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黛玉为妻》 第1节 书香门第【莲动下渔舟】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红楼之黛玉为妻》 作者:双面人 文案: 种马男携带大百科穿越,企图雄霸天下,后宫三千,结果在夺舍之际,被土著彻底消灭。 土著从得到的记忆里知道了一本书,书名红楼梦,别名金陵十二钗,又名石头记、情僧录,其中自己还是一个婚姻命运特惨的悲剧人物。 某土著果断将其默写下来,送到林如海跟前。 有了林如海的防备,林黛玉走向另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 内容标签:红楼梦 古典名著 主角:卫若兰,林黛玉 ┃ 配角:林如海,史湘云,红楼梦一干人等 ┃ 其它:四大名著,金陵十二钗 编辑推荐: 卫若兰在被人夺舍的时候反夺舍了对方,不料竟从对方记忆里的红楼梦中得知了自己的未来。前景不妙,为了避免接下来所谓白首双星的悲剧发生,卫若兰需要做很多事来改变自己的命运…… 本文延续作者一贯平淡温馨的行文方式,从宅门内小事着手,在卫若兰这个蝴蝶翅膀的影响下,缓缓述说着红楼梦中各个人物的生活过程以及悲喜结局,或是有所改变,或是一如原著。作者文笔细腻,情节流畅,全文人物形象生动,故事发展曲折迂回,波澜迭起。 ================= 第001章 卫若兰,书称才貌仙郎。 最重要的是,他是王孙公子,在红楼梦中,能称得上王孙公子的人身份一定比贾宝玉更高,也一定是袭爵的仕宦之家,贾宝玉还算不上是什么王孙公子,而卫若兰却是,他将来还会娶名列金陵十二钗之一的侯门千金史湘云为妻。 史湘云啊,那可是周老的挚爱。 薛宝钗太过深沉,林黛玉太过小心眼儿,爱吃醋,娶史湘云为妻再妙不过了,相信天真烂漫又心胸阔朗的史湘云一定不会反对丈夫三妻四妾! 即将搭乘时空穿越机的李大炮对自己挑选的新身份表示非常满意。 这样的卫若兰,可以泡到很多妹子。 拥有穿越机会的李大炮,他的愿望就是雄霸天下,后宫三千! 他已经决定了,他要发展出最大的事业,然后把金陵十二钗统统收入后宫,秦可卿死了没关系,王熙凤和李纨嫁过人也没关系,没看到某点的种马文里什么样的女主都有?又不是没有收过美妇,后宫女主们有御姐型的,萝莉型的,柔弱的,精明的,全部包括在其中。 如果他穿越过去的时候秦可卿还没有死,他就收了,毕竟秦可卿实在是太美了,兼具宝姐姐和林妹妹的所有优点,如果死了就算了。李纨已经守寡了,想必守寡的清冷让她心里十分渴望激情,至于王熙凤嫁过人,等他干掉无能好色的贾琏就把她收到身边,让她给自己管家,那可是脂粉队里的英雄,最适合管家了。 凤姐管家,林妹妹写诗,妙玉烹茶,宝姐姐管外交,云妹妹做针线,探春辅佐凤姐,李纨管诗社,迎春和惜春就陪自己下棋、作画好了,巧姐还小,他可以搞萝莉养成,如花的美眷穿梭在红墙绿瓦之下,那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 他会一视同仁,在他后宫里的妹子们一律不分大小,继续亲如姐妹。 还有剩下的金陵副十二钗,金陵又副十二钗,那可都是绝色美人!比宝姐姐林妹妹美的薛宝琴,还有香菱、平儿、晴雯、袭人、麝月、芳官等等,对了,还有天生的一对尤物尤二姐和尤三姐,那可是让女人中的老手贾珍贾琏都垂涎欲滴的绝色。至于薛蟠的老婆夏金桂,虽然她长得很美,鲜花嫩柳似的,但却不是他的菜,他可不想娶个妒妇。 自己到了那里,位高权重,呼风唤雨,不属于金陵十二钗的妹子自己也可以收了。 李大炮激动得快流口水了,贾宝玉真是好艳福啊,身边居然有这么多美人。等他过去,这些就是他的福利了,贾宝玉滚一边去! 他李大炮在现代社会里一无所有,工资低,父母穷,啃老都没钱买房,长得又很挫,没有美女愿意嫁给他,最后只能娶一个皮肤黝黑长相平凡的村姑进家门,没想到居然会因为地府出了差错,勾错了自己的魂,想送自己还阳的时候肉身已经火化,所以有了搭乘时空穿越机的机会,在架空世界寻找合适的肉体。 不仅如此,地府为了弥补过错,还答应满足他三个愿望,仅限于在穿越前。 李大炮穷是穷了点儿,可也是读书识字上过职业技校的知识分子,头脑很聪明,心思很精明,有了三个愿望后,首先他立刻要了一套大百科全书,大百科的内容全部印在灵魂深处,从古至今的各种历史、医学、文学、理工、科学知识、手工制作、各种八卦新闻电视剧小说全部包括在其中,这样一来,他到了古代就有雄霸天下的资本。 他平常看小说的时候,最眼红那些幸福的男主角了,简直是羡慕嫉妒恨。他们真的很厉害,和自己一样的脑子,偏偏他们能记住很多知识,简直是无所不知,就像电脑一样,存在里面能在穿越时空用到的东西简直浩如烟海。 他常常想,自己什么时候也来个穿越重生,自己一定比他们更霸气侧漏,所以他平时很沉迷网上那些小说,死命记住里面的一些信息。 现在,他的愿望居然成真了! 索要大百科之后,他又要了一套可以理解可以修炼的绝顶武功秘籍,就算穿越成了美男子,也要有武力值,这样才能震慑群雄,令四方拜服,也不用害怕被绑架什么的,偶尔来个英雄救美,或者夜探香闺,更能让美女们前仆后继地拜倒在自己脚下。 最后,他还要了一个和灵魂绑定的随身空间,其中必须有救命、治病、美容等功效的灵泉,也要有保鲜功能,还要有山山水水,而且要有种植功能,能种植各种名贵中草药,能养各种动物,最主要的是必须和外界时间流速不同,要是一比一的话,他种下人参到死也收不到百年人参,所以空间和外界的时间比例必须是365:1,也就是外界一天,空间一年。 这些愿望地府都满足他了。 李大炮很兴奋,他知道,属于自己的风骚时代来临了。 迅速在时空穿越机上站好,戴上工作人员递给他的头盔,不知道工作人员按了哪个按钮,一个极大的黑洞出现在头顶,然后李大炮化作流光冲入其中。 “我穿越去了,再见!”这是李大炮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黑洞维持的时间不长,片刻就消失了,然后一位看起来才工作几天的小女鬼疑惑地问假扮工作人员的时空穿越机制造者,地府里很有名的邢曼小姐,“曼曼姐,为什么要答应他那么多条件?以前咱们这里也不是没有枉死被勾错的魂,他们可都没有这么狮子大开口。” 邢曼顶了顶眼镜,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笑嘻嘻地道:“世间百态,你才见过几个魂?比这个李大炮更加贪得无厌的鬼魂多得是。” 在地府中,李大炮的要求不算太贪婪。 “怎么会?他要了大百科,还要武功秘籍,又要随身空间,这些都不算贪婪,那么什么叫贪婪?”小女鬼吃惊极了,眼睛瞪得圆圆的,“最重要的是,他居然想做种马!我最讨厌种马男了。难道他不知道古时候本来就男多女少,加上很多达官显贵三妻四妾,导致百姓中出现很多光棍吗?这人怎么如此自私,只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 邢曼很淡然地道:“就算是在现代社会,男多女少的情况下,风流的人不也比比皆是?咱们在地府里能查到很多阳间的信息,你难道不知道那些有钱人、当官的十有八、九都包二奶、三奶、四奶?坐拥八美、十美?多少有钱人到了中年就踹了糟糠之妻,另娶年轻美女?所以李大炮的心理很正常。” 小女鬼撅嘴,“男人最讨厌了,三心二意的花心男人更讨厌!李大炮过去,那些本来就命苦的金陵十二钗是不是更加倒霉了?本来她们中间比较幸运的还能遇到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现在李大炮过去捣乱,恐怕是遇不到了罢?” 邢曼神秘一笑,“未必。” 小女鬼眼睛一亮,揪着邢曼的衣袖,“曼曼姐为什么这么说?难道曼曼姐有后手?” 邢曼点头道:“地府里有地府的规矩,勾错的魂还阳,没有要求、要求不多、或者要求很低的话,会平安地还阳,或是重生,或是穿越,或是借尸还魂,都有个不错的结局。但是,如果要求很高,那么还阳的风险就会增加很多,要求越高,还阳的可能就越低。地府在六道之中,也要遵从天道的规则,天道不可能特别眷顾其中某个人。” 最后,她笑道:“何况这个李大炮居然想夺舍!夺舍为天道所不容,就是还阳,肉身都没了魂魄,重生也是重生到自己以前的肉体,不存在夺舍的情况。在李大炮去的世界里,一共有三个和他魂魄契合的肉身,本来我们给他挑了一具魂魄将将离身尚未咽气的肉身,等他穿越过去后,也免了那具肉身父母丧子、妻子丧夫、儿子丧父,偏偏李大炮嫌那个人的家里太穷,长得不帅,所以一心看中卫若兰。” 地府工作人员也很讲究道德,自有一套评判的标准,不是所有被勾错的鬼魂都能还阳,可惜的是,偏偏有一些魂魄私心太重,将自己唯一还阳的机会给消磨没了。 小女鬼高兴地道:“就是说,李大炮一定不会夺舍成功了?” 邢曼笑着点头。 时空穿越机是她制造的,所有穿越都按着她的心意进行穿越之旅,李大炮穿越的时候,她按下的按钮,可以让李大炮在穿越时空隧道时灵魂渐消,等到目的地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就算还剩一丝丝,也顶多让卫若兰小病一场,没有任何后遗症。 幸运的话,卫若兰能得到李大炮的记忆和灵魂携带的三个愿望之物也未可知。 天道好轮回,凡事有因有果,卫若兰差点被夺舍,所以他可以得到补偿。不过,三样东西他能得到几样,就要看他的毅力和幸运度了。 第002章 在抵达金陵老宅的时候,卫若兰突然一病不起。 留在金陵看护老宅的一干管事下人并住在金陵的卫家族人无不心惊胆战。 无他,乃因卫若兰是卫家的长房嫡长子,哪怕卫若兰在卫家远不如继母弟弟卫源受其父宠爱,但他有两位本事极大的舅舅对他颇有照应。 见卫若兰病势沉重,粒米不进,看管金陵老宅的管事心急火燎地往京城送信。 金陵距离长安城极远,便是快马加鞭,一来一往也得两三个月。 独卫若兰的贴身小厮疾风心中明白卫若兰在卫家的处境,料想就算太太晓得卫若兰生了重病也不会如何用心,遂悄悄托人送信给卫若兰在京城的大舅舅陈麒以及在姑苏为官的二舅舅陈麟,同时费尽心力地寻访江南名医,甚至求到了卫家的世交故旧之家。 不想,卫若兰这一病来势汹汹,所有江南名医都查不出毛病,过了整整一个月仍未转危为安,每日昏昏沉沉,嘴里呓语不断,仿佛被魇住似的,叫人难以听清。 卫若兰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逝,后来卫将军很快就娶了现任的夫人赵氏,卫若兰的舅舅陈麒、陈麟十分恼怒。本来婚姻是结两姓之好,即使一方逝世,两家也不会断了情分,卫将军等不到一年就娶填房,不到十个月又生了一个儿子卫源,陈家岂能不恼岂能不怒?至少他得为妻守一年罢?因此封好陈氏的嫁妆后,除了探视卫若兰,陈家很少和卫家来往。 其实,如果卫将军为陈氏守满一年再成婚,陈家绝不会生气,他当时只有二十岁,续弦在情理之中,偏偏他太焦急了,不免让人觉得薄情,既是薄情之人,想必亦是寡义,而十几年来看他对待卫若兰几乎漠不关心,陈家不愿和他深交,借此故疏远。 闻得卫若兰刚至江南便忽患重病,昏迷不醒,陈麒和陈麟皆无法从公务上脱身,陈麒远在京城,无计可施,离金陵最近的陈麟立刻打发妻子去卫家照料,药材之煎喂,皆亲自看视,连现今给卫若兰诊脉的老太医都是陈麟请来的。 日子一日一日地过去,卫若兰半点好转都没有。 没有人知道卫若兰正在梦中挣扎,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觉得有人带着恶意袭来,这股恶意甚至胜过继母面对自己的感觉,脑海里一阵一阵地剧痛,他不甘心地与其厮打,他不知道自己和那股恶意交战了多少次,也不知道外面今夕是何夕,等到他终于不再痛了,却又有一个个莫名其妙五彩斑斓的片段不断地在脑海里掠过,像是真实地发生在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在接收李大炮的记忆,继续被动地接收着。 面对突如其来的诡异,他很有毅力地逼着自己接受,然后努力地寻找出路。当他终于睁开眼睛觉得自己脱离诡异的时候,所收到的记忆迅速地清晰起来。 他醒来的时候是深夜,房内灯光暗淡,窗外星子璀璨。 他静静地回想着莫名其妙出现的记忆,有些他懂,有些他根本不明白,懵懂之间,突然察觉到一本叫红楼梦的书,他顿时呆若木鸡。 他居然是一本书中的人物? 好比孙悟空之于西游记,诸葛亮之于三国演义,林冲之于水浒传。 卫若兰抵制身心传来的虚弱之感,拼命地搜索骤然得到的记忆,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唯独红楼梦一书以及许多所谓的红学著作牢牢地刻印在脑海里,一字一句慢慢地在眼前滑过,各种人名、各种情节、各种索引、各种猜测,几乎塞满了脑海。 压下心头惊骇,卫若兰慢慢地抽出自己所需要的记忆。 他很确定自己就是红楼梦里的卫若兰,因为在自己发生这件事之前继母正和她嫡亲的妹妹史鼐夫人小赵氏提起过保龄侯府的大姑娘史湘云,意思非常清楚,意欲结亲,只因他和史湘云年纪太小,方不曾提起。 他的继母赵氏和史鼐的夫人乃是同胞姊妹,两人都是填房继室,卫太太为长。 卫太太心中忌惮原配长子,不愿他娶有权有势的名门闺秀,史鼐夫人怕别人说自己苛待史湘云,若是卫若兰和史湘云凑在一处,一个是王孙公子,一个是侯门千金,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且不会影响自己,又能得到好名声,于是姊妹二人一拍即合,暗中说定。 其时说亲,十来岁方好,未免早早说亲或是夭折、或是出事,于对方名声不好。如今卫若兰虽已十三岁,史湘云却未满十岁,且命格很不好。 史湘云襁褓之中丧父母,是为克父克母,整个京城里的人有目共睹,觉得她命硬,从来不把她列在相看的名单上,因为父母双全的男女才是上好的说亲人选。 得到的红楼梦中,出身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中的史家,父母早亡,抚养于叔叔保龄侯史鼐府中,长居荣国府,又是贾宝玉的表妹,不是继母意欲说给自己的史湘云是谁?贾宝玉的名气在京城中如雷贯耳,又和自己素有来往,自己如何错认? 史湘云命硬,也不和舅家亲近,除了父母留下的梯己嫁妆,一无所有,叔父婶娘再疼她也疼不过嫡亲的儿女,何况又是个填房的婶娘,正如继母待自己不过是隔靴搔痒。所以当他得知继母和史鼐夫人的意思时,心里倒有些同病相怜,对于史湘云他一点都不嫌弃,只想若能成事,将来成婚后,夫妻携手,共度一生,同时防备住继母的所作所为,未必不是好事。 第2节 现在他从红楼梦中看到了什么? 定亲前,史湘云会贴心地给贾宝玉做扇套、鞋袜,会任由贾宝玉闯入闺房看到她雪白的膀子,会任由贾宝玉用她洗过脸的残水洗脸,会亲手给贾宝玉梳头,定亲后虽未出现梳头洗脸等情况,但依旧会替宝玉做针线,并且会佩戴一个在金玉良缘中间色的金麒麟,会喝醉酒毫无顾忌地躺在花间石凳上,会肆无忌惮地与贾宝玉开夜宴。 甚至,所谓红学著作中还有人猜测她和花袭人说的十年前的梯己话就是她将来长大后嫁给贾宝玉,由花袭人继续服侍。 不仅如此,她的性情不是自己所以为的天真烂漫,心胸阔朗,她也尖酸刻薄,她会明知戏子是下九流之人,当众拿戏子比别人,她也会因薛姑娘得了一件凫靥裘就附和一个丫头说别人不自在的话,只因那位林姑娘比她受贾母和贾宝玉重视。 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女子自己怎敢迎娶进门?他不想自己还没娶亲就戴了绿帽子!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自己居然还会因为金麒麟和史湘云成亲,有可能这个金麒麟是贾宝玉给的,也有可能是贾宝玉遗失那个金麒麟然后被自己捡到了。 真是可笑! 先不说红楼梦所言,单从眼前来看,自己家和贾家是世交,几辈子的交情,自己和贾宝玉常有来往,如此熟稔的朋友,和史湘云订了亲以后贾宝玉竟然不知道避讳丝毫,反而还很理所当然地赠送金麒麟?他到底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还有红楼梦中的史湘云,如果她不乐意这件亲事,没见她对这件亲事生出一丝不满,显然很满意,既然很满意,为何那样不拘小节?难道她就不明白何谓男女之别? 年幼时他管不得,可订婚之后呢?总不能和再和小时候一样相处吧? 回目上的白首双星,批语里的草蛇灰线,红学著作里说的天各一方,都是说明自己有着极其悲惨的结局,还有,有人猜测自己这个才貌仙郎年纪轻轻就死了,抛下史湘云一个人守寡,然后和丧了妻的贾宝玉在一起,双宿双栖。 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一个泪尽夭亡,一个难产而逝,倒是这个史湘云渔翁得利。 虽然是别人的揣测,但没有痕迹,就不会有人这么说。 卫若兰心中掠过一丝冷意,先前他对史湘云多么的同病相怜,现今就对史湘云多么的厌恶,他也许命运不好,但他绝不会娶这样的女子为妻。 大丈夫何患无妻?他不信除了史湘云,自己就娶不到一个冰清玉洁志同道合的贤妻。 他一定要摆脱这门亲事,尤其是涉及到了品性。 幸亏现在史湘云年纪尚小,大小赵氏虽然私下有意,却未曾正式提出,外人不知,若是等到一二年后订了亲就不好了,红楼梦中已经说明是在贾家出了贵妃之后才定的亲,在这门亲事上史湘云毕竟无辜,他不想让史湘云背负着被退婚之名。 卫若兰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是他知道一定是不短的时间,因为他醒来时不仅觉得浑身酸痛无力,而且腹中十分饥饿,仿佛很久没有进食了。 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如今身处金陵城,离京城有千里之遥,做什么事情都可以随心所欲,他要把握住一切先机,努力让自己摆脱红楼梦中注定了的命运。 见到他清醒,二舅母程夫人惊喜交集。 第003章 在程夫人的悉心照料下,卫若兰很快就康复了。 虽然父亲对自己漠不关心,但是他自小随着祖父习武,根基扎实,一直以来身强体壮,之所以虚弱乃是月余不曾好生进食之故,外面太医名医都说不出他这一病的名堂,众说纷纭,唯独他自己知道是在梦中和那股恶意争斗所致。 他一边调养,一边整理得到的记忆,令他惊喜的是其中有一部奥妙无比的武功秘籍! 这部武功秘籍比祖父传授给他的武学要高深十倍百倍乃至于更多,修炼到绝顶之境可以身轻如燕、寒暑不侵、刀枪不入。 除所知的红楼梦一类书籍,就属这部武功秘籍让他欢喜了。 身为武将世家的长子,卫若兰也算见多识广,却从未见识过如此高深的武功秘籍,据他所知,他所学的已经是一二等功夫了,可惜仅限于招式,胜在外力,没有武功秘籍中所说的内功,而拥有内功后,原先的功夫都会突飞猛进,并且威力无穷。 卫若兰仔细研读后,明白了八、九分,立刻潜心修炼。 他不能靠父母,只能靠自己。 从小到大,父母对他的教养并不用心,母亲是继母倒也罢了,得到乱七八糟的记忆后,看完记忆中的诸多话本,与话本里许多刻薄狠毒的继母、小妾之流相比,卫若兰觉得她没有害死自己,已经是高抬贵手了,自己感激她的不杀之恩,毕竟自己跟她隔着肚皮,她又有亲生儿子。可是父亲对他亦是如此,让他十分难受,若不是十岁之前祖父祖母亲自教导,祖父去世后祖母一直护着自己,只怕自己早已学得和纨绔子弟无异。 两位舅父虽在,但他们各有儿女族人,不可能庇佑自己一辈子。 他生这一场病,收到了大舅舅大舅母打发人送来的无数补品药材,也收到了祖母派人送来的东西和安慰,唯独没有得到父母一丝一毫的关怀。 卫若兰冷心之余,越发坚定了自己打拼前程的决心。 感激涕零地送走照料自己近两个月的二舅母,卫若兰陷入了疯狂的修炼中。 他这次来金陵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来金陵扫墓祭奠,尤其是祭奠祖父,也是祖母所嘱,因为他和卫父都出孝了,只是没想到他突然大病一场,错过了清明时节。 时机虽然晚了些,卫若兰痊愈后第一件事就是去了祖坟一趟,幸而仆从倒还识趣,早早将祖坟打扫干净摆上了各色祭品,他郑重地给老祖宗们磕了头,磕得实心实意,尤其是对祖父,得到这份莫名其妙的记忆和武功秘籍,实实在在是祖宗保佑。 离开祖坟后,卫若兰不想回京,就在金陵地面四处游玩,当然,游玩的时候他没有忘记习文练武,又买了许多土仪吩咐京城来的人带回去孝敬祖母。 在金陵,上面没有长辈管着他,下面仆从毕恭毕敬,就是卫家族里旁支除了探望外,和他也没有多少矛盾,更不会干涉他的生活,兼他年纪轻轻,除了痊愈后往几个世交故旧家拜谢一番,并无别的往来,他觉得比在京城还自在一些。 这日偶然游玩到扬州,卫若兰欲入扬州最出名的寺庙瞻仰,在山脚下听说盐课御史林如海的千金在寺内为父亲祈福,而林如海病势沉重,已多日不曾上班了。 林如海!那不是…… 卫若兰骤然想起红楼梦中泪尽夭亡的绛珠仙子林黛玉,林如海死后,仙人历劫的林黛玉自此寄人篱下,无依无靠,从此任由荣国府作践,最终落得客死异乡的下场。林如海之死就是荣国府之盛的开始,即使不看关于红楼梦的各种分析,光从原著中卫若兰就能看出来,林家的财产造就了美轮美奂的大观园,支撑着荣国府的奢华糜烂,却无一人感恩。 林黛玉初次进京之时荣国府就内囊已尽,寅吃卯粮了,此事在冷子兴等人的口述下,几乎人尽皆知,四五年后根本没有财力修建耗费不下百万的大观园,想必红楼梦中也有不少人清楚大观园的来历,只不过红楼梦没有具体描述出来而已。 卫若兰也是世家子弟,开国之初,他祖上其实封的是王爵,虽然只有一代,而后爵位依次降低,到了父亲这一代仅是一等将军,但他也称得上是王孙公子,知道世家的一些事情。 三代看吃,四代看穿,五代看诗书,五代之上才称得上是世家,其子孙才称得上是读书人,卫若兰是卫家的第六代,正如林黛玉是林家的第六代,卫若兰当然清楚林家差不多会有多少家产。开国之初王公列侯得到的东西都不少,以战利品和赏赐居多,只要后代中没出现败家的不肖子孙,财产自然越积越多。林家一脉单传,百年来并无分家之散财,再加上五代主母的嫁妆和梯己,林如海又连任了五六年的盐课御史,冰炭敬和三节两寿很是不容小觑,绝对不止贾琏无意中说漏嘴的二三百万财物。 卫家祖上分了几次家,三年前,卫若兰的祖父过世后留给他的财物按照当前的市价估算就不止三十万两银子,还不包括留给卫父和卫三叔的那部分。 所以,林家的财产很可观,作为在室女,林黛玉能得到的一半财产至少在二百万上下。 可是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却过着一草一纸都靠荣国府的日子,连吃一碗燕窝都怕下人说三道四。很明显,属于她的财物,包括贾敏留给她的嫁妆,她都没能得到。先不说林家的财产,也不说祖上几代主母的十里红妆,就只林黛玉可以完全继承的贾敏嫁妆一项,也够林黛玉丰丰富富过日子了,压根用不着荣国府的一草一纸。 这是一位比自己更加可怜可悲的姑娘,卫若兰对这位素未谋面仅听其名然后从红楼梦中窥其一生的姑娘生出无限同情。 九月初三去世的林如海仅剩两个多月的寿命了,今天是六月二十七,卫若兰不懂医术,也不认识医术高明的大夫,更没有灵丹妙药,不知如何挽回林如海的性命,联想到朝中的一些动荡,再结合红学中的某些观点,卫若兰觉得林如海的病未必只是病,做了五六任盐课御史的人,如果他知道林黛玉的命运,还会这般放心地将林黛玉托付给荣国府吗? 卫若兰年少气盛,又颇有侠义之心,想到林黛玉这位三番五次受到史湘云刻薄言语的无辜姑娘,直接回转所住的旅店,迅速地将自己这些日子默写出来的红楼梦前二十七回半整理出来,又接着连夜默写了两回半,凑成三十回内容,一同装在匣子里,次日一早命人连着帖子一起递到林如海府上,亲手交给林如海。 希望,能对林黛玉的命运有所帮助。 卫若兰年纪虽轻,身份却贵重,他来到扬州,打发小厮递拜帖在情理之中,林家的下人立即禀告了林如海。林如海想到岳父家和卫家颇有来往,史家表弟史鼐之妻又是卫太太的妹子,回了帖子后,方打开匣子,取出里面新装订成册的纸张。 初看封皮上红楼梦三个篆字,林如海略觉古怪,他倚着凉枕,往下翻看,看了回目后更觉得奇怪,因为回目中嵌着许多熟识的人名,翻开第一回,内容的开始林如海看后只觉得十分清奇,堪称字字珠玑,当卫若兰特地送话本给自己解闷,心下暗暗好笑,然而,他看到贾雨村时,以为是世人将贾雨村的故事写了出来,可是看到自己家的故事,尤其是黛玉初进京都一节,其震惊直如卫若兰初见红楼,不由得颤抖着双手全神贯注地看了下去。 一目十行地看完三十回话本后,林如海无力地瘫在床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遮掩住目光中痛苦、后悔和怜惜种种交错在一起的情绪。 他可以确定,这部话本不是无的放矢,可是,谁有如此本事,可以知道这一切? 卫若兰吗?一名十三岁的少年? 知道已发生的一切故事不算本事,可是知道没有发生的事情并且一一记录下来却令他感到惊心动魄,自己之死早有预兆,许多大夫都说无可挽回,可是秦可卿之死?贤德妃省亲?大观园?葬花词?尤其是葬花词,简直是字字血泪,句句绝望。 他的女儿,他千娇百宠的女儿,从小当作男儿教养的女儿,在外祖母和舅舅的庇佑下,在自己死后,她竟过着这样的日子?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这几年她在荣国府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初次登门就得到了王夫人的警告,并且连住处都没有,两支宫花还是别人挑了剩下不要的给她,将来还会被王熙凤和史湘云当众拿着戏子来比模样,更加会对薛宝钗金蝉脱壳后的陷害一无所知,还把对方当亲娘亲姐姐,自己一直不知道女儿这些年是报喜不报忧,自己当真相信了她在荣国府过得很好的话。 林如海痛彻心扉,这是他林家唯一的血脉呀! 自从重病后,他一直在为女儿谋划,辛辛苦苦大半年,哪知最终竟将女儿送入虎狼之地! 还好,还好,自己尚有两个月的寿命,两个月的时间足够自己替女儿重新做好日后的打算了,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继续落入话本中的境地,虽不知卫若兰是何意,但他将这部仅有八十回回目内容却未完的话本送来,自己就承他的这份恩情。 仅仅三十回女儿就吃了许多苦头,后面的呢?林如海焦虑非常,行事却十分冷静,他悄悄召来没陪着黛玉去寒山寺的王嬷嬷询问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从她口中得知话本中所描述俱是事实,林如海迫切地想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次日卫若兰登门时,他拖着病体将卫若兰请进了书房,遣出仆从后,提出了自己的恳求。 第004章 林如海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亦非拘泥不化之人,他根本不问卫若兰如何得到了这部话本,他只想知道自己的女儿究竟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是否如红楼梦曲和判词所言,泪尽而亡,他只想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快地安排好女儿。 卫若兰倒没隐瞒,直言道:“此事还请大人保密,如若不是偶然到了扬州地面,又听说了林姑娘的孝顺之举动,思及林姑娘之悲惨一生,晚辈未必想得起把话本递到大人跟前,毕竟这部话本里头说的故事太过匪夷所思了。这部话本忽然出现在晚辈的脑子里,就是晚辈重病的那段时间,与这部话本出现的还有许多东西,究竟怎么出现的,晚辈到现在都没弄清楚,因晚辈自己也出现在话本的批注之中,结局甚是惨淡,晚辈才放在心里。” 林如海不由得十分惊奇,到底是何人写了这部话本?竟将他们的故事尽皆囊括其中?莫非是后人闻听这段故事便记录了下来?不及多想,林如海静静地听卫若兰继续说未完之语。 “关于红楼梦后面的那部分内容,实话跟大人说罢,晚辈昨日又默写了约莫三回出来,今日已带过来了,大人不妨看一看,倘若意欲看下面的后续还得等些时日。不过,晚辈却可以跟大人说说后面发生的要紧事情。”卫若兰一面把默写的几回内容递给林如海,一面拣了几件要紧的事情告知林如海,当然是关于黛玉的。 最后,他缓缓地道:“这部话本并无结局,据说后面三十回或者四十回失落了,仅剩八十回,后人续补的四十回不看也罢,许多结局和前头说的相违背。但是,凭借话本前八十回字里行间一些批注,尤其是一个叫脂砚斋的批注可以知道,林姑娘的命运在前八十回内容中可以确定,金玉良缘成,木石前盟消。这些批注晚辈没有写在话本里,另外也有许多学者的分析猜测等等,都差不多,唯一不同的就是有人说林姑娘是泪尽而逝,有人说林姑娘是自缢身亡,有人说林姑娘是沉湖而死,也有人说林姑娘不愿为妾,郁郁而终。” 这么多的死法儿让卫若兰叹为观止,同时暗恨这位名叫曹雪芹的大师,写完了红楼梦这部巨作却不留下全本,否则,自己完全可以知道自己的命运,到底是生是死。昨天晚上他整理记忆时,发现居然有人说史湘云没嫁给他,嫁给了水溶,真是好笑,要知道北静王如今虽未弱冠,却早已有了王妃,而且还是陈也俊的姐姐,贾母大寿时北静王妃出现了的。 林如海一夜没睡,眼里满是红丝,听了卫若兰的这番话,红丝隐隐透着狰狞,宛若鲜血。 “果真如判词所言,小女是死路一条?果真如葬花词所诉,风刀霜剑严相逼?”林如海扶着茶几起身,声音颤抖,充满了不敢置信,见卫若兰毫不迟疑地点头,他忍不住跌坐回椅中,“这么说,荣国府当真辜负了我的托付,致使小女孤苦伶仃而逝。” 卫若兰闻言,好奇地道:“话本中许多隐秘之事未曾详述,尤其不曾提及林大人的托付和身后诸事的安排,包括林家的家业,不知林大人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那些所谓的红学学者,有的分析林家家财万贯,主要就是贾琏口中的二三百万财和林如海的职位;有的就说二三百万是错写,应该是二三万;有的说林家一无所有,林黛玉是罪臣之女,带着一个奶娘和一个丫头投奔到荣国府避难;有的说林如海死于朝廷倾轧,有的说林如海憎恨贾敏无子故而疏忽女儿。种种学说,简直是五花八门,哪一种说法都有自己的依据。 林如海是将死之人,还想从卫若兰手里得到后面的五十回红楼梦,关于自己原先的安排自然毫无隐瞒,“因小女是在室之女,我既无子,林家又没有五服内的亲眷,我去后她只能得林家一半的家业,另一半理应尽归国库。于是我与岳母约定,临终前上书倾林家半数财力替荣国府还上将近百万的亏空,剩余财物除了上缴朝廷分给旁支族人些许外,其他都是小女的嫁妆,托寄于他们府上,待小女出嫁后便交还与她。我命不久矣,小女却只十岁年纪,我无力抚养她至成人出嫁,而她也没有能力自立门户,只得托付给岳母和二内兄,岳母很看重宝玉和小女的婚事,二内兄谦卑厚道,酷爱读书,又有祖宗遗风,我常听人说宝玉自小性情温柔,待小女极好,兼是亲上做亲,心里十分愿意。” 听了这么一大番话,卫若兰吃惊道:“林大人替荣国府还百万银子的亏空?可是话本中所有贾家的人对此只字不提。”这么说,红楼梦中的林如海很有可能就这么做了,元春的晋封也很有可能是因此而来,而非什么关于秦可卿身世的告密。林如海这么做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女儿,没想到贾家并无丝毫感恩也未曾好生照料黛玉,实在是无情无义。 话本里自己曾和北静王水溶、陈也俊、冯紫英等人一样去祭奠秦可卿,似乎显得秦可卿身份十分贵重。可是据他所知,秦可卿的身份并无奇异之处,自己去祭奠也是因自家和贾家情分好,秦可卿又是贾家长房长子长孙的媳妇,虽说秦家清贫,但秦业的的确确是个极清廉的四品官儿,职位犹在贾政之上,他的女儿完全配得上三品将军之子。 林如海苦笑道:“我原本想着替荣国府解决后患,他们看在这份情义上定会善待小女,日后小女与宝玉成婚不必担忧亏空之罪,小女也有不比别人逊色的十里红妆,哪知他们并没有遵守承诺,反而逼死了我的女儿。” 卫若兰叹息一声,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古人诚不欺也。 林如海眼里闪过丝丝缕缕的精光,冷冷地道:“总算老天开眼,如今看到公子送来的话本,我怎能这般安排?我定会安排得妥妥当当,绝对不会让小女落到话本中的下场,哪怕她本是神仙历劫,要以泪水偿还甘露之惠。” 他不管女儿是绛珠仙子下凡,他只知道这是他唯一的血脉。 卫若兰没有追问,忙道:“林大人放心,晚辈定会将话本后面的内容默写出来交给林大人,同时也有些关于晚辈自己的未来之事请教林大人。” 他们一个精明果断,一个年轻莽撞,一老一小被这部突如其来的红楼梦话本拉近了距离,林如海征求过卫若兰的意见后,索性在自己家中收拾出一所清清静静小小巧巧的院落来给他居住,却不约束他每日出去担风袖月,游览江南秀色。 卫若兰素知林如海才华盖世,每逢林如海清闲之时他便恭恭敬敬地请教读书之道、为人之道、处世之道,亦曾因林如海看过红楼梦话本将自己的心事和盘托出。 他不想娶史湘云,不管是两地分居还是自己英年早逝,他都不想落到这种境地,可是自古以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无法左右父母的想法,父母也不会把自己的话放在心里,他总不能说定亲以后史湘云会经常住在荣国府,和贾宝玉毫无男女之别地胡闹罢?况且,史家一门两侯端的位高权重,在别人眼里确实是一门好亲。 林如海早在去信接黛玉归家时就开始整理林家的家业了,除了字画书籍田地外,其他大半年内已料理了六七成,得知黛玉的命运后,他借由官职之便往京城连上了四道折子。 一道是偿还自己祖上随其他官宦之家从国库中借的七万余两银子;一道是将林家除林家几代主母的嫁妆和世代累积的书籍字画御赐之物外的所有财物捐赠于朝廷,用作粤海闽南两处大军抵御倭寇之军饷,请朝廷派人来接收押送,他耳目灵通,知晓当今正为这两笔军饷发愁;一道是坦言自己病势沉重,时日无多,请朝廷派新的盐课御史前来接任并料理衙门的公务;最后一道是恳求当今允许他将几代主母的嫁妆悉数封存托寄于户部,待独女定亲后取回,若爱女未嫁而亡,这笔财物则捐赠于朝廷赈灾济民之用,唯独留下了替贾家偿还亏空的折子。 除了第一代老侯爷和夫人乃是寒门出身,林如海的曾祖母、祖母和母亲、妻子皆是高门之女,进门时俱有十里红妆,林家一脉单传,前几位主母的嫁妆和累积的梯己自然传给了独子,贾敏的嫁妆和梯己唯有黛玉能继承,数目着实不少,做她的嫁妆绰绰有余。 林如海考虑到留给黛玉财产等自己死后,现今游荡在青楼楚馆中的贾琏定然会和话本中一样,悄无声息地将之带回荣国府,然后黛玉依然感慨自己一草一纸皆由府中供应,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在荣国府生活,所以林如海特地上了这几道折子。当然,他并没有打算让荣国府空手而归,他给荣国府准备了一笔五万两的银子,作为黛玉在荣国府的衣食之资。 因此,除了衙门里的一些副官无法料理的公务外,林如海平时极是清闲,一边以安排后事为由应付送黛玉南下的贾琏,一边指点卫若兰,一边教导唯一的女儿,并请名医给她调理进京后比家里更加不好的身体。 黛玉昨晚就从寺庙里祈福回来了,自她回家后,每日侍汤奉药,孝顺非常。 林如海觉得自己去后,黛玉再无依靠了,自己必须教她保护自己。他原想贾敏仙逝后,黛玉进京,贾母定会好生教导她关于闺阁女儿应学之事,哪知话本中对此并无丝毫描述,黛玉之理家才干依旧是幼时贾敏的言传身教,幸而她天生颖慧,才把自己房中管得井井有条,除了后来得的藕官一事外,并无任何乱七八糟的事情发生。 第005章 第3节 展眼月余,林如海终于看完了八十回红楼梦,另外卫若兰又在原先默写的红楼梦里夹写了脂砚斋、畸笏叟等人的批注给林如海看,也跟林如海说了些学者对红楼梦中人物的分析,让他更加清楚明白黛玉的命运。 卫若兰在这一个多月里可没闲着,他不确定没有林如海替荣国府偿还欠银,贾元春会不会被封为贤德妃,但不是有别的后妃吗?他料想省亲一事必定会发生,想到江南的园林甲于天下,他拿出自己随身带来的三万两积蓄,又向林如海借了五万两银子,加上林如海另外投的十万两份子,在林如海的帮助下,母亲陪嫁里地处江南的掌柜庄头等仆从顺利采买了许多香木奇石绫罗丝绣等精巧奢华之物,打算运回京城,等到诸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卖出。 却说目睹话本中黛玉之一生,林如海每逢午夜梦回之际,总是忍不住老泪纵横,故此在卫若兰做此事时倾力相助,借给卫若兰的五万两银子和他投的十万两份子是为了留给黛玉,但他并不打算让卫若兰卖出后就把这笔银子交给黛玉,而是数年后出阁时让黛玉凭借据和票据从卫若兰手里取出,免得落入荣国府手中。 事到如今,林如海已无人可信,既然卫若兰将如此重要的话本赠送自己阅看,自己也唯有信任他这份侠义之情,给黛玉留一条后路。 卫若兰把话本都默写给林如海了,对于这等小事自然满口答应,况他确实急需银钱,祖父留给他的财产多是地亩商铺器物,银钱不多,他想到自己用钱的时候父母定然不会给他,为了日后不用囊中羞涩,此时投入的银钱多,来日得到的利润才会更加丰厚。 这日接到祖母的书信催他回京,想到自己离京已有大半年了,卫若兰忙向林如海辞别,林如海听了他的来意,忽然挣扎着下床,对卫若兰深深一揖。 见林如海行此大礼,卫若兰吓得赶紧闪开,伸出双手扶住林如海,诚惶诚恐地道:“林大人对晚辈有教导之实,乃为师者,晚辈如何敢当大人的大礼?大人快别折煞晚辈了。”他从林如海处学到了很多亲生父亲没有教导自己的东西,心里着实感激。 林如海感慨道:“公子当得起,若无公子,小女定会落得和话本中一般下场。公子对我林家的恩典堪比天高海深,然老朽已近灯枯,实无人可托,临别之际,尚有一事相求。” 卫若兰听了,拍拍胸脯道:“大人但说无妨,晚辈如有能为,绝不推辞。” 林如海将自己对身后家产的安排细细告诉了卫若兰,末了道:“倘若小女尚未定亲出阁荣国府便已遭抄家,小女非贾家之人,自然无罪,然她稚弱无依,恐受落井下石之人作践,到时还请公子念在老朽一片牵挂之心对她伸一把手,保她平安无事。” 林如海天性豁达,对于黛玉的婚事已经没有任何想法了,他不赞同黛玉嫁给宝玉,至于别人,他怕没了娘家的依靠,黛玉嫁了别人,也未必过得称心如意,倒不如顺其自然。 为父母者,计深且远,林如海处处都替黛玉考虑到了,卫若兰不禁十分羡慕黛玉,对于林如海的恳求他满口答应,“大人放心,晚辈定会留心,若没了二三百万的财物,林姑娘在荣国府过得不好,晚辈也不会袖手旁观。” 卫若兰离开后不久,朝廷就派人到了扬州,林如海好一番忙碌。 林家的家业均已处理好了,便是库中的头面衣裳也都全数折变了,仆从多已遣散,只留姑苏老宅一座,京中老宅一座和赠给几门堂族的祭田,去掉卫若兰处的十五万两银子、留给荣国府的五万两银子和林如海私底下给黛玉的一万两银子,共有四百一十八万两有余。 前来的官员乃是兵部侍郎关志恒,同行的是礼部尚书徐茂和户部侍郎霍天成。关志恒清点接收军饷,徐茂颁旨,霍天成清点封存几代主母的嫁妆和七万余两欠银。 虽不大满意林如海对太上皇的忠心,但这四百多万两银子解了圣人的燃眉之急,圣人很是记住了林如海的好处,他清楚林如海唯一的挂念就是黛玉,不仅同意了林如海所求,在圣旨中大大褒奖了他一番,还额外赏了黛玉一个恩典,赐封她为县主,封号静孝,随旨意同行的还有县主应有的教养嬷嬷和宫女、太监,人数各四,皆是皇后娘娘安排的。 按本朝礼仪,唯有及笄后已定亲的郡王嫡女方能封为县主,但不是所有郡王嫡女有此殊荣,冠服轿车皆与郡王世子夫人等同,且每年享有六百两俸银,六百石禄米,绸缎冰炭若干。 对于林如海而言,这是意外之喜,黛玉有了县主的封号,身边又有嬷嬷和宫女太监,荣国府便不能在金玉良缘成真后,随便给林黛玉安排一门亲事,林如海最憎恨的就是有学者猜测话本中荣国府逼嫁黛玉致使她郁郁而终一项。虽然林如海依旧担心黛玉的婚事,但是自己捐献家产在前,圣人为了做给天下人看,黛玉的婚事也不会太差。 闻听天使驾临,贾琏难得没出去厮混,陪同在林如海身边,哪知竟得到这样的晴天霹雳,他心焦如火,想对林如海使眼色,又恐得罪天使,只得强行忍住。 待银钱东西交割明白,送走诸位官员,贾琏忍不住对林如海提出自己的异议。确定林如海时日不多了,他可就盼着这一行发笔大财呢,起先以为林如海变卖家业是为了方便自己将之带回京城,哪知他献给了朝廷,封存了嫁妆,只给府上五万两银子! 林如海命人送黛玉回房,转头朝贾琏微微一笑,脸上露出洞悉一切的神情,“府上上上下下皆是宅心仁厚之辈,玉儿在府上几年,自进门之初并无旁门别院,居于岳母处,一应衣食待遇和府上姑娘一般无二,足见疼惜,不枉我每年送上五千银子为礼,我心里十分感激,料想我去后纵使没有这些黄白之物,府上依旧会善待玉儿。比起玉儿锦衣玉食的日子,粤海闽南百姓深受倭寇作践之苦,身为臣子,理当略尽绵薄之力,贤侄以为如何?” 贾琏面红耳赤,不知如何应答。他不喜欢读书,却不是草包,兼他常在叔叔家料理庶务,行走于外,圆滑机变,甚通世故,如何听不出林如海句句感激之下其实是字字不满?追根究底,捐献家产,封存嫁妆,就是表明了不信任自己府上。 林如海见他这副模样似知廉耻,想到话本中所做之事着实恶心,究其本性,却又不算大恶,忽然说道:“贤侄年已二十有余,何以只想做个管家,却不想做一番事业?” 贾琏一呆,脱口道:“什么管家?” 林如海打量他片刻,笑道:“常听人说,贤侄在叔叔家帮忙料理庶务,做的不是管家之事又是什么?二内兄既有长孙贾兰,又有嫡子宝玉、庶子贾环,上学读书,那才是公子哥儿做派。不过,我有些疑问,大内兄袭了岳父的爵位,怎么荣国府倒成了二内兄的家?”本来他和贾政的来往比和贾赦的好,原先觉得他谦卑厚道,有祖父遗风,看完话本和旁人对贾政的评价,他才了解到自己当真识人不清。 贾琏觉得头顶上似打了个焦雷,轰去了己身的三魂七魄,死死地盯着林如海,咬紧牙关道:“姑父此话从何说起?荣国府几时成了二老爷的家?”明明他才是荣国府的长房长孙! 林如海扶着茶几慢慢坐下,呷了一口冷茶,慢条斯理地道:“世人都这么说,我也这么听着罢了。难道不是?听说,府上当家做主的是二老爷、二太太,住在荣禧堂里头,人称老爷、太太,大老爷、大太太住在东边马棚后头,人称大老爷、大太太,谁是一家之主不是一目了然?将来整个荣国府都是宝玉的。贤侄也不过是个管家,贤侄媳不过是个管家媳妇,管些鸡毛蒜皮得罪人的小事,半点主儿做不得,连库房的钥匙都没摸着,或者赶明儿有人挑唆着放印子钱,拿着贤侄的帖子替人包揽诉讼,赚取大笔银子,等贤侄两口子背负上几条人命获了罪,府上的嫡子可不就是只有宝玉了?竟是让旁人如意了。难道,这些都是我听错了?” 牵扯到宗祧和爵位,贾琏早就听得浑身颤抖了,想到府中现在的局面,想到宝玉的受宠程度,他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林如海的话,这一番话绝对不是无的放矢,自己真的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正欲细问,却听林如海召来门外伺候着的小厮,扶着自己回房歇息去了。 不等贾琏追上去,就有林如海派来的小厮送上当朝律例。 贾琏想着林如海的话,压根想不起林家的家业,翻看完当朝律例,心中惦记着有人挑唆凤姐放印子钱和包揽诉讼两件事,火速修书一封,派心腹小厮昭儿赶回京城找凤姐。 林如海得知后,轻轻一叹,贾琏还不算太糊涂,但愿他们夫妻俩日后能聪明点儿,了解到律法之厉后,不再做违法之事,既救了别人的性命,也救了自己的性命,或许在荣国府也能照应黛玉一二。至于离间了贾琏夫妇和贾政夫妇一事,林如海半点都不觉得愧疚。 第006章 诸事安排妥帖,林如海心愿了却,于八月二十七日的夜里含笑九泉,面容平静而安详,许是因为这些时日殚精竭思,林如海竟提前数日仙逝。 贾琏最近请教了林如海许多问题,得到了详细的解答,然后又得了林如海私下给的一万两银子托他照料黛玉,心中颇为感激,因此一面料理林如海的丧事,一面安慰痛哭到几乎昏厥的黛玉,同时整理行囊,送林如海的灵柩回姑苏安葬,十分尽心尽力。好在林如海早已把家业处理完了,贾琏不用处理这些琐事,倒是简便了许多。 卫若兰回京后,先回府给祖母父母请安,而后悄悄安置好自己带来的大批东西,在京城中他也有几家母亲留下的铺子,堪堪料理完,就到了秦可卿出殡的日子。 卫若兰此时又发现了红楼梦里中的一点矛盾之处,红楼梦里写到秦可卿之丧时,明明清楚地写到是在贾琏和黛玉南下途中亡故,死前托梦于凤姐,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出殡,然而凤姐料理丧事时贾琏的小厮昭儿回京却又说林如海死于九月初三,送灵至苏州,赶年底回来,如此看来,秦可卿出殡和亡故之间竟似隔了一年,而非四十九日。 他使人细细打听,方知秦可卿死于九月初一,回来给凤姐报林如海之丧的小厮也非红楼梦中的昭儿,而是另一名小厮,名唤隆儿,昭儿上个月已回来过一趟了。 得知林如海死于八月二十七,卫若兰微微一怔,忍不住凄然叹息。 锦乡侯的公子韩奇、神武将军之子冯紫英并陈也俊出殡时与卫若兰同行,歇息时亦在一处,见他如此形态,好奇之心大起,齐声笑道:“若兰,你这是怎么了?自从江南回来后就是一副怏怏不乐的模样,莫非在江南遇到了什么事?说来听听,咱们给你出个主意。” 卫若兰叹道:“前些时候我在江南几个月,路过扬州,偶得盐课御史林大人一番指点,算得是有师生之分,听闻老大人仙逝,唯有一女公子送终,不免心中伤感。” 韩奇道:“原来是这件事,林大人倒是位忠义两全的好人,临终前将合家财物捐献于朝廷,作闽南粤海两地的军饷。原是我姑父奉旨亲办,得银之后又在林大人的帮助下迅速购得许多粮食衣物送往闽南粤海两地,故我深知详细。消息传出,朝中群情耸动,先有忠顺亲王带头捐了五万两银子,接着北静王捐了三万两,其他勋贵世家多多少少都捐了,如此下来竟筹集了上百万的银子,北疆将士三年的饷银尽够了,事后不知多少人家记着林大人的好处!” 当今登基后,手段雷厉风行,派遣京城中不少勋贵世家的子孙镇守各处要塞,武将之家的子孙更多,军中许多文职也多是文官子孙,在国库无银可发的窘境中,林家这一大笔银子救了无数将士的性命,同时,也因自己的子孙都在边境,没人敢打这笔银子的主意。 冯紫英点头道:“这是自然,连我父亲都记着林大人的好。林大人此举解了百万将士数年的饥寒之苦,又促成了王公贵族踊跃捐钱的义举,听我父亲说,前儿林大人仙逝的消息传来,朝中立时就有许多官儿进言,给林大人请封谥号,料想快下来了。除非上了凌烟阁或者附于太庙,朝中内外有几个人能得圣人亲拟谥号追封?” 相比韩奇、冯紫英和陈也俊来说,卫若兰因不得他父亲的喜欢,对于朝廷中的动向不了解,祖母虽然疼他,但是内宅女眷对这些终究不灵通,所以卫若兰对此竟一点都不知道。 听了韩奇和卫若兰说的话,卫若兰又向他们询问了几句,闻得黛玉得了恩典,很是替她欢喜,她被封为县主,算得上是皇家的一员,荣国府便不能欺侮她,林如海的举动让许多人家将对他的感激移到黛玉身上,武将之家多豪爽侠义,自然都会照应着黛玉一点儿。只要黛玉自个儿不是软弱无能之人,她就不会落得红楼梦中那般凄惨下场,况且从他看的红楼梦来说,黛玉确确实实是聪慧灵智之人,亦十分通晓世故,只是不屑于世故罢了。 冯紫英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卫若兰目露疑惑,道:“你笑什么?” “我笑林大人的举动导致荣国府打的主意落了空。”冯紫英满脸笑意,见韩奇和陈也俊均面露不解,遂解释道:“你们知道我家和贾家来往更密切些,宝玉和他的姨表兄弟名唤薛蟠者和我常混在一处,故而他们家的事我知道不少。荣国府内囊早尽了,如今就剩个空架子支着,林大人重病,贾琏送林县主南下,大半年都没回来,私底下打的什么主意,凡是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不过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罢了。林大人没有男嗣,仙逝后,除了主母的嫁妆,林县主至少还能继承林家的一半家财,有了贾家和甄家的瓜葛,从中周旋,继承七八成也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到时候不得落在贾家手里头?原本真有不少人这么揣度贾家,话里话外透着说不出的羡慕,谁知林大人临终前来了这么一招,捐献家产,封存嫁妆,留给荣国府五万两银子作林县主出嫁前的衣食之资,明摆着信不过荣国府,许多人等着看贾家的笑话。” 韩奇和陈也俊闻声一笑,小声道:“贾家没人上朝,林大人做的这些事他们不知道罢?若是知道了,还不得翻了天,哪能这么热热闹闹地办丧事。” 卫若兰听了,也看向冯紫英。 只见他笑眯眯地喝了一口茶,然后说道:“我父亲说,那些官儿着实促狭得很,这些事京城中许多人家都知道了,礼部颁旨可是浩浩荡荡的,却没一个透露给贾家,谁让他们家没人上朝,只一个政老爷在工部做着员外郎,平时府里的诰命也不和人来往应酬。” 荣国府里诰命最高的是贾母和贾赦之妻邢夫人,贾母年纪大了不爱出门,邢夫人是贾家没人当她是当家主母,估计是不让她出门应酬,至于王夫人和凤姐,五品的品级,后者还是虚职,除了四王八公这些人家,谁和她们走动?就是有所来往的王公之家,也没人跟她们提起这些事,毕竟对于荣国府来说,林如海的举动像是给他们一记耳光,当面说就是看笑话了。 卫若兰觉得十分解气,实在是红楼梦里的贾家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花了人家林姑娘的家产,还把人逼得走投无路,不得不死。 到了晚间歇息时,卫若兰反倒为自己发起愁来。 黛玉的命运已经和红楼梦中大相径庭,自己却未能摆脱史家这门亲事,他回京后就发现继母和史鼐夫人来往得愈加亲密了,史鼐夫人还带史湘云来拜见过祖母! 不像自己看过红楼梦深知史湘云的另一面脾性,其他人包括祖母都觉得史湘云虽然自小没有了父母,但在叔父婶娘的教导下,胸襟阔朗,爽利灵活,文采女工都十分出色,颇有名士之风流,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就等着自己回京后登门提亲。若非秦可卿忽然死了,宁国府大办丧事,史家跟着忙碌不堪,恐怕此时亲事就定下来了。 相比继母生的弟弟,祖母确实非常疼爱自己,因为弟弟相貌平平,自己却生得极美,且英气勃勃。但是,她老人家同样疼爱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跟自己隔着一辈,不会搀和自己的婚事,而自己也不想用败坏史湘云名声的方法来摆脱这件婚事,如果用了他成什么人了。 卫若兰打完坐,自觉内功又有进益,决定先用第一计试探一二。 贾家的祖坟在金陵,秦可卿出殡,并不是直接入葬,其棺木乃是寄存在铁槛寺,次日送完殡,卫若兰挥别冯紫英等人,径自骑马离开,到了牟尼院,找到卫太太信任的老尼姑静慧。 说是卫太太信任之人,其实不如说是卫若兰生母留下的人脉。 静慧是金陵人士,乃是秀才之女,却所嫁非人。她丈夫飞黄腾达后为了迎娶高官之女,人没回乡就寄给她一封休书。若是这般也还罢了,偏生这厮又怕静慧再嫁,或者在外面胡言乱语诽谤自己,竟然以弃妇丢人现眼该当以死谢罪为名说通了静慧的父母兄嫂,为了维护自家女子的名声,静慧的父母要用绳子勒死她,伪装成自缢的场面。 濒死之际,静慧突然生出无穷的力气,挣脱后往外逃跑,恰逢才八岁的陈氏跟父母哥哥在江南游玩碰见了,对她伸出了援助之手。 静慧被救后心灰意冷,不嫁得忍受父母兄嫂之恨,再嫁也有可能再遇前夫这样的人,于是她就削发为尼,在距离金陵不近的姑苏蟠香寺出了家。她遭遇世上最悲惨之事,看透了红尘,看破了人心,修行日久,名气渐大,后来听说卫太太嫁人后难产而死,四十岁的她就进了京城住在牟尼院,如今年岁五十有余,凭借高深的佛法成了卫太太最信任的师太。 卫若兰就是求她在祖母和继母跟前说自己命里不该早娶,然后跟卫太太说自己和史湘云八字乃是天作之合,一旦结为夫妻,有了贾家史家相助,卫家的爵位和大半家财就是自己的了云云。卫太太想让自己的儿子继承爵位,说不定会有所动摇。 第007章 听了卫若兰的请托,静慧清癯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惊讶,她原是极慧心灵性的人物,修行数十年来,宽大的缁衣下,透着一种仙风道骨之气。 “自从卫太太有心给你说亲,我就一直留心,怕卫太太在婚事上怠慢你。史大姑娘我见过几回,虽然没了父母,但是她才气出众,性情爽朗,针黹女工无一不精,便是琴棋书画也拿得出手,和各家诰命夫人尤其是南安太妃来往极亲密,说话十分讨喜,你离京前并未流露出不悦之意,怎么不到一年你就改了想法?”因感激先卫太太陈氏的救命之恩,静慧在卫若兰跟前极为和蔼,且从不以贫尼自称,也一直都叫卫若兰是兰哥儿。 卫若兰张了张嘴,不知道怎么说。他该说什么?说史湘云和自己定亲后,会做出许多有失体统的事情?除了已去世的林如海以外,没有人会相信自己的话。 这几个月看了不少关于红楼梦的著作,讨厌史湘云的学者几乎没有,喜爱黛钗者也都挑不出史湘云的短处,足见其形象之可人。卫若兰明白,金陵十二钗都是世间少有的女子,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才气,各有各的辛酸,他清楚史湘云没做过罪大恶极的事情,至少不曾像薛宝钗那样嫁祸黛玉,但是他很介意,非常介意史湘云的所作所为。 虽然说史湘云给宝玉梳头发发生在订婚之前,但如果订婚后和宝玉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帮袭人做宝玉的活计,他肯定不会介意,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从小一处长大的兄妹,男女七岁不同席说的是陌生男女,就如黛玉和宝玉两小无猜,人所共识的一对。 而且,卫若兰最不喜欢史湘云的品格,貌似天真无邪,实则尖酸刻薄。 史湘云送戒指时只给贾母、王夫人、凤姐和宝玉的丫鬟,邢夫人的丫鬟没有,黛玉和三春的丫鬟没有,足见其世故。卫若兰可不相信她跟黛玉住时紫鹃没伺候过她。但,卫若兰觉得可以接受,贾母、王夫人和凤姐、宝玉是荣国府的掌权者和最受宠的人,四个丫鬟是他们的心腹,在荣国府颇有势力,讨好她们,在主子们跟前说些好话,史湘云的日子过得会更好。 但史湘云唯独针对黛玉的心直口快就让卫若兰厌恶了。 她附和凤姐比戏子,心直口快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是人家黛玉没对她生气,她却因宝玉几句劝诫就闹脾气,更甚者直接针对黛玉说她刻薄小性行动爱恼人,这是什么人啊?卫若兰仔仔细细研读了这一段,自始至终都没看到描写黛玉恼她心直口快的情节。 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就当是小姑娘吃醋,偏偏是接二连三地针对黛玉。若说她心直口快,可轮到宝钗坐在宝玉床前绣鸳鸯的时候她怎么就知道找个借口把黛玉带走,怎么就突然不心直口快了呢?她说宝钗待她厚道,难道黛玉待她就不厚道?她几次三番地针对黛玉,黛玉每次都心无芥蒂地和她交好,从不曾记恨在心里。 说到底,史湘云的心直口快都是因人而异。 卫若兰满腹怨念无从说起,还不能说是因为史湘云的性格品行,唯有另找缘由,对静慧说道:“我也没什么说法,就是信不过太太,瞧着倒是极好的一门亲事,谁知道里头的复杂?婶娘对侄女、继母对继子如何真心实意?若真真是好,如何会定给我?我原本就没了娘,老爷待我也不亲厚,妻族之力十分要紧,若是娶了旁人自有一份助力,若是史大姑娘,师太想想,保龄候夫人可是太太的嫡亲妹子,向来和太太是一条心,史家如何助我?” 卫若兰其实没打算依靠妻族发迹,他觉得靠自己打拼前程才算是有志气,但是为了推掉这门亲事,他不惜自污。 静慧怔了怔,竟陷入了沉吟。 她也不是没怀疑过卫太太的用意,只是按照她打听来的详细消息,除了没有父母这一项外,史湘云竟是色、色齐全,堪配卫若兰之为人。 今听卫若兰一言,静慧也觉得卫太太可能就是不想让卫若兰借助妻族,所以才把自己妹子的侄女说给卫若兰为妻,毕竟比起史湘云这个无法做主的史家大姑娘来说,小赵氏却是史鼐的夫人,史家的当家主母,更能做史家的主。 想到这里,静慧突然一惊,失声道:“我倒忘记了,史大姑娘命硬得很,还在襁褓里就没了爹娘,卫太太看中她,莫不是想让她克着你罢?” 卫若兰摇摇头,忙道:“师太,不至于说这些话,这番话若是传出去,没得坏了史大姑娘的名声。这命格硬不硬,全都是世人一张嘴里说出来的,史大姑娘在襁褓之中,如何左右得了父母的性命?我自始至终都没嫌弃史大姑娘命硬这件事儿。”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难道你真的是担心卫太太不怀好意?”静慧疑惑地看着卫若兰。 卫若兰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静慧叹道:“既然你决定了,我且去试一试,成与不成,还得看卫太太的主意。卫太太如今志得意满,已不像从前那样事事与我倾诉了。而且,既然保龄候夫人是卫太太的妹子,卫太太定然不信你所说史家助你夺爵的话。” 卫若兰长揖道:“不管如何,都要试试,有劳师太了。” “兰哥儿,你我之间,不必如此。”静慧温和一笑,她被休时未能带一对儿女离开,后来去探望也因他们受夫家所教,认为自己不该苟且偷生,字字句句指责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母子之情就此而断,所以她把一腔慈爱都倾注在一直关注的卫若兰身上。 这件事赶早不赶晚,细细商量完,送走卫若兰后,静慧就去卫家拜见卫母和卫太太。 卫母和卫太太都信奉佛祖,闻得静慧登门,立即命人请到跟前,卫母更是笑道:“师太是方外之人,今儿如何又涉足红尘了?” 静慧却是淡然一笑,一身空灵洒脱,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红尘是方外,方外也是红尘,我自来去自如。太太前儿在佛祖跟前给二公子求的平安符我特地给送来,免得耽误了二公子护身之用。”来之前,她就想好了理由,为了这道平安符,卫太太可是给了二百两香火银子,足够她们牟尼院比丘尼一年的嚼用了,也可用来接济穷苦。 卫太太听了,果然欢喜无限,忙命人用铺着鹅黄缎子的托盘接了。 卫母满脸笑容,忽听有人通报说卫若兰来了,忙命叫进来,待卫若兰行过礼后,对静慧笑道:“师太还认得我这孙儿不认识?从前他常常陪我去牟尼院礼佛。” 静慧道:“如何不认得?哥儿身上聚集了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世上再没几个人能比得上。哥儿好,听说哥儿年初下江南去了,几时回来的?回来了也不说去牟尼院走一走,佛祖都记挂着哥儿呢!”说到最后几句话,笑容可掬。 第4节 卫若兰原与静慧说好了,听了这话,他笑嘻嘻地对静慧行了一礼,故作天真地道:“回来有几日了,就是怕打扰师太清修,方不曾过去。听说师太有个从蟠香寺出来到牟尼院挂单的师妹极精演先天神数,师太也在蟠香寺修行过,不知道师太是不是也有此神技?快与我算上一算,太太要与我说亲呢,师太说什么样的人才与我有缘呢?” 卫母笑得合不拢嘴,不住点头道:“对,对,师太,快与我这猴儿算算,他的缘分什么时候才有,又应了谁家的好姑娘。” 卫太太自觉静慧和自己极好,遂在一旁含笑听着,并不言语。 “老太太都这么说了,贫尼只好献丑了。”静慧既不承认自己精通先天神数,也不说自己不精通,她只是缓缓站起,凝目看向卫若兰的面目,然后一阵掐算,眉间忽然掠过一丝惊异,随即垂头不语,面上似有难言之隐。 卫母和卫太太见状,相视一眼,忙问端的。 静慧踌躇片刻,直至卫母十分催促才吞吞吐吐地道:“贫尼看兰哥儿命格极好,史大姑娘命格儿也好,只是兰哥儿竟是命里不该早定呢,且和史大姑娘命格不合,若是早定,对方又是史大姑娘,婚后定是白首双星天各一方,且夫妻缘浅,不是离异,便是一死一生。” 这是卫若兰教她说的,虽然卫太太知道后肯定高兴会更加促成和史家的亲事,但是卫母终究是疼爱这个孙子的,得知这样的命格,无论如何都不会袖手旁观。就算是卫母不管,卫太太如意,卫若兰也有法子解决,大不了就将这番话透露出去,看卫太太要不要脸面和名声。 卫母大吃一惊,脱口道:“师太,此话当真?”她惊讶于静慧的谶语,只顾着关心孙子的命运,完全忽略了卫太太眼中极浅极淡的一丝意外和喜色。 静慧缓缓地点了点头,“贫尼不打诳语。” 卫母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倚着大靠枕默默不语,整个房间里寂静极了。 第008章 卫若兰突然打破了这份寂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进各人耳中。 “怪不得前头家里太太才说起我的亲事,后脚我在金陵就得了重病,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若不是舅妈照料着,险些就没了气。老太太,这还没说定就这样了,倘或说定了,孙儿岂不是连命都没了?幸亏外人不知道我在议亲后就病了的事儿,也不知道两家议了亲,倘或知道了,不但连累了史大姑娘的名声,也连累了太太的名声,人多嘴杂,不知道嘴里说些什么好话来呢。我跟老太太说自己对这门亲事无意,老太太偏不信我。” 担心卫太太给卫若兰定一门不入流的亲事,卫母一直盯着这件事,得知人选是史湘云时几经考察,人品家世都十分满意,也觉得卫太太称职,就是年纪小了些,今年不过十岁,五六年后才能成亲。卫若兰回京时,她以卫太太给他找好小媳妇的话儿来打趣孙子,以示其满意,当时卫若兰表示不同意,她却认为卫若兰只是个孩子,并不在意卫若兰的意见。 卫若兰起先想得很简单,虽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结亲不是结仇,大多数父母说亲之前总会问问儿女的意思,要是儿女不乐意,妨碍了婚后的日子,倒不如不结亲。 卫若兰怕夜长梦多,想到这一点后,就明确地表示自己不想和史家结亲,不想娶史湘云。不料,卫母反而说他不懂事,她老人家认为史湘云极好,以后史家一门两侯也是自家的助力。所以,卫若兰才会在秦可卿出殡时替自己发愁,最后不得不找静慧帮忙。 有些话他说卫母不信,当时也不能贸贸然地说自己和史湘云八字不合,毕竟两家还没交换庚帖,可是静慧说了,世人大多会选择相信,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之前真没想过用史湘云的命格来说事,奈何祖母反倒不如许多询问儿女之意的父母,认可史湘云后觉得自己不应该十分插手,弄得他不得不提命格不合四字,虽然只说两人都是好命格,只是命格不合,没提湘云命硬,但是善良如他,心里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今日先听静慧一番谶语,再听卫若兰提起数月前的一场大病,卫母顿时有些动容,几乎是没有任何迟疑地道:“这么说来,咱们竟是不能和史家结亲了。” 静慧脸色淡然,不露赞同与否,卫若兰却是暗暗欢喜,忙道:“这是自然。” “这如何能行?命格合不合是钦天监的事儿,八字还没合呢,怎么就知道不合了?咱们这样人家,哪有娶媳妇看命格旺夫不旺夫的?老太太,咱们已和史家说定了,岂能出尔反尔?史家一门两侯,恼了的话,定会迁怒于老爷。”卫太太忍不住插口,她好不容易才给卫若兰选了一门恰当的亲事,令他日后借助不了妻力,哪能半途而废?暗地里瞪了静慧一眼,她不是一向向着自己吗?今儿怎么就坏了自己的好事? 卫母一惊,担忧儿子之心登时大起,和孙子毕竟隔了一辈,儿子才是终身之依靠,较之卫源,她更疼卫若兰,然而比之卫若兰,却是最疼卫将军。 卫若兰不等老太太开口,抢先笑道:“保龄候夫人是姨太太,倘或为此恼了,算什么亲戚呢?莫非连亲姐妹都不管不顾了?说出来倒是叫世人笑话,咱们家也好生没趣。太太若是果然觉得这门亲事好,觉得史大姑娘好,不妨定给二弟,二弟虽然比我小了一岁,却比史大姑娘大两岁,瞧着也极合适,保龄候夫人定然更加满意,绝不会恼了。” 真没有私心的话,就定给自己嫡亲的儿子,卫若兰心中冷笑。他虽感激卫太太没有像话本里许多狠毒继母那样害死自己,但怀着私心给自己说这样的亲事,明知自己不愿意还想一力促成,着实讨人厌得很。 十三四岁的少年朗朗道来,俊美的脸上叫人看不出丝毫情绪,猜不出丝毫想法。 无论卫太太肚子里有多少话,面对卫若兰这些刀子一般的言语,她竟是一句话都说不上来,瞪着眼睛愣在当地。她怎么说保龄候夫人是自己嫡亲的妹子,不用结亲史家也是自己儿子的助力?她就一个儿子,她压根看不上无父无母又无兄弟姐妹的史湘云,她的儿子定要娶一位有家世有门第父母双全才貌双全的名门闺秀。 卫母听了孙子的话,狐疑地看了大儿媳一眼,后者顿时打了个激灵,连忙撇清自己,“老太太,我觉得史大姑娘好才定给兰哥儿,因未曾合过八字,所以不知命格不合。” 卫母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明儿你就替我跟姨太太告一声罪。” 卫太太大惊:“老太太!” “兰哥儿的亲事且放一放罢,想一想他那病,可不是在说了亲事之后,我如今还胆战心惊呢!兰哥儿的亲事你就不要擅自做主了,这两年先不提,过几年满了十六岁再说,倘或到时候我这把老骨头还在,就听我的。”卫母看着她,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目前只能这样了,自己春秋有限,怕就怕卫若兰的亲事仍旧落在儿媳身上,儿媳心里那点想法她又如何猜不到?隔着肚皮的继子,有几个继母当真一心一意地替其打算。 见卫太太脸上很不好看,卫母继续道:“正如兰哥儿说的,姨太太是你亲妹妹,她若是恼了反倒不像是亲戚,你若是真喜欢史大姑娘,说给源哥儿也成。” 说完,她看向静慧,问道:“师太,你瞧史大姑娘和源哥儿的命格合不合?” 静慧暗暗好笑,面对卫太太暗地里给自己使的眼色,微微笑道:“今日未见二公子,却是推算不出。”目的达到,她就不能不依不饶了,须知过犹不及,真说卫源和史湘云相配,定会惹恼了卫太太,对日后的走动不好。 卫太太松了一口气。 卫母下达此命令,卫太太纵使满心不服,也不敢不从,择日就携带礼物去向史鼐夫人致歉,言语之间自将所有罪过都推到了旁人头上。 史鼐夫人勃然大怒,冷笑道:“不知好歹!不知好歹!” 至于说谁不知好歹,作为亲姐姐的卫太太心中了然,苦笑道:“我的一片苦心又有几人知道呢?世上又有几个千金小姐比得上史大姑娘?一丝儿不妥都挑不出。罢罢罢,谁叫我不是亲娘呢,纵使我好心,也都当成是坏的了!” 史鼐夫人顿觉同病相怜,她又何尝不是如此?次女湘霓亦非自己所生,乃是原配夫人的长女,比湘云小一岁,自己教导她几年,颇知感恩,史家内囊羞涩,不设针线房,都是娘儿们带着身边的丫鬟仆妇缝衣制鞋,湘霓从未抱怨过一声,年纪小小的就苦练女工。哪里像史湘云既读书习字,又学针黹女工,出门应酬在家理事自己没有一样不教导她的,偏她到了荣国府,虽未明说,却也时常透着自己怠慢她的意思。 姐妹二人各知对方的苦楚,不由得相对长叹,一个觉得侄女不省心,一个觉得继母难做。 两家议亲之事并未瞒着外人,颇有几家得了风声,更别提当事人了。如同卫若兰知晓家中给自己说的是史湘云,史湘云也早早从婶娘口中知道卫若兰,王孙公子,才貌双全,早早就得了祖父留下的大批财物,她心中十分中意,也觉自得,哪里料到就快定亲的时候了,卫家忽然反悔!史湘云只觉得没脸,偏生她向来身体康健,气怒之下也未曾病倒。 卫若兰却是神清气爽,终于不用天天想着自己未婚妻订婚后各种洒脱不羁的举动了。得到的记忆里无数人欣赏史湘云的才思敏捷、豪爽侠义、心直口快、天真烂漫、不拘小节、明媚豁达、风流倜傥、善良坦率,他偏偏不喜欢。 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替自己谋得婚姻自主的权利。 今日躲过了史家这门亲事,十六岁以后呢?祖母有了春秋,若是不在了,自己的亲事依旧捏在继母手里,说不定人品性格较之史湘云更差。 许是受了记忆里无数书籍说法的影响,卫若兰和父母本就淡漠的情分愈加稀薄了。 他一边苦学得到的武功秘籍,一边抽取记忆里值得自己学习的东西,忽然冯紫英等人来约他去给贾政祝寿,他方想起日子已经到红楼梦中贾元春封妃的时候了。 没有林如海替荣国府还债,贾元春还会封为贤德妃吗?或者,贾元春的封妃并不是因为这笔还上来的银子,而是神秘的秦可卿?可是卫若兰悄悄打探了许久,甚至用上了祖父留下来的人手,查来查去秦可卿就只是秦业的女儿,为儿女计,秦业连她的出身和乳名都瞒得严实,世人都当秦可卿是秦业的亲生女儿,完全配得上贾蓉,贾家也没人知道秦可卿的身世和乳名,而秦可卿之死也是因为被人撞破了她和贾珍的私情。 卫若兰带着疑惑和冯紫英等人去给贾政祝寿,只见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处府邸摆酒唱戏,热闹非凡,官僚清客下人一行一行地拜寿,果然是当家老爷的做派! 酒过三巡,果然见到夏守忠来宣贾政觐见,惶惶之下,酒席既撤,贺客皆散。 宝玉前来告罪,卫若兰笑道:“许是喜事也未可知。”说毕,遂和冯紫英、韩奇、陈也俊并柳湘莲等人出了荣国府,另行觅地吃酒。 不多时,就听下人回禀说荣国府传了喜信儿出来,说他们家的大姑娘因才孝贤德,晋升为风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宁荣二府里凡是有官爵品级之男女都已经按品级大妆,进宫谢恩去了。 第009章 卫若兰右手一颤,酒水几乎溢杯而出,幸亏他最近武功大进,很快就稳住了,杯中水波静止,然后他假装惊讶地看向报信的下人,问道:“荣国府的大姑娘被封为贤德妃?可曾打听到其他?”他想问元春是什么原因被封为贤德妃,后来想到此时朋友俱在,寻常下人未必能得到消息,遂掩住了几乎脱口而出的问题。 那下人答道:“宫里封了好几位娘娘的位份,吴贵妃、周贵人等等,贾家的娘娘位份最高,封号贤德,但吴贵妃也是贵妃,同时当今圣人允许诸位娘娘们回家省亲。” 在座的冯紫英柳湘莲等人听了,面上均露诧异之色,齐声道:“怎么如此突然?” 突然,任是谁听到消息都这么觉得。 他们这些和荣国府都是经常来往的世交,谁不知道元春说是因贤孝才德选入宫,然女史就是女官,虽有品级,仍是宫女,不过地位和俸禄略高些,比宝玉大十岁的她已经有二十出头了,再过几年就该出宫了,却在这时被封为嫔妃? 年轻娇嫩的时候没有出头之日,如今难道是大器晚成?怎么想怎么古怪。 见下人一脸茫然,摇头说不知,柳湘莲自斟自饮,连喝三杯,笑道:“理他们作甚,和咱们不相干,明儿去道一声喜就是。只是,宁荣二府本已十分猖狂,尤其是宁国府里头没一处干净的地方,有了这样的靠山,岂不是愈加恣意妄为了?” 卫若兰亲自给他倒了一杯酒,笑道:“咱们知道这个道理又如何?难不成还跑去宁荣二府的当家人跟前说道说道?不把你当疯子撵出来才怪!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事,你酷爱串戏也就罢了,咱们兄弟吃酒时你只管顽,何必去那宁国府登台?那些子人最没个眼力见,见你模样儿好,年纪又轻,说不得就当成优伶作践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宁国府又脏又乱。我恍惚听说,你哪一家做寿时串戏,叫珍大爷的小姨子看上了,是不是有这件事?” 他记得话本里尤二姐说尤三姐五年前看上了柳湘莲,根据话本里的时间算算,此时已经发生过了,而柳湘莲年纪和自己相仿,彼时不过十二三岁罢了。 “你从何处听来?哦,是了,前些日子确实有人过寿我串了一出戏,好似是珍大爷岳母的老娘,珍大爷的岳母和两个小姨子确实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珍大爷的小姨子是什么人,落在珍大爷父子两个手里能有什么干净可言?我便是不娶个绝色,也要娶个清白女子,如何会和他们有瓜葛。”柳湘莲先是诧异出声,随后瞪大眼睛,一脸愠色。 卫若兰不以为然地道:“我恍惚听过这么一句,提醒你罢了。想一想那府里的为人,说不得四五年后珍大爷父子两个耍得厌了,又寻不到熟人可娶,见你一无所有,果然要将之许配给你,还让你感恩戴德。与其等到那时候如此辱你,你不如想个正经营生,趁机大赚一笔,好好地弄一份家业,早早地定下个好女子,免得到时候生出些是非。” 卫若兰想拉柳湘莲一把,出家有什么好?尤三姐之死又非他下手。 虽说那些搞红学的学者们对尤三姐十分赞誉,曹雪芹先生也流露出尤三姐至情至性的意思,但在卫若兰看来,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史湘云订婚后那样的举动,自己都难以忍受,何况尤三姐那样的?改过自新这句话说得好,可是人都是这样,事不关己就说有错能改善莫大焉,实际上呢?事关自己,就没一个人当作以前的事情没发生过,就算嘴里说过去了,心里还是记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翻出来了。 若说尤氏姊妹因美貌惹祸,起因却是尤二姐嫌贫爱富,若当真是至情至性的清白女子,尤二姐就不该嫌贫爱富,又不是穷得吃不上饭了。纵使瞧不上女婿家贫,按照正常想法也该退婚另嫁,安稳度日,而不是和贾珍父子、贾蔷、贾琏之流厮混,最后还妄想取代贾琏的原配老婆。那尤二姐和贾琏在一处时,可是盼着王熙凤死了好接她进去做正室,足见其人品。 还有那尤三姐,既然相中了柳湘莲,就更应该自尊自重,说不定真能和柳湘莲成就一番良缘。可是,仗着风流标致顽了五年,见尤二姐有安身之处,贾珍贾琏想甩手了,自己就想起终身来了,柳湘莲怕作剩王八事后反悔索取定礼,她就擎剑自尽,好似柳湘莲逼死她一样。 更让卫若兰感到奇怪的是,尤三姐这么一死,柳湘莲反倒认为她是刚烈贤妻,不知这说法从何而来?难道只因她羞愧自尽便是刚烈了?大概是自己年幼,想不通其中窍要。 在卫若兰看来,赞誉尤三姐的人大概是觉得她瑕不掩瑜,尤三姐改过自新时说的那一番择偶之言的的确确十分难得,亦发自肺腑,终身大事非同儿戏,不要富比石崇,不要才过子建,不要貌比潘安,只要素日可心如意之人,乃是极有见识的女子。 撇开这一点见识,卫若兰本人并不喜欢尤三姐的行事,尤其是她在梦中要拿鸳鸯剑斩了王熙凤,真真是好笑,她是谁?凭什么大言不惭地要斩了王熙凤?只因王熙凤欺负的小妾是她姐姐吗?明明错在贾琏,错在尤二姐,王熙凤只是反击而已。既知王熙凤是妒妇,早先不和贾琏厮混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说到底还是自己贪心,既不想嫁给贫困未婚夫,又不想继续受贾珍父子玩弄,以贾琏为依靠。不管王熙凤做了多少心狠手辣之事,她始终不曾在夫妻情分上对不起贾琏半点,单说贾琏孝期中停妻再娶这件事,王熙凤何其无辜?虽然卫若兰认为罪魁祸首是贾琏,但是世间女子总是喜欢为难另一个女子,也怨不得王熙凤对付尤二姐。 综上种种,故卫若兰对柳湘莲有劝谏之意,既知日后悲剧,莫若另觅一条生路。 柳湘莲喝了酒,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我一贫如洗,指望什么大赚一笔?” 冯紫英笑道:“正是,若兰,你有什么好主意不妨说将出来,大伙儿都跟着沾沾光,我手头紧得很,连找云儿的钱都没了,上回还是薛大傻子结的账!” 卫若兰素知柳湘莲和冯紫英常常眠花宿柳,和尤三姐也算是半斤八两,遂啐了一口,说道:“你们若是光想着什么风儿云儿,我便是有主意也不说了。好好儿的大家公子偏去那腌臜地方,仔细染上一身病!明儿你们若在那里吃酒,可别叫上我。” 听了这话,众人恨不得给他几个拳头,讽笑道:“怎么去南边一趟就变成正人君子了?” “谈不上什么正人君子,如今你我都大了,该考虑日后的前程了,再不能像幼时那般肆无忌惮,那青楼楚馆又不是什么正经地方,怎么就割舍不得了?你们或是无父母管束,或是父慈母爱,哪里明白我的处境?还是洁身自好的好,免得我老子百般看不上眼,又来插手我的日子。”他想娶个贤妻,可人家好女儿哪个不希望寻个身家清白的东床快婿? 冯紫英和柳湘莲被他说得连连告饶,韩奇和陈也俊忙岔开话,回到正题上来,“若兰,你有什么赚钱的好主意?说来听听。” 卫若兰笑了笑,道:“既然当今允许后宫嫔妃回娘家省亲,没有殿宇楼阁的,势必要建造一座省亲别墅,肯定会相互攀比,到时砖瓦木料哪有不涨价的道理?在别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咱们先一步下手,贩些上等的砖瓦木料陈设古董,转手就是几倍利息,岂不甚妙?”如此一来,自己家店铺里贩卖此类就不引人注目了。 除了柳湘莲以外,其余几位公子眼睛一亮,抚掌称好,打算合伙贩卖一票。 “湘莲,你武艺高强,又不像我身不由己,我借你五千两银子,也入伙怎样?”卫若兰手里还有不少银子,够他入伙,也够借给柳湘莲,当初南下时没有随身携带。 柳湘莲自然心动。 商讨完细节,诸人分头行事,最后各派心腹管事料理,组建商队,每人入伙五千两银子,多了也拿不出来,卫若兰趁机提出用自己母亲留下的铺子卖这些砖瓦木料等物,又因柳湘莲身手好,无拘无束,遂托他和商队一路回往。 卫若兰到渡口送柳湘莲等人南下,刚回至母亲嫁妆中的宅院里,就有小厮来回说他们在秦家的人将私逃进城探望秦钟的尼姑智能儿给挡回去了,没叫她进秦家之门。 卫若兰因一直在打探秦可卿的可疑之处,故早早安排人手在秦家内外附近,将智能拒之门外倒是意外之喜,秦业没见到秦钟和智能私通的场景,应该不会打秦钟一顿然后气死了罢?秦业不死,没挨打的秦钟大概也不会死了。 但,谁知道呢? 实在打探不出有用的秘辛,卫若兰就命人撤出,思索并规划自己的前程。 这日正在临街酒楼用饭,忽见贾琏骑着高头大马从楼下经过,后面乃是朝廷规制的马车,左右伴着骑马的太监,应是黛玉所乘,又有无数马车拉着仆人和行李等物紧跟其后,浩浩荡荡。卫若兰清楚,这些马车里大多都是林家累世传下来的书籍字画。 第010章 贾琏骑着一匹大白马,身穿一袭月白锦袍,外披石青缂丝灰鼠披风,脸容肃穆,愈加显得俊美风流,宛若临风玉树,但剑眉深蹙,薄唇紧抿,却少了几分素日的轻浮浪荡。 卫若兰看在眼内,暗觉纳罕。 又见贾琏一行人进京,不见贾雨村,略一凝思便想通了。林如海早亡数日,贾琏提前几日启程,因此错过了和贾雨村的偶遇,便是偶遇,怕也不会如原著那般同行。 贾琏在路上几乎翻烂了本朝律例,又看了林如海给他安排后买下来的一些书籍,身边还有林如海留给他一位姓李的谋士。贾琏虽然读书不成,向来浪荡,但终究出身大户人家,字却是认得的,由这位李先生详细讲解,好似突然之间开了灵窍,眼前一片清明,每到停船浑身燥热起登岸寻欢作乐之心时,总是忍不住想到林如海临终前的一番严厉之语,另有李先生每每述其危害,一路上硬是强忍了下来。 李先生姓李名明,字照之,原是世家子弟,满腹经纶,极有谋略,自幼颇有才名,十四岁就考中了秀才,当年和林如海齐名,若非家道中落,父兄罢官流放,死于异乡,他的功名也被免去,再无晋身之道,此时早已是一方封疆大吏。 第5节 偏生世上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者更是不知凡几,李明父兄在官场上也曾得罪不少官员,尤以甄家为最。一朝落难,甄家一干人无不出手,致使李明无以为家,穷困潦倒,妻母嫂侄皆亡,唯余病子,恰逢林如海回乡祭祖,伸出援手,方解危难。林如海临终前本想安排他托庇于昔日同科今日重臣门下,可巧卫若兰送的话本到手,他便改了主意。 贾琏身边有自己人提点,尝到了好处,自然会善待黛玉,李明也会更尽心力,若贾琏不听良言苦劝,李明也能在甄家败落之后脱身离去。荣国府的荣华富贵虽不长久,但在荣国府出事之前,甄家先倒,甄家一倒,李明就算彻底脱离苦海了。 贾琏乃是利欲熏心之人,向来无利不起早,为了爵位不落入宝玉之手,也不想做劳什子管家,对李明礼遇有加,路上安排了四个书童伺候他们父子,又给李明之子李昱请大夫治病,一应医药之费都由他出。贾琏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没有本事,亦不了解人心,日后还得十分请教李明,此时善待,他日后自然尽心辅佐自己,夺回一府之权。 闲言少叙,却说贾琏路过宁国府,行至荣国府,早有服色鲜明满脸喜气的门房们开了中门,毕恭毕敬地从凳上起身,走下台阶前来请安问好。 贾琏跳下马,将缰绳递给小厮,抬头看了一眼匾额,心想每年开正门的次数寥寥无几,自从娶亲时从正门迎亲及节庆喜丧之宴外,平素都是从仪门出入,下人仆从俱走角门,今日怎么忽然就开了正门?回头看了一眼覆以青蓝缎以示守孝的县主规制马车,若有所悟。上回黛玉进京走的是西角门,如今她被封为县主,显然府里不得不改了行为。 正欲抬脚上台阶,忽见刘嬷嬷从黛玉后面一辆车中走下来,请示过黛玉后,上前板着脸道:“县主虽因父荫得封,却不能因皇恩而骄狂,没有走正门的道理,且县主有重孝在身,为免冲撞府上的喜气,坏一府之风水,府上竟是另开别门为是。” 在林家和回京的路上,她可是套过雪雁的话,黛玉上次进京走的是西角门,没一个主子在二门迎接,没一个晚辈为姑母守孝,如今开了正门他们还不想走了呢! 卫若兰因想看荣国府这回是开正门,还是依旧让黛玉走角门,故跟在后头,隐于人群,听了刘嬷嬷的话,险些失笑出声。 没错,身有孝服登亲戚家门时的确不能走正门,没有孝的话黛玉也不太可能走正门,她年纪小身上无职,并无资格,须知正门是迎接圣旨、或者迎接皇亲国戚、或者迎接官员贵宾、或者逢重大喜丧嫁娶节庆祭祀才能打开的大门。 正门两侧是侧门,荣国府有三间大门,中间就是正门,左右是侧门,亲眷官员来往就是走东西侧门。仪门有两种,一种是正门内第二重门,贾赦黑油大门内就有仪门,也是二门,一种是在东西侧门的旁边,和角门在同一堵墙上,距离大门较近,府里主子们进出所用。距离仪门较远靠近墙角的小门才是给下人们走的角门,以免冲撞主子,因为靠近围墙建造的多是下人房舍。有些所谓学者说西角门更接近贾母的正院,其实都是乱说的,贾母正院怎么可能直通角门,黛玉进门后拐了一道弯才进去。黛玉初进京都乃是贾家接来,那时贾家上到贾赦贾政,下至贾琏宝玉三春都理应为贾敏守孝,并无冲撞一说,所以让她走角门实属侮辱。 自古以来以东为尊,西角门堪称最卑,但东边因贾赦另外开辟处所只有黑油大门和门内仪门,并无属于荣国府的角门,所以荣国府真正的角门只有西角门。 红楼梦中虽未详述薛家走的是哪一道门,但是他们一家人在门外下车,住在荣禧堂的王夫人又是带着女媳等人接出大厅,接的自然是薛姨妈为主,薛蟠兄妹沾光,但大厅和甬道相接,直通正门,那么走的肯定不是角门,至于是不是正门,谁知道?薛姨妈毕竟不是朝廷的诰命,薛蟠就算是一家之主也没有官职。不过,凭着王夫人亲妹妹的身份,也有可能走正门。 卫若兰想到此处,再细想刘嬷嬷之语,暗赞黛玉慧心灵性,不愧是世外仙姝,虽说今日从正门入住荣国府较之数年前的确扬眉吐气,但同时给人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而她令刘嬷嬷传的话则恰到好处,既未有缘份,也更显通情达理。 只见贾琏脸上闪过一抹惊讶,很快反应过来,斥门房道:“没听到县主的吩咐?还不快快开了东侧门,请县主入内歇息。” 门房面面相觑,听贾琏催促,慌忙打开东侧门,又有仆从上前抬起车厢,留下骏马朱轮。 待黛玉马车入内,随行之嬷嬷宫女太监并丫鬟仆妇俱在门外下车下马,围随入内,贾琏则命下人将车马送入马棚,又命下人将车内行礼搬入府中,道:“这些都是姑老爷留给县主的东西,仔细些,莫摔坏了!昭儿,你带些粗壮小厮将姑老爷赠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和各样土仪礼物抬到老太太院子里,好禀明老太太。”语罢进门。 听到后面数十两马车里拉的东西都是林如海留给黛玉之物,又听贾琏说林家单给府上五万两银子,忙碌中的下人无不叹为观止。 贾琏走到贾母大院门口时,几个小厮抬箱子的绳子忽而崩断,沉重的箱子滚落在地,箱盖摔开,滚出十几锭雪白足纹的大银元宝,落地有声,引得过往仆妇丫鬟无不侧目。贾琏忙命捡起,道:“林姑父给府上的五万两银子,一会子得报给老太太知道,收入公中,少了一个可仔细你们的皮!”骂完,方入正房,彼时黛玉已哭过一场了,正向贾母并王夫人等致贺。 经过通报,贾琏入内先请了安,见房内里里外外花团锦簇,从主至仆皆是打扮得桃红柳绿,宝玉依旧是一身大红团花箭袖,独凤姐接到贾琏昨日打发报信的小厮捎信,外面罩了一件石青银鼠褂子,底下系着青灰马面裙,又亲自到仪门迎接。 贾琏垂下眼皮遮挡住目光中复杂的情绪,不等贾母和王夫人问话便自顾自地道:“林姑父和姑母的棺木俱已葬入祖坟,诸事完结,临终前林姑父备下白银五万两给咱们府上作林妹妹出阁前的衣食之资,以尽慈父之心。五万两银子连同林姑父亲自准备的土仪礼物俱已抬过来了,请老太太验看。” 其时薛姨妈、宝钗并迎春、探春、惜春都在房内,闻听此言,无不惊讶,年纪最小的惜春小小地抽了一口气,直接开口道:“林姑父准备这么多银子给林姐姐花?” 贾琏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迎春,神采飞扬的探春,方对惜春温言道:“是给咱们府上。你林姐姐住在咱们家,一应饮食起居各样花销都由咱们家供应,和你们姐妹是一样的,从前林姑父在世时每年送五千两银子,如今知晓时日无多了,方特意一次备足五万两银子,留给林妹妹的东西只有外头还没搬进来的几十车书籍,怪道都说是书香世家。其实是林姑父太客气了,林妹妹一个人儿能花几两银子?便是吃金子喝银子也用不了这么许多。” 黛玉听他说起亡父遗命,早已掩面拭泪,无声之泣,更显悲伤。 贾母忙将她揽入怀内百般安慰,口中斥责贾琏道:“好容易才劝得你妹妹收了眼泪,你又来招她!还不速速收拾下去。” 贾琏陪笑道:“老太太息怒,咱们府里人多口杂,凡事总要说个明白,免得你一言我一语,早编得没影儿了。林妹妹如今贵为县主,在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挂了名儿,待除了孝,逢年过节都得进宫请安,倘或咱们家一两个不知礼的冲撞了妹妹,岂不是给朝廷没脸?” 众人此时方想起昨日得贾琏报信时才知黛玉已是静孝县主,其中内情却是一概不知,王夫人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只在信中说姑老爷安排好了,咱们竟一头雾水。” 王夫人表情不变,心内却似油煎火燎。 此话原该私下询问贾琏,但听贾琏的意思,除了口中所述,再无他物,且五万两银子又弄得人尽皆知,如何不惊?如何不讶?百年林家怎么可能只有五万两银子和一些书籍? 元春晋封,圣命省亲,偏偏府中内囊罄尽,常常寅吃卯粮,王夫人唯盼贾琏带着大批财物回京,解燃眉之急,哪知先传来黛玉被封为县主的消息,却和林家家产无关。她忽然想起出门应酬时一二人等欲言又止的表情,莫非她们都知道此事,独自家不知?自从王子腾升了九省统制后和嫂嫂不在京都,王夫人便有些消息不通,对朝内大事竟一无所知。 贾琏环视众人,叹息一声,神色略带凄然,道:“姑父忠义两全,思及粤海将士苦守边疆,又想身后并无子嗣承继宗祧,便是妹妹得一半家业只怕也无从打理,遂于临终前将家业尽皆折变,捐赠给朝廷作粤海军饷之用,当今圣人念着姑父的忠心,故有封赏妹妹之举。另,姑父虽全忠义,亦尽慈心,恐妹妹年纪幼小不通世故,又将林家连同姑母等五代主母的嫁妆等物俱寄存于国库,期间之进项皆献于朝廷用作正途,待妹妹年长出阁前方可一并领回。” 洋洋洒洒一番话道来,众人尽皆变色,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 贾琏心中暗暗冷笑,一个个端着和蔼可亲模样,哪个不是和自己一样,惦记着林家的家产想分一杯羹?姑母去世时怎么没叫自己前去吊唁并接表妹?那可是嫡亲的姑母呢,偏姑父只是病重就早早打发自己送表妹南下了。自己老子和继母惦记着,王夫人一样惦记着,至于贾政,真真是两袖清风不通世故,无论慈母贤妻如何作为,都和他不相干。 良久,贾母感慨道:“难为姑老爷想得如此周全,难道咱们府上还有人怠慢你妹妹不成?” 黛玉站起身,回道:“请外祖母切勿多心,府上待我一如嫡亲,无人不知,先父着实感激,临终之举实因不忍圣人难筹军饷方起此心,以尽忠义。” 恰逢外面有人来问话,凤姐听了几句,忙来请问黛玉所居之舍及书籍摆放之地。 第011章 和从前一样,荣国府并未提前给黛玉收拾房舍。 最后贾母安排黛玉仍住在自己院内的东厢房,初次进京的次年春天黛玉便已不在贾母碧纱橱内居住,而是搬到了东厢房,时年七岁。 东厢房共有三间,较正房略低,分别做卧室、小厅和书房,算是十分齐备,却不足以装下林家百年来累积的书籍字画。贾母思忖过后,原想命人将这许多书籍都放在自己正院垂花门前面宝玉的外书房中,那里院落阔朗,房舍清净。黛玉推说日后读书不便,贾母方命凤姐着人清理正房和东厢房相连的三间小耳房,用来盛放黛玉从南边携来的诸般书籍。 黛玉留了些常看的以及林如海临终列下清单命她必看的书籍在身边,余者皆搬入耳房,忙着打扫卧室,安插器具,又将一些纸笔等物分送迎春、探春、惜春和宝钗、宝玉等人。 宝玉心中品度黛玉,只觉她越发出落得超逸了,忙趁黛玉分送礼物时将北静王所赠之鹡鸰香串珍重取出,转赠给黛玉,笑道:“蓉儿媳妇出殡时遇到北静王爷,北静王爷给我的,乃是圣上亲赐给他之物,我谁都没舍得给,单给妹妹留着。” 刘嬷嬷正带人收拾房间,阻止不及,只听黛玉道:“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 于是,掷而不取。 宝玉已成习惯,倒是不觉得难堪,只得收回,可巧袭人过来说太太找,忙忙告辞。 刘嬷嬷自跟了黛玉,便不曾闲着,她将黛玉身边并荣国府诸事、诸人性情品格打探得清清楚楚,闻声见状,嘱咐房内婆子和小丫头们道:“下回宝二爷再来找姑娘,不许他乱闯姑娘闺房这是其一,其二就是见到宝二爷来就派人透露给花姑娘知道。” 这些婆子和小丫头们都是荣国府安排在黛玉房内服侍的,黛玉用熟了不曾将之遣散,她们无人不知宝玉和袭人之事,听刘嬷嬷这么一说,细细一琢磨,都笑了。 刘嬷嬷又命雪雁沏了一杯滚滚的红枣茶与黛玉,自进卧室盯着众人收拾。 林如海虽说将合家产业尽皆折变,将一一补齐的嫁妆封存,却也不是没有留下念想给黛玉,除书籍字画外,尚有一些自己和贾敏生前房内所设之器皿,或是大屏、或是铜鼎、或是花瓶茗碗,或是松烟澄泥,古雅厚重,颇不起眼。黛玉思念父母,便命将之设于房内,又将林如海临终前手书“自珍自重”四字悬于卧室壁上,每日受其教诲。 刘嬷嬷看了看卧室内的锦被缎褥之类,伸手摸了摸,皱眉吩咐宫女紫毫道:“这被褥有点儿潮气,最近肯定没晒过,将姑娘路上用的铺盖搬进来暂且用一晚。” 紫毫答应一声,卷起床上被褥,与松烟、青檀、澄碧将黛玉的铺盖抱进来一一展开。 四名宫女中澄碧的年纪最小,今年十五岁,性情跳脱,见卧室内只有自己人,她方小声抱怨道:“昨儿就给这府里报信说今日午后抵达,按照常理,房舍早该打扫出来才是,谁知竟是一点儿都没收拾,姑娘也不得歇一歇。” 青檀嘴角略过一丝冷嘲,弯腰抚平月白丝绸被面儿,口内低低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姑娘在这府里的待遇,根据我从王嬷嬷口里套出来的话,咱们姑娘上一回进府比今日还可怜呢。上一回去接姑娘,直到用过晚饭了王嬷嬷见依旧没人给姑娘收拾房舍,不得不亲自请问,才被安排在老太太的碧纱橱里,开春另外收拾房间,也就是现在的东厢房。” 四个小太监将行李都搬进房内,又问他们日后住在哪里。他们虽是太监,出入内院十分方便,但是到底男女有别,不能和丫鬟仆妇们陪侍在黛玉房内。 刘嬷嬷出来看了看,先去贾母房中问明院内下人房有没有人居住,然后把自己和四个宫女安排在内院东厢房南边相邻的下人房,其他丫鬟仆妇安排在二进东厢的下人房,四个太监安排得更往南一些,在最外面一进院落的下人房,又打发人去跟凤姐禀告一声。 贾母的院落极大,不说后院如何,单说内院除了贾母住的正房和东西厢房耳房外,往南是三间厅,形成一重院落,是三进;厅外至穿堂之间又是一重院落,左右都是房间,为二进;穿堂至垂花门之间又是一重院,却是前院,亦是一进,左右依旧是房舍。出了垂花门就是贾宝玉的外书房了,好大一处院落,再往南则是贾宝玉四个奶妈家住的四座齐全的四合院。 凤姐如今忙得脚不沾地,只说知道了,随后打发人送了脚踏手炉和两篓银霜炭过去。 前脚才走,贾琏参见过老爷们回至房中,凤姐迎接入内,见房内无人,福了福身子,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倍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 贾琏不等她说完,冷笑道:“什么国舅老爷?谁是国舅老爷?真正的国舅老爷在老太太院子里呢,和我有什么相干?”说毕,径自上座。 凤姐先前洋洋得意之色尽皆收敛,道:“二爷这是在哪里攒的一肚子火气发给我们了?” 说话时,原本打算让平儿与众丫鬟前来参拜献茶的想法顿时烟消云散。 贾琏目光一掠,凤姐脸上虽然粉光脂艳,却难掩凤眼之中的疲惫之色、操劳之态,不禁触动心事,招手叫她近前一把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凤儿,我只问你一句,你是想让继承咱们老爷的爵位呢,还是想将爵位和阖府的基业拱手让人?” 凤姐大惊失色,脱口道:“二爷这是什么话?咱们的家业如何能给人?不管是这府里的产业,还是大老爷的爵位,不都是二爷的?不然我何苦忙里忙外?” 贾琏冷笑道:“如今外头任是谁问一句,都说是咱们荣国府将来都是宝玉的,不管是爵位还是产业,哪里提过你我夫妇一字半句?嘿!倒也说到过你我,只可惜谁不说咱们就是任劳任怨的一个管家和一个管家媳妇?我且问你,除了发月钱做衣裳张罗饭菜宴席调解下人纠纷一类鸡毛蒜皮容易得罪人的小事儿,你可做主过府中的正经大事?你可摸过库房的钥匙?你可能左右府中的大笔支出?你自己想想,你到底是当家奶奶呢,还是管家媳妇。你我只有大姐儿一个女儿,你心心念念赚的钱没儿子继承给谁去?” 凤姐眉头皱起,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道:“我说二爷,你都是从哪里来的想法?乍听着似乎都懂了,仔细想想我竟一点都不懂。甭管我现在是管小事还是大事,谁家媳妇不是从小事管到主掌中馈的?难道将来这府里一切不是你我的?凭是谁,也夺不去!” 贾琏指了指正前方的荣禧堂,道:“难道你就没想过,你我二人为他人作嫁衣裳?” 凤姐一呆,脸上慢慢浮现一抹惊惶之色,道:“二爷,不至于罢?不管怎么说,爵位是大老爷的,怎么也轮不到他呀!” “现在谁不说荣国府的当家主人是政老爷?说到咱们老爷时,谁放在眼里头呢?倘若你我犯了国法家法呢?重利盘剥、包揽诉讼都是大罪!倘若你我因忙碌而不顾身子最终没有儿子呢?无子如何承继宗祧。倘若娘娘给他做靠山呢?倘若府里拿着老爷和我的帖子出去,包庇下人和同僚无恶不作,最后罪名儿都推到你我夫妇和老爷身上呢?老爷除了我也就琮儿一个黑眉乌嘴的家伙,再无其他骨血,只待你我入罪,便是后继无人,爵位不给他却给谁去?总不能给环儿。老太太满心里就那么一个心肝!”贾琏面无表情,又想起前事,忙问道:“我上回打发昭儿送信给你,你听从了没有?有没有做下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这两项大罪?” 凤姐面色惨白,连忙摇头,颤声道:“二爷给我来信时没多久就是蓉儿媳妇出殡的时候,倒是有个老尼姑托我替什么张老爷打官司。我原想从前太太常做这事,就是这几年吃斋念佛才不做了,很是动心,打算用二爷的帖子写信给长安节度使云光。后来想一想,不知二爷突然嘱咐我这一点做什么,怕二爷回来和我闹,就没答应。” 那老尼姑后来求到了王夫人跟前,王夫人不肯接手,打发人交给自己,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是摇头不允。后来周瑞家的拿府里帖子给云光去了信,王夫人坐享几千两银子,凤姐羡慕得不得了,事后暗骂自己胆小,又暗恨贾琏那封信搅了自己的好事。 其实凤姐压根不怕阴司报应,也已经开始放利钱了,一个月能赚上百两银子,但她怕贾琏恼怒,又恐贾琏把钱弄走自己花,便只说包揽诉讼一项,不提重利盘剥。 贾琏松了一口气,随后又问道:“印子钱呢?连江南都知道你放印子钱,可曾收了?” 凤姐心内大吃一惊,忙云不再做此事了。 贾琏点头道:“没做这些事就好,你不知道,我看了律例后可吓坏了。虽说以咱们家的权势,做什么事情都不怕,上下官员谁不给三分薄面?如今又有了娘娘,只怕更加奉承咱们了。可是万一呢?凤儿,我说这话你细想想,外人不敢得罪你我,万一有小人为了老爷的爵位,突然把这些事捅给衙门知道呢?纵使咱们家能保住你我,怕爵位也保不住了。” 说着,贾琏又仔细将自己所得尽数告诉凤姐。 凤姐听得胆战心惊,原先她只觉贾琏危言耸听,颇有点不以为然,听了贾琏这一番又一番的话,细想想,不由得动摇了。 贾琏看出了几分,说道:“你别不以为然,我一路行来,听林姑父留给我的先生说了不少内宅争斗,有不少人像你一般的傻子,被玩弄于鼓掌之间,最后一无所有。你我处境如此危急,而你我却懵懂不知,可悲可叹!凤儿,我今日再问你一句实话,你想好了回答我,你到底愿意不愿意和我一块儿好好过日子?” “二爷,说什么傻话呢?我既嫁给了二爷,自然想和二爷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只怕二爷心里嫌我,只念着别人的好处,有几个钱都贴给混账老婆!” 见凤姐满腔醋意,贾琏心底不自觉地闪过一抹羞愧,道:“咱们两口子,你有不是,我有不对,可谓是半斤八两,其蠢笨程度也是旗鼓相当。凤儿,我若痛改前非,只守着你一个人,你可愿放下这府里的管家之权,生儿育女过自己的日子?” 贾琏非常舍不得美妾平儿和外头娇娆的相好,奈何李明说他要是真想在荣国府里闯出一条生路,就要修身养性,不要犯了国法。而妻妾之争则是乱家之始,不管如何妻贤妾美,其实心里都恨不得吃了对方,既生怨,必生事,相互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绝对不可能做到同心协力。他细想凤姐和平儿为人,果然人人骂凤姐,人人捧平儿,连自己都觉得平儿比凤姐好。 凤姐瞅着贾琏,目光中满是怀疑,莫说她不信,就是府里其他人也不信。 贾琏苦笑,说道:“你别不信我,明儿我就把平儿打发出去配人,以示心诚。另外,我还有一件要紧事要与你说。”正欲将自己用林如海给的一万两银子买了田庄一事告诉凤姐,以后每年收取租子,忽然听到外间有人说话,凤姐问是谁,平儿进来说是香菱。 贾琏今日回府因未去拜见薛姨妈,没有见到香菱,只知她是薛蟠打死人命抢来的那个丫头,和贾雨村有些瓜葛,且他当真有心痛改前非,也没有追问,只是掩住了自己打算告诉凤姐的事情,吃了一碗茶,忽然有二门上的小厮来报,说老爷在大书房里等他,贾琏问是哪个老爷,房内诸人尽皆诧异,道:“是二老爷。” 贾琏冷哼一声,抬脚出门,径往贾政的外书房梦坡斋走去,却是为了商议省亲一事。 第012章 凤姐则倚着靠枕,问平儿撒谎作甚,闻得是旺儿媳妇送利钱银子来,道:“吩咐旺儿一声,外头放的利钱能收回来的都给我收回来,收不回来的就罢了,饶那起子平头百姓一命,先将一概证据毁了,倘或叫我知道旺儿从中贪污,或者叫别人知道我放过利钱,仔细他的皮!” 平儿诧异道:“奶奶怎么改了主意?” 凤姐瞅她一眼,虽不确定贾琏能不能说到做到,但是那番话却极入耳,哼道:“也不知道是哪个心里藏奸的东西,透露给别人知道,咱们那位爷听说了,哪里还能继续下去?” 平儿恐她怀疑自己,忙表忠心。 凤姐摆摆手,叫她出去传话,自己则在房内将贾琏先前的那些话掰开了揉碎了,慢慢品度,结合府中局势,各人所思,渐渐地品出一点味道来,脸色跟着变了。有些事她不是想不通,只是想不到,见贾琏进来,忙拉着他的手问道:“我的爷,你那些话都是从何处想来?” 贾琏淡淡地道:“你别管我怎么想,只说说你怎么想?” 凤姐一面命人摆上酒菜,夫妻对饮,一面不叫人在屋内伺候,悄声道:“二爷的话我并不敢十分相信,老太太那么疼我,太太又是我嫡亲的姑妈,我怎么想都想不通。” “有什么想不通,老太太疼你,却更疼宝玉,二太太是你的姑妈,却是宝玉的亲娘,你说她们是偏向你我呢?还是偏向宝玉?就算是傻子也知道答案!宝玉年纪小,她们不急于此事,一年一年地大了,谁没这个想头?一旦分了家,离了府,没了荣国府的幌子,五六品官儿的嫡次子在长安城里够做什么?你只道你姑妈疼你,却不知是因为二房大奶奶是寡妇没法子管家,次子未娶亲,所以才让你管家罢了。待宝玉成了亲,娶进一个十分满意的儿媳妇,你说到时候是你这位侄媳妇管家好呢?还是嫡亲的儿媳妇管家更加让二太太称心如意?” 凤姐听了,脸上顿时变色,精明如她,如何想不透儿媳和侄媳的亲疏远近?所以,她向来不亲近宝钗这位嫡亲的表妹。 贾琏喝了一杯酒,慢条斯理地道:“我就是觉得府里几乎没有你我的容身之地了,人人提起荣国府继承人都知道说的是宝玉,底下人人奉承的是宝玉。所以林姑父临终前那样安排,我一个不字都没说,横竖到不了你我手里几个钱,何必在林妹妹跟前难做。你且看,林姑父给的那五万两银子早晚得用在省亲别墅上。” 凤姐忙道:“省亲?省亲的事竟准了不成?” 第6节 “没有十分准,也有八分准了,不然大老爷二老爷找我商量什么?周贵人的娘家已经动工了,吴贵妃的父亲吴天佑也去看地方了。大老爷二老爷正绞尽脑汁地筹措银子,原先只当我能把林姑父的家业带回来,不慌不忙,今儿发现美梦成了泡影,就着急起来,老爷还痛骂了我一顿,说我无能。”贾琏冷笑连连,对贾赦没半点敬爱之情。 凤姐一时不知道怎么接口。其实她也盼着贾琏带林家的家业回来,然后自己跟着发一笔横财,大家都有心,谁也别指责谁贪婪。谁知林如海临终前来这么一出,到嘴的熟鸭子竟然飞了个无影无踪,只怕老太太老爷太太们心里也不痛快。 贾琏又道:“建造省亲别墅,也不知咱们老爷凑个什么热闹,花了府里的银子,其中难道没花咱们这一房的?正经得到好处的只有二老爷一家子,咱们有什么好处?” 事关家业财产,凤姐立刻着急起来,道:“这该如何是好?” “什么都不做,咱们是晚辈,说什么都有不是,也没那能耐筹措银子。凤儿,我跟你说,咱们是年轻夫妻,全靠拿府里的月钱和年例过活,甭管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如何花言巧语,你可不能拿你的嫁妆和我的梯己填进去,咱们一时半会是没法子分家了,他们花属于咱们的这么多银子,咱们无论如何都得给女儿和儿子留下一些嫁妆家业,另外,咱们也得在建造省亲别墅时好好捞一笔!银子到手了才是咱们的,府里的可未必是。”贾琏始终不放弃捞好处。 提到儿子二字,凤姐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觉得贾琏平时虽然风流浪荡,此时说的话却是十分有理,且他难得替儿女着想,遂点头答应。 一时贾琏的奶娘赵嬷嬷过来给儿子求差事,夫妻方掩住话题,只说省亲。 说得热闹,王夫人打发人来叫凤姐,凤姐像从前一样险些来不及吃饭就过去,想到贾琏今日的许多话,吃饱喝足后方过去,果然见到王夫人面上十分不悦,想来是因心思落空之故,见到凤姐就道:“你问过琏儿不曾,姑老爷如何就改了主意做下这等决定?” 凤姐心内狐疑,面上不显,问道:“什么改了主意?姑老爷先前的主意是什么?” 王夫人自悔失言,忙道:“不曾有什么主意,只是觉得姑老爷对林姑娘不太用心,竟然只给林姑娘留了那么一点子东西,叫人心疼。” 凤姐按捺住几乎脱口而出的疑问,笑道:“姑妈多虑了,姑老爷留给林妹妹的东西不少了,那可是林家五代主母的嫁妆,不说前几代剩下多少,就单是林姑妈的那一份就够林妹妹出阁了,没个几万两银子的嫁妆谁信呢?” 王夫人暗怒于心,却因素日端庄和善,不好表白出来,淡淡地道:“进了户部,就由别人掌管,几年后不知道还剩几件东西,姑老爷糊涂了。” 凤姐悄悄打量,心底揣测,又笑道:“是林姑父想得周全才是,虽说没了那么大的家业,但是林妹妹被封为县主,一干人不敢小看她,正儿八经的郡王千金都未必得封呢!”她原想说将来黛玉的女婿相当于二品武官,但想到府里都把宝玉视为荣国府第一人,都觉得荣国府将来是他的,若他以后得势岂不更风光了?便不提此事,乐得看王夫人和贾母打擂台。 王夫人缓缓地捻动念珠,县主又如何?高门嫁女,低门娶妇。有庞大家产时林黛玉是一名孤女,成为县主依旧是一名孤女,京城里不如意的公主郡主县主不知凡几,人家还有皇家王府做靠山呢,林黛玉有什么?连家业都没了,不过是花钱买来的虚名,自己的元春是贵妃娘娘,宝玉有天大的造化,何必将就这样一个无父无母无家无业的孤女。王夫人绝不允许宝玉的媳妇和贾母一条心,有了封号的林黛玉,日后定会以品级来弹压自己。况且黛玉瘦骨伶仃,刻薄小辖制宝玉,见了她宝玉就摔玉,哪里比得上宝钗珠圆玉润,端庄稳重。 “老爷们都在筹措银子建省亲别墅,我们也该尽些心意,你如今管着家里大小事,觉得该当怎么办?”王夫人岔开有关黛玉之事,开口问出自己目前最焦灼之因。 凤姐道:“我年轻不知事,实在没什么好主意,自然听老爷太太的吩咐,只管埋头做事就是。”想让她掏银子,没门!凤姐这一辈子只有她捞钱到自己手里的,没有从自己手里撒出去的,别管她怎么说府里艰难拿嫁妆填补,实际上都是幌子,捞回来的比拿出去的多。 贾琏次日做主把平儿打发出去,赏了一份嫁妆,将之许给凤姐陪嫁铺子的佟掌柜为妻。 出去做正头夫妻,不用在贾琏之淫、凤姐之威下里外不是人,清俊聪明如平儿心中乐意之至,出嫁前真心实意地给贾琏和凤姐磕了几个头。 贾琏又将自己的梯己透露给凤姐,凤姐欣喜,只要不损坏自己的利益,凡事就听贾琏的。 她和贾琏本性刁滑,如今怀疑贾政一房的用心,自然不肯尽力筹措银子。 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荣国府赫赫扬扬百余年,库中累积的宝物不在少数,随便拿一两件出去就能押个万儿八千两银子回来。贾母和王夫人管家理事那么多年,梯己丰厚异常,十万八万都拿得出来,更别说王夫人曾经做过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之事了。薛姨妈携儿带女地住在荣国府,宝钗落选后有心于金玉良缘,自然也尽了不小的心意。 黛玉谨遵父命,以身上带孝为名清清静静地守制看书,随刘嬷嬷学习礼仪,从不与宝玉厮混,亦不单独同居一室,每回相见身边必有嬷嬷伴随,只是不许宝玉动手动脚。因是嫡亲的姑表亲,同住一府,虽有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说法,却没到连相见说话都不能的苛刻地步。 因此,从探春口中知道府里艰难后,黛玉沉默片刻,命刘嬷嬷带话给贾母:“如今我一衣一食皆由府里供应,那五万两银子既已赠予府上,当归府上自主,今逢娘娘之喜,急筹建园之资,以圆天伦之聚,便是用了又何妨?难不成外祖母日后不管我吃住了不曾?” 贾母听后,赞道:“好孩子,我和她舅舅舅母都念着她的好。” 遂传话给贾政,动用那五万两银子,两府里如此动作,虽然除了贾琏夫妇外其他人各有损失,但建造省亲别墅所需的银子却筹集出来了。 得到刘嬷嬷带来的回话,黛玉淡淡一笑。 她坐在窗下案边,看了一眼手里的书籍,不觉回想起林如海临终之前的言语:“黛玉我儿,为父一去倒是一了百了,只剩你孤苦无依,叫为父如何放心?你年纪小,有些话原不该说,可是不说的话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荣府非久留之地,你外祖母虽然疼你,却年寿已高,不知护你到何时,纵有约定怕也是意愿成空,枉费心机;你二舅母与你母亲姑嫂之间原不和睦,重薛厌林之意昭然若揭;姊妹情分虽厚,终究隔了一层,且有父母之命,又有诸多顾虑,未必诚心待你。虽有嫁妆寄存户部中,银钱寄存他人处,然世上最难测便是人心,莫以此为依靠,认为无后顾之忧。” “待为父一去,遗本立时送往京都,呈于御前,为父在其中恳请圣上,你之一生由你自己做主,包括终身大事也须得问过你的意见,终身大事,非同儿戏,倘或你觉得此生难觅知音,独居亦可,京城姑苏俱有老宅,总比所嫁非人来得逍遥自在。” “我们林家到为父这一代,唯有你一点骨血,命中注定林家再无子嗣,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之事,不必挂怀,自你幼小时为父视你为男儿教养,亦不觉你较男儿逊色,可谓大慰平生。为父不求你大富大贵,也不愿你受他人说教化作庸俗之流,唯盼你自珍自重,自强自立,习他人之优,省自己之过,视他人之短,明自己之长,随心而为,爱惜父母所赐之骨血发肤,无论前途如何艰险,人言如何可畏,勿言轻生,如他人之意负父母之心。” 黛玉抽出手帕拭泪,望着窗外来来往往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默默出神,更觉房中清冷孤寂。父亲发自肺腑,考虑得面面俱到,她何尝不是铭刻在心?父亲已与母亲在九泉下相聚,她该打起精神,好好保重自己,不能辜负了父亲的一番苦心。 荣国府如今忙里忙外,一则筹得了百万之财,不等过年就开始堆山凿池,忙着建造省亲别墅,二则仍旧有许多达官显贵或来或去,满院喜庆,满府荣耀,府里忙着迎来送往,黛玉衣着素淡,鲜少现身,除宝玉和时常额外照应她的凤姐外,倒也无人留意她气色渐好。 第013章 荣国府起建省亲别墅不久春风化冻,京城中砖瓦木石等价钱已经翻了好几倍,甚至有价无市。卫若兰命人趁机卖出自己所囤积之物,去掉各样花费和本钱,足足赚了三十六万两三千二百两银子,就是赚了两倍多利润。与人合伙的那批货物也因先其他人一步,净赚八千两。 柳湘莲还了卫若兰五千两借银后,剩下八千两中的七千两银子买了一所房舍并置办了两个庄子,摆脱一贫如洗的窘迫,另外又资助秦钟一笔治病调养的开销。 秦钟虽未气死老父,挨打致死,但和智能厮混时失于调养,极为孱弱,一直不见好。秦家本就是寒素人家,秦业年纪老迈,先丧女儿又病,进项又少,日子过得捉襟见肘,柳湘莲此举倒是解了燃眉之急,父子二人甚为感激。 卫若兰偶然听说,一笑置之。 笑罢,他突然想起秦钟死的时候有鬼差来勾魂,又说什么“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却因害怕宝玉这个运旺时盛的人,不得不放秦钟回魂片刻,留遗言数句给宝玉。如今未经父死,亦未挨打,秦钟会不会依旧被勾魂?卫若兰觉得自己要留心一下,若非看到话本,他绝对不会想到世外有天仙,世内有僧道,皆有神通。 想到此处,卫若兰又将撤出的人手重新安插于秦家内外,注意秦钟之生死,然后因自己年纪不大,难找差事,便在家中苦修。 卫若兰静心修炼,终于练成了武功秘籍说的第一阶段,内外双修,神清体健,丹田之中盘旋着一团氤氲之气,轻轻一跃,就可凌空丈余。这时他翻看记忆中下一阶段的内容,武功秘籍上出现了几个方子,与其说是药方,不如说是药膳方子,或是饮食之道,或是药浴之法,内服外用,无不用尽珍稀药材,益气补血,强健筋骨,令修炼内功之人事半功倍。 卫若兰不敢立时使用,特地去一位相熟的老太医府上拜见,求他验看。 王老太医思索良久,忽而面露惊讶赞叹之色,连声道:“妙啊!妙极。卫哥儿,你这几张方子都是好的,其配置精妙异常,无论男女,确实有益气补血强健筋骨之功,实乃良方,都可传世了。不过方子虽是好的,却要因人而异,用时另行调整。” “如此说来,小子可用?” “这药可不能乱用,哪怕是药膳,对症了就没毒,不对症是大毒,老夫先给你哥儿把把脉息。”作为行医之人,王老太医极为谨慎,不因年老而疏忽。 卫若兰听了,立刻伸出手来。 王老太医伸指放在他腕上,左右两只手都诊过后,笑道:“哥儿气血旺盛,强过世人数十倍,想来是哥儿自幼习武的缘故。这几张方子哥儿都可用,不必调整,应是开方之人在开方子时本就是针对哥儿的身体状况,定是神医之流。” 卫若兰问道:“老太医,平常人或者气血不足者可能用此方调理?”补血益气,卫若兰想起了林黛玉的不足之症其实就是气血不足,气血不足自然身体自然就虚弱了。 王老太医不假思索地道:“可用。但是,用时须得根据身体状况调整,哥儿气血旺盛,能承受方子的药力,普通人就得减少药量,不然就像过多的水撑破了水囊,至于气血不足之人还得减少用量,方是正道。对了,若是女子之身,用量更少。” 卫若兰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他得到的记忆里医术似乎分中西两派,中医就是如今的医术,西医就是洋人用的开膛破肚之术,用的药也更加稀奇古怪,还能把药水输进身体里,见效极快,尤其是几种对负伤将士有用的药。不过记忆里也有关于西医见效快、中医循序渐进中没有副作用的说法,卫若兰料想,这个副作用大概就是是药三分毒,用药后的遗毒之意。 这份记忆里有用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卫若兰觉得自己需要好好地整理一下,抽取一些自己明白且对眼下十分有用的东西出来。 回到家后,卫若兰拿出纸笔,先将方子抄写几份出来,令人去采购所需药材。 俗话说穷文富武,果然练武所需的花费要高得多。 卫若兰盘点一下账目,零头不算,当是自己和下人们的辛苦钱了。其中三万两本金是自己的,六万两利润也是自己的,共计九万两银子;自己借了林如海五万两,赚的十万两是自己的,只需还五万本金即可;另外林如海为黛玉投了十万两银子,二十万两利润加上十万两本金都是黛玉的。这么一算,三十五万两银子是黛玉的,而自己则拥有十九万两。 有了这一大笔银子,无论是黛玉,还是自己,将来都不必为钱财费心,何况自己还有没花的银子,以及和柳湘莲一干人合伙赚的银子、柳湘莲归还的五千两银子,数目都不小。 卫若兰不再将心思放在如何敛财上面,反而把记忆里用在当世可能会赚钱的法子写下来,连同对伤后处理有用的制药方法。整理好,加上刚刚的几张方子,出门去找大舅舅陈麒。 可巧,今日休沐,陈麒在家,同样也是王老太医在家的原因。 陈麒和陈麟只有卫若兰之母一个妹妹,二人年长妹妹十余岁,格外疼爱妹妹,哪知她竟去得那么早,自将疼惜之情移到了卫若兰身上,对他颇为照顾,视若亲子。 见到这位才貌双全的外甥,陈麒十分高兴,一面吩咐人去告诉妻子,让她好好整治酒菜,叫外甥陪自己喝一杯,一面笑道:“上回打发人去叫你,你说在家里苦练武艺,正值紧要关头,今儿过来,可是练成了?”陈麒满脸笑容,满是调侃之意。 卫若兰二话不说,气运入掌,凌空往旁边的椅子劈去。 陈麒只觉得眼前似有一道疾风掠过,扭头看向卫若兰掌劈的方向,原本含笑的双眼骤然睁大,吃惊地看向悄无声息就四分五裂的椅子。 “这是什么功夫?”陈麒确信椅子在之前是完好无损的,而且是极其坚硬的紫檀木。 卫若兰得意地道:“这门功夫叫做劈空掌,有隔空打牛之意。不过,我还没练到大成,仅会一点皮毛而已,等我功行圆满时,一掌下去,就可将椅子震成粉末而不散。对敌时,也能将敌人的五脏六腑震碎,威力无比。” 陈麒大声叫好,“好好好,虽不知你从何处得来这份神妙功夫,但是单凭你这份隔山打牛的功夫,舅舅就能安排你进大明宫做御前的一等侍卫,保护圣人之安危。” 大明宫的侍卫就是防护内廷紫禁道的龙禁尉,大多选自勋贵之家,少数来自军中。一等龙禁尉向来是贴身守护当今圣上,在御前行走,时常可见圣人,品级为四品,侍卫统领是从一品,大多数是重臣担任,副统领是三品。一等龙禁尉出身的侍卫基本都能得到重用,很多世家子弟争破头都想得到名额。但是一等龙禁尉可不是世家子弟花几个钱买通太监就能进去的五品龙禁尉,没有过人的硬功夫和忠心是压根进不去,而且要通过圣人亲自考校。所以一等龙禁尉虽是世家子弟,却个个都是人才,绝非斗鸡走狗之辈。 卫若兰眼睛一亮,他怎么没想到龙禁尉呢?以自己的功夫,完全可以胜任。其实从军也可以,但是父亲似乎不太想让他进军中,自从祖父去世后,父亲很少让他见麾下将士,反倒常带卫源去,还命卫源跟退下来的老部下习武,结交军中将士。 “明年我就十五岁了,我今年好好练武,争取再进一步,明年就有劳舅舅给我安排了。”卫若兰笑嘻嘻地说完,想起来意,急忙把袖中抄写的方子呈上。 陈麒其实早就考虑到卫父对卫若兰的漠然态度,故而有心照顾这个外甥,原先他想的是卫若兰功夫虽非绝顶,但也不俗,做五品龙禁尉绰绰有余,进去混个资历,出来后自己再给他安排差事,慢慢就上来了。如今见他武功大进,之前的安排倒是委屈他了,倒不如好好谋划谋划,让他在圣人跟前露脸,不用自己安排他也能跻身一等龙禁尉。 “不用等明年,秋天就有信了,你现下好好练武,秋日皇家去铁网山打围,以你的功夫多多地打些大猎物出来,圣人必定侧目。” 卫若兰急忙点头。 陈麒满意一笑,低头看纸上,猛地站起身,“若兰,这是从何而来?”陈麒执掌户部,药膳方子暂且不管,那几样发财和制药的法子却对朝廷极为有用。 卫若兰笑道:“我游历江南时,偶然得到一部奇书,里头都是些五花八门的记载,我怕落入不轨者手里惹出祸患,倒背如流后就烧了。近来想到又有好几处地方闹灾了,户部银钱吃紧,边疆许多将士受伤后得不到好药最后马革裹尸,我便想起这部书,抄下些有用的给舅舅,舅舅看着该当怎么办。至于那药膳方子则有补血益气强健筋骨之效,孝敬舅舅舅母和兄弟姊妹们请大夫调整后用,也是外甥儿一番心意。” 陈麒闭了闭双眼,睁开后道:“好孩子,难为你有忧国忧民之心。这些发财和制药的方子非同小可,尤其是后者,你不可再外传给其他人,药膳方子随意。我命人验看过这些方子的结果后立即呈给圣上,到时候给你记一大功。” 发财和制药法子确实好,陈麒却明白他一个人吃不下,而且容易引来圣人的不满,想必卫若兰也是想到了这一点,才想经自己的手让这些法子用到实处。 至于卫若兰为何不交给他父亲,陈麒相当理解。 父不慈,安求子之孝? 第014章 目前需要的几个方子交给舅舅后,卫若兰便丢开不再过问,只依从舅舅所言,在家中修炼武功,以求来日在铁网山打围中一鸣惊人,谋个锦绣前程。 拿到大批上等药材,内服外用之前,卫若兰想了想,又把抄录的药膳方子分送众人。 先孝敬了祖母一份,然后是卫父和卫太太,不管他们用是不用,卫若兰的心意尽到了。最后依次送给冯紫英、柳湘莲、陈也俊和韩奇等人,同时将王老太医的说法告知他们,让他们根据身体状况再用,最后一份则交给了守着林家老宅的管事林涛。 林涛原是林如海的伴读,林是林如海的林,姓氏和名字都是林如海之父所赐,妻子则是林如海的奶姐,在林家极有体面。夫妻俩半世无子,也不曾收养儿女,素来忠心耿耿,林如海原本打算安排他们脱籍然后赠些银两和田地供其养老,但是他们念着林家还有黛玉一点血脉,不肯离去,自请守着京城老宅,留心黛玉在荣国府的消息。 林如海详细询问王嬷嬷和雪雁等人关于黛玉在荣国府的遭遇,林涛同样清楚,既觉黛玉可怜可疼,又觉贾家欺人太甚,十分不放心。 既是林如海心腹,林涛自是清楚卫若兰在林如海跟前的地位,借给卫若兰的银子曾经过林涛的手,卫若兰采购砖瓦木石等物时亦是他帮忙料理。闻得卫若兰这几个方子有补血益气之功效,当即明白对黛玉的好处,再三谢过,次日去请教给黛玉诊过脉的太医,然后叫妻子给黛玉请安,将问过可用的方子呈给黛玉,请刘嬷嬷经太医给黛玉诊脉后调整再用。 因卫若兰嘱咐不必提起自己,林涛家的就没说方子来历,只说是从大户人家得的。 其时凡是传承多代的大户人家皆有珍藏密敛的许多方子,轻易不传外人,只给自家女儿作为陪嫁之用,以示世家风范,包括各种菜谱、药方、药膳方、酿酒方、胭脂方子等等,和书籍一样,方子越多越说明其家族传承越久。林家也有许多方子,整理家业时,林如海都收拾出来留给黛玉了。黛玉现今调理身体用的方子就是自己家传的,在江南问过名医后才用。 拿起方子细细看了一遍,黛玉便道:“难为你们尽心了,我且收着。” 林涛家的不解,忙问其故。 黛玉笑道:“我如今也是用补血益气的良方,十分对症,因是可口的药膳,不是从前堪比黄连吃了就不想吃饭的苦汁子,如今的胃口竟是好了很多,最近大半年都没吃人参养荣丸呢,身子已较往年大好了,一年半载内没有必要更换方子。” 林涛家的听了,遂将太医的话语转告黛玉,建议她问过太医后更改方子。 来之前林涛去请教太医,不仅是问药方可用不可用,还特地询问老太医,是用卫若兰给的方子好,还是黛玉正在用的方子好。 黛玉用的方子在江南配制时经过林涛之手,就是说林涛也有方子。对比过后,清楚黛玉不足之症的太医认为卫若兰给的方子更好,因为既补血益气,又强筋健骨,内服外用,双管齐下,效果更佳,黛玉正在用的方子仅是补血益气,筋骨仍弱。 刘嬷嬷拿过方子看完,却道:“姑娘,我倒觉得林姐姐说得极是,对姑娘好处更多,哪有不用的道理?明儿竟是请太医斟酌着用药才是。姑娘若是担心药材,大可不必,姑娘忘记年初我替姑娘去户部领俸银禄米等物,去宫里领春赏,皇后娘娘说,林大人有功于朝廷,姑娘封存在户部的嫁妆中,庄田和商铺的进项都用于百姓,当今圣上和娘娘心里都记着呢,特地嘱咐老奴,姑娘用的药材都去太医院领。” 刘嬷嬷当时没说的是,林如海有功,天下皆知,圣上和皇后自然不会封赏黛玉后就不闻不问,反而是记在心里,时常留意,比待其他公主郡主还用心,以免她因体弱而夭逝。 皇后问起黛玉在荣国府过得如何,刘嬷嬷心中会意,诉说黛玉在荣国府的为难之处。 药膳里用的药材除了红枣桂圆一类家常干货外,也有不少贵重药材,譬如人参肉桂燕窝等,虽说贾母吩咐府里供应他们房里所需,但黛玉经常请太医、单做药膳,用着人参肉桂燕窝等物,底下不少丫鬟婆子嫌黛玉多事,做主子的也未必人人自在,黛玉自是不愿意给荣国府忙上添乱,平常用的这些药材,多是打发几个小太监出去买。 第7节 国库里缺钱,宫里却不缺东西,皇后乐得有前面数语恩典,以示其贤。 刘嬷嬷看出方子里用的药材多是珍稀之物,房中并无储存,且需要长久地内服外用,不可间断,立刻就明白黛玉不想更换方子的原因。 林涛家的此时方明了,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心疼,倘或大人在世,倘或林家不曾风流云散,他们家唯一的小姐何等金尊玉贵,哪里会因区区一点药材而发愁?便是家里珍藏的那些药材也够小姐用一辈子还有剩。偏生后来怕这些药材珍藏密敛之后化作飞灰没了药性,林如海做主,除了留给黛玉的一些短期内可收藏的,其他或是折变给药铺,或是转赠边疆军用。 林涛家的说道:“姑娘不必担心药材。老爷吩咐,老宅长年累月不住缺少人气儿,不如把京城和姑苏两处老宅修缮后赁给别人住,姑苏离得远尚且不知,京城的老宅上个月下旬才赁出去,已付了半年的租金,一共一千两,林涛都给姑娘收着呢,不止药材,姑娘想吃什么用什么顽什么,只管打发身边的公公出来告诉我们一声,买了带进来。” 林如海怕租金送到荣国府未必会落到黛玉手里,故对林涛有此吩咐,考虑得面面俱到。 黛玉忙问道:“宅子赁出去了,你们住在哪里呢?可有地方住?” 听黛玉不问别的,单问住所,林涛家的十分感动,答道:“姑娘莫担心,宅子后街的大半房舍都是咱们家的,原先给旁支和下人住的,如今许多下人都遣散了,空了不少房舍,我们单住了一个院子,其他都赁出去了,一个月也有二三十两银子的进项。倒是姑娘,千万记得问明太医,用更好的方子调理身体,别辜负了老爷的一片苦心。”哪怕以后黛玉出阁后生儿育女皆不姓林,但到底是林家的血脉,为今之计就是要黛玉调理好身体。 回想起林如海的遗言,黛玉一阵伤感,“放心罢,别的犹可,我唯独不会作践自己。我已在父亲跟前发誓,此生定不会轻言生死。明儿就请王老太医来,问问该如何用方子。至于药材,我手里还有些闲钱,年年又有俸禄,到时候打发公公出去采买约莫也够一年半载的使费了,等到实在没了药钱再找太医院或者林叔和林婶。” 刘嬷嬷暗暗决定下回进宫在皇后跟前转述黛玉这番善解人意之语,而林涛家的则是愈加怜惜,道:“姑娘手里的钱留着花,等出了孝,姑娘出门应酬,请客、送礼、置办衣裳首饰,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们手里那一千两银子都是姑娘的,回去就去买药材,此时不用留着作甚?只是有一件还得劳烦姑娘,一早急急忙忙就把方子送来了,家里头忘记抄录一份了,姑娘亲笔抄一份我带回去。姑娘若是不答应,我和林涛就哭老爷去!” 黛玉听了,只得同意。 听她松口,澄碧忙去拿砚台,松烟倒水研墨,青檀铺纸,紫毫则从笔架上取了一支湖笔。 黛玉接了笔,蘸足墨汁,将方子一字不错地抄录下来,待墨汁干透,递给林涛家的,笑道:“我的字不如原先方子上面的字好,能着看罢。”又命紫鹃将比自己书法好的方子收起来,明日好与王老太医亲视。 林涛家的离开后不久,黛玉看了一回书,又站在屋檐下逗架子上的鹦鹉,教它念诗,忽然听它道:“有人来了!有人来了!” 黛玉失笑:“日日有人来,何曾断过?不知又有谁来?” 一语未了,就见一群丫鬟仆妇簇拥着史湘云进来,腕上四只金镯子叮当作响,一身大红撒花斜襟褂子衬得她愈加明媚爽朗,行动间十分洒脱不羁,人尚未走进上房,便先大笑着叫道:“老祖宗,老祖宗,我来了!老祖宗想我了不曾?” 等不及丫鬟掀帘子并通报,她就自己掀开帘子一角进去了,片刻后,屋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笑声,仔细一听,果然是贾母、宝玉和湘云三人之音。 黛玉自小气虚体弱,十分羡慕湘云之康健,当真是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知自己用了数不尽补血益气的良方,能否如常人一样,正呆想间,就见湘云和宝玉一脸笑容地出了正房,并肩往自己这边过来,在他们身后又跟了一人,却是宝钗。 湘云忽然似模似样地对黛玉行礼参拜,口内笑道:“恭请县主大人金安,小的听闻县主大人大驾回京,特地借老祖宗之茶果一盘,请县主大人赏脸入内小聚,不知可否?” 众人都笑了,概因虽是行礼,却非全礼,并未拜下去,倒有些顽笑的意味。 第015章 雕梁画栋,奇花异卉,妆点出春日的缤纷,宛若出自名师丹青,黛玉立在鹦鹉架下,麻服无纹,发顶无饰,面上无妆,其超凡脱俗越发与院中的热闹格格不入。 耳闻湘云之语,目睹湘云之状,黛玉亦以顽笑相对:“免礼!” 在众人包括史湘云俱是呆愣之际,她挺直脊背,款款走到苔痕点点的台阶之上,衣袂翻飞,水袖逶迤,几欲乘风归去,唇畔仍挂着那一抹让满院百花为之失色的浅笑,似讽非讽,似冷非冷,柔软中又透着刚硬,道:“县主之位全赖圣人之赐、先父之荫,原非我之功劳,愧受恩德甚矣,焉能在侯门千金跟前恃此而威?” 虽然已经没有父母依靠,且自己寄人篱下,但黛玉向来不是忍气吞声之人,其口舌之伶俐人尽皆知,曾说得王夫人心腹周瑞家的一声不敢吭,此时面对湘云之调侃,自不肯让。黛玉天生七窍玲珑,如何听不出史湘云话外之音? 史湘云心内原有毛病,听了这话,顿时涨红了脸,不知以何言相对。 宝玉在一旁只是笑,宝钗忙对黛玉笑道:“姊妹们都在老太太房里,老太太正等着林妹妹一起呢。”聪慧如宝钗,亦如黛玉一般,清楚湘云的一段心事。 从前黛玉虽深受贾母疼爱,但姊妹中身份最高者乃是一门双侯的史家嫡长女史湘云,迎春、探春皆是庶女,惜春是未袭爵的进士贾敬之女,自己和黛玉不用说了,薛家是皇商,林家无爵,作为保龄侯之侄女,又是贾母的娘家侄孙女,自小在荣国府长大,湘云行事自然不怕人,每每来至贾府,纵使与黛玉同住,也没少跟黛玉争锋相对。 如今黛玉突然被封为县主,身份堪比郡王之嫡女,不能再以门第而论,而是有了君臣之别,岂是侯爷侄女可比?因而,湘云话里不止是顽笑而已。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微笑道:“父孝在身,为免冲撞外祖母,且容我换件衣裳。” 说毕,转身回房,并不在乎湘云所遭遇的难堪。她虽不喜宝钗心里藏奸,但不得不说宝钗的确是聪慧之人,自己丧父进京后,再不曾听到她口呼“颦颦”二字,如今又为湘云解围,可见其心思剔透,难怪湘云自打宝钗进府后处处推崇她。 等黛玉出来,湘云已不在门前了,只有宝钗和宝玉站在台阶下一面说话,一面看着院中的丫鬟来来去去,一个脸如银盆,一个面若满月,几可入画。 走下台阶,三人进入贾母房中。 彼时湘云正依偎在贾母身边,大笑大说,不受前事影响,其心胸之阔朗,可见一斑。 贾母听湘云说话时本就满脸笑容,见黛玉走进来,笑容更胜先前,但看到宝钗和宝玉同行,眼底微微一暗,向黛玉招手道:“玉儿快到外祖母身边来,宝玉不去找你,你就不过来了,把外祖母忘到脑子后头了不成?”话虽如此,语气却依旧充满了慈爱之情。 黛玉忙道:“我便是忘了别人,也不敢忘记外祖母。外祖母房中亲朋好友你来我去,皆为庆娘娘晋封之喜,我一身晦气,怕过来冲撞着了,倒不好。” 贾母叹了一口气,目露疼惜之色,责备道:“你也太小心了,何至于此。” 黛玉淡淡一笑,自择下面的椅子坐了。 一时丫鬟捧了茶果送上来,正吃着,凤姐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一改先前风也似的速度,身后跟着平儿,见她满面笑容,平儿满脸娇羞,众人疑惑间就听贾母笑问道:“平儿出门子好些时候了,今儿怎么过来了?” 凤姐笑道:“是喜事,是大喜事。” 年轻姊妹们都不懂其意,独宝钗心内一动,果然就听贾母问是何喜,凤姐笑答道:“平儿这蹄子有福,才进门就有了喜,今儿满了三个月,特地来给老祖宗报喜谢恩。” 除了略有猜测的宝钗以外,其他脸上俱是惊讶之色。 贾母听了,连声叫好,目光往平儿腹部轻轻扫了一遍,道:“是喜事,确实是喜事!平儿真真是个有福的,日后就好好过日子,等生了大胖小子抱来给我瞧瞧。鸳鸯,鸳鸯,你和平儿好了几年,挑些好东西赏给她。” 平儿连忙磕头谢恩。 趁着鸳鸯取东西,黛玉打量平儿,见她遍身绫罗,满头珠翠,打扮不比在府里差,反倒更显得容光焕发,不见昔日眉宇间的淡淡薄愁,可见贾琏和凤姐打发她出去正如了她的意。 平儿聪明清俊,在府里很有人缘,很得看重,继贾母之后,众人都向她道喜。 等平儿走了,在贾母房中用了晚饭,闲话一回,各人方回房安寝,湘云仍旧在黛玉房内同她一处歇息,次日亦一处顽耍。 湘云并没有在荣国府久住,没几日史家就来人接她回去了,四五月省亲别墅落成亦不曾再来,倒是因宝玉在省亲别墅中题过匾额,姊妹们十分好奇,后来都去里头逛了一回,各自拣宝玉不曾拟出的地方拟了匾额对联,黛玉拟的皆一字不改地用了。 转眼间进了八月,处处红衰绿减,见荣国府处处忙乱,黛玉心里记着半个多月后父亲的周年之祭,情知荣国府不会有人让自己祭祀,便与贾母商量,意欲提前去寺庙里,为父超度。 贾母如何肯同意黛玉独自出门?况荣国府正忙于省亲一事,焉能添祭祀之哀,正想委婉相劝,就听黛玉道:“不能给父母尽孝,谈何儿女?昔日不能清清静静地为母亲守孝、祭拜,虽令世人不耻,但因年幼身卑,无人在意,倒也免受千夫所指。今受圣人恩德,既居县主之位,自当严于律己,方不致留下话柄供世人耻笑,殃及外祖母之府。” 这些话若在从前,黛玉是不敢出口的,母丧之期父亲尚在,且身居要职,然在贾府之中莫说祭祀了,便是想安静守孝都不能,只能在贾母的安排下私祭母亲,每逢瓜果之节亦无处可祭,何况此时父母皆无?也亏得她有封号,逢生日、节庆时上面都有赏赐颁下,不必忍气吞声,方能在这一年内正正经经地替父守孝。 贾母闻言,只得同意黛玉所求,命凤姐安排,贾琏送行。 凤姐原本想安排她去铁槛寺,黛玉却摇头拒绝,道:“二嫂子,我只想寻一处清净的方外之地,铁槛寺和水月庵的富贵之气太浓了些,许多和尚尼姑都染了红尘,没有香油钱竟是一点事儿都办不得,我倒不是舍不得那几个香油钱,只是厌恶他们如此行事,早没清修的超脱。刘嬷嬷说,在铁网山的后山有一处小小的寺庙,里面皆是苦修僧,自给自足,不收外来的香油钱,因住持癖性古怪,香火也不甚鼎盛,我已叫林妈妈在府外找人赶制了僧袍、僧鞋若干,又备了米面菜蔬柴禾等物,想去那里住上两个月,给我父母念四十九天经文。” 凤姐笑道:“我的妹妹,你连给寺庙的僧袍僧鞋都准备好了,哪里容得我拒绝?既然如此,我就先打发人去说一声,好叫他们打扫干净。” “不必如此,众生平等,哪有让其他香客避让的道理?我身边带了那么些人,早些出门,抵达时自己打扫禅房亦不为迟,无需劳烦师父们。”黛玉听刘嬷嬷说,那里香火不仅仅是不甚鼎盛,应该说是人迹罕至,所以不用担心被人碰见。 凤姐依言安排,黛玉出行的车轿都有定例,她只需安排仆从跟随的车辆即可。 及至到了铁网山的山庙跟前,贾琏顿时吃了一惊,忙劝黛玉回头。 原来这这哪里是一座寺庙?竟是一座破庙。虽然庙里有连绵数十间的殿阁禅房,也没有达到墙倒瓦漏的地步,但是墙上漆色剥落,匾额上和门联上的字模糊不清,庙门和门柱亦已不见朱漆的痕迹,只余饱受风霜侵袭的原木之色,寺庙周围还开了一大片一大片的地,种着庄稼和瓜果蔬菜,一副累累秋景。 黛玉上山时已离车乘轿,闻听贾琏之语,从纱窗往外看了一看,几个从庙里走出来的和尚身形清瘦,面呈菜色,僧袍亦是补丁摞补丁,显然生活十分清苦,哪像她在荣国府里常见的水月庵尼姑们,个个珠圆玉润,巧舌如簧。 “好个清修之地,这才是红尘之外。”这才是为父母超度的清净之地。 刘嬷嬷命小厮并轿夫等一概退下山去,跟前只余贾琏和四个太监,方请黛玉下轿,向和尚施礼,黛玉身上不见半丝清高自许,满怀敬意地道:“二十七日乃是先父周年之祭,有劳师父为先父先母念七七十九天的经文,为其超度。” 当先一个年纪极老的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句佛号:“不敢当,檀越里面请。” 踏入庙内大殿,黛玉愈加放心了。 虽然殿内佛祖之身菩萨之塑罗汉之体俱是金漆片片落,泥塑处处露,但庙里庙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脂粉气息,唯有清香袅袅。 便是老住持安排他们住下的禅房也都十分洁净,不用打扫。 贾琏劝黛玉不得,只能先行离去。 第016章 贾琏离开后,丫鬟仆妇收拾好房间,黛玉便立刻换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麻衣孝服,白头绳松松地挽着头发,唯鬓角簪了一朵白绢重瓣菊花,浑身上下再无一丝一毫的饰物,身边仆从亦换素服,然后请出林如海和贾敏的灵位,设立于大殿案上,供上瓜果香鼎。 虔诚地祭拜完父母,黛玉方郑重谢过老住持并庙中已见过的几位僧众,恳请他们从八月二十七日的父忌起始,做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为父母超度。 而她,则从今日起斋戒。 老住持无有不应。 和姜嬷嬷一起随黛玉出门的刘嬷嬷恪守职责,不忘监督婆子取出王老太医前几日才配出来的药材借山庙的锅灶炖药膳、熬药汤,给黛玉调理身体。当然,他们身处山庙之中,药膳中选取了无荤腥的方子,凡有荤腥的暂且不用。 刘嬷嬷明显能看出黛玉的身体较往年强了不少,虽仍是西子之姿,却已减气虚之弱,又添血色之润,这才用了不到半年,只要继续调理,及笄之年定会病态尽去。 因庙中僧众皆是方外之人,十二位僧人中有十一位年过花甲,修行高深,不必避讳,且无旁人上山,处处寂静,唯闻鸟鸣,黛玉除每日祭拜父母外,在房内或是抄写经文,或是读书习字,或是走出山庙,玩赏山中秋色,宛如离了金丝笼的雀儿,天高任飞,无忧无虑。 经庙中僧众的同意,黛玉拎着小小巧巧的一个竹篮,徘徊于墙外园内,采摘垂枝上累累的石榴果,回首看向山脚,感慨道:“长年累月锁于深闺,哪知天下之大?万物之奇?” 刘嬷嬷和姜嬷嬷互看一眼,面带微笑。荣国府忙着建造省亲别墅,推倒了旧花园,另外占了贾赦东院的旧园子以及宁国府的部分地方,如今忙着安插器具,仆从来来去去,姑娘在贾母小小一座院落中十分拘束,难怪来山庙后有此一叹。 黛玉叹完,不觉想起林如海的谆谆教导。 莫要一味遵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便是无人带领,也要自己想办法出去走一走,或是应酬,或是交际,或是游览于山水,或是寄情于草木,结交一二知己,唯有如此,方不致眼界狭窄,只顾着在小小宅门内与人争闲气。 焉能辜负老父的一番苦心?黛玉心思愈加坚定。 忽见不知从何处飞来几只灰扑扑的麻雀儿、红嘴绿背的鹦鹉儿,还有几只画眉和一群头顶高冠黑白相间的鸟儿,在几株石榴树上腾挪跳跃,或是啄食枝头上石榴皮裂处的石榴籽儿,或是跃至旁边梨树上啄开梨皮,食其果肉,一群不同种类的鸟儿叽叽喳喳好不热闹,偶尔还能见到几只灰兔从草间穿过,闻得几声野鸡长鸣。 黛玉在荣国府养着的两只鹦鹉此次出门不曾带来,此时见到几只生于山野的鸟雀,感到十分亲切,忍不住伸手摘下一个熟透的石榴,未放在篮内,反而就着裂口将皮轻轻剥开剔下石榴籽儿托于掌上,点点红籽,既有鸽血之红,又有水晶之透。 卫若兰独自一人飞身攀登而上时,就看到这样一幅景象:山庙外面开辟的菜园子里黄花簇簇,硕果累累,犹有不败的婆娑绿叶点缀增色,置身其中的姑娘素衣胜雪,乌发泼墨,几只颇有灵性的鹦鹉在她头顶盘旋,缓缓降下,或是落于她的腕上啄食红籽,或是栖于她的肩上口衔白菊,又或者停于她的脚边爪挠素裙,又有一只性子急的箭一般地冲入篮内,迫不及待地去啄尚未剥开的石榴。 卫若兰未曾料到这破败的山庙居然有香客前来,而且是闺阁千金,一瞥之下,便知自己唐突了,急忙停步转身,连连致歉。只是这一瞥亦让他记住了那位林间姑娘的形容,仙姿浩然,灵骨超逸,其风流袅娜,不似人间客。 黛玉一呆,乍见外男出现,顿时苍白了脸色,以水袖覆面,匆匆步入庙内。 刘嬷嬷和姜嬷嬷并紫鹃雪雁澄碧等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十分懊恼。早知如此就该安排太监巡山,偏生选择此处做法事就是因为刘嬷嬷知道这里经年不见香客踪迹。此时后悔已是无用,刘嬷嬷瞪了一眼只余下背影给她们的卫若兰,一干人尾随黛玉而去。 山庙非他们所有,自然不能怪有其他香客上山。 卫若兰侧耳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消失,方才转过身来,园内黄花硕果依旧,却无佳人踪迹,唯余地上点点殷红如血的石榴籽儿,被几只留在外面的鹦鹉争相啄食。 卫若兰心中掠过一丝怅然。 “阿弥陀佛。”一声苍老浑厚的佛号惊醒了沉思中的卫若兰,他抬头看到一位老僧缓缓地从庙内走出来,身形高瘦,面容清癯,稀疏的长须已及胸,头顶有一块早已愈合多年的伤疤,正是舅父口中所说的百苦大师,这座山庙的住持。 卫若兰恭敬行礼,道:“小子卫若兰,拜见百苦大师。” 百苦大师目露一丝诧异,却不记得自己见过他,遂问道:“檀越识得老衲?” “小子常听舅父提及大师,说大师佛法高深,修为精湛,不沾染红尘气息,是真正的得道高人,因此命小子来借住一段时日,聆听佛音,化解胸中戾气。”卫若兰说到这里,不禁苦笑一声,“如今看来,庙中已有贵客,小子怕是不能借住了。” 虽然佛祖眼里众生平等,但是尘世中人却得守男女之礼,不然也不会发生达官显贵倚仗权势,每逢眷属上香打醮之时就驱逐寺庙内其他香客的事情了。 卫若兰来这里是忽然起意,没想到庙中竟已有女客。 昨日是团圆之节,晚间一家子在园中赏月,共聚天伦之乐,酒过三巡,卫父忽然提起九月皇家打围,决定带卫源前去一试身手。跟随皇家打围的世家子弟是有数的,身上无职的世家子弟多是随长辈而行,启程前还得报名,不经盘查,便是世家子弟也进不去铁网山,更别提在圣人跟前露脸了。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卫若兰本就感受不到父之严母之慈,亦不曾有所期盼,不想卫父却说梦中得佛祖指点,让卫若兰去寺庙里跪经一个月,替父母祈福。 卫若兰气怒交集之下,一时之间想不到解决的办法,陈麒便想到了铁网山的山庙,令他前来,自己另外想法子将他安插在随行的世家子弟之内。 第8节 百苦大师想了想,道:“令舅是户部陈大人?” 见卫若兰点头称是,百苦大师脸上带了点笑意,“檀越里面请。红尘内外人人皆平等,区区山野小庙,达官显贵来得,布衣百姓亦来得,男客来得,女客亦来得,只需不撞见不同院不窥探,便是守礼。檀越有心,亦是明理守礼。” 山庙虽小,到底也有数座禅院,各有间距。 “既如此,小子恭敬不如从命。”卫若兰掩住胸臆之间的一缕窃喜,“小子将跟来的小厮打发回去,以免在庙内淘气。” 说话间,四个小厮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或背包袱,或负弓箭,或牵骏马,皆未空手。 卫若兰留下骏马和东西,果然把人都打发下山去了。 栓好马,行进正殿,望见案上所设之灵位,卫若兰蓦地惊异出声,在百苦大师目露疑惑的情况下解释道:“小子曾得林大人一番指点,此时忽见林大人之灵位,自然惊心。莫非,庙中贵客便是林大人家的女公子?”那么自己撞见的姑娘不就是林黛玉?不愧是世外仙姝。 百苦大师摇头道:“未通名号,老衲亦不知客人为谁,只从亡者知其姓林。” 黛玉替父母做法事,乃是追思其恩,祭拜其灵,没有显摆家世权位的意思,更不曾提及亡父有何功德于世,而百苦大师久居山野,亦不知林如海其人。 卫若兰略一思忖,便即明了其中深意。 想到一年前的半师之分,想到自己之赠导致林如海早逝数日,卫若兰恭恭敬敬地给林如海夫妇上了几柱清香,拜了几拜,刚起身,便见自己上山时看到两位嬷嬷之一出来代为还礼,道:“我们姑娘不便出来谢公子之礼,还请公子谅解。” 卫若兰连称不敢,“小子鲁莽,先前失礼,尚请姑娘见谅。” 刘嬷嬷摇摇头,是她考虑不周,未曾派人留意其他香客,如何能怨卫若兰的出现?只是庙里多了外男,少不得委屈黛玉,不能像这两日一样自在了。 “来者皆是客,不以贫贱男女而论,方是众生平等。大师有什么事情打发行虚小师父去通知我们姑娘一声,或者吩咐我们带来的四个小厮亦可。”刘嬷嬷对百苦大师说道,言下之意是她们一干女眷在庙内有外男的情况下不再轻易踏出禅院了,当然,做法事时除外,想必那时候也会让外男避开,这是黛玉前来的主要目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因外物而更改。 至于行虚,则是庙内唯一一位小沙弥,原是百苦大师捡来的濒死病婴,救活后收养在庙内,收为弟子,年方五岁,黛玉住在山庙里的这几日,都是他去传话。 其实在行虚之前,百苦大师和几位师兄弟慈悲为怀,虽然经年在山中苦修不入世,但偶尔入世却收养了很多弃儿,有的是捡来的,有的是附近百姓养不起特地送来的,数十年间不下二三百人,不料这些弃儿长大后很多人都忍受不了庙中的清修,或是还俗,或是投身别寺,庙中便只剩下这十几位老和尚和年纪最小尚不知世事的行虚。 黛玉主仆一干人住在东北角禅院,闭门不出,百苦大师念着和陈麒的交情,当晚安排卫若兰住在自己的清修之舍,各自严于律己,倒也相安无事。 第017章 顶着跪经之名前来寺庙的卫若兰难解胸中戾气,每日只在大殿跪半个时辰,然后他趁着住在山庙里的机会,在御林军提前半个月巡山戒严之前,踏遍了整座铁网山,将地形、山势以及猛兽分布都调查清楚,记在脑海里,好方便打围之用。 卫父越是不想让他出现在铁网山,他越是要争气。 十岁前有祖父祖母疼爱,虽然伤感于父母对自己和卫源不同的态度,但那时他到底年纪幼小,又有祖父百般维护,懵懂无知。其实面儿上卫父和卫太太对他和卫源一样,月钱、年例、四季衣裳、仆人数目、出门车马等都一样,让人挑不出错,所不同的是私下,卫源可以得到来自父母额外的东西,就像贾宝玉能得到贾母另外给不在份例内的丫鬟一样。 如今年纪渐长,渐渐明白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地位,和卫源简直是云泥之别,他是地上的泥,无论容貌还是本事都不如自己的卫源则是天上的云。 祖母虽然在父亲提出让自己跪经祈福时明确表示出自己的反对,但是儿子说梦中佛祖指点说须得长子前去祈福方可保一家老小平安的说法,年事已高的祖母不得不妥协。即使都清楚卫父这种行为乃是打压长子抬举次子,作为人子,自己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反驳。 卫若兰又恨又恼,恨父之无情,恼己之无能。他一直在想,面对如此父亲,自己该如何是好?难道真的继续由他左右自己的前程? 他如今可以断绝自己出现在围场上的机会,来日亦可阻止自己出人头地。 不想受制于父亲,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权势远在父亲之上,自己可以在朝堂上左右父亲,而父亲却不能左右自己,或者寻一株大树乘凉,这株大树寻常朝臣无法担任,须得是压制得住父亲的重臣,或者说是圣上。即使如此,自己为子他为父,仍旧受制于孝道,而且以自己的年纪,没有数十年的功夫怕是难以如愿。 二是出继,作为他人之嗣,便不再受制于生父,但是这个法子有伤骨肉亲情,也不能保证嗣父比生父更好,也没法继承祖上爵位和祖产,因此亦是下下之策。 卫若兰以前就想过这两条路,不过好端端的谁想认他人为父母呢?百善孝为先,他不会因为父母一时的偏心就恼羞成怒,脱离父母。只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发生后的现在,他突然萌生了离开的念头,觉得出继竟是上上之策。 父亲总是阻拦自己的前程,亦不曾善待自己,自己用秘籍里的方子淬炼筋骨气血时,试探从府里支取银子,被断然拒绝,又骂自己无事生非,转身却给卫源大开方便之门,花一万多两银子给卫源买了一匹汗血宝马和一副宝弓,大概那时候就开始为秋日的打围谋划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他不愿意娶史湘云,他父亲不敢指责祖母,又知一心想和史家结亲的卫太太是拗不过祖母才无奈推掉,就骂自己不知好歹。卫若兰很清楚卫太太想和史家结亲是为了不让自己有得力的妻族相助,但他没想到父亲想和史家结亲却是因为丁忧三年的他起复后职缺权势大不如从前,而他隶属史鼐麾下,自己的桀骜不驯,恰恰破坏了他的联姻大计。 依照父母偏心的程度,祖上的爵位和家业十有八九不会传给自己,虽然当朝一般都是嫡长子袭爵,庶子无缘,但不是没有其他嫡子袭爵的事情发生,卫源也是正儿八经的嫡子。作为父母,弄出一个不孝的罪名就会让自己失去爵位,概因不孝乃是十恶不赦之罪。 既有如此可能,自己又何必为了爵位和祖业留下? 没有祖业,自己有祖父留下的财物,有母亲留下的嫁妆,以及自己在各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大赚的一笔银子,出继后再置办一些庄田商铺,年年有进项,自己一个人又不比一个府的开销,久而久之,定会攒下一份庞大的家业。 没有爵位,自己可以挣自己的前程,哪怕终其一生都达不到爵位那么高的品级,但是他觉得自在,清净,没有那么多的烦扰,免得将来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出继的人选卫若兰已经有了,就是他英年早逝的二叔。 卫父底下有两个嫡亲的兄弟,卫三叔尚在,和长兄、侄子分别继承了老爷子的财物,之所以没有卫二叔的份儿,乃因卫二叔十六岁从军,十八岁那年不幸战死沙场,身后无嗣。当时卫家善解人意,解除了他出征前刚刚订下的婚约,免得耽误对方终身,倒是那家姑娘不负夫义,出家做了女道士,终其一生未曾再嫁。 卫若兰觉得如果自己过继给二叔为嗣子的话,将来上无父母管束,亦无人拿捏自己的终身大事,反而还能继承卫家一份家业。 因卫母健在,卫父和卫三叔实未分家,只是老爷子临终前把自己的梯己分给子孙了。 发生过父母意欲和史家结亲一事,想到红楼梦话本里史湘云住在名声糟烂的荣国府那么久,自己家始终不曾解除婚约,导致最后也不知是因何成了白首双星,得到许多新鲜记忆的卫若兰此时极厌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仔细盘算了一下,卫若兰认为十分可行,继母不用说了,巴不得把自己过继出去,至于父亲,恐怕也是求之不得,唯一反对的大概就是祖母了,不过次子有嗣,祖母有可能动摇。 下定决心后,卫若兰神情为之一松,目前他先顾着皇家打围这件事,出继一事等过后再说,于是他步伐矫健地离开查探的山林,几个起落就从山脚出现在庙前,却见小沙弥行虚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托腮打盹,脑袋像小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口水滴到崭新的灰色僧袍上了。 卫若兰莞尔一笑,正欲不动声色地进去,行虚突然惊醒,睁眼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猛地看到卫若兰,慌里慌张地跳起身,不料腿脚麻木,一头栽了下来。 “小师父小心!”距离他三四丈的卫若兰瞬间出现在台阶下,伸手捞住了他。 行虚脸蛋先因惊而白,后因羞而红,不等卫若兰放下自己,就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小僧多谢男檀越的救命之恩。” 卫若兰失笑道:“男檀越,这是什么古怪称呼?”一面说,一面放他下来。 “住在庙里经常给我点心吃的女檀越说了,佛祖眼里众生平等,男女牲畜与蝼蚁都是众生,既然小僧称她为女檀越,等见到男香客自然就要称呼男檀越了,不然就不是平等了。你不是男人吗?”行虚跺跺脚消解麻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比他高很多的卫若兰。 卫若兰摸了摸他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男人,不过没有男檀越的叫法。” 行虚口内的女檀越想必就是黛玉了,真真是个促狭鬼儿,不知道她是怎么跟行虚说的,竟然让他认定了男女檀越的叫法。 行虚一脸迷茫,一手攥着颈中垂下来的念珠,一手挠挠被卫若兰摸过的脑袋,脆生生地开口道:“小僧糊涂了,小僧去问问女檀越,为什么男檀越承认自己是男人,却不承认自己是男檀越?小僧叫女檀越,女檀越都应了。” 卫若兰一时竟无言以对, 行虚抿了抿嘴巴,觉得男檀越没有女檀越聪明,自己还是去问女檀越好了。 卫若兰虽然没办法看透行虚目光中想表达的意思,但从他的神情上能看出这个小和尚对自己的评价似乎不太高,正要开口为自己辩解,好好跟他解释佛门对待男女香客只有檀越和女檀越的称呼,就看到他哼哧哼哧地爬上台阶,然后一溜烟似的跑进了庙门,又因速度快,落脚重,刮起几片落叶在空中转了几圈,缓缓坠地。 卫若兰摇摇头,抬脚进去,想到行虚片刻后应该就会出现在黛玉跟前,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不知道绛珠仙子又该如何向行虚小师父解释了。” 思绪稍一停顿,卫若兰胸前如遭巨锤击打,心口为之一痛。 这位绛珠仙子转世的姑娘,一身空灵气派的姑娘,她和宝玉有着木石前盟! 下凡因情而生,离尘因情而死。 难道仅仅一面之缘,自己就生出倾慕之意了么?不不不,相见虽然惊艳,细思却是觉得她不负书中所述,当真丰神如仙子,灵慧有七窍。 卫若兰羞愧异常,自己十岁后就因守孝拜别业师而不曾认真读书,出孝后业师回乡再未入府教导自己,平时只得自己寻些书籍来看,很清楚朋友妻不可欺的道理,绛珠仙子和神瑛侍者,今生虽不知命运如何,但他们前世有约,自己焉能起小人之心? 一阵秋风吹过,卫若兰苦笑着吸了一口气,丝丝缕缕的寒意透入肺腑,同时一枚红叶落进怀里,拈起一看,竟是墙外的枫叶随风而落,似浸了无数相思血泪,方有此鲜艳之色。 正欲将红叶放入袖中,就见行虚半路折返,一双清明澄澈的眼睛望着自己,掩不住其中的好奇,语音依旧十分清脆:“男檀越,小僧忘记转告女檀越的话了,二十七日起女檀越请师父师叔做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父母,亦要跪经,如有不便,恳请男檀越谅解。” 第018章 卫若兰一怔,立刻记起八月二十七日乃是林如海的忌日。红楼梦话本中黛玉一无所有,居住在荣国府中难如己意,莫说祭祀父母了,便是清净守孝亦是奢望,如今她有县主之尊,行事便利,自然不会忘记亡父的周年之忌。他没记错的话,贾敏的忌日应该是九月中旬,至于具体日期他就不知道了,莫怪黛玉替父母做法事时坚持做七七十九天了。 “行虚小师父,请林姑娘放心,我身有要事,那日往后早出晚归,平常不在庙中,必定不会妨碍百苦大师做法事。”卫若兰连忙开口,怕误了黛玉的大事。 行虚眨眨眼,点头道:“小僧这就告知女檀越。” 卫若兰想了想,忽然弯下腰,双目直视行虚,道:“小师父,我也有一些话烦你转告林姑娘:皇家秋日狩猎定在九月十二,为期九天,御林军将会提前半个月前来巡视铁网山,到那时必定处处戒严,不许闲杂人等进出。” 行虚一脸不高兴地道:“又有很多男檀越来打猎了吗?” “是的。”卫若兰微微颔首,每年九月,皇家都会前来铁网山狩猎。 “男檀越都是坏人,小僧讨厌你们。”泪珠在眼里滚来滚去,行虚一脸控诉,“小僧养的小兔子在林子里玩,被一群骑着大马的男檀越打死了!” 小和尚越说越伤心,哇的一声哭着跑走了。 彼时黛玉累了,放下手里抄经书用的笔,探身启窗支着,刚一伸手,就见一只正在窗外啄食自己所备食水的黄腹绿背红嘴鹦鹉箭一般地飞来,落在她手掌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掌心。也不知何故,自那一日在果园内与诸鸟嬉戏后,各色鹦鹉画眉三不五时地飞来寻黛玉,甚至引来几只羽毛绚丽的翠鸟,环绕其身,徘徊不去。 刘嬷嬷等人都说庙里高僧修为高深,鸟雀都通了灵。 黛玉伸出另一只手点了点鹦鹉的头顶,缓缓滑至其背,如握虹彩,忽而听到一阵脆嫩的哭声越来越近,仔细辨明,不是别人,却是行虚。 行虚年纪小,且生得眉清目秀,乖觉可喜,浑身上下透着一团孩气,黛玉本就对他十分怜爱,父母灵前常常想起夭折之幼弟,对行虚越发好了,听到他的哭声,担忧之心顿起,托着不肯离去的鹦鹉急忙走出房门,果见行虚一行跑一行哭。 不等黛玉开口,行虚一手抹泪,一手揪着黛玉的衣襟,伤心地道:“女檀越,又有好多坏人来了,佛祖为什么不收了他们去?” 黛玉听得一头雾水,忙问详情。 行虚抽抽噎噎地把卫若兰交代自己转告的话说了,然后继续追思死去的小兔子。 黛玉放走鹦鹉,一面柔声安慰,一面领他进屋,命丫鬟端水来给他洗脸洗手,又命端上婆子新做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与他吃。行虚虽是出家人,出家人须得六根清净,但他一则年幼,二则不曾入世,亦不曾出世,见到有糕点吃,渐渐止住泪,慢慢地吃将起来。 黛玉方转头问刘嬷嬷道:“嬷嬷,秋日狩猎是怎么一回事?” 刘嬷嬷答道:“就是每年九月份重阳节后,草枯兽肥皮毛厚,朝中没有发生大事的话,当今圣上都会率领诸位皇子王公并文臣武将及其族中子弟来铁网山打围,视其武力,择一二极优者许以职缺,一般为期九天。因铁网山距离京城的路程不短,打围又不能每日往返,所以每年都有后妃和朝中命妇随行。便是平时,亦有许多世家子弟在此处围猎。卫公子有此提醒,老奴这就打发小太监下山,将所需之物采买回来。” 卫若兰住在庙里几日,刘嬷嬷早命小太监下山,假装偶遇卫若兰留在山脚下住的小厮,打探清楚他的身份来历了,亦知林如海于他有半师之分。黛玉当时也想到老父临终前所托之人,似乎就是偶见的那位卫若兰卫公子,只是这件秘密并未告诉身边任何人。 她蹙了蹙眉头,道:“既有后妃命妇随行,我们居于庙中,便不能当作不知。” “姑娘所言极是,姑娘顾忌守孝之身不出面,打发老奴几个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便是尽心了。只是,老爷功在社稷,闻得姑娘在此祭祀周年,皇后娘娘定会召见姑娘。老奴得打发人回府,去取姑娘的冠服,以及家常穿的衣裳。”刘嬷嬷满脸自责,“都是老奴之过,来铁网山前只顾着给老爷太太做法事,除了出门时穿的两身衣裳,行李中都是麻衣素服,倒忘记了这件要紧事,多亏卫公子提醒,不然到时候如何觐见皇后娘娘?” 黛玉忙道:“如何能怨嬷嬷?咱们出门时谁也想不到一个月后的秋围,打发人回府取过来便是。这几日我抄了不少经书,供在佛前,拣几本好的一并带回府,孝敬给老太太和太太们。”又命回府之婆子太监替自己向姊妹们带个好。 一来一回,已是傍晚。 刘嬷嬷查验所取回来的东西,听婆子跟黛玉详细禀告道:“老太太问姑娘在这里可好,又问吃什么喝什么,我已遵姑娘的吩咐回了说一切都好。老太太说姑娘住在庙里若不自在,就打发人回去说一声,老太太叫琏二爷来接姑娘,又说该叫宝玉来探视姑娘,陪姑娘一同跪经,不想前儿跟小秦大爷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着了凉,只得静养,倒命我带了好些新鲜的红菱鸡头等果子并一件石青色的大氅,说深秋山里冷,叫身边丫头们改改给姑娘御寒。大太太也问起了姑娘,命我捎了两匹绸缎给姑娘做秋冬之服。宝玉问姑娘几时回府,等姑娘回府吃螃蟹,又说桂花开得好,巴巴儿地折了两枝,又在水晶瓶里灌了水插上,命我带来给姑娘赏玩。三姑娘和宝姑娘命我给姑娘问个好,四姑娘命我告诉姑娘一声,回去时给她多带些经书。留在府里看家的紫毫姑娘亲自将刘嬷嬷吩咐的冠服衣裳收拾装箱,说姑娘出门当日,宫里就赐下中秋节礼来,月饼瓜果都代姑娘孝敬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了,其他东西命我一并带来呈给姑娘,又说既然铁网山戒严,到时候的重阳节礼便不能送来了,等姑娘回去再看。” 婆子说起贾母和邢夫人时,黛玉站了起来,听到宝玉并宝钗等姊妹时方坐下,缓缓点了点头,摆手命她下去歇息,随后叫紫鹃拿了些果子分与婆子和太监,慰其辛劳。 刘嬷嬷带着青檀和澄碧将冠服等收拾妥当,宫里赏的中秋节礼单独拣了出来,黛玉看了单子,却是四样瓜果、四盒内造月饼、两匹素缎、两匹毛青布并四个荷包,看毕叫紫鹃把插着桂花的水晶瓶置于案上,染得满室皆是清香。 转眼便至二十七日,法事起始,黛玉跪经,卫若兰果然遵守前言,白日在山林中觅地练武,腾挪跳跃,宛若飞鸟,晚间回山庙歇息,与百苦大师论禅。 没两日,卫若兰就发现御林军前来巡查安排。 他已练得一身绝妙武功,轻功虽未达到踏雪无痕的境地,但以山林掩饰,却显出神出鬼没的本事,他每天都能见到巡山的御林军,上千御林军却无一人发现他的踪迹,巡山之际,不忘派人去山庙里说一声,守着山门不允许庙里僧众或是山下香客进出,亦将守在山下的卫家一干小厮逐离铁网山,不叫他们接近。 饶是守得如此严密,卫若兰仍旧进出自如。 他久等舅父消息不至,径自下山,撇开小厮悄悄回了一趟京城,夜间叩响陈宅之门。 陈麒见了他一个人过来,没有一个小厮跟随,纵使知他武功高强,也唬了一大跳,忙问道:“凡勋贵之家都知你去庙里跪经,一月不归,你回来可曾有人看到?” 卫若兰忙道:“舅舅放心,我十分小心,没叫人发现。” 陈麒叹了一口气,道:“你跪经期间回京,也不是什么不能为的事情,便是他们知道,也不能指责你什么。不知道我们陈家做了什么孽,你母亲早逝,你又遭此为难,你那父亲待你,竟不像是父子,反倒像是仇人。” 第9节 卫若兰心中一动。 他亦有此疑问,回头得问问祖父留下的老家将老家仆。他得到的那份记忆里有一句话说得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他是无辜稚子,不曾伤天害理,父亲对他的厌恶太过突兀,须得打探清楚方好。 按下思绪,卫若兰问及秋围之事。 陈麒脸上露出一抹笑容,道:“放心,我今儿跟圣上闲话家常时,提起你一身武艺,罕有人及,空手可劈碎紫檀木椅,只是不巧了,替父跪经祈福一个月,现在铁网山破庙里,不能在秋围上一展身手。圣上听了,对你的本事颇为好奇,当即就说明儿围场上叫你过去,瞧瞧你的功夫到底如何。我原想明儿托御林军统领告诉你一声,哪知你迫不及待地找来了。” 卫若兰大喜过望,不敢置信地道:“如此容易就解决了外甥的为难之处?” “这有何难。”陈麒颇有得色。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外甥,为他迎难直上都甘愿,何况对自己而言并不算是一件非常难做的事情。 在舅父家住了一晚,次日天未大亮卫若兰便离城回庙。 第019章 卫若兰出了城后,回庙的脚步在途中一转,先去找住在城外的老家将老家奴。 他想问清楚,想知道父亲为何对待自己如此冷漠,对待卫源那么疼惜,以前想不到这一点就罢了,如今起了疑心,总觉得应该早点查清楚。 卫若兰本想问母亲的陪房并丫鬟们,说不定他们知道些什么,但是舅父心有疑惑都不曾查出端倪,想来他们不知缘由,不然的话他们肯定会告诉舅父,而府里由父母做主,府里的老人和祖母跟前的老人肯定不会告诉自己,以免伤了父子之情。 所以,他就想到了这些老家将老家奴。 祖父留给他的人手有一半住在城里替自己办事,一半住在城外,住在城外的都是年纪极老的人了,他们上了年纪后,腿脚多少有些毛病,卫若兰就每个月发他们月钱,不让他们做活,安排他们住在城外自己母亲的陪嫁庄子里,图个清净自在。 卫若兰没有抱怨父亲对自己不慈,只是滴泪道:“王师傅,我好不容易练了一身武功,想着去围场出人头地,哪知竟不能参加,偏我年纪小,便是花钱也没法子捐官儿。” 这位王师傅是年纪最大的一位老家将,卫若兰幼时的功夫都是他亲手传授。 卫若兰之所以只找王师傅,乃因他和祖父从小一起长大,是卫家的家生子,幼时是祖父的伴读,大些就是小厮、长随、马夫,到最后和祖父一起征战沙场,成为家将,是祖父最信任的心腹,对卫家从前的大小事情应该都知道,卫若兰对他也是十分敬重。 王师傅原有一个儿子早逝,留下的孙子亦早逝,老婆和儿媳如今也都不在了,就在卫若兰的安排下,挪到了庄子上,自有婆子和小厮洗衣做饭,日子过得甚是自在。他素来疼爱卫若兰,也常为卫若兰所遭受的命运感到不平,奈何自己只是老奴,没有多话的余地,见卫若兰找到自己就是一通哭诉,急忙问道:“我的哥儿,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卫若兰低声将自己在庙里跪经,卫源则随父参加皇家秋围的事情说了。末了,他道:“铁网山如今已被戒严,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倒也神不知鬼不觉。” 王师傅气极拍案,“不是我自夸,二少爷哪里比得上哥儿文武兼备?将来若想光耀门楣,还得靠哥儿。这可是老太爷的原话儿,并不是我胡说!老爷怎么就这么偏心?这几年不给哥儿请先生教导功课我就不说了,横竖哥儿在外头住也常自己读书练武,并未懈怠。只是哥儿好不容易才想着从围场出身,老爷横加阻拦,日后可如何是好?” 卫若兰低头垂泪,模样好不可怜。 半日,他方抬头道:“王师傅,你说,父亲为何如此厌恶于我?如果我做了错事,我日后改了不成么?我今年十四岁,我还想好好读书,好好习武,博一个似锦前程,免得让世人笑话说勋贵之家多出纨绔子弟。” “不是哥儿之过!”王师傅脱口而出,很快就后悔了,忙掩口不提。 卫若兰心中一动,不顾王师傅脸上的悔色,追问道:“不是我的错,那又是谁之过?好师傅,你就跟我说明白罢,免得我糊里糊涂,不知如何改正。” 王师傅闭口不言,摆手道:“没有谁的错,我是说总而言之,不是哥儿的错。” “师傅不想跟我说么?不想解我之惑么?”卫若兰一脸悲伤,哽咽道:“从我降生,便在祖父和祖母跟前长大,祖父仙逝时我已十岁,如何察觉不出自己的尴尬处境?出孝后,父亲忙着起复,开春就打发我我去金陵拜祭祖父,便是父亲不提,我也该去给祖父磕头。那时我在金陵老宅里大病一场,足足昏迷了一个多月,小厮报信回京,除了祖母记挂,何尝有人打发三五个人去看看我好是不好?舅父看我功夫好,想让我做一等的龙禁尉,围场是大显身手的好地方,亦是好时机,我万事俱备,只待九月,哪里又料到佛祖托梦给父亲,让我去庙里跪经祈福才能保一家老小平安。山居庙内,每每想到父亲早早花了一万多两银子给二弟买汗血宝马和宝弓,亲自带他随行于秋围,师傅可知我心之痛?” 王师傅越听越是怜惜,面对卫若兰的恳切,他咬了咬牙,仍是摇头不肯说,只道:“老太爷嘱咐过了,这件事永不许再提,以免伤了哥儿和老爷的父子情分。哥儿饶了老奴罢,不管怎样,老爷和哥儿始终是嫡亲的父子,提起往事又有何益。” 祖父交代不许提起?什么样的过往值得祖父临终前不忘下令? 卫若兰掩住心中的波涛汹涌,抬脚往外走,道:“既然师傅不肯说,我就进城找别人问去!或者让舅父向同僚打探。想来事情发生在我出世之前,满朝文武,满城权贵,各家都有自己打听消息的门路,只要事情发生过,总有人打听到些许内情!” 王师傅脸上变色,猛地站起身,厉声道:“哥儿不可!” 卫若兰站住脚,转身道:“师傅莫怪我追根究底,我年纪越来越大了,不再是懵懂无知的稚子,我只是不想受父亲无缘无故的厌恶,我只想查明真相。师傅不肯说,总有肯说的人,府里那么多老人,府外那么多消息灵通的人,我总会知道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王师傅目视他良久,见他一脸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不由得长叹一声,缓缓坐下,颓然道:“哥儿别去了,免得弄得满城风雨,更伤父子之情,我说。” 卫若兰立刻坐回原处,探身倾听。 “这件事得从十几年前说起,或者说是二十年前。”王师傅苦笑一声,娓娓道来。 卫若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的真相竟然和自己偶尔揣测的内容完全不同,父亲怨恨自己的原因竟是二十年前的一个丫头之死。 卫父年轻时身边有个从外头买来的丫鬟,名唤红菱,比卫父大两岁,从八岁就开始服侍卫父,年纪渐长后出落得越发出挑了,也升到了二等丫鬟,但在卫父房里却是一等,总管卫父房里的大小事情,职责大概和宝玉房里的袭人一样。 这红菱是个有心计的,长到十三岁的时候就和卫父有了首尾,主仆二人温柔缱绻,成日里难分难舍,卫父待她尤其好,无人能比得上。这种事情在大户人家常见,同时也是瞒上不瞒下,卫家上下仆妇丫鬟大多都知道,但摄于卫父的性子,无言敢在当时的老爷太太也就是去世的老太爷和现今的老太太跟前透露风声。 在卫若兰看来,这红菱就是活脱脱的一个花袭人,不过她没有花袭人的命好,毕竟花袭人得到王夫人信任后就不和宝玉狎昵了,减少了被当家主母发现的机会。而红菱则依旧和卫父厮混,在卫父十五岁议亲前夕查出有孕。 红菱有孕,不下于晴天霹雳降落于卫家。 虽说勋贵之家的子弟在未成亲之前房里总有两个人服侍,便是婚前怀胎也是常事,有一碗药灌下打掉的,也有留下的,后者极少数,多是破落户。但是,像红菱这样的却很少见,十三岁的丫鬟和十一岁的少爷成就好事,不管怎么说都是丑事,毕竟爷们还未长成,精水不旺,恐坏了身子,尤其红菱又在议亲的当口闹出身孕来。 卫母又羞又怒,既恨长子心性不定,又恨红菱不知羞耻,当即就命人痛打了卫父一顿,又命人熬了一碗药给红菱灌下去,将之发卖出去,许是药性烈了些,未等卖出去红菱就没了。 高门嫁女,低门娶妇,陈家当时门第不如卫家,根基不如卫家,家资不如卫家,但已去的陈老太爷简在帝心,双子都高中进士,已可窥见将来之势,和卫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陈氏亦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闺秀千金,卫家自然不肯让红菱一事影响两家联姻,因此对红菱的处置乃是卫老太爷和妻子一同做出来的决定。 卫父年纪轻轻,自幼和红菱相伴,天然有一段情痴,他不敢反驳父母之命,自然没法救下红菱。当然,即使他反驳了也依旧救不了红菱,老太爷已下了死命。这种事在大户人家极是常见,既是大户人家无情,又是丫鬟轻浮不知自重。 前面已说红菱颇具心计,她知自己必死无疑,临死前只向卫父哭诉自己待他之情,又说来世再续。卫父原本对第一个孩子满怀期盼,自然就记住了红菱,也记住了无缘的骨血。他不敢怨恨父母,便将一腔恨意移到了陈氏身上,认为若不是她要嫁给自己,红菱便不会死,孩子便不会被打掉。因此,陈氏进门后他广纳姬妾,死后不到一年便续娶赵氏,亦冷待长子。 再往后,王师傅就没说了,叹道:“老爷性子已成,老太爷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闹得府里天翻地覆,始终无法扭转老爷的性子,只得把哥儿抱到自己身边抚养,临终前将梯己分了,又将老奴这些人留给哥儿,就是怕自己不在了,老爷疏忽哥儿。老奴原不该提起这些往事,老太爷不让我们提就是怕伤了哥儿和老爷的父子情分。谁知哥儿遇到种种不公,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不说,哥儿就去查,去问别人,那不是家丑外扬么?” 卫若兰假装受到打击,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庄子,回到庙里后却是一脸平静,双眸清明。 王师傅没有继续说下去,自己母亲之死亦是一笔带过,这样的轻描淡写,不代表卫若兰不会多想,母亲之死,恐怕没那么简单。 母亲确实有可能是难产而亡,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妇人皆是如此,从记忆里可知自己所在的朝代医术十分落后,不过因难产而不曾死的妇人也有很多,并不是人人难产都会死。结合从王师傅处听到的真相,卫若兰起了疑心,如果母亲当时难产,那么稍一动手脚,她就必死无疑,也有可能她根本没有难产,只是被动了手脚,所以就难产了。 虽然不想把父亲想得那么无情,也清楚母亲确实有可能是因难产而死,但是卫若兰想到父亲的作所作为,仍旧忍不住这么想。 算了,他是父,自己是子,子不弑父,亦不能追究母亲之死,那就想办法出继罢。 卫若兰之前只是起意,如今却是有了决断。 第020章 想罢,卫若兰展开轻功,其速不逊骏马,及至到了铁网山,避开御林军,悄无声息地回到山庙,闻得黛玉今日为父母所做之法事已毕,草草地换了衣裳,用过一顿百苦大师特意留给他的一顿斋饭,方去大殿跪经。 跪经,顾名思义,和尚做法事时,香客虔诚跪拜。 百苦大师瞅了卫若兰一眼,察觉他眉梢眼角的戾气较之昨日更甚,心中一叹,闭上眼睛继续念经,其他和尚亦如给林如海夫妇做法事一般,一丝不苟。 一个时辰后,法事完,跪经结束。 “檀越昨夜不曾回庙,可曾如意?”将卫若兰请置房中,百苦大师眸中闪烁着些许了然。 卫若兰盘腿坐在蒲团上,抬眼看着百苦大师,大师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眸子里充满了慈悲之意,仿佛沉淀了千年的清透,不染半分红尘之埃,那些刚刚得知的真相和涌现的怨恨,他没办法告诉舅父,恐再生周折,但面对百苦大师,他不知不觉地倾诉而出。 百苦大师难掩胸中震惊之色,亦为逝去的人命哀悼,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檀越的父母以骨血生养檀越,便是缘起,檀越未见生母之面,不得生父之爱,令檀越起出继之心,解除父子之分,便是缘灭。红尘之中缘起缘灭,原是寻常,苦思因由只会让自己陷入魔障。檀越既知陈年往事,又难掩胸中戾气,可是起了报复之心?” 说到这里,百苦大师面露不赞同的神色。 卫若兰摇头,道:“不曾,小子虽有恨意,却不愿变成父亲那样的人。况且小子仅是知晓根由,却无母死之真相,焉能起弑父之心?” 要是真为了报母仇而弑父,他成什么人了?他对亡母的情分恐怕还不如对祖父和舅父的情分深厚,毕竟他从未见过亡母,但是比起父亲,则要深厚得多,母亲的十月怀胎之苦一朝分娩之亡,其中蕴含的母子之情,皆非父亲所能比。 百苦大师点了点头,神色舒缓,道:“檀越有此想法,老衲深感欣慰。恨之一字过于沉重血腥,可背负,却不可令其迷了心。红菱之死,因不在檀越之母,在于檀越之父,在于檀越之祖父母,在于红菱自己,然而无辜如檀越之母和檀越偏偏承受了最终的果,那么檀越之父一干人都欠了檀越母子二人,这就是他们的罪孽,终有一日是要还的。” 卫若兰垂头凝思,心中却不觉得他们终将有一日会吃苦果,若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大行其道,又哪里来的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说法? “这么说,小子寻求出继之道,亦非小子之过?”父母不提出继二字,他自行起意,只为了不受父亲之束缚,已是犯了世人所认定的孝道。若是世人知晓他想出继,只怕会有无数酸儒群起而攻之,或是讽刺、或是训斥、或是痛骂自己之不孝。 百苦大师微微一笑,道:“老衲先前已经说了,缘起缘灭,檀越与檀越之父父子之缘已尽已灭,勉强下去都无好处,檀越提出自然无过,不用忌讳他人之说法。” 得人支持,虽只百苦大师一人,但也足够卫若兰愈加坚定了。 出继,他无过。 既下定决心,卫若兰当即付诸行动。 趁着秋围尚未开始,自己仍处于跪经祈福期间,卫若兰入夜之后便换上墨色衣衫,离庙下山,利用绝妙的轻功登上城墙,避开守门军,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卫伯府。 卫家的曾祖建功立业,得封为王,和开国之初的东南西北四郡王不相上下,但却未入四王八公之列,其后依次降等袭爵,如今四王中仅北静王水溶犹袭王爵,其他三个王府的爵位都已经不是郡王了。卫若兰之祖父乃是一等保国公,身上亦有功勋,到卫父时,却是连降数级,为三等伯,甚至连爵位封号都无,遂冠以姓氏,人称卫伯,在保龄侯史鼐之下。 卫若兰的住所在卫母大院的前面,他没进自己的住所,而是借助黑暗栖身于祖母院中正房屋顶和耳房屋顶之间,缩成小小的一团,便是打灯也只瞧见影影绰绰的影子,只当是树影。 他等了约莫片刻,正房东间的灯光熄灭,他便知祖母已然安歇,却是将睡未睡之际。 怕吓着祖母,卫若兰不敢再等,利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将声音凝成一线,缓缓送到祖母耳中:“母亲!母亲!”为了让出继顺利进行,卫若兰压住心头的羞愧之意,遂假扮二叔,口呼祖母为母亲,好让事情起因更加名正言顺。 卫若兰刻意改变了嗓音,他虽然没听过二叔的声音,但他这一缕声音飘飘忽忽,起起伏伏,仿佛带着森森鬼气,很容易让人忽略嗓音,只听其意。 卫母此时果然是将睡未睡之际,迷糊中猛地听到有人叫自己为母亲,她略略清醒了一下,但仔细一想,并非长子和三子的声音,不由得睁大眼睛,急忙翻身坐起,令人掌灯,问房内服侍的丫鬟道:“你们听到什么声音没有?” 丫鬟回道:“万籁俱寂,哪有什么声音?老太太怎么了?” 卫母只觉得奇怪,既无声音,如何自己能听到有人唤自己母亲?正要开口再问丫鬟,忽然又听到一阵仿佛风吹即散的声音:“母亲,母亲!儿成不孝,未能承欢于父母膝下,地府森严,亦未能入梦,今借长侄若兰虔诚祈福之功,得以开地府一隙,前来拜会母亲。” “成儿?”卫母脱口而出,左顾右盼,不见人影。 听她口呼已逝的二老爷之名,丫鬟金珠急忙问道:“老太太,怎么了?”焦急之下,复叫醒外间仆从,瞬息之间,房内亮如白昼。 卫母未曾回答丫鬟的问题,专注于耳内听到的内容:“母亲,是儿子,儿子好容易才有机会前来与母亲相见,请母亲莫惊动他人,引来鬼差押儿子归去。” 卫母听了,见仆从们好像一点儿声音都没听到,不然早就吓疯了,她急忙点头,却不敢说话,挥手叫丫鬟通通退下,又令关门,房内只余一盏油灯,轻声道:“成儿,是你吗?是你吗?你来找娘了吗?你在哪里,娘怎么看不到你?” “母亲,儿已化作魂魄一缕,无法显现于阳间,此时正在母亲窗外,给母亲磕头。” 卫母急忙下床,打开窗户,此时正值九月之初,弦月淡淡,星子点点,只有夜色如墨,除了院中刚刚退出去的丫鬟仆妇,哪有日思夜念的身影? 尽职尽责的丫鬟听到开窗之声,忙道:“老太太有什么吩咐?” “都退下,各去安歇,我就想清清静静地看看夜色。”卫母怕惊走次子的魂魄,挥手叫院中所有丫鬟仆妇通通回房,见她们都离得远了,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方压低声音道:“成儿莫怕,人都叫我赶走了,你就在窗外?有什么话想跟娘说,娘都听着。” 卫若兰心中一酸,唯有他自幼长于祖父母身边,方知祖父母对二叔的思念之情。 压下心中因利用二叔而起的羞愧,卫若兰道:“母亲,儿在地府已见过父亲了,父亲有华室可居、锦衣可穿、玉食可用,每逢子孙之祭都得金银瓜果若干,一干鬼差无不恭敬,日子过得甚是自在。儿无子孙,虽有兄弟侄儿之祭,却无子孙之香火可食,便得金银亦多难到手,不得不依父亲之荫度日,此次亦用父亲之金银开路,方得以回到阳间。” 卫母满眼是泪,泣不成声:“我苦命的儿啊!” 子孙香火何等要紧,卫母焉能不知?今听卫若兰假借二叔之名所说之语,这位老夫人顿时心如刀绞,只恨未能在次子亡故后过继一子以承继香火。 “母亲莫哭,儿见母亲之泪,亦心如刀割。引母亲如此,是儿不孝。”卫若兰依旧用飘飘忽忽的声音,继续说道:“儿见侄儿若兰虔诚祈福,孝感动天,甚羡长兄之福,若得如此后嗣,儿在九泉之下必定欣喜若狂,大呼后继有人。” 卫母一怔,问道:“儿啊,你见过若兰了?” “儿得若兰之诚心方有机会出了地府之门,临行前得长嫂之托,探望若兰,可巧儿出现在阳间之地便是若兰所在之庙,故叔侄二人已见过一面,他却不知儿在他身畔。”卫若兰急忙描补,然后又道:“母亲,父嫂在地府一切安好,只是挂念母亲和若兰。时间快到了,儿跟云氏尚有一面之缘,儿该去了,若有机缘,儿定当再来给母亲请安。” 说完,卫若兰再无声音发出,亦不看祖母之泣,飞身离开。 云氏便是卫二叔定亲后未曾进门的妻子,出家后法名妙真,居住于玉虚观隔壁的小小道观,身边亦有丫鬟婆子服侍。卫母感念她因子出家,常接她进府,卫若兰曾见过她多次。 卫若兰如法炮制,先倾诉卫二叔对她的感激之情,然后说身处地府之苦,最后又云想要有子嗣承继等等,最后以真气化剑,砍下妙真窗外一枝白菊,控制那枝白菊飘飘悠悠地落在窗台之上。卫若兰记得老家将说过,二叔很懂得讨好未婚妻,常常采花灌水插瓶,假借母亲之名送到岳母家中,其中妙真最喜欢的莫过于傲霜之菊,乃因她的名字便是云秋菊。 第10节 妙真抚着窗台上出现的白菊,忽而泪如雨下。 做完一切,卫若兰带着一颗愧疚之心离开,暗暗立下誓言,出继之后定要好好孝顺祖母和二婶,以还今日之情。 第021章 却说妙真一夜不曾好睡,次日一早前脚递了帖子前往卫伯府,后脚登门,拜见老夫人。 夜间遇到儿子的卫母亦是一夜未睡,原本打算派人去请妙真问她是否遇到了儿子,得知妙真前来拜见,心知大有可能,忙命快请进来。 因卫若兰传音给妙真时亦曾说过已见过卫母,故而妙真一见卫母就落下泪来,等卫母将房中服侍的丫鬟人等遣下去了,妙真方开口说道:“老太太,不知二郎昨夜是否来找过老太太?昨儿夜里三更时分,二郎来找我了。” 卫母含泪点头,道:“想来定是成儿了,见我后又去找你了。” “老太太,二郎哭诉在地府之苦,又说没有子孙送香火与他,不得不依附老太爷。我听着真真是心如刀割,只怨我未能早日进门,在他出征之前给他留下一儿半女。老太太,说一句不害臊且不怕人笑话的话,我一辈子就这样了,出家不过是不想让父母将我另外许人,其实身在方外,心在红尘,死后定然是要返回俗世与他同穴而葬。原本没想过子孙香火,偏他因这事在地府受苦,我只好来求老太太开恩。”妙真顿时泣不成声。 卫母拉着她的手哭道:“我的儿,你说的我何尝不知?我的心和你是一样的。从前我想过在五服内寻个聪明伶俐的孩子过继给你们夫妻为嗣,只因我年纪老迈,不能照顾得十分周全,且又怕孩子的生身父母心怀不轨,才没有提起。族里虽有没了父母的孩子,偏生都出了五服,血脉不近。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二郎过继个儿子,让他长长久久地享受子孙香火。” 其实并非如此,概因长子和三子不愿意将府中产业平白分给隔房的子侄。 卫伯府长房的卫伯只有卫若兰、卫源两个儿子,卫若兰是长孙,卫老太爷和卫母无论如何都不能将他过继给二房。而卫源则是卫伯和赵氏唯一的儿子,备受宠爱,赵氏心里又惦记着卫伯的爵位,自然也不肯将他过继给二房,从此以后再非母子。 至于卫三叔倒是生了四五个儿子,偏生三子四子五子都是庶子,长子和次子他们先是舍不得,近两年惦记着卫伯府的产业,舍得将之过继了,卫母反倒不忍作践次子了,实在是两个孩子太过不堪了些,从七八岁起就斗鸡走狗,因父母溺爱不肯好好读书用功。另外就是妙真虽然出了家,到底还是卫成之妻,要给卫成过继子嗣,总得让妙真满意。 妙真泪眼相对,呜咽道:“二郎羡慕伯爷将若兰教养得极好,文武兼备,虽然他没提起自己的心愿,但是我却明白,他想过继一个如若兰一般才貌双全的子嗣。老太太,我什么都不求,只求让二郎如意,振兴二房。” 卫若兰当然没有直言说要过继自己,太过直白了,而是像妙真所言这样曲折表示。他料想单凭父母巴不得将自己过继出去的心思,定能如自己之意。 卫母苦笑,这样的想法固然是好,但办起来谈何容易? 思来想去终无良策,当下叫来卫伯和卫太太赵氏过来商议,想了想,又叫来了一味倚仗权势贪图享乐的卫三叔和卫三婶,只说自己和妙真同时得到卫二叔托梦,说他在地府里过得艰苦,想过继个子嗣好在地下承受香火。 闻听此言,卫伯和卫三叔尚未如何,卫太太和卫三婶心中狂喜,险些笑出声来。 这妯娌二人一个想把卫若兰过继出去,虽然将来卫母百年后作为二房嗣子卫若兰能和卫伯、卫三叔平分卫伯府除祖业外的一切财产,但财产如何比得上爵位的要紧?且长房继承不分给其他两房的祖业就占了府中产业的三成,剩下七成三房平分。一个想着横竖二房无人,便是过继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依旧和自己生活,心里和自己亲近,而且平白得到一份财产。 卫三叔和妻子有着同样的想法,当即就道:“母亲放心,我心里也惦记着二哥,倘或二哥想过继嗣子,我那几个儿子任凭挑选!” 卫母看了妙真一眼,果然见她眉头微蹙。 妙真出家后经常出入卫伯府,和卫母谈经论道,如何不知三房子孙之不堪? “没听我先前说了,成儿想过继个才貌双全能担起二房担子的嗣子,你那两个儿子年纪小就不用说了,你们两口子竟是好好督促两个孩子读书上进才是要紧。”卫母从前对儿子们一视同仁,但幼子越来越不堪,她自然就不如何喜欢了。 畏母亲之威,卫三叔和卫三婶一脸沮丧,知道无论过继谁,都不会过继他们的儿子了。 卫伯皱了皱眉,恭敬地道:“若兰确是族中少见的人才,罕有人及,源儿才貌平平,想来二弟看他不上,就不说他了。不过,母亲和妙真师父放心,我定会仔细挑选,为二弟从五服内择一才貌双全之嗣。”纵然他心中极不喜卫若兰,面上却做到了一碗水端平,无论如何都不会提出将长子过继之语令人笑话。 妙真道:“此事就有劳伯爷费心了。二郎说了,若兰祈福虔诚,他得了许多方便,得以返回阳间,日后如有机缘,定会再托梦与我。伯爷挑选的嗣子,满意与否,我不敢决定,二郎说不定会在梦中告诉我和老太太。” 卫母在一旁点头称是,期盼儿子早日再来与自己相见。 卫伯和卫太太等人却明白妙真的言下之意,如果挑选出来的嗣子不能让她满意,她也可以假托卫二郎托梦,拒绝过继。 卫三婶忽然道:“既然二伯对若兰十分满意,何不过继了若兰?” 卫母拍案道:“放肆!若兰是长房长子长孙,乃是承重孙,将来我死了他都得守孝二十七个月,如何能将他过继给他二叔?传出去,一家子不得被外人指着脊梁骨笑话!” 卫三婶连忙赔罪,心里却颇不以为然。她瞥了赵氏因自己之语而一闪一亮的目光,暗地里冷哼,赵氏心底肯定十分赞同自己的话,不过是不想担着刻薄狠毒之继母的名声,不敢透露出来罢了。卫若兰过继出去,承重孙就是卫源了,卫伯的爵位也是卫源的。 被卫母一口拒绝,妙真知很难过继卫若兰,虽觉遗憾,却不像卫太太那般不甘。 卫太太自然不甘心,她迫切地希望将卫若兰过继出去,一则日后再无人压在自己儿子头上,二则爵位是自己儿子的,产业亦是自己儿子的,不用分给卫若兰,三则自己日后也不用为他婚事煞费苦心,既不想让他得到妻族助力,又想让婚事看起来光鲜,一个拿捏不准,坏了的可就是自己的名声,总不能再和史家联姻,况且史鼐夫人如今已经和锦乡侯家议亲了。 虽然不知丈夫为何不喜卫若兰,但是这样对自己儿子大有好处,卫太太乐得不追究根由。她不追根究底,并不是说她不了解丈夫拒绝过继卫若兰底下的心思。 不消几日,京城里突然传出卫若兰祈福虔诚、令战死沙场的卫二郎托梦给妻母、意欲过继嗣子的流言来,流言中又说他原本看中了兄长之子卫若兰,奈何卫伯舍不得,正在族中挑选才貌双全者,作为卫二郎卫成之嗣。 一时之间,京城中人人都知道卫成托梦之神异、卫伯不舍长子之慈心。 卫三婶从婆子口中得知这些流言,嗤笑一声,私下对丈夫道:“不用说,定是大嫂弄出来的事情,她向来是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人物!流言传得人尽皆知,到那时将若兰过继给二伯,人人只会说大伯有手足之情,为了地府下不得瞑目的二伯,割肉一般将长子过继,最后落了好处的还不是大嫂和源哥儿。”卫三婶乃是武将世家出身,娘家门第远较卫太太为高,偏卫太太在府里拿着长嫂的款儿,处处压她一头,她早就对卫太太不满了。 妙真向来冰雪聪明,且卫伯府中能让她上心的独卫若兰一人,毕竟也是她看着长大的,卫若兰性子本事都属一流。同时,她也清楚卫若兰在府中的尴尬地位,心想卫伯不疼惜这样的儿子,自己倒是巴不得有这样的儿子,便顺水推舟让流言传得越发轰动。 面对人问时,她叹气抹泪,道:“二郎托梦与我,曾说过他确实喜欢兰哥儿这样才貌双全的好孩子,只是卫伯爷舍不得。这在情理之中,兰哥儿是嫡长子,不舍才是人之常情,我没有什么不满。当然,如果卫伯爷念着和二郎的手足之情,愿意割爱,将兰哥儿过继给二房,别说九泉下的二郎,便是我也会感恩戴德,日日在三清跟前替卫伯爷祈福。” 反正最后得到好处的是二房,便是让卫伯如意又如何?名声算什么?得到实惠要紧。 妙真通情达理,说这些话之前悄悄派人送了一封信与卫若兰,御林军副统领云青是她娘家侄子,轻而易举就把信物送到了卫若兰跟前,并得到了卫若兰的回复,信中说是遵从父母之命,但妙真却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卫若兰心酸和无奈下的乐意。 流言越演越烈,卫伯见人时,每每都是眉头紧锁,呈左右为难之色,重阳节都不曾好过,而一切的始作俑者卫若兰则在庙里擦拭祖传的宝剑和箭头,为数日后的秋围做准备。 第022章 十二日五鼓时分,整个铁网山就热闹起来,惊动了无数飞禽走兽。 先抵达铁网山的并非圣驾,而是工部官员、五城兵、侍卫队以及众多宫女太监,或是先行开道撵尽路人,或是效沙场扎营,或是将山中的飞禽走兽赶出圈起,好方便达官显贵狩猎,京城至铁网山之间的官道上早已铺满黄沙,两边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等赶着水车洒水。 在深山中苦练掌法的卫若兰听到隐隐人声,不敢再行滞留,隐身于一株极茂盛的树冠之中,果然看到五城兵驱赶野兽,待他们离开,卫若兰便飞身离开,返回山庙。 陈麒说抵达铁网山后就打发人来叫他,卫若兰不慌不忙地用了斋饭,换上早已准备好的衣裳,方便骑行打猎,又检查一遍宝锋利箭并箭袋、骏马等,直至巳时二刻,果然见到御林军副统领云青亲自过来,顺手在他肩上一拍,笑嘻嘻地道:“好兄弟,走,陈大人叫你,一会子咱们好好较量较量,看看到底谁的本事高些。” 卫若兰心中紧绷着的丝弦顿时松开,因云秋菊之故,他自然认得比自己年长十多岁的云青,展眉笑道:“谁怕谁来?你这么大的人,一会子输了可别哭鼻子,回头叫冒哥儿笑话!”冒哥儿正是云青的长子,年方三岁,生得聪明清秀。 云青闻言,改拍为捶,道:“你当我是冒哥儿?还哭鼻子?走了。” 卫若兰去牵了马,兄弟二人并肩出了山门。 山庙虽建在后山里,但距离山脚下并不高,坡度亦缓,二人走了没多远,就见前面八个衣帽周全的太监抬着一顶银顶版舆,一色青盖青帏青幨,盖角金黄缘,前后左右围着两个老嬷嬷并两个宫女、四名太监和两个丫鬟、两个婆子。又有一个大太监带着几个小太监跟在后头,云青倒是认得此人,乃是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先自己一步进了山庙,说是奉诏。 卫若兰看在眼内,料想轿内必是黛玉,早几日他就听行虚小和尚说,黛玉身边的老嬷嬷急急忙忙地打发人回城取衣服,今儿早上用斋饭时,行虚又叽叽咕咕地说老嬷嬷一大早就下山去了,说要给皇后娘娘请安云云。 卫若兰很清楚,黛玉身上带孝,必定是要先请示觐见,方有嬷嬷先下山之举。 云青想了想,侧头问卫若兰道:“倘或我没记错的话,林公的千金静孝县主便在此庙内为林公夫妇做法事超度,前些日子守山门时还碰见了几个太监,瞧着版舆的规格倒不像。” 按规格,县主的暖轿和朱轮车皆是红盖、红帏、青幨、盖角青缘,舆乃银顶、红盖、红帏、盖角金黄缘,并绣以鸾凤图案。眼前这顶版舆固然是银顶,盖角亦是金黄缘,但却是青盖、青帏、青幨,规格低了不少。 卫若兰看他一眼,道:“静孝县主孝期之中,忌红。” 云青听了,顿时恍然大悟,暗叫惭愧,刚刚他自己还说黛玉在替父母做法事,偏说起规格时忘记了,真真是糊涂了。 说话间,他们已行至夏守忠身后数丈处,山路狭窄,他们越不过去。 版舆行得缓慢,卫若兰耳聪目明,发现一名老嬷嬷凑近窗前,一边走,一边对舆内轻声道:“县主,咱们后边儿有人,一个是卫伯府的长公子,一个是御林军的副统领云大人,瞧着装束打扮,想来是云大人来叫卫公子下去狩猎。” 黛玉端坐舆内,听了刘嬷嬷的话,微微一怔,亦轻声问道:“可能让道与他们?” 刘嬷嬷往后看了看,目测间距,回道:“回县主,让得。山路虽狭窄了些,但也不至于让不了道,只不过咱们走在山道中间,他们没法子越过罢了。” “那就让他们一让,想来是去参加秋围的,莫耽搁了人家,咱们晚些下山倒无妨。”黛玉身边有宫里的嬷嬷宫女和太监们服侍,消息向来灵通,近日虽因住在庙里,尚未听说长安城内如今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但是从前刘嬷嬷说起各家秘事时提过卫伯府的情况,前些日子无意中被卫若兰撞见,她事后又听刘嬷嬷分析,卫若兰来庙里跪经,定然是卫伯府中有人不想让他在皇家秋围中崭露头角。 刘嬷嬷答应一声,果然吩咐抬着版舆的太监几声,再往下走时,便靠了路边。 他们如此,夏守忠也跟着让了一让。 卫若兰心中了然,攥紧缰绳,与云青疾行几步,上前对着版舆抱拳致谢,又跟夏守忠和刘嬷嬷等人打了声招呼,越过版舆下山去了。 黛玉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无意中对上卫若兰回眸一瞥,不禁涨红了脸面。 虽然她知道自己坐在版舆内,又有青纱遮窗,卫若兰定然看不到自己的动作,但是想到好巧不巧就对上他这回头一看,总觉得他好像清楚自己作为似的。实在是太不端庄了,黛玉暗道,怪不得荣国府里人人都说自己比不得宝钗端庄矜持。 黛玉赶紧正襟危坐,原想一路目不斜视,可是念着山中风景,忍不住又往外看。 及至到了山下,夏守忠等太监骑上留在山下的大马,在前面引路,行了好一阵子,在许多营帐之外围下马,丫鬟婆子留下,又引版舆穿过重重守卫,前行至一座金顶明黄绣龙凤大帐前,等诸太监散去,刘嬷嬷和姜嬷嬷并宫女方请黛玉下舆。 夏守忠跪在营帐前行了礼,与帐前几名昭容彩嫔说了几句话,一名昭容入内,片刻后回转,道:“奉诏:宣静孝县主觐见。” 夏守忠起身,引黛玉入内。 踏进皇后娘娘的帐内,黛玉便觉察出不同来,彩嫔昭容侍立两旁,或是捧帕、或是端炉、或是执拂尘香珠,一声咳嗽不闻,与尚未色、色齐备便已令人叹为观止的省亲别墅相比,此处出乎意料的朴素,虽处处不失规格,但一色半新不旧,令人不觉奢华。 黛玉低眉敛目,行罢国礼,便听上面传来一阵柔和的声音道:“走近些,让我看看。” 黛玉一呆,便有一名昭容过来,送自己上前,又听皇后叫她抬起头。 此时,黛玉方见到皇后真容,只见她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随意挽着发髻,掩不住雍容华贵的气度,最出奇的是皇后站在画架前,手里执笔,裙摆上依稀能看到滴落的颜料。 皇后见黛玉生得姣花软玉一般,心内十分喜欢,将手里的画笔和颜料递给身旁的宫娥,伸手拉着黛玉,上下细细打量一番,笑道:“好个晶莹剔透的孩子,刘丫头没撒谎。早知生得这样好,就该早早打发人叫你进宫。”最难得的是她的眉宇间仿佛蕴含着无数灵气,宫内美人虽然多不胜数,终究还是庸脂俗粉,满身烟火气息。 刘嬷嬷虽然是嬷嬷身份,其实年纪并不甚老,只三十五六岁,黛玉心内揣测,皇后叫刘嬷嬷刘丫头,显然年纪比刘嬷嬷大些,可瞧着模样却比刘嬷嬷年轻得多。 容不得黛玉多想,她便接口道:“静孝蒲柳之姿,萤豆之微,不敢当娘娘如此赞誉。” 皇后见她虽然字字谦逊,但是态度从容,不见丝毫局促,心里又添了几分喜欢,拍拍她的手,转移话题道:“会作诗不会?” 黛玉坦然道:“幼时上过一年书,随后又读了几年书,只会做些打油诗。” 皇后笑道:“会就好,我最爱有才气的孩子。今儿到了这铁网山,瞧着处处秋景,皆可入画,才画了一幅景色,聊以自赏,偏生缺了一首诗,翻遍了一肚子典故,也没做出个所以然来。过来,作一首诗,题在上面,不可推辞。”说毕,亲手拿了毛笔蘸足墨汁递给黛玉。 黛玉向来自恃奇才,压倒世人,如今执笔在手,须臾之间便得一律,一挥而就。 宫娥接走用罢的湘管,皇后端详片刻,抚掌笑道:“好!好字!好诗!以秋入题,处处新巧,不露丝毫堆砌生硬之态。”因近午时,更衣后命人摆膳,留黛玉同用。 皇后比当今大了三岁,十六岁时嫁给还是皇子的当今,如今已年近四十,有一三岁之子早亡,此后就不肯再生儿女了。此事瞒着当今并世人,许多人可怜她,只说她伤了身子生不出来,又有许多人在当今登基后看她的笑话,说她终将被有子的嫔妃取而代之,毕竟皇太后的地位更高。他们却不知乃是皇后自己不愿意生,恐其陷入宫闱风云之中,生死皆不由自己。 皇后从来不与底下嫔妃争风吃醋,和娘家十分疏远,早早拒绝了省亲一事,一味沉溺于琴棋书画中,自在度日,平常也只是总管后宫事务不让别人在自己宫里安插眼线,凡是需要耗费心力料理的事情都分给诸位嫔妃,自己冷看嫔妃争奇斗艳并如今朝中诸皇子各拢群臣。 大概是想得开,性子豁达,因而皇后的面目显得格外年轻。 黛玉天生灵透,心思敏锐,一顿饭的功夫,她隐隐地察觉到皇后似乎并不将当今放在心里的态度,不然不会这般云淡风轻。 最让黛玉感到好笑的是用过膳后,皇后指着案上几道菜肴,对身边的宫娥道:“狩猎还没开始,咱们倒吃上了野味。这道清炖雉我尝着味儿倒好,赏给吴贵妃用,那道果子狸肥嫩非常,赏给周贵人用,余下的几道菜赐给你们下去尝尝。” 宫娥连忙谢恩,端走赏赐嫔妃的两道菜后,撤下其他。 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忽听外面金锣之声大作,马蹄声起,皇后笑道:“想来是狩猎开始了。他们个个好勇斗狠,咱们用不着去看,我最近跟西洋画师学了西洋画,叫油画,他们画出来的果子和人物纤毫毕现,栩栩如生,不像咱们这边儿的技法,画出来的人物影像个个都是肥头大耳的富态,分不出谁是谁。赶明儿我学得好了,给你画一幅画像。” 黛玉听过油画,亦收藏过几幅名家之作,只是不曾学过,见皇后这里颜料画具齐全,不禁来了兴致,二人说说笑笑,挥笔乱画,好不自在。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阵欢呼,皇后问发生何事,立刻就有人回道:“回娘娘,外头有人一箭射死了猛虎,进献御前,那一箭从猛虎眼中射入,令猛虎头骨崩裂,就此殒命,一身皮毛却十分完整,圣上龙颜大悦,正命人重赏,又叫到跟前问话。” 皇后亦觉此人勇武,忙问是谁,只听那太监道:“乃是卫伯府的长公子,名唤卫若兰。” 第023章捉虫 第11节 听到卫若兰三字,黛玉猛然一惊。 虽然只见了两面,第一次惊慌失措中又未看清其形容,但见过第二面的她却很清楚,卫若兰顶多十四五岁年纪,身材又十分瘦削,没想到他竟有飞箭射猛虎的本事。 飞禽走兽中,猛虎为王。 宝玉自幼学骑射,不过就是骑马出行不被人笑话罢了。 皇后兴致勃勃地道:“卫若兰?就是这段日子里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个孩子?不是说在庙里跪经么?如何参加了秋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本事,了不得。水浒传里武松打虎还得费好些拳脚力气,加上喝酒壮胆,卫若兰一箭就射死一头猛虎,似乎比武松厉害些。” 黛玉呆呆地望着皇后,她觉得,自己见到的皇后娘娘和别人称颂的贤惠端庄相差甚远。 那太监却似极了解自己主子的性子,面色不变地道:“回娘娘,正是那位身处流言蜚语中的卫公子,原在铁网山庙里跪经,因得圣上特旨,方入围场。” 流言蜚语?什么流言蜚语?黛玉心中疑惑,决定法事结束后回京,叫刘嬷嬷打听打听。 皇后想了想,转头问黛玉道:“铁网山就那么一个清俊的小庙,里头住着几个极清高的和尚,真真正正不入红尘的,一心苦修,叫人格外敬佩。你在这座庙里做法事,我听刘丫头说了,难不成那卫若兰亦在此庙里跪经?” 黛玉道:“下山时确曾偶遇御林军的副统领云大人和卫伯府的公子。庙里每日办两场法事,一是为静孝之父母超度,二是为卫公子之父母祈福,只因每日错开,并不深知。” 皇后忽而一笑,碧清的眸子里满是笑意,道:“是个心里有成算的。” 这句话不知是说黛玉,还是说卫若兰,说完,她对那太监道:“今儿才头一天就射死了猛虎,就是没打到其他的猎物,也算得上头名儿了,余下尚有八天,不知道还能打到什么好东西。你去传我的话给卫若兰,秋尽则入冬,势必冰天雪地寒气逼人,我正想着火狐皮做风领儿,用些心思,让我瞧瞧这打虎英雄的本事。” 太监低眉顺眼地应了一声,正欲退下,又听皇后问道:“圣上打了什么猎物?” 太监忙道:“圣上只射了一头鹿,剩下便交给诸位皇子殿下、朝中官员及其子弟了。” 皇后道:“旧年七八箭才射死一头鹿,那鹿也真真遭罪了,剥下来的鹿皮七八个窟窿,好不可怜。今年用了几支羽箭?” 太监面上波澜不动,答道:“回娘娘,用了六箭。” 皇后嗤笑一声,挥手叫他退下。 黛玉渐渐明白了,料想当今必定箭术不佳,不然用不着七八箭才射死一头鹿,且不再动手。怪不得世人提及当今圣上时,歌功颂德无数,歌其英明,颂其仁孝,亦曾云圣上写得一笔好书法,画得一手好画,却不提圣人之武力。 皇后对黛玉含笑道:“我本以为今年秋围没什么意趣了呢,不想竟有这样的事,真真是意外之喜。每逢秋围,必有御林军提前半个月巡山戒严,不过是哄人的幌子,不知道投放多少或是圈养或是从别处活捉的猎物进山,不然小小的铁网山哪有那么多的飞禽走兽任由那些达官显贵狩猎?猛虎可不是寻常猎物,无人放虎归山,卫若兰能射死猛虎,定有真本事。来,咱们娘儿俩出去瞅瞅他们骑马打猎的英姿,回来入画。” 黛玉听了,一脸愕然。 大批御林军从山中将飞禽走兽驱出,供达官显贵不入深山便可狩猎,她已经觉得很讽刺了,没想到还有如此离谱的真相。 皇后系上明黄绣龙凤的夹披风,又命人拿了一件石青缂丝的给了黛玉,携手走出大帐,帐外已经设下高台宝座,立起金伞华盖、龙旌凤翣、雉羽夔头等,周围彩嫔昭容围侍,略近处有重重太监,远处则是重重守卫,甲胄鲜明,营帐高台距离御前献礼之地颇有距离,连太监都瞧不见皇后的面目,更遑论那些文武百官并世家子弟了。 皇后命人在下首又设一座,令黛玉坐下,然后吩咐宫娥呈上两个千里镜,自己拿一个,给黛玉一个,道:“这是西洋进贡的,能瞧远景儿,好像就在眼前似的。” 黛玉幼时也有一个,倒是不陌生,只是拿着千里镜去看圣人的所在,着实不敬。 皇后已用千里镜看了一回,见她拿着千里镜并无动作,不禁十分疑惑,心念一转,又觉了然,笑道:“小小年纪,心思太细致了些。只管看,今儿秋围,有输赢无尊卑,不必在意这些劳什子繁文缛节,若果然在意了,那些打猎赶在皇子重臣前头的世家子弟岂不是都失礼了?再说,圣上自己拉不开重弓,早回帐里和一些老臣们闲话家常了,哪里会在外面吹风。” 黛玉听皇后不自觉地吐露出圣上的短处,悄悄抿嘴一笑,终究耐不住心中的好奇,大着胆子将千里镜放在眼前,极目往喧哗声最盛之处望去。她看的自然不是行宫的所在,而是围场入口,但见无数人影,人既英武,马亦雄峻,又有旌旗飘扬,尘烟四起。 太监奉皇后谕旨传话卫若兰时,卫若兰正在御前接受圣赐。 当今圣上年号长泰,看了呈上来的猛虎,又听说卫若兰短短一个时辰内还打了三头獠牙凶狠的野猪并野鸡野兔野狐等一堆猎物,因运不回来,便只拖了猛虎出来,其余猎物都由御林军收拾送来,长泰帝惜其勇武,道:“好,有飞将军之勇也。来人,将那副射日弓抬过来。卫若兰,倘若你能拉开此弓,朕就赏你了。” 射日弓虽无后羿射日之威力,亦无千斤之重,但数十年来无一人能拉开此弓,故一直蒙尘于宝库。长泰帝听陈麒说卫若兰力大无穷,便将此弓带上,意欲试他一试。 几个太监遵旨,抬上一弓九箭,宝弓古朴,神箭锋利。 卫若兰见猎心喜,轻轻巧巧就拿起了射日弓。他先前常用的宝弓乃是祖父传下来的,虽然较寻常弓箭强十倍,却总是需要控制拉弓的力道,免得用力太过,弓弦俱断,这副射日弓来得正是时候,有此弓在手,围场上何人能敌?那神箭的箭头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乃是玄铁铸就,堪比神兵利器,射石如射豆腐,何况猛兽之皮毛。 长泰帝见他动作轻盈,拉弓时脸不红气不喘,神态如常,仿佛射日弓只有鹅毛之轻,眼里顿时露出一抹赞赏,笑道:“好,射日弓就赏给你了,盼你手持此弓,再得猛兽,若连续九天拔得头筹,朕身边的一等龙禁尉,定有你一席之地。” 卫若兰松开弓弦,跪地谢恩。 退出大帐时,见到皇后打发来的小太监,卫若兰听了谕旨,含笑遵从。一面思忖山中何处是火狐之窝,或许也该打几只白狐做大氅倒好,一面抬头看向皇后营帐,目视高台上一黄一青两道人影,低头一笑,踌躇满志,转身去了陈麒所居之帐。 傍晚长泰帝大宴群臣,白天已将射下来的鹿连同其它猎物快马送进京城,呈给太上皇享用,因而晚上并无鹿肉一菜。长泰帝略觉遗憾,但也知道诸子并诸臣都不敢射鹿,他看了一眼呈上来的野味之肴,吩咐戴权道:“这道烤乳彘和野鸡崽儿汤给皇后送去。” 戴权遵旨,亲自带着太监送去。 皇后此时却因黛玉守孝,晌午不曾动荤腥,晚上命人准备清淡鲜美的素菜,二人正在享用,受了烤乳彘和野鸡崽儿汤,摆在桌上却都未曾动筷子。 皇后对黛玉道:“若论养生之道,晚上竟是少吃为妙,便是吃,也须得清淡些,肉食吃多了,积在胃里不消化,便是睡觉都不踏实。” 黛玉含笑称是。 用过晚饭,皇后命夏守忠带人送黛玉回庙。她原本想留黛玉住几日,奈何黛玉不肯中断父母之法事,小心翼翼地推辞了。因此,皇后道:“明儿一早我打发人再去接你,等你做完了法事就来,围场上不止狩猎一项,往后还有比武之赛。” 黛玉先前已推掉夜宿之谕,此时自然遵从。 她离去时,大宴不过酒过三巡,手臂粗的牛油大蜡燃烧着火焰,四面亮如白昼。 卫若兰和一干王孙公子、世家子弟坐在最下面,因他们的席位距离圣驾极远,大伙儿划拳猜枚,无所不为,旁人正在兴头,都未察觉到什么,唯独他看到了十来个太监提着羊角灯照明,不少太监宫女簇拥着今日所见的版舆缓缓远去。 想必是送黛玉回庙,卫若兰心想自己是否也该回庙?免得有人借跪经之由找事。 正思忖间,肩上被人拍了一下,转头一看,却是冯紫英,他手里拿着一杯酒,道:“若兰,你今日大出风头,这一杯酒我敬你,你不能不喝。” 卫若兰笑道:“我已吃了肉,若是再喝酒,等我回了庙里,佛祖岂不是更加怪罪了?” 冯紫英想起他本应在庙里跪经祈福,忍不住笑了一声,因当着许多人面,他这一笑不好露出讽刺之意,道:“我倒是忘了你还身负重责大任。听说你得了射日弓,明儿咱们一处进山,叫我瞧瞧射日弓是否有射日之威。” 卫若兰点头答允,犹未言语,就见坐在距离圣驾更远的席位上忽然站起一个人来,灯光下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卫源,且朝自己走来,面上似有几分怒色。 第024章 及至到了跟前,卫若兰再定睛一看,卫源面上已然没了先前的怒色,反而带着淡淡的笑意。卫若兰很确定自己之前没有看错,见到此时的卫源,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自己比卫源还大一岁多,却经常鲁莽行事,没有他这份不动声色的功夫,可见父母将他教得极好。 “大哥。”卫源开口叫了一声,神态亲昵。若不是有着他和自己相争的过去,卫若兰真以为这是一位乖巧伶俐对兄长谦恭有礼的好兄弟了。 卫若兰不动声色,颔首道:“源儿。” 卫源不开口说明来意,他亦不开口问他所为何事,兄弟俩一坐一立,引来不少目光。 卫源自小娇生惯养,到底不如卫若兰久经风波,等了半日不见卫若兰开口,有点沉不住气了,开口道:“大哥,听说圣人将射日宝弓赏给大哥了,小弟恭喜大哥头一天狩猎就拔得头筹,得此重赏,老爷听说后心里十分欣慰,故小弟赶在哥哥向舅舅请安之前来向哥哥道喜。” 冯紫英向来和卫若兰交好,加之借卫若兰之故赚了八千两银子,心里念着这段情分,忽而插口笑道:“若兰,你得了圣上的射日弓,莫非没有呈给卫世伯一观?” 卫若兰抬头含笑,不答反问道:“世兄何出此言?” 他不会落人话柄,让人戳着自己的脊梁骨,所以抵达围场他去请了安,得到射日弓后,见过舅父亦去向父亲报喜,将射日弓和一袋玄铁羽箭呈给他看。 冯紫英咂了咂嘴,笑吟吟地调侃道:“不然你兄弟怎会用听说二字形容?若是你将射日弓呈给卫世伯看了,跟随在卫世伯身边进进出出的源兄弟怎么会看不到射日弓?反而得听别人说方知道这件喜事?此时过来道喜?” 听到这番话的人不觉一笑,都道有理,同时眉头一皱,察觉出卫源之前说的话有些不对劲,好似在责备卫若兰跟娘舅亲密却对父亲不恭敬似的。 卫源顿时涨红了脸,偏生火光之下,难见端倪。 冯紫英胆气壮,他父亲虽无卫伯那么高的爵位,但身为神武将军,实权却犹有过之,并不畏惧卫伯府的权势,很是瞧不上卫伯替小儿买汗血宝马买宝弓利箭带他出现在围场却让丧母长子去破庙里跪经祈福的行为,继续笑道:“源兄弟,人都说虎父无犬子,若兰勇猛,可见卫世伯乃是虎父,你也是卫世伯的儿子,不知今日狩猎得了什么彩头?” 卫源很快就回过神来,他想不到什么反击之语,便淡淡地说道:“小弟生来文弱,年纪又小,自然比不得大哥,倒是让冯世兄见笑了。” 他不想跟冯紫英说话,语音未落就对卫若兰道:“大哥,等宴后一同回去可好?” 卫若兰一心想出继,不耐烦维持这副兄友弟恭的假象,但是也不适合当着众人的面针锋相对,于是朗朗一笑,摆手道:“不用了,源儿,白日里已给老爷问过两次安了,宴后你代我服侍老爷歇息即可,你也养好精神,明日在围场上一展雄风。作为长子,我身负跪经祈福之重责大任,晚间还得回庙里,不然坏了家人的平安和老爷的前程,可就是我的罪过了。” 卫源再无言语可对,暗地里咬了咬牙,只得退却。 等他走远了,冯紫英哼了一声,道:“若兰,你这兄弟过来说几句话为的是什么?不大像自取其辱,也不大像耀武扬威,没打到什么猎物,倒是打得一嘴好机锋。” 卫若兰笑而不语,心里却清楚,父亲和卫源这是恼恨自己未经他们的允许就锋芒毕露。 他们本不想让自己参加围猎,偏生自己有舅父帮忙,不仅来了,而且在圣上跟前挂了名儿,头一天就打了一头猛虎,风头一时无两。 陈也俊忽然开口道:“若兰,这些日子你不在京城,刚来围场时没多久就去打猎了,兄弟都没跟你提起京城的事情。你可知道满京城里都在说你二叔显灵,想过继你为嗣子,妙真师父求之不得,偏生卫世伯舍不得。” 提起这个话题,众人都来了兴致,七嘴八舌地说出自己听说的流言。 卫若兰既然利用卫二叔的名头,料到会出现这种后果,然而这些想法却不能让世人知道,因此双目圆睁,惊讶地道:“有这种事?我一直在庙里深居简出,丝毫不知!” “你怎么看?如何想?”陈也俊如此问,其他人也都如此询问。 父母既然想将自己过继又不想背负苛待原配长子的骂名,自己如何能给人急于脱离父母的印象?于是卫若兰义正言辞地道:“身为人子,看什么?想什么?我不看,亦不想,纵使我十分敬佩二叔,但我知道父母之恩比天高比海深,凡事遵从父母之命。” 众人一想不错,卫若兰有射虎之勇,终究是未成丁的少年,这种事不是他能做主的。 宴毕,卫若兰将骏马宝弓都留在舅父那里,独身返回后山小庙,次日早早请百苦大师做法事跪经,皇后打发人来接黛玉时,他已下山久矣。 卫若兰昨日射死猛虎,今日许多人都在想他今日能有什么收获,卫若兰不负众望,负弓弃马,单身闯入深山老林,寻到早就查清楚的熊洞,徘徊片刻,飞身上树,等到一头熊瞎子在林间出没时,拉弓射箭,直指其眸,破空之声划过,熊瞎子便即倒地身亡。 一头熊死,又有一头熊瞎子张牙舞爪地冲了出来。 有宝弓利箭在手,卫若兰不愿浪费力气,徒手搏击,站在树上又是一箭激射而出,入其眼眶,附在箭头上的内力炸裂了熊脑,直接死亡。 等了好一会不见第三头熊瞎子出来,卫若兰飞身下树,进洞一看,里头除了些玉米棒子骨头架子等残渣外,空空如也。出来后,他就拔出腰间长剑,割下两头熊瞎子身上的一撮毛发,放进荷包里以示猎物是自己所打,然后将两支玄铁羽箭插入放进箭袋,打了声唿哨,等巡山的御林军和五城兵来将猎物运走,他对云青一笑,继续前行。 他得去将另一头猛虎给杀了,免得丧偶之后,猛虎发威。 因铁网山是皇家围猎场所,每年投放数不清的猎物在山里,在没有被全部打死的情况下,野兽经常在山下出没。所以,卫若兰单拣这些伤人又作践庄稼的凶兽将之猎杀。 在卫若兰深入山林之际,见到运来的两头熊瞎子,长泰帝赞赏不已。 黛玉在皇后帐内听说,惊白了小脸,昨日猛虎,今日黑熊,这需要多大的本事? 皇后却是眼放精光,大赞卫若兰神勇,刚赞叹了两句,就急急忙忙地命太监传话给长泰帝,说自己要做熊皮褥子,那两头熊无论如何得给她留一张完整的熊皮,又云若卫若兰再打一头猛虎,也得给她留着做虎皮大氅熬虎骨膏。 长泰帝莞尔道:“回去告诉皇后,朕知道了,等卫若兰打了火狐来,也留给她。” 对于圣上知道皇后娘娘特地让卫若兰打火狐的事情,传话的太监一点都不感到意外,他低头应了一声,退了下去,然后向皇后回话。 晌午时分,御林军果然抬了一头被射死的猛虎回来,另有两头三百多斤的野猪。 至此,世人方彻底明白卫若兰之勇武,已非常人所能及。 若是其他人如此锋芒毕露,势必惹人或是忌惮、或是妒忌了,偏生众人都知道卫若兰身处流言蜚语之漩涡,生来无母,又不得父宠,年纪又轻,尤其是卫伯如何阻拦卫若兰参加秋围,众人心知肚明,加上将来有可能会被过继出去,难免对卫若兰多了几分怜悯,知他想借此博个出身,不仅没人霸占他的猎物,找他烦恼,反而伸手帮了几把,在圣人跟前多有赞誉。 第八天晌午狩猎基本结束,午后便是比武之赛,长泰帝设擂,命武状元王兴守擂,接受文武百官及其世家子弟挑战。 卫若兰坐在陈麒身边,并没有急忙上去。 看着日趋沉稳的外甥儿,陈麒目露赞许,心下又是一叹,不知该如何解决如今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若说出继不必受卫伯左右固然是好,然而这样的话,就和自己再无舅甥之名,自己妹妹也没有亲生儿子祭祀上香了,如何能行? 这几日听舅父说过自己的想法,卫若兰心中掠过一丝愧疚,也没有两全之策。 台上王兴不负武状元之名,武艺高强,臂力惊人,上来一个被他打败一个,半个时辰内已打败了十余名在围场上表现良好的世家子弟。 陈麒注意到长泰帝的神色,对卫若兰道:“你上去试试。” 卫若兰答应一声,他不像其他人都是踩着台阶一步一步地攀登,而是手往案上一撑,旁人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他就像飞鸟一样落在台上了,脚未沾地,亦未借助他物。见到如此本事,众人大声喝彩,此起彼伏,远远传到了皇后帐外,皇后并黛玉忍不住拿起千里镜,坐在皇后下面的吴贵妃、周贵人等嫔妃有千里镜的赶紧拿起,没有的就开口借用。 为方便后宫嫔妃观看,擂台距离营帐不远,黛玉清楚地看到卫若兰和擂主你来我往,拳脚相加,打得虎虎生风,令人目不暇接。 第12节 皇后忽然道:“王兴要输了。” 一语未了,黛玉就看到王兴摔下了台,只剩卫若兰长身玉立,双手抱拳。 卫若兰既胜,便是擂主,任由他人挑战,及至夜幕降临,不断有人上台挑战,也没能像他打败王兴一样将他送下擂台,反倒让人看到他的一身武艺,虽非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但只凭一双肉掌和一柄宝剑,竟然打败了所有空手比武和拿着刀枪剑戟的人,不下百人。 等诸嫔妃都散了,皇后说道:“这孩子年纪轻轻,倒是一身好厉害本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只怕皇上要将他留在身边做侍卫。” 黛玉心想卫若兰做的侍卫应该不是贾蓉花钱买来的龙禁尉罢? 正想着,又听皇后懒洋洋地道:“怕叛军反贼挖地道行刺,大明宫地面铺了几十层结结实实的青砖,哪怕浇铸了糯米汁三合土,刀枪不入,万年不坏,仍是远远不够,须得有个武艺高强以一敌百的侍卫贴身保护才算放心。” 这是说圣上怕死?黛玉险些笑出声,急忙低头掩饰已微微上扬的唇角。 用晚膳时,果然听说大宴上长泰帝论功行赏,首先就是卫若兰,亲开金口,赐他一等龙禁尉之职,回京后领了朝服冠带等物便即入宫当差,又命礼部赏绸缎十二匹、金元宝十二锭、银元宝十二锭,额外又赏了金丝软甲一套、宝刀一柄、宝剑一柄、汗血宝马一匹。 皇后惊讶出声,道:“看来皇上对卫若兰满意得很。自从登基以后,我见他赏过不少东西给人,赏赐金银的次数则是寥寥无几,卫若兰能得十二锭五十两的金元宝,足见恩宠。” 第025章 随着秋围结束,长泰帝起驾回宫,热闹的铁网山瞬间安静下来,只留下林间草丛中斑驳的血迹和投放后因机灵未被打到的一些飞禽走兽。 屈指一算,卫若兰跪经祈福也快一个月了,本来他跪经祈福就没什么正经名义,此次得到重赏后他转身奉给卫伯,当着御前并众人之面,卫伯岂能收下?唯有和卫若兰一起磕头谢恩,令他自己留着,并且命他随自己回京,回禀老太太一声,就入宫当差。 林如海和贾敏的四十九天法事尚不足一月,黛玉依旧留在山庙继续。 皇后起驾前黛玉前来相送,皇后依依不舍地道:“咱们娘儿俩倒真真是投缘,你这孩子是个好的,既能陪我画画,又能陪我作诗,最难得的是没那些人的俗气,若不是你为父母做法事,我就带你一块儿回京了。罢了,我已命人赏了百苦那老和尚一些冬衣米粮,又赏了几亩地,你在庙里好生照料自己,赶明儿回京,我再召你进宫陪我顽。” 临走前,皇后不忘给黛玉留下一套用来画油画的颜料器具,包括她们这些日子里涂鸦胡诌的一些画作诗词,额外又赏了一些素缎白绫等料子做衣裳,又说今年秋围的皮子有宫里的人硝制,等晾好了再打发人给她送几张好皮子做冬衣。 黛玉亦是恋恋不舍。 虽然相处了不到十天,但是在皇后身边的这些日子里,她的眼界为之一阔,原来世间竟有这样洒脱不羁的人物,原来女子也可以活得这样逍遥自在。 作为一国之母,她并没有被世人的重重礼教所束缚,她很潇洒,是真正的洒脱,由内而外内外如一的洒脱。据刘嬷嬷所说,自己是入了皇后的心,才会见到她这一面,平常人顶多见到她作画的场景。她高兴了就大说大笑,不高兴了就大吃大喝,喜欢看话本,常常为古人落泪,看水浒传时骂宋江,看西游记时斥唐僧,看三国演义时叹周瑜,在作画的时候不修边幅,喝酒会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拉着身边的人去赏花赏月,逼着众人吟诗作赋。 黛玉有幸看到皇后的醉态,在秋围的第六天晌午,自己倒还好,诗词信手拈来,联句作赋反应敏捷,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则是苦着脸,齐齐地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纸来,念着上面的唐诗宋词糊弄皇后。皇后醉意朦胧难以分辨,清醒后就把这些事忘到脑子后头。 黛玉觉得皇后应该记得诸宫娥太监的行为,只是不追究罢了,众人也都心知肚明。难怪皇后身边的宫娥太监都对皇后忠心耿耿,对于皇后揭长泰帝短处的行为都习以为常。 唇畔噙着淡淡的笑意,黛玉目中清光灼灼,迷茫尽散,她决定效仿皇后,遵从父教。 父亲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自己了。 皇后娘娘不理后宫争斗,不正暗合了父亲嘱咐她别在小小宅门内与人争闲气的话吗? 盯着跟前刚支起来的画架和画笔颜料看了一会,黛玉回头对刘嬷嬷道:“等回到府里嬷嬷记得提醒我,叫人把咱家关于西洋油画的书籍找出来,包括家里收藏的那些西洋画西洋书和西洋玩器,等我学会画油画了,也给娘娘画一幅肖像。” 沉吟片刻,她又笑道:“就画凤后醉酒的场景儿,一定好看。” 刘嬷嬷原本听了她的话点头以示记住了,待听到后面的一句话,忍俊不禁地道:“老奴看行,叫娘娘看看自己的醉态,瞧瞧身边人的为难模样。” 黛玉道:“我是效仿娘娘之举,绘画留念。” 说到这里,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而一笑,笑得肚子痛了,伏案哎哟。 刘嬷嬷上前给她揉肚子,无奈地道:“我的好姑娘,快别笑了,仔细肠子疼。不过,姑娘想到什么了,笑得这样厉害?” 黛玉摆摆手,只顾着笑,就是不说话,她想起皇后给当今圣上画的肖像了。 皇后才开始学油画,画得并不好,工笔画却是极好,尤其是花鸟图极有名家气象,几乎不比黛玉收藏的宋徽宗真迹逊色。在和皇后学油画的时候,黛玉见到皇后特地拿出她以前的画作以示炫耀,其中有一幅圣上抱花喂鸟图,无论是花还是鸟,或者是鸟笼,都栩栩如生,无可挑剔,唯独圣人穿着西洋人的衣裳,戴着西洋人的帽子,拿着西洋人的拐杖,衣裳和帽子的式样在西洋画上不奇怪,但穿戴在圣上身上却是不伦不类,令人看了就想大笑。 犹未想完,忽见紫鹃走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和琏二奶奶打发几个三等婆子给姑娘送东西来了,正在外面等着。” 笑声顿时中断,黛玉缓了好一会儿方道:“请她们进来。” 进来四个服色鲜明的婆子,黛玉细细一打量,其中有一个极为眼熟,仿佛是自己丧母之后来接自己的三等仆妇之一,其他几个也都在贾母和凤姐身边见过,等她们请安后,命人看座倒茶,开口道:“老太太打发几位妈妈来,可有什么话?” 最眼熟的那个仆妇满脸堆笑,道:“老太太和宝玉都惦记着姑娘,好容易秋围结束才得以打发我们来,问姑娘几时回家?又说深山破庙里寒冷,姑娘身子弱,竟是早些回家才是。” 黛玉站起来听完,坐下道:“七七十九天的法事才做了不到一个月,如何能中断?回去禀告老太太,就说我十月下旬回京,请她老人家千万保重自己,不用过于惦念我。山里头虽冷了些,但有老太太早些时候赏的大氅,倒不妨事。”又问可还有其他事情。 凤姐打发来的婆子则道:“奶奶怕山里庙里冷,特地打发我给姑娘送两篓上等银霜炭。”颇有几分凤姐的品格儿,干脆利落地交代完,便不再言语了。 黛玉含笑致谢,又命留了茶饭,给了赏钱,方命人送出门。 紫鹃和相熟的婆子悄悄说了几句话,塞了两个银锞子给她,回来告诉黛玉说府里忙得脚不沾地,原本没想到这一出,可巧圣驾回京,有几家相好的互通消息,府里都知道皇后娘娘召见黛玉了,故而忙忙地打发人过来送东西并打听消息。 黛玉点了点头,只说知道了,复又低头作画。 不管京城里如何沸反盈天,关于卫若兰出继的一番流言蜚语,刘嬷嬷早跟皇后身边的昔日姐妹打听到了,黛玉感慨过后,料想一时半会不能了结,遂仍清清静静的给父母跪经,四十九日后刘嬷嬷方命人传话给荣国府,贾母次日便打发车轿命贾琏来接。 刚进贾母大院的垂花门,就见到前来迎接的凤姐。 黛玉深知凤姐和贾琏一样,都是无利不起早的性子,贾琏来接自己时愈加恭敬,一路上安排得妥妥帖帖,不见一丝怠慢,此时见到凤姐亲自迎接自己,黛玉一点都不感到意外,对她微微一笑,由她挽着自己的手一起进贾母的院子。 此时宝玉、宝钗并三春俱在房内陪着贾母说笑,薛姨妈亦在侧,旁边又有李纨捧着茶果,却不见邢夫人和王夫人的踪影,想来正为省亲别墅一事忙碌。 贾母一见到她,就忙不迭地揽在怀内心肝儿肉地叫了一通,又问吃得好不好,又问睡得好不好,又道:“庙里那起子和尚怠慢了玉儿不曾?怎么瘦成这样了?定是只吃斋菜所致。鸳鸯,拿些好燕窝补品送到厨房,叫厨房里炖了给林姑娘送来,好好地补一补。” 鸳鸯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黛玉谢过,道:“老太太疼我,只怕我受委屈,其实并不曾瘦,乃是长高了。” 宝玉坐在旁边,心中不断品度,果然高了些,眉梢眼角全然是赞叹之意,没想到两个月不见,黛玉的言谈举止更见飘逸出尘,竟似神仙一般。 吃过茶,贾母问起皇后召见一事,黛玉略一思忖,含笑道:“娘娘怜我年纪小,闻得我在山上替父母做法事,白天便召见了几回,别的还罢了,倒是得了娘娘几件好东西,老太太若喜欢就留着。”说毕,命人将皇后赏赐的画具颜料并绸缎衣料等物呈上。 贾母看过,自让她收着。 从贾母房里出来,东厢房早有留在看家的嬷嬷宫女带人收拾妥当了。 没几日,刘嬷嬷带人将黛玉说的书籍画作找了出来,黛玉自行学习,因荣国府里忙到此时已经处处齐备,没有疏漏之处,贾政择日上奏,获准元春于次日正月十五元宵节省亲,府里越发忙到不堪,日夜不闲,莫说连年都不曾好生过,便是祭祖也不曾用心。 和贾家不同的是,没有后宫嫔妃省亲一事忙碌的卫家祭祖一如既往,肃穆非常。 这些日子关于卫若兰的流言蜚语不仅没有丝毫停歇,反而较从前更加厉害,满城沸沸扬扬。偏偏九月里皇家秋围,卫若兰大放异彩,无论旁人怎么说,卫伯都不肯同意将他过继给卫二叔,以免旁人认为他见不得长子出人头地,急急忙忙地行动。 卫太太心内暗恨卫若兰在秋围上展现出来的本事,但也清楚这时候将他过继的话,人人都会指着自己夫妻的脊梁骨,痛骂自己夫妻没有父母之慈。 因此,她暗中推动流言蜚语,逢人问时,面上却说舍不得将卫若兰过继出去。 卫若兰清楚,自己当差后,深受圣上恩宠,力压卫源,令卫源本人如明月之畔的一颗星子,黯淡无光,他们都恨不得把自己过继出去,但都不愿意背负着骂名,不提流言蜚语,待自己越发和颜悦色,整个卫伯府一派其乐融融的气象,旁人都觉得他们不会将自己过继了。 这不是卫若兰要的结果,所以祭祖之际,他再次以传音入密的功夫向卫母哭诉道:“母亲,今日父亲得了许多瓜果金银,儿子仍无子孙祭拜,好生凄凉。” 紧接着,他又对卫伯道:“大哥,请大哥垂怜,千万给小弟过继嗣子,供以香火。小弟心愿难了,一直徘徊不去,倘若大哥舍不得将若兰过继给小弟,将源儿过继给小弟,小弟亦感激涕零,至于其他血脉较远之辈,大哥竟是不必浪费精神了。” 同样的话,又传给族中几位老人,皆是哀求。 众人原本只当是有人想把卫若兰过继出去,或者是卫母和妙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想让卫二叔有后,故此传出那样的流言,此时听到飘飘忽忽凄凄凉凉的言语,他们无不变色。 相顾骇然之下,七嘴八舌地询问对方,听说对方都听到了卫二叔的话,宗祠内为之大乱。 第026章 彼时拈香下拜,男东女西而跪,耳内听到声音时刚刚行完大礼,尚未依次退出祠堂,此时大乱,你一言我一句,其嘈杂程度令人叹为观止。 卫母呆愣了半晌,忽而失声痛哭,叫道:“我苦命的儿啊!” 原本站在卫母身后的卫太太却是煞白了一张脸儿,一面伸手搀扶几乎瘫软的婆母,口呼卫三婶帮忙,一面给站在卫若兰后面的亲生儿子使眼色,一肚子的急躁难以述说,就怕族人说出长房长子没法子过继却可以将填房所出之次子过继给卫二叔的话。 卫伯也是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反应。 “一个个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着老太太回房歇息。”卫老太爷的弟弟卫二老太爷年纪最大,除长嫂外,在此地的辈分最高,卫伯之所以为首而祭祀乃因他是一族之长。 卫二老太爷一开口,卫太太和卫三婶就要搀着卫母下去。 不料,卫母却摆了摆手,挺直脊背,道:“我儿难以瞑目,我不能丢下他不管。我儿年纪轻轻就战死沙场,身后凄凉,两次回阳只是想过继一个儿子好承继这一房的香火,你们争争吵吵几个月没个结论,今儿个当着老祖宗的面儿,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一个交代!” 卫伯脸色微变,尚未开口就听卫二老太爷说道:“老太太,不是我们不想给老二过继孩子,这几个月五服内愿意把次子幼子过继给老二的人家有多少?你算算,十个指头都数不过来。我心里十分佩服老二的勇武,也想着尽点做叔叔的心意,愿意将我那聪明伶俐的小孙子过继给老二,是老大自己看不中。谁都知道老二看中了若兰,便不是若兰,也得是个和若兰容貌本事差不多的孩子,咱们卫家几代数十个子弟,哪有一个能让老二满意?” 卫三叔垂头撇嘴,肚里暗暗冷笑。 打量着他不知道五服内愿意将孩子过继给自己二哥的心思,哪个不是想白得一份丰厚的财产?卫二老太爷也是一样,说不定还惦记上了妙真的梯己。妙真虽然出家了,但是她父母兄嫂厚道,将历年来给她积攒的嫁妆都给了她,方有这十几年依旧养尊处优的日子,她的东西将来自然会传给二房嗣子。不过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大哥心里有主意,才不肯同意罢了。 抬头看了一眼站在下一代首位的卫若兰,卫三叔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惋惜,这个侄儿太出色了,一身武功备受圣宠,不到十五岁的年纪就有了四品的职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若是自己的儿子自己能乐死,可惜偏偏不得大哥的心意,只怕大哥会顺水推舟地将他过继出去。 和卫源相比,大哥自然舍得卫若兰,而且他会有一个很好的理由,不留下任何话柄。 犹未想毕,卫三叔就听自己老婆笑嘻嘻地道:“这有什么为难?大伙儿不是听到二伯的话了吗?大哥有两个儿子,大哥既舍不得把若兰过继出去,那便将源儿过继给二伯。横竖都是嫡亲的血脉,又是次子,二伯自己也愿意,正是皆大欢喜。” 说完,卫三婶下巴扬起,挑衅地看了卫太太一眼。 卫太太脸色极为难看,恨不得扑上去堵住这个妯娌的嘴巴,偏偏她话已出口,自己若是表示反对,旁人定会说自己只疼亲子不疼继子,之前做的一切都付诸流水了。 卫伯斥责道:“弟妹,祠堂之中,哪有你说话的余地?三弟,还不管管你媳妇。” 卫三婶抢在丈夫之前说道:“大伯,话可不能这么说,作为卫伯府明媒正娶的儿媳妇、我家老爷的原配夫人,给老祖宗上供我还得奉汤送菜拈香磕头,还不用像大嫂那样给原配夫人行礼,祠堂中怎么就没有我说话的余地了?” 卫太太听了,顿时紫涨了脸,满眼怒意却说不出一句话。 原配和填房的出身原本就相差极远,偏偏进门后,填房天生就比原配矮一头,论及子孙的血脉,同样是嫡子,旁人只会说原配之子血脉更纯正,论及地位,自己年年都得给原配夫人行礼,哪怕是姐妹礼,也够她气不过了。 卫母怒道:“都给我住口,这里是祠堂,不是你们拌嘴的地方!” 卫三婶立时住口,迅速退到丈夫身边,交换了一个你知我知的眼神。 卫母一脸疲惫,眼角处的泪痕十分斑驳,令人看了觉得惊心,她看向长子,泣道:“老大,成儿的话你也听见了,从前我说他来找我和妙真由此可见并不是我们娘儿俩撒谎。你是一族之长,又是成儿嫡亲的大哥,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虽然老三家的说话粗俗了点儿,却是极有道理,兰哥儿是长房嫡长子,你舍不得,我心里明白,我也不能同意将兰哥儿过继出去。那么将源哥儿过继给老二可好?源哥儿是弟弟,将来你这一房的祖业和大头的产业都是兰哥儿的,他得不到,倘或过继到二房,二房将来的产业都是他的了。等我这老婆子死了,梯己一分四份,你和老三一人一份,另外两份都给源哥儿,你们也不许说我偏心。” 卫太太大惊失色,失声道:“老太太,不行!” 她可就卫源一个儿子,惦记着的是卫伯府的爵位,可不是那区区十几万二十万的产业。 卫母凝目望着她,眼神凌厉,道:“如何不行?不过继源哥儿,难道过继兰哥儿?莫非你们之前说舍不得将兰哥儿过继出去的话都是假的?都是哄我的?没涉及到源哥儿你们就舍不得,涉及到源哥儿你们就舍得了?” 卫太太急忙摇头,泪流满面地道:“没有,老太太,我们并不敢如此。源哥儿是我的儿子,兰哥儿也是我的儿子,好容易养得这么大,我哪个都舍不得。” 卫母不甚满意,问卫伯道:“老大,你怎么说?” 众人齐齐看向卫伯,都想看出点端倪。 卫伯脸上露出一丝踌躇,眼神十分挣扎,看到他这样的模样,就在众人以为他下定决心的时候,却听他痛苦地道:“老太太,两个都是我的儿子,让我如何舍得?我钦佩二弟的铁血丹心,这几个月我也一直在挑选合适的人选给二弟做嗣子,一定会给二弟选择一个让他满意的嗣子。二弟先前说喜欢兰哥儿这样才貌双全的,源哥儿到底差了些。” 卫伯从来不许旁人拿着卫源容貌平平比不得卫若兰一事说闲话,此时为了保住卫源,不将他过继出去,他自己就提起了这件事,提醒众人别忽略了这一点。 卫母老泪纵横道:“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你弟弟在阖府祭祖的时候享受不到子孙香火?” 和卫源相比,卫母更疼自小在跟前长大的卫若兰,当然,和卫若兰相比的话,她更加疼爱自己亲生的大儿子。所以,她才会在这里提出要将卫源过继出去的话,想得到儿子的同意。这样一来,保住了卫若兰的位置,同时次子也有香火继承了。 第13节 卫太太软软地跪倒在地,卫伯也跪了下来,含泪道:“母亲,孩儿明白母亲一片慈母之心,然而孩儿亦是人父,孩儿就这么两个儿子,孩儿舍不得!” 卫若兰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讽刺。 他口口声声说舍不得两个儿子,却不说舍不得卫源,明明卫母是想把卫源过继出去,果然是一片慈父之心,只对卫源所有的慈父之心。 看着满脸祈求和痛苦的长子,卫母忍不住泪流满面,步履蹒跚地出了祠堂,不敢再逼他做出决定。她怕自己再这样强逼下去,长子不再给次子过继子嗣,或者随便选个没有本事的孩子过继给他,亦或者为了保住卫源,将卫若兰出继。 事情好像就这样不了了之了,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事情没完。 一夕之间,京城里又有了新的流言,提起了卫伯府祠堂里发生的事件,人人惊异于卫二叔死不瞑目而现身传话,无数人赞颂卫伯对儿子一视同仁的慈心。 这件事几乎传遍了大街小巷,偏生荣国府忙着省亲一事,无论是爷们还是夫人小姐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上下下竟无一人知道,唯独刘嬷嬷不想让黛玉做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常常打听各家的秘事,用以警醒自己,遂将听来的流言蜚语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黛玉。 黛玉正坐在炕桌前用诗词歌赋的方式写谜语,身下铺着皇后赏的大白狐皮坐褥。 这些谜语是皇后命太监传话要的,说上元节宫里常挂无数花灯,上面写有许多谜语,偏生她自己做的经常被猜出来,彩头跟着成别人的了,遂叫黛玉做几个让人猜不出来的。 此时听了刘嬷嬷送来的消息,她以笔管顶了顶下巴,侧头想起刘嬷嬷说的卫伯府秘事,很快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叹息道:“我原以为有父母在堂是喜事,总比像我一样孤苦伶仃的强,此时才知道,有些父母倒不如无。公子被过继出去已成定局,不消几日就有消息了。” 刘嬷嬷奇道:“姑娘何出此言?旁人都说卫伯一片慈父之心,两个儿子都舍不得出继呢。” 黛玉低头继续写谜语,一物作一首,屋内之物皆可作谜底,道:“流言蜚语尔,不过是用来掩饰自己的偏心,好彰显自己的高风亮节罢了。” 忽听人说宝钗来了,主仆二人忙掩住话题。 两日后,黛玉正在款待从铁网山飞来的几只鹦鹉,刘嬷嬷进来说卫家有消息了。 第027章 因卫伯疼爱原配长子卫若兰并填房次子卫源,不愿将他们过继出去,左右为难之极,自从祭祖之后便茶饭不思,五内俱焚,深觉自己对不住兄弟,用心在五服内挑选孩子,谁知卫二叔对这些孩子都不满意,不断在他身边打转,苦苦哀求他将卫若兰或者是卫源过继给自己。 卫伯在其纠缠之下,两日难以合眼,面对在地府中处境凄凉的兄弟,卫伯一时心软,同意将儿子过继给兄弟,这个儿子不是别人,正是卫二叔自己都满意非常的卫若兰。 怕自己事后反悔,卫伯迅速地找来族老,在宗祠中族谱里卫若兰划归到卫成名下。 整个卫家顿时哗然一片,闻得缘由后俱赞卫伯有手足之情。 终于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卫若兰神情一松,随即满脸讽刺。旁人不清楚,难道他不知道压根就没有二叔纠缠卫伯一事吗?所谓卫二叔出现在阳间哭诉自己难以瞑目之事乃是自己传音入密,祭祖之后,自己可有给这位父亲传过一句话。 假借兄弟传音,彰显自己高风亮节。 卫若兰假装一脸震惊地奔向卫母房中,跪倒在卫母膝前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道:“祖母,老祖宗,莫不是孙儿做梦罢?昨儿还好好的,一起在祖母房里吃年酒,怎么今日孙儿就不再是老爷和太太的儿子了?怎么就成二叔的儿子了?” 卫太太深怕卫母从中阻挠,借助管家之便,将这件事瞒得严严实实,不叫卫母知道,等到尘埃落定了才算放下一颗心,和卫源相视一笑。 从此以后,卫源就是卫伯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子了。 陡然听卫若兰说他被父亲过继出去,卫母失手打翻了丫鬟刚送上来的茶碗,震惊道:“兰哥儿,你说什么胡话?你可是咱们家的长房嫡长子,便是过继了源哥儿,也不能过继了你!你父亲可是多次信誓旦旦地说,舍不得将你出继!” 卫若兰流泪道:“可是满府里的人都在说,孙儿已是二叔的儿子了,族谱都改过了。” 卫母越听越惊,浑身颤抖地叫道:“来人,来人,去问清楚,去打听清楚,去找二老太爷,去把老大和老大家的叫过来,我要问个清楚明白。” 房里的丫鬟婆子面面相觑,答应一声,分头去打听、办事。 卫母伸手抚着长孙的脊背,缓声道:“好孩子,别哭了,哭得祖母的心肝也跟着疼。你放心,祖母一定给你一个公道。”说到后面,自己反倒忍不住了,痛哭失声,若真是已将卫若兰过继出去了,便是自己不满,又能如何更改?卫伯才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 卫若兰呜咽道:“孙儿舍不得老爷和太太。”纵使是他自己想出继,也得做出这个态度。 这时去二老太爷家的婆子蹑手蹑脚地走进来,面对卫母凌厉的目光,诚惶诚恐地回道:“老太太,二老太爷说,老爷确实已经做主将大哥儿过继给已去世的二老爷了,族谱已经改过了,只待正式举行过继的仪式,大哥儿便是二老爷一房的哥儿了。” 紧接着,去找卫伯和卫太太的两个丫鬟一前一后地进来,前者低眉顺眼地道:“回老太太,今儿保龄侯府请吃年酒,老爷去保龄侯府了。” 后者亦小声道:“太太受保龄侯夫人之邀,和老爷一起出门了。” 听到这里,卫母几欲昏厥,哭道:“我上辈子这是做了什么孽!一个个打量着我老了,不管事儿了,平时的恭敬孝顺都是幌子,私底下只顾着自己的私心,遇到这样要紧的事情竟然瞒着我!我可怜的兰哥儿,你可是咱们家的长房嫡长子,如何能到二房去承继香火?我便是再惦记着你二叔的香火,也不能委屈了你这孩子!” 卫母哭得肝肠寸断,卫若兰亦成了泪人。 他哭得厉害,尚且不忘百般解劝卫母,凄然道:“祖母,事已至此,又能如何?既是父母之命,孙儿遵从便是。只是孙儿不孝,惹得上了年纪的祖母费心如斯。” 卫母搂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侍之人闻声见状,无不落泪。 卫三叔和卫三婶进来就看到这副情景,夫妇二人倒是十分孝顺,急忙上前安慰,卫三婶道:“唉,我就知道,老太太听到这样的消息一定伤心得不得了。老太太快歇歇罢,莫哭了,仔细眼睛疼。大伯是一家之主,又是一族之长,他舍得将亲生的骨肉过继给别人,您又能如何呢?便是我们这做亲叔叔亲婶婶的都没法子替兰哥儿做主。” 她看了痛哭中的卫母一眼,又开口宽慰道:“老太太,您别净往坏处想,您往好处想想,兰哥儿出继也不全然是坏事。” 卫母登时收了眼泪,怒道:“你这是什么话?堂堂卫伯府的嫡长子,原本可以继承爵位的嫡长子成了二房的嗣子,再也不能继承爵位了,怎么就是好事了?” 卫三婶振振有词地道:“自然是真心话。兰哥儿过继出去了,有老太太在,便轮不到大嫂做主他的终身大事,这不就是意外之喜了?为了兰哥儿好,老太太可得千万保重自己,别让大伯大嫂在兰哥儿的婚事上作筏子。老太太莫不是忘记旧年大嫂给兰哥儿议的那门亲事了?别看面儿上是侯门千金、大家闺秀,谁心里不明白到底是怎样的女孩儿?襁褓之中丧父母,父母去世时年纪轻轻,又不是人过中年,哪里是择偶的上选?要是说给源哥儿,您看大嫂同意不同意?说到底,和兰哥儿隔着一层肚皮,到底没那么周全。幸亏有静慧师太说了真话,八字不合,命格里克着兰哥儿,要不是师太,定了这门亲事,不知道兰哥儿怎么倒霉呢!其实,我以前就想,大嫂给兰哥儿说这门亲事,一是保龄侯夫人是大嫂的嫡亲妹子,以后保龄侯府肯定帮源哥儿,对兰哥儿没有任何助力。二么,大嫂莫不是想让她克死兰哥儿,或者害了兰哥儿后再将罪名推到那女孩儿的命格上去?别说,还真是有可能呢!” 急急吼吼地将心里话说出来,卫三婶急忙奔到茶几上,自己倒了一碗茶,一饮而尽。 卫若兰听了这番话,忍不住看了卫三婶一眼。前一点他早就想到了,后面这一点他倒是真没想过。此时想一想,有那么几分道理。 学者研究红楼梦,说自己和史湘云是白首双星,他一直在想,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自己和史湘云或是天各一方,或是一生一死?史湘云肯定活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红楼梦那首好了歌里有批注,那句“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侧批说是宝钗、湘云一干人,就是说宝钗不是有些人说的那样难产而亡,而是和史湘云一样活到了老。 既然史湘云没死,那么如果一生一死的话,死的肯定是自己了。就像记忆里说的,命格其实是虚无缥缈之事,命硬什么的都是无稽之谈,自己如果死了的话,肯定不是被克的,而是其他原因导致,什么原因会导致自己之死?有可能如卫三婶说的这样,被继母所算计。 假使自己没死,而是和史湘云天各一方,那么史湘云命运凄惨,自己的命运肯定也不会太好,毕竟白首双星指的是牛郎织女,好似是王母娘娘划开天河,隔绝牛郎和织女,如此一来,自己没死却下场不好,夫妻分离,世人依旧可以说是史湘云所克。 卫若兰自己更倾向于天各一方这一说法,根据他的揣测,可能卫家境遇极惨,发生在史家败落之前,惨到极有可能连累到史家,所以夫妻天各一方。 当然,也有可能是史家败落后,卫家瞧不起史湘云,将自己打发到外地,和史湘云分离。 无论自己是哪个命运,自己几乎没有继承卫伯府爵位的可能,不可否认,自己的父母都会把原因推到史湘云的命格上,以此来掩饰继母的算计之心。 史湘云之所以在薄命司,大概源自于此。 正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那边卫三婶已经喝了茶解了渴,回到卫母的跟前继续喋喋不休道:“兰哥儿年轻有为,不到十五岁就是四品官,在圣上跟前当差,这是多大的体面?他三叔当了几年的官儿,至今还是五品呢!凡是圣上跟前的一等龙禁尉,只要不胡作非为,有几个前程差的?当今才登基几年不好说,太上皇未曾禅位前,满朝文武里多少公侯显贵一品大员都曾经在太上皇跟前当做一等龙禁尉?如此下去,便是没有爵位,兰哥儿也能自己挣出个锦绣前程,说不定实权还在伯府之上呢,更别说下一代袭爵时,还得降好几级。” 卫三婶一面说,一面偷觑卫母渐渐舒缓的神色,心想自己能为妙真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些了。没错,她在卫母跟前不住地说卫若兰出继的好处,就是受了妙真所托。妙真和卫二叔定亲不久自己就和丈夫定亲了,因将来是妯娌,二人在闺阁里日渐相好,只是没料到妙真的命太苦,没等到成亲卫二叔就死在沙场上了,她自己不想改嫁就出家了。 卫若兰也道:“祖母,三婶说得不错,老爷既已做此决定,您别多想了,孙儿一定会自己挣个比老爷爵位更好的锦绣前程,给祖母、给二叔增光添彩。” 卫三婶拍拍他的肩膀,赞道:“兰哥儿有志气,二伯在九泉之下一定十分欢喜,毕竟兰哥儿才貌双全,武功盖世,比那个相貌平平还不许别人说的源哥儿强多了,说不定二伯能高兴地从棺材里跳出来,以谢大伯割爱之恩。老太太,事情都这样了,您就别再难过了。” 提到这一点,卫若兰须臾之间作出决定,再次使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对卫母道:“母亲,虽然对不住兰哥儿,让兰哥儿失去了应有的爵位,但是孩儿欢喜,欢喜之至。有此子承继香火,孩儿高兴得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当然,他没忘记在传音入密里告卫伯一状,说自己没有跟大哥苦苦哀求,说自己纠缠是大哥舍不得源哥儿故意编出来的谎话。 他很清楚,即使自己在卫母跟前告了这一状,为了卫伯府和卫伯的体面,祖母绝不会外传让其他人知道,但总能让祖母多怜爱自己三分不是? 卫母胸中怒火翻腾,好半日,在听到消息后佝偻的脊背复又十分挺直,重现昔日当家主母的威严肃穆,冷声吩咐房里的婆子丫鬟道:“你们都给我到门口等着,见到老爷和太太回来,叫他们统统滚到我这里来!” 众人听命,分别站在各个老爷太太有可能进来的门边,冻得瑟瑟发抖也未等到他们。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卫二老太爷没能将自己的孙子过继给卫二叔以继承那份财产,心里暗恨,今日卫伯将卫若兰过继出去,之前所有舍不得的言语顿时成了天大的笑话,他家忙不迭地将卫若兰出继一事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仿佛一滴水进了油里,炸开了锅。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旁人听说这件事除了感叹几句、笑话几句,大多是看笑话,并不放在心上,唯有陈麒夫妇听说后,顿时气炸了肺。 他们极怜爱这唯一的外甥,近几个月常常欣慰地说妹子有个好儿子,哪里想到年还没过完,他就成了卫成的儿子,不再是陈家的外甥了,如何能容忍?打听到卫伯和卫太太俱在保龄侯府赴宴吃年酒,陈麒带着一干儿孙找上了门。 陈麒对保龄侯史鼐道:“保龄侯爷,各位自便,我来找卫伯爷。” 纵使史鼐是一位超品的侯爷,但论及被当今重用和信任的程度,他却远远不及眼前这位陈麒陈大人,无奈地道:“陈大人,大正月里有话好好说。” 陈麒已瞧见了正和旁人推杯就盏的卫伯,朝史鼐拱拱手,径自大步走过去。 