。” 楚刺史踉跄着跌倒在地,在他对面,庆隆帝眼角皱纹更深了些。 摇摇头,他朝四周命令:“楚平收押大牢,交大理寺审理,一应公务暂由袁宽与晏衡负责。其妻,按二品诰命之礼下葬。” “罪臣,谢主隆恩。” 听到最后一句,楚平爬起来跪下,恭敬地行臣礼。 ☆、第127章 酒后乱性 卫嫤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了,竟然会当着庆隆帝、满朝重臣以及御林军的面表现得那般尖锐。往常她虽有一颗愤青的心,但从小接受良好教育、后来又历经商场打磨,都让她成为一个很善于伪装的人。不论心里怎么想,在外人面前她始终维持着良好的风度和礼仪。 然而她的教养,在对上楚刺史时全都不翼而飞。 但在一脸沉痛地目送楚夫人被裹在白绫里抬走,回到毡帐后,她发现自己并不后悔。 见识了这世道对女子的种种不公,她就是想说出那番话。即便日后被人当成有脑子病在背后指指点点,她也丝毫不会后悔。 坐在毡帐里,捧着一杯热奶茶,卫嫤心思无比坚定。 “谷雨。” 折腾这一会天已经完全黑透,刚准备喊人准备晚膳,门帘掀开,九公主打头走进来,后面跟着阿彤与阿罗。 “你们怎么来了?可曾用过晚膳,我叫下人一道给你们备着。” 边说话卫嫤边让出地方,毡帐内布局简单,除去睡觉用的毯子外,只有几个涂成彩色的小杌子。推推杌子招呼他们坐下,四个人围着奶茶炉子坐了一圈。九公主看着她,眼神晶亮。 “阿嫤方才真的好厉害。” 卫嫤往奶茶壶里面加糖,煮奶茶的手艺是跟前来援助幽州城的牧民所学。不过她始终习惯不了往奶茶里加盐,喝过两次后她决定不再委屈自己,直接加起了糖。没试验两次,竟然做出了珍珠奶茶的味道。 虽然里面没有珍珠,但纯天然鲜牛奶和上好茶叶煮出来的奶茶,味道甩香精勾兑的二十八条街。 边煮茶边听三人议论她如何厉害,卫嫤感叹:“哎,这下我可算成悍妇了。” 帐子内陷入安静,片刻后,九公主惊讶道:“阿嫤这都想哪儿去了,你是不是误会了?” “什么误会?” 随口问道,卫嫤突然想到一种可能:“难道你们不是在笑话我?” “怎么可能笑话表嫂。”阿彤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得。 阿罗摸摸腰间鞭子:“以前我一直认为只有手里的鞭子最可靠,方才听到阿嫤一番话,才知道有时候动嘴比动手更外爽快。” “那可不,”九公主点头:“姑娘家,怎么能干挥鞭子这种粗活。” 在阿罗不赞同的目光中,她顿了顿又道:“你又不缺那几个钱,买一队侍卫有人负责挥鞭子、有人负责拔刀。谁敢欺负咱们,十八般武艺打得她满地找牙。” 说话能不能不要大喘气! 阿罗目光中满是谴责,卫嫤则惊讶到不行。 “阿怡,淑女,皇上刚嘱咐你做个温柔娴淑的姑娘。” 这会她已经完全明白,三人过来不是为笑话她,反倒是为声援她。不管他们是出自安慰还是真心,总之这会卫嫤都很受用。 九公主一脸不满:“还淑女,最不淑女的人就是阿嫤你。” 卫嫤扬起标准版含羞带怯的笑容:“奴家哪点不淑女了?九公主殿下可别冤枉奴家。” 三人一脸嫌弃状,阿罗最直接,弯下腰她朝地面做呕吐状:“呕……晏夫人快收起你那张脸。” 九公主则是一张苦瓜脸:“我可怎么办?” 含羞带怯的表情难度太高,卫嫤也坚持不了多久。恢复成往日模样,她看向九公主。方才还笑容开朗的阿怡,这会小脸上五官皱在一起,竟像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惆怅。 “阿怡这是怎么了?” “哎。” 长叹一口气,九公主一脸苦大仇深:“我哥大概要娶王妃了。” 下意识地看向阿彤,见她神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卫嫤心里打个突。淑妃教她插花那日,一直在旁敲侧击着问阿彤的事,当时她与晏衡猜测过,是不是淑妃相中了阿彤。虽然那会她觉得不太可能,但这几日淑妃多次召见阿彤,她其实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 “端王殿下要成亲?不知新妇出自哪家?” 九公主瞅着阿彤,连连叹息。 “其实母妃心里已经有了人选,但我哥这次回京查账,突然出了点变故。” 阿彤脸色越发尴尬,卫嫤知道这些时日淑妃见过她几次。同样博览群书的两人虽然年龄相差甚大,但聊起来却颇为投契。以阿彤之聪慧,肯定能隐约察觉到淑妃意思。 可越是察觉到,她越发难做。出身,是摆在她面前最大的问题。所以如今九公主这样说,她才神色复杂,不自然之下大多是轻松,轻松之中又隐藏着几丝连她自己都很难察觉的遗憾。 在卫嫤思索这会,九公主已经叹着气把事实说个一清二楚。端王出身尊贵、容貌俊美,虽然往日行事荒唐点,但那点小事在富贵人家眼里无伤大雅。自他十五岁后,京城有不少大家千金盯上了端王妃之位。其中最大胆的,便是兵部尚书嫡女吴氏。本次端王回京,顺道也去了往日常去的几家酒肆。被她拦在包厢门口喝了几杯,而后便来了一出酒-后-乱-性,污了吴家姑娘名声。 很老掉牙的桥段,但耐不住这招有用处。不管黑猫白猫,能抓到耗子就是好猫,如今吴家姑娘就成功将端王网罗其中,端王妃也是她囊中之物。 阿彤眼神有些黯淡,阿罗疑惑道:“端王殿下身边没有随从?” 她一个小小同知家的嫡女,每次上街后面还有丫鬟跟着。贵为端王,怎么都不可能连她都比不上。 “怎么可能没有,但被人调走了。” “谁?” 九公主有些迟疑,摇摇头还是小声说道:“应该是太子,毕竟现在的京城,除了他谁还有那本事。” 竟然是太子!一瞬间卫嫤悟了,端王这次明面上看来是他不小心,实际还是受人算计。 吴尚书之女……一旦扯上吴家,许多事她总能往正确的方向去想。端王查西北账册,本质上查的是吴家。而太子或许想要吴家兵权,不论什么原因总之他需要吴家帮忙,便略行些方便。先不管端王日后会不会娶吴家嫡女为端王妃,如今他心怀愧疚,利用这点愧疚能做许多事。 这事还真是有些棘手。 刚因楚夫人之事大肆谴责一番渣男的卫嫤,这会心下感慨,果然这世上贱女一点都不少。这样不自爱的女人,压根就不值得人去尊重。 不值得人尊重?想到这卫嫤茅塞顿开。 ☆、第128章 卫嫤定计 端王与吴尚书嫡女之事,可以说完全打了卫嫤一个措手不及。 从京城晏衡升任凉州卫镇抚后接到查探西北兵力的密旨起,她就知道自己与吴家完全站在了对立面,非得斗个你死我活才好。如今经历重重艰险,眼见形势马上要一边倒,却突然出了这等事。 不管是谁强迫了谁,这种事说出去总是姑娘家吃亏。即便端王舍得大义灭亲,对未来妻族下手,庆隆帝和淑妃忍心那么委屈儿子?不用彻底不追究贪腐罪责,只要稍微放松一点,留吴家一线生机。以吴家扎根西北二十年的势力,反扑起来就够晏衡和她受的。 “怎么会出这种事。” 卫嫤叹息,旁边九公主也连连唉声叹气。 本来九公主也没那么愁,她虽然恋兄了点,并且下意识里不想有个女人来跟她抢兄长注意力,尤其是矫揉造作的女人。但她一直受很多人宠爱,且从小看惯了后宫各种装模作样的妃嫔,对未来端王妃排斥也不是很强。 但那是一个月前,这一个月内她随父皇一路向西,见到了许多大气爽朗的女人。尤其是方才厉声谴责楚刺史的阿嫤,给予她耳目一新的感受。身为胞妹,与兄长相处时日最久,没有谁比她明白兄长心思。他想娶一个合心合意的姑娘为妃,一开始她不明白兄长标准,这一路的见闻却让她略有所感。 一母同胞,她与兄长爱好出奇的相似。平心而论,换做是她也喜欢大气爽朗的姑娘,而不是一万个心眼整日猜来猜去之人。 吴尚书嫡女她见过,看似爽利,实则是自私自利。许是在西北多年唯我独尊养出的脾气,她看上眼的东西一定会千方百计抢过来,霸道程度比她那几位凶名在外的长公主姑母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怎么偏偏是她。要是阿彤,我和母妃肯定一千一万个乐意。” 阿彤皱眉:“九公主殿下莫打趣我。” “我说真……”似乎察觉到自己失言,九公主忙改口:“我这不打个比方,阿嫤嫁人了就不说她,你和阿罗都比吴尚书家嫡女要好很多。” 被提及的阿罗深有同感地点头:“吴尚书家嫡女,端王殿下还是……自求多福。”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很轻,但炉子边其余三人却听得真切。 卫嫤心念一转,吴尚书在西北为将多年,这位嫡女好像也是在凉州长起来的。既然如此,同在凉州的阿罗应该与她接触甚多。 “阿罗,吴尚书家嫡女究竟是何方神圣?” 环视三人一眼,阿罗感慨道:“‘神圣’这个词用的好,阿英就是个神一般的女子。” 卫嫤终于知道了吴尚书家嫡女之名,阿英,似乎在哪听过。听完阿罗下一句,她终于想起来是谁。 “我们这边刚生下来的孩子怕养不活,一般娶个贱名,等长到五六岁该进学的年纪,才正式取真名。阿英的名字就是那时候起的,因为相貌酷似其父,尚书大人对其尤其钟爱,据说用京种一位大人物名讳为其命名。我听娘身边的下人说,好像是曾经掌管西北的镇北侯一脉,新任侯爷之名。” 就是现任镇北侯楚英,与九公主对视一眼,看到她目光中了然,显然也明白过来。 鞭子王朝帝王为避名讳,甚至将亲兄弟的名字全都改个遍。越是重要的人,越是以各种尊称代之,吴家一个嫡女,竟然敢撞镇北侯名讳。 “原来十几年前,吴家的雄霸之心已经很这般明显。不过一个名字,她本人又不能决定,也算不上太过出奇。” 阿罗点头继续说道:“楚家名头在西北很响,与之同样响亮的是楚家培养后人的标准。如今西北军中所教拳法,就是从楚家传出来。而阿英更是以这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弓马骑射无一不精,琴棋书画也没落下。” 说到这阿罗略显羞愧:“我之所以知道这么清楚,是因为我娘曾花重金,请吴家女师傅来教我。那些师傅明里暗里透出来的意思,比起吴家阿英,我就是天资愚钝而且不思进取,总之一无是处。” 九公主嗤笑:“阿罗可别这么想。父皇常说,为人师表者要先修几身,能说出这样话的师傅,无论才学如何,品性就不配为人师表。” 阿罗眼睛一亮,脸上满是遇到知音的赞同。 “而且吴家嫡女我又不是没见过,她那点才学不过是皮毛上的东西,比起我表姐差远了。” 卫嫤笑道:“阿怡的表姐不就是文史侯府嫡女,当年出嫁前可是京城第一才女,一般人哪能跟她比。” 第97节 刚才稍有些尴尬的阿彤这会也抬起头:“我也曾听祖父说过,文史候府教养出的每位姑娘,不论才学还是品行都是上佳。我们家至今还藏着一本文史侯府教女的册子,正本被珍藏起来,我看到的都只是手抄本。” 九公主面露惊奇:“阿彤也看过?怪不得母妃跟你那般投契。” 阿彤略显羞涩地点头:“淑妃娘娘学富五车,温柔又优雅,能与其交谈实在是阿彤之幸。” “那也得能跟她谈得来,母妃平常最爱读书,外祖家从小就用祖传册子中所列数目为其启蒙,那里面不仅有《二十四史》、《资治通鉴》,更有许多民间技艺和话本。” 阿彤点头,接着她话说下去:“就是这样,我记得册子里第一句就是:读书者,先做人,再求学识。” 九公主有些激动:“对对对,就是这样。所以我就说,吴氏比起表姐差远了。单论做人,光天化日之下逼着我哥喝酒,这招就上不得台面。” 说到这她双手抓起耳朵上的头发,一脸苦恼:“哎呀好烦,我哥就是被教得太好了,一点都不会推卸责任。他可是父皇的儿子,正儿八经的王爷,出了这事就算不认账,别人又能拿他怎么样!我宁愿他做事不认账,被人骂两句,也不愿意他娶这么个王妃。龙生龙凤生凤,万一生出来的侄子侄女也那个德行可怎么办。” 没想到九公主想得这么远,卫嫤笑出声。 “我都快愁死了,阿嫤你还笑。” 愤怒地说着,九公主往她腰间痒痒肉上袭来。 卫嫤忙躲过去,绷住脸色:“阿怡,严肃点问你件事。” “恩?” 阿怡手依旧维持进攻的姿势,神色间满是威胁。意思很明白:你要敢骗我,那就等着接受九阴白骨爪。 “不知端王殿下酒品如何?” “酒品,”九公主陷入深思:“我哥喜欢一切味道好的东西,但他平日只是浅酌。” “那有没有喝醉的时候?” “好像……没有吧,”九公主面露迟疑:“不对,我想起来了。去年皇长兄家的小侄子满月,他去贺喜曾被灌醉过,那次他回来倒头就睡。” 倒头就睡么? 卫嫤神色陷入深思,她本以为这事真是酒后乱-性。虽然端王是被人陷害,但他的确也做下了什么。但如果依九公主所言,一喝醉就开始呼呼大睡,那睡着的人还能做什么? 会不会有那么一种可能?端王从头到尾完完全全无辜。 从方才想到“贱人”时的灵光一闪到现在,卫嫤跟着三人插科打诨扒皮吴尚书嫡女,脑子里其实一直在合计着法子。如今想到这种可能,她思路开始逐渐清晰。 “表嫂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听阿彤这样问,卫嫤点头,一脸严肃地盯着九公主,她缓缓说道:“阿怡说是不想要这个嫂子,我倒有个法子。” “快说快说。” 见九公主走到她跟前,脸上满是急切,卫嫤倾身附在她耳边,轻声耳语几句。 “这……不行不行,怎么能这样!” 卫嫤嗤笑:“我总算明白为何端王殿下会被算计,不过是一点没有实质伤害的计谋都接受不了,你们实在是太善良了。哎,你就等着吴氏当你小姑子,骑在你头顶作威作福一辈子吧。” 被她一番激将,阿怡抻着脖子逞强:“就这样,谁怕谁!” “反悔的是小狗?” 阿怡勾到她手指:“行,我回去就跟母妃……不,找父皇身边的青龙卫,把这事告诉我哥。” 说完她撩起帘子,提着裙子风风火火地往后面赶去。身为庆隆帝最宠的女儿,阿怡身边本来安插有青龙卫。这还是她第一次下命令,青龙卫不敢怠慢,片刻不停地往京城赶,不出五日就见到端王。 他与吴英的事,发生在他命青龙卫把杜尚书消息传往西北后的当晚。第二早一起来他就懵了,但查账之事却是一刻都不能放松。虽有杜尚书的账册,但所有账目都得现和一遍。正忙得焦头烂额之时,吴英却采取紧迫盯人策略,吴家也连连施压。 就这样蜡烛两头烧,他整个人都快撑不住了。若是事发当日有人向他这样提议,他肯定会想都不想直接拒绝。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他有自己的底线,不会轻易陷害人。但如今焦躁之下,他只想尽快摆脱此人。 “就这么干。” 端王点头,青龙卫负责安排人手。 不等夜幕降临,有关吴尚书嫡女在西北与兵卒同吃同睡,回京后混迹酒肆,放浪形骸的传闻,已经随黄昏的炊烟传遍京城每一个角落。 ☆、第129章 意料之外 流言铺天盖地,消息很快传到吴家。与一般平民百姓当热闹不同,吴尚书很容易查出幕后主使。 “这……” 西北贪腐案爆发至今一直老神在在的吴尚书,这会第一次变了脸色。与纠结于儿女情长的女儿不同,他想得更为深远。端王此举不单是为摆脱婚事,更是明白地传达一个信号:公事公办不会对吴家有任何照顾。 看来是时候舍弃一些人。 他吩咐一旁的小厮:“去西院叫功哥儿过来。” 吴功很快便赶过来,与几个月前的意气风发相比,如今的他周身像笼罩在一团幽暗里。站在阴影中,若不是特别注意很难发现他。 自打贪墨军功之事暴露,他被褫职夺官后便转入暗处。刺杀晏衡、散播端王酒后乱-性等事皆是他一手负责,今日京城新流言也是他率先发觉。 常人最关注的自家姑娘清誉,在他这里压根都没考虑。出生在吴家这样的大家族,从小享受锦衣玉食的同时,他们也被教育要随时做好为家族牺牲的准备。吴英虽然受宠,但她最大的价值就在于联姻。不仅他这样认为,吴英本人也有该这样的意识。 所以现在最棘手的问题是,如何逼端王就范。 “那功哥儿有什么好法子。” 吴功瞥了眼角落里发愣的楚英,恭敬地答道:“最好的法子便是身怀有孕。” 怀孕…… 吴英眼中升起期待:“可……端王殿下他并未……” “只是有孕,”吴功强调道:“孩子不一定是端王殿下的。” “那怎么能行?” 吴功老神在在地看向大伯,沉吟再三,吴良雍终于点头。 “这事我亲自来。” “爹!” 凄厉的呼喊着,吴英脸上划过两道泪痕。面对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吴良雍心中划过一道不忍。 “阿英,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好好学学你姑姑。你不是一直喜欢端王殿下,如今就是最好的时机。他此番陷害了你,心里肯定存着愧疚,待日后发现你身怀有孕,两处加起来定会好好待你。” 吴英沉默了。 走到女儿跟前,吴良雍安抚道:“爹会给你做最好的安排。” 长久的沉默,吴英不可置信的声音传来:“爹,我不相信端王殿下会做那种事,太子还有可能,他……” “哎……” 女儿终究不如妹妹,叹息一声,拍拍她的肩,吴良雍朝书房外走去。 而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他走后书房暗处一道黑影,以肉眼几乎看不清的速度飞快闪过。一路飞檐走壁,最终黑影停在另一条街上的端王府跟前。 王府书房内,看着面前的青龙卫,端王一脸止不住的敬仰之情。 “原来您就是青龙卫首领。” 青龙卫笃定道:“皇上果然是慈父,待两位殿下不一般。” 被他拆穿,端王顺手指指桌上的密信。方才他收到幽州来信,信中父皇劝他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并且言明回京的青龙卫是一首领,为人绝对可信,有任何需要做的事可以放心吩咐他。 端王认识这人,他是从小跟在阿怡身边的侍卫。他也知道这人本事不一般,但怎么都没想到他会是青龙卫的首领。虽然不是总统领,但青龙卫全凭本事晋升,首领总数一只巴掌都能数过来。 “端王殿下有任何事,尽可以吩咐在下。” 端王点头,打个手势请他坐下:“先说说你查到的情况。” 青龙卫看他的眼神有些奇怪,在他心里止不住发毛时,对面开口:“吴家的意思,大概是端王殿下您要喜当爹。” 饶是端王再镇定,听到这则消息也差点摔个仰倒。 “她……有了?” “没有。” “那我……等等……不会是要给我带绿帽子吧?” 暗卫点头:“吴家正有此意,还有就是端王殿下您并未碰吴家姑娘。” “真的?” 端王脸上带着三分不确定,剩余七分则是纯纯的期待。他一直想娶个心意相通的王妃,两人和和美美过一辈子。但吴英……不论从长相还是性格,都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在下亲耳听吴家姑娘承认。” 他没碰吴英,端王环胸,紧绷了将近十天的心彻底放松下来。那日宿醉醒来发现赤-条条躺在身边的吴英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当时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要跟这么个女人过一辈子,想想就觉得生活索然无味。虽然压力山大,但他从没想过利用皇子身份以势压人。 毕竟母妃从小就教导他,做人要明理,做男人最重要的是懂得负责任。正是因为要讲理还要负责任,所以他才一直被阿怡压着,因为女人有不讲理的特权。 如今真相大白,他终于可以放下心中负担。 “端王殿下,此事您打算如何处理?” 他的打算? “吴英本性不怎么坏,如果她真的身怀有孕,这辈子可能就毁了。” 喃呢着,端王心里升起一丝不忍。虽然吴英陷害过他,但就这样让她毁了一辈子,是不是有点太过?端王明白他使点手段促成此事,然后揭露真相后在一旁看戏会很爽快。但一时爽快后,日后想起来他肯定会后悔。 但就这样放过她,未免会被人当成软柿子。 “这样,”再三沉吟后端王做出决定:“以此事为把柄,逼吴尚书请辞。” 这是目前情况下,他能想到的最优选择。不过端王心里也有数,在嫡女名誉和整个家族间,吴尚书很容易抛弃前者。但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是用这种理由。 “吴家姑娘已有身孕。” 已有身孕?这未免太过惊世骇俗。 在端王丝毫不掩惊讶的目光中,青龙卫点头:“在下以医术见长,故能胜任首领。” 中医讲究望闻问切,切脉只是摆在最后的一项。不用化验后的详细数据,方才躲在暗处,青龙卫首领仔细观察过吴家姑娘,对此他有九成以上把握。 “殿下不必太过惊讶,吴家姑娘自幼以男儿标准要求自己。舞刀弄枪,多数时间与军中兵卒混在一处。她心中男女大防,无法与京种大户人家养在闺中的女儿相提并论。” 不论青龙卫所言是否属实,这番话给予了端王很大安慰。 “首领可否查明……” 没等他说后半句,青龙卫首领已经点头。 第98节 “不出两日,在下定会给殿下确切答案。” ===---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蔓延大半个月的幽州大火已经彻底熄灭,过了两日后,被火炙烤的温度已经彻底退下去,晏衡也率西北军排查险情。 险情排查完毕,不顾文武百官劝阻,庆隆帝执意进城。 望着火灾后的残垣断壁,庆隆帝整个人脸都是黑的。不过在见到劫后余生的灾民夹到相迎,一声声表达感激后,他脸色已经多云转晴。 辛苦了大半个月的西北官员默默松一口气,视察完后回到毡帐不久,便收到庆隆帝震怒的消息。 夜已深,晏衡带着满身疲惫回来,边给他递热毛巾,卫嫤边问道。 晏衡沉声道:“还不是太子……” “太子,难道谋反了?” 不怪卫嫤第一个想到这个,当了多年二把手的壮年太子与垂垂老矣的皇帝,逼宫的可能性不是一般大。光正史上记载的,这种事两只巴掌就数不过来。 “那倒没,不过也差不多。” “难道是端王婚事?” 晏衡点头:“太子殿下与吴家嫡女私-通,导致其身怀有孕,意图栽赃嫁祸端王殿下。端王见招拆招,两人急于商议之际,被他带青龙卫逮个正着。” 这也太神展开了点。 “太子到底是怎么想的?” 端王可不是一般皇子,他母族不是吃素的,本人又深得帝宠。更重要的是,他不近女色的名声很响,京种有不少人猜他是断-袖。太子究竟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在众多兄弟中单单选中他来喜当爹? 她想不通的事,晏衡同样也想不通。 “这些天潢贵胄的心思,哪是咱们能猜得透。皇上震怒,明日便要启程回京。” 卫嫤还没反应过来太子这滑稽的行为到底有何用意,就听到庆隆帝回京的消息。望着帘外幽州城,月光下整座城池满目疮痍,正是百废待兴之时。 “圣驾回銮,幽州城怎么办?” “还得靠当地官员,”说到这晏衡有些兴奋:“曾外祖父当年一手设计了幽州城,这些年舅舅一直在研读他留下的手稿。皇上得知此事后,特赦了曾外祖父,并且命舅舅为幽州城修复的总监察使。” “监察使?朝廷有这官职?” 晏衡满脸崇敬之情:“皇上真是圣明天子,这些时日他一直在思索西北官员问题。阿嫤也知道西北冗官问题之重,为减轻朝廷压力,也为防止再次贪污,皇上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幽凉凉州官员。刺史一职被取消,他擢升袁刺史为西北总督,同时又新设监察使,可直接上达天听,监督文武百官。” 这可真是大改动,其中最大的变革是官吏行为有了监督。 “还有……皇上要逐渐变革军户制度。也许往后有一日,军户可以跟常人一样,凭路引直接进京。” 还有这等好事! “皇上可真是千古一帝。” 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卫嫤脸上扬起发自心底的喜悦笑容。 ☆、第130章 幽州事终 不出两日,庆隆帝启程回京,留下一个满目疮痍但又百废待兴、处处充满希望的幽州城。 卫妈妈本是跟着西巡大部队前来,她的名字也添在丁有德后面,一齐跟在朝廷名单里。如今丁有德被圣命留下来协助重建幽州城,卫妈妈也可以一块留下来。 “娘,你就别走了。” 圣驾起驾,浩浩荡荡带来一地烟尘,圣驾末尾送别的卫嫤满脸不舍。 卫妈妈摇头笑道:“京种还有那些个生意,这么长时间不管不顾也不行。再说衡哥儿……” 目光转向晏衡,她欣慰道:“先前我本想着留在京城帮你们打探些消息,但没想到衡哥儿这般有本事,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成代指挥使,这层次的消息可不是我一个老婆子随意打探到。” 晏衡是个男人,他也有男人爱面子的共性。在京城时卫妈妈说帮忙打探消息,他感动中带着担忧;如今听她因他加官进爵而放弃这一危险行动,安心之余,他心底升起一股自豪感。 “娘,如今我也涨了俸禄,京城那些生意您不做也无所谓。听阿嫤的,您就一道留下来吧。” “是啊,卫婶子,留下来大家还做邻居。” 这些时日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丁有德不知从哪冒出来,加入劝说卫妈妈的大军。在京城与卫妈妈做过一段时间邻居,其间卫妈妈帮助他很多。他去衙门后家里无人,是卫妈妈派下人时常扫一眼他家院子,她只在他不在家的时候扫,一旦他回家后立马收回目光,关心之余又丝毫不影响他生活;不仅如此,他一个光棍很多时候都懒得生活,这时候就会去隔壁蹭饭,而每次卫妈妈都会端出他那份,次数多了他也明白,人家每顿饭都特意为他准备着。 即便不考虑晏衡和卫嫤因素,卫妈妈也是个难得的好邻居。有这么个长辈在身边,不知不觉间人总会特别踏实。 此刻卫嫤也有同样的感觉,灭火这大半个月她一直在忙,很多事都顾不上。当她想起来时,卫妈妈已经默默帮她处理好一切。她以一个长辈特有的阅历和包容,让所有人在北风开始呼啸的初冬感觉到温暖。 “连丁大哥也这样想,娘,你就留下来吧。” 孤单了这么久,她还是头一次享受被如此依赖的感觉。卫妈妈心下感动,心中念头有那么一丝动摇。 “这……真不行,阿昀还得在京城求学。” 离别在即,一直攥着卫嫤小指,呆在他怀里的小麦色团子这会出声。 “我可以跟着舅舅学,卫伯母,咱们就留下来吧,我舍不得阿嫤姐姐他们。” 甜糯的嗓音让卫妈妈心底一阵柔软,看着可爱的阿昀,她很快下定决心。或许先前留他在京城,是为了让晏衡有所顾忌,对待阿嫤时再好一点。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与阿昀也有了感情。沂山居士交友广泛,身为他唯一弟子,阿昀定能享受到种种好处。 虽然如今衡哥儿官不小,韦家舅舅也已然起复,但他们都只是在西北一隅。真正往这边走过,她很明白西北与京城间差距有多大。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傅怎么能随便丢弃。” 卫妈妈虎着脸,阿昀低下头,小声道:“阿昀没想丢弃师傅,只是想着跟现在一样,师徒之间通信也一样能学。” “言传身教不是两封信能抵消,”一句话拍板,对着阿嫤卫妈妈面色坚定:“这么多年下来我习惯了京城忙碌,这辈子享不了那清福。那些买卖做了大半辈子,乍一放手也舍不得。” 心中依旧舍不得卫妈妈,此时此刻卫嫤却再也没有了反对的理由。在她观念里,父母和子女双方都不应因自己的一己之私,去干涉另一方人生。仔细回想下,以卫妈妈女强人的性子,让她跟一般贵妇一样每日喝喝茶、看看新衣裳,闲来无事找几个老夫人打马吊,那样的神仙日子可能并不适合她。 “娘。” 走上前她紧紧抱住卫妈妈,汲取着她身上体温。 “阿嫤是个大人了,别这样。” 母女两人相拥,在她耳边卫妈妈小声劝说着。说她如今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夫人,该担的责任也该承担起来,但同时在京城的她永远是她的后盾。 最后一句话让她尤其感伤,娘回京城继续做生意,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让她有条退路。 “收着。” 待两人分开,卫妈妈往她怀里塞个荷包。接过来都不用打开,一看上面绣的并蒂莲卫嫤就知道,这是娘一直挂在身上的荷包。因为离京前卫老夫人上门咄咄相逼,她几乎把全数家产都带在身上。 “这怎么能行,给了我娘吃什么。” 卫妈妈挑眉,与她如出一辙的脸上尽显霸气:“娘又不是傻的,这只是其中一部分。这次赈灾你们银两捐出去不少,这些权当娘给的零花。总不能娘在京城吃香的喝辣的,你们在西北清粥小菜。” 有个不分青红皂白给自己塞钱的娘,这感觉真窝心。 被她气质震住,卫嫤小声道:“我们捐哪银子不是皇上赏赐,就是别人行贿,一分钱都没动自己的。” 想到这卫嫤就高兴,有周千户行贿那六万两银票打底,她不仅带动了本次幽州赈灾,而且在赈灾数额上高居第二名。至于为什么不是第一名,那是因为第一名捐八万两的那位是皇帝本人。 因为此事她还好生佩服了一番庆隆帝,她捐了六万两白银外加一千两黄金,折合起来就是七万两。本来有她这个数字打底,比晏衡官职高的人家一般得往上捐。七万两,无论放在什么时候都不是笔小数字,贪官污吏即便能拿出来也不敢拿。就在大家难做之时,庆隆帝横空一个八万两,算是个此事扎口。捐款这事本来就是个面子事,历来谁捐的多谁有脸面,但为人臣子脸再大也不能大过皇帝,这招彻底让满朝文武摆脱困境。 “那也拿着,哪有嫌银子多的。” “娘。” 两道不赞同的喊声同时响起,卫嫤住嘴,晏衡上前劝道:“娘,我刚升了俸禄,一时半会我们真不缺银子。” 卫妈妈笑道:“看衡哥儿这话说得,你们不缺银子难道我就缺。这话说了好些遍,我真不想再重复。我个一大把年纪的老婆子,平常能花到哪儿。你们年轻,正是好时候,我一个经商的别地方帮不到你们。今天我要是没这能力,肯定也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但既然我有这本事,就不会短了你们银子。” 这……卫嫤无奈地收起来,心中却是暗下决心:这笔银子她一个铜板都不会动,等日后娘有需要再原原本本地拿出来。 似乎察觉到她心中所想,卫妈妈瞪着她:“阿嫤可千万别收下不花,那样我在京城饭都吃不香。” “好吧。” 勉强答应下来,天色已经不算早,这会功夫圣驾几乎已经消失在视线中。 “西北比不得京城太平,既然娘决定要走,那还是早点启程跟上圣驾。此番女儿得罪了不少人,娘一路小心为上。” 卫妈妈大手一挥,剽悍道:“阿嫤放心。” 她这话说得丁点没托大。她可是在镇北侯府当了大半辈子下人,要论给达官贵人做低伏小,还有谁比她更专业。卫妈妈心下想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是有人故意往她枪口上撞,即便她身份低微,也不是那么好惹的。 将卫妈妈与阿昀送上马车,夫妻二人上马一路护送他们跟上圣驾。再次与卫妈妈道别后,颇为不放心的卫嫤还是策马上前。幸运地找到正下车跑马的九公主,她不好意思地开口,拜托其对卫妈妈照顾一二。 九公主的回答很直接:“又不是什么麻烦事,有什么不好意思。” 说完她直接命人去后面将卫妈妈马车接过来,跟在独属于她的车架后面。 身为庆隆帝最宠的女儿,九公主车驾不仅防卫严密,更重要的是没人敢不长眼的在这捣乱。见此卫嫤总算彻底放心,放缓马速与九公主闲聊,却出乎意料地被她拜托一件事。 “阿嫤想必也看出来了,母妃看中了阿彤。” 卫嫤的确早看出来了,但她没想到九公主会如此直白地挑破此事。 “对着阿怡我也不拐弯抹角,这话是淑妃娘娘让你说的?” 见她这般直白,九公主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恩,母妃叫我转告阿嫤一声,让你帮忙看着点,别叫阿彤早定人。” 还真是端王跟阿彤么?之前卫嫤虽抱有一丝希望,但真被证实后,她反倒不确定起来。 “是给阿怡那位兄长?” 九公主嗤笑:“阿嫤糊涂了?虽然我兄长一大堆,但真正能让母妃操心和做主的就那一个。” “让我想想,”卫嫤抓着头,问出内心最深处的隐忧:“真的假的?端王殿下何等尊贵?” 阿彤错愕:“尊贵?那倒也是。不过阿嫤你想,我们这样的人家,哪个人又不尊贵。出身没那么重要,品性和教养才是母妃最看重的。偷偷告诉你,我们都很喜欢阿彤,包括我哥。” 好像还真是这样,当尊贵成为一种习惯,也就没那么重要。 这是一桩好姻缘,想到这卫嫤点头应下。 ☆、第131章 女子为官 关于九公主最后所托之事,卫嫤并未大肆声张。她只跟晏衡提了一提,让他顺便暗示下韦舅舅,至于韦舅舅会不会跟阿彤说,那事她并不会管,而且她本人也不会告诉阿彤。 这桩婚事毕竟关系重大,一个搞不好,受损最大的会是阿彤名声。 第99节 在圣驾离去后几日,看着继续来她这教丫鬟识字,神色间没有丝毫变化的阿彤,她明白韦舅舅跟她想到了一处。 韦舅舅知晓此事,不会随意给阿彤定亲。而如今的阿彤既然能让淑妃娘娘满意,自然也不需要特意去准备什么,至此九公主嘱托也算彻底完成。 将此事放在一边,卫嫤全心协助起了晏衡公务。 不同于以往她只是旁敲侧击,给予他一点建议,如今她却是主动参与进来。原因无它,庆隆帝几张旨意彻底改变了西北官场格局。明面上是幽州城在重建,实际上整个西北的势力都在重组。 历史教育我们,大的变革发生时,也是新生利益集团兴起时。 卫嫤一直在寻求一种方法,改变大越的妇女地位。一开始她想得是兴办技校,让所有女人都有一技之长,赚得钱不比天生有体力优势的男人少。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这会她正在一点点做,可眼见一年半载不会出现好方法。 此次西北官职调动,让她看到了另一处时机。她向晏衡建议,在幽州和凉州设立蒙古人的官职,专门管辖蒙古人事物。这点她借鉴的赤党,港人治港、民族自治,只要不造反你们自己人的事自己去管,到时候出问题也不关我们这边什么事。 她的建议晏衡向来十分尊重,贪官污吏皆被圣驾押解入京,如今西北最大的官员便是升任总督的袁刺史,再然后便是晏衡。重视之下,晏衡不仅将这法子说与袁刺史,而且说得过程中他还百般游说。 再说袁刺史,他知道朝廷选人的规矩,想做京官最起码相貌得在平均线以上,毕竟那代表着泱泱大越的门面。以他这一坨肉的体型以及其貌不扬的外表,升到地方官的极致刺史后,这辈子也没大有机会再往上升。但他这人生平一不贪财二不贪色,对待政务兢兢业业,唯一的缺点就是有官瘾。他想做官为皇上为百姓办差,在同一位置呆久了,那点政务驾轻就熟后,他就想去更高的位置办更大的事。故而他从不因自己外表而自卑,上天虽然没给他副好皮囊,但却给了他无比聪慧的大脑,这很公平。 先前在楚刺史与晏衡的博弈中偏帮后者,就是因为他看出了晏衡潜力,想着借由他走近圣上眼中,冲击下做京官的可能。 没成想到头来他没做成京官,反倒再升一级成为了西北总督。即便做不成京官,这也把他高兴坏了。西北总督,一下子掌管那么大地片,这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虽然旁边监查虎视眈眈,如悬在头顶的利剑,但他身正不怕影子歪。更何况韦监查是有真才实学的人,跟他目标一致:都想将政事做到尽善尽美,简直是他知音! 心情一好,这会袁总督看谁都顺眼,看着助他升官的晏衡更是顺眼到不行。虽然碍于庆隆帝心思他未与晏衡这位武将走得太近,但这并不妨碍他愿意接受晏衡提议。 “用蒙古人做官?这主意好。” 袁总督一脸赞同:“我这就给皇上写折子,晏兄可有合适人选,我也好将其生平一道报予陛下。” 晏衡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书,双手递过去。 “还请总督大人过目。” 接过来袁总督翻了下,第一位是叫巴雅尔的蒙古汉子,他的名字翻译成汉语是大喜的意思,而他的履历让人看着也很高兴。祖上率蒙古人归顺大越,本人身为贵族,也是蒙汉互市的积极推动者。 “巴雅尔不错。” 连续看了几人,袁总督连连点头,直到下一位看得他皱眉。 “乌日娜,这好像是个女人名字,看这上面写的,还真是个女人。不行不行,朝廷命官哪能由女人来当。” 果然是这样,晏衡想起他看到这份折子,看到这也曾有过疑惑。不仅是大越朝,再往前数许多代,即便是唐朝那位女皇在位时,虽然后宫有专门负责为皇后办事的女官,但他们也没有堂而皇之地立足朝堂。 然而阿嫤却说服了他,如今他直接用这理由来说服袁总督。 “依下官鄙见,我们如今选蒙古人治理草原之事,不仅仅是为了方便,更是因为他们更了解本族人一些习惯。蒙人与汉人不同,在蒙古部落中也有女首领。既然他们习惯如此,但我们也该尊重一二。再者,不过是他们民族内部的一些微末官吏,又管不到咱们汉人之事,选个女人又何妨。” 道理还真是这样,顺着他的说辞袁总督点头。 “那好,我也把这句解释加上去。省得到时候,朝中那些看咱们不顺眼的人抓住把柄。” 晏衡小捧他一句:“还是总督大人您想得周到。” 袁总督笑容更真切了些:“这些都是小事,为官之人干两年谁都会。在这我也多嘴说一句,咱们上折子的事后,宁愿多费点笔墨把事写详细了,也千万不要贪图一时省事含糊不清。一旦留下把柄,那可是后悔一辈子的事。” 这都是袁总督混迹官场多年总结的经验,认真记在心底,晏衡微微欠身。 “下官受教。” 眼见时辰差不多,晏衡从袁总督处走出来。随着圣驾离开,少部分未被牵连的凉州官员,连带幽州暂时分拨过去支援的属官皆原路返回。他本应跟着一道回去,但幽州城重建需要西北军支援。 开山凿石、和泥挂瓦,这些正值青壮常年接受训练的西北军都是一把好手。大半个月的救火下来,晏衡这个代指挥使成功与兵卒打成一片。如今虽然要停下来干活,但听晏衡承诺日后军饷会按时足量发放,并且将朝廷规定的发放标准张贴告示后,看到陡然高了近十倍的军饷,官兵们欢天喜地。力气又不值钱,一点体力活他们都抢着干,而且经此一事他们对晏指挥使的认可度更高。 晏衡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们这般好,虽然按时足量发放军饷,但先前吴家所定下的每旬交饭钱、冬衣和盔甲要自己买,这些规定他暂时没动。升米恩斗米仇,阿嫤这样告诉过他,而这道理他也懂。他在心里列了个计划,先是改善大锅饭质量,不管味道先要真材实料让大家吃得饱;然后一步步来,慢慢削减饭钱、军衣、盔甲所需缴纳银钱。这样隔一段时间推行点新优惠,一点点慢慢来。兵卒源源不断从他这得到好处,也会逐渐忠心于他。 当然做这一点之前,他曾上奏折禀报过皇上。多收上来的钱他不贪,而是用于抚恤在征战中伤亡的军卒。朱批亲自回复的奏折被他妥善收好,日后不论出了何时,他都会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在军饷一事上他刷了点心眼,但涨军饷一事就足够兵卒门欢喜。 当然也不是所有兵卒都高兴,比如先前归顺吴家那些精兵们。他们不但待遇被削,而且还要跟普通兵卒干一样的重活,这些人理所当然的不满。对于这种人晏衡一点都不姑息,抓到后直接以军法处置,一顿军棍打下去全身血肉模糊,连亲妈都认不出来。杀鸡儆猴,一连打了好几次军棍后,这些人也都老实下来。 看到不远处官道上,大冷天打着赤膊忙于扛石头的兵卒。看到他走来,忙碌中他们点头,笑容灿烂的打招呼。 “晏大人。” “二才、有良、德茂……” 听晏衡一个个准确喊出他们名字,搬石头建城的西北军脚上都轻了三分。 笑着回道自家,昨日他们终于搬出了毡帐,住进了临时搭建好的石头房。 这是幽州新城规划中的一部分,为防火灾,先前费工费料的木头房子全都改成石头房。幽州城新址背靠大山,工部工匠用过年时放烟火的□□配制出炸药,巨大的响声后炸开的山稍加打磨就是现成的石料。 皇上临走前嘱咐过,行宫他一时半会住不上,官员们的房屋修起来费时费力,所有的人力物力要集中起来先给百姓修缮房屋。 如今他们所住的石头房,便是跟百姓们统一样式。第一批修好的本该给老弱妇孺去住,但这个当口阿嫤却突然发起了高烧,昨日一整天都在昏睡。帐子里漏风撒气,再吹下去病情只会更重。正好这时候,有受过他关照的兵卒提议自己搬去邻家,将房子腾出来给他们住。顾不了那么多,他只能从第一批中抢了套小房子先住进去。 这会石头房边,谷雨正在拿着蒲扇扇炉子,炉子上砂锅里冒着药香。 “夫人今日怎么样?” 边问着晏衡边拿起旁边扇子,跟着谷雨一道扇过去。娘生前都是他在熬药,如今很是娴熟。 “烧已经差不多退了,郎中刚来把过脉,说病差不多好了。” 终于退下去了,长舒一口气晏衡吩咐道:“这药我来就是,你先进去照顾着夫人。” ☆、第132章 来势汹汹 许久不生病的人,一场小病就很容易要了老命。卫嫤便是如此,刚穿过来那会伤那么重,她硬是没有任何发烧感染症状,该吃吃该睡睡,平日注意下坐姿,安然无恙地把病彻底养好。 然而如今她不过是因季节交替偶感风寒,却感觉几乎要了死了。 昨晚入睡前她有些昏昏沉沉,还特地多加了一条被褥。没想到早上起来,整个人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躺在帐子里昏昏沉沉,面对担忧的晏衡她脑子里想得很清楚,说要他不必担心,话到嘴边却完全变了调,说出来的意思连她都听不懂。 还好韦舅舅懂医术,开了几个清热降火的方子。一剂药喝下去,捂在厚厚的被子里将自己裹成个球,到中午她总算稍微恢复点神智。想起上午那种灵魂飘在半空中的感觉,她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而后她做得第一件事,便是赶晏衡前去衙门。 如今的幽州百废待兴,作为西北军在此地的负责人,晏衡每天大大小小的事几乎忙不完。在她身上耗半天,偌大一座城池得耽误多少事。 她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虽然她现在很难受想要人陪,但多个人陪着她也不会一瞬间变活蹦乱跳。 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帐子,没多久晏衡回来,将她裹个严严实实塞进马车,然后她住进了幽州城新修好的房子内。暖融融的土炕烧起来,她总算能少盖两层被子。物质上的直接慰藉,比一点精神鼓励要管用得多,这下她更是毫无心理负担地赶晏衡出去办正事。 待她出去后,药效袭来她沉沉睡去。直到门外他与谷雨的交谈声隐约传来,看看日头天还早。 刚纳闷着,谷雨推门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她醒来面露惊喜。 “夫人这会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 顺着谷雨递过来的枕头,被她扶着斜倚在炕头上,卫嫤看向门外的晏衡。 药炉边他拿着扇子一下下扇着火,神情认真,仿佛砂锅中那药是上百克拉钻石般光彩夺目,能吸引全世界瞩目的珍贵东西。 “我睡了一整天,可有什么事?” 兑好温水伺候她小口喝着,谷雨一件件报给她。阿彤依旧在教丫鬟们识字;听说她病了以袁总督夫人为首,许多人家都来询问;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各种零碎但不经脑子就能明白的小事。 谷雨叽叽咕咕地说着,她小鸡啄米般点头。别人生病了都喜欢安静,要是有人像苍蝇般在耳边一直叨叨,都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为卫嫤却截然不同,她性子闲不下来,即便病了脑子里也绝不能空着。 “谷雨如今也能独当一面。” 听到她夸奖,谷雨颇不好意思:“负责这些事我都提心吊胆。” “你这不做得挺好。” 卫嫤这话不单纯是为鼓励,虽然他们身在幽州住的简单,可条件简陋之下,想要保持生活质量,需要准备的东西更多更杂。尤其是方才他们还搬家一次,那么多事碰到一起谷雨都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这水平已经可以出师。 谷雨这次没谦虚:“其实也就那样。” 看到这样的谷雨,想起几个月前还因卫妈妈宠爱而与她闹别扭的小丫鬟,卫嫤心下感慨。人都是需要锻炼的,许多事不去尝试永远不清楚自己能不能做到。而一旦尝试后,潜能便会被激发出来。 正感慨着,一阵风吹进来,晏衡端着药碗进来。 “阿嫤,药好了。” 谷雨识趣地退下,晏衡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两只药碗来回倒腾,没几个来回冒热气的药汁变得温热不烫口。 “来,阿嫤张嘴。” 刚才退下的谷雨走进来,手里托着盘子,盘子上放着瓷勺。 “大人,勺子在这。” 低头闻闻药汁,再看勺子尺寸,晏衡皱眉:“京里习惯用勺子喝药?” “啊?” 怎么问到这事,京城用不用勺子喝药卫嫤不知道,但她看好多古装剧中,都是虚弱苍白的女主倚在拔步床上,温柔深情的男主舀一勺药吹凉,小心翼翼地喂给女主。 “大户人家……大概是吧。” 不确定地说道,卫嫤心道古装剧好歹请了专业的历史专家,经过专家考证的东西总比她那点臆想要准确。 “好吧。” 任命地点头,晏衡重复着方才她想象中的一幕。睫毛下垂,温柔地吹干药汁,瓷勺朝着她嘴边递来。一瞬间卫嫤有些了然,这种温柔细致的方式确很让人感动。然而内心深处感动这种间接魔法攻击,远没有药味刺激这种直观物理攻击来得强烈。 还没等她张嘴,鼻尖闻到一股苦涩中带着腥臭的味道。想都没想,她别过头躲开勺子,一手捏着鼻子,另一只手抓过药碗,以烈士英勇就义般大无畏表情,一口闷下整碗药。 “水。” 她虚弱地喊道。这哪是中药,明明是化学武器。中药她也不是没接触过,有些清热败火的药材如金银花、莲子心,味道虽然苦了点,但绝没有这种下水道污水与化工厂废气混合起来的奇葩味道。 清水端来,整整灌下三大杯依然冲不淡那股子药味。正当她一脸苦恼时,晏衡从袖中掏出一小枚纸包。 “这是?” 纸包打开,里面露出几块饴糖。拈起一块对到她嘴边,晏衡柔声道:“啊。” “你从哪找来的?” “凉州送粮草的到达,刚好被我碰个正着。想到你晚上这第三剂药,我便顺道拿了一小包糖。” 顺着吞下糖的功夫,卫嫤调皮地舔舔他手指。察觉到他眼中火苗,她飞快地倾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苦不苦?” “没尝出来。” …… 正准备进房收拾药碗的谷雨听到房内嬉笑声,连忙对周围打了个嘘声,自己也识趣地退下。大人和夫人都太忙了,难得今日大人回来得早,他们这些下人还是不要再多打扰。 第100节 ===--- 良药苦口,在韦舅舅每日把脉,每天按时三剂药的照顾下。来势汹汹的风寒,以几乎媲美它发病时间的速度迅速退去。病好后的卫嫤也重新活蹦乱跳。 在幽州时写下的几款烹饪方式由钱夫人送到如意楼,多番尝试后,新菜色已经上桌半个月。 如意楼菜色好服务佳,若说先前还有楚夫人的陪嫁酒楼压着它,如今在楚刺史倒台,晏衡横空出世后,得知晏夫人是股如意楼背后靠山,整个凉州都买这家账。 新菜色一推出便广受好评,经营有方的钱夫人借此赚个盆满钵满。当然她没忘记卫嫤功劳,如意楼收入全部四六分。即便她只要四成,算起来也比先前全拿时还要赚得多。钱夫人有更多钱拿,也就丝毫不嫉妒卫嫤比她分成还要高。 卫嫤也不会随便让人吃亏,在她来西北之前如意楼已经是凉州城内数一数二的酒楼。这响当当的名声,全是钱夫人多年积累。而她不过提供几个菜色,便得到如此丰厚回报。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她终究还再往广源楼去了一封信,想以自己独家的烹饪方式,换陈东家几样菜谱。 信件发出去,估摸着时间还没到京城,喜讯便纷至沓来。 首先是卫妈妈的家书,这封家书依然是她与阿昀合写,不过比起先前几封,阿昀字迹进步很明显。信中说淑妃娘娘甚喜阿昀聪慧,归程闲来无事便教他写字。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途中经过山路时有人在她马车上做手脚,被她发现后反将一军邀请那几位丫鬟同坐。不用九公主出手,几位丫鬟便被吓得尿了裤子。 看完后卫嫤会心一笑,提笔回信先谢过淑妃娘娘。至于卫妈妈遇险之事,刚想问她有没有得罪什么人。还没等落笔,想到如今晏衡升任代指挥使,她好像也不是以前那种凡事委屈求全的商户。于是落笔时她换了种说法,直言卫妈妈挺直腰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要道理站在他们这边,有晏衡在他们没什么好怕的。 写完信晏衡正好回来,看到她狐假虎威的回信,他脸上笑容那叫一个舒心。 “阿嫤终于想通了,你我夫妻一体,不论你做什么事,即便是错事,后面也有我给你担着。” 见他这般如释重负,卫嫤错愕。 “阿衡是嫌弃我太懂礼?” “是啊!”晏衡简单直接地点头:“有时候倒希望阿嫤无法无天一些,好让为夫多施展些本事。” 紧接着他还列举了自己的一些整蛊技能,从套麻袋到高黑状,不论明面暗面,他总有很多法子收拾一个人。 种种手段听得卫嫤目瞪口呆,心底升起一丝崇拜之余,还真让她想起一件事。 “不论世子夫人还是赖上端王的吴尚书嫡女,这两位吴氏都够可恨,阿衡有没有什么法子让他们吃点小亏?” 晏衡笑而不语。他永远都不想告诉阿嫤,自己将一支从瓦剌王廷中发掘的天山雪莲送给了吴家相熟的太医,及时救了太医体弱的孙子一命。而他唯一的要求,便是要世子夫人腹中胎儿平安,最好补到难产后依旧白白胖胖活蹦乱跳。 还有吴英,不顾男女大防陪她习武的几位军汉就像凭空冒出来的。而找出这几人的柱子,却是深藏功与名。 ☆、第133章 喜讯连连 关于吴家姑侄两位嫡女的事,晏衡不告诉卫嫤的原因很简单。 无故伤人性命,无论再有理也不是应该的事。他知道阿嫤很坚强,但坚强不代表冷血,她还没到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的要一个大活人性命,或是让那人生不如死,即便这人是罪有应得。 所以将此事告知她,最后只会是两种后果。阿嫤不是内疚,便是要他放他们一马。前一种他舍不得,做出后一种决定阿嫤心情不上不下不说,他也绝不会允许。 吴氏身为世子夫人,可是几次三番想要阿嫤性命。即便那几次都反过来为阿嫤做嫁衣,但她的动机是他绝对不能饶恕。而吴英,不说她差一点搅了表妹好姻缘,就说随吴尚书视察凉州时与他的那点私人恩怨,也足够他报复一番。 他素来帮亲不帮理,更别说两人本来就惹到过他。 “没法子了是吧?” 见他久久不言,卫嫤笑着打趣道,声音中却没有丝毫怪罪之意。 晏衡点头:“京里实在太远了,日后我会寻个机会。” “算了。” 卫嫤耸肩一脸无所谓,她知道自己忍无可忍之下几次爆料,对世子和吴氏之间感情伤害有多深。当初吴氏千方百计想要嫁进镇北侯府,为此甚至不惜毁了柳家千金的脸,可见她对世子的感情不一般。 女人偏感性,她一手摧毁了吴氏感情,已经算是亲手为自己报复回去。 她为人就是如此,轻易不会记仇,因为有仇她一般当场就会报了。如若不然,一直带着仇恨憋屈下去,她非得忍到内出血。 “先依阿嫤的。” 点头应下,晏衡心下更是笃定自己判断。看,阿嫤就是这般善良。若是把他暗中做那些事说出来,只会平白给她增添烦恼。 见两人达成共识,卫嫤拆开第二封信,出乎她意料,这封信竟然是陈伯安写来的。 晏衡同样惊讶:“伯安兄?你不是前几日刚给他去过信,算算日子这会应该还没到京城。” 看到信上专属于陈伯安的笔迹,卫嫤心里也存着疑惑。将信纸推过去,两人一块看。 来幽州路上同意与钱夫人合伙做生意后,她就往京城去过信。信中意思说得很明白,以如意楼这些年周到的服务经验,换广源楼几道独家菜谱。然而一个月过去京城没有回信,她以为这是对方在婉拒。 之所以前几日鼓起勇气再写一封信,是因为钱夫人给的分成实在太过优厚。再者她知晓陈伯安对于研发新菜色的狂热,以菜换菜,他同意的可能性会更大。再三思索后,她才提笔又去了一封信。 然而今日收到回信,她才知道其中内情。秋天是收获的季节,这个季节食材特别丰富。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陈伯安再次离开广源楼,南下寻找新的吃法。这次他走得非常远,深入西南遍布瘴气的丛林,甚至一度踏入吐蕃国境内。 陈伯安离开,广源楼坐镇的是陈家娘子。见是夫婿最重视的兄弟晏衡来信,她没敢随便拆,而是派人快马加鞭送到陈伯安处。而信送去的那几日,他恰好身在吐蕃。等他出来后又走了另外一条路绕到苗寨,也就与先前的驿站错开了。直到听陈家娘子来信说有这么一封信,他才派人快马加鞭去取。这一来一回,又耗费了不少时日。 好不容易收到信,看到她请求,陈伯安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并且随信他还附赠了几道适应西北百姓口味的特色菜。 看到这卫嫤笑道:“这封信可真是好运,不费吹灰之力就踏遍了大越的大好河山。” “伯安兄竟敢深入吐蕃,好在他有惊无险地回来。” 听他这说法,卫嫤疑惑:“吐蕃怎么了?” 她印象中的吐蕃跟中原关系好像一直不错。当然卫嫤理解的不错,是相对于北方异族来说。毕竟历史上游牧民族数次南下入侵,而吐蕃不过是小打小闹。虽然后世外交总是说什么睦邻友好,可国家间哪会跟亲兄弟一样打断骨头连着筋。两个国家间的关系只能是合作间的互利互惠,等到真正利益有损时,说翻脸就翻脸。 最起码比起北方的草原狼,南边吐蕃一直是友好国家。 “松赞干布与文成公主的婚姻,到现在不还是一段佳话?” 听到她说出来的两个名字,晏衡面露嗤笑:“阿嫤你知道,和亲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 卫嫤对和亲的印象实在不怎么好:“这也算和亲?” “公主远嫁安抚外邦是为和亲,区别就在于国力强盛时可以选宗室女代嫁;国势微弱时只能选亲生女儿,有时候甚至连皇后嫡出的公主都无法免俗。” 解释一番后晏衡面露骄傲:“我大越自立朝以来,从未有任何一位公主远嫁和亲。” 这的确是件值得骄傲的事,透过晏衡的话,卫嫤也对历史有了种不同理解。也许在后世史学家看来,那些远嫁的公主以一己之力维系起了两个国家间的和平。可公主本身呢? 封建制度下男子社会地位高,不就是因为天生体力优势让他们能执掌兵权。既然享受了种种优待,那为什么国难当头时不站出来保家卫国,而是把平日瞧不起的弱智女子推除去挡在前面。 “然而前几年吐蕃新赞普继位,一直想向大越求娶一位公主为妻。” 求娶公主…… 卫嫤喃喃道:“如今年龄最合适的,便是阿怡。” 晏衡点头:“的确是九公主。” 而后他接着说道:“吐蕃赞普倾慕汉族文化,年少时曾乔装打扮前往京城,无意中见过九公主一面。而前几年,他在递交的国书中所求的便是九公主。” 明明刚才读完卫妈妈和陈伯安的来信还很高兴,怎么一眨眼情况变成了这样。 “阿衡方才说国力强盛之时,可以找宗室女……” “阿嫤好生聪慧,”晏衡夸赞道:“不过这次,我估计不会用宗室女。” 端王年近弱冠,许多人在他这个年纪已经是好几个孩子的爹,而他却硬生生顶住压力没成亲,庆隆帝也一反常态地听之任之,丝毫都不焦急。先前他一直不解,但今日收到伯安兄深入吐蕃后偶然打探来的消息,他总算有了一丝明悟。 皇上是在保护九公主。 从舆图上看,吐蕃与瓦剌一个在西南、一个在西北,两国在西边对大越成掎角之势。若真开战,大越固然能打得过,但到时必定伤亡惨重,而这是皇上所不愿意看到的。正因如此皇上才一直拖着,总没有兄长不娶妹妹先嫁的道理。 然而随着再往南的婆罗多国力日强,形势发生彻底改变。据陈伯安所言,吐蕃过最近形势紧张,赞普一直往南线增兵。 风水轮流转,如今到了大越驱虎吞狼之时。 想到这晏衡眼睛微眯,娶到阿嫤离京时他曾暗暗发誓,要尽快爬到一个尽可能高的位置,让阿嫤能一直无忧无虑,受人威胁时也不用忍气吞声。楚刺史预料到的战事,也在他意料之中,今年冬天将是他最好的机会。 提到军国大事卫嫤都是两眼一抹黑:“不用宗室女?难道真的要阿怡嫁过去?” 凑到她耳边,晏衡小声说出两个字。 “吴家?” 瞪大眼她反问道:“吴英肚子都大起来了,这样嫁过去赞普不会跳脚?” 这可是绿帽子! 不过反过来一想,吴英肚子里孩子是太子的,也是皇上亲孙子。以大越强盛的国力,扶持一个有自家皇族血统的孩子成为新一任赞普,那不就等于不费吹灰之力控制一个国家。 看她扬起唇角脸上尽是得意,晏衡就知道她想歪了。 “皇室血脉不容混淆,即便是吐蕃也没那么随便。阿嫤别多想,吴家家大业大,可不止这一个嫡女,用一个嫡女来保住全族,吴尚书乐意的很。” “这也行?” “你当这事有多复杂。” 在卫嫤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接下来发生的事证明了晏衡话的正确性。 圣驾回銮后又过了半个月,当幽州城的民房修缮完一半,足够普通百姓挤挤过冬时,京中也传来了此次西北贪腐案的最终结果。 涉及贪腐之人一律抄家,男丁贬为军户、女眷没入教司坊。庆隆帝这次是真发了狠,连往常会被宽恕的幼年男子也没放过,悉数充为童丁。一时间整个西北官场哀鸿遍野,抄没贪官污吏家所得金银古玩总价值,足足抵得上朝廷三年税收总额。在朝廷派来的抄家队伍离去后,凉州府衙附近那片官员聚居区,几乎成为一座鬼城。 这场清洗中,涉及贪污之人只有两人幸免于难。一是楚刺史,事情很奇怪,他虽然经手过贪污一事,但本人却没贪多少;因镇北侯楚英暗中协助过此次调查,他把皇上的奖励换成了对楚刺史的赦免。贬为平民的楚刺史全家为镇北侯府所收留,当然这不包括那位甘姨娘。楚英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不管三七二十一,他直接把甘姨娘扔到了当年她出身的青楼门口。 第二个便是吴尚书,关键时刻吴指挥使担下了全部罪责,而后在吐蕃上国书再次请求和亲时,他及时阐明西北局势,并进献自家嫡女一名用于和亲。借此功劳,他不仅逃过一劫,而且还保住了兵部尚书的位子。 ☆、第134章 酣畅淋漓 西北官场变动并没有引得百姓人心惶惶,相反平日被贪官污吏欺压的底层兵卒,以及底层兵卒身后所代表的每一个军户全都弹冠相庆。若说他们有什么担忧,那无非就是不知道新来的顶头上司会怎么样。 等过了几日,看凉州卫里的代指挥使大人还是晏衡,朝廷丝毫没有要派新指挥使大人来的意思,众人也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热火朝天的投入幽州城建设。赶在上冻前,他们想再新造一批房子。 吴良雍保住兵部尚书之位,晏衡从中隐隐察觉出危机感。升任代指挥使,享受过更高一级的权利后,无论是他个人追求、还是内心深处想保护阿嫤的愿望,都让他不想再退回去做那个晏镇抚。但他可不相信,在此事中吃了他大亏的吴尚书会打落牙齿活血吞。有了这层意识,他表现起来越发积极,整日拉着丁有德往工地上窜,试图将幽州城造的固若金汤。 后者很有怨言,虽然他醉心于研究这些,然而媳妇才是头等大事。在卫嫤提醒下,丁有德终于找到了接近阿罗的诀窍。阿罗喜欢马,他便开始钻研马鞍、马蹄铁以及其它关于马的设备。在追妹子上他无师自通,自己研究不出新成果,他便在花样上做改进。京城高门大户多就这点好处,大家聚在一起爱攀比,从衣饰到住房,层出不穷的花样深入到生活各个角落,甚至连平日用的马也没落下。 即便没接触过这些人,每日上衙门点卯,一路上还有进衙门后看几眼,耳濡目染之下他也知道许多新花样。他动手能力强,缝缝补补或是简单木工都会,加之幽州如今是个大建筑工地,原材料就摆在那,很容易他便打磨出个新马鞍。托卫嫤送过去后,一直对他爱答不理的阿罗给他回信,话语中满是兴奋和对他的夸赞。 掌握正确方式的丁有德越发殷勤,这时候晏衡拖着他给朝廷卖命,简直不能忍。要不是卫嫤出声威胁,开玩笑说不听话就断了他信路,他早就偷奸摸滑不干了。 大家都在忙着,性子压根闲不下来的卫嫤也没有闲着。 首先她关心的是家里的事。韦舅舅升任西北监察,新规划的监察府便在幽州,自此后一家人也算在幽州扎下根,这下连再三推辞的韦舅母也不得不搬过来。 她一搬过来,就显示出家里有女主人的好。从缝缝补补到领菜做饭,这些先前卫嫤最头疼的事,如今全被韦舅母一手包圆。从此之后,她过上了安心做正事,到点就有人来送饭,衣来张口饭来伸手的腐败日子。虽然韦舅母安排的不如卫妈妈精致,但她本身也不是那么讲究的人。她的讲究只在于有条件时要挑最好的,有什么条件就用什么规格。 韦舅母的尽心她看在眼里,感动至于也给她提供条新的生财路子。 旧的路子便是编一些小挂件,用在她打算年底推出的晏记小米贺岁版包装袋上。韦舅母的动手能力很不一般,在他们驻扎幽州面圣的一个多月中,她在凉州城闲来无事,已经召集几个手艺好的同村老姐妹,彻底完成了那件活计。据留在凉州的晏族长来报,韦舅母送来的挂件特别精巧,每一件都能看出用了心。 第101节 从这件事上不难看出韦舅母的两项才能:第一组织能力特别强,不用她出力都能找到合适人手,并且将人手管得服服帖帖,简直是无师自通的人力资源天才;第二便是勤奋上进,她不仅有本事,而且还不怕吃苦。 有这两项本事的人,放哪都是人才。在这事上卫嫤不得不佩服韦家选人的眼光,给韦舅舅选得村妇媳妇都是百里挑一。至于晏衡娘亲,虽然晏百户是个不折不扣的渣,但他能从普通族人熬到跟族长平起平坐的百户,本人应该也不缺本事。 认可了韦舅母能力,她也好用人。这些天看到幽州城一步步建设,她找到了些女人能干的活。比如石头运输中需要先装到箩筐里,然后有身强力壮的军汉人力背下山。 “背石头?”听她这样提议,韦舅母手叉在胸前,连连摇头:“幽州石头不比凉州那些风一吹就哗啦啦往下掉沙子的,这边石头纹理硬,一小块就死沉。盖房子用的石头都那么大块,咱们女人可背不动。” 卫嫤笑道:“舅母想哪儿去了,咱们这又不是修长城,您也不是那孟姜女,不用亲自去做徭役。我说的是背石头时用的箩筐,那石头死沉,箩筐坏的也格外快。舅母手巧,编点这个卖给官府就是。” 卫舅母长舒一口气:“吓我一跳,箩筐那东西简单,酒泉往西那些盐碱地里生的荆条砍下来,掐掉多余的杂枝,几下子编起来就很耐用。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找人编点送给官府就是。” 果然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提这个建议时,卫嫤还在想着原料调配问题,如今幽州城最缺的就是木材。大到做门窗用的木头,小到烧火做饭用的草全都是大问题。没想到韦舅母一开口,便解决了最麻烦的原材料。 “哪能送,平常舅母冬日闲着那不也是好好歇歇。现在歇不上,该给的钱也得给。” 见她这么说,韦舅母也答应下来。 “衡哥儿媳妇这主意真好,咱们村里那些军户有个习俗,生一个娃便去西边多垦一亩田。田跟着娃长大,等娃长到能下地,再盐碱的田也能变成熟田。本来那片荆条地没人愿意动,如今正好趁这功夫全都开出来。” 还有这回事!听她将着,卫嫤边点头边感叹自己无知,关于农事她只知道庄稼春播秋种,其余没经历过全是两眼一抹黑。 “那就全靠舅母。” 满脸感激地说道,在韦舅母连连摇头中,她话锋一转:“对了,我还有另一件事想拜托舅母。” “一家人说什么拜托,有什么事衡哥儿媳妇吩咐就行。” “是这样,前些时日朝廷旨意下来,任命一些蒙古人为官,这其中还有几位贵妇。但那几位蒙古女官不懂汉话,跟咱们大越汉人官员沟通时有很大问题,我想叫阿彤过去帮下忙。” 韦舅母二话不说答应下来:“这事阿彤能行,他们姓韦的脑子好使。阿彤别的我不敢说,但瓦剌那边好多话她都会说,甚至连人家方言她都学得很溜。” 这是完全没想到女子做官那方面去,卫嫤心下一松。见韦舅母这般客气,她也没有藏着掖着,而是将事情和盘托出。 “其实我还多想了点,舅母,这事我只跟你说,舅舅你也先瞒着他点。” 见韦舅母一脸郑重,卫嫤说道:“朝廷任命的蒙古女官,跟阿衡他们那些汉人官员其实一样,可以坐在官衙里管正事。官衙里也有会说蒙古话的汉人,虽然都是男子,但蒙古人不是很讲究男女大防,偶尔充当下翻译也没什么。” 没等她说完,就见韦舅母一脸喜悦:“衡哥儿媳妇这是想让阿彤去当官?” 竟然被猜出来了!怔愣之下卫嫤点头,就见对面韦舅母一拍大腿,笑得露出一口略微泛黄的牙。 “这实在是太好了!” 这下轮到卫嫤心下觉得不对,怎么回事?她原先还担心,以大越男尊女卑的大环境,让女子出来做官会被认为惊世骇俗,进而受到强烈反对。但面前这情况,韦舅母怎么恨不得举双手双脚赞成。 “舅母,你是认真的么?” “认真,怎么不认真。衡哥儿媳妇对我们阿彤真是没的说,当官啊,那是多大的荣耀。你舅舅祖上是当官的,但他本人那么多年不也都是个平民老百姓。阿彤这才多大,阿嫤竟然能让她当上官,跟那帮不可一世的男人们平起平坐,这简直太给我长脸了。” “你不怕她抛头露面,跟男人们在一起坏了名声?” “什么坏不坏名声,咱们西北没那么多穷讲究。” 见她那样兴奋,卫嫤原先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无用武之地。这会她才明白,西北这边民风开放到了什么程度,而这开放的民风对于她帮助有多大。 “那今天就这两件事,舅母帮忙找人编箩筐,阿彤去衙门做事。” 韦舅母拍着胸脯:“衡哥儿媳妇放心,都包我身上。” 见她如此痛快,放下心头大石,一身轻松的卫嫤生平第一次起了痛快一场的念头。吩咐谷雨去做下酒菜,她取出卫妈妈从京城特意运来的两坛好酒。 “舅母把舅舅也一块叫来,咱们好生庆祝一下。” 满满一大桌丰盛的菜肴上桌,晏衡也从前面忙活回来。正好钱夫人收到她消息,得知陈伯安来信后,也带着阿罗快马加鞭从凉州赶过来。这次贪腐案钱同知也受波及,虽然最终没有抄家夺官,但面对同一条街道上相熟的邻居十不存三,他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耍官威。风水轮流转,与卫嫤关系格外亲厚的钱夫人,也因靠上了凉州如今最大的靠山而真正当家做主。 连带着丁有德,九人围着桌子满满当当坐一圈。举杯痛饮,就着热腾腾的酒菜吃一个酣畅淋漓。 ☆、第135章 新年茶会 爆竹声中一岁除,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彻耳边,穿着火狐狸皮的袍子,卫嫤梳着端庄的发髻,给前来拜年的小娃娃们发红包。 虽然满打满算才十六岁,就算虚长两岁也远远不到二十,但谁叫晏衡官大呢?官场是个很现实的地方,论资排辈,辈分再大也得被资历压在下面。尽管晏衡的指挥使下面还添着个“代”字,但几个月下来他已在西北军中树立了足够威望,尤其是今年过年西北军破天荒发福利,实实在在的米面粮油领回家,更是让他在军中威望达到顶峰。 所以如今大年初一,所有官员都拖家带口到晏府拜年。 卫嫤也没瞎忙活,一应瓜子、果脯她都是从如意楼订的。 说起这一出,还得扯到几个月前的接风宴。在幽州结冰暂缓城池建设后,晏衡与她回凉州时,按照例行规矩新官上任必须得有接风宴。升镇抚那次因为与上峰不和,被当地官员以迎接圣驾为名搪塞过去。两次加在一起,接风宴更加郑重。当时刚搬回来忙乱不堪的卫嫤,干脆从如意楼订了席面。有钱夫人那层关系在,席面准备的那叫一个周到,不仅菜色足,连带服务也是十分周到。 用过接风宴的凉州属官都很满意,加之有买她面子的成分在,自那之后每逢家中大小事务,需要开宴时,都会直接在如意楼订席面。 上流社会吃穿用度,向来为一般人所追捧。君不见后世,随便一个东西神神叨叨地扣上个什么大不列颠王室专用、古代宫廷秘方,销量都会一瞬间爆棚。古代也同样如此,看当官的都在如意楼用膳,凉州城内那些不差钱的皮毛商人们有事也喜欢上如意楼。 连卫嫤都没料到,一个小小的接风宴,竟然会给如意楼带来如此红火的生意。苍天为证,她真的是犯懒图省事来着。 钱夫人笑得合不拢嘴,大手一挥收益继续四六分,卫嫤又狠狠赚了一笔。数着库房内一箱箱白花花的银子,她暗暗咋舌。果然民以食为天,再精美的衣服也不会每天都要买,但饭却是一天三顿都要吃。高端餐饮市场,做好了简直是在抢钱。 见钱夫人生意做得好,卫嫤越发不甘人后,晏记小米新春特别版也跟上。全新的包装,喜庆的红色牛皮纸包,第一批运到京城后两天内销售一空。紧急追加一批货秒抢完。一批又一批,差点把凉州金秋收获的栗米全都掏空,但依旧是供不应求。不仅京城,甚至许多年终进京汇报政务的外地官员,从同僚京官口中得知此物后,直接以百袋为一单位,一车一车的往老家拉。 小米倒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但如和氏璧那种旷世奇珍,注定不能被一般人所拥有。然而像晏记小米这样平凡无奇,每顿饭都要吃的东西,对于那些经济稍微宽裕但又没到那般尊贵地位的人家来说,却能极好地展示他们生活品味。 当初定价时,卫嫤想到的就是这一点。她多方调查了大越物价,定下的价格一般人能出得起,但又稍微有些肉疼,买的时候需要咬咬牙。而这样得到的东西,往往是最能让人珍惜的。精美的包装,更是让买家觉得有面子。 总之,经过这次春节大促销,晏记小米的名头彻底在大越大江南北打响。 晏记小米一车有一车的拉出去,很难不引起有心之人的注意,而钱夫人便是其中佼佼者。 询问过她后,钱夫人另辟蹊径,瞄准了过年时家家户户都会买的蜜饯果脯。凉州本地不怎么生产水果,她直接派人送外地进上好的干果,包装成小份装,用丝带系上蝴蝶结、同心结等各种精美的结,然后兜售给官家和不差钱的商家。 先不说果脯如何受欢迎,单是包装纸和丝带打的结,就需要许多巧手妇人。 接着这股东风,卫嫤的技校开了起来。托庆隆帝的福,贪官污吏被抄家后,官衙这条街上空着好多宅院。这些宅子先前都是官家所住,修缮的极好不说,场地也足够大。作为晏代指挥使最大的关系户,言听计从的媳妇,卫嫤枕边风一吹,直接将吴指挥使先前的宅子要过来。收拾下桌椅板凳,一所现成的技校就这么办成。 她也没打什么“百年大计,教育为本”之类的口号,而是直接实实在在的问凉州百姓:大冬天闲着没事,你们想赚钱么? 当然想! 无论什么时代,都没有人会嫌弃银子。 既然想赚钱,那就来官衙旁边先学一门手艺。你若是细心,可以学用丝线编各种造型;若是手不够巧,可以学柳编;若是天生没那方面天赋,那照葫芦画瓢糊个纸包装盒你总会吧? 还不会?难道是跟晏夫人一样的手残? 压根就没这种可能,这些来做工补贴家用的平民百姓,春夏秋三季都得种地。从播种到拔草,这些都是需要动手的活计。他们从上下来到现在,培养最多的便是手艺基本功。 当然干活的都是些农民或匠人,官家出身的人目前还放不下身段。卫嫤也没打算让他们深入一线,这些官家千金文化素养高,若是有人向来帮忙,她会安排他们做些记数、核算工钱等脑力活。 官家姑娘一生下来,就是朝着管家夫人方向培养的,主持中馈使是他们的必修课。如今这点简单的账目,压根就难不倒他们。 几乎不用算盘,几位姑娘就能把算盘打理好。然而打理好是一回事,看到院子里的平民百姓那般辛苦干一天,才赚那么七八个铜钱,这些从小锦衣玉食,买对镯子花几十两白银连眼皮子都不眨下的官家姑娘心里颇不是滋味。 于是送自家姑娘来的人家,突然发现他们家姑娘懂事了、稳重了、为人节俭了。 知晓变化原因后,原本因楚刺史夫人和吴指挥使夫人带动,而对卫嫤一直有所偏见的凉州众官家夫人,彻底改变了对她的印象。晏夫人是商户女又怎么了,人家眼光那么好,嫁个夫婿年纪轻轻就管在他们头上。不仅如此,晏夫人本尊还御夫有术兼之生财有道,慧眼识珠最早跟着她的钱夫人,今年冬天头面上的珍珠又大了一圈不说,在家里也是说一不二。 现实的利益摆在眼前,再次面对晏夫人时,众家夫人也殷勤起来。 得宜于有仇一般当场就报的好习惯,卫嫤压根不讨厌他们。见他们殷勤,她也接受这份好意,平日做好自己指挥使夫人的本分。至于再多的比如说关照什么,她表示自己这不是开善堂的,不会平白无故对每个人都好。 无功不受禄,将心比心,若是你什么都没做,而领导却无缘无故对你好到掏心掏肺,大多数人都会有点其它心思,少部分坦然接受以为自己是万人迷的就另当别论。卫嫤这种态度反倒让大家坦然,在几个月后的今天,她与凉州城这些官家夫人已经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同在一片屋檐下共事,大家相处起来会很舒服。 这也是卫嫤想要的结果。这些官家夫人让她舒服了几个月,投桃报李,趁着过年她也让大家过舒服些。 她不仅从如意楼订了蜜饯果脯,还拜托卫妈妈请京城的工匠打造了一批十二生肖金银锞子。每一份都装在锦盒里,各家有小孩子来拜年时,不拘官职、不拘男女,每人各有一份。 当然这其中也有差别待遇,嫡出子女她送纯金的,庶出子女她送银的。没办法,虽然知道庶子庶女也是无辜,但如果因为他们的无辜便要跟嫡出子女一视同仁,只会让越来越多的人铤而走险去爬床。毕竟只要十月怀胎生下一子半女,便能享一辈子富贵,用十个月来换日后一生,这份买卖实在太诱人。 “过年好。” 又是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团子,颤颤巍巍地走上来拜年,大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她。 这次不用她问,后面带着孩子前来的官家夫人已经出声解释:“这是我们家大哥儿,后面两个是姨娘所出。” 卫嫤抱起小团子,谷雨适时递上一套锦盒。 “我们宝贝真乖,这是姨姨给你,过年好。” 拆开礼盒,看着里面金灿灿栩栩如生的十二生肖,小团子眼睛亮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扭头,眼巴巴地看着身后娘亲。 书吏夫人面露难色:“晏夫人,这未免也太贵重了。” “过年不就图个喜庆,大家都有单咱们大哥儿没有像什么话。其实我倒不在乎这点身为之物,只要转过年来诸位能好生协助家中夫婿,跟我家阿衡一道办好差,也就算我这远道从京城打的金银锞子没白麻烦。” 这下不仅书吏夫人,坐在两旁的所有夫人都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不辜负晏夫人期待。 “大家不用这么严肃,该吃吃、该喝喝,在我这随便点就行。” 说完卫嫤带头,喂起了抱在怀中的小团子。 晏夫人这人,只要你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不违法乱纪,其余闲事她一概不管。刚开始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相处时间长了大家都觉得这样挺好。众人若有所感,也跟着一道放松下来。 ☆、第136章 州学初办 入冬时卫嫤技校开得红红火火,可一等转过年来就没了人。 一来编花型、箩筐、糊纸盒子等事很简单,性格再愚钝的人多学几遍,熟能生巧下也就会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等开春冰化了,军户就要准备这一年的耕种。这会他们正忙着选种、打磨农具。有天大的正事干着,他们自然不会大老远来技校浪费时间。 好在卫嫤早已预料到此点,一整个冬天她都在督促谷雨等丫鬟读书识字,片刻都不曾落下。学习是水滴石穿的事,即便每天只认五个字,一百天下来就五百个字,而常用汉字不就那千把个。一个冬天下来,到如今谷雨三字经已经认个全乎。 得知此点后卫嫤放下心,然后请晏衡向全州发官文,召集各家孩子前来读书识字。 在这之前,她已经做足了铺垫。庆隆帝虽然从幽州紧急调配官员过来,但大清洗过后,凉州官吏还是出现了一定数量的匮乏,尤其是最层书吏。这种不入流的官,怎么都轮不到朝廷科举取仕的进士老爷来屈才。 别人手下人手她不管,晏衡指挥使手下所需书吏,全部公开招录。 招录分笔试和面试两部分,得益于有个好曾外祖父韦相,他老人家当年曾办过这一出,出过一整本备选题目。考的不是军国大事,也不是谁能做锦绣文章,而是与平民百姓息息相关的题目。地理、农业、算数皆在此列。虽然时隔多年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但稍微改动下依旧能用。 而且卫嫤还发现此类试卷的好处——不怕泄露试题。有拟好的题干,稍微改个别数字、内容便是一份全新的试卷。就算有人提前知道,背过答案,现场也不一定能做对。 公告张贴出去,一开始还有人不信。谁不知道想做官先托关系,有个亲叔在衙门里,就算侄子再不学无术也能当上衙役大人。如今公开考试?不就是给关系户挡上块遮羞布? 看在公告下晏衡亲自签名的面上,终于有书生抱着“反正考试也不交钱,慢慢试试呗”这种心思报上了名。等张榜结果出来,所有人惊奇地发现,按名次排列的复试榜上,名列前茅的皆是凉州有真才实学的读书人。而传言中给当官的塞了银票,保证一定当选的不学无术之辈,毫无疑问地名落孙山。 这下因偏见而没报名的读书人毁到肠子都青了。 而稍后的一出更是让众人不得不竖起大拇指。复试由晏指挥使亲自坐镇,而他最终圈定的几人,全是大家公认有才能、办事妥帖之人。 这下所有人都心服口服,晏指挥使是真的本着挑几个有用之人,组织的这次招录。 第102节 年前这一出,为如今卫嫤的行动提供了极大便利。哪个为人父母的不想让自家孩子当官,但当官的前提是你得识字,不然上峰的文书下来都看不懂。问题是一般人家根本没那个条件,穷的买不起笔墨纸砚,没那么穷的又请不起夫子,能请得起夫子的人家孩子真不愁出路。 是让孩子去读书识字,还是圈他们在家里帮忙种地? 一时间这个问题成为了摆在凉州城多数人心头的头等问题,最终多数人心疼孩子的心占了上风。去学俩字吧,左右家里也不缺那一个劳力,大不了让姑娘多干点。 于是在出了正月,学堂开始报名时,就出现了让卫嫤皱眉的一幕。 先赶来的是凉州城附近的百姓,特意穿着他们过年时的新衣裳,村民们领着自家儿子聚在官衙门口。 居高临下看去,人群中这些孩子竟然没一个丫头。 卫嫤派谷雨下去打听,随意地问道:“你们家姑娘呢?” 绝大多数百姓的第一反应皆是发愣,而后憨笑着摇头:“姑娘家学这个没用。” 也有实在人直接说道:“哥儿来这读书识字,家里忙活不过来,他姐姐总得多帮些。” 裹着狐裘站在台阶上,听到这些理由,卫嫤眉头皱成个疙瘩。几次了?上次幽州赈灾,她绞尽脑汁把握好物价、派人及时检查物资质量,本来都确保万无一失,半路杀出个楚刺史抢赈灾银两栽赃嫁祸,打了她个措手不及。她发现很多事明明自己设想很好,但到头来总会朝一个她预料不到的诡异方向发展。 儿子要读书,等于家里少个劳动力,所以早晚要嫁出去读好书也没用的姑娘,理所当然该多帮家里干点活。 他们说得好有道理,以大越此时的民风民俗,她完全是无言以对。 但她心底又深深的不赞同,此举违背了她本意。 该怎么办呢? 迟疑之间人群如摩西分海般让出一条缝,一大早出城办事的晏衡骑马归来。下马上台阶走到她跟前,他关切地问道: “阿嫤怎么了?” 他斗篷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凉意袭来,卫嫤头脑一阵清醒。 “阿衡,你看下面,这些人带来的全是家中男童。” 居高临下晏衡打眼一扫,不置可否地摇摇头:“阿嫤不喜欢?” “也不是不喜欢,只是这样未免也太……” “那阿嫤是想要女童一道进学?” 见她点头,晏衡了然道:“这事很简单。” 的确很简单,心里一直装着男女平等这事,一开始见到这般景象,听百姓们嘴里说出来的理由,她的确有些反感。但这会镇定下来,她已经想出应对之策。 还没等她开口说话,就听晏衡站在台阶最前面,拍拍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乡亲父老,衙门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是让家中十岁以下的孩子前来进学,不拘男女。” 底下百姓面面相觑,片刻的安静后,前面有大胆的人出声:“指挥使大人的意思是,家中姑娘也要一道来?” 晏衡点头:“姑娘也是孩子。”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姑娘家读书有什么用。” “是啊,早晚要嫁人,再说孩子们都读书,家里就俩大人,地里那些活哪能忙得过来。” “可不是,要我看咱们都不是读书的料,难道孩子还能是文曲星。这书读了也不一定有用,还是这么算了。” 一时间反对声不绝于耳,虽然也有少数疼女儿的家长,觉得自家姑娘一块来读书,长点见识也挺好。但在一眼就能看到,少了孩子做爹娘的必然要加倍辛苦的现实面前,大多数人还是会为自己考虑。况且女儿本身就要干活要赚彩礼,这种观念在有些人心目中也算是根深蒂固。所以那点少数派的认同之声,如一滴水汇入海洋,压根不会被人所察觉。 愚昧真是世上最可怕的东西,诚然各家姑娘日后要嫁人,可你们家也要从别家娶媳妇。妻贤夫祸少,每个人家都想要贤妻。想要贤妻又不想花功夫教养女儿,这完全是悖论。眉头皱成个疙瘩,卫嫤刚想武力镇压,耳边传来响亮的击鼓声。 咚、咚、咚 见他们争论不休,晏衡干脆敲响了官衙旁的鸣冤鼓。人群再次安静下来,站在上首,腰杆挺得笔直,晏衡满脸威严,沉声道: “进学的孩子每季有新衣裳,一日三餐州学负责,同时提供住宿。这样算起来,你们家里算是少了张嘴,别只看到多出来的活。我话放在这,州学跟官府公开招录一样,全凭自愿,但你们要来就得守我定下的规矩。州学按男女一比一招生,每家想送男孩入学,必须同时送其姐妹一道过来。报名先建学籍,学籍与户籍绑定,书吏会仔细核查。” 站在他斗篷的阴影里,卫嫤神情难掩错愕。 刚才她脑子清醒时,想到的法子就是武力镇压。生米恩斗米仇,她不仅这规劝晏衡,让他不要一下对普通兵卒太好,对待平民百姓时她也持这种态度。 这所州学由她出谋划策一手建立,虽然是凉州官衙出资,且大清洗过后提留下来的银两让如今的凉州官衙富到流油,但这笔钱也不一定要出。更直白地说,没有她说服晏衡,官府根本不会做这桩事。 免费学习、还免费供吃穿,这等待遇比后世那些“从出生到坟墓”的福利还要好。这帮人还不满足,真当她是软柿子。 “阿衡,今日先暂时到这吧。” 耷拉下肩,她有些无力的说道。 晏衡扭头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回国头后,气势依然凌厉。 “今日报名者全不符合条件,报名暂且关闭,十日后重新开始。” 说完他环顾四周,目光重点落在几位衙役身上:“你们记住了,州学招生完全自由,不允许有丝毫强迫。我就不信,这等提供衣食住行还有书读的好事,送到家门口都没人接受。” 衙役站直了身子,长矛杵在地上,整齐划一的声音很有威势。 声音过后,远处传来马蹄声,浩浩荡荡的蒙古车队走来,打头的正是朝廷第一批册封蒙古官员之一,幽州城外赶着勒勒车前来送奶茶的蒙古部落女首领:乌日娜。 一身盛装的她见到卫嫤忙招手,疑惑地问道:“今天不招了?我还带着部落里的孩子们都来了。” 在她身后,马车上下来身着色彩鲜艳民族服装的蒙古族孩子,高矮不一,男女皆有。 ☆、第137章 族学精神 乌日娜的部族聚居地虽在幽州草原,但自从为官后,有小秘书阿彤作为中间纽带,她与卫嫤的关系很是亲近。这点从她本人虽懂汉话,但还是意会卫嫤意思,主动请了几位精通蒙语的汉人为助手中就能看出来。 这不一听阿彤说要开州学,她就带着本部落中的孩子来了。不仅有贵族的孩子,连她家世代奴隶的孩子也一并带来。好在幽州草原与凉州本就连成一片,昨天一早出发,快马加鞭赶了一夜路,他们顺利到达。 听她说完,卫嫤心里感激得跟什么似得。 这么好的事送上家门,有些人却跟大爷似得各种拿乔。但有些人只是听说,便拖家带口千里迢迢赶来。 “招,当然招。” 一叠声应着,卫嫤忙命人开门,喊谷雨回家拿果脯。过年时她从如意楼定了好些果脯,来客并没吃多少,反倒便宜了丁有德。全家这么多人就他一个爱吃甜,虽然过完年他就滚去了幽州,但每次来信必然要可怜巴巴地求果脯。 对此卫嫤什么都没说,而是直接把信转交给了阿罗。一开始阿罗嘲笑丁有德那么个大男人爱吃甜,涉及最爱吃的甜食,即便一心想追阿罗的丁有德也忍不住跳出来为甜食辩白。就这么吵吵嚷嚷,一来二去两人闹得不亦乐乎,感情也是越来越亲近。 这会他们俩还在闹着,不过卫嫤的果脯却保留下来。 钱夫人订的果脯皆是上等货,精挑细选上好水果,经过秘制工艺制作而成。味道好不说,放时间久了糖分浸到水果里去,在凉州冰冷的天气里咬一口,沁凉的滋味裹夹着蜜糖一直要甜到人心底。 乌日娜带来的蒙古孩子几时吃过滋味这般好的零嘴?孩子们很直接,有好吃的就会很满足,这会一张张纯真的小脸笑得要多开心有多开心。 他们开心了,凉州这边百姓带来的孩子不干了。 每个孩子都是家里必不可少的劳动力,能让爹娘宁愿辛苦其他孩子也要供他们读书,今早但凡能被带来的孩子,无不是家里最受宠那个。往日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哪次不是先就着他们。而现在他们只能看对面那群野孩子吃,果脯他们虽然没尝过,但一看鲜艳的色彩就知道很喜欢。 “娘,我也要吃那个。” “爹你去给我买。” 一众熊孩子粘在家长身上,拧成个麻花叫着喊着,喊得爹娘羞愧又心碎。 眼见劝不住,有人开始眼巴巴地看向谷雨。经过几个月锻炼,谷雨早已不是在京城时天真又娇气的性子。面对这帮人恳求的目光,她直接别过脸,提着一大包还没发出去的果脯原路返回。 “晏夫……” “人”字还没说出口,在冷面的晏指挥使背后,众人看到了与他表情如出一辙的晏夫人。 见到这堆孩子表现,卫嫤丝毫不掩饰心中鄙视:“原来我好心好意办州学,要招来的就是这么一群学子,真的是好上进。” 当家长的多宠点孩子总没错,她都这么大了,不还是被卫妈妈宠着。但叫声最大的那个男孩,身量都已经打到她脖子,怎么看也将近十岁。在大越普遍十三、四岁定亲,十五六就会成亲的年纪,十岁已经算半个大人。这年纪还看不清眉眼高低,仗着家长宠爱无法无天,这种人就算教他读书,将来也不怎么能成才。 虽然凉州官衙司库如今富得流油,但银子也不能随便往这些人身上扔。 “代指挥使方才已经说了,十日后再行招生。但现在我还得再重申一条,州学是公共场所,每个人都得注意自己言行。进学后我们会有一个月的考察期,期间调皮捣蛋或是不能适应者,都会被劝退。学籍与户籍绑定,每十年每家只有这一次机会,劝退后别人再也不能顶上来管吃管住。” 在她说话的同时,晏衡真刀实枪练就的一身杀伐之气悉数外放。虽然年轻,但单凭气势他还是震住了底下一堆平民百姓。 过了几个月好日子的百姓终于回忆起了被上任吴指挥使支配的恐惧,顺带也想起了官员与平民百姓间的云泥之别。士农工商是写进大越法典中的一句话,其中农工商三层间虽然没有本质区别,但每一位士族都是高高在上。晏指挥使再一心为民,也改变不了他是个官的事实。 早已习惯被压迫的平民百姓,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心底那股愤愤不平早已散去,面对这般官威他们开始反思。 指挥使还是那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人家办州学出发点是好的。可他们呢?一个两个给三分颜色就开始开染坊,各种提条件,差点白瞎了指挥使大人一番好意。扭过头,看到那边吃着果脯一脸乖相的蒙古族孩子,再看怀中调皮捣蛋的自家孩子,这些百姓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 “这事的确是咱们做得不地道。” 人群中不知有谁感慨一声,迎来一大片符合声。西北爷们是爱面子,但如今这么多人一块丢脸,他们也有勇气承认自己错误。 “的确是咱们不对,就听晏夫人的。” “对,听指挥使夫人的。下次州学再招生,谁要敢再这样应付事,我那把杀猪刀第一个伺候他。” 手握杀猪刀的屠户嚷嚷着,剽悍的话语缓和了现场紧张气氛。 卫嫤脸色同样缓和下来:“那就拜托屠户兄弟。” 屠户受宠若惊,然后拍着胸脯保证他说到做到。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趁着天暖和,大家赶紧回去吧。十天之后,还是这个时候,我希望在这看到一些乖巧懂事又一心求学的孩子,男孩女孩都有。” 送走众人,卫嫤开始着手安置这些蒙古孩子。刚才只是打个照面,如今看他们放在车上的包袱。每个包袱都很大,里面带着孩子们日常换洗衣物,更多地则是送给她和即将教课夫子们的礼物。 乌日娜带头解释道:“虽然我们也是大越人,但这些年总觉得被排除在外。草原上环境不够好,一般汉人轻易不会过去,我们到这边也语言不通。现在好了,有阿嫤开的族学教汉学。消息传到族里,族人们都可高兴了,来之前他们特意备下点东西。” 这番话说得卫嫤不好意思起来。 “刚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我还得感谢乌日娜给我解围。” 要不是有乌日娜及时带人过来,即便晏衡能震住那些百姓,他们也不会有后面那些反思。 “我这不过是来巧了。”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们汉人这句话正适合如今情况。”说完卫嫤笑道:“咱们都是熟人,我也不多客套。赶紧让孩子们来报名,完了分好住的地方,别耽误用午饭。” “行。” 乌日娜用蒙语说了几句,孩子们按年龄排队站好。 负责建立学籍的是一落地秀才,他被卫嫤请来州学教课。能找到这人,还托晏衡招录书吏的功劳。面试后晏衡只取了有办事能力的几人,但这并不代表没选上的学问差。有些人天生适合做学问,管理不好政事并不能说明他们学问不好。虽然最后他们没被招录,但与此同时卫嫤出面说服他们来即将创办的州学做夫子。 夫子是个神圣的职业,几人先前是如此认为的。但当他们穿戴整齐早早赶来后,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帮熊孩子。 哪个老师会喜欢调皮捣蛋的学生! 一时间几人有些头大,当他们看到随后而来的蒙古小孩时,头更大了。这些虽然听话点,但非我族类,教他们…… 第103节 本来有些迟疑的心,先是被乌日娜一番话说热乎。对啊,他们是大越的蒙古人,而不是那些烧杀抢掠的瓦剌人。再然后收到蒙古学生递上来的奶砖,原本不情愿的一颗心彻底化为感动。 同样是半大不小的孩子,做人的差距怎么这么大呢? 蒙古人怎么了,圣人还说过有教无类,只要是懂礼貌、一心上进的乖孩子咱们都教。 见夫子们这般配合,卫嫤也放下心中最后一点担忧。等学籍录完,她便亲自带孩子们去宿舍。 依然是托大清洗的福,官衙附近有的是房子。现成的宽宅广厦,卫嫤命人将先前所剩无几的摆设放库房,里面全都砌成大通铺。有一整间房子那么宽的火炕,每个孩子分到一席被褥那么宽的距离。炕沿下面是柜子和书桌。柜子是组合柜,书桌也是很简单的一张平板四个腿。 摆设很简单,全都突出一个中心:简洁实用。 在这里不论你是爹是王公贵族、是腰缠万贯、或是穷困潦倒,每一个学生吃穿用度都是一样。做事受校规约束,做好了会有奖励,做错了也会受罚,一视同仁。 卫嫤纯粹为图省事才这样做,大户人家那些家具她见过,的确足够精美。但那些精美的镂空雕花需要极多人工,幽州城还在重建,西北最缺的便是人手,于是她便选了最简单的制式桌椅。 但她没想到的是,正是这般从小就平等的待遇,让州学内出来的学生打破了出身带来的天然屏障。从这里毕业后,好些人一辈子都是关系最铁的兄弟姐妹。 ☆、第138章 姑娘抢手 大多数人真的不怕差、就怕比。同样是荆钗布裙的平头老百姓邻居,突然某天一方绫罗绸缎高高在上,另一方就会意难平。明明她的生活没什么变化,但嫉妒和不甘就会如□□般啃噬着她的心,让她整日叨叨着夫婿的不上进、命运的不公。 凉州百姓和蒙古百姓,便是两个这样的邻居。 这批蒙古孩子在州学安心住下来,注册学籍后,他们每个人都如乌日娜一般,有了一个根据发音汉译过来的全新名字,而这让他们兴奋和满足。 而送孩子来的乌日娜什么都没多说,只嘱咐、或者说是恐吓了一点。谁要是不听话被送回去,她就剥夺那个人的新名字。不仅如此,他们在部落的阿爸和阿妈会在冰天雪地时负责照看牛羊,让它们不至于在寒冬中被冻死。 调皮捣蛋会被剥夺名字,而且还会拖累阿爸阿妈做部落里最苦的差事,无论是那一点都足以吓到这些孩子们。这一句话的嘱咐下来,一帮不足十岁、正值混世魔王年纪的孩子们全都乖顺成小绵羊。这年纪的孩子正是记忆力最好的事后,认真学起来可以说是一日千里,本来因蒙古人真诚所感动的州学夫子,这会却是打心底里喜欢起了他们。 而卫嫤则从阿彤口中了解到另一项事实,虽然大越这边已进入封建社会,但同在大越版图上的蒙古人却还是奴隶制。作为一名女首领,乌日娜直接掌控这些孩子以及他们全家人的生死,不用负任何责任说杀就杀的那种直接掌控。不过她显然不是那般残暴的独-裁者,相反她是一位仁爱而富有远见的首领。这次州学之事,便是她以绝对的权威,直接召集起了全族适龄孩子。而且因为她本人女首领的身份,能来的小姑娘更是一个都没落下。 听完后卫嫤衷心地感谢乌日娜。不过人家要权有权,要钱……蒙古部落首领金银财宝都是论箱子装的,乌日娜曾开玩笑说要送她一箱贝加尔湖所产的珍珠。她实在无以为报,便将这份感激投入到了蒙古孩子身上。 钱夫人名下除了如意楼,还有凉州城数一数二的绸缎庄。眼见天气逐渐变冷,她直接定了一批厚实的棉衣。钱记绸缎庄主要生意面相官家,她的单子钱夫人也格外重视,亲自派有经验的老师傅去州学量体裁衣,加班加点没几天一批精致的棉衣便做了出来。虽然衣裳是制式,但耐不住版型好看。所有孩子洗完澡换上新衣裳,海军蓝色镶着羊毛滚边的棉衣,裹在一堆堆小团子身上,远远望去一片蓝精灵,说不出的可爱俏皮。 这段时日一直呆在州学,大有“哪个小家伙调皮就现场办理退货”架势的乌日娜很高兴。她当场表示自己也要做一件,穿回去给部落里的族人看。 卫嫤哪要她做,大手一挥直接送了一批。一件给乌日娜穿,剩余的让他带回去给族人。告诉那些蒙古部落里的人:虽然他们的孩子在凉州,但相隔千里阿妈和孩子也能穿一样的衣裳。这笔钱她没有走公账,而是直接从她私人小金库中掏。 且不说收到衣裳时乌日娜是何等高兴,等她往钱记绸缎庄下第二笔单子时,时间也差不多过去有十天。 在头一次招生不欢而散后,住在凉州城边上的百姓也一直关心着州学现状。他们中有些人就跟州学夫子沾亲带故,通过夫子口中得知蒙古孩子乖巧而上进,百姓们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他们还一直视蒙古人为蛮夷,可如今他们心下一直隐隐鄙视的人,人家同龄孩子比他们最宝贝的孩子强这么多。 这点愧疚在见到那帮蒙古孩子换新衣裳后,很快变成了懊悔。看见了么?那帮蒙古孩子身上的新棉袄多好看,那可是钱记做得,鼓囊囊的一看就很厚实,羊毛滚边锁住领口和袖口,等再过个把月,西北风一点都吹不进来。 早就听说过州学管吃管住,他们还没当一回事。这帮久居凉州的人,心里都有种根深蒂固的观念,官府的话听听就成,千万别当真。这些年的军丁不也一直说管吃管住还有饷银拿,可真实情况是怎样?吃穿额外交钱,饷银就那么一丁点。所以前些时日州学打出那样的口号,他们理所当然地嗤之以鼻,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如今见到新衣裳,他们开始后悔了;而当城内传来,晏夫人高兴,自掏腰包送那些蒙古孩子爹娘衣裳的消息时,这帮人肠子都悔青了。那可是专供达官贵人的钱记,他们这些在土里刨食的老百姓,可能一辈子都不舍得买一件钱记的衣裳。如果那天他们真诚点,带家里最聪明的孩子过去报上名,是不是今年冬天也能穿上新棉衣? 一边后悔,这帮百姓们二话不说,开始挑自家听话又聪明的孩子。哥儿倒好挑,这年头哪家哪户不有几个儿子,可轮到姑娘时有些人却犯了愁。他们家儿子太多,荒年吃不饱饭的时候将姑娘卖给了人牙子,如今家里只剩儿子。 怎么办?送不去姑娘州学就不要哥儿。 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帮人最终想出个办法:租一个。 虽然那天指挥使大人说,报名时要查户籍。可他们打听到了,负责统计报名的是州学内的夫子。有些个夫子还是他们远亲,即便关系不亲,乡里乡亲的他们好意思开口揭穿? 就这么办! 眼见着明天就要去衙门,缺姑娘的人家忙活起来。邻居家有的就近借一个,没有的找族人匀一个,再找不着的甚至借到了邻村。临近州学招生的前一天,凉州城外十里八乡一片抢姑娘的热潮,一夜之间往日不受重视的姑娘身价倍增。 忙活完一整天总算把姑娘的事敲定,睡不了几个时辰,天不亮大家就上路了。 与这些村民们相反,送走了乌日娜的卫嫤却是一夜好眠。经历过幽州从露营到石头房的各种简陋条件,回到凉州大宅后,舒适的环境中她的睡眠质量得到进一步提升。虽然她畏寒,但依偎在移动火炉的晏衡怀里,她每一觉都睡得极好。 睡前一场运动被晏衡伺候的舒舒服服,落枕就睡,美美的一觉睡起来,精力充沛的她容光焕发。本就年轻无敌的脸气色一好,即便不施任何脂米分,都比浓妆艳抹来得要美。 关于这一点,没有人比正拿着梳子给媳妇梳头的晏衡体会更深。 成亲这些时日,一开始阿嫤还会尝试自己梳头。可明明她法子都对了,整个过程也很仔细,但最后总会掉下一大堆碎头发。一次次的挫败后,阿嫤干脆放弃了自己动手的念头,而他正乐于见到如此。每天抱着阿嫤醒来,给他端上自己亲手做的早点,叫她起床后再亲手打理她一头乌发,这样亲密的独处时光,无论重复多少遍,都让他从心里感到温暖和熨帖。 尽管刻意放慢盘发速度,但发髻还是在手上慢慢成型。遗憾地插好木钗,在阿嫤要站起来时,他灵机一动。 “先等等。” 卫嫤一顿,坐下去面露疑惑,问道:“这不好了么?” “还差一点。” 晏衡长臂一捞,从旁边书桌上的一堆账册中找出那支炭笔。这还是缝牛皮纸袋时打线用的,阿嫤发现后便拿了一盒回来,从那之后她便很少用毛笔,但凡记账一般都用这种炭笔。 炭笔还是他昨天削好的,用了一天后笔尖已经磨圆。在大拇指上试试手感,掌控好力道,晏衡弯腰盯着她的眉毛,轻轻下笔描摹起来。 脸对脸间两人彼此呼吸可闻,坐在绣墩上,四目相对间卫嫤看着他那双满是认真的眼,盯着她的眉毛一瞬不瞬,脸上露出的温柔几乎要缱绻了时光。 “阿衡……” “恩。” “我a……” “爱”字还没说出口,门口传来敲门声。卫嫤一顿,到嘴边的话咽回去。假装察觉不到晏衡周身的失望,她扬声吩咐喊人进来。 走进来的谷雨被自家大人周人弥漫的黑气吓了一跳,站在卧房门口,她小声道:“夫人,百姓们带着孩子来州学。” 她差点忘了今天还有这事,也不是忘了,而是在她计算中,吃完早饭开始赶路,到这怎么也得一个时辰之后。 “行,谷雨你先过去让他们按村排好队。” 从窗口看她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卫嫤对着镜子照一照。晏衡好像天生有这种天赋似得,眉形掌握的几乎完美。她本就极好的精气神,画眉后由提升了一个档次。 “很好看,阿衡以前练过?” 晏衡点头。 “什么!”卫嫤瞪大眼,逼到她跟前:“老实说,你对着哪个女人练过?” “还真有那么一个女人,很漂亮。” 卫嫤心里开始突突突冒酸水:“有多漂亮?” 食指点着下巴,晏衡整个人陷入回忆,唇角扬起幸福的笑容:“跟阿嫤差不多漂亮。” 还真有这回事!卫嫤坐下来,背对着他冷下脸:“是谁,我认识么?” 半晌的沉默后,真当她心渐渐往下沉时,晏衡从背后环住她的腰:“你当然认识。傻瓜,是你啊,我在脑子里练好久了。” ☆、第139章 接踵而至 等卫嫤跟晏衡腻歪完后再出门时,州学门口已经排好了队。 临近村落几位不会说蒙古话的先生负责今日录入。学籍是卫嫤早已制作好的卡片,学生姓名年龄,爹娘姓名,家庭住址全都写得一清二楚,最后由全家人画押。报名完成后,这些学籍卡会另建档案,归置于凉州官衙内。 得益于年前的公开招录,晏衡着实选了些干活利落的副手。这些人虽然科举成绩不怎么样,但读书识字的基本功却是不差。衙门里那些事本来就不难,干起来最大的困难就是琐碎又麻烦。若是真让眼高于顶的进士老爷干,那些大才子觉得屈才,干起来难免委屈。一旦消极怠工,效果还不一定比得上现在。 学籍档案便由书吏帮忙规整着,虽然晏衡放话说会与户籍并在一处,然而实际上户籍隶属朝廷,他们这个只在一州内初办的学校,还没那么大权限去动。不过这点只有几个人清楚,平民老百姓哪知道这些。他们即便打听,也只知道学籍被运到了官衙,想当然地不会多做怀疑。 “今天来这么多人?” 看着州学门口排起的长队,卫嫤满脸喜悦地问道。 谷雨同样一脸喜气洋洋,对着卫嫤满脸崇拜:“夫人提供这么好的条件,再不来那得多傻。” 卫嫤觉得也是这样,先不论读书有没有用。州学包衣食住行,单这点便为每家每户省了好大一笔开支。真如谷雨所说,这要再不来那的确是傻。 虽然她早就料到今日会来不少人,但依旧被眼前阵仗吓到了。前几日乌日娜送来的孩子看似坐了好几大车,其实统共三十六个人,满打满算凑齐一个班。然而如今只凉州近处,送来的就不止三百六十个。报名队伍从周学门口,一路排到街角,眼见拐过去好像还有些。 “人多点好。” 顺着她的感慨,谷雨点头,神色有些羡慕:“若是我小时候能有这么所州学该多好。” “小时候没有,不过现在不是有了?” “那倒是,阿彤姑娘可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事。” 一叠声夸奖着教她读书识字的阿彤,朝街角望去,谷雨隐隐有些担忧:“夫人,这么多人,咱们安排的地方够用?” 这倒是个问题,在心中稍做合计,卫嫤道:“这条街上空着的宅子挺多,咱们收拾出来那些,光这一批人是够用了。如果再来人的话……不行,得加紧去造组合柜跟书桌。” “夫人您放心,有大人在那边看着,木工们一点都不敢偷懒。下一批来的时候,新的宿舍应该就建好了。” 想起晏衡,卫嫤甜蜜之余,更深的印象则是靠谱。虽然他平日话不是很多,但她的每一个要求都会被他记在心里,然后尽心尽力去帮她完成。 “不耽误用就好。” 说完这句话,卫嫤往州学门口走去。 门口架出一张书桌,夫子坐在书桌后面,正比对学籍卡一项项询问填写。见她过来,夫子做势要站起来。 卫嫤忙向前一步拦住他:“我就随便看看,先生不必太过客气。后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先生赶紧忙。” 见她这般客气,夫子面露感激。虽然人没再站起来,但依旧颔首示意做足了礼貌后,才提笔重新开始录入。不过这次,不知道是不是卫嫤的错觉,他总感觉夫子拿毛笔的动作有点不对劲。 有疑惑就要求证,走到笔架旁,卫嫤随手拿起另一支空闲的毛笔。捏在手里想象自己在写字,几种常用握笔姿势她都换过,终于被她瞧出了端倪,夫子握着毛笔的姿势有些虚。想明白后她打眼一看,正在填写的那张学籍卡字迹潦草,与一旁先前填好正在晾晒的学籍卡上工整的字迹有很大区别。 莫非是因为她在,所以才紧张? 无奈地摇头,朝排队报名的百姓们友善一笑,卫嫤原路返回。 “夫人,您看谁来了。” 在谷雨惊喜的声音中,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街角处行驶来一队马车。马车样式很熟悉,真是晏家村在得到小米分成后,富庶的几户新购置那几辆。族长家最气派的马车打头阵,后面跟着长长的一溜车队。 州学招生之事,卫嫤也趁过年时跟前来拜年的晏族长提起过,让他把晏家村的孩子一道送来。先前她想得是先安顿好凉州周边一批,然后再好生招待他们,所以日子定晚了几天。定的时候她只说了个十天八天这种很笼统的数字,没想到赶的这么巧。 即便如今宿舍紧张,看到远道而来的晏家族人,她也满脸欢喜。 “谷雨,你先去衙门里跟大人说一声。” 吩咐完谷雨,卫嫤迈步向前迎去。没等她走到跟前,晏家村的车队已经停住,族长打头,所有人下马车后,走到跟前给她请安。 “族长这是干嘛。” 没等晏族长腰弯下来,卫嫤便上前扶起他,对着后面乌压压跪一片嗔怪道:“都是自家人,讲这些虚礼干嘛。” 站直了身子,穿着簇新羊皮棉袄的晏族长红光满面:“衡哥儿办这州学,真是给咱们所有姓晏的长脸,祖宗脸上都有光。” 一边笑着,他一边冲她竖起大拇指,笑道:“衡哥儿媳妇,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事是你先提出来。州学多好,孩子们多念点书,即便不做官也能长点见识。无论如何,这事你是头功,咱们所有人都该感激你。” 第104节 说完他又要往下弯腰,大有老当益壮之势的晏族长这礼行的十分坚决,以卫嫤力气拉都拉不住。情急之下她只能往边上躲,勉勉强强受了半礼。 “谢也谢过了,你们远道而来,先随我回去歇息。” 莫说晏衡如今是代指挥使,在他升任镇抚后,在晏家宗族内就已地位超然。谁都知道他们夫妻感情好,连带着她说话也很管用。不仅如此,在小米生意中赚得盆满钵满的晏记族人,如今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什么都没问,马车远路掉头随她回家。 虽然晏衡升了官,但两人还是住在先前的宅子里。五进大院子,即便装一个车队也依旧绰绰有余。 “前两进是阿衡办公用的地方,连我也不能随意走动。除此之外,后面的三进大家随便走走看看,都是一家人不用太拘束。” 简单地说明下情况,命家中下人去上茶水糕点,摸摸相熟的几个晏家小团子脑袋,卫嫤将晏族长请去了第一进。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从刚才进门起,晏族长就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看得卫嫤好奇:“我这人族长也不是不知道,有看不过眼的事就会说,说出来解决掉,这事也就过去了。要真有什么犯难的事你就直说,都是亲戚,咱们一块想法子解决。” “倒还真有那么两件事。” 还是两件? 将倒扣的茶碗翻过来,自顾自斟一杯茶,卫嫤慢慢喝着,一副洗耳恭听的状。 族长揪着胡子:“一件大事,一件不算那么大,我也不知道该先说那个。”、 “反正总是都要说,那边从小的开始说。先解决零碎小事,再去管大事。” “哎,”晏族长长叹一声:“这事跟阿宝姐弟有关。” “阿宝是哪家姑娘?” 晏族长满脸了然:“毕竟不是什么紧要之人,衡哥儿媳妇不记得也在情理之中。阿宝,就是周氏所出的那个……” “哦我想起来了,不就是那个庶子?” 怎么变成了庶子?周氏两个孩子,女儿阿慈是她为妾时所出,算作庶女也算说得过去。但儿子阿宝是她扶正后才生下来的,怎么算都是名正言顺的嫡子。 “难道他不是庶子?”卫嫤一脸活见鬼的模样:“我以为卖了那么多小米,数了那么多钱,族长头脑应该一直很清醒。我家阿衡只有一个嫡出的弟弟,那就是在远在京城,被沂山居士收为关门弟子的阿昀。” 提起小米和晏衡,晏族长识时务的内心一下子变得无比清醒。 拍下头,他满脸懊恼:“你看我这老糊涂,是周姨娘……” “恩——?” 卫嫤拖长音,声音中满是威胁,见晏族长百般不解,她刚开口解释,书房门口传来晏衡熟悉的声音:“周通房、或者是那个姓周的烧火婆子,族长随意选一个,这次回去后顺道把族谱改过来。你放心,户籍这边我年前就改好了。” 烧火婆子、通房……晏衡这招可真狠。卫嫤本来想得是贱妾,这与良妾、贵妾等有本质区别,也算从侧面印证往日为非作歹的周千户一族如今的贱民身份。然而如今晏衡却直接把她一撸到底,仔细想想当日周氏好像还咒骂过,说因她和晏衡亲事未经周百户同意,故而不作数,但晏家仁慈,可以留她做个烧火丫鬟、通房之类的。 “阿衡还记得呢?” 他怎么会忘!微一点头,晏衡对着晏族长说道:“族长放心,虽然此次皇上抄家造成童丁超员遣返,但阿宝是特例,他可以继续留在军中。至于阿慈……她过了入学年纪,再过个一两年,你们便在邻近村子找个踏踏实实的人家把她嫁了吧,村里那点嫁妆我来出。” 轻易定下姐弟俩前程,晏衡问道:“大事是什么?” ☆、第140章 心思转换 听完晏衡询问,晏族长脸上的为难之色更重。 卫嫤有些纳闷,听晏衡刚才话中意思,应该是这次皇上抄家造成了太多童丁,原本被送去当童丁的周氏所出儿子被退回来,晏族长在为这事棘手。毕竟阿慈跟阿宝不一样,姑娘家养几年嫁出去就基本没事,但儿子日后要娶妻生子,这一大堆事谁来张罗? 这事放任何一个人身上都难做,尤其当周氏跟晏衡之间还几乎隔着一层杀母之仇时。 她理解晏族长处境,可除了这事,还有什么事能让他为难? “这事族长可有难处?” 晏族长点头:“乡里乡亲的……” 跟百姓有关?卫嫤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在晏族长连连叹气后,说出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想到的事。 “来凉州城一路上,我听说不少人家在租赁姑娘。” “租赁?”卫嫤瞳孔微缩,很快便想到一种可能:“难道是为了州学之事?” 十日前晏衡曾强行要求过,州学每接收一位男学生,其对应那家必须再出一位女学生。卫嫤本以为这点不难,大越主张多子多福,而且在自然情况下,男女出生比例几乎是一比一,就算重男轻女的思想在作祟,顶多也就是十比九。 朝廷向来都是鼓励生育,从没有任何限制生育的政令,以此为大前提,没有姑娘的人家肯定不多。就算碰巧了生出七个葫芦娃,那种单独跟她说下,核对户籍后她也会同意。 “我听说好像是为州学的什么要求……”晏族长神色间满是担忧:“衡哥儿媳妇,我记得你当时说的是不拘男女,是读书材料的娃一块带过来,可没规定必须有多少儿子、多少姑娘。” 没等卫嫤点头,晏衡已经开口为她辩解:“强行要求的确不是阿嫤本意,但十日前州学开始招生,附近百姓带来的清一色儿子。” 族长了然:“难怪,这也怪不得他们,这年头谁家不稀罕儿子。” 对着晏族长,有些话卫嫤终于说出来:“别的不说,要是他们真稀罕儿子,那也肯定希望儿子将来娶个懂事明礼的媳妇。姑娘多读点书明白道理,短期内看不到好处,可从长远看还是对自家有好处。” 不管大越女人地位如何,这世界总是男女各占一半,若是一个社会中有50%的人不明是非,那会是多黑暗的世界。 “衡哥儿媳妇话说得有理。” 边点头,晏族长边颇有深意地看向卫嫤。娶一房好媳妇,对男人帮助究竟有多大,从衡哥儿媳妇身上就能看出来。自打娶了她之后,衡哥儿那官职以惊破所有人眼珠子的速度往上升。他娶的这房媳妇,不仅帮助了他本人,甚至光耀了整个晏氏一族。 “光想着要大方得体的儿媳妇,却不重视培养自家姑娘,天底下哪有那么好的事。” 不愧是最识时务的晏族长,完全抓住了她话中重点。 尽管如此,卫嫤心中疑惑还是未消。 “凉州又不是南方边陲某些州郡,没有溺杀女婴的习俗,按理说各家各户应该不缺姑娘,这又是怎么回事?” 晏族长饱经沧桑的双眼陷入回忆,缓缓说道:“生下来看是个女娃,即便不溺杀,照顾起来也没那么精心。就拿阿昀来说,以十三郎那脾气,得亏他是个儿子,不然早就没命了。” “还有这回事?” 卫嫤求证地看向晏衡,后者点头,脸上一片沉重:“阿昀毕竟是晏家上来排行的兄弟,包括族长在内,各位叔伯还能插手缓一缓,让他不至于冻死饿死。要是个姑娘,阿慈你也看到了,她就跟如今书房中的一件摆设差不多,爹娘可以随意处置,外人插手就是坏了规矩。” 说到这卫嫤总算是明白了,她错就错在,以后世平等自由的现状来要求古人。后世每家每户只有一个孩子,自然当宝贝疙瘩供起来,法律也在保障着孩子的人权。然而古人孩子多,压根没那么稀罕不说,孩子生下来也是家长的所有物,缺钱花了卖给牙行完全合理合法。人权?一个士农工商被朝中重臣认为理所当然的朝代,这两个字压根就是最大的笑话。 身为男儿或许幸运点,宗族为主导的环境下,他们总有点保障。所以晏族长才能插手管阿昀吃穿,如今周氏所出阿宝有事,他同样也不会置之不理。但宗族里的姑娘,出嫁女受苛待,他还能代表晏氏宗族说几句公道话,未出嫁时姑娘是爹娘私有财产,他要管那就是迂距。 看着书桌一旁摆那组花瓶,卫嫤心思一变再变。 “姑娘家本来就难以活下来,即便活下来也被卖出去不少。这会情急之下拿不出亲生的,他们便想法子租一个?” 晏族长点头:“实际情况应该就是这样。哎,乡里乡亲的我我也不知该不该说。” “应该说,” 想都没想卫嫤便肯定晏族长作为,不过在他说完后,陷入矛盾的人变成了她。 “但我要不要拆穿?” “这……”晏族长面露不忍:“太过严苛的话,百姓难免会有所不满。而且都是读书,不管是谁家孩子把这学上了,对你们来说都没区别。” 这番话彻底说出了卫嫤心中隐忧,堵不如疏,对平明百姓不能一味采取高压政策。之前她已经轰过一次人,要是再把人轰回去,一鼓作气再而衰,到第三次筋疲力竭的百姓还会再来么? “我就说刚才在州学门口,为何录入学籍的夫子看到我过去,握毛笔的手发抖不说,连字都写不好。看来他们也知道这事,就是怕被我发现。” 面露无奈,卫嫤肩膀耷拉下去:“现在教书的跟念书的一条心,情况已经这样,看来咱们只能被动接受。” “阿嫤真的想这样?” 短暂的沉默后,晏衡率先发出质疑。 笑得满脸无奈,卫嫤道:“难道阿衡还不了解我脾气,眼睛里向来揉不得沙子。可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事不让步不行。“ 总体上来说她是个很矛盾的人,脑子里满是理想主义的完美,但真正做起来往往会竭尽全力后屈从于现实。一言以蔽之,做最完善的计划,尽最大的努力,并接受努力后的任何结果。 关于州学一事,从卫所公开招录书吏,宣扬读书好处顺带选拔书吏做铺垫,到选址改造校舍,虽然在宿舍一事上她的确省了功夫,但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简单的摆设最省时间。然后再是大张旗鼓地公开招生,招生公告甚至打到了蒙古草原。再到第一次招生的不欢而散,她临时改变策略。 这其中每一步都费劲了她的心力,她可以问心无愧地说:她真的能力范围内最大的努力。 最终换来这样一个结果,虽然跟吞苍蝇似的难受,但目前她也只能接受。 “有些事,只能这样。” “可阿嫤不高兴,”晏衡笃定道。 摇摇头,卫嫤无所谓道:“我这点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总不能为我一个人委屈大家。” 晏族长赞同地点头,身为一族之长虽然他难免捞点好处,但很多时候他还是会为全族利益来牺牲自己。衡哥儿娶得这媳妇好,看来姑娘家真得多读书长见识。这样不仅能帮上夫婿,再往长远想,这样有远见卓识的娘,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差。 “怎么不能?” 站在卫嫤身边,晏衡说出了让两人错愕的话。这四个字他说得是那样理直气壮,仿佛这就是真理。 “说实话,我同意办这个州学,纯粹是因为阿嫤期待。既然如此,州学就要办成你希望的模样,最起码看到它你能开心。族长有句话说得对,谁家孩子念书对咱们来说没有区别,也就是说,他们念不念与你无关。” 转过身子与她面对面,晏衡一脸语重心长:“阿嫤,让百姓家的孩子念书,这是你的仁慈,不是你的义务。就如乌日娜所说,每一个能坐进州学的孩子都该感激你。我知道你不要他们的感激,但也不能反过来你一退再退,弄得好像你求着他们来白吃白喝。” “我求着他们?” 听完他这番话,感动之余卫嫤有些哭笑不得。 晏衡反问道:“将心比心,如果阿嫤对一个人心存感激,会这样有恃无恐地欺骗?他们虽然面上没表现出来,但内心深处就是想着又便宜不占王八蛋。” 卫嫤如遭雷击:“真是这样?” 见对面族长震惊后缓缓点头,即便再不想面对这个事实,卫嫤也不得不接受。 一旦接受后,刚才晏衡的一番话便点醒了她。创办州学的初衷是什么?是为了自己开心?对也不对。其实她是想跟所有孩子一个读书的机会,不论他们是男是女,都能明白一些道理,这样长大后能自尊自强,而不是一味逆来顺受。甚至再进一步,接受良好教育的姑娘,将来有一日也会像男儿那样,凭借学识立足朝堂。 然而刚才她在做什么?任由那些苛待女儿的人家蒙混过关。如果真让他们成功,那就代表她支持随意买卖姑娘。 她的仁慈险些助纣为虐1 一阵心慌意乱后卫嫤点头,坚定地看向晏衡:“阿衡说得对,这事就麻烦你了。“ ☆、第141章 简单粗暴 对于有些人家租女儿顶替上州学一事,晏衡的应对之策称得上简单粗暴。 他直接调兵封锁了报名现场,书吏全员出动,搬出户籍资料一个个核对学籍卡。没找出一个,他既不抓人也不动手责打,甚至都没费嘴皮子,而是直接权利镇压。他命书吏标记这些人户籍,没收学籍卡取消入学资格的同时,十五年内这些人家中任何孩子都不能如族学。 同时租赁女儿的家族一视同仁,全都取消! 第105节 一时间州学前人心惶惶,眼见前面报完名的没一个漏网之鱼,全都被标注学籍卡,由兵卒驱赶出城。后面有人心理防线崩溃,直接站出来承认,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着求饶。 熟悉晏衡的人都知道,这位代指挥使大人文韬武略兼备,又身负赫赫战功,性格沉稳、做事勤勉、不近女色、不贪钱财,整个人可以说是一朵无懈可击的奇葩。然而就这样一个人,唯一的逆鳞却是他的夫人。 那位晏夫人可真是好命,嫁了这样一个夫婿。年轻俊朗的代指挥使大人对她可真是千娇万宠,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熟悉晏衡的人都知道,宁愿得罪他本人,也千万别得罪他夫人。据说州学是晏夫人主意,光天化日之下这帮人敢如此糊弄晏夫人,可真是不知死活。 如今又是主动认罪,又是跪地求饶,但一切为时已晚。不论是被查还是自己承认,统统废除学籍十五年内不得入州学。有些人心存侥幸想混迹其中,可在西北军严加盘查下,没有一个漏网之鱼。虽然主动认罪的没得到宽恕,但死鸭子嘴硬的却罪加一等,由十五年延长至二十年。 这样一番盘查下来,去除掉这些人家,浩浩荡荡的报名队伍缩减了三分之二还要多。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卫嫤心有余悸,民风开放的西北都已如此,若是换做南边重男轻女之风盛行的潮汕一带,真实情况该有多骇人?还好晏衡及时劝住她,没让她就这样轻轻放过。不然她的一念之仁,真不知会造成多严重的后果。 “夫人,”谷雨打断她的思绪:“州学中几位夫子说要见您。” “他们有什么事?” 谷雨摇头:“他们没说,不过应该是要给百姓们求情。” “让他们先回吧。” 厌倦地摇头,卫嫤心思一转。堵不如疏,乡里乡亲的这些教书的夫子肯定同情那些百姓,还不如趁此机会跟他们说明白。 “算了,你把那些标记的学籍卡拿过来,一盏茶后请他们进来。” 这会天色已晚,踏着夜色几位青布长衫的州学夫子走进书房。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桌后面,卫嫤直入主题:“几位先生是来当说客的?” 几人一愣,最前面那人带头长揖一礼:“是我等辜负了指挥使夫人期待。” “那可不”,卫嫤面露冷意:“一大早我过去看时,先生紧张得毛笔都握不稳,想必你们早已清楚这事。” 面带羞愧,留着山羊胡的夫子头又往下低了点:“我等欺瞒在先,的确有负夫人。但有些人家刚好没有合适的女儿,他们也没办法。找族人借个姑娘,也只是权宜之计。” “好一个权宜之计,”卫嫤声音中带着一股压迫:“为什么独独他们家缺女儿?” “这……” 几位夫子沉默,对啊,为什么呢? 卫嫤起身走到他们跟前,轻笑道:“几位先生醉心学问,可能不关心这事。正好趁这机会你们也多了解下。” 随手从桌上拿起三张学籍卡,她甩出第一张,冷脸道:“这家生了三个女儿,去年长兄结婚凑不出彩礼,最小的那个被卖去了牙行。” 经过第一位夫子,她走到后面,将第二张扔到后面一排夫子脚边。 “这家有个龙凤胎女儿,本来是大大的吉兆。但因为双胎体弱,从祖母到娘亲忙于照顾哥儿,先天比较弱的女儿过早夭折。不过龙生凤死总比龙死凤生吉利很多,你们说是不是?” 顺着几人发抖的后背,他绕道另一边,扔下第三张学籍卡。 “这张最滑稽,他家小女儿雨雪可爱,但当爹的因为没钱给青楼里的姘头赎身,便将女儿卖给了一个途经凉州的富商。跟几位先生一样,一开始我也不怎么相信,天底下哪会有这么多巧合。但后来我明白了,平常一个村子也就那么几个奇葩,偶尔做点啼笑皆非之事,大家笑笑也就过去。但今天不一样,这么多人聚集在这,刻意查下去这些事可不就一股脑地水落石出?” 顿了顿,她神色轻松:“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一个人受罪只能怪命不好。几位先生一道过来,是为了劝说我相信这一点?” 三张学籍卡包围的三角形区域内,几位夫子面露愧疚之色。 “骇人听闻,如此不知礼义廉耻之人,与畜-生何异!” “重症许下猛药,不论是这些无赖本身,还是出借自家姑娘助纣为虐之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斩钉截铁地说完,卫嫤端下茶杯:“时辰不早,我也不多留几位先生。” 州学几位夫子信心满满地过来,满心羞愧地走出晏府。直到出门,来之前他们所准备那些说服人的理由一条都没有说出来,不过如今他们也没了说的心思。书读得多了虽然有可能会迂腐,但大多数人还是会通过书明理。不评价别人,这几位夫子对家中女儿都颇为疼宠。为了姘头卖掉亲生女儿这事,他们一辈子都接受不了。 “哎,教化之事任重而道远。” 领头夫子感慨道,后面几人若有所思:“教化之事何等耗费心神,其余琐事我们管不了。” 这句话说到了所有人心里。就连卫嫤也没想到,她特意挑选出来,只为堵住几位夫子嘴的极品爹娘,对他们的刺激竟那么大。自此之后几人一心扑到州学上不说,还会特别关照下学堂里的姑娘。在他们的监督之下,各家各户对女儿的重视程度慢慢提高。 当然这是后话,如今的情况是,在平民百姓只当法不责众时晏衡突然来这一处,无异于敲了他们一闷棍。等这些人带着孩子回去,看到邻居家孩子每旬穿着州学内派发衣裳欢欢喜喜回家,他们悔得肠子都青了。再三确定那十五年不是开玩笑后,彻底失去指望的他们将希望寄托在孙子辈上。 原先新媳妇头胎生个姑娘,做爷爷奶奶的总会耷拉下眼老大不高兴。然而如今情况彻底改变,头胎是个孙女这些人家全都欢欢喜喜。孙女好,这可是孙子能念书的保障,无论如何这孙女都得立住了,养死了可会害了他们全家。虽然目的依旧不纯,但总体来说新生女婴待遇强了不少。 有些习俗不是一朝一夕能彻底改变,此番严查最直接的影响便是:原本紧张的校舍变得绰绰有余。州学新立规模本就不大,先前一窝蜂来那么多学生,夫子不够用、宿舍不够住。现在砍去三分之二,剩余三分之一恰好匹配现有条件。 凉州地处边陲,人口并不多,此番招生刚好凑齐三百个人。以三十个人为一班,除去那近三十个需要先从语言预科班学起的蒙古孩子外,其余二百七十余人以抓阄形势打乱重排,重新编成九个班。不论地域、不论家境,原先素不相识的孩子成为了同桌。吃住在一处、学习在一起,这般大的孩子很快熟悉起来。 不出十日,拥有是个班级的州学渐渐迈入正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见此卫嫤也放松下来,终于有功夫去管其它事。除去州学,如今她还有两方面的事需要忙活。第一是她自己单独的、以及跟钱夫人合作的生意,后者有钱夫人帮忙看着,但她也不好意思一直当甩手掌柜,前者更需要她总览全局。第二则是蒙古女官身边的汉人姑娘翻译官,一般姑娘做不了几年就要嫁人,她得及时物色新人。然后再加上州学,学校是个麻烦事、全住宿学校更是麻烦中的战斗机。 虽然从面上看三者都已步入正轨,但全自动机床也得定期检查,更不用说这些事。她身上负担虽然轻了些,但每日该过问的一样都不能少。 除此之外她还有最重要的任务,经营夫妻感情。 卫嫤知道晏衡很喜欢她,心底对她的感情很深。但她同时也明白,再深的感情也需要经营,不然只靠单方面付出绝不可能坚持完那么长的一辈子。 身为代指挥使晏衡也很忙,眼见两人没多少风花雪月的时间,她另辟蹊径,主动入侵晏衡的事业。每晚他回来后都会说说这一天衙门里发生的事,而她不管再累都会认真听认真想,偶尔给他提一点独到的建议。 她本身也有自己事业,连带着见识不差,每次提出来的主意都很可行。尝到甜头的晏衡对她感情越来越深的同时,对她的敬重也与日俱增。而反过来卫嫤也常把自己遇到的困惑说给他听,手握大权的晏衡总能轻易给她解决。 就这样,在升任代指挥使后的一年,感情上密不可分的两人,在互相扶持的之下,事业同样交织在一起。 又是一年冬天,在幽州城修缮基本完工之时,北方烽火台燃起了火光。 ☆、第142章 卫嫤当官 十月下旬最后一日,坐在州学正房东侧间的书架前面,听着院中朗朗的读书声,卫嫤正在批复着州学各种预算。 凉州官员数量本就不足,主张设州学的晏衡平日忙于政务,实在无暇兼顾。在卫嫤表示出那么点主动后,她便成为了州学的主事者。晏衡在给京城去奏章时曾提起过这事,京中回来的批复非但没有丝毫反对,反倒褒奖了他教化之功,卫嫤的地位便定了下来。 当然这中间也有反对意见,对某些传统大男子来说,她一介后宅妇人掌控偌大一个族学,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不单京城,凉州城内也没少过争论。 然而晏衡用他一贯的简单粗暴解决了此事。敢说他媳妇不行?谁敢说,我让你站出来公开说。 找个日子租下如意楼,他派亲随给反对之人一家家下帖子,言明仿效诸子百家畅所欲言,公开讨论此事。有柱子这样的八卦雷达在,住在哪片的哪个人就算在被窝里念叨他们夫人不是,也被他查得一清二楚。帖子如期送到,着实惊坏了一批人。 辩论当日卫嫤坐在二楼,居高临下看着全场。 有人说她抛头露面有伤风化,晏衡直接指出:田里劳作、店里帮忙的各家夫人也同样在人前亮相,你们嫌弃也要一视同仁。想让我媳妇往后退?好办,你们媳妇也都退回家里安心享福,所有外面的活你们全都包下来。 那怎么能行?田间地头那么多活,全包下来不得累死他们。 眼见这条道理行不通,一帮男人梗着脖子开始找各种理由,但无一例外全被晏衡一一驳倒。直到最后有人出来呼天抢地,说女人为官实属牝鸡司晨,从古到今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听到这点卫嫤紧张起来,她很清楚这才是今日辩论的焦点,也是整个女性权利的中心。其实今日来的这些人,并不一定能想清楚女人当官对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一点却让他们本能地感觉到威胁。 堂堂七尺男儿,怎么能让一个女人管到头上?这是不是要变天了? 女人为官与掌家,对他们而言是领导和保姆的区别。谁都不排斥有个周到的保姆伺候,偶尔他们也会对保姆和善点、关心点,但一般人谁想头顶上有个领导管着? 站在二楼,她半是期待半是担忧地看向晏衡。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头朝楼上看过来,笃定的神情安慰了她。 而后他转过头平视前方,缓缓说出一句话:“大越律哪条写了女人不能为官?” 对于大越律,在场大多数人的了解只在于,作奸犯科后会依照这个严惩。至于其琐碎而繁杂的真实内容,根本没一个人详细了解过。但即便不了解,他们也知道大越律不会有这一条。 “不说大越律,再往上数,历朝历代哪条律法规定女人不能为官?” 道理是这样讲没错,可人情上过不去啊。但如今在场所有人没一个敢跟晏衡讲人情,这位代指挥使大人虽然上任还不满一年,但行事风格已经深入人心。他向来都是一切按规矩来,对别人卡规矩,他本身更是将规矩执行的无懈可击。 “牝鸡司晨?这个典故好像出自武则天。可你们不觉得这种嘲讽很荒唐,普通百姓是愿意在武则天带领下享受国运昌隆四海来朝,还是愿意在唐明皇手下经历安史之乱民不聊生?不说这种虚无缥缈的大事,诸位家中后宅都是谁在主事?哦,照你们想法,女人操持那些后宅琐事让你们享福能行,管其他事就是戳你们肺管子了?大老爷们能不能有点胸襟和气量,一门心思只顾自己算什么玩意!” 楼下满厅堂的男人蔫吧了,亲眼目睹晏衡舌战群儒的卫嫤眼睛亮了。 此事此刻的晏衡在她心目中身高两米五,总之无限高大伟岸,让她一颗少女心砰砰乱跳,恨不得拜倒在他腰间宝刀下。 怀着一腔崇敬之情,回去后天还没黑,两人就钻进卧房。一夜被翻红浪,年轻体壮浑身浑身都有劲的晏衡成亲后第一次心满意足,卫嫤也头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到腰酸背痛。原先她一直当这是小说中臆想出来的,亲身经历过后她才服了,这事真的完全取决于男人,有些人可能夜夜体验,有些人终其一生感觉不到。 不过这顿酸痛很值得,本来朝廷回复的折子上没提她为官之事。如今闹这么一场后,她要是不名正言顺地为官,倒显得晏衡怂了。 然而指挥使大人是怂的人么? 捂着酸痛的腰,卫嫤表示:平常小事晏衡哪哪都能让步,做饭、梳头甚至连缝缝补补他都一手包了,但唯独对上她,他从来都不怂。 果然,在下一次往朝廷例行汇报时。他直接将“凉州百姓皆赞同卫嫤主管州学”一事报了上去,一个人代表了凉州全体人意见。厚着脸皮,晏衡丝毫没觉得自己这点有任何不妥。 对着卫嫤他一脸坦然:“真的所有人都赞同你来当官,不信你让谷雨去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保证没一个人反对。” 见他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卫嫤笑得那叫一个欢。高兴之下她再次体验了把腰酸背疼的感觉,不过说来也怪,虽然仍旧疲惫,但第二次比第一次接受度要高很多。 当极其擅长观察的晏衡发现,她这次一天就能下床走动,比上次休息两天才能下床要好很多后,他脸上那神情堪比草原上饿了一冬天的狼。从此之后他特别殷勤,各种买买买试图逗她开心。成亲后本就泡在蜜罐中的卫嫤,这会周身蜜糖再次提纯,那甜度连旁边看着的谷雨都受不了。 一身鸡皮疙瘩地退下去,她开始跟柱子吐槽。 八卦雷达柱子欣然接受这些信息,两人一个爱听一个爱说,越聊越投机。当得知柱子家也有个妹妹,前几年闹饥荒时差点被爹娘卖掉,还是他这当哥的想法设法巴上当时法子多的晏衡弄了点粮食保住妹妹时,谷雨心中大为触动。 “正是因为妹妹,我才去结交晏衡,才有了今天的风光日子。” 对着别人柱子不会说这番话,但谷雨不是别人,她是夫人身边最得宠的大丫鬟,而夫人是大人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况且他对谷雨也有那么点小心思,便想着多跟他说点话。 谷雨则想到别处去了,她也有兄长,而且还是一母同胞。当年家里兄弟一个嗷嗷待哺,一个缺银子给嫂子家送彩礼。本来把她卖到大户人家当丫鬟能解决一桩事,但两桩事碰到一起,爹娘才想把她卖给出价最高的青楼老鸨。 虽然她极力抗争改变了命运,可如今比照着柱子,她有些伤感。 “我怎么就没有个你这样的哥哥。”谷雨满面感慨。 柱子心思一动:“谷雨,你看我咋样?” 谷雨打量着他:“自打来凉州后,你好像高了点也白了点,以前你就是个黑炭球。” “不是说这个,我是问你觉得我这人咋样,能不能一块过日子?” 行事越发沉稳的谷雨却是彻底愣住了,看着柱子那一脸真诚,默默思量后她大胆地问道:“你对以后的媳妇,会比对你妹妹还要好?” 柱子摇头:“不,比对她还要好。” 简单的一句话柱子却说得极慢,神色间满是认真,一字一句打在了谷雨心里。 当朝廷的批复从京城回来,连带着驿站一块送来的还有躺在紫檀木匣子里的新打造的“凉州州学监察”官印后,又是一夜狂欢,卫嫤迎接又一个痛并快乐着的早晨,便见谷雨扭扭捏捏走到她身边,声若蚊呐地说出此事。 “你和柱子?” 一瞬间的惊讶后,卫嫤脸上挂上惊喜。 虽然她跟谷雨间曾有过不快,但那次的事她已经当场发作完,过去后她丝毫没记在心里。这一年多下来,谷雨的成长她看在眼里,欣喜于自己多个帮手的同时,感情上她早已把谷雨当成自己的妹妹。 她只比自己小一岁,去年自己成亲,今年也该轮到谷雨了。 “看我差点都忘了这事。” 谷雨有些不好意思:“夫人都没提,我便自作主张。” 第106节 “这有什么?” 卫嫤赶紧止住她的道歉,她知道好些大户人家都把丫鬟奴仆当私有财产,做主子的按照自己心愿和利益随便把他们婚事给配了。在她这,平常跟谷雨虽然也有主仆之分,也会吩咐她去做各种事,但她从根本上把谷雨当成一个独立的人,而不是她的附庸。 她可以有自己的愿望,可以自由恋爱,照自己想象中的模样组建一个家庭。 “柱子那人我了解,虽然嘴碎了点但为人却极妥帖,谷雨眼光不错。” “夫人可别笑话我。” 扭着衣角,谷雨脸羞得通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回头我跟阿衡说一声,给你们风光办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抱着金印,卫嫤称软轿去了官学。昨日整理到差不多的那些笔墨纸砚预算,正好今天要发下去,用上金印也显得正式些。 听着外面孩子们的读书声,刚准备分发文件,外面传来惊呼。 “烽火……瓦剌人要来了。” ☆、第143章 泄露军机 先前卫嫤曾在旅游时看过烽火表演,那是景点的大型实景舞蹈。数百位身着统一服装的舞者在长城边上起舞,站在观景台上居高临下看去,场面宏大而壮阔。 如今真正的烽火燃起,真实场景发生在眼前,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夫人,大人命小的来接您回去。” 谷雨领着柱子进来,大冷的天只穿一身长袍的他脸上的汗珠顺着下巴直往脖子里面流。 “夫人,咱们得赶紧回去。” 见她没反应,谷雨同样满脸焦急。 “瓦剌人真来了?” 好不容易恢复意识,望着窗外从远处飘来的那点隐隐约约的火光和烟雾。真实的烽火一点都不震撼,或许从近处看会很清楚,但离得远了,效果还不如以前某些工厂的烟囱。 “前方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消息,绝对错不了。” 急吼吼地说着,柱子开始给她打包桌上的文件。眼见他合上官印盒子,马上要往包裹里装,卫嫤上前一步将檀木盒摁在原地。 “他们来就来,我为什么要走?” 柱子急得直跺脚:“哎哟夫人咧,咱们这不暂时避避风头。” 卫嫤当然知道他意思。凉州有无数瓦剌人的传说,其中最著名那段就是他们爱吃人肉,这个段子被无数次用来吓唬不听话的孩子。直接接触凉州官府一应事项,卫嫤知道传言是真的。 虽然不是所有瓦剌人都爱吃人肉,但有几个特别残忍的部落却真的如此。但凡他们所经之处,成年男子全被杀掉,妇孺和儿童托回去当俘虏,前者供部落中男人发-泄,同时与儿童一起构成部落中的储备粮。等到冬日大雪封山断了粮,就是开吃的时节。 摸摸自己脸,卫嫤很清楚如今自己的姿色,一旦出个什么意外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暂避风头是最安全的选择,但外面孩子们惊惧的声音传来,想到那一张张相处一年的天真面孔,无论如何她都迈不开步子。 松开官印主动将其装在袋子里,又将重要文件一并装进去,交给柱子背着,她四平八稳地坐回去。 “保管好这些东西,我得留下来主持大局。” 将包袱牢牢系在胸前,刚准备转身开侧门的柱子听到她这话一个趔趄,直接被门槛绊倒了。 “夫…夫人,你…要留下来?” 喝口茶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卫嫤点头:“瓦剌人不还没打到城里,该干嘛干嘛。” 柱子也不起来了,保持着五体投地的姿势趴在地上,胳膊扬起来指着窗外。 “夫人您可能不知道,凉州城外那座烽火台轻易不会点燃。一旦着起来,就证明瓦剌人离这还有不到一天的距离。现在走还来得及,咱们马快,不然再晚点跟那些逃难的掺和在一块,咱们就真走不了了。” 竟然只剩下一天,卫嫤瞳孔放大,她还以为最起码会有三天。 这不对劲!按理说有西边的门户酒泉,怎么也能为凉州争取那么一点时间。然而如今酒泉那边丝毫没听见动静,瓦剌人就已经冲到了凉州,难道他们是从天上飞过来的不成? “逃难?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柱子不带喘气地解释道:“瓦剌人的凶残大家都知道,虽然凉州不安全,但往东走一点的幽州却是安逸着。往日一有事,凉州这边的人家便拖家带口先往酒泉那边跑。” 可现在瓦剌人不还没打进来?虽然心里存着一万个疑惑,但卫嫤很清楚:柱子说得应该就是事实。 “夫人,我都趴下求您了,您赶紧走吧。” 然而无论柱子怎样哀求,卫嫤始终就三个字:“我不走。” 眼见着连谷雨也跪下来磕头恳求,看着外面越燃越旺的烽火,卫嫤心思却越发坚定。这时候她绝对不能走,一旦走了后果会很严重。 “阿嫤怎么还没走?” 东侧间门打开,一身甲胄的晏衡抱着头盔走进来,腰间系的是两人定亲时交换信物的那把大刀。窗外阳光照进来,刀柄上的红宝石熠熠生辉。 成亲这么久,虽然嫁给一个武将,然而卫嫤还是第一次看晏衡穿盔甲。往日他穿得都是常服,虽然跟文官日常官服细微处有所差别,但大体上也都是宽袍广袖的样式。如今的盔甲却全然不同,散发着冷硬光芒的金属和皮子拼接铠甲套在他本就高大的身上,挺拔而壮硕的身躯看起来很像电影中的超级英雄。 好帅! 明明是如此紧张的气氛,卫嫤心里米分红泡泡还是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不得不承认,这样的晏衡往那儿一站,外面的烽火瞬间变成模糊化的布景板。单是看着他那身行头,就让人在敌军当前时感到安全。 “我真的不能走。” 晏衡上前一步,将头盔放在书桌上,站在他跟前神色认真。 “阿嫤可是想到了什么?” 还是晏衡理解她,虽然那些问题仍然在,但有一个心思想通的人在身边,不知不觉间压力会小很多。 “阿衡有没有觉得,咱们这一年来实在太过平静?” 平静?对柱子和谷雨使个眼色,待两人退下去关紧房门后,他指指东边:“阿嫤是说的京里?”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接着他的话卫嫤继续分析:“去年圣驾西巡严惩西北贪污,有些人可是损失惨重。我本以为得罪了那么多人,阿衡这代指挥使会当得鸡飞狗跳,可真实情况是这一年来咱们顺风顺水。” “有阿嫤在旁边出法子,许多事压根不难。” 没理会他故作轻松的语调,卫嫤说出心中所想:“能立足朝堂的哪有真正的笨人,我那点水平你也清楚。退一万步讲,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不管咱们怎么做,只要那些人有意使绊子,那总能造出点影响。可这一年来你每个月都往京城汇总报告,每次所有请求都畅通无阻,甚至连我当官的事都跟喝口凉水那么容易。” “真有那么容易?” 最后这六个字为两人内心笼罩上一层阴云,晏衡脸上轻松不再。 “阿嫤,”他声音中带着勉强:“我刚才命人核查过,此次瓦剌人绕过了大越的兵力部署,直接突入凉州腹地。” 还真被她个乌鸦嘴说中了。 卫嫤还记得去年从酒泉来凉州路上,她看到马车上解闷用的围棋棋盘翻过来,背面刻着大越舆图是的震撼。不同于后世无线电发达后的现代科技战争,冷兵器时代战争全靠排兵布阵,而后两军交锋后的贴身肉搏。在这种情况下,标注重要关隘的舆图就显得尤为重要。 舆图都是机密,更别提边防线上的兵力部署。如凉州卫所,虽然卫所衙门设在凉州城内,但其下辖兵力却是零散分部于凉州各处。普通老百姓可能会在路上看到兵卒,但一个人绝不可能了解所有兵营驻扎之地。 大越人都不清楚的事,居住在大越境外的瓦剌人竟然知道了。 “有人泄密,这怎么可能?” 心里已经认定这事实,卫嫤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前几日幽州行宫开始打地基,西北军抽调过去不少,如今凉州城防兵力有些不足。” 晏衡冷静地说着当下情况:“这一年来凉州城防皆是由我负责,泄密之事报上去,被攻讦之人只能是我。阿嫤,此一役必为生死战。我知道你顾忌自己官员身份,怕临阵脱逃会为我招来灾祸。可只有确定你平安,我才能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 卫嫤眼眶染上红色,话说到这她也全明白了。 “我提出办州学,没想到却被有心之人利用,到头来作茧自缚。” 她这个小小的“凉州州学监察没想到有如此多重作用。其一,守城之时官员临阵脱逃是大罪,她要是逃了晏衡也难脱罪责;其二,就算她不逃,等这一战输了,她随意插手政事,致使军机不保的把柄,也足以让晏衡永无翻身之日。 真没想到,千防万防到头来是她亲自将把柄递到敌人手里。这会卫嫤好后悔,明明知道贪腐一事上树敌甚多,她依旧大张旗鼓地办州学。 “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一字一句说着,泪珠子顺着眼角落下。 晏衡抬起手,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泪珠:“阿嫤别这么想,办州学本身就是一件好事。至于如今的状况,即便没有你为官一事,他们那么多聪明人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说完他张开双臂将她环在怀里,铠甲坚硬的触感透过衣裳传来,他轻声哄劝着:“瓦剌人不是阿嫤引来的,这不是你的错。