陈麒的长子陈也华双手作揖,团团行礼,含笑赔罪道:“家父心里惦记着表弟突然被出继之事,仓促登门寻觅卫伯爷求个公道,若是唐突了府上,或是冲撞了在座的各位,请侯爷和侯爷念在家父一片慈心的份上,多多见谅。” 众人听了,当即了然,话说他们私底下正在疑惑,卫伯先前斩钉截铁地说舍不得将长子过继,怎么没几天就把长子过继留下次子继承爵位了? 今见陈麒为卫若兰讨公道,众人求之不得,说不定能得到一个答案。 莫看陈麒是斯文儒雅的文臣,行事向来如和风细雨,但暴怒之下,他控制不住力气,毫不客气给了卫伯一拳,令其眼窝淤青,身离座位,几乎仰倒在地。幸而卫伯亦是武将世家之子,翻身跃起,未曾出丑,怒声道:“大内兄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自己做了什么难道不明白?”陈麒冷笑,指着他道:“便是到圣人跟前分辨,我也有我的道理!我外甥做了什么事情,你这样恨不得把他赶出家门?先前流言四起的时候,多少人问你,你信誓旦旦地说兰哥儿是你爱子,你舍不得将他出继,怎么,在卫老二提出过继卫源他也愿意的时候,你就舍得将兰哥儿出继了?我陈家还没死绝呢,我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外甥,好你个卫伯爷,竟然不声不响地斩断我们的舅甥之情!” 忠顺亲王向来唯恐天下不乱,其实他和四王八公都没来往,虽接了保龄侯府的请帖也没来,但一早听说这件事,遂跟在陈麒后面大摇大摆地过来看热闹,在史鼐恭恭敬敬诚惶诚恐的态度中开口道:“对啊,卫伯爷,来来来,跟小王说说,你怎么就突然舍得了呢?” 忠顺亲王尚且如此好奇,更遑论在座的众人了,急忙竖起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卫伯揉了一下眼眶,垂泪道:“回王爷,二弟为国尽忠,身后没有子孙香火,无人能担起门楣,下官亦甚遗憾。在二弟苦苦哀求之下,下官将长子过继,无非是想让最有本事的儿子担起二房的门楣,承继二弟之香火忠义。并不是下官疼惜次子,概因次子人才武功俱是平平,远不如长子出色。”他回答忠顺亲王的问题,同时也给陈麒答案了。 忠顺亲王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点头道:“原来你也明白卫若兰那小子比你现任老婆生的儿子强十倍,可是你怎么就那么偏心呢?唉,大伙儿都听到了,卫伯爷可是大义凛然得很,顾念手足之情,为了二房的将来,连自己这一房的将来都不顾了。” 话音一落,年长的尚且稳得住,年轻的都忍不住窃笑出声。 没错,卫伯说得再如何冠冕堂皇,众人都不相信,试问,世上哪个大户人家的一家之主会真的不顾自己这一房的将来?反而考虑别房之后事?寻常人家过继,如不偏心,多是选择次子幼子出继,留长子承继宗祧。 其实,无需陈麒来问,卫伯来答,众人也知道卫若兰被出继的根由是卫伯偏心。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如若卫伯先前就舍得将卫若兰,绝不会落到现在的境地,让旁人都知道他是为不让卫源出继,便舍去先前舍不得的卫若兰了。 陈麒勒令卫伯收回先前的决定,让卫若兰重回卫伯府长房,卫伯执意不肯,后者死命扯着先前说的遮羞布,闹得不可开交,致使在保龄侯府赴宴的所有官员都看尽了笑话,但笑话的人绝对是卫伯,则对陈麒十分感慨,他对卫若兰倒是一片真心。 忠顺亲王意犹未尽,次日进宫特地讲给长泰帝听,闻得两位朝臣大打出手,长泰帝顾不得再向这位弟弟打听京城中的流言蜚语,亦顾不得时值正月佳日,召他们进宫,另外又传召卫若兰觐见。 第028章 即使是在御前,下手站着卫若兰,陈麒和卫伯仍是各执一词。 一个不愿割舍舅甥之情,曰亡妹只此亲子,不能绝其母子名分,断其香火,一个只云自己乃为亡弟着想,方忍痛割爱,将长子出继,仍有次子以后人身份为原配夫人拈香磕头,不会断其香火,且此事是卫家一族的家事,容不得外人插口。 忠顺亲王兴致勃勃地听了半日,伸手戳了戳站在自己旁边的卫若兰之腰部,在卫若兰微微侧头看向自己时,他挤眉弄眼地笑道:“令尊和令舅,不对,你已被出继,那么他们就是令大伯和令前舅舅,他们为了你在皇兄跟前争端不休,你怎么看?” 忠顺亲王是长泰帝最小的弟弟,一母所出,从小性情就放荡不堪,封王后愈甚。 虽然卫若兰在很多红学著作里看到诸多学者说忠顺亲王是个坏人,其实倒也算不上。他就是皇家子弟、性情不堪,喜好优伶戏子、断袖分桃,忠顺王府可没做过宁荣二府做过的那些恶事。蒋玉菡逃走是难以忍受装神弄鬼的命运,这是优伶常态,而非忠顺亲王之过。只因忠顺亲王之故致使宝玉挨打,又和四王八公没有来往,在红楼梦中方成了恶人罢了。 按照红楼梦里的年份,宝玉和蒋玉菡便是今年相识,蒋玉菡的琪官之名如今天下皆知,在忠顺亲王跟前极得意。卫若兰做了一等龙禁尉,忠顺亲王出入大明宫,常常问他哪来那么大的力气射死猛虎黑熊,在他休沐的时候常叫他去忠顺王府吃酒看戏,颇有点交情。 卫若兰定定地瞅了他好一会,默不作声。 坐在上面的长泰帝仿佛听到了忠顺亲王的话,淡淡地对陈麒道:“行了,大过年争吵什么?亏得你们还是当朝重臣,谁知吵架的时候竟跟市井小民没什么分别。”真真是大开眼界了,长泰帝心想,下回遇到这种事再叫弟弟来报信好了。 陈麒面色如常,卫伯却是涨红了老脸,连连告罪。 长泰帝看都没看他一眼,垂眸对上卫若兰,问道:“若兰,卫伯和陈爱卿争吵,全是因你而来,你被出继这件事,你怎么看待?” 看到卫伯微怒的目光中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隐晦威胁,卫若兰跪倒在地,平静地道:“二叔为国尽忠,微臣佩服已极,微臣虽不舍得离开父母,但事成定局,便是舍不得也不能了,唯有遵从父母之命。料想老爷忍痛将微臣出继,定有老爷自己的考量,只是,先母只有微臣一个亲生之子,微臣自幼又颇得舅舅爱护,恳请皇上恩准微臣与亡母、舅舅仍续前缘。” 出继是他自己的主意,对卫伯和卫太太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舍,横竖被出继后自己仍旧和祖母是祖孙,唯独难以释怀的就是这段无缘的母子情分和这段深厚的舅甥之情。 天地君亲师,如果能得圣上额外恩准,那就再无遗憾了。 长泰帝面露沉吟,犹未开口,就见忠顺亲王插口道:“皇兄就恩准了罢,虽然卫伯爷说次子仍是原配夫人之子,但继子无论如何都比不得亲子体贴不是?明儿上香磕头,少上了几柱香、少奉了几个菜、少磕了几个头,外人谁知道?陈尚书和卫伯爷都是重臣,恩准卫若兰所求的话,既能让卫伯爷顺利地出继长子,又能让陈尚书满意,岂不是皆大欢喜?” 第14节 陈麒和卫伯都看向长泰帝,一脸殷切。 确实,陈麒压根不在乎卫伯府的爵位,也赞同卫若兰不受卫伯左右,他之所以恼怒,只因卫伯的举动令他们兄弟和卫若兰断绝了舅甥之情,幼妹没了亲生儿子上香磕头。 不想长泰帝拿不定主意,吩咐戴权禀告太上皇,询太上皇的旨意。 忠顺亲王忍住笑,卫若兰也是目瞪口呆,很快他就回过神了,神色淡定。根据他的猜测来看,长泰帝定是恐怕这件事再生是非,所以才请太上皇做主。太上皇做主了,任凭以后出了什么风波,都和他老人家不相干。 当差这几个月,他已经十分了解这位天子的性情,吃惊之余又有些啼笑皆非。 长泰帝生活简朴并不似外人想的那么奢靡,概因规格在,是以显得华贵,其实一顿饭只有几道菜;为了攒银子,他的心腹在诸后妃娘家建造省亲别墅时大赚了一笔,心腹回话时卫若兰才知道,不过都进了长泰帝的私库;长泰帝又命心腹臣子以高价将冠服卖与王公大臣及诸公主郡主国公夫人等,包括后宫嫔妃在内。乃因朝廷一季只发一套朝服,吉服只有过年前才有一套,如若换洗,须得自己花钱向朝廷购买,卫若兰自己已买了三套冬日的冠服。 冬日天寒地冻,衣裳不大容易晒干,须得多备几套。 其实向朝廷买冠服用来换洗乃是常态,总不能穿同一套朝服上朝理事,只是从前的价钱没有现在这么高,根据卫若兰的观察,冠服的定价只有王公显贵的高,其他的价钱并无变化。 值得一提的是,秋围狩猎所得的皮子,都被长泰帝他老人家给没收了,然后硝制好后又以赏赐的形式给朝臣,当然没有全部赏还,卫若兰只得了一张熊皮和几张狐皮,虎皮成了长泰帝和皇后的大氅。至于肉则用作秋围中了,平时吃饭设宴的野味都是从这些猎物身上而来。 除此之外,长泰帝极少赏赐金银与人,多是赏赐一些华而不实的东西,自己能得六百两黄金和六百两白银,现在想一想,真是祖上积德了。 最让卫若兰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事情是长泰帝喜欢听宫外关于达官显贵的流言蜚语,谁家的园子好、谁家的戏子俏、谁家的小妾比正室夫人还厉害、谁家的庶子女和嫡子女争锋、谁家的老夫人偏心小儿子等等,他都一清二楚,每次听得意犹未尽,还和跟前的人分析流言蜚语的真假程度并猜测最后结果,跟前有几名小太监专司打探消息之职。 卫若兰忽然明白长泰帝为何经常与自己舅舅话家常了。 犹未回想长泰帝其他出人意料的举止,戴权已经从上阳宫回来了,恭敬地道:“奉太上皇特旨:准卫若兰出继后仍续母子、舅甥之情分,出继一事就此了结,不可再生事端。” 长泰帝和忠顺亲王站起来听着,陈麒、卫伯和卫若兰磕头谢恩。 卫若兰清楚,太上皇允许自己所求,让此事了结,到底是偏向勋贵出身的卫伯。 事毕,众人告退之前,长泰帝随口道:“既已过继,又得太上皇额外恩准,尔等便趁着宗祠未掩、影像未收,早些行了正经仪式才是正经。” 卫伯诚惶诚恐的口呼遵旨,心中喜之不尽。 长泰帝喝了一杯茶,因此时尚处封印中,朝中又无大事,想了想,问戴权道:“今儿初四,其他人忙着省亲,各个兴奋得无以复加,皇后不必回娘家,现今在做什么?” 戴权笑回道:“回老爷,娘娘正带人做上元节用的花灯。” “花灯?哦,是了,每年上元节猜灯谜得猜到正月下旬,今年几个嫔妃正月十五回娘家省亲,上元节乐到月底也未可知。”长泰帝点了点头,站起身,“去皇后那里看她制了什么精巧花灯,顺手也写两个灯谜儿上去,瞧瞧谁能猜出来。” 皇后闻听长泰帝的来意,道:“便是猜出又如何?陛下又舍不得彩头。” 没听到长泰帝回话,回头一看,就见他盘膝坐在熊皮坐褥上,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忍不住问道:“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便是有什么天灾人祸,凭下面那些官员的心思,定是等过完了年才来禀告,免得打扰你过年的兴致,那么你又因何故发愁?” 长泰帝叹道:“彩头随便拿件东西都体面,倒是封印前礼部和户部呈上了诸嫔妃省亲所用的单子,加上年底赏出去用作祭祀的恩赏银子又是一大笔。” 皇后听了,莞尔一笑。 诸嫔妃省亲不仅各家耗费钱财建造省亲别墅,朝廷也是要花费不少,赏赐给椒房眷属的金银彩缎之物、赏赐给下人的糕点荷包金银铜钱表礼等物,和春季恩赏银子一样,都得从国库里出。也亏得是从国库里出,倘或从长泰帝的私库里出,他不得心疼死。 可是,即使从国库里出,也够长泰帝心疼了。 侧头想了想,皇后说道:“陛下想法子找补回来不就是了?陛下手里那么些能人。” “太上皇说朕小气,不许朕与民争利。”长泰帝一脸抑郁不乐,暗地里埋怨太上皇的财大气粗,借给文武百官许多银两,又对亏空之官员宽容,致使国库空虚,抄家所得的财物虽进国库,田地俱作他私有的皇庄,偏偏国库里已经没有多少银两了,太上皇依旧挥金如土。 皇后岔开道:“贤德妃拟定的赏赐清单甚是有趣,陛下看到了没有?” 事关后宫诸事,清单皇后也得过目。似省亲当日的赐物,基本上都是先有清单,从国库中支取,在清单的基础上再多准备一些东西,以备到时发生变故,另行增减。 长泰帝顿时来了兴致,道:“看了,略觉奇异。荣国府的老太君偏心小儿子,大儿子贾赦住在东院马棚子后头,也不嫌臭,建造省亲别墅时又把他东院的花园子给推倒了,囊括进省亲别墅里头,其院就愈加狭窄,只剩几进院子了。小儿子贾政却住在正院,光是妻妾所居的院子都比长兄的大,处处彰显一家之主的气派,人人都说他谦卑厚道,大有祖父遗风,朕横看竖看没瞧出来。在赏赐的清单上,贾赦的儿子贾琏倒和贾政的庶子贾环、隔房的贾珍贾蓉父子一般无异,甚至不如贾政的孙子贾兰,莫不是贤德妃替朕省钱?” 依长泰帝看来,长幼有序,嫡庶有别,是治家的根本,原不能一视同仁。至于皇家,向来不能与臣民相提并论,不能算在其列,即使如此,亦先重嫡,无嫡方立长。 皇后笑道:“我看了,清单上姊妹们的等例亦十分有趣,静孝就不说了,自然丰厚些,算贤德妃懂事。其余姊妹中排在前头的名字竟是宝钗,反而不是自己府里的姊妹,倘若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宝钗原本想进宫的。虽说以客为尊,但在这样的场合,得论出身而赐罢?若非静孝有了封号,只怕静孝也得在那宝钗后头呢。”皇后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猜对了,没有得到册封的黛玉,无论元春赏赐什么东西,她都是排在宝钗后头,和三春姊妹同列。 长泰帝点头道:“我倒没注意贤德妃与娘家姊妹们的赏赐,听你这么说,果然有趣之极。” 命戴权取来清单,细看过后,又笑道:“史太君为尊,应当。邢夫人、王宜人相同,贾赦、贾政、贾敬亦相同,作为贤德妃之父母,和长兄长嫂并族长同列,也算有理。看到后面的等例,我竟真不知贤德妃是何等心肠了,贾珍与贾琏所得已是和身份十分不符,衔玉而诞的亲兄弟竟又与姊妹同列,且这宝钗有,其母其兄却没有。” 再看其他嫔妃省亲所备之赐物清单,除稍显体贴亲生父母外,余者俱甚合理。 皇后笑道:“贤德妃之封号难道就合理了不成?” 长泰帝不耐烦地道:“不一样。原本林如海撤了替荣国府归还欠银的折子,荣国府无功于国,朕想太上皇不会让朕对荣国府加恩了。谁知太上皇到底挂念贾代善救驾的前尘,又处处对勋贵额外网开一面,拿着林如海进献朝廷几百万两银子的事情来说,说林如海无后,荣国府是其岳家,理当施恩,不然,我何至于封一个已经二十好几岁该当出宫的女史做贵妃。” 就算没有这件事,太上皇想抬举勋贵有的是理由。他懒得听太上皇再找其他的缘由,索性就晋升了贾元春,并加封为贤德妃,入住凤藻宫,恩准她回娘家省亲。 皇后掩口而笑,“事已至此,多想无益,横竖天下是陛下的天下,难不成没有随心所欲的时候?倒是贤德妃那个衔玉而诞的兄弟,听说自幼和姊妹们顽在一处,像是女孩儿投胎似的,想来是这个缘故将之与姊妹同列。那块玉,听人传得沸沸扬扬,有什么奇异之处?” 长泰帝摇头道:“衔玉而诞已是奇异,上头又有许多天生的字迹,至于有什么奇异之处此时尚未可知,不过定是有来历的,且往后看着罢,横竖如今没什么本事。”若是抓周时不曾抓了脂粉钗环,先出手的定是当时在任的太上皇,哪有今日之恩。 不欲多提宝玉,话题一转,道:“卫若兰被其父过继出去了,你可知晓?” 皇后疑惑道:“昨儿不就听说了?莫非又有什么新的消息?陛下快些与我说说,平常在宫里没个消遣,倒是不如听听宫外的事儿下饭。” 长泰帝含笑细说,皇后听完,道:“卫伯之偏心,较史太君更甚。” 次日,长泰帝和皇后便听说卫伯府在宗祠内举行过继仪式,将卫若兰正式过继给卫成为嗣,让他对卫成的牌位磕头,自此以后便口呼生父继母为伯父伯母了。纵使卫母心里一千一万个不同意,但卫伯有太上皇的旨意,最终只能任其作为。 因卫伯府尚未分家,卫若兰所居也不是正院的大跨院,故未搬家,仍住卫母前头院落。 最高兴之人莫过于妙真了,她到卫伯府受了卫若兰以嗣子身份行的礼,立即就从梯己里拿了许多东西给卫若兰,其中最珍贵的莫过于龙泉宝剑,又带他去自己娘家拜见舅舅、舅母和诸兄弟姊妹。闻得卫若兰无人指点功课,全靠自学,妙真又央求长兄,给他请了一位不惯官场的进士做西席,让他在不当差的时候好好用功读书,不能做个只懂武艺的莽夫。 卫若兰乃是七日轮休,当差的七日都在宫里吃住,结束后出宫休息七日,然后再上班。 刘嬷嬷将打听到的消息说给黛玉听,暗暗佩服黛玉的火眼金睛,竟真叫她说准了,这才五六天,事情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黛玉默默听完,感慨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刘嬷嬷一怔,难道卫若兰出继,对他而言竟是福不成?正欲细问,忽见贾母打发鸳鸯来请,谈及省亲那日的安排。薛姨妈和宝钗外眷无职,若无贤德妃宣召,自不能出面,然而黛玉却有县主之尊,遂安排她按品级大妆,一早与贾母并邢王夫人等人在门外迎驾。 刘嬷嬷跟在黛玉身边神色一变,她长居宫中,知晓嫔妃晚间赴宴看灯,最早也得在戌时方得以出宫,如何舍得黛玉在寒意浸浸的天气里站在府外等候? 黛玉垂头想了片刻,婉拒道:“外祖母看重,原不应辞,奈我虽有品级,却是外眷,名不正言不顺,岂非让人笑话?况我未出孝期,冲撞了娘娘倒不好。” 王夫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贾母虽觉遗憾,亦觉黛玉有理,只得同意她留在房中,等待召见。 荣国府已处处安排妥帖,色、色点缀周全,时光一晃而过,到了正月十五,五鼓时分贾母等人就都起来了,皆按品级大妆,在大门外恭迎。好在早有太监来报,说明出宫时间,贾母和邢夫人、王夫人等方回房暂歇,各处都交给凤姐打理。 元春尚未出宫,皇后先打发太监过来找黛玉。 第029章 这名太监名叫陶小菲,在皇后跟前十分得用,上回皇后赏黛玉的皮子和衣裳也是他带人送来的,今日他却挑着一盏极小巧精致的八角围明黄细纱灯,上面挂着一个灯谜儿。他骑着高头大马在门外下马,并不进荣国府正堂,亦未进贾母之正房,只进了黛玉所居的东厢房。 荣国府中帘卷彩凤,珠宝争辉,里外亮如白昼,似锦如花,竟无一个闲杂人等,真是说不尽的富贵风流,陶小菲尽皆看在眼内,辨明院中树上红花绿叶皆是绫绢扎成,活灵活现,赛过真花,忍不住砸了咂嘴,方向黛玉含笑道:“今儿上元节,大明宫里设宴赏灯,娘娘特特吩咐小的拿个灯谜给姑娘猜,猜得了好回去领彩头。” 黛玉走过去瞧了瞧,却是一首五言绝句,一见就猜着了谜底,笑说容易,语毕便命紫毫和澄碧研墨送笔,抬手将谜底写上。 因顾房内无外人,陶小菲趁机从袖中取出一沓泥金笺子,递到案上,道:“娘娘说,这些灯谜都是各王公府邸进上的,挂在廊下,娘娘猜不出的吩咐身边女史悄悄抄录下来,都在这里,叫姑娘赶紧猜了让小的带回去,等娘娘得了彩头分姑娘一半儿。” 黛玉抿嘴一笑,一面命人倒茶捧果给陶小菲吃,一面细细翻看,有五言、也有七言、亦有四书五经里的三言两语,其实谜底都无甚稀奇,很快就将谜底写在笺子上。 陶小菲先将这些笺子藏进袖中,然后挑着花灯欢欢喜喜地走了,正眼不看贾家众人。 他态度如此,恭送他出门的贾家众人却不敢无礼。 贾母打发鸳鸯来询问究竟,黛玉径自去了贾母房中,笑回道:“上元节宫里设宴,又悬了花灯猜谜,皇后娘娘叫陶公公送一个过来让我猜,也是一乐的意思。”至于皇后为头伙同自己作弊一事,除了贴身服侍之人,黛玉自然不会告诉其他人。 贾母笑道:“娘娘如今尚未出宫,想来亦在宴上同乐。” 王夫人忙道:“这是理所当然,先前传话的太监不是说了,娘娘亦得在宫中领宴。” 彼时邢夫人、王夫人、凤姐、薛姨妈、李纨并宝钗、宝玉、三春、尤氏等人俱在贾母房中,俱打扮得珠围翠绕,金碧辉煌,连李纨都穿了一件颜色衣裳,脸上喜气洋洋。 若论最出挑者,仍是宝钗。 她梳着高高的发髻,正面绾着衔珠金雀钗,身穿大红团花牡丹的对襟褙子,富丽堂皇,和宝玉的大红撒花箭袖有异曲同工之妙。 见黛玉进来,宝玉急忙让座,又关切地道:“今儿都起得早,妹妹别累着了。” 黛玉谢过,却坐在贾母的下手,听宝钗问是什么灯谜,笑将五言绝句念了,犹未曾说谜底,便听宝钗道:“好诗,果然难猜,不知妹妹猜得了没有?”其实这灯谜一点都不难猜,聪慧如宝钗,犹未听完便已得了谜底,只是嘴里故意谦逊罢了。 黛玉说时,诸姊妹都来细听。 宝玉先有了,和探春相互对了自己的答案,问过宝钗和黛玉,再问迎春和惜春,前四人的谜底相同,独迎春和惜春猜错了,迎春自以为小事,并不放在心上,惜春则面有不悦。 黛玉笑道:“不过是猜来顽的,小事尔,惜春妹妹快别恼了,再恼就是我的罪过了。” “都是二哥哥和三姐姐的不是,猜出来便猜出来了,非要对一对谜底,你们是亲兄妹,和林姐姐、宝姐姐一样聪明,可不就是显得我和二姐姐难看了?明儿再不猜谜叫你们知道了。”惜春起身挨着黛玉坐下,执意叫黛玉出个自己能猜得出的谜语。 黛玉近来因学画之故和惜春多有来往,较以往亲密了许多,远胜其他姊妹,见她如此,忙随口念了一句诗词叫她猜出,她面上方高兴起来。 贾母由着他们顽闹,笑道:“这有什么,值得四丫头恼得跟什么似的?等接了咱们娘娘的驾,明儿闲了,咱们正经猜灯谜来顽,好彩头都是你的。”在忙完省亲,正月未尽,贾母意欲如此的时候,忽有元春赏了灯谜来猜,而后又借此取乐,暗合今日之语,且是后话不提。 一时听到外面说“来了,来了”等语,贾母忙重整妆容,领合族女眷去大门外等候。 黛玉自回房里。 刘嬷嬷呈了一碗他们房中单独给黛玉熬的灵芝红枣汤,道:“晚上在老太太房里不曾好生用饭,姑娘喝点儿汤,用皇后娘娘赏的灵芝所熬,健胃润肺,倒比燕窝强些。” 黛玉侧耳听着隐隐传来的细乐,犹在府外,料想元春此时尚未进园,距离召见自己的时候早着呢,便低头慢慢喝了汤,重新刷牙洗脸,另换一身衣裳。又等了一刻钟,方听得元春等人从园中出来,径自进贾母之正室,过了许久,待东西两府家下人都在厅外行了礼,方有太监前来传唤,出了房间,见薛姨妈和宝钗在房外久等了,遂与之一同进屋。 黛玉并薛姨妈宝钗母女欲行国礼,元春忙命免过。 在薛姨妈与宝钗上前各叙阔别寒温之际,黛玉悄悄打量元春,这是她在荣国府居住数年来头一回见到元春,据说比宝玉大十一二岁,今已二十有五,面如满月,眼如水杏,眉宇、体态倒与宝玉、宝钗有些儿仿佛,只是凤冠黄袍,其雍容华贵远胜宝钗。 元春亦在打量黛玉宝钗二人,灯光下如同姣花软玉,非旁人可比。 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上来请安之后,诸人退散,只留几个太监在内,母女闲话家常,元春一面与祖母、母亲闲话,一面想起逢二六之期王夫人进宫所言之语,言道贾母意欲双玉联姻,自己却看重天赐的金玉良缘,又爱重宝钗为人,明面上虽无争执,私底下却难融洽。 元春细看时,比对着黛钗之优劣,心中亦难抉择。 若以出身及地位来说,自是黛玉上佳,出身书香世家,乃官宦之女,又有县主的封号,极得皇后恩宠,宴中赏灯尚不忘先送灯谜让她猜了带回宫中,呈与写下灯谜的当今御览。若娶了黛玉,便是宝玉不肯读书上进,亦有二品武官之职,隶属上流。偏她已没了家资,且身娇体弱,常与宝玉争闲气,又无劝谏夫君上进的贤妻之资,母亲心里很不中意。 若论端庄稳重,却是宝钗为上,性情宽厚,安分随时,时常劝谏宝玉读书上进,又深得母亲之心,便是下人也都十分敬服,没有说她不好的。比起黛玉之病,宝钗珠圆玉润,鲜有病痛,亦利于子嗣。况且,今日所见之省亲别墅十分奢华,耗费无数,只怕府里日后过得捉襟见肘,薛家又出了钱尽了心,将来宝钗嫁妆亦是丰厚,当可补贴父母兄弟。 直至贾政在帘外跪安参事,元春方中断所思,犹未作出决断。 黛玉与姊妹们站在下面,只觉得百无聊赖,听贾政说些冠冕堂皇之语,又听元春感慨身不由己等语,幸而虽是感慨,言辞间却极有身份。 黛玉觉得元春不如皇后看得开,皇后同样锁于深宫,既无天伦之乐,亦无子女承欢,却常说人各有命,做出了决定便没有回头路,不能因自己一时不得开怀,便嫌富贵是枷锁,在自己嫌弃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羡慕呢,只能说人生有得有失。元春既感慨富贵中骨肉各方,没有意趣,又何必进宫去博富贵,而非守在家中过天伦之乐? 看了帘外的贾政一眼,黛玉忽然觉得,也许进宫并非元春的意愿,但谁知道呢? 闻得贾政说园内匾额皆系宝玉所题,黛玉心里暗生不满,竟似将自己姊妹等人的功劳一概抹去了。元春倒是非常欢喜,忙问宝玉,又命引进来,揽在怀里亲热非常。 事后游园用宴,宴毕限制作诗,黛玉顿觉无趣,随便搪塞了一首,倒是和宝钗平分秋色,俱拔了头筹。回头忽见宝钗提点宝玉,宝玉则急得一头是汗,悄悄碰了碰惜春的胳膊一下,姊妹俩相视一笑,惜春笑道:“瞧二哥哥急得那样儿,简直跟在老爷跟前一样了,姐姐天生大才,念着多年的姊妹情分,也该去帮二哥哥一帮,老太太心里也记着姐姐的好处。” 多年情分甚是深厚,黛玉此时自未涉及旖旎情思,只念着旧情分,怕宝玉急出病来,反倒扰得阖府不宁,过去问过,趁他抄录前三首的时候已做得一首杏帘在望搓成纸团扔给他,果然得到元春十分的赞誉,心下暗暗得意。 第15节 少时贾政进了《归省颂》,众人称赞不已,元春又赐琼酥金脍给宝玉和贾兰,别人都不曾得,有多少人心中不快黛玉不知,却清楚定有人为此不乐。 作完诗就是看戏,她不耐此富贵,可巧陶小菲又奉皇后谕旨来寻,便告罪回房。 如陶小菲前言,这回送了许多彩头并琼酥金脍等物。 陶小菲笑道:“娘娘接连解开数十个灯谜儿,凭那灯谜多高深娘娘都猜得了,反倒是先前娘娘写在花灯上的灯谜有一多半儿未曾被人猜出,瞧着众人绞尽脑汁地猜了无数都不曾正确,太上皇和皇上不约而同地称赞娘娘大才,和皇太后都赏下许多东西,连同彩头各分出一半,娘娘命小给姑娘送来,一起乐乐。” 黛玉听了,顿时眉开眼笑,好不得意,她自然不是为了区区几个彩头,而是得意于和皇后娘娘联手作弊未曾被人发现的乐趣。 刘嬷嬷等人在旁边抿嘴一笑。 黛玉不愿去前头看热闹戏,遂翻看彩头打发时间,她拿起一件,陶小菲便在旁边说明其来历,道:“这个茜牙诗筒是猜得皇太后之灯谜所得,这个旃檀佛是北静王府上的,这块澄泥砚是忠顺亲王府上的……姑娘莫小看这根崭新的明黄绦子,其实是姑娘先前猜中皇上灯谜所得的彩头儿。”陶小菲不会说皇上命戴权准备了一匣子宫娥太监做的荷包彩绦充当彩头。 黛玉一惊放下,问道:“先前我猜的那灯谜是圣人所作?” 陶小菲笑着点头,黛玉连说自己不敬之极,她可是没少嫌弃那首五言诗之简单。 想了想,想起听皇后说的当今之性情,她便问陶小菲道:“如今赏灯结束了不曾?” 陶小菲摇头道:“回家省亲的娘娘们先退了,太上皇和皇太后乏了亦去歇息,皇上和皇后娘娘带着诸皇子公主王妃等仍在宫中看花灯放炮仗,得过了子时才散呢,诸位省亲的娘娘们丑时三刻才从娘家起驾,这一夜怕宫里都不得歇。” 黛玉看了一下天色,刚过亥时,遂命紫鹃取出一盏小巧的白纱灯,又从彩头里随便拈了一物作谜,写完挂在灯上,又命雪雁从箱子底翻出一对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饼,一并递给陶小菲,含笑道:“得了圣人和娘娘如此多的彩头,无以为报,故拾人牙慧,谨作灯谜一首,同彩头一起进上,供圣人和娘娘于月下一乐。” 陶小菲先是愕然,随即笑出了声,道:“倘或圣上猜得了,定然龙颜大悦。” 皇后此时站在廊下,却没和长泰帝一起,概因长泰帝正在猜灯谜,旁边的太监捧着许多到手的彩头,她先问陶小菲道:“玉丫头做灯谜的时候你在跟前不在?” 陶小菲会意,忙道:“在呢,林姑娘拈物作诗时,小的就在旁边。” 皇后笑道:“既这么着,你就去找戴权,将这灯儿和彩头一起送到陛下跟前,就说倘若陛下猜得了谜底,送出去的彩绦可就是奇货可居的奇货了。”长泰帝今日亦猜了许多灯谜,得了许多彩头,不管他是否猜对,灯谜的主人都说猜对了。 陶小菲笑嘻嘻地去了。 戴权听他不经意地道:“林姑娘随手拈了一只琉璃盏做灯谜,小的就在一旁的。” 笑骂了陶小菲一句,戴权亲自呈与长泰帝。 谁知黛玉这首灯谜做得极浅显,不用戴权提醒,长泰帝就已经猜得了,笑纳了那对沉甸甸的赤金梅花饼,拿给皇后看。 皇后扭过头偷偷笑了好一会,转过身正色道:“陛下大才,这两块金饼值五六百两呢!”她听黛玉说往事时提起,这对赤金梅花饼原是她幼时在扬州时,一家盐商送的生辰之礼,寸金寸斤,小小的一寸黄金重约一斤,何况这梅花饼更大一些?少说得有五六百两银子。 长泰帝叹道:“倘若人人都如静孝这丫头善解人意就好了。” 俗极而雅。 皇后闻言,立时便知他嫌这些彩头虽然贵重者多,但都不如真金白银实用,不由得捧腹大笑。她朝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记在心里,悄悄传与众人知道,次日依旧是赏灯宴,彩头果然都换成了金银元宝等物,重则三五十两,轻则二三两,少有玩物器具。 长泰帝大发其财,命人熔了铸作金银官锭,暂收私库,以备国库无银时所用。 出了正月初十卫若兰就进宫当差了,出继后,二房唯有他一人,在卫伯府里只觉得格格不入,索性眼不见为净,进宫当差,反能博得长泰帝的青睐。 在长泰帝跟前当差的时间愈久,卫若兰愈明白长泰帝之吝,愈觉国库之空虚,如今只盼着自己给舅舅的那几个法子,验看过后足以累积财富,呈给长泰帝,弥补国库之空虚,免去北疆兵士及灾荒中百姓没有银钱采买粮食衣物所受的苦头。 卫若兰不觉想到自己手里那一大笔银子,因其中有黛玉的一笔,那笔银子既没法子存进钱庄,又不能用来置办房子地,一是怕黛玉到时候需要时自己一时之间没法子筹措出来,二是卫若兰自己的银子也怕引起别人的怀疑,不敢轻易露出来。但是,这些银子就这么放在手里着实可惜,卫若兰左思右想不得良策,值班七日后出宫,找到了林涛。 林涛亦不敢擅自做主,让妻子去荣国府悄悄地问黛玉。 元春省亲时丑时三刻才离开,黛玉错过了困头,缓了两三天才回过神,正看刘嬷嬷收拾元春所赐之物,能用的东西留在外头,不能用的收进箱中。她的比邢夫人、王夫人多几样,在宫绸四匹、宫缎四匹、紫金锞十锭、银锞十锭的基础上,多了宝钗等姊妹们得的宝砚新书。 元春深知黛玉如今地位非比寻常,不敢轻慢。 然在宝玉择偶之上,元春依旧是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心想若宝钗有黛玉之出身地位及恩宠就好了,或者黛玉有宝钗之稳重贤惠及财富,这样自己就不用难以抉择了。 元春的这些想法,黛玉丝毫不知,若是知道必定嗤之以鼻。她父亲临终前都不强求她必须嫁作他人妇,唯恐她没有娘家依靠受了委屈,元春倒好,一面挑三拣四,一面又想让自己和宝钗优点集于一身,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听了林涛家的话,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 第030章 黛玉深知长泰帝缺钱的程度,其吝啬好财何尝不是为国为民?遂让林涛家的转告卫若兰,取二十五万两银子私献与长泰帝尽心于郊外的雪崩之灾,剩下十万两则用来买地。 她虽非口不言财的清高之人,但对钱财亦不十分看重,足够悠然度日即可。 “那钱原是爹不放心,方既借且投地放在卫公子那里,留了票据与我,难为卫公子用心,本钱翻了两三倍,并没有瞒过我们。其实,我一人一身,又不爱那些锦衣华服珠宝玉翠,除了调养身子,便无极大的开销,算上身边人,能花几个钱?何况我年年都有俸禄冰炭节礼可领,尽够了。那些钱于我而言乃是锦上添花,但于国于民来说,却是雪中送炭,何不效仿爹爹行事?哪怕这点子钱只是杯水车薪,也算是我的心尽到了。我留下的十万两银子,就在膏腴之地多多买些良田,或是赁与贫困百姓,或是收留无家可归的饥民,所得的粮食亦能捐与军中做饷,或是赈济灾区,自己缺钱时亦可留作开销,也算是一条后路。” 地在手里,钱亦在手里,永远不会消失,反倒是存在钱庄里不妥,虽说年年都有一分利息,三十余万两银子就有三万余两的利息,但谁能保证钱庄屹立不倒?黛玉幼时在江南听父母感慨过一家大钱庄犯事,许多人挤兑钱庄,最终仍有人没能拿回本金。 她心里很感激长泰帝和皇后,若无他们,自己焉能如此逍遥自在? 父亲仙逝后,朝中沸沸扬扬地给父亲请封谥号,虽然最终因太上皇之故未能如愿,但长泰帝十分有意,只是不敢违背太上皇的旨意,黛玉却记着这份恩德。 知恩图报,方是正道。 况且长泰帝手里的钱没有用作自己挥霍,登基两三年来从未大兴土木,修缮皇宫也是极为吝刻,若不是宫中贡品多,怕连新衣裳都未必年年做,省下来的钱不是命心腹送到了边疆将士手里,就是买了粮食种子运到各处天灾之区,减免了许多百姓流离失所的命运。他对自己苛刻,却免去了不少贫瘠之地的繁重赋税,足见其英明神武。 自始至终黛玉都没想过给荣国府,哪怕她知道为了建造大观园,荣国府处处捉襟见肘,在吃食衣物并胭脂水粉笔墨纸砚上就能看出来一点眉目,只因自己住在贾母院中,下面不敢怠慢自己和宝玉,仍如往常一样,三春姊妹们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 她觉得,与其任由荣国府挥霍落不到好,真真不如进献上去用在实处。 在林涛之妻惊讶、赞叹、感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的目光中,黛玉微微一笑,又道:“倘若买不到齐整的上等好地,也可以多费些心思,买下大片无人耕种的田地,我记得朝廷有开荒三年不必交税的定例,那么亦可三年不收地租,三年后再酌量收租。” 林涛家的点头道:“姑娘说得不错,膏腴之地良田一时半会不好买到手,荒田却很多。很多荒地本来不是荒地,但因沧海桑田,经历过重重天灾人祸,导致荒废了大片,好好整治几年便是好地,几年没种庄稼亦有肥力,偏许多达官显贵之家不稀罕那样的地。” 黛玉笑道:“我也是看了许多地方志才知道有这些。” 林涛家的问道:“姑娘拿定主意了?” 黛玉颔首道:“再无更改。” 林涛家的有悲有喜,道:“老爷若是在世,知道姑娘的所作所为,一定十分欢喜,说姑娘胸怀气度不逊男儿,可惜老爷走得早,来不及给姑娘安排终身大事,姑娘只能靠自己了。我回去就跟林涛说,让他把姑娘的话传给卫公子知道。” 提起林如海,黛玉亦是泪珠莹然,满心伤感,拭了好半日的泪,强笑道:“我许久不曾哭了,偏妈妈来招我。也跟卫公子说,如若他同意,你们明儿就过来把会票拿去交给他。” 想了想,又说道:“这些钱的来路名正言顺,经得起人查,卫公子不必畏惧人言,踌躇不前,爹爹留给我的钱我已有了之前的决定,请他千万费些心,也得托他献与当今。他自己的钱想买地便买地,想存钱庄便存钱庄,自己拿主意便是。” 林涛家的答应了,离去后,刘嬷嬷方与其他人鱼贯而入。 虽然黛玉并没有让她避开的意思,但她却觉得事关机密,自己还是不在跟前的好。 提到留在卫若兰处的钱,难免想起亡父,黛玉颇有些闷闷不乐,晌午别的没吃,只拿精心熬制的灵芝莲心百合汤泡了半碗饭,草草用过。 李时珍编著的《本草纲目》中曾对灵芝草有所记载:灵芝味苦、平,无毒,归心、肝、脾、肺、肾五经,益心气,活血,入心充血,助心充脉,安神,益肺气,补肝气,补中,增智慧,好颜色,利关节,坚筋骨,祛痰,健胃。 灵芝又名“不死药”,其效灵通,能治愈万症,尤其适合体质虚弱,气血不足者。 王老太医给黛玉开的药膳方子里就有许多和灵芝、燕窝、红枣有关,反倒不建议她常服人参肉桂,这道汤便是其中之一,清肺热,止咳平喘,补气养血,安神养心,适宜常服。 黛玉如今用的灵芝皆是宫中赐下来的上等贡品,足够每日所需,不必惊动荣国府。 饭后散完步,黛玉回房午歇,丫鬟们皆去自便,独几个嬷嬷和宫女在外间做针线,满室静悄悄的,窗外的鹦鹉也合上双目。忽见宝玉揭了绣线软帘进来,刘嬷嬷微微蹙眉,起身含笑道:“我们姑娘觉得浑身酸疼,正歇息,宝二爷去别处顽会子再来找姑娘说话。” 宝玉听了,顿时满脸关切,放低了声音,道:“妹妹可是前几日累着了?越是酸疼,越该起来松快松快才是,不然反倒睡出病来。” “二爷不是大夫,等询过大夫再说,忙了这么些时候,竟是让我们姑娘好生歇歇罢。”虽说刘嬷嬷不屑荣国府的种种无序无状,亦觉察出许多不堪,但对宝玉这份发乎于内心的关怀却很受用,宝玉性子有些古怪,前所未有,不过比那些心怀不轨的暗地里算计的人强了十倍,就是因贾母溺爱,不通世故,纵使不出大格儿,也有些难入眼,不敢让他近黛玉之身。 比起许多大户人家的爷们,宝玉已经是极出挑的一位了,他对女孩子爱敬源自天性,不掺杂一点儿利益纠葛,难怪像宝钗这样无情的人都心动难消,每逢宝玉来找黛玉,便见她后脚跟过来,偏又让人挑不出什么错。 宝玉却是舍不得离开,自行择椅落座,看着宫女做针线,笑道:“那我就等妹妹醒来,实在是没别处去,见了别人只觉腻得慌。” 刘嬷嬷看了他一眼,一面端详手里的针线,一面道:“二爷可又在我们跟前撒谎,没的让人笑话。听说昨儿个二爷大着胆子只带一个小厮出门,怎么今儿就说没地方去了?亏得府里老太太不知道。昨儿三更半夜的,不知道是谁赌咒发誓,好容易才哄好了人。” 一个丫头罢了,倒拿出贤妻良母的款儿,早就有人私底下传得人尽皆知了。刘嬷嬷心中冷哼,极不喜欢那个叫袭人的丫头,天天和宝玉同衾而睡,背地里没少说自家姑娘的不是。 丫鬟和奶娘陪侍年幼的少爷在大床上安歇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小小年纪就勾搭少爷做出苟且之事就让人觉得恶心了。尤其袭人还是那种面上十分贤良规矩以此陶冶教育小丫鬟的人,结果私底下竟是这样一副做派,其里外不一的本性倒不如那些直来直去的爽快。 宝玉一听,就知自己去袭人家并和袭人说的话叫她们知道了,笑道:“嬷嬷怎么知道?” 刘嬷嬷语重心长地道:“二爷自以为瞒得住外人,却不知自己屋里就像个筛子,处处都是窟窿,有哪有一句话一件事别人不知道?二爷也该尊重这些姊妹们了,不能因老太太溺爱就当成小时候一样,出来进去没个忌讳。别人屋里我们管不得,我们屋里是不许的,下回二爷可别莽莽撞撞地进来,姑娘大了,理当自珍自重。世人多心,二爷是爷们,自然无所顾忌,偏生姊妹们没这样的福分,但凡名声略有一点子不好了,不知道得受多少的罪过呢!”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些话,忙道:“那就把姊妹们都留在家中,横竖咱们家养得起,好好的清净洁白女儿,用不着受人家的气。” 刘嬷嬷失笑道:“二爷又说孩子话,养得起?凭什么养呢?二爷只想着府里少不了二爷吃喝花用,难道姊妹们也有一样的待遇?二爷想留姊妹们在家,焉知她们想留在家中任人耻笑?二爷总不能只顾着自己的喜好,枉顾姊妹们的想法。再说,便是二爷和姊妹们都愿意,府里老爷太太们能答应?与其等到年纪老大无人问津,亦或者只能挑别人剩下不要的,倒不如二爷此时替姊妹们着想些,别坏了姊妹们的名声,早些帮衬他们寻个终身之靠。” 这是刘嬷嬷的肺腑之言,贾家的爷们多系不堪之人,姑娘们倒是好的,哪怕是木头似的迎春和年纪小的惜春,都强过爷们十倍,可惜都被府里的名声所累。但是,若用心筹谋,凭着这样的人品才貌,三春姊妹还是能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 迎春和探春乃是庶出,不往上高攀,往下面找有的是人家愿意娶进门。 至于惜春,虽是东府嫡出的小姐,但因东府不像话,也只能寻个门第根基差不多的人家。 黛玉已经十二岁了,迎春比她大三岁,探春和她同年所生,惜春只比她小一岁,姊妹几个都到考虑终身大事的年纪了,尤其是迎春。 可惜话不投机半句多,宝玉顾不得等黛玉醒来然后讲典故给她听,急急匆匆地说还有功课未做,跳起身就往外走。虽然他极厌老婆子,也时常给宝钗一干人等没脸,但面对刘嬷嬷这样出身的老嬷嬷,他却不敢失礼,因而刘嬷嬷说了这么多他都没翻脸,只是离开罢了。 见他出门,宝钗也便没进东厢房,脚下方向一转,去探望病中的袭人,倒比宝玉还早一步,看到宝玉回房,遂说说笑笑,好不快活。 见此情状,对袭人不满正要发作的李嬷嬷没敢生事,免去了一场风波。 宝玉离开后,黛玉便翻身起来,原来她并未熟睡,宝玉来时就醒了,因不曾梳洗便没有出声,伸手挽了挽散乱的青丝,两颊漾着薄晕,笑道:“二哥哥向来听不得那些话,下回他再来,嬷嬷继续这样唠叨,三两次后,保管他不再来了。” 叹了一声,道:“姊妹们一年大似一年,自然不能像小时候那样肆无忌惮了。” 幼时天真烂漫,年纪越长,忧愁越多,也不知是喜是悲。 黛玉不由得怔怔出神。 刘嬷嬷道:“我说的那些话未必有用,我是宝二爷向来讨厌的死鱼眼睛,又不是姑娘说的。只需姑娘在宝二爷跟前提起经济学问,那才是保管宝二爷不愿意来。” “若为这个缘故就在宝玉跟前提我自己都不喜欢的世俗经济,沦为庸俗一流,那我成什么人了?别说宝玉了,连我自己索性都瞧不起自己。”黛玉摇了摇头,走下床,挽发洗手净面,“虽然宝玉许多想法与世人格格不入,但有些儿却极有道理,朝廷上那些一心为国为民的贤臣良将自不必说,可热衷于功名利禄的人的的确确多是沽名钓誉之徒、国贼禄鬼之流。” 说得刘嬷嬷也笑了,仔细一想,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不过黛玉的心思更晶莹剔透些,并没有将这些为官做宰的人相提并论,而是分了高下。 主仆二人打机锋时,林涛已将黛玉之言告知了卫若兰。 回思山风中飘飘欲仙的少女,卫若兰佩服不已,效仿亡父散去万金,这是何等胸怀?没有红楼梦中荣国府的欺凌和束缚,走出宅门的世外仙姝一展别样风度。 木石前盟,宝玉有福。 卫若兰心中忽然涌现无数酸涩。 因一时半会买不到合适的地,京城附近的上等良田早就被达官显贵所圈占,他又不能远离京城,只能吩咐心腹下人悄悄往外地打探,遂对林涛道:“那会票原只写明我借的五万两和林公投的十万两份子,虽谈及贩卖砖瓦木石后的利息,终究未曾写明,因此林管家回头告诉林姑娘,不必急着将会票与我,等有了庄田可买再说。林姑娘一句话就将几十万两银子送了出去,难道我还怕林姑娘明儿拿会票问我要钱不成?” 林涛一笑,应了。 等他离开后,卫若兰算了下自己手头离的银子,心想黛玉这样的弱女子尚且心系民生,略尽绵薄之力,自己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儿如何能落在她后面连她都不如?自己当初挣了银子时只想着攒下万贯家财,见识未免落于下乘。 出继后,上无父母管束,下面万事都随自己心意,卫若兰此时并未在卫伯府,而是自己在外头的居所,进库命人将黛玉说的二十五万两银子单独搬出来,同时又将自己在贩卖砖瓦木石时所得的利润搬了出来,凑成整数四十万两银子。 次日估摸着朝会已散,卫若兰便递了牌子进宫。 第16节 长泰帝很是看重他,在他不当差的时候,如有要事,可凭牌进宫。 今儿不是大朝会,雪灾一事安排妥当,长泰帝早早地就下了朝,一面批阅奏折,一面问专司打探消息的太监李明耳道:“保龄侯府正在跟他们家大小姐说亲?南安太妃做的媒?说的是谁家?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荣国府得势,亲友自然跟着水涨船高,难怪这时候说定。朕记得从前卫家的夫人赵氏和妹子私底下意欲将其说给若兰,不料一个老尼姑说命格不合就不了了之了。那个史家的小姐朕听说过,不就是常住在荣国府里三番五次针对静孝的那个丫头,听说今儿静孝笑她咬舌头说话她还抢白静孝一顿,说静孝不如那个叫什么宝钗的。” 李明耳尚未回答,就听人通报说卫若兰求见。 长泰帝笑道:“说到曹操曹操就到,昨儿不是才下班,今儿就巴巴儿地跑过来作什么?难不成听到了什么新鲜消息?”话虽如此,仍命传进来。 等听明白卫若兰所言,长泰帝顿时呆住了,他不敢置信地道:“你是说林如海临死前担心静孝,在你那里存了一笔银子,你用那些钱贩卖了些精巧绸缎陈设奇石异花等各样南货进京,可巧赶上省亲的旨意下来,各家建造省亲别墅,因此你赚了两倍利息,后来又跟冯紫英一干人赚了八千两,如今静孝要把银子献给朕用作雪灾上,你也要把所赚的利息献给朕?” 原本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长泰帝经常会说很多话来表达震惊之情,卫若兰已经习惯了这种情况,听完后笑道:“是,陛下。当年偶然游至维扬地面,得林公指点许多,林公生怕女公子在荣国府受罪,遂托重金与微臣,原意是等林姑娘出阁时归还与她作为嫁妆之用,不料林姑娘胸怀大义,提出进献与陛下,解陛下之忧。微臣得的利息不如林姑娘的多,因此只献十五万两,林姑娘则献二十五万两,共计四十万两。已经收拾出来了,请陛下派人去取。” 长泰帝大喜过望,喜过之后问道:“这可是几十万两银子,不是几百两,你们舍得?” 卫若兰笑道:“若不舍得便不会提起了。” 长泰帝叹息一声,道:“你们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忠义,朕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说是用在雪灾上,还不是任由朕做主用在要紧地方?偏生朝中多是尸位素餐者,他们宁可裹着貂裘锦衣歌功颂德,也不愿下去体察民情,解决百姓之苦寒,生生地将雪崩之灾百姓之哀瞒到了过完上元节。哪有几个能想到所谓的海晏河清盛世太平之下,其实内忧外患,不堪一击?” 一丝嘲讽浮现在他愈加威严的面庞上,可见他对许多朝臣不满久矣,看向卫若兰,道:“你们的心意,朕知道了,记着你们的忠义。今儿一早北疆来报,说今年天气奇寒无比,滴水成冰,冰封长河,恐怕还得冷上几个月,许多将士冻烂了手脚,朕已派人去查探了,正为置办棉衣冻疮药的银子发愁,你们这笔银子来得实在是时候。” 命人传陈麒过来,不顾他脸上的惊诧之色,让他带人去卫若兰那里取银子。 等甥舅二人都走了,长泰帝方自言自语地道:“可惜静孝那丫头住在荣国府,此事宣扬出去对她不好,荣国府里的人知道了得恨绝了她,也得恨死了林如海,谁能想到林如海宁可托付给乳臭未干的外姓人卫若兰,也不肯托给荣国府?此事,只好先便宜卫若兰了。” 从前因一个林如海进献家产,自己筹集到了许多银两,如今出了一个卫若兰,便是筹集不到那么多银子,总也能筹集到一些,比没有的好。 为了银子,长泰帝无所不用其极。 第031章 不想,长泰帝次日早朝好容易才筹措到了二十余万两银子,雪灾之民已妥善安置,棉衣药膏已经着手料理,正舒心间,太上皇忽然传出话来,令工部支银扩建避暑山庄,须得赶在入夏前竣工,今夏好去避暑,又命在上阳宫里修建一座观月楼,以备中秋赏月之用。 太上皇在位时平定许多战乱,创下太平盛世,但生性奢靡,喜下江南游山玩水,官员借银便高达千万余两,亏空更是不知凡几,兼年老仁慈,导致吏治,多是既贪且懒之人,每逢事故便左右推诿。长泰帝深恨久矣,只能暗中在要紧处安插心腹,面上尚不能大力整治。 太上皇禅位时国库内只有几百万两银子,那年七处天灾,粤海又接连告急,百姓流离失所,长泰帝急得坐卧不宁,这点银子压根就不够用,若无林如海之献,恐怕早已危极险极。 太上皇的私库里虽有底下各进献之物,银钱却早被太上皇修建园林盛景耗费尽了,因此若要扩建避暑山庄、修建观月楼,就得从国库里支取银子,这也是太上皇的本意。本朝以仁孝治天下,纵使长泰帝心里不愿意,也不能违背,太上皇手里有许多权柄未曾下放,尤其是几个大营的统领都是太上皇得用的心腹,哪怕为非作歹,太上皇亦十分相护。 长泰帝不愿动用国库里好容易才攒出来的一千万两银子,他得用在兴修水利、边疆防护以及灾区百姓身上,焉能因享乐而动之?他不想因满足私欲而加重赋税,致使民不聊生。其实,只要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无战事,便是国库无银长泰帝也乐意,偏偏天不从人愿,须得攒钱救国。面对太上皇之旨,长泰帝无可奈何,只能动用自己私库里的银子,另外又派了廉洁奉公的心腹监工,以免中饱私囊之事出现,多费银两。 卫若兰隐隐约约地察觉到,太上皇和当今之间,并不像面儿上表现得那么和睦。太上皇不肯放权,亦不愿当今得民心,而当今则一心为国为民,急于整肃吏治,改革民生,不满太上皇仍旧左右朝堂,为了谁主江山,明面无争私下却在暗斗。 和年纪老迈的太上皇相比,卫若兰更愿意效忠朴素、刚直且励精图治的长泰帝。 显然,长泰帝也沉得住气,心中虽然不满,面上却对太上皇恭敬顺从,下朝后笑对卫若兰道:“朕不白占你和静孝的好处,静孝那里朕自有赏赐,先问你想要什么。” 卫若兰一呆,正欲说自己无所求,忽然想起一事,敛容道:“微臣恳请婚姻自主之权。” 长泰帝闻言一愣,道:“人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前儿过继时听你的言语,不像是违背父母之命的人,怎么忽然就想起这个恳求了?是了,过继一事经你舅父闹上了门,你伯父脸上并不好看,兼从前老尼姑所言又坏了你伯父伯母打算,他们未尝没记在心里。你无父母,妙真师父又是方外之人,你伯父伯母仍有权做主你的婚事,只是管不得你其他作为罢了。” 说到这里,长泰帝笑道:“你倒机灵百倍,为免将来不如意,先想到了这一出。朕细细一思,允你无妨,朕不但允你婚姻自主之权,而且赏你两处庄田,每处约五六十顷,原是旧年朕查抄一贪官所得,其庄田并未折变,而是充作了皇庄,年年有进项。” 卫若兰大喜过望,磕头谢恩,问及黛玉,长泰帝道:“静孝如今住在荣国府,便是有进项也到不了她的手里,且等她出阁,朕亲自赏赐庄田与她做陪嫁。” 闻听此言,卫若兰不再多问。 长泰帝想到黛玉,不禁回思皇后之言,据说乃是神仙一般的人物,世间罕见,皇后说她半世所见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无人能及,忍不住看了卫若兰几眼,却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事情,面上掠过一丝踌躇之色,欲言又止。 “这又不是上朝的时候,恐得罪了人,说一句话得过三遍心,在朕的书房里头,你有什么话只管说,摆出这副态度作甚。”长泰帝笑道。 卫若兰羞惭一笑,道:“微臣游山玩水时曾得一部奇书,其中包括万象,浩如烟海,微臣已将内容背诵得滚瓜烂熟,闻得陛下十分缺钱,兼舅父执掌户部,便将其中有几个赚钱的法子交给舅父,舅父原说验看明白后就上交给陛下。” 长泰帝打断道:“在秋围之前,朕便听你舅父说过,验看人中亦有朕派去的,毕竟你舅父手里没有人手,又恐泄密,又恐参透不出其中的奥妙。朕正打算等结果出来,将养出来的珍珠和制出来的上等玻璃、胭脂水粉、香皂等物像丝绸瓷器茶叶一样,统统卖到外国去,叫他们当成宝贝似的来买,免得咱们的人都觉得外国东西好。怎么,你竟还有方子不成?” 这也是他重视卫若兰的原因之一。 卫若兰沉声道:“确有几个方子未曾交给舅父,概因事关重大,微臣不敢轻举妄动。” 见他神色凝重,非平常可比,长泰帝不自觉地敛去笑容,给戴权使了个眼色,戴权便带着书房内伺候的太监宫娥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卫若兰仔细想了想,道:“那部书里记载的东西很多,微臣一时难以详述,其中有不少金山银矿之图,有的在本朝疆域之内,尚未被朝廷发现并开采,有的却在海岛之上,无论是位置还是路径,均画得十分详细,只是微臣未曾依图查探,不知是否如图所说。” 闻得金山银矿四字,长泰帝失手打翻了茶碗,摔得粉碎,厉声道:“当真?” 卫若兰纳头道:“回陛下,微臣不曾前去,不知图中所示之地是否有金山银矿,故不敢告知舅父,免得惹出风波。但是,那部书里有几个火药的方子,名曰炸药,又有炸药曰地雷,亦有可远掷之炸药、远射之红夷大炮,配方皆极详尽,几可炸毁城墙宝船,其声威远胜天雷。又有更为厉害的火铳,也有制作之法,微臣却是看不懂,不知是否可行。” 说到这里,卫若兰又补充道:“微臣本想将此秘密埋藏于心中,永不再提,然常见陛下常常因无钱可用而忧,又看到书中说,此时西洋各国均已开始用火铳征战沙场,远程射杀敌军,其威力远胜刀枪剑戟,微臣深忧那些蛮夷有朝一日不满足征战西洋各国,侵犯我朝,而我朝之刀枪剑戟难敌火铳之威,只得将此事和盘托出。而且,有了这样的利器在手,何愁边疆不平?百姓不安?加之里头还有更好用的水车和织布机,有利民生经济。” 虽然卫若兰不太明白为何记忆里在明朝之后有个入关就行屠城之举的清朝,而非本朝,但他清楚如果本朝依旧如太上皇在位时一样闭关锁国的话,终究会落得和清朝一样的下场。 所谓的清朝,如今还在关外的白山黑水之地,几次三番地来犯。 卫若兰继续向长泰帝表示效忠之意,道:“微臣机缘巧合得到了那部奇书,心想与其藏着掖着,冷眼看陛下日夜操劳,倒不如尽皆告知陛下,或许有大用也未可知。” 长泰帝面色剧变,双手微微颤抖,定定地盯了卫若兰半日,就在卫若兰忐忑不安之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息,指着案上的纸笔道:“此事不可再叫第三人知道,你仔仔细细地将你在那书上看到的所有东西一一绘制描述出来,是否于家国有用,朕自会派人验看。若果然有用,若兰,你便立下大功了,朕心里也感激你。” 如果书中所言都是真的,能找到金山银矿以充实国库,能制出炸药大炮抵御外敌,能做出更好使的水车织布机改善民生,卫若兰之功无人能比。 卫若兰笑道:“微臣不敢当陛下此赞,微臣亦是陛下之臣,理当效忠于陛下。况且,这些在微臣手里没有用武之地,微臣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去兴风作浪,银钱于微臣而言足够有限度日即可,权势于微臣而言不受他人掣肘即可。” 长泰帝微微一笑,再多的赞誉就不说了,自己心里记着就行。 卫若兰的速度非常快,先将炸药、地雷等物的配方细细写出来,紧接着是红夷大炮、火铳、宝船等物的制作方法,再往后就是水车、纺车、织布机等图样,他特意挑选以目前水平可以制作出来的东西,最后则在御书房中的疆域图上圈出金山银矿之所在。之所以不必绘图,乃是此时疆域和记忆里清代的疆域颇为相似,除海岛外,疆域内的金山银矿亦是清代时所开。 至夜深时,方才完毕。 卫若兰每详写绘制一样,长泰帝便仔细看一样,看到最后,沉声道:“若兰,朕将一样一样地吩咐下去,令心腹私下查探并验看。你跟在朕身边,朕自然不会亏待你。” 他原本不相信卫若兰之前那些法子是来自奇书,如今却是相信了,因为这里头有许多东西连自己都看不懂,金山银矿之所在卫若兰未曾去过,自己还得找精通此道的匠人验看,卫若兰小小年纪又怎会样样精通?他也只是依葫芦画瓢地写绘出来罢了。只是不知那部书是何人所著,竟有如此奇才,倘若为自己所用,何愁不成秦皇汉武、唐宗宋祖。 念及于此,长泰帝便问书从何处得来。 卫若兰自不肯说是从梦中所得,仍以先前告诉陈麒之语回复,末了又道:“书中所载除舅父手里的方子外,其余的都在这里了,交至陛下手里,微臣夜里安睡也踏实。”能用的都在这里,不能用的,他就不会透露了,也是让长泰帝放心的意思。 今日不该他值班,长泰帝瞧着天色已晚,留他住了一晚,御书房里的灯却亮了一夜。 一夜未睡的长泰帝双目精光闪闪,不见一丝疲惫。 卫若兰一早出宫,长泰帝也没派人严密监督于他,一是卫若兰武功奇高,唯有千军万马方可克制,寻常侍卫非其敌手,二是卫若兰有心效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无需多疑。 卫若兰能做的事情都已经做了,日后便是只顾着风花雪月也问心无愧。 回到家中,听祖母闲话说荣国府的大姐儿见喜了,打发人去问候,卫若兰垂头一想,便知再次出现了十分不符合情理的事情。那红楼梦在第二十一回中说贾琏并凤姐之女大姐儿突然见喜,算算时间乃是过完上元节的数日后,是宝玉直入黛玉湘云闺房,见湘云之膀、用其残水洗脸并让湘云给自己梳头,以至于惹得袭人勃然大怒等事发生后的次日,不料十二日后大姐儿毒尽癍回,却方至薛宝钗二十一的生日,发生史湘云拿戏子比黛玉一事。 今日却是正月十九日,大姐儿刚刚见喜,十二日后怎么也不可能是在宝钗生日前,而且料想以刘嬷嬷之能,宝玉未必能像红楼梦所言一样,畅通无阻地进入黛玉闺房。 和红楼梦相比,现实中发生了很多变化。 贾琏业已因林如海安排人在他身边,改变了很多,据说如今时常在家里用功读书,鲜少和贾珍贾蓉一起鬼混。卫若兰借故回房,派人打听详细时,得知凤姐也借女儿之病撂开了手不肯继续管家,而那位忠肝义胆的通房丫头平儿已经嫁出去了,并顺利生下一子。 卫若兰倒觉得凤姐此时不再管家,全因荣国府内囊罄尽,没有好处可捞。 他脑海里继续翻看记忆,比照如今发生的变化,关于红楼梦的那些作品五花八门,自己尚未悉数看完,正看着,想到黛玉的生日快到了,不禁怔怔出神。 二月十二,花朝节。 前世是绛珠仙子,今生诞于花朝节,何等诗情画意。 忽然翻看至清朝文人所续的红楼梦之作,卫若兰忍不住啼笑皆非,那样的续作、改编又哪里有红楼梦的原意?无论是宝玉,还是黛钗云春,皆已面目全非。高鹗所续也只是比那些宝玉娶妻纳妾并晴雯死而复生一类略强些罢了,终究未尽曹公之意。 卫若兰心底不自觉地萌生出一丝隐约的期盼,木石前盟本就敌不过金玉良缘,如今又发生种种改变,黛玉是否不再和宝玉相契?是否自始至终便无缘? 知好色则慕少艾,人之常情,何况黛玉又是那样的人品模样,令人见之忘俗。 想到便去打听,卫若兰没找别人,直接去找李明耳。 作为长泰帝跟前专司打探此道消息的小太监,宫外也有宅子,李明耳自有其过人之处,肯定在各家各府里安插了耳目,不然消息不会这么快就传进长泰帝耳朵里。 卫若兰打着冠冕堂皇的幌子,道:“偶然听闻荣国府老太君和贤德妃之母在宝玉婚事上的各逞心计打算,我恍惚听说什么木石姻缘什么金玉良缘,别的还罢了,倒是木石姻缘牵扯到静孝县主身上,李公公知道,我曾受林大人一师之恩,听了这事不免有些气愤。” 他记得林如海也曾说过和岳母的约定,双玉成亲,他以家财托之,但他临终前给贾母去了一封信,其中便是谈及黛玉婚事顺其自然,并没有答应双玉联姻。 不过,和宝钗相比,贾母肯定喜欢黛玉,虽无约定,也有主意。 如今的黛玉可比红楼梦中孤苦伶仃的处境强了十倍,在贾母心里,单是县主之位就足以抵过万贯家财了。贾母溺爱宝玉,又知宝玉不喜读书上进,凭他本事出仕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反而县主之夫君可得二品武职,正适合宝玉。至于财物,相信贾母的梯己都是留给宝玉的,而且黛玉也不是没有嫁妆,嫁妆封存在户部呢,几代主母的嫁妆可不少。 所以,以卫若兰看来,贾母肯定比红楼梦中更满意双玉结亲,王夫人会不会动摇他就猜不透了,有可能不会动摇,毕竟这位王夫人想找个和自己同气连枝的儿媳妇。 李明耳常在长泰帝跟前当差,虽不知长泰帝和卫若兰在书房内密谈了什么,但是从长泰帝的态度上能看出对卫若兰较从前更加恩宠,且李明耳也是知道黛玉进献二十五万两银子给长泰帝的心腹太监之一,闻得卫若兰如此询问,忙气愤地道:“可不是,小的听说了也气愤呢。那府里老太君想让孙子娶静孝县主,贤德妃之母则想娶外甥女做儿媳妇,婆媳二人之争,已隐见痕迹。咱们静孝县主何等样人,他们竟也不想想配不配得上,贤德妃之母王宜人趁着二六之期进宫请安时,没少在贤德妃跟前说咱们县主的不是。” 这些事卫若兰尽知,忙道:“别的呢?静孝县主可知道了?” 李明耳道:“咱们县主金尊玉贵,年纪轻轻就丧母丧父,哪有这些心思?虽说住在荣国府里,但处处自珍自重,和贾宝玉只是兄妹情分罢了,倒是另外带金锁的那位薛家小姐有些儿意思,金玉良缘就是他们家传出来的。听公子提起这事儿,小的回头得提醒刘嬷嬷一声,好歹将荣国府的打算告诉县主,免得县主一头雾水,话说县主还不知道这些事。” 确定宝玉和黛玉并无旖旎情思,卫若兰难掩心中喜悦。 他又怕引起李明耳的怀疑,笑问道:“我前些日子都在宫里当差,这两日也进宫了,不知外面的新鲜消息,公公可有?叫我听了心里有数,免得别人问起我不知道反闹出笑话。” 李明耳想了想,忽而拍手道:“别的新鲜消息没有,有一件和公子有些儿瓜葛。” 卫若兰心中一跳,问是什么事,却听李明耳道:“就是从前和公子议亲最终没有成的史家小姐,最近保龄侯府正在和锦乡侯府议亲,是南安太妃做的媒,前儿锦乡侯遣正经的冰人登门求亲,保龄侯府已经应了,过几日就是纳采的吉日。” 卫若兰大吃一惊,锦乡侯之子不就是韩奇? 没想到自己不愿结这门亲事,保龄侯府竟然和锦乡侯结亲了。 按照红楼梦中的情节来看,自己和史湘云婚事是在四月份定下来的,其中得过纳采、问名、纳吉三道大礼,都得择吉日而行,耗费三四月的时间不长不短,推算一下,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提亲、应亲并择日纳采。 史湘云常常在宝钗跟前自己在保龄侯府身不由己,人品实在不好。 保龄侯府要真是苛待她,她如何读书识字的?又是如何养出爽朗阔达的气质?又如何和南安太妃说得上话?又如何在十二岁的年纪定下门当户对的亲事?不管是自己还是韩奇,哪个都不差,韩奇比自己还有本事呢。 因纳采吉日未至,荣国府中都不曾听说此事,倒是黛玉先知道了。 李明耳派小太监把贾家的打算告诉刘嬷嬷时,顺嘴提了一下史湘云的亲事。 送报信的太监离去后,刘嬷嬷回房见黛玉正在出神,眉宇间隐见怒意,知道以她的傲气,着实气恼贾家在她和宝钗之间为宝玉择偶的行为。 第032章 然,刘嬷嬷亦不完全明白黛玉心性。 黛玉所恼者,并非自恃傲气就觉贾家挑三拣四,她也不过是个伶仃的寻常女儿,唯一的外祖母做主终身大事亦属平常,她只恼亡父临终前已送书信一封,婉拒外祖母的双玉结亲之说,且她正身处孝期,外祖母自作主张,与王夫人打擂,叫外人都知道了,自己成什么人了? 李明耳既有此说,显然外人均知贾母属意木石姻缘,王夫人青睐金玉良缘。 别说自己只有一张嘴了,便有十张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旁人只道自己也是有意的。 黛玉如今眼界阔朗,不局限于小小宅门之内,又常听各家各户的许多消息,虽知宝玉的见识心性在其中仍是数一数二,但她不觉得出阁才是人生尽头。 第17节 世上哪个王孙公子不是姬妾成群,唯知淫乐悦己?分明似贾赦贾政贾琏者多,似宝玉那般善待女儿者寥寥无几,更别提还有许多为了姬妾丫头作践妻儿,导致妻儿生活连大户人家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她又没有亲生的父母强硬的娘家为自己费心撑腰,也没有像史鼐夫妇一样的长辈,若是自己命不好,遇到上面说的人家,再遇到一个刻薄的婆婆,受其折挫,真真不知道活着有什么趣儿了,倒不如清清静静地一个人,死了也是清清白白。 况且她与宝玉只有从小养出来的兄妹情分,并无旖旎情思,亦未曾想过木石姻缘。她恼宝玉和宝钗亲密,与湘云恼自己和宝玉的根由一样。 想到这里,黛玉腮上忽然掠过一丝自嘲之色,隐隐又带着三分凄然,苦笑道:“我这又是作什么?我不过是倚仗亡父恩荫方有此怒,若无这些,只怕孤苦伶仃如我,得宝玉一丝的善待和敬重,也生出和宝钗一样的心思。” 刘嬷嬷闻言一呆,怔怔地望着黛玉。 黛玉却笑了,说道:“嬷嬷仔细想想,若无恩旨,我哪里来的如此自在?又如何听见外面的风波迭起?想想宝玉之为人,再瞧瞧各家各户朝三暮四眠花宿柳的王孙公子,姊妹们丫鬟们爱和宝玉顽,焉不是他脾性好,又心无杂念,便是恼了,过一时就丢开了。” 刘嬷嬷想了想,真真是这么个道理,她笑道:“姑娘倒对宝玉推崇备至。” 黛玉笑道:“世人都错看了宝玉,连这里的老爷太太都不懂,我自小儿和他一起长大,若和世人一样的心思态度,白瞎了和宝玉这些年的兄妹情分。” 姊妹中,宝玉独对黛玉深敬异常,并非无理。 说毕,又笑道:“至于外祖母和二太太打擂的事儿,不用去管。外祖母心里头明白木石敌不过金玉,二太太便是其中的原因,不然早就做主了。嬷嬷细想,这些日子何尝听外祖母说过什么了?我是外祖母嫡亲的外孙女,和宝钗相比外祖母自然疼我,不过都是下人因此事而揣测,实则进宫和贤德妃说这些事的人都是二太太,而非外祖母。” 刘嬷嬷点头道:“倒是这个理儿,老太太虽说年纪大了,心里头却明白,只是如今说话不如管家太太的有用,索性就不去惹人嫌了,反倒让姑娘难做。”整个荣国府里若说善待黛玉者,除了宝玉,便是贾母了,虽然仍有疏漏和私心,但较之其他人已强了十倍。 迎春不说了,自顾不暇。 探春只顾着嫡母心思,亦与李纨近钗远黛,言谈间可见。 惜春年纪最小,性子古怪,又是宁国府的小姐,和荣国府不相干,也只是因学画和黛玉相契,并不搀和进荣国府里的黛钗之争。 凤姐是王夫人的内侄女,原先倒是处处顺着王夫人的心意,未曾对黛玉用心,近来也许是察觉到了王夫人的大智若愚,瞅着自己夫妇的前景不好了,当机立断地开始对王夫人阳奉阴违,转头对黛玉用起心思来,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 王夫人自然偏向宝钗,从黛玉进府时就给了下马威,邢夫人是隔房的伯母,更不管了。 至于下人们,当初掌权的四大丫鬟走了一个平儿,剩下鸳鸯、袭人和金钏,哪个将黛玉放在眼里了?都是聪明有心思的人物。金钏不用说了,王夫人的丫鬟自然遵从王夫人之意。作为贾母跟前的执事大丫鬟,鸳鸯说话办事比主子们还体面,也没见体贴贾母,在府里额外照应黛玉,哪怕对下人吩咐一声对贾母提醒一声也是好的,偏没这个心,反倒和袭人是莫逆之交,而那袭人又是处处奉承宝钗,背地里对黛玉说三道四的人,没少在史湘云跟前抱怨。 头等的下人们是看主子脸色行事,下等的下人们则是看头等下人的意思,然后就是视主子之软弱可欺。鸳鸯袭人金钏对黛玉那样,也难怪府里头的下人们都极口夸赞宝钗,反说黛玉刻薄。真真是好笑,黛玉只跟姊妹们拌嘴,何曾刻薄哪个下人了? 这时闻得贾母要给宝钗做生日,叫了凤姐去,给了二十两银子治酒席,凤姐推说担忧大姐儿之病不肯接手,李纨是寡妇,三春是年轻小姐,只得王夫人自己接了手。 不想,因这事,不到半个时辰,府里头都说贾母疼宝钗越过了黛玉。 刘嬷嬷听到这个说法时,险些笑出声来。 贾母出的那二十两银子连治酒席都不够,依她看来,贾母是提醒薛家宝钗年纪大了,该说亲事了。贾母对薛家以及对宝钗之不满,可见一斑,只怕不起双玉联姻之心,也不愿和王夫人一条心的宝钗进门。何况宝钗生日预备的酒席东西都是按照黛玉之例而来,因是及笄之年的整生日,又是王夫人做主,方在旧例上增了些东西,往年黛玉不曾大作生日也不过是因年纪小,且在孝期里头。若因单独给宝钗过生日就说贾母偏疼宝钗,那话十分的不可信。 黛玉闻得刘嬷嬷的分析,莞尔一笑。 彼时湘云正住在贾家,本打算回家,听贾母说宝钗的生日到了方又住下,命人回家取两色针线做寿礼。这回倒不像上回那样住在黛玉房内,贾母安排她住在自己的暖阁里,前儿才因宝玉莽撞进房,又因用湘云洗脸的残水净面,又叫湘云给自己梳头,惹怒了袭人,后者和宝玉闹了好一番闲气,致使宝玉又做文章,又抬上来一个水秀的小丫头做细活,名唤四儿。 原是小事,这两日贾母院中人人都知道了。 黛玉暗叫侥幸,宝玉原是先来自己房间,连门都没进,就被在门口喂鸟的紫毫给挡了回去,然后方转身去湘云的暖阁里。虽然说宝玉莽撞源自天性,并没有怀着坏心,但自己却是女孩儿,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在彼此的卧室出入自如。 刘嬷嬷紫毫等人自不必说,处处严防死守,但荣国府中的下人们却向来不阻止宝玉的行为,因此经过那件事后,黛玉特特叮嘱了紫鹃雪雁等人一番。 她房内本就不生是非,如今愈加整肃了。 听说湘云再住几日,黛玉忽然想起这件旧事来,叮嘱刘嬷嬷道:“悄悄地叫人闭嘴,别学那长舌头处处说人是非。当时发生这事时不知道云丫头说亲,今儿听说她叔叔婶娘好容易给她择了一门亲事,又是文武双全的才俊,别传到人家耳朵里,对云丫头不好。” 刘嬷嬷哼了一声,道:“姑娘如此待她,她又是如何待姑娘的?没见她得到薛姑娘什么好处,倒处处拿着姑娘说姑娘不如人家。” 黛玉笑道:“她是她,我是我,原是我笑她,如今为这一点子小事记恨,好没意思。” 刘嬷嬷方点了点头,道:“咱们身边人向来不多话,姑娘不用担心他们往外说,然而这府里就像宝玉那房里,悄悄话都瞒不住,何况这件大事?本来是小事,偏因袭人一顿气恼,拘了宝玉一天,不知道的也都知道了。”她想李明耳连湘云抢白黛玉的一点子小事都说给长泰帝听,何况这样的事情?锦乡侯家的公子韩奇是勋贵中数一数二的人物,长泰帝有意重用。 长泰帝对太上皇处处包庇的勋贵世家不满,只是不满那些胡作非为、尸位素餐者,对卫若兰、韩奇、陈也俊这些年轻有为的王孙公子却很看好,似有重用之意。 刘嬷嬷本在皇后跟前服侍,又和长泰帝跟前太监交好,颇明长泰帝心思。 黛玉闻听详细,顿时出了一身冷汗。 倘或紫毫当时没拦住宝玉,任其出入自己的卧室,纵使自己不像湘云那样在说亲,不如湘云遭遇此事的影响深远,但这样的事情传出去也够自己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待自己甚好的皇后了,湘云这事也不知道外头怎么编排呢。 念着姊妹情分,在贾母房内用过午饭后,黛玉悄悄拉了湘云衣襟一下,至自己房中提醒了几句,也没说别的,只说彼此年纪大了,不是小时候,和宝玉之间凡事避讳些。 不料湘云却道:“林姐姐几时变得如此俗不可耐了?姊妹之间生疏客套,那成什么了?” 黛玉纳闷道:“我也不曾说男女七岁不同席的话,更不曾学你宝姐姐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也没叫你远着宝玉不和宝玉一处顽,只是提醒你一句,你如今不比从前了,亲事都定下来了,就等着过礼了,难不成还跟小时候一样和宝玉坐卧不忌?像前儿宝玉进你卧室那事儿,不管是洗脸还是梳头,我自知道过在宝玉而不在你,但外人可不知道内情,如果叫锦乡侯府知道了,有你什么好处?”女孩子理应自尊自重,怎么就成俗不可耐了? 湘云顿时涨红了脸,又羞又气,脱口说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府里头除了跟老太太提过那么一句,别人都不知道呢!” 听她语气里隐含指责之意,黛玉也不高兴了,板着脸道:“锦乡侯府请冰人登门求亲,又不是机密,南安太妃做媒也是人尽皆知,我身边常有太监去外面,怎么就不能知道了?府里无人知晓,不过是府里前些时候忙着贤德妃归省一事近来又忙着吃酒唱戏所致,等纳采问名纳吉时,热热闹闹的鼓乐之声响起,人人都知道了。” 湘云听了,低头不语。 黛玉自认心意尽到了,就不再提起,拿出新近画的油画出来。 宝钗在窗外看到黛玉站在画架前,湘云坐着,经人通报一声,和宝玉并肩而入,看到黛玉随笔涂鸦的果盘儿,上有鲜果数枚,宝玉忍不住赞道:“这是西洋画?颜料放了特有的油是不是?画出来的画儿,层层递进,色泽绚丽,竟跟真果子在眼前一样。” 黛玉犹未言语,便听宝钗笑道:“也不是只有西洋人有油画,咱们也有用油作画的先例,只是不曾流传开来,不如水墨工笔等技法那般人尽皆知罢了。” 湘云赞道:“姐姐果然博学广闻。”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宝姐姐常说我们女孩子不该多读书,理当以针黹女工为主,怎么自个儿却看了许多书,连冬天喝冷酒不好都知道。”也忒表里不一了,偏湘云处处推崇于她,恨不得有这样一个嫡亲的姊妹。 宝玉听她提起旧事,忍不住咳嗽一声,道:“快去老太太房里等着晚饭,老太太有话说。” 晚间贾母问宝钗喜听何戏,喜吃何食,宝钗素知贾母喜热闹之戏,爱甜烂之食,便依贾母的喜好说出,果见贾母十分欢悦。 刘嬷嬷陪侍黛玉身边,闻声暗叹,无怪乎宝钗深得下人之心,单是这份周密的心思就能看出她的为人处世,贾母的二十两银子难免有轻视之意,她却考虑周全,以讨贾母欢心,若是黛玉遇到这样的事情,便不会如此体贴了。 次日贾母送衣物玩礼过去给宝钗,黛玉亦随分而行。 展眼就是二十一日,黛玉早起时将窗外鹦鹉绘于油画上,见宝玉来寻,方去贾母院中,内院里已经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屋内用饭的桌前,笑语之声此起彼伏。 宝钗一改先前只穿朴素家常衣裳的作风,今日穿了一件颜色鲜艳的五彩缂丝大红对襟褙子,淡扫青黛,薄施脂粉,高高的发髻上簪着两股金簪,流苏荡漾,不再是小女儿模样,愈加显得明媚娇艳,妩媚风流,冠于众人之上。 宝玉早看得呆住了。 黛玉抿嘴一笑,示意坐在自己旁边的湘云看宝玉的呆样。 湘云见状,也是一笑,随即想到宝钗待自己厚道,忙住了嘴,岔开道:“林姐姐,你素日都在屋里做什么?今儿大家都早早地来了,就不见你,还得二哥哥去请。” 黛玉听了,似笑非笑地道:“果然是个好妹妹呢。” 贾母坐在上首听到,看了坐在黛玉下首的湘云一眼,慈爱地道:“云丫头,饭还没送过来,你姐姐可没来晚。再说,你姐姐忙得很,天天早上起来读书用功,哪像你二哥哥除了吃就是睡,不见做一点正经事,只顾着和姊妹们顽闹。” 宝玉回过神,吐了吐舌头,嚷着饿了,叫人摆饭。 饭后点完戏至酒席,黛玉挨着贾母坐,湘云仍旧挨着黛玉坐,接下来是宝钗、宝玉,次席是三春随着邢夫人、王夫人和薛姨妈同坐,凤姐不在,李纨立在旁边服侍贾母。 戏曲开唱,听宝钗念寄生草给宝玉知道,又听宝玉赞她无书不知,她面上笑容极盛,黛玉忍不住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别以为只有宝钗一个人知道这些戏曲词藻,天天在姊妹跟前显示自己的博学,看完戏,将散时,贾母因深爱两个小戏子,一个小旦,一个小丑,命人带进来,细看时莫说贾母,便是黛玉等人亦觉得这些戏子可怜,尤其小旦龄官面薄腰纤,眼颦秋水,竟和自己有些仿佛。问及年纪,龄官十一岁,和黛玉探春湘云同年,小丑却才九岁,一团儿孩气。 贾母命人赏赐肉果串钱,带她们下去。 可巧凤姐刚过来,碰到意欲退出去的两个戏子,忍不住指着龄官笑道道:“这个孩子扮上去活似一个人,我今儿才看到,你们再瞧不出来。” 闻听此言,宝钗心里知道她说的是黛玉,便只笑而不语,不接话,宝玉是猜到了不敢说出口,二人都听出了凤姐不叫人说的意思,唯有湘云最是心直口快,无所顾忌,接口就笑着说道:“倒像是林姐姐的模样儿。” 宝玉既惊且慌,忙与她使眼色。 众人听了这话,留神细看,果然与黛玉极像,都笑了出来,连说相似。 黛玉听凤姐提起时面上已现不悦之色,再看宝钗之笑、宝玉之神色,再听湘云与之相和、众人之赞同,以及周围众人之附和,仿佛席间所有人都如此,竟无一人出口指责凤云二人之失礼,猛地站起身,冷笑道:“我原是无依无靠,专供你们取笑的。” 随后向贾母告罪一声,拂袖离去。 刘嬷嬷落后一步,跟上黛玉前点了点头,感慨一声,道:“原来这就是侯门千金的体统气派,老奴今儿才算见了。” 贾母脸上已经没了笑容,望向众人的眼神里带着点点寒意。 众人赞同湘云的说法,一是她说的是事实,二未尝不是因为湘云身后一门两侯,且又因黛玉从不曾在荣国府里趾高气扬彰显身份,便忘记了黛玉已经今非昔比,不是可以任人作践的伶仃丫头,再看贾母的神色,暗自后悔不迭,凤姐忙追上去赔罪。 湘云年纪幼小,不知其中利害,抱怨道:“我就跟着凤姐姐说了一句实话,林姐姐怎么就气得走了?也太小性儿了些。” 第033章 众人听了,皆不言语。 便有刘嬷嬷一言,他们也很清楚,黛玉之恼并非针对湘云,“你们”二字囊括众人矣。 直到此时此刻,经黛玉拂袖离去的态度,他们方意识到常被他们在背地里称之为刻薄尖酸爱耍小性儿的黛玉虽然寄人篱下,哪怕她家财俱无,却不是任人作践的孤女。 探春忽然小声道:“林姑父似乎给林姐姐留了两处宅子,一处京城,一处姑苏,京城那处便是由常来府里给林姐姐请安送东西的仆妇夫妻两个看守,如今那宅子赁给朝中官员家居住。”言下之意十分明白,黛玉不仅封号在身,亦非无处可去。 若是黛玉无依无靠,无处可去,面对凤云之语,宝玉之态,众人之笑,可能她考虑到自己的处境就忍下来了,偏生不是。 迎春是个二木头,一声不吭。 独惜春冷笑,面色淡漠,心内讽刺。 探春也是给众人寻个台阶下,众人当真不知黛玉身份不知黛玉有两处宅子不成?知道,他们不但知道,而且都很清楚,不过因林家家财没有拿到手,只有五万两银子补贴大观园之建造,让外头人笑话府里竹篮打水一场空,方故意忽略黛玉今非昔比的事实,横竖黛玉身份再高,自幼长于荣国府的她,不能说外祖母和舅父舅母之过,否则就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了。 黛玉恼了,众人都觉得没趣,忙忙地散了。 却说凤姐追上黛玉,百般赔罪。她虽然不大识字,却知道人情世故,知道自己罪过大了。这些日子随着贾琏读了几本书,夫妻二人不仅感情愈加和睦,许多事情看得也比往日明白,只因前几年依王夫人之意行事惯了,清楚王夫人厌黛喜钗,即使贾母极宠黛玉,她也没有额外照应黛玉,还是黛玉有封号后送些东西,今日猛地看到龄官极似黛玉,不觉顺口说了出来。 龄官实在肖似黛玉,又是从姑苏来的女儿,容貌态度均像。 当然,旁人想得明白的事情,凤姐亦知道,自己三分错,湘云三分错,剩下四分错分明便是宝玉及众人。宝玉给湘云使眼色好似说明黛玉小性儿,而众人之笑之语,明知自己和湘云不妥,不仅不斥责,反而赞同,一同取笑。 黛玉已经走到东厢房门口,丫鬟打起了绣线软帘。 凤姐赔罪时,她一脚迈进去,一脚犹在槛外,半转身望着凤姐一脸愧疚,淡淡地点了点头,道:“我已听到了,嫂子请回罢。” 刘嬷嬷看着黛玉摇摇而入,丫鬟放下帘子,笑对凤姐道:“我们姑娘年纪轻,又爱刻薄小性辖制人,最是个受不得委屈的,如今正在气头上,什么人都不见,什么话都不听,奶奶且先请回,有什么事明儿说的时候多着呢。” 凤姐只得折返,去找贾母。 彼时众人都各自回房了,凤姐听到暖阁里湘云和宝玉吵闹,忍不住蹙眉。 澄碧在东厢房里学嘴给黛玉和刘嬷嬷听,道:“史大姑娘也恼了,一回房间就叫翠缕收拾衣裳家去,免得在这里讨人嫌,宝二爷拦着好言相劝,又和宝二爷吵架,别说老太太屋里了,就是屋檐下在门外的下人都听到了。” 说着,先将湘云吩咐翠缕,和翠缕的话学给众人听,又学宝玉和湘云拌嘴的言语。 刘嬷嬷冷冷一笑,道:“原来天底下竟有这样的人,我今儿才算知道。那么些人都在拿戏子比姑娘取笑,底下多少丫头婆子听着,姑娘恼难道不应该?她恼什么?不但恼,还先发制人,只说姑娘小性儿,说姑娘行动爱恼会辖制人,姑娘因故生恼就是小性儿,说出这样话的人难道就是胸怀阔朗天真坦率?” 刘嬷嬷越说越火大,见到凤姐的贾母也似有不悦,卫若兰听说后更觉怒气直冲云霄。 幸亏自己没和史湘云定亲,只是可怜了韩奇。 史湘云的人品实在不好,自己失言不思己过,反倒抢白宝玉,一篇话都在指责别人,无论是宝玉还是黛玉,好似宝玉维护黛玉跟自己使眼色皆是黛玉之过。因她和宝玉的这一番话儿,不知道多少人赞她心直口快,却说黛玉尖酸刻薄小性儿。 卫若兰知今日是宝钗的生日,不知戏子一事是否有所改变,故又找李明耳的下属打听。 虽然依旧发生了这件事,但黛玉拂袖而去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心胸大快。 第18节 那书里的黛玉面对众人取笑,一无所有的她连生气都不能,唯有对宝玉撒气,处境之难可想而知,如今终究不再那样彷徨无依,也是该让在场的一干人等明白了。 卫若兰就觉得奇怪了,怎么人人都说史湘云心胸阔朗?明明她比黛玉更小心眼儿。 或者说,黛玉只在宝玉的事情上小心眼,而史湘云只针对黛玉一人,从不曾针对府中其他姊妹,反而十分推崇宝钗,认为只要有宝钗这个姊妹,连没了父母都使得。 不说今日这件事,就拿着冬日会来荣国府找薛姨妈一家人的薛宝琴来说,贾母给了薛宝琴一件光彩灼灼的凫靥裘,黛玉一点嫉妒之意都没有,分明是宝钗见宝琴得贾母青睐话里有些含酸,她反倒和琥珀说宝玉和黛玉嫉妒宝琴的话,最后琥珀指着黛玉,她虽未言语,但是不作声就是默认了,黛玉也没恼她。就这么着,旁人都说史湘云心直口快,说黛玉心胸狭窄。 史湘云说黛玉不如宝钗,事后黛玉没有计较。 史湘云拿戏子比黛玉取笑,书中黛玉所恼者乃是宝玉,认为宝玉给史湘云使眼色,是在告诉世人自己尖酸刻薄不让人,今日之恼亦是针对众人,皆不是对史湘云。 抄检大观园后,史湘云被薛宝钗所弃,住在黛玉房中,黛玉仍然对她一如既往。 对比鲜明,极具讽刺。 卫若兰也更加心疼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她被封为县主尚且如此,书上一无所有的状态下,岂不是过得更加悲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定然是其真实写照。 经此一事,恐怕荣国府里的人都说黛玉无礼小性了,毕竟在座的还有贾母并邢王夫人。 他忽然明白荣国府的下人是因王夫人之故,只说黛玉的不是,从来不提宝钗的气性。宝钗指桑骂槐对找扇子的小丫鬟靛儿发火,亦是雷霆之怒,牵连无辜,偏人人都不提此事,也不说她对宝琴的那份嫉妒,只说她端庄厚道沉稳大方。 不消一日,果然就听说荣国府里以周瑞家的为首,一干下人嘴里都在悄悄抱怨黛玉无礼小性,又可怜史大姑娘,因这件事惹恼了黛玉,致贾母不悦,已经家去了。 卫若兰因不好对韩奇多嘴说史湘云的不是,韩奇和他交好,他自然应该如实相告,免得他被史湘云糟蹋了,但以小人之心性破坏两家亲事,独独针对史湘云,又非君子之道,不免左右为难。他心内正在煎熬,听到此信,眼中闪过一丝凌厉之色,难道拿一个仆妇没法子? 这个奸诈仆妇服侍王夫人,都是看王夫人的心意行事,从前代替薛家送宫花时,送到黛玉房中时只剩最后两支,别拿什么顺路做幌子,顺路不是无礼的借口。 黛玉驳了那么一句,只怕她已记恨在心了。 卫若兰翻看一下红楼梦原书,周瑞是王夫人的陪房,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地租子,这可是肥差,足见王夫人之势,曾经倚仗权势霸占过别人的田地,有个女婿名叫冷子兴,开了一家古董店,也曾险些惹上官司,险些被递解还乡,最后借荣国府之势解决了。 看到此处,卫若兰悄悄命人去打听周瑞和冷子兴的违法之事。 他想,自己心思起于不忿,原有心胸狭窄之意,但如果这二人为人处世无可挑剔,自己便不寻他们的晦气,倘若有的话,那就不能怪自己出手整治了。 冷子兴也还罢了,然而周瑞伏法,王夫人必会失去一条膀臂。 等下人遵命出去后,卫若兰又想到韩奇,顿觉为难。 到底是告诉他?还是不告诉他? 一时之间实难下定决心,虽觉告诉韩奇十分出气,但如此针对一个女子,终觉自己太过无耻,卫若兰觉得还是让韩奇从别处得知罢,自己就不多嘴了,他之精明不逊自己,又不像自己受从前的父母掣肘,况且荣国府的下人灌上几杯酒,什么话都往外说。 想毕,换了一身衣裳,约韩奇、陈也俊和冯紫英逛古董店。 冯紫英大笑道:“你几时文绉绉起来了?好好的武功不练,去逛这劳什子古董店。你献出那么些银子,还有银子买古董?若去京城里知名的大古董店也罢了,偏是个不大不小的。” 卫若兰笑道:“这家古董店背后势力可不小。” 作为周瑞的女婿,背靠大树好乘凉,冷子兴的古董店真不小。长安城是东富西贵、南贫北贱的格局,这家古董店地处西城,距离四王八公的府邸都不甚远,门前人来人往,门内倒是无甚顾客,这也在情理之中,做古董这一行通常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店内只有冷子兴和两个伙计在,他极善钻营,又借荣国府之势,认得卫若兰等人,忙上来请安,恭恭敬敬地询问他们欲买何物,又介绍自己店里的古董。 冯紫英诧异,闻得他岳父母在荣国府当差,方恍然大悟。 翘腿坐在堂内椅上,冯紫英道:“今儿个卫大爷来买古董,拣那真的好的送上来。” 冷子兴笑应。 卫若兰细细打量店中的架子,所谓古董却是真假参半,那些好的古董呈上来时,他全部仔细看过,看一件不满,再看另一件,一面看,一面慢慢地道:“既然你岳父母都在荣国府里当差,想来你对荣国府里的事情也都知道了?” 冷子兴嘻嘻一笑,殷勤地道:“也只知道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冯紫英问道:“近日可有什么新闻没有?” 冷子兴道:“也没什么新闻,娘娘才省亲,正月尚未过完,热热闹闹的,炮竹歌舞之声传遍大街小巷,哪有什么新闻?” 卫若兰朝韩奇笑道:“你不打听打听。” 韩奇脸上不觉一红,道:“我打听作甚?” 陈也俊闻言,抿嘴笑了一声,冯紫英蓦地想起锦乡侯府正跟保龄侯府议亲,已择了吉日过礼,往常也听过那位史大姑娘常住荣国府,遂跟着笑了起来,道:“真真该打探些机密消息。冷子兴,你将你知道的说出来,说得好了,爷们有赏。” 冷子兴和贾雨村说起贾家时无所顾忌,然面对这些王孙公子却不敢胡言乱语,况且岳母待湘云甚好,便陪笑道:“小人虽知些事情,也只是关于爷们的,里头细事一概不知。” 韩奇听了,忙道:“应该的,便是说,我们听了也不像话。” 冯紫英嘿嘿一笑,心想韩家和史家联姻势必相互打听过对方的根基人品,不再多嘴。 卫若兰知此路不通,随手将古董一撂,道:“好没意思,这些古董玩意儿虽都是好的,却不见一件入眼的,咱们回罢。”该看到的已经看到了,这里头颇有几件名贵古董,原本没放在心上,但有一件他在荣国府赴宴时见过,不知怎么到冷子兴的古董店里了。 细想,卫若兰便即了然,这是治家不严的大户人家常见之藏掖处,有人上下打点明白的话,就上报古董已损坏,也不必呈上去就能偷出来卖钱。 冷子兴毕恭毕敬地送出,回来抹了一把冷汗。 伙计纳闷道:“何以如此?那几位公子言谈举止极和气。” 冷子兴横了他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你若知道,便是掌柜,不是伙计了。这几位不过是模样儿瞧着和气,骨子里比宝二爷强硬着呢!他们打听荣国府里的细事,我焉能告知?叫人知道是我传出去的,府里头不得生生打死了我。” 他常听岳母提起府中事,对府里几位主子的脾性十分了解,岳母尚不知保龄侯府和锦乡侯府的婚姻,他却因友人遍布三教九流,已先得了消息。锦乡侯府和史湘云结亲的公子正是今儿在座的韩奇,倘若他从自己这里知道史湘云是那样的性子,才在荣国府里惹了一场是非,回去岂有不退亲的道理?宝玉做的那些事,湘云说的那些话,连他都看不过眼。 却说卫若兰等人出了古董店,寻了一处酒楼,吃到醉醺醺地散了。 下楼时,冯紫英和陈也俊在前,卫若兰和韩奇在后,他拍了韩奇肩膀一下,笑道:“终身之大事,非比寻常,世兄竟是仔细些才是正经。” 韩奇相信父母之能,本未放在心上,且保龄侯府和自己家也是门当户对,忽然想起从前卫伯府似和保龄侯府议过亲,乃是卫若兰和史湘云,许是双方有哪一家没应,最后不了了之。回家途中想了片刻,忙去母亲府中请安,询问这门亲事的底细。 当世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如果父母非迂腐板正之人,议亲前总会问过儿女。 锦乡侯夫人诧异道:“早就跟你说明白了,你没反对,今日又问了作什么?二月时节纳采,三月问名,赶在五月前纳吉,等史大姑娘及笄后再行余下三礼。” 韩奇问道:“根基门第自不必说,脾性人品母亲可打听清楚了?” 锦乡侯夫人纳闷,问他怎会想起问这个。 韩奇答道:“今儿儿子和若兰、也俊、紫英几个逛了一回古董店,又吃了一顿酒,可巧那古董店竟是荣国府家奴的女婿冷子兴所开,为人倒也机灵,紫英为人促狭,问及荣国府细事时那冷子兴闭口不言语,只是儿子心里忽然不踏实起来。” 锦乡侯夫人想了想,笑道:“咱们说的是史家小姐,打听荣国府作甚?你不必担忧,你是我儿,我自然给你寻一门好亲事。那史大姑娘我常见,貌端体健,性格爽朗,针黹女工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最是个有才气的,跟荣国府的姑娘不同,常有她婶娘带她出门应酬交际,人脉亦不差,连南安太妃都喜欢她,不然也不会特特说了与你。” 韩奇犹豫片刻,道:“儿子恍惚记得史家曾和若兰家议亲,最后没成。”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有什么?你妹妹也有许多人家求亲呢,我都没应。保龄侯夫人虽是填房,教导的侄女女儿们却个个不错。”锦乡侯夫人丝毫不放在心上,“我听保龄侯夫人说了,原是她姐姐卫太太赵夫人意欲替长子求娶,保龄侯夫人嫌若兰性子桀骜,方不曾应承。” 韩奇低头思忖,片刻后道:“听说史家小姐常去荣国府居住,不知其中又如何。” 提及荣国府三字,锦乡侯夫人蓦地住口,缓缓皱起了眉头,无他,京城勋贵之家就这么些,虽说各家都对自家细事藏着掖着,但荣国府不是没有管不住嘴的下人。 长子娶亲须谨慎,锦乡侯夫人得此提醒,忙命人悄悄打探。 她派出去的人才出门,不多时就回来了,乃因听说了一件关于贾史两家的新闻。 第034章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向来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来往亲热非比寻常,谁都知道史鼐和史鼎兄弟是贾家史太君的嫡亲内侄,史太君和保龄侯夫人忽然不欢而散,顿成新闻。 起因是史湘云在荣国府里受了委屈,未得安慰,回家后犹带三分怒色,偏生贾母又打发人去保龄侯府,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保龄侯夫人大怒,随后去荣国府里见贾母,据说出来时声色非往日可比,很快就将史湘云拘在家里,安心做针线。 紧接着,住在荣国府里的静孝县主被皇后娘娘接进宫里去了。 这些都是好不容易才打探出来的,贾母和保龄侯夫人都曾主持一家中馈,清楚不能给外人留下不好的印象,并未流露出让外人知晓,奈何贾家的下人嘴碎,锦乡侯府下人一打探便得了。 也只锦乡侯府起了疑心才打探,旁人纵使知道也无意细究。 听了下人的回禀,锦乡侯夫人料想定是和史湘云有关,亦或者和静孝县主有关,须知静孝县主孝期未过,按照常理是不该进宫的,以往皇后都是赐物,未曾宣召。 始终参透不出其中的原因,锦乡侯夫人忍不住呵斥几个婆子,打听这些外面的事情有什么用,她要听和史湘云有关的府内细事。于是,又命几个心腹婆子细细去打探史湘云之事,如今常住贾家的史家人唯有史湘云一人,想到贾家虽称不上人尽皆知却有许多人知道的名声,她越发不放心了,暗悔昔日不曾从荣国府入手,打听史湘云的为人处世性情。 寻常大户人家治家严谨,闺阁中细事鲜少传出去叫人知道,以免坏了名声,但也因此造成各家娶媳嫁女的不便,都是从各家应酬交际相看上,如若满意,再向对方亲友私下打探详细,再经保山去对方家中相看。锦乡侯夫人去过保龄侯府,保龄侯夫人自然也来过自己家中。 韩奇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保龄侯夫人见过后满意非常。而锦乡侯夫人出门应酬时,亦常见史湘云,见她性情爽朗,容貌虽非一等,但如此更好,以免儿子被美色所误。 对于对方家的孩子和各自门第性情两家都满意,经南安太妃一说便成了。 锦乡侯夫人暗暗叹息,等再次去打探的婆子回来,问打听到了什么,婆子的脸色略显诡异,目光往房内诸姬妾丫鬟身上一看,锦乡侯夫人心中打了个激灵,挥手命众人退下,只留下打听消息的几个婆子。 其中一名婆子方道:“打听到了几件事,不知怎么说才好。” 锦乡侯夫人瞪了她一眼,道:“有什么不好说?事关大公子,都事无巨细地说给我听,好让我分辨真假,免得你们打听出一些假话儿。” 婆子沉吟片刻,道:“在宁荣府后街上结识了贾家的婆子,请她吃酒看戏,因有女儿在府里当差,里头的事情她都知道。府里头都说史大姑娘好,底下下人们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奉承宝姑娘的,但没一人挑史大姑娘的不是,都说她胸襟阔朗,行事爽快不小气。” 锦乡侯夫人微微皱眉,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喜欢林姑娘的,有喜欢宝姑娘的,这却是非常正常,但人人都夸赞史湘云?未免太好了些。 想至此处,锦乡侯夫人静听下面。 只听那婆子又道:“听说宝玉宝二爷不肯好好读书,常在内闱厮混,仍住在荣国府老太君院内,出入姊妹房间无所顾忌,房里头一天不生出十件事情来,也得有八件。前些日子才和史大姑娘拌嘴,拌嘴的根由却又是从宝姑娘的生日宴上而来。” 随即,她又补充了一句,道:“林姑娘,也就是静孝县主,倒是尊贵自重,屋里的嬷嬷宫女儿管事最严,常将宝二爷拒之门外。” 别的闲话可说,唯独这件不能,上头在看着呢,婆子亦有心计。 锦乡侯夫人说道:“兄妹间生气也是常事,大小姐十来岁了还不是常因一点子小事和她哥哥拌嘴?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你且说些别的事情,我恍惚记得史大姑娘虽常去荣国府,却没有单独的院落房间,常跟老太君住。” 如此,岂不是说史湘云和宝玉同院而居?锦乡侯夫人心头猛地一跳。 婆子笑道:“史大姑娘小时候是住在荣国府老太君暖阁内,后来林姑娘来了,过年后不再住老太君房内,而是挪到了东厢房,有几年史大姑娘去贾家都是和林姑娘同住,偏不知怎地倒和宝姑娘亲如姊妹。又不知怎么着,这两回住进老太君暖阁里,那婆子只隐约听说,是林姑娘小性儿不饶人,史大姑娘不乐意一起住了,史太君方另外安排。” 锦乡侯夫人道:“究竟有什么正经消息?这些道听途说有什么用?静孝县主倘或是小气的,旧年秋围皇后娘娘何以十分看重?又常赐东西。皇后娘娘不是常人,能得她青睐的人少之又少,且无不是世上罕见的女子。况且,姊妹间生气也好,拌嘴也罢,既互不相让,必是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心胸阔朗,岂能只说其中一人小性儿?” 婆媳忙将宝钗生日宴上的事情并湘云和宝玉拌嘴的内容说了出来,众目睽睽之下,生日宴上黛玉拂袖而去,在场的下人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叙说时亦是活灵活现,如在眼前。 锦乡侯夫人大吃一惊,道:“拿戏子比千金小姐?这一个个都是什么心肠?在场那么些长者,就没一个替静孝县主做主?那史大姑娘其时心直口快,事后赔罪也就罢了,谁没个不留心便顺嘴接话的时候?虽有错,却只三分,而非十分。只是你说她和宝玉拌嘴,话里话外都指着静孝县主说她小性儿刻薄?觉得自己受了极大的委屈?” 婆子点了点头,就是如此,她们这些下人听了,也觉得匪夷所思,拿戏子比千金小姐取笑,在场之人竟然不说凤云之过,反而跟着一起笑,都赞同她们的说法。 任何人冷眼看来都觉不妥,而且史湘云之过并非仅是戏言,还有后面的所作所为。 锦乡侯夫人脸色一沉,说话便不如先前轻快了,沉声问道:“不能只因一件小事就否定史大姑娘的为人,你们还打听到了什么?” 婆子小心翼翼地看了锦乡侯夫人一眼,低声道:“生日宴前两日,宝二爷房里的大丫头一个叫花袭人的,贾家的下人都知道是宝二爷的屋里人,只主子不知道。花姑娘是宝二爷跟前第一人,使着性子和宝二爷生气,根由却是从宝二爷一早就去史大姑娘房中,用史大姑娘洗脸的残水净面,又百般央求史大姑娘给他梳头而来。” 想了想,又道:“这个婆子的女儿就在宝二爷房中当差,现今改叫四儿,就是花姑娘和宝二爷生气得宝二爷提拔上去做细活的丫头,故这婆子深知详细。” 啪的一声,锦乡侯夫人拍案而起,案上茶碗跌落到地,打了个粉碎。 “倘若我没记错的话,咱们两家议亲并非一朝一夕了。”大户人家议亲,从提起到定下,你来我往耗费一年半载的时光乃是常事,在此期间,两家男女都十分避讳。乍闻宝玉仍旧住在贾母院里,锦乡侯夫人已觉得不妥了,此时忽闻湘云给宝玉梳头,脸上顿时变色。 婆子点头道:“回太太,年前两家就开始相互查看对方了。” 回答完,婆子又道:“这件事听婆子的意思,倒不是史大姑娘的错,原是宝二爷毫无顾忌,起先史大姑娘是不肯的,只是经不住宝二爷央求。” 宝玉闯进史湘云闺房,给她拉被子遮盖肩膀时房内无人,宝玉不说,旁人自然不知。因而贾家下人只知洗脸梳头一事,不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亏得如此,不然锦乡侯夫人听了,更是恼恨。在世人眼中,沉睡中被人看了膀子去便是失洁了。 第19节 即使如此,表兄弟闯进十二岁表妹卧室,让表妹给自己梳头也很不成体统。 锦乡侯夫人怒道:“既然起先就拒绝了,如何不继续拒绝,反而不得不给表兄梳头?惹得人家屋里人吃醋。虽说两家尚未正经定下亲事,只有婚约,但想到这样的事情,让我如何气平?那个宝玉真真是个不懂事的,平常我见了礼数好得不得了,模样儿又齐整得人意,凡是见过他的人没有不称赞他,谁知私底下竟是这副德行。” 锦乡侯夫人心里明白,这件事过不在史湘云,但知道是一回事,在不在意是另一回事。 婆子忍不住道:“才知道这位宝二爷瞧着好,毛病儿多着呢,调脂弄粉是常事,素日也没个男女忌讳,亏得天生衔着一块宝玉而诞,一家子都疼得很,由着他。” 听婆子又将贾家平时一些机密细事缓缓道出,锦乡侯夫人便猜出贾母和保龄侯夫人不欢而散、以及皇后接黛玉进宫的缘由了。必定是皇后认为黛玉在贾家受了极大的委屈,虽无责备贾史两家并为黛玉做主的意思,但只接走黛玉便将心思表示得明明白白了。 皇后这样的举动,考虑得极其周到,越是不作为,越是显出大作为。倘或皇后出言责备两家,不管外人听到什么内情,但听到长者因此受责,都只会说黛玉的不是。 锦乡侯夫人明白自己险些误了长子,但谁能想到去亲戚家打听小姐素日所为?因此她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又派人打探了几日,得到更多旧事和详细的消息后,去找南安太妃。虽然得到的消息中掺杂着下人的喜好,各自添油加醋,许多都是真假参半,但足够了。 身为诰命夫人,锦乡侯夫人并未流露出退亲之意,只对南安太妃道:“这门亲事原是太妃做的保山,无论是根基门第,还是史大姑娘的模样儿才气,我们家都极其满意,后日就是正式登门提亲的吉日了,偏我得了些不大好的消息,不知太妃可曾听说?” 南安太妃听了,忙问是什么消息。 她和史湘云之母出自同族,原是血脉较近的堂姐妹,虽比史湘云之母年长十余岁,情分却好,又因这位堂妹早亡,故待史湘云极好。 锦乡侯夫人微微一笑,道:“我也是恍惚听说,拿不准真假,故来问太妃。” 南安太妃道:“云丫头真真是个好的,若不好,我也不会说给府上的大公子,如果她有什么不是,夫人只管说给我听,回头我跟她婶娘说,叫她婶娘好好教导她。好容易才有这样四角俱全的亲事,万万不能因一点风言风语就错过了。” 锦乡侯夫人心中不悦,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妃且先打听打听再说罢。” 南安太妃无奈,送走锦乡侯夫人后,先着人去打听史湘云近来的事情。她一心盼着史湘云有个好人家,起先卫若兰她就极满意,偏生卫母不同意,唯有作罢,好在卫伯夫人大赵氏是个懂事的,对外只赞同保龄侯夫人的言语,说是自家不好,才未能让保龄侯夫人同意亲事。如今的锦乡侯家和韩奇亦不比卫若兰差,哪知就快到提亲的吉日了,锦乡侯夫人却有动摇。 一经打探,南安太妃顿时大吃一惊,心下暗叫不妙,在她看来虽是闺阁内小事一桩,但在择亲的男方来讲却是顶顶要紧之事。 纵使和荣国府交情极好,南安太妃也难免怨起宝玉的行为。 不等她去叫保龄侯夫人商议,一直留心两家动静的锦乡侯夫人却又再次登门,先行告罪道:“太妃莫怪我造次,实难接受这样的事情,只得赶在太妃和保龄侯夫人说话之前过来,请太妃替我们转告保龄侯和夫人,择日登门赔罪。”说着幽幽一叹,南安太妃皱眉道:“你这是想退亲?” 锦乡侯夫人道:“尚未提亲,何来退亲?” 南安太妃叹息一声,道:“虽说尚未定亲,但是京城中人人都知道你们两家在议亲,此时突然不登门提亲,如何向众人交代?保龄侯府终究无辜,云丫头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身世堪怜。不是我说,夫人太小题大做了些,无所顾忌乃因自小一处长大,如今年纪大了,等定了亲,再不会像小时候一样行事了。而且我打听过了,云丫头原是无知无觉,也曾拒绝给宝玉梳头,无论是闯入她的卧室,还是梳头洗脸,全是宝玉一人所为。” 锦乡侯夫人淡淡一笑,话说得轻巧,恶人先告状的品行呢?总和宝玉无关罢?南安太妃心疼史湘云,为她开脱自在情理之中,但是自己为了爱子拒绝也不是不合情理。 南安太妃也知自己有些强人所难,思忖片刻,温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总不能因一点小事就否认了云丫头的诸多好处,不是我自夸,各家里的女孩儿能比上云丫头的少之又少。不如这样,提亲之事依旧按照两家约定进行,问名及纳采等礼过些时候再说,夫人趁着这段时日里好生考校云丫头,倘若最终仍旧不满,再于问名时以不算吉凶了断如何?” 锦乡侯夫人虽仍不满,但想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话,想了想便同意了,免得同时得罪南安王府和保龄侯府,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反倒是合八字和卜吉凶时因不妥而未能结亲的人家多得不得了,横竖到时候八字是否相合都由自己家说了算。 南安太妃松了一口气,心想定要递个消息给保龄侯夫人,让她好生拘着湘云。 不料,她才想到此处就听锦乡侯夫人道:“但也请太妃不可与保龄侯府说起此事,亦不可经中间人传话叫他们知道我们说的约定。倘若他们知道了,处处拘束史大姑娘,终究看不出史大姑娘真正的性情为人,也没什么趣儿。” 南安太妃明白锦乡侯夫人已经退了一步,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们不登门提亲,保龄侯府必成笑话,无奈之下只得同意,暗暗祈祷保龄侯夫人严厉些,莫叫湘云做出不合身份之事。 次日,韩家上史家提亲,婚事初定。 保龄侯夫人不知锦乡侯夫人已知湘云之事,也不知韩家并无喜气,暗暗松了一口气,好歹给史湘云定下了亲事,接下来就好好地给长女史湘霓挑选人家。湘霓比湘云懂事听话,又是正经的侯爷嫡女,虽不是自己亲生的,保龄侯夫人也乐意替她操心,为自家联一门贵亲。 卫若兰闻得此信,十分纳闷,他注意到锦乡侯府的动作了,怎么依旧提亲了? 不及多想,下人已查得周瑞和冷子兴的诸般不妥,罪证确凿。 周瑞夫妇借王夫人之势偷出荣国府的古董出来,借女婿之手卖出,自不必说,但在外面倚仗权势,为非作歹,不止霸占他人田地一项。 卫若兰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在进宫当差之前,将这些罪证整理好后,使人一股脑儿地送到贾政跟前,连同几家苦主。贾政此人窃据荣禧堂,虽是假正经,但迂腐板正,最怕惹祸上身,不然不会痛打贾宝玉一顿,恨他殃及父母。所以,遇到这件事贾政必定会严惩不贷,既有人送了来,势必有人知道这些事,若不严办,传出去有碍名声。 不出卫若兰所料,贾政果然勃然大怒,命人找来贾琏,交代他去办理。 贾琏本来不想过来听他吩咐,但闻得是整治周瑞夫妇,急忙恭敬从命,带上人利落地捆了周瑞夫妇,命手下分头行事,一干人抄其家,一干人赶去冷子兴的古董店。 第035章 这一年来,贾琏除了料理庶务捞油水,便一直跟着李明读书习字,学习从来没有人教导过他的治家为官之道。李明不强求他做文章考科举,只是希望他读了书后明理懂是非,不做那些违法之事。每每想到属于自己的家业一直有人虎视眈眈,贾琏就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只是到底过了二十岁,没有那么大的毅力读书,即使如此,也很有进益,不再是一肚子草包。 周瑞夫妇纵使是王夫人的陪房,仍是荣国府的家奴,所以贾琏就直接捆了他们,堵住了嘴,但冷子兴却不是,于是贾琏就以盗窃府中财物为名,送他见官。 这次,贾琏没有拿贾赦的帖子,而是用贾政的帖子。 贾政本不在意这些事,正为周瑞夫妇之贪而怒,一个劲地叫贾琏赶紧料理。 周瑞管着荣国府春秋两季的地租子,从里头捞了许多油水,周瑞家的仗着是王夫人的心腹,又嘴甜心巧,讨好各房主子,得了不少赏,下头又来奉承她,送了不少礼,加之素日霸占他人良田等,贾琏竟从他们家里抄出五六千金的财物来。 贾琏呈给贾政看,贾政气得浑身颤抖,连声道:“送官,送官!此等卑劣仆从,败坏我贾家名声,定要送官,严惩不贷!”又怨王夫人无能,竟叫这样的人哄了这么些年。 贾琏心底讽刺一笑。 他的贾家?几时贾家成他的了。 贾琏等他发完火,道:“二叔,等官司了结后,从周瑞家抄出来的财物须得充公,那几件被盗窃的古董也得送还库房,只是衙门需要一些打点才能速速了结,免得名声不雅,我手里无钱,想从里头拿些钱出来用作打点,不知二叔意下如何?”此充公乃入荣国府公中。 贾政面上怒色犹未减少,点头道:“我不懂这些,你自己料理便是,定要严惩。” 贾琏含笑恭维几句,命人将堵住嘴的周瑞夫妻带了出去。 他截留了一千两银子作梯己,又从里头拿些出来打点,现今为官的长安守备云光乃是熟人,贾政的帖子送过去,加上几名苦主俱在,下头已经按照贾政的要求料理完了。 周瑞夫妻作为家奴盗窃家主财物,判枷号示众十天,然后流放三千里。 同伙冷子兴判监、禁十年,家产充公。 贾琏十分满意,根据他的意思,衙门将周瑞家的财物判归荣国府,其中从别处霸占而来的归于苦主,找不到苦主的充公,此公乃朝廷也。 贾琏本想借周瑞夫妇之口,得些王夫人素日的旧事。据凤姐所说,那些包揽诉讼之事王夫人没少做,她当时起意也是因此故。只是这些年经历了儿子早丧、女儿进宫、幼子多病多灾,王夫人才收了心一心吃斋念佛,张金哥一事是受不住老尼的求肯,方命周瑞家的料理。 后来贾琏想到宫中的元春,王夫人之势渐成,堪与贾母一争长短,便觉此时捅破,贾母必定护她,反倒说自己的不是,影响府里,贾琏便不再提此事。 那周瑞夫妇也乖觉,似乎还想让王夫人救他们,既然衙门没问,他们就没提起这些事。 带着剩下三四千金的财物回府,贾琏迎面就见金钏儿板着脸道:“太太找。” 冷眼旁观这一年多,贾琏如何不明白府里下人的心态?除了对贾母、王夫人、和贾政、宝玉父子发自内心地毕恭毕敬,几时将自己的父母和自己放在眼里了?凤姐能逞威风也是因她是王夫人内侄女兼曾经管家之故,便是如此,在这些人心里也不如前四人。 虽说是他们一房品行有瑕,但老爷好色,太太贪吝,目前都不曾做过强取豪夺之事,也没对下人朝打暮骂,只是不如掌管中馈的二房大方罢了。 贾琏冷笑一声,瞅着一脸不平的金钏儿,讽刺道:“一个丫头也敢在爷们跟前耍性子!真真是好教养!莫不是忘了谁才是正经主子罢!” 说毕,扬长而去。 他没去王夫人房中,而是先去回贾赦,闻得斩断王夫人一条膀臂,又得财物若干,原本年老昏花正听姬妾唱曲的贾赦立时精神一震,放下酒杯,盯着儿子道:“既如此,你早些安插自己的心腹接手周瑞的职责,免得叫别人抢了先。” 贾琏笑道:“老爷放心,儿子已命林之孝接手。” 贾赦想了想,将一干姬妾撵出,点头道:“不错,林之孝可使,他是个忠心的,又是个有分寸的,没像府里头那些家伙个个捧着高的踩死低的,或者仗势欺人。只是,万万用不得赖家的,那是老太太的心腹嬷嬷之后,手里头可不干净,倘或管了咱们阖府的地租子,不知道得捞多少好处。何况,老太太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叫她的人管事,不就是给宝玉管事?” 贾琏听了,顿时一怔,问道:“老爷怎么知道赖家手里不干净?”反倒是他,经李明提醒,才察觉其中的藏掖,已恨赖家久矣。 贾赦冷笑道:“他家世代为仆,一个月就那么几两月钱,都不够做一身衣裳,便是赏钱也顶多几百两,倘若干净的话,哪里来的齐整大园子?又那里来的呼奴喝婢日子?除了赖大两口子,其他人都在家里享福?赖尚荣又凭什么捐的官儿?” 贾琏迟疑了一下,道:“老爷既清楚,如何不作为?” 贾赦抬手就想把酒杯丢到他头上,但想到贾琏没惹自己生气,遂强忍住了,冷笑道:“像你一样抄了周家么?放屁!说得容易,做来何用?又不是我的家,抄得的东西又不归我,我费那么些心思作甚?再说,你道赖尚荣脱了籍为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做官儿?不是,乃因他们家的一应财物房产都在赖尚荣名下,不是咱家的奴仆,名下的财物就不归咱们。” 贾琏忙道英明,心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贾赦又道:“我见你这一二年大大地长进了,可见你姑父留给你的人得用,你那媳妇怎么长进了还在前儿说那样口无遮拦的话?莫不是对二太太顺从惯了就处处以她为先了?亏得林丫头是个心胸豁达的,恼过就丢开了,不然有你们的苦头吃!饶是这么着,皇后娘娘还接了她去。回去好好教教你媳妇,不会说话就别说,不说话能死人不成?” 贾琏诧异道:“老爷怎知李先生是林姑父留给我的人?” 贾赦哼了一声,指着他骂道:“你老子我又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看不到听不到?滚滚滚,见了你我就烦。” 贾琏低下头,迅速退了出去。 跨出门槛的时候,他回头看了贾赦一眼,他正举杯吃酒,嘴里哼唱着小曲儿,见状,贾琏心中忽然一酸,自己的父亲只比贾政大几岁而已,却显得苍老了十多岁,既是自己贪杯好色,又何尝不是未曾如意所致?倘或真是无能,又怎会将省亲别墅之事料理得井井有条? 又去回了贾政,贾琏方将财物充公,堪堪妥帖,贾母派了鸳鸯来叫他。 及至到了贾母房中,果然见到王夫人坐在下面垂泪,探春李纨宝钗等皆围着安慰,贾琏刚刚请了安,就听贾母道:“怎么一回事?好好儿地怎么突然将周瑞两口子捆了?有什么事情不在府里解决,非得送官?”王夫人断了一条膀臂,贾母不恼反喜,老人家记着周瑞家的好处呢!只是,家丑不可外扬,贾母便对贾琏的行为有些不满了。 贾琏义愤填膺地道:“说来真真是话长,老太太且听我一一道来。” 前因后果道明,贾琏又道:“许是周瑞家得罪了人,故送了证据给二叔,二叔若时包庇周瑞家,那人将证据和苦主直接送去见官,到时候满城皆知,岂不影响前程?二婶子,不知道这事儿二叔可与您说了?”最后一句话是对王夫人说的。 王夫人已经惊呆了,满腹责备无从说起。 探春忙道:“既有此事,怎么老爷和二哥哥都没跟太太说一声儿?太太只当周瑞家的无辜,又陪了自己这么些年,正伤心呢。” 闻言,王夫人脸上出现一点动容之色。 其实贾政去过王夫人房中了,斥王夫人御下不严,败坏娘娘和府里的名声,又叫她查查其他的陪房是否有违法乱纪的行为,说毕便拂袖而去。其中详细贾政都未曾说起,王夫人一头雾水,所以才命金钏儿找贾琏,结果被贾琏一顿抢白,没奈何,想着周瑞家的在贾母跟前也体面,才以家丑不可外扬之说请贾母叫贾琏过来询问。 贾琏淡淡一笑,没有说话,见贾母无事吩咐便退下了,径去寻凤姐。 上房归于寂静,良久,方听贾母对王夫人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周瑞两口子虽跟了你多年,到底比不得老爷的前程。” 王夫人忙站起身,垂手回道:“老太太说得是,我原以为他们无辜,方才如此伤心,也是怕家丑外扬的意思。既然他们已经影响到了娘娘和老爷的前程,便是老爷不说,琏儿不办,我知道了也不能饶了他们。” 倒是宝玉想起周瑞家的为人,得知他们的下场,忍不住滴下泪来。 贾母心疼宝玉,问王夫人道:“二月十二是林丫头的生日,衣裳做好了不曾?” 提起黛玉,宝玉顿时来了精神,喋喋不休地道:“妹妹爱雅淡,雨过天青色的缎子或是做夹袄,或是做比甲都好,配上画着水墨山水的白绫裙子。” 探春笑道:“二哥哥,岂不闻白绫上画了水墨山水,不雅反俗?” 宝玉听了,反驳道:“你懂什么,大雅大俗,原本就没个定论,衣裳是人穿的,又是用来烘托人的,端的看是什么人穿,才有什么样的雅致。同样的大红衣裳,你们穿了个个都是美人儿,不觉俗气,老太太房里的傻大姐穿了,你们说是俗是雅?” 众人闻言,都笑了,点头称有理。 王夫人方回贾母道:“缎子早已备下了,针线房上正要跟大姑娘量尺寸,大姑娘就进宫去了,只好等大姑娘出宫再说。” 贾母摇头道:“玉儿身边的丫鬟都在府里,她们经常给玉儿做衣裳,焉能不知玉儿的尺寸?一月半月定无甚变化。况且,玉儿不知几时出宫,倘或生日的前一天出宫,衣裳当天就能赶制出来不成?那得多粗糙。叫针线房的人去问紫鹃,得了尺寸就好好地把两套衣裳做出来,再按照公中的旧例,给玉儿打两套头面,务必精细些,不许敷衍了事。” 王夫人只得遵命。 贾母又对鸳鸯说道:“玉儿还没出孝,戏酒都不用了,只叫下人来磕头就完了,等出了孝再好好地热闹。倒是我叫你找出来的两幅字画你收好了,等玉儿出宫给她赏玩。” 鸳鸯答应了一声,记在心里。 王夫人急着去安排其他陪房接管春秋两季地租,借着吩咐针线房的名义忙忙告辞,岂料刚欲吩咐下去,就听外头说老爷们已经指定林之孝接手周瑞的差事。得知此信,王夫人顿时气了个倒仰,因是她的陪房出错,便是不满,也不能表白出来,怕惹恼贾政。 却说贾元春自省亲那日,回到宫里,命人将当日所做的诗词,命探春誊录妥协后,自己编次,叙其优劣,命在大观园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之后又想起大观园中的景致,不忍将其封锁,便想起几个姊妹来,遂命夏守忠到荣国府下了一道谕旨,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又命宝玉仍旧随着一起进去读书。 皇后听了这道谕,对黛玉道:“你这位表姐,倒是个有趣的人。” 彼时已经出了正月,天气渐暖,已有不少人着了春衫,打扮得花枝招展,独黛玉仍裹披风,正坐在皇后对面的秋千上与花鸟同乐,闻听此言,抿嘴一笑。 元春青睐宝钗,处处以宝钗为首,反倒让她松了一口气,横竖她没有木石姻缘的心思。 第20节 看着悠闲自在的皇后,黛玉跟着悠然起来。 她初次进贾府时已是步步小心处处留意,到了宫里自然没有骄矜,原以为皇后处于大明宫三殿正后方的处所必定雕梁画栋,富丽堂皇,肃穆非常,不想却如入仙境,宫内宫外鸟语花香,处处都是花草树木,已有许多鲜花争相绽放。 正如皇后先前所言,宫里地面厚厚地铺了几十层的砖块,既非园林,自难栽种花草,于是皇后便命人以缸盆植之,台上廊下、栏内路边,挤挤挨挨满目春意盎然。 黛玉惊奇极了,喜欢极了,尤其钟爱身下的秋千和皇后身下正坐着的藤椅。 皇后抬起头,见几只色彩斑斓的鸟儿环绕着黛玉,两只落在肩上,一只落在膝上,任由黛玉伸手抚摸逗弄,配着身后鳞次栉比的花花草草,比画儿还好看,忍不住笑道:“怪道你生在二月十二,果然是百花仙子,不然这鸟儿何以通了灵?” 一只鹦鹉学舌道:“百花仙子,百花仙子!” 黛玉点点这只鹦鹉的脑袋,道:“就你惯会讨人欢喜。” 语毕,笑对皇后道:“二月十二出生的人多着呢,难道个个都是百花仙子?我倒觉得自己只是一株草木,而娘娘才是真正的凤凰儿,不然何来百鸟?” 皇后捶胸大笑,道:“真真你这张嘴,又巧又甜,怪道都说你不刻薄人的时候,让人喜欢得不得了。是了,我怎么忘了,贾家可有一个丫头也生在二月十二,没的叫人恶心,一个丫头的生日也值得拿出来说与人知道,偏偏与你相提并论。” 黛玉倒是没放在心上,叹道:“这也没什么可恼的,外祖母家的丫鬟个个伶俐俊秀,鲜花水葱似的人物,倘若我们这些姊妹们没有主子的身份,为人处世只怕还不及她们。” 皇后笑道:“你又妄自菲薄了,便是我素日所见的主子小姐,也没一个似你这样伶俐剔透。人哪,生来看命,命好的是主子,命不好的是下人,也有下人翻身的,也有主子落魄的,世事无常,这些都说不准,所谓众生平等,只是一句虚妄罢了。” 黛玉细想,也有几分道理,又好奇道:“娘娘如何连外祖母家这点子小事都知道?” 皇后看了她一眼,得意地道:“我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何止这一件?说起贤德妃的谕,横竖里头没提你的名字,只说宝钗等,你和你那三位表姊妹都被囊括在等字内,明儿出宫可别巴巴儿地跟着住进去。若只是你们姊妹倒也罢了,偏有一个爷们在里头,不成体统。哦,是两个,贾家那个寡妇奶奶自然带着儿子一起。” 黛玉笑道:“娘娘放心,我本就不曾打算住进去。自从知道世人对男女太过不公,我便谨慎了些。原本我们无错,偏生出了事情,错都在我们,须得我们承受苦果,既无法扭转世人的想法,唯有自尊自重,不落人话柄。” 就好像史湘云,宝玉闯进她的卧室里,又百般央求她梳头,是她的错吗?不是。不是她的错,偏要她来承受一切后果,这便是不公了,即使不公,也无可奈何。 皇后点头笑道:“就是这么个话,你自己尊重,旁人打听时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赶明儿你出了孝,我给你说亲,保管有的是人登门来求,说不定重现一家有女百家求的盛况,我也白得许多东西,他们来求我,总不能空着手。” 一席话说得黛玉面红耳赤,不满地道:“娘娘,我还在守孝呢!” 皇后笑道:“所以我才说等你出孝。” 第036章 娘儿俩在花间树下说笑了一番,又携手赏了一回花,又命人设了棋盘回到树下小弈,好不自在,忽有宫娥来说摆膳了,余音未尽,便听到隐隐的鞭响传来,黛玉心知长泰帝过来和皇后一同用膳,忙下了秋千,向皇后告罪,退居彼时居住的后殿。 她住在皇后宫中向来足不出户,每逢长泰帝来了,亦都早早避开,以免冲撞了御驾。 皇后原本就疼爱她,见她如此守礼,又添了三分怜惜。 皇后命人将黛玉的膳食送至后殿,又看着宫娥将御膳摆上,埋怨长泰帝道:“我们娘儿两个才说吃饭,陛下就来了,怎么赶得这样巧?” 长泰帝挥手叫周围伺候的人退下,满脸喜色地道:“有喜事,天大的喜事。” 皇后纳闷地道:“什么喜事,快说来我听听,好陪陛下同乐。”在大事上,长泰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自己嫁他二十余年,何尝见过他这般欣喜若狂?连太上皇禅位的诏书下来,亦未见他有十分欢喜,可见今儿真真是遇到天大的喜事了。 长泰帝拉着她的手,笑道:“前些日子不是跟你说,卫若兰不知从哪里得了一部奇书,里头记载了于国于民都有用的东西?别的尚不好说,单是他说的金山银矿,已经有消息了。” 闻听此言,皇后顿时喜出望外,问道:“当真?” 没人比她明白长泰帝登基后吃的苦了,若真有了金山银山,必将缓解国库空虚之状。 长泰帝从袖里掏出几块金子摆在桌上,“当真。只有一处金山送了消息过来,和消息一起的就是这几块当时冶炼出来的金子,瞧着成色极好,足以说明其他几处也不会是假的。若兰原先因朕缺钱只说了金山银矿,后来反应过来,又想到了铜铁矿,都在疆域图上勾勒出来了。这处金矿极大,根据勘探推测,至少能开采五十年,冶炼出百万两以上的黄金!”长泰帝点头,又笑又叹,顾不得用膳,在桌前走来走去,其兴奋难以形容。 皇后忙行大礼,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长泰帝伸手扶她起来,道:“同喜,同喜。” 皇后见他高兴得语无伦次,一时话里盼着其他几处金山银矿如实,一时又满怀壮志,言外盼着匠人早早地将炸药火炮宝船等物做出来,将来平定四海,皇后忍不住一乐,顺手扶他坐下,道:“遇到这样的喜事,我陪陛下好好喝几杯。” 长泰帝回过神,阻止道:“喝酒伤肝,你少喝,饭后朕还得批奏折,也不能喝。”他极端自制,从不喝酒误事。 皇后听了,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原以为今天能借机好好喝一回。 这回用膳长泰帝全然忘记了食不言寝不语之礼,絮絮叨叨地道:“探得金山一事只有朕的心腹知道,朕打算瞒着太上皇,免得他老人家知道有银子了,就想着夏天避暑,冬日南下,耗费人力物力。若兰从疆域图上勾了七处,三金四银,皆在疆域之内,这一处离得最近,消息传来得最早,倘若其他几处皆如此,将大大缓解朝廷缺钱的窘状。倒是海外岛屿上的两处一时半会是没法子打发人去了,等工部做出坚船利炮,朕就令水师前去查探。” 皇后想了想,建议道:“依我看来,怕是瞒不住太上皇,倒不如不瞒他。盐矿茶都属朝廷,金银铜铁俱在矿内,朝廷派人去开采冶炼运回,直至收入库中,陛下想想,其中有多少人经手?焉知都是陛下的心腹而没有掺杂其他人?” 一桶冷水泼将下来,长泰帝皱了皱眉头,脸上多了几分深思,良久方问道:“不瞒太上皇,这金银怕是刚入国库就没了,朕如何用之于国民?” 皇后反问道:“陛下自问,当真能瞒过太上皇?欺瞒后被发现,必定闹得不好看。” 长泰帝顿时叹气。 过了半日,长泰帝颓然道:“你说得没错,瞒怕是瞒不住。” 随即,他又苦笑道:“若不是太上皇一味奢靡,朕何苦瞒着他?上月动工修葺避暑山庄,并建观月楼,亏得因各嫔妃出宫省亲,各家因造省亲别墅导致京城中砖瓦木石涨价,随后又因运进京城的砖瓦木石太多,反倒降了价。饶是这么着,也已经支出十万两银子了。” 皇后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安慰道:“为今之计,唯有忍了。” 长泰帝问她有何妙计,言犹未完,戴权亲自来报,说太上皇有请。 夫妻二人脸上同时变色,皇后开口道:“莫不是金山有矿的消息才传来,太上皇就知道了罢?平常除了请安,几时叫你特特过去了。” 长泰帝扬声叫戴权进来,问所为何事。 长泰帝自有人被安插在上阳宫,戴权苦笑道:“说是太上皇听闻陛下发现了金山。” 闻此言,长泰帝脸色铁青。 皇后忙起身掰开他的手,取下被他紧紧攥着手心里的筷子,放到桌上,道:“才得了消息没多久,太上皇就知道了,可见前言不谬,这事瞒不住他老人家。陛下且先想想去了上阳宫该当如何措辞,莫叫他老人家看出什么来。”又命宫娥端茶过来与长泰帝漱口。 长泰帝点点头,道:“我晚上再过来。”说毕,脸色恢复如常,前去上阳宫。 皇后因担心长泰帝在太上皇跟前不好交差,草草用了饭,出了殿在院内走来走去,黛玉业已用毕饭,漱了口,换了衣裳,过来相陪。 黛玉瞧了瞧皇后的神色,乃道:“娘娘可是有烦心事?” 皇后点了点头,见周围无人,叹道:“有这么一家人,家里公中缺钱,已经掌权的老爷节衣缩食,偏老太爷不肯放权,手里攥着家里的大管事不听老爷之命,又想着天天从公中支银子,老爷好不容易才有了进账,老太爷却又知道了这笔钱,意欲支取,你说该如何料理?” 聪明如黛玉,须臾之间便明白老爷是长泰帝,老太爷是太上皇,她抿嘴一笑,并没有开口回答,荣国府小小宅门内已有许多争端,何况朝野皇宫。 皇后只是随口抱怨,没指望黛玉有好主意。 晚间长泰帝如约而至,在皇后跟前方现怒色,告诉她,太上皇得知后大喜过望,命他等金子运回,先支一笔出来给他用,随后又恨恨地道:“边疆将士所需,灾区百姓所需,太上皇一概不闻不问,倒是不忘他手里头那些大营里将士的饷银,不许短一文半个。” 皇后道:“陛下息怒,咱们早知是这样了,又何必气坏了身子。” 随即转移话题,道:“既已确定金山确出金子了,陛下可曾想过如何赏赐卫若兰?倒是个极难得的孩子,不能亏待了。” 长泰帝道:“若兰今年十五岁,赏赐过于频繁容易引人瞩目,于他不是好事,你也知道卫伯府那些子人和事情,没一个好相与。赶明儿再说,他的好处朕都记在心里了。朕今儿问他有什么想要的,他说暂时没有,是个懂事的。” 皇后赞同道:“有道理,等他年纪再大些,或者分了家,另行赏赐不迟。” 提起卫若兰之功,不免思及黛玉之献,长泰帝问道:“静孝那丫头住在你这里,你不送她回去,可是怒气没消?” 皇后笑道:“早消了。我何曾恼了?那些子人不值得我恼。我不过是在铁网山和林丫头一见如故,回京后一直想念着,方接她过来住两日,至于其他人怎么想那是他们的事情,与我何干?我又不曾斥责他们,也不曾流露出什么意思来。” 长泰帝莞尔,道:“便是你什么都不说,才叫人心里忐忑不安,恐你降罪。” 皇后嗤笑一声,脸上带着点点冷意。 “你打算几时送静孝回去?”长泰帝满脸好奇,料知皇后必有主意。 皇后慢条斯理地道:“岂能就这样送回去,等他们来请回去。我送回去,他们只当我气消了,仍旧是记吃不记打,亲自来请回去,他们才能彻底明白林丫头的身份。” 长泰帝笑道:“倘若不来请呢?” “不来请?”皇后低头抚了下凤仙花染的指甲,然后抬起头,道:“但凡有心,想得我原谅,就得有人进宫来请,不来,如何示其歉意?我料想,林丫头生日那天是个好时机,后宫椒房眷属可进宫,又能全了自己的脸面,又能表示自己的心意。” 长泰帝素知皇后料事如神,道:“既如此,就等着看了。” 皇后一笑。 展眼到了二月十二,黛玉一早起床,就有刘嬷嬷等人过来给她磕头,忙命快起。 黛玉年纪小,又在孝期,虽然皇后记着她的生日,但却不能给她摆酒唱戏地过,只在昨日命人送了许多衣裳玩器给她,今日又备了一百寿面和一百寿桃儿遣人送到后殿,又吩咐御膳房预备新巧菜蔬做了送上来。 去给皇后请安时,皇后笑道:“寿星来了,快免礼坐下。原想借着你生日好生地乐上一乐,偏生不能,免得你心里过不去,旁人也来讥笑咱们娘儿俩。” 黛玉谢道:“如今已是极好,若热闹地过,如何对得起父母。” 随即脸犯愁意,道:“父孝在身,犹未曾完,我又是做新衣裳,又是打新首饰,虽然平素谨慎不食荤腥,但也曾随众看戏,犯了诸多禁忌,午夜梦回之际,总觉得对不住九泉之下的父母。” 皇后听了,便知她想左了,忙道:“傻丫头,我就知道你太多心了。父母之丧百日后,大户人家里孝期内不吃荤的有几个?不穿绫罗绸缎的有几个?闭门不应酬的有几个?又有几个能做到枕砖席地守墓?他们都做不到,又怎能苛责你一个孩子?便是吃药,那药里还有荤呢!不说大户人家,且说寒门小户,寻常百姓日日早出晚归地忙着劳作,难道当真就闭门守孝不出了?没有这样的道理。你已经做得极好了,不用为此挂怀。” 黛玉道:“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从前想着祭祀乃为尽心,何时何地都使得,只是如今不同往日,怕被人挑了不是,反而累及身边人。” 皇后笑道:“别担心,担心这些做什么?若为这个而活,终究没意思。” 黛玉叹息一声,将心事和盘托出,道:“我倒不是为了外人的说法和看法,也不曾想过效仿孝子贤孙,只是心里觉得对不住父母。” 皇后抚慰道:“莫如此,别人都做不到,又怎能来要求你一个小小的女孩儿?平常人家只需服内不生子、服内不娶亲、服内不宴乐、服内不穿红衣喜服即可。” 黛玉伤感道:“我却没能做到服内不宴乐。” 贾元春省亲,她得其召见,夜间游园看戏,百般热闹,宝钗生日那天,亦随贾母出席看戏,平常吃饭用药膳,也没有做到茹素。本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如今细想,终究有许多不是之处,今逢生日,思及父母,越发觉得愧疚万分。 皇后心想到底是孩子,忙以文武百官家孝期内的消息开解她。 除了几个顶顶有名的孝子贤孙外,闻得满朝文武便是丁忧,也没能做到这些,私底下不知道吃了多少荤油,黛玉略解忧愁,到底仍难开怀。 可巧元春打发人来请黛玉,皇后拒绝道:“免了,告诉贤德妃,静孝县主不过去打扰她。” 来人不是别个,却是黛玉在荣国府亦曾见过的抱琴,她跟着元春进宫,一直服侍元春,素知元春心事,闻听皇后断然拒绝,心底暗暗叫苦,莫不是皇后对贾家怠慢黛玉而起的怒火仍未平息?不然怎会三番两次地推掉元春之请。 黛玉进宫这些日子里,借请安之机,元春在皇后宫中见过黛玉两回,感慨她得皇后的青睐,只是没有一次能把黛玉请到自己的凤藻宫,姊妹间说梯己话。 抱琴掩下心思,低眉顺眼地道:“娘娘说,今日是二六之期,老太太和太太都进宫了。” 旧年每逢此日,都只王夫人一人进宫,和元春共叙母女情分,说不尽的梯己言语,贾母今日突然和王夫人一同进宫,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后似笑非笑地道:“难道林丫头住在我这里,一个个都不放心不成?” 抱琴连道不敢。 皇后摆摆手,正欲言语,黛玉忽然道:“娘娘,既然外祖母进宫了,无论如何我该当去见见外祖母,回来陪娘娘一起吃饭。”别人都可不在意,独贾母不能。 皇后已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点头道:“去去就来。”遂命心腹宫娥送她过去。 抱琴眼里透着一丝喜色,忙忙告退。 及至到了凤藻宫,久居中宫长处花间林下的黛玉便觉此处十分空旷寂寥,宫内除了规制外,其陈设亦无奢华之气,倒合了省亲那日元春说大观园过于奢靡之言。 不过,即使如此,也是十分富丽堂皇。 黛玉上前以国礼参拜,元春忙命免过,等黛玉给贾母和王夫人行过礼,方赐下座,命人沏茶,含笑道:“今儿是妹妹的华诞,我早早地就想着了,只是一直不曾请得妹妹过来,未曾送给妹妹。”说毕,命抱琴将巾纨香帛等物拿出,又有两件精巧玩器。 黛玉淡淡一笑,谢过,命紫毫接过。 第21节 贾母上下打量黛玉,见她气色甚好,心里略略放心,又叫到跟前拉细问近来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末了道:“今儿你生日,给做的衣裳打的首饰都不好带进宫,仍在家里放着,家里姊妹们弄了好些营生,也给你准备了生日之礼,都盼着你早些家去。” 黛玉笑道:“有劳外祖母和姊妹们惦记,等我回去,必定好生谢上一谢。” 贾母见她一如从前,心里多了三分欢喜,道:“娘娘前儿下了谕,命你们姊妹们去大观园里头住,免得花柳无颜,佳人落魄,府里头已经打发人打扫收拾,安插器具,择二十二日搬进去,我和宝玉特特给你留了潇湘馆,比别处更觉得清净雅致。” 黛玉问姊妹们住在何处,听说迎春择了缀锦楼,探春选了秋爽斋,惜春相中蓼风轩,李纨则住稻香村,宝钗属意蘅芜苑,宝玉看中怡红院,不免一笑,婉拒道:“大观园搜神夺巧,确是极好的住处,姊妹们平常住的房屋狭窄,搬进大观园里自然妙不可言,娘娘命宝姐姐他们住进去的谕我早先就听说了,只是我舍不得外祖母,偏就想跟着老太太。” 听了这句话,元春和贾母、王夫人婆媳俱露惊愕之色。 王夫人一呆之后,很快就心生欢喜。贾母和宝玉都决定把潇湘馆留给黛玉,打量着自己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不就是潇湘馆和怡红院离得最近,只隔着一道蜂腰桥,好方便来往?纵使蘅芜苑和怡红院一样又大又齐整,离得也是远了些。 不等贾母提出反对,见王夫人对自己使眼色的元春忙道:“妹妹有心孝顺老太太,如何不许?既然妹妹心意已决,便如此罢。” 黛玉起身谢过,贾母眼里微露一丝颓然。 第037章 元春从小在贾母身边长大,亦是由贾母陶冶教育,坐得高望得远,看到贾母如此神色,略觉有些不忍心。但是,想到宝玉如果不能娶一个让母亲满意并且利于子嗣的媳妇,以后这个媳妇又处处压着母亲一头,对母亲着实残忍。 又闲话一回,陪伴黛玉过来的宫娥提醒黛玉该回去了。 黛玉向元春和贾母婆媳二人告罪一声,等她出去后,凤藻宫归于寂静,良久,元春方开口道:“皇后娘娘甚喜林妹妹,林妹妹在宫里一切都好,老祖母别担忧了。” 贾母道:“皇后娘娘垂青,原是林丫头的福分,这些姊妹里没一个及得上她。” 王夫人一声都不言语。 上个月宝钗生日,贾母在薛姨妈跟前说家里四个姊妹都不如宝钗,今儿却又说黛玉是个尖儿,一时一个变化。不错,黛玉的确独得皇后恩宠,但除此之外,她有什么?所谓恩宠都是镜花水月,不知几时就没了,哪里及得上娘家有人,嫁妆丰厚。 元春看了母亲一眼,含笑道:“我瞧林妹妹也是极好的,模样儿好,才气高,等明儿出了孝,老祖母好生留心,给林妹妹挑个四角俱全的人家,对她好,对咱们家也好。” 不等贾母开口,王夫人眼前一亮,忙赞同道:“娘娘说的是,史大姑娘比大姑娘还小些呢,已经定了亲,年底大姑娘出孝,确实该给大姑娘看人家了。就凭大姑娘这样的人品模样儿,多少达官显贵由着咱们挑选。”黛玉没了父母,又是住在荣国府,她嫁的人家势必赛过诸姊妹,那样的根基门第对自己家对宝玉都有极大的好处,横竖自己家又不用出嫁妆。 这么一想,王夫人对黛玉素日的厌恶之情登时去了七八分。 贾母心中打了个激灵,自己教养的孙女竟然事事偏向亲娘,瞧不清黛钗孰高孰低,她形容不出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忍不住轻咳一声,道:“玉儿如今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宠,只怕亲事由不得咱们家做主,竟还是别在这上头打主意了。” 贾母久经风雨,平时装聋作哑,并不是说她老糊涂了,如今元春表明心意,她已是无法违背,但她不能任由王夫人插手黛玉的婚事。 元春和王夫人脸上神色一变,同时沉默下来。 贾母心气暂平,道:“玉儿已有了封号,我想着将来她夫君就是二等武官,显然不能由咱们家做主,因而还是瞧朝廷如何做罢。” 此时此刻,贾母终于正视了黛玉今非昔比的身份。 思及皇后接黛玉进宫之因,王夫人强笑道:“老太太说的是,倒是我们太急了些。” 她们在凤藻宫里的话很快就被皇后知道了,打发走传递消息的小太监,笑对黛玉道:“你外祖母家的女眷们都是极聪明的人物,比爷们强几倍,除了你那位大舅母,其他人都很会察言观色,也懂得变通,能屈能伸,只要眼前不被糊涂心思蒙蔽,凡事都知道该怎么做。”想想贾母和王夫人说的那些话,正视黛玉身份后,哪一句话都像个人。 黛玉正瞅着离去的小太监发呆,那小太监是皇后宫里的,她常见到,只是不知道是谁将凤藻宫的消息一清二楚地递了过来,果然宫里就没有秘密,刚刚那小太监还说,根据传来的消息,贾元春给黛玉的礼物是听了贾母说才急急取出,而非早早备下。 听了皇后的话,黛玉回过神一笑,眉宇间透着一抹轻快,“如此岂不甚好?”对于元春不知自己生日,她一点都不在意,毕竟元春省亲前自己都没见过她。 贾家放弃自己,无疑是最大的惊喜。 以后,贾母和王夫人明争也罢,暗斗也罢,都不会拿自己作筏子。 黛玉很清楚,贾母一时妥协,不再想着撮合木石姻缘,但不代表她就接受了金玉良缘,于公于私,贾母都不认为宝钗适合做宝玉之妻,婆媳之间势必仍有一番争斗。 皇后点头一笑,细细与她说明自己的看法,道:“确是甚好。如此一来,你出宫回了荣国府,我就不担心你受委屈了。你那位外祖母就是偏心些,为人处世上倒比你那位二舅母明白几倍,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也用不着过于苛求,横竖在那府里,除了贾宝玉,就是最疼你了,且不论有几分,到底比别人强。你那位二舅母大智若愚,瞧着慈眉善目,其实手段凌厉,心地狠辣,虽少不了被底下欺瞒之事发生,但宅门内争到最后得到一切的,必定是她。” 自从母亲故去,从未有人教导自己这些事,黛玉虚心请教道:“我也瞧出来了,外祖母年事已高,未必敌得过作为贤德妃之母的二舅母,此消彼长,势必难如意。只是娘娘说二舅母瞧着慈眉善目,其实手段凌厉,心地狠辣?这却从何而来?” 皇后沉吟片刻,道:“你心思剔透,但因身世所致,偶得善意便一心一意待之,这些事是该与你说说,省得你在那府里不知谁善是恶,被人哄骗了去。” 抬手端起跟前的茶碗,饮了一口,又清了清嗓子,方道:“你知道陛下那性子,还是皇子的时候,没封王爵呢,就常打听各家秘事以作消遣,茶前饭后我跟着听了不少。你瞧荣国府琏二奶奶名唤王熙凤者为人处世如何?” 黛玉想了想,道:“‘辣子’二字道尽矣。” 皇后哈哈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你这个促狭儿。侄女肖姑有那么几分道理,王熙凤今日如何行事,昔年王宜人便是何等样人,作为王伯之后,甚至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重利盘剥、包揽诉讼、赶走姬妾丫头,没有一件事是她没做过的。如今她吃斋念佛,一是恶事做得多了,祈求佛祖保佑,消灾解难,而是祈求荣华富贵,并不是真的信佛从善。” 黛玉想想府里头,人人都说王夫人心存厚道,是个菩萨,虽然她隐隐约约察觉到王夫人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仁厚温和,但没想到王夫人居然做过这么多事情。 皇后又道:“当然,看人不能只看短处,也不能说她一无是处,世上再穷凶极恶的人都做过一两件善事,只是这丝良善有多有少罢了。有人是瑕不掩瑜,有人是善难掩其恶,王宜人就是后面这样的人物,你若不信,且看着,势必有一干鲜花嫩柳在她手中凋零。”贾宝玉是王夫人的眼珠子心尖子,如今她忌惮贾母,不敢作为,赶明儿贾母年纪越老,她自己势力越强,首先遭难的便是贾宝玉身边那些副小姐,能逃脱的势必唯有那几个贤惠人。 黛玉垂头,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皇后又与她分析荣国府其他人的品行和性情,道:“王熙凤追名逐利,倘若一如从前那般,早晚为他人作嫁衣裳。王宜人让王熙凤管家,手里权柄却没有放下,不过是等贾宝玉娶亲,直接将管家权交给儿媳妇,王熙凤什么都得不到。如今看来,倒有些改变,有好处,她自然会帮你。李纨且不必说,和贾探春一样,都在婆婆手底下过日子,凡事必定遵从王宜人之意,处处抬举薛宝钗,未必和你交心。贾迎春心里有数,性情过于软弱,帮不了你什么,但也不会害你,平常心待之即可。贾惜春年纪小,凡事亦明白,就是性子过于冷漠,是个无心的人,但和你一起学画,交情终究比别人强些,和贾迎春一样,帮不了你,也不会害你。至于史湘云不用说了,怕以后针对你的时候多着呢。薛宝钗倒是个精明有心计的,倘若府内有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争斗,不知道底下会做些什么对不住你的事情,她这样的人你算不过她,只怕还会被她的所作所为所哄骗,也用不着深交。” 说完了女眷,皇后又说爷们,毫无忌讳,足见她对贾家秘事了解之深,道:“贾家那几个爷们,我都懒怠说,怕脏了口,但不说,你就不会知道,只当他们是好的。你那两个舅舅都无能,没见照应你这位外甥女,以后仍旧这么着罢。兄弟里头,贾琏身边有你父亲安排的人,又痛改前非,肯定会和王熙凤帮你。贾宝玉个世上少见的人,那样的脾性真真没见过,做姊妹倒好,但在起居坐卧之间须得有些忌讳。贾环贾琮就罢了,黑眉乌嘴,不像人样。” 同时,她又将打探得来的贾家诸人所作所为一一告知黛玉,事无巨细。 趁着黛玉在宫里的几日,皇后又不管宫中琐事,将全部心力都用在黛玉身上,凡是一个母亲该教给女儿的东西,她都倾囊传授。 黛玉月底出宫,返回荣国府,得到众人无与伦比的欢迎。 贾母和姊妹们仍和从前一样,在贾母眼里她一如宝玉,但姊妹们的言语间谨慎了几分,王夫人亦是笑脸相迎,言语和气,不似从前那样经常含沙射影,那些下人也不敢说什么林姑娘不如宝姑娘的话了,对黛玉殷勤备至,殷勤到黛玉一早晒好被褥,刚回房就送了热水,殷勤到黛玉想吃素,厨房里炒菜前绝对先把锅子大力地连刷几遍,煮过几滚水,不沾半点荤腥。 雪雁悄悄道:“我去园子里玩,好些丫鬟赶着叫我雪雁姐姐,婆子赶着叫我姑娘。在府里过了这么些年,如今才称得上是舒心如意不受委屈,我很为姑娘欢喜,以后都这样就好了,姑娘不受委屈,就不会哭了,老爷太太在九泉下也不用为姑娘担心。” 黛玉望着她,头梳双鬟,耳坠珍珠,眉目清婉,姿容秀丽,举手投足间又有天然的江南水秀之气,丝毫不比府里出名的一二等丫鬟逊色。 其实雪雁和袭人紫鹃等人皆是一个年纪,又是陪伴自己长大的贴身丫鬟,也是自己的伴读丫鬟,读过书,来了贾家后因贾母安排了紫鹃,她便从容退后,衣裳首饰都由紫鹃管着,也不爱出门走动,不知不觉被掩去了许多光彩。 “傻丫头,放心罢,以后会好好的,赶明儿我出了孝,带你出门长见识。”黛玉如此笑道,神采飞扬,容光照人。 雪雁听了,大为欢喜。 闲言少叙,却说宝钗等人搬进大观园后,俱有妥善安置,亦都心满意足,独宝玉因黛玉不肯入住潇、湘馆,觉得人生难得圆满,闷闷不乐了几日后,方又因姐妹为伴,复有欢喜起来,或是读书写字、或是弹琴下棋、说是吟诗作画、或是描鸾绣凤,又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无所不为,真乃人生一大乐事,又写了许多即事诗。 卫若兰与柳湘莲等人相约吃酒时,见冯紫英扇子上题了宝玉做的风骚妖艳之句,忍不住问道:“这些诗词从何处来?才三月,就热到打扇的地步了?” 冯紫英答道:“这些是宝玉做的,我瞧着措辞比那些读书人强,就求了一把扇子来。” 闻得宝玉如今得意,天天做这些事,众人都摇了摇头。 卫若兰已知黛玉并没有住进大观园的消息了,心想命运不同,果然行为不同。书里黛玉一无所有,一生都寄托与宝玉,眼里心里只有一个宝玉,又无人教导这些忌讳,其亲密友爱处远胜别人,所幸人品所致,发乎情,乎于礼。 如今黛玉没有局限于小小宅门内,既未钟情于宝玉,亦处处谨慎,兼有皇后和身边嬷嬷教导,竟是格外自珍自爱,令人敬重。 卫若兰常常回思红楼梦中有关黛玉的一切,越觉得她可怜可爱,再想山庙前的那惊鸿一瞥,只恨她尚未出孝,心里盘算着等她出了孝,早早定下才好,据他所知,京城里有不少人家盯着黛玉。史湘云十岁上下就开始议亲了,今年定亲,黛玉明年十三岁,亦不为早。 正想着,忽听冯紫英道:“唉,我说你们常约在酒楼有什么趣儿?我请你们,咱们去锦香院,有一个叫云儿的嗓子娇嫩,唱得好曲儿。” 卫若兰瞪眼,道:“我可不去那些花街柳巷。” 陈也俊和韩奇也摇头,齐声道:“咱们也不去,你若去,就去找你说的薛大傻子去。” 冯紫英又看柳湘莲,他可是花街柳巷的常客,多少女子因她而痴狂,不给钱都愿意服侍他,恨得老鸨不知道说什么好,哪知柳湘莲急忙摆手,抿嘴道:“我也不去了,自从那年若兰说过那些话我就不去了。”其实他年纪轻,出了起先几次外,后来去多是听曲儿,如果没有卫若兰的话,或许再大几岁他有了钱便常去了。 陈也俊笑道:“湘莲快要定亲了,冯世兄你撺掇他做什么?没见他今儿的鸳鸯剑只有单股,另一股已做了定礼。你叫他去锦香院,仔细叫他老丈人家知道,这门亲事跟着成泡影,但凡疼爱女儿的人家,谁也不想女儿嫁个喜好眠花宿柳的浪子。” 众人吃惊,异口同声地道:“几时的事情?我们怎么没听说?” 柳湘莲脸上一红。 冯紫英推他道:“你素日这么一个爽快人,今日怎么反扭捏起来了,快说,是谁家的小姐,怎么我们没听到一丝儿风声?” 柳湘莲喝了一杯酒,笑道:“是陈世兄的堂妹。” 闻听此言,齐看陈也俊,后者莞尔道:“是我们本家旁支叔叔家的妹子,这位叔叔并无官职在身,倒是早年考中了举人,可惜后来摔断了一条腿,如今还得拄着拐杖,再未能更进一步,现在陈家族学里做先生,年近四十才得我妹子一个女儿。” 众人想起柳湘莲立誓要娶个绝色,当然,前提是好人家的清白女儿。他们意欲开口问陈姑娘是否为绝色,忽想到她是陈也俊之妹,问了未免唐突,忙都掩口,询问怎么就结亲了。 陈也俊笑而不语,柳湘莲也不肯说,任凭他们如何询问,就是闭口不开,最后冯紫英和韩奇两个一左一右,合伙拉着柳湘莲的胳膊反扣背后威胁之,也没能得到一丝一毫的信息,倒让旁观的卫若兰和陈也俊捶桌不已。 卫若兰则是惊喜交集,柳湘莲已定亲,女方是陈也俊的远房堂妹,说明书中的情节都可改变,他不会因尤三姐自刎而落发出家,自己会否也有可能求娶到黛玉为妻? “你们快别捉弄他了,他这样才好,免得坏了人家小姐的名声。” 听卫若兰开口,冯紫英和韩奇方恨恨地松了手,柳湘莲忙抱拳对卫若兰道谢,又擎酒杯相敬,道:“若兰,若无你昔年借银五千,我如何能有如今的家业?咱们兄弟之间,感激的话我就不说了,以后你有什么吩咐,只管开口。咱们五人,陈世兄早早定亲,韩世兄业已定了,只剩你和冯紫英,你这样年轻有为,祝你早日遇到一生一世都愿与之携手的女子。” 卫若兰一口喝尽,笑道:“谢了,兄弟,倘若我如意,必谢你吉言。” 第038章 酒席散后,五人各自归家。 卫若兰距离卫伯府门口尚有一段距离,就见到服侍妙真的婆子吴妈妈等在街头,见到他就上前请安,满脸都是笑容,“哥儿,姑娘请哥儿过去。” 吴妈妈虽然不是妙真的乳母,但妙真是她看着长大的,妙真出家后,她和另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依旧服侍妙真,反倒是妙真的乳母早早就离开了,因此妙真对吴妈妈甚是尊重,卫若兰过继到二房为嗣后,也没怠慢过她。 卫若兰飞身下马,伸手扶起她,道:“妈妈打发个小丫头过来就是,何必亲自劳累?” “不累,不累,姑娘交代的事情,哪能让小丫头过来。哥儿今日得空不得?姑娘在道观里等着呢。”吴妈妈越看卫若兰越喜欢,恨不得天天见到他,本来以为小姐一辈子就这么着了,出家修行,故后入土,不曾想忽然得此佳儿,再也不用担心以后的香火传承了。卫伯真是个傻子,竟将佳儿出继,留个平庸之子继承爵位,也不知道生的一颗什么心。 卫若兰想了想,笑道:“今儿得空,这就和妈妈一起去道观。” 他在卫伯府呆着也没意思,他受长泰帝倚重,祖母欣慰,三叔三婶幸灾乐祸,卫伯和卫太太则是极不舒坦,因此他休沐时常呆在外头,凡是回府必是给祖母请安。今日天色尚早,见完了妙真再回府也不迟,毕竟妙真没有事的话向来不找他。 进了道观,就见妙真在院中赏花。 她穿着一身水田衣,面庞清秀,身材瘦削,却有一种仙风道骨的风姿。 “兰儿,你来了。”看到卫若兰,妙真扬起浅浅的笑容,眼神里透着一股慈爱之意,开门见山地道:“叫你过来,是有一件事提醒你。” 卫若兰忙道:“母亲有事只管说,孩儿洗耳恭听。”卫二叔战死后,妙真不肯再嫁,哪怕三书六礼并没有行完,也没有坐着花轿进卫家的门,她依旧是卫二叔之妻,哪怕她现在已经出了家,卫若兰依旧尊她为母。 妙真瞧着他清俊如玉的面容,眉宇间和卫二叔略有两分相似,心内感慨,道:“今儿一早老太太打发人来请我进府,商量你的亲事。” 卫若兰一呆,尚未言语,便听妙真续道:“先前你伯母想给你求娶史家小姐为妻,后来因故未能结亲,前因后果老太太都与我说了。这回,却是老太太相中了娘家的侄孙女,意欲得到我的同意,然后再与你说,并登门提亲。我想着,咱们母子俩和寻常母子不同,我到底是个出家人,你又是个有主意的孩子,是咱们二房一家之主,况且终身之大事,不是儿戏,岂能不问你的意见?因此,我先跟你说一声,叫你心里有底。” 卫若兰急忙道:“孩儿不同意今年说亲。” 妙真露出了然之色,笑道:“你向来有志气,我心里明白,你放心,我没有同意老太太的决定。明儿你有了好人选,就跟我说,虽然我出家了,可到底是你的母亲,你的亲事由不得卫伯和卫太太做主!”说到这里,她眼里闪过一抹凌厉之色,首现名门千金的傲气。 卫若兰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 当时他想着出继后不必受制于卫伯夫妇,后来才知道是自己想得简单了,如果他们想的话,依旧可以做主自己的婚事,只是不如之前那般容易罢了。乃因卫母是祖母,隔了一辈,又是女眷,而妙真则是出家人,卫伯是一家之主,名分上是卫若兰的伯父,卫若兰无父,母又出家,根据国法家规,卫若兰的终身大事就应由他来料理。卫若兰年未弱冠,按照常理,也该由他这位伯父抚育教养,而非现在的不闻不问。 以上,就是卫若兰向长泰帝恳求婚姻自主之权的原因。 当然,妙真未嫁守寡,后又出家,极得世人尊重,卫伯和卫太太如果不经过妙真的意思就做主卫若兰的亲事,虽说没有违反国法家规,但名声一定不雅,精明如他们夫妇二人,岂会犯了这样的错误,横竖爵位已和卫若兰无缘,他们也懒得管这些事。 只是卫若兰没想到,卫伯和卫太太不管了,祖母反倒动了心思,他清楚祖母对自己一番心意,但终究不想委屈自己。 妙真又笑道:“看你的模样,莫不是早有了主意?” 第22节 卫若兰昂然道:“孩儿从前立誓,定要娶个冰清玉洁、才貌双全、品格良善并且可心如意的好女子为妻,祖母的侄孙女孩儿都见过,都不如孩儿之意。”他想过让妙真知道自己对黛玉有倾慕之心,但思及黛玉仍在守孝,山庙相见亦不能对人言,如若说出,未免坏了她的名声,便强压了下去,横竖黛玉年底出孝,自己有大半年的时间用来谋划。 妙真莞尔,一旁的吴妈妈也笑了。 吴妈妈笑道:“咱们哥儿说的是,咱们哥儿这般的人品才貌,自然要娶个举世无双的奶奶,才好绵延咱们一房的香火。” 莫看卫若兰说得斩钉截铁,听了吴妈妈的话后,却不禁红了脸。 妙真赞叹一声,道:“想法固然好,不过你是个哥儿,如何知道人家小姐的好坏?凡是治家严谨的大户人家,哪一家不把小姐的言行举止瞒得严严实实,是骄纵,是端庄,外人都是一概不知,应酬交际也未必能看出底细。就像你那好友柳湘莲的亲事,倘若陈太太和他姑妈不是姑嫂,他哪里能娶到表里如一的如花美眷?仅因皮相么?” 卫若兰低头,片刻后抬头笑道:“母亲说的话孩儿都记在心里了。” 不错,绝色佳人未必冰清玉洁、心地良善,丑如嫫母的女子也未必就是粗俗鄙微,若以貌取人,终究不是正道。 然而,他倾慕黛玉,也确是因那庙外的惊鸿一瞥而起,后来却是想到了书里记载的点点滴滴,心生怜意,若说世上谁人对黛玉最了解,除了宝玉外,无人能及得上他,加上平素留心打探到的消息,愈加了解她的为人品性,方铸就今日之心。 妙真笑道:“你知道就好,你行事有分寸,我也不来指指点点,明儿你若觉得哪家小姐合适,就跟我说一声,我来打听详细,倘若好咱们就登门提亲,倘若不好,咱们再选别家。”在妙真心里,卫若兰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自己死前不打算还俗,将来娶进门的媳妇得担起二房中馈之责,必然不能草草而为。 卫若兰感激不已,连声道谢。 妙真了却心事,也没留他,道:“你没回府就先来我这里了,不知道老太太在府里怎么担忧呢,你早些回府,莫在外面流荡。” 卫若兰遵命。 出了道观径回卫伯府,他因风尘满面,意欲沐浴更衣之后再去给祖母请安,不料刚洗完澡,换了干净衣裳,就听有人通报说卫母房里的丫鬟如意过来了。 卫若兰从记忆里看了不少话本,最厌心怀鬼胎者,因此治家十分严谨,不管是外面的宅子,还是在卫伯府的住所,不经通报,其丫鬟仆从都不敢自作主张地放人进来。 理了理衣裳,卫若兰道:“请如意姐姐进来。” 通报的小丫头出去片刻,打起帘子,如意弯腰进来,她穿着大红袄儿,系着白绫裙子,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一张容长脸儿,着实柔媚姣俏,更兼她身材已经长成,走起路来袅袅娜娜,含羞带怯地给卫若兰请了安,细声细气地道:“大爷,老太太叫大爷过去。” 卫若兰眉头一皱。 许是看过的话本太多,卫若兰生平最厌此类女子,见到她们就想起话本里头说的爬床丫头。府里这样的丫头不止如意一个,不过是瞧着自己才貌略出色几分,又有身份,便这样趋之若鹜,倘若自己生得容貌丑陋,也无富贵,她们可还会如此? 卫若兰原本想向卫母之婢打探卫母心思,见如意这般作态,立时淡了心思,径自出门前往卫母房中,刚踏进去他就后悔了。 原来卫母身边坐着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和贾母谈天说地,这位姑娘生得圆脸杏眼,柳眉樱唇,不是别个,正是卫母娘家的侄孙女,卫若兰亦曾见过的表姐程婉之,比卫若兰大三个月,亦是十五岁的年纪,聪明端庄,素有贤名。 卫若兰心有不悦,他已猜到妙真说的卫母侄孙女必定就是程婉之。 卫母见到孙子进来,不等卫若兰行礼请安,便招手笑道:“兰哥儿来了,快过来见见你姐姐,说起来,你们姐弟也有大半年没见了。” 程婉之抿嘴笑道:“姑奶奶忘记了,正月吃年酒时才见过兰兄弟呢。” 卫若兰神色却是十分淡漠,先给卫母行了礼,然后又见过程婉之,远远地坐在下首,接过如意送上来的茶碗,低头吃茶。进了卫母的房间,如意就像变了一个人,端庄沉稳,落落大方,一看就知道是个恪尽职责没有任何歪心邪意的丫头。 卫若兰不接话,倒是让卫母一怔。 他这么一来,房中就是一片寂静,卫母和程婉之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说话了。 半日后,卫母方道:“兰哥儿,你这是怎么了?见了你婉之姐姐,怎么连句话儿都不说了?”她还想着撮合孙子和侄孙女,偏生他态度冷淡。 卫若兰淡淡一笑,道:“孙儿年纪大了,如何能像小时候一样提名道姓。”其实亲戚家的兄弟姊妹之间,他也不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只是想到祖母的打算便觉得反感,祖母的打算必定得到了程家的首肯,不然不会突然送程婉之过来。而且,卫若兰天生成的癖性,极厌恶女方上赶着男家的举动,就好像薛家上赶着贾家一样。 程婉之红着脸道:“姑奶奶,我去瞧瞧丫鬟收拾妥当了不曾。” 在卫母点头同意下,程婉之向卫若兰告罪一声,袅袅婷婷地走了出去。 待她一出去,卫母立刻问卫若兰道:“兰哥儿,你瞧着你婉之姐姐如何?知根知底的,你小时候也爱和你婉之姐姐顽。我两只脚都在棺材里,不知道能护你到几时,又怕将来你伯父伯母拿着你的亲事作筏子,于是想着抢先一步,给你定下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 卫若兰站起身,低眉敛目地道:“祖母垂怜,孙儿心中尽知,然而孙儿年纪尚轻,今年只想好好当差,终身大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卫母没想到卫若兰会断然拒绝,忍不住愣了愣。 想到祖母对自己十余年的疼爱之心,卫若兰叹了一口气,走到祖母身边,柔声道:“祖母,前儿在宫里孙儿已经求了陛下的旨意,陛下都同意婚事让孙儿自己做主,虽无旨意发下,但金口玉言,不怕伯父和伯母将来在孙儿的亲事上不用心。” 卫母诧异道:“怎么没听你说过?” 卫若兰笑答道:“孙儿忘了,当时尽想着如何当差,如何用功,就没跟家里提起,连母亲都不知道,赶明儿孙儿得她说一声。” 卫母沉默片刻,语重心长地道:“你年纪不小了,你那几个交好的世家子弟,除了冯紫英,其他都定了,连柳湘莲这个处处不如你的都定下来了,你却不急?岂能如此,仔细好姑娘都被别人家挑了去,只剩歪瓜裂枣给你。” 其实,这门亲事是程家先提的。 卫母担心长孙亲事,倒也不曾想到娘家,可巧前儿出门应酬,碰到娘家大侄媳妇,言谈间提及卫若兰的亲事,侄媳就动了心。 卫若兰今年十五岁,已经是四品官职,虽不知他如何得了长泰帝的青睐,但是凡是耳目灵通的都知道长泰帝极倚重他,便是对诸位皇子说话的语气都不如对他的,加上卫若兰继承二房财物,前些年又有卫老太爷的财物,是许多人心目中的乘龙快婿。程太太想到自己的女儿程婉之,进门后还能得卫母照应,立时就拉着卫母吐露心意。 程家早已落魄了,到卫母大内侄程昱,仅仅是五品员外郎,祖上又不是有爵位的人家,儿子娶妇,女儿嫁夫,都没法子和高门大户联姻,对于程家来说,卫若兰就是第一等人选,是渴望而不可及的王孙子弟。 卫母原本没想到娘家的侄孙女,经侄媳提起,却不免有些赞同。 作为出嫁女,父母兄长都已经不在了,只有长嫂在世,几个侄子庸庸碌碌,在京城里被一多半的权贵踩在脚底下,她也想拉扯娘家一把,又想程婉之性情贤淑,深明礼仪,和卫若兰倒也十分相配,故亦起心撮合。 她先与妙真说明时,其实没将妙真的意见放在心上,不过是通知一声,毕竟自己是卫若兰嫡亲的祖母,卫若兰在自己跟前长大,这样的终身大事只要自己说了,卫若兰就不会不听。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卫若兰居然是如此反应。 卫母忍不住又道:“兰哥儿,听祖母的话,祖母都是为你着想,再过几年好人家都叫别人挑走了。你的心思就该放在差事上,内宅里这些琐事你就不用管了,有祖母呢,祖母必定给你料理得井井有条。先定亲,过二年成亲,不会耽误你的前程。” 卫若兰坚定地摇头道:“孙儿出继不足一年,实在无此心思。况且,这样的事情自由母亲打听料理,如何能劳累祖母?竟是别耽误程家姐姐的终身大事了。” 卫母不肯放弃,意欲再劝,忽听有人来报,说有人拜访,卫若兰方告罪退下。 程婉之背负着父母的期望而来,虽从卫母嘴里得知卫若兰不答应这门亲事的意思,但是想到卫若兰的文武兼备,仙郎一般的模样,程婉之面红耳赤,心想再没有人能比得上卫若兰了,如何甘心嫁给不如他的那些粗鄙之人?因此就在卫伯府住下,早晚都能见到晨昏定省的卫若兰,时间长了,他知道自己的好处,就会改变心意了。 卫若兰听说后,索性就不回府了,又代人值班,早早进宫。 这么一来,他就错过了柳湘莲定亲的热闹。 柳湘莲定亲,先过纳采、问名和纳吉三礼,得知消息后,宝玉忙丢下园子里的事情,约了将养一年堪堪痊愈的秦钟,二人一齐去向柳湘莲道贺。 柳湘莲虽然落魄,但他素性爽侠,三教九流都有他的好友,因行三礼时众人都不好登门道贺,也与他们无关,便打趣让柳湘莲请客。柳湘莲也是好酒之人,定在了纳吉后的第四日在家里摆酒,又请了一班新戏,宴请诸位好友。 宝玉到时,柳家早已来了许多人,足足摆了四五桌酒席,上至达官显贵,下到贩夫走卒,一方锦衣华服,一方布衣草鞋,各自推杯就盏,呼朋喝友,其景堪称天下之奇。 卫若兰比宝玉早来一步,柳湘莲定在这一日就是顾虑到他先前在宫里当差,今儿才休沐。 见到宝玉,卫若兰眉头微微一动。 第039章 因陈也俊卫若兰等人都和贾宝玉相熟,常有来往,柳湘莲便安排宝玉和秦钟坐在他们这一席,然后又去招呼其他人,忙得不可开交,在座诸位都不在意。 冯紫英笑道:“宝兄弟,经常见不到你,都在做什么营生?” 宝玉正在叮嘱秦钟不可吃酒,又将秦钟跟前的酒盅拿到自己跟前,其体贴关怀处溢于言表,闻言忙笑回道:“也没做什么,就是游荡于花前月下,寻找诗思词意,或者替人题诗作画,昨儿又得了两首诗,还特特为诗配了画,忙到半夜才算完。” 啪的一声,冯紫英打开手里折扇用力挥了挥,道:“宝兄弟越发进益了,不知道又做了什么好诗好画?我就不耐烦这些,诗啊词啊没的看了脑子疼。宝兄弟既有了新诗新画,明儿我亲自登门送上几把素扇,请宝兄弟赏脸,一面儿题诗,一面儿作画,拿将出去也让我染些书香之气,免得他们一个个都说我目不识丁,只会舞刀弄枪。” 宝玉一口答应。 众人见他不务正业,以此为乐,因明白他的为人,均是一笑,偏有一个不知底细的开口问道:“瞧着贾世兄比我年纪还大些,天天做这些活计,如何读书?” 一听读书二字,宝玉顿觉不堪入耳,心想说话这人定是须眉浊物,正欲反驳,忽见说话之人不过十一二岁年纪,生得形容秀美,举止雅致,浑身不见半分俗气,眼睛顿时为之一亮,又犯了昔日的毛病,急急忙忙地咽下口中将吐出来的话语,笑道:“业师旧年就回来了,我也在认真读书呢,这些家务都是闲暇时做的。” 听了这番话,众人都觉得十分好笑,怕宝玉臊了,便压了下去。 卫若兰冷眼看着宝玉因仰慕说话之人的品貌,忙撇下秦钟,凑到跟前,笑道:“未曾见过这位兄台,请示尊姓大名?” 韩奇和陈也俊都不是多话的人,笑听冯紫英道:“他今年才回京城,你自然没见过他。” 一语未了,此人便道:“在下姜华。” 宝玉赞道:“《说文》有云:华,荣也。兄台人好,名字也好,光彩夺目,艳丽奇绝,反倒是我的名字俗不可耐,俗不可耐。” 卫若兰亦不认得姜华,入席后才得冯紫英介绍说他是皇后嫡亲的外甥,自幼随父母长于江南,旧年柳湘莲南下贩砖瓦木石等物时结识,今年二月得长泰帝传召,方阖家进京,其父已位居二品,端的位高权重。奇的是,姜家进京一月有余,皇后并未宣召娘家眷属进过宫,也没任何赏赐,卫若兰猜测有人说皇后和娘家极疏远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姜华看了宝玉一眼,目光落在他胸前挂着的通灵宝玉上,问道:“常听人说,贾世兄乃衔玉而生,这就是那块天生的奇玉?” 宝玉见他有兴致,忙伸手摘了通灵宝玉下来,殷勤地递给他看,嘴里却笑道:“什么天生不天生,就是一块坚硬的石头罢了,也没什么稀奇,和我一样是个蠢物,反倒是世上许多不曾衔玉而诞的人强过我百倍去。” 姜华以掌托之,翻来覆去看了良久,道:“这上头有许多字迹,不知灵验否?” 宝玉摇头道:“一块石头,何来灵验?纵使上面字迹说得天花乱坠,实则并未遇到过消灾解难的好处,想来是不灵验的。” 姜华听了,倒是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自己虽身处江南,实则对京城里的消息十分灵通,其内自然提起于宝玉之奇异,人都说他顽劣异常,不喜读书,唯独爱和姊妹们顽闹,又是个爱调脂弄粉的主儿,如今看来传言大谬,今日所见,分明是个如宝似玉的公子,言谈举止俱无俗气。想来也是,若是个庸人,柳湘莲怎会和他这般交好? 将通灵宝玉还回,姜华露出一抹笑意,道:“既如此,明儿遇到灵验的事情,贾世兄千万记得说与我们听,好叫我们见识见识。” 宝玉心里欢喜,一口答应,然后将玉重新戴上,坐回原处。 秦钟未免有些闷闷不乐,只是他年纪轻,生得又似女儿,每每羞怯不多言,旁人都未曾留心,推杯就盏,热闹起来。 卫若兰仗着内功精湛,耳聪目明,几次划拳猜枚都赢了,罚了众人许多酒,立时便被众人所弃,都不和他顽了。卫若兰笑嘻嘻的也不在意,自己倒了酒一面慢慢吃,一面看他们争得面红耳赤,没有半分世家子弟的风范。 酒过三巡,众人越发放荡不堪,有人问宝玉道:“宝兄弟,听说你住进大观园里,你们家的大观园聚集了天地间的钟灵毓秀之气,又勒石刻字,为风流雅事,几时请我们逛一逛?” 宝玉摇头道:“请世兄见谅,大观园如今是家中姊妹们的居所,实难待客。”大观园清雅脱俗,原是姊妹们的居所,亦是一方乐土,焉能叫须眉浊物玷辱了去,仔细人多进去,熏臭了大观园,姊妹们住在里头也没什么趣儿了。 宝玉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潇、湘馆是最清净幽雅的所在,偏生林妹妹不肯入住,幸而老太太和太太慈悲,仍叫人收拾了,安插器具,好让林妹妹偶尔小住。 可巧柳湘莲送了上等的惠泉酒过来,闻言道:“快别为难了宝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家里,他哪能做得一点儿主。若真是想逛园子,等年下下雪,咱们一伙儿人去城外的梅园,那才是正经清雅的所在,弄几坛子好酒,围着红泥炉吃火锅儿,必是神仙一样的日子。” 那人顺势道:“好,年下我做东,请大伙儿赏梅吃火锅儿,或者弄些烤肉也好。” 复又热闹起来。 韩奇累了,坐回原处,侧头问卫若兰道:“听说你们家要和程家结亲?” 卫若兰脸上变色,道:“何出此言?” 坐在他另一侧的冯紫英听到了,诧异道:“你不知道?如今京城里头虽不致人尽皆知,差不多的人家都知道了,乃因你出继一事闹得满城风雨,许多人家都认为你是金龟婿,凡是对你时常留心的人家都知道这件事,遇见令祖母时询问,令祖母亦未否认。” 卫若兰眉头紧锁,冷声道:“没有的事,我母亲没答应,我也没答应。”他一直在宫内当差,才出宫休沐就往柳家来了,不知此事,如今得知,未免有些恨自己一时之软。 冯紫英奇道:“如此说来,是程家一厢情愿?” 见卫若兰颔首,冯紫英哈哈大笑,韩奇则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兄弟,苦了你了,出继一事才过去多久,就发生这样的事情,只怕是想逼着你就犯呢。”他们向来年轻气盛,对这样的事情极是不满,尤其韩奇自己还没推掉史家的亲事。 卫若兰漠然道:“他们都不怕坏了名声体面,我一人一身,又是男子,怕什么?”横竖黛玉不是那些以名声看人的人,到时候请媒人中间说明缘故即可。 韩奇叹道:“你比我强些,既没请冰人上门求亲,也没行三书六礼,横竖怨不到你。” 冯紫英忍不住越过卫若兰看他,问道:“你又怎么了?亲事出了变故不成?说起此事,我正要问你,想必许多人也纳闷儿,提亲后不就该问名了么?平常人家定亲,纳采问名纳吉都是连在一块儿行礼,柳家便是如此,你们家怎么没动静了?” 事关史湘云,宝玉忙从热闹中分神,侧耳倾听。 卫若兰注意到这一幕,肘尖碰了碰韩奇,韩奇经他提醒,看了宝玉一眼,喜怒难辨,半日,方回答冯紫英道:“原想二月问名,偏生不巧了,都说二月日子不好,三月又是单月,家慈意欲寻双月双日,五月又太毒,故择六月初八。” 其实韩家压根就没这么想,只想早点问名早点以八字不合退亲,只是南安太妃一心护着史湘云,登门来找锦乡侯夫人好几回,总是说史湘云如今深居简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做针线,已经痛改前非了,让他们再多给些时日,好好考校史湘云的好处。无可奈何之下,锦乡侯府方定了六月的日子,打算即使史湘云改过,他们亦要退亲。 第23节 冯紫英点点头,不再多问。 卫若兰想到李明耳打探到的消息,淡淡一笑。 却说宝玉听了这些话,亦觉放心,瞥见秦钟端起自己跟前的酒杯,忙过去劝他放下。秦钟体质怯弱,因那年和智能偷情所致,染了风寒,一病连一病,最近方好,不能饮酒。 卫若兰心里有事,席未散就先向柳湘莲告别。 他与韩奇等人的对话柳湘莲都听到了,柳湘莲向来认为终身大事事关一生一世,无论贫贱富贵,该当寻一名可心如意的女子,既然卫若兰对程家小姐无意,程家就不该苦苦纠缠,放出这样的风声,如此行为实在是让人不齿。 “不必如此,你有事就先回去罢,改日咱们再聚。”柳湘莲干脆利落地道,也没挽留。 见卫若兰中途离开,姜华想了想自己的心事,随后也告辞了,出了二门追上几步,连声道道:“卫世兄且请留步。” 卫若兰回头见到他,一怔,道:“姜兄弟有事?” 姜华踌躇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小弟不曾在京城长大,想向世兄打听一些事情,今日世兄忙于归家料理事务,不好打扰,明儿做东,请世兄赏脸可好?” 卫若兰隐约猜出几分,笑道:“没什么不好,明儿我就等着了。” 姜华喜出望外,脸上笑容清晰可见。 挥手作别后,卫若兰径自骑马回府,也不往别处去,闻得程婉之未在卫母房内,便去上房给卫母请安,卫母才吃了午饭,见状笑道:“在哪里吃了酒?一身酒气,快去洗了澡换衣裳过来说话。”又吩咐吉祥送解酒茶上来。 卫若兰道:“不忙,祖母,孙儿在外头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不知祖母可知?” 卫母心中一动,脸上笑容尽敛,叹道:“兰哥儿,你年轻不懂事,祖母都是为了你好,早些定下来,免得那些居心叵测者盯上你。那些人家的小姐不知根底,不知性情,亦或者有达官权贵意欲招你为婿,你同意是不同意?拒绝就是得罪了人影响前程,不拒绝,若是娶进一个骄纵跋扈的小姐又如何是好?倒不如早些定下来,安安稳稳地当差。” 不等卫若兰反驳,卫母又不断夸赞程婉之的为人,道:“不是我夸她,实在是个好的,我略有不适,她没日没夜地侍汤奉药,素日所见的千金小姐哪有她这样稳重和平的好孩子?等你们成了亲,定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卫若兰道:“再好,也是别人的福气,与孙儿无关。祖母不必为孙儿操心,孙儿心中有数,前儿当差时,陛下说将来亲自给孙儿赐婚。” 这件事是真的,非他妄语。他因不想和程家结亲而让祖母伤心,遂进宫当差以避之,长泰帝笑话了他好一会,最后开口,说如若有人如他祖母这般罔顾他自己的意思、继续拿他的亲事兴风作浪,就让他告诉那些人,将来自己给他赐婚。他原本不想用这些话来回祖母,以免伤祖母之心,只是祖母不顾自己之意,意欲强行结亲,他就不得不说了。 卫母吃了一惊,失声道:“圣人答应你婚姻自主之权已是十分出格了,如何连你的婚事都十分上心?”她有些惊讶于孙儿所得的青睐。 随即,卫母开始忧心忡忡起来。 卫伯将卫若兰出继一事,虽然理由冠冕堂皇,但卫母知道所谓卫二叔传言看中卫若兰一事纯属子虚乌有,自己也没有惩罚他什么。卫若兰若对卫伯心怀不忿,他得长泰帝青睐,稍有表白,日后岂不影响卫伯的升迁?从老太爷仙逝,丁忧起复后的卫伯便大不如从前了。 卫若兰见到祖母忧色先是不解,随即想到了在祖母心目中凌驾在自己之上的伯父,暗暗冷笑一声,垂首道:“圣上看我当差时心神不定,方有此言。” 卫母长叹一声,不再言语。 次日,卫若兰便听说卫母将程婉之送回家了。 程婉之回家,并没有让流言消散半分,旁人只道两家即将结亲,故程婉之回家待嫁,卫母又不能巴巴儿地对人说两家不结亲,只能听之任之。而程家为了达到目的,已经使了没有后路的手段,得知卫母说结亲不成后勃然大怒,没有向人解释的意思,唯盼流言越演越烈,再弄出些手段来,好让卫若兰迫于无奈而答应。 程家尚且不爱惜女儿的名声体面,程婉之明知不妥依然顺从,作为外人的卫若兰自然没有那份慈悲心,冷笑过后,置之不理,前去赴姜华之宴。 姜华在家中设宴,卫若兰登门,少不得去拜访老夫人和姜夫人。 婆媳二人似乎也在等着卫若兰的到来,见到他,都极是亲热,女儿做了皇后,姜老夫人如今已是一等公夫人,更是拉着卫若兰的手,赞叹了好半日,笑对儿媳道:“这么个好孩子,难得的是有飞箭射猛虎黑熊的本事,一下子就将咱们家华儿比下去了。” 姜夫人点头称是,吩咐姜华道:“你别只顾着读书习字,好生效仿兰哥儿文武兼备才好。” 姜华笑嘻嘻地应了,拉着卫若兰往厅中去。 姜老夫人和姜夫人都命丫鬟好生伺候,又嘱咐他们少吃酒。 挥手叫身边伺候的丫鬟小厮们都推下去,姜华开门见山地道:“今儿特特请世兄来,无缘无故的,想必世兄心里正纳闷罢?” 卫若兰微笑道:“确实如此。” 姜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不是为了别的事情,就是想问问世兄,近来世兄常在宫里当差,又在御前行走,想必深知宫中之事,皇后娘娘可好?宫里头管得极严,外人都不知道里头一丝儿消息,小弟父祖心里不免有些想念娘娘。” 大约是长泰帝喜好听各家各府的秘事,将自己的王府皇宫都治理得水泄不通,一丝一毫的消息都不曾传出去过,包括宫内后妃的性情为人。旁人说皇后和娘家疏远也是因为众人都知道皇后在做王妃时,就是除了打发人送节礼或者宫内大宴上会面却从来不与娘家走动,登基后更不曾额外宣召娘家女眷进宫,姜家二六之期请求进宫请安,也都被驳回了。 对于嫔妃回家省亲,并允许椒房眷属每逢二六之期进宫一事,长泰帝其实已经后悔下达这道旨意了,觉得后妃定会将宫中秘事悄悄说与娘家人知道。果不其然,嫔妃将宫内细事告知娘家,娘家每回进宫带来宫外的消息,恨得长泰帝都想取消这道恩旨,被皇后及时阻止。 卫若兰深知自己在御前行走,必须谨言慎行,也不能随意透露宫中细事,况且他不清楚皇后和娘家疏远的原因,故听了这些话,微笑道:“御前行走亦不得踏入后宫半步,此规矩也,我并不知后宫之事。然姜兄弟不用担心,圣上仁慈宽厚,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一切安好。” 姜华无功而返,姜老夫人和姜夫人得知后同时叹息。 他们也曾私下向其他嫔妃的娘家女眷打探过宫里消息,她们都说皇后娘娘在宫中养尊处优,但他们都不相信,那些嫔妃的话能有几句真假?怕是在看他们的笑话,尽说些假消息。况且皇后向来不得皇太后的喜欢,从前的妃子荣升了皇太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哪能不寻皇后的晦气?指不定皇后是在宫里受苦呢。 姜夫人忽道:“我记得老太太说荣国府的外孙女静孝县主曾在娘娘宫里小住了几日,明儿寻个理由去荣国府拜访,等见到她再细问问。想必,静孝县主不会像兰哥儿这样嘴严。” 姜老夫人眼睛一亮,随即摇头道:“罢了,哪有咱们家去他们家拜访的道理?不过你的法子却是极好,从静孝县主入手,定能知道娘娘的处境。可惜了,她还没出孝,荣国府的姑娘们又不爱出门应酬,一时半会儿竟见不到她。” 姜华却道:“我和他们家的宝玉倒是一见如故,改日我找他,让他提醒管家太太一声,姊妹们该交些闺阁密友了,到时候要一张赏花宴的帖子,叫姐姐去一趟。” 姜老夫人婆媳拍手称好,忙命他用心撺掇宝玉行此事。 第040章 姜华打算倒好,谁知宝玉虽然羡慕别家的琼闺秀玉,也赞同姜华的想法,奈何诸姊妹都不曾办过诗社花宴,不知从何下手,除了亲戚家,也不认得别家的千金小姐,而贾母邢王夫人等亦无意教导三春如何料理,因此听了宝玉的提议后,就不了了之了。 得到宝玉的回应,姜华为之呆愣,半日说不出话来。 宝玉不好意思地道:“家中姊妹多羞涩,恐办得不妥,惹人笑话,怕是辜负了府上小姐意欲结交的一番美意。”他有心和姜华结交,但他天生的与众不同,无意为难姊妹们,明知她们不懂这些却强行令她们如此行事,出丑了该当如何是好? 姜华从未遇到这种情况,回过神时忙道:“都说一回生二回熟,舍妹也不是那等轻薄脂粉,便是府上小姐初次料理出了差错,亦不会笑话。” 为了让妹妹早日见到黛玉,姜华苦劝宝玉改变主意。 不料,宝玉摇头道:“多谢府上小姐,只是我不忍姊妹们为难,唯有拒绝了。不过,府上小姐有意的话,倒可给姊妹们下帖子请她们,想来姊妹们都愿意出门,也借府上小姐的光儿长些见识,日后自己办赏花宴就有了经验也未可知。” 姜华心想若不是为了见黛玉,荣国府几位小姐焉能入自己妹妹的眼?无奈之下,只得将此事告知祖母和母亲,婆媳二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无言以对。 宝玉却不知姜华心内的纠结,欢欢喜喜地跟姊妹们说不必为此事费心了。 黛钗抿着嘴笑,迎春沉默,惜春白了他一眼,独探春道:“原本就是无理的事情,偏二哥哥你一头热地跟老太太和太太说,让我们姊妹延请各家小姐,此举岂不是说老太太和太太的不是?叫人知道了,又笑话咱家小姐缩手缩脚。亏得老太太和太太这样疼你。” 宝玉不解,问道:“这是何故?” 诸姊妹都不言语,黛玉起身笑道:“和我不相干,你们一家人自己说,我去画画。” 原来此时诸姊妹都在惜春的蓼风轩,看黛玉和惜春拿着园子里的景色入画,宝玉从外头回来,给贾母和王夫人请过安后,挨门挨户地找到这里。 惜春跟着站起,道:“林姐姐等等我,我也不懂这些,叫三姐姐解释罢。” 黛玉和惜春离去后,迎春也跟着走了,只剩宝玉、宝钗和探春三人。宝钗是事不关己不开口,含笑坐在一旁。探春当着宝钗的面,也不能说宝玉言语时贾母对王夫人表示出不满,认为作为当家主母,王夫人理应带姊妹们出门应酬交际,而王夫人本就因她们姊妹都不是亲生的所以不用心,听了宝玉的话,就以为是她们姊妹有所抱怨,宝玉才借姜华之口来说。 每想到此处,探春都觉得忧心不已。 前些日子她替王夫人说话,得了王夫人的青睐,经此一事,只怕这份好感便烟消云散了。 宝玉想了半日不得要领,随即丢下,兴冲冲地去找黛玉惜春看他们作画,好等人来求题倩画时,自己临摹他们的技法小露一手。 黛玉因皇后远着姜家,她心里偏着皇后,自然对姜家敬而远之,况且好端端的姜家突然起意想和迎春姊妹们结交,太突然了些,叫她不由得起了几分疑心,好在宝玉是个无能的,姊妹们又实在难以行事,唯有推辞,便是姜家有算计也无碍了。 展眼三月中浣,因昨夜雨疏风骤,黛玉清晨起来见窗外落红阵阵,偏又被丫鬟随意混着灰尘扫走,不觉为之一叹,想到大观园里的花恐怕亦是落得此命运,思及自己身世飘零,触动心思,便寻了花锄、花囊和花帚出来,一路往沁芳闸来,刘嬷嬷和雪雁远远地跟着。 她虽不住大观园,却常去大观园赏玩,和姊妹们同乐,刘嬷嬷也建议她如此,常走动对身体好,因而沁芳闸那里的畸角有她的一个花冢。 漫步林间,风过花落,缤纷如翩跹的粉蝶,飘落在地上石间己身,如诗如画。 黛玉一面叹桃花凋零,滴下些泪来,一面拿着花帚轻轻扫动满地落花,成堆后,以手装进花囊里,拉上系子挂在花锄上,拿着花帚往畸角的方向走去,忽见宝玉远远地站在池边,不禁走过去问道:“你在这里作什么?” 宝玉回头见是她,忙叫她把花扫起来撂在水里,又说他撂了好些在里头随水漂走。 黛玉摇了摇头,不赞同,宝玉听她说只园子里的水干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糟蹋了花,不禁点头承认她说的有理,又听她说有花冢等语,顿觉新奇雅致,喜不自胜地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 黛玉问是何书,宝玉忙以谎言应对,被她一眼看穿,无奈,宝玉只得将书递给她。 黛玉并未接过来,而是就着他的手看了封皮,上书《会真记》,忍不住道:“我道是何书,当作宝贝似的还骗我说是四书。” 原来她在皇后宫中早已看过这些书了,不以为奇。 这些书都是,立意和规矩相悖,皇后也是藏得严密,闲暇时悄悄拿出来看,被她发现后,递给她看。她原本觉得词藻警人,余香满口,偏生皇后说词曲虽好,莺莺也痴情,只那个张生不好,竟是个轻薄负心人,红娘也不是个好丫头,又说起莺莺之悲惨命运,又教导她须得自尊自重,不可效仿崔莺莺,身边也不能容许红娘这样的丫头。 将那《会真记》从头看到尾后,黛玉既敬佩崔莺莺与众不同的心气儿,却又恨她不知自重,被张生和红娘三言两语挑动,做下不可挽回之事,最后反而被弃,那张生更是无情无义,同友人谈论时云莺莺是必妖于人的妖物,薄情可见一斑。 宝玉闻言一呆,道:“莫非妹妹看过不成?我也是茗烟才买了与我的。” 黛玉原不是口是心非的人,不说自己看过,也不说自己没看过,抿嘴笑道:“你身边那些小厮没一个好的,尽引你做这些事。你看这些书也罢了,却得藏好了,仔细叫人知道告诉舅舅舅母,有你的好处呢!” 宝玉嬉笑道:“妹妹知道我不怕,我藏得严实,旁人不知道。” 说着,将书收了,和黛玉一同收拾落花,才装进花囊,又去花冢掩埋,忽见袭人匆匆地走过来,见宝玉和黛玉站在一处说话,刘嬷嬷和雪雁离得不远不近,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径自对宝玉道:“哪里没找到,摸到这里来。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去换衣裳去罢。” 黛玉见袭人只和宝玉说话,说话时只看着宝玉,催促宝玉回去,对自己有着十分明显的排斥,似有几分有恃无恐。虽说她并未对自己无礼,但也未曾对自己有礼,若是站在此处的是宝钗,只怕早就狗颠儿似的上前说说笑笑了。 刘嬷嬷冷眼看着,暗生怒意,上前扶着黛玉,令雪雁接了花具,道:“姑娘,咱们回去罢,既然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也该过去瞧瞧。” 黛玉点头,宝玉忙别过她,匆匆赶回怡红院换衣裳。 在回贾母正院的途中,刘嬷嬷讽刺道:“那花袭人越发拿大了,当自己是什么呢?倒在姑娘跟前摆脸色,莫不是宝二爷是她的囊中之物?亏得府里老太太和太太都不知道,倘或知道了,有她的好处!” 黛玉双手掩耳,道:“休提这些,横竖和咱们不相干。” 原来身边有了刘嬷嬷这些人服侍,常听说宝玉房中他和袭人同衾而卧,既是同衾,便是同床,而宝玉和袭人之情业已知晓,并非近来之事,想起卫伯府的旧事,回思宝玉当时只有十岁,对袭人这样的丫头不免多了几分厌恶之情。 回房换了衣裳,坐车去东院给贾赦请安时,宝玉已经来过回去了。 邢夫人亲热地拉着黛玉说话,带她去见贾赦,不料贾赦虽病着,却在房中坐着太师椅,听姬妾唱曲,黛玉心内失笑不已,白担心了一场。 乍见黛玉,贾赦忙轻咳一声,端坐着,和颜悦色地道:“我身上不妨事,就是春时犯了咳疾,太医说吃两丸药就好了,好孩子,难为你亲自过来。别在我屋里久待,仔细过了病气,和你舅母去她房里顽去。” 黛玉听了,方告退。 至邢夫人房中,邢夫人平素十分寂寞,素日又喜模样齐整的孩子,舍不得放她离去,说道:“玉儿,横竖你不住在大观园里头,不嫌弃这里地处狭窄的话,闲了常来我这里逛逛。” 黛玉心中一动,忙道:“舅舅舅母有友爱兄弟之风,焉能嫌弃舅舅舅母所居之舍?住在府里几年,多是守孝期间,不敢过来,怕冲撞了舅舅和舅母,倘若舅舅和舅母不嫌弃玉儿的晦气,玉儿闲了,常来给舅舅舅母请安。” 贾赦昏庸好色,邢夫人刻薄贪吝,偏安一隅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可怜人。虽说以东为尊,但那是在贾代善尚在的情况下而言,如今和正院相比,贾赦住在东院便名不正言不顺了。 近来研究这些的黛玉方知府内的古怪,更觉忧心。 邢夫人顿时眉开眼笑,忙命丫鬟拣好茶好果送上来,又命用玉泉山的泉水沏茶,到晚间才就着伺候贾母晚饭的时机送黛玉过去。 随后黛玉常去东院走动,越发察觉出邢夫人的落寞。 贾赦待她不好,贾琏和迎春不曾视她为母,凤姐和她这位正经婆婆反倒不如对王夫人,贾琮又是个和贾环一样的小冻猫子,府里上下人等谁把她放在眼里了?她自己又无嫡亲的儿女,又无别的营生,不攥着钱以供晚年,又能如何? 这日,黛玉便叫上了迎春一起。 迎春素来畏惧贾赦和邢夫人,平时都和探春惜春一起,恨得黛玉忍不住拿书以书脊敲她的手,说道:“探春妹妹和惜春妹妹都是侄女,不常给大舅舅大舅母请安也就罢了,姐姐是女儿,如何能一般行事?姐姐善弈,可见胸中也有丘壑,怎么就不明白亲生父母的要紧?大舅舅大舅母平时对姐姐不闻不问,姐姐只在外祖母身边住着,问姐姐什么呢?莫不叫他们反过来将就姐姐不成?妹妹我常盼有父母在堂,姐姐有父母却如此疏远,将来如何呢?” 说毕,一时又觉得自己是妹妹身份,这样指责姐姐十分不妥,忙又赔罪。 黛玉和宝钗不同,迎春心中明白,忙道:“妹妹说是金玉良言,何须赔罪?旁人虽看得明白,又有几人这样说过?我心里暖和得很。若说老爷太太对我不闻不问,细思妹妹的言语,确是我的不是。只是我这样的性子,常惹老爷太太生气,到了跟前,实是不知如何是好。” 第24节 想到被邢夫人斥责的言语,迎春瑟缩了一下,犹有余悸。 黛玉轻叹,道:“从前姐姐那行事,莫说我了,姊妹们哪个看得过去?何况大舅母?姐姐只管去,说不定大舅舅大舅母早和从前不同了。” 不容迎春退缩,黛玉拉着她去给邢夫人请安。 初次见迎春主动过来,邢夫人亦觉惊喜,况迎春模样儿也不比旁人逊色,忍不住对黛玉道:“明儿常带你姐姐一起顽,跟刘嬷嬷学些眉眼高低,她那屋里乱得我都看不过去,若不是司琪性子泼辣,不知道她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迎春顿时受宠若惊,忙低头应是。 黛玉笑道:“舅母说反了,迎春姐姐是姐姐,哪有叫我带姐姐顽的道理?让人知道,不得说我轻狂。倒是常听说舅母年轻时亦是管家的一把好手,下人们都十分敬畏,叫二姐姐跟舅母学才是名正言顺,舅母跟前有女儿承欢,也不致寂寞。” 邢夫人看了迎春一眼,道:“只怕我这里不如老太太那里好,或者不如园子里好,我也不如老太太和二太太有体面,你姐姐不愿搬过来住。” 迎春亦非愚笨之人,心想自己也已经十五岁了,住在贾母和王夫人那里这么些年,虽然姊妹们一起上学读书,跟李纨学些针黹女工,但管家理事这些半点不曾学过,若错过这样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忙道:“太太肯教导女儿,是女儿修了几辈子的福,焉有不乐之意?” 邢夫人脸上多了三分笑意,道:“既这么着,你每天来请安时就跟我,晚上再回园子。你们搬进园子里才一个月,若搬出来,旁人只当我和你老爷对娘娘不满。” 迎春心中一喜,忙遵命。 黛玉从东院出来,迎春便留在了东院,刘嬷嬷悄声道:“姑娘倒好心。” 黛玉回首看了渐渐远去的黑油大门,道:“明知府里继续这样下去不好,若是对姊妹们无动于衷,我成什么人了?横竖我也没费什么心思,只盼迎春姐姐拿出下棋的本事来,好好跟大舅舅和大舅母相处,有个好着落。若不能,我也没法子了。”就像提醒史湘云一样,史湘云不放在心上,她再也不会说第二回,横竖她尽心了,无愧于心。 有了这样的契机,迎春和邢夫人的相处日益好将起来,毕竟迎春又不是那等善于心计的女子,她行事越是软弱无能,邢夫人越是恨铁不成钢,连骂了她好几回,又教她如何处置身边造反的奴才,一来二去,反倒有了情分。 王子腾夫人的寿诞时,那边打发人来请贾母和王夫人,王夫人见贾母不自在自己便不去了,只有薛姨妈和凤姐带着贾家几个姊妹、宝钗、宝玉同去。 邢夫人拉住迎春没叫她去,骂道:“那又不是你的舅舅,你去作甚?” 迎春唯唯称是。 黛玉亦不曾过去,谁知晚上就听说宝玉回来在王夫人屋里烫着了,是贾环下的手,遂约姊妹们探望,宝玉觉得自己腌臜,忙摆手叫她们都避开。 本都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凤姐和宝玉同时发起疯来,见人就杀,吓得阖府不安。 姐弟二人不省人事了好些日子,就在二人快没气的时候,府里都意欲准备后事了,贾政都放弃不管了,独贾赦和贾琏二人上蹿下跳,想尽了方法,寻僧觅道,都没能叫二人清醒一会儿,这时,忽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木鱼的声响,又有佛号清晰入耳。 贾母不顾贾政的阻止,忙命快请,须臾之间便见进来一个跛足道人和一个癞头和尚。 刚请进来,众人便觉得不堪入目,实在是太腌臜了些。 众人正打量他们二人,他们二人亦在打量着众人,看到陪伴着贾母的黛玉时,面色陡然一变,失声道:“怎会如此?绛珠无泪,如何还甘露之惠?” 纵使二人及时掩口,旁人也都听到了,忍不住看向黛玉。 黛玉只觉得奇怪,却没有开口,低头寻思时,那边贾政已经开口说话了,僧道二人迅速转移话题,取通灵宝玉持诵。 此时此刻,卫若兰听闻宝玉遇魇,正在荣国府门口等那僧道二人。 第041章 卫若兰惦记着那一僧一道久矣,都说僧道度化世人,偏生这二人明知世人前景艰难,也曾预示一两句,要化人出家,其家人如何会允?倘若他们说明白,这些人家定能避开灾厄,他们偏不说清楚,于是,便心安理得得地冷眼看着别人家破人亡,然后再接入空门。 经历种种,卫若兰约略明白为何仍有许多人不信僧道了,概因许多僧道压根就没有济世救人的心思,反而是超脱令其遁入空门,似百苦大师那样的高僧又有几人? 在卫若兰等待的时候,那厢僧道二人已持颂完毕,疯疯癫癫说了好些不知所谓的言语,递与贾政,嘱咐他们将通灵宝玉悬于卧室上槛,又云二人必得安置于一室,交代除了亲身妻母外,不可使阴人冲犯,三十三日后方能身安病退,复旧如初。 话尚未说完,便听贾琏呵斥道:“放肆!你这哪里来的和尚道士,在这里胡言乱语,想必是没有本事的。又不是小时候了,叔嫂二人焉能置于一室,宝玉还罢了,是男子,理当有妻母,我那奶奶有母在王家,并不在这里,身为妇人,又何来妻子之说!” 僧道二人一呆,竟无言以对,原本他们就是为了宝玉来,少不得依照宝玉来说,并不是为了凤姐,却哪知贾琏近来读了不少书,自觉府内毫无章法,越发讲究起来。 贾赦皱眉道:“琏儿,速去请你岳母过来守着你媳妇。” 贾琏狠狠地瞪了僧道二人一眼,道:“再没有将侄媳妇安置在婶娘卧室里的道理,叔嫂二人同室,更是毫无体统可言!”说毕,忙叫人备马,亲自去请王夫人、薛姨妈之兄王子腾的夫人,先前凤玉二人出事,她亦曾来探过。 贾政却请僧道二人吃茶,不料二人置之不理,凝神望着立在贾母身边的黛玉,而黛玉已经想起往事了,坦然回视,声音依旧轻柔婉转,道:“幼年曾听父母说,在我三岁那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意欲化我出家,我爹娘不许,那和尚便疯疯癫癫地说了好些不经之谈。你们道友二人进门便先冲着我说话,莫不是知道些什么?” 贾母听了,亦觉奇异,同时想起薛家说金锁是癞头和尚给的,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莫非这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竟大有来历? 不独贾母,旁人都想起来了。 癞头和尚,他们已经听过许多次了,化黛玉出家的是癞头和尚,给薛家金锁的是癞头和尚,今儿来救凤姐和宝玉的依旧有癞头和尚。 王夫人最是惦记着金玉良缘,忙问道:“我那外甥女儿宝丫头的金锁,也是大师给的?” 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不曾料到黛玉忽有此言,不愧是天性玲珑的绛珠仙子,只因自己那一句话就想出这么些事情来,又引得王夫人询问金玉良缘,措手不及之下,癞头和尚只得实言相告道:“确是我给的两句话,叫錾在金器上,那金锁却不是我给的。” 贾母面露微讽。 偏生薛姨妈母女因担忧宝玉,亦在此处,闻听此言,依旧沉稳如常,神色自若。 王夫人才不管给的是金锁,还是两句吉利话,横竖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紧接着道:“从前大师叮嘱我那妹妹,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必然是有原因的?” 众人只见癞头和尚微微点头,却不再回答王夫人的话,反而转过头对跛足道人道:“道兄,咱们救了人后速速去罢,既有此故,必然非人力可扭转,想来也是天数。横竖金玉成对,亦未曾扰乱既定的命运。” 跛足道人叹道:“只怕因果难了,难入仙班。” 癞头和尚点头,道:“道兄说得不错,或有其他机缘也未可知。” 说罢,二人不理众人疑问,竟是携手离开,贾母心内疑惑未解,忙命人去追,这二人中分明有一个跛子,却哪知下人出了房门,就见不到二人的踪影了。 僧道二人飘然出了荣国府,才出了宁荣街,忽听背后有人道:“二位且请留步。” 闻听此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都是大吃一惊,他们二人法力高深,癞头跛足不过是出现在红尘中的幻象,他们竟不曾听到背后有人跟着,回头一看,却是玉树临风一公子,骨骼清奇,面相俊逸,同时有着说不出的古怪。 癞头和尚失声道:“这面相,似得天独厚!” 跛足道人细细打量了卫若兰片刻,惊异道:“莫不是他改变了这红尘中的命数?分明得一丝天道眷顾,连自己的命运都改变了!” 二人相视一眼,掩不住双目中透露出来的惊诧,心中更是如翻江倒海一般。 卫若兰权当没听到二人的言语,自顾自地道:“你道友二人既是方外之人,就别插手这红尘俗事,搅乱别人的命格。倘若你二人逢人有难,点明一二令其避免,他们感激你二人,我也高看你二人,偏生你们只顾着什么因果,冷眼旁观,置之不理,修的是什么佛?修的是什么道?扪心自问,若无你们二人私赠药引、吉谶,焉有金玉良缘造成木石前盟的悲剧?猜疑不断?我不知你二人在荣国府里是否瞧出了什么,今有一言相告:木石前盟已成空,林公耗费心机,方给林姑娘求得一线生机,你们若打着什么以泪还债的主意,趁早给我收了。” 癞头和尚道:“公子到底是何人,竟对这些世外之事了解如此之深?” “你二人莫问我是谁,我不过是一个瞧不过你们拿他人做棋子的人罢了。既然他们下世为人,前尘往事就该烟消云散,而不是牵扯到红尘中的无辜人等。”卫若兰冷冷一笑,道:“我不懂什么因果,也不知什么薄命司,更不知什么还泪还债,但我知道我命由我不由天,以死抗之也不是不能。叫我知道你们意图绝了林姑娘好不容易才有的生路,休怪我下狠手。” 僧道二人齐齐皱眉,先前滋生的一丝想法顿时抛到了九霄云外。 跛足道人沉思半晌,忙道:“此乃天数,我等已无能为力,亦不敢有违天道,公子尽可放心。公子得天独厚,偏又存慈悲之心,有济苍生之能,确是绛珠仙子的机缘,只是脱尘之后如何了结这段风流公案,却不是我等所能知晓的了。” 对他们的识趣,卫若兰颇为满意,面上现出一丝笑容。 僧道二人暗暗松了一口气,虽说他们法力高深,但在红尘中却不能动用,以免破坏了红尘中既定的秩序,不妥协的话,面对卫若兰奇高的武功,必要受一番皮肉之苦。 卫若兰忽然道:“为何我觉得二位十分古怪,分明是他人陪着神瑛侍者下世,绛珠仙子还泪,何以二位对待二位姑娘的态度如此截然不同,化林姑娘出家,不让她见外人,转头却对薛姑娘赠药赠谶,又指定姻缘,莫不是二位也存了私心?” 一席话尚未说完,眼前就没了僧道二人的踪影,仿佛一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卫若兰见状,微微一呆。 然他目的已然达到,便骑马往自己在外头的宅子行去,自去跟先生读书。虽不知未来如何,但好歹听到僧道二人不再搅合林黛玉命运等语。 却说荣国府内寻不到僧道二人,贾母等人少不得依从僧道二人的言语,将宝玉抬到王夫人的卧室内,有王子腾夫人守着女儿,为救妻子,贾琏也妥协了,凤姐亦被安置于王夫人卧室,榻与宝玉相对,中间隔一屏风。 将玉悬于槛上,王夫人和王子腾夫人各自守着宝玉和凤姐,不许旁人进来,到了晚间,二人果然醒来,嚷着腹饥,忙命人盛了米汤与他们二人。 得此消息,各处纷纷念佛,都认为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有大神通。 既觉得僧道二人如此,难免就跟着想起癞头和尚说的金玉良缘,先前不放在心上的也都正视起来。薛姨妈喜不自胜,暗道是意外之喜,天赐的金玉良缘,和尚道士真真切切承认了的,为了宝玉好,想必贾母不会不同意了罢? 母女二人得到王夫人之诺,黛玉无心,已经不在她们的防备之列了,倒是可以与她交好,如今只需得到贾母的同意,便可成就金玉良缘。 不料,旁人议论纷纷的时候,贾母依旧巍然不动,半点不提金玉良缘。 黛玉不禁摇头,却在想那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奇异之处,别的犹可,独那绛珠二字十分熟悉,他们看到自己的时候,为何偏偏说绛珠无泪?绛珠指的是谁?不管怎么想,都觉得是说自己,自己姓林,名叫林黛玉,何来绛珠? 黛玉坐在窗下案前,合目沉思。 唯独她自己清楚,父亲临终前,她曾在父亲房内看到过绛珠二字,那是火盆里未曾烧尽的片纸只字,并非人名,而是草名,乃为绛珠草,依稀还有“僧”、“道”、“通灵”、“雨村”等字。她原未在意,只觉得奇怪,毕竟通灵宝玉她知是宝玉所有,如何现在纸上?亦知雨村是幼时西席的表字,留心之下,后来又看到父亲焚了几次字稿,悄悄地收集了一番,又见到“宝玉”、“黛玉”、“宝钗”等诸姊妹的名字,以及“大观园”、“怡红快绿”等字。 当时她未曾在意,如今细想,只觉得惊心动魄,父丧犹在元春封妃之前,焚去的字稿之上如何有“归省”、“大观园”、“怡红快绿”、“稻香村”等字? 不仅如此,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看到了这样几句残缺的回目,乃曰:“比通灵金莺微……,探宝钗……”、“……悟禅机,制灯谜贾政悲谶语”、“……羞笼红麝串”、“……,……死金钏”、“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敏探春兴利除……,……全大体”等。 其中有不少字被烧得只剩一半,她是连蒙带猜,凑了这些和眼前息息相关的字迹。 这件事情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一直在想父亲临终前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了什么秘密,导致他忽然变卦,将家产捐献朝廷,又将自己的嫁妆封存户部。 她那年冬底接到父亲的书信南下,次年初方到家,侍汤奉药,以尽女儿之心。父亲久治不愈时,她分明听父亲说过先前的打算,又说和外祖母的约定等语。所以,父亲骤然改变主意,旁人不知,独她自己心里存了十分疑惑,却又不敢向父亲询问详细。 今日遇到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从绛珠二字,黛玉想到了许多往事,她是否可以猜测那绛珠实指自己?自己是草木之胎,宝玉是顽石一块,方有木石姻缘一说。 黛玉不觉又想起前些日子从宝玉手里看到的《会真记》,其中述说着张生和崔莺莺的故事,再想牡丹亭中还魂一事,是否有人提前得知了一些事情,写作故事角本递与父亲,以至于过于真实,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方令父亲改变主意?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定有似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这样的奇人异士,提前得知一些事情必会发生? “绛珠无泪,如何还甘露之惠。”黛玉低低重复了僧道二人的言语。 自己思及父母和身世,虽然依旧悲春伤秋,泪却较以往少了许多,当然,最大的原因是自己得父亲教导,放开了眼界和心胸,不再纠结于小小宅门的姻缘之事,前路生机盎然,既无绝望之感,何苦泪落如雨?或许,这就是僧道二人说的绛珠无泪。 那么,自己欠了谁的甘露之惠?绝不是今生,莫非前世乎? 将未来之故事字稿交到父亲手里的又是何人?回思种种,当时似乎只有卫若兰一个外人去过自己家,并且小住数月。 黛玉突然睁开眼睛,难道真的是他?自己虽未在片纸只字中瞧见卫若兰的名字,但却记得曾听刘嬷嬷说过,卫若兰先前的继母大赵氏原本是打算和史鼐继夫人小赵氏联姻,说的正是卫若兰和史湘云,只是不知为何最后不了了之了,保龄侯府史家和锦乡侯府韩家联了姻。 既和湘云有关,想必卫若兰也曾出现在字稿里,只不知是为了何事。 刘嬷嬷走过来道:“姑娘,已经三更了,该歇息了。”因凤姐和宝玉之故,各房都不得安静,得知二人醒来,才算有心思安歇。 黛玉被她打断思绪,不好继续往下想,便就着丫鬟端上来的水草草洗漱一番,进房安歇。 一夜好梦,黛玉次日早起,去给贾母请安,果然见贾母没有了先前的焦虑,想来宝玉和凤姐确实大有好转。 养了三十三日,宝玉和凤姐果然复旧如初,连宝玉脸上的烫伤业已平复,不见丝毫痕迹。 经此一事,人人都道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有大神通,越发把金玉良缘传得沸沸扬扬。世人信僧奉道,自然深觉奇异,都觉良缘天赐。 黛玉有心事,总是忍不住回想自己看到的字稿,然后和眼前一一照应。 四月二十六日是饯花节,这一日姊妹们在花园里送花神,黛玉也同她们一处,回来时看到无数花朵凋零,顿觉伤感,不知为何,脑海里忽然浮现许多诗词,忍不住挥笔写下,回头细看时,忍不住怔怔出神。 她看到自己这首葬花词里,分明就有在字稿上出现过的零星字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 莫非,这就是自己既定的命运?偏因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字稿,许是预知了未来之事,父亲改变主意,做出周密的安排,致使如今的偏移? 那人,到底是谁? 黛玉想不通,再往后两日,宫里赐下端午节的节礼,乃是皇后命人送来。 不久,元春也赐下了端午节的节礼,其中她和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得的节礼相同,只比贾母少了一个玛瑙枕。但是,有节礼的只有贾母、贾政、王夫人、薛姨妈和李纨、凤姐并自己和宝钗、宝玉、三春等,并没有贾赦和邢夫人的。 第25节 独宝钗和宝玉的相同,最让黛玉注意的是他们都有红麝香串,而宝钗很快就戴出来了,又引得宝玉发了好一阵子痴。 羞笼红麝串,莫非应在此处? 犹未想完,因元春下谕令荣国府打平安醮,荣国府放在了心上,别人犹未如何,满府的丫鬟们已是喜悦非常,叽叽喳喳都要出门,各自准备东西。黛玉正在盘算带那几个丫鬟出门,雪雁必是其中一个,前头她许过雪雁,忽见宝玉从外头进来给贾母请安,腰间佩着一个扇囊,绣工精致,格外醒目,黛玉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湘云的手笔。 想到湘云已经定了亲,黛玉忍不住开口询问。 宝玉听了,拿过来给黛玉看,笑道:“袭人说新近外头有个会做活的女孩子,扎得出奇的花儿,叫我拿来试试,果然好得不得了,不比咱们家里人做的逊色。妹妹若是喜欢,明儿再叫那女孩子给妹妹做两个,多给她几个钱就完了。” 黛玉冷笑道:“你听袭人谎话连篇,谁不知你的性子,不爱穿戴外面人做的针线,袭人既是第一得意人,如何犯了这些?我瞧着是云妹妹做的,你说这些话,仔细叫她知道了又恼。” 宝玉吃了一惊,忙急急回房去问袭人。 听宝玉已知,袭人便没有隐瞒的道理,承认是自己托湘云所做。她既承认,在场的房中丫鬟俱都知道了,而锦乡侯夫人早已派人买通了荣国府的婆子,得到这样的消息,递到锦乡侯夫人跟前,锦乡侯夫人顿时气了个倒仰,匆匆去找南安太妃。 第042章 行到中途,锦乡侯夫人怒气稍息,忽然就命人回去。 “太太,咱们不去南安王府了?”随侍在轿外的婆子纳闷开口,她就是买通荣国府下人专管打探消息的婆子,清楚锦乡侯夫人去找南安太妃的用意。 锦乡侯夫人在轿内道:“先不去了,先回府,让我先跟老爷商量一番再说。” 婆子遵命,令轿夫折返。 这一会子锦乡侯夫人想到了许多,自己不能去向南安太妃提出退亲,至少这时候不能。 只得了一个消息尚且不够,南安太妃一心护着史湘云,只怕会矢口否认,总不能拿着那扇囊和湘云做的针线比对,露出自己家私下打探的痕迹,牵连到说破此事的静孝县主。锦乡侯夫人不认为和静孝县主有关,但小女孩子们却不会这么想。 不如再等等,瞧那史湘云定亲后还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横竖问名的日子定在六月,此时登门理论,为了两家体面,仍旧是六月借卜算之由退亲。 锦乡侯夫人之前迫于无奈答应南安太妃观察史湘云几个月,她没有以恶意揣测史湘云,认为她一定会再做出格的事情。事实上她觉得保龄侯夫人约束史湘云,不去荣国府,没有贾宝玉的莽撞,加上自己家又正式登门提亲了,史湘云自己也该有所避讳,这样很有可能导致自己家得不到任何退亲的理由,为此锦乡侯夫人感到委屈,又恨南安太妃太为难人。 所以,经过夫、子的同意后,锦乡侯夫人一直打算以八字不合为名退掉这门亲事,无论是否发生不好的事情,他们都决定退亲,哪怕同时得罪南安王府和史家两侯府也在所不惜。 只是没想到史湘云居然在定亲后依旧给宝玉做针线,完全出乎了锦乡侯夫人的意料。 前事可谓宝玉之过,湘云无辜,如今可怨不得宝玉了罢? 未定亲之先,姊妹之间绣个花儿朵儿地给兄弟都不妨事,可是湘云和宝玉不是嫡亲的兄妹,先前给宝玉做针线已是十分勉强了,偏生定亲后依然故我,倒绣起扇囊来。不知以湘云的脾气,被当做做活的女孩子,会不会恼? 须知,两家定亲,纳吉时男方送首饰果品衣裳等礼,女方得准备针线一类的回礼,是重中之重,可见女孩子针线不能外露于人。 其实听到凤姐湘云拿林黛玉比戏子,锦乡侯夫人就不大喜欢湘云了,虽说那些优伶娼妓多因命苦沦落下流,但在世人眼里他们就是下贱非常,拿戏子比千金小姐?亏她们说得出来,这不是用一句心直口快就能搪塞过去的,何况事后湘云又在宝玉跟前抢白一番,剑指黛玉。幸而静孝县主不曾与他们理论,否则便是记恨一辈子也都理所当然,没人说静孝县主小性儿。 回到锦乡侯府,可巧锦乡侯不在家,只有韩奇在,锦乡侯夫人同他说明厉害,韩奇气得涨红了脸,跳起来道:“退!必须退!还有宝玉,亏我和他那样好,他就不知忌讳些!” 锦乡侯夫人冷静地道:“此事反倒怪不得宝玉了。据打探来的消息说,宝玉也不知道是史大姑娘做的,还拿着炫耀给人看,又比别人做的扇囊。原是宝玉身边的一等丫鬟名叫袭人者,私下托史大姑娘做针线,不止扇囊,还有结子等物。” 韩奇冷笑道:“南安太妃前儿巴巴儿地找太太说,说保龄侯夫人如今管着史大姑娘,叫她在家安心做针线,却原来是给人家做针线!” 锦乡侯夫人轻叹一声,安抚道:“横竖咱们打算退亲,用不着气恼。” 韩奇听了,怒气方平息。 经历了这么些事情,韩奇不免想起了卫若兰的提醒,卫若兰向来神神秘秘,不知他从哪里得知这桩亲事不妥,这才是好兄弟,没冷眼看着好兄弟戴绿帽子。算了一下日子,卫若兰歇班出宫后,当即就下帖子请他吃酒。 今儿初一,卫若兰记得贾家去玉虚观打平安醮,黛玉定然随之一起,他便回了帖子,将喝酒的日子改为次日,自己去了妙真所在的道观。 妙真笑道:“你在宫里连续当差七日,不在家里松快松快,来我这里作什么?” 卫若兰指着叫人送来的冰,笑道:“天热,送些冰给母亲取凉意。” 妙真见到那么些冰,忙道:“我一个人哪里用得了这么许多?今年天热,陛下也没跟太上皇去避暑,冰价日益高涨。再说我这里花木多,比别处凉爽些,你带回去给老太太使罢。” “母亲收下就是,老太太那里我已经送了不少冰过去。”卫若兰嘻嘻一笑,朝她挤挤眼睛,道:“冬天时我令人在府外宅内挖了冰窖,存了不少冰砖,够咱们用几个夏天。何况我现今常在宫里当差,陛下那里冰盆子多得是,我不在家,哪里用得着。” 况且纵使缺了冰,也能用硝石制出一些来。 记忆里有硝石制冰的法子,好似记忆的主人还想拿着这个方子赚钱,卫若兰不觉纳闷非常,难道这份记忆的主人不知道硝石制冰之法从唐时就有了吗? 妙真听了,便令人收起,摆在房内,问明是干净的冰,命人制点缀着新鲜瓜果的冰酪。 就这样,卫若兰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端着一大碗冰酪,一面吃,一面乘凉,并和妙真说些近来见闻,好不惬意。 忽闻隔壁玉虚观戏曲之声传来,热闹非常,妙真摇头道:“荣国府也太张扬了些,一早起来,小道姑们去买新鲜的瓜果菜蔬,回来就险些进不来,玉虚观门口黑压压全是荣国府的车轿堵住了街,叽叽喳喳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了来,又在那里唱戏,哪有方外的清净。” 卫若兰一笑,心想所谓盛极而衰,说的便是宁荣国府了。 只听妙真又说道:“他家爷们就罢了,几个姑娘着实好,我虽未见过,每常去达官显贵家里头作客,常听见过的人说,真真是天底下的钟灵毓秀之气都凝结在他家女孩儿身上了,便是那最不好的也比别人家小姐强几倍。咱们家和他们家有些子交情,每年都有往来,赶明儿也瞧瞧去,看看是否如人所言,俱是天底下罕见的女孩儿。” 卫若兰闻言,忙道:“母亲常在道观里修道,终究没什么趣儿,常出去走走也好,听静慧师太说,她的一个带发修行的师侄,法名妙玉者,现就在大观园内栊翠庵中修行。” 若去荣国府的话,想必母亲定会见到黛玉,若是她见了也喜欢那就太好了,方便日后提亲。皇后娘娘那样尊贵的人见了黛玉都觉喜欢,自己母亲见了应该也会喜欢,毕竟黛玉原是世间最可怜可爱的女子,超凡脱俗,与众不同。 妙真听了这番话,笑道:“那妙玉我见过,最是孤高的性子,她竟然肯住在荣国府的大观园内,想来那里有过人之处,我这就递了帖子给妙玉,瞧瞧去。” 说罢,当即就命人去送帖子。 因静慧之故,在不知道静慧是卫若兰之母所救的人时,妙真就和静慧交情极好,常去牟尼院做客,自然认得随师父进京后的妙玉,也知她师父临终前的遗言。 卫若兰心满意足地吃了一大口冰酪,遥望隔壁高楼,心想不知黛玉此时在做什么,想必不会再和宝玉口角以致中暑了罢? 听到张道士给宝玉说亲,黛玉确实不曾生气,反倒留意到听贾母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语的时候,王夫人和薛姨妈母女虽然脸色未变,实则已不如来时欢喜,就不知道张道士给宝玉说亲的小姐是谁,年纪模样根基倒是和宝钗仿佛。 黛玉随着贾母在正面楼上看戏,回头喝茶时看到宝玉在贾母跟前翻弄张道士送的礼物,正觉其中一件赤金点翠的麒麟眼熟,忽听贾母说起谁有一个,宝钗回答是湘云。 黛玉抿嘴一笑,可不是就是湘云,她那个金麒麟也算是人尽皆知了。 又听到宝玉说没看见,探春赞宝钗有心,黛玉心想那金玉良缘不就是带的东西,宝钗可不就在这些东西上有心,想到这件事与自己无关,便只一笑不语。哪知宝玉听到史湘云有麒麟,自己便将这件麒麟揣在怀里,左顾右盼,怕人发现。 旁人都不在意,黛玉也扭过头去看戏,装作没看见,心里却升起一股忧虑。 宝玉知道扇囊是湘云所做后,愈加爱惜,府里人也都知道了,都不大理论,自不放在心上,只是黛玉多心,暗悔不该点破此事,倘若走漏了消息,叫湘云的夫家知道,该如何是好? 那扇囊就和荷包香袋一样,男女互赠,原是寄情之物。 锦乡侯府不知道倒好,若是知道了,能不为这点子事情恼火?湘云毕竟是外姓的姊妹。 抬头见宝玉笑嘻嘻地跟贾母说这个道那个,心地一片澄澈,眉眼间未染上世俗之气,全然不知厉害。黛玉忧心忡忡,只盼着府里的人嘴严些,莫传了出去,又想前些时候宝玉缠着贾母去接湘云,湘云没来,不知是何故,莫非是恼宝钗生日上的事情? 没两日打完了平安醮,黛玉只觉得疲惫,正在屋里歇息,忽见妙玉打发小道姑下帖子,请她和宝钗、三春等人小聚。 又听说也给宝玉下了帖子,偏生薛蟠生日,宝玉出去了。 黛玉回了帖子,她素喜妙玉,概因同是姑苏女儿,也因妙玉出家之因似极了当日癞头和尚对自己说的话,不同的是妙玉出家后病好了,自己没出家,又到了亲戚家,这些年调理下来,虽好了些,终究不如常人健壮。 不想,到了栊翠庵却见一个和妙玉打扮仿佛的道姑和妙玉对坐小弈。 妙玉起身笑道:“你离得最远,不想来得最早。” 一语未了,惜春在门外脆生生地道:“林姐姐爱和你顽,你又不是不知道,偏来嫌我们来得晚,二姐姐去东院了,不在,三姐姐在宝姐姐那里,宝姐姐那蘅芜苑离你这儿才是最远呢,在西北角,偏你在东南角,离怡红院近。前儿我借你的佛经我已经抄完了,索性给你送来。”惜春一面说,一面走进来,见到不曾见过的道姑,惊讶地眨了眨眼。 妙玉笑道:“这位是妙真师父,她在玉虚观隔壁的道观修行,前儿听你们在玉虚观打平安醮,过来瞧我时,想起了你们,想见见。” 姊妹二人忙和妙真见礼,方各自坐下。 见黛玉惜春二人如此模样,尤其是黛玉,竟是不知用何等言语方可形容得出,妙真赞不绝口,怪道凡是见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是世所罕见之人,果然名副其实。 妙真也曾是闺阁千金,知晓其好,交谈几句后,便觉一见如故。 正说着,宝钗和探春联袂而至,忙又见过。 黛玉风流袅娜,宝钗妩媚鲜艳,探春神采飞扬,惜春灵巧清逸,连同年纪不到二十岁的妙玉,眼前五个女儿无不是冰雪玲珑,晶莹剔透,无论是哪一个出去都是有一无二,不知迎春又是何等样人。妙真越看越爱,越爱越看,不过谈论过后,觉得黛玉和惜春更好些。她是方外之人,更喜出尘脱俗者,而宝钗之稳、探春之敏,虽亦属上佳,终究偏于世俗。 宝钗和探春并未久坐,不多时就说王夫人那里有事,提前走了,剩下黛玉和惜春,拿妙玉的好水沏茶,都觉得清净自在。 因惜春和妙玉谈经论道,独剩妙真和黛玉坐在蒲团上说话,妙真想起自己那儿子得过林如海的指点,难免对黛玉多了几分亲切,一长一短地问她几岁了,在家里作些什么,又说明儿闲了让她到自己道观里顽,自己那里有不比妙玉这里逊色的茶水。 黛玉含笑,有的推辞,有的应承,落落大方,毫无扭捏作态。 妙真离开时,犹觉不舍,晚上见到来吃饭的卫若兰,亦念念不忘。 卫若兰心里暗暗得意,心想就凭黛玉的为人,凡是见过她的,哪有几个不喜欢?心里想着,嘴里道:“母亲既然喜欢她,明儿接她出来顽就是。” 妙真叹道:“我倒是想,偏她在孝期,不过我这里是道观,和寺庙差不多,她也来得。” 卫若兰微笑。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卫若兰心满意足地回家,睡不着便重新翻看起红楼梦,尤其是关于五月间的这些事情,忽然瞥见五月初六午间史湘云到荣国府,其中王夫人说了一句话令他呆若木鸡,那话却是:“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么着。” 前日有人家相看,这么说,自己囫囵吞枣似的看了这些书,其实是误会了史湘云? 红楼梦实在是博大精深,他虽逐字逐句地写了下来,却因急着录下来给林如海看,很有些地方没有留心,此时看到这句话,自己之前那些想法竟成了笑话! 不对,虽然红楼梦如此记载,但是自己病了的时节,卫太太分明和史鼐夫人有意联姻。 两家联姻不成,史家很快就和韩家联姻,都和这五月相看对不上。 卫若兰有些糊涂了。 他既知自己错误,自然有所悔恨,暗道湘云不像自己先前说的那样,她给宝玉做针线等事都不在定亲之后,而是之前,非她之瑕。但是,他不愿和史湘云联姻,却不是只有自己先前揣测之事的原因,其中也有自己不喜史湘云的为人,尤其是对黛钗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绝不是天真坦率心胸阔朗的人,以及她得史家照应却在私下对宝钗抱怨等语。 五月初六,尚未到卫若兰进宫当差之时,他悄悄一打听,没想到史鼐夫人拘着她在家做针线怕被韩家退亲的时候,依旧放史湘云去荣国府了。卫若兰深感奇异,倘或说红楼梦中只想看未定亲也就罢了,如今却这样了,何以事情的发展还和红楼梦的情节一样? 那厢黛玉见湘云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过来,并没有十分在意。 此时王夫人身边跟着彩云彩霞两个,黛玉正在想金钏前儿被王夫人逐出一事,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难道死金钏便应在了此处?只是被逐出的丫头也不止她一个,如何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她想得出神,不曾在意湘云和众人说说笑笑,宝钗提及她穿宝玉衣裳一事,等回过神来,已见湘云拿出手帕来,挽成一个疙瘩,打开说是送袭人等的礼物,却是前些日子送来给自己等人的绛纹石戒指儿,粉润晶莹,十分可爱。 听湘云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小红一个。” 平儿早已出嫁多时,凤姐跟前得力的心腹是从宝玉房中要走的丫鬟林小红,原名红玉,因避宝玉和黛玉的讳,改作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 黛玉不在意,回房命人去打探金钏儿被逐出之因,她心里总是惦记着那句死金钏的片纸只字,当她得知金钏儿被逐出乃是因她和宝玉调笑,调唆宝玉拿贾环和彩云,叫王夫人听到了,不由得一呆,怪道昨儿端午时王夫人和宝玉脸上都淡淡的,原来是因这件事所致。待听得王夫人当时雷霆大怒,打了金钏儿一记耳光,将金钏儿逐出时,宝玉早已一溜烟地跑了,黛玉更是觉得悲伤。 刘嬷嬷着人打听时,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其事发生时只有王夫人和金钏儿、宝玉在屋里,并无他人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还是刘嬷嬷着人从金钏儿家里下手,方得知真相。 不想,没多久就听说金钏儿跳井死了。 黛玉的眼泪顿时滚滚而下。 第043章 金钏儿之死,引发了一连串的事情。 先是宝钗赠衣,言语令人胆颤,然后宝玉匿藏琪官蒋玉菡的下落致使忠顺王府长史官找上门来,面对贾政之怒,宝玉不得不吐露蒋玉菡现今的居所,而后贾环向贾政密告金钏儿乃是因宝玉自杀未遂方跳井自杀,贾政勃然大怒,又恨宝玉招惹忠顺王府祸及父母,结结实实地打了宝玉一顿,若无贾母和王夫人赶过来,只怕宝玉当场就被打死了。 宝玉挨打,宝钗送药、玉钏儿尝羹、莺儿结络等事接连登场,凤姐虽不管家,但偶尔穿插其中,花团锦簇,人人围绕宝玉,真是说不尽的故事,道不完的风流。 第26节 黛玉每思金钏儿之死便觉得心中烦闷,好好一个花朵儿似的姑娘就这样香消玉殒,以死来证清白。她的死虽有她自己轻浮之因,又何尝没有宝玉逃避、王夫人震怒、众人奚落的缘故?也不知宝玉泄露了蒋玉菡的藏身之处,落在忠顺王府手里的蒋玉菡又是何等下场。 因此,除了随贾母等人去探望过宝玉一两回外,黛玉只在房内躲避暑气。 宝玉一日好似一日,也没见他将前事放在心上,又因贾母放了话,会客见人诸事不叫贾政找他过去,他便越发恣意,每日在园子里游荡,甘为丫鬟充役,甚至连晨昏定省都随了他的便,只每日往贾母和王夫人处走一趟便回去。 黛玉住在贾母院中,倒是得了许多清净,至于宝钗辈如何劝谏宝玉立身扬名,又如何受宝玉的奚落,她皆装作不知道,只私下托妙玉,命栊翠庵里的尼姑给金钏儿念了几日经。 此时此刻,她方明白皇后之语,窥得王夫人之狠的冰山一角。 皇后的千秋是五月二十六,因体贴长泰帝,也没办千秋节的意思,只收了各处孝敬的寿礼,达官显贵之家皆是提前送礼。黛玉想到皇后宫中花木繁多,夏日蚊虫扰人,早就开始做香囊袋儿,两个月方得,二十日一早命刘嬷嬷特地送进宫里,以为寿仪。 皇后正跟长泰帝商量,将收上来的寿礼折变作钱,赈南方水灾。 长泰帝摇头道:“罢了,没到变卖你寿礼的地步,况这一二年兴修水利,朕连派了三拨心腹相互监督,谁也贪不到这些钱,已经疏通了许多河渠,水灾较以往减轻了五六分。你的心,朕知道,若真是到了没钱赈灾的地步,朕自然不跟你推辞。” 听了这话,皇后立刻就笑道:“巴不得如此。这回倒是得了不少好东西,各样东西应有尽有,我一个人用不完,明儿拣几件好的给林丫头顽去。” 长泰帝忍不住道:“你待静孝那丫头倒好。” 皇后笑道:“是个可人意的丫头,难得投我的脾气。陛下又不是不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我的,他们个个循规蹈矩,恨不得按照古人的言语自制枷锁扛在肩上,见我过得略悠闲自在了些,就说我离经叛道,好没意思。没一个人似林丫头那样赞同我的想法做派,既能陪我画画儿,又能陪我作诗,行事也没那些人的俗气。” 又拿刘嬷嬷才送进宫的两个香囊袋儿与长泰帝看,道:“就只林丫头想到了我夏日所受之苦,一会子叫人弄了驱逐蚊虫的香料装在里头,瞧那蚊虫还来咬我不咬。” 长泰帝就着她的手看了一眼,果然是好精巧的两个香囊袋儿,想起荣国府里人人说黛玉横针不动竖针不拈的闲话,心中冷笑,说这话的人也不想想,哪有千金小姐把针线当作正经事来做,口内称赞了两声,方对皇后道:“你哪里是离经叛道,分明是万事不管,万事不问的冷心冷情。昨儿姜公还向朕请求,想让妻媳率幼孙等人进宫给你祝寿。” 皇后沉下脸,毫不迟疑地道:“不见!不见!不见!我见他们作什么,娘儿们一个个不想着正经事,偏爱一些歪门邪道!” 长泰帝道:“都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你还记着。” 皇后冷笑道:“一百年都记着,这才多少年?” 长泰帝却是一笑,道:“你若当真不在意,如何会求朕将你大兄召唤进京?” 皇后道:“不叫他进京,叫他在江南那地界被人利用着作威作福不成?旁人不知他的本事,只道他是我的兄长,处处奉承,借了他多少势多少名儿去做事?也亏得他胆小怕事,是个死读书的呆子,自己不敢做一丁点儿违法乱纪之事,反倒时时吩咐家人不可耀武扬威。” 原来,宣召皇后之兄姜维进京,竟是皇后的意思,赏他一个二品的官职却是长泰帝的意思,瞧着那二品官儿位高权重,实则不然,多是管理礼仪学务,正适合姜维这个呆子。 听皇后口呼大兄呆子,长泰帝不觉莞尔。 皇后又道:“其他人是全没指望了,老的胆小,小的是草包,独华哥儿那孩子倒还好,学业极优,不枉我打发去的先生用心教导他。就是年纪小了些,处处听他娘和他祖母的话,做些道三不着两的事儿。陛下明儿赏他个恩典,叫他早些儿去国子监读书,最好早出晚归,或者长居国子监,免得在家里跟娘儿们学得一股子小气,竟打起窥探宫闱走林丫头门路的主意来。也是陛下不跟他们计较,认真计较起来,瞧他们有什么好处。” 长泰帝点头道:“行,朕记得了。说来也怨你,倘或你时常见他们,何至于他们担忧你在宫中的处境,想尽了办法打听?” 皇后道:“怨我作甚?叫他们心里有些畏惧才好,免得仗起势来,无所不作。” 长泰帝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朕知道你想得周全。”正要说些其他事给皇后听,忽听戴权来报,说太上皇索要的药材等物皆已齐备,请长泰帝亲视,长泰帝方过去。 送过长泰帝,皇后回转,命人拿太医院配的香料装进香囊袋儿里,一个挂在帐子内,一个随身佩戴,用来驱蚊,又命人将寿礼呈上来供自己挑拣,忽一眼瞥见姜家送上来的黄金牡丹花树,金翠辉煌,不可形容,皇后不由得揉了揉额角,啼笑皆非。 黄金牡丹花树一共两株,每株高约四尺,黄金为枝干,碧玉雕叶片,又有许多宝石、珍珠、玛瑙攒的牡丹花儿,也有白玉、碧玉雕的牡丹花儿,或是姚黄,或是魏紫,或是葛巾,或是玉版,皆玲珑剔透,栩栩如生。 也不知他们怎么想的,这样才能显出承恩公府的豪富不成? 皇后看罢,吩咐太监道:“一会子回陛下一声,叫人想法子把这两棵树略作改动,卖给那些子经常以斗富为荣的人家,得的钱赈灾济民。留在我这里,白占地方。” 太监遵命,自抬了下去。 皇后摇头一叹,出阁前卧病在床的祖母之言犹在耳畔:“俗话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世上没有百年的荣华,只有盛极而衰四字道尽了凄凉。汝雀屏中选,嫁入皇家,乃因汝祖父乃开国功勋,执掌大权,权柄显赫,咱家此时极尽尊荣,无需再进一步。须知平庸之道方能安稳,千万不可让汝父兄搀和进夺嫡之争,无论功成与否,都难得安宁。汝父无用,汝兄胆小,只知读书,不知担责,汝祖父一旦故去,门第势必一落千丈,定有人利用汝父兄接管汝祖父旧部,切记防范。当初怕汝父兄受妻压制,方择汝母汝嫂为妻,虽是管家一把好手,却目光短浅,其蠢如牛,好在她们性情尚正,无人调唆的话,不会做祸及家族之事。似咱们这样的人家,三代纨绔出一明理懂事的人才足矣,足以再绵延家族百年,汝可挑一贤侄,用心教导,摒汝父兄之无用,绝汝母嫂之愚蠢,担起振兴门楣之大任。” 她自幼秉承祖母教诲,深知祖母的想法,尤其在指婚之后,病骨支离的祖母强撑着教导她如何做一名皇家的媳妇而不受任何伤害。 成婚后不久,祖父母一前一后逝去,犹在丁忧,就有人意欲利用她那无能的父兄结党营私,又想接管旧部,幸亏长泰帝常常打探这些消息,她知道得早,借长泰帝之手搅乱,等到父兄出孝后,父亲继承祖父之爵而无实缺,又将大兄安到江南,做一个没实权却尊荣的官儿。 虽然如此,母嫂仍旧借皇亲国戚之势,受人奉承,得意忘形到不知收敛。偏又逢她亲子夭折,母嫂受人调唆,竟打起将族妹送到王府做侧妃的主意,异想天开地认为族妹生下来的孩子可以记在自己名下,和自己的孩子无异。恨得她借故和娘家断了来往,无她庇佑,胆小如母嫂登时偃旗息鼓,而后她又在母嫂身边安插了几个心腹,免得二人再做无理之事。 如今,父兄母嫂不知自己在宫中处境,心有顾虑,不敢恣意妄为,倘或叫他们知道自己虽然无子无女,却独得长泰帝信任,指不定又开始兴风作浪。因此,竟是不见他们为好,叫他们听了身边心腹的言语,以为自己在宫里处境不妙。 皇后的一番苦心,也只长泰帝心里明白,亦赞赏皇后的知情识趣,加之不必忌惮这样的外戚,便伸手帮了皇后不少回,免得姜家屡次被人利用。 长泰帝登基不久,诸子却已有数人成丁,重现自己做皇子时的一幕,各自拉拢朝臣,暗地里培养势力,又有几个皇子觉得长泰帝信任皇后,为得皇后青睐,遂从姜家下手,皇后才十岁的内侄女,即姜华之妹姜蓉早就被几个皇子盯上了。 闻得皇后命人修改黄金牡丹树,长泰帝摆手,叫人去料理。 卫若兰随侍跟前,亦觉惊奇,随即哑然失笑,真没想到偌大的承恩公府,行事竟这般简单,处处透着暴发新荣之气,瞧着姜华倒不大像这样的人。 长泰帝道:“若兰,朕给你寻个徒弟如何?” 卫若兰不解,尚未开口,便听长泰帝又道:“皇后那个侄子姜华,年纪比你小几岁,虽然偶尔有些让人啼笑皆非的言行举止,多是被长辈所误,读书倒好,心性也纯良,就是有些事情不知厉害。他家是勋贵世家,偏承恩公父子都是一味读书,没了勇武之气,你好生教导姜华一些武艺,不求他有射杀猛虎黑熊的本事,好歹几年后能做个龙禁尉。” 莫非长泰帝有意让姜华在御前当差?或者意欲提拔他?念及于此,卫若兰忙道:“陛下看重微臣一身武功,微臣自当尽力而为。” 长泰帝笑道:“你那一身武功想来也是秘传,朕无意让你倾囊传授,教他一手即可。” 卫若兰听了,道:“微臣一身武功确是秘传,许是微臣得天独厚,竟能一一修炼,而且进境一日千里。不过,虽是秘传,却也用不着敝帚自珍,这身武功博大精深,包罗万象,随便拿出几门功夫出来给人,便是他们一人学一门,一辈子都受用不尽了。” 随后又笑道:“本朝功夫皆是外门,微臣所学却是内外兼修,内功深厚,气力必长,外门功夫便跟着突飞猛进,倘若陛下同意,传授几手给陛下跟前的侍卫及军中将士也无碍。” 侍卫练功,能保长泰帝安危,将士练功,能杀敌军于沙场,减少伤亡。 卫若兰盘算这件事很久了,就是没有合适的理由开口,今逢长泰帝提及让他收姜华为徒,忍不住吐露心事,表露忠心。 长泰帝一怔,随即叹道:“倘若人人都有你这份为国为民的忠心,朕愁什么?” 坦然受了卫若兰的忠心,长泰帝当即就命人甄选了十二名少年交给卫若兰,暂住卫若兰在卫伯府外的宅子内随着他习武。 这十二人既不是龙禁尉,也不是什么世家子弟,而是一群孤儿。长泰帝未登基之先心生怜悯,令心腹办了一家养生堂,着实收养了不少男女孤儿,教他们一些养家糊口的本事,女孩子学针线,男孩子学手艺,也曾教他们识得几个字。愿意留下的就留在养生堂收养并照料其他孤儿,不愿意留下的安排他们各自嫁娶,生死各安天命。 如今,养生堂里已有百余个长大的孤儿感念长泰帝的恩德,不愿意离开养生堂,反而以照料幼小孤儿为己任,也有嫁娶后依旧回养生堂照料孤儿以献慈悲的。 这十二人则是不愿意离开的孤儿,个个聪颖异常,且年纪都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他们都不知道养生堂幕后之主是长泰帝,但不妨碍他们对长泰帝忠心耿耿,闻听养生堂管事说给他们寻了师父,以后好对主子尽忠,他们都十分乐意。 如此一来,卫若兰在宫中值班七日,休沐的七日则用来教导这些少年。 奉养生堂管事之命,这十二人皆拜卫若兰为师。 长泰帝又对姜公道:“朕身边的卫若兰武艺非凡,寻常人得不到他的指点,朕瞧华哥儿骨骼不凡,若能拜卫若兰为师,学得一身武艺,将来在朕身边做个侍卫倒好。” 姜公哪里知道其中的缘故,只道长泰帝意欲重用孙子,急忙押着姜华去拜师学艺。 今日是卫若兰休沐的第二日,卫若兰昨日已收了十二个徒弟,便笑眯眯地对磕头奉茶的姜华道:“从今往后,华哥儿你就是我的第十三个入门弟子了。根据你们的根骨,我必定传授你们最上乘的功夫,虽不致以一敌百,但十个人决计打你们不过。” 姜华莫名其妙地被祖父押过来,拜只比自己大几岁、上回自己还称之为世兄的卫若兰为师,心下正自气恼,对卫若兰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但当他看到卫若兰凌空一掌,击碎茶几上的茶碗后,他张大嘴巴,伸手摸了摸粉碎的茶碗,比他母亲用的脂粉还细,先是震惊,然后是敬佩,最后是大喜过望,凑到卫若兰身边,殷勤地道:“弟子必定用心练习。” 姜公也看到了卫若兰的功夫,暗道圣上果真要抬举自己家了,不然怎会让姜华拜这样厉害的人物为师?想到这一点,姜公回家将喜讯告知妻儿媳妇。 不说承恩公府里如何欢天喜地,也不说京城各个勋贵人家得知卫若兰收徒一事如何纳闷非常,单说千秋节后,皇后从寿礼中挑了几件得用的东西打发太监给黛玉送去,荣国府一干人等望向黛玉的眼神愈加敬畏,不由得奉承起来。 黛玉借故歇息,好容易才打发不断来房里奉承的丫鬟仆妇,歪在榻上看书。 偏王夫人因前儿袭人一番言语表白,惊心动魄,怜爱不尽,便将袭人从贾母房中裁了,另行挑选丫鬟给贾母,却从自己二十两月例中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给袭人,又云凡是有周赵两位姨娘的,就有袭人的,皆从她的月例上来,公然默认了袭人是宝玉姨娘的身份,又曰宝玉年纪小,且混着,等二三年后再明堂正道地开脸放在房中。 史湘云得知后,来约黛玉去向袭人道喜。 黛玉厌袭人十一二岁便与年方十岁的宝玉有苟且之事,闻听此言,摇头道:“天热,我不去,和我有什么相干?妹妹若是有心,就自个儿去罢。” 湘云怔怔地看了她半晌,忆起近来再未听说宝玉和黛玉是一对儿的言语,她想了想,出了东厢房,顶着炎炎烈日往大观园中走去,不多时就进了怡红院,不想院中鸦雀无声,不见一个人影,到西厢房找袭人不见,湘云便往宝玉房中走去。 才踏进房里,就见宝玉穿着银红纱衫子,随便卧于床上,纱衾不整,宝钗却坐在宝玉的身旁低头做针线,湘云顿时愣住了。 湘云正欲笑时,忽然想起宝钗素日待她厚道,忙握着嘴,悄悄退了出去,径自寻袭人,果然在池边见到了洗衣服的袭人,笑道:“好姐姐,大晌午的我来找你,哪知你竟在这里洗衣服。太太已经吩咐下去了,以后赵姨娘和周姨娘有的,又从月例里拿二两银子一吊钱与你,你也有。你如今比不得从前了,哪里用得着自己洗衣服,随便使唤个小丫头子便是。” 袭人脸上一红,道:“大姑娘,你与我说这些不正经的话作什么。” 湘云又笑,说道:“哪里不正经了,这是好事,喜事,我特来恭喜你。太太疼你,可见知道你的好处,也盼着你长长久久地服侍二哥哥呢!” 袭人心里喜悦,面上却作云淡风轻之态,低头不语。 湘云道:“前儿我给你戒指时,你说一双鞋抠了垫心子,你身上不好叫我做,怎么后来没见你给我送去?”因先前给宝玉做的扇囊完好无损,湘云并没有拒绝袭人交代的活计,哪怕明知那双鞋是宝玉的,并不是袭人的。 袭人忙道:“多亏了宝姑娘,我才知姑娘在那府里的不得已,已经把鞋送给宝姑娘请她做了,就不劳烦姑娘了。听宝姑娘说,姑娘每日忙到三更半夜,略替别人做一点子,奶奶太太们都不受用,我心里顿时疼得慌,也是我糊涂不懂事,早知道这样,我就不烦姑娘做了。” 湘云一呆,旋即红着眼圈道:“我常说宝姐姐好,偏有人不这么想。” 不几日就快进六月了,史家来接她,她淌眼抹泪地去了,不想荣国府忽然得到韩奇和史湘云八字不合的消息,亲事难以为继。 第044章 为了两家的颜面,也怕别人说自己家欺侮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子,锦乡侯府没有跟南安太妃提起打听到关于史湘云在荣国府之事,他们家直接请了钦天监的熟人来卜算,更让人相信两家不是不想结亲,而是两个孩子八字正好相克,不得不取消两家的联姻。 保龄侯府一干人十分遗憾,南安太妃心里却明白,保龄侯府定是对史湘云有所不满,不过他们维护了史家和史湘云的颜面,南安太妃便没有追究。 唯独保龄侯夫人抑郁非常,她已经给史湘霓瞧好了人家,人物模样根基门第不比韩奇逊色,甚至犹有过之,就等着湘云定亲后,让那家来提亲,哪里料到史湘云和韩奇的八字竟然不合,早知如此,就该早些问名。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南安太妃怕保龄侯夫人为难史湘云,并没有将锦乡侯府退亲之因告知保龄侯夫人。 得知此消息后,黛玉叹了一口气,昔日担忧终成真了。 其实湘云定亲后就不该过来,史鼐夫人到底不是亲娘,明知府里头没章法,居然还放湘云过来,过来后湘云也不该弄些针线一类的事情,更兼初一在玉虚观里得了那么一个赤金点翠的麒麟,宝玉那样的性子,得了金麒麟焉有不给湘云看的道理? 亏得两家顾及脸面,不曾宣扬退亲的缘故,针线一事也还罢了,宝玉闯入闺房终究是宝玉之过,而非湘云,如今承担后果的却是她。 如此不公! 黛玉又多了几分认识,忙命紫鹃道:“我记得小时候常和宝玉一处顽,咱们房里可还有他的旧东西?早些儿收拾出来给袭人送去,也叫袭人用些心思,看看他们那里有没有咱们这里的东西,不管旧了破了,都收回来。” 紫鹃向来温柔沉默,亦知黛玉婚事由不得贾家做主,闻声忙去翻找,她记得宝玉的旧东西都在自己屋里收着,果然找出宝玉的寄名符儿、束带上的披带、荷包、扇套、香囊袋儿等物,拿了一块包袱皮包好,送去怡红院悄悄交给袭人,说明来意,袭人巴不得如此,忙找了黛玉丧父前给宝玉做的针线,和紫鹃交割明白,都不曾叫宝玉知道,屋里麝月瞅见了,她以袭人马首是瞻,也不外传。 却说黛玉吩咐完就去贾母房内请安,贾母因素日心疼湘云,沉默片刻,对李纨轻声道:“不知云丫头在家里如何委屈呢,打发人去接她过来住两日,散散心。” 凤姐如今并不如何管家,一味调理身体,偶尔跟贾琏读书认字,竟觉得比管家时还自在些,王夫人不耐烦管这些琐事,又不愿交给邢夫人,无奈之下,顾不得李纨是寡妇奶奶的身份,将她找了上来,叫她接管昔日凤姐所管之事,库房的钥匙等仍在王夫人自己手里。 李纨应了,忙去料理。 贾母又对黛玉说道:“云儿遇到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是个可怜见的,打小儿没爹娘在我这里住了几年,直到她先一个婶娘没了才回去。如今好好的叫锦乡侯府耽误了这么些时候,虽说八字不合是两个孩子的事情,作为女孩儿,她到底吃亏些。我想着那潇、湘馆你素日并不去住,白空着可惜,叫人收拾出来给云丫头如何?” 黛玉一怔,很快反应过来,含笑道:“只管叫云妹妹住便是,横竖我就跟着外祖母。” 她注意到贾母说这番话的时候,在座的王夫人和薛姨妈都有些不自在,独宝钗依旧笑容满面,跟宝玉说等湘云来了,好好带她顽,不叫她想这些过去的事情。由不得黛玉不多想,史湘云身上可带着一个金麒麟呢,也是金。 贾母恍如未见,一叠声地吩咐人去打扫收拾潇、湘馆,再派些婆子丫鬟过去。 保龄侯府距离荣国府并不甚远,不多时湘云就过来了。 细看湘云形容,眉青眼亮,见到青年姊妹便大说大笑,不拘小节,浑身上下并无抑郁悲伤之意,未受半分影响,其心胸豁达,非常人所及。 黛玉心中纳闷,遇到这些事,该当掩门不出避开风声才是,怎么保龄侯夫人仍旧放湘云过来?她却不知史鼐夫人虽对湘云失望已极,却不知韩家退亲的根由,南安太妃倒是想提醒他,可和韩家早有约定,退亲后就更加不能说了。倘若史鼐夫人知道,无论这回,还是上月,都不会让史湘云来贾家。如今给史湘云两次议亲不得,史鼐夫人一时之间也没法子了,可巧贾母来接,他们家又想借元春的势,便让湘云来荣国府小住。 贾母打量再三,确定湘云确实未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方放下心来,笑对湘云道:“我叫人跟你婶娘说了,天热,你在这里住,园子里头凉快,你就住在潇、湘馆里,和园子里姊妹们作伴,便是关了园门也没有妨碍。” 湘云心里早爱上大观园里的风景了,偏生她是客,上回来也没好意思去蘅芜苑和宝钗一起住,此时听了贾母的话,喜出望外地道:“老祖宗最好了。” 忙叫上翠缕,去潇、湘馆安插器具。 宝玉天生爱这些热闹,急急地跟了过去,对房内陈设指手画脚,好不乐业。 第27节 宝钗抿嘴一笑,却是留下来陪贾母和王夫人说了好一会子话,处处体贴,直到王夫人催促她,道:“老太太这里人多热得慌,你们年轻姊妹都去园子里顽,那里凉快,瞧瞧宝玉在做什么,可别心直口快地得罪了你史大妹妹。” 宝钗方向贾母告罪,与探春同去,乃因惜春要去黛玉房里看她的新画,未能同行。 迎春一早就去东院了,亦不在。 黛玉无所事事,倒是攒了好些画,颜料都用尽了,叫人拿给惜春看,二人交头接耳,这个说这幅画儿技法好,那个说那幅画儿配色好,一时都不服对方,拌了半日嘴,最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大笑起来。 彼时王夫人和薛姨妈等人都退下去了,上房里十分寂静,贾母歪在罗汉榻上,听着东厢房隐隐的笑声,任由遍身裹着纱罗的鸳鸯拿着芭蕉扇给她扇风。 过了良久,贾母长叹一声,道:“都是前生的孽障,叫我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鸳鸯听在耳里,并未言语。 贾母又道:“我恍惚记得上个月,二太太抬举了袭人?我房里又添了一个大丫鬟。” 鸳鸯心中一惊,忙道:“袭人恪尽职责,心眼儿里只有一个宝玉,太太感念她的好处,又知劝谏宝玉上进,因此特特从自己月例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与她,并没有动用公中的银子。”虽说她和金钏儿、紫鹃、司琪、侍书、入画等十来个人都是一处长大,但交情最好的始终是袭人和平儿,如今平儿出嫁生子,府里只剩她和袭人,自然在贾母跟前说袭人的好话。 贾母慢慢地道:“倒果然是个好的,有了新主子就忘了就主子。我怎么听说,前儿袭人趁着晚上巴巴儿地赶到蘅芜苑,把该她做的活计叫宝丫头做?我没记错的话,那是宝玉的鞋?难道晴雯是个死的?越发没有规矩了,哪有爷们的鞋袜找亲戚家姑娘做的道理。” 听贾母口气不像平时,鸳鸯暗叫不好,瞬间就明白贾母对袭人的不满,不满她向王夫人投诚,亦不满她违背自己之意单去奉承宝钗,故云她忘旧,又说她没规矩,乃因那晴雯原就是贾母看着她的针线好,模样言谈爽利,才与了宝玉。不曾想袭人宁可劳烦湘云、宝钗,也不肯叫晴雯做针线。虽然晴雯被宝玉惯得懒了些,实际上宝玉房里大小事都是袭人管的,连晴雯的月钱妆奁都归她,她交代针线给晴雯,晴雯就得做,她不交代,晴雯乐得轻松。 想到这里,鸳鸯一声儿都不敢言语。 贾母瞅了她一眼,问道:“我记得你和袭人好得很?” 鸳鸯赶紧道:“幼时袭人在老太太屋里服侍老太太,我和袭人一屋住,从小儿就住在一个屋子里,比别人亲近些,这些年也没忘记旧情分。” 贾母点点头,没有说话,鸳鸯却知贾母今日的话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传出去。 半日后,贾母感叹道:“我老了,精力大不如从前,记性也不好,有什么想不到的,你须得提醒我一声儿,别叫人怠慢了玉儿和云丫头。从前就不说了,如今想想,竟是我对不住玉儿,叫她受了不少委屈,亏她有福分,得了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的庇佑,不然,就凭着咱府里这两只体面眼一颗富贵心,她又没了父亲,不知道该如何可怜呢。” 鸳鸯心头一凛,低声应是。 贾母露出满意的神色,她心里不糊涂,府里什么景况她如何不明白?从前想着撮合两个玉儿,黛玉在王夫人跟前受了委屈自己也不能给她做主,若是为她驳了王夫人的意,做了婆婆后王夫人如何不刻薄她?没有彻底定下两个玉儿的婚事,也是怕等自己老了不在了,黛玉受王夫人更加凌厉的折磨。如今没了这份顾忌,贾母方有这番言语。 直到琥珀沏茶过来,贾母方又问道:“前儿皇后娘娘赏了东西给玉儿,我记得玉儿孝敬了我一些东西,其中有两匹纱极好,你收在哪里了?” 鸳鸯松了一口气,道:“在箱子里,老太太找,我就去拿。” 贾母道:“不用忙,你把那纱找出来,给我作件衣裳穿,再过些日子天凉了,就穿不得这些纱罗做的衣裳了。我记得房里收着两匹天水碧的丝帛,那样的颜色唯有玉儿能穿出韵味儿来,你找出来给她送去,叫紫鹃给玉儿做两身衣裳。再寻上用的大红棉纱出来,给宝玉送去两匹,给云丫头送去两匹,她爱热闹,穿红的好看。” 鸳鸯一一答应,吩咐琥珀接替自己给贾母打扇,去寻贾母说的纱罗,送往各房。 黛玉问得只自己和宝玉、湘云有,别人都没,淡淡一笑,对惜春道:“天水碧倒好,你也做件衣裳穿,显得清凉些。” 惜春听了,随手捻动天水碧的边缘,触手生凉,道:“两匹够姐姐用的不够?倘若够的话我就做一条碧荷裙,也给二姐姐三姐姐做一条一样的,倘若不够的话就算了,老太太给姐姐的,我哪能白占姐姐的便宜。” 黛玉笑道:“够,绰绰有余。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除非热极的伏天,我何尝穿过这样单薄的衣裳?这天水碧我打算做一袄一裙,绿袄配白裙,白衣配碧裳。” 惜春展眉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做裙子了。” 黛玉命紫鹃先给三春裁出三份够做一身衣裳的料子,惜春吩咐入画收了。 惜春觉得白衣配绿裳好看,可她不是黛玉,身上有孝,就在白绫衫子的襟前用炭笔淡淡地画了红莲碧荷的花样,叫丫鬟绣将出来,配上天水碧荷叶裙,竟也十分好看。 迎春和探春见了,都觉得好看,一一效仿。 这日一早,姊妹四个穿将出来,皆是一样的衣裳,上衣白如雪,下裳绿如碧,腰间垂着长长的绿丝绦,系着一枚白玉环,行动间楚楚生姿,独黛玉白衣无纹无饰,愈加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 宝玉赞不绝口,喜得不知道如何表达。 宝钗虽无贾母给的料子做新衣裳,却有王夫人给的金步摇簪在鬓边,雪白的腕上戴着五月里元春赏的红麝香串,自有一种丰润华美之致。 一干姊妹们在园子里闲逛了一回,各自回去午睡。 黛玉站在廊下逗鹦鹉,又骂鹦鹉弄了她一头灰,又往天外看了几眼,道:“咱们在庙里见的那几只大鹦鹉常常飞过来找我,今儿怎么没见?” 刘嬷嬷笑道:“那鸟儿也不是天天来,姑娘快进屋,外头热。” 黛玉方进屋。 她却不知那几只鹦鹉被卫若兰给捉了去,正在训练鹦鹉以嘴衔花儿、或是以爪抓花,还拿许多食物引诱鹦鹉就犯,哄道:“乖乖地练习好了,我就放你们去找林姑娘。你们想,带了花儿送给林姑娘,林姑娘必定欢喜不是?” 奈何这几只鹦鹉极不好伺候,叽里呱啦地言语不绝。 一只鹦鹉破口大骂道:“作死的,弄了我一头的灰!”其声音嗟韵宛然便是黛玉的口气,似乎是学黛玉训斥架上鹦鹉的言语。 一只鹦鹉却长叹一声,扬声道道:“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又有一只在笼子里迈了两步,颇有些忧伤地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卫若兰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幸而他这些日子常仔细翻看红楼梦,亦知黛玉架下养了两只极灵性的鹦鹉,跟黛玉学了许多诗词,眼前这些有灵性的鹦鹉常飞去找黛玉,自然难以免俗,亏得他们灵巧,旁人捕捉不到,也是自己轻功绝佳,费了几日功夫才捉过来。 威胁、训斥,百般训练无用,卫若兰只得打开笼子,放它们归去。黛玉寂寞,难得有几只鹦鹉作伴,他只想借鹦鹉以托相思,无论如何都不会捉了不放。 不料其中一只最大的鹦鹉极其狡黠,出了牢笼后飞到半空,忽然俯冲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走了卫若兰束发的金冠,得意洋洋地展翅飞走,留下卫若兰目瞪口呆,幸而十三个徒弟都在外院,内院的景况并无旁人看见。 黛玉午后迎来期盼许久的鹦鹉,见到金冠,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 刘嬷嬷取下来端详一番,道:“不知谁家公子的金冠,赤金累丝,正中间又镶嵌了一块红宝石,这么大这么匀净的宝石,也只上等的达官显贵之家才可以用。亏得这金冠用金丝编得小巧,只一指宽,不然这鹦鹉如何抓得住,还一路上带过来。” 黛玉顺着她的手瞧了几眼,不甚在意地道:“明儿打听是谁丢的,早些送还。” 说毕,逗弄抓了金冠的鹦鹉道:“抢了谁家的东西?快些送回去可好?” 那鹦鹉站在黛玉单给它们留的架上探头吃食喝水,咽下去后,扑棱着绚丽的翅膀,口内叫道:“坏人!坏人!姑娘,吓死我了,有坏人!” 它这么一叫,其他鹦鹉纷纷道:“坏人!坏人!” 黛玉觉得好笑,只是鹦鹉虽然通灵,终究不是人,说不清道不明,唯有作罢。 韶华时光容易度,转瞬间进了八月,微见凉意。 因贾政忽然点了学差,择八月二十日起身,中秋亦不曾好生过,到了二十日他拜过宗祠,别过贾母,宝玉等族中子弟送他到洒泪亭方回。 黛玉心内盘算着二十七日是父亲的周年祭,她心里惦记着铁网山的风景,也思念年纪小小的行虚小和尚,请示过贾母后,命人安排,择二十五日前去,不想这时探春下了帖子,意欲起诗社,乃是黛玉所好,忙换了衣裳去秋爽斋。 第045章 黛玉因记得“秋爽斋偶结海棠社”那句回目,莫非应在此时?越发比别人留心,她离得远,住在园子外,等她到了秋爽斋时,宝玉、宝钗、湘云、三春并李纨都在那里等着了,齐声笑道:“又来了一个,若没了她,诗社可就失色了。” 又都指着李纨对黛玉道:“她毛遂自荐,要掌坛。” 黛玉看了李纨一眼,忽而想起出宫前皇后的一番话,其中单指李纨和探春依从王夫人之意,必重宝钗,趁人不注意,眼光往宝钗和湘云脸上一溜,笑嘻嘻地道:“大嫂子年纪大,又是长,原该如此。不用说,我已知谁是魁首了,你们只管起社,可别算上我,我是不敢的。” 惜春诧异道:“莫不是姐姐能神机妙算?” 迎春近来跟邢夫人学了些本事,也不若以往那般,闻言笑道:“你若不敢,谁敢呢?我就不信这诗还没做,你就能猜出魁首来。” 宝玉最是好奇,缠着黛玉问是谁。 黛玉清了清嗓子,神色故作庄严,道:“我屈指一算,算得她是魁首。” 众人顺着她的手指一瞧,不是别个,却是宝钗。 宝钗只好笑道:“你这么个雅人儿,别具一番心肠,不知道做了多少令人拍案叫绝的诗词歌赋,何苦在这里笑话我这不大懂的。” 黛玉道:“哪里是笑话,真真是实话,你若不懂,谁还懂呢?不信,走着瞧!” 说着,又兴冲冲地建议各人不用自己的名字,取别号为佳。 众人一想,极口赞同,李纨定了稻香老农,探春定了蕉下客,她原拟的是秋爽居士,取自居所之名,被宝玉笑话一番,方因爱芭蕉而定蕉下客,又被黛玉笑了一回蕉叶覆鹿,探春忍不住道:“你只管笑话人,哪里知道我给你想了一个极恰当的美号。” 众人因问,探春道:“按林姐姐从前爱哭的性儿,定然随娥皇女英一样,想起林姐夫,泪洒在竹上成斑,变成湘妃竹,偏生她如今不爱哭了,又没住在潇、湘馆里头,取个潇、湘妃子的别号竟有些名不符其实。于是,我忽然想起那日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的话,他们称林姐姐为绛珠,绛珠岂非血泪乎?又似不恰,倒不如叫她世外仙姝的妥当。” 