听话,别自责,让柱子送你出城先去舅舅那躲一躲好不好?” 说完他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若是真有什么意外,你就等陈伯安来,他会安顿好你。” 关陈伯安什么事?这交代遗言的语气让卫嫤打个机灵,双手撑着他胸膛,四目相对间她坚定地抬头。 “我不走,我是大越的官员,当然要守好州学。” 柱子不是说那些城中百姓要逃?她就守在这,守着他们的孩子。她不信那些为人父母的,真能扔下最疼爱的孩子不管,丢下凉州城一走了之。 这帮人坑了她那么多次,她坑他们一次,心里愧疚感也没多重。 ☆、第144章 闹事风波 晏衡已经走了,林走到州学门前还是留下一队亲兵。 对此卫嫤浑然未觉,站在州学院子里她开始忙活起来。州学招学生的标准是十岁以下,不是她不想招更大的,而是以大越现在的风俗,长到十岁后就要开始考虑婚嫁之事。硬把人拘在学堂里,反倒可能耽误他们一辈子。 即便是十岁以下孩子,年龄差距也很大。五、六岁的如今还懵懵懂懂的小小一团,九、十岁的已经长成半个大人模样。当初分班时卫嫤唯一考虑到的就是年龄,不同年龄段的孩子平均分到各个班级,一般是大孩子担任班长。乍一当上官孩子们都很兴奋,但紧接着卫嫤就要夫子们着重讲“长幼有序、尊老爱幼”,说白了小的要尊敬大的,大的要爱护小的。 夫子们在学生心里很有威信,他们说得话很管用。 当然说话最管用的要数卫嫤,她忙里偷闲在州学开了一门风俗课程。她从没想过教出一批书呆子,宁愿这些人因为背书量不够最后在科举中没有竞争力,她也不愿教出一批只会背书而不通俗物之人,那样的人即便做官也不会造福一方。 好在西北教育水准向来比不过富庶的江南,凉州三年也就出那么一两个进士,且全是基础好的官宦子弟。在这种大前提下,普通百姓对自家孩子中举的期待值几乎为零,他们瞄准的大都是晏衡的凉州卫所招公开招书吏那一出。 正是出于这种目的,晏夫人所开风俗课受到了极大欢迎。 风俗课,顾名思义,生活中一应婚丧嫁娶、各种节日习俗都要教。课程效果不说,凭借此举卫嫤也成为夫子中的一员,深受广大学生敬重。外面烽火燃起,院子里乱成一锅粥,现在这种情况下,夫子身份给她带来了极大便利。 首先她召集起了各班班长,然他们把每个班的孩子按年龄聚在一起。 与此同时自愿留下的谷雨也带领州学中的帮佣,在地窖里放上了足够的食物。紧急情况下食物品质没那么好,就是些干粮、咸菜还有凉水,这些东西易存储且顶饱。 万事俱备后,她站在州学正房前的台阶上,这是每次开会时的主席台。 “大家安静下,本周的风俗课我们合堂。” 虽然对“合堂”这个词很陌生,但看目前情况所有人也能理解,就是全校一块上课呗。 本来能在外面玩的风俗课就广受欢迎,现在能跟其他班一起玩,新奇的方式极大缓解了孩子们的紧张情绪。 第107节 “这次的课我们大概要上好几天,课程的名字叫:紧急避难。” 大体介绍了下课程内容,卫嫤就开始部署一应事项。她大致算了下,瓦剌人会在一天内来,所以现在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没一分每一秒都很宝贵。 孩子们事先按照年龄分成一个个方阵,从最低的五六岁开始往地窖跑。州学所选地址原本属于吴指挥使家,当初整理地方见到这个地窖时卫嫤就曾惊叹过。这哪是个普普通通装菜的地窖,这分明是坐地下堡垒。 地窖内壁全都用三层厚的石头砌起来,里面空间虽小,但书房卧室一应俱全,甚至连解决个人三急的洗手间都挖有通道,最重要的通风口是后院一座废弃多时的古井。遇到危险时人进去,把入口一埋,躲在里面神不知鬼不觉,粮食足够的话住个几年都不成问题。 唯一的缺点就是,地窖空间算不得大。即便将里面不必要的家具撤出去,整个地窖也放不下族学所有人。 从最小的孩子往里面进,然后是七岁孩子,等这两批全进完后,整个地窖满满当当,就算人挤人能再塞开点,可通风口所能供应的氧气已然不足。 在这上了一年学,还从未发现过有这么个地下堡垒的孩子们彻底玩欢了。听着他们欢乐的声音,早已预料到眼前情况的卫嫤,在真实情况发生时心里还是有些不忍。 他们都只是十岁以下的孩子,难道真的要那样做么? “夫人,瓦剌人离城还有三十里。” 军情传来,卫嫤心中一紧,后背脊柱犹如针扎般的难受。 “三十里?这么快?” 柱子看看日头:“夫人,已经过晌了。瓦剌人都是骑兵,移动速度本来就比步兵要快很多。” “城防如何?” 她问的是晏衡,回应她的只有一阵沉默。即便柱子什么都没说,卫嫤也知道,大部队调去给行宫打地基,如今城防空虚的凉州城形势不容乐观。 “行,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城墙上帮阿衡。” 时间来不及了,大难当头她必须得有所决断。 “夫人……”柱子声音中带上迟疑,小声道:“城门口来了一群百姓,说要接他们的孩子回去。” “回去?” 刚才决定留在州学时,卫嫤想的是以这帮孩子为质,逼凉州城外普通百姓在必要之时加入战斗。她甚至有些理直气壮,州学招生时那些人推三阻四,尽想着占便宜一次次把她逼到为难境地,如今她反过来坑他们一次也算不得什么。 但如今真要面对这种情况,她发现自己还是有那么点不忍。 “反正地窖也装不开,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好了。” 要是刚才卫嫤还有三分迟疑的话,如今见到一院子噤若寒蝉的小脸,可怜他们的同时,她对气氛破坏者本能地厌恶。的确这时候家长来接孩子天经地义,但如果人人讲道理的话,要大越律做什么。 站在卫嫤角度,想着如今还在竭尽全力布置城防,准备誓死一搏与凉州共存亡的晏衡。再看这些大难当头只想着自己逃难的人,她本能地厌恶。若逃难之人是年买的老人、或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也就罢了,偏偏现在站在她跟前的还是身强力壮的青年男子。 这让她一下想到了穿越前的中东,她曾在旅游时去过那里。作为世界文明摇篮的两河流域,独特的文化和各种精美的古建筑让人叹为观止,而当地大多数穆斯林都很勤劳而友善,生活和乐而宁静。然而后来呢?激进派挑事,战争临头,年富力强的一看事情不妙全都跑了,留下老弱妇孺扛起枪。 都什么玩意! 卫嫤不知道她该谴责瓦剌侩子手,还是谴责这些年富力强的逃兵。 但现在她一颗心却冷下来,给柱子打个眼色,她走上前坚定道:“我们这正在上课,州学规矩,无故不得请假。” 几对家长变了脸色:“晏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很明白,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凉州完蛋了,你们能有好果子吃?时间紧迫,不多说了,柱子,送他们出去,关紧前后门不允许放任何闲杂人等进来。” 待她一声令下,门外一队官兵冲进来,柱子带人冲在最前面,无奈地解释道。 “各位,我们夫人也是为你们好,凉州城已经戒严,不准出也不准进。我们夫人也是为你们好,毕竟州学这院墙多高,门里面还夹了铁板,更有亲兵守卫,一时半会也破不开。你们想想,这不怎么都比你们自家那跳高点就能翻过去的院墙安全。” 边解释着他手上也没含糊,将两者分开,干净利落地赶走他们,然后“嘭”一下紧紧关上大门。 看着这队熟悉的亲兵,卫嫤百感交集。城防上那么确人,晏衡没有动那边兵卒,而是把保护他的兵卒留下来。他是孤零零一个人上的城楼,身为指挥使他都这样了,而城内那些人却只想着逃命。 心下更冷,没理会那几个哭闹的孩子,站在台阶上卫嫤一脸严肃。 “紧急避难的精髓就是,有条件就躲。找不到躲的地方,那就用尽全力来应对。班长带年纪大的同学出列,我们继续演练。” 见他们兴致不高,卫嫤朝柱子招招手。一身甲胄的他走上台,放下手中大刀扎个马步说道。 “我给大家演示一遍军拳。” 说完站在台上他挥起了军拳,柱子身材偏瘦小,因此更加灵活,一套军拳打下来很是精彩。这年纪的孩子正好这一口,渐渐也就被他吸引了心神。 “在台下站好,跟着我一块学。” 有柱子在台上教拳,卫嫤则转遍了整个州学,找出了所有能用的武器,最后估摸着不够,她还拆了几张桌子。 等兵器差不多准备就位,都不用前方来报,瓦剌人的嚎叫声隔着城墙传过来。 ☆、第145章 万众一心 作为西北第一重镇,凉州城高墙深壕,骑兵在此作战并无优势。虽然城内兵力不足,但等瓦剌人一时还是很难攻进来。 城中所有人松了一口气,但还没等这气彻底呼出来,瓦剌人又有了新动向。见攻击不下来,他们开始围着城池一圈放火烧村。断绝粮食供应的官道、甚至连水源也一道被截断。向来讲究速战速决的瓦剌骑兵,这会竟一反常态的围城。 从十月下旬的最后一日兵临城下,一直到十一月上旬,整整十日,凉州城彻底成为了西北一座孤城。 十一月中旬第一日,先前派往凉州的斥候终于传回消息:固若金汤了几十年的幽州城池,同样受到了瓦剌人袭击。虽然只是小股瓦剌势力,但他们却神不知鬼不觉从幽州城密道中钻出来,趁着夜深人静时杀幽州所有人个措手不及。 情急之下,袁大人调动建行宫的西北军全力抗击。可密道之事已泄露,防备起来十分困难,整个幽州如今也是自顾不暇。 雪上加霜。 消息一传回来,晏衡当机立断命人封锁消息。然而瓦剌人岂会放过这次好机会,他们中精通汉话的,拿着硬纸壳卷起来的大喇叭,朝着城内高声吼道: “幽州已经被我们占了,投降不杀。” 围困十余日几乎弹尽粮绝的凉州城百姓,迟迟盼不到救兵不说,还听到了这种噩耗,一时间他们心都凉了。 “投降吧,我家米缸已经空了。” “对啊赶紧开城门,八旬老母病了好些时日,城门不开根本找不到药材。” 一时间城内关于投降的呼声越来越高,有些人直接冲到城墙下面,对着本以疲惫的守军这样喊。 “投降?” 晏衡咂摸着这两个字,脸上的不赞同几乎要化为实质。 喝着碗里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粥,卫嫤心疼地看着她。这十几天虽然凉州所有人都很辛苦,但最辛苦的还要属晏衡。他每天睡不过两个时辰,几乎在不眠不休地督促众人加固城防。不仅身体累,仅仅休息那两个时辰,他还连连说梦话,话中有时会喊她名字让她赶紧跑,但剩余大多数事后都是关于战事的内容。 殚精竭虑之下,才不到半个月的功夫,他整个人已经瘦脱了形。这会就算穿着铠甲,也掩盖不住他身上的瘦削。 “他们应该也就说说,谁不知道瓦剌人根本没什么君子之约。他们现在说得好听,真等开了城门,凉州城必定生灵涂炭。” 从一开始卫嫤就很清楚,等着他们的只有死战到底,绝没有第二条路。 “可惜阿嫤明白的事,他们许多人都想不透。” 哎…… 长叹一声,卫嫤问道:“以凉州城如今的情况,还能撑多久?” 晏衡仰起脖子,一口喝下那碗稀到只有水的粥:“也就今明两天的事,撑不到明天一早。” 从来守城最重要的是人心,如今人心散了,再坚固的城池也会变得不堪一击。就这样结束了?晏衡感伤地看着旁边卫嫤。 “今天夜里,我会派人送你出城,直接抄近路去京城。” 卫嫤面色一变,正要说话时却被他拦住。 “阿嫤先听我说完,我也不是无所图。阿昀还在京城,你过去之后要帮我照看好他。至于你自己……都到这时候了我也跟你交个底。成亲当晚接到密旨后,我就写好了和离书,离开京城前我将书信放到了陈伯安那。到时候你跟他要过来,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就……就……再找个好人嫁了吧。”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从牙缝里憋出来,别过头不再看阿嫤那张脸。但他越是想忘记,心里却总有一把刻刀在不停地凿,似乎要把她那张脸深深铭刻在他心里。 好舍不得。 仰起头憋会眼中泪意,他深吸一口气,手握腰间帽子头也不回地往城墙上走去。 “晏衡,你个吃干抹净不负责任的混账。” 背后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身躯一震几乎要承受不住铠甲的重量,他如逃兵般寻思站上城墙。城外云梯已经架起,一路洗劫着赶过来,秋收后的凉州养肥了瓦剌兵卒。一波又一波的攻城发起,城墙上驻守的西北军一直在消耗,即便侥幸没有受伤的士兵,在强撑了十几日后,如今也是强弩之末。 “投石。” 这几日他一直没闲着,在加固防御工事的同时,他拆了凉州城的一些房子。拆下来的砖石堆在城墙,就是在等待最后的决战。 而如今是时候了,手握阿嫤父亲当年用过的宝刀,穿梭在投石的兵卒中间,他与那些千辛万苦经过云梯爬上来的瓦剌人战到一处。 号角响起,切西瓜般收割一颗颗头颅,鲜血喷到脸上、喷到铠甲上,渗透进每一根头发丝,夕阳下城墙上的晏衡如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周身几乎化为实质的无畏杀气,一时间止住了瓦剌人的攻势。 “放箭。” 凉州城仅存的一批箭矢射出,漫天箭雨打得攻城的瓦剌人溃不成军。在晏衡的鼓舞下,瓦剌人鸣金收兵。第一波攻势彻底瓦解,这也是他们十几日来获得的最大胜利,守城兵卒捂着身上伤口,跳着笑着如从大人那里得到期盼许久礼物的孩子。 可没高兴多久,沉重的现实摆在他们眼前。箭矢已经全部放完,积存十几日的砖头瓦块也所剩无几。瓦剌人精锐尤存,下一波攻势他们拿什么来挡? 对此晏衡的反应非常简单粗暴,车到山前必有路,先填饱肚子再说。 他命人把凉州所有存粮拿出来,煮出一锅锅粘稠浓香的米粥。还有饼子,这次也是精粮的馍,而不是前几日那样加了野草的杂粮。甚至到最后,他还开官衙仓库,将里面库存的好酒全都搬出来。 站在城头上,浑身是血已经辨认不出相貌的晏衡端着一只大海碗,满倒一碗。 “十几日来有劳诸君与我一道守城,任凭艰难困苦,无一人后退一步,你们都是真汉子,是这个!” 举起大拇指,晏衡将整碗酒一饮而尽。 满倒一碗,他面色沉重:“这一杯,我敬历年来与瓦剌人血战,英勇战死的列位凉州卫所兵卒在天之灵。没有你们,也许不知早多少年,这座城池就已化为焦土。” 将整碗酒朝天泼过去,晏衡倒满第三碗。 “这么多年来凉州城的安定,是由这片土地上所有人共同缔造。那些或死去、或退伍、或如今正在行伍的军汉出自千家万户,而我等从军之人衣食住行正是由百姓们提供。没有你们,就没有凉州城的今天。” 往上拱拱大海碗,他满脸痛心: “如今瓦剌人兵临城下,先前被他们洗劫过的村镇是何等光景,诸位就算没经历过,应该也听说过。这次瓦剌人倾巢出动,所图肯定不小。但只要我们坚持住,打赢了这一仗,日后就再不用受此外敌威胁。在此晏某敬各位一杯,今日我誓与凉州城共存亡。” 说完他仰起脖子一饮而尽,就着月色亮碗底时,背后传来熟悉的女声。 “我也跟一碗,誓与凉州城共存亡。” 城墙上本应被亲卫送出城的卫嫤踏月而来,一身骑马装衬得她英姿飒爽。 心思一紧,晏衡几乎忘记这是在人前,冲上去摇晃着她肩膀:“你怎么来了?” 卫嫤指指自己头上发髻,掐丝凤凰木钗在迎接圣驾用过后,晏衡又给她做了支雪莲样式的。时常换新簪子,这真是让她既无奈又高兴,不管情绪如何她始终一直带着。然而如今那支簪子,却不见了踪影。 “这次的迷药不错。” 小声说着,卫嫤调皮的朝他眨眨眼,而后端起他用过的大海碗,走到城墙跟前。 第108节 “瓦剌人本性凶戾,这点不用我多说。各位乡亲父老,凉州城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房子田地在这,我们的孩子也在这。若是这里失手,大家还能去哪儿呢?就算不为自己,看着背后的孩子,大家也该勇敢。” 随着她话音落下的还有背后突然出现的童子军,经过十几天紧急培训,他们的军拳已经有一定水平。如今他们统一穿着州学校服,拿着刀枪棍棒出现在人群中。 一位当娘的认出自家孩子,当即冲出来呼天抢地。 “你怎么在这,赶紧回家躲起来。” 面对娘亲的劝阻,那个在州学当班长的孩子一脸无奈。 “娘,我们还能躲到哪儿去呢?夫人说得对,凉州是我们的家,我已经这么大了,要保护妹妹。” 对啊还有女儿,妇人急忙搜寻着人群,焦急道:“你妹妹呢?” “妹妹被夫人保护起来了,她现在很安全,娘你放心。”边说着他边劝着旁边人:“我们既然有余力,就站起来把瓦剌人赶回去,只有这样日后才有好日子过。” 差不多的对话在下面上演,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都有这志向,大人们受到的震撼可想而知。各家青壮回去拎起菜刀,而妇孺看到城墙上瘦削的晏夫人时,也升起来了勇气。 午夜、月升到最高处,坚守十余日的城门终于在瓦剌人连绵不断的攻势下被撞开,骑兵如流水般冲进来时,就看到一堆手握菜刀的平民混在官兵们中间,看着他们面露凶狠之色。 ☆、第146章 竟然是她 没有经历过真刀实枪拼杀的人,永远都不会了解战争的残酷。尤其是在枪还没有发明之前,交战双方必须贴身肉搏。每看到一处,地方身上喷薄出的鲜血带着腥味直接挂到你脸上,那股黏腻、恶心以及其带来的恐惧之感,足以激起一个受过专业训练兵卒内心深处的血性。 以及,摧毁大多数人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心理防线。 在如今的凉州,大多数人的反应皆是后者。平民百姓一来本就是硬着头皮提着菜刀上,二来他们的身体素质没法跟日日受训的兵卒比。 交战双方本就属于下风,瓦剌人残忍的手段露出来,大多数人选择的反应是逃。 逃、不顾一切的逃。 卫嫤想象中的画面很美好,但本以为数倍于敌军的平民联合起来,加之有晏衡从旁只会,这场仗定能胜利。可现实却给了她当头棒喝,战争是有学院的,想从这所学院毕业,变为一个英勇无畏的战士,绝不是短期速成班可以做到。 平民的反抗反倒激起了瓦剌人的斗志,此消彼长之下,整座凉州城成为了狩猎的乐园。 逃,逃到死胡同,眼睁睁看地方染血的刀刃落到自己头顶。生死一瞬间再想反抗,可命运哪会再给他们机会。 凉州城一片哀鸿遍野,晏衡看着身边越来越少的兵卒,再看看身后拿着她佩刀,神色始终坚定的卫嫤。面露不舍,心下却是很容易地下了最后一个决定。 “阿嫤。” “我不会走。” 多亏了这一年来与晏衡喂招,风雨无阻的锻炼的确很艰苦很困难,但收效也是显而易见。如今的卫嫤依然瘦削,可她身材却越发匀称。白皙肌肤下紧实的肌肉蕴含着比一年前强数倍的能量,同时她身体的灵活性和协调性也有所增加。 吴指挥使收集了各种兵刃,抄家时全便宜了晏衡,卫嫤从中挑选出的是种类似于武士刀的狭长刀刃,握在手里轻盈不说,锋利的刀刃也很有杀伤力。在她一心想要血战到底时,体内潜能被无限激发,这把刀也是斩敌无数。 “我有身孕了。” 捂着肚子,坚定的面色变得稍显温柔。 而这句话却以堪比核弹的威力,炸的晏衡一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下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提到朝卫嫤身边扑来。刀刃擦着她耳尖过去,身后扬起一股鲜血,目露凶光的瓦剌人死不瞑目。 “去州学。” 心中原本坚定的想法因这一句话彻底改变,晏衡很明白,如果单阿嫤一个人,现在逃了凭借修书可能逃脱责罚。但如果在加上孩子,朝廷前段时间抄家时刚抓了一批童丁,以此为前提,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逃不过,除非孩子没了。 可后一种也是唯一一种办法是他所绝不能接受的,扬起刀带人杀出一条血路,晏衡一路往州学门口冲去。 只要躲进地窖,那就安全了。 卫嫤的手悄悄松开腹部,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握紧长刀她与晏衡背贴着背。入夜前吃的那顿饱饭这会已经不太顶用,舔舔唇角,血腥味让她保持清醒,同时也让她稍稍兴奋。 又是一把弯刀砍过来,举起长刀,两刀在空中对碰激起火花。卫嫤手腕一酸,就着火光看着几乎折成锯齿状的刀刃。一路抵抗,州学终于近在咫尺。 更近在咫尺的还有州学门口不断攻击的瓦剌人,想到地窖里那些孩子,疲惫的身躯一下有了斗志。 “差不多到最后了。” “恩。” 晏衡本能地将卫嫤护在身后,可身边敌人实在太多了,即便他艺高人胆大,如今平坦开阔的地形也没他发挥的优势。身边人一个个倒下,防线很快被突破,在她身后的卫嫤左右抵挡,终于在力竭之后跌倒在地。 刀尖还在流血的刀刃砍下来,寒光逼近,反射出挥刀之人那双冷漠的冰蓝色眼珠。心脏似乎被冻结住了,卫嫤闭上眼。 “夫人。” 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来,身上压下一股重量,预料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同时在他后方传来熟悉的号角声,操西北口音的兵卒冲过来,瓦剌人望风而逃。 援军终于到了。 虽然此时此刻谁都搞不明白这堆援军是从哪儿冲出来的,但结果比过程重要。望着抱拳站在身前的西北军千户,满脸血的晏衡神色冰寒。望着城中处处火光,还有脚下死不瞑目的百姓,他冷声下令: “全力追击,不留活口,俘虏一:一、个、不、要。” 攻城半夜的瓦剌人,哪是这些全盛状态西北军的对手。此刻的凉州城依旧是狩猎的乐园,不过狩猎者和猎物双方发生了根本逆转。大街小巷内,西北军追击着丢盔弃甲的瓦剌人,每追到一个,锐利的刀刃直接朝要害招呼。 不是汉人天生作战不勇猛,而是占据优势的汉人有仁慈的资本。在伤人性命有伤天和的思想体系下,一般时候汉人处于上风时都不会下死手,而且俘虏敌军后也会优待战俘。当然这些战俘,最后在赎回去时会为大越带来无数的金银财宝。 然而如今晏衡却一反常态,他不再仁慈。 凉州城的满面疮痍刺激着在场每一个人,顺风形势下,原先被压迫的拼命国民百姓重新拿起菜刀。 报仇,为死去的爹娘、孩子、媳妇、邻里报仇。 今夜我们都是一家人。 有新生力量的加入,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在瓦剌人包围下坚守近半个月的凉州城,终于在破城之际绝地反击。残余敌军彻底退去,街边房子噼里啪啦在烧,偶尔不见火苗的黑漆漆门窗,手指轻轻一戳便化为飞灰。 轻声嘱咐卫嫤回家洗个澡好好歇息,劳累半个月的晏衡开始马不停蹄地安排救火救灾。 目送她离开,卫嫤满脸肃穆地望着盖着白布中的人。无论如何她都想不到,在她一生中最危难的时刻,竟然是这人出来救了她。 掀开白布,首先入目的是乱糟糟的头发还有脏兮兮的脸,乍看上去这就是个普通乞丐。可跟她有过接触卫嫤却能认出来,这人正是初到酒泉是,试图勾搭晏衡,还好赖不分偏帮周氏与晏百户,招得周千户上门来惹事的立夏。 当时她毫不犹豫地把立夏赶出去,而后她不知怎么想的,竟然潜入周家帮她打探消息。 周千户伏法后,其家产被没收,家眷全部回到乡下祖宅。不在跟前看不着,日渐忙碌的卫嫤也渐渐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以至于后来周老夫人婆媳被有心人利用,造成幽州火灾,最后周家九族连诛时,因为有凉州城一众官员大清洗的消息,她没有过多关注,连带着也从未想起还有立夏这么一号人。 她不知道立夏中间经历了什么,才成为如今这衣衫褴褛的小乞丐。 但她却清楚地记得,临死前立夏最后一句话是:“夫人……是对我最好的人。” 虽然早已清楚立夏那副贱骨头,可当别人为救她付出生命代价时,她没有丝毫立场去谴责这种性格是如何如何的不好。半是感叹半是感恩,此时此刻她由衷希望下辈子立夏能投胎到一个富足之家,有能给她足够爱的家人,让她真正明白那些人才是值得交付真心真诚的。 “一路走好。” 沉重而感激地走上前,她亲自给立夏合上眼睛,嘱咐旁边一脸伤感的立秋。 “找几个人给她洗干净,换身好衣裳。葬礼的话……陪葬品就算了,徒惹宵小之辈打扰她安宁,多烧点给她。” 办丧事的不只卫嫤一个,杀戮一晚的普通百姓,第一件事便是为自己死去的家人入殓。沉浸在家人逝去的悲哀中,他们唯一的安慰大概是从州学回来,毫发无伤的孩子。 钱老夫人也在昨夜破城之时不幸死于乱刀之下,倒不是钱夫人不管她,而是人家先管自己的一双儿女。钱家一部分护院被派去参与守城,剩余那些大部分先护着后院,等后院平静下来再去前院时,见到的便是瓦剌人闯进钱老夫人富丽堂皇的院落。 所以如今面对钱同知的指责,钱夫人什么都没说了,而是直接指指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院落。钱老夫人多年来从她那扣去的钱,造就了这座钱家后院最奢靡的院落。瓦剌人也不傻,看到这样的院子能不抢? 不管怎么样,她还是开始给钱老夫人张罗葬礼。钱家好歹是官家,葬礼主色调是黑。见城内因办丧事之人太多而造成白布紧俏,她二话没说直接开仓放布。不论棉布麻布,刚织出来的原始布料大都是白色,后续还得经过一道染色工艺,故而钱记绸缎庄中囤货最多的便是这种料子。 钱夫人没有因奇货可居而哄抬物价,相反她反倒压低价格,只以成本价出售。再后来遇到那种城外全身补丁,一看就很穷困的人来买布,她只意思意思收那么几个铜板,所需布料一应全送。 卫嫤那边则做得更直接,她不仅经营晏记小米,还以京城的卫记米铺为依托,押运小米的人从京城雇佣车队往这边运粮。她在州学跟前搭个粥棚,大米熬成浓粥免费发放。在她带动下,城内好些有余力的官家和商家都做起了善事。 ☆、第147章 铁血手腕 卫嫤也是后来才知道,这帮及时雨的援军是在如何艰难的环境下挤出来的。 相比于凉州城的兵临城下,幽州城虽然只有小股瓦剌军队。但依托于行宫下面的密道,他们与幽州守军打起了游击。敌暗我明,常常巡逻的西北军看到哪儿起了火,急匆匆赶过去只看到一地死尸,而始作俑者早已不知通过密道溜到了哪个角落。 这样的前提下,幽州防守难度可想而知。 尽管如此,坐镇幽州的袁总督还是与韦舅舅再三合计,尽量精简了守城兵力,而后派剩下的向凉州进发。且因为此次瓦剌人突然进犯,行踪中明显有泄密之人的影子,袁总督不敢大肆声张,西北军是绕小道秘密过来,连带着派出去的斥候也被瞒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凉州城最终守住,而幽州城却陷入了水深火热。 布置完救火工作,连续半个月没休息的晏衡甚至没来得及回家看一眼,马不停蹄带人前往幽州。 卫嫤一个人呆在凉州,恢复州学、生意之余,也负责了一部分赈灾工作。虽然瓦剌人攻城那晚,看到自家孩子被她训练成兵卒拿起刀抵抗时,城内百姓心里有些不舒服。然而当敌军退散,藏在地窖里的自家孩子平安回来时,所有人也都感激起了她的作为。 这一点也算是无心插柳,因为卫嫤强行规定州学招生,每家报名必须得是一男一女。龙凤胎的概率微乎其微,故而每家前来念书的孩子一般差那么两三岁。而这点年龄差,也就造成了两人中普遍有一个能躲进地窖。 在这种巧合下,基本上每户人家都受益。看到神色依旧天真,浑然不觉这些时日发生过什么的自家幼子,各家爹娘心中百感交集。明明有那么安全的地方,晏夫人自己却没躲进去,反倒跟晏指挥使站在一处共同迎敌。人家都这样了,咱们再指责是不是说不过去。 尤其当后来,卫嫤在州学前的粥铺支起来后。喝着她的粥、啃着她的馍,普通老百姓更是念着她的好。 “晏夫人是大好人。” “对啊,州学还是她一手办的。我家儿子在那念了一年,整个人懂事了好多。” “懂不懂事先别说,我家孩子身上的新棉袄还是人家送的。” 大难过后,亲自经历过瓦剌人的恶劣后,先前卫嫤那些严苛规定比起来已经不能再温柔。人是健忘的动物,忘记那些不愉快后,众人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晏夫人为他们做了那么多。 一直在忙活的卫嫤发现,她突然成了万人迷。 但凡她出门,迎面走过来的百姓总是一脸感激笑容。轻者朝她笑着打招呼,各种礼貌地问她吃饭了没;再进一步的,总会把手边拿着的青菜、鸡蛋、粗布手绢等物递给她,让她尝尝鲜;更要命的是,每次她出现在粥棚时都会引来众人围观,那些领好粥的人也不走,而是直接围在那边喝边朝她笑。 对着随身携带的小水银镜照照,她那张脸虽然好看,但还跟以前一样,脸上没开出一朵花。 “这是怎么回事?”她被这些人搞糊涂了。 捧着一满怀百姓送来的东西,其中不乏有浓郁凉州风情的小东西,谷雨笑道:“大家感激大人和夫人,如今大人去了幽州一般人感谢不着,这不就都对着夫人来了。” 她不说还好,说完卫嫤更是一头雾水。 “我有什么好感谢的?” 谷雨一脸惊讶:“夫人办州学、保护孩子、开设粥棚、组织凉州城的官员富商赈灾,大人更是半个月几乎不眠不休,在兵力绝对悬殊的情况下救下了凉州城,难道这不该感谢?” “站在常人的角度,好像都挺值得感谢。” 然而卫嫤却完全不这样想,或许是她所受教育不同,看待许多事的角度也比较奇葩。如果非要详细说的话,在她心中人要常怀感恩之心,不要把别人的好当成理所当然。但感谢之情与感恩之心不同,想要感谢的话必须得别人真真正正多做了许多。 在她看来,晏衡与她皆是大越官员。官员无论是权利还是俸禄都来自于百姓,那为百姓办事、守一方安宁也是份内之事。换言之,在卫嫤所受教育中没有官老爷这一说,有的只是人民公仆。官与民是平等的,大家做好份内之事就好,没必要谁感谢谁,谁又送谁东西。 “这怎么可能?” 第109节 听完她的一番见解,谷雨一脸活见鬼的模样。 “我们这些人怎么能跟大人和夫人相提并论。” 见她如真理般说出这句话,卫嫤心里全是无奈。虽然她本人想法奇葩,但她也没有太理想主义。别说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是这种想法,就是在往后好多年,她以前生活的民主年代,官僚主义不还是盛行么? 没办法,这事绝不是她一个人能改变。 心中没过分纠结,看着桌上满满当当的百姓馈赠,得知她很受欢迎的卫嫤还是很高兴。 “明天的粥多熬些时候,多加点红枣枸杞给大家补补。” 东西她收下,但老百姓的钱都是辛苦钱,她绝不会白拿。虽然本质上她是生意人,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这点深入她骨髓的东西永远都不会变。 谷雨应下,神色间有些不满:“夫人,再这样下去家里那点银子可就空了。” “没事儿,等这阵过去粮铺建起来,这会喝过咱们粥的百姓都会来这买米买面,用不了多久就能赚回来。” 见她一脸福气的模样,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的卫嫤笑得一脸暧昧:“真不容易,谷雨也学会精打细算了。赶得早不如赶得巧,等过些时候幽州那边平定了,柱子回来,咱们也把你婚事办一办,到时候阿衡和我亲自给你们主婚。” 提到婚事谷雨跺跺脚,脸羞得通红。 “夫人……” 眼睛晶亮,她展平信纸认真从中间对折,而后拉开床头取出一个小匣子。这个匣子还是初到幽州,在古玩店买玉环时附赠。先前一直空着的匣子,如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封封信。将新一封放在枕边,卫嫤拿出里面那几封,展开一封封读起来。 与这次的简短不同,前面那些可以说详细到啰嗦,啰嗦到甚至将她一日三餐要吃什么、今天天冷最好换那件衣服、梳哪样发髻与衣服更搭都霸道地定下来。并且一再言明,这时他询问过韦舅舅后的最佳食谱。按照这样只长力气不长胖,而且还能补充精气神。 若是以前卫嫤肯定受不了被一个人这么从头管到脚,可当那个人换成晏衡时,她却觉得由衷的幸福。 尤其当她打开衣橱,看到那些琳琅满目的衣裳被分类归置。随便拿出来襦裙、夹袄以及配饰都早已搭配好,穿上端庄大方又凸显身段时,心里那股甜味更是止不住往上涌。 “阿衡……” 乖乖听话换好衣裳,走到书桌前她提起笔。这次她没有先写回信,而是先往京城去了一封信。不是写给卫妈妈和阿昀,而是写去广源楼。 守城那日晏衡说出来的话始终留在他心里,他竟然早些好了休书?想甩了她?门都没有!留在陈伯安那里的邪物必须得彻底销毁,相信陈伯安也会支持她这一选择。 一封信讲明前因后果,封好发出去后,她又写一封回信,不厌其烦地将凉州城发生的一应事项告诉他,当然最重要的则是谷雨跟柱子的婚事。 后来据说这这封家书到后,得知此事的柱子作战格外英勇,整个地道里第一把火就是他点的。 忘记说一点,火攻就是晏衡想出的应对之策。瓦剌人不是如地底老鼠般,借着地道窜来窜去?那就把地道所有口的堵上,入口处堆上湿掉的柴火使劲往里面灌烟。这一招也不是没人想过,但前面都被以太过残忍、有伤天和之名给否了。 刚在凉州大开杀戒的晏衡压根没那顾忌,反正坑一次也是坑,坑两次也是坑。力排众议,他命人前去搬柴火,就一个字:烧! 而当战事结束,从幽州城地下抬出无数死相凄惨的干尸后,晏衡铁血之名彻底响彻西北。 ☆、第148章 卫嫤嫉妒 终于在晏衡的铁血手腕下,幽州暂平。出征半个月后,他带着西北大部队回来。百姓夹道欢迎,卫嫤也换上便装,带着明显有些期待的谷雨坐在如意楼的包厢里欣赏着大军进城。 一块跟过来的,还有她新收的丫鬟冬雪。本次瓦剌人进犯造成凉州各种死伤,同时许多家庭也就此破碎。虽然绝大多数孤儿寡母被宗族就地消化,但仍有不少人孤苦伶仃,自愿卖身为奴寻求庇护。一时间牙行生意异常火爆,卫嫤这边谷雨要出嫁,并且她事情太多家里也需要添把人手,于是便叫了牙婆过来。 因为曾被卖入牙行,且差点被牙婆和老鸨联手所害,如今她对牙婆有些排斥。 牙婆那边则完全相反。晏大人那是谁,不仅是凉州卫所的指挥使,更是一手打跑匈奴的英雄。晏夫人要用人,他们谁敢糊弄,不仅不糊弄,还精挑细选找出了十个最好的,由牙行里最体面的牙婆带过去供她选择。 从被卖方连生两级成为买方,卫嫤享受的待遇完全不一致。听着牙婆周到的介绍,看着她带过来那些妥帖的丫鬟,尤其当她问两句,发现这里站着的人对牙行满满感激没有丝毫怨怼之时,心中对这一行当的看法彻底改变。 牙行能有什么错?顶了天它就是个中介,搭起买卖双方间的桥梁。要说真有错,那些卖人到这来的才是始作俑者。 最终十个丫鬟中她留下了四个,依旧以春夏秋冬命名。冬雪便是其中最有灵性的一个,她识几个字,做起事来干净利落,很快被受到她认可,放在身边慢慢锻炼着,让她代替即将出嫁的谷雨。 这一点让谷雨有些吃味,有意无意的她盯得冬雪更严。洗脸水端上来哪怕凉那么一点,都能被她狠狠瞪两眼。在如此严肃盯人下,冬雪没有丝毫怨言,反倒一天天进步神速。见她如此谷雨有些羞愧,连带着也渐渐转过弯来。 不过这会,坐在如意楼二层,她依旧摆起身为老资格的威严,督促着冬雪——剥瓜子仁。 冬雪好脾气的剥着,咔吧咔吧的声响后,一粒粒瓜子仁出现在小碟子中。而当碟子中的瓜子仁积累了薄薄一层时,底下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卫嫤几乎是弹起来,站在窗前她看向城门外。城墙的阴影里走来一队人,最前方的黑色骏马上,一身甲胄的晏衡摘掉头盔,整个人英气蓬勃。 凉州城的百姓大多认识他,见到是他本人,欢呼声更为热烈。大姑娘小媳妇,各种野花手绢扔过去,眼见着花扔没了,他们灵机一动用菜叶子顶上。作为被扔的主要目标,身上东西太多,晏衡伸手清理下,不知抓到了谁的手绢,人群中发出了几乎能鼓破人耳膜的尖锐叫声。 “啊!我的手绢、我的、我亲手绣的。” 这能忍? 卫嫤心里有些吃味,眼睛眯起来的时候,旁边突然递过来一方手帕。 “夫人,您的帕子,大人亲手绣的。” 是冬雪,托着帕子的她此刻一脸同仇敌忾。见有人支持,冒酸水的卫嫤本就不小的胆子受到了鼓舞。整个人迅速膨胀,在晏衡路过如意楼时,她扯起嗓子大喊一声。 “阿衡,接着。” 掂量着帕子轻飘飘的很难仍,她随手在桌上拿起一块点心,包进去瞄准他脑门就扔过去。 彩色的小球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晏衡头一歪、手一扬,准确地接到那方帕子。随手打开后,他亮亮里面包着的东西。 居高临下看清楚的卫嫤一脸不好意思,怎么好巧不巧,她就抓到了自己吃到一半的凤梨酥。阳光下被她咬开的凤梨酥馅全部露出来,闪耀着如金子一般色泽。虽然很好看,但也掩饰不住这东西丢人。 楼下的晏衡抱拳朝她看过来,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嗓音说:“谢夫人赏。” “嗷。” 不知有谁带头,底下百姓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连先前手帕被晏衡抓过而激动地扬起女高音的姑娘,这会也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 “晏夫人,啊,晏夫人在楼上。” 看她那架势,就差说一句“晏夫人我是你的脑残米分”。虽然碍于时代限制没能说出这句话,但她看向楼上闪亮的眼睛和激动的神情还是间接说明了这一切。 当着这些人的起哄,晏衡展平帕子,托起那半块凤梨酥,啊呜一口全部咬下去,嚼两口咽下去,对着楼上做个“等我”的神色,他扬起缰绳策马疾驰,很快消失在街角。 “夫人,咱们该走了。” 见晏镇抚跑了,楼下百姓干脆聚集在了如意楼门口,有条件的直接坐在这吃饭。眼看人越来越多,冬雪出声提醒。 从递手帕到提醒人群,接连两次被抢了风头的谷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但收到冬雪歉意的笑容后,这点不高兴也就烟消云散。刚才她看到柱子回来了,成亲之事迫在眉睫,虽然成亲后她也能继续跟在夫人身边,但总归没那么多精神。到时候有冬雪那么个妥帖的人伺候着,她也能彻底放心。 “夫人,下面人太多,咱们得走后门。冬雪,你先下去找他们把后门打开。” 冬雪应声下去做事,谷雨陪着卫嫤在二楼等着。 “想明白了?” 虽然这问题有些没头没脑,但谷雨还是听明白了。点头,她一脸感慨:“冬雪的确比当初的我好多了。” 这点是事实,冬雪是那种让所有人都省心的丫鬟。卫嫤没否认,见谷雨面色有些失落,她笑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冬雪目前还取代不了你是其一。再者她那有主意的性子,用起来也不如你放心。” 这番实话反倒让谷雨一颗心受到了极大安慰。她别的没有,就忠心一点无可指摘。 “夫人,我会仔细看着冬雪。” 卫嫤点头,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下楼坐上后院里的马车,一路往家里赶回去。 如意楼离家有些远,走回去的时候就见晏衡的马已经栓在第一进的书房门前。她也没回后院,而是直接朝书房走去。 走到门前刚准备开门,门已经从里面打开,还没来得及换下盔甲的晏衡冲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腰,紧紧抱着她转两个圈,转到书房里将头埋在她肩窝上,深吸一口气嗅到她身上的气息,嗓音有些低哑。 “阿嫤。” 静静的任由他抱着,他们有多久没这么安静下来了?快一个月了吧。 正当她胡思乱想时,一股凉意袭遍全身,她忙嫌弃地推开晏衡。 “好冰,在家里还穿什么盔甲,又沉又难受,赶快换下来。” 一脸歉意地松开她,晏衡一件件卸下身上盔甲。等这层伪装不见,他仅着一层中衣的身躯完整地展示在她面前。一个月前刚好的衣裳,现在足足大了两圈,穿在身上为他增添了几分书生气息。 卫嫤看着别提有多难受,甚至比刚才见他拿起别的姑娘帕子时还要难受。 “你怎么瘦成这样了啊!” 尾音中带出哭腔,听到的晏衡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过来。 “阿嫤别哭啊。” 他不说还好,一旦用这么温柔地语气哄着她、劝着她,她反倒更想放肆一场。这一个月来积压在心底的各种担惊受怕,这会一股脑全都宣泄出来。 “都瘦脱了形,你在幽州没好好吃饭么?” 晏衡语无伦次地解释道:“在外面就是吃不好,阿嫤别哭,哭完了自己难受,对孩子也不好。” 孩子? 这两个字一下子震住了她,哪来的孩子?边抽泣边想着,半个月前的记忆渐渐复苏。在凉州守城的最后关头,眼见晏衡要失去斗志,用最后的亲兵送她出城,她才临时编造出这理由。 编完后正好遇到瓦剌人杀进来,而她一番胡乱砍,到最后更是差点成为刀下亡魂。劳累加惊恐让她迅速忘了那事,等过后她更是不愿过多回忆当日场景。这会一下子想起来,她吓得顿时停止抽泣。 “孩子?” 晏衡一脸温柔:“是不是让阿嫤想起那天的事了,都过去了,不要怕。” 她不是怕那天的事啊,尽管当时挺害怕的,但她在前面训练州学那些孩子时已经做足了心理建设。瓦剌人不是人,把他们当大白菜就行。砍一堆大白菜,她心理阴影实在没多少,即便有也被胜利的喜悦冲掉了。 她现在怕的事怀孕之事被戳穿,这可是大事。 怎么办?直接承认么?可晏衡会不会很生气? 但如果死鸭子嘴硬,等东窗事发后他只会更生气!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要不就现在说出来?反正前面他们已经说好了,等过几年再要孩子,晏衡应该早有心理准备。 不过让她说这话还是好难,心下剧烈挣扎,卫嫤小声试探着:“阿衡,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没有怀孕,你会不会很失望?” 晏衡脸上的喜悦不见了,笃定道:“阿嫤没有怀孕。” 见他如此敏锐,卫嫤心下一阵紧张,紧张到恶心感袭来。他脱下来的铠甲就在旁边,明明洗的很干净,但不知为何此刻她就是闻到一股血腥味,那股味道让她再也压不住恶心感,“哇”一声吐了出来。 ☆、第149章 卫嫤有孕 卫嫤有孕了! 随后赶来的大夫证明了这一事实,据说这位大夫家学渊源,祖传了一手探脉手,尤其擅长诊治妇人有孕。一般怀孕一周他便能以神乎其技的水准,准确预知出来。而卫嫤这一个月的身孕,在他看来那是准到不能再准。 一个月…… 那不正是她拿到官印,跟晏衡很是放纵的玩了整整一夜的那晚。几次放浪形骸,虽然她都很小心地防护,但也不知说晏衡身子骨太健康、还是她本身容易受孕,总之她还是幸运的中奖了。 第110节 面对狂喜的晏衡,卫嫤心情却不怎么美丽。 “阿嫤怎么了?” 卫嫤皱眉,瞅着对面那张虽然气质成熟、但眉宇间依然年轻到不行的脸。 “咱们俩还都是孩子呢,怎么再养一个孩子。” 这可是活生生的小娃娃,不是小孩子怀里的洋娃娃。 也对,晏衡点头,心里头那股喜悦劲减轻了不少。他还想多宠阿嫤几年,再者阿嫤身子骨一直不好,尤其近一个月各种动荡。如果这孩子出什么意外,或者生下来身子骨不好养不住,那到时候阿嫤会伤心又伤身,这样一想还不如不生。 想到这点他看向大夫:“孩子怎么样,会不会对大人造成负担。” 听说来晏府问诊,一把年纪的老大夫别提有多高兴。晏大人保护了凉州城,晏夫人保住了好些孩子,这对夫妇如今可是凉州城所有百姓都感激的大好人。给这样的人看诊,他脸上也有光。 诊出喜脉后,老大夫心里那个高兴。晏大人和晏夫人的孩子,日后肯定是人中龙凤,诊出这一胎,百年后他去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也可以借此夸赞一番。 可随后晏夫人一句话却敲他一记猛棍,因自己一颗玩心不想要孩子?这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在他心中晏夫人高大的形象矮了一大截。满脸期待地看向晏大人,等他开口,没有指责、没有训斥,他是在认真考虑要不要留下这孩子。 这事还需要在考虑?继晏夫人高大形象矮一截后,晏大人威武形象也几欲倒塌。 他不禁怀疑,那些好事真是这对不靠谱的夫妇做得? 深觉画风不对的老大夫吹胡子瞪眼:“我以祖上十好几辈行医的名誉打包票,晏夫人身子骨,绝对能平安生下这孩子!” 她身体有这么好?听到这话卫嫤抬起头,脸上全是认真。 其实她发愁的目的不在于养孩子,虽然养个孩子很辛苦,但他们这样的人家,喂奶洗尿布自有下人伺候着,她顶多付出点精神上的关心。除此之外,她还会享受到为人母的全部乐趣。单这样算,这的确不是一件太为难的事。 但她担心的是,以她和晏衡的年纪,生出来的孩子会健康么? 一具健康的身体,是无论花多少钱都买不来的。从小体弱多病的人,即便锦衣玉食,活在这世界上也会受诸多折磨。无论是怕自己担心,还是怕孩子受苦,她都不希望生下一个病怏怏或是干脆有缺陷的孩子。 “那宝宝的身体呢?” 或许是被她急切的态度感动,老大夫冷静下来,开始跟他们仔细说起这方面的事。 不愧是行医多年的杏林妙手,说起医理来鞭辟入里,且简单易懂,外行完全能听明白。老大夫说,一般男子弱冠前后体格最好,但这点并非绝对。晏衡便是特例,因为入伍早,军队内的训练让他身体很结实。虽然只有十七岁,但如今他的身体正好在最佳状态。 而卫嫤身子骨虽然瘦削,但人身体好不好并不能通过胖瘦来衡量。虽然比不得晏衡,但她身子骨不比一般人差。总结起来,两人平衡一下,只要怀孕时该注意的注意好了,最后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比常人家的聪明和健康。 有他这番解释,卫嫤终于把心揣回肚子里。在她仔细询问一应注意事项后,老大夫满脸欣慰,而后他很简单地说了一句:该吃吃、该睡睡,正常作息就好。 卫嫤也觉得他这话说得有道理,凉州这边好多妇女怀孕七八个月都下地干活,生下来的孩子不照样很壮实。其实刚才老大夫的话就一个道理,爹娘遗传好,母体健康能提供充分营养,那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自然就健康。 各种感谢地送走老大夫,坐在窗前晒着太阳,捂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卫嫤脑子放空,唇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她也有孩子了呢! 单是想想就觉得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身边一道阴影投下来,窗户被关上。光线变暗,卫嫤抬头就看到晏衡站在她跟前。他似乎很紧张,双拳紧握放在两侧,挺拔的身躯站得笔直。 “你怎么了?” “阿嫤,”晏衡开口,语气中不知不觉染上神圣:“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们娘俩,不让你多操一点心。” 原来是为了这个,卫嫤哭笑不得。 小手伸到他握紧的拳头上,慢慢展开他的手,站起来面对面将他的手放到肚子上,她温柔道:“这是我们俩的孩子,刚才我只是担心他会被我们拖累,毕竟上个月。” 上个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幸好孩子没受到伤害,想到这晏衡满心庆幸。 “还好你们都没事。” 卫嫤的心情与他完全相通,仰起头,四目相对间她一脸感慨:“最应该庆幸的是阿衡没事,不然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我们都没事。” 头依偎在他肩膀上,卫嫤一脸感怀:“大家都平平安安的。” 小心地将他抱在怀中,长舒一口气后,晏衡心里隐隐升起一股先前从不会有的担忧。他杀了那么多人,身上的血腥气实在太重,这会不会报复到他们的孩子? 察觉到他神色间的担忧卫嫤忙追问起来,问出口后她心情颇为复杂。 “以前遇到事总是我担一些不必要的心,然后阿衡在旁边劝慰,没想到如今阿衡也这般多愁善感。”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卫嫤将果盘推过去,晏衡下意识地剥起了各种坚果。松子、瓜子、甚至连核桃都被他用随身佩戴的小刀撬开。长期剥壳后他熟练度早已满级,常常他剥的速度比卫嫤吃的速度还要快。 果壳碎裂的清脆声有规律的传来,卫嫤直切主题:“阿衡可知,仁义是战胜者才有资格品味的精神食粮?” 晏衡一振,而后面露无奈:“这些我都明白,但大越这边讲究的天和也不是没道理。” 卫嫤轻笑:“平民百姓这么想也就罢了,阿衡是为官之人,难道还不明白官家所讲的仁义道德到底是怎么回事?” 晏衡当然明白,朝廷虽然表面各种主张仁义,但实际上也就只剩下个表面。太.祖朝时仁义,那是因为每一名战俘都很值钱。大越军队逮着一个人,瓦剌那边就得花多少银子来赎。不出钱任他自生自灭?哪有你选择的余地,不出钱太-祖会直接派兵过去抢。 国力强盛时,这种优待战俘被世人所称赞。而一年又一年,当初的精锐之师如今腐化后,抵御瓦剌人进犯成为了一件很吃力的事。逮不着战俘,那帮驻守西北的将军们便将这条理由搬出来。杀戮过多有伤天和,西北军存在的目的是保一方平安。 反正刀切豆腐两面光,怎么说都是他们有理。 “我最担心的是,会有人拿这点来找麻烦。” 听他这样一说卫嫤沉默了。 “阿衡,泄露军机之事,是不是还没解决?” 一阵沉默后,晏衡将手中核桃放回原处,面色沉重地点头。 原来如此,即便打赢了这场仗,如今他们依旧不怎么安全。就为官来说,晏衡最大的优势是年轻,这意味着他还有足够的时间往上爬。而反过来,他最大的劣势也是年轻,踏入官场时日尚短,他的人脉不够广,一旦遇到事几乎没人帮他说话。 “身正不怕影子歪,阿嫤别担心。” 虽然在安慰,可晏衡也知道他这句话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对平民百姓来说这句话的确很对,但他不是普通老百姓。当年的曾外祖父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那样一个全心为国为民之人,都能被构陷,子孙后代几十年不得翻身。 如今的他甚至不如当年的曾外祖父,当危机袭来,他可以说几乎无任何还手之机。 “这次在幽州,舅舅告诉我当年曾外祖父也有些朋友。自打他升任西北监察后,跟一些人家也恢复了联系,他已经拜托那些人帮我全力周旋。” “真的?都有哪些人家?” 晏衡报出了几家人名,而后彻底交底:“人走茶凉,这几处关系中,大概也只有文史候府可信。” 文史候府班家,那不是端王和阿怡的外家?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即便如今整个凉州城还沉浸在战胜的喜悦中,但卫嫤却没法不担心。想到这一层,她顺便提笔给九公主去了一封信。 做出了最大努力后,卫嫤心依旧没有轻松下来。提心吊胆过完年,正月的喜气还没退去时,二月二龙抬头,京城传来旨意,宣晏衡携家眷进京。 ☆、第150章 下马威到 从凉州一路走到京城,入目皆是一派冬日萧条之色,连带着卫嫤的兴致也始终高不起来。 这可愁坏了晏衡,他如今最恼的便是将当下局势原原本本地告知阿嫤。她怀着身孕本就该吃吃喝喝睡睡,无忧无虑着,但却因为他几句话,一整个年都过得忧心忡忡。 捧着一碗鸡汤进来,看阿嫤歪在车内软榻上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将汤碗放在前面小桌上。取出她怀中手炉,刚想在换一个热乎的,却见她腰间玉环往旁边一歪,正好碰到他因弯腰而下垂的玉环,两块玉石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榻上睡着的美人睫毛闪动。 卫嫤醒来,见是晏衡在身边,神情稍稍放松,鼻子一嗅: “什么东西这么香。” “我给你熬了点鸡汤。” “鸡汤?”咸香的味道袭来,卫嫤来了精神:“这两日都没经过驿站,哪来的鸡汤?” 这年头鸡都是老百姓养着来下蛋的,珍贵得很。虽然在凉州城时她收到过好多只,但一旦出城后情况却天翻地覆。在幽州一站时还很好,吃住跟在凉州相似,贡仁波切还亲自赶来为她诊脉,特意给她开了一剂药说是紧急之时使用。 然后一路往东,自打出了幽州后,她和晏衡就成了人嫌狗厌的那一类。过往这些驿站皆是严格按照标准来招待,时令蔬菜一样样上桌。冬天哪有什么新鲜蔬菜,这一路她可算是体会了大越泡菜文化之博大精深。好在她适应能力强,苦中作乐时还真发现了一种辣白菜。地窖中的辣白菜用醋和辣椒腌一下,一口咬下去滋味别提有多酸爽。 像驿站厨娘打听了做法,她便写信给如意楼和广源楼各去了一份菜谱。 这些事不必过多赘述,卫嫤疑惑的是,经过驿站时都被那般招待,如今荒山野岭的哪来的鸡汤? “闲来无事,便打了点野味。” 卫嫤撩开窗帘,一阵冷风吹来,入目的山林间静是枯枝荒草,一派萧条之色,这季节哪来得野味。余光扫一眼晏衡的手,他常年卧刀满是茧子的手心隐隐透出点血润,想来他一定费了不少功夫才弄到。 “好不好喝?”舀一勺鸡汤,卫嫤递到他嘴边:“你帮我尝尝,要是太咸或者太油我可不喝。” 就着她的勺子,晏衡一口喝下去,咂咂嘴:“还不错。” “真的?”卫嫤满面狐疑:“一口尝不出来,多喝点试试有没有其余怪味。” 连喝三口后,晏衡就再也不肯喝了。 “再放下去要凉了,阿嫤别喂我,赶紧趁着味道好自己多喝点。” 被他是识破了,卫嫤有些不好意思,嘟起嘴不满道:“吃饭这种事,得两个人一起来才吃得香。阿衡不想我喂也行,你端碗进来咱们一块喝。” 他哪是不想被喂了,见阿嫤一脸任性,晏衡只得下马车再端一碗进来。两人坐在马车里,旁边多放几个热乎乎的小炉子,面对面你一口我一口,大半锅鸡汤很快喝完,卫嫤只觉得胃里暖融融的。 “再过两日便能见到娘了。” 这哪是见到娘,分明是进京受审。心下稍沉,晏衡脸上却丝毫没有表露出来。 “是啊,娘一早知道你有身孕,这会见着你肯定很高兴。” 卫妈妈的确很高兴,待两日后她与晏衡满腹心事地看着京城城门。还没等走到近前,便见裹得严严实实的卫妈妈带着立春立冬迎上来。 没等她下马车,卫妈妈便拦住她,自己钻进马车里。 “都双身子的人了还这么折腾。” 对着她一番吐槽,卫妈妈便将个平安符塞到她贴身荷包里。 “我都这么大人了,娘给留点面子好不好,不然过后面对下人我哪立得起来,”那点进京的惆怅全都烟消云散,钻到卫妈妈怀里卫嫤撒起了娇。 摸摸荷包,她疑惑道:“这是什么?” “报恩寺求来的平安符,免灾祸、保平安。” 拉开荷包卫嫤看着。身为一个富婆,卫妈妈没什么爱好,往日就爱信个佛。她出嫁时,卫妈妈曾给她塞了一堆各色护身符,据说全是开过光的。卫嫤虽不信这一套,但见那些护身符工艺精巧,也好生稀罕了一阵子。所以这会她才越发稀奇,那堆护身符中好像并没有这种款式。 “报恩寺护身符出新样子了?” 这东西还能出新款?卫嫤也是不大相信。 “瞎想什么呢!”轻轻打掉她的手,卫妈妈将护身符塞进去,念两句“菩萨怪罪”后解释道:“这是娘特意为你求的,护国寺得道高僧亲自开过光。” 特意…… 护国寺那是什么地方?先帝为祭奠其生母专门修的佛寺。卫妈妈一个小小商户,哪来那么大脸面让护国寺特意一回。 第111节 “娘,你不会为了这个把所有家产都捐出去了吧?” 这会卫妈妈也不轻拍了,指尖指着她太阳穴恨铁不成钢:“人说一孕傻三年,你这孩子还没生已经这么傻,往后那两年多可怎么办?娘会做那种事,说来这护身符还多亏了衡哥儿。” “阿衡?这关他什么事。” 说到这事卫妈妈有些兴奋:“也不知阿衡做了什么事,镇北侯对他大家赞赏。你们不在京里,他便请我亲自去报恩寺礼佛,然后便有了这枚护身符。” 镇北侯?那不就是世子的亲父,侯府十几年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正经主人!可他怎么会跟晏衡扯上关系,听卫妈妈这么说,卫嫤一顿云山雾绕。 “娘,你跟侯府……” 刚开个头卫妈妈就知道卫嫤想说什么,“阿嫤放心,娘活了这么多年,分得清轻重。老太君……哎……她也是老糊涂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卫嫤刚疑惑时,马车停下来,有兵卒前后吆喝着,要车内所有人下来仔细检查。 这便是京城的安检,毕竟是天子脚下,龙栖之地,这般小心谨慎也是理所当然。捂上晏衡新给她做的熊皮斗篷,包裹个严实卫嫤走下来,站在冷风中等着守城之人检查。期间她还跟卫妈妈有说有笑,告诉她这样的斗篷还有一件,是晏衡专门拿来孝敬她的。 “我一个老婆子,哪穿得了这么好的衣裳。” 虽然满嘴说着拒绝的话,但卫妈妈从心底散发出的舒心却是怎么都挡不住。 见她那般开心,卫嫤心里那点担忧反倒再次升腾。现在的确是好光景,但等待会进城后,万一他们囫囵不出来,到时候卫妈妈一个人孤零零的,可该怎么办? 也不怪卫嫤太过悲观,而是那些守城兵卒围着他们马车查了足足有一刻钟。本来她和晏衡都不是奢侈之人,再者想着京中有卫妈妈照应,自己人不用那么客气,便没收拾多少东西。这会连主子带下人统共就三辆马车、两口箱笼,都是明面上的东西,这会又不流行那种高科技炸弹,这些东西一打眼就知道是否危险。 可这帮兵卒不仅把每件衣裳都翻开来看,最后甚至连箱笼里放的小匣子也要打开。 卫嫤眉头一皱,晏衡也要上前阻拦。 “这是些私人的东西,不方便给外人看,几位官爷行个方便。” 说完他递过去一个荷包,领头的官差接过来,掂量下轻飘飘的分量。不像是银子,难道是银票?想到上面那位大人的嘱咐,他目露喜色。 高举着荷包,他喊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明目张胆地行贿!” 无论何时京城进出城的人都不少,城门前排起长长的车队。早早从马车上下来的或达官贵人、或贩夫走卒这会正无聊,见这边有热闹,纷纷仰着脖子看过来。 得亏在凉州时卫嫤习惯了注目礼,不然这么多人看过来她还真有些绷不住。正当她冷静下来准备想对策时,城门内传来整齐的跑步声,一队穿着应天府制服的衙役分两队跑过来,隔绝众人视线将三辆马车团团包围。 “怎么回事?” 领头的兵卒举起手中荷包:“这人企图贿赂逃避检查。” “哦?”应天府衙役看向晏衡,严肃的脸上面露热切:“这不是晏镇抚?不对,现在该喊您代指挥使了。代指挥使大人在西北这般威风,你们怎么能随便查他东西。” 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论是守城兵卒先前的态度,还是应天府衙役的及时到来,都足以让卫嫤明白,今天的事肯定是冲着她来的。 抬头看向城墙,在她的角度勉强能看清城墙上站着位衣着华贵之人。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居高临下之人移一步,身影消失在城墙后面。 卫嫤有一种直觉,这人正是幕后安排一切的黑手。她到底是谁呢? 心底留个疑惑,无暇顾及这些,她走上前往后拉拉兜帽,露出被帽檐遮挡的芙蕖面。守城兵卒几时见过这般美艳之人,举着荷包的手一瞬间有些僵硬。不仅是他,其余人也有一瞬间的平静。 卫嫤要的便是这种安静,仰头看向荷包,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每个进京的人都该被查,可翻箱倒柜弄乱所有行李不说,甚至连箱笼中装贴身衣物的匣子都要查。让别人看到了,还真当是土匪洗劫,这委实有点过了吧?” ☆、第151章 真相大白 卫嫤对面是守城兵卒,应天府衙役将他们团团围住,衙役外面是排队进城闲来无事来看热闹的百姓。 重重包围下,裹在熊皮斗篷中的卫嫤不卑不亢地驳斥着搜查兵卒。明艳动人的脸上满是大义凛然,神色间的镇定让举着红包的带头兵卒一时无言。 说完她扭头看着城墙上面,衣着华贵之人起身要走,转身时露出后背所绣红色花纹。隔着太远她看不真切,只隐约看清是一团类似火焰状的刺绣。而在她出神片刻,兵卒反应过来。 “我们不过是例行检查,毕竟如今西北不太平,那边来的车辆都得仔细些。冒犯了夫人,还请见谅。” 说完他有意无意地看着箱笼中的木头匣子,这种贴身之物,一般人都不好意思大张旗鼓地宣扬。 可他今天碰到了硬茬子,卫嫤想法跟别人完全不同。贴身衣物怎么了?是坑人了还是还人了?即便这东西公然展示在人前很羞耻,但兵卒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要是再藏着掖着,岂不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想到这她收回望着城墙的目光,直面兵卒,严肃道:“哪家的箱笼里会没个专门分割出来的地方,放这些散碎小东西,这事三岁孩子都知道。你们先前把衣裳翻得一团乱我不管,但到这匣子还是执意打开。到底有心还是无意,只有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兵卒脸色一僵:“夫人这话严重了。” 卫嫤皱眉:“我只不过就事论事,你们干嘛一脸被我欺负的模样?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我一个弱女子能欺负得了谁。” “我……我不是那意思。” 面对如此漂亮的妇人,是个人就会很有耐心。这会守城兵卒也没骂骂咧咧,而是耐心解释着。 “上面命令,从西北来的东西都得严查。” 都得严查?卫嫤想起了晏记小米的生意。下意识地看向卫妈妈,收到她略带担忧的目光,她心情越发沉重,怀孕的恶心感一阵阵袭来,连带脾气也暴躁起来。 “想查那就查,冬雪,匣子拿过来,让他们好好查。” 冬雪依命递过匣子,兵卒迟疑地接过去,余光听到旁边应天府官员的咳嗽声,他心一横,报一声“得罪”后打开匣子上的机关。 里面站着的官兵衙役皆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凑热闹的百姓同样伸长脖子往里看。世人对隐私之物大都好奇,即便没有恶意,看一下也能满足内心深处变态的好奇感。 “咔哒”一声,匣子闭合处机关打开,里面东西暴露在城门口所有人的视线内。 “这是什么?” 这就是传说中格外香-艳的官家夫人贴身衣物?一瞬间里三层有种被世界欺骗的失落感,外面三层踮起脚跳高,好不容易看见里面东西,这会也大呼坑爹。 一只只黑色的袋子镶嵌在木头上,鼓鼓囊囊地让人完全看不清里面装的什么。虽然看不懂,但包括应天府衙役在内,所有人还是第一次见这模样的匣子,这会注意力一下子被其中构造吸引了去。 匣子是卫嫤的主意,大越的亵衣完全没有形状,收放起来极为麻烦。她便效仿以前的收纳袋,用细纱布做了些袋子,又命木匠特别打了匣子。匣子内壁上有好多可拆卸的木棍,小袋子一只正好可以装一套亵衣的大小。亵衣洗净后放进去,串在木棍上挂匣子里。一天拿一套,一旬十套正好为一个循环。 见是这个颜色稍浅的匣子,她长舒一口气,主动走上前拿出其中一包。 “反正衣裳也检查了,这个就一并查了吧。” 说完她抖落开,从细纱袋子中掉出一大一小两块布巾,正是卫嫤每日吃饭后擦手用的。 “需不需要找大理寺官员仔细查探一番,这上面有没有浸上什么剧毒。一旦拿出来可以神不知鬼不觉,毒死一城百姓的那种。” 人群中发出一阵哄笑。不怪卫嫤说话不客气,方才这些兵卒就是那样查的。翻乱了她的衣服,检查里面有没有藏凶器不说,衣服都抖开了他们还得闻一闻、揉一揉。晏衡的衣裳还好,毕竟都是男人,但她的衣裳被一帮兵油子凑鼻子上闻是什么意思? 这样一来让她往后怎么穿! 冬天的衣裳可都价值不菲,尤其这一路晏衡怕她冻着,把家中最好的几件皮裘一股脑地带了过来。还好那几件都是外穿的,也许过一阵她能克服心理阴影。但乌兰妈妈亲手揉皮子给她做那几件贴身的滩羊皮袄,被这么一弄却算是彻底毁了。 “都查到这份上了,那就查个彻底。让所有人看看,你们是怎么对大越的朝廷命官。” 带头的守城兵卒哑口无言,面露焦急地看向一旁应天府官员。 这官员在应天府中也不过是个不起眼的七品书吏,但京城水深,尤其应天府这种主管治安的部门,整日跟达官贵人打交道。呆久了,就算是个愣头青也比外面的人圆滑几分。 给兵卒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书吏走上前,笑嘻嘻地说道:“这帮兵卒竟然忘了是晏大人来,就这般大肆搜查,实在是不应该。不过身份守城之责,他们也是恪尽职守,这总比有些人明知圣上最近严惩贪污受贿,但却依旧知法犯法要好得多。” 说完书吏意有所指地看向兵卒手中,那里正握着方才晏衡送出去的荷包。刚被卫嫤震住的领头兵卒这会也反应过来,连声证明荷包的确是晏衡给他的。 “阿衡。” 后退一步卫嫤面露疑惑,晏衡不像是这般鲁莽之人。先前他们初到凉州时,面对官场同僚的排挤他都丝毫不为所动,一点红包都没送。这会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守城兵卒,他竟然就折了腰? 身为枕边人卫嫤了解晏衡,但别人可不了解。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京城是什么地方?那可是天子脚下!从外地来的人进京无不小心翼翼,这会虽然一面是西北的一位官员,另一边只是普通守城兵卒,两者身份低微悬殊。但当这位兵卒换成镇守京城的兵卒时,官员小心翼翼的态度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接受。 “不就是送个红包,这年头不送银子哪能办得成事。” “话是这么说,但最近朝廷查得严。去年秋后午门外斩首的贪官污吏血流成河,过了一个冬天砖头缝里的血迹还没抹平,他算是撞到枪口上了。” “要我看保不齐这当官的惹着了什么人,不然就一个荷包,你不说我不说神不知鬼不觉的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围观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道明了真相。 卫嫤心下叹息,应天府书吏脸色却有些不好。人言可畏,即便真相是这样,也不能任由一帮平头老百姓在那嚼舌根。就算不顾上面的嘱咐,他也得考虑下自己的官声。 想到这书吏站直了,一脸正气浩然:“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虽为一介微官末吏,比不得晏代指挥使位高权重,但应天府身负京城治安之责,既然看到不法之事就要严加惩处。” “哦?”卫嫤拖长了音:“原来这位大人还知道自己官职低微,我怎么觉得咱们这一块,官职最大的就是你呢?” 晏衡站在卫嫤边上,煞气外放镇压全场,夫妻二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看着他那张过分年轻的脸,书吏面露不甘。想他苦熬几十年,如今快到四十依旧是个跑腿的七品芝麻官,而有些人尚未弱冠便已是封疆大吏。人比人可死,一边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年,另一边他心里是浓浓的不甘。 不止女人有嫉妒心,男人的嫉妒心重起来,大多数时候所造成的后果,绝不是后宅中那些小打小闹的宅斗可以比的。 比如现在,为了自己那点嫉妒心,这位书吏自告奋勇充当先锋,算是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了上面。 不甘地跪下,他恭敬道:“给代指挥使大人请安。” 就在书吏一双腿快要跪麻、忍不住要站起来时,头顶响起威严的声音:“内子乃圣上钦封的凉州州学监察,居正五品,你也一块来拜拜。” 还要拜个女人……书吏别提有多委屈。可一想到拜完后他就能光明正大地责问贿赂一事,到时总能找回这点场子。这样一想,他的头终于没有千钧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他朝着那双精巧的绣鞋跪下去。 卫嫤也没叫起,与晏衡对个眼色,她声音中满是倨傲:“你为应天府属官,负责京城治安,应该知道诬陷朝廷命官是何等罪名。” “下官自然知道。” 卫嫤步步紧逼:“哦,那当着这么多人面,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书吏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最终嫉妒心还是占了上风。跪在地上,他将忤逆以及诬陷上峰的处罚全部背出来。围观众人认真听着,听到“面部刺字”时一阵抽气声。 就连卫嫤也没想到处罚会这般重,重到让她不忍心之下再次问道:“你确定要检举贿赂一事?” 背部一阵发凉,咬咬牙书吏答应下来。 晏衡一个箭步上前,夺过兵卒手中红包翻开,里面露出一张纸条。见到这纸条,郁闷半天的卫嫤彻底笑了。 竟然是她开玩笑时做的卫记米铺体验券,不用看她也知道上面写着:凭此券可到城西卫记米铺领取大米一斤。这贿赂手段……也是醉了。 ☆、第152章 宽容大气 轻飘飘一张卫记米铺体验券,却成为了压弯书吏的最后一根稻草。在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百姓或惊叹或起哄的喧闹声中,他颓然跌倒在地。 “误会一场。” 书吏就算再想让晏衡倒霉,也知道这会绝不可能扳倒他。现在他满脑子里除了懊悔就是觉得不可置信,哪有人送礼送一斤大米的。别说是官家,就是平常的普通百姓,这么寒酸的东西也拿不出手。 “误会?”卫嫤冷笑道:“若是荷包里拿出来别的东西,比如说银票,今日你会放过我们?” 尽管心里知道答案,这会书吏还是厚着脸皮扬起谄媚的笑容:“同僚之间,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就这么点事,哪个不长脑子的会闹大。” 瞧瞧人家这脸厚心黑,京官就是不一样。恶心感泛上来,卫嫤低头稍稍弯腰捂住嘴。见她如此,晏衡二话不说递上帕子,小心翼翼地轻拍她的背。不轻不重的力道还有娴熟的动作,活像他做了很多次。 第112节 往常轻轻拍下就会好的事,这会却是怎么也不行。晏衡拍了有一会,但她依旧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整个肠胃都在翻腾,呼出来的那口气都带着一股酸味,这让她更难受。 “不行了,阿衡,我得离这远点。” 说完她朝旁边招手,冬雪有眼力见地过来扶着她。在一众人的注目下,她从衙役让出的道路中退出去。说来也怪,刚穿过衙役走出来,她就顺顺当当地吐出来。 卫妈妈心疼地拍着她的背:“都双身子的人了也不注意着点,明知道是糟污事还不躲远着点。” 她的声音引来附近百姓赞同,离这近的茶疗主人给她端来碗温水。 “夫人先冲冲,进来坐下歇会。” 