听了这一番话,众人轰然称妙,宝钗笑道:“极恰当,极妥当,林妹妹这么个人品模样儿,有一无二,又无半分俗气,可不就是世外仙姝?” 黛玉低头不语。 一时李纨封宝钗为蘅芜君,宝钗又笑宝玉是无事忙,宝玉自号怡红公子,迎春惜春都不肯作诗,宝钗按照他们如今所居的住处随便起了菱洲、藕榭,最后方到史湘云,急急忙忙地道:“你们也给我起一个好的。” 探春道:“云妹妹住在千竿翠竹掩映的潇、湘馆里,只是心胸阔朗不爱哭,也不好叫潇、湘妃子,但云妹妹有魏晋风流,叫竹林游士如何?” 宝玉拍手道:“妙!竹林有七贤,极恰,云妹妹就是有竹林七贤洒脱不羁的性儿。” 宝钗笑道:“你也不多读几本书。” 于是,各人别号定下,又定了诗社的规矩,探春先起一社,拟海棠为题,点香为限,旁人都去苦苦寻思,只有黛玉或是倚着栏杆看院内秋色,或是和丫鬟嘲笑,或是轻抚梧桐,直到众人念完了宝钗的诗,李纨推她的诗有身份,随之念了宝玉和湘云交上来的稿子。 湘云与众不同,一口气做了两首,众人暗暗喝彩。 黛玉见他们都完了,才拿了纸笔一挥而就。 众人看完,齐声道:“好!该当以这首为魁!瞧她还神机妙算不能。” 黛玉心里却想魁首绝不会是自己,也不会是连做两首好诗的史湘云,果不其然,听李纨说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 别人都没接话,只探春道:“评得有理,世外仙姝当居第二,竹林游士第三第四。” 无论谁评,都是宝玉压尾。 宝玉犹在乱叫斟酌,似是对结果不满,旁人都不理他,黛玉向众人道:“如何?可知我前头的话不错,今儿个海棠诗的魁首是蘅芜君。” 宝钗忙倒了一杯酒,道:“谨以此杯相敬。” 众人都是一笑,又限定每月初二、十六两日作诗,起名海棠社,略用酒果,方各自散了。 黛玉一面往房里走去,一面思索今日“秋爽斋结海棠社”之景,新雅别致,各人诗词都别具一格,虽不知原来命运该当如何,但她觉得自己应该叫潇、湘妃子,而不是今日的世外仙姝。当然,宝钗第一定然不曾改变,这可是李纨和探春评出来的。 才回到房间,雪雁走过来道:“姑娘,吩咐的僧袍僧鞋都得了,业已收拾妥当。” 黛玉忙道:“可单独给行虚小和尚做了?” 雪雁笑道:“做了,做了一身秋天的,又做了一身冬衣,我亲自做的,冬衣夹层里絮着厚薄均匀的新棉花,棉鞋用的也是新棉花。距去年也有一年了,我想着行虚小和尚定然长高了好些,衣裳鞋袜尺寸都放大了些。” 黛玉点头一笑,道:“极好,就这么着,二十五日一早去庙里。” 一语未了,贾母使唤人过来道:“老太太说,才叫人看了,二十五的日子竟不大好,不宜出行,请姑娘改作二十六日为佳。” 黛玉站起来听完,道:“回去禀告外祖母,就说我知道了。”又命雪雁传告众人。 雪雁回转时,不妨撞上在廊下扑棱的鹦鹉儿,不知是那一只鹦鹉屙屎,恰巧落在她肩膀上,气得一面拿手帕子擦拭,一面骂道:“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个的还不老实些儿,到处乱飞,屙在我身上倒罢了,落在别人身上,仔细叫人捉起来拔了毛!” 惊得鹦鹉四散而飞,其中一只嚷道:“姑娘,姑娘,雪雁欺负人!” 黛玉忍俊不禁,隔窗道:“你又不是人,哪里来的欺负人?雪雁说得不错,你们既来了这里就讲究些,可不能随地排泄弄得别人满头腌臜。” 那鹦鹉倒也巧,随即改口道:“欺负鸟,雪雁欺负鸟,雪雁欺负鸟。”说完,停在屋檐上,伸嘴理了理一身羽毛,正欲下来,忽见几只麻雀从别处飞来,往屋檐下钻,立刻扑了过去意图阻止,叽叽喳喳,翻翻滚滚,好不热闹。 笑得黛玉忙叫刘嬷嬷揉肠子,呵斥了几声才拉开鹦鹉和麻雀之争。 贾母在上房听到鸟儿打架,拄着沉香拐,出来观望了好一会,笑道:“好热闹,百鸟来朝,这才是兴旺之象。” 第28节 黛玉忙出了房间,谁知却落了满头的灰。 贾母见到,捧腹大笑,忙道:“你快别过来了,我身边有人扶着呢,你爱干净,赶紧叫人烧了热水,仔细洗洗头、洗洗澡,洗完过来吃饭。” 黛玉方告罪回房,洗头洗澡。 晚饭后,临睡之先,湘云今日作诗未曾十分尽兴,便想着做东再起一社,拿白日里海棠社里限定的作诗的日子不当一回事,打发人告诉各处说自己明日在园内摆螃蟹宴,请众人吃螃蟹、赏桂花、做菊花诗,连同贾母等人一起。 黛玉十分纳罕,忙问过来传话的翠缕。 既要请贾母等人,史湘云自然派遣最得力的丫鬟来正院,顺便来黛玉房里。翠缕原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和紫鹃等人都一处长大,极是亲密,闻得黛玉问,便笑将缘故道来。 原来史湘云想做东的消息先送到了蘅芜苑,宝钗知道后便去潇、湘馆找湘云,担忧她手里没钱,又怕保龄侯夫人抱怨她,又不能为做一回东道就回保龄侯府问婶娘要钱,也不能问贾母要,说得史湘云也踌躇起来,一时不得妙策,宝钗建议她索性拿螃蟹做主菜,自己家下人田里养着极好的肥螃蟹,叫他们送几篓来,另备些果碟酒水即可,后者亦是宝钗一力承担。 翠缕来时,姊妹二人正在拟菊花题。 黛玉失笑道:“本是姊妹们的顽笑,经你们姑娘和宝姑娘这么一弄,倒成大场面了。” 翠缕道:“就是这么说,我心里也纳闷儿呢。三姑娘跟我们姑娘一样,手里都没钱,几个月才攒下几吊钱,今儿三姑娘弄的那诗社只几样果品酒水,没见谁嫌弃,谁稀罕吃那点子东西?怎么到宝姑娘嘴里竟变成这样了,偏我们姑娘有兴头,感激得不得了。” 说完,径自去了。 黛玉这里一宿无言,次日早起,湘云亲自来请贾母等去赏桂花。 人一多,话便多,本来清清静静的园子瞬间热闹异常,黛玉随着贾母略吃了一点螃蟹的夹子肉,拣了个小巧的海棠蕉叶冻石杯自斟自饮了一杯酒,便去看墙上绾着的题目,拿起笔连续勾了三个题目,不多时就做出来了。 经誊写后评选,黛玉一举夺魁,前三甲皆是她做的诗,旁人都赞公道,黛玉心里虽然极是得意,嘴里却少不得谦逊一番。 接着吃螃蟹,又做了一回螃蟹咏,这回却是宝钗做出绝唱。 宝玉仍是压尾,不以为意。 新近在丫鬟中风头正盛的小红走过来,因说凤姐服侍贾母等,不曾好生吃,特特地来要东西,湘云忙叫人装了十个极大的螃蟹,小红叮嘱道:“奶奶说了,多拿几个团脐的。” 众人和小红不熟,装好后也没留她。 吃喝时,众人不免想起平儿来,李纨道:“那是个好丫头,我原说她好体面模样儿,谁见了不说是奶奶太太,偏生落在屋里使唤,命着实不好,谁知她竟是有福气的,早早儿地出了府,做了正经的掌柜娘子,再过几个月,她那儿子都周岁了,也不过来给咱们磕头请安。” 湘云道:“可不是,上回我送几个姐姐戒指,原想给她的,谁知她不在,便给小红了。” 迎春却道:“这话却不对,平儿便是进府来,也是该给二嫂子请安,再往上就是老太太和太太们,咱们这里见不见她都无妨。” 李纨听了笑道:“听听,这才多久,就知道护着嫂子了。” 迎春低头一笑,摆弄眼前的酒盅,又亲自掰了一个螃蟹。凤姐虽待邢夫人态度依旧,到底不如以往那般目中无人了,眼里心里只顾着王夫人了,她偶尔也去东院里请安,见迎春跟邢夫人学习如何管家理事,少不得凑了一回趣儿,她是嘴甜心巧之人,一来二去,婆媳姑嫂倒是比往日亲密了几分,她也想着迎春说一门对贾琏有益的好亲事。 迎春本是心中有丘壑的人,尝到了甜头,胆气愈壮,也便不再退缩,对邢夫人和凤姐都上了心,每常闲了,做些精致针线给她们婆媳和大姐儿送去,今儿听李纨的话,如何不清楚李纨总是在众人跟前抬举平儿却贬凤姐的心思。 众人闻声见状,都是一笑置之,不曾放在心上。 邢夫人和凤姐知道了,都在自己屋里对心腹大丫鬟道:“不枉疼她一场,也知道在人前说几句人话了。”由此可见,婆媳二人对迎春先前的不满。 第二天贾母还席,来了一个刘姥姥,跟着又热闹了两天,等不到结束,黛玉就启程出京。 那几只鹦鹉自然随行。 可巧秋围在即,御林军再次巡山戒严,刘嬷嬷下车同云青说明缘故。 云青想了想,对着黛玉之车行了礼,温言道:“皇后娘娘交代了,倘或静孝县主来庙里祭祀林公,仍叫县主上山,等到秋围时接县主下山去看狩猎。” 车内陪伴黛玉的紫毫代黛玉致谢。 上了山,进了庙,见过百苦大师等人,黛玉依旧入住先前的住处,行虚小和尚过来听唤,攥着黛玉给他的糕点,笑道:“檀越,上回那位男檀越昨儿也来了,住在师父的禅院里,师父吩咐小僧跟檀越说一声,仔细冲撞了倒不好。” 黛玉便知是卫若兰了,含笑答应,忙命人将僧袍僧鞋分送各处,一秋一冬两套衣裳单给行虚,叫小太监送去。 行虚眼圈儿一红,哽咽道:“小僧旧年才穿了新衣裳,没想到今年还有新衣裳穿。虽然师父教导小僧说不能为外物所扰,但是小僧仍然欢喜得很。” 黛玉摸了摸他的光头,笑道:“你还小,不尝遍红尘滋味,如何出世入门?” 行虚一想不错,便不再因得到新衣心生欢喜而忧了。 行虚走后,黛玉重新更衣梳洗,正擦拭湿漉漉的头发,忽见鹦鹉儿扑棱棱地飞来,大叫道:“坏人!坏人!坏人来了,姑娘快躲躲!” 黛玉纳闷道:“什么坏人?你们原是这山庙的鸟儿,庙里哪有什么坏人?” 蓦地想起这几只鹦鹉抓的金冠,莫不是这坏人说的是金冠之主?仔细想想,庙里除了自己这一行人,也只卫若兰了。念及于此,黛玉忙将自己的猜测说给刘嬷嬷听,问道:“那个金冠嬷嬷带来了不曾?若带来了,叫小太监拿去问问,趁早儿还了。” 刘嬷嬷自告奋勇地道:“这事不能叫别人知道,我去。” 那金冠黛玉不许进自己屋里,刘嬷嬷就收在自己房里,又怕留在府里叫人看到,出京时就带过来了,装在盒子里拿到卫若兰所居之所。 卫若兰吃了一惊,难掩心中喜悦,作惊讶之态道:“前些日子确有一只鹦鹉趁我不妨抓了我的冠去,原来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想到这里,卫若兰心里暗赞那几只鹦鹉,好鸟儿,不愧是好鸟儿,明儿弄些好食物与它们吃。 刘嬷嬷却有些不信,道:“是在我手里。公子那冠是什么模样?有什么精奇之处?” 卫若兰闻言笑道:“也没什么精奇之处,金子还罢了,分量轻得很,也就工艺精巧,倒是上头镶嵌的一颗红宝石略重些,乃是陛下赏了给我的。” 刘嬷嬷听了,方打开盒子。 卫若兰看过后接在手里道:“正是这个,我道再也寻不回来了,心里可惜了好几日,天缘凑巧,竟在林姑娘手里。只是我心中有一个疑惑,那鹦鹉抓了我的冠去,怎么反倒落在了林姑娘手里?林姑娘又怎么知道是我的?” 刘嬷嬷尚未回答,就听窗外鹦鹉道:“坏人!坏人!嬷嬷快跑!” 刘嬷嬷指着窗外道:“这几只鹦鹉儿和我们姑娘熟,常从铁网山飞到京城里找我们姑娘顽,故那金冠落在我们院子里。又因它们天性通灵,认出了公子,我们才知道。” 卫若兰感激不尽,随手将盒子放在旁边,向刘嬷嬷道谢。 刘嬷嬷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请公子解惑。” 卫若兰忙道:“嬷嬷请说。” “好好儿的,这些鹦鹉口称公子坏人作甚?虽知它们如今平安,但是我们养了它们这些日子,最怕被人捉了去。”刘嬷嬷瞅了卫若兰一眼,猜测其中缘故。 鹦鹉隔窗道:“坏人!坏人!坏人捉我!” 刘嬷嬷眸子里闪过一抹精光,卫若兰心叫不好,道:“先前瞧着这几只鹦鹉眼熟,正好一门轻功大功告成,就想试试功夫,才捉了它们,见是庙里的鹦鹉,喂了一顿食水就放它们走了,也是那时抓了我的冠以作报复。” 得到解答,刘嬷嬷不再逗留,恳切地道:“既如此,明儿还请公子对它们手下留情。” 卫若兰自是一口答应。 第046章 确认金冠是卫若兰之物,业已还给他了,黛玉微感诧异,很快就说知道了,浑然没放在心上,眼睛只瞅着窗外的景色,可巧昨儿山里下了一场薄雨,残留着雨后刺骨的寒意,各色落叶飘进院内被秋风吹乱,翩翩如黄蝶起舞,恰似诗画合一。 不知不觉,父亲竟已走了二年了。 一年三百六十日,七百余日就这样如流水一般逝去。 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点点滴滴,再看院中阵阵寒风拂过,遗留下丝丝萧瑟,黛玉心里涌上无数的感伤和怀念,只手搭在案沿,怔怔地落下泪来。 不等雪雁等人上前解劝,她忽然命人支起画架,取出画笔颜料,亲自调色,动作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昏暗,房内掌灯,黛玉停下笔来。 这画儿画得十分精妙,技法虽有些滞涩,但极得西洋油画的精髓,看上去只觉得人物陈设在光下显得明暗、凹凸皆有致,几欲破图而出。 雪雁等人就着灯光一看,蓦地觉得眼涩心酸,那画布上赫然便是林如海强撑着病体教导黛玉的景象,半坐于榻,身披厚氅,两鬓斑白如霜,手上无力导致书籍掉落在被上,已是十分苍老枯瘦的脸上却满满的都是慈爱之色,凝望着床前的少女。 少女未露正脸,众人看到她瘦弱异常的背影,以及她强忍着的哀伤悲凉之气。 回头再看黛玉时,她脸上亦是泪痕斑斑。 黛玉一面净手洗脸,以水来掩饰刚刚流出来的泪,一面低声说道:“这幅画儿就叫忆父罢。明儿带回去叫能工巧匠用心裱好了仔细收着,什么时候我想父亲了,什么时候请出来一看,免得随着岁月一日又一日的流逝,渐渐地忘记了父亲的模样和言行举止。” 听了这句话,将将服侍黛玉收拾妥当的众人淆然泪下。 行虚小和尚忽然进来打破了这样的场面,许是跑得急了些,脸上漾着团团红晕,脆生生地道:“檀越,那位男檀越叫小僧送谢礼过来。” 男檀越?不就是卫若兰? 黛玉疑惑转头,瞅着两手空空的行虚道:“什么东西劳烦小师父送来?小师父回去告诉那位公子一声儿,原是庙里的鹦鹉淘气,与其他不相干,不必如此。” 行虚盯着自己的手好一会,哭丧着脸道:“小僧只顾着吃檀越给的果子,忘记拿东西了。” 黛玉听了,忙软声安慰。 好半日,行虚才收了眼泪,道:“小僧这就去拿来。”不等黛玉开口,就转身跑出去。 刘嬷嬷摇头道:“这小和尚忒可爱了些,到底年纪小。姑娘晚上只顾着作画,一午一晚一点儿饭食不曾进,进点儿克化得动的汤食,叫人温在炉子上。”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忘记黛玉的身体,奈何黛玉沉浸在作画之中,充耳不闻,她们亦知作画者的癖好,方没摇醒了她。 黛玉亦觉腹饥,点头一笑,雪雁拿手巾垫着,快手快脚地呈了上来,黛玉瞧着好,用得极香,才用了半碗浓浓的小米粥,就见行虚小和尚摇摇摆摆地捧着一盆兰草进来,随着他的动作,风吹过,淡淡的清幽溢满禅室。 竟是一株兰草! 黛玉忙命雪雁接过来,无心再用饭食,放下饭碗,亲自凑到兰草前,仔细打量。 这是一株上品兰花,黛玉一眼就认出来了,无花而幽,其叶凝翠,而且颇有未经修饰的天然野趣,盆内泥色尚新,似乎是刚刚从山中移来,不曾沾染人间烟火俗气。 梅兰竹菊四君子,兰香第一。 黛玉看完,极口称赞,喜不自胜地道:“好清雅!这花儿好,实在好得很。这么些年在府里,我竟没能见到一株如此清雅的兰草,蘅芜苑里头的香草多倒是多了,可惜不知道经过多少臭男人的手、闻了多少臭男人的气息,早失去了天然和干净。虽说眼前这株天生天长,山里才是它最好的去处,偏生我是个俗之又俗的俗人,见它被移到人间花盆里,竟觉欣喜。” 刘嬷嬷笑道:“我就知道,无论什么,姑娘都有一核桃车子的话。” 黛玉横了她一眼,盯着兰草不愿意移开目光。 行虚小和尚听得一头雾水,但不妨碍他把自己该说的话一一道来:“檀越,那位男檀越说,今儿入山查看有没有大虫,打算将之打去给佛祖请安,免得作践庄稼,叨扰百姓,可巧就在悬崖峭壁上见到了这一簇兰草,清雅异常,略可配檀越一二,特特移到盆中,以作谢礼。” 黛玉听了这番话,脸上一热,灯光下红晕渐生。 好一会儿不知说什么话来回答行虚,黛玉伸手拍了拍两颊,令其血色褪却,方道:“哪里就值得这样了?”原想说卫若兰太用心了,忽觉不妥,又咽了下去。 行虚小和尚不知她心里的想法,围着兰草转了一圈,纳闷道:“山里到处都是草,兰草不也是草?男檀越送一盆草给女檀越作什么?又不能吃,又不能顽,看着也没什么趣儿,还不如我们庙里庙外的菊花儿呢。啊,我晓得了,能喂兔子!” 众人齐齐莞尔,黛玉也被他逗得笑了,仔细解释草与兰草之异。 若是别的东西,她定然就当场婉拒了,毕竟那金冠本就是卫若兰的东西,自己受谢礼有愧,偏生他的谢礼是这么一盆兰草。留着,无礼亦无理,退回去却实在是舍不得,正踌躇间,听刘嬷嬷道:“姑娘留下就是,不然人家以为咱家对谢礼不满。” 黛玉犹未言语,就见行虚小和尚一溜烟地跑走了。 卫若兰闻得黛玉极爱,握了握拳头,顿觉心满意足,不枉他这两日踏遍铁网山,觅得这株奇兰。铁网山这么大,又密林深布,哪里说遇到就遇到了。 深山野林之内,悬崖峭壁之上,兰草颇多,却都平平无奇,只这一株堪称上品,姿态清逸奇绝。卫若兰亦出身王公贵族,自然一眼就认了出来,小心翼翼地移植到盆内,连一口气都不敢喘,就怕吹出来令兰草凋零,失却雅气。 忽一眼看到案上金冠,卫若兰拿起来看了又看,决定日后就常以此冠束发。 却说因金冠而得奇兰的黛玉,夜间犹舍不得入睡,静静地坐在床上,欣赏灯下兰草,越看越爱,越爱越看,几乎都想起来挥毫泼墨,将之入画了。 想到送兰草之人乃是卫若兰,而卫若兰又名为兰,黛玉心头起伏不定,脑海里不觉浮现出诸如“寻得幽兰报知己,一枝聊赠梦潇湘”“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等语。 念及于此,黛玉愈觉脸热心跳,不敢深思,忙忙地蒙头入睡。 第29节 雪雁等陪侍在卧室的丫鬟方熄灯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是林如海的二年祭日,黛玉早早敛尽昨夜风流,素颜素服,虔诚而拜,卫若兰则是如旧年一般,在院中遥祭,不为外人所知。 百苦大师心中轻叹:“红尘中小儿女,不知是缘是孽,唯愿是缘非孽。” 他之此叹,黛玉和卫若兰都不知道。 因卫若兰须得进宫当差,这两日还是他特特请了假出来,祭完,急急下山,不敢久留。 黛玉却喜山中清净,如今又有香草作伴,意欲多住些时候,等到秋围结束后再随皇后回京。不想,贾母惦记着她在山中过节过于凄凉,八月将尽时就打发贾琏来接黛玉,说初二是凤姐的生日,正打算给凤姐做生日,好歹回家热闹热闹。 贾琏道明来意,刘嬷嬷歉然道:“不巧了,姑娘昨儿夜里睡不着,披衣起来赏花,竟着了凉,一早起来就鼻塞声重,无论如何都不能在初二赶回去了。” 贾琏一惊,忙道:“请大夫了没有?” 刘嬷嬷答道:“已经派人去京城请太医了,此时尚未到。” 贾琏顾不得来这里的用意,等到王太医过来时,亲自招呼,给黛玉诊了脉开了药,又等丫鬟煎药黛玉服下后,他才在门外安慰黛玉道:“妹妹不好,且在山上歇着,横竖你嫂子的生日过不过都一样,明年还有呢。” 黛玉怕自己说的话贾琏听不到,遂命紫鹃出来道:“姑娘说:多谢二哥哥的心意,还请二哥哥回去向外祖母和二嫂子致歉,明儿回去了亲自赔罪。” 贾琏摆手道:“妹妹的身子要紧,别的都是小事。” 紫鹃听了,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忙呈上黛玉送凤姐的寿礼,乃是一尊从庙里请出的送子观音,虽是普通的泥塑木胎,但看在贾琏眼里,却是说不出的顺眼。他如今已经二十好几岁的年纪了,膝下只有一个大姐儿,如何不盼着有子承继宗祧?除了老父外,府里这些人可没一个人想到这些,恐怕他们心里恨不得自己没有儿子呢。 这一二年来贾琏积性难改,总是想去渔色,每回都在起意时想到李先生的话,忍不住刹住念头,径寻凤姐颠鸾倒凤。只是,夫妻同房虽多,但却没有消息,实在伤悲。 黛玉不知这些,只知贾琏见到送子观音极是欢喜,离去时亦笑容满面。 她用心调理了这一二年,哪怕有皇后常赐,用掉的补品药材不值上万也值几千两银子,虽偶有病痛却都三两日就痊愈,谁知这回竟是来势汹汹,用了药不但不见好,反倒更严重了,当夜又发起热来,口苦嗓痒,咳得厉害,慌得刘嬷嬷等人都不敢睡,留心注意。 亏得王太医早得王老太医嘱咐,命他治好黛玉再回京,怕黛玉在山上得不到治疗,他正住在外院,得知信息,连夜过来探视,另外开了药方子抓药煎了送过去。 黛玉喝了一碗又一碗的苦汁子,病情反反复复,恨得刘嬷嬷等人直骂庸医。 直到重阳节过了,十二日秋围开始,黛玉的病才渐渐转好,皇后派了好几回人过来,又是送衣送药,又是命她好生养病,又叫王老太医亲自过来诊脉,若不是王太医诊脉的结果和他老人家的一样,只怕连皇后都骂王太医是庸医了。 卫若兰得知后,心急火燎,恨不得立时亲自探望才好,可惜他不能坏了黛玉的名声。 长泰帝和旧年一样的是仍旧只射了一头鹿,不同的是他见姜华和十二个少年武艺日益精进,好奇之下,跟卫若兰学了一些打坐练气的内功心法,气力大增,三箭就射死了大鹿。 即使如此,长泰帝也无意在围场和一干世家子弟争锋,他闲来无事,偶然见到卫若兰脸上一闪而过的担忧之色,忍不住说给皇后听,道:“那孩子拣凶猛之熊虎山猪作为目标,也不忘打些火狐雪兔等物,风头一时无两,又在忧虑些什么?” 皇后心中模模糊糊有了些眉目,闻声道:“陛下问我?我怎么知道?不如问那孩子去。” 长泰帝瞅着妻子笑道:“你可别哄我,你若不知,前儿打听卫若兰作甚?” 皇后道:“卫若兰功夫好,去年打的那虎皮熊皮我用着甚好,打听他今年又打了些什么好猎物。过上三两个月林丫头就出孝了,这么个齐整模样儿,须得打扮鲜艳些才好看。” 长泰帝一怔,长叹道:“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没了二年了。这二年来得他那笔银子的济,北疆和粤海两处饷银充足,中饱私囊者又都被朕斩了,两地将士士气大振,十仗里胜了八仗,一时之间外敌不敢侵犯,百姓略得安宁。” 皇后笑道:“陛下记着就好,忠臣良将原该记着。” 长泰帝笑了笑,点头道:“就是这么个理儿,朕不但记着忠臣良将,朕也记着他们的后人,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朕都给他们一些恩典。” 皇后道:“既然如此,给林丫头什么恩典?” 长泰帝想了想,道:“给她说一门极好的亲事算不算恩典?她无父无母,寄人篱下,没个自己的家,正经出嫁了才算有着落。等静孝那丫头出了孝,年下宫里设宴你就都叫她来,多见些夫人诰命,对她日后有好处,也叫那些人知道静孝正待字闺中。” 皇后笑道:“还用陛下提醒?我早想着了。不仅如此,我还从贡品里挑了大红的羽缎羽纱出来,用这回打的好皮子做大氅与她御寒。” 许是知道皇后之意,没两日听说黛玉好转,卫若兰狩猎之际十分用心,打了许多可做大毛衣裳的猎物。其实铁网山并没有紫貂雪兔玄狐等兽,山林不宜,偏生御林军投放了许多进山,便成了猎物。不然,卫若兰压根打不到难以尽数的紫貂红狐等。 等黛玉病愈,秋围业已结束,亦不消多记。 圣驾回京,黛玉按下了先前随皇后回京的打算,又在上上多养了几天才回荣国府,临行前吩咐雪雁道:“今儿交给你一个极要紧的任务,就是好生护着这盆兰草,不许折了它的叶子,途中也不许叫那几个太监碰到,可别叫它闻了男人气。” 雪雁笑嘻嘻地答应了,果然宝贝似的护到黛玉卧房,连宝玉都没见着。 黛玉去上房请安时,贾母见她好不容易养出来的气色经此一病又苍白了许多,心痛得不得了,搂进怀里叫心肝儿肉,又忙叫李纨吩咐大厨房炖补品给黛玉吃。 见贾母心疼得掉泪,众人好不容易才解劝过来。 黛玉不在荣国府里的时节,府里发生了好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是故事。湘云是个爱说爱笑的,抢在宝玉跟前把事情都说给黛玉听,什么刘姥姥之村、妙玉之茶、凤姐之寿、鸳鸯之绝等等简直比戏曲上唱得还好听。当然,所有人都不知道,其中只有凤姐之寿有了极大的改变,此时的贾琏未曾勾搭鲍二的老婆,凤姐亦未因吃醋而厮打平儿,致使夫妻生嫌隙。 卫若兰一向留心,得知这些已经改变了的种种事迹,淡淡一笑,不再多想。 他记得书上说九月十四赖家请客,柳湘莲在座,薛蟠将他当作优伶,意欲调戏,最后反遭苦打,也累得柳湘莲怕受报复,远走他乡。那个时候他正在铁网山狩猎,回来忙问安排的人,得知柳湘莲去赖家赴了宴,也打了薛蟠一顿,却因陈家相护,没有避祸走他乡。 柳湘莲有了钱,又定了亲,就不再随意登台串戏了,只偶尔在兄弟间喝酒的时候唱上一两出解闷。他先前串戏,多因囊中羞涩,而串戏得的赏钱多。 好友平安无事,卫若兰径自丢开,只盘算该如何透露心意给母亲知道。虽说黛玉身体不如常人健朗,但那份恩宠不知道让多少人嫉妒,也有一干势利人家早早地打起了主意,企图借黛玉之故结交武将世家,也想借她博得皇后的青睐。 卫若兰倾慕黛玉久矣,哪里肯让这些人作践黛玉?自是筹谋。 偏在这时,卫母叫了他过去,淌眼抹泪地说程婉之受不了世人的流言蜚语,企图自缢,幸而奶娘和丫头们发现得早,才没送命。 第047章 卫母说话时,长吁短叹,又是疼惜,又是怜爱。 卫若兰静静听完,面无表情地道:“此事与孙儿有什么相干?”此时受不了流言蜚语的困扰,当时何必任由父母放出流言来逼迫自己就犯? 既出此招,便该承受后果。 卫母一呆,旋即道:“兰哥儿,你怎地越发冷心无情了?便是个外人,听说你姐姐这样的命运,也会掉几滴眼泪可怜她错付了一番心意,险些送了性命!你在这里冷言冷语,叫你姐姐知道了,岂不愈加伤心?” 她的担忧终究成真了。 这一二年卫若兰愈加得宠,虽然因年纪小并未往上升职,但从每年节礼中得到的丰厚赏赐可以看出长泰帝对他的倚重。 随着卫若兰的得势,卫伯则愈加不受重用,也只一个爵位体面,不致叫人小瞧。 因此,卫母嘴里说卫若兰对程婉之冷心无情,心里又何尝不是埋怨卫若兰对卫伯的冷心无情,他在长泰帝跟前的分量那么重,竟然不知道说些生父的好话儿,举荐生父得一个体面的差事,重振卫伯府之威。 卫若兰淡淡一笑,道:“自作自受四字道尽矣。流言蜚语是程家放出去的,没达到目的就来埋怨孙儿冷心无情?孙儿何辜?只因孙儿不肯随他们的心意,所以便是无情无义?程家尚且不爱惜自家小姐的名声性命,指望孙儿以德报怨作甚。唯一以德报怨的法子就是如他们的心意,偏生孙儿立誓,婚姻大事事关终身,宁缺毋滥。” 卫母听了,愈加忧心,无奈地低语道:“你好歹看在从小儿一处顽的份上,救你姐姐一救。我自知你无辜,可你姐姐也是无辜的孩子,难道非得眼睁睁地看着她死?”知道卫若兰得长泰帝的金口玉言,卫母也不敢强逼他迎娶程婉之,唯有以情动之。 卫若兰唇畔的淡笑化作冷笑,脸上如罩寒霜,斩钉截铁地道:“孙儿没有落井下石,已是慈悲之至。便是死了人,那也非孙儿之过,孙儿并无丝毫歉疚。” 面对程家这样的威胁,就是不能心慈手软。 心软的下场就是八抬大轿迎娶程婉之为妻,莫说他已有意中人,正在筹谋如何提亲,便是没有,他也不会拿自己的终身大事来成全别人。 卫母愣了半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滴泪道:“可怜了你姐姐这么一个花朵儿似的女孩子,今年才十五岁,生得那般体面模样儿,寻了一回死叫下人撞见了才救下来,倘或下一次没看见呢?我只道你会念着姐弟情分援之以手,谁知竟是我想错了。” 卫若兰闭口不言,一点儿反应都没有,卫母之语他只当清风过耳。 卫母悄悄觑了他一眼,见他始终无动于衷,心知侄儿侄媳等人的心思落空了,她也不想因卫若兰之故得罪长泰帝,就此作罢。 卫母活了这么大的岁数,经历的风风雨雨不知凡几,心里明白皇家是最讲究规矩礼法同时也是最没有规矩礼法的地方,富贵贫贱都在圣人的一念之间,他抬举谁就意味着谁前程似锦,他厌恶谁不必出口就有许多人争先恐后地搜罗谁的罪名,令其没有翻身之地。 “你的事我是不用操心了,是好是歹都由你的意。”卫母迅速转移话题,一身落寞,“只是可惜了你大伯,他原有一腔抱负,偏生时运不济,丁忧三年,军里好不容易才执掌到手的大权都落在旁人的手里了,只他管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摸不到正经大事的边儿,圣上也忘了他。我记得你爷爷有些旧部也在京郊大营内,你和他们有来往没有?” 卫若兰忽然有些明白卫母叫自己过来的用意了,估计她老人家是想让自己请那些旧部对现任的京郊大营之主将阳奉阴违,然后举荐卫伯上位。 心下思忖片刻,卫若兰不动声色地道:“他们虽是祖父的旧部下,但如今都是有品级的武将了,比孙儿品级高的不知有多少,况且孙儿未曾从军,他们并不服孙儿,只是有些平常的来往,亦无法左右军中的大事,帮伯父争夺大权。” 卫母忙道:“便是不能左右,好歹跟他们说一声,照应你父亲一些儿。或者你有本事,在圣人跟前举荐你父亲任一营将领,统帅千军。” 卫若兰莞尔一笑,道:“孙儿若有此能为,何至于从侍卫出身?想必祖母不知,祖父临终前曾经叮嘱过孙儿,无论孙儿从军与否,都不要和昔日旧部下谈论军中要事,也不得依靠祖荫,指示他们依从自己的心意为所欲为。因此,这些年孙儿和他们来往只说私情,不谈公务,就怕让别人知道孙儿野心勃勃,意欲掌控军中。” 凡是从军出身权柄显赫到在朝中占据举足轻重之位的武将,都怕圣人行兔死狗烹之事,略聪明些的都会在国无战事时退步抽身,放下大权享清福,以免为上面所忌惮。 卫老太爷大约瞧出了几分眉目,不让卫若兰投身军中做一呼百应之事。 从前卫若兰年纪轻不明白,为何有军中的人脉却不肯好生谋划前程,如今看了红楼梦,又知长泰帝的心思手段,卫若兰自然不会自寻死路。他知道,一旦太上皇驾崩,朝内朝外势必是一场无声的腥风血雨,这么说的原因是他清楚长泰帝没有心狠手辣到不是自己人就杀之后快的地步,只会选择罪有应得的人下手,至于未曾作恶的可能只是将之调离要职。 卫老太爷依旧让卫若兰和旧部以人情来往的原因则是,如若卫若兰有一天从军,多少能得到一些照应,不至于军中无人成为送死的小卒子。 瞅着祖母的霜发苍颜,这么大年纪还一心一意地为卫伯打算,卫若兰低声道:“以伯父的爵位来讲,如今已经极好了,不必在军中和人争权夺利。须知,咱们这样的百年世家,颓势渐露,反倒无力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理应退后一步,转为守成之势。” 不独贾史王薛四家,其余王公之家都有这样的毛病,不过是或重或轻。倘若有能力倒还罢了,偏生没能力还占着高位,其家人皆倚仗权势,无所不为。 卫母沉默不语。 大概这是许多老人的通病,明知毛病却不肯治疗,宁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卫若兰心中对卫伯自无尊敬之意,但卫家毕竟是祖父留下来的卫家,家族之荣,在于每一个子孙,难以做到冷眼旁观。 卫三婶忽然从外面走进来,人未进屋,声音先到,乃云:“老太太,程家的大太太带着一群人气冲冲地赶过来了。我先过来跟老太太说一声,好歹叫兰哥儿避避,我瞧着她的模样竟是来寻兰哥儿的晦气,故选在兰哥儿休沐之日过来。” 卫三婶不掌家不理事,只管他们三房一干事务,兼卫若兰心性平和,待他们三房和大房无异,因而养成了爱凑热闹的性子。 卫若兰站起身对她行礼,道:“多谢三婶的通知,侄儿却不怕他们。” 卫三婶站住脚,想了想,拍手笑道:“可不就是这个道理,他们家的女儿寻死觅活,那是他们家的事情,他们家先前传出流言来就该想到一旦达不到目的会是这样的结果,和兰哥儿你有什么相干?你又不曾逼程大姑娘去死!” 一语未了,程太太已经进来了,听了她这番话,火冒三丈地道:“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婉儿就该死不成?” 在卫伯府,卫三婶认为最值得她巴结的人就是卫若兰,自己儿子都没志气,也就是寻常纨绔,斗鸡走狗为乐,有人庇佑他们不受达官显贵的欺凌即可,横竖他们有自知之明也不会跑去欺男霸女,做违法之事,因此她处处护着卫若兰,高声道:“我又没说程大姑娘该死,我说程大姑娘寻死觅活是你们家的事情,难道错了?流言不是兰哥儿放出去,兰哥儿起先也无意和你们家结亲,你们为了逼他答应,行此昏招,怨得谁来?” 卫三婶挽了挽袖子,冷笑道:“我平时最瞧不起你们这样的算计,算计不成就是别人的罪过了,怎么不想想自己打的是什么主意?更可笑的是,世上有一干人明知被算计了,却因为清白二字受世俗束缚不得不忍气吞声接受结亲,殊不知越发助长了你们这些人的算计。我就赞同兰哥儿的意思,死与不死都是你们自己家作的,和他不相干!” 程太太说不过她,掉头看向卫若兰,怒声道:“兰哥儿,这是你的意思?你竟真的这样无情无义,看着婉儿去死?” 卫若兰冷漠地道:“府上散播流言逼迫我时,怎么就不想着情义二字?” 程婉之也跟着母亲过来了,薄棉斗篷裹着瘦削的身子,原本丰润的脸颊如同失了水的花瓣,黯淡无光,听了卫若兰的话,她身形颤了颤,一脸绝望,张口却无言语吐出,皆因她自缢时伤了嗓子,须得几日方能痊愈。 卫若兰正眼也不看她一眼,径自对卫母道:“祖母,孙儿心意已决,如今教孙儿读书的先生,以及孙儿奉旨收的徒弟都在别院等着孙儿,孙儿先行告退。” 卫母摆摆手,同意了。 程太太尖声大叫道:“不准走,卫若兰,你今儿非得给我们一个公道不可!” 卫若兰猛一抬头,目光如电,浑身气势大放,逼得程太太倒退两步才站稳,顿时脸色惨白,眼睁睁看着一句话都不说的卫若兰扬长而去。 只有卫三婶明白,卫若兰是懒得和这些愚人说话。 顾忌卫母,卫三婶不好表露出笑容,可她也不想饶了程家这些人,眼珠子转了转,伸手拉着程婉之的手,感慨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你这丫头既可怜,又可恨,明知传出流言不妥却依旧顺从而为,怕是当我们兰哥儿是那些不得不忍气吞声的人了罢?可惜我们兰哥儿不是。你是死是活,便是去衙门打官司,闹到天上,也没人说兰哥儿的错!若我是你的父母,趁早儿远离京城,你不仅有了活路,还能依旧嫁人生子,横竖你也就是在京城里没了名声,人物未损丝毫,而且路途遥远,通信不便,谁也不知这些流言蜚语。” 卫母接口对侄媳道:“是这么个理儿,兰哥儿是拿定了主意不肯迎娶婉儿,你们为了婉儿想,就不该来闹事,而是送她远离京城。外地便是有人听了几句闲话,你们就说是两家结亲不成,有人陷害婉儿不就完了?横竖别人也不知是你们放出来的流言蜚语。” 程太太和程婉之母女二人听了,知道两家联姻再无可能,遂低头沉思。 卫三婶道:“依我说,这事儿赶早不赶晚,你们越来闹,越叫别人笑话婉儿,倒不如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流言蜚语就会渐渐消停了。” 虽然卫三婶不在意程婉之是生是死,但世人不这么想,倘若程婉之真的死了,少不得就有一些人跳出来伸张正义,颠倒是非,或是同情程婉之,或是指责卫若兰,或是说他无情无义,辜负了一个闺阁千金的深情厚意,或是云他逼死了程婉之。 以讹传讹,名声有碍。 第30节 卫三婶最明白世人的想法了,不管善恶是非,他们永远同情最弱的一方,就像从前卫伯把卫若兰出继了,世人同情没有资格继承爵位的卫若兰,指责卫伯没有人父之慈,偏心继室次子;但是如今卫伯官场上不如意,而卫若兰却是长泰帝跟前的红人,极得恩宠,立刻便有许多人同情卫伯,痛斥卫若兰无情无义,不肯帮衬生父。 程家老大程昱舍不得自己在京城的基业,如何愿意远离?独程太太心疼女儿,忙忙地打点行李,安排心腹,送她去杭州老家,免受流言蜚语之扰。 程家之事就此了结。 卫若兰本就不曾放在心上,亦不打听程婉之命运如何,利用休沐时机,一面读书,一面教门下弟子习武,日子过得格外充实。 姜华因祖母大寿请了几日假,卫若兰更觉自在。 不想,休沐的第七日一早,姜华哭丧着脸出现在他家门口,彼时天尚未亮,门没开,他就蹲在大门口挠门,既不叩门,也不出声。 卫若兰早起练完拳法,练习轻功时在屋顶盘旋,不妨瞧见了这一幕,心里一阵好笑,他想看姜华到底想干什么,故意不作声,甚至吩咐门房晚些去开门,直到姜华蹲得腿脚发麻以头撞门,才示意候在门边许久的门房开门。 姜华没料到门就这么开了,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个跟头,幸而被门房拉住。 见到站在前院的卫若兰,姜华高呼道:“师父,师父,快救救徒儿!” 卫若兰问道:“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较之前面十二个少年老成的徒弟,习武以后的姜华很快就露出了本性,淘气异常,常捉弄师兄们,被他狠罚了几回才略好些,姜华此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挠门蹲等,浑然没半分世家子弟的清贵。 姜华挠了挠头,道:“昨儿是祖母大寿,家里来了好些亲戚,远道而来,暂时在我们府里住些日子再回去。谁知,姑奶奶家和姨奶奶家早十年就是破落户了,平时连脸面都不要,靠奉承祖母过活,这一回来祝寿,见到了我,他们几家的表姊妹各出奇招,可苦了我。幸亏我和师兄们都听说了师父被人算计的事情,于是我面对她们或是在我跟前摔倒、或是在我跟前假装崴脚等我去搭救的行为,我都不理论。” 尤其他姑奶奶家的表姐打听到自己早起常去花园里练武,今儿就故意把丫鬟仆妇赶离身边,假装路过,然后失足落水,沉沉浮浮,娇声大呼,等他去救。他长于江南,确实精通水性,但是男女授受不亲,他也不想看到表姐湿衣裹体之状,免得被赖上,就远远走开了。 当然,他姜华心地纯良,不是那么无情无义的人,于是去上房请安时,顺便告诉了陪祖母说话的姑奶奶,让她赶紧打发婆子去水里捞人。 姜华哼了一声,道:“没想到,姑奶奶说我没有人情味儿。” 卫若兰闻声大笑,其他十二个弟子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问道:“小师弟,这么冷的天,水凉得很,你没去救,又耽误了那么久,人淹死了没有?” 姜华没好气地道:“那水池只有两尺来深,十来岁的姑娘陷进淤泥里水也没没过脖颈。”那几家的姑娘都不是傻子,她们想的是荣华富贵,可不会真的跳进深水池里等救命,恐怕没等到救命的人赶过来,自己就真的没命了。 卫若兰笑道:“那你让我救你什么?” 姜华想了想,道:“收留徒儿在这里住几日,徒儿不回家了,祖母也是这个意思,免得她们一个个像狼见到肉,眼里冒绿光,我就是那块被她们垂涎欲滴又相互争抢的上等好肉!” 卫若兰点头答应了,随即问道:“倘若你不得已碰到了你那些表姊妹,该当如何?” 姜华嘻嘻一笑,道:“徒儿将会效仿师父,她们自作自受,是生是死都和我不相干。而且我祖母和娘亲心里明白得很,那些姊妹们可配我不上,也没想过从亲戚家挑选。我祖母向来疼我母亲,对我二婶却不假辞色,就是因为二婶赖上了二叔,二叔不得不娶,以致早逝。” 卫若兰倒是想起了这段久远的故事,也是听人说的。 姜华的二叔姜护少年英才,亦是皇后的二兄,他原本已有了谈婚论嫁的人家,刚提了亲女方的祖母就死了,亲事暂搁,两家约定等出了孝再过礼。不想太上皇母族白家的一个小姐瞧上了姜护人物风流,谈吐雅致,在上元节时借赏灯人者众多的情况故意扑到姜护怀里,又假装崴伤了脚紧拉着姜护不放,后来寻死觅活,闹得太上皇都出面了。 那时皇后尚未嫁进皇家,而姜老太爷亦不在京城,虽有姜老太夫人以及姜公、姜老夫人满口的不同意,但是太上皇亲自下旨赐婚,姜家不得不从。 原本和姜护谈婚论嫁的少女被白家逼得自缢身亡,姜护成婚之时也曾寻死,被发现了没有死成,但婚后日渐消沉,不足三十便郁郁而终,没留下一儿半女。可笑的是,姜护成亲后不与妻子同房,世人便都指责他不善待嫡妻,说他既然娶了白家小姐为妻,就该善待她。 姜家失去一双佳儿佳妇,恨极了白家小姐,他们拿太上皇没办法,可是却拿出了许多当时逼迫姜护就犯的世俗规矩,死活不放白小姐另嫁,如今白小姐还在姜家守寡受气。 所以,卫若兰愈加坚定心思,绝不会受这等行为的威胁。 姜华暂住卫家别院,和十二位师兄一同读书习武,卫若兰径自进宫当差,转眼间进了十月,距离黛玉出孝日期越来越近,而荣国府忽然来了几家客人,皆远道而来。 第048章 彼时已经入冬了,黄花落尽,枯枝萧瑟。 见到这几家来的姊妹们,皆生得水葱一般人物,尤以宝钗的堂妹名唤薛宝琴者最出色,明眸皓齿,娇艳无伦,真乃第一等绝色人物。黛玉心里亦觉欢喜,次后又觉悲伤,旁人都有亲戚或是投奔、或是作客,泣笑叙阔,何等热闹,独她孑然一身,好不孤单,不免暗中垂泪。 刘嬷嬷劝了好一番,道:“姑娘快别伤悲了,虽然姑娘没了父母,但是比起那无父无母又连寄居地方都没有、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却又强了百倍。” 黛玉破涕为笑,道:“听嬷嬷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矫情了似的。” 拿起绣了兰草的手帕正欲拭泪,经人通报后,宝玉匆匆地从贾母房中过来,见状就拍手大叹,道:“我就知道,见到这么些人,妹妹又躲在房里哭了。妹妹快别伤心了,他们有亲眷,难道我不是妹妹的哥哥?和妹妹比他们还亲呢!” 一句话说得满屋人都笑出声来。 黛玉拭尽泪痕,道:“你不在外祖母房里和他们说话,过来作什么?” 宝玉道:“这不是怕妹妹见到他们有亲戚来心里难过么?既然妹妹好了,我就回怡红院跟袭人她们说一声,叫她们赶紧过来瞧瞧宝姐姐的妹妹、大嫂子的妹妹和大太太的侄女儿,真真是天地间所有钟灵毓秀凝结出来的!”说毕,忙忙地去了大观园。 等他去后,黛玉净手洗脸,对刘嬷嬷道:“依我看,人既多了,必定热闹,怕海棠社也跟着兴旺起来。这段时日人来人往的,叫咱们房里仔细些,莫因鲁莽冲撞了人。” 刘嬷嬷应是。 一时外头送了装裱好的忆父图过来,黛玉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刘嬷嬷知道别的还罢了,独林如海在黛玉心中与众不同,见之则悲,一面示意紫毫紫鹃等人来劝,一面封了五百钱给送画来的两个婆子,道:“钱与你们两个打酒吃,驱驱寒气,另外十二两银子是给工匠的工钱,你们拿到二门给送画来的工匠。” 婆子喜笑颜开,感激不尽地接了钱出去。 黛玉凝望着忆父图,出了半日神,命人好生收起,又将兰草捧出,细品其幽,忽见宝玉和探春从贾母房中过来,原来不知何时兄妹二人竟从大观园里出来了,探春笑道:“老太太已逼着太太认了宝琴妹妹做干女儿,咱们诗社可热闹了,明儿原该起社,我想着,不如过几日等她们和咱们熟了,咱们再起诗社,一则热闹,二则给她们接风洗尘。” 黛玉道:“你是社主,由你做主,我先前才跟刘嬷嬷她们说呢,果然不出我所料。” 宝玉一眼瞅见了案上的兰草,惊叹道:“好清雅!妹妹从哪里来的兰草?这么些日子我竟不曾看到,九月里妹妹不在家,缺了两社,明儿起社,妹妹得多做几首诗。我瞧这兰花着实好,比秋天我那海棠还好,明儿咱们该改名作兰社,作兰花诗。” 黛玉急声道:“休要靠近它!我好容易养到了现在,最是闻不得男人气!” 宝玉立刻站住脚,听了这话,不怒反喜,点头道:“妹妹说得不错,兰草何等清雅,干净如闺阁中的女儿,还是别叫我这等须眉浊物玷辱了。” 哪知黛玉忽然又改变了主意,道:“你原也算不得须眉浊物,倒是我过犹不及了。” 探春听了,握着嘴大笑。 宝玉之清奇,在于他是女孩儿一般的人品,又十分尊重家里的姊姊妹妹,黛玉这话,全然是把宝玉当作闺阁中的姊妹了。 宝玉听了,反倒高兴,越发认为黛玉是知己。 正说着,玉钏儿来叫探春,说太太找,探春急忙别过黛玉和宝玉,先出去了。 上个月黛玉不在荣国府,鸳鸯出了些事情,贾赦看上了她要纳她做妾,命邢夫人亲自来说媒,偏生鸳鸯心气儿高,又瞧不起贾赦昏聩无能好色贪杯,在贾母跟前铰了头发,立誓不嫁,当时贾母迁怒于王夫人,探春走过来替王夫人说话,此后王夫人便越发看重探春了。 黛玉听说后,料想贾赦未必只是贪色,比之贾赦房中诸婢,鸳鸯失色不少,怕是贾赦瞧中了鸳鸯在贾母房中举足轻重的地位,掌管着贾母所有的梯己东西。 府里这一年日子不好过,出的多进的少,处处捉襟见肘,偏生府里还处处讲究排场,生怕叫人知道自己府里寅吃卯粮的事实。黛玉不止一次听丫鬟私下抱怨说她们在贾母院里伺候的丫鬟月钱虽未减少,但四季衣裳和饭菜都不如从前,一二等的大丫鬟也只一荤一素一汤一饭,小丫鬟若吃不到主子剩下的饭菜,平常连个荤味儿都尝不到,姨娘的丫鬟更是月钱减半。 李纨为人精细,原本各处都是按例做了饭菜送上来,爱吃的吃几口,不爱吃的赏人,额外再点自己想吃的,白耗了许多。如今,除了贾母房里依旧是转着水牌吃,其他人都是有厨房的人来请问想吃什么,按照点的菜做出来,省下了许多不爱吃的菜。 想到这里,黛玉问宝玉道:“府里的账你算过没有?” 宝玉正伸着脖子赏兰,闻声扭头道:“算什么账?好端端的妹妹问这个作什么?” 黛玉看了他一眼,道:“算算府里一年有多少的进项,又有多少的支出,每年是进项大过支出有节余,还是支出超过进项有亏空,算算得多少银子够你那怡红院大大小小的开销。” 宝玉只听得脑子疼,道:“算这些作甚?没的让我头疼。好妹妹,你什么时候也学管家算账了?你若是缺钱使,我书房里瞒着袭人悄悄地存了二百多两银子、还有四五十个金银锞子、两三个金元宝、十几件珠宝,一会子就打发茗烟给妹妹送来。若是不够,妹妹就打发人去问大嫂子要,姑父给了咱们家五万两银子,就是给妹妹花的。” 黛玉奇道:“你什么时候瞒着袭人攒梯己了?” 宝玉叹了一声,道:“旧年秦钟重病,他家只有一个老父,向来清贫,姐姐又不在了,东府里珍大哥和蓉儿也不管,秦大人连秦钟补身子的药都没钱买,偏我房里的钱和东西都是袭人管着,由不得我做主,少一个银锞子她都知道,我竟是有心无力,差点就把通灵宝玉拿出去叫他们换了药。正在秦家打算卖地给秦钟买上等药材的时候,柳湘莲柳二哥十分仗义,他跟卫若兰发了财,拿了好大一笔银子出来,总算治好了秦钟。后来我就瞒着袭人悄悄攒梯己了,免得将来再遇到这些事儿我连一两银子都拿不出来。” 黛玉莞尔,又对袭人在宝玉房里的地位有了深刻的认知,她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缺钱使,只是每常闲了,算了府里的账,深觉忧心,你竟不曾发现府里早不如从前了?大嫂子管家只在小处俭省,大处都和以往一样,再这样下去节流不开源,只怕后手不接。” 宝玉听了却笑道:“我不管这些事,妹妹也不用担忧,凭他们短了谁的,总短不了咱们姊妹的。”听贾母那里来人叫吃饭,忙一溜烟先跑去了。 晚饭后,黛玉回房,才洗完澡,就有茗烟探头探脑在二门叫紫鹃。 紫鹃出去后回来,手里多了一个沉甸甸的包袱,笑道:“我说二爷是个痴人,果然不错。姑娘白日里说不缺钱,他还是怕姑娘不好意思说,特特打发茗烟送了来,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别声张,说他都是躲躲闪闪过来的,逢人问就说姑娘问二爷找的书。” 灯下打开包袱,满目金银璀璨,珠宝生辉。 仔细一数,又拿了戥子来称,共计二百七十余两银子,三十六个金锞子总重二十一两六钱,二十一个银锞子总重十六两八钱,三个金元宝总重三十两,剩下十几件珠宝也都是金雕玉琢,珠串宝贯,宝玉手里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粗粗一看也得值个七八百两银子。 紫鹃又笑道:“茗烟说宝二爷的话,这些姑娘先用着,倘若不够,他再给姑娘攒,攒够了就叫茗烟送来,等年下他能得好些压岁钱,都不叫袭人知道。” 黛玉先觉好笑,又觉感动,道:“满府里若说真心待我的,也只外祖母和宝玉了。”虽然没有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相争,王夫人和薛姨妈母女看自己顺眼,都待自己用心了许多,但说真心,仍是贾母和宝玉,旁人都不如何纯粹。 叹息一阵,黛玉命刘嬷嬷先收起来,临睡前叫刘嬷嬷到床前,悄声吩咐道:“宝玉既有钱,一二年就攒下这么些,东西就不必给他送回去了。明儿悄悄地命小太监出府,先将这些珠宝折变了,然后和金银一起,买个宅子,下剩的则置办上几亩地,暂放在我名下,算是给宝玉的一条后路。将来他就是住进去,心里也爽快,不是我施舍给他的。” 刘嬷嬷诧异道:“府里好好的,谁也没宝二爷得宠,哪里就到准备后路的地步了?” 黛玉摇头道:“这府里只是瞧上去繁花似锦,实则内忧外患,不堪一击。外祖母在时不分家也还罢了,倘或分了家,大舅舅那样的为人品性,这些年又屈居在东院里,不知道和二舅舅怎么打起来。这样赫赫扬扬的家族,不怕外头打进来,就怕自己先斗起来,何况不仅自己人相互有怨,而且除了姊妹们,有多少手里头干净的?前儿我还听说,为了几把扇子,雨村先生污蔑石呆子,将那扇子抄了作官价给大舅舅,琏二哥哥苦劝反被打了一顿。” 说到这里,黛玉长叹一声,惆怅道:“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家,管又管不得,说又说不得,我说府里前景不好,只怕他们还骂我咒他们呢!虽不知将来如何,但到底安排一条退路较为安心,省得到了跟前连安排的机会都没有。” 不说别的,单是荣国府亏空一项罪名就很重了,更别说王夫人年轻时做了不少包揽诉讼和重利盘剥的事情,家人倚仗权势为非作歹少不得也要算在主子头上。 而且,荣国府的罪名和宁国府一比,又是小巫见大巫,只怕宁国府也会连累了荣国府。 刘嬷嬷听了,深为敬服。 次日一早,刘嬷嬷果然命小太监出去将珠宝折变,然后打听房舍和田地。京城里处处都是达官显贵,在京城里想买一座合适的院落可不容易。 不提黛玉的盘算,却说府里来的那些客人。 昨晚,贾母不让宝琴去大观园里住,而是随着自己一处安寝。 至于其他人,邢夫人的侄女儿邢岫烟被凤姐安排给了迎春,住在紫菱洲。她倒得了凤姐的青睐,又因迎春也不是以往针扎一下都不出声的二木头,身边奶娘丫鬟早就被凤姐清理得干净了,也不担心邢岫烟跟着迎春吃苦受气。 贾母又留李婶住下,李婶推辞不过,带着两个女儿住在稻香村。 可巧,保龄侯史鼐近日迁委了外省大员,阖家上任,因贾母舍不得,自从和韩家亲事未能继续后便住在荣国府的史湘云越发长住在潇湘馆里了。 一夕之间,大观园里热闹了十倍。 没两日,忽然下起雪来。 贾母特地拿了一领金翠辉煌的凫靥裘给宝琴穿,叫她去找姐妹们顽,随后又叫琥珀过去叮嘱宝钗别拘束了宝琴,正欲吩咐鸳鸯将石青刻丝八团紫貂皮斗篷找出来给黛玉送去,忽然问道:“今儿是几了?” 鸳鸯道:“薛大爷十四启程,琴姑娘这些人是十五号来的,昨儿十六,今儿十七。” 贾母拍膝道:“我竟险些忘了,二十七玉儿就守满二十七个月了,这件斗篷给她,也穿不了几日,还得改面子。” 鸳鸯想了想,道:“姑老爷八月二十七日没的,十一月二十七日才满两年零三个月。” 言下之意就是提醒贾母,下个月黛玉才出孝。 贾母却摇了摇头,道:“你忘了旧年有闰月,我记得是闰四月,宝玉还问我是不是得过两回生日,倒把我笑得走不动。这么一来,就多了一个月,恰好这个月满服。守孝也不是按三年来算,不是二十五个月,就是二十七个月,玉儿守的是二十七个月。” 鸳鸯听了,连道惭愧。 再过十天黛玉除服,鸳鸯顿时急了,道:“我只道是下个月除服,就没提醒老太太,这除服穿的衣裳鞋袜首饰等都没一点儿预备!” 贾母不满地看了她一眼,但也知道此事怪不得她,当机立断地道:“把晴雯叫过来,连同房里这些针线好的丫头一起,拿我箱子里上用的好衣料出来给玉儿做四身衣裳鞋袜,虽是赶工,却不许做得粗糙,回头我亲自检查。我记得箱子里有一件大红羽缎织金灵芝兰草纹的天马皮大氅,尺寸略改改,到时候给玉儿穿。至于上身的首饰,一时来不及打新的,便是新的怕也没我收着的首饰好看,一会子拿过来我亲自挑四套好的,吩咐金匠炸一炸,鲜亮些。” 鸳鸯一一遵命,急急忙忙地去料理。 贾母仍叫人将紫貂斗篷给黛玉送去,正逢宝玉约黛玉去蘅芜苑,遇到这件事,黛玉便叫他自己先过去,自己则收了斗篷,又往贾母房里道谢,至于宝钗湘云宝琴香菱琥珀等人在蘅芜苑说了什么话儿,黛玉一概不知。 那宝玉刚进蘅芜苑,恰听到宝钗推宝琴自嘲说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如宝琴,言语之间透着三分酸意,宝玉心里纳罕,宝钗向来沉稳端庄,几时露出这样的语气了? 偏就湘云接了话,道:“宝姐姐,你这话虽是顽话,恰有人真心是这么想呢。” 第31节 琥珀听了,笑指宝玉。 宝钗湘云同时否认说他不是这样的人,琥珀便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不是他,就是林姑娘。亏得林姑娘不在,不然见了琴姑娘的斗篷,只怕心里就不自在了。” 湘云便不吱声了,明显默认琥珀的说法。 宝钗听了,忙道:“林妹妹更不是这样的人,她那里什么东西没有?别说野鸭子毛的斗篷了,就是孔雀毛的,林妹妹想要也不是不能得。你们说话也不讲究些实据。这两日琴丫头跟着老太太,她住在东厢房,姊妹两个比咱们都亲密呢!” 宝琴点头笑道:“可不是,林姐姐好着呢。” 宝玉道:“刚刚老太太打发人给了林妹妹一件斗篷,一色儿紫貂皮,浑然无缝,我都没有。若不是林妹妹要去跟老太太道谢,早和我一起来了。云妹妹,你日后说话仔细些儿,林妹妹如今年纪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小性儿了,你指着她说了好些次事后她都没恼你,就你还记着以前。也亏得林妹妹没跟我一块儿过来,若是听见了这话,那才是心里不自在呢。” 一语未了,黛玉在院子里道:“宝玉,我不在,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呢?” 宝玉不敢提前头的话,忙笑道:“在说琴妹妹得的斗篷,你过来瞧瞧好看不好看,若喜欢找老太太也要一件去。过上十天,妹妹也能打扮鲜艳地出来了。” 黛玉进来看了宝琴身上斗篷一眼,道:“这个叫凫靥裘,是野鸭子头上的毛所做,外祖母那里只这么一件,哪有第二件给我?我才不去为难外祖母,况我也不喜这样的衣裳。再说,这件衣裳好看得很,也只琴妹妹配穿,别人都不配。” 说完,她瞅着宝玉笑道:“老太太给了琴妹妹,给了我,我记得也给了云妹妹一件大毛衣裳,就你没有,你怎么不去要?” 宝玉道:“原该更疼你们这些女儿,我衣裳多得是。” 随后宝钗姊妹去薛姨妈那里,湘云回潇、湘馆,宝玉送黛玉回了贾母院,方回怡红院。 黛玉刚歇了半日,小太监就来说那些珠宝陆陆续续都卖了,分卖到不同的铺子里,今儿是卖掉了最后一些,共计得了八百六十两银子,房舍倒尚未看准,还得些时候。 黛玉听了道:“暂且不急,慢慢看准了再买。”命人拿赏钱给他打酒吃。 可巧小太监今儿去的铺子是卫若兰的,他并不常去,不知道这件事,而掌柜的也不认得黛玉身边的太监,亦不曾提及,巧的是卫若兰算着黛玉快出孝了,今儿休沐,特地来铺子里看首饰,他记得提亲的礼物中就有首饰一样,先看看,然后叫能工巧匠打更好的。 掌柜的把有人卖首饰的事儿告诉他,道:“恐怕是哪个大户人家缺钱花,拿了来这里卖,倒都是好东西,略修饰一番就能卖出去,赚一二成利润。” 卫若兰看了一眼,原不曾在意,忽然伸手从里头挑了一对金骏马,想了想,转身去找宝玉,接了他的消息,宝玉匆匆赶出来,在卫若兰定下的雅间坐下,道:“昨儿夜里下了好大雪,我正在家里和姊妹们联诗呢,卫世兄你叫我做什么?” 卫若兰将手摊开,露出那对金骏马。 宝玉一看,不觉惊道:“莫不是林妹妹真缺钱了?我前儿才给她,她就打发人卖了。” 第049章 卫若兰一听,心头猛地一跳,忙问是怎么一回事。 这一二年卫若兰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当差,若是吃酒小聚多是与陈也俊等人一起,除了不能叫宝玉知道的事情外,其他时候也都叫上宝玉等人,因此交情越发好了。 宝玉不敢说,连忙摇头。林妹妹越发厉害了,夏天那会子也不知怎地,忽然就和他约法三章,不许他把闺阁之事传与外人知道,不许他将闺阁内的笔墨、针线等物传与外人看,不许他不经通报就进姊妹的房间,若不依她就恼了。宝玉生平最怕黛玉生气,忙不迭地都依了,虽较以往了多了一点子束缚,但他如今年纪大了,也渐渐知事。 卫若兰含笑道:“难道对我也不能说?” 宝玉想了想,笑道:“巧的很,偏生就卖到你家的铺子里,偏生你又认出这金骏马是户部赵大人给的表礼,为防你跟别人说,我只好告诉你了,你可不能再叫人知道了。” 卫若兰点头道:“你放心,此事只你我知道,若再遇到,我也帮忙描补。” 宝玉放下心来,道:“我那妹妹你们都是知道的,姑父立了功,荫及妹妹,除了书籍字画,姑父没留什么东西给妹妹,昨儿妹妹问我知道府里的账目不知,我自然不知,也不耐多问,却知妹妹定是缺钱使了,就叫小厮悄悄把偷着攒下来的梯己拿给妹妹。” 卫若兰吃了一惊,暗道宝玉几时长大了?不觉将疑问说出了口,问道:“好端端的,你怎么想起来私自攒梯己钱了?” 宝玉长叹道:“还不是那年秦钟病重,我竟连给他治病买药的钱都没有,房里虽有历年来的月钱,一点儿都由不得我做主。饶是这么着,家里都还不许我出门探望秦钟,怕过了病气。若不是柳二哥,我竟真真要对秦钟愧疚一辈子了。故此,从那以后,我就瞒着别人攒些梯己,只茗烟一人知道,也都是他给我管着。” 为了贾母和王夫人等的颜面,宝玉没有说其他事。 林如海给黛玉留的五万两银子都让府里用在建造省亲别墅上了,此事人尽皆知,宝玉不是没听到。事后,黛玉连调理的补品都是自己拿钱叫小太监出去买,不妨叫他撞到了一回,想到林如海就没给黛玉留下什么钱,她手里除了月钱也就是朝廷发放的几两俸禄,还不够大老爷买一个女孩子,回头就跟贾母说了,建议贾母叫府里给每日送所需的药材。 贾母最是心疼这两个玉儿,又见宝玉知道疼人了,心里欢喜,遂叫来李纨吩咐一番。不料李纨十分为难,回说府里不常见这些贵重药材,且账面上实在支不出银子去采买。 贾母呆了半晌,苦笑后拿了自己的梯己叫人给黛玉送去,只说给她花,没用府里人去买。 自那以后,宝玉就开始悄悄攒梯己了。 卫若兰不知其内详细,猜测肯定不止秦钟这么一件缘故,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见了这金骏马,只道是你府中有人偷出来折变,方急急找你来问。既如此,明儿你就跟林姑娘身边的人说一声,这些东西不必往别处去了,只管往我这个铺子来,我吩咐掌柜的一声,叫他不声张,价钱给得公道,岂不是比不知根底的铺子好些?” 宝玉一想是这个道理,笑道:“那就承世兄的情分了。等我下回攒了梯己给林妹妹再这么告诉她,如今我书房里可是什么梯己都没有了。” 卫若兰心情舒畅,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才烫过的酒,假装不经意地道:“那年我在江南,也在林公家里住了几日,得到林公指点学业,在我心里,林公便和先生一般。屈指一算,竟已二年多了,林姑娘快出孝了罢?” 宝玉奇道:“原来还有这一节缘故?这一二年竟不曾听你说。妹妹二十七日除服,我房里针线好的丫头都被祖母叫过去给林妹妹做衣裳了。” 卫若兰听了,点头不语。 冒雪亲自送宝玉回荣国府,卫若兰揣着还给宝玉宝玉却不愿意收回的金骏马又回了珠宝铺子,问掌柜的道:“我叫你们找的东西找到了没有?” 掌柜的早先就想说了,就是没得空,闻声道:“已经找着了,费了好些功夫。” 说着,掌柜的请他去内堂,须臾后用托盘捧出三个掐丝珐琅锦盒来,拿了其中一个锦盒递给卫若兰,道:“费了一年多的功夫,耗费无数,好容易寻到几块哥儿说的宝石,这是其中成色最好的一块,想来符合哥儿的要求。” 卫若兰从记忆里得知有一种红蓝两色同时出现一块宝石上的鸳鸯宝石,遂命人寻。 他打开锦盒,盒内垫着红锦,其上放了一块宝石,原也并不如何稀罕,奇在这块宝石竟是红绿两色,红的鲜艳,绿得浓郁,近似鸽血红和祖母绿了,两者相交,宛若鸳鸯。 掌柜的陆续打开另外两个锦盒,里头亦是两色宝石,却都不是红绿,而是红蓝两色。 如他所言,成色确实不如红绿宝石。 卫若兰笑道:“这就是我说的鸳鸯宝石了,我原道能找到红蓝两色同时出现的宝石已经十分难得了,没想到竟然找到了一块红绿鸳鸯,世上怕难找到第二块了。你看这块红绿鸳鸯宝石能做什么首饰?明儿叫铺子里手最巧工艺最精湛的师傅做首饰。” 掌柜的比了比红绿宝石的大小,回道:“这样罕见的宝石,不适合一股脑儿地都镶嵌在首饰上头,戒指和耳环倒罢了,若做绾在发髻正面的凤钗,更适合众星捧月式,以红绿宝石为月。这么一算,宝石尽够了,还能剩下一些儿做别的。” 卫若兰想了想,叫人拿新首饰款式的画册出来,翻看良久,亲自挑选了一副极精巧的五凤展翅挂珠钗,命将红绿宝石打磨后取代钗上大珠,其他压鬓、挑心、抹额、戒指、耳环等款式皆和正钗配套,戒指做成可以调整尺寸的,吩咐道:“这套头面的款式以后就不必再给人做了,鸳鸯宝石先按着首饰来做,倘若剩了宝石,就给我做一个抹额,或是一个戒指。” 掌柜的一一答应,笑道:“哥儿莫不是将来要送给奶奶?” 卫若兰看了他一眼,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拿起另外两个盒子里的红蓝宝石打量良久,成色和大小虽不如红绿宝石,但也很稀罕了,道:“这两块红蓝两色的鸳鸯宝石先放着,不用叫人知道,明儿我有用,做别的。” 掌柜的应是。 卫若兰又看画册,挑出七套首饰款式,道:“别的都可往后推推,独我说的这八套首饰早些儿用心地做出来,我有用。和先前一样,这样的款式不用给人做了。” 掌柜的一听,当即明白这是打算做纳采之礼了,卫若兰官居四品,纳采时的绸缎首饰可用八数,只不知道卫若兰想向谁家提亲。他原是陈氏的陪房,后来跟了卫若兰,也是一心一意,虽然好奇之至,但却清楚自己明白就是,没到尘埃落定的时候不能多嘴。 叮嘱完,外面大雪犹纷纷扬扬,卫若兰冒雪去了别院。 却说宝玉回到家,众人联诗已毕,先灌了他一杯暖酒,方笑道:“才联了几句你就出去,真真落在了后头,才大嫂子说了,我们亦觉得雅致有趣,罚你去栊翠庵找妙玉讨一枝红梅来。” 宝玉原乐得如此,应完就去。 李纨意欲派人跟上,黛玉却道:“不必,有了人跟着反不得了。” 旁人都道极是,推窗赏雪时,宝玉尚未归来,忽见澄碧打着青绸油伞过来,人未到跟前就扬声道:“姑娘,快些回去,皇后娘娘命人赏了东西来。” 黛玉听了,忙忙别过众人,径回房内,果有六宫都太监夏守忠带着小太监久等了。 见到黛玉回来,夏守忠请了安,笑嘻嘻地阻止黛玉谢皇后之恩,道:“皇后娘娘在宫里算着姑娘除服的日子,早早地命人给姑娘做了几身衣裳首饰,吩咐老奴给姑娘送来,等姑娘除服后好穿,又叫老奴跟姑娘说一声,除服后第二日可得记着进宫,娘娘在宫里等着。” 黛玉一一谢过,一一遵从。 夏守忠又悄悄道:“上个月秋围,皇后娘娘得了皮子,偏因才硝制完,臭气未散,等好了再给姑娘做衣裳,娘娘给姑娘留了好些上等的,谁要都没给。” 黛玉道:“娘娘对我已是十分厚爱,又何至于只给我不给人?倒叫我惶恐了。” 夏守忠笑道:“这也是因娘娘喜爱姑娘为人。” 那边刘嬷嬷已封了茶钱,夏守忠接连推辞几次方收下,径自带人去了,也没去贾母上房和王夫人上房索要过年的银子,不过是因黛玉的颜面罢了。 紫毫等宫女儿早叽叽喳喳地查看皇后所赐之物,惊叹之声此起彼伏,紫毫抱着一个大包袱在床上打开,其中的斗篷铺开,火红入眼,惊叫道:“姑娘快来瞧瞧,竟有一件火狐皮里子的斗篷!火狐皮本就难得,颜色鲜艳的火狐皮更难得,最难得的是这些拼在一起的火狐皮整体一色,天衣无缝,这得费多少工夫?还有一个大风领和昭君套。” 黛玉走近看了,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喻。 凑出一件斗篷所用的皮子,不知道得花费了多少时间,尤其凑出同一样颜色的皮子,便是斗篷的大红羽缎面子也是今年外国之贡。 另外,首饰、衣料,应有尽有。 姊妹们做完诗,又陪着贾母逛了一回,等贾母歇着了,才得空过来齐齐要看,黛玉本已命人收起,耐不住他们要求,只得打开与他们瞧,惊讶之余,他们又觉羡慕,都指着那件火狐斗篷道:“老太太一直惦记着,到了你除服那日,定然要摆酒请客,等你脱了孝衣,就穿这件斗篷出来,叫咱们瞧瞧是何等风姿仪态。” 黛玉摇头道:“哪里用得着如此,没的叫人笑话咱们眼皮子浅,非得穿出来炫耀。” 说完,忙以妙玉送给每人一枝的红梅以及她们在园内做的红梅诗岔开。 一时贾母房中传饭,叫众人过去吃,黛玉因在芦雪广里先吃了些东西,途中又灌了风,且晚上也不喜多吃,便不曾去,只在自己屋里喝了点儿汤。 次日雪晴,惜春过来,道:“林姐姐,得了闲快到我那里去,老太太只管催我画秋天里刘姥姥来时的景儿,本就不曾画完,偏生老太太昨儿见到二哥哥和琴姐姐抱红梅的情景,非叫我先画出来,我不得不答应,偏我画不出来,姐姐快去帮我。” 黛玉笑应。 及至到了暖香坞,温香拂面,黛玉听惜春道:“也不知老太太是怎么想的,昨儿晚饭后在上房里竟问薛姨妈关于琴姐姐的生辰八字。” 黛玉一呆,悄声道:“云妹妹不是住在潇、湘馆里?” 惜春亦悄声回道:“我当时也纳闷儿呢,老太太和太太打擂台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连下人都说根据老太太的意思,二哥哥和云姐姐是一对儿,只是年纪小没提,过一二年都大了,必定提出来。老太太今儿忽然问琴姐姐的年庚八字,倒像是替宝玉求配琴姐姐的意思,幸而琴姐姐已经许了人家,这是薛姨妈说的,还是翰林之子呢!” 常和黛玉来往,惜春知道的远比其他人多,况她天性聪颖,凡事看得比别人更透。 黛玉想了想,忽然了悟,道:“我知道外祖母的意思了。” 惜春忙问,她凑到惜春耳畔道:“琴妹妹兄妹俩进京时早说了缘故,是要进京发嫁,因梅家上任去了才住在这里,你说,谁不知道她已经定了亲?外祖母定然也知道。今儿那么问薛姨妈,不过是告诉薛姨妈,薛家的姑娘她老人家看中了琴妹妹,没相中宝姐姐。” 惜春细细一想,拍手道:“姐姐说得倒有几分意思。早先老太太给宝姐姐做生日,我就觉察出老太太似乎说宝姐姐年纪大的意思,后来在玉虚观张道士提亲,老太太偏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又问云姐姐的金麒麟来告诉大家凡是闺阁千金哪个没有金,昨儿又这么说,我越发觉得老太太是不赞同金玉良缘了。亏得薛姨妈和宝姐姐心性稳重,竟一点儿表情不露。” 黛玉道:“怕是外祖母枉费了心思,到底二太太才是宝玉的亲娘,外祖母一年比一年老迈,二太太之势却因贤德妃娘娘越来越盛。” 惜春笑道:“理他们呢,凭他们怎么争去,和咱们不相干,咱们过自在日子。” 姊妹二人笑闹了一番,又讨论画儿。 时光如流水,转眼几日过去了,除服在即,黛玉也不管园内纷纷扰扰的其他事情,一心想着如何祥祭。贾母已命鸳鸯将衣裳首饰都送来了,她正看着人收拾,忽见宝玉穿着一件雀金呢面的乌云豹氅衣过来,金翠辉煌,碧彩闪灼。 黛玉见状笑道:“前些日子她们都说老太太疼琴妹妹,怕你我心里不自在,谁知今儿老太太就给了你一件比凫靥裘更好的。” 宝玉一怔,笑道:“何出此言。”却不敢问黛玉那日在蘅芜苑听到了什么。 黛玉喝了一口红枣蜂蜜茶,笑道:“蠢材,蠢材,难道你连这个都不知道?野鸭子毛和孔雀毛你说哪个贵重?你穿了这件衣裳出去,我保管没人再说老太太疼琴丫头越过你。” 宝玉笑道:“天阴着怕下雪,老太太才给我,难道不疼你?” 黛玉一笑,命紫鹃拿了些尺头清钱荷包糕点出来,道:“前儿晴雯和鸳鸯珍珠几个替我做衣裳,我都知道,着实累着她们了,这些东西拿去给她们,晴雯那份你回怡红院时捎给她。听说袭人的娘前儿没了回家送殡,你房里都是晴雯麝月两个管事,怕也抽不得空儿再来老太太房里。你跟她说,原是我谢她的,不必她拿了东西再来吃风。” 宝玉道:“我的丫头不就是妹妹的丫头,使唤她做一些针线累着什么了?还用着妹妹谢她。惯得她越发张扬肆意了,连我都不敢说她。” 黛玉听了笑道:“若说惯,不知道是谁呢。” 宝玉不觉一笑,只好命丫鬟拿着东西回怡红院,晴雯正和麝月在屋里笑闹,嚷着说做了几日活计累得慌,叫麝月给她揉肩捶背。 麝月道:“你别在我跟前充小姐的款儿,等袭人来了,你敢叫她伺候你?” 晴雯冷笑一声,翻身坐起,道:“谁敢叫她伺候人呢,该是人伺候她才是!前儿赫赫扬扬地家去,又有丫鬟,又有婆子,又有跟车的,穿着几件太太给的衣裳,得了大奶奶的安排,就张狂得不记得回家作什么了!你们见天地装神弄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事儿!” 第32节 宝玉忙道:“我就一会子不在,你们就磨牙。晴雯快过来,林妹妹给了你些东西。” 晴雯探头看时,伸手拿起一匹尺头,道:“这料子好,是上用的,我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两次,做袄儿最好看,配松花裙子。我一会子就做去,才不穿别人穿过的旧衣服!这才是大家小姐的体统,该给赏钱便给赏钱,该给料子做衣裳便给料子,都是新新的,随便给几件旧衣服够做什么?没的让人恶心,偏你们这些人还当好东西捧着。” 麝月笑道:“罢罢罢,我们是说你不过,正经忙你的去罢,亏得袭人走后这两日你不在家,倘或你在家,我们都不得清净了。” 晴雯撇撇嘴,径自裁剪去了。 因黛玉除服一事,宝玉近来总不出门,不管谁来请,都借病推了,不是在怡红院和丫头们胡闹,就是去贾母房里看人送帖子。 贾母虽不大往各处走动,但世交情分尚在,十七日一早,宾客盈门。 黛玉祭完亡父,除了孝服,换上贾母给她做的新衣,方出来拜见来客,并致谢四方。 贾母恐她初次会客胆怯,沉吟片刻,吩咐凤姐叫三春和湘云、宝钗姐妹一并作陪,此时众人方见到贾家的姑娘,无一不是绝色,皆极口称赞,各送表礼。 难得受贾母之邀,卫母带着一双儿媳都过来了,而陈麒之妻方夫人受外甥之恳求,亦来了。卫若兰对于自己的亲事早有想法,意欲跟妙真说明心意,又恐唐突,总觉得中间有人做媒更好,忽然想起一直都疼爱自己的大舅母,千万拜托了一番。 方夫人素喜若兰,兼这二年丈夫因卫若兰得了不少好处,待卫若兰越发好了,又知卫若兰极有主意,闻得他想娶林公之女为妻,便先过来一探。 初见黛玉,方夫人顿时呆住了。 方夫人自恃见多识广,这些年见到的绝色女子不知凡几,哪知今儿却是出人意料,贾家这些女儿不负盛名,果然尽皆出色,其中最出挑的却是黛玉,虽然丰腴不如宝钗,娇艳不如宝琴,又稍显纤瘦了些,然观其容姿、察其气度,风流标致,非钗琴等人所及。 第050章 难得在众人跟前露脸,宝钗等人知道其中的好处,皆打扮得珠围翠绕,独迎春、探春和惜春依然是一样的钗环袄裙,并无出奇之处。 许是年纪最长的缘故,宝钗最受瞩目。 当然,宝钗原生得比别人好,鲜艳妩媚,更有一种珠圆玉润的端庄沉稳之美,乃是各家挑媳妇的上等人选,在座诸人不免都叫到跟前问了几句,待听到是王夫人之妹皇商薛家的小姐,想起她那个打死人命致她落选的哥哥,便都不大在意了,倒是有几家高门为庶子留了些意,或是几个落魄世家中意薛家的百万之富,暗记在心里。 宝钗本性聪颖,如何猜不出这些人的心思?那些人家哪比得上宝玉知根知底,又哪里比得上宝玉体贴爱敬女孩子。因此,她腮上烧得通红,五脏六腑几欲焚成灰烬,低头不语。 趁着南安太妃叫湘云到跟前说话,姊妹几个拜见的时候,方夫人便先从年纪最小的惜春开始,一个一个地赞叹,不管哪一个她都能挑到独一无二的好处,任谁听了称赞自己的话都觉得心里舒坦,赞完宝钗,方夫人最后拉着黛玉的手,一长一短地问几岁了,素日喜欢什么。 得知她是卫若兰嫡亲的舅母,想起房的兰草,黛玉脸上不由自主地多了三分羞怯,然她亦不是没见过场面,倒是落落大方地一一应答,不见扭捏之态。 说话间,方夫人之婢已送上表礼,姊妹几个每人都是金戒指一对,玉戒指一对。 姊妹们见了,纷纷屈膝道谢,方夫人只扶住了黛玉一人,不受她的礼,含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留着你们姊妹赏人罢。既除了服,明儿就往我家里多走动,家里倒有两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姊妹。想二三十年前,你父亲和我家老爷可是同科呢,也是有交情的。” 黛玉听她提起林如海,不觉红了眼圈,又谢过她之邀请。 别人都看方夫人看着黛玉的目光十分和蔼,以为她确实想到了陈麒和林如海的同年之谊,却不知她正在细细地打量黛玉。 卫若兰中意,方夫人难免用心,须得打探详细才好。 这一询问一打量,方夫人心里着实满意。 根基门第不用说了,林家起先虽不如卫家的爵位高,但是五六代下来,林如海从科举出身,林家成了正经的书香门第,脱离了武将粗野之风,比卫家还清雅,更别说黛玉如今有着县主的封号;黛玉的人品也是无可挑剔,长泰帝顾忌荣国府没将黛玉捐那二十五万两银子的事情宣扬出来,可陈麒负责户部诸事,却是知道得一清二楚,既心怀慈悲,必定纯良;模样儿自己亲见了,虽说略怯弱瘦削了些,但是她刚刚出孝,年纪又小,好生调理个三五年必然就好了,女孩子十七八岁还能长个头呢,若是此时脸圆体丰气色好那才容易引人诟病。 根基门第、人品模样,方夫人只觉得无一不好。若说唯一不好的便是黛玉没有父母,娘家也无人了,将来卫若兰得不到妻族之力。不过,凭着卫若兰手里掌握的本事东西,娶个有权有势的媳妇反而不好,容易惹长泰帝忌惮。而且,黛玉不同于史湘云,贾敏去世时年近四十,林如海也有四十多岁了,不是早逝,只是不长寿罢了。 这么一想,方夫人脸上的笑容更浓重了些,谁知不等她有所表示,就听不少人向贾母询问黛玉的年庚八字。她们想问的当然不是年庚八字,闺阁千金的年庚八字到问名纳吉才让夫家知道,他们这么问的意思其实就是问黛玉许了人家没有。 方夫人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何况她们比方夫人想得更多,黛玉可是县主,谁娶了她谁就平白有了二品武官之职,多少人一辈子都做不了二品官呢。而且,黛玉极得皇后的恩宠,长泰帝也念着林如海的忠心,多少银钱都换不回来。勋贵之家百年富贵,许多子孙早没了祖宗遗风,大多是斗鸡走狗之辈,有这样的好事谁肯错过? 什么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眼前就是。 黛玉今儿才除服,在场就有这么许多世交人家亲口询问了,再过几日,其他得到信儿的人家还不得闻风而至?趋之若鹜? 面对如此景况,黛玉是羞得满脸通红,忙忙地和姊妹们告退避开了。 贾母却是容光焕发,心中十分喜悦,虽说两个玉儿不能结为姻缘,但是凭着眼前,她就知道能给黛玉挑个四角俱全的亲事,笑道:“玉儿这孩子的事儿,我们不能十分做主,总得瞧着上头的意思,玉儿身边的刘嬷嬷说过一回,皇后娘娘说要给这孩子做主呢。” 闻得皇后二字,众人恍然,对黛玉得到皇后恩宠一事愈加了解了。 方夫人心道不好,这么些人惦记着黛玉,能让卫若兰拔到头筹么?结亲讲究父母健在为上,比起这些人家的子弟都有父母做主,卫若兰到底差了些,有母出家,又无父亲。 回来跟卫若兰一说,大冷的天,卫若兰登时急出一头汗。 这不是着急就能解决的事情,卫若兰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沉吟道:“那些人打的什么主意,谁心里不明白?当别人是傻子不成。凭皇后娘娘疼林姑娘的那份心意,绝不会同意那些人家的求亲,也由不得贾家做主。我虽没有多大的本事,但总比他们强些,在陛下跟前说得上话,皇后娘娘总不会撇下我,去挑那些不如我的人家。” 非他自负,亦非自傲,而是他明白皇后和黛玉的性子,看似极柔,实则极刚,都是至情至性之人,不会任由别人挑三拣四,也不会随意定下黛玉的终身。 如此一想,卫若兰就觉得自己有胜算了。 自从那年在铁网山见到黛玉,他可没忘讨她欢喜,总比那些没见过的人强。 方夫人点头道:“倒是有几分道理,你是怎么打算的?我瞧着这门亲事竟好得很,虽说林姑娘有些弱,但是谁家千金小姐不是这样娇生惯养出来的?比她生得弱且又年长几岁的我见得多了,她有五六年的时间可以调理呢。好笑的是,今儿有人既中意林姑娘的身份,却又嫌弃林姑娘生得单弱,亏得她只是嘀咕了两句,除了我之外,没旁人听到。” 卫若兰道:“舅母说的对,林姑娘年纪还小呢。” 所以说,拿黛玉之弱和宝钗之丰相比并不公道,毕竟黛玉比宝钗小了整整三岁,尚未长开,加之六七岁起始就开始守孝,没能好生调理。 方夫人听了,就知道卫若兰是拿定了主意求娶林黛玉,想到卫若兰曾经得到林如海的指点,捐的银子也是林如海借了银子给他做本钱,讨了长泰帝的欢心,方夫人心里就有些了然,她却不知卫若兰早和黛玉有一面之缘。 “既然如此,你是怎么一个打算?”方夫人问道,无论是登门求亲,还是请长泰帝赐婚,都得先有个章法,赐婚之前得到贾家的同意更好。 卫若兰想了想,道:“请舅母先跟母亲说一声,母亲同意后,才好说后面的。” 方夫人不禁一笑,道:“你倒是个伶俐的。我知道了,一会子就去找妙真,瞧瞧她是什么意思,倘若她也觉得好,明儿就请和贾家交情最好的王妃诰命登门作保,你也好生留心,以备相看。若两家都满意,想来圣人和皇后娘娘都没有反对的道理。” 喜得卫若兰立即长揖道谢。 按他的意思,就是先得黛玉的同意,然后再去请长泰帝赐婚。黛玉那样的人物,本就不同于俗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在她身上实在不妥。 比之世俗规矩,情投意合再结为百年之好岂不是更妙? 为了这个外甥,方夫人没回家,脚下不停地乘车去了道观,开门见山地问道:“妙真师父,如今兰哥儿是你的嗣子,他的婚事你有什么章程?” 妙真最近亦在盘算此事,闻言道:“这事关乎兰哥儿终身,总要看他的意思。” 方夫人眼睛一亮,就听妙真不好意思地道:“起先我也有些痴心,想着娘家有几个内侄女儿都生得好体面模样儿,若能结亲,岂不是更加亲密了?”她不知方夫人听到这句话时心惊肉跳,续道:“后来想一想,何苦来哉,难道不娶我娘家的侄女儿,兰哥儿就不和我亲了不成?因此,兰哥儿的婚事,就由他自己做主,他可是早早求了当今圣上,婚姻自主。” 妙真吐露心思时,脸上都是笑容,平和之极。 方夫人笑骂了卫若兰一句刁钻古怪,正色道:“虽说兰哥儿有婚姻自主之权,但这婚姻大事也得经过父母长辈,他小人家哪里懂得其中的繁琐?又不能亲自登门去看人家姑娘如何。不过是咱们瞧好了人家,再问他的意思,他若不愿意就作罢,他若愿意就结亲。” 妙真听得通体舒泰,莞尔道:“听嫂子的这些话,好似嫂子已经看准了人家?说来我听听,倘若我也觉得好,再去问问兰哥儿的意见。” 方夫人直言道:“我今儿去荣国府观礼,你说静孝县主如何?” 妙真一呆,旋即道:“是个好孩子,贾家几个女孩子个个都好,这孩子尤其出挑,我原本还感叹过,不知道哪个有福的得了去。嫂子怎么就看中她了?”妙真在栊翠庵里见过黛玉好几次,十分爱惜她的人品,倒是没想过择她为媳。 方夫人笑道:“初见我就喜欢上了。你不知道,真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的场面,我今儿才算见到了。这边刚除服,那边就有人家问年庚八字。” 妙真颔首道:“好女儿本该如此,更显尊贵。” 方夫人便知她对黛玉的印象极好,忙问她怎么看待这桩亲事。 妙真垂头凝思,半日后方犹犹豫豫地道:“实话与嫂子说罢,我实在是拿不准。若说毛病,我担心林姑娘身子弱,子嗣上不大顺,我们这一房只兰哥儿一个子嗣,开枝散叶全都靠他了,总想着娶个体格丰壮高大身材的媳妇。” 方夫人扑哧一笑,道:“天底下身娇体弱的千金小姐都不用嫁人了。你想得倒好,可咱们兰哥儿最是个眼高于顶的,他能相中体格丰壮高大身材的媳妇?指不定就是一双怨偶。” 说得妙真自己也笑了。 过了一会子,妙真道:“我说笑呢,哪能真这么想。若真这么想,我成什么人了?我算是明白了,人生百年,没有事事如意的。我喜欢林姑娘,极清极雅,偏又不是那种只讲究风月不知经济的清高之人,堪为一家主母,比乖僻的妙玉强了几倍。她今年才十二岁,好生调理六七年,什么天生的不足都给补全了。问问兰哥儿的意思,倘若他心中愿意,咱们就请个保山过去说合,再带他去让人家相看相看,我就不信,天底下还有比兰哥儿强的人物。” 说到最后,妙真一脸自得,颇为骄傲。 方夫人这才说已问过卫若兰了,他自己也愿意,就是怕母亲不同意。 妙真心性豁达,不在意这些小事,既然方夫人和自己都看中黛玉,卫若兰自己也有心,次日便请表姐北静太妃帮忙。闻得是做媒,兼北静太妃昨儿也见到了黛玉,抚掌称好,乃曰天造地设,等不及第二天,急命人备车去荣国府,叫妙真在家里等着自己。 可巧黛玉五更天进宫给皇后请安去了,贾母听了北静太妃的来意,心中固然遂意,却不敢擅自主张,总得问问黛玉自己的意思,嘴里只好笑道:“难为太妃抬举玉儿,兰哥儿确是无可挑剔的人才,只是这件事还得看皇后娘娘的意思。” 北静太妃道:“我知道,就先来问问老太君,怕别人捷足先登了。这门亲事老太君细想想,千万别先答应别人,有了准确的信儿就打发人告诉我,咱们约个好日子,先叫老太君看看那孩子是个什么模样性情,若满意,等换了庚帖,再让两个孩子相看相看。” 贾母满口答应。 旁边王夫人亦是大喜过望,恨不得立时就代贾母答应了,总算她知道顾及着宫里的皇后娘娘和黛玉,不敢随口应承。王夫人之所以如此满意,不为别的,就为了卫若兰在长泰帝跟前的体面,兼黛玉在皇后跟前的体面,对元春必定大有好处。若说给了别人家,别人家的公子多是依靠祖荫,哪有在帝后跟前说得上话的体面?压根儿帮衬不到元春。 北静太妃才离开荣国府,皇后就得到了消息,闻得是替卫若兰做媒,忍不住看了黛玉一眼,笑道:“那个卫若兰,你还记得不记得?” 黛玉脸上一红,几乎和火狐毛儿同色。 握着脸,黛玉轻咳一声,低声道:“怎么不记得?这二年秋围,都是他拔得头筹。”而且,自己捡到了他的金冠,他又送了兰花致谢,他手里还有亡父留给自己的银子,最是清楚自己的底细,比宝玉他们知道的都多。 皇后道:“可不是,你身上穿的火狐皮斗篷,都是他打回来的火狐,今年又打了好些银狐紫貂,等臭气散了,给你做几身大毛衣裳。” 黛玉忙道:“衣裳已经多得穿不了,用不着再做,我还在长个儿,明年穿就短了。” “那就等皮子硝好了给你,你想什么时候穿新衣裳就什么时候做,横竖硝好的皮子能放几十年。”皇后很懂得变通,没有一味强求,复又笑道:“你知道北静太妃替卫若兰做媒的事儿了,你怎么看?事关终身,你在我跟前不必害臊,咱们娘儿俩的话不会叫外人知道。” 闻言,黛玉低下了头,半日不曾言语。 皇后催了好几回,黛玉方抬起头,正色道:“娘娘问我,我自然不用隐瞒。说句不怕臊也不怕娘娘笑话的话:终身大事,关乎一生一世,实非儿戏,倘若遇到个无情无义负心薄幸的人,反倒不如一辈子都不成亲,落个清净洁白的自在。” 张生负了莺莺,何尝不是影射世人?真正能做到一心一意的又有几人。 皇后呆了半晌,失声道:“你的意思是?” “先父遗命,叫我寻个情投意合且待我一心一意者方可结为夫妻,遇不到这样的人,那就不必畏惧流言蜚语地勉强自己,作践自己。如果不如心意,哪怕他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才学盖世,我也是不愿意的。”黛玉淡淡一笑,竟给人一种漂渺之感。 皇后半日不语。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皇后轻叹道:“是我误了,竟大误了,你说得有理。”说着,皇后不禁可怜起卫若兰来,他心心念念地想娶黛玉为妻,做的那些事哪里瞒得过她和长泰帝。 “该!”皇后突然吐露此字,见黛玉眼露好奇,她转了转眼珠,伸手轻轻地拍了拍黛玉的肩膀,唯恐天下不乱地道:“玉儿,你说的那些话,真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原以为自己的见识已经高人一等了,不曾想,你却高过世人百倍,若作奇女传,你当居首位。倘若人人都如你这般看得透,哪里会出现那么些痴儿怨女。” 黛玉抿嘴一笑,道:“娘娘不笑话我痴心妄想,我就心满意足了,哪里当得起娘娘如此赞誉?我也不敢与古往今来的奇女比肩。” 第051章 等黛玉午后出宫,皇后正准备午歇时,忽然回过神来,笑骂道:“这丫头!” 方才服侍她更衣的宫娥巧儿刚把衣裳搭在衣架裳,回身问道:“怎么了?今天娘娘和林姑娘聊得极热络,莫不是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皇后摇头云没事,头枕红香,回思和黛玉的对话,越琢磨越觉得有些儿意思。 起先她听黛玉那一番言语当真以为黛玉存着不嫁的心思,还想着看卫若兰的笑话,哪里料到黛玉这丫头不仅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而且一颗水晶心上天生十七八个窍,窍窍都是九转十八弯,叫人一时猜不透她心底的想法。 长泰帝悄然过来时正见她这副沉思模样,忍不住问道:“你在想什么?” 乍然听到长泰帝的声音,再见他出现在自己卧室,皇后惊讶坐起,随即嗔道:“既来了,怎么不叫人通报一声儿?这样悄没声息地进来,倒把我吓一跳。”说着,又埋怨身边伺候着的彩嫔昭容没叫自己去迎驾。 长泰帝脱了靴子,盘膝坐在炕上,道:“是我没叫他们出声。” 第33节 皇后随手拿了一件银狐斗篷披在身上,道:“怎么有空来我这里了?平常这会子你都在批阅奏章,莫不是有什么好事?” 每遇喜事,长泰帝无人可说,都来找她倾诉。 长泰帝脸露笑容,道:“地雷和手掷雷都做出来了,还有炸药包,威力无穷,果然是威力无穷。朕已重赏了那些匠人,并命他们和懂得用这些东西的兵士悄悄赶往北疆,带上炸药地雷所需之物,抵达地点后再行制作,朕已可想象关外的那些鞑子再来掠夺,必定有来无回。” 皇后惊喜道:“当真?” 长泰帝用力点了点头,皇后道:“这么说来,卫若兰真真是立了大功劳。开朝以来,北疆外夷哪一年冬天不来烧杀抢掠?苦了那里的百姓,年年朝不保夕。有了这等制敌利器,不愁将他们赶得远远的,便是让他们臣服也是轻而易举。再好好费些心思,多多地准备所需的材料,供往西南和粤海,也不怕那些小国再来骚扰。” 长泰帝笑道:“朕也是这么想。此时四海尚未平定,朕也无心征战他方,让将士去远方送死,只要不受外夷来犯,便是功德了。” 皇后听了,十分恭维,她就怕长泰帝拥有这样的利器之后,不顾境内尚未安稳便远征四方。虽然说征战周边各个小国,将之纳入版图,乃是千秋伟业之举,但外夷难驯不说,强征入疆域未必心服反易生骚乱,而且无论是什么战事,都会有将士死伤。 一将功成万骨枯,最终能封侯拜相的才有几人,马革裹尸的多是平民出身。 长泰帝眯着眼睛乐了半日,想起来时所见,问道:“你先前在想什么?脸上又是笑,又是懊恼,变来变去十分有趣。从前这时候你都早早睡沉了。” 皇后想了想,将自己和黛玉的对话一一详述,末了叹道:“我这么大年纪的人,当时居然没参透她的话,事后才觉得不对。” 长泰帝听了,不解道:“我怎么没听出什么意思来?只觉得这丫头略有些不懂事,有你护着,又是那样的年轻才俊来求亲,不趁势早早地定下来,等什么?倘或你明儿不喜欢她了,哪有这样的好事轮到她?若不是卫若兰跟我求了婚姻自主之权,我又念着他的功劳,说有人来提亲就说我给他赐婚,不然,早有不少达官显贵抢了他去做女婿。” 皇后瞪了他一眼,道:“果然没参透?” 长泰帝摇头,他天天顾着国家大事,哪里有功夫去猜测一个小丫头的心思。 皇后也想到了此处,与他解答道:“待我细细你说分说明白,你就明白了。事关终身大事,这丫头慎重得很,不像一些闺阁内的女孩儿听说男方根基富贵、人才出众、品貌风流,又有权势,不想着去了解详细心里就愿意了,因而她在我跟前的回答十分迂回。” 说着,皇后感慨道:“到底是没有爹娘的孩子,心思重,想得多,也不愿意让别人做主她的婚姻大事。虽说我疼她,到底不是亲娘,又有君臣之别,心事也无从倾诉。” 长泰帝来了兴致,问道:“那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我记得林如海的遗言不是这样。” 皇后笑道:“林丫头啊,一则她想着自己是女孩儿,难以做主自己的终身,先有那番话儿,以她父亲做幌子来告诉我,哪怕我是皇后呢,婚姻大事也不能全凭我做主,还得尊重她亡父的遗愿,嫁就得嫁个对她一心一意的人,不然就宁可留在闺阁中,对我尚且如此,更别说她外祖母史太君了。二则这丫头想得深远,旁人只说她不懂得借势而为,就像陛下刚刚都还说了这话,偏她自有傲气,眼前有权势寻得好人家,将来无权势时夫家可还会待她如故?” 因此,黛玉话里才说到了情,她只想因情而嫁,不想借势而为,也露出人之一生,除死无大事的意思,目光长远,心思通透。 长泰帝目瞪口呆,皱眉道:“不对,难道她不知道卫若兰的心思?” 皇后又笑了,说道:“咱们知道卫若兰这一年来的种种动作,不说前儿找什么鸳鸯宝石打首饰,我如今这样的身份,都没见过什么鸳鸯宝石,也不说他怎么托给舅母的。就说秋天里金冠丢了找回来就拿兰花草去谢林丫头,嘿,其中深意谁不明白?我料想聪明如林丫头,也不是没有察觉出来,但是她并不了解卫若兰的为人品性,不敢应承,也不知道卫若兰心意如何,也不可能巴巴儿地自己托人去打听详细,故言行谨慎到了十二分。这样更好,这才是千金小姐的体统。而且,咱们知道卫若兰的心思,她又不知道咱们早就一清二楚,自然矜持,话里话外只说秋围,不说别的,连卫若兰应他父亲收着她的十万两银子她都没提。” 想通这些后,皇后愈加喜欢黛玉了。 起先皇后赏赐嬷嬷宫女太监给黛玉,完全是因长泰帝念着林如海的忠心,作为一国之母她理应有所表示,后来在铁网山召见她,也是因此,觉得她有孝心,见过后就真正喜欢黛玉这个丫头了,实在是玲珑剔透,无人能及,脾气又相投,不是随波逐流之人。 先前有十分喜欢,现在已有十二分喜欢了。 而且,她很确定,黛玉其实也透着一点儿不想出阁的意思,可能是她不想借势而为,也可能是她心有畏惧,至亲如贾家一干人尚且不能依靠,何况外人乎。 当然了,皇后觉得如果有那么一个人符合黛玉所思所想,对她一心一意,对她不离不弃,和她情投意合,她会同意嫁人,毕竟她是至情至性之人,行动举止都甚有勇气,想法和世人有些格格不入,但她不会因为些许畏惧就裹足不前。 长泰帝呵呵一笑,道:“果然是个伶俐丫头,到底是如何生成的玲珑心肠?赶明儿朕该见一见才是。朕记得这丫头自小儿没了母亲,没两年又没了父亲,且一直寄人篱下,就五六岁时上过一年学,你派过去的那些嬷嬷教的也不过是些闺阁礼仪,终究是怎么长成的?连号称晶莹剔透无人能及的皇后娘娘都险些被蒙了过去。” 皇后笑道:“许是天生的罢,天生的心较比干多一窍。” 长泰帝想了想,道:“这么说来,这桩婚事也不是不能成?” 皇后颔首道:“不错,只要卫若兰一心如故,再叫林丫头知道些卫若兰的为人性情,知道卫若兰做的那些事,必然是能成的。” 长泰帝沉思片刻,笑道:“成了倒好,别的都是小事。” 皇后一笑,深知长泰帝的心思。虽然长泰帝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终究有些担心卫若兰有了得势的岳家,其岳家得知卫若兰手里的东西后,利用卫若兰生事,倒不如顺了卫若兰的心思,结成这门姻缘,反倒更得卫若兰感激。在卫若兰献方时,不知卫若兰的所作所为长泰帝就已经有这个想法了,意外的是卫若兰竟也有心,故而顺水推舟。 也是因为这段想法,才叫长泰帝对待卫若兰和黛玉之事上不拘小节,单叫她把卫若兰狩猎所得的皮子赏给黛玉。若是其他人如此,早就被他批得一无是处了,黛玉倒还好,闺阁女儿不出门未有出格,卫若兰送花寄情的行为到底有些不合时宜。 “既这么着,我就做主了,明儿我再召林丫头进宫,与她细说卫若兰之事,总得叫她清楚卫若兰做了那些事情才好,她不知道,如何明白卫若兰的心意?” 长泰帝点头称是,笑道:“到时候你带她去御花园里赏梅,朕也过去。” 皇后瞅他一眼,问道:“卫若兰也跟着去?哪有侍卫能进后宫里头的道理?快别出这主意了,没的叫人笑话。” 长泰帝一时疏忽,连忙道是。 皇后道:“且等着罢,林丫头才十二岁,急什么?” 长泰帝不觉笑道:“倒是这个话,都还小,没有朕的旨意,凭谁登门求亲都成不了。静孝在你跟前说了那么一篇子的话,可见是个刁钻古怪的,你说的她都不肯应承,更别说其他人了。这丫头倒还记着自己不知卫若兰的人品性情,怎么卫若兰见那么一面便惦记上了?” 皇后道:“我瞧那卫若兰不是傻的,不可能单凭一面就记着了,许有别的缘故也未可知。” 夫妻二人都不知卫若兰手里握着红楼梦及其红学著作若干,早已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黛玉的为人,继而一面之缘后方动了心。 想不通其中的缘故,二人就不再多想,然已决定撮合兰玉二人。 长泰帝从皇后宫中出来,瞧着天上落下的雪珠儿,忽然计上心来,御书房里只有几个心腹太监时,他叫来卫若兰,笑问道:“朕听说你母亲舅母托北静太妃上荣国府求亲去了?怎么不来求朕?朕从前可是说过,亲自给你赐婚。” 卫若兰脸上一红,低头道:“陛下日理万机,微臣不敢惊扰。” 长泰帝笑道:“如今不扰我,难道明儿不来求朕?” “陛下开恩!”卫若兰吓了一跳,唯恐长泰帝反悔,将来不给自己赐婚,平添波折,虽然他打算先得黛玉同意,再来请求赐婚。 长泰帝一叹,道:“皇后今儿跟朕念叨,听说了鸳鸯宝石,没福气见到是什么模样。” 卫若兰闻言一呆。 长泰帝打探消息的线人简直是无孔不入,连太上皇宫中都有,别说其他人家里了。跟在长泰帝跟前一年多,加之长泰帝并没有瞒他,卫若兰很清楚自己家中恐怕也有,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没放在心上,这样也能让长泰帝更放心。 不过,听到长泰帝提及鸳鸯宝石,卫若兰顿时苦着脸,他费尽了心思才得到那么两三块鸳鸯宝石,打算送给黛玉的,哪里舍得孝敬长泰帝和皇后。 长泰帝瞧出几分来,只觉得好笑,故意道:“静孝县主的婚事,皇后也能做主。” 听了这句话,卫若兰脱口道:“微臣有一块鸳鸯宝石已经打了首饰,另外两块并没有打磨,倘若皇后娘娘喜欢,微臣愿献一块与娘娘赏玩。”话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卫若兰心痛难耐,他本来想自己画花样叫工匠做成首饰的。 长泰帝放声大笑。 卫若兰此时方知长泰帝的顽笑,不知如何反应才好。 跟随长泰帝日久,深知长泰帝喜好找臣子话家常,卫若兰厚颜恭维道:“陛下,事关终身之大事,微臣此后是好是歹,可就全赖陛下了。” 长泰帝笑骂了一句,道:“你想得倒好,人家小姐知道你是谁?有什么好处?” 卫若兰心中一动。 没错,自己通读红楼梦,也有人手打听详细,清楚黛玉的为人性情,了解黛玉的前世今生,明白黛玉的可怜可爱,知道黛玉和红楼梦的不同,可是黛玉对自己却没有任何了解,也不可能因一盆花、几两银子就心动神驰,那样的话,也就不是黛玉了。 经长泰帝一点拨,卫若兰顿时茅塞顿开。 随即,他又发起愁来,黛玉自尊自重,送那么一盆兰草还是借着谢金冠之由,怎么才能叫她知道自己呢?总不能再拿那十万两银子当做理由。 黛玉不知卫若兰的想法,但她在回去的路上亦是柔肠百转。 她一直都知道卫若兰此人,知他是赤诚君子,也曾担忧他在出继后吃苦受罪,他受父亲所托收着那笔银子,事后念着父亲的情分送了调理身子的方子,恐怕比荣国府做得还好些。点点滴滴,皆在心头,随之涌现无数感激之情。 但,因感激而许之终身,非她本意。 谁又知道,受其母亲舅母所托登门提亲是否出自他之本心真意? 素日所看传奇角本中的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而结良缘,宝玉有通灵宝玉,宝钗有金锁,湘云有金麒麟。那一盆清幽之草至今尚在房中,她如何不明白其中深意?但是若仅因一花一草便托付终身,实在是太轻狂了些。 一点清愁浮上眉头,黛玉不自觉地又想到了曾在父亲房中看到的片纸只字。 虽然她不知在那稿子上自己的命运到底如何,但从偶然所得的葬花词、秋夜风雨夕等诗词中却能看出满纸凄凉,近乎绝望。 如若他确实是那个把稿子交给父亲的人,他可是同情自己? 犹未想通,外头已经有嬷嬷请她下车了。 黛玉按下诸般心思,扶着刘嬷嬷的手踩着凳子下车,不知何时,天降微雪,一股冷风袭来,冻得人打了个哆嗦。刘嬷嬷忙命婆子打伞,自己拢了拢黛玉的风领,理了理昭君套,又将手炉从车里拿下来塞在黛玉怀里,方扶着她先去给贾母请安。 丫鬟打起帘笼时,贾母举目望去,宛若画中人款款而至。 虽然贾母极口称赞宝琴生得好,但在她心里头,没人能比得上宝玉和黛玉,见到黛玉归来,脸上不自觉地堆满了笑意,招她到身边坐下。 黛玉知晓北静太妃登门一事,怕贾母提起,便问道:“姊妹们怎么不在?” 此时贾母房中只几个丫头旁边伺候,不见别人。 贾母笑道:“他们都在园子里赏梅赏雪呢,前儿鹿肉没吃够,云丫头和宝玉又嚷着叫人送了一条鹿腿,在梅花林子里烤着吃,还弄了个红泥火炉儿,围着吃火锅,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肚子,吃得下那么多东西。” 黛玉道:“我也去。” 贾母拉着她的手,道:“你先别忙着去,我有话儿跟你说。” 不出所料,贾母提起了北静太妃的来意,叹道:“我虽老了,不大在外头走动,终究明白兰哥儿确实是个好的,你觉得如何?倘若觉得好,我就打发人给北静太妃回个话,叫兰哥儿去向圣上求旨意赐婚去。若是你父母在,想来也会问你的意思。” 第052章 静静地听贾母说完,黛玉低着头红着脸,良久没有言语。 贾母伸手抚摸着她的后背,语重心长地道:“事关终身,你不用害臊,你娘在时,她的婚事我也问过她,换过庚帖后,你娘还躲在碧纱橱后头悄悄看过你父亲呢,大家子千金都是这么来的,我未出阁前也见过你外祖父。再过一二年我就满八十了,不知道能护你几年,从前不想让你二舅母恼你,让你受了许多委屈,这两年倒好些,她也是个聪明人。我活着的时候给你定亲,心里自然为你想得周全些,等我不在了,指不定他们给你找什么人呢。” 初听贾敏和贾母都在出阁前相看过林如海和贾代善,黛玉顿觉新鲜,听到后面的一段话儿,思及贾母素日的疼惜,不觉流下泪来,忙拿手帕拭泪,道:“外祖母头上的窝还没盛满福寿呢,快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贾母微微一笑,“人终有一死,我比你外祖父已多活二十余年,也用不着避讳。” 黛玉不忍再听,忙以别话岔开。 贾母心中叹息一声,这些姊妹中再没有一个比得上黛玉灵透,可惜偏有人看不上,幸而她虽和别人不大亲,和宝玉的姊妹情分却是无人能及。 她没逼黛玉立时给自己答案,婚姻大事,非同小可,十天半个月后再给回话的不是没有,考虑一年半载的更多,毕竟女方也要打听男方详情。而且,她已在北静太妃跟前说了,终究还得瞧长泰帝和皇后的意思,不能擅自做主,只让黛玉好好想想,过几日再给北静太妃回话。 黛玉略略放下心来,此时问她,她确实没有主意,她无法断定卫若兰是有心还是无心,唯有谨慎二字方能免自己吃亏受罪。 想毕,黛玉告辞,慢慢回房,对刘嬷嬷道:“叫人给林妈妈传个话儿,明儿来一趟。” 刘嬷嬷会意,道:“记着了,这就打发人去。” 打发小太监去给林涛家的送信儿,刘嬷嬷回到房里,就见黛玉已经脱了大斗篷,正抱着手炉对着案上的兰草呆呆出神,料想这些事不是没在她心中留下痕迹。 “姑娘还在想娘娘和老太太的话?”刘嬷嬷端着刚沏的红枣茶过来。 黛玉伸手触碰兰草叶尖儿,轻轻应了一声。 刘嬷嬷见状,并未多言,侧头想了片刻,将红枣茶放在她跟前,道:“姑娘天性聪颖,兼事关姑娘一人的终身,与别的都不相干,用不着别人多嘴说什么,想来姑娘深思熟虑后,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黛玉抿嘴一笑,道:“嬷嬷说得有理,确实得三思而后行。” 说完,端起茶碗吃茶,微烫的茶水入腹,浑身渐暖。 正在这时,丫鬟通报后,宝玉、宝钗、湘云和探春、惜春姊妹鱼贯而入,宝钗先道:“妹妹大喜了,恭喜妹妹,我们都为妹妹感到欢喜呢。” 黛玉飞红了脸,道:“你这么个贤惠人,也拿着没影儿的事来笑话我。” 宝钗眉眼舒展,艳而端庄,笑道:“只准你笑话别人,就不准别人说实话不成。” 第34节 黛玉顾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说你们在园子里赏梅赏雪,围着火锅儿吃烤肉,不知道怎样的自在,我没过去凑热闹,你们怎么就过来了?” 宝钗道:“大太太叫了二丫头去,琴儿她哥哥也叫琴儿过去,我们就都散了。” 黛玉听了,点头不语,心里却在想邢夫人叫迎春过去做什么。昨儿除服宴上,也有几家人拉着迎春说话,跟邢夫人说话时,明里暗里打听地打听迎春。 探春眼里闪过一丝羡慕,惜春却是笑嘻嘻地凑到黛玉跟前,上下打量,脸上满是促狭之色,独湘云脸色不大好看,宝玉亦是长吁短叹,喃喃自语道:“难道世上又要少几个清净洁白人不成?”想到卫若兰的人品模样,并未辱没了黛玉,宝玉十分纠结。 宝玉向来喜爱姊妹们,最见不得姊妹们出阁,偏生姊妹们一个又一个地年纪大了,太太话里话外多少谈及些,每次想到此处都觉得十分可惜,谁知轮到最最超凡脱俗的林妹妹了。 不过,若是卫若兰这样的风流清秀人物,倒是和林妹妹天造地设,人间一对。 想了又想,叹了又叹,总觉得该告诉黛玉一声,免得她诸事不知,心里没个主意,于是等姊妹们都去贾母房中了,宝玉方凑到黛玉跟前,悄声道:“好妹妹,若是别人,当真就玷辱了妹妹,若是他,倒还好,原是个有心人,不是那些须眉浊物,更非国贼禄鬼之流。” 黛玉不觉道:“什么样的人,值得你如此赞誉?你素日最厌世俗经济,他也是个官儿呢。” 宝玉笑道:“别人还罢了,难道妹妹不知道我?我所厌者,不过是贾雨村之流,生怕琼闺绣阁之中亦染此风,方多有讽刺,我所喜者,亦有四书。” 说着,他又续前言,道:“上回我悄悄给妹妹的东西,妹妹不是叫人折变了?” 黛玉脱口道:“你怎么知道?”那事儿她可没跟宝玉提起,都是叫小太监悄悄进行,已经花八百两银子买下了一所三进的院子,带着一个小花园,暂先赁与人居住。 宝玉一脸自得,在黛玉询问的眼神中说道:“竟巧得很,有几件东西卖到了卫若兰家的铺子里,其中一对金骏马是我和卫若兰他们在缮国公家赴宴时,李大人给的表礼,卫若兰一眼就认出来了,还特地请我过去询问呢。我本不想告诉他的,又恐他泄密,只好实话悄悄说了,他说不会声张,还说以后东西都到他铺子里折变,免得走漏风声。我原想着等年下再攒了东西给妹妹,告诉妹妹一声,谁知没到那时候,卫若兰家竟然来提亲了。” 言到这里,宝玉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甚是闷闷不乐,黛玉不像宝钗湘云等只劝自己学经济,偏就这么一个水晶人被人惦记着了,满府上下太太姊妹们说好,下人们也说好,瞧着都是恨不得立时答应的模样,自己又不能表明自己的不乐意。 黛玉垂眸道:“听你这么说,果然是个有心人。” 卫若兰是有心人,她早就知道了,受亡父之托,又赠良方,无一不显其心。怪道折变宝玉的梯己不久,林涛家的来请安,并送了租金,还问够不够花,若不够就去卫若兰那里取。 宝玉点了点头,道:“因此,听说是他,我虽不舍妹妹,但也乐见其成。别人就算了,没一个配得上妹妹,连柳湘莲那么个人都不如他。从前小聚时,不管谁请,他都不肯去花街柳巷,最是持身正而清白。”说到这里,他蓦地伸手掩口,东张西望,假装不曾说过这些话。 黛玉登时竖着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着一双似睁非睁的眼,道:“该死的,你素日在外头都做些什么混账事,偏又来我跟前说!” 宝玉急忙陪笑道:“好妹妹,好妹妹快别恼,也别告诉老爷太太。你听见了我不怕,就怕别人听见了。我没去过那里,都只是在外头别人请了过来唱曲儿,还是夏天那会子薛大哥哥生日才见的。那些地方的女孩儿都是可怜人,若无客人,何来下贱?因此我是不去的。我只是告诉妹妹一声,卫若兰是真真的好,不是那些道貌岸然假仁假义之辈。” “也不知道给了你什么好处,净说别人的好话。”黛玉指着门口,哼了一声,道:“你快去罢,仔细我反悔告诉舅舅舅母去,叫他们打你一顿才是好的。” 宝玉迫不及待地掀开帘子跑走了。 黛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别人的话她信不过,宝玉的话她却相信,既然宝玉这么说卫若兰,连瞒着家里的事情都吐露出来,想来他确实不是那些喜好眠花宿柳的浪荡公子。和旁人所重者不同,宝玉向来是以人相交,看重的是人品模样。 黛玉心内暗暗思索,都说他好,到底有多少好处没说完? 自己这样一个人,既没父母,又无族人,脾性也不好,常和姊妹们口角,下人都说自己闲话,连嫁妆都是母亲并祖上主母们所留的旧物,虽有恩宠封号,不过都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雪雁忽然走过来,一脸奇怪地道:“怎么别人都替姑娘高兴,只史大姑娘一人的声色不大好?我站在屋檐下看雪,可巧史大姑娘也在屋檐下和丫鬟们说笑,不料宝玉一过去,就给宝玉甩脸子,甩手进屋去了,就是没说话,我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闻听此言,房内诸人面面相觑。 过一时,瞅着屋里只剩三五个人,皆是心腹,紫鹃又走到窗边看外面无人窃听,方回过身来道:“我恍惚记得听谁说过一句,卫公子从前的继母、如今的伯母和史大姑娘的婶娘议过亲,说的就是卫公子和史大姑娘的亲事,只是后来出了变故,不了了之了。想来是因卫家没和史家联姻,却向姑娘提亲,史大姑娘心里不自在了。” 众人恍然大悟,随之皱眉。 澄碧奇道:“这有什么?难道议亲不成,就不允许别人向其他人家提亲不成?一家有女百家求,只挑一人为婿,岂不是九十九家都记恨那雀屏中选的一家了?” 紫鹃是荣国府的家生女儿,知道的比别人多些,且她和翠缕交情好,忍不住道:“说是卫家提亲而史家没应,其实不是,两家太太是嫡亲姊妹,早有意向,偏生卫公子从南边回来后就不同意结亲。好像也有一个卫太太信任的尼姑,说卫公子命里不该早娶,又说卫公子和史大姑娘命格儿不合,可巧议亲那会子卫公子在南边大病一场,这才没有继续。”这些,都是她听翠缕说的,今儿北静太妃走后她觉得史湘云神色不同,故找翠缕打探,方得知一二。 听完,众人心中了然,原来史湘云之恼在于此处。卫若兰拒亲之事史湘云亦极明白,所以今逢卫家托人登门求娶黛玉,便觉得脸上心里过不去。 黛玉不以为意,闻得贾母房里丫鬟来叫,遂披上斗篷,过去吃饭。 饭后难免又被邢王夫人凤纨等人打趣了一番,显然众人都乐见其成。他们的乐见其成,不是宝玉的乐见其成,其中必然掺杂着各种好处。 次日一早,林涛家的过来请安。 黛玉单留她在屋内,细细将昨日之事告诉她,嘱咐她和林涛打听一下卫若兰的为人,低低地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脸皮儿薄,既不能明着叫外祖母打听,也不能明着请皇后娘娘帮忙,况且明面上那些事我原也知道些,他们打听的怕也都是根基门第身份地位。咱们家就我一人了,总不能糊里糊涂地就葬送自己的终身。” 说到后来,不禁伤感起来,倘若父母在世,何必她一个女孩儿如此? 林涛家的听了,难免跟着伤心起来,随后悄声道:“姑娘放心,我和林涛在京城里几年,想打听些细事依旧十分容易。姑娘不知道,老爷没了后,咱家仆从风流云散,老爷本是放了他们的奴籍,令他们做个平头百姓安生度日,偏生有些人觉得平民百姓日子不好过,咱们这样人家出来的头脸齐整,常受欺凌,因此不得不自卖自身,托身于大户人家为奴,可巧有两个在太太房里伺候的姊妹连同家人在卫家当差,想打听这些事简直是手到擒来。” 黛玉微微点头,嘱咐道:“悄悄些,别叫人知道看笑话。” 林涛家的满口答应,她本想说说卫若兰的为人,心想此时说了倒不好,且等打听明白了再说,到那时也有理有据,好让黛玉放心。 林涛这边有动作,卫若兰的心腹便得了消息,偏生卫若兰正在宫中当差,通知不到,没奈何只好搁置,等卫若兰休沐时才一一告诉他。闻得此消息,卫若兰反倒喜悦起来,林涛家的从贾家出来后林涛便打听自己,想来黛玉也不是无动于衷。 他忙换了衣裳,亲自去找林涛,他原先还想着怎么叫黛玉知道自己,眼前不就是现成的人选。作为林家的老管家,膝下又无儿女,林涛眼里心里只有一个黛玉,自然希望她过得好。 卫若兰向林涛表明诚意,言辞十分恳切。 林涛默默听完,道:“此事非老奴所能做主,终究看姑娘的意思。” 卫若兰明白,道:“这是自然,只是听了陛下一番话,我认为心意还是叫姑娘知道才行,毕竟姑娘是尊贵人,不能弄些私相授受的事儿来玷辱了姑娘的名声。” 林涛听得眼里带了一抹笑意。 正欲说,忽见卫若兰的小厮疾风过来,道:“公子,家里来人说,宝二爷找公子。” 林涛忙道:“既有人来找,公子快些回去罢。”起先他极厌宝玉,渐渐的,对宝玉的看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尤其是担心黛玉无钱他特特私赠梯己,端的是一番好心,还不忘提醒贾母给黛玉送药,虽因府内窘状拿梯己钱给黛玉,祖孙二人终究强过别人十倍。 卫若兰唯有告辞,出门就问小厮道:“宝玉在哪里等我?在家里?” 疾风点头。 卫若兰到了卫伯府,径自去书房,果然见到宝玉在书房内看书,不知道再看什么书,一行笑,一行叹,脸上神色变幻,好不有趣。卫若兰书房内的东西都收拾得干净利落,书籍更是摆放得十分整齐,想来是他找小厮要的书。 “大雪的天,你怎么来了?不打发人说一声,若是我不在家怎么办?”卫若兰解下身上的披风,手一挥,披风稳稳当当地挂在衣架上。 宝玉起身笑道:“我心里算着你当差的日子,故今日来寻。” 卫若兰一笑,请他坐下,又命疾风将凉茶端下去,换上滚热的好茶,方坐在主位上,问道:“没有要紧事,你最不爱出门,今儿来作什么?” 宝玉正色道:“我来问你一句话。” 卫若兰问是什么话,宝玉眼睛往房里伺候的小厮身上一溜,卫若兰会意,命他们退下。 宝玉清了清嗓子,瞅着卫若兰道:“前些日子北静太妃来求亲,想来是你的意思,别人是做不得你的半分主儿。我知你是个宁缺毋滥之人,也不是轻薄之辈,既登门提亲,想来是有心的。我来找你,瞒着老太太他们,都说是去北静王府谈诗论画去了,他们若知道了,必定不赞同我的举动,偏生我不放心,他们看重你的根基门第、身份地位,独我不是,妹妹也不是,故我也不问你前程如何。今儿只问你的心,到底是有心,还是无心?” 卫若兰肃然道:“自然是有心,若无心,如何恳请冰人登门。” 宝玉略略放心了些,又道:“我妹妹原与别人不同,打小儿没了爹娘,常看人脸色,我又是个糊涂之极的人,也没护着妹妹什么。如今是妹妹的终身大事,总不能再糊涂下去。我觉得你人好,不重门第前程,那你呢?” 宝玉聪慧颖悟,单从太太们姊妹们平常的只言片语里就觉察到了,他们重的不是卫若兰此人,那么卫若兰呢?是重妹妹这个人儿,还是看重了妹妹的身份地位? 卫若兰心中惊讶于宝玉的转变,亦庄重回应道:“所求为人,亦非身份。” 听了这句话,宝玉心中块石悄然落地。 第053章 宝玉又详细地询问了卫若兰许多事,方心满意足地出了卫伯府,径自去寻黛玉。 对宝玉之举,卫若兰心里倒有几分感激,刚送他出门回来,就听人通报说老太太找,他顿时想起自己求娶黛玉一事跟舅母说了,妙真也知道了,独忘记禀明卫母了。 卫母见到他就道:“前儿你娘来,跟我说相中了静孝县主,你可知道?” 卫若兰纵然心细如发,终究是男子,且有卫母看中程婉之一事在前,他便无意中略过了卫母。他没想到的妙真却想到了,见过方夫人后便亲上卫伯府,告知卫母,只说自己在栊翠庵里见到了黛玉几回,心里中意,除服之宴上方夫人也满意,意欲聘与林黛玉为妻。 闻得妙真已说明,卫若兰暗松了一口气,低头道:“孙儿知道。” 卫母道:“从前你嫌史大姑娘没有父母,不肯结亲,怎么如今反倒同意了你娘和你舅母的意思?你这样的人品本事,该娶个门当户对父母双全的才是。” 说话时,卫母不觉有些埋怨。 她亦曾在贾家见过黛玉,原想卫若兰年少有为,将来定能挣得一个锦绣前程,有无二品武职都不影响他,娶个略低些的妻室免压长房之势。倒是自己娘家侄孙未必有这样的能耐,想从中牵线做媒,也算补偿程婉之所受之苦,亦能令娘家重回上流。哪知她打算得千般好万般好,却没有料到妙真和方夫人都看上了黛玉,托北静太妃去询其意愿,卫若兰也没反对。 卫母得知此信时,北静太妃已经登门了,阻止不及。 她心里盘算了许久,仔仔细细地列出了许多对静孝县主的不满之处,只等卫若兰休沐,好好地与他说说,令他劝妙真改了主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卫若兰又有婚姻自主之权,卫母难以插手,唯有此策可行。 卫若兰淡淡一笑,道:“何谓门当户对?撇开卫伯府,孙儿亦不过是个五品武官之子,且父亲早早就不在了,虽有母亲,也早已出家。” 卫母听了,长叹一声,沉思良久,沉声道:“兰哥儿,我觉得不大妥当。” 言下之意就是她不同意卫若兰娶黛玉为妻。 卫若兰拧紧眉头,目光如海,沉沉地望着卫母,他一句话都没说的模样,令卫母一惊,随即撇开眼睛,望着几上花瓶里插着的几枝梅花。虽然瓶内有水,但那几枝红梅早已凋零,仅剩几片伶仃花瓣儿,这是卫若兰上回休沐在城郊梅园与人小聚时带回来孝敬她的。 上房陷入一片寂静,唯闻鸟雀清鸣。 卫母撑不住,缓缓道出自己的不满之处:“我也不是没有根由地反对。你看,静孝县主并无父母娘家,与你无益;虽然没传出多愁多病的名声,但那日我见她,娇滴滴的模样儿却是十分瘦削怯弱,于子嗣有碍;最要紧的是你自己能挣出个锦绣前程,倘若娶了她便是二品,岂不是叫人说你闲话?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老人传下来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何况,二房只你这么一个子嗣,担着开枝散叶的重责大任,该当娶个能助你又珠圆玉润的媳妇才是。” 卫若兰淡淡地道:“除此之外,祖母可还有不满?” 他越是冷静,越是面无表情,卫母心里越是拿捏不准他的想法,微微皱眉道:“这些还不够?这些是最最要紧的,你该放在心上才是。” 卫若兰道:“这些都是俗人的想法,孙儿就不认同。越是没本事的人,越是在意这些流言蜚语,孙儿虽算不得有本事,却也算不得没本事。据舅母所言,其他人家都是争着抢着地向静孝县主提亲,难道他们提亲时就没想到祖母说的这些?祖母只想到这些短处,怎么不提好处?按世人想法,静孝县主金尊玉贵,既有几代母祖嫁妆,又有圣人和娘娘的恩宠,即使没了父母,依旧是二品大员之女,五代世家之后,虽无族人,却有亲朋,又有林公之荫,许多武将世家感念其德,这些难道都不是好处?” 卫若兰自己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他所重者乃是黛玉其人,偏生世人不这么想,也只好拿这些事情来搪塞,亦是反驳祖母一番言论。 卫母听了,果然没话可说,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皱眉道:“兰哥儿,你怎么就养成了这样乖僻的性子?祖母所说之言皆出自肺腑,都是为了你好。”只要卫若兰不娶黛玉,那么不会压倒长房,而自己的侄孙也会达成心愿,重振门楣,这是两全其美之事。到底卫母知道厉害,不敢吐露自己的心思,也不敢吐露程家的打算。 卫若兰开口道:“此事已在陛下和娘娘跟前挂了名儿,成与不成,皆非旁人之言可以左右,请祖母莫要太费心了,孙儿心里自有主意。祖母这般阻止,不免让孙儿心生疑惑,好好的一桩亲事,别人求都求不来,怎么到祖母这里,反都是不好了。” 卫母怔怔看着眼前模样气势越发出息了的长孙,眼光闪烁,十分晦暗。 卫若兰见状,心里闪过一丝明悟。 卫母最担忧之处并不是她说的那些不满,而是怕黛玉极得帝后恩宠,娶了这样的妻室进门,对卫伯和长房不利,也或者想给卫源求娶黛玉也未可知。长幼有序,世人都知唯有长房长子长孙才能承继宗祧,长房被二房压制已不妥,何况长房长媳又不得不对二房媳妇行国礼。 想到此处,卫若兰怒气暗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总不能任由祖母这些人继续为所欲为,一会子就叫安插在卫伯房内的心腹动作一二。 等卫若兰走后,卫母颓然靠在靠枕上。 晚间,卫母无心用饭,想了又想,叫来卫伯夫妇,也不提自己今日找了卫若兰之事,问道:“你们说,贾家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 卫伯不理这些事,由卫太太开口道:“必然是应的,满京城里哪里能找到比兰哥儿更好的人才?何况静孝县主虽有恩宠和嫁妆,到底是父母双亡,又无娘家族人,寻常人家可瞧不上她。只是她若进了门,大房如何是好?我是不及她的尊贵,将来源哥儿媳妇也未必强得过她,大房被二房压倒,于家族来说,可不是好事儿。” 卫太太极精明,心思又缜密,这一二年来历经诸事,她若看不出眉目才怪。和自己母子相比,卫母自重卫若兰,但是和卫伯以及卫伯的前程相比,卫若兰就不算什么了。不借此机会改变自己母子处境,那才是有负自己的精明。 因此,说着说着,卫太太就落下泪来。 乍听卫若兰求娶黛玉,卫太太后悔得什么似的,暗恨自己没有提前一步。她也看上了黛玉能带来的二品武职,娶了黛玉,还怕自己儿子不如卫若兰?谁知竟叫卫若兰抢先了。 这么一来,哪怕此事不成,自己也难替儿子求娶了。 卫伯露出一抹深思,半日后道:“母亲,太太说得有理,都是次媳不能越过长媳,不然易生混乱。就好像那荣国府,二太太管家,大太太似有若无,追根究底,还不是大太太的出身不如二太太,被二房压住了。” 卫母骂道:“还不是你的缘故,倘若兰哥儿没出继,哪有这么些烦恼!” 第35节 卫伯唯唯称是,低下头时,目光却透着一丝不以为然。 “老太太,怨不得老爷,这不是为二叔着想吗?出继也是二叔到了阳间传了话儿,最看重兰哥儿。”卫太太忙替丈夫说好话儿。 “我难道不知这个道理?用得着你来提醒?”卫母瞪了卫太太一眼,满是不悦。他也只是脾气上来,骂卫伯这么一句,其实心里舍不得,就怕儿子和自己生分了,不然,得知卫伯假托次子之言将卫若兰过继后,她就会找卫伯算账了。 卫太太连忙赔不是,才使卫母怒气渐平。 过一时,卫母道:“我原想贾家还没回话,好好想个法子叫他们婉拒了北静太妃便是,如今想想,他们知道兰哥儿的好处,如何能同意拒绝?那些儿意欲求亲的人家,多是纨绔之辈,可比不得兰哥儿有本事。事关一族,你们有什么章程?我瞧着,便是这门亲事不成,只怕凭兰哥儿的能为,将来的妻室依旧赛过源哥儿媳妇。” 卫若兰官居四品,圣宠正隆,卫源身上只捐了个监生,在国子监读书,孰高孰低任是谁心里都有数,卫若兰容易娶得高门贵女,卫源却不大容易,只能在比卫伯府门第低的人家里头找。对此,不光卫伯夫妇,便是卫母也不大满意。 卫太太悄悄拉了卫伯的衣袖一下。其实,在得知北静太妃往荣国府提亲的时候,他们夫妇就已经就着此事说了不少回。 卫伯沉吟片刻,向卫母建议道:“既然如此,不妨分家罢。” 卫母闻得分家二字,顿时竖眉瞪眼,连道不行。 卫伯解释道:“这一二年,源儿总是被兰哥儿衬得黯淡无光,同窗也笑话他。他们的年纪渐渐大了,过了年,源儿也将满十五岁,若是议亲的根基富贵再比兰哥儿的低,不知道旁人怎么笑话儿子这一房!若是分了家,就是两家人,源儿再不用受兰哥儿的压制,我这个做伯父的也不用让人笑话说在圣人跟前的恩宠不及侄儿。” 卫母面露踌躇之色。 卫太太忙含泪诉说道:“老太太,这一二年,比起源儿来,我更心疼老爷,多少人背地里笑话老爷,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便是有人面上不说,心里也都觉得老爷不如兰哥儿,说老爷自作自受,说老爷舍本逐末。” 卫太太是最希望分家的人,先不说卫若兰的本事压倒丈夫和儿子,就是她,也早厌了二房三房吃住在府里的行为,二房只卫若兰一人还罢了,三房那么一大家子人口既多,开销又极大,四季衣裳首饰吃食月钱等,竟是自己这一房的两倍还多,就凭着老三五品官儿的俸禄够作什么?他们花的有一半都该是自己这一房的。 卫母不知卫太太还有这些心思,只顾着心疼卫伯受到的委屈,望向他的目光十分慈爱,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件事?”若不是因此事,她也不会想着压下卫若兰的风头了,就是担心他本事太大,衬得卫伯愈加平庸无能。 卫伯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卫母叹道:“叫我好好想一想罢,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哪里舍得削下一块?” 卫伯和卫太太明白卫母没有一口拒绝就是有些动摇了,出了上房,相视一笑,此时此刻这对夫妇当真是心有灵犀,都恨不得早日将卫若兰分出去。 卫母并没有考虑太久,隔一日就下了决定。 叫来卫伯、卫若兰和卫三叔,卫母就道:“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也都是说父不在,而非母不在。而且,我原想着等我百年之后你们再分家,后来想想竟不妥,死后三年是孝期,孝期不能分家,没了我,你们三房未必能处得好,倒不如在我还活着的时候就分了,由我坐镇,该你们的就是你们的,必然不会叫你们任何一房吃了亏。” 不等卫伯和卫若兰开口,卫三叔已经嚷道:“不妥!母亲,万万不可!您还健朗着,哪能这时候分家?将孝顺您老的事情都推给大哥,叫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二房三房?” 卫三叔想的是,在卫伯府一日,旁人就说自己是卫伯府的三老爷,分了家,自己可就只是一个五品官儿了,不仅门第落下三千尺,而且也难以优渥度日,挥霍自己的家产来供应妻儿子女的锦衣玉食,他是万分舍不得。 卫母瞪了他一眼,道:“在你们丁忧结束后就该分家了,是我舍不得,才拖到如今。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只是你也别太想着便宜了。” 见卫母心意已决,卫三叔扁扁嘴,不说话了。 卫若兰早在那日和卫母的一番话后就有所预料了,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对三房来说分家不好,但对他来说,分家倒是一件好事,免得将来黛玉进门后,上头当家主母压着,也不用看卫母的冷眼。分家后,卫母必然是由长房奉养。 即使心里愿意,卫若兰面上也露出悲伤之色,口述不舍。 卫母感叹道:“我也知你们不舍,只是谁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凑在一起过日子难免有些口角,成了乌眼鸡,倒闹得不好看,不如分了清净,远香近臭,日后更加和睦了也未可知。” 卫三叔撇撇嘴,这话他不信,对大房没好处才怪。 卫母却是雷厉风行之人,下定决心后,告知三房子孙,吩咐卫伯叫来族老和账房,说明分家一事,然后命他们共同清点卫伯府的祖业和家产,她虽心疼卫伯,但也不愿意亏待了卫若兰和卫三叔,秉着公平之心分家,不偏不倚。 族老们先觉惊异,随后却都了然,他们的家事自己管不着,随他们的意罢。 因急着在卫若兰进宫值班之前料理完分家事宜,卫伯找了许多账房办事,连夜清点,两日后,清单列出,都无异议。最后,根据规矩,祖业和府邸都归于卫伯所有,其他田产、房舍、商铺、银钱等都分三份,卫伯和卫若兰、卫三叔每人一份。 卫伯以仁义之姿叫卫若兰先挑,次后卫三叔,他们不要的就留给自己。 其实这三份家产都差不多,商铺田产等都是有好有坏,十分均匀,祖业都归卫伯了,卫伯不至于在这上头做出难看之事,叫人笑话。卫家也曾向朝廷借了些银子,在分家时就先扣出了这五万两银子,意欲择日归还,剩下的才平分。 卫若兰谦让卫三叔,卫三叔摆摆手,道:“我瞧着都差不多,你先挑。” 闻言,卫若兰随便挑了一份。 等卫三叔跟着挑过后,卫伯收下最后一份清单,命人前去料理,田产房舍商铺等须得过户到卫若兰和卫三叔名下,其他陈设器皿古董字画书籍银钱等东西也得随着二房三房搬出卫伯府,其繁琐之处,亦难详述。 这时,卫母又道:“我那些梯己等了百年之后再分给你们,平分四份,两份给兰哥儿,长房三房各一份,也记进去,免得我死得快,来不及留下遗命。” 族老听了,亦记录下来。 卫三叔心下极为不满,但当众却不好开口,只能恨恨作罢。他想的是,自己和卫若兰搬出卫伯府了,卫母把自己的好东西悄悄给了大房,自己和卫若兰如何知道?偏又都是卫母的梯己,唯有她自己能做主。 卫若兰不在意,他没有住进卫伯府分给他的一所五进大院子,而是命人将东西搬到自己平常居住的别院,紧赶慢赶,赶在进宫前将之一一清点入库。 安排妥当,卫若兰进宫去了,命心腹留意外面的风言风语,只要不殃及黛玉便不插手。 疾风却甚是机灵,找到林涛,详述卫母反对卫若兰求娶黛玉,怕二房压倒长房,又有别的打算,卫若兰不同意卫母之命,方有卫母起意分家等事,求他相助,以免卫家有人以此生事,破坏黛玉的名声。 第054章 继宝玉之后,皇后、林涛家的皆有所云,前者笑云卫若兰举动,后者详述卫若兰品性,一桩桩,一件件,叠加一起厚重如山,若说他无心,谁是有心人? 黛玉虽自诩草木,心却赤诚至极。 旁人说她多心,她也清楚自己的确思虑过重,若是旁人遇到此等好事只怕早已点头了,偏生她没有,乃因先前她不知提亲的是卫若兰之长辈起心思,还是出自卫若兰本意。虽说世人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男女无心所造成的悲剧不知凡几。 卫若兰的人品,无需宝玉等人言语,她亦十分明白,且深有所感,自己能有今日,未尝不是托了卫若兰之福。所以,对他的人品,黛玉没有任何怀疑。 然而,那时感激之余,也曾因兰触动心扉,终无眷恋之情。 情,二人相互才有情。 此时此刻,感受到卫若兰的深情厚意,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发自肺腑,源自内心,不是因根基门第等外物而起,无人能与之比肩,回思铁网山那两面,细想近来诸事,黛玉不免情潮如炽,手抚兰草叶尖,面上如同笼罩着一层灿烂的晚霞,既艳且丽。 兰草仿佛有所感触,摇曳生姿。 紫鹃进来道:“姑娘,老太太叫鸳鸯来找姑娘过去说话。” 黛玉便知是要回北静太妃了,披上斗篷抵达贾母房中,除贾母外,房内再无旁人,贾母招手叫她到跟前坐下,确是提起此事,道:“我就知道,我的玉儿有着数不尽的好处,跟你娘一样一家有女百家求。虽然先有北静太妃来说媒,但是随后也有不少老交情的世家请了人来找我,话里话外都想求我的玉儿。不过,我思来想去,依旧是兰哥儿最出挑,心里也不想叫其他人玷辱了我的玉儿。玉儿,你的意思呢?还有,宫里的皇后娘娘怎么说?” 黛玉原非矫揉造作之人,此前踌躇皆有缘故,此时既已确定卫若兰之心,自然不肯错过了他,因而低头道:“娘娘也说好。” 贾母闻言大喜,当即派人送信给北静太妃。 北静太妃本就看好卫若兰和黛玉二人的婚姻,得到消息后,忙告知妙真,好请冰人择吉日登门提亲,免得别人再打主意,然后自己又来了荣国府一趟,定下次日让妙真和方夫人来看黛玉,等卫若兰出宫后再来给贾母请安。 既已定下,便不必隐瞒各处,宝钗等都来向黛玉贺喜。 黛玉面红耳赤,好容易才借着午休送他们离去。 回房午睡时,黛玉只道自己定然睡不着,不想刚合上眼,犹有人影出现在房内眼前,风流袅娜,恰似自己,鲜艳妩媚,却又如宝钗,细看仿佛是和父亲同年而逝的贾蓉之妻秦氏,荡荡悠悠,飘飘忽忽,映衬着红帐紫木,似真似幻,竟不像凡间人物。 秦氏福了福身,笑道:“绛珠妹妹,经年不见,怕妹妹已不认得我了。姊妹们在太虚幻境设宴,备下仙茗美酒,特派我来请妹妹前去一聚。” 黛玉疑惑道:“我名林黛玉,何来绛珠?” 话虽如此,心下却想起宝玉凤姐被魇时,癞头和尚说的话,那绛珠,分明指的是自己,难道便应在了此处?可是,又怎么会是秦氏来请? 见黛玉不似宝玉那般,不用自己开口便随之而来,秦氏不觉笑道:“难道妹妹竟忘记了前尘?连自己的本身都不记得了?西方灵河案上三生石畔的绛珠草,天生地养,修得女身,便是妹妹了。快随我去罢,莫误了良辰,倒让警幻姐姐怪我无能。” 说毕,便携黛玉之手,径自出了荣国府,到一所在。 黛玉内心已是震惊异常,不由得强装镇定,举目打量自己周围之景,却见朱栏白石,绿树清溪,既无人迹,也无飞尘,竟是仙境一般。不过,依秦氏所言,本就是仙境也未可知。 正想着,便听有人唱歌,歌声缥缈,别具一格。 尚未听清歌声所颂,便见一女子蹁跹而至,袅娜风流,与众不同。 黛玉抬起头,打量她时,她已上前道:“绛珠妹子,你我姊妹当日在离恨天一别,展眼已将十三载矣,别来安否?” 黛玉蹙眉,道:“尔是何人?口口声声绛珠长绛珠短,好生没礼!” 旁边秦氏抿嘴一笑,那女子也跟着露齿,靥笑春桃,唇绽樱颗,具有绝代之风华,开口道:“我居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妹妹下世前亦曾在我案前挂号。” 秦氏解释道:“这是我姐姐,我名兼美,字可卿。” 一语未了,又听女子道:“都怪姐姐二人,那年该请绛珠妹子来游玩,偏警幻姐姐引了须眉浊物来,饮了仙茗,吃了美酒,又和可卿妹子结成姻缘,玷辱了这清净女儿之地。” 黛玉望去,数名仙子款款而至,皆荷衣羽衫,或姣如春花,或媚如秋月。 她们到了跟前,就纷纷围着黛玉,牵手扶臂,往里面走去,一面走一面道:“在里面久等妹妹不至,便猜测警幻姐姐和可卿妹子未能如意,果然聪颖灵慧,当推妹妹为第一。那年我们已备下筵席,只等妹妹来游玩,谁知去警幻姐姐去接妹妹,路过宁国府,偶遇宁荣二公之灵,受其所托,引了他们唯一有望继承家业的嫡孙宝玉前来,险些玷辱了这钟灵毓秀之地,清净洁白之处,许是天生的蠢物,警幻姐姐引他赏玩家内上中下三等女子命运之册,似也未曾领悟,而后吃了我们的仙茗美酒,又演红楼梦曲十二支与他看,亦未有所觉。” 黛玉闻言一惊,莫非宝玉已经来过此处了?宁荣二公之灵一直在宁荣府中看着子孙败坏了阖府的家业?他们既有灵,不知林家祖上可有灵? “什么命运之册?不知黛玉是否有幸观之?”黛玉启唇问道。 诸仙停下脚步,诧异地看了黛玉一眼,忽而一笑,齐声道:“下世之后,妹妹果然有所不同矣,若妹妹还是绛珠仙子时,哪有这副情态。既然妹妹提起,若不圆妹妹之怨,哪里称得上姊妹?”说毕,转头看向警幻仙姑。 警幻仙姑只好道:“我虽让宝玉赏玩,但恐泄露天机,亦不曾让他深思。绛珠妹子既有所求,允之何妨。只是不可久留,还得让绛珠妹子明了前世才好了结因缘。” 得她之言,诸仙簇拥黛玉前行。 黛玉先见石碑上刻着“太虚幻境”四字,紧接着对联、横书等都一一记在心里,不觉进了二层门,又见配殿无数,各有其名,诸仙引她进了薄命司,打开橱柜,取出册子递给她,笑道:“此乃金陵十二钗之正册,余下还有副册、又副册。” 问明金陵十二钗之意,黛玉接在手里,先看第一首,犹未看完,便道:“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莫不是说的我和宝姐姐?” 忙有一仙掩住她口,轻声道:“好妹妹,莫泄天机,不然警幻姐姐必定不叫妹妹看了。” 黛玉会意,翻到第二页,画着一张弓和香橼,也有一首诗,看完,黛玉猜是元春。继续翻下去,有当时就猜着的,譬如湘云、妙玉、凤姐、李纨,也有猜到其他姊妹后,剩下几个略思忖姊妹们性情本事后便得了答案的,便是探春,迎春则是其他姊妹都在,剩下必有她的一席之地,唯有那首中山狼肖似,剩下纺绩的美人和自缢的美人便不知是谁了。 看完正册,又看副册和又副册,亦有猜得的,也有没猜得的,心里不觉想道:“莫非这便是诸姊妹们的命运之册?宝玉既然看过,何以却不曾流露丝毫?” 正欲再往下看时,警幻仙姑已遣人来请。 诸仙也不敢叫黛玉多看,忙挽着她的手离开薄命司,叮嘱她莫要在警幻仙姑跟前泄露心中所得。黛玉点头,随她们往后面走去,当真是处处雕梁画栋,处处锦帐珠帘,便是奢华富贵如大观园,亦远远不及此宫,哪里像是修行之地?分明就是风流富贵之处。 入室之内,先闻奇香,入座之后,又饮仙茗,再观舞姿、聆妙曲,根据诸仙所言,乃是当年宝玉所受之待遇,黛玉心内暗惊诧,静待警幻仙姑开口。 果不其然,警幻仙姑看她神清目明,不似宝玉那般无甚趣味,反倒抬手阻止继续歌副曲,乃道:“妹妹可记得西方灵河岸边三生石畔无知无觉的日子?若无赤瑕宫神瑛使者以甘露灌溉,妹妹何以脱去草胎木质,修成仙体。神瑛侍者下世历劫之时,妹妹跟着下世,怎么反将诺言忘到了九霄云外?若不是我忽然掐指一算,算出不妥,只怕妹妹难了因缘,难入仙班。” 黛玉一头雾水,头一歪,却道:“这话好没道理,如仙姑所言,我既已下世为人,如何记得前尘往事?倘若记得,也便不是凡人了。” 周围群仙掩口而笑。 警幻仙姑听了,顿觉好笑,忽而素袖一挥,黛玉眼前烟云缭绕,仙气纵横,恍惚间看到一条长河蜿蜒,岸边有石一块,石畔有草,叶茎纤弱,绿而剔透,风吹过,姿态婉约,虽无牡丹之美,却另有一种孱弱之清。 不知历经多少岁月,旱而缺水,叶片将落未落,愈显楚楚可怜,忽有一名侍者路过,忙以甘露灌溉,救得草命,自此时常前来,未有一日中断。 只见那株仙草受天地精华,得甘露滋养,又不知历经多少岁月,一日忽结红果,圆润如珠,随后化作人形,袅袅婷婷,纤纤弱弱。看到此时,黛玉大吃一惊,原来那仙子的模样竟和自己十分相似,若对面而立,宛若揽镜自照,里外如一。 那名脱去草胎木质的仙子忽而化作虚无,黛玉眼前仍是警幻仙姑等人。 警幻仙姑乃道:“这便是妹妹的前生了。” 黛玉眉头随之一蹙,问道:“仙姑令我看前世根由,所为何来?我虽是肉身凡胎,却知仙凡有别,也知轮回转世都得喝孟婆汤一碗,忘却前尘。” 警幻仙姑无奈道:“妹妹忘记了自己的誓言,然我等却不曾忘却。因未酬报灌溉之德,妹妹五脏六腑之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情。十四年前,神瑛侍者动了凡心,意欲下凡历劫,吾开口询问此恩,趁此倒可了结,妹妹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其他人等皆是陪着妹妹二人下世。我等修行之人,最重因缘,妹妹立誓了结,何以忽然中断偿还?” 黛玉恍然大悟,原来宝玉便是那对绛珠草有灌溉之恩的神瑛侍者,怪道自己第一回见他就因他摔玉之举落了泪,父丧之前,但凡落泪多因此故。 第36节 “仙姑意欲何为?”黛玉开口问道。 警幻仙姑忙道:“天有天道,不了此事,妹妹难回世外,何苦来哉?不过是历劫一世,逝后方能归来,妹妹切勿因他事误了前缘,早些归来。” 黛玉忽有所觉,道:“莫非因我应了姻缘,仙姑便引我来此?” 警幻仙姑沉默不语,尔后苦劝道:“妹妹乃是仙体,神瑛侍者只历此世,倘若妹妹不了却因缘,此后就再没有机会了。妹妹将将成形后,对神瑛侍者感恩戴德,缠绵之意因此而起,如何下了世,反倒和他人成了姻缘?” 黛玉冷笑一声,问道:“以泪还债,可曾说过以身相许?” 警幻仙姑摇头道:“不曾。” “既不曾说过,何以就不能与他人结成姻缘?仙人便该做仙人的职责,莫管红尘命运如何起伏才好。”黛玉薄面含嗔,粉腮漾怒,不急不缓地道:“前世也罢,今生也好,我如今是林黛玉,不是绛珠仙,我还我的泪,我生我的情,最终如何,皆有我一人承担。若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不做仙子只为凡,我亦甘之如饴。” 警幻仙姑一时之间不知以何言语才能应对,诸仙则面露佩服之色,在警幻仙姑案下挂过号的仙子,居然想着和既定的命运抗争,真乃开天辟地头一回,怪道薄命司中金陵十二钗正册已有多页日渐模糊,警幻仙姑尚不知晓。 警幻仙姑皱眉道:“绛珠妹子,你修行多少年才得女体,何苦为了一点尘缘就罔顾前身?莫叫凡人玷辱了仙体,速速了却因缘才是上策!” 黛玉微微一笑,道:“我此时亦是凡胎。” 见警幻仙姑仍要劝自己放弃和卫若兰一段姻缘,转而重续木石前盟,黛玉脸上的笑意化作冰霜,寒声道:“我意已决,仙姑莫要再劝,命已至此,也是天意。况且,我每年伤春悲秋,怀母悼父,便是遇他人之悲惨遭遇,眼泪亦如流水,险些冠以潇、湘妃子之号,想来我不早逝的话,一辈子足以还得了神瑛侍者。” 警幻仙姑呆若木鸡,原来,甘露之惠竟可以这样偿还的吗?按照既定的命运,黛玉理当于十六七岁的年纪泪尽夭亡,此时她说要以一辈子的泪水偿还,虽然人生百年所有泪水绝对会超过短短十载,但若如此,下世何为? 正欲再劝,忽听一声厉喝,霹雳随之而来,黛玉猛地醒来,睁眼便见依旧身处闺阁。然而,梦中之情景却历历在目,言犹在耳。 太虚幻境已乱作一团,诸仙多是花草修成,生平最怕天雷。 警幻仙姑肝胆俱颤,扭头看向厉喝来处,却见一名俊美异常的少年脚踏祥云,背负神弓,眸如闪电,声若天雷,乃道:“作为仙人,受世人顶礼膜拜,偏不想着如何解救苍生苦难,一味以凡人做棋子,帮尔等渡劫,真是不知羞!林姑娘已为我妻,其言语也曾说明,不做仙子只为凡,倘若尔等再来聒噪,我便一箭射穿这太虚幻境!” 原来此人不是别个,正是卫若兰。他正在宫中当差,闻得贾家许以姻缘,喜悦满怀,先前未应乃因黛玉,此时应下自也是黛玉之意。不料夜间安睡之际,忽然神魂逸出,携带宝弓利箭现身于此处,看尽了红楼梦书中所述的太虚幻境。 不知是何故,他能看到黛玉前来,也能听到她们的言语,看到她们的动作,她们却似不曾发现自己丝毫,直至下定决心,警幻仙姑犹要深劝,他忍不住怒骂一声,现身仙前。 警幻仙姑大惊失色,道:“尔是何人?竟敢擅自闯入太虚幻境!” 屈指一算,竟无所得,她的脸色不觉凝重起来。 卫若兰不再说话,忽而心之所动,拉弓射箭,嗖的一声,警幻仙姑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支携带着呼啸之声的利箭射在薄命司匾额上,砰地一声,匾额炸开,化作齑粉,那利箭却仿佛受到召唤似的,落进箭囊之中。 卫若兰不动声色,心底已经大喊奇怪,怎么到了这里,有如神助一般? 意欲再试时,却已经睁开了眼睛,仍旧身处深宫,沉思片刻,卫若兰起身点灯,取下挂在墙上的宝弓利箭,摩挲片刻,似乎也无梦中的神异。 不等他多想,思及黛玉在警幻仙姑跟前的一番话,卫若兰似喝了蜜一般,心甜无比。 林黛玉,果然不是常人。 第055章 次日朝会散后,趁着长泰帝喝茶之机,卫若兰迫不及待地请求赐婚。 若没有经过长泰帝的同意,昨儿贾家对北静太妃回话一事的消息压根就传不到卫若兰耳朵里,因此长泰帝听了卫若兰的请求,扑哧一笑,不禁道:“你也太急了些,昨儿人家才应下来,你今儿就求朕赐婚。” 卫若兰嘻嘻一笑,道:“定下来才好放心。”昨夜一场梦境,他已十分确定黛玉之心,无关感恩,无关门第,喜悦满怀,恨不得立时就有旨意下来。 长泰帝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道:“林丫头就这么好,值得你如此?” 卫若兰低头一笑,却不言语。黛玉的好处他自己知道就是,如何能在长泰帝跟前说明? 长泰帝笑骂了一句,道:“看的你样儿就知道你心里是十分愿意的了,怪道心急火燎地叫人提亲,也不知道哪里来的缘法。等你出宫后朕就下旨。” 婚乃是结两姓之好,长泰帝并非太上皇独断专行,他轻易不与人赐婚,便是赐婚,也得问过两家的意思,卫若兰家卫若兰是一家之主就不必说了,黛玉没有父母,有两个舅舅也不管事,倒是外祖母十分满意,两家都说定了,赐婚正好。 卫若兰大喜过望,忙磕头谢恩。 长泰帝道:“你若真感激朕,就想着替朕解决烦恼。” 卫若兰笑道:“微臣蠢而鲁莽,书也没读过多少,自知没有安邦定国之才,陛下英明神武,每一回遇到烦恼,不几日就有了解决之法,何苦拿微臣取笑。” 长泰帝看了他一眼,道:“既知读书不多,就该好生读书,朕用得着你的地方多着呢。” 卫若兰便知长泰帝有重用自己之意,也猜到自己不可能一辈子都在皇宫里当侍卫。 不说君臣如何商议,且说荣国府早已准备妥当。王夫人昨日得知消息后,喜悦满怀,因此事是她之愿,又能让自己家多一门显赫的亲戚,遂命李纨等尽心尽力地安排,务必令来人有宾至如归之感,又叮嘱家下人等不可生事,否则打一顿撵出去。 妙真师父和方夫人自然不是以相看的名义登门,而是大观园里梅花开得好,贾母请北静太妃和她们赏梅吃酒。 到贾母房中坐下,不多时贾母便凤姐带着姊妹们过来拜见。 妙真和方夫人便极口夸赞黛玉,夸得黛玉脸红如火。 不知是不是出了孝后吃食好了,妙真和方夫人都敏锐地察觉到黛玉的气色较之除服时强了不少,虽仍纤巧袅娜,却不过是江南女儿之态,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足之象。黛玉却觉得未尝不是昨夜仙茗美酒之功,入口后通体舒泰,早起便发现自己身上隐约的病态尽去。 原本略有担忧的妙真想到许多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体弱多病,尚且不如黛玉,心中大石落地。她原就是闺阁千金,酷好风雅,平素极喜黛玉为人作派,此时更加满意,赞叹过后,便摘下腕上的一只白玉镯子,亲自给黛玉戴上。 这只镯子温润莹洁,细腻透亮,光若凝脂,白如截肪,竟是上上等的羊脂玉。 众人瞧在眼里,心下无不称赞。 黄金易得,玉难得,尤其是这样的上等美玉,一百块玉石里头挑不出一块。 妙真笑叹道:“这对镯子我戴了二十来个年头,我只道一辈子都这么着了,少不得带进棺材里,再不曾想竟有如今的福气。明儿我出门,瞧谁再盯着我手上的镯子看稀奇。”说着,抬起戴着另外一只镯子的手,神色间十分满足。 道家并无佛教的清规戒律,道士亦能喝酒吃肉,娶妻生子,何况妙真虽出家修道,却也算不得正经的道人,经常一副闺阁千金的做派。 黛玉屈膝道谢,转身奉与贾母。 贾母笑容满面地坐在主位上,命她好生收着,谢过妙真后,又与北静太妃和妙真、方夫人说话,极尽慈和热情,心下却不觉想起女儿在世时,自己也曾这般摘下腕上的镯子与她,也曾给过两个儿媳妇,自此以后,腕上只有单镯,再未成双。 惜春转着腕上的两对玉镯子,心中疑惑,宴毕借更衣之机悄声问黛玉。 黛玉点点她手腕,轻笑道:“自小儿学礼时,难道没有人跟妹妹说过此事?女孩儿家都是戴着对镯,倘或遇到上了年纪的老人依旧戴着对镯,千万不要问她儿女之事,若问便是失礼了,概因上了年纪的老人家之所以戴只镯,另一只不是给了女儿,就是给了儿媳。” 惜春恍然大悟,低声道:“也就是说,人过中年的老夫人如果戴着对镯,就说明她无儿无女,问了就是说到她的伤心事了。”大约也有人跟她说过,不过她不记得了。 黛玉轻轻颔首,此为礼,她幼时便知,妆奁里还收着母亲留给她的镯子。 贾敏临终前自知不久于人世,自己无法亲眼看着女儿及笄后披上霞帔嫁人生子,遂将来日该给女儿的东西统统都命人收拾出来,一件一件地交给女儿,并说明该什么时候该的,只是身子不争气,唯有提前给她了。 想到贾敏,黛玉掩下心中伤感,与惜春回到偏厅。 两方皆有意,难免热闹异常,坐在大厅中吃茶,仍是贾母处处称赞卫若兰,妙真时时夸赞林黛玉,好听的话儿堪能以箩筐盛之,叫人听了心里舒坦非常。 妙真因笑道:“前儿就听兰哥儿说了,等府上应允,他就请圣人赐婚,虽说咱们这样人家不在意,到底在外人看来体面些,对两个孩子都好。如今兰哥儿在宫里当差,不知他得了喜信儿没有,倘若知道必定已经请旨了,若不知道,出宫后也能知道。” 贾母听了,更加欢悦,愁思尽去,道:“难为你们用心如斯,那咱们就等赐婚后再行礼可好?又体面又大方,叫人不敢小看了两个孩子。” 妙真想了想,点头同意,三书六礼确实得安排在赐婚之后,才显恩宠。 贾母又道:“有些话不必媒妁来传递,我且与诸位说明白。我这玉儿没了父母,娘家又无族人依靠,封存在户部的那点子嫁妆各位尽知,都是些旧东西,因此,我这做外祖母的会给她备一份嫁妆,只是到底薄了些,各位千万别笑话。” 妙真笑道:“不敢,不能。人进了我们家门就是我们家修了几辈子的福,谁在意这些子东西?况且,单玉儿屋里那些书,就抵得过黄金万两了。” 妙真出自书香门第,自始至终都是重书而轻财物,当初她的嫁妆也是以书籍字画居多。 贾母心中一宽。她历年来积攒的梯己虽然丰厚,但是前头修建了大观园已经用了不少,这一二年李纨又常来跟前哭诉府中银钱不凑手,少不得又悄悄地叫人典当了些用不着的金银东西,再者还要给宝玉留些以备将来之用,因此能给黛玉的东西不多。 北静太妃道:“只要两个孩子好,这些都是小事。正如妙真师父说的,十里红妆和林家百年积累下来的书籍字画相比,连一零儿都算不上呢。” 说到这里,北静太妃心下暗赞林如海之精明。或许,在世人眼中,封存在户部的东西才是重中之重,未免担忧其中或有损失,但在风骨凛然的读书人看来,黛玉手里握着的才是整个林家的命脉,有这些东西在,林家便不会绝,而且不容易引起旁人的觊觎。 贾母道:“这孩子跟她父亲一样,都看重这些。” 既然卫家对嫁妆一事没有异议,贾母接着又道:“将来府上送的礼,我也都留给玉儿,别的尽不了心,这点主却做得。” 妙真笑赞府上仁厚,礼数周全。 这样一来,算是两家定下来了,只是没经官媒传递罢了。这样也好,两家主母做主,免得将来两家像别人家似的,在这些事情上各有矛盾,指使官媒忙得脚不沾地也难达成一致。 送走来客,贾母叫黛玉到房里,细说明白。 黛玉低着头,道:“一切都由外祖母做主便是,我小孩儿家并不懂。” 贾母瞧了她腕上的镯子一眼,点头一叹。 黛玉年幼,手腕又细,妙真给她的镯子她戴着松松的,轻易就甩了出去,因此从贾母房里出来回到自己卧室,便摘了下来,连同妙真给她的一支赤金衔珠凤头钗一同收进妆奁,看了半日,方以手扣上妆奁。 相看时男方主母以礼相赠,便是表示心中十分满意。 刘嬷嬷等人齐声贺喜。 黛玉红着脸面,吩咐道:“莫声张,仔细叫人知道了说我轻狂。” 刘嬷嬷听了,不禁笑道:“哪里能这么说?婆婆家来相看,难道不许姑娘家高兴不成?卫家倒也麻利,生怕叫别人抢先似的,可见看重姑娘。” 亏得定下早,不然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来提亲。黛玉不是郡王嫡女却有县主之位,婆家也不用十分忌惮,自然都乐意娶进门。刘嬷嬷也知道有不少人家既想借黛玉之封得二品武职,又嫌黛玉没有娘家族人,叫人十分气愤。最让众人气愤的是,有些人家还好,子孙也算出挑,不算辱没了黛玉,偏有些人给自家纨绔之辈提亲,说得天花乱坠,没的叫人恶心。 想到这里,刘嬷嬷暗暗有些感慨黛玉的果断,没有拖泥带水,没有矫揉造作,既认定了卫若兰,便丝毫不给那些人留下提亲的余地。 黛玉捂着脸颊,掩不住红晕如霞。 昨夜一梦,今日安寝时本已会再见警幻仙姑等人,不料却并未梦到,一宿无话。 等卫若兰休沐出宫,各家都知道了卫林两家结亲一事,有羡慕的,也有嫉妒的,也有风言风语说三道四的,然在此时,长泰帝赐婚的圣旨随着卫若兰出宫而颁布,颁往卫贾两处,皆是礼部二品的官员前来,仪仗齐整,隆重异常。 见此形状,再无人敢多嘴多舌。 卫宅早已摆香案、开正门,卫若兰跪接了圣旨,奉于祠堂。 他已经分家出来了,家中没有祠堂,但他仍是卫家子孙,须得回禀卫母,于是这道圣旨便和卫家历代接到的旨意一样,列于宗祠之中。 圣旨昭然,对于卫母来说,此事无可挽回。 既然不能挽回,卫母便不再多想了,只能感慨侄孙没有福分。里她原就拿得起放得下,对卫若兰嘘寒问暖时,道:“既然亲事定下来了,打算几时登门提亲?几时过礼?提亲的礼物都预备好了不曾?如今寒冬腊月,大雁秋日便已南飞,找寻未必容易。” 分了家,没有卫若兰的压制,卫伯和卫源父子个个容光焕发,心情舒展之极。卫母心疼长子,见状也将分家后的一点悔意抛到了九霄云外。 但,事关卫若兰终身,卫母无论如何都得过问几句。 卫若兰近来顺心如意,脸上堆满了笑,愉悦地道:“祖母不必担忧,孙儿和母亲都已经将应有的礼物准备齐全了,初六的日子甚好,即遣冰人登门行采择之礼。”纳采问名等都得备雁,卫若兰早就亲自捉雁数对,养于后院,命仆从精心照料。 卫母听了,不觉一怔,疑惑道:“尚未提亲,便行纳采?虽说先前有北静太妃替你做媒,但终究难行媒妁之事,须得请个正经的媒人提亲,再纳采才好。” 卫若兰笑道:“因圣上赐婚的缘故,便略过提亲,横竖先前已有北静太妃说亲了。” 纳采后便是问名,紧接着纳吉,卫若兰恨不得早日定下,十分赞同直接纳采。 卫母沉默片刻,再无言语。 不知想到了什么,卫若兰告退之时卫母忽然命人拿了绸缎数匹和首饰若干,叫卫若兰带回去,以作纳采之礼,卫若兰并未推辞,谢过接下。 但是,卫若兰没打算用卫母准备的东西。先前他已经备好了绸缎和首饰,其中就有鸳鸯宝石所做的那一套首饰,瑰丽灿烂,美轮美奂,他后来想着如果这些礼物进贾家手里,他就不用自己准备的礼物,既然贾母许诺说都给黛玉,便按照之前的打算送礼。别的还罢了,唯独那套鸳鸯宝石的首饰是他给黛玉做的,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第37节 诸事妥帖,各色礼物齐备,只待行礼。 虽说世人讲究三书六礼,事实上并不十分拘泥。 未行礼之前,北静太妃早命人给荣国府递了帖子,择日带卫若兰登门拜访,也就是让女家相看的意思。有时候相看会定在庚帖交换之后,有时候会安排在前头,有时候甚至只有男方主母相看千金而女方不曾相看女婿,这些都是因人而异。 卫若兰和黛玉乃是长泰帝赐婚,比提亲应允、交换庚帖等更加名正言顺,不出意外的话必结此亲,故而如此行事,也好叫贾母见过卫若兰后放心,也合乎情理。 这一日,贾母不许贾赦外出,又嘱咐了贾琏宝玉等人一番。 卫若兰既来,定该贾琏宝玉等人作陪,而贾赦是黛玉唯一在京城的舅舅,理当相见。 宝玉和卫若兰相熟,早早去迎接他进来,先去给贾母请安,北静太妃比他先一步到了贾母院中,正坐着和贾母说话。 彼时房内姊妹丫鬟皆避开,独黛玉隐在碧纱橱之后。她原本不好意思如此,贾母和北静太妃却道人家都是这么来的,也是想叫孩子见上一面的意思,以免到了成婚之日尚且不知对方面目,更有一些人家心思奇诡,往往相看时十分出色的男女却不是拜堂成亲之人。 北静太妃笑道:“好孩子,别害臊,若不是你们姊妹们都住在大观园里头,你外祖母院中又无可安排之处,也该叫他见上你一面才是。” 黛玉只好忍下羞涩,悄悄瞧着宝玉引卫若兰进来。 较初次相见,卫若兰似乎更显出色了,足足比宝玉高了一个头,英姿勃发,虽然面如傅粉,唇若涂朱,但剑眉星目,浑身上下没有半分脂粉气息。 忽然对上卫若兰精光四射的眸子,黛玉心如小鹿乱蹦,忙以手按之,悄悄背过身去。 脸红如霞,心跳如雷。 卫若兰耳聪目明,早就察觉到碧纱橱后有人,听其呼吸长短,正是黛玉和身边的刘嬷嬷,心下不禁一笑,挺胸抬头,拜见贾母之际时时留意,唯恐在黛玉跟前失礼。 北静太妃微笑,贾母则面色如常,命人给卫若兰沏茶,一长一短地问卫若兰,或是问当差累不累,或是几日一休等等,卫若兰皆如实回答,神色恭敬。贾母心里越发喜欢了,不得不承认,比之宝玉,卫若兰更胜一筹,堪配黛玉之为人。 少时,宝玉请卫若兰去用宴,拜见贾赦,贾琏作陪。 贾赦本就昏聩,称赞过卫若兰几句,就叫贾琏和宝玉陪卫若兰去园内消食。卫若兰记得贾家姑娘们都住在大观园,忙婉转谢绝,虽说见不到黛玉,但已在梦中一见,也无遗憾。 第056章 转眼便是腊月初六,妙真和卫若兰费了一番心思,请了京城中名声最好人品最佳且最有本事的郑官媒,携带对雁诸礼登上荣国府,陈于厅中。 因有圣旨为凭,此事早已定下,只等礼数。 瞧着活蹦乱跳的两只大雁、灿如云霞的八匹绸缎、珠光宝气的八套首饰和十品果盒、羊酒等物,几乎堆满了大厅,再听郑官媒一口一个夸赞,把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贾母脸上的笑容几乎可以与绸缎媲美,然口中却假意推辞。 郑官媒是这一行的尖儿,对此再明白不过,凡女家有人来提亲,哪怕心中十分中意,也得在言语间推辞两三遭,故而郑官媒又忙好言好语,再求亲。 这一回,贾母倒是没推辞,矜持片刻便应了。 彼时黛玉无需出面,只躲在房中,偏有宝钗一干人等不肯放过,皆聚于外间,围着圆桌从八宝盒里拈果子吃,一面吃,一面向黛玉贺喜。除了惜春年纪小,不大知事,其余人等心里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独湘云低头吃果子,一言不发。 黛玉握着脸,道:“你们一个个都不是好人,早晚有我笑话你们的一天。” 惜春正在逗鹦鹉,正是铁网山做了红媒的那几只鹦鹉,因寒冬腊月,外头冰天雪地,早早地投奔了黛玉,在屋内十分享受,惜春极爱来顽,笑道:“早晚我剪了头发做姑子,叫林姐姐等不到那一天,倒是二姐姐三姐姐她们,明儿林姐姐好生笑话一番。” 闻听此言,迎春沉声道:“胡说,你小小年纪,哪里就来了这些念头。”她和探春、惜春打小儿住一屋,也是一起上学读书,情分远非别人可比,平素也颇照应这个小妹妹。 惜春笑道:“我哪里胡说了,求个清净洁白罢了。” 黛玉不似迎春那般驳斥,而是微笑道:“四妹妹,你年纪小,除了五月里跟着外祖母去玉虚观打平安醮,就没出过门,你可知道外头那些子尼姑庵都做什么营生?说了没的污了你的耳朵,不过,你知道了就不再想着做尼姑了。” 惜春一怔,不解地道:“能有什么营生?不过就是念佛诵经化缘做法事,水月庵不都常做这些事?再不然就是到各个大户人家求香例银子。” 宝钗插口道:“到底是四丫头,一点都不明白。” 惜春听了,不满地道:“我不明白,宝姐姐就明白了不成?不过,你明白也用不着在我跟前炫耀自己的见闻广博,我不爱听。”说着,不顾探春等人皱眉欲言,径自去了黛玉的书房,赏玩黛玉近来的书画之作。 探春笑向宝钗道:“姐姐别管四妹妹,她就是这么个古怪癖性。从前上学的时候,我和二姐姐年纪大些,倒学了不少东西,偏她年纪小,只顾着顽,没记住什么东西。” 黛玉蹙眉道:“既知四妹妹年幼无知,便该好生教她,而非一味说她古怪。” 自那梦境醒来,黛玉无时无刻不在想金陵十二钗的判词,以及红楼梦曲,果然无一不是薄命的佳人,亏得如今已经有了变化,虽然不知是否依旧薄命。因此,她本就因画和惜春情分较好,看了属于惜春的判词和那支《虚花悟》,心中更觉怜惜。 如何不怜惜?细想三春自幼一同上学,惜春年纪最小,比迎春小了四五岁,同一个先生教导,她哪里能学到什么要紧东西?不上学后跟着李纨,就是自己初次进府之后,也只是读几本书做几回针线,其他东西李纨一概不曾教过,惜春仍然比不得迎春和探春,上面又无父母悉心照料,荣国府的当家主母们也没有用过心,难怪性情冷漠和别人不同。 如今,迎春有嫡母长嫂照料,探春又得了王夫人的青睐,虽然未必尽如人意,但与之相比,惜春依旧和先前一般无二,又单住在暖香坞,更无人教她了。 探春才开口说了一句话,就见贾母命人将绸缎首饰果品等送来。 大约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礼数,姊妹们都觉得稀罕,连惜春都从书房里跑出来了,怂恿黛玉打开,果盒还罢了,绸缎也无甚稀奇,都是贡品,独一套镶嵌着红绿两色宝石的头面引起此起彼伏的惊叹之声。 惜春率先道:“林姐姐,你来瞧瞧,头面上头的宝石和你镯子上的宝石是不是极相似?” 众人看向黛玉腕间。 世人讲究冬天宜金不宜玉,只见黛玉腕上戴着累丝嵌宝双金钏,金子并无出奇之处,工艺哪怕出自皇宫也十分平常,唯独上头镶嵌的宝石举世罕见,左右两边三块宝石簇拥着中间一块大宝石,花样颇为古朴雅致。 博学广闻如宝钗,亦未曾见过这种红蓝两色并于一块的宝石,连贾母都没见过,当时黛玉从宫里出来戴着这对金钏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较之嵌宝双金钏,眼前头面上的红绿宝石更加鲜亮璀璨,纯净明丽。 黛玉两颊微红,亲手合上首饰盒,若无其事地道:“我那镯子是娘娘给的,许是新得的稀奇宝石也未可知。”其实她知道卫若兰费尽了工夫才寻到这样的鸳鸯宝石,做成首饰用在提亲上头,不知又费了多少工夫。 皇后给她的双金钏,以及镶嵌着同样宝石的两根簪子、两个戒指,少时原不能得,是长泰帝特特下旨,命无数个工匠同时赶工,方做了出来。 宝钗问道:“这是什么宝石?明儿也叫我哥哥费心找一找。” 惜春嘴角一撇,道:“宝姐姐当这是寻常的宝石不成?这叫鸳鸯宝石,听刘嬷嬷说,一万块宝石里头都找不见一块,连宫里都没有,还是皇后娘娘问别人要的,赏玩过后做了首饰送给林姐姐,真真是独一无二的。” 宝钗笑道:“原来是这样,可见我们是没福气遇到了。” 说着,又推黛玉打趣道:“真真是好心思,卫家用鸳鸯宝石做首饰送来,不但彰显了富贵,而且暗合了鸳鸯两个字,可谓是新鲜奇趣之文。” 探春等人齐声道是。 可巧宝玉送走客人,过来听见了,笑道:“卫若兰用心的地方多着呢,只这么一件首饰就叫宝姐姐觉得新鲜了?那宝石我原不认得,前儿见卫若兰勒了一个抹额才算头一回见,上头就镶嵌着一块这样的宝石,瞧着倒像和首饰上头的出自同一块宝石。” 宝玉心下又喜又叹,所喜者卫若兰确是良人,所叹者自恃对黛玉用心,不曾想卫若兰比自己更加用心,处处周到,色、色妥帖,又满含深情厚意。 黛玉怕别人就此笑话,不等她们开口,问道:“你不在外头待客,进来作什么?” 宝玉忙笑道:“他们已经走了,我就过来瞧瞧。再者告诉妹妹一句,老太太已经应了卫家的请求,定了腊月十八的日子问名。” 黛玉一呆,宝钗已问道:“怎么这样急?” 宝玉却笑道:“林妹妹这样好,卫家自然心急。” 说完,众人忍不住都问他,道:“到底卫公子是个什么模样儿?人人都称道。我们问林妹妹,毕竟她在老太太房里见着了,不想,她一句都不肯说。” 宝玉想了一想,道:“和你们不相干,问这些作什么?卫若兰好不好,林妹妹一人知道就行了。上个月诸事纷扰,咱们空了几社,偏生今儿又是妹妹的好日子,你们瞧改作初八起社如何?我已经攒了一肚子的诗词,就等着你们。” 惜春伸手画脸,道:“二哥哥,每一回你都压尾,哪里来这么些兴致?你攒的那些诗词,未必用得着不说,且就算用得着了,你仍旧难以夺魁。” 宝玉笑道:“我就知道四妹妹你笑话我,女儿原比我这等须眉浊物聪明,我是甘拜下风。” 宝钗不禁莞尔,道:“宝兄弟,你也该多读几本书了,免得每一回都输得灰头土脸,亏得上个月不曾起社,若起,不知道又罚你作什么。” 宝玉假装没听见,也不理她,问惜春道:“老太太叫你画的画儿,画得了没有?昨儿我还听老太太提起,说我和琴妹妹在栊翠庵的景儿,比仇十洲的画还好看,可惜我就是画中人,不曾见到是何等赏心悦目,就等着你的画儿出来好欣赏欣赏。” 惜春摇头道:“冬日天冷,不说手打颤,就是那颜料也十分滞涩,等天暖了再来问我。” 宝玉不忍逼迫姊妹,听了忙点头道:“理当如此,妹妹可别冻着了。若是你那屋里不够暖和,打发去和袭人说一声,我那里银霜炭多得很,给妹妹送些。” 别的话犹可,唯独这话惜春听不得,不说欢喜,反而冷笑,道:“我哪敢要你的东西呢?你那屋里别说少了一块炭,就是少一根线头,你屋里的人都记着,三言两语地传将出去,只怕人人都以为我对府里分的炭不满,所以才去问你要。” 宝玉虽然不通世故,但也并非一无所知,只好道:“哪里就到这样的地步了?我是说我做哥哥的火力壮,用不完那么许多炭,特特送妹妹一些。” 宝钗解围道:“在我跟前说什么好哥哥好妹妹?快停了这话,仔细老太太听见。” 惜春哼了一声,便不再言语。 凤姐如今不管家,荣国府诸般事务一概都是李纨料理,按照常理,她是寡妇奶奶,不该管家才是,偏生凤姐一味调理身子意欲生个儿子,逢事便推脱,因此面对府里捉襟见肘的窘境,李纨十分为难,唯有将就着俭省。因此,除了贾母和王夫人、宝玉宝钗和黛玉外,各房的银霜炭数量都大大减少,只供主子一个人用,丫鬟们都用中下等炭。 惜春住在藕香榭,四周水气重,又为了平时练习丹青,耗费的更多些,她也懒得打发人去宁国府要,因此近来常住黛玉房里。 宝玉讨了个没趣,也不生气,和姊妹们说说笑笑,直到贾母那里传饭才过去。 饭毕吃茶又闲话一回,听说外头下了雪珠儿,贾母担忧风雪大不好走,忙将他们姊妹都赶进园子里去,宝钗、宝玉和湘云、迎春、探春进了园子,各自回房。 宝玉回到怡红院,也不接晴雯递来的茶,直接吩咐袭人打发婆子给惜春送两篓子上等银霜炭,袭人听了,十分踌躇,开口道:“今年年景不好,各处都没有节余,大奶奶先前吩咐俭省着用,咱们房里这些只够咱们自己用的。” 宝玉瞪眼道:“不够就找大嫂子要去,短了哪里也短不了我这里,说这些作甚?四妹妹年纪小,藕香榭四周是水,冻着她可怎么好?” 袭人无奈,只得依从,道:“今儿天晚了,瞧不清路,明儿再送去罢。” 晴雯拿着簪子挑了挑烛花,一阵冷笑。 翠缕忽然进来,道:“宝二爷,在说什么呢?趁着天还没晚,快去我们那里劝劝我们姑娘罢。今儿遇到什么事情了,我们姑娘闷闷不乐的,袭人姐姐也去,我们姑娘和你最好了,我服侍姑娘这么些年都不如你。” 宝玉和袭人听了,忙忙出门。 剩下晴雯把簪子插在头上,在翠缕身上摸了一把,道:“可怜见的,大冷的天也不穿件厚衣裳就出来,瞧我们房里那位主儿,大毛小毛的衣裳穿了一身,箱子柜子里都塞不下。前儿老太太赏了我一件灰鼠袄子,我嫌素,你拿去穿,免得回去再吃风吃雪。依我说,就是你们姑娘自己脸上心里过不去,这有什么?值得叫宝玉过去?” 翠缕一面披袄,一面站在熏笼边烤手,道:“素日都说你牙尖嘴利,果然不错。我也是拿我们姑娘没法子了,劝了几次都不中用,只好来劳烦宝二爷。” 麝月在灯下做针线,闻言一笑,并不作声。 晴雯撇了一下嘴,笑问翠缕道:“今儿卫家来提亲,真有一副鸳鸯宝石做的头面?可惜我竟不在跟前,不然该去瞧瞧稀罕。” 翠缕忙道:“快别提什么鸳鸯麒麟了,你若想见,去找林姑娘。”就是因为这些事,湘云才觉得不好看,怕别人笑话自己,笑话她比不得林黛玉,卫家不同意史家这门亲事,偏巴巴儿地去求娶林黛玉,又这样费尽心机地送世所罕有的鸳鸯宝石。 晴雯听了,以手封口。 不提宝玉和袭人如何劝解湘云,且说黛玉卧室内惜春亦谈及此事,道:“今儿我见云姐姐不大高兴呢,姐姐可留意到了?” 黛玉给她掖了掖被角,自己密密地裹着红绫被,道:“这倒不曾留心。” 其实,她早就注意到了湘云,也知湘云心里的想法,只是别的事情都可退让,也可好生劝解湘云,唯独此事不成。况且,卫史议亲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今日却是卫若兰之意,卫史两家不成,湘云也不该迁怒于人,不管这人是自己,还是卫若兰。因此,对于湘云的声色,黛玉假装没看到,也怕露出痕迹,湘云更觉得颜面大失。 话题一转,黛玉详述外面尼姑庵的腌臜,道:“好妹妹,是你我才说,而且你只比我小一岁,也大了,该知道这些,别以为出了这府进了空门就能得清净了。” 惜春不禁怔怔出神,道:“这么说,智能儿也做那些事?” 黛玉想了想,道:“详细我不知道,只是知道尼姑庵里有那么些勾当,因此我两次出府给我父母做法事,都特特找苦修之地,而不是那些香火丰盛的寺庙庵堂。实话说罢,就是大寺庙里一些六根不净的和尚,也不是没做过这等勾当。” 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独卧二字几乎道尽了惜春出家之后的种种,她必然是没有得到自己想得的清净,又不甘随波逐流,唯有独卧,受人冷眼。 惜春道:“姐姐,我困了,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次日早起,去贾母房中请安。 姊妹二人就住在贾母院里,自比其他姊妹来得早,王夫人和凤姐李纨等犹未到,邢夫人却在屋里,正跟贾母道:“迎春比大姑娘年长三岁,过了年就是十六了,再没动静,只怕就让人笑话了。因此,我叫琏儿媳妇托她娘留心,挑了一门极妥当的亲事,人家也愿意。亲家公新近升了九省都检点,只怕阖家离京,因此想趁着亲家母在京的这几日料理。” 贾母沉默片刻,忽然想起宝钗来,笑道:“极是,难为你拿起嫡母的心思气度来,瞧中了谁家?说将出来我听听,许是老世交也未可知。” 第38节 邢夫人心中一宽,脸上多了三分笑意,道:“回老太太,就是咱们家的老世交,乃是保宁侯的庶子,今年十七岁,生性老实敦厚,读书识字,模样儿也是相当齐整。保宁侯夫人不想找个爱调三窝四的媳妇,就看上了迎春。” 贾母道:“我恍惚记得凤丫头的妹子许给了保宁侯之子?” 邢夫人忙道:“正是,琏儿媳妇的妹子许的是保宁侯嫡幼子,只过了文定,婚期早着呢,还得二三年罢。保宁侯只三个儿子,长子幼子是保宁侯夫人肚子里出来的,下剩一个虽是姨娘养的,因自幼姨娘早丧,在保宁侯夫人跟前长大,将来也能分些家业。因此,别说保宁侯夫人了,就是亲家母也十分用心,免得挑个不好的,妯娌之间生嫌隙。” 第057章 保宁侯的庶子名唤周勃,才干不及长兄,模样不如幼弟,中规中矩,无甚出色,邢夫人和凤姐却看重他那份本分踏实,正好和与世无争的迎春相配。 而且,周勃没有生母在世,迎春进门后只需奉承保宁侯夫人这个正经婆婆即可。 莫看邢夫人贪吝愚顽,但她毕竟携带着娘家的家业嫁进荣国府,又曾兴过一段时间,在看待这些事情上颇有些门道,明白保宁侯夫人和王子腾夫人所忧,前忧嫡庶,后愁妯娌。果然,两位夫人打听过迎春的模样性情之后十分满意,和邢夫人私下议定。 贾母听完,只说知道了,任由她们婆媳做主。 黛玉手里有人,常打探各个府邸的人物消息,又随皇后在宫里小住,所知更多,以备将来出门应酬之用,不知底细得罪他人,因此想起周勃的为人性情,黛玉也觉得好。迎春早日定下终身,方能避免来日的中山狼,不必承受早逝之苦。 知晓姊妹们皆处薄命司后,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不知。贾家的颓势已难挽回,但让姊妹们早日觅得良人,避免判词和红楼梦曲所述的悲惨命运,却不是一件难事。 宝钗湘云不知将来如何,但迎春既定,依王夫人的心思以及探春的精明,跟着不远了。 唯一令黛玉有所感叹的这门亲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是源自二人的本心本意,周勃和迎春连面都不曾见过一次。但是,世人都这么来的,只盼周勃和迎春成亲后和和睦睦。 邢夫人性子急,实在是迎春的年纪等不得了,过了年以十六岁定亲到底不好听,得了贾母允许后,回东院跟贾赦一说,贾赦略一沉吟就同意了。于是,邢夫人便急急忙忙叫凤姐告诉王子腾夫人,递话给保宁侯夫人,择日相看并遣官媒提亲。 幸而皆是高门大户,礼数周全,虽然快了些,但是样样都没失礼。 邢夫人一口应了保宁侯府之求,两日后就是卫家执雁问名的吉日,郑官媒请走黛玉的名字和年庚八字等,以便卜算。如今又是腊月,该当治办年事,加上这么两件喜事,荣国府里上下人等皆是忙忙碌碌,不得一日清闲。 卫若兰和黛玉的生辰八字由钦天监亲自卜算,得的是天作之合之批,当时就顺便请钦天监掐定了纳吉的良辰吉日告知荣国府,乃是次年的二月初十。 随后,皇后命人赐下几个册子来,让黛玉仔细研读,记诵完后就烧了,莫示于人。 黛玉见这些册子墨迹犹新,皆是近日所抄,不觉十分纳罕。 刘嬷嬷翻看其中一册,只看了头一页就连忙掩上,道:“姑娘莫小看这些方子,这些都是极其珍贵的方子,全部都是皇后娘娘这些年收集来的,有的是嫁妆,有的来自皇宫内院,有的来自各个达官显贵之家,多少人求而不得。” 黛玉一愣,拿起一册翻看,紧接着再看其他,里面竟是许许多多的方子,有针对各种症状调理身体的,有如何保养头发、指甲、肌肤的,有如何养胎的,简直是包罗万象。 刘嬷嬷笑道:“娘娘真真将姑娘放在心里了,才送这些给姑娘,想来也是将近年下,宫里宫外都忙,除了赐宴外不好接姑娘进宫好生教导的缘故。世人为何说丧妇长女在三不取之列?有的说是没有母亲教导,礼仪不好,且不懂如何掌管中馈,其实也因为小姐很难得到这些宝贵的经验,足以传承子孙万代的经验。” 黛玉眼圈一红,几乎就要滴下泪来。 刘嬷嬷眼睛往黛玉胸前一溜,道:“我跟娘娘日久,还记得这些东西,过了年姑娘就十三岁了,像这些保养头发、指甲、肌肤、眼睛的方子都该用起来了。皇后娘娘年近四十却有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发如乌墨,肌似白雪,都是这些方子的功劳,这些方子在外头千金难得,多少人给娘娘磕头,娘娘一个方子都舍不得给她们。” 黛玉不觉红了脸,嗔道:“嬷嬷看什么呢!既有这样的好处,就等我看完就用。”她也喜欢这些,问世间哪个女子不想永生美如少女。 刘嬷嬷嘻嘻一笑,任由黛玉细看。 黛玉翻到保养肌肤的方子,上面说用了这方子一年以上,保管肌似白雪,肤如凝脂,长期用下去,哪怕到了年过半百的时候,依旧堪称冰肌玉骨。黛玉很喜欢,虽说她如今已经称得上是冰肌玉骨了,但终究做不到上了年纪还是这样。 犹要再看保养头发的方子,宝玉忽然从外面进来,满面泪痕,与平时大不相同,进来就径自坐在椅子上,说道:“这日子不用过了。” 见状,黛玉合上册子叫刘嬷嬷仔细收在床头,道:“宝玉,这是怎么了?” 一语未了,门外丫鬟通报道:“袭人来了。” 黛玉眉尖微蹙,只听宝玉使着性子道:“不见,不见,叫她回去,我来找林妹妹说句话儿也跟着,就怕离了她的眼,究竟她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 袭人已掀了帘子进来,听到这句话,忙道:“二爷说这话,竟叫我死了都不甘心。” 宝玉扭过头去,理也不理。 面对宝玉如此态度,袭人不由得紫涨了脸,幸而她天性稳重,也没放在心里,只好转身向黛玉请安,陪笑道:“二爷和云姑娘方才拌嘴,偏我口拙嘴笨,又惹恼了二爷,倘或二爷话里话外惊扰了姑娘,还请姑娘见谅。” 黛玉淡淡地道:“宝玉是哥哥,倘若我们姊妹之间吵嘴生气,也该宝二嫂子来赔罪。” 袭人听了这话,顿时无地自容,讪讪地退了出去。 黛玉这方看向宝玉,笑道:“二哥哥,快擦擦的你眼泪,仔细一会子四丫头过来见着了,又说你这个哥哥哭得像个女孩儿家,比她还不如。” 宝玉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绡帕子,一面拭泪,一面道:“倘若我是个清白洁净的女孩儿,就不必这样讨人嫌了,我也不用上赶着安慰人反被指着鼻子数落。可怜我一番真心实意,偏惹得众人生闲气,只说我不好,不该多管闲事。” 黛玉好奇之心顿起,问到底出了何事。 宝玉将要出口,忽然住嘴,怕黛玉听了多心,生生地岔开道:“就是听说二姐姐定了保宁侯家的二爷,心里舍不得。” 黛玉心知决计不是此事,但宝玉不说,她便顺着宝玉的话题,笑嘻嘻地道:“你这样叫人看见,不知道怎么笑话呢。前儿我的事你就没有感慨,怎么到了二姐姐的身上,你就这样舍不得了?可见你们是亲姊妹,我不是。” 宝玉急忙道:“天可怜见,我几时当妹妹是外人,是内人才是。” 众人扑哧一笑,齐声道:“宝二爷,这话可不能乱说,仔细叫人听到了,又不知道编出多少谎言来。” 黛玉也道蠢材。 宝玉轻轻给了自己一巴掌,笑道:“在妹妹这里,我再不怕的。” 随即叹息一声,道:“卫若兰是个极好极好的人物,聪明清俊,和俗人不一样,行事也格外雅致。保宁侯府的二爷就不一样,是个俗之又俗的人,如何配得上二姐姐的人品?偏生大家都说好,连三妹妹都说二姐姐有福分,我就不明白了。” 黛玉笑道:“不负蠢材之称号!世人本俗,哪里又有几个雅人?若是雅人,就餐风宿露去了。你舍不得姊妹,焉知姊妹们出阁了,过得比家里差?说不得更好也未可知。” 宝玉听了,面露思索之色。 这一二年在黛玉的熏陶下,加上年纪渐长,经历越多,宝玉到底改了些毛病,也知道用行动来表明疼惜女儿之意了,虽然仍旧称不上十全十美,到底比先前强了好些。 半日后,宝玉叹道:“到底不是咱们家,难说能过得好。” 黛玉抿嘴笑了笑,命人沏茶,道:“别说这些事了,没的叫你心烦,况且二姐姐胸中有丘壑,不是没有主意的人。尝尝刚刚皇后娘娘给的茶叶,年下酒肉吃多了,正好解解腻。你吃着若觉得好,一会子带两瓶回去,自己吃还罢了,不许叫你屋里那些丫头子拿去做人情儿。” 宝玉奇道:“我早吩咐过了,谁还拿妹妹送我的东西做人情?” 雪雁道:“还说呢,说起这事我就气。姑娘给二爷的茶果糕点葡萄酒,二爷送给谁都使得,哪怕赏丫头们吃呢,也是二爷的好意,偏生不是。拿着我们姑娘的东西送人,好人叫她做了,背后又来编排我们姑娘的不是,不知是怎样的心肠!” 宝玉一听,便知是袭人不知什么时候拿了黛玉给自己的东西送人,连忙赔罪。 黛玉笑道:“又不是你的错,你道什么歉?我那些东西虽不是好的,却也不是谁想拿着送人就能拿的。” 宝玉点头道:“妹妹放心罢,一会子我就说她。” 彼时袭人在门外廊下走来走去,十分忧虑,可巧王夫人从贾母房里出来,见到后命玉钏儿叫她到跟前,问她作什么,闻得宝玉在屋里和黛玉说话,王夫人便道:“他们姊妹们从小一处长大,说几句话又如何?瞧着天阴阴的,不知下雪不下,宝玉穿大衣裳了没有?” 袭人忙道:“回太太话,二爷穿着呢,穿着老太太给的雀金呢” 王夫人点点头,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袭人忙跟了上去,直至王夫人房内,只听王夫人道:“我恍惚听说史大姑娘和宝玉恼了?为了什么恼的?你们见天儿地跟着宝玉,也不劝劝。” 袭人一惊,笑道:“二爷和云姑娘就是小孩子拌嘴,吵一时恼一时,明儿就好了。我已经很劝了一番,这回跟着二爷就是想再劝劝二爷的,不想二爷径自去找林姑娘,不许我在跟前服侍,我就在门外等着二爷一起回园子里。” 王夫人淡淡地道:“我冷眼看着,这一二年宝玉知道些眉眼高低了,不像往年那样和姊妹们坐卧不忌,也知道心疼四丫头了,都是林丫头之功,以后他们姊妹俩作什么,你不用多管。倒是史大姑娘住在潇、湘馆里头,离宝玉近,你留些心,虽说是表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史大姑娘又是个爱顽爱闹的,未免不大经心。上回宝玉挨打你在我跟前说的话儿我心里都记着呢,你也得记着才好,不能因为是史大姑娘,你就由着他们姊妹胡闹。” 王夫人现在所不喜者不是黛玉,而是史湘云,旁人不知根底,只道史鼐阖家上任,贾母舍不得湘云,留她长住,实际上打的什么主意她心里都明白。无非是没了黛玉,想起了史湘云,又是有个金麒麟的,勉强说得上是金玉良缘。 王夫人是天真烂漫之人,喜怒皆流于外,她是当家主母,从前下人见她不喜黛玉,便褒钗贬黛,如今她对黛玉和颜悦色,流露出不喜湘云之意,下人便改了口风。 独袭人仍和湘云交好,任由宝玉湘云顽闹,略让王夫人不满。 袭人原是极聪明伶俐的人物,闻弦歌而知雅意,明白王夫人提醒她注意宝玉和湘云,别叫他们行事出了格,见王夫人没有别的交代,方告退出去。玉钏儿不解地道:“太太叫了袭人来,就吩咐这一句话不成?我瞧着,袭人和史大姑娘好得很,秋天里还替史大姑娘做针线呢,也没少和史大姑娘在宝玉跟前说林姑娘的不是,宝玉越是夸赞林姑娘,她们越是听不得,概因宝玉对林姑娘是真真的好,无人能及。因此,袭人未必会劝着宝玉远着史大姑娘,毕竟在宝玉眼里心里,史大姑娘和咱们家的姑娘们都没有什么分别,无需忌惮。这一回听说是因林姑娘的亲事才拌的嘴,二爷赞了一句卫公子和林姑娘果然如卦象所言是天作之合,史大姑娘就恼了,卫家来提亲那一日已经闹过一回了。” 玉钏儿心下虽不厌恶袭人,却也不喜欢她,甚至隐隐生出三分敌意。凭什么她姐姐金钏儿只因和宝玉一句调笑就被赶出去,唯有以死来证清白,而袭人这样和宝玉作出丑事的人却活得如鱼得水,并且借由宝玉挨的那顿打得了王夫人的信任。 王夫人目光中闪过一丝极轻的寒意,道:“我通共就这么一个宝玉,疼都来不及,史大姑娘居然多次和宝玉拌嘴,当这里是什么地方!那年因戏子的事儿指责宝玉好一番,念着老太太,我没和她理论,如今越发涨了气焰,真真该叫宝玉挪出园子。史大姑娘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林丫头亲事已定,又是当今圣人赐的婚,难不成卫家和史家没成亲家,就不许卫家再给哥儿另外说亲?当时亲事作罢,她自个儿还说了韩家这门亲事呢,只是没成。” 又问玉钏儿道:“你方才说什么忌惮不忌惮?这是何意?我倒有些不明白。” 玉钏儿笑道:“这有什么不明白?宝玉对林姑娘好,林姑娘说什么话宝玉都爱听,而史大姑娘没有这份本事,宝姑娘也一样,都左右不了宝玉一丝一毫,也影响不了袭人在宝玉心里的地位,所以袭人和宝姑娘、史大姑娘都好。”她早看出来了,哪怕王夫人不针对黛玉了,袭人依旧排斥黛玉,全因黛玉在宝玉心中的分量仅次于老太太和老爷太太。 王夫人听了,一言不发。 玉钏儿也不在意,话她已经说了,至于王夫人怎么想,那就是王夫人的事了。 却说袭人从王夫人院子里出来,一路盘算,不想才回到怡红院,就听宝玉怒气冲冲地说道:“前儿林妹妹送我的葡萄酒哪里去了?” 晴雯摊开手,道:“别问我,虽说这几个月我在你房里上夜,可没拿过你的东西,只拿过你剩下不要的赏给小丫头们。” 袭人赶上去道:“这又是怎么了?那葡萄酒史大姑娘说好,我就给史大姑娘了。” 宝玉怒道:“什么东西都拿给人?问过我没有?林妹妹给的葡萄酒,就那么两瓶,因比从前得了的味儿好,我就只喝了一瓶,剩下一瓶舍不得,你拿了给云……”一席话未完,见到宝钗走进来,只好咽了下去,面上犹有怒色。 袭人感激地望着宝钗,忙上前招呼,十分殷勤。 宝钗坐下吃茶,道:“宝兄弟,你成日家都在做什么营生?大冷的天儿,倒出了一头的汗,仔细一会子出门,吹了冷风头疼。” 宝玉道:“我又不出门,哪里吹得到风。” 才说完,贾母就命人来叫吃饭,说薛姨妈等人都在上房,园子里的厨房就不用做饭了。 众人瞅着宝玉笑,宝玉却不以为意,接过麝月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汗,又叫人端了热水净手洗脸,抹了一层香脂,方披上大氅,往贾母房中走去。 宝钗落后一步,悄问袭人道:“这是怎么了?倒像气得狠了。” 被宝玉当众一阵数落,袭人心里不自在,却不想如实告诉宝钗,便含笑道:“没有的事,就是为了一件东西拌了几句嘴,我们那爷的性子,过了今儿就好了。姑娘快去老太太那里罢,仔细去晚了倒不好。” 宝钗方出怡红院,到了贾母房中,果然珠围翠绕,细看人人都在。 贾母跟薛姨妈坐着说话,正说到迎春的婚事,湘云拿着果子吃,看见宝钗走进来,不禁脱口笑道:“宝姐姐比二姐姐还大些,二姐姐已经有了人家,宝姐姐什么时候有喜信儿?” 第058章 湘云这句话说出口,房内先是一片寂静,随即众人都笑了,独黛玉眉尖若蹙,紧紧地抿着嘴,想起了年初宝钗生日宴上,湘云开口接话,众人亦是如此态度。 聪明如湘云,许是知道了贾母的心思,近来已不似从前那般对宝钗推崇备至了。 从前,湘云当宝钗是亲姐姐,据她偶尔流露出来的意思,只要有这么一个亲姐姐,便是没了父母也使得,由此可见她对宝钗的推崇。每一回来荣国府,哪怕她在贾母和自己房中居住,心里仍然记挂着宝钗,时时说宝钗待她厚道,若不是潇、湘馆空着,贾母命她住进去,只怕来荣国府长住的时候就直接搬去蘅芜苑了。 如今,尤其是进了腊月起始,黛玉忙碌之中,犹能察觉到湘云对宝钗隐生敌意,就好像父丧之前,自己因宝玉而针对宝钗一般无异。只是自己那时在孩提之间,湘云此时到底年纪大了些,也没有那么直白,且人人都知她心直口快,天真烂漫。 从亲厚到猛然疏淡,一直都有迹可循,不过府里忙着自己和迎春的亲事,众人都不曾放在心上,唯有刘嬷嬷掌握府中各人动向,黛玉觉察出了几分。 但,湘云此举实属不智。 黛玉暗中思忖,宝钗可不是自己和迎春之流,她心里有数,反应又十分敏捷,兼当家主母是她嫡亲的姨妈,王子腾是她嫡亲的舅舅,不反击倒好,倘或迎面反击,没人能得了好,而且湘云开口说出此话,宝钗定不会一笑置之。 不出所料,这时宝钗开口了。 她气定神闲,灯光下更显得肌肤胜雪,容颜如花,乃道:“莫不是看到林妹妹前儿大喜了,所以云妹妹也急了?别急,别急,等保龄侯爷过二三年任满回京,保龄侯夫人必然不会忘了妹妹,也必然会给妹妹寻一门四角俱全不比锦乡侯府逊色的人家。”说着,她拿绣着牡丹的手帕子握着嘴笑,眼里满是笑意。 因卫若兰和黛玉定亲了,宝钗便没提卫家。 第39节 被人揭了短,湘云登时气恼于心,脸面飞红,几可与红绸媲美,饶是她联诗作词时才思敏捷,此时也不知道怎么驳斥宝钗之语,忍不住扯着薛姨妈的衣袖,红着眼圈儿道:“姨妈,你看,宝姐姐欺负我这没爹没娘的孩子!” 薛姨妈圆脸杏眼,一脸和气,搂着她抚慰道:“别怕,别怕,一会子我骂你姐姐,好好儿的女孩儿家说这些作什么?没的叫人笑话没规矩。” 宝钗笑道:“是我的不是,给云妹妹赔不是了。” 一语说完,她便双手置于身前,朝史湘云的方向福了福身,虽是赔罪,却透着大气端庄。 见王夫人面色如常,眼里没有半分笑意,黛玉只觉得冷冰冰的透着寒气,堪比屋外,心里不由得一叹,自己以前从来不在王夫人跟前针对宝钗,湘云此举实是落了下乘,怕是没料到待她厚道非常的宝钗会如此反击罢? 不等湘云开口,贾母道:“姊妹们顽笑,哪里就到这样的地步了?宝丫头快起来,云丫头可当不起。”一面说,一面命鸳鸯亲自过去扶起宝钗,令她坐在自己身边,极口称赞。 探春笑道:“宝姐姐,秋天螃蟹宴办得好,冰天雪地里起诗社办什么宴妥当?” 宝钗闻言,想了想,笑道:“秋天赏桂,冬天赏梅,一群人围着吃火锅儿,又暖和,又热闹。可惜这个月起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难道妹妹想补办不成?若是补办的话,我就叫下人送些极嫩的野鸡来熬汤,再备上几坛子惠泉酒,可巧家下人也能找到待宰的小牛小羊野兔子。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的就是那样的景儿。” 探春道:“倒是好主意,只可惜年下忙得很,姊妹们未必得空,又有大嫂子的婶娘和两个妹子被舅家接走了。等出了正月,天又暖和了,吃火锅儿就有些不恰当了。” 王夫人忽然道:“家里治办年事,人情往来上和你们姊妹不相干,你们住在园子里又清净,想作什么只管去。若想办暖锅宴,就叫下人早些预备炭炉铜锅和菜蔬肉片等,不必宝丫头费心,一概使费都从我账上出,别的没有,请老太太吃一顿火锅的钱还是有的。” 探春起身应是。 王夫人笑对贾母道:“我早想着做东请老太太赏红梅了,只因预备着年下用的物事,和娘娘千秋的贺仪,因此这一回趁着姊妹们喜欢,我出钱出力,请老太太赏脸。” 贾母摩挲着腕上的沉香串子,点了点头,道:“你有心了。” 探春听了,大喜过望,回头和宝玉商议,趁着没到月底起一社,喜得宝玉手舞足蹈,笑容满面地道:“妙极!上回吃火锅儿烤鹿肉,唯云妹妹大吃大嚼,林妹妹就没吃到,我心里可惜了好些日子,既然三妹妹做东,就单弄些清淡好消化的给林妹妹。” 贾母笑道:“竟傻了,你妹妹还缺一顿火锅吃不成?” 宝玉道:“虽然不缺,到底人多更热闹。” 此事就这么定下来了,次日王夫人吩咐李纨用心料理火锅宴,又因众姊妹爱干净,就弄了一人一个小火炉配着小火锅儿,等到起社的正日子,按照各人的脾胃喜好熬汤,或辣、或鲜、或浓、或淡,连熬汤用的材料都因人而异。 黛玉根据自己的喜好,命人熬了羊肉骨汤倒在火锅里,汤里放了一点红枣、枸杞、生姜和党参,汤色洁白似乳,味道鲜美异常,且无腥膻之气。 汤滚后,紫鹃洗了手,亲自投了些撕开的冬菇、切开的笋片进去。 黛玉说道:“你们自去吃,我自己涮着吃觉得香甜。” 探春早已另外备了两桌,乃用大火锅,汤波翻滚,给各人的心腹大丫鬟吃,紫鹃道:“姑娘仔细别烫着,倘若不想自己涮了就叫我一声。” 黛玉摆摆手,将烫熟了的冬菇等捞出来,放在碗里晾凉才入口。 迎春定了亲,等转年就要搬出园子里去东院待嫁,如今在邢夫人跟前伺候,探春向来和宝玉宝钗亲厚,坐在王夫人下首,惜春遂坐在黛玉身旁,尝了尝自己跟前用野鸡熬的火锅儿烫肉,辣得一头是汗,张着小嘴不断伸手扇风,嚷道:“好辣,好辣!” 黛玉打开荷包,拈出一块玫瑰松子糖塞进她口内,取笑道:“你也太急了些,叫人放那么些辣子在汤里作甚?” 惜春噙着糖,道:“不小心手抖了,辣子便放多了。” 遂叫人撤下与丫鬟吃,自己吃黛玉的。 黛玉见她爱吃丸子,给她烫了一些氽鱼丸,放在她跟前碟子里,又投放些菜蔬,叮嘱入画道:“别给你姑娘吃酒,你们拿去吃。” 入画笑嘻嘻地应了,端走正烫着的惠泉酒。 席间席外唯有宝玉最忙,一时给贾母涮极薄的羊肉片儿,捞出来盛在碟子里给贾母蘸料吃,一时又跑到王夫人跟前替她涮极嫩的小牛肉条,等王夫人催促两回,然后跑去帮薛姨妈涮锅,等人都夸他孝顺了,再凑到姊妹们跟前意欲品尝她们的火锅儿。 湘云心不在焉地拿着筷子搅动跟前的火锅,里头肉片随着汤汁翻滚,宝钗笑对刚尝了他锅里火腿片的宝玉道:“快去帮云妹妹把锅里的肉片捞出来,再不捞就老了,不好吃。” 宝玉嘻嘻一笑,果然转身去了湘云身边,伸筷子捞汤里的肉菜。 谁都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经此一事,贾府上下人等都赞宝钗有胸襟有气度,反倒不像从前那样处处说湘云行为豁达,心直口快无坏心了。 不知谁说起往事,道:“到底是史大姑娘胸襟阔朗,还是林姑娘心思豁达?仔细想想,怎么觉得以前那些事儿不对?史大姑娘几次三番针对林姑娘,林姑娘事后都不曾和她交恶,待她如初。犹记得史大姑娘针对林姑娘的那些事儿,咬舌头说话一回,原本林姑娘没有说宝姑娘的意思,偏就史大姑娘自己说林姑娘不如宝姑娘;比戏子一回,林姑娘只是拂袖而去,反倒是史大姑娘抢白宝玉一顿,指名道姓地说林姑娘刻薄小性儿;还有十月里老太太给了琴姑娘一件野鸭子毛的斗篷,史大姑娘竟说林姑娘因老太太疼琴姑娘心里不自在,这不是说林姑娘嫉妒琴姑娘吗?亏得琴姑娘和林姑娘情分比别人还好;吃一顿烤鹿肉林姑娘说为芦雪广一大哭,史大姑娘还讽刺林姑娘是假清高最可厌呢;林姑娘新近定了亲,别人都替林姑娘欢喜,就史大姑娘和宝玉闹了两三遭儿。听说,史大姑娘和袭人姑娘当着宝玉的面儿,没少说林姑娘的不是,什么刻薄小性儿爱辖制人横针不动竖针不拈。” 也不知是谁接了话,道:“真真史大姑娘也是有心计手段的,我们都错看她了,明儿谨慎些,别得罪了这样的主儿。想想从前,咱们可真傻,给姑娘们送戒指儿,史大姑娘都不忘送给丫头们,怎么是个没心计不通世故的人了?瞧瞧得了戒指的人是谁,老太太跟前的鸳鸯姑娘,太太跟前的金钏儿姑娘,宝玉跟前的袭人姑娘,琏二奶奶人前的小红姑娘。小红姑娘那个原是打算给平姑娘,可惜平姑娘出嫁了才给小红姑娘。这四位姑娘跟的都是什么主子?是府里最最尊贵的主儿,大太太和大奶奶跟前的大丫鬟都没有,别说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跟前的丫鬟了,想当初史大姑娘住在林姑娘房里时,紫鹃春纤都服侍过她呢。” 又有人拍手道:“之前你们都说史大姑娘有口无心,我就觉得不尽然了,果然不出我所料。宝姑娘之前待她那么好,费心费力地整治了螃蟹宴,袭人劳她做针线宝姑娘都说了袭人一顿,接了活儿去,谁知就因二姑娘定了亲,她就当着众人的面儿给宝姑娘没脸。宝姑娘没定亲,那是因老太太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那可是和尚道士都说好的金玉良缘。” 有人悄声道:“听说史大姑娘在琴姑娘跟前说,除了老太太太太屋里,其他都没有好人呢,叫她小心,难不成我们都成了恶人不成?” 在她前头说话的人哼了一声,道:“理会这些作什么?冷眼看来,咱们家有哪个姑娘和史大姑娘交心了?二姑娘四姑娘不说了,三姑娘从来都和宝姑娘亲厚。先前有一个林姑娘处处宽待史大姑娘,史大姑娘是怎么做的?三番五次说林姑娘的不是,再心热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心也跟着冷了。如今我才算明白为何家里上下人等除了袭人就没人和史大姑娘好。” 诸人闻言问其故,答曰:“林姑娘待她好,宝姑娘待她也好,大太太也没针对过她,这些就不说了,到底是外人,可是保龄侯夫人养她到这么大年纪,打小儿读书识字,针黹女工琴棋书画样样都好,也经常带她出门应酬,早早地就给她说亲,虽然最后没成,但也用了心了,咱们家姑娘哪有这样的待遇。她背地里是怎么抱怨的?说在那府里做不得一点儿主,因没有针线上的人只能自己做,每晚做到三更半夜,累得慌。说到这里我就笑了,她虽是史家的大姑娘,终究是隔房的侄女,又不是正经的亲女儿,哪里由得了她做主?前头每次回去都眼泪汪汪,叮嘱宝二爷提醒老太太再接她来,凭保龄侯夫人是什么心也都冷了,怪道上任不带她去,想来因那螃蟹宴,都知道史家没钱,连做东的钱都没有了,也有些儿风言风语说保龄侯夫人待史大姑娘不好。悄悄说一句,保龄侯府没有针线房,奶奶姑娘们的针线都是自己做,不独她一人,那会子还亲自替宝玉做了好些精巧的针线活呢。”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是谁起了头,这些闲言碎语竟是层出不穷,虽都在底下悄悄流传,但是不多时就传到黛玉耳朵里了,不禁感慨贾家下人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本事。幸亏她早早地退步抽身,不理贾母先前的决定,不然,受到如此遭遇的就是自己了。 原是她都没放在心上的一些往事被人翻将出来议论,字字句句都指着湘云说她的不是,虽然透着自己豁达大方的意思为自己洗脱前污,但黛玉觉得十分不自在。 她自小就多心,向来目无下尘,几时成了不计前嫌心地善良可亲的圣人? 黛玉问惜春道:“我是那样的人吗?” 惜春呵呵一笑,拉着黛玉的手,上上下下端详黛玉一番,点头称赞其美,然后道:“你借机去安慰云姐姐,然后对她推心置腹,一齐声讨下人的不是,你就是圣人了。”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凭钗云二人如何争锋,她是不愿涉足其中。 想到湘云洒脱不羁到如今,万事不萦心,从前上上下下就没有说她不好的,如今被贾家下人这样一说,竟像是十恶不赦似的,不管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找出来说一通,黛玉忍不住心惊胆战,这才是杀人不见血的宅门之斗。 惜春漫不经心地道:“世事有因才有果,怨得谁来?反正在我心里,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是最冷心无情的人,虽然迎春、探春都和自己一起长大,但是她们自顾不暇,谁也没照应过谁,她也没什么舍不得割舍。倒是这一二年,黛玉的处境渐渐好了,每一回都真心待自己,方冷心渐暖,至于史湘云一干人,在她心里还不如迎春和探春呢。 随后,又笑道:“都不是好的,谁也不比谁无辜,凭她们斗去,咱们只管自在画画儿,姐姐的油画越发进益了,明儿我也用这样的技法把二哥哥和琴姐姐画出来。” 黛玉道:“栊翠庵的梅花开得好,明儿咱们去找妙玉,吃她的好茶。” 一语未了,小太监抱着汝窑美人瓶进来,瓶内插着一枝二尺来高的红梅,惜春问是哪来的,小太监笑道:“卫公子今儿去城郊梅园与友人小聚,见那里梅花开得格外好,颇有天然之趣,回城前遂向园主讨了一枝来,亲自送给姑娘赏玩。” 惜春促狭地看着黛玉,拍手道:“哦,林姐夫送花来了,莫非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刚刚林姐姐还说想赏梅,一句话未完,花就来了。” 黛玉反手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道:“叫你嘴快,一会子不给你看。” 惜春揉揉手背,笑嘻嘻地道:“不给我看,我自己看,惹急了我,我叫姊妹们都过来,不让你清静赏花,你才知道我的厉害。” 黛玉不理她,吩咐紫毫接了梅花,又命雪雁拿钱给小太监打酒吃。 雪雁递了一百钱给太监,想了想,问道:“曹诚,卫公子亲自送花来,人在何处?” 太监接了钱道谢,闻言答道:“在宝二爷的外书房,宝二爷陪着。” 黛玉摆摆手,太监退了出去。 第059章 梅花送至黛玉房中时,宝玉正在绮霰斋里款待已拜见过贾母的卫若兰,并没吩咐小厮在跟前,埋怨道:“你们好自在,又赏梅又看雪又吃酒,不知道有多少野趣,早知道我就去了。”一面说,一面命焙茗沏茶,可巧就是黛玉才给他的茶叶,亲手递到卫若兰手里。 卫若兰莞尔道:“便是宝兄有意,尊府老夫人和令堂也担心,舍不得宝兄出门。”他给宝玉下过帖子,十次中宝玉因贾母和王夫人之故,唯应二三次罢了。 宝玉忍不住叹了一声,脸上露出一丝无奈。 卫若兰知道宝玉自己做不了主,低头吃了一口茶,不禁赞道:“好茶,茶叶还罢了,没什么稀奇,水却轻软甘冽,奇的是有一股子天然的清香。” 宝玉笑道:“水就是玉泉山的水,原没什么稀奇,你不知道,林妹妹最古怪,她不爱用什么雨水、雪水、露水烹茶,哪怕那水十分轻浮也不爱用,总说那些是陈年旧水,因此只喜当日运来的山泉之水,不知如何想出来的法子,水里带着一股荷花清香。” 卫若兰听了,忙又吃了一口,闭上眼睛略略一品,道:“清香极淡极微,轻易难尝出,想来用水之先,先将荷花浸在冷水里,继而用之烹茶。” 宝玉拍手道:“果然你是知音人,我头一回吃时,只当烹茶时水里放了干荷花。” 卫若兰神色自若,但仔细看时,能发现他眉宇间透着洋洋之意。 宝玉道:“单凭你这样的本事,咱们就当好生喝几杯。一会子留在我家用饭,就你我二人,不叫别人。你晌午才吃了酒肉,晚上就吃得清淡些儿,酒水也淡些。刚刚老太太都留你了,嘱咐了我好一番,横竖你回去也是一个人,明日又不值班,倒不妨留在我们家。” 卫若兰想了想,笑允,他也想离黛玉近一些。每想黛玉如今便住在绮霰斋后面的贾母院落里,距离如此之近,实在欢喜。再说,如宝玉所言,他除了晨昏定省外,平常确实很少去卫伯府,都是一个人在自己家里用饭,好在有十二三个徒弟作陪,也不算寂寞。 既答应在贾家吃饭,卫若兰便打发小厮回去告诉徒弟一声,叫他们自用,不必等自己。 贾母闻之,喜不自胜,忙吩咐大厨房用心整治一桌席面送至绮霰斋,宝玉和卫若兰把酒言欢,身边只留三五个伶俐乖巧的小厮伺候着,或是烫酒,或是斟酒。 忽听人通报说曹诚来了,宝玉忙命进来。 卫若兰也知曹诚是黛玉身边的太监之一,今日自己所送梅花便是他抱回黛玉房中,炯炯有神的双目看向门口,果然见到曹诚提着一个小巧的紫藤编花食盒进来,先将食盒放在桌上,对二人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才打开食盒,亲手把菜肴端出来,道:“听说二爷和公子吃了许多酒,姑娘特地命人熬了一点甜汤,请二爷和公子享用。” 他说是汤,拿出来的却不仅仅是一碗汤,而是三菜一汤。 汤是灵芝蜂蜜汤,有解酒之功,倒还罢了,菜肴却是与众不同,虽是常见的材料所制,却都和花卉有关,而且碗盘内布局精巧,图案精美,叫人见了不忍下箸,以免破坏其美。 宝玉含笑对卫若兰道:“你今儿有口福了,这些都是林妹妹亲手做的,听说在宫里跟几个御厨学了两手,手里也握着好些药膳方子,有几日常钻研这些。林妹妹的手艺,我只在老太太屋里沾了一点子光尝两口,此后再没见林妹妹做过。” 荣国府从来没教过女孩儿做些拿手菜等进门后孝顺公婆,更没教过如何调理身体,如何搭配菜色,如何避免相生相克等等,三春不会,黛玉自然也不会,本也不曾放在心上,然而后来在宫里得到皇后的教导,随御厨学了一些,不过都是些简单的手艺,煎炒烹炸等并不精通,只会清蒸慢炖等,尤精汤水,干净不沾油烟。 卫若兰听了宝玉的话,又惊又喜,彼时曹诚已经告退出去了,宝玉也挥手叫小厮下去,他忙问道:“这是姑娘做的?果然是我的福气。” 宝玉笑着点头。 在旁人眼里,这样的举动不免有些出格,但黛玉天性如此,宝玉知,卫若兰亦知。 宝玉又是是第一等不合俗流之人,爱看那些传奇角本,最羡其中之情,见卫若兰赠红梅,黛玉回佳肴,认为黛玉和卫若兰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物,比那些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面都没见一回又成怨偶的强十倍,十分乐见。而且,二人已定亲,礼物来往在长辈前过了明路。 卫若兰不喝灵芝蜂蜜汤,心里也香甜无比,忙不迭地拿起筷子,道:“如此,我竟该好生尝尝。”心想便是味道不好,他也一定说美味非常。 不想,入口后虽称不上甘美异常,却比平常菜肴不差什么。 宝玉眼睁睁地看着卫若兰下箸如风,一盘名为“眉间一点朱砂”的菜肴顷刻间便去了一大半,连那寓意朱砂的一颗枸杞子都不放过,急忙道:“快给我留些!你晌午吃了那么些酒肉,晚上少吃些才好,剩下的都让我吃了罢!” 卫若兰道:“宝兄,你脾胃弱,吃得少,我却不畏惧积食。” 二人你争我抢地去挟其他菜肴,碗盘里佳肴虽好,量却少,不多时就没了,他们又痛喝两碗汤,早将烫好的酒水抛到了脑子后头,最后都捧着肚子瘫坐椅上,相视一笑。 宝玉揉着肚子道:“该去园子里消消食才好。” 卫若兰道:“园子里是府上奶奶姑娘的住处,我就不去了,也该回去了,顺便消消食。” 宝玉听了,倒觉不舍,十分挽留不得,唯有亲自送他出门,回来没先回怡红院,而是去上房禀告贾母,见黛玉亦在房内,正和惜春相互嘲笑,忙凑上去道:“好妹妹,你们在说什么?叫我知道了也乐一乐。” 惜春扭头看他,站起身,笑道:“二哥哥,林姐夫走了?” 宝玉扶着她坐下,笑嘻嘻地道:“四妹妹,你跟林妹妹住了几日,越发有了林妹妹的风范,你问我,叫我怎么回答呢?” 黛玉一听,不满地道:“好啊,到底你们是亲姊妹,又来说我刻薄。” 宝玉连说不敢,贾母坐在上面已经笑软了,好一会方招手叫宝玉到跟前细问,发现宝玉言语处事很周全,心里不免欣慰好些,道:“卫若兰极有本事,人物又清雅,你常和他来往,不学经济学问,总能知些世事,免得你老子娘常来罗唣。” 这话宝玉听得最顺耳,笑回道:“老祖宗说的是,我本来就和卫若兰有所来往,如今他成了林妹夫,越发好了。”单凭卫若兰素日为人,就知他和自己是一样的人。 黛玉在一旁握着脸,唯有惜春不断嘲笑,晚间回房犹不止息里。 兰草置于卧室,红梅便在外间,恐混了气味,梅香透过绣线软帘,隐隐传入卧室,惜春嗅了嗅,侧身对黛玉笑道:“林姐夫倒是好心思,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这样才好,不然谁知道是有心人还是无心人?也不知道二姐姐将来如何呢,听说和二姐姐十分相配,只盼着他们能平平安安一辈子罢。瞧姊妹们来顽时见到红梅知其来历后的神色,真是什么样儿的都有,最可厌的就是宝姐姐,长篇大论地拿着规矩来说这事。” 黛玉摸了摸腕上,发现卸妆时金钏忘记褪下来了,忙褪下来塞在枕下,回道:“你自己都说,和咱们不相干,只当一阵风从耳畔吹过即可。” 她不是那些只等别人付出自己却没回应的人,婚约之下,此举有何不妥?卫若兰赠红梅,她便回以佳肴,有来才有往,以增情分。她和卫若兰本来就不是正经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出自本意,此后理当诚于心,无需扭捏作态,否则容易让人心冷,她才不在意那些闲话。若是卫若兰在意世人的眼光,觉得自己不合时宜,那就是自己看错他了。 惜春不知黛玉心中千回百转,已经想到了许多事,依旧接着先前的话道:“奇的是,宝姐姐和云姐姐说说笑笑,看着她们谁能想到那天的一场交锋?” 第40节 黛玉回思宝钗和湘云携手从园内出来,莞尔一笑,道:“旧年我和云丫头生气,事后不也都和好了?姊妹间没什么深仇大恨,过去就完了,她们一个宽厚,一个豁达,谁还记在心里头?叫人知道了,她们倒不好在府里做人。” 姊妹二人闲话一回,酣然入睡。 次日早起,才梳洗完,就见玉钏儿带着小丫头捧着东西进来,对黛玉道:“林姑娘,快过年了,太太打发我送些东西给姑娘。” 惜春问道:“送了什么东西?” 玉钏儿笑道:“左右不过是两套新衣裳和新首饰,四姑娘也有,彩云送去藕香榭了,倒是忘了四姑娘近来都和林姑娘一起住,不然我就一块送过来了,免得两拨人都累。首饰叫金匠打的,衣裳却是太太房里的料子,我们几个丫鬟亲手做的,没用针线上的人。” 黛玉一呆,一面道谢,一面问道:“府里前儿不是才做了衣裳首饰?大嫂子说是过年穿的,一人两套衣裳一套首饰。怎么舅母又给我们做了?” 玉钏儿道:“这是额外的,不在份例上。” 紫鹃走来接过,惜春就着她的手看了一遍,道:“姊妹们都有?” 玉钏儿抿嘴一笑,道:“不算孝敬老太太的,林姑娘身份尊贵,是四套衣裳两套金玉首饰,宝姑娘是客,是两套衣裳和两套金玉首饰,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是主,每人两套衣裳一套金玉首饰,宝玉只有两套衣裳鞋袜,别人都没了。” 惜春奇道:“怎么没有史大姑娘的?” 玉钏儿笑道:“何止史大姑娘一人?琴姑娘没有,邢大姑娘也没有,只有按府里份例做的衣裳首饰。这些都是太太的梯己,太太凭着心意,爱给谁给谁。” 听了这一番话,惜春望向黛玉,黛玉摊了摊手。 玉钏儿一看就知她们是聪明人儿,拿着赏钱笑嘻嘻地走了。 黛玉和惜春翻看新衣裳首饰时,衣裳是大毛小毛都有,均是上用绸缎和上等皮子所做,绣工极好,金玉首饰更是黄金灿烂美玉无瑕,单是给黛玉的这一份,就不下五六百两银子,自黛玉惜春住在荣国府里,从未见王夫人出此手笔。 半日后,黛玉扑哧一笑,道:“难为舅母一番苦心,送首饰特特点明金玉二字。”心里却喟叹一声,倚仗元春之势,王夫人是愈加不怕贾母了。 姊妹二人去贾母房中请安,正遇贾母吩咐鸳鸯找东西。 见到她们进来,贾母想了想,笑道:“你们是来得早,又来得巧,才叫鸳鸯收拾些压箱底的好东西出来,你们一人挑几件。” 听到这句话,珍珠琥珀等人忙捧了匣子出来,呈到黛玉惜春跟前,开启时透出珠光宝气。 黛玉和惜春相视一眼,强忍着心中的好笑,各自挑了一件东西。 惜春仔细看了一会,挑了一副攒珠累丝孔雀金头面,她手里没钱额外置办首饰,年年天天都是府里按例做的那些,都和迎春探春一样,戴得久了心下也厌了。至于黛玉,斟酌后则挑了一对水色透明如镜的翡翠手镯和两块由镯芯雕刻的佩饰。 贾母笑道:“到底是玉儿眼光好,虽说玉石里头翡翠不如白玉碧玉,但是上等的翡翠也价值不菲,尤其是这样的,百年难得一见。” 惜春好奇地看了几眼,没觉察出什么好处,把挑好的头面交给入画。 贾母似乎觉得少,又亲自看了一回,挑出两套头面给惜春,几件珠宝给黛玉,吩咐鸳鸯道:“这些送到潇、湘馆,叫云丫头挑她喜欢的留下。” 鸳鸯敛容称是,回来时只剩一半。 贾母和王夫人如此行事,倒便宜了一干姊妹,平白得了许多首饰,各自佩戴出来,愈见标致,三春尤其欢喜,毕竟她们一年的月钱都不够这些首饰的一零儿。 邢夫人对迎春道:“瞧见了,这才是婆媳之争,明面儿上和和气气说说笑笑,好不热闹,私底下针锋相对,各不相让,一个看重云丫头,一个属意宝丫头,有争的时候呢!你婆婆不是老太太,你也不是二太太,出了门子以后就保持在家的性情,不必争那些名利,只随着你男人就行,他若能给你挣出个诰命,自然是你的福气,若不能,你也别怨天尤人。” 迎春心里明白,一一称是,含泪道:“母亲和嫂子的心,我都知道,挑这样的人家也是为我好,我没本事,做不得当家主母,逢事明白常常无计可施,若没有母亲和嫂子,哪里有我今日?因为没有荣华富贵就怨恨母亲和嫂子,我成什么人了?” 邢夫人满意道:“你心里明白就好,别学云丫头的做派,真真保龄侯夫人白养了她。”因那四大丫鬟戒指一事,以及她说只贾母王夫人房里是好的,自己早对史湘云不满了。 迎春低下头,唯唯应是。 邢夫人道:“等过完年,你就从园子里搬出来,你年纪不小了,大约明年就得出阁,嫁妆我是管不得,到时候瞧你嫂子怎么打算。可惜了,你才住了不到一年,你搬出来,岫烟也不好继续住下去,偏生咱们东院地处狭窄,挤不下。” 迎春想了想,道:“不如我常住太太这里,不提搬家二字,邢大妹妹依然能住在里头。横竖我就那么些铺盖衣裳,没什么要紧东西。”这两个月她和邢岫烟极好,相互都有照料。 邢夫人抚掌称好,就此商定。 母女两个正说着怎么收拾东西,小红喜气洋洋地走进来,道:“恭喜太太,贺喜太太。” 凤姐天生巧嘴,既改过,认真和贾琏过日子,自然处处奉承贾赦和邢夫人,作为她的心腹大丫鬟,父亲管着春秋两季地租子,还是二管事,母亲也是管家媳妇,小红又聪明伶俐不像平儿那些人瞧不起贾赦邢夫人,因此在东院里人缘极好。 见到她,邢夫人就笑了,道:“喜从何来?” 小红笑道:“明年九十月间添丁,岂不是喜事?” 邢夫人脱口道:“你这丫头是说,你奶奶有喜了?真的有喜了?” 小红点头道:“千真万确。前儿奶奶就懒懒的,只是不确定,不敢张扬叫人知道。今儿特特请了两三个太医来诊脉,都说是喜脉。而且奶奶这一二年调理得好,身子壮健,胎也稳当,几个太医连安胎药都没开,说不需要。” 邢夫人和迎春顿时喜出望外。 贾琏和凤姐流露出孝顺邢夫人之意,邢夫人无子无女,自然乐意以善意回应,他们这一房最担心什么?不就是二房有长孙贾兰,而他们一房只有一个巧姐儿。 巧姐儿就是大姐儿,秋天求刘姥姥给取的名儿,想借她的贫困压一压。 不独邢夫人欢喜,贾赦得知后,也高兴得跳了起来,茶碗落地,打了个粉碎,急急忙忙地叫来贾琏,又是吩咐,又是赏赐,东院里一片欢声笑语。 第060章 凤姐有喜,东院尽知,随后荣国府内也都知道了。 这一二年来为了怀胎生子,凤姐又是调理,又是吃斋念佛,贾琏也跟着一起修身养性,连平儿都打发出去了,折腾得人仰马翻,亏得只折腾他们那一房的下人,饶是这么着,也有不少人背地里笑话。如今,猛地听到喜事,虽不知这一胎是男是女,都来贺喜。 人健胎稳只贾赦夫妇和迎春等至亲知道,旁人不知,凤姐假装养胎,各样赏赐孝敬收了不少,赏赐是贾母和贾赦、邢夫人等给的,孝敬来自下人们,分量都不轻。 贾琏盼着这一胎是儿子,除了偶尔的应酬,每日守着凤姐。 凤姐原是脂粉队里的英豪,这一年来见李纨一个寡妇奶奶管家理事,心痒难耐,恨不得取而代之,又兼李纨生性俭省,没少拿自己和宝玉等人作筏子,对李纨颇有微词,每逢此时贾琏就命人将铺子里的生意拿出来问她,不让她沾手府里那些事。 贾琏已拜李明为师,乃是凤姐之意。凤姐这么一个精明人物,闻得贾琏改过自新源自林如海和李明,这一二年都是李明说明利害不叫他拈花惹草,心里如何不感激?又想叫李明一辈子管着贾琏,因此怂恿贾琏拜师,又亲自在荣国府后头小花枝箱子里给李明父子置办了一所小小巧巧二十来间房舍,买了丫头小厮,每年三节两寿,夫妻二人都亲自送去。 既收贾琏为徒,也不指望贾琏靠科举出身,李明仍如从前,教导他为人处世以及为官之道,每逢贾琏积习难改蠢蠢欲动之际,李明就拿元春势盛他这个堂兄则前程不妙等语来阻止贾琏,又跟他说,自己没指望了,不如将期望寄托于子孙身上,也能光宗耀祖。 同时,李明带贾琏去看那些眠花宿柳得了病的人,又给贾琏安排了许多功课,倒不是一味读书,而是料理他和凤姐的产业,庄田商铺等,一年就多开了三家铺子,日进斗金。 心动于李明描绘的前景,手里又有产业,又见到许多嫖客之死,贾琏吓得不敢起心了。 这回凤姐有喜,贾赦欢喜之下将身边两个丫鬟赏与贾琏,贾琏都不敢要,只以凤姐需要静心安胎又怕这些丫鬟私下弄手段为由婉拒。 凤姐得知后,只觉得心满意足,以前她张牙舞爪处处争先不就是因为贾琏好色,禁不住那些混账老婆的调唆,唯有自己握着权柄压倒贾琏才放心。如今贾琏亲自打发了平儿,又能忍住不去眠花宿柳,凤姐乐得对贾琏柔情以对,只管着自己房里事。 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凤姐吩咐小红道:“遇到这样的喜事,我也大方一回,把我收着的那些好料子好首饰拿出来,分送给林姑娘、二姑娘、三姑娘和四姑娘。” 不等小红答应,凤姐随后补充道:“史大姑娘和邢大姑娘、两个薛姑娘那里也送一份。” 想了想,凤姐又命丰儿拿出自己收着的一套羊脂玉头面和一套翡翠头面,道:“记得前儿林妹妹在老太太那里单挑了玉石,可见她十分喜欢。可巧我不喜欢玉石,总觉得不如珍珠宝石,这几套首饰收藏了这么些年,一直没想起来,单独给林姑娘。” 小红听了这几句话,笑道:“奶奶不怕别人说?” 凤姐嘴角一撇,道:“人人都有私心,何况是我?老太太单给云丫头东西,太太却遗漏了云丫头,我便是多给林妹妹一点子,谁说闲话?明儿我还得给林妹妹多多添妆呢。” 近因府中的流言蜚语,小红正在回想着滴翠亭一事,又听凤姐一番言语,不禁一笑,自去料理。她领着丫鬟婆子捧着东西出门,心想当时自己和坠儿说的梯己话不知叫谁听到了,其时宝钗路过,说看到了人在水边,瞧着模样打扮仿佛是园子里的,走近前就不见了。 小红和坠儿当了真,慌得不得了,后来没听见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才放下心,不过小红心思精明,到底将此事放在了心里头。 跟着凤姐见识了不少眉眼高低,小红猜测,只怕宝钗说了谎,有人是假,她听到是真。 一念及此,小红眉头微皱,史湘云那些子作为不是一日两日做出来的,不过是王夫人重钗轻黛,家下人也没将史湘云放在心上,才不理论。如今史湘云才在众人跟前给宝钗没脸,闲言碎语就出来了,亏得上层主子们不知道,若知道不得弄得人仰马翻。湘云已是如此,倘或日后凤姐生了儿子,和二房之间生了嫌隙,会不会有人拿着这件事来砍掉凤姐的膀臂? 小红决定叫父母留心些,若有一点子闲言碎语流露出来,就立刻命人住口。她父母只比赖大夫妇逊色,其他下人都不敢阳奉阴违,以免她父母在差事上动手脚,况且,小红又在凤姐跟前当差,乃是心腹大丫鬟,也不是说不上话的人。 小红一路盘算,先到了黛玉房中,说明来意,满脸堆笑地道:“原想打发针线上的人给姑娘们做衣裳送来,不想我们奶奶身子重,只好送些料子,劳烦姑娘房里的姐姐们自己动手。” 黛玉笑着道谢,道:“好个伶俐丫头,怪道二嫂子这样看重你。” 惜春听说有自己的,道:“我就住在林姐姐这里,给我的不必送去园子里了。” 小红听了,忙命人送上。 黛玉年下已收了不少东西,看了一遍便叫人给小红沏茶,道:“天冷,喝口热茶再走。咱们俩倒巧,我叫林黛玉,你叫林红玉,黛为青,红似火,一可描眉,一能画唇,可惜竟改成了小红,顿失其色,俗不可耐,什么时候改回来才好。” 小红抿嘴笑道:“改什么,我这样的丫头,没的玷辱了好名好姓。”她知宝玉和黛玉都对这些不在意,但府里那些主子们不是,哪怕自己先起名叫林红玉的也得改,不然是个罪。 其实,红玉改作小红,和黛玉无关,在宝玉起名时就改了。 从黛玉房里出来,小红依次去宝琴、宝钗、邢岫烟和探春、迎春处,一一交割明白,方回凤姐的院落回话,恰逢元春赏下年礼。和端午、重阳、中秋一样,只贾母、王夫人、薛姨妈和黛玉、宝钗、宝玉、三春、凤纨等人有,另外多了一个史湘云。 闻听年礼中唯独宝钗和宝玉是一样的,湘云和迎春、探春、惜春等同,黛玉不禁摇头一叹,暗想贾母年事已高,终究不会违背元春之命,湘云趁着没放在明面上退步抽身才好。 彼时,黛玉已觉察出湘云对宝玉之情,不比宝钗逊色。 她和卫若兰定亲后,湘云两次和宝玉拌嘴,本以为是她脸上心里过不去,朝宝玉撒气,实则不是,而是以此博得宝玉怜惜,虽未哭诉,犹胜哭诉,只是她和宝玉话不投机半句多,反倒惹得宝玉生了气,以至于那一回含泪来自己屋里说管不得了等等。 思忖间,惜春从园子里出来,脸上的神色十分奇异,黛玉见状问发生了何事,惜春忙凑到她跟前,道:“才在园子里听说,宝姐姐坐在二哥哥床前绣肚兜。” 黛玉皱眉道:“什么时候的事情这时候传出来?” 惜春想着自己路过怡红院时听小丫头子悄声细语,被袭人一顿呵斥,对黛玉道:“听着小丫头话里话外说的,似乎就是云姐姐来约姐姐去给袭人道喜的时候。想来绣鸳鸯的景儿被云姐姐撞见了,那时姊妹情分好,就没有传出来叫人知道。” 黛玉一听,立刻明白了惜春的未竟之语,从前情分好不叫人知道,此时叫人知道自然就是情分不如从前了,也隐约是针对下人那些闲言碎语的意思。 她蹙了蹙眉头,道:“一个宝玉,值得她们这样,真真是斯文扫地!” 惜春忙忙地跑过来,十分口渴,端起黛玉的茶碗一饮而尽,笑道:“怨不得她们这样,虽不知外头如何,可跟姐姐这么些日子,听了不少消息,哪怕是王公公子呢,也没几个宝玉这样的人物,凭他们如何有本事,都不如宝玉体贴女儿之心,更别说都是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不知道有几房几妾。况且,宝玉模样儿生得好,又才思敏捷,打小儿一处长大,心性想法都晓得,不怕他对女儿不好,难免就都动了心思。别说宝姐姐和云姐姐了,就是家里那些大小丫头子,哪个不想着宝玉?不说袭人,就是晴雯,虽然立身正,但也不是不想当宝玉的姨娘。” 黛玉嗤的一声笑了,道:“你倒是明白得很。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你既这样明白,明儿我就不用担心你了。”也不知怎么着,自从知道黛玉手里有人,能打探到各处消息,惜春就像长泰帝似的,酷好各种各样的消息,以此来了解外面是何景况,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惜春洋洋得意,贾家里头的消息她没有借助黛玉的人手,而是凭自己的本事所得,等手里头也有人了,去外头打探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她又道:“也只云姐姐敢这样了,旁人谁能?” 黛玉听了,深以为然。 湘云身后有保龄侯史鼐和忠靖侯史鼎两个叔叔,在别的公侯之家依次降爵的时候他们却有侯爷之封,足见其本事了得。史鼐是袭爵,到他时本该和贾珍差不多的爵位,偏生重现祖上荣光,而史鼎又是自己挣出来的爵位。虽然他们府里也呈败落之象,但是史鼐夫人遣散针线上人,削减用度,开源节流,是个有心计手段的,不像荣国府明知寅吃卯粮,依旧讲究排场。 史家若无权势,作为侄女的史湘云何以接连两次说亲皆是王孙公子。 若不是螃蟹宴出,各家都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有说史家精穷的,有说史鼐夫人没有善待侄女的,有说史鼐夫人小气的,什么样的话都有。史鼐夫人愤而出京未携带湘云,显然是对湘云不满了。不然,凭着史家的权势,湘云依旧能寻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 黛玉忽然疑惑道:“宝姐姐绣东西过去差不多半年了罢?我记得云丫头约我去向袭人道喜我没去,是在宝玉挨打之后不久。怎么如今就沸沸扬扬了?” 惜春道:“也算不得沸沸扬扬,别人还不知道。袭人那丫头眼里心里只有一个二太太,平常对宝姐姐奉承得很,来往亲密,既知二太太的心意,如何肯违背叫二太太知道?前些日子听说因着任由云姐姐和宝玉拌嘴,被二太太训斥了几句。依我说,也就是袭人愿意不愿意,她愿意了,怡红院里自然不会传出什么闲话来,不愿意就人尽皆知了。” 黛玉侧头道:“不对,袭人既奉承宝姐姐,如何任由闲话传出?而且宝姐姐和云妹妹已经和好了,同进同出的,怎么你就知道了?” 惜春嘻嘻一笑,详述自己所见所闻。 原来潇、湘馆距离怡红院极近,湘云常去找宝玉顽,偶见宝玉给探春买的东西,就埋怨道:“有这样好东西,怎么不想着我?我也喜欢。” 宝玉任由她挑了几件,打算出门时再给探春另外买回来,时值年下,外面热闹得很。 不想湘云问给了宝钗没有,宝玉虽待姊妹们亲厚,却不爱宝钗劝他学习经济之语,弄了这些东西,给黛玉,给探春都使得,哪里想得到宝钗?便摇头说没有,湘云顺口道:“看在宝姐姐夏天给你打扇绣东西的份上你也该给宝姐姐送几件。” 黛玉听到这里,呆呆地道:“就这样?”倒像是湘云的行事。 惜春笑道:“可不就是这样?云姐姐还向宝玉赔罪,自悔失言,说她不知道宝玉竟不知此事,一直以为袭人告诉他了。小丫头们私下议论,叫我听到了,不过随之就是袭人出面,有她坐镇怡红院,总管诸事,想必不能传得沸沸扬扬了。” 第41节 不料,惜春这回猜错了。 袭人的确总管怡红院,是宝玉房中第一个人,早早就拿了二两银子一吊钱,只等奶奶进门就升为姨娘,端的体面。奈何怡红院的丫鬟们各逞心机,只是袭人先和宝玉有了云、雨之情,旁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取而代之罢了。 因此,她们俱是阳奉阴违,一传十十传百,虽有李纨早早地派人四处约束,众人也只是嘴里不说,心里却都想着,到底顾忌王夫人,不敢像说史湘云那般肆无忌惮。 惜春目瞪口呆,对黛玉道:“原来人心不齐,怪道就他们怡红院里事多。” 黛玉叹气。 惜春道:“依我看,云姐姐斗不过宝姐姐。况且,金玉良缘那事儿人人都知道,瞧着二太太的意思十分赞同,也不以为此举出格,顶多说一句宝姐姐情不自禁罢了。前头宝玉挨了打,宝姐姐托着一丸药从家里走到怡红院,谁没看在眼里?我当时还在想,咱家难道没有棒疮药?宝姐姐送一丸药够做什么?宝玉还得换药呢。” 黛玉赞同道:“此消彼长,已成定局。” 惜春从头到尾想了一遍,拍手道:“都是聪明人,和她们一比,我竟蠢笨如牛。我以为云姐姐是落了下风,其实宝姐姐比不得她有退路。” 黛玉淡笑,长声叹息。 没错,惜春想到的,她早想到了。虽然前头她心里想着湘云不如趁机退步抽身,但实际上她也想到了双麒麟之姻缘没有摆在明面上,贾母中意湘云不曾说及姻缘,下人只说金玉良缘,没提过麒麟姻缘,只认为湘云和宝钗生了嫌隙。宝钗是没有一点后路了,但到了金玉良缘尘埃落定之时,湘云依旧可以另嫁,至于何等人家会接受这样的媳妇,那就另当别论了。 不独她如此想,卫若兰亦如此想,彼时长泰帝已封印,但宫里车轿频频,热闹愈甚,卫若兰不敢掉以轻心,不曾出宫,依旧当差。 红楼梦中黛玉无依无靠,金玉良缘成真,木石前盟落空,唯有死路一条。 史湘云自恃出身,无所顾忌,不像黛玉那般谨慎小心,面对风言风语只能忍气吞声,因为离了荣国府,黛玉无处可去。史湘云不同,就算在荣国府里住不下去了,依旧能回保龄侯府,而且史鼐夫人还得捏着鼻子认了,不给史湘云说亲,旁人就会觉得她不曾善待侄女。 所以,史湘云是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卫若兰摇头一笑,没想到黛玉无情于宝玉,反倒造成了钗云之争,而且远比红楼梦中精彩,毕竟史湘云做的这些事,黛玉都不能做,也不会做。 伸手摸了摸衣襟内贴身戴着的羊脂白玉环,卫若兰眼里泛着丝丝笑意,这是当差前宝玉送他的,笑说是年下收的礼物,王子腾夫人出京前给他的,乃是一对,同料所出,大环套小环,精雕山水风景,另一个给了黛玉。 第061章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九日,这一日两府焕然一新,宁国府正门大开,贾母携着贾家子孙男女等去宁国府祭祖,黛玉是外姓人,也不像宝琴被王夫人认作干女儿,可以和迎春等姊妹去祭祖,因此唯在房内私祭父母,亲手做了菜饭汤点奉上,而后拈香下拜。 林家无嗣,黛玉按男儿之礼敬献父母,叫人看了,好不悲伤。 礼毕,黛玉回卧室更衣,出来时刘嬷嬷等人已将外间收拾妥当,便见她穿着半旧银红沙狐皮短袄,下系大红缂丝银鼠皮裙,裙上压着一枚莹润如肪的小小羊脂白玉环。 宝钗进来看到,道:“我记得这是舅妈离京前给宝玉的,是一大一小的一对儿,价值不菲,凤丫头见到还吃了一回醋。听袭人说才拿回来就找不见了,原来宝玉给了妹妹,妹妹冰肌玉骨,越发衬得这玉环好看了,我瞧着别人都不配。” 闻得一对二字,黛玉不觉怔了怔,卫若兰知道宝玉给的玉环是一对,但黛玉却不知道,乃因府内人多口杂,原是好事传出去也都不好了。 黛玉何等灵透,又深知宝玉为人,很快便知道那一只玉环的去处了。 她淡淡一笑,道:“原来如此。” 话题一转,道:“今儿各处热闹得很,姐姐怎么没陪着姨妈一起?” 宝钗叹道:“哥哥不在家,我和我妈没什么热闹心思,她老人家正担忧哥哥在外头使性子惹事,我劝了半日才好些,如今香菱陪着她呢,我就出来走走。谁知,园子里虽然亮如白昼,人却少了许多,颇觉寂寥,故来妹妹房中一访。” 黛玉想问她怎么不去找史湘云,转念想到二人虽然面上姊妹情深,底下势成水火,问了倒没意思,自己也不愿插手,遂道:“等东府里礼毕,老太太和姊妹们就该回来了。” 贾母上了年纪,不喜出门,连带也不大往宁国府里去,只怕坐一会便足够了。 果然,不多时就听说贾母等人回来了,孙男娣女俱去行礼,黛玉和宝钗去得晚,除了贾母和贾赦、邢王夫人外,别人都不敢受黛玉的礼,反倒得了许多押岁钱、荷包、金银锞子等物,值得一提的是,诸姊妹中独宝玉所得可和黛玉相提并论。 宝玉一面收,一面趁人不备,在交由袭人之前悄悄地往袖袋里、荷包里、靴子里塞小金锞子,不妨叫黛玉瞧见了,忍不住莞尔,扭头装作没看到。 等各人都散了,钗云二人依旧有说有笑,似乎未受任何影响。 惜春瞧见了,心中冷笑,百无聊赖之际,拉着黛玉的衣襟,姊妹二人一齐躲到碧纱橱后说话,惜春将嘴凑到黛玉耳畔,道:“我新得了一个消息,前儿宝姐姐身边的大丫鬟莺儿认了个干娘,来往亲厚非常,姐姐猜是谁?” 黛玉尚未得到消息,沉吟片刻,道:“是宝玉身边谁的娘?” 惜春一呆,随即笑道:“不愧是心较比干多一窍,竟叫姐姐猜着了。是宝玉身边第一心腹小厮茗烟的娘,正经地认了干亲。姐姐怎么就想到了宝玉身边人?” 黛玉笑道:“除此之外,谁值得莺儿拜干亲?”袭人虽好,到底对宝钗也有所图,未必十分尽心,唯有随时掌握宝玉的动向,薛姨妈和宝钗才放心,王夫人身边的丫鬟哪个没穿过宝钗的旧衣服?若是自己所料不错,薛姨妈和宝钗早晚得讨邢夫人的好,等上下人等都站在他们这边了,金玉良缘也便水到渠成了。不过这些都是她心中揣测,并没有告知惜春。 惜春点头感叹,悄悄地道:“真真这样的手段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样下去究竟有什么意思?凭身边人如何赞同,都不如得了宝玉之心的好。” 那边贾母来叫,她忙掩住口,和黛玉出来。 次日五鼓,贾母等人按品级大妆,进宫朝贺,并贺元春千秋。 黛玉亦随之同行,这是她受到册封后头一回在宫宴上露面,穿着厚重端丽的县主冠服,却难掩江南女儿的风流袅娜,先和众人一样给皇太后请安,然后便是跪拜皇后,次之即为贵妃。不过皇后心里疼她,留她有话问,未随众人给贵妃行礼。 因林如海余荫尚在,宴中长泰帝又赐了两个菜给黛玉,皇后自不必说,宴后,皇太后和诸嫔妃人等均赏了不少荷包、糕点、金银锞子等物给黛玉。 此后,宫内日日设宴唱戏,皇后天天宣黛玉进宫,认得了许多王妃诰命公主郡主等。 上元节的灯宴从初八起便开始,连续半个月,和往年一样,每一盏灯笼上面都挂着灯谜儿,皇后携黛玉一个一个地看,几乎没有猜不着的,得了许多彩头。概因去年长泰帝觉得黛玉的彩头好,今年的彩头里只有少少一些风雅之物,余者皆是金银之物。 黛玉见了,十分好笑。 上元节这日才入夜,因有老太妃身体欠安,故今年没有省亲之事,灯宴已毕,诸嫔妃都散了。皇后命人捧着得来的彩头,心满意足地和黛玉回自己宫里,正吃茶,戴权忽然亲送一个极精巧的鸳鸯花灯来,上头也有灯谜,恭请皇后和黛玉解谜。 皇后看了看上面的字迹,只说猜不着,其实已猜着了,因灯谜是卫若兰写的,她在长泰帝书房里见过,便念了一遍叫黛玉猜。 黛玉不假思索道:“是鸳鸯。” 皇后笑道:“猜得好,可不就是一对天造地设的鸳鸯。” 戴权站在旁边,跟着笑了。 黛玉原不解其意,定睛看向灯谜,方认出是卫若兰的笔迹,面红耳赤地顿足道:“娘娘也来打趣人,再不跟娘娘一道猜谜了。”宝玉也曾拿过卫若兰做的文章给黛玉看,好叫黛玉更加明白卫若兰的为人,因此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皇后拉着她的手,笑嘻嘻地道:“那可不行,我还指望你陪我赢得所有彩头呢,好借花献佛做善事。”扭头问戴权这一盏花灯的彩头在哪里。 戴权笑着双手奉上,却是一对栩栩如生的瓷鸳鸯,可作镇纸之用。 皇后拿在手瞧了几眼,塞给黛玉道:“倒是精巧玩意儿,你爱写字作画,用着正好。” 黛玉握着光滑别致的瓷鸳鸯,低头不语,忽听戴权又道:“老爷说宫里无趣,意欲乔装打扮一番,出宫逛逛外面的灯市,和百姓同乐,问娘娘和姑娘愿不愿意同去?若愿意,就请更衣换装,一会子悄悄从后门出去。” 皇后大喜过望,啐道:“你这老东西不早说,耽误了多少时候?赶紧回去告诉陛下,我们一起去。”忙拉着黛玉进里间更衣,依然是锦衣玉带,只不露身份而已。 黛玉一面换衣,一面问道:“我也能出宫?除了去庙里道观里,我就没出过门。” 皇后扭头看着她,道:“怎么不能?我年轻时在闺阁里,最期盼上元节,每年的上元节,一干姊妹们结伴出门,或是游玩,或是赏灯,就像飞出了金丝笼的鸟儿,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进了宫,就没这样的机会了。难得陛下起意,咱们好生顽一夜,晚上你也不必回贾家,和我一块儿回宫歇息,明儿再回。” 黛玉听了,甚是欢喜。她拘束在宅门之中十余年,早想出门走一走了。 皇后只带了几个嬷嬷,没带宫女,而长泰帝也只带了几个太监,侍卫仅有卫若兰一人。当然,长泰帝身为一国之君,不可能以身犯险,等他们出宫后,前后左右人群中自然隐有早先安排好的人手,只是不曾跟在左右,以免叫人看到觉得不像寻常人家。 乍见长泰帝,黛玉险些笑出声,早知长泰帝酷爱妆扮成各式各样的人物,不管古今,不问官民,皆命宫廷画师一一绘下,但见到长泰帝赤髯如虬扮作风尘客的模样仍觉古怪。 长泰帝按着腰间长刀,得意洋洋地对皇后道:“如何?像不像那虬髯客?” 皇后点头道:“倒有几分仿佛。” 他们说话时,黛玉目光和跟在长泰帝身后的卫若兰对上,面颊上尽是红晕。长泰帝扮作虬髯客,卫若兰跟着扮作侠客,如此寒冷的天气,他只穿着一件玫瑰紫的茧绸袍子,腰佩龙泉宝剑,鲜红的剑穗随风飘动,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勃。 好不容易见上黛玉一面,卫若兰一手按在剑上,眼里俱是喜色。 猛地看到卫若兰腰间配着一枚白玉环,瞧着式样和自己的一样,唯有大小不同,黛玉想到宝钗之言,今日自己也佩戴了,不禁羞得手脚没处放。 车轿近前,等长泰帝和皇后先上,黛玉随后仓皇登之。 卫若兰想打发了给黛玉驾车的太监,自己亲自赶车,奈何他身负要职,得以长泰帝为主,故而坐在长泰帝的车上,充作车夫,驱马从后门出宫。 灯市亮如白昼,游人如织,其壮观堪称盛况空前,随处可见许多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女结伴而行,似乎没有平时的忌讳。黛玉她裹着火狐皮的斗篷,戴着昭君套,围着大风领,又以绸巾覆面,唯露一双在灯月交辉下依旧闪闪发光的眸子,眼里满是新奇之色。 长泰帝和皇后携手走在前,黛玉和卫若兰落后,卫若兰侧头看了她一眼,温言道:“上元节历年以来都是如此,哪怕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也能出门游玩。” 卫若兰没说的是有许多青年男女姻缘都是从上元节而来。 黛玉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 皇后扭头看到这一对璧人,回过头对长泰帝道:“咱们走远些,叫他们自在说话儿,一年也就见这么一回。看到这一幕,我就想起了你我,当年也曾在这长安城游玩过。” 长泰帝笑允,脚下加快了脚步,诸位嬷嬷太监尾随而上,独刘嬷嬷和贺嬷嬷没有。 他们如此善解人意,耳聪目明的卫若兰如何会错过?立即放慢了脚步,黛玉低头未曾察觉,不多时就落后一大截,兼灯市人多,眼错不见就没了长泰帝和皇后的踪影,她心中着急,脱口道:“见不着人了,这如何是好?” 卫若兰安慰道:“姑娘不用急,早安排人跟着了。”长泰帝身边跟着的几个太监都有一身功夫,自己也传授了一些高深武功,算是大内高手,不仅佩剑,而且携有改进的火铳。 黛玉听了,微微放心,默然不语。 既然是灯会,左右路边都挂着各种各样的花灯,有别致的,也有粗野的,别有一番趣味,看得黛玉目不转睛,觉得比宫里灯宴和荣国府里元宵宴强十倍。 卫若兰买了一盏花灯递给黛玉,笑道:“前头常有大富之家设擂斗富,咱们去瞧瞧。” 黛玉眼睛一亮,同意了。 她最爱展示奇才,也想看看民间是如何斗富。 因游人极多,未免行动艰难,在卫若兰悉心保护之下,黛玉行走却十分轻松,刘嬷嬷和贺嬷嬷远远落在后头,黛玉想起心中百思不得其解之事,冷不防地道:“那年在扬州,公子是不是送了一部书稿给先父?书稿里记载什么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以及葬花词、桃花行等。” 卫若兰脱口道:“姑娘怎么知道我曾将红楼梦的书稿交给岳父大人?”随即拍了拍额头,一脸懊恼,他分明记得林如海焚了书稿,就是怕黛玉知晓后多心。 黛玉抬起头,轻声道:“果然是你,我在想,除了你,没有别人来过我家。” 卫若兰问道:“姑娘何出此言?” 黛玉幽幽地道:“先父没有焚烧殆尽的稿子我见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其时不明白,后来上面记在的事情一一发生,便觉察出奇异来,藏于心中久矣,犹未得解。敢问公子,那书就名曰红楼梦么?为何记有尚未发生的事情,莫非是有奇人神机妙算,能知前后之事?” 卫若兰叹息一声,道:“一时半会,不知从何说起。” 黛玉低声道:“我却想求个明白,不想糊里糊涂地过一生。我想,我总该知道那些书稿到先父手中,到底改变了谁的命运,书稿之中是不是姊妹们皆入薄命司。” 卫若兰道:“想来姑娘在太虚幻境看到了薄命司的判词。” 黛玉一怔,随即道:“公子怎么知道?莫非,那日呵斥警幻仙姑之人竟是公子?”细想确是卫若兰的口音,见他颔首承认,黛玉心湖顿时如同翻江倒海,到底是什么样的奇缘会让卫若兰得到那样的书稿,又出现在自己梦境之中?千百个谜团藏于心中,黛玉想得到解答。 黛玉既已猜到真相,卫若兰觉得自己不用继续隐瞒,沉思片刻,缓缓地将自己梦中得到红楼梦一书,偶闻她在庙中祈福,遂笔写红楼赠给林如海等事一一告知。 黛玉听完,问道:“那书里,到底记载着什么故事?” 卫若兰面露踌躇之色。 黛玉苦笑道:“不管记着什么,我都承受得住。虽未看过,但根据那些字句、警幻仙姑所言和薄命司的判词,我也知道自己寄人篱下,定然命运悲惨,说不定如泪尽夭亡也未可知,毕竟下世起于以泪还债。不过,命运从先父得到书稿时就已经发生了改变,人生境遇大不相同,书稿自然也就如话本一样,只供消遣,我不会因书里故事就移了性情。” 卫若兰听了,便从那八十回红楼梦里拣一些要紧事说给她听,偶然也谈及一些红学学者的分析,唯独没有提及贾家最后的抄家之祸。 犹未说完,已至卫若兰所说斗富的地点。 卫若兰就此停住,道:“不知怎么着,这些书稿我记得一清二楚,偶然也会翻来看看,若姑娘果然想知道详细,赶明儿我写出来送给姑娘看。只有一件,除我和姑娘以外,不许任何人看到知道,看完后务必焚烧殆尽,莫学岳父大人那般粗疏,以至于让姑娘发现秘密。” 黛玉横了他一眼,眸光中难掩哀伤,道:“事关于我,何必瞒着我?倘若当时先父都说与我知道,我也不必浑浑噩噩这么些年。” 亏她以为姊妹们都是好的,没想到那书稿里宝钗竟然陷害过自己。 第42节 想到滴翠亭事件,黛玉未免有些闷闷不乐,道:“在书稿中,我已是那般处境,孤立无援,也没有后路,她这么一个端庄大方人儿何必又给我雪上加霜?虽不知后来如何,但定然会为此因发生一些纠纷。命运已然转变,我是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了。” 卫若兰道:“姑娘不必如此,改变才是好事,只要姑娘好好的,哪怕不知结局也心甘情愿。倒是那些人,日后千万不可交心。” 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宝钗等。 黛玉低头想了想,道:“以前不知道还罢了,既知道,自然防备些。不过和书稿不同的是,我并未影响金玉良缘,想来以他们的才智,也不会针对于我。” 没有木石前盟,只有金玉良缘,这就是最大的改变,足以改变自己的命运。 第062章 民间斗富,立高台、建灯塔,比彩头之贵重,罗列于台上灯下的彩头多系金银珠宝,焕彩争辉,在灯光之下,更显瑰丽灿烂。吸引了许多人,四周人山人海,人声鼎沸。 黛玉不喜人多的场景,也怕人群拥挤,反而生事,哪怕有卫若兰护着,但她天性洁癖,碰到人也觉得十分难受,因此便远远地站在人少处,看了一回,只觉无趣,道:“和扬州大盐商们斗富的场面差不多,并无出奇之处。” 卫若兰笑道:“姑娘见过盐商斗富?” 黛玉想了想,答道:“幼时随父见过几回,进京后就不曾再见过了。那些盐商的手笔较今日为大,风雅些的不是斗诗,便是对联,夺魁者得彩头,许多家境贫寒的学子争相露面,虽说此举暴发,倒也造福了不少人家,也还过得去。偏有一些盐商变着法子显示其财,弄得乌烟瘴气,以财富作践愚弄百姓,不以为耻,反以为乐。” 卫若兰会意,无意多说,问她累不累,附近有好友的酒楼可供小坐歇脚。说话时,他暗暗懊恼,自己身怀武功不觉疲累,黛玉却是身娇体弱,自己早该想到了。 黛玉方觉腿酸,不料她却摇头道:“不必了,叫人看见了倒不好。” 忽见满脸络腮胡且扮作长随模样的戴权来请,二人方和两位嬷嬷移步到高台灯塔对面的酒楼,长泰帝和皇后早到了,在二楼雅间小坐,开窗即可俯瞰如两条火龙一般的灯会。 长泰帝瞅着高台上的彩头,吩咐卫若兰去抄灯谜,拿回来猜了再去领彩头。 花灯上挂着的不止谜题一项,还有上联,也有题目,令看者以此吟诗作赋,那些谜语倒好说,绝对对仗工整且押韵,意境符合亦可,唯独诗词得经斗富之家请来的大儒评判,选出来的魁首得彩头,较为繁琐。 长泰帝和皇后都不精此道,京城中饱学之士甚多,留下猜不出来的灯谜都不颇费精神,夫妇二人勉强猜出两个谜题,对上一个对联,诗词歌赋都不曾作出。 黛玉坐在下首,不多时就作了好些诗词出来,谜底下联更是信手拈来。 因她不愿笔墨示于人,卫若兰亲自抄录下来,然后送去高台,跟随他一起过去的几个太监果然捧回许多彩头,不愧是斗富之家,两家高台上的每一份彩头都价值不菲,金灯玉碗不计其数,最贵重者当属一个赤金镶嵌许多珍珠宝石玛瑙翡翠的玻璃花灯,高约三尺,以镶嵌珍珠宝石的赤金为骨架,玻璃代替了四面围纱,点亮时满室流光溢彩。 可惜的是,黛玉猜出来的几个谜题送到时,前面已有人猜出来了,有几件彩头没到手。 皇后一件一件地看过,小件便放在手里把玩,回头对长泰帝道:“瞧着比你有钱,他们简直是挥金如土,单这个花灯就得值几千两银子。” 长泰帝道:“我是最穷的一个老爷,说这些倒没意思。” 因多是黛玉赢来的彩头,长泰帝都给了黛玉,黛玉思忖过后,只留了一对紫玉环和一对玉杯,宫里得的彩头也只留了自己喜欢的风雅之物,余者都折变成银两,以长泰帝和皇后之名接济在灯会上见到的乞丐。当然这些事都请长泰帝派人料理,她自己做不来。 长泰帝和皇后也见到了繁华之下的百姓凄苦,长叹一声,同意了黛玉的请求。 是夜,黛玉便宿于宫内。 因睡得晚,猜谜作诗又颇费神思,次日回到贾家,黛玉歇了两三日才缓过来。 贾家各处亲友来请吃年酒,贾母年老不爱去,黛玉也不便去。倒是外面有不少人家来请黛玉去吃酒,奈何那些人家多是单请黛玉,便是没有单请的,邢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也不敢去,黛玉只得一一婉拒。幸亏这些人家都明白黛玉的处境,没有母嫂等长者带领无法出门应酬,因此看到回帖后都没有生恼,反而感慨万千。 林如海临终前,打发人往同窗、同年、同僚等送了礼,其后黛玉便不曾断过和这些人家的来往,三节两寿、红白喜事等她守孝不便出门,都遣心腹前去,大概有四五成人家交情尚在,至于另外一半人家,许是林如海不在了,林家无嗣,渐渐地和黛玉断了来往。 遇到这样的人家,黛玉思忖过后,自然不再上赶着去了,以免叫人笑话。 因此,如今凡是有所来往的都是仁厚义重之家,除非家里有白事,余者都送了帖子给黛玉,哪怕她无法前去,也是自己家心意尽到了。 紫鹃抱着一个半旧的水红绸子包袱进来,见黛玉穿着家常衣裳,歪在炕上看书,不禁开口道:“姑娘仔细眼睛,若看书就起来坐着。” 黛玉懒懒地道:“就歪一会子,你偏有那么些话,手里拿着什么?” 紫鹃笑道:“能是什么?宝玉年下悄悄攒下来的金锞子和珠宝物件儿,许是知道金锞子好藏,听茗烟说,足足有一百多个,折合银子就有六七百两了,不算珠宝。宝玉怕姑娘缺钱花,特特送来,仍旧瞒着其他人。” 黛玉嗤笑一声,道:“躲躲藏藏有什么趣儿,交给刘嬷嬷,我自有用处。”从卫若兰口中知道那些事,想到秦可卿留给凤姐的遗言,更该准备退步抽身之路了。 紫鹃道:“袭人管得紧,宝玉也无可奈何,比起宝玉,太太更信袭人的话。” 想到袭人的判词和命运,黛玉轻叹一声,若是袭人知道自己谋求的成了一场空,可还会这样作为?不知道是宝玉赶了袭人出去,还是宝钗进门后打发了袭人,总而言之,袭人的姻缘应在了蒋玉菡身上,不知忠顺王府从宝玉嘴里知道蒋玉菡的下落,蒋玉菡如今命运如何。 正想着,入画过来说惜春今日不过来了,黛玉只说知道了。 入画通知完,回到藕香榭,四处找了一遍不见惜春,问小丫鬟,说是去找探春,她到了秋爽斋,不料探春不在家,去蘅芜苑了,只得再去蘅芜苑,也不见惜春。心急火燎之际,惜春挽着迎春从园外回来,说去给邢夫人请安了。 却说邢夫人等迎春和惜春走后,心里暗暗为迎春的嫁妆发愁。 按达官显贵之家从女儿出世起开始给女儿攒嫁妆,直至出阁便有十里红妆,包括庄田、商铺、房舍、家具、绸缎布匹、珠宝首饰等,吃的穿的用的尽皆囊括,乃至于寿终正寝时所穿的寿衣和所用的棺材板,都在其中。 这些东西,荣国府里都没有给迎春预备。 一是迎春本不是邢夫人嫡亲的女儿,二则迎春前头十几年都和邢夫人不亲,邢夫人又是第一等吝啬之人,也不管家,贾母不发话,府里谁给三春姊妹攒嫁妆?王夫人倒是有一个女儿,可惜早进宫当娘娘去了,用不着,若元春在府里,王夫人只怕早就给她攒下十里红妆了。 虽不知迎春几时出阁,但一应嫁妆东西都改准备起来了,绸缎布匹珠宝首饰还罢了,打家具用的木头尤其是上等好木头一时半会找不到。 邢夫人苦思后仍无计策,遂叫凤姐来商议。 凤姐笑道:“太太愁什么?我已有了主意,等年事忙完,太太只管去找老太太。” 邢夫人忙问是什么主意,凤姐道:“按例,府里是给一万两银子做嫁妆,可是一万两银子够作什么?压箱银子都不够。因此,明儿太太去找老太太,绸缎布匹、古董玩意这些都从库房里出,咱家库房里别的不多,这些东西却有,便是一些金银器皿不是新的也可叫金匠熔了打新的,珠宝首饰也一样,尽够了,不用花钱,到时候各人添妆都放进去。与其由着一大家子挥霍,倒不如给咱家的女儿做嫁妆,也让亲家见了高兴。” 邢夫人细想不错,笑道:“果然是好主意,年年月月府里收了不知多少东西,虽说有回礼,可下头孝敬的难道都回了?绸缎布匹衣裳首饰和古董玩意都不用操心了,家具怎么办?即便用不起紫檀,也得红酸枝的才好看。” 凤姐道:“紫檀难得,黄花梨也难得,红酸枝和鸡翅木倒易得,明儿叫琏儿去料理,就这么一个妹子,也该他这个哥哥尽心了,想来花不了几个钱,这笔钱我和琏儿出了,不用动那一万两银子。再说,咱家库房里不是没有紫檀、黄花梨的家具,随便拿几件屏风、桌椅出来,重新上漆添进去,也够体面了。” 邢夫人抚掌一笑,道:“这么一来,一万两银子只需用来买房舍地亩和商铺即可,七千两买房舍地亩和商铺,三千两做压箱钱。” 凤姐忍不住道:“哪里用得着如此?一万两银子都给二妹妹做压箱银子。” 邢夫人一呆,道:“府里哪里肯同意?珠儿媳妇最是个小气不过的,她管家后各处缩减了多少?只怕先前的主意她们婆媳都不会愿意。再说,原本府里说的一万两银子嫁妆其实就是包括绸缎布匹珠宝首饰古董玩意和房舍商铺地亩压箱钱了。” 凤姐淡淡一笑,道:“不愿意又如何?太太只管交给我,我保管办得妥妥当当。” 邢夫人一听不用自己费心,立刻满口答应。她现在和迎春母女情分渐深,深知嫁妆的好处,无论如何也不想让她只有价值一万两银子的嫁妆。 凤姐谁都没找,径自去寻贾母,将话一说,末了道:“那些绸缎布匹笨重东西库房里着实堆积了不少,蒙了寸厚的灰也未可知,白放着可惜了,不如挑府里用不着的找出来打理一番,不用花钱,又能彰显体面。二丫头是咱们家头一个出嫁的姑娘,夫家又是保宁侯府,听说聘礼得值二三万两,倘或咱们在嫁妆上太小气,叫人看了笑话,日后二丫头也不好做人。” 每次想到除了祖产外,府里的东西等到分家时都有二房的一半,再想为了建造省亲别墅花了不下百万两银子她就心痛,要知道其中有五十万两该是他们一房的。 元春封妃后,府里是有体面了,贾政多年没升职,去年点了学差,可是他们大房并没有得到任何好处,贾赦、邢夫人和贾琏连一样节礼都没有,府里一年又一年地给元春预备打点用的银子,还得打点经常来索贿的大小太监,哪一样花费没有他们这一房的一半? 继续这样花费下去,将来分家时能有多少财物?只怕是所剩无几,不趁早捞一些,将来更没有指望。凤姐虽不管家,却知府里早就寅吃卯粮了,李纨没少找贾母要东西出去典当。 贾母听了,沉默良久,轻声道:“一个个都这样,哪里有许多东西分?” 饶是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贾母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愁绪。 凤姐甩了甩手里的帕子,笑道:“老太太愁什么?有娘娘在,拿出去的东西不到几个月就收回来了,每逢三节两寿娘娘哪一回没赏东西下来?我和我们太太没想着狮子大开口,只要一百二十匹绫罗绸缎、八十套四季衣裳,统共二百匹罢了。哪年收的拜礼没有千儿八百匹绸缎?咱家送出去的也不知道有多少。古董玩意笨重家具拿府里用不着的,珠宝首饰也拿那些不知道积压多少年的出来翻新,工钱就由我们自己出了。” 和重新置办珠宝首饰所需的花费相比,将首饰翻新的工钱顶多花掉三五百两银子,她和贾琏年年都有几千两进项,轻易就拿出来了。 见贾母有些意动,凤姐再接再厉地道:“咱们府里有娘娘,便是为了娘娘,也不能等到晒妆的时候,让人看到不值钱的嫁妆。反倒是从府里拿出来的这些老古董老家具,旁人一见,就知道咱家赫赫扬扬近百年了,不是暴发新荣之家。” 闻听这一番话,贾母陷入了沉思,良久之后,叫来王夫人和李纨,问她们怎么看。 李纨心中有些不愿意,那些东西拿出去,能押不少银子回来供府里开销,二百匹绸缎按五两算也得值一千两银子了,何况许多上用绸缎花十两银子都未必买得到。如果迎春的嫁妆这样取巧,等到探春岂不也一样?还有黛玉,少不得也得给备一份,到时候府里能剩多少? 王夫人沉吟道:“按照旧例,府里一向是给一万两银子做嫁妆。” 凤姐笑道:“姑妈快别这么说,哪能照本宣科地说?细算的话,咱们府里在娘娘身上花了多少银子?若不能给二丫头预备一份体面的嫁妆,只怕外面都说娘娘的不是。” 王夫人一愣,道:“怎么反说娘娘的不是?” 凤姐道:“姑妈这还不明白?咱家为娘娘建造省亲别墅花了不下百万两,却只给二丫头价值一万两银子的嫁妆,这样的嫁妆在保宁侯府晒出来,外人怎么看娘娘?不都得说娘娘把咱家里的钱都花完了,以至于妹妹的嫁妆寒酸之极,连寻常人家都不如,这个妹妹还是袭爵之伯父唯一的女儿。因此不如一万两银子做压箱钱,绸缎布匹古董珠宝等东西都从府里出,再从公中拨两个小庄子和两个铺子,体体面面,对两家都好,横竖都没花公中的钱,也不至于影响公中的使费,不过以后每年少几百两银子的进项罢了。” 王夫人悚然一惊,忙道:“很是,很是,咱们娘娘在宫里兢兢业业,不敢多说一句话,多走一步路,咱家行事再不能坏了娘娘的名声。” 听王夫人都同意了,李纨无奈应是。 凤姐达到目的,心满意足,瞥了李纨的背影一眼,心中暗暗冷笑,管家不过一二年,就真当府里东西都是他们一房的了。平儿在时,她当着众人的面没少抬举平儿,说自己不如平儿,以为自己不知她在表明对自己的不满?起诗社的五十两银子都不肯出。 正经说起来,自己当家时府里可没亏待他们娘儿俩半分,李纨的月钱和老太太等同,足足比自己多两倍银子,年例也是上上等,一年四五百两银子,李纨手里又攥着陪嫁庄子铺子和贾珠留下来的梯己,贾珠之妾早就打发出去了,剩下主仆不到十个人,一概花费都从公中出,还有什么不足?虽说自己行事是张扬了些,也做了不少让人恨的事情,但自己是大房长媳,先前是管家奶奶,她拿什么和自己比?贾兰不如宝玉的地位也在情理之中,他是贾母的重孙,宝玉是嫡孙,又衔玉而诞,有大造化,难道贾母该重兰而轻宝? 作为长子嫡孙的贾琏都不能与宝玉比肩,他们寡妇幼孙凭什么觉得府里都看重宝玉,不看重他们?要怨恨,去怨贾兰正经的祖父母,而不是自己这对隔房的兄弟夫妇。 因此,凤姐心里极不喜欢李纨。 径自去库房挑选好自己中意的东西搬到自己院中,她也不敢交给邢夫人料理,怕中途少了东西,然后叫来迎春,道:“出阁时出了古董字画玩意,不该带旧东西到夫家,旧东西不带留在府中作甚?将你历年来的金银首饰都找出来,趁着我从库房里给你选了二十四套赤金头面,一起拿出去,叫金匠熔了打新的,你出门子也显得体面。” 迎春感激不尽,忙命司棋回去将目前用不着的首饰找出来。 她每年得的首饰都不多,且多有残缺不能戴了,但日积月累下来旧首饰也不算少,加上这一二年得的又多了些,凤姐估摸着能重新打十二套分量十足的金头面。 东拼西凑,凤姐列了清单,不算压箱钱,嫁妆东西值两万两上下,邢夫人闻之大喜。 第063章 凤姐打点迎春的嫁妆,无论是命人打首饰,还是命人给家具上漆,颇有指点山河的气概和神采,恍若神妃仙子,令人不敢逼视。便是贾琏,也觉得此时妻子较以往更加鲜活妩媚,奈何惦记着凤姐腹中的胎儿,不敢叫她十分劳累,反倒常劝她歇息。 凤姐笑道:“怕什么?我既不管家又不理事,只给二妹妹料理嫁妆罢了,等我去管家了你再操心不迟。不过,瞧着府里捉襟见肘的窘状,我才不去劳心劳力。” 李纨管家以来颇有精神,不再像槁木死灰一般,但同时也苍老了几分,显然是劳累所致。 贾琏急忙扶着她坐下,不住点头道:“夫人说的是,小的万分赞同。赶明儿就是夫人管家理事,也是管咱们一房的家,理咱们一房的事,不必去管那上上下下几百人,还落不到一个好字,背地里被人说三道四。” 凤姐斜睨了他一眼,道:“府里一多半儿该是咱们的,二爷就真的舍得不要?若是你我管家理事,多少能捞些好处,至少下人的孝敬都到你我囊中。” 贾琏摇头道:“舍不得,谁舍得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但是没法子,至少老太太活着的时候咱们不可能分家,便是不在了,老爷太太还得守孝三年,三年后才能说分家,你想想,这么些年,按照府里的开销,到那时能剩多少?你自己也说过,府里精穷了,大嫂子管家银钱不凑手,拆了东墙补西墙,没少在老太太跟前哭诉,典当了不少东西。” 