点头示意谢过他,一碗水漱漱口,然后再喝一碗把那股恶心的味道冲下去,卫嫤总算好受了不少。坐在茶疗的简易竹凳上,她听着里面的动静。 晏衡本来就不是什么菩萨性子,这会卫嫤虚弱的模样更是刺激了他的一腔怒气。面对强行解释的书吏,任由他把百般理由说出来,他都耐心听着。 “还请晏大人高抬贵手。” 见他这般耐心,书吏眼中升起希冀的光芒。在荷包被打开前,他满心想着如何把看不顺眼的晏衡给扳倒,然后再向上面的人邀功;但如今东窗事发,他却想起了自己背后的一大家子。 靠近他,晏衡低声道:“就如你所言,你上有老下有小,的确值得怜悯。这事也不是不可行,只要你把幕后主使之人说出来。” “这……大人别为难下官。” 这边还没哄好,又让他得罪那边,书吏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 晏衡面露危险之色:“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京官虽然油滑,但由于常年呆在繁花锦绣的京城,日子过得舒坦了,他们一般偏向安逸。就拿眼前的书吏来说,他虽然年近四旬,但从未见过如此浓烈的杀伐之气,这会一下子就被骇到了。 “这……晏大人保证能放过我?” “你想跟我谈条件?”面露倨傲之色,这会晏衡压根不屑于说谎:“你先说出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书吏面露会败之色,竹筒倒豆般说出来:“其实我也不清楚这事是谁授意,吩咐我的是城西一家赌场的管事。” 晏衡明显不信:“小小一个管事的话你能听?” 书吏低声道:“大人可能有所不知,能在京城中开得起赌坊的,哪个背后没有大靠山。即便是个管事,说话也比我们这些七品芝麻官有份量。还有就是,我家那不孝子在赌场欠下了一笔赌债,我也是不得不听。大人,如今我情况你也看到了。不仅家中有老父老母,儿子又是这般不成器,要是我再被问罪,一家人的日子可怎么过。” 最后一句话书吏几乎是嚎出来,见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茶疗中帮佣的婆子面露不忍。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自己困难就要去害别人么?卫嫤环顾四周,见不少人面露同情之色,到嘴的话咽了下去。 站起来她走到人群中,停在书吏跟前。 “阿衡,他的确好可怜。” 看到这样的卫嫤,晏衡心觉不对劲。但成亲几年来夫妻间养成的默契,让他不自觉收敛周身杀伐之气,跟她一道变得神色缓和。 “那依阿嫤的意思?” 抬起头环顾四周,直面一张张同情的脸,卫嫤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间茶疗。 “刚才我被他恶心到不行,身体不适之时,承蒙茶疗照顾。既然茶疗主人都说他可怜,今天这事也不算什么大事。我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也跟天子脚下的百姓一样有颗宽容大气之心,要不今日就别送官了。” 卫嫤是何人?那可是官家夫人。有时同样的话在不同人嘴里说出来,效果完全不一样。如今排队进城的多平民百姓,或许一句“宽容大气之心”在街坊邻居嘴里说出来算不得什么,但如今被官家夫人表扬,被表扬的普通百姓重视程度完全不一样。里三层外三层一个个与有荣焉,那可不,咱们可是天子脚下的老百姓,偶尔沾沾龙气,整个人当然得大气着点。 “要我说,这位夫人才是真正大气。” 受到表扬后,高兴起来百姓们也就向着卫嫤说话。 “大气,绝对是咱们京城姑娘的大气。刚那事可不轻,要真被他诬陷成了,这位大人少不得锒铛入狱。” “人家夫人还身怀有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娘俩的日子可怎么过。” “咦,这不是卫妈妈家那姑娘么。”熟人甲认出了卫嫤,开始安利她的遭遇:“当初怀着她时,卫家男人就死在了西北,这娘俩孤儿寡母的可不容易了。我是卫妈妈家邻居,十几年前孩子刚生下来时,总有人去她家找茬,一直到去年那些人还上门搜刮钱财。还好先前卫妈妈伺候的那大户人家照顾着,出面调解这事。不然她一个女人过日子,还不得被人欺负死。” 还有这事?感慨之余围观众人更是佩服卫嫤胸襟。 “这夫人可真不得了,自己这样长起来,面对差点害得他们娘俩再走一遍老路的人还能这般宽容,心可真够大的。” 知道卫妈妈经历后,开始有人不赞同卫嫤的宽容。 当然也有人反对:“这不是没陷害成么?反正也没多大事,和和气气的绕过,往后也多个朋友。” “也对,官场上多个朋友,那的确是一桩好事。” 刚才认出卫妈妈的人不干了,当日卫嫤成亲他可是吃过广源楼的席面。而且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慷慨大度的卫妈妈已经成了他们家半个亲人。没让他看见还好,这事让他看见了,那就完全站在卫妈妈的立场说话。 “交朋友也得看人品性不是?这样的小人要成了朋友,指不定什么时候背后□□们一刀。再说了,人家晏大人是五品官,没看到刚才这小人都得跪地请安么?向来只有下官巴结上峰的,哪有上峰眼巴巴讨好下官的。” 一番慷慨陈词说得众人哑口无言后,邻居甲冲着卫嫤说道:“夫人,咱们京城的姑娘不仅宽容还得大气。遇到事一味讲和气,只会让人蹬鼻子上脸。” 理是这个理,邻居甲一番话说服了众人。他们开始纷纷觉得,刚才那小人都快骑脸上了,这会再宽恕的话,是不是有点太过懦弱。 “凭什么要饶了他。” “对啊,这起子小人再做官,往后指不定诬陷什么好人。” 激愤的情绪占了上风,一时间被围在圈中的卫嫤面露难色,心底其实已经乐开了花。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饶过这书吏,诬陷一事不管最后做没做成,最重要的罪责始终来源于心中恶念所引发的动机。这人即便诬陷她没成又如何?难道他诬陷成了,还会良心发现放过他们不成。 之所以打算要放过他,还是考虑到民意。这次瓦剌人进犯,晏衡铁血之名响彻西北。在凉州、在幽州,这是让当地百姓拍手称快的好名声。因为当地居民常年受瓦剌人侵扰,几乎每家每户都与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但同样的事放在京城,战胜后追杀上千战俘、以及活活把人闷在地道里烧死,不论是行事手段还是好几千条人名,足以让这些一直享受和平繁荣的百姓,站在人道主义上,以有伤天和之名予以谴责。 俗话说得好:站着说话不腰疼。 这不是她杞人忧天,从战后到现在晏衡一直多方打探京城消息。泄露军机之事因过年而暂时搁置,但手段暴戾有伤天和一说,几乎已经是朝堂上的公论。这次进京之前,他们最起码已经背上这一项罪名。 这会面对京城百姓,晏衡绝对不能太狠。卫嫤本打算忍下这口气,来日方长,但没想到舆论变化得这么快。 她蹙眉看向晏衡:“阿衡,你说现在该怎么办?” 晏衡同样长叹一声,面露不忍:“大越人不比瓦剌外族,面对残暴不仁的瓦剌人我能下得去手,但对大越同胞……” 连连叹息着,最后他为难地看向百姓:“要不这样,不报官,我们仿效古法让他负荆请罪?” ☆、第153章 晏衡报复 大多数同情弱者之人都有个共同的心态:谁让步,谁就是好人。 就拿今日城墙边的这件事来说,很明显是应天府书吏想找茬。可晏衡若是依大越律将他送官,公事公办,难免会给众人留下咄咄逼人、不近人情之感;但如今他同意将此事私了,那些看着他明明能报官最终却选择宽恕的人,又纷纷替他不值。 像这种诬陷他人的小人,本来就应该送官严办,现在不过赔礼道歉实在太便宜他。 愤愤不平之后,众人心底想得是:西北来的晏大人可真是仁慈。 便宜书吏?怎么可能! 负荆请罪,顾名思义就是打赤膊背着荆条,招摇过市后跪在人家门口去请罪。这点对没脸没皮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最需要脸皮的为官之人来说,那绝对是最严重的惩罚。 有些好脸面的人觉得这惩罚也挺重,但在大多数平头老百姓的眼里,比起丢官罢职再被官府惩罚一番,只不过是个赔礼道歉,这点惩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书吏真是祖宗烧了高香,才保佑他遇到个这般仁善、没有丝毫架子的上峰。 城门口的闹剧最终以书吏咽下一肚子比黄莲还苦的水,同意“负荆请罪”而收场。当着所有人的面,卫嫤带着冬雪开始收拾被翻乱的行李。三个箱子足足收拾了有一盏茶时间,其间更是引来无数同情的目光。 折腾了一场后,他们总算能进城。 马车后面,一直冷眼旁观的应天府衙役扶起书吏。站直了身子,书吏掸掸膝盖上本不存在的灰,望着进城的马车一脸得逞之状。 这一点卫嫤和晏衡全没注意到,坐在马车里,她正对着晏衡心疼那一箱子衣裳。 “别的不说,那两间贴身的滩羊皮小袄可是乌兰妈妈一片心意。现在被他们又揉又捏,还凑上鼻子去闻,我往后可怎么穿。” 晏衡耐心地听着:“那便不穿了,正好京中有锦绣阁,这次回来阿嫤也多置办些衣裳。” 边说着他便在心中盘算下自己俸禄,虽然如今他是代指挥使,可朝廷发给的俸禄却是按指挥使份例。三品封疆大吏与五品镇抚,不仅地位,连俸禄也是天差地别。虽然好些贪官都嚷嚷着俸禄不够用,但他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大越官员俸禄绝对是三百六十行里面绝对算高水准。 “宁掌柜那边应该有新花样,等阿嫤身上舒坦了,咱们就带着娘一道去,顺便也给她置办几身。” 心里虽然有些担忧,但日子怎么也得过。卫嫤强打起精神:“恩,这两年我也赚了不少银子,是时候孝顺下娘。” “先花我的俸禄,不够了再说。” 这人……每次都那么坚持。卫嫤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们是一家人,花谁钱不是花。 她是这样想的,可到了晏衡那,你不花他的钱,他那就会特不高兴。一开始卫嫤有些不解,但随后她稍微了解了他脑回路。这大概是他身上仅存的一点大男子主义:身为男人就该赚钱养家,花媳妇的钱是无能的表现。 除此之外,其余大男子主义的表现。比如君子远庖厨、媳妇就该做家务照顾孩子,这些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反过来做饭洗衣这些事只要有空他绝不会假手于下人。 像他这种大男子主义,真是很难让人不喜欢。 眉眼弯弯,卫嫤依偎在他怀里,一脸柔顺:“行,都听夫君的。” 晏衡将他搂在怀里,想象着媳妇用自己赚来的俸禄买合意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走出去明艳动人,他心里就止不住地满足和骄傲。 “对了,刚才那书吏都说了些什么?” 卫嫤还是忍不住问出来,事情就摆在那,即便知道了会糟心,不知道也会担心。在这两种都不怎么美好的情绪间,她宁愿选择前者,虽然糟心点,但知道当下情况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他说之所以陷害我,是因为儿子在赌坊欠下赌债。赌坊管事位高权重,他不敢惹,只能听命来办这事。” 搞半天供出了这么个人。 “那下一步我们得去赌坊?” 晏衡摇头,从卫嫤身上移开的眼中满是寒芒:“去了就中了幕后之人圈套。” “你的意思是说,书吏是在故意骗我们?” “我在怀疑两点,”调整下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点,晏衡剖析道:“一个当了多年七品书吏的老油条,真有那么容易被我震住?即便他被我震住,这么大的事,那些人怎么敢派这么一个窝囊废来干?” 这两点怀疑都有道理,这会卫嫤也迷惑了。这千丝万缕的头绪,整整一个罗生门。 “那阿衡打算怎么办?” 对着卫嫤晏衡向来不隐瞒:“还有几天功夫,等会安顿下来,我便去赌坊看看。” “还要去?难道你是想反其道而行之,看看幕后布局之人想让你做什么,然后抽丝剥茧找到真相?” 接着她的话说下去,晏衡道:“也有可能,那边有直接的线索。” 不管书吏说得话是真是假,如今的京城于他而言,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捕猎之网。现在他唯一的优势就是皇上的信任,但单有皇上信任还不够,他必须表现出匹配信任的实力。他要向皇上证明他没有看错人,到那时候他官职前面那个“代”字才能真正去掉。成为真正的指挥使,手握西北大半兵权。 两年前带阿嫤离开京城时,他曾在心底发过誓,终有一日他会到达镇北侯世子那个位置,让阿嫤夫荣妻贵,不用再惧怕任何人。 两年后他再次回到京城,他已经得到这个机会。 “阿衡。” 第113节 阿嫤柔柔的声音唤醒了晏衡沉思,低头稍稍松开些,他满脸歉意:“刚才想得太入神,吓到你了?” 卫嫤乖觉的点头,刚才晏衡脸上的表情那般凝重,往日对着她满是温和的眼睛这会却散发出鹰隼慑人的光芒。他牢牢地把她禁锢在怀中,周身越发危险的气息穿透皮裘,如针般扎到她的脊柱上,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 “你在想什么,刚才真的好吓人。” “别怕。” 晏衡没再回答,而是稍微松开点,满是占有欲地把她抱在怀里。敏锐地察觉到他情绪不对,调整个舒服的姿势倚着她。就这样两人维持着奇怪的姿势,一直走到卫家四合院门口。 作为外地官员,这次晏衡回京本来可以住驿站。但一般在京城有产业的官员,回京时都会直接略过这一步。到了他们这,路过驿站时晏衡一点要停的意思都没有。 本来准备好车轱辘话,准备劝他们来家住的卫妈妈见此眉开眼笑。衡哥儿这幅不拿自己当外人的态度,让这辈子只生养一个姑娘的她如何不开怀。 “到家了,赶紧下来进屋暖和暖和。你们那些衣裳乱糟糟的也不方便穿,我在家里备下了几套,你们暂时穿着。等过几天安顿下来,咱们再去锦绣阁做一批。”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从卫嫤到晏衡,然后再是现在的卫妈妈,三人全都想一块去了。 “娘,刚在马车上阿衡还说,等安顿下来叫咱们娘俩多置办点衣裳,从他的俸禄银子里面出。” 卫妈妈这下更是满意到不行,一叠声表扬着:“还是衡哥儿想得周到,不过娘有银子,你们那银子攒着,等将来给我外孙女花。” “外孙女?” 真的是女儿么?卫嫤心下雀跃,怀孕之后她和晏衡就孩子性别讨论过无数次,两人都想要个女儿。她是本人比较喜欢女儿,阿衡则是比较喜欢她本人,想生个外表性格都像她的小姑娘。 俩人虽然达成共识,但这点外人却不知道。过年期间但凡有来拜年的,都祝她早早生个儿子。即便她顶着大雷说想要个贴心小棉袄,但还是有一大堆人说先生儿子省心。卫妈妈还是她见到过,第一个说生女儿的。 不愧是亲娘! “可不就是外孙女,”瞅着她肚子卫妈妈笃定道:“衡哥儿可别不高兴,卫家传统就是头胎生女儿。” 本来她还不知道,但当年她怀着阿嫤时,一听卫邦阵亡卫老夫人就逼上门来,要她先行抱个孩子做龙凤胎。当时她还很纳闷,孩子都没生下来他们怎么一口断定是姑娘。在她疑惑下,卫老夫人才跟她说了这一出。 “那正好,我和阿嫤都盼着是这样。” 姑爷能说出这句话来就不错了,卫妈妈一脸满意,招呼他们进屋。两人依旧住在成亲时的正房西侧间,这会屋里早已生起炉子。炉火旺得呼呼直响,室内太过暖和,以至于他们这些从外面进来的忙脱衣裳。 “衡哥儿今年送来的这些银丝炭真好烧。” 换上轻薄的衣裳,呆在温暖如春的内室中。多日车马劳顿,卫嫤睡衣很快袭来。 而在她睡着后,晏衡便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对卫妈妈说两声后他便出了门,转几个弯拐进一个不起眼的胡同。待出来时,他手上已经有了书吏家的情报。 本来没报多大希望,但他真没想到自己竟听到如此劲爆的阴私之事。那书吏房中最宠的小妾给他生的幺子,亲父另有其人。头顶绿油油,是个男人都会抬不起头。 ☆、第154章 负荆请罪 应天府书吏有个很好记的姓——苟。 查出苟书吏家后宅隐私之事后,晏衡并没有立刻大肆宣扬。毕竟当天上午城门前苟书吏刚惹着他,晚饭前他家后宅的香艳之事便搞得大街小巷都是,这样未免太刻意。他不仅自己没宣扬,反倒命查探消息之人保密。为了让他们彻底保密,他还出钱又布置了一项新任务,让这人出城去找另一个人。 一夜无话,第二日一早,太阳刚出来京城已经热闹起来。街边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小贩卖力吆喝着。 但当一个人走过来时,不论是吆喝的小贩、还是坐在街边闲话吃早点的百姓皆安静下来,齐刷刷地看过去。晨雾中一中年男子光着膀子,背上捆几根柴火棍走过来,一路穿过早点摊子,往四合院深处走去。 “这人是个当官的,还是最清贵的文官。你们不知道吧,昨天在城门跟前,他冤枉一位从西北来的大人。” 本来过了一夜这事差不多沉淀下去,但如今苟书吏招摇过市,有好事之人便说起了前因后果。 “那怎么大冷天光着膀子出来了?” 知情人继续科普道:“咱们大越律规定了,红口白牙随意诬陷官员,这事官府要管。那位西北来的大人仁慈,虽然差点被他害得下大狱,但人家大事化小,只让他赔礼道歉。” 百姓们对牢狱有本能的恐惧,见这么大个事只赔礼道歉就完了,一时间都觉得那位大人很是宽和。 不过依旧有好奇者问道:“赔礼道歉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 知情人一时语塞,正当众人升起其它心思之时,旁边一直沉默着吃小笼包的人说道。 “昨天那会我正排队进城,正好亲眼目睹了此事。光膀子背柴火棍,这一出好像叫负荆请罪。大越律里有这规定,不送官也行,但必须得负荆请罪,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事。” “还有这一说?” “我看这条倒不错,让所有人都看到小人的本来面目。” 一时间这种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苟书吏一路走来,路过连成片的早点摊子,见到他的百姓纷纷好奇,连带着前因后果也迅速发酵。 待他一路走到卫家四合院跟前时,已经有不少人捧着早点跟过来。捧着油纸包好的大包子或油条吃着,众人边好奇地看着跪在门前的苟书吏。 这会天还早,卫家人少也没那么多请安捧饭的规矩,向来是睡觉睡到自然醒,连带着早膳也晚很多。苟书吏来的事后,卫家还没开门。跪在门前,他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诚然大越律中是有负荆请罪这一条,昨日在城门前当着众人面,他还亲自背出过这条。但同样的条款,往往变个执行方式便会面目全非。昨日应下后,苟书吏本就想好了。一大早他坐马车停在晏大人家门口,趁着人少下来意思意思这事也就过去了。 即便那样依然很丢面子,但还在他的极限忍受范围之内。他想得倒很好,可惜天不遂人愿。昨天招呼完应天府同僚,抹黑回府时,到家门口刚下马,从暗处闪出一道人影。那人警告他,要是明日赔礼道歉之事敢随意应付过去,晏大人绝对不会轻饶了他。 收到恐吓后他几乎是一夜没睡着,丢脸还是丢官,这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大冬天裸着身子跪在门前被人指指点点,他心中羞愤不已,旺盛的心火直往头上冲,一时间热得他脑门都出起了汗。 “苟某人前来请罪。” 眼见四合院大门始终紧闭,苟书吏挺直身子,对着里面大声喊道。 卫嫤是被门外吵嚷声惊醒的,自打有身孕后她便变得十分渴睡。从凉州到京城,长途跋涉下她本就疲惫不堪。虽然依旧担忧着前程,但洗个热水澡换上卫妈妈给准备好的宽大舒服的衣裳后,一沾枕头她就睡着了。 这一睡就超过六个时辰,朦朦胧胧间耳边有声音传来。略微睁开眼,她发现天已经大亮。 “什么时辰了?”她略带咕哝的问道。 旁边晏衡翻身把她搂在怀中:“大概有……辰时了吧。” 子、丑、寅、卯,下一个是辰,卫嫤掰指头数过来。辰时,那不已经过了早上八点。她昨晚七点睡着的,到现在睡十三个钟头,这是要睡到地老天荒的节奏。 “得起来了。” 强行挣扎着坐起来,过了一夜屋里炉子还是那般旺,即便钻出被窝,也没有多少不适感。昨晚她睡得熟,只记得迷迷糊糊间搂着她的人离开过几次。 “火炉还这么旺,阿衡夜里收拾过?” 晏衡点头:“外面天寒地冻,有人进来的话容易带进来冷气。” 这算什么理由,卫嫤看向西侧间紧连的正房。虽然正房内稍冷一些,但也一直点着炉子,总不至于天寒地冻。 他这般折腾,归根结底还是为了她。 胡乱穿好睡衣袖子,卫嫤扭过头亲亲他下巴。昨晚入睡前没刮胡子,现在他下巴上新冒出点胡茬。少年的胡须还没那么硬,细细软软的扎在人脸上有些麻、又有些痒。 “外面什么声音?” 晏衡满足地抱着她,凝神听一下。 “应该是昨日书吏上门请罪。” 书吏?卫嫤一下想起来,拱了拱被子:“他这么早就来了,咱们是不是起太晚了。” “不晚,让他等着就是。” 随意地说着,晏衡从外首摸出两只罗袜,起身给她穿上。袜子也是乌兰妈妈特制,将羊皮翻过来,里面一层柔软的羊毛,直接碰触皮肤丝毫不显凉。 “幸好这羊毛袜没被乱翻一通。” 看到这双袜子卫嫤就想到了昨日的仇怨,乌兰妈妈听说她有孕后特别高兴,特意给她做了专门的衣裳。然而那些东西,大多数全都被一帮兵油子翻个底朝天,弄得她用也不是,不用又觉得浪费。 昨天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会让始作俑者多跪会也没什么。 “等会给我梳个好看点的头。” 好看的发髻一般复杂,梳起来耗费的功夫也久一些。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愁没法子拖时间的晏衡想也不想答应下来。伺候媳妇穿好衣裳,扶她坐在梳妆台前,他慢慢打理起了她的一头乌发。 两人在房里墨迹起来,东厢房的卫妈妈也十分配合。她觉得自己上了年纪,老人家难免有些耳背。虽然外面声音很大,但她依旧假装听不见,穿好衣裳缩回被子里,翻个身继续假寐起来。 见三位主子如此,院中下人各忙各的活。对于院外的吵嚷之声,他们表示:厨房拉风箱的声音太大了,我们听不见。 一院子主仆装聋作哑迟迟不开门,吃完早点过来看热闹的人却越来越多。四邻百姓兴趣盎然,院中主仆烤着炉子正舒服着,密密麻麻一大群人中,唯一不高兴的便是跪在门前的苟书吏。 光着膀子跪在门前,一开始他有心火撑着还能御寒。这会时候一长,那点内在的情绪终究抵御不了往毛孔里钻的冷风。一直远远跟在后面的苟夫人心疼自家夫婿,走上前给他披上见外套,自己亲自站到台阶上拍起了门。 “开门!开门!我们真心实意地上门道歉,这把人关在门外是故意为难?” 苟夫人嗓门足够大,站在卫家门前嚎了起来。 这会功夫卫嫤终于收拾好了发型,晏衡给她盘了个很高的双髻。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一头及腰长发竖在头顶,像极了敦煌壁画中的飞天。背后用最细款的掐丝桃花木钗固定好,头顶再散落两三朵指甲盖大小的掐丝花朵,整个发型简单清爽而又不失高贵大方。 照照水银镜,卫嫤面露惊喜。 “这样看上去我好像胖了点。” 以前她各种为减肥发愁,这会却恨不得自己再胖点。在去年瓦剌人围城时,她体型正好窈窕。但自打围城那半个月,她吃不香睡不好便瘦下来。后来打完仗能吃上了,她又一直操着心,也没胖回来。这会虽然怀孕了,但三个月的身孕如今却丝毫看不出来。 昨天一进门卫妈妈就担忧到不行,这会有这个发型衬下,总能让她少点担心。 果然两人出门时,从东侧间走出来的卫妈妈面露满意之色。 “果然怀孕了还是得好生歇息,你这一觉睡起来气色好了不少不说,连人都看起来胖了些。” “这不看到娘高兴得嘛。” 正房喜庆之时,门外传来妇人的咆哮声。对视一眼,晏衡进屋拿来皮裘给她裹得严严实实,三人一道走到大门边上。 千呼万唤中卫家大门终于打开,卫妈妈走上前,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迎面而来的妇人给堵住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晏大人可真是让我们好等。昨日是我夫君做得不对,可他今日一大早便赶来,是诚心诚意来道歉的。天寒地冻的你们就让他这么等,把人冻出毛病来可怎么算?” 台阶下看热闹的百姓走了不少,留下来的都被冻得够呛,听到妇人这话颇有同感。 卫妈妈迈出门槛,面色沉毅:“冻不冻出毛病来我不知道,但我女儿昨日可是被你家夫婿吓到了。她可是双身子的人,头三个月坐胎还不稳。不过多歇息一会就被你们这么闹腾,我看你们今日是来找茬的,还是来道歉的?” 苟夫人跳了脚:“你女儿有那么娇贵?” 别的话倒还好,这话卫妈妈从卫老夫人口中听过无数次。什么女儿不重要,该早抱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哥儿继承家产。对这种说法卫妈妈向来嗤之以鼻,如今苟夫人这话可真是扎了她肺管子。 “我女儿不娇贵,难道你娇贵?今天来道歉的到底是谁?正主还没说话,轮得到你一个无关之人在这上蹿下跳?” “你!”苟夫人气结。 “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跪在下面的苟书吏看到这样的发妻,只感觉各种丢脸。同样是咄咄逼人,昨日的晏夫人那风度那口才,让他一个男人都为之欣赏。而换成他夫人就比乡野村妇还要粗鄙。拿不出手,贫贱之妻真是拿不出手。 “夫君,明明是他们欺人太甚。你看你都冻成什么样了?头发上都快要结冰了。” 退回苟书吏跟前,苟夫人一脸心疼。 第114节 看着不依不饶的苟夫人,苟书吏觉得还是家中柔情似水的小翠好。小翠虽然比不得晏夫人,但最起码不会让他丢脸。 想到这他更没耐心:“我这边还没道歉,你又冒犯晏大人。真是,整天只会给人添乱。” 说完他歉意地看向台阶上:“晏大人和晏夫人别跟她一般见识。” 卫嫤摇头,她能看出苟夫人的出发点是好的。采取的手段虽然粗鲁了些,但也算是护夫心切。可苟书吏态度,实在是让人心寒。 晏衡站在左手边,为她挡住了京城冬日的西北风。居高临下看向人群中,很容易他找到线人熟悉的身影。四目相对间,他朝线人嘴唇阖动。就见线人一闪身,后面一位中年妇人,还有年轻男子钻出人群,跪到苟书吏跟前。 “还请大人还我孙子。” 青年男子同样跪地:“苟大人,求求你把小翠和儿子还给我。” 小翠……一头雾水的苟书吏如遭雷击,那不是他最宠的小妾么? ☆、第155章 借机立威 刚出了正月,京城的天还有点冷。冬闲时期的京城百姓吃完早餐有的是闲工夫来八卦,而出了一个大官姑爷的卫妈妈家更是这一带的核心话题点。 往常大家都说卫妈妈如何如何有福,甚至连那些前十几年一直劝她想开抱个儿子来养的人家这会也纷纷改了口。看着卫妈妈家姑娘从西北送来的水果、皮草、银丝炭,这会他们打心底里觉得,生个卫家那样的姑娘比生一堆儿子还要好。 这会卫妈妈家出事,四邻全都看过来。 得知是京城一个当官的给卫家姑爷登门赔礼道歉,众人心里稍微有点羡慕嫉妒恨的酸涩之余,更觉得邻里间出个这样的姑爷脸上有光。 但没想到今天的事一出接一出,负荆请罪后接上一出红杏出墙,简直比大过年唱得戏还要精彩。 看热闹的心满意足,作为热闹源头的苟书吏却再也站不住了。 小翠是他这两年最宠的小妾,人温柔不说,还给他生下了幺子。可如今这对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母子在说什么? 中年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大人,当年我们家都已下聘,就等过完年把人抬过来。可小翠哥哥在外面欠下赌债,没办法他家只能把她给卖了。” 又是赌债? 卫嫤看向晏衡,见他神色如常地看着下面闹剧,她若有所感。 “这……” 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晏衡回头与她对视。心意相通的两人,甚至都不用她问出来,他便已经点头。 这也太巧了点,昨日苟书吏因儿子欠下赌债来陷害他们;今日他的宠妾,又是因赌债而彻底断送姻缘,阴差阳错下闹了这一出。 不仅卫嫤这样想,下面的苟书吏也有些不信,直到他听到青年那句话。 “大人别不信,那孩子可是脚心有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你……”怎么会知道?苟书吏大惊。 “那颗黑痣是我家的传统,大人,我求求你发发善心,把小翠和儿子还给我。” 小翠、儿子……苟书吏就是再傻,这会也直到自己头顶长了一片草原。周围各种议论声传来,他脑子翁翁的一句都听不进去。站在冰天雪地中,他只觉众人的鄙视之情如一根根针般扎在他身上,如漫天遍野的西北风般无孔不入。 “你们在这胡沁什么!” 关键时刻苟夫人冲出来,推开苦苦哀求的一双母子,扶起苟书吏:“夫君别听他们瞎说,咱们回家审下小翠。” 正因全心向着自家男人,苟夫人才越发讨厌受宠的小翠。这会她能护着苟书吏,但却绝不会向着小翠说话。而且以她女人的敏感,听那母子一番话后,几乎已经确定此事为真。 无论如何这是她的家务事,看到有些呆愣的夫婿,苟夫人仰头看着上面。 “今日这歉我们也道了,如今一点家务事,就不在这丢人现眼。” 说完她扭头往下走,暴躁的态度看得卫嫤心里一阵不舒服。的确她很主张女人自强自立,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你得讲道理。就苟夫人前前后后那态度,从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道歉的心。 “就这样?” 卫嫤小声道,与此同时晏衡已经扬声道:“苟大人这种道歉方式很真实诚意十足,怪不得家中能出这种事。” 十足讽刺的话语让苟夫人停下脚步,扭过头皱眉:“你们还想怎样?” 走上前卫嫤笑道:“看这样我们得给苟夫人道歉,毕竟让你如此不高兴。” 话说到这份上苟夫人也明白了,皱眉她解释道:“今日我们是来道歉的,我没别的意思。” 见她这般直白卫嫤也没绕弯子:“可夫人如今的神情,很难让人相信你的诚意。恕我直言,道歉就要有道歉的样子。直接大力砸门大声辱骂,如此气势汹汹任谁看见都只会当这是在上门挑事。” 边出声谴责,卫嫤这会真明白了何为一个巴掌拍不响。也难怪方才苟书吏态度那般不厌烦,苟夫人这般做派,任谁长期跟她生活在一起都会受不了。 “那你们还想怎样?把人往绝路上逼?” 面对这样粗鄙而胡搅蛮缠的妇人,卫嫤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这边沉默,那边晏衡却是丁点都看不得她受委屈。 作为布局之人,如今见苟书吏这般下场,晏衡没有丝毫同情。直面苟夫人目光,他冷冷地刺回去:“无论苟大人有意陷害,还是府中内宅出了混乱,这些事跟我有关?我是因阿嫤有孕想积福,才想着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有些人切莫蹬鼻子上脸。” 被他说得垭口无言,苟夫人神色灰败。而在她旁边,一直呆愣的苟大人突然跪下,带响声的三个响头磕过来。 “是苟某人刻意陷害晏大人,我在这给大人磕头谢罪。” 说完他拉起苟夫人,愤恨地看了那对母子一眼,胡乱裹着外套头也不回地朝自家马车走去。那对母子见状连忙小跑着跟了上去,周围看热闹的见此纷纷各回各家,当然也不乏好事的闲人一道跟上去。 受了三个响头的卫嫤听着离去之人议论纷纷,大多谴责苟书吏小人行径,只觉自从凉州出发后压在心头的郁气散去不少。 表面上看这次道歉不疼不痒,实际上借助此事,初入京城的晏衡却狠狠立了一次威。 不仅如此,他们还有其它意外收获。 暖烘烘的西侧间内,卫嫤一脸惊讶:“阿衡是说赌坊一事肯定有诈?“ “对,昨日进城时我还不确定。但今日见到苟大人,我确是彻底觉出来了。负荆请罪一事,换个稍微聪明有手腕的人,可以不用弄到方才那样僵。但苟大人所作所为,足以证明此人有多窝囊。阿嫤,换做是你,会将重要的事交给这样一个人?” “当然不会。” 想都没想便否认,而后卫嫤端着刚熬好的参茶,想起了如今的局势。 西北军机泄露,晏衡铁血之名震动朝野。两人被含混不清地宣召入京,城楼上衣着华贵之人,还有城楼下面早已备好的下马威。虽然她见招拆招,借此给自己立了威,但整个过程中他们完全处于被动。卫嫤讨厌死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偏偏现在他们两眼一抹黑,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正当她困惑之时,卫妈妈一脸沉重地走进来,手中捏着镇北侯府的请帖。 ☆、第156章 风云再起 还没等心烦意乱的卫嫤反应过来镇北侯府请帖用意,她日日提心吊胆的事终于来了。 在西北以最高效、同时也是最残酷手段驱赶瓦剌敌军的晏衡受到弹劾,有伤天和这项罪名还是轻的,更有甚者拿先前西北多年不败战绩作比较,认为他刻意怠误军机;除此之外更严重的是隐隐有声音说他刻意泄露军机。 年前还好,西北打了胜仗大家都想过个安生年。但一个安乐祥和的新春佳节过去后,朝堂上便再无顾忌。 朝堂上争执不休管不到晏衡,但这番争执后所下的决定却是:提审调查。 一大早苟书吏来那一出,刑部下面办事之人以很高的效率找了过来。 卫嫤第一次体会到何为破家之灾,当你好好地坐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时,突然有那么一队穿制服的官兵进来,二话不说押走家中顶梁柱。即便确定他无罪,也有很大希望他会全身而退。但亲自经历那一刻,她还是有种惊惶无措之感。 “你们要干什么?” 刑部官员很客气,笑呵呵地说道:“晏夫人莫急,我们不过是请晏大人过去问些话。” 即便他话中意思很轻,但卫嫤却只关心重点。 “他什么时候回来?” “等问完话自然就会回来。” “你给我个准话。” 在她急切的追问下,前来的刑部官员稍稍失去了耐心,面容上满是官威,严肃道:“晏夫人,我们也是奉命行事,您也莫要妨碍公务。” “我也是朝廷命官……”后半句还没说出来,她便被晏衡打断了。 “阿嫤别急,就如来时舅舅嘱咐的那样,有些事早点说清楚,也省得大家有所误会一直耗费心神在争论。” 舅舅?韦舅舅什么时候嘱咐过这句话。虽然心有疑惑,但夫妻这么久培养出来的默契让卫嫤安静下来。往深处一想,突然间她想到一点。来之前晏衡曾说过,韦舅舅联系上了几家京城的知交故旧,莫非这其中又有什么故事? “那听舅舅的?” 说到“舅舅”二字时可以放缓,果然她看见了晏衡点头。见此方才还觉得两眼一抹黑的卫嫤一下有了头绪,的确因为晏衡特殊的经历,他们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但韦家有,尽管离着韦相已经过去好几代,但当年韦相庞大的能量如今依旧能福泽后代。 抓住这点关系努力下,也许他们能找出一条路。 “这段时间就劳烦娘照顾阿嫤,她身子弱,得额外注意着些。在家时怎么都好,若是外出一定得多留几个心眼。” 晏衡诚恳地请求着,说到最后若有所思地看一眼卫妈妈手中请帖。他去刑部倒真没什么,不说皇上如今的信任,就是曾外祖父遗泽最起码也能保住他一条性命。但阿嫤去镇北侯府,想到两年前离京前他托太医给吴氏大补,本以为总能补得她丢掉性命,可去年夏末吴氏平安产下一子,至今未曾传来丧命的消息,这其中肯定出了什么事。万一吴家顺藤摸瓜查到这,会不会对同样有孕的阿嫤不利? 想到这他干脆不卖关子,直接嘱咐道:“娘也知道世子夫人对阿嫤是怎么个态度,遇到她时尤其要小心着点。” 见卫妈妈郑重地应下,他这才放心地朝刑部官员点头。 刚准备后,只听背后传来制止声:“慢着。” “晏夫人……”刑部官员有些不耐地转身,就见身后娇小的身躯扛着一堆皮毛过来。 快步走进卧房,卫嫤拿出他们从凉州出发时晏衡穿那件外套。比之京城,西北天冷风又大,这些御寒的衣物做得格外厚实。这件外套外面是最暖和的熊皮不说,里面内衬更是用的无拼接整张羊皮。造价不菲,但裹上去抗寒效果极佳。 “外面冷,阿衡穿上这个再走,我在家等你回来。” 接过外套晏衡心思一动,郑重地吐出两个字:“等我。” 一直目送他走出门,卫嫤肩膀耷拉下来。 卫妈妈走过来,目露心疼道:“现在你都是双身子的人,不比以前,得格外注意着点。阿嫤,不是娘说,衡哥儿这孩子哪哪都好,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官场那是什么地方,说白了比烂泥沼还要脏还要危险。年纪轻轻没有任何根基,但又爬得太高,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不稳当。” 这是在安慰她?还是在给她徒增烦恼? 卫嫤叹息道:“我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明白了你还担心什么?” 卫嫤神经有点错乱:“我不该担心?” “当然不该,”卫妈妈一脸理所当然:“阿嫤只看到根基不稳的危险,怎么不想想没有稳定的根基,衡哥儿是如何爬到这一步?你看咱们院中那棵柳树,根系扎得深才能枝繁叶茂。但你再仔细看看柳树树干上一直盘绕上来的菟丝子,枝条纤细根系不稳为何能爬这么高?还不是有所依仗。人活于世,不论凭真才实学,还是借助他人势力爬到高处,这都是本事。两者结果是一样的,都能看到同样的风景。” “有所依仗?阿衡的依仗是……” 望向窗外的目光仰头,透过窗棂一直看到窗外那片天。初春的天不是纯粹的蓝色,反而略微透出点灰色,一阵西北风吹来,天空显得有些神秘,这让她想起了庆隆帝那双包容而深邃,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 “皇上。” 这两个字连卫妈妈都吓了一跳,虽然她在侯府老太君跟前当差,本人算是有点见识,遇到大事也能稳下来,然而如今她只猜到衡哥儿爬这么快定有人架梯子。依她所见所闻,以为这梯子是淑妃娘娘身后的文史侯府,千年不败的文史侯府也算很稳当的大靠山,想到这点她才放心。 第115节 但听女儿说法,衡哥儿身后的靠山竟然是皇上?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梯子可是天梯啊。” 不是天外有天的天,而是一步登天的天。想到这她又道:“既然有这层关系,阿嫤还愁什么?” 对啊她在愁什么呢?卫嫤有些不解,若说先前她没想到,可晏衡分明明里暗里说过很多次。可那时候他还在身边,她虽然发愁但更不想接受现实。 “他还在身边”,想到这她有种茅塞顿开之感,原来是因为这个么?因为有晏衡在身边,所以她是安全的,安心感让她本能地抗拒接下来他可能要离开这一事实。可她原先不是这样的人,她一直很理性,从来遇到事不会先发愁,而是第一时间弄清具体状况再去想应对之策。可如今她第一时间想的却是,有这么一个人在身边她可以尽情释放自己情绪。 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对晏衡这般依赖了? “怎么了这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起来?怀着孕可不能哭啊,对孩子不好,更要命的是伤自己身子。万一哭出个迎风流泪的眼疾,这一辈子有你受的。” 听着卫妈妈安慰带恐吓,卫嫤也想打住。可这会眼睛就像坏掉的水龙头般,任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在脸上汇成小溪。 “娘,”扑到卫妈妈怀里,卫嫤抽泣道:“阿衡一离开,我这心里就慌。明明以前我不是这样的,现在是不是很没用?” 卫妈妈先前愁到不行,听女儿这么说反倒一阵心安。 “傻丫头,这跟没用有什么关系,分明是你这脑子开窍了。娘这些年看着,虽然你长这幅模样,是个男人见了就恨不得捧在手心里,可偏偏你有副不输男人的好强性子。还记得那时候你才到桌子这么高,下雪天给老太君送参汤,在外面走进来脚底上沾了雪过门槛时摔倒了,后脑勺直愣愣砸在地上。那响声我都听着疼,可你站起来一声不吭,先站起来请罪。” 小的时候那样,随着一天天长大她这性子越来越好强。直到这次在幽州,见到女儿做那些事,隐隐察觉到她的念头,知女莫若母的卫妈妈一阵心惊。她不仅自己好强,还想让天底下所有女人都站起来。凭良心说这不是件坏事,可这想法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你跟阿衡是夫妻,本来就该相互信任彼此依靠。娘这两年看着,衡哥儿不说万里挑一,一千个人里找不出比他还要好的。依赖这样一个人,算不得什么坏事。” 顺着卫妈妈这番话,卫嫤逐渐没那么震惊。平静下来后她也接受晏衡被刑部叫走,如今不在他身边的事实。有他在身边的时候,她能躲在他的羽翼下,如今没有了他,她也能自己站起来面对事实。 擦擦眼泪,她看向桌上请柬。这封请柬是以封老太君名义发来,说她离京两年甚是想念,邀请她过府前去热闹热闹。不论她今日如何,以前的确曾在镇北侯府做丫鬟,进京后拜访下也是应有之谊。本来合情合理之事,但请柬上的称呼却看得她直皱眉。 ☆、第157章 镇北侯至 “在城门口那会,娘提起老太君时似乎多有不悦,这中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不舒服了一阵,卫嫤突然想起昨日发生的事。边说话她边指着请柬第一行,那里明明白白写着“欣闻红绫回京,老身甚是想念”。 红绫是她做丫鬟时的名字,这两年从未有人提起过,刚才乍一看她差点以为请柬发错了地方。身为镇北侯府曾经的丫鬟,她顾念曾经的主仆情谊主动前去拜见是一回事。侯府若是刻意这样写,提醒她曾经卑贱的出身,其中用意就不得不令人深思。 卫妈妈显然也想到了,脸色跟着沉下来。 “这两年侯府确实出过一些事。” 拉着她坐下来,卫嫤凝神听着,怎么都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一段公案。 当年成亲离京时,吴氏几番找茬把自己作的胎位不稳。心疼妹子的吴尚书火急火燎,从宫中请来了太医为她保胎。几剂大补的药开下来,吴氏腹中胎儿好不容易稳了。一有闲心思她便再次折腾起了掌家权。可此时恰逢镇北侯楚英露面,大刀阔斧地整改府里,眼见心腹一个个被拔除,气急之下吴氏胎位再次不稳。 反正就这样吴氏陷入了安胎,胎稳争权,争不不过继续胎位不稳,而后再次安胎这样一个死循环,等到十月怀胎瓜熟蒂落,几番进补的她因为腹中胎儿营养太好而难产,几乎丢掉半条命。 “一般侯府这样的人家,生产时都会保小。但尚书府跟镇北侯杠上了,执意要保世子夫人,弄到最后就是两者皆保。得亏镇北侯有几分薄面,从宫中请出了另一位太医。这次生产劳动两位太医,在京城也算是独一份。整整折腾了三天三夜,孩子和大人总算都保住了。” “那这不皆大欢喜?” 虽然这样说着,卫嫤心底还是为世子感到悲哀。世子对她不错了,晏记小米拓展生意也多亏了他照拂。而且这两年他一直很有分寸,将两人的兄妹情维持在一个安全范围之内,渐渐地她也放下心中芥蒂。凭良心说吴氏真配不上世子,趁这次生产,多好的一个换老婆机会,偏偏母子均安。 “侯府可不想要吴氏那么个世子夫人,再者,因为孩子在娘胎中呆的时间过长,大概是憋狠了,生下来有些先天不足。” “怎么会这样?”惊讶过后卫嫤又道:“这种事一般人家不都该藏着掖着,侯府可不比一般人家,只会将消息捂得更严实,娘又是从何得知。” “侯府的确把事藏了下去,但世子夫人却不干了。她由自己难产的原因想到了阿嫤头上,一门心思觉得因为是你才害得她丢了管家权,故而几次胎位不稳,然后才导致后面一连串的事。她恨你倒不算什么新鲜事,最让娘惊讶的是老太君。原先那么精明果决一个人,看到孙子什么都忘了,这两年被吴氏念叨着,连带着也怨上了咱们娘俩。她那态度以透出来,娘顺藤摸瓜也就知道了前因后果。” 听完这一连串的前因后果,卫嫤觉得她简直比窦娥还冤。 “我这招谁惹谁了,人都远在千里之外还能这么被人记恨着。” “不关你的事,有些人性子就是这样,小心眼又刚愎自用。” 这两种不怎么好的性格,吴氏还真是占了个遍。颇有认同感的点头,卫嫤将请柬窝在手心。 “还真是让阿衡说中了,我若是赴约的话还真得多小心点。” 卫妈妈迟疑再三,最终还是不放心地劝说道:“先前有老太君震着倒是没多大事,可如今她一门心思倒向世子夫人,阿嫤你还是别去了。” 不去就不用多小心,读懂卫妈妈话中这层意思,卫嫤有些意动。但最终她也只是这样想想而已,以目前的状况,无论是出于曾经的情谊,还是想多了解下京中局势,镇北侯府这趟她都得去。 不出门多接触多应酬,老在家闭门造车,等真有事时她还是两眼一抹黑。 “那娘陪着你一块去。” 听她说完理由,卫妈妈很快做出决定。 被刑部官员带去问话的第一晚,晏衡果然没有回来。不说卫嫤的心如何悬着,担心他会不会吃不好睡不香,就她这边,少了身边的移动火炉,又加上怀孕日子渐久,夜里一受凉腿脚便抽筋起来。 第二天一早她精神不是很足,任由卫妈妈帮忙收拾好发髻,上马车后她又睡个回笼觉。揣着手炉一直睡到城东的侯府门前才醒来,一路歇息后她总算有了点精神。 “到了。” 叫醒她,理了理身上衣裳,下马车前卫妈妈嘱咐她一切照旧,不用因自己曾做过这家丫鬟便可以去执什么主仆礼。 对此卫嫤乐见其成,裹好斗篷下了马车,看到紧闭的侯府大门,想着请帖内明明白白写着邀请她于今日过府一聚。时间很清楚,但这会没个迎接的人。高大的侯府正门前,只有两只气派的石狮子张开巨口,露出里面獠牙,目露凶光的瞪着他们。 “来者不善。” 攥紧请帖,仅一个照面卫嫤便心中有数,想来那声“红绫”并非一时疏忽。 “阿嫤在这等会,我过去看看。” 卫妈妈走上台阶,熟门熟路地敲敲左侧偏门。等了没一会,就见门房开个门缝,打着哈欠探出头。见到是卫妈妈,他打到一般的哈欠硬生生止住。揉揉眼看清楚来人,门房连连拱手作揖。 “今个儿是什么风,一大早把您给吹来了。” 卫妈妈直接说明来意:“这不阿嫤随夫婿回京,昨日老太君下的帖子,说好几年没见请她过府来热闹热闹。” “还有这等事?” 年轻的门房当年也是红绫爱慕者之一,漂亮、大度又知书达理的姑娘谁不喜欢?当然他是那种爱在心口难开,默默崇拜女神的类型。毕竟老太君院里最受宠的大丫鬟,连世子爷都喜欢,哪是他们这种普普通通的小厮护院能配得起。 虽然后来红绫出了事被赶出府,但他们这些一起长大的下人,十余年来感情早不知道有多深厚。当日听到那事他们就没一个信的,不仅不信,在这帮年轻小厮的心中,红绫依旧是高高在上的女神。 听说她被赶出去不久,便嫁给了一个当官的随夫婿出京赴任。听到这消息他们这帮人遗憾之余又高兴,作为他们下人中最出挑的一个,红绫合该有好的前程。刚开始还有人说酸话不信,但随着这几年她常往府里寄东西,而且送来的一次比一次贵重,事实摆在眼前,所有人都知道红绫发达了。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绕过卫妈妈,门房看着台阶下面梳妇人头的红绫。两年未见她又漂亮了些,以前万年不变的丫鬟装,如今换成裁剪得宜的皮裘,更是衬得她整个人贵不可言,乍看起来竟比他们世子夫人还高贵许多。 “还真是红……夫人,”门房这会毫无睡意,迈过门槛弯腰抱拳解释着:“真是对不住,我们这真不知道今日夫人要来,这么冷的天让你们久等了。” 卫嫤无所谓地摇摇头,察觉到门房眼中熟稔,她也像对待熟人那般随意:“不碍事,我们也是刚到。” 还是原先那个红绫,女神一点都没变。感动之下门房更觉愧疚,连声道歉后他又道:“卫妈妈,你们稍微等等,我这就喊人来开门。” 镇北侯府的门足有三个人那么高,连带台阶差不多到四个人的高度,站在台阶下一般人都会感觉到自身渺小,不知不觉起了敬畏之心。当然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此高大的门绝不是一个人能抬动。 门房迈过快到膝盖的门槛,正准备喊人开正门。还没等把人喊全乎,就见世子夫人身边的得力丫鬟锦衣从内门出来。瞅见他在搬门栓,忙小跑过来拦住他。 “是晏夫人来了?夫人有吩咐,反正她也是府里的老人了,应该知道这边规矩。” 府里规矩?门房一阵迷糊,呆呆地问道:“你这意思是说,她不是官家夫人,而是个丫鬟?还是我没听明白?” 边说着门房视线从正门和角门上来回扫过,如果是官家夫人的话那必须得开正门,可看这架势,今天好像要开下人专用的角门。 “官家夫人又怎样?还不是从咱们府里出去的,做人最重要的就是不忘本。”锦衣傲然道。 理是这个理,可这会门房心里更糊涂了,他怎么总觉得哪里不对呢? “这样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听我的准没错。” 卫嫤隐约听到门内传来的声音,紧了紧身上衣裳,她有种预感,自己可能还要等好久。 这种预感刚浮上来,在尖细的丫鬟刚说完最后一句话后,她就听门内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一个丫鬟还想做我侯府的主?让堂堂官家夫人走下人的角门,走遍全大越都没有这样的道理。都给我精神起来,开中门,迎贵客。” 随着这一声令下,门房六人分立两侧。门轴摩擦门框的沉闷声富有规律的想起,满是金灿灿钢钉的大门缓缓拉开,如张开画卷般露出里面锦绣富贵的侯府全貌。 这幅画卷中间,现任镇北侯楚英仪表堂堂,感慨万千地看着卫妈妈。 ☆、第158章 好生休养 镇北侯府的名号在西北很响亮,虽然吴尚书领兵西北二十年,老一辈津津乐道的还是曾经的西北王楚侯爷。这两年在凉州,不论做生意还是开技校、设州学,卫嫤都曾在无意间听到过楚家名号。 二十年,整整一代人,人走茶凉后还能被人念念不忘,足以证明曾经西北王的影响力。 可一派书生温润气质的世子楚琏,跟凉州百姓口中威风凛凛的西北王完全画风不符。是以虽然听到过许多楚家的英勇事迹,但在卫嫤心中西北王始终是一个文字化的符号。 但如今随着威严的侯府大门打开,雕梁画栋的侯府背景下站着的那位英武汉子,却让这个死气沉沉的符号彻底具象化起来。常言道上天给一张脸,人的后天气质来塑造第二张脸,虽然从五官上看镇北侯本人与世子几乎一模一样,但不同于小辈的书卷气,这位侯爷身上有股历经西北风霜、真正下过战场之人身上的巍峨杀伐之气。 这样一个人,真的是蜗居后院几十年,醉心学问不问世事的富贵闲人? 卫嫤彻底迷惑了。 在她迷惑的同时,隔着门前台阶,镇北侯楚英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妈妈,借着身在高处他目光中有些贪婪。他们有多少年没这么正大光明的面对面了?算起来从卫嫤出生到现在,足足有十七个念头。 “木青……” 尘封十七年的名字刚喊出口,台阶下卫妈妈便跪下来:“民妇拜见侯爷。” 专心想事情的卫嫤也跟着微微欠身:“臣妇见过侯爷。” 客气而疏远的行礼,如西北吹来的朔风般,转身间冻结了楚英浮上心头的一腔热情。眼中贪婪悉数敛去,他走下台阶一手一个虚扶起母女二人。 “你是青娘的女儿阿嫤吧,当年见面时还是个够不到桌角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侯爷见过她?没有先前记忆的卫嫤有些迷惘,不过脸上还是挂上谁都挑不出错的笑容。 “先前十几年,我和娘承蒙侯爷多方照顾。” 镇北侯一挥袖子:“这些年我一直不管侯府的事,压根没照顾上你们。你随着夫婿上任两年,应该也接触过西北军,正好我幼时也是在西北军中长大的,本人没那么多规矩。今日你们过府不用有太多拘束。” 真的假的? 惊讶之下卫嫤瞥一眼镇北侯。说来也怪,明明跟世子几乎一模一样精致到几乎阴柔的无关,挂他脸上就是给人大气爽朗之感。见他双眸明亮面色一派赤城,卫嫤不由自主地便信了。 “既然侯爷都这么说了,我要再扭扭捏捏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镇北侯大马金刀地转身,明明穿着上好的绸衫,可方才他举止却给人一种身穿盔甲手握长刀的感觉。 “本来就该这样,”楚英点头,而后看向旁边卫妈妈:“你说是吧,青娘?” 卫妈妈眼皮都不带乍一下的,标准回答:“侯爷说是,那自然就是。” 第116节 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挫败,随之而来的便是连他都无法理解的惊喜。即便时光穿越了十七年,硬生生将他们从青葱水嫩拉到中年成熟,但木青始终还是那个木青,对他爱答不理又能将他所说话都听进去的木家青娘。 一想到这楚英也来了劲,仰起头命下人拆掉门槛。 古人讲究门第,越是富贵和被认可的大家族门槛越高。这会的门槛不是那种心理上无形的界限,而是就指门最下面横档着那块高出来的木板。以侯府之超品,门槛差不多打到成年男子膝盖下面。卫嫤身量稍矮一些,门槛几乎与她膝盖持平。 这还是因为她先天腿长。 仰头看着被拆下来的门槛,这会她总算彻底明白了镇北侯的诚意。一路迈上台阶,跨过门槛时她唇角扯起一抹笑容,若有所思地点头。 “在笑什么?” 听有人问,卫嫤随口说出来:“我在想怪不得大户人家奴仆成群,过一道门槛都这样难。寻常人还好,若是缠足的三寸金莲,若没人抬着肯定先绊倒自己。” “三寸金莲,前朝女子一般都裹小脚,不过咱们大越太-祖早就禁了这一条。当年西北刚开始放足时,还有不少妇人一哭二闹三上吊。当时他们怎么说来着:女人没了小脚怎么嫁的出去。结果呢?现在不都活好好的。” 还有这回事,怪不得大越没人小脚。低头看看自己衣裙下那双健步如飞的天足,卫嫤内心真诚道:太-祖万岁万岁万万岁。 不过,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想到这点卫嫤一愣,讶异地看向靠前半个身子亲自带路的镇北侯。因为有他在,刚才进门时站在一旁的吴氏大丫鬟锦衣噤若寒蝉不说,一路上见到他们的侯府家仆也是特别谦恭有礼。 丝毫没有一点,曾经的丫鬟功成名就回归主人家时,遭遇当年共贫贱的同伴羡慕嫉妒恨,进而被揭老底各种难堪的尴尬。 不仅没有,这一路各种恭敬的请安,以及曾经相熟之人友善的眼神都让她觉得舒服极了。穿梭在雕梁画栋的侯府内,见识着各种规矩做到恰到好处让人舒服的下人,卫嫤头一遭体会到何为华夏礼仪之邦中最上层的大家底蕴。 不论前世她那个依托庞大家族企业的富豪之家,还是今生她与晏衡那个温馨的小家,这方面底蕴绝对要被镇北侯府甩二十八条街。 “到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时,前面引路的楚英停了下来。 “老太君目前暂居此院落。” 卫妈妈小声解释道:“旁边便是世子夫人所居正院,应该是为了方便照看小世子。” 一个院落就看出如今封老太君对侯府第四代的看重,手握这张王牌,吴氏可算真正在侯府站稳了跟脚。稍微了解下侯府内局势,卫嫤没注意到,在听到卫妈妈出声解释后,楚英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一路走来,阿嫤好像对侯府有些陌生。” 竟然被他看出来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楚英,卫嫤突然不想隐瞒。 “先前受了比较严重的伤,我忘记了在侯府中的事。” 见卫妈妈面露惆怅,楚英心下大为震撼。见下人姗姗来迟,他话语中也多了几分火气。 “世子夫人呢?” 这两年府中一直是侯爷在掌事,察觉到他的怒气,丫鬟一哆嗦,讷讷道:“世子夫人昨夜受了凉,今早多睡了会。如今刚起,正在房中梳妆打扮。” “又病了?” 听到侯爷熟悉的话语,丫鬟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果然接下来,侯爷吐出了熟悉的话语。 “还不快去吴家报信,请大夫还是请太医他们说了算。病了就要好生休养,如今天寒地冻,我看就免了你们夫人三个月请安。” 又三个月?自打过年到现在,世子夫人才被放出来多久。可侯爷说一不二,自打两年前从后院出来后就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连吴尚书都拿他没办法。如今他一声令下,府中谁敢不从。 世子夫人一被禁足,便会拿他们这些下人来出气。预测到自己的悲惨未来,丫鬟整个肩膀都耷拉下来。 “杵在那干嘛,还不快去吴家报信?”呵斥完丫鬟,楚英瞥向旁边的两个护院:“你们守好正院,世子夫人如今在养病,容不得任何人打扰,多一只苍蝇也不许飞进去。” 见两位护院熟稔地朝正房走过去,几下就调动旁边护院将整个院门口团团围住,卫嫤后知后觉总算搞清楚状况。所以这就是卫妈妈说得死循环中,吴氏生病需要进补,然后再一次失去管家权? 这何止是失去管家权,简直是失去人身自由。 尽管前面被吴氏折腾到已经没了一条命,如今此情此景,卫嫤心中还是不乏圣母的升起一抹同情。就吴氏这样丈夫不疼、公公直接硬钢的日子,换她来绝对会比死了还要难受。 楚英就杵在那,亲眼盯着侍卫各自站好,终于收回严肃的面容。看向卫嫤母女,尤其是卫妈妈木青时,他脸色稍微透出一点温和。 “既然他不来,那咱们就直接进去。” 说完他咳嗽一声,似乎声控般,面前封老太君所居院落门突然从里面打开。两排穿着簇新的红色棉衣,长相青葱水嫩的丫鬟依次从里面走出来,对着他们屈膝行福礼。 “请。” 在楚英的邀请下,母女二人进了老太君院落。 在他们进院的同一时间,隔壁院落内。一大早吴氏其实早已醒来,想到将吴家逼到如今境地的卫嫤今日受老太君之邀登门拜访,她兴奋的几乎一夜没睡着。其实那拜帖是她撺掇着老太君下的,有了养在跟前的曾孙,明理的老太君如今终于知道这座侯府内谁比较重要。 整整一晚她都在想着要如何给卫嫤好看,这些年手段积攒下来她想出不少法子,就等着今日实施。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前去正门前给下马威的锦衣回来。 无比期盼地听着,她却只听到侯爷插手将那对母女当贵宾迎进来的消息。 侯爷今天不是不在府里么?想到这两年在公爹身上吃得各种排头,生产后一直体弱,如今又一夜没歇息好的吴氏,这会真的是彻底病了。 ☆、第159章 深情坚持 鎏金八宝香炉内冒出丝丝香气,倚在正对着门的红木屏风上,封老太君捋捋一头银丝,朝旁边奶娘招招手。 “把哥儿抱过来给我看看。” 奶娘穿着一身深色袍服,只在袖口和领口缝一层桃花色的滚边,算是映衬院中其余丫鬟穿着。抱着绣有百子千孙的襁褓,她朝老太君走去。稍微一屈膝,襁褓高度恰好与老太君视线一致。 封老太君手上带了三枚金戒指。戒指有粗有细,上面雕刻着很经典的花纹,被她同一套在中指上,非但没给人艳俗感,反而衬得她老树皮般手指鲜亮了几分。 眼皮耷拉看向襁褓中的孩子,手指朝他脸上摸去。许是在母体中营养吸收的好,孩子的脸像个小苹果,两颊比一般不足周岁的婴儿要多好些肉。 “瞧瞧这眉眼,真像她娘。” 奶娘神情一滞,稳稳托住襁褓没做声。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封老太君揉揉太阳穴,半眯的眼睛让人看不出疲劳还是厌倦。朝奶娘招招手,她随意吩咐道:“下去吧,仔细着点,这么冷的天小孩子最容易生病。” 未满周岁的孩子,身量还没她胳膊长。一病就是病全身,连带脑子一起病。万一再病出个什么事,她这做曾祖母的岂不是说不清道不明。 奶娘抱着襁褓消失在正房的帘子后面,差不多同一时间,正房前厅的门打开,隔着门传来楚英的声音。 “老太君就在里面,青娘和阿嫤稍微在这歇息下。” 隐隐约约的几声答复后,她面前的门被敞开,镇北侯楚英进来,抱拳弯腰行礼。 “娘,您昨个宴请的客人到了。” 封老太君抬抬眼皮,越过儿子吩咐后面丫鬟:“把安神香换了,我看就换……桃花香。” 楚英皱眉:“娘,这几十年全是儿子一厢情愿。” “一厢情愿?”封老太君鼻翼两侧的法令纹蔓延到唇角,眼袋往下耷拉些,一双眼中满是厉色:“一个巴掌拍不响,问下就知道了。既然贵客来了,那就请他们进来。” 楚英一个疾步向前,挡住了要往外间走的丫鬟。 “慢着。” “做了儿媳妇院里的主还不够,如今又想做我这院的主。”一番针锋相对,封老太君看向丫鬟:“给我去叫他们进来。” 楚英皱眉,他真后悔为了孝顺,给娘院中配了这么多人。 拦在丫鬟跟前丝毫不让,隔着香炉,他梗着脖子看向老太君:“娘,儿子就是喜欢青娘。” 他真的说出来了! 卧榻之上封老太君几乎有些坐不住。对于卫妈妈,也就是木青,她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木青赶眼力见、人又有能耐,更出奇的是分明没读过多少书,也不是出身富贵有多少见识,但遇到大事她总能端得住,即便朝中的一些事她也能歪打正着摸出条正确的路子。 谁不喜欢身边有个这样的得力助手? 可偏偏连她儿子都陷了进去,甚至吵着要明媒正娶,叫她做世子夫人。 这哪能行!即便侯府不复曾经西北称王的荣耀,但未来的侯夫人是个丫鬟出身,这是将侯府仅存的那点脸面放地上踩。好不容易强行压了下去,看到窝在小院不肯出来的儿子她也心疼。但她坚信这是最正确的决定,一直到两年前儿子出来开始掌管侯府之事,她更加笃定自己当年的做法是正确的。 可如今他说什么? “你……” 看到跪在跟前的儿子,封老太君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当年还是个少年的儿子,便是这样坚定的跪在她跟前。只不过那时他左手边还坐着老侯爷,而儿子向来最听老侯爷的话。 “这些年儿子一直在等她,只是前些年不敢忘记当年爹的教诲。镇北侯府必须得蛰伏,不能让人抓住把柄。但今时不同往日,吴良雍已然问鼎兵部尚书,蛰伏三十多年的侯府处在一个绝对安全的位置。” 说到这楚英抬起头:“娘,该为侯府做的儿子一件都没落下。这四十年儿子完全尽到了责任,我想上折子将侯爷之位传给琏哥儿,自己重新去追求青娘。” “什么。” 刚才还能勉强支撑,如今封老太君却是再也坐不住。苍老的身躯瘫倒在卧榻上,幸亏后面有软而厚实的垫子,不然这一磕下去少说也得要半条命。 浑浊的眼睛无神地望向房顶,她只悬挂在房顶那颗横梁有些摇摇欲坠。 “你这是不要娘了?啊,为了木青,你要抛弃整个侯府?” 楚英站起来,走到卧榻跟前,也没着急扶她,而是坐到另一边躺下,绕过炕桌头伸到里手,与封老太君四目相对。 “二十年前儿子的确有过这个心,但被爹留了下来。其实这些话那时候已经说过一遍,儿子不明白娘到底在担心什么,青娘她究竟有什么不好,她是貌若无盐、还是见识不够?” 貌若无盐、见识不够?怎么可能! “可侯府的脸面……” “儿子将侯爷之位让出去,日后只是个稍微富庶的老翁,别人就算说也说不到镇北侯府头上来。” “可……” 封老太君心里很明白,她就是过不去自己那个坎。楚英紧盯着老太君,在镇北侯府沉寂的这些年,他其实并没闲着。凭借那身俊俏的功夫,他查探过不少人家,也看过不少后宅琐事。看了那么多,这会他也明白老太君心思。 “娘,你说人这一辈子有多少二十年呢?” 见对面老太君面无表情,楚英继续说着:“有的人活不过二十年,短命的人活不到两个二十年,正常人也就三个二十年,长寿如娘顶多能熬过第五个二十年?不是儿子说丧气话,以楚家先辈平均活的年纪,儿子也就剩下最后那一二十年好活,同样的娘也差不多。人生剩余的日子近在眼前,有些事也就不重要了。” “不重要?” 封老太君看着自己枯树皮般的手,再看对面儿子不知何时已经不再年轻的脸。总以为长命百岁,可他们究竟还剩下多少光阴。·” “对,在儿子心里那些已经不重要了。” 盯着老太君的眼,楚英郑重道:“虽然不知青娘是否会答应,但剩下的日子儿子想陪在她身边。娘答应那是最好,即便不答应,如今有世子夫人所出曾孙陪着您,儿子也能安心出府。” 鎏金八宝香炉点起桃花香,带来特有的香甜。香气弥漫,封老太君始终没说话。 又等了一会,楚英一咕噜从塌上坐起来,颇具威严地扫一眼房中为数不多的下人。这些人是他一手选出来的,别的不敢保证,最起码府中秘密他们还不敢随意乱传。 “话说到这份上,想必今日娘也不想见他们,儿子这便送他们出府。” 欠身稍微行个礼,楚英迈着大步往外走。仰倒在卧榻上,封老太君看着这样的儿子,即便是个背影也能看得出他的意气风发。这种轻松她有多少年没见过了,似乎打从那年楚家被人抓住把柄,而他也被生生折断梦想,这辈子只能困在京城做一个富贵闲人起,便再也没有了。 毕竟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真的忍心么? 第117节 封老太君一声叹息,在他即将开门时,无力地说道:“都随你。” 尽管大步流星的往外走,楚英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舍弃侯府荣华他倒一点都不在意,但让老太君伤心却让他心下有些不忍。可一想到青娘,从青梅竹马起近三十年的感情却让他怎么都按捺不住。 手握在门上,真当他打算作出决定时,背面传来虚弱的声音,那句话让他有些不可置信。 “娘,” 有些呆愣地转头,他看向塌上的老太君。她强撑着坐起来,脸上隐隐有些哀伤。 “连你这正儿八经的楚家嫡系后人都不管不顾,我一个外姓人哪管得了那么多。过不了二十年,等我去酒泉之下见楚家列祖列宗,凭你刚才那句话也有个说头。” 虽然刚才特别决绝地说出那番“二十年”见解,但如今听这话从老太君嘴里说出来,年近四旬的楚英鼻子还是有些发酸。 原路返回,他跪在她膝边:“娘,您一定会长命百岁。” 什么长命百岁,封老太君这会脑子清醒起来。儿子有一句说得没错,许是这些年造的杀孽太多,楚家这一代代就没个活过六十的。虽然她特别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命百岁,但这会也得面对事实。自己真要长命百岁,儿子死在她前头,那还真不如活短点。 “都多大人了,还跟个孩子似得。青娘跟阿嫤应该还在外面,还不赶紧叫他们进来。” 嫌弃地推开儿子,封老太君体内属于侯府老太君的稳重也跟着复苏。亲自下了帖子把人叫过来,那就得好好招待。先前她因儿子心思而讨厌卫妈妈,如今承认下来,即便心里还有些别扭,大面上她也不想失礼。 边吩咐丫鬟去摆果盘,收拾屋内摆设,她就听儿子解释说,这宅子设计的特别精巧,里面能轻易听到外面声音,外面很难听到里面的。得知没被听到后,封老太君稍稍放心,由丫鬟服侍着进屋换了身比较正式的衣裳。 毕竟是见未来儿媳妇,封老太君难得态度郑重。被她所感染,一屋子下人也格外郑重起来。 ☆、第160章 太君心定 虽然仅隔着一道雕花房门,但封老太君与镇北侯在正堂内的争执,卫嫤和卫妈妈一点都没听到。坐在外面用着茶点,茶是好茶,点心模样也很精致,只不过前者发凉后者发硬,两者就跟这间宅子里的主人似得,明晃晃表露出自己不欢迎的态度。 捧着一碗茶,她借机打量着房内摆设。明明这一切看起来很陌生,但当置身其中,那些失去的记忆还是让她感觉到一阵阵熟悉。 “侯府真是一派繁华锦绣。” 仅仅是一个偏院,博古架上摆着各色古玩。正中间最大的格子中更是夸张地放着一棵红珊瑚,不近不远地看着,珊瑚本身的形状很像一尊依菩提树修葺的大肚弥勒佛。不说珊瑚是大越人都喜欢的喜庆红色,单这天然的形状也价值连城。 卫嫤曾在通源商行见到过这种南海运来的珊瑚,仅仅那么一小块的摆件就值千把两银子。 “这些年越发贵气外露了。” 同样看着红珊瑚摆件,卫妈妈露出一丝叹息。她还记得刚来侯府时,那会老侯爷还在世,手握西北军权的侯府本身就是一块响当当的招牌,压根不用这些多余的东西来彰显富贵和底蕴。 而如今……其实也怪不得楚英。没有谁比她更明白,当年的世子是何等上进。 正因明白,当年她才更恨。以楚英本事,只要他愿意,绝对能将卫邦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虽然因为卫邦战死,这些年上面没有婆母管束她过得很自在。但反过来讲如果卫邦还在,以他那股子听话劲,她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定也能压住卫老夫人不让她受气。 她倒无所谓,这事影响最深的是阿嫤。这世道没娘的姑娘易被人怀疑教养,然而他们没看到的是,早早没爹的姑娘压根轮不到被人挑三拣四说没教养,生母改嫁有了新的孩子他们尴尬,生母守寡娘俩就是被人欺负死的命。 趁着等待的时机,卫妈妈想着这些年的事。余光瞥到无一丝热气的茶水,这会她反倒心下坦然。 正这样想着,里面的门打开,首先迈过门槛的是楚英那双皂靴。再然后他整个人站出来,脸色似乎有些不好。 “打扰这么久,” “让你们久等,” 两人的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卫妈妈做势要站起来的身子又坐回去,静静聆听楚英说话。 “老太君身子有些不适,” “没事,打扰这么久我们也该回了。” “不过这会已经好很多,听说你们过来她很高兴,这会已经起来请你们进去。” 脸上挂着真挚的笑容,楚英身后那扇门完全打开,随之扑面而来的是一股若有似无的桃花香。甜而不浓的香味钻到人鼻孔里,闻到的人不自觉想躲嗅两下,而后不自觉地心情轻松起来。 跟在卫妈妈身后站起来,卫嫤直视着面前镇北侯。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进去这一会,镇北侯周身气质完全变了。方才他是英武不凡的武将,现在……虽然依旧英武不凡,但他脸上少了寺庙中供奉神像的那股庄严,整个人周身多了几丝烟火气。 这样的镇北侯,让她很容易便想起了晏衡。算算时辰,离他被刑部官员带走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也不知他这会怎么样,能不能吃得上饭,有没有洗脸水,会不会身陷囹圄甚至被用刑。 想着这些,迈过门槛时她心情有些沉重。甚至当见到老太君后,她脸上依旧有些不悦。 封老太君本就是见过大风浪的人,既然答应了顺儿子意,心里怎么想另说,但一个换衣裳的空隙,她脸上神色已经完全恢复了热情。