凤姐一算计,十分赞同,道:“听二爷这么一说,还真有几分道理。公中是没钱了,只怕越往后越穷,进项远远赶不上支出。可是,老太太二太太的梯己不知道有多少,二太太的梯己我不指望,那是宝玉的,老太太的梯己该有我们大房一半儿呢。” 贾母打算给黛玉做嫁妆的那些,凤姐不觉得可惜,自己还想和黛玉交好呢,黛玉风光大嫁对他们家有数不尽的好处,自己都已命人留意,置办好东西给黛玉添妆。给宝玉娶亲的钱出自贾母的梯己,她也觉得合理,不吃醋,毕竟是宝贝一样养大的嫡孙,但是贾母若想将毕生的梯己东西都留给宝玉,实在是过分之极。 贾琏道:“你以为有了宝玉,老太太舍得把梯己留给老爷和二老爷平分?妄想!只需老太太留下几句遗言,梯己就得按着她老人家的意思办。依我看,府里的东西、老太太手里的梯己,咱们都别想了,用心经营自己手里的产业才是正经。” 虽说按律例来讲,生母的嫁妆和梯己唯有儿女可继承,大户人家分家除祖业外,其他产业都是诸嫡子平分,庶子折半,但前提是长者没有遗言,倘若有遗言在,按遗言分配。 凤姐听了贾琏的解释,柳眉倒竖,道:“这么一来,咱们岂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贾琏摊了摊手,道:“所以我不叫你替府里费心费力地忙活,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才好,你好好养胎,给巧儿添个弟弟,不管咱们挣多少家业,都是巧儿兄弟的,咱们将来后继有人,巧儿将来有兄弟撑腰,再好好请个先生教导,也凭科举晋身,给你挣个凤冠霞帔!” 凤姐横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风情无限,道:“你怎么不想着给我挣个凤冠霞帔呢?作什么把自己该做的事儿推到儿子头上。” 贾琏笑道:“我是没那份本事,身上这个同知还是捐来的虚职,领几两银子,没当差的实处,况且我也不大精通官场上那些东西。若能安安稳稳地熬到袭爵,你自然就有三品的诰命了,若不能,只好指望儿子了。” 凤姐一惊,问道:“何出此言?难道咱们不能安安稳稳地熬到袭爵?” 贾琏想了想,悄声道:“我跟你说,你别外露,这也是我不指望府里的缘故。我拜了先生为师,先生才悄悄告诉我,别的他不知道,唯独这两府里做了许多违法乱纪之事,我细细一查,回头再看律例,真真是触目惊心。首要之事就是咱们府里因接驾还欠着国库里的银子,大几十万两银子,哪里还得起?其他几个主子哪个手里没几条人命?幸亏咱俩没来得及做这些就收手了。如今上头不闻不问倒好,若是有一日想起来了,削爵是小事,入罪才是大事。” 凤姐脱口问道:“这些事情,你跟老太太说了没有?老爷知道不知道?这可是大事,咱们家如今赫赫扬扬的,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谁能想到有落败的一日?”不觉想起秦可卿临终前的赠言,凤姐面色苍白,如实告诉贾琏。 第43节 贾琏低头想了想,道:“蓉儿媳妇倒是个有见识的,想来那时就料定咱家不好了,念着和你的交情,提醒你几句。可惜,咱家不是宗族嫡长一脉,祭田等事都该东府里珍大哥管,咱们说不上什么话。你问我跟老太太和老爷说了没有,你让我怎么说?老太太不得骂我胡言乱语才怪,别说家里上下人等,就是咱们两口子以前不也认为咱家再过个百儿八十年都不会败落?况且老太太偏心,冷眼看着我这个长孙行管家之事,我提醒她作什么?至于老爷,我如今看着老爷,上回我因石呆子的扇子说两句老爷就打了我一顿,叫我怎么说?说了老爷只认为我危言耸听。倒不如咱们两口子好好经营,想个退步抽身之计,别人我管不得,横竖太太是没罪的,迎春出嫁,琮儿年幼,老爷除了好色好古玩,也没做过别的伤天害理之事。” 凤姐忧心忡忡地道:“怕就怕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不也是先生教你的话?我一直都记着,所以虽然府里各有各的打算,哪怕咱们没法子管家理事,我也不想让咱们府里败落。何况,咱们老爷是一家之主,欠银那件事儿无论如何都落在老爷头上,反倒是二老爷无辜得很,平常住在荣禧堂,出事就是老爷,二太太从前做的那些事早收了尾,也必能叫人发现继而入罪。” 贾琏听了这番话,脸上颜色大变,甚至有几分惊恐。 夫妻二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问对方道:“那该如何是好?” 凤姐着急地道:“我觉得咱们府里已经是无力回天了,退步抽身之路不好安排,至于多置祭田,其他人我管他们死活作甚?然而,一家老小获罪,只怕名下财物不保,有了退路又如何?咱们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难不成当真得多弄几亩祭田,叫他们回乡种地?” 贾琏苦笑道:“你问我,我也没法子。而且,就算多置办了祭田,管着祭田的终究是族长一脉,仁厚些倒好,若不仁厚,收成都归自己一房也未可知。”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去问先生,先生见多识广,或许能有解决之道。” 贾琏先前没想到欠银这件事得落在贾赦头上,经凤姐提醒,他急急忙忙地出了后门,径自去小花枝巷子里找李明。 李明听完,道:“我以为你再过些时候才能想到这些,既想到了,我就实话告诉你,我没办法解决,除非府上愿意还上那笔欠银,令尊减轻些罪名。按当今圣上的手段,只要你们夫妇不做伤天害理之事,将来十有八、九不会丢了性命,顶多贬为庶民,自然不会殃及儿女。但是,若想保住你们夫妇的家产,未必容易,令尊尚在,你们的东西就是令尊的,父子乃一体。凡亏空之家一旦获罪,几乎都是先抄家填补,而后再看罪过轻重,像府上的寡妇奶奶便有可能因守节之故,得到朝廷发放的梯己财物,别人就不能了。” 贾琏一脸冷汗,颤声道:“先生,当真没有办法?” 李明轻叹道:“依我看来,府上确已无力回天,根基已坏,哪怕是令尊突然醒悟,也挽回不了大厦将倾的颓势。令尊虽未有人命在身,但府上历年来做过不少事,或是包揽诉讼,或是轻易给人谋得职缺,朝廷官员竟像是你们家的,皆由你们家左右。就像石呆子这件事,哪怕令尊没有亲自动手,但因令尊强买,贾雨村方顺势而为,少不得也会祸及令尊。这些到时候都是罪名,旁支下人做的事儿也会算到你们头上,乃为治家不严之过。” 其实李明本不想收贾琏为徒,但贾琏总算有几分良心,石呆子被打一顿,濒死之际,他悄悄拿了银子请医延药,救了石呆子一命,所以李明才收下贾琏。 贾琏道:“先生好歹给我出个主意。”知将来不好却无计可施,他形容不出心中的焦灼。 李明沉吟片刻,道:“明知无计挽回,你们毕竟没有违法乱纪,所担心的无非就是财物了,你们怕到时候败落之后,财物被朝廷收走,你们就一无所有了。”见贾琏点头,他淡淡地道:“唯有一条计策可行,那便是寻一个信得过的人,慢慢将大半财物转到他那里。” 贾琏苦笑一声,道:“财帛动人心,谁又能信得过?”林如海重病之际,自己南下时不也打算好了如何处理林家家业?这还是至亲呢。 回来跟凤姐一说,凤姐亦觉得愁闷非常。 贾琏长吁短叹,道:“咱们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向来是联络有亲,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到时候若出事,未必只有咱们一家,所以不能托付给他们。”尤其是岳家,个个都跟凤姐似的极爱财,王仁更加信不过,拿了钱翻脸也未可知。 凤姐赞同道:“不错,也不能托付给二妹妹,虽说近来她改了好些,但到底性子软,又是庶子媳妇,在保宁侯府未必做得了主。”最怕的就是财物有去无回。 贾琏十分明白,不能指望迎春。 凤姐仰起头想了想,道:“二爷看林妹妹如何?” 贾琏一怔,犹未开口,凤姐便道:“不管咱们家如何,将来必定不会影响林妹妹,姑父余荫尚在,她自己又有封号,谁拿咱们家的事情找她的晦气?她女婿又是陛下跟前的红人,不缺咱们这几万两银子的东西。放在他们手里,咱们家不败落倒好,若是败落了,他们定会将财物归还,咱们靠这些钱安稳度日,不必他们伸手相助,也算减轻了他们的负担,另外又能留下个好名声。到那时,总不能说那钱是咱们悄悄寄托给他们的,只能对外说是他们给的。” 贾琏垂头沉思,觉得有理,面上却带着几分踌躇之色,道:“林妹妹住在府里这么些年,咱们可没额外照应过她,还白得了林姑父的一万两银子,她愿意接这个烫手山芋?” 凤姐断然道:“林妹妹是绝顶聪明之人,咱们实话实说,林妹妹岂有不应之理?到底在咱们家长到如今这么大。等林妹妹出阁,咱们除了给林妹妹添妆外,拿一万两银子出来给林妹妹做压箱钱,就当是把林姑父给的银子留给林妹妹了。” 贾琏问道:“你舍得那一万两银子?”那可是一万两银子,自己都觉得不舍。 凤姐道:“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何况那钱本来就是林姑父给的。再说,用这银子置办的产业,二三年的进项也有几千两了,没这银子,哪来几千两进项?林姑父对咱们家有着天大的恩德,若不是他老人家点醒二爷,二爷如今还做梦呢!善待林妹妹一些又何妨?若是真得了林妹妹的同意,就将你我名下的一些庄田铺子放在林妹妹名下做嫁妆带出门,旁人就不会怀疑什么了。林妹妹自己的嫁妆,将来如何花销都是她的事儿,旁人管不着。” 贾琏难免有些忐忑,道:“若是林妹妹将来不给咱们呢?又当如何?” 凤姐嘲笑道:“到底是二爷,不知林妹妹为人,若说府里上下谁最光风霁月,除了林妹妹便无第二人,她图你这些东西做什么?她本就不太看重这些、再说,将来不给咱们,咱们家落败了无处可去,她依旧得想法子安置咱们,不然外人就会说她忘恩负义。后面这句话就当我没说,林妹妹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话才来安置我们,只会依从本心而为之,不会坐视不管。” 贾琏细细想了良久,拍案道:“行,就听你的,横竖别人都信不过,林妹妹比那些人强些,咱们赌一把,这就去求林妹妹,早些得到她的同意,咱们回来好整顿家业。” 凤姐称是,夫妻二人换了衣裳,匆匆去黛玉房中,请她遣散房中伺候的仆从。 黛玉依言为之,听完二人的来意,不禁长叹一声,何须他们夫妇说明?自己早知府中是无力回天,不然早就提醒贾母等人了,所以才会拿宝玉私藏的梯己给他置办房舍地亩。 贾琏和凤姐都没说给黛玉添妆的事情,只说林如海在自己这里寄存了一万两银子,等黛玉出阁时给她做压箱钱,他们听到黛玉的叹息之声,不知黛玉是答应了,还是拒绝了,忙都殷切地望着黛玉,恨不得黛玉立时回复。 不料黛玉却默然不语,犹在叹息。 凤姐焦急地道:“林妹妹,好歹回我们一句话,到底是愿意呢,还是不愿意?” 黛玉笑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哥哥嫂子既有此远虑,我怎会拒绝?横竖那些家业都放在我名下,哥哥嫂子都不怕我侵吞了去,我怕什么?” 凤姐心神一松,笑道:“旁人做得出这些事,独妹妹不会,我们何必担忧。” 黛玉微笑道:“你们说这些话,直叫我汗颜,我哪里有这样高洁了?先与你们说明,这些东西在我手里,我只给你们保管十年,该怎么料理得你们自己费心思,账目也由你们自己查看,我不插手。将来府里出事了我还给你们,不出事了我依然给你们,唯盼是后者,别是前者。”她很赞赏贾琏和凤姐的忧虑,自然乐意帮忙。 贾琏和凤姐齐声道:“就听妹妹的,如今先慢慢收拾,等妹妹出阁了一并放在妹妹名下,对外头就说府里花了妹妹五万两银子,我们夫妻不忍心,遂将名下那些产业赠与妹妹做嫁妆,至于别的金银珠宝等财物就不叫外人知道了。” 黛玉莞尔道:“你们倒是好算计,如此便不会让人怀疑你们的用心了。”悄然转移容易露出痕迹,唯有给自己做嫁妆,没人能挑出不是。 凤姐笑嘻嘻地道:“为了孩子,也为了将来不流落街头,只好用心算计。” 黛玉瞅了他们一眼,忽然一笑,在灯光下如同姣花软玉,贾琏和凤姐如此恩爱,而且一起来请自己帮忙,应该不会出现“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情景了罢?如此甚好,她本就不忍凤姐这样精明果断的女子遭遇那样的命运。 想到此处,黛玉道:“哥哥嫂子果然改过了好些,若是从前,再想不到这些,巧哥儿和他兄弟有福,将来必定不会吃苦受罪。”有自己在,绝不允许巧姐儿堕落风尘,而且贾琏凤姐改过,凤姐不会小产,儿子也会平安出生。 凤姐喜道:“那就多承妹妹吉言了。” 黛玉忽然又问贾琏道:“难道府上就没想过还上那笔欠银?多少能减轻些罪过,国库空虚,极缺钱,还上欠银,必定得到当今圣人赏识。” 贾琏叹道:“还不上。妹妹有所不知,公中是一点银钱都没有了,库房里那些东西全部折变了,能得二十万两银子就很不错了,而且那些东西一时半会也难折变,唯有典当,得的银子更少,府上欠银却高达近百万两!倾家荡产都还不起。” 黛玉登时了然,也是无奈。 达到目的,见黛玉没有话说了,夫妇二人再三拜谢后方携手离去,开始悄悄安排。 转眼,就到了黛玉小定的日子,李纨是寡妇,不管怎样都不能叫她料理这件事,凤姐身健胎稳,问过太医后,于是禀明贾母和王夫人,接管此事,十分尽心。 第064章 小定,即文定,亦是纳吉,乃两家女眷之事,单请堂客观礼。 纵使李纨管家理事,但作为寡妇,却不能出门应酬,所认得并有所来往的女眷几乎没有,凤姐则不然,本身就是王子腾的嫡长女,从小娇生惯养,闺阁中密友甚多,进门后当家,和各门各户人情来往,早就熟悉了,得了她的帖子,无有不来。 不仅如此,凤姐特地问过黛玉,将那些和贾家没来往却和黛玉有交情的人家也请了来,事关黛玉终身,除非家中有白事,或者出了远门,其余人等都来了。 凤姐又想着迎春黛玉皆已定亲,迎春早晚都在今年出阁,家中便剩探春和惜春,都到说亲的年纪了,多请些王妃诰命过来,说不定有一二人家看中姊妹二人。凤姐极看重探春的本事,也念着秦可卿那段交情和遗言,认为探春和迎春早些嫁出去是好事,免得等到出了事反而不好说亲,跟着父兄一起获罪也未可知。 因此,前两日凤姐就打发人给三春姊妹各做一身新衣裳,又命人送了上等的胭脂水粉过去,今日俱打扮得鲜艳明媚,令人见了心旷神怡,心中赞叹。 她处处打点妥帖,无论谁来都有宾至如归之感,李纨与之相比,高下立判。 受妙真之托,这日一早卫母带着卫太太、卫三婶一起过来,概因妙真是出家人,又是寡妇,卫若兰和黛玉不在意,她心里反倒十分忌讳,因此备好的首饰衣料等交给了卫母,卫太太和卫三婶则是陪伴卫母,亦是合情合理。 初次见到黛玉,卫三婶忍不住低呼一声,赞道:“天底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当是天宫仙子下凡尘。” 听到她的话,贾家女眷都笑了,除宝钗湘云等人外,她们都想到了凤姐初见黛玉之语。 卫母和贾母几十年的老交情,虽然黛玉不是自己为长孙择的媳妇,但是却有长泰帝命礼部颁旨赐婚,而且妙真和方夫人极其满意,因此,卫母也不做恶人,拉着黛玉的手,交口称赞,末了对贾母道:“是我们兰哥儿有福,才聘得这般齐整的人才。” 贾母心下自得,口内却道:“看着兰哥儿的人品才气,也是我们林丫头有福,赶明儿进了门,自当孝顺长者,善待兄弟姊妹。” 卫母展眉而笑,二老都觉对方善解人意。 郑官媒含笑上前,先将黛玉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然后呈上聘书和文定之礼,卫母亲手将锦盒里的首饰给黛玉戴上,先是项圈儿,然后是耳环、龙凤镯、戒指,除了项圈儿,余者皆是成双成对,赤金镶嵌红蓝宝石,工艺极其精巧。 看到这套首饰,随着惊叹之声响起,冯紫英之母率先开口道:“好精巧首饰,别的还罢了,上头镶嵌的宝石却是头一回见。” 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奇异,十分眼热。 卫三婶回头笑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叫鸳鸯宝石,是兰哥儿手底下出了一个能人,费了好些工夫才找到的宝贝,谁都不知道。兰哥儿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定了亲才叫人镶嵌在首饰上,前儿提亲时的一套首饰镶嵌着成色更好颜色更艳的红绿宝石,那才叫好看呢。” 巧得很,冯太太正是卫三婶一母同胞的长姐,听了妹妹的话,冯太太纳罕道:“竟有这样的事情?倒是好心思,可不就是暗合了鸳鸯二字。” 众人齐声道是,唯黛玉面红耳赤,低头不语。 她已从皇后口中得知,卫若兰只得了三块鸳鸯宝石,红绿宝石做了首饰用作提亲,如今收在妆奁内,另外两块红蓝宝石一块用作今日,一块献给长泰帝,做了首饰也给自己了。 三块鸳鸯宝石,尽在自己手里,感受到卫若兰之心,黛玉胸臆间皆是柔情蜜意。 冯太太夸了卫若兰和黛玉一回,只说天作之合,然后对卫三婶笑道:“明儿我叫紫英去找兰哥儿,问问他手下人在哪里找到的鸳鸯宝石,真真奇异,偏又十分好看,我看了喜欢得不得了,弄几块宝石做首饰,叫人也从心里羡慕羡慕我。” 卫三婶笑嘻嘻地道:“难道姐姐今儿十分羡慕林姑娘得的首饰不曾?别说姐姐了,就是我,心里也羡慕想要,奈何兰哥儿说极难得,一万块宝石里找不见一块这样的。” 闻听这番话,众人心想也是,若是容易得,她们必然会见过,今日不至于感到稀奇。 凤姐忙将黛玉亲手做的两套衣裳鞋袜和扇套荷包等物送上,作为回礼,卫三婶接过来呈给卫母看,卫母见针脚绵密,绣工精致,配色清雅,非一味浓艳工匠可比,比名扬天下的慧纹之物不差什么,心里愈加满意,夸赞了几句。 凤姐和卫母相熟,笑嘻嘻地点明来历,道:“虽然咱们这样人家不以针黹女工为要,但是总是精通,这些衣裳鞋袜皆是林妹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卫母笑道:“果然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活计真真做得好。你说得有道理,咱们这样人家不缺针线上人,管家理事人情来往就忙得很了,谁拿这些活计当正经事来做?不过是会做几针,不叫人笑话罢了。”她这是向众人说明,等黛玉进门后,不必以此劳累。 贾母笑容满面,连赞卫母仁和宽厚,通情达理,礼毕,请入席。 凤姐知道家里人的癖性,没请外面的小戏子,只叫家里的小戏子们登台,横竖她们唱腔便在京城中也是一二等,连元春都极夸赞,独龄官抱病没来。 热闹一天,晚间回府,卫母刚到家就听人说卫若兰来了。 卫母扑哧一笑,道:“怕我昧了东西不成?急急忙忙地就过来,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怎么就那样看重他,连小定都准了假。”一面说,一面在心中一叹,和卫若兰相比,卫伯越发失色,虽有爵位支撑,在军里的威望却远不如冯唐之辈。 卫若兰进来请了安,奉上一个掐丝珐琅的锦盒,道:“今儿劳烦祖母亲自过去,特特送些上等的补品给祖母补补身子,若用了觉得好,孙儿再送来。” 卫母听得心胸舒坦,道:“难为你用心,我不缺这些,你自己一个人过,别费钱了。” 卫若兰按捺住心中的急切,面上含笑地道:“孝敬祖母的东西怎么能说费钱?孙儿虽然无能,给祖母买补品的钱却有,祖母只管叫人炖了补身子,用完了打发人告诉孙儿。”此话发自肺腑,祖母人老从子,他无丝毫怨恨,反而感激祖父母自幼的教导。 卫母笑道:“既这么着,吉祥,你吩咐厨房今儿给我炖了来。如意,你将林姑娘的回礼拿过来,交给大爷带回去。” 吉祥如意二婢齐声应是,独如意心系卫若兰,腹内含酸,呈上回礼时目光十分幽怨。 卫若兰素厌此婢,正眼都不看她一眼,满心里记挂着黛玉的回礼,他很清楚黛玉绣工之巧,没少羡慕红楼梦里只给宝玉做针线的举动。瞧天色略晚,他便告辞回家,刚到房里就迫不及待地换上黛玉所做的衣裳鞋袜,尺寸恰好,十分贴身。 对着大穿衣镜照了又照,卫若兰连忙脱下来打叠整齐,明日他还得上班,穿不着这些,等休沐了再穿,倒是鞋袜荷包可穿戴。 小定之后就是黛玉的生日了,卫若兰忙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交给乳母曹氏,嘱咐她给黛玉送去。卫若兰自小没有亲娘,卫太太待他并不用心,因此反倒和奶娘十分亲厚,如今也是曹嬷嬷总管卫若兰房内琐事,为人本分,处处都听卫若兰的,从来都不自作主张。 曹嬷嬷检查一遍,仔细锁在柜子里,钥匙贴身戴着,笑道:“哥儿放心,花朝节的一大清早,我就梳洗打扮一番,去给林姑娘磕头祝寿。” 卫若兰一笑,聘书已下,总算能名正言顺地给黛玉送东西了。 却说卫若兰离开后,卫母跟前姓老的心腹嬷嬷向卫母进言,乃道:“兰哥儿今年十六岁了,又已说了亲,他那里没个长者做主,老太太瞧着是不是该给兰哥儿安排两个屋里人?” 如意听了,忍不住目露喜色。 卫若兰和卫太太向来不和,卫若兰定然不会接受卫太太的丫鬟,而妙真出家,身边只几个老嬷嬷和小丫头,都不是人选,唯独卫母手里有人,而且又能直接开口,房内诸婢又以自己模样为一二等,依照卫母心思,说不得自己竟能入选。 如意服侍卫母这么些年,最明白卫母的心意,她惦记着卫若兰不帮衬卫伯,肯定愿意安排两三个心腹在卫若兰身边吹枕头风。 不出所料,卫母点头道:“你不说,我倒忘了,兰哥儿身边没个屋里人?” 老嬷嬷笑道:“兰哥儿在府里住着的时候一直没有,屋里的姑娘早早就说到年纪时放出去,后来跟了兰哥儿搬出去。有一回我给兰哥儿送东西,问过兰哥儿院里的老嬷嬷,也见了那些姑娘们,依旧都是完璧之身。” 卫母闻听此言,不禁面露忧色,忙道:“这么大了还没个屋里人,莫不是有什么毛病?叫大夫瞧了没有?赶明儿岂不叫人笑话。” 老嬷嬷道:“瞧老太太说的,咱们家的哥儿能有什么毛病?不过是不解人事罢了。” 卫母一想不错,开始审视身边的丫鬟。 第44节 如意心里盼着去卫若兰身边,极力巴结卫母,又暗暗请老嬷嬷吃酒,托她在卫母跟前举荐自己。作为卫母身边的大丫鬟,过去了定能总管房中诸事,等奶奶进门少不得就是姨娘,况且卫若兰人品俊雅,谁见了心里不爱? 老嬷嬷不负她望,次日卫母找自己商议时便提起如意,笑道:“如意姑娘模样好,针线好,人又稳重,对老太太忠心耿耿,倒是配得过兰哥儿。” 卫母先已取中了另一个丫鬟,名叫平安。 平安也是卫母跟前的八大丫鬟之一,模样标致,温柔娴静,比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都不差什么,尤其做得一手好针线,只是不及如意那般伶俐。 听了老嬷嬷的提议,卫母想了想,叫来如意和平安二人,问她们愿不愿意去伺候卫若兰。 即使卫母不提,如意和平安二人也都十分明白,不说平安,如意是极乐意,忙含羞带怯地道:“愿意,怎么不愿意?去了兰哥儿那里,天天劝兰哥儿来给老太太请安,给大老爷请安,更增祖孙、伯侄情分,就是我们的心意用到了。” 卫母果然欢悦异常,命二人收拾铺盖,又命外面婆子驾车,送二人过去。 彼时卫若兰早上班去了,曹嬷嬷正看着人准备寿桃,闻得老嬷嬷和如意平安的来意,心中冷笑,对老嬷嬷说道:“大爷不在家,凡事都交代给我了,先叫如意和平安两位姑娘住在下人房,等大爷出宫了再行安排。” 老嬷嬷一怔,道:“老太太赏的人,如何能住下人房?该安排在兰哥儿的房里才是。”凡是贴身服侍的丫鬟,哪个不是陪侍主子在卧室,下人房又狭小,又不干净。 曹嬷嬷道:“老姐姐不知,我们大爷古怪着呢,正房五间,一概不许丫鬟嬷嬷留宿。” 如意忙劝老嬷嬷道:“既是兰哥儿的意思,我们自当遵从。兰哥儿此时不在家,等兰哥儿来了,自然会好生安置我们姊妹二人,叫我们搬进正房也未可知。”她心里恨不得将平安撵回去,但有卫母之命,她唯有忍下来,等得了卫若兰之心,再拔出平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老嬷嬷看向平安,温柔娴静深明礼仪的平安也没二话说,老嬷嬷便点点头,道:“如此也罢,你们好生住下来,过几日兰哥儿就该出宫了。” 如意和平安应是,一起送老嬷嬷出去,回来安插铺盖妆奁。 冷眼看着二人忙忙碌碌,收拾好房间就来奉承自己,又和院中的小丫头们结交,旧衣裳旧首饰金银锞子荷包等物跟不要钱似的散给众人,以此来收买人心,并打听卫若兰素日的行为喜好,不到一日就和众人熟了。曹嬷嬷冷笑一声,悄悄命人看着二人,不准她们踏进书房和卧室半步,径自打扮一番,去给黛玉送礼祝寿。 如意和平安随卫母出门,都见过黛玉,自惭形愧之余,又觉不甘,忙赶在曹嬷嬷出门前拦住,央求跟着一起去给黛玉请安。 曹嬷嬷一口拒绝,她深知卫若兰的性情,从前也因此事问过卫若兰要不要收两个丫头进屋里,卫若兰不答应,也说没这些心思,遂似笑非笑地道:“告诫二位姑娘一句,大爷还不知道怎么安排二位姑娘呢,姑娘哪里来的脸面,去奶奶跟前露脸?莫不是表明身份地向未进门的奶奶示威?快收了你们这些叫人看不过去的心思,算哪个名牌上的人物,就敢这样?” 说完,嘱咐左右丫鬟婆子道:“咱们家的事情,不许叫人外传给人知道。” 众人连忙答应一声,明白曹嬷嬷的意思是让他们看着如意和平安,不让她们把今日这些话传到卫母耳朵里,反而怪罪卫若兰。 如意顿时涨红了脸,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而平安则是神色自若,十分平静。 曹嬷嬷带着人和礼物径自乘车去了荣国府,闻得是卫家来给黛玉送礼祝寿,李纨不敢怠慢,急忙打发管事媳妇请了进去,先见贾母。 听曹嬷嬷说卫若兰进宫前特特吩咐她今日务必将寿礼给黛玉送来,贾母眉眼间俱是洋洋喜意,越发喜欢卫若兰的为人处世了,细看礼单,心下十分满意,命人交给黛玉,曹嬷嬷又提出给黛玉磕头祝寿,贾母也都允了。 黛玉知曹嬷嬷是卫若兰的乳母,等她行完礼,忙命搀起看座,又叫人沏茶。 曹嬷嬷亦未久留,说了一会子话就拿着赏封告辞了。 惜春等都来凑趣,笑道:“快打开叫我们瞧瞧,除了寿桃儿寿面,林姐夫还送了什么好东西给姐姐,我们好长些见识。” 黛玉不理他们的取笑,命雪雁直接将锦盒收起来。 因是她出孝后过的第一个生日,且已经定了亲,贾母拿了二百两银子给李纨,命她整治戏酒,这钱两日戏酒用不完,下剩的贾母就吩咐换作铜钱撒出去给黛玉积福,所以今儿贾母院中十分热闹,早早地就唱起了戏。 忽有皇后命太监送了衣裳玩器等物来,紧接着元春亦有所赏赐,贾母和邢王夫人等自不必说,薛姨妈、尤氏和李婶也有,纨凤钗云、三春、宝玉等人都有寿礼相赠。 各处都记得黛玉的生日,也都打发人送礼来,络绎不绝。 刚忙完,王夫人忽云李纨精力不济,又尚德不尚才,未免逞纵了下人,虽然大事都是自己做主,琐碎之事终究不少,遂命探春帮衬李纨一同料理,随后又觉园人多,怕失于照管,特特请了宝钗来,托她各处小心。 听了王夫人千万托付的言语,宝钗只得答应了。 李纨和探春姑嫂二人商议过后,每日清晨皆在议事厅料理家务,可巧各家红白喜事无数,王夫人忙忙碌碌,李纨和探春在厅上一日,宝钗便在上房监管一日,直至王夫人回来才散。 第065章 因上月湘云为时气所感,卧病于潇、湘馆,每日请医问药,黛玉过生日时亦未大愈,不曾出面。黛玉除了头一日去探病,往后忙着小定的回礼,接着就是自己的生日,一直不曾得空,如今诸事已毕,便约惜春去探望湘云。 途中惜春正将自己打探的消息告诉黛玉,道:“二太太果然是定了宝姐姐,外姓人也来管咱们家的,监管咱们家姑娘奶奶管家理事,好生可笑。更可笑的是,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死了,可巧赶上三姐姐管家,大嫂子想着袭人的娘死了,府里赏四十两银子,就说给四十两,不料三姐姐看了旧例,改为二十两,今儿赵姨娘就找上了三姐姐,生了好一番闲气。” 黛玉随手扯着岸边新吐芽的柳条,道:“那些下人欺负三妹妹年幼面嫩,前去试探一二罢了,大嫂子管家这么些时候处处妥帖,可见老实有限,精明十足,岂能没看过旧例?三妹妹也是一肚子苦水,倘若听大嫂子的给了四十两倒是容易,你说二舅母怎么想?” 按红楼梦书稿里的故事来讲,前儿那一回的回目就是“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亏得探春机敏,迎面化解,可惜赵姨娘愚蠢,非争这份闲气给探春难堪。 王夫人叫宝钗监管,足见对李纨和探春的不信任,亦或者只有探春。 不过探春精明果断,经此一事,上下人等都不敢小看了她,连凤姐都对她赞不绝口,正想方设法地给她和惜春瞧人家。 上元节那日黛玉想看完整的书稿,其后卫若兰果然遵守诺言,悄悄默写下来,概因时间有限,便先拣着眼前故事写出来和寿礼一起装在锦盒里,前头的反而没有来得及写,因此事情尚未发生,黛玉已从这一回看到后面七八回,深知来龙去脉。 略有不同的是,书稿里王夫人是上个月让李纨和探春管家,其时年事忙完,凤姐小月,大约是正月下旬,而如今却是在自己生日后之后令探春协助李纨,宝钗监管。 书稿里不曾记明赵国基之死的日期,料想在书稿里也是发生在这个月。 惜春无奈地道:“这府里的人真真是一千一万个心眼子,略疏忽就叫人算计了去,或是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叫人记在心里,不知哪一日就说出来了。” 黛玉松开手,挽着她往潇、湘馆走去,道:“这里都不是咱们的家,管不了许多不平之事,唯有自己处处谨慎,时时留意,不叫人小看。何况,你我和他们的利益没有任何纠葛,想来不会无缘无故地和你我交恶。” 未至潇、湘馆,便见千竿翠竹掩映着小小修舍,如诗如画,惜春惋惜道:“这样好的住处,姐姐住进去,才真真应了有凤来仪四个字。” 黛玉莞尔道:“有什么可惜的?再精雅也都是人工雕琢出来的气象。你们姊妹们是一家人,住在园子里没有妨碍,哪怕年纪大些,但因是嫡亲的兄妹旁人说不得什么闲话,我是外姓人,又不是小时候,住在里头叫人说嘴作什么?” 惜春笑道:“这倒是,姐姐要是住进来了就得把宝玉撵出去,别人可舍不得。” 说话间,姊妹二人已经进了门,可巧翠缕出来倒水,看见她们忙问好,然后对着纱窗道:“姑娘,林姑娘和四姑娘来了。” 将手里的铜盆递给小丫头,翠缕亲手打起绣线软帘。 黛玉和惜春进屋,径自去了里间,碰见湘云卧在床上,正手忙脚乱地将金麒麟塞在被褥下面,姊妹二人只当没看见,往椅子上一坐,笑问道:“今儿好些了没有?吃药了不曾?都盼着你早些好,一起出来顽,眼瞅着就该起社了。” 湘云披衣坐起,随手拢了拢散乱的青丝,腕上犹戴着四只金镯子,叮当作响,道:“来的都是庸医,吃了十几日的苦汁子,没见减轻半分,就怕起社时我没好。” 黛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静心将养,总会好的。” 惜春也道:“正是这么说,云姐姐你别急,起社未必能成,大嫂子和三姐姐、宝姐姐现今都在管家理事,哪有工夫做这些小儿女之事?你听林姐姐的,静下心将养,林姐姐最有经验了,从前她常病,哪一回不折腾十天半个月,近年来渐渐大了才转好。” 湘云咬牙道:“我听说园子里的花儿草儿都不许人随意摘取了?刚刚来了一个老祝妈,说我这里的竹子都归她管了。谁出的主意?几棵竹子也想着省钱,这一片地能有几个笋?” 惜春笑道:“不独姐姐这里的竹子,听说各处都划给人管了,如今还说着呢。大嫂子稻香村的菜蔬稻谷归了老田妈,宝玉那怡红院里的花儿朵儿归了茗烟的娘老叶妈,宝玉都被当作筏子来了,何况姐姐?我那里的鱼还有人管呢。” 湘云冷笑一声,道:“这么大个府里找不到人了补偿?偏找一个不懂莳花弄草的婆子管怡红院的花儿朵儿。茗烟没白认这个干妹妹,这才多少时候他娘就得了这样一个巧宗儿。” 黛玉和惜春听了,相视一眼,和她们不相干,故都不接话。 宝钗向李纨和探春提议让老叶妈管怡红院,说是她不懂的话自然会去问莺儿的娘,莺儿的娘善于弄这些花草,莺儿认了老叶妈做干娘,两家亲厚,来往亲密。得了这么大的好处,想必跟在宝玉身边的茗烟也会感激宝钗,就怕他将宝玉私自攒梯己一事透露给宝钗知道。 一想到这里,黛玉就坐不住了,忙安慰湘云一番,不敢多打扰她养病,和惜春离开潇、湘馆的门,黛玉就说有事找宝玉,遂进怡红院。 除了挨打那一回,黛玉极少踏足怡红院,闻得她来,宝玉忙亲自迎进去。 刚刚落座,宝玉便一叠声地命晴雯倒茶,拿好茶好水,又命麝月把装各色果子的八宝盒端过来,忙得满屋里就没一个人比得上他。 见原本在里间做活计的袭人拿着针线走出来,从卫若兰处得知袭人做的一些事后,黛玉正眼也不瞧她,笑对上蹿下跳的宝玉道:“你果然不负无事忙三个字。我和四妹妹来探望云妹妹,路过这里进来瞧瞧,哪里值得你这样兴师动众。” 宝玉笑嘻嘻地道:“妹妹是贵客,原该殷勤些。” 黛玉道:“我找你有事。” 宝玉忙问是何事,黛玉道:“忽然想弄些玫瑰花儿,用来熏茶叶,不料今儿听说你这里的花儿草儿都归茗烟的娘管了?又听说她虽不大懂,干女儿莺儿的娘却精通,料想能将你这怡红院的花儿朵儿打理得妥妥帖帖。” 宝玉本性聪颖,闻言一笑,道:“妹妹放心罢,茗烟别的不能,人却机灵懂事,他娘也是个老实本分的,妹妹想弄玫瑰花儿只管来摘,等花开的时候还得弄些花草供给各房呢。” 袭人站在一旁欲言又止,不知想到了什么,终究没有出口。 黛玉听了,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就怕我起了心,却摘不得花儿。既如此,等玫瑰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你打发人告诉我,我来摘些回去晾干了做花茶,若做得好了就给你一些女儿花尝尝,原是女孩儿喝最好。”说到最后,自己都笑了。 宝玉喜道:“妹妹可不许哄我,到时候我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做茶。上回你弄的菊花茶那样新奇,原是花苞儿,经热水一泡便在水晶杯里缓缓绽放,妹妹就没给我。” 黛玉想起此事,不觉笑道:“我就弄出十来朵,开个茶会就没了,哪里供得上你用。” 忽见贾母打发人来,请宝玉过去。 宝玉心里不愿意,问道:“我正跟妹妹们说话,什么要紧事?” 来人笑道:“甄家的家眷昨日进京,今儿送了礼来,好家伙,足足六十匹绫罗绸缎呢,灿烂得比起天边云霞来不遑多让。不多时,他们家又打发四个女人来,正在老太太屋里,说他们家也有一个宝玉,老太太就叫你过去。” 黛玉先笑道:“你叫贾宝玉,忽然多了一个甄宝玉,还不快叫他们瞧瞧去。” 宝玉听了,亦觉好奇,急急忙忙换了衣裳过去。黛玉和惜春也不多留,茶果都没吃,径自出门,落后宝玉几步进了贾母房中,正听甄家女人们说两个宝玉生得一模一样,说起甄宝玉的脾性来,巧得很,也和宝玉极其相似。喜得贾母逢人便说甄家也有一个宝玉,也和宝玉一样的性情,别人都不理论,独宝玉犯了痴病。 黛玉亦不在意,见甄家女人随着来请安的王夫人去王夫人房里,便笑对坐在旁边的宝钗道:“姐姐怎么不在议事厅和大嫂子三丫头商讨料理事务?我和四妹妹才同宝玉说,说你们图省钱把花花草草分配给人,弄得我连花儿都没处摘了。” 原是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偏生时宝钗小惠全大体,不止承包园子的婆子感激她,就是没承包到手平白得几吊钱的婆子也打从心里感激她,竟似没有探春的功劳了,真真是有趣得很。 宝钗笑道:“三丫头出的主意,你们找她算账去。” 黛玉看了探春一眼,道:“三妹妹这么个乖人,我找她作什么?三妹妹想尽了办法开源节流,虽然只有这么一个园子,也小有成效,又因承包园子的人得管着各样粗糙活计,节省了开支。可惜是个女孩子家,倘若三妹妹是个男儿,在外头建功立业我都不觉得稀奇。” 探春道:“多谢姐姐赞誉,果然都是好姐姐,明白我这番苦心。如此行事,单园子里一年就能省下几百两银子,倘若用在府里,只怕省得更多。” 贾母在上头听到,道:“快别说这些话,哪里就值得这样了?” 探春不敢再言语了。 黛玉深知贾母性情,也无言语可劝,后回房中,刘嬷嬷悄悄将打探来的卫家消息告诉她,自从定了亲,手底下的人越发留心卫家的大小消息,不免提及了卫母赐婢之事,雪雁气愤地道:“才定亲,就这样做,岂不是给姑娘没脸?先前我还说她老人家慈眉善目呢。” 刘嬷嬷也道:“不错,卫家老太君这么做,似对姑娘有几分不满,莫非还记着先前卫公子不听话的旧事?”至于卫母打算替侄孙说媒一事,除卫母外,没有别人知道,他们也不知。 黛玉听了这番话,心里也似浸了一缸醋,情知难以出口,便撂下脸来,道:“理会这些做什么?瞧他怎么办罢。此事愿意不愿意,不在于别人。” 不在于别人,在于卫若兰。 他不受,自己自然欢喜,他若受了卫母之赐,自己终究是要面对。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极寻常的女子,有何德何能,却妄想独得一人心。 黛玉坐在案前,以手托腮,默默回思已经焚净的红楼梦书稿。虽然她很清楚,世家子弟哪个都有几房姬妾,自己父亲在世时也有几个姨娘,但是想到卫若兰将来也会如此,心里总觉得十分难过,宛若刀割斧凿,不觉想起幼时母亲因几个姨娘而背地里垂泪的情景。 唯有情到深处,才会伤心罢? 黛玉怅然地想,何以世人总是强命女子从一而终,却不管男人三妻四妾?世间男女,不都是一个人一颗心?偏偏男人的一颗心装得下家国天下,也装得下妻妾成群。世人总想着娇妻美妾,殊不知妻也好,妾也罢,哪一个不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 那些不伤心不难过的,不是受世俗约束觉得理所当然,便是心中已无情才会大方仁厚。 越想此事,黛玉越是低落,连镶嵌鸳鸯宝石的首饰都不肯戴了,闷闷不乐好几日,直至湘云大愈出门,也未曾缓解,忽一日听说卫若兰将如意平安二婢送还给卫母,不觉展眉而笑。 这日卫若兰出宫回家,尚未吃上一口茶,便见如意打扮得花枝招展,袅袅婷婷地端着茶碗过来,殷勤问好,他脸上顿时变色,拂袖将茶碗震到地上,打了个粉碎,厉声喝道:“你不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在我这里做什么?奶娘,如意怎么在这里?” 曹嬷嬷不急不缓地将卫母的意思说了,道:“老奴不敢自作主张,先安排她们住下人房。” 卫若兰皱眉道:“我身边自有服侍我的丫鬟,不必再添新人,叫两个婆子替如意平安收拾东西,送回卫伯府!” 如意早在茶碗摔碎时吓得跪倒在地,闻听此言,不由得花容失色,不管不顾地嚷道:“大爷,我是老太太打发过来伺候大爷的,已经过了明路,大爷撵我回去,叫我以后怎么做人?又将老太太心意置于何地?” 卫若兰看都不看她,径自吩咐曹嬷嬷打发婆子去料理。 如意心中大急,跪行至卫若兰跟前,伸手去抓卫若兰的衣襟,意欲哀声恳求,不妨被卫若兰周身的真气震飞了几步远,摔倒在地上,钗歪发松,好生狼狈。 第45节 卫若兰冷声道:“离我远些,下一回可不止震飞这么简单了。” 顾虑到如意虽然有这些令自己厌恶的心思,但是倒没做过什么恶事,卫若兰才没有下狠手,他终究不是好勇斗狠之人,也做不到将人命视为蝼蚁。 如意死活不肯离去,只说自己已是卫若兰屋里的人了,卫若兰嘴角路出一丝嘲讽,便开口道:“既然不愿意回去,一心想着男人,那好得很,可巧府里头给我养马的老李头没有老婆,我正替他发愁,你就收拾收拾东西搬到马棚里,横竖你是我屋里的人,我做得了主。” 如意大惊失色,没料到卫若兰竟然如此冷心无情,将自己配给养马的老头?那得多脏的老人。她这样花朵儿似的女孩儿,哪里能任由马夫作践。 就在卫若兰命人将如意拉出去的时候,平安姗姗而来。 她身形纤巧,有些江南女儿之态,穿着月白小袄,白绫裙子,更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致,和珠围翠绕的如意相比,愈显不俗。 她走进来,缓缓跪倒在卫若兰跟前,挺直脊背,柔媚姣俏的面容上透着一丝刚强之色,道:“求大爷莫将奴婢送回老太太那里,若是回去奴婢不仅没脸,生路也没了。奴婢并没有那些心思,只求大爷开恩,先留奴婢在这里一些日子,等风头过了,再放奴婢离去。” 听了她的这些话,曹嬷嬷不禁有些刮目相看,没想到在府里几日安安静静的平安竟有这份气魄,如此一想,旁人也都高看了她一眼。 不料卫若兰盯着平安看了几眼,忽而一阵冷笑。 若不是长泰帝的探子无孔不入,他从李明耳嘴里知道卫伯府许多自己不知的事情,真以为平安是纯良女子了。比起心思外露行事愚蠢的如意,平安更加工于心计,留下,留下来便会生出无数的事情来,谁能保证在这几日不出事?宅门之内想达到目的的法子多不胜数。 平安若真不想做妾,就不该来自己家里,毕竟她和如意来之前,卫母都亲自问过她们的意见,她那时拒绝岂不好?何必等到现在? 因此卫若兰摆摆手,道:“曹嬷嬷,问问收拾好了不曾,打发她们离开。” 平安一呆,有些不敢相信卫若兰竟拒绝了自己的恳求,她已经如此卑微,而且表露出自己不是如意那样的人,为何不留下自己? 曹嬷嬷亦觉不解,不觉问出了口,道:“平安姑娘没这些心思,留下过些日子再打发她出去不是一件为难的事儿,倒免了她回去受老太太责难,大爷何以不允?倒是如意姑娘,大爷既无意,早些打发回去是正经。” 听曹嬷嬷替平安说好话,如意恨恨地瞪了平安几眼,嚷道:“大爷和嬷嬷可别被她哄了,说谁没心思我都信,说她不想做大爷的姨娘我绝对不信!在卫伯府里,有一回我起夜,路过她窗户,听到她和她妹妹康泰说梯己话,说等自己做了大爷的姨娘生了哥儿,就想法子让家人都赎身出去,再想法子除了自己身上的奴籍,这样她就能弄个纳妾文书做妾侍!” 作为卫伯府的家生女儿,如意很清楚妾的等级,良贱不通婚,纳妾也不行。 似她们这样的丫头只能做通房丫头,等生了孩子才会被人称为姨娘,实际上是婢妾,没有在官府过明路,没有纳妾文书,娘家没有纳妾之资,可通买卖,任由主子打骂。而平民出身的良家女子和同级官员或者低级官员的庶女进门做妾都有纳妾文书,可以和正室夫人姐妹相称,官宦人家出身的妾身份比平民出身的妾高一等,并且正室夫人不能随意辱骂买卖。 如意的愿望是做一名生下儿女的姨娘,可没有平安这些雄心壮志,因此见平安又作出一副淡然出尘的模样企图博得卫若兰的怜惜好留下来想办法达到目的,如意立即捅破她的心思,既然自己不得不回去,凭什么让她留下。 曹嬷嬷听得瞠目结舌,哪怕不知如意言语的真假,也不敢留平安了,道:“才多大年纪就有这么些心思,为了防患于未然,都打发回去罢。” 卫若兰点头道:“与其等着平安算计,不如早打发了事。” 第066章 见到被送回来的平安和如意,卫母白眉微皱,露出三分不悦,七分疑惑,不悦是因卫若兰拒绝自己赏给他的丫鬟,疑惑是因卫若兰不收屋里人的举动。 老嬷嬷也没料到卫若兰干脆利落,忙问二婢缘故。 如意无精打采地道:“兰哥儿修身养性,屋里没有一个人,又不缺做活的女孩子,留下我们作什么?”她也没想到卫若兰竟然不愿意,要知道卫源比他小一岁,早就收用了三四个标致丫头,卫伯和卫三叔都有不少姬妾和通房丫头。 平安站在如意的旁边,垂眉敛目,一声儿言语都不说,安静一如平常,倒是打扮仍是在卫若兰宅中的那副打扮,衬得如意越发俗不可耐。 如意暗骂了一句,倒是对先前的打算有些动摇了。 卫母听了犹觉不够,又问平安,平安思忖片刻,谨慎措辞道:“一切都如如意所言,大爷无意,便打发我们回来依旧用心服侍老太太。” 如意看了她一眼,暗道不愧是心机深沉的平安,这么一来,卫母应该会留下自己和她继续在屋里当差了。不然,想到将自己送了给卫若兰,卫若兰不要,房里又已有新丫鬟取代了自己二人的差事,卫母未必肯留下自己,一般都会打发出去。 卫母似觉卫若兰抗命不妥,叫别人听了怎么想?于是,即刻命人叫他过来,道:“兰哥儿,哪家的公子哥儿屋里不放两个人?也是怕你们出去寻花问柳的意思,那些都不干净。我特特挑两个好的给你,你怎么都给我送回来了?” 面对卫母的不满,卫若兰却是心平气和,缓缓地道:“孙儿自幼练武,须得修身养性,多近女色难免有损精气,因此孙儿无意于此。何况,许多丫鬟眼空心大,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弄得宅门内乌烟瘴气,孙儿甚为不喜。” 卫母眉头一皱,正想说自己挑的两个丫头都极老实极本分,却听卫若兰道:“大伯父婚前之事孙儿约略有些耳闻,有心杜绝这样的悲剧。” 卫母顿时吃了一惊,半日不曾言语。 平安和如意都不知是何事,如意满脸茫然,平安却露思索之色,独老嬷嬷自幼便陪伴卫母,当时还是她亲手给那丫头灌了药,跟着卫母一眼变了脸色,主仆二人同时想到卫若兰既听说红菱,不知他是否知道成亲后卫伯一直没有善待陈氏的事情。 卫母抱怨道:“你这孩子满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我竟半点都不明白,我给你两个丫头,怎么就说到你大伯父身上了,他原是最懂规矩守本分的人。” 卫若兰淡淡一笑,掩下心中的嘲讽。 此时此刻,他已完全确定,卫母在小定后赐婢,就是给黛玉没脸。前头卫源有屋里人的时候,自己还住在卫伯府里,她老人家不是不知道自己屋里的状况,知道了没有动作,由此可见她不管这些事,偏生这时候出手,未免有些居心不良。 若兰心中爱敬黛玉,不愿让她受到一丝委屈,尤其是来自卫母的。 受那份记忆影响,他的想法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自然不受世俗束缚,横竖没人管得了别人纳妾不纳妾,便是律例也没规定世间男子必须纳妾。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在卫母跟前说出来,以免她日后愈加为难黛玉。 于是他接卫母的话道:“大老爷自然是好的,可是这些年大太太没少费心思,不然如何压下满屋里的姬妾丫鬟?不叫她们生事?幼时孙儿曾见过几个骄狂的姨娘穿着大红衣裳,大太太唯有忍气吞声的场面。老太太细算算,这些年大老爷屋里没了多少姬妾丫头?当年骄狂的姬妾剩下几个?又有多少有了身孕后都不曾生下来?大太太又因为什么接连小月两回,自此伤了身子?大老爷生了我和源儿两个,难道别的姬妾丫头都不能生?是谁容不下大太太再生孩子?无非是妻妾之争,利益之争罢了。因此,孩儿以为,凡是内宅乱象,皆是妻妾之争所致,殃及子孙儿女,孙儿不愿令身后子孙受苦,所以此生不纳妾不二色。” 不顾卫母脸上变色,卫若兰没有任何忌讳地直指事实,又淡淡一笑,道:“世上有些人总嫌糟糠之妻如何善妒,如何粗野,如何不知礼,殊不知她们也曾是知书达理温婉善良的女子,不过是情到深处容不得外人插足,倘若他们一心一意地善待妻子,哪里会发生这些事?” 其实他还想问卫母,作为女子,也曾经历过妻妾之争,也曾容不下姬妾丫头,难道不该将心比心,体谅媳妇的难处?何必处处为难未进门的孙媳妇。 想到卫母这么大的年纪了,气出个好歹来便是自己的不是了,故不曾问出来。 卫母听得惊心动魄,几乎难以掩饰,呵斥道:“都是哪里来的想法?谁教你说的?讽刺世人如此之毒,成何体统?叫人知道,该怎么说你?” 卫若兰不以为意地道:“孙儿无愧于天地,无愧于人,又有何惧世人的看法?孙儿年纪虽轻,知道的却多,最不喜那些不思己过一味将妻妾之争怨恨到妇人身上云其不贤的人,因此往后祖母也不必再赏赐孙儿。”这才是主要目的,免得卫母再送,令自己烦不胜烦。 卫母不肯答应,道:“不成,不成!” 卫若兰道:“祖母不嫌繁琐,且舍得身边的姐姐们,孙儿不敢违背,也不好再送回来,横竖留与不留都由孙儿做主,孙儿府里有好些车夫马夫夜香郎没老婆,孙儿也替他们愁,得以娶祖母身边姐姐们为妻,必行喜得发疯。” 如意想起卫若兰对自己的威胁,脸色苍白如纸,身形微颤,连平安都不得不收了继续筹谋去卫若兰那里的心思,怕卫若兰真的将自己许配给车夫马夫夜香郎,到那时说什么都晚了。 卫母又气又怒,瞪着眼睛,看了卫若兰半晌。 卫若兰依旧不为所动,笑道:“祖母向来疼孙儿,就顺孙儿一回罢,孙儿已经拿定了主意,便是陛下亲来,孙儿也不会答应。孙儿的婚事乃是陛下所赐,也不知道听闻祖母的一番作为,会不会记在心里,认为祖母对圣人的赐婚不满。” 卫母不满地道:“我赏自己的孙子两个丫头使唤,哪里不合情理了?”随即涌出一丝胆怯,她知道此事本来合情合理,但紧随小定之后如此,确实有点挑衅的意味。 见卫若兰态度强硬,并且立誓不纳妾不二色,卫母不敢十分强逼,只得作罢。 她倒是想再接再厉地出手,免得黛玉进门后骄狂,却害怕卫若兰将红菱一事说出去,不仅有损卫伯的名声,而且叫陈家知道后他们肯定会追根究底,陈麒陈麟的权势可比卫伯大得很,又得圣宠,出手整治卫伯十分容易,虽然陈氏之死和卫伯无关,当时有自己和卫老爷子看着,没人敢动手脚,但进门后陈氏到底受了不少委屈。 卫若兰此行,不过是表明自己的心意,见卫母再无话说,便说回去读书,并传授徒弟武艺,卫母知道他有一个弟子是皇后的内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 听说卫若兰的行事和说法后,人人反应不同。有的道他古怪,虽然卫母只说赐婢未言其他,但是都知道是放在他房里伺候,他不要未免有些不近人情;有的赞他洁身自好,概因世人凡有些见识的都以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为养生之道。因此,京城中听说了的人多是予以赞扬,而非嘲讽,卫若兰年纪轻轻就有这般的定力和心性,谁不觉得难得? 尤其是许多王公贵族之家的王妃诰命,跌足长叹,惋惜自己没有选他做女婿。若是嫁给了卫若兰,自己的女儿便不用饱尝妻妾之争的苦头。 黛玉欢喜不可名状,眉尖惆怅尽去,唇畔皆是笑意,脚步轻快了许多。 房中内外一扫先前的沉闷之气,连窗外的鹦鹉都跟着欢悦异常,刘嬷嬷乃道:“果然没错看卫公子,难得的一心一意人。”言语行事完全出乎意料。 黛玉脸颊泛红,无论心里如何喜悦,嘴里却不言语。 虽说世人都是这么过来的,认为这样的事情理所当然,她心里也明白那些人比不得自己,自己既有身份,又得卫若兰之心,也不是容不下,但是能容下外人插足便不是情深了。无论贵贱,主子奴才都是人,有心思有手段,不是玩意物件儿,如何能视其为无? 随皇后长了许多见识,她越发明白一件事,那便是妻妾之争和后妃之争几乎不相上下,都是为了一个男人和利益用尽心计手段,丑态百出。 妻不争,未必妾不争,能平和相处的少之又少。 人心都是肉长的,贤惠如王夫人,若真是不在意小老婆的话,周姨娘就不会是个有气的死人,赵姨娘也不会如此粗俗鄙贱,贾环也不会被放在赵姨娘身边养成这样猥琐的模样气度。温和宽厚善待姬妾以及庶子的当家主母,满京城里有几人?便是有,也都是自幼教养所致,深信那些女戒等书籍将其奉为至理,早就不知道如何表白自己的本性了。 她不想成为那样的人,若无自我,活着亦无趣味,她也不想陷入无穷的宅门之斗中,所幸自己遇到卫若兰这样的良人,他从根子上解决了。 其实,若能和他长相厮守,不离不弃,便是没有荣华富贵也不觉得人生有憾。 卫若兰真真是世上独一无二的人物了,连宝玉都不如他,他那些话,字字句句皆是为女人家辩护,令多少吃尽苦头的妇人感动落泪?真不敢相信他竟有这样的心胸,这样的见识,自己何德何能,能与这样的良人结为姻缘。 黛玉抚摸左手中指上生日时卫若兰送的金刚石戒指,他在书稿里悄悄地夹了些只言片语,说这是西洋人最爱的饰品,象征着永恒的矢志不渝。 黛玉不知怎样形容自己的感动,暗暗盘算等卫若兰生日时也送礼物以示心意。 紫鹃忽然接了刘嬷嬷的话,笑道:“可不是,比宝玉强十倍,万两黄金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原以为比起那些三房五妾今儿朝东明儿朝西为妾为丫头反目成仇的王孙公子,温柔和善的宝玉已经十分出挑了,饶是这么着,他心里还想着给袭人名分,每次赌咒发誓都离不得袭人,哪知卫若兰对黛玉更加用心,精心地准备诸般礼物,处处细致,连屋里人都不愿意要,虽不知外面如何说,但她确定不知道得有多少人家的千金羡慕黛玉。 凤姐容不下人,不就是因为心系贾琏? 她进门后打发了贾琏的屋里人,只一个平儿似有若无,外人都说她是醋缸,但是心里赞同并且羡慕她有此胆气的妇人有多少?不比讽刺她是妒妇的人少。 也因此,贾琏打发平儿出嫁,再没纳妾,也没勾搭下人媳妇,守着凤姐一心一意地过日子,夫妻情分日益深厚,外人提起贾琏来都说他浪子回头金不换,倒像是变了一个人,也有很多大家子的诰命千金羡慕凤姐有福。 黛玉想起书稿上也是这时候紫鹃试宝玉,宝玉犯了痴病,怕林家来人接自己回去,别的犹可原谅,唯独贾母说林家人死绝了的言语,刚看到书稿上这样的文字,黛玉心里伤感之极,今闻紫鹃说这些话,和书稿上劝自己之言中的俗语相同,不由得啐道:“你哪来那么些话?趁这会子我没活计交给你,正经去歇歇,下个月就该三妹妹的生日了,有你忙的时候呢!” 想到探春不记得自己的生日,也许是记得故意不说,也许是真的忘记了,偏偏记得宝钗和贾母是娘儿俩,再想袭人说自己不是这家人的话,黛玉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嘲讽。 紫鹃笑道:“三姑娘的生日早着呢,我去喂鸟。” 刚掀了帘子出来,就见宝玉走进院子,一日都没见到他,想来这会子来给贾母请安,可巧鹦鹉长叹一声,念道:“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 宝玉听了不觉一笑,走到廊下,以手扣住架子,顺手接过紫鹃手里那个玲珑别致的小铜壶给鹦鹉添水,道:“怎么着鹦鹉说得这样清楚?记得这样清楚?我瞧那些小丫头听了诗词都未必能记住。到底是林妹妹屋里的,沾了不少灵性儿。” 黛玉隔窗道:“都什么时候了,才来给外祖母请安?” 宝玉笑道:“明日姨妈生日,老太太和太太都有祝贺之礼,太太的打发我亲自送去,才回来。姨妈说了,也定一本小戏请老太太和太太,妹妹去不去?” 黛玉道:“这时节春寒料峭,昨儿有些咳嗽,我就不去了。” 她百无聊赖时便想着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盘算自己该如何行事,刚刚又想起书稿内紫鹃试玉,不免想到薛姨妈和宝钗来探望自己时,宝钗提起薛蟠一事。虽然薛姨妈很快就否决了,说薛蟠不配,但想起来就觉得恶心,谁不知道薛蟠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亏宝钗说得出口,便是欺负人也不能这样。而薛姨妈打回紫鹃请求的手段也是十分机敏,不愧是嫡亲的母女。 幸亏自己的命运早就和原来不同了,这对母女不会在自己跟前用这些心思。每想卫若兰所言的滴翠亭事件,黛玉不知事后宝钗又是以何等心情来面对书稿中的自己。 人生在世,俱有诸多毛病,唯独人品不能有瑕。 宝玉忙问咳嗽得厉害不厉害,闻得不厉害,方放下心来,道:“妹妹好容易才养得好些了,既又咳嗽了,万万不能吹了冷风,云妹妹那一回病了有二十天,不知道受了多少罪。” 听到站在贾母门口的湘云招手叫,宝玉将小铜壶还给紫鹃,急急忙忙地过去。 次日薛姨妈摆酒唱戏,贾母和王夫人等都去了,独黛玉不曾去得。薛家一连忙了三四日,都是薛蝌带人料理,黛玉想着薛姨妈该替薛蝌求娶邢岫烟了,以此来求邢夫人将来对金玉良缘的支持,果然很快就听说了这件事。 为了金玉良缘,薛姨妈母女真真是费尽了心思,一个打点宝玉身边的丫鬟小厮,怡红院的风吹草动瞬间便知,一个就借侄子的婚事来获得大太太的好感。 只是这样到底有什么意思呢?宝玉是人,不是物件儿。 邢岫烟年纪不小了,家里又贫寒,从小就赁房子住,纵使生得端雅稳重,也是个平民女儿,找不到富贵双全的人家,倒是薛家大富,薛蝌人才生得齐整,邢夫人十分满意,凭着薛家给的聘礼,自己兄弟也能置些家业,不必再来打扰自己。 因此,婚事定下后,邢夫人见了薛姨妈脸上便多露三分笑,言语和气,在湘云和宝钗中亦觉得宝钗好,行事展样大方,不比湘云捧高踩低。 屈指一算,赞同金玉良缘的人已占了荣国府的大半。 邢夫人不反对,凤姐不在意,赵姨娘也觉得宝钗好,不知道夸赞了多少回,李纨探春俱随王夫人之意,宝玉身边的小厮丫鬟都被宝钗笼络了去,尤其上头元春流露出来的意思也是中意宝钗为宝玉之妻,贾母竟是独木难支了。 第067章 随着邢岫烟和薛蝌的婚事定下来,迎春业已行完问名、纳吉之礼,只不如黛玉的热闹,因迎春和周勃的年纪都不小了,凤姐早将迎春的嫁妆料理了六七分,两家拟定三月下聘,四月成亲,避开五月之毒、六月之热,不想宫内欠安的那位老太妃忽然薨了。 朝廷很快就下了一道旨意,颁布到天下官民皆知,不说各家诰命等人都得入朝随班按爵守制,且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个月不得婚嫁。 第46节 原有几个人家的千金小姐给黛玉下帖子,请去赏春,也都不得进行了。 黛玉乃县主之尊,和诸姊妹不同,理当和贾母、邢王夫人、尤许婆媳等人一样每日入朝随祭,奈何她是未嫁之女,也是因父荫得以册封,不似朝中公主郡主县主等都是婚前册封,很快就出阁了,故皇后早打发人来告诉黛玉不必前去。 别人都不在意,独琏凤二人懊恼异常,他们料定前程不妙,想着早些打发迎春出门,日子都定好了,谁知逢此国丧,嫁娶之日不得不往后挪一年。 邢夫人每日入朝,没有工夫理会这些,保宁侯府请官媒来告知时,都是凤姐接待。 这段时间贾家上下十分忙乱,里里外外都不成样子,黛玉看了书稿,知晓内情,并不多事多嘴,倒是各家遣发优伶男女时,贾家愿意走的便随干娘出去,等父母来领,不愿意走的放在园内使唤,贾母留了文官自使,指了一个扮小生的藕官给黛玉,宝玉湘云宝钗宝琴探春都有,连尤氏也讨了一个老旦茄官回去,姊妹中独迎春和惜春、邢岫烟没有。 纵知这些女孩子们命苦,但黛玉想起书稿内写到藕官先和芳官等人一起和赵姨娘打架,而后又在园内烧纸,宝玉假借自己之意,又给自己添一层罪名儿,便从心里不想要她,乃笑道:“我身边宫女丫鬟一大群,哪里需要再添人?不如给别人罢。” 她既不愿要,贾母道:“那就给二丫头使唤罢。” 迎春抿嘴一笑,道:“我身边司棋绣橘那几个丫头个个淘气得了不得,再多这么一个淘气的丫头可怎么好?她们从唱戏出身,都不能针黹,年纪又小,明年就留不得了,有了情分再分离倒不忍,不如省了这番工夫。”也是拒绝不要。 宝玉忙笑道:“林妹妹不缺人,二姐姐明年出阁,老祖宗,好老祖宗,就将藕官给了我罢,我不嫌人多,还能和芳官一起作伴。” 贾母道:“你那里的人比别处多一倍,还问我要,亏得你能张开嘴。” 宝玉素来喜爱这些女孩子,况且这些戏子儿都是背井离乡,极命苦,犹记得那年见到龄官和贾蔷一事,龄官口气里透着不甘和控诉,遂扭股儿糖似的猴在贾母身上,拗不过他,贾母只得同意了,命藕官和芳官收拾了东西去怡红院当差。 想起龄官,宝玉不免就问芳官和藕官,道:“龄官不曾留在园子里,想来是跟父母家人回去了?你们一共十二个人,留下的便有八个,可见只有四个愿意走的。” 芳官嘴快,道:“我们早就不知家乡父母了,龄官也一样,哪里有父母亲人来领?” 宝玉闻言一呆,问道:“想来也是,你们来这里唱戏的时候大不过十岁,小者也才八、九岁,哪里记得家乡父母?便是记得,千里迢迢的,音信难通,他们也未必愿意过来领了你们回去,带了回去说不定又将你们卖了,可怜可叹。龄官既不知家乡父母,如何又出去了,不肯留下来?倘若留下来,也必不会叫她吃了苦头。” 宝玉极赞赏龄官,并不是她模样肖似黛玉,而是她的风姿傲骨极似黛玉,便是在娘娘跟前唱戏,也只唱自己的本角戏,也不肯应自己所求,更兼对贾蔷一片痴情。 芳官笑道:“她留下作什么?出去才好呢。况二爷不知,龄官早去了。” 宝玉听了越发不解,道:“今儿才遣散,龄官怎么早去了?旧年宝姐姐生日的时候,她还在唱戏呢。”因她长得像黛玉,生了好些事情。 藕官眼圈儿一红,似是触动了心事,道:“我们戏班子的角色历来只有一个人,没了一个才有新的补上。蔷大爷待龄官好得很,就是去年二爷叫龄官唱曲儿龄官没唱,又弄得蔷大爷放飞了一年八钱银子的雀儿,那事过后不久,龄官就不在我们戏班子里唱戏了,蔷大爷接了她到外头。先是药官补了小旦,不想药官没了,蕊官补了上来,蕊官现今跟了宝姑娘。” 如今的十二个小戏子早不是刚进荣国府的那十二个了,有走的,也有死的,下剩的补上。 芳官跟着解释道:“二爷有所不知,藕官原和药官好,药官没了,才和蕊官好,故龄官之事别人不知,我们戏班子里这些姊妹们却一清二楚。” 宝玉忙道:“果然龄官已跟了蔷儿去?我竟不曾听说蔷儿娶亲。” 芳官嗤笑一声,道:“我们是哪个名牌上的人,值得蔷大爷明媒正娶?不过,蔷大爷倒是愿意,心里爱龄官得很,偏生东府里珍大爷不肯,为了这事,不知道闹了多少回,龄官又不愿意屈就,只在蔷大爷给她买的院子里熬着。” 宝玉听了叹道:“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害了多少人间痴儿女?这门第之见也同王母娘娘金簪划出来的银河一般,隔绝了无数红尘有情人。” 芳官和藕官不觉一怔,细嚼都觉有理,可惜贾珍不是宝玉,不肯叫贾蔷和龄官结为姻缘。 宝玉将这件事记在心里,他不管经济事务,只惦记着贾蔷和龄官这对有情人,贾母等人送灵离京后,他便特特去了外书房,叫来茗烟吩咐一番,意欲等国丧之事忙完,贾珍等人送灵回来,自己去贾珍跟前替他们说合。 宝玉自恃众人都看重他,心想自己必能劝贾珍回心转意。 不想茗烟打听回来,趁着宝玉眼前无人,悄悄道:“珍大爷命蔷哥儿鞍前马后地跟着,那龄官早病得不成样子了,连吃药的钱都没有了。” 宝玉大吃一惊,问道:“不是说住在蔷哥儿给她置办的宅子里?蔷哥儿细心,手里也有钱,该有几个人服侍她才是,怎么就到病得起不来、也没钱买药的地步了?”宝玉越想越是担忧,语气不免急了些,恨不得肋下生有一对翅膀飞出去瞧龄官。 茗烟叹了几口气,道:“我的二爷,难道不知龄官向来体弱多病?下面都知道。龄官生得娇弱,原是姑苏人氏,不耐京城里的气候,十日里病五日竟是家常便饭。蔷哥儿待她倒是真的好,可惜珍大爷不同意蔷哥儿娶她,她又不肯做妾,珍大爷早断了蔷哥儿的供应,离京前又命人将龄官那里收着的蔷哥儿梯己都搬回来,丫头婆子也都叫回来,可不就只剩她一个了?那些婆子也都是坏的,临走前抢了龄官好些东西,龄官又气又怒,病得越发重了。我去时,她奄奄一息,咳得不成样子,枕边都是斑斑血迹,连口水都没人送给她。” 宝玉只觉惊心,忙道:“她病得这样,你给她请了大夫不曾?前儿我又收了些东西藏在书房里,你拿了去请大夫,好歹治好了她。” 茗烟道:“我已命人给她请了大夫,开了药,临走前还端了茶水给她喝。只是大夫看过后都说不好,叫给龄官准备后事呢,如今卍儿陪着她,药也是卍儿煎好喂给她。真真是惨不忍睹,竟瘦成一把骨头了。”说着摇头叹息,面露不忍。 宝玉急忙要去探望。 茗烟一把拉住他,道:“我的二爷,快别去,你若去了,满园子都知道了,袭人姐姐知道,皮不揭了我的!二爷赏我几两银子,我去给龄官请个好大夫,能治好也未可知。” 宝玉滴泪道:“蠢材,你知道什么?少年吐血年月不保。去年我就听龄官说她吐过一回血了,如今又吐出一盆的血来,哪里还能留住命?世间庸医多,唯有请太医来看才有几分指望,可她不在园子里,我也无能,如何去请太医?” 茗烟抓耳挠腮,想了又想,忽然道:“别人都不成,知道了就是大事,二爷不如去请林姑娘帮忙,我记得林姑娘每个月都有太医来瞧好几回,自己也有帖子去请太医。” 宝玉深以为然,忙去贾母院中拜托黛玉。 贾母送灵前薛姨妈曾要来照料黛玉,怕黛玉年幼,单住在院子里寂寞,黛玉不喜薛姨妈和宝钗的品行,婉言谢绝,仍旧是一人住在东厢房,每日莳花弄草吟诗作赋,好不自在,闻得宝玉所求,不禁长叹一声,命人去请王老太医。 王太医常来荣国府中,宝玉亦知他医术好,王老太医却是王太医的长辈,医术更加高明,喜道:“果然是妹妹,也只妹妹有这份儿仁心,不把那些戏子当玩意儿看待。” 黛玉叹道:“一条人命,哪能冷眼旁观?” 据卫若兰说,他并无全部书稿,只有八十回,但却有旁人研究书稿内的种种事情,提起龄官时,都说龄官是自己的影子,模样像、性子像,都出身姑苏,也是一个多病之身,和贾蔷之情未必能如意,她的结局也影射着自己在书稿中的命运。 如今听宝玉说来,龄官已先离开戏班子了,也有志气不为妾,可惜贾珍不同意,贾蔷有心却无力,她确实已经到了绝境。 王老太医先来给黛玉诊脉,体质又比先前强了些,重改方子的分量。 黛玉素知王老太医德高望重有仁心,常常在休沐的时候去京城的药铺里当坐堂大夫给百姓看病,便将龄官之病说了,请他前去一看。 黛玉说话时,宝玉已作揖十几次了。 王老太医从卫若兰手里得了不少方子,解开自己在医术上的许多难解之谜,也曾在卫若兰定亲后得卫若兰的拜托,好生照料黛玉,听了黛玉的话,道:“姑娘哥儿这样尊贵的人物都不忍小戏子病死,我这老大夫又怎能例外?宝二爷不便出门,打发个人给我引路。” 黛玉和宝玉再三道谢,没叫茗烟出面,改叫曹诚带路。 曹诚经常出入,对附近极熟,先前是黛玉没问过,但是他却知道龄官的住处,因此不必茗烟去,免得人想到宝玉身上,倒不好。 宝玉在屋里走来走去,黛玉道:“好好地坐着,走来走去,走得我看着眼晕。” 宝玉闻言坐下,急切地道:“好妹妹,有王老太医亲自出面,龄官必能好的是不是?她这么一个伶俐标致人,我最佩服她那份不肯奴颜婢膝的气魄,原想着她和蔷哥儿这对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哪里料到是如今的局面。”不禁又掉下泪来。 黛玉轻叹一声,如果没有卫若兰的出现,只怕自己和龄官的命运并无分别,每每想到自己应有的人生,她便十分痛恨这无情的世道。 抬头看着宝玉满脸的泪痕,黛玉缓缓地道:“这便是无力抗争的结果。” 卫若兰心性坚定,又有气魄,面对卫母赐婢一事,仍能软硬兼施地拒绝,不叫自己受一丝儿委屈,可是宝玉做不到,贾蔷也做不到。 世上只有一个卫若兰,没有第二个。 宝玉一呆,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虽不大在意,但不是不知府里都说金玉良缘好,宝钗固然是一等一的好,可惜不是他中意的,偏生太太和娘娘都满意得不得了,亏得自己没有遇到龄官这样的女孩子,倘或遇到了,只怕也跟贾蔷似的,不敢违抗。 他低头沉思,半日后苦笑道:“我连自己的主儿都做不得,又哪里做得了蔷哥儿的主?亏我先前还想着在珍大哥哥跟前说他们的好话儿,有什么用?” 王老太医亲自出手,亦未能挽回龄官的性命。 次日过晌午曹诚方回来,先去洗了澡换了衣裳,将龄官临终前的话转告给一直等候消息的黛玉和宝玉,乃道:“多谢宝二爷和林姑娘如此尊贵之人仍旧惦记着我这么一个卑贱之极的戏子,不嫌脏也不嫌我晦气,请了老太医给我治病。可是,哪怕世间有灵丹妙药,也只治得了病,救不得命,我怕是不成了。我这一辈子,不知父母家人,只知从小就在戏班子里讨生活,班主朝打暮骂,好容易熬出了头,又叫府上买了来,我恨他拿雀儿比我,也恨自己没有早些离开,可是又何尝不感激遇到了他。他不在京城倒好,等我去了,就跟他说我回家乡去了,叫他不必惦记我,明儿娶个门当户对的老婆,好好地过日子。我干干净净地来,也当干干净净地走,化作一把飞灰随风而逝,再不留一丝儿痕迹。” 宝玉泣不成声,道:“她就这样走了?昨儿还给她请大夫,怎么吃了药也不管用?老天,老天,你的眼睛到底长在了哪里?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清净洁白女儿遭此噩运?” 黛玉业已泪染巾帕。 曹诚低声道:“龄官姑娘已经火化了,根据她的遗愿,一应衣物钗环俱都随她而葬,那座宅子只剩一个空宅子了。” 宝玉哭得眼睛红肿,道:“若是那日我没问起她,只怕她死了生蛆也没人知道。” 黛玉不忍再听,扭过头去。 正在这时,听人通报说宝钗等人来了,话犹未落下,皓腕卷帘,宝钗、探春、湘云、宝琴都来了,独迎春在东院里做针线,顺便看家,邢岫烟与她一起作伴,惜春则在园中描绘风景,即使如此,这么几个姊妹也挤满了外间。 宝钗笑道:“你们兄妹俩这是怎么了?莫不是争果子吃争得哭了?” 黛玉一面让座,一面回道:“何曾哭,不过是鹦哥儿淘气,扇了一屋子的灰迷了眼睛,宝玉揉得厉害了些,便红肿了。”她知宝钗等人不将龄官这样戏子的命放在心上,金钏儿尚且如此,何况龄官,因此不打算说出真相,以免再生是非。 宝玉认可黛玉说法,抽抽噎噎地道:“正是,林妹妹屋里的鹦哥儿十分淘气,扇了我一头的灰,眼睛越揉越是红肿,倒像是哭过了一场似的。” 黛玉转而问道:“府里园子里乱象横生,你们不好好管家,来我这里作甚?” 宝钗笑道:“快到清明节了,可巧是三丫头的生日,因此我们合计着初二不起社,初三起社,也算给三丫头过生日,特特来告诉妹妹一声。” 不等黛玉开口,宝玉便道:“开什么社?府里闹哄哄的,哪里有心思。” 湘云赞同道:“我也没心思。” 见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湘云心里略有些不自在,很快就理直气壮地道:“如今国孝里头,咱们热热闹闹地给三姐姐过生日,像什么?叫人知道了,岂不说咱们没规矩?况且那日得祭祀,二哥哥和留在家里的一干兄弟都得去铁槛寺烧纸拜祭。” 探春笑道:“云妹妹说得不错,我这生日过不得,别叫人说嘴。” 第068章 卫若兰休沐在家,却没有闲着,先考校徒弟武艺,然后随着先生读书,命徒弟伴读。长泰帝看重他,因他年纪轻命他好生读书,又赐下许多兵法轨道之书籍,以备将来重用。卫若兰本身在学业上荒废了几年,得了长泰帝的旨意,又有妙真给他请的先生,自然发奋。 姜华的才华犹胜卫若兰,家里一直都有皇后私下安排的业师教导,偶尔才来上一回课,剩余十二人自幼长于养生堂,只认得几个字,逢此机会,学得比卫若兰更用心。 时值国丧期间,各处都无宴乐,那些世家子弟不再出门游荡,无人来打搅卫若兰。 其实,卫若兰觉得此谕十分不通,宫里多少太妃、老太妃?不说跟着太上皇和皇太后的诸位太妃,便是先帝的老太妃还有几个在宫内养老,也不知道哪一年就薨了,难道每一回都是停有爵之家一年嫁娶,百姓三个月?若是一年接着一年,世间所有青年儿女竟是不必嫁娶了。何况,本朝也没有这样的先例,只有帝王驾崩才有此规矩,称之为国孝。 因此卫若兰看书稿时就觉得此是应是为后面铺垫,以示贾琏国丧家孝期间停妻再娶之过、以及贾珍等人吃喝嫖赌之罪,或者令戏子入园,或者不忍女儿早早出阁故写一年。不然就凭贾琏勾搭几个下人媳妇,贾珍等平常吃喝嫖赌,哪能定下祸及家族的大罪。 他以为书稿作了修饰,朝中不会下这样的谕,不料老太妃薨了,如书稿所言,敕谕天下。 不过,即使本朝以仁孝治天下,公务繁忙如长泰帝,也没打算去给这位庶祖母送灵,几日后便临朝理事用朱批,而太上皇住在上阳宫,也只为庶母守了几日罢了。 是以卫若兰仍如平常一样,七日一休。 他请教了先生关于自己不解之处,刚下课,忽有小厮来说宝玉来了,又说哭得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卫若兰吩咐道:“请去书房小坐,待我收拾一番便去。”心下好笑,不知宝玉又遇到什么事哭得如此厉害,纵观书稿,这位下凡的神瑛侍者竟比黛玉哭得次数还多。 姜华一面叫小厮收拾书本笔墨,一面殷勤地给卫若兰收拾,道:“这位宝兄是个奇人,旁人觉得他不好,我倒觉得他高人一等。找师父作什么?” 卫若兰看了他一眼,哼道:“你叫他什么?” 姜华顿时想起自己是卫若兰的徒弟,而卫若兰因与静孝县主定了亲,便得口称贾宝玉为兄,不由得轻轻拍了嘴角一下,苦着脸道:“弟子之前就叫他一句宝兄呢,如今无端低他一辈,好生气闷,日后如何结交?” 卫若兰反倒一笑,拍怕他的肩膀,道:“跟你说笑呢,你和我各论各的,也不必从我这里讲究这些繁文缛节,横竖宝兄不是我门中人。” 姜华喜出望外,拍马溜须之言不断从口中吐出,逗得连先生都笑了。 卫若兰独身到了书房,听宝玉哭诉龄官之惨,不觉一怔,心里却想到了在红楼梦里龄官之死、晴雯之死都影射了黛玉,是否黛玉之死也这般孤苦? 木石前盟不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似龄官,冰清玉洁备受流言蜚语,又似晴雯。 从沉思中回过神,卫若兰望向宝玉,见他依旧满脸泪痕,神情悲伤,开口道:“此事小弟已尽知,兄长此行,可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小弟帮忙?”宝玉喜与姊妹们在家里顽耍,不爱与人应酬,此次亲自前来,定然有事。 宝玉拿着手帕拭泪,道:“你和我是一样的人,遇到这样的事情,除了和林妹妹说,就只剩一个你了。从蔷哥儿和龄官一事,我仿佛瞧见了自己的影子,不知该如何是好。” 卫若兰啼笑皆非,道:“就为了这个,兄长肿着双眼过来?” 宝玉摇头,道:“你素日的所作所为我都听说了,心里佩服之至,和你相比,我和蔷哥儿竟是泥猪癞狗一般,面对长者一句话都不敢吭,哪怕心里不愿意。龄官已经死了,死得悲壮而凄凉,他今年才十二三岁,蔷哥儿在外头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将来又如何。我是天底下最无能之人,遇到了事常常束手无措,因而来请教你该当如何?” 面对宝玉的求教之意,再看他满脸赤诚,卫若兰深感讶异,思忖片刻,笑赞道:“难为兄长有此心,但凡我所能教的定然尽心尽力。不过,此事无可教导,唯有自己拿定主意,拿出魄力,不受世俗规矩所束缚。” 宝玉苦恼地道:“我确有自己的主意,也和世人的想法有些儿格格不入,我之所思所想都和他们不同,他们都觉得蔷哥儿和龄官不配,我却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卫若兰失笑道:“岂能光有想法不作为?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才是男儿当为。” 宝玉听了,登时不言语。 第47节 良久,宝玉才苦笑一声,道:“怎样才能将想法付诸于行动?我竟没有一点儿头绪。第一件就是老太太、老爷太太这三人的话我违背不得。” 卫若兰无奈地道:“百善孝为先,小弟并没有让兄长处处违背老太君和令尊令堂吩咐的意思,但总要分辨什么话该当遵从,什么事不该为之,难道让兄长去杀人,兄长就果然拿着刀子前去?兄长若想万事随心所欲,总要自己先立得起来,不依靠祖荫父母,也能养得起家糊得了口,此不是强求兄长追名逐利,立身扬名的未必全是国贼禄鬼之流。倘若兄长自己有本事,说话有分量,坚定自己的想法,便是长者也得考虑一二。” 他的这些话说出来,也有些虚妄之谈,做依靠倒好,却未必争得过世俗人情。 宝玉性子软,从小受尽了溺爱,不知人间愁苦,面对强权和父母之命,一声儿不敢言语,更别说吐露自己的真心实意,面对世上种种不公之事,对于那些命苦的女孩子来说,宝玉确是有心人,只可惜他无能为力,可是谁又有力呢? 红楼梦一书的悲剧,源自于此。 自己能娶得黛玉为妻,乃是自己不必依靠家人便能立身处世,也有本事依照自己的心意而活,家中无人掣肘,上有帝后维护,宝玉却没有这份机遇和本事。 听了这番话,宝玉垂头吃茶,一面吃,一面思索,终究只明白三四分。 卫若兰道:“兄长既云龄官可怜,便当用心,免得其他女子重蹈覆辙,只在这里哭,却无作为,依旧解决不了问题。细想得知龄官之病时,若无林姑娘,兄长如何请太医出面?倘若兄长此时已有身份地位,轻易便请得到太医,不必劳烦林姑娘了。” 宝玉脸上苦涩愈加浓重,低声道:“话虽如此,但想做到又谈何容易?若我能做得到这些,也不必在这里跟你吐出满肚子的黄连苦水了。老太太和太太压根就不曾问过我,各自主张,尤其是太太的打算,竟是人尽皆知了。” 卫若兰和黛玉都清楚宝玉的性情,也知世俗规矩的沉重,故都不肯对宝玉下猛药,反倒在不经意间教他明白世事,他们只能做到此处了。 此后,宝玉虽仍难改脾性,到底知道些世事,也免了几件悲剧,却是后话不提。 转眼便是三月初二,五更天起来趁着贾母入朝之前禀明,黛玉前往铁网山小庙。烧纸上香,祭过父母,黛玉又请百苦大师等人给龄官念了几日往生经,愿她来生不必受苦。上回金钏儿之死是如此,影射自己的龄官更该如此。 经过龄官这件事后,黛玉越发感激上苍,更加明白卫若兰的深情厚意。 没有卫若兰,这便是自己应有的悲惨命运。 她很珍惜,珍惜这段世人都远远不及的幸福,心中的情分也日益浓烈,哪怕旁人都说她已定了亲该当稳重,不应沉溺于此,她依然故我。 低头看着案上的书籍,黛玉感伤中透出一分感动,这是前儿宝玉从卫若兰那里拿来的书籍,多是陈家和云家收藏的孤本,市面上看不见,黛玉也只从古书上得知有这么几部书,原以为不存于人间了,没想到却在卫若兰那里。 卫若兰闻得黛玉上香,想起贾琏宝玉等初三都得去铁槛寺烧纸祭柩,为免宵小之辈打主意,先是远远护送她出城,回转读书,三日过后,又来远远护着她回城。 卫若兰两回都是远远地跟着,黛玉身边人不曾回头,以为黛玉不知。黛玉去铁网山时也确实不知此事,不料回城时巧嘴的鹦哥儿跟着她,在车内说破了此事,叽叽喳喳地对黛玉告状道:“坏人来了,坏人来了,姑娘快逃!” 黛玉先是不解,以为遇到了打家劫舍的匪徒,正心慌间,忽然想起在鹦哥儿嘴里坏人指的一向都是卫若兰,忙问道:“坏人在哪里?” 因她带了这么几只鹦鹉,车内只留雪雁伺候,说话毫无顾忌。 鹦哥儿扑棱着翅膀,道:“在后面,在后面,快赶上来了,姑娘快逃!” 雪雁好奇心起,不由得掀开窗纱,探头往后面瞅了瞅,果然见到一个人影骑着大白马,远远地跟着,依稀是卫若兰的模样儿,回来跟黛玉一说,黛玉不禁霞飞双颊,低声道:“难为他有此心,等回到府,就打发人跟他道声谢。” 雪雁却道:“竟是别叫人知道了,也不必向姑爷道谢,免得府里那些人拈酸,又在姑娘跟前说闲话。自己遇不到这样的有心人,便来说姑娘不庄重,也不知到底是谁不知礼。” 黛玉道:“理他们作什么?咱们无愧于心就是了。” 因此,望着黛玉车轿进门后,卫若兰放下心,意欲回家,忽见茗烟从里头跑出来,在马前打了个千儿请安,说宝玉有请。 见到雪雁探头时,卫若兰就知道自己的行踪叫黛玉发现了,不然宝玉在府里如何知道自己在门外?想到此处他摆摆手,笑道:“我家里还有事,须得预备明日值班的东西,就不去府上拜见了,你跟宝兄说一句,改日我做东请他。” 茗烟只好将此话告诉宝玉。 宝玉便又亲去告知黛玉,黛玉只说知道了。事后问及探春果然没有过生日,皆因贾母和邢王夫人等都忙,上下不得空,便命人将铺盖东西收拾好,拿起许久未动的针线,再过一二个月就入夏了,不如给卫若兰绣个更精巧出奇的扇套。 旁人都不在意,里里外外忙着贾母等人送灵一事,等贾母走后,各处关锁。 除了黛玉和宝玉犹为龄官悲伤,别人都不在意。 这日清晨,黛玉起来觉得有些冷,便不曾做针线,也不梳妆,只披着衣裳,坐在窗下看书,忽见翠缕进来,不禁笑问道:“你来作什么?你们姑娘起来了?” 翠缕道:“我们姑娘起来觉得两腮痒,原来是犯了杏斑癣,特来问姑娘要些蔷薇硝。” 黛玉屋里常备这些家常用的药,听了她的来意,一面命紫鹃拿出来,一面道:“就为了这些硝你们姑娘吩咐你特特出园子来找我?除了二姐姐和邢大姑娘住在东院,其他人都住在园子里,你们主仆两个何必舍近求远。” 翠缕叹道:“我倒是跑了几处,宝姑娘说她剩下的都给了琴姑娘,三姑娘的用完了,四姑娘自己用,宝玉那里也都被一些小丫头们作践了。” 紫鹃递给她,笑道:“怎么这样巧?” 翠缕道:“宝姑娘和四姑娘那里怕是真的,昨儿琴姑娘和四姑娘贪恋园中景色,在湿地里占了一会子,事后都长了癣,四姑娘住在藕香榭就是怕传给林姑娘。三姑娘那里就不知道了,没见她长癣,不知道怎么就用完了。” 紫鹃听了忙道:“你劝劝你们姑娘别这么心直口快,瞧瞧她,有什么意思?”冷眼看来,惜春和宝琴都和黛玉亲如姊妹,宝钗探春也是极好,独湘云常和宝玉一处顽,没个知心姊妹。 翠缕不禁长叹一声,道:“你也服侍过我们姑娘几回,还能不知道她是什么性子?最是牛心左性。劝了三四遭儿,都不中用,我跟着急得什么似的。偏生我们姑娘打小儿老太太宠爱,太太也仁厚,姊妹们让着她,没受过什么委屈,哪里肯咽下这样的气?你们只道姑娘又得罪了三姑娘,实则姑娘是恼三姑娘处处以宝姑娘马首是瞻,故刺她一刺。” 说完,拿着蔷薇硝径自回了潇、湘馆,湘云正痒得狠了,强忍着不伸手挠脸,忙接在手里沾了些硝擦脸,片刻后,渐渐好了些,顺口问道:“怎么去了那么久?” 翠缕不敢说自己先去姊妹们那里没找着而后去找林黛玉,笑道:“姑娘等急了?” 湘云斜睨她一眼,道:“你瞧瞧如今是什么时候了。” 翠缕不以为意,笑嘻嘻地道:“姑娘别怪我贪玩,原是我看那些春色看住了,不妨脚底下就慢了些,柳条儿随风飘荡,宛然便是四姑娘画的画儿。” 湘云情知翠缕说话未必是真,不由得望着窗外春色出神。 吃过早饭,湘云忽然叫来翠缕,问道:“府里头可有什么风言风语?” 翠缕暗暗纳罕,口中道:“还是从前那么些,不过被老太太和太太斥责两回后,大奶奶又用了心思弹压,如今倒是没什么风言风语,便是有,也只是说看太太的意思,宝玉和宝姑娘是准定了的,等宝玉年纪再大些,说不定娘娘给他们赐婚呢。” 湘云冷笑一声,随后问道:“有没有说起我和宝玉来?” 翠缕摇头,人人都知金玉良缘的说法,也只知湘云和宝钗因口角生了嫌隙,但很快就复旧如初了,依旧亲如姊妹,倒是没说起湘云和宝玉的姻缘。 湘云在心下盘算了一会子,道:“太太什么时候回京?咱们好家去。” 翠缕闻言一呆,脱口道:“姑娘不愿意住在这里了?”想想从前,在家里做针线累得很,湘云满心里都盼着宝玉提醒贾母接她到荣国府松快松快,先前针对黛玉,无非是黛玉取代了她在贾母和宝玉心中的地位,而后针对宝钗,也是动了心思,只是没想到被宝钗反将一军。 湘云淡淡地道:“这里又不是我的家,我长住这里像什么样子?何况又没一个人记着我,狗颠儿似的只跟那些风头正盛的人。我原是平民丫头,比不得他们这些公门千金,再不想法子回去,只怕吃我的人多着呢!且瞧着往后,横竖我也是有家可回的人。” 说完,又嘱咐翠缕别叫人知道自己这个打算,免得有人起了心思,反倒影响贾母对自己的疼惜,毕竟史鼐至少也得二年才能回京。 翠缕一口答应,欢喜起来,她早觉得湘云不该住在这里了。 湘云虽已起意离开,到底心系着姊妹们,仍如平常一样,该吃的吃,该顽的顽,万事随心所欲。因她不讲究主仆之分,又爱说爱笑,丫头们都喜与她一起顽。 旁人都无知无觉,独黛玉瞧出几分眉目,暗叹宝钗反不如湘云有出路。 展眼三月过去,进入孟夏,黛玉已将扇套做好了。 第069章 扇套虽做好了,不年不节的,也非生日,黛玉不知如何送到卫若兰手里。 求教于宝玉,宝玉羡慕地道:“好妹妹,你针线越发做得精巧了,扎得这样好兰花,还用黑绒绣出字迹来,虽不是慧纹,胜似慧纹,什么时候也给我做一个?” 黛玉瞪了他一眼,道:“你那么些好姐姐好妹妹替你做,使唤我作甚?” 宝玉深知黛玉这些年自尊自重,除了给贾母做一两件针线外,别人都见不着她的,故不将黛玉的拒绝放在心上,笑道:“这件事妹妹交给我,保管名正言顺地送到卫若兰手里,叫他瞧瞧妹妹的本事。”却不拿扇套,径自出门。 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在家,只需他说去和几个世家子弟有约便无人阻拦了,宝钗等人恨不得宝玉常出门与人应酬,明白些经济事务。 宝玉去找卫若兰,熟料卫若兰正在宫中值班,并不在家,后天才出宫。 宝玉想了想,便对疾风道:“听说你们家牡丹花儿开得极好,等你们大爷回来告诉他,送两盆花儿到我们家,或是送一碟果子也使得。” 疾风笑嘻嘻地应了,等卫若兰休沐,如实相告。 卫若兰略一思忖,知宝玉从不无的放矢,遂至牡丹圃拣那未曾植在地上泥中的牡丹花亲自挑了两盆,一株葛巾紫,一株玉版白,正喷芳吐艳,尽显雍容之色、天香之姿,而后命几个婆子好生抬去荣国府,送给黛玉赏玩。 至于宝玉,卫若兰压根就没想过送他花儿。 收到这么两盆牡丹花,黛玉顿时明白宝玉所谓的主意竟是叫卫若兰先送东西,然后自己回礼,不觉失笑不已,遂回了礼。 卫若兰见自己所猜不错,接过婆子双手奉上的锦盒,挥手叫她们都退下,方小心翼翼地从锦盒内拿出一个绣着兰花的扇套,套内空空并无扇子,刺绣却十分精巧,卫若兰爱不释手地把玩一回,将扇子找出来装进去,然后佩戴在腰间,对镜端详。 穿衣镜中的自己眉眼含笑,细看眉梢眼角皆是柔情,飘飘然如仙境中人走出,卫若兰自言自语道:“我这么个模样也不比宝玉差。” 黛玉能感受他之情,他又何尝感受不到黛玉的回应? 世间有情人当如此罢?哪怕隔着千山万水,始终心如灵犀,不负对方。 再低头打量扇套时,卫若兰惊讶地发现。扇套上这簇兰草极似那年自己送黛玉的,配着兰花绣了一句话儿,正是孔子的那句“不以无人而不芳,不因清寒而萎琐;气若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原是寄情之句。 卫若兰忍不住一笑,小厮忽然来说柳湘莲来了,忙整衣去书房见他。 柳湘莲正在书房里翻看案上的兵书,见卫若兰走进来,不禁笑道:“遇到什么好事了?笑得这样开怀,远远地看着就能感受到。” 卫若兰自不提黛玉所赠之物,不答反问道:“你不在家里打理家务,来找我作甚?” 柳湘莲想起来意,忙道:“有一件要紧事来找你。你知道我其实不耐做生意,那些家业自有奴仆看着,也有上万的就业了。这一二年一直苦练武艺,但若想着封妻荫子,我又是个不通诗书的草包,只认得几句戏曲罢了。因此,我想趁着这一年没法子成亲,去军中拼杀一番,一时半会不能给陈姑娘挣个诰命,想来能挣个敕命回来,不至于让人小看了她。” 说到这里,想起陈小姐,柳湘莲亦是满腔的柔情蜜意,早早收了昔日的风流浪荡,只想着立身扬名,不叫陈小姐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卫若兰闻言一笑,抚掌道:“好极,男儿在世,理当保家卫国,素日四处流荡亦未吃酒终究不是常事。二郎你有如此志气,陈小姐有福也。我也头一个赞同你从军,凭你的一身武艺,总能挣出一份前程来。” 柳湘莲道:“所以来找你举荐我进军中。”他已错过朝廷征兵了。 卫若兰诧异道:“我不在军中,那些都是祖父的旧部,虽然确能举荐你从军,却不如冯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你跟着他前程更好,你为何不去找冯紫英?” 柳湘莲摇头道:“我想从当小兵开始,不愿依靠别人高人一等。” 卫若兰十分赞叹他这份志气,当即修书一封,荐他去平安州。那是长泰帝意欲安插人手的地方,柳湘莲孑然一身,倒不怕他牵扯到那些军中纠葛,只要他将来在军中有一席之地回头效忠长泰帝,易得长泰帝重用。不过,在修书之前,卫若兰沉吟片刻,将此事告诉了他,别的没说,只说从军之后,千万别和那些人搅合在一起。 柳湘莲和卫若兰一向好,他本性聪明,也清楚太上皇和当今的纠葛,笑道:“我又不是傻子,不想法子效忠当今,偏偏去和那些人胡闹?一朝天子一朝臣,谁不明白这个道理?你放心罢,那里只管交给我,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传信给你。” 卫若兰道:“你心里明白就好,我提醒你一句罢了。平安州节度使向来听太上皇的话,和京郊几处大营里的统帅一样,常常不听陛下的号令,你也是世家子弟,进去了不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过两年说不定我也去和你会和。” 柳湘莲一怔,道:“你在宫里的差事多少人羡慕,怎么想着从军了?” “我总不能一辈子做御前侍卫。”卫若兰淡淡一笑,长泰帝已经透露给他了,他如今年轻,在宫里历练,好生读书习武,等几年就让他去军中。 柳湘莲了然,许多世家子弟做御前侍卫,也不是想一辈子当御前侍卫,卫若兰亦然。 拿到举荐书后,柳湘莲便即告辞。 闻得他从军,即日启程,宝玉等人心中十分不舍,不免洒泪一回,送他出京。回来在园子里不见诸位姊妹的踪影,宝玉问时,晴雯一面晒被,一面回答道:“昨儿林姑娘得了两盆牡丹花,姑娘们料理完家务后,都去赏花了。” 宝玉想起黛玉所托,忙拿起藏在床顶的荷包去贾母院中,晴雯见了抿着嘴笑。 彼时诸姊妹们听说卫若兰送了花儿给黛玉,昨日不得空,今日都来赏花,顺道取笑黛玉。虽是取笑,却只有她们自己知道心里羡慕非常。 因见放在门外廊下的两盆花儿一盆紫色,一盆白色,紫色尊贵,白色冰洁,一朵朵开得正好,碗大的花儿衬着繁盛的绿叶,令人沉迷,都笑道:“瞧这牡丹花儿,越发像看到了宝姐姐,也只宝姐姐有几分牡丹的品格儿。” 黛玉见说话的是探春,心知她和宝钗好,遂抿嘴笑道:“赶明儿叫宝玉送你两盆玫瑰花儿,自己瞧自己去,那才是又红又香。” 众人都为之一笑。 宝玉进来听到,站在一旁道:“玫瑰花也好,牡丹花也罢,各有其美,都不负盛名美誉。天气这样好,咱们什么时候起个诗社才好,就咏这牡丹花。” 宝钗笑道:“宝兄弟,除了起诗社作诗,你就不想着做些别的事情?如今老太太和姨妈都不在家,凤丫头又将临盆,各处繁杂忙碌,三丫头恨不得长出两张嘴四只手,你还在这里给她添烦恼,正经等闲了再起社,单拣那些生僻的题目,保管让你一天都想不出来。” 宝玉不耐烦听宝钗的话,但他天性温和,也不知怎生以恶言相对,扭过头就当没听见,对黛玉道:“林妹妹,上回你说找金刚石,可巧我找到一块,你要不要?” 第48节 黛玉记着卫若兰说的,西洋人称金刚石为钻石,以示永恒,意欲也找一块做成戒指送给卫若兰,以示心意。不想她翻遍了自己所有的妆奁,以及母亲留给她的珠宝匣子,都不曾找到心怡的金刚石。因此,听了宝玉的话,忙问在哪里。 宝玉笑嘻嘻地从荷包里掏出一块拇指指肚大小的金刚石,众人看时,只见那金刚石透明如冰,晶莹剔透,所不同的是色作淡蓝,瞧着十分好看。 探春不禁伸手拿过来看,道:“咱们家打的首饰上头偶尔镶嵌些金刚石碎粒儿,以示贵重,有白色,有淡黄色,却没见过这样的颜色,和林姐姐那个淡红色的金刚石一样少见。二哥哥,你从哪里找来的蓝色金刚石?还是这么大一块。” 宝玉拿过来交给黛玉,回答道:“我在老祖宗房里翻出来的,这样的东西,咱们家只老祖宗有。闻见林妹妹找,我便拿来了,明儿跟老祖宗说一声就是。” 黛玉听了便不肯接,道:“不问而取是为贼,你这贼竟偷到了外祖母屋里,像什么话?快些送回去,等老祖宗送灵回来再问老祖宗要就是,何必这样?我这屋里向来不收贼赃,再想着找金刚石,也不要你这样取来的东西。” 听到贼赃二字,宝玉不觉脸红,心知黛玉也知道园子里的事情了,忙道:“我已经跟鸳鸯姐姐说过了,老祖宗房里的东西向来都是由着我拿。” 黛玉执意不肯收。 探春在一旁道:“林姐姐快收下罢,仔细二哥哥急得一头汗,回来吹了风,又嚷头痛。一块石头罢了,什么好东西,老祖宗屋里叫二哥哥拿走弄坏的东西比这贵重的不计其数。” 话虽如此,黛玉依然不肯,宝玉只好收回。 宝钗问黛玉找金刚石做什么,黛玉淡淡地道:“就是在书上看到西洋人都爱这样的金刚石做首饰,亮闪闪的别有一番趣味,故找来也想做一件。宝玉,你将这块金刚石送还给鸳鸯姐姐,既然你也没有,我回去就叫人拆了我娘留给我的一件首饰。” 她屋里找不到品相好的金刚石,首饰上头倒是镶嵌了不少,其中最好的金刚石便是赤金鸾纹镯儿上镶嵌的那一块,比宝玉从贾母房里找出来的不差什么。 姊妹散了后,黛玉将之找出来,命小太监曹诚拿到外面工艺好的金楼里飞,吩咐他们拆了做戒指,戒指的尺寸却是卫若兰的。 曹诚出门后,这边有人来通报说凤姐发动了。 得知这个在书稿中原本是掉了的哥儿即将出世,黛玉不禁着急起来,道:“哎哟,府里没一个长者看着,去告诉大嫂子了不曾?还有东府的大嫂子。”因两府忙碌,凤姐又不能管家,故宁国府里尤氏假报产育,腾挪出来管着两府的事情。 来报信的丫鬟道:“谁都没叫,二奶奶身边有老嬷嬷和琏二爷的奶娘,也请了极有名的三四个稳婆,东府里大奶奶不曾开怀,兰哥儿病了,咱们府里大奶奶也不得空。” 凤姐管家手段厉害,早将自己院中打理得井井有条。 迎春等人都是姑娘家,皆不好靠近,唯聚集在贾母院中和黛玉惜春等焦急等候。 到了傍晚时分,小红过来道:“产婆说还早着呢,花费一天半日几个时辰都是常事。奶奶正在院子里走动,刚刚吃了不少东西,精神倒好,琏二爷在院子里陪着,叫我来告诉姑娘们,天晚了,早些歇息,说不得明儿起来,奶奶已经生下来了。” 瞧着天色确实晚了,诸姊妹用过晚饭后只好先散,各自安歇,都不得安稳。 黛玉熟睡中突然被后面的嘈杂之声惊醒,令人掌灯,拿过枕畔核桃大的金表来看,已是丑时二刻,问道:“二嫂子那里怎么样了?” 刘嬷嬷披衣进来,笑道:“刚刚已经落草了,是个哥儿。” 黛玉早知是个哥儿,倒不如何惊奇,只是想到今日是佛诞,笑道:“这哥儿怪会生,今儿日子好,想必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都欢喜得不得了。” 如她所料,面对刚落草的哥儿,贾琏和凤姐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算来贾琏虽未至而立之年,也有二十七八岁了,别人在这个年纪早有好几个儿女了,独他只有一个女儿,也是多病多灾,若说不怨不急那是不可能的,不过他和凤姐夫妻情分好,又想要一个嫡子,所以这些年一直和凤姐调理身子。原本贾赦和邢夫人送灵,贾琏也该当带着家下人等跟过去,但惦记着凤姐腹中的孩子,贾赦便命贾琏留在家里。 凤姐虽是精疲力尽,但想到刚落草的儿子,双眸精光闪闪,两颊喜气洋洋,没有一点儿困倦之意,心想自己和贾琏挣的那份家业终于有儿子可承继了,也总算没人说自己和贾琏无子了,以后更要多多地给儿子攒家业才是。 夫妻二人各自想罢,不约而同地嘱咐奶娘好生照料哥儿,他们用心地找了四个极干净爽利的奶娘,和宝玉落草时待遇等同,却是出自二人之意,而非府中之例。 天色将明,尤氏和诸姊妹等齐来贺喜,黛玉留心看时,独不见李纨。 贾琏正在院子里看小红打赏院中里里外外的丫鬟婆子并他贴身的小厮,每人二两银子,一匹大红尺头,另外又备谢礼送往稳婆家里,闻得尤氏等人过来,贾琏亲自迎进门,笑容满面地道:“天还没亮,大嫂子和妹妹们怎么都来了?” 尤氏含笑道:“琏兄弟喜得贵子,焉能不来道贺?养了个哥儿,凤丫头这回可放心了,等大老爷和大太太回来,定然欢喜得不得了。” 她只说贾赦和邢夫人欢喜,没说王夫人,贾琏暗叹原来很多人都看得明白。 依贾琏的意思,自己有了儿子,该当给府里下人多发一两个月的月钱同乐才是,这样才够喜气体面,不想李纨一心照料兰哥儿,探春宝钗等又不能当家做主,因此只字未提,只有贾琏和凤姐院里的下人得了凤姐的赏赐。 黛玉隐约感觉到府中暗流汹涌,心想未必人人都愿意贾琏凤姐有子,姊妹中独迎春最是欢喜,一改先前寡言罕语,喋喋不休地说哥儿怎么怎么好。 因贾母等都不在家,又逢国丧,洗三时只家中人等观礼。 凤姐未免替儿子不平,贾琏也难掩怒气,不过仍旧劝妻子道:“奶奶好生坐月子,别理会这些,毕竟顾及着国丧,等老爷太太回来了,必不让咱们哥儿受委屈。” 当下宝玉生日已到,因贾母和王夫人等都不在家,故不似往年那般热闹,探春姊妹等都去怡红院,黛玉在屋里看书,一时探春打发人来请她去吃面,惜春跟着一起过来,笑道:“原来琴姐姐和邢大姑娘都是今天的生日。” 黛玉想起探春说各人生日时,亏得书稿上自己不在场,但也就是凭此愈加了解书稿中自己的处境,命紫鹃道:“将我预备好的三份寿礼拿出来先送过去,我一时就到。” 紫鹃答应着去了。 换了衣裳,黛玉正欲出门,在外头做的金刚石戒指已经做好了,曹诚亲自送来,连同剩下没用的镯金和从金刚石上头切割下来的碎粒儿。 黛玉托在掌心看了一回,工艺着实好,遂锁在妆奁内。 惜春就着黛玉的手看在眼里,却不是女孩儿家戴的,笑道:“姐姐生日时,林姐夫送了姐姐现戴的戒指儿,难道姐姐做的这戒指是打算送林姐夫的?” 黛玉没回答,拉着她径往园内走去。 第070章 黛玉白日里和他们吃了一回面酒,极热闹了一番,也见了湘云醉卧等景,傍晚方散,不料掌灯过后晴雯来请,说她们这些丫头凑了钱给宝玉过生日,在怡红院设宴。 莫说黛玉已从书稿上得知夜宴诸事,便是没看过书稿也不会去,因此对晴雯道:“夜深了,太医早嘱咐我不得熬夜,你们自去取乐罢。”一干姊妹叔嫂吃酒划拳,终究不像样子,书稿中自己孤苦伶仃,又无人教导,如今却已定了亲,自当尊重。 晴雯百般央求,道:“好歹给我们一点体面,略坐坐再来。” 惜春忽然从帐子里伸出头,问道:“除了林姐姐,你们请了谁?”她在黛玉这里住,没见自己藕香榭的丫鬟过来说宝玉有请。 晴雯笑道:“四姑娘在这里?和林姑娘一起去罢。” 惜春撇撇嘴,道:“没请我,我去作甚?谁稀罕吃那一顿酒果。看你的神色我就知道,肯定没请我和二姐姐。林姐姐不愿意过去,你们就自己顽,林姐姐毕竟定了亲,若是和你们夜里一处顽没个忌讳,夫家知道了,没有一点儿好处。”湘云可就是前车之鉴。 晴雯先是讪讪一笑,随即觉得惜春所言有道理,只得放弃。 惜春缩头躺回帐子内,两手抓着枕畔散乱的青丝,看了帐顶一会,道:“姐姐,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有了哥儿,我发现大嫂子很不痛快呢,连三姐姐和宝姐姐脸上都能瞧出几分来,凡是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想替哥儿要什么,她们一概以太太不在,不敢擅自做主推掉。前儿我嫂子还打趣大嫂子说兰哥儿也有兄弟了,在兰哥儿这一代里,兰哥儿再不是独木难支了。看她的声色,我倒觉得她想说的是一枝独秀,而不是独木难支。” 黛玉好笑道:“这些你都知道?”贾赦一房势微,贾政一房先有贾母之偏,后有元春之尊,贾赦贾琏父子皆无能,早就没有翻身之地了。 贾兰在府里本就比不得宝玉和凤姐,李纨不敢针对宝玉,却曾针对凤姐数次,但因贾兰是这一代中唯一的哥儿,地位亦甚尊崇,如今贾琏得子,打破一枝独秀的场面,贾兰的地位虽不致一落千丈,但定会受些影响,二房长孙无论如何都比不得袭爵长房的嫡长孙。 惜春叹道:“怎能不知?谁都不是瞎子,不知道这些姊妹们将来又当如何。二姐姐不用说了,大太太大老爷再怎么着也没将她准折卖了,唯独三姐姐,不知道能卖个什么价。” 黛玉忍不住道:“你哪里来的想法?什么卖不卖的?”心想在书稿内迎春命运更不好。 不过,黛玉清楚,迎春的悲惨命运未必全怪贾赦。迎春那么大的年纪了,府里名声又不好,贾母和王夫人不闻不问,邢夫人也不认得什么诰命,贾赦给她挑了个夫君,判词中云既是中山狼,那么婚前应是得过贾府的恩典,只是贾赦等没料到他会忘恩负义,作践迎春。 在黛玉思索时,惜春冷笑一声,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大姐姐不就卖了个好价钱,十来岁进宫,先是宫女,后是女史,十年后晋封为贵妃,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府里上下谁不提娘娘?二老爷点了学差,若没有大姐姐的缘故,我才不信呢,多少年了二老爷也就从六品主事升为员外郎。一个大姐姐就有了这样的好处,这还是嫡亲的女儿,他们能不评估三姐姐价值几何?二老爷二太太最可厌,比大老爷大太太还叫人恶心。” 黛玉不觉想起书稿内探春的判词,她的远嫁,若无贾政夫妇的同意,朝廷总不能强迫她这位五品官员的庶女去做公主和亲。确实如元春封妃一般,探春远嫁肯定给荣国府带来了好处,而此好处落在了贾政夫妇身上。 惜春又道:“三姐姐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不过,我原不是这府里的人,那府里行事我愈加不喜,即使如此,这边府里也不敢做了我的主,来瞧我值什么价。” 黛玉道:“你别愁,只要我有一日好,便不会忘了你,总会让你好好的,别尽想着出家不出家的事儿,出家未必清净,离开也不止出家一条路。这些姊妹们,若说好,也就你我了,虽然咱们之前情分平平,但是这二年不是白相处的,亲舅舅家的二姐姐三妹妹哪里比得上你?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你我不是嫡亲姊妹,胜似嫡亲姊妹。” 惜春展眉笑道:“我心里明白,跟着姐姐,我学了好些东西,这些都是以前上学时因年纪小不曾学到的,能听得懂了却又不上学了。我没爹娘教,两府里更没谁留意过我该如何,姐姐该教的都教我了,我那早没了的娘和修行了的爹以及哥嫂二人,都比不得姐姐对我的用心。我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人,谁对我好,我心里就对谁好。” 听到惜春提及父母,黛玉想起贾敬的死期,若是没记错的话,就在宝玉生日的第二日,书稿内平儿还席之后,她没见过贾敬,亦无情分,只觉得这么一来,惜春三年都不能议亲。 惜春却说得累了,打了个呵欠,道:“凭他们乐去,咱们只管睡觉,明儿瞧谁比谁精神。” 黛玉莞尔一笑,不提所忧之事,伸手替她拢了拢头发,又掖了掖被角,道:“睡罢,顽这一天,说了这么一会子话,我也累了。” 姊妹二人合目安睡,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因平儿早不在府里了,自无还席一事,不料宝琴和宝玉是同一日的生日,昨儿也在怡红院夜宴中,笑嘻嘻得说要还席,请黛玉和惜春过去。 及至到了席间,湘云正叽叽喳喳地跟迎春描述昨晚夜宴抽花签等事,又说宝钗抽了牡丹花签,得的是艳冠群芳,又曰探春抽了杏花签,云得贵婿,又云李纨抽了老梅、袭人抽了桃花、香菱抽了并蒂花、麝月抽了荼蘼花等等。 探春插口道:“云妹妹,你怎么不说自己抽了海棠花?香梦沉酣,只恐夜深花睡去。” 闻得李纨昨夜也在怡红院夜宴中同乐,惜春心里很看不上,料想宝琴应是跟着李纨一起去的,贾母不在家,宝琴暂住稻香村,自然同进同出。 宝玉叹息一声,道:“可惜林妹妹昨儿不在,若在,不知道能抽到什么花签。” 黛玉却笑道:“不用抽,我知道我能抽到什么签儿。” 众人大奇,忙问是何签,黛玉笑道:“是芙蓉花,风露清愁,莫怨东风当自嗟。你们若是不信,拿了签筒来看,里头是否有这支签子?” 宝玉听了,忙命人拿来,将签子倒在桌上,和湘云探春等纷纷拿起来看,一根一根地看过,宝琴忽然举起一支签子来,笑道:“果然有芙蓉花签,也跟林姐姐说的一样,题着‘风露清愁’四字,旧诗是‘莫怨东风当自嗟’。” 说完,她走到黛玉跟前,一面将签子塞在她手里,一面好奇地问道:“好姐姐,你怎么知道里头有这支签子,又怎么知道自己能抽到这一支?” 黛玉拿着花签晃了晃,笑道:“你当我会神机妙算。”她才不会说自己早看了书稿。 众人深为罕异,追问不得,也都撂开了。 不想还席时众人正在顽笑,尤氏并两个姬妾亦在,忽然就见人慌慌张张得过来,说贾敬宾天了,惜春脸上顿时变色。 尤氏等忙着回府,黛玉安慰惜春。 惜春摆摆手,一面叫人回黛玉房里收拾自己的铺盖东西,孝期不打算住在黛玉房中,一面又悄悄地对黛玉道:“姐姐不必安慰我,我打小儿就没见过老爷几日,便是伤心,也是有限。”说完,径自去东府,披麻戴孝。 宁荣二府除了贾琏外,再无爷们当家,凤姐又坐月子不出,尤氏一面做主料理,三日后开丧破孝,一面请了贾琏出来帮衬料理,诸多繁琐,亦不消多记。 倒是尤氏日日不得回家,请了她继母来看家,她继母带了两个小妹一起起居方放心。 别人听见了都不理论,独宝玉去了宁国府一趟,回来便跟黛玉道:“真真是两位绝色,一对尤物。言谈举止,比起姊妹来,各有一番风流婉转。二姐更温柔和顺些,三姐更标致爽利些,我竟形容不出了,原来世间还有此等女子。” 黛玉啐道:“什么人,值得你拿来和我们姊妹比?说出来,没的脏了人的耳朵。你再在我这里说这些,仔细我这就撵你出去。” 看过书稿后,黛玉极厌尤二姐和尤三姐的为人。虽然同情二人被贾珍父子作践的命运,也佩服尤三姐作弄贾珍贾琏等人的举动,但若是她们自己无意,岂会如此?况且,原是那尤二姐嫌贫爱富,不甘清贫方委身于贾珍父子,但凡有些廉耻都不会做出这些事。事后私嫁贾琏,尤二姐也是盼着凤姐死了好进府做正室,只是可怜了书稿中的凤姐,竟成了心狠手辣的恶人。可笑的是,尤三姐死了都不忘托梦给尤二姐,意欲拿鸳鸯剑斩了凤姐。 宝玉一愣,细思话里之意,随即面色飞红,道:“原来妹妹已经知道了。” 黛玉哼了一声,道:“人来人往,那府里做的事儿,哪里瞒得过人?世间所有,都叫他们做尽了。不过是大家心里知道,嘴里不说罢了。” 宝玉辩解道:“我也看不过珍大哥和蓉儿的所作所为,只是觉得尤二姐和尤三姐命苦。她们本是花作容颜雪为肌肤的清净洁白女儿,应有好人怜惜才是,偏生落在了珍大哥和蓉儿的手里,任由作践,世人反说她们的不是。” 黛玉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确实如此,我也深表同情。不过,若是她们自己不愿意,谁还能强逼她们不成?横竖人有一死,面对强权,死了岂不清白?” 宝玉听了,顿时沉默。 等贾珍贾蓉父子赶回来没两日,惜春就吵着回园子,每日白天去宁国府哭灵,晚间回园子住,不肯留在宁国府一刻。黛玉猜测她约莫是发现贾珍父子和尤二姐、尤三姐姊妹厮混一事了,私下询问,果然不错。 惜春冷笑道:“真真叫人恶心,自己脏得不得了,倒嫌人脏。” 黛玉道:“等出了殡,你就搬回园子,理他们的这些事情作甚?你又管不得,说不得,倒气坏了自己。前儿宝玉来,夸赞她们姊妹生得好,叫我数落了一顿。” 惜春点头道:“我也清楚,若不是大哥哥和蓉儿那对父子,尤二姐和尤三姐不至于此。但想到她们也是有意的,便觉恶心。若是她们遭受强逼,并非出自本意,我唯有同情,不会鄙弃,偏生她们自己贪恋富贵,可见是半斤八两,谁也别怪谁。” 黛玉擎着茶杯,一声长叹。 惜春抱怨完,不能久坐,匆匆地又往宁国府去,那边已定了五月初四迎灵柩进城。因有旨意下来,宁国府一时之间宾客如云,宝玉也是常在那里,到底他生得弱,也常回园子歇息。 几日后贾母等人回府,先打发人来报信,次日五鼓时分贾琏亲自迎出城,请贾母等人先行,他在后面跟着,骑马落了贾赦半身,乘着无人在意,悄声道:“凤哥儿四月初八给老爷生了一个孙子,老爷日后便可含饴弄孙了。” 贾赦大喜过望,先前因贾敬之死而起的哀伤顿时被喜悦取代,忙道:“这都一个月了,怎么不早些打发人报信?我心里算着,也的确是该生了,恨不得早些回家。” 贾琏道:“早想打发人告诉老爷,偏生是国丧之期送灵之时,恐老爷得知后面上喜悦过甚,叫人看见说老爷没有送灵的哀戚,便歇了这个打算。前些日子通知珍大哥关于敬老爷之丧,又是白事,也不好意思叫人捎带喜信给老爷。” 第49节 贾赦微微颔首,问道:“佛诞的日子好,我这大孙子会挑时间,是个有福的。洗三办得怎么样?满月宴办了不曾?” 贾琏摇头,先是府中无人,后是贾敬之死,再兼李纨等各有私心,哪里办得起来。 贾赦脸上顿时阴云密布,过了良久,轻哼道:“我知道了,你也别伤心,就算老太太在府里只怕也认可这样的行为。国孝家孝之期,百日宴怕也不好办,无妨,等到我大孙子周岁了,便是有人阻拦,我也得大办。” 贾琏道:“这些都是小事,有一件大事等忙完了敬老爷的丧事,我再跟老爷商量,事关一家生死,万万粗心不得。” 贾赦意欲问明,已至府邸,暂且按下疑惑。 凤姐已经出了月子,养得白里透红,容光焕发,和李纨、宝钗、探春并黛玉迎春迎接进厅,贾母见凤姐体态姿容,便知她已经生了,问明是个哥儿,笑道:“好,好,好,琏儿和凤哥儿后继有人了,回头看赏。” 闻得生在四月初八,邢夫人更是喜悦满怀,埋怨道:“怎么不早些打发人告诉我们?等出了月子才知道。” 凤姐又将贾琏跟贾赦说的话说明。 贾母听了,便点头说他们懂事,略坐了一会,吃了一杯茶,就带着王夫人等去宁国府。 不想贾母年事已高,痛哭了一场,夜间便觉得不好,忙请了太医诊脉下药,足足忙了半夜一日,幸而没有大事,服药调理。但也因此,数日后出殡,贾母病体未愈便不曾去,又留了宝玉在家里侍奉,凤姐不放心儿子,推说月子没做好,有所不适,亦未曾去。 却说贾琏,久闻尤氏姐妹之名,也曾恨过自己无缘得见,这回帮衬宁国府料理事务,便见到了尤二姐和尤三姐,一个温柔和顺,一个风流标致,果然不负尤物盛名。他想到这些年凤姐的操劳,也未因元春封妃就张扬起来,对自己呼喝怒骂,又给自己生了大胖小子,因此,虽为尤氏姊妹美色所触动,但很快就撂开了,径自回家看儿子。 一日,贾珍忽然打发贾蓉来请。 贾敬出殡后,他们父子二人并尤氏都在铁槛寺中守灵,出了百日后,送柩原籍,故此请贾琏去寺里商谈。 贾琏到了寺中,便听贾珍道:“好兄弟,我给你说一桩媒如何?” 贾琏一愣,犹未反应过来,贾蓉在一旁笑道:“我那二姨最是个温柔标致人,性情又和善又大方,早先我父亲就在老娘跟前许诺,给二姨寻个又年青又俏皮又富贵又根基的姨爹,这几年总没遇见,新近一想,说的可不就是二叔?竟是天赐良缘。” 贾珍道:“好兄弟,你瞧如何?若是别人,我再不说的,是你,我才愿意让给你。” 他近来更喜尤三姐的风流标致,于是将尤二姐撂开了,可若是日后再想厮混,便不能将她们许嫁别人,唯有跟了贾琏,乘他不在时才好过去相会。 贾蓉又笑道:“若是二叔怕婶子吃醋,咱们悄悄地置办一所房舍拜了天地,不叫她知道。” 贾琏一听,脸上登时变色,霍然起身,道:“珍大哥,若是别的,我也就应了你,独这件事不行!我虽不通诗书,但看过几本律例,这时候既是国孝,又是家孝,再瞒着凤哥儿偷娶他人,我成什么人了?凤哥儿知道了不得闹个天翻地覆。这些年我总不肯亲近女色,立定主意要改了,和凤哥儿守着一对儿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这件事莫要再提,就当我没听到。” 他虽慕尤氏姊妹的美色,却知道这样的水性女子不堪为妻为妾,如今尤二姐能因张华家贫而意欲退亲,和贾珍父子皆有不妥,将来自己家败,只怕她也会对自己弃若敝屣。再说,若论模样标致,凤姐比之尤二姐毫不逊色,气势更盛。 第071章 听了贾琏的一番言语,贾珍和贾蓉父子二人露出一点震惊之色,他们本以为自己十分了解贾琏,没想到他面对此等美色,居然直截了当地拒绝。 劝了好几回,说明诸多好处,贾琏依旧不愿意娶尤二姐,贾珍和贾蓉只得就此作罢。 此事到底叫凤姐知道了。 贾琏坚定地拒绝了贾珍和贾蓉父子的要求,贾琏的心腹小厮怎能不去凤姐跟前讨好?七嘴八舌地就告诉了凤姐,以此来表明贾琏对凤姐的一心一意。果然,凤姐听完后,痛骂了贾珍和贾蓉父子一番,命小红重赏昭儿等人,当晚亦对贾琏十分曲意奉承。 凤姐不是不知好歹的人,从前贾琏风流成性,她心里不受用,难免以势压人,口出狂言,终究是有点色厉内荏,如今贾琏善待她,她又有儿有女,何苦张牙舞爪,叫人看笑话? 因此,面对贾琏的受宠若惊,凤姐反倒笑了。 横贾琏一眼,凤姐眼波流转,道:“今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二爷做得好,趁早远着那府里的一对父子,世间竟有这样的人,自己当了嫖客不止,还想当老鸨,给那一起子混账狐媚子找嫖客!亏得素日里跟我大妹妹长大妹妹短的来往热闹,背地里竟这样害我!” 贾琏欺身上前,猴在她身上,笑道:“奶奶可明白了我的心?我若不是一心一意地想改过,何必打发平儿出去?” 凤姐越发喜悦,一夜颠鸾倒凤,自不必说。 次日,贾琏请过贾母安后,径自往东院给父母请安。 如今有了孙子,贾赦倒是减少了和小老婆喝酒的时间,奈何他是老公公,又住在东院,没有去儿子儿媳妇院子里的道理,还是上一回在贾母房中才见到抱出来的孙子,近来一直不得见,不免有些闷闷不乐,待贾琏一进门,便破口大骂。 贾琏无奈道:“儿子倒想搬过来和老爷太太同住,只是老爷这里房屋狭窄,花园子早并入大观园了,哪里住得下儿子一家四口,连带三四十口子下人?” 邢夫人也劝道:“琏儿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老爷别像从前似的,好歹给孙子一点颜面。” 贾赦听了,怒气稍歇,想起贾琏上回在路上说的要紧事情,道:“你不在家里看我那孙子,来我这里做什么?” 贾琏忙云有机密要事,邢夫人听了,起身离开,同时把伺候的人都带下去了。现今贾琏和凤姐孝顺,迎春贴心,眼瞅着不至于晚年无依无靠,虽然贾赦依旧昏聩,邢夫人却早不在意了,因此,她无意打听贾琏想说的机密要事。 贾赦不放心,带了贾琏去书房,坐下后,等小厮送茶退下,方道:“什么事情,直说罢。” 贾琏觑了贾赦一眼,小心翼翼地措辞道:“儿子有了儿子,遇事想的就多了些。他才生下来时,儿子和他娘说笑,说这爵位一代不如一代,轮到他,不知道得降几个等级,倒不如效仿敬老爷,正经地从科举出身,说不定就光宗耀祖,给老爷增光添彩了。” 贾赦听得一脸笑容,点头道:“别看你素日里没什么本事,倒能说出几句人话来,我那孙子生得好,雪团儿似的聪明,将来肯定比他老子强!” 贾琏话题一转,道:“可是查看到一些东西后,儿子顿时心灰意冷了。” 贾赦正欢喜,闻声一怔,皱眉道:“何出此言?你查到什么东西了?竟然影响我孙子考功名?快些说将出来解决掉,等到跟前解决就晚了。” 贾琏从靴子筒里拿出几张纸来,奉到贾赦跟前,道:“儿子拜了个先生,便是林姑父留给儿子的那位,极精这些东西。先生说,若是这些事情不解决,定会影响老爷孙子的前程,除非以后能得隆恩不必忌讳这些,但是隆恩又岂是容易得的。” 贾赦不解,接在手里翻看片刻,顿时跳起身来,连带桌上的茶碗掉落在地上,瞬间打了个粉碎,一叠声地道:“咱家这样的权势,难道还怕这一点子小事?” 贾琏低声道:“咱家又有什么权势?二老爷官职卑微不知怎样,老爷向来只有爵位而无实缺。老爷别提宫里的娘娘,娘娘向来偏心二老爷一家,素日连节礼都没有老爷太太的,凭是什么好处都叫二老爷一家得了,反倒拿咱们家的银子打点,会额外照应咱们长房的嫡长子?若是会,这些日子咱们哥儿也不会遭遇洗三满月凄清冷淡的景况了。” 那纸张上面列的不是别事,正是府内上下人等做下的种种劣迹,上到贾赦,下至奴仆,或是欺男霸女,或是强取豪夺,或是重利盘剥,或是包揽诉讼,这些罪状七八成都不是贾赦做的,但都会落在他头上,再不济也是治家不严之过,最严重的当属祖上亏空、借银未还。 贾琏十分贴心地在这些事情后面明写按照当朝律例,该判何罪,虽然罪不至死,但罢爵抄家却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贾琏又愁眉苦脸地道:“祖上三代无罪,才能参加科举,老爷的孙子怕是无望了。” 贾赦瞪大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贾琏,口鼻内呼呼喘着粗气,好半日才道:“你这是特地拿来讽刺你老子?指责你老子无能?” 贾琏急忙摇头,一面给他抚胸顺气,一面道:“儿子若有此意,天打雷劈!儿子一心盼着老爷好,哪里敢讽刺老爷指责老爷?只是特地将查明的东西禀告给老爷,好叫老爷防患于未然。咱们家虽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但俗语说得好,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盛极而衰的满朝也不是找不见,咱们总得先留个退步抽身之地。” 贾赦坐回椅内,半晌后才平复气息,道:“别的都无碍,治家不严也不是什么大罪,独亏空借银一事,你以为我有什么好办法解决?” 随后,他又恨恨地道:“十件事情里有九件事不是我做的,怎么都怪在我头上?” 贾琏苦笑道:“谁叫老爷是咱们府里的一家之主呢?拿帖子出门打点,可不就用老爷的名号?甭管二老爷如何霸占荣禧堂,如何以老爷自居,抹杀不了他五品官儿的事实,若不拿府里的帖子出去,谁知道他是谁?” 贾赦听了,怒气冲冲地道:“我就知道他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凡是好处都叫他得了,凡是坏事都得你我父子二人扛着!” 贾琏轻声道:“儿子察觉到这些,真真吓了一大跳,日夜不安稳。”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父子的处境竟已到了这样的地步,他倒好,虽然不务正业,到底因是虚职,没有渎职的罪名儿,虽然好色了几年,但没做过欺男霸女的劣迹。 就是年轻时有几件包揽诉讼的事儿,贾琏也早就派人抹平了。不过,这几件官司倒是怨不得他,实在是衙门欺人太甚,打官司的人背后没个势力依靠,没做错事的那一方免不得家破人亡。遇到人求,他命人拿帖子过去打点的,恰好都帮了对的那一方,没包庇罪犯。 如此算来,他身上没毛病,贾赦却是一身的罪名,纵使这些年父子之情日渐稀薄,到底是他老父,五十好几岁的年纪了,哪能眼睁睁地瞅着他获罪? 罢免世职、抄家充公就罢了,也算罪有应得,怕就怕贾赦被判流放、斩首等重刑。 这些日子以来,贾琏越想,越觉得没有任何能力挽回大厦将倾的颓势,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平安无事,光是守着打算放在黛玉那里的财物也很够他们过日子了,就是没了荣华富贵而已,到时候有黛玉庇佑,大约也吃不到什么苦头。 谁不想要荣华富贵?贾琏也想一辈子安富尊荣,继承爵位,再传儿子,奈何府里这些事情他看了都觉得不可能,只想着如何保住性命,不用流放、斩首。 贾琏主要目的就是劝贾赦解决前事,不再继续为非作歹。 贾赦瞅着那几张宛若千斤重的纸,终于收回脸上的怒色,露出重重忧虑,道:“你看这些事如何解决?那些下人好弄,到时候送往衙门就是了。赖家贪的这些财物,我也有法子弄到手,折变成银子归还国库,只是这一点子不过杯水车薪,不够还。至于想叫府里还钱一事你就别妄想了,若能还得起,我能不说?倾家荡产倒是能,莫说别人了,就是我也不愿意倾家荡产地去还,何况老太太他们?况且为了建园子,他们手里梯己未必就有那么多。” 最后,贾赦又露出壮士断腕的悲痛之色,道:“我就知道,石呆子那事得算在我头上,虽然我确实想要他的扇子,到底没有动手,我是想用钱买的。原是贾雨村揣测我的心意,擅自做主,明儿想个法子把扇子还给石家,并好生赔罪,就说我不知道贾雨村会这么做,拿到手后心里过意不去,特来归还。”反正贾雨村也不是好的,将罪过推给他,贾赦毫无愧疚。 贾琏心中暗暗好笑,也知凭贾赦的品行,确会做这些事,幸而自己先前救了石呆子一命,倒容易解决,随即问道:“别的还罢了,老爷怎么从赖家手里拿回那些财物?老爷先前可是说过,赖家的财物都在赖尚荣名下,而赖尚荣早就脱了籍贯,并捐了官儿,成为新荣之家。” 贾赦斜睨他一眼,道:“若办不到这一点子小事,我算你的什么老子?你等着罢,如今时机未到,等时机到了,自有我的法子将他们料理了,斩断老太太一条臂膀。” 贾琏问道:“老爷就没想过禀告老太太,一起还债?” 贾赦冷笑道:“老太太一心想把东西留给宝玉,岂会同意还债?梯己是不必说了,府里的东西只怕都算计着给宝玉。我去了,只是自找没趣。我倒是想先斩后奏,上折子还债,叫了户部官员到咱们家库房直接搬走,可是你想想,库房里还有什么东西?历年来累积的金银早都没了,那些笨重大家伙能折变二十万两不能?不能!到时候老太太告我一个不孝之罪,比不还银子的罪名还大呢,那可是十恶不赦之罪。” 贾琏叹息不绝,他清楚贾赦其实是舍不得拿自己的梯己出来偿还亏空和欠银,不过到时候用赖家的财产还上一些,也算是减轻罪名了。 根据他查到的东西来看,赖家少说有二三十万两银子的家业,有从府里贪的,有假借贾家之事替人办事得的,有贾家家人孝敬的,来钱的路子十分之多。贾琏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他和凤姐所有凑在一处也不过七八万两银子的家业。 过了两个多月,贾赦突然将赖大夫妻和赖嬷嬷送去见官了,以盗窃主家财物、假借主家之势为非作歹等为罪名,连同赖尚荣一起告了,还有一些账册等物为证,振振有词地说就凭他们几代家奴的身份,哪来本事挣出几十万两银子的家业? 纵使赖大家在荣国府里威名赫赫,但贾赦整治他们却是轻而易举,尤其贾赦留心久矣。 他的动作非常快,在告赖尚荣、送赖大夫妻、赖嬷嬷见官时,麻利地上了一道折子,痛哭流涕地向长泰帝请罪,诚心将赖家原本属于自己家的财物上交国库,以抵祖上亏空欠银。 按赖嬷嬷和赖大夫妻是贾家的家奴身份,纵使赖尚荣和一干子女都脱了籍,但许多财物来历不明,又确实在建造省亲别墅时贪了许多银子才有如今的大园子,盗窃主家财物也是确有其事,因此除了有主的,赖家九成财物都该判归贾家。 贾琏听说赖家罪名落定,目瞪口呆地望着刑部官员前来查封赖家,户部紧跟其后,好几个官员清点财物,金银直接充公,宅邸园林地亩并家具东西、丫鬟仆从等按官价卖出,总共抵贾家欠银二十八万两六十四两二钱,这些却是后话。 这些贾赦都没管,他在刑部来查封赖家时就打算出去躲一躲,以避贾母雷霆之怒,说到底,赖嬷嬷是贾母的心腹,赖大家也是贾母的臂膀,得知此事定会震怒。临走前,贾赦告诉贾琏,自己已修书一封,让他去找平安州的节度使,凭着他们家和平安州节度使的交情,借他的势力做一番事业,好压倒贾政。 贾琏吓得魂飞魄散,急急忙忙地阻止道:“我的老爷,还嫌罪名儿不够多不成?结交外官这是咱们能做的事情?别是罪名儿咱们得了,偏没有什么好处。咱们已到这样的处境了,老老实实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要紧,搀和这些事情作甚?” 纵使贾琏无知,也清楚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话,太上皇还能活几年?等太上皇驾崩了,天下就是当今的天下,何必和太上皇的心腹来往亲密? 贾琏是真的怕了,眼前的事情还没解决,再搀和这些事,岂非自寻死路? 贾赦听了贾琏的一番话,思索片刻,愤愤不平地道:“难道你就甘心一辈子被老二那东西压着?又有老太太偏心,将来指不定她老人家的梯己你都得不到一文半个。” 贾琏笑道:“不甘心又如何?咱家已经这样了,挽回不得,只能悄悄减轻自己的罪过。老爷且瞧着罢,咱们发觉到了前景不妙,暗暗筹谋,也已还了一笔银子,多少减轻了一些罪名,毕竟圣人知道老爷在家里做不得主。二老爷和二太太对此却一无所知,一味沉溺在娘娘带来的荣光中,到了那一日,罪过未必比咱们轻。” 贾赦抚掌道:“那我就等着了!我打算好了,等老太太没了,我也不分家,分了家,亏空欠银等罪名可就是我一个人的了,凭什么?要获罪,就拉着他们一起!” 一语未了,闻听小厮说,贾母那里已得了消息,贾赦急忙整装出发。 贾赦身上有爵位,无旨不能擅自离京,因此他只是离开贾家,藏到京城一个臭味相投的老友家里,因鉴赏古董字画认识的老友,颇有义气。 贾琏也不愿面对贾母,骑马去城外逛了一回,忽见那方来了一群凄凄惨惨的人,原本他没放在心上,等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群衣衫褴褛相互扶持着过来的主仆人等,不是别个,竟是旧年挨打后出门做生意的薛蟠,以及他麾下的那些仆从。 贾琏跳下马,迎上前道:“薛大兄弟,你们这是怎么了?” 见到他,薛蟠顿时放声大哭,拉着他的手道:“好哥哥,总算见到亲人了。你不知道我这一路吃了多少苦,本以为再也回不了京城见到亲人了。” 贾琏细问究竟,才知道薛蟠今年开春就从江南启程,意欲返回京城了,他们贩了好些货物,纸扎香扇等,不想走到平安州境界,竟遇到了一群劫匪,不仅劫走了大批财物东西,还打伤了他们,薛蟠从未吃过这等苦头,不免凄惨异常。 贾琏啼笑皆非,道:“你们家在天下各处都有生意,你们遭劫,就这么回来了?没想过去你们各处铺子里找人帮忙?何苦跋山涉水地来,不像样。” 薛蟠一拍大腿,懊恼道:“照啊,我怎么没想到?” 跟着他的小厮和仆从撇撇嘴,他们曾经提出这样的主意,偏生薛蟠天生蠢笨,又觉得颜面大失,暴怒之下,听不进一句话,呵斥过后就没人提了,却不知这样回京更加没有颜面。因此,他们这些人就是靠薛蟠和各人典当自己身上的几件饰物,跟着京城来的商队一起返回京城,不过在岔路口就分开了,商队先返家了,不进城。 贾琏送他进了城,薛蟠没先回荣国府,而是去了铺子,各自收拾打扮一番,又央求贾琏帮忙遮掩,问他借钱,花费几日功夫从别处收购纸扎香扇并南货等物,假装风尘仆仆地回家。 第072章 因贾赦的举动震惊朝野,兼心系黛玉,故卫若兰近来十分关注荣国府,亦知凤姐生子、贾琏拒娶、劝谏贾赦等事,闻得薛蟠遭劫之后血本无归,采买东西假装贩货回京,便知是柳湘莲的命运发生变化所致,在书稿中薛蟠曾遭此劫,为柳湘莲所救。 想起在平安州军中效力的柳湘莲,卫若兰未免留心了一回尤氏姊妹,贾琏拒娶之后,前儿贾珍父子离开铁槛寺返回府中,尤氏姊妹随老娘返回家中,仍是贾珍父子常来与之相会。 尤二姐未嫁,自身尚处飘零中,便没劝尤三姐找寻人家,尤三姐自然没说要嫁给柳湘莲。 第50节 如此看来,柳湘莲倒是躲过一劫了。 原本不该这么说的,柳湘莲早就定了亲事,便是尤三姐对柳湘莲有意,也不该插足其婚姻才是。但是卫若兰觉得此事难说,尤三姐泼辣老练,面对贾琏偷娶尤二姐时不也没有反对?反而理直气壮地要去找凤姐算账,可见对做妾并不抵触,意欲凌驾其上也不是没有可能,若对柳湘莲起意,只怕再生事端也未可知。 卫若兰本已打算撤了安排在宁国府内以及尤氏姊妹二人周围的人手,想到这一点,打算再等等看,若是尤三姐想不起柳湘莲固然好,若是想起了柳湘莲,又赌咒发誓地要嫁他,总得先做打算,不能叫她坏了柳湘莲好不容易才求来的姻缘。 正想着,疾风捧着一个锦盒进来道:“大爷,宝二爷忽然巴巴儿地打发茗烟送了这些东西来,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走,不知道里头都是些什么。” 不看耗费几何,大观园确实是巧夺天工之至,卫若兰心内素知其雅,又知黛玉的品格,年初就想着重修宅内的房舍旧园,以备成亲,想起了近来名声甚响的山子野,前去一请,果然请了来,查看过地势房屋之后,又往林家祖宅瞧了一遍,回来绘图起造。 卫若兰不似荣国府那般奢靡,又造正殿楼阁,新园子均以花木草石为主,偶建几处亭台楼阁以供小憩,不算原有的花木山石亭榭栏杆等物,须得耗费一万两银子左右。 得了山子野的图样,卫若兰托宝玉转交黛玉,问她哪里不合意需要修改。 想必,宝玉打发小厮送来的便是那份图样,卫若兰接在手内,打开一看,里头果然是山子野绘制的那一卷图纸,一一展开过目,并无涂改的痕迹,应是十分满意,只有一处翠竹掩映、清泉绕墙的书房后面改杏花为梧桐。 卫若兰先是不解,然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了,点头笑道:“如此甚好,我也觉得梧桐更好,偏生老明公说日边红杏倚云栽,寓意好。” 疾风站在下面,瞅着卫若兰手上的戒指抿着嘴笑。 不妨叫卫若兰看见了,笑骂了一句道:“猴儿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对?那凤凰儿向来是饮清泉、食竹实、栖梧桐。” 疾风笑嘻嘻地道:“小的并不是笑这个,只是觉得这样的戒指大爷戴着十分好看。” 卫若兰摸了摸手上的金刚石戒指,脸上笑容加深三分,他如何不明白黛玉的心意?自己送戒指给黛玉,以示永恒之心,黛玉特特回送戒指,亦示此心。低头忽然看见腰间才换没一个月的扇套,彼时乃夏末秋初,黛玉做的扇套也不得再戴了。 忽然另外一个心腹小厮骤雨从外面走进来,道:“大爷,妙真师父有请。” 卫若兰忙收好图纸,敛下心思,前往道观,刚见到妙真便听她说道:“听说你要重修宅园,请了山子野筹画起造,想来耗费不低,手里的钱够使不够?你先前捐了那么十几万两银子,分家时因先还了欠银,下剩也没分到多少,还得预备聘礼等物,怕是手里早就没钱了。” 卫若兰心中一暖,含笑道:“母亲不必担忧,儿子手里的钱够使。这些年儿子一人一身,又无甚大的开销,花费极少,年年进项累积下来,数目不小,尽够了。这回重修园子,并未十分耗费,无需古玩陈设,先前的山石竹树花木砖瓦栏杆等物拆了依旧能用,儿子手里的铺子又经营这些生意,东西不够就从铺子里拿。” 妙真听完,道:“如此甚好,若钱不够,只管来告诉我,我手里那些庄田商铺年年都有进项,我自己花得不多,都留着,将来都是你的,早给你晚给你都一样。花卉草木我这里也有许多,分送了不少与人,明儿修园子移植些好的过去,也能省一笔花费。” 卫若兰感激地道:“母亲放心,儿子缺了钱,定然来问母亲要。”话虽如此,唯他自己清楚不会向妙真伸手要钱,他预备聘礼、重修宅园等都是量力而行。 妙真知卫若兰自小就比别人刚强些,不再过问此事,反而问聘礼准备得如何了。 卫若兰不喜宁荣二府的风气,打算等黛玉及笄后便前去迎娶,距黛玉生日下剩一年半时间,在迎亲前两三个月下聘请期,聘金聘礼等物都得预备起来了,免得到跟前手忙脚乱。 卫若兰笑道:“茶饼羊酒和绸缎等物等到了跟前再置办不迟,聘金已备下,首饰已经吩咐开始置办起来了,至于四季衣裳也得等到跟前做才好,早做的话尺寸定然不符。想着林姑娘的嫁妆,儿子备下五万两聘金,母亲觉得如何?” 妙真思索片刻,道:“我再给添一万六千两,聘金六万六千两,六六大顺,得叫世人知道,虽说林姑娘没有父母家人,咱们家却很看重她。” 卫若兰道:“儿子手里有钱,再添些也够,不必动用母亲的梯己。” 妙真瞪了他一眼,道:“我娶儿媳妇,难道不该尽些心意?一应大小事务都由你自己料理,我心里已经很过意不去了,再推辞,我可就恼了。何况,这才几两银子?我手里的好东西多着呢,方才早说了都是你们的。” 卫若兰连忙告罪,笑道:“儿子多谢母亲了。” 妙真道:“妙玉请我去栊翠庵赏菊花,半个月后栊翠庵里的那些菊花理当全开了,到时候必能见到林姑娘,你有什么东西捎给她?” 卫若兰笑道:“有劳母亲费心,到时候儿子亲自送来。” 不说卫若兰如何预备礼物,却说黛玉将图纸交给宝玉后,坐在窗下看书,没过多久,宝钗打发莺儿和婆子送了东西过来,都是江南的香扇、香珠、香坠、泥人儿戏、笔墨纸砚等物。 黛玉赏赐了莺儿和婆子,说见了宝钗再谢,等她们去后命人将东西收起来。 这一二年怕她思乡难过,除了花卉茶果书籍等物以外,卫若兰常使人送些江南小巧土物给她玩,说是自己家铺子里的东西,因此见了薛家送来的这些东西,倒没引起她触景生情,只羡慕宝钗有母有兄,不似自己孑然一身,寄人篱下。 忽一时想起柳湘莲早早从军,薛蟠遭劫是如何解决的?使人去打听,得到的答案令黛玉啼笑皆非,不知说什么好。她以为这些东西是薛蟠从南边带来的,不曾想是他回京后借钱采买的,怪道才回京就送了来,与书稿所述甚是不符,也不知薛姨妈和薛宝钗知道不知道。看过书稿后,虽知薛蟠并非一无是处,但黛玉心中依然厌恶非常。 黛玉知道后不说,贾琏果然也替薛蟠瞒着众人,不想那些仆从下人吃了苦,吃了酒就管不住嘴,未免抱怨些,不过十来日工夫,就人尽皆知了。 薛姨妈和薛宝钗此时方知真相,又心疼薛蟠,又埋怨薛蟠,只觉丢了颜面。 薛蟠委屈道:“哪里怨得了我?贩卖那些东西回来,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息,我来时还想着定能大赚了一笔,也算担得起家业了,给妈和妹妹增添光彩了,谁知竟会遇到天杀的劫匪。回京后,我不想别人知道我头一回做生意就血本无归,笑话妈和妹妹,所以想了这么个主意。叫我知道是谁透露了消息,我非揭了他的皮不可!”说到最后,脸色语气似是发了狠。 宝钗道:“罢了,都到这个地步了,如此好勇斗狠作甚?那才叫人笑话呢。哥哥也别记着这些了,就当丢了千儿八百两银子,快些将借的钱还了,再请那些伙计们吃一顿酒席,好生谢他们一番,安抚一番,不枉他们陪着哥哥辛苦了四五个月。” 薛姨妈拭泪道:“就是你妹妹说的这个理儿,你被抢了货物,又在京城里买,势必花了不少钱,哪里来的银子?赶紧去还了。” 薛蟠道:“我在京城外偶遇琏二哥哥,问他借的,一共借了八百两。” 提起贾琏,薛姨妈母女顿时想起贾赦的所作所为,不禁皱了皱眉头,道:“前儿府里出了一件大事,老太太正恼大老爷一家子,连对凤哥儿两口子都没好脸色,偏大老爷躲出去大半个月了,不知踪影,你心里好歹有些数,别将头探进了虎口里。” 薛蟠问出了何事,得知赖家境遇后,顿时惊诧不已,不敢多说,急忙拿了八百两银子还给贾琏,另外又备酒席谢他,而后再安抚伙计仆从等。 贾琏怕酒气熏了儿子,略吃两杯就回家了,正值凤姐和小红看着人收拾东西。 见他回来,又递上八百两银子,凤姐看了两眼,命小红收起来,问道:“薛大兄弟还你银子了?不是我说,遭劫就遭劫了,何必买了东西假装做成了生意回来,叫人知道倒成了笑话,亏得姑妈和宝丫头稳重,旁人见她们一如往常,自己反倒臊了。” 贾琏嘿嘿一笑,道:“理他们作甚。老太太还恼呢?” 凤姐道:“怎么不恼?嚷着心口疼,接连好几日不叫我在跟前伺候了,倒是珠大奶奶兴头得什么似的。亏得老爷能想出这样的法子,等老太太知道,赖家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 贾琏笑道:“不管怎样,抄了赖家,还了咱家二十几万两银子的欠银,总算减轻了几分罪过。亏得建园子时我留了心眼儿,劝住了老爷。当时府内库里银子不够,各房都不愿意出银子,就有人提出向国库借钱了,若借了,少不得落在老爷头上。都说自己没钱,没钱不也建出了这么大一个园子?老太太觉得宝玉家吃了大亏,越发一心一意地贴补他们。” 凤姐露出一丝讽刺,道:“老太太偏心如此,外面谁不知道?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都预备给宝玉留着,也不想想,送她老人家上五台山的,你才是头一个!”近来经历种种,凤姐也对贾母的偏心大为不满。虽然贾母疼她,也不过是她比李纨伶俐嘴巧些,没见贾赦才做了这么一件事,就对自己甩脸子。 贾琏安慰道:“横竖都这样了,多思无益,倒是想着咱们的大事要紧。四妹妹如今住在藕香榭里守孝,林妹妹未免清闲些,你看咱们送巧姐儿过去给林妹妹作伴如何?早上送去,晚上接回来,不拘能学到什么本事,总比跟着你我强。” 三春姊妹尚有先生教导功课,到巧姐儿这一辈,许是只她一个姐儿的缘故,压根就没见府里安排她上学,如今早过启蒙的年纪了,贾琏和凤姐都不大通诗书,只教她认得几个字。 凤姐抚掌一笑,道:“好得很,我心里正盘算着呢!林妹妹好为人师,那一年香菱住进园子里,那么个身份地位,想学作诗,林妹妹都用心教导,何况亲侄女儿?林妹妹才教了香菱多久,香菱就成了诗翁,咱们姐儿未必就逊色了。且不必急着送巧姐儿去,我好生预备几色束脩礼物,亲自带着巧姐儿去林妹妹那里拜见先生。” 贾琏听了,极赞她懂礼。虽然比起女儿,他更看重新生的儿子,但之前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疼了这么些年,自然盼着她学得黛玉几分品格儿,将来也不会叫人小看。 凤姐又想起一事,道:“我合计着,咱们手里的钱不如置办几个庄田,将来连同我陪嫁的房舍庄田一起挂在林妹妹的名下充作嫁妆,二爷觉得如何?有了庄田年年就有进项,总比银子放在手里发霉强,将来不知道怎么样,只有这一项稳妥。” 贾琏想了想,赞同道:“有道理,咱们手里有三四万两银子,除了给林妹妹做压箱钱的一万两,下剩三万两,很能置办几个大庄子了。” 凤姐道:“既如此,二爷留些心,趁着咱家还赫赫扬扬的,拣好田弄几处。” 夫妻商议妥帖,贾琏次日便去查探消息。 凤姐用心地预备了束脩,又特地将女儿打扮一番,自己也换了新衣裳,亲自带她去贾母院中,提出要拜黛玉做先生。 巧姐儿已得了凤姐的教导,煞有其事地道:“先生,请受弟子一拜。” 黛玉笑道:“你们娘儿俩这是作什么?” 落座后,凤姐叫小红端茶,笑道:“我和你哥哥心里十分羡慕妹妹的才气本事,忽一日见巧姐儿不知不觉竟有六七岁的年纪了,府里不曾安排先生教导,我又是个不识字的,还是你哥哥教了几个字给她认识,再耽误下去岂不成了睁眼的瞎子?思来想去,特地备下束脩,带她过来拜妹妹做先生,恳请妹妹教导她几日,别叫她跟我似的目光短浅。” 巧姐儿模样肖似凤姐,柳叶眉,丹凤眼,粉妆玉琢,瞧着比凤姐更温柔和顺些,黛玉每常得了玩物,都没少了她的那一份,此时见巧姐儿目露殷切之色,黛玉忍不住心头一软,又觉几分心疼,她在巧姐这个年纪,早上了一年的学了。 摸着巧姐儿的头,黛玉笑道:“你都这样来求我了,我岂有不应之理?女孩子生在世上就该读几本书,才好明理懂事。” 凤姐大喜过望,忙叫小红将茶递给巧姐儿,又有丫鬟送上锦垫。 巧姐儿双手奉茶,黛玉接过喝了,随后放下茶碗,又受了巧姐儿的礼,吩咐雪雁取出一份笔墨纸砚和启蒙书籍,对巧姐儿道:“你既拜我做先生,我便从头教你,明儿起,你给父母请过安后就到我这里来,不许学你宝叔叔那般偷懒。” 巧姐儿站起身,笑嘻嘻道:“先生放心,宝叔叔懒得很,二老爷不在家,他就不读书,等二老爷回来,有宝叔叔急的时候。我不跟宝叔叔学,我跟先生学,跟几个姑姑学,我最喜欢先生满屋子的书籍字画了。先生作的诗,我会背好几首呢!”她怕黛玉不相信,一字一句地将黛玉素日在诗社做的诗词背了出来,口齿清楚,清脆动听。 黛玉听完,心里越发怜爱不尽,搂她在怀里,笑道:“我竟收了一个极好学的学生,我好好教你,将来也叫你三姑姑请你进诗社。” 凤姐心下大乐。 第073章 听说黛玉收了巧姐儿为徒,宝玉等齐来道贺,来时正见黛玉手把手地教巧姐儿练字,不禁笑道:“凤姐姐该整治几桌拜师宴才是,难道林妹妹吃了茶就算了?” 虽对贾母等人偏心不满,但是对于宝玉,贾琏夫妻和贾赦夫妻一般,待他依旧十分和颜悦色,凤姐笑道:“难道府里还缺了你们几口吃的,净想着叫我出钱!不过,我家大姐儿拜师,确该一庆,我早吩咐厨房一回了。” 小红走过来笑道:“可不是,一早奶奶就叫我拿银子送到厨房里,叫他们用心置办几桌酒席,再弄几坛子好惠泉酒,摆在老太太院里的大花厅里。” 一语未了,厨娘来说酒席已备,凤姐忙又请贾母、邢王夫人等上坐。 贾母见到邢夫人过来,不免问道:“都多少日子了?你们老爷还没一点消息?” 邢夫人讪讪地道:“老爷的事情我向来管不得,也不知老爷去了哪里,老爷从来不跟我说。想来老爷心里对老太太感到愧疚万分,怕老太太恼得很,是以躲着不敢回来。等明儿老爷知道老太太最是任何宽厚的,没跟他一番计较,就自己回来了。” 贾母哼了一声,道:“一个个都好大的胆子,什么事都瞒着我,你们老爷一声儿都不吭地就做出这些事情,叫外人怎么看待咱们家?” 邢夫人笨嘴拙舌,起身低头,不敢言语。 凤姐正招呼姊妹们坐下,见状走过来,笑道:“我的老祖宗快别恼,今儿林妹妹做了先生,该当欢喜才是。何况,我们太太若能管得住老爷,哪里会让老祖宗生这么大的气?连我们琏儿都不敢反驳老爷一句话,这件事一点风声都不知,若知道定会悄悄地给老祖宗通风报信。谁能想到赖家竟这样胆大包天,怪道他家园子那样齐整,有那么些惊人骇目的地方,原来都拿咱家的钱盖他们家的园子了,实在可恨,不过还上咱家一笔欠银,倒是他们的功德了。如今老爷不在家,老祖宗您恼火老爷也不知道,倒不如把火气攒起来,等老爷回来了再发。” 贾母撑不住笑了,道:“就知道你这个凤辣子能说善道,这一番话说将出来,若是我怪你们老爷擅自主张,岂不是我的不是了?”心中极不舍赖家这门心腹,奈何赖家罪证确凿,一如周瑞夫妇之于王夫人,贾母不能说舍不得,只说看错了人。 凤姐忙道:“老祖宗最是英明神武,一辈子就没有做过叫人说嘴的事情,哪能说是老祖宗的不是,该是我们琏儿的不是才对。” 贾母好笑道:“怎么就是你们琏儿的不是了?” 凤姐笑嘻嘻地道:“老爷惹了老祖宗生气,作为人子,可不就该我们琏儿替代?琏儿不够,还有我和巧儿、巧儿她兄弟呢。琏儿如今清闲着,老祖宗只管拿出拐棍来,狠狠给他几下子,老祖宗心里舒坦,老爷也能回家了。” 黛玉笑对巧姐儿道:“巧儿瞧你这个没良心的娘,全然不顾你和你兄弟年纪幼小,快替你父亲给老祖宗赔罪去,等老祖宗拐棍下来可就晚了。” 巧姐儿拎着裙摆跑到贾母跟前,仰着小脸娇娇俏俏地道:“老祖宗,你打我几下罢,多打几下,我替弟弟受着,弟弟他还小呢,受不住。不过,老祖宗你千万放手轻些,打得重了还得花银子请大夫,我的月钱不够使。” 听了这番话,众人轰然一笑,都道:“好可人疼的丫头!听了这番话,怎好动手?” 贾母搂着巧姐儿在怀里,道:“我的巧姐儿这样好,又伶俐又听话,又疼兄弟,哪里舍得打?便是打,也该打你娘去!” 巧姐儿趁机道:“老祖宗不打我,真真仁和宽厚,怪道外头都说老祖宗是菩萨呢,见了老太太恨不得顶礼膜拜!巧姐儿的弟弟落草好几个月了,都能翻身抬头了,求菩萨让爷爷赶紧家来给弟弟起名字,巧姐儿都有名字,只剩弟弟没有了。” 黛玉笑道:“外祖母就允了巧姐儿罢,听着怪可怜的。眼瞅着就快到八月十五了,难不成叫大舅舅在别人家过节?到时候才成了笑话呢。” 贾母略一思忖,也怕外人说自己母子不合,缓缓地松了口。 在贾母看来,贾赦此举实在是大逆不道,竟私自朝自己的心腹下手,但在世人看来,只查封赖家家业他分文不取尽入国库的举止,却是十分忠心耿耿,又为此吓得不敢归家,生怕自己生气,不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说自己老背晦,容不得儿子做正事。 别人不知道,她这个做娘的怎会不知儿子是什么德行?最是不务正业,好色昏聩,偏又常和官员勾结生事,是个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若没有好处,岂会做出这些事。 故此第二天等贾赦回来请安时,贾母直面道:“你做这些事,有什么好处?” 贾赦恭敬地道:“怎会没有好处?咱家落了一个不包庇家奴刚直不阿的美名儿,就像当初二弟整治周家一样,而且又还上了一笔欠银,连圣人都在折子里批阅说儿子忠心呢!” 听到长泰帝说他忠心等语,便是贾母腹内有千言万语也都不好开口了,直瞪瞪地看了他约莫三四句话的工夫,点头道:“好,很好,很好,你总算知道上进了,也不怕留个冷酷无情的臭名声。我是管不得你了,你以后自己做主罢!” 贾赦巴不得贾母不管他,一点都不放在心上,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贾母等他出去后,气得摔了茶碗,对鸳鸯等心腹丫鬟说道:“看看,听听,这像什么样子?动了府里的大管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略过。” 鸳鸯素厌贾赦,自从贾赦强娶自己不成后愈加深恨他,闻听此言,急忙上前安慰贾母,道:“老太太快别恼,和大老爷一般见识作甚?没的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府里头没了大管家,太太和大奶奶做事总觉得不顺手,正焦头烂额,老太太该当想法指谁做大管家才是。我隐约听了几耳朵,外面已经拟定林之孝夫妇接手赖大管家手里的差事了。” 贾母沉默片刻,问道:“我记得林之孝的女儿就在凤哥儿房里当差?” 鸳鸯点头道:“正是,小红原是宝玉房里的小丫头,不知怎地入了二奶奶的眼,二奶奶就问宝玉要了去,说回头给宝玉补上新丫鬟也没补,倒是宝玉那里比别人多了一个小戏子使唤,也算补得齐全了。” 贾母又问道:“我恍惚记得那年周瑞两口子犯了事,是琏儿奉老爷之命去料理的,事后周瑞夫妇手里的差事也叫林之孝两口子得了?” 鸳鸯道:“回老太太,正是。” 第51节 贾母嘟哝了几句,鸳鸯没听清,再听时,就听贾母道:“传话叫太太过来,再叫珠儿媳妇过来,总得商定个更好的人选总管府里差事才是,不能都推给林之孝夫妇。” 听了贾母的话,王夫人立即举荐自从周瑞夫妇获罪后又提拔上来的陪房程福夫妇,也是极精明懂事有手段的,先前一直被周瑞夫妇压着不曾出头,论及本事却不比周瑞夫妇逊色,这二年替王夫人料理了不少事,也早早讨好了各房主子。 贾母手里倒也有人,只是多系年迈,不能管事,唯有吩咐王夫人挑人,婆媳二人自是愿意,从贾母房里出来便告知外面,说是贾母之命。 林之孝夫妇听了,不以为意,仍旧管着自己先前的差事。 贾赦冷笑一声,回到东院里挑了好些古董玩意儿赏给贾琏和凤姐母女,又单赏了二百两银子给巧姐儿买果子吃,此后依然故我。但是,因贾琏之劝,觉察出前景不妙,贾赦不在乎这些琐碎之事,而且也不敢像从前那样肆意妄为。 贾母留心看着,见贾赦虽然一味和小老婆吃酒,但是没生是非,悄悄放下心来。 倒是黛玉见府中依旧醉生梦死,暗中长叹,怕是此举稍稍减轻了罪过,也躲不过抄家的命运,因此用心教导起巧姐儿,不愿她最终如判词所言。 巧姐儿确是冰雪伶俐,读书练字十分用功,一下子将宝玉比下去了。 一日,妙玉请人赏菊,亲自来请贾母和王夫人等,贾母听见又请了妙真,想到黛玉如今是妙真未过门的儿媳妇,遂应了妙玉之请,次日携着黛玉等人前去栊翠庵,只见黄花遍地,落叶漫天,仿佛还有一阵淡淡的桂花香气,秋寒中透着如诗如画的美景。 黛玉倒觉得角落里一株枫叶长势好,如火如荼,又若胭脂似鲜血。 妙玉见她喜欢,给贾母、妙真上完茶后过来,说道:“等你回去,我叫人给你剪一枝下来,回去插在瓶子里,比我这里的梅花另有一种风韵。” 黛玉没有推辞,笑道:“那我就等着了。” 上面妙真正和贾母夸赞黛玉,道:“老太君,真不是我说姑娘的好话,千真万确,再没有比姑娘更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了,又懂事又大方,我只盼着姑娘早早及笄。”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也一叠声地夸赞卫若兰,道:“兰哥儿才是真真的好,但凡来我们府上赴宴吃酒的人,有几个不说兰哥儿的好?都说我抢先一步夺了她们的金龟婿,个个咬牙切齿,我做了好几回东道才好些。” 贾母是真没想到黛玉竟有这样的福分,她原本不舍黛玉外嫁,想说给宝玉为妻,因王夫人不愿未免打了几年擂台,后来帝后说给黛玉做主,不得不放弃,也只以为黛玉嫁个寻常的王孙公子已经是极好的了,不曾想卫家来提亲。幸亏她没有半点犹豫就答应了,虽说应得快了些,不够矜持,但好女婿是自己外孙女的,别的都是小事。 黛玉的婚事如此之好,贾母心满意足,心想若是宝玉的婚事也能如意,那才是真正的好了。想到这里,贾母不禁瞥了湘云一眼,忽然记起卫家和史家企图联姻之事。 湘云和宝玉等坐在一桌,嬉笑顽闹,一举一动皆成文章。 她向来不将儿女私情放在心上,亦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待昔年往事,她生性贪玩,不吃自己的,抢着吃了宝玉跟前的一盏茶,回头吩咐翠缕道:“一杯茶罢了,值什么?去找妙玉要好水,给二哥哥烹一壶过来。” 翠缕答应一声,去找妙玉。 妙玉道:“旧年的雪水已没了,倒是有这两日才接的菊花上的露水。”说毕,命身边的小尼姑捧过来,亲自打扇烹茶,送至宝玉跟前。 宝玉站起身,含笑接过,再三道谢。 凤姐伺候完贾母,听到这几句话,走过来笑着推了湘云一把,道:“吃了你二哥哥的茶,明儿来给我们家做媳妇如何?我们家的茶可不是白吃的。” 湘云顿时飞红了脸,扭身就要打凤姐,道:“怪道老祖宗常说姐姐,果然是贫嘴烂舌!” 凤姐一面向后躲,一面笑道:“这世上真真是不容人说实话了,说一句实话都被打。难道我说的不对?根基门第、人物家私,谁配不上谁呢?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史大妹妹,你可冤死我了!” 旁人犹未如何,宝钗笑道:“真真凤丫头这嘴诙谐得好。” 凤姐并没有接宝钗的话,而是跑向贾母身边,概因湘云羞恼之下,起身追打,她躲到贾母身后,道:“老祖宗救我,史大妹妹要打我!” 贾母笑道:“该打,哪有做嫂子的这样和妹妹说话?” 湘云道:“就是!老祖宗,快拿起身边的拐棍儿给她几下子,在这里说什么混话呢!知道的人只当是说着顽,不知道的人指不定在背后如何编排呢!”湘云越说越急,眼睛直瞪瞪地瞅着凤姐,恨不得叫她将先前的话吞回去。 贾母拿起拐棍假意敲了凤姐几下,湘云犹觉得不够,伸手拿过拐棍,见她扬手,凤姐麻利地从贾母身后躲到妙真身后,笑道:“好师父,救我一救。” 妙真含笑对贾母道:“我就爱这些姊妹们相处的模样,别家再没有这样的。” 听到妙真此语,湘云手里的拐棍落下不是,不落下也不是,脸上也过不去,最后还是宝玉上前夺了下来,放在贾母手边,好声好气地道:“云妹妹,凤姐姐拿你说笑儿,明儿你欺负巧姐儿去,这叫什么?” 不等他说完,湘云怒色已消了三分,巧姐儿正坐在黛玉身边吃菊花糕,闻声道:“宝叔叔,你当着我的面儿叫史大姑姑欺负我,等二老爷回来了,我就让二老爷查你的功课!” 宝玉闻言,急忙告罪,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笑了。 王夫人开口道:“宝玉,你都多大了,别教坏了你小侄女。快回席坐着,别叫几位师父看了笑话。”说着,向妙玉和妙真以神色致歉。 妙真摆手道:“我最爱这些孩子们的天真烂漫,那才是真性情,乐得不得了,岂会笑话他们?我还给他们带了东西来,都是市面上常见的小巧玩物,不值什么,留着哥儿姐儿赏丫头罢,这么久我竟忘了。”说着命身边的小道姑和老嬷嬷捧上礼物。 只见那礼物或是面塑、或是泥人、又或是风车、又或是根雕,每个人得的礼物都不一样,虽然是市面上常见的东西,却都朴而不俗,直而不拙。 诸姊妹见了,都觉得喜欢,连忙拜谢。 晚间回屋,雪雁端详了片刻,忽然道:“我怎么觉得姑娘得的这几件东西比他们得的更精雅更可爱?倒像是用足了心思。” 其中有一个翠竹诗筒,尤其别致。 黛玉将之搁在案上,看了她一眼,道:“你管这么些做什么?我瞧着都一样。” 雪雁笑道:“怎么不该管?我想着这几件翠竹雕刻出来的东西是一整套,又是新的,不似别人得的瞧着就是买来的,也都不成套。再看诗筒上刻的诗词,我就明白了,必定是姑爷特特给姑娘做的,假借妙真师父的手送过来。” 黛玉两颊作烧,低头将自己素日所作的诗词纸张整理出来,卷起来插入诗筒,至于心里如何想,自然不足为外人道也。 这些都是小儿女之事,二人灵犀相通即可,旁人不知,知道的如宝玉也不理论。 倒是因凤姐的几句戏言,引得下人间悄悄说起了闲话,虽然无人授意,到底有人忍不住了,说道:“莫不是老太太瞧中了史大姑娘?怪道留史大姑娘住了这么些时候都不肯放她回去,又安排史大姑娘住在潇、湘馆,离怡红院最近。” 也有人道:“瞧着倒是有几分意思,这么说史大姑娘先前和宝姑娘口角,也不是没有缘故的,瞒得这样好,到底有心计。” 宴后湘云就担心出事,得知后恨得不得了,眉头一皱,忽然计上心来,道:“翠缕来。” 第074章 话说那日凤姐因湘云吃了宝玉一杯茶而起的戏言,不多时就传进下人耳朵里,正议论贾母看上湘云,湘云看上宝玉等语,也说起吃茶的笑谈,忽又有人提起宝琴来,乃道:“旧年老太太还向姨太太问琴姑娘的年庚八字呢,意欲为宝玉求配,最后因琴姑娘已经定了亲才作罢。今不过琏二奶奶几句戏言,你们就当真了,玉虚观的老神仙还给宝玉说过媒呢。” 又有人道:“宝玉是老太太的心肝儿肉,老太太一向紧着好姑娘挑给宝玉,这些年说了一个又一个,总没定,可见都不知道将来如何,也没见老太太露出想将史大姑娘配给宝玉的意思。倒是金玉良缘人尽皆知,下头有太太,上头有娘娘,都偏着金玉良缘。” 紧跟着也有人道:“就是这么个理,史大姑娘打小儿就住在咱们家,不是一年两年,如今长住也是因为老太太舍不得史大姑娘跟史家的侯爷上任。” 最后有人点头道:“倒是宝姑娘有家有业的住在这里,未免居心叵测。” 忽闻湘云命翠缕收拾衣包,吵着要乘船南下去找叔叔婶娘做主,虽然最后因路途遥远不好启程,贾母又用心安抚等缘故,主仆没有走成,下人们到底不敢再胡乱言语了。 比之从薛家亲口透露出来的金玉良缘,明显是女家上赶着男家的举动,人多谓湘云自尊自重,兼又有张道士说亲、贾母曾问宝琴年庚八字等事,便不再说湘云想着宝玉的闲话。不过,到底曾经谈论过此事,留下了一些痕迹。 黛玉亦曾留心,闻之叹息,旁人倒是不怎么理论。 翠缕悄悄观望了半个月,暗暗松了一口气,费了好些心思,连湘云攒下来的几吊月钱都用上了,总算遏制住了那些闲言碎语,虽然不能说就此消失了,但总比流传出去叫外人知道强些,而且这些事情向来是瞒上不瞒下,贾母等都不知道。 随即,翠缕又愁眉苦脸起来,不知道此事如何了局。 湘云若是拿定主意不和金玉良缘相争倒好,偏生她又拿不定主意,既想着胜过宝钗,和宝玉厮守终生,又想着安排一条退路,婚事不成就回家。 她原先想退步抽身,也是打算等婚事确实无望之后。 由此可见,湘云心中仍对宝玉有意,只不过对宝玉的这份心意敌不过自己的声名体面,并没有像宝钗那般弄到没法回头的地步。 翠缕越想越不知前景如何,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走在园子里,迎面见到紫鹃从园外进来,后面跟着好几个婆子,各自捧着许多东西,不觉上前几步,问道:“紫鹃你往哪里去?自从这园子建出来,除了几回大小宴,没见你进来几回。” 紫鹃见到她,站住脚道:“进了九月天就凉浸浸的,姑娘担心四姑娘屋里冷,又担心四姑娘吃不好,打发我给四姑娘送些东西。你这是作什么回来?眼底发青,几日没睡好了?” 翠缕叹道:“我们那事儿,你还能不知?哪里睡得着。” 紫鹃听了笑道:“怎么就到这样的地步了?愁得你这般模样?咱家的下人你又不是不知他们都是什么脾性儿,最爱嚼舌头根子,说不得琏二奶奶竟帮了你们才是。” 凤姐初次露意,不赞成金玉良缘,反而赞同贾母之意,对薛家来说不是好事,但对湘云来说却不是坏事。作为大房长媳,凤姐都这么说了,邢夫人和凤姐婆媳近年来还算和睦,自然不会因为侄女嫁给薛蝌就偏向金玉良缘,顶多两不相帮。 “倒是帮了忙,捅破了窗户纸,越发让二太太和薛家姨太太对我们姑娘不满了。”遏制流言时不敢说湘云不愿意这门亲事,就是怕王夫人等觉得湘云小看了宝玉。 湘云看上宝玉,王夫人不乐意。 湘云看不上宝玉,王夫人更不乐意,真真叫人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翠缕撇撇嘴,心想要是史湘云一心一意地想着宝玉倒还好,横竖有史家出面,一门两侯的史家还怕一个生意渐亦消耗的薛家?哪怕薛家有王子腾这门亲戚,可凤姐却是王子腾嫡亲的女儿,偏生史湘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瞻前顾后的。 紫鹃拉着她,低声道:“咱们好了一场,你别嫌我多嘴。宝玉的好,谁不知道?除了我们姑爷等少少几个爷们,那些王孙公子们哪有几个比得过宝玉?不然宝姑娘不会就这样长住不走了。不过,你们这没有父母之命,没有媒妁之言,像什么?史大姑娘虽没了父母,但却有叔父家族,哪个不能做主出面?人家宝姑娘还有父母之命,天赐良缘呢!” 翠缕苦笑不已,悄声回道:“好姐姐,你又不是不知,我们姑娘做的那些事儿早叫太太冷了心肠,大家嘴里不说,谁心里不明白?如今老爷太太远在外省,哪里就能飞回京城定下两家亲事?娘娘和二太太那里都惦记着金玉良缘,老太太未必做得了主。” 紫鹃道:“老太太若能做主,不至于拿着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的话儿拖了这么几年,就是想着拖到宝姑娘年纪大了不得不出嫁的时候,偏生姨太太和宝姑娘都耐得住性子。” 翠缕深以为然,越觉湘云未必赢得过宝钗。 紫鹃想了想,道:“你跟着你们姑娘越发没个算计了,这样的事情哪里瞒得过人?你们不像我们姑娘无家无业没有娘家族人,你们趁早儿告诉史家的老爷太太一声,叫他们拿出个章程来岂不好。等到他们任满回京,至少还得二年,到那时候说什么都晚了。” 翠缕点头道:“你说得有理,但是我们主仆二人如何给老爷太太通信?千里迢迢的,怎么寄信都不知道。二太太等人就不必说了,不会帮忙,就是老太太自己因做不了宝玉婚事的主,瞧着不大想跟我们老爷太太说起这件事呢,怕以后不成,落了一身埋怨。” 紫鹃砸了咂嘴,悄声笑道:“傻丫头,谁偏着你们,你们就求谁去,难道你们自己不吱声,等着旁人主动帮你们不成?哪来这么好的事情?” 翠缕若有所思,姊妹二人分手。 紫鹃径自去藕香榭,翠缕则返回潇、湘馆,刚进门,就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诉湘云,因湘云性情爽朗,翠缕在她跟前都是有话直说,不似宝钗莺儿那般谨守主仆之分。 湘云低头想了想,问道:“底下那些闲话散了没有?” 翠缕如实禀明,湘云长叹一声,凄然道:“都怪琏二嫂子一张嘴,说得我竟是进退两难了。从前我想着退,如今却连退都退不得了。我又实在舍不得老祖宗,远走他乡非我所愿,到了那里,受了委屈指不定都没人给我做主。” 翠缕听湘云对万事都明白,忙开口劝道:“姑娘既明白,就早些拿出主意来,光想着遏制那些闲言碎语只是治标不治本。” 湘云咬咬牙,道:“你去料理。” 翠缕一听,便知她是同意自己捎信给史鼐夫妇了,也是因为史湘云毕竟是女孩儿家,此事说不出口。翠缕满口答应,思来想去,托紫鹃帮忙,找了小红。 小红正在黛玉房中看巧姐儿跟黛玉读书,闻声笑看了翠缕一眼,道:“我当是什么事儿呢,哪里用得着如此?年下打点礼物时,我找二奶奶吩咐送礼的人一声,有多少话不能送到保龄侯爷和夫人跟前?你们只管等着好消息。” 小红乃是凤姐心腹,人又机变伶俐,早知凤姐心里记着李纨姑嫂和宝钗管家致自己儿子未曾热闹洗三满月,意图通知史鼐夫妇替湘云做主,唯有他们出面才能和金玉良缘平分秋色。 比之宝钗,凤姐觉得宝玉娶湘云为妻对自己一房更好。 凤姐听了小红带来的话,抿嘴一笑,道:“下回见了翠缕,叫她放心。” 贾琏问是何事,等小红说明白了,不觉道:“真真叫我不知道说你们主仆两个什么好。凤哥儿,你真打算通知保龄侯爷?不怕他们怪罪你说破此事?” 凤姐道:“怪罪我什么?我这不是打算向他们赔罪吗?就说我自己没管住嘴,见到云丫头吃宝玉的茶,一时没多想就脱口而出地打趣了,事后才知此举不妥,可是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唯有用心描补,告知他们早做打算。哼,宝丫头那一干人在我儿子的喜事上不用心,我能叫他们万事如意?再说,史家侯爷夫人只怕乐意得很,云丫头可是接连说了两回亲都被退了的,京城里凡是高门大户里品貌一流的公子就那么几个,谁会自甘下贱地登门求娶?门第低的、或者利欲熏心的,精明如史家侯爷夫人,未必就肯愿意,还得担心将来不测。” 贾琏笑道:“都叫你说尽了,我竟无言以对。” 凤姐嘻嘻一笑,瞧了一眼在榻上翻身的儿子,见小红和奶娘都蹲在榻边守着,方收回目光,道:“若是年下打点礼物送信,未免晚了些,不如现在就使人去?” 贾琏道:“现在去,倒不好,就等年下,不急不缓,也不影响什么。” 凤姐果然等到十月府里打点各处节礼,在京城里的就不必说了,远处的或是遣人送去,或是托人捎带,凤姐暗中吩咐一个婆子跟去,一路风尘不消多记,及至到了史家,前去给史鼐夫人请安时没说,晚间却悄悄地替凤姐赔罪。 史鼐夫人冷静地听完,脸上没有一丝怒色,问道:“这么说,已是人尽皆知了?” 婆子忖度再三,赔笑道:“倒不曾,府里奶奶姑娘们都管得严,不过到底在人前说出了口,各人都觉得宝玉和史大姑娘极相配。” 史鼐夫人暗暗冷笑一声,贾家那些事儿京城里有谁不知道?也就他们自己不知道。早知贾母接了湘云过去必有用意,果然不出所料,从前不好多嘴,是不想上赶着贾家叫人看轻了自己家的姑娘,如今既然是贾家的媳妇说破,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临睡前与史鼐一说,史鼐夫人抹泪道:“我这也是没法子了,看看老爷是个什么主意。我原先还想着,云丫头一年比一年大了,在京城里说不到好亲事,咱们安定下来了,明年开春打发人去接云丫头,在这里说一门好亲,谁知又出了这些事。”她心疼湘霓,恨不得立时将湘云嫁出去,好给湘霓说亲,之前那一门亲事极好,偏因湘云被退亲就跟着没影儿了。 史鼐听完,沉默半晌,皱眉道:“你想把云丫头许给宝玉?” 第52节 史鼐夫人叹道:“若是我愿意,何至于给云丫头连说两回亲?虽说宝玉模样儿得人意,性情温柔和顺,又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可是他哪里比得上卫若兰韩奇之流?只是云丫头不争气,两门亲事都没成。如今,云丫头一直住在老姑太太家里,倘或和静孝县主一样住在老太太院里倒好,谁知住进大观园了,那里除了姑娘们,宝玉也在。老爷别怨我没想到这里,我早想到了,原想接云丫头回来的,可是听到云丫头向人抱怨的话,凭我是什么心都冷了。” 说到这里,史鼐夫人心里一阵暗恨,她本来在京城里有极好的名声,都被湘云弄坏了,虽然明理懂事的人家都明白自己的苦楚,但是终究有一些偏听偏信的人家,应酬交际时没少问自己,有的甚至要送针线丫头给自己使唤,失了好大的脸面。 史鼐也知史湘云在贾家跟人抱怨在自己家做活累,弄得自己不得不想法子外调,再留在京城里,不知道多少人笑话自己家道中落,欺侮无父无母的侄女,让她做针线、没钱做东道等。而这个侄女的父亲即自己的兄长如果在世的话,保龄侯府的爵位压根就不是自己的,外人都说自己袭了爵位却不善待侄女。虽然重新升到侯爷全靠自己的本事,外人才不理会这些。 莫说夫人了,就是史鼐自己都恨得咬牙切齿,暗骂史湘云没良心。 自己家俭省度日,阖府不用针线房,太太姑娘们都是自己带丫鬟婆子做针线,不独她一人,而且多是下人来做,主子们只做些小活计,哪里就到三更半夜不得歇息的地步了?当他不知道湘云私底下给宝玉做的那些精巧活计?原是自己找来的活计,又跟人抱怨说累得慌。 史鼐夫人见丈夫沉思模样便知他想起旧年往事,继续说道:“云丫头这样,想说好亲也不能了,京城里谁家不知谁家?既然老姑太太看重云丫头,就不妨撮合了她和宝玉。一则顺了她的心思,她若没有心思怎会替宝玉做那么些活计?二则她定下来了,下面几个姊妹才好说亲。三则等云丫头早早出门子了,咱们的职责也算尽完了。” 史鼐微微点头,道:“极好,就按夫人说的办罢。”他对这位比自己小十岁的填房夫人十分满意,虽说是继母,却不似旁人那般狠毒,对前妻留下的儿女都很厚道,连湘云这个隔房的侄女都不曾怠慢,大家闺秀该学的一点都没落下。 史鼐夫人踌躇片刻,道:“谁都知道老姑太太家里有一件金玉良缘,听说二表兄的太太和宫里的娘娘都愿意,咱们得想个好办法,否则难成呢。” 史鼐沉吟道:“我倒忘了这件事,我记得云丫头也有一个金麒麟?” 见妻子点头,他眯眼一笑,继续道:“不管怎样,他们又没请媒下聘,没定下来管他们什么金玉良缘。我给二表兄去一封信,你回礼时,也打发两个心腹管事媳妇前去荣国府,跟老姑太太商谈此事,无论如何都得将这门亲事定下来,咱们家可不能出了丑事影响姑娘们。” 史鼐夫人会意,笑道:“好得很,二表兄那里就有劳老爷了。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夫为妻纲,二表兄应了,二表嫂就不得反对。” 夫妻二人压根就没打算和看重宝钗的王夫人商量,而是直接找上了一家之主贾政。 贾政如今就职的地方距离史鼐不远,来回也就七八日工夫,史鼐次日一早便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到贾政手里。 两家离得近,来往却不如何亲密,听说史鼐来信,贾政按下纳闷之心,随手拆开,开头是问候等语,很快就见纸上史鼐龙飞凤舞地写道:“令公子人品俊雅,如宝如玉,堪称乘龙快婿,又与府内长女自幼相伴,居所相对,今以长女许之,不知表兄愿意否?” 贾政吃了一惊,没想到史鼐来信竟是想将史湘云许配给宝玉,吃惊过后,眉头微皱。 虽然贾政不通世故,但是他却知道湘云说亲未成一事,也清楚元春和王夫人都很看重宝钗,好几回拿了宝钗的诗词给自己看,让自己明白宝钗之性情为人,如今史鼐开口,自己该当如何回信?论及根基门第,宝钗到底不如湘云。 贾政左右为难,一面回信给史鼐,一面修书送往京城。 第075章 贾政的家书抵达京城时,时值腊月。 彼时贾母房中珠围翠绕,一片欢声笑语,独惜春不在,闻得贾政来了书信,除了贾母和邢夫人仍旧坐着,余者都站起身,等贾母接了书信才都各自坐下。 贾政送了一匣子书信,因不知信中所述,贾母只拣请安之帖命宝玉开念,余下有关家书事务等信,有给贾母的,也有给王夫人的,也有给宝玉的,也有问候府中诸事的,贾母叫宝玉分拣出来递给各人,自己则吩咐琥珀拿了眼镜过来戴上。 拆开一阅,看到贾政说史鼐意欲将湘云许配给宝玉一事,贾母眼里先是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化作满腹喜悦,然后掩下来,不动声色地对王夫人道:“看看你家老爷跟你说了些什么。” 王夫人打开书信一开,眉头微微一皱。 贾母对凤姐道:“带你妹妹们去园子里看梅花开得好不好,若好,就问妙玉要一枝插瓶。” 凤姐闻声会意,料想是史家消息来了,偏生去史家的人尚未回来,不知如何了,想到这里,忙招呼诸姊妹出去。邢夫人和薛姨妈见状,都起身笑说院中有事,各自告辞,不料贾母却道:“说的是些家务事,姨太太和大太太也留下来听听,好一块商议商议。” 听了这句话,薛姨妈和邢夫人坐回原处。 屋里的人陆陆续续地走了七七八八,除自己四人外,只剩鸳鸯琥珀等丫鬟,贾母摆手叫诸丫鬟都退下去,王夫人见状,也叫玉钏儿等跟着一起。 过了良久,贾母才缓缓开口道:“你老爷在信里说的事儿,你怎么看?” 王夫人起身垂首,沉默不语。 见到王夫人这般模样,薛姨妈便知道信中定然不是好消息,至于邢夫人则心生好奇,含笑开口道:“二老爷在家书中说了什么?” 贾母赞赏地看了她一眼,款款地道:“云丫头他叔叔就任的地方距离二老爷不远,前些日子给二老爷通了一回书信,想着两家是老亲,来往向来亲密,宝哥儿云丫头都是在我跟前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想把云丫头许给宝玉,二老爷来信询问我的意思。” 薛姨妈目光一凝,心中翻滚,面色却依旧沉稳异常,叫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邢夫人没听凤姐夫妻说起此事,故不知底细,闻听此言,不由得看了薛姨妈一眼,她没记错的话,薛姨妈相中邢岫烟做侄媳妇,就是希望自己赞同金玉良缘,这个时候史家忽然提出要将史湘云许配给宝玉,瞧着贾母的意思是十分乐意,金玉良缘传了这么些年,难道竟真的叫史湘云取而代之不成?虽说她清楚史湘云嫁给宝玉给大房带来的好处更多,但是宝钗和湘云两女的为人处世,她仍然觉得宝钗更会做人。 想到这里,邢夫人笑道:“竟有此事?乍一听倒是喜事一桩,只是不知二老爷二太太怎么一个打算,老太太又是怎么打算。” 王夫人接口道:“说一句不怕大嫂笑话的话,我自然是不乐意的。” 贾母目光微沉,口内却道:“这是什么缘故?正如凤丫头八月里说的,根基配不上?门第配不上?还是人物家私配不上?咱们一个荣国公府,一个保龄侯府,竟是极相配。依我从书信里看来,你们老爷心里也是很愿意。” 王夫人沉声道:“史大姑娘乃是侯府千金,何等的金尊玉贵,头两回议亲都是公侯伯府袭爵的长公子,只有宝玉配她不上的,哪有史大姑娘配不上宝玉的道理?” 邢夫人端起茶碗,一面吃茶,一面听她们婆媳交锋,偶尔再看薛姨妈一眼,暗暗佩服。 面对阻止金玉良缘的大事,又这般突如其来,薛姨妈始终都沉得住气,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侧耳倾听贾母和王夫人说话,眼神里透着关切之意。 贾母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不是根基门第人物家私,你又哪里不满意了?难得云儿他叔叔开口,想来早在心里盘算许久了,觉得两家相当才写信与你老爷,原是兴冲冲的满怀喜悦,你呼喇吧喇地浇一盆冷水,叫你老爷如何做人?” 王夫人道:“宝玉年纪还小,旧年老太太不是说了,有一个和尚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他一个爷们晚些成亲倒不妨,若是耽误了史大姑娘的终身大事可就是罪过了。” 贾母听了,顿时不知用什么话来反驳。 这句话确实是贾母说的,无非是想着宝玉比宝钗小两岁,可以晚几年议亲,而宝钗到底年纪大了,理应等不了那么几年才是,谁知这一二年来,薛家始终不给宝钗说亲,哪怕自己询问宝琴的年庚八字,他们也不改初衷。 王夫人又道:“况且,娘娘素日最喜宝玉,常常挂念着宝玉,早说了宝玉的亲事须得娘娘过目,我和老爷岂能越过娘娘答应保龄侯爷的许亲?” 薛姨妈忽然起身笑道:“蟠儿昨天说今儿问我要银子打点生意,竟是不能陪老太太了。” 贾母忙笑道:“姨太太不急的话就略坐坐,我还有一件事劳烦姨太太。春天里我给姨太太加的蝌儿和邢大姑娘作保山,如今到宝玉身上,我思来想去,找不到好媒人,想请姨太太给宝玉作保山,岂不是四角俱全?” 薛姨妈也笑道:“实在是急得很,家里生意耽误不得,动辄就是几万银子,蟠儿性子又不好,我回去晚了,不知道他在家里怎么闹呢。” 贾母挽留不得,只得吩咐王夫人先送她妹妹。 姊妹二人踏出房门,一言不发,直至出了院门,将近二门,王夫人才挽着妹妹的手,低声道:“妹妹不必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老爷拿不定主意来问,就是老爷自己也顾忌娘娘的旨意方不敢擅自做主。有我呢,必不叫宝丫头吃亏。” 薛姨妈微微一叹,拍拍王夫人的手背,悄声回道:“姐姐,我心里都明白,就是让姐姐为难了,姐姐的处境真真是四面楚歌,我瞧着格外心疼姐姐。” 王夫人嘴角一撇,泛着丝丝冷笑。 薛姨妈眼圈儿一红,他们两家联姻,怎么就如此多灾多难? 送薛姨妈出了二门,王夫人方道:“为了宝玉,我什么不能忍?凭是谁,都不能抢了我宝玉的天赐良缘。妹妹只管放心,我有好些话回老太太。” 回到贾母上房,王夫人见贾母坐在上首,邢夫人坐在下首,婆媳二人不知在说什么,喜笑颜开,她掩下万般心思,笑着上前回禀说已经将薛姨妈送出门了,等贾母说知道了,方坐在下面,静听婆媳二人继续方才的言语,却是在说凤姐的儿子。 贾赦回来后不久就给孙子起了名字,名唤贾萱。 邢夫人正笑道:“萱哥儿已经八个月大了,坐得稳稳当当,爬得也飞快,若不是这时穿得厚实,早就满炕爬来爬去叫人找不到了。他还常常去抢他姐姐的稀粥吃,不给就哭得震天响,有一回在我屋里这么着,把老爷心疼得什么似的。问过太医,说半岁后就能吃这些稀粥肉糜了,琏儿两口子才敢喂他吃些,倒比先前胖了。” 贾母感叹道:“好,这样才好,人丁兴旺,是大家气象。我到了这把年纪,不盼什么,就盼着咽气前能抱上宝玉家的重孙子,见了你公公也有交代了。” 说完,冲王夫人道:“方才姨太太在,不好说,这会子,我就直说了。” 王夫人才坐下没一会,听到这句话,站起垂手。 贾母道:“按理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不该插手宝玉的婚事,偏生他打小儿就在我房里养了这么大,我爱得跟命根子似的,岂能不闻不问?我原想着一时半会没有极好的人选,就由着你们胡闹。如今天降良缘,哪里还能因几句戏言就结姻亲?不说别的,你挑的人家能帮衬宝玉什么?帮他打点仕途?替他解决难事儿?就凭宝丫头的那个哥哥,自己不惹是生非就已经很好了,哪里能撑得起薛家?哪里帮得了宝玉?” 她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又继续道:“我老了,未免糊涂些,可是我再糊涂都知道妻族的要紧,你是宝玉的亲娘,你就不想替宝玉找个有助力的妻族?你也知道宝玉在读书上没有大才,纵使他从小的造化大,也难说一时半会就能金榜题名位极人臣。我娘家在京城里的势力比刚到京城的薛家如何?云儿她叔叔过一二年回京,指不定还得往上升一升。云丫头常常随她婶娘出门应酬,认识的达官显贵极多,又比宝丫头如何?” 王夫人心中冷笑,说了这么些话,怎么都挑宝钗的不是?怎么不说史湘云连说两门亲事都被退了?怎么不说史湘云襁褓之中丧父母?怎么不说史湘云为人处世都不如宝钗?这样的丫头,哪里能说给宝玉,连宝钗一零儿都不如。 想借史家之势弹压自己答应?难道他们上头就没有贵妃娘娘做主?虽不知史家怎么突然写信给贾政,但王夫人心里愈加不喜湘云了。 因此,无论贾母怎么说,王夫人就是不肯松口,低眉顺眼叫贾母挑不出一丝错儿。 被贾母催得急了,王夫人缓缓地说道:“此事须得问过娘娘,老爷和我虽然是宝玉的父母,但事关宝玉的终身大事,我们也不能擅自做主。” 贾母费了好一番唇舌,始终说不动王夫人,索性道:“你这样,叫你老爷怎么回史家?” 王夫人却是胸有成竹地道:“急什么?方才已说了,宝玉命里不该早娶,等史家侯爷和夫人任满回京后咱们再商议岂不妥当?横竖便是此时通过书信定下来了,也是一点儿礼数都没有,不能当真。等给老爷回信时,就请老爷这么回复史家。” 精明如史鼐夫妇,得到这样的回信便该知道自己家不答应这门亲事了,若是继续纠缠下去彼此都不好看。王夫人心里想着,口里道:“等明日进宫请安,回来再给老爷写信。” 趁势告退,说要给元春准备东西。 邢夫人听得心满意足,跟着离开,脚下一转,去凤姐院里看望孙子,顺便与儿媳笑谈。 贾母静静地盯着门帘子看了半晌,见鸳鸯等人鱼贯而入,想了想,道:“珍珠,去叫林姑娘来,拿上笔墨纸砚,就说叫她替我写封信。” 玻璃答应一声,出去片刻,叫了黛玉过来。 贾母道:“玉儿来,你坐下,叫鸳鸯研墨汁儿,我说你写,给你舅舅回信。” 黛玉只得坐在案前,铺纸提笔,按照贾母之言写在纸上,无非是她觉得湘云和宝玉婚事极好极妥当、闻之此喜老怀大慰并罗列联姻后的种种好处等语。写到这里,黛玉立时明白贾政书信中的内容了,竟是史鼐写信给贾政意欲将湘云许给宝玉所致。 她一面写,一面轻轻叹息,真不知此事到底是宝玉的幸,还是宝玉的不幸,一个个都只顾着自己,哪有一人问过宝玉愿意不愿意? 祖孙二人这边如此,那边王夫人打点东西,次日一早就进宫去了。 这日是腊月十二,王夫人不在家中,家中亦是十分忙碌,贾珍起身,拜过宗祠,又来辞拜贾母等人,然惦记着宝玉的亲事,贾母等人都不曾放在放在心上,族中人送他至洒泪亭,贾蓉则送出三天三夜方回,此系后话。 因贾母和王夫人都未能说服对方,风闻此信的主子们都不敢生事,各自在屋里歇息,黛玉径自去寻惜春,不愿理会湘云和宝钗之争。 却说见到富贵依旧风采依然的元春,忍不住淌眼抹泪,叙过寒温后,便对元春抱怨起昨日之事,絮絮叨叨地道:“哪里是宝丫头不好?分明是云丫头不好,没人家相看了,才想起宝玉来,从前没说亲时,怎么就不提亲事?被人退了两回亲,就想起来了?我就知道,老太太不想让宝玉媳妇和我一条心,变着法儿拿捏宝玉的婚事。” 元春默默听完,颔首道:“母亲别急,我心里有数。就按母亲说的给父亲回信,倘若不好回绝保龄侯爷,就说等保龄侯爷任满回京后再说。”史鼐既写信给贾政,怕是不好回绝,唯有拖延至他们不能继续耽搁下去,湘云婚事不急,底下几个姊妹总是急的。 王夫人喜道:“娘娘的意思是回绝了?” 元春笑道:“正是。虽然云丫头的根基门第确实比宝丫头强,但咱们这样的人家哪里需要看这些?哪怕家里穷,多给几两银子就是了,总要给宝玉说一个贤良淑惠的媳妇,像云丫头这样的为人处世性情品格万万不可,比林妹妹都不如,何况宝丫头。” 王夫人跟着笑道:“正是,林姑娘小时候在咱们家和宝玉顽得好,哪怕时常刻薄宝丫头呢,言谈举止都比云丫头强百倍。” 出宫回府,按此回信,连同贾母的一同送出去。 贾政接到书信后,先站起身,双手接过贾母的书信拆开,看完,又坐下看王夫人的,虽然妻母二人有所纷争,但是该怎么回复史鼐,他已有了主意。 之前,他亦左右为难。 宝玉之妻人选为谁,他向来不留心,但却看重湘云,不料贾母虽同意,元春却不肯,君为臣纲,饶是贾政已有意动也不得不遵从元春的吩咐。 在送信回京之前,史鼐致信给贾政没几日就收到了贾政的书信,见他信中说须得回京请问贤德妃和贾母,自己不敢擅自做主,史鼐觉得略有不妙,贾母必然同意这门亲事,只是那贾元春一向重视金玉良缘,瞧着贾政也不是不通世故的人。 接到贾政第二封信,史鼐叹了一口气,将内容说与妻子知道。 史鼐夫人冷笑道:“他们倒真是打的好主意。不知道贾家送礼的人和咱们的人到京城了没有,我叫咱们的人请了南安太妃来说合。” 史鼐屈指一算,道:“早该到了,就不知结果如何,但愿此事顺利。”其实他倒不是为湘云费心,湘云做的那些事早叫他心冷了,只是湘云亲事不定,下面的儿女们就不好说亲,免得外人说自己家长幼不分,又或者说自己家有什么毛病,才致使湘云迟迟没有人家。 贾母和王夫人的书信送出去不久,送礼的下人和史家的婆子就到京城了。 后者兵分两路,一路去贾家送礼,一路去南安王府送礼,找上了南安太妃。南安太妃和湘云最熟,护着湘云好几回,接到史鼐夫人之意,次日便即登门。 不料,即使是南安太妃亲自出马,依旧是无功而返。 湘云得知后,目露一丝凄然。 不管他们如何交锋,如何算计,黛玉倒是清清静静地过日子,正在看卫若兰打发人送来的东西,乃是极平整的玻璃,透明如水,和时下的玻璃不同,按窗纸的尺寸划开,装订在窗户上,不必推窗便可看到窗外雪景。 第53节 第076章 初冬时,京城里忽然开了一家极大的玻璃铺子,专卖这样的大玻璃以及各样玻璃器皿,比西洋玻璃更加晶莹剔透,价格却又不如西洋玻璃那么昂贵,短短数日便即风靡京城,许多大户人家纷纷去这家铺子里买玻璃做窗户,买玻璃器皿、屏风等物使用。 寒冬腊月许多人都不想出门迎风吃雪,隔着透明的玻璃窗赏花确是一件乐事,因此,导致玻璃很快就供不应求,非权贵豪富之家极难买得到。 以贾府之势,本该同这些人家一样,早些定下玻璃来取代窗纸,或是建造玻璃房才是,偏生府里今年的进项不足,准备过年用的几千两银子都是典当了府内的金银器皿所得,便是这家的玻璃比西洋玻璃便宜一倍,他们也没有钱买下那么多的玻璃给各处房舍装窗。 贾家不缺玻璃窗和玻璃器皿,黛玉所居东厢房便是玻璃窗,不过这些玻璃都不如新出来的玻璃透明,新玻璃平整光滑,隔着新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对面的人物器具。 黛玉对这些倒是不看重,于她而言,透明的玻璃窗也好,不甚透明的玻璃窗或者纸窗也罢,都只是一扇窗户而已,赏梅赏雪终究是开窗更好,虽冷了些,但是不仅目中视物,而且鼻端蕴香,方是人生之美事。 不想,卫若兰忽然打发人送了一套玻璃器皿和东西,又有几块大玻璃来给她作窗户。 旁人如何艳羡自不必提,黛玉想起卫若兰曾经说过他进献过几张方子给长泰帝,其中就有制造玻璃的方子,他觉得自己手底下没有能人做不出来,方进献上去,等做出了好东西他不必出钱就能拿到手。如此想来,那家玻璃铺子应该就是长泰帝手下的商贾所开了。 黛玉看了尚未划开的几块大玻璃一眼,装窗之前忙命先孝敬给贾母,倒将其他之物都命人收了,除了玻璃器皿与人言,余者皆不提起。 贾母近来正为宝玉的亲事感到烦闷,无论是史鼐夫妇的书信来人,还是南安太妃的亲自保媒,都不能说动王夫人,如今也不能继续下去了,以免名声不好听,听了黛玉的话,含笑道:“兰哥儿特特叫人来给你装窗户,给我这个老婆子作甚?我屋里本来就是玻璃窗,竟不必更改了,装你屋里的窗户上,你们都爱隔窗赏花逗鸟,用着正好。” 黛玉红着脸道:“凭是什么东西,都该先孝敬外祖母才是。我瞧着玻璃倒好,尺寸又宽又大,够装好几个窗户的呢,我那卧室定然用不了。” 贾母笑道:“卧室用不完,就装在书房的窗户上,瞧着透亮。” 贾母见多识广,虽知这样玻璃罕见,却也不会据为己有,黛玉无法,只得用在自己东厢房三间的窗户上,更换之后,屋里十分亮堂。 凤姐探春等姑嫂姊妹听说后,都来看稀罕。 巧姐儿裹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罩着雪帽,原本蹲在窗外廊下看台阶上开得正好的腊梅,忽一时站起身,转过头朝里面正往外看的惜春吐了吐舌头,吓得贴窗望景的惜春一个倒仰,险些跌倒,忍不住骂道:“好你个巧姐儿,难道忘记我是你二先生了?在这里吓唬我!” 惜春精通丹青,守孝后一味清闲,黛玉不忍她单孤单寂寞,又恐她走了原路,遂教巧姐儿跟她学画,虽未正式拜师,但惜春常以二先生自居。 巧姐儿跑进屋,笑嘻嘻地赔罪,道:“二先生,我不知道玻璃竟这样清楚地看到人。” 惜春哼道:“你天天跟你大先生读书,不知道才怪!”说着,双手合拢,拢着巧姐儿冰凉的小手,引得巧姐儿一阵笑。巧姐儿跟黛玉学了几个月,精怪异常,比起刚来看新玻璃的众人,巧姐儿早知新玻璃的好处,还问黛玉要了剩下的玻璃给弟弟装窗户,好叫他隔窗看景。 凤姐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越发对黛玉感激不尽,比之幼时,巧姐儿性情活泼了许多。 惜春低头对巧姐儿道:“巧姐儿,看你娘,是不是在笑话我?我记在心里。下回你不听话,或者惹恼了我,我就找你娘算账!” 凤姐急忙摆手,道:“和我不相干,快别找我。” 巧姐儿也跟着摇头,道:“和我不相干,快别找我。” 母女两个一般的眉毛眼睛,说话腔调一致,逗得众人都是一阵失笑,他们终于看完新玻璃的好处,宝玉忍不住道:“真真是好,我那怡红院的玻璃窗都不如妹妹这里的。” 探春笑道:“你想要新玻璃,跟太太说去。” 若论以往,宝玉必定已经点头称是了,不想听了这话却是摇了摇头,笑道:“我这么一个俗人,竟是别作践了好东西。姊妹们都没有,单我一人要来何用?终究无趣。林妹妹这里的不算,原是卫若兰特地给妹妹装的。” 众人听了,瞅着黛玉笑,各自感慨,心下艳羡。 尤其是湘云和宝钗二人近来因史家来信一事,虽未交恶,心底却是渐行渐远。 贾母和王夫人到底心疼宝玉,尤其是贾母,次日拿出梯己,命人给宝玉换玻璃,只可惜新玻璃供不应求,纵使是贾母打发人去,亦未曾买到,等到开春时才得。 因老太妃之薨,凡有爵之家皆不敢筵宴音乐,贾家又因贾敬之死,年亦不曾好过。 这几个月因为宝玉的亲事,贾母和王夫人都不大欢喜,府里又是众说纷纭,偏生李纨探春料理家务不得闲暇,诸多杂事层出不穷,姊妹们接连几个月都不曾起社,如今到了仲春天气,黛玉便做了几首桃花诗,而非书稿中自己早已读过的桃花行。 凤姐倒是忙碌起来,一年期满,迎春便可出嫁了。 保宁侯府和贾家心意相通,迫不及待地过大礼,定了四月初六的日子为婚期,幸而嫁妆皆已齐备,保宁侯府给的约莫三四万两聘金东西等都给迎春带回,贾赦想着前景不妙不敢留下来,凤姐贾琏又从梯己里拿了一个庄子和几套首饰给迎春做嫁妆,倒也不忙不乱。 偏生王子腾之女许给保宁侯幼子,定五月初十过门,两处凑在一起,凤姐忙得脚不沾地。 二月下旬,皇后忽然打发人来接黛玉进宫说话,吃了没一盏茶,就命人将一摞清单递给黛玉,瞧着黛玉疑惑的目光看过来,笑道:“傻孩子,明年你就及笄了,卫若兰又急得慌,恨不得早早成亲,难道此时不该打点嫁妆?” 黛玉面上一红,贾家没提,她竟真的忘记此事了。 皇后手指点着清单,道:“这些都是你父亲给你留下来的嫁妆,封存在户部,都是你们祖上几代主母的陪嫁,虽有缺失,所幸皆剩大半,都是家具、古董、首饰、庄田和铺子,至于绫罗绸缎胭脂花粉手巾药材等琐碎之物都不在此列,若在,也都糟烂不能用了。我看了一回,庄田商铺古董都不必费心,户部派人打理得十分妥当,古董也保存完好,家具首饰我都叫人重新收拾去了,都是好料子,很有些紫檀黄花梨和珠宝等东西现在拿了钱都没处买。” 黛玉感激不尽,道:“我林家子孙凋零,历年来皆是一脉单传,至我一代,虽有姐弟二人,偏生兄弟又没养活,因此百年来只进不出,赏人的东西里也没这些大家伙,故此这些东西一代又一代地传下来。”是传承,也是念想儿。 皇后笑道:“这样才好,留下来都是你的了。” 随后,又拿出两份清单给黛玉,道:“上头那一份是礼部奉旨给你准备的嫁妆清单,按各王府嫁县主的规格,你瞧瞧。放心,我都叫人看着,没人在其中做手脚。下面这一份是我和陛下给你准备的嫁妆,因礼部拿了好木头给你打整套家具,这一份里多是药材首饰绸缎脂粉字画玩意儿等物,只有几件紫檀、黄花梨、乌木的古董家具,最要紧的是陛下给了你两处庄田,原是皇庄,每处万亩,和给卫若兰的相邻,以后好打理。” 黛玉掩下心中的惊讶和感激,忙道:“先父留下来的嫁妆足矣,朝廷所备已甚是感激,如何还能再受陛下和娘娘给的东西?倒不如留作他用。” 皇后摆摆手,道:“我无儿无女,留着何用?你得了我的心意,我就多给你些,旁人就是羡慕也不中用。你就更不用替陛下节省了,他如今财源广进,不缺钱,而且手里没钱的时候东西多,并未花钱。咱们女人家,手里多些嫁妆才好过日子,到了夫家用不着受气。这些都是你的,料想你外祖母也会给你备一份东西,卫家的聘礼大约叫你带回去,等出阁时各人再给你添妆,勉强也算得上是十里红妆了。” 黛玉失笑道:“听娘娘说的这些,何止十里,便是二十里三十里也有了。”单是一份就已是十里红妆了,何况三四份凑在一处?她手里那些字画书籍,不知道得装多少箱子,别的都可不要,唯独这些必然得带出阁。 皇后不以为意,只说等她出阁一个月将嫁妆送至荣国府,道:“我倒是想让你从我身边发嫁,不过想着你在那里长大,从那里发嫁才说得过去,而且跟着我,未必就得清净。” 黛玉道:“多谢娘娘劳心,原该如此。”她不愿恃宠而骄,贾家发嫁最好。 皇后又叮嘱道:“除了古玩字画书籍等物,出阁时嫁妆不许带旧东西,素日家常穿戴使用的旧首饰旧衣服旧茶碗砚台等都不能带进门,等回门后走亲戚,再慢慢叫人运过去。一会子我吩咐刘丫头一声,叫她盯着,别装进箱子里了。” 黛玉疑惑不解,料想是风俗所致,口内却道:“知道了,二姐姐备嫁,我见二嫂子也说过这事,从前的旧首饰都熔了打新的,或者叫工匠炸一炸,一色鲜艳夺目。” 皇后点头道:“理当如此,记着就好。” 黛玉翻看了一回嫁妆清单,目不暇接,不可胜记。 皇后喝了一杯茶,问黛玉道:“玉儿,我常听陛下说要重用卫若兰,若是陛下打发他远远地去办差,你怎么办?” 黛玉霞飞双颊,不觉想起卫若兰平常透露给自己知道的意思,低声道:“且看时长时短,若长就一起,哪怕是去穷山恶水的地方,我也跟着,若短我就在京城里等着他。陛下和娘娘总不会不许我跟着罢?”卫若兰有卫若兰的心气本事,她不会阻拦卫若兰建功立业,更不会出现“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的情况。 皇后抚掌一笑,点头道:“自然不会。这样就好,这样我就放心了。” 长泰帝得到消息后,笑对卫若兰道:“如此你可放心了?朕早说静孝这丫头和旁人不同,旁人以为苦,她却未必。下剩一年,你除了当差并教导弟子外,好生跟朕与你安排的人学习如何行军打仗,明年你成亲后,朕就派你出去。” 卫若兰忙称遵命,明年他就十八岁了,娶亲从军都是极好的年纪。 却说黛玉不知君臣二人之语,她陪着皇后说笑了一回,又就着春景作画,傍晚出宫时带着这几份嫁妆清单,回明贾母。 贾母一呆,随即一叹,拉她坐在身边,道:“皇后娘娘想得极周全,听卫家的意思想定在你及笄后就成亲,嫁妆东西原该预备起来了,我想等你二姐姐出门子后叫你二嫂子料理。” 黛玉不好说府里这些年入不敷出,李纨等都恨不得节衣缩食,贾母给自己必惹旁人生怨,听了贾母之言,不假思索地道:“这些东西尽够了,外祖母的东西将来就留给宝玉和姊妹们罢,不必为我费心。这么些东西都不知道怎么搬过去,哪里再添外祖母的东西?” 贾母笑道:“别人都盼着嫁妆多,你倒好,往外推辞。我手里东西多着呢,够给你做嫁妆,也够给你哥哥娶媳妇,别的自有公中出。” 在座的邢王夫人和薛姨妈等都是一笑,独探春等眼里闪过一抹羡慕之色。 正说着,有人通报说史家打发人来了。 贾母一怔,史家年前打发人来说姻亲事,年下才回去,如何才两个月就又打发人来了?忙命请进,又命人去叫史湘云过来。 史湘云和宝玉并肩而行,刚踏进房门,便听自己家来的仆妇对贾母道:“天暖化冻,老爷太太打发我来接大姑娘,乃因正月里老爷太太给大姑娘看了一户人家极好,是两江总督葛辉家嫡出的三公子,今年十六岁,生得好聪明伶俐模样,已经中了秀才。太太说,大姑娘一年又一年地大了,再过两年就成老姑娘了,耽搁不起。” 听了这一番话,湘云如遭雷击,呆愣半晌,只觉得连脚都迈不动了,宝玉发现,忙扶着她进去,因未先向来人给史鼐夫妇请安,也不敢扶她坐下。 史家仆妇看着湘云,目中露出一丝不赞同,站起身道:“姑娘好。” 湘云回过神,应了一声,随即向她们给史鼐夫妇请安,迫不及待地问道:“我在这里好好儿的,想着一二年后叔叔就任满回京了,如何反来接我过去?” 史家打发来的仆妇是史鼐夫人的心腹,她心底讽刺一笑,嘴里却道:“老爷太太心里都想着姑娘,旧年是老姑太太舍不得姑娘才将姑娘留下,如今姑娘年纪大了,如何还能继续留在老姑太太家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都想着大姑娘呢。” 原来史家下人回去,将贾家的回复和南安太妃说媒不成等事都告诉了史鼐夫妇。 彼时史鼐夫妇刚接到贾政第二次回信不到十天,得知后越发生起气来,心想难道就凭着你们说等任满回京再说就由你们做主?那都到几时了,若是定不下来,岂不是耽误了大事? 因此,夫妇商议过后,就在任职之地给湘云说亲,横竖外人不知京中消息,史鼐夫人再心冷齿寒也不能不管湘云,打定主意春天接她过来,连同封存在府里的嫁妆一起拉过来,好生打点,明年就发嫁,横竖湘云明年就十五了。 坐在下面的王夫人等暗自叫好,在心底称赞起史家了,这才是大户人家的气度,先前那样像什么?王夫人本以为还得拖延一二年,不曾想,史家反倒先退了。 探春看了湘云一脸的不自在,心想自己巴不得家人如此用心,她倒不情愿。 王夫人看着贾母,笑道:“这是合家团聚的喜事,何况又是分别了一二年,史大姑娘定是欢喜得过了,这才露出这样的神色来。” 贾母却是不舍湘云,湘云亦舍不得离开,含泪道:“我只舍不得老祖宗。” 史家仆妇笑道:“大姑娘快别如此,叫人知道了怎么想?虽说山高水长,但是姑娘的婆家不是没回京的时候,等回了京城,自然有相见的时候。”贾政夫妇不肯答应结亲,贾母又不能做主,湘云继续留下来叫人看笑话不成?史家仆妇心里越发不耐烦了。 湘云低头不语。 贾母叹道:“别说云丫头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她。她跟在我身边这么些日子,冷不防地提出要走,心肝儿就似被剜出来似的。” 第077章 虽然贾母舍不得湘云,但是史家吩咐仆从务必接湘云离京,因此,拗不过史家,贾母唯有长叹一声,同意了史家之意,道:“初六是她二姐姐大喜的日子,眼瞅着也就一个多月了,叫她们再聚聚,等她二姐姐出了门子再启程如何?” 史家仆妇想到自己奉命进京,得看人收拾史湘云的嫁妆东西,还得往几家世交老亲家走动,本就打算一个多月后启程,听了贾母的话却假装为难,半日后方点头答应。 湘云听在耳中,暗暗松了一口气。 黛玉晚间入睡时明白史家为何挑中葛辉之子了,若能结成两姓之好,倒是湘云的福气。 在许多勋贵世家眼里,葛辉根基浅薄,人物穷酸,但葛辉很有本事,寒门子弟,进士出身,如今却已经是执政一方的封疆大吏,即使是达官显贵在葛辉跟前也都不敢说背地里评价葛辉以及葛家的那些话,由此可见葛辉之能。 葛家因葛辉平步青云后而发迹,未经三代富贵,在葛辉高升前家里房舍狭窄,父祖母亲、姊妹兄弟等人皆处一院而居,当家主母性情豁达,没有时下许多人奉为真理的那些繁文缛节。 史家约莫是考虑到这一点与葛家结亲,以免来日消息走漏倒成了仇。 许多大户人家府邸阔朗,讲究不是本家的姊妹兄弟,七岁后皆是另门别院,以区男女之别,这也是韩家退亲之因。但是,葛家这样的人家不同,他们是寒门出身,一家人住一个院落,哪怕来亲戚同住也是常事,并不在乎同住一院的事情。 黛玉所料不错,史家和葛家议亲之前,的确就相中了葛家的出身和规矩,他们虽然想给侄女说个好人家,但也怕落得亲家埋怨,最终反目成仇。 葛辉的妻母都是寒门小户的女子,粗手大脚,只字不识,皆因葛辉之故方成诰命夫人,享受荣华富贵。虽然这些年婆媳二人的见识随着品级略有增长,也曾请了教导礼仪的女先生来指点自己和家中的儿女,出门应酬时不至于闹了笑话,到底不如勋贵史家那般讲究。 葛辉的老父也还在世,葛辉和上下三个兄长、一个弟弟都没有分家,五房皆有妻儿,不算仆从便有四五六十人、葛家起先在京城时买不起轩然阔朗的大院落,彼时葛辉官居四品,二老五房住着三进的宅子,除了二老和葛辉一房住主院,余下四房都是两房合住一院,一家人住一屋南北炕,来亲戚了就打扫出一间房舍供其居住,倒也没人不满。 史鼐夫人和葛辉之妻提起湘云时,含含混混地说起湘云住在亲戚家和姊妹们顽,住在同一个园子里,别的都罢了,只是一个表兄也奉娘娘谕旨住在园子里,虽是姊妹兄弟,到底不是一家,不过并没有同院,而是各自有单独的院落,就是高门显贵觉得不妥,总说不上亲事。 葛辉之母和葛辉之妻听了,都不在意,齐声对史鼐夫人道:“什么事都是世人嘴里说出来的,又不是住在一个屋子里,怕什么?我们家就不在意这些。” 史鼐夫人再三确认,终于放下心来。 如今葛辉掌管两江,位高权重,在江南呼风喝雨,财源广进,端的威风八面。他们家比先前不同了,姊妹兄弟每人都有一个大院落,身边配着金奴银婢,但是葛辉的妻母对这些依旧不在意,也不像时下一些酸腐文人,一旦鱼跃龙门,就比大户人家更讲究繁文缛节。 而且,葛辉三个儿子都非天纵之才,胜在读书用功,都早早凭着父荫读书考试,各有功名,比京里那些纨绔子弟强十倍,就是兄弟三人相貌平平,不及卫若兰韩奇之流俊美。 史鼐夫人实在无法给湘云挑一个四角俱全的夫婿,史鼐心里明白,觉得葛家极好。 贾母没向史家仆妇打听,不知详细,史家仆妇也不会在贾母跟前说这些,一旦谈及此事,岂不是指责贾府治家不严?上下没有体统? 因此,只有黛玉根据从前知道的消息猜测出几分。 黛玉恍惚记起葛家和贾家也有一点子瓜葛,只是记不清了。 第54节 念及于此,她急忙找出自己记录朝中各王府公侯并文武百官之家人物性格生平等事的册子,翻到葛家,以蝇头小楷记着葛家上下人性的品行为人,葛辉的长子、次子比三子年长十余岁,早已娶妻生子,长子娶的是葛辉同科之女刘氏,次子娶的同僚之女许氏,都不是世家显贵,其父都是官居五六七品,然妯娌二人性情谦和,深明礼义,外人都很称道。 看毕,黛玉就知道了,葛辉次媳许氏乃是贾蓉继室许氏的姑母,因许氏品格模样不如秦可卿,并不受贾母青睐,也不大往荣府来,虽然史家和宁国府远了些,到底算得上是亲戚了。 史鼐夫人考虑相当周全,就不知葛家会不会打听详细。 次日梳洗完毕,黛玉径自往贾母房中请安,正见贾母吩咐鸳鸯收拾耳房里的东西,丫鬟仆妇来回穿梭,看到黛玉,贾母对她笑道:“来得巧,才叫金匠拿了首饰图样过来,你挑挑喜欢那些,一会子叫人拿黄金珠宝去给你打首饰。” 黛玉推辞不过,选了几样,贾母却命她挑了二十四样,道:“迎春是这么些,你也该得这么些,我还收着不少字画玩意儿,一半给你,一半给宝玉。” 黛玉忙道:“给姊妹们罢,哪里都给我呢?” 贾母摩挲着她的后背,道:“她们自有公中预备,用不着我的。你和她们不一样,原本公中给你预备嫁妆也是应该的,偏生你知道那些心思,我怕吩咐公中给你置办家倒容易,他们心里不受用。既然如此,我给你置办,他们就不能说什么不满。” 黛玉笑道:“我就知道外祖母疼我。”至于荣国府,她并不无期盼,自无所怨,若是命运如书稿中所述,自有怨气,此时却无。 丫鬟通报说诸姊妹都来了,贾母方命鸳鸯将册子收起,又命都请进来。 黛玉想着这几个月没起社,一个多月后便是迎春的大喜之日,等迎春嫁为人妇后便难回社作诗,湘云又将远行,见到姊妹们,自荐为社主,拟定三月初五起社,乃因她记得书稿中王子腾夫人初二来了,初三又是探春的生日,自己也欲去庙里上香。 众人正无所事事,闻得黛玉意欲起社,忙都答应了,一个不缺。 果然初二没空,初三探春的生日,元春早打发了两个小太监送了几件顽器给探春,不枉探春对王夫人这些年的孝心。见状,阖府都有寿仪,不消多记。 这日接到贾政书信,说六月回京,别人为之喜悦,宝玉为之惊恐,忙不迭地补功课。 黛玉早看书稿,早知此节,也知贾政后来又来书信说冬底才回,即使如此,数日后依旧打发紫鹃送了一卷早早预备妥当的老油竹纸临的蝇头小楷给他,上面的字迹均是仿宝玉的笔迹,至于宝钗探春湘云宝琴等也都临了楷书字给他,喜得宝玉到处道谢,每日在家用功。 果然如书稿所言,近海一带海啸,糟蹋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后,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账济回来。得知贾政冬底回来后,宝玉随即撂下书本,照旧游荡。 暮春之际,景光正好,长泰帝却是面沉如水,跟前的侍卫太监大多战战兢兢,不敢喘气。 卫若兰垂眉敛目,一言不发。他知道长泰帝所怒乃因海啸之灾后,又有官员中饱私囊,幸亏早使人监管,已将那几名官员押解回京,不然落了难的百姓更加艰难。贾政生性酸腐,又不遵长幼之分,也没有读书做官的本事,但难得的好处就是不敢贪污受贿,故长泰帝方点他学差。不过,若无元春封妃,长泰帝再过几年也想不起这位工部员外郎。 长泰帝道:“沿海发生海啸,只怕倭寇也有此灾,很有可能再来掠夺。” 此话直对卫若兰而言,卫若兰恭敬地道:“既如此,陛下须得命人快马加鞭传旨给平安州节度使,令其严加防范才是。” 平安州位于京城之南,江南之北,南来北往走旱路者都从此处穿过,州城虽不在海边,但却辖管近海一带的县城村落,州城附近常有匪徒出没,沿海常受倭寇之害。故此,名为平安州,实则从来都不是平安之地。 长泰帝冷笑道:“但凡有一点见识就该明白这个道理,何须朕派人提点?一群尸位素餐者,自掌管平安州以来,半点实事未做,一味伸手索取粮饷。朕旧年就发给平安州不少火铳炸药等物,令其善加利用,结果倒好,他们竟然将之搁置着,任由匪徒出没,倭寇骚扰!朕欲升了平安州节度使,另行安排将领,太上皇却不同意。” 卫若兰恍然大悟,原来长泰帝又和太上皇在朝中发生了争执,这一年不知怎么了,原本颐养天年的太上皇忽然又开始上朝,主管国事。 长泰帝纵使恼怒异常,依旧心系百姓,问卫若兰道:“你有一个朋友在平安州从军?” 卫若兰回道:“正是柳湘莲。他武艺高强,又侠肝义胆,不到一年的工夫,斩杀了不少匪徒和倭寇,已经升到从六品了,手底下管了不少兵。” 长泰帝沉吟片刻,道:“你写信跟他说一声,叫他联络几个勋贵出身的武官一起在上峰跟前提起倭寇再来掠夺等事,为了不打草惊蛇,引起太上皇的疑心,叫柳湘莲用心料理,上头自有人想办法命他掌管此事,也会暗中相助。” 卫若兰听了,连忙遵旨,当下便即修书一封,长泰帝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平安州,另外又私下派人通知自己安插在平安州的人手,务必免除百姓之危难。 料理完,长泰帝道:“再这么下去,平安州几时能得平安?” 他长叹一声,面上却不见一丝沮丧,转而对卫若兰道:“你那几个弟子武功学得怎么样了?能否独当一面?” 卫若兰道:“已有小成。” 长泰帝听了,道:“好,等你休沐,叫上几个一等侍卫里的好手,和你那些弟子比一比武功,若是侍卫们赢了,你就继续带着他们教导他们几年,若是他们赢了,年下就想办法送进龙禁尉中,等你明年出京后朕才放心。” 卫若兰笑道:“陛下放心,那些孩子虽只练至小成,但以一敌十却是轻而易举。”他传授那些弟子的都是高深武功,这是本朝不曾见过的,内力既深,气力必长,且耳聪目明。 长泰帝心下不信,改了先前的主意,传召姜华进宫与侍卫笔试。 姜华是卫若兰诸位弟子中功夫最低的一个,到底是自小娇生惯养了些,学武不如师兄们刻苦,即使如此,他一上场就赤手空拳地赢了龙禁尉副统领。 长泰帝龙颜大悦,见他无一败绩,当即命人重赏,又赏五品龙禁尉一职。 姜华喜出望外,忙来叩谢隆恩,将所得之物转呈卫若兰,卫若兰没收,和他一起再次叩谢长泰帝。姜华踌躇片刻,恳请去给皇后请安,长泰帝允了,不料皇后待他甚是冷淡,淡淡地道:“既然陛下恩宠,那么你就好生当差。” 虽不是初见皇后,但头一回这样说话,又离得这么近,姜华满口答应。 见皇后气度雍容,举止悠闲,摆设更是处处透着雅致和大气,姜华略略放心,心想祖母和母亲猜测不对,姑母应该确实如人所言,一直养尊处优。 等他走后,宫娥道:“娘娘何苦如此。” 皇后闻言一笑,懒懒地道:“没什么要紧,以前怎么着,往后依旧怎么着。” 不管怎样,姜华很得长泰帝看重,长泰帝也开始安排那十二名少年,根据他们的性情本事,直接赏五品龙禁尉之职,但有的在御前当差,有的安排他们教导其他心腹侍卫。此时此刻,十二人才知道养生堂幕后的恩公是当今圣人,惊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但得知真相后,对长泰帝愈加忠心,誓死保护长泰帝。 姜华得赏放在明面上,那十二人未曾比武,旁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本事,只道长泰帝宠信卫若兰,故此爱屋及乌,重用他的那些弟子。 一时之间,许多人家都登门拜访卫若兰,意图拜师学艺,博个出身。 卫若兰啼笑皆非,好容易才一一婉拒。 黛玉得知后,明白卫若兰明年离京已成定局,不然长泰帝不会将卫若兰的徒弟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她倒是不在意是否奔波劳累,横竖她已确定随卫若兰一起上任,故此趁着打点嫁妆时,慢慢收拾书籍字画等物。 迎春出阁之日近在眼前,整个荣国府张灯结彩,忙忙碌碌。 转眼便是四月初五,一早起来,不少人来给迎春添妆。 晒妆时,来客都吃了一惊,约有四五万两银子的东西,其中连同聘礼一起,虽说不如黛玉之母贾敏出嫁时的盛景,但这样的嫁妆在京城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了。 嫁妆铺设在保宁侯府,保宁侯夫人也很欢喜。 次日迎亲,两家热闹非凡。 心知诸姊妹命运的黛玉最替迎春欢喜,不管如何,姊妹们总算有一个脱离原先的悲苦命运了,扭头见宝玉哭成了泪人,黛玉又是好笑,又觉可叹,走过去道:“你这是作什么?大舅母和二嫂子都没你哭得这般厉害。” 宝玉抽抽噎噎地道:“我心里不舍,好好的姊妹,今儿起就是别人家的了,等闲见不着一面,云妹妹又打点行李,也要离开。” 黛玉低声道:“你又糊涂了,难道云妹妹不离开才好?” 宝玉想起这一二年来祖母和母亲的争论,自己心里都不喜欢,无奈不敢反驳,不禁幽幽一叹,一面拭泪,一面道:“自然不是。只是千里迢迢的,云妹妹在那里说亲出嫁,怕是比二姐姐更难再见一面,也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配不配得云妹妹。” 黛玉笑道:“难为你想到这里。” 等宴席已毕,诸客皆散,黛玉方将自己所知的葛家之事告诉宝玉。 宝玉犹未来得及叹息,就见湘云打扮齐整地走过来,含泪道:“二哥哥,今儿我就要回家了,明儿一早启程。山高路远,不知几时才得相见,你可得记着我,常来书信才好。眼瞅着天热了,这一个月做了好些活计,留给二哥哥做个念想儿。” 湘云说完,翠缕已递上一个大红绸面白绫里子的夹包袱,宝玉抱在怀里,忍不住滚滚落泪,哽咽道:“怎么这么急?不能再缓两天?” 湘云摇摇头,史家仆妇自定吉日,哪有她言语的余地? 她看了宝玉一眼,又看向黛玉,道:“林姐姐,这些年你的好我都记着,原是我从前不懂事,好容易明白谁好了,偏又该走了。等我走了,姐姐劝着二哥哥,别叫他太伤心了,年下老爷就回来了,还得查问功课呢。” 黛玉叹道:“你放心。” 湘云又往各处拜别,袖着黛玉从册子里拆下来有关葛家的字纸,带着翠缕和丫鬟仆妇出了荣国府,次日乘船南下。 第078章 湘云离开后,上至贾母,下至袭人等,都闷闷不乐了好些日子,大观园也仿佛跟着失色了几分,何况已经无主的潇、湘馆,愈加显得萧瑟。 倒是凤姐料理完迎春的喜事,先搁下黛玉的嫁妆,转而忙活儿子的抓周宴。 四月初八,可喜天气晴好。 贾赦早在迎春出阁前就吩咐府里,长孙的抓周宴务必大办,酒席戏曲都要上上等的,里而贾母想着贾萱是继贾兰之后出生的第二个哥儿,间隔了十余年方得,故也命凤姐李纨探春等好生料理,这日宾客盈门,热闹堪比迎春出阁之时。 贾琏和凤姐模样标致风流,远胜昔年的贾珠李纨夫妇,年长如邢夫人等,都觉得贾萱如雪团,似玉雕,赛过贾兰,不逊宝玉,引来称赞之声无数。 贾萱穿着大红绣花肚兜,翡翠撒花裤,干脆利落地抓了一柄木剑来顽。 虽然他抓的不是笔墨纸砚等清贵之物,但是总比宝玉一岁时抓的脂粉钗环强,在场之人都含笑恭喜,说他有祖宗遗风,将来必是一代名臣猛将。 听了众人一句又一句的称赞,贾赦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小不爱读书,不曾督促儿子,自然也不会强逼孙子跟贾兰一样必须抓到笔墨纸砚才觉得心满意足。那年贾兰抓周,也不知李纨费了多少心思才叫贾兰抓到笔墨纸砚,化解宝玉抓到脂粉钗环后几年都叫人惦记着的尴尬。因此,抓完木剑,贾赦恐旁人惊扰了孙子,忙命奶娘抱进去交给凤姐照料。 诸堂客们正说笑,见到贾萱粉雕玉琢的模样,更加喜欢,极口夸赞了一回,各有金银锞子荷包尺头等物作表礼,待他揉眼睛嚷饿,奶娘才抱他下去。 孩子不在,女孩儿们又都在偏厅说话看戏,各家都说起嫁娶闲话来。 荣国府前儿才办完一桩喜事,诸人难忘,都笑对贾母称赞府上大方,对女儿们好,聘礼聘金都叫女儿带出门等语。这倒不是恭维,京城中大半人家的聘礼聘金都留给父母了,没有随女儿嫁妆一起带走,多因嫁妆和聘礼相当,耗费太多。 贾母含笑回答道:“这是应该的,咱们这样人家谁缺几两聘金使?无论嫁娶,聘礼嫁妆都是替孩子们着想,总想着叫他们日后过得更好些。” 众人都点头称是,她们大多都有女儿,如何不知聘礼带回去后女儿更受夫家看重? 王子腾夫人嫁女在即,本是十分忙碌,忽然想起凤姐所托之事,思忖片刻,乘隙问王夫人道:“府上二姑娘已经出阁了,三丫头有人家了没有?” 王夫人一怔,忙道:“不曾有,之前一年都不得筵宴音乐,没有官媒来提亲。” 王子腾夫人笑道:“三丫头年纪不小了,明年就十五岁了罢?我记得她只比静孝县主小一二十天,静孝县主已早早地定了亲,说成亲也就快得很了,姑太太该替三丫头筹谋一番。我这里倒有个极好的人家,不知姑太太觉得如何。” 众人听说,都心生好奇,笑问是谁家。 王子腾夫人道:“是先前的九门提督杨大人家的四儿子,今年十七岁,去过我们家好几回,我亲眼见着,倒是好模样气度,堪配三丫头之为人。” 南安太妃笑道:“可见你这个舅妈做得好,心里挂念着外甥女儿,这样好人家,难得你想起外甥女儿来。你说的杨家四哥儿我也见过,叫杨善,在国子监读书是不是?果然十分相配。”不过,杨善是庶子,然探春也是庶女,彼此相当。 贾母听了,忙问道:“真有这样好?” 王子腾夫人笑道:“若不好,老太太拿拐棍打我几下。三丫头总归是我们家的外甥女儿,哪有不想着她好的道理?凤哥儿常夸她性格要强,很有管家本事。我心里盘算了好些时候,几经筛选,才选定杨大人家的公子。两家门第相当不说,两个孩子身份品貌也都匹配,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我问过杨太太的意思,才趁着萱哥儿抓周来与姑太太说一声。” 贾母暗暗点头,心中十分喜悦,笑道:“有劳舅太太费心了。我心里想着,这些姊妹们都有亲事了,四丫头年纪小又守着她老子的孝,暂且不说,所剩就只三丫头一人。舅太太说这么一个人家,就好比我打瞌睡时舅太太送来了玛瑙枕。” 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了,七嘴八舌地说起自己所知的杨家之事,没有说不好的。 不知哪一年凤姐给杨家送过上等人参,杨家很念旧情,两家又是世交,向来亲厚,本来也说来看萱哥儿抓周,不想他家出了一件事脱不开身,今日便只打发管事媳妇送了重礼。 贾母一一听完,亦觉妥当。 惜春安排的小丫头彩儿在厅里伺候,听说了这件事,晚忙学给惜春听,道:“舅太太待三姑娘好得很,给三姑娘挑的人家是杨家,杨大人从前是九门提督,如今也是位高权重,比云姑娘才说的婆家还好呢。就是四公子是庶出,不知三姑娘愿意不愿意。” 惜春冷笑道:“有什么愿意不愿意?反倒看轻别人是庶出不成?她便是想嫁嫡出,焉知人家不挑嫡庶?王太太做这样的媒,与三姐姐来说极好。” 做庶子嫡妻总比做达官显贵之妾强上十倍百倍。 世人常挑嫡庶,探春心气儿高,不嫁寒门的话,又不愿意做那些比贾政官职高的官员之妾,便只能为五六品官员嫡子之妻,或者二三品官员庶子之妻,正经一二品官员便是不看重嫡庶,也不会挑五品官员的庶女做嫡子媳妇。 很有些达官显贵人家想和自己地位相当或者官职比自己高的王公贵族联姻,见对方已有妻室,便送庶女为妾,是为二房,可与主母称姐道妹,并不是姨娘通房丫头一类。 可巧黛玉亦在,向彩儿问道:“二太太应了没有?” 迎春既嫁,接下来便该是探春了,与判词中远嫁相比,终究是嫁在京城中更好些,姊妹们彼此相助。料想凤姐就是想到了这些,怕来日家道败落累及姊妹,所以特特恳请王子腾夫人给探春说媒。虽然大房和二房早有嫌隙,但是贾赦夫妻对宝玉极好,凤姐也非常佩服探春,极赞探春的管家本事,先前洗三满月等事倒是怪探春不得。 彩儿摇头道:“没有呢。姑娘,舅太太说的这门亲事这么好,不止南安太妃说好,北静王妃也说好,二太太怎么就婉拒了呢?说是等二老爷回来,自己一人不敢决定。” 惜春听了,面色一沉。 不等她开口说话,只听彩儿又补充了一句,说道:“二太太还说,宝玉尚未定亲,三姑娘是做妹妹的,不能赶在哥哥头里,倒也有几分道理。” 第55节 她娘在园子里当差,嘴很不好,是最后回了探春撵出去的,彩儿一直记在心里。 惜春挥手叫彩儿下去,下去前又叫入画拿钱给彩儿买果子吃,等屋里没人了,道:“姐姐,你觉得二太太是什么意思?这样的事,不详细打听些人物品行就当场拒绝,也太直白了些。哪怕说考虑一二,等二老爷回来了,也有转圜的余地。” 黛玉想着探春远嫁带给贾政夫妇的好处应该远胜嫁给杨家庶子所得,再思王夫人的举动,抿嘴道:“也许正如二舅母说的,二舅舅不在家,儿女的婚姻大事她不能擅自做主。问妹妹一句,从前贤德妃娘娘进宫,到底是谁做的主儿?谁起的意?” 惜春寻思良久,摇头道:“娘娘进宫时宝玉才三四五岁,我那时就更小了,如何知道是谁做主起意?不是老太太,就是二老爷二太太。姐姐问这个作什么?” 黛玉默默不语,暗笑自己多心。 惜春忽然将手一拍,道:“我知道姐姐心里在想什么了,可算应了我先前的话,不把三姐姐卖出个好价钱,二老爷太太怎肯甘心呢?就拿云姐姐的亲事来说,二老爷若真有心,应与不应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他应了,难道娘娘和二太太还来反驳他的意思不成?何苦写信回来问这个问那个弄出更多的事情来,还不是想答应?想答应又怕娘娘不答应,也不肯得罪史侯爷,最后这么一弄,倒都推到别人头上去了,彰显自己的无辜。” 这么一想,惜春觉得一心认定宝钗的王夫人都比贾政强些。 其实黛玉也察觉到贾政是想同意史鼐的许亲,奈何敌不过元春之意,造成先前的结局,弄得世人都认定是史鼐强逼贾家聘娶湘云不得了。 至于探春,黛玉最担忧的就是贾政和王夫人无意给探春说亲,或者借她博好处。 按照元春的年纪来算,她进宫时已经有十四五岁,寻常人家,早在女儿这个年纪攒齐了嫁妆,给女儿找好了人家。而元春却没有说亲,这说明什么?说明贾政夫妇早就决定了元春的命运,所以一直不给元春定亲,黛玉不信没人来给元春说媒。 元春进宫一事总归不是贾母做主,贾母若能做主孙辈婚姻,宝玉的亲事不会到如今的地步,书稿中迎春也不会嫁给中山狼。既非贾母,必然就是贾政夫妇,其中以贾政之意为主。 念及于此,黛玉觉得自己果然多心了,忍不住哑然失笑。 然而,接下来有不少人家打发官媒向探春提亲,也有人家看中探春,请相好的诰命夫人作保山,口中的人家各有优劣,王夫人皆不曾应。 探春原本神采飞扬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 黛玉和惜春心知探春不是没有所觉,心里十分不忍,偏又不能多嘴多舌地在人前说什么话儿,一时半会也没有好法子让王夫人给探春定下亲事。她们姊妹二人说的那些话儿都是私下为之,不敢叫人知道,说她们荒唐。 惜春悄对黛玉道:“别的都可不管,独我们姊妹从小儿一块长大,如何不关心?二姐姐已经好了,在保宁侯府不争不抢,性情又温柔和顺,保宁侯夫人和二姐夫待她都好,连老夫人都夸她懂事,回门那天谁不知道保宁侯府礼也重?如今只剩三姐姐,她又是个心思多的,我不怕别的,唯怕二老爷太太将来为了好处,三姐姐不知为妻为妾。” 黛玉小声回道:“我也有此忧,咱们又没法子作什么,且等冬底二舅舅回来,若是二舅舅回来依然不应,就不好说了。” 惜春长叹一声,亦觉有理。 别人都不在意这件事,独凤姐费尽心机托娘家给探春挑了这一门亲事,哪知王夫人居然拒绝了,气得在屋里骂了几句,愤愤不平地坐在椅上。按贾政的品级和探春的出身,没有王子腾夫人亲自保媒,这样好的人家哪里想得到探春?以杨家的门第本事,轻而易举就能替庶子聘个二三品官员的庶女,三五品官员的嫡女。 贾琏道:“二老爷不在家,二太太就做不得三妹妹婚事的主儿,谁能明白他们想找什么样的好亲事?你竟别操心了,先料理林妹妹的嫁妆是正经,趁此机会,庄田商铺该放在林妹妹名下的就放在她名下,该用在添妆上的趁早预备好,免得到跟前就手忙脚乱起来。” 凤姐一想不错,道:“也不急,等我妹子出嫁后再来忙活,我妈也是见天儿地打发人来叫我过去帮忙。二爷先将庄田商铺等过到林妹妹名下就是,其他的交给我。” 夫妻商议定,各自忙活。 黛玉已知贾琏夫妇的打算,任由贾琏悄悄料理,忽一日林涛家的过来请安,悄声问黛玉道:“姑爷手里那十来万两银子,姑娘有什么打算?” 黛玉方想起自己尚有十万两银子在卫若兰手里,微微一笑,道:“放在那里便是,何苦再运来运去,累坏了人?横竖这些嫁妆东西已经是惊人骇目了,再多些也没什么趣儿。我记得是十万两,怎么你说十来万两?” 林涛家的笑道:“这几年姑爷手底下有人做生意,姑爷见姑娘的银子白放着可惜,就又投进去做买卖了,两三年赚了四五万两,依旧是姑娘的。” 黛玉眉眼间染上几分笑意,道:“就说我说的,不必送来了。” 林涛家的满口答应,道:“姑苏老宅那边送了历年的租金过来,约有一万二三千两银子的数目,那些旁支族人念着老爷的好,想着姑娘明年及笄,叫看宅子的老仆捎了不少东西过来提前给姑娘添妆,怕到了明年赶不及。” 林如海临终前又添置了不少祭田,都供族里使用,或是济贫,或是供读,也在捐献之前从家业里拿出一些分送族人,说明自己原想留给族人,只是不忍朝廷为钱财生忧,起意捐献出去。那些人想到连黛玉都没有,只得了嫁妆,虽然不舍这么大一笔家业,但想到就是留下了,自己这些旁支族人也争不过荣国府,因此,都含笑称赞林如海之举。 黛玉知道父亲临终前的所有安排,这也是父亲做出那么些不合时宜的举动,族人不曾反对的缘故,闻听此言,忙道:“有这事?怎么不早说。我这里有许多宫里赏下来的绸缎玩意儿,我叫紫鹃收拾一些出来,妈妈带回去,再叫林叔打点京城各样土仪等物,叫来人捎回去。” 林涛家的念了一声佛,笑道:“姑娘的东西样样都是好的,他们见到了,必然欢喜。这几年来,每逢有贾家亲友南下,哪一回没给他们捎送些东西?他们也记着姑娘的好。” 黛玉叹道:“原该的,我不在家,父母之祭祀清扫都劳累了他们,如何不尽些心意?” 林涛家的眼圈儿一红,然林家至此已绝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林如海生前就放下了,想到这里,林涛家的忙和黛玉说起那笔银子东西,约定几日后送来。 出府说给林涛听,林涛也说好。 那十几万两银子在卫若兰手里,林涛亲自去回了他一声。 卫若兰听完,笑道:“旁人都恨不得嫁妆再多些,有律例护着,都是自己的,姑娘倒好,放在我手里,也不怕我不给她。” 卫若兰这些年的一举一动林涛都看在眼里,也常对妻子笑说林如海九泉之下瞑目矣,足见满意,听了卫若兰此语,笑道:“姑娘若不信姑爷,世间还有谁人可信呢?况且姑娘也是思虑周全,怕运了这十几万两银子过去,又生是非。” 卫若兰道:“让我想想,总有妥善之法,放在姑娘嫁妆里才好。” 忽见疾风在门口探头探脑,不禁叫进来道:“什么事儿值得你这样?没见我和林叔正在商讨要事?你就不能在外头等一等。” 疾风连忙赔罪,意欲说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林涛见状,含笑告辞,卫若兰几次三番挽留不得,狠狠瞪了疾风一眼,亲送出门,回来道:“什么事就直说,若不是要紧事,仔细你的月钱!” 欲知疾风所言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079章 上回说到疾风进来有事禀报,听了卫若兰的话,他面上却无害怕之色,笑嘻嘻地道:“大爷别怪我,原是大爷说了,尤家那边有消息就来告诉大爷。” 尤家?卫若兰想起之前的安排,道:“有什么消息?” 疾风笑道:“宁国府的珍大爷前儿回京,特特和蓉哥儿请薛大爷吃酒,不知怎地叫尤二姑娘出来一见。尤二姑娘原是天生的尤物,何等温柔标致,薛大爷一心看上了,当时就央珍大爷亲自保媒,两家正商议着如何摆酒唱戏的热闹。” 卫若兰愕然道:“薛蟠糊涂倒罢了,其母妹精明异常,愿意叫薛蟠娶进门?”尤二姐一无所有,不是娘家绝户的夏金桂,可以让薛家发一笔绝户财。 疾风道:“哪里是娶亲,竟是纳妾!”将自己得到的消息尽数告知卫若兰。 卫若兰听了,恍然大悟。 原来,贾珍近来守孝,耐不住寂寞,常悄悄去尤家和尤氏姊妹厮混,尤氏虽知道,却一直都不理会。本来尤氏姊妹和贾珍父子如鱼得水,甚是自在,不想尤二姐开春后想着自己一年比一年大了,贾珍无意迎娶自己进门,又处父孝之期,如何愿意蹉跎下去?尤老娘问了贾珍几回,问他给女儿挑的女婿在哪里,可巧贾珍也觉得尤二姐腻烦了,答应给尤二姐挑人家。 贾珍倒是想将尤二姐配给贾琏,尤老娘母女也看中了贾琏,奈何贾琏不肯,贾珍回来后又提了一次,父子两个被登门的凤姐骂得体无完肤,只得作罢。 贾琏不要,别的人家也看不上尤二姐,贾珍思来想去,想到了向来挥金如土的薛蟠。薛蟠早在贾家族学里上学时就被引诱得比从前坏了十倍,他又是有钱无心的人,谁不叫他一声薛大傻子?便是尤二姐有婚约等事也容易瞒过他。 因此,贾珍特地摆酒请薛蟠,又叫尤二姐出来敬酒。 见到模样儿比香菱毫不逊色的尤二姐,薛蟠果然上了心,虽然香菱生得不俗,但是终不及尤二姐的风情,混了两日熟了,尤二姐便哄薛蟠聘娶自己为正室。 薛蟠心里正怜爱尤二姐不尽,哪里受得住尤二姐柔情相对,立刻满口答应,回家同薛姨妈一说,薛姨妈却是勃然大怒,狠狠地骂了薛蟠一顿,一口拒绝,乃道:“你屋里已经有了一个香菱,还有什么不足?去勾搭珍大爷的小姨子!香菱模样标致,举止温柔娴静,又懂诗书,一般的主子姑娘哪个及她?我心里想给你娶一门好亲,不是尤二姐这样的,她配你不上!” 薛姨妈越说越伤心,忍不住泪如泉涌,哭诉薛蟠做生意不成,反在这些上面用心思,又说尤二姐远不如香菱干净,哪里配进自己家的门。 薛蟠性子上来,执意要娶,母子两个争得不可开交,反而是宝钗解劝了一回,道:“妈,哥哥既然看上了尤二姐,娶作二房便是,何苦争得脸红脖子粗?倒伤了母子情分。况且,尤二姐终究是东府里珍大奶奶的娘家妹子,又是珍大爷亲自保媒。” 薛姨妈听了,想到宝钗的亲事,若得东府照应倒是好事,心中暂息怒火,含泪道:“我的儿,你所言不错,若不答应下来,只怕得罪了珍大爷和珍大奶奶。” 薛蟠不在意尤二姐是妻是妾,只要薛姨妈答应让尤二姐进门即可。 薛姨妈亲自和尤氏商量了一回,尤氏本就待这两个继母带来的妹子淡淡的,只想打发出去,哪里在意是妻是妾。而尤老娘想着薛家大富,金山银海用不完,宝钗又是早定下来的宝二奶奶,虽说薛蟠不如贾琏俊美,却也周正,心下十分满意。 虽未达到自己的要求,但是尤二姐一心想找个终身之靠,见到薛蟠搬来给她的那些金银首饰、绫罗绸缎等物,每日都吃山珍海味,也便同意了。 两家说定,于是择吉日摆酒唱戏。 卫若兰失笑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道薛家当真应了这门亲事,竟是纳妾。不过,薛家早非士族,哪里来的身份纳妾?一个不够,还有第二个。” 疾风道:“大爷理他们做什么?说是纳妾,也只是摆酒唱戏、一乘小轿抬进门罢了,那个香菱是买来的丫头。如今说是纳尤二姐做妾,有没有纳妾文书还是两说呢。倒是宁国府动作快,已经悄悄地强逼着尤二姐原先的未婚夫张华写了退婚书,父子两个得了二十两银子。” 卫若兰微微点头,忽然又问道:“尤家还有什么动静?” 疾风说没有,卫若兰不语。 只要不牵扯到柳湘莲和自己,对于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所作所为,卫若兰并不放在心上,然而此时尤二姐已决定嫁作薛蟠之妾,三天后进门,自以为有了终身之靠,很可能就会想办法给尤三姐找人家,不知尤三姐是否提起柳湘莲? 卫若兰默默想了片刻,觉得依照尤二姐和尤三姐的性子,倒是很有可能。 尤三姐惦记柳湘莲至今六年了,岂会因尤二姐嫁的人从贾琏变成薛蟠,她就改了自己的心意?可不能叫她坏了柳湘莲的婚事。 想罢,卫若兰吩咐疾风着人继续留意尤家的动向。 疾风答应下来,疑惑道:“大爷怎么就叫人留意他们家呢?他们能做出什么事?就是已经做出来的事情,我想来想去都觉得和咱们家不相干。” 卫若兰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我叫你打听尤家从前的事情你没有去打听?你若是打听到了就知道我为何叫你留意了。不过,自始至终他们家都和咱们家无关,我是替自己的兄弟留心,免得将来出了事后悔莫及。” 疾风寻思半晌不得要领,摇摇头出门吩咐人办事去了,顺便打听从前的事情。 卫若兰亦出了书房,去料理自己跟前的事情,亲自打点聘礼等物,他想黛玉不肯让自己把银子送到她手里,无非是因为那么大一笔银子运过去,荣国府脸面上不好看,世人也会提及林如海,倒不如改换成别法交给黛玉。 卫若兰认为,唯有嫁妆才是女子不容外人觊觎的财物,这笔银子过了明路对黛玉更好。 没两日,他就想到了一个极妥当的法子,用这十几万两银子买上几处庄田和铺子房舍放在黛玉名下,然后将地契房契交给黛玉即可,可谓是神不知鬼不觉。 日后这些庄田商铺房舍都有进项,皆为黛玉的梯己。 卫若兰请来林涛跟他说明,林涛十分赞同,回家就叫妻子转告黛玉,问她愿意不愿意。 黛玉听林涛家的说完,觉得比送银子过来强得多,也不容易引人注目,侧头想了想,莞尔道:“何苦这么忙忙碌碌的?我原说嫁妆已极丰厚,很不必再多这些。既然他执意如此,那便如此做罢。林叔和妈妈手里的那些银子也不必送来,瞧着置办些赚钱的营生。” 林涛家的笑应道:“等我回去就跟林涛说一声,姑娘不缺庄田,倒不如置买几个铺面,或是赁出去,或是自己请人做生意,年年都有进项。” 黛玉沉吟片刻,道:“不必弄别的,买了铺子就开书肆,专卖笔墨纸砚书籍等物。” 林涛家的闻言一怔,随即颔首道:“姑娘说的是,开书肆倒比做别的清雅些。姑娘爱看书,又爱写字,自己家有了书肆,就单拣上好的用,不必往别处买来。” 黛玉一笑,道:“等书肆开了,就将咱们家收藏着的那些书籍抄录一份放在铺子里,或是请人抄录来卖,或是赁出去供人传抄,都是风雅之事。咱们家有许多书外面都没有,传到如今,敝帚自珍终究没有什么意思,倒不如造福于人,不致失了传承。” 每每想到书稿中林家风流云散,自己泪尽夭亡,祖上五代历年累积的许多书籍字画都不知是何下落,黛玉顿觉心痛不已。 林涛家的不知黛玉心中所想,赞道:“姑娘大方,回去我就叫林涛去办。” 说着,又将林家族中各人添妆之物奉上,附以清单。 黛玉亲看了一回,以示重视,然后方命雪雁收了,也将这两日从自己房中收拾出来的东西叫林涛家的带回去,有各色绫罗绸缎、有各色玩器、也有各色宫花等等,皆是宫中之物,但送到林家堂族各人手里又不会惹出烦恼。 林涛家的笑道:“姑娘料理事务越发精细了,这些给他们都是顶顶体面的东西,必然十分欢喜,寻常人家哪里摸得着宫里的东西?” 黛玉道:“本该如此,况我一人用不了许多,年年都送人不少。” 林涛家的想起丈夫所言,道:“姑娘装书的箱子可好使?等姑娘出阁都该换新箱子才是,总不能用旧书箱。姑爷不知从哪里得了一株极长极粗极大极沉的乌木截作两三段,不知道怎么运回了京城,用来做书箱极好,姑爷叫我们问姑娘一声,明儿打了箱子叫我们送过来。” 黛玉摇头道:“不必作践人力物力了,咱家用来装书的箱子都是上等的千年香樟木,老祖宗留下来的好东西,百年来箱子和书连虫蛀都没有,也算得上是古董了,略收拾一番就很过得去,用不着乌木做新箱子。” 怕卫若兰遭到自己的拒绝后脸上不好看,黛玉紧接着又笑道:“既有整木头,给我做书架、书柜倒好,留着以后用。” 林涛家的笑道:“我回去叫林涛告诉姑爷。” 等林涛家的走后,雪雁与紫鹃清点各样东西,登记造册。许是林家想到黛玉如今是孑然一身,不知嫁妆如何,竟有志一同地送了赤金头面,每家都有,多则二十七八件一套,少则五六件一套,或是镶宝石,或是嵌珍珠,便是素面的也都分量十足。 黛玉微有哽咽之意,道:“他们这是怕我手里没钱。” 刘嬷嬷叹道:“也是有心了。” 黛玉点头,不觉想起书稿中自己在荣国府孤苦伶仃的处境,不知父丧之后发生了何事,书稿中的自己在荣国府中那么些年,自始至终就没有族人和父亲同僚与自己来往,以至于自己泪尽夭亡,而雪雁化作雪中孤雁扶灵回乡。 不及想出个所以然来,惜春走过来道:“林姐姐听说了没有,明儿薛大爷要娶大嫂子的妹子,薛姨妈竟特地来请老太太和太太们过去吃酒呢。” 第56节 黛玉感叹道:“已经听说了,就是不知道他们怎么凑到一起。” 惜春撇了撇嘴,冷笑道:“能因为什么?不就是我那位好哥哥做的好媒人,他自己厌烦了,难为有人肯要,尤家不得狗颠儿似的赶上去?都是些脏的臭的,没一个好的。” 黛玉道:“不说这些,横竖和咱们不相干。南边族人送了些土仪过来,你挑喜欢的。” 惜春听了,没看那些头面首饰,只瞧了一回土仪礼物,从里头挑了两把精致的香扇和几串香珠,别的都没要,道:“姐姐年年都给我,泥人儿的戏、玉雕奇石等物,我那里收着几匣子,很不必再要了。姐姐收拾着送与别人罢。” 黛玉命人收拾出来,分送宝玉等人,旁人都谢来使,宝玉亲自过来道谢。 见到宝玉,黛玉想起探春近来闷闷不乐,病了都强撑着不敢露出来怕王夫人知道,遂道:“宝玉,你一向对姊妹们好,明儿劝劝舅母,三妹妹一来二去的大了,耽误下去倒不好。” 接连几次王夫人都推了,外面的人家渐渐都不再向探春提亲了。 宝玉听到这句话,苦笑一声,他心里如何不明白?低声道:“好妹妹,我何曾没说过?昨儿我还在太太跟前说,横竖我不急,倒不如先把三妹妹的事情定下来,也有时间料理。谁知,太太说这些事不必我费心,她老人家自有主意,等老爷回来才能定下来。” 惜春忍不住道:“二哥哥,你竟叫我刮目相看了。” 宝玉闷声道:“难不成我年年给妹妹送炭送东西,妹妹都不记得我的好?” 黛玉扑哧一笑,道:“人家对妹妹好,从来不提,你倒好,给了四妹妹东西,还得叫四妹妹记得你的好,哪有你这样的,没的叫人知道了笑话你。” 宝玉也笑了一声,然后正色道:“太太说的也有理,老爷不在家,太太不好做主,等老爷回来,料想三妹妹的事情就能定下来了,两位妹妹尽管放心。若是再不成,我找老祖宗去说老爷,想必有老祖宗出面,老爷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老爷答应了,太太自然也就同意了。我倒是舍不得妹妹出嫁,偏林妹妹说我想得不对,只好赞同林妹妹的说法。” 惜春抚掌笑道:“好,难为二哥哥有这样的心思!三姐姐的事情若是定了,回头就叫三姐姐好生给你做一身精致的衣裳鞋袜。” 宝玉道:“快别说这些话,三妹妹这几年给我做了不少,惹得赵姨娘恼了不知多少回,昨儿还在太太院里指桑骂槐地骂,抱怨三妹妹,可巧叫我听到了,觉得好没意思,又怕三妹妹脸上不好看忍着不说,亏得太太去找姨妈说话了不在家。” 惜春叹道:“三姐姐管家,未必是不知道。” 黛玉也点头。 探春确实是知道的,她的耳目也是十分灵通,见宝玉替自己瞒着赵姨娘骂的话儿,心里感激,又见惜春亲自过来跟自己说明宝玉的打算,又觉感动非常。 她满心盼着王夫人跟邢夫人一样,早些给自己定下人家,等离了这里,才是自己大展拳脚的时候,谁知一个两个人家王夫人都婉拒了,不知贾政回京后是否能让自己如意。想到此处,探春叹了一口气,无意中扫倒笔筒,一支花签和毛笔一起掉出。 伸手捡起那支预示她得贵婿的杏花签,探春不禁呆呆出神,惜春探头看见,心中一动,越发觉得王夫人不答应那些亲事,是因为那些人选都不是杏花签上说的贵婿,难道竟想探春做王妃不成? 姊妹二人目光一触,各自挪开。 良久后,惜春笑道:“三姐姐,你别担心,这些都是混话,哪里当得了真。” 探春淡淡一笑,神情落寞。 她原是极聪敏极清秀的人物,目光独到,又比旁人敏锐细心几分,常感慨府中一年不如一年,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机地开源节流,如今黛玉和惜春能猜到的事情她如何看不透?她心知自己姊妹的用处便在于家族联姻,王夫人不答应,不过是带来的好处不够罢了。 探春心如苦黄连,次日薛蟠纳妾,薛姨妈亲自来请,她又不得不打叠起精神,陪王夫人前去吃酒,贾母没来,黛玉和惜春也都没到。 独宝玉见到香菱穿了一件鲜艳衣服,打扮得花枝招展,不禁为她这份呆气一叹。 香菱对此并不在意,忙进忙出,十分尽心。 薛姨妈给贾珍尤氏夫妇颜面,等到小轿抬了尤二姐进门,和薛蟠过来给自己请安,瞧了尤二姐几眼,薛姨妈心道果然是一位尤物,转头吩咐香菱过来,对尤二姐道:“这是香菱,虽然她是先进门的,但是不及你的尊贵,你就叫一声妹妹罢。” 尤二姐听了,忙对香菱道:“妹妹好。” 香菱也忙见礼,口称姐姐。 第080章 尤二姐进门后,薛蟠越看越爱,越爱越喜,不仅天天在一处你恩我爱,颠鸾倒凤,而且早将香菱和外面常来往的锦香院云儿一起抛到了脑子后头,每日命香菱带着小丫头服侍尤二姐,又拿缎子叫香菱给尤二姐做衣裳鞋袜。 薛姨妈和宝钗都不在意,反倒是宝玉黛玉等人心疼呆香菱,尤其是黛玉,教香菱作过诗词,又知香菱的来历和命运,心里十分担忧。 没想到的是,尤二姐性情温柔,非尖酸刻薄之人,倒是待香菱极好,视如姐妹。 三日后薛姨妈打发薛蟠去料理生意,尤二姐独自回娘家,正逢尤三姐嫖了贾珍并将之撵出去,听尤二姐说薛蟠已有一妾,生得好齐整模样儿,又读书识字,温柔娴静,尤三姐吐了一地瓜子皮儿,道:“姐姐你糊涂了不成?咱们金玉一般的人物,都叫这一群现世宝白玷污了,一个丫头在跟前碍眼,姐姐叫姐夫把她打发出去就是,留在跟前作什么?” 尤二姐笑道:“香菱倒是个好的,她比我先进门,又和府里的姑娘们有交情,哪有我说话的余地?没的叫老奶奶心里厌我。” 虽只两三日,尤二姐已察觉到薛姨妈和宝钗重香菱而轻自己。 尤三姐冷笑道:“怕什么?姐姐不趁机弄倒了她,等姐夫日后想起她再叫姐姐你反过来伺候她?到那时,有姐姐后悔的时候。将来姐夫再娶亲,不知道又是怎样的大闹,不知谁生谁死。再说了,什么先进门后进门?姐姐是明堂正道地进了门的,姐夫难道不该惜福?” 尤老娘在一旁点头,十分赞同,道:“趁着颜色正好,先拢住姑爷的心。” 她今年三十余岁年纪,风韵犹存,十多年前她丧夫,带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了尤老头,又将两个女儿送到贾珍夫妻跟前,凭的就是母女三人天生的美貌。 尤二姐满脸扭捏,羞涩地道:“大爷待我极好,如鱼得水,如胶似漆,哪一日不说同生共死?我所求不过如此罢了。才进门三天,已经做了不少新衣裳鞋袜,大爷还说,回头就叫人给我打新首饰。倒是三丫头,娘和姐夫商议商议,拣个人家将她聘了罢。” 听她这么说,尤老娘深以为然。 尤三姐正嗑瓜子,不由得出起神来,继而道:“哪里就说到我了?姐姐虽有了好处安身,妈却没有,我岂能自寻归处?” 尤老娘却摆了摆手,道:“不必说我,你们姊妹俩都有安身之处,我便有了地方安身。三丫头,你姐姐说的不错,她已经有了人家,你也该考虑终身大事了,凭着你两个姐夫的颜面,还怕找不到好人家给你?” 尤二姐也在旁边苦劝妹妹听话,话里话外都说出嫁了的好。她有了薛蟠做终身依靠,便认为尤三姐也该找个依靠,一辈子的事情才算完了。 尤三姐垂头思索半晌,滴泪泣道:“我不是那等愚人,如何不知姐姐待我的心意?既然妈和姐姐都有如此期盼,我确该寻一个归宿了。然而,终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儿戏。我如今改过自新,只要我拣一个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了他去。否则,哪怕他富比石崇,才过子建,貌比潘安,我也瞧他们不上,我瞧不上,也是白过一生。” 尤老娘听完,笑嘻嘻地道:“这还不容易?就依照你的模样儿来看,天底下的男人都任凭你拣择。你觉得谁好就是谁,回头叫你两个姐夫给你保媒去。” 尤三姐说姐姐知道,谁知尤二姐摇头说想不起来,尤三姐只得道:“是柳湘莲。” 乍闻柳湘莲三字,尤老娘和尤二姐都是一怔,母女二人齐声道:“柳湘莲?你怎么就看上他了?猛一听,都记不起是谁。” 尤三姐方提起六年前一事,自那日初见心里就有了他,道:“听说他不在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来。他一年不来,我就等一年;他十年不来,我就等十年;若是他死了再不回来了,我就剪了头发去做姑子,吃斋念佛,以了此生。” 尤二姐听得惊心动魄,沉吟道:“除了六年前老娘寿辰上见过,此后再没见过他,和他家又无来往,三丫头你怎么知道他现今不在京城?” 尤三姐低头道:“有几回大姐夫在我这里吃酒,偶然提过柳湘莲从军之事。” 尤二姐了然,和母亲相视一笑,道:“难为你的眼力,果然不错,六年前就能看出柳湘莲是人世间第一等标致人物,堪配你的品貌。他家又穷,不然不会在咱们老娘做生日时扮小生唱戏,能得妹妹这样一个老婆,不知道几辈子积的福。等我回去跟你二姐夫说,妈就去大姐姐那里和姐夫说,两边使力,必然能让妹妹如意。” 尤老娘犹豫道:“就是柳湘莲家穷得狠了,你跟了去必定吃苦。” 尤三姐却道:“穷怕什么?有钱的又有几个好的?从前的丑事也不必再提。我就觉得柳湘莲好,心里只有他一个,旁人再有钱都难进我的心。” 尤老娘母女二人素知她的性子,见她执意嫁给柳湘莲,只得依从。 尤二姐详细盘问了一回,回家便与薛蟠说起,道:“如今我已有了依靠,只剩我娘家妹子一人,我和我妈都想给她寻个人家,只怕得劳烦姐夫和大爷了。” 彼时她穿着大红小袄,散挽着乌云,满脸都是春、色,越发显得标致异常,薛蟠心里爱得不得了,闻言笑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你放心,明儿我就去找珍大哥哥,奶奶只需说这人是谁,余者嫁妆等物都交给我来置办,咱家最不缺的就是银子。” 尤二姐十分欢喜,道:“不是别人,乃是柳湘莲,不是他,三丫头就不肯嫁。六年前我们老娘家里做生日,请了一起串客,其中就有他,当时扮作小生。” 薛蟠猛地跳起身,道:“你说是谁?” 尤二姐见他声色非比寻常,纳闷道:“这是怎么了?我说的是柳湘莲。” 薛蟠气道:“就是听到了柳湘莲三个字我才气恼!那年我把他当作戏子,随口调笑了几句,他可倒好,痛打了我一顿,几天都起不来!我倒是想找他的晦气,偏生冯紫英一干人都护着他,反来说我的不是。小姨子别人没看上,怎么就看上他了?虽也是个标致人,到底冷心冷面,最是无情无义,府里除了宝玉和秦钟,他就没和别人好过。” 他说完,气呼呼地坐下,忽然道:“对了,柳湘莲早定了亲,我那小姨子怎么嫁给他?听宝玉说,柳湘莲不知道怎么发了财,就聘了陈家的小姐为妻,没成亲的原因是去年一年不得筵宴音乐,二则他自己跑去从军打仗了,至今未回。” 尤二姐吃惊道:“柳湘莲已经定了亲?我们怎么没听说?” 薛蟠数落一通,气也消散了几分,看着尤二姐道:“你们和他非亲非故的,怎么会听说这件事?柳湘莲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定个亲也闹得满城皆知。” 尤二姐急道:“三丫头可如何是好?她就只看上了柳湘莲。” 薛蟠莫名其妙地道:“我怎么知道?小姨子看上了,总不能逼着人家柳湘莲退了亲转过来娶她。再说了,我知道的不多,你们要想知道详细,明儿找宝玉问他去,他和柳湘莲好,柳湘莲的事情他都知道,就是现在,都有书信来往。” 尤三姐性子烈,尤二姐十分担忧她知道后不知怎生了结,意欲再问,薛蟠已经猴急地搂着她求欢,哪里给她开口的时候,一夜颠鸾倒凤,自不必多说。 次日尤二姐起来,打算回娘家报信,薛姨妈要带她去给贾母请安,忙先搁置下来。 正值姊妹们都在贾母房中请安说笑,见薛姨妈领着一个标致小媳妇进来,贾母就知道是尤氏之妹,嘴里却道:“这是谁家的孩子?倒生得好齐整模样儿。” 薛姨妈笑道:“这就是我们蟠儿才纳进门的孩子,老太太瞧瞧长得俊不俊?” 贾母叫鸳鸯拿了眼镜过来戴上,上下打量尤二姐一番,笑道:“果然是个极齐全的女孩子,模样儿俊得很。进门也有几日了,怎么今儿才带过来给我看?鸳鸯,拿一些东西来赏给她,不然珍儿媳妇来了,说我小气。” 鸳鸯拿了一匹尺头和一个小金锞子过来,薛姨妈和尤二姐连忙拜谢。 凤姐嗤笑一声,高高吊着两道柳叶眉,斜眼看着眼前这个险些成为贾琏之妾的女子,笑道:“姑妈,大兄弟越发没有成算了,正经媳妇没娶,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带!仔细好人家的女儿知道他左一个又一个地在屋里放人,不肯与姑妈家结亲。带来也便罢了,又不是香菱这样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哪里就值得大张旗鼓地弄!” 尤二姐顿时紫涨了脸,不知如何是好。因薛姨妈尚未给她指认众人,她也不知道说话的神妃仙子是谁,只觉得面上作烧,十分难堪,手脚都没地方放。 薛姨妈道:“凤丫头,瞧着你大兄弟的面儿,你说话也该软和些。” 贾母笑道:“姨太太还能不知道凤丫头的一张嘴?又是个醋罐子醋瓮,旁人多看琏儿一眼,她都有本事把人弄到跟前打一顿骂一顿。亏得琏儿性子好,越发比从前明白人事了,跟前又有一儿一女,由着她胡闹。” 尤二姐听到此处,方知她是贾琏之妻王熙凤,料想是贾珍做媒之事泄露了给她知道,故她针对自己,遂低着头,一声儿都不敢吭。 宝玉心有不忍,忙以别事岔开。 尤二姐感激地看了宝玉一眼,紧接着尤氏来了,方能从容告退,和薛姨妈回家。 尤二姐害怕凤姐之威,尤氏也曾因贾珍又给贾琏做媒被凤姐指着鼻子骂,去薛家探望尤二姐后,叫她日后没事别进贾家院落园林中,尤二姐急忙遵从,回娘家再见母妹,也不敢提起,怕爆炭似的妹子知道后恼了,去找凤姐算账。 从尤二姐口中得知柳湘莲的信息,尤老娘和尤三姐不由得都怔住了。 半日后,尤三姐颤声道:“柳湘莲已经定了亲?定了谁家?咱们这些年怎么就没听到一丝儿风声?他家里穷,哪里来的本钱定亲?” 尤二姐叹道:“我托大爷问了宝玉,原来是在娘娘省亲的前一年,柳湘莲和卫若兰、冯紫英、陈也俊、韩奇等王侯公子合伙做生意,借的本钱,事后翻了两倍的利息,就置办了房子地,他姑母给说的亲事,说的是陈也俊陈公子的堂妹。” 尤三姐只觉得心如刀割,顿时泪如雨下。 见此情状,尤老娘忙和尤二姐一起解劝道:“事已至此,你就收心再看别家罢。” 尤三姐不肯,道:“我认定了他,岂能朝夕之间就有所更改?旁人哪怕再好,都不是我心里的他。我必要亲眼见了他,问个明白。” 尤二姐道:“他已经定了亲,你便是见了他又能如何?难道让他退了亲事来娶你不成?” 尤三姐泣道:“我痴心待他六年,不信他是冷心冷情之人,只要他心里有我,便是为妾为奴婢我都心甘情愿!” 尤老娘和尤二姐无可奈何,只得依她。 尤三姐拿着手帕拭泪,忽又道:“二郎定的是哪个陈小姐?” 尤二姐回答道:“这却不曾听你姐夫说,你若想知道,着人去打听也容易得到消息。你打听这些作什么?难道你去找人家算账?” 尤三姐道:“我想见一见是什么样的人,竟有幸和二郎定下姻缘。” 尤二姐屡劝不得,唯有找薛蟠帮忙查明。 打听到陈小姐仅是陈家旁支的女儿,其父母年迈,其家里清寒,又无姊妹弟兄,而且其父是个瘸子,在陈家族学里教书,并没有别的本事,全靠陈家嫡支接济度日,闻得他们无权无势,和陈也俊已是堂族,尤三姐立刻就要见陈小姐。 疾风率先得了消息,可巧卫若兰值班不在家,他咬咬牙,递了消息给陈也俊。 柳湘莲是卫若兰的好兄弟,临走前再三拜托卫若兰留心陈家之事,也托了陈也俊一回,这件事总得叫陈家知道,以免尤三姐找上门来,陈家三口不明就里。 陈也俊听得目瞪口呆,谢过疾风,忙带他去见柳湘莲的岳母。 第57节 陈父在学堂里教书,陈母正在家里教导女儿出阁后如何管家理事,如何应酬交际,忽闻陈也俊登门,亲自请进来,听完疾风所述,母女两个人都和陈也俊一样,惊讶不已。陈姑娘终究是未出阁的女儿,听时也是躲在屏风后头。 陈母细问尤氏姊妹之事,笑对疾风道:“多谢哥儿来告诉我们这个要紧消息,怪道二郎临走前跟我们说,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去找卫公子,不负兄弟情义。” 说完,又问疾风道:“哥儿确定那尤三姐会登门拜访?” 疾风挠挠头,回答道:“十有八、九罢,不然他们打听府上地址人物性情做什么?据我们打探来的消息,这位尤三姐性子厉害着呢,最是无耻老辣,凭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在她手里都得吃亏。” 陈母听了,十分道谢,等陈也俊和疾风走了,便在家中坐等尤三姐。 约莫过了三五日,尤三姐果然来了,指明拜访陈姑娘。她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和她一起的还有自己老娘,一共母女两个。 这几年柳湘莲对岳家和未婚妻都非常尽心,不在京城也有书信来往,陈姑娘心中已恼尤三姐多时,陈母却叫她坐着,命人请了尤三姐母女进来,举目一望,心想怪道她有那样的底气,倒真是一个古今罕有的绝色。想到这里,陈母淡淡地道:“姑娘是何人?不知到我家门上所为何来?” 尤三姐刚进门就见到坐在老妇身边的一名绝色标致女子,穿着银红纱衫,白绫绣花裙子,其标致竟似不在自己之下,不觉一呆。 听到陈母问话,尤三姐反倒迟疑起来,尤老娘则干脆利落地道明身份。 陈母开口道:“我们家和贾家向来没有来往,作为贾将军的岳母和小姨子,来我们家做什么?且还指名道姓地要见我家姑娘。” 尤老娘抹泪道:“都是为了我这个苦命的女儿。”絮絮叨叨地说出尤三姐心意,又云听说柳湘莲定了亲,想来看看是什么样的姑娘。 陈母冷笑一声,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真该叫外面的人都进来听听,你们家姑娘看上了我家姑爷,就上我们家门求我们来成全?想叫我们家退亲,你们姑娘好嫁过去?凭什么?就凭你们家姑娘模样儿标致,就能理直气壮地过来?快别痴心妄想了。难道你们家姑娘看上我家姑爷,我家姑爷就必须娶你们家姑娘不成?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美事。你说你们家姑娘痴心待我们家姑爷六年,六年前怎么不提结亲?不过,若是守身如玉我也能高看一眼,偏生享受风花雪月五六载,想收心了就想起我们家姑爷来,真当自己是天仙下凡?快别来恶心人了,别说我们姑爷如今大有长进,便是穷得很,也没有你们这样侮辱人的!” 第081章 自从尤三姐立志嫁给柳湘莲,纵使枕边寂寞,仍旧丢开众人和尤老娘母女两个兴兴头头地登门,本想瞧瞧是陈姑娘是何等样人,再去问柳湘莲,自以为一切必定如意,不想竟被陈母抢白一顿,羞恼之下,脸色便又红又白,只觉得无地自容。 尤老娘两嫁至今,都不曾受过气,闻听陈母的一番话,气得浑身颤抖,道:“我这个苦命的女儿一片痴心痴意,你何须用这些话来侮辱她!” 陈母反问道:“难道不是你们自取其辱?” 尤三姐听得分明,陈母如此奚落自己,便知她是听说了从前的丑事,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看见美貌异常的陈小姐端坐旁边,更是无言以对。 见尤老娘意欲与陈母争执,尤三姐急忙按住她,含泪说道:“妈快别如此,多说无益。” 转头又对陈母道:“原是我们母女无状,贸贸然地登门前来,怨不得夫人如此反应。我乃斩钉截铁之人,已决意改过自新,安分守己地侍奉老母过活,不过是想找个终身之靠,并无其他心思,唯愿夫人看在我一片痴心上谅解一二。” 陈姑娘怒极反笑,道:“凭什么?我与柳郎定下婚姻之约,你来我跟前表白是何故?你等着柳郎回来完了终身大事,将我置于何地?” 陈母喝道:“蕊儿进屋,你是什么身份!” 陈姑娘听了,心里明白母亲之意,站起身,扭头进了里间,终究好奇尤三姐母女二人的想法,侧耳倾听,所幸自己家上房只有三间,隔着一道门也能清楚听到厅中言语。 陈母见女儿不在,越发放得开了,冷笑道:“尤姑娘,叫你一声姑娘,是瞧你尚未梳头的份上才这么叫你一声,正经论起来,你也配称姑娘?别玷辱了姑娘二字。你们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我约莫明白七八分,不是求着我们退亲,就想看看我女儿是什么性子,好不好由着你们拿捏。咱们敞开天窗说亮话,趁早收了在我跟前的这些心思!我们家虽然只是旁支,没有什么本事在京城里横行,但也不是任由贾家威逼的人家!” 尤老娘不由十分气苦,道:“原是我们家里穷,敌不过权势富贵,两个女儿无可奈何之下才失了足,如今已经改过,何苦再说这些话刺人心?” 陈母嗤笑一声,道:“这些话哄骗那些不知道世事的人罢!纵使我不去打听,我也知道你们家是什么景况,你们家大姑奶奶是宁国府的当家主母,用得着你们娘儿们去做下流事养家糊口?你们若是穷得吃不上饭,如此也就罢了,偏生没有穷到衣食不济的地步,只不过是贪图富贵,想着珍珠宝石绫罗绸缎,满京城里问问,谁不知道你们做的那些丑事,比那娼妓优伶都不如!人家娼妓优伶堕落风尘,多系命苦,而非自甘下贱!既云改过自新,我也就不提这些前事,只问一句,你们改过自新,凭什么你想嫁别人就得娶你?” 陈母这一番话,几乎戳到了尤老娘母女的心里,尤三姐心头涌上一股怒火,几有三丈之高,猛地站起身,正听尤老娘怒道:“你怎能这般说话?”、陈母斜睨了她一眼,唇畔依旧挂着一丝冷笑,道:“我为何不能这般说话?你们做得出来,我就不能说出来?你们找上了门,还想让我好言好语?明儿照照镜子看看配不配!上梁不正下梁歪,不知道你这个做娘的如何言传身教,才叫一门子两姊妹都做起暗娼的活计,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你!瞧着你可比宁国府珍大爷小着好几岁呢。” 尤老娘顿时紫涨了脸,脱口说道:“你血口喷人!” 陈母端起茶碗,道:“真不真,假不假,有没有,唯有你们自己心里明白,外人不知详细,单凭你两个女儿所做之事就知道你这个改过嫁的难保干净。尤姑娘,你们姊妹两个女孩子年纪轻轻,如今有心改过,也算得上是知道廉耻,我就不多说奚落你们的话,人生在世,总得给改过的人一条活路走,不管男女。但是,你不该来找我们,也不该自己看中了不打听人家是否成亲就想着人家来娶你好完成终身大事!话我撂在这里了,你若一意孤行,想着败坏我女儿和女婿的婚姻大事,休怪我出后无情!来人,送客!” 定亲后,柳湘莲送来给岳父母使唤的两个婆子走过来,强送尤老娘和尤三姐出门,对着门外啐了一口,道:“真当自己是金玉了,以为别人该捧着敬着?我们大爷不娶,就是无情无义?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异想天开!” 尤三姐又羞又气,回来大哭了一场,失魂落魄,几乎认不得人了。 尤老娘狠掐了她的人中几下,不得反应,吓得心慌意乱,忙不迭地打发婆子送信给贾珍和薛蟠,叫他们给尤三姐请大夫看病,又拉着赶过来的薛蟠和尤二姐哭诉在陈家的遭遇,倒是没详细说陈母提起的往事,也怕薛蟠对尤二姐存疑。 尤二姐忍不住哭道:“我早说了,人家已经定了亲,偏你们不信邪,非得去讨个没趣。” 薛蟠气上心头,面色凶狠,拿着门闩就往外走,怒气冲冲地道:“我去瞧瞧陈家仗了什么势,胆敢这般奚落我的泰山大人!” 尤二姐急忙拉住他,尤二姐知道羞耻,陈母并没有说错,于是,劝薛蟠道:“大爷去做什么?没的叫人笑破了肚皮。三丫头心里看上了柳湘莲,一心一意地等他回来,本来是风流美事,佳话一段,谁知柳湘莲竟早早地定了亲,又有这样一个厉害的丈母娘?若是柳湘莲也对三丫头有意倒也罢了,偏生柳湘莲不在京城,难以问明白。” 薛蟠丢开门闩,道:“这有什么为难,叫宝玉给柳湘莲修书一封,我就不信三妹这么一个风流标致美人儿,柳湘莲不肯要,我记得他立誓要娶一名绝色。”若不是他已看上了尤二姐,此时正在兴头上,只怕也会垂涎小姨子的美貌。 尤老娘听了,赞同道:“没错,就叫姑爷去费心!三丫头犟得很,嫁不成柳湘莲,只怕她就真的剃了头发做姑子。”说着,忍不住嚎哭,不知尤三姐能不能缓过来,又骂陈母。 尤二姐向来心痴意软,见母亲和薛蟠主意已定,唯有任由他们为之。 尤三姐已经反应过来了,打发了大夫,出来道:“不问过他的意思,我终究不甘心,此事就烦劳姐夫费心了。那日大姐夫家办丧事,咱们穿孝时在一处,也见过宝玉,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在姊妹们跟前很过得去,想来也会帮这个忙。我也不问别的,只问柳湘莲,若他心里愿意,我也不在意为妻为妾为丫头,一心跟了他去!” 薛蟠叹道:“不知道柳湘莲有什么好,妹妹就这样惦记着他,也就模样儿生得比别人分外俊些,怪道说姐儿爱俏,才一面妹妹就记得了。” 不想,宝玉听说了薛蟠的来意,急忙摆手道:“不成,不成!柳湘莲好容易说了一门亲事,他亲自求了好几遭儿才得应允,十分上心,如今从军也是想给陈姑娘博一个凤冠霞帔,去为难他们两个,我成什么人了?薛大哥哥,快快收了此心,别做出难以收拾之事来。” 宝玉心里竟有些不大喜欢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一对尤物了,尤二姐倒罢了,原是和薛蟠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然尤三姐心意举动就太出格了。 薛蟠瞪眼道:“好兄弟,这么一件小事你都不肯帮?” 宝玉摇了摇头,道:“哪里是小事?竟是柳湘莲和陈姑娘的终身大事!柳湘莲倘若没有说亲,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惜已定了亲,尤三姐就不该这样。” 薛蟠不满地道:“到底是三姐儿和你亲,还是陈姑娘和你近?自家的亲戚不说帮忙,反倒替人家操心,真真你个宝兄弟,越发没个亲疏远近了。说不定你寄了信给柳湘莲,柳湘莲自己也愿意娶纳三姐儿呢?岂不是好事?” 宝玉也有所不满,忍不住反驳道:“我不以为是好事,薛大哥哥竟别找我!你们倒是如意了,陈姑娘何其无辜?陈姑娘安安稳稳在家里随分从时地过活,凭什么就要遭遇退亲之事?再说,柳湘莲压根就不知道尤三姐是谁,难道尤三姐想嫁他就得娶?我只道自己从前是个痴人傻子,不通世故,原来你们想的比我还不通!” 薛蟠呼呼喘气,道:“怎么就不通了?不过让你问问柳湘莲,许有好消息传来呢。三姐儿生得那般齐整美貌,人世间罕见,多少人捧了珍珠宝石都得不到她一个正眼,你怎么就不可怜可怜她?才几日,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宝玉屈指一算,认真地道:“大哥哥,尤老娘和尤三姐是昨天去找的陈姑娘,哪怕三天水米不进,也不会瘦成一把骨头,你定是被骗了,她们故意如此说,想叫你心软。” 他生病时净饿好几天都没到瘦骨嶙峋的地步,尤三姐才伤心一日,更加没道理瘦了。 茗烟在外面听说,扑哧一笑,高声道:“二爷,你不是说要去瞧瞧外面有什么好东西买回来,将来好给林姑娘添妆?咱们该走了,去晚了,好东西就没了。” 宝玉忙拍了拍额头,对薛蟠笑道:“是了,我还有要紧事出去一趟。大哥哥,这件事无法应承,你再去想别的办法罢。不,这件事你们竟是别再提了,自古以来,里哪有女方上赶着男方的?而且人家还是定了亲的。” 不等薛蟠答应,宝玉就急急匆匆地出去了,独留薛蟠瞪着门口,半日没有言语,只能垂头丧气地去告知尤二姐,说自己没办成事。 宝玉不曾将此事放在心上,每日游荡于荣国府内外。 这日在贾母房中,上蹿下跳地挑选好颜色花样绸缎给黛玉做嫁妆,又说这个做褂子好,那个做裙子好,贾母赞道:“宝玉模样像他爷爷,比他爷爷有些本事,挑的这些布料颜色花样都好,雅致有之,富贵有之,精细有之,唯无俗气,做衣裳被褥都好。” 黛玉坐在下面,抿着嘴笑,也不在意众人的打趣。 郑官媒已经亲自过来一趟,跟贾母透露说卫家想定自己及笄那个月的日子成亲,现已预备聘礼等物,大礼不是定在腊月,就是正月,贾母忙忙地开始预备嫁妆,凤姐也忙得异常。 贾母特地开了耳房,满屋都是搬出来的绫罗绸缎,锦绣绚烂,宛若彩霞,叫人目眩神夺。 仔细挑选了一百二十匹上用的绫罗绸缎,一匹官用民用的都没掺杂在其中,整整齐齐,贾母道:“这些都是里头的尖儿,有老料子,有新料子,都是用钱买不到的好东西,料想不至于叫人小觑了。至于四季衣裳,等到入冬时分,再按着玉儿的尺寸拿些比这不差的绫罗绸缎叫人做出来,每季三十套,也很过得去了。” 凤姐笑道:“理应如此,老祖宗只管交给我,我保管料理得妥妥当当。” 贾母笑骂了一声猴儿,道:“你已料理过二丫头的事情,这件事不交给你交给谁去?若出了一点儿差错,仔细我找你算账!” 薛姨妈道:“凤丫头料理这些事情倒好,旁人都不如她。” 凤姐笑嘻嘻地问道:“姑妈,听说大兄弟又要去做生意?几时启程?到时候好叫我们琏儿和宝玉一起给大兄弟践行。” 薛姨妈忙道:“哪里肯叫他再出远门做生意?我已阻止了他的意愿,我倒不担心他丢个千儿八百两银子,只怕他出事。因此,近来并不出门,先将京城各处的生意料理清楚。京城各处的生意越发好了,每日有数不尽的事情来回他。” 凤姐笑道:“我恍惚听说大兄弟要去平安州找柳湘莲,原来我听错了?” 她没有听错,薛蟠托宝玉不得,又不忍尤二姐每日为妹妹担忧,就决心亲自走一趟平安州,谁知薛姨妈和薛宝钗知道了,急忙阻止。 听说这件事,宝玉诧异道:“薛大哥哥还没放下这件事?” 贾母听了问是何事,宝玉忖度再三,方将薛蟠之托说了,又道:“我已经拒绝了薛大哥哥的意思,还劝了大哥哥一回,尤三姐固然可怜,陈姑娘终究无辜,岂能为了私心就去坏人家的姻缘?”说话间见黛玉点头,露出赞叹之意,宝玉精神一震,越发觉得没错。 贾母皱了皱眉,对薛姨妈道:“竟真该拘着蟠哥儿,这件事哪里有说的这么容易?陈家和我们府上是老亲,陈姑娘家虽是旁支,其父却是陈家嫡支老爷的先生,真坏了柳湘莲和陈姑娘的婚事,他们岂能轻易罢手?我原说蟠儿那刚进门的小老婆温柔标致,怎地竟如此不懂事,任由蟠儿和她母妹胡闹?姨太太回去千万留些心思。” 薛姨妈感激地道:“多谢老太太提醒,我心里也这么想,故拘着蟠儿不叫他去平安州做生意。只是老太太也知道,蟠儿性子上来,谁都劝不得,只好慢慢劝罢。” 不料,大家千防万防,仍没防住。 薛蟠自己走不得,尤三姐又日日想着柳湘莲,果然非礼勿动,非礼勿言起来,连贾珍和贾蓉几次上门都被她骂出了门,真真眼里心里只有一个柳湘莲,薛蟠只得另想法子,央求贾珍出面,写了一封信送到驿站,命寄给柳湘莲。 平安州距离京城来回不过半个月的路程,快马加鞭的话,信送得更快些,不到十天,就送到了柳湘莲的手里。 柳湘莲虽已官居六品,仍旧住在营地里,未在城里赁房租舍,他一人一剑,萍踪浪迹时也不是没吃过这些苦,因此倒也没觉得如何,忽闻京中有人来信,不觉一怔,上个月才和陈家通过书信,何人又来书信? 疑惑间,驿站送了两封书信来,笑道:“一前一后两拨人给大人送信,可巧就隔了一个时辰,于是便一块送来了。” 柳湘莲收了书信,命人打赏驿站,方细看书信。 一封是陈也俊亲笔书信,一封是贾珍的书信,不知找了谁代写,柳湘莲看了心中大奇,生怕陈家出了事情,忙先拆开陈也俊的书信,看完内容,不由得怒从心起,一掌击在案上。他气得狠了,手底未免用力,竟将大案击出一条缝来,几乎就要散了。 陈也俊和柳湘莲好,信中亦无忌惮,只将尤三姐看上他,登门去找堂妹一事说明,又将尤氏母女三人的所作所为娓娓道来,最后附上笑语,乃道:“佳人以身相许,乐否?” 柳湘莲再看贾珍的书信,信中不提尤氏母女的所作所为,只说记得柳湘莲曾经立誓娶一名绝色女子为妻,如今觉得小姨子极好,意欲将小姨子许给他,若是他愿意,就回信说一声,为妻为妾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 第082章 看完两封书信,柳湘莲只觉得匪夷所思。 若无这两封书信送过来,若无陈也俊详述,他都不知尤三姐乃系何人,莫说他已和陈姑娘定下鸳盟,一心一意不再更改,便是没有婚事在身,他也不会无缘无故地接受贾珍说媒,宁国府里除了门口的两个石狮子干净,别的都是又脏又臭,贾政的话能信? 柳湘莲回想自己没钱花时就去做串客,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在尤老娘娘家唱戏了,这么多年,早忘得一干二净了,自然没见过尤三姐,哪知她竟要嫁给自己。 她怎么就想到自己了?只见一面,未曾了解性情为人,哪里就认定了? 柳湘莲在姑妈家巧遇陈姑娘,惊为天人之后,也是仔细打听过她的为人处世和品格性情,心之所动,方请姑妈保媒求娶。 柳湘莲觉得尤三姐倒是好胆气,她一点都不打听详细地起意嫁给自己,就不怕自己性情粗暴、品行不端?又哪里觉得自己知道她的心意后定会娶她?除非自己在没有定亲的情况下被信任的亲友欺瞒,否则自己决计不会同意。 想到此处,柳湘莲又觉得恶心。 他年轻时放荡过一阵子,常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后来经卫若兰相劝,又定了亲,就没再去过了。旁人只道他模样儿生得美,在青楼里极受欢迎,其实是因为他对娼门女子多有敬重之意,她们大多命苦方堕落风尘,个个身不由己,都盼着早日脱离苦海从良。她们才是真正金玉一般的人物,哪里是明明衣食丰足却因贪图富贵而与贾珍父子私通苟且的尤三姐。 尤三姐改过,便如妓子从良,原是一件好事,虽说从前行事放荡令人鄙弃,但多系她嫖男人,非男人嫖她,也算她厉害,与世间女子不同,且她有心改过也值得赞扬,柳湘莲本身是改过自新之人,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瞧不起她的地方。只是,她改过后不管不顾地一味强求自己娶她,又上门去找陈姑娘,那就叫人恶心了。 倾心于自己后依旧花天酒地五六年?五六年后才想起自己,决意嫁人,柳湘莲从不知情之一字竟然如此轻贱,便是因尤三姐改过也难高看于她。 想毕,柳湘莲连忙修书三封,前两封送与陈也俊,一封回复贾珍。 前两封信中所言自不必多说,后者只回一句话,乃道:“已有贤妻,无需如此佳人。” 次日一早,尚未送出,便听到营中战鼓擂动,柳湘莲肃然起身,飞快地前去待命,整肃麾下兵士,接到令后,前去抵御倭寇,不消多记。 等这场小小的战事结束,已经是半月之后,柳湘莲斩杀了不少有倭寇,可惜不曾剿灭匪首,饶是如此,也算立了一功,记明在册,等到论功行赏时,总不会少了自己。沿海暂得宁静,柳湘莲疲惫回营,整理案上之物,方发现信写而未寄,忙命人送到驿站。 贾珍接到柳湘莲的回信,料定柳湘莲已知前因,摇头一叹,遂命尤氏告诉尤老娘和尤三姐母女,又拿出原先打算给尤三姐做妆奁的三十两银子给她们母女贴补家常。 尤氏悄悄撇了撇嘴,将消息送到继母和小妹跟前。 骤闻柳湘莲不答应这门亲事,尤老娘忍不住破口大骂,连说他不知好歹,尤三姐却呆呆出神,好容易才送信到柳湘莲跟前,今回此言,便知柳湘莲定然是从别处得到了消息,自然是嫌自己淫奔无耻之流,不屑为妻。他已如此斩钉截铁,若是继续纠缠下去,自己岂不无趣?尤三姐原打算亲见柳湘莲,亲口问他的,如今怕也不能了。 第58节 不顾母亲痛骂,也不理尤氏在座,尤三姐想到这里,起身回屋,将那利剪找出,拆开钗环发髻,绞断一缕又一缕的青丝来。 尤老娘送走尤氏,回来安慰幼女,当下肝胆俱颤,急忙去夺她手里的剪刀。 尤三姐一下子避了开去,一面执剪,一面泪如雨下,道:“妈不必劝我,我意已决!再劝我,我就刺向咽喉!此生不能嫁作柳家妇,留着这三千烦恼丝作什么?我早说了,嫁不成他,我就剃了头发做姑子去,倒难得清净。” 尤老娘怕她寻死,不敢再去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尤三姐绞尽头发,忙命婆子去找尤二姐来劝尤三姐,又痛骂柳湘莲作孽。 尤二姐反劝母亲道:“妈骂别人作甚?人家并没有逼迫三丫头,是三丫头自己决定的。” 尤老娘捶胸顿足地道:“为何不骂他,若是他顺了你妹妹的心意,你妹妹何苦剪了头发去做姑子?我就你们这两个女儿,哪一个不是我的心头肉?你嫁了人,三丫头再出嫁,叫我怎么活?你姐姐到底和我隔着一层肚皮,哪里愿意孝顺我!” 尤三姐道:“母亲不必如此担心,想来姐姐和姐夫定会好生孝顺母亲,从前积累下来的那些金珠之物,也很够母亲过活了。” 尤老娘哪里听得了这些话,搂着她放声大哭。 贾家诸人都听说了尤三姐出家之事,闻得她择水月庵修行,各自叹息。 黛玉所叹者乃是水月庵空门不空、净地不净,且没出现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等事,宝玉却是惋惜尤三姐如此美貌女子从此就要常伴青灯古佛,忍不住对黛玉道:“其实尤三姐改过自新,寻一个不在意她从前之事的人家过活,也不是不可能,何苦就缠着柳湘莲一人?男子的妻子死了,尚且续弦,不失大节,她刚强如斯,反倒过了。” 黛玉看了他一眼,放下手里的书,道:“你这些话,同她说去,在我跟前说什么?我又不能将你的话传到人家的耳朵里去,竟没用。说来说去,依旧是世人的想法多,你道人人都是薛大爷不成?真正不在意的又有几人?况且,她自己近日的行为也确实不在理。” 宝玉不禁长叹一声,点头道:“妹妹说的是,世间人等多是两样心思,对失足改过的男子宽容,对失足改过的女子吝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对女子宽容些。” 忽见宝钗过来,身边跟着香菱,而非莺儿,宝黛二人均是一怔。 宝玉脱口道:“薛大哥哥在家,香菱怎么跟着宝姐姐过来了?”他记得薛蟠出门做生意时香菱才陪着宝钗住在蘅芜苑,薛蟠回京后她就搬回去了。 香菱神色如常,反倒是宝钗笑道:“我妈和哥哥住的那院落统共十来间房舍,住这么一大家子人未免拥挤了些,可喜蘅芜苑阔朗,我正觉得寂寞,就叫香菱和小丫头搬进来和我作伴,也能一起做针线。因此,带她跟各房说一声。” 宝玉抚掌笑道:“好得很,咱们这样的园子,只有香菱这样的女孩子住进来,才算得上是相得益彰。香菱,你的诗词做得如何了?明儿起社还请你,社主就在这里。” 提及作诗,香菱笑道:“林姑娘不止是社主,还是教我作诗的先生呢。” 黛玉却觉香菱进园的缘由不简单,尤二姐偷嫁贾琏时尚且盼着凤姐死了自己好进去做正室,如今跟了薛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只怕是容不下香菱了。 当着宝玉和宝钗的面儿,黛玉没有开口询问,但想到香菱之来历命运,又觉怜悯,不知道她父亲随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后,她那个年过花甲的老母亲如今是否在世,是否见容于娘家,只怕依旧在想着找回被拐的女儿罢。可恨贾雨村,着实忘恩负义,明知葫芦案中被卖的女孩子是恩人之女,竟然置若罔闻,一味谋取利益。 她听了香菱之语,心里一叹,含笑道:“我新近又得了许多书籍,外面才出的新诗有几首很清雅,你若喜欢,就拿去看,看完了再给我送回来。” 香菱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宝钗笑道:“我本来说香菱好不容易撂下诗词了,没想到才进来就被你们勾得又动心,只怕今晚我又不得安宁了,她非得就着灯光读完才好。” 黛玉正取诗集,闻声道:“姐姐别管束香菱了,她也就这么一件乐事,由着她又何妨?”原是姑苏本地望族的小姐,被人拐卖后沦落如斯,不知家乡父母,一生之中也许只有学诗联句斗草才觉灵动,何苦连她这一点乐趣都剥夺了去。 宝钗摆手道:“罢,罢,罢,我从来都说不过妹妹。香菱,林妹妹心里疼你,你就好生用功,明儿做些好诗词来。” 香菱嘻嘻一笑,接了黛玉递过来的诗集。 宝钗带香菱又去别处说明,黛玉方对宝玉道:“香菱可怜,不知将来如何。宝玉,你是姊妹中唯一的男儿,想个法子帮她一回如何?” 宝玉叹道:“妹妹知我,我有什么本事?我就奇怪了,瞧着尤二姐是个温柔多情的,没想到她也容不下香菱,怎样的一番心肠?偏生,香菱又是个呆子,薛大哥纳妾时,她比谁都高兴,说又多一个极标致的姊妹,就是不知道会不会作诗。” 黛玉嘲笑道:“你屋里的那几个难道就人人大方了?哪天不拌嘴?快别这么说人。” 宝玉不觉一笑。 再说香菱时,黛玉已有了主意,她知晓用此计的话香菱十有八九可以脱离“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的命运,但她不知道香菱是否愿意。 次日香菱来还书时,黛玉当着宝玉的面,拉着她坐下,问她可还记得家乡父母。 香菱一呆,随即低头道:“早就不记得了。” 见她眼圈微红,黛玉轻声道:“我常使些人留心外面的事情,知道的比别人多些,有一回听说了一件事,和你有关,就不知道你爱不爱听。” 香菱忙道:“好姑娘快告诉我是什么事。” 说着,她流下泪来,道:“我这一辈子不知道家乡在哪里,不知道父母是谁,不知道有无兄弟姊妹,又背负着一段孽障。每常和蕊官芳官藕官这几个人一起顽时,听她们都是被家人卖了的,我就想,我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被父母卖给了人。” 黛玉心里一酸,宝玉的眼圈早红了,眼泪也流了下来。 握着香菱的手,黛玉道:“既如此,我就实话与你说了,你别嫌我多嘴才好。前些日子教过我一年学的贾雨村贾大人降了,恍惚听人说,他知道你的来历。我想着,你和我也算有半师之分,就托卫公子从贾大人身上详细打听了一番,果然打听到了一些事情。” 香菱忙问道:“好姑娘,打听到了什么事?难道打听到了我的家乡父母?” 黛玉缓缓点头,道:“听说贾大人贫贱时得人周济方才有钱进京赶考,那家大善人姓甄名费,字士隐,是姑苏人氏,被当地推为望族,年过半百方有一个女儿,名唤英莲,眉心天生一颗米粒大小的胭脂痣,四岁那年看花灯时被拐子抱走了,再也没有消息传来,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家那里一条街都因庙里炸供烧了,不得不和老婆一起投奔岳家。” 听到甄家小姐眉心天生一颗胭脂痣时,香菱已是浑身颤抖,连声问道:“后来呢?好姑娘,快告诉我。”甄英莲三个字亦觉十分耳熟。 黛玉轻声道:“甄老爷家贫无着,年纪又露出下世的光景,忽一日跟着癞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出家去了,再也没有行迹留在人间,只有甄夫人一人艰难度日。甄夫人带着丫鬟卖针线过活,偶遇做了官的贾大人,因贾大人看上了他们家的丫鬟娇杏,就纳进门做妾,送了绸缎银两给甄夫人,又许诺说帮忙寻找家人,后来正室夫人死了,就扶正了生了儿子的娇杏。谁知,那年起复旧员,贾大人在金陵顺天府做官,上任就遇到一件命案,乃为争夺丫头所起,虽然知道案中眉心生有胭脂痣的女孩子就是恩人之女,但是他为权势,胡乱判了案子,没有提起女孩子的来历,反倒将另一个知道底细的门子发落了。” 香菱双手掩口,颤声道:“好姑娘,那个案子是不是就是冯渊冯公子之死的案子?那个被拐卖给两家的女孩子是不是就是我?好姑娘,是不是?虽然贾大人到任时我们已经不在金陵了,但是后来却听舅老爷和姨太太说是贾雨村贾大人帮忙了解案情。” 黛玉轻轻颔首。 香菱见状,顿时泪如雨下。 旁边的宝玉早已痛哭失声,听香菱急急地问道:“真的是我吗?我不是被父母狠心卖了的是不是?我还有爹娘?是真的吗?好姑娘,请你告诉我,是真的吗?” 黛玉柔声道:“傻丫头,你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儿,怎会被他们卖掉?我说的那位女孩子就是你,原名甄英莲。只是,这么多年了,不知道你父母是否在世,你父已出家,你母已过花甲,千里迢迢的,我也打听不来消息。” 香菱哭道:“原来我叫甄英莲,我有名有姓,也有家乡父母!只是,我这样的身份,又如何找寻他们?他们知道了,可还会认我?” 宝玉跳起身,道:“香菱你别哭,我帮你!” 香菱痛哭一场,哽咽道:“你怎么帮我?好姑娘,好二爷,这件事千万别告诉别人了,我怕别人知道,反而不好。其实,我能知道家乡在何处,能知道尚有父母,能知道自己的姓名来历,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宝玉问道:“难道你不想找到父母?” 香菱掩面痛哭道:“想又如何?宝二爷,我现在这样,怎么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我连自己的命都不是自己的,我有什么办法?” 宝玉道:“你离了薛家,就能去找生身父母了。” 香菱苦笑摇头,道:“这不过是痴心妄想。姑娘常和老奶奶说,我们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就是这一回我进园子时还这么说呢。其实不是因为房舍狭窄住不下,而是我伺候得不好,大爷撵我,我又是这样的身份,怎么离开?若是被卖了出去,依旧身不由己,不知道流落何方,更别提回到家乡找寻父母了。” 黛玉问道:“香菱,我只问你一句话,若有良策,你愿不愿意离开薛家?我和宝玉虽然无能,使唤的人却多,或者能帮你打听到父母景况也未可知。” 此时的香菱没有以往的丝毫呆气,急切地道:“愿意!好姑娘,我愿意!” 黛玉暗暗松了一口气,只要香菱愿意,那就一切好说。她自然有办法救香菱脱离苦海,但怕香菱自己不愿意。 宝玉忙问是什么良策,香菱也满目焦急。 黛玉低声道来,宝玉疑惑道:“这法子能使得?” 黛玉胸有成竹地道:“一计不成再施一计就是了,谁也不能确定良策管用不管用。依我的想法,用我这条计策,保管顺心如意。” 宝玉道:“妹妹交给我去办,你们静候佳音。” 第083章 宝玉手里无人,黛玉手里的人也只能打听京城的各样消息,因此宝玉先觑着卫若兰休沐的时候去找他,托他派人打听香菱之母封氏的下落,是尚在人世,还是早已不在,若在世是身在姑苏老家,还是在娘家本籍大如州。 得知香菱曲折悲惨的来历之后,宝玉越发厌恶为名诶利罔顾人伦且忘恩负义的贾雨村之流,脸上不免就带了一些出来,愤怒难消。 卫若兰微微一怔,听宝玉说明缘故,便知道黛玉是假借自己之名说打探了消息,如此不计较得失方是黛玉,若她明知香菱命运悲惨依旧冷眼旁观就不是她了,因此卫若兰自然揽在身上,道:“放心,我手底下的人常有商队往各处做生意,有一支商队过几日就启程去金陵省,我叫那起人去姑苏打听打听,往大如州去的也有,顺便查探。” 宝玉感激不尽,道:“多谢多谢,等得了甄夫人的消息才好安排香菱离开,不管她父母在与不在,瞧她的意思都是想离开的,若是她不愿意,我和林妹妹都不会自以为是地替她忙活。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自己的无能为力,怪道林妹妹常说我。香菱是个极标致极温柔又极有才气的女孩子,比我们家的姊妹们生得还好些,莫说妹妹不忍心她受人作践,便是我也有所不忍。尤二姐温柔多情,她还不是妻,香菱尚且落得如此命运,倘若有厉害的正室夫人进门,哪有香菱的活路?便是和尤二姐一样的性子,只怕也容不下香菱。” 说到这里,宝玉又叹道:“世间女子竟真不知叫人如何说,自己也是个鲜花嫩柳似的女孩儿,如何就容不下别的女孩子?总想绝了别人的生路?果然未嫁之前是无价之宝珠,出阁心性大改,多成了死鱼眼睛,连颗死珠子都不是了。” 卫若兰不禁刮目相看,道:“士别三日,难得宝兄如此明白,致力于此,不再像从前那样只吐露怜惜之情,而无相助之意。” 宝玉满面羞惭,道:“原是我无能,亏得你们都不嫌弃。” 卫若兰一笑,与其说宝玉无能,不如说是溺爱之下,无人让他练就本事,没人教他如何解决姊妹之难,这一二年在黛玉的耳濡目染下,他不就懂了好些世故,也有了自己分辨是非黑白的想法,也知道将体贴姊妹之心落到实处了。 问及黛玉之策,宝玉倒没瞒他,道:“其实也没怎么用计,就是等到甄夫人的消息传过来,叫人在尤老娘跟前说些闲话,尤二姐向来听她娘的话,少不得依从其心。” 黛玉认为,薛蟠和尤二姐都不是如何聪明厉害的人物,一个粗枝大叶,一个逆来顺受,无需用计,便可救得香菱离开薛家,不过难就难在薛姨妈和薛宝钗未必允许,母女二人自认家里只买人不卖人,唯有从别处着手。 卫若兰道:“我明白了。虽然香菱姑娘已经搬进了园子里,但是到底人依旧在府里,等薛姑娘出阁了,香菱姑娘少不得还得回去。依你所说,香菱姑娘人品极出众,又从小长于薛家,和姑娘们都好得很,尤老娘和尤二姐母女两个未必放心,你们这是打算在她们跟前说动她们撺掇薛蟠起意打发香菱姑娘?到时候再安排人安置香菱姑娘?” 宝玉笑道:“果然是你,一猜就着。林妹妹说了,这样就很好,既不必费心思,又不必费力气,单想着他们各人的脾性想法就能成了。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尤二姐娘儿俩可不就是巴不得将香菱打发得远远的?” 卫若兰颔首道:“此举极恰,别的都不可用,有什么用到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若是香菱姑娘被打发出去了,你们可想好如何安置了?” 宝玉忙道:“林妹妹说,好歹是同乡,若香菱出去就暂且安排在林叔那里。” 他说的是林涛夫妇,林涛夫妇没有儿女,又一心一意守着老宅,打点各样琐事,将香菱交给他们极妥当,若是能找到甄夫人就更好了。 等商队南下时,卫若兰叫来吩咐一番。 卫若兰身负绝艺,从来不敝帚自珍,也教导了自己家的仆从和护院等,功夫练得深的常常带人保护商队,一路平平安安地抵达金陵。他们采买南货时亦常去扬州姑苏等地,到了卫若兰说的甄家地址,打听了几日,就听说甄士隐之妻封氏如今借宿蟠香寺。 虽然事情过去了十几年,但是甄士隐曾被本地推为望族,人物风流,许多老人都记得他家,都知他女儿四岁时在元宵节被拐子抱走了,这么些年来一直没找到。 投奔娘家一二年后,丈夫出家,封氏本来带着两个丫鬟做针线过活,日子也还过得去,谁承想贾雨村看上了娇杏,其父封肃喜得屁滚尿流,急急忙忙地就用一乘小轿将娇杏送到了衙门给贾雨村做妾,身边就只剩一个丫鬟了。 贾雨村前后送了许多锦缎银两物事给封氏,封肃得了百金犹不知足,意欲哄骗走女儿所得,封氏为了寻访女儿,已没了丈夫依靠,如何肯将财物交给老父?不敢再留在娘家,带着丫鬟匆匆逃离,连薄田朽屋都不要了。回到家乡,封氏亦不敢露出财物,携带丫鬟借宿蟠香寺,依旧靠做针线卖钱度日,倒是将丫鬟打发嫁人了,只自己栖于古寺。 封氏心里念着女儿,一直不曾闲着,常恳请寺里出去化缘的尼姑替自己打听女儿下落,自己也出门打听,她眼睛不好,就帮寺里做些浆洗烧火做饭等活计,已尽心意。 这日正在井边洗衣,忽见寺里的小尼姑走过来,道:“甄大娘,有人找。” 封氏站起身,拽着褂襟子擦手,道:“自打我来这里,除了我家老爷从前周济的几户人家念着旧情来看我,你们都认识,今儿是谁来找我?” 小尼姑道:“不认得,五大三粗的一个汉子,瞧着打扮仿佛是大户人家的护院。” 封氏愈加疑惑,道:“这就更不解是何人了,我们家何曾认识大户人家?”说到这里,封氏蓦地想起贾雨村来,十几年前他就已经是县令大人了,难道十几年后步步高升,打听到自己在这里,遣人探望?她得到财物后不久就逃离娘家了,彼时贾雨村尚在任,故不知贾雨村后来被罢官一事,想着若能得贾雨村之助,想来有门路找女儿,匆匆过去。 来人不曾进寺,正在门口徘徊,瞧着梅子落尽的梅林,闻得封氏过来,扭头一看,封氏也吓了一跳,见是身材魁梧相貌周正的一个青年汉子,忙道:“不知官人找我何事?” 这人是卫若兰手底下得力的护院,总管商队里的所有护院人丁,名叫周魁,他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老妪,瞧着总有七十岁了,忙确认道:“夫人就是甄士隐甄先生的夫人?有个丢了的女儿,眉心生有一颗胭脂痣?” 封氏听他提起女儿,心里一酸,眼里落泪,好容易才止住悲伤,道:“就是我,不知道官人来找我,为的是什么?我并不认得官人。” 周魁笑道:“好叫老太太知道,我知道老太太的女儿现在何处。” 一语未完,封氏已扑到他跟前,急切地道:“我女儿?官人知道我女儿在哪里?请官人告诉我,我女儿在哪里?真有我女儿的消息了吗?她还活着吗?求求官人,快告诉我,我女儿在哪里。”她怕周魁不说,扑通一声,跪下就要磕头。 不等她磕下去,周魁一把搀起,道:“老太太快别这么着,仔细折了我的寿。我既然找过来,就是想告诉老太太关于女公子的下落。” 封氏急忙道谢,追问女儿下落。 周魁扶她坐在梅林里的石凳上,将香菱被拐卖后一卖两家、贾雨村胡乱判案、如今香菱为人之妾等事一五一十地缓缓道来,望着满脸泪痕痛骂贾雨村的封氏,乃道:“我家大爷不忿贾雨村为人,偶然打听了一回,得知了他夫妇行此忘恩负义之举。可巧,英莲姑娘如今叫作香菱,住在亲戚家,曾跟我们大爷未过门的奶奶静孝县主学作诗,县主也住在亲戚家,两家的亲戚是一家,同居一府。我们大爷知道后,就跟县主说了,县主十分怜惜,又念着同乡之情,已经跟香菱姑娘说明了她的家乡父母。只是香菱姑娘虽知家乡父母,却身不由己,也不知道父母是否安在,因此县主就托我们趁着进货之便打听清楚。” 封氏哭得撕心裂肺,泣不成声地道:“多谢官人,多谢县主,多谢大人,多谢,多谢,多谢官人给我带来女儿的消息下落,我这就收拾东西进京找她去。我可怜的女儿,她一个女孩儿到底做了什么孽,竟沦落到这样的地步,任人鱼肉。” 她先前还想着若是贾雨村派人来找,许有门路寻找女儿,哪知人家早就知道了女儿的下落,只是为了奉承达官显贵,胡乱判案,对自己只字不提! 封氏越想越恨,忍不住骂道:“天杀的狗杂种!这般无情无义,与畜生何异?我家老爷何曾怠慢过他?又给他银子,又给他冬衣,他才有盘缠进京赶考,明知我们老两口半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也知道我家老爷跟跛足道人出了家,只剩我一个老婆子,心心念念就想找到女儿,知道了我女儿的下落也不来告诉一声!虽说薛家早进了京,他也没见着,但是他来告诉我,我便是一路要饭,也会爬进京城里去找女儿!” 第59节 周魁叹息一声,道:“一个月后我们商队采买完货物返京,老太太不嫌弃的话,就一起上路罢。虽说晚了一个月启程,但路上有人照应,比老太太一个人轻便些,而且京城里有我们县主照应着,香菱姑娘必定吃不了什么苦,等得及老太太晚些进京。” 封氏泣道:“官人的大恩大德,无论我用什么话都难以表白,也无以为报,就依官人之意。等我见到了我的英莲,再去给县主和大人们磕头。” 周魁叹道:“既知其苦,若不伸手,也就枉为人了。” 封氏愈加感激不已,拉着周魁细问女儿如今的处境,有没有吃苦、有没有人欺负她等,周魁沉吟片刻,道:“苦不苦,端的自己怎么想了。有人觉得香菱姑娘在薛家一直享受锦衣玉食,也有闲暇吟诗作赋,不曾吃苦受罪,也有人觉得香菱姑娘身不由己,心里苦,那薛大爷最是个喜新忘旧骄纵跋扈之人,这回就是得了新宠,要撵香菱姑娘出去,其母妹怕丢了颜面才留在其妹身边。香菱姑娘很愿意离开,想必是觉得苦,只是无处可诉,也是不敢说。” 封氏不等听完,哭道:“难道锦衣玉食就不苦了?说这些话的人不知道怎么想的,凡是为奴为婢为妾的,哪个生死由自己?那苏东坡为了一匹马还将小妾给了人呢!只是,他家那样势大,我可怜的英莲如何离开?不知道得要多少银子送过去他们才肯放我英莲?” 周魁安慰道:“老太太不必如此忧心,我们大爷和县主等人都想好了主意,只等老太太进京,料想定能叫老太太母女两个团聚。” 封氏听了,起身再三道谢。 周魁离开前和她约定,一个月后来接她一起进京,封氏送到山脚下回来,连井边洗的衣裳都忘了,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将历年来累积一直不曾动的银钱都找出来。 那年贾雨村先是给了两封银子和四匹绸缎,一封银子乃是百两,两封二百两,若不是打着娇杏的主意,只怕给不了那么多,纳了娇杏后出了给自己老父百金,又给自己许多物事,有银子有东西。封氏都没有花,悉数换作了银钱,加上这十几年来做活所得,自己手里共有三百五十两有几,不知道够不够赎女儿出来。 封氏痴痴地想着和女儿团聚的场景,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又去告诉住持,说明自己得到女儿的消息,一个月后进京。 老住持颇有善心,得知详细后叫人封了五十两银子给她,温言道:“老太太找了女儿十几年,谁不知道?今得消息原该去见见到底是不是。穷家富路,这些银子老太太就拿着做盘缠罢。我再修书一封,老太太到了京城,去牟尼院找静慧师太和妙玉,她们都是我蟠香寺出去的,老太太见了女儿无处可去,就暂时借住她们那里,以后另作打算。” 封氏跪下磕头,含泪道:“再没想到我们娘儿俩遇到这么些好人。我原不该收了住持给的钱,只是我不知道赎女儿需要花多少钱,就厚颜收着了。” 老住持想了想,道:“为母之心,理当如此。听说静慧师太和妙玉都认得大户人家,尤其是妙玉,现住在什么荣国府里修行,你若实在赎不出女儿,就去找她们,她们或可帮你一二,到底有权势的才好说话。” 一听荣国府三字,封氏一呆,忙道:“听周大官人说,抢买我女儿去的人家就是荣国府的亲戚,现今也住在荣国府里。” 老住持笑道:“倒巧了,既这么着,更好说话。” 封氏不敢确定,但却盼着能顺利接出女儿。 她一面买布料给女儿做衣裳鞋袜,一面收拾好行李等着,日思夜盼,只觉得度日如年,衣裳鞋袜做了好几套,好容易才盼到一个月后,周魁果然亲自来接她上船,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一路风雨,不消多说。 抵达京城时,已进十月,正落薄雪。 下了船,封氏裹着棉袄问周魁道:“大官人,我几时能见到我那英莲?” 周魁一面看人搬运货物,一面笑道:“老太太别急,等我们卸了货,我带老太太去找我们家大爷,再听县主的吩咐罢。” 封氏听了,强压住心头的焦急。 卸完货,周魁带着封氏去见卫若兰,可巧卫若兰才从梅园和友人吃酒回来,见了封氏,温言道:“老太太不必急,我先叫周魁送老太太去县主的老家人那里住着,再打发人告诉县主说老太太已经到京城了,老太太到时候就借着随老家人给县主请安的时候见女儿。” 封氏当即跪下磕头,砰砰作声。 卫若兰忙命搀起,道:“老太太千万别在行此大礼,县主知道了,定然说我不知道怜老。”说完便命人将折来的梅花给黛玉送去,又写了一封信捎过去。 黛玉接到书信一看,心内欢喜,叫人去找香菱来,悄声告诉她。 香菱喜极而泣,道:“我娘还在人世?我很快就能见到她了对不对?好姑娘,多谢你和宝二爷替我费心,我便是磕一千个一万个头都谢不过来。” 黛玉笑道:“今晚就留在我这儿,好生歇息,明儿林妈妈带你娘一起过来,你们见见。” 香菱满口答应,满心期盼。 第084章 香菱近来常找黛玉,请教黛玉如何做诗词文章,偶尔天晚了便在黛玉屋里和紫鹃等人一床歇息,今日打发小丫头回去禀明宝钗,宝钗亦不在意,只说知道了。 睡前就见她翻来覆去,夜间起夜时见她仍旧辗转反侧,紫鹃揉了揉眼睛,心里怜惜不已,说道:“傻丫头,快睡罢,仔细明儿眍了两只眼睛,你娘见到了心疼。”香菱这么大的一件事,黛玉身边的心腹和惜春一样都知道,除了宝玉,都瞒着外人。 香菱低声道:“好妹妹,我睡不着。” 紫鹃叹道:“你不好好睡,明天哪里来的精神见你娘?你盼了几个月,好容易盼到你娘活着并且进京的消息,叫她看到你好好的才好。” 想到自己老母年近七十一路奔波进京,香菱眼圈不觉又红了。 次日一早,香菱特特找出新衣裳,打扮得十分齐整,早饭都不曾好用,直在黛玉屋里等了两个时辰,才见林涛家的和一个老妪进来。 老妪不是别个,正是封氏。 封氏刚踏进房门,眼珠子就定在了站在上首旁边的标致小媳妇脸上,眉心一颗胭脂痣,相貌颇似出了家的甄士隐,依稀又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儿,心下再无怀疑,忍不住扑过去,张开双手将她搂在怀里,道:“我苦命的儿啊!”叫着哭出声来。 黛玉和宝玉以及围侍人等都跟着掉下泪来,相继拿帕子擦拭。 趁着她们母女两个抱头痛哭,黛玉侧头问一脸泪痕的宝玉道:“叫你安排人在尤老娘跟前说闲话,你安排了不曾?” 宝玉一面拭泪,一面道:“早就安排了,我正要跟妹妹说这件事呢。真真不知道怎么说,尤老娘果然叫了尤二姐家去,叫她劝薛大哥哥将香菱打发出去,尤二姐倒是犹豫得很,奈何万事都听她娘的,已经答应说要劝薛大哥哥打发香菱了。尤老娘犹不放心,竟在给香菱物色人家,觉得香菱嫁了人就再不能回去了,万恶的老婆子,比死鱼眼睛还臭!” 宝玉狠狠地骂了一句,他和黛玉本来打算得好,尤二姐劝薛蟠放香菱出去,然后这边再用利益诱得薛姨妈母女同意放人,等离了这里,万事都由自己这些人替香菱做主了,谁承想千算万算没算到尤老娘如此狠毒,要替张华做媒。 张华是谁?就是尤二姐嫌贫爱富倚仗宁国府之势退了亲的未婚夫,父子两个都是极糟烂之人,前头拿了宁国府二十两银子,写了退亲书,如今听尤老娘说能白得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如何不愿意?当即就满口答应,原谅了尤老娘和尤二姐从前的所作所为,正等着尤二姐回去和薛蟠商议,然后好生夸自己一夸,将香菱许给自己。 宝玉这厢说完,那边封氏和香菱已是白了脸,惊恐无状。 香菱天生有一段呆气,尤二姐进门时犹不知危机,反倒替薛蟠喜欢,觉得又有姊妹进来作伴好一同吟诗作赋,直至被打发到宝钗身边,才隐约明白自己想得好,别人未必以为好,二房已如斯,正室更不用说,只是没想到尤老娘竟这么狠。 封氏扯着女儿一起跪倒在地,纳头泣道:“求公子和姑娘救英莲一救,万万不能叫那些人得逞,将来就是做牛做马,我也心甘情愿地服侍公子姑娘。” 听宝玉说起张华来历品行,封氏觉得天都要塌了,落到那样人手里,可有女儿活路? 黛玉温言道:“老太太放心罢,你们母女两个好容易才团聚,我们兄妹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香菱被人那样作践?我想的法子原好使,只是错估了人心。既不能成,那便用别的法子。当时不知老太太是否尚在人世,如今老太太找来了,何必再用那些下下之策?一会子跟我去见外祖母,就说你是来京城找女儿,和林妈妈从前认识,故来投奔,不曾想来见我时,竟认出了香菱就是自己的女儿。你多求求外祖母,也求求姨太太,就说想出钱赎了香菱家去,我和宝玉在一旁替你们说些好话,料想姨太太没有不答应的。” 宝玉拍手道:“老祖宗和姨妈向来怜老惜贫,知道了这样的故事,没有阻碍你们母女两个回家团聚的道理,我在旁边再说几句好话,姨妈总会给我三分颜面。不必担忧薛大哥哥舍不得,尤二姐巴不得香菱离开,有她在,薛大哥哥十有八、九都听的。” 封氏和香菱已是六神无主,听了黛玉和宝玉的话,无有不应。 可巧,贾母打发人来问道:“老太太说,姑娘屋里有人哭,发生什么事情了?老太太担心得不得了,偏生雪下得大,不得过来亲看。” 宝玉眼睛一亮,和黛玉相视一笑,道:“是出了一件事,这就去回老祖宗。” 说完,宝玉一面叫人去请薛姨妈母女,一面带着封氏母女两个去上房,见贾母面露诧异之色,他跑到贾母跟前,道:“老祖宗,真真是遇见了一件千古未闻万世难见的故事,哭声惊扰了老祖宗,还请老祖宗千万别怪罪。” 贾母揽着他在怀里,问道:“遇见什么故事?哭得那样厉害,隔着两重门窗,我都听见了。香菱这是怎么了?哭得眼睛红肿成这样?这位老人家是谁?头一回见。”贾母向来养尊处优,封氏却是吃尽了苦头,又十分操劳,原本封氏比贾母小十来岁,瞧着倒比贾母大上十来岁,因而贾母见到封氏便口呼老人家,又忙叫人给她看座。 香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泣道:“老太太,这是我娘!” 贾母惊讶道:“什么?香菱,你说这位老人家是你娘?怎么回事?怎么你娘找来了?”她记得自己初见香菱,亦觉标致,问她时说不记得家乡父母了。 封氏亦跪倒在女儿身边,按照黛玉先前的嘱咐道:“回老夫人的话,我苦命的女儿十四五年前就叫人拐了去,找了十几年,找不见。本来以为我这一辈子都找不到她了,偶然有一回听路人闲说两句,有人在金陵买了一个眉心生有一颗胭脂痣的丫头进了京城,我一路找过来,原想找同乡帮忙,就跟同乡给县主大人请安,想求县主大人,谁知才进门就认出了女儿。” 想到这些年来思念女儿之情,想到女儿颠沛流离吃的苦头,封氏泪流满面,说到后来的时候,竟是泣不成声,满室唯闻呜咽之声。 贾母奇道:“竟这样巧?” 宝玉叹了一口气,道:“更巧的还有呢,等姨妈和宝姐姐来了才好说。” 一语未了,薛姨妈携着宝钗进来,惜春想来是得了消息,强拉着探春一起跟过来,连同屋里原先在座的王夫人、李纨和凤姐,挤挤挨挨一屋子的人,都好奇地望着封氏和香菱。 惜春道:“才听说香菱的娘找来了,怎么回事?快说来我听听。” 她是姊妹中除了宝玉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心里十分同情香菱的遭遇,虽不知宝玉和黛玉为何在此时就叫人知道封氏找来,但是肯定有他们的用意。 宝玉亲自开口,将甄士隐接济贾雨村赶考、女儿被拐、家道中落、贾雨村纳妾、尔后忘恩负义不通知封氏关于英莲下落等事娓娓道来,偶有封氏从中补充几句,愈加惊心动魄,最后跪倒在薛姨妈跟前,含泪道:“英莲已经跟我说了,她在夫人小姐身边才过了几年安稳日子,我心里感激得不得了,恨不能当牛做马地服侍夫人小姐。” 薛姨妈和宝钗震惊不已,宝钗自然没开口,薛姨妈忙叫丫鬟搀扶封氏起来,道:“你们母女两个团聚,原是一桩喜事,快别这么说。” 封氏不肯起,泣道:“求夫人怜悯,允我赎了英莲家去,我把所有的钱都带进京城了,放在林妹子家里,我这就去拿,钱不够,我再找人借去。不瞒夫人说,我们家也曾是乡绅人家,当地望族,虽然如今已经败落到了一无所有的境地,但是实在不忍女儿继续为奴为婢。” 薛姨妈不知所措,谁能想到到自己家里六七年的香菱忽然有家人找来?而且香菱已是薛蟠之妾,早就过了明路,离去又成何体统? 宝钗意欲说女子该当从一而终,想到自己是闺阁女儿,强自忍下没有开口。 宝玉却道:“姨妈竟是允了她们罢,好不可怜见的,找了十几年才找到,拆散人家母女亲人到底忧伤天和。而且姨妈和宝姐姐住在府里,怕是不知外面的事情,茗烟在外头听说了一件事,就是尤二姐的娘怕香菱从宝姐姐身边搬回家去,正打算叫二姐劝薛大哥哥打发香菱出去,她娘更是给香菱物色了一个泼皮无赖,认为香菱嫁了人就再也回不去了。” 到底顾忌王夫人和薛家的颜面,宝玉没说那泼皮无赖乃是尤二姐嫌弃不要的未婚夫。 听得贾母拍案道:“这是什么样的人,如此狠心,皆因不是自己女儿,就这样作践人不成?我道尤二姐是个好的,没想到竟心里藏奸,倒妒忌起香菱来。姨太太,我也说一句,与其等着她们调唆蟠儿生事,不如此时就放了香菱家去,也算是积德了。” 薛姨妈忖度再三,道:“老太太的话,自然没有错,只是老太太也知道我那个孽障,三不五时地改主意,我就怕这会子他舍得香菱了,明儿想起来又和我闹。” 言下之意,却是不想放香菱离去。 香菱和封氏听了,心中一凉。 宝玉皱眉道:“难道姨妈就等着大哥哥被人调唆着将香菱许给泼皮无赖才是好事?那泼皮无赖我听了都觉恶心。不管怎么说,香菱陪着姨妈宝姐姐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会子她娘千辛万苦地找来了只想带女儿回乡,姨妈不放她走,等衙门出面不成?我听说,凡是被拐卖的女孩子,无论卖身与否,都可随父母回乡,恢复原籍,从前的都不作数。” 黛玉暗暗叫好,没想到宝玉提起这件事来,薛蟠喝命豪奴打死冯渊,若是香菱一事请衙门出面,只怕就会翻起这件旧案,都落不了好。 薛姨妈脸色一变,看向王夫人。 王夫人想了想,开口道:“宝玉说得有理,香菱是个苦孩子,娘儿俩好容易团聚,叫她们分开确与人情世俗不和,也不能再由着蟠儿胡闹了。妹妹就放了香菱家去罢,咱们这样的人家不缺人使唤,明儿蟠儿想起来,就再给蟠儿挑个好的放在屋里。” 众人素日怜爱香菱的为人,今见她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脸泪痕,都纷纷开口相劝,尤其惜春言语尖利,叫人觉得不放她们母女团聚就是罪大恶极。 薛姨妈无奈,打发人跟薛蟠说一声,只说香菱的家人千里迢迢地找来了,想赎她家去。 尤二姐在一旁陪薛蟠吃酒,不忍香菱这么一个温柔标致人嫁给张华这等人物,尚不曾对薛蟠提起自己母亲做媒之事,只是又怕违背母亲之意,闻得这样的消息正中下怀,忙对薛蟠道:“大爷就放香菱妹子家去罢,我陪着大爷岂不好?留着终究没什么意思,只刺人的心。” 薛蟠正在兴头,挥手对来人道:“没听见你们奶奶说的话?横竖香菱我已经给了妹妹使唤,就由着妈和妹妹做主,直接打发了事。” 回去禀告薛姨妈等,封氏和香菱眼里露出一丝喜色。 薛姨妈听完,叹息一声,道:“既这么着,甄老夫人就带香菱回家罢,我叫人给香菱收拾东西,并把卖身契找出来一并带走。她跟了我这么些年,我心里也疼她,你们就别再提赎身银子的事儿了,我们家不缺这几两银子的花费。” 封氏拉着香菱跪下就磕头,满口都是感激之语,宝玉等暗松一口气。 贾母赞道:“姨太太仁善厚道,着实是香菱的福气。香菱娘儿俩无家无业,家里也没旁人了,不管是回乡还是留在京城,以后日子肯定不大好过,有了姨太太让香菱带走的衣裳簪环,想来就好过些了。姨太太如此大方,我岂能小气?鸳鸯,你拿五十两银子出来,给香菱母女两个,或是做盘缠,或是赁房舍,是我一点心意,别嫌少。” 封氏心里愈加感激,含泪道:“哪里能嫌弃?谢都谢不过来。其实,能带英莲走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别无所求。是我的英莲遇到好人家了,不仅不要赎身的银子,还这样待我们。” 贾母和蔼地道:“香菱是个极好的丫头,家里都喜欢她,我从前就说她生得和寻常人不同,原来竟是姑苏望族的小姐,可见是有本而来的。你们母女两个如今团聚,也算得上是苦尽甘来了,以后就好好地过日子。” 封氏连连称是,道:“老夫人放心,若我们娘儿俩留在京城,将来再过来给老夫人和夫人小姐公子们请安磕头。” 说话间,鸳鸯已取了五十两银子出来,递给封氏。 封氏和鸳鸯推辞再三不过,方千恩万谢地收了,以备日后衣食之用。 见贾母如此,薛姨妈额外给了五十两银子,王夫人也赏了二十两,余者凤纨宝黛鸳袭等也都给了些,或是十两、八两,或是三两、五两。 封氏和香菱磕了头,大包小包地出了荣国府,回到林涛家里,母女两个又是好一番痛哭,此次却是喜极而泣,再不用天各一方了。哭完,又央求林涛家的帮忙,先在附近赁一处房舍暂住,然后再给香菱恢复原籍,改回甄英莲。 却说贾母等她们母女走后,吩咐王夫人道:“年底等你老爷回来,跟他说一声,远着贾雨村一些,对待甄老爷这样的恩人之家尚且如此,何况咱们家?指不定将来也对咱们家做出忘恩负义之举呢。”又叮嘱凤姐回去提醒邢夫人,叫她劝说贾赦,不可与贾雨村多来往。 王夫人和凤姐齐声应是。 宝玉最是欢喜,等人散后,和惜春同去黛玉房中,手舞足蹈地对黛玉道:“费了这几个月工夫,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 黛玉含笑道:“都是你的功劳。今儿在外祖母跟前,若缺了你,事情可就没有这么顺利了。我本想着,尤老娘听了闲话,撺掇尤二姐,尤二姐调唆薛大爷,薛大爷做主打发香菱,薛姨妈和宝姐姐不允时,咱们寻个对他们有利的人开口要人,势必顺水推舟而为,谁承想尤老娘的心思竟是那般,果然人心最是难测,以后出主意做事也得多方考量才行。” 惜春不解,忙问详细,感叹道:“这么说来,尤老娘是最坏的,尤二姐今儿在薛大爷跟前劝那么两句话,比之母妹,也算有点儿良善。” 第60节 提及尤三姐,宝玉和黛玉都没放在心上,谁知次日听说尤三姐还俗了。 宝玉救了香菱后,自以为得了乐趣,越发有兴致关心这些事,忙叫茗烟去打听尤三姐还俗的根由,得知尤三姐正在家中痛骂水月庵污秽腌臜,说那里的老尼姑竟叫她陪大家子的公子哥儿喝酒,将她当粉头取乐,好容易才逃出来。 第085章 尤老娘和尤三姐母女二人都未住在荣国府,薛蟠手里有钱,早给母女二人赁了房舍,雇了一房下人,就住在荣国府后头的小花枝巷子里,方便尤二姐来回。 尤三姐一番掐腰痛骂,不多时,就传进了荣国府中。 李纨又急又怒,所急者乃是府内向来看重水月庵,每年都有大笔的香例银子发过去,所怒者乃是水月庵如此行事,连累自家声名,于是她一面吩咐下人不许胡言乱语传到老太太和姑娘们的耳朵里,一面亲自去禀告王夫人,详述水月庵群尼不思清净等事。 王夫人登时和李纨一般满面怒色,喝问道:“果然如此?使人去打听了不曾,若水月庵等地做出这些丑事,竟真是天大的罪孽了,佛祖也不容!” 李纨低声道:“回太太,已经使人打听了,确实如尤三姐所言,水月庵从前管事的姑子净虚,如今的姑子智通,和地藏庵里的圆心等,常使标致小尼姑们陪公子哥儿吃酒说笑,也常安排豪富之家的爷们住在庵里,夜夜取乐,竟是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依我说,不如蠲了她们的香例银子,早些和她们撇清,免得带累府里,娘娘面上不好看。” 王夫人觉得有理,命她即刻就去料理清楚,想了想,又吩咐道:“日后凡是这两家的姑子,一个都不许进门,问我时就说我不在家。庵堂是何等清净的地方,叫他们一干人弄得乌烟瘴气,岂能容他们继续胡作非为!” 李纨听完,满口答应了几声,急急忙忙就去解决,先告诉账房,再呵斥庵堂诸尼,不必往这两处发放香例银子,一年少说能省好上千两的银子。 尤三姐性格泼辣,又无忌惮,没过几日,消息传遍京都,震惊了无数达官显贵之家。 尤三姐倒是没想过弄出如此局面,她只是骂水月庵肮脏,以示自己还俗的不得已,也就街头巷尾住着的人知道,谁知有那一等好事之人,不仅传进了宁荣国府里,还和别处人等当作笑谈提起,一传十十传百,就这样人尽皆知了。 凡是大户人家都不叫自己家女眷去尼姑庵上香,上香也都先打听寺庙是否干净,多择老和尚老尼姑修行的所在,另外,也都去悄悄查探自己家庙诸事,查明真相后,或打或骂,或吵或闹,或是悄无声息地将姑子撵出去,或是家里有女眷暴病身亡,或是打杀招揽匪类聚赌的和尚道士和管事,此等事情接连发生,京城各个寺庙庵堂里的邪气为之一消。 纵使李纨有心瞒着诸姊妹们,然宝玉既知,黛玉惜春自然也都听说了,尤其惜春亦擅长打探消息,比宝玉知道的还早些。 惜春瞪圆了眼睛,搂着黛玉的胳膊道:“亏得姐姐教我,从前我可是想过出家做姑子,如今再不想这些事了,好好的一个清净之地竟这般肮脏下流。净虚等人都该死,那些小尼姑子知道些什么?不都是师父带着做出来的孽?” 黛玉反手拍拍她的手背,道:“你心里清楚就好,不过这样的事情,也不能以一概全,清净的寺庙庵堂不是没有,端的看住持的品行,牟尼院就是好的。” 惜春深以为然,忽然想起智能儿来,不禁提起,不知她是否也遭此劫。 智能儿从小就常跟着师父净虚往荣国府走动,爱和宝玉等人说笑,惜春跟她顽过好几回,做姑子的戏言也是从智能儿身上而来。既然水月庵常做这些事,智能儿的模样生得妍媚,又是自小修行,未必能像尤三姐一样逃出来。 宝玉眼神黯淡,一言不发。 他蓦地想起那一年秦钟和智能儿亲嘴、苟且等事,其时不以为意,如今才知此举是大错特错,而秦钟病后许久方愈,才听说秦钟定了亲,也不知道和智能儿如何了。如今明白净虚等人的本性,宝玉便知智能儿不是情愿出家,两次偷去探望秦钟都被秦业逐出。 黛玉瞧宝玉的模样便知他所思所想,叹道:“你既挂念,就去打听一二,或好或歹心里有数,光在这里感慨又有何用?” 宝玉道:“妹妹说的是,我这就叫人去打探。” 秦钟虽然定了亲,但是心里一直记着智能儿,未因偷情生病而责怪智能儿,宝玉常去探望他,自知其心,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秦业又气病了一场,他不得不屈从。 宝玉长叹出门后,宝钗走进来,问道:“才见宝兄弟急匆匆地出门,作什么去了?” 黛玉让座,含笑道:“谁知道,也许是想着冬底二舅舅到家,功课尚未完成,所以回园子里用功了,也许是外头有人找他,或者他去找别人。横竖宝玉今年忙忙碌碌的,常常见不到他,若想知详细,姐姐就去问袭人,怡红院都是她管着。” 宝钗点头感叹道:“宝兄弟也该叫姨丈好生管束管束了,一年比一年地大了,成日家和姊妹们胡闹,终究不是正经事。” 惜春撇撇嘴,低头吃茶。 黛玉道:“宝玉已经大改了,何苦和从前一样看他。” 宝钗笑道:“妹妹说的是,宝兄弟确实比从前懂事了,昨儿还给三丫头四丫头送了不少上等的银霜炭。我才从老太太屋里出来,几个老妯娌都在,老太太正跟她们夸赞宝兄弟的所作所为,十分欣慰模样。对了,刚刚听老太太说,云丫头的婚事已经定了,正是上回史家老仆人来说的葛家三公子,六礼已过其三,打算明年成亲。” 黛玉一听,道:“这是喜事,只是千里迢迢的,一南一北,怕是没法子送云丫头出阁了。” 惜春插口道:“那也未必,倘若葛家回京任职,云姐姐不就跟来了。”湘云倒真是有福,虽说史鼐夫妇为了颜面而为之,但是终究没有亏待湘云半分。 众人称是。 宝钗正欲开口提起别事,惜春忽道:“眼前只剩三姐姐了,不知道二太太如何打算。” 宝钗垂眉敛目,吃茶不语。 黛玉看了宝钗一眼,笑吟吟地里道:“二舅舅和二舅妈心里自有打算。料想等宝玉定下来,就该三丫头了。” 惜春笑出声,道:“林姐姐,你这话不错,定然有不少人真心这么想。” 宝钗却是神色自若。 这时,巧姐儿摇摇而来,后面奶娘抱着一身红袄绿裤裹得严严实实的贾萱,见到黛玉就张开双手,喜得黛玉忙抱在怀里,逗他道:“天冷得很,萱哥儿怎么来了?不怕冻着。” 巧姐儿请了安,又问宝钗惜春好,方答道:“弟弟闹得很,在屋里满处走动,不让他出门他就放声大哭,父亲和母亲忙得很,哪有精神看着他?就叫我带弟弟来先生这儿,一面读书一面看着他,免得眼错不见他就钻到桌子底下,也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兴头。” 黛玉笑道:“想是爱顽爱闹的脾气,安静不住。巧姐儿,你昨日的功课我批过了,放在案上,你去看看,不懂的再来问我,我抱你兄弟顽一会子。” 巧姐儿答应一声,走到案边拿起功课。 她翻开后,果有不懂,拿过来请教黛玉,黛玉忙着逗她弟弟,宝钗笑道:“拿来我看看。” 巧姐儿素敬黛玉,满心不愿意,但宝钗当面开口,她又是母亲嫡亲的姑表妹子,也只能递过去,听宝钗打开后说道简单,笑与巧姐儿讲解,长篇大论地娓娓道来,牵扯到的许多东西巧姐儿都没学过,听得一头雾水,也有许多说法和黛玉所教的不同。 惜春素知宝钗的脾性,每逢姊妹们说起字画诗词等事或者各样典故,她便是这样长篇大论地显摆自己的本事,偏她总说女孩子应该以针黹女工为要,少读书才是本分。 好容易等她说完,巧姐儿笑道:“怪道都说薛大姨博学多才,果然不错。” 见凤姐掀了帘子进来,身后跟着探春和小红,巧姐儿跑过去给母亲掸雪,凤姐问她在做什么,她便笑嘻嘻地回答道:“薛大姨给我讲解功课,应了母亲跟父亲说的那句话,叫做好为人师,形容先生极不当,倒是和薛大姨极契合。” 惜春扑哧一笑,道:“巧丫头,你知道什么是好为人师?” 巧姐儿振振有词地道:“四姑姑,你以为我不知道?孟子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我也读书了,哪里不知道这句话的释义。也就是我妈,不通诗书,胡乱措辞,叫我笑话了好一回。” 凤姐笑着摆手道道:“罢了,罢了,你是咱家的小才女儿,我是睁眼的瞎子,斗大的字儿不识一箩筐,值得你说一回笑一回么?连你老子反应过来都笑话我。”好为人师却是起源于她跟贾琏说话,她原本想说黛玉性子好,耐得住性子,愿意用心地教导别人,连香菱都不嫌,何况自己女儿,哪里想到好为人师并不是好词儿。 巧姐儿握着脸道:“父亲叫妈多读书,我也觉得读书好,读书明理,我知道好些从前不懂的事情,以后也不会叫人糊弄了去,偏妈不肯读书,假装忙碌,闹了笑话还怕人说。” 宝钗笑道:“真真巧丫头的一张嘴,像极了凤丫头。” 黛玉道:“她们是娘儿俩,模样儿都一样,何况嘴上本事?巧丫头就该跟她娘学些雷厉风行的本事,不受欺负,她又读书明理,将来比她娘更强些。” 一面说,一面抱着贾萱起身给凤姐让座,并开口问道:“嫂子忙忙碌碌的,三天两头见不到踪影,连儿女都放到我这里了,怎么今儿有空过来?莫不是不放心两个孩子?放心,我便是长了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下他们。” 贾萱咯咯直笑,啃着拳头道:“吃,吃!” 凤姐见到儿子如此形貌,越发爱得不行,笑道:“若在妹妹这里不放心,哪里我才能放心?我原是有正经事来同妹妹说,妹妹偏拿我们娘儿几个取笑。” 黛玉问是何事,凤姐从袖子里拿出几张地契房契,道:“妹妹二次进府时,姑父给了五万两银子,以供妹妹花销,妹妹就是吃金喝银也用不完。钱叫我们府里建省亲别墅用了,怕也还不起妹妹了,可巧我嫁妆里的几个庄子铺子每年都有进项,暂且补偿给妹妹做嫁妆,等府里有钱了,我再问府里要,横竖少不了我的。” 黛玉心里明白凤姐是要将此事过明路,以免将来担负转移财产之罪,遂假意道:“既给了府里,就是府里的,随你们怎么花用,何况我这些年在府里吃住,哪一样不花钱?何须提起什么补偿,我用不着,留给巧姐儿萱哥儿罢。” 凤姐将契纸递给紫鹃,道:“这是我的一番心意,拿来了哪有拿回去的道理?再说,你哥哥已经将庄子铺子都过到你名下了,不是我们的了,拿回去还得浪费一笔税银,何苦来哉?我和你哥哥年轻,明儿再给一双儿女挣,总能再挣出一笔家业来。此事刚刚回过老祖宗,老祖宗当着众人的面儿很是赞我一回,赏了我几件东西,我可不打算还给老祖宗了。” 黛玉命紫鹃收下,笑道:“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就拿着,赶明巧姐儿出嫁,或者萱哥儿娶亲,我再给他们,中间白收几年的进项,算是好处了。” 凤姐又道:“陪嫁的家人丫头,妹妹有什么打算?也该拟定下来。” 黛玉侧头想了想,道:“我身边这几个宫女丫头都跟我出阁,刘嬷嬷等和奶娘也都跟着我,至于陪房,倒不必十分在意,我父亲也给我留了几户老家人在外头。” 凤姐嗯了一声,道:“一切都依妹妹,我进门时也不过就带了四个丫头和四家陪房。老祖宗给妹妹预备的嫁妆东西我已经料理得差不多了,我再去清点一下,登记在册,东西封存在房里,单子给妹妹送来,等到跟前再放些脂粉头油四季衣裳等物进去即可。” 不等黛玉谢她费心,她便匆匆地掀了帘子出去。 惜春晚间回房,在屋里负手走了一刻钟,仰脸又看了一下屋顶,忽然吩咐入画道:“将我房里那些碎金子都找出来。” 入画道:“都收在柜子里,姑娘找这些做什么?” 惜春叫她拿出来,入画只得开柜搬出几个匣子来,里头有的是残缺首饰,没了珠宝,只剩金子,有扭曲变形的金镯子、金项圈,有小时候戴的旧金锁、花样陈旧的金首饰,也有零星的金叶子、金瓜子、金叶子,也有各样压扁的金杯金碗等等,成色不一。 惜春看了几眼,又命入画把素日不戴的金首饰和平时得的金锞金器等物都找出来,所有凑在一起,称了称,约莫二百两有余。 惜春笑道:“叫外头给我打一对沉甸甸的金人儿,作金童玉女模样,给林姐姐添妆。” 入画不解地道:“打上两套金头面不是更好?又体面又精致,打金人儿作甚?太俗气得很了。何况除了姑娘留的两三套珍珠宝石累丝金头面,所有金饰都在这里了,难道竟一气送出去?林姑娘不缺这些东西,姑娘送了去,林姑娘也未必肯收。” 惜春道:“你懂什么?按照我说的去做就是,多嘴多舌的讨人厌。”贾琏和凤姐向来无利不起早,惜春就不信他们真有那么好地将庄子铺子都给黛玉做嫁妆,其中定有深意。 到底有何深意,惜春一时半会猜不出来,不过她却可以效仿一二。 入画无奈,只得依从惜春之意,吩咐金匠将这些金子熔了,打一对实心的金童玉女。 旁人都不知惜春的所作所为,反倒忙碌地迎接贾政回家,一去两三年,在外面不知受了多少罪,贾母心疼不已,早半个月就叫人收拾房舍东西。贾政年底到家,赐假一月,倒也没有可记述之事,因忙起年事,并无人提及探春的终身大事。 宝玉见到贾政就如同老鼠见到了猫儿,纵使满心怜惜姊妹们,也不敢在贾政跟前说一句话,况又是终身大事,王夫人不开口,旁人都不好逾越。 刚过正月二十,郑官媒特特来了一趟,和贾家商定二月初二过大礼,礼单已请贾母先过目,问可有不满之处。卫家想定黛玉及笄之后的日子成亲,下聘请期等礼势必要在吉日前一个月左右,不然到了跟前匆忙太过,恐有疏漏。 贾母看完清单,摘下眼镜,含笑对郑官媒道:“已经很好了,若这样的聘礼聘金再觉得不好,岂非贪心不足?” 郑官媒笑道:“两府都是厚道人家,唯疼儿女罢了。” 卫若兰早已将聘礼聘金等物预备妥当,聘书等业已齐备,聘礼单子上列着六万六千两银子的聘金,以及一百二十匹上用绸缎、一百二十件珠宝首饰、一百二十套四季衣裳等,余者羊酒果品,应有尽有,贾母只觉得欢喜不尽,聘礼越重,越表明卫家对黛玉的满意。 郑官媒亦觉得惊骇,实在是卫若兰太大方了些,别家都不及,而且连妙真都叫了自己过去,给聘礼添了不少东西进去,合成如今的聘礼清单。 既定二月初二过大礼,京城各家无人不知。 卫若兰又亲自去族里请了四位全福太太,好在当日和郑官媒一起去贾家下聘,好容易预备妥当,又开始预备黛玉的及笄之礼,忙忙碌碌,不可胜记。 第086章 转眼已至二月初二,一大清早,卫家的四位全福太太和郑官媒携带礼书、聘礼等物前往荣国府,聘礼聘金摆满厅房,众人只觉满目璀璨,赞叹之声此起彼伏。 先有迎春出阁,聘礼已经不少了,不曾想卫家送的更多,粗粗一算,十万之数不止。 点收聘礼等事皆是贾母亲力亲为,没有假手他人。 礼书和聘礼等物奉上后,卫家打头的全福太太又亲自打开礼盒,取出几样精巧首饰来,含笑给黛玉戴上,连声夸赞了几句,才算礼毕。 彼时黛玉将至及笄,早已出落得大人一般模样,又兼用心调理数年,早不见昔年不足之症,唯余纤巧之态,自小定至今郑官媒已有一二年没见黛玉了,此时再见,恍然如拜天宫仙子,说不出的风流袅娜,如诗如画。 郑官媒心中一叹,自己做媒无数,所见过的贵贱若干女子,竟无一人能与黛玉比肩,从前都说她容貌不及气度夺目,长开后才知道她的容貌气度皆有一无二。 她今儿穿着大红对襟褂子,越发显得风流妩媚。 纳征之后,便是请期。 郑官媒又来了一趟,带来卫若兰请钦天监择的吉日,乃是四月初六,卫若兰原本想定二月下旬成亲,不料钦天监卜算出四月更好,便往后推迟了一个多月。 贾母允了,虽然只剩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但黛玉的嫁妆皆已齐备,倒不必费心。 婚期既定,皇后打发人将黛玉的嫁妆送至荣国府,有林家封存在户部已重新整理过一番的嫁妆,有礼部奉旨按例给黛玉置办的嫁妆,也有长泰帝和皇后额外预备的嫁妆,也有诸嫔妃见状随之而添的嫁妆,一条扎着红绸的红龙绵延至荣国府门口,引得许多人艳羡无比。 好容易将嫁妆一一清点收在荣禧堂正院的东西厢房里,贾政等人都松了一口气,毕恭毕敬地送走运送嫁妆等物的礼部官员和内廷太监总管。 因荣禧堂甬道直通大门,且贾母院落里房间不够,故这份嫁妆放在荣禧堂正院。 第61节 黛玉出嫁前一日定有亲友前来添妆,凤姐料理过妹子的婚事,对此十分清楚,也觉得放在荣禧堂妥当,运出方便,忙着又将先前预备妥当的各样嫁妆和卫家给的聘礼等都搬进荣禧堂正院的东西厢房,钥匙她亲自收着,黛玉手里的书箱占了大半,一色朱红新漆的千年樟木箱,至于嫁妆清单、礼书和各样房地契等则放在黛玉妆奁内,聘金和压箱银子亦在贾母院中耳房,并未随嫁妆东西一起。 贾政不惯俗务,送走诸位官员便回房了,吃完一盏茶,趁着歇息时对王夫人道:“外甥女大喜,你我作为舅父舅母,理当尽心尽意。虽说黛玉的嫁妆极多,终究非你我所赠,我梯己里很有些东西,你拣些清雅之物出来,到时候给黛玉添妆。” 王夫人低头想了想,道:“大姑娘好风雅,老爷给几幅名家真迹字画就好,我另外给大姑娘预备了四套金头面,一对玉如意,一对玛瑙枕,十匹绸缎,比老太太少了两匹绸缎。” 贾政满意地道:“如此甚好,万不能越过老太太。” 王夫人面色和缓,提起探春来,道:“去年倒有不少人家给三丫头说亲,官媒有,保山也有,只是我冷眼瞧着,这些人家都不大合适,便都一一婉拒了,只说等老爷回来。老爷年底回来就过年,整个正月都不曾闲着,我却也忘记跟老爷说一声了。” 贾政问都是那些人家,当他得知不是达官显贵之庶子,便是和自己品级相当的同僚之嫡子,拈了拈胡须,点头道:“太太说得极是,这些人选平平无奇,未必配得上三丫头的品貌。” 见贾政没有怪罪,王夫人眉眼带笑,道:“老爷知道我的心就行了。” 晚间贾政宿于赵姨娘房中,王夫人神色不变,送走贾政后,问玉钏儿道:“老爷回京时带来的两个丫头现在何处?” 贾政点了学差出京,王夫人没有陪他上任,周赵姨娘亦留在府中,故贾政回来带了两个小媳妇打扮的丫头,一名桃红,一名柳翠,都生得好齐整模样儿,颇有江南女儿之韵,王夫人本不曾放在心上,忽然又改了主意,吩咐人安排她们住在偏房。 玉钏儿回道:“回太太的话,两位姑娘仍在偏房里住着,每人有两个小丫头服侍,月例和周赵姨娘一样,皆是二两银子,丫鬟是五百钱。” 王夫人道:“叫她们学些规矩,等忙完了,带她们去给老太太磕头。” 玉钏儿一怔,随即答应道:“知道了,明儿一早就叫人找府里的老嬷嬷教导她们,免得不知礼数,冲撞了府里的主子们。” 王夫人甚是满意,捻动佛珠,点头不语。 却说贾政没去两个在任上服侍自己的丫鬟房里,而是去赵姨娘房里,赵姨娘自是欢喜不尽,一面服侍贾政更衣,一面絮絮叨叨地道:“林姑娘早定了亲,眼瞅着婚期定下来了,四姑娘守孝不提,满府里只剩一个三姑娘好不可怜,去年多少人给说媒,都是极好的人家极好的哥儿,偏生太太都不答应,叫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夜里都睡不安生。” 贾政皱眉道:“那些人家我瞧着都不妥当,急什么?我和你太太都不急。况且宝玉尚未说亲,等宝玉定了,再说三丫头的亲事也不晚。” 赵姨娘急道:“如何不急呢?三姑娘也就只比林姑娘小不到一个月。宝玉是哥哥,老太太说他命里不该早娶,老爷太太又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给宝玉定亲,三姑娘得等到什么时候?再过一个月,三姑娘就十五岁了,凭是什么好人家也都叫人挑了去。” 她盼着探春早日定下终身,才好说贾环的亲事,不然,好姑娘都叫别人挑走了,贾环只比黛玉探春小一岁小一岁,若生在别人家,早就开始议亲了,哪里像如今,压根就没人提他一句话,好姑娘都紧着宝玉说,挑三拣四地定不下来。 贾政瞪了她一眼,道:“我心里已有了想法,自有三丫头的好处,难道这些人家在你眼里就是好的?也不替三丫头想想。” 赵姨娘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只得服侍贾政歇下,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宝玉探春贾环过来给父母请安,贾政亲自考校了一番,见宝玉的功课大有长进,兼自己年老体衰,这几年骨肉分离,便不再苛责宝玉,倒是贾环尚无长进,不过他人物委琐,举止荒疏,贾政反倒不在意了。 宝玉松了一口气,出了正房,忙将这个好消息告诉黛玉。 黛玉放下卫若兰才打发人送来的房契地契,也是近来才买下来,前头有意却无好田,听了宝玉的话,莞尔道:“二舅舅是家里忙,自己也念着夫妻父子之天伦,等过了这会子,考校你的时候多着呢。幸而去年春天你的功课都补得差不多了,否则有你的好处。” 宝玉垂头丧气地道:“听妹妹的意思,我竟是还得用功以搪塞老爷?” 黛玉道:“多温习温习功课,多写一写字,多做几篇文章,总是有备无患。也免得到了跟前,你功课不足,惹得舅舅生气。” 宝玉大叹,准备回去用功。 黛玉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问道:“年前你说打听智能儿,如何了?” 宝玉站住脚,惋惜道:“智能儿探过秦钟两回都被秦大人逐出,此后就回馒头庵了,也亏得她和我们常顽笑,回去后倒不曾吃什么苦头,只是可怜了她一番心意付诸流水,纵使秦钟也有意,可秦大人和世人如何能容得下?见都见不着一面。智能儿如今仍在馒头庵,也叫人作弄了几回,我叫茗烟打探时,她含泪说几个常安排事的姑子叫衙门给拘了,她们不必像从前那样遭受作践,每日晨钟暮鼓,青灯古佛,日子反倒清净了些。” 黛玉微微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去罢。”惜春也记挂着智能儿,从宝玉嘴里得知其下落,回头好跟惜春说一声,黛玉自己是不打听这些的。 宝玉见她没有事交代了,出了厢房,告知贾母一声就回怡红院,不料才进门,就见宝钗拿着一本书,脸上的神色极不赞同,道:“宝兄弟,你看的都是什么书?这些书哪里是你该看的?叫姨妈和姨丈知道了不得生气?” 看到那书封面上的《牡丹亭》三字,宝玉一把夺过来,沉着脸道:“姐姐这是从哪里找出来的书,我都不认得是什么。” 宝钗道:“宝兄弟,从你床顶找出来的书,你还说不认得?” 宝玉不吱声,紧紧攥着手里的书。 袭人见他们二人声色不比往时,忙上来推了宝玉一把,道:“宝姑娘是好意,你这是做什么?原是我想着出了正月,老爷少不得又考校你的功课,才将屋里的书收拾收拾,不想见到床顶上藏着许多,才叫宝姑娘来看看是什么书,好安置。” 宝玉气道:“从前没见你如此贤惠,今儿怎么就忙碌到十分了?我的书,我自己知道,用得着请外人来分辨是什么?” 袭人脸色一白,半日不敢言语。 宝钗语重心长地道:“宝兄弟,袭人一片真心为你好,你这么着,可如何对得起她这番苦心痴意?这些书都不是正经东西,看了必定容易移了性情,该丢的丢,该烧的烧,别留着了,多看些四书五经才是要紧。” 袭人感激地望着宝钗,心想果然没有错看宝钗。 不料,宝玉却道:“是非黑白我心里有数,用不着宝姐姐来说。”无心再做功课,袖着书就往外书房去,坐了没一会子静不下来,便去外面游荡。 袭人看着宝钗,歉然道:“宝玉就是这么个性子,姑娘千万别和他计较。敢问姑娘一声,这些书当真都不好?好姑娘帮帮忙,将这些不好的书都挑出来另外放着,我收着心里就有数了,免得叫人知道告诉老爷。” 宝钗叹道:“我怎会和宝兄弟计较这些?不过这些书确实都不好,都是些歪书,闺阁中早禁了的,宝玉是爷们,倒也不怕他看一两回,怕就怕叫姑娘们见到了,那才是大事。” 袭人听了,忙央她帮忙挑拣收拾,收拾完,亲自送宝钗出门。 却说宝玉在外面游荡半日,又去香菱家探望一回见她们母女安稳,心里十分欣慰,傍晚却满脸愤怒地回府,径自去黛玉房里,道:“我竟真真不知道如何形容尤家那老婆子的恶毒心肠了,香菱跟着她妈离开后,老婆子没法子给张华一个老婆,张华去他们家闹,嚷着没老婆就娶三姐儿,不答应就去薛家闹,那老婆子便花钱买了一个女孩子配给张华。” 黛玉一惊,道:“她们竟做出这等事情来?那女孩子何其无辜!”各人的命数发生了天大的改变,没想到竟殃及了他人,张华原是在告贾琏后拿了凤姐的钱逃走了,不知下落,不知命运,如今没有发生那些事,他们父子便依旧留在京城,胡作非为。 宝玉坐下喝了一口茶,道:“我也这么觉得,心里恨得不得了,张华那样的人物,泥猪癞狗一般,哪里配得上清净洁白的女孩子?尤二姐自己不要,也没苛责之处,只是为了自己就作践别的女孩子,实在是狠毒了些。香菱脱离苦海了实在是大善,哦,如今已经改叫英莲了,我总是改不过来,却没想到别人遭了秧,我竟束手无策。” 黛玉尚未开口,袭人找了过来,依旧和往日一样,眼里透着对黛玉的一丝防备,拉着宝玉就说道:“我就说二爷在这里,太太找二爷过去说话。” 宝玉摔开,不理她紫涨了的脸,向黛玉告辞。 及至到了王夫人房中,也没有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夫妻父子一起用饭,探春贾环姐弟二人亦在座,周赵姨娘和两个穿金戴银遍身绫罗的小媳妇在旁边布菜捧汤。 宝玉瞧了一眼就知道是贾政房里的丫头,不敢多看,心中却是一叹。 过了几日,王夫人带着学了几日规矩的桃红柳翠二人给贾母请安,笑道:“本来老爷一心保养,一心为官,想打发了她们,我想着她们终究服侍老爷一场,家里又不缺她们两张嘴吃饭,虽然老爷不往她们屋里去,依旧留下来了,暂且放在屋里使唤。” 贾母颔首道:“很是,你一向贤惠,我说什么?你和你老爷都是心里有数的人,我就不多嘴了,只不许你们老爷效仿大老爷。”命人赏了荷包尺头给两个丫头,就叫她们下去了。 王夫人笑应,提起黛玉的生日来。 今年是黛玉的十五岁生日,是及笄之年,又在大定后,势必要大办。 贾母道:“很该如此,玉儿的笄礼务必用心,我已经下了帖子请老姊妹过来做正宾,赞者等你问问玉儿请哪个姊妹过来充当,早些下帖子过去。” 王夫人想了想,道:“宝丫头三丫头都好,便是四丫头有孝不能出来,琴丫头也是好的。” 贾母看了她一眼,忙道:“快别叫人看笑话了,玉儿是什么身份?她们又是什么身份?若不请外面的千金小姐,不知道外面怎么说咱们家呢。我请了卫老太太过来给玉儿做正宾,便不能叫咱家的姊妹们充当赞者有司。” 黛玉倒是不在意,比起外面没相处过的千金小姐,反倒是这些朝夕相处的姊妹们更好,她也不在意那些身份,跟贾母说过后,贾母不允。 无可奈何之下,黛玉只得下了帖子给北静王水溶的妹妹水涟,南安王的妹妹霍灵。 两人尚未定亲,都无封号,黛玉虽然没有长者领着,不常在外面走动,但是每常宫中设宴,皇后都叫了她过去,安置于诸亲王郡王的女儿席中。她又不是轻薄脂粉,且本性聪敏,比那些王府的女孩子更有体面的封号,也得圣宠,一来二去的,便都十分相熟。 考虑到北静王府和南安王府都与荣国府是老世交,两家来往亲厚,忖度再三,黛玉方择了水涟和霍灵,地位亦十分相当,其实她和忠顺王爷的女儿静安郡主交情更好些。 水涟和霍灵当即就回了帖子,答应做赞者和有司。 贾母得知此二人的身份时,十分满意,笑道:“这才和我的玉儿匹配,等到行礼时必不致惹人笑话。至于观礼者,我已请了咱们家的世交,南安王太妃、北静太妃、诸国公夫人等都应了。”又亲自询问王夫人,冠笄等物是否齐备等。 凤姐最是用心,早料理得妥妥当当,凡是来观礼的,都觉舒心。 水涟和霍灵陪着黛玉在东房等候,因见黛玉着采衣采履,越发有一种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韵雅致,水涟笑赞道:“几个月不见,姐姐越发出挑得好了。” 黛玉笑道:“上个月才见过,你还少我一个花灯。” 水涟想起上元节在宫中领宴,也是一笑,忽见探春钗琴等人进来,看了探春几眼,尚未来得及言语,就听外面乐声响起。 黛玉乃林姓,非贾家之女,故不在宁国府宗祠举行笄礼,改为荣禧堂。 第087章 及笄礼后,黛玉安心待嫁。 旁人都不如何,唯独凤姐犹在忙碌之中,越近佳期,越需仔细,不肯叫人挑出一丝毛病。 三月初三是探春十五岁的生日,亦是将笄之年,但因她尚未许嫁,犹待字闺中,故和宝钗一般,只过生日,一家女眷吃酒看戏,未办盛礼。 探春可人疼,贾母待她比迎春惜春还好些,这日贾政下班,昏定时,贾母叫他到跟前,道:“我本不该多说的,只是她们姊妹们一个又一个地出门子了,七八月四丫头也该除服议亲了,在家里不走倒叫人笑话,你和你太太好歹留些心,给三丫头安排一个终身才好。” 贾政道:“母亲放心,儿子心里有数。况且,宝玉尚未定亲,三丫头晚些时候再议亲无妨,做妹妹的总不能赶到她哥哥头里。” 提及宝玉,贾母不觉皱了皱眉。 她伸手接过鸳鸯端来的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淡淡地道:“我听说今儿一早你太太又进宫和娘娘说话了,近来进宫次数十分频繁,大约是说到了宝玉的婚事,毕竟宝玉今年十六岁了。别的我不管,宝玉的婚事我有什么打算,你们心里都明白,你也得有数,别叫旁人左右了去。虽说我疼宝玉,可到底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终究还是你们做父母的当家做主。” 贾政忙道:“母亲放心,儿子明白,宝玉打小儿就在母亲身边长大,母亲如何疼他,人尽皆知,事关宝玉终身,如何能违背母亲之意?” 说到这里,贾政脸上露出一点踌躇之色,道:“只是看娘娘的意思,却是看重宝钗。” 无论是元春平素赏赐节礼透出来的意思,还是王夫人家常闲话时说的言语,都是觉得金玉良缘是天赐良缘,母女两个极口夸赞宝钗,而贾政虽不好亲自相看儿媳妇,但在耳濡目染之下,又曾看过宝钗做的一些诗词,觉得果然有身份。 贾母冷笑一声,道:“皆因娘娘体贴你太太,万事就由着你太太的意思,却不想结这样的姻亲有什么好处?你太太想不到的你难道想不到?薛家是什么样的门户?宝玉又是什么样的门户?不说别的,单说宝丫头那个哥哥,一年又一年地惹了多少事?也没个能为支撑门户。我说都说不过来,也是瞧着你太太的颜面,从来不提。你们夫妻在探春的婚事上头都明白那些人家不好,如何就认定了金玉良缘?宝玉这么个人品模样,谁见了不说如宝似玉?又是国公爷嫡亲的孙子,多少人家都想和咱家结亲,都因你太太性子太左了些,不肯应承。” 即便黛玉和湘云都定了亲,早就不可能嫁入自家了,但是贾母认为,娶不得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也能给宝玉说一门比宝钗强十倍的婚事。宝玉如今越发长进了,又从心里不喜宝钗的做派,贾母疼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委屈? 望着眼前的儿子,贾母语重心长地道:“你仔细想想罢,我原不想与你们说这些,只是宝玉大了,不得不说。到底我是为宝玉好,宝玉没个弟兄扶持,娘娘在宫里又是鞭长莫及,虽说林丫头和宝玉兄妹情深,但终究是中表之亲,并非嫡亲。因此,总得叫宝玉得些妻族的助力,他性子软,心又善,为官做宰更需这些照应,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薛家遇到事,不是找咱们家,就是找你舅兄,家里的生意又渐亦消耗,只怕帮不到宝玉什么,反倒连累宝玉。” 贾政低头想了想,道:“母亲说的是,我自然会考虑母亲的想法。我已经五十出头的人了,眼前就剩宝玉一个嫡亲的儿子,总不能叫他受了委屈。” 贾母脸上露出一丝笑容,神色愈加慈和,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宝玉,从来都是替宝玉打算的。”从前想着黛玉湘云二人无父母家人撑腰,自己一意孤行,她们免不了受王夫人折挫,不敢轻易对贾政表白自己的想法,如今却不怕这些,宝玉娶了别家的千金小姐,有娘家父母兄弟,王夫人哪里敢轻易欺负她,因此自然就先叫贾政来说明一番。 即使王夫人和凤姐近来分崩,贾母仍旧害怕王夫人在府内一手遮天,生出事情来,况且她向来不喜宝钗的为人处世,故谁都能嫁进门,独宝钗不能。 贾政道:“母亲之心,儿子如何不知?一定让母亲满意。” 回到荣禧堂,贾政刚坐下,犹未吃茶,便听王夫人说起元春之意,道:“娘娘说,宝玉今年十六岁,早已成丁,也该考虑亲事了。他比大姑娘还大一岁,大姑娘即将出阁,他竟未说亲,做哥哥的这样,到底不好看。” 贾政心中一动,口内问道:“娘娘是个什么意思?” 王夫人展眉一笑,款款地道:“娘娘字字句句都夸宝丫头的好处呢。这是和尚道士说的天赐良缘,可谓天造地设。娘娘说了,宝玉一向淘气,其他姊妹都由着她胡闹,唯有宝丫头稳重,能劝宝玉读书上进。” 因有贾母前言在前,贾政沉思片刻,道:“前儿我遇到一个高僧,也跟我说宝玉命里不该早娶,不然倒不好,缓些时候再说此事,太太看如何?” 王夫人闻言一惊,不敢违背贾政的话,唯有点头称是。 等贾政去桃红房里歇息,王夫人脸色一沉,唤来玉钏儿道:“去打听打听,老爷在老太太屋里都说了些什么话。”她已料定必是贾母从中作梗,不然贾政不会这么说。 玉钏儿去了半日,回来道:“听鸳鸯姐姐说,老太太和老爷就是说起了宝玉的婚事。” 鸳鸯和他们一房向来好,差不多的消息都能打听出来。 王夫人略一凝思,便猜到了八、九分,冷笑一声,道:“我这做宝玉娘的竟连一点儿主都做不得了。偏娘娘虽赞同我的意思,看重宝丫头,到底不敢太过违背老太太的意思,没法子执意下谕,不然,气坏了老太太可不好。” 玉钏儿乃笑道:“太太急什么?且等着罢,瞧瞧谁熬得过谁。” 这句话在王夫人听来是说自己必定熬得过贾母,终究有做主宝玉婚事的一日,却不知在玉钏儿心里想的却是宝玉熬得过宝钗,毕竟宝钗今年已经十八岁了。 自己姐姐身死之后,虽然自己不在王夫人跟前,但王夫人大小丫头都由自己管着,早有人将当日宝钗在王夫人跟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自己。姐姐以死证清白,到了端庄大方的宝姑娘嘴里竟是糊涂人,竟是失足跌进井里,其无情之处,她至今还记着呢。 因不能定下金玉良缘,王夫人未免有些闷闷不乐,但她第二天起来服侍贾母时,脸上却半点不露,饭后见保宁侯府遣人来报喜,说迎春有喜,忙向贾母道贺。 第62节 贾母喜上眉梢,道:“好,好好,果然是大喜事,二丫头有福气,一年就有消息了。” 黛玉在上房陪着贾母用饭,闻听此信,亦觉喜欢,更别说邢夫人和凤姐婆媳两个,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犹胜贾母。 凤姐笑道:“这是自然,谁叫咱家的姑娘都是老祖宗陶冶教育出来的呢?哪个没有沾染老祖宗的几分福气?怪道早起时喜鹊叽叽喳喳地叫唤,咱家今年的喜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我是越忙,越喜欢,一会子打发人给二姑奶奶送些补品去,或者亲自去一趟。姑奶奶家今儿打发人来报信,想必已经坐稳三个月了,怪道林妹妹行笄礼,二姑奶奶坐卧之间十分小心。” 贾母笑得合不拢嘴,道:“猴儿,猴儿,就你一张嘴说得人人都欢喜。快去罢,那是你的小姑子,你原该比别人用些心思,只不许耽误了我玉儿的事情。” 凤姐道:“放心罢,老祖宗,再来十件喜事,我也耽误不了林妹妹的大事。” 贾母忙又叫鸳鸯拿些东西,叫凤姐一并给迎春送过去,虽说迎春在跟前眼里不如探春那般受自己看重,终究也是自己的孙女儿,又是头一个有喜的孙女儿。 王夫人不觉想起元春,心想若是有喜的是元春,自己势必比贾母更欢喜。 一时替宫里的元春担忧,一时为宝玉的姻缘费心,王夫人暗暗叹了一口气,心里盘算着给元春多送些银钱好打点上下,再托太医院相熟的太医替元春瞧瞧脉息,只有元春好了,贾母才能同意自己看重的金玉良缘。 贾母一眼就看出几分,她自然也看重元春,盼着元春早日怀胎生子,但对于金玉良缘却是深恶痛绝,有生之年绝不妥协。 宝玉等人吃过饭来请安,听了这件事,都替迎春欢喜。 眼睛一转看到宝钗坐在下面侧头和探春说话,端庄沉稳依旧,妩媚风流非常,宝玉想了想,笑嘻嘻地开口道:“我记得二姐姐和宝姐姐是一年生的,月份比宝姐姐还小些,二姐姐已经要做娘了,什么时候能听到宝姐姐的好消息?” 贾母听了,莞尔一笑,王夫人却是一呆,随即呵斥道:“宝玉,你嘴里说的都是什么混话?仔细你老子知道了,捶你的肉!”说话时看宝钗,见她并无异样,心里愈加喜欢。 宝玉笑道:“我原是一片关怀姊妹之心,我老子再不为这个捶我!” 贾母招手叫他到跟前,搂在怀里摩挲半晌,道:“有我呢,你老子捶你,我拿拐棍儿敲你老子,总不至于叫我的宝玉受了委屈。” 探春道:“二哥哥,你的功课做完了不曾?” 宝玉笑道:“我的功课早做完了,多谢姊妹们仗义相助,千万别叫老爷知道了,一会子我出门,见到了好东西给你们带些回来。” 王夫人道:“还不快些去,早些回来,别在外头逗留,也不许跟着混账小子们吃酒。” 宝玉告退,出了府,径自去见冯紫英卫若兰等人。 卫若兰成婚在即,早在自家才整治好的新花园子里设宴,全是好酒好菜,请了十个尚未成亲的英俊儿郎,八个以备迎亲,多两个是有备无患,其中就有韩奇和冯紫英,也叫了宝玉和成过亲的陈也俊等人,一干人推杯就盏,热闹异常。 见到宝玉过来,卫若兰命人重新换上新席面,众人笑道:“好,这才是该请的,到时候府上为难时,宝兄弟千万得网开一面,早些给我们开门。” 宝玉坐下道:“那可不行,总得叫你们吃些苦头才知道我们家姑娘难得。” 已送过迎春出阁,宝玉当日虽然哭得比众人更厉害些,却知道那些迎亲的礼数,有心为难卫若兰一番,毕竟比之迎春,他更不舍黛玉。 卫若兰亲自给他倒一杯酒,道:“好兄弟,千万别这么说。” 宝玉一气饮干,道:“那该怎么说?你得了好处,我还偏着你不成?横竖我已经决定了,你们想让我网开一面,那是不成的,凭你们抬着千金万金过来,都不成。趁早儿养养精神,多看几本书,免得到时候出了题你们做不上来,那才叫好看。” 韩奇抿嘴一笑,指着卫若兰道:“他早巴巴儿地去求了好些催妆诗回来,就等着迎亲那一日了,也叫我们背得滚瓜烂熟,以免到时候他想不起来。” 宝玉摇头道:“哪有你们这样的?我做功课作弊也罢了,横竖都是些四书五经一类没要紧的东西,没想到你们提前做催妆诗,还请人帮忙,不好,不好。等我回去就告诉妹妹一声,到时候多出些刁钻古怪的题目,叫你们作弊,作弊也不成。” 卫若兰素知黛玉慧心灵性,忙道:“好兄弟,你可不能让我们连兄弟都做不成,此乃我的终身大事,盼了几年好容易到正日子,人人都替我集思广益,你倒好。” 宝玉嘻嘻一笑,道:“谁叫你娶的是我妹妹?不为难你却为难别人不成?” 众人闻言大笑出声,均对宝玉刮目相看。 酒过三巡,冯紫英问韩奇道:“你什么时候定亲?咱们这些兄弟中,就剩你和宝兄弟二人没有定下来了。宝兄弟就不用说了,谁不知道他家里有个金玉良缘,你年纪比宝兄弟还大两岁,再迟可就说不过去了。” 宝玉忙道:“什么金玉良缘不金玉良缘的,哪里听来的闲话,我就不知道这回事,快别拿我说笑,免得坏了人家姑娘的名声。”提起金玉良缘,宝玉就觉得心烦意乱。 冯紫英笑道:“怨我?那可怨不得,如今谁不知道金玉良缘?” 宝玉听了,面沉如水。 韩奇岔开道:“这些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几个能自作主张的?莫说宝兄弟了,就是我,也做不得自己的一点主儿。倒是说了几门亲事,只是一经打探,都不妥当,哪里敢轻易登门提亲?宁可晚些,总不能叫自己委屈了。咱们这些兄弟们,也就若兰性子要强,万事随心,不知道做了多少事情来,谁提起他不说是有心人?” 卫若兰不肯在人前多提黛玉,笑道:“姻缘天注定,料想韩世兄的缘分在后头。不过这些事,总得自己拿得住主意才好,韩世兄又比别人强些,令尊令堂替你相看亲事时,总是问过你的意愿,而非一意孤行。” 韩奇一想不错,笑道:“果然如此,其他人可都是连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婚事就由着父母媒妁定下来了。说来,咱们这些人,就差一个柳湘莲了,也不见他回京。” 冯紫英忽然捧腹一笑,道:“不回京才好,回了京城不得叫人惦记着?宝兄弟,我记得就是珍大爷的小姨子罢?那真真是个尤物,没少听说她的风月之事。一心一意地想嫁了柳湘莲,还登了陈家的门,叫陈太太斥得颜面无存,后来出了家,又还俗了,如今在做什么?” 宝玉正色道:“尤三姑娘是真的改过自新了,如今治家严谨,咱们竟是别拿她取笑才是。世人总对女子不公,男人改过就称赞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女子改过却依旧论其前非,咱们难道学俗人一样不成?”虽说尤老娘恶毒,但尤二姐和尤三姐姊妹二人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尤三姐,还俗之后也就非礼勿动,非礼勿言,不能再用旧时候的眼光看她。 众人闻言称是,笑道:“你说得极有道理,总得给她一条生路,找个不计较从前的人家嫁了,别去打搅柳湘莲就好。” 宝玉一笑,卫若兰招呼道:“今儿你们好好吃我的酒菜,明儿等我迎亲时多用心。” 宝玉忙道:“对,对,对,咱们吃酒,吃完酒再去外头逛逛,买些玩意儿家去。” 卫若兰借他之手,送了两件精致玩物给黛玉。 黛玉含笑收了,问宝玉道:“英莲和她娘刚刚过来请安,带来一件好消息,你可知道?” 第088章 宝玉一面挑自己带回来的东西留给黛玉几件,一面问是何消息,闻得英莲已经定了亲,不日成婚,先是一怔,随即替她感到欢喜。 英莲的年纪比宝钗大一岁,幼时颠沛流离,吃尽了苦头,虽然在薛家不曾吃苦,到底也受了不少气,身不由己,如今好容易知道了家乡父母,又和老娘团聚,能找到终身之靠,这些和她相好的姊妹们谁不觉得欣慰?宝玉听了,第一个欢喜。 忽而想到薛家,宝玉眉头微微一皱,忙道:“姨妈他们知道了不曾?姨妈和宝姐姐倒罢了,唯独那个薛大哥哥最是无法无天的性子,他自己舍得把英莲撵出去,但若是知道英莲另外说亲,心里未必受用,指不定还得惹出一些祸事来。” 黛玉笑道:“难为你想到这里,可见你见识得多,越发长进了。英莲和她娘过来,一则是给薛姨妈和宝姐姐请个安,问声好,送了几色针线以尽心意,到底英莲在她们跟前长了这么大,没吃什么苦头,二则就是托我和四丫头帮忙遮掩一下,别叫薛大爷得到消息,免得他过去闹事,反而坏了英莲好不容易才有的婚姻大事。” 宝玉点头道:“理当如此。只有妹妹知道?姨妈和宝姐姐都不知道?” 黛玉道:“英莲娘没敢告诉,怕她们娘儿俩说漏了嘴。知道与不知道都不妨事,横竖薛姨妈和宝姐姐自英莲走后便将之丢开不提了。” 宝玉赞同道:“不告诉的好,告诉了说不定姨妈和宝姐姐心里头都不高兴呢。她们这些人,都讲究什么从一而终,却不知自己早就妨了大节。男子可续弦,女子如何不能再嫁?只要记着前情就是了,偏生她们不这么想,怪讨人厌的。” 黛玉含笑道:“不害臊,你就是不妨碍大节的人了?这些话在我跟前说无妨,仔细叫别人知道,说你离经叛道,又开始拿各样世俗规矩来荼毒你。” 说起荼毒二字,宝玉不禁叹气,道:“我好容易收藏的那些书,都没了。” 黛玉嘲笑道:“叫人发现了?不然你才舍不得丢弃。” 宝玉方将袭人收拾书籍,因不识字故叫宝钗分辨,结果宝钗训斥自己一顿,虽说是自己的书,到底都没留住,知道不是好东西,袭人又怕自己移了性情,自己做主了。 黛玉笑道:“下回宝姐姐再说你,你就问她怎么知道那些书不正经。”不觉想起书稿中这一节,宝钗直言就叫自己跪下,要审自己,自己当时怎么就没反应过来问她一问呢?许是宝钗也知自己事后定能想起,故说自己也看过等事。 可惜贾母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时,自己在铁网山上,没有说出那句“良辰美景奈何天”,也没有拿刘姥姥以母蝗虫取笑,不知宝钗是否还会来一句跪下,是否给自己的刻薄之语作注解,以示其能。 宝玉抚掌道:“我当时也被吓住了,竟忘记问她了!下回见了就问问。真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自己常说女孩子不该读书,应以针黹女工和贞静为主,她自己却是博览群书,不负巧姐儿那句好为人师,凡是提出什么事来都有一篇子话。如今说我们看的这些书不正经,她若没看过,怎么知道不正经?也不对,许是当时在我那里看了呢?” 黛玉笑道:“你那么些书,光我知道的就不下几十部,一时之间哪里看得完?既不能看完,必然是早知道那书不好,所以才能当场挑出来,一本不错。” 宝玉不住点头称是,随即愁眉苦脸地道:“好妹妹,我话都说得那样明白了,他们不为所动,妹妹说该怎么办才好?妹妹快出门子了,在此之前给我想个好法子才是。我自知宝姐姐极好,外面人家的小姐连二姐姐四妹妹都比不上,何况宝姐姐,原是有一无二金玉一般的人物,奈何脾气不相投,我也不想日日有人说我这里做得不好,说我那里做得不好。” 黛玉微微一笑,道:“你的终身大事,还是在于二舅母,外祖母那里自然顺着你,只要二舅母没这些心思,你就顺心如意了。” 宝玉叹道:“我若能说得通太太,就不在妹妹跟前抱怨了。” 黛玉摊了摊手,衣袖滑落,腕上四只极大的金环叮当作响,格外显眼。 她约略明白王夫人之意,婆媳之间数十年她都难做主,这几年也是因为元春之故才渐渐势盛,即使如此,仍旧未能压倒贾母之势,自然满心地想娶一个和自己一心一意的媳妇,婆媳联手,执掌府中大事。而且,书稿中不知有没有涉及银钱之事,但在今生今世发生的事情来说,建造大观园时,薛家出了不少钱,这笔银子贾家未必还得上。 宝玉又问道:“英莲说的是什么人家?是不是出于自愿?妹妹若知道,好歹说给我听一听,若是她自己愿意的,我心里就觉得安慰些,到底不是人人都像我一样。” 黛玉自然一清二楚,遂娓娓道来。 英莲虽然做过薛蟠之妾,但非她本心,并不是尤二姐尤三姐一流,而且她生得标致,温柔娴静,一般大户人家的小姐都不如她,故而她们娘儿俩住在自己老宅后街,本分过活,很有不少媒人替英莲说亲,不在意英莲前事。 封氏心疼女儿,一面费钱费心地给女儿调理身体,一面托林涛打听那些说亲的人家,不敢轻易将女儿许出去。而英莲觉得自己无家无业,只有一个老娘,说要带着老娘出嫁。 如此一来,不少人家都打起了退堂鼓。 谁知,周魁奉卫若兰之命来给林涛送东西,不妨在林涛家撞见了英莲,他本来认得封氏,见英莲和封氏在一块,眉心又生有一颗胭脂痣,便知英莲就是那个命苦的女子,不觉动了心思,事后打探过秉性为人,托林涛家的说媒,特特说明愿意给封氏养老送终。 受过周魁千里迢迢接自己进京的恩德,途中亦知周魁的品行,封氏又打听了其他,问过女儿的意思后,同意了这门亲事。 周魁生得高大魁梧,其实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岁,只比英莲大两三岁,虽然他是卫家的护院,但是卫若兰十分仁慈,他们想赎身就能赎身,转为良民,而且依旧可以留在卫家当差。他这些年攒了不少几百两银子的家业,之所以没赎身,是因为京城权贵遍地,唯有留在卫若兰手底下,才不会受人欺负,许多巨富人家都托庇于达官显贵门下,已成常态。 封氏因英莲在薛家吃过身不由己的苦头,不愿她嫁给高门豪仆,再受主家打骂之罪,周魁二话不说,求了卫若兰,当天就脱离了奴籍,也打算离开护院的这个行当,成亲后跟卫若兰去平安州,或者博一个前程也未可知。 宝玉默默听完,道:“难道人人都如此?前一个柳湘莲要替陈姑娘挣凤冠霞帔,从军去了,至今难回,听陈也俊说今年要送陈姑娘去平安州发嫁,如今英莲的未婚夫也要去。” 黛玉笑道:“料想他们觉得唯有如此,才能不受他人左右欺负。” 陈姑娘和英莲都是绝色女子,柳湘莲和周魁家里没些个权势能为的话,如何护得住她们的平安?黛玉略通些世俗人情,自知红颜祸水四字之意,本不是女子之错,偏生引来旁人觊觎就成了错,她也暗暗庆幸自己遇到卫若兰。 宝玉叹道:“我总算明白了,果然我是个呆子,他们都想得长远。前些日子我见到秦钟,秦钟说我们俩以前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如今他才知道自误了,以后该当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我当时只以为秦钟追名逐利也入了俗流,见他羸弱不好吐露心思,如今细想竟不是。他大约是想说我和他都一样,离了家什么都不是,也离不得家,不得不屈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做什么事情都难得很,故需求得功名,有了荣耀权势才能自己做主,就像卫若兰。” 他忍不住敲了敲自己的头,道:“我终于知道了秦钟的苦心,果然我也遇到了和他一样的遭遇,一样难以违背父母之命。” 宝玉打从心眼里就不愿意金玉良缘,其实,薛姨妈母女何尝不明白?然而金玉良缘已是人尽皆知,没有后路可退,娘儿俩又相信和尚的话,且满京城里也找不到比宝玉更好的人家了,蹉跎至今宝钗已有十八岁了,再说亲已是不易,唯有继续筹谋。 灯光下,薛姨妈摸着宝钗的脊背,含泪道:“今儿在老太太屋里,叫我儿受委屈了。若是你老子在世,若是你哥哥争气,咱们娘儿俩何至于此?” 宝钗道:“宝玉原是一腔孩气,说话口没遮拦,等大些就好了。” 薛姨妈叹道:“这倒是,不说别的,单是宝玉这样的脾性模样儿就是一等一的好,没见过比他更体贴女孩儿家的人了,强过你哥哥十倍。何况自小儿一处长大,知根知底,不用担心日后。这些话原不该同你说,只是你大了,事关终身,你自己心里明白才好。” 宝钗低头搓弄衣角,面红耳赤,经灯光一照,愈加妩媚鲜艳,不可名状。 次日薛姨妈陪贾母说过一回话后,一路往王夫人房里走去,到了王夫人房里,可巧碰到李纨向王夫人请示,说夏守忠夏太监看中了房舍地亩想买,偏巧短了四五百两银子,打发小内监来问府上有钱没有,有的话暂借四百,等年下再还回来。 王夫人眉头一皱,问道:“怎么不往账房上领去?” 李纨看了薛姨妈一眼,道:“虽然过完了年,但是账上倒有钱,不过眼前就是林妹妹出阁的大事,几千两银子够作什么?老太太吩咐了不许动,别处实在没有了。” 王夫人叹道:“这些饥荒,不知道哪一日能没有,上回张口就是八百两,今儿又是四百两,两回就是一千二百两。玉钏儿,你去库房里找找,我那些镶嵌珍珠宝石的金头面,暂找两套出来,押几百两银子使唤,等有了钱再赎回来。” 薛姨妈乃笑道:“哪里就到典当头面的地步了?叫人知道了,倒不好看。姐姐手里暂时没有现银使,我这就叫人拿五百两银子过来。” 王夫人忙道:“如何能用你的钱?” 薛姨妈道:“咱们姊妹二人之间还分什么彼此?横竖我们家别的不多,就是银子多,去了就能拿来,而姐姐典当头面一来一去没有半日如何了结?免得叫宫里来的小太监等躁了。”说完,就命丫鬟双喜回去跟宝钗说一声,送五百两银子来。 双喜答应一声,去了半日,宝钗亲自捧着五百两银子过来。 王夫人眼圈儿一红,拉着妹妹和外甥女的手,感动得好一阵说不出话来,银子则交给李纨,四百两给小太监,另外一百两打点府里的开销。 听说此事后,惜春对黛玉道:“姐姐,如今看来,宝玉是没处逃了。别家是新媳妇吃了男家的茶给男家做媳妇,咱们家是新女婿花了女家的钱给女家做媳妇。”宝钗乃是一路捧银而去,没避着人,她们无需打听就知道了。 黛玉拧着她的两腮,道:“真真你这张促狭嘴,在我这里说也就罢了,可别在宝玉和别人跟前说,别人说你口无遮拦,宝玉只有更加伤心。” 惜春笑道:“我知道,只在姐姐跟前说。” 姊妹笑闹了一回,一齐躺在床上,黛玉看着帐顶,道:“咱们姊妹间不说那些虚话,我即将出阁,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妹妹你了。再过几个月你就除服,不知道那时我在不在京城,若在倒好,早些给你说个好人家,终身有靠,若不在,只好托给琏二嫂子了。”凤姐对探春尚且用心,何况和自己交好的惜春,必然也会早些将她打发出门子。 惜春脸上一红,翻身就要拧黛玉的腮,道:“姐姐刚刚说我,自己才促狭呢,说这些做什么?我是看遍了世情冷暖,才不稀罕这些事呢!” 第63节 黛玉以手挡之,道:“我是一心为你,你若恼,可见辜负了我的心。” 惜春心里十分明白,只是脸上抹不开,故意道:“姐姐你再说,我就真恼了。正经先忙着姐姐的终身大事罢,距离初五六没几日了,我给你打了一对实心的金人儿,金童玉女,天生一对,保证力压众人,拔个头筹!” 虽然四月初六才是黛玉成亲的日子,但初五这一日按例晒妆,男方催妆,女家送妆,这些嫁妆在两家都要晒一晒,以示富贵。 这日一早,诸王妃诰命都来给黛玉添妆,较之迎春,多了两三倍不止。 有林如海的同窗、同年之妻,没和黛玉断了来往的都来了,有记着林如海捐银之情的勋贵世家眷属,有荣国府的世交亲友,济济一堂,不可胜数。虽然没有长者带领,黛玉不好出门应酬,但在宫里大家都见过好几回了,并不生分。 黛玉含羞带怯地坐在房中,一一向众人道谢。 众人或是送头面首饰、或是赠绫罗绸缎,家资寒薄的少,出手都极大方,邢王夫人不甘落后,也都将自己准备的添妆之礼送上。 邢夫人早问过王夫人了,毕竟不能相差太远,同样给了金头面四套、玉如意一对、玛瑙枕一对、绫罗绸缎十匹,仅比贾母少两匹绸缎。邢夫人舍不得,这些都是贾琏和凤姐给她预备的东西,额外还撺掇贾赦拿了不少古玩字画给黛玉添妆,比贾政给的多些。 然而最叫人吃惊的却是惜春命人送上来的金人儿,不算紫檀底座,金人儿约有六寸来高,一男一女,携手立于底座上,衣裳褶皱雕刻得十分精细,面目栩栩如生。 贾母好笑道:“入画,问问四丫头,打的是什么给她姐姐?” 惜春身上带孝,没在跟前,入画脆生生地道:“这是金童玉女,姑娘费了好些心思,将房里的碎金子都熔了,才打出这么两个金人儿。” 众人都笑说:“可不就是金童玉女,天作之合。” 贾母满脸笑容,故意对入画道:“回去跟你们姑娘说,不该如此,理应打一个金童,雕一个玉女,那才是真正的金童玉女。” 入画一愣,笑着应是。 屋里笑声不绝,外面贾琏忙得不堪,幸而今日都是堂客先来给黛玉添妆,官客并不甚多,宝玉留在厅中招呼,不曾怠慢。 一阵乐声传来,卫若兰骑着高头大马到了门口,带着全福太太和八个英俊儿郎。 第089章 这日晴空万里,花开正盛,虽是午后,街头巷尾依旧热闹异常。 想着自己明日终于可以迎娶黛玉进门,卫若兰一脸喜气,难掩胸中澎湃之意,到了荣国府门前,放过鞭炮,飞身下马,长身玉立,愈发显得丰神俊秀,清俊出众。 荣国府正门大开,处处张灯结彩,人来人往。 卫若兰按了按心口,使人送上红封。 不同于迎亲,荣国府倒是没有十分为难卫若兰,何况他们也不算正经岳家,仅是黛玉如今住在此处罢从此处发嫁了,因此贾琏出来亲自迎了卫若兰等人进去,黛玉的那些嫁妆早已陈满厅堂院落,挤挤挨挨,满目红艳。 饶是韩奇等人见多识广,进了荣禧堂正院,也都被惊住了。 彼时酒宴早已结束,出来好些官客,见到卫若兰和带路的卫三叔,都极口夸赞,其中有一人笑说道:“今儿才算见识了,何谓十里红妆,只怕十里都不止。” 今日催妆,由卫三叔带路,须得认一认路,明日迎亲也得他引路,免得走岔了不吉利。 他刚进正院就呆住了,闻听此言,忙笑道:“别人都说嫁妆是女儿家的底气,故此疼爱的女儿的父母从小儿就开始给女儿攒嫁妆,故有十里红妆之说。依我看来,便是侄媳妇没有嫁妆,我们家也不会怠慢了新媳妇。” 其实,按照常理,该卫伯亲自出面做这些事才是,奈何卫伯和卫若兰原是嫡亲父子,如今是伯侄,未免有些尴尬,卫母遂命卫三叔主持料理。 卫三叔别的本事平平无奇,唯独天生一张巧嘴,一番话说将出来,谁听了都觉顺耳。 贾琏站在一旁,笑道:“亲家心善如此,我们却不能认为理所当然。虽然妹妹打小儿就没了父母,但是姑父大人临终前思虑周全,安排妥当,故我们家的妹妹纵无父母给她一点一滴地积攒嫁妆,也不会比别人家的千金小姐少了东西。” 卫三叔抬眼上下打量贾琏,觉得和自己是一路人,笑道:“此话有理,谁家父母不疼儿女?只看一眼,我就知道,亲家老爷本事了得,才有今日盛况。” 别人听了都十分赞同,确实,林如海人已仙逝多年,然处处都有他的手笔。 本来林如海留给女儿的几代主母嫁妆就已经很丰厚了,仔细一看,远超其他达官显贵的千金小姐。虽说那些嫁妆东西只剩一些家具古玩字画庄田房舍商铺等封存在户部,但是压箱银子都在其中,许是林如海想到阖府家业都捐献于朝廷了,女儿未得,故按嫁妆单子留下了几代主母的压箱银子,单是贾敏的压箱银子就有五万两之多,此事当年人尽皆知。 夫家未曾遭难,不愁生计,所有当家主母的压箱银子几乎都不会动,压箱银子本意就是夫家缺钱时好拿出来打点生活,以示心意,林家几代主母的压箱银子总共有十余万之数。 这么一看,林如海没算几代主母庄田商铺历年来的进项和攒下来的梯己。 谁都知道凡是当家主母掌管中馈,每年都有陪嫁产业的进项,以及三节两寿收到的礼物和儿女仆从的孝敬等,终其一生,梯己之丰厚向来远胜嫁妆。林如海没有将这些留下来,足见心胸气魄,任是谁觉得几代主母嫁妆丰厚,都不会嫉妒生事,毕竟他舍出的家业已经很多了,再来嫉妒他留给女儿的几两压箱银子,实在有些过分了。 虽然林如海早说这些庄田商铺的收益都归朝廷处置,或是赈灾,或是济民,但是去年一年的进项长泰帝吩咐户部不许动,皆给黛玉做压箱银子,这笔银子约有一万八千两。 余者几笔嫁妆和各人的添妆凑在一起,粗粗一算又有十余万之数,其中没有算上添进嫁妆里的十来万聘礼和御赐的庄田,这两处庄田每处万亩,市面上五六万两银子都买不到。看土坯瓦片时,众人不知其中几处庄田房舍的来历,少说也得值十几万两银子,既非朝廷所备,又非御赐,也不是贾家给予,料想是林如海临终前私下留给黛玉的也未可知。 有人屈指一算,只觉惊心动魄,从前只道此女除了县主的身份外,一无长处,便是封存的嫁妆未必有很多,谁知此时晒嫁妆才知道她竟有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嫁妆! 这七八十万两银子的嫁妆里,未曾算进成箱的书籍字画和各色古玩家具等物。 韩奇作为八位公子之首,仔细看完,掩住内心的惊异,含笑推了卫若兰一把,说道:“怎么样?竟被比下去了。你那些家业凑在一起都不知道能不能与这些嫁妆比肩。过了今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人财两得。” 其余人等点头称是,他们都没想到黛玉的嫁妆如此丰厚,脸上未免流露出羡慕之色。 亲厚如他们尚且如此,何况别人哉。 好些人相视苦笑,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都该和卫若兰争一争,抢在赐婚之前定下这门亲事,日后吃喝不愁的便是自己家的儿孙了,虽说不会动用媳妇嫁妆,但谁嫌嫁妆多?总会传给后面的儿孙。可惜悔之晚矣,都叫卫若兰得了去,别人再羡慕不来。 卫若兰啐了一口,道:“说的什么话,难道我竟是为了财不成?我也不知道姑娘有这么些嫁妆,多系陛下隆恩。别在这里贫嘴了,正经陪我去拜见老太君和舅父兄长们,炮竹酒果等物都抬进来了不曾?你仔细看着路,明儿提醒三叔,别走岔了。” 韩奇笑道:“放心,我已仔细看过几遍了,东西也早叫人抬了过来,不会失礼。” 卫若兰点了点头,整了整衣冠,前去拜见贾母和贾赦贾政等,早在他进门时,礼物皆已送上,正如他所说,都是烟花爆竹酒水果品等物,足足有数十抬。 卫三叔主管此事,已经将诸般礼物与贾琏交割明白。 贾琏自是称赞不绝,烟花爆竹和酒水果品越多,越说明卫家看重黛玉。 凤姐率先得到了礼物清单,感叹完,忙进里间对黛玉笑道:“真真是我们卫姑爷大方,送来那么些烟花爆竹,我瞧了,一夜都放不完。上回二姑爷家送来的烟花爆竹不到半个时辰就放完了,其余都是咱们家自备的。今儿我看着,用不着咱家的了。不过,烟花爆竹越多越好,我叫人同时放,保管放完,那才是热热闹闹,不枉一辈子热闹这么一回。” 宝琴听了笑道:“林姐姐向来好,林姐夫本就该如此。晚上放爆竹,凤姐姐别忘记叫上我,从前云姐姐在时,我们自己亲手点放了不少烟花爆竹,就是不知道今儿林姐夫送来什么精巧爆竹,能放出什么花儿来。” 凤姐道:“我看了,那些烟花爆竹有的是京城里最出名的能工巧匠所做,有的是各地进贡之物,精致小巧,皆非凡品,放将出来必定好看异常,等晚饭后该放时,我来叫你们一起去屋檐下看火树琪花的美景。” 说着,急匆匆地出去了,外面有许多事都得她亲自料理。 诸王妃诰命和亲友等添完妆就去坐席了,宴后更衣,亦在别处,故屋里只剩宝钗探春宝琴和邢岫烟等姊妹们,迎春因孕未来,惜春因孝不在,巧姐儿带着弟弟陪伴黛玉。 探春开口打趣黛玉,道:“晚上放烟花一起看完,赶明儿咱们作诗,就以此为题。” 黛玉犹未开口,宝钗便笑道:“三妹妹,你竟是别拉着林妹妹一起,明儿是正日子,一早林妹妹就得起来更衣梳妆,你不叫林妹妹早些歇息,走了困该如何是好?你放心,咱家姊妹们都在,陪你看完的人多着呢。” 探春回身挽着宝钗的胳膊,笑吟吟地道:“既如此,好姐姐就陪我一起,明儿咱们姊妹两个做几十首诗词出来,叫她们羡慕。” 贾萱坐在黛玉怀里,过两日就满两周岁的他粉妆玉琢,模样儿生得极像贾琏,唯独一双丹凤眼肖似凤姐,他两只小手抓满了果子,吃得好些碎渣落在黛玉的大红裙摆上,黛玉也不嫌弃,抽出手帕子给他擦嘴,又命人倒茶给他润口。 贾萱就着黛玉的手张口喝了半盏茶,伸手将手里自己啃得不成模样的果子往黛玉嘴里塞,含糊不清地道:“姑姑吃,甜的。” 巧姐儿素知黛玉癖好喜洁,忙道:“萱儿,姑姑不吃,给姐姐吃好不好?” 贾萱把头一扭,理都不理她。 黛玉笑道:“世间最干净的莫过于小孩子,哪里就嫌弃他了?萱哥儿又乖又伶俐,萱哥儿给的果子,姑姑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咬了一口。 贾萱乐不可支,举起手再送上去。 可巧尤氏和许氏婆媳二人过来,见到这幅场景,笑道:“好,妹妹吃了萱哥儿亲手递来的果子,明儿也养个冰雪伶俐的哥儿。” 闻听此言,黛玉脸上一红,而探春和宝钗都笑道:“大嫂子说的才是真言!” 黛玉啐了她们一口,道:“贫嘴烂舌,都不知道跟谁学来的,你们放心,有我笑话你们的时候呢,谁又能躲过谁去?不过是有早有晚。大嫂子和侄媳妇不在老太太屋里,怎么到我这里来了?莫不是今儿给了东西舍不得,特地来讨要?” 尤氏道:“给出去的东西,岂能拿回来?我成什么人了。来问问你晚上想吃什么,一会子叫人做了送来,终究你不好和人一起坐席,晌午也没好生用饭。” 黛玉想了想,道:“清淡些就好,不必十分费心。” 尤氏颔首,留下许氏在屋里陪黛玉说话解闷,或者听黛玉的吩咐,自己则往前头去。今明两日客人极多,荣国府铺设不开,故拟定荣国府单请堂客,宁国府单宴官客,一应酒席等大小事务都需她料理,其忙碌不逊掌管嫁妆等物的凤姐。 她到前头时,正逢礼毕催妆。 炮响乐起,贾琏带人送嫁妆去卫家,嫁妆抬出正门,先是瓦片土坯,乃为房舍庄田,其规格一看就知不小,接着便是各样大小家具,无不是紫檀、黄花梨、乌木之属,一看就知道都是了老东西,唯有前头一套朝廷预备的家具是新的,然后依次是陈设摆件、皂脂被褥、衣裳鞋袜、布匹皮毛、珠宝首饰、古玩字画、药材香料、书籍笔墨等。 第一抬嫁妆已经进了卫家的门,尚有数十抬嫁妆没走出贾家的门,自己家抬嫁妆的脚夫不够,凤姐费心找了娘家和亲友家帮忙,红妆绵延数十里,绕城走一圈,引得无数百姓拍手惊叹,最后一台嫁妆最是令人啼笑皆非,乃是一对红嘴绿毛的鹦哥儿。 这两只鹦哥儿也讨巧,不知道谁教它们,一路上叫着各样吉利话,或是“与尔偕老”、或是“早生贵子”、或是“鹣鲽情深”、或是“天造地设一对璧人”、甚至有人听到一只鹦鹉念起诗经来,皆是恭祝新婚之喜的贺词。 从第一抬嫁妆进门,卫家大管家就开始念嫁妆单子,这些嫁妆都按着清单的顺序送来,方便清点,一抬又一抬,嗓子都念得哑了出不了声,不得不请别人来接替继续。 凡是来卫家赴宴的男女宾客,听了无不骇然。 嫁妆送来得摆在院落里供亲友观看,但有一些得先送到新房铺设,先设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一张拔步床,挂上双面绣麒麟送子的大红锦帐,另有许多寓意吉祥图案的荷包丝结挂在床上帐内,诸如瓜瓞绵绵、吉庆有余、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等,这些都得请全福太太亲自铺设,童儿滚床,接着安置梳妆台、子孙桶、桌椅架案等,鹦鹉挂在窗外,好容易才妥当。 在此之前,卫家须得设宴款待送嫁人等,敬酒送封,如此殷勤两三次后,才从贾琏手里拿到陪嫁之物的钥匙,好打开箱笼匣盒。 等人出去,各家女眷都来新房看了一回,凑了一回热闹,笑对妙真道:“出人意料。” 妙真今日换了一件颜色略鲜艳的道袍,眉梢眼角皆是洋洋喜气,拂尘也没拿,闻声就知道众人都没想到黛玉的嫁妆如此丰厚,其实她也没想到,却不能叫人知道,于是含笑说道:“姻缘天注定,谁留心这些身外之物?都是不叫自家儿女受委屈罢了。” 窗外鹦鹉叫道:“天注定,天注定,千里姻缘一线牵。” 众人一笑,都道:“好个嘴巧的鹦哥儿,怪道特地作嫁妆送来,别出心裁。” 她们纵使羡慕,也都掩下了。 这一晚卫家烟花响彻宅邸,里外亮如白昼,荣国府亦如此,晚宴初罢,便放起烟花爆竹来,如凤姐所言,果然精致异常,一色又一色地放将出来,满天都是金花银花红绿故事。 黛玉站在贾母正房屋檐下,远远的仍能看到。 惜春捂着耳朵,笑道:“那是满天星,这是天女散花,这个烟花像不像鸳鸯戏水?林姐姐快看,那里的烟花放出来的竟不是各色花样故事了,而是极大的字迹,我看看排成了什么字,这得七八个人一起放才能出来罢?” 黛玉凝目望去,却是“连理枝合,比翼双飞”,又有许多字迹陆续放出来,诸如“白头偕老”、“早生贵子”等,花样繁多,不可胜记。 惜春道:“林姐夫果然用心,如此便可放心了。” 宝玉走过来笑道:“妹妹不必担心,有我呢,我虽无能,却不会叫人欺负了妹妹,妹妹受了委屈,只管回来。今儿送嫁妆时,妹妹窗前的两只鹦鹉得了许多称赞,都说他们是通灵的鸟儿,我教了它们好些吉利话,就不知道念到了卫家没有。” 黛玉早听人说此笑话了,道:“我就说,别人想不来,果然是你做的好事。” 贾宝玉嘻嘻一笑,犹要言语,贾母忽然遣人来叫黛玉过去,宝玉和惜春想了想,陪着黛玉一块去了,只见贾母满目慈爱与不舍。 贾母叫他们坐下,招手叫黛玉近前,端详片刻,道:“今晚是你在咱们家里的最后一天,明儿开始,你就是别人家的媳妇,轻易不能回来了。三十多年前,我就这样送了你娘出门,三十多年后今日,又要送你出门。”说着,说着,贾母忍不住掉下泪来。 听到这里,黛玉眼圈一红,心中闪过一丝伤感,却没有恋恋不舍之意。虽然在这里她住了好些年头,比住在自己家都长,但这里终究不是自己的家。 父母逝后,她便无家,明日起始,她又有自己的家了。 宝玉最是听不得这些话,早跟着一起落泪,次日一早,黛玉尚在闺阁中梳妆打扮,他就坐在贾母房里淌眼抹泪,痛哭不已。 袭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林姑娘的好日子,你哭成这样像什么?” 宝玉不理她,忽见晴雯过来,说道:“二爷快去,新姑爷快到门口了。” 宝玉立时跳起身,胡乱抹了一把泪,飞奔到正门处,隐隐听到门外传来炮竹之声鼓乐之音,自己来得及时,他们尚未抵达,一叠声地吩咐道:“不许开门,快,紧紧地关门,门闩呢?赶紧放上去,不给他们开门!” 第64节 第090章 门房手忙脚乱,纷纷从命,关门上闩。 先前认为卫若兰和黛玉天生一对的人是宝玉,如今最为难卫若兰,不肯叫人给他们开门的仍是宝玉,闩了门,他犹不放心,以背抵之。 卫若兰已率迎亲队伍到了门口,见正门紧闭,因知此等风俗,不以为奇,反而一面命人奏乐,一面命人塞了开门的红封进门缝,乃是打造得极薄的金叶子,见里头没有动静,也无人说话,微微一怔,侧耳听了听,听出宝玉的呼吸之声,笑道:“宝兄,咱们兄弟一场,你吃了我的酒,快快给我开门,别误了佳期吉时。” 宝玉摇头道:“难道几杯酒就让我给你开门不成?哪有这样的好事。我舍不得妹妹出门子,舍不得妹妹从此不在我们家住了,你自己家去罢。” 里外人等听到都笑了,道:“到底是孩子气。” 卫若兰迈步上前,轻轻推了推门,果然纹丝不动,笑道:“宝兄,我来迎亲就没想过独自家去,你说是你给我开门,还是我自己动手撞门?” 宝玉哼了一声,本想和之前一样摇头,想到自己摇头卫若兰在门外也看不见,便没有继续动作,而是大声回道:“哪有人迎亲撞门的?你忒不知礼了。况且,只许你迎亲,不许我关门不成?且等着罢,横竖我是不开门。” 门房在旁边听着,急得一头汗,又不敢反驳宝玉,只得给人使眼色,去找贾琏。 等贾琏过来,正见宝玉和卫若兰据理力争,抵着门不肯让开,因时候尚早,贾琏心里也不急,笑了笑,朗声道:“红封不够,再拿些来!” 卫若兰听到他的声音,忙亲手塞了几片金叶子进去。 贾琏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宛若无物,不是荷包内装着金银锞子,就知卫若兰早有准备,以便塞进门缝。他也不看手里得了几片金叶子,笑道:“不够,不够,娶了我们家的千金,几片叶子哪里够?不够就不给开门。” 卫若兰又塞了几片进去,笑道:“琏二哥哥别学宝玉为难我们,速速开门为妙,等我急了,做出不妥的事情来可就不好了。” 贾琏将金叶子甩给门房拿去喝酒,手一挥,道:“开门!” 宝玉张开双手,急忙阻拦,不料贾琏瞧出了宝玉舍不得黛玉的心思,也怕耽误了吉时,来之前早吩咐了小厮,七手八脚地或是搂腰,或是搀手,把宝玉抬到了一边去,正门大开,以至于宝玉两脚乱蹬,一个劲地挣扎道:“二哥哥,不能开门啊,开了门,他们就把林妹妹接走了!臭小厮,快放我下来,别叫我回头捶烂你们的肉!” 门开一隙,卫若兰等人便一窝蜂地冲进来,见宝玉的狼狈模样,人人捧腹大笑,尤其是冯紫英,指着宝玉笑得弯下腰,几乎说不出话来。 宝玉好容易甩开小厮站稳,气道:“琏二哥哥,你怎能这般轻易地给他开了门。” 贾琏不理他,请卫若兰等人入仪门,含笑解释道:“林妹妹打小儿在我们家长大,姊妹情深,宝玉十分舍不得,昨儿哭了一夜,比老太太还厉害些,怎么劝都劝不住,何况今日,还请各位别放在心上。”和贾赦邢夫人心思一致,虽说和二房十分不和,暗恨贾母偏心,但对于贾母如珠如宝一般养大的宝玉,贾琏却没有丝毫怨恨,故有此语。 卫若兰自知,笑道:“兄妹情深,唯有称叹之意羡慕之心,何来笑话?多谢二哥哥仗义了,请二哥哥引路,我们该早些将凤冠霞帔脂粉钗环等物送与姑娘才是。” 贾琏忙请进去,进了仪门,转道贾母正院,概因黛玉闺房在此处,而非荣禧堂。 钗探一干人等正陪黛玉说笑,闻得全福太太送了凤冠霞帔进来,忙都起身让开,等到催妆曲响,全福太太方给黛玉开脸梳妆,倒是没急着更衣。 黛玉是朝廷册封的县主,大婚自有礼服,理当按品级大妆,正如卫若兰今日也是穿着二品的服色,和从前的四品冠服不同。昨日送嫁妆时,凤冠霞帔一起送过去了,今早由卫若兰送来,才算是全了礼数。 将将梳妆完,随着炮竹之声,外面又响起催妆曲,全福太太笑道:“请县主更衣。” 凤姐按着黛玉不叫她动作,笑道:“哪有这么快就更衣的道理?催妆礼呢?做的催妆诗呢?一件都没送来,叫谁更衣呢!” 一名全福太太出门,不多时就捧着催妆礼和催妆诗过来。 凤姐看了两眼,即使心下很满意,嘴里仍旧说道:“林妹妹,出几个刁钻的题目,叫他们吟诗作赋去,做了送来不满意,咱们就就不更衣,叫他们等着!” 立时便有尤氏许氏婆媳二人捧了笔墨上来,请黛玉出题。 黛玉想了想,提笔出了二道题目。 卫若兰早已想过如何应付种种刁难的法子,拿到题目后一看,自己虽然做不出来,但早就请人做好记在心里了,竟猜到了题目,也算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忙挥笔写上一诗一赋,笑吟吟地请全福太太送进去给黛玉看。 如此三四次,凤姐方才让开,叫全福太太给黛玉换上凤冠霞帔,盖上红盖头。 拜别贾母,黛玉忍不住落下泪来,贾母想起三十余年前送女儿出嫁之景,亦是满脸泪痕,悲伤不已,旁边宝玉早已哭成了泪人,谁劝都劝不住,见贾琏已经背着黛玉出门上花轿,竟跟了上去,扶着门槛哭道:“妹妹别走!” 黛玉已入花轿端坐,放下绣帘,她闻得宝玉哭得凄厉,和周围嬉笑之声相映成趣,原先的伤感反倒散了七七八八,拿手帕压了压眼角的泪痕。 卫若兰笑道:“宝兄放心,我必不叫姑娘受委屈。” 言罢,拜别贾琏等人,翻身上马,径自前行回家,不走回头路。 宝玉哭得更厉害了,追了好几步被小厮拽住,气得他伸脚就想踹之,然想到黛玉素日的言语,说他不顺心时也不该随意拿下人出气,不由自主地收了回来,顿了顿足,道:“臭小厮,拦着我作什么?林妹妹走了,再不回来了,以后也没人听我抱怨各种不如意之事了。” 贾琏在送轿途中点了香回来,闻声见状,拉着他往门里走,道:“哭什么?今儿是林妹妹的大好日子,瞧瞧,谁像你这样,哭得叫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背黛玉出门时,他就发现宝玉哭得越厉害,王夫人神色越不好。 宝玉哭得岔了气,一面打嗝,一面抽噎道:“二哥哥你知道什么?林妹妹的好处,你们这些人哪里明白。虽说姊妹们多,可是却只林妹妹一人知道我所思所想,不像别人,满脑子都劝我做不喜欢之事。我不做,倒成了罪过。” 贾琏莞尔一笑,送他至贾母房中,见到宝玉,众人如得了凤凰一般,忙叫到跟前,一句长一句地询问,生怕他受了委屈。 宝玉怕贾母和王夫人担忧,忙说一切都好,拭了拭泪,好容易止住哭声,瞥见探春满脸担忧之色,忽想起近来之事,先前忙着黛玉的事情,就将探春忘记了,此时想起未免惭愧好些,对王夫人开口道:“今儿送了林妹妹出门,我觉得心跟刀割了似的,万分不舍,将来三妹妹出门子该怎么办才好?就是不知道三妹妹几时有好消息。” 探春脸上一红,忙伸手扯了扯宝钗的衣袖,姊妹二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上房,站在廊下细听渐渐远去几乎听不到的鼓乐之声。 却说王夫人听了宝玉的话,道:“你小孩儿家的,打听这些作甚?” 宝玉不满地道:“我已经不小了,哪里还是小孩儿家?巧姐儿和萱哥儿才是小孩儿家。琏二哥哥背着林妹妹出门,我也想背亲妹妹出门呢。三妹妹不小了,林妹妹都有了人家,只怕四妹妹除服也要说婆家,三妹妹又能耽搁到几时?太太竟是多费些心思,给三妹妹做主才好。那年凤姐姐说的杨大人家的四公子就很好,私以为十分相配。” 探春在廊下听到,心里一酸,眼里便有泪光,又恐别人发现自己这副态度叫王夫人知道了,忙仰头看笼子里的画眉鸟儿,以手扣笼,咕哝道:“该死的鸟儿,吹了我一头一脸的灰,迷了眼睛。”一面说,一面拿着帕子揉眼睛。 宝钗却是莞尔一笑,并不作声。 侧耳细听时,探春听到王夫人嘲笑宝玉道:“到底是个孩子,一时伤感于妹妹出阁,一时又嚷着给妹妹说人家,你到底是舍得呢?还是不舍得?” 宝玉道:“该舍时便舍得,不该舍时便舍不得。” 他准备继续长篇大论地苦劝母亲给探春早日定下终身,以免蹉跎下去像自己这般对自己的终身大事无能为力,不想玉钏儿进来说道:“过一会子就该开席了,二奶奶打发人叫我告诉老太太和太太一声,想必南安王太妃和北静王妃等人都已经入席了。” 王夫人忙请贾母先行,又命宝玉去宁国府招呼众官客,不消细说。 这边开宴,卫家也已经开席。 彼时卫若兰和黛玉早已拜过天地,掀了盖头,黛玉更衣换妆后,安坐在新房内,卫若兰低声嘱咐了好些话,方出去敬酒,随后又打发人送了汤果来与她享用,又请了族中女眷人等陪她说话,宴上旁人见状,都笑道:“兰哥儿果然疼媳妇。” 卫若兰回头见说话的是忠顺王爷,反问道:“难道不应该?” 忠顺王爷摆手道:“应该,怎么不应该?天底下只有此事是最应该之事。都说你媳妇人品模样有一无二,你若不用心,才叫人骂你。” 卫三叔走过来笑道:“王爷请上座,叫兰哥儿好生敬王爷几杯酒。” 忠顺王爷品级最高,毫不推辞地坐了首席,对卫若兰笑道:“你是该多敬我几杯,今儿戏班子唱得如何?那年多少官宦人家遣散优伶,独我没有,依旧养着他们,果然今儿就用上了,满京城里找不到比我家更好的戏班子来。” 卫若兰忙拿了大海上来,倒了满满一大海,双手送到忠顺王爷的跟前,笑道:“王爷府里的戏班子自然是极好,天下无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忠顺王爷得意一笑,接过大海一气饮干。 卫若兰又去敬别人的酒,此宴用完,远近亲友各自离开,方是本家亲眷等人入席,并无外姓人,卫若兰进了新房,携黛玉出来去正堂上拜见亲眷。 除卫母等人,其余人等见黛玉风流袅娜,不觉都是一惊,嘴里连声赞叹,各有表礼赠之。 好容易一一见过,诸事妥帖,时已近傍晚。 此时犹未完结,晚上尚有正宴,宴后回洞房,夫妻二人同饮合卺酒,共吃床头果,又有本家的女眷亲人来闹洞房,手段层出不穷,闹得黛玉脸红耳赤,她们竟都不肯消停,若不是妙真亲自连催几回,怕是都不肯离开。 彼时已经二更天了,窗外月如眉,星似钻。 送走众人回来,卫若兰见黛玉一脸疲惫,不由得十分心疼,忙扶着她坐在床上,体贴地道:“今日从早到晚,就没歇息过,晌午送来的汤果也没见你吃多少,我叫人再弄些吃食过来,好歹吃些,仔细饿坏了肠子,夜里不好受。” 黛玉微微点头,道:“弄些容易克化得动的,肉果却不必了。” 卫若兰笑道:“放心,我知道。” 说毕,吩咐人送上早就炖着的灵芝汤,亲自盛了一碗递给黛玉,道:“华哥儿年节时孝敬我的上等灵芝,一直收着没用,叫人熬了汤,你且用一些。” 黛玉伸手接过,轻声道:“你也用些,白天喝了许多酒,吃些解酒汤才好。” 卫若兰不住点头,夫妻对坐喝汤,满屋只见红烛摇曳之影,唯闻烛花爆裂之声,周围服侍他们夫妻用饭的紫鹃紫毫等人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出来。 寂然饭毕,丫鬟们捧茶与他们夫妻漱口,又备热水,以备沐浴之用。 无论是陪嫁的丫鬟紫鹃紫毫等,还是卫若兰房中原有的丫鬟,个个伶俐懂事,她们做完手头的差事,悄然候在外间听唤。 卫若兰发现黛玉些微有些不自在,面上红晕如霞,烛光下更显妩媚娇妍,心念一动,便知其因,拉着她的手坐在铺着大红百子被的床边,柔声说道:“从此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万事只管随心所欲,横竖咱们上头并无长者,母亲常年都住在道观里。想起那年初见岳父大人,只怕谁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你我能结为夫妻。” 提起林如海,黛玉眼圈儿一红,轻声道:“那一年,你怎么就想着将书稿写出来给父亲呢?那时候两家并无交集。” 卫若兰笑道:“那时候我也才十三四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刚得奇遇,不免心思难定,初看书稿时觉得你命运悲惨,每每被人针锋相对,而我自己的命运也未必顺利,颇有同病相怜之意。可巧那年游玩到扬州,正是你去寺庙里祈福的时候,一时激愤,便将书稿整理成册,递到了岳父大人跟前。此时我万分庆幸当年之举,不然哪有今日今时?” 听他如此言语,黛玉心中微甜,说道:“该庆幸的是我才是,若没有你,哪有如今的我?虽不知那部红楼梦中后面结局如何,但那已有的八十回书稿,以及在太虚幻境薄命司里看到的判词和听到的红楼曲,无不透着我命运悲惨的事实。” 她轻轻一叹,满心感激,满目柔情,又问道:“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命运也不好?我瞧那书稿里,你只在蓉儿媳妇出殡时出现过一回,再无踪迹了。” 卫若兰道:“我写与你的是原稿,只有八十回,并些侧批夹批等,也是从那里看出些蛛丝马迹来。此外,我还知道许多和原稿有关的著作,许是后人书写,猜测后面的结局,其中就提到了我,明儿闲了我都告诉你,好叫你心里有数。” 黛玉叹道:“我竟分不清真幻了。” 卫若兰抚摸着她如凝脂般嫩滑的纤纤玉手,笑道:“自己活着便是真,余者都是幻,倒不必纠结于此,毕竟从一开始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诸事不能尽信书稿。” 黛玉点头称是。 她早换了妆容,此时并非凤冠霞帔,只挽着发髻,正面绾着五尾丹凤挂珠钗,轻轻一颔首,烛光下玉动珠摇,宛然入画。 卫若兰心中悸动,笑道:“天色不早了,我们安歇罢。” 想起昨晚临睡之前贾母所授之事,黛玉听了卫若兰这句话,脸上红得厉害,手脚都没处放,不知如何是好。 卫若兰高声吩咐外间送水,服侍黛玉卸妆宽衣,诸丫鬟早已预备妥当,鱼贯而入。 黛玉心底悄悄地松了一口气,卸完妆,脱下大衣裳,扶着紫鹃的手去屏风之后沐浴,沐浴后出来,红衫单薄,青丝披泻,却见卫若兰早就沐浴完了,没有束冠,仅着大红中衣,越发显得形容昳丽,莫可名状。 卫若兰掩下心头的激动之情,遣下诸婢,拉着黛玉的手领她走向大床,红帐悄然落下,只余帐外儿臂粗的龙凤红烛摇曳生辉。 第091章 一夜颠鸾倒凤,夫妻原本懵懂,中途免不了观摩压箱之物方才尽兴。 次日,黛玉自然而然地起晚了。 枕畔已冷,不知卫若兰什么时候就不在房中了,她拥着百子被坐起身,伸手拨开帐子,发现玻璃窗外天已大亮,心下不由一急,脸上未免带出几分羞臊来,虽说昨日已经在堂上拜见过父母与族中亲眷,今日不必特意去拜见族中亲眷人等,卫若兰也早早分家出来,更不必每日晨昏定省,但是进门第二日,作为新妇,她亦当给卫母、妙真等人请安。 卫若兰练完武功回来,恰见从帐内伸出来的一只纤纤玉手,急忙上前挽起帐子,分挂在两边的铜钩上,关切地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天色还早,母亲并不住在府里,等给祖母请过安后再去道观里即可,而祖母用过早饭咱们再去请安不迟。” 黛玉下床,嗔道:“哪里早了?瞧着外头的光亮,快到辰时了罢?你起得这样早,偏我起得晚,叫人知道了,不得笑话我懒。” 卫若兰一面叫紫鹃等人进来服侍她刷牙净面,一面笑道:“差半刻钟才到辰时,距离祖母吃饭早着呢。我也是每日练武,起得早些。况且,咱家就你我二人,谁笑话你?” 黛玉道:“那也有人笑话。” 一语说完,她狐疑地看着卫若兰,道:“母亲住在道观里我自然知道,只是祖母那里如何都是饭后请安?饭后得等到什么时候了,去得晚了,如何服侍老人家用饭?” “祖母那里自有大太太伺候,何须分了家的孙媳妇前去捧箸布菜?我可舍不得你这般辛苦。再说,我去祖母那里请安,一向都是这么着,你跟着我一起,无需早去。三婶子十天半个月才去一回,你日后也如此。”卫若兰哪里舍得娇妻和世上诸多媳妇一般,无时无刻地伺候婆母吃饭?况且他住的距离卫伯府颇远,隔着两道街,已非一家人。 黛玉问道:“如此作为,不妨事?” 第65节 卫若兰心疼她,她心里自然乐意之至,不会为了所谓的规矩,违背卫若兰之意,为了以示体统巴巴儿地去伺候人。她早觉得媳妇服侍婆母用饭之举实属无情了,虽说是大家的规矩,但是像邢王夫人这样大年纪的媳妇,子女高坐桌前,自己站着服侍婆母,或是最后吃剩下的饭菜,或是等人漱口后方得以回房用饭,瞧着规矩体面礼数周全,实无半分人情。 卫若兰笑道:“不妨事,咱家分出来了,不必每日坐车前去。过些日子,咱们都不在京城了,更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黛玉听了,微微点头。 洗漱已毕,她坐在梳妆台前,任由雪雁拿着黄杨木梳给她梳头,雪雁早学了不少新妇应该梳的发式,细细地将万缕青丝梳理整齐,挽着精致的发髻。 在雪雁黛玉梳头时,卫若兰命人拿来首饰匣子,给黛玉挑选首饰。 因黛玉不喜浓艳富贵妆饰,故只正面绾着极精致细巧的丹凤朝阳衔珠钗,两边以小小的凤头簪压鬓,额上围着攒珠勒子,除后面同套的挑心外,再无发饰花翠。卫若兰端详片刻,从盆内剪了一枝并头开花的夫妻蕙与她簪在鬓后,更增风致。 黛玉对镜一看,抬手轻轻抚过兰蕊,心中不禁涌上万缕柔情,道:“花儿倒好,比那些金银珠玉另有一份灵动好看。” 卫若兰倚着梳妆台,顺手打开妆奁,拿起胭脂粉黛等物,笑道:“人若不好看,哪怕戴着国色天香的牡丹花都不好看,我瞧着,竟不是花儿好,而是人儿好,天仙一般的人儿衬托得花儿娇艳了几分,仿佛沾染了几许灵气。” 雪雁等人抿着嘴笑,黛玉不禁羞上了脸,道:“甜嘴蜜舌,跟谁学来的本事?” 卫若兰道:“不必学,乃是发自内心。来,我给夫人画眉。” 雪雁让开,卫若兰一手托起黛玉的脸,一手拿笔,正欲画时,黛玉忽然拍开他手,娇嗔道:“急什么?尚未施脂粉,如何描眉点唇?”她虽不爱涂脂抹粉,但新婚之期素颜无妆着实有些失礼,况且气候所致,不涂抹香脂肌肤容易粗糙干裂。说毕,黛玉自己打开一个宣窑瓷盒,里面盛着一排十二根的玉簪花棒,拈了一根倒在掌心里,轻白红香,四样俱全。 卫若兰瞧着东西眼熟,道:“莫不是宝玉做的那些胭脂花粉?市面上没有卖这些的,我叫人备下的那些脂粉,似都不如你嫁妆里带来的。” 黛玉笑道:“可不是,我见宝玉做得好,特特叫他给我做了好些,府里买的那些不中用。” 荣国府里采买的胭脂水粉早就不能用了,都系不堪之物,偏生又两处花钱,后来探春理家,就蠲免了府里的那份采买,各人拿着府里另外发的二两银子打发人去外面买,亦是青重涩滞,而且铅粉对身体不好,不及宝玉用紫茉莉花种研碎后兑上香料制出来的天然好用,故黛玉不肯亏待自己,每常问宝玉要他亲手制的胭脂花粉。 她出阁时,宝玉看嫁妆时,亲自看了府里预备的香皂脂粉等物,只说不干净,自己特特用功地制了许多出来,香皂脂粉头油等都在其中,全部替换了原先采买之物,还给黛玉留了方子,等用完了,叫身边心灵手巧的丫头们亲自做,比外面买的好用。 卫若兰极清楚宝玉的为人,听完,不禁笑道:“宝兄别的都不如何,唯独这些东西做得好,难道将来开一家脂粉铺子不成?” 黛玉想了想,笑道:“只怕宝玉欢喜得很,他从小就爱弄这些。” 擦完粉,她打开一个镂刻鸳鸯戏水花样的小小白玉盒子,道:“这是宝玉淘澄的胭脂膏子,也十分好用。”说着,拿细细的玉簪子挑了一点儿抹在手心,用水化开,卫若兰伸手沾了些化开的胭脂在指尖,与她抹在唇上,剩下的都用来拍打两腮,果然鲜艳异常,甜香满颊。 见妻子收拾好了,卫若兰方拿起笔,扶着她的脸,轻轻往眉上一描,眉黛春山,眼颦秋水,山水之间尽显女儿娇态。 卫若兰放下笔,笑道:“好了,咱们去外间用饭。” 夫妻二人携手出了卧室,留下雪雁和紫鹃两个带小丫头收拾妆奁和昨日换下来的衣裳鞋袜等物,笑容满面,都替黛玉感到欢喜。 饭后,卫若兰命人套车,和黛玉同坐一车去卫伯府。 早有人等着了,请进府中,正值卫母在卫太太的服侍下用完早饭,漱完口,吩咐卫太太道:“兰哥儿和他媳妇该到了,你也不必回房用饭,在我这里用些罢。” 卫太太答应一声,命人盛饭,将就着剩菜吃了些。 刚撤下饭桌,丫鬟通报说兰大爷和兰大奶奶过来了。 从前府内称呼卫若兰等堂兄弟时,都是称呼卫若兰为大爷,卫源为二爷,卫三叔和儿子依次排行,等到分了家,卫太太迫不及待地命人改口,如今府里的大爷是卫源,下人们称呼卫若兰时都叫兰大爷,以示区分。 黛玉听到这样的叫法,看向卫若兰,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心疼,卫若兰却是一笑,牵着她的手进屋,受那份记忆的影响,他反倒觉得分家更好,不受卫伯等人掣肘。 卫母房中尚有许多丫鬟不曾见过黛玉,尤其是平安,不比如意伶俐常卫母出门,此时举目望去,一双璧人亭亭玉立,男的宛若玉树临风,女的好似姣花照水,端的天造地设,有一无二,可比卫源才定了的千金强百倍,不免黯然神伤。 黛玉不知此婢想法,亦未将她放在心里,随着卫若兰给卫母磕头请安敬茶。昨日成亲时已经跪拜过卫母,亦收了表礼,此时倒不必再给了,只是来行请安之礼罢了。 卫母喝了一口茶,笑道:“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日后好好过日子,为二房开枝散叶。” 黛玉无言可对,不免低下了头,娇羞无限。 卫若兰回道:“祖母放心,我们自然会好好过日子。” 卫母听得一笑,道:“你是个有能为的孩子,我有什么不放心?从此以后你就不是一个人过日子了,我欢喜都来不及呢!”拉着黛玉又说了一回话,无非是叮嘱她好好管家理事,早日开怀生儿育女等事,瞧着时候不早了,方放他们去给妙真请安。 途中卫若兰对黛玉道:“祖母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你年纪还小,我也年轻,家里又没个长辈坐镇,不如咱们晚几年再要孩子,也能照顾得来。” 黛玉脸上一红,捶他道:“才刚成亲呢,你说这些作甚。” 卫若兰搂着她的细腰,笑道:“这事早晚都得说,今儿祖母提起,难免就说几句叫你知道。我得的那份奇遇你亦深知,倒是有许多说法很有道理,我也使人查探过,到底大几岁的妇人生子平安者众多。因此,我虽急着娶你进门,但不急着生养儿女,你心里有数才好。” 黛玉挣扎一番没挣脱,听完这番话,侧头道:“你到底是遇到了什么奇遇,竟是什么都知道。我用你给的方子调理,出阁前连王老太医都说比那些身体康健的姊妹们还好。” 卫若兰低头在她耳畔轻声道:“这事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过,陛下和舅舅也只道我是得了一部包罗万象的奇书,其实不是。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奇遇,先前年纪轻,混乱了好些时候都不明白,如今渐渐地大了,每常闲了就翻看那份记忆,倒是知道了自己的遭遇,大概是有人企图以三魂七魄夺走我的肉身,不料我没叫他得逞,故此那人魂飞魄散,我反倒得了天大的好处,所谓奇书,其实就是那人的记忆,记忆里有很多书和东西我至今没弄懂。” 又与黛玉解释夺舍之意,也讲了几个记忆里看来的故事,话本主角就是夺舍他人肉身而活命等,但是他没说那人的记忆牵扯到明清之后数百年,后面更有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也没说那人夺舍之前和地府人员的一番言论要求。 这份记忆起先他有很多地方都不懂,也有不少看不清记不明,而且一些记忆图像十分凌乱,但是,随着内功修炼地愈加精深,偶尔会得到一些从前没看清的记忆图像。 黛玉不禁瞪大了眼睛,顾不得卫若兰举止之亲密,诧异道:“竟有这样的事情?” 卫若兰微微一笑,拣一些自己明白的事情说与她听,依旧在她耳边悄悄地道:“此事过于诡奇,故我从不与人提起,你记在心里就好。” 黛玉急忙点头,道:“你放心,我再不和人说起,你也别跟人说了,仔细有人心怀不轨。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你得到的是什么奇书,竟然连红楼梦的书稿都有,单是这部书稿就有好几册之多,你所知的东西怕是一屋子的书都记不完,哪有人得奇遇能得到那么些书?一部就已经很好了。而且那年你住在我家时,除了几个小厮和行李,也没见你带多少东西。” 卫若兰暗暗惊出一身冷汗,幸亏他除了一部武功秘籍、几个方子和金银铁矿等说与长泰帝知道外,别的都没提起过,红楼梦书稿一事也只林如海和黛玉知晓,若是他们知道只怕也会怀疑了。想罢,道:“你说得不错,我日后更需谨慎才是。”又惊叹于黛玉的聪敏。 黛玉依偎在他怀里,眉眼带着丝丝笑意情思,道:“我却很欢喜,你将这件天大的秘密告诉我,没有当我是外人,从此以后,你我夫妻一体,不分不离。” 卫若兰以手轻抚她的脊背,道:“对,我们夫妻一体,不分不离。”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妙真所居的道观。 夫妻二人至观内下车,径自去拜见妙真,妙真正在院中拿着喷壶浇花,见他们联袂而至,脸上涌现出无数欢喜与笑容,道:“快进来。我想着昨儿虽然我叮嘱兰儿让你们两个不必来,但是你们定会来,果然来了。” 因妙玉之故,黛玉与妙真混得极熟,闺阁内许多看法一致,忙亲自接了妙真手里的喷壶,道:“依我说,母亲昨儿就不应该回道观。” 妙真笑道:“我毕竟是出家人,哪里能留在红尘里,没的打扰了你们小两口。” 进了屋,行完敬茶之礼,妙真也没说别的事情,只交代道:“我自己没当家做主过,不懂那些成亲后如何主持中馈的事儿,说了没的耽误你们,你们两口子日后行事自己拿主意罢。不过若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只管来找我,我不懂,还有老太太和你们大伯母、三婶娘呢。” 卫若兰夫妇自然遵命。 妙真不打算留他们用午饭,干脆利落地打发他们回去,也不叫黛玉常来请安,累得慌。 从卫伯府和道观两处回到家,恰是晌午时分。 用过饭后,卫若兰携黛玉去花园中消食,将园中景色一一指给黛玉看,告知她各处房舍的用处。园子虽然比大观园小了一些,毕竟大观园按制所建,占地颇大,然而其胜景却不比大观园逊色,甚至有好几处都比大观园更加清净雅致。 黛玉极口称赞,道:“这是咱们的家,我觉得处处都好,尤其是建的那座藏书楼,明儿将带来的书籍都搬进去,日后也多多地收集些书籍。” 卫若兰道:“你那些嫁妆东西除了些笨重家具等物以外,别的暂且别收进库房,不知几时咱们就离开京城去平安州了,收进库房再收拾出来,未免费事。我不知在平安州任职几年,咱们那些书籍自然得带在身边。” 黛玉觉得有理,同意了,道:“果然确定去平安州?” 卫若兰怕她累着,扶着她向园外走去,笑道:“去年就确定了,因我年纪轻,就在宫里做龙禁尉。如今我已行过弱冠之礼,若不是今年成亲,二三月份就得离京上任。我有一个月的婚假,等婚假结束,怕不必等上许久咱们就该启程了。” 黛玉颔首道:“既如此,那倒真不必归置那些嫁妆东西了,也该将所需之物一一收拾起来,到了跟前就不必忙乱了。” 刚至房中,便有人通报说:“府里内外的管事们来给奶奶请安磕头。” 黛玉闻言一呆,卫若兰点了点头,命人进来,又命人将府中下人名册和家中主要财物清单等都交到黛玉手里,道:“咱们家里就你我二人,故下人不多,里外也就四五十人,其余人等都在庄田商铺等处,明儿叫管事来给你请安,你认清各个管事,方便日后管家。” 听了卫若兰当面说的一番言语,分明将家中里外大小事情都交给黛玉做主,各个管事和管事娘子等心头一凛,将打算在家中事务上为难黛玉之心都收了起来。 黛玉管家,向来信奉无为之治。 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她刚刚进门,名册尚未看过,不肯对眼前黑压压的一干人等指手画脚,没有重新安排他们的差事,也没安插自己带来的心腹人等,只受了他们的礼,命紫鹃等发了赏钱,然后就叫他们都退下去了,各自按差行事。 她越是云淡风轻,那些下人越是不敢生事,行事较先前恭谨十倍,生怕出了差错,成为新奶奶杀鸡儆猴的那只鸡。 第092章 上无父母长者指手画脚,下面仆从恭谨本分,整理贺礼和嫁妆等物自有下人费力登记造册,又不必十分归置,且值新婚无人相扰,黛玉和卫若兰或是吟诗作赋,或是抚琴吹笙,或是看卫若兰在竹林中舞剑黛玉以之入画,如鱼得水,过得甚是自在逍遥。 紫鹃坐在廊下做针线,偶一抬头,只见黛玉和卫若兰在院中,或是浇花,或是逗鸟,又或是相互调笑,宛若神仙中人,不觉对身畔的雪雁道:“我从未见过姑娘如此欢喜。” 雪雁抿嘴一笑,道:“在荣国府到底是寄人篱下,哪有多少欢乐之事?” 紫鹃叹道:“你说的有理。”哪怕黛玉身份尊贵,在荣国府中除了和宝玉说话,平时黛玉总是不肯多行一步,多说一句,而在这里却是当家主母,万事随心所欲。 作为陪嫁的八名丫鬟之一,虽只在房内当差,但卫家上下仆从都不敢怠慢她们,不过一日工夫,紫鹃就觉得行事比在荣国府顺利。在荣国府时,那些下人们嘴里心里不知道有多少不受用的地方,自己有什么事情吩咐下去,十次里有五次不管用。而在这里却不一样,纵使只要一壶热水,小丫头话传到了,热水也送来了。 雪雁却不知紫鹃所思所想,她放下手里才做了一半的针线,看向院中,卫若兰不小心碰掉了黛玉早起时簪在鬓边的鲜花,忙又掐了一枝兰花亲手给黛玉簪上,才哄得黛玉回嗔作喜。默默看完,雪雁心道姑爷和姑娘如此恩爱,老爷太太在九泉之下总算能放心了。 犹未想完,听到黛玉扬声道:“雪雁,你将架子上的鹦鹉放出来,这几日忙忙碌碌的,我倒忘了它们,怪道今儿恹恹的不肯说话。它们不说话,我竟觉浑身不自在。” 雪雁脆生生地应了一声,起身打开笼子,扑棱几声,两只鹦鹉飞了出来。 卫若兰细细打量一番,笑道:“我瞧着怎么像是抓了我那金冠的鹦鹉?口口声声叫我是坏人。铁网山上的那些鹦鹉只剩了这一对跟来?别的不在?” “有十好几只鹦鹉常来找我,这两只最灵巧,最精通人话,竟真像是通了灵,不知道宝玉怎么哄了它们作嫁妆送来,惹得许多人笑话。至于其他的鹦鹉,我家常养的依旧在荣国府,铁网山的那些却不知在何处,料想有这两只引路,定能寻得过来。”黛玉展开手掌,托着雪雁送过来的果子,一只鹦鹉落在她腕上,低头啄食,瞅都不瞅卫若兰一眼。 卫若兰指着落在黛玉肩上的另一只鹦鹉,笑道:“说来,这只鹦鹉可是咱们的媒人,若没有他抓了我的金冠,我哪里能趁机送花与你?” 提起那盆兰草,黛玉也是一笑,道:“那盆兰草,如今已经分出好几盆来,谁要都没给,只养在我房里。因恐荣禧堂人来人往,腌臜气熏坏了我养了好些年的兰草,我便托给四妹妹照料几日,等回门时,收拾闺房中下剩的东西,你提醒我把那几盆兰草带回来。” 雪雁见鹦鹉吃完了果子,又放一些在黛玉手心,道:“姑娘也别这样叫,大爷的名儿和那花儿重了,姑娘这样叫着倒不好。” 黛玉闻言便知雪雁避讳卫若兰名字里的兰字,嗔道:“就你知礼。” 卫若兰接了雪雁手里喂鸟的食水,打发她回原来的地方,转头对黛玉道:“在外头或者在老太太跟前留意些,咱们自己私底下倒不必忌讳这些,我最不耐烦什么大爷、奶奶地叫唤,好好的夫妻像是陌路人一样。以后你就唤我的表字,我也叫你的表字,如何?” 黛玉极是赞同,笑问道:“你知道我的,我却不知道你的,你的表字是哪两个字?”及笄礼上的正宾是卫母,且又是许嫁之后,故她的表字瑶瑶二字是卫若兰所取。 瑶者,美玉也,暗合黛玉之意。 黛玉得此字时便觉得喜欢,虽不如宝玉瞎说的颦颦二字雅致,寓意却好,已非书稿中玉带林中挂的命运,黛玉自然不喜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卫若兰听了,假意道:“该打,我的表字你怎能不知?” 黛玉踩了他的脚一下,哼道:“没人跟我说,我如何知道?那时都快成亲了,人人忙得不不堪,谁替我打听?你行冠礼时,宝玉倒是想去,奈何外祖母前一日吃了一些新鲜瓜果,夜里未免有些不好,宝玉就不曾去成,后来也都没空再出门。”至于别人虽知道,可又有谁像宝玉似的,巴巴儿地到自己跟前说卫若兰冠礼的盛况,以及表字为何。 卫若兰也清楚自己在成亲前几日行的冠礼,除了观礼者,旁人尚不知道自己的表字,遂笑对妻子道:“听好了,我的表字是元芳,陛下赐的表字。” 黛玉念了两遍,道:“芳,兰之气兮,你又是这一代之长,果然和名字极契。” 卫若兰嘻嘻一笑,抛撒掉手里的食水,转而握着黛玉的手,顺便驱走停在她肩头腕上的两只鹦鹉,道:“陛下赐字时也是这么说,元者,长也,芳,气之香也。日后,你便如此叫我,我则叫你瑶瑶,别学世人那般淡漠无情,你一句老爷,我一句太太。” 黛玉想了想,忽而一笑,道:“元芳。” 卫若兰知她俏皮,干脆地应了一声,不料黛玉不觉满足,跟着又叫了一声,他也应了,紧接着黛玉连叫数声,连珠似的,他忍不住去挠黛玉的痒,黛玉连忙躲开,提裙避到花木后。 夫妻二人顽笑得热闹,直到下人来报回门礼已预备妥当,方止住笑意,命人拿来亲看。 除了肉到明日采买以外,其余礼物都准备得十分齐全,卫若兰点看了一回,又叫黛玉看,都没有挑剔的地方,称赞了管家一回。 次日即是三朝回门之日,黛玉没有娘家,卫若兰只需拜见岳父母的牌位即可,然而黛玉终究是在荣国府长大至今并且出嫁,又是贾家遣人送嫁,夫妻二人少不得去荣国府走一趟,这些礼物都是按照回门礼预备的,以示敬重。 这日一早,贾赦贾政等都告假在家,大摆回门宴,闻得人到门前,贾政忙遣贾琏和宝玉兄弟二人亲自将他们迎进仪门。 第66节 卫若兰骑马,早在门前下马,黛玉却是坐轿,至仪门内小厮退下,方扶丫鬟下来。 因无外人,连小厮都不在,所以不必十分忌讳。 虽只两三日,但在宝玉看来,如过三秋四季,举目打量黛玉,见她眉头舒展,梨涡带笑,通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惬意,便知她出阁后过得舒心自在。想到此处,宝玉才将目光挪到卫若兰身上,见他身着和黛玉一样料子的衣裳,不禁撇了撇嘴,暗自羡慕。 贾琏一面命人接过礼物,一面笑道:“妹妹和新姑爷可来了,老太太和老爷们正念着呢,早早地就打发我们兄弟二人出来候着。” 黛玉裣衽一福,道:“劳累两位哥哥了。” 宝玉连忙摆手道:“不劳累,不劳累,要不是天没亮门没开,园子也锁得严严实实,我恨不得五更天就在门口等妹妹和妹夫回来。”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忍不住莞尔。 宝玉和卫若兰相熟,之前没少给他们两个互通音信,因此他喋喋不休地道:“进了四月,天便热将起来,妹妹受不得暑气,妹夫可得仔细些,多多地准备解暑汤润津丹。我瞧着日头上来了,咱们快往屋里去,仔细晒伤了。” 生怕贾母等人等得急了,贾琏忙请卫若兰和黛玉先去贾母正院。 拜过贾母和黛玉房中林如海夫妇的牌位后,又见过邢王夫人和李纨、凤姐,贾琏宝玉请卫若兰去前面,贾赦和贾政都在那里,黛玉则留在贾母房中。 钗探惜琴等人从碧纱橱里鱼贯走出,围着黛玉说话,好一会才送到贾母身边。 贾母拉着黛玉的手,细心打量。 黛玉今日并未按品级大妆,和昨日一样的打扮,当然,并非依旧穿着昨日穿过的衣裳首饰,另换了新的,一色鲜艳夺目。 贾母见她身穿大红提花锦缎的对襟褙子,底下系着石榴红绫裙,虽然花样十分繁复华丽,却并不俗艳,正如同黛玉飞仙髻正面绾着的赤金累丝攒珠五凤钗和额上勒着的累丝攒珠双凤垂帘金抹额,极符合身份,又不显得累赘,只让人觉得好看异常。 看罢,贾母又看了看黛玉的气色,满意地笑道:“瞧着你这样的打扮,这样的气色,想来进门后没有受到委屈,如此我就放心了。” 黛玉笑道:“哪里给我委屈受呢?外祖母放心,我一切都好着呢。” 贾母神情一松,问及卫家如何安排等,黛玉为了让他宽心,含羞道:“我们家里并无长辈坐镇,故我一进门就当家主事,也不必日日给祖母和母亲请安。家里的内外账册他都交给我了,事事由我做主,连发下来的俸禄都说要交给我呢。至于衣食起居,都和未出阁前一样,一丝委屈不肯叫我受了。我们家也有个齐整的花园子,等明儿在府里设宴,请外祖母和舅母嫂子姊妹们游玩,虽不如大观园大,但出自山子野先生之手,各处精巧别致。” 贾母一面听,一面点头,笑道:“听你这么说,可见将来不会受了别人的气,我竟真的放下心来了。从前我就觉得卫姑爷不错,果然没辜负了素日的名声。” 凤姐笑道:“老祖宗有什么不放心?林妹妹如今是掉进了福窝里!” 黛玉道:“就你爱说笑,巧儿呢?萱儿呢?今儿初八,是萱儿的生日,我特特给他带了两身衣裳和几件顽器来,你也不带他们过来。” “巧儿带他兄弟在家里顽呢,怕府里忙得很,惊着他们,故没叫他们过来,”凤姐心里越发喜欢,因忙着黛玉回门一事,除了自己一房人外,旁人谁记着贾萱的生日?虽说小孩儿家都不大办生日,但是送上几件东西,哪怕是一张字纸呢也能聊表心意不是? 黛玉要见,凤姐忙命小红亲自带了巧姐儿和萱哥儿来,兄妹二人一进门就扑向黛玉,尤其是萱哥儿,顺着黛玉的腿爬到她怀里坐着。 贾母见状笑道:“等到玉儿儿女满堂,我就更加放心了。” 凤姐道:“快,快,快,林妹妹你多抱我们家萱哥儿一会,带家去我就更巴不得了,说不定他这么个干净的小人儿能给你带个小子来呢!到时候生了贵子,好好地预备上几色礼物,单给我的萱哥儿,谢他这个功臣。” 黛玉啐了她一口,低头逗弄贾萱不语,众人望着黛玉的神色,不约而同地笑了,齐声说道:“别的都是诙谐,只这一句话极要紧,也极有道理。” 黛玉置之不理,心道你们认为生了儿子好,哪里知道卫若兰的好处,别人都以生儿育女为要紧事,独他不是,自己也觉得人生在世,难道女子就是为了这个而活不成?终究没有什么趣味。他考虑到自己的年纪,想着推迟几年生孩子,而且在枕畔之间也曾说了,儿女都是命中注定,很不必十分在意,这让黛玉又感动了几分。 接下来贾母等人仍旧是说好生调理,早日生儿育女等事,别的都不提,黛玉忙笑说想着自己从前的闺房,也想去园子里一逛,贾母立即命姊妹们陪她去,少不得叫人收拾些打算带走的旧衣裳首饰等物,尤其是那几盆兰草、两只鹦哥。 却说卫若兰拜见过贾赦和贾政后,入席吃酒闲话。 贾赦问些世故人情并古玩字画一类,贾政则问卫若兰当差诸事,是否如意等,兄弟二人相差不过数岁,气度迥异,言谈亦大相径庭。 宝玉给贾赦和贾政倒完酒,坐下后,又起来给卫若兰倒了一杯酒,按下卫若兰,不叫他站起身,笑道:“林妹夫常在宫里当差,又常在外面走动,认识的青年才俊极多,明儿瞧瞧有什么好的,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尚未嫁呢,若做得好媒,将来我再给妹夫斟酒。” 卫若兰闻听此言,当即明白了宝玉的心思,暗叹宝玉之敏锐,恐怕他是怕贾政和王夫人将探春胡乱配人,故虽舍不得姊妹出嫁,但依旧尽心尽力地谋划,较从前又有大有长进了。 只是宝玉到底没经过这些事,难以了解谁家好,谁家坏。 然而,不等卫若兰开口,就听贾政呵斥宝玉道:“放肆的孽障,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原是我和你太太之责,哪有你这个哥哥说话的道理?” 一听贾政说话,宝玉脸色一变,一声儿都不敢吭了。 倒是贾赦吃了一杯酒,说道:“这样责备宝玉作甚?他也是个好哥哥,好哥哥关心妹子的终身大事并不为过。我们家二丫头的婚事,我就半点没操心,全是她哥哥嫂子费心,倒是她的福气。难得宝玉长大了,懂得体贴姊妹,你偏当他是小孩子似的斥责,有什么好处?唯有把一颗心弄得冷如冰块才肯罢休不成?” 卫若兰和贾琏忍住笑,装作一本正经地听着,其实哪个不知道贾赦是用贾政来烘托自己的好处?也只有贾赦有这般心思。其实,在贾琏心里,贾赦比贾政尚且不如,虽说贾政道貌岸然了些,可毕竟没做过贾赦行的无耻卑劣之事,迎春的亲事他也没过问一句半句。 这时,贾赦吃完酒,招手叫宝玉到自己跟前,举起酒杯递至他眼前,见宝玉端着酒壶斟酒,转而笑对贾政道:“瞧瞧,这样孝顺的好孩子哪里找去?你还不足!” 贾政只道:“不合规矩体统,便不能任由他胡作非为。” 贾赦面露一丝嘲讽,规矩体统?若是贾政讲究规矩体统,就不该住在昭示一家之主身份的荣禧堂,以一家之主自居。他意欲说时,恐元春得知后替父母做主,也怕贾母火冒三丈,只得咽下诸般言语,嘿嘿冷笑两声,低头喝酒。 卫若兰将一切收入眼底,心想贾赦和贾政不愧是兄弟两个,各有优劣,遂笑道:“二位舅舅快别为此起了争端,瞧宝兄吓得都不知道说什么了。说到底,宝兄是一番好心好意,想必只想姊妹们一辈子都好,故有此语,却没想到什么规矩体统。” 宝玉确实被贾政的疾言厉色吓住了,半日都缓不过来,听卫若兰这么说,知他和贾赦一眼替自己解围,忙点头道:“正是,正是,我就是见林妹妹比三妹妹大不到一个月就已经成亲了,比三妹妹小的史大妹妹也定了婆家,三妹妹却没有任何消息,未免惹得外人笑话,才想托妹夫用些心。妹夫认得的人多,又在宫里当差,所结交的都是才俊,也都知根知底,人品好坏心中都十分清楚,省去我们被官媒哄骗或者去打听的工夫。” 他自以为这番话十分得体,不料贾政面上仍有不满之色,道:“你只管好好读书用功就是,打听这些作什么?再说,我和你太太早有主意,很不必你把读书的心思用在这里。你可仔细,明儿我闲了,考校你功课的时候多着呢。” 宝玉登时面如土色,纵使有千般言语万般心思,在贾政跟前也都不敢说了。 第093章 不止宝玉五脏六腑都不自在,就是卫若兰亦听出了贾政的言下之意,便是之前看在黛玉的面子上有心帮一把,听到这样的话,也都不好轻举妄动了。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不同于迎春和惜春,迎春性子软糯,贾赦和邢夫人清楚她的本事,只求联姻,不求她攀龙附凤,惜春性子冷漠,无父无母,兄嫂对她不闻不问,到时候有人求娶怕是巴不得答应,估计想法也和贾赦邢夫人一样,而探春的父母却是早有主意,自然不会任由他人左右。 细想前后,明眼人就能看出贾政和王夫人的心思手段。 卫若兰十分惊讶世间竟有这样的人物,较之昏聩无能好色卑劣的贾赦,他更不喜道貌岸然的贾政,哪怕贾政并没有做过卑劣无耻之事,品行远胜贾赦。也许是因为贾赦本身就是坏人,做那些事符合本性,早已惹得众人厌恶,也没别的指责了,反观贾政本身正派,行事作风仔细想来却是令人心生恐惧,完全和形象背道而驰。 元春就不用说了,十四五岁一直不曾定亲就进宫做宫女了,不知道熬了多少年才晋封为凤藻宫贤德妃,使得整个荣国府赫赫扬扬,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 贾珠十四岁进学,此进学并非寒门子弟考中秀才去官学读书的行为,那是有功名的进学,名正言顺凭本事考进官学。卫若兰查过,当时贾家压根就不放心贾珠千里迢迢地去原籍金陵参加考试,所以贾珠的进学是进国子监读书。不过,世家子弟多是荫生,凭本事考进去的寥寥无几,荫生就是由祖荫而来,各个有爵之家或是官员之家,品级够高的话都有一定的名额,可以送子孙直接进学,不必走科举之路亦可为官。 便是世家子弟想做官,除非额外恩典赏赐功名职缺,否则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路是捐官,如贾琏、贾蓉、赖尚荣之流,花几千两银子就能买一个职缺,认真做官也有升迁的时候,赖尚荣不就升了七品县令。另外一条路就是进学,如贾珠,在国子监学完后凭监生的身份出仕,监生出仕的名声好听,不会受从科举出身的读书人嘲讽鄙视。 自己如今的堂弟卫源也进学好几年了,就是荫生。 因此,贾珠所谓的进学,所得的荫生名额,就是占用了贾赦之子的那个名额去国子监读书,而不是考中秀才,贾政当时只有六品的主事之衔,没法荫及长子。 贾珠娶妻国子监祭酒的女儿,也能瞧出贾政夫妇的用心。 在红楼梦书稿中,探春的判词是远嫁,根据八十回书稿的种种蛛丝马迹来判定,她应是作为和亲公主远嫁和亲,她去和亲,功在朝廷,朝廷焉能不将隆恩施于其父母?如此一来,贾政得到的远比嫁给高门嫡庶子得到的好处多。 按红楼梦前八十回结束时约莫年底,转年黛玉便是十六岁,探春和她同龄,贾府一时半会未至末路,探春总不可能是十六岁那一年远嫁,哪怕就是那一年远嫁,十六岁的年纪也不小了,之前也有官媒来求亲,如今各家来求亲,或者宝玉所说,对于探春来说都是极好的人选,贾政夫妇都没有答应,其心思昭然若揭。 贾珠英年早逝后,贾政夫妇其实对宝玉寄托了极大的心血和厚望,虽说有贾母溺爱,但宝玉并不是去族里的学堂和族中子弟一起上学,他有自己的业师,单独教导他一人,只是不大用心学罢了。和秦钟结交时宝玉去学里厮混了一阵子,那时也是业师不在且和秦钟交好的缘故。大约是和贾珠早逝和读书耗费心血有关,所以贾政夫妇和贾母一样,都不敢逼迫宝玉太过,宝玉没好好读书并非贾母一人所为。纵观全书,贾母拦着贾政教训宝玉也只宝玉挨打那一回,平时并没有拦着贾政夫妇管教宝玉,默认姊妹帮宝玉作弊也是怕贾政责备宝玉。 故此卫若兰想到这里后,在宴上不提宝玉所托之事,毕竟贾政已经说得那般清楚明白了,如果自己答应宝玉的请求,去打听世家子弟的人品才貌,不但让贾政心生不悦,而且有了好人选贾政夫妇不同意依旧是不了了之,反而弄得大家都不好看。 午后不久,卫若兰便携黛玉早早告辞,回门不能晚归,此是礼数,回家途中将宴上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黛玉,道:“宝兄真是有心了,奈何他心意虽好,二舅舅却不同意。” 黛玉长叹一声,道:“三妹妹有父有母,又是有主意的,原没我们这些人说话的余地。” 卫若兰赞同道:“没错,二表姐和四表妹都好说,她们的父母兄嫂不闻不问,对她们而言反是好事,有人提亲,其父母兄嫂觉得合适也便应了,没有二舅舅那样的心思,这才是三表妹最命苦之处。三表妹不是没有本事,也不是没有人相中,而是二舅舅看不上。” 黛玉默然,无论贾政和王夫人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追根究底,其实就是贾政和王夫人认为那些提亲的人家不能带来庞大的利益。 卫若兰揽着黛玉笑道:“别愁这些了,朝廷的兵力如今远胜书稿之中,有大炮,有火铳,还有地雷炸药,又有宝船。别说咱们边境的将士未必会被蛮夷小国打败,便是真的败了,也未必肯以女子和亲来换取天下太平。” 黛玉叹道:“哪怕不是远嫁的命运,凭二舅舅和二舅母的心思,三妹妹的命运也非常让人担忧。虽说我和三妹妹并无十分交情,不如二姐姐,更不如四妹妹,但是大家姊妹一场,我自己早就脱离苦海了,如何能在她们薄命时冷眼旁观?那样的话我成什么人了?偏生一切都好,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礼数在,凭有多少法子,也难改变二舅舅和二舅母的心思。” 宝玉察觉到不妙,尽心尽力地谋划,王夫人连他的话都不听,何况别人的话?况且探春之于王夫人,乃是庶女之于嫡母,所谓疼爱也都是隔靴搔痒。追根究底,能做主的始终是贾政,可惜贾政的为人从元春和贾珠身上就能看出几分来。 卫若兰道:“除非有一门能给二舅舅带来天大好处的亲事,或是做皇妃、或是做王妃,否则无论旁人怎么说,二舅舅和二舅母都不会改变主意。” 贾政夫妇可是连官居一品位高权重的杨大人都看不上,只怕唯有皇家王公才能入眼。 黛玉嗤笑一声,道:“贤德妃娘娘在宫里,如今风头正盛,除非二舅舅和二舅母不要颜面了,否则不会送三妹妹进宫和贤德妃娘娘争宠,二舅母决计容不得此举。至于王妃,哪家王府能看得上三妹妹?虽说三妹妹的品貌才气远胜如今的这些王妃,管家本事也十分了得,但世人总是论及身份的多,就是继王妃也都是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嫡女。” 世人为何重嫡轻庶?乃因庶女毕竟和嫡母隔着一层肚皮,很难得到最好的教养,除非遇到对嫡庶一视同仁的嫡母,但很少,三书六礼中问名时,也都会问生母姓氏,以明嫡庶。所以,满朝文武中,鲜少有嫡出的官宦之女做妾,但做妾的庶女却不知凡几。 黛玉幽幽一叹,道:“倒是诸亲王郡王的侧妃多系庶女,怕就怕二舅舅和二舅母为了好处,将三妹妹送进王府,哪怕是有品级的侧妃呢,也不过是个妾。” 卫若兰觉得有理,道:“可别一语成谶才好。” 黛玉苦笑,迎春和自己已嫁,湘云也定在今年出阁,接下来便是探春,一二年内没有和亲之事发生,按照贾政和王夫人的脾性,倒真是极有可能如此。 回到家里归置好带来的花鸟妆奁旧衣旧物等,黛玉仍觉闷闷不乐。 彼时,探春已经听说了回门宴上之事,她管家理事,下面奉承者不在少数,有端菜送酒的丫头觑着黛玉和卫若兰离开,忙来探春跟前献殷勤,悄悄透露宴上众人的一言一行。 探春一面命侍书拿荷包赏给她,叫她不许再跟别人说,一面快步走回秋爽斋,刚踏进门就先打发丫鬟们下去,等到跟前只剩下侍书一个人时,她忍不住落下几点清泪,又恐别人知道自己哭了转而告诉王夫人等,忙又拿帕子擦了。 侍书心疼道:“姑娘快别伤心了,伤心有什么用?只好想法子让老爷太太改了主意才是正经。”将来探春出嫁,她必是陪嫁丫鬟,一心盼着探春能像迎春一样,平安出阁。 探春呜咽道:“我能有什么法子?宝玉都说到这样的地步了。” 侍书轻叹了一口气,忧心忡忡地道:“不枉这些年姑娘对宝二爷的好,衣裳鞋袜一件不落地给他做。没想到阖府上下,竟只宝二爷和琏二奶奶想着姑娘,舅太太给姑娘说的人家最好,都是琏二奶奶的功劳,偏生太太不答应。先前说老爷不在家不敢擅自做主,如今老爷回来几个月了,也没见动静,不知道以后如何了。” 探春掩面而泣,一言不发。聪敏如她,宝玉能想到的事情,她如何想不通?满心的言语无处可诉,更加不能说给身边的丫鬟听,以免再生风波。 侍书劝了几回不得,忽听人来通报说王夫人找,忙命人送热水过来,服侍探春梳洗。 净面后涂脂抹粉,探春对镜细看,见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方扶着侍书的手出了秋爽斋,直接从园子走进王夫人所居的院落,刚进门就见尤二姐在台阶下坐着,和绣凤绣鸾二人翻红线,出落得越发标致风流了。 见到探春的身影,尤二姐急忙站起,和绣凤绣鸾一起请安问好,探春问了一声薛大哥哥好便即进屋,却是赵姨娘在门口打的帘子。 探春目不斜视地进去,王夫人正和薛姨妈说到热闹处。 她请了安,王夫人尚未叫她起来,薛姨妈已开口道:“三丫头来了,半日不见,心里就想得慌,刚刚你姐姐还说你的好处呢。”说完,又对王夫人道:“不是我夸三丫头,真真是好模样好伶俐,又有通身的气派,将来不知道便宜了谁家呢!” 王夫人含笑道:“哪里就有那么好了?宝丫头才是真真的好,连老太太都说,我们家四个丫头,都不如宝丫头。” 姊妹二人相互恭维了好一会儿,王夫人才命探春起身入座。 探春道了一声谢,低眉顺眼地坐在宝钗之下,也不敢问王夫人找自己过来做什么,倒是宝钗侧身悄然道:“姨妈找你,有好事与你说。” 探春暗暗苦笑,对于自己而言,除非有门当户对的亲事定下,否则其他都不是好事。 王夫人对探春道:“老爷家来几个月了,前头忙着你林姐姐的婚事,未免就顾不到你的事情,如今回门宴都忙完了,总算得了清净。我已吩咐针线房给你多做几身精致的衣裳鞋袜,过几日我带你出门应酬,别尽听宝玉胡说。” 薛姨妈和宝钗瞅着探春笑,一面笑,一面点头。 探春假装不知宝玉的所作所为,也装作不懂薛姨妈和宝钗母女二人的打趣,红着脸说道:“二哥哥说了什么?我竟一无所知。况且府里才忙完林姐姐的婚事,花了不知多少银子出去,只怕就不够下面的开销了,竟是俭省为要,我有许多衣裳,很不必再做新的。” 王夫人笑道:“哪里就艰难到这地步了?给你们做衣裳的银子用不完。既出门,就该好生打扮打扮,你们女孩儿家年轻,打扮得新鲜才好看。” 探春再无言语可回,只得低头称是,起身谢过。 王夫人吩咐完了,就对宝钗道:“我知道你们姊妹有许多的话儿可说,有许多事儿可做,今儿不必忙,替我看看宝玉在做什么。” 宝钗遵命,和探春一径往怡红院走去。 房内只剩姊妹二人时,薛姨妈叹道:“三丫头比宝丫头还小三岁多,瞧着姐姐一心一意地替她打算,眼瞅着就是有婆家的孩子了,我心里难受得很。都是我和她哥哥耽误了宝丫头,不然,凭她的模样本事,何至于蹉跎至今?” 第67节 王夫人忙道:“我的妹妹,你难道不知道我的心?我是认定了宝丫头。妹妹放心,不管别人如何,我和娘娘极看重宝丫头,必不叫妹妹失望。” 薛姨妈就等着王夫人这句话,犹作踌躇道:“姐姐做得了主?” 王夫人胸有成竹地道:“我是宝玉的亲娘,我若做不了主,谁能做得了主?如今不敢定下来,不过是老爷顾及老太太,等老太太明白娘娘和我的心意,必然会同意这门亲事。” 薛姨妈含泪道:“我自然知道姐姐的心意,也感激姐姐一直以来对宝丫头的青睐。只是宝丫头一年比一年大了,再耽误下去怎么得了?也亏得她哥哥尚未娶亲,我们都以她哥哥没娶亲搪塞外人的疑问。我瞅着蟠儿年纪着实不小了,二姐又是个雪肤花貌的人,也不是正经老婆,只怕这一二年就得给蟠儿娶个老婆回来,到那时再不给宝丫头定下就让人笑话了。” 王夫人百般安慰,道:“妹妹别担忧,等蟠儿娶了亲,不管如何,我都会求了娘娘的谕旨下来。有了娘娘的谕旨,谁敢违背?” 薛姨妈听了,顿时破涕为笑,道:“姐姐如此说,我有什么不放心的?娘娘在宫里虎狼环饲,处处艰难,上下都需打点,可巧才收了春季的进项银子,一会子我叫宝丫头给姐姐送一千两银子来,千万别委屈了娘娘。” 王夫人满口道谢,至晚间,宝钗果然亲自送了一千两银子来,王夫人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一会的话,才命人送她回大观园。 不几日,北静王府家里牡丹开得好,特特设宴,下了帖子请贾母等人赏牡丹,贾母因先前忙着黛玉的婚事,未免劳累了些,只说身上不好,推辞不去,王夫人倒是动了心,禀明贾母,回了帖子,然后携着宝钗、探春和宝琴三个前去。 可巧,北静王妃也请了黛玉,见到王夫人等,忙来问好。 从前黛玉是闺阁女儿,没有长辈领着,旁人请她,她没法出门,都不得不推辞,幸而各家都十分明白,没有苛责,如今她已嫁作他人妇,出门便没有这份顾忌了。 她见王夫人带着宝钗和探春、宝琴出现在北静王府的赏花宴上,心内不由得一叹,从前除了去王子腾家,王夫人从来不带姊妹们应酬交际,如今这样,怕就是想给探春相看人家了,别家不去,却来王府,未免让人十分担忧。 回门后的次日黛玉和卫若兰进宫谢恩,回来就接到不少帖子请她吃酒赏花,她也走动了两家,这两家都给贾家下了帖子,但是贾家却没有人去。 故,此时黛玉才起忧心。 第094章 北静王水溶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生得形容秀美,情性谦和,四王之中唯他一人犹袭王爵,黛玉未出阁前常听宝玉夸赞水溶的为人,说他才貌双全,风流潇洒,每不以官俗国体所缚,虽然他早有妻妾儿女了,但依旧有不少人家趋之若鹜。 作为郡王,除王妃外,水溶可聘娶二侧妃和四庶妃,皆有品级,非官宦人家之姬妾可比,如今北静王府里一个侧妃和四个庶妃都是官宦人家的庶女。 不过,北静王府和荣国府乃是世交,不必联姻也来往亲密,但愿王夫人没有这些心思。 黛玉素来多心,想得未免多些,犹未想完,就听北静王妃对王夫人道:“这二年请了你们多少回,老太君上了年纪不来,你们也就不好来,今儿忽然过来,我倒吓了一跳。” 荣国府和北静王府世代交好,王夫人亦无避讳,笑着回答道:“老太太不出来,我也得带着孩子们出来走走了。家里的丫头们一年大似一年,每日在家里不出门,外人如何知道她们?所以才趁着王妃设宴,带她们过来,也好长些见识,不至于坐井观天。” 北静王妃看了钗探琴三人几眼,赞叹道:“不是我说,你们府上就是钟灵毓秀之地,这些女孩子们哪个不是有一无二?早该带出来叫人见见了。” 在座者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都随着北静王妃夸赞她们,后者各有表礼。 先前王夫人以贾政不在家自己不敢擅自做主为由婉拒了别人向探春提的几桩亲事,没有流露出对那几门亲事不满的意思,旁人不像黛玉和卫若兰看过红楼梦书稿,也不知宝玉在父母跟前提过探春的亲事遭到拒绝,更加不知王夫人和贾政夫妻之间的言语,自然就不清楚贾政和王夫人的心气了,今见王夫人带女儿出门,都以为是贾政回家了,所以王夫人如此,倒也符合她之前当着众人之面说的那些话。 黛玉暗叹,这就是王夫人的心计本事了,哪怕他们夫妻心里想着用探春的亲事博取好处,在外面的言行举止却不曾透露出一丝一毫。想到这里,黛玉心中一颤,竟生出一丝寒意来。她不怕明面上的算计,却畏惧这样的行为,隐藏在云淡风轻之下,谁人有所防备? 依她看来,王夫人今儿出门,未必将心思只放在北静王府里,毕竟她得顾及元春的颜面,不能做出有失体统之事,因此,自始至终,王夫人就没透出一丝儿这样的意思。 探春见王夫人和人寒暄,屡次带上自己,意似给自己相看人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因诸位王妃诰命等颇有几个带了未出阁的女孩子来,北静王妃叫来水涟,让她于侧厅款待她们,又令人备了茶果送过去,探春和宝钗宝琴也都跟了过去。 水涟见到几个常来往的密友,自然乐意,临走前朝黛玉眨眨眼睛,嘻嘻一笑。 黛玉年纪虽轻,却不好和未出阁的女孩儿们同坐,只得留在正厅。 她坐在厅里听诸王妃诰命说闲话,不是说些家长里短,就是论些衣裳首饰,或者说谁家的儿女好,她只觉得无趣,兼又年轻,许多都插不上嘴,静静地坐在一旁听她们说,刚吃了一口茶,就听忠顺王妃笑道:“静孝县主今儿戴的首饰就是鸳鸯宝石罢?快叫我仔细瞧瞧是什么模样。早听说鸳鸯宝石乃是红绿两色,我们王爷觉得稀罕,派人去找了几回都没找到。” 黛玉不喜经常穿戴新衣新饰,哪怕是出门应酬,也不大穿十成新的衣裳,今日佩戴的正是未出阁前常不离身的红绿鸳鸯宝石首饰。 早有人留意到了,闻得忠顺王妃询问,一齐看过来,各自称赞不绝。 忠顺亲王和卫若兰相熟,黛玉自然和忠顺王妃亲近,不同于荣国府和忠顺王府素无往来,故听了忠顺王妃的话,她笑着起身走过去,摘下腕上的镯子递给她,道:“和寻常的宝石一样,尚且不如咱们常见的上等宝石纯净鲜艳,就是一块两色较为少见罢了。” 忠顺王妃托着镯子端详片刻,嘴里却说道:“咱们这样人家用的宝石凭它怎么好,都是常见的,哪有鸳鸯宝石来得罕见?真真奇怪,如何两样颜色生在一块宝石上?” 想起卫若兰的用心,黛玉抿嘴一笑,心里满是柔情。 听到忠顺王妃的疑问,黛玉笑道:“这有什么奇怪?天生天长,又非人可做主。西南小国有美玉曰翡翠,比起咱们常佩戴的白玉、碧玉、蓝田玉等,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晶莹剔透,有好些翡翠都是两色、或者三色、四色、五色。” 忠顺王妃将镯子还给她,抚掌笑道:“你说的那翡翠,我倒是收藏了好些,旁人都说羊脂玉最贵重,我独爱翡翠之晶莹。我见过三色的翡翠,至于五色的却没见过。” 黛玉道:“可遇而不可求,三色尚且难得,何况五色?终其一生见不着的人多着呢。” 本来当世的翡翠虽是贵重玉石,却不如白玉碧玉等受人青睐,多是西南小国进贡,那一年皇后忽然赏赐自己两套晶莹剔透的绿翡翠头面,她自己在好几次宫宴上也佩戴了同样质地颜色的绿翡翠首饰,越发显得肌肤如玉,光彩夺目。 不仅如此,连长泰帝穿常服时都佩戴着绿翡翠雕琢出来的环佩,御前案上摆着翡翠摆件,一时之间,人人争相效仿,如今翡翠的价格已翻了好几倍。 黛玉很喜欢晶莹剔透的翡翠,尤其钟爱绿翡翠,觉得比白玉之属更美,可惜当时住在荣国府,身不由己,手里钱财亦不多,除了皇后赏给她的,和自己从贾母妆奁中挑的一对翡翠镯子外,就没有额外的收藏,倒是卫若兰早命人将珠宝铺子里的上等好翡翠留了下来,在翡翠涨价之前铺子里就进了很多货,他拣好翡翠给自己做了不少首饰,满满地装了好几匣子,其中最贵重的当属透明如玻璃一般的五色翡翠,只有一对翡翠镯子和两块翡翠佩。 自从翡翠首饰十分盛行后,顺王妃便爱不释手,听了黛玉的话,忙道:“你说没见过五色翡翠的人多着呢,难道你见过不成?我倒是想起来了,你们家有一家珠宝铺子,卖的好翡翠,我从那里挑了好些回去,想来你是在自家见到的。” 黛玉脸上一红,却没有扭捏作态,落落大方地道:“我只见过一回,红绿白黄紫五色并列,极小的一块,做两个镯子就没了。红绿紫三色翡翠号称福禄寿,五色就是对应福禄寿喜财,福禄寿喜财乃是人生五福,所以五色翡翠又号为五福临门。我打小儿就没听过这样的说法,早先当他哄我,后来见到自家铺子里从那小国运来的货,才知道世上果然有五福临门。” 她没说的是,卫若兰说在那份记忆里许多人都喜欢翡翠,其价格远胜白玉碧玉,他建议长泰帝命心腹做翡翠生意。长泰帝早想赚那些达官显贵的钱了,囤积大量翡翠,并做成首饰,先挑几套毫无瑕疵的上等翡翠头面给皇后,或是她自己佩戴,或是赏给身边人,诸王妃诰命见皇后常佩戴,哪有不效仿的道理?果然,翡翠的价格翻了几倍,长泰帝赚得盆满钵满。 忠顺王妃轻轻推了黛玉一把,嘲笑道:“谁不知道你相公待你好?凡是天底下稀罕的东西都捧到你跟前,你很不必在我跟前炫耀你相公又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众人家中多有姬妾,哪怕再端庄稳重贤惠知礼的人心里都不受用,听了忠顺王妃的言语,细想果然如此,心下顿觉艳羡不已,唯有用心,才会如此作为罢?之前的鸳鸯宝石她们当作笑谈,实际上谁心里不想自己的夫君对自己如此? 黛玉反手拍了忠顺王妃一下,道:“原是你问的,所以我回答了,不想你又来说是我的不是,早知如此,你问时我说不知道就完了。” 忠顺王妃笑道:“若为这个你不说,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她们互相顽笑,别人只当是黛玉常出入皇宫和忠顺王妃熟悉之故,毕竟她及笄礼上请了水涟和霍灵两个王爷的妹子,因此都不在意,唯有王夫人母女等人暗暗纳罕,黛玉除了进宫,亦少出门,如何与忠顺王妃如此熟悉?言谈十分随便。 只听她们笑完,忠顺王妃道:“明儿我去你家,你拿出来给我瞧瞧五福临门到底是什么样的翡翠,好叫我们王爷打发人给我找去。鸳鸯宝石难得,总不至于几色翡翠也世所罕见罢?既有三色的福禄寿翡翠,也该当有五福临门,找一找,怕是比鸳鸯宝石容易得。” 黛玉笑道:“行,有什么不成?明日我就还席,头一回做东,未免潦草些,各位王妃和夫人们千万给些颜面,若是我设了宴却无人去,那可是丢死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道:“你请,我们必定去,一个都不落,也瞧瞧五福临门是什么模样。” 她们说话时并没有错过忠顺王妃和黛玉言谈举动,彼时各人都效仿长泰帝和姜皇后以收藏佩戴翡翠为乐,闻得世间竟有五色翡翠,堪称绝世,焉能不好奇?鸳鸯宝石倒是早听过了,也见黛玉佩戴过,五色翡翠却真真是没见过,虽然两色三色的翡翠都有不少。 忠顺王妃笑道:“好啊,你们偷听我们说的话。你们哪个手里没几件上等好翡翠,我知道你们手里有更好的,只是藏着不露出来。” 众人连忙摇头说没有,道:“才开始盛行,哪里收藏许多?都是常见之物。” 正笑闹着,北静王府的管事媳妇走过来禀报说筵席齐备,北静王妃忙引着众人到了牡丹园,请忠顺王妃和黛玉等人入席。黛玉年轻,推辞了一回,让过忠顺王妃,又让舅母王夫人,王夫人当着众人之面,如何以五品之诰命而上座?忙也推辞了几句,执意不肯。 黛玉毕竟长于荣国府,品级虽高于王夫人,亦不好上座,你推我让好一会,北静王妃笑道:“家常筵席罢了,用不着讲究高低尊卑。” 忠顺王妃点头道:“是这么个理,按年纪来坐,谁都不必觉得小看了自己。” 两位王妃都如此说了,别人自然依从,虽然南安太妃年纪最长,却和忠顺王妃同辈,且忠顺王妃品级最高,乃是亲王王妃,故请忠顺王妃上座,依次是永昌公主、乐善郡王妃和东安王妃,王夫人等年长诰命陪坐次席,接下来黛玉和东平王府、西宁王府的两位夫人一桌。 南安王府、西宁王府和东平王府早非王爵,其妻亦非超品王妃,而是二品诰命夫人。 就这么着,年长者同坐,年轻者同席,虽说不论品级,席位终究还是按品级来的,水涟和未出阁的姑娘们则是额外开了席面,坐在最下面。 北静王妃也是青年女子,然而作为主人,她倒不好和黛玉坐在一席,笑道:“今儿问忠顺王妃要了他们王府里的一班小戏子来唱戏,生旦净丑都是女孩儿,适合咱们听看,有一个小旦极好,虽不如琪官唱得妙,比别家的却强了不少。” 忠顺王妃道:“等静孝县主还过席,我跟着还席,你们都去我们王府,叫我们府上最好的戏班子唱戏给你们听,那才是真真的好,都进宫献过好几回戏了。” 既答应了黛玉的还席,众人也不好拒绝忠顺王妃的,都满口答应说必到。 宴罢更衣,各处游玩一番,大家方才纷纷告退。 次日黛玉还席,亦请了贾母等人,贾母倒是携着邢王夫人和探春等姊妹亲自过来,顺便瞧瞧卫家的房舍园林,忠顺王妃等也都一一到来,不过是吃酒看戏赏花等事,不消多记。 黛玉几次赴宴都见到王夫人带着探春出面,有时候宝钗跟着,有时候宝琴跟着,又或者宝琴和邢岫烟一同跟着,甚至也带凤姐母女一起,但其中宝琴和邢岫烟都已定亲,宝钗又早有金玉良缘,巧姐年纪小,剩下的就只探春一个待字闺中,各人心中明了。 不过,虽然王夫人和探春频繁出门,但是黛玉一直不曾听到探春定亲的消息,她留心几日,着实猜不出王夫人的打算,只好暂时丢开。 渐渐地热了,赏花吃酒也无甚趣味,多谈些脂粉首饰儿女等,黛玉懒懒地便不去了。 卫若兰万事都随黛玉之心,不求她常出门与人结交,也不认为靠妻子结交几个达官显贵的夫人提携自己的前程是好事,故此,忙完几个兄弟友人请吃的酒就不再出门,乐得黛玉亦在家,夫妻两个或是小酌,或是对弈,十分自在。 啪的一声,随着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黛玉衣袖滑落,腕上五色并列的翡翠手镯露了出来,五色虽杂,却不显得乱,透过荧光四射的镯圈,可清晰见到腕上如凝脂似白雪的肌肤。 黛玉落子后,端茶润口,不免说起近日的疑惑。 卫若兰苦苦思索下一着,觉得这样走不好,那样走也不好,拈着棋子盯着棋盘,闻听此言,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奇怪?自是挑出各样不是来,所以不曾定亲。” 黛玉叹道:“你说得对。你我虽知舅舅舅母的打算,到底外人不知,单听舅母的种种挑剔,都说舅母仁厚,体贴女儿,想给三妹妹寻个四角俱全的人家。我总是心里不安,偏生咱们都是外人,不好深管。”对于探春之事,黛玉只觉得无能为力。 卫若兰落下一子,见黛玉不假思索地落子,塞死了自己一片棋子,不等她捡起棋子,忙忙地将自己落下的和黛玉跟落的棋子捡起来,后者弹进黛玉跟前的棋罐,道:“我不走这一着,你让我想想。” 黛玉手指从脸颊上划过,道:“不害臊,你难道不知落子无悔的道理?既然落了子,不算是输是赢,都不该如此。” 卫若兰嬉皮笑脸地道:“在人前遵守这条规矩,在你跟前就不必了,难道你和我计较?” 黛玉不禁一笑,啐了他一口,低头吃茶。 卫若兰复又思索起来,拿着手里的棋子在棋盘上比划,依旧难以下定决心该走哪一步,生怕自己无论走哪一步,都被黛玉堵死。 卫若兰此时才知,黛玉的棋艺竟也十分精湛,虽非国手,但远胜寻常,譬如自己。 刘嬷嬷忽然走过来,道:“宫里才传了消息出来,太上皇跟陛下提起,说上一回聘选嫔妃是好些年前的事情,如今也该征采才能,况且诸皇子皆已长成,除前头几个大皇子外,下面的皇子也都到成婚的年纪了,故降下不世出的隆恩,凡仕宦名家之女,皆可将名单送往礼部,以备聘选。娘娘打发人跟奶奶说一声,怕是明后两天旨意就下来了,叫奶奶少出门,免得有人想着奶奶和娘娘亲厚,来走奶奶的门路。” 黛玉站着听完,和卫若兰面面相觑,正值王夫人给探春说人家的时候,到底是巧,还是不巧?按那书稿中,竟似没有发生此事,不然定会提起。 第095章 世事变幻无常,眼前之事早和书稿内容大相径庭了,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亦不觉奇怪,卫若兰和黛玉夫妻二人得了皇后命人送来的消息,商量一番,原打算去铁网山小庙上香,二人在庙前初见,对那里自有别样情怀,但想到新婚尚未满月,不能空房,只得放弃这一想法。 黛玉幼时多病多灾,好容易才调理得和常人一样,亦不肯托病,觉得不吉利,而且托病在家,旁人听说,少不得借探病之名登门拜访。 因此,夫妻二人唯有不出门,在家整理东西。 卫若兰婚假犹在,尚未进宫当差,又无任命文书或者旨意下达,虽已定下今年必定赴任平安州,却因新婚,不知几时启程,但要紧东西先料理出来,不至于到了跟前忙碌。 这些东西又不能是眼前正在用的,须得用心甄选。 妆奁衣裳首饰等家常东西就不必说了,必然都得收拾带上,到平安州买的东西未必中用,除了家常穿戴所用之物,其他都能先收拾出来装在箱子里头。陪嫁的书籍和卫若兰收藏的书籍也得带上,黛玉别的都可不要,最离不得的就是这些书。田庄商铺家宅等自有管事下人留下看管,每年查账即可。然后,只带一套黛玉祖母留下的黄花梨木家具并各样陈设古玩银钱等,下剩的家具除了新房里已铺设之物,余者都锁在库房里。 不带的东西一一归置于库房后,黛玉又和卫若兰商量着拟定届时带上任的仆从人名,自己陪嫁的除了林涛夫妇仍留在老宅,黛玉另外有事安排给他们,其余人等自然都跟去,卫家的仆从都按卫若兰之意安排或走或留。 如此一来,夫妻二人竟忙碌了两三天才整理妥当。 这时,朝廷果然颁下了征采才能的旨意,令诸女秋日进宫待选,考虑到各地距离京城甚远,来回传递消息需要耗费时间,额外又颁旨说八月前皆可报名,其他的和刘嬷嬷所言无甚差别,不过仕宦名家之女的年纪限制在十三岁到十六岁之间。 探春今年十五岁,又生得齐整,才气本事都高,无论是年纪还是身份,都在朝廷征采之列,就是不知道贾政和王夫人是否送她待选。 又因朝廷不强求官宦之女参选,故京城一如从前,不愿意送女进宫的也没急急忙忙为女儿定亲,倒是愿意送女进宫的人家都开始忙碌起来,或是置办首饰,或是裁制衣裳,或是聘请宫里出来的女官、嬷嬷等教导女儿关于宫中的礼仪。 黛玉身边有四个嬷嬷,尤其刘嬷嬷在宫里本就掌管后妃公主郡主等人的礼仪,宫内许多女官皆是她陶冶教育的,旨意下来的当日就有不少帖子送来,意欲请刘嬷嬷家去指点女儿。 看完帖子里的请求,黛玉怔了怔,倒觉好笑,特特请来四位嬷嬷,告知于她们。 第68节 刘嬷嬷跟在黛玉身边数年,早已自在惯了,除了听皇后之命,再不肯管这些俗务,听黛玉含笑说起各家的请求,急忙摇头道:“我这么大的年纪,做不来这些事,奶奶替我推辞了。” 一语说完,她又否决自己的回答,道:“不成,不成,这么推辞,未免容易得罪人,毕竟奶奶才将将新婚,不曾经常出门应酬,拒绝他们的请求,只怕以后生事。”黛玉未出阁前她们称之为姑娘,出阁后黛玉便叫她们改称奶奶,鲜少提起县主二字。 刘嬷嬷说完,忽地一计,立刻抱病,谁家都不去。 生怕别人不信,她又找了相熟的王老太医来诊脉,对外宣称须得静养。 得知此信后,犹有人不信,当日就亲自前来探望,但见刘嬷嬷黄黄的一张脸,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话,竟似起不来的模样儿,不好意思再说请她了,转而聘请剩下三位嬷嬷。 贺嬷嬷等皆以刘嬷嬷马首是瞻,刘嬷嬷不肯去,她们哪里愿意去?且去了谁家都不如留在黛玉身边自在,只是刘嬷嬷已托病了,她们倒不好借病推辞,面对各家夫人,她们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奶奶新婚,未满一月,刘嬷嬷又病了,我们须得留在黛玉身边帮衬她料理家务等事,等一两个月后我们仍在京城,若各位夫人不嫌弃,我们必定为各位夫人效力。” 常跟在黛玉身边,又没和宫里断了来往,她们自然知道卫若兰不日就要离京的消息,两个月后,只怕不在京城了,自然就不用去各家教导那些女孩儿们。 即便那时没离开,这些人家耽误不起,只怕也早请了人。 各家夫人听了,想到八月方停止报名,九月初才开始进宫待选,距离如今尚有数月,倒也不是等不起,兼她们不敢强求,只得依了三位嬷嬷的意思。 送走各家夫人后,黛玉主仆等人都松了一口气,相视一笑。 许是八、九月间才进宫待选的原因,除了来聘请嬷嬷外,一时半会倒没人来走黛玉的门路,黛玉不觉放下一颗心来,安慰过几位嬷嬷,径自回房,亲自打点卫若兰进宫当差的衣物等,卫若兰值班七日方回,必然得预备换洗的衣裳鞋袜等。 彼时已进五月,后天就是卫若兰假满当差之日,因婚假前七日正是卫若兰休沐之时。 卫若兰看黛玉命人叠衣服,心里一片平安喜乐,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忙碌,虽说我们在宫里当差日子长了些,但饮食起居自有定例和安排。” “以前没人给你打点,你将就些也就罢了,如今我来了,若不用心像什么话。再说,宫里的东西固然好,但是咱们家用的东西未必就差了,宁可多备些,也不能缺了。”黛玉仔细问过龙禁尉当差的各样规矩以及能挟带进宫的东西,然后将新做的香囊袋儿,装上驱蚊、清心、凝神等香料,放进收拾好的衣包内。 卫若兰笑道:“所以说我是最有福气的人,以后不必再操心当差该预备什么了。放了香料的香囊袋儿多装几个,不用你做的,用丫头们做的,我怕进宫后,手底下那些兄弟们争着抢着,倒不如叫他们一人一个,免得嫉妒我有人预备这些东西。” 黛玉道:“又不是什么好东西,难道他们就缺了这个?”话虽如此,仍旧吩咐紫鹃等人赶制出十二个香囊出来,装了香料后一并放进衣包。 正忙碌间,忽听人通报说姜华来了。 姜华既是皇后的外甥,又是卫若兰嫡传的弟子,卫若兰成亲时他和几个师兄着实劳累了好几日好几夜,也都在堂上正经拜见过黛玉,故而管通报消息的婆子不敢怠慢,匆匆地进来通报,又对卫若兰道:“华哥儿急匆匆的像是有要紧事。” 卫若兰站起身,命人先领姜华去书房,然后对黛玉道:“我去书房见他,你别忙得太狠了。”见黛玉点头答应,他方整了整衣裳,走出卧室。 姜华乍见卫若兰,如同得了凤凰一般,扯着卫若兰的衣袖道:“好师父,千万帮忙。” 卫若兰道:“什么事急得你一头汗?慢慢说,凡是我能帮得上的,必然不会不管。”一面说,一面安抚姜华,而后坐了下来。 姜华脸上忧色稍减,急道:“怎么能不急?都有人惦记着我的妹妹了,我心里早有打算,可不想陷入诸位皇子之争,怎能由他们打主意?我就那么一个嫡亲的妹妹,从小儿就格外听话,和我最亲密,我正想着暗中查看各个世家子弟的人品相貌,给她找个妥当的人家,哪知今儿下了这样一道旨意,我妹妹恰恰符合待选的条件。” 卫若兰奇道:“朝廷并不强求各家送女待选,你们家里不愿意,不送你妹妹进宫便是,你急得这副模样,莫非出了什么事情?” 姜华恨道:“吴贵妃的老娘今儿去找我娘,撺掇我娘送妹妹待选,亏得被我撞见,没让我娘当场答应,只说我妹妹已有了人家,正在相看,只是忙着师父的婚事,先搁下了妹妹的事情。我就知道,那几个皇子哪个都想巴结皇后娘娘,巴不得娶了我妹妹,好让皇后娘娘在陛下跟前为他们美言几句。”进宫当差后,姜华早已明白皇后地位尊崇,在长泰帝跟前极有分量,完全不是祖母和母亲所担忧的情况,不过聪慧如他,又得卫若兰敲打,不曾告诉家人。 卫若兰眉头一皱,道:“吴贵妃诞下皇长子,故封贵妃,位在诸妃之上,仅次于皇后娘娘,皇长子今年十八岁,迟迟不肯聘选正妃,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姜蓉的年纪比黛玉还小两岁,今年不过十三岁,前几年吴贵妃和吴家自然不好提出联姻之事。 姜华咬牙切齿地道:“可不是!皇长子虽无正妃,却已迎娶了两位侧妃,下面庶妃姬妾为数不少,儿女都有两三个了,谁稀罕他的正妃之位?又不是什么好的。况且我妹妹虽然伶俐,却不是绝顶聪明的人,不擅心计,她蹚浑水里只有淹死的份儿。我只求妹夫待她一心一意,不想让她嫁进皇家和人争这么些没用的东西!我姑姑一辈子身不由己,如今的自在也是她好不容易才换回来的,难道我的妹妹也这样不成?我不同意。偏我娘觉得姑姑没有儿子,和皇长子联姻甚好,既有益于姑姑,又有益于家族,皇长子也能得到好处,日后感激姑姑和我们家,毕竟他是陛下的长子,常有无嫡立长的规矩。” 卫若兰暗暗点头,赞许道:“你心里如此明白,不枉我和你先生的一番教导。皇后娘娘无牵无挂,对待诸皇子公主一视同仁,此举就很好,谁都不会得罪了皇后娘娘,如若忽然偏向一人,其他人心里不满,未免十分针对娘娘。你果然打定主意,不送妹待选?” 姜华低声道:“必然不答应。我也是想到了师父说的这一点,好容易才劝得祖母和母亲回心转意。祖母和母亲虽然不大明白这些事,但是心里一直记挂着姑姑,闻得会给姑姑带来不好,吓得立马摇头说不送妹妹待选了。再说,皇长子的行事作风我很看不惯,有些骄矜自大,而且刚愎自用,心胸并不宽广,有一回我在宫里当差,亲眼看到他因一点小事打骂小太监,幸而陛下早有旨意,不许嫔妃公主皇子随意杀害宫娥太监,否则重罚,那小太监才没送命。因此,纵使皇长子才干优长,也不能遮掩这些不妥之处。下面那几位皇子哪一个的才干都不比皇长子逊色,性子也都比皇长子好,不过年纪小些,当差的日子不如皇长子长,故而势力不及皇长子,往后谁知道怎样?我们家到如今,没有一个正经支撑门户的人,哪能搀和进这些事?娘娘不偏不倚,我们老老实实,任谁都不能挑出我们家的不是,何必求什么劳什子从龙之功,胜了都有狡兔死走狗烹的时候呢,更别说败了的。” “你的想法我都知道了,你在我跟前说多少都无碍,但是切莫在他人跟前提起,传到皇长子耳朵里倒不好。”卫若兰惊叹于姜华的聪明和敏锐,不在姜老夫人和姜夫人跟前,他行事越发妥当,怪道黛玉说,皇后娘娘常说姜家只有姜华一人可以绵延姜家三代门户。 姜华倾诉完一腔心事,点头道:“师父放心,我又不是傻子,除了师父,我与谁说都有风险,怎么可能叫他们知道。” 卫若兰微微颔首,问道:“你找我帮什么忙?” 闻得此言,姜华凑到跟前,谄媚地道:“好师父,千万帮我一帮。倒不是求师父,而是求师母,我已看准了一户人家,求别人都不妥当,唯有求师母替我妹妹说合说合。” 卫若兰问是谁家,姜华笑嘻嘻地道:“这人师父亦认得,并且十分熟悉,就是锦乡侯的儿子韩奇。他和师父差不多的年纪,为人处世虽不如师父,但在世家子弟中也算得上是个尖儿了,不曾胡作非为,亦非纨绔,这些年他总没说妥亲事,我暗中盯了几回,觉得十分门当户对,而且我和他也熟,将来应该不会亏待了我妹妹。” 卫若兰一怔,随即道:“人心难测,世事无常,最要不得的就是自以为的应该二字。你既想到了他,难道不知道他今年十八岁,你妹妹今年才十三岁,锦乡侯夫人一直记挂着韩奇的亲事,盼着他早日成亲,哪里肯再等二三年?何况,你家不答应吴贵妃之母送女待选的提议,这件事定然瞒不过人,你都说皇长子心胸狭窄,难道不怕他记恨在心?你不怕,锦乡侯府焉能不忌讳?因此,我不觉得这门亲事能成。当然,锦乡侯府不嫌你妹妹年纪小,或者不怕皇长子记恨,愿意和你们家结亲也未可知。” 一席话说得姜华不禁愁眉苦脸,道:“师父这么说,是不看好这门亲事?唉,我暗中查了这么些世家子弟,能得师父五分品格的人寥寥无几,好容易看上了一个韩奇,师父却说未必能成。难道我往寒薄人家找品格出众的人去?竟是别了,门不当户不对,不知道得生多少事出来,朝廷里那么些千金低嫁,借助娘家势力提拔丈夫,得到善终的竟不足一半。” 卫若兰好笑道:“你且别担心,锦乡侯府不答应这门亲事的说法乃是我的揣测,说不定锦乡侯府愿意和你们家结亲。回头我跟你师母说一声,叫她悄悄地问锦乡侯夫人一问,他们愿意了自然会登门提亲,不肯登门提亲必然是回绝了。不管成不成,两家别生嫌隙才好。” 姜华低头想了想,道:“如此就劳烦师母了。好歹问一问,成了我自然欢喜,不成的话也不怨恨他们,谁家说亲都是一回说准了的?” 卫若兰答应了,问道:“你来托我,你祖父母和父母可同意了?” 姜华笑道:“当然,若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焉能来求师母出面说媒?”因为长泰帝重视他,他的文采武功又确实出色,祖父母和父母虽然常使昏招,但是向来有自知之明,十件事里有九件都会问过他再做决定,对于他的提议也大多都同意。 既然如此,卫若兰晚间就与黛玉说了。 黛玉亦觉诧异,道:“华哥儿都求到你跟前来了,焉有不走一趟的道理?明儿我就递帖子给锦乡侯夫人,我还是头一回给人说媒呢。” 随即,又发愁道:“人都说媒人最难做,说成的亲事,若两口子过得好也就罢了,若是不好,只怕这两口子最先怨恨的就是媒人呢!我倒不是鄙弃三姑六婆,只怕将来我也成了被人怨恨的人。” 卫若兰不禁笑道:“亲事尚未说成,你就为这个发愁?等说成了再说不迟。” 黛玉倒好笑起来,次日给锦乡侯夫人下了帖子,约在第二日见面,锦乡侯夫人当即就回了帖子,说那日清闲在家,扫榻以待。 第096章 这日一早,卫若兰进宫值班。 长泰帝见他容光焕发,不似从前模样,又兼近日趁着采选一事,心腹手下的珠宝铺子大赚了一笔,眼前奏折刚刚批阅完,心情甚好地打趣道:“有了媳妇的人到底不同,冠服倒罢了,一向是朝廷做出来的,别的佩戴竟比从前精致了几倍。” 卫若兰脸色微微一红,不仅没有扭捏,反而恭敬地开口道:“因此,微臣更该谢陛下隆恩,若无陛下之隆恩,焉有微臣之今日。” 长泰帝哈哈一笑,道:“好一张巧嘴!前些日子你已谢过了,何必再谢?” 语毕,长泰帝伸手翻了一阵子奏折,从里头抽出一份,递给卫若兰,道:“你瞧瞧平安州节度使才送来的折子,能看出什么来。” 卫若兰双手接过,展开一看,随即眉头紧锁,平安州节度使章旷又在折子里哭诉平安州之灾,说各处赈济不到,请求朝廷拨款下去。但是,据卫若兰所知,月前他就知道长泰帝安插在平安州之人传来的消息,那里确有鼠盗之灾,一干匪徒突然杀进平安州,洗劫了不少人家,几乎家家死伤满门,原因却是章旷自己无能,不说派人或是抵御,或是围杀,而是率先匿藏,反而是柳湘莲一干将士奋勇杀敌,惜匪徒行事有道,只杀一小股匪徒,未曾动其筋骨。 此灾乃是人祸,并非天灾,虽说殃及百姓,死伤不少,值得怜悯,但是却没有到必须朝廷赈灾的地步,只需当地安抚,继而剿匪,即可令百姓平息心中愤慨和害怕。 然而章旷没有这么做,他在折子里夸大其词,说匪患横行,许多百姓遭灾,急需赈济,将匪徒洗劫的次数从一次改成了五六次,伤及的人数和损失的房屋财物等夸大了十倍,看着就令人触目惊心。并且,他又将斩杀匪徒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柳湘莲等人杀掉一小股二十来个匪徒,在折子里竟是他带人出马,身先士卒地陆续斩杀了两百名匪徒。 长泰帝道:“你看出来了?一个月,比咱们得的消息足足晚了一个月才上折子。若只是晚了倒也罢了,竟然还欺瞒朕。” 卫若兰沉声道:“想必平安州节度使怕陛下怪罪罢,故将匪患改称平安州一带的匪徒极为猖狂,任由他们这样下去,必致民怨沸腾。倘若微臣没记错的话,薛家的薛蟠就曾在平安州一带被人劫走了货物,幸而未曾伤及性命。但是人财两失的却不知凡几。” 长泰帝点头道:“不错,长此以往,没有任何好处。无论是过往的商贾,还是平安州一带的百姓,长期遭受这样的劫难,怨气无处发泄,如何不恨朕?他们都有家人,面对家人死伤早无平常的智慧,或是恨朕令这样一个昏官主管平安州事务,或是恨朕无能,任由匪徒横行。朕辛辛苦苦为国为民,可不是为了养章旷这等蠹虫!” 卫若兰当即单膝跪地,朗声说道:“微臣请命,前往平安州剿匪,不平平安州鼠盗之患,不消平安州百姓之怨,誓不回京!” 长泰帝命人将他搀起,含笑道:“卿家如此忠心,为国为民,朕焉能不允?”随即命人传召翰林院的庶吉士提笔拟旨,封卫若兰为三品昭武将军,即日启程前往平安州,掌平安州大营,剿平安州匪徒,同时又拟一旨,召平安州大营的三品昭勇将军回京,另有重用。 近来太上皇复又上朝主政,长泰帝拟完两道旨意,先送到太上皇跟前,太上皇见长泰帝是借卫若兰的英武剿匪,而卫若兰又是勋贵子弟,倒也没有反对。 长泰帝暗暗松了一口气,他束手束脚的,最怕太上皇处处与自己背道而驰。 回到大明宫,长泰帝拍了拍卫若兰的肩膀,道:“你不必在宫里当差了,今日就出宫家去收拾行李,三日后启程。平安州之事迫在眉睫,若非你忙着成亲,一个月前朕就打发你去了。你已是将军,可选亲兵侍从,挑些得用的跟着,到了那里也放开手脚,先收服大营的将士为你所用,不用害怕有人辖制当地大营的军饷,朕一直着人盯着。” 卫若兰道:“陛下放心,微臣定然不负陛下之隆恩。”平安州大营里有祖父的旧部,也有荣国府的旧部,两家向来亲厚,他们多少给些颜面。 出宫回家,黛玉却在锦乡侯府未归。 彼时她已与锦乡侯夫人说明自己登门拜见的用意,也经过卫若兰和姜华的同意,说起了吴贵妃之母的提议,笑道:“我年纪轻,脸面薄,将将成婚,经历的事情少,依我的性子,原不会管这些保媒拉纤的事儿,谁知华哥儿求到了跟前,我们大爷推辞不过,我只好走这一趟。我只是中间说合的人,成与不成,端的看你们两家的意思。不过,我也是觉得蓉姐儿不错才肯开口,若蓉姐儿是轻薄脂粉,哪怕华哥儿磕头求我,我也不答应。” 在宫中宴上以及婚后应酬上,她见过姜蓉几回,虽无十分交情,却知姜蓉本性,而且昨天她又悄悄翻看了往日的消息册子,查明了姜家的门风和姜蓉的为人处世,别人打探不到的消息,她那里都有,果然是极好的一个女孩子,不比自己姊妹一干人等逊色。 锦乡侯夫人低头忖度,片刻后抬起头道:“事关犬子的终身大事,应不应实在难以在一时之间决定,县主且容我们夫妻仔细想一想,过两日给县主回话。” 黛玉笑道:“理应如此谨慎,谨慎后决定,方不致后悔。” 锦乡侯夫人见黛玉言语温柔和蔼,事事都交代得一清二楚,更没有威逼自己家应承,心下不觉喜欢起来,笑道:“就是县主说的这么一个理儿,从前过于信赖说媒拉纤的人,没考虑清楚打听详细就答应了下来,险些误了犬子的终身大事,此后便处处谨慎了许多。谁知,我们谨慎了,因知道的事情多,反倒寻不到妥当的亲事,以致于犬子至今都没有定下亲事,别人想到犬子的年纪,只当我们有什么毛病呢。” 黛玉听完,笑回道:“缘分天注定,是令公子的缘分未到,所以亲事迟迟难定。等到缘分到了,自然而然就水到渠成了。” 锦乡侯夫人道:“那就承县主吉言了。” 黛玉将姜华所托之事办完,便即提出告辞,没有因锦乡侯夫人的挽留而留下。 锦乡侯夫人送她至仪门处回来,沉吟片刻,便去书房找锦乡侯,途中又叫人把韩奇找回来,同他们父子商议黛玉所说之媒。 锦乡侯如今没有差事在身,正在家中赏花,见妻儿一前一后进来,不觉纳闷道:“家里出了什么事情,你们娘儿俩亲自过来找我?且说来我听听。” 韩奇道:“儿子也不知道,是母亲命人找了儿子回来。” 锦乡侯扭头看向妻子,听她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道:“静孝县主倒是个平和温柔的人,倒也没强求什么,只说一切看我们的意思。她将所有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了,连我当时起的忧心都一一道明。事关奇哥儿,老爷和奇哥儿怎么看?” 听完这番话,韩奇不由得满脸愕然,他和卫若兰吃酒游玩时,常遇姜华,也颇喜欢姜华的为人。平时小聚,姜华向来都是锦绣华章信手拈来,举手投足间也没有半分俗气,比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强了不少,宝玉和姜华尤其好,两人是一样的人,不过姜华的文采武功远胜宝玉。只是没想到,姜家竟然相中自己为婿,让姜华托卫若兰夫妻出面说合。 锦乡侯想了想,道:“按门当户对和人才品格来说,两个孩子倒也相配,所忧者无非就是大皇子殿下意图聘姜姑娘为正妃,得罪了大皇子殿下,实属不智。” 锦乡侯夫人叹道:“我也这么想呢。我出门应酬时,遇到姜姑娘多次,其品貌为人了解七八分,剩下两三分就是在自己家的性情品格,悄悄使人打听就得了详细消息。我没想过替奇哥儿聘姜姑娘,就是姜姑娘的年纪小了些,还得等二三年才能成亲。如今姜家有意,推辞倒不好,可若不推辞,必然得罪大皇子殿下。无论是大皇子殿下和吴贵妃,还是吴家,如今都势盛着呢,没有诞下皇子的贤德妃娘家荣国府尚且那样富贵,何况吴家?” 韩奇听了,眉头微微一皱,却是一言不发。 锦乡侯颔首道:“凭咱们家的根基门第,凭奇哥儿的性情模样,什么样的亲事说不来?何必答应这样一门亲事,惹来许多烦恼?既然静孝县主不怪罪,你明儿就回话,说我们深思熟虑后,觉得姜姑娘年纪小了些,实在是等不起,唯有谢绝好意。” 锦乡侯夫人踌躇片刻,同意了一家之主的决定。虽然皇后极得长泰帝的看重,终究是无子之妇,而大皇子殿下却是长子,又有贵妃之母,又有母族之势。 面对锦乡侯夫人的婉拒,黛玉丝毫不觉意外。 卫若兰亦将此信告知姜华,安慰道:“虽然锦乡侯府拒绝了,但是你不必恼怒,你妹妹向来好得很,连你师母都夸赞,将来定能觅得良缘。” 姜华却是一笑,道:“听师父那日的话,我就知道此事十有八、九不成,像锦乡侯府这样的人家,都会考虑到是否会得罪皇长子。锦乡侯府如此畏惧,我反倒看不上他们了,他们必定护不住我妹妹。何况,我请师母说媒,不怕别人知道,就是告诉吴家,我先前说给妹妹相看人家并非谎言,不过是锦乡侯府没答应罢了。” 卫若兰莞尔一笑,道:“你想得通就好。另有一事告诉你,此事你也别怪韩奇,他向来是做不得自己婚事的主儿。” 姜华道:“师父放心,我怪他作甚?原是他父母做的决定,与他有何干系?” 见他通情达理,卫若兰越发放心,不免提及后日启程赶赴平安州一事。 姜华想了想,道:“平安州那里乱得很,那年我们进京时险些遭劫,亏得跟随的护院仆从极多,又有父亲的亲兵,那些匪徒似是察觉到我们的身份,很快就退走了。可惜我如今在宫里当差,不能跟师父建功立业。明儿我约几位师兄给师父和师母践行,师父不在京城,我们师兄弟都不会忘记师父的教导,必然精心研习武艺,等师父回京考校。” 卫若兰笑道:“该教给你们的武功我都已经传授给你们了,确实只剩研习,唯有勤修苦练,才能功行圆满,内功愈深,招式的威力愈大,你们有不懂之处可以打发人送信给我,京城距离平安州来回不过半个月,通信也算便宜。” 姜华谨遵其命,张口欲言,忽听下人来通报说韩奇来了,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就恢复如常,笑吟吟地看着韩奇大步进来。 韩奇来得匆忙,没看到姜华就在屋里,一进来就对卫若兰抱怨道:“我竟不知道我到底算什么了,婚事着重品性确实要紧,我更看重品性,可是对于别的事情倒没有很在意。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也都问过我的意见,奈何此次弄得我都不知道用什么颜面来面对姜兄弟。”等他说完,猛地看到姜华,顿时吃了一惊。 姜华笑道:“小事而已,刚刚师父劝我,我说没放在心上,韩世兄何至于此?令尊令堂思量周全,不都是为了世兄?” 韩奇心中一宽,脸上浮现一丝笑意,随即叹道:“就是明白这个道理,不好在父母跟前说这些话,唯有来找若兰。我自知父母都是为了我,但是更多的考虑到家族安危,我自无二话,奈何越是如此,我越是觉得心中不安。我又不是十全十美的人物,四角俱全的人物哪里就能看得上我?我越发羡慕若兰,万事皆随本心,不受外物之扰。” 听出韩奇言外之意发自肺腑,卫若兰和姜华师徒不觉都是一笑,凝思片刻,方想出安慰之语,开解韩奇之愁闷,好一会才罢。 韩奇也不过是一时抑郁,此时好了些,就问卫若兰道:“你后日启程?” 卫若兰微微颔首,道:“从旨意颁布之时来算,三天后是明日,谁知明日不利出行,就改作后日,如今正在家里收拾行李等物。” 韩奇道:“既如此,我就不打搅你忙碌了。你这一去,不知多早晚能回来,咱们相见遥遥无期,明日我在酒楼里设宴,将咱们素日相好的兄弟都请来,凡是没有差事有清闲的都请了来,给你践行。” 第69节 卫若兰谢过,韩奇告辞,姜华随之离去。 回到后院见刘嬷嬷、紫毫雪雁等正看着婆子搬运东西暂先装上车里,铺盖妆奁衣服等明后日再收拾,卫若兰问明黛玉的所在,径自进了上房,黛玉独自一人坐在卧室,正在盘算如何向皇后、贾母和惜春等人辞别,如何吩咐林涛夫妇瞧着贾家的动静,见卫若兰进来,一面款款起身,一面道:“我想着咱们不知何时回京,亦不知贾家何时获罪,不如将从前给宝玉买的房舍地亩交给林叔林妈妈收着,跟宝玉说一声,或许他不久之后就能用上。” 卫若兰道:“使得,宝玉如今大有长进了,他身边那些女孩子今明两年说不定就遭噩运劫难,或是出家,或是惨死,将房舍地亩给宝玉,依他性子,必然会将那些命苦的女孩子安置于此,他已知庵堂之肮脏,如何舍得那些女孩子出家?因此,也不必急着说是你用他给的钱置办,就说是你买的,下半年往后不再赁给人了,叫他闲了照应些。” 黛玉笑道:“我也这么打算,那些女孩子到底是从小儿一个府里长的,虽说各有讨人厌的地方,但细究起来,终究没到该死的地步,交给宝玉费心去罢。他如今有些男儿气概,也不是心里没有成算的人,很不必远在他乡的咱们再操心。” 商议妥当,吩咐下去,次日一早,黛玉进宫向皇后辞别,带着皇后赏赐的许多东西回到家,而后和卫若兰先禀明卫母妙真等,再向亲朋友好友辞别。 卫若兰陪着黛玉去了一趟荣国府,向贾母和贾赦贾政等说明缘故,同时辞别。 才出门子就远行,贾母不免十分伤感,搂着黛玉呜咽道:“卫姑爷点了差事上任,你竟不能留在京城里?像你二舅母一样。千里奔波地去吃苦受罪,平安州那地界可不大平安呢,薛家的蟠哥儿就在那里被匪徒劫走了财物,险些丧命。” 黛玉笑道:“外祖母放心,我们带了许多人,他功夫又好,哪里会出事?况且,他不知什么时候回京,我也舍不得就此分离几年,音容难见。” 凤姐莞尔道:“到底是年轻的小夫妻,不过人人都如此,倒无苛责之处。” 贾母听了,不再苦劝黛玉留下。 黛玉又去各房里辞别,停留在凤姐和惜春房里的时间尤其长,在惜春房里说话时,叫上了宝玉,将房舍地亩等事说与他们听,道:“白放着可惜,房舍不大,赁出去又不合算,你们闲了替我照应一二,只有一家老奴仆守着。” 惜春狠了狠心,掩下不舍之意,笑道:“姐姐放心,等我和二哥哥没地方住了,就去姐姐给的这所房舍,好歹有片瓦遮身。” 黛玉抚摸着她的小脸,叹道:“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去找林叔,我早吩咐过了。” 宝玉和惜春兄妹两个齐声答应,送黛玉回贾母房中,和卫若兰一起离开。 及至到了出行之日,卫若兰拜过宗祠和卫母妙真等人后携黛玉起身,一干兄弟亲友舍不得,直送至洒泪亭方回,姜华等师兄弟则送了三日三夜回京。 第097章 望着人影车队渐渐远去,宝玉不由得洒落几点清泪,掉转马头,怏怏而归。 进了城,他意欲去黛玉托他照管的宅子查看一二,虽不知林妹妹何以如此,料想必有深意,忽一眼瞥见身后跟着的李贵等人,除了茗烟外,余者都不是心腹,若知道这么一个住处,将来自己想做什么都不得了,因此宝玉便收了心思,在他们的催促下径自回家。 回过贾母和王夫人后,宝玉抬脚进园,走了几步,只觉得园中寥落异常,迎春出阁,湘云远走,不日成亲,邢岫烟因迎春出阁后亦不好住在园中,早被凤姐安排在东院邢夫人的厢房,虽说剩下李纨、宝钗和探春、惜春四人,但和李纨宝钗脾气不和,心里又愧对探春,不知不觉,宝玉走进了藕香榭,水里碧荷间隐约透着一两支菡萏的花苞。 未进门内,听到里头传来一阵笑声,宝玉辨明是凤姐和惜春,心下一喜,等人通报后忙自己打着帘子进去,果见凤姐带着一双儿女和惜春说话。 见他进来,凤姐笑道:“如何?我说宝玉必来,他果然来了。” 惜春道:“我就知道你有神机妙算的本事,那你算算,二哥哥为了什么过来?” 凤姐犹未回答,宝玉就道:“好姐姐,好妹妹,你们姑嫂竟是拿我取笑呢?我能为什么来?不过是姐姐和妹妹同林妹妹好,林妹妹冷不防地出了京城,一颗心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之前林妹妹出阁,我都觉得难受,谁知竟远行了。” 凤姐劝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除了夫妻,谁能守着谁一辈子?纵使是夫妻,还有分离两地数十年的呢,都说至亲至疏夫妻,不是没有道理。” 宝玉滴泪道:“我何尝不知姐姐说的道理,知道是一回事,舍不得又是一回事。” 凤姐原想笑的,不知怎地,跟着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也不好受,本想黛玉在京城,将来家里出事,黛玉必定会照应自己这些人,不致狠受欺侮,凡是有些显贵亲眷尚在又有心的,获罪的官宦人家总会少受折挫,哪知卫若兰身负重任,前去平安州。不过,后来她和贾琏说起时,不禁笑话自己杞人忧天,莫说自家不知几时出事,说不定运气好反倒没有事,就是出了事情,黛玉也不会不管。 故此,昨日贾琏预备了几色礼物,托黛玉夫妇抵达平安州后,交给昔日祖父的一些旧部人等,有此行为,盼着他们多少念着旧情分,不致为难卫若兰。 姐弟二人一个叹气,一个落泪,惜春反倒笑道:“瞧你们像什么,林姐姐又不是走了不回来,林姐夫那样年轻有为,难道一辈子都呆在平安州不成?你们该盼着平安州早日平平安安,早日解决匪患,到那时林姐夫必然就会回来了。” 宝玉收住眼泪,悠然一叹,道:“今日方知我竟是大错特错了,凡是怀有好心的读书人便是追名逐利也不算什么,就像柳湘莲,为了给陈姑娘挣诰命特地去军前效力,他的确做了许多造福于民的事情。也像林妹夫,没有他这样的有心人,平安州的百姓继续深受匪患之苦。也有一些寒门子弟为了不受权贵欺压而以读书为尊。最可厌的是贾雨村一干人等,那才是真正的国贼禄鬼之流,不分黑白地胡乱判案,以至于英莲和她娘多分离了四五年。” 凤姐笑道:“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你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样一味说人是禄蠹。别人我不知道怎么样,但是二老爷和二太太知道后,必然欢喜异常,深觉你前程可期。”得知后的结果也必然是督促宝玉上进。 听到凤姐提起贾政和王夫人,宝玉急忙摆摆手,说道:“我的好姐姐,千万别叫老爷太太知道,他们知道了还得了?” 凤姐莞尔道:“你倒是清楚。” 宝玉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愁闷地道:“就是清楚,才觉得难受。前儿太太常带三妹妹出门应酬,都说在相看人家,我又不好问,姐姐可知道如何了?” 凤姐淡淡一笑,道:“二老爷和二太太做主的事儿,我哪里知道?我先前托我娘给二太太说了好几个极妥当的人家,处处考虑得当,哪知二太太都没答应,人家早都定了亲,岂会转头来看三妹妹如何。你只需知道三妹妹尚未定下来就是了。” 对于迎春和探春,凤姐自觉仁至义尽,给她们说的亲事都是庶子,将来家败后其父母、尤其是嫡母绝不会苛待她们,奈何迎春亲事成了,如今怀胎数月,将来不用费心,探春的亲事却迟迟定不下来。至于惜春她也已经打算好了,单凭着之前贾珍意图将尤二姐许给贾琏令其做剩王八的举动,她给惜春说亲,贾珍和尤氏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凤姐冷眼看着贾政和王夫人近日的一举一动,他们的心思瞒得住外人,哪里瞒得住自己?怕是黛玉和惜春宝玉都瞧出几分来,或许精明如探春心里也明白,所以宝玉那么一个舍不得姊妹出嫁的人都想着让探春早日出阁。 想起近来朝廷聘选嫔妃,旨意下来不久,王夫人在贾母跟前说的话,以及她对外人的解释,乃云:“当今降下隆恩,征采才能,若是我们在这些时候急急忙忙地说亲,未免有些不雅,好似特特违背太上皇和当今的旨意,我以为此时定亲不妥,因此打算等这些风头都过去了,万事尘埃落定,再给三丫头相看人家,横竖她哥哥尚未娶亲,她的事情也不急于一时。” 王夫人在贾母跟前说话时,凤姐和邢夫人、李纨等人在,探春等姊妹和宝玉都不在,王夫人在外人跟前解释时也只最近常出门应酬的凤姐在场。凤姐想了想,就将王夫人的这番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宝玉和惜春,末了道:“三丫头的亲事二太太有打算,你们心里明白才好。” 惜春撇撇嘴,一脸冷笑,她早料到贾政和王夫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而宝玉却是呆了半晌,最终长声叹息,嘴唇动了动,终究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心里却是越发愧对探春。 房里寂静片刻,被到来的宝钗打破,道:“你们都在说什么呢?” 惜春见宝钗又找了过来,笑道:“也没说什么,只是舍不得林姐姐离开。宝姐姐今儿贵脚踏贱地,有什么要紧事没有?” 宝钗款款一笑,道:“才在蘅芜苑收拾东西,找出许多不曾用过的颜料画笔等物,我想着满园子里除了妹妹就没人用得上,就特特带丫鬟送过来,妹妹挑一挑,能用的留下,不能用的就叫丫鬟们丢了,免得占地方。” 惜春道:“虽然府里各处都短了东西,偏我这里不缺,画笔颜料还有许多,一年都用不完,多了也占地方,姐姐瞧着赏给谁罢。” 宝钗听了,只得收回。 瞧了宝玉一眼,宝钗笑道:“宝兄弟也在这里,刚刚袭人到处找你呢。” 宝玉道:“不知道哪个耳报神这样麻利,我没坐下吃一盏茶,就都知道了我的所在,好生没趣。凤姐姐,四妹妹,我先回去了,明儿再来找四妹妹,有事说。” 凤姐想了想,道:“行,明儿你们见面打发人叫我一声,我送巧姐儿和萱哥儿过来,跟你们学文章字画。我虽跟着你们哥哥识得几个字,到底平平,教不得他们什么,你们一个诗词文章做得好,一个丹青画得好,好歹教他们一些子。” 宝玉满口答应,抬脚就走了。 宝钗在惜春房里并未久留,坐下吃一口茶,说几句话,便即告辞。 巧姐儿陪弟弟解完白玉九连环,疑惑地道:“怎么每一回和宝叔叔说话,没过一会子就见到薛大姨过来?我仔细数了数,这样的场景见了不下十来次。我原想问薛大姨,又怕她脸上过不去,唯有忍下来。” 惜春扑哧一笑,凤姐也强忍笑意,道:“你一个小孩子家哪里这么多的心思?上回你说好为人师就让你薛大姨没脸,日后可不许如此了。” 巧姐儿不满地道:“我不小了,先生头一回来咱们家时比我还小呢。” 凤姐果然没把她当作小孩子一样哄骗,点头道:“我知道你不小了,但是你没有你先生的灵心慧性,到底有些孩气,因而有些事你看见了就放在心里,不懂的来问我,能解释给你听的自会解释,不能解释的等你长大后再说,只是你的疑问别在人前说。” 巧姐儿站起身,垂首应是。 惜春招手叫巧姐儿到跟前,细细打量一番,然后对凤姐道:“二嫂子回去跟琏二哥哥说一声,好歹给巧姐儿起个大名,天天巧姐儿的叫着像什么样子?咱们家的传统,向来是姊妹的名字随兄弟一样,就如林姑妈,只是咱们这一代没了规矩体统,竟随着贤德妃娘娘起名为春,都是乳名。上回林姐姐还说巧姐儿起个和她兄弟一样的名字才好,因忙着成亲就混忘了。” 凤姐思索片刻,笑道:“妹妹说的是,回头我就跟你哥哥说,先劝老爷,再找你亲哥哥去,你二姐姐三姐姐倒罢了,也给你改个带玉的好名才是。” 惜春满脸不以为然,道:“我都到这样的年纪,要什么大名?很不必如此。” 凤姐没放在心上,到底将惜春的话跟贾琏说了。 贾琏抚掌道:“不是我狂,咱们家的女孩子确实个个都好,天生的灵慧,就像沾了仙气儿似的,比咱家的男子强几倍,哪怕二妹妹那样最不出色的女孩子,外面能比上的就很少。我心里也疼巧姐儿,盼着她学得林妹妹几分品格,的确该取个大名。” 凤姐笑道:“哪有你这样说话的?没的叫人说咱们家的人坐井观天,你见过几个别人家的女孩子,就说咱们家的比人家好?” 贾琏答道:“虽未见过,但每常小聚时常听人说起,你以为那些和我一样的纨绔子弟都说些什么?无非是谁家园子好,谁家姐儿俏,谁家做了什么事。你自己都说过好几回你出门见的女孩子都不如咱们家,不过是咱家的名声不好,连累几个姊妹罢了。” 凤姐叹道:“哪里就像你说的这样了,外头有比咱们家姊妹强的,也有不如咱们家姊妹们的。从前是我妄自尊大,不知天高地厚,此时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夫妻二人就着此事感慨半日,忽然都笑了起来。 凤姐正色道:“除了刚刚说给巧姐儿起大名的事情,我还有一件要紧事和二爷商量。” 贾琏自觉八成家业都在黛玉手里,留下二成够过日子,心事已经去了一半,如今无所事事,不觉有什么要紧事可作,闻听凤姐此言,忙问是什么事。 凤姐道:“我想着,咱们不知自己将来命运如何,不如先拣几个心腹下人放出去,也算积了德,免得和咱们一起出事。这些下人都得拣知根知底品行好的,悄悄查探明白了再发恩典放人,不求他们将来知恩图报,但愿他们别落井下石。” 贾琏寻思片刻,赞道:“奶奶想的好周密,我竟不曾想到这些。先将我奶娘一家子都放出去,不用打听什么,赏些银钱与他们买房子置地或者做一些小本生意,也与他们说明他们虽然出去了,我仍旧庇护着他们。我就这么一个奶娘,跟着我虽说没吃苦,前几年因为省亲当差也赚了不少钱,到底不如宝玉四个奶娘耀武扬威的尊贵。” 凤姐道:“还有一个小红也不用打听,直接放出去叫他父母自配,不必子孙后代都做家生子儿。她跟我了几年,我冷眼看着,她着实是个好孩子,口齿伶俐,知恩图报,心里又是个有成算的,府里别的下人都说她眼空心大刁钻古怪,我却喜欢她这份心气儿。” 贾琏笑道:“奶奶比我本事强些,奶奶看着料理。” 夫妻二人暗中查看两日,发现除了行事沉稳又不大扎眼的林之孝夫妇和小红,自己二人的陪房和心腹竟无一个得用之人,哪怕是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连同其家人,都没少做仗势欺人之事,且都瞒着自己夫妇。这样的下人个个见风使舵,没少做落井下石之事,贾琏和凤姐哪里敢放他们出去。无可奈何之下,两人先找来赵嬷嬷,如此说明一番。 不料,赵嬷嬷素日仰仗荣国府之势安享晚年,两个儿子都有差事,月月有进项,攒了钱早在外头买房子置地,但舍不得离了这里,毕竟许多富甲一方的商贾都恨不得托庇在达官显贵门下,因此推掉了贾琏的好意,仍旧留在荣国府。 贾琏和凤姐没有强求,命人送她离开后,又叫来小红和丰儿。 凤姐开口道:“你们两个跟我了不少年,尤其是丰儿跟的时间更久,虽比平儿小好几岁,但是平儿前些年就有几个孩子了,你还在我跟前服侍。我想府里那些小厮们没有几个正经做事的,不敢替你们做主,怕误了你们的终身,因此打算放你们脱籍,令父母自配,如何?” 丰儿和小红不约而同地红了脸面,后者大着胆子道:“全凭奶奶做主,我没有二话。” 小红心里惦记着贾芸,而贾芸自从接了园子里种树的差事日子渐渐过得好了,也没有说亲,每常来凤姐跟前回事,彼此心中有意,只是不敢挑明。 丰儿年纪已大,见惯了府内风云,自然也乐意出去。 对于二人和赵嬷嬷迥然不同的表现,凤姐心里十分满意,当即命人销了二人的奴籍,改作良民,又叫来他们的父母,吩咐他们先给两个孩子相看人家,自己也要过问,等定下来了,下面的小丫头能主事了,再打发二人回家待嫁。 丰儿父母虽不大乐意,但不敢违背凤姐之命,而有见识的林之孝夫妇则是喜出望外,他们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己夫妇又攒了不少财物,如何愿意女儿子孙后代都做家生子儿? 因此,林之孝夫妇真心实意地给凤姐磕头道谢。 贾芸闻得此信,迫不及待地托人说亲,贾芸当差时,常和林之孝夫妇来往,彼此深知,虽然贾芸是爷们,但却是旁支,早些年连府里的管事都不如,这几年靠着凤姐给的差事才算过得好了,到底也和管事没甚区别,林之孝夫妇自然不觉得女儿配他不上,几经考虑,又问过小红,很快就应下了这门亲事,带他去给凤姐请安说明。 凤姐知道后,喜欢起来,道:“两个孩子都是有心气本事的,倒是天生一对。芸儿,小红虽然只是个丫头,但在我心里,跟女儿一样,你若是以后嫌她的出身,我知道了可不依。” 贾芸连称不敢。 凤姐笑了笑,道:“敢不敢,都是你的事儿,你心里记着我的话就是,我也看你会办事才同意你们的亲事。你们成了亲,若是愿意的话,小红依旧留在我跟前替我办事,就像你依旧管着府里的差事一样,这样的话,你们都好有个进项。” 贾芸和小红巴不得如此,各自谢恩。 凤姐又赏了二百两银子给林之孝夫妇,叫他们好生操办二人的婚事不提。 第098章 府内上下人等都知道了这个消息,或是来向小红贺喜,或是心里艳羡。 丰儿之母见林之孝夫妇平白得了二百两银子,羡慕得眼珠子都红了,恨不得先给女儿定下亲事的是自己,急急忙忙地就给丰儿说亲,意图等丰儿定亲时,也能得个二百两银子,办婚事只需几十两银子就够了,下剩的都留给儿子。 丰儿自幼服侍凤姐,见识过多少尔虞我诈,如何看不出父母的想法?见父母不到两日就给自己说定一门亲事,哪里肯依?先求凤姐使人打听,得知那人极是不堪,当即拒绝,依旧以丫鬟之身留在凤姐跟前,教导下面接班的小丫头子们。 这日在贾母房中吃罢早饭,宝玉忽然想起小红大喜之事,对凤姐开口笑道:“喜事倒是喜事,只不过我儿子娶了姐姐的外孙女儿,岔了辈分该当如何是好?” 凤姐正看人收拾桌子,打算早早收拾妥当好回去和夫君儿女一同用饭,闻声回头,诧异道:“芸儿几时成了你的儿子?我竟不曾听说这件事。宝兄弟,你说这话的时候也不觉得害臊,你今年才多大年纪,连媳妇都尚未说妥,就想着儿子来养老。” 贾母坐在上面听他们姊妹说话,忙道:“宝玉,这是怎么回事?你几时认了儿子?你年纪轻,不懂事,别叫人哄了才好。” 凤姐笑道:“老祖宗听他说怎么就信了?那孩子也是咱家的子孙里,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叫芸儿,自幼守着寡母过活,是个极有能为会办事的,现今接了府里的差事,每一回都做得好,年纪比宝玉大了好四五岁呢,不知道怎么就成了宝玉的儿子。” 宝玉忙道:“原是那年说笑,我说他像我儿子,他就认了我做父亲,我们起海棠社时的白海棠花就是他孝敬给我的,倒是重情重义,也无门第身份之见。” 第70节 贾母又问了几句贾芸的为人,放下心来,道:“孩子好便罢了。” 宝玉猴在贾母身上,笑嘻嘻地道:“他是我儿子,也是老祖宗的重孙子,他即将成亲,我赏些什么东西给他才好?” 贾母摩挲着宝玉的后背,万事都随着宝玉,说道:“你有什么东西赏他?你用的那些子东西对他而言都用不上。依我看,赏他几两银子操办酒席就行了,你手里那几个钱留着自己花,我叫鸳鸯拿一百两银子出来替你打发人给他送去。” 宝玉觑了房中诸人几眼,笑道:“哪里能要老祖宗的银子?我历年来的月钱都没动过,袭人收在柜子里,勉强也凑得出一百两银子。” 提起袭人,贾母眉头微皱,道:“也罢了。”依从宝玉之意。 闻得宝玉在贾母跟前过了明路,指明说给贾芸,袭人只得掏出钥匙开了柜子,拿了一百两的碎银子出来,打发婆子给贾芸送去。 贾芸不承望有如此意外之喜,忙忙地亲自来给宝玉磕头道谢。 宝玉正在看书,见到他,笑道:“你是我儿子,我的银子不给你给谁?你拿着银子好生办喜宴,别叫人小觑了,来笑话我这做父亲的不作为。小红是个极好的丫头,又干净又伶俐,知情知趣,难得的是没做过仗势欺人之事,也没欺侮过小丫头子们,是你的福气。” 贾芸满心感激地道:“都是二奶奶和父亲大人的恩典,才有儿子的今日,等到了拜堂成亲的日子,儿子定来请父亲大人高坐堂上,受儿子几拜。” 宝玉扑哧一笑,摆手道:“罢罢罢,咱们平时说笑无妨,真那么着,不得被笑话死。” 说得贾芸也笑了。 宝玉又命袭人拿两匹缎子给贾芸做衣裳,才说累了叫贾芸回去。 荣国府依旧是一片富贵气象,远行的人却是行色匆匆。 却说卫若兰和黛玉因随行的行李东西极多,尤其是书籍字画等怕沾了水气,故走旱路而行,虽然黛玉娇弱不曾疾行,但前几日天气晴好,一行人的速度亦不算慢。不想,这日一早用过早饭,天阴阴的,乌云压顶,似有暴雨袭来,夫妻纵使心焦,也都不能此时赶路。 正欲吩咐下人告诉随行人等今日止步,先将行李书籍等物收进房间,再用油布密密得遮盖而裹,次后再说,就有驿馆的管事即驿丞过来,恭敬地对卫若兰道:“将军,瞧着天色不好,怕是有大雨,不利于赶路,且请将军别急着赶路。” 卫若兰颔首道:“知道了,劳烦你们留心,晌午备几色精致小菜送来。” 小小的驿丞向来不敢得罪来往路过的达官显贵,何况又是奉旨上任的二三品大员,他这驿站常来往飞快地传递各样东西消息,亦知卫若兰夫妇极得帝后恩宠,自是满口答应了卫若兰之命,怕驿站里的人准备饭菜不干净,吩咐妻媳等精心整治饭菜,兢兢业业半点不敢懈怠,又顺势吩咐驿站中的下属人等防风防雨,以免出了事故。 驿丞退下和通知下人后不到一个时辰,外面就打起了雷,轰轰作响,有一阵没一阵的,倒是没有下雨,不过乌云也没散开。直至午后,随着电闪雷鸣,天上突然下起了倾盆大雨,又有狂风暴雨,不多时院子里就积满了水,没过足踝,紫鹃等忙吩咐人疏通排水。 黛玉秉性柔弱,禁不住这等气势,卫若兰在屋里先是搂着她,然后又松开,伸出双手捂住她的耳朵,柔声安慰道:“别怕,别怕,等一会子就没声了。” 黛玉闷闷地道:“晌午前雷声响了那么久,哪里说停就停了。” 随后又道:“下了这么一场大雨,路上泥泞不好走,少不得耽搁好几日,咱们这样几时才能抵达平安州?会不会误了你的大事?平安州的百姓屡次遭劫,咱们早到一日,你便能早一日解决匪患,还百姓一个太平。” 卫若兰苦笑道:“我也想早点赶到平安州,但凡是出远门的都得考虑到天气是否晴好,谁能说准哪一日抵达?便是走水路,这么大的风雨也不敢行船。走旱路从京城至平安州,我原说最多七八日,被这场雨阻住,半个月后能抵达平安州就是老天开眼了。事已至此,担忧无用,唯盼咱们不到平安州的这段时日里,百姓仍旧平安无事。” 黛玉长声叹息,亦觉无计可施。 窗外风声、雷声、雨声相继加剧,闪电更是划破天空,纸窗都被吹破湿烂了好些,令人惊骇,屋里随之昏暗一片,宛若夜晚,卫若兰忙令人掌灯。 灯亮后,卫若兰扶黛玉坐下,因雷雨声极大,说话听不清,唯有拿出棋盘与她对弈。 黛玉无心下棋,心神不定地看着窗外,忽然雨势加大,狂风吹得暴雨透过窗户直往屋里飞来,其势极大,溅到窗下案上,几个丫鬟忙拿了油布出来遮住窗户以阻挡风雨。幸而黛玉嫌驿馆的书案坑坑洼洼十分不平,又觉得风雨将至,没有将珍爱的书籍拿出来置于案上,不然猛然遇到如此风雨,早被淋湿了。 见丫鬟们找不到钉锤,两边各有一人站在椅子上、一人站在地上,左右上下四人都以手摁着油布的四角,衣衫也早在先前半湿,好不狼狈,卫若兰扭头拿起床头几上妆奁内的几根簪子,甩上去代替铁钉,将油布四角钉在墙上,遮住了破窗之洞。 黛玉不禁高声道:“好厉害的功夫,倒省了钉锤。” 卫若兰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但怕黛玉听不清自己说话,忽然想起传音入密的功夫,遂传音入密,对黛玉说道:“你悄悄儿的听我说,这不算什么。我跟你说话时,外人都听不到。”遂又将自己曾经假扮三叔传音等往事细细说给黛玉听,以解其愁。 黛玉眨了眨眼睛,只觉得十分奇异,忙凑到卫若兰跟前,也要学传音入密,卫若兰莞尔道:“没有浑厚的内功根基,哪里能做到这一步?我也是勤修苦炼才得。” 黛玉跃跃欲试,跟着要学内功,卫若兰吓了一跳,忙道:“我现在学的内功修炼之法并不适合你,赶明儿我找找有没有适合你的吐纳功夫,别的不说,定有些强身健体的好处。”一语未了,就见太监披戴着蓑衣斗笠,说陈也俊赶过来了,就在门口。 卫若兰大吃一惊,道:“陈也俊原说要去平安州发嫁堂妹,和我同路而行,谁知临行前陈姑娘病了,他们只好延迟,怎么今儿大风大雨地就到这里来了?” 黛玉道:“你快出去瞧瞧,请进来,别出了什么事,若没要紧,也不会来找你。” 卫若兰点头,急急披上黛玉递来的蓑衣,格外细致小巧,不似太监披着刺猬似的,紧接着又戴了斗笠,套上棠木屐,拿起伞,才顶着风雨出门,果然就见到陈也俊站在院外,亦着斗笠蓑衣打着伞,但却一身狼狈,必然都湿透了。 卫若兰忙请他进屋,彼时外间门窗皆已损坏,满地都是积水,犹有风雨由门窗飘进。 不等卫若兰开口,陈也俊就抓着他的手,急急忙忙地道:“我和堂妹晚了你们两日离京,想赶上你们一起去平安州,未免急赶了些,早起从驿站出发,没见天色不好,谁知行到途中就天色大变,下起了大雨,好容易才赶过来,已住进院中。但是风雨雷电之中,堂妹受了惊吓,神思不属,听驿丞说你们在这里,我特地来问你们有没有安神的药,我拿过去给她服用。” 风雨交加之中,电闪雷鸣之下,亏得卫若兰内功精湛,听得一清二楚,二话不说地就他等着,自己进了里间,以传音入密告诉黛玉。 黛玉正命紫鹃等人回房换衣,且不必再过来,免得途中又淋了雨,听了这些话,忙叫人开箱拿安神汤一类的药材,用药方包着,装在匣子里,递给卫若兰时问道:“他们远行怎么不带些家常用的药材?”他们就带了许多,若不是实在找不到,只怕也会带个大夫跟着。 卫若兰接过药匣子,回答道:“陈也俊未必想得到,陈姑娘家到底是旁支小户,能请陈也俊送嫁已经极是难得了,若没出过门,只怕也想不到。” 黛玉点了点头,道:“快将药交给陈公子,就说等雨停了,我再去探望陈姑娘。” 细细想了想,又对卫若兰道:“咱们带的人多,他们既去发嫁,想来行李也多,其中必有陈姑娘的嫁妆等物,若他们人手不够,叫咱们的人过去帮一帮。” 卫若兰笑道:“知道了。” 到了外间先将药交给陈也俊,道:“安神的药有好几种,丸药汤药俱全,这里没有大夫,你叫婆子们查明陈姑娘的症状再给她用药,若是拿不准,就吩咐驿丞打发人去找大夫,就是风雨大了些,不知道能不能请来。你们带的行李也不知道怎么样,需要帮忙就说一声,我们比你们先来,早将东西安置妥当,下人们正闲在屋里看风雨。” 陈也俊脸上的焦虑减少了几分,笑道:“放心,我那妹子的嫁妆原就不多,又或是装箱,或是放在车内,都密密地裹着油布,如今已停在马棚里,屋里都这样,风雨又大,且放在车上不动。不与你多说了,我先去瞧瞧她,只怕跟着的奶娘和两个丫头早急得很了。” 说毕,别过卫若兰,匆匆出去。 外面风雨犹未减小半分,卫若兰脱了蓑衣斗笠木屐,掀开帘子进了里间,黛玉命紫鹃等都回房,拉着卫若兰上下打量,见他袍子下摆、裤脚和鞋都湿透了,料想是院中积水所致,忙亲自找出衣裳和鞋袜与他更换,抱怨道:“这样大的风雨,几时才能停?” 卫若兰换完衣服,笑道:“看老天爷的意思罢,什么时候停都是他说了算。咱们滞留在驿站,唯有苦中作乐了。” 黛玉一想也对,索性叫卫若兰打开琴盒,搬出一具瑶琴,净手焚香,发声与风雨相和。 风雨击打窗棂,雷鸣电闪难掩隐隐透出的有金石之音,黛玉因觉得风雨阻路,亦满心不悦,指尖到处,琴声铿锵,颇有肃杀之气。 可惜房屋狭窄,卫若兰一套剑法施展不开,不然早就以剑舞之。 曲罢停手,黛玉心中闷气稍解。 这场雨足足下了半日,直到傍晚之际才渐渐减势,电闪雷鸣渐渐没了,雨就淅淅沥沥地下着,宛若丝帘,倒是狂风依旧,吹得雨丝斜斜地扑打人面。 紫鹃紫毫等人将外间细细收拾一番,积水扫出去,湿透落在地上的窗纸一起,完后,方打发婆子去拿晚饭,送到上房门前通报一声,她们才亲手出来接了提着食盒进去,去请卫若兰和黛玉出来吃饭,又说明外面风雨之势。 此雨一夜未停,半夜狂风转小,不再有雨进屋,黛玉晚饭后临睡前打发人去探望陈姑娘一回,次日早起见天空中飘着雨丝,又没有风,地上积水也都消退,饭后打伞去探望。 卫若兰送她至陈也俊所居之院的上房廊下,转而和陈也俊去他房间里说话。 陈姑娘名蕊,昨日服了药,夜里就好了些,今早精神尚好,闻得黛玉过来探望,忙到外间迎了进去,先行国礼,又谢赠药之德。 黛玉一把拉住她,道:“出行在外,不必如此多礼。见姑娘大好,我就放心了。” 她留心打量,心中品度,心想难怪一向眼高于顶又心高气傲的柳湘莲一心一意地求娶陈姑娘,并且效力军前博前程,果然是一位绝色,虽然衣着打扮并无富贵气象,但举手投足之间颇有浑然天成的书香之气令黛玉觉得分外亲切,更非尤二姐那等人物的风尘气息可比。 陈蕊羞涩一笑,道:“让县主见笑了,头一回出门就遇到这样的风雨,又前无村后无店的,顶头就是电闪雷鸣,不仅骡马吓得不敢前行,连我都吓着了。” 黛玉忙道:“别说你了,我若在这样的风雨中赶路,也会吓得神魂不属。” 说着,又关切地道:“听说你们没和我们一起上路就是因为姑娘病了一回,如今可都大好了?该养好再出门才是。” 陈蕊笑道:“也没如何病,就是发了两天热,吃了药后早已消退大好了。常听说平安州一带匪患横生,堂兄担忧自己带人途中难得平安,都说那里的匪患极是凶悍,家父家母也深觉有理,这才打发我们急急忙忙地赶路,想借卫将军的势,不用担心宵小之辈。” 黛玉道:“应该的,人多势大,那些匪患自然不敢轻举妄动。昨儿风雨那么大,路上定然不好走,你在驿馆好生养一养,等好了,路干了,方便出行,咱们上路时叫他们爷们在外头骑马,咱们在车里说话作伴,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陈蕊十分感激,连声道谢。 正说着,紫鹃过来道:“姑娘,刚刚紫毫姐姐打发小丫头过来说有人来拜见姑娘。” 黛玉一呆,忙问是谁,紫鹃摇头说小丫头说不清,她便向陈蕊道别,叫上卫若兰一起,一面往住处走,一面在心中猜测是何人来拜见自己。 第099章 上回丫鬟来报说有人拜见,黛玉一路上坐在轿内左思右想,到了自己所居住的院落门内,总猜不出来人是谁,卫若兰亲手扶她下来,又将雨伞往她头顶倾了倾,见她一脸苦思,见她一脸苦思,含笑道:“你又认得几个人?既直接来拜见,又没递帖子,料想是身份地位不及咱们却知道咱们的,在这驿馆住了两日,咱们也不是没遇到官宦家眷,都没说来往二字。” 黛玉不禁一笑,回道:“咱们途径此地,除了向驿馆表明身份,过往官宦人家不知咱们是谁,咱们也没听说有相熟的人家住在此处,自然没有来往。昨儿下了大半日一夜的雨,今儿也没停,想来是之前入住的,怎能不因好奇而揣测?” 早有雪雁打着伞在门内处等着,听了他们的话,上前道:“大爷,奶奶,来的人是傅全傅大人家的太太和女媳共计六人,紫毫姐姐请她们在厅里小坐,已上了茶。” 卫若兰问道:“傅全是谁?” 雪雁尚未回答,黛玉因觉耳熟,回想好半日才道:“父亲旧日的同窗,却不是同年,往年曾得父亲之助,然在父亲仙逝后就没有来往了,不知怎地今儿亲自来拜见。” 卫若兰听了这话,便知是何等样人,心里不喜,低声对妻子道:“既然是这样人家,来拜见的又是女眷,我自然该避着些,你进屋打发了他们,没的为这些人这些事费心思。”说着送黛玉到台阶下,看着她走至廊下,方抽身去查探行李物件,瞧瞧有没有弄湿了什么。 不见了卫若兰的踪影,黛玉方示意门前的小丫头打起新挂上的帘子,扶着紫鹃的手举步进去,果见厅中客座上坐着老幼女眷六人。 看到黛玉进来,六人不约而同地站起身,上前行礼。 黛玉道:“出行在外,快别多礼。”回了晚辈之礼,又请入座,又叫人看茶,留心看时,发现眼前乃是一位年纪约莫在五十余岁的妇人、三个或长或幼的媳妇和两个十四五六岁的小姐,一应妆饰皆十分富丽,比贾府人等仅差一线,倒不像是身份地位不及自己夫妇。 在黛玉打量她们时,她们亦暗暗打量黛玉,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尤其是傅全之妻柏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昔日身量未足又有不足之症的娇弱女孩儿竟出落成这般模样了,用一句天仙来形容都不为过。 傅全的两个女儿则下死眼地瞅着黛玉身上寥寥几件却十分罕见的精致钗环。 黛玉瞧出几分来,心底不觉涌出一丝不悦,因是外人,面上倒不好表露,含笑道:“早知夫人亦暂住此处,思及旧年父亲和傅大人的同窗之情,该当我们做晚辈的前去拜见夫人才是,哪里敢劳烦夫人亲至,没的折煞了我们。” 傅夫人连忙陪笑道:“我们身卑力微,如何当得起县主此言,我们已在此处歇了三四日之久,一直不曾过来给县主请安,县主不怪我们,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黛玉道:“正值风雨交加,岂会因此等小事而责怪诸位?竟是小气了。” 多年未见,她们不说明来意,黛玉亦不提问,按家常寒暄之语相待,显然傅夫人并不是沉得住气之人,也似有所求,很快就开口赞道:“几年不见,县主越发有风范气度了,想当年,县主随着林公住在扬州时,我们老爷也在扬州为官,咱们两家常有来往呢。” 黛玉点头道:“可不是,上回见夫人时正是先母出殡之际,屈指一算九年矣。”想起母亲的音容笑貌,黛玉面上泛出一丝怀念。 傅夫人忙道:“勾起县主的伤心事,竟是我的不是了,该打,该打。”作势欲打嘴巴。 黛玉眉头微微一蹙,命人阻止,她双眉天生的似蹙非蹙,宛如轻烟,傅家一干人等倒是没瞧出来,且她们不认为黛玉小小年纪就知道许多事。 经紫毫阻止,傅夫人顺势放下了手,笑道:“我们原想常去探望县主,谁知一南一北相隔两地有千里之远,书信难通,送过几回东西都没回音,只当县主没收到,也便渐渐放下来了,不知不觉就过了这么些年。今儿我身边的老嬷嬷在驿馆里瞧见王嬷嬷,觉得面善,回来想起告诉了我,我便忙忙地过来给县主请安,别嫌我们莽撞无礼才好。” 黛玉听了,心里颇不以为然,傅夫人说送了几回书信东西,她却知道一次都没有,乃是假借通信不便而撒谎,好说下面的话。 之所以如此确定,是因为这几年和傅全一府为官的父亲同年许大人每年都会托自己家给岳家送年礼的人给自己送上一份礼物,以示长者之慈,常命送礼的婆子跟自己说,遇到难事就写信给他。父亲的门生赵风字子虎者也在那里任职,哪一年都托许大人一起捎带东西,哪怕就是一些绫罗书籍玩意,千里迢迢地送进京城,黛玉都记在心里,每次都回礼了。 想到的这些东西自然不会说出口,黛玉看着傅夫人,道:“我们尚且不知夫人在这里,哪里能嫌夫人登门拜见之举?” 傅夫人脸露欢喜之色,道:“说来,我们家大哥儿还是令舅大人的门生,也是一家人。” 黛玉一怔,问道:“不知道是哪一位?” 她和贾赦、贾政两个嫡亲的舅舅向来不熟,甚至可以说是比外人都觉生疏,每年宴席之间不坐同席,自无言语交谈,更别说平常了,细想自己平常未曾见过他们一面,亦未曾说过一句话,倒是那年贾赦生病,自己去探望过一回,说了几句话,此后再无。 傅夫人笑道:“我那大儿子名唤傅试,今年三十余岁,极得政老爷的看重,这些年若无政老爷的另眼相看,他哪有今日的通判之职。” 黛玉十分意外,心道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原不知傅试是何人,但看过红楼梦的书稿,自然知道其中有他一笔,乃因他有一个妹子名唤傅秋芳,前几年就已经年逾二十三岁了,因傅试想仗着妹子和豪门贵族结亲,故一直不曾将她许人,偏他家是暴发的,人家也嫌他穷酸,不知道如今是否达成目的了,今日傅夫人带来的两个女儿显然不是傅秋芳。 细想书稿中寥寥几笔,黛玉再没料想到傅试竟是傅全的长子,不知怎么成了贾政的门生。前几年傅试仗着贾府的势力得意,官居通判,不知傅全如今又居何位。 黛玉忽然想起不对之处,若傅试是傅全之子的话,其父母尚在人世间,岂有他这个哥哥做主妹子婚事的道理?除非傅全夫妇信赖长子,以为他能倚仗贾府之势,谋得豪门贵族为姻亲。黛玉又想起宝琴之母也在世,进京发嫁等事都由长兄做主,便不觉得奇怪了。 第71节 想罢,黛玉掩下心中疑惑,说道:“原来如此,我竟不曾听说过。” 傅夫人闻言讪笑,心里不觉十分后悔,此时提起儿子,岂不是活打了自己的嘴巴,毕竟历年来儿子都使人给贾家送礼,却没有给黛玉送礼。 见黛玉恍然未觉,傅夫人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复又笑道:“此次我们老爷回京,全赖政老爷周旋,由王大人保本,就是不知有什么好缺儿,我们老爷哪怕是平调,回京也能得三品的官职呢。听闻县主和卫将军的二舅舅陈麟陈大人如今是吏部侍郎?陈麒陈大人仍旧总管户部事务?不知能否求得县主怜悯,请卫将军修书一封,给我们老爷在户部谋个职缺。” 傅夫人觉得两边都得求一求,一边是贵妃嫡亲的父亲,又有好些个位高权重的姻亲,一边是御封的县主,听说夫妇两个既得帝后恩宠,两边都苦求,说不定能求个更好的官职。想到这里,傅夫人十分后悔这几年觉得黛玉徒有县主封号没有娘家势力而做出的举动。 当时自己夫妇想着,林如海仙逝,整个林家风流云散,纵使黛玉仍有封号,却没了财物,仅剩那么些嫁妆封存在户部,也有被户部官员动手脚的风险,故一直远着黛玉,亲近贾府。 林黛玉已至绝路,谁能想她如今竟翻了身,嫁给长泰帝的心腹侍卫,端的体面尊贵。 黛玉淡淡一笑,轻声说道:“夫人之请原不应辞,然而事关重大,又不敢答应。夫人且容我细说,别说我一个女人家不能左右朝廷任命,就是外子也没有这份本事,若有,就不至于外放到平安州剿匪了。平安州是什么地界?想必夫人听说过,最是贼匪横行民不聊生之地。我出阁至今才一个月出头,只去外子舅父家一趟,再没来得及往来,若在此时开口,外子岂不嫌我?舅父大人接了信,得知根由,岂不说我轻狂?况且,傅大人才干优长,此次进京必是左迁,何须旁人使力?知道傅大人本事的人倒罢了,知道的人指不定会说傅大人的不是。” 她的言辞极是婉转,前头字字句句皆是无奈之意,后面一言一句都赞傅全之能,饶是傅夫人没达到目的,心里也觉得十分受用,只好道:“我也是白说说,其实我们已得了王大人的保本,就是以防万一才想求一求大小陈大人,怕老爷到京城没了好职缺。” 黛玉含笑道:“陈家的两位舅舅向来没有王大人和我舅舅的本事,怕是他们应了,也没什么好法子安排傅大人的职位,三品以上,都得当今圣人过目查看呢。” 傅夫人连声称是,满嘴里都是歌功颂德之词。 