见卫嫤母女过来,还没等卫妈妈行礼,她便已经连声说道。 “木青和阿嫤都已经不是府里下人,尤其是阿嫤,如今还是官夫人,见到我这老婆子哪用得着行如此大礼。” 这会卫嫤正担着心,行礼便慢了一步。但封老太君这番话,完全盖过了她那点小小失误。 老太君怎么这幅态度? 卫妈妈虽然有些惊奇,但她同样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这会完全稳住了。拉拉旁边发呆的女儿,她笑道:“老太君这是说哪的话,这些年我们娘俩可多亏了您照顾,行个礼也是应该的。” 封老太君瞥一眼儿子,这会他就站在后面,两只眼睛紧紧盯着木青后背,可算是逮着人家看不见。 这幅愣头青的样,还真是完全陷下去了。身为亲娘她还能怎么办?难道真为了楚家那点名声,狠心把亲儿子赶出府。心下连连摇头,封老太君又看向木青。 “不过是些虚礼罢了,你跟在我身边时间长,知道我向来不在意那些。” 不在意地说着,她又道:“这才多久没见,木青怎么就瘦成这样。” 木青……走完神回来的卫嫤听着陌生的称呼,见封老太君正瞅着她旁边的卫妈妈,瞬间就明白这是她嫁人之前的本名。 对这个名字卫妈妈同样有些陌生,虽然是她本名,不过自打嫁给卫邦后的这差不多二十年,她一直被人唤作卫妈妈。一开始有些不熟悉,但叫了这么久她反倒习惯了,后来卫邦死后她也没改过来。 现在乍被人叫本名,她反倒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这点别扭她丝毫没显露出来。 “有段时间挺忙,也没觉得多辛苦,但不知不觉就掉了点肉。” 掉了点肉?这可不是一点。先前木青一副老妈子身形,如今她都快瘦成旁边阿嫤的模样。边看着封老太君边感慨,岁月对一些人还真是优待。比如面前的木青,二十年过去虽然她没有了年轻时的青葱水嫩,但整个人身上平添一股妩媚风流,论风采竟是完全不输当年。 “瘦点好,连大夫都说太胖了于养生不利。别站着了,快坐,阿嫤来跟前让我好好看看。” 被封老太君叫着,卫嫤走上跟前,微微颔首道:“见过老太君。” 苍老的手拉起她的手,带她在卧榻上坐下。 “这孩子,还在怨老太君请柬中叫你红绫那。只不过一时笔误,阿嫤别不高兴。” 卫嫤微微摇头,坐直了身子保持着做客时该有的拘谨。见她这样,封老太君有些无奈。 “看这脸拉的,下巴锥到地上没事,锥到肚子上咱们可赔不起。好了好了,是老太君的不对。阿嫤从小就最喜欢老太君,肯定不会为这点事一直生气。” 那些年说了无数遍的话一出口,封老太君心里对卫嫤的感情也悉数涌出来。说来也怪,她明明有正经的孙女娴姐儿,但比起来还是喜欢玉雪可爱的小红绫。因为木青的关系,红绫可以说是在她身边长大。关于阿嫤这个名字,她还清晰的记得当年琏哥儿初进学,回来后教红绫识字。当时翻到这个字她就喜欢上了,各种吵着说要改名。不过府里的人叫红绫习惯了,到最后也没改成。 不仅是老太君,卫嫤也是一股熟悉感袭来,然后不知不觉间她就熟稔地挽上了老太君手臂。等意识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连她都愣住了。 正想收回手,那只苍老的手拦住了她。 “对,就是这样,老太君喂你吃点心。阿嫤要马蹄酥还是蝴蝶酥?” 身体如不受控制般,卫嫤说道:“马蹄酥。” 说完她终于找回身体的控制权,松开手连连告罪:“阿嫤一时无状,还请老太君恕罪。” 就算再迟钝,封老太君也察觉到不对。不论是挽着她的手坐在卧榻上,还是要她喂点心,那都是小时候的她常做的事。随着她一天天长大,变得越来越懂规矩,这些事也就很少再发生了。 “阿嫤这是怎么了?” 离开卧榻卫嫤坐会到卫妈妈身边,母女二人一阵沉默。 见他们这样,封老太君有些急。若这事放到楚英方才那番话前,她肯定懒得管,不过是两个曾经的下人、如今的外人罢了。可那番话后她的心思变了,仔细想想木青做她儿媳妇也没什么不好。她漂亮、识大体、最重要的是很熟悉侯府内外事务。世子夫人吴氏那个样子,她就算再糊涂也不放心将管家权交过去。可随着她越发老迈,势必会越来越力不从心,等木青嫁进来,她也能彻底放心。 而且刚才换衣裳时,她还想到木青另一层好处,她跟琏哥儿熟,琏哥儿也很敬重她。以儿子如今的条件,多水当当的官家千金想做侯夫人。不说官家的年轻继室与年纪相当的原配继子会有多少尴尬,若继室再生个儿子,到时再起什么心思,这个家可不就乱成一锅粥。 但若继室换成木青,就完全没这方面的担忧。三十多年足够她对木青知根知底,即便她日后再有孩子,也不会亏待琏哥儿。 想到这她越发觉得木青好,原本心里那点别扭如今也全没了。一旦不别扭后,她便开始考虑另一重问题。木青拿阿嫤当命根子,以阿嫤如今疏离的态度,儿子想娶,她还会嫁么? 正担心着,很快她便听到了答案。 楚英刚一直在旁边,看着这样的阿嫤也有些别扭。见如今母女俩都不说,他站出来说道:“娘,先前世子夫人那顿责打后,阿嫤大病一场记不得以前的事。” ☆、第161章 各怀心思 自从得知世子夫人那四十大板让卫嫤大病一场,连带着失忆后,封老太君便陷入了自责中。 自责这种情绪,体现在懦弱之人身上就是让悔恨噬咬自己的心,一次次陷入痛苦中无法自拔;而在坚强之人身上,便是知耻而后勇,采取各种手段来补救;而当一个人坚强又有能力是,便会立刻转化为实际行动来补救。 显然封老太君不是一个缺手腕的人。 前一阵封老太君完全被吴氏同化,想起卫嫤母女便觉得这俩人都是狐狸精,要骗走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反正她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而当如今她接受之后,过去几十年那些感情又全都如藏在妆奁里的珠宝,打开后各种闪耀,直接占据她全部心神。 人老了大概都会有些偏执,前阵她有多偏心吴氏,这会就有多偏心卫家母女。 “他们怎么能这样!叫世子夫人过来。” 世子夫人倒是没过来,听到她因病被镇北侯要求修养,往日会反对一番的封老太君,这会却拍手称快。 “生病了就该好好修养,我看她自打生产完就一直病怏怏的,年纪轻轻这样下去怎么能行。我看就免了她的请安,别再来回折腾了。” 吩咐丫鬟前去传话,堵住以往吴氏出来透风的最后一条路,老太君只觉轻松。自打认同儿子喜欢上木青,并且将来可能要娶这样一个丫鬟出身的人后,连带着她放下了侯府那份虚无缥缈的荣耀,许多事也跟着看开了。 她凭什么要让着那位孙媳妇? 就因为她出身吴尚书府?可曲曲一个吴尚书算什么,吴家曾有过的荣耀,楚家都曾经历过。但楚家经历过的那些顶峰,吴家勉强摸到个边角。她身为侯府老太君,凭什么去怕吴家。即便他们有权,可镇北侯府这三十年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远离权力中心。吴家最拿得出手的西北军权,正是楚家曾经扔掉的烫手山芋。 再说吴氏,不管她用什么样的手段嫁给琏哥儿,既然做了侯府媳妇就该恪守本分。为人媳妇的最起码得孝顺,阿嫤当日虽只是她房里的丫鬟,即便给了琏哥儿,那也有她的三分脸面在,她凭什么插手去管。 心下谴责完吴氏,封老太君也好生反省下自己。 “当日她以那样的名义惩罚阿嫤,我无论如何也要拦下来的。如果能拦住那顿板子,如今阿嫤肯定还好好的。” 不仅阿嫤好好的,卫妈妈也还会在身边帮衬着她,儿子多年心愿也更容易达成。更重要的是,如果她能及时拦下,吴氏也不会有机会抬头作夭。让她继续憋着,不说别的,最起码能安心生下孩子。 这一连串的事全在她一念之间,帘子后面传来孩子的哭声,不像一般婴儿那般高亢嘹亮听得人感觉到新生命的无穷升级,只是有些断断续续喘不过气来,连带着让她也听着揪心。 前来诊脉的太医隐约透露过,孩子身子骨很壮实。先天有些不周全,身子骨又很壮实,那无非就是头脑有些呆滞。她不是无法容忍后辈身上有缺陷,但这个孩子是侯府承重孙,按礼法将来要继承镇北侯府的一切。 想到这她对吴氏的怨恨又加深一层,不管她有多不甘,只不过那十个月,难道就不能为孩子想想。 “都怪我,一念之差……“ 封老太君话语中的悔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从收到请柬到现在,卫嫤设想过很多情况。有吴氏出言羞辱她的,有封老太君和吴氏齐心协力羞辱她的,还有连带卫妈妈一道羞辱的。甚至还有可能,得知她有身孕吴氏刻意加害的,五花八门总之各种奇葩状况她都想到了。权衡如今状况,她提前预备好了几套应对之方。但因为晏衡不在身边,她说话做事总在无意间少了三分底气,所以想出来的法子都不太满意。 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自己在镇北侯府受到的会是这等待遇。 先是侯府头顶上那片天,十几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镇北侯亲自为她出气,再然后又是老太君道歉。 第118节 一时间她在西北受众人感谢,这段时日内练就的厚脸皮有点不够用。收到那份请柬时她很生气,如今见到这样的封老太君,她真是一点脾气都没有了。不仅没脾气,她反倒想得更多。 “老太君何必自责,当日吴家状况大家都知道。西北大捷,吴将军升任兵部尚书,吴家满门气势如虹,那种情况下谁敢轻易得罪。说来我还要感谢老太君及时出手相助,当日若非您伸出援手,我这条命可能要没了。” 当日行刑时她被提前换上了棉衣。厚实的棉衣靠肉那面是层结实的皮子,中间塞的棉花用来缓冲,皮子则防止带倒刺的家法穿透。不仅如此,老太君甚至吩咐行刑之人下首轻点。所以能让一般人殒命的四十大板,她也不过是受了点皮肉伤。虽然着实疼了那么两个月,但一点都没伤到骨头。这次怀孕她还问过凉州那位妇科圣手,他说自己骨盆没有丝毫受伤的迹象,这一胎不能再稳妥。 卫嫤就是这样的性子,敌强她强,但对面退一步她能退两步。 她退的这两步,传到封老太君耳朵里,却比直接开口满是怨恨地大骂一通还要让人难受。都这时候了阿嫤还想着她,多懂事的孩子啊,当时她怎么就不能强硬一点,而是因为自己的软弱害得她这样呢? “阿嫤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跟着木青到了我身边。” 帘子后面的哭声逐渐消失,封老太君陷入回忆。当年卫妈妈不堪其扰,抱着阿嫤来侯府的时候,襁褓中的女婴如今的曾孙还要小。那会琏哥儿刚搬到外院去住,镇北侯府彻底失势后她要参加的应酬少了很多,整个人正处在一种不知做何是好的困惑中。 是阿嫤的到来填补了她这份空虚。亲戚家、京中这些相熟的高门大户家,但凡有孩子满月、周岁,她总要去看上那么一看。算起来这辈子她也见过不少孩子,但没一个比得上阿嫤。她小小的一团那么可爱,而且性子也好,不哭不闹不说,一到她怀里就笑。小娃娃笑起来比年画上的娃娃还要惹人疼。 随着一天天长大,她完全长成她预期中的模样。漂亮、聪明、知书达理且恪守本分。她多喜欢这姑娘,要不是顾忌琏哥儿那点心思,她真认了她当干孙女。可后来怎么就那样了呢,她就眼睁睁看着吴氏作践她。让她当通房不说,还给她泼了那样一盆脏水。 “人老了就是糊涂。” 贴身伺候了三十多年,卫妈妈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老太君,一时间她情绪格外复杂。恨么?她当然恨。就算再忠心于侯府,但遇到女儿的事,其它一切统统都要让道。当日阿嫤出事,她之所以答应帮老太君照看侯府在外面的产业,就是想借此让吴氏不痛快,甚至有可能的话击溃她那几间嫁妆铺子。没办法,身份太过悬殊,她只能用这种迂回的法子。 要不是还想保住这条命照顾阿嫤,当时她真的会弄碗药、或者直接提菜刀,反正用各种手段弄死吴氏。 可时间总会抹平一切,算起来阿嫤也算因祸得福。如今两年过去,她与衡哥儿小日子过得越来越好,卫妈妈心里那点怒气也逐渐散去。当然此时此刻,让她真正下定决心的还是阿嫤。自打衡哥儿被刑部来人带走后,她便一直心思不定,甚至连刚才拜见老太君都在走神。 她出身丫鬟实在没什么富贵亲戚,侯府算是她能唯一抓住的高门大户,就算拉下这张老脸她也要尝试一番。 “阿嫤说得对,当日谁又敢惹吴家,不说当日,即便现在……哎,总归都是命,这事真怪不得老太君。我们娘俩反倒要感谢您当日出手相助。” 老太君尤自沉浸在自责中,一直站在卫妈妈身后的楚英却听出了她话中意思。 “青娘说现在,莫非吴家又有什么动作?” 不应该啊,楚英摇头,吴家一直被他盯得很紧。 “阿嫤嫁的夫婿出事了,如今被关在刑部,我也不知究竟是谁所为。” ☆、第162章 商议对策 卫妈妈一提晏衡,楚英就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这是想要借助侯府的人脉和势力。 这些年楚英闲来无事,见最多的便是这些后宅纷争。一开始他很厌恶这般狐假虎威之事,看多了后他开始麻木,但私心里还是觉得那些被女人三言两语便骗到团团转的朝廷命官真是蠢透了。 直到如今,卫妈妈也用这般手段让他出手。她不过是仗着老太君愧疚,以及如今对世子夫人吴氏的厌恶借机说出此事,这点小算计甚至不用他思索就能看出来。本来以他的性格应该厌恶,可事到如今他除了窃喜就是庆幸。 窃喜晏衡出事,让她有求得到他的地方。庆幸自己如今还算有点权柄,在她有需要时可以帮上忙。 许久未曾体验过的愉悦之情不可遏制地从心底升腾,楚英终于明白了,先前那些甘心被后院女人利用的朝廷命官不是真的蠢。能立足朝堂的就没一个蠢人,可能会被那些妇人手段一时蒙蔽,但不可能一直看不穿。看穿了还心甘情愿做一个人手中的刀,这就是感情。 此时此刻,他麻木了近二十年的心重新感受到了鲜活。 “刑部官员以何理由带走的晏大人?” 他肯问就好,许久未曾用手段的卫妈妈长舒一口气,心下是连她都未察觉到的放松。 回答楚英问题的是卫嫤。 “刑部的人是昨日来的,几位官员只说叫阿衡过去询问此次战事的具体情况。可这都一天一夜了,他还是没回来。” “一天一夜?” 楚英了然,昨日他被老太君支出城。后来半路收到青娘母女要过府的消息,事都没办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跟个毛头小子洗漱更衣,务必让自己看起来俊朗些,一番忙活完后他们已经到了府门外。 这般忙碌以至于他根本无暇顾及京中其它事,肯定也不知道刑部动向。 不过以他过往经验,这会却肯定一点:“若是普通问话,最迟刑部放衙人也就一块回来。这么长时间的话,应该是暂时被刑部扣押。” 卫嫤瞳孔微缩,声音中带出急躁:“侯爷的意思是,阿衡他被关进了刑部大牢?” “应该是这样。” 楚英点头,察觉到她的焦急,又解释下:“你别着急,刑部大牢不像外面人想象得那样。里面有很多区域,不同罪犯收押地点不一致。晏衡最起码是为官之人,在确切定罪之前,没人敢对他滥用私行,而且他住得地方相对来说条件要好一些。” 不会滥用私刑应该是如今最大的安慰,可条件好……毕竟大牢,再好能好到哪儿去。 她的心思明明白白写在脸上,见此楚英无奈道:“最起码也得是个单间,有火炕有个小桌子,还有些书让他解闷。不过条件好不好倒是其次,人总不能一直呆在牢里,得想个法子先把他弄出来。” 他这是肯帮忙?自打近了镇北侯府后,卫嫤就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但如今她也管不了那么多,能先把晏衡救出来也好。 就在他们说话这会,封老太君也从自责中走出来,一旦冷静下来,她又成了那位主掌侯府几十年的老太君。见儿子一门心思想蹚浑水,她迅速分析了狭隘如今局势。 镇北侯府蛰伏三十年,如今的确处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凡事都有好坏两面,当年交还军权的决定,让侯府保住了荣华富贵,而不是像一般手握大权的武将那样弄个身首异处家破人亡的下场。从这点来说,当年的决定无比明智。然而有得必有失,退出了权力中心,镇北侯府的繁荣也在急速衰败。直至今日,甚至连世子楚琏的官职,都要托其恩师国子监祭酒柳大人周旋。 封老太君敏锐地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侯府用不了多久便会败落。人生总有起起落落,侯府落了三十年,如今有吴家在前面顶着风头,如今他们也是时候争点权利。想争权首先得明确方向,庆隆帝已老,太子非嫡非长能力又没那么出众,眼看着乱局已成。如今最好的方式,便是支持一位最有可能登顶帝位的皇子。 可她拿什么支持?侯府那块门匾么?京中最不缺的便是爵位,可爵位只是个虚名,有实权才是真的。 当年楚家在西北以军功起家,文臣那一套他们完全不会。即便可以现钻研,也没必要以己之短攻彼之长。如今最好的机会还是从军权上入手,想到这她看向下面站着的阿嫤。托吴氏的福,她曾听过晏衡的一些事。虽然吴氏嘴里一般说不出什么好话,但她有自己的判断。不论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陷害吴功”、还是“奴颜媚主不怕得罪人的检举西北军账册中那点大家都知道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她对此人颇为欣赏。 这是个有真本事的人,很值得合作。 想到这她开口了:“阿嫤是咱们侯府出去的姑娘,不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关系摆在那,咱们能帮就帮。” 虽然想着拉拢晏衡,但封老太君这番话却说得极为艺术。用卫嫤的身份做文章,以感情为引线,不着痕迹地串联起两家关系。 楚英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老太君:“那是自然,不过此事得从长计议,阿嫤先说说具体情况。” 虽然没把话说死,但楚英心里还是存着十足把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侯府没了兵权,不代表就会变成个守着金山银山坐吃山空的空架子。再者,外人看来这三十年侯府一直龟缩,真实情况如何也只有他清楚。 “老太君最好了。” 即便失去记忆,身处熟悉的环境中,原先习惯的那些话如今依旧能脱口而出。 玉一般的姑娘俏生生站在她跟前,唇畔扬起的笑容带着三分娇憨,清脆中带着一丝甜糯的嗓子说着动人的话语。熟悉的感觉袭来,久违的封老太君只觉全身泡在温泉中,热乎乎暖烘烘。连带着她本想帮忙的那颗心,少了几分为家族计的算计,多了几分真诚。 “阿嫤也好,”面露轻快,老太君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浅了不少:“看把你给担心的,放心,刑部大牢老太君以前去过,给官员住得地方条件不比驿站差。你别急,先坐下慢慢说下情况。” 老人慈祥的声音有股安抚人心的力量,与卫妈妈对视一眼,卫嫤在下首宽大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卫妈妈坐在上首,楚英坐在她对面。 “这事还要从瓦剌人突然围城说起。其实前年冬天幽州大火时,那会是阿衡最紧张的时候。因为彻查之事西北官场正乱着,且大火后不久下了好大雪,天时地利都在,是进攻的最好时节。” 见对面楚英认同地点头,卫嫤继续说道。 “可厉兵秣马等了整整一个冬天,瓦剌人就跟凭空消失般。经过那个冬天,一整年都没事,秋收过后还没入冬,我们警惕心有点下降。恰好幽州行宫要开始打地基,那边缺人,便暂时调了西北军过去。没想到就那么两天功夫,西北军刚到幽州城,凉州城便被围了。当时阿衡和我就觉得,可能有人泄露了军机。” “这般巧合,的确有可能。” “如果这还只是猜测,后来幽州城地下密道被发现,整个幽州也陷入苦战,这时候几乎可以确定有人在泄密。” 回忆起这事卫嫤一脸苦恼:“如果是别的进攻方式还好,偏偏敌人是走密道。侯爷您应该了解幽州城新城由何人设计,当年的设计者韦相恰好是阿衡的曾外祖父,这会他跟舅舅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韦相?” 楚英早已知道其中有这一层关系,但封老太君却不清楚。 “对,韦相是先帝朝时的内阁首辅,因为一些主张被人诬陷流放到西北。” 卫嫤简单地解释着,封老太君也隐约回忆起来。消化这一事实后,她对自己方才所做决定更有信心。 “毕竟当年密道的设计图只有韦相一人知道,前年圣驾巡幸西北时,阿衡与韦相的那层关系彻底暴露在满朝文武目光下。现在出了事,肯定所有人都怀疑他。” 越说卫嫤越发无奈,不论别的,但密道泄露一事,若不是她跟晏衡关系这般亲密,肯定也会心生怀疑。她都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别人。朝堂中如何议论她只隐约听到了一点,如今形势对他们天然不利。 此时此刻,她只觉黑暗中有一张密实的网朝他们扑来。挣不脱逃不掉。 “不对。” 心烦意乱之时,上首突然传来坚决的否定声。卫嫤坐直了,满怀希望地看过去。 封老太君一身暗紫色衣袍彰显出不可忽略的气势,端坐在上首,她那双鱼尾纹深陷的眼睛,不知何时已从老年人独有的浑浊变为如今的锐利。察觉到卫嫤目光,她对视回去。 “阿嫤方才那话说的不对,我便不会怀疑晏衡。” 这下连楚英也惊讶起来,坐直了身子,他顺应民意地开口:“娘,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封老太君也没卖关子:“也不怪你们不清楚,毕竟是积年旧事。我很确定,幽州城密道当年的设计图纸,绝不止韦相一人知道。” ☆、第163章 陈年旧事 八宝鎏金香炉内桃花香逐渐烧完,内室下人早在卫嫤进来前便被支走,这会也没人续香。桃花的甜香渐渐退去,混合渐渐升腾的凛冬之气,让人舒适的同时又隐隐有股危机感。 坐在卫妈妈下首,卫嫤听封老太君说着。 “内阁首辅必须是极富真才实学之人才能当得,当年韦相曾在六部轮换。六部之中,吏部掌天下百官晋升,是为无冕之王;户部掌天下命脉,隐隐有分庭抗礼之意。这两部最为清贵,一般人揽权,也都会着手于这两部。” 边说着封老太君心下边叹息,这便是武将之于文臣的劣势。许多武将都是大老粗,在军中有所建树后才临时读那么几本书,这样的人如何入主吏部和户部?若朝廷一直有战事还好,一旦和平下来便是武将折戟之时。 “但韦相不同,当年六部中他呆最久的部门是工部。我刚嫁进来时听公婆说过,当年的韦相认为,工部主天下攻城,筑桥修路、兴修水利、改善农具,每一样都切实关乎天下百姓福祉,故而六部中他最重工部。而他在工部时办最大的事,便是选址新建幽州城。” 其实六部中无论哪个部门都很重要,但韦相的见解中却有前人罕有涉猎的一面。的确无论官员好坏、税收多少、刑法宽严、礼仪松紧、兵卒多寡,这些东西离老百姓的生活太远了。但每日走得路、住的房子、春耕时用的农具,这却是与天下万民息息相关之事。 “曾外祖父确实见解独特。” 跟着晏衡的称呼,卫嫤心中眼中全是佩服。 “阿嫤先前一点说得没错,幽州城为韦相设计,密道也是他一手设计,他手中的确有图纸。” 重点来了,卫嫤直直身子,让自己坐得更端正些。 “但图纸绝不止他一人手中有。” “老太君可知还有谁?” 见她如此急迫,封老太君也没卖关子,而是直接道出了答案:“贺国公。” 这名字好生熟悉,稍微一想卫嫤便记起来了。贺国公,不就是前年圣驾西巡时,因贪腐一事据理力争,以致休为条件死谏,最终要挟不成反被夺去首辅之职的贺阁老么?当时他那顶首辅的官帽还被庆隆帝送给韦舅舅,以此行动证明帝王对韦相的支持。 若说当日揭露西北军贪腐一事,他们得罪最深的人是谁,那一定非贺国公莫属。 听她说完前因后果,封老太君点头:“这的确像他所为,当年韦相倒台时贺国公府出过大力,在其后的势力瓜分中,他占据了最大的一块,也就是工部。幽州城前后历经二十年建成,建成之后西北边防格局彻底改变,由此引发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先不说后面那些风风雨雨,当年贺国公入内阁前便在户部任职,曾经手建城一事。密道之事或许下面那些小虾米不清楚,但他绝对一清二楚。” 还有这等事?卫嫤觉得几个月来笼罩再心中,连过年时爆竹都没炸开的阴云,这会终于散去不少。 “泄露军机之人是他?” “不是。” 对面传来楚英笃定的声音。 第119节 “贺国公毕竟曾做过阁老,怎会留下这般明显的把柄。” 刚散去的阴云有凝聚之势,卫嫤不无乐观地说道:“不管是不是,最起码如今可以确定,不止阿衡手上有地图。” 听到她这样说,楚英面露欣赏之色,接着道:“虽然凭借这点无法确定谁才是罪魁祸首,但最起码能证明,有密道地图之人不一定是泄密者。” 卫嫤接着他话说下去:“既然如此,无凭无据也不能再随意扣押阿衡。” “正是如此。” 楚英点头,整个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事不宜迟,我这边前往刑部大牢。” 卫嫤也按捺不住心中激动,同样站起来:“正好我也跟侯爷一块去。” “好,我这边派人备马,阿嫤坐马车?” “不必,我跟侯爷一道骑马赶过去。” 说完卫嫤扫一眼自己紧着的衣袖,因为昨日请柬上不善的口气,今日来侯府她特意换上了利索的衣裳,以防有个意外跌倒什么的,衣裳太过累赘拖累自己。这身衣裳干净利索,骑马完全适用。 “好,娘、青娘,你们先聊着,我跟阿嫤先去一趟刑部大牢。” 直到楚英提起剩余两人,卫嫤才想起她如今身材何处。心中依然迫切,然而看着上首华贵卧榻上一身贵气的老太君,她非常不好意思。 “一时情急,在老太君跟前失礼了。” 边道恼她边微微福身,没想到那边老太君无所谓地笑笑。 “这事怪不得阿嫤,都是侯爷随了我的急性子,想起一出来是一出。” 封老太君年轻时也曾跟着老侯爷历经戎马生涯,虽然这些年关在京城,养尊处优之下她性子越发稳重,不过本质里她还是喜欢这样的干脆利落。 “说来阿嫤也是在我身边长大的,即便忘了一些事,但这性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讨人喜欢。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去,至于我这老婆子有青娘陪着就行,我们俩在府里等你们好消息。” 好久没有这样说话,这会说出来封老太君只觉心里一阵舒坦。她突然发现,接受儿子和青娘的事也没什么不好,最起码能让她活得更高兴些。 “快去吧,阿嫤就用我那匹马。” 老太君的马……那得是多老了。卫嫤本以为她会看到一匹毛发失去光泽的老马,但一直等下人牵出来,她才发现这是一匹漂亮到不行的马。通身白毛油光水滑,形状优美的四蹄看上去满是力量。 西北盛产好马,尤其是阿彤的车马行中更是养了不少。跟他们关系走得近,也为了帮丁有德追媳妇,这两年他们一伙人出去玩,连带着她也见过不少好马。见多了后,如今打眼一扫她就知道,这匹马绝对是表里如一的好马。 “千里良驹。” 翻身上马的楚英听到她感叹,点头道:“那匹马的确是两匹千里马配种而成,我观阿嫤同为爱马之人。正好时间紧迫,你我不如赛马一番?” 赛马?卫嫤捂着自己肚子。楚英这般豪爽,若是以往她肯定答应下来,可现在不行。 马上的楚英很有君子风度,看她这样子,不等她拒绝,已经先行开口:“看我忘了,这里可是京城,光天化日之下跑马被应天府那帮衙役抓到,趁机做文章可是大大不妙。” “多谢侯爷体恤。” 卫嫤同样翻身上马,一只脚踩在马镫上,抓住马鞍稍微往上一跳,然后稳稳当当跨过马身坐在上面。她一番动作行云流水,且因为纤细的身姿而多了几分男子所不具备的美感。望着那张几乎如出一辙的脸,楚英脑补了下木青这样翻身上马时会是何等美景,心头一热,想帮忙的心更加真挚。 “跟上。” 拍下马屁股,楚英向前疾驰。一阵冷风吹来,稍稍吹去他心中火热。如今娘答应了,他和木青一个未娶一个未嫁,所有的阻力都不在,剩余只有纯粹的感情问题。对于这唯一一点问题,他有足够的耐心和决心。 跟在楚英后面,裹在斗篷中,卫嫤策马穿过一座座公侯府邸,几乎绕过大半个东城,终于来到六部衙门聚集之所。这边离皇城很近,视线穿过冬日疏朗的空气,能看到午门城楼上如金子般灿黄的琉璃瓦。 跟着前面放慢速度,最终两人停在刑部衙门跟前。刑部衙门大门与镇北侯府差不多高,只是少了下面那一层门槛。正因少了缓冲,正门两侧那对张着血口的石狮子,一双獠牙才显得格外狰狞。 翻身下马,卫嫤规规矩矩地跟在楚英身后。刑部衙门把手严格,还没等两人走到门前,已经有两名衙役走上前,手中长-矛交叉挡住他们去路。 楚英从怀中掏出一块腰牌,比卫嫤先前看过任何腰牌都要金光闪闪的牌子一亮,衙役收起长矛,单膝跪地。 “参见镇北侯。” 楚英也没叫起,而是直接说明来意:“本侯女婿被你们无辜关押,今日本侯前来带他回去,你们前面带路。” 两名衙役云里雾里,他们什么时候关过镇北侯女婿?尽管如此,官大一级压死人。两人中一人进去通传,另一人站起来引他们进了刑部。 刑部衙门建得很符合其名字,进门后院中靠墙种着两排洋槐树,槐树有些年岁了,树干很是粗壮。冬日叶子全落,露出里面光秃秃的树枝像极了希腊神话中的蛇皇美杜莎;槐树下面是两条石子铺就的引路,不同于一般大户人家浅色鹅卵石,这边用的石头颜色发黑,连带着整个院子肃穆而压抑。 小心地跟在身后,穿过庭院进入回廊,拐角处走来一位穿蓝色官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卫嫤认得他,这正是昨日前去卫家四合院带走晏衡那人。 对面官员显然认出了她,稍微作揖后他看向楚英:“侯爷可真是稀客,不知晏大人何时成了您女婿。” 卫嫤一阵脸红,站在她前面,楚英一脸理所当然。 “阿嫤是琏哥儿妹妹,自然也是我女儿,连带着他夫婿也是我女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第164章 意料之内 “阿嫤可不就是我女儿。” 雕梁画栋的朱红木回廊拐角,身材高大的楚英站在卫嫤跟前,对着刑部官员理直气壮地这样说。话说出来,他余光扫一眼回廊外面,少了那片老槐树遮挡,京城冬日正午的艳阳打在外面,响晴天温暖的日光映照着他此刻敞亮的内心。 阿嫤是他女儿,那阿嫤生母木青是他什么人? 这番联想让他浑身热血沸腾,身为男人,活了四十年,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用健壮身躯给关心之人遮风挡雨的豪情。心下既满足又熨帖,这股舒服感是任何事物、哪怕当上镇北侯都无法带给他的。 “原来是侯爷义女,下官还想着镇北侯府何时多了个这么大的姑娘。” 刑部官员话中满是嘲讽,谁不知镇北侯是个万事不管的,正经姑娘出嫁也没见他这般积极。 但这话听在楚英耳中那就完全变了味,义女也是女儿,阿嫤可不就是镇北侯府姑娘。虽然现在有些名不正言不顺,但总有一天会成为他掌上明珠。没想到几天不见,刑部这帮冷冰冰的官员如此会说话了。 “也不怪你们不知道,侯府姑娘哪能随随便便给别人瞧见。” 楚侯爷真是个热心肠的纯爷们,只不过念着那点卫妈妈那点过往情谊便对他这么好。 其实在侯府门口时,听到那句颇有感情的“青娘”,卫嫤曾怀疑过两人之间关系。可后来见老太君也是那般称呼,她便收起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想法。镇北侯府是何等高贵的门第,单侯府门前那到膝盖的门槛,也不是一般人能随便迈得过去。 退回到曾经的主仆本分上,再看如今楚英所作所为,卫嫤对他那好感是坐火箭般往上升。感激之情越发强烈,强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以至于站在她身前的楚英如有前后眼般感受个真切,转过头看来。 入目便是这样一番景象:正午回廊下,阿嫤那张与卫妈妈如出一辙的芙蕖面裹在狐狸毛滚边的斗篷中。火红的狐狸毛衬托的她那张脸莹白如雪,白嫩脸上更显突出的一双剪瞳略微湿润,如刚出生的小马驹,半是孺幕半是期待地看着他。 多招人疼。 楚英想到养在府里的娴姐儿,虽然她也常做小女儿状,可一来她长得不如阿嫤娇俏,二来她每次撒娇都带有目的,两相结合看起来非但不招人疼,见多了反而让人头疼。如今见到阿嫤这般模样,他才知道原来小女儿可以这般可人心。 这些思绪一瞬间在楚英心头闪过,随后他胸中后悔之情排山倒海。怎么没早点下定决心,若他早早地把青娘娶过来,是不是就可以在举案齐眉的同时,一块抚养这般可人心的阿嫤长大? 在他胡思乱想的片刻,刑部官员终于从“镇北侯对认个义女很骄傲”一事中清醒过来。怪人年年有,今天特别多。站在他的角度,自己没孩子稀罕一个认来的还行,明明有亲生的却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姑娘如珠似宝,那不是脑子抽了,就是这姑娘实际是他外面女人亲生的。不论哪种情况都不正常,但京城中谁不知道镇北侯本身就没那么正常,不然一个好好的侯爷不享福,非得把自己闷在后院十来年。 这些也不是他该管的事,摇摇脑袋,刑部官员想着如今的情况。 不用多问他也知道这两人来刑部的目的,晏衡是他亲自抓回来的,这会正关在刑部大牢。虽然上面还没有明确下令,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人绝对不能随便放。 可如今镇北侯来了…… 刚想到这点,对面的镇北侯就开口了。 “我记得朝廷有规定,衙门传召官员问话不得超过十二个时辰。你看这日头,如今已经超了好几个时辰,是不是也该把人放了?” 刑部官员身子一僵,他早料到来者不善,没想到第一句话就拿住了他们把柄。 不过他也是刑部积年官吏,身处专司大越律的衙门,对于律法他远比镇北侯这个门外汉要熟。 “我等连夜查阅了一些卷宗,明确发现晏衡有不妥之处。依大越律,可多羁押一些时日。侯爷莫急,外面这太阳可够晒的,您二位先到厅堂来喝杯茶,稍稍歇息下。” 还要再羁押一些时日? 强压下心中焦躁,走到回廊拐角时,她扭头看一眼院中槐树。一阵风吹来,槐树新生那些光秃秃的柔软枝条微微晃动,如万千条蛇抖动,下一步就要朝她扑来,裹夹着她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无意识地往前走两步,回廊延伸进砖墙。槐树不见踪影,然而她那阵心悸却是久久不能平息。 “阿嫤乖,有爹……本侯爷在。” 敏锐地捕捉到“爹”字,她心思稍微分散点。看来楚侯爷入戏颇深,想到来刑部前在镇北侯府听到的那番陈年秘辛,她稍稍平复心悸感。 砖墙完全挡住了光,前面上空出几个槽镶嵌着灯台,虽然里面火把烧得很旺,但依旧驱散不了空间中的幽暗感。半封闭的空间内,即便可以放轻脚步也能听到回音。鞋子摩擦地面,一轻一重极有韵律感的声音传来,望着前面楚英宽阔的肩,卫嫤一颗心反倒渐渐踏实下来。 终于穿过走廊来到厅堂,衙役端上热腾腾的茶水。茶是好茶,叶片饱满色泽嫩绿,茶汤颜色鲜亮,热气冒上来带来特有的茶香,闻一口人精神能放松不少。带他们进来的官员吩咐人上茶后,便直接往后面走过去。 楚英喝一口茶,发出满足的喟叹,举起茶盏示意她。 “尝尝,岭南明前头茶的铁观音,炒茶的师傅应该有些年头,外面可喝不着。” “京中传闻侯爷醉心于学问,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随着略显苍老的声音,在方才引路刑部官员消失的帘子后面走出一位略微发福的官员。一袭赭色官服,玉蟒带,半白的头发一丝不苟的束在蝉翼纱冠帽中。 “原来是杨尚书,失敬失敬。” 嘴里说着客气话,楚英却坐在那纹丝不动。见他这样,卫嫤心里无端踏实下来,放下茶盏她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 见两人如此,杨尚书也不恼,而是随意在两人对面坐下来,认认真真品起了茶。 厅堂内陷入了短暂寂静,若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闲情逸致,于寂静中品一壶好茶自然是极好的享受。但如今这情况,这般寂静于卫嫤而言实在是一种煎熬。借着茶盏打量下对面吴尚书,他就四平八稳地坐在那,似乎完全忘记了面前还有两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卫嫤感觉自己心快要被这反反复复的煎熬给煎胡的时候,杨尚书突然抬头对着她笑起来。 “即便坐在对面,本官也能感受到晏夫人如今是何等心急如焚。不愧是夫妻情深,本官这厅堂还是第一次招待犯官家眷。” 放下茶盏,卫嫤有些羞涩:“让大人见笑了。” 一旁的楚英不慌不忙道:“阿嫤是晏衡明媒正娶的发妻,郎才女貌天作之合,鹣鲽情深再正常不过。不过吴尚书可别误会,阿嫤今日并非以晏夫人身份前来,她可是升上亲封的凉州州学监察。身为学监她公忠体国,面对瓦剌人进犯时坚守城池,故而这次特被圣上传召入京。” 原来杨尚书是在这等着她,这就是绵里藏针么?脑子如被针扎了般,一阵锐痛后,卫嫤思路反倒清晰了些。 面对神色丝毫未变的杨尚书,她一脸官场上的客气。 “不论我的学监,还是晏衡的代指挥使,这一切都是皇上的恩典。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守城本是应有之义,只是不知这其中有何不妥之处?” 卫嫤没有直接问,而是强调一点:晏衡是皇上亲封的官,自始至终都在按皇命行事。你们若是无缘无故捉拿他,那是在跟谁唱反调? 这番话说出来,旁边楚英面露赞赏之色,对面杨尚书虽然面色依旧未变,但心里却起了不小的波澜。凉州州学监察一职他当然知道,不过州学中不过一堆贫寒子弟,小打小闹的事,既然圣上乐意,他们做臣子的也乐得宽容大度。 可他从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职位,有一天会成为他鞋里的石子,膈得人生疼,必须得停下将其取出来。 想到这他终于认真地看向对面,这一看他更是有些不可思议。晏夫人这长相……是个男人就愿意宠着。这样一个女人生活应该很容易,那她究竟从哪练来的这身不怒自威的气质和这张直入主题的利嘴? 惊讶之余,他举起双手恭敬地朝天拜一拜:“皇上之名,我等为人臣子的当然要听从。只是刑部掌天下刑律,对于通敌买国者向来要慎重待之。” “通敌卖国?” 听杨尚书提到这点,卫嫤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若是别的罪名或许她还得想想,但这一条,来之前她已经想得不能再明白。 “身为韦相之后,晏大人将幽州密道图纸,以及西北城防悉数透露予瓦剌人,致使我方死伤无数。” 事情正朝着她期待的方向走去,卫嫤自信道:“杨尚书如此笃定图纸为晏衡泄露?” 第120节 “那当然,人证物证俱在。” 说完杨尚书拍拍手,帘子后面走出来一个卫嫤怎么都没想到的人。 ☆、第165章 情理之外 在去年冬日的瓦剌围城中,晏衡的确打了胜仗。按照朝廷一贯有功必赏的原则,这么大的胜仗肯定会有所嘉奖。 离打完胜仗至今已经有三个月,这三个月中甚至还有过年。春节是最容易受到嘉奖的节日,满朝文武忙活了一年,年关时总得辞旧迎新,总结下这一年有何建树,然后该发赏银发赏银,该加官进爵也同样下达圣旨。 然而西北的捷报传到京城,就像一枚哑火的礼炮,本来应该在这等喜庆的日子里绽放出漫天绚烂的花火,可冒着被炸伤的丁点危险满含希望地点燃,引线滋滋滋燃烧完后悄然沉寂。 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大的动静,打了胜仗没有嘉奖,那绝不可能风平浪静,剩下的只能是责罚。 期待中的嘉奖没有到来,整个西北官场陷入了沉寂,连带着这个年过得有些冷清。稍稍安静下来,她与晏衡也将此事仔细想了一遍。 首先胜利的战果是毋庸置疑的,虽然过程铁血残暴了些,但大越那些为官之人还不会蠢到想用这点瑕疵来攻讦。有伤天和这点即便被提起,也不会成为决定最后赏罚的关键。然后就是西北账目,州学一事花银子如流水且都是走得公账,不过她被封学监一职,足以说明庆隆帝态度,这点上也扯不出什么大风浪。 排除掉所有不可能,剩下的最后一点便是真相。 关于泄露军机一事,听起来的确很荒诞。他们身家性命都在凉州,何苦泄露军机引来瓦剌敌人。退一万步讲即便晏衡脑子被门夹了,做出这等通敌叛国之事,那既然做了他们又何必负隅顽抗,用那般铁血手段清退敌军? “夫人说得的确有理,乍看起来大人的确没理由这样做。但我偷听过大人与夫人谈话,大人想借此次西北战事加官进爵。” 站在她面前的正是冬雪,预备着谷雨嫁人后顶替上来的丫鬟。 冬雪长得很是讨喜,圆圆脸蛋大大的眼睛,笑起来唇畔还有两颗小酒窝,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进府三个月,她仅用半个月就学会了谷雨伺候人那一套,平常有谁需要帮忙她也能及时看到,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丫鬟。不论是她还是要被接班的谷雨,都对她很满意。 她也只是满意,谷雨那边则是满意到嫉妒。甚至有一次她曾满是酸味地说过,身为丫鬟冬雪比她要强很多。 卫嫤清楚记得自己当时的感受,冬雪的确比谷雨聪明许多,这是天赋问题,聪明人不论做丫鬟还是做其它任何角色,都会比别人适应得快。但凡事都有两面性,聪明人不容易把握。像谷雨那种有点小聪明的,恩威并施一番很容易获得她的忠诚。而冬雪这种人,想收服他们必须得耗费一番心力。 赶在年前谷雨已经成亲,这次入京她嚷嚷着要跟来。可这么久相处下来,她早已把谷雨当成半个妹妹。新婚燕尔的两人正是难舍难分之时,哪能就这么让人分开。即便晏衡能带柱子一块过来,可夫妻二人各自在她与晏衡身边做事,那也跟分开没什么两样。 这样想着她本打算带立秋过来,虽然立秋脑子不如谷雨灵活,但她也没指望让丫鬟做什么决定。好巧不巧来之前立秋染上了风寒,病情来势汹汹需要静养,无奈之下她只能退而求其次,选了年前刚进府的冬雪。 怀着身孕上路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好在她这两年一有空就跟晏衡过招,身子底子好了不少,再加上没什么孕期反应,一路上总算没那么折腾。即便这样,一些孕期该有的生理反应也没少,一路上冬雪照顾得很妥帖。有些细节晏衡身为一个男人想不到,也全都被她照顾到了。正是因为有了这份细致周到,她才能在一路驿站不那么待见的情况下,依旧比较舒适的到达京城。 这份情谊摆在那,她也慢慢放下对于聪明人一开始的戒心,差不多把冬雪当成自己人。 没想到就是这个自己人,在她离胜利只差一步的时候,直接往她心窝上捅一刀。 “加官进爵?” 重复着最后几个字,面对刑部厅堂中的冬雪,卫嫤一点点收起脸上错愕。 “如果我没记错,冬雪是在本次凉州战乱中失去的家人。当日瓦剌军队围城你也亲身体验过,凉州城危如累卵,城内每一个人不论贫富贵贱都处在性命不保的危机中。如果连命都保不住,还提什么加官进爵。难道当了大官,把乌纱帽在坟前烧了,然后到地底下去享福?” 虽然她话说得直白,但话糙理不糙,一旁的楚英点头,帮腔说了句:“原来泄露军机这么大的事,阿嫤都是当着下人面直接商量。” 怎么可能?! 惊讶过后她也明白过来,一双因气愤而越发圆睁的杏眼直直地盯着冬雪,脸上更是气得扬起笑容。 “侯爷说得在理,冬雪,你是年前来的府内,一直到过年都呆在厨房。先不说凉州宅子里厨房和卧房不在一进,就算是在同一个院里,隔那么远你能听清楚这事?” 能听清楚才怪,她与晏衡又不是一人在嘴边安个大喇叭,说话当广播。 冬雪脸上的自信逐渐消失,咬唇,她无助地看向杨尚书。 顺着她目光,卫嫤也看向杨尚书。 “莫非这就是尚书大人的证据?一个入府才三个月,先前一直在后院打杂的丫鬟随便说两句,就能诬陷皇上亲封的朝廷官员?” 听着她连连逼问,杨尚书脸色丝毫未变,放下茶盏他略显浑浊的眼睛扫过她,最后定格在冬雪身上。 “你不是还有证据?” 日光偏西,透过窗棂照过厅堂,照得杨尚书浑浊的眼珠隐隐发青。同样的日光打在冬雪身上,青袍上绣那几朵细长的花纹更加明显,随着她身子抖动,浅青色花纹如活过来般。相似的景象让卫嫤想起了方才在回廊中看到的那几棵老槐树,一瞬间她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开阔的厅堂内,卫嫤与楚英坐在西侧,对面东侧相对应位置分别坐着蓝色官袍的刑部官员、以及赭色官袍的杨尚书。站在四人中间的青砖地面上,冬雪转过身,那张圆圆的脸看向她。此刻她脸上没了平日讨喜的浅笑,看向她的眼睛满是仇恨。 仇恨?这个认知让卫嫤心中警铃大作。 唇角轻扬面上满是嘲讽,冬雪缓缓说道:“奴婢只是个低贱的丫鬟,平日的确很少有机会进正房,按理说不会听到大人和夫人的机密。” 在场四人皆为官宦,家中都是奴仆成群。丫鬟也分三六九等,能在主子跟前伺候、长时间留在正房的皆是有脸面的。毕竟正房不是菜市场,不是随便个粗使杂役都能进来呆着。 卫嫤刚才那番话也正是这个意思,又不是什么很有脸面的丫鬟,哪能听到什么机密。可如今被冬雪承认了,她一颗心反倒没由来的惊慌。若是她一直拿着这点不放,那证明她没什么后招。可如今轻易放弃此点,她究竟留了什么后手。 “甚至如夫人所言,凉州城被围之时奴婢还没到府里,有些事更不是能随便听到。” 听她连这点都承认了,那股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卫嫤只觉她衣裳上青色花纹化为一条条小蛇,缠到她身上,睁开剧毒的獠牙对准她心口。 “只是这事并非奴婢在卧房听到的,因为进府日子久,奴婢主要负责一些洒扫工作。年前奴婢在整理书房时不小心睡着了,醒来后正好听到大人和夫人在这样说。” 书房的确是个谈事的好地方,她和晏衡也常在那商议一些事。 “红口白牙还不是任凭你随便说,冬雪,我不知为何你会对我有如此深的仇恨,甚至恨到凭空诬陷于我。可空口无凭,你一个进府才三个月的小丫鬟,说出来的话还不足以作为证据。杨尚书,你说对不对?” 杨尚书旁边刑部官员点头:“按大越律,确实不作数。冬雪是吧,你可还有其它证据?” 其它证据?卫嫤瞳孔微缩,然后就见面前冬雪点头。 “奴婢从晏家发现不少瓦剌王廷的珠宝。” 她还当是什么!冬雪没说出证据前她的确很紧张,但听她说完后,她一颗心终于放到了实处。可随后她想了想,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家中那些瓦剌人的珠宝,来路有点不正。那些珠宝都是晏衡私贪下来的,虽然说打了胜仗将领私扣点战利品是惯例,大越律甚至允许这一点。但问题就出在,当时的晏衡还只是个小旗,即便不知道大越律规定的标准,她也知道家中那些珠宝多到过分。 说还是不说呢? 不管怎么样,私留战利品总比通敌叛国要好,想到这卫嫤心中很快有了决定。 “那些西域珠宝……” “是我给阿嫤的嫁妆,”楚英抢过话,一脸无奈:“镇北侯府最不缺的就是这些,库房里一箱箱堆着都长毛了。不知道里面能不能找到你家丢失的王冠?冬雪,哦,应该尊称您勃克图公主殿下。” ☆、第166章 知恩不报 勃克图公主殿下? 眼前穿青绿色衣裙,头发简单地挽起来,不施米分黛的圆脸小丫鬟竟然是一位血统高贵的外族公主? 卫嫤满怀疑惑地看向面前冬雪,此刻的她哪还有半点身为丫鬟时的谦卑和谨慎。刚才还稍有些控制的仇恨如今全部外放,而被她盯着的人正是她旁边的镇北侯楚英。 “镇、北、侯。” 咬牙切齿的三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冬雪进来后可从来没人介绍过楚英身份。镇北侯楚英十几年来深居简出,别说刚从西北过来的冬雪,就连京城土生土长的刑部衙役不看腰牌也没认出他。 所以说冬雪真的是一位公主? 这也太荒谬了!卫嫤至今还记得初见冬雪时的情况,十二个丫鬟由凉州最大牙行的得力牙婆领着进来,分两行站在晏府第二进的院子中。她站在第二排最边角的位置,穿着一身带补丁的青花褂子,剪刀随意修两下的齐刘海跟狗啃得似,一张圆圆的脸上两朵高原红。 在十二个人中冬雪不算起眼,但她相中了她大眼睛中那股子机灵劲。问了几句听她口齿清晰,她也就将人留了下来。果然冬雪没辜负她期待,学什么都很快,没多久眼见着就能顶替谷雨。因为她做事利索,她也没拘泥于丫鬟等级,平常对她也是多有赏赐。而每次受赏时,不论是便宜的蜜饯还是贵重的银镯,她都是一脸感激之情。 正因如此,虽然觉得她有点不妥,但这次进京时,在谷雨和立秋两个知根知底的老人都不能来的情况下,她想都没想便带上了她。一路上冬雪殷勤备至,所作所为完全符合一个丫鬟的本分。 这样周到妥帖的冬雪,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主。卫嫤认识一位真正的公主,庆隆帝的掌上明珠九公主。九公主阿怡虽然平易近人,但一举一动皆不经意流露出皇家良好教养。不说这位金尊玉贵的公主,就连没落的豌豆公主,举止间也会不自觉露出点遗传的公主习性。 而这些,她一点都没在冬雪身上见过。卫嫤仔细想着平日的细节,发现真是一点都没发现。 正在她惊讶之时,旁边楚英嗤笑出声。似乎对冬雪几欲化为实质的仇恨毫无察觉,他自顾自地喝口茶,端茶盏的动作完全符合一位金尊玉贵的侯爷应有教养。 放下茶盏,他轻佻地打量冬雪一眼。 “勃克图汗家的汉子都死绝了么?让一个姑娘顶上来。还是一个这样……” 顿了顿,似乎在找形容词,瞅一眼冬雪身上衣袍,他接着说道:“脑子不灵光的姑娘。如果我没看错,你衣裳上绣的应该是勃克图汗曾经的族徽?” 而后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只是用鼻子哼笑一声,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意思很明白,都把族徽绣到衣服上了,这样大摇大摆穿出来难道还不是犯蠢? 刑部厅堂内气氛陷入凝滞,对面杨尚书终于没有了一开始的沉稳。勃克图,这称呼怎么如此熟悉?想了又想,有些年岁的传闻从记忆深处闪出来。 勃克图汗,好像曾经西北一个不大不小的汗王。在大越还没这般强盛之时,勃克图汗雄踞凉州一带,靠盘剥丝绸之路往来商人赚得盆满钵满。后来韦相继位,中间不知使了什么计谋,勃克图汗最有本事的两个儿子争权夺势,部落分裂后与大越百姓半混居。没过几年,当时还在镇守西北的那代镇北侯一举出兵荡平这个部落。 一文一武,计谋与兵力相互辅佐。大越几乎没费任何代价,便大获全胜。当时举朝欢腾,时在兵部任职的韦相名望进一步提高。要不是后来他出了事,此战绝对可以载入史册。 可凡事没有如果,韦相失势,连带他曾经的丰功伟绩也成为禁忌话题。想到韦相,连带着杨尚书不自觉想起这次关押晏衡的原因。两年前他闹出的动静实在太大了,西北官场那次大清洗所造成的后果至今尚未平寂。皇上似乎跟贪官污吏杠上了,从西到东、从北到南,近几十年来账册逐一核查。户部杜尚书也不知吃错了哪门子药,一点都不帮忙遮掩,皇上要他查哪他就查哪。 一点点查下来,查出来的每一名贪官都不轻饶。两年下来满朝文武人心惶惶,大家不敢怨恨皇上,所有的怨恨都转移到了始作俑者晏衡身上。 边想着杨尚书边抬头打量着面前的丫鬟,站在厅堂中间的少女此刻脊梁骨挺得笔直,高昂起下巴神色倨傲,哪还有半分方才自称奴婢时的卑微。视线下移看向她衣裳,他不认识什么勃克图族徽,但她衣裳上花纹越看越有异域风情。 当年剿灭勃克图部族之事由楚家全权掌控,如今楚英这样那八成错不了。即便他死咬着不承认,闹到御前自有专人辨认,到时只会闹出更大笑话。 “原来是外族余孽,来人,拿下。” 随着杨尚书的喊声,外面走进来两位衙役,动作利索地将冬雪捆起来。 似乎察觉到自己命运,整个过程中冬雪没有丝毫挣扎,只用一双幽冷的眼睛死盯着卫嫤。到门边时,她突然发出诡异的笑声。 “当年我祖上便是好心办互市,想让西北百姓生活的好一些了;阿爸也告诉过我,韦相分化部族也是出于一片好心,想让两族彻底融合。可他们最后是什么下场?州学、减赋,卫嫤,你和晏衡别沾沾自喜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抬起头好好看看这片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在下面等着你……哈哈哈……唔。” 疯狂地吐出这番话,几欲癫狂的冬雪被衙役捂着嘴拖了下去。 坐在厅堂内的卫嫤却是将她那番话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稍加思索后她发现,尽管这番话有些地方刻意歪曲事实,但她却明白了冬雪原意。 好人没好报,归根结底是因为有些事牵扯到社会资源再分配——将资源从一部分人手里抢过来,分给另一部分人。就拿她曾经手的西北贪腐一事来说,从大义上来说,贪官贪污是绝对不对的。皇上这样想,老百姓也这样想,甚至连贪官污吏本身也有这种认知,但有认知不代表赞同和忏悔。谁不喜欢白花花的银子,吃到嘴里的肉让他再吐出来,这是多难受的事。有人不想吐,便会采取种种手段。 偏偏在这场博弈中,贪官,也就是错误的一方占据着大多数社会资源,他处于优势地位。地位的不对等,往往让有心作为者无能为力,最后甚至闹个遍体鳞伤。 有能力的不想撒手,甚至想获得更多,没能力的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越发弱势。长此恶性循环,好人可不就不长命。 “哎,冬雪她……” 卫嫤后半句没说出来,本来她是可惜这么个水晶玲珑心肝,可她的叹息听到其它三人耳中就变了味。 “阿嫤不用担心,刑部大牢安全得很,如此重要的证人肯定不会突然暴毙。杨尚书,你说是不是?” 被楚英点破了心思,杨尚书老脸有些挂不住,讷讷地应道:“那是自然。” “那就好。” 收到满意的答复,楚英继续说道:“没想到堂堂刑部竟然找来这等证人,好在本侯明察秋毫。不然让一个外族余孽随意污蔑朝廷命官,传出去整个大越朝堂都会沦为笑柄。” 杨尚书脸黑下来,声音阴沉:“多谢镇北侯。” “大家同在京城,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杨尚书这般客气作甚。”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客气!杨尚书咳嗽两声,还没等开口,楚英已经接上话:“都不好意思地咳嗽了,好了好了,本侯知道杨尚书读书人,向来讲究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不过本侯是粗人,也用不着你涌泉那么多的报答。眼前这不就一点小事,你把本侯女婿利索放出来就是。” 第121节 谁要报答他!见对面楚英满脸坦然,杨尚书感觉胃里昨夜的嗖饭在不停翻涌。 他总算明白为什么镇北侯十几年不出来见人,这等脸皮真是人嫌狗厌。 “看把杨尚书感动的,”老神在在地说着,楚英利索地支使旁边穿蓝袍的刑部官员:“还不给你们尚书大人倒杯茶,让他缓一缓情绪。” 刑部官员还真不敢惹镇北侯,不管对方怎么嚣张,一顶侯爷帽子砸下来绝对能把他扁成肉泥。 倒一杯茶递过去,他小声说道:“大人,审案这么久您应该渴了,喝杯热茶润润嗓子。” 好茶就是好茶,一碗铁观音喝下去杨尚书总算抑制住了气血翻涌。看着对面几乎粘在椅子上的镇北侯,这会他陷入了两难境地。其实他也知道,仅凭幽州城地道一事就定晏衡罪那根本就不可能。那份图纸工部就有存档,如果晏衡有嫌疑,当年经手的工部官员也都干净不了。可现在就放人的话,再找机会可就难了。 “有些事还没……” 没等他说完,楚英已经接上话:“杨尚书是想知恩不报,还是想承认刑部办事能力低下,或者承认自己老眼昏花错将叛党当证人?” 拦不住,他真的拦不住…… “放人。” 杨尚书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这两个字。 ☆、第167章 新的线索 从晏衡被刑部官员带走到放出来,其中只过了短短不到两天。对卫嫤来说,这两天却比两人成亲后的两年还要漫长。 人的身体是有记忆的,两年朝夕相处她已经习惯了身边有这么个人。半夜蹬掉被子,即便很冷她也习惯性地不去扯过来盖上,因为她知道阿衡会帮忙盖上;早上醒来头发乱糟糟的,坐在梳妆镜前拿起牛角梳,她习惯性地把梳子往后面递。 一次次期待落空,她心中失落一层层加深。以至于虽然才过去两天,但看到晏衡由刑部衙役带着出现在厅堂门口,逆光中熟悉的脸出现在面前时,她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阿嫤。” 略显沙哑的声音传来,她眼泪开始不受控制。 走上前的晏衡将她抱在怀中,看着她比昨日苍白许多的面色,无比心疼和内疚,低声劝慰道:“别这样,我这不平安出来了。” 虽然心情十分激动,但卫嫤知道这里不是能宣泄情绪的地方。扑到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她摇摇头,借机在他胸膛上擦擦眼泪。鼻涕眼泪全都抹在他衣裳上,隐约间她闻到一股馊味。 “你……” 稍微离开点,她看着他衣裳。不用多仔细她便从他外袍上找出一大片污渍,揪着袖子往后看去,从衣袖到后背一大片全都变了颜色。不是那种大块的颜色,而是细长的条纹。看起来不像蹭上,而像是绳子捆绑后留下的痕迹。 “他们对你用刑了?” 怎么可能!坐在后面杨尚书连连摇头。他们刑部可是严格按照大越律办事,一般不会对朝廷命官用私刑。 晏衡顿了顿,含糊道:“这事阿嫤不用担心,我没受伤。” 没受伤而不是没用刑,也就是说真的有人滥用私行。卫嫤心头窜起一股火苗,没等她说什么,后面楚英已然开口。 “好一个刑部,竟然对朝廷命官严刑逼供。” 杨尚书生平第一次如此讨厌一个人。镇北侯这人乱管闲事不说,满嘴里就没一句中听的话,现在竟然给他扣滥用私刑的帽子。前面他也就忍了,几句话而已,顶多心里不舒服点;但后面这可是动摇官帽的明晃晃罪责,绝对得说清楚。 带着愤怒和惶恐,杨尚书起身,坚定道:“刑部做事向来依从大越律,绝不会无缘无故对官员滥用私行。” “无缘无故?”楚英慢慢说出这四个字,尾音上扬讽刺之意格外明显:“本侯怎么说也算有恩于你,杨尚书又何必如此虚伪。真要事事依从大越律,本侯女婿又怎会拖到这会才被放出来。” 他不就顺应百官意思多关了一会,还好吃好喝好伺候着,多大点事,被一直拿出来说。 咬咬牙,再往前走两步绕道门前,杨尚书冲着两人微微欠身,开口道:“泄露军机一事事关重大,本官一时心急,便耽搁了几个时辰。委屈了晏大人,本官在这道个恼。” 被道歉的晏衡没表态,而是看向怀中卫嫤,一副万事听媳妇的模样。抬起头,四目相对间卫嫤看到一双充血的眼睛,还有他脸上掩饰不住的疲惫。朝夕相处她知道晏衡体力有多好,自幼习武多年戎马,二十左右的少年正是精气神最足的时候,往往熬一整宿还能精力充沛。成亲这么久,他只有两次露出过疲态。第一次是在幽州大火之时,他在几天之内迅速掌握西北军现状;最近一次则是在瓦剌大军围城,整整一个月他都处于高度紧张中。 如今只过了短短一天他便累成这幅模样,两人分开的十几个时辰内,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样想着,她便觉得杨尚书的道歉毫无诚意。虽然他是德高望重的刑部尚书,道歉的分量也不同于一般人。她可没忘记,方才这位刑部尚书是怎么三推四阻着不想放人。 想到这她摇摇头,不悦的神色说明了一切。 收到媳妇最高指示,晏衡抬头答道:“杨尚书不必如此。” 杨尚书松一口气,晚放人一事解释清了,这下镇北侯总不会再抓住这点把柄胡乱掰扯。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要大越律和刑部做什么。晚了就是晚了,依律办事就成。杨尚书德高望重,不必如此纡尊降贵。” 本来错愕的楚英这会满面红光,大步走过来拍拍晏衡肩膀。 “说的好,咱们武将就该这样简单直爽,丁是丁卯是卯,搞那些没用的繁文缛节作甚。” 打从晏衡出来楚英便一直注意着他,爱屋及乌,他是真心把阿嫤当亲闺女看的。自我代入之下,以老丈人挑剔女婿的眼光,难免觉得阿嫤这么好的姑娘,不是优秀到一定程度的男人绝对配不上。 观察了一阵后,他彻底服了。阿嫤这位夫婿一表人才,而且还知道疼媳妇。尽管偏心自己亲生儿子,但他也不得不承认,晏衡丝毫不比楚琏差。满意之余他心下不可遏制地生气一股骄傲,这就是青娘选的女婿。不愧是他喜欢了一辈子的青娘,不仅模样漂亮,为人大方,做事有条理,连选女婿的眼光都一等一的好。两年前那般恶劣的处境,她都能给阿嫤选到如此优秀的夫婿。 越想他心里越热乎,激动之下看晏衡越发顺眼。拍着对方肩膀,他保证道。 “晏衡是吧?阿嫤也算本侯女儿,你放心,镇北侯府虽然没多大权势,但也不是随便人捏扁搓圆的人家,今天这事本侯一定会给你们做主。” 一番大包大揽后,他走到杨尚书面前。 “本侯原本一片好心,想不计较那些小事。可如今看来有些人非但毫无感激之心,反而蹬鼻子上脸。晏大人可是朝廷命官,你们竟然敢对他滥用私行;动用了私刑不说,人证物证俱在你们竟然还想抵赖。” 被楚英指着鼻子骂,刚鼓起好大勇气道歉的杨尚书这会也有了火气。 “信口雌黄!楚侯爷,这里是刑部官衙,可不是你的镇北侯府。说话要讲究证据,借用晏夫人方才那句话,红口白牙可不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刑部衙门怎么了?本侯可不是被吓大的。杨尚书老眼昏花看不清楚没事,你倒叫旁边这位大人看看,本侯女婿皮裘上这一条条的,不是你们滥用私行,难道还是他在刑部大牢墙上蹭的?到底怎么个高难度的蹭法,才能蹭出如此别出心裁的花纹。” 刚才只顾着跟楚英斗气,这会被他一指,杨尚书才注意到晏衡衣裳上的异常。他是有点花眼,但这会离得稍微远些,正好让他看个清楚。大半辈子呆在刑部,大面上那些刑罚他比一般人都熟。打眼一扫他便得出了与卫嫤截然不同的判断,这一条条的看着像五花大绑勒出来的,实际上是被鞭子抽的。 看清真相的他一瞬间心里头那滋味,别提了。到底是哪个猪脑子在坑他?就算用刑你也别用如此显眼的,抽人不知道脱了衣裳再抽么?刑部养着专门的行刑之人,很会掌握刑罚力道,能抽得人表面上看不出一点伤,骨头里却疼到不行。 不论再怎么恨,如今明晃晃的证据摆在跟前,容不得他抵赖。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指着晏衡衣裳,杨尚书问向一旁的蓝袍官员,声音中带着掩饰不住的急躁和愤怒。 蓝袍官员面露难色,小声道:“尚书大人,昨日凌晨有人提审过晏大人。” “谁?” “那边的人。” 原来晏衡真受过私行,不止杨尚书,一直担心着的卫嫤也彻底确定此事。抚摸着他手肘处倒翻的皮毛,她心里一阵揪痛,小脸紧成一团看向晏衡。 一下下轻拍着阿嫤后背,小心安抚着她,晏衡快速地思索着。昨日被蓝袍官员带回刑部后,只是简单地问了下幽州行宫密道图纸一事,他便被关押进了牢房。一整天没有动静,直到午夜凌晨他突然被再次提审。 这次提审之人想对他用私刑,不过他也不会任人鱼肉。大越律他不算精通,但有一点他很明白:像他这样的朝廷命官,在明确定罪之前,官府不得擅用私刑。凭着一身好功夫,他一个人打趴下了一圈人。打斗过程中难免有磕碰,外面罩的这件皮裘上便留下些痕迹。 打斗完后那帮人也没力气再问,见此他便远路返回刑部大牢。他本以为午夜那帮人也是刑部衙役,可这会杨尚书的反应让他意识到不对。一旦怀疑起来,原先一些忽略的可疑之处这会也都记起来。他记得昨晚带头行刑之人被他打趴下时,露出的腰牌上好像有个特别的花纹。月光下他看不真切,只隐约记得有点像火焰。 火焰,前几日进城时阿嫤也曾看到过火焰花纹。 想到这他开口问道:“不知昨夜子时提审我之人是谁?” 见杨尚书皱眉一副不想说的模样,晏衡更是知道这事很关键。 “看来滥用私行之人并非出自刑部,原来有人这般手眼通天,能随意将人从刑部大牢中带出去。刑部到底是为皇上办事的,还是另外认了主子?” 这对翁婿,噎人的方式如出一辙。心中有些烦闷,杨尚书无奈道:“是青火卫。” 晏衡他制不住,就让别人头疼去吧。 ☆、第168章 是真是假 对于晏衡,杨尚书也不是真的无能为力。能混到六部尚书这个高位的人哪个没两把刷子,不过是一个脸皮厚点的镇北侯,虽然应付起来有些棘手,但认真起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关键在于目前的情况值不值得他去大费周章。 杨尚书心中自有一杆秤,稍作权衡后他发现不值得。同样这一切也在楚英的预料中,虽然听起来十几年深居简出,但楚英一不是傻子二非性情淡薄之人,怎么可能真正的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些年隐藏在暗处,他对京中形势甚至比杨尚书了解的还要透彻。 正是这份透彻让他有把握,对于释放晏衡一事,杨尚书会有所阻拦,但不会真的出大力气。基于这点认知,他才肆无忌惮地胡乱攀扯,以绝对嚣张的姿态直接要人。 这份嚣张半数出于本性,另外一半则有些刻意的成分在里面。一大早在老太君那得到同意后,心中压抑十几年的情感完全解封,这么多年他对青娘的感情非但没有丝毫褪色,反而因为长期的压抑而越发浓厚精纯。他几乎忍不住想把青娘娶回来,日夜跟她在一起,把这些年欠下的时光补回来。 心下越发迫切,现实的阻挠就显得越发惹人厌。焦躁之下楚英有点失去理智,他任由雄性本能支配,在一切可能的地方彰显自己的强大实力。 作为亲生女儿的卫嫤,理所当然地成为受益人。 问出滥用私行之人后,还没等进一步再问下去,烦躁不已的杨尚书两步走到厅堂北墙,掀开帘子消失在刑部衙门深处,只留下刑部官员送客。 身着蓝袍的官员只不过是个跑腿的,以他地位还不足以知道一些秘辛。问了也是白问,左右今日来的目的已经达到,没等前者送客,楚英拍拍衣袖率先开口告辞,带着三人一路走出刑部官衙。 两人来时的马还栓在官衙外面,这会正伸长脖子啃着衙门墙根底下稀稀拉拉的几缕枯草。见到主人过来,楚英那匹黑马扬扬前蹄呼一口气。这会天寒地冻,马嘴一呼出气便变成白烟。 站在马前,晏衡抱拳微微躬身:“今日之事,多谢侯爷仗义相助。” 牵过缰绳楚英一脸无所谓:“不过是举手之劳,再者……” 扭头看向卫嫤,他神色间多了三分郑重:“先前侯府于阿嫤母女多有亏欠,这点事就算一点小小的补偿。” 这话未免也太客气了,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卫嫤总觉得楚英对她的态度有些不对。 “侯爷言重了,我们娘俩先前本是侯府下人。娘常说侯府仁义,当年最困难时多亏侯府收留,这些年老太君也对我们多有照顾。虽然后面出了点误会,但要说是亏欠,真算起来还是我们欠着侯府的。” 楚英很清楚当年那些困难是什么,其实卫老夫人多番找茬还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当年对青娘动了心思,不顾身份执意娶她为世子夫人,青娘也不会匆忙间把自己嫁了。后来更是他意难平,在西北危急时带着卫邦赴战场,乱军之中导致他丢了性命,然后没了儿子的卫老夫人才对青娘多番逼迫。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心下感叹间,他就见晏衡解下身上皮裘,张开双臂给怀中阿嫤再围一圈,边围着边低声嘱咐着什么,脸上的温柔几乎要化为实质。 这就是青娘给阿嫤选得夫婿,她看人的眼光一向不差。当年若不是他逼得急,青娘也不会矮子里面拔矬子,选中除了老实听话外几乎一无是处的卫邦。 想到这他心中愧疚加深一层,再咂摸阿嫤方才话语,听她言谈间说着侯府各种好,楚英心中颇为复杂。浓烈的情绪中有悔恨、有自责,但占据主流的还是感动。这就是他看上的青娘,真是除了出身以外全身上下都是优点。 “都过去的事了,如今误会解开,好不容易阿嫤回一趟京城,正好与侯府多走动走动。” 前面卫嫤对侯府有些疙瘩,可见到如此爽快的镇北侯后,尤其是在他帮忙让晏衡走出刑部大牢后,她心中那点芥蒂早已冰雪消融。的确镇北侯府有些让她讨厌的地方,可人生在世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既然选择了跟晏衡在官场打拼,享受权利带来的种种好处,那就要全身心投入,最起码一些人际关系得维持住。 镇北侯府就是一门很好的关系,以两人如今地位,能搭上侯府还有些高攀。如今封老太君和楚英都有意,她再拿乔未免太不知所谓。 想到这卫嫤扬起一抹笑容,点头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只一样,到时侯爷可千万别嫌我们烦。” 敏锐察觉到晏衡有些变化的情绪,卫嫤忙扯扯他的袖子,加上最后这一句。 楚英翻身上马,爽朗道:“我就喜欢结交爽朗之人,晏衡在西北掌管军事,侯府中也有不少积年的卷宗,改日咱们好生聊聊。” 将卫嫤抱上马,递过缰绳看着她坐稳后,晏衡灵活地翻身一块上来。扯过方才倒围在阿嫤身上的皮裘,他扯到自己肩上甩在身后,就这样皮裘与他胸膛之间形成一段密闭而安全的区域。 做完这一切后,他才得空回复楚英。 第122节 “那我便先行谢过侯爷指教。” 回侯府一路上策马疾驰,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卫嫤靠在晏衡胸膛上,只觉得各种安心。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明明她马术也不错,京中道路平坦骑起马来很容易,按理说两人骑马感觉应该差不多,可这会她却觉得晏衡马术好到不行,坐在他马上格外稳当。 “是么?” “恩,我的马术可是阿衡教的,是不是你刻意藏私?” 紧张了一天的心放松下来,靠在晏衡怀里,这会她终于有心情说笑。 “阿嫤发现啦。” “这么明显怎么会看不出来,说吧,你究竟藏了多少真本事。” “没藏多少,马马虎虎也就够教阿嫤一阵。” “一阵,大概多长。” “让我想想,”顿了顿,晏衡附在她耳边,小声说出三个字。 听到这三个字,卫嫤心中止不住涌起一股温暖。一辈子,阿衡要教她一辈子,也会陪在她身边一辈子。 “但愿你说到做到。” 