见她们言谈略略停歇,年纪最轻模样儿最标致的傅小姐开口笑道:“县主大人天仙似的人物,和这样精致通透的绿翡翠首饰十分相配,在我们住的地方,一千两银子都买不来。” 黛玉未曾言语,就听傅夫人毫无疼惜地呵斥了她一声,向黛玉赔笑道:“家里的小丫头不懂事,随了她姨娘,这会子说话不当,叫县主见笑了。不过,她说县主天仙似的这句话倒是属实,再没见过县主这样标致的人物!” 黛玉微微一笑,道:“哪里当得起天仙二字?傅夫人和傅小姐实在时过誉了。”怪道两个傅小姐和傅夫人没有一丝相似之处,只怕都不是嫡亲的母女。 傅小姐一声儿都不敢言语了,另一个见状,亦不敢开口。 送走傅夫人等人,黛玉命人去找卫若兰回来,夫妻对坐于里间,说起傅夫人的来意,不禁一阵冷笑,向卫若兰抱怨道:“我最看不得这样的人物,九年没见,我父亲出殡时亦无踪影,如今才见就想着走咱们舅舅的门路求职,亏她张得开这张嘴,没的叫人恶心。” 卫若兰安慰道:“世上许多人都如此,或是趋炎附势,或是见风使舵,所谓世态炎凉也。这样的人物远着即可,不必放在心里,倒是没想到他家的儿子就是书稿里说的那个傅试。” 说完,又问黛玉为何事不喜,细想竟不似因傅家在林如海仙逝后避而远之的行为。 黛玉细细思索片刻,道:“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我都不记得了,但是对于傅家却常听母亲说起。我家虽是姑苏人氏,但父母皆在京城长成并成婚,概因祖父亦在京城为官,又得先帝隆恩,多袭了一代爵位,只我不在京城出世罢了。父亲少年进学,进学前和进学后和傅大人都是同窗,又是同一年考中秀才,不过各在原籍考试,连同乡试一起。傅家虽然殷实,但非富贵,倒是傅大人极有才气,父亲常说比自己都高些,奇的是,比父亲晚了两科考中进士。” 卫若兰接口道:“正常得很,世间多少满腹经纶之士都考不中功名,也不能说他们没有才气,况且岳父大人探花风流,才气纵横,定是自谦而已。” 听了这番话,黛玉脸上泛笑,眼神愈加柔情似水,继续道:“傅大人高中进士后,一年多都不得朝廷的任命,那时父亲已经官居五品,又在吏部为官,傅大人求到了父亲跟前,父亲轻轻地替他谋了一个外放的县令之职。” 卫若兰恍然大悟,道:“怪道你厌他极狠,岳父大人如此待他,他却在岳父大人仙逝后了无踪迹,其心之狠其情之薄可见一斑。” 黛玉摇头道:“若仅是因此,倒也不会厌恶他们家,母亲出殡时车轿频频,水泄不通,父亲出殡时来吊唁的人不足前者十之二三,这些人情世故我心里都明白,憎恨又能奈何?正如你说的,世人多是如此。我所厌者,乃是他飞黄腾达之后,退掉了长子原先定下的婚事,另娶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当然是比起他们家来堪称富贵,在咱们眼里也只是暴发之家。若不是傅全傅大人考中进士时年近不惑,相貌又十分平平,只怕也会休妻下堂呢。如今我才知道,退了亲另娶的傅家长子竟是傅试,怪道想倚仗妹子和豪门贵族联姻。” 卫若兰奇道:“竟有这样的事情?果然忘恩负义,不可结交。” 黛玉叹道:“我也是幼时听母亲和父亲闲聊时说的,依稀记得他们家为人性情阴狠,心里想退亲,又怕退亲后落得不好的名声,便设计那寒门人家小姐失足,凭此退亲,自己反而落得一身清白无辜。父亲在时,傅家虽十分趋附,父亲待他们却是平平,若不是怕小人难防,早就远着他们了。故而,父亲仙逝后,不见他们家,我不觉如何,倒松了一口气。至于那些和我父亲生前交好,在我父亲故后远离的人才叫我齿冷心寒。” 卫若兰拉着她的手,笑道:“也算由此看透了人情冷暖,你别记在心上了,在岳父大人仙逝后和你来往的人家咱们和他们多多来往便是。” 黛玉含笑点头,父亲临终前几日分送了书信礼物往各个友人处,近则作重阳节礼,远则为年礼,得知父亲仙逝的消息后,郑重回礼且来吊唁的,哪怕自己来不得也遣家人来的,黛玉后来送礼都加厚三分,至于那些没有消息的则再无来往。 傅家,不值得她放在心里,或憎或恨。 午后雨歇,暑气散了好些,夫妻二人眉头舒展。 谁知接下来几日又下了两场大雨,官路愈加难行,他们只得仍旧住在驿馆内,打算等雨停路干之后再上路,耽搁至此,亦无可奈何。傅夫人和陈蕊两家亦然,陈蕊还罢了,黛玉喜与她来往,那傅夫人却慕权势,常来找黛玉说话,黛玉心里烦不胜烦。 这日又下了一点雨,尚未干的路不免又湿透了,黛玉觉得耽误行程,正急躁间,闻得傅夫人又带两个女儿过来,卫若兰避无所避,索性进了里间。 傅夫人浑然不觉,才坐下就笑道:“卫将军怎么不在家?来了几回都没见到。” 黛玉淡淡地道:“外子自有事务料理,不知夫人今日过来有何要事?” 等到傅夫人开口时,黛玉目瞪口呆。 第100章 据黛玉近几日所知,傅夫人膝下共有四子五女,可谓儿女满堂,然而除了长子傅试和长女傅秋芳外,独幼子傅桂亦是她亲生,年方十七岁,用傅夫人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他生得聪明伶俐,一肚子诗词文章,且生得风姿出众,仪容秀美。 傅夫人上回来时,说起儿女之事,自夸到兴奋时,还想让傅桂过来给黛玉请安,被黛玉以男女有别为由断然拒绝,越发觉得傅家行事不堪。 今日傅夫人过来,竟是向黛玉打听京城豪门贵族家的小姐,然后托黛玉给傅桂说亲! 黛玉既觉得好气,又觉好笑,淡淡地道:“旧时在闺阁内不常出门,出阁后又匆匆离京,对于各家小姐之事一无所知。如果淑人有意,不妨进京后再行打听,许多事情我都说不上来。”在驿馆初见时她口呼傅夫人为夫人,今知傅全身具三品之职,随后便改口了,称为柏淑人。 傅夫人忙道:“我们多少年都没进京了,对京城里的事情一无所知,想着县主自小长于京城,知道的必然比我们多些,哪几家千金尚未许人,说给我们知道好心里有数。” 紫鹃进来打断道:“姑娘,陈姑娘过来了。” 傅夫人听了,忙止住话语,抬头便见小丫头打起帘子,一个鲜艳明媚的美人儿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其容貌风度虽不如黛玉,却远较自己那才出了嫁的长女。 她虽来黛玉这里几次,却没见过陈蕊,今见这等绝色,不觉开口问道:“县主,这位是谁家姑娘?如此不俗,看得我心动神摇,不敢相信人世间竟有这等人物。”这样的举止必然受过富贵熏陶,比自己的长媳气势还胜些,若是京城富贵人家,倒可一看。 黛玉如何不知傅夫人心里的想法?忽然促狭心起,也不说陈蕊已许配人家,道:“陈姑娘是外子好友陈公子的堂妹,也被风雨阻路,暂住于驿馆。” 傅夫人眼中精光一闪,忙道:“可是头一回下大雨那一日住进驿馆的陈公子?” 倘若她没记错的话,那位陈也俊陈公子和荣国府是世交,乃是京城中鼎鼎有名的王孙公子,他的堂妹自然也是王孙之家的千金了。想到这里,忙起身拉着陈蕊,又是夸奖,又是赞叹,又褪下腕上的金镯子作表礼。 陈蕊连忙推辞不受。 她和黛玉已熟,颇知黛玉本性,也知傅家曾做的无情之事,纵使不知傅夫人刚刚跟黛玉说了什么,但这般殷勤必无好事,无奈地看了黛玉一眼,陈蕊含笑道:“家父不过是一个落魄的举子,昔年因腿伤而难出仕,素日全靠嫡支伯叔照应,方有养家糊口之差事,我这般寒薄人家的女子,不通诗书,不懂礼仪,哪里有淑人夸赞的这般好?” 听见陈蕊之父仅是陈家旁支,又是不能出仕的落魄举子,傅夫人心头的热情顿时消退了十之八九,如果不是当着黛玉的面送出金镯子,她恨不得一把抢回来,只得强笑道:“我说姑娘好,姑娘就是好得很,送出去的礼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若不收,就是嫌弃我了。” 黛玉看到傅夫人神色之变幻,肚子里暗暗好笑,劝道:“柏淑人一番好意,蕊儿你就收下罢,你这般推辞,柏淑人定然当你嫌弃了。” 陈蕊只得收下,再三拜谢。 傅夫人弄错了陈蕊的身份,又送出去一个二两重的金镯子,心里好生没趣,不好意思再留下来看黛玉和陈蕊说话,急急忙忙地开口告辞,以躲避羞耻。倒是两个傅小姐,长名傅冬芳、幼者傅中芳,姊妹两人羡慕黛玉的仪容妆饰,舍不得离开。 傅夫人板着脸道:“我不在跟前,哪有你们留下的道理?还不随我回去,你们老爷和哥哥嫂嫂们都在家里,有你们说话的时候。” 傅冬芳和傅中芳不敢反对,只得忍气吞声地跟着嫡母回去。 黛玉只送到厅门口,回来与陈蕊坐下,笑道:“亏得你来了,不然我都不知如何应对傅夫人的请求。自从在京城受徒弟之求替他妹子说媒不成,我就暗下决心,再不做这些事。” 陈蕊道:“县主说的是韩家拒娶姜小姐之事罢?” 黛玉奇道:“你如何知道?我并不曾说起此事,外子因事关女儿家的名声,也没往外说过,更别说华哥儿了。”柳湘莲和卫若兰年纪相仿,向来都是胡乱叫兄弟,也没仔细分个大小,故陈蕊虽比黛玉大几岁,黛玉仍唤她名字,也叫她唤自己的名字,只是陈蕊不敢。 陈蕊笑道:“我们比县主和卫将军晚了两天离京,听说了这件事。大哥哥很是气愤,找韩公子打了一架,指责他不仁义,既然拒绝了亲事,就不该叫外人知道。” 黛玉皱眉道:“是锦乡侯府传出来的?韩公子和华哥儿颇有交情,不至于此。” 陈蕊点了点头,眼里露出盈盈笑意,道:“大哥哥和卫将军他们这些人的情分深厚异常,都没做过有违仁义之事,有了好事都没忘记其他兄弟,韩公子自然也如此。听大哥哥说,此事虽然和韩公子不相干,但是他父母为奉承大皇子殿下、为了向吴贵妃和大皇子殿下表白忠心而为之,亦得算在韩公子的头上。” 听到锦乡侯府做出的举动,黛玉眉蹙春深,沉声道:“锦乡侯府竟做了这样的事情?难怪陈公子和韩公子打一架。我们想着你们比我们就晚两日启程,倒忘记问你们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了,直到此时才知,就不知道姜家如何了。” 陈蕊笑道:“行程匆匆,哪里想得到这么许多?县主不必过于自责。至于姜家小姐,县主别担心,已经定了陈麟陈叔父的公子,乃是当今圣上做媒,算得是县主的表弟媳妇了。” 黛玉一呆,随即喜道:“竟是如此?哎哟,我们一点儿消息都不知。” 陈蕊道:“听说是姜公爷在御前哭诉孙女之苦,求得圣上做媒,然而圣上并未下旨赐婚,自无县主和卫将军的体面,但亲自做媒也和赐婚无异。大小两位陈叔父并两位婶娘私下打探了一日,次日答应结亲,也就是我们启程那日,当天就打发郑官媒去提亲。想起这件事,难免就得提另一件事,在圣上做媒的前一日,县主和卫将军启程当天,锦乡侯夫人竟托镇国公诰命去陈家说合,意欲求娶陈大叔父的长女为媳,却被婉拒了。” 陈也俊这一支和卫若兰的外祖父那一支五代以前是堂族兄弟,虽然五代前就出了五服,但是两支都争气,传到如今,来往依旧亲密。按辈分,陈蕊该称陈麒陈麟兄弟为叔父,她父亲年纪大些,今已逾花甲,陈也俊则需称陈麒为伯、陈麟为叔。凡京城官宦人家,许多人家都是联络有亲,两个陈家之事亦不算出奇。 陈蕊心想锦乡侯夫人实在是糊涂了,陈家嫡亲的外甥媳妇给韩奇说媒被拒,陈家不可能一点儿消息都不知,拒绝黛玉说亲后,锦乡侯府趁着他们出京时来求娶陈家之女,陈家岂会答应?答应了,外甥夫妇脸上过不去,姜家脸上也过不去。 黛玉却不觉大快人心,叹道:“只可惜了韩公子。”锦乡侯夫妇虽考虑得着实周密了些,但也情有可原,没人愿意得罪皇长子,而且韩奇这般人物,遇到这些事,终究有伤体面。 陈蕊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总不可能万事如意。” 卫若兰在里间听见,暗暗皱眉,既担心韩奇,又担心舅父,担心韩奇因此事大失颜面后一蹶不振,担心舅父家和姜家结亲后为皇长子所不容。 这么一想,卫若兰就没仔细听黛玉和陈蕊所聊之事,不知过了多久,见到黛玉进来,忙起身扶着黛玉坐下,道:“陈姑娘走了?除了姜姑娘这件事,还说了一些什么?我想到京城的形势,一时没留意细听。” 黛玉道:“别的就没有了,他们就比咱们晚两天出城,能知道多少事?若不是韩公子和陈公子打架,只怕陈姑娘都不知道。” 卫若兰默然片刻,道:“等天晴了能上路,打发人快马加鞭回京城询问详细。” 黛玉十分赞同,道:“你也不用担忧,两位舅父都是什么样的人物?宦海沉浮数十载,遇到的事情不知凡几,既然是两位舅父和两位舅母都答应了的婚事,想来早有应付之法,也对蓉姐儿满意非常,并非是因陛下做媒的缘故。再说,不管皇长子如何尊贵,他终究不是天下之主,拉拢两位舅舅和你都来不及,岂会因此事而交恶?毕竟皇后娘娘对他的另眼相待虽好,到底娘娘身处深宫,向来一视同仁,而姜家又确实没有什么正经本事,在朝中的实权远不如两位舅舅,一掌户部,总管天下钱粮,一掌吏部,总管满朝官员升迁。” 黛玉说这些话来宽慰卫若兰,不曾想竟都叫她说中了,皇长子果然没有对陈家生恼,一是因为长泰帝做媒,二是皇长子早有意图拉拢陈麒兄弟和卫若兰,求娶姜蓉为正妃,并不仅仅因为她是皇后的内侄女,还是因为她是姜华之妹,而姜华却是卫若兰之徒,在御前行走。 卫若兰深觉有理,暂放下一颗心,只担忧韩奇了。 他们夫妇谈论此事时,情分更深一层,傅夫人回到住处后却面对丈夫的一阵数落,指着她的鼻子道:“你怎么就不多用点儿心思?我吩咐你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叫你提出把一个丫头送给卫将军使唤,你怎么没提,反而询问静孝县主关于京城千金之事?难道咱们回了京城就不能自己打听?静孝县主纵使尊贵,也都是从卫将军而来,得了卫将军的青睐,借卫将军两位舅父之权,有什么事情做不得?” 傅夫人辩驳道:“老爷只想着娇妻美妾其乐融融,哪里知道女人家的心思?妾在妻眼里就是眼中钉肉中刺!林县主何等人物?那真是世上有一无二的天仙,老爷这两个女儿连人家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送了给卫将军又如何?卫将军看不中,反会惹新婚不到两个月的林县主生气!何况,送给卫将军能得什么好处?哪里比得上两个丫头进宫,哪怕做不得嫔妃,只做诸位皇子的庶妃呢,也都能带来天下的体面!林县主在京城里来往走动的必定都是第一等人物,求得她的准话,或者求得她写信说合,不怕桂哥儿找不到富贵双全的好媳妇。” 傅夫人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将下来,傅全脸上的怒色渐渐减轻,很快就化作虚无,拉着傅夫人的手,道:“夫人说的极是,凭卫将军如何好,都不如诸位皇子的尊贵。我这两日在驿馆里见到卫将军的人物风流,只想拉拢到手,倒忘记了朝中聘选嫔妃一事。” 听丈夫再无怪罪自己的意思,傅夫人心中块石放下,叹道:“可惜了,错过今日,下回再见就不好开口了。桂哥儿生得那样好,又有才气,须得找个富贵人家才配得上。而且,我想着林县主贵为县主,又曾得皇后娘娘的教导,身边又有那年在江南朝廷派去的教养嬷嬷,求她一求,或者可借两个嬷嬷来教导两个女儿礼仪,如今看着竟是不好开口了。” 傅全道:“便是借又能借几日?天都晴了,马上就会分离,人家定然舍不得将嬷嬷留给我们使唤。至于桂哥儿的亲事,我已想到了一个极妥当的人选。” 傅夫人忙问是谁,待听傅全附耳说明,她不禁抚掌道:“真真是极好,再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人家了,就是不知道她定了亲事没有。” 傅全道:“等进了京城打听打听,定了只能说咱们无缘,没定那就是桂哥儿的缘分。” 傅夫人连连点头,满心盼着官路早干,可以上路进京。 这一等就是三四日,天气热,骄阳似火,雨停两日后路面就干了,再一二日就可上路启程,傅家一干人和卫家、陈家一行人喜出望外,立即整治行囊,背道而驰。 一路风尘不消多记,傅家抵达京城后,受过傅试夫妇和一干孙男娣女的礼,傅夫人一面看人收拾东西,一面着人打听荣国府之事。 傅试之妻甚为纳罕,恭恭敬敬地笑道:“太太打听荣国府作甚?我们常住京城,又常打发人去荣国府送东西,对于他们家的大概事情,我们都知道,很不必太太再命人去打听,就是打听了,只怕也打听不到什么要紧消息。” 傅夫人素日最喜这个出身富贵的儿媳妇,笑道:“也不打听别的,就是打听打听荣国府的三小姐出阁了没有。” 傅全相中的姑娘就是贾政次女探春,一是荣国府门第高,乃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人家,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联络有亲,二则探春乃是贵妃娘娘的妹子,常听傅试说,满府里的姊妹们除了薛家姑娘外,就属三姑娘探春得贤德妃之青睐,亦得嫡母看重,也和宝玉、黛玉等姊妹情深,娶了她,傅家亦是卫家的亲戚,将来有事情求到卫若兰跟前,他能不帮忙? 傅试之妻忙道:“没有呢,前些日子还听说政老爷的夫人在给女儿相看人家,许是缘分未到,一直不曾听说定亲。” 听到探春尚未许人时,傅夫人顿时喜出望外,晚间亲自告诉傅全知道,道:“可见是缘分了,贾家的三姑娘这么大年纪了竟然没有许人。就凭咱们两家的来往,就凭政老爷对大哥儿的看重,让大哥儿先去政老爷跟前探口风,许会应了也未可知。” 傅全赞同道:“明早大哥儿来请安,我跟他说,叫他请一日假,去给政老爷请安问好,然后提及此事。这样的好事赶早不赶晚,早些定下来才是正经。” 傅夫人不免有些踌躇,道:“就不知道政老爷会不会同意。” 傅全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不同意的?可没这样的道理。不管怎么说,我得了缺就是三品,三品大员嫡出的哥儿,才貌兼备,哪里配不上荣国府的千金了?” 傅夫人想到自己幼子品貌风流,亦觉得没有自己儿子配不上的人物,为了将此事吩咐给长子知道,傅全当晚就歇在她的房里,次日早起,傅试等兄弟姊妹来请安,傅全单独留下傅试,将自己打算一一道出。 不管弟妹,傅试满心想和豪门贵族联姻,闻得父母的打算,自是满口答应,打听贾政歇息的时候,特特请假一日,携带傅桂和许多礼物登门拜见。 傅试没先提起自己的来意,只命兄弟给贾政请安问好,见贾政对傅桂称赞不已,忙提出叫兄弟去拜见宝玉,好学些眉眼高低,等贾政允许吩咐小厮带傅桂前去后,他方向贾政道出自己的请求,诚恳地替兄弟求娶探春为妻。 第101章 第72节 上回说到傅试替兄弟向贾政提亲,求娶探春,以为贾政必然愿意,毕竟方才见到自己兄弟时,贾政极是赞赏,口口声声都说连他自己的儿子都被比下去了,足见其满意,哪知一番言语说出,在殷切之中却见贾政拈须摇头。 傅试一脸愕然,有些不敢相信贾政的拒绝,虽然贾政只是摇头,但是傅试清楚贾政之品格,略有犹豫的话都不会摇头。 贾政歉然一笑,坦然将王夫人在贾母和外人跟前说的一番话娓娓道来,就是朝廷刚刚下旨聘选嫔妃之时,自己家急着给女儿说亲订婚,未免有不忠之嫌,又缓缓地道:“如今府中事务繁杂,八月又是老祖宗的八旬之庆,距今也就两三个月了,凡事务必提前置办妥当,因此无论是我和太太都无心操持此事,况且宝玉尚未说亲,三丫头总得等一等,没有越过兄长的道理,竟是别误了你兄弟的终身大事了。” 傅试是何等聪明人物,况他在父亲高中之前就依附在贾家门下了,深谙为官之道,又深知贾政之性,垂手站起,笑道:“学生心下明白了,亦不敢再生妄想,老太君的大寿要紧。” 贾政脸露微笑,道:“你心里体谅,便是为师之福也。你兄弟已有十七岁了,比宝玉还大一岁,若是急着娶亲,你父母才来京城,对各家都没有多大的来往,若你们愿意,明儿就请太太出面作保,也能给你兄弟说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 傅试不承望有如此意外之喜,他家想求娶探春,未尝不是因为自家根基浅薄,京城中的豪门贵族未必愿意以女许之,他们家一干人等都没有法子结交上流之达官显贵,况探春远不及迎春之身份,今得贾政之诺,何愁没有更好的亲事?想毕,忙向贾政拜谢。 贾政笑道:“别忙着谢,这些事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只是保媒拉纤罢了,总得人家同意才算皆大欢喜。且不说这些,你过来,我考考你近来的功课。” 傅试自幼随父亲读书,虽是未经科举,得贾政举荐才得的官儿,但是亦有真才实学。 刚考了两三篇,就见宝玉和傅桂一同过来。 贾政见宝玉淡淡的,不似从前,不觉眉头一皱,即刻就要怒骂,幸而傅试素知荣国府诸事,忙笑着上前,拉着宝玉的手道:“宝哥儿,咱们几个月不见了,你在家里也不出去,明儿我做东,请哥儿喝酒,叫我兄弟作陪,他酒量倒好。” 宝玉道:“若有空必去,若到时不得空,还请两位海涵。” 他爱与容貌标致之人结交,如北静王,如蒋玉菡,然而傅桂虽然生得才貌双全,举止风流,骨子里却俗不可耐,宝玉打从心底里厌恶,也不喜傅试这等趋炎附势者。 见到兄弟二人,宝玉想起傅试的妹子傅秋芳,心中一叹,不知芳龄二十六的她如何了。 傅试意欲令兄弟借助宝玉和韩奇、陈也俊一干王侯公子结交,对自家十分有益,故对于宝玉所言自然没有二话,笑道:“应该的,总不能误了宝哥儿的大事。” 贾政不以为然地道:“他有什么正经大事,不过在家胡作非为罢了,当我不知道,不过是我忙,顾不得他,和你们一同谈论些经济事务才是正道。”当即就命宝玉到时候不管有什么事情一概放下,带上李贵人等去赴傅试傅桂兄弟之请。 宝玉低下头,小声应是,心下越发对傅试兄弟添了十二分的厌恶,好容易才送他们离去,急急忙忙地就返回大观园,好借闺阁之气洗去污浊之息。 宝钗正坐在怡红院内,和袭人说起贾母寿礼等事,意欲绣一幅百寿图,特地来请袭人过去帮忙劈线配色好在八月前绣完,见宝玉从外面进来,一面走,一面嚷热脱外面见客才穿的大衣裳,不禁笑道:“宝兄弟,你这是见了谁来?” 骤然听到宝钗说话,抬头见她高坐,宝玉才脱了一半的衣裳忙又拢上,责备打帘子的丫头道:“宝姐姐在这里怎么不说一声?竟让我在宝姐姐跟前失礼了。” 不想打帘子的丫头不是别人,却是晴雯。 她倒竖着两道眉,圆睁着一双眼,道:“怪我作甚?宝姑娘常来找袭人说话二爷你又不是不知道,难道我拦着不叫宝姑娘来?怡红院又不由我做主!”一行说,一行摔了帘子出去。 袭人讪讪一笑,对宝钗道:“姑娘别在意她的话,如今越发难使唤她了。” 不料晴雯忽然掀起帘子,脚踩门槛,也不进来,似笑非笑地道:“别在这里说我懒,你是怡红院的大总管,管着我们这些小丫头,一年到头的我可没见你交代宝玉的什么活计给我做,宁可劳烦史大姑娘和宝姑娘,怎么就说使唤不动我了?没有活计给我,难道我舔着脸要求做活不成?我又不是闲得慌。再说我和宝玉说话,宝玉还没怎么着,哪有你说话的余地?” 袭人心内原有毛病,听晴雯一顿夹枪带棍,当着宝钗的面只觉脸上过不去,赶上去照着晴雯的脸道:“姑娘这是专门挑我的不是?我怎么得罪姑娘了?姑娘若实在容不得我,我这就收拾东西家去,单留姑娘一人服侍宝玉如何?” 晴雯往屋里踏进两步,放下帘子挽着衣袖,冷笑道:“怎么就成了我的不是?难道我回宝玉一句话就是挑你的不是?还是我呛了宝玉一句就是挑你的不是?我可不敢说容不得三个字,我是哪个名牌上的人?敢做你的主?谁不知道将来我们都走了,能留下服侍二爷的也只你一个人,金尊玉贵,无人能比,谁叫你是太太的心腹耳报神呢?你鬼鬼祟祟做的那些事儿,打量我不知道?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听到这里,宝钗忙分解道:“一件小事罢了,怎么就说到这样容不容得的地步了?就是看着宝兄弟的面子,你们两个也该罢手了。宝兄弟,还不快过来劝劝她们,姨妈素日忙得很,闹到了姨妈跟前,谁都落不得一个好。” 宝玉已拢住衣襟,系好腰带,伸手从扇套里掏出一把扇子来打开扇了扇,闻声道:“由着她们罢,今儿尚可拌嘴,明儿连见面的时候都没有了。” 袭人听不得这句话,眼泪登时滚滚而下。 晴雯嗤笑一声,说道:“听着倒像是我仗势欺人似的,也不知道哪里来那么些的心计!”说完,掀了帘子出去,径自出了怡红院,去园中闲逛。 剩下宝钗和宝玉、袭人三人在屋里,别的丫头如麝月秋纹等都不敢吱声,宝钗也觉得没意思,一面起身,一面对袭人道:“你记着我说的事儿,若是不得空去我那里,我就使唤莺儿给你送过来,好歹帮我一帮。” 袭人忙拭泪道:“当不起姑娘这些话,姑娘只管吩咐我就是,从前我手里活计忙不完,都是姑娘替我做的,我心里记着姑娘的好。” 宝钗一笑,又向宝玉告辞,由袭人送出怡红院。 袭人目送宝钗远走,回身进屋,见宝玉已解了腰带、脱了大衣裳,正坐在椅上自己脱靴子,忙开口道:“二爷才从外面进来,外面热得很,走了这么长的路,只怕里头的衣裳早湿了,仔细脱了衣裳晾汗,对身子不好,等过一时再脱换干净的衣裳。” 宝玉踢掉靴子,先前在贾政书房里心气十分不顺,回来又遇到这些糟心事,越发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头也不抬地道:“你别管我,竟是管其他事要紧,我屋里的活计你若是做不完,就分些给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做,叫我穿戴宝姑娘做的活计是个什么意思?” 袭人一怔,不禁委屈异常,道:“二爷这是怪我了?” 宝玉眉头紧皱,道:“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我屋里的事情都是你管着,下面二三十个大小丫头们,每日赌钱闲游,拌嘴打架,无所事事,连她们的月钱衣裳钗环都是你收着,你做不完的活计不交代她们却劳烦亲戚姑娘做,总是说不过去的一件事。” 想起自己从前连累了湘云,宝玉心里又痛又悔,湘云如今定的人家哪里比得上韩奇清俊出众?经历种种,他早猜出锦乡侯府隔那么久才借八字不合来退亲乃是幌子了。 若这件婚事当时结成,湘云不必远嫁,韩奇亦不必蹉跎。 可惜,悔之晚矣。 宝玉虽知非自己之过,自己从来没求湘云做过什么针线活儿,若不是那日被黛玉说破,自己仍以为是袭人找了外面会做活的女孩子,但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每逢午夜梦回之际,总是想到湘云远行的悲伤,今日又见袭人和晴雯因活计起口角,自是不满。 综上所述,除了探春的活计,宝玉益发不敢穿戴宝钗做的东西了,近来穿戴的鞋袜荷包扇套时他都得打量再三,看是不是自己房里丫鬟的活计。 说话时,宝玉没察觉到自己语气里隐含一丝不满。 袭人心中一凛,不敢再说什么,唯有点头,诺诺称是,却在低头弯腰时,拿起宝玉的靴子放到一边,眼泪扑簌簌地落在靴子面上,晕染出一片来。 宝玉竟似没有看到,问麝月道:“四妹妹前儿送了我一匹茜香罗,收在哪里了?” 那匹茜香罗原是黛玉出阁前留给惜春的,系茜香国女王进贡之物,做汗巾子好,做衣裳也好,乃是皇后所赐,惜春守孝穿不得红,又不愿赠与别人,就给了宝玉。 麝月看了袭人一眼,笑道:“二爷的东西都是袭人姐姐收着,我不知道放在哪里,二爷若想知道就问袭人姐姐。却说这会子二爷找它做什么?以往二爷都不问这些。”说着扶起袭人,接了宝玉的靴子,又将袭人送到宝玉跟前说话。 宝玉道:“这时节不拿出来做衣裳,留着作甚?你叫上晴雯秋纹碧痕和四儿、藕官、金星玻璃几个人,先给老太太做两条汗巾子,绣些好花儿在上头,下剩的给我做衣裳,小衣中衣外衣都使得,倒是做大衣裳不好,裤子还罢了。如果还有剩下的,给我做两条汗巾子,你们每人也做一条。这茜香罗极好,最适合你们这些女孩子用,肌肤生香,不生汗渍。” 麝月不敢深管宝玉和袭人之事,听了这话,答应道:“知道了,这就找出来按着二爷的吩咐做出来,等老太太拿到了,心里更爱二爷的这份孝心。只是金星玻璃和藕官唱惯了戏,进来后又不耐这些细致活计,不能叫上她们,还得袭人姐姐费心。” 宝玉却道:“你花大姐姐忙着宝姑娘给老祖宗做的寿礼,方才你没听到不成?你们就别烦她了。再说,我还有一件事问你花大姐姐。” 袭人已擦了眼泪,强笑道:“二爷有什么事问我?” 宝玉开口道:“前些日子给了芸儿一百两银子操办婚事,我的钱还剩多少?八月初三是老祖宗的寿辰,这几年我总没有尽什么心意,想亲自去外面给老祖宗瞧有没有好东西。” 针线是一件事,银钱又是一件事。 遇到的事情越发多了,宝玉不肯再糊涂度日。 袭人怔了怔,随即道:“这些年二爷每个月我领二两银子回来,一年也就二十四两,遇到闰月多二两,也只二十六两,每常丫头们打牌赌钱都从里面出,有人给二爷送礼,也都是拿那里头的钱封赏给送礼过来的婆子小厮们,前儿又拿了一百两银子出去,下剩的不多了。” 宝玉皱眉道:“赌钱赏人不过都用铜钱碎银子,我历年来收到的金银锞子都弄哪里去了?见客也罢,年底也好,每年总有几百个,老太太生怕我没钱使,每个月还送钱过来呢。” 见他们二人算账,麝月悄悄地退了下去,也拽了拽秋纹等人的衣襟,一同出去。 宝玉只当不见,眼睛盯着袭人,心里想起那年袭人回家奔丧,自己房里丫头有一回要钱使,打开柜子见里头只剩几串钱和几块银子,其时没放在心里,如今却觉得有些不对。 黛玉出京后,他自觉在家里无趣,每日出门东游西荡,跟着林涛去了一趟城郊庄子,知道了好些民生疾苦,多少人家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穷到卖儿卖女,像刘姥姥这样的人家,一年竟是二十两银子就够五个人丰衣足食了。他路过刘姥姥家,刘姥姥喜得什么似的,说那年在府里得的银子置办了好些田地。 见到这些,他难免就想起自己屋里从小就被卖到府里使唤的袭人,那年在袭人家的见闻竟不像是穷到卖女儿的地步,果品等都比刘姥姥家的好,料想是已有了一些家业,就是不知袭人的爹早死了,花自芳孤儿寡母如何在短短十年里复了元气。 另外就是黛玉和卫若兰启程时,旁人都备了程仪,韩奇、陈也俊和冯紫英等人每个送了二百两,贾母和贾赦、贾政以及卫母和卫伯、卫三叔、陈麒陈麟两位舅父等人各给了五百两银子,贾琏和凤姐尤其阔气,明面二百两,私下赠给黛玉一千两,连迎春都想着打发人送了二百两银子,惜春给了一百两,独自己没想到这些,好生没脸。兼前几日贾芸和小红定亲,吩咐袭人给一百两银子时难掩不情不愿之态,宝玉皱眉之时就将银钱之事放在了心里。 见宝玉如此,袭人少不得解释道:“金银锞子都收着,装了好几匣子锁在柜子里,平常月钱不够使也动了一些子,剩下约莫有上千个,倒也能作银钱使用。” 宝玉脱口问道:“自从你总管我房里的事情已逾十年,就只上千个?” 这几年他私扣下的金银锞子就不下几百个,纵使如今靠着宫里娘娘的体面得的比往年多了不少,但往年仗着模样儿得人意,得到众人给的金银锞子也只少那么几十个罢了。 袭人听出宝玉疑她从中私截,不禁紫涨了脸,又急又羞,含泪道:“二爷手里向来散漫非常,银钱都在柜子里锁着,每常任由人拿,旁人打牌赌钱二爷都叫他们自己去拿,再有前头说的封赏之事,哪年收着的银钱不散出去大半?若是二爷疑我,我一头碰死来证清白!” 宝玉念着旧情,到底不敢再说,急忙拉住她,道:“我不管这些事情,不过逢到用的时候白问几句,哪里就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了?” 袭人也怕被王夫人知道了,顺势收住眼泪,开柜子取钱捧给宝玉看。 宝玉看了一看,莫名觉得比起银锞子,金锞子似乎少了些,明明他收到的锞子以金锞子居多,银锞子极少,谁家给表礼都不会给银锞子,而且丫鬟们使钱都不动金的,如何匣子里多是银锞子?一念及此,宝玉只觉得浑身冰凉,也明白袭人之前说的多是谎话。 第102章 接着,宝玉又翻看其他几个匣子,里头的金银锞子仍旧都是混在一起,几乎都是金银两色对半,没有金多银少的情况,也不似自己见到第一个匣子里那样金少银多了。料想袭人虽然私下动用了一些,却没有很是出格儿,饶是如此,那些金锞子也能做不少事了。 据他跟着林涛所知,一两金子能兑出十两银子,金锞子六钱一个,四个就是二两四,就能换二十四两银子,够买许多衣食之物,也是刘姥姥一家从前一年都挣不来的钱。 宝玉有一回看自己得的金银锞子,银三金七,银锞子多是随金而赠,如今却不足五五。 纵使宝玉有和袭人同生共死之心,总是容忍袭人对自己使性子,然每思种种多和袭人有关,多次该钱使的时候做不得半点主儿,再想因自己之过、袭人之举使得湘云不得不远嫁他乡,又想到那年怡红院夜宴,大家吃醉了酒,分明是袭人扶着芳官和自己同榻而卧,次日却说芳官不拣地方乱挺,当时宝玉是早睡了不知道,次后却是听人在背地里说的。 宝玉眼睛瞅着匣子里的金银锞子,心思早回到了听到闲话的那一日,藕官是这么跟芳官说道:“那日我不曾吃醉,你原睡在袭人姐姐身上,不知怎么着,袭人姐姐就将你扶在宝玉之侧,自己睡在对面榻上,竟不怕你唾酒弄宝玉一身,次日却怪你不拣地方,真是奇哉怪也。” 藕官和今已改作金星玻璃的芳官自小混迹在戏班子里,虽然年纪小,性子淘气,但是见多识广,各有心计本事,没有这些的话,早被生吞活剥了。 经藕官提起后,两姊妹就暗地里远着袭人,每每留心,免落话柄。 藕官和芳官年纪小,进了园子后虽然胡作非为,终究不曾得罪了她,她何以这般作为?就不能将芳官扶到自己所睡之榻?作为也罢了,又何苦在人前说起?她不说的话,旁人只当吃醉了胡乱睡下,经她一提,必有人记在心里。难道只因芳官模样儿比别人生得好些? 宝玉只觉得不寒而栗,自己院子里很有些事情已经由不得他装作不知道了,不禁想袭人原是老太太给的丫鬟,如何得了太太的心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以至于太太突然看重她? 从前不在意,是不知人心,彼时宝玉亦无打探之能,忍不住去找惜春。 去找惜春之前又怕自己错怪了袭人,宝玉悄悄使唤茗烟溜到晴雯那对酒糟烂的哥嫂家中一看,闻得除了住在府里的房舍外,余者破烂不堪,连个正经的茶碗都没有,更别说其他东西了,宝玉听完,心里便觉有数了。据他素日听到的消息来看,那多姑娘儿每常和人厮混弄到不少银钱,这样都比不得袭人家,内中情由可见一斑。 他去找惜春,又怕袭人看出端倪,就说要向惜春打听怎么把碎金子打成了金童玉女,自己想给贾母打一尊金寿星,遂命人捧着金银匣子随自己一径走进藕香榭。 惜春跟黛玉日久,消息向来灵通,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她都知道,又因这几年自己总照应她的原因,颇得她的青眼,宝玉找到她后,先命入画彩屏等丫鬟退下去,然后将来意说明,垂泪道:“我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我倒不是在意那几个钱,都由着丫鬟拿着打牌,她家里穷,拿几两银子回家贴补母兄,亦是孝女之举,只是瞒着我有什么意思?我又没说不给她。若不是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查账,只怕一辈子都不知道这些事。” 惜春放下手里的书,讽刺道:“二哥哥,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若为这一点子事情就掉泪,竟是别听其他的了,免得你的眼泪淹了我这藕香榭,藕香榭四周之水已经很多了。” 宝玉听了,拿手帕拭泪,央求道:“好妹妹,你知道什么就都说了,叫我做个明白人。” 惜春却笑道:“你知道又如何?你不知道,且就当作不曾发生,你知道了,日后如何面对你那个花姨娘?人家可是满府上下人人都称道的贤惠人。” 宝玉道:“即使如此,也不能叫我做一个糊涂鬼。我知道她做了哪些事,心里有数,以后再做什么事就瞒着她,免得再带累别人。好妹妹,若说贤惠二字,府里就找不出一个来,不说别的,单说使唤云妹妹做针线活一事哪里是恪守职责之人做出来的事情?老太太和林妹妹也不穿外面人做的衣裳,可是我就没见鸳鸯姐姐和紫鹃指使别人做活。” 惜春上下打量他片刻,目露一丝赞许,道:“我以为你一辈子都这么糊涂下去,不曾想今儿倒明白了。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咱们家多少事都说不出来,你别被吓着了,横竖我都是打听来的,真真假假全由你自己分辨罢。” 宝玉正襟危坐,侧耳倾听。 惜春见状,撑不住一阵莞尔,道:“你问我袭人怎么就得了二太太的青睐,这话就得从那年你挨打时说起了。”遂将袭人在王夫人跟前一番话说了个七七八八。 她那时倒没打听这些,但在黛玉房里多年,偶尔想起亦觉好奇身为贾母之婢袭人如何讨得王夫人的欢心,黛玉便将此事告诉了她。她问时黛玉已看过卫若兰送来的书稿,知道的远比打探来的更清楚,几乎是原话说给惜春听了,连那句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都没变化。黛玉那时虽然没住进园子里,但尚未定亲,宝玉又爱找她顽,自为袭人所忌惮。 惜春说完喝了一口茶,瞧着目瞪口呆的宝玉道:“人家说你该挨这顿打呢。你听听她那话可笑不可笑,她说那些人肯亲近你,怨不得你这样,总是她们劝的倒不好了。你和丫头们厮混,竟将一切罪过都推到了别人头上,你也成无辜的了,果然是个忠心可靠的丫头。再听她后头那些话,宝姐姐是太太嫡亲的外甥女,她单把林姐姐放在前头是什么意思?亏得林姐姐那时候总远着你,也没住进大观园,事后又早早定了亲,否则不知道会发生一些什么事情。” 宝玉已经惊得不知道说什么了,一颗心似乎浸在数九寒天的冰水里,半晌都难回暖,颤声道:“她竟在太太跟前说这些?她劝太太叫我搬出园子并防患于未然的话倒也没错,我已因无知害了云妹妹一回,只是她何苦拉扯上无辜之人?经她这么一说,她成了好的,别人都是亲近我勾引我淘气的坏人,只怕太太心里早怪罪我身边那些常陪我顽笑的大小丫头们了。” 惜春笑嘻嘻地道:“你竟想到了这里?果然不糊涂了。二太太那样疼你,在二太太的心里,你就没有不好的,凡是你做出不好的事情都是别人带坏了你。等着瞧,早晚有一日你身边那些丫头子除了袭人和麝月秋纹一伙人,其他人都得倒霉。” 宝玉骤然想起金钏儿之事,满心都是悔恨,若说湘云之事是自己之过,金钏儿一事也是自己之过,也是从那时起,他知道了自己母亲的雷霆之怒如此骇人,再不敢和人轻薄。 想到这里,他滴泪道:“原来我竟是罪魁祸首。” 惜春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你知道就好,其实许多事非你之过,奈何都和你有关,就成了你的罪。若不是为了你,袭人怎会去二太太跟前表白忠心?她远着你越发显得她自尊自重,也越发显得亲近你的人轻浮异常了,越亲近你,越是罪名儿多。” 想起这些年的苟且之情,宝玉不觉脸红异常,心道说晴雯自尊自重倒是贴切,袭人却配不上这句话。年少时他因好奇遂强袭人同领警幻所授之事,如今年纪渐渐大了,每回思时便觉察出不妥来,自己又不会十分强人所难,倘若她拒绝自己必然不会强迫她为之。而且若不是换衣之后她开口询问细致,自己那时正害臊,压根就不会说与她听。其时无人撞见,后来又偷试许多次,都是极尽柔情蜜意,叫晴雯看出了些端倪,抢白了许多次。 宝玉忽然担心起晴雯来,晴雯模样标致,言谈爽利,虽然心直口快没有歪心邪意,到底爆炭性子,和袭人针锋相对不知多少回,说破了丑事,今日亦然,也得罪了下头不少小丫头和婆子们。倘若有一日被人告到了王夫人跟前,晴雯岂不危险? 第73节 将此忧心告诉惜春,宝玉坐卧不宁,叹道:“袭人那年奔丧回来后,都是晴雯在我屋里陪侍起夜,她自己反倒远着我,虽然我们清清白白,在那些人眼里心里定然不是。” 惜春笑道:“袭人不识字,尚且知道防患于未然,难道你不明白这个道理?” 宝玉垂头沉思。 惜春也不打扰他,自己倒茶来吃,天气炎热,茶壶里的水半日都不冷。 约莫过了一刻钟的工夫,宝玉抬起头,自己倒了一碗茶来吃,吃完后,低声道:“我记在心里了,以后留心。怪道林妹妹留那么一所宅子给我,难道她知道我将来用得上?” 惜春一呆,问道:“你这话是何意?” 宝玉叹气道:“袭人是太太的人,我没法子打发她,我要打发她出去,太太没了耳报神儿定然不依,说不定又要牵扯出许多事情来,袭人虽可厌,但也罪不至死,她家穷到爹娘都快饿死了,她帮衬家里终究是她一番孝心。太太眼里容不得沙子,知道袭人做的这些事,必然就像对待金钏儿一样。我已对不起金钏儿了,何苦再弄得袭人丢了性命?且等着,等到我能做主了,就打发她出去嫁人,也算全了往日的情分。至于晴雯那些人,不出事倒好,出了事,有了林妹妹托我照应的宅子,好歹我能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处,她们大多数都没了父母亲人,所谓干娘兄嫂都是不堪之人,没的卖了她们得好处,我不放心。她们针线活儿做得好,效仿英莲母女那样卖针线度日,也能过得去,赶明儿再说一门亲事,就有自己的家了。” 说出自己的打算,宝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如同墨画星落的眉眼间隐约透出一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刚毅果断之色,含泪道:“我身边能挑出不是的人,只晴雯、芳官和四儿,晴雯不必说了,芳官年纪小,模样儿生得好,未免伶俐些,和藕官倚强压人,四儿还是那年我和袭人生气时提拔上来做细活的,别的就没了。至于麝月秋纹,前者公然是另一个袭人,和后者都是袭人陶冶教育,自然没人能挑出不是,倒不必担忧。” 惜春奇道:“听二哥哥的意思,你是不打算留着她们了?” 宝玉正色道:“我这么一个须眉浊物,哪里配得上她们的清净洁白?总不能让我带累了她们落得和金钏儿一样,那样的话,我竟真成了千古罪人。况且,本来除了袭人,我也没想过留她们下来,早说等她们大了都放出去。” 惜春听了,点头不语。 宝玉又道:“好妹妹,别的事情你也与我说说,等你说完了,我再去向玉钏儿赔罪,从前不觉得还罢了,如今想明白了,总不能当作没发生过。” 纵使吃莲叶羹时玉钏儿已不怪罪他了,他心里却过意不去。 惜春精神一震,她素日就爱将自己打听到的事情倾诉给黛玉知道,倾诉过后,总觉得心里十分痛快,自从黛玉走后,自己忍了快两个月,除了偶尔和凤姐抱怨一些事情外,平时竟未曾尽兴过,今日宝玉询问,她立刻挑选一些关乎宝玉以及他身边人等的事情告诉她,途中说到口干舌燥犹不肯停止,累得宝玉倒了好几回茶给她润口。 但是,经由惜春口中,宝玉知道了许多从前不解之事秘密之闻,如丧魂魄一般,听到厉害之处,总是忍不住跳起身来,痛骂作恶之人,到了骂无可骂的时候,他颓然坐倒在椅内,道:“原来今日傅试弟兄两个来咱们家,竟是想求娶三妹妹,好生无礼,这样人家哪里配得上三妹妹?幸而被老爷拒绝了,只不是将来哪家千金命苦,入了傅家这样的火坑。” 惜春淡淡一笑,心想贾政拒绝傅家联姻之求可不是因为傅家不堪,而是没有借探春博得大好处。细想十分可笑,谦卑厚道如政老爷,其清客门生一概都是不堪之人,唯一相似之处就是这些人嘴巧心甜,擅长恭维之道。 贾政和王夫人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妻,秉性相同,怪道相守三十余年不曾红过一回脸,贾政婉拒傅试,正如王夫人婉拒别人,夫妻二人的行为举止竟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儿。 没过几日,就听说王夫人做媒,傅试之弟傅桂和锦乡侯府庶出的小姐定了亲。 傅全的任命也下来了,乃是礼部右侍郎,为二品大员,好不风光。 卫若兰和黛玉打发人回京已有数日,这两个人将近日消息都打听明白,办完卫若兰交代之事,又亲去见了姜华、韩奇等人,见他们并无嫌隙,唯韩奇憔悴好些,又带上惜春命林涛递来的书信等物,方离开京城,快马加鞭地赶上卫若兰等人。 彼时已进入平安州地界,只剩一两日的路程就到平安州的州府了。 卫若兰等人一路上不曾遇到贼匪,但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人多行李多,金银财物书籍等都拉了过来,连同粮食都运了不少过来,以备不时之需,乃是黛玉生怕平安州军营中一时缺少衣食,自己带来的金银粮食定然能派上用场。因此,装了金银财物的车辆走过,留下的辙印甚深,凡有经验的匪徒必然清楚车内装了何物。 眼见天色已暗,几家驿馆又十分破烂不堪,卫若兰便吩咐人在驿馆院内扎营,各处守卫森严,好容易收拾妥当,叫来刚刚跟上来的下人问话。 因黛玉亦在营帐内,下人奉上书信等物后,便隔着帘子回答完退下。 黛玉随后打开惜春的书信,信中除了傅家求娶探春、而后被贾政拒绝又命王夫人给傅家做媒等事外,便是宝玉忽然活得明白了,已知身边人的本性,正欲借自己留给他的院子用来收留将来遭遇不测的晴雯一干人,惜春所用词句满是挪揄。 黛玉看完,不禁吃了一惊,细说给卫若兰知道,说道:“没想到宝玉竟能想到此处,看来倒不必担心二舅母整治他身边那些大小标致丫头了。” 卫若兰笑道:“宝兄本来天生颖慧,不然宁荣二公之灵何以寄托毕生之愿?” 黛玉想起警幻仙姑所言之事,莞尔一笑。 夫妻用过晚饭后,各处吩咐一番,三更时分,各自熟睡,卫若兰突然睁开眼睛,唇畔掠过一丝冷笑,这里的盗匪果然胆大妄为,竟然趁着夜里动手。 第103章 越近平安州时,卫若兰越是警醒,夜晚总不敢沉睡,每晚必吩咐亲兵家仆护院人等,故而有一点风吹草动他就能察觉,何况逐渐靠近驿馆的脚步声?身轻体健,不似路过。武功精深的好处就是他能听到方圆数里的动静,更加能分辨出各种不同人物的脚步声。 卫若兰又觉不对,若要深夜抢劫,岂会出动区区六个人?况驿馆虽然破烂,终究有驿丞士卒镇守,或是为传递消息之人预备马匹,或是为过往官宦人家预备住处,人数不在少数。 是了,此是强人踩点。 卫若兰悄然起身,摸黑穿衣,黛玉立时便发觉了,犹枕着鸳鸯枕,揉着惺忪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想到平安州鼠盗蜂起,跟着话语翻身坐起,清醒了几分。 卫若兰按住她肩,道:“几个宵小之辈深夜出没而已,你在屋里歇着,我去去就来。” 黛玉听了,脸色一白,不觉心慌意乱,拉着他的手道:“你这是要出去?外面来了多少人?咱们的人挡不挡得住?仔细那些强人下手狠辣。”薛蟠就是在平安州地界遭劫,不但货物都被劫走,还被痛打了一顿,险些丧命。 卫若兰安慰道:“莫担心,只来了几个人,想是来探听咱们的底细和动向,或者咱们携带的东西,好在别处动手。咱家几个护院就能撂倒他们。” 他手底下的亲兵和护从都是他亲自调、教出来的武功好手,个个身手不凡,他尚且将所得武学毫不徇私地传授给别人,何况保护自己家人安危的护从,故在他和黛玉言谈两句话的工夫,早得吩咐轮流守夜的周魁带着几个护院已擒住了六贼,来院外禀告。 刘嬷嬷和紫鹃等人都住在靠近院门的营帐内,听到叩门声,王嬷嬷阻止其他人起来,自己掌灯,披衣出来,问明根由,忙去大帐告诉卫若兰和黛玉。 卫若兰已点了灯,出来走到门口,对周魁道:“人在哪里?” 周魁双眸闪闪生光,和手里提着的羊角灯相映成辉,躬身道:“全部用牛筋捆着扔在我们看守的那个院落里,怕我们捉了他们,打草惊蛇引来盗匪齐出,特地来请问大爷的示下。” 卫若兰摆摆手,道:“早晚都要面对那伙强人之劫,怕什么打草惊蛇?宁可捉了来踩点的这几个宵小之辈叫他们少几个人手,也不能放了他们回去向匪首说明咱们的底细。”一面说,一面抬脚走向放置大部分行李物件的那个院落,和其他两个院落的东西一样,皆是青绸马车卸了骡马和车轴,仅余车厢,用油布密密地裹着,以免夏日多雨,或者露水浸透车厢。 彼时院中灯火通明,二十来个亲兵护院小厮看守地上捆着的六个贼,塞住了口,身形无不壮硕,均是一色青衣短打扮,绑着腿,穿着厚底布鞋,灯光难掩其彪悍凶残之气。 卫若兰一看,就知道这些人手上都出过人命,煞气浓烈。 一名身形瘦削的亲兵见到卫若兰过来,道:“大爷,这些人嘴硬,没撬出什么消息,不过也是因为怕惊动旁人,没有用刑。我料想他们应该和驿馆里的人有所勾结,不然岂会直接冲着咱们放置金银财物的院落过来,像是早知道咱们的东西在这两三个院子里。” 这名亲兵姓牛,名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为人最是伶俐敏捷,精于察看旁人所不觉之细事,练得一手分筋错骨的功夫,颇得卫若兰看重。 卫若兰微微颔首,冷眼看着六贼一脸愤怒,问牛方道:“叫人看住了驿馆人等没有?” 牛方忙道:“因不知是何人和贼匪勾结,不好一网打尽,便叫了几个兄弟分布在各个出口看着,暗中瞧瞧有谁离开驿馆,趁势捉住。幸而今日只咱们家和陈家一齐入住,驿馆中并没有其他官员眷属,也不怕得罪了谁。” 卫若兰赞许道:“如此甚好,理应如此处置,先审讯一番,明日送官,问明来历和匪首是何人、手底下有多少人、抢劫过多少等等。” 亲兵仆从如此能干,倒让他没有用武之地了,亏他还想大展身手。 牛方的分筋错骨手极方便审问,听了卫若兰的意思,一手拎着一个贼,轻轻巧巧地走向马厩,好借助马嘶骡叫之声遮掩贼子之痛呼。剩下四个人被周魁和另一名亲兵拎了过去,围观一干人等皆未露诧异之色,显然习以为常,练武之后,都有这般力气。 卫若兰略一沉吟,抬脚跟了过去,为仆从所阻,又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地上,道:“夜深了,马厩里又脏又臭,大爷且坐下歇歇,等我们得了消息送来。” 卫若兰一笑,道:“你们去得,我也去得,明儿行军打仗的,哪里讲究这些。” 说毕走到马厩里,正听牛方说道:“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就来踩点,显然是你们抢劫惯了,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刚刚在院子里我们大爷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谁愿意说出匪首人数等机密就点点头,不必受苦,倘若不肯,那就别怪我下手狠辣无情了。”因恐这些人不回答问题反倒先叫嚷,牛方并未拿下堵住他们嘴的汗巾子。 六贼似乎没有料到今日踩点竟遇到硬茬子,眼神闪烁,没有一个人摇头,也没有一个人点头,也没有十分挣扎,之前挣扎过了,越是挣扎牛筋捆得越紧,几乎深入肉里。 卫若兰淡淡地道:“不必跟他们废话,直接分筋错骨,瞧他们忍不忍得住。” 牛方二话不说,当即上前分卸了六贼的关节,内劲透入其中,更增威力,痛得六贼在地上翻滚,竟似一点都受不住,哀嚎之声皆被堵在喉间。 卫若兰主仆人等并不着急,悠闲地冷眼看着六贼痛得大汗淋漓,和着地上的尘土几乎转为泥泞,污秽不堪。本来夏日炎热,夜晚只略减一二罢了,又逢此剧痛,饶是骨头最硬的汉子,也都觉得生不如死,汗出如雨。 这时,几名亲兵拎着捆成一般模样并堵了嘴的驿丞和几个小卒过来,道:“大爷,方才兄弟们在出口逮着了几个小卒,分散出去的,都被逮住了,这些人说是奉驿丞之名给前头十余里处的虎头山下茶寮里送信。我猜测是驿丞发现不妙了,毕竟六贼进了咱们院落里就没出去,适才院里又亮了灯,我就先下手为强,捉了驿丞过来,去时,驿丞正收拾东西欲逃。” 卫若兰怒极而笑,说道:“好,好啊,怪道都说平安州贼匪横行,百姓民不聊生,屡次剿匪都没法子直捣黄龙,原来是官匪勾结!” 区区驿丞都敢这么做,何况其他官宦,定有不少人和贼匪勾结。 这二年柳湘莲和他没断了书信来往,常说贼匪狡猾之极,每回抢劫之时,等柳湘莲带人或者其他官兵带人赶到,他们早就没了影,而柳湘莲几次三番请求带兵剿匪,都无功而返,这些贼匪似乎没有固定的住处,柳湘莲每次过去都是巢穴空空,故有此怀疑。 牛方听了这番话,不理小卒,直接在驿丞身上用了手段,让他享受分筋错骨之痛,卸前亦说出之前对六贼说的话,这厮远比不得六贼硬气,满地打滚之际拼命点头,满脸眼泪。 卫若兰对牛方道:“分开审讯,好看有无人撒谎欺骗咱们。” 牛方答应一声,见那六贼依旧无人点头,先提着驿丞到外面去,带着几个人一起审讯,一面审,一面用纸笔记下来,好对比其他人所答。 驿丞已痛得生不如死,浑身汗透,经牛方安好关节,取出口内的汗巾子,觉察到身上疼痛大减,他便哭喊道:“我说,我说,我都说,我都说!他们是九环寨七当家的人,九环寨寨主总管底下九个当家,这九个当家各管平安州一处官道地界,七当家便管这里,抢劫过往商贾和官员眷属,每回抢劫前都先踩点,度其财物人手多寡再商量动手!” 牛方踢了他一脚,冷笑道:“继续说!你既说七当家管此处地面,那么这个七当家叫什么名字,年纪几何,手底下有多少人?我们浩浩荡荡一行人过来,一概执事皆按品级而来,他们怎么就大着胆子打上了主意?” 驿丞涕泪交加,蜷缩在地上道:“九环寨寨主和九个当家的年纪姓名下属等机密都不是我能打听的,是男是女我都不知道,手底下有多少人我就更不知道了,只是当地许多壮丁都入了他们的寨子。七当家之所以盯上卫将军,乃因舍不得卫将军车中显而易见的大批金银财物。前两日就有人在途中掠过卫将军的队伍,心中明了后打发人联系我,叫我看明白财物安放何处,他们来打探后先放迷烟,然后趁着黎明之际动手,那时守卫疲倦送些,最容易得手。” 牛方抬头看了看夜色,距离黎明之际尚有一两个时辰,他呵呵一声,道:“说实话!” 驿丞哭道:“我已将自己所知道的全说了。” 牛方冷冷地道:“放屁!你有没有全说,我能看不出来?虽说我们离开京城半个多月才行到此处,但邸报理应传遍各地,我们将军就职的消息也该传到平安州才是。你们这些人岂能不知这些,也不会认不出我们是谁。然,知道我们的来历,却依旧动手,足见其胆。” 驿丞吓了一跳,忙道:“知道,怎么不知道?若是不知道,定然就会在路上直接动手劫财劫色杀人了,何必在驿馆下迷烟只劫财,七当家也是怕杀了官员引来朝廷震怒而围剿。” 闻得劫色二字,牛方怒不可遏,连踹几脚。 他们这一行人行走在外,许多事不如在京城那般讲究,作为卫若兰的下属,他们虽未见过黛玉是何等天仙似的人物,但常见她身边的丫鬟宫女出来进去,暗中思慕者不知凡几,都想好好效力,争取姑娘们到了年纪,求娶到家,牛方亦是其中之一,哪里听得劫色二字? 驿丞被他踹得连连哀嚎,苦苦求饶道:“饶了我罢,快饶了我罢,我也是无可奈何,我若不从了他们,一家老小都会没了性命!” 牛方冷笑道:“饶了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若饶了你,那些因你们而死的无辜商贾官员眷属等都该白白枉死不成?你想着保全自己一家老小的性命,怎么不想着他们也都是一条条人命?”他父母兄嫂就是省亲途中遭劫匪丧命,只剩他不足半岁在家随着祖父母没有跟着父母兄嫂去外祖母家探亲而留下了一条性命,和祖父母相依为命,后来跟了卫若兰。 故而,牛方深恨劫匪,闻得卫若兰赴任平安州,背负剿匪之重责大任,他当即别过祖父母,请求跟随卫若兰一同过来。他祖父是卫老爷子的家将,亦是兵丁,牛方十来岁时也做了卫若兰的亲兵,跟卫若兰学了一身武艺。 驿丞自知罪过深重,但是无论背负何等罪过,都是怕死之人,一面苦苦哀求,一面眼睛一亮,道:“我还知道一件事可将功赎罪,可以将功赎罪。” 牛方命他直说,见他意欲讨价还价,伸手就要卸了他的关节,令其再尝分筋错骨之痛。 驿丞受过这样的苦楚,早已畏惧异常,忙道:“我虽不知总寨主和九个当家是何人,但是我知道七当家和平安州一家大富商有瓜葛,我在平安州州城里曾见七当家派来和我联系消息的人出入那位大富商的家,不似生人,倒像是熟人。” 牛方问那位大富商是谁,驿丞不敢欺瞒,道:“是平安州首屈一指的大粮商苗家,平安州州城里和附近一带的粮行都是他家开的,极是有钱。” 牛方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将他嘴巴一堵,带回马厩,将记录审问结果的纸张递给卫若兰。 看到劫色二字,卫若兰亦是勃然大怒,冷冷地看了驿丞一眼,回头问抓了驿丞的亲兵,道:“驿丞的家人可都看住了?驿丞和贼匪勾结,时日不短,只怕他的家人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知道,别叫他们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 那亲兵瞪了驿丞几眼,道:“回大爷,早使人去他家里了,许是他和贼匪勾结也知不知将来如何,故此其家人眷属都不在驿馆,问了其他兵卒,才知都住在平安州州城里。” 卫若兰未曾开口,马厩里六贼中已有两个忍受不住这样的剧痛了,不住点头。 牛方和周魁一人拎了一个出去,分开审问,不久后回来,递上两份供述,略有相差,但相差不多,都说不知总寨主和七当家是谁,他们都是外面管着踩点望风这些事的下属,不曾接触过机密,不过二人都说剩下四贼中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大汉王大癞子是他们的头目。 卫若兰命牛方单拎着王大癞子出去,其他三分陆续招供,都和前两人无异,唯独这王大癞子着实能耐,无论牛方如何折磨,他一声不吭,哪怕只剩一口气。 得知此事后,卫若兰心里已想到了一个主意,亲自走过去。 卫若兰命牛方等人退下,自己伸手装上王大癞子的关节,也不嫌他满身脏污,双目直盯着王大癞子的眼睛,用了在那份记忆里学来的催眠之法以及武功秘籍中的摄魂之法,慢慢的王大癞子双眼就迷茫起来,卫若兰问什么他就说什么。 卫若兰掩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一指点破王大癞子的脊骨,令其瘫痪在地,口不能言,不杀他乃是为了将之送官,但要饶了他定会叫人查出端倪,倒不如此时动手。 出来命牛方等人收拾,然后吩咐他们换班歇息,径自回到营帐内。 他出去后黛玉便睡不着了,只觉得难熬,好容易才盼到他回来,等紫鹃等丫鬟出去后,忙问详细,待听得这些人的打算和九环寨一干匪徒行事的周密狠毒,亦觉惊心动魄,叹道:“早知容易引来匪徒觊觎,咱们就该将金银存进钱庄,拿汇票在平安州取出。” 卫若兰道:“平安州处处官匪勾结,那些钱庄是不是落在他们手里尚且不知,哪里能拿汇票取钱?我原先也想到了携汇票,后来想一想,竟是宁可小心些罢。” 黛玉幽幽一叹,觉得有理。 卫若兰不肯让她担忧这些事情,脱了外面的衣裳,熄灭了灯。 一夜不曾好睡,次日夫妻二人都起晚了。 眼瞅着天气晴好,卫若兰命人整装上路,至于被牛方等亲兵仆从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六个贼和驿丞等人,都捆在骡车里带上,进城后再送官。 第74节 陈也俊骑马和卫若兰并行,道:“昨晚出了大事?我事后才知道。” 卫若兰淡淡一笑,道:“都抓住了,世兄不必担忧。不过,世兄吩咐下去,路上小心些,踩点的小贼抓住了,那些等着劫财的人还没出现。”料想是踩点的人没回去,七当家等人知道露了行迹,黎明时分竟未曾出现。 陈也俊颔首,忙命小厮吩咐跟自己来的人们,果然人人自危,处处小心。 走了约莫十多里地,行至驿丞所说的虎头山下,卫若兰突然拉出了马,侧耳听了片刻,叫来牛方和周魁等人呢,道:“吩咐下去,取出盾牌,准备隐蔽,女眷人等都在车里别下来,车拉在队伍中间,前后都有人举起盾牌,咱家的马车夹层里都有铁皮铜片,也能阻一阻。” 陈也俊骇然道:“难道前头有劫匪?” 一语未了,也就三五句话的工夫,前方马蹄声响,一群人数比他们多一倍的匪徒疾驰而至,一面骑马,一面举起弓箭,飞箭如雨,激射而来。 第104章 卫若兰早有防备,手下又都训练有素,或是举起盾牌,或是取弓箭御敌,他将取出一把宝剑扔给陈也俊,叫他用剑斩断飞羽,自己迅速从鞍袋中取出弓箭,回射敌匪,携带雷霆之威,贯穿两匪之身,倒是陈也俊的下属忍不住四散而逃。 陈也俊不觉羞愧满面,面临此劫,又不能十分责备他们,唯有用力舞剑阻挡飞羽,也替的骏马解决袭击,幸而龙泉宝剑锋利无比,所碰之处飞箭纷纷断裂。 卫若兰拍了拍汗血宝马的头,令它远离箭雨的范围,免得遭殃,自己却飞身而起。 陈也俊看到卫若兰放下无箭的宝弓,自己宛若一只大鸟,灵巧地躲开飞箭,几个起落就到了匪徒群中,探手扭断一个匪徒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就抓住了发号施令的贼王。 卫若兰没有留下匪徒性命的意思,拿着贼王当盾牌令其忌惮,接着大杀四方。 他手里拿着昔日妙真所赠的龙泉宝剑,挥舞之间,血肉横飞,渐到他的脸上身上,星星点点,殷红无比,宛若一朵朵榴花绽放,其他手下一半守护车队,一半赶上前去。 黛玉在车内吓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担忧不已,不知过了多久,在黛玉忍耐不住的时候,外面激斗之声暂歇,卫若兰挟一身斑斑血迹来到她的车前,隔着帘子道:“奶奶不用担忧,已经解决了,擒得头目一名,斩杀匪徒二百余名,只逃走一二十个。” 黛玉拍拍心口,担忧略解,道:“阿弥陀佛,咱们的人受伤了不曾?听着外面的声音极是激烈,也听到不少人的痛呼声。” 卫若兰道:“有十七个人受伤,倒不算重,死了十二匹马,别的就没有了。” 黛玉听说,忙命紫鹃出去把带来的金疮药和纱布等物拿出来叫小太监给他们送去,又急切地问卫若兰受伤了没有,叫他上车自己看看。 卫若兰满身血迹,不愿上车,怕吓着黛玉,道:“奶奶放心,我没受伤,我得去审讯那名贼匪的头目,等料理完了再上车和奶奶说话。”说完,转身走到前头,拎起活捉后堵住嘴的贼匪,径自往一处空地走去,此处虽有树林,但他不放心家人,故选此地,旁人亦听不到。 卫若兰依然用昨日审讯之法,他觉得自己从这头目口中定能知道王大癞子不知道的一些机密,率领这么多的匪徒过抢劫,地位定然不低。 这人竟然也不是驿丞口中所述的七当家,而是七当家手下第一得力之人,名叫崔红。 正如驿丞所言,七当家没打算要自己这些人的性命,只想取走那一大笔财物,金银之重他们做这一行的自然清楚,少说也有几十万两,而且还听说卫若兰成婚不久,其妻嫁妆丰厚异常,单是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就有无数,他们把这一笔弄到手,一年不用出手也够了。 当踩点的六个手下没回来,崔红就知道有些儿不妙,但他自恃手下人硬气,而且其家人性命都在自己手里握着,倒也不怕他们背叛,故选今日动手,免得卫若兰将那些人送官,生出别样是非。而且,他们觉得,既然不能以迷烟下手劫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连财带命都要了,所以点了二百余下属,集结在虎头山下等候下手之机。 崔红知道九环寨和九个当家许多事,除了七当家外,不知总寨主和其他八个当家到底是谁,对于七当家之事,凡是卫若兰问的,全都竹筒倒豆子似的老老实实道出,连七当家现住何处都说了,一点儿都没有隐瞒。 卫若兰问明所有,一掌击毙了崔红,下手毫不留情,回到队伍前,对陈也俊道:“此事事关重大,世兄须得管束好下人,莫要多嘴透露我等身怀武艺之事。” 陈也俊十分汗颜,道:“放心,我刚刚也没责备他们,只命他们管住自己的嘴。” 卫若兰笑道:“倒不是怕他们说出小弟今日的所作所为,那些劫匪本就该杀,无需宽恕,只不过平安州不是长安城,处处不平安,这两日世兄心里都有数,叫平安州一干人等知晓我等身手不凡,不利于我等行事。可惜,逃走了三四个贼人,只怕消息瞒不住。” 陈也俊深以为然,点头道:“我明白,你初至平安州,什么都叫他们知道了倒不好,能瞒一时是一时。今儿多亏了你和你手下那些人,不然我们早就没了命。我手下那些人虽然贪生怕死了些,也多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而且也不是忘恩负义的人,我选他们跟着我早就打探过他们的脾性了。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们都清楚,我再叮嘱一番就更妥当了。” 正说着,一二十名巡视平安州地界的官兵姗姗来迟,乍然见到满地横尸,不由得大吃一惊,面面相觑,良久之后,再看到旁边摆出来的执事,慌忙下马,上来请安问好。 陈也俊退后一步,将眼前一切都交给卫若兰处置。 毁尸灭迹已经来不及了,当然,死的是劫匪,不必如此也无碍,横竖劫匪该杀,先前卫若兰只是想遮掩自己这些人武艺高强的事实罢了。 卫若兰眼珠子一转,伸手捂着腰腹,那里正好溅了一片干而色暗的鲜血,他脸露痛苦之色,随着也苍白了一些,说道:“都免礼罢,我们初来乍到,忽遇此劫,幸而带了一些得力的护从奋勇杀敌,才没叫他们劫财害命,倒是他们小看了我们,死了七七八八。” 不等官兵说什么,或者问什么,那边黛玉得到消息,命太监过来道:“我们大爷受了伤,强忍着指挥众人御敌,越发伤得重了,有什么话且等敷药之后再说。” 黛玉贵为县主,太监又着宫中服色,那些官兵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纵使卫若兰不愿吓着黛玉,到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先上车,假装敷药,实则更衣,正系腰带,见黛玉眼圈儿都红了,忙悄悄笑道:“刚刚你都看见了,我一点事都没有。” 黛玉含泪道:“平安州乱得很,一路行来,处处荒芜,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不知多少良田无人耕种,也不知多少劫匪行今日之事,你今儿没受伤,明儿呢?也不知道那些贼匪怎么和平安州的官员勾结。”离开闺阁,才知世事艰辛。 卫若兰极力安抚,道:“你放心,便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叫自己受伤,让你伤心难过。我先下去和那些官员周旋,有什么事,咱们过后再说。” 黛玉自然不会耽误他的正事,替他整了整扇套荷包等物,才放他下车。 卫若兰出去,紫鹃等人上来作陪。 途中卫若兰骑马时,黛玉常命人请了陈蕊过来说话,以及已经嫁做人妇带着老娘一起跟着周魁去平安州的英莲,但不知卫若兰一会子回来不回来,诸婢不敢请她们过来,以免撞见。 黛玉问道:“使人去问过陈姑娘和英莲母女没有?别吓着她们。” 紫鹃看黛玉亲手将卫若兰换下来的衣服包进包袱里,自己意欲帮忙时黛玉不让,听了这话,道:“我亲自过去了,她们先前虽受了惊吓,但都有陈公子和周魁的安抚,现下已经没事了,就是见不得外面的血污,不好过来探望姑娘。” 黛玉系好包袱,道:“瞧着心里难受,到底也不吉利,等得了空,叫人拿了火盆过来焚了,洗了怕也洗不干净,不如不留下。” 紫鹃答应一声,记在心里,提醒自己到时料理。 主仆二人闲聊一回,紫鹃问道:“大爷怎么不打发人先去平安州报信?也该叫柳二爷来迎接陈公子和陈姑娘才是。我问过牛方他们这些人,都说一二日路程就到平安州了。” 黛玉叹道:“傻丫头,平安州这么乱,咱们一行人约莫一百多人尚且遭遇劫匪,何况送信的下人?单独赶路去送信,哪怕三两个人一起呢,遇到成群结队的匪徒能不能保住性命都不知道。虽说咱家的下人身手好些,可是毕竟寡不敌众。” 紫鹃道:“姑娘说的是,竟是我没想到。这地方果然不平安,怪道咱们说来时,老太太担忧成那个样儿,想来心里都清楚。” 提起贾母,黛玉道:“算算再过两个多月就是外祖母八旬大寿了。” 紫鹃一怔,她倒是忘记了这件事,不觉问道:“既然姑娘记着,怎么不在出京前预备好孝敬老太太的寿礼?这样的话,倒也免了奔波之苦。” 黛玉道:“早备好了,一架玻璃屏风,一尊乌木观音,另有几色针线,交给林叔和林妈妈收着,等到了外祖母大寿时再送过去。我原想那时候就预备,未免有些不尊重,等到了平安州再瞧瞧有什么好礼送过去,可是想到平安州不安稳,就打消了原先的打算。” 紫鹃更奇,道:“姑娘早就预备好了?我竟不知,看来我没尽到该尽的职责。” 黛玉却是一笑,道:“傻丫头,我预备寿礼的时候你正好回家向父母辞别,事后我又忘记告诉你了,你如何知道?”因她知荣国府将来会遭受抄家之劫,出嫁时贾母给她安排陪房人等时,她就要了紫鹃一家子和春纤一家子,另外还有一个陪嫁的丫头小青及其家人,小青是她房里的小丫头,打她进府就跟着她,连同林涛夫妇正好四家。 紫鹃听了,知道不是自己失职,顿时松了一口气,逗得黛玉越发莞尔,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道:“哪里就到这样的地步了。” 外面诸事妥帖,卫若兰打发人来说启程,主仆二人方掩住话题。 既是劫匪,都在衙门缉捕之列,那些官兵经过卫若兰的同意,截其头串在绳上带进城立功,剩下尸身则就地掩埋,以免吓到过往行人。 陈也俊只觉得恶心,等这些官兵走后,方对卫若兰道:“这平安州当真不是一个简单的地方,这些官兵砍掉劫匪的头颅时,一点儿畏惧都没有,反而掩不住脸上的兴奋。我瞧这些官兵步子矫健,若是集结的多些,未必不能斗过匪徒。” 卫若兰淡淡地道:“若是平安州上下官员有心剿匪,陛下也不会派我过来。此时才知平安州形势险峻,剿匪已成刻不容缓之事。” 翻身上马,命人启程,方侧头对陈也俊道:“料理完二郎的婚事,你早些回京。” 陈也俊亦怕自己给卫若兰添乱,急忙点头,犹豫片刻,又道:“到时候你可得帮我,至少得送我出了平安州的地界,我可真是怕了。” 卫若兰莞尔道:“放心罢,便是我不送你,你那妹夫也会护送你离开。” 许是他们杀掉二百余匪徒的消息传出去了,接下来一两日的路程竟再未遇到劫匪,平平安安地到了平安州城下,而柳湘莲从官兵口中得知消息,出城迎接,尚未来得及寒暄,就有平安州节度使打发的人上前请安问好,双手奉上帖子给卫若兰。 卫若兰接在手里,打开一看,笑道:“下官初至平安州,该去拜见节度使大人才是,怎敢劳烦节度使大人设宴,替我接风洗尘?” 送信人躬身陪笑道:“将军身负剿匪之重责大任,亦算是天使降临,大人说,理应如此。” 卫若兰道:“一路风尘仆仆,尚无一点安置,恐大人见笑,请回禀节度使大人,待我和县主收拾打理一番,必赴大人之请。” 送信人满口答应,退后请卫若兰入城。 柳湘莲早从邸报上知道卫若兰要来的消息,也借助长泰帝的人手传递了消息,可惜未能得知卫若兰抵达的具体日期,以至于从那几个拿劫匪头颅换取赏钱的官兵口中方才得知。卫若兰托他购置一所宅子,早已命人打扫妥当,东西铺设开来即可。 黛玉忙着打扫房舍,安插器具,又将下人仆从等各自安排妥当,又给陈也俊和陈蕊兄妹二人准备客房,但是柳湘莲早预备好了房舍,他们兄妹住进去,就在隔壁。 柳湘莲心里也急着成亲,奈何他在平安州事务缠身,无法回京,幸而陈家通情达理,请陈也俊送陈蕊过来发嫁,至于新房和出嫁用的房舍、以及聘礼媒人等,柳湘莲手里有钱,早已准备妥当,只待佳日吉时下聘请期亲迎。 卫若兰自知其急,听他说完平安州的形势,又托自己夫妇帮衬婚事,笑道:“你放心,你的事情我放在心里了,且等赴过节度使章大人的接风洗尘宴再说。” 卫若兰回了帖子,次日携黛玉拜见节度使章旷及其夫人。 章家里外设宴,前头章旷请平安州及周边各个州府的各级官员作陪,他这位节度使总管的事务不独平安州,尚由周边四个州府,共计五州,权势极盛,后面章夫人则请各级官员的眷属人等作陪,初见黛玉,人人惊异。 黛玉年纪虽轻,却很沉得住气,况且常出入皇宫王府,自有一番雍容气度,落落大方地送上拜礼,没被诸位诰命的气势压倒半分。 章夫人不敢深受黛玉的礼,各自行礼回礼毕,亲手挽着黛玉道:“早听说县主心地十分慈悲,颇有林公遗风,舍出数十万两银子,令人敬佩。论起来我们家和令外祖府上原是颇有来往的,我心里总想见一见县主,奈何我们老爷进京述职时不曾带我等进京,只道此生无缘了,再没想到县主竟来了这里,更该亲香亲香。” 黛玉羞涩一笑,道:“我不过是依赖父荫得此身份,哪里有先父半分风范?当不起夫人如此赞誉。”她面上含笑,心里惊讶,自己捐献二十五万两银子一事知道者寥寥,长泰帝早说不让外人知道了,他们是如何知道的?虽说自己后来捐过彩头,但数目却少。 章夫人笑道:“县主太自谦了,你若没有林公风范,世间何人能有?”乃向众人说起林如海举家捐献于朝廷并黛玉也赠数十万两银子的壮举。 众人无不惊骇,不由得满口称赞不绝。 黛玉心道章夫人果然知道,就是不知道还有谁知道这件事,毕竟她听卫若兰说过,长泰帝怕荣国府得知不肯善待自己,方只说卫若兰捐赠,没提起自己。 哪怕满腹疑窦,黛玉都不肯流露出丝毫,含羞听众人言语,每每谦逊非常。 章夫人见状,脸上笑容更盛,对待黛玉愈加和蔼和亲,这边言谈和煦,前头酒过三巡之后,觥筹交错之际,也是人人放开矜持,十分狂放,章旷轻轻拍了几下手,鼓乐声起,一群身披薄纱衣裙的美人儿鱼贯而入,轻歌曼舞,如诗如画。 第105章 凡大户人家设宴,多是设戏台献曲,鲜少有歌姬舞姬出现,当然也不是没有,但很少有人家如此,今见章旷府上如此行为,或是轻敲牙板,或是款按银筝,或是曼舞娇躯,歌舞极尽糜烂,再看在场官员多露轻浮之态,卫若兰眸中闪过一丝冷冽之色。 他倒要看看章旷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看一眼高坐上位意气风发的章旷,再听下面席面上坐着的诸官员不断歌功颂德,犹胜满朝文武歌颂长泰帝。 卫若兰垂眸而坐,暗暗记在心里。 章旷年纪已逾五十,须发花白,却透着一股廉颇未老的气势,端起跟前的酒杯,他笑对卫若兰道:“卫将军,到了咱们平安州,只管自在逍遥,遇到什么难事也只管来找我。” 卫若兰是主客,虽然是三品将军之职,但是因黛玉之故位居二品,在除了章旷的所有官员内品级最高,他听了章旷的话,含笑举起酒杯,道:“下官初来乍到,对此处一概不知,又未去营中交接,然此时听了老大人的言语,放下了一颗心,有老大人照应,何愁不妥?” 章旷哈哈大笑,道:“谁不知道卫将军你和手底下那一干人个个武艺高强,遇到匪徒截杀,反倒将了他们一军,令他们全军覆没。” 卫若兰谦逊道:“全赖手下一干亲兵护从,方免此劫。” 听了这些话,一名醉眼朦胧的官员开口道:“卫将军果然能干,有了卫将军带兵守卫平安州州城,咱们便不用怕那些神出鬼没的贼匪了。” 卫若兰问声看去,不是别人,却是平安州知府马广庆,年纪约莫有五十余岁了。入席之前,章旷待卫若兰极是热络,亲自介绍他认识在场的所有文武官员,言谈举止之间对他十分推崇,使得几个官员脸上未免有些不忿之色,其中一个便是马广庆。 “马知府过誉了,我年纪轻轻,本事也薄,只当了几年侍卫,不过都是依赖祖荫和圣恩才有如今,哪能担当起马知府此言?守卫平安州、围剿匪首等事该当我等官员携手而为之才是,我一人竟是不能且也无能独自守城御敌。”卫若兰轻描淡写地回了一句,与马广庆略带嘲讽的言语相比,他显得更加温和厚道。 章旷坐在上头,笑道:“我说卫将军才是过谦了,谁不知道卫将军少年时便有飞箭射猛虎空手搏黑熊的好功夫?别人怎么就没凭着祖荫圣恩得到御前侍卫的差事?卫将军到了我们平安州,我们平安州才是如虎添翼!” 众人齐声称是,纷纷说卫若兰谦逊太过,许多赞誉之语简直是信手拈来,滔滔不绝地夸赞卫若兰,鼓乐之声难掩其音。 卫若兰涨红了脸,似乎十分羞涩,低头不语。 从进章家到入席前后不到一刻钟的工夫,卫若兰就察觉到在座的官员十有八、九都脚步虚浮,脸色疲惫,颇有醉生梦死之状,无论何言何语都依附章旷的说法。剩下那一成人虽然不至于此,但也都极力表现得和前者相同,这些人多是长泰帝的心腹。 平安州已不仅仅是形势险峻了,只怕早已成了半个朝廷,所有事情都由章旷说了算,大营里的将士如何尚且不知。卫若兰心中有此了悟后,言谈举止越发谨慎。 酒席将散时,舞乐稍停,众人意欲起身去更衣,章旷挥了挥手,笑对众人道:“我府里这些侍妾歌舞姬人别的还罢了,手脚性子倒是伶俐得很,就叫她们伺候各位罢,若各位看上了也可带回府中。”说着,指一名模样儿最出挑者伺候卫若兰。 第75节 命姬妾丫鬟服侍客人之事在大户人家常见,旁人戏谑一笑,都看向卫若兰。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卫若兰直接开口推辞,乃道:“下官新婚燕尔,且素来不喜此道,老大人知下官飞箭射猛虎,岂不知下官早已立誓终身不二色?”他原想说不屑,但已有多名官员和歌舞姬人调笑,他话到嘴边,便将不屑改为不喜,以免得罪众人。 章旷笑道:“卫将军文武兼备,又受当今圣上重用,何至于此?莫非是惧县主之威?” 卫若兰正色道:“老大人说笑了,誓言乃下官一人所为,早有数年,何苦牵扯到县主身上,坏了县主的名声?请老大人千万别再提起。” 章旷闻言一笑,自不强求。 倒是马广庆一干官员都笑道:“卫将军真真是不知人生之乐趣。”各自扶着姬人离席更衣。 当然,不止卫若兰一人叫了小厮进来伺候更衣等事,不用丫鬟姬妾,在场的也有几个官员如此,并未见章旷脸现不满之色。 经过此事,直至再入席间,卫若兰竟有些猜不准章旷的心思了。 卫若兰看不透章旷。 不愧是在平安州经营十来年的老人,也不愧是太上皇信任的心腹,也不愧被长泰帝如此忌惮,他今日既未示威,也未胁迫,席间不论朝事,不提匪患,只说风花雪月,好像胸无大志,又惭愧说没有剿匪安民之能,只云自己庸碌。 即使如此,卫若兰依旧不敢掉以轻心。 听章旷问自己几时剿匪、几时赈灾,卫若兰恭敬地道:“尚未上任和前任将军交接,不敢贸然定下剿匪的日子,况且剿匪总要有个章程,此时一概都没有。至于赈灾,此事并非下官所管,料想陛下应有安排,请大人别急。” 章旷叹道:“不急不行啊,这一路上卫将军都看到了,劫匪多,民不聊生,商贾不敢过往,百姓不敢种地,以至于经济萧条、田地荒芜,正等着朝廷救命。” 卫若兰苦笑道:“下官初到,亦无计可施。” 章旷拈须不语。 早有长泰帝安插在平安州的一个官员开口,岔开了这件事。 此时此刻,黛玉从章夫人口中听到长泰帝曾瞒着外面的两三件机密事,也和卫若兰一样处处留心,时时注意。 她本性聪颖,人又伶俐,留心之时便引着章夫人不自觉地吐露出更多消息,在别人耳朵里这些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或者压根和宦海没有相干,但经常和卫若兰议论朝中诸事的黛玉在心中粗粗一理,就觉察出不妥来。 章夫人年逾五十,身形壮硕,相貌平平,锦绣绫罗裹在她身上十分不堪,别说黛玉自己了,就是在座相貌最平凡的小丫鬟都比章夫人显得清秀出众。 但是,章夫人对此并不在意,和黛玉及众人谈笑风生。 对于黛玉暗中的谨慎,章夫人一无所觉,笑问黛玉道:“他们爷们在前面听曲儿看歌舞,咱们在后头看戏,县主说今儿的戏怎么样?比京城的戏班子如何?” 黛玉答道:“一南一北,各有千秋。” 章夫人不觉莞尔,道:“听了县主这话,我就知道,我们家没白养了这一班小戏子儿,都是江南买来的。刚刚扮小丑的那个县主有没有觉得眼熟?” 黛玉摇头道:“这倒不曾留心。” 章夫人招手叫丫鬟带了刚刚的小丑上来,不过十二三岁年纪,黛玉仔细一看,果然觉得面善,她想了想,忽而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小丑,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在荣国府里唱过戏的英官?那年薛姑娘生日,你和龄官都到我那外祖母跟前回话。” 那小丑跪下磕头道:“回林姑娘的话,那年扮小丑的就是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林姑娘,姑娘别来安好?” 黛玉疑惑道:“你不是随着父母家人回乡了?如何依旧唱戏?” 英官眼圈儿一红,当着许多诰命夫人的面又不敢表现得十分委屈,呜咽道:“那年芳官藕官一干人都怕回家后又被父母家人给卖了,就都留在府里。我不信她们的话,等着父母二哥来接,谁承想离了府没到家就被他们给卖了。我在荣国府里住过,给贵妃娘娘唱过戏,身价也就跟着上来了,他们真真是将我卖了一个好价钱,足足五十两银子呢,喜得我那哥哥说能娶一个好媳妇了,辗转到了平安州,进了老爷太太府里的戏班。” 黛玉原本以为那些离去的戏子得以和父母家人团聚,共享天伦之乐,没想到应了不回去的戏子之言,叹道:“怎么就落到这样的地步了?” 英官道:“横竖都是我命苦罢了。” 黛玉听了,越发伤感,听人问是怎么一回事,章夫人便笑将来龙去脉娓娓道出,众人惊讶道:“竟有这样巧的事情?在荣国府里唱过戏的戏子流落到了节度使大人的府上,偏这日又遇到了旧主子,就像戏文里唱的一样。” 黛玉颔首道:“可不是,我也没想到会遇见这个丫头。”说毕,命紫毫取些金银锞子和荷包尺头等物赏给英官,令她好生照料自己。 喜得英官又磕头谢恩,得章夫人之命后退下。 章夫人笑道:“一个小戏子罢了,县主若是念着旧情要了她去,我也没有不给的道理。”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寒舍不养戏子,丫鬟仆从也都尽够使唤,竟是别夺夫人所好了。”她和英官只有那一面之缘,平常在戏台上看到也认不出来,况且英官离府已有二年多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别人的人?即使满心同情,她也不想自寻烦恼。 章夫人也不恼,道:“既然县主不肯要,那便罢了。” 黛玉笑道:“虽然如此,仍要谢过夫人好意。” 她觉得今日赴宴着实辛苦,所费的心神远胜在京城里的应酬交际,好容易盼到曲终人散时候,闻得前面酒席已散,遂起身告辞,道:“昨儿才抵达平安州,累得很,夫人莫怪我此时就走了,明儿我还席,请夫人和诸位夫人们,千万赏脸。” 仅靠今日暗中打探到的消息,黛玉觉得远远不够,不足以她了解平安州和章家的事情,索性过两日设宴回请她们,再打探到一些消息出来也未可知。 章夫人笑允,送她到二门,通知卫若兰一声,方坐车离去。 一路不消细说,回到家中,更衣梳洗一番,卫若兰和黛玉对坐在卧室内,脸色凝重,谈起今日的所见所闻,黛玉静静听完卫若兰说的场景言语,暗暗记住了章旷,道:“章夫人竟知道咱们那年捐赠数十万两银子的事情,我记得你说这事外人不知。” 卫若兰悚然一惊,道:“当真?他们知道你后来捐出来的银子一事?” 黛玉沉声道:“不止知道,而且连数目都清楚,甚至我后来捐的几两彩头她都知道,说与诸位夫人听,我就觉得不妙。” 卫若兰沉默良久,低声道:“只怕是陛下身边走漏了消息。” 黛玉叹气,又将英官和自己从章夫人话里话外察觉到的消息细细说给卫若兰听,末了说道:“依我看,平安州果然不简单,尤其是章家,竟似对京城中的事情了如指掌,我可不信这是机缘巧合,不敢收留英官。平安州外面贼匪横行,内里醉生梦死,唯有满地荒芜,百姓凄苦,竟不知章节度使在想些什么。可惜你给的那些书稿没有提及平安州到底是些什么事,也不知道书稿内大舅舅和平安州节度使通书信说了些什么机密大事。” 若是今生贾赦和章旷来往,说不定他们能打探出一些蛛丝马迹,但是贾赦为贾琏所劝,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和小老婆喝酒,不再弄这些勾结之事。 卫若兰道:“平安州定然出了一件大事,不是民变,就是谋反,或者就这样牵扯到了荣国府。然而,谋反之罪虽不至于每回都是株连九族,但像荣国府那样轻巧脱罪也不可能,毕竟宝兄贾兰等都没失去性命。故而,我原先猜测是平安州民不聊生,发生了民变之事。只是今日见到平安州节度使的所作所为,以及你说的章夫人之语,我又不确定之前的猜测了。到了这里我才知道,我们对平安州所知不多,且看看再说。”曹公留下千古谜团,非他可解。 黛玉点头道:“你明日就去军营?” 卫若兰道:“若不是推不掉节度使章大人的帖子,今日就该去营中了,总得交接过后才算正式上任。剿匪一事迫在眉睫,唯有掌握住营中兵权,才不受章节度使的掣肘。不知章节度使在想什么,竟没有阻拦我进军营的意思。” 黛玉仔细回想卫若兰之前说的那些言语场景,侧头道:“如此有恃无恐,只说明他早已掌控住了平安州上下所有权势,所以不怕你这个新来的官儿。” 卫若兰长叹一声,亦有此感。 纵使如此,第二日清晨卫若兰依旧整装去了军营,除了几个亲兵跟随,其他所有人等都留在宅子里保护黛玉。莫看平安州城外贼匪横行,城里却也不得安宁,不然岂有劫匪出没洗劫大富之家的事情?若不是军营包括附近没法安置黛玉,卫若兰绝对不会放黛玉住在城内。 黛玉命人将前日没来得及归置的东西一一收拾妥当,又命管事人等去平安州城中打探此地的大小消息,并查探市井好置办酒席,吩咐过后,自在屋里喝香薷解暑汤。 没来平安州时只当此行一目了然,到了这里才知道世事纷扰,人人都不可小觑。 紫鹃带几个婆子小厮去给陈蕊和英莲送东西,急急忙忙地回来道:“姑娘,大事不妙了,咱们快打发人通知大爷罢。” 黛玉一惊,问道:“怎么回事?” 紫鹃气喘吁吁地道:“不知谁说姑娘慈悲心肠,曾将老爷私下留给姑娘的银子都捐给朝廷赈灾,如今姑娘出阁时带着大笔的嫁妆,这些银子都运到了平安州,就是想接济平安州受苦的百姓。不过一夜半日,城中已是人尽皆知,越来越多的贫苦百姓觉得此言有理,说姑娘不赈济他们就是假慈悲,已朝咱们家过来了,我弃了车,好容易才从人群里挤回来告诉姑娘。” 紫鹃越说越担忧,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这都是一些什么人?他们初来乍到,尚未安定下来,竟然强迫黛玉将带来的银子送出去,此举实在是可恨之极! 一番话道出,满屋里的人尽皆变色。 刘嬷嬷忙问道:“你回来的路上见到了多少百姓?有多少人?”一面说,一面等不及紫鹃的回答,忙命紫毫出去传令各个亲兵护从人等。 牛方和周魁都留在家里,已得了消息,周魁率领人众看守前后门以及围墙,牛方忙到上房帘外禀告,忧心忡忡地道:“听说外面人数不少,没有上万,也有几千,浩浩荡荡,都冲着奶奶的嫁妆银子而来,我已叫轻功最好的兄弟去告诉将军了。” 黛玉叹道:“没想到章夫人在人前说起那年捐银,倒引发这样的暴动,一个料理不当,咱们家谁都落不得一个好。” 刘嬷嬷脸色沉重,道:“咱们该如何作为。” 黛玉眉头微微一皱,忽然计上心来,招手叫刘嬷嬷过来,低声吩咐了一番。 第106章 彼时卫家门前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百姓,或老或少,或男或女,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也有不少相互搀扶着而行,瞧着十分可怜。 周魁守在门前,脸色铁青之极,哪怕他不精于心计,也知此事定然有人调唆。 来平安州这两三日,他打听到了不少有用的消息,清楚这里的百姓大部分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历年以来时常被盗匪洗劫,死伤虽少,但劫走财物粮食就是要了他们的命,故而听说京城来的贵人携带大笔财物和粮食意欲赈济百姓,便都喜不自胜地过来了。 瞧着眼前一群百姓高呼贵人万福,脸上满是期盼之色,多系朴实,脸现贪婪的人却是寥寥,周魁竟是无计可施,不知该如何料理,偏生卫若兰又早早地去军营了。 调唆百姓来要钱粮的人着实可恨,出手如此之狠之快,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至于这些蜂拥而至的百姓,周魁倒是没有十分迁怒,他们听到风声就过来,也是日子苦极了,得到这样的盼头自然不肯放过,但是仍旧不能容忍! 周魁一双利目扫向群民,企图找出煽风点火之人,奈何人头攒动,看得眼晕也找不到。 百姓们有许多人跪倒在地,不断磕头,也有许多人七嘴八舌地道:“不是说京城来的贵人带了许多银子和粮食吗?我们都过来了,怎么不发给我们?” “对,对,对,我们都来了,银子呢?粮食呢?” “粮食呢?我要粮食,我饿得慌!” 更有几个满身剽悍之气的男女扑到门前台阶下,嚷道:“是你们说要发钱发粮食的,怎么我们来了你们反倒关着门?快开门,把银子和粮食分给我们!” 周魁面色阴沉如水,事情已迫在眉睫,他等不到牛方,也来不及再回宅子里回禀黛玉,怕眼前这些百姓破门而入,愈加不好,听了这些话,大声道:“我们将军和县主乃是奉旨上任,你们听谁说我们家要发钱发银子?” 台阶下的一个妇人翻身,双手叉腰,道:“不就是你们家打发人告诉我们的,不然我们怎么知道?丢下家里大小事都过来领钱粮。大几十万两银子都捐出去了,赈济了不知道哪里遭了灾的百姓,如今到了我们平安州做官,难道不该也像赈济别地方的百姓一样赈济我们?你们可是父母官,做了官儿的不就该管我们的生死?” 周魁怒极反笑,正欲说他们家并没有传递这样的消息出去,大门忽然打开,在百姓喜悦的眼神中,走出一名服饰素雅的嬷嬷,周魁转身一看,却是刘嬷嬷,忙上前行礼。 牛方跟在刘嬷嬷身边,另外还有两个小太监,脸色十分肃然。 他们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忍不住在心里苦笑,即使忧心忡忡,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先将眼前的事情了结了再说其他。 刘嬷嬷对牛方点了点头,牛方朗声道:“各位请先别说话,我们县主有话吩咐。” 他内功深厚,中气充沛,声音又格外清朗,很快将鼎沸之声压了下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传递到各人的耳朵里。听到县主二字,都知是皇家的人,这些百姓的脸上不由得露出敬畏之色,连同台阶下抢白周魁的妇人亦如此,且都不由自主地全部跪倒在地。 一时之间,门前鸦雀无声,出现一种诡异的寂静。 刘嬷嬷上前一步,朗声道:“老身乃是当今圣上和皇后娘娘赏给县主使唤的老宫人,今儿我说的话,都是我们县主吩咐过的话儿。” 听到是宫里出来的,底下百姓愈加不敢言语,屏声静气。 刘嬷嬷指着台阶下的妇人道:“我且问你,你们都是听谁说我们家散财分粮的?早饭才过了不到一刻钟,就像约好了似的赶来我们家。” 那妇人粗手大脚,身着破衣烂衫,因天气炎热,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汗臭,也不知道几日没有洗澡了,她嘟囔一声,不敢不回答刘嬷嬷的问话,恭敬地道:“我也不记得是听谁说的了,我出来时没见到说话的人,只记得早上还没起床时就听门外有人说老圣人封的县主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年纪轻轻就舍出几十万两银子,还说县主的爹捐了几百万,从指缝里漏一点子给我们,也够我们一年的嚼用了,因此才会跟将军大人来平安州赴任,其实就是来赈济我们的。我们这里穷山恶水的,多少外放的官员都是自己过来,没有家眷跟随。” 年纪轻轻的随夫上任,光行李就有不知道多少车,进城时的场面谁没见到?虽然老人有看车辙子的经验都说大半都不是钱粮,是些轻东西,但有一小半钱粮也是极多的了。 刘嬷嬷和牛方周魁等人心头一凛,立时便知在这妇人门前说话的人心怀不轨,忙又问了其他几个人,说法都和妇人差不多,显然是早有人预谋了。尤其是刘嬷嬷,更觉得昨日章夫人居心叵测,怪道她见到黛玉突然提起黛玉捐银一事,只怕是向黛玉示威。 那些百姓回答完,都忐忑地看着刘嬷嬷,不敢说话,独那妇人性子泼辣,小声道:“难道县主没打算分钱分粮食给我们?”说这话时,她的脸色不由狰狞起来,其他百姓亦然。 见他们这样,唯恐发生暴动,刘嬷嬷抬起手,道:“各位都别急,且听我说。” 听到这句话,人群中的骚动方渐止。 刘嬷嬷叹了一口气,问道:“我们将军和县主离开京城到平安州赴任,乃是我们将军奉旨剿匪,想还本地百姓一个安宁,途中曾遇到二三百名的劫匪,这二百余贼都被我们将军带领手下一一斩杀,仅剩三五个人逃脱,再不敢来劫我们的东西,而我们只伤了十来个人,无一人丧命。你们既是城中百姓,想必知道前几日有官差拖了二三百个人头回城领赏罢?” 闻听此言,立时就有无数百姓脸上变色,点头称是。虽然不是人人都看到了当时的情景,但是大家心中深恨劫匪,不敢在口头说痛快怕被劫匪知道,倒是有很多人去衙门看热闹,回家后感到心里很解气,那些人头可真是堆积如山,颈中刀口十分齐整。 杀了那么多劫匪的将军,岂不是比劫匪更厉害?群民突然有些害怕,他们若是惹恼了新来的将军和县主娘娘,将军也学劫匪那样,砍了自己的脑袋,当即就有人悄悄往后退了。 他们平安州官员皆是人尽皆知的厉害,比劫匪更觉厉害,不厉害的官员都留不住,刘嬷嬷见自己一番言语略有震慑,暗地里松了一口气,道:“那些劫匪无恶不作,听说每逢收割庄稼的时候,那些劫匪就来抢粮食,敢问你们从我们这里分了钱粮回去,自己能否保得住?也许那些贼匪就在附近看着,等你们分走钱粮好一抢而光。你们难道就没想过,是劫匪调唆你们来求我们县主分钱粮,好从你们手里再抢回去吗?” 第76节 群民先是一呆,随即面如土色,面面相觑,大半的人都动摇起来,心里都说盗匪狡诈,嘴里却不敢说出来,然刘嬷嬷何等人物,察言观色后,心中明了。 台阶下的妇人一拍大腿,也不敢大声说话,生怕被劫匪听到,跪行两步近前,到刘嬷嬷脚下,红着眼圈儿小声道:“没错,去年我们家好容易才收了几亩地的粮食,都被抢光了,不仅粮食被抢,卖粮食得了的几个钱也都被抢走了,等不到钱治病的我公公就此气死了。那些贼都没了良心,我们见许多田地荒芜,无人料理,就特特赁了地来耕种,想着有力气的人饿不死,谁知被他们惦记着了。现在想想,嬷嬷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县主不发钱粮给我们,难道我们白来了一趟?这可怎么活下去。”说着大哭起来。 似乎百姓早有默契,心里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即使他们都没听到妇人的言语,也都猜出几分来,呜咽之声此起彼伏,料想心中所思所想和妇人所言一般无异。 刘嬷嬷忙道:“我们县主虽没打算发钱粮与众人,却是在来之前就有了帮衬各位的主意。” 那妇人听了,胡乱擦了几把眼泪,迫不及待地道:“县主大人如何帮我们?我们别的不缺,只缺衣食,除了钱粮外,别的一概不需要。” 刘嬷嬷不答反问道:“平安州一带是不是有许多田地荒芜,成为无主之地?” 妇人呆呆点头,回答道:“不知道死绝了多少人,再有一些背井离乡不肯再留在平安州的人家,确实荒芜了许多田地,他们走之前也想卖,可惜没人买,尤其大户人家遭劫后无主的田地更多。虽说是无主之地,但都收进衙门了,我们家赁的那几亩地就是向衙门赁到手的。” 刘嬷嬷笑道:“这就是了。正如你们知道的,我们老爷生前将所有家业都捐给了朝廷,作北疆和粤海两处的军用,只将太太的几件嫁妆留给了县主。也就是我们将军从前问我们老爷借了几万两银子命下人做生意,赚了几倍利息,这些钱我们奶奶除了本金别的没留下,也都捐给朝廷赈灾用了,等到出阁时手里并无多少银钱,瞧着嫁妆多,其实都是家具和书籍。这回举家而来,一点财物都是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所赐的嫁妆银子,以及我们将军祖上分家所得,凑在一处带过来,原打算在此处买下大片无主之地,酌情赁给各位耕种,三年不收租,而且等到收割的时候由我们将军带大营里的将士替你们看着,不让劫匪来抢劫。” 原本听到黛玉不分钱粮了,很多百姓心里不免有些怨恨,恨这些达官显贵有钱不分给自己救命,也有许多百姓不敢怨恨却十分失望,觉得自己兴头地过来却空欢喜一场,也有觉得得不到钱粮就不必遭受贼匪来抢劫,各自不一,谁知听到这里竟有意外之喜,不觉喜笑颜开。 看到他们的神色变化,刘嬷嬷便知此计可行,道:“其实我们县主也不是没想过赈济各位,只是想到钱粮到各位手里,各位保不住,白白便宜了来抢劫的匪徒,难免也会伤及各位的性命,于是就不得不收了原先的打算,改为买地,按勤快厚道本分与否依数赁给各位耕种,比之各位一时得的钱粮还要饱受被劫之忧岂不是有长远的好处?我们县主也说了,买地赁给各位时粮种由我们出,即使三年后收租,也比别家低两成,而且遇到天灾人祸便都免租。” 早有牛方安排的家丁仆从改变妆容混进百姓中,率先道:“嬷嬷说得有道理,县主大人考虑得周全,这都是替咱们百姓着想啊!这会子得了几两银子几斗米自然是好事,但是引来劫匪就是坏事了!那些劫匪无恶不作,也在州城里神出鬼没,杀了多少人大家谁不清楚?咱们得了钱粮舍不得给他们,他们哪有不下狠手的道理?倒不如咱们安安静静地散了,等县主和将军买了地,咱们来求县主和将军的恩典,赁上几亩地,好好耕种,长长远远地受益。” 立时就有人响应,也是牛方安排的自己人,道:“没错,那些贼匪心狠手辣,洗劫咱们城中大富之家以至于鸡犬不留的事情还少吗?要是调唆咱们来要钱粮的人是贼匪,他们竟真的等着我们拿着钱粮回去好抢走!大伙想一想,嬷嬷说县主的话有没有道理?对咱们有没有好处?我是觉得有好处,我先家去了,我不要钱粮,我明儿要租地来耕种,一家老小吃饱。” 这些百姓虽受调唆,却都不蠢,过来分钱粮也是饿极了穷怕了,细想两者的不同,终究是后者带来的好处更多,他们不怕辛苦劳作,就怕一年的辛苦该到收成时叫劫匪抢了去。如今免租三年,收割时又有将军带人看守,又不必得罪贵人,竟是他们以往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亏得牛方找的两个家丁恰好是平安州人氏,早年就进了京城,乡音倒是没有大改,在人群中这么一说,立时就让许多人动心了,不然乡音不同定然引来怀疑。 两人舌灿生花,说得八、九成人都萌生退意。 刘嬷嬷又道:“我们县主也知各位定是饿极了,才会听人鼓动来要钱粮,可巧带了几车粮食过来,正打算择日施粥,没想到各位今儿就来了。偏生我们刚刚收拾妥当,还没来得及搭棚堆灶。”说到这里,刘嬷嬷长叹一声,脸上露出几分萧索。 好些百姓闻言,顿时都慌了手脚,急忙说道:“我们不要钱粮了,那钱再好也没粮食要紧,又有人来抢劫,租地的事儿也得以后说,先赏我们几口粥吃罢,早已饿得不行了。” 刘嬷嬷摊了摊手,道:“尚未搭棚堆灶,如何施粥给各位?” 这时,贺嬷嬷从门内走出来,低声对刘嬷嬷说了几句,刘嬷嬷一面点头,一面对众人说道:“我们县主心怀慈悲,已有了话传过来。” 先前说话的百姓不约而同地静了下来,听刘嬷嬷说道:“今日实难施粥,便是熬粥,也得先将稻谷脱了壳不是?我们带来的粮食多是稻谷,而非米面,分了给你们带回去怕你们被劫匪抢了,施粥又实在不能。我们县主说了,实在饿得狠了,一人先发二十文钱买些粥米馒头果腹,别嫌少,多了怕你们守不住,略等几日,我们就在街头设立粥棚施粥。” 紧接着刘嬷嬷又喝令家人拦住意欲悄悄回家通知别人来领钱的几个百姓,冷笑道:“我们县主说了,只发来已来的人,再来的人就没有了。我们县主虽然年轻,但家人众多,别当我们县主是散财的童子,理所当然地逼迫我们县主舍出更多的财物。” 这一番话软硬兼施,便是有人想回去告诉家人亲友等也都不敢了,再看自己身后,早有十来个家丁手持刀剑地看着,哪怕他们说怕自己通风报信,也都心惊胆战,不敢再有作为。 目测门前约有六七千人,贺嬷嬷先带人抬了一箱铜钱出来,令其排队来领。 这些铜钱都是黛玉到了平安州后命人兑换来的,好用来赏人,或者采买,此时不敢一齐抬出几箱子,而是等一箱子发完了再抬出另一个箱子,每人二十个钱,约莫散出二百余串。 一串五百文,共计一百三四十吊钱。 散完了钱,门前百姓问明几日后施粥,方渐渐散了,再无成千上万百姓围堵门前的场景。 众人松了一口气,牛方和周魁等人不敢进屋,带人紧守门户,刘嬷嬷和贺嬷嬷则进内院回禀黛玉,闻得此信息,黛玉尚未如何,满屋丫鬟婆子先念了几句佛。 黛玉眉头忧愁稍解,道:“幸亏他们都对匪徒十分畏惧,咱们才借着劫匪来消泯这番祸事。来人,去问管事明日是否可以采买得到东西置办出酒席,不多,三五桌尽够了,章夫人或者昨儿在场的其他诰命给我了这样一份大礼,我岂有不回的道理?” 章夫人昨日巴巴儿地提起自己捐银之事,意似表明他们家对京城中事的掌握,虽不确定是她派人调唆百姓,还是别人听了然后所为,但总和她脱不了干系。 黛玉虽然年轻面嫩,到底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早在刘嬷嬷调解外面时有了主意。 刘嬷嬷道:“三五十桌必然是置办不出,咱们才来,还没摸清市井的底细,不大好采买菜蔬肉蛋,三五桌却是轻而易举,咱们来了两三日不都采买齐全了?” 黛玉轻轻应了一声,指着案上墨迹才干的帖子,厚厚一叠,道:“嬷嬷,你和贺嬷嬷两人带着丫鬟婆子,坐着车先去章家,然后再去昨儿咱们见到的那些诰命家里,就说明日我还席,请她们来咱家鉴赏从宫里得了几幅珍奇之物,请务必过来。” 刘嬷嬷答应一声,自去换了出门的衣裳,和贺嬷嬷一起收拾妥当,将帖子装进匣子里,捧着出门,一路朝章家行去。 她们才走,卫若兰从外面狂奔而入,拉着黛玉道:“你怎么样了?我听见消息立刻回来。” 黛玉不觉十分委屈,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沾湿了衣襟,捶他道:“你怎么才回来?咱们家险些叫那些百姓破门而入了。” 卫若兰心疼不已,连声赔罪,上下细细打量黛玉,摸了好一会才确定她平安无事,略略放下一颗心,眼里闪过一抹凌厉之色,道:“我进门时就听牛方说了,恨不得今日没去军营,你想到法子解决倒好,若是解决不了呢?可恨!可恨!” 屋里丫鬟见卫若兰进来,早都退出去了,悄悄放下帘子,在屋外廊下听唤,黛玉渐渐地收了泪,冷笑道:“放心,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有一份回礼给他们。” 卫若兰问是什么礼,黛玉叫他附耳过来,不及说完,卫若兰就连声叫好。 第107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卫若兰和黛玉暂忍下一时之气,商议妥当后,分头行事。 妻子在家里平白遭遇此劫,被迫向众百姓许诺买地施粥以化解危机,虽然他们夫妻此行不知几时任满,亦不知下任调往何处,一路行来见田野荒芜早有打算在此置办庄田,以供家常所需,但是心甘情愿为之和被迫为之完全不同。 卫若兰心里发了狠,决定早日将军营拢在手里,再三安慰过黛玉后,经她催促,方再去军营,临行前又命人打探背后调唆百姓的人是谁。人选有三,一是章夫人为了示威,二是章夫人昨日故意为之,在场官员女眷记在心里针对他们夫妇,三是消息传到贼匪耳朵里,利用他们夫妻从前做的善事来挑拨百姓生事好报仇雪恨。 对于这些机密能不能打听到,卫若兰和黛玉都有一样心思,不是很在意,事情已经过去大半日了,谁都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很难打听到自己想知道的消息。 黛玉则在家里一面安排未料理完的家务,一面命人去查探平安州一带哪里的地好,东南西北四方她都准备买入一些良田,又一面吩咐明日的酒宴等事,一面接待陈蕊和英莲母女,三人眼圈都红了,泪痕刚干,可见先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英莲母女住在分给周魁的三间房舍里,在大院后门一带,早在外面百姓集结时就到了,不敢打扰黛玉行事,没有进房,而陈蕊住在隔壁,百姓集结时她连出门都不能,此时方至。 陈蕊拉着黛玉上下打量好一回,道:“这都是些什么事?县主做好事,竟险些引来大祸。” 黛玉心情早已平复,微笑道:“别担忧,事情已经解决了。” 陈蕊松了一口气,道:“都说做善事全凭心意,没想到倒有人视为理所当然,逼迫县主做善事,调唆百姓过来的人真真可恨,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偏生大哥哥一早出门置办东西去了,和卫将军一样都不在家里,但凡有个爷们在家里,也不必县主自己一人面对。” 黛玉却是一笑,道:“他们在外面忙碌,咱们在家里,这些事本就该咱们自己料理,哪能一味依靠他们?毕竟他们各有职责,不能天天在家里,再叫他们挂心家里倒不好。” 陈蕊怔怔地看着黛玉,心底涌出一丝惭愧,自己比她大几岁,竟不如她想得透彻。 因此事已经算是了结,黛玉不欲多说,转而问道:“你们过大礼的吉日定了没有?定下的时候告诉我一声,咱们都出门在外,该当相互帮衬。” 陈蕊含羞道:“才进城没两日,诸事未办,哪里这么快?等定了日子,必然来请县主。”从过大礼到成亲,少说也得一个月,柳湘莲有心择吉日,但却一直等他们过来才肯定下,所以此时尚未定下日期,今日又听说黛玉之遭遇,总得耽搁几日。 黛玉笑道:“那我就等着了,你们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我叫人去置办,我们家大爷和柳二爷情同手足,不必和旁人似的生分。 陈蕊低头应了。 黛玉也是这么过来的,便不打趣她,又问英莲和封氏母女调理得如何了,这对母女一个年迈,一个自幼吃苦,皆比常人虚些,早在未嫁之前就开始调理,已有些起色,黛玉想到原书稿中香菱血分中有病,不利于胎,关切地道:“缺了什么药材就来告诉我,我收着许多。” 英莲满心感激,笑道:“离京前请大夫开了好大一包药材,暂时倒不缺,多谢奶奶的好意。”在卫家,上下仆从几乎都按黛玉吩咐称之为奶奶,英莲也随周魁称呼。 黛玉道:“原该的。” 说毕,问过英莲饮食禁忌,吩咐紫鹃道:“天热,端几碗解暑汤过来。” 紫鹃答应一声,片刻后果然端了几碗汤过来。 陈蕊等人吃了半碗下去,事后陪着黛玉说话,见她神色如常,果然无事,又听到管事在外面等着回话,忙各自告辞。 谢管家在外面正打探各样东西的市价,定下次日所需的瓜果菜蔬鸡鱼肉蛋等,猛地听说家里出了大事,又听市井间有人打算去领钱粮,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丢下手里的事情就往家里赶,已是迟了一步,问过周魁和牛方才算放下一颗心。 黛玉听他赔罪,隔着帘子笑道:“与你有什么相干?咱们家谁都措手不及。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问你,打听到了什么消息?明日设宴三五桌酒席可置办得了?” 谢管家忙回道:“回奶奶的话,置办得了,虽说这里屡遭贼匪洗劫,但是市井之间倒似不曾受到影响,依旧热闹异常,毕竟各个大人家里都需采买瓜果菜蔬鸡鱼肉蛋等物,咱们家明日用的都已定了。除了房舍田地价值极低外,一亩肥沃之地三两银子就能买下来了,不过如今都荒芜着,养一养才好种庄稼。瓜果菜蔬米面肉蛋等都比京城贵些,白米细面十文钱一斤,鸡蛋三文一个,盐糖等百余文一斤,料想是长年累月受贼匪骚扰所致。至于奶奶吩咐打探的消息,并没有什么要紧消息,市井间的贩夫走卒都不敢提起有关官宦人家之事。” 黛玉沉吟片刻,道:“先去预定明日所需的菜蔬肉蛋,消息则缓缓打听罢,咱们才到这里,叫人算计着险些吃了大亏,宁可谨慎些,毕竟不能一蹴而就。我已命人去打听哪里的地好,到时候大片大片地买下来,你多费些心思。” 谢管家一听就知黛玉信任自己,急忙答应下来,听黛玉没有别的吩咐了,方才慢慢退出正院,转身去支钱,吩咐麾下的小厮去预定菜蔬等物,自己则预备明日酒席所用的桌椅等。 忙碌到晚上,色、色妥帖。 黛玉陆陆续续收到上至章夫人下到六七品官员之妻的回帖,都说明日必到,倒是没有一人推却,又十分慰问今日之事,言辞恳切,单看这些人的回帖,谁都不会想到调唆那些百姓来生事的人极有可能就是她们其中之一。 黛玉冷笑一声,丢开帖子,趁卫若兰去洗澡时,对紫鹃说道:“我叫你找出来的天水碧衣裳呢?明儿就穿那个,佩几件红翡首饰即可。” 紫鹃答道:“白日拿出来晾过了,明儿正好穿。” 黛玉点了点头,次日清晨饭后,她迎客时果然穿了天水碧的单襦,下系白绫绣红莲碧荷的裙子,博得章夫人等人好一番称赞。 碧衫白裙红翡饰,天然入画。 进屋落座后,章夫人关切地道:“昨儿的事情怎么样了?我接到帖子时才知道县主遭了无妄之灾,原想来瞧瞧县主,偏生我那小子吃坏了肚子,未能成行。都怪我那日嘴快,倘若没我那些话,也没人能利用县主捐过银子的事情来煽动百姓,险些惹出大事来。” 见章夫人先是一脸关切,然后满面悔恨,黛玉淡淡一笑,因不确定算计自己的人是谁,她便道:“那些人居心叵测,一心想让我们夫妻死无葬身之地,只怕夫人不说,他们也打探得出来,到那时再鼓动百姓来找我,更难了结。昨日之事也不算一无所得,一是我们知道了有人背地里等着算计我们,二是顺水推舟说买地之事,买地时还得请衙门的大人们多多费些心思,等我们看好了地,早些将地契给我们办下来。”这句话却是向马广庆之妻说的。 马广庆之妻彭氏颔首道:“县主放心,便是县主不说,衙门也得尽心尽力。县主买地有那么些的好处,衙门岂会拒之门外?” 黛玉莞尔道:“我买地是为了了结昨儿的官司,哪有什么好处?” 彭氏笑道:“怎么没有好处?于国于民都有大好处。县主买地,先是衙门得了地钱,岂非于国有益?县主得了地后免租三年赁给当地百姓耕种,岂非于民有利?也只县主有这等慈悲胸怀,若是我遇到那样的事,定是无计可施。” 章夫人在一旁点头,赞同道:“就是这么个理儿,经此一事,我心里最佩服县主,这样的无妄之灾转瞬间就化解掉了,没有发生更大的祸事。” 黛玉道:“听你们话,倒像是个个都来赞誉我的了,哪里是我请你们来鉴赏好东西?” 章夫人莞尔一笑,忙道:“县主说是宫里的珍奇之物,是什么好东西,快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也好长些见识。” 黛玉命人去取,道:“夫人见多识广,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前儿在夫人府上,有好些东西我都不曾见过,深恨自己是井底之蛙,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今日我不过是借一个由头请各位小聚,才在各位夫人跟前班门弄斧罢了。” 说话间紫毫和青檀澄碧捧着三样东西出来,一棵翡翠白菜,一对紫檀如意,单株珊瑚宝树,或是晶莹剔透,或是厚重古朴,或是瑰丽灿烂,皆是罕见之物。 众人本想黛玉出身清贵,天生风雅,拿出的珍奇之物必是字画古玩,不曾想却是这些。 在座众人独章夫人的品级和黛玉相当,一呆之后,细细打量三样东西,笑道:“果然都是好东西,三尺高珊瑚宝树不必说了,通体朱红,没有一丝杂色,紫檀如意深紫近墨,隐隐透着一股异香,翡翠白菜就更难得了,白帮绿叶,毫无瑕疵。” 黛玉赞道:“夫人好眼力,这几件东西都是圣人和皇后娘娘赐给我的陪嫁,千金难得,我正想着用它们做一件事,偏生初到贵地,只好求夫人相助了。” 众人正赞叹几件东西的珍贵,闻声看向章夫人,章夫人亦觉奇怪,问是何事。 黛玉抿嘴一笑,梨涡乍现,款款地道:“昨儿的事闹得太大了些,料想平安城里已是人尽皆知,我虽不是什么君子,但也知道君子之诺,当时命人去看地了,买地赁与百姓倒不必担忧,等拿到了地契自然就酌情租出去,只剩施粥。只是,买了地,我们手里的银子便不剩多少了,施粥又是极耗费银钱精力的一件事,思来想去,特地取出这几样东西,意欲典当时又听说当铺经常压价,尤其是翡翠不好估价,故此托夫人牵线,问问谁家有闲钱,愿意买了这几件东西去,得了那些钱都用来买米买米施粥送馒头,以彰显圣人之德。” 章夫人脱口道:“御赐之物岂能随意买卖?” 黛玉笑道:“圣人和皇后娘娘宅心仁厚,知道这些东西用在百姓身上,必然不会怪罪我等,先前在京城时,皇后娘娘常做此事。况且这些东西没有御用的标记,寻常富庶之家摆在屋里亦不算逾制。我盘算了一夜,能帮此忙的只有夫人,故有此求,盼夫人怜悯那些百姓之苦以及我之无奈,千万帮忙。”说着,起身深深一礼。 章夫人躲避不及,忙亲手扶她,又还了一礼,道:“担当不起,不过是举手之劳,我当不起县主这样大的礼。县主如此信任,我岂能推辞?等我回去,我就打发人问问谁家需要这些东西,这样好的东西,又是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赐给县主的陪嫁,或是摆在自己家里,或是给女儿作嫁妆,都是极体面极大方,定然有人求之不得。” 黛玉满口都是感谢之语,道:“如此多谢夫人了。这些是圣人和娘娘的东西,得了钱赈济百姓亦是圣人和娘娘之恩德,我不敢顶之,所以另备下几件东西,比这些逊色几分,倒也过得去,也想托夫人帮忙卖掉,作施粥之用。” 在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紫鹃和雪雁春纤也捧出三样东西,白玉雕的八骏马、赤金累丝的如意、宝石攒的盆景儿,比起宫中之物不差什么。 章夫人问道:“这些是县主的?” 黛玉轻轻颔首,道:“正是,这些是先母的陪嫁之物,早早地留给我了,平常用不到,摆着白占地方,竟不如换了钱赈济百姓,买了地也确实没钱了。在京城里常如此,朝廷上有人起头捐银子了,大家不甘落后,既于国于民有益,又有利于名声,我虽比不得那些安邦定国的大人,也不求什么好名声,但真心实意地想着尽些绵薄之力。” 解释完,黛玉问道:“各位夫人都比我有见识,管家理事样样精通,我年轻,又初来乍到,不懂外面的行情,不知这些东西能值几个钱?我好心里有数,也想早点卖出去拿到银子买米施粥,免得昨儿那些百姓久等了说我不遵前诺。” 彭氏仔细打量几眼,笑道:“前头那几件乃是御赐之物,我不敢猜测价格,县主拿出来的这些我估摸着五千两银子总能卖得。” 黛玉闻言一喜,道:“若能卖得五千银子,大约能买五千石糙米,或者四千余石白米了。” 章夫人喝了一口茶,垂眉敛目地思索片刻,道:“多则七八千两,少则四五千两。那几件御赐之物,按市价约值万金,然而顶着御赐的名儿,其价少说得翻一番。不过,县主心里有数才好,我不敢保证真能卖出这些价。” 第77节 黛玉忙道:“夫人愿意帮忙已是大善,哪里敢求卖出天价?终究不是什么无价之宝。这些凑在一处能卖一万两银子用作施粥,我就该念几声佛了。” 章夫人凝目看着她,忽而笑道:“县主慈心仁义,我等岂能袖手旁观?” 黛玉假作一愣,问道:“夫人这是何意?” 章夫人道:“县主才到平安城几日就有这样的慈悲之心,我们这些留任多年的竟没有一丝儿作为,传将出去,不得被世人笑话死?说我们欺负县主新来。莫说世人了,就是我们自己也都羞愧不已,白活这么大年纪竟不如县主想得周全。因此,我决定按照县主所卖之物的价格出银子,也在街头巷尾施粥。我是拾人牙慧,不想丢了脸面,县主听了可别笑话我。” 黛玉忙道:“所谓积德行善,不拘是因何缘故而为之,都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我买地施粥不也是因昨日之故?岂敢笑话夫人这番仁心侠义?” 她正等着章夫人这番话,她卖掉长泰帝和姜皇后所赐之物以及陪嫁之物,用作施粥,哪怕才来平安州,名声势必如日中天,到时候难免就会将自己和平安州现有的诰命夫人相提并论,此消彼长,自己名声越好,她们名声越差。 在座诸位诰命都不是愚人,哪里会想不到独自己一人出钱施粥的后果,章夫人势必首当其冲,自己连御赐之物都卖了,又是经她的手,她若无动于衷,名声竟是别要了。 不出所料,谁都不想黛玉专美于前,见章夫人开口,都忙表明心意,说出的数目虽未越过黛玉和章夫人,但或是三五千,或是三五百,凑在一处,竟也极多。 黛玉忙人拿了纸笔,亲自记下来,合计后,道:“除了我卖东西尚且不知价值外,各位夫人出的银子竟有七万八千两有余,就是天天施粥,也能施到秋收之际了。”一面说,一面叫紫鹃传到众人手里。 第108章 乍然看到这笔总数目,包括章夫人在内,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听着自己给的数目并不算很多,除了章夫人说要按黛玉所卖之物的价钱出银子,最高的是彭氏,出四千五百两银子,最低则是三百两,没想到三四十人出的银子凑在一处,竟有如此之巨。 黛玉脸上一红,道:“原是我家里没钱了,故起意如此,然各位夫人都无我之忧,其实用不着十分破费,若是此时反悔,我便从纸上划去,毕竟都不是小数目。” 她清楚算计自己夫妻的人不是全部,如今让她们出钱,倒觉有些过意不去。 当然,她只是觉得这些人里定有无辜者,不可能人人都心怀不轨,奈何自己始终查不到真正算计自己的人是谁,既反击章夫人等,少不得也连累了她们。 无论章夫人等心中如何想法,然当着众人的面,章夫人却是摆手,道:“县主守君子之诺,我们难道就出尔反尔不成?几两银子罢了,少置办几身头面衣服就省下来了,横竖外面有老爷们的俸禄足以养家糊口。就是这么一大笔银子,该如何料理呢?” 众人听了这番话,先是点头说明自己不缺这些钱,也不会反悔,然后又问出章夫人的疑问,多是举荐章夫人掌管。 闻得她们如此,黛玉眸光轻轻一闪。 不愧是平安州节度使的夫人,反应好快! 黛玉早有应对之法,笑道:“既然各位都有此意,我若说不好,倒成我的不是了,况且德高望重当推节度使夫人,我亦有此意。各位看这样可好,由章夫人掌管总账,再推选出四位夫人同时监管,最后将银子放在几个可信之人的家中,如欲取银子赈济百姓,须得五人同时出面,以免出了差错,咱们都没脸,若是银子在谁家里不翼而飞,也都得由他家赔补,如何?既是我的主意,我自荐监管一职,不知可否?” 众人面面相觑,思忖片刻,都觉妥当,齐齐看向章夫人,章夫人亦不能说不好,实在是黛玉考虑得面面俱全,无一疏漏,只好笑道:“监管一职县主当之无愧。我年纪大些,就不谦让总管一职了,余下三位监管以及收银之人须得斟酌后选出来。” 闻言,众人踊跃自荐,最后选出三位监管,十人存银,在黛玉暗暗左右下,三位监管中有一位是长泰帝心腹之妻,存银的十家中有两家是长泰帝心腹,两家是卫家旧部。 又听黛玉说此事没有不可对人言的,最后皆大欢喜,定下两日内卖掉御赐之物和黛玉之物,然后众人再将自己出的银子送到黛玉这里,清点登记后,写明契约,再分送十家,留下一些作暂时的施粥之用,待用尽后再去取钱。 一番忙碌,至傍晚方散。 诸位诰命夫人前脚一走,黛玉后脚就叫人放出消息,闻得将有数万两银子用来买米熬粥施舍与自己人等,满城百姓无不欣喜若狂。 章夫人匆匆回府,到家就问章旷何在,听说他在书房料理公务,章夫人脸上立时闪过一丝怒色,连衣裳都不换地走过去,见章旷正摇头晃脑地听几名歌舞姬人唱歌跳舞,章夫人火冒三丈,冷笑道:“老爷好自在!” 猛地看到章夫人闯入,几个姬人脂粉之下的脸色忽而一百,忙都退后几步,跪倒在角落里,章夫人踹了其中一人几脚,道:“滚出去!” 几人魂飞魄散似的滚爬出去。 章旷放下酒杯,皱眉道:“夫人这是在外面受了委屈?谁叫夫人受了委屈?告诉我,我给夫人出气去,在咱们平安州一带,没人能越过夫人。” 章夫人坐在他身边,道:“替我出气?老爷拿什么替我出气?朝廷才派来的将军,连同县主老婆两口子若在咱们这里出了事,定会震惊朝野,再引来老奸巨猾之人也未可知。昨儿那计老爷前些日子说必成,说他们年轻,必然无应对之策,势必破财,结果如何?不仅被人家轻而易举地化解,而且今儿割了我一刀,白白丢了几千两银子,我竟不能说人家一句不是。” 章夫人越想越怒,脸上满是戾气,她原本身形肥硕,容颜丑陋,平时和蔼可亲时倒还勉强平平可看,如今这一怒,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章旷叹道:“谁能想到静孝县主小小年纪居然如此聪明绝顶?我想了好些日子才想到的妙计,不想叫她这般轻描淡写地化解。就是那卫若兰,心性之坚定亦是罕见。好在那日听到你说话的大有人在,咱们的人行事机密,他们无论如何都查不到咱们的头上。” 章夫人讽刺道:“人家是查不到,可是人家直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了,以此报复。”说着就将今日黛玉之一言一行悉数告诉丈夫,脸上犹有怒色憎意。 章旷一呆,低头沉思片刻,抬起道:“这么说来,他们倒是不好拿捏。” 章夫人嗯了一声,道:“叫咱们的人都谨慎些罢,免得他们看出什么端倪。平安州一带的兵力都在你手里掌管着,倒不怕卫将军如何,但是他们是当今的心腹,不可不防。” 章旷喝下美酒,又挟两箸小菜吃了,道:“夫人不说,我心里也知道,我已经吩咐下去了,暂且停下一切举动,横竖咱们不急。卫若兰昨今两日都去军营与人交接,军营里都是我的人手怕他怎样?成大事者可不是靠功夫的好坏。” 章夫人道:“贾家和卫家都有旧部在平安州,他们念着旧情,未必不会偏向卫若兰,倘若和卫若兰暗通款曲该当如何?” 章旷一听,侧头凝思,随即摇头。 看到章夫人一脸不解之色,章旷笑道:“那两家的旧部还剩几个人?老东西早就死得差不多了,没死的也都解甲归田,几十年里不断有新兵更替,新将士早就被我笼络住了,不然卫若兰来了,贾家不说,卫家的旧部岂有不去拜见的道理?放心罢,卫若兰除了和柳湘莲交情好一些,别的谁敢违背我的意思和他好?你且瞧着,早晚有他知难而退的时候。光说剿匪,剿匪岂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这些年朝廷派了多少人来,全部铩羽而归,死伤无数。” 章夫人眉头舒展,不住点头道:“老爷所言极是。咱们在这里一手遮天,经营了这么些年,可不能叫外来的人破坏了咱们的大事。这位静孝县主真真是人精子,听她化解那事儿的作为和今天卖东西的言语,连我都想不到。” 不仅聪明伶俐,而且风流标致,便是平安州最美貌的女子到了跟前也黯然失色,章夫人越发妒火中烧,偏生对面说话时又不得不笑颜以对。 章旷笑道:“毕竟是荣国公的外孙女,当年那贾敏何等金尊玉贵?风范甚佳。林如海那老东西死是死了,但死后影响深远,可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我原本想借贾赦之手在京城做些事,可惜,可惜这贾赦胆小如鼠,又不能做荣国府的主儿,竟是来信拒绝了我。也罢,他是无能之辈,咱们再选其他人做事便是,不是找不出人来。” 章夫人想了想,正欲言语,忽听有人来通报说苗老爷来拜,章夫人忙咽下未竟之语,说道:“来得好,静孝县主那几件东西我没耐心料理,叫苗老爷瞧瞧中意不中意,若是他中意就给个价钱拿走,免得我再费心思。”她从卫家出来时,就带上了那几件珍奇之物。 章旷笑道:“夫人放心,料想是苗通听到了风声过来替夫人解忧的。”大粮商苗通就是托庇在他的门下,才有今日在平安州一带的生意,向来孝顺得很。 章夫人一笑,起身出门避开,而章旷则命人撤下酒菜,叫苗通进来。 留意到苗老爷出入章家,早有人通报给黛玉知道。 卫若兰不在家,便禀告给黛玉,因知贼匪中有人出入苗家,卫若兰和黛玉进城后就叫人盯着他们,可惜他们行事谨慎,至今没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卫若兰和黛玉到现在也不确定劫匪和章家是否有所勾结,毕竟像苗家这样托庇达官显贵的事情极是常见。 黛玉听完记在心里,命他们继续打探,单靠这些暂时理不出头绪。 因此,黛玉没有耗费心思,静待两日后章夫人将五万两银子送来,其中三万两是卖掉御赐之物所得,一万两是卖掉黛玉之物所得,余下一万两则是章夫人捐出来做善事的。 黛玉倒是一呆,她这六样东西能卖到两万几千两就不错了,没想到竟是四万两。 按先前约定,各家夫人亲自来了一趟,送来银子,又签订各样契约,如约料理,留出五千两银子采买糙米、白米和细面、粗面等混在一起用来熬粥蒸馒头,既便宜又容易果腹,另买柴炭锅笼等物,黛玉早命人在街头巷尾搭棚堆灶,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五千两银子能用很久了,毕竟满城百姓比起城外各县村百姓来说,数目并不多,城中居住的达官显贵人家哪怕是下人都不会来吃这些粥食。 而且,便是算上城外各村的百姓,十来万石白米足够吃到秋收。 平安州匪患横行,并不是一二年间的事情,已有一二十年了,平安州是兵家必争之地,南北旱路来往必经之地,手里有钱却没权没势的早远走他乡了,一些黎民百姓实在种不起地也大多投奔亲戚,下剩人口虽也不算少,但比之风流富贵之地少了一半不止,吃不上饭仅占两三成,概因其他七成百姓都是大户人家的佃农,劫匪没有去抢劫,日子勉强过得。 这已成通病了,达官显贵良田甚多,都赁给百姓耕种,定量收租,而百姓手里有地的却是寥寥,便是有几亩薄田也不够糊口,唯有赁地来种。 施粥时黛玉和章夫人等商议,各家都出一个管事,相互监督而为之,又通报城外各村,酌情施粥。所谓酌情,即家里不缺吃喝依旧前来白白占便宜的一律不给,黛玉另外派了人管这件事。同时,黛玉又命诸管事雇了不少干净爽利的男女百姓熬粥蒸馒头,毕竟各家的下人都没办法出面,也没人愿意做这些事情,百姓则不然,只要管饱,许多人都愿意做活。 事情好容易告一段落,卫家业已在平安城站稳了脚,黛玉行事如鱼得水,名声如日中天,卫若兰索性一力降十会,也在逐步掌控军营。凭他的能为,意欲全部掌控尚需一些时日,但得到部分心服口服之兵士的心,卫若兰已可将之集结训练,以备剿匪。 进了军营他才知道,这里的兵力除了柳湘莲管的一千个兵,其他人简直是不堪一击,若遇匪袭民变,势必如土鸡瓦狗一般,一败涂地。 想到朝廷每年拨下大笔饷银养出这样的兵,卫若兰心中暗恨,越发替长泰帝不值。 忙碌之余,夫妻都没忘了柳湘莲的婚事。 柳湘莲定于六月十二下聘,因他家和陈家都是寻常人家,柳湘莲虽大赚了一笔却都置了房舍田地,所以聘礼嫁妆都不算多,又因陈家无亲眷在此,柳湘莲孑然一身,只有一些同僚和手下兵士过来,成亲那日预备的酒席也不多。 下聘过后就是请期,定在六月二十八成亲。 六月极热,晴雨无常,都说六月二十八的日子好,谁知五鼓时分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黛玉听到雨声起床,呆呆地道:“这样大的雨,若是不停,该如何是好?”她和迎春出阁时都没遇到这样的风雨,未免有些惊心。 卫若兰跟着下床,拿起一件衣裳给她披上,道:“我们成亲时是天公作美,可惜二郎成亲老天爷不赏脸,少不得就辛苦轿夫和轿夫了,至于迎亲送亲的人们自然熬得过这一日。再说,柳家和陈姑娘现住的宅子极近,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倒是减了好些烦恼。” 想起自己出嫁那一日的场景,再听窗外雨打芭蕉之声,黛玉不禁莞尔,说道:“屈指一算,我们成亲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像是过去了几年似的。” 卫若兰一笑,满心都是柔情蜜意。 既是柳湘莲的好日子,他们都早早梳洗打扮过去陈家帮忙,柳湘莲告了婚假,卫若兰却是正逢休沐,倒也巧了,而送嫁的陈也俊没有领差事,万事随心。 到了出门迎亲的吉时,大雨犹不止息,没奈何,柳湘莲只好披蓑衣打雨伞迎着风雨出门。 黛玉和英莲陪陈蕊坐在房里,添过妆后,为了宽慰陈蕊,黛玉和英莲两个齐齐笑道:“一辈子都忘不了,这样大的雨,这样大的风。” 陈蕊无奈地道:“晴好与否都是老天爷做主,咱们能如何?” 大风大雨中出阁,对于陈蕊来说,也是一件奇事了。 这么一来,别人倒不好深闹了,柳湘莲一来,看门的陈家家丁没为难他就打开了门,赶紧请进门,诸般礼数行完,陈也俊背着陈蕊出门,前后左右都是黛玉身边的丫鬟婆子打伞,饶是如此,也都淋得湿透,令人看了都觉忍俊不禁。 陈家所请宾客虽然不多,但陈家身份犹在,十分显赫,陈也俊来平安州这些日子也没闲着,好些人都请他去吃酒,故而前后摆了十来桌酒席。 黛玉自然坐在首席,大半堂客都认得,就是无甚趣味。 第109章 陈蕊出阁后三朝回门,陈也俊择日回京,卫若兰和柳湘莲自是亲自送行,黛玉忙备程仪二百两,柳湘莲夫妻也有心意送上。柳湘莲新婚,卫若兰则以剿匪为名,带兵出营,亲自送陈也俊出了平安州一带,途中竟没遇到一个劫匪。 卫若兰来了平安州这些时日里,几乎未闻大批劫匪出没,偶有小股劫匪,等他得到消息带人赶到时早没了影踪,亦难勘察其去向。 故,卫若兰假借黛玉托陈也俊捎带中秋节礼和贾母寿礼等机会,派疾风进京找姜华。 卫若兰原想写折子,又怕中途生变,章旷和章夫人连京城中长泰帝秘而不宣的事情都知道,何况其他?卫若兰不放心,怕走漏了消息,唯有迂回而为之。 陈也俊轻车简从,不到十天就回到京城了,先去回禀父母,说起在平安州遇到的事情,引得父母惊叹连连,又赞誉连连,都说静孝县主应对得好机变,闻得托陈也俊带了不少东西说交给林涛,忙打发他先去跟陈蕊的父母说一声,再送过去。 林涛听到在黛玉夫妇在平安州的遭遇,惊得一颗心险些跳出来,忙谢过陈也俊捎东西之德,那边卫若兰的心腹小厮也在林家老宅见到了来问安的姜华诸师兄弟。 疾风跟随卫若兰日久,学武亦早数年,只比卫若兰晚两年,功夫远胜他人,莫说牛方周魁,便是姜华等人都不及他,他将书信交给姜华,叮嘱道:“将军有命,哥儿务必交到陛下手里,千万别出了差错,切记,切记。” 姜华心知要紧,忙道:“我这就进宫。” 疾风急忙按下他,轻声道:“将军嘱咐了,平安州之事虽然紧急,一时半会倒也没有什么大事,请哥儿一如往常进宫当差时交给陛下,以免引起他人注意。” 姜华亦非不通世故之人,闻声惊道:“莫非京城有平安州来的细作?” 疾风面色沉重,狠狠地点了点头。 姜华听了,越加惊骇,果然不敢轻举妄动,直至三日后进宫值班,到了长泰帝跟前,才将卫若兰的书信奉给长泰帝。 长泰帝至今没有收到卫若兰的折子,而平安州传回京城的消息也越来越少,心知有异,见姜华带来卫若兰的书信,忙命里呈上,亲手拆开。书信是以旧年黛玉和皇后顽耍时想出来的规格写就,十分迂回,又按平仄来排,若不懂其中的规则,半点看不懂。 看完书信,长泰帝脸色阴沉,他自恃身边守卫森严,万事都随自己心意,或是昭告天下,或是秘而不宣,没想到竟早早为人所掌握。 目光看向周围太监侍卫,长泰帝心中揣测谁是泄密人,始终不得结果。 卫若兰书信中说章旷夫妇知道的机密不止黛玉那笔银子之事,另有几件自己秘而不宣的事情他们也都清楚。长泰帝心中凛然,他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除了登基后挑选上来的龙禁尉外和小太监小宫女,余者都是从潜邸就跟着自己心腹,而自己与臣子商议要事时,往往都不会叫小太监和小宫女在跟前伺候,逢要紧事情连戴权都不在跟前。 在这样严密的情况下,章旷竟然对自己身边的事情了如指掌,而自己却不知平安州形势险峻到如此地步,哪怕长泰帝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露了痕迹。不知道金山银矿和炸药地雷等乃卫若兰进贡所得一事章旷等人知道不知道,若是知道,卫若兰的处境就危险了。 因火药等物杀伤力极大,产出又少,长泰帝一向都是供应边疆,用之制敌,平安州那里没有,章旷求了几回,好作剿匪之用,长泰帝都没允许。 长泰帝打算等卫若兰收了平安州的兵权再派人秘密押送过去,如今看来还得缓一缓。 不知身边是何人泄密,不知卫若兰送此信进京会不会被章旷得知,料想是瞒不过章旷这些人,长泰帝想了想,不好下旨,不好回信,索性明堂正道地对站在下面的姜华道:“你师父如今是朝廷命官,有什么事情不能上折子?偏巴巴儿地写封信回来。” 第78节 姜华何等聪明人物,心念一动,想起长泰帝身边有平安州的细作,忙笑道:“陛下待师父那样好,想是无关朝事,师父又不爱写问安折子,故有此信送来。” 长泰帝骂道:“朕平常纵着你们,你们越发没规矩了。” 骂完,他又笑道:“你师父才到平安州就遇到了一点子事情,幸亏解决得快,确实和朝廷大事没有相干,所以才写了这封信向朕诉苦,又索要中秋节礼以慰其苦。” 姜华忙问是何事,其实卫若兰到平安州地界遇匪、进平安城后又遭群民集结等事他已从疾风口中知道了,这两三日里他常去找疾风,但他装作不知道,听长泰帝说起这两件事,笑道:“师父斩匪二百有余,师母又起慈心赈济百姓,陛下确实该赏,不能只赏两盒月饼。” 长泰帝笑道:“可不就该赏两盒月饼给小厮带回去给你师父。你一会子带出宫,告诉那送信的小厮,叫你师父在平安州好生当差,朕放心地将一切都交给他料理。” 姜华心中明白,答应道:“微臣遵旨。” 遵从长泰帝之意,姜华当即就携几样东西出了宫,当然不止月饼,另有几样绸缎玩意儿等物,又将长泰帝的话告诉疾风,疾风并没有停留,很快就离京而去。 却说长泰帝等姜华出宫又进宫回话,摆手说知道了,暂时没有调查身边人等的意思,免得打草惊蛇,横竖跟前没有什么瞒外人的机密事情,就是和朝廷有关,等章旷等人得知消息,许多事情也算得上是尘埃落定了,旨意发布,无人能改。 而且,纵使长泰帝受太上皇掣肘,也逐步掌控朝廷内外,自己年富力强,太上皇老迈不堪,凡是见风使舵者心中自然清楚应该效忠自己,而近几年提拔上来的人已可替代老臣。此消彼长,长泰帝已不怕太上皇了,又何惧区区一个平安州节度使?他派卫若兰过去,就是打着直接接手掌管平安州的主意,先熟悉一番,然后取代章旷。 卫若兰临行前来叩谢皇恩时,长泰帝秘密又叮嘱了他一些事情,料想卫若兰定然能料理得过来,正想着,忽有礼部官员来回说八月初三是荣国公夫人史氏的八旬之寿,长泰帝望着傅全,心中冷冷一笑,道:“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 如此厚待老臣,太上皇定会越发放心,长泰帝财大气粗,倒不心疼这一点财物。 傅全忙颂隆恩,退下后即刻为之,好谢贾政夫妇替自己幺儿说媒之德,也好让长子在贾政跟前讨个体面,或者职位能往上升一升。 无论是从前还是如今,傅全都知贾政的能为,他轻轻就能替人谋得好职缺。 听说礼部奉旨钦赐寿礼给贾母,隆恩甚重,别家都不能比,元春心中既感喜悦,又觉得意,忙命太监送出一尊金寿星、一根沉香拐、一串伽楠珠、一盒福寿香、一对金锭、四对银锭和十二匹彩缎、四只玉杯,贵重异常。 皇后听人说完后,笑对长泰帝说道:“我道陛下大方了好些,不曾想却是从国库里出,也不如贤德妃赏赐的寿礼厚重。” 长泰帝不以为然,道:“此等事情,自然该从国库里出,而非私库。” 至于贤德妃贾元春,长泰帝原是受太上皇之迫而册封,虽然这些年都淡淡的,但也不曾因太上皇迁怒于她,毕竟是个无辜女子,若是老老实实的,自然能安享富贵,若是起了争荣夸耀之心与人争斗,那便是两说了。 彼时已是七月上旬,上荣国府送礼者本就络绎不绝,见礼部奉旨赐下寿礼,元春又送无数东西,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是和贾家有来望着,莫不有礼。 黛玉孝敬给贾母的寿礼早在离京前就预备妥当了,交给林涛到时送过去给贾母祝寿,这回又假托送礼之名送了几件精巧东西,林涛一并收着,整理一番后,以黛玉和卫若兰的名义亲自送到荣国府,宝玉亲自接了,道:“老祖宗要见林叔。” 林涛一怔,黛玉住在荣国府时,每回都是他送妻子过来,即使是他的妻子,也只见过贾母一两回,自己连黛玉都没法见,没想到贾母这回居然要见自己。 想到近来京城里的流言蜚语,林涛问道:“宝哥儿,老太太见我做什么?” 宝玉道:“想必是问些林妹妹的事情。前儿我和陈也俊韩奇一起喝酒,都听说了,那样惊险,亏得林妹妹机变,没有叫那些恶人得逞。”脸上担忧之色十分浓重。 一面说,一面在前引路,请林涛进了里贾母上房。 奶奶姑娘和丫鬟们都避到碧纱橱,只剩四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和四个老嬷嬷在房里伺候,或是打扇,或是捧茶,又或者是捧着绣帕拂尘,皆是珠围翠绕,华丽非凡。 林涛规规矩矩地请了安,贾母命起,又叫人设座,林涛方斜签着坐在杌子上,只听贾母问道:“你们姑娘离京两个多月了,一切可好?昨儿家里有人出门应酬,听陈家说你们姑娘和姑爷在平安州遇到了好些惊险的事情,吓得我一夜都睡不好。” 凤姐昨日出了一趟门,陈家父母既知,在席间感叹一回,少不得人人都知道了,传得沸沸扬扬,此时凤姐才知道林如海临终前竟另有银子借卫若兰之手留给黛玉。 回来她没说什么,耐不住别人嘴快,告诉了贾母和王夫人等。 贾母得知后,又惊又怒,又急又羞,最终化作一声长叹。林如海捐家产于朝廷,封嫁妆于户部,旁人都说是信不过自己家,贾母心里何尝不知?再没想到他还有一手。 料想林如海认为如果嫁妆进了户部有去无回的话,卫若兰手里那笔钱足够黛玉度过余生了,或者卫若兰不遵前诺,封存在户部里的嫁妆足以黛玉陪嫁所用,总不能两样打算同时叫黛玉一无所得。每想此处,贾母便觉得心里难受。 林涛微微一怔,心想贾母既知卫若兰和黛玉在平安州的遭遇,想必也知道黛玉捐银子的事情了,忙道:“回老太太,姑娘姑爷极好,虽遇了险倒无妨,都解决了。” 贾母叹道:“知道他们平安,我就放心了。那里这般乱象,又是遇到匪徒抢劫,又是遇到民乱,我早说不该去,叫他们舅舅谋个安安稳稳的职缺留在京城岂不极好?偏生他们拿定了主意,非要去,浩浩荡荡的,不知道几年后才能回来。” 林涛听贾母抱怨,却不言语,有些话贾母说得,他却应答不得,毕竟长泰帝信任卫若兰才命他过去,若说不该,岂非是说长泰帝不该? 贾母亦知此理,只是忍不住,说完也便不再说了,又叫人将黛玉送的寿礼呈上来。 除了黛玉先前说的一架玻璃屏风和一尊乌木观音外,还有一件翡翠如意和几色针线,色、色精致,件件稀罕,比起诸亲王驸马府中所送之礼都不差什么,贾母心里十分喜悦,对林涛笑道:“你们姑娘才出阁,何需这样贵重的东西送来?” 林涛道:“姑娘自小儿长在老太太跟前,从前未出阁时和姊妹们不敢送大礼,如今成了亲,送这些原是应该的,前儿叫人捎话时还说,请老太太别嫌弃这份薄礼。” 贾母听了,愈加欢喜。 林涛见贾母再无其他话问,又等片刻,方起身告辞。 凤姐率先从碧纱橱内走出来,笑嘻嘻地道:“老祖宗,我早说了,林妹妹吉人自有天相,都说没事了,偏就老祖宗担忧,非得问个明白,有问明白的时候不如叫老爷给平安州节度使去一封信,念着旧情照应些林妹妹和林妹夫。这样聪明又有孝心的外孙女,满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来。老祖宗您就好生地享福,慢慢儿地将福寿往那窝里装。” 贾母笑得捶胸口,道:“就你这猴儿嘴巧,你素日不管家,懒得很,我不管你,这回你可得好好地给我料理,别叫外人看了咱们家的笑话。” 凤姐闻言笑应。 她的手段原比李纨高,又兼这些年读书认字懂礼数,较之从前的市井粗俗越加好了,果然将贾母的寿宴办得极尽热闹富贵,从七月二十八起始至八月初,除了两个婆子得罪尤氏外,并无其他的错漏,上下井井有条,而那两个婆子其中一个是邢夫人陪房费婆子的亲家,邢夫人得知后任由凤姐料理,婆媳并未生嫌隙。 贾琏笑对凤姐道:“太太越发对你好了,比对我还好。” 凤姐撇嘴道:“那是这回老太太过寿,太太拿不出银子来置办寿礼,我送了几百两银子过去。”这番作为再加上从前种种,邢夫人自然记着她的好处。不能怪邢夫人手里吝啬,她除了月钱和年例别的进项不多,在府里地位不高,自然不像王夫人那样三节两寿都有人孝敬。 贾琏不觉一笑,道:“咱们手里没多少银子东西了,宁可省着些,下面巧姐儿和萱哥儿都在读书上学,花钱的时候多着呢。” 凤姐道:“怕什么?咱们的庄田铺子等虽在林妹妹名下,却是咱们打理,一年进项尽有。” 贾琏道是,又听凤姐道:“有一件事,我跟二爷说一声。” 贾琏问是什么事,凤姐道:“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还没有得女人,看上了二太太房里的彩霞。先前彩霞还在二太太屋里,不知道二太太怎么个想法,也就没提起。不想前日彩霞放出去了,叫她老子娘自己挑拣女婿。因此,旺儿媳妇来求我。我想着他们两家门当户对,也算十分匹配,后来一想不对,咱们查探下人时,旺儿那个小子容颜丑陋,在外头吃酒赌钱无所不为,故此咱们没放他们脱籍,这样的人没的玷辱了彩霞那个丫头,就没答应。若是旺儿去求二爷,二爷可别答应,咱们不知将来如何,宁可积些德,也别误了别人的终身。” 贾琏笑道:“奶奶都不答应的事情,我答应做什么?他们又不是我的心腹,奶奶不给他们这个脸面,难道我反驳了奶奶不成?” 凤姐心下十分满意。 世人都知贾琏房中一向是凤姐当家做主,旺儿夫妻在凤姐跟前求不得,反被凤姐斥责一顿说小儿子不成样子,事后自然不敢来求贾琏,那边彩霞心里记着贾环,死活不肯答应旺儿家的提亲,她父母不敢逼她,旺儿家只得作罢。 小红已经嫁给贾芸为妻,犹在凤姐跟前伺候,这时悄悄走过来道:“奶奶,听说方才夏太监又使小太监来问二太太要二百两银子。” 凤姐听了笑道:“和咱们不相干,幸亏我早早退步抽身,不然烦的就是我了。” 贾琏道:“怕又是从账上支的银子罢?二百两里得有咱们一百两。” 小红抿嘴一笑,道:“二爷天天看着大姐儿和大哥儿读书,竟忘记了咱们府里早就寅吃卯粮了不成?这一回老太太过寿,几千两银子都不够用,接着又得预备过中秋,账上哪里有银子?听说珠大奶奶今儿一早就求鸳鸯姑娘,打算再次悄悄典当老太太的东西。因此这二百两银子珠大奶奶不肯出,二太太也没有,反是薛家姨太太送了五百两银子来才算搪塞过去。” 贾琏啧啧道:“这一二年间三姑妈不知道给多少银子了,光我知道的就有三五千两,若是明儿金玉良缘难成,瞧二太太怎么交代。” 凤姐冷笑一声,道:“上头有娘娘,二太太怕什么?” 一面说,一面叫人进屋服侍自己梳洗,换了衣裳往贾母那里去伺候晚饭,贾母喜热闹,如今大名贾莹的巧姐儿和萱哥儿都在贾母处吃饭,母子三人同行。贾琏一个人在家无趣,径自往外书房去,正好看到林之孝过来,忙问何事。 小红嫁得良婿,林之孝夫妇越发感激贾琏夫妇,林之孝听问,答道:“方才听说贾雨村降职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已派人去打听,不知道真假。” 贾琏如今极厌贾雨村,早和贾赦疏远了他,道:“管他们真假,横竖和咱们不相干,不过你说打听,确实该打听详细送过来。他那样忘恩负义的人早降了才好,免得再有人像甄家小姐似的受委屈,或者和冯渊一样死得冤屈。就怕他降了,查出罪过来连累咱们老爷。石呆子那个案子,就是他经手,将来推说奉老爷之命也不是不可能。” 正如贾赦将此案推到贾雨村头上,说是自己没买到扇子就作罢了,是贾雨村抄了石呆子的家自己用官价买的,自己知道时已为时已晚。贾赦能这样说,贾雨村也能说自己是受贾赦胁迫,才判石呆子拖欠官银,抄没其家,将扇子送去给贾赦。 林之孝道:“二爷说的是,幸而咱们老爷早和他渐渐疏远了,就是府里难,东府里珍大爷和他越发好了,咱们府里二老爷也是极喜欢他,时常来往,世人哪个不知道。” 贾琏叹了一口气,和贾赦相比,贾雨村更奉承贾政,故和贾政最好。 林之孝没急着出去,坐在下面接着说起府里家道艰难、人口繁重等事,又提出解决的建议,十分有理,贾琏道:“我原先也有意,可惜做主的不是咱们家,府里那么多事,哪里就说到这上头来?况且,二老爷二太太正忙着送三妹妹待选呢。” 林之孝道:“三姑娘果然要进宫了?怪道多少官媒拿着庚帖来求亲,太太总说老爷才来家舍不得骨肉分散。咱们宫里已有了一位娘娘,难道又要出一个娘娘或者一位王妃不成?” 贾琏笑道:“哪里就能顺心如意了?宫里采选极严,难说三妹妹能被挑中,纵使模样儿才气好,出身在那里放着,比她出身好的不知凡几。再说,做王妃倒好,若是进宫和娘娘争宠,别人愿意,太太头一个不依。”凭探春的出身,怕皇子的侧妃都未必能谋得上。 林之孝一想不错,也笑了。 贾琏又说了些家常话,不觉提起凤姐拒绝旺儿之子求娶彩霞一事,林之孝赞道:“奶奶宅心仁厚,想得细致妥当,我越发庆幸红儿跟了奶奶,如今有了这样的好终身。旺儿那个小儿子确实如二爷和奶奶说的,哪里配得上彩霞?彩霞那孩子这几年我虽没见,听我老婆说越发出挑得好了,多少好小厮心里惦记着想求娶,个个都比旺儿那小儿子强十倍。” 贾琏听得浑身舒泰,晚间在枕边与凤姐说时,凤姐大是得意,道:“我早改过了,已非那个什么吴下阿蒙,自然不会因旺儿是我陪房,我就偏着他们。” 一语未了,就听外间丰儿道:“了不得,怡红院闹将起来,说遇见贼了。” 贾琏和凤姐眉头一皱,想着园子里门户严密,不至于此,谁知一夜只听那边闹得十分厉害,次日又传管家男女,拷问内外上夜等人,可谓是府里上下天翻地覆,连贾母都被惊动了,命人严查,没查出贼,查出一干赌博的大小头家,连林之孝家的两姨亲家都在其中。 等打听到起因是宝玉的丫鬟怕宝玉受不得贾政问话故意出点子说受惊,想装病躲过去,凤姐又叹又笑,只去慰问,不作理会。 倒是小红拉着怡红院的小丫头佳蕙细问,回来告诉凤姐,说金星玻璃半夜确实看见有人从墙上跳下来,偏生打着灯笼没找到,下人婆子就说是树的影子,被晴雯一顿呵斥,瞧金星玻璃的神色倒不像是假的,宝玉假装受惊则是顺势而为之。 凤姐眉头一皱,道:“那园子里如今乱得不像样,别说赌博了,只怕偷情偷窃的都有,就是没查出来,查出来事儿就大了,不知道珠大奶奶这么个德才兼备的人是如何管束的。” 刚说完,贾琏忽然拿着邸报进来,道:“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 凤姐大吃一惊。 第110章 贾琏和凤姐最担忧之事莫过于此,当年甄家接连接驾四次,何等风光,便是如今行事用度也都比自己家强些,今闻抄家,顿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感。 凤姐吃惊过后,问道:“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抄家了?都是些什么罪名?” 贾琏拿邸报给她看,答道:“这些日子里咱们忙着老太太过寿,竟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事儿,当今圣人接连颁布十几道谕旨,开始清查各地钱粮、追补亏空,不独甄家,凡亏空钱粮的官员一经揭发,即刻革职,再按亏空数目论罪。” 凤姐脸如土色,颤声道:“这么说来,咱们家也在其中?” 贾琏低声道:“先查的是各地外放官员,两淮盐课、江宁织造、苏州织造等旧账,这些都是亏空的大头儿,京城里的尚没有旨意下来,料想也不会远了。”也就是说尚未殃及贾家。 凤姐一怔,道:“这是查旧账?若查两淮盐课,林姑父在不在里头?” 贾琏道:“林姑父任上的账目自然也查,不过我听先生说,林姑父在任时,别的不说,账目却十分清楚,没有留下亏空,纵有也是前任的,与他无关,而且林姑父早还了祖上欠银。” 贾琏又从李明口中得知,林如海原与贾母有所约定,两家结亲,他以林家家产补上贾家亏空,其余该归黛玉的家产托付给府上,怪道贾敏逝世时只派三等婆子去接黛玉,林如海重病时却打发自己亲送黛玉过去,近一年才回京。不想林如海临终前得了贾政未见黛玉、王夫人不喜黛玉且又弄了一桩金玉良缘等消息,怕王夫人不善待黛玉,立时便改了主意。 李明是林如海的心腹,又受过林如海的大恩,此时告诉贾琏,也是遵从林如海之意,不过林如海到底是何意,李明始终百思不得其解,自未告诉贾琏。便是他跟贾琏说贾家一如既往地胡作非为,难免获罪等事也多是林如海生前分析所得,他无此神机妙算,毕竟不止贾家一家,多少达官显贵做下那些违法之事,都不曾获罪。 凤姐听了这件事,双眉一轩,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竟是早早就盯上了林家的绝户财。我说呢,若说老太太疼林妹妹,虽比咱家三个姊妹强些,仅次于宝玉,但是不见得比娘娘在闺阁时好,甚至不如,一应饮食起居待遇都和咱家三个姊妹一样,并无不同,反倒是林妹妹封了县主后府里才不敢怠慢,她又有县主的一应品级待遇,不曾吃苦。而且那年林妹妹初进京时,别说二太太说的缎子以及诸位姊妹明知来客仍去上学的举动,就是那房舍铺盖老太太也没提前吩咐我收拾,林妹妹来京时也是提前一日有下人进府说几时到家的。倒是晚饭后实在无处可住,林妹妹的奶娘才来请问房舍,老太太方就势安排在碧纱橱内。后来史大妹妹来时见林妹妹和宝玉好,拌了几回嘴,老太太不偏不倚,没见如何厚待林妹妹。” 贾府的下人都是人精子,但从黛玉进府诸事和在府里的待遇就能看出许多门道来,既然贾母并不如何重视黛玉,自然闲言碎语接踵而至,转身奉承宝钗。鸳鸯可是贾母跟前第一心腹执事大丫鬟,看她素日对黛玉如何?凤姐心里早疑惑了,今日才得解。 提起这事,凤姐又想起一事,道:“那年蓉儿媳妇死时,你打发心腹小厮进京来请老太太的示下,老太太好几日不自在,我只当老太太是因蓉儿媳妇之死方如此,毕竟老太太极疼爱蓉儿媳妇。如今细想,怕是对林姑父捐赠家产的举动不满,偏又不能说什么。在这件事之前也有一回如此,林姑父打发人来过一趟,送了书信,料想是不同意两家联姻。也难怪上个月听说林姑父又有一笔银子留给林妹妹才致平安州民乱的消息时,老太太脸上不大好看。亏得林妹妹凭着林姑父的壮举封了县主,不然在咱们家不知道怎么受欺负。” 贾琏感慨道:“世人谁无私心?老太太和二太太,不过是一个盯上了林家,一个看上了薛家,这两家既有钱,又都和二人同心,就是没想到林姑父改主意,林妹妹外嫁,老太太竹篮打水一场空。竟是别说这些了,咱们自己心里知道罢了,等到真因亏空和欠银获罪,二老爷知道老太太和林姑父曾有的约定,你说二太太该如何?” 凤姐笑道:“毕竟那是我姑妈,饶了她罢,她自己身上好几条违反律例之事呢。再说,到那时已经获罪了,二老爷怨恨二太太又如何?也没有用了。” 贾琏却说道:“若不是二太太一味想着金玉良缘,咱们早没亏空这一项罪名儿了。” 凤姐道:“罢了,罢了,都这样了,说来何用?谁不知林妹妹的好处?偏二太太性子左认定了金玉良缘。咱们日后竟是别提此事,到底林妹妹已经出阁了,传出去倒不好。甄家的罪名还有些什么?咱们看看,回头再看咱家有没有。” 虽然早知自己家私底下犯了不少罪过,也都知道前程不妙,但事到临头,凤姐竟有一丝惶恐,谁愿意遭受抄家灭族之祸呢?哪怕他们早早做好了打算,仍不希望落得如此下场。 贾琏低头看了一眼邸报,道:“今日一早都察院都御使徐杰上折子弹劾甄应嘉,罪名数十,最严重者莫过于亏空官帑,高达三百余万两。太上皇说他们家是四次接驾所欠,并非出自本意,理当宽容一二,不料当今圣人却说甄家这些年来锦衣玉食,挥霍无度,比他老人家用的东西都好,可见不是没钱,只是有钱都往自己身上使了,不肯归还于国库。另外还有高利放债、恃强凌弱、买卖官职、包揽诉讼、结交外官、收受贿赂等罪名。细想咱家这些罪名里竟有二十来个咱家都犯了,只怕将来查到咱们家,也是这么些。” 贾琏一面说,一面惊心,脸色十分难看,甄家获罪,他总是忍不住想到自己家,连先生都说,自己家定会步甄家后尘,只是不知早晚而已。 凤姐顿足道:“二爷说的是,怕咱们家差不离。圣人老人家说得有理,那甄家过得比宫里强十倍,他们家管着江宁织造多年,多少该进贡的上用绸缎都先过他们的手,好的自己留下,下剩的才进贡,别人不知道,咱们能不知道?连老太太都说如今上用的连官用的都比不得了。那年来咱们家送礼时,六十匹绸缎中多是上用的。他们家金山银海不知道有多少,就是倚仗权势,无人敢拿他们怎样,才这样肆无忌惮地图享受。他们家如此,咱们家如此,我娘家怕也逃不过,我祖父在时也接驾过一次,亏欠三五十万两,后来又借了些,都没还。” 说到这里,凤姐不禁含泪道:“倘若我娘家也犯了罪,和甄家一样,二爷可还容我不容?”纵使这几年和贾琏情分极好,她仍旧有些担忧。 第79节 贾琏忙拉着她的手,安慰道:“咱俩夫妻一体,说什么容不容?我不容你,岂不是成了贾雨村那样的人物?况且,岳父家逃不过,难道咱们家就能逃过了?咱家百万亏空才还了二三十万,不过是没查到咱们这几家,倘若查到了,一个都逃不过。” 凤姐紧紧地反握着他,又哭又笑,道:“就怕甄家出了这样的事,咱们两家都不在意,依旧心怀侥幸,觉得自己没有甄家那么倒霉,哪里像咱们两个在这里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贾琏叹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了,不如咱们去劝劝父亲和岳父?” 凤姐冷笑道:“素日里难道咱们两个没劝过?暗地里说过多少回?虽然不敢明说,咱们两个这几年却都对两位老爷说过不如早早归还了欠银,又将朝廷律例拿出来与他们看,谁放在心上了?反来说咱们两个危言耸听,骂了一顿。” 贾琏苦笑以对,确实,连贾赦都觉得以自家的威势不至于此,何况这些年权柄赫赫的王子腾?凤姐从前的狂妄自大都来自王子腾,王子腾自以为是小事,全然不放在心上。 终究不想自己夫家娘家获罪,凤姐说完,低头想了想,道:“明儿拿着甄家再说一回罢。” 正在这时王夫人命人来叫凤姐,凤姐只得更衣出门,到了跟前,李纨亦在,王夫人沉声道:“甄家出了一些子事情,没什么要紧,你们管着些下人,别叫乱说,闹腾得不自在。” 李纨躬身应是,凤姐却道:“甄家这会子获罪,几十个罪名儿,哪里没要紧?”单看那些罪名儿她和贾琏就觉得惊心动魄,思及自家,越加惊恐,怎么到了王夫人嘴里却没要紧?凤姐一言说出,忽然想起旧日的自己来,不也是这样天不怕地不怕? 王夫人淡淡地道:“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哪里在意这一点子小事?往年二三十年,不是没人弹劾甄家亏空,哪一回正经治罪了?反倒得了许多肥缺,好补还亏空。” 凤姐心想那时候是太上皇执政,现下却是当今掌权,一朝天子一朝臣,早已不同矣。 犹要细说,王夫人已转头对李纨道:“眼瞅着就该进宫参选了,你三妹妹的衣裳首饰都按例做完了不曾?做完了趁早送过去,免得到跟前忙乱。” 李纨忙笑道:“太太放心,早做好了,我也亲自送到秋爽斋了,钗环倒罢了,那衣裳处处合身,处处细致,都是命精细人做的,再挑剔的人都挑不出不是,三妹妹试穿过了,也喜欢非常,明儿进宫穿戴,势必不会叫人小觑。” 王夫人叹道:“不过是总说不到相配的亲事,恰逢恩德,叫她去试试,哪里就盼着怎么样了?宝丫头那样容貌气度都落选了,何况三丫头?” 凤姐心中冷笑,嘴里却道:“姑妈放心,咱家谁不知道那年抽签,三妹妹抽中了贵婿。”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猛地触动心事,对李纨道:“凤丫头不说我就忘记了,白天在园子里顽不够,夜里又闹腾什么?你一个作嫂子的也不说劝劝宝玉,由着他胡闹。” 李纨心中委屈,少不得分辨道:“那日原是宝玉生日,外面不许筵宴音乐,府里不敢作为,怡红院一干大小丫头们终究过意不去,各自出钱弄了些精致酒菜给宝玉庆贺,宝玉觉得不够热闹,就叫人四处请人。我们原不想去的,谁知袭人晴雯等死活拉了过去,三妹妹又遣人来叫我和琴妹妹,只得去坐了一会子,正好看着宝玉不叫他和人无法无天地闹。” 王夫人连赞她做得好,理应看着宝玉一些,免得宝玉不知白天黑夜地闹,忽一时又想起往事,不提袭人,反问起晴雯来,道:“晴雯是谁?” 李纨听了这话,暗暗纳罕,宝玉的事情王夫人向来关切,如何不知晴雯是贾母之婢给了宝玉的?遂掩下疑惑,回答道:“是老太太给宝玉的丫鬟,模样标致言谈爽利,针线活儿做得好,府内大小丫鬟们皆不及她,和袭人一样得用。” 王夫人说道:“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态度又有些像西施的丫头是哪个?上次咱们跟老太太在园子里逛,正见她在那里骂小丫头,我心里很看不上她那狂样子。” 李纨想了想,道:“我想起来了,我也在跟前,不是别人,太太见到的就是晴雯。” 凤姐直觉不妙,拧了拧眉头,一言不发,静听王夫人满口里夸赞袭人麝月粗粗笨笨的倒好,嫌弃晴雯轻浮浪荡,怕宝玉被她勾引坏了,当即命人去叫了来。 可巧晴雯心知王夫人最厌自己这样风流标致的人,平时不敢出头,近来身上连日的不自在,闻得王夫人来叫,未曾十分妆饰就过来了,自以为无碍,不想越发入不得王夫人的眼,好一番斥责辱骂,又命人不许她进宝玉房中等,气得晴雯哭回怡红院。 凤姐微微皱眉,越发觉得王夫人骂得不堪,心里虽不赞同,但口内却不好说,又听王夫人要查怡红院中妖精似的东西,回到房里便打发小红去告诉宝玉。 宝玉一呆,正因晴雯在她屋里哭急得跳脚,闻听此言,不觉泣道:“怕是留不住了。” 小红笑道:“二爷别急着哭,哭有什么用?我们奶奶的意思是叫二爷仔细些,也想个什么法子出来,或是找老太太帮忙,这会子忙中秋赏月之事太太没工夫,等过完了节,必有动作。太太可是说了,要查怡红院里除了袭人麝月外的所有妖精,晴雯已挨了骂,芳官藕官四儿这几个常和你顽闹又不知忌讳的,模样儿都生得好,原是太太素日所不喜。” 宝玉摇头道:“不能了。太太不知从哪里听了些话,专挑我屋里标致丫头的不是,既在大嫂子凤姐姐跟前这么说,已是拿定了主意,哪怕是老太太出面,也难回转。” 小红奇道:“这话是怎么说?” 宝玉不肯说袭人曾在王夫人跟前所说之语,道:“你回去告诉凤姐姐,就说我知道了,若是明儿遇到什么难事,凤姐姐肯帮一帮,我心里就念着姐姐的好处。” 小红满腹疑窦,只好告辞。 宝玉抬脚到了晴雯房里,见屋里没有其他人,独她握着脸痛哭,忍不住坐在一旁将凤姐打发小红来说的话告诉她,滴泪道:“我心里明白你的委屈,方才小红来说,怕太太明儿有动作。太太今日如此骂你,来日必不容你,我想着,我是留不住你了。” 晴雯哭道:“我终究不服,虽说我生得标致些,素日不让人,但是我何尝勾引过你?怎么就成了妖精似的东西?二爷不留我,我又能往哪里去?一头碰死了也不走。” 宝玉忙道:“好好地活着,说这些晦气话作甚?我有一个主意,就怕你不依。” 晴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好容易才平复下来,问是什么主意,宝玉低声道:“林妹妹走时留一处院子托我照料,有一对老夫妻看门,倒还清净,房间也多。明儿太太若果然打发了你,你就先出去,我悄悄叫茗烟接了你去那里养病,不和你哥嫂一处,别的事情等以后再说。我刚刚也与你说了,只怕咱们院子里和你一样的多着呢,不然太太不会说那样的话,到时候除了有父母家人的,别的如藕官和金星玻璃,我都悄悄地安排她们与你作伴,如何?” 晴雯红肿着眼睛道:“二爷这是认定太太会撵了我们?” 宝玉叹道:“虽不能十分确定,但也有八、九分了。早几个月前我就担心着,连你自己都知道太太有耳报神在这里,你素日不会做人,又得罪了许多人,他们诽谤你,你如今有什么想不通?只是,我一直不知几时才会发作,再不曾想竟在今日。” 晴雯呆呆地道:“难道我竟真的留不得了?” 宝玉摆摆手,道:“走罢,走了倒清净,趁着我还有几分能为替你们安排,免得留着不知道谁又来诽谤你们。我将心事从心窝子里掏出来给你,你到底是答应还是不答应?答应了就别哭,好好养病,出去了不知道有没有好大夫给你看病抓药。” 晴雯含泪道:“二爷说得如此恳切,我岂有不应之理?难为二爷素日娇生惯养的,想得竟如此周全。就是二爷不说,我也知道太太容不得我了。” 宝玉安慰她半日,忙悄悄地命茗烟去那院落里安排收拾,以备将来之用。 却说小红回话给凤姐,凤姐笑道:“宝玉大了,也有能为解决,叫他早作打算即可,别的不用多管。” 次日,她正在屋里看着贾莹和贾萱做功课,贾萱已启蒙了,现今都是巧姐儿教他,小红走进来悄悄附在凤姐耳边道:“才有甄家的几个女人来,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抬了好些子东西,往二太太上房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机密事。” 凤姐脸色一变,问道:“几时的事情?二太太把东西都留下了?”据她所知,犯官转移财产是一项罪,别家匿藏犯官财物也是一项罪。 小红道:“几时的事情尚不知,必是避着人来的,人走时,东西没带走。” 这却是说王夫人将东西留下来了。 凤姐即刻叫人去请贾琏来,又叫小红带着一双儿女下去,屋里没人时,方恨恨地道:“咱们正怕罪名儿多,这可好,二太太竟留下了甄家的财物。” 贾琏听完,眉头亦皱,道:“真真是胆大妄为到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地步!甄家犯了多大的事儿,二太太也敢留。奶奶去跟老太太说一声,叫老太太出面管一管二太太,倒不是咱们不念旧情,实在是咱家自身难保,哪里能留下甄家的那些子东西?” 凤姐微微点头,嘱咐贾琏看着儿女做功课,径自往贾母这边来。可巧贾母正歪在榻上,王夫人在跟前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 贾母听了正不自在,见凤姐过来,问道:“这会子来做什么?” 凤姐站住脚听了几句,委婉地道:“正为甄家的事情来,我们二爷说,甄家才在外头将自己家的财物私自转移到了好几个亲友世交收着,二爷查了朝廷颁布的律例,说匿藏犯官财物竟是大罪,特来问姑妈,甄家有人送东西来没有。”她说话时,假装不知甄家已来过了。 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旧情分所致,哪里就到你说的这么厉害了?咱们和甄家这些年的老交情,总不能袖手旁观。” 贾母在旁边听了凤姐的话却是若有所思。 凤姐陪笑道:“并没有说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咱们若是真这样,竟是无情无义了。我想着,宁可他们家败落了咱们拿出自己的银子给他们买房子置地,也不能收了他们家的东西等他们出来再给他们。老祖宗和姑妈细想想,我说的在理不在理?咱们到时候不过舍出几两银子,却得了美名儿,而且又不用担负罪责,岂非面面俱美?” 贾母道:“凤丫头说的有道理,宁可谨慎些。咱们这样的人家自然不怕这些事,往年也不是没收过这些东西,然而世上总有那么一干小人,最是伺机而动,倘若冷不防地叫他们知道了告咱们一状,岂不是大事?” 王夫人已收下了东西,好几箱子的珠宝财物,今甄家正处风头浪尖,却不好送回去,只得搪塞道:“我知道了,老太太放心罢。” 凤姐留了心眼,事后着人打听,竟没见上房有动静。 贾琏和凤姐只觉得事态紧急,过完中秋,各自在贾赦和王子腾跟前提议填补亏空、归还欠银,亏空是任上所亏,欠银则是向国库所借,数目俱都不小。 谁知这二人一个昏聩无能自恃已还了几十万两银子比别人强些,又着实舍不得自己的梯己,府里又真的没钱了,一个狂妄自大,自觉体面,不认为此等罪过会牵连到自己家里,竟皆置之不理,反说琏凤夫妻杞人忧天,徒留二人长吁短叹,抑郁非常。 凤姐恨道:“既都不理会,咱们就别说了,下剩四妹妹一个姑娘,上个月也已经出了孝,正逢老太太过寿未曾大办除服,到底过了二十七个月,赶紧给她说一门亲事才是正经。” 说着叹道:“就是可怜了咱们的巧姐儿和萱哥儿。” 贾琏宽慰道:“竟是别想这些事,我想过咱们家的罪名,大约不会殃及姐弟二人。再说了,纵然定了亲,也不是没有悔婚的。二妹妹倒好,二妹夫是庶出,咱家败了,保宁侯夫人不会对二妹妹如何。就是四妹妹,虽说她在咱们家和二妹妹三妹妹一块儿长大,饮食起居一模一样,到底不是庶出,东府名声差,往高门不好找,低了又怕咱们家败了她受公婆欺负。” 正说着,小红急急地进来,道:“奶奶,竟真叫奶奶和宝二爷猜着了,太太方才去怡红院清查,已将晴雯架出去了,又吩咐只许把她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不独晴雯,四儿、芳官、藕官连同园子里所有唱戏的女孩子都撵出去。” 第111章 原来,那日王夫人见了晴雯着恼后,底下人揣测后心知明了,暗暗念佛,趁势在王夫人跟前告倒了园中和自己不和的那些丫头,不独怡红院,不独晴雯,蘅芜苑的蕊官也在其中,又有人单指着说宝玉大了,已解人事,都叫屋里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这件事犹在晴雯之上,王夫人都深记在心里,忍过了中秋,这日去园中亲自搜检清查,不合意者通通逐出。 晴雯自不必说,直接撵出,告她的最多。四儿是因她和宝玉一天的生日,曾与宝玉说过同日生日就是夫妻等语。芳官是因她调唆宝玉无所不为,又连伙聚党祸害园子欺倒干娘,故命她干娘领她出去,自行聘嫁,其余唱戏的女孩子亦同此。 小红原在怡红院当差几个月,虽常被大丫头们辱骂,到底和小丫头们极好,急急而来,急急而语,竟是干净利落如玉珠坠落玉盘,清清楚楚,脆脆生生,将怡红院之事娓娓道来。 贾琏和凤姐齐齐一怔,不觉都笑起来,贾琏问道:“奶奶,你常说你们家大富,你那些嫁妆东西我也见了,真真比我的积蓄还多,二太太生在从前,怕是犹胜,怎么今儿竟小气到了这样的地步,连丫头历年来积攒的衣裳钗环赏钱都扣下来不叫带出去?” 凤姐也觉得王夫人过于吝刻了些,哪怕是嫡亲的姑侄,都不好替她说话,唯有怒瞪贾琏一眼,道:“问我?我怎么知道。” 小红描补道:“芳官这些人的东西倒是都让她们带走了。” 凤姐笑道:“你这孩子,不说倒好,说了更叫我无言以对。你跟了我几年,能不知道是大丫鬟得的东西赏赐多?晴雯十岁进府,先跟老太太,后跟宝玉,老太太喜欢她,宝玉纵着他,几年下来少说有几百两的梯己,芳官这些人的月钱都叫干娘领了去,手里有什么?” 贾琏摇头道:“对于二太太的所作所为,我竟无言以对。倒奇了,怎么谁都有不是,独宝玉身边那个叫袭人的没有?若说勾引坏了宝玉,旁人犹可清白,独此人不是。” 凤姐斜睨他一眼,道:“二爷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贾琏笑道:“家里那么些小厮,嘴里不干不净的时候多着呢,每常闲了都在我跟前说些府里的闲话,哪有不知道的?所以,这才觉得奇怪,正经勾引宝玉的丫头留着竟不打发。” 凤姐低头一想,道:“在咱们这样人家,宝玉又不是十来岁的年纪,正经论起来,十六岁的生日过完了,跨入十七岁了,跟前有那么两个人倒也合理。况且太太向来信任袭人,想不到袭人会做出那些事情,倘若知道早在几年前就一起了,不得气死。” 贾琏道:“宝玉倒是个好的,每常出门买些精巧玩意儿,都不忘给巧姐儿和萱哥儿带几件来。就是他身边的丫头或是掐尖要强,或是工于心计,或是恃强凌弱,竟都一言难尽。” 凤姐却笑道:“只标致二字就压过其他了,谁要求丫鬟们至善至贤?” 接过小红递来的茶碗喝一口,她又笑道:“从前我傻,容着平儿,幸而平儿忠心,未曾如何就出去了,如今有儿有女,日子过得甚好。那位可不似我,正经读书明理端庄贤惠深明礼仪的人物,能容得下和她有一样贤惠名儿的屋里人?且瞧着罢,等过了门,有的热闹呢。” 贾琏不由笑道:“眼下之事尚未解决,你倒想得长远。不过也好,咱家不知将来怎样,走一个是一个,明儿奶奶索性费些心思,将卖身契一概都发给她们,也算替儿女积德了。” 巧了,晴雯和一干戏子等都是外面买来的,卖身契发还一消,就是良民了。 凤姐细想有理,道:“二爷说的是,我竟未想到这里,别人还罢了,晴雯那丫头的最该给她。这丫头心里念旧,不是那薄情寡义的人,连老太太都夸过她。” 转头对小红说道:“去找你爹娘,就说我的意思,将晴雯那些人的卖身契找出来,你亲自送给宝玉,不必瞒人,让他找人替这些丫头们销了贱籍,着实找不到人,就叫你爹帮衬着料理了,也是好事一桩。你跟我这么些年,你又是个聪明人,大约也瞧出了一些眉目,我放了你出去,将来自然放你父母,若是你父母舍得大管家的权势,年下趁着热闹告老,我就发放你们一家的奴籍,至于你家的亲戚竟是别想了,没一个好的,也不许你们多嘴。” 小红平素品度贾琏和凤姐的行为,心里早怀疑多时了,偶尔又能听到贾琏和凤姐的一些只言片语,越加明白了几分,只是不敢细问,今听凤姐此语,顿时感恩戴德,道:“这么多年,我爹娘早攒够了养老的钱,又只我一个女儿,有什么舍不得?回去就跟我爹娘说。” 回家将贾琏凤姐等语告知父母,林之孝夫妇心里一片惊涛骇浪,面上却十分平静,点头道:“我知道了,日后你好好地服侍二奶奶,这可是咱家的大恩人。” 小红拿着晴雯芳官藕官等人的卖身契,去怡红院找宝玉。 王夫人乃是有备而来,此时正满屋里搜检宝玉的东西,凡是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人收的收,卷的卷,拿到自己房内去,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一番,茶都不吃就往别处去了。 宝玉早有预料早有安排,倒没觉突然,王夫人盛怒之际,他索性闭口不言,任由为之。送走王夫人回到怡红院,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不由得冷笑一声,径自去拿钥匙开柜子,搜出给贾母打过金寿星剩的金银锞子,命人道:“去找茗烟过来听吩咐。” 袭人脸上泪痕未干,见宝玉不哭不闹,心内纳罕,道:“二爷这是作甚?二爷你心里难过就哭出来,千万别闷在心里倒酿出病来。你听我说,晴雯已经好了,她这一家去,清清静静地养几天。你舍不得她,等太太气消了,再求求老太太,不难再叫她进来。这会子不过是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诽言,一时气头上如此罢了。” 宝玉不哭不闹,道:“奇了,晴雯才病得在炕上起不来,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怎么到你嘴里竟是已经好了?我更加不知晴雯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连件大衣裳都没得穿地出去。” 袭人猛地听到宝玉此语,竟有怪责自己之意,不觉惊心动魄,只解释宝玉后一句话,回答道:“太太只嫌她生得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再太太深知这样美人似的不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她,不如我们生得粗粗笨笨倒好。” 宝玉接连冷笑三声,道:“原来父母给的皮囊太标致,什么都没做就已经是一桩天大的罪过了!你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话,也不必说我平素私自顽话没有忌讳,不管有人没人,才叫人知道了告诉太太。若真是那样,你也逃不过,你和麝月秋纹与我不是没有私自顽话的时候,和晴雯拌嘴磨牙时哪一回没说过,怎么不见有人告诉太太?孰是孰非我心里明白得很,究竟为什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我约莫也知道些。” 袭人听了宝玉说的这么一番话,心中一动,又觉惊骇,低头想了半日,竟是无言以对,半日才陪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顽笑不留心的孟浪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还有别的事,等完了再发放我们,也未可知。” 宝玉呵呵一笑,道:“你放心,大可放心,你这么一个至善至贤的上等人物,人尽皆知的好人,麝月秋纹又是你陶冶教育的,太太只觉你忠心耿耿,连我都不如你有见识,视你为骨肉一般,不会觉得你们有孟浪该罚之处。有不是的都是别人,不是你们!与其说有不是,不如说是她们几个抢占了地位,或者阻碍了上路,才有今日。” 说毕,茗烟已至,正好见到袭人目瞪口呆的模样。 宝玉吩咐麝月道:“把晴雯的东西作瞒上不瞒下,悄悄地收拾出来,叫茗烟一并捎过去给晴雯,我这里下剩一些金银锞子也抓两把给她,好请大夫抓药养病。” 袭人听了,忙道:“哪里用得着二爷吩咐?也忒把我们想得无情无义没心没肺了。我已经将她素日所有的衣裳铺盖妆奁等物都打点下了,放在那里,白天人多眼杂,瞧见了容易生事,竟不如晚上悄悄打发宋妈给她拿出去。我还有攒下的几吊钱也给她。” 宝玉瞅她半日,道:“我竟不知我才送走太太回来这么一会子工夫,你是怎么打点出来的,难不成有三头六臂一起使力?竟不必在我跟前说这些虚话。我知道你们没有打点,想着晚上送,有时间收拾出来,又能在我跟前讨个好。只是,好不好,歹不歹我心里都知道,用不着说出来。若是我不提此事,只怕你们就听太太的嘱咐留给好丫头们穿戴了。” 径自叫麝月打叠东西,果然都是没有打点的,晴雯躺在炕上时就被架出去了,被褥犹温,正逢小红过来,递个匣子给宝玉,宝玉打开一看,却是一叠卖身契,头一张就是晴雯的。 小红眼睛往屋里各人脸上一溜,发现不同于往时,心内明白了七八分,笑道:“奶奶说既打发出去了,索性打发得干净些,叫我爹找出晴雯这几个人的卖身契,二爷使力给他们销了,哪怕是干娘哥嫂,不是亲的,又都是咱家奴才,不好再买卖良民,这是奶奶的心意。” 第80节 宝玉喜道:“来得好,我正愁这件事,晴雯的哥嫂、芳官藕官等人的干娘,哪一个是好东西?尤其是芳官等人的干娘,拿了芳官的月钱,连洗头都先叫自己女儿,让芳官用剩的,可见其心之腌臜狠毒。这一回都出去,不知道她们拿着芳官这些人怎么解气呢。有了这个,我就叫茗烟替她们销了,再送她们回家乡找父母去,不必留在这里任由干娘做主聘嫁。” 茗烟在一旁听完,之前已得宝玉十分机密的吩咐,此时亦明白,忙接了麝月打叠好的东西和宝玉递来的金银锞子卖身契等物,悄悄地从后门溜出去料理。 袭人阻止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苦笑道:“二爷如此,岂不是说对太太不满?” 宝玉道:“放心,都是打发出去的,没叫进园子里,哪里就是说我对太太不满了?不过念着旧情,略安排些。只要你们不说把晴雯的东西送还给她,太太就不会知道。” 袭人听了无话可回答。 茗烟去衙门销了晴雯等人的卖身契,另办了新户籍,因拿了银子打点上下,办下来倒快得很,住址就是黛玉留给宝玉的那所宅子,亦将晴雯的东西放在宅子里叫看门的老婆子收拾摆设,然后去晴雯家里接了她过来养病。 晴雯的哥嫂便是多浑虫和多姑娘儿了,两口子都不管这些事,闻得茗烟另有地方安置晴雯,又拜托不叫别人知道,他们不想养活病怏怏只有贴身衣服穿回来的晴雯,都应了茗烟的要求,别人问时都说晴雯没命做良民,竟一病死了,这是晴雯叮嘱的原话。 然后茗烟再去找芳官藕官蕊官一干人等,她们得知宝玉的安排,又惊又喜,无不愿意,打叠行李就说回家乡找父母去了,有茗烟在跟前看着,那些干娘纵使不愿意,也只得依从。 这八、九个女孩子没想到自己能脱离干娘的毒手,虽没了从前几年的月钱,到底铺盖衣服都带了来,也落得了个平安,遂凑在一处,围着晴雯又哭又笑,芳官含泪道:“好姐姐,你快快地养好身子,咱们就等姐姐来带咱们了。” 晴雯挣扎着,气喘吁吁地道:“放心,死不了。我得好好地活着,不能辜负了宝玉的这一番安排,咱们都好好的,瞧着那些害咱们的人怎么一个下场!” 几个女孩子狠狠点头,晴雯骨子里有了生气,次日就轻省了些,再节食服药,渐渐好了。 宝玉暗中过来探望一回,不等他提议,晴雯病愈后就带诸位女孩子们做针线卖给附近的绣庄,尤其是她的针线极好,得钱不菲,并不是一味坐吃山空。随后她们又跟守门的婆子学洗衣服做饭,虽然起先姊妹们弄得灰头土脸,但是慢慢儿地都会做些简单饭菜了。 宝玉欣慰道:“看到你们这样,我就放心了,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打发婆子去后门找茗烟,我知道了自会帮你们一些,就是别叫府里知道了,我也瞒着老太太太太呢。” 晴雯笑道:“二爷放心罢,我们定会好好儿的。” 忽有一日在她卖针线时偶遇了那年宝玉因枫露茶打碎茶碗而被撵出去的茜雪,早已嫁人生子,姊妹二人顿觉恍如隔世,唏嘘不已,日后常来往,相互帮衬,且是后话此时不提。 宝玉离了晴雯等人的住处回家,去找惜春,谁知惜春不在家,守着门的入画说道:“姑娘去找琏二奶奶了,不知有什么事情。” 宝玉听了,转身离开。 入画望着宝玉的背影,想起园子里的腥风血雨,王夫人继怡红院晴雯四儿芳官等人后,又赶走了贾兰新来的奶娘,又搜检怡红院,自己这边私藏哥哥递过来的金银锞子等物叫人得知该如何是好?忙趁着惜春不在家,悄悄地叫人通知哥哥,托人按原先的方法带了出去交给他,幸喜不曾被人发现。 却说宝玉到了凤姐门前,才要抬脚进去,偏生贾母打发丫头来叫,唯有先去上房,意欲回头再将晴雯安好等事告诉凤姐,好放心。 凤姐在屋里听说宝玉来了又离开,并不放在心上,对惜春道:“好妹妹,林妹妹走时最放不下你,你那哥嫂是什么样的人物,不必我多说,只好我来操心妹妹的终身大事了。二妹妹即将临盆,三妹妹进宫待选,下剩妹妹一人,妹妹有什么想法?” 惜春默默听着,脸上不悲不喜,等听完,忽然道:“前些日子甄家被抄,那么些罪名,嫂子说,咱们家将来如何?” 凤姐一呆,问道:“妹妹是什么意思?” 惜春仰脸看了一会雕梁上的灰尘,回头望着凤姐,极冷静极淡定地道:“我如今才算想通了哥哥嫂子将手里大头的房舍地亩东西都给林姐姐带出阁的用意。咱们这些人家,向来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甄家既败,咱们家岂有逃脱的道理?不见得罪名就比甄家少。这边府里尚且如此,何况东府?名声又那样,臭不可闻。因此,不知将来如何,竟是别带累了人家。” 凤姐惊讶于惜春的敏锐,想到宁国府贾珍素日的为人,确实当得起臭不可闻四字,不禁笑道:“听你说的什么话,难道娘家败了的女孩子就不能说亲嫁人不成?什么带累不带累,谁又能保证男家一辈子荣华富贵?万事不能多想,多想就是吓着自己了。就像才嫁给甄家甄宝玉的章家小姐,当时得意非凡,自以为得了富贵,现今如何?竟成了犯官家属。作为女孩子,出阁了只要娘家不犯谋逆大罪,不拘犯了何罪都牵扯不到你们的身上,牵扯不到你们,牵扯不到你们夫家,嫁进来的则不同,向来是随夫家获罪。” 惜春却道:“纵如此,我依旧不想着议亲,二嫂子日后别再提这件事了,横竖我哥嫂都不催促。人家好好的说不定能说一门不犯事的亲事,和和美美地过一辈子,何苦找我这样的人,将来娘家获罪,那些罪名如影随形,一辈子抬不起头。” 凤姐又笑又叹,道:“怎么性子反倒这样左起来了?你姐姐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务必替你费心操持这件事,巧姐儿年纪小我没法子,你年纪正好,不想你竟不同意。” 惜春笑道:“我知道林姐姐为我好,奈何我性子就这样,怎样?” 她不肯议亲,并非一时起意,自从甄家抄家后她忽然想通贾琏凤姐的举动,心里就开始盘算,数日后才下此决心。 凤姐伸手在她身上拍了一下,道:“我能怎样?我敢怎样?我总是拗不过你,也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地替你做主,强行结亲倒不好。不过,将来真出了事,你可别来怪我今日没提醒你。到那时你便是想着说亲,只怕也很不容易了。” 惜春嘻嘻一笑,道:“我自己做主,将来得失由我自负,怨你作甚?若不是空门实在不干净,我都宁可出家了的,可惜了。” 凤姐又给了她一下子,道:“这些话再不许提起,说了我就打你。” 惜春躲开,笑问道:“嫂子什么时候给林姐姐送信?我写了好些书信,就是没法子送过去,收在匣子里,我有许多话要跟林姐姐说。” 凤姐道:“你不肯说亲,这件事总得叫林妹妹知道,这两日就送信过去。平安州虽然乱了些,但是那些劫匪也只抢过往行商官宦人家的财物,或者百姓的粮食,抢几封书信有什么用?咱家和平安州节度使从前也有些交情,轻易就能送过去。就是你写书信之前,查看其中有没有要紧不能泄露的,说说甄家被抄无碍,却不能提起咱家危险等事。” 惜春笑道:“我理会得,书信里就是写了些咱们府里发生的事情,或者在京城里打探到各家的一些子事情,和朝廷大事不相干。”她已从林涛家的知道平安州形势险峻,岂会不在意这些,晚上送了书信过来拆开先与凤姐看,果然都是些家常琐事。 次日,贾琏凤姐亦修书一封,连同惜春和巧姐的一起,封锁在匣子里,命人快马加鞭地送过去,原想连同重阳节礼一起送过去,奈何平安州太乱,怕连累了书信都被抢劫而作罢。 宝玉听说,忙也急急写了一封信,捎带过去。 第112章 黛玉接到书信时,正逢百无聊赖之时。 城中施粥已在秋收时结束,乃因有卫若兰派人守护,又结兵士日夜巡逻,今年竟真没有遇到劫匪来抢劫粮食,百姓欢欣鼓舞,尚有一万余两都用在平安州一带极贫苦的老弱身上。 另外,黛玉已取出七万两银子买下二万余亩的田地,城外四方每处六千亩地左右,各置一庄,皆已在谢管家的料理下赁与附近百姓,庄子也都修建好了,家里内外也是有条不紊,兼卫若兰和章旷私下不和,黛玉也不喜章夫人的为人,不遇红白喜事大庆,鲜少出门应酬。 如此一来,黛玉除了在家里看书作画,自然无所事事。 别人家的当家主母掌管中馈、出门应酬、结交显贵,好让家里爷们没有后顾之忧,卫若兰倒不是很在意这些,也不叫黛玉勉强,随心而为即可,横竖他们家上面没人管着。 故而收到凤姐宝玉惜春等人的书信,黛玉精神一震,急急拆开。 可巧卫若兰才训练营中兵士回来,她一面命人备热水好让卫若兰沐浴更衣,一面只拿宝玉的书信递给他看,笑道:“元芳,你快过来看看宝玉近来做的这些事,果然没有叫晴雯那些丫头子进薄命司。”总算不负众望,令人深感欣慰。 虽然那些丫头子各有讨人厌的地方,但是罪不至死,晴雯如是,袭人亦如是。 卫若兰接在手里略看了看,道:“若宝兄连这个都不能料理,竟是白长进了这些年。那所宅院你原说日后与他住的,不至于寄人篱下,临行前托他照应,他说正攒钱买院子?” 黛玉颔首道:“正是呢,他说那院子闲着,他暂且借来给晴雯几个住一段时日,等他攒够钱买了房舍再叫她们搬走。一会子我修书一封,告诉他那房舍原就是用他的钱所买,不必再买新的,外祖母大寿时他拿金锞子熔了打金寿星金寿桃儿,手里也没钱了。” 卫若兰听完,笑道:“是该给宝兄说一声了,他知道院子是用自己钱买的,给那几个丫头住时心里好受些。索性,连看门夫妇的卖身契一并寄给他。” 黛玉道:“此言有理,回信时捎过去。” 紫鹃来回说热水已备好,黛玉忙催促卫若兰去沐浴,不多时,听他在屏风后叫嚷着说忘记拿更换的衣裳了,黛玉少不得亲自送进去。 听到黛玉惊叫一声,又骂卫若兰,门外紫鹃等人俱是抿嘴一笑。 半日后出来,卫若兰披着一头湿漉漉的乌发,黛玉拿着大手巾与他细细地擦,絮絮叨叨地道:“每天都在训练兵士不成?每晚回来又是汗,又是土,衣裳不知道湿透了几回,结出汗碱来,王老太医常说晚上洗头发不好,容易头痛,你这样不洗又不行。” 卫若兰坐在大案前的椅上任她所为,笑道:“我既接手了平安州大营,总得以身作则,不然以我的功夫,比他们训练的东西再强十倍都不会流汗。” 黛玉问道:“你的功夫已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就不能身上流汗而头发干爽洁净?” 卫若兰莞尔道:“纵使我有这样的本事,军营里尘土飞扬,训练时也得落得满头灰尘,回来依旧得洗干净,不然你都不许我回屋。” 黛玉瞪他一眼,想到自己站在他身后,他后面没长眼睛看不到,悻悻作罢,哼道:“胡说,你头上若扎了巾,自己再控制些,不就不落灰尘,也没汗渍了?我就不信军营里的兵士们天天洗头,哪有那么多水可用。我瞧你就是想让我天天给你擦头发才弄得满身邋遢。” 卫若兰嘻嘻一笑,侧身抓着她正在给自己擦头发的手,道:“知我者,瑶卿也。谁像我有这样的福气?天天有媳妇帮我。”本来他每日早出晚归,若不找些事给她做,岂不寂寞? 黛玉嘟囔道:“等我不耐烦了,瞧你怎么办。” 话虽如此,她手里的动作仍旧十分轻柔,接连换了好几条大手巾,直到擦得头发干得只剩发梢微湿才叫人把手巾收下去,明日清洗晾晒。 卫若兰拉着她一同坐在椅上,问道:“宝兄的信我看了,别人的信里说了什么?” 黛玉忙道:“甄家被抄了,这是一件要紧事,不必他们说,咱俩自知,确实就在外祖母大寿之后中秋之前,倒也符合书稿所言,未曾偏离。琏二嫂子说,甄家送了好些东西到府里头,二舅母都收了,哪怕她在老太太跟前说明要紧,二太太仍旧置之不理。说到这里我就叹气,记得原稿里亦是二舅母匿藏甄家财物。元芳,你怎么看甄家被抄一事?” 卫若兰把玩着她晶莹剔透的手指,仔细端详指甲上染的凤仙花汁,淡笑道:“我能怎么看?甄家被抄,这说明陛下已掌控了江南一带的势力,可以将盘踞江南近百年的甄家连根拔起,太上皇老人家力不从心,无可奈何。若非如此,陛下绝不会轻举妄动。” 黛玉道:“我也这么想。甄家既败,外祖母府上也不远了。”说着长叹一声,也知无可挽回,而且这些人家多是自作自受,并非是强加的罪名。 卫若兰安慰道:“如今已经比那原稿强十倍了,好歹减轻了不少罪名,也有些后路。” 黛玉叹道:“我心里明白你说的,别的不说,大舅舅一房少了许多罪名,尤其是琏二哥哥和琏二嫂子,没原稿里那些要命的罪过,二姐姐出阁,三妹妹待选,就是四妹妹难说。她早在七月底就除服了,忙完中秋后琏二嫂子想给她说一门亲事,她竟不应,觉得自己家和甄家一样,必将衰败,没的连累男方的道理,难为她也猜出来了,琏二嫂子来信叫我劝她呢。” 卫若兰不禁赞道:“怪道都说你这些姊妹们个个都聪明绝顶,以前母亲也说,她见过千金小姐无数,能比得上你们的寥寥无几,是真话,非虚言。果然不负金陵十二钗之名,所不同者就是你这三个表姊妹或是懦而超脱,或是敏而精明,或是冷而孤僻。” 贾琏有李明提醒,而李明是林如海所安排,和凤姐猜出几分倒不算出奇,惜春小小年纪竟也敏锐如斯,再加上原稿里就已非常敏锐的探春,岂不叫卫若兰感慨万千? 黛玉没接话,叹道:“信里说,三妹妹进宫待选,不出咱们所料。” 卫若兰微微应了一声,道:“不必多想,三表妹有父母在上,哪有咱们说话的余地?况且仅是待选,能不能入选尚未可知。” 黛玉侧头想了想,道:“你不知道,皇后娘娘不理这些事,离京前我去宫里拜别,娘娘提及待选时还说,她一点都不管,免得那些皇子或者其母背地里嫌她居心叵测,故已决定最后选择时由那几个皇子的母亲在吴贵妃和贤德妃的率领下亲自阅人。贤德妃总管的话,必然不会让三妹妹进宫,或者留下给诸皇子?只不知道二舅舅和二舅母属意哪一个。” 卫若兰道:“皇后娘娘想得极周到,不管最后好坏,都和娘娘无关。三表妹头一二回都雀屏中选的话,便可终选,我记得宫里只筛选三次,最后一次由上面阅人。” 黛玉点点头,说道:“我听刘嬷嬷说,确实如此。三妹妹才自精明志自高,虽然从前猜出二舅舅和二舅母意欲借她联姻高门,黯然了几日,但是她自己未尝没有这些志气,倒是咱们和宝玉四妹妹白担忧一场。也是,三妹妹原就更遵守公侯高门里的规矩,一向认二舅母和王子腾大人,如何像咱们似的,极鄙弃这种借儿女联姻高门的行为?四妹妹信里说,她去安慰三妹妹时,三妹妹反说四妹妹不该有那些想法,度其意思,大约是愿意参加待选的。” 卫若兰一笑,道:“如此说来,咱们竟是不必十分担忧你这位三表妹了,咱们觉得人家命苦,人家不以为苦,这就够了。” 黛玉叹了一口气,默认其语,道:“我也这么想,我总不会罔顾别人的心意,三妹妹既愿意,就不该咱们这些外人说什么。就是四妹妹孤介太过,一心不想嫁人,只是她又想得太简单了些,不嫁人,她如何逃脱抄家之过?出嫁了,才罪不及她。” 卫若兰拍拍她的手背,劝道:“别急,别担忧,到了跟前总有法子,你再回信劝劝四表妹,许能劝得她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 一语未了,雪雁来回说晚饭做好了。 黛玉收住话,道:“先吃饭,吃过饭再说其他。”她的脾胃虽已如常人一般,晚间仍旧早食或者少食,卫若兰回来却晚,多是她看着卫若兰吃饭,自己给他布菜盛饭,不假手他人。 顷刻间,外间摆上一张小小的圆桌,仅供二人对坐,伸手可至对方眼前。 清清淡淡的三菜一汤一饭,如往常一样,并不十分奢侈。 黛玉拿着汤碗里的银勺,舀了一碗汤放在卫若兰跟前,道:“这汤我用着倒好,不油不腻,新鲜中又透着一点子香甜,你也用些。” 卫若兰直接拿汤泡饭,三菜一汤顿时去了七八成,比黛玉一天吃的还多些。 黛玉习以为常,先前还怕他晚上吃多了肠胃疼,后来才知他这样只有六七成饱,也便任由他吃这么些,只是晚上一向清淡些,以素食为主。 饭后洗漱,歇了一会子,两人和往常一样,挑灯在后院的小花园子里闲逛消食,嬷嬷丫鬟宫女们远远地在后面挑灯跟着,并不近前。 卫若兰一手挑灯,一手理了理黛玉身上披风的领口,低声道:“陛下动了甄家,节度使家亦受触动,近来探子报说频频有人出入苗家,我不放心你在城里住着,明儿收拾着去庄子里,对外只说小住,城外东边的庄子离平安州大营近,只有二里路程。” 黛玉悄声问道:“会不会打草惊蛇?” 卫若兰摇头道:“不至于此,我又不在这时候动手,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对外面只说我近来用心操练兵士,十天半个月的不回家,你放心不下才挪到庄子里离我近些。” 黛玉捶他道:“我好好的名声,竟都叫你给败坏殆尽了。”他们年轻小夫妻不愿分离本在情理之中,世人却不这么想,而世人又往往将所有的罪名都推在女子身上,他们这样如胶似漆不肯相距太远的行为,自然为人所诟病。 卫若兰笑道:“咱们过自己的日子,理会他们的想法作甚?你若是理会,也就不会跟我赴任平安州,不怕风雨匪患了。” 说完,又道:“我打算常驻大营,哪能留你在城里。” 黛玉道:“我知道了,明儿就叫人收拾东西,所幸宅子并不甚大,许多东西仍装在箱子里头,未曾摆出来,收拾起来极方便。如布匹粮食家具陈设等没要紧的东西放在宅子里,来回都方便下人运送,下个月各地的租子也该送来了,余者书籍字画等都得带过去。” 随即她压低声音,问道:“平安州九环寨的那起子匪徒果然和节度使有关?”苗家托庇在章旷门下,而匪徒则出入苗家,若说劫匪和章旷没有相干,她是半点不信。 卫若兰答道:“尚未得到确凿的证据,但匪徒和苗家有关却是事实。” 黛玉冷笑一声,道:“这就难怪别人做生意总难得平安,而苗家的生意这么大,又是大粮商,掌控平安州一带所有的粮行,竟然没有匪徒打主意,岂止是因为托庇在节度使门下的缘故?那些匪徒可是连咱们都敢抢,怎会害怕区区一介商贾。早些拿下他才好,就是因他独霸粮行,才致使平安州粮价迟迟不降,竟比京城还贵。等咱家租子送来,你也得派人去迎。” 卫若兰点头道:“放心,饶不了他们,不过眼前我想顺藤摸瓜,查一查所谓的九环寨寨主是谁,才没立刻动了苗家,目前唯一的线索只有苗家。你可能不知道,我今儿才得到的消息,苗通其实就是九环寨寨主麾下的八当家,仅仅一名当家就这样厉害,何况其寨主?” 黛玉吃惊道:“他竟是八当家?难怪你说那日在抢劫咱们的匪首处打探到七当家出入苗家和苗老爷交好,原来竟是地位相当的同伴,也难怪驿丞说见到七当家下面的人出入苗家。” 得到这个机密消息后,卫若兰改变将踩点匪徒和驿丞交由官府的主意,直接就地斩杀。 这些人无恶不作,死不足惜。 第81节 黛玉对他们自无丝毫怜悯,哪怕是那个口口声声说被逼为之的驿丞,也勾结匪徒迫害了不少来往的官宦人家,是生是死,都由那些匪徒做主。 卫若兰叹道:“自从咱们抵达平安州后,几个月了都没见有匪徒出没,怕是不敢轻举妄动,我眼下唯有训练兵士,暗中打探他们的踪迹。恶贯满盈的匪徒竟是平安城人尽皆知的大善人,实在令人觉得可笑。八当家如此,你说其余几个当家是什么人?我倒觉得,唯有像苗通这样的身份,没人怀疑,才好遮掩他们暗地里的营生,那几个只怕都是体面人物。” 苗通确实是平安城里远近驰名的大善人,他们来到平安州后才知道的,虽然他家粮食定价比京城贵一些,但是他时常施粥赠炭减租救人,黛玉和章夫人等凑钱施粥的地点位于南城和北城,苗家就在东城和西城施粥,比黛玉等人晚了几日,以全其尊贵。 卫若兰之所以不敢此时料理苗通一干人,就是怕激起民变,唯有掌握了证据然后揭发其罪行后将之处置了,才不会让百信心生不满。 黛玉暗暗佩服这些匪徒,有这样的聪明才智不用在正途,偏来害人。 那个七当家也是谁都没想到一个体面人物,是平安州麾下一个县的县尉,名叫白文,和苗通乃是生死弟兄,卫若兰近来就在打探和他们交好的一干人等。 黛玉扶着他的手往回走,道:“是该查一查了,一个寨主九个当家,眼下你总查不到匪徒的踪迹,许是那次你下手太狠,他们就不出来了。正如你说的,他们很有可能就是以体面身份遮掩住了匪徒的本职,寨主当家连同小卒子,只怕就是以主子和奴才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出来进去,不然不会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他们总不能不吃不喝。若没有苗通和白文这两个人的行为,我还真不敢这样想,怕冤枉了平安州一带的体面人。” 卫若兰道:“所以才派人去查。查明白了,无辜的得了清白,不再令我怀疑,有罪的我心里有数,日后好惩治。别的不敢说,苗家和白家的护院下人我暗中查看了几回,多是身手矫健者,满脸剽悍之气,十有八、九就是他们麾下的匪徒。我已令牛方这些功夫好的暗中查探各家下人护院等,寻常下人护院和匪徒有着极大的区别。” 疾风带话说长泰帝命他便宜行事,卫若兰就知道长泰帝的意思了,不仅仅是许他先斩后奏之权,还命他全权处理,不必遵守所谓的规矩。长泰帝可不是迂腐板正的人,若是就不会暗中组建心腹做事,而且他不认为整治章旷等人非得找寻罪名宣判后再料理他们。 卫若兰近来忙碌非常,费心计手段,终于成功掌握了平安州大营的兵权。 多亏甄家被抄,许多人心里都明白太上皇势颓而当今势盛,有心投靠他,免得日后被清算,暗中已架空了章旷在军中的权柄,每日花天酒地逍遥快活的章旷犹不自知。 凡是钻营出来的人,能在平安州屹立不倒的,不管是官场上的文官,还是军营里的武将,就没有一个蠢货,投靠他时又怕得罪章旷,于是就暗地里向他表白忠心,明面上仍旧十分排斥他,做给章旷看,让章旷以为他们始终是自己的心腹。 当然,卫若兰不敢十分信任这些见风使舵的人,而是利用他们趁势掌控兵权,将柳湘莲以及自己带来的亲兵等安排进大营里,占据了一些要紧职位。 黛玉亦知此中详细,略放下心,在军营中他不是孤掌难鸣就好。 回到卧室,洗完脚夫妻安歇,卫若兰不留人在卧室上夜,亲自熄了灯,放下帐子,含笑欺身,一本正经地说道:“上回你不是说要跟我学功夫?我思来想去,只有一套吐纳的法子你或可一学,有强身健体之功,至于别的就没有了。” 黛玉早忘了此事,当时也是一时起意,此时听他说起,笑道:“能强身健体就已经很好了,我虽和常人一样,气血之旺终不及你,我还想和你长长久久的过一辈子呢。” 卫若兰笑道:“我教你,来,先认穴位,这吐纳的功夫须得从奇经八脉走、穴位运行。” 黛玉秉性触痒不禁,片刻后帐内传出她的笑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停手,停手,元芳你快停手,我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哪有你这样假公济私的。你再这么着,我就恼了。” 窗外夜色正好,室内春光无限。 不提夫妻二人如何一个秘授、如何一个学习,且说次日黛玉醒时,卫若兰已经早早地出了城去平安州大营,她拥被不起,哼哼唧唧半日才吩咐紫鹃道:“备热水,我要洗澡。” 紫鹃笑嘻嘻地答应了,清晨得了卫若兰的吩咐她们早已预备妥当,就等着黛玉起床,才服侍她洗完澡,早饭将将摆上,尚未来得及用,就有丫鬟过来道:“章夫人送了帖子来,说明日要来拜见奶奶,有事相求。” 黛玉正想问有什么事情求自己,忽然想起甄家甄宝玉之妻章氏就是章旷的幺女,今已随甄家获罪,暂随家中女眷人等锁于甄家后院的一处下人房舍,不得自由。 第113章 黛玉原是猜测,并不确定,章旷及其夫人远比自己和卫若兰有本事,自己夫妇在长泰帝和皇后跟前虽有些体面,却没有随意免除犯官女眷罪名的本事,章夫人便是求人相助也不该是自己,不想次日一早,章夫人来到后,才喝了一口茶就提起年初远嫁金陵的幺女。 先说自己一生一世只此一女,别的儿女都和自己隔着一层肚皮,并不亲近,又说自己为人母者对女儿的担忧,真是字字句句都含有无限悲凉。 黛玉一怔之间,就听章夫人接着说道:“她今年才十五岁,生得聪明伶俐,模样礼仪又都不俗,我千挑万选地给她定了甄家这门亲事,许给了甄宝玉,年初才成亲,谁承想甄家竟犯了事抄了家,连带她跟着吃苦受罪,我实在没法子了,才来求县主。” 说到这里,章夫人呜咽出声,满脸泪痕,十分伤心难过,虽然她哭得厉害,哭声中隐隐带着凄厉,言行举止却不显得狼狈,容颜之丑陋亦难掩大家风范。 养尊处优数十年,章夫人一直在平安州受众人拥护,忽而如此,令人心酸。 黛玉掩下心中悄悄浮现的一丝疑惑,递了一块手帕子给她,安慰过后,问道:“求我什么?不瞒夫人说,我虽然凭着父荫在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有些体面,常出入皇宫,但是都和朝廷之事无关,不敢问,不敢说。未出阁前没有长者领着我极少出门,才成亲就离了京城,亲友确有那么几家,推心置腹却是寥寥无几,更加无法左右朝廷中对犯官眷属的处置。” 这一番话的的确确是发自肺腑,黛玉从不认为自己有左右朝廷判决的本事,卫若兰亦无,若是有这样的本事,她也不会格外担忧惜春等姊妹们的终身了,心中极怕惜春在抄家之前没出阁亦同宁荣国府两家一同获罪,犯官家眷入官、变卖并不少见。 章夫人接过手帕,一面拭泪,一面道:“求县主慈悲,捎封信给政老爷,请他或者托哪个亲家给甄家求求情儿,别的不管,好歹别连累了无辜。” 所谓无辜者,自然就是她的女儿了。 黛玉不假思索地道:“夫人竟是难为我了。二舅舅今不过五品员外郎,连上朝都不能,哪有本事替甄家求情?若有,就不会眼睁睁看着甄家获罪了。况且我虽住在外祖母家几年,但是一年到头见到舅舅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得出来,如何在这会子巴巴儿地送封信去?” 人常说娘舅亲,然而在她看来,这份舅甥之情却远不如和凤姐宝玉惜春一干姊妹们,甚至连探春宝钗尚且不如,自己和贾政平素连话都没说过一句,如何写信替别人奔波? 甄家被抄,王夫人除了收下甄家送过去的东西,又何尝有其他动作? 章夫人脸色一变,随即哀求道:“县主,如今唯有政老爷有此能为了,恳请县主千万帮这个忙,我从心里感激县主,明儿叫我女儿给县主立长生牌位。” 黛玉奇道:“这话从何说起?我都不知道二舅舅的能为。” 一语出口,黛玉猛地想起书稿中贾政的本事,分明是五品员外郎,却能轻易替贾雨村谋得顺天府的职缺,另外赖尚荣、傅试等皆是依赖贾政,莫非章夫人亦是如此想? 只听章夫人道:“谁不知政老爷的本事?这一二十年里,政老爷替多少没有门路的人谋得实缺,便是起复不了的和捐官谋不到好职缺的凡求到他跟前无不心满意足,我们老爷素日里常赞,十分佩服政老爷。政老爷连捐官起复等大事都能左右,何况只是救我那清白无辜的可怜女儿脱离苦海?救她出来,不过是政老爷一句话的事情。” 黛玉眉头微蹙,道:“我竟不知二舅舅有这样本事,京城里比二舅舅有能为大有人在,夫人何苦叫我写信求二舅舅?”细想章夫人所言和自己所思,黛玉诧异于贾政左右朝廷任命官员的本事,倒不像是没有本事的人。 章夫人理直气壮地道:“县主是政老爷嫡亲的外甥女,又在当今圣人和皇后娘娘跟前极有体面,卫将军亦受隆恩,县主亲自写信,自然比我们更容易得到政老爷的同意。” 黛玉不怒反笑,摆手道:“夫人快别这么说,我自恃没有这样大的脸面。” 见章夫人脸上闪过一丝不满,黛玉紧接着笑道:“跟夫人说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之前我那些话并非假话,夫人若不信,着人去京城里打探打探就知道了,我幼时丧母,初进京城时连两位舅舅的面都不曾见过。”言下之意就是她跟两位舅舅并不亲密。 章夫人犹有不信之色,道:“我不信,政老爷是县主嫡亲的舅舅,谦恭厚道,大有祖父之遗风,世上无人不知,岂会连这一点体面都不给县主?” 黛玉道:“骨肉之情无关于朝廷大事,二舅舅刚直不阿,原就不爱徇私枉法。” 她不爱揽这些事上身,虽然她很清楚似章氏这样的妇孺人等无辜,但是既享受了家族带来的荣华富贵,便该承受家族盛极而衰带来的苦难,一如自己,一如迎探惜。只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迎探惜乃是昔日的姊妹,自己不忍看她们落难,方有援手之举,对于章氏却无此等心思,也许这就是亲人和外人的区别。 章夫人见黛玉不同意,继续苦求道:“求不得政老爷,县主等卫将军回来,求求京城里两位陈大人如何?两位陈大人位高权重,几句话就能解了小女之苦。” 黛玉忙道:“我自己的亲舅舅我尚且不敢求,何况他舅舅?” 章夫人忍不住道:“人生在世,谁没个求人的时候?咱们这样人家,原就该守望相助,这么推辞,明儿自己遇到了事,面对别人推三阻四时,县主又该如何?” “夫人放心,我们家就我和他两个,小心翼翼尚且不足,哪里会做违法乱纪之事?便是命运不济,得罪了人而失势,也只能怪自己。”察觉到章夫人恼羞成怒,黛玉却无丝毫畏惧,两家私底下早就水火不容,面儿上说说笑笑不过是维持彼此的颜面,哪有什么交情可言? 章夫人听了,只得恨恨而归。 黛玉却不肯对她失礼,反送至二门方回,回来就听紫鹃担忧地说道:“得罪了他们可如何是好?章夫人虽是强人所难,但是言语间也有些道理。” 黛玉不以为意地道:“拒绝了倒好,答应才是事大。” 紫鹃略觉不解,紫毫索性拉她出去,详细地与她说明厉害,答应章夫人所求不说违法,更会让长泰帝不满,救甄家女眷岂不是和长泰帝作对?说长泰帝严苛连累无辜?长泰帝此后如何信任卫若兰?而且今日救了章氏,来日便有李氏、王氏,都不想随着夫家获罪,都来找黛玉,那成什么样子了?紫鹃听了恍然大悟,忙赞黛玉做得对,竟是自己误了。 黛玉道:“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快去收拾东西,咱们早些搬到庄子上小住,享受田园之趣。”她自己却在回思章夫人进门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加以分析,好知外面诸事。 每想太上皇和长泰帝的权势此消彼长,黛玉就觉得欢喜,实在是太上皇用的人殃及百姓。 卫若兰晚间回家时,黛玉将此事细细地告诉他,继而道:“是不是章家在京城无人可托了,所以想走二舅舅和咱们两位舅舅的门路?我那位二舅舅,别人不知道,咱们岂能不知?甄家被抄也有些时日了,何尝见过他有什么雪中送炭之举?” 卫若兰笑道:“猜着了。咱们尚未成亲的时候,我就在陛下那里看到一些罪证,事关素日和章家有来往的人家,好几家都被罢免官职,正审问着呢,等罪名落实少不得也是抄家。” 黛玉颔首道:“这就说得通了。” 甄家被抄,和章家常来往的几个京官人家又都自顾不暇,章家远在平安州对京城的事情鞭长莫及,自然想到了贾政,他们似乎觉得贾政必能办成这件事。 也由此可以看出,长泰帝正在逐渐掌控朝堂,章家亦感受到了危机。 卫若兰道:“倒是没想到章家会想到二舅舅。他们是怎么想的?来找你。他们自己写信过去,只怕都比你我的书信分量重,我没记错的话,章家素日和贾家有所来往,乃是世交,近年因大舅舅不敢惹事,才慢慢淡了些。” 黛玉寻思片刻,道:“你说的是,不该求到我跟前才是。他们这样,倒显得多此一举了。”忙又回想在章夫人跟前的言语,不禁苦笑,那些话虽是实话,传到贾政耳朵里,只怕不好。 卫若兰听出她的担忧,安慰道:“怕什么?你说的是实话,便是他们觉得你在抱怨也无妨,咱们也能说是为了推掉章家所求才不得不这么言语。寄回京城的书信不是没送走?一会子我修书一封,寄给二舅舅,特地说明此事,向他赔罪。” 其实黛玉那些话叫贾政听到也没什么,本来就是事实。 黛玉叹道:“只好如此了,这封信你来写,我不写,话都没说,信也无话。幸亏我在章夫人跟前称赞二舅舅刚直不阿,不爱徇私枉法。”比之自己的抱怨,这样的话让人觉得入耳。 卫若兰嗤笑一声,道:“二舅舅若是刚直不阿,不徇私枉法,就不会有贾雨村傅试赖尚荣之流如此肆无忌惮了。赶明儿这些事揭出来,件件都是罪过,当今圣人最忌讳什么?最忌讳下面的臣子为了私意人情随意给人安排官职。你想想,将来满朝文武或者各地外放官员多是别人安排的,圣人如何放心地用?说起这个,我倒佩服起岳父来,贾雨村求到跟前,岳父分明有能力替他安排,却偏偏交给二舅舅料理,自己一点儿都不沾手。” 黛玉啐道:“听你说的,好像我父亲很狡猾似的。你来说,我父亲那时在扬州就任,如何跑去京城给雨村先生谋职?起复总得去吏部,托给二舅舅,原就是常理。不过,你说我若没遇到你,书稿中贾家获罪抄家,二舅舅的罪名里会不会就有这么一桩?” 卫若兰一呆,随即说道:“瑶瑶,你好伶俐,你这是说如果贾家抄家,二舅舅身上有这么一桩罪名的话,也算得上是岳父大人替你出气了。” 黛玉笑道:“说得我父亲好像有神机妙算之能,其实是将我所托非人罢了。” 她望着汝窑花囊中插着的几支秋菊,幽幽一叹,道:“不过,想到我在他们家里就那样死了,等到他们抄家时有一样罪名是因我父亲所致,正如你说的,我心里觉得有些解气。” 卫若兰最不愿再听黛玉的悲剧命运,扭头就地呸呸两声,转过来以手掩住她的口,不悦地道:“说什么死啊活的,不知道忌讳一点,快呸两声出来。那书稿中的一切悲剧都和咱们不相干,咱们都好好的,活个天长地久,才不枉此生。” 黛玉听了,效仿他呸呸两声,跟着笑起来。 卫若兰把玩她鬓边垂下的一串珍珠,道:“章夫人爱女心切,料想她回去后,定会越过你我给贾家的二舅舅写信,两家毕竟不是没有来往。” 黛玉忙道:“既然如此,咱们快些写信送进京城,赶在他们头里,免得他们胡说。” 卫若兰极赞同,叫人拿纸笔写信。 黛玉昨日已写了一些给贾母、凤姐、惜春等人的书信,宝玉和贾政的今日都由卫若兰亲笔,将各封书信整理好,和卫若兰送进京城的折子一起上路。 卫若兰在折子里只说自己如何操练、如何屯田、又云平安州大营中人数多少、所需冬衣多少等事,或者写一写当地的粮价、田价等事,或者请罪说至今没有匪徒踪影等事,一五一十,清清楚楚,这些事情都不怕人中途截取知道,故按平常由驿馆传递进京。 因秋冬之际各地的租子常常由庄头押着不远千里地送往主家,大部分主家都在京城,走水路的倒好,走旱路的几乎都会经过平安州一带,卫若兰虽然不敢确定匪徒必会出没,但是有备无患最好,于是他越发用心操练兵士,操练之余还要屯田,种出来的庄稼收成时,好做粮饷,不仅如此,每日都会派底下的武官率领千百人,一队一队地四处巡逻。 匪徒凶悍,悍不畏死,兵器马匹都属上等,平安州大营的步兵配备远不如他们,百十人的兵士不大容易对付他们,所以每一队兵士巡逻时人数都在上千,以免出现伤亡。 柳湘莲对此颇有经验,损失不少弟兄,非常赞同卫若兰的决定。 至于那些不敢和匪徒交锋的武官,见识了卫若兰的本事后,胜过柳湘莲十倍,连身边的亲兵小厮功夫都不比柳湘莲差,渐渐多了几分信心,也用心地和兵士们一样接受操练。 那些匪徒十分沉得住气,一直蛰伏不出,连带兵士都觉得焦躁,往日不希望匪徒出现时他们常常出没,劫财杀人,如今盼着他们出来自己好将之一网打尽,他们却又不出现了。卫若兰倒很坦然,越发觉得这些匪徒训练有素,绝非寻常。 卫若兰忙忙碌碌的时候,黛玉平安迁至庄子小住,美其名曰舍不得卫若兰每日奔波。 听到黛玉迁居的理由,果然就有人在背后里笑话她不害臊,卫若兰住在平安州大营里不回家她都不放心,可是,说这些话的人心里何尝不含酸。 对此,黛玉置若罔闻。 四个庄子里只有这个庄子占地最大,修建得用心,除了粮仓外,庄内房舍皆是一色青砖黛瓦,极尽朴素,完全无法和城里的雕梁画栋相比,谢管家十分羞愧,只说委屈了黛玉,而黛玉却觉不错,吃住和往常一样,房舍华丽与否倒是小事。 既然房舍普通,屋里除了家具外,便不设华丽之物,多是书籍鲜花茗碗等,卧室纱帐锦被等亦挑和房舍相配的颜色花样,显出几分清雅别致来。 她来了庄子,陈蕊少不得跟了来,借宿庄内客院,英莲母女自不必说,亦随周魁。 没过几日,她和卫若兰各地庄田的租子都送了过来,刚到平安州地界就有卫若兰麾下亲兵或者柳湘莲等带营地中的兵士亲自护送到来。为了引蛇出洞,卫若兰起先都没派人去护送押运租子,只安排几个心腹悄悄窥探,可惜匪徒未入彀中,接连三五次都不曾出现。 黛玉和卫若兰名下的庄田极多,单是长泰帝赏赐给他们二人的两个庄田每处就有万亩,他们两个定的租子略低于常人,秋收时特地派人监察,交税后只收三成租子,饶是如此,一处庄田也能收七八千石粮食,还有别的庄子,两人母亲的陪嫁庄子,自己后来又置办的庄子,今年风调雨顺,都有粮食送来,余者野味干菜柴炭等不计其数。 黛玉忙了十来天才算料理完,留下足够自己家两三年食用的粮食东西,余者都以和京城相同的价格折给平安州大营,交割明白。 比之饷银,营地里的兵士更看重粮食,吃饱了才有力气做事。 在卫若兰没来之前,底下兵士们的饷银总是经过层层克扣,到他们手里时已是寥寥无几了,而且很多时候粮饷只够糊口,不够饱腹,无力操练,自然也无力迎战匪徒。他们怨声载道,暗中决定反了当地官员时,卫若兰突然来了。 和那些见风使舵的将领们相比,平安州大营里九成九的兵士们心里更加拥护卫若兰,无他,吃得饱、穿得好,操练屯田卫若兰都以身作则,没亏待过他们,还会教他们几手功夫。 如今卫若兰家的粮食送到,首先就以低价折给军营,看到堆积如山的粮食,颗粒饱满,并无霉烂,他们自然放心。同时,他们也非常感激静孝县主,除了粮食外,静孝县主还送了许多野味和猪牛羊肉等给他们打牙祭,不要钱! 偏有一干眼红心热的人见不得几万两银子送至卫家,背地里使坏道:“若真是惦记着咱们慈悲之人,何不直接将粮食都送了给咱们?卖粮食的银子作额外之资分发给咱们才是真正的厚道!此时收了银子才给粮食,有什么值得咱们感激涕零?” 第82节 听了这话,立时便有人反唇相讥道:“竟是别太得陇望蜀了,愿意低价把粮食卖给咱们大营的至今没有一家,没贪咱们粮饷的就已经是好官儿了。以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你忘记了?如今吃上饭,你倒忘了托谁的福!难道将军大人和县主大人平时就不用花钱了?饮食起居人情来往哪一样不要钱?粮食都不要钱地给了我们,他们靠什么过日子?谁不知道大户人家讲究得很,三节两寿地都耗钱无数,万寿节千秋节都得往京城里送礼,那都是有出无进的,没有钱,怎么预备这些珍宝礼物?” 有人赞同道:“不错,将军大人都说了,若不是须得供应素日的开销和人情往来,那些钱他就不要了,里头还有县主大人陪嫁庄子的产出呢!就是这样,剩下的银两也会在各地慢慢地添置田地,好收更多的粮食运过来低价卖给大营,可见将军大人和县主大人都不是为了自己享福。我看你们这些人说这些话就是故意调唆,走,咱们去见将军大人。” 扭送到卫若兰跟前,卫若兰并未轻饶,查明是苗家对黛玉的举动不满,借那人之口扰乱军心,当即依军法处置,痛打三十军棍,杀鸡儆猴。他们夫妇原是一番好意,见营里粮食不够一月之用,方想减免兵士饥饿之苦,哪里能容别人这般胡言乱语? 黛玉得知后不觉一叹,道:“我是一片真心,偏生在一些人嘴里竟成了沽名钓誉之举。” 此后,行事越发小心谨慎,在这些事情上面也越发讲究银货两讫,她总不能为了营地里的兵士,罔顾自己一家上下内外的开销。 与此同时,折子和书信送进了京城,分送进皇宫和荣国府。 贾政接到卫若兰的书信,拆开一看,脸色又惊又怒。甄应嘉虽在押解进京的路上,但是罪名十有八、九都定下来了,自己如何替甄家周旋,叫甄家女眷脱离苦海?幸而卫若兰先送了此信,不然自己面对章家来人时猝不及防下难以交代。 贾政最是刚直不阿,不喜徇私枉法,半日后见到章家打发过来的仆从,听完来意,看完章旷的书信,忙道:“节度使之求,原不应辞,但是国法之下,本官不敢违之。” 不料,章家又派了女人过来,往王夫人房中去了。 第114章 章夫人派来的四个女人并没有先去王夫人府里,贾政接到书信的时候,章家乃是先派人到荣国府送礼请安,礼单至李纨和探春手里,乃列明为:“上用妆缎十二匹、上用蟒缎十二匹、上用素缎十二匹、上用杂色缎十二匹、上用宫绸十二匹、上用宫纱十二匹、上用宫绢十二匹、上用宫绫十二匹、上用宫锦十二匹、上用宫罗十二匹、金银项圈各四个。” 想起前些年甄家的拜会,姑嫂二人看毕,忙用上等赏封赏给送礼人等,又驾轻就熟地备下尺头,意欲回贾母时想起贾母这几日不大好,便直接回了王夫人,才看过礼物,那金银项圈上面或是点翠羽、或是镶珍珠、或是嵌宝石,珠子大似龙眼核,珠宝晶莹,金银焕彩。 见这八个项圈儿每个不下于五百两,单一颗珠子就值上百年,王夫人收了,正在这时,就听人通报说:“章府四个女人来给太太请安。” 闻得来人是给自己请安,王夫人忙命人带进来。 这四个人年纪最长者约莫五十岁左右年纪,最小者在三十岁上下,以年长者为首,相貌平平,颇有章夫人之形态,衣服钗环皆富丽异常,将满屋上下人等都比下去了。 请过安好,王夫人命人拿了四个脚踏过来。 四人急忙谢过,待探春和原在屋里陪王夫人说话的宝钗姊妹两个坐了,方都各自落座,脸上满是谦卑之意,瞧着十分温顺。 王夫人心里越发喜欢,暗赞她们行事大方有规矩,笑问道:“你们远在平安州,来往不便,这会子怎么想着进京来了?你们老爷太太可都进京了?我们竟没得到一点儿消息,早知道,早该打发人去迎接,也好预备着给你们老爷太太接风洗尘。” 为首的女人回道:“老爷太太只打发我们进京给府上送礼请安,自己却镇守平安州,无旨不敢擅离职守。这会子来,实实在在是有要事相求。” 王夫人正欲问是何事,李纨忽道:“太太,我想起一事来,先下去料理了。” 见李纨如此言语,宝钗和探春也都站起身,笑道:“可不是,大嫂子之前还说找我和三妹妹帮忙,太太忙着,我们就先过去了。” 王夫人点点头同意了,待她们下去后,问是什么要事,为首的女人当即红了眼圈儿,说道:“若论亲戚和交情,除了府上,满京城里找不出第二家来,我们太太求了静孝县主许久才知道拜错了佛,真佛在这里呢,急急忙忙打发我们过来,先向太太赔不是。” 闻得和黛玉有关,王夫人不免有些诧异,忙问详细。虽然往年对黛玉没有多少情分,但是这些年黛玉和宝玉兄妹情分压倒众人,卫若兰和她都有体面,王夫人便解了许多旧怨。 为首的女人正等着她问,忙将章夫人的一肚子苦水吐出。 说完,她又道:“我们太太听静孝县主说无能为力时,着实气恼,以为她故意不帮,回去一想又觉得静孝县主说得有理,县主小小年纪的未经世事哪里比得上太太见多识广又有本事?望太太瞧着我们太太一番爱女之心上面略帮衬一二,别的不求,只求姑奶奶一人平安。” 王夫人沉吟片刻,先想八月里头甄家被抄一事满京城里沸沸扬扬,再想自家和各处的交情,道:“可怜天下父母心,你们太太这样,我感同身受,让你们姑奶奶平安倒也不难。” 为首的女人喜出望外,忙起身再三谢过,道:“我们太太如了意,回头必有重谢。” 王夫人道:“重谢不重谢倒是用不着,咱们两家的交情放着,哪里在意这些身外之物?我们家有的是东西,最不缺这些,我为的是你们太太的慈母之心。” 为首的女人停了连连称是,极口称赞王夫人之慈心仁意,尚未说什么就听王夫人继续说道:“有些话须得说在前头,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到的事情。我记得你们姑奶奶是嫁到了金陵,一直随老太太哥儿们住在金陵老家,如今调取进京治罪,算一算,你们姑奶奶和甄家眷属人等都在路上,未曾到京,等到了京城我才好打探明白再出手。” 那女人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要不我们怎们得了消息后就紧赶慢赶地过来,就是想等姑奶奶到了京城,立时接她回家去,免得再受那些折挫。我们姑奶奶从小儿娇生惯养,一丝儿风都受不住,谁承想遭了这样的难,不知道在路上怎生吃苦受罪呢。” 说着这话时,四个女人齐齐地红了眼圈,忍不住滴下泪来,又怕人笑话,急急忙忙地拿出手帕子拭泪,向王夫人赔罪道:“叫太太见笑了。” 王夫人却道:“岂会见笑?这才是你们的真性情。” 四个女人心中一宽,忙又赞王夫人宽厚仁和,既得王夫人之诺,她们就放心了,又陪着王夫人说了一会子话,忽听人通报道:“太太,琏二奶奶过来了,说有事情找太太商量。” 王夫人才要开口,四人就起身告辞,迎面见到凤姐,又忙请安,凤姐站住脚问是哪家的人,当她得知是章府派来请安问好的女人,一颗心怦的一跳,暗想果然没出黛玉在信中的所料,章家不仅修书给贾政,而且派人来找王夫人。 凤姐的性格本就颇步王夫人的后尘,只不过她年纪轻,未免张扬些,而王夫人年过半百,儿女都不在跟前,越发趋于慈悲厚道,虽然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等事不做了,其他却如以往。 等那四个女人走后,凤姐问道:“姑妈,章家并未进京了,为了什么事过来?” 王夫人想此事没有瞒人之处,此时不说,来日做了的时候依然为人所知,便将章家所求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凤姐,话里自然没提救了章氏后章家有重谢等语。 凤姐顿足道:“我的姑妈,那月姑妈收下甄家之物以为我是危言耸听不成?等甄家之事尘埃落定,咱们事后怎么帮忙都不为过,便是买房子买地给他们过活都没人挑出不是,反而得说咱们家厚道,没有落井下石,然而此时插手并左右朝廷的判决,岂不是惹火烧身?” 她一面说,一面暗暗决定,除了自己父亲,王夫人也无别的门路可走,别家可不敢搀和此事,倘若王夫人一意孤行,她定要禀明母亲,劝父亲莫要插手。 虽说王夫人是王家嫡亲的姑太太,自己却是嫡亲骨肉,孰轻孰重,父母自然明白。 王夫人却不以为意,道:“怕什么?什么时候咱家赫赫扬扬的凤辣子竟如此胆怯。况且,我并没有说左右朝廷的判决,我依稀记得甄家的判处早下来了,原旨是调取甄应嘉等主犯进京治罪,余者眷属家奴悉数就地变卖,概因下旨时,有人提出江南一带未必有人敢买甄家眷属为奴,圣人便又在后一日补了一句,连同甄家眷属一并押解进京,家奴在当地变卖。” 凤姐闻言,想了想从贾琏处得知的事情,道:“确有此事,邸报上未明说,后来我们二爷打探到了,甄夫人和三姑娘本就在京城,余者老夫人已仙逝,下剩嫡亲眷属人等共计十六人,连同甄老爷一共十七个,都在来京城的路上。那姑妈怎么说要救章家小姐?” 王夫人看了她一眼,慢慢地捻动手上的佛珠,款款地道:“甄家眷属人等必定是要入官为奴的,唯有达官显贵能买来使唤,我多拿几个钱,买了章氏不就是救了她?咱家虽没别的能为,买下章氏却是轻而易举,别家总会给咱们家这个脸面。”早在章家那几个女人恳求的时候,王夫人就想到了这一点,救章氏未必非得助她脱罪,圣人已发了狠,要严惩甄家。 凤姐不由得目瞪口呆,旋即满腹钦佩,同时心中一凛,幸亏自己早就退步抽身,不然定会被这位姑妈耍得团团转,莫看她轻易不动怒,但每逢动怒时,无不牵连者众多。 再没想到王夫人竟是这样的打算,凤姐仔细一想一下王夫人适才所言,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便是章家知道了也没法子如何,毕竟那几个女人求王夫人救章氏脱离苦海,而王夫人回答的却是平安不难,没说救章氏脱罪,以无辜之身回娘家。 她忽然想起一事,道:“姑妈打算倒好,既全了昔日之情,又立仁慈之功,若是朝廷不将甄家女眷人等发卖,而是入官后赏赐各家使唤呢?”犯官眷属不独发卖一个下场,凡入官的官奴,上面常常赏赐给其他达官显贵之家,便是不赏赐,也多发配到内务府做活。 王夫人一怔,先前只顾着想到自己的计策了,倒是没有想到此处,皱了皱眉头,良久后道:“无妨,不管赏赐给了谁家使唤,凭咱们家的体面,花些银钱买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况且,你也说了,不能确定是发卖还是赏赐,也许只当街发卖呢。不过,这一点须得想个法子,怎么着才能叫朝廷将章家小姐赏赐到咱家,到别家终究得费些心思。至于在内务府使唤反倒不怕什么,稍稍打点筹谋一番,内务府将官奴发配到各家也不是没有的事儿。” 凤姐叹道:“姑妈想得虽好,奈何万事都不是依从咱们心意而为之。我劝姑妈竟是别沾手此事的好,若是如愿买到章家小姐倒好,若是难以做到,反而得罪了章家。那章家在平安州一带权势滔天,记恨上咱们不知道得惹出多少事来。” 王夫人摆手道:“怕什么?等到时候再说,我自有道理。” 从王夫人处出来,凤姐到家就对正抱着儿子喂鸟的贾琏道:“我今儿我才知道什么是大智若愚,像我这样的反倒是蠢货。怪道二太太那样喜欢宝丫头,都是聪明不外露的主儿。” 贾琏纳闷道:“你不是去二太太那里说事,怎么回来就说这个?” 凤姐拉他进屋细细说明,贾琏笑道:“随二太太去,只要不给咱家再添罪名儿就是。唯盼是发卖而非赏赐罢,咱们家现在早已不如从前,哪有那么大的体面得到这样的赏赐?我倒是没想到二太太居然打这样的主意,银子东西收了,人也不费事地救出来,纵使不如章家之意,毕竟也是尽了心,外人挑不出错来,只怕二太太要大方一回了。” 凤姐奇道:“这话从何说起?” 贾琏道:“若只买章氏一人,外人怎么想?势必要将甄家众人都买下来,才会让人无可挑剔。像甄家这样千娇万贵的主子奶奶,哪个作了官价都不低,二太太岂能少花了银子?甄家的男女仆从等在金陵变卖,除了幼童男女,余者最低五十两一个,高则数百两,何况主子?” 凤姐却笑道:“未必,府里捉襟见肘,宝玉尚未成亲,三丫头待选要花钱,你道二太太舍得花那么一大笔银子去买甄家众人?我反倒觉得以二太太的心思,若是变卖时,定然先托人操纵,先卖甄家其他人,等她派人赶到时,只剩章氏,或者再多一二个人可买。若是赐与人家为奴,二太太必定设法买来送与章家,可叹后者费的心思就多了。” 贾琏想到贾政夫妇的门路,深以为然道:“听奶奶这么说,倒有几分道理,听说章氏生得风流标致,不似其母,暗中觑着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托人留意,势必买不到手。” 同时,贾琏又笑了笑,道:“再说,谁能确定是入官后当街发卖?” 凤姐道:“就怕不是入官为奴后当街发卖,二太太私底下动手段左右此事,依咱们家的门路,左右朝堂重新审议此事也不是十分为难之事,不然章家岂会求到二太太跟前?” 贾琏呵呵一笑,道:“此时不比从前了,你没听出二太太的意思?她嘴里说咱们家可以左右,但是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料想二太太清楚这件事烫手,不敢轻易作为。你瞧着罢,等到了跟前,入官为奴发配也好,变卖也罢,二太太决计不会插手左右朝廷的判处。” 不料此事为长泰帝得知,笑对皇后道:“依皇后来看,等甄家人等进京,我该下旨将其眷属入官发卖,还是赏赐给各个达官显贵之家为奴?” 皇后感慨道:“真真没想到贤德妃之母的心思如此深沉,那小王氏背地里说她是大智若愚,果然不错。是发卖还是赏赐,端的看陛下的意思,发卖自有银两入库,赏赐便会让这王宜人费些心思手段才能完成章家所求。” 长泰帝嘻嘻一笑,道:“那章家不是求到了静孝跟前,竟在静孝跟前使脸色,那丫头咱们看着长了这么大,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依我说,就直接赏赐与人为奴。” 略沉吟片刻,道:“章氏赏与静孝县主,叫章家求她去。” 皇后闻言,不禁笑道:“陛下好心思,我瞧着竟好,将那章氏赏与林丫头,且不许卖与他人。章氏既在林丫头处,章家就得给林丫头十分的好处,好让女儿免于劳作。依林丫头和卫若兰的心思,说不定趁机做出什么能为来,我记得章家的夫人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一向溺爱非常,为了这个女儿,章夫人有什么做不出来?那章夫人似乎知道极多机密。” 长泰帝抚掌道:“说得对,我倒没想到这个,只想着让静孝出气了。平安州那些匪徒至今不出头,卫若兰连下手的地方都没,只得暗暗追查,若凭此得到什么蛛丝马迹,倒是那章氏立了功。再者,我深厌荣国府,不想叫他们如愿。” 皇后笑而不语,等长泰帝抱怨完,才道:“不说这些了,什么时候命待选女子进宫?吴贵妃和周贵人等问了我两三遭,我只说太上皇如今欠安,哪有心思弄这些,先搁着。” 聘选嫔妃等事早该进行头两次筛选了,如今却没有动静,有女待选之家如何不急? 长泰帝冷笑一声,道:“不急,这原是太上皇之意,太上皇早说了,选中的女子名单须得他老圣人过目,如今老圣人迁安,自然延迟,等老圣人好了再说。” 皇后听了,忙遵其旨,传令吴贵妃人等,外面长泰帝亦下了谕旨,说明推迟的缘故。 听到这样的消息,凡是有女待选的官宦人家心里虽然失望,如贾政和王夫人等,但是面上都不好表露,唯有暗暗期盼太上皇早早痊愈,免得耽误了自家女儿的韶华。谁知,太上皇终究上了年纪,从八月至今一直缠绵不愈,直至十月亦未曾转好。 刚进十月没几日,甄家一干人等皆被押解进京。 章家女人时时留意,在当日就将章夫人预备的厚礼送往荣国府,交给王夫人,连同打点使用之费五千两白银,足见其诚,王夫人亦令她们在家等候消息。 数日后,甄应嘉数十罪并罚,判了斩立决,余者十六岁以上的男丁悉数流放北疆,十六岁以下男丁不拘成婚与否,与剩下女眷人等共计十五人皆没入官府为奴,几个未出阁的小姐发配到内务府从事洗衣等事,余者妇孺人等赏赐各家使唤。 长泰帝依从前言,将章氏赏赐给了黛玉,甄宝玉赐给了荣国府,乃因他想起甄宝玉和贾宝玉一般模样,又将甄夫人及其长媳赏赐给和甄贾两家有怨的忠顺王府,余者亦不必多说。 其中甄宝玉比贾宝玉小一岁,今年不足十六岁,和母亲姊妹妻嫂一同没入官府为奴。 且不说贾宝玉见到甄宝玉是何等惊奇,贾母又如何淌眼抹泪地亲自安排甄宝玉,吩咐他不必害怕,只管安心住下,也不安排差事与他,却说章家派来的男女仆从闻得此信,不啻天雷轰顶,章家在京城也有老宅,她们和送礼的男仆人等都住在那里,得知自家姑奶奶和姑爷落得如此下场,面面相觑,完全不在他们预料之中,忙又去寻王夫人。 王夫人叹息一声,道:“我早打点好了上下,就等着救府上小姐出来,暗中也托人提出建议,将女眷人等免于发卖,谁知当今忽下此旨,我竟措手不及。”托人一事提议将甄家女眷免于发卖乃是子虚乌有,倒是提议作价发卖,奈何长泰帝一意孤行,她未能如愿。 说到这里,王夫人暗恨,若是当街发卖,自己早就如愿了,偏生不是。 为首的女人听了,心里十分不满,道:“没能救了我们姑奶奶脱离苦海,如今又被发配为奴,我们回去如何交代?”想到章夫人心狠手辣的性气,四人不由得瑟缩一下。 王夫人忙安慰道:“竟不必如此,我们老爷那外甥女儿静孝县主正在平安州,朝中既将府上小姐赐给她为奴,京城家里没人,少不得送到平安州去,母女自然相见。我这就修书一封寄给静孝县主,说明咱们两家的交情,决计不会委屈了府上小姐。” 事已至此,为首的女人唯有接受,决定将此事悉数推到王夫人头上,至于其他都得等回到平安州禀明章旷和章夫人再说,幸而他们回平安州时可以在路上找应小姐,而且小姐将来亦在太太的眼皮底下生活,到底比发配给别家使唤好些。 拿着王夫人的书信离开荣国府,到家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就听说卫家看门护院的老奴不敢擅自做主,已命两个小厮将章氏送往平安州,任由黛玉和卫若兰发落,几个女人忙忙地和同行的男仆人等跟上,一路上费了好些银两,又是给两个小厮备马车,又是安排衣食住宿,又是百般奉承,总算照应章氏平安抵达平安州。 此时已进十一月,正下着雪,积雪难化,路上十分难走,足足走了大半个月才进了平安州地界,两个小厮径自往城外庄子请安,禀明章氏诸事。 黛玉早得了消息,尚未如何,就听人说章夫人到了。 第115章 黛玉来不及更换衣裳,更别说见章氏了,听人通报后,唯有先迎了章夫人进来。 尚未进厅,章夫人就急急忙忙地开口道:“县主,我那可怜的女儿在何处?求县主容我们母女一见。再没想到竟有这样的缘法,朝廷将她发配到县主府上。”此时有求于人,自己女儿的性命都在黛玉手里,章夫人再无昔日的骄意。 黛玉并非得志便猖狂的人,到了厅中坐下,命人把章氏叫上来,料想是因途中有章家的婆子照应,章氏虽然十分憔悴,又着荆钗布裙,但是干干净净,难掩姿容之绝色。 甄宝玉性情为人一如宝玉,其祖母与其挑选亲事,自然会着重于此。 黛玉初见章氏,细看其形容,品评片刻,发现其姿容气度皆比自己略逊一二分时,眉眼为之舒展,心中倏尔一笑,到底是女子通病,竟难没有此等心思。 章氏从金陵进京城的途中没有娘家的仆从照应,不仅吃尽了苦头,且也受尽了屈辱,只道此生无望时忽然被发配到卫家,竟得以回到平安州,抬脚进门见到母亲,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委屈,没有先给黛玉行礼便扑到章夫人跟前哭道:“母亲,我只道再也见不着母亲了!” 章夫人搂着她叫着“心肝儿肉”、“苦命的儿”等语地放声大哭,丝毫不顾忌风姿仪态,眼泪簌簌而落,片刻间湿透了章氏肩上的衣裳,又忙解开身上的斗篷披在女儿身上。 章氏入官为奴之际有内务府派人,不敢受此貂裘,忙道:“女儿不敢穿此贵重之物。” 章夫人一呆,哭得更加厉害了,道:“我的儿,你瘦得这样,到底吃了什么苦?浑身上下竟然只剩一把骨头了。” 章氏满腹委屈,听到母亲询问,泣不成声,道:“真真是一言难尽,天底下所有的苦头女儿都吃尽了。女儿进门半年,好容易作了胎,正想着是男是女,不想忽遭此变,惊心动魄之下就小月了,那时和老太太嫂子们都锁在后院一处下人房,别说热汤热饭了,连口热水和一件袄子都没有,不知道吹了多少风,好容易才熬过来。” 第83节 骤然听到此事,章夫人心痛难耐,再摸女儿的手,果然冰凉,亦觉骨头硌手,忍不住哭道:“竟是这样?我儿吃了这等苦头,可恨我在平安州一无所知,女人家小月何等要紧?你却吃了这样的苦,受了这样的罪。” 章氏呜咽道:“女儿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万幸,二嫂子房里的一个妾,也有四五个月的身子,惊恐之下,掉下一个已成型的男胎,自己也跟着没了。”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后者诉苦无数。 随同章夫人过来的丫鬟仆妇人等无不掩面而泣,便是黛玉见此情景,想起来日贾家亦遭此劫,眼泪也滚了下来,半日后方拿着帕子拭泪,劝道:“夫人快别哭了,哭得我跟着也心酸,能在此处母女团聚已是十分难得。” 章夫人听了,渐渐止住眼泪,拉着女儿道:“这就是静孝县主了,幸亏静孝县主随着卫将军在此处当差,不然咱们娘儿俩哪里有相见之日。” 章氏也已擦干泪痕,抬头猛见黛玉风流婉转,绰约如仙子,竟有几分面善,心中一动。 然而想到自己将来就要奉她为主,章氏顿时收了心中的几许疑惑,含羞忍耻地上来行跪拜之礼。自己也曾金尊玉贵,如今却沦为下贱,章氏心里更觉悲伤。 眼见章夫人眼露心疼之色,黛玉抬手道:“免礼罢。来了我这里,我虽不能抗旨免尔劳役,但是总比落在别人家手里轻省些,也无人辱尔。”一面说,一面命人搬了一只脚踏过来与她坐,对章夫人将手炉塞在她怀里的举动置若罔闻。 章氏再三道谢,方斜签着坐在脚踏上,两手紧抱手炉,低头道:“多谢县主慈悲,今日能与母亲相见,已是求之不得死而无憾的好事了。” 章夫人最是心疼女儿不过,忙道:“不知县主安排我儿做什么活计?” 黛玉面露沉吟之色,她虽同情章氏的遭遇,但却不会将她供养起来,当然,她也不会安排极脏极累的活计给她,在她思考的时候,章夫人已是急得不得了,起身含泪道:“我一生只此一女,求县主千万网开一面。” 黛玉听了,叹道:“人生跌宕,谁无起伏之时?不看僧面看佛面,我也不能十分使唤。我正想着家里有什么活计轻省,也不知令爱会做些什么活儿。” 章夫人忙道:“不管县主安排何等活计给她做,我都买十个,不,二十个或者三十个,哪怕是五十个一百个精通这等活计的人来供县主使唤,好歹减轻她一些职责。不瞒县主,我这个女儿自小娇生惯养,不说金奴银婢地使唤,屋里总有几十个丫鬟仆妇,哪里做过下人的活计。”说着,章夫人忍不住又哭起来。 章氏亦在下面垂泪,道:“回县主,别的活计奴婢的确不会,唯有针线活儿好些,配色还算雅致。不过,不管县主如何安排奴婢,奴婢都从命。” 闻听此言,黛玉心里倒觉好笑,道:“既这么着,就安排你在针线房当差如何?如今天冷得很,幸而针线房炭火倒够,前儿我听说平安州大营里兵士的许多棉衣都不足以御寒,冻得手脚生疮,已命针线房赶在过年前缝制出一些棉衣棉鞋来送给他们,正缺人手。” 章氏闻弦歌而知雅意,迫不及待地道:“这件事竟不必县主费心,只管交给我,赶在腊月前我就叫人做十万件棉衣和十万双鞋袜送到平安州大营,不仅如此,我也命人去采买治冻疮的药和取暖的木炭,保管叫营里的将士们安安稳稳地过完这个冬天,不叫卫将军和县主操心一丝一毫。”不多不少,平安州大营不曾出现吃空饷的状况,故有十万将士。 黛玉忙道:“岂能叫夫人破费?这么些东西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自己都拿不出来,只想做出棉衣棉鞋来先给受冻最厉害的兵士。” 章氏摇手道:“不破费,不破费,不过几两银子的事情。” 黛玉笑道:“如此我就替营中将士谢过夫人了,明儿不叫令千金做活,也对家里下人们有个交代了。受夫人这么些东西,解决营地里多少愁苦,便是念着夫人此德,也不该另派差事给令千金做。下人们对令千金不做活一事起不满之心,我都有话可说。” 章夫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感恩戴德地道:“有县主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县主缺少人手做活,我再送两个丫鬟给县主使唤,只求县主允许她们和我这个女儿同住。” 说是送婢,其实就是想送来给章氏使唤。 聪慧如黛玉,自然明白,借章氏之故白得十万套冬衣,她没有推掉章夫人的好意,横竖她本就不觉得章氏能做什么活计,这两个丫鬟服侍章氏全了章夫人的脸面,章夫人自然也要念着自己的这份人情,自己行事将大为便宜。 想到此处,她微微一笑,道:“夫人好意岂有不应之理?我正说针线房里的人不够使,夫人白送两个丫头与我,倒是解了燃眉之急。” 章夫人提心吊胆的就怕黛玉拒绝,听到她应下,心中总算块石落地。 黛玉心中略一忖度,又笑道:“夫人暂且让令千金好生歇一歇,也养一养身子,等到腊月年下,夫人来领她回家团聚如何?能过完年再回来当差。” 章夫人没料到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想到女儿小月时不曾好生调理,恨不得此时就接她回家,哀求道:“县主这般好意,原本不该得寸进尺,只是想到她小月时没有得到照料,恐有损寿算,恳请县主大发慈悲,容我带她家去调理些时日再送来,年下再接她回去。” 黛玉早料到章夫人会这么说,念着她一番慈母之心,黛玉心里已经答应了,面上却露踌躇之色,似是有同意她接女儿回家之意,又似是有几分顾忌之色。 章夫人觉得此事可期,脱口道:“县主有什么顾忌只管说来。” 黛玉笑道:“倒也没什么,只是想着令千金以官奴之身才到我这里我就放她回娘家和节度使大人、夫人团聚,消息传到外人耳朵里,或者传到京城里叫陛下知道,难免认为我恃宠而骄,竟似不将朝廷法规放在眼里,恣意妄为。” 章夫人听了,忙道:“是县主慈悲仁厚才许我们一家团聚,我心里如何不知?既然县主担忧,就以借用做冬衣为名如何?我回家就叫人先将兵士的冬衣赶出来。” 黛玉笑允,末了道:“为了那些兵士的冬衣,我也该答应夫人此求。” 说完,忽又想起一事,笑道:“夫人疼惜女儿,等令千金调理一番回来,只怕就变了一个人,也不知道能不能认出来了。” 章夫人心头一凛,抬眼见黛玉云淡风轻,不得不将一丝想法压在心底。 携带女儿到了家里,章夫人搂着她又痛哭一场,一面命人准备衣裳铺盖妆奁请大夫给女儿诊脉,一面趁着女儿沐浴更衣时命人打点贵重礼物送与黛玉,一面又命针线房赶制兵士的冬衣鞋袜,一面又命人去采买冻疮药膏等物,一面又命人叫来去京城的男女仆从询问。 这些仆从极害怕章夫人的手段,所幸为首的女人是章夫人的陪房,略有几分体面,见章夫人询问,竹筒倒豆子似的的将所有事情说了出来。 闻得王夫人拿到拜礼后已应自己所求,没办成事,也未退回打点之银,章夫人大怒。 彼时章氏洗完澡出来,身上裹着一件紫貂大氅,静静地听了一会,道:“她说打点了各处,托人进言审议免除我等变卖之罪,只怕是谎话。” 章夫人不解,问是何故,章氏冷笑道:“到京城时,我们和在金陵一样,都被锁在自家后院的一处下人房,和三年前进京的太太、三妹妹一处。听太太说,旨意下发的当日,我们家消息快些,在抄家之前,太太迅速转移了好几箱子的珠宝财物送到各处世交故旧之家,以备将来打点或者脱罪后之用,其中就有荣国府,次日几个婆子送过去的,二太太收了。我们娘儿们若无罪释放,岂有不去要回财物的道理?那二太太自然不会盼着我们无罪。” 章夫人又惊又怒,沉思片刻,即刻命人道:“去书房找老爷,问问京城的信息送过来了没有,若送过来了,仔细翻看翻看,到底甄家宣判时贾家帮了忙没有。”她因担心女儿,日夜难安,又因先有婆子捎信说王夫人已经答应救自己女儿了,便没心思去查看这些消息。 心腹丫鬟去了半日,回来道:“往前翻了好些日子的信息,总算在今儿送来的信息里找到了,荣国府并无人打点官员说免除姑奶奶之罪,反倒极力促成发卖,奈何最后却是发配。” 章夫人勃然大怒,横眉怒目地道:“好啊,心计竟用到我身上来了。” 章氏听了这句话却是不解,问道:“发卖和发配有何不同?不都是入了官成了奴。那二太太既派人打点一番,怎么单独促成发卖?” 章夫人拉着她的手,道:“我儿你年纪轻轻,不懂其中的厉害。倘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我儿脱罪,而是打着我儿被发卖时将我儿买来搪塞我。”当即向四个女人询问王夫人当时的一言一行,果不其然,只说保女儿平安,没说救她脱罪。 章氏这才明白,哭道:“我知道我们家遇到这样的事情,许多人或是落井下石,或是避而远之,他们不肯雪中送炭,我也不怨他们,何苦收了母亲的东西,叫母亲白欢喜一场?” 章夫人咬牙切齿地道:“这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妇呢!” 章氏不愿母亲生气太过,忙道:“母亲别多想了,想有何益?女儿已经沦落至此了,连赎身都不能,何况脱罪?我到家这半日,父亲呢?怎么不见?” 章夫人眼里闪过一丝痛恨,搂着章氏进卧室,道:“你父亲公务繁重,忙得厉害,等他忙完了,自然就来见你了,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吃一顿饭,一会子大夫来了,给你诊一诊脉,好生调理,免得将来饱受病痛之苦。” 章氏亦是冰雪聪明人物,见母亲如此,心中一凉,苦笑道:“莫不是那些兄弟们又在父亲跟前说什么了?所以父亲觉得我丢脸,不肯见我,凡我之事都是母亲操心。” 章夫人掩住女儿之口,轻声道:“快别多心,你父亲确实是忙,我向来没将那几个东西放在眼里,唯愿你好好儿的。你父亲若果然惹恼了我,我自有法子叫他后悔莫及,我知道他那么多事,也早安排了人在他不知道的地方,他若害我,必有人会依我之言泄露机密。横竖我就你一个女儿,你又成了这样的身份,除非大赦,否则极难脱籍,我再不怕任何事。” 章氏滴泪道:“母亲别这么说,女儿也盼着母亲好好儿的,母亲安好,女儿才放心。瞧着静孝县主倒是个仁和宽厚之人,女儿如今虽是官奴身份,心里心里不甘,但是若在她家里本本分分地不惹事,料想不会十分辛苦,总比像家中女婢被青楼楚馆买去作践的强。” 一时有人通报说平安州最好的大夫请来了,且请了三四个大夫过来,章夫人忙擦掉脸上泪痕,送女儿到帐内,然后命几个大夫分别诊脉,最后几人合计挑选最好的法子给女儿用药。 晚间一家吃饭时,听说章夫人欲捐赠十万套冬衣,章旷火冒三丈。 他把筷子一撂,气道:“前儿送出那么些钱打点我想着是救女儿没说,如今好端端的许什么十万套冬衣?夫人你难道不知道十万套冬衣得花费多少钱?一套至少得花七八百文,多则一吊钱,十万吊钱,都堆成一座铜钱山了!更别提你还要给什么劳什子冻疮膏。” 章夫人拍桌道:“贵儿在这里,老爷别在我跟前说这些,我若不做出这样的诺言,你怎么把贵儿接回家?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不心疼我心疼!你舍不得这十几万两银子,无非是怕我用了这些钱,将来分给你儿子的少了!趁早叫那几个东西收了这些小心思,惹恼了我,不知道是哪个倒霉!横竖我女儿已是这样,我孤身一人没什么可怕的。” 面对章夫人之怒,章旷无言以对,也怕章夫人不管不顾地做出不可收拾的事情来,转眼瞅见章氏满脸泪痕,心里不觉起了几分愧疚,忙描补道:“贵儿,我不是觉得你花钱,是觉得你娘没必要花这笔做冬衣的钱。” 章夫人怒道:“不会说话就别在贵儿跟前说,什么花钱?贵儿几时花钱了?你倒想法子去把送到荣国府的东西要回来,那才是不必花的钱!”说着拉女儿回房,晚间同睡。 章旷和章夫人之间略生嫌隙,黛玉和卫若兰一无所知。 黛玉查收了章夫人送来的礼物,三五件珍宝价值过万,她不喜章家夫妇为人,亦觉此物烫手,便和卫若兰合计将这几件东西折变成银子,补贴给营中将士或者贫苦百姓。 卫若兰道:“先留着,等需要用的时候再说。没想到陛下竟把章家的女儿打发到咱们家里,想叫你出气呢,难得麾下将士白得冬衣鞋袜。我寻思着好好利用这件事,怎么把揭发苗白一干人等的证据找出来才好。” 黛玉问道:“至今都无证据?” 卫若兰叹道:“没有,他们如今循规蹈矩,竟是一点出格的事情都不做,我想从他们从前抢劫的东西入手,也不见他们拿出那些东西,那些东西竟像是无影无踪了似的。” 黛玉也觉得棘手,道:“他们行事太过缜密,让我好好想想有什么好法子。哦,对了,小厮押送章氏过来时,捎来了京城里的许多书信,外祖母的、二舅母的、琏二嫂子的和四妹妹的我都拆开看了,二舅舅和宝玉的放在那里,你来看,另外还有母亲、两位舅舅和韩奇、陈也俊等人的书信,足足装了两匣子,不知道有多少话可说。” 卫若兰道:“听说今日之事,我立刻派人调唆章家几个儿子,不知道能不能让章节度使和章夫人彼此之间生出嫌隙来,咱们好趁机而入。”一面说,一面拿过书信一一拆开细看。 黛玉一怔,得知他的打算,细细一想,道:“此事倒是大有可为。”章夫人和章旷夫妻数十年,哪怕不知道章旷所有的事情,也该知道至少一半,若是这对夫妻果然因财物而生嫌隙,以章夫人之性,必定容不得章旷的打算。 卫若兰笑道:“尚且不知,等着看,便是一时没有,早晚也会面和心不合。章夫人只有一个女儿,而章节度使却有好些儿女,自然不肯将所有财物都花在章氏身上。在世人眼里,尤其是在章节度使眼里,女儿远远比不得儿子,哪怕是庶子。” 黛玉点头,深觉有理,慢慢说起王夫人原先的打算,得了章家好处的却不肯用心打点,也不知对京城诸事了如指掌的章家知道不知道。 卫若兰摇头一笑,道:“和咱们不相干,不必理会。” 看到大舅舅和二舅舅信中说太上皇病重到起不来身且经常昏迷不醒的地步,较上个月更重,卫若兰不由得沉吟起来,难怪今年八月里长泰帝就频频动作,首先动了备受太上皇宠信的甄家,只怕太上皇是时日无多了,无力阻止。 黛玉听他说完,颦眉道:“我也接到琏二嫂子的书信说采选延迟,等太上皇好了之后再说,听你说得严重,莫非是遥遥无期了?”太上皇驾崩,国丧期间谁敢婚嫁?更别说采选了。 采选乃是聘选嫔妃和诸皇子之妻妾,当今和诸位皇子都是儿孙,儿孙岂能不守孝。 卫若兰淡笑道:“采选本来就不是出自陛下本意,尤其里头很有太上皇特命送女参选的几个人家,陛下对此并不用心,太上皇若驾崩了,只怕取消此次采选也未可知。” 他本是无意间一番言语,谁知月底接到国丧之报,长泰帝果然取消此次采选了。 求订阅,有订阅才有动力。 第116章 老太妃薨逝时朝廷曾下谕旨,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三月不得婚嫁,彼时太上皇驾崩,哀伤之下,犹胜一层,凡有职有爵之家仍然和先前一样,不得聚众作乐,但庶民却延长至半年内不许婚嫁,多守三个月,以示太上皇之尊贵。 接到消息,黛玉忙命人检查一番,将鲜艳的灯笼陈设等物暂时撤下,幸而朝廷并不强求官宦人家一片缟素,她不过是尽自己心意,免得将来有人拿此事说卫若兰逢国孝不哀。 经历越多,她越明白人心难测,为官做宰之人因一点小事被弹劾的不在少数。 想到宫中取消此次采选,接着一年内不能议亲,探春转年便是十六岁了,一年后朝廷不可能在年底时候再征采才能,等到后年采选探春已是十七岁,不在此列,而惜春又不肯出嫁带累男方,黛玉忍不住有些叹息,更有一份担忧之情难以言述。 虽是心中十分担忧,但是黛玉向来尊重惜春的意愿,唯有解劝,不敢强求,只盼惜春看到甄家女眷人等的命运,改变先前的主意。 不出她所料,得知甄家几个姑娘入官为奴,被发配到内务府做活,惜春果然有些害怕。 凤姐趁机劝道:“好妹妹,多亏当今圣人仁慈,想得周全,甄家几个女孩子发配到内务府为奴,虽然辛苦些,到底没人当粉头似的作践。若是赏赐给哪个达官显贵之家,或是当街发卖,不知道被糟蹋成什么样儿,她们模样儿生得齐整,有几个贪杯好色的爷们能忍住?只怕也有那些不干净地方来的老鸨盯着想买了回去,千金小姐沦落下流,多少人看这样的热闹?即使发配到内务府,她们成了官奴,日后也只能和官奴通婚,不得恩典,世代为奴。” 惜春脸色惨白,心中已经有些动摇,却仍旧嘴硬道:“就是知道咱家将来未必比甄家下场好,我才不想连累他人,何况东府里又是那么个名声。甄家被抄,他们家出阁的大姑娘和二姑娘如何了?想必在夫家日子过得不好罢?” 凤姐揉了揉太阳穴贴的“依弗那”,道:“傻丫头,照你这么说,娘家出事的姑奶奶们都该过不得好日子了?没娘家依靠的女孩子也不必出嫁了?别说抄家了,就是娘家遇到天灾人祸死绝了的也不是没有,可是有几个夫家就真的苛待这样的儿媳妇了?除非株连九族,否则嫁出去的女孩子都和娘家不相干,偶有不如意,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说着,又将甄家两个姑奶奶的处境告诉惜春,乃道:“甄家两个姑奶奶的夫家也都犯了事,比甄家还早些,交了好几十万两银子才免罪只罢职,很是伤了元气。两个姑奶奶早就生儿育女了,她们夫家又不是狼心狗肺的人,虽然心里不大自在,但是并没有苛待她们。” 惜春低下头,沉思片刻方抬首道:“若是为了避免来日之祸,又不用带累他人,我去出家修行岂不好?虽有肮脏不好的庵堂,但也不是没有干净的地方,林姐姐的婆婆那里就是个极好的去处,或者妙玉圆寂了的师父曾挂单的牟尼院也极庄严肃穆。” 凤姐目瞪口呆,忙道:“好好的千金小姐,哪里来的这些心思?正经的日子不过,出什么家修什么行?人家妙真师父是不肯再嫁,妙玉是自小体弱多病,这才出了家的。” 惜春歪头笑道:“我也是有缘故的。” 凤姐问是什么缘故,惜春笑嘻嘻地道:“我是为了避祸,出了家反倒落得一个干净,出了世的人,不在红尘里,哪怕抄家灭族呢,都和我不相干了。” 凤姐听了,竟是无以言对,好半日才道:“你这丫头怎么就说不通呢?年纪轻轻的,怎么尽想着看破红尘。你这个年纪正好说亲,虽然咱们两家名声都不大好,但是你自小住在这府里,咱家的女孩子们都是人尽皆知的不错,说一门亲,带着一笔嫁妆,安安稳稳地出阁,将来咱家出事,也不必十分烦恼林妹妹。你说,我说的在理不在理?到时候你不管你哥哥嫂子侄子侄媳,叫林妹妹管不成?她只比你大一岁,咱们府里花了她五万两银子,除了给几件东西添妆,竟是没替她准备什么嫁妆,有什么脸面求她面面俱到地管着?” 见惜春似有所动,凤姐再接再厉地道:“你林姐姐管这府里一干人已经很厚道了,再管东府里那些子人不成?她得累成什么样儿?你忍心看着她辛苦?我和你二哥哥是不敢妄想以后,饶是如此,都不知怎么安置两个孩子,怕他们跟着一起入罪,像甄家姑娘和甄宝玉似的入官为奴。你有避开祸端的机会,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我不打算给你找什么高门大户,就寻个家道殷实、人口简单、品行良好又知道上进的人家,亦不做什么带累他们的事情,纵使抄家也只是咱们家,牵连不到他们什么,也不算带累。” 惜春沉默良久,苦笑道:“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竟不如我带着一些财物出家的好,到时候一样替那府里的哥哥嫂子打点,不必劳烦林姐姐。嫂子听我说,你说的我心里都明白,我知道嫂子说得有理,但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咱家几时和甄家一样咱们都不知道,况且守一年国孝,这一年内不能说亲不能宴乐,一年后谁知道怎样?或者一年内就抄家了。” 想到甄家被抄后一干家眷人等的下场,惜春脸上流露出一丝恐惧,哪怕她嘴里说得再厉害,心里依旧害怕非常,就怕不日抄家,来不及避开。 闻听这一番话,凤姐悚然一惊,脸上变色,觉得惜春说得有理,确实,他们知道自己家是盛极而衰,命运不大好,但是终究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出事,料想惜春是因此而想出家。然而,她看着惜春这些姊妹们长大,心里终究盼着惜春出阁嫁人,而非出家修行。 惜春怕凤姐阻拦,又笑道:“好嫂子,如今出家不过是避祸,不在咱们家了,倘若将来风头过了,我再还俗也不是不能,你何必如此担忧?” 凤姐哼了一声,道:“你说得容易,想一想老太太罢,哪里容得你起这个念头?” 惜春笑道:“我已有了极好的理由,明儿起我就装病,病一年半载的,然后再请妙真师父或者静慧师父过来说我与佛道有缘,唯有出家才能见好。” 凤姐啐道:“什么病不病的?女孩子多病你道是好名声不成?就是林妹妹原先弱些,身边那些嬷嬷也都竭尽全力地给林妹妹调理,不叫传出一点体弱多病的名声。你倒好,好好的身子非说病了,不许如此,等我再想别的法子。” 第84节 一语未了,小红在门外高声道:“奶奶,姑娘,二爷回来了。”一面说,一面从屋檐下杌子上站起身,走过来打起门帘,请贾琏进去。 太上皇驾崩,贾母等皆按品级大妆,每日入朝随祭,今已一个月,皆是贾琏护送入朝。 凤姐和惜春相继起身,见贾琏走进屋,跺了跺脚,又呵了呵手,迅速拿起凤姐的手炉抱在怀里,嘴唇冻得乌紫,凤姐见状道:“二爷回来了?怎么就冷成这样了。” 屋里没有丫鬟在跟前,她忙亲自提起火炉上的茶壶沏茶,递给贾琏。 贾琏坐在炕上,道:“怎么能不冷?风雪连天的,骑着马,喝了一肚子的风雪,偏又不能抱怨,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们坐在轿子里倒好,我和宝玉可是受了大罪。老太太舍不得宝玉辛苦,叫他装病,宝玉没答应,每日和我一样早出晚归的。” 凤姐听了,忙命小红吩咐厨房熬驱寒的汤,往宝玉和贾母等人各处送去,回头对贾琏笑道:“听了我竟十分欣慰,宝玉越来越有男儿气概了,脂粉气息减了好些了。” 贾琏也是一笑,问道:“你们姑嫂两个在说什么?小红在外面看门,满院无人。” 凤姐一叹,将方才和惜春的言语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而惜春则坐在下面,双足踩着黄铜脚踏,双手搓弄衣角,低头不语。 贾琏道:“正好,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们,四妹妹不必担忧不知几时抄家不得不先避祸出家。太上皇驾崩,咱们随祭九九八十一天,如今虽只一个月,但是陛下乃是天子,须理国事,所以三日前就可上朝理事了,今儿一早,下了一道旨意,催缴京城各家和外面各地所欠的钱粮,以三年为限,三年后未缴清者按律治罪。” 凤姐大喜过望,脱口问道:“这是说,咱们三年内无忧矣?若是在这三年里还清了亏空和借银,许能避过抄家之祸?” 惜春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抹喜色。 贾琏喝了一口热茶,笑道:“所以说圣人隆恩,比之甄家,咱们竟是得了大恩典,不做谋反等十恶不赦之罪,三年内无忧,甄家抄家可是没有丝毫征兆的。不对,也不是没有,过去一二十年弹劾甄家的人多得很,都被在位时的太上皇压下来了,另派织造盐政等肥缺给他们好填补亏空,是他们自己辜负了隆恩,有钱奢靡浪费,不肯归还亏空和借银。而且,甄家又做了许多恶事,我看了都觉得容不得,何况圣人。” 凤姐连声念佛,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真真是圣主隆恩,有这三年,咱们不知道能做多少事,或者将下场说得厉害些,府里上下凑一凑再还些银子给朝廷,又能减轻些罪过。”她这几个月尽看律例了,有抄家之罪,但应该不像甄家那样祸及年幼儿女。 甄家那些罪名她都逐字逐句地看,一条一条地再和自己家做的那些事比对,除了亏空和欠银两项是府里的大罪名,余者都和他们一房无关。 说毕,她瞅着惜春笑道:“趁早收了你那出家的心思,我有三年工夫和你磨呢。” 惜春叹了一口气,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心里却拿定了主意,只想出家,不想出阁,除了黛玉和卫若兰夫妻情深,别的有谁过得好?就是才生了儿子的迎春也要面对姬妾丫头。 贾琏点头赞同道:“四妹妹,你嫂子说得没错,咱们家不想什么出家不出家的事儿,你又不是三妹妹那样的,三年够咱们家给你挑个好人家嫁过去了。你是咱们这一伙的人,人又聪明,事关你的终身索性就不瞒着你,不然,早越过你径自做主了。” 惜春眼圈儿一红,道:“我心里知道哥哥嫂子对我的好,我也不曾想到伶仃地长了这么大,有了好哥哥好嫂子好姐姐体贴。” 凤姐忙道:“早着呢,还有一年的光阴,够妹妹好好想一想了。” 贾琏深以为然,此时便不再多劝惜春,这些事总得她自己想通了,心甘情愿地出阁,不然对谁家都不好,他们家女孩子虽好,但也不能这样欺负人。何况惜春出家的本意是为了避祸,如今不必急着避祸了,她自然就不会想着出家了。 这时贾赦打发人来叫贾琏,贾琏料想是和此次旨意有关,忙披上才脱了搭在熏笼上的大氅,急急忙忙地出门坐车,径进黑油大门,直入贾赦书房,果然听他道:“今儿那道旨意想来你已经知道了,有什么想法?” 贾琏心想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道:“能有什么想法?想到甄家的下场,儿子觉得,只有还上所欠的钱粮,咱们一房才能无罪。” 贾赦恨得将茶碗摔到地上,骂道:“这用你说?府里若能还得上,我找你作甚?” 贾琏低下头,眼里闪过一丝漠然,低声道:“儿子鲁钝,除了这个法子万无一失,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来才能解决此事。” 贾赦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起身,在屋里走来走去,半日后回到原位坐下,道:“那年抄了赖家得的银子还了国库,距今好些时候了,纵使当时库房里还有一二十万两的东西,如今只怕早不见了,其他人个个有私心,都不肯出钱,哪里还得上?不瞒你说,我手里就剩十七八万两的东西,我可是打算留给孙子的,正想着悄悄转移出去呢。” 听贾赦念着给自己儿子,贾琏不禁触动心思,忙道:“从前转移倒罢了,如今圣人下了旨意老爷如此,岂不是平白给自己添了一个转移财物之罪?便是萱哥儿拿了心里也难受。老爷别忘了,甄应嘉判决时,其中有一个罪名就是转移财物。” 甄夫人往好几家悄悄地送了东西,但不是人人都像王夫人这样匿藏下来,有两个人家怕惹祸上身,将东西交出来了,以示清白。 贾赦怔忡变色,恨道:“难道叫我孙子穷一辈子?” 贾琏叹道:“谁叫他命运不济呢?儿子细想了,咱们这一房实无其他罪名,只那一项,偏又是大罪过,若是不还,只怕老爷的孙子就落得跟甄宝玉一样命运了,到那时候悔之晚矣。” 一想自己千盼万盼好容易得来又冰雪伶俐的孙子跟甄宝玉似的入官为奴,或者当街发卖,不知落到什么人手里,贾赦心急火燎,一叠声地道:“那该如何是好?那该如何是好?我宝贝似的孙子怎能做人家的奴才,还是不得恩典一辈子不能赎身的?” 他起先没放在心上是觉得家家户户都如此,不独自己家,朝廷又没有催缴,于是得过且过,如今长泰帝下了旨意,他是有儿有孙的人,又见了甄家的下场,不敢再当作耳旁风。 贾琏精神一振,或许能借儿子说动贾赦设法归还欠银?他心里盘算了两年,说府里穷得很,实则人人手里都有梯己,再说已经还了二十几万两,下剩七十余万两凑一凑不是凑不出来,便是凑不出来,家里也有古董房舍地亩可卖,就是将来日子过得艰难些。但是有自己夫妇早早放在黛玉那里的积蓄,也够自己一房丰丰富富地过一辈子了。 想毕,贾琏细细地与贾赦说明,道:“儿子记得库房里很有几件古董宝贝,价值上万两或者几千两银子的东西就有一二十件,像五尺高的珊瑚宝树、成对的成化斗彩鸡缸杯、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宝石盆景、古往今来的名家真迹字画,府里都不敢动,也怕押了银子使用以后没钱里赎回来,才留下来了。一房再出十万,连同老太太手里那么些好东西,怎么着都能凑出四五十万两银子。下剩二十余万两,卖房子卖地卖家奴也能凑出一些,纵使仍旧不够,老爷的忠心在这里,没像别家似的推三阻四不还,圣人心里定然不会十分严惩咱家。” 贾赦不住点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果然能凑出来。我拿出十万来,下剩七八万给萱哥儿,总比将来抄家一无所有的强。容我想想,库房里可不止那一二十件东西,加上从库房里拿出来摆设在隔房里的陈设字画等物,都能卖出银子,那可是公中的,而非各人所有。金陵那处老宅能卖几万两,不似这个府邸是朝廷所赐,等老太太不在了要收回的。” 一面说,贾赦一面拿出纸笔来,细细算将下来,七十多万两银子完全能凑出来,贾赦又惊又喜,道:“怪道人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咱家真应了这句话,原来没穷到还不起钱的地步。”还上这笔银子自己就无债无罪一身轻,贾赦满脸笑容地将纸递给贾琏。 贾琏双手接过,凝目细看,一笔一笔记得清清楚楚,最后合计是七十五万两有余,哪怕变卖东西或有折损,缺几万两银子就好说了,毕竟家里处处都能见到值钱的陈设古董。 贾赦等他看完,拿回来塞进靴子筒,道:“走,去找老太太。” 披上猞猁狲的大氅,贾琏已命人备好了马车,贾赦踩着凳子上去,刚放下帘子,又随手掀开,道:“琏儿,打发人叫二老爷二太太,就说我有要事相商。”逢此大事怎能缺了他们。 贾琏最盼着府里早日还上这笔银子,想了想,笑道:“儿子亲自去请,怎么着得把二老爷请过去,二太太只怕和大太太一样,正在老太太房里伺候晚饭,去了就见着。住了咱们的荣禧堂这么些年,该尽心的时候不能让二老爷躲过去。” 贾赦赞许一笑,放下帘子命人套车出门。 途过荣国府大门,贾赦径往西行走侧门往贾母院中去,贾琏则去荣禧堂正房东边的贾政之外书房,道:“事关今日圣旨,我们老爷去老太太房里了,大家好商议该如何料理。” 国孝之中,贾政不好跟清客吃酒闲谈,故一人在书房里看书,闻得贾琏此言,兼心里着实惦记着这道旨意,朝贾琏点了点头说知道了,遂命人挑着羊角灯引路,自己扶着贾琏的手穿过荣禧堂和贾母院落相连的穿堂,到了贾母正房。 邢王夫人俱在贾母房中,凤姐李纨和宝玉探春惜春等亦在,贾母和宝玉、探春惜春刚吃完晚饭才漱了口,正要命邢王夫人和凤姐妯娌下去吃饭,贾赦到了,随后贾政贾琏又至。 请过安后,贾母笑道:“这会子晚得很了,你们怎么都过来了?” 贾赦道:“人齐全,正好,大家都在,也能拿出个主意。琏儿,你在外面走动,将今儿才下来的旨意说一说,好叫大家心里有数。” 贾母疑惑问是何事,贾琏已经将长泰帝的旨意缓缓道出,末了道:“瞧着这道谕旨发往天下各地,必是当今圣人发了狠,意欲收回各家所欠的钱粮,不还者罢官治罪,抄家也不是没有,甄家的事情尚未过去,甄宝玉在咱们家,他们家是什么下场,大家心里都明白。” 一句话说将出来,除了早和贾琏商议已有了主意的贾赦外,余者尽皆变色,屋里寂静一片,连李纨和探春惜春等人意欲退出去都不敢动作。 贾母沉默良久,开口问道:“咱们家里还有多少能动用的银子?” 王夫人忙道:“回老太太,这些年年年都花钱,且出的多进的少,府里只剩不足一万两银子了,年下各个庄子才送三千银子来,过年都不够。” 一语未完,贾赦就打断道:“说这些没要紧的话有什么用?家里为了什么没银子的?没银子就典当东西!我算过了,就像当初建园子时一样,各房出十万银子,这就是三十万两,两房没分家,理应都得承担这笔旧账。下剩四十余万两卖东西卖房卖地卖下人,再不济,把我太太和儿媳妇的头面衣服嫁妆东西都折变了!” 第117章 一语既出,满屋人惊,惜春站在角落里冷眼看着,除了贾赦和贾琏夫妇、宝玉以外,余者脸上都流露出不满之意,似是不赞同贾赦的说法。 果然,贾母先皱眉开口道:“你哪里来的这些想法?快打回去!” 面对贾赦,王夫人亦不好开口,只有贾政可说,摸了摸长须,上前一步,也说道:“正是,这些想法最是要不得,虽说咱们理当遵从圣人的旨意而为之,但是当今圣人圣明,许下三年之期,以示隆恩,有这三年时间什么法子想不出来?大哥何必急于一时嚷着卖房子卖地卖下人?咱们家从来没做过这些事,传出去倒叫人笑话咱们家。” 贾赦看了贾政一眼,似笑非笑地对他道:“二老爷,你别在我跟前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怕人笑话什么?若说笑话,我龟缩在马棚后头,从成亲到晚年就没搬离过,早成了满京城的笑话。三年,三年的变数多着呢,就剩这么一点子东西了,禁得住三年的糟蹋?连你太太都说了,这几年出的多进的少,可见年年都无节余。我这一房横竖是没花钱的时候,只剩一个琮儿娶亲,他一个庶子,满破费不过三千两,我一房老小省几口也就出来了,等到我孙子孙女该嫁娶的时候,至少十年后,而你那一房三四个儿女外加一个十三四岁的孙子,出了一年国孝,各自嫁娶,岂有不花钱的道理?钱你们花了,怎么还债?” 贾政正色道:“都是一家人,何苦分得这么明白?倒叫老太太听了伤心。” 贾赦嗤笑一声,张口正要说话,就听贾母道:“在我跟前你们弟兄两个说这些作甚?这件事事关重大,须得从长计议,不能说怎么着就怎么着。”想起中秋赏月时贾赦说偏心的笑话,贾母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烦躁。 贾赦转头看向贾母,恭敬地道:“旨意已下,乃是势在必行之事,从长计议有何用?还是老太太和二老爷都有比这更好的法子还上亏空和欠银?不必我来筹谋?” 贾母不满地道:“圣人不是说了以三年为限,急什么?” 贾赦淡淡一笑,道:“怎能不急?袭爵的是我,将来亏空的罪名儿都得落在我头上。到了这样的地步,许多话我就直说了。我是小人,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三年,我等不得三年,倘若三年内分家了,那时候府里什么都没有了,二老爷一家搬出去,这些亏空是不是都落在我头上?依我说,竟是趁着这时候都在,一并承担,再说不是凑不出这些银子,何苦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是不是因为二老爷不是袭爵者,罪过不是他的,所以不在乎?” 这话着实有些诛心,别说贾政夫妇和众人了,就是贾母听了也无言以对,死死地盯着贾赦,片刻后,贾母才露出一脸疲惫,道:“你怎能说这些诛心之语?谁说不管不顾了?将来分家,这些欠银平摊到你们两房头上,不会只叫你承担。” 贾政忙表白心意道:“正是,大哥,如老太太说的,不管何时,我这一房都不会对此事置之不理,大哥不用担心我们不肯还债。这七八十万两银子不是小数目,一时半会的全家都拿不出来,总得合计合计再作打算。” 贾赦耸耸肩,眯着一双浑浊的老眼,道:“你既有此心,索性这会子就出十万两,什么都不必说,叫你们多拿些,你们肯定舍不得,反而背地里说我贪得无厌。” 见贾赦听不进任何言语,王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乃道:“大老爷,府里十分艰难,每逢节庆,不知道私底下得白填多少东西进去才能支应过去,如何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银子?别说十万两,就是一万两夜拿不出来,还债总得给筹措银两的时间。” 贾赦冷笑一声,道:“二太太,别人不知,我能不知,除了我太太天性愚笨,全靠几两月钱年例过日子以外,你们哪个不是大财主?年年月月得了多少孝敬自己明白。世上再没人比二太太会攒钱的了,撵一个毛丫头出去都得把素日的好衣服钗环留下来,只许将贴身衣服撂出去。除了那年建园子出了银子,往后你们谁花了几个钱?若真是白填银子在里头没好处可得,谁愿意管这个家?吃穿用住连同应酬交际养清客的使费都是从公中出,除了给府上的收入库中,平常得的东西都归入各自私房。这会子我提出建议,难道我说叫你们今儿就给银子了?就是卖房子卖地卖下人买古董还得花一二年的工夫呢,一股脑地卖出去能卖什么高价?知道府里用钱,人家定会极力压价,那可不是我的打算。太上皇驾崩,停灵九九八十一天,才过一个月,下剩五十天也够你们筹措银子了,下剩一天上缴,我自己也得卖梯己东西。” 他说得有些口渴,语音方落,回头瞪了贾琏一眼,道:“你老子说了这么些话,口渴得很,你不说倒一碗茶过来与我润润口,这般没眼色,不想想我都是为了谁?” 贾琏听了,忙请琥珀沏了一碗茶,试了试温度才送到贾赦跟前。 贾赦一口饮尽,随手将茶碗丢给贾琏,不管贾琏慌忙去接的动作,继续开口道:“事关一府之安危,你们要想最后跟甄家一样的下场,就当我没说这些话。我一个老东西,于国于家无功,不求什么长生不老,安享晚年,为的都是儿孙。为了我那聪明伶俐的萱哥儿,我什么都做得出来,无路可走的话,上折子自请抄家还债,阖府家业作了官价卖出去,尽够还祖上留下的那七十多万两欠银了,料想就是不够,当今圣人也不会怪罪了我。” 贾母气得浑身颤抖,指着他道:“你这是要气死我?哪里来这么些古怪的想法?素日不知保养身体,只知和小老婆饮酒作乐,我不敢管你,如今你竟将祖宗的荣光和基业不放在眼里,脸面都不要了,你看看你想想,你如今成什么样了。” 贾赦冷笑道:“性命都快没了,谁在意什么脸面?欠银不还,皆系家主治罪,余者无罪释放,凭什么一个祖宗留下来的债叫我一个人背负?我获了罪,我孙子将来的前程还要不要了?他那样聪明伶俐,我就这么一个孙子,若没了前程,我死都不甘心。我们这一房又没个娘娘,我怕丢什么脸面?我这么做是为国尽忠,为祖宗尽孝,圣人知道了还得夸赞我几句呢。” 贾母一口气上不来,瘫坐在炕上,吓得李纨探春等忙上来揉胸顺气,又忙命鸳鸯等沏茶过来给贾母喝下去,半日才缓过来,贾政急得在下面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怒瞪贾赦。 贾赦冷眼看了一会子,问贾政道:“我就是为了祖宗传承下来的家业才想着早日还上欠银,并不想气坏老太太,背负十恶不赦之罪中的不孝之罪,只问二老爷一句,这十万两你是出还是不出?你们一房出了这十万两,不管你们卖东西也好卖下人也罢,哪怕你们借钱,我只要十万两银子。拿到了手,其他变卖等事都由我和琏儿去料理,不必你们费心。” 贾赦抢在贾政跟前说话,压根不给贾政说自己气坏贾母等语的机会,而且他站在当地没有坐下,威风凛凛,竟似没有一丝畏惧,反让旁人觉得十分难熬。独贾琏和凤姐夫妇两个暗叫痛快,只贾母躺着,他们不敢流露出来。 贾琏在旁边劝道:“老祖宗快别气了,气坏了身子老爷岂不心疼?叫外人知道了说老爷不孝,府里又有什么好处?说实话,老爷也是一番苦心为府里,而非自己。虽说有娘娘在,哪怕三年之后咱们不还银子,圣人看着娘娘的情面也会对咱们家网开一面,但是咱们总不能让娘娘在宫里没有颜面不是?将来别人说起娘娘来,指着咱们家欠银说事,或是指桑骂槐,或是含沙射影,哪里是好话?反倒带累娘娘的名声。不如赶在别家都没有还钱的时候,咱们先还上,圣人心里欢喜,少不得也对娘娘另眼相待。我记得吴贵妃家和周贵人家因家里的钱不够建省亲别墅,向国库借了好几十万银子呢!他们赶在咱们家头里还上,吴贵妃和周贵人只怕就比娘娘有体面了,毕竟他们是最先遵从圣人在太上皇驾崩后出了孝的第一道旨意。” 凤姐笑嘻嘻地凑到贾母跟前,扶着贾母倚着靠枕,又给贾母捧茶漱口,款款地道:“老祖宗细想想琏儿说得有理没理,咱们这些年没帮衬娘娘什么,让娘娘一个人在宫里,不能让娘娘因为咱们丢人。我们老爷就是不会说讨喜的话儿,其实满心满肺地想咱们府里好。” 提及贾元春,宝玉不觉滴泪道:“大姐姐在宫里见不着家人音容,若是大姐姐再叫别人耻笑,我竟心如刀割。老祖宗,欠债还钱原是应该的,大老爷虽然急了些,但是心意却是极好的,并不是为了私欲,而是为了忠孝。归还欠银,为国尽忠,替祖尽孝,毕竟是咱们家老祖宗们留下来的欠债。何况,大老爷说得明白,咱们家凑一凑还得上,若不够,我那屋里好些古董玩意儿都拿去卖了,也能值几个钱。甄宝玉住在我那外书房里,每日担忧妻母,其凄凉不堪之处难以尽述,每想咱们家亦有此债,我日后如何安枕?” 听宝玉说出这番话,贾母忍不住心疼地道:“你小小年纪的,只管吃喝玩乐,想这么些繁琐之事做什么?这件事自有我和你老爷太太做主。” 宝玉摇头道:“过了年我就十七岁了,再不是懵懂孩童,哪里只能吃喝玩乐地一辈子。老祖宗就依了大老爷罢,倘若三年后大姐姐不能阻止的话,我就跟甄宝玉一样了,何况,后宫不得干政,此乃大规矩大礼法。到那时,不独我,还有家里的姊妹们,哪个能得平安?甄宝玉日夜都念着他母亲妻子,背地里泪儿流不尽,人都瘦脱了形,我瞧着都觉得惊心动魄。” 贾赦开口道:“连宝玉都有这样的见识,有什么不能答应的?虽说卖房子卖地卖东西的举动过于丢人了些,但是这样更能叫圣人明白咱们的忠心,为了还钱,咱们已经是倾家荡产了,别人见了咱们家已经这样,更不会来骂咱们这些出头的橼子。” 贾母斜睨他一眼,面上怒色犹存,道:“你也知道出头的橼子先烂?你既知道,何苦为难你兄弟?吵着嚷着,恨不得人人都听你的。” 贾赦低下头,心里满是讽刺。 很快,他抬起头,道:“凡是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掏心掏肺的,老太太和二老爷拿定了主意没有?天色已晚,明日五鼓时分入朝随祭,老太太熬不得夜,我也有岁数了熬不得。” 话已至此,又有儿女丫鬟在跟前知晓来龙去脉,贾政咬了咬牙,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得点头道:“给!”当面吩咐王夫人想办法整理一下二房的财物,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当了,五十天内凑出十万两银子来,免得三年后元春不济,阻挡不住圣人问罪。 元春若生了个皇子倒还好说,偏生册封至今,膝下仍无一儿半女。 王夫人大惊失色,尚未开口就听贾母叹道:“你们弟兄都说到这地步了,我能说什么?我回头叫鸳鸯找一找,怕也能找出些东西。” 贾政忙道:“怎能叫老太太为儿孙操心?竟不如先看府里够不够,不够我和大哥多拿些。” 贾赦嘿嘿一阵冷笑,道:“二老爷不理俗务,怕是不知道府里是何等景况罢?库房里仅剩的东西都拿出来卖了,能得一二十万两已是大幸,房舍地亩下人不知道能卖几个钱,而且总得留几亩地,免得明年连饭都吃不上。” 贾母嚷着头疼,道:“主意都是你出的,不管如何都由你料理,够不够只有这么些,我累了,你们都退下,说了这半日,你也不嫌累。” 目的达到了,贾赦自不肯多留,临走前对贾政道:“送灵之前我来收取。” 要想让长泰帝记住自己的忠肝义胆,贾赦觉得务必在停灵之后送灵之前缴上欠银,哪怕一时缴不清,心意得表白出来,才能得到最多的好处。贾赦再三想过,除了石呆子那个案子外,自己这一房没有别的罪过,侥幸的话蒙得恩荫惠及子孙也未可知。 离开荣国府时,贾赦交代贾琏和凤姐明日起始清点账册,去掉三十万两后,先卖府里的东西,以库房东西为先、陈设次之、往后依次是下人、房舍、商铺,不到万不得已,庄田千万不能卖。贾赦虽然昏聩无能,但是却明白没了田地就是没了根基,往后一家老小吃用的柴米肉蛋都得从这里出,府里经此一事可是没钱天天采买了。 贾琏和凤姐身上都是虚衔,素日随祭都是为了服侍贾母等人,今得此差事,各自抱病不去,留在家里打开库房清点东西,而贾母王夫人等昨晚都叫了太医来诊脉,府里忙碌了大半夜,次日却都挣扎着前去,不敢懈怠。 听说此事,惜春一笑,心里想着该叫宁国府知道贾赦的决心才是,倘或她没猜错的话,当时接驾时两府都尽了心,宁国府也都借了银子。 这日一早,贾琏和凤姐带人进了库房,很是吃了一惊。 库房几乎都空了,价值过万的古董只剩两件了,余者或是数千、或是数百,凡是能卖出去的东西统统搬出来分门别类地整理妥当,粗粗一算,竟值十余万两。还有一箱压在最底下大约是没被发现的一匣黄金,约重千两。另外,库房里还有许多积存的头面四季衣裳和书籍字画等,别的还罢了,珠宝首饰竟也值两三万两,远远超出了贾赦一房人等的所料。 凤姐悄悄跟贾琏道:“那些书籍字画一箱子一箱子地放着,怪可惜的,咱们家这么些书没人用上。咱们今年才得了庄田商铺送来的银子,不如拿了一万两出来,把书籍字画都留下来,对府里说卖了,然后将书籍字画送到林妹妹老宅去,赶明儿也送林妹妹一些。” 贾琏同意道:“藏书才是根本,就这么办,咱们用不着,儿子将来用得着。”若真是还上欠银,贾赦不获罪,他也无过,贾萱极有可能参加科举。 第85节 凤姐又从库房里找出一具古琴,竟是名琴,亦要送给黛玉,三四十天后是黛玉生日。 贾琏找了素日相好的狐朋狗友,问谁家缺东西,只说自己家里缺钱使,要卖好东西,那些人问明缘故,倒是介绍了几户愿意买的人家,不到半个月就卖了七七八八。下剩实在卖不出去的贾琏索性命人送到当铺里死当,单库房里的东西就卖了二十万三千余两,连同他和凤姐拿出买书籍字画的一万两,里头虽有名家真迹,但最贵不过五六百两,没有一件无价之宝。 贾赦的东西亦由贾琏料理,贾赦手里光银子就有五万两,下剩五万两卖二三十件贾赦收藏的珍奇古董就得了,这么看来,贾赦的梯己不止十七八万两,再多十万才说得过去。不过,就算贾赦手里梯己丰厚,他也不愿意多出,他要留给孙子,连贾琏都别想。 五十天后,卖完仔细搜寻出来的陈设之物和下人房舍商铺等,贾琏顺利地筹集了五十余万两银子,幸喜庄田未动,犹可见府中好东西比自己想象中的多。 一时之间,整个荣国府空荡荡的竟似少了许多人气,库房和大半无人居住的房舍都空了。 闻得娘家意欲还钱,满城沸沸扬扬的人尽皆知,经过公婆丈夫的同意,迎春命人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乃是周勃历年来积存的梯己,并未从公中支取。 远在平安州的黛玉早接到了凤姐和惜春的书信和一些东西,忖度再三,亦命人捎信给林涛,送一万两银子去荣国府交给贾琏。他们离开京城时,在林涛处和妙真处各自留了两万两银子,预备送往京城各家的三节两寿红白喜事之礼。 听说二女此心,京城中凡知晓者无不称赞不绝,又都赞其夫家厚道体贴。 即将送灵出京,听贾琏说贾母和王夫人并未送银子过来,贾赦不好闯入贾母房中,直闯荣禧堂,指着贾政的鼻子道:“贾存周,你存心不想出钱就直说,何必答应了又反悔?这都什么时候了?后儿就要送灵出京,一个月后方回,琏儿夫妻忙忙碌碌近两个月,日日夜夜不安稳,卖东西时不知道受了多少讥讽嘲笑,我们这里预备好了,哪知你们竟没一点动静!” 他原本就对贾政暗藏了十分的不忿,趁此机会又接着骂道:“荣禧堂你住了几十年,到了该尽心尽力的时候,你王八脖子一缩,难道这就是你的为人?二丫头林丫头尚且惦记着还债的事儿各自送了一万两银子过来,宝玉要搬他怡红院里的东西卖,虽然我没叫琏儿卖,到底他的心意尽到了。今儿我亲自来了,十万两银子拿过来,拿不出来,我叫人把荣禧堂里摆着的宝鼎陈设等物搬出去卖了,或者到你卧室书房里,我记得你那里挂着许多名家真迹!” 虽然贾赦一味想着还钱,把府里陈设之物等都卖了,但是并没有动各人房里正用着的东西,那些东西大多都是府里的,不是各人私房。 贾政听了,又羞又气,偏生他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反驳,所幸除了几个丫鬟婆子,并无外人在跟前,只得站起身,道:“大哥别急,我这就打发人去问太太,想来是早备好了,就是早出晚归地每日入朝随祭,不得空闲,所以忘记送过去了。” 贾赦往椅上一坐,清了清嗓子,说道:“我等着,什么时候送来了我什么时候走。我尽心尽力的时候所有人都看着,搬空了整座荣国府里外库房,只余些绸缎绫罗,惹得满京城里笑话府里精穷了,连我太太和儿媳妇的头面首饰陪嫁东西都当出去了许多,莹姐儿萱哥儿也把自己得的金银锞子都献出来了,和宝玉一样,年纪虽小,心意难得。东拼西凑的,好容易才凑出五十万两银子,打算赶在送灵前缴清,免得夜长梦多,可就只差你们这二十万两了。” 贾政忍住气,吩咐人去找王夫人,让她派人把十万两银子送过来。 王夫人自是心疼得不得了,虽说贾政自有梯己进项,但是他将这一房所有的事情都交给自己料理,独未将成亲后府里分的一些家业交给自己掌管,如此看来,十万两银子竟是自己一人所出。哪怕再不甘愿,听闻贾赦在荣禧堂大闹,一点体面不顾,王夫人也得命人送去,五万两银子、五千两金子,其中金银锭子、金银锞子无数,很有一些是元春素日的赏赐。 贾赦着人清点,数目足够,朝贾政一笑,道:“我就说你们有钱,那会子还在老太太跟前哭穷,没听说你们卖过什么东西就有这么些金银了,可见我说的都是事实。” 说完,命人抬着金银箱子扬长而去。 贾母已得知贾赦在荣禧堂的举动,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又恐贾赦来自己这里闹,遂命鸳鸯去叫贾琏和凤姐,抬了价值十万两的金银锭子、金银锞子和金银器皿等物回去。金银器皿不必卖掉,也是可以来抵金银的,朝廷亦收,只多算一笔损耗即可。 父子二人仔细清点半日,有金有银,算得是银子七十余万两,足以还清欠银,不觉相视一笑,第二日一早,贾赦先递了折子,未得批示便和贾琏亲自将金银运送到户部。 第118章 这么些年了,陈麒仍执掌户部,当然,他身上不止户部尚书一职,兼任正一品的内阁大学士,下面六部尚书许多事都得来请示他,每日忙碌异常,今逢国丧,正在户部坐镇,指挥下面打点送灵所需的花费,但是没想过会有官宦人家前来缴清欠银。 凡能从国库中借得钱粮的多系勋贵世家,撇开已还了的几户,剩下各家手里分明有钱挥霍,大约是觉得借银的人家遍布朝野,朝廷不敢十分治罪,越发肆无忌惮地只字不提。 另外,至今未偿还的人家都是所欠银两极多,负荷不起,一直以来都装聋作哑。 旨意颁布至今五十一天,户部因国丧支出去的银两如流水似地淌出去,却不见有一户人家过来还债,猛地听说贾赦父子前来缴还祖上之亏空、欠银,陈麒不由得一呆。 上回贾赦以赖家所抄之家产偿还时由陈麒派人查收,亲自过目重写账目,清楚荣国府积欠下的亏空、欠银尚余七十余万两银子,他亦深知荣国府内囊早尽,全靠管家奶奶暗中典当东西支着架子不倒,正觉得荣国府怕是还不起,谁知他们就带着一大群人抬着银子来了。 陈麒忙迎了贾赦进来,一见面,贾赦拱了拱手,开门见山地道:“大学士,自从得了圣人下的催缴钱粮之旨,想到祖上留下来那一笔烂账,我的一颗心就七上八下的,忐忑不安,辛辛苦苦四五十天,又是卖东西卖人,又是卖铺子卖房,又有两个出阁的姑奶奶各送一万两银子回来,于是东拼西凑好容易凑够了七十多万两银子,请大学士查收。” 不独陈麒,正在户部上班的侍郎郎中等官员都大吃一惊,暗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荣国府建造了搜神夺巧的大观园后,居然犹有余钱还债,他们常和钱粮打交道,心中如何不知荣国府内里是何等景况,如何不知两笔总账数目。 陈麒喜笑颜开,一面命人打开清点,一面请贾赦入座,道:“贾将军如此忠心,愧煞许多人也,待我回禀圣人,圣人必有嘉奖。” 贾赦摆摆手,道:“积欠多年,今日才还清,圣人不怪罪已是嘉奖。” 他的一等将军之爵其实也是一品,不过比不得陈麒的实权而已,况且他的外甥女黛玉嫁给了陈麒的外甥卫若兰,两家勉强也算得上是亲戚,言谈并不疏离。 陈麒看着众人清点金银,将户部所有的大秤、戥子等都用上了,称过后一笔一笔地记下来,以免错漏,闻听贾赦此语,笑道:“圣人下旨至今,无一家来还,贾将军乃是头一个,且是一次还清,圣人该当大悦才是,如何会怪罪将军?” 贾赦叹道:“亏空也好,欠银也罢,几十年下来,算上利息的话不知道有多少,我们只还了本金却没还利息,着实过意不去。奈何家里已倾家荡产,实在是还不起了。” 贾琏凑齐东西时,偶然想到利息,拿着算盘用了半日,那利息吓得贾赦当天没吃下饭。 陈麒闻言莞尔,道:“将军切莫如此想,将军还钱时想到利息,旁人连本金都不来还,和他们相比,将军之忠心可昭日月。” 贾赦羞惭一笑,心想自己正等着这句话,不过陈麒的话再好都没用,得长泰帝来说,而且拿回祖上的拮据、销了祖上的亏空才算放心,不然自己银子还了,账目却未销,将来又催缴钱粮,自己一家子岂不冤枉? 这里忙忙碌碌清点金银,大明宫内长泰帝已见到了贾赦的折子,看完,笑对戴权道:“荣国府果然有钱得很,才四五十天就凑出这么多银子,别人家举家之力怕都没有。” 戴权忙回道:“贾家一干人等出手向来阔绰,已非一日。” 长泰帝批了折子,随手撂在案上,道:“一会子你亲自送过去,等贾赦回家后,再命礼部奉朕的旨意,赏赐贾赦金、玉、翡翠如意各一柄,金杯四只,妆蟒四匹。” 戴权躬身应是,心知是长泰帝对贾赦的嘉奖,忽又听长泰帝道:“朕记得贤德妃省亲那年赏赐端午节礼时,往后每逢节礼都无贾赦夫妇及其子的?头一回端午节礼别人得的是什么香如意、玛瑙枕的,可惜别的都不应季,纵有也是旧的,再赏两个香如意和一对玛瑙枕与他。” 戴权跟随长泰帝日久,平时说话亦无忌讳,陪笑道:“既然陛下为贾将军不平,何不另外赏赐些别的恩典?或是赏个职缺。” 长泰帝摇头道:“他们父子两个都做不好官,如今有虚衔足矣。” 戴权会意,下去遵旨料理。 贾赦接到已有蓝批的折子,毕恭毕敬地听戴权悄声笑道:“好叫老大人明白,陛下龙颜甚悦,命我传旨礼部,自有老大人的好处。” 贾赦心知所谓好处就是一些绸缎玩意儿,不值钱,但却是难得的体面,尤其是他家每况愈下,今得长泰帝隆恩,便是对自己无益,也对儿孙有好处,因此,听完忙向戴权道谢,拉手时悄悄往他袖子里塞了一个轻飘飘的荷包。 戴权眯眼一笑,心道贾赦果然懂事,又与陈麒说了几句话,方扶着小太监的手往礼部走去,将长泰帝先前的旨意告之。 却说户部官员已查清所有金银的数目了,折算成银子,共计七十三万零五百六十七两三钱,总数比荣国府所欠的银两多了二万一千三百二十七两,原来贾家累积欠银连同亏空并不足一百万两,上次还了二十八万两有几。 陈麒意欲将多出的退还给贾赦,不料却听贾赦道:“还上的金银器皿熔化后铸成官银,定有些许损耗,多出的几两银子就是这笔银子,倒不必退还。而且,凑这笔银子时,我得罪了好些人,拿回去反倒不好分。”七十万两银子都还了,损耗银子一同给了,更显忠心。 陈麒静静地看了他几眼,蓦地一笑,道:“既然恩侯这么说了,那我就全盘收下,亦悉数禀明圣人,记恩侯一功。”贾赦言谈颇健,半日工夫,陈麒就和他以表字称呼了。 此言正合贾赦之意,假作推辞一二,方携子离开。 到家不久,接到了礼部奉旨赐下的东西,一家子感恩戴德,欢喜难以尽述。 京城中各家虽笑话荣国府为了还债就这样倾家荡产地卖东西,但是还债是好事,并非为了挥霍,倒是有不少人家十分称赞,笑话的却是一些不肯还钱的人家。 贾琏和凤姐丝毫不放在心上,他们只觉得心头的大石移走,顿时神清气爽,他们一房本无什么大罪,偏这一宗落在贾赦头上,累及儿孙,如今没有亏空没有欠银,下剩一点子小事反倒不影响什么了,治家不严、逾制等都是小事,毕竟贾赦住在东院,另开了大门。 心里一高兴,凤姐忍不住陪着贾琏吃了几杯酒,醉醺醺地道:“别的不说,咱们一双儿女必然不会有事了。我想起四妹妹来,不如过继到咱们家,和宁国府撇清。” 贾琏诧异道:“你怎么想到这个了?” 凤姐脸红耳热,倚着靠枕道:“从老爷打算还钱,我就在心里盘算,四丫头费尽了心思都没能说动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一同还钱,那府里罪名儿又多不胜数,就跟二老爷一房似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何苦叫四丫头干干净净的一个丫头受他们的连累?横竖四丫头生下来就抱到了咱们府里,跟咱们家的姑娘一样,反倒是那里像是外人似的。” 贾琏低头想了想,深觉有理,惜春过继到自己这一房,便是不出阁不出家,也能平安无事。相处这么些日子,他亦觉得惜春极好,比迎春还伶俐些。但是,惜春是贾珍的胞妹,贾珍未必愿意同意将惜春过继,过继也得贾赦同意。 凤姐听了贾琏的担忧,笑道:“这有什么为难?东府里若看重四丫头,如何这么些年不闻不问?再说,将四丫头过继过来,他们不必费心四丫头的终身,也不必费一副嫁妆。” 贾琏道:“东府里人口少,何至于连一副嫁妆都舍不得?过继给咱们,到底名声不好。” 凤姐嗤笑一声,道:“别说什么名声,那府里有什么名声?你去外面访一访,谁不说他们府里只门口两只石狮子干净,连四丫头自己都明白,所以这些年总不肯过去。多少肆无忌惮的事情都做了,还怕过继这么一件小事?咱们只需对外说,四丫头命格和咱们府里合,这些年一直住在咱们府里,长到如今这么大,可巧又遇到个和尚说,过继了日后才能平安,所以才想着过继了她。珍大哥哥和珍大嫂子听了,岂有不同意的道理?” 贾琏笑道:“他们同意了又如何?得老爷愿意,也得四妹妹同意,三方都同意了才好说。正如你说,不必东府里费嫁妆,可到了咱们家,老爷太太能愿意出这笔?老爷都说他那些东西连我都别想,只给萱哥儿。” 凤姐吃酒吃得浑身发热,解开衣襟上两个扣子,散不掉脸上的热气,闻声道:“你去劝老爷,我去问四妹妹,四妹妹本来就和咱们亲,从小儿不知父母音容,虽有哥哥嫂子也跟没有似的,听了这个必然是愿意。至于嫁妆很不必担忧,一则四妹妹这样的女孩子嫁进高门大户反倒不好,既非高门大户,自然不必大笔嫁妆,和聘礼持平即可,二则咱们年年有进项,出几千两银子也不算什么,三则林妹妹昔日笑语,等四妹妹出阁她要给预备一份嫁妆。你将这些话告诉老爷太太,老爷太太听见不花自己的钱,也就没有不愿意的道理了。” 黛玉出阁后,凤姐越发和惜春好了,不忍她受宁国府的牵连,而且她头一个月服侍贾母等人随祭时偶遇了几户人家,其中国子监祭酒张志正的夫人和她言谈十分相契,他们家排行第二的哥儿今年十六岁,已中了秀才,凤姐早先想给惜春说亲时就打听过了,觉得极相配。 为了说服贾赦,凤姐又将好处告诉贾琏,道:“二爷就跟老爷说,明儿四妹妹出阁,咱家就多一门姻亲,像张家这样的人家,对萱哥儿读书的前程极好。” 心事了却,风姐没想靠惜春联姻博好处,这门亲事又不知成不成,但足够说服贾赦了。 贾琏点头一笑,道:“奶奶亦误了,四妹妹过继到咱们家,就是一等将军的嫡女,比二妹妹身份还贵重些,纵使嫁妆不足,名声儿却比之前强几倍,咱家可是还了银子,因此你说的这些反倒不合适了,倒是能替四妹妹找个大户人家秉性恬淡的嫡次子或者三四子。” 凤姐听了,沉思道:“二爷说得不错,快去跟老爷说罢,早些儿把四妹妹过继到咱们家里,就是咱们的亲妹妹了,日后给四妹妹说亲也名正言顺。” 见凤姐执意想将惜春过继过来做小姑子,一双儿女也喜与惜春顽闹绘画,贾琏只得赶在送灵前回禀贾赦,凡是凤姐说的好处他都告诉贾赦,果然听贾赦道:“到底是女儿好,咱家凑银子时,二丫头和林丫头都送了银子回来,我心里记着她们的好处。四丫头跟咱们家的女孩子一样,一向养在咱们这里,名正言顺做了女儿,我就又多一门女婿,可比侄女婿亲百倍。只要那府里珍儿愿意,我这里不反对,等送灵回来,直接过继。” 贾琏松了一口气,忙又马不停蹄地去问贾珍。贾珍和惜春并无兄妹情分,脸上略犹豫一番,听到贾琏对外说的理由,极全体面礼数,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 至于惜春,听说贾赦和贾珍都不反对,自然满心愿意。 贾母等人送灵回来方知此事,见贾赦和贾珍都愿意,劝了两句不听,也就撂开了,毕竟惜春在跟前长了这么大,颇有祖孙情分,待惜春过继到贾赦名下,虽然不能设宴庆贺,但是迎春和黛玉等人都送了礼物过来,心里都替惜春欢喜。 黛玉远在平安州,和她礼物一同进京的,还有卫若兰的折子。 此乃密折,全靠长泰帝和卫若兰跟前功夫最厉害的心腹来回押送,进宫也是姜华等人接进来,不假手他人,亦不经内阁,抵达京城后,即至大明宫。 长泰帝命姜华送到跟前,拿出一把钥匙,亲手打开锦匣,取出折子细看,折子依旧是按着从前书信中的法子所写,而且装密折的匣子只有长泰帝和卫若兰有钥匙,一旦有人以外力破坏,匣内之物全数被安装的机关绞碎。 这样的匣子全是长泰帝命工部精心制造出来的,至今只得五个。 长泰帝才看完折子上的头一段内容便已龙颜大悦,原来卫若兰暗中窥探苗白两个匪首家里几个月,终于寻到了机会,将之一网打尽。 卫若兰在折子里并未十分详述,只说自己仗着轻功,暗中跟踪苗、白二人,大约是因他来平安州后只知操练将士,未有动作,苗白二人暂松警惕,复又来往走动起来,卫若兰趁机寻到两家藏匿财物之处,又拿到了别的证据,带兵突袭,顺利抄没苗、白两家。 卫若兰曾说要揭发苗家再动手,以免引起民愤,但是事到临头却没有如此做,正值正月百姓忙于年事时,他拿下两个匪首之后,没有声张,而是连夜审讯,悄悄地抓捕掩饰匪徒身份的护院仆从,不给另外七家发觉的机会,同时又迅速抓到了其他的七个当家,皆是平安州一带的高门望族,分布在三个州城。等到查封其家产后罪证确凿,才将抓捕到的护院仆从人等就地格杀,匪首则是审完即杀,唯恐被其寨主派人救回,无辜的仆从人等正收押着。 卫若兰并非嗜杀之人,此次只杀这些罪大恶极的匪徒,未伤及其家眷和无辜仆从,虽然这些匪徒之罪早已连累家人。 至于九个当家手底下的小头目除了一两个在当家宅内做管家外,余者都不是家奴,而是另有门户,皆是平安州一带州城中的大户人家,资产最薄者也有数万之巨,卫若兰命十万大军中的六万大军齐齐出动,并封了各个州城的城门,总算没叫他们逃脱。 值得一提的是,平安州知府马广庆就是其中一个当家,号称二当家,手底下的亲兵和其家丁一样多系匪徒,也有十来个官员与匪徒勾结,这些官员却不知二当家是马广庆。 这么一来,牵连竟是极广,卫若兰并未心慈手软,悉数处决。 此役斩杀匪首九人、小头目四十七人、匪徒三千一百二十五人,和匪徒勾结的官员大小一共十九人,查抄出来的房舍地亩、珠宝首饰、古玩字画、绫罗绸缎等物难以估算,金银数目却清楚,乃是黄金九十六万七千两有几,白银八百一十二万两有余,又有九个当家极不起眼的庄子里暗藏兵器铠甲等堆积如山,存储的粮食足够平安州内外所有百姓十年之用! 长泰帝乍见卫若兰立下此功,十分喜悦,随即又惊又怒,原来卫若兰在折子里说那些堆积的铠甲兵器竟似出自朝廷所造,和大营中将士所有一般无二,询问营中老兵时才知,过去一二十年来他们常常短缺这些东西,一直没听说被匪徒抢劫,只道是被上面官员贪污了,没想到会落在匪徒手里。 若是没派卫若兰早早去平安州,这些匪徒是不是就要反了?如此训练有素,进退自如,而且行止严谨,只怕这些人不是匪,而是借匪之名养私兵。 念及于此,长泰帝急于知道九环寨寨主的身份,继续往下看,却看到卫若兰在折子里又道,寨主尚未抓到,但已有眉目,剩下匪徒约有五千之众,业已打探到所在,只是此次接连斩杀匪首和大小头目匪徒等,怕已经打草惊蛇了,不知是否能全部剿杀。 不过,九个当家连同手下匪徒全部折损,料想那寨主即使不是孤掌难鸣,威胁也已经十分微弱,若再杀了寨主,剩下匪徒自成一盘散沙,容易对付。 彼时已肃清平安州内外,不用担心有人截取折子,且折子、锦匣和押送之人都严密,故卫若兰在折子内请求长泰帝允他先斩后奏之权,概因那位九环寨的寨主身份非比寻常,审讯九个当家,他们口里的寨主全部指向一人,那便是如今的平安州节度使章旷。 可惜的是,章旷行事谨慎,虽常有当地高门望族和官员人等前去拜见,但没留下什么确凿的证据,他又执掌平安州连同周围三四个州城的兵权,所以卫若兰不敢轻举妄动。 长泰帝怒极,倒是没在折子上批阅,而是另下一道手谕,装在匣内发往平安州。 他在手谕中只有一句话,那便是擒贼先擒王,不管九环寨的寨主是不是章旷,都叫卫若兰将之斩杀,凭卫若兰的武功,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解决。除了不知章旷是否是匪首外,章旷夫妇这些年的罪状长泰帝心里有数,按部就班地料理反倒是夜长梦多,乃因章旷曾经是义忠亲王的门下,太上皇驾崩之前,义忠亲王的儿子颇弄了些动静出来,如今也不知在密谋什么。 卫若兰接到手谕,正中下怀,悄悄焚了手谕后,趁夜潜回平安州城,在送折子回京和接到手谕的时间里,他已确定章旷就是九环寨的寨主,而且私下同如今的义忠亲王有联络。 长泰帝下这道谕旨,显然是心中有数。 章旷一死,其家人就容易料理了,而且章旷怕被发现,私兵财物都安置在别处,连章夫人都不知道,更别提他膝下的儿女人等了。 黛玉在庄内替卫若兰遮掩,心中着实担忧,不敢安睡。这几个月来,平安州内外连同附近州城可谓是腥风血雨,庄子都遭受好几次袭击了,幸亏家中护院仆从功夫极好,卫若兰早有安排,亦命一支精锐驻守庄子的周围,才没叫夜袭的匪徒得逞。 第119章 第86节 次日丑时三刻,卫若兰悄然而归。 黛玉卧于床上帐内,默默担忧卫若兰,卧室内不曾点灯,怕外面怀疑,忽见卫若兰挟风而入,先是一惊,待感受到他的气息,才拥被而起,拿衣裳与他换了。 卫若兰换完衣裳,重新从帐内出来,故意发出声响,掌灯作起夜之态,又洗了手,听外间紫鹃问是不是要茶,黛玉坐在床上揉了揉眼睛,闻声忙道:“不口渴,就是起来解手,屋里有水可用,你们歇息你们的,不必起来伺候。” 紫鹃听了,方不再言语。 卫若兰熄了灯,在帐内传音给黛玉道:“莫担忧,一切平安,亦未曾叫人发现,过几日就能听到章旷病逝的消息了。” 黛玉轻轻叹息一声,将头靠在他肩上。她素知卫若兰的本事,也研读过卫若兰默写下来给她看的武功秘籍,皆记诵在心里,其中颇有些手段叫人防不胜防,料想卫若兰接到长泰帝的旨意后,并没有打算将章旷刺死,而是令其慢慢衰弱而亡。 卫若兰揽着她,依旧传音道:“你一晚没睡,先歇息,有什么话明儿我们再说。”黛玉心中所想,他心中深知,况且自己确实是这般作为。 卫若兰回来后,黛玉便放心了,安安稳稳地合目而睡。 刚在外面动了手,卫若兰没有丝毫睡意,侧头瞧着黛玉的睡颜,脸上掠过一丝柔情,来平安州至今经历如此多的风雨,柔弱如她,丝毫未见胆怯之意。 回想今日下手的过程,卫若兰没有丝毫后悔,于国于民没有大害的如甄贾等人家可以按部就班地治罪,但是章旷不能。他到达章旷卧室屋顶时,恰逢章旷与京城中来的一人密谈,来的那人他见过,是义忠亲王麾下一个面目平平的幕僚齐瑞,鲜少在京城里露面,但是没瞒过长泰帝,卫若兰在京城做侍卫时,亦曾奉长泰帝之命夜探过义忠亲王府。 他们二人的密谈卫若兰虽然只听到后面一半,但足够他明白这二人在打什么主意了,意欲调遣附近几个州城的兵力,数十万大军一起围剿自己,以免自己继续破坏他们的大事。另外,义忠亲王又让章旷多多地预备银子送至京城,用作打点,待时机到时,再进京支援。 卫若兰手里只有平安州的十万大军,而章旷手里一直握着附近三四个州城的兵力,这也是为何卫若兰收服平安州大营,章旷并不十分担心的缘故。 起先卫若兰怀疑章旷和匪徒勾结,真没想过他居然就是总寨主,也没想到知府是大头目。 当他得知时,惊异之余,立时就明白所谓匪徒不过是这些人假冒匪徒之名好抢劫财物满足私欲,或者用来招兵买马,并非是以抢劫为生。怪道自己搜寻平安州一带,只灭过几个不成气候的匪盗,压根找不到他们的踪迹,原来那些当家们都是大户人家的一家之主,不容小觑,纵有两三个明面上不是极体面的厉害人物,也都不是平头百姓。 平安州一带的的确确是半个朝廷,他这一番动作来得突然,章旷措手不及之下才叫他接连得逞,四五个州城数十个县衙的所有职缺已经空出了六七成,足见这些人勾结之紧密。卫若兰在折子里已请求长泰帝派官员过来,就是不知几时方至。 卫若兰虽然文武兼备,但是多从武事,未曾做过文官之职,很有些事无从料理,如今都是择人暂且代管州县衙门里的事务。 如今章旷反应过来,若章旷不死,势必后患无穷。为了不引起怀疑,等齐瑞离去后,卫若兰潜入其卧室,先用催眠之法和摄魂之术得到他所知的机密,然后点其穴位经络,堵塞其气血,令其自然昏迷,然后衰弱而死,神不知鬼不觉,即便是世间最高明的大夫都查不出来。 至于同样劣迹斑斑的章夫人及其庶子女,待章旷一死,便好料理了,作为章旷的妻儿,他们在这一带可是为非作歹,无所不至。 转眼鸡鸣声起,卫若兰悄悄起身。 等黛玉醒来,日上三竿,卫若兰早去大营中了,他得安排人手围剿章旷手底下分布在各个庄子假充长工的私兵,还要打探出章旷所藏的财物等,一日都不得清闲。 紫鹃带人进来服侍,道:“姑娘昨儿晚上睡得香,早上也沉,大爷不让叫姑娘。” 黛玉洗漱完,揽镜自照,见眼底微青,眸中亦有些血丝若隐若现,不禁叹道:“这些日子诸事烦扰,总是难以安睡,瞧着眼圈儿竟黑得很。”一面说,一面往脸上擦了些粉,又在颊上拍了些胭脂,气色方好了几分。 紫鹃揭下黛玉肩上的云肩,梳头时落了几根青丝在上头,转手交给小丫头拿出去,方说道:“谁能想到那些来抢劫咱们的匪徒竟是那样的人呢?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安稳。” 说毕,她想起一事,道:“章氏有事来求,姑娘没起,就叫她在外面等着。” 提起章氏,黛玉眉头微皱,得知章旷就是匪首,而且章夫人对此身份十分清楚,倚仗其势对下面大头目呼来喝去,只是不知章旷将人安排在何处,虽不知章氏知道不知道,但出自这样的人家,而劫匪又曾给此地百姓和来往官宦客商带来灭顶之灾,黛玉便不大想见章氏。 所幸章氏过完年后就回来当差,安分守己地做活,且处处与人为善,并未惹事,阖府都没有说她不好的,黛玉想了片刻,吩咐小丫头叫她进来。 章氏见到黛玉,便道来意,乃是恳请黛玉许她几日假,回家探望父亲。 黛玉假装不知章旷昏迷之事,诧异道:“听大爷说,前儿整理查抄所得的东西,打算押送进京城时,章节度使一切安好,怎么你却要回家探望?” 章氏眼圈儿不觉一红,紧接着含泪道:“才我妈打发人来告诉我,说我父亲昨儿夜里不知是受了风还是着了凉,今儿一早就起不来了,迷迷瞪瞪的,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倒有几分昏迷之象,所以求县主许我回家瞧瞧。” 黛玉面露沉吟之色,见章氏一脸急切,不禁道:“我正想着等大爷回来叫他去探望节度使。指挥使身体欠安,你又是一番小心,岂有不允之理?” 遂命两个家丁驾车接送,放了章氏归家。 这几个月以来章夫人和章旷早就生了许多嫌隙,在卫若兰派人调唆其庶子在章旷跟前说三道四之前两夫妇之间就已略有不和,卫若兰倒是多此一举了,不过他也的确是在章旷和章夫人素日不间断的争吵中得知一些蛛丝马迹,接着才查到其他东西,确定章旷就是匪首。如今章旷大病,章夫人浑不在意,见到女儿却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 三日后,黛玉正在屋里弹琴清心,喂鸟取乐,忽然听说章旷不治身亡,据大夫说其操劳过度,五脏六腑皆已衰败,乃是油尽灯枯之象。 屈指算来,章旷年过半百,也不算短寿了。 章旷一死,四五个州城顿时为之大乱,卫若兰经常三五日地不回来,庄子更是被家丁兵士人等严严实实地保护着。黛玉日夜悬心,可是她清楚卫若兰身负重责大任,唯有打点家中各样事务,又给自己寻了许多事情来做,免得卫若兰在外面忙于公务还担忧自己。 卫若兰趁着章旷死后各处群龙无首,迅速带人围剿几个庄子的匪徒,查出无数财物兵器铠甲等物,以示章旷谋反之心,同时已命柳湘莲带人围住章家,不许走漏一个。 看似繁琐,实则皆是一日内结束。 先前已知本地知府和许多大户人家其实就是匪徒的头目,此时听说章旷竟是总寨主,早有谋反之心,抢夺粮食财物都是为了招兵买马,本地百姓听了,对他恨之入骨,自然帮衬卫若兰行事,并没有给卫若兰增添任何烦恼。 百姓之力不容小觑,得其相助,卫若兰如虎添翼。他们受黛玉之德,又得卫若兰之庇护,如今抓捕到了罪魁祸首,将来卫若兰不在此地为官,他们也不用担忧匪患抢劫了。 黛玉轻叹,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紫鹃笑了笑,道:“我不懂这些,但知道姑娘说得有理,唯愿咱们都平平安安的。昨儿姑娘吩咐厨房里多多地做些肉菜给保护咱们的一千个将士吃,我去瞧瞧做了没有。他们辛苦这么些时候,总不能叫他们饿着肚子。” 黛玉摆了摆手,道:“这件事要紧,再叫人问问外面昨儿吃饱了不曾,若是不够,今儿就叫厨房多做些饭菜,宁可剩些,别叫他们吃不饱。” 紫鹃答应一声,自去料理。 她们不经意间的一点作为使得外面将士们心生十分感激,兼黛玉素日亦颇照料他们营地里的兵士,衣药肉米等送了无数,今又吃得丰富,逢人说起卫若兰夫妇时,便赞他们厚道。 黛玉对此一无所知,过了几日,长泰帝派人赶至平安州,先有旨意颁下,升卫若兰为平安州节度使,取代章旷执掌五城之权。黛玉得知,欢喜非常,节度使已是武官的最高等级,全凭卫若兰的本事才得此职缺,若她再听有人说卫若兰因娶了自己才得二品职缺,自己定要讽刺回去。长泰帝旨意到时,又有几十个官员同行,纷纷执着任职文书到任,好稳民心。 不仅如此,处置章家一干人的旨意也下来了,明面上虽未提起章旷和义忠亲王勾结的事情,但是章旷招兵买马就是有不臣之心,此乃谋逆,当诛九族,然太上皇仙灵尚未远去,故当今网开一面,章夫人为虎作伥,又做下许多违法之事,连同其子女押解进京。 不管是已出阁的女儿,还是已入官为奴的女儿章氏,全部和兄弟姊妹一样,随章夫人以及其他尚未处决的一些官员一起进京治罪。 章家之败乃是卫若兰查明所致,长泰帝恐章氏留在黛玉身边容易生事,故有此旨。 黛玉得知,长叹一声,感激于长泰帝的体贴细致,自己不必目睹章氏之下场,卫若兰也不必越过朝廷律例,亲自处决这些家眷人等,落得一个不好的名声。 对于这些人,长泰帝没打算让卫若兰动手,先前斩杀匪徒是不得已而为之,此时却不能,乃因卫若兰在平安州一番作为传到京城,颇有一些老臣倚老卖老,不赞其剿匪之功,反而弹劾卫若兰心性凶残,不堪为官,未经刑部判处便先斩杀同僚,实在欺人太甚。 长泰帝信任卫若兰,当朝便冷笑一声,道:“斩杀匪首何曾欺人?卫若兰奉旨剿匪,杀的是匪,而不是官!况且,朕接连下了数道手谕与卫若兰,赐其先斩后奏之权,乃奉朕命而为之,依尔等说法,朕岂不是也心性凶残,不堪为君?” 闻听此语,那几个老臣接连跪下,高呼不敢,心里惊异于长泰帝对卫若兰的重用,想到才发往平安州的旨意,年纪不到二十岁,卫若兰竟已位居武官之首,着实叫人嫉妒。 来传旨的礼部尚书得长泰帝之意,颁布圣旨后,将此事悄悄告诉了卫若兰。 卫若兰既知,黛玉自然跟着知道了,所以十分感激长泰帝。 礼部官员人等办完事,略等两日,方和刑部官员一起上路。刑部官员和一干衙役亲兵等至平安州便是为了押解章夫人等匪首眷属等人进京。 长泰帝似有斩草除根之意,不留章家一丝血脉,待其进京后命刑部依罪论处,皆判斩首,并昭告天下,以儆效尤。章家的姻亲也牵连了几门,幸喜只是罢官抄家,子孙三代内不得为官。这些却是后话了,此时暂且不提。 随着大案一件一件地尘埃落定,时已至六月。 烈日炎炎,荷叶田田。 卫若兰执掌大权后,每日忙忙碌碌,依从长泰帝之命,待军中和城里的文武官员或调或换,全部换上长泰帝的心腹后,与之一起安抚民众,又按人头发放了一些粮食与他们,入官的地亩都改作皇庄,雇人耕种。此次谋逆牵连者众,平安州和附近几个州城几乎没了泰半官员,新任官员都是长泰帝早就预备好的人手,里外气象一新。 这日送走近来查抄所得的数千万财物,和庄田房舍等不同,兵器铠甲留给军营,其他的东西都要送交国库,除金银外,由朝廷作官价卖出,历年以来都是如此,尤其本朝更甚。卫若兰料理完这些事情,命人抬了十几口大樟木箱子回家,进门看到庄子里里外外晒的都是书籍,不禁一笑,道:“正在晒书?我弄了些好东西回来。” 黛玉头上罩着纱帽,正将一部书翻开摆在架上晾晒,回头见他,以手撩开面纱,开口问道:“今儿怎么有空回来?”见到粗使婆子接手抬进来的十几口大箱子,忙问装了何物。 卫若兰笑道:“这回查抄数千万的东西,我早向陛下求了恩典,讨了一些好东西。” 他扫清平安州的匪患,立下赫赫大功,除了高升外,长泰帝另有赏赐,不过他看上了查抄出来的许多书籍字画,定为黛玉所喜,遂在上折子的时候讨要恩典。 长泰帝去了心头大患,又得数千万财物,哪里在意这些?而且他清楚卫若兰的为人,若是卫若兰想要钱,那些方子足以让他富甲天下,于是见到卫若兰的折子索取书籍字画,反倒一笑,许他派人将东西押解进京前随意挑选自己看上之物,又命赏赐将士一些财物。 卫若兰最近染了许多军中的剽悍之气,先将名家真迹字画和几件精致小巧古玩挑出来留给自己,然后又比着自己家的书籍清单,仔细筛选出自己家里没有三千余卷书籍。 一面将这些缘故告诉黛玉,卫若兰一面亲手打开箱子。 黛玉果然喜欢,十几口箱子挨个看完,叫人搬出来翻开晾晒,随手拿起一卷书,对卫若兰道:“这部书我在祖上手札里看到过,家里本也有,却不知何时失落了,再未见过。” 卫若兰见她眉梢眼角皆是喜色,心里跟着欢喜,笑道:“这三千余卷书籍都是咱家没有的,有你看的时候,此时倒不必激动,晒完了收起来慢慢看。来看看这些字画,可惜这些人抢劫多重金银珠玉,名家真迹字画一共只有七十多幅,有几幅颇有所损坏,都被我留下来了。” 卫若兰将画轴取出,一幅一幅地展开,见到其中一幅破损的古时名家真迹,黛玉心疼地道:“好好的一幅画,怎么烂成这副模样了?不知道能不能修复完整。” 黛玉闲时亦学此道,吩咐雪雁预备修复古画所需的东西。 日头渐升,书籍晒在院内,字画和一箱古玩则拿回屋里,卫若兰脱了身上布满尘土的将袍,沐浴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纱衫,散着裤腿,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见黛玉也因方才出汗而换了一身衣裳,和自己穿的一样。 黛玉手里擎着一只小巧玲珑的成化斗彩鸡缸杯,才从箱子里取出来的,皱眉道:“这一对酒杯倒好,奈何不知道谁用过的,你留下来做什么?尚不如那个汝窑花瓶用来插花。” 放下酒杯,叫他在圈椅上坐下,自己洗了手拿大手巾给他擦头发。 卫若兰往后靠着椅背,闭着眼睛任由她手指穿过头发,笑道:“咱们若用茶碗酒杯,自然用当世官窑里出的瓷器,极干净,不怕被人用过。至于这些劳什子留作赏玩罢,免得再有人拿着一只成窑五彩的盅子在你跟前炫耀,像是别人家都没有似的。” 去年才到平安州,因当时他就打算再搬到营地附近居住,家里的许多东西都没有铺设出来,颇显素雅,所用之茶碗酒杯皆是当世官窑新出,谁知有一个暴发之家的官员诰命看在眼里,没两日就请黛玉鉴赏古董,炫耀自己家里收藏的一只成化斗彩鸡缸杯。 想起这件往事,黛玉笑道:“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我都忘记了,你却记得。我在那诰命跟前都没好意思说咱家最不缺她视若珍宝的酒杯子。” 卫若兰道:“我也是才想起来。这回抄的东西极多,随便挑了喜欢的留下,别的都罢了。” 擦干头发,他便陪黛玉一起修复破画。 忙碌了大半日,黛玉沮丧地道:“破损得太厉害了些,我竟不能修复完整,能恢复三四成就不错了。这一幅画任由我糟蹋,其余的都留着,赶明儿寻访精通此道的大师再说,不知平安州有没有,叫人留心查访。” 卫若兰点头同意,道:“偶一为之无妨,若是都由你修复,你不觉得累,我却觉得心疼,留着给人修复罢,他们学了手艺,好歹有用武之处。” 黛玉听了,颇觉有理。 这时,紫鹃捧着厚厚的两个册子进来,道:“奶奶,铺子里打发人来说都已齐备,只等择吉日开业,又特特送了画着新花样的首饰册子过来,问奶奶看中了哪些,现在就开始打首饰,来这里的金匠人数不多,打精细首饰很费工夫。” 卫若兰问黛玉道:“咱们家在平安州开铺子了?” 黛玉笑道:“正是,我见平安州百废待兴,原先的大粮商苗家和大珠宝商金家都是匪首,没了他们,我就吩咐家人在平安州也开个珠宝铺子,慢慢经营起来。” 卫若兰接过册子,点头道:“竟好,叫下面的人料理,咱家的铺子也确实该扩张了,你只管年底查账即可,别累着,其他由我派人监管。我看看有什么新鲜花样的首饰,这一年来里里外外都是事情,珠宝铺子又远在京城,竟没能给你添几件新首饰。” 黛玉道:“一年四季不知道做了多少衣裳首饰,哪里像你说的没有。我叫人拿册子过来,是想给四妹妹挑些好看的花样,先做出来,明儿好给她做嫁妆。” 卫若兰道:“家里做的算什么?我送你的才算心意。” 见他们夫妻挨着一起看画册,紫鹃抿嘴一笑,悄悄地退了出去,翻晒了一回书籍,忽见京城送了书信过来,忙接在手里,隔着帘子告诉卫若兰和黛玉。 第120章 自从平安州匪患已除,虽难免有些漏网之鱼,或者不属于章旷麾下的匪徒,但是常有营中兵士巡逻,故而凤姐和惜春闲极无聊,每隔三五日就打发人送一回书信过来,除了巧姐儿的功课,还有一些她们姑嫂两个觉得极好的小顽意儿,这次亦然。 黛玉打开掐丝珐琅锦匣,里头除了一叠书信外,还有一个红绸子包儿,密密地裹着,塞满了锦匣,卫若兰探头看了一眼,问道:“这回送了什么?” 黛玉拆开红绸子包儿,一层层地拆开,居然包着一块翡翠。 这块翡翠宛若拳头大小,似方非方,似圆非圆,晶莹剔透,底子宛若玻璃,飘着几抹灵动的绿花,颜色一致,鲜艳异常,就是偶有几点沙眼黑点的瑕疵,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黛玉看罢,奇道:“这会子单寄一块未经雕琢的翡翠给我作甚?不用说,必是四妹妹寄过来的。她素日里穿戴的衣裳首饰都是府里做的,手里除了二两月钱和逢年过节得的一些金银锞子,别的都无,哪里来一块翡翠?”一面说,一面率先打开惜春的书信。 才展开信笺,就见惜春龙飞凤舞的字迹出现在眼前,字里行间透着十分的兴高采烈,原来她随凤姐出门上香,途经翡翠铺子,可巧遇到铺子里卖未开解的翡翠原石,闻得翡翠出自那些或黑或黄的丑石头,兴之所至,遂花十几吊钱买了几块回家,不想叫家里匠人剖开时,五块石头里竟有一块出了翡翠,于是在家里炫耀了几天,然后寄给黛玉雕琢东西顽。 翡翠晶莹剔透,颜色各异,红绿蓝黄等皆具,或浅或淡,或三色齐备,或飘花灵动,不像白玉碧玉之属只白、碧两色为上等,因此已成世人最喜欢之物,价格节节攀升。 黛玉看到这里,告诉卫若兰,道:“咱家的珠宝铺子每年从西南的东吁国运了许多翡翠或者原石回来,我竟没想过瞧瞧翡翠是如何从石头里开出来的。四妹妹真真有兴致,倒好得很,虽然过继至今不到半年,但是她却比旧年淘气了好些。” 第87节 对于惜春而言,宁国府确是累赘,她背负着宁国府的名声不肯带累他人,如今脱离了宁国府,许多事情都看开了,单从书信里黛玉就能看出来。 卫若兰已从册子里挑了两套首饰花样,撕下来,抬头笑道:“如此你就该放心了。” 黛玉笑道:“可不是,四妹妹早就不是书稿里那个孤介太过的四妹妹了,她日后自然也不会尽想着出家。趁着国孝未出,我好好地给她预备一份嫁妆,再过一二年,可就留不得她了,琏二嫂子暗中都在查看各家各户的哥儿好坏呢。” 卫若兰点头道:“你们姊妹一场,应该如此。” 忽见黛玉往下看时皱起眉头,不禁问京城又发生何事了。惜春爱以打听消息为乐趣,颇似长泰帝之性,每次给黛玉写信时都会提起京城和身边许多事情,以至于他们消息灵通已极。 黛玉逐字逐句地看完,蹙眉道:“四妹妹在信里说了章家家眷一干人等的下场,此事你我早有预料,不足为奇。但是,章夫人临死前在堂上二舅母匿藏甄家财物一事,而且还说二舅母收了她送的银子东西,光银子就有五千两,答允要替她女儿周旋。” 匿藏犯官财物和收受贿赂都是大罪,章夫人记恨王夫人久矣,自然不肯放过她。 卫若兰将撕下来的两张图纸放在案上,道:“你我早知二舅母匿藏甄家财物,章夫人又是睚眦必报之人,此举简直是顺理成章。莫非,是出事了?邸报上没有。” 黛玉摇头道:“没出事,反而被压下去了。” 卫若兰一怔,随即道:“是了,贾王两家门路极广,得知消息,一封信送过去就能弹压下去,哪怕当时有人听到也不怕。” 红楼梦原稿中贾家的威势不就是如此?衙门竟是处处都听贾家之命,正如凤姐曾私下命张华状告贾琏一般,衙门的人甚至不敢受理,往后无论是审理还是判决,几乎都依从凤姐的意思而为之。凤姐尚有如此本事,何况年逾半百的贵妃之母王夫人? 黛玉叹道:“如此胆大,是以为当真无人管束吗?我竟不知王家到底是何等教养,女儿们个个如此,幸亏琏二嫂子早已改过。” 薛蟠打死人命,他们家不放在心上,以为花几个臭钱即可,不也是薛姨妈陶冶教育? 冯渊死时,薛蟠年纪不过十三四岁,既然在之后一家进京待选,兄妹二人势必已经出了三年孝期,所以薛蟠十岁上下丧父,养成那样骄奢淫逸的性子,皆是薛姨妈溺爱所致。 卫若兰安慰道:“别多想了,二舅舅那一房已是无力回天,多思无益。这会子陛下忙得很,兼大舅舅才还了欠银,一时半会想必不会料理荣国府,他们尚有些安稳日子。再说,我一向认同罪有应得四字,既做下了因,便该承受果。” 黛玉颔首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理应如此,我也十分认同,故而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借助什么权势帮他们脱罪,只愿几个姊妹平安罢了。” 接着,她又说起惜春信中的其他几件事。 一件是过年后不久,贾母身体欠安,一直不见好,幸而贾赦常拿帖子去请王老太医,斟酌用药,又有黛玉常送的好药材,虽三不五时地病一回,但是目前不妨事。 荣国府精穷到了拿不出银子给贾母买上等的人参,贾母手里珍藏密敛的人参早成了飞灰没了药性,李纨管家又不敢将真相回明贾母,更加不肯问贾母要钱去买人参,传出去叫人笑话,可巧宝钗在王夫人听到了,特特从自己家里拿了没掺假的人参过来给贾母配药。 黛玉得知此信后,立即就将家里最上等的好人参好药材装了几个匣子,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到京城,交给凤姐,用来给贾母服用。 惜春说的第二件事是晴雯这丫头离开荣国府至今,每常做针线卖钱度日,托庇在卫家门下,姊妹八、九个倒也安稳,偶然有一回晴雯亲自去绣庄卖针线,遇到了绣庄掌柜的长子,受到十分的仰慕,其父母请媒人上门提亲两三遭,就不知道晴雯那丫头应是不应了。 惜春信中说,那绣庄掌柜的长子叫王赟,是个货真价实的书呆子,今年二十岁,尚未娶亲,宝玉因晴雯之故和他结交,回来告诉惜春说才气比自己好,品行也很好。可惜王赟的父母是大户人家放出来的家奴,王赟书读得虽好,但却不能参加科举,他又不愿父母求旧主子的恩典花钱捐官,所以只在家里读书算账,至于生意则是一窍不通。 黛玉感慨道:“不承望晴雯有此奇缘。我就说,脱离了荣国府,只要有人照应着,哪个女孩子都比在府里过得强,尤其是晴雯这些精致丫头们。”想一想书稿中王夫人说的那些话简直是不堪入耳,拿着晴雯含沙射影骂自己,又说唱戏的女孩子都是狐狸精等。 堂堂大户人家的出身,又是大户人家的太太,真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起来说的话。 卫若兰听了甚为欢喜,笑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人生在世,各有姻缘。想那书稿中都说晴雯影射了你,如今晴雯平安,又有姻缘出现,自是好事一桩。”凡是原稿中影射黛玉的丫头们,卫若兰都希望她们平平安安,总觉得她们平安,黛玉更加平安。 黛玉不觉想起也影射自己的龄官,说道:“可惜龄官未能活下来,不知蔷哥儿如何了。” 卫若兰想起偶然听到的消息,说道:“我恍惚听说你说的贾蔷早就娶亲了,至于娶的是谁家小姐、何时成亲,我就不知道了。” 黛玉出了一会神,道:“这么看来,蔷哥儿倒像宝玉,料想宝玉也是极赞同,书稿里他赞同藕官那番话就能瞧出几分来了。也好,龄官已逝,活着的人终究继续活着。不说他们了,四妹妹在后头又说了一件事,果然大有不同了。” 这件事就是尤二姐六月初六生了一个儿子,据说眉眼口鼻极像薛蟠,薛蟠喜得发疯,大宴宾客,人尽皆知。薛家非士族,已经出了国孝,故可宴乐。 卫若兰笑道:“你想说薛家没娶夏金桂的事儿?” 黛玉轻轻点了点头,道:“正是。夏金桂之妒虽似琏二嫂子,但是我却不喜夏金桂的为人品格。再说,那书稿里好些都不对,据那书稿说,薛蟠是在出门贸易的时候去了夏家一趟,亲热得什么似的,哪有几年后才结亲的?”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黛玉问道:“元芳,你说薛蟠在丁册上面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贾雨村那样判定,不知销了户籍没有。若是户籍销了,薛蟠自然是个死人,但是死了的话如何成亲?成亲得立下婚书,可不是拜堂成亲就全了礼数的。而且,薛蟠死了,薛家满门家业都守不住了。薛蟠既死,在朝廷律例上那些财物都该分的分缴的缴了。” 卫若兰笑道:“有什么想不通的?不过是贾雨村对外宣称的一个幌子罢了,横竖在护官符之下,无人追究详细。薛蟠自然不是销了户籍的死人,就像你说的,薛蟠的户籍销了,他就成不了亲,也保不住满门家业,贾王薛三家必定不依。” 黛玉放下手里看的书信,又拿起凤姐的书信和巧姐的功课、书信,拆开时道:“我也这么想。四妹妹信中说,薛姨妈正张罗着给薛蟠说亲,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谈李家的好,连宝玉都说这些人家的女儿不知道造了什么罪,叫人家好端端地议论个不休。虽然咱们不知薛夏两家为何去年未能成亲,但是四妹妹说薛家好似正在和桂花夏家议亲,不知道成不成。” 侧头想了想,薛家衰败,看上了夏家的绝户财,夏家何尝不需要一个高门大户的依靠?寡母弱女,一门供奉的财富,岂能没人觊觎这样的绝户财?就像原稿中的自己一样。 卫若兰等她看完信,一股脑抢过来塞回匣子里,搬着黛玉的脸,面对面地道:“不许总想别人的事情,四表妹已然平安,余者都不必咱们费心,你就别想了。我好容易得了一日清闲,来家里陪你,可不是为了说别人。” 黛玉好笑道:“就是说些新得的消息,哪里就这样了。” 话虽如此,但是她却立即止住了,不再提凤姐在书信中说的一些新鲜事情,反而推卫若兰道:“一会子就该摆饭了,你让让,我把书信放好。” 卫若兰刚刚让开,就听外面说该摆饭了。 用过午饭,黛玉就着册子给惜春挑了四副赤金头面、四副翡翠头面和四副珍珠头面、四副白玉头面,吩咐铺子里的匠人慢慢做将出来,务必精细,又叮嘱紫毫等人过一个时辰就把书籍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就换了衣裳,和卫若兰去庄内闲逛。 庄子的构筑朴素依旧,但初春时黛玉叫人在高墙内外墙角下栽种好些花草和庄内的瓜果蔬菜,如今碧翠的蔓藤爬满高墙,点缀些星星点点的花朵,一派田园风光,显得格外好看。 黛玉指着墙上笑道:“丝瓜花极好看,就是丝瓜味儿怪。” 卫若兰抬头看到一朵朵的黄花,也有一条条细细的丝瓜垂在藤蔓上,道:“夏日吃丝瓜倒好,晌午厨子做的我觉得味儿不错。” 黛玉掩口道:“晚上再叫厨房里做,你一个人吃,我不吃。” 卫若兰挽着她往前走,途经玫瑰花丛,端详片刻,飞身探手,从花丛深处掐回一朵大红的玫瑰,簪在黛玉鬓边,笑道:“莫不是你带丫头们做胭脂膏子?我瞧着院子竟没剩几朵花了,纵有几朵怕是你们够不到才没摘了去。” 黛玉笑道:“可不是,自从得了宝玉的方子,澄碧就爱做这些,我又不爱用搁了时间久的胭脂花粉,故而她们几个就亲力亲为,做出来的不比宝玉的逊色。” 提起宝玉,卫若兰难免有些想念,道:“宝兄至今依旧未曾定亲?”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宝玉若能做主倒好,可惜不能。宝姐姐今年十九岁,这么些年都熬过了,更加不可能不等下去。” 卫若兰道:“可怜宝兄是满心的不愿意。韩奇也没说亲,他和我一样,比宝兄大两岁,都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给害苦了,他们俩倒是一对难兄难弟。今天我收到韩奇的书信,他要去西海沿子从军了,免得在家里面对父母的挑三拣四。” 韩奇是有志气的人物,自从父母那样对姜蓉后,他就觉得不妥,偏生又不能说什么,唯有远走他乡,避开京城纷扰。锦乡侯和锦乡侯夫人现今奉承皇长子,皇长子待他们也不见青睐,韩奇劝不得父母,唯有自己争气,意欲立功再回京。 黛玉听了,心头一凛,道:“西海沿子如今仍是南安王爷统率?千万别跟那些红学学者的揣测似的,极有可能战败被俘,生出和亲的事情来。” 卫若兰笑道:“放心罢,咱们有了炸药宝船等宝贝,若再战败,实在无能。” 长泰帝爱民如子,从来不视百姓兵士之性命为无,纵使他有心削了南安王府在西海沿子的兵权势力,也没想过南安王爷战败被俘,以方便自己派人过去接手,因为南安王爷战败,伤及的是将士之命和当地百姓之命,他们何其无辜。 所以,北疆粤海等军中得了火铳炸药等利器,西海沿子亦有,不过派了心腹监管。 黛玉倏尔一笑,瞅着他道:“在屋里你说我光想着别人的事情,瞧瞧你现在又如何?难得一日清闲时光,可不是为了说别人。”她拿卫若兰的话堵卫若兰。 卫若兰往手上吹了吹气,道:“你说我,看我怎么呵你的痒!” 不等他说完,黛玉就已经拿着手帕握嘴,远远地跑开了,但见她身姿轻盈,裙摆翻飞,一面跑,一面回头看卫若兰,谁知后面不见卫若兰的踪影,心中怦的一跳,尚未转过头,就一头栽倒在卫若兰的怀里,原来他竟倚仗轻功,赶在头里拦住了。 黛玉气恼地道:“哪有你这样的,仗着功夫好就欺负人!” 卫若兰一脸笑容,这些日子以来的紧绷顿时烟消云散,他到底舍不得呵黛玉的痒,拉着她往屋里走去,道:“外头太热了些,咱们回去。明儿一早趁着清凉的时候,我带你去外面逛一逛,往东四五里处的路边有几个相邻的种藕池子,荷花开得正好。” 黛玉目露憧憬,道:“好。咱们庄子里虽也有一口池子,里头养得几支菡萏初绽,但是太小气了些,瞧着连入画都不想。” 随即又笑道:“未免惹人瞩目,咱们扮作农夫农妇如何?戴着大斗笠。” 卫若兰不忍黛玉每日足不出户地在家里呆着,笑道:“都依你。不过扮作农夫农妇可不能穿绫罗绸缎,不然出去就被认出来了,咱家有农人穿的粗布衣裳?” 黛玉嘻嘻一笑,道:“庄外驻守上千个将士,厨房里的女人做不来许多饭食,故而我命人明察暗访,从附近人家雇了几十个干净利索的农妇来做饭,她们穿的衣裳我见了,就叫人去买了几匹百姓常穿的布料,仿着他们穿戴的款式做了两身衣服,也给你做了两套麻衣。” 卫若兰一听,就知道黛玉早打着主意了,不禁莞尔一笑,又觉心疼,心道幸亏平安州虽然伤了元气,诸事繁忙,但是自己忙碌了几个月,终究得了几日清闲可以陪她。 次日早起,卫若兰睁眼就见黛玉穿戴打扮好了。 她上面穿着一件白底蓝花的麻布斜襟单襦,下面系着一条蓝色的细折裙,亦是麻布的料子,头上包着一块和裙子一样的蓝布,将一头乌溜溜的好头发严严实实地裹在里面,两边的耳眼穿了红线,在耳垂下面打个结子,通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 黛玉转身问卫若兰道:“如何?像不像咱们赶路时见到的农妇?她们都用布包着头,据说是为了避免尘土满头。咱们三五日洗一回头发,她们却是十天半个月都不洗一次。” 而农妇每日都得劳作,十分辛苦。 卫若兰侧身卧在床上不起,以手支着头,含笑打量一番,道:“更俏皮了些。衣服的样式倒是像,不过人不像,这样的冰肌玉骨,细皮嫩肉,谁见了不说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哪怕你就是穿着破衣烂衫,行动举止依然有大家风范。” 黛玉对着穿衣镜看了看,眉头紧皱,镜中的自己确实不像在庄内做活的农妇,她们每日风吹日晒的,皮肤黝黑粗糙,而自己却是肌肤如冰雪,白嫩异常。 卫若兰翻身起床,道:“横竖咱们就是逛一逛,没人凑近打量,这样已经很好了。” 他拢了拢中衣,拿床头黛玉早备好的一套藏蓝色麻衣套在身上,连同一双草鞋,尺寸合适,处处熨帖,就是粗糙的麻布磨得肌肤微疼,察觉到这一点,他拉开黛玉的衣袖一看,果然臂上磨红了好些,瞧着触目惊心,不由道:“快换下来,你穿不得这些衣服就别穿。” 黛玉拉下衣袖,正色道:“哪里就这样娇嫩了?只有穿了才知道百姓的辛苦,更加珍惜目前所拥有的一切,免得不顺心就作践起绫罗来。” 不管卫若兰如何劝,黛玉执意要扮作农妇去赏荷。 实在拗不过她,卫若兰只得拿了两块细棉布做的手帕子缠在她雪白的腕子上,隔开肌肤和麻布的碰触,瞅着她被领口磨红的脖颈,叹了一口气,好容易收拾妥当,外间丫鬟进来服侍梳洗,见状都大吃了一惊,齐声道:“大爷和奶奶这是做什么?” 黛玉笑道:“今儿没有大爷和奶奶,只有庄子里雇的一对农家夫妻。”饭后戴上早备好的大斗笠和小背篓,以布巾覆面,催促卫若兰出门,身边一个人都不带。 两人沿着路往东行,将手缩在袖中,一时也没引起别人注意。 看着路边的大片庄稼,以及早早就出来在田间劳作的农夫农妇,黛玉轻叹一声,道:“往日深居雕梁画栋之中,每日穿绫罗食膏腴,何曾见过人间疾苦?住在这里我才明白李绅作的悯农之诗。一首是‘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一首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两首诗竟道尽了农夫之苦。” 卫若兰看着在田埂上跑动顽耍的几个童儿,低沉着声音道:“自古以来皆如此?何尝有人能改变?唯有自己秉着良心,少收些租子,叫他们多剩一斗粮食。” 黛玉心里明白,所以他们成亲后,庄田都是交过税后只收三成租子,剩下七成归佃户所有,而世间大户多是五五分,或者四六分或者三七分,佃农辛苦一年只得四成或者三成,连糊口都不能,正应了“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她常在庄内闲逛,走四五里路倒不觉得累,况且她背的小背篓里只装着三两件轻便之物,远远比不得卫若兰备的大背篓,而且途中又有卫若兰托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卫若兰说的大片荷花池,好几个池子相邻,每个池子都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情景。 这一个村子的地都被他们买下来了,这几个池子也是他们的,一向是由村里的佃农照料着,荷叶、荷花和藕用来供应他们所用,旁人不敢随便掐花摘叶。 二人沿着池边漫步,走了没多远,就听到有人喝问。 第121章 听到喝问,夫妻二人抬头望去,却是附近的佃农,一个五大三粗、衣裳上打着补丁的老汉,不是照料藕塘的那几家佃农。这个村子里的百姓皆是聚族而居,共有四个大姓,别姓者极少,向来相互照应,忽见有不认识的生人靠近藕池,自然要问。 若是自己家种的藕,一个月里偶有一两个人掐花摘叶不算什么,但这是节度使大人府上的藕塘,离这里又近,他们须得万分小心,免得叫人糟蹋了。 因此,老汉道:“节度使大人家里买了地免费赁与我们三年,我们须得守好这藕塘。” 卫若兰和黛玉出门前早预备了妥当的说辞,听到他问来这里作甚,便由卫若兰说自己夫妻是节度使大人庄子里收留做活的农人,脚程快,过来瞧瞧藕塘怎么样,顺便摘取一些荷叶荷花回去做大人和夫人爱吃的荷叶莲蓬汤。 老汉瞅了他们几眼,见他们举止不俗,兼附近民众感恩戴德,没有敢冒充庄子里的人,心里已经有些信了,这时又有照料藕塘的佃农之子、一个七八岁的童儿光着膀子跑过来吆喝道:“节度使大人的庄子里有人来说,节度使大人一早派人来摘荷叶荷花,叫咱们不要为难。”他沿着路吆喝,告知正在田间劳作的所有人,免得他们看到有人掐花摘叶以为是盗窃。 听到这番话,老汉忙向卫若兰夫妇赔罪,然后扛着锄头下地,那孩子通知一番后远远地看着黛玉和卫若兰站在池边,猜测他们的身份不敢靠近。 卫若兰看到黛玉打量那童儿,遂招手叫到跟前,细问平时如何。 那童儿年纪小虽小,却不怕人,见卫若兰和黛玉二人一身新衣,言语可亲,举止不似常人,卫若兰面目俊美,黛玉身上更有一股香气在鼻端缭绕,便一五一十地作答。 卫若兰问的都是民生,问他旧年粮食收的够不够吃、每年能不能做一身新衣裳、村里其他人家的日子过如何等,又或者平常有没有匪徒和官兵来骚扰他们村庄,黛玉却是问他年纪几何,名字叫什么,读书了不曾。 这孩子姓李,名叫狗剩,年方七岁,言语极伶俐,先回答卫若兰的话,乃道:“小时候到处是贼来抢粮食,连地窖都挖开了,我祖父那时候被打死的。后来常吃不饱饭,我有两个姐姐饿死了,哪有钱做新衣服,我从小儿就没穿过新衣服。去年我们在城里吃到县主大人发的粥和馒头,村里就没饿死一个人,节度使大人本事厉害,再也没有贼来抢我们村里的粮食,冬天安稳过来了。今年先是县主大人命人发了粮种好播种,接着节度使大人又把那些贼抢去的粮食发了够我们一年的嚼用,我们家多赁了十亩地,秋天时就有自己的粮食吃了,不必交租,粮食都是自己家的。等三年后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也只收三成呢,家家户户年年都能收得好些粮食,我们家因照料藕塘,三年后都不必交租,平常送去也有赏钱。” 狗剩说话时,黝黑的脸上满是欢喜,眼神澄净,接着回答黛玉道:“读书是有钱人家才有的本事,我不曾读过书,村子里没有私塾,要想上学,得去县城里或者州城里。我们村里只有里长家的大堂哥才有本钱去上学,先前贼多不敢出门,今年才开始上学,听说学了三字经。”他脸上的欢喜转为羡慕,又似颇有自知之明,不敢十分流露。 黛玉不觉触动心思,又问了些村内之事,得到答案后,转身叫卫若兰矮下身,伸手从他身上的背篓内取出油纸包的四块点心,递给狗剩,柔声道:“多谢你叫我们知道了许多村里的事情好回节度使大人,这是谢礼。” 狗剩措手不及,愣了愣神,急忙摇头摆手,道:“不能要,不能要,你们是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庄子里的人,我什么都不能要。”似怕黛玉塞给他,一语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第88节 卫若兰将点心放回背篓里,岔开道:“你喜欢哪一支荷花,我给你摘了来。” 黛玉脸上没有一点因狗剩拒绝而产生的失落,笑道:“等回去的时候摘几张碧青的荷叶即可,那菡萏就叫它们依旧长于塘里结莲蓬,掐了回去当天就凋零了,十分可惜。” 卫若兰莞尔道:“如今你也知可惜二字了。” 黛玉横他一眼,道:“我何尝浪费过什么?小时候不懂,我在外祖母家里又不能做主,他们做什么我便受什么,日日一桌子美酒佳肴吃不完或扔或倒,不觉有甚不妥,现今从深宅大院里走出来,见识过民生疾苦,吃不上饭的饿死的竟是无数,若再继续作践绫罗、浪费膏腴,就是天大的罪过了。家里花儿朵儿倒罢了,掐了它们做胭脂花粉是物尽其用,这荷花掐了就赏那么一会子,反少结一个莲蓬,咱们自然不在意一个莲蓬,但对于佃农而言却不是。” 她深知本地各样东西的价格,因此地非南非北,很有些土地又颇贫瘠,所以藕和莲子的价格远较江南为贵,菱角等更是稀缺之物。 卫若兰扶着她沿着塘边走,道:“你越发有大家主母的气派了。” “你不觉得我小气便是大善。”黛玉蹲在塘边,塘内荷叶挤挤挨挨,伸手可触,几乎难见波光粼粼,她拿手指点了点荷叶,上面的水珠滑落到水里,旋即无踪。 卫若兰陪她一起,笑道:“何谓小气?此不过节俭罢了,以尽其心,不愧于人。况且只对咱们自己,又未曾对外人吝啬。难道任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景象发生在跟前才是大方不成?世间之事,原就是从小处留心,才能成就大事。” 黛玉展眉一笑,因四面无人,解下脸上布巾透气,道:“今儿听到那孩子的话,我心里有一个主意,就不知成不成。” 卫若兰问她是什么主意,她便道:“在村里设一私塾,教导孩子们认字,知道些礼义。” 卫若兰一怔,没想到黛玉竟会想到这个,又听黛玉说道:“咱们家厨房里有一个李娘子馒头做得好,面也揉得筋道,我就爱吃她做的馒头和面条,她好容易活下来的一个儿子就是因不识字叫做中人的一个亲戚哄着在卖身契上按了指模。原是李娘子之夫重病,她那儿子是去向亲戚借钱的,听那亲戚说是借据,谁承想竟是卖身契,且是死契,自此生死皆不由自己,李娘子之夫气得一命呜呼,李娘子也大病一场。夫死子卖身,李娘子无亲无眷,险些又被族里卖了,恰巧我派人去村里雇用干净爽利的婆子做饭,才没让她被卖,又雇了她做活,她怕回家后被卖,索性自卖自身,做了咱家的下人,极勤快爽利的一个人。今日听孩子说读不起书,心里想到李娘子的家事,古人都用沙土为盆,树枝为笔,他们如何不能?请个先生教导他们认字,既免了再被哄骗之苦,又能通背些书籍知道些礼义廉耻,岂不是两全其美?” 卫若兰沉吟道:“你的心自然是好的,识字反是小事,令其开智、明理、守法、知德才是大善心,那日百姓受调唆来要钱粮,其愚可见一斑,只是却不能由你我出面而为之。” 黛玉笑道:“我知道,总不能让百姓只知你我的好处,而不知圣人英明。我是这么打算的,请先生的使费都由咱们家出,名义上就说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的意思,让他们感念陛下的隆恩盛德,教化万民的也是陛下,不是咱们。” 卫若兰道:“大善。等年下庄头送租子来再吩咐下去,令庄头料理,在此之前,我先给陛下上一道折子说明此事,若能得陛下口谕更好,更加名正言顺。” 黛玉亦觉有理,决断已下,便扶着他肩膀起身,因觉腿麻,身形一晃,几欲跌倒。 卫若兰同时站起,伸手揽住,等她站稳,复又蹲下替她揉了揉腿脚,听她说不麻了,才与她携手往前,几个藕塘都逛了,挑选鲜翠的荷叶摘下。 卫若兰脚尖在荷叶上一点,在荷叶上如履平地,他摘取荷叶的时候,背篓放在塘边,黛玉从里面拿出一段青碧的竹筒喝水,出门时灌的滚水,此时犹觉温热,又带一股竹节的清香,那竹筒上面雕刻着鸳鸯卧莲的花样,尤其是借竹筒皮翠而雕的荷叶简直是活灵活现。 黛玉喝了几口水,卫若兰摘了二十来张荷叶回来,将荷叶卷起,放进背篓,才收拾好,黛玉手里的竹筒已送到嘴边,就着她的手将竹筒内的水一口气喝完。 收拾完,夫妻方往回走。 卫若兰东张西望一回,忽而笑道:“我说怎么遇到老汉和狗剩都觉得咱们不像是寻常的农人,说是庄子里出来他们的就信了,你瞧瞧地里正干活的和路上来往的那些,哪有一个穿新衣出门?都是破破烂烂打着补丁。” 黛玉转过身,定睛一看,所有农人皆身穿破衣烂衫,或是满身污泥,或是满身汗渍,反观自己自己夫妇穿戴的又新又干净,不禁笑道:“这么说,咱们竟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了。” 卫若兰安慰道:“只需他们想不到咱们真正的身份即可,咱们不过是出来游玩的。” 黛玉微微颔首,忽然问道:“我想起一件疑问来,按你说的,素日在平安州地界四处抢劫的匪徒多是章旷手下统率的那些,难道就没有当地民众日子艰难跟着落草为寇的?这些假冒匪徒之名实为私兵的都料理了,各处可有不是章旷手下的盗匪?” 卫若兰失笑,道:“自然有,不然陛下封我做节度使做什么?虽然大头匪患已除,但是仍有小股匪徒出没,兼我斩杀匪首时未必十分严密,也有漏网之鱼,本地四五个州城尚未十分平定,少说也得一二年才能彻底安宁下来。因此,我每日都派将士成群结队地巡逻,一则作为素日操练的法子,训练他们的脚程,二则就是为防那些漏网之鱼再有动作,掠夺民众。” 听到这里,黛玉站住脚,道:“依你这么说,其实本地治安仍乱,可是你们怎么说平定了匪患呢?怪道你仍旧让那一千个将士驻扎在咱们庄子的周围,想来是怕那些漏网之鱼恨你坏了他们的大事,或是卷土重来、或是报仇雪恨。” 卫若兰笑道:“我早先管着平安州大营,除了章旷手下那些,余者早已荡平,故而平安州地界的确匪患已除,但是周围几个州城的兵力是今年才接手,他们那里仍有隐忧。” 黛玉道:“我明白了,你身负的要务就是让连同平安州在内的五个州城百姓安居乐业。” 卫若兰莞尔道:“我主要掌管军事,暂管财政,又有监察下面之责,其余如何治理、如何调解、如何兴修水利等都是文官的职务,幸喜多系陛下派来的能人,自有本事。” 黛玉道:“唯愿本地百姓早早安居乐业,那样才是盛世太平。” 卫若兰想了想,道:“荡平边疆之侵,扫清内中之乱,人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再像你说的略识几个字明理懂事,达到这样谈何容易。” 黛玉一叹,忽见先前回答他们问题的童儿狗剩,此时正蹲在路边沟渠边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孩童和泥捏东西,站住脚瞧了几眼,那狗剩眉飞色舞地道:“节度使大人庄子里出来的人可好了,给我糕点我没要。” 不知哪个孩子说他笨,他便梗着脖子道:“怎么是我笨?我妈说我最聪明不过的了,不认识的人给东西,万万不能要,哪怕很好吃。再说,我又不是跟你说这个,节度使大人家的人就跟仙人似的,我一眼就觉得和咱们不一样,像雪花一样白,声音就好像仙乐。节度使大人家的下人尚且如此,不知道节度使大人是何等威武,县主大人是不是也跟神仙似的。” 卫若兰耳聪目明,远远听到他们的对话,然后复述给黛玉听,笑道:“那孩子满嘴里都在夸你,果然咱们扮的农夫农妇不像,这不就叫他在别人跟前说破了。”不过他们打着下人的旗号而来,料想谁都想不到自己夫妇乃是正主儿。 黛玉不禁一笑,道:“也夸你了。狗剩倒是个伶俐孩子,在咱们跟前时也是谈吐有致,若能好好读书,说不定将来是个能人。明儿在村里办私塾,必定得叫他去上学。” 卫若兰赞同道:“不收束脩便教其认字,时机选在冬藏之时不耽误农事,料想人人愿意。” 黛玉点头,又说道:“你背篓里装了好几包点心,原是刘嬷嬷怕咱们出来饿着了,如今我们回去,不如送给那些孩子们吃罢,拿回去终究没趣。” 卫若兰依言走到群童跟前,见狗剩蹲在地上,抬头呆呆地看着自己,笑将背篓取下,拿出那几包点心,道:“我们这就回去了,背着东西只觉得十分重,狗剩,你们替我们解决了如何?不然路上觉得累怕就要扔了。” 一听好吃的点心竟因累要扔了,众童儿便推狗剩,狗剩犹豫片刻,道:“多少人吃不上呢,只有县城和州城里才卖点心,扔了岂不可惜?” 卫若兰笑道:“所以想请你们替我们解决,我们得了轻便,也谢你先前的帮忙。” 卫家厨房里有专做点心的厨子,做的点心不仅精致,而且油纸包不住其香,早透出来叫几个童儿闻到,垂涎欲滴,纷纷给狗剩使眼色。 狗剩瞅着站在一旁的黛玉,再看卫若兰,犹犹豫豫地道:“那我便收了?只是兄弟们都在,点心不能给我一个人,我们有六个人呢,分得不公道反而生事。大爷若真心想给,就由大爷分给我们罢,这样才不会惹来事端。” 卫若兰重新打量这个孩子,越发赞同黛玉的说法,看了手里的点心,一共四包,每包四块,便道:“每人两块,先去十二,下剩一包单给你做谢礼,如何?” 狗剩眼睛瞪得溜圆,道:“这样我岂不是一个人得了六块点心?” 卫若兰笑道:“一则你先前来传话,又回答了我们的问题,二则若没有你,他们连一块点心都吃不上,这一包点心原是你应得的,便是旁人不满,也该服气。” 几个童儿点头都说是,狗剩不在,他们连味儿都尝不到,都催促狗剩答应,他们不会眼红狗剩得的比自己多。狗剩经不起再三催促,答应了下来,伸手去接点心之前,忙将两只泥手伸到沟渠水里洗干净,随便往裤子上蹭了蹭,其他人亦如此。 卫若兰将点心分给他们,狗剩却对众人道:“没打开的那一包点心我拿回去给祖母和爹妈吃,我知道你们也舍不得自己吃,所以我得的这两块分六份儿,咱们一人一份先尝尝味儿。” 五个童儿欢呼雀跃,十分服气,跟着狗剩向卫若兰和黛玉道谢后才分吃点心。 卫若兰重新背上背篓,走到黛玉身边告诉她,黛玉笑道:“听你这么说,越发觉得狗剩这孩子不错,有孝心、又公道,而且连自己拿得多的后果都考虑到了。” 次日卫若兰去营地,黛玉听说狗剩的父母送莲藕过来,命人将狗剩娘叫到跟前,着实夸赞了狗剩一番,她没说昨日是自己和卫若兰二人出行,只说派出去摘荷叶的人回来说起狗剩所为,亦觉极好,命赏一匹麻布和两盘点心道:“回去好生教养孩子。” 黛玉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怕狗剩父母得的东西太多反而容易惹出事端,故只给麻布一匹,给狗剩做衣服,点心也是赏给狗剩的。 狗剩娘喜出望外,忙磕头谢恩。 自从黛玉住在庄子里,惠及本村百姓无数,狗剩家的两口子是侍弄藕塘的一把好手,才被选中照料藕塘,长久免租。 黛玉问狗剩有大名没有,狗剩娘心中一动,忙道:“并没有,户籍上的名字就是狗剩,村里除了里长,便没有人识字,识字的人取个文雅好听的大名,不识字的如我们这些名字都是混乱叫着罢了,能取大名的才有几个。” 黛玉道:“我给狗剩起个大名如何?” 狗剩娘喜道:“若能得县主大人亲自赐名,那便是我们狗剩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也叫他沾沾节度使大人和县主大人的贵气。” 黛玉笑道:“你们家姓李,狗剩就叫李谦罢。满招损,谦受益。那孩子你们教得很好,伶俐剔透,行事有分寸,想得也周全,日后你们也如此悉心地教导,不可因我给他起个大名就骄矜起来,那样就是我的不是了。” 狗剩娘念了几遍,感恩戴德地去了。 不说得了大名后狗剩一家是如何欢喜,却说匪患刚除,尚未安定几日,便有沿海的州城来报说倭寇作乱,糟蹋了几处生民,他们抢光即走,竟和平安州匪患一般无异,难以剿灭。 长泰帝深恨倭寇,奈何章旷在任时,并不用心,以至于倭寇肆无忌惮。 这州城也在卫若兰麾下,距离平安州约有三四日的路程,乃靠海边,卫若兰得知此信后十分愤怒,当即调遣兵马,留下副将驻守平安州,又派官居五品的柳湘莲去别的州府剿杀小股盗匪,也给黛玉留了人手,自己率兵前往沿海的州城。 他这一去不知几时方回,黛玉未免闷闷的,吟诗作画也都没有精神,这日在心里盘算着卫若兰的行程应该抵达目的地了,他们的脚程自然比常人前往快些。 正想到此处,雪雁拿着帖子和礼单进来,道:“姑娘,回乡丁忧的葛家送了帖子和礼物过来。我问了一问,原来是史大姑娘嫁过去的那个葛家,葛大人丁忧,今日方到平安州,他们家竟是平安州人氏,祖籍就是咱们这庄子所在的县城。” 第122章 听了雪雁的话,黛玉倒是没感到诧异,早在京城时她就知道葛家的原籍,接在手里先看拜帖,原来是葛辉之妻派遣长媳刘氏、次媳许氏和三媳史氏明日来拜见的帖子,无论黛玉应与不应,都得回帖告知对方。 黛玉想起葛辉的老父去世虽未周年,但孙辈服的是大功,至今都已满服,故刘氏、许氏和史湘云都可出门应酬走动,家中只葛辉及其妻守孝满三年方能如此。平安州一带以卫若兰为首,便不讲夫荣妻贵,黛玉亦是诸诰命之首,何况卫若兰给黛玉挣了比县主品级更高的凤冠霞帔,葛家既回家乡,自当遣人来送礼请安。 再看礼单,竟是不轻,乃是:“上用妆缎十二匹,上用蟒缎十二匹,上用素缎十二匹,上用金花缎十二匹,上用蝉翼纱十二匹,上用软烟罗十二匹,官用各色绸缎绢绫纱罗二十四匹,苏州绣画十二幅。” 黛玉看罢,亲笔回了帖子,递给雪雁,道:“用上等封儿赏赐来送礼的人。”沉吟片刻,一面命人将东西收进内库等闲了再看,一面命人预备尺头锞子等物。 虽不知葛家是否和甄家贾家相同,但是有备无患,毕竟湘云嫁进葛家,自有大家规矩。 等了半日,书看了两卷,不见葛家打发婆子过来请安,黛玉微一凝思就明白了,湘云是葛辉幼子媳妇,上有葛老太太和葛夫人,平辈又有两位嫂嫂,自然不用湘云管家理事。 紫鹃道:“姑娘洗手用饭罢。原想咱们和史大姑娘再难见面了,不曾料到这才一二年,就在平安州相会了,不知道史大姑娘和翠缕现今如何了。”她虽是黛玉之婢,但黛玉初次进京后史湘云再来贾家时都在黛玉房中歇息,也曾服侍过史湘云,和翠缕甚好。 黛玉道:“葛家从前在京城里做过几年官,皇后娘娘说他家人倒厚道,外放这么些年是不是仍如从前,谁都不知道。明儿来了就见到了。” 一面说,一面放下书,不叫小丫头跪下,只命将铜盆放在盆架子上,弯腰净手洗脸。 收拾好后,黛玉走到外间饭桌前坐下,卫若兰不在家,厨房按她的吩咐做了一荤一素一汤一饭送来,每样都放在小小巧巧的碗碟中,盛放汤菜的碗碟皆如拳头大小,十分精致。 查看民生疾苦回来后,黛玉并没有严苛地命令家中下人皆随着自己和卫若兰一般以俭省为要,十分缩减下人的用度,只在厨房因她每次用饭都命他们做小小一份而感到疑惑时,吩咐谢管家带着他们和家中对此也觉得好奇的一些下人去田间村中逛一回,亲眼目睹百姓之辛劳以及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之景,家来后自便。 虽偶有一些下人养成了奢靡的脾气,依然故我,但却有七八成的人都效仿卫若兰和黛玉夫妻,按照自己的食量向厨房要饭菜,丫鬟们多随黛玉用小巧碗碟,量够饱足不剩。 黛玉亦未惩罚依旧奢靡者,却奖赏俭省者每月一百钱。 黛玉寂然用毕,饭菜皆去其七,漱完口,她便吩咐雪雁道:“一会子告诉厨房,晚上不必做这么些,一汤一饭即可,明儿来客按待客的席面做,等客人不在了再按从前。” 雪雁笑嘻嘻地应了一声,服侍黛玉收拾好,方和紫鹃等人下去用饭。 次日一早,刘氏、许氏和史氏湘云妯娌三个如约而至,黛玉在正厅前台阶下相迎,刘氏和许氏受宠若惊,连称不敢,忙携湘云一齐行礼。黛玉含笑扶起刘氏,道:“既是亲戚,便不必如此多礼,外面热,快随我进屋。” 进厅后分宾主落座,黛玉命人上好茶,暗中打量湘云,见她服色鲜明,花饰精致,竟胜从前,眉宇间亦无愁苦,爽朗一如昔日,便知她婚后安泰。 她打量湘云时,湘云亦在心中品度黛玉。 看黛玉虽然身处陋室,但神色坦然,气度从容,一二年不见,竟似胜过宝钗之美,若是此时再和宝钗并肩而立,势必无人敢说宝钗气度不如,模样为上。 黛玉不好先和湘云说话,便问刘氏道:“府上几时过来的?” 刘氏约莫三十三四岁的年纪,体态丰满,圆脸白皙,眉梢眼角透着一团和气,笑容可掬地回答道:“昨儿才到祖居。老太太和太太说原该亲自拜见县主的,不想老太爷仙逝后,老太太三五日地不好,太太又未满服,只得先打发我们来给县主请安。” 黛玉忙笑道:“都是亲戚,哪里就客气如此了?该我这个晚辈去瞧老太君才是。那年在京城中和史大妹妹一别,这些年没见,不想今日竟得相会。” 刘氏笑道:“想着三弟妹和县主的情分,今儿她也来了。” 黛玉听了,方问湘云别来之事。 湘云笑嘻嘻地道:“我一切都好呢。老祖宗、太太和两位嫂嫂都是再好不过的人,又体贴又大方,又不爱拘着我,素日里容着我大说大笑的,并不拘束。” 刘氏笑道:“三弟妹性子好,人又伶俐,天真无邪,心无尘埃,不像我们家的女孩儿扭扭捏捏,老太太极爱她,每常叫到跟前一起顽乐,总说笑得痛快。原本娘儿两个约好入冬堆雪人烤鹿肉赏梅花,不想老太爷忽然没了,竟未叫我们瞧见是何等美景。” 说到老太爷仙逝,刘氏脸上的笑容敛起,微露悲伤之色,想起公公耽搁三年,三年后起复不知如何,刘氏脸上的悲色愈加浓重。 黛玉解劝一回,道:“逝者已矣,多说无益,竟是节哀罢。” 话题一转,说起湘云,不提湘云昔日出格之事,只说道:“我这妹妹和我一样,都没有了爹娘,到了府上,才是自己的家,也是府上厚道,使得她的性情一如在闺阁之时。” 刘氏转悲为喜,笑道:“我们一家上下都喜欢三弟妹,料想只有好人家才养得出她这样的性情为人。虽然我们是平安州人氏,但是离家这么些年,我们妯娌都不曾回来过,当地竟没一个个认识的人家,只她和县主姊妹情深,县主不嫌弃,就叫她常来陪县主说话解闷。” 黛玉目光流转,已明其理,道:“外子出门去了,我不住在州城,难免寂寞,史大妹妹愿意过来,我自然扫榻以待。” 湘云听了却是嘻嘻一笑。 她们妯娌三人在卫家用过酒席,陪黛玉说一回话,打听到平安州诸般消息,方告辞回家。自始至终,湘云都不曾和黛玉单独说话。 送走她们,紫鹃一面给黛玉卸下头上的首饰,一面悄悄抱怨道:“姑娘果然不能和史大姑奶奶常来往,单凭史大姑奶奶出京前姑娘给她的那些子消息,她也不该如此。难道她来了咱们家,还得姑娘上赶着找她私下说话不成?” 第89节 雪雁递了篦子过来叫她给黛玉通头,同时将云肩搭在黛玉肩上,也道:“史大姑奶奶还是和从前一样,待咱们姑娘始终不见亲切。” 紫鹃笑道:“从前就不说了,单说如今。姑娘和大爷越来越好,大爷不到二十岁,身份地位竟比葛老爷高了一些,何况尚未参加乡试的葛三爷?如今姑娘和史大姑奶奶都是出了阁的,再不能按闺阁身份论,史大姑奶奶连个诰命都没挣上,心里难免有些不受用。” 湘云随着刘氏和许氏拜会时,紫鹃在下面招待昔日的姐妹翠缕连同刘氏和许氏带来的大丫鬟们,早从翠缕口中打听到史湘云所思所想。 再者,卫若兰才貌双全,少有人及,而葛三爷相貌平平,身材又不甚高,湘云自小长于荣国府,常见宝玉之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再看葛三爷,虽然婚后日子过得十分自在,葛家上下无人为难于她,但是她心里仍有一份不足,对葛三爷就有些淡淡的。 翠缕是史湘云的陪嫁丫鬟,总管史湘云房中诸事,最是忠心耿耿,见湘云如斯,每每解劝湘云,犹未劝得史湘云回转,幸喜葛三爷倒爱湘云为人,至今一心一意。 黛玉一怔,随即道:“说这些有什么趣儿?”心里倒是明白了,不由得摇头。 在她未曾倚仗父荫得到册封时,姐妹间论及门第,总是湘云第一,毕竟她两个叔叔都是侯爷,她由叔叔抚养,自是侯门千金,如今自己是节度使的夫人,她是秀才之妻,自己并未在意,不想她竟在意起来。可是,亲戚又怎能以门第而论? 听紫鹃说到湘云待葛三爷不肯十分用心,黛玉不觉蹙眉,千言万语化作一声长叹,对此不予置评,各人天命如何,皆由性情所致,是好是歹须得自负。 雪雁嘲笑道:“那几个姑娘里再没一人的日子过得比史大姑奶奶更好,竟不知足。” 葛家是厚道人家,葛三爷待她又一心一意,多少千金小姐求都求不来,就是迎春都不如她,跟前也有几个姬妾丫头碍眼。 紫鹃闻言一笑,又道:“听翠缕说,葛家老太爷去年七月二十八日没的,按照常理,出完殡就该回乡了,不料他们说平安州不平安,方一直逗留在两江,直至今年听说大爷剿灭平安州的匪患,他们才启程回来,路上老太太又病了一回,直至如今方到。” 黛玉等她篦完头发,将万缕青丝披散在肩后,用一根红绳松松地挽着,起身换了一件轻便的纱衣,道:“他们原该小心谨慎,这并不是错。” 紫鹃和雪雁听了,方不再多说。 湘云果然没有常来找黛玉的意思,往后每回都是刘氏或者许氏来找黛玉时,她都在一旁作陪,言谈举止也极入耳。对于往事黛玉虽然并未深恨于心,但若说毫无芥蒂却也不是,湘云不来,黛玉自然不会上赶着邀请她过来作客,葛家守孝闭门,黛玉也有理由不去拜会。 久等卫若兰不回,黛玉虽然常接到卫若兰保平安的书信,但是心里挂念,每日都在想卫若兰在沿海如何了,夜间难以安眠,很快将湘云的心事抛到了九霄云外。 反观葛家守孝闭户,湘云一如从前自在。 翠缕见湘云从葛老太太房中回来,服侍她更衣卸妆,劝道:“咱们来平安州这里,人生地不熟,还得住二年,趁着林姑娘来平安州一年多了,位高权重,诸事皆知,姑娘好歹用些心。不看别的,单看林姑娘不计前嫌对姑娘的那份照应,姑娘也该多去节度使大人府上走动走动。除了林姑娘和宝玉,姑娘离开京城待嫁时,又有几个对姑娘如何?姑娘和林姑娘来往亲密,就是咱们府里,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也不敢怠慢姑娘。” 湘云把玩着宫绦系着的金麒麟,不以为意地道:“我如今一切安好,弄这些劳什子心思作什么?没的显自己小气,倒叫人小看了咱们。” 翠缕无奈地收住了话,不再多言。 因史鼐今年调回长安城了,七月底葛家备节礼,打听到卫家亦早早备礼意欲送往京城各处,刘氏忙亲自走了一趟,两家送礼进京的下人一起上路,好相互照应。湘云也急急忙忙地备了一份礼,命人捎往京城,送至荣国府。 贾母近来身上不好,不到半年,大病小病竟已七八次了,正卧在床上听宝玉说外面的趣事,闻得卫、葛两家送了节礼来,便要亲自过目。 宝玉陪笑道:“老祖宗等着,我去请大嫂子叫人搬进来。” 李纨得信,亲自送过来,除了给府上的节礼,黛玉和湘云都有单给贾母的孝敬,黛玉送的是上等人参二支、灵芝两朵、燕窝两盒和两色针线,湘云送了两套亲手做的衣裳鞋袜,连同抹额等一应俱全,绣工愈见精湛。 贾母一件一件地见了,心中十分欢喜,含泪道:“我没白疼了这两个丫头,三节两寿都念着我,想得都细致体贴。”遂命鸳鸯将药材收起留给自己配药。 宝玉已解世事,何尝不知府里生计?服侍贾母睡下,回到怡红院暗暗垂泪。 袭人递了一块手帕与他,尚未来得及以言语安慰,就见茗烟过来说冯紫英有请,宝玉换了衣裳出去,冯紫英举杯向席间请来的众人道:“你们听说了没有?西海沿子的爪洼国向咱们求和了,他们国家已派来使在路上,意欲迎娶一位公主回去,以结永世之好。” 宝玉笑道:“这么说,南安王府大胜了?竟是甚好。想起他们先来侵犯咱们,如今他们一败涂地,便是我这样万事不管的人都觉得十分解气。” 随即又叹道:“不知哪家女儿倒霉,被选去做王昭君之事。” 第123章 听宝玉云“倒霉”二字,叹气连声,清晰入耳,冯紫英不由得一笑,爽朗地道:“当今圣明,我朝威武,利器可平四海震天下,岂会舍自家女儿而俯就番王?爪洼国战败,割地赔款势在必行。倒是南安王府可惜了,宝兄怕是不知,此次平西,南安王爷轻敌深入,已被俘去,幸喜麾下副将覃将军赶过去,祭出朝中新出的宝船利器方反败为胜,并救回南安王爷。” 宝玉先是松了一口气,不拿女儿换取和平就好,随即又是一呆,道:“如此说来,等西海沿子的将士奏凯回京,南安王爷非但无功,反而有过?”想起自己家和南安王府素有来往,南安太妃又是常来自己家做客的人物,得知南安王爷之事,他不禁为之蹙眉。 冯紫英颔首道:“这是自然。既是论功行赏,就该有功当赏,有过当罚,南安王爷奉旨戍边,不曾尽忠职守,险被外夷占据大片疆域,赖副将搭救方回,纵使不重罚,也必定无赏。” 见宝玉面上犹有不解,陈也俊在旁边自斟自饮,解释道:“早几年朝廷就给北疆、粤海、藏边、西域和西海沿子等处军中配备了各样火铳、炸药、地雷和红衣大炮等宝器,威慑四海,极是厉害,几年下来,已有数处使贼不敢侵犯。” 宝玉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配备都是一样的,别处镇守边疆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独南安王爷兵败被俘,哪怕手底下的将士打得爪洼国俯首称臣,也非南安王爷之功。” 冯紫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摇头道:“有那么些利器竟不能守住,也是无能。” 因在场的皆是莫逆之交,而冯紫英之父在此次跟着副将立下大功,定有重赏,故而他言谈之间毫无忌讳,不用担心有人传将出去。 听说冯将军此功,宝玉忙向冯紫英道喜,冯紫英欣然受了,不妨宝玉猛地想起韩奇,夏日才去西海沿子从军,不觉问出了口,冯紫英道:“我也不知道韩世兄如何了,他五月底启程,如今八月初,怕是没到西海沿子。” 宝玉屈指算了算脚程,道:“西海沿子距长安城有两三千里之远,他只身一人带着几个小厮,不管水旱路都得两三个月的工夫,岂不是白辛苦一趟?” 陈也俊却道:“竟不是白辛苦,而是侥幸。” 宝玉怔了怔,很快想起韩奇此去原是打算走南安王爷的门路效力军前,若真跟着南安王爷吃了败仗,怕是性命难保,故陈也俊才说侥幸。 冯紫英开口道:“宝兄莫担忧,正如陈世兄说的,韩世兄此去抵达时正好西海沿子大捷后十分安稳,效力军前,不必征战,横竖接到圣旨班师回朝,边疆仍得留将士戍守,也不算韩世兄白辛苦一趟,反倒避开了南安王爷之败。” 宝玉细想有理,亦觉放心,问明奏凯班师的时期,好亲去向冯将军道贺,冯紫英开口笑道:“早着呢,明年春天得以回京就万幸了。今儿消息快马加鞭地传过来,说西海沿子是在六月下旬大捷,爪洼国那时就派使者进京,今在途中,旨意尚未发过去,等旨意发过去到那里最快也得十月,料理完割地赔款签订盟约一事才能回京,怎么着也得明年二三四月份了。” 听闻此言,宝玉暂记在心里,不料冯将军虽未回京,但是消息传来,龙颜大悦,重赏有功之臣,早有许多人登冯家之门亲自道贺,那位副将覃家门前更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独南安王府门前寥落,连南安太妃都抱病不出。 宝玉微一凝思,已明其理,见府中也和世人一般,只往冯家和覃家送礼,不去南安王府,忍不住在凤姐和惜春跟前抱怨了几句,念着素日的情分,凤姐带惜春和巧姐儿去走了一趟。 还清欠银后,他们大房又无别的大罪过,凤姐从前就怕自己家里落难别人落井下石,故而听宝玉说时,对南安王府起了几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之意。何况南安王爷虽败,但是治罪却不足死,凤姐好言好语安慰了南安太妃一番。 南安太妃和王夫人年纪相仿,近来忧心之下,鬓边斑白,竟似苍老了好些,忍不住拉着凤姐的手,哭道:“好孩子,难为你来看我。早知如此,我就不该让他接手他老子的兵,在家做个和北静王爷一样的闲散王爷岂不清净?没本事打赢仗倒罢了,偏又被俘虏,若无覃副将,不知道得再生多少是非。等他回来,我便叫他负荆请罪,卸了这职务,在家闭门思过。” 凤姐虽知自己家前景不好,对于朝中各事却不甚清楚,忙又安慰南安太妃,等南安太妃歇下,才携惜春告辞。 姑嫂两个坐在车内,惜春不解地道:“别人都避而远之,嫂子却不,乃是为何?” 凤姐戳了她的额头一下,笑道:“傻丫头,若是从前的我虽不至落井下石,但必定和世人一样远着南安王府了,但是从前担心咱们家的事情好几年,最怕就是咱们家落难的时候没人伸手相助,将心比心,所以才有此行。” 凤姐没说的是,此时人人避而远之,才显出他们的有情有义,他们一房已无隐患,此时又如此,给惜春和女儿说亲更方便些。世人自己趋利避害时,却不希望别人亦如此。 惜春不知凤姐心中所想,遂丢开不提。 她们回到府中回禀贾母知道,依旧留意朝中消息。 使臣未至,长泰帝先派重臣前去西海沿子,说爪洼国使臣此行并无十分的忠心,他便吩咐重臣此去务必令爪洼国赔近年来征战所用之耗费并将爪洼国囊括入本朝疆域。 爪洼国的国土乃是若干海岛组成,除其京都所占一块疆域与本朝接壤外,余者疆土皆在海中,岛屿大小不一,如此小国胆敢来犯,致使西海沿子一带民不聊生,长泰帝心中早积了一腔怒火,自不能轻饶了他们。 待九月里爪洼国使臣到京,场面盛大,引起许多百姓驻足观望,爪洼国使臣对长泰帝俯首称臣、奉献财物五千两黄金,长泰帝坦然受之,但对于他们求娶公主一事则断然拒绝。 宝玉在府里听说,拍手叫好,这才是气派。 至于朝中一干迂腐之臣满口之乎者也,说起本朝泱泱大国、理当秉承君子之风等事,长泰帝浑然不放在心里,下朝后对皇后冷笑道:“什么君子之风,都是放屁!” 皇后正在剔除撷来的菊花枯叶,闻声笑问道:“朝中那班酸腐又说了什么,陛下气恼成这样?先容我猜猜,莫不是说既然爪洼国俯首称臣,咱们就该彰显气度,不仅要以宽大的胸怀恕其侵犯之罪,而且要重赏一番,好叫外夷诸国晓得咱们的好处?” 长泰帝坐下,端起皇后的茶碗将茶水一气饮干,点头道:“叫你猜准了,这些子读书读呆了的老东西,越发不知所谓了。爪洼国侵犯我朝,竟叫朕宽恕他们,不独宽恕,还要赏赐本朝所有的金珠宝贝绫罗绸缎以示恩赏,听听,这算什么?因为他们的侵犯,导致朕的多少军民没了性命,朕这样赏赐,岂不是告诉别的外夷小国叫他们尽管来侵犯,赢了咱们就割地赔款,败了也能从咱们手里弄走一大笔财物?上月朕派人去西海沿子料理此事时,务必令爪洼国割地赔款,就有许多老东西反对,说朕没有泱泱大国的气度,今儿朕一口拒绝爪洼国的求亲,他们越发有了胆子上谏,隐隐有些指责朕的意思。” 皇后莞尔一笑,放下手里的竹剪刀,将剪下来的枯枝烂叶拢在一处,扫进竹篓里,开口道:“若是战败之国如此议和倒也情有可原,明明是咱们大胜,他们却如此言语,果然如陛下所说,不知所谓。陛下莫听这帮酸腐的话,就该叫爪洼国狠狠地赔一笔,而且年年都要上贡财物若干,削弱他们的元气,令其为永世之臣。” 长泰帝点头道:“到底是你知道我。我原先也没想到这些,也曾自恃气度,宽恕此等外夷,然亲自面对时,骤然想起昔年卫若兰十四五岁时在朕跟前说起前朝,戏说善待战败之国,分明是叫他们借助本朝赏赐复了元气再来侵犯,实属不智。” 皇后恍惚想起确有此事,当时自己在长泰帝跟前也赞同卫若兰的说法,觉得新奇又有道理,不禁道:“这孩子倒真是一心为陛下,想法异于常人,不像时下的酸腐,自持气度,没有半分好处,就像刚才陛下说的,那些文官儿要维持名声体面,建议陛下重赏,说不定那些战败了的小国几句恭维后得了财物回去反说咱们是傻子呢!” “就是这么说,朕要是真赏赐了无数财物与使臣带回去,再送公主下嫁,他们回去定然说朕是傻子!五千两黄金带回更多的财物和公主,以及大批嫁妆,何其划算,竟是一本万利。”长泰帝说到气愤时,一掌击在案上,不想使力太过,痛得急忙缩手。 皇后扶起他的手,果见掌心发红,轻轻对着吹了吹,埋怨道:“陛下气就气了,何苦拿自己的手生气?我这张紫檀大案何等坚硬。” 长泰帝盯了大案几眼,道:“可惜,若是寻常木头朕劈了当柴烧,紫檀难得,且留着罢!” 皇后找了一盒药膏出来,拿簪子挑一点抹在长泰帝手心,笑道:“只好我这个紫檀大案之主来替它赔罪了。” 长泰帝只觉得掌心一片清凉,疼痛骤减,问是什么药,皇后道:“哪里是什么好东西?就是林丫头祖上方子里找出来的香脂方子,胜过用我方子做出来的香脂,这几年我就单用这个了。偶然有一回我站在窗内赏外面的花木时,额头碰到窗栏上,青了一块,可巧抹了这香脂就不大疼了,拿了方子来看,原来竟有化瘀止痛之功效。” 长泰帝举起手掌来闻,果然带着一股香气,和素日在皇后身上闻到的一般无异,不禁笑道:“真真你们娘儿两个会弄这些劳什子,越发比从前讲究了。” 皇后道:“我们清闲着,不找些事情来做,岂不烦闷?” 长泰帝笑道:“随你们喜好,横竖你们做的都是好事儿。前些时候卫若兰上了一道折子,朕也忘记与你说了,折子里说林丫头怜悯庄子里的孩童不得上学,想假借朕的名义,每处庄子置一处私塾,请一两位先生,教民间孩童读书识字以免受人哄骗。” 说着将卫若兰夫妇起意如此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告诉皇后,末了道:“在朕的皇庄每处也这么做,你看如何?横竖费不了几个钱,反倒令愚民开智,明理守法。” 皇后抚掌笑道:“这两口子向来细心似发,又有慈悲,此事果然做得。虽说各地都设立了官学,但能进学的有几个?倒不如设立这样不成规矩的私塾,不拘身份贫富都可随之学些字识,最恰当的季节莫过于冬藏之际,不耽误农事。就从皇庄每年的进项里拨出这么一笔银子,一年一处顶多几十两就够了。” 长泰帝道:“朕也是这么个意思,咱们总不能白得了名声却无作为。朕已批了卫若兰的折子,他们两口子在自己家的庄子里如此,咱们在皇庄里如此,至于其他人是否效仿,那便是其他人的事情了。可惜,不知几时才能在天下各处都设立这样的私塾,教化万民。” 皇后安慰道:“如今已经比往年大善了,凡事不能一蹴而就,慢慢儿地来罢,只要一年比一年好,就是好事。” 长泰帝一笑,忽然问道:“听说林丫头现今住在平安州大营旁边的庄子里?” 皇后道:“林丫头来信说庄子里清净,夏天又格外凉快,住下就不愿搬进城里了,也嫌在城里絮烦。卫若兰去沿海有些时候了罢?如何?” 皇后倒有些明白这对夫妻的想法,不与人应酬交际,更让长泰帝放心。卫若兰年纪轻轻就做到了节度使之职,执掌当地的军事和财政,黛玉若再长袖善舞四处钻营,宛若结党,定叫长泰帝忌惮真真是极伶俐剔透的两个孩子。 长泰帝道:“没辜负朕的一番心,卫若兰已扫清沿海倭寇之乱了。” 倭寇多出没于闽南粤海两处,卫若兰去的地方虽有几股倭寇,倒比这两处容易料理些,叫卫若兰停留在那里的原因则是当地兵力实在不强,领军者无能,险些被攻破了城,糟蹋了几处生民,卫若兰少不得留下训练两三个月,杀得倭寇闻风丧胆,又重新安排当地的军事,等色、色妥帖后才回平安州,连重阳都错过了。 黛玉体贴,毫无怨言,反将京城中的新消息一一告诉卫若兰,难免提及爪洼国战败求和并长泰帝、酸腐之间的一番争端。 “陛下有理,就该如此,看日后那些外夷小国还敢侵犯不敢。那些酸腐越发讲究起什么君子之风了,没的叫人唾弃。”卫若兰一面说,一面端起碗吃东西。在外几个月,他吃睡不香,瘦了好些,又因沿海风吹日晒,不复白皙,黛玉心疼不已,忙叫人做好东西给他补一补。 黛玉赞同道:“陛下这才是风范,那些酸腐不过是沽名钓誉罢了!最令我欢喜者莫过于陛下拒绝爪洼国求亲。你说,书稿中三妹妹远嫁,莫非就是爪洼国?” 卫若兰吃完补品,道:“大约就是,没听南安王爷兵败被俘?” 黛玉嘟囔一声,道:“南安王爷真真无能,陛下给那里配备了多少好东西,他竟能叫爪洼国给俘虏,若无覃副将勇武,只怕位于下风的就是咱们了。” 若真是本朝战败,那才是笑话,不仅辜负了长泰帝耗费人力财力制出来的诸般利器,而且到时候即便长泰帝不肯以女子和亲而议和平,朝中那些子酸腐也会上谏长泰帝如此行事,送女和亲、割地赔款,好得一片升平气象。 想到此处,黛玉连连念佛,道:“阿弥陀佛,幸亏陛下因想暗中夺回南安王府的兵权,早早安插了心腹在军中,才有此役之胜。” 卫若兰深以为然,不独西海沿子如此,别处也是如此。 长泰帝宅心仁厚,即使清楚南安王爷这些人战败的话自己更容易收回兵权,也不忍生灵涂炭,战败的话必然要牺牲许多兵士的性命,并会殃及当地的百姓。所以,长泰帝配给许多利器,就是不想南安王爷等人打败仗,又在各处提拔自己信得过又有本事的将领。 夫妻两个好容易团聚,知长泰帝自有主意,除了看邸报和消息外,别的都不管,闻得此处私塾已建好,忙将心力放在上面。 本地百姓自是感恩戴德,彼时已忙完农事,自备沙盆竹笔,送子入学。 转眼到了年下,别处送租时,本地百姓虽然不用交租,却送了无数干菜野味等物给卫若兰和黛玉,黛玉挑了些好的连同年例东西送往京城,分送各处。 皇后收到黛玉的孝敬时,恰逢西海沿子传了新的消息过来。 第124章 自从西海沿子大捷以来,十天半个月便有新消息传递进京,先说十月上旬长泰帝所派重臣就快马加鞭地赶路,顺利地抵达了西海沿子,同时带去的尚有长泰帝批的南安王爷请罪折子。原来,八月初大捷消息进京时,南安王爷就上了请罪折子,比使臣到的还早些。 长泰帝看罢允之,命自己派去商谈割地赔款等事的重臣带去。 第90节 南安王爷接到后,当着议和诸臣之面,将手中军务权柄悉数转交给覃副将,轻车简从地离开西海沿子,如今十一月下旬,将将抵达长安城,连家门都没入,先进宫请罪。 长泰帝搁下得到的消息,凝目看去,只见南安王霍炯风尘满面,十分瘦削憔悴。 其实霍炯身上早没了王爵,远不如北静王水溶,旁人称呼他不过是尊称罢了,长泰帝对此并不在意,一是他不愿落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二则也因南安太妃尚在世,南安王府不算逾制,也没做过十分过分之事,所以长泰帝才容下了。 长泰帝爱民如子,最难容者便是甄家章家这些倚仗权势为非作歹的人家。 进了大明宫,霍炯纳头跪拜,痛哭流涕,字字句句皆是悔恨,长泰帝叹道:“你年轻,又未将利器放在心里,难免莽撞轻敌,只是想到那么些将士随你败仗而丧命,朕心甚痛。” 霍炯含泪道:“皆是罪臣之过,罪臣愿倾阖府之财力抚恤马革裹尸的将士。” 长泰帝心中一动,觉察出他确有悔过之心,亦颇有抚恤之诚,忖度片刻,便道:“你可知此役因你轻敌之故伤亡多少将士?” 霍炯道:“伤者一万四千五百二十六人,亡者五千七百二十三人。”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道:“据罪臣查探所知,伤者中重伤者二千五百二十一人,不能继续效力军前者共计七百八十二人,轻伤者一万二千零五人,罪臣来时皆已痊愈。” 长泰帝一听,和自己得的数目十分符合,心里一宽,道:“既然你知道数目,如何抚恤?按朝廷之律例,亡者眷属须得一百两方可慰其丧亲之痛,重伤者可得八十两,乃因重伤者或是退伍,或是日后难以谋生,轻伤者虽无抚恤金发至眷属,但疗伤等事皆由军中料理。” 霍炯恳切地道:“因罪臣之过所致,亡者和重伤者的抚恤之金皆由罪臣一力承担,年前年后罪臣折变祖上所得之物,筹措银两,等到开春,罪臣亲自送往各处,以示悔过之心。” 长泰帝道:“你有此心甚好,然你罪过沉重,朕亦难宽恕于你。” 霍炯听出长泰帝口风略松,心中一喜,口内忙回道:“罪臣亦知己过深重,不敢求陛下宽恕,因此,但凭陛下惩处,削爵罢职皆是应得。” 长泰帝话题一转,问及使臣商谈得如何了。 霍炯答道:“罪臣启程回京时,陈麒陈大学士和徐杰徐都御史已经借覃副将和冯将军俘虏的爪洼国贵族将领和爪洼国使臣交涉了两回,咬定让爪洼国以财帛赎人,贵者上万两,贱者百十两,不赎的话就勒令这些俘虏为本地开荒种地,爪洼国已应允,准备赎人。至于对我朝永世称臣并赔上百万金、此后年年进贡数十万等事,爪洼国不肯,尚在交锋之中。” 长泰帝派去的重臣不是别人,一是多年的心腹陈麒,他掌管所有钱粮,巴不得从爪洼国弄回财物好填充国库,二是都察院都御使徐杰,口才最佳。 临走前,长泰帝秘令二人势必不给爪洼国恢复元气的机会。 覃副将和冯将军仍旧驻守当地,手里持有火药利器,自为爪洼国所忌惮,若是爪洼国不肯俯首称臣,便以此威胁,威胁不得,攻打至其都城,俘获其王公,看他们从是不从! 长泰帝想着内乱未平,许多地方民不聊生,虽然持有攻城杀敌的炸药大炮等,却无征战四海的野心,他觉得有伤天和,毕竟一将功成万骨枯,胜仗也皆是血泪铸就。但是,被人如此欺到头上,怎能不怒?怒极之下,便该打得他们再无翻身之地,以儆效尤。 听了霍炯的言语,长泰帝眼里闪过一抹凌厉,冷笑道:“朕知道了,料想过些日子就有消息传来。卿家从千里之外返京,先下去歇息罢。” 霍炯遵旨,低头告退。 出了大明宫,霍炯回头看一眼,脸上露出一抹苦笑,幸而当今圣人赏罚分明,虽不如先帝厚待老臣,但老臣无辜他亦重用,自己该受此罚,以免日后清算。 却说霍炯退出去后,长泰帝拿起陈麒和徐杰的折子,果然如霍炯所言,赎身一事爪洼国不得不应,乃因其中有一位就是爪洼国的王子,身份十分贵重。但是,别的条件他们却不肯松口,只答应此后年年进贡十万两银子,一万两金子,唯独不肯割地赔款,也不愿受本朝之册封而称臣,因此覃副将和冯将军都已整装待发。 长泰帝批了折子,复又拟旨,不理朝中老臣上蹿下跳地说此举有违君子之道,只命人快马加鞭地送往西海沿子,吩咐陈麒和徐杰里不得松口,又命覃副将在双方谈不拢时直捣黄龙。 至于爪洼国派来求亲的使臣,尚未离京,皆命人严加看管。 长泰帝早明白爪洼国求亲的用意,无非是娶得本朝公主,便是本朝的女婿,好请自己网开一面,奈何那些酸腐不明白,宁可送公主和亲,也不想失了泱泱大国的气度。 随后,长泰帝又命传旨,罢黜霍炯身上的职务,令其闭门思过,并罚款五万两银子,用作抚恤,至于爵位倒是留下来了。他所要者乃是南安王府手里的兵权,至于爵位只要南安王府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乐得留下来以彰显自己的宽容大度。 西海沿子的兵权到手,长泰帝心中便了一事,他此时提拔寒门弟子甚多,已有不少勋贵世家流露出些许不满,自然要将勋贵手里的兵权悉数收拢到手才放心。 跪接过圣旨后送走礼部官员,南安王府上下人等齐齐地松了一口气,感恩戴德,霍灵看着哥哥不禁落泪,南安太妃拉着儿子的手,哭道:“如此反倒是好事一桩,钱没了是小事,职务没了将来再叫子孙挣回来,只要你平安无事我就放心了!自从听到你战败被俘又被救回,我心里七上八下的没一时安稳,也着实见识了人情冷暖。” 霍灵点头道:“正是,哥哥不知,消息传来后,冯家和覃家门前车水马龙,独咱家门可罗雀,从前和咱们亲亲热热的此时都托病不出门,这样看出人心来,倒不失为一件幸事。哥哥先回来了,嫂嫂和侄子们呢?在后面?” 霍炯抹了一把脸,道:“妹妹不必可惜,那些远着我们的日后就不用交心了,淡淡来往即可,没远着我们的明儿打发人送礼致谢,就说咱们家一切安好。至于你嫂嫂和侄子们,一干妇孺行程甚慢,且有不便,我先回京请罪,他们在后面慢慢收拾了行囊,等陈大学士和徐都御史忙完公务回京时一同上路,我已经拜托过陈大学士了。” 南安太妃沉声道:“如此甚好,陈大学士重诺,兼途中人多势众,我就放心了。”想到日后一家团圆,并未家败人亡,心中暗叫侥幸。 说完,南安太妃打发霍炯下去更衣沐浴歇息,次日挣扎着起身,一面吩咐人折变古董宝贝等物筹措银两,按名单抚恤,虽然旨意中未提霍炯先前说的抚恤之事,但是他们必须说到做到,才利于往后,一面又备礼送往前些日子来探望自己的人家,只说一切安好,尤其是凤姐处加厚一倍,指明是给贾赦一房,而非荣国府上。 南安王爷虽然没有实权在手,但是爵位尚在,旧部亦在,这些旧部总不会因为南安王爷不管军务就远着他,便是将来南安王爷行事,门路依旧宽广。 此时此刻,见到南安王府未被治罪,长安城中不少人家悔之不及。 凤姐却瞧着南安王府送来的东西眉开眼笑,对惜春道:“怎么样?我说的没错罢?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南安王爷轻敌被俘,到底没犯了谋反大事,所以他们家不至于一败涂地,依旧比咱们家强些。不说他们今儿送来的东西,东西是小事,咱们又不缺这些,单说这些日子来各处给我送的帖子邀请我吃酒看戏,我就知道他们觉得咱们有情有义,值得来往。” 才出了国孝,又值年下,兼西海沿子大捷,不日班师回朝,各府里无不摆酒唱戏,极尽热闹,邀请凤姐者不知凡几,浑然不在意贾家精穷一事,反赞其忠义。 惜春正举着一把果子逗弄萱哥儿跳起来伸手抓取,闻声笑道:“嫂子英明,不愧是脂粉队里的英豪,妹妹我甘拜下风。南安王府筹措银两抚恤伤亡的将士,博得了十分的好名声,家中有壮丁伤亡于此役的百姓不恨他,连朝中那些老酸腐们都颂其品格。” 凤姐道:“这才是厉害人物呢,很该我们效仿一二。不过,管他们呢,南安王府好,咱们更好,明儿我瞧中了谁家做四妹婿,就找南安太妃做媒,料想她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惜春不觉红了脸,道:“你怎么还记着这事?” 凤姐笑嘻嘻地说道:“怎么不记得?我就是为了这事才不顾咱们府上对南安王府的冷淡带你和巧姐儿上门去的。这不,南安王府不仅送了东西,还送了帖子,邀我带你和巧姐儿去赏雪赏梅呢!霍姑娘和林妹妹好,这些年没断书信,你们年轻姊妹,更该多多来往些。” 霍灵尚未许配人家,故无封号,旁人仍称之姑娘,倒是水涟这个月才有了封号,乃是静佳县主,霍炯虽无王爵,但其父却是,将来霍灵少不得也是一个县主的封号。 黛玉及笄时,霍灵担任有司,今感念凤姐情义,邀她们作客,果然待惜春和巧姐甚好。 因王夫人之命,探春也跟着她们姑嫂母女一起出门应酬。霍灵本是聪明人物,年纪和探春相仿,大过惜春,母亲抱病时全靠她一人管理府中内外诸事,如何不清楚荣国府的种种所为?因此,她对探春便淡淡的,虽不失礼,但亦不亲热。 探春心中明白,原本她就不赞同府中的那些举动,奈何她是闺阁女儿,府中没有她说话的余地,只好装作不知,此时不得霍灵另眼相待,也无埋怨。 既出国孝,又逢年下,不忌宴乐,凤姐带惜春四处走动,其意昭然若揭。 探春入宫待选不成,又无豪门求娶,转年便是十七岁了,王夫人有些急躁,想到昔年几次三番拒绝各家求娶,不好再舔着脸带她出门,遂托给凤姐。 凤姐虽对王夫人不满,但是上有元春,素日自己甚喜探春的本事,念着她终究是无辜女儿,又蹉跎至今尚未定下婚事,她不同于惜春,原先报名待选过,婚事势必艰难些,于是也便应了王夫人之命,带着她和惜春同进同出。 如此过了三四个月,西海沿子诸事落定。陈麒和徐杰功行圆满,押运此次所得的财物和签订的盟约等返京,同行的是覃副将和冯将军冯唐,以及南安王府的一干家眷人等。 爪洼国已被打得怕了,除了伤亡人等,又损失数百万银两之巨,商讨过后,其王犹有求娶之意,二派使臣携带大笔财物随陈麒等人一起长途跋涉,和在京城的使臣会和后又向长泰帝求亲。这一回他们倒是没说要求娶公主,只说求娶汉人女子为妻,愿为人女婿。 长泰帝听完他们的恳求,正欲一口拒绝,跟前忽有老臣跳出来,乃道:“遥想昔日昭君出塞,汉匈两家友好和睦,国泰民安。史书有云:‘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意’此乃和平气象。既然爪洼国愿当本朝女婿,陛下何不就答应了他们的恳求?自此以后,翁婿亲如一家,消除前因,方彰显我朝隆恩。” 长泰帝定睛一看,却是傅全,思及傅全之薄情寡义,以及其子之趋炎附势,心中暗暗冷笑,目光转向朝中,果有好几个老臣都认可傅全之语。 长泰帝不怒反笑,道:“依诸位卿家的意思,朕竟是该答应爪洼国之求了?” 昭君出塞时汉弱而匈奴强,边塞虽得几年安宁,却又哪里有长久和平?堂堂男儿竟靠一女子维持两国和睦友好,也算无能。 不料,众老臣无不点头称是,待听到长泰帝缓缓地道:“朕膝下虽有公主适龄,奈何她们最长者不过十五岁,自小娇生惯养,难涉千山万水,朕亦不舍她们远嫁异国他乡,诸位卿家提起昭君出塞,不知哪位卿家为国为民,愿献千金效仿昭君?” 一番话说将出来,诸位劝谏长泰帝同意和亲的老臣顿时哑口无言,他们为了名声才有此谏言,若送上自己的骨肉便有些不乐意了。 有人如此不舍,便也有人在心中揣测献女和亲的好处。 长泰帝见状,冷冷一笑,原本见诸臣无言以对,打算一口拒绝爪洼国的求亲,心中忽然想到一事,微微一动,随即改口道:“既然诸位卿家都不舍千金远嫁,就这么作罢,或者等诸位卿家有了人选,朕再同意不迟。”语毕,遂命退朝。 如今已得许多财物,爪洼国又已是附属之国,且元气大伤,数十年内不敢兴兵,压根用不着和亲。不过,只要不送公主远嫁,对于和亲一事,长泰帝倒也不如上回那般坚决。不答应和亲可免本朝女儿远嫁之苦,答应和亲可令爪洼国下一代继承人蕴含本朝血脉。将来爪洼国册封何人继位,都由本朝做主,赐女和亲做王后立其子为王亦是轻而易举之事。 既然朝中老臣十分赞同,长泰帝心有也有所触动,不独本朝血脉绵延爪洼国王族,而且可命和亲之人传播本朝礼仪至爪洼国,或者将玩乐奢靡一道传入其国,消其志气,令其永生永世不起反叛之心,亦无反叛之力。因此,长泰帝才有退朝前那一番言语。 若有人自请和亲,长泰帝没有不同意的道理,若是没有,长泰帝自然不会强求,他本身就不愿意,决定多留使者在京城一段时日,令人带他们见识京城中的繁华,多习纨绔之术。 当然,长泰帝本心中不认为和亲有效,靠本朝文治武功才是长远之道。 卫若兰和黛玉得到消息,后者暗恨这些臣子,道:“好好儿的不必送女儿和亲原是好事,陛下何等体贴?偏这些人不生些事故来不甘心。不管哪家女儿远嫁,都是十分伤悲之事。三妹妹好容易躲过一劫,这么一来,岂不是又有远嫁之忧?” 卫若兰寻思片刻,道:“二舅舅极要脸面,哪怕是婉拒别人家的提亲和送女待选,都有许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如今若献女和亲,势必伤及名声,毕竟陛下没答应爪洼国之求。” 黛玉冷笑道:“难说。书稿如何你我不知,但若爹娘不允,三妹妹岂会入选远嫁?” 不出黛玉所料,三五日后,他们夫妻就接到惜春命人飞马送来的书信,说贾政向当今圣人表白忠心,为两国友好和睦,愿献女和亲。 第125章 说是贾政献女也不全对,据惜春信中所言,乃是探春深明大义,自请和亲,愿为两国友好和睦尽心尽力,遂请贾政代为上书。明眼人都清楚若无父母之命,探春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儿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黛玉执信的手一颤,写满惜春悲愤之语的信笺子飘落在案上,案上花瓶中的几枝鲜花恰好凋落,春风透窗而入,几片鲜艳的花瓣儿被吹到在纸上,点点滴滴皆如血。 雪雁侍立一旁,见黛玉神色不同以往,问道:“姑娘,四姑娘信里说了什么?” 黛玉露出一丝苦笑,眉梢眼角既有愤怒之色,也有悲怆之意,拂开纸上的几瓣殷红,哑声道:“四妹妹说,三妹妹要远嫁爪洼国了。”声音中已有哭意。 雪雁心性伶俐,日夜陪伴在黛玉的身边,熟知京城中的消息,听到这句话,顿时起了疑心,皱眉道:“好好儿的三姑娘远嫁爪洼国做什么?是谁的主意?天底下谁不知道当今天子圣明,舍不得我朝的女儿们,不肯答允爪洼国的求亲。” 紫鹃不禁滴下几点清泪,道:“必是二舅老爷的意思。可怜三姑娘要强了这么些年,一味奉承着二太太,心里只有老爷太太再无别人,哪知竟得了这样一个结果。” 雪雁一呆,吃惊道:“也太无情了,哪里是为父者所为?” 当年林如海临终前,始终不忘用心地教导女儿,又将身后之事安排得妥妥帖帖,为了黛玉不知耗费多少心血精神,与之相比,贾政简直是枉为人父。 黛玉抿了抿嘴,想起贾政是长辈,跟前站着的人也不是卫若兰,将几乎出口的言语尽数咽入腹中,支肘托腮,静静地盯着惜春凌乱的字迹。怪道卫若兰说,那些研究红楼梦的学者都说贾政的名字谐音“假正”,细想贾政之为人,果然如此。 犹未想完,外面通报说湘云来了,一语未了,湘云已经大步走进来,满脸泪痕,呜呜咽咽地道:“林姐姐你听说了没有?三姐姐要去爪洼国和亲了。” 湘云来得突然,又未提前下帖子,黛玉不及更衣打扮,只着一身半旧的罗衫绫裙,头上松松地挽着漆黑油光的家常髻,浑身上下唯有指上戴着一枚金刚石戒指儿,莫说钗环,便是腕镯都不曾戴,纵使失礼,也得起身迎客,眼里汪着一泓清泪,道:“原来妹妹也知道了。” 说完这句话,清泪滑落,如珠如雨。 得到她的确认,湘云伏在案上痛哭失声,含糊不清地道:“虽说那年我离了京城不知几时能回去见二哥哥和姊妹们,但是同处我朝朗朗乾坤之下,早晚有相见的时候,别离之时倒也没有十分伤悲。况且,如今住在平安州,平安州距离京城又甚近,来回不到半个月,前儿我们太太说等老爷除服,一家子都去京城等起复,打算叫我们先去京城,我正说很快就能和二哥哥他们相聚了,哪里想到三姐姐竟要远嫁异国他乡!” 紧接着,她又哭道:“从前年轻不懂事,姊妹间难免拌嘴吵架生嫌隙,胡作非为,如今回想起来悔之不及。我总说三姐姐亲近宝姐姐,和我们都淡淡的,心里难免就将三姐姐做的一些事儿记在心里了。可是,不管有多少不和,骤闻三姐姐的命运,悲惨如斯,那些想法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恨离京前没有和三姐姐好生赔礼。” 黛玉心里亦十分酸痛,拭泪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谁能想到在长泰帝推三阻四不答应爪洼国求亲的时候,贾政依旧能狠得下心舍出探春?无论探春自请和亲的理由如何冠冕堂皇,都掩饰不住他卖女求荣的事实,真真应了当年惜春的那番话。 湘云痛哭一阵后,好容易才慢慢止住,抬头看着黛玉,道:“听说了这件事,我就再忍不得了,来之前催促家里收拾行李,或者赶在三姐姐远嫁之前见上一面也未可知。” 黛玉怔了怔,问道:“几时启程?走前打发人说一声,我备些东西劳烦妹妹捎过去。” 湘云端坐在椅上,想了想才道:“两三日后罢。老太太和太太知道我挂念姊妹,很是赞同早点儿进京。三四年不在京城,不知道老祖宗和二哥哥他们都如何了。姐姐有什么东西只管交给我,到了京城我就打发人挨家挨户地送过去。” 黛玉赞了葛家老太太和葛太太几句,道:“也没多少东西,不过是家常孝心带过去。妹妹回京,见到外祖母他们替我问声好罢,等我们回京了再去给外祖母请安。” 湘云自是满口答应,方在黛玉处重新洗脸净手,上了脂粉。 葛家此时打发儿子儿媳进京,无非是提前替葛辉将来除服起复等事作打算,各处打点一番,免得除服后就迟了,今日同意湘云过来,也有请卫若兰托京城中亲友照应这些年轻儿孙们的意思。湘云含羞提了几句,黛玉戏说京城中有贾史两家在,不必担忧。 湘云一想不错,卫若兰虽然身居要职,终究不在京城,便是托的亲友不尽心也是无可奈何,倒不如贾史两家联络有亲,也必用心。 三日后启程,一路风雨不消多记。 这日进了神京,略收拾一番,打发人往各处送过拜礼和帖子,湘云随夫先去保龄侯府拜见叔叔婶婶,后者本对湘云冷了心肠,如今葛辉又丁忧在家,不过作些家常慰问喜乐之态。 次日一早,在湘云的再三催促下,夫妻二人方往荣国府,给贾母请安。 贾母疼了湘云那么些年,闻得湘云携夫拜见,不顾病骨支离,挣扎着起身,裹上锦衣绣服,端坐榻上,举目见葛煦虽然面目普通,人才平常,但美服华冠,气度沉稳,对待湘云无一处不体贴,而湘云盛装艳服,珠围翠绕,打扮得光彩夺目,与闺阁时不同,心里略有几许安慰,极口夸赞了几句,道:“云丫头年纪小,未免跳脱些,我就怕她做不好媳妇的本职,暗自担忧许久,今见姑爷沉稳平和,想来镇得住她,竟是十分放心了。” 葛煦听了,却是十分谦逊,含笑道:“奶奶在家时常说在府上的如意,晚生心中亦感激万分。老太君尽管放心,家祖母就爱奶奶这样的性格儿,每日耳提面命地就怕晚生惹奶奶生气,家里其他人更不会给奶奶一丝儿委屈受。” 回眸看向湘云时,眸光深处皆是柔情蜜意,湘云低头一笑。 贾琏在一旁听完他们的寒暄,含笑上前,说道:“老祖宗,二老爷在荣禧堂设宴,环儿和兰儿作陪,打发人叫我领妹婿过去。” 葛煦诚惶诚恐地道:“理当晚生拜见两位老爷才是,哪里当得起如此之请。” 第91节 贾母笑道:“一家子何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你远道而来,原该如此。琏儿,请了你妹夫去,你们爷们在前头吃酒罢,留云丫头在我这里,我们娘儿们说说话。” 贾琏答应一声,引葛煦出门。 葛煦随贾琏离开后,凤纨钗探惜琴烟等人连同鸳鸯琥珀等年轻丫头们皆从碧纱橱后鱼贯而出,青年姊妹经年不见,少不得都围着湘云泣笑叙阔并打趣一番,独惜春拉着巧姐儿坐在最下面,替巧姐儿理了理略有些歪斜的钗环,巧姐儿回她一笑。 湘云坐回贾母身边,见状笑道:“四妹妹,我好容易才进京,你怎么不和我说话?你身边这是哪个姊妹?有几分面善,又有几分眼生。我一走三四年,竟不认得了。” 凤姐扑哧一笑,道:“史大妹妹,你真真是贵人多忘事,连我们家巧儿都不认得了。” 湘云闻言,仔细打量一番,眉眼口鼻果然和凤姐有六七分的肖似,又有两三分像贾琏,集琏凤之所长,无父母之所短,显得更俏丽了些,不觉道:“竟是巧儿?都这么大了,猛一眼没认出来,罪过罪过。”忙命翠缕送上所备的表礼。 巧姐儿起身谢过,转身呈给贾母和凤姐看,贾母只是一笑,凤姐却道湘云破费了,也没推辞,命巧姐儿收着,不料巧姐儿却拿给惜春看。 惜春见是两匹上用的大红尺头、两个金丝银线绣的荷包和两个赤金项圈儿,荷包里装着金银锞子,金项圈儿则是分量十足,也镶嵌了一些精致的珍珠宝石,掩口笑道:“云姐姐,你日子过得越发好了,这样的手笔可把别人都比下去了。” 和她在大观园中做东的时候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惜春又想起昨日葛家进京,打发下人送来的一些拜礼,上用和官用的绫罗绸缎约有百八十匹之数,摆满了贾母大院,满目绚丽,竟比那年甄家送的拜礼还多些,十分阔绰,黛玉托她捎来的土仪等物更是远远不如,由此可见葛家非比寻常的豪奢富贵。 湘云抿嘴笑道:“家里最不缺这些金啊玉的,此次进京时拉了几车来,这几件留给巧姐儿赏人罢。倒是四妹妹,什么时候和巧姐儿这样好了?瞧你们亲密的模样儿。” 宝琴道:“云姐姐不知,她们如今是亲姑侄,自然比别人亲密些。” 湘云一脸的不解,旁边站着的李纨忙将惜春过继到大老爷名下的事情告诉了她,她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我不在京城,消息又不灵通,竟不知道。” 凤姐笑道:“妹妹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眼下既住在京城里,日后来往,多少消息都能知道。你现下有什么想知道的消息,尽管来问我,我不要别的,将你家里不缺的金啊玉的随便赏我一点子作打探消息的费用。我们家还清了国库的欠银,如今穷困潦倒,我早舍了脸皮。” 贾母骂道:“你这猴儿,你们手里哪个没有些梯己,在我跟前装穷,弄得连亲戚都知道了,也不害臊!云丫头,别理你嫂子。” 湘云叹了一口气,道:“我已听说了此事,偏生那时不在京城,若在定会尽些心意。” 凤姐笑嘻嘻地道:“现今为时不晚,我正在给我们四妹妹相看人家,府里连拆东墙补西墙都不能了,四妹妹将来的嫁妆比之二妹妹寒酸了好些,我们老爷太太正过意不去呢。”她只字不提黛玉和自己夫妇正拿梯己都给惜春准备嫁妆一事。 这几个月来惜春时常受凤姐的打趣,已成习惯,也不像起先时那般脸皮儿薄嫩,假装没听见凤姐的话,她们姑嫂亲厚,都不在意这些,遂低声和巧姐儿说话,忽听湘云道:“四妹妹年纪最小都要说婆婆家了,宝姐姐几时有好消息?我好给宝姐姐添妆。算一算宝姐姐今年整整二十岁了,可惜竟没赶上正月里宝姐姐的生日回来,连三妹妹的都没赶上。” 在座的除了邢夫人外,王夫人和薛姨妈脸上微微变色,随即恢复如常,而宝钗自始至终都坦然而坐,眉眼淡淡地正色道:“旧年国孝,如何能违抗圣谕而宴乐?况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妹妹原不该问我一个女孩儿家这些事。” 薛姨妈也笑道:“正是这个理儿,史大姑奶奶没见你琏二嫂子说起四丫头时,她都一言不发?国丧不能宴乐,出了国丧到今年春天你哥哥才娶亲,哪里能让你姐姐赶在头里。” 湘云问道:“薛大哥哥成亲了?新嫂子是哪家的千金?” 薛姨妈笑道:“是桂花夏家的女孩儿,成亲不到两个月。他们家是我们家的老亲,叙起来她和你哥哥是姑舅兄妹,他们家在长安城里是有名的,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因他们家极富贵,又单种了几十顷地的桂花,凡长安城里场外的桂花局都是他们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也都是他们家贡奉,所以上至王侯,下到买卖人,都称他们家是‘桂花夏家’。” 薛姨妈说话时,惜春帕子下面的嘴微微一撇,谁不知道那夏家就这么一个女儿,名唤夏金桂,没有亲兄热弟,只一个老娘,若不是夏家的族人欺上门来争夺家产,夏家岂会将女儿许给薛蟠这个有姬妾有庶子的大傻子?也是薛家看上了夏家一门绝户财,这才一拍即合。 夏金桂是个厉害人物,颇有凤姐早年的性子,许是小门小户的出身,虽然也曾读书识字,但是万事不讲究体面,最是无法无天,先是打杀了薛蟠的锐气,令其软了气骨,然后再将陪嫁丫鬟宝蟾给薛蟠作通房丫头,趁着薛蟠喜新厌旧的时候,便开始折磨尤二姐,新婚不足月就将薛家闹得天翻地覆,险些将尤二姐治死,连哥儿都病了两回。 尤三姐性子泼辣,不同于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尤二姐,亲自出面和夏金桂厮打一番,接了病重的尤二姐和外甥家去。薛姨妈和薛蟠都镇不住夏金桂,宝钗住在园子里鞭长莫及,又恐孩子叫夏金桂折磨死,遂任由尤三姐所为,私下给了些财物与他们娘儿们度日。 时至今日,薛家已成了荣国府里的笑话,夏金桂闹的那些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宝玉都忍不住去找人开方子疗妒。 湘云听完薛姨妈的话,道:“倒是门当户对,可惜未能来吃一杯喜酒。” 说到这里,她精神一振,笑道:“我们在京城里住着,得住到老爷起复再说离不离开,料想没赶上薛大哥哥的喜酒,定能赶上宝姐姐的。” 贾母忍不住笑道:“真真你个云丫头,我道你出阁后有你公公婆婆管着该收敛些了,再不曾想越发地心直口快,亏得你婆家厚道,纵容你如此。你年纪轻轻的,虽已嫁了人,不是女孩子,但也不该这样打趣你姐姐。” 湘云依偎在贾母身上,道:“我是担忧姐姐的终身,这些姊妹们嫁的嫁,定的定,就是四妹妹尚未说定,琏二嫂子也在操心,就剩宝姐姐一个人住在园子里岂不寂寞?” 探春道:“瞧云妹妹说的,我和大嫂子、二哥哥还住在园子里呢。” 湘云此时方想起自己进京的初衷,凝目看向探春,俊眼修眉,顾盼神飞,除了个头高了些,光彩依旧,穿戴打扮亦比先前更好,和自己的相差无几,不知远嫁之后可还能如此?心中一酸,走下去握着探春的手,含泪道:“姐姐的事情我都听说了,在林姐姐那里哭了好半日,就怕赶不上回来再见姐姐一面。” 探春眼圈一红,强笑道:“能效仿昭君文成,友系两国,乃是名垂千古之风流雅事,你这副姿态倒招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何况是他们俯首称臣,此后年年进贡,我作为泱泱大国之女,到了那里总不会受委屈。” 湘云道:“什么名垂千古?昭君出塞、文成入藏哪里是好事?姐姐到了爪洼国那里,人生地不熟的,言语不通,风俗不一,就是受了委屈,咱们相隔数千里远难替姐姐撑腰。” 不禁又痛骂道:“提起来我就不服,两国友好和睦与否全看男人作为,哪能依赖女儿?圣人不允和亲之事,何等英明,满天下都在说圣人好,说圣人爱民如子,舍不得女儿远嫁,不知多少人家拍手称幸,就怕选了自己家的女儿赐婚来使,永世不得相见。姐姐怎么就随了朝中那帮酸腐,自请和亲?宝姐姐说过,女孩儿本该以贞静为主,婚姻大事理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姐姐反倒大着胆子自己上书和亲?姐姐又不是深宫里没有出头之日的王昭君,有老祖宗和老爷太太做主,娘娘又疼姐姐,何愁将来没有好姻缘?” 骂完犹不能解气,湘云接着问道:“我听到姐姐自请和亲的消息时就急急忙忙地赶进京城来了,倒时不知朝廷允了姐姐之请没有?” 第126章 湘云向来口角伶俐,本性又十分敏捷,一番打抱不平之语连珠炮一般地说将出来,房中上至贾母,下至丫鬟,听完后脸色各异,分外好看。 凤姐和惜春暗暗叫好,早该有人将这些话照着贾政的脸说了,可惜贾政此时不在。 虽然王夫人待探春并不用心,但是推己及人,凤姐年轻时连和贾琏调笑的丫头都能当着贾琏的面打成烂羊头,何况庶子女,因此,对探春而言,王夫人已足够宽厚。 听到湘云的问题,凤姐左顾右盼,见贾母王夫人等皆不知如何回答,李纨更是锯了嘴的葫芦,事关探春自己的事情探春也不好细说,她便笑嘻嘻地开口道:“倒也奇了,折子送上去有半个月多了,仍未得当今圣人朱批。” 湘云眼睛一亮,随即转怒为喜,握着探春的手紧了又紧,道:“圣人英明,不愿本朝女儿远嫁和亲,不批准三姐姐之请也未可知。” 探春低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将从前对湘云的一点嫌隙尽释。 惜春止住自己和巧姐儿的窃窃私语,转头看着湘云,笑道:“云姐姐,你这话听着虽是顽笑,但是细想极有道理,保不住世人就跟你一样的所思所想所云。” 在说话的时候,惜春顿时将素日对湘云的嫌恶之心去了七八分,不管湘云从前如何口无遮拦,今日又如何炫耀她已今非昔比,这会子说的字字句句却叫人觉得大快人心!而且姊妹之间毕竟没有深仇大恨,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仍是情分占据上风。 湘云眉开眼笑,道:“咱们姊妹们一处吃一处住地长了这么大,哪怕各奔东西,也都在一处青天之下,爪洼国实在是太远了些,没一个赞同三姐姐糊涂的举动。” 探春抿着嘴,心里满是苦意。 她若能自己做主,何苦如此?连她自己都是等到外面传了消息进府里才知道自己深明大义地自请和亲,对她来说,远嫁和亲不失为一条生路,留在京城反不知将来如何。 贾母倚着靠枕,静静地听完,不由得长叹一声,神色颓唐,抹额竟压不住两鬓如霜,那边王夫人问李纨道:“前面爷们酒都不知道喝了多少,老太太和史大姑奶奶的饭菜做好了不曾?你怎么一点儿眼力见都没有。” 李纨站在下面听着上面的你一言我一语,猛地听到王夫人之话,诚惶诚恐地道:“早命人齐备了,就等着问老太太什么时候摆饭。” 贾母摆摆手,道:“我也饿了,这会子就摆上来罢。” 李纨忙下去吩咐,不多时就摆上了桌椅,丫鬟仆妇提着食盒进来,邢王夫人洗了手,和李纨凤姐一样布菜献汤,湘云坐在贾母之下的首位。 寂然饭毕,各自洗漱,方又坐着说话。 湘云从吃饭时就蹙着眉头,忽然想起少的人来,道:“我说今儿怎么不大对劲,原来是二哥哥不在家。二哥哥哪里去了?前头设宴也没听琏二哥哥说他在。” 贾母年老觉轻,近来又不好,太医嘱咐她少吃茶,故而她接了凤姐递来的茶碗只抿了一口茶水,听湘云问,叹道:“我这些日子总不见好,你哥哥担心不已,他向来孝顺得很,去庙里跪经祈福去了,要在庙里住一个月,再过十来天才能回来。” 湘云极口称赞道:“论起孝心来,再没几个比得过宝二哥哥。我原说叫三爷和宝二哥哥好生论一番学问,谁知二哥哥不在家,只好等将来了,幸而我们在京城里少说住一年半载。” 一时葛煦过来辞别,湘云依依不舍地随之离开。 湘云一走,贾母就说累了,令各人回房自便,瞧着别人或是母女、或是姑嫂、或是姊妹地携手同行,探春心中一酸,侧头见宝钗站在身边,柔声道:“三妹妹,咱们回园罢。” 探春点点头。 彼时正值四月时节,才进园里就见池畔垂柳、路边开花,原是风景如画,谁承想一阵风吹,柳飘花落,四五个面生的小丫头们随意地掐花折柳,叽叽喳喳地跑远了,三四个婆子坐在路边石上说话,一人道:“园子里换了人使唤,还是这么糟蹋东西,我竟是管不得了。” 旁边一人道:“哪里管得过来?瞧瞧这馆里头的竹笋疯长成什么样子了,几年没人住就荒废了,三姑娘管家时宝姑娘说的那些话,早就不作数了。” 听到有人说起自己,探春不觉站住脚,宝钗亦随之驻足。 这几个婆子因背对着宝钗和探春,不知后面有人,兀自絮絮叨叨地道:“也就头两年府里赫赫扬扬两位姑娘兴兴头头的时候管用,这会子谁在意?就是起先那两年,赚钱的倒也罢了,偏生没赚什么钱也得凑钱出来分给那些没营生的,已有人心里不服了。那年为了还银子,琏二爷卖了多少家人出去?分了地的就卖了一两家人出去,下剩的没补上,其余人等光顾着自己卖东西,不论节余不节余都不肯分钱与没营生的人,谁替她们看护这些花儿朵儿?上头又无人监管。你来糟蹋,我来作践,管这些事的婆子索性都不管了,被糟蹋成这样也卖不了几个钱,还得管园子里笤帚、撮簸、鸡毛掸子和大小鸟雀禽兽吃的粮食,竟是白添许多进去。” 身旁的婆子赞同道:“可不是么?三姑娘想的法儿原是好的,若当时入了账年年地交钱粮上去,只怕就没这些事了,偏生宝姑娘跟着描补一番,当时觉得公道,事后得利的、不得利的渐渐地都舍不得掏钱,下面没营生的又觉得她们赚了许多,可不就酿成了事故?” 随后有人叹道:“这么一说,当年三姑娘兴兴头头地改革竟成了笑话。也不算事儿,三姑娘横竖是要出阁的,又是远嫁,哪里还管园子里这些事?” 探春一脸惆怅,转眼见宝钗神色自若,心下暗自佩服。 姊妹二人并未打扰几个婆子的闲话,提裙过桥,沿着布满苔痕的小路往里走,亦未在怡红院和小倌馆门口停留,一个回了秋爽斋,一个回了蘅芜苑。 蘅芜苑距离园门更远些,在西北处,探春到了秋爽斋门口,目送宝钗扶着莺儿远去,待不见了她们主仆的踪影才转身走进秋爽斋,西墙上米芾的《烟雨图》和两侧颜鲁公的墨迹早就不见了踪影,只挂着惜春素日涂鸦的几笔山水和宝玉写的一副对联。 探春跌坐在花梨大理石大案前的椅子上,以手支脸,呆呆地望着笔筒内树林一般的毛笔出神,目光微微一转,落在笔林旁边的象牙雕筒里,里头插着一根象牙花名签子。 探春伸手拿出来放在掌心,签上画着一枝杏花,镌着“瑶池仙品”四个红字和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的唐诗,下面小注若干字迹。 探春默默念了一遍,眼前出现那年怡红院夜宴的景儿,自己将花签扔到地上只说不该行令,众人的言语犹在耳畔:“我说是什么呢。这签原是闺阁中取戏的,除了这两三根有这话的,并无杂话,这有何妨。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 想到此处,探春的眼泪早沾湿了衣襟犹不自知。 侍书不知从何深劝,正焦急间,就见惜春从外面悄悄进来,朝她摆手。 想起这些姊妹里就剩惜春一人在家了,也只她能解探春一些忧患,侍书便悄悄地退了下去,和入画坐在帘外台阶上说话。 惜春轻手轻脚地步到探春身边,道:“三姐姐,天无绝人之路,你哭什么?” 探春吓了一跳,一面拿着手帕胡乱擦脸,一面回头看惜春,只见她头上挽着双寰髻,髻上绕着一圈宫制堆纱的迎春花,配着鹅黄单襦、嫩绿绫裙,脸颊两畔一对蜜蜡水滴坠子不住地打着秋千,越发显得娇俏妩媚,如同春风中一枝盛开的鲜花。 探春埋怨道:“我何尝哭了?不过是风吹了些沙子进屋迷了眼睛。四妹妹,你不声不响地进来,倒唬得我不知道神魂飞到哪里去了。” 惜春拉了一把椅子过来,坐在探春对面,凝望她红肿的眼睛,叹了一口气。 探春强笑道:“你如今父母双全、兄嫂仁厚,侄儿侄女心里眼里都是你这个姑姑,将来必定富贵双全,在我跟前叹气做什么?” 惜春道:“咱们自小儿一处吃住,谁不知道谁的可怜可恨之处?小时候,我和二姐姐哪个比得上姐姐有体面?也就是林姐姐后来得了恩典,懂的事情多些,慢慢地提点照应着我们,才有今日今时。姐姐上有父母做主,林姐姐一句话都不敢说一件事都不敢做,饶是这么着,心里还记挂着姐姐,来了信叫我问姐姐是怎么一个打算。” 探春苦笑道:“事已至此,无计挽回,我能有什么打算?” 惜春不赞同地道:“陛下尚未批准二老爷的折子,就是有转圜的余地。姐姐忘记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了?若是姐姐实在不愿意和亲就跟我说,我好通知林姐姐在皇后娘娘跟前替姐姐美言几句,只要当今圣人驳了二老爷的折子,姐姐就不必远嫁了。” 黛玉托湘云送东西时,其中也夹带了几封书信,偏生葛家将东西送到荣国府时因是傍晚之际,贾母和王夫人等尚未过目,今日才将送惜春的东西交给惜春。 惜春接到黛玉的书信就知道了一些外人不知的事情。 在惜春去信之后、湘云启程之前,皇后打发人给黛玉送了书信,料想是明白黛玉心里记挂着姊妹们,便告诉她说,长泰帝尚未批准贾政的折子,要是黛玉舍不得表妹远嫁,回信说一声自己就请长泰帝驳回奏折,若是黛玉不管,长泰帝就看着朝堂上的状况再作打算。也亏得探春有黛玉这个表姐,别家女儿做出这些事,长泰帝和皇后早有决断了。 黛玉给惜春的信中说,她已命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复皇后,原想请皇后问探春的意思,然又怕探春是自请和亲,不管谁询问都不敢说反悔二字,遂叫惜春来问探春。若是探春心甘情愿便作罢,总不能强求她如何,若是不愿意,就打发人跟林涛说一声,林涛自会通知姜华。 惜春将此事细说给探春听,感慨道:“咱们姊妹几个将来见了林姐姐便是千恩万谢亦不为过。姐姐的意思呢?快快做出决断,我好打发人出门。” 探春听了,顿时呆若木鸡。 半日,探春回过神,痛哭失声,哽咽道:“我何德何能,先得云妹妹打抱不平,又得林姐姐倾力相助。好妹妹,怕是我要辜负林姐姐了。” 惜春急道:“这是怎么说?别人不知,我难道不知这事并非出自你的本心?” 探春泣不成声地道:“妹妹,你素来眼明心亮,又有见识,难道不知我的处境?远嫁和亲我能有一条生路,那里天高海阔,能让我大展身手也未可知。我知道,就像云妹妹说的,爪洼国距离京城数千里远,风俗不一,言语不通,一旦别离再无相见之日,离得远未必有人给我撑腰。但是,我有心学习,哪怕在京城我只是个五品官员之女,顶着和亲的名儿嫁了过去他们却不能十分小觑,这就是咱们打赢了仗的结果。当今圣人英明神武,连云妹妹都知道的事情圣人如何不明白?或者和亲前怜我命苦,另有恩典,那就是我的福气了。” 说到这里,探春擦了一把泪,继续道:“妹妹,我若留下来,又能怎样呢?我心气儿高我自己清楚,但是我从未妄想什么,素日所为不过是想求一个安安稳稳的终身挣一个夫贵妻荣,可惜连这一点子愿望都难达成。我留下来,老爷太太脸上十分过不去,我能有什么好?我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年纪,不是拒亲就是待选,又有自请和亲这回事,谁心里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老爷太太到时候胡乱给我配个人家,我就真的是死路一条了。” 惜春何尝不知探春所忧?按贾政和王夫人的秉性,说不定真能做出这些事,就算为了名声不会给探春择极坏的人家,但名声好内里坏的人家不知凡几。她看着探春,道:“姐姐的意思是心甘情愿地远嫁和亲?再无更改?” 探春伏案哭道:“不心甘情愿又能如何?我就这么一条生路了。从前我说,但凡我是个男人,早出门建功立业了,没想到竟应在了今日。” 惜春叹道:“听姐姐这么说,果然是远嫁和亲好。” 既是探春心甘情愿,惜春就不再插手,给黛玉去了一封信,没过几日长泰帝就准了贾政的折子,同时,皇后派了宫中的女官进贾府,教导探春礼仪。 因探春并未宗室女子,所以和王昭君一样并无公主封号,仅是赐婚给爪洼国的二王子为王妃。爪洼国有两个王子,其中一个是战败被俘花万金赎回的大王子,一个就是二王子,长泰帝赐婚的是二王子,据闻二王子尚未娶妻,年纪只比探春大一岁。 第92节 虽然和亲爪洼国并非长泰帝的本意,但是既有女和亲,长泰帝愿意给探春一些体面,总归是自己朝中的女儿,本也是无辜地被献出来。 自从贾政上书后,朝里那群酸腐无时无刻不在进谏,请长泰帝拿出大国风范。 长泰帝和皇后觉得允了爪洼国求亲,就该按照自己的心意进行,故随女史一起的还有两个精通爪洼国语言和风俗、礼仪等事的女婢,又命女史将长泰帝之意传达给探春知道。探春本性聪敏,深知自己终身都得依靠朝廷,所以在明白自己所负重任后,一面学习,一面将闺阁中可以消磨志气的玩乐之法一一记录下来。 长泰帝和皇后接到消息,暗暗点头,颇有赞许。不仅如此,长泰帝收了爪洼国送来的聘礼,命礼部用聘金给探春置办嫁妆,多多地预备华丽又不实用的消磨志气之物,另外又命戴权传旨荣国府上,问贾政和王夫人为人父母有没有嫁妆给探春,一并收拾装船。 接到这道口谕,哪怕贾政和王夫人没有给探春预备东西做嫁妆,此时也不敢说没有。王夫人本以为探春远嫁和亲,府里能省了一份嫁妆,谁知不仅没省下来,反倒要比着迎春的嫁妆加厚一倍,顿时气了个倒仰,她在贾政跟前说自己拿梯己还了欠银后已经所剩无几,打开箱笼与贾政看时,果然一滴无存,贾政不得不去取自己的梯己,约有三四万之数。 宝玉跪经回来途中听闻远嫁和亲今日启程,当得知和亲之人是探春时,如同轰去了魂魄,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到了家不及去给贾母和王夫人请安,一口气跑到秋爽斋,恰遇探春打扮得富丽堂皇,宛如神妃仙子,准备去拜别贾母和贾政、王夫人等,然后就要出府。 探春含泪道:“二哥哥,没想到临走前能见你一面。” 宝玉眼圈一红,哽咽道:“我才在庙里一个月,怎么外面竟像是过了一千年?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不打发人给我递个消息。” 探春黯然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哥哥不必如此。” 宝玉失声痛哭,犹未言语,那里已有人催促该上路了。 第127章 探春远嫁后,宝玉大病一场,阖府惊慌,兵荒马乱似的请了太医来诊脉开药,在怡红院仔细调养。贾母本就染恙未愈,先是孙女和亲,接着嫡孙患疾,心急火燎之下,病势未免沉重了些,接连半个月起不来身,贾赦贾政连同邢王夫人等皆侍奉床前,极尽孝心。 荣国府里的日子过得越发艰难了,连给贾母配药的钱都支不出来,月钱已经两个月没发了,各地租子送来须得等到年下,李纨愁得日夜难安,少不得悄悄地找鸳鸯。 鸳鸯一脸疲惫,掏出一包二百两的碎银子递给李纨的丫鬟素月,道:“老太太的药钱早备下了,这是二百两,奶奶先用着,用完了我再给奶奶。方子里头的人参肉桂灵芝等药材倒不必买,林姑娘上回送来的还没吃完呢。” 鸳鸯心中叹息,愈觉难受。 贾母享了一辈子的福,哪知到了晚年连吃药看病的钱都没有了,李纨拿去押银子来暂使的金银铜锡等东西哪有一次还回来过?每次李纨来借东西典当时都说等府里有了银子就把东西赎回来,谁知几年了都没见。 拿到了钱,李纨心中登时一宽,不曾留心鸳鸯的神情,忙出去打发人速速去买药,等买了药材来,连同鸳鸯捧出的人参肉桂等药材一并交给药房配出来。 探春远嫁、祖孙生病、使费不足,荣国府上下一片愁云惨雾。 王夫人一面拿梯己给宝玉治病调养,其中用了薛家不少好补品药材,一面不忘在二六之期进宫和女儿相见,因有要事禀告元春,请元春屏退左右。 元春虽是贵妃之尊,但近来颇忧心娘家,既担心祖母,也担心弱弟,眉梢眼角皆是化不开的愁绪,形容略显几分憔悴,依母之言而为后,跟前只留抱琴伺候,方开口道:“母亲有什么事情与我商量?抱琴是自己人,不碍的。” 王夫人低声道:“求娘娘想个法儿,怎么把宝玉的婚事定下来。宝玉年纪大了,说一句不孝的话,老太太已有了春秋,现今病重,不知哪一日的事情,宝玉如何再耽搁一年?” 王夫人最担忧之事莫过于此。 贾母断断续续病了一年多,哪怕太医说不妨事,王夫人心里也害怕,虽说将来宝玉只需守一年孝,但是自己夫妇却得守三年,总不能在自己夫妇守着大孝的时候府里张灯结彩地给儿子娶媳妇。三年后,都什么时候了?宝钗哪里等得。 元春听了这句话,不由得长声叹息,默默思忖了片刻,踌躇道:“我自来随母亲的意思,属意薛妹妹,只是冷不防地定下来,只怕祖母心里不自在,病势加重。” 王夫人陪笑道:“老太太病了一年多,许多事都看开了,撒手不管,到了这时候,除了宝丫头,又哪里给宝玉娶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料想老太太心里也是愿意的,就是抹不开脸面提出来。我是五十出头的人了,精力不济,很该有人替我分忧。” 元春心中一动,虽然王夫人在自己跟前一向报喜不报忧,但是宫里那么些嫔妃和太监宫女,别的嫔妃眷属进宫请安时,不知道带了多少消息进来,元春已知道自己娘家因省亲、还债两件事导致府里日子难过,她心疼母亲每日殆精竭虑,遂点头道:“母亲说得有理,且等几日罢,祖母好些了,我再命夏太监去宣一道谕旨,让宝玉和薛妹妹定亲成婚。” 王夫人心中块石落地,随即疑惑道:“娘娘明儿就能下旨了,何以再等几日?” 元春脸上一红,并未言语,在王夫人十分不解之时,旁边的抱琴走过来,悄悄地笑对王夫人道:“好叫太太知道,娘娘两个月经期未至,早起总是呕酸,今儿一早太医来诊过说是滑脉,就等着过几日打发人告诉府里,大家同乐。” 听到这样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王夫人狂喜不尽,一扫前些日子的一些抑郁不乐之气,对元春以国礼参拜,道:“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回去我定要带着宝玉亲自去铁槛寺还愿。” 元春忙命免礼,又嗔抱琴道:“还不快搀了太太起来。” 抱琴扶起王夫人,笑道:“太太快起。太太回去先将这件喜事告诉老太太,老太太听了喜欢,娘娘再给宝二爷赐婚,双喜临门岂不是更好?” 王夫人不住点头,道:“不错,不错。老太太若知道娘娘的好消息,只怕病就好了也未可知。老太太本没什么大病,不过是府里这两年糟心事儿多,老人家心里不痛快,兼宝玉伤心他妹妹远嫁小病,老太太心里急出来的病。” 元春叹道:“宝玉原是重情重义的灵秀孩子,骤然别离,难免伤悲。我这里有许多上等的补品,母亲拿些家去给祖母和宝玉用,也是我的心意。” 王夫人谢恩后道:“府里近来一桩桩一件件总没好事,该办一件喜事冲冲晦气。” 元春笑道:“母亲放心罢,等我下了谕旨,祖母没有不同意的道理。正如母亲说的,除了薛妹妹,我竟不知何人能配得上宝玉了。” 王夫人今得元春之喜,再得元春之诺,眉开眼笑地道:“那我就回家等着了。宝玉如今很知道用功,前儿云丫头的女婿来探病看了他的诗文都说好,成了亲就是大人了,料想他再发奋些,定然能够挣出功名来给娘娘添彩。” 元春大为喜欢,道:“如此甚好,却也不可太过为难了宝玉。”待外面太监来催说时间到了,她方忍痛含泪地目视抱琴亲送王夫人出去。 王夫人回到家,率先将元春的好消息告知府上。 骤然闻得此等喜信,除了贾赦一房外,府里上下莫不喜上眉梢,连贾母的病势都似去了八、九分,若不是仍旧起不来,早按品级大妆进宫向元春道贺了。 贾珍和贾蓉父子齐来贺喜,又嚷着要摆酒唱戏地庆贺,贾政一扫郁气。 长安城中荣国府外的人们听说贤德妃有喜,不觉叹息,又觉羡慕,都道:“到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二年荣国府闹了多少笑话,仍旧屹立不倒。如今娘娘有喜,若是诞下一位皇子来,只怕他们家越发威势了。”无子的皇妃和有子的皇妃,地位截然不同。 吴贵妃有子,这些吴家张牙舞爪的,何曾逊于贾家?甚至犹有过之。贤德妃若也有子,两位贵妃在宫里的地位当真就是平分秋色了。 凡是和贾家有所往来的世交故旧如史家、王家等人都打发人过来向贾政夫妇道喜,一夕之间,荣国府热热闹闹,宛然有当日省亲后的风光,几日都不消停,独宝玉其实已经痊愈,却借故在怡红院养病,外客一概不见,叹息道:“只盼娘娘安安稳稳的才好。” 袭人身上穿了一件颜色衣裳,唇边颊上尽是洋洋喜气,嗔道:“二爷说的什么话,娘娘金尊玉贵,自然会安安稳稳地诞下皇子殿下。” 宝玉和衣歪在榻上倚着红香枕,认出袭人身上的衣服,不觉皱眉道:“又哪里来的旧衣服?不知道谁穿过了不要给你的,偏你当了宝贝似的,也不瞧瞧尺寸合适不合适!难道我屋里那么些绫罗绸缎,缺了你们的新衣服不成?” 袭人低头瞅了瞅红袄绿裙,却是宝钗所赠,只穿过两次,遂陪笑道:“二爷体贴大方,自然不缺我们的,不过太太姑娘们穿过的衣服何等尊贵,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体面。” 宝玉哼了一声,头枕双手,不再言语。 他忽然想起一事,高声叫麝月,等麝月从外间进来,问道:“前儿我叫你预备四匹鲜艳的绸缎,说我有用,你收拾出来了没有?” 麝月正拿着大手巾擦头发,原来她正在外面洗头,听了宝玉的话,不禁笑道:“瞧瞧,竟是病糊涂了不成?你上个月吩咐我,我找出来的四匹绸缎颜色花样都十分鲜亮,当时就叫茗烟拿出去了,怎么今儿还问我?莫不是二爷又有什么用处,叫我再预备几匹绸缎?” 宝玉道:“瞧我这记性,不知道怎么了。” 袭人皱眉道:“二爷好端端地叫麝月准备几匹绸缎给茗烟拿出去做什么?” 宝玉原不想理她,倏尔一笑,瞅着她和麝月秋纹几个丫头,道:“不做什么,就是晴雯姐姐八月里出阁,我拿几匹好绸缎给她做衣裳。” 袭人吓了一跳,失声道:“晴雯的哥嫂不是说晴雯已经没了?如何出嫁?” 正在这时,丫鬟通报说纨凤琴惜烟巧等人都过来了,凤姐人未至,声先到,乃道:“你们在说谁出嫁呢?我怎么仿佛听到了晴雯那小蹄子的名字?宝兄弟,我们来给你报喜了,快拿好茶来与我们吃!”一面说,一面抬脚进来,一群人浩浩荡荡,恍若锦绣香烟似的。 宝玉坐起身让座,笑道:“在说晴雯姐姐。那年晴雯姐姐出去,她又离了哥嫂,她哥嫂就对外说她死了,袭人姐姐当了真,猛地听我说晴雯出嫁,未免惊讶。” 说完,他好奇看着众人,问道:“向我贺什么喜?喜从何来?” 凤姐笑嘻嘻地道:“方才娘娘命夏太监来下了一道谕旨,赐下了宝兄弟和薛大妹妹的金玉良缘,不日成亲。于你而言,岂非喜事?” 闻听此言,宝玉呆若木鸡,三魂七魄仿佛去了天外。 第128章 其实对于金玉良缘,宝玉心中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如此突然,压根不曾问过他自己是何等心意就已尘埃落定,等他反应过来,听说宝钗正命人搬回家住,没过几日大观园里只剩怡红院和稻香村两处尚有人烟,而惜春则是三不五时地住在园外,越发显得大观园荒凉了。 接到元春的谕旨,贾母沉默了好几日,这日交代凤姐道:“好生替你兄弟料理。” 李纨虽是管家奶奶,却是寡居,因此贾母叫了凤姐过来,命鸳鸯打开库房搬东西,下聘用的衣裳首饰等物和一万两银子早已齐备。 凤姐看了看清单,微感诧异,上面除了一万两聘金外,只有官用的绫罗绸缎共计一百零八匹、四季衣裳一百零八套、金银首饰四十件,珠宝俱全。贾母溺爱宝玉,鸳鸯又常和他们一房来往,他们都知道贾母给宝玉预备娶亲的东西不止这些,那些衣裳首饰虽然都是新的不曾穿戴过,但都非近日所做,也不知合身不合身。 贾母长叹一声,道:“娘娘下了旨意赐婚,今年就得完婚,宝丫头的生辰宜婚十月,再赶制新的怕是来不及了,衣裳就叫针线房改改,能着用罢,横竖咱们这样人家并不图聘礼和嫁妆里的几件衣裳穿,多系屋里自己人做更精细的。我手里剩的东西已经不多了,能给宝玉做聘礼的只有这么些。再叫鸳鸯拿三千两银子出来做娶亲的使费,若不够,就叫二太太添上。若是二太太嫌弃我给的,就叫她自己拿梯己另外置办。” 凤姐和宝钗向来没有亲密来往,对于这些浑然不放在心上,笑道:“老祖宗给的东西哪有不好的?有钱都买不来,二太太自然不嫌弃。况且妹妹们出阁,布匹衣裳首饰都是老太太给的,也没厚此薄彼。”当然,她没提黛玉嫁妆里的衣裳首饰都是出阁前新做出来的。 贾母摆了摆手,觉得疲乏躺下,身上盖着一幅红绫被,满头白发拖于枕畔,愈见苍老憔悴,道:“便是嫌弃,我也无可奈何了。你去罢,认真料理,我自有好处给你。” 自家衰败如斯,凤姐倒不想什么好处,答应一声出来,将清单送给王夫人看。 如今元春有喜,宝玉婚定,王夫人心满意足,正命玉钏儿翻箱倒柜地找东西,给宝玉收拾荣禧堂正房后面在她内房旁边约有二十余间房舍的大跨院做新房,家具床榻陈设之物自有宝钗陪嫁,但其余东西须得自己齐备,窗纱门帘等都得换新的。 李纨站在一旁,捧茶伺候婆母。 见凤姐进来,王夫人问是何事,待看了清单,并无挑剔,道:“你宝兄弟娶亲的日子甚急,不日就要过大礼,再做已是不及,就用老太太给的罢。” 彼时正值八月初,距十月不足两个月了,五礼都得在这段时间里行完才好亲迎,这几日里已行过纳采、问名之礼,纳吉的吉日也已定了八月初八。平常过大礼的日子都定在成婚前一个月左右,今有元春赐婚,王夫人和薛姨妈怕夜长梦多,两家定的日子更急。 凤姐道:“既然姑妈这么说了,我就再叫人预备下聘用的羊酒果饼,只是聘礼和娶亲办酒席的钱老祖宗给了,却没给置办这些东西的银子,还有初八小定的使费。” 王夫人不以为然地道:“羊酒果饼和几桌酒席能花几个钱?去账上支。” 李纨一声不吭,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凤姐低眉顺眼,掩下眸子里的几分讽刺之色,开口道:“这笔使费虽不甚多,也得几百两才够,但府里什么景况姑妈都知道,哪里有银子可支?银库里仓库里早没一点儿东西了,便是请大嫂子想法子,一时半会难有。” 王夫人听了,眉头不由得一皱,想了一想,道:“你先垫上,我知道你手里有钱,等办完了喜事再给你,或者打发人先赊着,十月里结了账再给。” 凤姐见王夫人总不肯出钱,心中冷笑,道:“瞧姑妈说的,我哪有什么钱?头里给了二妹妹些,后来又给林妹妹些,下剩一点子给四妹妹和巧儿,四妹妹今年十六岁,正说亲,巧儿过一二年也该说亲了,下面萱哥儿读书,哪一样不需要银子?那年还了欠银,所剩无几,这几年我们穿的衣裳还罢了,都是府里做的,首饰依旧是从前的几套头面,十分老旧,怎么垫上这笔银子?自从咱家还了债,赊东西很不如从前那般容易了,又是两个月后给,人家未必愿意。倒是姑妈,随便拿几件不穿的头面衣服出来,就能押几百两银子回来使。” 凤姐执意不肯垫银子,也不肯去赊东西,事关宝玉的喜事,又不能使唤李纨去做,王夫人无可奈何,只得叫玉钏儿拿了两个镶嵌着珍珠宝石的赤金项圈出来交给凤姐,暂押四百两银子,道:“等你薛妹妹进门就赎回来,不必死当。” 东西到手,凤姐便即告辞,刚出了王夫人的内房走至后廊,李纨从后面赶上来,陪笑道:“凤丫头,我有一事托与你,好歹替我留些心,将来必有重谢。” 凤姐转身看到她,见她穿着半新不旧的雪青对襟褙子,底下衬着灰色马面裙,头上并无华丽之饰,眉眼间也无喜气,遂问道:“什么事大嫂子解决不了来求我?”她与李纨向来是面子上的情分,素无私下来往,故而此时见李纨如此,心内十分纳罕。 李纨微微叹了一口气,放低了声音道:“兰儿今年也有十四五岁了,始终不见老太太和太太替他操持终身大事,我又是寡妇不能出门,不知哪家的小姐好,独你常和四丫头出门应酬交际,只好来求你了。”她教导贾兰读书习武,意欲从科举出身,其实更想托黛玉帮忙说亲,林如海那些故旧多系此道中人,奈何黛玉不在京城,唯有求和黛玉亲密的凤姐了。 眼瞅着宝玉成婚在即,贾兰只比他小三四岁,在别人家早就定下终身大事了,李纨心急火燎,偏府里无人过问贾兰的事情,她盘算了几日,想趁着元春有喜阖家风光的时候给贾兰定下一门好亲事,料想这会子说亲,必比从前容易。 她想过,此时元春腹内不知男女倒好,赶明儿生下皇子来自然更好,但若生下公主来该当如何是好?怕是愿意结亲的也都不愿意了,倒不如此时就给贾兰定亲。 凤姐看她一眼,笑道:“我当什么事呢,原来是这个。依我看,嫂子竟不必急,也不用来求我,不说上面有二老爷和二太太做主,就是等宝丫头进了门,作为兰哥儿嫡亲的婶娘,她又是行事展样大方的,你们妯娌素日亲厚异常,一同管家理事过的,你找她,她能不为兰哥儿费心一二?她读书识字,明理懂事,比我这个睁眼瞎子看人更厉害些。” 李纨听了这番话,心中却是一沉,正欲再说,忽听王夫人打发小丫鬟来叫自己,只得先回去听王夫人的吩咐,心想明儿再去凤姐那里求她。 凤姐看着她的背影冷冷一笑,暗想等宝钗进了门,这对妯娌才有事情叫自己看呢,走至粉油大影壁,恰见彩霞从小过道子出来。凤姐站住脚,打量她一番,见她已作妇人打扮,出落得越发标致了,问道:“来做什么?几时成的亲,没打发人告诉我一声。” 彩霞忙请安问好,道:“听说娘娘和宝玉大喜,我回娘家送节礼时,我妈催我来给太太道贺,我走奶奶门前正想给奶奶请安呢,可巧就在门前遇到了。” 随即又红了脸,道:“年初成的亲,府里忙,嫁的又是外面人,没敢告诉奶奶,像是特特来讨奶奶的赏似的。那年多亏了奶奶深明大义,才没叫我配了旺儿那个小儿子,得了今日的福气。”听说贾家还钱卖人时,旺儿一家都叫贾琏远远地发卖了,彩霞暗叫解气。 那年拒了旺儿家的求亲,彩霞因和贾环有旧,偷偷地打发妹子小霞去找赵姨娘,不料赵姨娘心里愿意,贾环却不放在心上,更兼贾政早瞧好了两个丫头给宝玉和贾环,赵姨娘遂不好再提。彩霞冷了心,大病一场,养了好些日子,索性外聘,不留在荣国府这个伤心地。 凤姐笑道:“林之孝在二爷跟前都说你好,旺儿那个小子配不上,我心里也这么想。今见你有了着落,替你欢喜,说的是外面什么样的人家?” 彩霞低声道:“是芸二爷隔壁家的,姓倪,叫倪二。” 凤姐听着耳熟,半日才想起来,道:“我知道了,那年芸儿给我送礼,还是借了这人的钱,虽是个市井中的泼皮无赖,专管放债吃利钱,但是比之芸儿的舅舅倒颇有义侠之气,小红出嫁后在我跟前当差,说过这回往事,不用想,必是他们家给你做的媒。不过,我记得倪二早有了妻子女儿,他们怎么给你做了这桩媒?” 听凤姐什么事情都知道,彩霞亦未隐瞒,道:“他娘子前几年难产没了,一尸两命,只留个女儿也已经出了门子,再无其他家人,五奶奶见他一人过活不像个事儿,就请林大娘说媒,我又不是什么好人家的出身,应了这门亲嫁了过去。” 凤姐微微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你们和小红现今是街坊邻居,小红怎么样了?自打她有了身子我就叫她家去安胎静养,半个月没过来我这里了。” 彩霞忙笑道:“眼瞅着八月中旬就该生了,五奶奶和芸二爷母子两个和小红的爹娘都紧盯着小红,不敢叫她出门,小红平时就去我们家闲逛一时半会。等她出了月子,必然先来给奶奶请安,少不得抱着哥儿来讨奶奶的赏呢。” 凤姐道:“一个银锁我还是赏得起的,不怕她来。我就爱看你们这些女孩儿们一个个离了这里,出阁后生儿育女,赶明儿一群男女孩子来给我请安。” 第93节 彩霞又笑,道:“都是奶奶的恩典,我们才有今日。” 不等再叙说别来之事,丰儿来说黛玉打发人送了中秋节礼过来,除了给府上的,余者都一份一份地写着签子,她已经拿回房了,凤姐方叫彩霞去给王夫人请安,径自回房。 凤姐看完,命人准备回礼命来人捎回去。卫若兰和黛玉每年送节礼,除了给卫母和贾母等长辈的一些孝敬外,各家都未落下礼物,各家都有回礼,每年都是送礼的人在京城中停留几日,回去时携带各家送来的回礼,亏得平安州距离京城甚近,行程方便。 平安州这两年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不见匪患,因平安州地处要道,过往行商极多,旱路水路每日都能见到行商的踪影,渐渐又像二十年前那般繁华了。 黛玉收到回礼,略看了一遍就命人收入内库。 她看凤姐和惜春的书信,得知荣国府中的大小事情,不觉一叹,临睡前与卫若兰悄悄地道:“大姐姐若无此胎,安安稳稳本本分分的未必没有好结果,偏生此时有了喜,只怕那些有子的嫔妃容不得她。榴花开处照宫闱,莫不是应在此处?” 卫若兰伸手穿过她颈后,肌肤相触,手臂如同划过凝脂,却因卫母和贾母一样,陆陆续续病了三五遭,自己和黛玉送了许多上等药材进京,总是不见好转,因而最近卫若兰不敢十分求欢,道:“听说尚不知男女,外祖母府上就张扬起来了。因和大舅舅家不相干,大舅舅家无甚动静,别人却不如此,十分得意。” 他得到的消息比黛玉更多些,事关朝廷动向。 虽说荣国府日渐衰败,但毕竟是百足之虫,在长安和金陵两处盘根错节,那些曾经依附贾家、或者依赖贾政才得了官职的一些官员数目细细一数竟是不少,位高权重者也有几个,岂有不奉承贾家的道理?又有史王两家至亲,从前元春在宫里没有消息传来也便罢了,私下正打量哪个皇子更得长泰帝的心意,如今元春确认有喜,未知男女,这几家就动了心思。 不止这些,宁国府一面盼着元春诞下皇子,一面又和义忠亲王府藕断丝连的。外人不知章旷和义忠亲王的一些来往,卫若兰岂会不知?长泰帝早暗中防着义忠亲王作乱,时时刻刻地派人盯着,就等义忠亲王有了动作好一网打尽。 黛玉听完,皱眉道:“如此说来,京城里竟乱得很?诸皇子们好几个都长大成人,各自结党营私,又有义忠亲王虎视眈眈,我有些担心皇后娘娘。” 卫若兰安慰道:“陛下心里有数,放心罢。” 黛玉叹道:“如何能放心?自古以来,凡是争夺皇位的不知道牵连出多少人家。宁国府自作孽不可活,我也不管他们。皇后娘娘不偏不倚,在咱们眼里自然是好,想必也有嫔妃和皇子如此觉得,但似皇长子这样心胸狭窄的人只怕会记恨皇后娘娘这份不偏不倚。宫闱之争何尝逊于夺嫡之争?或者有嫔妃起了狼子野心,乘机作乱也未可知。” 卫若兰笑道:“陛下和娘娘何等英明,他们身边防得滴水不漏,我拿下章旷时从他嘴里知道不少机密,早送给陛下,身边人都清理了一番。而且陛下和娘娘既知这些人的心思,岂有不防范的道理?必然有了主意。快睡罢,明儿晚上还得赏月。” 黛玉听了,方合目安睡。 次日乃是中秋佳节,卫若兰将平安州一带四五个州城连带沿海都肃清了,军中并无大事可料理,早早回家来陪黛玉赏月。 不料,才过完中秋,长泰帝就命礼部传旨,调卫若兰进京,接任京营节度使。 卫若兰此任尚未满三年,原以为等明年才会离开,没想到这会子就要走了。接到圣旨之后,阖家忙碌起来,卫若兰与接任自己的人交接,黛玉则在家收拾行李东西。 听闻他们即将回京,无论是百姓还是将士,都十分不舍。 卫若兰执掌此地兵力的时候,费了一年多的时间训出好几支精锐之师,传授了不少适用于沙场上的功夫给麾下的将士,既能杀敌,也能减少己方伤亡,又有强身健体之功,屯田耕种时有使不完的力气,秋冬狩猎也能打回许多野味。多少将士对此感恩戴德,自从卫若兰来到平安州,军中再无短缺军饷的情况出现,他又是身先士卒的统领,谁都不愿意他离开。 卫若兰却是十分洒脱,接任他的是长泰帝心腹,乃是长泰帝精挑细选出来可堪大任的一位。莫看长泰帝心腹颇多,害群之马也不是没有。今儿来的这位年纪虽然大些,但跟卫若兰学过几手功夫,和卫若兰交情甚好,又因跟长泰帝日久,所以不是苛待将士百姓的人。 第129章 即使平安州一带兵丁百姓百般不舍,卫若兰和黛玉自己也舍不得治理了二年多的州城,然旨意已至,不作丝毫停留,公务交割明白,行李收拾妥当,又将家事交代清楚,土仪采买齐全,无一处疏漏,夫妻二人择日启程。 柳湘莲夫妇和周魁夫妇没有和他们同行,皆因柳湘莲官居五品,周魁八品,在军中效力。 这日抵达神都,卫若兰先去宫中,长泰帝见他长身玉立,英姿勃发,较之在宫中当差时愈发显得丰神如玉,端详过后,打趣道:“两年多不见,个头仿佛高了些,也更加有威仪了。” 卫若兰参拜后等长泰帝连说平身后方起,笑道:“陛下恩德,不嫌微臣年轻便许微臣高位,在平安州风里来雨里去地历练这么两年,微臣也觉得比以往多了些经验本事,颇令人敬畏,有一回剿匪归来途中,吓哭了路边好些孩童。” 长泰帝道:“有志不在年高,你年纪虽轻,本事却厉害,朕为何不能许你重位?朝中那些酸儒的含酸之语,你不必在意。”这二年,朝中不知有多少人进谏,说他过于重用卫若兰。 说到这里,长泰帝不禁道:“朕也没有想到,你快刀斩乱麻,那么快就消了平安州之患。” 卫若兰道:“如无陛下赐予微臣的权力,微臣也不敢这么胡作非为。微臣那时只想着陛下看重微臣,而百姓苦极,理当早些平定,好叫陛下放心,百姓安心。” 长泰帝叫他到跟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含笑道:“朕就爱你这份赤胆忠心。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朕在宫里愁什么?你既回京,就好生替朕办事,先将京郊大营之权收拢在手里,就像你收复平安州大营一样,过了年,朕另有要职命你兼任。” 卫若兰敛容道:“为陛下办事,微臣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微臣记得现任京营节度使黎塘原是陛下潜邸时就得用的人,料想在交接的时候不会十分为难微臣。” 长泰帝冷笑一声,道:“黎塘现今是皇长子的老丈人。” 卫若兰微惊,脸上露出一丝疑惑,今年年初宫中复又征采才能,但他记得皇长子的正妃并非黎塘之女,而是长安守备云光之女,和妙真娘家是极远的本家,偶尔有些来往,倒是和荣国府格外亲厚,怎么长泰帝却说皇长子的老丈人是黎塘?以黎塘的身份地位,必不会令女儿屈居侧室。而且,以长泰帝的性子,也不会将黎塘的女儿指给皇长子为妻。 每名皇子除正妃外,尚有左右两位侧妃和四位庶妃,一如亲王、郡王等,就是品级高于亲王侧妃和庶妃,这些侧妃和庶妃或是由帝后亲自赐予,或是皇子自己亲自向宗正府请命立某妾为侧妃,须得帝后过目方可,庶妃则随意。 卫若兰忽然想起云光之女七月下旬失足跌落荷花池溺死了,皇长子已无正妃人选。 果然,长泰帝不等卫若兰开口询问就说道:“云光之女七月份失足跌落荷花池,身边几个丫鬟婆子都不中用,没能把她救上来。过了头七,朕尚未来得及抚慰皇长子,吴贵妃就来求朕,说她相中了黎塘之女,说黎塘也甚愿意。征采才能时,宫里没留人,那些最后中选的女子或是赐婚诸皇子和宗室,或是遣送回家自聘,黎塘之女乃是后者,朕未选中她为诸皇子之妃,也是觉得此女聪明皆露在外面。听了吴贵妃之请,朕起了疑心,叫来黎塘一问,他没一口拒绝,只说万事听朕的意思,朕一听就知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了。” 卫若兰恍然大悟,黎塘接任王子腾做了京营节度使,一直为长泰帝信任,怪道在此时忽然叫自己取代他,原来是黎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长泰帝向来谨慎,从不将自己置于险境,但他向来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时换掉黎塘,必然也打听到了黎塘别的作为。 想完,卫若兰问道:“陛下答应了?”若是长泰帝没答应的话,就不会在自己跟前说黎塘是皇长子的老丈人。 长泰帝颔首道:“他们筹划多时,暗中来往,朕若不答应,岂不辜负了他们?” 卫若兰心头一凛,忙道:“陛下圣明,微臣一心效忠陛下,绝不会步黎大人的后尘,请陛下放心。”他深知自己得长泰帝重视之因,一是武功高,二是无异心,三是没有联络有亲的亲族、妻族,四就是除了和几个总角之交来往外,从不结党营私。 长泰帝莞尔道:“别人朕不好说,毕竟人心难测,从前效忠朕的心腹,十个里有三个都变了,其他七个也有两个正在动摇。但是你这小子是朕看着长大的,在想什么朕都清楚,朕岂会怀疑你的忠心?单凭你献给朕的那些东西朕就知道你心里没有任何渣滓。但凡有点儿野心的人,早利用那些东西自立为王扩张势力了,何必献给朕。” 卫若兰嘻嘻一笑,道:“微臣自知本事有限,不敢想那些歪心邪意,效忠诸位皇子们哪里有效忠陛下来得体面?微臣听陛下的吩咐,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和诸位皇子来往有什么好处?微臣这辈子只盼着建功立业,封妻荫子,不枉此生即可。” 长泰帝道:“若人人都像你这般纯粹,朕就不用担心那些人起异心了。放心,只要朕在一日,尔心如一,必不枉此生。” 卫若兰听了,连忙谢恩,这是长泰帝许诺于他了。 长泰帝又道:“朕无假日让你歇息了,明儿就去京郊大营和黎塘交接,好叫你心中有数儿,年后朕封你为领侍卫内大臣,总管朕身边的龙禁尉。” 卫若兰没想到长泰帝许给自己的职缺如此要紧,怔怔地望着长泰帝,半日后道:“若是别的职务微臣不至于十分惶恐,只是领侍卫内大臣乃是正一品,多少御前大臣都盯着,陛下许给了微臣,旁人岂会服气。” 长泰帝却道:“理那些老东西作甚?朕用人,何需问过他们?他们中但凡有一个能让朕放心得用的,朕也不会让你兼任两个要职。” 卫若兰遵旨。 长泰帝扯过襟前的一块金表看了看,道:“时候不早了,朕就不留你在宫中用膳,早些出宫,好歹能歇息半日,明儿起你就会忙得分、身乏术了。” 卫若兰退出去后不久,长泰帝起驾去皇后宫里。 皇后仅着半旧的常服,随便挽着发髻,正在院里望着簇簇拥拥的黄花红枫,将之绘在布上,十分逼真,迎长泰帝进来时抱怨道:“下回陛下来千万打发人提前说一声,我好换干净衣裳迎驾,免得经常在御前失礼。” 长泰帝扶着她的手进正殿,笑道:“大规矩大礼法是与外人瞧的,自家人在一处再讲究这些反倒无趣。是不是皇太后又说你了?” 皇后默不作声,长泰帝便知自己猜对了。 长泰帝皱了皱眉头,心里不免生出一些不满。自从今年自己拒绝选择皇太后的娘家侄女进宫,只将其侄孙女许给三皇子为侧妃,皇太后就对皇后挑三拣四,从前夸赞皇后沉稳端庄有容人之量,如今斥责皇后没有体统规矩,总做出人意料之事,反对三皇子之母齐淑妃另眼相待,幸喜皇后聪明机变,每一回都化险为夷。 据他所知,皇太后的娘家即自己的母族,因皇太后的缘故封了一等承恩公,其府也已经开始和诸位皇子来往亲密,原先极亲近皇长子,现下则和三皇子走动频繁,这些皇子们竟没一个省心的,偏朝中许多官员都想挣头功,便是没有野心的皇子也叫他们撺掇得起了野心。 长泰帝等到跟前不留人时,开口冷笑道:“朕还没死呢,一个个都惦记着朕身下的这把龙椅,如今起心,将来弑父也未可知。” 皇后笑道:“就凭陛下这几年练习卫卿家传授的吐纳功夫,他们肯定比不上陛下万寿。” 长泰帝也笑了,道:“卫卿家得的武功秘籍果然是绝顶之物,配着卫卿家献的药膳方子调理,朕起先长了些力气,并不放在心上,横竖朕不爱骑马打猎那些东西,就秋围时候射头鹿即可。哪知练的时间愈久,气血愈旺盛。若不是你说朕这几年不像从前那样一年病个三五回,连风寒咳嗽都没得,朕都没发现这份好处。” 皇后笑道:“瞧林丫头就知道了,她自小有不足之症,按方调理下来,这几年比常人如何?怕是自恃强壮的女孩子都不如她。既有此奇效,陛下就用些心,练习功夫,配以药方,他们盼着陛下不好,陛下偏要千秋万代地活着,把他们的头发都熬成白霜。” 长泰帝扑哧一笑,道:“千秋万代地活着?到那时,朕竟是老妖精了。”不过,此言确实在理,谁人不想长命百岁?他也不能免俗。 帝后二人说话,皇后本是顽笑,不想长泰帝果然长寿,在位一甲子,此乃后话不提。 卫若兰不知自己当年因长泰帝好奇方传授给长泰帝的吐纳功夫有此效验,所谓吐纳功夫,其实就是修炼内功,内功既厚,气血就盛,确有强身健体之功。 他刚走出大明宫,就见姜华打着千儿地请安,笑道:“师父可算回来了,我两年多勤学苦练的就等着师父回来考校。秋围的时候我打死了一头老虎,拔了头筹,喜得我老子娘不知道说什么好,祖父祖母更是恨不得吵醒宗祠里的老祖宗说我们家后继有人,一个个早收拾出许多东西来,等师父和师母回京好打发我送过去孝敬二位。” 卫若兰好笑道:“你练了这么些年才到如此地步,值得欢喜成这样?不害臊。你那几个师兄前年就有徒手屠虎杀熊的本事了,以至于我这几年很是得了些虎皮熊皮。”说起那十来个徒弟,卫若兰忙问在宫里当差不曾。 姜华道:“除了我,其他人月初就被陛下安排到别处了,有几个我知道在京城里,担任着要紧职缺,有几个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也没打听。” 卫若兰点了点头,说要出宫,姜华忙送他至宫门。 却说卫若兰入宫,黛玉到家也没闲着,她先打发人递了牌子进宫,次日好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然后一面吩咐家下人好生地打扫房舍,安插器具,一面换了衣裳,命人驾车,往卫伯府探望卫母,此为第一要紧之事。 卫太太是长者,又有伯夫人的诰命,故未亲迎,忖度再三,只打发卫源之妻柳氏亲自将黛玉迎进大厅。卫若兰和黛玉离京时卫源就定了亲,柳氏因年纪小些,当时不曾过大礼,许是瞧着卫母不好了,今年八月初急急忙忙地将婚事办了。 黛玉和卫若兰那时尚在平安州,未能亲自回京城道贺,遂在送中秋节礼的时候,打发人提前送上一份厚礼。 今日初见柳氏,黛玉少不得夸赞几句。 卫源相貌才华平平无奇,在国子监上了几年学,犹未出仕,柳氏却生得珠圆玉润,颇有几分宝钗的品格儿,不过无论是姿容,还是气度,较之宝钗都稍逊一筹。 卫太太听了黛玉的言语,忍不住眉开眼笑,但在黛玉面前仍旧极力自贬,道:“哪有县主说的那样好,县主实在是过誉了,就是头脸儿干净些,人也稳重。我如今就盼着他们夫妻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早些开枝散叶。” 听到开枝散叶四字,黛玉心中一动,虽说卫若兰成婚时说晚些时候再生孩子,平素十分注意,但是生儿育女源自天性,忍不住想了好几回,只是卫母近来病重,目前竟是不要的好。 念及于此,黛玉笑道:“太太殷切如斯,定能如愿。” 卫太太面上越发欢喜,心里却想柳氏远比黛玉壮健,后者成婚二年有余尚未有好消息传出,定是自己先抱孙子。 黛玉猜测出几分,腹中暗暗好笑,忙道:“早听说祖母身上不好,可惜那时候我们不在京城,大爷即使心里着急,也不能擅离职守,唯有三不五时地打发人进京送药兼询问太医关于祖母的病情,不知祖母可好些了?此来就想给祖母请安。” 卫太太敛去面上的笑容,叹道:“老太太病得糊涂了,连人都认不得,你来得不巧,老太太才吃了药睡下,怕惊醒老太太,连丫鬟都轻手轻脚的。” 黛玉大吃一惊,道:“怎么到如此地步了?八月里来人回去说精神还好。” 卫太太怕黛玉以为自己府上怠慢卫母,忙道:“老太太有了春秋,从旧年开始就时好时坏,太医都说好好静养为妙。” 她不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卫若兰和黛玉根本就不担心卫伯府苛待卫母,以卫伯和卫太太的性子,巴不得卫母活得长长久久,他们好不用丁忧,毕竟丁忧是三年,起复难说,况且卫母纵使疼爱卫若兰,也从未越过卫伯,分家后待卫若兰已不如从前。 黛玉道:“这二三年都是太太在跟前服侍祖母,真真是辛苦太太了,如今我们回来了,又是晚辈,从明日起我每天过来服侍祖母可好?” 卫太太脱口道:“不用,不用,老太太跟前有我这个儿媳妇,哪能叫你们这些孩子劳累。” 一语未了,她又急忙描补道:“好孩子,你才回京城,各处都要打点,各家都要走动,还要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无一时不在忙,老太太的事情就交给我罢。” 黛玉其实已经明白卫太太暗地里的打算了,他们不在京城,耳目却在,尤其卫三婶和卫太太素来不睦,每回写信都在抱怨,卫太太虽不像李纨那样当贾母的东西过活,但趁着卫母之病没少从卫母房里弄走一些好东西。 因此,黛玉忽然促狭心起,正色道:“天大的事情都比不得服侍祖母,或者祖母见我孝顺,在眼前服侍得好,赏些好处与我也未可知。” 卫太太听了,心中狐疑,难道黛玉知道了些什么?但想到自己做事机密,只是不想卫母将来分一半梯己给卫若兰方如此,故而笑回道:“老太太心里疼县主和兰哥儿,便是县主不在跟前伺候,老太太有了什么好东西也不会忘记县主和兰哥儿。” 柳氏也忙笑道:“我在祖母跟前常听祖母提起大哥哥和大嫂子,祖母现今睡着,若是大嫂子愿意,倒是能去瞧瞧,别惊醒祖母即可。” 卫太太十分赞同,问黛玉的意思。 黛玉自然是要亲自探视,在卫太太和柳氏的引领下,轻手轻脚地进了卫母卧房,果然睡得正熟,就是满头白发,形容憔悴,竟似露出了下世的光景。 卫母病到如此地步,黛玉反倒不敢给卫母磕头请安了,坐在床前椅上静静地凝望了好一会子,方红着眼圈退了出来,离开卫母正院后,对卫太太轻轻一拜,道:“太太说不必我在跟前伺候,只是祖母这样,我实在不放心,太太竟别拦着我和大爷每日过来。” 卫太太见黛玉心意已决,虽然打从心里不愿意黛玉夫妇入府,但是也知道他们不来,外面势必说他们不孝,唯有同意。 黛玉破涕为笑,道:“既如此,我明日进宫请安后就过来。” 她说要等卫若兰过来探视过卫母后一起回家,卫太太只得引她又至前厅坐下,柳氏早命人换了茶果,亲自捧上,黛玉谢过后接了茶,放在身边梅花小几上。 闲话才说了不到半刻钟,就听人通报说卫若兰过来了,府内没有爷们亲迎,卫太太只好打发陪房妈妈迎了卫若兰进来。卫若兰别处未去,先去卫母房中,看到卫母的形容不禁黯然神伤,亦未惊醒卫母便即出来向卫太太告辞,同时对她说道:“祖母用的药,府里若缺了什么,只管打发人告诉我媳妇,但凡我们有的,定然双手奉上。” 卫太太忙道:“府里药材齐全,皆是上上品,药性极佳,便是府里没有,也能花钱买回来,前几次你们送的东西还剩下好些,按着太医的方子尽够用了,等不够或者实在买不到了,自然会去打扰你和县主。” 卫若兰点头道:“我们理当为祖母尽心,不怕打扰。”言罢,方与黛玉出了二门,送黛玉上车后,自己出门骑马,陪伴车旁。 到了家,里外已经收拾妥当了,热水也已烧好。 第94节 原本宅子里就留了几房家人打扫看守,旨意下时,不必卫若兰和黛玉打发人回京他们就已经收拾得干净了,只等主人回来后安插陈设器具等物。 沐浴更衣之后,夫妻对坐,不叫丫鬟在跟前服侍,卫若兰给黛玉沏了一碗玫瑰花茶,低声道:“今儿陛下跟我说了好些推心置腹的话,叫我在年前掌控住京郊大营,等过了年,兼任领侍卫内大臣之职,统率所有龙禁尉。” 黛玉一呆,想起长泰帝的性子,了然道:“陛下这是怕有人作乱,殃及自身,也是信任你,才将这两个要紧职位与你。” 卫若兰微微点头,叹道:“京城怕是要大乱了。” 黛玉凝思片刻,问道:“义忠亲王那些人还没收心?如今海晏河清,盛世太平,纵有战事,边塞将领有诸般利器,皆能应付,他们怎么就理直气壮地觉得能取代陛下?” 卫若兰冷笑道:“生在皇家的人,除了忠顺王爷这样的,有几个不想君临天下?义忠亲王原是老义忠亲王的长子,自小以皇长孙的身份长大,本以为天下就是他,偏生出了那么些事故,累及自己,心里如何服气?这些年暗中动作频频,陛下都看在眼里,所幸都在自己掌控之中,方没有给他安排几个罪名先下手为强,只在悄悄削弱他那些党羽的势力。” 随即又悄声道:“陛下说,那几个年长些的皇子也和义忠亲王似的,个个拉帮结派,恨不得满朝文武都未他们所用,他实在不放心,先防着。”仔仔细细地将黎塘之事告诉黛玉,免得她将来出门应酬,依旧和黎塘的夫人十分来往。 黛玉感慨道:“帝王家竟连父子亲情都没有了,娘娘无儿无女,倒落得一身清白。我知道了,以后出门定会留意,不再与黎太太交心。” 命妇来往向来和朝堂息息相关,谨慎如黛玉,自然深谙其中之道。 这时候卫母和贾母病重,进宫请过安,又去探望贾母一回,黛玉便无心出门,或早或晚地在卫伯府侍疾,别家递的帖子一概推掉,外人都知卫母之病,亦无怪罪。 展眼就是十月,贾母已愈,卫母病势却十分沉重,经常昏迷三五日不醒,醒来亦认不得人,瘦成了一把骨头。因这个缘故,黛玉特特预备一份厚礼命人送至荣国府,向贾母和宝玉告罪,只怕宝玉成婚那日自己不能亲来,到时自己不来,定会派人送上重礼。 贾母和宝玉十分体谅,王夫人虽有些不自在,但也深知长者重病之时晚辈出门宴乐实属不孝,经人告发就是大罪,因此没有流露出什么不满来。 成婚在即,王夫人忙忙碌碌,忽听贾政提起宝玉的屋里人,不觉一怔。 贾政拈须道:“那年我瞧中了两个丫头,想着一个给宝玉,一个给环儿,当时没提皆因两个孩子年纪小,怕他们胡闹。如今宝玉就要成亲了,屋里该安排个丫头服侍,可惜从前我看着甚好的丫头不在了,只好另选别人。” 王夫人忙笑道:“老爷不说,我竟忘了,确实该放个丫头在屋里,我心里已相中了一个。” 贾政不等她说完就道:“你说的那个丫头是叫袭人不是?我觉得不好,起这么个刁钻古怪名字,必不是个好的,偏你几年前就定下来,没的叫人笑话。” 王夫人立刻明白自己叫人暗算了,不然贾政怎会知道自己几年前就给宝玉择了人?遂陪笑道:“袭人那丫头我瞧着甚好才说留给宝玉。虽说贤妻美妾,到底性情和顺举止沉重的好些。袭人心地老实,行事大方,总不和宝玉一处淘气,凡是宝玉胡闹的时候,她都是尽劝的。” 贾政皱眉道:“老太太原先给宝玉的那个丫头叫晴雯的就很好,老太太说了两回,等宝玉大了给宝玉使,哪知叫你撵了出去,也罢了。你屋里几个丫头只剩一个玉钏儿,我也没取中,下剩几个丫头更不好了。唯有宝玉身边别的丫头很有几个,就将那个叫麝月的开了脸儿给宝玉放在屋里,至于袭人竟是不必了,单听名字我就不喜欢。” 王夫人虽有几分不乐意,但是想到麝月是袭人陶冶教育出来的,自己抄检怡红院时亲自过目过,是个好的,便也同意了贾政的意思,吩咐凤姐去料理。 凤姐听完来龙去脉,回到家一面打发人去叫麝月,一面告诉贾琏。 贾琏目瞪口呆,说道:“咱们这位二老爷真真是操心太过了,咱们老爷都不管咱们房里的事情,二老爷倒好,几年前就给宝玉环儿相好了屋里人。” 凤姐笑道:“再没想到二老爷会这么着。依我从二太太那里听到的话儿来看,二老爷竟是看好了晴雯,仔细想来,晴雯可不就和赵姨娘有些儿仿佛?一样的削肩膀水蛇腰,不管性情,模样儿是尖儿。不过,二老爷什么时候见过晴雯的?若是相中二太太房里的丫头倒也罢了,偏生不是。容我想想,好似赵姨娘的一个丫头叫小鹊的从前给宝玉通风报信过,似乎提起过此事,赵姨娘求二老爷把彩霞给环儿,二老爷没答应,才说起看中两个丫头。那时候彩霞出去了,彩云染了无名之症,金钏儿已死,只剩一个玉钏儿。” 贾琏肠子都痛了,揉了揉才道:“想必二老爷没看中二太太的丫头,奶奶又不是不知道,太太身边那些丫头有几个标致的?老太太身边的丫鬟除非老太太给,二老爷是不敢自己挑选的,有咱们老爷的前车之鉴呢,所以看中的丫头必然不是鸳鸯琥珀这些人,这么一来,唯有宝玉身边的丫鬟可供二老爷选择。那时候晴雯未去,连二老爷自己都说了晴雯甚好,可见给宝玉看中的丫鬟正是晴雯。此时因晴雯不在才说麝月,自始至终都没看中袭人。” 丫鬟通报说麝月来了,贾琏方掩住话题,转身去了卧室。 第130章 凤姐收了脸上的讥讽,方命人将麝月带进来,举目望去,只见她生有一头乌压压的好头发,长挑身材,鹅蛋脸面,修眉端鼻,明眸皓齿。穿着桃红撒花软绸袄,青缎掐牙背心,底下配着一条松花弹墨绫的裙子,一色半新不旧,令人不觉奢华,自然难令人忌惮。 凤姐几句话过,更觉素日小觑了麝月,她举止既有袭人之温柔和平,言谈又有晴雯之伶俐机变,竟似袭人晴雯二人之长集于一身,同时又无二人之短。 只是,麝月不如晴雯标致,然也和鸳平袭等不相上下,在丫鬟里也算一二等了。 一念至此,凤姐笑嘻嘻地拉着麝月,夸赞道:“瞧这模样言谈,竟是园子里少有的,怪道二老爷瞧中了你,选给宝玉。大喜,大喜。” 闻听凤姐这番言语,麝月心中一惊,面上一红,犹未言语,就听凤姐道:“你们太太已经说了,今儿就打发人给你开脸儿,日后凡有周赵两位姨娘和袭人的,都有你一份,你的明堂正道地走公中,不必怕人说你名不正言不顺。”说毕,叫丰儿拿王夫人的赏赐来。 看那赏赐却是两套王夫人的旧衣服,一套棉的,一套皮的,后者都是小毛衣服,不比袭人那年回家省亲时穿的逊色。 麝月已经羞得不知如何应答,但仍强撑着谢恩,听凤姐的话去给王夫人磕头。 麝月去了半日,回来多了两个小丫头和捧着的东西,袭人见了十分纳罕,忙问怎么又拨了两个小丫头到怡红院,倒把麝月不好意思的,含糊混了两句,掀了帘子回房。 从来没见麝月这样过,袭人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叫小丫头到跟前问话,好安排她们做活,这两个小丫头都是那年王夫人清查大观园后才挑上来当差的,原不知园子里的许多事,一人抢先回答道:“我们并不是服侍宝二爷的,太太叫我们以后单服侍麝月姑娘。” 袭人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失声道:“你说什么?” 那丫头诧异地看着袭人,不明白她为何如此惊讶,遂老老实实地道:“我们是府里拨给麝月姑娘使唤的,就像周赵姨奶奶身边的丫头一样。” 话音刚落,凤姐就打发府里略有些体面单给丫头开脸的管事媳妇过来,又命人吩咐袭人道:“单独给麝月收拾出一间房,凡一应被褥摆设等都用新的,等圆了房,就总管宝玉房里大小事,直至你们二奶奶进门。” 不说袭人如何震惊,如何伤痛,且说麝月向来与人为善,怡红院下剩的丫鬟们如秋纹碧痕等,忙去麝月房中道喜,看着管事媳妇给她开脸,面上艳羡非常。 袭人强忍心意走进来,推了麝月一把,道:“再没想到你竟有今日的福分。” 开了脸后的麝月越发出挑得标致了,头发已由开脸的管事媳妇重新给梳过,身上也换了新衣裳,略插戴几枝金珠钗环,倒也华丽异常。 麝月坐在床上,含羞带怯,十分矜持。 袭人见状,心里一片酸痛异常,偏生当着众人的面又不能表露出来,亲亲热热地和麝月说完话,打发人收拾完房间,躲到屋里暗暗抽泣。 宝玉回来时她忙从屋里出来,服侍宝玉换了一身簇新的衣裳,又沏了好茶,虽然宝玉心中已有打发袭人之意,但相处十来年,又有昔年的之情,多年的倚重之心,见她双目微红,粉光触滑,不禁问道:“好好儿的哭什么?” 袭人强笑道:“何曾哭?原是看人收拾东西时不妨灰尘进了眼睛。二爷吃完了茶,快去麝月房里罢,才有太太已经吩咐下来了,我只有听从。” 宝玉更加不解,皱眉道:“我在家里穿什么新衣裳?和麝月有什么相干?” 秋纹碧痕两个笑嘻嘻地给宝玉道喜,道:“今儿是二爷和麝月姐姐的好日子,如何不该穿新衣去新房?二爷快去,别叫麝月久等了。” 宝玉本性聪慧,听了这话,心中已有三分明白,不禁看向袭人,只见她已经转过头去,作忙碌之状,而秋纹碧痕两个虽然事事都听袭人吩咐,但是心里未尝没有嫉恨之意,笑嘻嘻地推着宝玉去麝月房中,然后关上了门。 因宝玉将婚,晴雯感激他救自己一条命,又给自己添妆,所以亲自绣了一幅鸳鸯卧莲的花样,托人做了一个小炕屏,叫茗烟转交宝玉,听到麝月为妾,袭人心思落空,大笑出声。 茗烟悄悄地咂咂嘴,笑道:“姑奶奶就这么欢喜?” 晴雯笑了半日,方挑眉道:“自然。我落到今天这样的地步,虽是因我素日不会做人,许多人在二太太跟前进了谗言,也因我模样出挑碍了她们的眼,又是老太太给了宝玉的,但是何尝没有那个西洋花点子哈巴儿背地里说话的缘故,满府里谁不知就她一个人好,我们都是调唆宝玉生事的狐狸精。得知她不如意,我就高兴了。只是没想到麝月这小蹄子如此沉得住气,她没有袭人的贤名儿,又没有我这般的模样,将来宝二奶奶定然容得下。” 说到这里,晴雯乐不可支,道:“麝月不同我,她是袭人一手陶冶教育出来的,事事以袭人马首是瞻,如今越过袭人成了宝玉的屋里人,袭人心里不知道恨得怎样了。”说毕,又命人做几样酒菜,又打发小丫头去芳官等人过来小聚,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们。 晴雯八月里出阁,出阁前已将随她一起住的几个女孩子都安排妥当了,她们的模样儿原都极好,又跟晴雯学针线,四邻不知道有多少人求亲,除了藕官和蕊官你恩我爱,未曾嫁人仍给宝玉看房子外,余者都已成亲,为了方便照应,距离晴雯家都不远。 茗烟摇了摇头,拿着炕屏离去,而王赟早知妻子从前诸事,闲暇时也曾替她分析前尘,见她如此,不觉一笑,由着她们姊妹在后院推杯就盏,玉动珠摇。 芳官挽了挽衣袖,腕上四只银镯子叮当作响,道:“解气,解气,该来一大海。” 怡红院夜宴之后藕官是亲眼见过袭人对芳官的所有举动言行,亲自给芳官倒酒,虽用大海,却只倒了一杯的量,笑道:“你可不许多吃了,仔细醉倒没法子家去。” 荳官在一旁点头,又道:“你们别太得了意,谁不知袭人和宝姑娘亲厚得很?麝月先一步过了明路不算什么,等宝姑娘进了门,宝姑娘定然重袭人而轻麝月,到那时,袭人依然称心如意,这些年每个月二两银子一吊钱可不是白拿的。” 蕊官摇头道:“不见得。咱们在外面历练这两年才渐知世事,就像晴雯姐姐说的,袭人贤名儿太过,竟是奶奶的做派,宝姑娘如何容得下这样一个人?反倒是麝月更老实本分。” 而袭人不过是面上老实本分,底下心思不浅,除王夫人外,谁不知她早就是宝玉的人了。 晴雯拍案道:“她们日后如何咱们只管冷眼旁观,总能看到结局。来,喝酒、划拳,今儿好生乐一日,醉了的话我打发人挨门挨户地送你们回家。” 话虽如此,但是这些女孩子历经世事,已知惜福二字的真理,不再像在园子里时一朝安乐忘记颠沛流离之苦,四处结怨作恶,且又多已成婚,颇有节制,只在席间划拳,却少喝了酒,想起在府中嬉笑怒骂无人阻拦的时候,各自叹息不已,都说再不能回到过去那时候了,唯有好生度日才对得起宝玉一番安排。 不止她们得到了消息,黛玉从卫伯府侍疾回家,也听紫鹃说起。紫鹃的家人虽跟紫鹃一起跟自己嫁过来,但黛玉不喜贾家下人的许多恶习,并未安排十分体面的差事与他们,离京时亦未带去平安州,所以他们留在京城时没和贾家的下人断了交情,很是知道贾家细事。 黛玉不放在心上,她每日为了卫母之病忧心,来去匆匆,幸喜家中人少事简,哪里有工夫理会袭人麝月之争?连凤姐通风报信说李纨有意托自己给贾兰说亲之事自己都不在意,此事亦是说知道了,径自吩咐雪雁道:“前儿才做的新大氅找出来。” 雪雁道:“姑娘今年做了好几件呢,找哪一件?”黛玉出阁至今又长高了好些,旧年的斗篷已短了些,留着在家里穿,今年拿着帝后赏赐的和徒弟孝敬的皮子很是做了几件新的。 黛玉刚换了家常衣服坐在炕上,道:“就是那件火狐皮的大氅,明日我带过去给老太太。”今天卫母醒了一会子,嫌自己的斗篷都太素了,风毛出的不好,卫太太提起卫若兰勇武,又有赏赐、又有孝敬,家里好皮斗篷不少,尤其是黛玉穿的火狐斗篷颜色鲜艳,瞧着喜气。 这件火狐大氅还是那年卫若兰猎狐所做,不同其他,因黛玉舍不得,保存得又好,这二年便在下摆拼了一截火狐皮,拼得天衣无缝,重新换了面子,出来进去仍旧穿着。 卫母看着果然喜欢,问黛玉家里还有没有火狐皮,自己也做一件。 雪雁一听,就不大乐意,道:“老太太年纪大了,又病着,天天躺在炕上哪里用得着穿斗篷?就算想穿鲜艳些的斗篷,哪件斗篷都能换大红面子,何必问姑娘要。咱们攒了两三年才挑出颜色一致的火狐皮,只够做这一件斗篷。” 黛玉笑道:“跟了我这么些年,眼瞅着就要出门子了,几时学得这样小气了?老太太既然想要,孝敬她就是,不然外人知道了,只当我们没有孝心。” 雪雁今年二十岁,牛方求了黛玉好几回,若不是卫母重病,他们二人的婚事早定下了。 听了黛玉的打趣,雪雁脸上不觉一红,道:“我去把那件斗篷包起来,免得明日一早忘记了。”心里终究对卫母和卫太太有些不满,嘟嘟囔囔地掀了帘子出门。 卫若兰晚间回来听说,沉默良久,道:“委屈你了,连做好的衣裳都得送出去。我如今常在京郊,等我操练将士之余,再给你打好的带回来。”卫母难得清醒,醒来就这样要求,卫若兰虽有些不自在,但没有不满,毕竟老人家病到如今已经十分糊涂了,可是卫太太如此就叫人不喜了,卫伯府又不是没有颜色鲜艳的斗篷,偏点名说黛玉的火狐大氅,其心可诛。 黛玉莞尔道:“一件衣裳罢了,何至于委屈二字?今年没有了,过二年就攒出一件来,我身上这件又不是不能穿了。况且,祖母又不是外人,和祖父那样疼你到大,别说一件斗篷了,就是今年做的祖母都看上了,我也送得。” 次日去卫伯府带上那件鲜艳非常的火狐斗篷,打开包袱,卫太太顿时眉开眼笑,连声夸赞黛玉有孝心,只是卫母又陷入昏迷了,便命卫母身边的丫鬟平安收着。 过了没两天,黛玉再去侍疾时,卫太太不在,卫三婶告诉她柳氏出门应酬穿了那件斗篷。 黛玉听了微微一笑,悄声道:“我早料到了。”卫太太不提别的,单在卫母跟前提那件火狐斗篷,黛玉就料到卫太太必定有自己的主意。 卫三婶瞪眼道:“你既然料到了,何以拿过来?火狐皮难得,满京城里找不出十件来,每一件价值千金,而你那件斗篷又都是挑选颜色一致的火狐皮,通体一色,尤其罕见。我最看不过这样的人,进门当家做主多少年了,改不了出身的小家子气。” 黛玉岔开道:“不在京城这几年,听说府里出的多,进的少,日子过得不大宽裕?” 卫三婶哼了一声,道:“可不是,府里上下都不知俭省,这也罢了,世家都有此病,但是他们又要给大老爷和源哥儿打点,源哥儿又才娶了亲,又要人情往来,他们那些庄田商铺的进项哪里够花?”见卫若兰前程似锦,卫伯和卫源如何不急?恨不得能取而代之,和达官显贵结交得越发频繁了,既走动频繁,开销就多了几倍。 黛玉目露沉思,卫若兰出继时分家,虽说家业平分三份,三房各得一份,不偏不倚,但是祖宅和祖业都归于大房,是二房和三房的两倍。卫伯府的主子比三叔一房尚少许多,庄田商铺进项比以往多,纵使打点前程和人情往来,也不至于到这样地步。 卫三婶不知黛玉所思所想,继续道:“若不是昨晚听我娘家侄媳妇说,我都不知道柳氏前些日子出门应酬时在人前夸口说火狐斗篷不算什么,她手里也有一件。” 黛玉一呆,道:“原来如此,我说她们怎么打我斗篷的主意。” 卫三婶点了点头,正要再说,听小丫头跑进来说卫太太来了,在路上,她们二人方掩下话题,不多时,果见卫太太扶着柳氏的手进来,后者身上没穿火狐斗篷。 卫太太连说府里忙,叫她们辛苦了,又对卫三婶和黛玉笑道:“后日初十,是贾家宝哥儿成亲的日子,他们是贤德妃娘娘赐的姻缘,必定热闹之极,老太太这里有我呢,你们明后两日就不必过来了,和源儿媳妇一同过去吃喜酒。” 卫三婶断然拒绝道:“老太太病着,我们去吃喜酒看热闹像什么话?外人听说了,只怕都要骂我们不孝!我和兰儿媳妇商量好了,礼到人不去,料想他们定会体谅。” 卫三婶冷笑一声,打量自己不知她的心思呢,偏不如她意。 卫太太只好道:“我知道你们都是有孝心的,就是想着咱们几家都不去主母,未免有些轻慢了他们府上,毕竟兰哥儿媳妇从小在那里长大。” 黛玉眉眼淡淡地道:“外祖母和宝二哥哥体谅我在家侍疾不去,我已遣人送礼跟他们说了,外祖母十分赞同我的举动,连说伺候祖母最要紧,我已备好厚礼,明日打发管家亲自送去,也不算失礼。因此,大太太不必如此。” 忽听平安出来说卫母醒了,她们方都住了嘴,步入卫母卧房,果然卫母倚着大靠枕坐着吃茶,瞧着甚好,比要斗篷时更显精神。 黛玉心中一跳,想起父母临终前都曾有过精神抖擞的一段。 想到这里,她和卫三婶相视一眼,后者也知不好,朝黛玉轻轻地点了点头,见卫太太上前献殷勤,微微冷笑一声,不料却听卫母斥责卫太太道:“你老爷出事了,你在我跟前笑成这般模样作甚?还不快拿银子给你老爷打点去!” 卫太太怔了怔,陪笑道:“老爷早上才出门,好好的何曾出事?老太太听谁乱嚼舌根?” 一语未了,一个管事媳妇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披头散发,满脸泪痕,道:“老太太,太太,不好了,老爷出事了,听说不仅罢免了职务,爵位要削了去。” 卫太太猛地站起身,身下椅子随着她的动作往后仰倒在地,问道:“你说什么?” 管事媳妇接着说道:“老爷已经被摘去冠服收押了,不知会有什么罪名儿判下来,老爷的长随赶回来叫太太赶紧拿银子去打点。” 卫母大惊失色,胸口一口气上不来,就此断绝。 第131章 第95节 忽闻此信,众人唬了一大跳,尚未来得及应对,就见卫母之亡,愈加忙乱。 卫太太因卫伯和卫源父子等不在家,卫伯又坏事惊死了卫母,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黛玉是晚辈,不是这府里的人,已经失声。柳氏年纪轻才进门,更慌了。反是卫三婶经得起事,厉声道:“拖下去!明知老太太身上不好,却闯进老太太屋里说此噩耗,安的是什么心?” 卫太太反应过来,惊死卫母可不是什么好名声,传出去卫伯的罪名儿又要多一个不孝,脸上也跟着变了颜色,喝命道:“堵住嘴拉下去捆住关在马棚里等我发落!再叫了跟老爷出门的长随过来,我有话问!”卫母卧病炕上久矣,尚未移床易箦,卫太太心中更气,又担忧卫伯,敲打过在场的所有人,恨不得变成两个人分头料理。 卫三婶撇了撇嘴,见卫太太光顾着卫伯的事情,摇头一叹,和黛玉一面命人去报知卫三叔和卫若兰,一面命人取来早预备好的装裹,一面取出随身带来的妆奁卸了妆饰,先换素净衣裳,等孝服送来再穿。卫太太忧心卫伯,无心主持,卫三婶先命天文生择日入殓。 柳氏正六神无主,她是新媳妇,府中许多事都没弄明白,见卫三婶发号施令,虽然心中不满,但是看到婆母管不过来,忙跟在卫三婶身边指挥家下人。 黛玉倒是意外清闲。 那厢卫太太隔窗已问明卫伯获罪的缘故,乃是卫伯在任上出了极大的失误,以至于损失惨重,又有科道官趁机参了卫伯一本,说他“秉性狡猾,冷酷残忍,假借小聚之名,暗结党羽之属,以满私情之欲,致使军中多事,朝中不稳”并“分明有钱,且分家之前皆已截留此账,然为奢靡度日,竟依旧亏欠朝中钱粮不还,其心可诛”等语,龙颜大怒,即批革职削爵。 许是长泰帝极重用卫若兰的缘故,自从卫伯丁忧起复后,一直不得重用,那年原想和冯唐一样随南安王戍守西海沿子,惜未谋成,但他毕竟不是无能之辈,又得史家之助,掌管京中各军中的饷银、军械、衣食分发等事,油水颇为丰厚。 刚刚装裹好了,卫三婶耳尖听到,蓦地扭头死盯着卫太太,冷声道:“什么意思?当年兰哥儿出继,分家前可是特特留了一笔银子用来还欠银的,难道大老爷没还?” 黛玉也是一呆,她记得卫若兰说过,足足留了五万两银子,都叫卫伯府吞了? 卫太太哭道:“早知有今日,当年就还了。还不是家家户户都没还,老爷怕成了出头的橼子先烂才没去,谁承想竟成了罪过!” 卫三婶冷笑道:“打量我是糊涂人,信了你这话。当年分家,先从总账上截留五万两银子出来,本就是还债最好的时机,难道旁人因为这个来骂你们不成?不过是你们想留着自己花罢了。就拿兰儿媳妇来说,她父亲临终前还清祖上的欠银,有谁家找她的晦气了?” 黛玉脸上泪痕未干,暗暗叹息一声,劝道:“罪名已下,十分确凿,尚不知如何,切祖母刚逝,余温未尽,竟是别为这件事恼了的好。” 卫三婶点头道:“这是自然,先忙老太太的后事要紧。” 她们这么说,卫太太却惦记着卫伯,将家事暂交柳氏料理,自己回房拿钱备礼物,忙忙碌碌地吩咐人去各处打点,并请史家等来往亲厚之家帮忙。 卫太太不放心,又请正和卫三叔抚尸痛哭的卫若兰帮忙,毕竟卫若兰在御前极得意,若他去向长泰帝求情必定胜过旁人,不料卫若兰却断然拒绝,冷声道:“祖母新逝,诸事未理,侄儿才告假回来,不在灵前哭丧,挟一身晦气进宫求情成何体统?” 卫太太浑身缟素,滴泪道:“虽说哥儿出继了,但也和老爷有骨肉之亲,老爷出事,阖府惊慌,不过请哥儿托人打点,怎么就成了不合体统。” 卫若兰淡淡地道:“圣上英明,自有决断,从不发落无辜之人,太太尽可放心。” 卫三叔擦了擦泪,皱眉道:“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为难兰哥儿作甚?大哥出了失误,又有几个罪名儿凑在一处,致使龙颜大怒,罢职削爵已成定局,再无挽回的余地。况且大哥虽被收押,却未入狱,乃是还有罪名儿没理清,等理清了自有结果。咱们正料理丧事,别说进宫了,出门都不能,大嫂子叫兰哥儿去求情,外人知道了不得说兰哥儿不孝?兰哥儿虽是先大嫂子养的,但早就出继给二哥家了,便是为大哥打点,也该源哥儿去。” 他是没本事的人,也没依靠过卫伯,只想着日后靠着卫若兰之势一家子安安稳稳地过着富贵清闲日子,因此待卫若兰十分用心。 不仅他如此,卫三婶也是。 卫三婶抚了抚鬓边,接口道:“兰哥儿年纪轻,好容易才有今日的作为,大嫂子叫他进宫,朝中那一起科臣听说了不得参兰哥儿?再怎么担忧大哥哥,也不能在老太太新丧的时候出门,唯有等候消息才是正道。兰哥儿几年不在京城,才回京城一个月,他只和那些年轻的公子哥儿有来往,那些公子哥儿能做什么?趁早打消了叫兰哥儿找他舅舅的心思,大哥哥把兰哥儿过继出去,人家可是打上了门的,不落井下石已经是他们的仁义了。” 卫太太又气又恨,心里却明白他们说得都有理,一旦旨意下来,就没有回旋的余地,只能托人打点管理此事的人,暗中减轻卫伯的罪过。她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史家愿意帮忙,史鼐上书称当今以仁孝治天下,卫母仙逝,作为长子,不管卫伯身负何罪,此时此刻都该先料理母亲丧事要紧,请长泰帝网开一面,先放卫伯回家。 朝中又有一干勋贵老臣随着说情,长泰帝倒真是网开一面了。 没两日,在开丧破孝之时,卫大伯返家,罢职削爵不销,另外按罪判他按利归还五万两银子的欠银,并因任上失误罚款二十万两银子,等丧事办完,府邸亦需归还朝廷。 消息传出,卫家上下和朝廷内外勋贵人等都高呼长泰帝仁厚。 卫若兰心中了然,看似长泰帝因卫母之逝对卫大伯网开一面,其实该判的罪都落实了。卫大伯虽有失误,也结党营私,却罪不至死,亦未到抄家之重,所以罢职削爵罚款正好,由此可见长泰帝的仁厚,没有因为不喜卫大伯就强加罪名与他。 卫若兰已经听说了,卫大伯这几年和史家走得近,所幸他没糊涂透顶,去和义忠亲王结交,倒是宁国府和义忠亲王暗中有所来往。即使如此,卫大伯也牵扯进朝廷那些皇子的争斗里去了,卫伯府钱不够花的原因就是他在元春有喜之前替三皇子做事。三皇子今年纳了皇太后娘家侄孙女为侧妃,已得皇太后的娘家支持,和皇长子在朝中的势力平分秋色。 不止如此,锦乡侯府前头依附皇长子不得,他们家做的那事令皇长子如鲠在喉,故未重用,锦乡侯一气之下,转头替三皇子效力,找了皇长子许多烦恼,卫伯就是得了他的劝说,才在暗中投效了三皇子,要不是今年元春有喜,只怕他就劝史鼐跟着一起了。 长泰帝正值壮年,底下皇子如此争斗,岂能容忍?早在五六月份就开始剪除这些皇子们暗中的羽翼,卫伯出事完全在卫若兰意料之中。 卫大伯保住了性命,又不必入狱,没落得和甄家一样抄家治罪,没牵连眷属,朝中亲朋好友尚在,来日好生打点一番不是没有可能起复,卫太太郁郁几日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又为即将损失的大笔银子而心痛不已,也只得一面忙碌丧事,一面凑钱。 虽然卫大伯没了职务和爵位,府邸也要被朝廷收回,又罚了几十万两银子,但是因卫若兰之故,亲朋好友依旧你来我去,官来官往,倒也极尽热闹。 卫母乃是超品的诰命,享年七十一岁,也是高寿,前有卫老太爷之功,后有卫若兰之劳,虽然卫伯坏事,但不是十分可恶,长泰帝念着这些情分,许以恩典,礼部奉旨赐银五百治丧,卫大伯不知长泰帝是因老太爷和卫若兰才有此恩典,他含泪磕头,感恩不尽。 以为卫家仍有机会复起,兼卫若兰十分得宠,未必不会扶持生父,原先不来的几个官员之家急忙来吊唁,来时连连告罪,各有理由,都说不是故意不来。 入殓时,乃由卫大伯和卫三叔亲自抱尸入棺,幸喜天已入冬,又至冰棺于室,尸体未腐,而寿材亦是卫母陪嫁的好板,不必费心再购置,减了许多忙碌。卫母生前所喜的常用之物随之入棺,余者衣服被褥帐幔等都得烧了。正烧衣服时,卫三婶突然道:“老太太生前问兰儿媳妇要了一件斗篷,想必是极爱之物,该烧了随身,怎么不见?” 柳氏心头一跳,低头将卫母穿过的衣服丢进火盆里,卫太太在一旁开口道:“老太太得了斗篷说是年轻人的花样,又不喜欢了,就随手赏给源儿媳妇。” 卫三婶似笑非笑地道:“老太太倒真真是疼源儿媳妇,问兰儿媳妇要斗篷给她。” 黛玉虽然不大理会卫太太和柳氏的那些心思,但是卫三婶此时替她出头,她自然不能置身事外,便叹息道:“祖母定然没想到自己去得如此突然,否则不会如此。” 卫三婶问是何故,黛玉浅浅一笑,道:“作为孙子媳妇,我和源儿媳妇一样,都需守孝一年,哪怕再好看的衣裳今年也是穿不得的,何况那斗篷又是里外一色大红,不过白搁在箱子底下发霉罢了,可惜了祖母一番慈爱之心。” 听了黛玉这番言语,卫三婶强忍住笑意,道:“是这么个理儿,老太太是好意,偏生源儿媳妇得了穿不得,只能压在箱子底。”卫大伯无职无爵,卫源亦然,柳氏不能再穿此皮。 柳氏未施脂粉,脸上红白交错。 亲朋好友来吊祭时,卫大伯和卫三叔等孝子贤孙灵前跪迎跪送陪拜,女眷则在灵后放声痛哭,来客甚多,黛玉哭得嗓子都哑了,卫若兰心疼不已。 贾家来的是邢夫人、凤姐婆媳和尤氏,金玉新婚,王夫人正忙回门,又惦记元春在宫中之胎,李纨是寡妇不能出门,而贾母感慨卫母比自己小十来岁却先逝去,心里不自在,故只这二人和贾赦、贾政和贾珍等都来了,贾家和卫家是老世交,各房都该来。 四十九日后出殡,灵柩暂且寄存在寺庙中,卫大伯和卫三叔、卫若兰、卫源守着。卫大伯近来没脸在京城久待,打算趁此机会扶灵回乡和卫老太爷合葬,择了腊月初六启程。 同时,卫大伯叫了卫三叔和卫若兰到他净室中。 这回卫大伯带卫源同行,卫三叔和卫若兰不在其中,一是卫三叔已分家非长房,留守京城好替妻嫂做主料理外面的事情,二是卫若兰是孙子,有假不丁忧,不得离京。 卫三叔满脸胡须,神情憔悴,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道:“大哥叫我和兰哥儿过来作甚?既然大哥已经有了主意,就听大哥的,大哥和源哥儿南下金陵,将母亲和父亲合葬,我和兰哥儿留在京城,大嫂子若有什么事,凡是力所能及的我们自然不会推辞。” 卫大伯惭愧道:“叫你们来,是有一事与你们商议,若不是上面催得厉害,我也不至于这样不孝,在母亲灵前提起。”说毕,痛哭起来。 卫若兰已猜测到了几分,嘴里却道:“不知伯父所言何事?” 卫大伯含羞不语,卫三叔性子粗豪,但他对于财物一事十分敏锐,见卫大伯不开口,忽然想起卫太太近来为了凑钱而焦头烂额,不由得瞪大眼睛,失声道:“大哥莫不是找我们商量分母亲留下的梯己?” 卫大伯哽咽道:“我已经是没有办法了,时值年下,又不好卖地卖铺子典当东西,怕人趁机压价,况且家里实在凑不出那么些。” 卫若兰听了,一言不发。 卫三叔道:“大哥,不是我说你,母亲才没了不到两个月,我们两房分出去的都没想着早早分了母亲的梯己,你怎么能这么想?别说府里没钱,别的罢了,这些哄不了我。父亲临终时,咱们兄弟两个和兰儿,每人分了三十万左右的财物,虽然只有几万两银子,但是房舍庄田古董玩意却是无数,庄田房舍铺子年年都有进项,此其一。其二就是那年分家,咱们三房是平分,但祖业和府邸祖宅等都是大哥的,是我们的两倍,我们都有好几十万的家资,大哥更加不用说,就是素日开销大,难道分的钱都花了不成?罚银连同欠款,统共不到三十万两银子,何须分了母亲的梯己才能凑够?若是实在不够,我和兰哥儿手里还有几两银子,按市价买下大哥哥手里的庄田商铺东西,不压价,如何?等过了百日再商量分梯己不迟。我和兰哥儿都不怕母亲的梯己在这些时日里不见,大哥急什么?” 卫若兰赞同道:“虽然在平安州花得多了些,但是我们两口子的开销小,底下的孝敬又多,倒也存了些钱,满能拿出二三万两银子来买庄田商铺,或者不大容易出手的书籍字画。”后者实系黛玉所喜,据他所知,卫大伯手里很有些古代名家真迹和孤本书籍,大多蒙尘。 卫大伯叹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已经没了爵位和职务,可谓是一无所有,唯有靠庄田商铺的收益过活,很不想卖出去,才想着离京之前将母亲留下来的梯己分了,免得在我家堆放日久,让你们疑心我们暗中匿藏。” 卫三叔怪笑两声,他想起自己老婆说卫太太趁着卫母病重,暗中偷了卫母不少东西,若叫他们再看守几日,只怕东西都要被她搬尽了,于是道:“既然大哥这么说,那就听大哥的。” 卫若兰诧异回望卫三叔,也想起得到的机密消息,点头同意。 其时父母仙逝三年内子孙孝中不能分家,分家谓之不孝,好在卫家三房早就分了家,此时不过是共分卫母的梯己而已,倒也不是什么大过。 卫大伯离京前一日回到卫宅,彼时他们已经搬出了卫伯府,现居当年分家时分得的一处五进大宅子,卫母的梯己也运过来了,封锁在库房里,等卫大伯和卫三叔、卫若兰清点后分走。按卫母早年之诺,平分四份,卫若兰两份,卫大伯和卫三叔一份。 卫三婶本性精明,拉着黛玉在场,接过卫三叔递来的清单册子,翻开粗粗一看,随即冷笑一声,道:“大哥大嫂,你们别怨我说话没有遮拦!老太太的梯己当真都在这里?” 卫大伯忙道:“自然都在,母亲仙逝后,除了陪葬和烧掉的东西,余者都没动。” 卫三婶拿着记着古玩字画的册子,道:“这话我可不信,若是都在,怎么老太太说要给兰哥儿媳妇的阎立本真迹不在里头?兰哥儿媳妇进京后就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尽心尽力,老太太醒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兰哥儿媳妇酷爱书籍字画,特地点明将几幅古代名家真迹都给兰哥儿媳妇,说大哥和大嫂用不到。不止如此,老太太说要给我的一对汝窑美人瓶账上也没有了。另外老太太说兰哥儿如今长进,咱们家就属他最有能为,将来少不得要他帮衬叔伯两个的前程,所以偏心多给些,还笑云兰哥儿疼媳妇,将那一匣子祖上从前朝宫中得的猫儿眼、祖母绿、鸽血红等宝石给兰哥儿,叫他给他媳妇打首饰戴,账上也没有。” 她不看卫大伯和卫太太的脸色变化,掷下手里的册子,拿起记录家具陈设的,道:“别的我不记得,但是兰哥儿娶亲时,老太太开库房拿东西,我进去过,见到一架大理石底座紫檀透雕百子千孙的大插屏,我跟老太太说送这个给兰哥儿最好,老太太说摆在兰哥儿那里就太显眼了,倒不好,这架大插屏也不在账上。兰哥儿两口子没进京时,老太太就说了要给源哥儿的,谁知源哥儿成亲时竟忘了,说以后给,还有一盆四尺高的珊瑚树,亦不见了踪影。” 卫三婶又拿起记录首饰的册子,犹要再说,就被卫太太打断道:“老太太病中糊涂,记不清库房里的东西,这些东西我早听说老太太说送人了,故此不在账上。”没想到卫三婶精明如斯,竟连这些都记得一清二楚,卫太太暗暗恼恨卫母生前多事,趁着自己不在时与卫三婶和黛玉说这些,可恨卫母房里的丫鬟竟没跟自己提起过。 卫三婶笑道:“嫂子在我跟前说这些,不怕臊得慌。我们家不差这些东西,料想兰哥儿和他媳妇也不放在眼里,但是老太太给我们的,我们却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该给我们的就是我们的。老太太当时说了,她单独提出来给的这些东西,在分东西时不算在内。” 黛玉扯了扯卫若兰的衣袖,低声与他说了几句话,卫若兰点了点头,上前两步,朗声说道:“三婶说得没错,祖母之意自当遵从。” 他和黛玉不想为这些东西和卫大伯一房争得面红耳赤,但是该他们的却不能不要。 卫大伯听了,脸色一变,瞪向卫太太,道:“自从老太太病了,都是你掌管家务,老太太房里的东西不在账上,都弄哪里去了?” 卫太太气得浑身乱颤,流泪道:“和我有什么相干?明知老太太说过要分给三房的,我们又不缺这些东西,我岂会匿藏?况且,老太太病的时候,连人都认不得,她说的那些话哪里能信?还说要给我一尊白玉观音呢,我也没见账房里有。” 卫三婶嘿嘿笑了两声,道:“我都替嫂子怪臊的。你那话真不真假不假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而且老太太库房里从来就没有白玉观音,我却在今年保龄侯夫人生日的时候,见到一副老太太库房里少了的慧纹挂屏,一副四幅,乃系折枝的梅兰竹菊,配以诗词,人称无价之宝。后来我问老太太,老太太说在库房里收着呢。那时候老太太虽病,却还没糊涂。嫂子不知,我父亲原是老太爷的麾下,我小时候常在府里顽耍,那时候淘气,总爱往老太太库房里顽,记得老太太许多好东西,打碎过老太太一个大荷叶翡翠盘子和一个琉璃盏。” 卫三叔翻看几个册子,也皱眉道:“怎么只有目前所有东西的清单,没有从前的账册?母亲心细,进的东西和出的东西向来记得明明白白,我以前还替母亲记过两回。这时候只有清单册子,如何让我们两房信服?大哥,我和兰哥儿是信大哥的为人,一直不曾对母亲的梯己伸过手,要不是大哥要分东西,我们本来打算等百日后再说的。” 卫大伯无奈道:“我不管这些事,实在不知。若是我动了手脚,我岂会叫上你们过来分了母亲的东西?”回头又瞪卫太太,问她是怎么一回事。 卫太太咬死了说不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说自己私下偷走卫母许多东西的事实。 卫三婶道:“大嫂子不知道才叫人好笑,瞒得过别人,哪里瞒得过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过是怕分给兰哥儿一半,下剩再分我们一半,所以勾结老太太的丫头,暗中运走了老太太的东西。大哥,咱们去大嫂子房中看一看如何?大嫂子进门时的嫁妆有数,下剩的固然有大嫂子攒下来的梯己,但不看别的,只看我说的那几件东西就知道真相了。” 卫太太色厉内荏地道:“老三家的,你这么说,成何体统?难道我竟是个贼不成?老爷坏了事没抄家,你们倒来抄我们的家!” 卫三婶冷笑道:“是不是贼,你心里明白,凭什么我们两房吃亏?我就要查个水落石出!” 黛玉款款地说道:“婶娘不必为了这点子东西和伯母争得面红耳赤,孰是孰非天知道。祖母房里的账册在我这里,乃系祖母生前交给我的,拿来比对清单即可知晓真假。” 卫伯和卫三叔闻言一怔,卫三婶是惊讶,卫太太却是惊吓,卫三婶斜睨卫太太一眼,先笑道:“在你手里?老太太什么时候给你的,我竟一点消息都不知道。你这孩子有老太太梯己的账册,怎么不早拿出来?” 黛玉不好意思地道:“祖母说她老人家房里的账册向来是一式两份,我以为那一份就在伯父和伯母府上,分时要拿出来的,所以就没提,只是没想到少了许多东西,账册成了清单。” 卫若兰对卫伯和卫三叔解释道:“祖母心疼我,怕人动手脚,先将账册给我了媳妇收着。” 他说的是事实,卫母虽然病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是清醒时想起卫若兰,疼爱之心未免占了上风,而且卫太太的所作所为卫母也不是一点儿都没察觉到,只是她病重,实在没法和卫太太理论,一狠心就将连丫鬟都不知道的另一份账册给了黛玉。 卫母的嫁妆里有一个黄花梨木的四扇门衣柜,临终前仍在房中摆着,衣柜底下有夹层,可放账册和珠宝等物,只有卫母自己知道,账册就放在那里。 卫母中年时有心腹丫鬟偷过她私房里的东西出去变卖,从那以后凡是有东西清点后入了自己的私房,她都会自己抄一份清单下来,好和外面记的比对,丢的损坏的也会记在上面,渐渐集结成册,丫鬟们不识字,都不知道这件事。那年分家后,卫母怕自己将来记不清,重新整理了一份账册,将库房中仍有的东西誊在上面,这几年进出的也有记录。 黛玉叫了在外面的刘嬷嬷进来,命她回家拿东西,没说是账册,只道:“我房里的黄花梨木衣柜里有个五彩缂丝面儿的匣子,嬷嬷去拿来,我有用。” 刘嬷嬷答应一声,不到半个时辰就取回来了。 黛玉又问雪雁要了一把钥匙,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厚厚的几个账册,封面已有三五年的岁月了,一看就知道不是新的。 卫三婶拿在手里,先看古董字画册子,道:“账上有,我之前说的那几件东西,都在上面,一件不缺,而且东西比这里原有的清单多了许多。兰儿媳妇账册里有一件麒麟送子的紫檀摆件,清单上就没有。”说着,递给卫三叔,由卫三叔给卫大伯。 兄弟二人一经比对,只金银珠宝等物库房里就少了价值十来万的东西,这还没将古董字画一类的东西算进去,这些很不好估算。 卫大伯大怒,狠狠斥责了卫太太一顿,自己亲自去她房中,比着账册搬出许多东西。 除了送出去慧纹挂屏和一个珊瑚盆景,最后一算,仍少了十来件金银器皿和二三十件珠宝首饰,一匣上等宝石原有六十八块现在仅剩三十二块,绫罗绸缎也少了近百匹。 卫大伯逼问卫太太,卫太太才哭诉说给柳家下聘用了。 卫大伯无奈,只得拿内库中的东西按册补齐,亏得内库中有相差无几的东西,连慧纹绣品都有一副,不然只能按价拿钱分给两房。按卫三婶所说,先将卫母许诺给他们的东西剔出来,余者按市价一分四份,两份给卫若兰,自己和卫三叔一人一份。 因卫大伯急着用钱,所以卫母梯己中的五万几千两银子和一万余两金子都归卫大伯,又留了几件东西做念想儿,其他都是卫若兰和卫三叔的。 而卫三叔亦精明,和卫三婶要了庄田商铺房舍等以后年年有进项,东西到手亦不多。 卫若兰和黛玉并不在意,比之金银庄田商铺等,他们更喜书籍字画古董等物,这么一来,除了卫太太丢了脸面外,皆大欢喜。 卫大伯和卫太太敲打过家里上下人等,也央求卫三叔夫妻和卫若兰夫妻别对外面说,两对夫妻都答应了,可惜纸包不住火,卫大伯父子离京不久,家里一个婆子吃醉酒嚼舌根说出了此事,渐渐为人所知,气得卫太太发卖了婆子一家犹不解气。 不过,卫家守孝,卫太太不必出门应酬,等三年后世人早忘记了这件事,想到这里,卫太太气怒方平,再次深恨卫母多事,将账册交给黛玉,坏了自己的大计。 别人听说此事后都不在意,独贾母放在了心上。 第96节 贾母思来想去,恐自己病糊涂时,子孙也这般所为,伤了声名体面,便趁这日晴好,叫来贾赦一家子和贾政一家子,说自己要把梯己先分了。 听了这句话,底下有的人惊喜交集,有的人不以为意,贾赦坐在椅上尚未开口,贾政已经躬身道:“母亲春秋正盛,说这些作甚?留给自己赏人罢,咱们礼仪之家,又不像小门小户一般为了一点子东西争得头破血流。” 贾母缓缓地道:“小门小户没有东西可分,反倒相亲相爱。咱们这样的人家,家业自有律例可依,父母的东西都是按遗言所分,或多或少,未必十分公平。我听说了卫家的事情,替卫老太君感到可悲,她还在人世,就有人偷拿她的东西了,若不是她留了一着,只怕叔伯侄子之间就要生嫌隙了。竟不如趁着我精神还好,早些分了了事。” 卫母不如贾母都有五六十万的梯己东西留下来,只怕贾母连出二十余万两银子和黛玉的嫁妆、宝玉的聘礼后,剩下的梯己仍有许多,贾赦心里暗暗盘算了片刻,道:“母亲的东西想给谁就给谁,想怎么分就怎么分,儿子听老太太的。” 贾赦觉得,不管贾母有多少梯己,大头定然是宝玉的,宝玉已经成亲了,该有自己的一些家业,下剩的自己能分一两万就是贾母慈悲了。 父母的东西向来是按他们的意思分,没有遗言才按律例,纵使贾赦不满,也是无可奈何。 贾母叹了一口气,命鸳鸯拿了账册出来,摆在炕桌上,道:“这些年典当了多少东西供府里花销,你们都知道,我账册上也记着,总共有十余万两银子的东西出去了没回来。建园子和还债各是十万,林丫头出阁和宝玉娶亲,又花了几万,下剩的我两三日才算明白,约共二十来万的财物,金银不多,数目是按市价折算出来后又减二成。” 宝玉眼泪掉了下来,贾母享了一辈子的福,大半梯己都贴补府里了,可恨自己无能,又恨府里男人没有本事,叫老人家年过八十还要为子孙操心。 贾母看在眼里,叹了一口气,道:“我原是个偏心的老婆子,疼了宝玉十八、九年,到了今日我仍旧疼他,你们别怨我偏心,再恨,我在地底下不知道。宝玉已经娶了亲,他又读书不成,我就把所有的庄田商铺给他,这些庄田和商铺约值三四万两,再加上几件总值一两万两银子的书籍字画古董玩意儿绫罗绸缎。” 宝玉连忙摆手,道:“老祖宗的东西我不要,我没有孝顺老祖宗什么,却得老祖宗这么些东西,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贾母温言道:“给了你就是你的,你有妻妾儿女要养活,总不能一味依靠别人,我死了,还是得分给你们。我心意已决,你不许反驳。我想着你没有本事养家糊口,单凭这些庄田商铺的进项,也够你每年过日子了。府里已是山穷水尽,将来分家,你们两房都没什么东西可得,倒不如我给你们留些。” 说着,又对众人道:“还有十四五万两的东西,我都分好了,一会子你们派人拿回自己那里。我两个儿子都不给,只给孙子、重孙子。兰哥儿和萱哥儿一样,每人三万两左右的东西,都是书籍字画古董玩意绫罗绸缎等,不偏不倚。四丫头和巧姐没出阁,我给她们每人一万两银子的东西,是珠宝首饰古董玩意绫罗绸缎,另外几件紫檀、黄花梨木的家具也给她们。环儿、琮儿没娶亲,我给他们每人五千两银子和五千两银子的东西,也是绫罗绸缎珠宝首饰等。还有五六万两的东西,给林丫头两万,珠儿媳妇、琏儿媳妇、宝玉媳妇每人一万。下剩一万多两银子和一千多两金子,我留着等我死了作丧葬使费,余钱余物就是琏儿的。” 贾母不仅分好了,而且每个人该得多少东西,哪些东西分给谁,她都在账册上记得一清二楚,然后命鸳鸯拿着册子叫众人来搬东西,早在此前,已命鸳鸯带人打理过一番。 凤姐先把自己一房该得的东西运到东院,她的、惜春的、萱哥儿和巧姐的,等收拾完了,才又奉贾母之命将贾母分给黛玉的那份亲自送到卫家,交给黛玉,所谓两万两银子的东西其实只装了一车,多系书籍字画古董,十分珍贵。 第132章 凤姐到卫家时,卫若兰和黛玉已经将分得的卫母梯己清点入库,正在后花园子的玻璃亭中歇息,黛玉裹着银狐大氅,推窗赏梅,卫若兰披着同样的斗篷在桌上批阅卷宗。他进京不到一个月就和黎塘交接完毕了,此时黎塘已升为九省统制,出京巡边去了,一如当年王子腾。 卫母丧后未满百日,卫若兰虽不用丁忧解职,但得出了百日才能去军中,所以军中许多要紧事务都会由麾下官员亲自送来,或者在书房回话。 外面的雪已经化尽了,梅花依旧好,色若胭脂,香欺兰蕙,和旁边的翠竹苍松恰成岁寒三友之景,黛玉瞧了一会子,回身替卫若兰研墨,右手持墨,左手拉着右手的衣袖,才研了一点子墨汁,就听人通报说凤姐来了,她放下半截墨,道:“剩下的墨等我回来再磨。” 卫若兰专注于卷宗,闻言颔首,道:“你去罢,路上湿滑,叫婆子抬了轿子你坐着。”说毕,高声吩咐一句,外面很快齐备。 黛玉坐轿到了暖厅门口下来,扶着紫毫的手踏着台阶进去,果见凤姐正坐着吃茶。 凤姐因见卫家里里外外一片缟素,在热闹的腊月时节显得格外冷清,心下暗感凄然,吃了一盏热茶,看到黛玉起来方从脚踏上下来,道:“我给妹妹送好东西来了。” 黛玉忙请她入座,问道:“什么好东西?” 听完凤姐所言,黛玉拿着清单有些不知所措,良久方道:“我一个出阁的女孩儿,何德何能得外祖母给这么些东西?二姐姐都没有。” 凤姐笑道:“老太太心里明白着呢,如何不知府里一日不如一日?给你不给二姑奶奶,无非是想着你得了这些东西心里感念老太太的好处,依靠卫姑爷的权势,将来好照应府里一些。是你该得的,你就收着,分给别人不知能不能留住。” 黛玉摇了摇头,放下清单,道:“便是没有这些东西可得,该照应的时候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幸喜大舅舅已还清了债,这些年只在家中含饴弄孙,料想无事。” 听她这么说,凤姐眉开眼笑地道:“那就承妹妹吉言了。”她和贾琏比着卫大伯坏事的罪名儿商讨了几日,贾赦无职务,更别说任上失误,欠银已还,自己家就算被宁国府和二房连累出了事,也比卫大伯强几倍,至少他们家不用罚款,顶多削爵罢了。 接着说起贾母这次分梯己的场景,凤姐道:“老爷说我们一房得了六七万两的东西是意外之喜,虽说宝玉得的多了些,但二老爷一点儿没有,老爷就觉得解气。” 宝玉长得得人意,本性良善,没有贾政和王夫人的毛病,贾赦一房上下里外都喜欢他,他又是凤姐嫡亲的表弟,巧姐儿和萱哥儿每常闲了找他顽,十分亲密,对于贾母分给他的东西,大房无一人嫉恨,至于李纨和贾兰母子两个和赵姨娘、贾环就难说了。 李纨和贾兰母子两个倒还好些,足足得了四万两的东西,完全出乎意料,这些年李纨管家底下都有孝敬,自己也捞了不少油水,独赵姨娘和贾环忿忿不平,一味埋怨贾母偏心。 黛玉无言可说,自古以来,为了财物而导致兄弟阋墙的不知有多少。 凤姐又笑道:“除了宝玉得的庄田商铺和环儿琮儿得的五千两银子,其他人得的东西都不容易折变,不缺钱的时候留作念想儿罢了。我听鸳鸯说,老太太分东西时可不像嘴里说的那般公道,给宝玉和妹妹的都是先拣最好的,字画是古代名家真迹,古董也是世上罕见,只此一件的,有钱都买不来,可见老太太有多少好东西。萱哥儿和他堂兄次之,然后是四丫头和巧儿,好在珠宝首饰这些东西就妹妹得了几件,宝玉叔侄三个都没有,因此轮到四丫头姑侄两个时也都是好的,最后剩下的才是我和大嫂子妯娌两个的,只有头面衣服绸缎。” 说到这里,凤姐洋洋得意地道:“就算是头面衣服绸缎,也是有高低贵贱之分,老祖宗给我的都是最好的,其中有一套镶嵌祖母绿的赤金头面,那样大块的宝石,少说得值一千两银子,结果老太太在单子上才折价三百,宝玉媳妇和大嫂子得的比我差好些。” 黛玉莞尔一笑,道:“我得的东西你看喜欢什么,都拿去。” 凤姐摆手道:“千万别给我,我们家不知将来怎么样,留在手里没的日夜担忧,况且妹妹那些书籍字画古董玩意都不是我喜欢的。妹妹近来可好?瞧着竟清瘦了许多,四妹妹原要和我一起来的,我想她才说了亲,就没叫她来。妹妹可别多心,我并不是觉得妹妹守孝晦气,而是怕男方家里知道了心里不自在。” 黛玉忙笑道:“这有什么?我守孝,府里冷冷清清,原就不该开门待客的,叫她明年再来,这时候来我无心接待她。这两个月忙我们老太太的丧事,天天都往那边去,外面的消息一概不管,四妹妹说好人家了?说的是哪家?出殡时你来怎么没说?” 凤姐笑道:“当时私下说准了,到底没登门求亲,就没好意思告诉妹妹。说的这家妹妹大约也知道,是现任国子监祭酒张志正张大人的次子,名唤张琦,已中了秀才。妹妹在平安州的时候,我和张太太就十分投契,过继了四妹妹后,他们就更满意了,若不是张太太的母亲没了,当年就定下来了。幸而到了今日,两家都没说亲,他家就请冰人来了。” 黛玉仔细想了想,点头道:“我记得张家根基虽不甚厚,但也颇过得去,也是世代官宦人家,想来嫂子看中了他们家人品厚道、家风清正、哥儿长进。张公子既非长子,张家也不是高门大户,四妹妹性子孤介,嫁过去倒也妥当。” 凤姐叹息一声,道:“我们家这样,不敢让四妹妹嫁进达官显贵之家,四妹妹不同于二妹妹,就算咱家败了,保宁侯夫人也不会对二妹妹如何。” 就是惜春自己,也觉得这样很好,她没有攀龙附凤之心。 黛玉笑道:“嫂子费心了,四妹妹嫁妆里的要紧东西我都置办好了,先在我这里放着,等出阁前添些衣裳脂粉等物再送到你们那里。” 凤姐忙说道:“真真让妹妹破费了。