单手握着缰绳,晏衡另一只手抚摸着她的肚子,柔声道:“不光为了阿嫤,还有咱们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出事。这两天让阿嫤担心了,现在我已经平安出来,你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天塌下来我个子也比你高。” 完全被他说到点子上,卫嫤鼻子有点酸,周围全是他的气息,一股安全感袭来,不知不觉间他心里踏实了。 等三人停在府门前时,她已经彻底平静下来。由晏衡抱着下马,还没等上台阶,一直跑在两人前面的楚英扭头,神色间有些不好意思。 “阿嫤,日后你来侯府时也带上青娘。” 青娘……哦,这是卫妈妈名字。卫嫤有些纳闷,别说她失去了先前记忆,就算记忆完好无损,来侯府拜访时垦地也会叫上卫妈妈,这事还用得着多嘱咐?脑子里再过一遍他方才的话,仔细想下去她发现很多疑点。 首先是楚英说话的时机,既然想叫卫妈妈,为什么他不在刑部衙门跟前顺道提一下。还有他刚才的神态,似乎这句话是他鼓起好大勇气才说出来。再然后是他这句话整体的意思,本来是邀请她来侯府走走,这会她总觉得自己成了陪衬,卫妈妈才是主角。最后便是称谓,“青娘”什么的无形之中透露出一点亲昵。 这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楚英对卫妈妈有意思? 卫嫤被自己这想法吓到了。 可当她想起世子对自己那份深厚到几乎逼疯吴氏的感情时,又觉得这事不难理解。 世人重门第,看重的不光是高门华府那块牌子,更多的则是生于大户人家熏陶出的教养和见识。世家豪门拥有更多的资源,孩子从生下来便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好吃好喝地供着,冷不找饿不着,这样长起来的人自然比穷人家下地耕田的要细皮嫩肉。不仅外表上,生在富贵人家,自幼便见家中长辈招待同层次的人,各种宴会就是日常生活,这样长起来的人,即便没有人际交往天赋,时日久了也熟能生巧。 可凡事总有例外,富贵人家也有不成器的纨绔子弟,寒门百姓家更有天资聪颖之人。卫妈妈便属于后者,虽然没有好的出身,但她各方面都不比她见过的那几位大家夫人差。那些人有的本事她全有,可那些人却未必有她的美貌。这样优秀的卫妈妈,楚英动心也在情理之中。 身为女儿,她为能有这样一个完美的亲娘而骄傲。 “我娘一直记挂着老太君,一直想与老太君多走动走动。只是碍于前面一些事,她不方便过来。这下好了,有侯爷这句话,娘肯定很高兴。” 青娘真的会高兴?想到这种可能,楚英也忍不住心底雀跃。 他本来就看卫嫤顺眼,这会更想着多帮她一些。一边带两人往老太君院中走着,他一边说起了自己了解到的青火卫情况。 ☆、第169章 酒中豪杰 从楚英口中,卫嫤知道了青火卫的详细情况。 这股与青龙卫名字相近的暗卫组织来源也差不多,当年太-祖建立青龙卫负责情报,为防帝王权利过分膨胀,便又建立了一支青火卫用来制衡。按规定青龙卫只能传给宗室公认最公正贤德之人,可这样一来容易养得后者心大,利用手中权力篡权夺位。就这样青火卫应运而生,它本身实力比青龙卫稍弱,但本身为帝王所掌控。 太-祖果然高瞻远瞩,听完两支暗卫来源后,卫嫤对想出此计策的开国皇帝佩服不已。 “太-祖皇帝确实圣明。” 说这句话时楚英的心情颇为复杂,大越开国皇帝做了许多事。他不仅建立了制约王权的两支暗卫,还彻底改革了历经多朝的律法,这些空前绝后的变革目的只有一个:约束为官者权利,让至高权利头顶时刻悬一柄利剑。 凭良心说这种改变很好,可当楚家成为这些新政下的牺牲品,他心中那点崇敬之情便要大打折扣。 “侯爷,不知青火卫如今由谁执掌?” 一路走到老太君院前,卫嫤终于问到了关键。 青龙、青火,本来皇帝掌弱些的青火,宗族内另一方势力掌强一点的青龙。帝王有皇权,即便手中暗卫弱一些,整体也处于优势,但这优势不至于大到让他为所欲为,这边是当年两股暗卫设立的初衷。 可愿望是美好的,执行时出现了偏差。制定此项政策的皇帝能管住自己,不代表他的继任者也如此自律,心甘情愿受外物束缚和制约。先帝朝时青龙卫基本形同虚设,到今上登基更是直接将两股暗卫捏在手中。最后碍于祖宗家法,庆隆帝掌握了最强的青龙卫。 “稍弱一些的青火卫,当年册帝储时,作为赏赐给了太子。” 竟然是太子,愣神之下她迈过门槛的脚被别下,身形一阵摇晃几乎要跌倒时,旁边晏衡倾身抱住她。与此同时正院门打开,裹着斗篷的封老太君由卫妈妈搀扶着走出来,两人旁边站着世子楚琏。 见到这一幕封老太君下意识地看向孙子,见他痛苦之余更多地则是欣慰,她心下点头。当初阿嫤是想要出府嫁人的,琏哥儿之所以能从她这要走人,不是因为吴氏那两句要人的话,而是私下里他跪下来求过她。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她将他那份感情看得清清楚楚。如今他这幅反应,显然心里还有情,但已经能说服自己去放下。 这种反应让她满意,楚家的男人即便离开西北沙场,也该顶天立地,拿得起放得下。 这几年琏哥儿的确是长进了,这份长进却跟阿嫤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阿嫤的受伤刺激到他,还有她打听到阿嫤出嫁前对他说得那番话,阐明镇北侯府如今处境后她鼓励琏哥儿凭自己的才学再次撑起侯府。要说琏哥儿最听谁的话,那肯定非阿嫤莫属。青梅竹马外加男女之情,这份感情深到连她这做祖母的有时也要嫉妒。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拍拍旁边卫妈妈的手,再次开口时封老太君满脸笑容。 “这就是阿嫤夫婿吧,果然是一表人才,还是青娘眼光好。” 卫妈妈同样余光瞥了眼世子,见他面色如常,心下松一口气,谦虚道:“老太君谬赞。” 被所有人偷偷观察着的楚琏心下苦涩,好歹他也是个读书人,发乎情止乎礼什么他都懂。他不否认,自己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三年前糊涂又懦弱,糊涂是因为没有及时发现吴氏阴谋,懦弱则是因为明明喜欢阿嫤却不敢名正言顺地许以她高位。通房,说到底跟丫鬟没什么两样。如果当时他顺从自己的心意,名正言顺去宠妾灭妻,把阿嫤牢牢护起来、宠上天,吴氏还敢那样对她么? 这问题他想了无数遍,直到时隔两年他再次见到阿嫤。她依然那般娇俏,西北塞外的朔风并没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痕迹,只打磨得她气质更加坚强。仅仅一眼他便有所明悟,这两年她过得很好,名正言顺出嫁做正牌夫人,这样的生活才真正适合她。 除去男女之情外,阿嫤在他心中更重的分量,是那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妹妹。不论通房还是后来结义金兰,内心深处他都是希望她幸福的。如今见她这样,他也就放心了。 将那点不甘隐藏在内心最深处,楚琏走上前,正对着晏衡,满是书卷气的脸多了一分严肃。 “好歹我还是你大舅兄,见面也不知道打个招呼。” 收敛周身冷硬,晏衡头一回对楚琏升起敬佩。扶正阿嫤,带她迈过台阶后,他抱拳微微欠身:“见过舅兄大人,这两年家中生意承蒙舅兄照料,晏某不胜感激。” 他照顾的明明是阿嫤生意,什么时候成了他家的了!听出他话中划清界限之意,楚琏突然觉得面前这张脸很欠扁。 所以在稍后接风宴时,他特意命人拿来了酒窖深处那几坛陈年烈酒,一杯又一杯灌了起来。察觉到他的用意,拜托卫妈妈好生关照卫嫤后,他上来便自罚三杯谢过镇北侯,而后他来者不拒,跟父子两人对饮起来。 这酒还是老镇北侯在世时从西北运过来的,据说出自酒泉一位酿酒大师之手。祖传老方子,酿出来的酒劲大但又不上头。还没等楚英说完这段渊源,卫嫤和晏衡就都想到了,这是酒泉郡那位跛脚王伯家酿的酒。 酿酒之人对上了,晏衡又说起王伯脚之所以变跛足的原因。听完他如何处置酒泉那位跋扈的周千户,又如何把周家这些年贪墨的民脂民膏还回去后,楚英连连叫好。 “为官之人,不论文臣武将都该福泽一方。这杯酒,本侯敬你。” 楚英亲自举杯,楚琏也跟一个,晏衡哪敢真让这两个人敬酒,赶紧站起来举个平杯。 “我做这点事比起侯府当年差远了,当日审周千户时,酒泉百姓都很想念当年清廉为官、一心为民的老侯爷。说到福泽一方,这杯酒无论如何也得我敬侯爷和世子。” 互相吹捧一番后,双方相互敬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后,看着空空如也的琉璃杯,晏衡与楚琏相视一笑。隔着饭桌两个同样英俊但又各有千秋的男人,这会颇有点杯酒泯恩仇之感。两人之间芥蒂全消,酒桌上彻底热闹起来。受这种气氛影响,连日来心情沉重影响食欲的卫嫤这会也胃口大开。左边卫妈妈右边晏衡,两人同时给她夹着菜,坐在中间她吃得不亦乐乎。 嘴里塞满食物,品尝着侯府精致美味的菜肴,她眼睛晶亮双颊鼓鼓囊囊,明艳的脸这会跟只小松鼠似得,看得饭桌上其他人同样开心不已。 等到吃个七八分饱时,三个男人间拼酒到达巅峰。方才还压制着声音在正常分贝内,这会直接扯着嗓子吼开了。出乎意料之外,声音最大的不是性情豪爽的楚英,也不是历经行伍的晏衡,而是一直颇有君子之风的楚琏。 端着酒杯,青袍云纹袖往上撸,露出那截白皙但肌肉均匀的胳膊搭在晏衡肩上,他大着舌头说道:“阿嫤……那是我妹妹,比亲妹妹还要亲。你对她好,那我敬你是条汉子;你要敢对他不好,我们镇北侯府以前也在西北带过兵,别以为我没办法治你。” 点头,晏衡什么都没说,直接抱起了面前的坛子。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他站起来,坛子对在嘴上,因为喝太快坛中酒顺着唇角往下流,灌到脖子里一直在胸前荫湿一大块。 虽然刚才三人喝掉不少,可那坛子足够大,这会最起码还剩三分之一。剩余的这些,晏衡仰起脖子一饮而尽。这样不算,喝完了之后他跟没事人似的,又给卫嫤夹了颗青豆。 因为顾念着卫嫤有孕,这桌子菜并没有什么鱼腥,大多数都是素菜和面食,肉则熬了汤。满桌子菜里面,那碟下酒的青豆嚼起来嘎嘣脆,甜中带咸,味道特别好。正因为太脆,夹起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晏衡用一粒青豆证明了他此刻的清醒,亲眼目睹他的海量,镇北侯那叫一个佩服。 “千杯不醉,酒中豪杰!” 气氛再次达到顶峰,正在所有人都高兴时,在门边负责添水的丫鬟走进来,面带难色地禀报。 “老太君、侯爷、各位主子,吴家来人说世子夫人有些不舒服,想请世子过正院一趟。” “吴氏叫本世子?” 楚琏酒量本来就浅,方才为了灌醉晏衡他更是往死里喝,这会酒意上头他有些醉了。朦胧中听到吴氏故技重施,他心里的火一下窜上来了。或许清醒时他还能存三分理智,这会借着酒劲,他体内遗传自楚家人的拧突然爆发。 凭什么吴氏说什么就是什么,吴氏说阿嫤先做通房,他就委屈着阿嫤;吴氏说这几天书院有大儒讲学,他就得暂时离府几天,给她留出空隙伤害阿嫤。 指着自己鼻子,他瓦着舌头:“她叫我就得去?我又不是太医,也不是太上老君包治百病的仙丹,身体不舒服我去了有什么用。” “告诉她:本世子、不伺候!” ☆、第170章 兴教之意 虽然世子没离开,可吴氏终归影响到了众人。眼见着外面太阳开始偏西,卫嫤觉得此次拜访时间足够长,便对晏衡打了个眼色,连带卫妈妈三人一道告别。 对于他们的告别,侯府祖孙三代各有各的不舍,这会挽留起来也十分真心。 “好不容易阿嫤回京一趟,才坐这么点时辰就走。” 封老太君一脸感慨地念叨着,她也知道这会留不住,便改口要他们多跟侯府走动。 这般熟悉的说辞,不久前卫嫤刚从楚英口中听过。一边笑着应对老太君,另一边她注意着楚英神色。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楚英也往这边看过来,四目相对间卫嫤有种心事被窥破的羞耻感,而本应羞耻的正主却一脸坦然,笑着对她打个拜托的手势。 这是承认了? 几次三番她早就怀疑楚英对卫妈妈有意思,先前她虽然胡乱猜测,但也仅止于猜测。如今见他承认,她只觉身上压力倍增。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卫妈妈?如果告诉了之后卫妈妈要如何自处?虽然在她心中卫妈妈千好万好、就是仙尊下凡也配得上,可其他人不一定这样想。 要是旁人她还能袖手旁观,可这事关乎卫妈妈下半辈子幸福,她做女儿的怎么可能不上心。 浑浑噩噩的由楚氏父子亲自送到侯府门口,上了马车后她突然有点不敢面对卫妈妈。靠在晏衡肩上,她装作假寐、一路纠结着回到家。听着外面卫妈妈吩咐下人烧水,又压低声音吩咐他们小点声不要打扰她休息,这般关心又紧张的纯纯母爱,让她纠结的直挠墙。 “阿嫤可是在烦恼青火卫一事?” 见晏衡从外面走进来,她先仔细检查遍他全身,确定没添什么新伤后,她点头又摇头。 “青火卫毕竟关乎太子,如今跟泄露军机之事搅和在一起,任谁都会发愁。可有些事愁也没用,刚才听侯爷说出来我便打算好了,咱们先写信告诉舅舅情况,然后这几日拜访下文史候府和柳祭酒府。这两家前两年就有联系,只不过咱们远在西北一直不得空见。如今到了京城,出于礼数也得登门拜访。” 阿嫤的确想得很周到,晏衡点头,开始盘算登门时的礼单。这次进京他们虽然没带多少东西,但他先前在京城相熟的通源商行、锦绣阁等处存了一些东西,这几年阿嫤做生意,也跟着存了些,如今凑出几份像样的礼倒是不难。 “除此之外,应天府书吏说那赌坊也得去看看。” 刚把礼单想个□□不离十,听她提赌坊,晏衡松一口气:“这事阿嫤放心,苟书吏负荆请罪前一天,我已经安排人前去那个赌坊。” 差点把这一茬给忘了,想到苟书吏,她便想起负荆请罪当天府门前的闹剧。一心回护苟书吏,却丝毫不顾及他人感受的苟夫人,以及那对哭求着要认回儿孙的贫苦母子。当时她就觉得不对,天底下哪有那么凑巧的事。苟书吏昨天惹着她,一大早后院宠妾红杏出墙的情郎便找过来。 “恩,办这两件事的人是我一道找的。” “可信?” 在她怀疑的目光中,晏衡笃定道:“比柱子还可信。” 第123节 这两年柱子隐隐成了晏衡在西北的第一心腹,这会听他这样说,卫嫤放心之余又有些好奇。晏衡什么时候养了这样一批人,明明他今年才十八,行事手段怎么给人一种八十的老练。 “八旬老翁应该是这样,你看得上?” 食指拉下眼角做滑稽状,晏衡声音刻意沙哑下来,倾身往她这边做调-戏状。 “哎呀,”小声叫着卫嫤咯咯直笑,闹了一会她靠在他怀里,嘟嘴道:“我想了想,等你到八十我也有七十九,好像也不怎么吃亏。到时候咱俩腿脚不灵便,划拳决定谁给谁推木椅晒太阳。” 傻阿嫤,他们还有儿女,再不济还有丫鬟。虽然心里这样想,但晏衡还是被她话中描述的场面吸引了。心下温暖,抱着媳妇坐到窗边晒太阳,抚摸着她还没凸起的小腹,他慢慢说起了自己那些人手的来历。 过程很复杂,说起来却只有寥寥几句话。晏衡在京城的人手并不多,一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但每一个都跟陈伯安一样,是他在西北亲自救过性命的人。 “你到底救了多少人?” 她知道晏衡很有本事,不说排兵布阵这等为将之才,单他那身功夫,一直跟他喂招的卫嫤很清楚。如果大越也有武林的话,他绝对可以混个武林盟主当当。可有本事是一回事,机遇是另一回事。这世上虽然中山狼不多,但被救后因种种原因而选择凭空消失的,绝对比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人多得多。 “其实也不算很多,大概我运气比较好。除去伯安兄外,京城中这四个人,有两个曾经是韦家家生子。咱们来之前我问过舅舅,他说那两家都是跟随韦家超过百年的忠仆,其中一个当年就是因为千里迢迢来西北寻主才会陷入困境。” 韦家败落至今已经是第四代,这么多年下来竟还记得昔日主仆情谊,的确是忠的不能再忠。当这份忠诚之上再累加一层救命之恩后,这人的可信度已经达到一定高度。 “两个人中,另一个人负责苟书吏。赌坊这事比较重要,想来想去也只有他完全可信。不过这事真真假假不好查,应该会多费一些时日。” 多费些时日倒没事,人手可信能查出确切结果来就行。眼见这事有了眉目,连带着先前的青火卫,摆在他们面前的路依旧不容乐观,但有这样一个心意相通的人陪在身边,又能找准方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卫嫤倒觉得没什么可害怕。 “放心了?” 泄露军机一事解决之前,她永远不可能真正放心。不过这事不用多说,比起她情绪低落,这些时日晏衡虽一如既往稳如泰山,可她很清楚,他的担心一点都不比自己少。之所以没表现出来,是因为已经有她在情绪低落,另一个人若是跟着唉声叹气,那这个家成什么样了。 卫嫤一直没有说的是,通过晏衡她读懂了女人为何要娇柔。夫妻二人在一起最理想的状态是彼此互补,是刚柔并济,当有一个像晏衡这样的男人愿意承担起来自外部的压力时,被他宠着的另一半会不知不觉间退回到内宅,扮演一个比较柔和的角色。刚去凉州时她理解和规划的女权其实有些片面,这世上有部分男人还是很好的,如果有幸遇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女人从姑娘梳头做妇人、一直到白发苍苍成为祖母,一辈子会很幸福。 但这样的男人还是太少了,不可否认的是,从古到今男人渣的比例永远比女人大。 遇到了是一个人的幸运,遇不到呢?很多人终其一生注定嫁不到良人,没有人帮他们遮风挡雨,甚至再苦一点他们甚至得用柔弱的肩膀扛起一个家庭的重担。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呢?难道就此认命,在困苦和不幸中磋磨掉一生? 卫嫤觉得,这便是她兴教的意义。无论开办技校教那些妇孺一些手工,还是州学男女混合招生让女子从小读书,最终的目的都是让他们学点东西,有安身立命的根本。技多不压身,不管他们将来觅得良人还是错付负心汉,手中仍旧掌握着另一丝翻身的机会。 “阿嫤。” 耳边晏衡温柔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两人腰间玉环撞在一起,清脆的响声让她心思清明些。双手环在他脖子上,任由他公主抱着回床上。在她发愣的时候热水已经送过来,沾湿布巾后他娴熟地帮她擦着手和脸。 擦干净后浑身舒服不少,卫嫤拿过布巾也给他擦起来,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她将楚英对卫妈妈的心思说出来。说完后见他没多大反应,想着自己各种担心,心有不甘之下她团团布巾扔到他脸上。 “你这样是觉得我娘不重要,还是觉得我在胡思乱想。” 接住布巾,晏衡好脾气地展开叠好搭在水盆边上,连带着水盆一块往外挪挪。 “我早就知道了。” 卫嫤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答案,“这事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你从哪听来的?” “阿嫤还记不记得你与娘的户籍,当年我尝试着给你们从卫家宗族中迁出来。还没开始行动,京兆那边已经答应下来。” 她当然记得,那一年圣驾西巡时卫妈妈还提过这事。受世子夫人撺掇,卫老夫人再次上门闹事,却在看到独立出来的户籍后彻底哑了火。听到那事时她还高兴了一番,一开始她以为是晏衡在帮忙,可后来发现另有其人。 “难道吩咐过京兆的是侯爷?” 晏衡点头,凭他那点本事还查不到镇北侯头上,不过这事压根不用查。阿嫤和卫妈妈皆是家生子出身,卫家也没什么有权有势的亲戚,能帮忙的只有侯府。楚琏办不到,封老太君的话卫妈妈肯定会知道,逐一排除,最后剩下的只有镇北侯。 深居简出的镇北侯对卫家这么上心,为的还能是什么? “阿嫤即便是娘的女儿,也不可能事事都管。到时候我们只要支持娘的决定就够了,至于其它事,还是交给侯爷去头疼。” ☆、第171章 贵圈真乱 晏衡说得一点都没错,等了两天看卫嫤完全没有撮合两人的意思,镇北侯暗骂一声狐狸,本人亲自出马。 这事卫嫤能等,反正不管成亲与否,青娘都一如既往地疼她。可他已经等了二十年,好不容易时机成熟,如今他几乎按捺不住内心渴望。他必须得做点什么,最起码要先争取青娘注意。 有权有势的成熟男人当然不像毛头小子,写首情诗、看个花灯,制造那种只看氛围和心意的廉价惊喜。当然他不是说上述手段不好,对他而言能打动女人心的办法都是好办法。可写情诗吧,即便能忍住鸡皮疙瘩,他肚子里那几滴墨水也写不出来。至于看花灯、赏月,十几年前他又不是没约过,只是青娘不约。 想来想去这些法子都不可行,楚英有些束手无策。好在这些年他培养了些人手,这会全都放出去打探消息。要不说机会垂青有准备的人,多方努力之下,还真叫他找到一个绝好的机会。 说起来这事还跟卫嫤有关,前两年她跟卫妈妈西北京城两地倒卖粮油。晏记小米精包装后运到京城高价贩卖,经漕运北上的江南大米到京城后,由卫妈妈转一手再运到西北,虽然卖的不贵,但小米外销造成西北粮食短缺,对大米需求量变大,销量猛增之下娘俩还是赚个盆满钵满。 在京城里做生意,本身有经营头脑是一方面,上头有人才是最重要的。这桩生意很好,白花花的银子看得人眼红。前两年晏衡任代指挥使,韦舅舅任幽州监察,两州总督袁宽跟他们关系好,也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所以卫嫤能把持住生意。但这会晏衡被宣召进京,嗅觉敏锐的人闻到大厦将倾的味道,开始不安分起来。西北那边暂时还没动静,但京城这边一批运进运出的粮食被官府扣了。 卫妈妈之所以没察觉出卫嫤心事,正是因为这两天她在忙这事。跑了几趟,所有文书也都清楚明白,往日里公正严明的官府这会突然不讲道理,硬说她拿霉米坑人。不仅把米扣了,还要把她收押问罪。 别的她倒不怕,就是收押一事,阿嫤正身怀有孕,见她不回去肯定会知道此事。到时她担心加操心,万一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可细胳膊拧不过大腿,她一介商户哪能跟官府抗衡。眼见束手无策之时,衙门里突然进来个她怎么都想不到的人。 听到下面人来报青娘可能面临牢狱之灾,虽然楚英明知道让她在大牢里呆两天,等事情严重到一定程度,由卫嫤求着他出场效果会更好,但他还是做不到。青娘不过一介普通商户,关她的牢狱肯定是那种阴暗潮湿臭烘烘的地方,不比有官身的晏衡那种有床铺有书桌笔墨的单独隔间条件好。单是想想她在里面受苦,他向来坚强的心已经揪成一团。 马不停蹄地赶来,看到被衙役绑着手押解着往外走的青娘,他几乎是肝胆俱裂。 “连本侯的人都敢动!” 两脚踹翻护卫英雄救美后,楚英直接对上应天府官员。说来也巧,审卫妈妈的正好是曾给晏衡负荆请罪,然后当场被爆出宠妾红杏出墙的苟书吏。咬住这一点,楚英一张嘴火力全开。 “当日晏衡大度,不计较你诬陷一事,没想到你非但不知感恩,竟然变本加厉。诬陷不到晏衡,便使出此等小人手段陷害其家人。青娘铺中米面,不仅镇北侯府,许多国公府、官宦府邸都在用。你说他的米有问题,是在质疑这些贵人管家不严,关乎性命的后厨混乱到连霉米都能混进去?即便你胆敢质疑,本侯也可以明确告诉你,铺子里绝对都是上好的米。信口雌黄、心思龌龊,你这等人怎配为朝廷命官。” 楚英一番话把这事说死了,那么多达官贵人在用卫妈妈的米,说米有问题,那不就是怀疑这些人口味。 其实这一点卫妈妈也说过,不过她身份摆在那,苟书吏根本就不信。非但不信,他还给她加上一条胡乱攀附罪名。如今被攀附的人来了,镇北侯亲自说这话,以苟书吏身份总不能再质疑他造假。尽管被骂得狗血淋头,这会他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心中再不甘,他也得陪着笑说侯爷说得对。 “既然我说得对,那你们该放人放人,扣押的东西也把封条揭了。” “这……”苟书吏面露迟疑。 楚英虎着脸:“本侯也不以身份压人,既然米没问题,那你们再扣押又是何意?难道想扣个一两年,把这批米从新米扣成陈米、或者霉米?” 他还真有这意思,反正应天府公务繁忙,积压事务总得一件件慢慢办。把卫妈妈卷宗往后押一押,等这批货再放出来也就不新鲜了。不仅这批货,以后每一批都得检查,用不了几批她这买卖就能黄了。 但如今镇北侯杵在这,虽然他只是个闲散侯爷,但品级摆在那,由不得他们不敬。 “下官会尽快处理此事。” “别跟我玩这些含糊的,谁知道你们尽快到猴年马月。现在、立刻,带人去揭封条。” 说完楚英亲自上手,一手一个拎起两人往扣押地点走去。那些米就扣押在应天府外不远处一个货仓,用很短时间走过去,楚英亲自抓住苟书吏手,轻轻一撕印有应天府官印的白色封条便被揭下来,然后他又把人送回去。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也就用了个出恭的功夫,回到应天府的苟书吏真是有苦说不出。事没办成,上峰品级也被镇北侯压着,火气只能往他这边撒。而他这边出去时间太短,连个镇北侯妨碍公差的罪名都罗织不出来。 苟书吏这边憋屈着,事办完了之后楚英已经把他抛到脑后,差不多完全忘了有他这号人,这会他正忙着讨好青娘。 楚英表现得这般明显,一向心思通透的卫妈妈怎么会看不出来。不过她一个马上要做外祖母的人,再搞这些又算怎么回事,正是因为看得明白,这会她更要划清界限。 “今日多谢你……侯爷相助,不过你这般闯进应天府衙门,又强迫朝廷命官,皇上知道了会不会……” 青娘在关心他,楚英心里一系列复杂的感动。 “这种信口雌黄丢人现眼的事,他们捂着都来不及,还不敢往上报。不仅不保,应天府还得想办法给咱们兜着,毕竟京官可不是铁板一块。” 京官可不是铁板一块…… 不止楚英,卫家四合院中,拿着誊抄好的礼单,卫嫤发出同样的感慨。 进京之后,于情于理她都得拜访下相熟人家。前天从镇北侯府回来,跟晏衡商量完后两人便分头忙活。晏衡那边给幽州的韦舅舅去一封信,阐明京中情况。而她这边则给文史候府和祭酒府亲自下了拜帖,言明登门拜访之意。 昨日两家都给了回信,如今京中暗流涌动,原本晏衡应该很不招待见。可班、柳两家皆不是那种攀附权势、利欲熏心的人家,收到拜帖后热情地请她过去。还都顾念着她怀有身孕千里迢迢赶到京城的辛苦,回执中特意嘱咐她多歇息些时日。不拘这一两日,等彻底养好了再行走动。 将这份善意记在心里,别人对她客气,反过来她对那些人更加客气。这几年她赚了不少家底,如今很容易拿出一份丰厚的拜礼,顾念着这份情谊,原本初拟定那份礼现在又加厚了三分。昨天一整天,她都在吩咐下人跑通源商行、广源楼等有联系的商家,将寄存在那的东西拿回来。东西都是现成的,忙活了一整天,拜礼也准备的七七八八。 一大早起来最后誊抄下礼单,两年下来她也熟悉了毛笔,一手簪花小楷虽比不得名家标准,但也算娟秀清晰。不大不小的字写在素雅的礼单上,刚全部写完,用完早膳后出去的晏衡便拿着两封信走进来。 第一封是韦舅舅回信,言明他已经在西北找到军机泄露的线索,并且向皇上暗奏。除去暗中奏折外,明面上他也上了一封奏疏,里面以韦家历经三朝前后绵延六百年的荣耀担保,晏衡忠君体国,绝不会做通敌叛国之事。 刚被班、柳两家感动过的卫嫤,这会还是被震撼到了。二百年始成世家,六百年的韦家又是何等分量。她曾想过韦舅舅会用什么办法帮忙,也许他会再如幽州城外见驾时那样舌战群儒,也许他会在曾经韦家相熟人家中找出一支奇兵,但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韦舅舅会直接拿家族荣耀做担保。 六百年、历经三朝的积累,韦家这块牌子早已成为一种信仰。先帝年间满朝文武群起而攻讦韦相,可那时他们只敢挑韦相的错,丝毫不敢、也扯不上韦氏家风。如今韦舅舅拿这点来做担保,一句话就能碾压满朝文武。 “舅舅他……” 安抚着他,同样感动的晏衡笃定道:“我们肯定不会让韦家蒙羞。” 然后他打开了第二封信,里面写着赌坊调查结果。一目十行的扫完后,卫嫤只剩一种感觉:京官这圈子还真乱。 ☆、第172章 复杂真相 京官这个圈子到底怎么乱呢? 庆隆帝登基至今整整四十年,随着他迈入花甲,关于皇位的争夺愈演愈烈。非嫡非长以贤名而立的太子,因为有武王魏王拖后腿,这些年下来贤名也消耗得差不多。现在提及太子,京中百姓最先想到的是他身后尾大不掉的党羽,母族蛮横强势、其它党羽脾气比本事大,两者顶着太子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反过来这笔账全都算到了太子头上。 皇帝老迈太子昏庸,这给了其余人很大希望,其中势力最强的两支便是大皇子武王和六皇子魏王。多年戎马武王手握兵权,且在庆隆帝无嫡子的情况下,他长子之位本就在祖宗家法上占尽优势。魏王外家权势显赫,生母当年一入宫便为四妃之首的贵妃,他本人为人贤德,在太子越发昏聩之时趁机拉拢了不少朝臣,在人心上占优势。虽然魏王并不如武王那般手握兵权,但有二皇子非嫡非长以贤名被立太子的先例,如今看起来他的希望最大。 当然无论武王还是魏王,登位的前提都是前面的太子先倒下。庆隆帝如今已是风烛残年,随时都有可能驾崩。一旦到那时候,不论太子名声多臭,只要他还是东宫名正言顺的主人,就能名正言顺的登基为帝。 本次西北战事,给了他们扳倒太子的极好机会。 “所以是武王提供西北军情,包括幽州城地下密道,然后由人脉广泛的魏王送到东宫,最后借由吴侧妃之手,夹在太子监国批复的互市文书中送到瓦剌王廷?” 尽管密报上写得清楚明白,卫嫤还是用很久才消化这一事实。 “武王曾驻扎西北,当日皇上新立太子,自觉有愧于长子武王,便将幽州行宫赐下来作为其在西北居所。虽然他依照尊卑,未曾住到皇上专用正殿去,可密道在地下相连,不论住在哪都能到达任意一处。” 便解释着晏衡便低头看向亲信在赌坊传来的密报,他原以为顶多只是武王掺杂其中。毕竟吴尚书回京后便倒向他,而他在西北一番作为,算是给吴家釜底抽薪,连带着威胁武王对军中掌控。这些影响加起来,武王想扳倒他也在情理之中。 可秘报中清楚写着,魏王府书房管事之子曾在赌坊暗室秘会吴侧妃奶娘之子。这两位都是赌坊常客,仗着自己爹娘在贵人跟前有脸面,吃喝嫖赌五毒俱全。如不是他那亲信心细如发,只怕还不会注意到这点。也得亏他细心,瞧见后不怕麻烦的跟上去听了听,才查明事情始末。 “真没想到平日面上水火不容的武王与魏王,私下里竟然早已联手。” 不知道结果之前,卫嫤始终悬着心。如今真相大白之后,她一颗心非但没有落到实处,反而一直往下掉,下面就跟无底洞似得看不到头。武王、太子、魏王,这三人可都是皇上的儿子,亲生的。 她知道庆隆帝是圣明天子,这两年查处起贪污来一概不手软。可原先令人欣喜的一点,如今却要成为他们的催命符。庆隆帝如果昏庸点一门心思保下三人,那肯定会自己找个替罪羊,到时候不管顶罪的是不是晏衡,庆隆帝以及后来的继位者肯定会对他心怀有愧,日后随便找个机会便封赏回来。偏偏庆隆帝不会那样做,因为前面揭露贪腐一事,晏衡在官场上的人缘本就差到一定程度,这两年风平浪静多亏庆隆帝在背后撑腰。可如今因为他,庆隆帝一下少了三个成年皇子。即便他们死有余辜,属于慈父的那部分稍作迁怒,就足够磨平他对晏衡的那点欣赏。 这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这盆脏水还真不能泼回去,阿衡,要是你把这事捅出来,只怕后果也好不了多少。” 卫嫤担心的那些,晏衡也全都想到了。事涉三位皇子,而且还是三位有权有势、最有望登顶帝位的皇子,再小的事也会变成大事。若是小事他也就捏着鼻子认了,但通敌叛国这等大事,如今连韦家六百年荣耀都牵扯进来,他真是进退两难。 没等两人想出对策,四合院中有内侍登门,宣晏衡明日入宫觐见。 送走内侍后回房,望着那封亲信传来的密报,卫嫤一阵心悸。 “咱们进京好几天一直都没动静,这会前脚刚搞清楚状况,还没等捂热乎就有人来宣进宫,未免也太巧了。” 与卫嫤不同,晏衡想起前几天入京时,站在京城门口被苟书吏为难时,他胸中升起的那股豪情。升任代指挥使两年,他兢兢业业克勤奉公,不说自己有多称职,但他曾多次无意间在卫所属官和普通兵卒口中听到赞美之词,他们有志一同的说他比前任吴指挥使做得好多了。一次两次他可能不信,只当那是下面的人在溜须拍马,可次数多了他也对自己能力有了准确认知。 第124节 他不比先前的吴指挥使差,虽然单看年岁,他还远不到封疆大吏标准,但为官之人更重要的则是能力。同样的事二十岁的年轻官员能坐妥帖,为什么要找四五十的老迈之人。前者用顺手可以放心二三十年,后者能顶几年用。 在他没彰显实力时,年纪轻轻嘴上没毛是他的劣势。可在他证明自己后,年龄会成为他最大的优势。 得知庆隆帝宣召后,晏衡隐隐觉得他的机会到了。也许明天,他就能去掉头顶的“代”字,成为名正言顺的封疆大吏,丝毫不逊色于世子的人。 听完他的想法,即便愁到不行,卫嫤也一阵可乐。 “你这人……可真是的,世子那边都放下了,你还跟他置什么气。阿衡,虽然娘当年很看好你,但我从没想你爬得多高,咱们踏踏实实过日子就好。往上爬实在是太累了,你累,我更怕自己追不上你。” 卫嫤很少将心里话讲那么明白,但这是她最真实的想法。以前她看过很多偶像剧,这两年又从阿彤那接触不少话本,里面不乏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故事。她身边便有个活生生的例子——钱夫人。本是贫穷农家女的她嫁给钱同知,几十年后儿女双全、手握如意楼、绸缎庄和车马行,夜夜躺在钱上睡,最近几年她更是把钱同知驯化的千依百顺。 过年时凉州城官家夫人聚在一起,大家都夸钱夫人有福,外面更不知有多少人羡慕钱夫人。可他们只知道表象,却不清楚这些年钱夫人究竟付出了多少。跟她合伙做生意,卫嫤看得明白,以钱夫人的天赋和努力程度之高,即便没有钱同知,她也会成为人上人。她的成功不在于嫁得好,而在于嫁人后始终与夫婿齐头并进,所以她随时有掌握自己命运的本事。 卫嫤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她知道自己嫁了个好夫婿,以晏衡性格大概会疼她一辈子。可这还不够,晏衡越爬越高,他所接触的人和事也越发复杂。她一点都不想将来有一天,当自己受邀赴宴时,会因弄不懂朝堂局势而中了某家夫人的套,或者因说话不当而沦为笑柄。 “阿嫤……”明白她的意思后,晏衡心情有些复杂:“难道阿嫤没看出来,这两年我一直在努力赶上你。” 赶上她? 读懂她脸上惊愕,他同样也剖析内心:“阿嫤可能没发现,初到凉州你我参加楚刺史寿宴时,面对凉州一众官家夫人你游刃有余,即便没刻意表现,你也吸引了全场视线。那时候我就知道,阿嫤不应一辈子做个小小的同知夫人,你应该有更高的诰命。” 她有那么好? 晏衡点头,他娶的媳妇哪都好,就是太过于自谦。不过正是她那副永远努力的模样,鞭策他永不懈怠的同时,更让他感同身受着她的辛苦,然后忍不住多疼她点、再多宠她点。直到宠得她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证明这辈子他也算是有所建树。 卫嫤则完全相反了,她是看到晏衡那般努力,在凉州每日忙完公务还要负责家事,受其影响她也勤快起来。本来就有经商天赋,这两年生意越做越大,她想着多赚些钱让晏衡应酬起来毫无后顾之忧,安心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跟着她也夫荣妻贵。 在这个巧合的机会下,两人终于终于发现了彼此努力的真相:为了让对方过得更好。 然后彼此那个感动啊……那股子热乎劲上来,数九寒天都不用生炉子了。 这一夜两人睡得极好,第二日一早,亲自将卫嫤送到柳祭酒府门前,叮嘱她好生休息不要想太多,亲眼看回娘家的柳容把她接进去后,晏衡骑马进宫面圣。 穿过巍峨的宫墙,他到的时候早朝还没结束。等在乾清宫后面,寂静的宫殿内,想着来时阿嫤多番叮嘱的不要强出头,一切顾念皇上情绪,即便丢官罢职两人依旧可以做一对市井小夫妻,他唇角止不住往上翘。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在市井间磋磨掉一生。 所以在下朝后的庆隆帝直接甩过泄露军机的奏折时,敏锐地察觉到御案后的皇帝没那么生气,他直接答道:“皇上,此事另有隐情。” ☆、第173章 祸水东引 暖融融的乾清宫后殿,庆隆帝倚在宽大的龙椅内。内侍小心端上一盏大红袍,然后静悄悄退下去,茶汤热气升腾,遮挡住他晦暗的面色。 “另有隐情?” 悠远的声音传来,仔细分辨的话其中夹杂着一丝薄怒。站在下首晏衡心一惊,定定神朗声道“ “皇上,军机泄露一事的确属实,实却非臣作为。然追究起来,臣忝为凉州卫代指挥使,总览凉州军权,竟然放任军情泄露,此乃是臣失查之过。” “失察之过?好一个晏衡!” 急切地拍着桌子,庆隆帝脸上却无丝毫怒色。此次西北战事始末,即便他一开始不清楚,但手握青龙卫稍作查探后也就水落石出。之所以不说出来,还是因为那一腔慈父之心。世人都说皇上是真命天子,各种神圣凛然,其实本质上他还是肉体凡胎。除去一国之君外,他只是个普通父亲,会疼阿怡、也会疼其它孩子。 不论始作俑者武王、魏王,还是被一个女人蒙蔽的太子,都是他的亲生儿子。 真的要闹到骨肉相残? 四十年前他对那些争储的亲兄弟尚做不到如此绝情,更别提四十年后的如今,他已经是位经不起风浪的花甲残烛老人,而这次他面对的不是亲兄弟,而是更亲的儿子。 再对韦相有师徒情、再重视晏衡,最终也敌不过三个儿子加在一起的份量。之所以压着此事,任由朝堂一再讨论都没动静,就是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他必须要保全自己的骨肉。一再往后拖,便是他最后那点仁君之心。拖一拖,将此事影响降到最小,给他一个不算太重的惩罚。 却没想到,今日召见,他没有丝毫喊冤,反倒先反悔自身罪责,自动将把柄递了上来。这招避重就轻,活了六十年他见过无数次,这次对他的震撼却是最大。 “泄露军机之人并非是你,那你倒说说是谁。” 他倒要看看,晏衡能做到哪一步。 这话还真把晏衡给问住了。真的要说出三为皇子?这个想法刚冒头,就被他迅速连根拔起。也许没见庆隆帝之前他还会存那么一丝念头,可刚才短暂的沉默已经足够他明白很多事。他都能查出来的事,肯定瞒不过皇帝眼睛,之所以不想说,意思已经很明白。 可现在皇上摆明要他说出个子丑寅卯,不能扯始作俑者,又要把事圆过去。 圆过去?对,就应该这样! 皇上既不想问罪几个亲生儿子,而他又不想担罪名,那只剩一种办法:祸水东引。不拘是谁,只要能找出个替罪羊将这事说通,在西北大捷的前提下,皇上肯定愿意保他。 只是该找谁当这个冤大头呢?生平第一次当构陷他人的小人,晏衡很容易便过了良心一关,归根结底还是他想到的人选太招人恨。 “皇上,臣大胆猜测,此事可能与兵部尚书吴大人有关。” 庆隆帝一直不怎么喜欢吴家,倒不是他有什么偏见,而是在历任掌管西北兵权的封疆大吏中,吴良雍实在是最不显眼的一个。不说跟前面镇北侯府没法比,就算跟现在的晏衡比……视线看向下首那张虽然稳重、但怎么都掩盖不住年轻朝气的脸,单这张脸、还有那苍松翠柏般挺拔的身板往那一站,让人看着就舒坦。 论有一张好脸的重要性。 虽然心下差不多接纳了他说法,这会庆隆帝还是故作愤怒:“大胆!吴尚书可是你的上峰,无凭无据竟然敢随意构陷。” 打十岁出头就上沙场,如今他虽仍未满弱冠,但算起来真真有半辈子在尸山人海里闯过来。经历的绝境多了,晏衡的胆子也随着他背上那新旧罗织的伤疤一样变得越来越大。对面可是皇帝,一般人面对龙威早就吓到不行,但他不怕。 非但不怕,他还听出了庆隆帝话中意思,这是让他拿出吴家罪证。 吴家,想到这两个字,一时间许多过往片段在他脑海中闪过。年少从军被吴家种种欺压,用命拼来的军功被吴家子弟侵占……不仅他跟吴家有种种过节,就连阿嫤也几次三番被吴家陷害。 他还记得刚成亲那会阿嫤去柳祭酒府参加寿客宴,从衣裙到首饰甚至还有车驾上的小心翼翼,那副大费周章的架势让他心疼不已。以阿嫤的天生丽质为何要那般小心?还不是防备着吴家爪牙把她踩下去。果然那天就有赵夫人闹事,幸亏阿嫤准备的充分,当着京城那么多大户人家夫人面,非但没有出丑,反而大大的露了一把脸。 想起阿嫤他心思一阵柔软,片刻后回神,再次回禀时语气也少了三分尖锐。 “启禀皇上,经臣查证,幽州密道图纸由京城传出,经由互市商人传回瓦剌王廷。掌管互市官员为吴尚书亲信,且京中传递密道图纸之人更出自吴尚书府。” “吴尚书亲信?据朕所知,凉州互市由卫所直接管辖。你身为代指挥使,竟然连一个小小凉州互市都管不了。” 他当然管得了,阿嫤极为喜欢一些商人从外邦远道运来的东西。葡萄、珠宝、皮毛、孜然等物,有的拿来自己吃,有的则是给京中相熟商户供货。虽然比起粮油生意来量算不上大,但零零碎碎加在一起也是一笔不菲的入账。 这种情况下,他怎么都得把凉州互市给管好了。这个念头在晏衡心中一闪而过,然后他没再往深处想。在庆隆帝面前,头脑再灵活的人也不敢肆无忌惮开小差。 “臣无能。” “无能?朕倒是听说,你夫人几乎把持了整个互市的生意。” 整个互市?哪有那么夸张!不管庆隆帝是不是夸大其词,最起码证明这事他知道了。想到这点晏衡心里一惊,稳下来后他也没多做隐瞒。 “内子出身京城,这几年为补贴家用,确实在两地贩卖一点稀罕物件。臣不敢欺瞒皇上,为官者花销巨大,不说年节应酬,单两季冰敬炭敬也不知耗去多少银两,这两年多亏有她不辞辛劳操持一应事务,臣才不至于捉襟见肘。臣也知道避嫌,故而凉州互市一概延续先例,从未敢过分插手。” 至此晏衡总算把所有事都圆回来,因为阿嫤要做生意,他为了避嫌才刻意不插手凉州互市,故而互市官员依旧是前任指挥使留下的心腹。 庆隆帝显然知道官员那一套,晏夫人生财有道,总比晏衡去贪污要好。眉宇舒展,再次问罪时他语调趋于平缓:“因避嫌而失察,导致军情泄露,朕当真不知该如何说你。” 晏衡忙躬身,一脸羞愧:“臣有罪。” 混账小子,自始至终姿态放得还真够低。那副以退为进的模样,真恨不得人踹他一脚。这样想着庆隆帝没拘束自己,从卧榻上起身,两步绕到他身后,抬起老腿一脚踹过去。 老皇帝那点力气,对于出身行伍的晏衡来说相当于挠痒痒。稍微晃了晃,立在花纹反复的地砖上,他依旧站如松。 一脚踹下去见他纹丝不动,庆隆帝也不好意思再踹第二脚。面对面看着他挺拔的身形,还有那跟韦相有三分相的五官,这会他一点都没了宣召时牺牲晏衡保全三个儿子的心思。 “以多敌少、坚守城池,打了这么漂亮的胜仗非但没有奖励,反倒还要被问罪,那朕得成什么样的昏君?” 晏衡打蛇随棍上:“皇上是圣明天子。” “圣明,都是肉体凡胎,谁又能真正做到至圣至明。” 皇上能自谦,晏衡可不敢跟着一块贬低他。非但不贬低,在皇上开始怀疑人生时,他依旧要吐露自身坚定清晰的信念:“对天下万民来说,皇上一直都是至圣至明。不论臣还是舅舅都如此相信,臣相信皇上会为臣做主,舅舅同样相信这一点,不然他不会拿韦家名声为臣做保。” 韦家名声……庆隆帝想起今日早朝,刚过完年朝中无视,随着晏衡进京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西北军机泄露一事上。今日早朝同样吵得不可开交。直到一封奏疏被内侍念出来,幽州监察韦大人以曾经韦家六百年的荣耀和家声做保。他眼前清晰闪过当时一幕,吵到不可开交的满朝文武瞬间鸦雀无声,而后再无一人敢贸然开口。 刚才没仔细想,现在顺着晏衡的话一想,果然还真是有点道理。如果不是信任他明察秋毫,六百年的家声又怎么会轻易押上去。 想到这他一阵后怕,若是真为了保那三个孽障而污蔑晏衡,顺带毁了韦家名声,后世之人察觉真相会如何耻笑他。还好,晏衡聪明,将此事引到吴家头上。 “确定是吴家?” 听出他商量的口吻,晏衡想都没想,神色无比坚定:“并非臣有意构陷,吴家确实参与了此事。” 吴家确实参与,而不是明确地说吴家泄露军机,果然他什么都查出来了。即便知道的不如青龙卫全面,可他才多大,进京才几天。以晏衡浅薄的根基,几天内就能查到这地步,是说自己儿子太蠢,还是说他太聪明。 当年派他去西北,便是想让他成长起来,逐渐取代这些年膨胀的吴家,没想到仅仅两年他便做到了。没有了先前惩处之心,这会静下来看到晏衡身上种种优点,庆隆帝欣喜又愧疚。 ☆、第174章 完美结果 相比于晏衡在宫中的险象环生,卫嫤在柳祭酒府受到了春风和煦般的欢迎。 柳家虽然是京中公认的规矩人家,平日每一个人出门在外规行矩步,礼仪表现让人挑不出丁点错,但真关起门来过日子,整个柳家还是很随意。柳夫人以及柳容母女二人都跟卫嫤很投契,这会更没拿她当外人看,招待她时柳家也没那么多规矩。 军机泄露之事虽然还没昭告天下,但这些为官之人该知道的也全都清楚。这会见柳夫人这般热情,心觉舒适之余卫嫤更是记下这份情。 承情之下她表现得更是亲切,女人凑在一处议论朝堂之事总显得不伦不类。虽然不会直接说,但柳夫人还是说了些女眷之事。比如魏王妃出自哪家,又跟哪些人家有姻亲。武王嫡妃身子骨越来越差,眼瞅着熬不了多少时候,哪几家在盯着继妃之位。 这其中最震撼的还要属太子吴侧妃,这位侧妃乃是吴尚书嫡女,因前两年意图算计端王殿下而被皇上所不喜。与太子殿下私通之事暴露后被接入东宫,本来她只是个不起眼的侍妾,但因太子殿下喜爱,硬是在诞育皇孙后给她升了侧妃。 “终归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这世道可不讲什么好人有好报,凡事还是多留几个心眼好。其实以吴氏出身,当个侧妃倒没多扎眼,只可惜了太子名声。” 柳夫人生平最重教养,她不计较人出身地位,只要品行端正,不论贩夫走卒还是王公贵族,她都一视同仁。如今能说出这番话,最重要的是与卫嫤亲厚,念着她与吴家龃龉提醒几句;其次便是出于对吴侧妃的不齿,好好的姑娘家非得走那些旁门左道。 卫嫤认真听着,一点点记下这些后宅琐事。长久不在京城,如今她最陌生的便是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虽然只是后宅,但桩桩件件牵扯前朝,一项联姻便能看出两家关系如何。 可京城关系实在太复杂,柳夫人只捡了些重要的说,依然把她说得头昏脑涨。比如单杨家,就分刑部尚书杨家,以及一位姓杨的翰林。杨乃大姓,两位杨大人虽同朝为官,然而祖籍却差着十万八千里,血缘上八竿子打不着,但记起来时就很容易混淆。 好在说了没一会,柳夫人便及时转化话题。柳家三子,这两年又多了个小孙子。烧的热乎乎的火炕上,穿着大红肚兜的小家伙像只小乌龟般爬来爬去,嫩藕般的胳膊、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得卫嫤心下一阵柔软。 见她如此,柳容打趣道:“阿嫤既然喜欢,何不自己生一个。” 卫嫤抚摸着肚子,略显羞涩地宣布喜报,连带几位媳妇,柳家所有女眷皆以真诚的笑容恭喜她。而后柳夫人带头,又跟她说了些安胎时的注意事项。 这些事卫妈妈都曾嘱咐过她,可镇北侯府子息不旺,连带着卫妈妈也从未伺候过孕妇,许多大户人家的规矩她不知道。柳夫人不同,她自幼长在书香门第,后来又嫁到同样讲究的柳家,这些方方面面的规矩她都很懂。 她说了几个食疗方子,又分享了一些安胎的细节,都是很有用且做起来不太麻烦的事。见卫嫤听得认真,临到走时她干脆送了一本整理成册的注意事项。卫嫤稍作推辞,听说这只是手抄本后,再三感激后收下来。 不论是后宅情况还是安胎手册,总之这一趟登门拜访卫嫤收获颇丰。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柳容亲自送她出门,卫嫤趁机问下她所嫁夫婿如何。以柳容身份本能嫁个很不错的夫婿,偏偏她被世子夫人害得出痘留了一脸麻子。因为这张脸有好几年她一直不肯出门,后来凭借裸妆米分遮住后她总算不用承受那些异样的眼光,恢复应酬后,以她的才学身份也很快觅得佳婿。 门第太高的人家肯定不会要一个满脸麻子的媳妇,所以柳容这次的夫婿还是柳祭酒学生。与镇北侯世子的清贵不同,她如今的夫婿出身商户。士农工商,商户人家有钱了就想培养家中子弟读书。柳祭酒名声在外,那家人对于家中子弟能拜在这样一位大儒名下都很高兴。能娶大儒家嫡出千金,那更是祖坟上烧了高香。 “挺好的。” 面对她的询问,柳容只有简单的三个字,可上扬的唇角连带着突然温柔起来的神情,还是让卫嫤明白,她不是在强颜欢笑,而是真正过得不错。 虽然两人不常见面,可她与柳容颇为投契。见到她在历经波折后能如此幸福,她也打心底里高兴。 两句话间两人也走到府门外,还没等上马车,远远地就见一排车队行驶过来。离近了后,车队最前面一辆马车帘子掀开,小脑袋探出头来,雏凤初鸣般清亮的声音喊道:“阿嫤姐姐。” 第125节 这声音……虽然很长时间没见,但熟悉的声音她不会听错。 “阿昀。” 马车在十步外停下,不等下人摆踏凳,阿昀利索地跳下马车。两年不见他长高了不少,七、八岁的孩子已经打到她腋下再低一点。长期跟着沂山居士读书,他皮肤养得又白又嫩,裹在一身嫩绿色的棉袍里,像一支刚抽条的嫩竹子般。 再也不是小团子了,不过那张与阿衡十分相像的脸还是一样好看。 跑到她跟前,余光看到旁边柳容,他忙一个刹车,恭敬地作揖:“弟弟见过嫂嫂。” “噗,”笑声传来,柳容打趣道:“小阿昀考童生回来了?” 晏衡为代指挥使的第一年,便将阿昀户籍迁了出来。虽然晏百户这一支有周氏所出阿宝参军,但阿昀的军户身份还是不允许他参加科考。晏百户和周氏罪有应得,顶着被瓦剌人捉去的名头这辈子别想再回晏家村。作为名符其实的一家之主,晏衡想变动户籍,除了族长之外没人能拦得住。 可晏族长会拦么?风水轮流转,整个晏家村都靠卫嫤生意养活,晏衡也不是那种发达后不照顾亲眷的凉薄性子,互利互惠之下,整个晏氏宗族不知对他们有多友好。这点小事非但不会拦,他们反而还帮忙出谋划策,帮忙想把阿昀迁到哪日后才方便。 最终此事由晏族长代为经手,将阿昀户籍落到韦家。这样做的好处就是,在军机泄露一事后,有心之人本想利用户籍大做文章,可后来发现这事没丁点晏衡经手的痕迹。查个底朝天后,这帮人只能吹胡子瞪眼,暗骂一声老狐狸。 言归正传,户籍归于韦家后便可考童生。阿昀过目不忘,糟糕的童年经历又让他过早成熟,凭借这两点,读书时不论是记忆还是理解能力都足够逆天。如此聪颖的关门弟子,乐得沂山居士真切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梦都能笑醒”。 本来就只这么一根独苗,独苗还颇和他心意,对于晏昀沂山居士怎么能不重视。他不仅将平生所学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还在他学的差不多时,亲自带他去考童生。 沂山居士没有就近选择京城,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带着小徒弟去了江南。 江南自古多风雅之仕,富庶的鱼米之乡,吃穿不愁之下读书风气格外盛行。大越科举分南北两榜,就是因为如果不分,每三年一次的科举几乎要被南方举子全数霸占。江南科举难度之高,由此可见一斑。 江南本地举子那是没办法,如果不是户籍所限,他们也想跑别地方科举,在“北榜”金榜题名。所以今年见有外地学子眼巴巴跑江南来应考,此事的确在当地引起不少震撼。西北竟然还有人江南来应试,这人是读书读傻了不成,强行增加中举难度。当经手官吏看到应试者是这样一个半大孩子时,再次震撼之余,更是确定他是来哗众取宠的。 就这样开头震撼、过程震撼,最终成绩出来更是震撼。 阿昀以榜首考得童生。 什么“读书读傻了”、“哗众取宠的”,年前公布乡试成绩,怀抱这些想法的人无一不被打脸,啪啪啪的声音比过年时放那爆竹还要响亮。 先前被一再质疑的沂山居士,听着外面的爆竹声,心里那叫一个美。成功震慑住这些江南举子后,趁着过年时的空闲,他带小徒弟好生拜访了几位江南饱学之士。谈经论道、针砭时事,百家齐放、百花争鸣。 然后一拖就拖到了现在,要不是京中传信来,说阿昀兄嫂不日入京,如鱼得水的师徒二人真不知还要在此呆多久。 沿着大运河一路向北,见阿昀翘首企盼,小心眼上来,沂山居士故意慢悠悠,这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见到柳容时阿昀还有些绷着,可在阿嫤姐姐身边没呆多久他就原形毕露。亲热地挽着阿嫤姐姐胳膊,他不满这一路上耽搁时间。 卫嫤耐心听完,道:“沂山居士年迈,若不是顾念着你,满可以在江南颐养天年,阿昀要尊敬师长。” 这番说教传到下车的沂山居士耳朵里,瞥一眼满脸柔和的卫嫤,他心下满意,大手一挥让阿昀赶紧回家。 带着完美的结果,卫嫤启程回四合院,进门后便从晏衡口中听到了更大的喜事。 ☆、第175章 动荡将起 晏衡比卫嫤早一步归家,闲来无事他便钻进厨房,笃笃笃的切菜声传来,很快他便按阿嫤口味做了一大桌子菜。有菜有肉还有饭后点心,这些食物不仅色香味俱全,顾念着阿嫤怀孕更是刻意去掉荤腥。 厨房内香味飘来,卫家四合院下人在流口水同时心下又止不住忐忑。 他们家姑爷可是官老爷,连京官都得上门负荆请罪的那种大官,这样一头扎进厨房也太不讲究了。 最后还是凉州跟来下人平复了众人惶恐,不就做个饭,还当是什么大事,他们家大人在凉州时那可是风雨无阻的负责一日三餐。不仅做饭,洗脸、梳头这类杂活,只要事关夫人,他事必躬亲。 整个凉州成谁不知道他们大人宠妻成瘾,想讨好大人的官员纷纷开始重视正妻,希望他们能在夫人跟前美言几句。连带着夫人人缘也好到不行,这次战事平静后她带头开粥棚,其它官家夫人立刻跟风。 这些得到甜头的都知道,跟着代指挥使夫人一准没错。 原来是这样,还是咱们家姑娘厉害。做丫鬟时就受老太君器重,瞅见她回京立马派人下帖子请她过府;嫁人后又受夫婿喜爱,这般捧在手心。 本来他们还有些不服,同样是做下人的,为什么姑娘能飞上枝头做凤凰。可如今眼见着姑娘这般受宠,福气大到他们连个袍角都摸不着,巨大的差距让他们再也生不起丝毫嫉妒之心。那些蒙蔽心智的痴心妄想褪去,他们也终于看清现实。 谁主谁仆一目了然,与其痴心妄想,不如踏踏实实伺候好主子。一旦得主子其中,好日子不也就跟着来。 这些想法虽然不是很清晰,甚至有些下人还没察觉到自己的嫉妒之心,可潜意识里他们的观念已经彻底改变,忠诚之心再次深厚,再做事时下意识地小心些、仔细些。 以至于当卫嫤带着阿昀从柳祭酒府满载而归时,都敏锐地察觉到院中气氛有些变化。虽然说不出具体那些东西有所改变,可这种变化让她觉得舒服。还没仔细分辨,就听晏衡说到这次进宫情况,听完后她再也没心思管其它事。 “你将实情跟皇上说了,然后他不仅没生气,反而很高兴?” 卫嫤有些理解无能,就算庆隆帝一反常态的冷血,三个最出挑的儿子一块搞小动作,正常人都不会生出高兴的情绪。 “来之前舅舅便再三叮嘱过我,与皇上说话要注意措辞。虽然少说多做总没错,但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这才是为官之道。” 的确是这样,有些话该说的时候就得说,皇上可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有些事你做了不说,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甚至倒霉点遇上个抠门点的上司,有些辛苦即便他心知肚明,你不说出来他也装聋作哑,毕竟少发一些赏赐他那边就能多留下些。 “对着皇上,密报中那些话怎么说都不好吧?” 不牵扯三为皇子,就算只牵扯一位皇子,单拎出来依旧比晏衡份量重。尽管他如今面色轻松,她却始终无法放心。 见她眉头紧锁,晏衡心里难受得都快要拧成麻花。多一点都要忍耐不下去,于是他直接说出来。 “并非如此,密报中几位身份贵重之人不方便透露,然而吴侧妃奶娘之子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说出来皇上倒不会生气。” “奶娘之子……如今好像还在吴尚书府当差。阿衡,你的意思是说?” 阿嫤果然聪明,笑着点头承认后,他继续说下去:“就跟阿嫤想得那样,泄露军机之人正是吴家。来之前舅舅那番嘱咐,本意是叫我体察圣意。阿嫤,皇上是天下之主,这些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对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庆隆帝又不是昏庸的帝王,这种事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还是阿嫤料事如神,皇上虽然从头到尾一清二楚,但他终究舍不得三位皇子。而我,大概是因为曾外祖父遗泽,皇上对我保留了一丝仁慈,想拖延下时间给我定个比较轻的罪名。正是这点仁慈让我抓到了一线生机,不论三位皇子还是我,皇上本心里都不太想处置。既然如此,那边找一个他下得去手的替罪羊。” 听他说到这,她也全明白了。 “这个替罪羊便是吴家!” 卫嫤语带轻松,这还真是天大的喜事。 晏衡点头:“真说起来吴家也不算替罪羊。” “阿衡说得有理,虽然明面上看是吴侧妃借太子名义将军情传出去,可除去幽州密道外,传出去的还有西北城防。太子殿下和吴侧妃,谁又懂得城防,他们不懂但吴家懂。” “就是这样。” 不仅晏衡这样认为,乾清宫内心思扭转的庆隆帝也很快琢磨过来。去年冬日瓦剌人进攻路线如此明确清晰,完全绕过大越主要兵力,由此可见他们得到军机之详尽。可武王领兵西北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大越城防一直在变动,即便他天纵奇才也不可能知道的如此详细。 单凭此点就能排出大多数人嫌疑,最后只剩近年来镇守西北的吴良雍与晏衡。 晏衡自不必说,三岁小孩都能看出来,引来瓦剌人对他没什么好处。可吴良雍就不一样了,如果晏衡战败,作为目前朝中唯一熟悉西北军情之人,他完全可以再度领兵挂帅平复西北乱局;即便晏衡侥幸获胜,一顶泄露军机的大帽子扣下来,保管他吃不了兜着走。大战过后西北百废待兴,晏衡去后群龙无首,到时他也肯定会再度入主西北。 不论从哪方面看,局势对吴良雍都很有利。而如今青龙卫调查出的情报证明,正是他出言鼓动武王参与此事。 吴、良、雍! 庆隆帝心下怒火中烧,三年前他奈何不得此人,可三年后的今天,晏衡已经全数掌握西北局势,此刻他再无任何顾忌。 “宣太子、武王、魏王、杨阁老、王阁老……户部尚书、中书侍郎、吴良雍觐见。” 对着内侍报出一长串名字,庆隆帝在最末尾对“吴良雍”直呼其名,显然已经不再把他当朝廷命官来看。 眼见着内侍将要退到门口,想了想,庆隆帝还是喊住他:“端王和平王也一块叫过来。” 待内侍走后,他想着如今朝堂局势。他老了,命不久矣,这点他比谁都清楚。人终有一死,他那位到死都抓住权力不放的父皇,最终还是敌不过上天旨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若有可能他也不希望成为一个多疑的老皇帝。可直到走到今天,他才明白当日父皇的种种苦衷。 太子、武王、魏王,这些年富力强的皇子身边各聚集一批朝臣,三股势力紧盯着他屁股底下椅子,贪婪的神情恨不得将他撕碎。虽然他现在还能控制得住,可再过两年呢?如果他老到糊涂了,或者有什么疾病突然昏迷,那时他还能稳得住? 可他还有谁能靠得住?成年的几位皇子只剩端王和平王,后者是个哑巴,至于端王……厚熙倒是个纯孝的好孩子,可他一门心思只想着吃!刚过完年便不顾大冷天往北边跑,说是要尝尝冰天雪地里的冻梨。 虽知十全十美样样顺心如意难求,可想着自己那些儿子,他又遗憾为何上天不给他一个完美的继承人。 待他将情况捋个遍后,先前传召之人已经齐聚东暖阁之外。收敛心神恢复帝王威仪,他命内侍传召众人进来。看着下面一堆乌溜溜的脑袋,从最后面角落中找出那两个穿亲王朝服之人,瞬间他气不打一处来。 “端王、平王,你们两个缩在那是怎么回事?这么不想与自家兄弟站到一处。” 被点名了,难兄难弟对视一眼,平王张张嘴骄傲的表示自己不会说话。看到他那副欠扁的表情,端王再无奈也得代为回话。 “回父皇,朝政之事还得问诸位大人,儿臣一窍不通。再者五弟许久未曾出门,这会难免有些不习惯,儿臣想着多安抚下他,便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洗耳恭听。” 臭小子!总算知道照顾下亲兄弟。 虽然心下满意,面上庆隆帝却仍是一派愠怒之色:“朕的儿子岂能不通政事,站过来,明日平王就去户部。有些事心中有数就行,说不说出来不重要。至于端王……下面那些还在进学的幼弟都比你勤奋,难道你你不羞愧?” 端王一脸冤枉:“父皇,儿臣也曾勤奋过,三更灯火五更鸡。” 还跟小时候一个德性……庆隆帝胸膛一阵起伏,虽然是在忍笑,可别人见了只会当他在生气。 太子便是如此,这会他开口训斥道:“四皇弟,对着父皇你怎能如此说话。” 端王懒得跟太子一般见识,倒不是说不过他,而是他那人叨叨起来没完,每次都说得他头疼。是以这会他认错态度良好:“多谢太子殿下教诲,父皇,儿臣知错。” 臭小子这是怕麻烦吧,庆隆帝抬头:“既然知错,那等会你便去礼部。” 礼部,六部中最没实权的一部,远不如五弟的户部。不过五弟是个哑巴,这会不仅太子,连带武王和魏王也长舒一口气。 ☆、第176章 漏之鱼 庆隆帝召集这么多皇子大臣一块过来,当然不只是为了教训两个儿子。实际上派端王和平王分别去礼部和户部也是他临时起意,这么大的皇子总不能整天一门心思的吃、或者把自己关在后院里看话本。 这样不务正业的儿子,他这个做父皇的实在拿不出手。 必须得紧紧他们的皮! 欣赏着端王崩溃的表情,老皇帝心底升起一股诡异的爽快感。他可是慈父、明君,这等情绪绝不能被别人看出来。心神一凛,他面色比先前更严肃。 “今日朕召各位前来,是为进来朝堂上争执不下的西北军情泄露一事。这些日子你们对此事争执不休,多方查探之下想必早已心中有数。如今已经出了正月,离战事结束也已过来将近一季,是时候该商讨出个结果。众卿平身,先说说你们的看法。” 此言一出,原先注意力在两位皇子身上的众人这会纷纷收敛心神。站在底下彼此对视一眼,大家齐心协力如此之久,终于要成功了? 可越是这种重要时候,越没有人敢轻易开口。朝野之事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最终结果往往处于敌对双方谁在博弈中占上风。如今站在这的一应官员全都明白,泄露军机一事,关键不在于晏衡是否真正做过,而在于皇上相不相信他的清白。 而皇上也不是那般随心所欲,他做决定时要征求满朝文武意见。所以再往深处去想,这事完全取决于他们意愿。 只要他们决定是晏衡在泄密,即便他再清白,也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至于证据?审核证据的就是他们,真凭实据递上来就是被他们扣押,皇上能有什么办法?不仅没办法,他看到的证据全都是他们精心挑选后递上去的,形势当然会对他们有利。 裁判员跟选手是同一个人,结局如何全由他们一手导演,这就是缺乏监督的权利。 当然这样做也不是全无风险,皇上很有可能发现实情。到时帝王震怒,后果绝不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住。所以到了最后关头,一般人不敢随意开口。真正敢鼓起勇气开口的,必然是在此事中获利极大之人。 比如吴良雍,站在众臣中间,他向前一步,拱拱身子恭敬道: “臣为兵部尚书,且曾领兵西北,瓦剌围城后直接调查此事,算是对内情比较清楚。凉州地处戈壁,无任何天险之利,向来易攻难守。瓦剌军队多骑兵,可日行千里,作战机动性高也在情理之中。可凉州沿途有西北军驻守,按理说瓦剌骑兵会遭遇伏击,行军速度如此快肯定有蹊跷。” 关于幽州行宫地下密道泄露一事,数次早朝早已讨论透彻,这会吴良雍没再多做赘述,反而另辟蹊径,直接从凉州城防入手。 “按理说臣也有嫌疑,毕竟臣曾领兵西北,熟悉西北城防。” 第126节 吴良雍竟会罪名往自己身上扯?此言一出,侧殿内安静下来。就连先前下定决心的庆隆帝,这会也不自觉放下茶盏,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你接着说。” 欲扬先抑,他倒要看看这人如何给自己脱罪。 “可臣熟悉的,只是两年前的西北城防。” 吴良雍掷地有声,庆隆帝疑惑道:“我大越边域军防以卫所为主,这两年内卫所并未有太大改动。” 他的意思很明白,城墙立在那、房子盖在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里面人换了又怎样?地方还是那个地方,而瓦剌人此次进攻不过是绕过这些地方。 皇上果然怀疑上了他!吴良雍心下一惊,见周围大臣们面露深思,他一阵心慌意乱。这帮无利不起早的人,能瞒皇上的时候使劲瞒,一旦瞒不住了他们倒戈的比谁都快。如今一点小小的怀疑,就足以摧垮本就不怎么坚固的结盟。 如今这些人是指望不上,想到最后他将目光投向对面武王。当年武王在西北领兵时,当时驻守的将军便是他,算起来也是老交情。真因为有这份交情,他才会在三位皇子中,既没有选择占据正统的太子,也没有选择礼贤下士的魏王,而是支持最为弱势的武王。 站在皇子队列中,武王与吴良雍交换个眼色,简单的手势中包含着只有两人才明白的利益纠葛。 向前一步站在吴良雍身边,武王道:“蒙父皇器重,儿臣曾领兵西北,后又驻扎西南,对比之下对两处差异看得很是清楚。恕儿臣多言,吴尚书离开西北两年,不知凉州城防也在情理之中。” “哦?怎么个情理之中?” 一派平静的问道,庆隆帝心中却没面上表现出来的冷静。坐在上首居高临下,两人小动作尽收他眼底。吴良雍什么意思,想进一步用吴家势力用来支持武王?在他眼皮子底下如此明目张胆,到底还有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真后悔做个明君,如果他是个昏君,看不顺眼的能立刻拖出去砍了。 丝毫没察觉出父皇情绪波动,听父皇按他所想问出来,武王连忙解释:“禀父皇,先前吴尚书说过凉州多戈壁,戈壁滩上建防御工事并不易。与西南地势险要处直接开山采石,筑造营寨不同,西北城防除去少数几座城池外,其余多为营帐,想要改变布局极为容易。” 原来是这么回事,在场众人多为文臣,长期呆在京里,每日所见所闻让他们习惯性的以为房屋扎根地基上,一旦建成后轻易不能移动。如今经武王这样一说,前两年还跟庆隆帝巡幸西北的几位重臣瞬间想起在幽州城外的那些苦日子,那时他们便日日住在毡帐里。这种毡帐以楔子插-入地面稍作固定,移动起来的确很是方便。 庆隆帝也是刚想到这一点,虽然他手上有确切证据,证明军机确实由吴良雍泄露,此刻完全可以甩出去定他的罪。可如果这样简单粗暴,可能会留下些后患。几乎是一瞬间他便决定,暂时按兵不动,待查出掌控西北城防变更情报的有心之人,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看来今天注定商讨不出结果,瞅着下面有千言万语的众臣,跃跃欲试的庆隆帝终于做了次昏君。 “原来西北城防竟是如此,先前你们竟无一人提起。连这点事都不知道,你们探查和掌握的那些还能信?枉朕如此关心,你们就这样辜负圣意?” 这般倒打一耙,直接把正打算给晏衡定罪的众臣说懵了。事情到这不已经很简单,西北城防易于变化,能全盘掌控的只能是当时的军中最高将领,凉州卫代指挥使。可现在皇上这是什么意思? “怎么,你们这是在质疑朕?” 他们哪敢质疑皇帝,尤其当龙椅上还是一位登基四十年,对朝堂有很强掌控能力的老皇帝! “臣等不敢。” 下面呼啦啦跪一大片,一个个大臣鹌鹑似的缩回去。庆隆帝心里那叫一个痛快,当昏君的感觉真好。 “朕大人不记小人过,这次就先不计较。事关大越国祚,你们务必跟朕查个水落石出。若是再出如此大的纰漏,连一点基本常识都搞不清,下次朕两罪并罚。” 掷地有声的威胁一番,彻底把错推到众臣头上,庆隆帝轻松道:“跪安吧。” 晕乎乎从乾清宫后殿走出来,众臣依旧有些云里雾里。皇上今天这是怎么了?往常他都是思维清晰、处事果决,一言一语皆有理可循,立足朝堂多年满朝文武早已摸清门道。可今日乍来这么一出,前面好好的,大家来的目的很明确:在召见完晏衡后给泄露军机一事盖棺定论。然后各种证据摆上来,逻辑推演到最后一步,眼见要水到渠成,却被皇上全部推翻。 皇上到底想要个怎样的结果?一时间大家都懵了。 乌压压一群穿官袍的人中,只有一对难兄难弟保持清醒。本来富贵闲人的日子优哉游哉,突然间晴天一声雷,父皇给他们派下差事,端王和平王有些接受无能。满心哀悼自己逝去的清闲滋润小日子,两人压根没心思去想别的。 这会难兄难弟四目相对,很快做出决定:各回各家,顺道去六部衙门点个卯。 反正父皇说得是“去户部、去礼部”,压根没说去那干嘛。他们也乐得玩文字游戏,点个卯证明自己去过,然后继续一个玩玩玩、一个吃吃吃。 听内侍报告两人反应,做了一回昏君正浑身舒爽的庆隆帝冷笑一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俩混小子觉得这就能应付过去?随意吩咐内侍两句,他优哉游哉地往翊坤宫走去。 而到了衙门的两王,则被早已等候在那官员客气的请进去,交给他们一堆繁杂的政事。在一人不可置信、一人直接抗议中被告知,内侍方才来传旨,他们务必要好生磨砺两位殿下。 父皇!这还是亲儿子么? 欲哭无泪之下,端王只能安心办差。他天资聪颖,且君子六艺样样俱全,一旦用心这些政务很容易上手。即便如此他还是说觉得憋屈,这不没过几天就让他找到机会报复回去。 礼部掌吉凶、仪礼诸事,平日最大的任务便是给宗亲办婚事,最近一项便是太子侧妃吴氏晋升后一直未办的典仪。 ☆、第177章 太子嫌疑 按理说吴氏的侧妃典仪,早在两年前她入东宫时就该一块办了。身为正二品尚书家嫡女,她的身份足够太子侧妃。可偏偏她是以那样不光彩的身份带个球嫁进去,当时整个皇家藏着掖着都来不及,哪还敢让她大肆张扬。 初入东宫时,她是被一顶不起眼的青色小轿从侧门抬进去的。没有洞房花烛、没有凤冠霞帔,甚至当时正苦恼的太子都干脆没去她那落脚。 好在吴氏有手段有耐心,终于在生下儿子后笼络住太子的心,让他松口晋升侧妃。太子侧妃乍听起来不显眼,甚至都不如亲王正妃,可作为名正言顺的储君,总有一日太子会登基,到时侧妃摇身一变,最起码也得是个正二品宫妃。 当然那是以后,现在吴氏还只是空有侧妃之名,没经过册封大典,没冠服、没玺印,她的侧妃之位只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空壳子。 礼部官员一个个都是人精,这位侧妃娘娘可是在皇上那挂过号的,皇上和太子你听谁的? □□羽也许会想办法帮太子迂回达成所愿,但他们这些人并非□□羽,当然要听皇上的。可明面上他们又不敢公然反抗太子,最后只能行一个“拖”字诀。 借着去年冬天西北战事熬过这个年关,眼见拖了整整一年快要拖不住时,天降端王。 总算有个皇家人来了,谢天谢地!本来他们打算拖不下去时,一状告到御前,大早朝一块议下这封侧妃的典仪该如何办。现在好了,他们总算不用担上告太子黑状的恶名。 你们朱家的事,还是关起紫禁城的大门,自己内部解决。 礼部官员放心了,接受此事的端王着实吓了好几跳。 这才几天啊,就算本王天纵之资,也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记下礼部浩如烟海的、关于大越各阶层贵族晋封时衣食住行一应事务的条条框框。现在把一整个晋封大典交给他,这不是难为他么? 到底哪位要晋升的跟着他一块倒霉? 怀着同病相怜的心情打开卷宗,在看到那位侧妃生平简述后,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在脑中闪现。怎么偏偏是吴氏?瞬间他一个头两个大。 当然他愁了没多久,想到两年前他差点喜当爹那出,当时因为吴家献出一位嫡女充作和亲公主远嫁吐蕃,此等大义压下来他只能忍了。可忍了不代表他忘了,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吴氏会落到他手里。 同病相怜全变成了幸灾乐祸,不用多想端王唰唰唰写下一封奏章。 有困难找父皇! 谁叫他把他丢进六部,幸好是最不打眼的礼部,要声调再重点,从三声变成四声,估计不等他到吏部门口,就能被几位兄弟的眼刀剁成肉酱。 身份之便折子可以直接交给父皇,端王写得很随意。 “儿臣入礼部半旬有余,蒙诸位官员信任,特将太子殿下侧妃晋升大典一事托付。初儿臣惶恐,唯恐处事时日尚短,礼仪照顾不周误了皇家大事。后得知晋封者何人,儿臣又觉此事颇为荒诞。当日父皇西巡查处贪腐一事,命儿臣回京入户部查账,事情有眉目时险遭吴氏陷害要挟。父皇日理万机,此等细微末节之事须臾之间大致有些混沌,然儿臣亲身经历,至今仍不能忘。儿臣虽不熟典律,可自幼蒙父皇教导,也知礼义廉耻。此等淫-荡阴险女子,何德何能堪当太子侧妃。” 简单说了下事情经过,最后端王直接一句话点出来。我觉得吴氏品行有问题,这种人不配当侧妃。 “好!” 短短一篇奏章,寥寥几句话,庆隆帝一打眼就能看完。不用多想也能知道端王意图,无非是端王不敢正面对上太子,便将此事甩给他这当爹的。这种纯然的依赖,还有末尾直白的劝谏,都让他感到贴心、舒心。 “厚熙真不错,有解决不了的麻烦知道找他父皇。” 翊坤宫内,任由淑妃给他按着头,庆隆帝满脸喜悦。 “看完它着奏章,朕这毛病也好差不多,爱妃先歇会。” 淑妃收回给他按摩的手,面色依旧淡然,心下却越发惆怅。她不是嘱咐过儿子遇事不要强出头,有那功夫多吃吃喝喝玩玩。不是她不盼着儿子成材,也不是她对当太后没想法,而是现在京中这局势实在太乱了,乱到她没什么把握。 富贵险中求,可如果不缺富贵呢? 二十多年来她一直在控制着局势,从未因得宠而张扬,彻底得罪哪个皇子;一双儿女虽然出挑,但不沾染权势也没那么打眼。这些年文史侯府名声得到进一步巩固,不论谁登基,她都会是被敬起来的那一类人。权衡利弊,她真的没必要去趟这淌浑水。 “皇上,太子殿下毕竟是他的兄长,长兄如父,吴氏怎么说也是东宫的人,厚熙这样是不是有些不妥?” 庆隆帝无奈地看着淑妃:“爱妃何必如此小心,如今朕这父皇还好好的,哪轮得到他摆长兄如父的谱。倒是厚熙不错,一片赤子之心,跟小时候一样对朕亲近孺慕。” 越发老迈的庆隆帝越是珍惜这种单纯的父子之情,本来他有几个幼子可以享受父子天伦,可他们哪有厚熙这么好看。一个厚熙、一个阿怡,这兄妹二人相貌完全照着他和爱妃身上优点长,芝兰玉树、闭月羞花,让人看着便心情好。 察觉到他的目光,淑妃抿抿鬓角,微微低头,嘴上也有些不好意思。 “厚熙就是小孩子心性。” “对,哥哥就跟小孩似得,老欺负我。” 这边他正想着阿怡,那边阿怡就到了。两年间她身条又抽高了些,脸上婴儿肥完全下去,露出少女美好的轮廓。自打西巡回来后,庆隆帝便有心为她择一青年才俊为驸马,可选来选去总觉得无人能配得上他掌珠。皇帝女儿不愁嫁,尤其像九公主这样母妃出身高、本人又标致的,那何止是一家女百家求,千家万家都有了。打她心思的人家,可以一直从京城城门东排到城门西。 这种盛景让庆隆帝颇为骄傲,骄傲之下他更舍不得了。左右公主晚几年也没事,便多留几年,正好他也好生考察下备选之人。 他这心思一起,京中那些有适龄男子的那些高门大户全都被青龙卫查个底朝天。因为是要嫁女儿,这次主要查的是后宅琐事。主母是否慈和,后宅有无妻妾之争,本人房中有没有情深意笃的丫鬟,有没有什么青梅竹马非卿不娶的表妹? 虽然女儿出嫁后有公主府住,但他务必要给她挑个十全十美的夫婿。 往日青龙卫多关注前朝,后院虽有涉猎,但总归还是没放多少精力。如今庆隆帝一声令下,换个角度他们还真查出许多以前没注意到的问题。无心插柳柳成荫,借由此事,庆隆帝对朝堂的掌控力达到一个全新高度。 “他怎么欺负你了?” 靠在庆隆帝身边,九公主嘟嘴,道:“他出宫不带上我。” “阿怡不是早在宫外玩腻了?” 京中说来说去就那么多花样,两年下来阿怡基本上玩个遍,也就没那么多兴致了。 “可宫里更早之前也腻了,说来说去无非就那几个花样,还不如多陪陪父皇母妃。” 明知她嘴这样甜,必然是有所求,可看到女儿那张米分嘟嘟的脸,庆隆帝丝毫升不起一点帝王威严。 “还是阿怡孝顺。” “我是父皇的女儿嘛,不孝顺您孝顺谁。” 九公主眯眼靠在庆隆帝肩上,装作不经意地说道:“父皇,其实我出宫还是想见见阿嫤,算起来我们都有两年没见了。” “阿嫤?”庆隆帝疑惑。 淑妃在一旁提醒道:“是晏衡的夫人,人长得极为标致,阿怡很喜欢。” 人长得标致啊,这么一说庆隆帝也想起来西巡时见过的那张进献账册的脸。那副明艳脱俗的长相,也难怪阿怡会这么心心念念。这样想着,他决定将阿怡择婿样貌标准再往上提一提。本来就高的条件这会更是要突破天际,不过庆隆帝丝毫不愁。大越这么多人,难道还选不出个完美的驸马? “阿嫤人是真的好,母妃常说相由心生,阿嫤就是那种人长得好,心也好,两处加起来怎么看怎么顺眼的人。” 听到这庆隆帝也明白了,和着女儿是来给晏衡当说客的。 九公主也是藏不住事的,做足了铺垫,她直接说道:“父皇,阿嫤肯定不会做那种吃里扒外的事。” 还真是来做说客,想到一些可能,庆隆帝难得严肃:“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都是听谁说的。” “是女儿前几日跟十妹一起玩,听十妹那的嬷嬷说的。” 十公主是大越宫中一位不起眼的公主,论相貌没九公主好看,论受宠程度更是连九公主袍角都摸不着。而她的母妃,更只是一座偏僻宫殿侧店内的不起眼宫妃,与翊坤宫主位的淑妃压根没法比。不过那座宫殿主位住的好像是太子生母。 太子生母…… 查明情况后,庆隆帝本以为此事跟太子没什么关系,他顶多是一时昏了头宠吴氏,让她有机可趁。 可听完九公主这几句话后,他突然起了另外一层猜测。 太子无缘无故突然宠吴侧妃,近期更是不顾体统大肆给她操办晋升大典,细看起来这宠爱怎么都有些刻意。难道太子早发现武王和魏王阴谋,将计就计反将一军? 第127节 ☆、第178章 吴家倒台 九公主的几句无心之言,听在庆隆帝耳中,却有一种拨开云雾见日月的透彻感。 离开翊坤宫后,他便叫青龙卫暗中查探东宫之事。这些年他很少管儿子们后院中的事,一是出于放心,他还不觉得自己精心培育出来的皇子,连最基本的齐家都做不到;还有另外一点,他一个做公公的窥视儿媳,传出去像什么话。 可如今泄露军机之事牵扯后宅,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待青龙卫领命退下后,就着烛光他开始翻阅奏折。 过年期间封笔,可有些天灾人祸却不会因过年而停下来。今年西北依旧暴雪,所幸当地官员处理及时没有造成雪灾。可与之相反的是,寒潮南下,倭寇趁机登陆,江浙一带伤亡甚重。 往年倭寇也常作乱沿海,造成伤亡无数。乍一下听到颇有些骇人,可年年听下来他也颇有些司空见惯,然后驾轻就熟,派兵镇压、拨良饷赈灾。但今年不一样,西北军机泄露遭人突袭都能打胜仗,江南那边兵精粮足面对几个海贼还能打输。 “这都打不赢,真是一帮国蠹!” 捏着奏章,他手上青筋凸起。前几日暗中派去江南的人手查出的贪腐冰山一,。一个普通的江南县令府邸,金堆玉砌,单论奢华程度,竟丝毫不亚于京城的公侯之家。查了两年贪腐,他发现越往下,越是皇权关注度低的地方,那些微官末吏越发无法无天。 东宫就在宫里,有庆隆帝的准许,青龙卫查起来十分方便。加之上阵子为了给九公主择婿,他们多方查探京中富贵人家后宅,对此已经有一定经验,这会再查起来速度很快。 第二日早朝一过,青龙卫首领就已经前来禀报。 “吴氏入东宫后,对太子殿下百般奉承,此举也遭到了太子妃及东宫其它女眷不满。东宫如今唯一的侧妃娘娘,在太子妃的授意下,对吴氏百般为难。先头太子也顺着侧妃娘娘意思,口头斥责了吴氏几次。要不是看吴氏生下了皇孙,甚至连禁足也是有的。只是去年初秋,太子突然冷落了侧妃,反而对吴氏好起来。而后更在皇孙的抓周礼上,亲口许诺升吴氏为侧妃。” 去年初秋,庆隆帝攥紧茶杯。瓦剌军队是在去年秋末冬初大举进犯,如果消息从京城传出去,等瓦剌王廷那边收到,再组织军队大举进犯,算算时间刚刚好。 “太子是无缘无故开始宠爱吴氏?” 暗卫仔细想了想:“属下并未查出侧妃娘娘犯何种大错,不过小皇孙满周岁,太子殿下说不定是高兴?” 高兴?太子又不是没有嫡子,一个侍妾在未进宫前怀上的奸生子,有什么值得高兴。 待暗卫退下后,看着御案上的江南奏折,庆隆帝眼前一阵恍惚。 倚在榻上好生歇息会,慢慢睁开眼,他视线逐渐恢复清明。 “皇上,要不要传太医?” 捋着拂尘走下来,三思满心感叹,这两年皇上的身体是越发不行了,往常左右两盏灯就能批奏章,如今加到十盏,整个乾清宫偏殿灯火通明,他看东西都有些吃力。 庆隆帝摆摆手:“不必,朕这是老花眼,看了也就那样。” 想了想,他又道:“把阿怡从外面给朕淘换来的那副西洋镜取来。” 见三思领命退下,斜倚在榻上,庆隆帝看着殿中央香炉内升起的氤氲雾气,心下隐隐升起一股英雄迟暮的悲哀。 不是恋栈权力,也不是遗憾岁月如梭转眼已到暮年,他想放权,可这大权该放给谁,又能放给谁呢? 太子? 看他干得都什么事! 如果他能像自己当年一样,在一众虎狼兄弟中杀出重围,凭个人能力睥睨天下,他又何愁皇位后继无人。本身能力不足也没什么大碍,做个守成之君,踏踏实实延续大越盛世也无妨。 可他偏偏行这些旁门左道,利用后宅妇人算计亲兄弟。既非帝王心术的制衡,又无一丝男儿的坦荡和守成之君的仁慈。 大越立朝近百年,繁荣昌盛之下一些官员早已忘了创业之艰。占天下税收之重的江南都已经从根上开始烂,这样的天下,太子能控制得住? 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意识到自己敌不过沧桑岁月的庆隆帝,开始对这片天下进行最后的筹谋。 江山为棋,谁主沉浮。 反正不能是太子。 没有任何一刻他比现在更清楚,不是没教导过,也不是没提醒过,可太子非要往死胡同里钻,既然如此也就不要怪他被放弃。 建文四十年早春的那场动乱,在史书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三月初,帝惊梦太-祖,太庙恐有危……” 通敌叛国这个污点绝不能扣在皇家人头上,于是庆隆帝做了个梦,梦见大越开国太-祖托梦给他,说供奉祖先香火的太庙有些不妥。派人去查,发现太庙东方五行八卦上一个关乎家族是否兴旺的重要卦位有人在做法事。 做法事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子。 虽然太子百般辩解,说他是听世外高人之言,选此吉祥之地做一法事,保佑大越国运昌隆、父皇千秋万载。可这说法压根立不住,因为很快青龙卫就从中查出了巫蛊之物。 “帝大怒,废黜太子。然尤念父子之情,圈禁其于京郊行宫。” 与此同时,一整个冬天闹沸沸扬扬的西北军机泄露一事终于水落石出。 顺着太子母妃这条线查下去,庆隆帝查出了一个让他怎么都意想不到的结果。太子母妃出身不显,刚进宫时不过是个末等宫妃,凭借生了个好儿子才堪堪做到正四品婕妤。要不是后宫主位少,即便是座比较偏僻的宫殿,也不可能让她做到一宫主位。 这种出身下,她家中并无多少读书人。以至于后来她在后宫站稳跟脚,想提携娘家,也没法把人往官场上拉。 为官不成那便求财,求财之道莫过于从商。婕妤久居深宫,见惯了西域运来的奇珍异宝。于是她娘家嫡支安心扯太子大旗收受贿赂,旁支就开始跑西域商路。 能培养出这种太子生母的家族,智商也高不到哪儿去。恰好勃克图部落遗后正在寻找机会,一来二去便被他们摸到机会混进来。勃克图家族是天然的向导,也熟悉瓦剌人那一套,有他们加入太子妃娘家如虎添翼,赚个盆满钵满,很快便将他们视为心腹。 有了太子外家庇护,勃克图一族也能在西北自由行动。凉州城防倚靠毡帐机动性强,但论玩毡帐,游牧民族才是祖宗。别人看不明白,他们依靠风向、气候以及一些蛛丝马迹,闭着眼也能算清楚。 暗卫能查到这些,还多亏了卫嫤。 在冬雪被收押刑部大牢后,她曾去见过她一面。 再见面时冬雪已经完全恢复了倨傲,再也不像做丫鬟时那般卑躬屈膝。大概是因为长在民间,没有那种锦衣玉食、顶尖权势来长久潜移默化,她的倨傲只是挺直腰板、抬抬下巴,丝毫没有正经公主那种由内而外的尊贵,反倒有点像空架子。 卫嫤抓住了这点:“大越与勃克图汗谁对谁错我不评说,总之成王败寇。但冬雪,权利和义务是相对应的,他们没有给过你公主的享受,凭什么让你承担公主的责任?” 对着这个差点把晏衡拉下水的曾经丫鬟,卫嫤没什么耐心,一句话直接摧毁她这些年来的信仰。 “没这责任?” “难道你想当汗王?” 在不见光的刑部大牢里呆了这么多天,寂静、黑暗、孤独以及死亡的恐惧,已经差不多摧毁冬雪的意志。如今被问出从小困扰的问题,瞬间她脑子里只剩这一个念头。 汗王,她想都没想过!那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她从小不能跟周围那些孩子一样?为什么单单是她肩负着复国重任?那些人从来没问过她的意愿,从不问她想不想复国! “冬雪,你是个很聪明的姑娘。谷雨好几年才学会的东西,你只需要几个月。凭借这份才智、还有你的容貌,本来你可以嫁到一个殷实人家,一辈子快活无忧。但你非要选最难的一条路,弄成现在这样,实在是咎由自取。” 卫嫤来刑部的目的,本就是为了平复心中那股怒气。被亲近之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她不想让这股情绪影响到腹中孩子。 一番话说出来后,她心里畅快了,安心回家养胎。 可她这些话却影响到冬雪,想了又想,渐渐地她坚定的信仰开始崩溃。 等崩溃到差不多时,正好青龙卫前来提审。在询问人上青龙卫别有一番手段,很快完整的情报便被套出来。除去太子外家,冬雪还提到了吴家,吴家镇守西北时,用的探子便有瓦剌人,这些人她也见过。 连带武王和魏王那一份,事情至此全部水落石出。庆隆帝舍不得罚儿子,但他舍得朝其他人下手。 皇家不允许有通敌叛国的污点,然而这招却是处置武将的最好方式。除去通敌叛国外,庆隆帝又追查假冒军功、贪污军饷等事,整整罗列出个十宗罪。整个吴家,从京城嫡系到祖籍旁系,凡在族谱上的吴姓族人无一幸免。 处罚过后便轮到赏赐,晏衡守城有功,擢升为凉州卫指挥使,且因军功升五等男爵。 与此同时,拖延了两年的端王婚事终于尘埃落定。韦大人守城有功,其嫡女端庄聪慧、系出名门,借此功劳被聘为端王正妃。 ☆、第179章 密诏南下 烟花三月下扬州——抗倭。 没错,新鲜出炉的晏指挥使大人,接受的第一项皇命便是南下追击残余倭寇。 作为建文四十年春一系列动乱中仅次于武王和魏王的第三大受益者,晏衡理所当然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恭贺之人不少,眼红之人更多。 未满弱冠的正三品封疆大吏、五等男,龙子凤孙也就比他强在爵位上,这怎能让人不眼红。是以听到这份皇命后,京中幸灾乐祸的人并不在少数,这道旨意倒是让晏衡少了几分打眼。 坐在楼船内沿运河一路南下,两岸景色尽收眼底,呼吸一口清新中略带潮湿的空气,抚摸着鼓起来的肚子,她笑得温柔而满足。 本来这次她可以不跟着来的,不仅是她肚子月份大了,更因武将家眷留京为质乃是惯例。 可一听抗倭她就坐不住了! 那可是抗倭! 这两年幸福而充实的日子过着,她已经很少去想穿越前的事了。可一提起抗倭,前生身为天-朝人,沐浴在赤党照耀下,被近代史荼毒整个青春,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铭刻在骨子里,在适当的时候抬头。 比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再比如历史观念。 比起一般人,她的有些观念还要强。穿越前卫家作为新贵,就是在卫国战争中起家。从小爷爷在教她那些拗口的古文时,更顺带将家史当成故事说给她听。哪一年卫家出的布做了军服,哪一年招了多少前线下来的军人,那些军人受了多严重的伤,敌情最严重的时候全厂停产去挖战壕。一部家书,道尽了卫国战争的血泪。 前面她虽然劝冬雪放下曾经的仇恨,不过那是她气狠后的不择手段。费再多的嘴皮子,也没有从根源上摧毁一个人的信念和人生目标更为痛快。在她本身而言,有些从小接触的东西,会随着年月积累烙印在血脉深处,如铭刻在灵魂上的符文,终生洗刷不掉。 虽然相隔一整个时空,可她对某些民族的感情不会变。 抗倭,必须去! 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说服卫妈妈后,她又不怕苦不怕烦的做了好些准备。 首先是外在简单而舒适。这几年下来,丁有德发明的弹簧已经被广泛运用在马车上。古人的智慧是无穷的,他们不仅将弹簧用在马车避震上,更别出心裁地将弹簧做得精致小巧,固定在皮革中成为高弹坐垫。在商行看到那张古代版沙发时,她嘴巴足足有好一会没能合上。更让她惊叹的是,商行将弹簧坐垫与其它家具、还有刺绣技艺完美融合在一起:木制扶手靠背纯手工打造,裹在外面的布料刺绣精致大气。 有了避震马车和坐垫,舟车劳顿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便是她本人的身体状况,怀孕近五个月,她身材依旧瘦削,只有腹部微微凸起,冬日厚衣裳一罩,整个人看起来还是先前的窈窕少女身形。这样的性狂下,任谁都会怀疑她能不能适应长途奔波。 卫嫤是知道自己身体的,三年前弱不禁风,三年坚持不懈的锻炼下来身子骨不比一般人弱。除去少数豪富之家,谁家孕妇不是怀孕照样干活,直到临产前才开始歇息,脸上坐月子顶多小心两个月。她这不过是赶个路,又不是亲自带兵上阵杀敌,肯定不会有大问题。 但卫妈妈不信!她自己怀孕时也照样在封老太君跟前当差,可现在轮到卫嫤,她恨不得把女儿供起来。 最终这事还多亏了镇北侯楚英,他早就看卫嫤不顺眼了。本以为她会是个助力,帮他抱得美人归。没想到她非但不帮忙,反倒吸引了青娘全部注意力,让他有殷勤都没地方献。 赶紧出京! 抱着这种心思,隐形多年的镇北侯破天荒进宫面圣,请求庆隆帝赐下一位太医随行,医治被倭寇伤到的江南百姓。 这理由冠冕堂皇,且能彰显皇上仁德,庆隆帝想都没想,大手一挥直接准了。 南下队伍中有了太医随行,一下子比京中条件好了很多。确定女儿身子骨真没看上去那般弱后,卫妈妈只能无奈放行。 当然除了外在条件和亲眷感受这两点外,卫嫤跟着来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充当智囊团。先前代指挥使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晏衡很少招幕僚,出于需要、也是出于习惯,他有什么棘手的事习惯跟她商量。 这不现在,晏衡端着一碗热乎乎的红枣枸杞参茶进来,放下茶盏后在她对面坐下。 “阿嫤,此次下江南,除去抗倭,皇上还暗中交给我另一件事。” 又有暗中交付之事?想到刚去凉州时庆隆帝那道密旨,卫嫤脱口而出:“不会又让你查什么吧?” “阿嫤果然料事如神,皇上命我暗中查探江南官场贪腐之事。” 江南贪腐,不用想也知道这是条多大的鱼。 第128节 “自打西北贪腐之事爆发后,这两年皇上一直在清洗大越官场。先是西北,然后是西南,再然后是东南,所查之处落马官员不知凡几,午门前行刑台历年秋决血流成河,一整个冬天都不会干。如今大半疆域肃清,唯剩江南与京畿。” 卫嫤已经说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赞叹,庆隆帝是个旷世明君。查出贪腐,而且还是如此有组织有计划的彻查,而且查出来后不顾自己名声、也不顾这些贪官背后盘根错节的关系,直接依大越律该抄家抄家、该砍头砍头,这得需要多大的决心和魄力。 皇帝如此,下面这些做臣子的更没什么理由不去兢兢业业。 做为晏衡幕僚团的头号军师,平日神秘的隐藏在晏府帷帐后。凉州卫所其它属官提起“他”时,皆是一脸探究,而后便是各种敬仰,这会卫嫤很快提出个好主意。 朝对面眨眨眼,很快楼船顶层最宽敞最舒适的房间内传来女子的不适之声,而坐在她对面的晏衡更是三步并作两步下到第二楼,满面慌张地传召太医。 “启禀大人,尊夫人这是有些晕船。” 真晕船还是假晕船?见太医神情不似做伪,晏衡脸色沉重下来。看在有心之人眼中,这便是晏夫人病得很严重。以至于当楼船到达江南,众人被严阵以待的江南官员用尽千般手段盘问时,都死咬着晏夫人身体有大恙,迫不得已之下晏大人才陪她下船休养。 所有人都这么说,由不得这些江南官员不信。 可这样的情况让他们更是云里雾里,是晏夫人真的病入膏肓,晏大人陪她下船休养;还是晏夫人装病,以此为由帮晏大人彻底躲到暗处? 本来大多数人都倾向后者,江南水土是出了名的养人,晏夫人尚且能受得了西北,缘何一进江南就病得这般严重?可后来他们听到晏夫人身怀有孕时,本来坚定的想法开始动摇。 也许晏夫人是真的受不了长途颠簸?皇上不是还没下旨彻查江南官场,咱们又何必在这提心吊胆、胡乱揣度。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卫嫤就是想把水搅浑。 在这之前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吃好喝好玩好,安心养胎。她这胎现在已经有五个月,离京前还不觉得有什么,可半路上短短几天,肚子跟吹气球似得大起来。 不过她身材本就纤细,几年跟晏衡喂招,锻炼充分下整个人十分灵巧,如今挺着个大肚子也不会觉得笨重。 楼船在徐州靠岸时,她乘青顶小轿下船,进了文史侯府在此的别院。在京中时她曾拜访文史侯府,承蒙侯府老太君指点后,静下心来处理凉州送来的州学之事。任凭外面局势如何混乱,她都浑然当听不见般,终于在风口浪尖上成功避过废太子风波。 废太子之事,古往今来只要沾上的一般都没好下场。 能以贤明被立为太子的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也许在废储的瞬间,皇上对太子的厌恶达到了极点。可等风头过去后,他就会想起太子本身那些好,这时候参与废太子之人便会反过来成为奸佞。 以晏衡如今浅薄的根基,又没有刻意交好武王或魏王等夺嫡热门,参与此事绝对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可当时晏衡就处于泄露军情之事的中心,眼看着就要无可避免的沾一身腥,文史侯府及时伸出援手。作为史官世家,班家历经过许多废储之事,许多事他们甚至比皇家知道的还要详细,虽没有权利和野心掌控全局,但想点办法保全自身还不难。 有班家从旁点拨,他们总算全身而退。 而在此过程中,卫嫤更是常与文史侯府女眷来往。自班老夫人往下,班家个个女眷都是极有见识之人,他们十分赞赏她所办州学。在她虚心请教之下,侯夫人甚至回了趟娘家,请动了孀居的妹妹前去凉州教导女学生。 现任文史侯夫人娘家同样是书香门第,他们家姐妹同样自幼聚在一处读书识字,彼此关系亲厚。眼整整看着妹妹在妹夫死后渐渐变成一潭死水,她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如今见妹妹终于肯从后宅走出来,跟阿嫤讨论州学各项事务,重新恢复做姑娘时那股冲劲,她对卫嫤别提有多感激。 所以在听说卫嫤大着肚子也要随夫婿南下后,总览侯府事务的她想着晏衡为官时日短,恐怕没置下多少产业。感激之下大手一挥,直接将吩咐他们有需要就住沿途班家别院。 ☆、第180章 班家别院 班家在徐州的别院并不大,三进的小院隐藏在层层绿树中。最前头一进是书房,院前种着郁郁葱葱的松柏;下人将松柏修剪成优美的形状,四季常青迎客来;后面两进是日常生活所用院落,青石板路两侧种着片梅林,右边卧房窗沿下则是冬日刚换上的金橘。 卫嫤来时梅花已落,倒是几盆金橘开在那,一只只小小的橘子如红灯笼般挂在郁郁葱葱的叶子上,空气中隐约有橘子清新的味道,单是看看闻闻,长途奔波下的疲劳也消减三分。 为这她特意给引路起来的管事换了个大红封,班家管事倒不是见钱眼开之辈,见此连忙摇头。 “夫人一片好意,小的心领了。不过夫人远道而来乃是贵客,怎么都要咱们好生招待。” 见管事满脸诚恳,丝毫没有虚伪的成分,卫嫤只得将红包收回来。 “来之前文史候夫人也曾与我说过你们,言语间说你们长期在外地替班家守着祖业,颇为辛苦。今日我们冒昧前来打扰,颇有失礼之处。我看管事衣裳上露着喜庆,想必家中有姑娘不日出嫁,我便拿一副耳坠子做添妆。” 说完卫嫤便命随行丫鬟前去她箱笼中取一副猫眼石的耳坠子。 西域本就盛产珠宝,在她嫁过去之前,晏衡已经与互市上几位番邦商人有了生意往来。他将他们千里迢迢运来的宝石收来,转手发往京城的通源商行。 通源商行养着许多能工巧匠,上好的宝石在此雕琢成一件件巧夺天工的首饰,摆放在名贵木料的雕花匣子中,以极高的价格贩卖给京城的高门贵妇。 不过短短几个流程,利润却是成百上千倍的往上翻。 虽然大头被通源商行拿了去,可单拿其中很小一部分,也足够晏衡积累出丰厚身家。尤其在他升任代指挥使后,一直苦于找不到靠山的钱掌柜主动提高了分成。让出那么大一部分利润,就是为了能在关键时刻得到晏衡庇护。 那年看到账目上陡增的银两数,卫嫤心里感叹。难怪人人都爱做官,有了权,钱还会远么? 不过在这事上她难得矫情,她觉得既然自己夫妻二人都有经商头脑,本身努力下便能赚到足够钱财,那何必冒这风险吃下面人孝敬? 前面一起合伙的钱夫人除外,后面不论凉州城哪户商家找上门来,她连人都不见,只叫谷雨跟他们传话:大越有王法,只要你们本本分分做买卖,到时出了事官府会为你们做主。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在凉州城变得很有威信。这话说下去,大多数商户很容易就信了。 而她也没辜负这些人信任,她自己的米铺向来只卖最好的米,从来不掺水不掺沙子,也不刻意哄抬物价。而且经营之人皆由晏族长精挑细选而来,挑得皆是机灵,而且不会仗势欺人的那种。即便其中偶尔有人仗着晏衡官职横行霸道,都不用她多说,晏族长都会先一步把那人收拾了。这样下来,她的米铺跟同一条街上其它商铺相处得都很好。 同在一条街上做买卖,商户之间看着别家有什么,照葫芦画瓢自家很快便学去。卫嫤也不在意,甚至她很乐意别人学她。 就这样两年下来,凉州商业欣欣向荣,不论铺面摆设还是服务质量都比以前好一大截。 商业的繁荣带来稳定的税收,就在去年,晏衡主动向朝廷上奏,减少户部向西北所拨军饷。虽然减的不多,但这可是在西北军无裁军状态下,历年来首次不要求追加粮饷。单此一项,就足够刷新晏衡在庆隆帝心中好感度。 而亲自跑凉州进珠宝的钱掌柜,在亲眼见证两年来凉州巨大变化后,更是笃定晏衡是个粗大腿。于是他提出了更优厚的分成,压根不缺钱的卫嫤遵从惯例,依旧没接受。 明白她的意思后,钱掌柜也就收回了那多出来的两成利润,踏踏实实做起了买卖。 即便如此,这会卫嫤取拿点珠宝,钱掌柜也不会再像三年前那样,一小块西洋水银镜问她实实在在要银子。他不仅亲自补上了一块价值连城的半身穿衣镜,更是亲自给她推荐了一批京中达官贵人常用的打赏之物。 考虑到此下江南肯定要应酬,卫嫤便带上了些。这幅猫眼石的耳坠子,便是其中很不打眼的一件。 “本想叨扰管事一些时日,这不正赶巧了。这幅坠子,权当我给你家姑娘的添妆。” 这次管事没再推辞,躬身谢过后,他对晏夫人的评价又高了些。 他一个小小管事,自家姑娘还轮不到在别院中出嫁,这会院中并无丝毫婚嫁的喜庆气息。只不过昨日对方下定,他穿的衣裳里里外外都染了点红色。今日匆忙间外袍换了,里面中衣却还穿着那件,行走间袖口和领口会露出点颜色。 没想到这么点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被她看见了。 本来他就打算好生招待贵客,有了这层认知后整个人更是多了几分精心。 管事的态度影响到院中每一个人,留守别院的丫鬟婆子做完事,聚在第三进后面的下人房中开始议论来人。 “听说是京中前来的贵客,方才我去前面添茶水时见过,两位贵人真跟画上走出来似得,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京中?莫非是侯府来人?” “咱们这是侯府别院,能来住的肯定是侯府的人。” “除了侯府,什么人家还能养出如此精致的人物。那位夫人不仅人长得好看,而且还很温柔,刚添茶水时还冲我笑下,单那笑容就看得人心里舒坦。” 围在炕沿上,丫鬟婆子七嘴八舌地说着。班家教养极好,就连别院中的下人这回也没什么粗俗之言。 隔着一道帘子,瓜子脸丫鬟看着炉子上的茶水,眼眶有些泛红。在她旁边,一袭红衣的圆脸丫鬟担忧地看着她。 “云锦,你也别太担心。虽说孙家在这城里一手遮天,可也不能不顾王法。我刚定亲手头宽裕,要不咱们先使银子把你妹妹赎出来?左右那卖身契也不是签的死契,使银子就能解了。” 抹抹眼,云锦朝圆脸丫鬟露出感激的笑容。 “杏雨,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好意。活契是能解,可孙家老太爷就是徐州这片地上的天,到时候怎么个解法还不是他说了算?本来我也该认命,偏偏孙家大老爷还是那副模样。谁不知道他宠女人从不超过半年,过了兴头便任由大奶奶作践,这些年从他家后门抬出来的草席子两只巴掌都数不过来,我实在是担心云袖。” “哎,”杏雨愁眉苦脸:“不是我说,你爹娘也太偏心了。为了给你哥娶一房得用的媳妇,竟然狠心卖了你们姐妹。你还好,咱们别院里的人都不坏;但孙家那边,孙家大老爷那年在西北买了个不足十岁的女童,进城当日满身是血地逃下马车,被孙家人追上来后当街乱棍打死了。这事半个徐州城的人都看到了,从那往后一般人家哪敢往孙家送人。” 云锦眼中泪意再次上涌:“爹娘也是没办法,再说签活契,也是想让我们来大户人家学点见识,等过两年回去找个好人家。” “都这时候了你还为他们说话!” 杏雨一脸恨铁不成钢,不过别院丫鬟中她与云锦关系最好,这会她是真心实意想帮她。 帘子外面声音传来,杏雨灵机一动。 “你不是怕孙家不肯解身契,我有法子了。” “什么法子?”云锦眼中升起一抹期待。 “你听到外面他们说什么了没?咱们前面第二进就住着从京城来的贵人。京城那是什么地方?天子脚下!孙家在徐州城横行霸道,却从不敢欺负到咱们别院头上,我猜他肯定是怕咱们上面的主子。听他们说来的大人和夫人都是很友善的人,咱们说出来,说不定贵人就乐意帮忙?” “这……真能行?”云锦眼中期待越来越强。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刚来前爹还告诉我,那位夫人听说我要成亲,便赏了一副耳坠子。于情于理,这会咱们都得亲自前去感谢。” 别院中的被褥都是新晒过的,躺上去软和不说,陷入其中还能闻到太阳温暖的味道。裹在里面卫嫤睡了个午觉,疲乏尽消,神清气爽的醒来,便听下人通传,管事家姑娘前来道谢。 “大人呢?” 卫妈妈给她带上的丫鬟恭敬道:“夫人睡着后大人便出去了,说是顶多两个时辰便回来。” 听到晏衡不在,也不用刻意避嫌,稍作洗漱后卫嫤便叫人进来。 “你叫杏雨?” 在两个丫鬟福身自报家门后,卫嫤看向穿红衣的那位。这便是管事家的姑娘?圆圆的苹果脸看起来倒是很喜庆。 “是,起名字那阵我爹老是梦到江南杏花村的好酒,我又生在谷雨那日,于是便起了这个名字。” 苹果脸红扑扑的,声音也格外响亮,落落大方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我身边最得力的丫鬟便叫谷雨,说起来咱们也是有缘,杏雨,你今日来找我所为何事?” 两人一进门,卫嫤便看出他们另有目的。不是她目光多犀利,而是旁边那个叫云锦的丫鬟,有求于人的心思就差写在脸上了。 她向来不喜欢拐弯抹角,这会心情一好也就直接问出来。 ☆、第181章 云锦桃花 阳春三月,京城还带着点未曾散去的冬日冷意,徐州这边却已是春意融融。 午睡过后卫嫤换上了略微薄点的春衫,米分嫩的桃花色衬得她有孕后丰腴三分的脸愈发红润。尤其当她笑起来时,明亮的双眸更给人春花绽放般的惊艳,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也愈发让人想要亲近。 身为别院管事之女,杏雨自幼娇生惯养,性子上有些天真烂漫。这会见夫人果然如丫鬟婆子们所说那般温和,她更多了三分亲近之心。 心思被识破,她非但没有惊慌失措,反而顺水推舟地往前走了一步,面带笑容,道:“我爹常说我脸上藏不住事,果然还是被夫人看出来了。夫人,院子里都在传您是个仁慈的主子,您就帮云锦救救她妹妹吧。” 卫嫤皱眉:“听你这意思,我不帮忙就是不仁慈了。” 她什么时候这样说过,回忆着刚才那番话,情急之下她态度的确有些不恭敬。想到这杏雨忙捂下嘴,不住地摇头:“我……我没那意思。打小爹娘就跟我说,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吃穿用度都是主子赏的。这次的事夫人肯管那对我们来说是大恩大德,不管的话……” “夫人凭什么要管你们的事!” 熟悉的严厉声音传来,话说到一半的杏雨噎住了。扭头看了眼,后面过来的果然是她爹娘。 别院管事和管事娘子快步走进来,走到杏雨身边时两人齐齐跪下,对着卫嫤满脸愧疚:“都是小人夫妇教女无方,夫人好心赏她添妆,没想到她非但没有丝毫感激之心,反而借感谢之名来打扰夫人休息。” 在杏雨说出第一句话时,卫嫤的确条件反射性的厌恶。这种“您如此仁慈、善良、厉害、伟大,就该帮我们做这做那”的句式,真是无数白莲花不要脸时的万能金句。 有本事的人活该欠你们的? 第129节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世人只看到有些人表面风光,却不知道在他们耽于享受时,那些勤奋之人是怎样夜以继日,忍受着孤独和痛苦暗中积蓄能量。 他们看不见这些,只知道在出事后一味同情弱者。你已经拥有这么多了,就算让着某某点又怎样? 可杏雨后面那串解释,却让她心绪平静下来。相由心生,这个看起来便让人放松的圆脸姑娘,性子跟气质完全匹配。她很明白今日要求的事,她帮忙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她没有像常人那样,觉得她有能力,就必须得“善良的”帮助每一个需要的人。如果不帮,那就是比始作俑者还要招人恨的恶毒。 这番话让她很舒服,所以面对请罪的管事夫妇,她丝毫没追究。 “令嫒一片赤子之心,虽然鲁莽了点,但也是急他人之所急,你们俩也不必太过苛责。” 管事长舒一口气,对着卫嫤千恩万谢,态度比刚才接猫眼石耳坠子时又诚恳了几分:“多谢夫人宽容体恤,不过我们做下人的就该有下人的本分,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不想着这点,反过来还要因为自己的事给主子添麻烦,这实在是不应该。” 原来这就是杏雨刚才说的“爹娘自幼教导”,有管事这样的爹,难怪养出来的姑娘这般讨人喜欢。虽然论容貌身段杏雨都不是最出挑的,但让人打眼一看就觉得顺眼。 彻底弄明白后,卫嫤放下最后一丝戒心,笑道:“管事不必如此严肃,侯夫人在京中说过,班家外地庄子上都是些积年老仆,多年兢兢业业为家族效力,是真真正正的自家人。既然是自家人,也不用分那么清楚,有些举手之劳的事能帮就帮。” 边说着她便佩服班家手段,如此远的庄子上一个管事都能有如此见解,有底蕴的人家跟暴发户的差别就在这。即便年下来,诗书礼仪早已浸淫到家族中的每一处,不仅主人家一个个见识不俗,就连下人也格外知礼明义。 在她佩服班家的同时,殊不知管事对她的好感度也是蹭蹭蹭往上涨。别人不知道晏衡和卫嫤身份,作为别院头号管事他却清楚,他们不是文史侯府某一房的主子。能以外人身份住进侯府别院,本身就代表着与侯府关系不俗。 当下人的最盼什么?还不是主子的器重和垂青。可他窝在别院,寻常压根见不到班家主子,就更别提在人前露脸。这会乍听到“自家人”的说法,他一颗心说不出的熨帖。 满脸感激涕零,他口中言辞依旧小心:“当不得主子们夸奖,咱们做下人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守本分。” 在他说话空当,卫嫤带来的人将补汤端上来。汤是韦家祖传方子,没用任何药材,而是以各种滋补食材熬制而成,长期喝下去有固本培元、强筋壮骨之效。橙黄色的汤颇为清淡,不咸不淡,尝到嘴里只剩下香味,无论严冬酷暑,午睡醒来后喝一碗都是特别美妙的享受。 两年来晏衡每天都会熬上一锅,两年坚持喝下来,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骨头密了。因为常年喂招,且照顾生意颇为耗费心神,这两年她的体型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因为年岁渐长脸上最后那点婴儿肥退下去,看起来还瘦了点。可她的体重,整体上却重了那么几斤,多出来的重量只能是长在骨头上。 筋骨强健的好处显而易见,她不但更有力气,而且还很少生病。 这锅汤是晏衡走之前顺手熬上的,出锅后装在精致的瓷碗中被端上来。这会正好冷热适中,她拿着汤匙慢慢喝着。莹白的瓷勺盛着橙黄色的汤喂进形状优美的樱唇中,本来家常的喝汤,硬是让她弄出了喝茶的优雅。 许是江南水土好,同样的干货,这次的汤味道格外鲜美。原先每次喝完后她全身都会热乎乎的,这会那股热力似乎又强了些。 舒服地眯下眼,卫嫤看向下面四人。视线在管事夫妇和杏雨面前扫过,最终她停留在最不起眼的云锦身上。有开朗大方的杏雨比着,云锦那股由内而外露出的瑟缩看得她直皱眉。 “云锦是吧?” 云锦打个哆嗦:“打扰到夫人,都是奴婢的错。夫人,求求您发发慈悲,救救奴婢的妹妹吧。” 这下不仅卫嫤,连管事夫妇也不由皱眉。夫人前面说得清清楚楚,她不会再追究打扰之事,也打算帮“自家人”一些举手之劳。云锦如此近这般作态,倒好像被人欺负了似得。 在场五人,云锦在哭,三人被她哭得云里雾里,剩下的杏雨出于焦急赶紧过去安慰她。 掏出大红绸缎帕子给她擦擦眼泪,杏雨小声劝道:“夫人仁慈没怪我们,你不用害怕,先把事跟夫人说说。” “可是……夫人肯帮我么?” “你不说怎么知道夫人帮不帮。” 杏雨说得在情在理,可她越是安慰,云锦哭得越发厉害。扶风弱柳之姿哭得梨花带雨,心智稍微不坚定之人这会只怕早已于心不忍,头脑一热大包大揽答应下来。 云锦的想法很简单,孙家不好惹,她不过是个半路签活契进来的下人,主人家哪肯为了她这般出力。夫人看起来是个心善的,她哭得可怜点先求个保证,到时这事也就能成了。 她主意打得不错,哭得也很让人心疼,偏偏遇到的人不对。首先卫嫤经历的事多,心智比常人还要坚定许多。最重要的一点,卫嫤本身长得特别好看,天天照镜子被自己惊艳到,除非淑妃容貌顶尖又被气质烘托到登峰造极的美丽,一般美貌早已影响不到她。 像锦云这种除了身材娇小之外一无是处的,压根不会在她心里激起丝毫怜惜。相反,哭声正在一点点消磨着她的耐心。 “怎么回事?怎么有人在哭?” 晏衡从门外走出来,手里提着个不大不小的匣子,脸上的兴奋在看到房中景象后瞬间凝固。 泪眼朦胧中,锦云就看到一位高大俊朗的男子走进来,朝他这边关切地问着。来人比她这些年见过的所有男子都要伟岸,徐州城内最出色的孙家二公子比起他来简直差得不是一点半点。四目相对间,看着那张俊脸,她只觉脸上发热,一颗心扑腾扑腾就要跳出来。 “没事,这不……不关夫人的事。” 哪来的疯婆子在这胡言乱语! 晏衡疑惑地朝卫嫤看去,后者狠狠瞪了他一眼。稍微愣神下,他后知后觉明白过来。 自从升任代指挥使后,想往他身上靠的女人就多起来。阿嫤虽在凉州有威信,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遇到过卖身葬父、投怀送抱、酒后乱-性等各种手段,五花八门只有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 好在他武艺高强、反应敏捷,每次都能化险为夷。次数多了对这类眼神他也敏锐起来,只不过前段时间背负着通敌叛国的罪名在京,桃花运锐减,许久没撞上他有些迟钝,所以这会才需要反应一下。 反应过来后,他冷了声:“本官当然知道没事,也直到夫人善良定与此事无关。之所以这样问,是怕你哭哭啼啼扰了夫人清净。” 美梦做得快,醒得更快,瞬间锦云听到了心碎的声音。 想起今日来的目的,她孤注一掷道:“夫人,求你从孙家……” 正准备命人退下的晏衡顿住:“孙家?” ☆、第182章 帮或不帮 云锦的反常表现并没有在卫嫤心中引起丝毫波澜,从三年前的立夏到现在,随着晏衡官越做越大,他吸引的桃花也越来越多。 同僚们推杯换盏间送舞女、大街上直接投怀送抱,后者中甚至不乏官家千金。西北民风剽悍,甚至有几次她去互市,有番邦女子亲自拦下她,让她给腾地方。 对此卫嫤有一万种手段应对,可每次正当她准备大发神威露出剽悍本质时,晏衡总会及时赶来救场。酒桌上的他直接严词拒绝,对于拦路的胭脂虎,他更是亲自上阵交手。各种辣手摧花,毫无一丝跟她喂招时的怜香惜玉。 把那些送上门来的女人弄得满身狼狈后,他立马跟她解释清前因后果,速度快到让她连矫情下,说个“我不听、我不听、我就是不听”的胡搅蛮缠机会都没有。 开始就立夏那会她还有些吃味,可当次数多起来,每次遇到这种事时,她先想的不是怀疑晏衡、或者发愁后院要进女人,而是条件反射的兴奋。 这次阿衡会怎样打脸呢? 眼前的云锦段数明显不够,被晏衡只言片语间轻轻松松击溃。没有一波三折、高-潮迭起,甚至连在西北时常见的全武行都没有,这让她下意识里觉得特别没意思。 真没劲……放下汤勺,卫嫤揉揉太阳穴,脸上露出些许困倦。 抬头,她指着杏雨说道:“管事家姑娘说话比较利索,云锦抽抽搭搭的,看这样一时半会话也说不清楚,就让她来说吧。” “那便依阿嫤所言。” 靠在卫嫤身边坐下,晏衡声音低了八度,语气中的讨好之意浓烈到是个正常人就能听出来。 这人……她像是那么小心眼的人?成亲这么久,阿衡是什么脾性她还不了解,她是绝对不会怀疑他。只不过有时候,她也会想矫情下,体味下话本中酸甜皆有的男女之间细腻的感情。 一直泡在蜜罐里也会齁得慌。 她想折腾,可晏衡不给她折腾的机会! 想到这卫嫤衣摆下的绣鞋往旁边挪去,趁人不注意踢下晏衡。腿被踢到,晏衡扭头看了她一眼,然后腿往这边靠靠,顺便往外伸下,做出副方便她伸脚的模样。 没意思,端起茶盏卫嫤干脆听杏雨说起来。事情不算复杂,因为兄长成亲需要银两,云锦姐妹俩被卖到大户人家做事。姐姐云锦运气好进了班家别院,妹妹云袖则被孙家挑走了,然后孙家大公子看上了妹妹,想强行收房。 霸道公子哥看上俏丫鬟,无奈丫鬟不是家生子无法乱来,于是只能仗势欺人。 乍听这事,丫鬟云袖的确是弱势方。可刚才云锦一番唱念做打下来,看到她那番扶风弱柳,下意识勾引男人同情心的做派,卫嫤突然有了另一种怀疑。也许是云袖自愿,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 “照你这么说,云锦并非一直在别院中做丫鬟?” 此事管事比较清楚,这会他向前挪半步站出来,道:“回夫人的话,去年别院中缺人手,我便做主从牙行买了几个手脚干净的丫鬟。云锦便是那时候进来,统共就两年短契,差不多明年这个时候她就会被放出府。” 话是这样说,可这会管事已经在合计,过两天就把云锦放城外庄子上去。杏雨心思单纯看不出什么,云锦那点算计还瞒不过她。这样的丫鬟,不适合呆在别院。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瞅着云锦这身鹅黄色春衫,虽然比不得杏雨大红色那身来得喜庆,可也是好料子做的簇新衣裳,想必别院中月例还不错?” 管事点头:“主子仁慈,咱们下面这些庄子,月例皆按京城本家发,在这徐州城也算是独一份。” “那杏雨,我听你方才话的意思,似乎是想出银子帮云袖解除剩余的身契。你来求我的意思,便是想让我帮忙与孙家说和,是或不是?” 她这话最后四个字是陷阱,本来有前面几问在,涉及银两杏雨总会稍稍敏感。可后面她又加上了最关键的问题,且让她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一般人下意识地会选择点头或摇头。 杏雨点头:“正是如此。” “哦~” 卫嫤答应的有些意味深长,再看云锦时她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兴奋。成亲三年了,没有公婆、找上门来的各路桃花也全被晏衡挡回去,如今总算被她碰到一朵,今天她终于可以开始体验宅斗。清清嗓子,她尽量组织着语言,意图赢得漂亮。 “你……” “你家中爹娘因为兄长想娶一房有助力的媳妇,才将你们姐妹卖予牙行为奴为婢。本来踏踏实实过日子,也不是娶不上媳妇,可就是因为想攀高所以才卖儿卖女,打肿脸充胖子,可见你爹娘兄长都是虚荣之人。言传身教下你也难免染上这些毛病,明知妹妹在孙家日子不好,领着别院丰厚月钱却不去接济她,反而耽于享乐肆意挥霍。等到真正出事又在这惺惺作态,博取他人同情。像你这样的人,有什么值得人取同情。” 他怎么把她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卫嫤攥紧衣袖,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算来算去,好像只剩最后一点。 “至于你妹妹……” 晏衡再次跟她同时说起来,声音中的坚决直接把她逼回去。 “至于你妹妹,想必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管孙家在徐州城内名声如何,总之是这一州的父母官。能进孙家门,即便是当个普通的侍妾通房之流,于有些女子而言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恕我直言,男女之事向来一个巴掌拍不响,看你姿色你妹妹不过尔尔,若非她有心孙家公子也不会上心。” 云锦名字中有个“锦”字,她先是被晏衡那句“那便依阿嫤所言”中的“阿嫤”所迷惑,一瞬间的温柔过后,明白过来她更加揪心。再然后,那些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切实际的爱慕虚荣被这样剖析个透彻,大白于阳光之下,她有种被人左右脸轮换着甩耳光的羞耻感。 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她家有几十亩良田,在乡邻间日子尚算富裕,村中也有许多姑娘想要嫁过来。可爹娘包括兄长眼光高,执意在徐州城内找了个姑娘做媳妇。徐州城内比乡下富庶,聘礼成亲各方面水涨船高。本来她家也能出得起,可爹娘还是不满意,他们希望以家中姑娘的美貌得到贵人垂青,让家中多个读书人。 所以在签活契时,她进了据说在主子在京城做大官的班家别院。而姿色更胜一筹的妹妹,则进了徐州城中最有权势的孙家。她这边见不到主子,只能先跟管事之女搞好关系。妹妹那边却很顺利地进了孙家公子院中,可不知哪里出现偏差,她进的不是孙家最有出息的二公子院中,而是行事荒唐无忌的大公子房中。 可进了大公子房中,也比她毫无寸进要好。别院很少有贵人来,眼见着再熬一年她就要被放回家,到时她攀不上贵人,爹娘一定会把她送给城中富商做妾,拿到丰厚银两后再给幼弟娶一房有助力的媳妇。这不听到有贵人来,她才临时起了心思。也许贵人看在她爱护幼妹,身世可怜的份上对她垂青,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怜惜,她再使点手段成了好事,就足够下半辈子吃用不尽。 正因打定主意,她才刻意拖延时间。如果贵人答应救她妹妹,那她往后露脸的机会便多了,甚至妹妹救出来后还能呆在贵人身边“当牛做马”。即便贵人不答应,她托着时日入了男人的眼,也能先保住自己富贵。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仅一眼这贵人就让她怦然心动,然后下一刻贵人那番话让她心碎。心碎过后,他更是似看穿了她般,一番话说得她无所遁形。 “大人何必如此冤枉奴婢……” 旁边杏雨面露不忍之色,云锦怎么可能会是这种人?正当她准备帮腔时,一直静静站在旁边的管事娘子拉住她,小声呵斥道。 “你别做那出头掾子,何况还是为这种心思不正的人。” 连娘也这样说?杏雨一时间有些迷惘,娘不会骗她的,难道她真的看错了人? 管事娘子还只是管管女儿,而别院管事则更为直接。总管别院,他有权处置这些下人。云锦这样明显不能再留,不过在处置之前,他还是先征求晏衡和卫嫤意见。 “小人想把云锦送到城外庄子上去,大人和夫人意下如何?” 再次错失显露宅斗手段的卫嫤这会彻底无力再管,她扭头看向晏衡:“前面我没说话,后面这事我也不方便管。” 朝她安抚地笑了笑,晏衡道:“若孙家大公子真如杏雨所言那般混账,我们现在置之不理只怕会害了人家姑娘。夫人向来心善,必然不忍看到此事发生。前面那些话只是我主观臆断,人命关天还是亲自瞧瞧为妙。正好我们如今来到徐州,也该拜访下当地官员,劳烦管事帮我下拜帖。” 这是要管? 云锦心中陡然升起一抹期待,而卫嫤则低头琢磨着其中缘由。 直到众人退下,晏衡简单明了道:“阿嫤莫恼,我不是想帮那丫鬟,而是觉得孙家有问题。” ☆、第183章 乔装打扮 好不容易等到的宅斗机会,就这么被晏衡给夺了去,卫嫤心里甜意没剩多少,憋屈倒是有不少。 第130节 可还没等她生气,就被晏衡拿出来的东西吸引了全部注意力。刚才进门时他手里就提着个木头匣子,这会匣子打开,里面两层各装这个人脸形状的木头模具。模具上四个开口,单看形状跟面膜有几分类似。 “阿嫤且看。” 晏衡将其中稍大的那只模具贴在脸上,便成了武侠话本中的面具人。然后他手脚伸展打拳,捏起来的手上下前后伸展,把猴子形态模仿的惟妙惟肖。不仅如此,边模仿着他还边学着过年时的戏班子拿腔拿调,唱起了大闹天宫。 饶是卫嫤心下憋屈,这会也顾不得那些,捂着嘴她脸上笑意越来越浓,直到最后笑出声。 “阿彤给我的话本子里都是什么鬼丈夫,你这可好,直接无法无天的美猴王。” “娘子再看。” 拖长音唱出这四个字,他手利索地滑过面颊,笨重地模具脱下来,露出里面截然不同的一张脸。还是原来的五官,不过额头高了点,鼻子宽了点,嘴唇厚了点,外加脸上多了那么几丝皱纹,原本刀削斧凿的脸,如今却似完全换了一个人,乍看上去完全泯然大众。 “阿衡是怎么搞的?莫非当年晏百户与周氏也是如此?” 卫嫤惊讶到直接站起来,晏衡取出下面小一号的模具,翻过来后凹下去的内侧一层胶状晶莹的东西。 “刚从军时我曾被赵大人派去探查瓦剌敌情,途中遇到一位将死的蒙医。大概是自小做针线活且练武的缘故,我手脚灵活、本身功夫也不错。在他考校一番后,便将独门秘术传授于我,其中最有用的便是这□□。至于晏百户和周氏……他们用的那种早已失传,唯二留下来的两张还是蒙医传给我的。” 这其中似乎还有许多隐秘,但说到这晏衡便打住没再多说,只让她先行感受下。 模子扣到脸上,冰凉的感觉袭来,然后就觉得有什么软软糯糯的东西沾上来。等拿下来后,卫嫤翻出荷包中随身携带的水银镜。果然与晏衡一样,她那张360度无死角的芙蓉面已经变得十分寻常。算不上丑、也算不上惊艳,总之就是钻到人群中都不会被多注意的那种大众脸。 “阿衡下午出去,便是忙活这东西?” 晏衡点头:“本来在凉州时已经准备的差不多,只不过有几样原料必须得新鲜着。好在徐州城物产丰富,不怎么费事便找到了。阿嫤这张脸,常人见之便无法忘俗,实在是太打眼,想暗访的话还是遮一遮的好。” 嫁个夫婿,逮着机会便夸她貌美,怎么办? 礼尚往来夸回去呗,卫嫤笑道:“阿衡也别光说我,在凉州时就不说了,来到徐州就这么一回,便又有人扑上来。我一个妇道人家,梳个妇人髻带个围笠也就没那么打眼,倒是你就算在脑门上贴个“已成亲”的纸条,还是桃花一朵朵挡都挡不住。” 面上维持着温和笑容,其实这会晏衡心里早已叫苦不迭。阿嫤是不知道,这些年他暗地里收拾了多少狂蜂浪蝶。为官之人大多饱读诗书,旖旎心思起来更是让人防不胜防。凉州城内谁不羡慕他有个这样容貌无双、生财有道又能在官场上出主意的夫人,男人的风流心思很多时候便是由欣赏而起。 他容易么! 即便再辛苦,这些糟心事他也不想让阿嫤知道。既然她能在当日毫不犹豫地舍弃京城繁华锦绣,毅然冒着危险跟他回黄沙漫天的西北,那能力范围之内,他便不会让她碰那些糟心事。比如婆母刁难、妻妾相争,他永远不会让她经历这些。 “他们算什么桃花,一个个丑八怪我连看都懒得看。好了,阿嫤别气,为他们生气不值得。刚睡了个午觉你可歇息好了?离京之前伯安兄曾言徐州城内有几处酒家,祖传菜色格外美味,阿嫤要不要出去尝尝。” 这番话驱散了卫嫤最后一丝不悦,由着他打理下发髻。乌黑柔顺的发丝简单挽到脑后,只别一支再起眼不过的木钗,然后换一身姜黄色麻布衣。褪去了锦衣玉袍和华贵首饰,两人装扮成徐州城内一对普通夫妻出门。 出门前还发生了个小插曲,打扮成这样的卫嫤被眼眶红肿的云锦撞个正着。见到她那张平凡无奇的脸,云锦本来跌到谷底的心重新燃起一丝希望。以至于当后来她被有心的江南官员找到,询问班家别院所居之人是否是皇上新封赏的凉州卫指挥使时,压根不知指挥使一职代表着什么的她只着重描述了下今日所见容貌。 晏衡与卫嫤夫妻二人虽然都是长得既好看,但郎才女貌,世人多重男人之才,因此传到一般人耳中皆是“晏大人年轻有为,晏夫人清丽无双”。在美人如云的京城能被认为清丽无双,晏夫人容貌不容置疑,绝不可能是锦云口中那位姿色平平全赖华贵首饰来点缀的人。排除这条线索后,唯恐被查出贪腐的江南官员也彻底失去了晏衡行踪。 当然这都是后话,上街闲逛的卫嫤很快发现了做寻常人的好处。以本来面貌示人时,只要她出现在公共场合就是众人瞩目的焦点,如今没人注意,她终于可以安心闲逛。 徐州位于大越南北交接之处,紧遏北上关卡,向来是军事重地。加之州境内被大运河贯穿,这里同时也是商业重镇。掮客云集,南北物资聚集据此,商户一派欣欣向荣之状。 “这里比凉州还要发达许多。” 跟随晏衡为官一方,如果说最开始去西北,是嫁鸡随鸡的无奈选择,这两年呆下来,亲眼看着幽州城重建、凉州城也一步步走向繁荣,去年冬天甚至玉当地百姓共同同生共死后,她对凉州已经有了很深的情谊。 这会走在徐州坊市内,她会不自觉地拿徐州跟凉州比,想着这里哪些东西能拿来改进凉州,凉州的哪些东西又比这里强。 看了半天后她发现,单商贸这块,徐州似乎任何地方都比凉州强那么一点点。每家商户强一点点,慢慢累积聚合起来,两座城池间就会产生巨大的差异。当然凉州也有比徐州好的地方,比如说前面正在收保护费的地痞流氓。虽然她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事,可像这种事就算做得人再多,依然不能说它是对的。 “凉州有阿衡管束,绝对没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鱼肉百姓。” 晏衡点头,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贡仁波切说得果然没错。” “贡仁波切?” “恩,刚来西北咱们路过黄庙时,贡仁波切说阿嫤会造福一方。” 有这种说法么?久远的记忆尘封,卫嫤想起来了,正是那次贡仁波切点出了她的穿越之因,然后顺带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是凉州百姓一直很勤劳、很上进。” 阿嫤就是这样,别人对她哪怕丁点好,她也会一直记在心里有机会便还人恩情;可她对别人的好,从来都是做过后就忘。她那种傻乎乎对人好的性格,让他对她本就深厚的感情一天天加深。 “凉州百姓勤劳,难道徐州百姓就惫懒?关键还是为官者能克制自己的贪欲,然后用饱读诗书后得到的才能取指引他们……” 卫嫤目瞪口呆,小声抽气道:“阿衡,什么时候你变得这么……怎么说呢,这么会打官腔?” 又被岔开话题,晏衡估摸着刚才走过的距离。大概有那么几条街,正好在阿嫤身体承受范围之内,也是时候该歇息下。 “先不说这些,前面那处酒家伯安兄曾经提过,说里面上菜前送的羊角蜜甜而不腻,美味异常,咱们去尝尝?” 虽然是用询问的语气,但晏衡已经扶着她往酒家走去。亮出别院帖子很快要到最好的包间后,他似乎猜到她的心思般打开中间窗户。透过窗户往下看去,下面正是地痞流氓在收保护费的摊子。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不说,因为离得近了,这会连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规矩,每旬五十个大钱。没钱?没钱你还有脸在这徐州城中做生意!告诉你,这钱可是孙贵大爷要的。你不知道‘孙’在徐州城内代表什么意思?今天你就是砸锅卖铁也得把这钱给我凑出来,少一个子我就挑了你这摊子。信不信,到时你就算告到天边,也没人敢给你说一句话。” “孙贵?”卫嫤皱眉问出声。 端着羊角蜜过来的小二听到后手一哆嗦,碟子落在桌上发出略显沉闷的响声。皱眉,他赶紧关上窗户。 “听二位口音应该是从外地过来的,你们不知道吧?这两个字在咱们徐州城内可不能随便叫,不然会把阎王爷给招来。” 出门前就听晏衡说孙家有问题,这会卫嫤满脸好奇:“小二哥倒说说,为何这名字不能随便叫?” “二位有所不知,这位大爷是孙家大公子身边最得力的管事。孙家手眼通天,亲家是江南布政使不说,甚至……” 晏衡丢过去一串铜钱。掂量下份量,小二走到门外左右张往下,关严实门压低声音,几乎凑到他耳边说道:“有次我听说,他们跟倭寇也有些关系,这年头谁不知道,倭寇杀人它不犯王法。” ☆、第184章 天下熙熙 茶楼酒肆向来是打探消息的最佳去处,走南闯北的人多聚集于此。小二提着茶壶穿堂间随便听一耳朵,见的人多了,无论什么话题也都能插上话。 在晏衡又扔出几串铜钱后,关于孙家的事也打探个□□不离十。至少明面上的差不多弄清楚了,至于再深入的,大概也只有身在局中的本人才能知道。 “阿衡,你说孙家当真跟倭寇有关?” 回到别院后卫嫤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为官之人贪点那也是人之常情,可通敌叛国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不过是一个酒楼小二,说得话做不得数,具体怎么样等到孙家看看也就清楚了。” 虽然这样说着,晏衡心里却另有合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瓦剌人年年扰边,但西北互市不从未断过?领兵西北的前任吴家,这些年来与瓦剌王廷更是亦敌亦友。 一将功成万骨枯,这尸山人海中也有瓦剌兵卒的一半。在他任代指挥使后,两年来吴家也曾拉拢过他。只不过吴良雍很小心,从不给他留确实证据,只叫留在西北的人手暗中拦下他提醒。 几番提醒中也透露出吴良雍大致的意思。他的想法很简单,没有仗打了,兵卒可以解甲归田,可武将怎么办?难道守着那么个空官职荣养到老?曾经手握权势之人,谁能受得了安心荣养,而想要永远手握大权得到重用,只能将战事无限期拖延下去。 晏衡很理解他的想法,可理解不代表赞同。与之相反,他看到的则完全是战事平定后的好处。不说百姓可以安居乐业,就说武将本身,谁说大越平定后就没法建功立业,大越四周不还摆着外夷? 虽说大越讲究人和,可你真带着兵开疆拓土,征服外族疆域,到时候那些朝臣总不至于傻到说这样有伤天和,我们要把领土还回去。 可惜的是,所有人都注意这大越这一亩三分地。吴良雍如此,地处膏腴之地的江南官员更不能免俗。 晏衡这些想法卫嫤并不知道,她不是没听出他神情中有所保留。可即便是夫妻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坦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她与晏衡向来有默契,夫妻之间能说的就说,不想说的也彼此尊重,而不会打破砂锅问到底。 听他这么说完,她也顶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开始张罗拜访之事。出京前封老太君曾塞给她一份名帖,镇北侯楚英也旁敲侧击提醒过她,江南官场鱼龙混杂,不知多少人致休后来此修养,藏龙卧虎复杂程度不亚于京城,要她便宜行事。同样文史侯府也给过她同样的东西,如今她住在班家别院,下帖子也是用的班家名义。 这个班家当然不是京中嫡支,作为历经几朝的大家族,班家枝繁叶茂,在大越各地都有后人。班家给的名帖便是在外地任职的一个旁支,官职不大不小,属于说出来大家才知道,哦朝廷是有这么个官,但再往下想又不清楚具体是哪个显眼的人在为官的这么个边缘官职。 拿到拜帖后卫嫤便乐了,以前她做总裁时就有好多这样的骗子,随便弄两个印章冒充高官或高官秘书招摇撞骗。曾经也有人骗到她头上,可惜被她几通电话打过去轻松识破,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也做上了这样的事。 拜访无非就那么几点,拜礼要适当、穿着要得体,最后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弄清主人家性格。这些事卫嫤早已做过许多遍,几年下来也算驾轻就熟。 “就这一对万紫千红盆景?” 万紫千红盆景是卫嫤别出心裁做出来的,西域最不缺的便是珠宝。这些年单晏衡打仗收缴的珠宝便堆满一座库房,实打实的金山银山。玉不琢不成器,珠宝首饰皆是如此,原石经能工巧匠雕琢后凿下来许多边角料,大块的往往雕些小挂件,小块的则只能浪费掉。 有一年她见着位穿越大漠而来的传教士装点圣诞树,看着五颜六色的圣诞树,她便突发奇想,命工匠将各色小块珠宝镶嵌在瓷器烧好的盆景上。花花绿绿的宝石满天星般镶嵌上去,立刻被传教士惊为上帝的神迹。不仅这些外邦人喜欢,连速喜吉庆热闹的大越人,也对镶有红宝石的盆景情有独钟。继晏记小米后,卫嫤由此再大赚一笔。这次下江南,她也顺便带了一箱。 想到盆景上那些宝石,晏衡有些迟疑:“会不会太过贵重。” “今日咱们上街,阿衡也不是没看到,这孙家就是个刮地皮的。虽然名义上是孙大公子品行不端,可正经人家谁会不约束这样的子弟,依我看孙家上面的梁也不怎么正。清贵人家送清雅之物,这等俗人家便送俗物。” 清贵人家送点玉器、古董之类的名贵物件,这样的乌糟人家也就配个边角料。 晏衡也觉得她想得有理,于是在第二日去孙家拜访时,便送了这对万紫千红盆景。 上好的陶瓷大越并不缺,可表面镶嵌满宝石的瓷器却很少见。盆景往那一摆,阳光下各色宝石反射着耀眼的光芒,晃得人眼花缭乱的同时,心里也晕陶陶的。 素喜金银的孙家早已听说京城最近流行这么一种东西,如今登门之人送来,他们更是满意到不行。不止孙家大公子,进门后连孙家素有贤名的二公子也亲自迎接过来,热络地邀请他们入席。 整个席面上,晏衡完全将自己代入班家远房亲戚的角色,对孙家各种尊敬和热络。其实暗地里,他问话水准丝毫不比青龙卫那些人低。常常几句话说得孙家二位公子身心舒爽,同时通过他们的反应,他又能确定一点事。 他说话极有分寸,很快就让孙家两位公子稍稍放下戒心,彼此开始推杯换盏。男人一旦碰起了酒,喝痛快了往往该说的不该说的也就都说出来。晏衡酒量好,这会喝不醉他也装醉,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往自己期待的方向引。孙家两位公子直觉得这位文史侯府旁支出来的小官极为爽快,酒品好、对他们也够尊敬,即便有点心机问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告诉他也无妨。 等酒足饭饱晏衡回去后,兄弟俩看着他留下的那一对万紫千红,深觉今日占了个大便宜。而晏衡那边,不过送点珠宝边角料便得到了最想要的情报,这桩买买实在是大赚特赚。 等上了马车,原本醉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他心神迅速恢复清明。就着凉茶漱口去去酒气,他开始说着自己弄明白的一些情况。卫嫤并不与他同一桌席面,不过她也并非无能之辈,在女席那边她也打问出一些有用的东西。 两人得到的消息互相印证,连带着昨日在酒楼从小二口中问出的那些事,东拼西凑真相终于露出冰山一角。 “这么说来,不止孙家,整个江南官场可能都与倭寇有关?”卫嫤倒吸一口凉气,“仁义礼智信,读书人先学的是这些,他们的气节呢?” “凉州互市上不照样有瓦剌人,两国交战,丝毫不影响商贸上的互通有无。” 也对,卫嫤明白过来,仗打得再厉害也不会影响做生意,毕竟人活着就要吃饭穿衣。大越精美的丝绸瓷器,不仅在波斯、大食等地受欢迎,在隔海相望的倭国同样是彰显身份地位的最好物件。江南盛产丝绸,精美的绸缎可直接沿江出海。 互通有无是件好事,可又有谁能保证,这中间没人起了其它心思,顺带夹带私货呢? 眼见着要到别院门口,卫嫤收起繁杂的心思,想着今日去孙家的“正事”。方才见着孙家大公子的夫人,她也顺带提过云袖。幸亏她只是顺带提,若是真听了云锦的话上门兴师问罪,今天她还指不定要如何收场。 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巧合,许多看似巧合的事大都是有心人有意为之,云袖之事也是如此。事情正如晏衡所料,被卖进孙府后她便欲拒还迎。前面还好,孙家大公子新鲜着乐意陪她玩。可这段时间孙家公子有了新宠,新鲜劲过去对她也冷下来。这样等了段世间她也急了,便趁着醉酒爬上了孙家大公子的床。 莫说大公子的原配嫡妻,连那位出身江南布政使家的二公子正妻也面露不屑,满脸同情地安慰着大嫂,说她没必要跟这样不知所谓的丫鬟置气。 不管这位大夫人先前如何整治大公子院中那些不受宠的侍妾通房,单拎出云袖这件事来看,她做得真真是让人无可指摘。对上这种别有心机的爬床丫鬟,正妻必须得狠着点。 了解了整个事情经过后,卫嫤终于掐灭了最后一丝怀疑。就算不说她在孙家提这事时所遭遇的尴尬,单为了别院清净,云锦这个丫鬟也不能再留。 就着晏衡的手下马车,别院管事迎在门口,杏雨站在她后面。与昨日满脸精神的模样不同,这会她眼角耷拉下来,圆圆的苹果脸显得格外没有精神。 “云袖的事我已问过,的确是她咎由自取,云锦那边管事看着办。” 毕竟不是她家别院,她不会多说,但看到文史侯夫人份上她又不会置之不理。不越俎代庖,又不袖手旁观,她这样做最合适。 “今日小的便将她送到庄子上。” 管事躬身请两人进门,袖子下的手拉住激动的女儿。 ☆、第185章 晏衡上疏 从孙家那得到线索后没两天,卫嫤和晏衡便便打算启程。 第131节 临走前她见了杏雨一面,交给她几本话本。不是大越流行的那种千金小姐嫁给个穷书生的话本,而是凉州这两年新编出来的本子。故事中女子大多自尊自爱,嫁人后也凭借自己的独立和才能获得夫婿和婆家敬重。夫妻相互扶持,小日子过得和和美美、蒸蒸日上。 这些话本是她主导编纂的,得益于从前看过不少网络小说,她脑子里有很多这样的故事。说下大体脉络后,自然有下面的读书人将此扩充成完整的故事。 比起四书五经中那些深奥的道理,这样有剧情有狗血的话本更容易被世人所接受。趁着过年空闲的时候话本推出来,经由说书先生在茶楼一讲,新奇的故事设定果然受到很多人的喜欢。虽然有不少人觉得故事有伤体统,可有宠妻如命的晏代指挥使杵在那,他们根本翻不起什么风浪。 她给杏雨这些话本,就是希望她能通过其中一些配角了解云锦那类人,日后不要再无缘无故给人当枪使。虽然她知道这个愿望完全不可能实现,毕竟这世上有白莲花,就有惯着白莲花的人,但最起码明白后她心里能不再那么难受。 做完这件事后,她与晏衡便出了城。稍微乔装打扮后化妆成一对普通的行商夫妇,给庆隆帝去一封秘折后,他们便跟着徐州城南来北往的车队,慢慢在江南地片转悠起来。 江南春日,日出江花红胜火。泛舟在水乡小镇,体会着安静祥和,两人如普通的江南百姓般走过一座座小城,询问着百姓生活如何。偶尔走街串巷,也能看到踏着木屐,或是其它细节处有异的倭寇,这时候晏衡便会凭借高超的功夫跟上去,尽可能查探出一点讯息。 细节越来越多,一天天下来,当江南进入梅雨时节时,真相已经差不多被他们摸索透彻。 “昨天咱们路过的小镇本来有两家特别大的绸缎庄互相竞争,这次倭寇登陆时全都抢过一遍,看起来是互有损伤。可怪就怪在,倭寇只杀了其中一家的人,另外一家只是受了点皮外伤,将养几天就好。幸存的那家说是因为他们躲得好,见倭寇来了赶紧撒钱吸引他们注意力,自家人趁机赶紧跑。而所有人也都说,死了的那一家是守财奴,要钱不要命,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住在镇北侯府暗中置下的小院中,卫嫤说着昨日新查出来的事。 晏衡点头:“我询问过两家长工,反倒是被灭门的那家给的工钱高一些。只所以传出这样的名声,大概是那家对下人管束比较严,心胸狭隘之人心怀怨恨之下便这样散播谣言。” “天资聪颖、有望复兴家族的幼孙,死于□□下;体弱多病的当家人被倭寇惊吓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无力保住家产;正值壮年为官清廉的县令不幸亡故。阿衡,自打咱们离开徐州城,这是第多少次巧合?” 晏衡脸色有些凝重:“当日在徐州城内,小二说倭寇杀人不犯王法时我还有些不信。如今这么多巧合下来,也由不得人不信。得亏当日阿嫤想出此暗访之策,不然还不知有多少人蒙受不白之冤。” “我单以为西北贫瘠才致官员如此,没想到江南竟也是如此。虽然此地为官者不像周千户那般明目张胆,可这样雇佣地痞流氓甚至倭寇为非作歹,出了事就推他们出去顶缸,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此等作为简直比前者更可恶。江南膏腴之地,每年单两季的冰敬炭敬就不是一个小数目,归根到底还是人心无足。” 满脸感慨地说完,卫嫤若有所思地看向晏衡:“若是咱们没那些买卖,阿衡是否也会像这些贪官污吏一样。” 拧眉思索一番,晏衡摇头:“西北官员清苦,初为官时我肯定能坚守本心,可时日一长周围人都贪,大概我也会随波逐流。当然这些都做不得准,谁叫为夫娶了个财神爷,每两年库房内便堆满了金山银山。” 听前半句时卫嫤心忍不住往下沉,但听他后半句话锋一转,正在为所见所闻痛心的她也忍不住扬起唇角。 “别光说我,咱们成亲前阿衡可是有不少买卖。” “若不是娶了阿嫤,指不定现在为夫还是那个被吴家欺压的小旗。这还是最好的结果,稍微倒霉点,指不定哪天就被吴大人派出去送死,也许这会坟头草已经三尺高,更别提把那点买卖名正言顺地摆出来。” “阿衡可别咒自己,这不都好好的么?咱们俩谁也离不开谁,真说起来还是夫荣妻贵,阿衡待我要更好一些。” 晏衡没有再说下去,而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肚子。或许江南水土真的养人,这段时日走走停停,虽然稍显劳累,但阿嫤精神比在西北和京城时好了很多。眼看着还有三个多月她就要生了,日后他们会有更多孩子,这个家也会越来越多,谁多做点谁少做点,实在没必要计较那么多。 “我去给皇上写折子。” ===--- 京城 自打三月里太子被圈禁后,春暖花开的京城却像迟迟未走出寒冬般,站在城楼上远远看去一片静寂。官员上朝时尽可能装鹌鹑,城内大户人家办亲事时也尽可能低调,就连市井小民走路时也尽量轻手轻脚。 人人都清楚,在这片平静背后,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太子做储君十余年,身边早已聚集起一众党羽。如今太子倒台,留下的这些党羽也成为武王和魏王争先抢夺的目标。以礼贤下士脱颖而出的魏王,在争夺朝臣支持上拥有天然优势。武王也知道这点,在征求致休在家的贺意见后,他将目光瞄准了兵权。 随着太子倒台,吴家满门也遭了秧,满门男丁更是一个不剩。吴家倒了,西北军可还好好地呆在凉州。虽然现任指挥使是晏衡,可他才在凉州多久,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比不上吴家在西北二十年的经营。俗话说“文人造反三年不成”,庆隆帝为何一言九鼎,还不是他通过频繁调动武将,将整个大越兵权掌控在自己手中。 贺国公是这样说的,武王也深觉他所言有理。这回他也学聪明了,明面上装着与魏王争取□□羽支持,暗地里他其实一直在联系吴家旧部。吴良雍回京后本就投靠了他,如今旧部见他扔不忘本,心思单纯的武将很快对武王赞赏有加,彻底倒向他那边。 就这样两王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反倒将端王与平王入六部的事给忘到一边。在度过最初的适应期后,端王很快习惯了礼部。在他习惯后,就体现出有个好母族的益处。这是他第一次当差,本身没什么经验,但文史候府最不缺的经验。正经外孙入朝,外祖父、舅舅之类的点拨两句,这总不算太过吧?淑妃亲自教养出来的皇子,怎么可能是蠢笨之人,文史侯府那边稍微指点一二,端王这边很快便明白那些弯弯绕,没过多久处理起政事便驾轻就熟。 端王与平王年龄相仿,在皇子所时住所相邻,每日清晨结伴入上书房,下学后更常聚在一起玩耍。在诸皇子中两人关系最为亲近,所以这会端王稍稍得闲,便去户部帮起了平王。平王本身也不是蠢笨的,生有哑疾依旧能在皇宫里活下来,平安长到封王开府,实际上他比正常人还要聪明那么一点。 收到端王的善意,他也投桃报李。正好端王快要成亲,平王舅家是内务府管事,闲来无事他代宫中母妃回舅家坐坐,一来二去这意思也就传明白了。 于是在武王和魏王争得不可开交时,剩余两位皇子暗中关系却越来越好。 武王那点小伎俩能瞒过魏王,却瞒不过龙椅上的庆隆帝。 乾清宫后殿内的烛光比三月时更亮了些,坐在御案后面,摘下西洋镜眼前一阵模糊。倚在靠背上,庆隆帝闭眼,眼角是化不开的忧愁。他也是经历过夺嫡的人,他那辈成年的皇子甚至要比现在多得多,加之父皇晚年醉心炼丹,当时朝堂局势也要乱很多。从那里面混下来,让兄弟们一个个抑郁而终,他什么手段不知道。正因如此他才有些纳闷,这些儿子也不像蠢的,怎么连这点事都看不清楚,反而争得跟斗鸡眼似得。 争那些墙头草般的朝臣支持,他可以当做没看见,可把手伸到军权上,这就无异于揭他逆鳞。 视线扫过江南呈上来的秘折,他不知第多少次庆幸西北贪腐案揭开后,他没有沉浸在太平盛世的安逸中,而是毫不犹豫地戳开了脓包,露出里面脏烂臭的本质。看看这两年查出的种种贪腐,那触目惊心的数额让他丝毫不怀疑,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用不了多少年大越就会走上前朝老路,在盛世中养一群蠹虫,任由他们啃烂这片锦绣江山,最终改朝换代。 晏衡也该回来了,可江南派谁去好呢? 武王、魏王肯定不行,太子已废,剩下的只有端王和平王。就他俩吧,庆隆帝揉揉太阳穴。 ☆、第186章 定计剿匪 秘折寄往京城后两人再次蛰伏起来,这一个月中卫嫤肚子大了不少,前面她还能用自身灵巧克服行动上的不便,而如今却是完全不行。 好在这段时间事情查得差不多,顺藤摸瓜之下他们终于查出倭寇老巢。原来这些倭寇并不是抢劫时现在沿海登陆,而是一直隐藏在大越境内,依靠南方四通八达的水系到处游走。 倭国本就受大越影响颇深,倭寇再某处呆久了逐渐被同化。不仅衣食住行上与当地人没什么不同,就连当地方言他们都学得很像,乍一看根本分不出什么差别。不仅如此,倭寇与当地水匪混在一处。就算真有邻近村落受人祸害,官府也根本查不出到底是那股势力所为。 自打在徐州下船后,从孙家到布政使,再到这些官员们手下爪牙勾连的倭寇,他们暗中走访很容易查明白这一切。可这些事查明白还不算,倭寇一日不除,沿海一日不宁。 偏偏这事晏衡还不能不管,毕竟他这次下江南,明面上的旨意便是讨伐残余倭寇。如今走到最后这一步,偏偏他们却被卡在这一步。 江南府兵根本指望不上,他们剿匪多年,匪患却越发严重,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其中的问题。 晏衡能在西北收服兵权,是因为一来他作战英雄在军中有威信;而来庆隆帝亲自任命,名正言顺;三来正好赶上幽州城重建的大事,能够凝聚人心。天时地利人和,才让他那般顺利的收复兵权。 可在江南他有什么?钦差的名头? 江南地界上卧虎藏龙,指不定哪座别院就住着位致休后来此修养的老狐狸。惹着他们随随便便在后面使点绊子,就够人受的。 如今这种情况只能靠自己,所以这半个月来,他们一直住在洪泽湖畔的一座小渔村,就近查探。 渔村百姓淳朴,做鱼的手段更是一绝。不知道用了什么秘方,他们做出来的鱼汤只留鲜味而不觉丝毫腥味,自打有孕以来再也没吃过鱼的卫嫤总算能大饱口福。 鱼汤总不能白喝,等他们出去打渔时,她便帮他们带孩子。带的久了,也顺便折两个柳树枝教他们写写画画。见到她教孩子们识字,村民们更是高兴,邻里关系很快亲近起来。 彼此熟悉之后,有些事也就没那么多顾忌。终于在有一次,她跟其它渔民家娘子一块缝渔网时,听他们说最近湖里面的水匪有些紧张,因为朝廷派了个很厉害的将军来剿匪。而其他人提起朝廷剿匪官员来,更是满脸排斥。 “剿匪不是好事么?” 辈分最高的族长夫人咬断手中的缝线,抖抖渔网,认命地说道:“要真剿匪咱们肯定敲锣打鼓欢迎,可那些真正的匪徒狡猾,哪是惜命的朝廷官兵能逮得着。每次来剿匪,剿的还不是咱们这些老百姓。”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 卫嫤想起吴家满门获罪时,圣旨上所罗列的罪名。其中首当其冲的不是卖官鬻爵,而是私自斩杀平民百姓充作斩杀敌首。没想到江南剿匪的将领,也会为了完成任务而罔顾普通百姓性命。 这个话茬引起来,众人的话也就多了。这里都不是外人,说话间也没那么多顾忌。在她思考的片刻,已经有人扯到了本村中去当水匪的那几个。 “听说七郎很受首领器重,他们首领跟湖中倭寇也说得上话。多亏了有他在,这几年咱们村才有好日子过。” “是啊,只是可惜了七郎。多机灵的孩子,可惜生错了人家。若是生在富贵人家读得起书,肯定能成器。” 拎着块渔网,卫嫤手里的针线却迟迟未动。原来江南水匪竟然是这么来的,因为官府的无作为,普通百姓不堪其扰,只能反其道而行之,派自己人打入水匪内部,护佑亲族平安无事。 不被逼到一定份上,谁家好好的孩子愿意落草为寇。 等到夕阳西下,晏衡跟着村中渔船回来后,关上门她将打探到的事悉数说与他听。等她说完后,就见晏衡没有丝毫惊讶。 “阿衡都知道了?” “恩,今日之所以回来的晚一些,就是因为渔船去给这些住在湖中的水匪送些盐巴和灯油。回来的路上村民也跟我说起过此事,他们看我功夫好,也要让我去给水匪效力。” “给水匪效力,那就可以伺机蛰伏然后将他们一网打尽,阿衡答应了没?” 瞅瞅卫嫤肚子,晏衡摇头:“阿嫤毕竟月份大了,再者这些水匪也并非十恶不赦之辈。要不是有他们制约,这些年倭寇只怕会更加猖狂。就比如阿嫤方才说的七郎,真算起来他也是做了件好事。” “但朝廷不允许。阿衡,你看附近村子里出去的这些水匪,收着村民供奉,清理湖中水路,保护一方平安,对比起来他们做的事还跟朝廷有区别么?” 完全没有,晏衡摇头。这事要真捅上去,朝廷宁愿要一帮无能的江南兵卒,也不能容忍这帮无冕之王的水匪存在。 “既想保全水匪,又想彻底剿灭倭寇,只有一个办法。” 晏衡瞳孔微缩,瞥一眼旁边忽明忽灭的烛光:“阿嫤的意思是要……” “阿衡也想到了,招安。我们这一路走来,就算没去衙门,平常也见过不少江南官兵。先不说他们听不听你调遣,就算真听你敢用?但这些水匪不一样,阿衡今日跟村民们去看,应该比我更清楚。真要打倭寇的话,他们比官兵更加稳妥。”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他也知道用水匪打倭寇更好。可这事做起来不容易,这些水匪是为什么被逼上梁山?他们现在能帮朝廷办事? 难度很大,可看着阿嫤信任的眼神,晏衡还是点头:“我姑且试试。” 而后他起身去了族长家,他所住的小院与族长家相隔不远,半个月功夫也熟悉起来。这会过来他立刻被请上去,与族长共同坐于明堂。 他也没亮自己的钦差身份,只是旁敲侧击将此时提了下,结果族长想都没想就拒绝了他。 “咱们这些平头老百姓要的并不多,就是一个安生过日子。早些年村里过得是什么日子?不仅要任由倭寇搜刮,而且还要想方设法地替府兵完成剿匪任务。水匪虽然名声不好听,可过日子面子比里子重要。” 放下茶盏,晏衡不死心地劝说道:“若是能剿灭倭寇,以后族中子弟也不用再落草为寇。” 族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声音有些悠远:“我活了这么多年,自问看人还有几分眼力。你们夫妻二人刚来村子时,第一个照面我便知道你们绝不是普通人。这几天处下来,我大概知道你们并无恶意,所以今日才特意带你去看了看。” 族长夫人给两人添上茶水,神色间同样有些无奈:“你和阿嫤都是好人,尤其是阿嫤,村里的孩子们都很喜欢她。我们知道你们一直在查这些,也知道你们是一片好心想帮大家。可朝廷以前也不是没来过好官,可平下去后没几年又死灰复燃,而且报复起来更可怕。现在这样就很好了,大家都有安生日子过。” 晏衡早已料到他的身份会被识破,毕竟他和阿嫤只是脸上稍微做了下伪装,日常的一些习惯举止并没变。查其它事时隐在暗处,而且呆的时日极短,一般人看不出来,可这次他们已经在湖边村落住了半个月,与村民朝夕相处,很容易露出马脚。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族长,这些时日我夫妻二人住在村里,承蒙大家照顾,在下感激不尽。日后若有需要,可将此信物交予城中通源商行。” 留给族长夫妇一个不起眼的木雕,晏衡与卫嫤收拾东西,连夜离开了村中。事情已经都查出来,再呆下去也是徒增尴尬。 而族长夫妇也是一夜未眠,谁愿意自家好好地孩子去做水匪,他们也是没办法。昨日去送东西,他听人说这次朝廷派来的将军年轻有为。想着村中那位官爷练家子的那身俊俏功夫,他隐隐觉得自己丧失了天赐良机。 天刚蒙蒙亮,睡不着的族长走到湖边,就见熟悉的船只停在那,而村中出去的几位青壮浑身是血地回来。最有本事的七郎,更是缺胳膊断腿,用一卷白绫裹在船里。 “族长!” 来人一瘸一拐地上岸,走到他跟前扑通一声跪下来:“那帮倭寇简直不是人,无缘无故他们抢了我们的水寨。大半夜突然袭击,里面兄弟死的死伤的伤,七郎他为了保护大家更是去了。” 七郎可是他的堂孙,也是林家这一辈最机灵的孩子。作为邻居,族长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 手掌颤抖着往心口上一捂,正好碰触到昨晚晏衡留下的木质信物。他后悔不跌,同时更清楚现在要做的不是后悔,而是及时补救。 召集族老稍做商量后,他便叫人划船抄近路往城中走去。紧赶慢赶,终于在城门口拦下了晏衡。 连夜赶路晏衡其实早已来到城里,他此番出城是为了迎接奉圣命而来的两位王爷。三方人马在城门口捧上,不多时候便达成一致。 两位王爷前去调江南府兵,晏衡去附近村落招安水匪。至于卫嫤,行动不便的她主动留在城里打探消息。 ☆、第187章 论功行赏 在晏衡上秘折后卫嫤就知道,庆隆帝定会再派人前来。江南不比西北,这里藏龙卧虎,一般人来还真镇不住,所以他能派来的只能是可以明确代表圣意的人。 本来与庆隆帝同辈的亲王是最佳人选,出身皇室且辈分足够高,随便抬出一尊就足以应对任何魑魅魍魉。奈何先帝末年夺嫡之事异常惨烈,本来人丁兴旺的皇室死的死、伤的伤,没死没伤的也大都在新帝继位后以各种理由打压下去。人一抑郁就死得早,庆隆帝兄弟两只巴掌数都数不完,但活到现在的只剩小猫两三只,而且还都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病猫。 没有辈分高的亲王,那只能退而求其次选这一辈的几位皇子。 第132节 庆隆帝儿子不算少,活到成年封王建府的就有五位。分别是皇长子武王、皇次子先太子,皇三子成年后没熬过天花去了,再往下就是不起眼的皇四子端王、皇五子平王以及贤明远比前面几位兄长更盛的皇六子魏王。 废太子已被圈禁,且是以巫蛊那样的理由,这会庆隆帝绝不可能自打嘴巴放他出来,算来算去最有可能来的就是武王和魏王。两人一个手握兵权,一个交好朝廷命官,江南之事既要带兵剿匪,又要处理好关系复杂的官员,两位皇子王爷各有所长,这趟差事交给谁都可以。 明面上看江南之事风险很大,可有庆隆帝做后盾,只要完成的没那么差,就是一趟妥妥的镀金之旅。派谁来,就说明皇上心中器重谁。 这是卫嫤在思索许久后想出的答案。作为一手揭开西北贪腐案的人,这几年来晏衡实在吸引了太多仇恨值。庆隆帝虽是旷世明君,但他已年过花甲,不足十年内朝廷必然会有大变故。而夺嫡呼声最高的武王和魏王跟他们关系都算不上友善,不仅不友善,两人身边的党羽肯定恨极了他们。 本来卫嫤倒没那么多顾忌,晏衡为官清廉造福一方,他们无愧于心就好。可随着肚子越来越大,她不得不为即将出生的孩子考虑。这时她总算多多少少了解了卫妈妈每次塞银票给她时的心情,为人父母者总是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苦。也许天底下有那种卖儿卖女的狠心爹娘,也有孩子多了后厚此薄彼的偏心爹娘,但她和晏衡一个受卫妈妈言传身教,另一个则被去世的韦氏教得很好,他们绝不是那样的人。 为了后代,即便不倒向哪一方,也要尽可能的不结仇。卫嫤相信以晏衡的本事,只要坐在龙椅上的人跟他无仇无怨,那他肯定能安安稳稳地做官。 他们一直隐藏身份暗中查访,一是为了方便,二也是为了卖庆隆帝派来的皇子一个人情。晏衡刚升凉州卫指挥使,以他的年纪这官职已经够打眼了,现在将功劳让出去,表现得平庸点也不算什么坏事。 她这边剧本已经想好了,可她怎么都没想到,庆隆帝如此不按常理出牌。 他竟然派了端王过来! 虽然来的是两位皇子,可平王生有哑疾,注定与大位无缘,任谁都能看出此次来的两位皇子中是以端王为主导。 “王爷不是在京城准备成亲,臣妇记得钦天监将婚期定在了七月,如今已经是五月下旬。” 本来皇子大婚,从指婚到女方家准备,再到各种繁杂的流程,全套走完少说也得一两年。可端王是另例,两年前他已年满弱冠,按大越普遍十三、四岁定亲,十五、六岁成亲的习俗,二十二岁“高龄”的他早已迈入剩男行列。好不容易终于能成亲,必须得赶紧着。 好在端王有个靠谱的亲娘和疼他的亲爹,早在两年前庆隆帝西巡透露出这意思后,淑妃就已经开始准备聘礼。 别的皇子摊上阿彤这么个先祖“声名狼藉”被流放西北的正妃,其在后宫中的母妃肯定得想方设法推了,即便推不掉也会老大不乐意。但淑妃不一样,班家与韦家本来就是过命的交情,在她眼里韦氏阿彤简直是最好的儿媳妇。更难得儿子也满意,本来就满意的她这会更满意到不行。准备完端王聘礼后,她甚至关心起了儿媳妇的嫁妆。 如淑妃这般知书达理之人,即便关心儿媳妇嫁妆也不会让人有丝毫难堪。她没有自己送太贵重的东西,也没有出任何言语直接告诉韦家你们该准备多少东西。而是巧妙地利用班家与韦家交情恢复后的通信,说一些京城的习俗。韦家虽然也是诗礼传家,但毕竟离开京城那么多年,这会也拿不准京里婚事该如何办。见班家信里提起这一点,韦家当即询问起了婚嫁习俗。 这两年卫嫤做生意也带了韦家一份,渐渐地韦家也富裕起来。虽然置办不起十里红妆,但能力范围之内还是能给阿彤置办一份像样的嫁妆,最起码不让她比其它皇家媳妇差。 韦家是这样想的,奈何庆隆帝不同意!在其它皇子争成斗鸡眼时,只有厚熙安心当他的孝顺儿子。而且厚熙生得那般俊朗,从小就受他喜爱,这样优秀又孝顺的儿子,大婚无论如何都得办热闹点。赏厚熙未免太打眼,庆隆帝转了个弯开始施恩韦家。他正是下令彻底推翻前朝公论,赦韦相无罪,同时发还当年抄没的家产。 韦舅舅和韦舅母并非重男轻女之人,他们对仅有的一双儿女同样宠爱。天将这样一批横财,又是在这样的时机,韦舅舅也猜到了皇上的几分用意。韦家当年的冤案能平反就足够他痛哭流涕,大开祠堂告慰先祖,至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给了女儿又何妨。 本来就丰厚的嫁妆再加上厚厚的一份,本来说置办不起的韦舅舅,这会彻彻底底地弄出了一份十里红妆。 当然这都是后话,不过身为表嫂卫嫤却清楚阿彤嫁妆规模,以及整个婚期的紧促。因为实在太赶来有些衣裳来不及做,在奉旨离京前她还去锦绣阁宁掌柜那订了一批锦衣华服紧急送往西北。 眼看着还有两个月就要成亲,端王怎么这时候被派出来了? “还不是因为本王有个好弟弟,”端王瞥了眼旁边但笑不语的平王,“平王殿下日日往在内务府任职的外家跑,导致那边用力过猛,本来下个月月末才能准备好的依仗提前一个月完成。父皇见太子殿下废除圈禁后,大哥和六弟都很忙,不忍心他们过分操劳,便将这舟车劳顿又刀光剑影的苦差事给了我们俩。” 旁边平王但笑不语,似乎没听见端王在编排他。 “那咱们可真得快点,怎么都不能耽误端王殿下的大喜之日。”说完晏衡看向赶来的几位村民:“这便是当今圣上的两位亲子,端王殿下与平王殿下,他们代表皇上前来打击倭寇。本官人微言轻可能保不了你们,但两位殿下乃是天潢贵胄、凤子龙孙,定能一举荡平倭寇,且保水匪招安后无恙。” 若是别的皇子过来,晏衡说话定不敢这般随意。按照他与阿嫤的计划,要先把这两个月查到的证据先行递过去,阐明前因后果然后再行请示,总之怎么稳妥怎么来。 但端王不一样,自打三年前他成亲那夜接到密旨,两人便有了交情。后来无论是班、韦两家交情、或是端王喜欢广源楼美味,还是阿嫤交好九公主,亦或者圣驾西巡那次端王依照他账本查账,林林总总三年经历下来,两人已经有了很深的交情,这会说话也更直白些。 果然端王没有丝毫怪罪,他反倒通过晏衡只言片语初步弄清事实真相。 “依晏衡所言,是想招安水匪,通过他们对水路的熟悉来打击通过水路逃窜的倭寇?” “差不多就是这样,殿下且听臣细细道来。想必殿下也奇怪,为何江南府兵年年抗倭战绩卓越,这些年来倭寇却越发强横。因为那些卓越的战绩,都是来自普通百姓,府兵层层派发任务,完不成任务便随便抓渔民前去充数。平民百姓不仅要受倭寇袭击,还要忍受官府盘剥,无奈之下只能派族人入伙水匪,制衡倭寇与府兵,保家园平安。” 脸上始终挂着笑容的平王这会终于变了脸色,端王更是直接咒骂出声:“岂有此理,这些府兵心中可还对朝廷有丝毫敬畏。十恶不赦的倭寇,竟成了他们鱼肉百姓、横行乡里的借口。” 胸膛一阵起伏,破天荒地端王了解到这些年父皇的不易。看似坐拥天下手掌大权,可底下官员贪腐、阴奉阳违,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拿他当傻子戏耍。属于皇族的荣耀在心中激荡,他是父皇的儿子,无论如何不能看这帮蠹虫如此侵蚀大越的锦绣江山。 亲自扶起几位诚惶诚恐的村民,他双手抱拳长揖一礼,面色无限诚恳:“劳烦几位乡亲回去转告水匪,只要他们肯带路,本王定会身先士卒带头剿灭倭寇。待功成之日,本王定会禀告父皇论功行赏。” 几人本是奉族长之命,带信物前来请晏大人相助。没想到他们不仅请动了晏大人,甚至连高高在上的皇子也许下承诺。感动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他们心里这会再也无一丝疑虑。 召集在水寨的兄弟,把那帮无恶不作的倭寇打回去。 ☆、第188章 名动天下 两个月前,当皇上派来江南抗倭的钦差中途无故消失后,整个江南官场陷入恐慌。倒不是他们多疑,而是前面几年皇上每次彻查贪腐,都是先行派人下来暗查。拿到确实证据后再动手,等真正查到头上时,文武百官连喊冤的机会都没有。 太平盛世这么好的年景,当官的哪有不贪的。身处官场这个大染缸,没有共同的利益,同僚绝对会把你排除在外。 如今皇上又来这一出,虽然有的人不信,可找不到钦差晏衡本人,所有人心都提着。但心总这么提着也不是个事,恐惧之下他们找到了今上之弟,在江南修养的谨王。 谨王,单从封号可见一斑。不是代表美玉之意的那个瑾,而是谨小慎微的谨。当日封王时庆隆帝拟定这个封号,一是因为这个皇弟性格懦弱,而是劝诫他做事要谨慎些。 江南官员不是没想到这一点,但面对一手挑起贪腐之事的大杀神,他们难免病急乱投医。谨王早已在当年的夺嫡中被吓破了胆,这会哪敢扰乱庆隆帝计划。不仅不敢扰乱,他还往前推了一把。 “皇兄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命晏衡南下追讨倭寇。你们不是也查出他中途下船,是因为身怀六甲的夫人身体有恙,那你们还担心什么。” 有了谨王这句话,再加上这段时间风平浪静,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江南官员终于忍受不住,再次松懈下来。 直到端王到来。 一听来的是这位他们乐了。端王谁不知道,皇子中最爱美食的一位,常因一个特别的菜谱缠着酒家掌柜。江南富庶,于吃食一途格外精细,他们完全不怕照顾不好这位。 于是在端王到来之前,两江总督、巡盐御史、布政使等江南实权官员着重搜罗了本地最好的厨子,给他奉上了一桌精心烹制的酒宴。眼看着端王没拒绝,而且还吃得很高兴,酒过三巡众人终于把心放回肚子里,用暧昧的眼光招上来几名瘦马。 这边正等着扬起的声音响起,正座上吃饱喝足的端王却突然冷了脸。 “本王听闻牙行最好的瘦马,价值黄金万两。” 这是要查了?两个月前的惊惧重新袭来,如黑云压城般笼罩在在场官员心头。 端王视线扫过在场所有人,学着父皇的威势,直到把所有人看得心生忐忑后,他突然收敛气势,话语中也带出点笑意:“看你们怕的,为官之人总要有点享受,都跟苦行僧似得谁还会当官。” 这是原谅他们了?江南官员不是没察觉出问题,可他们每个人都不干净,真要查下来所有人都得完蛋。毕竟皇上前两年的雷霆手段摆在那,连京城的满朝文武都争不过,江南再厉害又能怎样。这会他们生不起丝毫反抗之心,只能寄希望于,端王跟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对他们宽容一二。 “这些瘦马也都是底下人孝敬来的,我等只是在有重要宾客到来时召其过来赏曲。” “我等为官之人也不过是肉体凡胎,总有松懈之时。皇命不敢忘,不过闲下来时却也会享受一二。” “方才王爷之言实在道出了我等心声,王爷不愧是凤子龙孙,能察人所不察。” 众人一边说着自己如何勤政,另一边又强调这点消遣手段算不上什么。一番话说得有理有据,诚恳的态度连端王都几乎相信了。不过也只是几乎,这段时间任职礼部,他很清楚如今的官宦人家日子有多奢靡。单论摆设和排场,只不过是换了点忌讳物件,其本质比起皇家来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些钱财哪来的,祖产可经不起这般霍霍,归根结底还不是贪来的。 江南这些官员也是一丘之貉,想起晏衡所说抗倭战功之事,他几乎压抑不住内心愤怒。不过想到目前境况,他还是强行恢复镇定。贪腐要查,但现在还不是查的时候。 “本王能查人所不查?这话说得没错。本王夜观天象,发现破军星起,直指东南。东南有海岛,倭寇世居于此,如今朝廷派西北战神晏大人前来抗倭,天时地利人和,是时候一举荡平此隐患。” 说完他看向两江总督,意思再明白不过。 两江总督心里发苦,掌管江南府兵的官员正是他的亲信,这些年一直受他庇护,前些年那些战功是怎么来得他也多少清楚。如今有端王坐镇,肯定不能再浑水摸鱼。可那些早已习惯化装成地痞流氓向商铺收保护费的府兵,如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顶起事。 怎么办? 还没等他想出办法,旁边端王已经开始发难:“总督迟迟不应,莫非是想违抗本王意思?本王自知人微言轻,但本王此次乃是奉父皇旨意而来。总督看不起本王,难道还看不起本王的父皇?” 眼见端王神色中露出不悦,江南总督心里苦得跟被黄连水泡过似得。 “王爷乃天潢贵胄,生来身份高贵,您这样说可真是折煞下臣。下臣不敢对皇上和王爷有丝毫不恭,只是冬日倭寇入侵之时,府兵浴血奋战伤亡惨重,如今怕是人员不整,污了王爷贵眼。” 此言正和端王心意,来之前他就心中有数,这般腐败的江南,估计也拿不出多少趁手的府兵。兵贵精而不贵多,不然养着些酒囊饭袋白瞎朝廷粮饷。 “本王为父皇办事,自然要尽心尽力,一点伤病又算得了什么。择日不如撞日,总督带路本王亲去江南大营选人。” 王爷这是默认了?太多精兵他拿不出来,但撑场面的还是能临时凑起来。便招呼着端王,两江总督忙命人前去报信,要掌管府兵的下属将精兵全都挑出来。 等端王兜了个圈子过去时,就见到一批精气神格足的江南府兵。好生赞赏了总督一番,然后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地要回了这些兵卒的指挥权。掌兵的将领就是再傻,也知道精兵才是他的依仗。若是晏衡来要调兵,这会他肯定想尽理由推脱。偏偏来的是端王,人家亲爹可是手握天下生杀大权的皇帝,人家本人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亲王,人家有任性的权利。 别说“一小股”府兵了,就算真要整支府兵的掌控权,在皇帝没发话阻止前,他们也得乖乖奉上。 总督垂死挣扎:“王爷,战场上刀剑无眼,倭寇又向来凶狠,这些事还是交给我们下面人去办。” 不止带兵将领,这些精兵门也满脸希望的看过来,他们都清楚一个好将领的重要性。打仗这事本就凶险,遇到个瞎指挥的简直是让他们上去送命,这位从京城里来的王爷细皮嫩肉,一看就没什么经验。 被众多不信任的目光看着,端王无所谓地笑笑,轻飘飘地扔下一句话:“本王本来就没想亲自冲锋陷阵,本王会将指挥权交给晏大人。” 前一句话让府兵门坠入地狱,总督升起希望;后面一句则完全碾碎了总督希望,同时让府兵们升入天堂。原来是晏大人,皇上亲自从西北调过来的晏大人。听说比倭寇还要凶残的瓦剌人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其本人更是作战神勇,堪比关公秦琼在世。 比起将军端王完全没有带兵经验,但将军的那点带兵经验跟晏大人比起来又不够看了。皇上圣旨已经下来,这仗必须要打,与其跟着半吊子水平只会欺压百姓的将军,就算没有丝毫了解他们也愿意跟着晏大人。 端王可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整个天下都是他父皇的,他代表父皇前来,就算这些当官的不愿意又能拿他怎么样?轻飘飘扔下这句解释,端王直接命亲卫清点人数,带兵走人。 与此同时晏衡也在飞快地收拢水匪势力。他原先在村中住了大半个月,与附近的村民也算相熟。又兼之有端王和平王两位殿下做保证,村民们很容易相信她。而水匪那边,能过安生日子,打赢了甚至能当官,谁还愿意落草为寇,所以没过几天他就集齐了一大批人马。 韦家人记性都很好,当年他能在幽州城灭火时趁机收拢西北军,如今有了经验的他,在面对比西北军规模小很多的水匪时更是驾轻就熟。见他这般熟稔,无论是端王带来的府兵还是临时集合起来的水匪,不知不觉间全都有了信心。 更让人欣喜的事还在后面,端王只选了精兵,能在府兵整体腐败的情况下维持住本心,这些精兵的品性可见一斑。且这些精兵大多出自湖边各个村落,与有些个水匪自幼相识,这会很快就相亲相爱,真正做到了“官匪一家”。 人心齐,泰山移。 晏衡深知倭寇狡猾,清缴之事必须得快刀斩乱麻。命村民准备好火油后,他又将府库中剩余的兵器发给水匪。待人员稍微齐聚后,便划船向倭寇藏匿之点驶去。 这么大的动静想不走漏风声都难,他们到时倭寇早有防备。他们将船连在一起,依托背后岛礁形成一道水上防线。见此晏衡毫不犹豫,命人抄小路绕道后面将油泼过去,放火箭,烧他个烽火联营。 史书记:建文四十年六月,大越水师大败倭寇残匪。湖水赤红,七日未消,倭寇惊惧,百年内再不敢来犯,晏太尉铁血之名响彻天下。 ☆、第189章 看清局势 大败倭寇后,紧随而来的便是整治江南官场。 两年前面临西北贪腐时,庆隆帝是做了好多的心理建设,用为帝近四十年锻炼出来的果决才下定决心,揭开着锦绣江山的表象开始腐烂发臭的本质,忍住疼痛挑破一个个脓包。万事开头难,经历了最初的痛苦和两年的磨砺后,如今面对贪腐他已经能从容淡定。 贪的人又不是他,为什么要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 就算他识人不清选出了这么些贪官污吏,可古人说得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该抄家抄家,该问斩问斩,这两年来他一直在及时弥补。 他清楚江南官场复杂,这里不比西北,别说晏衡一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就算在朝堂立足多年的老油条,只怕也招架不住,所以他派了自己的儿子前去。本来熟悉政务的武王和魏王是最好的选择,可眼见着太子倒台后两人的举动,庆隆帝心里很清楚: 派他们去江南,就相当于把一块肥肉放到饿狼嘴边。他们不会尽心尽力查处贪腐,只会趁机借此打压异己、收拢势力。 这事只有万事不沾的端王最合适。厚熙是个孝顺孩子,只是入朝堂时间太短,手腕上可能有所不足。考虑到此点,庆隆帝直接给他盖了几张空白的圣旨,嘱咐他“便宜行事”。 圣旨交付时,看到他一脸坦诚的接过去,没有魏王那种刻意装出来的小心翼翼,也没有武王惯常掩饰不住的窃喜,短暂的失望过后,庆隆帝心中升起一股欣赏。 只有真正心胸坦荡、全心全意想办好差的人,得到空白圣旨后才会这般反应。厚熙也许没有这样崇高的品性,更多的可能是,他心里只把他单纯地当做一位父亲,那个看着他长大、需要他崇敬孺幕的父亲。儿子要出远门,父亲给点傍身的东西不就是理所当然? 抛却这些繁杂的念头后,他心中想法越发清晰。最适合皇位的不是魏王,更不是武王,而是他一直以来最宠爱、宠得他各种偷懒甚至为个菜谱在京城闹笑话的儿子——端王。 不说别的,单友爱兄弟、不恋栈权力这两点皇家就鲜少有人具备。没有为政经验并不碍事,他当过皇帝,这事没人比他更有发言权。任何一位皇帝,哪怕是从太子平稳继位的,也不可能刚登基就驾轻就熟。如何权衡朝臣,如何掌控六部,这些都需要自己慢慢去摸索。 厚熙不笨,他只是懒。 想到他懒的方式,庆隆帝愁得不行。一般人懒那都是真懒,就如平王那般醉心于吃喝玩乐,恨不得窝在府里不动弹的懒。但厚熙的懒不一样,仗着脑子聪明他很容易能处理好自己分内之事,这些事做完后不管空下多少功夫,他都不会举手之劳管下别的事。 第133节 这种懒让人挑不出丁点刺,而且不该管的不管也让人舒服又放心。如果只是做端王,这种性子能保证他一生荣华富贵、寿终正寝,但换成皇帝这样就不行了! 他的继任者,必须大权在握,绝不能是那种傀儡皇帝。而想要做到这点,必须得比别人付出更多的心力,这种闲事不管的性子绝对掌控不了朝堂。 怎么办? 很好办!他不是只管份内之事么?那就多给他派点事。 眼见着江南官场要整治,朝中马上又要出现官员缺口。上次西北查处贪腐,还是他命太子主持加开恩科。那批进士取上来后立刻被他派到空缺的州县任职,两年下来吏部考评还不错。既然法子可行,那就继续用。 想到这他大笔一挥写下圣旨:命端王负责本年江南科举。 江南不仅风景好,美食也特别多。撑一杆长篙在乌篷船上,边欣赏小桥流水人家的美景,边饮用两杯杏花酒,实在是人生一大享受。 有这样的愿景勾引着,端王处理起贪腐来更加卖力。他本就聪慧,淑妃又教得他极懂人情世故,江南官场就算再复杂,但他一顶亲王帽子压下来,一力降十会,任凭那些老狐狸有百般武艺也使不出来。 度过最初几天的生涩后,他很快驾轻就熟。本人亲自上阵,拉出叔王谨王在前面应付总督之类的几条大鱼,然后让不起眼的平王暗中核算账目。平王虽然生有哑疾,但其它地方却优于常人,尤其精通术数。来之前在户部锻炼了几个月,这会他处理起江南账册来更是熟稔。其娴熟程度,让一直经商极为擅长整理账目的卫嫤都目瞪口呆。 有平王在,没几天就核查出账目蹊跷。 江南官员也不是全傻的,自知大祸临头,他们只能一边拖着主事的端王,一边给京城递来橄榄枝的武王和魏王回复,试图寻求一线生机。见端王果然被他们拖着,众人还有些沾沾自喜。眼见几天过去八百里加急的信函应该已经送往京城,他们稍稍放心。 可他们放心的太早了,没过几日京城传来圣旨:命端王主持江南科举。 开科取士,平民百姓都知道科举是干嘛的。可如今朝廷明明不缺官员,此时此刻开科举的意义又在哪? 虽然梅雨季节早已过去,但江南官员却觉得,沉闷抑郁的气氛始终未曾散去。 提心吊胆的日子过了没多久,平地一声雷:两江总督被下旨收押。 先不说这些时日端王一直由他们陪着吃喝玩乐,有没有功夫查出事实真相。就算他真的查出来,京城距江南千里,等消息传到皇上耳中,再由满朝文武商讨定夺,然后旨意再传回来,最快也要半个月。可如今过去才几天,两江总督当即表示了疑惑。 “这圣旨是真是假还未可说!” 两江总督斩钉截铁地反驳,可还没等他尾音消失,端王就从另一只袖子中拿出了份一模一样的圣旨。同样的金线缎面,同样的玉玺,不同的是这张圣旨是空白的。 “这种圣旨父皇那多得是,出京前父皇随便拿了点给本王。不多,也就这么一小箱吧。” 端王伸手比划下箱子大小,一脸不在乎。 他不在于,在场其他江南官员却在乎到不行。那可是圣旨,寻常人家接到一张就得小心放在祠堂里,每日香火茶果不断,当成祖宗似得供奉起来。而在端王这,竟然跟帛段随便扎成捆放箱子里。 但他们能说什么?人家亲爹是皇帝,这圣旨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皇帝都愿意给,显然意思很明白,端王可以全权处置他们。 如果说先前江南官员还心存侥幸,想借助京城势力逃过这一劫的话,现在看到这一箱圣旨后,他们已经没有了丝毫侥幸心理。即便想困兽犹斗,可面对四十年来将军权牢牢掌握在手心的庆隆帝,他们拿什么斗? “诸位,父皇也并非赶尽杀绝之辈。过往有贪腐行径者,只要诚心改过,本王定会帮你们向父皇求情。”端王严肃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诚心改过”这四个字就很微妙了,到底怎么才算心诚?前两年因贪污被查处,侥幸得以保全的官员给了他们很好的借鉴。不要耍心眼想着转移家产,青龙卫无孔不入,敢藏匿的话绝对吃不了兜着走。然后想想谁作恶最多,推几个替罪羊出去平息上面的怒火,同时积极检举也能将功补过。 话虽这么说,可谁舍得万贯家财和大好前程。再者他们为官多年、早已习惯了受人尊敬,要对着端王那么个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坦诚,一时半会他们还真拉不下老脸。 抱着这种心思双方陷入僵持,直到端王打破沉默。利用抗倭时整编好的府兵和水匪新编的水师,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查抄了两江总督府邸。不仅明面上的官衙、别庄,总督暗中那些居所也没放过,甚至连外室宅邸都被找了出来。如果说这一项证明了青龙卫无孔不入的话,接下来的江南布政使被捕则彻底让所有人吓破了胆。 端王是真的查出来了!他们精心抹平的那些账面,全都被他查个底朝天。 他们还能怎么办? 招吧,最起码招了还能保住性命。 最先扛不住的是最底下的官员,他们这些微官末吏,平日即便想贪污也没多少门道。偶尔跟着上峰掺和些事,肉都被上面拿去,他们顶多也就喝点肉汤。如果现在不招,保不齐等最后被上峰推出来当替罪羊。 在第一个县令忍不住敲响端王暂居行宫的门,上缴贪墨银两,安然无恙地走出来后,听到风声的官员蜂拥而上。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这些微末官吏平日看起来不打眼,每个人知道的事都不算多。可当这些只言片语变多,东拼西凑,上面那些人本以为天衣无缝的一些事,就轻而易举地大白于人前。 而在端王忙碌之事,养胎的卫嫤也没闲着。通过与西北和京城保持联络,她一直在观察着朝野局势。 江南这么明显的镀金之旅,庆隆帝为什么会派端王过来,难道他心中属意的人并非武王和魏王?这种猜测盘桓在心头,直到端王亮出那一箱子圣旨后,她终于下定决心。 “阿衡,端王殿下此来江南实在辛苦,你我要全力襄佐他才是。” ☆、第190章 二王奸计 “阿嫤的意思,可是看好端王?” 精致到仿佛天上人间的江南园林中,晏衡笃定地看向窗前赏花的卫嫤。她今日穿着高腰天蚕纱长裙,浅黄色内衬上用稍深的颜色绣着点细碎的花纹。花纹透过半透明的纱布,星星点点像极了入夜后林间的萤火虫。 高腰纱裙遮挡了日渐隆起的肚子,乍看起来她整个人跟怀孕前毫无二致。不仅风姿丝毫不减,甚至因为有孕脸上添了丝恰到好处的丰腴和红润,如三月桃花让人移不开眼。 被他灼热的目光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卫嫤移开眼看向窗外,离最近的小厮正站在园门边。稍稍放下心来,她又看着旁边的晏衡。要说武艺高强的好处,除了借此建功立业、常年身体康健、床笫间更多欢愉之外,还有一点那边是耳聪目明,等闲人听不得壁角。 不过她还是压低声音,说道:“按常理来说,武王和魏王有文武百官支持,成年后又多在六部历练,想来是更合适的人选,大多数人也这样认为。可他们忘了,如今龙椅上那位并非一般的天子。皇上在位四十年,军心稳固、乾纲独断,即便如今年迈理由不带,可但凡上位者,卧榻之下岂容他人酣睡?” 卫嫤有这番见解不过是旁观者清,她不似封建时代土生土长的女主,对皇权、规矩体统之事有铭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可这番话听到晏衡心里就不一样了,阿嫤真是生有七窍玲珑心,明明身在后宅,却往往看得比身处前朝、亲身经历官场倾轧的他还要清楚。 任凭心下千般感慨,凭着他一身少说多做的武将做派,也说不出太多溢美之词,只点头道:“阿嫤所言有理。” 这是听进去了,虽然成婚以来他一直尊重她的意见,可此时此刻卫嫤还是忍不住感慨。夺嫡,这可是关乎整个家族兴旺的大事。莫说他如今是正三品的封疆大吏,就算是个七品芝麻官,也不会任由后宅妇人插手这等大事。 想到这她还是解释一二:“先前我也与阿衡合计过,若此次前来的是武王或魏王,我们便让些功劳。一来缓和与这些人的关系,二来少些功劳阿衡也能少些打眼。不过天不遂人愿,没想到皇上派来的是端王。” 顿了顿,她一双水眸温情脉脉地看向面前伟岸的夫婿:“见着端王虽然有些遗憾,但我心中更多的则是窃喜。阿衡凭借自身才智,不辞辛劳风里来雨里去赚得的功劳,凭何让给外人,而且还是那么个不对付的外人。” 晏衡却是看懂了她温情之下的心疼。阿嫤与他心意相通,自是直到他受尽了被上峰贪墨军功之苦。 倾身将她整个人环进怀里,稍一用力提起,两个人再宽大的圈椅上坐下,他缓缓说道:“大丈夫容人所不容,方成大器。武王与魏王势大,如今朝堂之上谁不小心巴结着,阿嫤前面那般思量也是人之常情。 只不过众人皆如此,我们这样做难免泯然于众,到时只怕二王好处照收,该动手时也不心软。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以平常心待之。如曾外祖父那般为官为人坦坦荡荡,就算到时候奸佞有心刻薄,也找不出丝毫罪责。” 卫嫤恍然大悟,抚摸着腹部略显后悔地一笑,说道:“是我太过患得患失,钻进了死胡同。自打有孕后,总忍不住多想。” “阿嫤每每所思皆有过人之处,为夫倒盼着你多想一些。” 晏衡抚弄着她乌黑油亮的发丝,想着昨日晚宴时端王调侃,说他如今铁血之名响彻大越,有小儿止啼之效。想必如今他的名声比她这头青丝还要黑。还好他娶了这样一位奇女子,她不计较这些,而且如今腹中已经有了两人共同的骨血。 骨血,单是想到这个词他便心神一震激荡,忍不住再努力些,再往上爬一点,让她和他们的孩儿一生荣华富贵受人敬仰。 名声黑了也好,正好趁此做些什么。 ===--- 京城 江南来求助信如雪片般地飘进武王府和魏王府,连带捎来着一块捎来的奇珍异宝,在库房中堆成了金山银山。库门一开宝光冲天,活脱脱京中近年流行的万紫千红宝石盆景的放大放大再方法版。 然而两位凤子龙孙如今却无暇关注这些,他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端王身上。这位不显山不露水的皇弟,竟然在江南抗倭中取得了如此大的功绩。也不知他走了哪门子狗屎运,竟然连肆虐江南多年的水匪都一块招安,还编成了江南水师。 江南水师,说好听点是朝廷的另一股新军,但这股新军听谁的简直不言而喻。 文人造反三年不成,支撑着皇权的归根到底还是军权。父皇为何能顶住压力惩治贪腐,短短两年半壁江山的官员几乎被换个遍。难道那些为官之人都是傻的,不知反抗?还不是他们手中没有军权。 没想到四弟仅仅去端王走个过场,便得到这般大的好处。不说江南府兵和水师尽归掌控,甚至父皇龙颜大悦,命他主持江南科举。江南多才子,江南科举占了整个大越科举的半壁江山,江南所出官员也品貌才学出众极易在官场站稳跟脚。 江南科举,论重要程度甚至不亚于废太子两年前主持的恩科。 父皇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属意端王?乍看下来端王醉心口腹之欲,于朝政毫不关心,几个月前去礼部任职整个人如丧考妣。可若是往深处想想,端王外家是绵延三朝的史官世家,淑妃入宫二十余年盛宠不衰,而九公主更是京城世家大族子弟竞相追逐的对象。就连他即将娶的王妃,也是父皇极为敬仰的韦相家后人。 这般细数下来,端王整个人竟毫无短板。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事可不少见,可别他们千辛万苦损毁太子名声终于让他倒台,结果却让这么个不起眼的端王摘了桃子。 想到这两王后背皆出了一身冷汗,自打太子被废后暗中别着劲的两人这会却是难得先行握手言和。商讨再三他们很快想出主意,在翌日早朝时齐齐上奏。 “贪官污吏犹如硕鼠,不除不足以平民愤、正乾坤。只是因着先前吴尚书案,如今刑部大牢早已拥挤不堪,熙熙攘攘无立锥之地。恰逢端王在江南主持科举,此举乃是为大越择栋梁。儿臣算着科举放榜之时,也差不多是秋决之时。不若让端王就地处决,平江南多年受苦的百姓民愤,同时亦惊醒中举之人。” 高坐龙椅上的庆隆帝揉揉有些酸涩的眼睛,看着下面正前排的武王和魏王,只觉眼前一片模糊。 这两个孽障用心当真险恶,厚熙可是他们的亲兄弟,岂能背上如此铁血的名声。 可下面满朝文武齐刷刷的附议之声,却让他有些难以开口。尤其还有人拿他的空白圣旨说事,言明他如此作为,已经是默认了端王的生杀大权。 这就是他的好臣子!他还没死呢,他们一个个就已经找好了下家。庆隆帝无限庆幸当日他狠下心肃清贪腐,如若不然,等他百年过后,新皇岂能弹压住这些倚老卖老的老油条。想到这庆隆帝一阵气血上涌,眼前越发模糊,竟是一头瘫倒在了御案上。 顾不得父皇龙体,两王心下满是骇然。本以为不过是捕风捉影,可如今稍稍提起父皇反应便如此强烈,他心中想的果然是端王? 无论如何端王这名声也得毁掉! 大越律规定,当君王身体有恙不便主持朝议时,朝中要务可由内阁与宗室协商,便宜行事。 堆积在王府内的金山银山这会发挥了大作用,流水般的银子使出去,很快宗室与内阁一致通过决定:由端王殿下就地处理江南贪腐之事,只将首恶两江总督押运至京便可。 江南官员怎能都没想到,他们从多年搜刮民脂民膏中尽心挑选送去京城的奇珍异宝,竟会成为最后一道催命符。 待两日后庆隆帝醒来,加盖玉玺的圣旨已经快马加鞭发往江南。见着病床前黑眼圈颇重、整个人仿佛清减许多的淑妃,庆隆帝别提有多愧疚。 “爱妃莫急,朕这便命暗卫快马加鞭拦下旨意,朕绝不会委屈了你们娘俩。” 强打起精神,淑妃一反常态地拦下了他,跪在龙床跟前说道:“皇上的心意妾身与厚熙都明白,只不过皇上事关江山社稷,圣旨已加盖玉玺,贸然追回岂不是朝令夕改。事已至此,妾身相信厚熙会处理妥当,为他的父皇分忧,还请皇上收回成命。” 庆隆帝很快恢复理智,可他对淑妃的愧疚之心却越发浓厚。面色如常地见过前来探病的几位皇子后,当晚他便夜宿翊坤宫,同时将装有传国玉玺的匣子带了过来。 此时他不知道的是,在江南的晏衡自动向端王请缨,愿为马前卒替朝廷逮捕贪官污吏。 晏衡的想法很简单。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反正他名声已经黑的不能再黑,手上再多沾点鲜血又如何。再者这等惩治贪官污吏之事,虽然旁人看来有伤天和,但在他看来却是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功德。 ☆、191.二龙并立 晏衡主动请缨带头查处贪官污吏府邸,虽自问问心无愧,可他唯一担心的便是阿嫤。 鬼神之说虽不可尽信,但有时也不可不信。他孤身一人倒没什么,但如今娶了娇妻,且娇妻正是快要临盆的紧要之时,他不得不慎重再慎重。 太过小心之下,有时他会想干脆不趟这趟浑水。左右几年经营下来,西北军势力尽入他手。只要恪尽职守,日后无论登顶大位者是何人,他总归能全身而退。可这念头刚升起来,还未待说出口,便被阿嫤猜个透彻进而打断。 “人生在世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那等寄情山水的悠闲日子,你我前不久在湖边渔村刚经历过。那等田间小院,乍住起来新鲜,可久居起来哪有宽窄广厦来得舒坦。归根结底,人只有爬到那个高度,才能肆意地享受人生。再者,阿衡是世间难得的伟丈夫,岂能因我一妇人安危自折双翼,硬生生断了搏击苍穹的宏愿。” 说前面几句时阿嫤始终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优雅的脖颈,单那莹白如玉的肌肤就让他生不起丝毫反抗念头。待到最后一句时,她突然抬起头,有孕后越发温和的水眸定定地看着她,里面蕴含的深情让他心神为之颤抖。 在凉州时,同僚酒醉后也常调侃他畏妻如虎。只有他清楚,自己是得了这世间最璀璨的一颗明珠,其他鱼眼珠子也就再难入眼。 心下终究忐忑,于是在查抄完两江总督宅邸,将一应赃物规整好,连带将总督本人一道五花大绑押上囚车,江南的事情告一段落后,他带着阿嫤去了江南一带久负盛名的天元寺。 天元寺是与京城报恩寺齐名的大越名寺,与报恩寺因太-祖为悼念生母所建,集皇家之力而香火不断不同,报恩寺则依托于南方信佛气息浓厚千年香火不断而闻名。真正比起来,天元寺比起报恩寺还要隆重得多。 第134节 佛家讲求众生平等,不过晏衡向来不信这套。再者如今非常时期,江南风声鹤唳,那些遭了秧的官员虽不敢拿真正的龙子凤孙开刀,但也保不齐把一腔怨气撒到他头上。刚想着派亲兵过去清场,还没等开口就已经被阿嫤猜了出来。 “我知道阿衡是为我好,一心顾念着我们娘俩安危。可此番若是动静太大,落人口实不说,不是明晃晃地给那些奸人树靶子?” 行军打仗向来一言九鼎的晏指挥使是个实打实的妻管严,媳妇说往东他绝不敢往西。如今一番好意被梻了,他非但没有丝毫不悦,转过身来反而积极准备起了轻车简从所需一应物件。 在西北时他与阿嫤常这样出行,如今做起来驾轻就熟。细棉布的中衣往身上一裹,外面是料子顶精细但看起来很寻常的袍子。一头乌发松松垮垮地挽上去,只别一支他亲手打磨的掐丝木钗。 即便是这样打扮起来,镜中的阿嫤依旧艳光照人。 “阿衡所做那两个木制模具,也在脸上贴一贴吧。” 几个月来他们暗中走访江南全靠此模具。晏衡借着蒙医祖传的秘方,不知掺了什么东西,然后高高低低的涂在模子里面。往人脸上扣去后,那层高低颜色皆不同的一薄层便黏在脸上,整个人的五官彻底变了,不言不语站在那便是任亲生爹娘也认不出来。 “如今京中圣旨以下,要端王殿下就地处决江南官员。依照咱们的心思,惩治贪官污吏的确是大快人心的好事,但千人千面,不知江南百姓做何想法。我久不出门,恰好趁天元寺香火旺盛观察一番。” 晏衡何尝不知阿嫤是为了自己。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君者如此,为官之人同样如此。他本就要做那双手沾满血腥之事,到时朝堂上少不得惹人弹劾,若能先行体察民意,到时即便御史巧舌如簧也奈何不得他。 明白她意思,他心下越发怜惜。只是到底嘴拙,千般心思只化成一句话:“阿嫤莫要胡思乱想。” 若是一般后宅妇人听到此言,定会有些惶恐,是不是夫婿嫌自己管得太宽。可到了卫嫤这,却是全然明白了意思。 由着他抱上马车,她环住他脖子,露出春花灿烂般的笑靥:“我知晓阿衡是不欲望我多劳累,可我就是闲不下来的性子。等会到了天元寺,可要好生问问大师,是否是天生劳碌命。” 天元寺的住持可是得道高僧,等闲不会出面。想到被阿嫤否决的清场之事,晏衡心下有了合计,趁着探路的功夫向外面暗中尾随之人打了个眼色。 待马车停在天元寺跟前,卫嫤由晏衡扶着迈入寺庙。看到寺庙各处供奉香火的信徒虽然说不上穿金戴银,但衣冠整洁。路过佛像前时她还隐约听见一位年迈的妇人振振有词,感谢朝廷派军荡平倭寇,告慰亡夫在天之灵。 听到这她心中颇为宽慰,连带着因临产而越发笨重的身子都有些轻盈起来。深深地看了晏衡一眼,然后任由他扶着,通过充满禅意的园林向后院走去。 “阿嫤来的正巧,此刻住持恰好诵经完成。” 卫嫤也不戳破他,只任由小沙弥引领着进了禅房。慈眉善目的住持亲自接待了他们,紫砂壶倒出两杯清茶,瞬间满室茶香。透过氤氲的茶雾,住持有些高远的声音传来。 “贫僧月前曾云游西北,到过幽州黄庙,听贡仁波切提起过夫人,他直言夫人来历不凡。” 来历不凡?想到贡仁波切那番能算出她命格的本事,卫嫤心下一紧。晏衡也顾不得什么佛门重地,将大手搭在她手上,热度传来给予无声的安慰。 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住持放下茶盏,露出了那双充满睿智的眼睛,此刻他看向卫嫤的眼神满是笑意。 “大人不必紧张,夫人乃是有大造化之人,得其相助者遇事逢凶化吉,终生福运无穷。贡仁波切早年曾算出夫人能福泽一方,见如今西北蒙汉亲如一家、西北百姓安居乐业,他深感夫人之福,命贫僧带话给夫人。” 听住持这么夸阿嫤,晏衡身子坐直了些,脸上的骄傲几乎要藏不住。阿嫤可不是福星!自打遇到她后,他延续了十几年的霉运彻底终止,而后好事一件件从天而降。每次看似凶险,实则到最后总能升官发财。 卫嫤余光无奈地瞥了眼晏衡,这人可真是的……以前在西北,官员夸代指挥使夫人如何如何比直接拍他马屁还管用,久而久之整个西北也都知道晏府究竟是谁在主事,没少有人暗地里笑话他夫纲不振。来江南后她本打算借着铁血名声,好好帮他树立下名声,没想到这才几天他就又…… 真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她倒不是讨厌这块烂泥,而是因为他对她太好,好到她总怕自己阻拦了他心中鸿鹄之志。 手心朝上,偷偷挠下他搭在她手上的大掌,当着住持面她终归不好做什么,只收敛心神做洗耳恭听状,问道:“不知贡仁波切有何指点?” “贡仁波切曾言,藏地法王以秘法卜算活佛转世之处,却发觉东北龙气不稳,隐隐有二龙并生之相。” “二龙并生?” 如今天下太平,能称龙者只有皇室中人。庆隆帝老迈,朝堂上武王和魏王势力正盛。再联想到端王先前接到的圣旨,皇上竟是丝毫不顾惜端王名声,欲让他做屠尽江南官场的侩子手。 她虽看好端王,可沾染了这等杀伐之气,基本上也就与皇位无缘。退一步讲,就算此事由不顾名声的晏衡代劳,保全端王名声,可能下这等圣旨,足以证明庆隆帝已经放弃了端王。 庆隆帝昏迷是何等大事,卫嫤深处江南,即便心思再敏捷也不会想到,这明晃晃加盖玉玺的圣旨并非皇上本人之愿。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打乱了她所有心思,让她不由地开始猜测,究竟庆隆帝到底属意哪位皇子。以及他将江南抗倭这趟镀金的好差事交给端王,甚至后面连科举之事都一并托付,此番看重究竟是捧杀,还是另有深意? 离开天元寺,一直到临时所居的别院门前,卫嫤始终都在考虑着此事,直到晏衡一句话将她点破。 “向来圣心难测,我等只需尽忠职守做好份内之事。到时即便龙椅上坐得是位糊里糊涂的昏君,也不至于毫无退路。” 尽忠职守?瞬间卫嫤豁然开朗,她督促晏衡上进的目的并不是纯粹地为了荣华富贵,而是出于性格使然。就如先前所说,她是个闲不下来的人,总觉得人活着得有点事做,有个奔头。锦衣玉食的米虫生活也不过是一时悠然自得,日子久了老那样难免也会乏味。一张一弛,在度过紧张和努力后偷得浮生半日闲,眯眼在庭前静看花开花谢,那才是真正极致的享受。 惆怅了一路的俏脸这会总算展露笑颜,跨过门槛时她笑道:“在天元寺时住持已经有所提点,只需坚守本心定能渡此难关。方才是我迷障了,还好阿衡看得明白,及时点醒我。” 被自家媳妇夸的,晏衡心情越发舒畅。待扶着她进了卧房,他仰头看向北方,心中稍有些困惑:皇上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192.官至太尉(完结章) 庆隆帝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只有他自己清楚。 如果说太子被废后,武王和魏王暗地里争名夺利还在他容忍范围之内的话,那么后来趁他昏迷召集宗亲和阁臣们直接下圣旨则彻底让他寒了心。 他开始忍不住地去想,如果他昏迷的时间太长,是不是皇子监国的旨意就会下来。监国时间一长,野心再养大些,想要名正言顺的登位时,这些儿子们会不会不顾父子纲常,暗中做出弑父的举动? 理智告诉他,肯定会! 可情感上他却无法接受这一事实。如果再往前二十年,换他正值壮年的时候,绝对会毫不手软的收拾强下圣旨之人。可如今二十年过去,他已经是风烛残年的老人。惩治贪腐已经耗尽了他最后的冷硬心肠,对着亲生儿子他实在下不去手。 但理智又告诉他,再这样放任下去,肯定会祸起萧墙。 所以在武王和魏王跪在床边为私下圣旨之事请罪时,他顺水推舟听进去他们的推托之词,然后语重心长地讲述了一番兄友弟恭之道。 这是他给他们最后的机会! 然而他的希望注定落空,这两人早已被权势迷住了眼。在他跟前时还装模作样,直言委屈了端王,然后要借着他成亲送一份厚礼好生弥补。等离开乾清宫后,见他没有责罚,他们反倒变本加厉去拉拢朝臣。 更有甚者,他们甚至准备趁着端王大婚时动手,逼他退位。 最先发现此事的还是镇北侯世子楚琏。他本是心性柔软之人,痴恋阿嫤却害得她差点殒命后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亲自背阿嫤上花轿,听到她那句“羡慕吴氏有兄长护着可以为所欲为”的激励之言后,他将一腔热情全部投入到翰林院的差事中,短短三年就隐隐有在翰林院中独领风骚之势。 这次阿嫤回京,在侯府拼酒时他与晏衡芥蒂全消。眼见着阿嫤过得幸福,他也只能将隐藏在心中的情感悉数化为默默的关心。 吴家满门抄斩,吴氏痛哭流涕他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阿嫤在江南的安危。她大着肚子消失不见,这怎么能让人不担心。因着关切,他求到了父亲头上。 父亲正在讨好卫妈妈,对于此事他也乐见其成。他自幼丧母,当时卫妈妈跟在老太君身边,给予他很多关照。尤其在他喜欢上阿嫤后,更是对她敬重。与其父亲娶个年岁比他还小的姑娘为继室,他倒宁愿侯府内掌事的是卫妈妈。 因为此事,父亲那肯定有阿嫤消息。而他没想到的是,在他开口询问之后,父亲竟然将侯府暗地内的一部分人手给了他。 他本就在翰林院崭露头角,如今又有接管镇北侯府的架势,很快就受到了武王和魏王的重视。后者还委婉些,前者因为跟吴家走得近,知道他这些年来的情感揪扯,竟然暗示他可以帮忙得到阿嫤。 当时他有些心动,可他早已不是三年前天真的公子哥。心动过后他不由想得更深入,阿嫤如今以为人妇,晏衡又是出了名的宠妻。究竟是何种情况下,阿嫤才会重新回到他身边? 这不难猜,要么晏衡死,要么武王登顶大位后以强权夺武官之妻。 想到这他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莫说他已经死心,就算不死心,他也不忍阿嫤受如此大伤害。虚与委蛇一番后,他快步回府将此事告知父亲。 蛰伏二十年,楚英等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此事关乎阿嫤安危,不仅可以扭转他在青娘心中形象,更是可以让侯府重新立足朝堂。这等天赐良机如果再不抓住,那他得有多蠢。 楚英没有贸然将此事告知庆隆帝,而是布置一番让青龙卫自己去发现。为了给九公主择婿,最近青龙卫明察暗访京中各大户人家后院,对八卦的接受能力有明显提高。顺着楚英放出来的线索,他们很快发现这一事实。 谋朝篡位事关重大,即便尚有几丝不确定,青龙卫首领也很快将消息报了上去。 庆隆帝气得一口老血喷出来,他自问对每个儿子都很好。武王性情莽撞他就让他去领兵,魏王欲涉足政务他便安排进六部,端王喜好美食他便任由他闲云野鹤。比起大越民间那些传统的、试图以孝道压制儿子的父亲,他这做父皇的真心已经做到了极致,他顺从每个儿子的意愿,让他们按照爱好和所长自由发展。 但此时此刻他却意识到这种方式的弊端。荀子说得没错,人之初性本恶,不论是儿子还是朝臣,想要他们好就得严加管束。对朝臣他是仁君,为政四十年却养出一堆国之蠹虫;对儿子他是慈父,可种种不计较却让他们越发贪得无厌。 甚至谋划着弑父上位! 最后一丝父子亲情被浇熄,他不想再忍耐下去了! 没有了亲情顾忌的庆隆帝,完完全全成为了一位冷酷的帝王。帝王心术告诉他,此等杀子的恶名绝不能背。 不是算计着端王大婚京城防范松懈?不是算计着那会晏夫人正在生产,晏衡走不开西北军群龙无首?算计好一切的武王想要逼宫,而魏王想躲在兄长,待他逼宫成功后再行替父报仇、匡扶正统。 养了他们那么多年,也是时候要点回报。就借着这两个孽-畜的手,给他在史书上再留一笔英明神武的形象。 打定主意的庆隆帝彻底安下心,他以身体不适为由开始罢朝,将政事交由武王和魏王共同处理,自己抱着传国玉玺住进了翊坤宫。 他昏过去是事实,加之两王久窥帝踪,从乾清宫后殿近年来越点越亮的烛火中也能知晓父皇身体大不如前。两王不疑有他,表面上惶恐地接旨,心里其实暗自窃喜。一个有意逼宫,另一个乐见其成,为了麻痹父皇,两王齐齐再端王婚事上做文章,以给父皇冲喜为由又将婚事办得盛大了些,其规格直比帝王大婚。 京城的旨意一道又一道传入江南,卫嫤心下危机感越重。 “皇上真的病到起不来?可他怎么会任由武王和魏王临朝……” 庆隆帝是位很英明的皇帝,纵观历史上,多少老皇帝晚年耽于享乐,即便知道锦绣江山下早已开始腐败,也会沉醉于太平盛世的美好愿景中,只当自己是个聋子瞎子。可他偏偏有大魄力,将贪腐之人连根拔起。 这样英明的皇帝,怎么会如此纵容武王和魏王?莫非真的是天命难改? 想着贡仁波切传来的“双龙并立”天象,她心下担忧之情日盛。一山不容二虎,这又不是民主共和,天下怎么可能有两位皇帝。再这样发展下去,明显是乱世之状。 “阿衡,江南之事已经处理得差不多,如今走开也不算违背圣明。我肚子大了暂时移动不得,你且先回西北掌握兵权,不然我这心里总不踏实。” 晏衡知晓阿嫤说得是何意,可他只是摇头:“眼见着阿嫤还有不到半个月便生了,如今我是无论如何都走不开。” 见阿嫤急恼,他咬咬牙:“我必然是要留在江南陪伴阿嫤的,只不过西北大权也不能旁落。现任镇北侯出身武将世家,楚家如今在西北仍有威信。我暗中修书一封,请求他护着娘前去西北掌管生意,必要时候便宜行事。” 镇北侯倒是个放心的人选,见他面色坚定,卫嫤也只能点头。当即她提笔修书一封,另外夹带了晏衡信物。信乍看上去只不过是封家书,可以她与卫妈妈的默契,对方定能看明白。待墨迹晾干后,她便将信托付给马上启程回京,准备成亲的端王,这是目前最稳妥的方式。 做好这一切后她便在焦急中等待着瓜熟蒂落。 又是半月过去,端王成婚前夜,漫天的火烧云几乎染红了整个京城,与之相对应的是新任端王妃丰厚的嫁妆。第一台嫁妆进了端王府,最后一台还未进京城城门,这已经不是十里红妆可以形容的了。 京城城门大开,百姓纷纷上街看热闹。待嫁妆彻底入城,尾随而来的还有无数身着黑甲的兵卒。除时百姓们还不觉有什么,直到骑兵冲散人群,遇到街头稚儿丝毫不避让,竟是直接策马过去。稚儿哭声响彻云霄,眼界百姓眼中逐渐露出恐慌,纷纷躲进自家关紧房门。 因着端王成亲,整个皇宫也是喜气洋洋。翊坤宫淑妃娘娘亲自赏下红包,热热闹闹的气氛中宫娥太监也是不由自主地随意起来。直到大军冲破宫门,里三层外三层的黑甲军卫如暴风雨前的乌云般将翊坤宫围个密不透风。 庆隆帝被淑妃扶着进来,虽然早已料到有今日,但当武王跪在面前恭请他退位时,他还是气得咳出了一口血。 “皇上小心龙体。” 扶住庆隆帝,淑妃直面武王。方才这位皇子说得清楚明白,之所以让父皇退位,是因为他不分青红皂白宠爱祸国妖姬。淑妃抚摸下自己的脸,她虽然爱美,但真没想到有一日竟然会背负祸水的名头。 “本宫自幼家教甚严,进宫后谨守宫规。友爱姐妹,对各位殿下也向来尊敬。试问殿下是以何种理由,将祸水的名头往本宫身上扣。” 武王绞尽脑汁,最终发现他还真找不出淑妃丁点错。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举手抬足令人如沐春风,且不论再受宠都不会张狂。私下里他对王妃有所不满时,便常以淑妃娘娘告诫之。 想不出来,这会他也只能强词夺理,硬着头皮说道:“以淑妃娘娘之圆滑,自然不会留下把柄。” 圆滑也成了错?淑妃满脸无奈,眼见着庆隆帝气顺了些,她安然退到帝王身后。 站在台阶上,庆隆帝一双龙目盯着武王,直把他盯到心里发毛。然后他挥挥手,冲着下面将领说道:“还不把这逆子抓起来。” 武王初时还有些云里雾里,他的人手已经把翊坤宫围城铁桶,父皇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他亲自带进宫的将领把刀驾到他脖子上时,他依旧满脸的不可置信。 “蠢材,连这点人心都看不透,还妄图登顶帝位。” 庆隆帝连个眼角都懒得给儿子,站在台阶上他看向宫墙外,那里冒起红烟,想来镇北侯已经制服打算入宫“勤王”的魏王。 在端王大婚前夜,一场宫变止于无形。 翌日上朝,庆隆帝细数二王罪过后,决定将其从宗室除名。满朝文武早已吓破胆,这会更是跟鹌鹑似得缩在下面,一个屁都不敢放。正当他准备下令问斩二王时,身着喜袍的端王突然下殿,五体投地跪求父皇饶两位皇兄一命。 任凭庆隆帝如何发怒,大呼逆子,端王仍不改初心。直言父皇年迈受不得丧子之痛,二位兄弟死不足惜,但请父皇保重身体。 见他如此仁慈,庆隆帝再无一丝忧虑,当场拿出半月前早已写好的圣旨。以年迈体力不济为由,禅位于端王。听着端王再三推辞,他脸上笑意越发真挚,直接从龙椅上走下来,亲自将帝王冠冕扣到端王头上。 卸下沉重的冠冕后,他只觉全身轻松。为大越江山劳累了四十年,如今年近花甲,也是时候退下来,带着如花美眷看遍这片山山水水。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他绝对不会承认,看着这个惯会躲懒的儿子因为要接管天下重任而满脸郁闷时,他心里如三伏天喝了雪水般舒畅。 第135节 端王是真心不想当皇帝。他生下来就注定是亲王,一身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干嘛做这苦差事。可没想到父皇竟然这般无赖,直接将他的成婚大典连夜搬到乾清宫,成为了大婚大典。第二日成亲后,他便赶鸭子上架成了皇帝。 还好新婚夜有皇后“劝谏”,直言皇帝最重要的是会用人,不必事事躬亲。 他幼时曾随父皇去西北,骑马出去玩时遇到过那时的阿彤,当时便对她一见钟情。后来因为各种事虽然没能成婚,但两年来也化装成富家公子与她多有交集,两人早已心意相通,这会她说得话他自然能听进去。 会用人!就是这点! 在端王成婚的当日,卫嫤于江南生下晏家长子。这两年她底子打得很好,生产时很是顺利,即便如此一盆盆的血水端出来也吓得晏衡不轻,语无伦次地说着再也不让她怀孕。 生产完后便是坐月子,江南水土养人,不出半个月她便恢复。待恢复后她便听到宫变惊闻,紧随而来的还有庆隆帝退位成太上皇,端王继位为新帝的消息。 至此她总算明白为何庆隆帝会一反常态的昏庸,想必在那道圣旨降下来时他已经有了打算。 天下间不可能有两个皇帝,但可以有一个太上皇和一个皇帝。 双龙并立,原来是这样的格局。 端王已然继位,那颇得到太上皇赏识,与新帝外家班家有渊源,误打误撞之下做惩治江南贪腐的侩子手,保全新帝名声的晏衡呢?比起被贬为庶民的武王和魏王身后庞大党羽,端王好像并无党羽。如有真算的话,晏衡算一个,也算唯一一个。 他的前途会怎样? 饶是卫嫤见惯了风浪,这会也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高坐于龙椅上的端王完全跟她想到一块去了。登基当日父皇就跟他敞开天窗说亮话,说他不想做恋权的太上皇,也不欲扶持他做傀儡皇帝。让他放心处理政务,遇到不懂得地方再行请教。 话都说到这份上,原本指望着太上皇掌控政务,自己和小皇后躲闲的新帝心里那叫一个苦。刚去太上皇宫殿请教过几次政务后,就被退位后身体越发好的父皇一脚踹出来,是真踹。 无奈之下他只能自己找人做事,可他一个闲散皇子,能找谁? 找外家?自打成国舅后班家越发收敛,恨不得全族子弟都不出仕,埋头在文史侯府做学问。至于其他的,他又不像两位兄长那般有党羽。思来想去,他熟悉的为官之人只有晏衡,而其他还看晏衡很顺眼。 晏衡这会还在江南给他背黑锅,一个个贪官抄斩下去,铁血之名日盛。 想到父皇提点的,掌控天下的根本是掌控兵权。其余的政务,只要不太昏庸一般都能成。恰好晏衡也是武将,那就提拔他吧。 于是新帝继位后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表彰晏衡在江南剿匪有功,又因其在西北历年功绩,擢升其为太尉。 《越史》载,建武元年,中宗擢升晏衡为太尉。后四十载君臣相佐,兴教育、强边防,四夷皆平万邦来朝。 更有野史记载,中宗与太尉皆为宠妻如命之人,君臣终其一生皆只得一妻,后朝臣争相效仿,后世一夫一妻起源于此。 ★━☆━★━☆━★━☆━★━☆━★━☆━★━☆━★━☆━★ 本图书由(风之星影)为您整理制作 如不慎该资源侵犯了您的权利,请麻烦通知我及时删除,谢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