老太太给了四妹妹一万两银子的东西,我和你哥哥这几年的进项都攒着,也有五六千两,我的陪嫁里还有些好东西,老爷太太再给些,满打满算有两万多两,再加上妹妹给的,张家的聘礼带回去,各家给些添妆,不见得比二妹妹的少。” 黛玉道:“我们姊妹两个相处那么些年,我疼她些是应该的。你放心,等巧儿出门子,我也给她添妆。既然张家登门求亲了,那么几时小定?” 凤姐连声说替巧儿道谢,方回答黛玉的问题道:“定了腊月十六。” 一听就在这个月,黛玉心想自己果然不能去,不免颦眉嘟嘴一番,随即又想起一事,问道:“听说邢大妹妹十二日就要出阁了,我又不能过去,给她添妆的一套头面嫂子替我带过去。”说着,吩咐紫鹃拿了一个锦盒递给凤姐。 凤姐打开一看,却是一套攒珠累丝的头面,正钗是单凤,珍珠大如莲子,项圈、挑心、压鬓簪、金花簪、戒指、耳环等一应俱全,约莫十六七件。 看毕合上盖,凤姐道:“妹妹太大方了些,我们太太都还没给这么一套首饰呢,就给了十匹绸缎做衣服被褥,我看不过去,找了两套自己没戴过的首饰给邢大妹妹,另外又给了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和一件灰鼠斗篷,明儿再给添妆。亏得邢大妹妹秉性恬淡,不在意这些。” 黛玉道:“姊妹们相处一场,总该尽些心。” 凤姐称是,她觉得姊妹们个个都好,也盼着她们平安顺遂。 提起邢岫烟,难免就提起薛家,凤姐道:“薛大兄弟娶妻,宝丫头出阁,薛蝌和邢大妹妹的好日子就在眼前,接下来就是琴妹妹了。一转眼,姊妹们个个都有人家了。” 黛玉一笑,道:“这样的世道里,男婚女嫁本就是常理。琴妹妹和我是一年生的,比我和三丫头云妹妹都小些,过了年就十八了,距她进京已经有好几年了,我在平安州这两年,她仍未出嫁?我恍惚记得梅翰林家外放三年,早就进京了,两家没说起婚期?” 凤姐悄悄地道:“妹妹可别跟外人说。我瞧琴妹妹这桩婚事悬得很,梅家若是愿意,外放的消息岂会不告诉薛家?偏生薛家进京后才知道他们外放了。琴妹妹在咱们家住了四五年,梅家两年前回京,没见他们上过门。倒是有一年宝玉在二老爷书房里会客,梅翰林还给了东西,可见和二老爷是有来往的,只是不知怎么不和薛家提婚事。我心里猜测,大约薛家看出了梅家有悔婚之意,才撇下病母赶来京城住在咱们家,想借助咱们家的权势保住琴丫头的婚事。虽说薛家大富,但早有败落之象,宝丫头家尚且有皇商的名儿,在户部挂号领钱粮,琴妹妹家却真真是寻常的商贾之家,梅家发迹成了官宦人家,哪里愿意遵守前诺。” 黛玉皱眉道:“君子一诺重千金,梅家这样实在叫人看不起。”闲时和卫若兰讨论那些学者对红楼梦的各种揣测,其中就有人提出这样的看法,如今看来,梅家是早就想退婚了,乃因贾家之势犹在,他们就拖着不提婚期。 凤姐道:“我也这么说。梅家和薛家结亲时,尚不如薛家,薛家有钱,梅翰林当时中了举人,哪怕是金举人,但在金陵那地界,人物风流的才子比比皆是,一个举人算什么?得的财物再多都比不得薛家。既然当时登门求亲,想来两家是门当户对,琴妹妹完全配得过。谁知梅翰林一朝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就翻脸不认人了,也是欺琴妹妹没了父亲,只有个十四五岁的哥哥。可惜了琴妹妹这样的品貌,不知将来如何。” 黛玉叹道:“原是梅翰林背信弃义,偏生琴妹妹受罪,真真叫人不平。”大观园里姊妹们和宝玉行动坐卧不忌讳,宝琴虽然因得贾母喜爱,一直住在贾母那里,但是贾母送灵时她在借助稻香村一些时候,就怕梅翰林等到贾家势败时以此为借口退婚。 宝琴初来贾家时,和黛玉亲厚异常,尤其都住在贾母院中,更觉密切,凤姐心中自知,忙岔开道:“有一件笑话妹妹听说了没有?” 黛玉问是什么笑话,凤姐道:“宝丫头出阁前晒妆,蟠儿媳妇大闹了一场。” 闻听此言,黛玉不禁一呆,说道:“金玉良缘是从他们家传出来的,宝姐姐又有母亲哥哥,贾家有聘礼,薛家理应有嫁妆,夏金桂闹什么?” 凤姐一脸嘲讽,道:“骂宝丫头是赔钱货,搬空了薛家,又说薛家向她家求亲时都没送这么多聘礼,又说薛家打她们家家绝户财的主意,闹得天翻地覆,叫来客看了好大的笑话,幸而他们家来往的都是寻常几个官宦人家,余者多系生意上的。” 黛玉想了想,道:“女孩儿从出生起,父母就开始与之攒嫁妆,即使薛家的生意渐亦消耗,从前攒下来的嫁妆也不容小觑,夏金桂是舍不得了。” 凤姐摇头道:“妹妹忘记宝丫头待选之事了不成?薛姑父对宝丫头寄予厚望,原本是打算进宫的,就跟娘娘一样,并不像我小时候那样有父母攒嫁妆。所以,宝丫头的嫁妆都是进京落选后才渐渐置办下来的,约有四五万之数,虽然不少,但比起妹妹的却是差远了。这么一点子,咱们谁看得上?但在夏金桂眼里却是天大的数目。夏金桂进门时我去吃喜酒,嫁妆比宝丫头远远不如,可见她老子死后,娘儿俩手里其实也没能保住多少东西。” 宝钗不是简单人物,薛家闹了那么大的笑话,她都稳得住,见母亲淌眼抹泪不知如何应对,她亲自出面,三言两语弹压得夏金桂不敢再吭气,嫁妆才算安安稳稳地运到了荣禧堂,以凤姐来看,王夫人面上如常,心里不是十分满意。 凤姐不用想就能猜出王夫人的心思,王夫人最看重宝钗的品格,和自己一条心,又何尝不是看重薛家的百万之富?谁知事到临头,和黛玉的嫁妆一比,竟成云泥。 对此,黛玉不予置评。 无论是自己原有的命运,还是今世的人生,原本都是一无所有的,原有命运是老父留给自己的家业多叫他们用尽,自不如宝钗有嫁妆,今世人生是老父捐尽家业,剩余书籍字画也不在王夫人眼里,只是谁都没想到自己后来有那样的福气,嫁妆不菲。 若无卫若兰,何来自己今日今时? 凤姐将府里近来发生的大小事情都告诉了黛玉,途中喝了好几盏茶,方恋恋不舍地离开。 等她走后,黛玉沉思片刻,看凤姐送来的那些东西时,卫若兰已料理完手里的事情,过来看到满厅的东西,不觉一怔,得知来历,道:“我看看有什么东西。” 黛玉道:“我也才看。”一面说,一面将清单递给卫若兰,命人将书籍先送到藏书阁,等明儿自己过去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架上,几卷字画展开和卫若兰看过后重新卷起以丝带系上,书房的青花大绢缸,余者古董首饰等也都收拾妥当。 卫若兰道:“宋徽宗和赵孟頫、仇十洲的画就只值二百两?我说什么珍珠一对值三百两银子,刚刚看你那盒子里,竟是鸽蛋大小,几乎一模一样,又大又圆,三千两都难买到。” 黛玉抿嘴一笑,将凤姐先前的话告诉了他,道:“这对珍珠留着,明儿孝敬皇后娘娘。” 刚刚将单子和东西一比对,黛玉就觉察出来了,说是价值两万上下的东西,实则按市价的话,七八万两银子都不止,很多东西单子上模糊不清地写着,实际上东西更为珍贵。就像那两颗珍珠,单子上说珍珠一对折算三百两,看东西时才发现是一对价值数千两的大珍珠。 卫若兰恍然大悟,再看单子上写明折价千两实则无价的慧纹璎珞,道:“原来如此,外祖母真真是煞费苦心。你这里如此,宝兄那里只怕也相差无几。” 黛玉摇了摇头,缓缓地道:“给我的东西没过别人的手,老太太只叫鸳鸯和琏二嫂子收拾了送来,二嫂子那一房得的东西也比单子上列的贵重许多,即使不如我得的,必定远胜其他人,二嫂子自己都说给她的一套祖母绿头面折价三百,实值上千。至于宝玉就未必了,分给他东西二舅母和宝二嫂子定然会过目,不好瞒过去。” 她猜得不错,贾母就是有这样的顾忌,以至于给宝玉的古董玩意书籍字画等物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但估价只比市面上低两三成,庄田商铺等都按市价,不似给黛玉的东西,三千两的珍珠折价三百,无价的慧纹璎珞折价上千,上千两的名画折价二百。 凤姐将自己一房的东西封箱搬到东院后,和贾赦贾琏一清点,就发现其价值得翻一番,随后她暗中打听到李纨母子和宝钗、贾环、贾琮得的东西价值则和清单符合。 贾琮虽是大房的哥儿,但他的东西都由邢夫人收着,没过凤姐之手。 较之李纨,凤姐本就孝顺贾母,原本她以为贾萱和贾兰得的东西都一样,后来才知道贾母暗中使了这样的手段。贾母房里还有平常会客时的摆设和头面衣服等,年下又有人送礼,这些将来都是贾琏的,粗粗算下来,数目不小,也不算亏待贾琏。 凤姐先去贾母房里回话,奉上黛玉托她孝敬给贾母的各色珍奇补品和一张品相极好的虎皮,等回房时凤姐在心里盘算这些东西没入账,怎么在入账前把自己娘儿三个的东西挪出一半来寄存到黛玉那里,虽然自己家未必获罪,但万事谨慎为上。至于黛玉得到的东西更加珍贵,凤姐一点都不在意,给黛玉总比给其他人强,将来有求黛玉的地方多着呢。 与贾琏一商议,贾琏果然是十分赞同,道:“宁可防患于未然。就依奶奶的意思罢,先写信问过林妹妹,得她同意,再趁着年下送礼时装箱,掩人耳目地送过去。” 未等凤姐行动,就到了腊月十一了,乃是邢家晒妆的日子,她帮着料理了一番,又将自己和黛玉给邢岫烟的东西送给邢岫烟。最令她出人意料的是,迎春和湘云都过来了,各自给了一套赤金头面,迎春的也还罢了,湘云给的却不比黛玉的逊色,另外又给了几匹绸缎。 邢岫烟虽不如宝琴那样在贾家有身份地位,但姊妹们喜欢她,给的添妆竟超过了嫁妆。 邢忠夫妇原是酒糟透的人物,现今仍旧依附邢夫人而居,家里又贫寒,给邢岫烟置办嫁妆的银子还是薛家给的聘金,今见邢岫烟妆奁里满满当当,喜得浑身发痒。 迎春十月初又生了一个儿子,此时珠圆玉润,身段体态倒和宝钗有些仿佛,因她是邢岫烟的表姐,所以来得比别人早些,坐在屋里和姊妹们说话,见了史湘云给邢岫烟的东西格外出众,不禁道:“史大妹妹,听人说你日子过得大好了,我原不信,今儿亲眼见了才相信。” 史湘云披着一领簇新的大毛斗篷,以玄狐腿皮为里子,面子却是孔雀羽镶金点翠织就的雀金呢,金翠辉煌,碧彩闪灼,绚丽不可名状。 除了贾母给宝玉一件面子差不多的斗篷,迎春从未见过第二件这样的,保宁侯府也没有。 湘云听完迎春的话,笑嘻嘻地道:“有什么好不好的,不过这么着,和大家的日子一样,就是自己的家到底自在些。我听说姐姐过得才好呢,现今已经有两个孩子了,怎么不把大哥儿带过来?我想姐姐今日必定过来,已叫翠缕预备好了表礼,谁知没来。” 迎春道:“天冷,大哥儿有些咳嗽,二哥儿尚未满百日,都不敢抱出来。明儿我给你下帖子,去我们家做客,你就见着了,表礼先留着,不会叫你省这一笔。” 湘云大笑道:“二姐姐,你什么时候这样伶俐了?放心。” 凤姐在一旁听完,问道:“云妹妹,算一算日子,你公公除服了罢?几时回京?”葛辉的老父是前年七月份死的,今年十月葛辉守孝就满二十七个月了。 湘云回答道:“确实已经除服了,原本我以为十一月就该到京城了,谁知昨儿接到书信说我们老爷不巧病了,也是这几年守孝吃睡不好十分辛苦所致,兼路上难走,老太太年纪大了,更加经不起颠簸,只好等过年后再回京,走水路。” 凤姐点了点头,接着说道:“身体要紧,别的都可靠后。等你公公婆婆进京了,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好去拜见你婆婆和老夫人。”葛家拜礼甚重,理当前去拜会。 湘云听了满口答应。 姊妹们说说笑笑,便听薛家催妆来了,又是好一番热闹。 次日是正日,湘云仍坐车过来,先去见贾母,回来和凤姐、迎春等坐了一桌。宴毕,大家都散了,各自回去,湘云想了想,坐车又往贾母上房说话,可巧宝钗和李纨正陪贾母说笑,她请过安后,笑嘻嘻地看着宝钗道:“薛兄弟今儿娶亲,宝姐姐怎么在家?” 宝钗穿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不失喜气,因头上的钗环不多,所以不显得奢华,含笑回道:“我们薛蝌大喜,我和你哥哥如何不去?我们两个人一块去的,吃完酒席才过来。你哥哥回家换衣服,我先来老祖宗这里回话。” 湘云挽着贾母的手臂,道:“老祖宗,我好些日子没来了,老祖宗想我不想?我心里想着老祖宗,偏家里事务繁忙,不能天天来见老祖宗。” 贾母摩挲她的后背,笑道:“已经出嫁二三年的姑奶奶了,还作这么小女儿之态。” 第97节 湘云道:“我在老祖宗跟前不就是小孩子家?难道在老祖宗跟前扮老成?一辈子都在老祖宗跟前撒娇才好。我们老太太都说我这样很好呢。” 贾母开怀一笑,拉着她细问在葛家的生活,愈加放心了好些,正要问她公公几时回京,忽见翠缕悄悄进来,探头探脑的,问有什么事,翠缕忙上来道:“回老太太,三爷打发人来找奶奶回去,说有急事,请奶奶速回。” 湘云心中一惊,不知葛煦何事焦急如斯,遂向贾母告辞,出了上房就道:“三爷打发谁过来的?说是什么事了没有?” 翠缕脸上满是惊慌,低声道:“说是朝中忽然下旨,要治两位侯爷的罪。” 湘云霍然转身,死死地盯着翠缕。 翠缕含泪继续道:“三爷打发贴身小厮过来,说外头已经沸沸扬扬了,不到晌午时分,许多官兵就冲进保龄侯府和忠靖侯府两处,小厮来时他们已押走了两位侯爷,其他成丁没成丁的爷们也入狱了,太太奶奶们都被锁在后院一处下人房里,有人严加看守。” 湘云不及听完,加快脚步往二门走去,寒冬腊月之时,急得满脸是汗,她来时坐的车就在二门,急急忙忙地打道回府,盘算着命人去何人家里打探详情。 回到家中,湘云便问葛煦史家是因为什么事抄家的。 葛煦叹了一口气,扶着她的肩膀,道:“好几宗罪,一是和甄家来往吃了瓜落儿,二是受到了原先卫伯府的牵连,三是任上亏空,四是欠银不还,最要紧的是和先义忠亲王来往的一件旧案也翻出来了,林林总总十好几条。” 湘云满脸泪痕,道:“说来说去,不如说是得罪了人罢?到底有什么罪过,竟到抄家治罪的地步?那卫伯不也只是罢职削爵罚款。” 葛煦摇头道:“比之卫伯府,咱们两个叔叔犯的事更厉害些,说是受卫伯府牵连,不如说是叔叔牵连了卫伯府。我亲自央求父亲的几个同年才知道,几个月前卫伯任上失误其实就是因叔叔之事所致,具体是因为何事,我就打探不出来了。” 说完,他放低了声音,道:“抄家之前,兵士未至,叔叔家就先得到了消息,打发几个下人拉了一车的东西过来要寄存在我们这里,被我拒绝了。” 湘云一听,忙问为何。 葛煦沉声道:“咱们老爷正等着起复,这时候匿藏犯官财物,无异于自寻死路。我跟来人说了,我们家不缺钱,不缺门路,叔叔家出事,我们定会尽心打点,务必帮叔叔疏通,花再多的钱都愿意,但是不能匿藏叔叔家的东西。” 湘云犹不明白,葛煦不得不将律例仔细说与她听,她醒悟道:“我知道了,三爷做得对,不该匿藏他们的东西,将来打点实在缺钱,拿我的头面去折变。” 葛煦目露赞许,道:“奶奶这么想就对了,帮忙须得量力而行。至于帮叔叔打点的花费很不必折变奶奶的头面衣服,咱们家自有银子可用。咱们家在京城毕竟根基不深,老爷和太太都不在,咱们两个万万不能惹祸上身。” 却说湘云走得匆忙,宝钗和李纨出来时就察觉到了,不知发生何事,并没有放在心上。 妯娌两个往王夫人上房去,只见几个女人慌里慌张地在王夫人跟前说话,当地放着七八个箱子,没有合拢,露出一些珠光宝气。见到她们进来,几个女人立刻掩住了话,脸上犹有惊悸之色。宝钗心中一动,认出其中一个是保龄侯府曾经来接过湘云的婆子。 王夫人抬起手,腕上的佛珠愈加圆润光泽,缓缓地道:“我都知道了,你们放心,我即刻命人送你们出城,远远地走开,不叫人见到。至于东西,没人敢来我们家问。” 几个女人千恩万谢,跟着王夫人的陪房退了出去。 李纨不觉想起甄家送东西来的场景,开口道:“太太,保龄侯府的人过来做什么?这些东西是送给太太的?还是送给府上的?若是送给府上的,我就收进内库。” 王夫人命玉钏儿吩咐婆子把东西搬到自己库房里,等屋里没有下人在了,才看向李纨,说道:“不是给府上的,单给我,不用收进内库。正好我有事找你,可巧你就来了,不必我再派人过去。兰小子一日比一日大了,每日读书习武,十分辛苦,你这个做母亲尽心照料他要紧,回头将对牌送过来,家务移交给宝玉媳妇管理。” 李纨闻言一怔,心中大急,道:“太太,莫不是我有什么不周之处?”她已掌管府中家务数年,在府里的地位早已今非昔比,尝到了这样的好处,如何甘心撒手?不说能捞取的油水,单是下人为了差事送来的孝敬也是十分可观。 虽然荣国府的架子早就倒了,但是还债时也卖了许多下人,每年庄田都有租子送来,银子不够使时哪怕是东挪西借,仍旧很有油水,所以李纨舍不得放弃管家奶奶之职。 王夫人端起几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捻动腕上的佛珠,道:“你办事很妥当,没有任何疏漏,但是咱们家的规矩,终究不该你管家,因我实在无人可用,才叫你理事,饶是这么着,每逢喜庆大事都得凤丫头出面,实在不好看。如今你兄弟媳妇进门了,我也放心交给她,你就清清静静地在家照顾兰哥儿,等他给你挣个凤冠霞帔回来。” 王夫人话都说到这样的地步了,即使李纨不愿意,也只得从袖中将对牌拿出,交给王夫人,眼睁睁地看着她转手给宝钗。 宝钗推辞不过,才双手接过。 王夫人对着李纨道:“你们是嫡亲的妯娌,以后你屋里缺什么,就打发人跟宝玉媳妇说一声,自然不会少了你的。如今宝玉和宝丫头成亲,都不住在里头,四丫头常住东院,你和兰哥儿也都搬出来罢,住回原来之处,锁了园子,倒能省一抿子花费。” 李纨低声答应,满心都是郁气。搬出来住在那里?大跨院已经给宝玉了,别处都十分狭窄,尤其是自己原来住的房舍,哪里比得上稻香村阔朗? 出了王夫人的院落,李纨不等宝钗赔罪就道:“我得回去收拾东西,万事都交给你了。” 宝钗目送李纨,回到新房。 她们妯娌两个才离开,凤姐就匆匆忙忙地到了。 原来她已经听说史家被抄的事情了,想起贾母,先吩咐上下人等,说道:“老太太身上不好,这件事不许叫老太太知道,倘或传了一点儿风声进老太太的耳朵里,皮不揭了你们的!”刚吩咐完就听到王夫人又收了东西,少不得赶过来劝说。 王夫人正在佛前念经,听了她的来意,道:“慌什么?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往年比这大的事情也不是没经过,哪一回出过事?” 凤姐气急败坏,道:“以前就是有人告咱们家谋反都不怕,眼下人人自危的时候哪里能做这些事?姑妈这样揽事上身,可怎么好?史家被抄,其中就有一个罪名是和甄家有关,太太那年收下甄家的东西,尚未撇干净,此时又收史家的,外面可就等着抓咱们的罪名儿呢!” 她不想管二房,但两房没分家,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明知王夫人不肯听自己的,凤姐也只能苦口婆心地劝王夫人,希望减轻点罪过。 王夫人道:“谁敢抓咱们家的罪名儿?咱们家有什么罪名儿?” 凤姐冷笑一声,道:“认真说起来,咱们家罪名儿可多了,说都说不清。”见王夫人仍旧不以为意,她不免有些心灰意冷,扭头就走。 王夫人直直地瞪着她的背影,气得说不出话来,好半日才回过神,对玉钏儿道:“看看,这是在跟我甩脸子呢?不经通报就往我屋里来,我还没说她呢,她倒来数落我一大篇子的话!咱们家是什么人家?何须怕这些事?” 玉钏儿笑道:“太太别气,谁不知道咱们娘娘如今身份贵重?有娘娘在,天大的事情都不是事儿。那年东府里小蓉大奶奶没了,用了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棺材,也没见如何。” 听到元春,王夫人脸现笑容,道:“我也是这么说,偏凤丫头。我只盼娘娘安安稳稳地诞下小皇子。” 却说凤姐气呼呼地离开王夫人之院,到自己房里就吩咐人收拾东西,见贾琏面露疑惑,便将此事告知他,道:“咱们不住在这里了,回东院去孝顺老爷太太!” 贾琏笑道:“早该这样了,偏你舍不得老太太,一直不肯。” 在凤姐看来不能做的一桩大事,王夫人全然不放在心上,等了几日到惜春小定之期,史家之事仍未牵连到贾家,王夫人更觉凤姐杞人忧天。 第133章 惜春婚事一定,黛玉就彻底放心了,她命人悄悄打探,张家果真如凤姐所言,虽未入得京城上流,却是厚道清正人家,哥儿生得才貌双全,性情温和。 黛玉又亲盘点给惜春所备的嫁妆一番,一一装箱封在耳房里,待她出阁前送去。 这一日,荣国府里因惜春小定而热热闹闹,卫若兰家里因夫妻守孝而冷冷清清,但是二人倒不是十分在意,他们原就不喜外面的纷纷扰扰,自在家中守制读书。 不过,时近年节,和卫大伯家的门可罗雀相比,往卫家送节礼的人家却是络绎不绝,不提卫若兰的同僚和麾下人等,单是姜华等师兄弟几个就是十三份孝敬,他们几个都是年少有为,除了姜华外,余者各人家资虽不丰厚,但每年三节两寿都十分用心。 黛玉想着自己夫妻许多东西都用不到,出孝后新的又该送来了,便和卫若兰商议一番,将年例分送各处后,余下的猪羊鱼肉等荤物送至长泰帝所建的养生堂和京郊大营,以备过年。 同时,黛玉趁着年下将那对大珍珠送给了皇后,连带那副慧纹的璎珞。 皇太后酷爱慧纹之物,凡是进上的慧纹多在皇太后那里,黛玉手里尚有卫大伯家赔的一件,便将贾母给她的这副璎珞送给皇后。 皇后见了果然喜欢非常,笑对把玩着大珍珠的长泰帝道:“我就说这孩子惹人怜,偏生别人心里嫉恨,说我不疼公主们,只疼她一个。可是,单凭她对我的孝心,我不疼她疼谁?我正为皇太后的寿礼发愁,可巧她就送来了。” 长泰帝盘腿坐在炕上,微微皱了皱眉,道:“你送的寿礼再好,在皇太后跟前落不得一个好字,何必送这个?留着这个,送别的。” 皇后莞尔一笑,摇头道:“林丫头送了来,外面定然得了消息。” 她尚未进门的时候,还是妃子身份的皇太后就不喜欢她,连带自己那位已被追封为太子的儿子在祖母跟前的体面都不如现在的几个皇子,概因皇太后选中自己的娘家侄女为媳,奈何先帝甚是看重她,皇太后不敢挑她的不是,如今先帝已崩,皇太后乃是后宫第一人,又有孝字当头,不怕长泰帝不依,自然就冷着她了。 皇后自小娇生惯养,心里对皇太后没有半点情分,但是她身居皇后之位,处事不能任性而为,哪怕长泰帝在自己跟前说了此言,她仍旧打算把慧纹璎珞作为寿礼献给皇太后。这两年皇太后有心提拔淑妃,对她横眉怒目,没少在三节两寿上找茬。 她在深宫中,又和娘家无甚来往,门下虽有使唤的心腹,但让皇太后觉得无可挑剔的十分难得,多亏黛玉这两年孝敬几件独一无二的东西,才算把皇太后的寿礼搪塞过去。 长泰帝冷笑一声,将珍珠放回锦盒中,道:“在这些上头,他们倒是用心得很。” 皇后不接话,亲自将宫女送上来的茶捧到长泰帝跟前,又拿出他怀里的手炉,揭开拨了灰出去,重新放进炭火和几块沉速。 长泰帝喝了茶,将手炉置于腿上,手放在上面,忽然想起一事,遣退随侍的宫女太监,嘱咐皇后道:“朝里不大稳,朕已掌握义忠亲王想谋逆的证据了,料想明后两日就动手,你今儿起就卧病,别叫那些人来惊扰了你。” 皇后心中一动,随即了然,点头道:“陛下放心罢,这些事我才不理论呢,一个个都是罪有应得,和我有什么相干。前些日子保龄侯府和忠靖侯府坏了事,昨儿忠靖侯夫人的娘家嫂子递了牌子想见我,我没见,倒是皇太后召见了她,不知说了什么。” 长泰帝眉头一皱,道:“我已经听说了,一个个打量我都不知道似的,最可恨的是皇太后想叫娘家侄子接手史家的一些势力。” 史家兄弟虽倒,底下也牵连了好些将领,但终究没办法连根拔除所有。 皇后也猜到这一点了,就是没说出来,不然史家坏了事,闹得这么厉害,皇太后最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见忠靖侯夫人的娘家嫂子作甚?还不是有利可图。 长泰帝不知想到了什么,松开眉头,道:“不必理会他们。朕先把史家几个带头的料理了,剩下的过完年再一一清算。朕准备了那么些年,不能再任由这些蠹虫横行无忌。”他有心整肃吏治,先将有罪的治了,下剩尸位素餐者再一一料理。 皇后自是满口应是,低头喝了一口茶,忽听长泰帝问道:“贤德妃那里如何了?” 皇后道:“我用了陛下的人手,叫他们盯着防着呢。虽说贤德妃为人愚得很,但怀的是皇家血脉,顺顺当当地生下来才好,毕竟贤德妃这些年在宫里比之其他人称得上是相当老实本分了,没有得意就张狂。”就怕防不胜防,那些有子的嫔妃可没几个容得下贤德妃。 长泰帝淡淡地道:“也不算老实本分,这些年宫里宫外挟带的消息来往不知有多少,当年也是借着义忠亲王的门路才得以进宫,就是义忠亲王坏事时他们撇清了。贤德妃如今不过是比起吴贵妃、齐淑妃、周贵人这些有子的略强些罢了,若她有子,只怕就和这些人一样。从她赏赐娘家人等的节礼和所作所为就能看出一些眉目。饶是这么着,贤德妃没少和其他人争锋。何况,宁荣二府倚仗家里出了一个娘娘作恶多端,皆是她的因果。” 长泰帝已查清义忠亲王的旧案,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与之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就是他们见风使舵得快,才没在义忠亲王坏事时没落下去。义忠亲王风光时,贾王薛三家都替义忠亲王办事,在户部领着钱粮的薛家供奉义忠亲王许多东西,棺材板都是他们家的,可见一斑。 屈指算一算,薛蟠之父就是死在义忠亲王坏事的时候,岁数不足四十岁,其时薛蟠不过十一二岁,这些年凭借贾王两家之势才保住一家之主的地位和性命。 皇后不知长泰帝心中所想,听了他的话,乃道:“我不管其他,只尽自己的本分,况且宫中纷扰,未必能保住贤德妃的平安。”皇太后极重齐淑妃和三皇子,每日抬举齐淑妃在跟前伺候,哪怕贤德妃平安生子绝非皇太后所愿,但是如果贤德妃出事的话,皇太后肯定头一个找自己算账,指责自己管理后宫不力。 皇后本以为先帝驾崩了,没人再压制长泰帝,谁知没了先帝,皇太后在后宫里反倒猖狂起来,恨不得让天下人都知道她是天子之母,理当说一不二。要不是本朝有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只怕皇太后都想左右朝纲了。 皇太后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在京城中不过中下等,全赖长泰帝这个儿子才被尊为皇太后,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偏生兄弟侄儿才干平平,皆是纨绔之辈,比自己娘家都不如。 长泰帝听了皇后的话,颔首道:“朕明白。你我身边已是滴水不漏,凡是有异心的都处置了,别处却不是,朕有人手多不在此,朕心系朝堂,不在后宫。而宫中没有一个简单的人物,势必各有人手,即使有朕的人防着,也未必万无一失。” 皇后笑道:“陛下知道就好。贤德妃将来如何,全看她自己的福分了。算算日子,再过两三个月就该生了,熬过去就好了。” 年前年后宫中人来人往,人既多,就容易出事。 次日一早,皇后遵从长泰帝的嘱咐,没去给皇太后请安,而是命人向皇太后告病。皇太后巴不得皇后病得起不来,好让齐淑妃管理宫宴等事,问了两句就叫皇后静养。 皇后卧在炕上看书,听说义忠亲王府东窗事发,史家之事尚未尘埃落定,义忠亲王就先被宗正府押走,其余家眷人等悉数关押,下人直接发卖,义忠亲王府也是抄的抄封的封,一天竟未能搬完其家私,两三日才算完,此系后话。 这件事由忠顺亲王亲自主持,凡是想利用抄家而中饱私囊的官员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借发卖下人的机会得些油水。 打探消息的小太监才说到这里,长泰帝就过来了,在皇后对面坐下。 皇后起身,见长泰帝满脸疲惫之色,心疼道:“陛下不可太累着了,这几日朝中动荡,万事都得陛下做主,陛下更该保重。” 一语未了,就听人通报说贤德妃要生了。 皇后和长泰帝面面相觑,半晌都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们夫妻前几日才说到贤德妃,近来也一直命人看着,怎么就出事了?皇后忙问是怎么回事。 报信的小太监在外面,听唤进来道:“贤德妃娘娘体丰,行动未免费力,太医院告诉贤德妃娘娘说,理当多走动走动,有利于生产。因此,贤德妃娘娘每日都会在凤藻宫和御花园两处闲逛,今儿在御花园里赏梅,不妨脚底下踩滑了,当时就发动了。” 此时虽非冰天雪地,但也是滴水成冰,长泰帝和皇后对视一眼,心中已经明白必定有人利用气候而为之,待问小太监怎么踩滑的,果然听到是湿地结冰之故。 长泰帝道:“不老老实实地在凤藻宫里安胎,往御花园里作甚?” 皇后心想还不是元春年将三十好容易才怀了胎,就兴头了些,好叫人知道她的尊贵才在御花园里显摆,这话却不好说,便摆手叫小太监下去,又命人摆驾,要亲去凤藻宫坐镇。 长泰帝却道:“你正病着,过去做什么?现今宫里管理事务的是谁?”闻得原本和吴贵妃一起管事的贤德妃有喜后,她手里的事务就叫皇太后下旨移交给了齐淑妃,长泰帝便命人去告诉吴贵妃和齐淑妃,令二人去凤藻宫。 戴权心中会意,连忙亲自去传口谕。 长泰帝倚着靠枕想了想,叫了李明耳过来,问道:“贤德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不是叫人盯着防着?怎么还是出了事?” 李明耳恭敬地道:“回陛下,倒不是全因此故。贤德妃娘娘在御花园赏梅的时候,听到有过往的宫女说起朝中事,谈及义忠亲王的案子,说不知道得牵连多少人家,卫家和史家已经牵连进去了等等,只怕贾家难逃此劫。贤德妃娘娘当时就腹痛难忍,这才脚下不稳,滑了一跤,却不曾摔到地上,身边有宫女太监扶着,只是到底受了惊吓,以致早产。” 长泰帝和皇后对视一眼,当即就明白了,同时愈加清楚贾家和义忠亲王府有着不可告人的来往,而且贤德妃应该知道这些事情,所以听到义忠亲王府出事,她就十分担心。 皇后想了想,又觉未必,也许是贤德妃听说贾家会受牵连才担忧至此。 长泰帝挥手叫李明耳退下去,皇后一面想,一面问道:“这么说,贾家是逃不过了?” 长泰帝没有否认,淡淡地道:“单凭贾家做的那些事朕就不能饶了他们,早晚的事情。看来,贤德妃对娘家的事情相当了解,不然不会如此。” 对于贾家之事皇后是早有预料,自不在意,想到黛玉,不免叹道:“贾家出事,只怕就要压到林丫头身上了。可怜林丫头从小儿在他们家没享什么福,倒要在他们家坏事的时候打点安置,还得处处妥当,不能看着他们吃苦受罪,不这么做就是忘恩负义。” 第98节 长泰帝觉得有理,笑道:“放心,用不到林丫头管着他们一辈子,朕查过,贾赦那一房这些年倒还老实,也没什么要命的大罪,看在他头一个还钱的份上,朕就赦了他的罪。” 皇后道:“听陛下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是为他们,是不想世人去烦林丫头。” 长泰帝正欲说话,又听人通报说先前来报信的凤藻宫小太监过来了,跪求长泰帝前往凤藻宫,说是贤德妃想见长泰帝,原本就是想来求见长泰帝的,谁知竟发动了。 皇后犹未如何,长泰帝已是冷笑一声,道:“贤德妃哪里来的脸面,认为朕会前往凤藻宫见她?”别说贤德妃了,就是皇后那年产子时,长泰帝也是一个月没进产房,如今登基为帝,哪个嫔妃敢在生产时吵着见他? 皇后忙道:“陛下息怒,想来贤德妃是有事相求。”贤德妃真真是糊涂了,以为自己有孕就该万事随心?世间男子谁不忌讳进出产房?何况天子。 长泰帝漠然道:“无非是求朕饶她家人,若是所有嫔妃都如此,朕岂不是枉为天子?” 皇后轻叹一声,命进来通报的宫女出去告诉来人,又道:“贾家现今好好的,叫你们娘娘安安稳稳地生产,别为这些事情烦心。” 门外小太监脸上已被寒风吹得通红,闻听里面这么说,唯唯诺诺地退了回去。 贤德妃本来受到惊吓以致早产,心里又担忧娘家父母兄弟,半日都没生下来,闻得长泰帝不来,愈加觉得痛苦不堪,哪怕有皇后之语也不足以放心,竟在半夜难产而逝,出血不止时不忘挣扎着手书一封,递到皇后宫中,送至长泰帝跟前。 外面不敢惊醒长泰帝和皇后,直到长泰帝起来才奉上,果然如长泰帝所料,贤德妃在信中苦求长泰帝饶了娘家父母兄弟,血泪斑驳,烛光下看去,令人觉得触目惊心。 长泰帝看毕,随手撕碎,扔进火盆里,很快成灰。 与此同时,王夫人穿戴整齐,匆匆步入贾母房中,含泪道:“夜里我梦见娘娘了,我惊醒后心里慌得不得了,此时已有五鼓时分,已命人出门去打听。” 贾母年老觉轻,早醒了半个时辰有余,不曾怪责王夫人此举不成体统,听了这话,忧心顿起,沉吟片刻,道:“你在说些什么?娘娘好好儿地在宫里养胎,怎会托梦与你?必定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况且,那梦作不得准,先听去打探的人回来怎么说。” 王夫人心慌意乱地道:“梦见娘娘太真实了些,娘娘跟我说,说她已经步入黄泉了,叫我们早早退步抽身,我竟不懂这是何意。” 一听黄泉二字,贾母猛地抬头,怔怔地望着王夫人。 鸳鸯忙跪在炕沿扶着贾母,轻轻靠在靠枕上,披上一件绛紫绸面儿大毛黑灰鼠里子的大氅,细声细气地安慰道:“梦都是反的,咱们娘娘天生一段大福,必定平安着呢。” 贾母恍若没有听到,问王夫人道:“别以为我年老了就瞒着我,外面出什么事了?” 王夫人踌躇半晌,才低声道:“义忠亲王府东窗事发了,昨日抄家。”到底没把史家早先抄家一事告诉贾母。 贾母听了,脸色大变,疾言厉色地道:“这么大的事情你们瞒着我作什么?打量我老了,不能管事了是不是?让我在家里做个聋子。义忠亲王抄家,别的呢?还有没有别的事情瞒着我?怪道这些日子下人们说话小心翼翼的,我总觉得不踏实。” 王夫人忙道:“没有,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瞒着老太太。” 这时,已经有人敲云板,贾母听到响,侧耳倾听片刻,扭头问鸳鸯道:“鸳鸯,你听到了几声?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儿?” 鸳鸯的脸色已经变了,颤声道:“回老太太,是四下。” 云板敲四下,乃是丧音。 王夫人派去打探消息的人尚未回来,反倒是宫里的太监过来报丧,不是别的,却是夏守忠,待云板集了众人出来在厅,见到王夫人和贾母都出来了,贾政也已过来,他方悲痛地对众人道:“贤德妃娘娘夜里因难产薨了!” 第134章 贾母仰头就倒,王夫人满脸是泪,贾政强忍着悲痛,送了夏守忠出门。 得到消息赶过来的贾赦一房人等慌慌忙忙地上前搀扶安慰贾母,贾琏和凤姐二人则是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脸上全是恐惧之色,本已诸事纷扰,如今又听此噩耗,前景愈加惨淡。凤姐忙给贾琏使个眼色,贾琏亲自送夏守忠上马,悄无声息地往他袖中塞了一个荷包。 夏守忠赞赏地看了贾琏一眼,他以为这回得不到什么好处了,贾政送自己出门时半点表示都没有,没想到后赶上来的贾琏很懂礼数。 贾琏道:“敢问老大人,我们娘娘是怎么薨的?算日子还得二三个月才该生。” 夏守忠骑在马上,低下身,悄声道:“宫里的事情莫要打探,便是打探,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只能说娘娘命苦,好好儿的不知保养偏去御花园里赏梅,所以滑倒了。” 贾琏却不相信这番话,旁人不知,他这个比元春年纪还大两岁的堂兄却清楚得很,元春极像王夫人,自小又受到贾母教导过,虽然偶尔言行举止蠢了些,但是心思精明,有了身孕自然更加谨慎,如何会因滑倒而导致难产而亡?其中定有内情。 他意欲再问时,夏守忠摆摆手,道:“二爷别问我,问我我也不知,府上好自为之罢。”皇太后早就命人封锁了消息,不许外泄,哪怕他是六宫都太监,也不能违背此旨。 贾琏忙道:“不敢再多问娘娘死因,就问一句,我们娘娘什么时候发丧?” 夏守忠看了贾琏几眼,意味不明地道:“发丧?不知道,等着消息罢,宫中自有定例,别想像老太妃薨逝后丧事办得那么体面了,那是特例。”说完,抖了抖缰绳,纵马离去。 贾琏在风中凝立半晌,回来至贾母房中告知众人,在他和夏守忠说话并打听消息时,众人已经送昏厥了的贾母回房,都在房中伺候,独贾政上班不在,太医还没请过来,贾母就已经清醒过来了,躺在炕上老泪纵横,半日没有说出一句话。 宝玉双膝跪在贾母的炕沿,泪如雨下,衣襟前犹有听到消息时呕出来的一点血迹,呜咽道:“娘娘前儿还赏了节礼,叫我好生读书,怎么今儿就没了?” 宝钗轻轻地给贾母拭泪,虽是满脸哀恸,神色却十分庄重,不似旁人那般惊慌失措。 王夫人在夏守忠跟前不敢哭,此时方大放悲声,叫道:“我苦命的儿啊,这是怎么了?我已经送走了一个珠儿,如今又要亲送娘娘。”想到自己一辈子两儿一女已送走其二,王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欲昏厥。 贾赦问贾琏道:“夏太监怎么说?” 贾琏摇了摇头,答道:“没打听出什么,宫里的事情夏太监不敢说。我正在想,娘娘夜里薨的,如今天色大明,怎么宫里还没动静?早该通知咱们进宫哭灵才是。一会子我再出去打听打听,看看娘娘的丧礼、娘娘的谥号能不能都定了。”若是始终没动静,那就是不好了。 贾赦摸了摸胡须,瞪眼看着他,道:“那就快去,在这里啰嗦什么?家里有的是人伺候老太太,用不着你在老太太跟前杵着。” 贾琏听了,方退了回去。 凤姐悄悄跟了过去,低声道:“二爷出去打听时,再探探义忠亲王的案子会不会连累咱们家。义忠亲王才出事,娘娘紧跟着就没了,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还有史家的案子,保龄侯和忠靖侯两位侯爷都入狱,怎么还没发落,至今还瞒着老太太呢。” 贾琏裹紧身上的大氅,道:“我明白,所有的事情都打听一些,咱家这些年一直远着义忠亲王府,没和他们来往,倒不必担忧。至于史家,凡是获罪的人家,几乎旨意到时罪名儿就定了,罪名不定怎会直接抄家卖人?像史家这样,跟甄家一样,就是等抄家后几层罪名儿凑在一处再发落。眼瞅着就快过年了,史家的案子怎么着也得挪到出了正月才能结束。” 甄家、史家、义忠亲王,一桩接着一桩的事情发生,京城内外风声鹤唳,使得贾琏不复昔日风流气度,眉梢眼角染上风霜,略显憔悴。 凤姐下巴往东边抬了抬,道:“那边可是一直来往着,蓉儿媳妇用了老义忠亲王的一块板做棺材,我就不信义忠亲王府的人不知道。再者,义忠亲王才出事,娘娘就薨了,这里头大有文章,就是咱们猜不出来。忠顺王爷和咱家不和,义忠亲王的案子就是他管着的。” 贾琏和她一面走一面说,途中没遇到人,及至到了二门,他回身问道:“上回你说把老太太给萱儿巧儿的东西寄存一些在林妹妹那里,送去了没有?” 凤姐微微颔首,她打着送节礼的名义,不仅送了,还将自己房中所有名贵之物都送去了。 贾琏略略放了一些心,有这些尽够日后花销了,他们夫妇怕连累黛玉,不敢在贾赦跟前说起此事,哪怕知道贾赦房中尚有一二十万的财物,也不能提议贾赦将之寄存在黛玉处。 他抬脚出门时凤姐道:“等等,二爷先去账上支些银子再出去,请人吃饭喝酒哪一样不要钱?年租才送来,又收了不少年礼,账上少说有二三千两银子,府里别想叫二爷去打探又一毛不拔。家里有我,二爷快去罢,别骑马,叫人套车,天寒地冻的,仔细吹破了皮。” 贾琏心想不错,脚步一转,先去账上支了二百两银子,然后揣着银子坐车去找素日相熟的纨绔子弟,又叫人留意朝中的消息。 可是,往日和他来往十分亲密的几家,听他拜见,都说不在家,随即关上了门。 贾琏越发觉得不祥,走访了好几家都是这样,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去卫家找卫若兰,他虽守孝,但未丁忧,又有徒弟在宫中,想必知道的多些。 卫若兰和黛玉得到的消息早一些,确实清楚元春之死的来龙去脉,不仅知道元春临死前念念不忘手书恳请长泰帝网开一面饶了贾家,还知道元春之死牵扯到了皇太后、吴贵妃、周贵人和齐淑妃等后宫嫔妃,还有两三个不大显眼的也出了手。 长泰帝在后宫安排打听消息的线人甚多,但凤藻宫中只那么一两个人,即使皇后有心让元春平安生产,防得到了一两个,防不住所有人。 元春滑倒确实是意外,但是说话的小宫女却是吴贵妃安插在齐淑妃宫里的人,故意在说那些话叫元春知道,令其忧心忡忡难以静心养胎。元春身边也有周贵人安插的人,也有齐淑妃安插的人,生产时也被动了手脚,因未到分娩之期,皇后没来得及安排人手接生,等到听说早产时,早有齐淑妃和吴贵妃安排的稳婆进去了。 元春行事也算小心,她不信任任何人的安排,连皇后都不信,何况宫里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因此自己找好了稳婆,早产时就命人去请。可惜那四个稳婆中两个腹泻不止,一个前几日跌断了腿正养着,下剩一个进了产房也未能近身。 其实皇后早就打算好了,平时千防万防,等元春生产时更需防着稳婆动手脚,听闻她早产,也命人去,可惜没能进产房,原来是皇太后到了,不许进去。 值得一提的是,贾家和义忠亲王确有见不得人的来往,而元春深知。 然而,这些话却不能告诉贾琏,以免再给他惹来大祸,更不能叫贾家一干人等知道,卫若兰忖度再三,方叹道:“宫闱之争岂是能打听的?兄长不似其他人那般骄矜异常,又是目光长远的人,细想想那些娘娘们哪个能容贤德妃平安生子?” 贾琏“嗐”了一声,道:“我就知道!那些娘娘们哪个是好相与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就跟乌眼鸡似的。早在听说娘娘有喜时,我就和你嫂子担忧着,果不其然。好兄弟,好妹夫,就没有别的原因?我去打听,人人都避着我,恨不得和我没结交过。” 卫若兰看着他,道:“兄长自己想不到?” 贾琏苦笑一声,说道:“一听史家被抄、义忠亲王坏事,我就知道不妙了,想来他们都是怕被我们家连累了,谁叫我们家和义忠亲王有来往、又和史家是老亲呢?” 说完,他又问卫若兰道:“我们娘娘的丧事什么时候办?” 卫若兰摇头道:“听说时值年下,皇太后觉得晦气,贤德妃娘娘之丧不大办。”其实长泰帝对元春向来淡淡的,又因查出义忠亲王许多事,便同意皇太后说的。即使没有皇太后的懿旨,一个无子的贵妃没了,平常倒还好说,年下决计不会大办。 想了想,他又道:“无论如何,贤德妃之丧总得按例而来,陛下并没有免去贤德妃的封号身份等,只是不够风光体面罢了。” 贾琏叹道:“到了这样的地步,还奢求什么?谥号可下来了?” 卫若兰说没有,心想贤德二字不就是谥号?何须再拟?本朝凡是嫔妃之册封,封号哪个不是单字?只有谥号才是双字。早在元春册封之初,他和黛玉就觉察出不妥,而且元春的身份皆由太上皇强制长泰帝而来,不被长泰帝厌弃已是她的福分了。 贾琏听完,只得返回荣国府。 黛玉从内堂出来,浑身缟素,仿若不食人间烟火,手搭在卫若兰肩上,脸上泪痕未干,哽咽道:“明知他们命运如此,我们却不曾说,看着贤德妃薨逝,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卫若兰起身扶她坐下,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安慰道:“你就是心思太细了,才会这么想。若是旁人,哪里会有这么些惭愧之意负罪之心?况且,你自始至终都不曾做过任何违背良心之事,反而极力帮衬几个姊妹脱离苦海。就是贤德妃,倘或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皇后娘娘岂会出手护着她,只是没能护住她罢了。” 为帝王者如长泰帝就不用说了,就是皇后也是冷心冷情的人,本该冷眼旁观的,皆因黛玉的缘故,才用长泰帝的人手盯着防着,想保她一条性命。至于在长泰帝跟前说什么皇家血脉理当重视那都是虚话,要真是这样,后宫里多少人都不够皇后保护的。 黛玉点头道:“你说的我明白,我心里十分感激娘娘。贤德妃当年既进了宫,就该明白宫里的尔虞我诈,性命不由自己。” 卫若兰最喜的便是黛玉这份良善和明白,无论人和事,她都极有分寸。 凝望着几上花瓶中插着的一束白梅,黛玉缓缓地道:“贾家被抄只怕就在旦夕之间了,不知老太太享了一辈子的福,遭遇此劫是何等痛苦。” 因书稿迷失,不知贾母之丧是在抄家前还是在其后,虽有人学者考证认为是在此之前,方有金玉良缘成而木石姻缘消,不然贾母在世难说金玉,但是,今生今世她和卫若兰送贾母许多上等的补品药材调理,贾母的身体倒还算好。 卫若兰尚未开口,就听黛玉道:“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我们只能等之后再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他的都不必出手。” 卫若兰点头,十分赞同。 却说贾琏回到家,只见荣国府内一片素净,没有一点腊月的喜气,新婚的宝玉宝钗两夫妻早脱下大红衣裳,换上了素服,其他人更不必细说。 贾母已经请过太医吃过药了,挣扎着坐起身,问贾琏外面怎么样了,贾琏恭敬地将丧事不大办一事告诉贾母和王夫人,然后道:“宫里竟似没有叫咱们家进去哭祭的意思,至于谥号,也没听说下来,二老爷今天上班去了,不知道是不是朝中没人提起?” 贾政刚刚下了班,正在贾母房中,听了这句话,惨然道:“事情很是古怪,丧礼不肯大办,朝中礼部上折子请追封娘娘谥号,被驳了回来。” 贾赦不语,贾珍满脸不安,贾琏叹了一口气。 贾珍忙开口问道:“贾雨村那里怎么说?他和老爷一向交好,常来咱们府上和老爷一起赏鉴古董字画,料想老爷打发人叫他去打听打听,必定比咱们容易打听到。” 贾政叹道:“已经托了雨村,尚不知消息。” 贾母听他们说完,和王夫人哭得更加厉害了,真真成了泪人一般,泣不成声地道:“我的娘娘如何这样命苦?若不是家里连累她,何至于此?在宫里熬了那么些年,好容易才怀上这么一胎,都说是男胎之象,哪知,竟累她性命都没了。” 凤姐站在角落里,呆呆望着空空的博古架,想起幼时和元春一处顽的场景,不禁落下几点清泪,听贾琏的意思,就是因为说怀了男胎,才叫那些娘娘们容不得。 惜春拉了拉她的衣袖,附耳道:“嫂子,为何我觉得大祸将至?” 凤姐揽着她的肩膀,低声苦笑,柔声道:“好妹妹,莫担忧,家里有我和你哥哥呢,怎么着都不能叫你和萱儿巧儿两个受到家里的连累。” 那边贾母叫凤姐,姑嫂二人方掩住话题。 这么一件哀事发生,丧礼、送灵都颇冷清,门庭更是寥落异常,前些日子下人还在笑话卫家如此,谁承想竟轮到自己家了,因此贾家上下都没心思过年。 展眼进了正月,宝钗觉得家中主子少而仆从多,开销太大,倒不如放些下人出去,而宝玉身边更不必留下丫鬟,该留小厮使唤,才好静心读书,一如贾琏,成婚后跟在身边使唤的都是小厮,遂进言于王夫人。王夫人近来十分忧伤,不管诸事,皆命她一人料理。 宝玉听说后,哈哈一笑,道:“好,都走了好,省得留在家里伺候我这么一个须眉浊物。” 宝钗忙道:“一则府里人多开销大,须得俭省,二则娘娘新薨,该施恩典放人出去,三则二爷身边的姑娘们年纪都大了,总不能再耽误她们的韶华。” 宝玉盯着她看了几眼,坐在炕上道:“我都知道。年纪最大的不是别人,头一个就是袭人。既然你们奶奶赏恩典与你们,你们就各自收拾收拾,打发人带信给家里,好接你们回去。我原说过的,凡我身边的丫头们,都外放出去。”这话却是对房中诸位丫鬟所言。 别人犹可,独袭人如头顶打了一道霹雳下来,跪倒在地,泣道:“二爷别撵我走。那年我娘和哥哥要赎我出去,二爷不让,我娘没了后,我就打定主意一辈子服侍二爷。” 宝钗皱了皱眉,亲手扶起她,道:“原是赏了恩典与你们,怎么反倒成了作恶似的?” 袭人听了这句话,只觉得心里冒着寒气儿,道:“奶奶,别人不知道我,难道奶奶竟不知道我的心?自从太太下了命,我就是出去不得的人。” 第99节 宝钗笑道:“这是什么话?咱们这样人家哪有什么去不得的人?今儿也是遵从太太的意思,各处都裁人。好丫头,我心里明白你的好处,也感激你服侍宝玉这么些年,尽职尽责,只是你和我同龄,哪能耽误你的终身大事?” 第135章 上回说到宝钗欲节省开支,将一些使唤不到的家奴放出去,其中以袭人为首,宝玉十分赞同,袭人满心不愿,苦求后听到宝钗的这番言语,几乎站立不稳,怔怔地望着眼前最端庄稳重展样大方的宝二奶奶,虽然面带微笑,神色温柔,却哪里有从前对自己的亲密友爱? 宝玉蹬掉足上的靴子,任由麝月低头捡走,将双腿盘在炕上,道:“袭人姐姐,你奶奶说得有理,晴雯、芳官这些人年纪比你小都有了各自的姻缘,你这做姐姐的反落在后头,倒不好看。今儿收拾东西,我叫茗烟明儿一早通知你哥哥来接你。你素日攒下来的衣履簪环等都带走,走时候我再赏你一些银子和绸缎以备嫁妆之用,不枉你服侍我一场。” 他原本想着要和袭人同生共死,可是这么些年桩桩件件的事情凑在一处,晴雯险些丧了命,芳官藕官等险些任由干娘处置,于是一颗心早成了灰烬,别说袭人,就是麝月秋纹碧痕等,他也一样打发出去,不必留下来受折挫。 袭人尚未因宝钗之语而感到悲痛,然听到宝玉之意,不觉浑身发抖,颤声道:“二爷是打定主意要撵我出去了?” 宝玉仰头望着雕梁,缓缓地道:“走罢,都走罢,走了反是一条生路。” 虽然他不懂外面的风雨,但是这些年常和卫若兰等人来往,亦察觉出有些不妥,近来更是隐隐透着风雨欲来的不祥之兆,即使宝钗不开口,他也要在这几日打发袭人等出去。 宝钗疑惑地看向宝玉,心中微微一动,问道:“二爷这是何意?竟是一个不留?我原想着袭人在丫鬟们中年纪最大,故先打发她出去,麝月是老爷指明留给二爷的,秋纹碧痕这几个年纪也都不小了,所以留下麝月。” 宝玉淡淡地道:“既然奶奶起心俭省,索性都打发了干净,一个都不留,就像凤姐姐进门后打发琏二哥哥的丫头一样,袭人麝月秋纹碧痕全部打发出去,令他们家人自行聘嫁。” 宝钗脸上一红,忙道:“哪能学凤丫头的做派?我只想着打发丫头,麝月留下。” 宝玉不顾麝月惨白的脸色,道:“麝月有何不同?也是个丫头,一视同仁才好。”况且那日麝月虽开了脸儿,但却没有圆房,自始至终他都打算将丫头们都放出去的。 虽说这两年来他不喜袭人的为人处世,但是他亦没有将麝月收房的意思,他以前觉得娇妻美妾乃是常情,可是凤姐黛玉和惜春的想法早已影响到了他,他觉得像贾琏和凤姐、卫若兰和黛玉这样清清静静也未尝不可,尤其是凤姐和贾琏和好后,少了许多纷争。 宝钗低头想了想,陪笑道:“既然二爷这么说,那么就都打发出去。袭人、麝月、秋纹和碧痕这几个服侍二爷多年,劳苦功高,每人赏五十两银子和四匹绸缎。麝月秋纹碧痕都是咱们家里的,放他们回父母身边,若她们有意脱籍嫁到外面就替她们姊妹几个脱籍,若是不愿意,就仍在咱们家嫁给小厮们,只是不像以前那样有差事了,等婚后再选上来做事。至于袭人是外面来的,卖的原本是死契,索性就将身契赏还,也不要她的赎身银子。” 宝玉赞同道:“就这么办,将来她们各自有了姻缘,自然尽谢奶奶的恩典。”低头从炕桌底下拿书来看,一看竟是四书五经,翻了几页,顿觉无趣。 袭人含悲忍痛,只得磕头谢恩,眼泪汪汪地道:“二爷才成亲,莺儿文杏两个未必知道二爷的喜好,二爷穿什么用什么吃什么,她们不知道,下面小丫头们就不用提了。二爷,好歹留着麝月,一则只有她能替我妥妥帖帖地服侍二爷,我走了也放心,二则她是老爷点了名的,这么打发了出去,叫老爷知道了脸上不好看。” 宝钗想了想,也劝道:“二爷,袭人说的是,不如就留着麝月罢。莺儿淘气,文杏年纪又小,素日行事很不沉稳,不留个人,连我都不知二爷素日的穿戴吃食。” 麝月扑通一声跪在地,泣道:“我不走,二爷,二奶奶,留着我罢。” 宝玉长叹一声,凝目望着麝月越发标致的面容,沉声道:“何苦来着?我不过是一个须眉浊物,哪里来的福气叫你心心念念地留下?你若不想走,那边留下罢。” 最后,麝月留了下来,袭人和秋纹碧痕等含悲忍痛地被家人接了去,除了袭人销了籍成为良民外,秋纹碧痕仍旧留在贾家,由父母做主,配给了宝玉身边的小厮。他们原是无甚见识的人,纵使知道贾家不如从前,也觉得比在外面强百倍,都不愿意脱籍离去。 花自芳三年孝满就娶了亲,他们家早就复了元气,攒出了家业,倒也娶了一位小家碧玉,已生了个儿子,原本盼着宝玉成亲后给袭人名分,连带拉扯自己家,因袭人在荣国府当差,他们家不知得了多少体面,谁承想袭人竟被打发出来了,不觉跌足叹息,从后门接了袭人,一面驾车回家,一面道:“早知如此,五六年前就该狠狠心赎了妹妹回来。” 袭人哭得眼睛又红又肿,抱着装有金银珠玉的包袱坐在蓝布骡车内,隔着棉帘子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倘若我知道有今日,决计不会那样行事。好在这些年攒下了不少梯己,用不着哥哥嫂子养我。”约莫七八百金的东西,足够她过活了。 花自芳叹了一口气,道:“就是妹妹没带一点儿东西回来,我也该养妹妹。妹妹放心,出了正月找姨妈给你寻个人家,咱们安安稳稳踏踏实实地过着本分日子。” 花家距离贾家极近,不过一半里的路程,展眼即至。 不说袭人回家如何度日,且说凤姐听了宝玉房中诸事,忍不住一笑,满脸讽刺地道:“看看,这才是咱们府里端庄大方的宝二奶奶呢,才进门几个月?就先把太太的心肝尖儿花大姑娘打发出门了,美其名曰恩典。” 小红抿嘴道:“袭人倒是好福气,府里这样,她出去许是幸事也未可知。”生下一子后满了百日,小红就进来帮凤姐打理事务,仍是凤姐跟前第一得意人。 凤姐一怔,感叹道:“言之有理。” 说完,她忽然问小红道:“郑官媒来回话了没有?我托她去打探张家的口风,好在这两个月把四妹妹的婚事办了。” 小红摇摇头,道:“郑官媒今儿没来,不知道去没去张家,听说郑官媒最近忙得很,许多官宦人家都找她提亲说媒。奶奶别急,就凭咱们四姑娘这样的品貌,张家就像得了金凤凰似的,哪有不赶紧娶进门的道理?” 凤姐却道:“谁知道这劫难什么时候过来?老太太身上又不好,四妹妹现今是嫡亲的孙女,老太太当真不好了,她就要守一年,哪里耽误得起?算一算,她今年都十七岁了。四妹妹到了咱们家,我就真心想着她好,唯有嫁做人妇才不会受咱家的牵连。” 郑官媒三日后才登门,向凤姐赔罪道:“几天前我就去张家,不过张家说近来京城不大安稳,而且他们家尚未将聘礼等物齐备,想等风平浪静再好好地大办。” 凤姐听了,顿时露出一丝焦急,怕让人觉得自己家上赶着出阁,忙遮掩下去。 她想了又想,问道:“郑官媒,张家是怎么说的?有没有跟他们说明是我担忧老太太才想问他们的打算。既然当时他们就这么说了,你怎么今儿才过来回话?” 郑官媒道:“张家当时没有立即回应,只说考虑几日,今日一早才叫了我过去,将他们的打算告诉我,我便立刻来回奶奶了。我将奶奶的忧心细细地告诉他们了,但是张太太说一则聘礼尚未齐备,二则按四姑娘的生辰宜二八月成亲,二月是来不及了,不如定在八月,若是八月成亲的话,七月过大礼,不急不缓。” 凤姐微微皱眉,心里掠过一丝不安,抱怨道:“要不是我们老太太年纪已过八旬,自从娘娘薨了,老太太一日又一日地不好,怕耽误了四妹妹的终身,我何苦托你跟他们商量婚期?我向来疼我这个妹妹,恨不得留在家里几年呢。” 郑官媒笑道:“满京城里谁不知道府上姑娘们都是有一无二的尖儿,张家也是想风风光光地给哥儿姑娘办婚事,这才拟定八月。” 凤姐无可奈何,只得命小红送郑官媒。 小红递了一个荷包给郑官媒,扶着她往二门走去,悄声笑道:“好人,张家真真是为了那两条缘故才不肯近日过大礼的?” 郑官媒捏了捏沉甸甸的荷包,察觉到是金锞子,银锞子没有这么沉,她便展眉一笑,觑着小红道:“怪道琏二奶奶看重你,无时无刻不叫你在跟前服侍。有些话我不便在琏二奶奶跟前说,竟是请你悄悄地告诉琏二奶奶罢。” 小红忙道:“放心,不管好歹,都和您老人家不相干,您只管说,回头我告诉奶奶,再作打算。”不独凤姐,连她都觉得有些不妥了。 郑官媒悄悄道:“我做半辈子的媒,什么样的人家没见过?天底下千奇百怪的人家,不管是正在议亲的男女孩子,还是男家女家的亲娘长辈,看到他们转一下眼珠子我就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不然我凭什么做了这官媒?我原不该告诉你的,可是想着静孝县主和四姑娘姐妹情深,恐你们被蒙在鼓里,只好说了,你们心里有底。” 她拿着手帕掩口,声音细若蚊吟,乃道:“我瞧着张太太的意思,似乎很在意贵妃娘娘的薨逝。当时托我提亲时,张太太提起四姑娘真真是神采飞扬,满意到了十二分,言谈间提过好几次贵妃娘娘和府上,也提过静孝县主。今儿我替琏二奶奶传话想早些办婚事,张太太脸上就露出三分犹豫来,瞧着不大像从前的作态。” 说到这里,郑官媒又道:“按我的猜测,琏二奶奶是真心为四姑娘好,不愿攀龙附凤,只想寻个清白本分人家,我心里常感叹再没有琏二奶奶这样替小姑子们着想的嫂子了,前头二姑娘日子过得好多亏了琏二奶奶,奈何张家不是。我猜张家这些年在京城里一直未入上流,是想借府上之势入青云,毕竟府上在京城里仅次于几个王府,乃是数一数二的一等人家。现今他们仅是犹豫而推迟,而非悔婚,料想是因贵妃娘娘虽薨了,但静孝县主尚在。” 听完郑官媒的一番揣测之语,小红气恼在心,面上却不流露出丝毫,笑道:“我不信。我们奶奶打发那么些人探听,明察暗访的,都说张家是厚道清正人家,品行极好,我们看中的就是他们的家风人品,怎么会因我们娘娘薨了就有些儿踌躇不定?别是他们家确实是因为那几个缘故才拟定八月,但您老人家想得太多了。” 郑官媒嗤笑一声,道:“为了做媒,我早练就了火眼金睛,最擅察言观色,十回里我能猜对九次半。我这三日可没闲着,装作偶遇张太太的心腹陪房,特地用上好惠泉酒灌醉了她,也听她说张太太正犹豫不决,心里怕贵妃娘娘薨了,府上将来大不如从前。” 小红脸色一变,颤声道:“果真如此?好人,千万详详细细地跟我说一遍,若他们家真起了这样的心思,岂不是误了我们姑娘。” 郑官媒想了想,安慰道:“莫担忧,张家深思熟虑后才叫我回话,十有八、九不会悔婚。静孝县主的姑爷何等身份地位?多少人高攀不到,静孝县主没守孝的时候那可是常常出入皇宫的绝顶人物儿,张家哪里舍得不要这门亲戚?婚,两姓之好也,凡是我做媒的几乎都是先看是否门当户对。我之所以告诉你,是叫你们防着些,推迟到八月办婚事不见得是坏事。” 小红再三拜谢,亲送郑官媒上车,才转身回凤姐房中,将郑官媒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凤姐。幸亏他们搬回东院后,惜春和巧姐挤在邢夫人东西厢房里,萱哥儿跟贾赦住,并不在后院和贾琏夫妻同住,此时亦未在跟前,否则惜春听了,必然吵着退亲。 凤姐气得将茶碗推到地上摔了个粉碎,脸色铁青地道:“难道我竟看错他们了?这还没怎么着呢,他们就有三分悔意了。” 倘若贾家将来获罪,张家岂不是立刻翻脸退亲? 小红道:“郑官媒说话虽有些意思,但是终究不知真假,奶奶先别恼,不如咱们着人去打听打听,若他们果然起了这样的心思,咱们早些防备,免得叫他们败坏了四姑娘的名声。” 凤姐低头想了想,道:“满京城里的官媒婆只有郑官媒最好,一是她做媒从来不说花言巧语,总是实话实说,二是她这人心地良善,不做没良心的事情。她在你跟前这么说,正如她自己说的,是看在林妹妹的面子上,也是想讨好林妹妹的意思,谁不知林妹妹和四妹妹竟如嫡亲。世间最难做的是媒人,夫妻和睦倒罢了,一旦生了口角嫌隙,先怨的就是媒人,从前郑官媒没少因为这件事被人砸到家里。郑官媒入了林妹妹的眼,旁人自然不敢对她如何。” 小红迟疑片刻,道:“奶奶是说郑官媒说得十有八、九是实话?可是咱们素日打探张家时是最清正的门风、最刚直的人品,岂会这样作为?” 凤姐冷笑道:“世间最难测的是人心,只有经历过事情,才知道心思是好是坏。再说,好坏也不能一概而论,谁说坏人不能做好事了?就是好人,也会做没良心的事情。不过咱们不能听郑官媒的一面之词,竟是再试探一二才好。” 思来想去,打探消息自有人去,试探一事唯有拜托给郑官媒,就请她再去张家商量两个孩子的婚事,只说静孝县主给惜春预备的嫁妆放置半年倒不好。 郑官媒眼珠子一转,又道:“自古以来,攒嫁妆难,下聘礼易,不过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和羊酒果品罢了,只要有钱,哪一样不能在一日之间置办妥当?我在琏二奶奶那里见过静孝县主给四姑娘预备的嫁妆清单,真真是不得了,不知道耗费了多少时日才置办下来。” 张太太想到丈夫偶然间在国子监听到人提起贾家时的口气,恐怕会被义忠亲王连累,她便犹犹豫豫地道:“话虽如此,但终身大事不能轻忽,须得更谨慎些才好。” 郑官媒心中一动,抬头看着张太太,似乎比上一回更加踌躇了些。 张太太很快下定了决心,道:“仍是上回的话,且等七八月再说罢,现今家里忙忙碌碌的,实在抽不出空来置办聘礼。”六七个月也能确定贾家是否平安了。 贾家平安无事那么就是皆大欢喜,若是贾家被义忠亲王连累,那就万万不能结了这门亲事,哪怕静孝县主十分尊贵也不能,她儿子模样儿好,才气高,原该定一门四角俱全的亲事,将来才好出仕。她知道此时悔婚远比贾家获罪后退婚的名声好,但是她不确定贾家将来如何,不敢现在就提出反悔之意,怕贾家权大势大,躲过这场风波,自己得罪了他们反不好。 郑官媒心中确定张太太果然有反悔之意,而且比上回更深些,面上却笑说会将张太太的话转告凤姐,正欲向郑太太告辞,就见张家的一个婆子急急匆匆地过来,说有要紧事回禀,郑官媒听了,不由得站住脚,打算听完再走。 第136章 张家终究不是贾家那样的门第,规矩自然不同,婆子进来后竟仿佛没看到郑官媒似的,径自对张太太道:“太太,贾家出事儿了,大得很。” 郑官媒脸上登时变色,看向张太太时,其神情亦如自己。 张太太终究历经世事,很快就平静下来了,开口问道:“哪个贾家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京城里有好几个贾家呢,不独宁国府和荣国府两处。” 婆子似乎觉得身上有些冷,跺了跺脚,方答道:“还有哪个贾家?就是和咱们二爷定了亲的贾家!今儿一早,就有科道官儿弹劾贾家的当家人,宁国府的珍大爷、荣国府的赦老爷和政老爷,这几位都被参了,罪名儿好几十条呢。” 张太太大吃一惊,道:“都有那些罪名儿?现今怎么样了?”心中不觉又恨又悔,早知贾家势败,就不该早早地和他们家议亲,若是带累了自己家该如何是好。 婆子道:“罪名儿那么多我竟不能一一地说上来,只依稀记得几条,有弹劾赦老爷治家不严、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匿藏犯官财物、包揽诉讼、重利盘剥的,有弹劾珍大爷家孝国孝期间勾引世家子弟赌博吃酒、和义忠亲王府来往的。” 张太太只听到弹劾贾赦、贾珍二人,忙问怎么没有贾政,婆子想了想,一拍大腿,开口道:“政老爷大罪名儿倒是没有,只一项窃据正堂和逾制的罪名儿,可见为人清正。” 张太太听了,更觉贾家不妥,又问当今圣人准奏批捕了没有。 婆子老老实实地答道:“尚未。老爷打发人送消息回来时,朝中正传赦老爷上朝自辩,乃因赦老爷虽是世袭的官儿,但没有实职,当今圣人想起先帝对老臣的厚待,故有此旨。” 张太太眉头一皱,说道:“被抄了的甄家、史家都是老臣,怎么抄他们的时候都没有让他们自辩,直接发落,到了赦老爷就能上朝自辩?老爷打发来的小子在哪里,我得仔细问问到底怎么样。”原以为贾赦还了欠银就没有后顾之忧了,谁知他家私底下做了那么多恶事。 婆子急忙回答道:“便是有人弹劾,也得看当今圣人准不准、查不查,查明了才会发落,哪有听了弹劾就当即治罪的。就像卫节度使,从前他在平安州剿匪时,多少人弹劾他狠辣太过?圣人哪一回不压下去。况且,贤德妃娘娘才薨了不足百日,前头又有贾三姑娘远嫁和亲,功在社稷,当今圣人没提,朝中那些老臣就进谏请当今圣人传旨让赦老爷上朝自辩。” 张太太也想起此节,甄家、史家都是被弹劾后治罪,却是弹劾后查明罪证确凿,几样大罪落实后才抄家,最后综合所有罪过方判刑。 正值风声鹤唳之时,贾家又遭此事,张太太不免有些后悔结了这门亲。 郑官媒听到这里,忙插口道:“外头出了这么些事情,我也得去打听打听,先向太太告辞,明儿太太有事再叫我过来。” 张太太突然道:“且慢!” 郑官媒暗叫不好,不禁在心里骂自己多事,非要听完了再走,依她多年来相人的本事来看,张太太势必想说和贾家的这门婚事,恐怕是心生反悔之意。虽然她清楚张太太这样的想法完全在情理之中,但是已经定了亲就因女家犯事而反悔,实在有些薄情寡义。 郑官媒做媒多年,遇到的事儿多了,就是像贾家这样坏了事的,亲家有像张家这样反悔而退亲、休妻的,也有不离不弃、尽心尽力打点的,端的看品行如何罢了。 她本已打算退出去,此时听了张太太的话,只得驻足,陪笑道:“太太有什么吩咐?” 张太太直直地盯着郑官媒,神色变幻不定,好半日才道:“没有,你先将我今儿的话带给荣国府琏二奶奶知道罢,再替我就着朝里的事儿安慰琏二奶奶几句。” 郑官媒微一凝思,随即了然,她瞧出张太太在听了婆子的话后比先时更有悔意,奈何贾赦今儿被弹劾,他们家此时提出退亲的话,未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有碍于名声,而且张太太一直不知道自己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所以张太太是满心想退却又为了名声不能退,怕落人话柄,便是退也不能选在今日今时。 想通这一关节,郑官媒装作没看出张太太心思的样子,再三问过张太太没有别的吩咐,才离开张家,速往荣国府找凤姐。彼时贾赦将将出门,阖府惊慌,除了凤姐外,谁都没在意郑官媒的到来,更不在意凤姐去见郑官媒。 虽说贾家遭事,但黛玉尚在,聪明如郑官媒不敢有丝毫不敬,先问了凤姐的安,才将张太太的言行举止以及心思等悉数告诉凤姐。 凤姐冷冷一笑,尚未开口,就见惜春从内堂出来,沉声道:“那就退了这门亲事。” 惜春原在贾母屋里按捺住对贾赦的担忧,和邢夫人母女两个一起安慰贾母,猛地听见郑官媒过来,她就悄悄跟了过来,躲在内堂。 凤姐回身看到惜春面上如罩寒霜,心知她恼得狠了,惜春性子孤介,比黛玉更显得冷傲非常,至今眼里也只黛玉和自己夫妻儿女等寥寥几个人,余者都不在她心上,骤闻张家的所作所为,哪怕张家不退亲惜春也不愿意嫁过去。 惜春冷笑道:“张家既然怕我们带累了他们,索性一辈子都不和他们来往。嫂子,一会子将定礼和庚帖等都叫郑媒婆都送到他们家,拿回咱们家的,叫他们写退婚书。” 郑官媒坐在下面,听了这话,忙起身道:“姑娘,哪里到了这样的地步。” 惜春摇摇头,开口道:“他们心里已嫌了我,便是没有我们老爷被弹劾的事儿,我进了门也没意思,少不得受一辈子折挫,那才是终身无望。何况我们老爷不过受人诬告,罪名儿未定,他们就这样了,可见其薄。我明白他们这样的想法本在情理之中,就是我嫂子也不愿意给侄儿娶将有抄家之祸的千金小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是千古以来的至理,我也不来说他们有什么不好。但是,别人遇到这样的事情,怎么就没像他们这样呢?远的不说,只谈眼前,史家二妹妹湘霓她尚未出阁史家就败了,都以为湘霓妹妹和娘儿们一样锁在后院下人房里等着官卖了,谁知男家以两家已定婚书为由说她已是己方之妇,特特接了她离开暂住别院之中等待史家事了后再说进门等事,今已被云姐姐接到身边照料。” 别的不说,在这些事情上湘云却是相当有情有义,怪道有人说患难见真情。史家被抄以后,就是贾家都避而远之,湘云和葛煦夫妻两个忙里忙外地打点,人情银钱耗费无数。前儿两位史侯爷相继被判流放三千里到北疆苦寒之地,下剩妻女子媳人等和下人一样入官为奴当街官卖,都被湘云花重金买了去,现今安置在陪嫁庄子里,只史湘霓夫家仍旧愿意娶进门,也不在意她没有嫁妆,遂遵从母命,独自留在葛家,等待出阁。 凤姐叹道:“像史二妹妹女婿家的有几个?世人终究是趋利避害者多。妹妹都说张家这样的心思全在情理之中,我也用不着别的话来鄙弃他们家,索性就退了这门亲事。如今就这样嫌弃妹妹,将来更难说了。”科道官儿弹劾贾赦,那些罪名令她触目惊心,王夫人做的那些事竟然统统都算在贾赦头上了,论起罪来,着实不轻。 郑官媒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凤姐和惜春心性竟如此要强,此时家中遇到这样的大事,摇摇欲坠,若是别人只怕恨不得保住婚事,才好让姑娘脱身,她们姑嫂二人竟要退亲!她想了又想,问道:“二奶奶,四姑娘,两位的意思是退亲?” 凤姐挑起两道高高的柳叶吊梢眉,干脆利落地道:“没错。不趁着此时退亲,难道等以后我们家出事他们登门退亲?为了退亲放出流言蜚语的人家可不在少数。” 惜春在一旁点头,道:“我便是剪了头发做姑子,也不想这门亲事继续。” 第100节 郑官媒微微叹了一口气,她时常出入贾家,知道惜春的一些癖性,心里也觉得不管张家退不退亲惜春都落不着好,要是将来遭张家设法退亲,惜春的处境和名声更加不好,遂沉吟片刻,道:“既这么着,我就去他们家商量退亲。我说太太奶奶和姑娘自知家里风雨飘摇,不知前景,怕带累了他们,所以提出解除鸳盟,请他们再替哥儿另觅良缘。” 凤姐抚掌道:“为免夜长梦多,那就劳烦郑媒婆费心了。趁着这会子就去罢,索性叫张太太放心,免得以为我们家败落了,就死皮白赖地上赶着结这门亲事。”一面说,一面命小红去取两家的订婚书和提亲、小定时的礼物。 惜春亲自清点给郑官媒看,道:“我一个女孩儿家的针线没有留在他们手里的道理,等他们写了退婚书,千万将小定时我们家给的回礼一样不少地拿回来。” 小定时贾家的回礼就是她做的针线,衣裳荷包等物,皆是亲手所做。 郑官媒满口答应,不觉问了一句,乃道:“这么大的事儿,关乎姑娘终身,奶奶和姑娘就不跟老太太太太们说一声?” 凤姐摆摆手,道:“这件事我们老爷太太早交给我了,是好是歹都是我说了算,况且你也知道我们府上出事了,不知道哪个万恶的野杂种偏来弹劾我们老爷,我竟不知那些罪名儿都是哪里来的。府里正为弹劾案心神不定,四妹妹的婚事就不用去打扰他们了。” 郑官媒会意,安慰凤姐说府上权大势大,必定能化险为夷,方带着礼物和订婚书等物往张家来,如此这般一番言语,张太太却又不愿意写退亲书,怕外人知道了说自己家不好。 郑官媒陪笑道:“琏二奶奶和四姑娘这般通情达理,太太千万别辜负了她们的好意。她们自然知道府上厚道清正,哪怕将来获罪了,府上也不会做落井下石之事,但就是明白府上的为人,才不想带累了府上,不想耽误了二公子。” 张太太心里其实是求之不得,嘴里却道:“哪能如此?他们处处为我们着想,我们才不能做这退亲悔婚之事,惹人笑话。” 郑官媒瞧出几分,忙道:“原是贾家的意思,如何能说是府上退亲悔婚?” 张太太假装不同意,接连推了两三次,才作经不住郑官媒游说的模样答应了,并命人研墨,找书房里的先生写了一份退亲书,连同惜春做的针线一起交给郑官媒。 张家送到贾家的礼物交割明白,郑官媒将针线和退亲书都仔细看过,没有一丝疏漏,方告辞回到荣国府,惜春连接都不接,当面命入画拢了火盆,凡是从张家拿回来的针线等物都扔进火盆里烧了,冷冷地道:“脏了的东西,不如化作飞灰。” 凤姐莞尔一笑,命小红封了五十两银子给郑官媒,道:“出去后怎么说,大约不用我交代了,不求别的,只求保住我们姑娘的名声体面,就是林妹妹心里也记着你的好。” 郑官媒笑道:“奶奶放心,京城里再没有奶奶姑娘这样深明大义的了,谁敢说不好?” 贾家知晓自家将有难,为了不带累夫家方起心退亲,不提张太太前后的犹豫心思,这样的说法传出去,长安城内谁都要说贾家厚道妥帖,决计不会说惜春一点不是。 凤姐十分满意郑官媒的识趣,等火盆里的东西烧完,命人拿着退亲书去衙门将婚书销了,拉着惜春去贾母房中等候朝中的消息,贾赦已去了大半日,此时仍无消息传来,贾母扛不住了,正躺在炕上,满脸愁容地听宝玉说话,而王夫人则坐在角落里发呆,神情奇异,不似从前。 第137章 此时此刻,贾赦按捺住惊慌失措,针对折子上的罪名开始替自己辩解。 早在他收心抄没赖家家财还债的时候,他怕家里做的那些事连累自己,命贾琏暗暗查探那些将会冠在自己头上的罪名之证,虽未全得,却也掌握了几件,正带在身边,振振有词地道:“若说微臣治家不严,微臣认罪,原是家大业大,底下的仆从心思不一,又非微臣管家,只听幼弟家的,微臣竟是无从管束,府邸也是祖上传下,现今为幼弟所居,未曾按爵位修改规制。但是,说微臣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匿藏犯官财物等,微臣不认,微臣从不曾做过这些,如何认罪?更不认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之罪。” 对于这些事长泰帝心里早就一清二楚,他听了贾赦的话,眼里透出一丝笑意,面上假作肃然,道:“尔虽不认,但都察院御史早已证据确凿,你如何解释?” 贾赦恭敬道:“不知是哪位御史大人这般言之凿凿?” 长泰帝命其出列,贾赦定睛一看,不是别人,乃是贾雨村,贾政依旧和他好,却不知贾琏打探得知贾雨村降职后投靠到了忠顺亲王的门下,好容易才升任到都察院。 贾赦暗恨贾雨村忘恩负义,又怕他将石呆子一案推到自己头上,忙道:“原来是素日常和幼弟交好和我们府上来往亲密的贾大人雨村先生。莫不是因石呆子一案,我看不过贾大人的为人处世不和贾大人来往,贾大人就怀恨在心,弄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在我头上?就算是弹劾,也该罪证确凿,却不知人证物证都在何处?” 贾雨村自恃得了忠顺亲王的青睐,不必再仰仗渐渐败落的贾王两家,满心得意,不将和忠顺王府作对的贾家放在眼里,闻声暗恼,道:“自然是罪证确凿。况且,石呆子一案,乃是下官迫不得已奉老大人之命而为之,老大人拿去的扇子可为证。” 贾赦冷笑一声,说别的他一时倒不好辩解,独此事他在心里盘算好几年了,道:“不知我什么时候下了命令给贾御史?派了谁去?有无书信为证?说石呆子拖欠官银,抄了扇子作官价送给我的是贾御史罢?我自始至终都是一无所知。我若果然有心恃强凌弱地抢夺石呆子的扇子,怎会提出五百两银子一把的价钱向他求买?又何苦让犬子救他一命?当时原怕扇子还给他,给他惹来杀身之祸,才放在我那里几日,后来都还给他了。不信,刑部可去亲查,石呆子那年挨打,到底留了病根儿,现今在犬子先生那里静养。” 两次偿还亏空的钱粮,在贾母跟前据理力争几次,贾赦早已练就了一张利嘴,不等贾雨村反驳他就迅速地道:“说起我不敢和贾御史相交的缘故,倒也不是全因这件事,而是一件金陵旧案,可知贾御史为人矣。那件案子,我们府上并未去信,也是贾御史擅自为之。” 说着就将英莲的来历、遭遇、结局等一一道来,末了又道:“忘恩负义如斯,焉能深交?不管我们府上有无罪过,但我们府上从未怠慢过贾御史,今看其举动不禁心寒齿冷。” 虽有许多人对贾雨村弹劾贾家而鄙其为人,但都不知葫芦案,听这番话,顿时群情耸动。 贾雨村生平最恨的就是别人提起他贫贱之时,见贾赦竹筒倒豆子似的将往事悉数道来,尤其是自己得甄士隐救济却又冷眼看着他独女落难一事竟一清二楚,他没有心思去想贾赦如何得知这些机密事,而是气得浑身颤抖,道:“血口喷人!这是血口喷人!” 贾赦道:“原来你也知道血口喷人四字,既然知道,怎么就将那些我压根就没做过的罪过强按在我头上?可惜,我说的全是实话,经得起世人查证。” 这二人针锋相对,有的人在心里笑,有的人用眼睛看,独长泰帝听得津津有味。 义忠亲王的案子尚未尘埃落定,有几个余孽的案子还在审理之中,长泰帝原想等义忠亲王的案子结了再来料理宁荣国府这些人家,谁知贾雨村等不及了先来弹劾,以图立功,除窃据正堂一名外,余者都按在贾赦的头上。 虽然贾赦这厮不是什么清正廉洁的好官儿,收心前的几十年里也曾做过几件恃强凌弱的事情,幸喜都是小过,不曾出了人命,这几年还算本分,没有什么大过。 于是,长泰帝开口对贾赦道:“贾御史做的那些事,朕定会派人去查明真相,不管是徇私枉法还是以妾为妻,自有朝廷律例可判。至于贾御史弹劾卿家的罪名儿,此系今日正事,朕既给你自辩的机会,你千万不要错过。” 贾赦高呼万岁,感恩戴德,果然撇开和贾雨村争论,依旧跪倒在地,伏身道:“众所周知,微臣高堂老母尚在,国公夫人诰命犹存,微臣并未住在荣国府正院中,而是在东院另开黑油大门,单辟一处,况且朝廷并未收回敕造府邸,那年贵妃娘娘省亲归家,微臣所居之处的旧花园都并入省亲别墅,而大观园皆按规制所建,并无违制之处,此辩逾制一罪也。” 辩了一条后,贾赦再接再厉地道:“微臣能做主时,亦早早将赖家、周瑞家料理,皆有罪证存档衙门中,后来也卖了许多家下人等,此辩纵容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之罪也。至于结交外官、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匿藏犯官财物几个大罪,微臣竟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则微臣从未和外官书信来往过,微臣无能,并无实职,又无门路,也没有替人打点前程的本事,如何结交外官?二则贱内出身寒薄,秉性粗鄙胆怯,长媳明理懂事,犬子年轻时虽糊涂几年,但也早早通读朝廷律例,不敢行违法之事,微臣这一房夫妻子媳人等从未做过重利盘剥、匿藏犯官财物等事,倒是犬子年轻时替人撕掳过几个案子,然而那几个案子都有旧档可查,乃是苦主求上了门,怕长官徇私枉法胡乱判案,犬子拿帖子替他们出面说一声,令其秉公处理。除宫中朝贺随祭等大事外,贱内平素从不入朝,更不知和宫闱传递消息东西是何意。” 结交外官的是贾政,贾雨村外任时因替薛蟠了结过案子,常和王子腾、贾政书信来往,而王子腾是贾政之内兄,自然也来往亲密,后来又因元春有喜来往得愈加频繁,和自己这个亲家倒没有什么交情,而且贾政替人谋了不少职缺,贾雨村、傅试等。 匿藏甄家和史家的财物都是王夫人,东西直接收在王夫人房里,重利盘剥也是她年轻时做过的,早早就收手了,包揽诉讼也是,除了张金哥一案是在秦可卿之丧后所办,余者都是旧日所为,怕是担心阴司报应,王夫人才每日吃斋念佛,收了手。因此,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这两项都是往日旧事,最近几年没有听说过再做这些事。 传递宫闱消息和东西,这些显而易见都是王夫人做的事情,只她一人可在每月的二六之期进出后宫,与元春相见,和元春互通内外消息,或者送钱给元春打点后宫人等。这两件是贾赦在心中猜测所得,却不能十分肯定,毕竟王夫人从来不把这些事外传。 不过,这几桩大罪贾赦即使心里明白都是贾政夫妇之过,他也不能当朝说出来,以免落人话柄,故假装不知,请长泰帝派人查探。 事关身家性命,贾赦嘴皮子利落得很,能辩解的他有理有据,无法辩解的他请命严查。 长泰帝听完,点了点头,这些他比贾赦更清楚,看着底下的官员,道:“朕听着贾卿家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诸位卿家怎么看?” 旁人犹未开口,贾雨村已出众道:“贾将军所言不尽不实。甄家、史家犯事时,都有转移财物的举动,送往荣国府,作为一家之主,贾将军岂能不知?重利盘剥、包揽诉讼等事都是打着荣国府的名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若不是顶着荣国府的名义,那些断案理事的官员岂会听命而为?就是金陵旧案、石呆子一案,微臣也是听从其命。” 贾赦不理他,向长泰帝道:“微臣无能,甘愿领治家不严之罪。” 因卫若兰娶了黛玉,陈麒陈麟等都不好开口,但都察院都御使徐杰却无此担忧,他本就不喜贾雨村为人,又听贾雨村做过的事情,更加不屑,道:“即使是弹劾案,也当查明真相才可判处,既然贾将军不认,那么就请刑部查探真相,有罪当罚,无罪当放,方是青天之事。” 南安王赞同道:“徐都御史说得有理,谁都知道荣国府并未分家,管家理事出门应酬的当家主母一直都不是贾将军的夫人,总不能因为贾将军袭了祖上的官儿,就把所有罪过都推到贾将军的头上,毕竟这样的老世家枝繁叶茂,嫡支甚多,许是有人仰仗其势而私自为非作歹,贾将军居小小东院,被瞒过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情。” 南安王一直记着自己兵败后各家避而远之而凤姐携妹前往自己家中安慰老母的事情,况且他闭门思过后闲来无事,暗中梳理京城各家的事迹,颇知贾赦这几年的所作所为,确无大过,所以才有今日替贾赦周旋的举动。 忠顺亲王笑嘻嘻地插口道:“贾家的案子就交给微臣来料理罢,微臣必定督促刑部查得明明白白叫人没有任何疑虑。” 贾赦一惊,谁不知道自己家和忠顺王府素无往来,忠顺亲王若要徇私更是轻而易举。 长泰帝听了却道:“你有心料理,但你和贾家不睦,肯定有人说你公报私仇,竟是不必你费心,单管义忠亲王那件案子罢。贾家的案子就交由刑部,尽快查明真相。” 刑部尚书徐茂急忙出列,踌躇道:“若要查明,须得查抄其家,翻找证物,尤其是甄家、史家转移过去的财物等,以及重利盘剥的票据等。怕就怕这会子工夫,荣国府已经转移走了所有证物,未必能找出来,就像甄家、史家一样,都在抄家的官兵抵达之前转移走了东西。” 贾赦一摆手,道:“徐尚书放心,我上朝时叮嘱犬子并儿媳,叫他们着人看管门户,凡家里的人许进不许出,外人进出所带之物都一一查验后放行。” 别的不说,甄家和史家的财物可都在王夫人房里,为了不获罪,很有可能转移出去或者转移到库房里,在王夫人房里就是王夫人的罪证,殃及贾政,在库房里可就得自己一人承担了,他如论如何都得防着。原本他没想到这里,是凤姐提醒了他,忙命贾琏去料理。 忠顺亲王也笑道:“怕在贾将军上朝自辩的时候,宁荣二府效仿甄家、史家行事,我早奉旨派兵盯着他们家了,其家人许进不许出,外人进出携带之物一一查验,问明缘故后放行。” 贾赦听了,满身冷汗。 听到长泰帝早有举动,徐茂倒是放心了,他原是礼部尚书,那年林如海临终前去传旨的就是他,长泰帝见他为官勤恳,又颇正直,前年调任他为刑部尚书,总管诸事。 贾赦想起妻女孙儿人等,岂能叫抄家的官兵冲撞了?忙跪下狠狠磕了几个头,面带沉痛之色地道:“若是罪在微臣,微臣甘愿领之,然若不是微臣之过,抄家之后微臣的妻母女媳人等有何面目活在人世?恳请陛下网开一面。” 长泰帝想了想,他有心放过贾赦一房,道:“卿家罪名未定,不同于别人,就是治家不严也不至于抄家,就这么抄家反倒显得卿家罪过深重似的。这样罢,命人进去传信,让女眷人等回避在一处,再命兵丁进去按房查抄,先抄证物,余者暂且封锁在房中,而后论罪发落,也免得查明卿家无罪时发还东西出了差错。” 说着,对徐茂道:“宁荣二府都如此行事,查抄之时,先将弹劾案中的贾赦、贾政、贾珍等人拿下收押,查明无罪再释放。” 徐茂遵旨,贾赦更不必说,自辩时已脱其冠,此时满心感恩,自愿收押。 忠顺王府素和贾家不睦,忠顺亲王自告奋勇地带兵前去,以宁国府和义忠亲王有来往为由,毕竟他现今管着义忠亲王的案子,长泰帝叮嘱道:“不许胡闹。”才命他带兵。 接下来就由忠顺亲王带兵按房查抄宁荣二府,徐茂跟在后面搜罗证据,有长泰帝旨意在前,官兵人等都给贾家女眷这份体面,先命女眷人等回避在贾母上房,不许进出,命刑部的狱卒婆子看守,是怕官兵们无所顾忌欺辱这些女眷。 徐茂掌管刑部以来,早有经验,一面命人翻找证物,一面命人按名册清点贾家的下人,以求人证,余者都赶到荣禧堂门前甬道两侧的空地,着官兵看守,无关人等撵出去。 薛家和妙玉等皆被逐出,前者凄凄惨惨地回了京中旧宅,后者则被静慧接回牟尼院。 值得一提的是,忠顺亲王和徐茂抵达荣国府时,去了库房所在的院落,贾琏正与王夫人的心腹陪房在库房前针锋相对,亲自带人拦住王夫人命人将甄史两家财物送入库房的举动,双方各执一词,都不肯却步,官兵进来,当场拿住。 忠顺亲王命人开箱,翻弄了几下,果然是甄史两家转移出去的珠宝物件,在甄史两家的账册上都有登记,冷笑一声,乃道:“幸亏来得巧,倒免了我们一番功夫。” 徐茂瞧了瞧,问贾琏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 贾琏恭恭敬敬地给忠顺亲王请过安,才回答道:“这是二太太送来的,不知为何,今儿突然就要放在内库里,但这些东西我们并没有见过,也不是府上的东西,账目上没有,下官便拦住了。至于内库里都是素日的人情往来所送之物,无非是些绸缎绫罗果品酒水,没有别的东西,皆有清单账册,来历明白,请王爷和大人明察。” 忠顺亲王一面命人清查,一面对贾琏道:“你老子在朝上不承认你们府上匿藏甄史两家的财物,瞧来竟是你叔叔家所为?” 贾琏苦笑道:“王爷容禀,家严不住在这里,确实不知此事,贱内虽知,但苦劝婶娘两次不得,这才气得搬回东院,尚未来得及措辞告诉家严家慈,就有人弹劾家严了,家严不得不上朝自辩,这些王爷和大人找下人来问问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忙又假装惊讶地去圆自己不知东西来历的谎言,道:“我说婶娘怎么好端端地把这些东西放进内库,以前从来没有,原来里头装的是匿藏的犯官财物。” 忠顺亲王看了他几眼,呵呵一笑,径自命人继续查抄。 这一回他和徐茂竟是大开眼界,除了内库那些平常送礼所用的绫罗绸缎等物外,其余库房空空如也,而各房各室的东西却是满满当当,价值不菲,令人骇目。因贾母早已分过家了,世人皆知,且她又年纪老迈多病,房中都是女眷,就没查抄她的上房。 作为一家之主,东院祖孙三代的东西竟不如王夫人一人所有,单她房里就有三四十万的东西,很有些逾制之物,贾政房里也有一二十万,两房媳妇房中梯己总数也有一二十万。 花了两三日的工夫,经过查抄、拷问,人证物证俱在,贾政一房悉数收押治罪。 贾政早就被收押了,所以查封荣国府后入狱的也就王夫人和贾宝玉、贾环、贾兰叔侄三个,李纨和薛宝钗是女眷,虽受连累,但在荣国府后院辟一处下人院关押,命狱婆看守,而王夫人则是罪过最重,押入狱神庙,单独看守。 和王夫人、李纨母子、贾环娘儿俩的惊慌失措相比,宝玉虽然满脸惨淡,但是不忘贾母,被押出去时不住回头,喊道:“凤姐姐,四妹妹,千万照料老祖宗。” 宝玉遭遇此厄,贾母当即昏了过去,等清醒时已是整个身子都不能动,口歪眼斜不能语。 房中就只邢夫人、凤姐和惜春、巧姐、萱哥儿,一个丫鬟都没有,凤姐一面担忧贾赦和贾琏,一面央求看守他们的婆子,拔下头上的一根镶着大珍珠的凤钗、褪下腕上嵌着宝石的金镯给她们,含泪道:“好歹替我们请个大夫。” 婆子却不敢收,回了忠顺亲王,果然请了大夫过来,倒也尽心尽力。随即忠顺亲王又传了命令过来,不必再看守他们,只是府内官兵要等案子结了才能撤下,遂命他们移至东院,别来这边乱走。 凤姐得知贾琏没被收押,东院已解封条,心中块石登时落地。 东院虽未封锁,也有厨房可用,但是一应粮食等都在荣国府粮仓里,不得动用,幸喜黛玉遣人送了银两衣食药材等物过来,同行的又有太医,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因重利盘剥和包揽诉讼等事已经时隔多年了,票据书信等一滴无存,纵有王夫人和心腹陪房的口供,也须得查找当日的人证,才好断案。闻得此信,张金哥一案的前长安守备前来告状,替枉死的子媳伸冤。徐茂自然受理,一个月后查得明明白白,结案后禀明长泰帝,按照律例做出以下判决:宁国府罪过深重,罪证确凿,贾珍秋后问斩,贾蓉流放北疆,其家产抄没,家眷下人一并当街发卖。荣国府贾赦虽无大罪,然因治家不严以至于府中上下人等倚仗权势无恶不作,遂削去爵位,收回府邸,并罚银两万,释放返家。贾琏从前包揽诉讼旧档犹存,罢免其职,罚银五千,父子房中财物发还,但仆从人等一概发卖,以平民愤。荣国府贾政结交外官、安插心腹入朝为官、纵容妻子逾制、重利盘剥、包揽诉讼、匿藏犯官财物、传递宫闱消息东西,贪财伤命无数,亦有其奴恃强凌弱、欺男霸女等,遂罢免其职,连同其妻一同流放北疆军中为奴,其房中财物俱抄没入官,房中子媳孙婢人等一概发卖。 长泰帝额外又下了一道恩旨,贾珠之妻李氏守寡多年,不在发卖之列,其嫁妆亦不在抄没之列,贾兰、贾宝玉、贾环并贾宝玉之妻薛氏年轻不知事,允赎为民,至于财物并未发还。 第138章 旨意一下,消息传至尚未摘去敕造荣国府大匾额的贾家,贾琏等人感恩戴德不尽,急急忙忙地筹集银两,次日好交罚银接贾赦回家,并赶在变卖家眷仆从之前把宝玉几个人赎出来。虽然朝廷并未十分催促他们如此,但贾琏怕夜长梦多,恨不能立时就去交钱领人。 幸亏从贾家出事以来,贾琏一直未被收监,才能留在家里打点外面的事务,也得了黛玉和迎春夫家的帮助,不至于留下一家妇孺惶惶然地不知如何是好。 贾赦和贾琏父子两个的罚银是两万五千两,贾兰、贾宝玉、贾环和薛宝钗的四份赎身银子是四千两,宁国府尤氏和许氏婆媳皆是没入官府为奴,许买卖不许赎身为民,两人又是一千两,总共三万两之数,而贾赦房里虽有十几万两的东西,银子却早就用来偿还欠银了。 贾琏和凤姐手里只有五六千两银子,原本攒着打算给惜春置办嫁妆的,只有先用来交罚银,贾母当时分给贾琮五千两银子,贾琮也劝邢夫人拿出来。 贾琏叹了一口气,道:“这才一万多两,差远了。” 邢夫人以前吝啬是因为没有依靠,恨不得攒下大笔银子来养老,如今和贾琏夫妻情分颇深,素日常得他们的孝敬,她便不像以往那样了,想了想,开口道:“先拿你们老爷的古董东西暂押一万两银子回来用,我手里攒了二三十年也有五六千两银子。” 贾琏摇了摇头,怕贾赦回来不悦,那些都是他要留给萱哥儿的,道:“竟是不必动用老爷的,等老爷回来见东西少了,只怕又生是非。一会子我当我和凤哥儿的东西,我们房里剩的东西虽不多,拿古董头面金银器皿凑一凑也能押个万儿八千两银子回来。” 凤姐嫁妆里很有几件价值连城的笨重东西,其中有一座用上好紫檀花了十年时间才打出来的拔步床,当时留着就是免得让人觉得他们房里空了,此时少说能当四五千两银子。 惜春和巧姐齐声道:“我们也有好些头面衣服,拿出去当了。” 至于贾家容易卖掉的商铺庄田等,他们谁都没提起一句,那些可是将来度日唯一的进项了,宁可折变头面衣服,也不能卖庄田商铺。 第101节 邢夫人满目怜爱,一手拉着惜春,一手拉着巧姐,道:“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这才是齐心协力的时候。我知道你们怕老爷回来见他的宝贝东西没了生气,就依你们的意思,我那里有几套好头面也值二三千两。” 只要一家子平平安安,银子都是小事,不用抄家入狱,凤姐暗中不知念了多少句佛,屈指一算还差几千两,而且还得打点各个官员,这一两个月单是打点就花了几千两银子,等到接人赎人的时候不能只准备三万两银子,剩下几个得意的下人和几个姨娘也得买下来。 想到这里,凤姐忽然将手一拍,道:“老爷和二爷的罚银理当由咱们出,珍大嫂子和蓉儿媳妇是四妹妹念着旧情,别叫人买了她们去作践,伤及咱们家的脸面。二房里的人凭什么也得我们出?宝玉还罢了,那是二爷嫡亲的堂兄弟,我嫡亲的表兄弟,其他的和咱们有什么相干?况且都说长嫂如母,其中又有她的亲生儿子,该叫她出这份银子才是。” 邢夫人赞同道:“正是,她陪嫁的东西悉数发还了,当年她的嫁妆里就有咱们家送去的聘礼聘金带回来,那可是好几万两银子,这些年她又只进不出,纵使没了在府里挣的和老太太给的,单这份嫁妆也足够赎他们那一家子的人了。丰儿,去请珠儿媳妇过来。” 当初,挪到东院里的只有贾母和他们一房的主子,没有一个下人,荣国府里的下人都被收押在荣国府后面的下人房里,今儿接到旨意才开始造册登记,登记完了就要作官价发卖,邢夫人和凤姐的陪房尚未被放出来,还得等一两日,因此只有小红、丰儿等几个早先被放出去脱了籍的丫头在跟前服侍,林之孝夫妇和贾芸过来帮着料理家务,连同黛玉送来两房下人暂给他们使唤,他们一房娇生惯养的奶奶姑娘们才不至于连一口饭都吃不上。 丰儿答应一声,带着婆子去了半日,却只带回一千两银子。 邢夫人听了这笔数目,登时吃了一惊,道:“他们一房四份呢,她又是做嫂子的,怎么才给一份的银子?莫不是她只出兰哥儿那份,宝玉宝钗和环儿她都不管?” 丰儿脆生生地道:“我去时珠大奶奶房院的封条已经揭了,看守的兵丁只将珠大奶奶的嫁妆东西按册留下,余者和二老爷二太太那里的东西一起装车运走。旨意下来时,珠大奶奶就从后院下人房出来回到自己院落了,正看着陪嫁仆从收拾剩下的东西,没几日府邸可就要被收回去了。我说咱们一房正在收拾头面衣服准备折变了,赎人的银子实在不够,想请珠大奶奶凑些出来,可是珠大奶奶只给这么些,在我跟前说她一肚子苦黄连水,进门后攒下来的梯己连同老太太给兰哥儿的都被抄走了,实在是拿不出更多的银子。” 凤姐不怒反笑,道:“太太,二爷,听听,这才是咱们府里尚德不尚才的第一贤惠人活菩萨呢!我就知道她舍不得出钱赎买其他人。” 贾琏嗤笑道:“咱们家败落了,他们留着银子以备日后家用,免得老来受贫,虽说是在情理之中,但是人生在世最不知祸福如何,总该积些阴德才是。罢了,兰哥儿他娘不肯出钱,咱们就凑一凑,总能凑出三五千两银子。” 一语未了,黛玉打发紫鹃过来,道:“姑娘听说了朝廷对府上的判决,好歹都保住了性命,特地打发我来问二爷和太太奶奶,罚银和赎人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晚上使人送来。” 凤姐忙道:“够了,够了,已经凑够了,很不必林妹妹再出钱。” 邢夫人也说道:“正是这个话儿,你们姑娘是出了阁的姑奶奶,她舅娘哥哥嫂子尚在,不曾被抄没家私,她舅舅有十几万的梯己,哪里用得着她出钱?别叫她夫家生出不满之意。何况,这一两个月以来都是你们姑娘管着我们吃喝用药请大夫,又派人帮她哥哥打点,听他哥哥使唤,又打发两房下人过来伺候我们,就是亲女儿也没有几个能做到这样。我们若再贪心不足,事事依赖你们姑娘,竟是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 紫鹃笑道:“姑娘打小儿在府里长大,比在自己家过的日子都长些,哪里能不闻不问?这些都是姑娘该做的。姑娘说,现今守孝,不好出门来探望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特特命我送上各样补品,请老太太和太太奶奶们好生保养,明儿再请太医过来给老太太和老爷诊脉好放心,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只管打发人去说一声,凡是力所能及的决不推辞。” 凤姐道:“知道了,回去告诉林妹妹,这样的结局已是心满意足了,也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事情,请她放心。我们这里正忙着,就不留你了。” 紫鹃方将带来的东西和凤姐交割明白,告辞回去,丰儿送她出门。 邢夫人等紫鹃走后,听凤姐说自己深明大义,便含笑教导琏凤惜巧道:“咱们家落得这样下场,老爷和琏儿起复极难,一则老爷已逾花甲,原本就没有实职,二则琏儿没有功名,是捐的虚衔儿,若想重振祖宗荣光,只能靠萱哥儿发奋,幸喜他不像老爷和琏儿,读书的本事极好,又聪明伶俐。因此,凡是咱们能自己解决的事情就别劳烦林丫头,平时不给她添烦恼,她也明白咱们的识趣明理,将来拜托他们照应萱哥儿才好开口。” 凤姐暗道邢夫人精明,哪有素日的愚顽吝刻?分明想得十分长远。就像邢夫人说的,他们现在自己解决眼前的大小事情,不去打扰黛玉,黛玉自然记着他们的好处。将来有要紧事情请求时,凡是黛玉力所能及的定会尽心而为。 凤姐笑赞了几句,道:“太太说得极有道理,若是遇到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就要找林妹妹帮忙解决,时间长了,别说林妹妹,就是我心里也厌恶。” 邢夫人颔首道:“你们明白就好,咱们此后本分做人,千万别惹是生非。” 贾琏和凤姐、惜春、巧姐站起身,齐声应是,其实就是没有邢夫人的提醒,他们也不会事事依赖黛玉,毕竟那不是长远之道。 他们正收拾东西,准备送去当铺,又命打点行李准备搬离荣国府,藕官过来道:“太太、二爷、二奶奶、四姑娘、大姐儿,老太太担心银子不够,特地吩咐我来告诉二爷,先将老太太留作日后丧葬之用的银子拿去把老爷和宝玉他们赎回来,不够再当房里剩的那些东西。” 如今在贾母跟前服侍的就是藕官和蕊官,她们两个你恩我爱,都不愿嫁人,尚住在黛玉给宝玉的那座宅子里,闻听贾家出事,忙过来道恼,带来晴雯等人给的东西。那时下人都在关押之中,贾母跟前除了忠顺亲王网开一面留了鸳鸯,再没有一个丫鬟可用,她们感念宝玉对自己的恩德,知道宝玉最惦记着贾母,便都留下来伺候贾母。 凤姐一怔,道:“老太太不能说话,怎么说了这话?” 藕官道:“鸳鸯姐姐将外面的旨意告诉了老太太,好叫老太太知道大家平安,说到老爷和二爷被罚银,又得用银子才能赎宝二爷他们回来,老太太急得很,恨不得挣扎起身,我们大家猜测好几样意思,请老太太眨眼睛来说是否,才得了老太太这样的吩咐。” 凤姐本想说贾母年纪大了,又病成这样,不必用她的东西,转念一想,此时不用,等宝玉回来,贾母少不得改变主意留给宝玉,毕竟先前分给宝玉的都被抄了。 于是,她便催促贾琏去拿银子搬东西。 从贾母上房挪回东院的时候,贾母上房没有遭到查抄,分家后剩下的东西又不多,忠顺亲王便由他们搬回东院,现今都在贾母所居的卧房里。 贾母手里还有一万两银子,加上贾母留下的几副头面和陈设东西也当了一万多两,总计两万六千两,竟不必贾琏夫妇典当东西,连邢夫人和贾琮那些银子都没用就够了,顺顺利利地接回了贾赦,赎回了宝玉、贾环、宝钗和贾兰,以及几个姨娘和几房老实厚道能干的下人。 贾赦等人并没有回荣国府的东院,而是径自住进凤姐已经命人收拾安置妥当的三进院落,距离卫家不远,极清静雅致的一处所在。 荣国府很快就会被朝廷收回,贾赦索性就不回去了。 贾琏早起带上银子去接贾赦赎宝玉等人时,凤姐已带贾母邢夫人等搬到了新居,黛玉迎春湘云等都派人送来乔迁之礼,也打发不少下人来帮忙搬家,不到半日凤姐就将房舍安排得妥妥帖帖,诸事料理得井井有条,仿佛未曾经历过风雨似的。 这时候才看出人心,黛玉、迎春两家和湘云一家自不必细说,就是昔年被打发出去的丫鬟诸如晴雯芳官等,也都凑钱将茗烟卍儿等人买了下来。 宝玉惨然一笑,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他和宝钗无处可去,暂时被安置在贾母院落里的东厢房内,拨了两三个小丫头服侍,独贾母十分不放心,即使口不能言身不能动,仍旧示意鸳鸯让藕官和蕊官去伺候宝玉,藕官从前服侍过宝玉,自然知道宝玉的喜好。 宝玉洗完澡出来,藕官一面给他梳头,一面絮絮叨叨地道:“珠大奶奶在府里是出了名的贤德,比琏二奶奶的名声好了十倍,底下都说她和气,都说二奶奶心狠手辣,谁知大难临头珠大奶奶竟只顾着自己和儿子,对公婆妯娌都不闻不问。兰哥儿被赎回来只给老爷太太磕了头,就被昨儿搬出府住到陪嫁房舍里的珠大奶奶打发人接走了,珠大奶奶自己连面儿都没露。” 蕊官也道:“可不是,真真是无情无义的人。府上何曾怠慢过他们娘儿俩?守寡原是她命苦,老太太心疼她,月钱年例都是上上份儿,谁又轻忽过他们?只是兰哥儿在府里不如二爷尊贵得人意罢了,可别人连兰哥儿都不如呢,她就能狠下心肠,这样回报。听说,珠大奶奶的嫁妆都发还了,官差仁慈,只搬了不在嫁妆单子上的东西,没动其他,哪怕没有太太说的几万两银子东西,也很够赎人了,偏偏她就看着琏二爷和琏二奶奶东拼西凑,连老太太都把丧葬银子拿出来了,独她只给一千两银子赎兰哥儿,一文钱都不肯多出。” 宝玉呆呆地看着镜中形容消瘦的自己,长叹道:“竟是别怨恨大嫂子。大哥哥早早就没了,大嫂子心里头苦了十几年,只有兰哥儿一个指望,素日省吃俭用把钱都攒着给兰哥儿。如今老爷太太犯了大罪,不日就要流放,兰哥儿读书科举的前程没有了,大嫂子进门后攒下来的家业都被抄没了,将来吃住用都要花钱,自然要为日后打算。大嫂子出银子替我们赎身打点安置是她的好处,不出银子也在情理之中,很不必十分苛责。” 藕官道:“话虽如此,到底说不过去。琏二爷和琏二奶奶还是隔房的哥嫂呢,哪个不比她尽心尽力?她不管叔叔妯娌也罢了,怎么连公婆都不管了?哪怕打发人给二老爷和二太太送一件衣裳一个馒头,也是她的孝心到了。” 这时,听到窗外有人说话,由远及近,蕊官探头一看,道:“二奶奶带着那年在咱们园子里任由人取笑的刘姥姥来了。” 宝玉走出门,果然看到凤姐和刘姥姥一面说话,一面进来。 刘姥姥看到宝玉,忙过来请安,道:“见过宝哥儿,宝哥儿身子可还好?” 宝玉一把扶住她,道:“姥姥快别多礼,我哪里担当得起。姥姥怎么来了?算一算好些年头没见了,姥姥的头发竟白了好些。” 刘姥姥颤巍巍地站起身,咧嘴一笑,道:“我都快八十岁了,头发不白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人人见了不得吓一跳。我瞧着宝哥儿竟比往日瘦了好些,可见是吃了大苦头,我心里疼得慌。那年宝哥儿给我一个茶杯,我心里都记着呢。” 说着,叹道:“我们前几日才听说府里的事儿,把我吓得什么似的,恨不得生一对翅膀来看府上怎么样。要不是府里那年给我们那么些银子东西,我们家哪里有今日的丰衣足食?板儿因着这份恩典念了好几年书呢,在我们村里是一等一的人才。我心里记着老太太太太奶奶姑娘哥儿们的好,昨日紧赶慢赶地进了城,听说朝廷罚了府上许多银子,又要用银子才能赎哥儿奶奶,我就直接回家筹集钱,今儿把家里能用的钱都拿过来了。谁知我到了府门口才知道那么大的一座府邸都被朝廷收回去了,我一路上问到了这里。” 第139章 宝玉夫妻和藕官蕊官两个丫头听了刘姥姥的话,十分动容。 凤姐因迎接刘姥姥进来,早知刘姥姥的来意,向宝玉道:“何曾想到在落难的时候,许多人对咱们都避之唯恐不及,连自己家的都无情无义,而刘姥姥却是古道热肠,将一家子攒了几年的二百多两银子都拿来了,我感动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宝玉泣道:“我自幼居住绮罗丛中,在囹圄里走一趟方知人情冷暖。姥姥把所有的积蓄都拿来了,以后一家人如何度日?” 刘姥姥却笑道:“哥儿放心罢,那年太太给了一百两银子,奶奶给了八两银子,我又卖了宝哥儿给的那个盅子,家里添了十几亩良田,盖了青砖瓦房大院子,又有老太太姑娘们给的料子做衣裳,地窖里攒了好些粮食,两三年都够吃的。再说,朝廷弄了好些海外的粮食种子,皇庄里种两年觉得收成好,前年又发给我们村里跟着种,薄田都能种,收成竟比别的都高,饭桌上也多了几样菜蔬,这两年风调雨顺,有了新粮食吃,村里没饿死一个人呢。” 说话间,到了贾母房里,见贾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鸳鸯跪在床边给贾母揉腿,刘姥姥眼泪不觉就下来了,颤巍巍地几步走上前,跪下请了安,道:“老寿星,我来看您了。” 贾母虽然动弹不得,却听得到声音,泪水从眼角流下。 凤姐一面扶起刘姥姥坐在床边鼓凳上,一面回身推了宝玉一把,又把袖里的手帕塞给他,道:“宝兄弟,你去老太太跟前,我知道老太太口不能言,心里着实惦记着你。” 宝玉急忙上前替贾母拭泪,一味说自己安好,刘姥姥也安慰道:“老寿星,我都听凤哥儿说了,府上虽犯了事,但是未出人命,哥儿姐儿们都在家里,一个不缺,您就好好地调理身子骨,等着抱宝哥儿家的重孙子。人生在世,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这个坎儿府上已经平安跨过去了,过几年避过了风头,起来又是一个大门大户,这就是否极泰来。” 贾母听了,喉间吐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眼,旁人都听不懂,独鸳鸯道:“姥姥,老太太说多谢姥姥的开解,也多谢姥姥不嫌我们犯事儿地来看望我们家,她不是没经历过大事的人,如今家里人命保全了,心就放下一半了。” 刘姥姥忙道:“我们家得了府上恩德才有今日的丰衣足食,从前可是连衣食都挣不够的,我们虽是平头百姓,但不能有了好日子就忘了府上老太太太太奶奶哥儿姐儿的恩德。” 鸳鸯眼圈儿一红,道:“姥姥知恩图报,偏有人无情无义。” 刘姥姥不解,凤姐、宝玉却知她说的是李纨,这件事一直瞒着贾母,怕贾母知道了伤心难过,但家里凡是知道的没有不骂李纨的,鸳鸯自然也一样。 没过几日,就听说李纨带着贾兰和陪房下人等悄无声息地回金陵去了。 自从搬家后贾母始终没见过李纨,而贾兰在出狱那日和宝玉、贾环一起来磕过头后就再也没出现,鸳鸯等人平常一个字不提李纨母子,反倒是刘姥姥祖孙、邢岫烟姑嫂、晴雯芳官等姊妹相继来探望自己,贾母心里如何不明白? 即使明白了,贾母也没有多问,一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二是凤姐他们都不想让自己伤心,自己就装作不明白罢,三是她知道李纨手里很有些家私,足够他们娘儿俩过活了。 贾赦却是一叹,道:“我原想老二两口子和蓉儿都上路后再安排他们,谁知不用了。” 这几个月义忠亲王之案牵连了许多人家,或是罚银、或是抄家、或是入官为奴、或是当街发卖,罪魁祸首也就是各家为官主事者或是斩首、或是监、禁、或是流放,其中流放北疆的罪人足足有一百七八十个,原先都在刑部大牢,定后日一起押往北疆。 贾赦深恨贾政夫妇带累自己失去爵位府邸,可是碍于名声不能对他们不闻不问,咬牙切齿地命贾琏和凤姐打点出几套粗布衣裳,带着贾宝玉贾环亲自去送贾政和王夫人。 贾赦特地穿了一身簇新的茧绸袍子,把贾宝玉和贾环打扮得也与往日无异。 流放的罪犯男女分开,挤挤挨挨地被关押在囚车里,只能站着不能坐下,不独犯事的官宦连同家眷,还有和他们一同上路的其他犯人,皆是罪过深重而被判流放,这些人多系穷凶极恶之辈,看到曾经锦衣玉食颐指气使的大官儿们落得和自己一样下场,无不拍膝大笑。 贾政被挤在囚车角落里握栏而立,披头散发,狼狈不堪,乍见贾赦一身光鲜亮丽地下了高头大马走到车前,想到自己着囚衣带镣铐,顿时羞愧不已。 贾赦叹道:“二弟自幼锦衣玉食,出门骑马坐轿,何曾吃过这些苦头?” 遂命长随请押送这些囚犯的官差到跟前,递上沉甸甸的一包银子,足有二百两之数,恳请他们将贾政、贾蓉从囚车里挪出来和王夫人单坐一车,并允他们兄弟叙话。 押送犯人至流放之地的官差没有什么油水,若是犯官尚有家眷亲友且愿意打点的倒好些,总会给他们送银子托他们在路上照料犯官,可惜这样的终究是少数,几乎每有犯官坏事都会牵连甚众,个个自顾不暇,别说打点送行了。 因此,领头的衙役掂了掂手里的银子,想起贾家未曾尽倒,又有几门亲眷风光,尤其是卫若兰才兼任了领侍卫内大臣,忙笑容满面地依言安排。 看到宝玉就在眼前,刚从囚车里下来的王夫人忍不住痛哭道:“我的儿!” 囚车尚未拉过来,贾政、王夫人和贾蓉都站在当地,宝玉跪倒在父母跟前,伏地痛哭,道:“此次北行,千里风霜,儿愿随爹娘同行,路上好侍奉爹娘。”他历经炎凉,再无昔年天真无邪之状,眼见父母憔悴如斯,竟似苍老了二十余岁一般,心痛难耐。 王夫人听了这话,断然拒绝道:“不可!”她就宝玉一个儿子了,幸喜被赎了出去,来狱神庙探望自己时都说贾赦甚是善待,无论如何都不能叫他跟着自己吃苦受罪。 贾政也道:“此去生死难料,汝在家中代我服侍老太太就是对我们的孝心了。” 王夫人十分赞同,戴着镣铐的手抚摸着宝玉的头顶,想到母子分离,再无相见之日,只觉得心如刀割,哽咽道:“你老爷说得极是,你在家服侍老太太就是对我们的孝心了。” 贾赦开口道:“我们一房老小和宝玉兄弟两个都会孝顺老太太,二老爷和二太太只管放心地上路。有我这个做大伯的在,必定不叫宝玉和环儿两个吃苦。老太太将梯己早早地分了,分到你们那一房的尽数被抄没,可惜了,幸而公中尚有些庄田商铺,可惜因你太太管家时进项不好卖掉了好些,剩下的不多,明儿我分宝玉和环儿一人一个庄子,俭省些也够嚼用了。” 贾政口齿一动,似有言语要说,贾赦压根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继续洋洋洒洒地道:“用不着你拜托我,我自会孝顺老太太、照料两个侄儿。宝玉和环儿现今都跟我住,将来若要另门别院,我也会掏钱给他们买两所房舍。” 不用贾政恳求他就善待宝玉和贾环,买房分地,那是他的好处,谁听说了都会赞他不计前嫌地照料侄子,实是深明大义,哪怕两个孩子后来落魄了也没人会怪自己,毕竟自己该做的都做了,无可挑剔。但是,贾政开口将宝玉和贾环托付给自己那就不是好事了,宝玉和贾环日后过得安乐倒也罢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或者冷不防地吃了什么苦头,势必要怪到自己头上,不仅贾政如此,就是外人听说也会说自己不尽心。 贾赦自认不是君子,自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斜睨贾政一眼,道:“虽说我受你们连累失去了爵位和府邸,又被罚了大笔银子,从达官显贵沦为平民百姓,但是几个孩子却是无辜,你们不必担心我亏待宝玉兄弟两个。” 贾政和王夫人听了,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唯有满口感谢,作涕零之状。 贾政猛地想起一直不曾见过贾兰,也没听贾赦提起贾兰,不由得问出了口,贾赦犹未言语,宝玉不知如何启齿,独贾环毫不隐瞒地道:“大嫂子和兰哥儿早回金陵去了。发落的旨意才下来,大嫂子拿着朝廷没抄没的嫁妆东西和兰哥儿搬走了,前儿没来跟我们辞别就乘船南下。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老爷和太太一个在刑部大牢,一个在狱神庙,我和二哥哥、姨娘被赎回来的第二天就去探望老爷太太,今儿又来送行,谁知大嫂子和兰哥儿踪影不见。” 贾环向来妒恨宝玉,如今他和宝玉都一样是贾赦的侄子,贾赦虽疼宝玉,但对自己也很好,那年中秋作诗,贾赦还单独拿东西赏给自己呢,宝玉就没有。而且,贾母重病,贾政和王夫人流放,再无人拿自己比宝玉,心里反觉出气。 他也极厌贾兰,纵使他们母子不如宝玉在府里的地位,但比自己和姨娘两个强了百倍不止,竟还不足,贾母吃饭除了惦记宝玉外,就记着贾兰,从来没有赏过自己一碗菜。 贾政和王夫人大吃一惊,失声道:“你说什么?” 贾赦好心地将李纨母子的下落告诉他们,仿佛没看到他们的不敢置信,叹道:“我想着分你们二房的两处庄子,兰哥儿是长孙,理当占一半,谁知不声不响地走了,索性那些地就平分给宝玉和环儿,好歹他们兄弟两个都有些孝心。至于兰哥儿和他母亲有当年李家陪嫁的东西和下人,你们做祖父母的知道数目,很够他们过日子,怕比宝玉和环儿还宽裕。”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一叠声地道:“孽障!孽障!亏她素日贤名在外,哪里想到竟做这些事。”她虽未指名道姓,但众人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李纨和贾兰。 贾赦嘴角流露出一点讽刺,道:“上行下效罢了。” 王夫人顿时紫涨了脸。 贾政流泪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贾赦哼了一声,分明是他们夫妻的所作所为连累一家,该说家门不幸的是自己才是,他们倒好,不知反省,反说家门不幸,想了想,贾赦又极体贴地道:“另外,二老爷门下的那些清客,单聘仁、詹光等都投奔到贾雨村门下了。” 贾政一呆,随即满脸愤怒,正要问贾雨村怎么没有被问罪,就见衙役拉了囚车过来,催促着上车上路,宝玉贾环两个忙将打点好的包袱交给他们夫妻和贾蓉。 宝玉悄悄地道:“宝姐姐细致,在棉衣里缝了些散碎银子。” 犹要再说,衙役已经等不及了,推搡贾政和王夫人、贾蓉上车,等到城外,夺了包袱搜检一番,见只有粗布衣鞋,并无银两,才还给他们。 却说贾赦带着宝玉贾环回到家,果然依从前言,当着贾母的面分了两个庄子出来,都是五六百亩的小庄子,一个给宝玉,一个给贾环,这算是正经分家了。同时,贾赦又许诺等贾环成亲后,再分两所房舍与他们兄弟,自立门户,但是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两个庄子的进项都得并入公中,毕竟公中管着他们的饮食起居。 贾环尚未娶亲,不想离开,离了贾赦他在京城里孑然一身算什么?谁都能欺负他,倒不如跟着贾赦和贾琏过活。他还想让贾赦一房给自己娶一房老婆呢,一个庄子一年才有几百两进项,够做什么?聘礼都不够。因此满口答应。 宝玉却是心中愧疚异常,推辞不要,拗不过贾赦之意,方跪下拜谢。 第102节 贾母心中一宽,有了庄子,再有藕官蕊官说的那所房舍,宝玉和宝钗两口子虽无荣华富贵,但不愁生计,到时候将贾赦给宝玉的房舍赁出去,一年也有几两银子可用。 其实,就是贾赦不分房舍田地给宝玉和贾环,别人也不能说他什么。 宝钗看着宝玉带回房的地契,上面共计有六百八十七亩四分地,且在京郊,都是上等良田,心中十分欢喜,然想到娘家,又不禁暗自垂泪。 原来贾家出事的时候,薛蟠的旧案就跟着翻出来了,未能逃脱杀人之罪,哪怕动手的是薛家奴才,但调唆者可按杀人罪严办,于是薛蟠判了斩监侯,祖上的差事也被免了,薛姨妈为了替薛蟠脱罪,自顾不暇,方没有顾上宝钗。 以前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得势时,别说这样的事情,天大的事情都能解决,如今史家、贾家和王家接连出事,连一个薛蟠都救不出来,夏金桂将剩下的财物卷包走了,薛家一无所有。 其实,宝钗出阁前,薛家的家私就没剩多少了,贾家出事他们被逐出荣国府东北上的院落,许多东西都没来得及带出来,后来就都没有了,而薛蟠出事耗费许多财物打点,生意被人瓜分,许多货物没有如约送至各处,又赔了许多钱。 逢此大变,薛姨妈哭得死去活来,亏得薛蝌为了娶妻嫁妹,修缮了自己家在京城的一处房舍,未受长房牵连,生意也还过得去,遂接了薛姨妈过去。 不止薛家败落成这样,就是王家也败落了,现今只剩一个王仁,天天来贾家打抽丰。 宝钗想到这里,一阵心酸,正拭泪间,忽然听到宝玉在自己旁边说道:“虽然大老爷善待我们,买房分地,极尽周全,但是家里的事情皆由我们房中而起,连累大老爷一房无爵无家,焉能心安理得地继续依附大老爷度日?我想着,过些日子就搬出去。” 宝钗想自己管着进项,不愿意并入公中,单自己和宝玉二人,几百两银子够用了,然后再督促宝玉用功,谋个营生,自己在家带丫鬟做针线卖,也是进项,便同意了宝玉所说。 贾赦和邢夫人除了萱哥儿外,最疼宝玉,原本不放心他另立门户,但宝玉心意已决,想到他也有十八、九岁的年纪了,确实该历练一番,便在自家大院子后面买了一处小小的房舍送给他们夫妻居住,前厅后舍俱全,约有十来间。 宝钗建议宝玉改住在这里,将藕官和蕊官原本住的那所院落赁出去,一年可得百十两的租金。宝玉出狱后,黛玉就将房契和地契送来给宝玉了,宝钗也知道。 宝玉点点头,并未放在心上。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赫赫扬扬的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如今树倒猢狲散,不知多少人唏嘘不已,顾忌卫若兰势盛,黛玉又极得帝后恩宠,除夕上元夫妻二人守孝中依旧得了宫里好些赏赐,京城中便是有人想对贾家落井下石也不得不考虑一二。 贾家之事尘埃落定,各人的命运下场都比书稿中强了百倍,黛玉总算放了心,除了惜春尚未说亲外,再无担忧之事。 第140章 话说贾家事了之后,数年担忧,一朝尽去,黛玉心神一松,可巧又逢春夏交错之际,冷暖不定,不免病了两日,咳得厉害。幸而她这些年调理得好,又请太医用好药,在卫若兰精心照料下,七八日后便痊愈了,不过卫若兰仍叫她在房中静养,不许多思多虑。 病中听说贾琏和凤姐、惜春相继染疾,黛玉料想他们和自己一样,因知前景不妙,提心吊胆了几年,殆精竭虑才保全一家性命,尘埃落定后喜之不尽,便生此劫。 想毕,黛玉忙打发王嬷嬷和几个女人去探望,又拿自己家的帖子请太医亲诊。 王嬷嬷先去给贾母请安,可巧两个婆子抬了贾母出来在院子里晒日阳儿,宝玉坐在旁边拿着书,鸳鸯和蕊官给贾母揉腿揉肩,独袭人坐在杌子上说话。 鸳鸯原是极忠心的一个丫头,心里眼里只有一个贾母,贾琏夫妻自然把她买了下来,而藕官蕊官两个在宝玉走后都留在了贾母身边,毕竟她们原先住的宅子已租出去了,而且宝玉虽赞她们之情,但宝钗总说不合伦常,理应各自嫁人,她们便没有随宝玉离开贾家。 贾母穿着簇新的夹袄,外面罩着青缎对襟褂子,满头白发梳得整整齐齐,坐在一张大圈椅上,倚着椅背,腿上盖了一幅狐皮毯,听袭人说着出府之后的事情。 贾家如今住的大院落和贾母在荣国府住的院落大小相等,前后五进,贾母住在上房,王嬷嬷站在门口就能听到他们说的话,只听袭人含泪道:“猛地听到府上犯了事,我急得什么似的,忙忙地催他驾车送我过来,见到老太太和二爷平安,总算放了心。” 藕官和蕊官都无言语,倒是鸳鸯和袭人交好,道:“难为你有这份情义,过来给老太太请安,自从咱们家出了事,多少人避之唯恐不及。” 袭人正色道:“我打小儿在这里长大,若不来,成什么人了?” 王嬷嬷心中狐疑,贾家出事已经快两个月了,袭人怎么今儿才知道?连刘姥姥住在那样的偏僻地方,来得都比她早,更别说晴雯几个了,倒不知她嘴里的他是谁。 细细打量袭人,见她作妇人打扮,服色鲜明,王嬷嬷顿时了然。 这时,藕官道:“晴雯姐姐、茜雪姐姐和芳官、葵官、荳官她们早在家里刚出事就来了,也去牢狱里探望过太太、二爷,就是刘姥姥,也比姐姐来得早好些日子。先前姐姐说嫁到了东郊城外二十里处的紫檀堡,距这里并不甚远,比芳官家还近些,姐夫又是常在京城里走动的,怎么知道得这样晚?”其实她更想问是不是看府里平安了才放心地过来,而府里先前罪名未定,又是忠顺王府带兵抄家封锁,所以不想惹祸上身。 倒不是藕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是她在怡红院那两年,早见识了袭人的心计本事,凡事都不肯沾手,最是个聪明人物,分明是她和宝玉有私情,但王夫人抄检怡红院时偏说晴雯和她们这些唱戏的女孩子是狐狸精,独她清白无辜。就是芳官干娘因洗头的事情打芳官这么一件事,袭人也说自己不擅拌嘴,而是麝月出面震吓,她自己在后面做好人。 虽说袭人如今来了,又送东西又说好话,总比那些不来的人强,但和罪名未定时候就来的晴雯姊妹人等相比,心意就差了好些。 蕊官正听得不耐烦,忽一眼瞧见王嬷嬷在门口,忙打断藕官的话,也不给袭人辩解的机会,靠近贾母说道:“老太太,林姑奶奶家的王嬷嬷过来了。”想骂小丫头不先通报,随后想到已不比从前,也没小丫头守门,只好作罢。 王嬷嬷忙进门走到贾母跟前,请了安,问了好,道:“姑娘说琏二爷和琏二奶奶、四姑娘病了,打发我来探望,已拿了我们大爷的帖子去请太医了,等来了先给老太太瞧瞧,再去给二爷二奶奶四姑娘诊脉,我回去告诉姑娘好放心。这是姑娘命我送来的补品药材,请鸳鸯姑娘给老太太收着,平常根据太医的吩咐熬炖给老太太吃,别舍不得吃,吃完了再送来。” 贾母眼睛眨了眨,流露出慈爱之意,鸳鸯一面命藕官接过,一面道:“老太太说,劳林姑奶奶和卫姑爷费心了。嬷嬷回去告诉姑娘,不必十分担心老太太,老爷太太二爷奶奶们用心,请医用药都好,这两日已有些好转了。” 王嬷嬷念了一声佛,道:“舅老爷和太太二爷奶奶们都孝顺,老太太只管颐养天年,请好太医用好药,仔细调理,必会痊愈如常。” 鸳鸯笑道:“那就承嬷嬷吉言了。” 王嬷嬷又陪贾母说了些闲话,才去贾赦和贾琏院中,藕官送她过去,途中王嬷嬷不禁问起袭人的夫家,藕官撇撇嘴,道:“听她说的,从府里出去没两个月就嫁人了。竟巧,嫁的人宝二爷也认得,叫什么蒋玉菡,还有个名儿叫琪官,生得极温柔标致,名满天下,那年宝玉挨打就是因为忠顺王府找不到他才来咱们家。” 王嬷嬷恍然大悟,道:“原来是他,倒是个有福的。” 及至到了贾赦房中与邢夫人请安,探望过惜春,又去贾琏房中探望夫妻二人,等太医来了诊脉开药有了说法,王嬷嬷回去告诉黛玉,云无大病。 黛玉听了这话,安心静养,对于王嬷嬷说的袭人之事不予置评,虽说难免有人拿她和晴雯等人相比,但书稿内原定命运中贾家衰败,一无所有,是袭人和蒋玉菡供养宝玉夫妻,也看得出二人颇有些情义。 心中没有挂碍,黛玉养好后,在家看书写字,吟诗作画,自得其乐,而卫若兰忙完公务的闲暇时亦陪她一起,无人打搅,竟是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 唯一惦记之事就是惜春婚事仍未定下。 因今岁十一月初二日乃是皇长子的大婚之喜,年初长泰帝册封诸位年长之子,皇长子封为明孝郡王,在明孝郡王府大摆筵席,卫若兰和黛玉夫妻二人出了孝,少不得亲去一趟,早在前几日打点好贺礼,先吩咐人送过去。 皇长子、皇三子、皇四子、皇五子、皇七子皆封郡王,赐府邸、皇庄、银两等,一视同仁,其中皇七子年纪最幼,然而业已成丁,今年十六岁。 其实明孝郡王并不是长泰帝的长子,他本来排行第四,长泰帝的长子是皇后所生的早夭之子,三岁而没,长泰帝登基后追封他为天瑞太子,次子、三子是侧妃所生,亦早夭,无序齿,也无追封。只不过长泰帝登基后,太上皇说明孝郡王是长泰帝养活的第一个儿子,吴贵妃又想无嫡立长一说,有心推动,宫里宫外就叫明孝郡王为大皇子。 在明孝郡王之后的皇次子、皇六子和皇八子都是序齿后而夭折,最小者六七岁,大者不过十岁,也都没有追封,皆葬在天瑞太子陵寝的下方。 明孝郡王年纪最长,已逾弱冠之年,子女都有好几个,又早早地领了差事,在朝中极有分量,他和吴贵妃母子两个本以为能被封为亲王,谁知竟和下面弟弟们一样。但是,母子两个心中十分明白长泰帝赐号为孝的用意,乃因正月不能剪发,明孝郡王就在腊月仔细理发刮须,正逢贤德妃丧后,故被长泰帝痛斥一番,禁足半年,连婚事都推迟到了十一月。 也是吴贵妃和明孝郡王心性高傲,自以为在后宫独一无二,又因皇太后下此懿旨,浑然没将贤德妃放在心上,行事未免散漫了些,竟忘记了哪怕贤德妃丧礼再冷清,作为庶子的明孝郡王都该为庶母守孝,百日内不得截发断须、饮酒作乐。 吴贵妃和明孝郡王母子气恼非常,迁怒于贾家,私下便命贾雨村弹劾他们,暗中下了狠手,所谓贾雨村投靠忠顺王府是个幌子,实是明孝郡王门下的人,和吴家来往亲密,贾赦揭发他以妾为妻、徇私枉法等事尚未被查办,也是得了明孝郡王的庇佑,哪怕有长泰帝命人严查,仍旧被他们这一派的人给压了下去,只说徇私枉法是受胁迫,而以妾为妻是小过。 长泰帝此时忙得很,无心料理贾雨村这个奸诈小人,假装相信贾雨村无辜,实则已命卫若兰将门子安排妥当,等得了空再来料理贾雨村。 到了初一这一日,黛玉和卫若兰打扮一番,赴宴明孝郡王府。 以夫妻二人的品级身份,当属上座之列的贵客,卫若兰被引到官客之处,黛玉则由明孝郡王的侧妃按品大妆迎入堂客所处之内堂,在座者都是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 黛玉随夫在平安州数年,回来不是侍疾就是守孝,一连几年不曾出入京城应酬交际的场合,许多红白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好在众人十有八、九都是相熟之人,只两三位夫人不认得,互相厮见过,落座吃茶,茶毕更衣。 雪雁服侍黛玉出来,忽见一人裹着火狐大氅,十分眼熟,仔细看了看,是去年卫母要了去给柳氏的那件,穿此大氅的人却不是柳氏,忙低声告诉黛玉。 是雪雁亲自拼接的火狐皮,浑然无缝,哪怕换了新面子,雪雁也能认出来。 第141章 黛玉的年纪轻,性子又伶俐,凡不是守孝期间,平素都喜穿颜色衣服,冬天尤喜大红,立于风雪中,宛若一株红梅,最是鲜艳,今日虽然不想喧宾夺主只穿鹅黄缎面斗篷,但是原先孝敬卫母的火狐大氅却是大红羽毛缎面子,羽缎乃是外国的贡品,防雪防雨,宜做冬衣。 此时穿在别人身上的这件火狐大氅面子已经换成了织金点翠的雀金呢,里子通体红艳,如火如荼,面子金翠辉煌,碧彩闪灼,一红一绿,相映成趣。 偏生这人黛玉相熟,交情极好,是忠顺亲王的女儿静安郡主。 去前厅坐席前,静安郡主走到黛玉的跟前,笑嘻嘻地拽了拽斗篷,将里子翻给黛玉看,道:“林妹妹,你看我这件火狐皮的斗篷比你的如何?” 这件斗篷将将完工的时候黛玉试穿过,自然认得雪雁的手艺,她的身高又和静安郡主仿佛,换面子时里子一点都没改动,闻声见状,黛玉浅浅一笑,道:“我那件穿了几年,风毛儿早就不好了,倒是你这件更鲜艳些。” 牵扯到柳氏,黛玉并未问及这件斗篷从何处得来,不想静安郡主得意地道:“我早羡慕你那件火狐大氅了,可惜攒了两三年的皮子,颜色虽然一致了,却不够红艳,总觉得比你那件逊色一等。这几年秋围打到的上等火狐皮都进上了,皇后娘娘除了自己留些做衣裳,剩下的都给你,你和娘娘倒是都攒够做一件斗篷的皮子了。” 可巧北静王妃和南安太妃都在旁边,听了静安郡主这番话,仔细打量了片刻,北静王妃顺口问道:“既然你没有攒够皮子,那么这件大氅从哪里来的?瞧着竟和皇后娘娘前儿穿的那件大氅相差无几,就是大氅的面子不一样,皇后娘娘那件是明黄绣凤的。” 静安郡主掩口笑道:“孔雀自然不如凤凰。我这件衣裳说来颇有些来历,明悌郡王门下孝敬上来的,明悌郡王妃记得我想要一件火狐大氅,就特特给我送来了。” 明悌郡王就是皇三子,封号明悌郡王。 明悌郡王比明孝郡王小两岁,成亲却比明孝郡王为早,宫中征采才能那年若非前长安守备云光之女失足溺死,明孝郡王当年就该大婚了,不至于拖到今年和黎塘之女成亲。 明悌郡王妃把火狐斗篷送给静安郡主,自然是想拉拢忠顺亲王,难道明悌郡王门下送此斗篷的人和柳氏有关?黛玉微微蹙眉,本以为卫大伯罢职削爵罚银之后,又在丁忧之中,卫太太和卫源、柳氏理当安分守己,没想到竟然和明悌郡王府上有瓜葛。 这下由不得黛玉不问了,她必须确定卫家是否投到了明悌郡王门下,遂开口道:“原来如此,明悌郡王妃果真大方体贴,倒不知是谁孝敬的衣裳,瞧着这样好。” 明悌郡王妃亦在此处,她也有心拉拢黛玉,好叫卫若兰投向明悌郡王,听她询问,便笑道:“就是觉得静安郡主和这件衣裳相配,我才送了给她。说来这家人和府上有些儿亲戚,就是翰林院掌院学士柳静柳学士家,他家女儿就是县主的兄弟媳妇。” 黛玉若有所悟,原来是柳氏娘家将此物送出的,就不知这件衣裳是柳氏因自己穿不得而送娘家的,还是柳氏点明借娘家之手孝敬明悌郡王府的。 卫大伯罢职削爵,连同其家眷就不能穿按品才能穿的皮衣裳,火狐、貂皮都在其中。 那件狐裘价值千金尚且不足,实是世上少见之物,可谓之是有价无市,柳氏舍不得将之压在箱子底,少不得送给自己身边能穿的人,但是其父品级是四品,一家人也不能穿。 虽然柳氏出门应酬时穿过这件斗篷,定然有人知道,但是就算依靠卫伯府当时的门楣,和她来往的人家也都是二三等人家,高是公侯府邸,低为三四五品官宦之家,像诸公主郡主王府等人家不会和她一处谈论衣裳首饰各样人情,自然不会知道这件斗篷。 一时看过黎家送来的嫁妆,明孝郡王府的两位侧妃来请她们入席,大家谦逊了一番,方依序落座,上面两席是永昌公主和忠顺王妃,下面依次是诸王妃、各郡主、县主,左右两边是陪客,皆系本朝的公侯诰命人等,余者堂客皆在东西偏厅。明孝郡王府的两位侧妃明日还得带着府中庶妃姬妾人等跪迎正妃进门,然而此时也都站在旁边伺候,不敢入座。 静安郡主和黛玉同席,已脱了大衣裳,只着短袄长裙,外罩大红羽纱对襟褂子,腕上四只通体碧绿的翡翠镯子叮当有声,道:“好容易等你出孝,明儿我给你帖子,请你去我家赏梅,旧年移栽了几株极好的梅花,今年开得格外好。” 黛玉含笑道:“郡主之帖,敢不从命?”静安郡主出阁时黛玉身在平安州,回京亦因侍疾守孝而未能来往,如今静安郡主已生一女,而自己尚未得见。 她们说说笑笑,官客处却是觥筹交错,催卫若兰喝酒者不知凡几。 卫若兰被忠顺亲王拉到他的席面上坐下,亲自倒了一大海,这里不似堂客那里上面两席都是独案,而是上席数人围坐,坐着的就是忠顺亲王和诸位才得册封的皇子,永昌驸马和南安郡王、北静王等都在下面一桌坐着。 卫若兰和忠顺亲王素有来往,也无避讳,摆手婉拒道:“王爷快饶了我罢,这酒都是上等美酒,性极烈,虽是好物,牛饮就不好了,烂醉如泥终究无趣。” 忠顺亲王嘲笑道:“谁不知道你功夫深,千杯不醉,敢在我跟前说不能吃?” 明孝郡王是新人不在席间,明悌郡王就是这桌席面上身份仅次于忠顺亲王之人,他向来儒雅平和,风度翩然,含笑替卫若兰解围道:“皇叔,卫节度使既然不愿意,皇叔就别强求了。这么许多兄弟都在,难道缺了陪皇叔吃酒的人?我来陪皇叔吃一盅如何?一会子也陪皇叔划拳猜枚,输了我就将新得的汗血宝马送给皇叔一匹。” 忠顺亲王瞧出明悌郡王意欲和卫若兰交好的心思,暗暗冷笑,口里却道:“难道我府里缺了你那匹汗血宝马不成?况我也没什么好东西做彩头,竟不必顽那劳什子猜枚划拳。我是好些日子没见元芳了,才和他喝酒叙旧。” 明悌郡王连忙告罪,复又转脸对卫若兰道:“听皇叔叫卫节度使的表字元芳,细想小王的年纪竟和卫节度使相差不大,私下也如此称呼可好?” 卫若兰微笑道:“王爷如此说,下官甚是惶恐。” 表字本就为人所称呼,卫若兰亦知明悌郡王想拉拢自己,然对明悌郡王叫自己表字一事并不在意,难道明悌郡王叫自己的表字以示亲近,自己就投靠他不成? 明悌郡王再开口时果然叫他表字,道:“元芳出了孝,元芳的堂兄弟本源也一样,他是监生,按律可出仕,前儿他岳家来求小王,想给他谋个差事。小王心想,本源和元芳乃是嫡亲的堂兄弟,以元芳的本事亦能妥善安排,何苦来求小王?因此尚未许诺。” 卫若兰闻听此言,心中一惊,根据他在长泰帝身边看到的消息,知道柳家近来投到了明悌郡王门下,却没想到卫源竟也有意。 卫源,表字本源。 他垂眸一笑,道:“王爷说笑了,下官虽因陛下恩宠忝居要职,但二三年不在京城,归来又逢祖母之丧,年纪又轻,实无门路,亦无徇私之心,竟是难能替本源谋职。” 倒不是他无情无义,不想帮衬本家,实在是卫大伯和卫源父子两个都不甘心,既不甘心便容易生出祸事,一个正在丁忧倒好些,就是将来想起复也是一两年后的事情了,卫源年纪轻,想出仕,也是人之常情,但是搀和到夺嫡之争实属不智。 卫源若是踏踏实实本本分分地在国子监读书,过一二年谋个职缺,或是外放,或是留在京城,哪怕将来前程似锦,他都不会阻拦。 明悌郡王笑道:“瞧在元芳的面子上,也该帮他一帮。” 虽说卫大伯因溺爱次子而将长子过继出去,但卫若兰和卫源毕竟曾是嫡亲的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拢住了卫源,就算卫若兰不在明面上投靠自己,在人眼里也是自己这一派的了。 明悌郡王心中所想,卫若兰如何猜测不到?于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晚间回家与黛玉说起此事,黛玉亦蹙眉道:“今儿在席间大家吃酒看戏倒还好些,散了席后明悌郡王妃也是这样,拉着我嘘寒问暖,亲热得不得了。”又将火狐斗篷在静安郡主手里的事情告诉他。 说完,黛玉叹道:“静安郡主天生的爆炭性子,她不知这件斗篷的来历倒好,若是知道了,不知道得生出多少事。我与她交好,原想告诉她,可是想到柳氏终究是妯娌之亲,惹恼了静安郡主,定然殃及大老爷家里,两面不是人。我已嘱咐雪雁等别告诉人,也想从我才做没穿的斗篷里拣一件不相上下的给静安郡主送去,换了那件斗篷回来,你说可行不可行?” 卫若兰眉头一皱,气道:“穿过的衣裳如何送人?不知道柳氏是怎么想的,柳家竟也由着柳氏,难道将那件斗篷送人前就不问问来历?偏生送的不是等闲之辈,而是明悌郡王妃,转手又到了静安郡主手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听三婶子的意思,柳氏炫耀时不少人都知道,今日静安郡主穿了这件斗篷出来,又听说是柳家孝敬明悌郡王妃的,谁猜不出来?况且静安郡主几年前就说想要火狐皮做的斗篷,必然不愿意与你换。” 第103节 黛玉道:“我也知道这个理儿,只是想着那件斗篷从我手里出去的,总得有个说法,不管成与不成,试过才知道。那件斗篷拿回来了,静安郡主纵使气恼也不会太狠,也念着咱们这点子好处,若是传开了弄得人尽皆知,她大失颜面,反倒更不好了。不说交换也使得,只说那件火狐斗篷配不上郡主的为人,我这里有更好的送她。” 卫若兰咬牙切齿地道:“真真是没一日的消停!你问明白了没有,到底是柳家拿了斗篷自作主张,还是出自柳氏的本意?”若是后者,那便是柳家之过,静安郡主不至于迁怒卫家。 黛玉轻声道:“我从明孝郡王府出来就命人去打探了,料想过会子就有消息。” 不消片刻,就有婆子来回道:“大爷,奶奶,我亲自去和大老爷家的婆子吃酒,悄悄问咱们安排在那里的小丫头,竟不必打探就知道了。小丫头在那边大奶奶的房里伺候,说这件斗篷是那边大奶奶今年十月间特地使人换了五彩缂丝的大红面子,当作新的送往娘家,原本打算给娘家庶出的妹子三姑娘穿的,因柳家想送柳三姑娘进明悌郡王府做妾。不想听说明悌郡王府意欲结交忠顺王府,而静安郡主一心想弄件火狐皮的斗篷来穿,明悌郡王妃正四处寻觅,大奶奶便动了心思,借助娘家之手将火狐皮的斗篷送到明悌郡王妃跟前。” 黛玉又问了一些别的消息方命其退下,又高声叫雪雁拿一串钱与她吃酒,恨恨地对卫若兰道:“不知所谓!那年为了在人前炫耀借祖母问我要斗篷,我已觉得她眼皮子浅了,再没想到还有今日之事,难道他们以为能瞒得过去?” 为今之计,只有命刘嬷嬷次日一早往静安郡主那里走一趟,拿她今年新做尚未上身的一件玄狐皮大氅送给静安郡主,岂料静安郡主不在府里,往卫家去了。 静安郡主身边的金嬷嬷和刘嬷嬷极熟,悄悄地道:“郡主气恼得很,找卫柳氏算账去了。” 刘嬷嬷一惊,道:“却是为何?” 金嬷嬷道:“还能因为什么?我们郡主已经知道那件斗篷的来历了,没想到他们的胆子竟这样大,拿穿过的斗篷来糊弄我们郡主。幸亏拿到手后郡主嫌面子不好看,特地找雀金呢换了,今儿头一回穿出去,饶是这么着,也大失颜面,如何不去找罪魁祸首?” 彼时,卫家已被静安郡主闹得天翻地覆。 静安郡主到卫家时,卫太太不能出面,乃是柳氏亲迎了她进去,她见到柳氏,照脸就啐了一口,然后将命人将火狐斗篷扔到她跟前。 第142章 静安郡主挟怒而来,气势汹汹,身边的嬷嬷丫鬟也都是满脸愤然。 虽说静安郡主性子不好,嬉笑怒骂之时没有千金小姐的娴静端庄,旁人说她和忠顺亲王不愧是嫡亲的父女,总是肆无忌惮,但是她本性聪明,懂得进退,亦不曾做过伤天害理惹人诟病之事,在京城里的人缘极好。 柳氏原本欢欢喜喜地迎静安郡主进门,不料被她啐了满脸都是唾沫,尚未反应过来,静安郡主抬起手,一记耳光扇在她脸上,半张脸顿时又红又肿,近乎发紫。 柳氏捂着脸,顿时怔住了。 掷到地上的一件大氅一面鲜红,一面碧翠,映着二门内外一点残雪,分外耀眼,柳氏一见,心中怦的一跳,忐忑不已。 静安郡主毫无收敛之意,冷笑一声,骂道:“痰迷了心,脂蒙了窍,好好一件衣裳叫你们玷辱了,想着日后不能穿了,隔年就往我那里送!难道我们忠顺王府和谢家活该穿你的旧衣服?我姓徒的活了一辈子,从来没在人前丢过这么大的脸面!就是想用这件衣裳恶心人,让我记恨明悌郡王妃,也该打听打听我和明悌郡王妃的情分!” 静安郡主一面说,一面抬手,意欲再给柳氏一记耳光,吓得柳氏身边丫鬟仆妇人等急急忙忙地越过柳氏,在她身前向静安郡主跪下磕头,央求道:“郡主息怒,我们奶奶并没有这样的意思。”她们这么以头碰地,倒是阻住了静安郡主上前的脚步,令柳氏躲过一劫。 静安郡主抬脚踹开一个身着枣红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头,仍旧骂柳氏道:“对我使出这样的圈套,还敢来求我息怒?哪里来的脸面?” 柳氏在下人后面跪下,含泪道:“便是杀头也该有个罪名儿,郡主此言从何而来?” 静安郡主冷笑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难道心里不明白?还敢来问我!将自己穿过的衣裳送人,我倒要问问你娘和你婆婆,难道这是柳家的教养?卫家的门风?”以脚挑起地上的火狐大氅,摔到柳氏头上,越过仆人时如孔雀火狐之影交替闪现。 虽然柳氏想借替明悌郡王府解决寻找火狐大氅之忧而讨好他们,但是此时万万不能承认,何况她托娘家将火狐大氅送到明悌郡王府时,并未提及明悌郡王妃找寻之事,只是送礼选在明悌郡王妃为此有心之时,送的礼不止火狐大氅。 明悌郡王妃需要一件上等的火狐大氅来结交酷爱珠宝华服的静安郡主,而她娘家只是恰好送上此物罢了,并没有送给静安郡主的意思。 于是,柳氏拿下罩在头上的大氅,假装凑在眼前端详,片刻才道:“我竟不知郡主这是何意?何曾将穿过的衣裳送人?”随即又震惊地道:“郡主这件大氅我不曾见过,不知郡主扔来何意。倒是一二月前曾将长嫂之赐送给娘家妹子穿,却是一件红面子的火狐大氅,并不是这件。不过,瞧着里子有些像,都是上好的火狐皮。” 静安郡主听了这番狡辩,不怒反笑,向身边的丫鬟道:“你们都听听,都到这时候还在我跟前不承认,反倒牵连静孝县主。我若没打听清楚,岂会亲自前来!” 丫鬟一叠声地赞同,其中一个丫鬟愤愤道:“狡辩罢了,郡主何必和她理论?打了她,郡主仔细手疼,自有我们下人替郡主出气。若不是在明孝郡王府里碰到认识的姊妹,见过柳氏穿火狐斗篷与人炫耀,咱们都不知道这柳氏如此胆大包天。” 又有一个丫鬟提醒道:“郡主,咱们先回罢,明孝郡王府里今儿大喜,咱们可不能因这件小事去晚了,等明孝郡王府里的喜宴散了,郡主想怎么出气都使得。” 静安郡主哼了一声,方回身上轿,扬长而去。 她裹着一件簇新的紫貂皮斗篷到了明孝郡王府,果见母亲和北静王妃等人都到了,正坐在暖厅里说话,黛玉亦在。 黛玉赴宴前打发刘嬷嬷去静安郡主府上送衣裳,原想今日是明孝郡王成亲的正日子,静安郡主势必先来这里,哪里料到刚刚刘嬷嬷亲自过来,悄声回禀静安郡主去卫家找柳氏算账一事,犹未来得及开口,静安郡主就来了。 在外人看来,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那件衣裳,黛玉心中苦笑一声,起身道:“姐姐过来了,快来这里坐,我和王妃正说姐姐家的大姐儿呢。” 静安郡主顺势坐下,笑道:“极淘气的一个小丫头,你见了就知道了。” 吃过茶,黛玉借更衣之时向静安郡主赔罪,愧疚地道:“姐姐那件衣裳说来说去竟是我的不是。早知他们今年会拿旧衣服哄姐姐,去年我就不该顺着先祖母。” 静安郡主脸上露出一丝不解,道:“我只听说柳氏一年前穿过这件衣裳,和你有什么相干?怎么成了你的不是,又牵连到先卫老太君?倒是我找柳氏算账时,她说了一句是你给的,妄想让我迁怒于你。我不信,你这人岂会把心爱的衣裳送给那么一个蠢货。” 黛玉眸中冷光闪动,低声将旧年之事缓缓道出。 静安郡主冷笑道:“原来如此!是她们贪婪,故意借卫老太君问你要东西,哪里就是你的过错了?你若是能料到今日,你就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了。我只恨昨儿当众丢了脸面。细想想我这一辈子,除了穿过皇太后和皇后娘娘赏的外,哪一件不是身边人一针一线缝制出来的新衣服?就没穿过别人的旧衣服。那柳氏真真叫我不知说什么好,她是怎么想的,拿旧衣服来骗我?世间竟有这般愚蠢之人。可惜了你那件衣裳,我听说除了皇后娘娘赏的皮子,卫节度使费了好些工夫猎得红狐,几年才攒够做这件衣裳的皮子。” 柳氏恐怕认为这件大氅只穿了一两次,没有污渍,亦未毁损,只需换了面子便和新的无异,足以瞒天过海,所以才做出这等行为。 黛玉想毕,道:“到底是由我而来。一早我给郡主送了一件新大氅过去,谁知姐姐去他们家了,姐姐是怎么知道的?”虽说他们两家早分了家,但是在外人看来终究是一族人,不然明悌郡王不会借拉拢卫源的机会让世人以为卫若兰是他的人。 静安郡主道:“我身边有个丫头,她的一个姊妹是这府里袁侧妃的陪嫁丫鬟,一年前陪着袁侧妃出门赴宴,见过柳氏穿火狐斗篷炫耀。你也知道,火狐斗篷罕见,年轻媳妇姑娘们在一处,见到了,哪个不翻来覆去仔细地打量,故而我穿过来,那丫头一眼就认出来了,私下与我的丫鬟说,我就知道了。早知是这样的来历,我昨儿就不在人前炫耀了。” 黛玉叹道:“更是我之过,起先没认出,后来认出时就该劝姐姐换衣裳,这么着的话,哪里有后来之事?偏生我也鲁钝了,未曾想起此着。如今知道真相,姐姐有何打算?” 静安郡主问道:“妹妹这是替她们求情?” 黛玉摇头,正色道:“既做出此等事情,便该承担其果,所谓因果也。”她和柳氏原本就无甚情分,只要不伤及性命,她和卫若兰都不会深管。 静安郡主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不要他们的性命,出了气即可。” 她能知道的真相,外人也会知道,说不定此时就有人知道了,假以时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地里笑话自己穿旧衣服出来在正主儿跟前炫耀。每想到此处,静安郡主便觉心中怒气难平,不肯轻饶柳氏和柳家,可是念着卫若兰和黛玉出自卫家,不便要他们以性命赔罪,亦罪不至此,既然柳氏一心期盼卫源出人头地,那么就绝了他们的青云之路。 静安郡主出身忠顺王府,夫家虽非位高权重,但在读书人眼里极有分量,静安郡主受了委屈,两家自然不愿善罢甘休,轻轻几句话吩咐下去,卫源的监生就被除了,他出孝后才去国子监读书没一个月。不但他永生永世不得出仕,卫大伯除服后也没有起复的机会,而且柳家被查出几条罪名,弹劾过后,龙颜大怒,即批革职。 得知这样的结果,卫若兰和黛玉对视一眼,不觉长声叹息,幸而静安郡主极有分寸,未曾殃及无辜,长泰帝得知后,也只是依律而为。 卫若兰忽然道:“如此甚好,无权无势,大老爷和源哥儿就不必搀和进夺嫡之争了。” 黛玉一怔,随即点头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果然是至理名言。先前你担心大老爷和源兄弟的野心祸及全家,这样倒能保全他们一家老小的性命。” 卫若兰道:“咱们以为是好事,他们未必如此。” 一语未了,下人通报说卫太太来了,随着通报之声而来的就是卫太太本人,她直直地闯了进来,丝毫不给下人通报的时间,见她这般无礼,卫若兰和黛玉夫妻二人不约而同地皱了皱眉头,立刻便猜出卫太太的来意。 果然,不等他们开口,亦未来得及起身,卫太太就直直地跪倒在地,哭道:“兰哥儿,求你看在你们有着一样的骨血,就拉扯源哥儿一把罢!” 第143章 卫太太后悔莫及,恨不得旧年没有为了满足儿媳而撺掇卫母问黛玉要衣裳。 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料到柳氏竟会自作主张,将穿过的衣裳换了面子当作新的送人,而且送给了静安郡主,她一直以为柳氏是因自己穿不得所以不得不送给娘家妹子,横竖自己家的妹子不会嫌弃姐姐穿过一回的斗篷,再说换了面子,她们不说外人不知是旧衣。那时她也盼着柳三姑娘能安安稳稳地进明悌郡王府为妾,好请明悌郡王提拔卫源。 静安郡主打上门来时卫太太在正院里听说,顿时气了个倒仰,暗骂柳氏愚蠢之极,谁知她尚未赶过去静安郡主就已经离开了,唯有严厉地训斥柳氏一番,然后急急忙忙地打点礼物,命她亲自去静安郡主府上赔罪,她本想自己亲自去,奈何孝服未除,又值年下,不能前去。 卫太太原恨黛玉多事,若不是她常常穿戴那些价值连城之物,柳氏如何会心动,如何会在人前夸口,以至于今日生出祸事。她又怕黛玉记恨旧事,在静安郡主跟前添油加醋,故而事情发生后没来请黛玉帮忙说情。不想,静安郡主不负昔日恶名,不仅吩咐人把登门赔罪的柳氏打出去,还利用父夫的权势夺了卫源的监生,更放出风声,不许任何人帮卫大伯起复。 卫太太神魂俱无,几欲晕倒,她的后半生全赖夫、子二人方能恢复尊荣,尤其看重独子的前程,如今卫大伯送灵柩回南后未回,他不知倒好,倘或回来得知消息,不知怎样收场,唯有过来恳请卫若兰和黛玉出手,请忠顺王府和静安郡主网开一面。 同时,她也打点四色礼物,吩咐柳氏去拜托素日交好的世交应袭,盼他们帮衬自己家。 卫若兰白日里十分忙碌,往往黛玉未起时他便上班去了,除了休沐之日,唯有下班后和黛玉对坐吃饭时谈说些大小事情,彼时正盘膝坐在炕桌前。 卫太太当面跪下,黛玉慌忙起身下炕,意欲避开,不妨脚下踩空,险些跌倒。 卫若兰眼疾手快,迅速探过身子接住黛玉,见她面色惨白,忙问道:“吓着了不曾?有没有伤了脚?”又看她赤脚踩在地上,幸亏屋内铺着厚厚地锦毯,倒也不凉。 黛玉惊魂未定,双手扶着他肩,好半日才平复,想起卫太太跪在地上,定了定神,摇头道:“不妨事,你别担忧。大太太来了,先听大太太说什么。”一面说,一面示意丫鬟将晚饭炕桌抬下去,又命在卫太太身后赶过来的嬷嬷丫鬟扶卫太太上座。 卫太太直挺挺地跪着,用力挥开上前扶她的丫鬟嬷嬷,不肯起身,眼睛红红地盯着卫若兰,重复自己的来意,语气中满是哀求。 卫若兰带着黛玉避开,扶黛玉坐在下面一张黄花梨的圈椅上,自己蹲下来与她穿鞋,命人拿了一个脚踏与她垫脚,方回过身,冷着脸道:“本源也是束冠的人了,又早已成家立业,叫我怎么拉扯?大太太扪心自问,你们都做了什么事?男儿在世,或是读书,或是习武,但凡有心,踏踏实实,本本分分,都有用武之地,哪里需要别人拉扯?” 卫若兰没有被出继时,作为膝下长子,哪敢这样顶嘴?卫太太在卫家说一不二,闻听此言,立时便要发作,但想到此时有求于人,只得按捺住心中的愤慨,不回答卫若兰的问题,反而泣道:“你弟媳妇并没有侮辱静安郡主的意思,我问过她了,不知柳家怎么就将她送给妹子的衣裳改送到明悌郡王府,又到静安郡主手里。你弟妹原是一番好心,觉得那衣裳白放着霉坏了可惜,没料到会发生这些事,悔恨得不得了,病得起不来。咱们终究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就是看在老爷的份上,你和你媳妇也该替你兄弟和兄弟媳妇周旋一二。” 卫若兰冷笑道:“如此说来,我们夫妻不帮忙就是无情无义了?大太太竟是别在我跟前这么说,我没有这样的本事。本源是因为什么被撵出国子监,我约莫听说一些,他没做过那些事,国子监能冤枉他不成?到底是自己先有了过,才叫人有了发落的理由。” 卫源相貌平平,才气亦平平,卫若兰年轻时耽误数年不得上学,但那时的功课却远胜卫源此时多矣,更不必说如今了。卫源读书不成,学武不成,文武皆懂一点皮毛,好在他心比天高,一心想出人头地,没有为非作歹,倒是比寻常纨绔子弟强些。 因文才武略都是平平无奇,卫源素日懒怠的时候,少不得请人代笔做功课,考试时也曾作弊。卫若兰就这么做过,他跟妙真聘请的先生读书,成婚后亦如往常一样,仍聘先生在府里教导自己,黛玉技痒,就着先生的题目另做一份功课,卫若兰觉得比自己做的好,就悄悄誊写一遍送上,极得先生的夸赞,偶尔有做不完的功课,都是黛玉替他做。 从前国子监忌惮卫伯府的权势,又因国子监里不少靠荫封进来的世家子弟和因捐钱而得的监生没有文采,也经常这么做,国子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将他逐出。如今卫伯府失势,又有忠顺王府和静安郡主发话,国子监便将旧案翻出,以此为罪名,并没有冤枉卫源。 卫太太忙道:“国子监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兄弟年纪小,人又老实,何尝做过哪些事儿?不过是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眼见老爷被罢职削爵,一个个或是疏远,或是落井下石。我不求别的,只求兰哥儿替他抹了罪名儿,重回国子监,好生读书,再求县主在静安郡主跟前美言几句,替你兄弟媳妇赔罪,两家和解。” 见卫太太一副理直气壮的做派,卫若兰怒道:“这件事和我媳妇有什么相干?凭什么叫她去给静安郡主赔罪?大太太有心的话,就叫柳氏自己去求静安郡主的谅解,静安郡主原谅了,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卫太太脸色一变,正想说话,那边黛玉已经开了口。 黛玉和卫若兰并肩而立,都不在卫太太正面,她心疼卫若兰因卫太太在跟前的缘故不好当面穿鞋,道:“正是,大太太与其来找我和大爷,不如让柳氏一日三省,知道自己的错了,再去求静安郡主。那件衣裳起先虽是我的,但此事并非我之过,不该我去。柳氏得了先老太太的赏,我没说什么,后来又是出事,又是守孝的,她不能穿,哪怕她压在箱子底儿也是好的,谁知她生出这样的心思做出这样的事情,皆是她一人所为,如何怨得了别人?别说一件衣裳了,就是金的银的玉的翠的、珍珠宝贝,自己戴过了也不能假装是新的送人。” 听了这番话,卫太太面沉如水,道:“这么说,你们是打算袖手旁观不闻不问了?连他们绝老爷的后路都不管?不念一点骨血之情?源儿和他媳妇错了,你们做哥哥做嫂子的就该好生教导他们,而不是落井下石!满京城里问问,谁不知道你们两个在帝后跟前极得恩宠,我们跑断腿都没办法解决的事儿在你们跟前不过是一句话的工夫。兰哥儿说一句话,满朝文武谁不给面子?你和静安郡主交好,你替源儿媳妇求情,静安郡主如何会继续追究?” 黛玉怒极反笑,尚未开口,卫若兰已然十分维护地道:“大太太说的什么话?难道做侄儿的有些权势就该徇私枉法?不巧,侄儿不愿为之。若是府上本分,何来此劫?就是侄儿出手相助,此事不少人知,便是本源回了国子监亦无好处。依侄儿说,不如让本源在家里好好读书,等性子沉稳些,事过境迁,再谋出仕之道,才是上策。” 虽然他心里认为以卫大伯和卫源的性子来看,他们父子不出仕方可保平安,实在是他们两个没有才干,又都想着从龙之功,乃是长泰帝最忌讳之事,这回不假思索地批了弹劾柳家的折子,未尝不是因为此故,但是外人不这么想,也都觉得静安郡主小题大做。 卫太太听完,满脸俱是不满之色。 黛玉叹了一口气,道:“大太太想想,大爷说得有理没理。静安郡主在气头上,凭是谁都没法子缓和,倒不如就听大爷的,避开这两年,没人记得此事了,再说其他。”正值诸皇子争斗之际,避开才能保住卫大伯一家的平安。哪怕他们家和卫大伯分了家,仍在五服内,在外人眼里就是一家人,卫大伯和卫源一旦投靠皇子,外人便觉得卫若兰也有此心。 卫若兰没法和卫太太说明这些内情,他总不能跟卫太太说投靠诸皇子是坏事,会惹长泰帝不满,话传出去他就成众矢之的了,便接着黛玉的话道:“大太太忧心本源的前程,侄儿十分明白,但大老爷丁忧,本源年轻,眼前的权势烫手得慌,冷一冷才好。” 可惜卫太太并不理解卫若兰和黛玉的一番苦心,得不到卫若兰和黛玉的帮忙,她愤而离去,再去寻求其他门路解决子媳之患,不止如此,没两日黛玉就在别家宴上听人提起外面说自己夫妻无情无义的流言蜚语。 说她和卫若兰袖手旁观也还罢了,谁知又编出无数的谎言,说她故意将衣裳送给柳氏令其出丑,又说是自己和静安郡主暗地里使坏,以火狐大氅为引,不想叫卫源出仕,又说卫若兰冷心无情,怕卫大伯一家起复,压倒自己,故意给卫源安插罪名,暗中叫国子监的人将卫源撵出来,众说纷纭,但都不提卫源被逐、柳氏被打之因,反说卫若兰和黛玉的不是。 黛玉身正不怕影子斜,并不放在心上,就是愈加不喜卫太太的为人了。 这不过是一件小事,静安郡主也怕自己穿旧衣闹得人尽皆知脸面上不好看,并未声张,外人也不敢议论,今有此闲话必然是从卫大伯家里传出,在座的一位老夫人却语重心长地教导她说兄弟齐心协力才是兴旺之道,她和卫若兰实不该如此小气,不让兄弟出头。 这位老夫人不是别人,乃是皇太后的娘家嫂子齐淑人,身上是三品的诰命。 皇太后之父姓李,在长泰帝登基后,因女儿是皇太后方得封为一等公,和皇后之父等同,但只一代,去世后下面长子嫡孙都不得世袭,皇太后的哥哥熬到如今才得从三品的职缺。 齐淑人娘家姓齐,却是齐淑妃嫡亲的姑姑,庶出的孙女儿小李氏正是明悌郡王的侧妃,极得明悌郡王的宠爱,所以李家和齐家都十分拥护明悌郡王,恨不得拉拢满朝文武都为明悌郡王所用,好说动长泰帝册封明悌郡王为太子。 李家原想将嫡孙女嫁给明悌郡王做正妃,皇太后也十分愿意,奈何长泰帝在宫中聘选才能时令大李氏回家自聘,另选名门之女,也就是如今的明悌郡王妃。 因此,齐淑人自恃是皇太后嫡亲的嫂子,人称为国舅夫人,在人前很有体面,方对黛玉一番教导,道:“县主别嫌我多嘴,都说兄弟齐心其利断金,卫节度使和堂弟出自一脉,你们夫妻更该替他们周旋才是。” 柳家和卫源有心投靠明悌郡王,柳氏又送这么一件大氅让明悌郡王妃在静安郡主跟前没了脸面,齐淑人自然不想柳家和卫大伯家没落下去,对于忠顺王府下令惩治卫家她亦不放在心上,忠顺亲王固然位高权重,但是明悌郡王毕竟是当今亲子。 此时此刻,她没有忘记明悌郡王妃送火狐大氅给静安郡主,就是想替明悌郡王拉拢忠顺王府的事情,事实上她巴不得明悌郡王妃因此事而被静安郡主记恨,在明悌郡王跟前失宠。 黛玉凝视齐淑人片刻,淡淡一笑,道:“不知淑人说的周旋二字是何意?堂叔子在国子监里犯了错,得此处置,并不冤枉,等堂叔子知错改过,国子监里的先生自然知道。我们大爷年轻,若是倚仗权势勒令国子监收回前命,那成什么了?倒让人笑话。因此我们大爷的意思是让堂叔子闭门思过,等改过了再说其他。至于我那妯娌做的糊涂事,静安郡主宽宏大量,已经不追究了,并未对我那妯娌如何,哪里需要我和大爷周旋?” 静安郡主自然不承认是自己娘家夫家一起发话导致卫源出事,顺着黛玉的话插口道:“没错,我气过就丢开了,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那卫源自己在国子监犯错,柳家自己在任上贪污受贿,偏赖在我们头上,何其冤枉。再说,静孝县主怎么就不闻不问了?若不是她一早打发人来找我,百般说好话,赔了我一件更好的衣裳,我才不会轻轻放过柳氏。” 目光扫过众人,静安郡主又道:“至于那些不尽不实的流言蜚语更是不知从何而来,柳氏是个什么东西,值得我算计她?卫节度使位高权重,满朝文武品级越过他的有几个?将来封侯拜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那个卫源不过是个监生,连官儿都不是。难道静孝县主在祖母临终前孝敬祖母大衣裳竟是大错特错了?刘嬷嬷,你来说那件衣裳怎么到柳氏手里的。” 黛玉心中赞同静安郡主的意思,当着众人之面,嘴里却道:“陈年旧事,提来做甚?” 第104节 静安郡主看了她一眼,笑道:“就该说清楚道明白了,免得三人成虎,人云亦云,咱们这两个无辜的倒成十恶不赦之人了。” 黛玉方作沉吟之态,对刘嬷嬷道:“只说衣裳一事即可。” 刘嬷嬷遵命,将卫母去世前看中黛玉身上颜色鲜艳的大衣裳,黛玉二话不说就将攒了几年皮子才做好的一件火狐大氅送上去,后又被卫母赏给柳氏等事娓娓道来,末了道:“我们县主原是一番孝心,若是不想给,当时就说做好了送来,也说得过去,偏生我们县主实诚,没有如此,而是将心爱之物送上。难道县主那年孝敬老太太时就料到了今年之事?就是神机妙算的诸葛孔明也没这样的本事。和郡主联手设计源大奶奶出丑更是无稽之谈。” 南安太妃笑道:“原来如此。若不是那些闲话出来,我都不知道衣裳原是静孝县主的。我就说,卫节度使和静孝县主又灵透,又孝顺,这些年来安分守己,岂会像那些人说的那样。真真不知那些传闲话的人安了什么心,没有影子的事儿经他们的嘴一说,竟也成了大事。” 众人听了,忙都十分赞同,话里话外,尽皆指责传出流言蜚语的人,却不提自己传说一事,齐淑人觉得好没意思,讪讪一笑,道:“这么说,竟是我错怪静孝县主了。” 黛玉连说她也是被人骗了,齐淑人心里方舒坦些。 卫太太正为打点而奔波,忙得焦头烂额,听说齐淑人替他们家说话,心念一动,忙打发柳氏带着厚礼往李家拜见,拜托齐淑人,后又走明悌郡王府的门路,虽未替卫源抹平在国子监里的劣迹,也没能救了柳家,但却替卫源谋了明悌郡王府长史官一职。 第144章 卫源既为明悌郡王府的长史官,柳氏也和李家和齐家走得极近,年前年后溜须拍马,十分奉承,珍稀之物送了无数给齐淑人做节礼。她倒是想得明悌郡王妃的青睐,可惜明悌郡王妃记恨她让自己在明悌郡王和静安郡主跟前大失颜面,又见她和李家的齐淑人、齐家的耿恭人来往频繁,自是李侧妃一派的人,心中愈加不喜,面上也就淡淡的。 当时静安郡主登门闹卫家,不止黛玉,就是明悌郡王妃听说后亦亲自登门致歉,说自己不知道火狐大氅的来历就送给静安郡主,致使静安郡主大失颜面,愧疚非常。幸喜静安郡主通情达理,知道不是明悌郡王妃之过,没有十分怪罪。 卫若兰和黛玉没想到事情急转而下,卫源反倒明堂正道地投靠明悌郡王,本以为卫家可得平安,看来竟是不能了,但他们终究不是卫源,不能指手画脚,唯有避而远之。 留心之下,卫若兰就发现长泰帝对诸皇子的动静一清二楚,冷眼看着他们上蹿下跳地结党。 卫若兰心头一凛,同时发现长泰帝纵容诸位皇子如此,然而他们却在长泰帝的掌握之中,也在各个新王府里安插了不少人手。除了姜华外,卫若兰给长泰帝训练的十二个徒弟,以及那些徒弟后来训练出来的人,都各司其职,有一半人在做什么,人在哪里,卫若兰都不知道。 卫若兰并不深究,他一面管理京郊大营的事务,一面执掌长泰帝身边的所有侍卫,前者防护长安城,后者守卫大明宫,处处滴水不漏。 如今边疆安定,纵有外族来犯,也都依靠利器尽皆将之诛杀,使之闻风丧胆。 外面如斯,内里亦如斯,就着义忠亲王一案,长泰帝肃清朝堂,提拔许多寒门子弟,虽不能说人人都廉洁奉公,也有几家不得己意的官吏如贾雨村、傅全等尚未料理,但此时较之前朝却已经强了百倍,尸位素餐者少了许多。 长泰帝励精图治,又推行好几个惠民之策,无论是文武百官,还是百姓,都高呼明君万岁,尤其是后者,他们只知这些年减了好几样沉重的赋税,他们又得了新粮种、菜种,粮食产量极好,日子比往年过得都好,不知长泰帝雷厉风行的手段。 长泰帝这几年派人开了金山银山,命各地将士屯田以积累粮食,又利用宝船成群结队地出海,不过回来三次就得了无数海外的财富,国库丰盈,隆恩到处,减免百姓赋税。 长泰帝怕各地官员阳奉阴违,每年都打发心腹各地监察,百姓如何不感恩戴德? 内外平静,卫若兰亦欢喜无限,哪怕他每日除了操练将士之外无所事事,他也觉得这样更好,一生所求,不过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康。 这日从宫里赴宴赏灯出来,因逢上元节,卫若兰和黛玉多日不曾出门,又因卫源柳氏一事生了许多闲气,趁此佳节,遂回府换了衣裳,悄悄地出了角门,往灯街上走去。卫若兰自恃武艺高强,又时时刻刻拉着黛玉的手,便只带四个太监跟随。 这四个太监跟黛玉快十年了,虽无宫中大太监诸如戴权、夏守忠一流的权势,但在黛玉身边没有勾心斗角,而且都在黛玉的允许下,从养生堂收养了儿子,不必担心晚年穷困潦倒。 四人见卫若兰和黛玉挑灯慢行,交头接耳,仍如新婚之时,不觉相视一笑。 黛玉看到路旁一家花灯做得格外精致,尤其是绘以仕女图的四面平角白纱灯,买者众多,不免驻足细看,想了想,侧头对卫若兰道:“元芳,你瞧那家花灯眼熟不眼熟?” 卫若兰仔细一看,不假思索地道:“倒像是出自宝兄的手笔,前儿不也给咱们送了十二个美人灯?”宝玉读书不成,骑射亦平平,在字画上却颇有几分造诣,花卉草虫画得寻常,这两年的美人却画得极妙,比之黛玉惜春固然是远远不及,但在民间却是一流。 黛玉道:“虽然别人也画仕女图,但是除了宝玉,没人单画美人灯。瞧那上面一排十二个一共四五排的美人灯,个个身姿曼妙,极见功力,没想到宝玉画得这样好了。” 卫若兰莞尔道:“我以为宝兄一蹶不振,不曾想他倒振作了。” 黛玉轻轻一叹,道:“他原不是书稿中人,颇有些志气,如今有房子有地,自然想着如何养家糊口,宝二嫂子又是个精明在心里的人物,日子过得不差。” 虽无荣华富贵,又担忧流放在北疆的贾政和王夫人,但是宝玉没有受过“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凄凉日子,他又不愿意依赖宝钗做针线卖了换钱度日,所以每日除了侍奉贾母外,都在家做些风雅的活计,做出来的胭脂都在卫家的胭脂铺子里寄卖,也替卫家珠宝铺子画首饰的新花样,得的钱很够平时的衣食、笔墨等开销。 为此,宝玉在庄子里弄了二十亩地出来,打算开春后种花,已预订了各样的花苗,单种能做胭脂水粉的各样花卉,不独玫瑰花,凡是红色可用来做胭脂的他都种,可用来做头油和香粉的桂花等香花他也种,也种可用来做盆景的各色花卉。 宝玉从贾赦家里搬出来不久就有了打算,可惜那时不是种花的好时节,唯有转年为之。 不过,宝钗不愿他自甘下贱,做此营生,只想他认真读书,将来好翻身,还来求过黛玉,想让黛玉劝宝玉行正道远歪路。 卫若兰亦知此事,黛玉如今用的桂花油就是宝玉秋天做出来的,遂摇头道:“宝兄志不在此,何苦强求?就他那样的性子,富贵时做个公子哥儿享受荣华、落魄时做个莳花弄草的平头百姓、在咱们的庇佑下安稳度日倒罢了,别的都不行。” 宝玉是罪官之后赎身为民,虽不能参加科举,但能从军、捐官,料想宝钗打后者的主意。 黛玉叹道:“你我都明白,奈何宝二嫂子不这么想。亏得咱们只自己私下说闲话,若在他们跟前说,定然说咱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静静地看着亮堂堂的美人灯,不认得卖花灯的人是谁,想了想,笑道:“宝玉托了谁卖他的花灯?画是他的,灯却不是他做的,难道是和人联手为之不成?或者打发大舅舅分给他的两家仆人来卖,倒像他的性子。他做出来的东西,决计不肯自己出面买卖。到底不改公子哥儿的脾气,上回小红来给我送礼,说起宝玉,都到这样的地步了,衣食上他很不在意,却要用上等的湖笔徽墨、端砚宣纸,作画要用上等的颜料。” 卫若兰想起此事不觉也是一笑,道:“从小养成的脾气,一年半载哪能改得过来。你送的那套文房四宝很够宝兄使了,一块端砚就够了,就算笔墨纸张有所消耗,依他做胭脂卖得的银子也够这笔开销。宝兄虽性子难改,但也有自知之明,并没有十分挥霍。” 说毕,和黛玉前行,并没有买美人灯,因觉疲乏在酒楼雅间里歇脚,忽听窗外楼下一阵嘈杂,接着有人说:“这不是荣国府里落草时衔着美玉的宝二爷?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卫若兰和黛玉一怔,推窗望去。 彼时正值灯节,街头巷尾全是花灯,酒楼前亦是亮如白昼,只见宝玉裹着一件半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手里挑着一盏美人灯,被几个打扮华丽的公子哥儿围堵着。 茗烟连同其父母被晴雯等人买下来后和宁国府与他有过之欢的卍儿结为夫妻,虽无身契,但仍留在宝玉的身边,正在人群外急得满头大汗,他想挤进去拉宝玉离开,总是被那些公子哥儿的仆从堵住不让他靠近宝玉。 灯光下,宝玉紫涨了脸,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些奚落自己的公子哥儿都是出自以前奉承贾家的官宦人家,没一个是他不认得的。 一人笑道:“宝二爷,你那块通灵宝玉呢?拿出来给我们瞧瞧!” 周围和他一起过来的公子哥儿高声回应,道:“对,对,快拿出来我们瞧瞧,在我们跟前摔下去,看看是不是就像人说的那样,任凭怎么摔打重砸都纹丝不动。你若摔给我看,我就叫你吃我身边老婆子嘴上的胭脂!” 听到吃胭脂一句,众人哄然大笑,嬉笑道:“赵兄怎能如此说宝二爷,宝二爷可是凤凰蛋儿,必得年轻标致的丫头伺候,最厌死鱼眼珠子的老婆子,你有心就叫他吃你丫鬟嘴上的。” 立时便有人上前拉扯,意欲抢了宝玉胸前依旧挂着的通灵宝玉。 宝玉急忙避开,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虽然躲开了,但是手里的花灯却被抢了去,抢了花灯的人举起来看了看,大笑道:“美人灯,这可是好轻巧的美人灯!宝二爷,你身边没了美貌丫鬟,就弄美人灯来望梅止渴,果然不负从前传出来的那些名儿!”一面说,一面将花灯扔到地上,用脚踩扁,其烛火自然随之而灭。 卫若兰和黛玉满脸怒色,曹诚见状,不等他们开口,倚仗跟卫若兰学的功夫,急忙就从窗户跳了下去,正好落在宝玉身边,伸手格开推搡宝玉的人,并将刚刚跌倒在地上的宝玉扶起来,尖声道:“让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公子,在这里横行霸道!” 围观者众多,却都在看笑话,无人替宝玉解围,猛地见楼上跳下一人,尖声尖气,衣着打扮气度都不似寻常人,胆怯者急忙走开,胆大者却在打量曹诚。 推搡宝玉的人一惊,喝道:“你是谁,如此多事!” 从前给宝玉买房置地时都是曹诚亲力亲为,和宝玉也颇有来往,冷冷地看了对方一眼,认出是傅试之子名唤傅兴者,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政老爷的门生之子,以前依赖政老爷为官时百般奉承,如今见贾家败落了就来落井下石,果然是好门风!” 傅兴脸色一变,道:“你是谁?”说话有此口气者,必非寻常之人。 曹诚接连冷笑几声,压根不理他,回身仔细端详宝玉的形容,见他虽然狼狈,但没有受伤,心中一宽,道:“宝二爷,大爷在楼上,我先送二爷上去,一会子送二爷回家。” 茗烟趁着有人离开好容易挤到跟前,见宝玉无碍,跟着放下心来,含泪道:“幸亏今儿遇到了公公,不然二爷定然又像上回那样,不仅被人嘲笑,还要受人作践,头都碰破了,养了半个月才好。我不知二爷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们不说雪中送炭,反来落井下石。” 宝玉目光扫过四周犹在嘲笑自己的众人,淡淡地对茗烟道:“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这是千古至理,有什么不明白?咱们上去罢,可惜了这个花灯。” 宝玉蹲下捡起美人灯,早已损坏得不成样子了,里面骨架已尽皆折断。 有曹诚保护,哪怕众位公子哥儿有心为难,但其他围观者却极有眼力,刚刚听茗烟叫曹诚为公公,必然是宫里出来的,想到这里,打了个寒颤,顿时一哄而散。 到了楼上,见到黛玉也在座,面上犹有怒色未消,人却更出挑了,宝玉不觉展眉一笑,抛下方才受到的委屈,道:“妹妹也在?我在楼下时还想着今儿是上元节,元芳不在家里陪妹妹,怎么一个人出来了,原来是和妹妹一起。” 黛玉一面起身让座,一面问道:“二哥哥,你与我说实话,是不是你平常出门,总有这样的人为难你?” 宝玉若无其事地道:“偶尔遇到一两回罢了,妹妹莫担忧。” 茗烟在旁边道:“哪里只有一两回?这两个月以来,二爷一出门就被人盯上,上回被推倒在地碰破了头,上上回有个公子哥儿搂着锦香院的姑娘强令二爷吃那姑娘嘴上的胭脂,幸而卫姑爷舅舅家的大公子路过,才替二爷解了围。” 宝玉意欲打断他的话,看到黛玉一眼瞪过来,不得不咽下几乎就要出口的言语,听黛玉对卫若兰道:“明儿叫人留心,到底是谁盯上宝二哥哥。” 卫若兰沉声道:“放心。” 黛玉又对宝玉道:“既然总有人盯着哥哥,哥哥暂时就少出门,明日我打发两个护院过去,暂且借给哥哥嫂子使,出来进去一人看门,一人跟着哥哥,免得那些人生事。” 宝玉本想推辞,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但想到宝钗是女流,身边还有两个丫头,被人盯上终究不好,自己没回出门都遇到人,不知道会不会有人登门打扰宝钗,心里也颇担忧,便答应了黛玉的提议,道:“一应月钱使费都由我来给。” 因卫若兰和黛玉之故,甚少有人对贾家落井下石,其中自然包括宝玉,经过打听,才知是那些纨绔子弟盯上宝玉乃是为了取乐。 黛玉深恨,因上元节后请吃年酒,暂时放下此事,只命人通知宝玉少出门。但是请吃年酒时,她不忘舅家,虽然贾赦已无爵位,但是却是至亲,亦当请来。 贾赦一家和宝玉夫妇皆在此列,独邢夫人在家侍奉贾母未至。 宴席吃罢,黛玉叮嘱宝玉一番,留了惜春和宝琴二人在自己家作伴,一则是惜春退亲后至今没有说得妥当亲事,二则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失势,宝琴的婚事隐隐有些不稳,黛玉颇为担心二人,偏生姻缘之事又不能十分强求。 惜春不甚在意地道:“姐姐不必在交好的人家里给我挑选亲事,我们家已无爵位,门第家财俱无,哪里有挑选的余地?只有别人挑我的,没有我挑别人的,我就不想嫁到达官显贵之家,进了门,没的受气。何况,我又退了亲,哪怕外面说咱家有自知之明,张家也没来说三道四,到底也有碍名声,许多人家都不肯接二嫂子的话,才耽误至今,倒惹得姐姐费心。” 黛玉叹息一声,道:“且先瞧着罢,像你说的那样人家不是没有,但是看重你人品模样而轻门第的也大有人在。你如今缘分未至,等缘分到了,自有良缘。”惜春比自己小一岁,今年也有十八岁了,黛玉嘴里说不急,心里却急得不得了,怕她蹉跎下去,说不到好亲。 惜春嘻嘻一笑,点头道:“我昨儿也这么安慰太太和二嫂子呢。我们家落魄如斯,更该重品格而轻门第,我自己都不觉得委屈,倒是太太和二嫂子替我委屈了。” 宝琴抿嘴笑道:“凭妹妹的为人,谁人不疼呢?我听嫂子说,大老爷打算两三年后这件事过了风声,拿钱给琏二哥哥捐个虚职,或者打点门路让琏二哥哥官复原职,府上又能称得上是官宦人家了,到那时也利于妹妹的婚事。” 惜春道:“别忙着说我,你是怎么一个打算?有我前车之鉴,你也该明白梅家是何等样人,一个个道貌岸然。”她记得梅翰林原先和贾政颇有交情,料想性情颇似。 宝琴叹道:“我能怎么着?我倒想效仿妹妹的魄力,请哥哥找媒人登门退亲,免得被他们找缘故来退亲,更不好。谁像我似的耽搁到如今十九岁?偏生我妈不许,每年我哥哥回金陵后再来京城,都带了我妈的话,说梅家有苦衷也未可知,等一等再说,这一等就到十九岁。他们家有什么苦衷?不过是飞黄腾达了,想退掉这门贫贱之时的婚事,好去和高门大户联姻。以前倚仗荣国府的势力,他们不敢退亲,现今只怕已在想着怎么退亲了。” 不出宝琴所料,刚出正月,梅家就打发媒人上薛家退亲。 梅翰林家拖了这么六七年,眼见儿子已到弱冠之年,早已急得不行,去年他们就想提出退亲了,偏生贾史王薛四家才出事,他们那么做的话不免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于名声有碍,遂改为今年,私下已替儿子相中了一门四角俱全的婚事,就等着退了这边去那里提亲。 第145章 但凡退亲的人家,在退亲的时候总要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命媒人带来,好彰显自己的无可奈何,厚道些都说自己的不是,一如凤姐当年请郑官媒向张家提出退亲,一如锦乡侯府以八字不合为由,薄情寡义的便云是对方之过,梅家就是后者。 当年贾家败落时,其下人奴仆等当街发卖,为了效仿百年公府的行事做派,掩饰自己暴发新荣之户的事实,梅家精挑细选,花几百两银子买了十来个原本在贾家十分体面的一等下人,其中就有贾母房里使唤的丫鬟仆妇。梅家从这些急于投诚的下人嘴里知道荣国府好些闺阁秘事,拿住了宝琴的几桩不是,以此为要挟。 贾史王薛四家俱败,再难起复,更遑论一个寻常商贾之家,登门退亲的媒人不耐烦,开门见山地说薛家退亲两家皆大欢喜,倘若不答应,梅家自行去衙门销了婚书,对外面也有许多话可说,诸如贾母向宝琴求聘、宝玉给贾母请安时宝琴犹睡、怡红院夜宴等事。 两家婚定,便立文书于衙门,女方若退亲须得男方同意并写退亲书才算完结,男方却没有这些繁琐,只需往衙门将婚书销了即可,不过亏些提亲下聘之物罢了。 这便是男女两家之不等了。 薛蝌夫妇和宝琴对梅家悔婚一事早有预料,却没想到梅家如此无耻,这样的人家,就算梅家不悔婚,薛蝌也不敢将妹妹嫁过去,一口就答应退亲。 宝琴本是聪明女子,又常和黛玉、惜春来往,亦晓许多无人教导之事,虽然梅家退亲时媒人高高在上地说梅家大方,前聘之物都不必退还,但宝琴却不肯落人话柄,命人将梅家提亲、文定之物都找出来命媒人带回,又命人去梅家索回文定的回礼,即她亲自做的针线等物。 梅家未发家之前并不十分富饶,又要供应梅翰林读书科举,所以提亲、文定之礼都极寻常,不过按例的四件金首饰和几匹衣料,宝琴压根就不稀罕。 时隔多年,梅家又有心悔婚,薛家给他们回的文定之礼早就没了,薛家下人空手而归。 长安城中最不缺达官显贵,梅家仅是暴发新荣之家,梅翰林官居从六品,依旧在翰林院当差,他们家和薛家退亲一事好似雨落池塘,一点声响都无。 无人在意此事,薛蝌和邢岫烟微微放了心,他们家爽快答应退亲,梅家也怕世人说他们心胸狭窄,故而没有宣扬宝琴的不是,虽说宝琴年纪大了些,但回了金陵后不影响婚配。闻听梅家退亲次日就向贾雨村的长女提亲,正叫妻妹打点行囊的薛蝌不禁冷笑出声。 因有明孝郡王的庇佑,以妾为妻并非大过,石呆子一案苦主又未身死,余者薛蟠等案贾雨村统统推到王子腾、贾政等人身上,所以只受小惩,依旧为官。但是,娇杏所生之子女再难以嫡出而立足于世,婚事上很有些艰难。 贾雨村虽然一降再降,但梅翰林依旧望尘莫及,而且他在荣国府时就和贾雨村颇有些来往,又想借贾雨村之助升职,便替子选中贾氏为妻,不管如何,根基门第强过薛宝琴十倍。 经贾赦的揭发,贾雨村在朝中名声不雅,但是他有才干,甚得明孝郡王重用,本想借女儿攀得一门贵亲,他想将女儿送到明孝郡王府为侧妃,可惜明孝郡王早在大婚之前就有了两位侧妃和四位庶妃,贾雨村不愿让女儿做妾,只好在朝中替女儿挑选亲事。 贾氏若是嫡出还罢了,偏生不是,其母原是忘主之婢,先是由妾扶正,又在事发后被贬回侧室,在许多官员跟前挂了号,兼嫌贾雨村根基浅薄,忘恩负义,多不肯求聘。 凡是肯提亲的,都是想借贾雨村之势的,不仅官职甚低,而且根基更浅,人物穷酸。 贾雨村见梅家是其中最出挑的,但他也不十分中意,后来想起梅家子原定了薛家女儿,心念忽然一动,立时就命媒人回梅翰林说只要梅家退亲,这边便答应将女许之。 第105节 贾雨村此时最恨贾家,凡和贾家有来往的都是仇人,以往他以贫贱之身备受欺压,深得世人冷眼,如今得势,连长泰帝命人严查都扳不倒自己,恨不得将昔日对自己颐指气使的人家、或是原在自己家之上的人家悉数踩到脚底,薛家大富,亦在其中。 两家婚事一定,经吴家和贾雨村保本,没几日梅翰林便升任工部员外郎。 薛蝌本打算回南,回南后再给宝琴挑选门当户对的亲事,谁知临行前查出邢岫烟有了身孕,宝琴建议阖家留在京城,将寡母接来,自有薛姨妈作伴话家常。 贾史王薛四家是败落了,到底宝钗是宝玉之妻,而贾赦之家仍在,凤姐是宝玉嫡亲的表姐,他们家也有起复的时候,又有黛玉这门亲戚,纵使生意不如以往,也算过得去。在金陵不同,护官符上抹去了贾史王薛四家,薛蟠生前作恶多端,薛姨妈也和王夫人是一样脾性,先前薛家势盛无人针对,如今薛家势败,不知多少人落井下石,殃及自己家里。 邢岫烟亦觉有理,薛蝌忖度几日,安排好铺子里的生意,便南下去接母亲进京,同时将薛蟠的灵柩送回祖坟安葬,并替薛姨妈将他们家在金陵仅剩的一点宅邸商铺料理了。 薛蟠死后,夏金桂趁着薛家忙乱之际卷包回娘家,如今已经再嫁。 薛姨妈大病一场,幸喜薛蟠留下一子,名唤薛苗,在尤二姐那里,尤二姐又是个温柔念旧的,不顾母妹阻拦,带了儿子过来伺候薛姨妈,如今住在薛蝌家后面东北角的小院。薛姨妈见薛苗聪明伶俐,生得雪团儿似的,渐渐就好了,想着将薛蝌卖掉宅邸商铺后得来的财物和不卖的田地都留给孙子,过两年再交给薛宝钗教导,也算是薛家后继有人。 薛蝌走后,薛姨妈搬到邢岫烟正房照料她,衣食起居十分用心,这日见宝琴打扮一番,要去给黛玉拜寿,恍然想起今儿是花朝节,上月竟连宝钗的生日都忘记了,她知道贾家和薛蝌家全赖黛玉的庇佑才得平安,忙命丫鬟回房,将自己收着的一尊象牙塔抬过来。 薛家之败,始于薛蟠无能,而后又为薛蟠打点,赔光了生意,即使夏金桂卷走了好些财物,薛家账上又着实没钱,但薛姨妈房里仍收着不少东西。 这尊象牙雕塔名为群仙祝寿,高逾三尺,长近三尺,宽约尺半,粗粗一看,只见上面仙山巍峨、祥云缭绕、宝塔玲珑、楼阁剔透、金水桥和牌坊宛如真物,更兼人物如生,仙花奇美,瑞兽灵敏,花卉草木和群仙法器均是镶珠、嵌宝、点翠,无一处不精细,无一处不好看。 宝琴看罢,十分惊讶,赞叹后开口道:“伯母拿出来的这尊宝塔,唯有宫中之物才能比得上罢?我在荣国府倒是见过一尊不相上下的。” 薛姨妈叹道:“这原是我们王家老太爷在时奉旨监造的东西,只在帝后的万寿、千秋之日进贡宫里,在别处再难见到一样的,除非御赐,荣国府里那尊象牙镂雕宝塔还是我们王家送的呢,后来进给贤德妃娘娘了。咱们家落到如今的地步,用不上此物,若叫外人知道,少不得又多个罪名儿,你替我带过去送给静孝县主,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宝琴忙道:“林姐姐向来风雅,她生日时我们从来都是送些字画针线,她都爱得很,伯母何至于送这样贵重的东西?” 薛姨妈摆摆手,道:“你们未出阁的女儿家自然随意,一诗一词都使得,平常来往的人家却不能,不信你去瞧瞧,别家送过去的寿礼必然都是上等之物。你林姐姐是当家主母,上面没有公婆,姑爷又位高权重,哪怕年轻,并非大寿,素日的生日也有许多人去。” 宝琴半信半疑,见时候不早了,忙坐车出门,黛玉出阁后两三年不在京城,回京又侍疾守孝,如今出了孝,宝琴果然见到宾客盈门。 卫家没有大办筵席,除贾琏和宝玉外,更没有别的官客,但光堂客也有二十来桌的人。 黛玉家中没有养戏子,卫若兰觉得这是黛玉进门后在京城里头一回过生日,三日前就亲自去忠顺王府借了一班女戏子,在大花厅前搭了戏台。 宝琴将礼物奉上,进了内堂,和凤姐、迎春、惜春、巧姐、宝钗等人一起,正听惜春对凤姐和迎春道:“七八日前就有人给林姐姐送寿礼,在皇后娘娘赏赐九柄如意之后,我一样一样地跟着林姐姐看了,如今都摆在堂屋里,和老太太那年过八旬之庆时的场景有些仿佛。” 宝琴一听,想起薛姨妈之语,闻得宝钗询问薛姨妈和薛苗,忙一一作答。 才说完,湘云拜见过南安太妃等人后,笑嘻嘻地过来,宝琴起身与她见礼,各自厮见过落座,湘云问凤姐道:“好几日不曾见老祖宗了,好些了没有?” 凤姐含笑道:“上回你不是见到老祖宗能说几句话,两只手也能动一动了?连太医都说我们照料得精心,才这样好了。若要更好,还得养着,一时半会难见成效。你家里怎么样了?听说前儿有人弹劾你公公贪污受贿。”葛家原是寒门,如今极富,贾家落败后,史湘云送礼,都是绸缎金银等物,其阔气远胜黛玉,也曾送宝玉一千两银子作开销,然被宝玉婉拒。 葛辉除服后进京,很快便得一职,留任京中,虽是从一品的大员,到底不如封疆大吏的威风八面,财源广进,但葛家二三十年来已攒了不少家业,年年都有进项,不差那些银子,葛辉只想做天子近臣,倒也称心如意。 湘云眉头一皱,口内道:“不知道是哪个见不得别人好的,非来弹劾我们老爷。我们家一年光庄子上的进项也有一两万,底下又有下人做生意,又有两江的好几个大富商托庇在门下,年年有孝敬,来路十分明白,更不必说素日的三节两寿和冰炭敬,怎么到那些人嘴里就成了贪污受贿。嫂子放心,我们老爷清正廉明,凭他们怎么查都查不出什么不好的来。” 凤姐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放心了,多少人都在这上头跌了跟头。”细细回想贾琏所云,也曾说过葛辉谨慎,从葛煦说服湘云拒收史家送去的财物,并在史家败落后打点用心,就能看出来葛家的门风。 湘云摆手道:“我们家必然不会那样。” 她说此话时极有底气,乃因她常听老太太和婆母说起自己家事,格外看重这件事,严命上下不许生出歪门邪意,有了权势自有来钱的路子,哪一年没有十来万的进项?为了权势万万不能违法,若是为了钱而利用权势去贪污受贿以至于失去权势,就是得不偿失了。 但是,这些话湘云自己记在心里,却不好与人言,自然也不能跟凤姐说明,横竖弹劾的罪名难落实,自家公爹一身清白。 茶毕更衣,拜寿入席,凤姐还想再问也只得暂时掩住。 席间并无可记之处,倒是宴后各家放了赏,更衣后又入内堂,另吃好茶时,黛玉听南安太妃问起惜春,心念一转,知道南安太妃依旧念着凤姐的旧情,叫惜春过来是让各家都见的意思,忙道:“她和另一个妹妹今儿都来了,太妃要见,这就叫来。” 南安太妃问是哪一个姊妹,闻得是宝琴,笑道:“原来是她,那年在你外祖母大寿时也见过,都是极好的孩子,我都不知道夸赞哪一个。” 黛玉回头命紫鹃把惜春、宝琴和巧姐带来,向众人请安问好。 众人中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今见惜、琴、莹三个品貌风流,确实不负素日美名,无不极口夸赞,不绝于耳,又见惜春和宝琴年纪虽然不小,但和黛玉亲厚,心中各有盘算。 湘云和南安太妃亦好,她也惦记着惜春和宝琴的终身大事,见黛玉请了惜春、宝琴和巧姐儿出来拜见众人却不提此事,便笑嘻嘻地道:“太妃,我这两个妹妹是个好的,您老人家见多识广,又慈悲为怀,明儿留些心,替我这两个妹妹说门亲事如何?” 惜春和宝琴俱红了脸,羞得恨不得立时退下去,低头站在下面,不言不语。 南安太妃也是一怔,道:“你这孩子急什么?到底是出了阁,不像旧日女孩儿时候了。”在座的多系聪明人,心里都明白女孩儿们因何出现,若有相中的自会打听,继而提亲,所以黛玉叫了几个女孩儿出来却不拜托众人替她们留心婚事等语。 黛玉忙道:“今儿是我生日,史大妹妹怎么只想着她们?我还等着你给我拜寿呢。”好容易才岔开了,众人复又说笑起来,皆不提方才。 吃完茶,众人都不耐烦再看戏了,遂往后面园子里逛了逛,南安太妃扶着惜春的手,笑对黛玉道:“虽不如大观园宽阔,但别有一番趣味,更见风雅,我还记得那年卫节度使成亲前大兴土木,许多人都说他太上心了些。” 黛玉脸上一红,道:“多少时候的事了,太妃还记得。” 南安太妃道:“一百年都记得。在你这里还能见到山子野老先生的手笔,大观园就未必了,那大观园当年耗费百万,修建得真真是搜神夺巧,原以为朝中谁家有幸得了去,咱们还有游园的时候,不辜负那里的春光美景,不想朝中竟将宁荣二府之地作价卖了。江南的一个大盐商买了这两处连同大观园,听说要修葺一番,孝敬给明孝郡王,不知真假。” 黛玉淡淡一笑,道:“百年公府,早已瓦解冰消,幸喜人命得以保全,府邸花园都是身外之物,卖出巨资而入国库是好事一桩,倒也不必十分可惜。”本来荣国府就是敕造之地,无人承爵便要收回,大观园又是为省亲而建,即使不抄家,贾赦一房也难入住。 见凤姐脸上露出一丝惆怅,黛玉又请南安太妃等人入席,南安太妃并没有像贾母过寿时那样推辞,直至终席方告辞,各家都是如此。 好容易送走诸客,惜春也随凤姐回家,黛玉浑身疲乏,回房便和衣而卧。 卫若兰业已送走贾琏和宝玉,回来看见,推她道:“起来脱了大衣裳,我已命人烧了热水,放些可放之物,泡一泡解乏。” 黛玉翻身坐起,倚着大靠枕,道:“不想动。” 卫若兰一笑,攥着她的手,道:“一起洗。” 卫若兰早先就命人在靠近卧室的耳房内凿了一个池子,可从房外借水龙注水,不必丫鬟在里面服侍,底下拔掉木塞又可将用过的水放至院外沟渠,因怕用玉石易冷,便在池内嵌入紫檀,虽比不得华清池,又难引来温泉水,但内里阔朗,比家常用的浴桶强几倍。闻得丫鬟来报说热水、香皂、衣服等物皆已齐备,便将黛玉抱起,径入耳房。 洗了大半个时辰出来,黛玉横了卫若兰一眼,穿着大红小袄,任由卫若兰拿着大手巾与她拧干头发,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 回过身,黛玉又替卫若兰将头发拧干。 卫若兰方将早就预备好的东西取出来送给黛玉,以作生日之贺礼,自不必细说。 第146章 次日黛玉醒来时,卫若兰已经进宫去了。 听到隐隐有雨点敲打窗棂,黛玉顿时没了睡意,拥被坐起,问道:“外面下雨了?” 紫鹃过来分开绣幔,挽起纱帐,道:“可不是,下了小半夜,先前下几点,这会子倒越发紧了。天还凉得很,姑娘别起身,等我烘暖了衣裳。” 黛玉先问卫若兰,听说他乘车出门,亦带了避雨之衣,心便微微一放,见紫鹃在屋里忙忙碌碌,不禁说道:“再过十天半个月你就出阁了,接着就是雪雁春纤几个,手里的事情交给下面提拔上来等着接班的丫头们,等你们都走了,她们好上手。” 紫鹃听了,方叫自己陶冶教育的几个丫鬟过来服侍黛玉,一共四个,年纪都在十五岁左右,分别叫作白鹭、丹鹤、雪鸢、青鸾。 黛玉守孝时,不好遣嫁丫鬟,出孝后诸事纷扰,便拟定生日后放她们出去,此次除了紫鹃得府内大管家之妻替子求娶外,雪雁定给牛方,春纤定给二管家之子,其他丫鬟也都各有人家来求聘,独紫毫青檀等是宫女身份,二十五岁后方得外嫁。 紫毫等人和紫鹃年纪相仿,黛玉不忍令其继续蹉跎,求得皇后娘娘额外恩典,询问过她们的意愿,许给卫若兰麾下的几个武官,不日将嫁,如今正用心教导四个新来的宫女。 四个新来的小宫女也都是十四五岁年纪,黛玉已赐名为翠湖、青徽、白宣、墨端。 对镜梳妆时,白鹭细心地给黛玉梳头,用黄杨木梳梳了数百下,梳完头发将之挽髻,打开妆奁,露出满满的首饰,珠宝俱全,问道:“奶奶今儿戴哪一件?” 黛玉道:“下着雨,我不用出门,料想也无来客,何必浓妆艳饰?”说着,命正收拾床铺的紫鹃将鸳枕下的一对簪子拿过来,非金非玉,色作墨绿,透着一点古朴的雅致,但两支簪头雕刻的一对儿鸳鸯痕迹甚新,雕工也是寻常。 紫鹃拿在手里端详片刻,递给白鹭给黛玉插在髻上,道:“料子倒好,绿得很,又温润,是年深日久的绿檀木,且是上上等,簪子却没见过,想来是大爷才送姑娘的。” 黛玉笑而不语,才不会告诉她们这是卫若兰亲手雕刻出来的。 用过早饭,黛玉无心读书,坐在窗下案前从盒取出一枚鸡血石印章放在掌心珍重把玩。 这枚鸡血石印章鲜红如血,莹润似玉,是林如海生前收藏的鸡血石所制,细、红、润、腻、温、凝六者兼备,可谓是昌化石中的上品。 和卫若兰定亲的那一年,黛玉就打算用它刻印章送给卫若兰,一直在私下把玩养护,至今已有数年之久,宝光流动,红色明亮,去年秋天才瞒着卫若兰请宫里专管雕刻印碑之属的名匠刻了两枚印章,一枚自己的以世外仙姝为名,一枚以卫若兰的表字刻章,后者字体却是黛玉仿梅花小篆而作,形若兰花,清丽婉约,用作卫若兰生辰之礼。 黛玉正把玩时,忽然想起一事,对紫鹃道:“昨儿琴妹妹送的那尊象牙镂雕群仙贺寿的宝塔我瞧着甚好,命人好生收着,等万寿节时进上。” 卫若兰位高权重,自在每年进贡之列,为了贡品,黛玉没少费心思。 也不是人人都能进贡,唯有本朝的宗室亲贵、京中大员、地方大吏、各地的织造盐政以及致仕的大臣、衍生公才可进贡。 大节如万寿节、端午节、年节等必须进贡,其他上元节、中秋节、重阳节和冬至节等也得如此,这些都是例贡,有例可循,除外还有不在例贡内的,随时随地都可进贡,名目繁多,不一而足,幸亏并无规定说必须进贡珍稀之物,才算减轻负担。 紫鹃答应一声,又道:“我把这几日收的礼单都拿过来给姑娘看,挑出姑娘喜欢的或者有用的另外搁着,余者都收进库里。” 黛玉想了想,点头同意。 紫鹃拿了礼单奉给黛玉,黛玉放下印章,一目十行地看将起来,命青鸾研墨拿笔,在单子上勾了几下,道:“这几样单独放着,我有用。” 紫鹃自去料理。 黛玉复又拿起印章在掌心,侧头听着窗外雨声渐骤,半日后偶得一词,不觉提笔写在纸上,别无修改之处,方誊录在第三册《葬花集》中。 《葬花集》是以葬花词为名,卫若兰给她定下来的名儿,说李清照有《漱玉词》,她也有《葬花集》,说不得将来也能流传千古,内中录有她素日写的所有诗词歌赋,或悲或伤,或喜或哀,或述闺阁、或咏花卉,或写山河,或记民情。 黛玉本好此道,不想将平常做的诗词歌赋束之高阁,就依卫若兰之意,不知不觉,竟已写到第三册了,再写三五首,便得更换新册。 正洗手,雪雁忽然进来道:“上回姑娘叫打探为何有人为难宝玉,已有了眉目。” 黛玉忙问是怎么一回事,雪雁愤愤不平地道:“还不是那个贾雨村,若不是他做过姑娘一年的西席,我也跟他识得几个字,真该骂他几句。就是他在背地里调唆那些公子哥儿。” 黛玉一呆,猛地想起梅家退掉宝琴的亲事,转头求聘贾雨村和娇杏之女,按理说贾雨村不该答应才是,谁知两家竟亲厚异常,低头沉吟,片刻后抬头道:“我知道了,料想是恨大舅舅在朝会上揭了他的短处,所以等风声过了,自己又平安无事,就来报仇雪恨。” 倘或她没有猜错的话,贾雨村也有一段难解的心事,以至于得志后十分猖狂,丝毫不顾及名声体面,一时不好对付贾赦,便盯上了宝玉。 细想和贾雨村来往的人家,傅家可不就在其中。 雪雁道:“牛方也是这么说。那贾雨村做了那么些事情叫人恶心,怎么天上就不下一道雷来劈了他?偏由他为非作歹。” 黛玉叹道:“殊不知世上有一句话叫作‘祸害遗千年’。” 她们主仆在说贾雨村,朝会散后,长泰帝亦与卫若兰提起,问道:“老大倒是把贾化护得紧,不但替贾化抹平了旧日犯的事,还答应贾化的恳求,吩咐吴家和贾化一起保本,升了贾化亲家的职务,朕竟不知贾化有何能为值得老大如此。” 对于满朝文武,长泰帝自有生杀予夺之权,但五品以下许多官员都由吏部考察,很有些官员的升降不必经由长泰帝亲管。 卫若兰道:“微臣不知明孝郡王心中所想。” 他真的想不通明孝郡王在想什么,有一事没一事的,所用之人皆不如明悌郡王拉拢的那些,唯一位高权重的便是其岳父黎塘,九省统制亦是要紧职缺,只是不及京营掌管京城安危。 长泰帝冷冷一笑,道:“不过是想着朕身下这把龙椅罢了。” 卫若兰听了,垂首不语。 世人都知明孝郡王和下面的明悌郡王等人争斗得厉害,各自在朝堂上你陷害我的人,我弹劾你的人,恨不得剪除对方的羽翼,然这些却不是他能说的。 过一时,卫若兰问道:“陛下既知贾化所做之事,几时将之处置了?这样的人放在朝堂里,近来虽无大恶,但是太过恶心,且像薛蟠之案、石呆子之案这样的,贾化在任时做了不下三四十件,再留他下去,又有人遭难。” 长泰帝呷了一口茶,放下茶碗,道:“去了一个贾化,来的未必不是贾化一流,朕的心腹都有变节的,何况别人?在朕跟前挂了号,料想那贾化一时半会不敢再做此等事情,先放着,横竖他身上罪名极多,朕什么时候容不下了,什么时候就重重惩处。那个门子和石呆子,你命人好生看管,其他苦主朕也命人一一寻到,各有安置。” 卫若兰略有不解,似贾雨村这样人物本就该早早地料理了才好,何以暂且留他?虽有满腹疑窦,但卫若兰向来不深究长泰帝的打算,故而没有开口询问。 不久,就听说贾雨村替明孝郡王笼络住了傅全和傅试父子,梅家也投效明孝郡王。 卫若兰恍然大悟,贾雨村前些年对王子腾和贾政等鞍前马后地附和,借着王子腾和贾政两家的势很是结交了好些人家,其势不小,怪道明孝郡王如此倚重他。 这段时日贾雨村也想整倒贾家,谁知得到卫若兰和黛玉送去的消息后,贾赦一房除了应酬交际外,贾赦父子和宝玉三个人就效仿闺阁里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个在家含饴弄孙,一个在家研读律例,一个在家调脂弄粉,都不觉烦闷,以至于贾雨村无从下手。 其实宝玉最容易受欺负,因为他的身边只有两三个小厮,不像贾赦和贾琏父子出门依然像从前那样前呼后拥,贾雨村调唆出面的那些公子哥儿都不敢十分针对。 第106节 谁都知道贾赦一房是受宁国府和二房的牵连,没到永无翻身之地的地步。 也是因此,近来颇有几户人家露出求娶惜春之意。 作为黛玉嫡亲的表妹,惜春和黛玉平素来往亲密,各家都看在眼里,谁不想借惜春和卫家交好?暗中都笑话张家不知好歹,不看卫家带来的好处就退了惜春的亲事,如今娶来的儿媳妇远不如惜春。同时,他们也对凤姐给惜春挑选亲事不看高门的想法十分赞叹,而且惜春是荣国公嫡亲的孙女,出身上无可挑剔,嫁妆和现今的身份只是小事。 乍见惜春到了这样的年纪依旧炙手可热,凤姐大喜过望,但她心思精明,冷静过后,眼见来提亲的不是明孝郡王得用的人,就是明悌郡王信任的人,两家王妃竟都亲自做媒,如何敢轻易答应?就是惜春自己也不同意这些心怀叵测之人,只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 可是,谁都明白娶了惜春便和卫家是亲戚,谁都不想放弃,明孝郡王一派和明悌郡王一派针锋相对,连媒婆偶在贾家巧遇都要拌嘴。 凤姐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第147章 事关自己终身,且贾琏和凤姐又都不似旁人一样不与自己商量便自作主张,故惜春得知登门提亲者多是黛玉所给清单上不宜结亲的几户人家,便告诉凤姐以落魄之家不敢高攀为由一概回绝,这么一来,两边都不得罪。 凤姐是关心则乱,又无素日的倚仗,怕得罪了权贵,一时不知如何料理,待听了惜春之语,顿觉有理,先去回明孝郡王妃和明悌郡王妃,而后再来回绝各家登门求亲的官媒。 果然在听说贾家没答应对方一派下属官员之家的求聘后,两位王妃只叹无缘,并未生恼。 经此一事,中意惜春的人家不减反增,一是惜春出身好,其教养见识及其日常所结交的人远胜如今许多根基浅薄的官宦之家,二是贾赦一房并非全是败落气象,犹有卫家、保宁侯府几门亲戚,因此一改过去一年里无人问津的景况,真可谓应了那句“一家有女百家求”。 虽然惜春年纪大了些,不是十四五岁好说亲的时候,但是世事无常,没有定亲成婚且年已弱冠的官宦子弟着实不少,或因守孝耽搁少年时,或是妻子未曾进门便已早逝等等。 何况,想聘娶比儿子大几岁的媳妇好照料儿子衣食起居的人家也有极多。 惜春偏在这时候害臊了,左思右想竟是去寻黛玉为妙,遂禀告邢夫人和凤姐一声,一面命人收拾了铺盖,一面命外面驾车。 听说她要去卫家,巧姐受了春寒正咳嗽不得去,恨得捶床,倒是宝玉从后门进来,着丫鬟们到自己家去拿了好几个大风筝回来,见凤姐惜春面露不解,道:“如今正是放风筝的好时候,前儿我替人画了好些风筝样子,他们做好后送了十个来,凤姐姐一个、四妹妹一个、巧姐一个、萱哥一个,也给林妹妹一个,元芳一个,四妹妹替我捎去。” 惜春瞧着托自己带去的和给自己的一共三个大风筝,每一个风筝都做得十分精致,栩栩如生,不似市面上卖的呆板可恨,忍不住道:“二哥哥,怎么没送一个美人给我?那年你的美人风筝没放起来,更该做一个。你美人画得好,上元节送我的美人灯我就很喜欢。” 宝玉莞尔一笑,道:“几年前的事情了妹妹都记得,有美人,偏不给你。快去找林妹妹罢,趁这会子风大,将晦气都放了出去。” 惜春不依,非要美人。 宝玉只得命人回家把自己留着的一个美人风筝扛过来,惜春见这风筝做得精细,和真人一般大小,极其传神,果然喜欢,带着风筝去卫家。 可巧黛玉也在花园子里的阔朗之地放风筝,白鹭引着惜春到跟前,惜春抬头望去,只见黛玉身穿一件白底红兰花的对襟褙子,底衬红底绣墨兰的裙子,令四周花木失色,她手里握着籰子,仰头看着飘在空中的一个鸳鸯风筝,一脸笑容。 惜春见那鸳鸯不是单只,而是一雄一雌,相依相偎,和池中的真鸳鸯一模一样,令空中别处飞来的风筝自叹弗如,不禁笑道:“这风筝做得好,谁做的?” 黛玉扭头看到她,道:“来得好,这会子风紧力大,你也放一个。” 惜春命人将美人风筝扛过来,黛玉一面拉着手里正放着的线,一面打量这个风筝,忍俊不禁地道:“是宝玉画的,倒比那年他放不起来的风筝更好看。” 惜春道:“二哥哥起先不给我,我好容易才要来,那三个风筝里有两个是二哥哥给姐姐和姐夫的,一个是我的,这个是我另外要的。姐姐看,这美人何等标致,又比你那鸳鸯风筝大些,一会子放在空中,必定压倒所有。”一面说,一面放了起来。 黛玉笑道:“可别像宝玉那年一样放不起来。” 惜春道:“姐姐快别说这不吉利的话,我来时可是仔细检查顶线了。”这风筝果然十分争气,片刻后就在半空中了。 姊妹两个放了一会,黛玉觉得只两个风筝实在太少,又见别家的风筝来抢占半空,忙命白鹭等丫鬟将其他风筝都放了,或是蝴蝶,或是蝙蝠,或是苍鹰,或是螃蟹,又有凤凰、大雁、蜜蜂等等,一时之间,半空中五彩斑斓,宛若云霞一般。 黛玉接了丹鹤拿来的西洋小银剪子剪断自己的风筝线,仰头看鸳鸯渐渐远去,忽听惜春大叫道:“谁这么讨人厌,风筝绞了我的。” 黛玉一看,果见一个金童模样的风筝和惜春的美人绞在一起。 想起那年做完柳絮词,大家放风筝,探春放一个软翅子大凤凰的风筝也有一个凤凰绞过来,同时还有一个玲珑喜字带响鞭的风筝,黛玉将籰子和剪刀一起递给丹鹤,拿着手帕掩口笑道:“若来一个喜字才好呢。” 一语未了,白鹭先道:“奶奶看,可不就来了一个大红喜字风筝?” 惜春和那放金童风筝的人正两下收线,闻声望去,果然见到一个喜字风筝逼近,只没响鞭,一阵大风刮过,喜字歪歪斜斜地撞到金童美人,三个绞在一处。 惜春恨道:“这个风筝来凑什么热闹?” 三下里乱收线,不知谁的线先断了,紧跟着惜春的也断了,似乎另一个人的风筝线并没有断裂,因为那三个风筝没有乘风归去,而是渐渐落将下去。 黛玉拍手大笑,道:“真真是趣事说不尽,不知道那三个风筝落在了谁手里。” 惜春顿足,回身拧她,道:“都怪姐姐这张促狭的嘴,怎么就想起三姐姐那年放风筝的景儿了,若没有姐姐的话,哪里就来一个喜字!” 黛玉一面躲开,一面笑道:“怪我作甚?不是我弄来的金童,也不是我弄来的喜字,不过是赶巧都来了。就是那美人,还是你强求宝玉得来的,你不放美人,怕什么金童、什么喜字。再说,金童玉女的,再来一个喜字,你的姻缘从这风筝上面起也未可知。” 惜春不似黛玉常和卫若兰在园中漫步,平时又补气血学吐纳,气喘吁吁地住了脚,掐腰道:“姐姐的体力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我竟追不上。” 黛玉见她不追打自己,也跟着停下,拿手帕擦汗。 丫头们忙将手里的风筝都放了,过来服侍主母,惜春虽然个个都认识,但不见紫鹃雪雁等人,道:“紫鹃她们都出门子了?一个不在。” 黛玉带她去附近牡丹圃中歇脚,道:“有的已经出阁了,有的尚未,因她们都定这一两个月的好日子,我索性叫她们早些出去,或是出阁,或是待嫁。我跟前的白鹭这几个丫头都很不错,在我房里服侍了几年,品行为人我看在眼里,遂挑了她们四个上来。” 除了四个宫女外,黛玉房里有四个一等丫鬟,八个二等丫鬟,下剩的粗使丫鬟们没有定数,多时十几个,少则七八个,如今四个二等升作一等,底下四个三等的升为二等。 黛玉赏罚分明,没被挑作升任的几个二三等丫鬟都十分服气。 吃完茶,黛玉方携惜春出园,到房中说话,问完家里各人安好,又问凤姐之烦恼解决了没有,惜春笑道:“姐姐放心罢,早完了。” 黛玉点了点头,感叹道:“先前没人来提亲时,琏二嫂子愁得不得了,如今提亲的人多了,二嫂子又不知答应哪一家。不过,终身大事千万谨慎,诸事都打探明白了才好,且先看着,再不能找张家那样的。” 惜春静静听完,认真地道:“姐姐放心罢,我宁可一辈子不嫁,也不能随便挑个人家就应了。张家也没落个好名声,我心里倒觉解气。” 和贾家退亲后,张家诸事不顺,虽说没影响张祭酒的仕途,但是张家向几户公侯之家提亲时都被婉拒了。各家主母历经世事,谁心里不跟明镜似的?如果张家当真重情重义,就不会顺着贾家之意答应退亲。哪个做母亲的不心疼女儿,女儿嫁到这样人家日后难说,毕竟世事无常,谁都不能保证自己家一辈子平平安安。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句话极有道理,张太太不想娶进一个犯官之家的媳妇,是心疼儿子的意思,本在情理之中,旁人提起时也都体谅。但是,别人心疼女儿,怕女儿嫁过去后因娘家出事而吃苦受罪,不答应提亲也在情理之中。 因此,张家的儿媳妇是张祭酒同僚之女,也是继母做主,才嫁到了张家,除了其父官居四品外,根基、模样、嫁妆皆不及惜春,更不必说素日所来往的人家都未入上流。 黛玉道:“只怕张太太早已后悔莫及了。” 惜春洋洋一笑。 她们姊妹话完家常吃午饭的时候,宝玉正在家中待客,来者不是别人,却是多年不见的韩奇,这个月才进京,已升了京营游击。 锦乡侯府如今也败落了,比贾家尚且不如。 锦乡侯向来见风使舵,又没正经本事,先前得罪姜家,效忠皇长子不得,转投三皇子,替三皇子效力,同时又说服卫伯一起,这么一来就得罪了皇长子。锦乡侯原是罪魁祸首,卫伯既出了事,他又如何逃脱干系?到底被查到许多不是,又有皇长子一派的人落井下石,查出来的罪过竟胜过卫伯,念他年迈,又未伤及人命,所以只削了爵,抄没家产,变卖下人。 其时韩奇正在西海沿子效力,立下不少战功,长泰帝看重这些年轻有为的世家子弟,知韩奇和父母不同,极有志气本事,遂额外赐下恩典,将锦乡侯夫人的嫁妆发还,其嫁妆加上韩家的祭田,虽无从前富贵,但够安然度日。 锦乡侯和锦乡侯夫人前年给韩奇定了一门亲事,倒是门当户对,人品才貌也是天作之合,谁知见他家势败,也不在意韩奇如今的本事,女家就寻了一个理由退亲。 锦乡侯倒好些,锦乡侯夫人却是气得一病不起,大半年后才好些。 宝玉见到他,想起韩奇一波三折的婚事,叹道:“果然世上背信弃义者甚多。我们家坏了事,也导致几个姊妹的亲事难成,旁人避如蛇蝎。” 韩奇却是十分洒脱,眉宇间满是坚毅之色,道:“既是背信弃义者,料想家风不正,不值得可惜,此时看清人心,总比日后成为怨偶强些。”虽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退亲都由父母做主,鲜少遵从儿女意愿,但是那女孩子若不同意的话,其父母也难强求,追根究底,终究是她自己愿意退亲,不肯随着自己同甘共苦。 宝玉听了,极口道是,一面请入书房,一面命人备酒席送上,因见韩奇身后的小厮扛着一个美人风筝,觉得有些眼熟,走近细看正是惜春今儿要了去的那个,不禁脱口问道:“这个风筝才给了我小妹妹,怎么在世兄手里?” 韩奇一怔,随即道:“今儿家慈催我放晦气,和别人家的两个风筝绞在一起了,因我用的线好,他们的都断了,独我没有,拉下来一看,这美人风筝像是你的手笔,就给你送来。” 宝玉不知韩奇放的是金童,也不知还有个喜字,笑道:“怎么这样巧?落在你手里。” 说完,意欲命人收了再放出去,既是晦气,就该放了,韩奇听说便道:“既然如此,索性等我的那个一起放了。风筝落在我家里,叫我放出去才好。” 宝玉想着这是惜春放出去的,又后悔先前嘴快道其来历,笑道:“难道世兄不忌讳?别的还罢了,放晦气出去的就没想过谁拾了去拿着顽,偏生你送了来,是我给妹妹的,又顶着晦气的名儿,就该由我做主,不然我妹妹回家非得罗唣我不可。” 韩奇方将美人风筝交给宝玉,看着宝玉命丫鬟重新换了顶线,就地放出去,他也打发小厮回家把自己的风筝放了,再将那只喜字风筝放在门房,等人来找了给他们。 宝钗在内院听说韩奇过来,想起韩奇之能,心下甚喜,忙命好生整治酒菜。 韩奇见桌上鱼肉罗列,酒也是上好的惠泉酒,这一桌少说得花三四两银子,道:“我又不是旁人,你自己过活,日子过得不如以往,何苦作此丰盛之景?” 宝玉平常待客,人少时是六道菜,今见满桌,心中一动,立刻明白宝钗的用意了,知她不忘督促自己上进,总想劝自己从军、捐官,之前多次提议自己求卫若兰帮忙,给自己在军中谋个文职,不由得暗暗叹息,这些不能说给韩奇听,就笑道:“你一走就是几年,原该好生款待。我家虽然艰难了些,但没到连酒菜都办不起的地步。” 韩奇听了,只得作罢,与宝玉分宾主落座,心想改日等卫若兰和陈也俊他们休沐,自己亲自做东,请他们和宝玉大醉一回。 吃完酒告辞,韩奇骑马路过宁荣二府的后街。 宝玉住在贾赦大院的后面,去他家就难走大街,行至宁荣二府之后,想起这富丽堂皇的地方已被江南大盐商买去,正在修葺,将原先的规制改去,韩奇不觉一叹。 忽见后门打开,几个泥瓦匠哼哧着抬出一块极平整的石碑来,放在一辆车上,车上犹有许多杂物,碑上镌刻着许多字迹,韩奇纵马上前,定睛一看,却是一些诗词。他记得宝玉仿佛说过,省亲时姊妹们做了许多诗词,由贤德妃编次,叙其优劣,命人勒石,为千古风流雅事,莫非就是这块? 想到此处,韩奇忙命小厮拦住询问,再看上面果有宝玉说过的几首词句,得知是要丢弃的,心想任其混撂别处有碍宝玉姊妹们的名声,不如掏钱买下来。 那些匠人累了半日还得将石碑扔到远处,不承望有此意外之喜,自然愿意。 韩奇下了马,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暗叹难怪世人都说贾家的女孩子们个个才气纵横,这些诗词中颇有几首连当世才子都做不出来。 韩奇命人将石碑送到宝玉那里,自己径自回家,得知金童风筝已放出去了,喜字尚无人来找,他只说知道了,去上房给韩母请安。锦乡侯府上下风流云散,韩父自觉颜面大失,恐自己看不起的人来落井下石,这一年多来都住在城外庄子,不肯回城。 韩母听韩奇说去见了宝玉,埋怨道:“我道你去卫第了,怎么却去找他?找他有什么用处?败落得比咱们还不如呢。和卫节度使交好才是正经。” 韩奇淡淡地道:“咱们家也败落了,不过和宝玉一样,母亲何苦如此嫌弃?” 韩母道:“你懂什么?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若想步步高升,须得用心打点。你比宝玉强十倍,你有本事,又有官职,早晚有咱们家起来的时候,他有什么?一无所有,全赖长房养活,一点儿忙都帮不上你,你和他来往不过白费光阴。正经该走动人家就是卫家和冯家这两户,咱们这些世交应袭,别家都呈没落气象,独他们两家蒸蒸日上。” 韩奇与她话不投机,耐心地道:“儿子自有打算,母亲只管静养即可。” 又怕韩母百般阻拦自己和宝玉来往,韩奇补充了一句,用来搪塞韩母,道:“再说,怎么就不能和宝玉来往了?虽说贾家败了,元芳家却是他家至亲,谁不知元芳夫妇和宝玉情分极好?静孝县主三不五时地回贾家探望外祖母和舅父舅母。” 韩母立时改口,道:“我竟忘了宝玉是静孝县主嫡亲的表兄,只好由着你们罢。” 话题一转,提起韩奇的婚事,得意洋洋地告诉韩奇自己已请官媒婆拿帖子去襄阳侯家求亲,有了门第显赫的妻族相助,他必定如虎添翼。 韩奇无奈地道:“虽说戚建辉只袭了二等男,早已不是襄阳侯,但是戚建辉的嫡长女是明恪郡王的王妃,其他女儿跟着水涨船高,不知多少人家求娶,可见这样的门第不是我们能高攀的,母亲何苦自找没趣?” 韩母眼皮一翻,道:“我儿年轻有为,二十余岁就有如此的职位,怎么就配不上他家女儿了?当年咱家风光时,我还看不上他家呢!” 韩奇叹道:“母亲自己都说是当年了,何必再自持从前身份?” 韩母犹未开口,丫鬟通报说她托去戚家提亲的官媒婆朱嫂子过来了,忙命请进来,见朱嫂子脸上并无喜色,韩母心中一凉,果然听到戚家婉拒的消息。 第148章 话说韩奇婚事又未能成,韩家已败,韩奇才进京,许多世交应袭避而远之,这件事原本在京城里没有掀起一点涟漪,不想韩母思及韩奇这些年说了几门亲事都不成,不免有些抱怨襄阳侯府的言语行为,经官媒婆口中传出,戚建辉家勃然大怒,其家尚有余威,亏得京营以卫若兰为首,向来和韩奇交好,方庇得韩奇平安无事。 然,韩奇替母请封诰命一事则在此时不了了之,礼部以韩家罪过深重、韩母才因夫罪被免去诰命、不知是否改过等语为由,未曾批下韩奇之请封。 可巧,襄阳侯府的一个门生正在礼部当职。 闻得自己一时的抱怨竟成许多公侯应袭茶余饭后的笑谈,韩母又气又恨,既羞且恼,几乎便要倒下,可是想到韩奇的终身,和他年纪相仿如卫若兰、冯紫英、陈也俊等都成了亲,后二人也有儿女,独韩奇一人如孤舟,没有可帮衬他的亲眷,只得勉力支撑着再选佳妇。 这日又碰了一鼻子的灰,韩母正沮丧间,忽见案上缠丝白玛瑙盘子里盛着的鲜荔枝,乃是黛玉前儿一早打发人送了来的,想起黛玉尚有一位嫡亲的表妹未曾出阁,眼睛一亮。 她所想者,便是惜春,年纪既相配,门第又相当,出身见识又都不俗。 韩家尚未败落时,韩母因凤姐惜春姑嫂二人言谈举止不俗,极得南安王府的青睐,又有黛玉这门亲戚,心中也曾中意,奈何那时贾家总不肯往上高攀,且韩奇已定了亲,便作罢了。 第107节 如今荣国府、锦乡侯府都已成为过往云烟,虽然她满心地记挂着昔日的尊贵,想替韩奇说一门四角俱全的好亲,将来在仕途上得妻族之力,但是她自己心里明白自己家的处境,近来又连连受挫,遂将先前之心收了七八分。 公侯应袭并一二三品大员之家不肯以女许之,纵有取中韩奇前程本事的也只愿意许以庶女,韩母生平最不喜庶出,自己嫡子焉能配得庶女?自然不同意。下面人家出来的女孩儿们她又十分瞧不上,倒不单是为了身份,一是从前未曾见过,不知模样根底,二则上流出身的更有些见识,进退得当,在达官显贵之间应酬时不会缩手缩脚,且结交的人脉非下流可比。 韩母捡起在和史家议亲时的精明果断,忖度了三五日,得知凤姐也在替惜春挑选亲事,怕落在别人家,忙问过韩奇的意见,又亲自坐车去城外得了韩父的同意,回来便递了帖子去南安王府,向南安太妃道明来意,意欲请南安太妃作保山,说合此亲。 南安太妃和惜春极熟,亦知惜春品行性情,兼昔年锦乡侯府退掉史湘云的亲事时,亦未曾在外宣扬过史湘云的不是,心里颇念其情,含笑问道:“怎么想起惜春丫头了?” 说完这句,南安太妃又道:“贾家到底败落了,比不得那些达官显贵之家。” 韩母顿时红了脸面,道:“让太妃见笑了。太妃又非旁人,虚话我便不多说,倒是有一番剖腹之语说与太妃知道。我们家落到这样的田地比贾家强不到哪里去,所强者就是子异未曾失去官职,仍旧在京营里做游击,也见识了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落井下石、背信弃义等,想着家里只子异一个孩子,先前想着替他谋一门得力的妻族,谁承想我舔着脸求上门,反倒被打了出来,成了不自量力的笑话。” 南安太妃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哪里是不自量力?分明是清楚自己的处境,才想着儿女好。那年我们王爷出事儿,又是焦急,又是担忧,好容易才撑过来。也是因那事,我才知道人心远近,别人都避而远之,独贾家的小王氏凤哥和惜春丫头来看我,比别人有情义。你如今看中了惜春,不嫌她家败落如你家?别是进了门,你再生出不满,反倒成了我的不是。” 南安太妃是过来人,最清楚婆媳间的嫌隙,正经亲如母女的才有几对?而且,不在期望之中的儿媳妇最易引起婆母不满。韩母先前挑的人家都是公侯应袭,再不济就是一二三品大员家,惜春万万比不得他们,且也退过一门亲。 韩母一怔,道:“我既来请太妃出面,自然是衡量过了,心中满意。不瞒太妃说,我取中她,也有卫节度使的地位在内,前儿襄阳侯府为难子异,若不是卫节度使还不知道怎样呢。” 南安太妃诧异道:“襄阳侯府为难子异了?我近来不常出门,竟不知道。” 韩母淡淡地道:“可不是。也怨我,襄阳侯府看不上我们家,我抱怨了一句,官媒婆就告诉了襄阳侯府,子异那样兢兢业业,他们就无中生有,亏得卫节度使出面才解决。” 南安太妃问是哪个官媒婆,听说是朱嫂子,便道:“下回你提亲,去找郑官媒,那才是个妥当的人物,嘴严心细品行正。这个朱嫂子最不好,前几年听说替一个叫孙绍祖的孙大人向贾家提亲,求娶的就是惜春丫头,拿着帖子赖死赖活的,那时惜春年纪小,不过十四岁,孙绍祖都三十岁了,也不知为什么这样大的年纪不成亲。因是凤哥做主惜春的婚事,又知孙家祖上原慕贾家权势有了不能了结的事情才拜在荣国府门下的,所以一口拒绝了,谁知就因这么一点子小事,贾家败落后孙绍祖就跟傅试一样落井下石,弄出了好些腌臜事,可巧叫我们王爷撞见了,没能让他得逞。听说这孙绍祖后来娶了一门亲,不过一二年就将人作践死了,今又续娶了一房,说来和贾家有一点子瓜葛,就是薛家因薛蟠被判刑回娘家再嫁的夏金桂,一个是中山狼,一个是河东狮,倒成了天造地设的一对。” 经孙绍祖而提起傅试家,韩母咬紧牙根儿,愤愤不平地道:“说来那傅试的兄弟正是我们家的女婿,还是贤德妃之母做的媒。我们家一失势,他家就翻脸不认人,嫁到他们家的姑奶奶至今称病不出,没打发人回家一趟,竟像不是我们家的女儿了。子异进京后,想替我请个诰命,前儿就上了书,原是他一番孝心,谁知襄阳侯府的门生在礼部当差,驳回了子异的请封,那礼部右侍郎正是傅试之父傅全,竟任由襄阳侯府作威作福,不曾说援手一二。” 南安太妃想了想,道:“那傅试就是贤德妃之父的门生,不曾想也是个忘恩负义的。和荣国府有瓜葛的,诸如贾雨村、傅全、傅试和孙绍祖一流,怎么都是这些没王法没人品的东西?除孙绍祖是粗人外,余者都和流放了的政老爷好得很,看来政老爷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韩母赞同道:“就是,和傅家结亲后我才知道,傅家曾向贾家求娶三小姐探春,政老爷未应,才有了王氏替傅家说媒作保山的事儿。” 因是庶女,且锦乡侯十分看中傅全傅试的官职,韩母才没说什么。 韩母对待庶女不用心,对嫡子却完全不同,视如珍宝一般,和南安太妃一起议论忘恩负义者的行为后,再三请求南安太妃做媒。 南安太妃考虑片刻,笑道:“媒倒是说得,我心里也觉得两个孩子相配,但是就不知道贾家答应不答应。满京城里都知道,凤哥儿极有自知之明,常说自己家败落,配不得达官显贵,已婉拒好几门富贵人家的求聘了。”这话是告诉韩母惜春在京城里炙手可热。 近来韩母替子求聘儿媳,凤姐替姑挑选女婿,在京城里各人看来,一个是不自量力,一个是颇有自知之明,十分不同。 韩母道:“贾家若答应,自是子异的福气,若是不答应,只能说两个孩子没有夫妻之缘。” 事到如今,韩母早没了先前的锐气,而且她留心查探了一回,惜春迟迟未能说定亲事,也是因为高不成低不就,实难抉择。 南安太妃到贾家时,凤姐正愁得不知如何是好,那些高门显贵说来求聘惜春,其实仍旧看他们不上,不过是想和卫若兰黛玉夫妻做亲戚,不是替纨绔子弟说亲,就是替庶子说亲,前者配不上惜春人品,后者惜春又非迎春,凤姐不愿她做庶子之妻,她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常在外走动,如何不知嫡母婆婆和庶子媳妇之间的嫌隙? 因此,南安太妃替韩奇说媒,早从宝玉嘴里得知风筝一事的凤姐心中只有天生一对四个字,随即又有些犹豫不决,谁不知韩母近来的作为,如何看得上惜春?虽说韩母确实不是刻薄人物,但也不是妙真那样体贴和蔼的慈善人。 南安太妃笑她考虑得是,笑将韩母在自己跟前的一番言语娓娓道来,道:“不说别的,单有卫节度使在,韩家就不会怠慢了惜春丫头,不然我才不答应替他家说媒。” 惜春不仅是黛玉嫡亲的表妹,韩奇还在卫若兰麾下当差。 凤姐抚掌一笑,道:“太妃说的是。” 低头沉吟片刻,凤姐想着得问过惜春之意才好,遂道:“我原想过了今年再催我们爷起复,如今看来,倒是先起复再应他们家的求聘,也算门当户对。太妃等我问过我们老爷太太,明儿回话如何?我终究是嫂子,不能做父母之主。” 南安太妃笑道:“应该的。那些矜持人家,哪个不是媒人登门三四遭才答应。你只管问你们老爷太太,个个都考虑一番,过几日再告诉我不迟。” 凤姐十分感激。 南安太妃又说道:“我们府里有个长史官的缺儿,半年前就决定留给琏小子了,你们不必往别处去,我回去跟王爷说一声,直接就把文书冠服送来。” 凤姐听了,自是感恩戴德。当年她只想博个美名儿,且也的确认为南安王府并无大事,有利可图,才没有随波逐流,对南安王府避而远之,着实说不上有什么情义,没想到南安王府始终记得,这一二年帮衬了不少,又许五品之职,实在是让她汗颜。 于是,凤姐一面打点礼物叫贾琏亲自去谢南安王爷,一面询问惜春关于韩家求娶一事的意思,倒是没先告诉贾赦和邢夫人。 惜春酷爱打探京城各家消息,早知韩家之事,闻得他家来求娶,不禁一怔。 惜春生性果断,听说韩母这次求亲时问过儿子的意见,再听宝玉在跟前絮絮叨叨地说韩奇比之卫若兰不差什么,强过冯紫英几倍,确系一门好亲,惜春就同意了。 惜春想到自己和韩奇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都退过亲,都是家道中落后高不成低不就,虽有韩母的性情难知根底,但她自恃大户人家讲究体统规矩,婆媳间纵有嫌隙也不会十分表露在外,一如贾母和邢王夫人,一如邢王夫人和凤姐李纨,因此只要韩奇愿意余者都是小事。 在同意之前,惜春去了卫家一趟,黛玉已经知道了,概因韩奇求到了卫若兰跟前,想托黛玉和南安太妃一起作保山,南安太妃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 如今韩贾两家定亲,满城皆知,又因贾琏已为官,凤姐便用心打点惜春的嫁妆。 贾家没有后顾之忧,全是凤姐一人当家做主,邢夫人倒是想掌管中馈,奈何她并无此等本事,贾赦又怕她管家后苛待孙子,故一直交给凤姐料理,黛玉遂将自己给惜春预备的嫁妆送过去,并没有依从前言,直至惜春出阁前送去。 趁此机会,黛玉也将凤姐昔年寄存在自己这里的东西一一送了回去,因这些东西都放在箱笼里,外面看不到,旁人都道是她给惜春预备的嫁妆,并没有在意。 韩家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许多祭田未曾入官,年年有进项,再则,韩母嫁妆甚厚,连同这些年的进项梯己朝廷都发还给她了,倒比李宫裁强些,她只韩奇一子,深恨世人看低了他们家,索性用心置办了五万聘金和诸般衣裳首饰羊酒果品等,大定之时果然震惊四座。 韩奇和惜春年纪均已不小,且忧贾母之病,故两家就将亲事定在今年八月。 黛玉想起自己成亲时惜春的促狭,遂将早早预备妥当的一尊赤金雕就的金童和一尊白玉刻的美人送作添箱之礼。 见金童栩栩如生,玉女极尽妍丽,身高尺许,并肩立于紫檀底座上,身上穿着新婚时的锦衣华服,绣工精致,更见慧心巧思,惜春不觉想到宝玉当作笑话说给自己听的风筝之缘,身着大红衣裳的她面红耳赤,几乎与身上红衣相同,道:“林姐姐,你作什么学我?” 黛玉正逗弄迎春带过来的三个儿子,心里羡慕异常,才成亲时卫若兰说她年纪小,晚生两年最好,等到想生孩子时偏生卫母重病,怕在服中生子十分小心,不敢怀胎,如今已出孝十个月了,总没有好消息,虽然妙真和卫若兰都说生儿育女顺其自然,又说贾母二十几岁方得贾赦、薛姨妈二十五六岁方得薛蟠等,但是黛玉常思母亲忧思沉重而病故皆因幼弟夭折所起,未免有些焦急,今日见到迎春的三个儿子,黛玉忙叫到跟前。 黛玉一心二用,听了惜春之语,搂着迎春的小儿子,笑道:“谁说我学你了?我分明是想到金童和美人,才有今儿之礼,一个金一个玉,可不是你那年送的。” 迎春掩口笑道:“快听,好似韩家催妆来了。” 屋内来给惜春添箱的众人侧耳倾听,果然是一阵鼓乐之声,她们都已见过惜春的嫁妆,韩家给的聘礼除了羊酒外,余者一并放进嫁妆,再加上黛玉给的、贾母给的、贾赦给的和贾琏凤姐夫妻给的,不算各人添壮就约莫有十万之数了,仅次于当年的黛玉。 嫁妆抬到韩家,韩母亦觉意外之喜,面对来道贺的一些官宦人家诰命,韩母扬眉吐气,哪怕那些公侯应袭之家嫁女,也未必有这么些嫁妆。 尤其是嫁妆里有黛玉给的一对珊瑚盆景,树高三尺,喷火吐艳,瑰丽无比,堪称无价。 因在晒妆时添了脸面,韩母待惜春极好,惜春本性聪明,所知甚多,婚前得凤姐许多教导,又不是那些无事生非的人,韩母既善待她,她自然真心孝顺,每常得了黛玉送来的各样时鲜和贵重东西都先送至韩母房中,平常走动的是卫家和南安王府、保宁侯府和娘家几处,韩母愈加满意,一时之间婆媳竟是和睦异常,压根没有半分嫌隙。 惜春回门时凤姐得知,暗暗纳罕,又夸惜春比自己聪明,又说惜春投了韩母的缘,若是公侯家的小姐进门,未必就能像惜春一样和韩母如此和美。 这门亲事原有韩奇之意在内,惜春非轻薄脂粉,前有风筝之缘结下,夫妻自然恩爱。 综合以上,不独凤姐,连黛玉都放下一段心事。 倏忽秋尽冬至,听到惜春悄悄打发人来告诉黛玉说她有喜,并讨黛玉手里林家传下来的安胎方子回去,屈指一算惜春婚后不到半个月就怀上了,黛玉既替惜春喜欢,又觉烦闷。 第149章 话说上回惜春出阁不久便即有喜,一如迎春当年,来年便能落草,独黛玉成亲至今四年有余五年未足,虽说中间守孝一年,然数年无消息,难免就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提及黛玉幼年体弱之事,故而黛玉心中深忧,眉尖若蹙,渐生抑郁。 卫若兰下班到家不见黛玉,问明所在,忙取了一个玻璃兰花灯在手里,行至后园,远远的见到玻璃亭内亮如白昼,独一红影倚窗遥望岁寒三友。 卫若兰抬脚进去,道:“怎么跟前没一个人?” 黛玉转过身,闷闷不乐地道:“原在的,是我把她们都撵出去了。” 卫若兰将灯放在案上,就着亭内的灯光看到她两眼微红,凄楚之色尚未褪尽,不觉十分心疼,拉着她的手,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谁惹了你,告诉我,我替你出气。” 黛玉笑道:“好端端的谁哭了?不过开窗赏景,一阵寒风过来,吹得眼睛疼,我拿手帕子揉红了的。”因恐卫若兰担忧,转过话题问道:“今儿怎么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回来?天尚未黑尽,不知道厨房里做好了饭菜不曾。” 卫若兰并未回答她所问之话,反而搬着她的脸面,凑过去仔细端详好半晌,然后道:“别哄我,是揉的还是哭的,我瞧得出来。” 黛玉经不住他追问,只得道:“想起了母亲,不免有些哀伤,不是因为别的。” 卫若兰何等聪慧,心念一转便即明白黛玉所忧,安慰道:“我就知道你又多心了。傻丫头,你和岳母不同,千万别因岳父母身后无嗣就觉得自己也不好。” 怕黛玉站在窗前受寒,卫若兰一面说,一面拉她一起坐在铺着虎皮锦褥的紫檀雕花大圈椅内,用黄铜脚炉垫了脚,又侧身将黛玉放在案上的手炉掀开,拨了灰,放了香,仍旧盖好放在黛玉怀内,柔声道:“外人的话不必听,儿女乃是命中注定,岂能人为?况且,你我年纪尚轻,更不必焦急,以免急而忧、忧而病,不利于养生之道。” 话虽如此,黛玉仍难解开心中烦闷,幽幽地道:“我四岁那年,如珍似宝一般养到三岁的弟弟没了,父母大病,府里乱糟糟的,房里一片乱象。我至今记得那是怎样的伤悲,犹如天塌地陷一般,日月黯淡无光,连丫鬟们都不敢大声喘气。父亲公务在身,挣扎着起身上班,终究是伤悲太过,留了病根儿,每逢春分秋分,必然咳喘,未过半百便即仙逝,未尝不是因为身后没有香火传承的缘故。母亲那时足足病了三四个月,若不是跟前有我,只怕母亲就起不来了,其后两年母亲深受旁人讽我们林家绝户的流言蜚语,在我六岁那年郁郁而终。” 两行清泪从黛玉脸颊上流下,随后呜咽出声,凄凉不下窗外寒风呼啸而过,隐隐带着几分泣血之音,道:“我曾想过,若自己是男儿,必定能延父母之寿,可惜我不是,故落得六岁丧母、十岁丧父,不得不寄人篱下,再难见父母音容、家乡山水。我知母亲之苦,父亲自知命中无子,也十分体谅,奈何不相干的世人不如此,皆云母亲是林家之罪人。” 卫若兰听了,胸口顿时一痛,他本以为安慰妻子多次,必不致再生忧虑,此后安心,再没想到子嗣一事在她心中如此之重,细想不难明白,确实是世人都将林家绝嗣之罪按在贾敏头上,并不去想林家一脉单传,代代独子,黛玉虽是女儿,终究也是林家血脉。况且,林家至林黛玉这一代并非没有子嗣,只是早夭而已。 怎么黛玉最近总是想起林家往事?卫若兰寻思片刻,猛地反应过来,道:“是不是又有人在背后嚼舌根,拿岳母来说你?” 黛玉既未点头,也未摇头,只是拭泪不语。 卫若兰暗恨世人多事,总看不过黛玉日子过得自在,将手覆盖在她手背上,意欲抚慰时不知从何说起,反而提起生男生女一事,道:“依我说,是世人愚昧方如此,不知我跟你说过没有,我得的那份记忆里说,生男生女全由男子决定,而非妇人!” 黛玉一呆,几滴清泪便滞留在眼眶内,道:“这是什么新鲜说法?再没听过这样的,我只知世上都说绝嗣是妇人之过,我母亲为此背负罪名,至死难脱。” 卫若兰忙道:“后人如此说,自有十分依据,须知后世的医术强过咱们此时百倍,鲜少有婴孩因病夭折,可惜我竟不大懂,也难与你细说。不止生男生女皆看男子,而且还说男子祖传下来的体弱,也影响子嗣,并不全是妇人之过。莫说后人,就是当世,也有太医这么谈及。贾家和林家两族,一户枝繁叶茂,子孙满堂,一家一脉单传,无甚亲支嫡派,且都不长寿,可见贾家人体壮而林家子体弱,故林家血脉稀薄与岳母不相干。你想是这个道理不是?” 黛玉只觉得匪夷所思,忙又追问几处疑惑,听完感慨万千,叹道:“可惜不知这些说法多少年才为人所知,解世间女子之难。”虽说如今早有大夫言明子嗣与男女二者息息相关,也有男子体弱确实不利于子嗣,奈何世人总将无子无女一罪按在妇人身上,不容人辩驳。 卫若兰笑道:“既知此事,你总该放心了罢?往事怨不得岳母。你原不在意世人诸般风言风语,此后亦无需在意。我和母亲都觉得顺其自然,世人想法,与咱们何干?” 黛玉含泪道:“你就不担心?” 卫若兰道:“担心什么?就是再过十年也不必担心。” 黛玉瞅他半日,道:“我不信。连我父亲在儿女之事上都未能十分豁达,我自己也总是想起母亲一生,如今你承继卫家二房,婆母心里岂有不惦记着子嗣香火的道理?我生得这样单薄,养了近十年,多少人都说我不好。” 卫若兰一笑,随即正色道:“若说实在不在意确实是谎言,世间谁不想子孙满堂?然而我先前就说了,儿女之事乃是命中注定,或有、或无,或男、或女,或活、或夭,或平庸无能、或文武双全,后二者倒好,多加留心便不会忧伤,前二者却非人力可扭转。你我夫妻多年,难道因为没有子嗣,我就和你不好了?若因此故而分离,也算不得是夫妻了。再说,世间许多夫妻没有子孙,也没见他们怎样。你我前二年原是自己年级小不要的,后来又逢祖母之病之丧,守孝茹素一年,虽说气血犹盛,终究不如荤素搭配时,须得再调理一二年才好。” 听得卫若兰一番推心置腹之语,字字恳切,句句诚挚,黛玉不禁破涕为笑,忧愁虽未尽去,但仅剩一二分,眉展开时如云开雾散,唯露远山。 卫若兰拍手道:“可算笑了。我饿了,咱们快回去吃饭,明儿出去顽。” 待黛玉起身,卫若兰拿起旁边搭着的灰鼠大斗篷披在黛玉身上,又给她围上大毛风领和观音兜,都是大毛灰鼠的,叮嘱她别灌了寒风进肚子,方拉她一起出去,自己挑灯照路。 谁知外面竟下起雪珠儿了,地面上落了薄薄一层,宛若微霜,白鹭雪鸢等人撑着青缎油伞迎到半道,旁边又有两个婆子抬着一顶竹轿,卫若兰忙叫黛玉上轿,又吩咐人去收拾玻璃亭,自己扶着轿子径入上房,晚饭果已齐备。 次日恰逢休沐之日,昨夜贪欢,早上卫若兰较平时晚起一个时辰,侧头看鸳鸯枕上黛玉香梦沉酣,乌云散乱,残霞未尽,身上密密裹着榴开百子的红缎被,更显可怜可爱。 卫若兰披上衣裳,悄然下床,因未叫人,故房内门窗犹掩,他揭开窗屉,只见玻璃窗上白茫茫一片如雾,看外面不清,遂顺手推开,却看到空中撕棉扯絮一般正下着大雪,地上所积甚厚,已有人在扫雪了,尚未扫过的地面上丫鬟婆子的脚印极深。 忽听黛玉在背后问道:“屋里亮堂得很,雪下大了没有?” 卫若兰回过身见她掀开帘子探身而出,忙过去扶她,又给她披上暖袄,回答道:“正下着,雪极大,积雪亦厚,瞧着约近尺许。” 黛玉扶着他的手走下来,从玻璃窗往外一看,窗外一花树早没了鲜花绿叶,却被雪花一裹,宛若玉树琼花,晶莹剔透,黛玉正欲作诗来配,忽见两只喜鹊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树上,叽叽喳喳叫个不休,踩得枝头雪花纷纷,簌簌而落。 白鹭站在廊下,见窗开人现,忙笑道:“大爷和奶奶醒了?大尾巴喜鹊叽叽喳喳的,我倒看住了。”一面说,一面叫丹鹤雪鸢青鸾等过来,服侍夫妻梳洗。 饭后宝玉忽至,卫若兰亲迎,见他披着一领半旧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掩不住满脸疲惫。 卫若兰心内纳罕,笑道:“大风大雪中兄长亲至,可有要紧事情?我们正打算去城外庄子里钓鱼,兄长不妨同去取乐。” 宝玉道:“我就不去了,一会子得回家。此来也没什么要紧事,早起时陪老祖宗赏雪,老祖宗见院子里梅花开得好,心里惦记着林妹妹,叫我折了两枝亲自给林妹妹送来,另外问妹妹一声,上回妹妹送老祖宗的茯苓霜还有没有,若有,给我一包带回去。前儿林妹妹送的放在老祖宗屋里没吃完,不知道叫谁偷了去,偏生萱哥儿想吃,老祖宗打发我来要。” 黛玉在内堂听见,走过来道:“有。上个月粤海的几个官儿进京上供,送了四篓给我们家,宫里又赐下两篓,分送母亲和各家一些,还有两篓半。家常有饭有菜的,谁吃得完这么许多?”一面说,一面命人取一篓来,又命将朱橘、黄橙等各拿一篓。 宝玉忙道:“不必那么些,一包茯苓霜就够了。” 黛玉道:“哪能只给外祖母一人,舅舅舅母、哥哥嫂子都该送,二哥哥自己留一些,几个小的也该吃些补补,料想上回给的吃完了,萱哥儿才在外祖母房里吵着要吃。寒冬各家多食肉,少瓜果菜蔬,吃些橘橙换换口气。” 宝玉感激不尽,瞧着下人将东西装上车,方向卫若兰夫妻告辞,踏雪回家。 黛玉叹道:“我原想茯苓霜极滋补,故多送了外祖母些,谁知倒引来了贼,不知是哪一个,必是家里人,此等丑事发生在大舅舅家,宝玉自然不好多说。外祖母一世尊荣,何曾想过沦落到这样境地?连吃茯苓霜都难。” 第108节 卫若兰笑道:“如何就难了?咱家有什么没送外祖母,就是没有昔日荣光罢了。快打扮得暖和些,外面车轿齐备,咱们这就出门。” 乘车至长安城东郊的庄子里,其内早已各色齐备。 庄内有几个极大的水塘,府里吃的鱼虾都是从这里捞出来的,间以密密的翠柳、苍松、青竹、红梅,每样约有百十株,每个水塘岸上都在密林前建几座竹舍木屋,推窗即可垂钓,水面上四通八达地搭着竹桥,攒至湖心建一水亭,构筑十分精致。 自庄子按黛玉图纸建造以来,常有城内世家子弟来此垂钓,命人赁下一个水塘和竹舍木屋数间,彼此有密林间隔,颇为隐秘,故也偶有女眷人等前来。 此处不仅可垂钓,亦可品尝农家饭菜,颇有一番趣味。 卫家单留了一处水塘,或是留自己所用,或是款待密友,彼时半塘残荷、满池碧水,纷纷扬扬的白雪落在水面,很快化作虚无,反衬得此地如云山雾罩,景色如画。 黛玉站在塘边,拢着手炉,见各处密林就和家中窗外的玉树一般,皆冰雕玉刻一般,几株梅花点缀其间,开得如火如荼,宛若琉璃制就,娇艳欲滴,不禁道:“倒不曾想冬天雪地里的水塘这样有趣,上面下着雪,水面却冒出些水汽。” 庄头媳妇在旁边伺候,笑道:“外面冷,水里暖,冷热相激,就有水汽出来。这会子雪愈发大了,奶奶快进屋里避雪,仔细脚下湿滑。” 黛玉走进常去的竹舍,桌椅、火盆、熏笼俱全,红泥小火炉上水壶里吐出一团团白气。 庄头媳妇道:“知道奶奶不用露水雪水雨水等水煮茶,一早打发人去玉泉山运了上好的山泉水,装水的器具早叫我那女儿亲自洗得干干净净,一点尘垢没有。不知大爷和奶奶多早晚过来,茶炉里的水已经沸得狠了,奶奶吃茶,须得姑娘们再换新水。” 白鹭取了茶罐出来,道:“知道了,有我们呢,你们忙去罢,晌午时叫你女儿媳妇们亲自整治饭菜,就村里常吃的那些,做得干净些。” 庄头媳妇答应一声,方退了出去。 卫若兰已将钓竿、鱼饵等物拿来,和黛玉一起推窗垂钓,夫妻二人只用一根钓竿,在卫若兰手里,黛玉则指着水池里清晰可见的游鱼说笑。 忽见水面上的浮子在动,黛玉又惊又喜,催卫若兰道:“快拿起来看看,有鱼咬饵了没有,若钓得一尾大鱼,立即送去厨房,咱们中午好尝尝鲜儿。前儿吃的用鱼熬炖的火锅倒好,又清又白的汤,今天多钓些鱼装在水桶里带回去。” 卫若兰摇头笑道:“轻得很,未必是大鱼。”他等了半晌,见浮子沉下方拉起来,只见一尾三寸来长的鲫鱼咬着鱼饵,在空中活蹦乱跳。 黛玉见了,顿时大失所望。 小丫头跑过去取下鲫鱼放进桶里,任它游弋,又在钩上装了新的饵。 卫若兰才将鱼钩甩入水中,便听东边水塘方向传来一阵乐声,细听时发觉笛声悠扬,歌韵婉转,偶然一两句随风吹至,唱的却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黛玉也听到了,认出是牡丹亭里的戏文,蹙眉道:“来咱们庄子里的人多系垂钓,清清静静的,怎么有人在这里唱戏?也不像是女声。” 卫若兰道:“听着是忠顺王府里琪官的调子,不过琪官年逾二十就不大能唱了。” 叫人来问,果然是冯紫英、琪官一伙人,那边听说卫若兰和黛玉亦在此处,忙命人送了茶果点心等物,又遣未留头的小幺儿再三来请卫若兰。 卫若兰推脱不过,嘱咐黛玉午饭等自己回来吃,抬脚到那边,待看清竹舍内的场景,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只见冯紫英和两三个并无来往且喜花天酒地的世家子弟坐在上面,身边都搂着一两个人,或是十三四岁粉妆玉琢的小厮,或是十七八岁描眉画唇的妓子,独蒋玉菡在地上唱曲,三四个年纪小的优伶吹笛弹筝。 冯紫英摇头晃脑地跟着戏曲哼了几句,抬头看到卫若兰,顿时喜笑颜开,起身让座,等众人都见过礼方高声道:“元芳,自铁网山秋围一别,多日不见,再三请你才来,今儿定要多多灌你几大海!”说着,挽着袖子搬起酒坛,倒满了大海。 卫若兰摆了摆手,道:“饶了我罢。我并非独身而来,仔细吃酒误了事,来见过你们就得回去,不放心。”又命在此处伺候的庄里人,说由自己请客。 冯紫英见他话说到这个份上,只得放过他,也不敢叫小厮妓子伺候。 卫若兰位高权重,他在这里片刻,那几个世家子弟便觉得拘束,坐立不安,好容易等他离开,才松了一口气,拍胸道:“年纪未必就比咱们大,怎么这样厉害?一身的气势。” 冯紫英笑道:“他可是京营节度使兼领侍卫内大臣,手底下掌管最要紧的兵丁侍卫,端的威风八面,极受当今信任,咱们哪里比得过?别说咱们,就是我老子都望尘莫及,说一百个我不及元芳一零儿。也是巧了,今儿遇到,换作平常,你们哪里能见到他?” 众人听了,连声道是,复又听蒋玉菡唱曲,各自吃酒。 一人吃了一盅酒,笑道:“都说卫节度使洁身自好,自小便不喜与优伶娼妓为伍,家里也无姬妾,我原不信,心想这样聪俊英伟的一个人物,怎么就那样无趣?不曾想,今儿才算见识了,这些小幺儿粉头儿平常哪个不是闻了腥气就扑上去的猫?谁知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冯紫英大口喝酒,道:“这才是聪明人。元芳可不是心慈手软的主儿,真惹恼了他,哪怕脏了他的衣裳,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都不敢替你们说情。那年他才从平安州回京,有一回在理国公赴宴,我亲眼见他更衣的时候,有一个极标致极美貌又妖妖娆娆的丫鬟才进去就被踹出来了,当场折断三根肋骨,柳芳那么大的年纪赔了好几回不是才算过去。” 众人暗暗纳罕,都道厉害,又道:“卫节度使成婚将及五年,就是为子孙计,也不该这样。咱们这样的人,在哪家赴宴的时候没几个丫头服侍,明孝郡王驾临襄阳侯府还收用了一个有极好头发的美人呢,偏就他出人意料。” 冯紫英摇头道:“各人本性不同罢了,有人贪杯,有人好色,元芳独爱武,且有极敬爱静孝县主,不是咱们这路酷爱吃酒作乐的人,因此,朝中内外许多清流人物都喜欢他。” 闻得清流人物夸赞卫若兰人品清正,众人果然不再多嘴挑剔。 至傍晚曲终人散,其中一个姓苗的世家子弟吃得烂醉如泥,上马不得,又见风雪不停,遂拉着蒋玉菡的手道:“你家不就在这里?我到你家去歇息。” 另一人也醉了,满脸通红地斜倚着门,拽着褂襟子扇风,笑嘻嘻地道:“自从琪官儿娶亲,苗世兄去了好几遭,给他们买房子置地,听说还打金银首饰、买绫罗绸缎,今儿又叫琪官儿来作陪,有什么好处说给我知道,我也跟世兄去见见世面。” 那姓苗的世家子弟眼睛似睁非睁,听完却开口笑道:“好处只有我一人知道就行了,何必与人言?”说完,半倚着蒋玉菡趔趄着去了。 留下倚门者怔怔地看着他们远去。 冯紫英哈哈一笑,命人牵马过来,翻身上去,扬长而去。 诸优伶娼妓尚未散尽,争相搀扶倚门者,笑着与他解惑道:“琪官长了胡须后再唱曲嗓子就不大清了,不能登台,忠顺王府又因前事没留他继续在王府里教导戏班子里新来的小戏子,旁人知道了,自然不再像从前那样对他另眼相待,幸而娶了一门好亲,他媳妇生得柔媚姣俏,又是荣国府出来的一等人物,所以引得苗二爷常去。不独苗二爷,凡知道的都爱去。” 听了这番言语,倚门者恍然大悟,因这是世间常事,倒也没甚出奇,很快就将此事抛到了九霄云外,伸手拉着最标致的一个妓子上车,离郊进城。 第150章 黛玉对此一无所知,亦不晓得作为优伶之妻的袭人最命苦处便在于此,而卫若兰不喜将这些纨绔之辈吃喝嫖赌等事说与黛玉知道,恐脏了她的耳朵,因此夫妻二人用过晌午饭,垂钓至晚间,途中卫若兰又去山间捕猎,满载而归。 次日雪晴,卫若兰仍旧先去宫里,再去城郊京营,操练一番,再去各处村庄帮人扫雪除积,一则锻炼,二则行善,偶遇屋塌人伤,暂安置于田庄内。 昨日野钓狩猎时卫若兰亦未清闲,已考察过当地民情,才有此决定。 当然,凡行此善时,皆以长泰帝名义而为之。 权势愈大,卫若兰行事愈谨慎,虽说长泰帝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是卫若兰认为,仍要自己安分守己才是,文事半点不沾手。如今朝中夺嫡之争越演越烈,义忠亲王的案子才过去多久,朝中又是乌烟瘴气,几派人马不去查看民生疾苦,不去看雪是不是压塌了百姓的茅檐草舍,不去想百姓是否饱受饥寒之苦,天天在朝会上针锋相对。 和黛玉一起参详后,卫若兰明白长泰帝留下这些人的用意了,一是相互制衡,二是试探忠心,三是他们争斗时,总是暗中查探对方的罪名再行弹劾,恨不得送对方下狱,安插自己人接替,如此一来,省了长泰帝许多事。 卫若兰想到此处,摇头一叹,遥望雪山松林,不禁想起黛玉,不知在家做什么。 黛玉此时在家里料理事务,命人将两只活蹦乱跳的野鸡给妙真送去,又送了好大一块新鲜鹿肉,吩咐道:“跟母亲说,今天的吃完了,明天再送新的。” 管事媳妇答应一声,亲自送去。 谁知妙真此时并不在道观里,而是在牟尼院静慧的禅房里,和静慧、妙玉两个谈论道书佛经,吃过妙玉亲自烹的好茶后,妙真问道:“妙玉还罢了,年纪轻,亦未继承师父的本事,却说静慧你来推算一番,我几时才能心想事成?” 静慧师太看她一眼,笑道:“佛曰:天机不可泄露。” 妙真哼了一声,道:“趁早别在我跟前说这些,什么佛曰,这句话断然不是佛说的。我一连三天没沾酒肉,就怕冲撞了你这里的菩萨,你倒好,不应我。” 妙玉放下家常吃茶的绿玉斗,疑惑地道:“妙真师父问的是什么?如今卫节度使身兼两职,位极人臣,林姑娘又是世间有一无二的聪明女子,两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双,日子又过得平静自在,师父有什么不满足,还有所求?” 妙真叹道:“你自幼出家,不知红尘许多事,哪里知道我心中所盼?如今的日子美则美矣,只差了一件,我才说美中不足。” 妙玉听了仍不解,静慧笑道:“你听她胡说,她不诚心出家,想回红尘抱孙子。” 妙玉恍然大悟,莞尔道:“原来如此。妙真师父若是替卫节度使和林姑娘求子,去求送子娘娘岂不妙?那里香烟甚盛,我们这里并不管这些。” 静慧在一旁大笑。 妙真道:“我倒是想,又怕我那儿子媳妇知道了多心。他们成婚四年多了,我虽急躁,但想到老太君仙逝他们足足守了一年,就不能问怎么没消息。如今有几家和我们不睦的没少在背后嚼舌根,我若露出焦急之情,他们岂不更忧虑?只好掩住,反安慰他们。我有此子媳本已是意外之喜,偏生人性就是得陇望蜀,我竟也不能免俗。” 说到这里,妙真不禁长叹一声,一脸自嘲。 妙真嘴里安慰黛玉说不急,其实心里的着急不逊于黛玉,她最期望黛玉早生贵子,二房一脉早日开枝散叶,承继先夫香火,最要紧的是堵住别人的嘴。 昨日她回了娘家一趟,原是大哥家的侄儿云青又添了一个儿子,不想听二嫂说及黛玉之母贾敏,担忧黛玉肖似父母,有碍于子嗣,进门五年无子已可见一斑,倒不如从本家择一个好生养的送过去做二房,将来孩子生下来也有云家血脉。 妙真生平最厌这些算计,她又不是卫若兰嫡亲之母,如何插手卫若兰和黛玉房中之事?便是生母,也不能允许儿子成婚不到五年就先有庶子,因此当时她就疾言厉色地驳了回去。况且,比之二房所生的庶子,她更喜欢能承继宗祧的嫡孙,那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和二嫂不欢而散后,她方从大嫂口中得知,是二嫂跟前有个庶女,在卫若兰给云家舅舅舅母们送端午节礼时,偷看卫若兰,顿时爱上了他的人品模样。当然,此女更爱卫若兰的权势,若卫若兰贫困落魄,哪怕貌若潘安才比子建,此女也未必能爱上。二哥二嫂两口子也想得卫若兰之助,十分赞同女儿企图取代黛玉之心,故向自己提议。 静慧念了一句佛,笑道:“得陇望蜀,多少人不是这样?这才说明你就是个大俗人,披着道袍也没忘了凡尘,玷辱了方外的清净。不过你能说出这番话,已着实比世人强些。依我说,他们年纪轻,又都康健,你有什么急的?顺其自然,必然心想事成。” 妙真精神一振,道:“我原本也是这么说,就是在人前话说得好,心里总过不去,又堵不住那些人的嘴,才来求你推算推算,我好放心,他们也好放心。” 静慧摇头道:“不管你如何问,我都算不出来的。” 妙真奇道:“这是何故?谁不知你和妙玉的师父师承同门,都极精演先天神数,替不少人算过,都成真了的,怎么他们的你就算不出来?莫不是哄我罢?” 静慧道:“哄你作什么?天机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就混乱了,早有许多人事算不出来,那年我替兰哥儿做幌子推掉史家的婚事就发现了,当时我以为是因为兰哥儿没有和史家结亲所致,谁知不是,我竟也难解。我瞧着,你那儿媳妇不是凡胎,已经安然度过劫难,福气在后头呢。若不信,你问妙玉,她住在栊翠庵里,荣国府是否发生过奇人异事。” 妙真听了,转头看妙玉,只见后者侧头沉思,道:“有一件。宝玉和琏二奶奶被魇时,来了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拿着那块通灵宝玉持诵一遍就好了。我亦暗中称奇,推算过,总是乱象。后来我身边的老嬷嬷说,我幼时多病,有人来化我出家,就是一个癞头和尚,奇的是也有一个癞头和尚曾去化林姑娘出家,所不同的是我遵命出家病好了,林姑娘家没有听从,一直体弱多病,直到后来卫节度使送了药方子请太医诊脉删改才治好了。那个癞头和尚就是来过贾家的那个,亲口承认过,就不知道化我出家的是不是他。后来又听说,那和尚道士在屋里说过什么因果仙班的,众人皆不懂。” 静慧抚掌笑道:“这就是了。必然都是有来历的,只是咱们肉眼凡胎不知罢了。妙玉,你说要回乡,依我说,竟不必回去。你那年要回,你师父不让,故你留在京城,后来被请在栊翠庵里住了几年,幸喜我接了你出来,才没受到什么折挫。现在回更不好,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妙龄女尼,让我如何放心?莫若再等几年,瞧有什么庇佑再说。” 妙真问道:“妙玉要回乡?” 妙玉点了点头,悠然道:“大观园已经易主,诸芳各自落定,或好或歹都有终身,独我一个槛外人飘零在外,该回来处才是。” 妙真劝道:“我听静慧说得对,你这几年清净惯了,忘记了红尘里的腌臜。当年馒头庵因尤三姐闹出那么些丑事,你忘记了?她们尚且逃不过世人的玷辱,何况你独身一人带着丫头嬷嬷回乡?在那里无人庇佑,说不得就要掉进泥垢里任人作践了。” 妙玉悚然,细想有理,只得收了回乡之心,仍旧住在牟尼院与静慧作伴,果然避开了命中注定的美玉掉落泥垢中,却是后话不提。 一时道观里来人说黛玉送了东西,妙真方起身告辞。 见了管事媳妇,妙真受了礼,乃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就说我知道了,缺了什么自然会告诉她。我刚从牟尼院出来,问过静慧师太了,请她推演先天神数,叫你们奶奶放宽心地顽笑,静慧师太说了,你们奶奶福气在后头呢,必然能称心如意、子孙满堂。” 管事媳妇听了,喜不自胜,回府就告诉黛玉。 黛玉心里感动不已,她猜这话未必出自静慧之口,十有八、九是妙真对自己说的安慰之语,好让自己不受流言蜚语的困扰。 感动之余,黛玉又觉惭愧,自己何德何能,既有佳偶,又得慈母。 她想,自己确实是最有福气的女子,虽然幼时父母双亡,而后寄人篱下几年,但有此终身,足以抵过所有,这一世定然不会像母亲那样郁郁而终。 为人、妻后,又为生子所困扰时,她才明白母亲此生极苦,背负如山之重,闺阁里的金尊玉贵并没有让她后半世顺心如意。可以说母亲身心受尽折磨,生前为求子请医问药、求神拜佛,折腾坏了身子,又因无子饱受流言蜚语,还要容忍姬妾争宠之景。黛玉自问,自己万万做不到母亲这样贤惠通达,那是利刃剖心,苦不堪言。 犹未想完,作妇人装束的紫鹃手里拿着一副花笺子进来,笑嘻嘻地道:“大姐儿倒有姑娘的几分品格儿,爱上了吟诗作赋,今儿拿自己攒的月钱做东,又问琏二奶奶要了一块新鲜鹿肉,要作火锅宴、开诗社,请姑娘务必驾临。” 黛玉按下心事,伸手接过花笺子,道:“这才有趣儿。总不能我们不在闺阁了,闺阁里就不再开诗社。我原说几时开一社,请姊妹们小聚,倒不想她抢了先。我瞧瞧巧丫头请了谁。” 巧姐措辞不如昔年探春所请,然亦别致,就是没有说请了什么客人。 黛玉命人研墨,先执笔回了帖子,命人送去,自己后脚打扮一番,吩咐家里小事自行料理,大事去找自己,便乘车往贾家行去。 及至到了贾家,凤姐忙带巧姐迎她进贾母的大院,却见迎春、宝玉、宝钗、史湘云、邢岫烟、薛宝琴等人都在台阶下等候,让进上房,屋里贾萱和迎春的三个孩子在贾母炕边地上脚踢柚子,又笑又顽,独惜春喜事未满三月而未能亲来。青年姊妹相会,自然有许多话可说,黛玉先拜见贾母,又去见过贾赦夫妇,方回来与姊妹们说话。 贾母如今仍未痊愈,但是子孙们照料精心,已能让人搀扶倚靠大靠枕,偶尔也能说几句话,只是终究到了年纪,又大伤元气,说话时也是一字一字往外吐出。 贾母穿着簇新的绛紫绸面一斗珠儿羊皮褂子,围着半旧的狐腋斗篷,气色还好,就是形容瘦了些,愈显苍老,含笑听湘云叽叽呱呱地说话,道:“昨儿就去相看了,料想是八、九不离十的好事儿了,老祖宗听了高兴不高兴?” 宝琴面红耳赤,啐道:“就你心直口快,年轻时在闺阁倒罢了,怎么这时候还这样?亏得大家都知道你心不坏,若是别人不知怎样呢!” 黛玉听完,笑问道:“什么好事儿?说来我听听?” 宝琴嗔道:“不过是顽笑话,哪有什么好事?” 黛玉道:“你当顽笑话不肯说给我知道,我问你嫂子去,难道你嫂子还不告诉我?”说着去拉邢岫烟的手,询问根底。 邢岫烟不顾宝琴阻拦,笑道:“托了姊妹们的福,理国公府的诰命相中了琴妹妹作小儿媳妇,找琏二嫂子说合,我们老奶奶和大爷暗中也打听了,都觉得好,理国公府昨儿到我们家相看,十分满意,当时就给了琴妹妹一支赤金凤头钗,等回去再请郑官媒行三书六礼之数。” 黛玉听了这番话,想明理国公府里诸事,随即笑道:“果然是大喜,这么一件喜事,怎么就瞒着我?若不是云妹妹说,我都不知道。” 理国公柳彪之孙柳芳现袭一等子,和贾赦贾政等同辈,年纪亦相仿,先前也坏了事,罚了八万两银子,幸喜未曾影响前程。柳芳膝下共有七子,嫡三庶四,只有一子尚未娶亲,便是幼子柳襄,今年十九岁,虽是庶出,但有才气,颇得柳芳疼爱,打算从科甲出身,偏生命运不济,前两年回乡总遇祸事,不得参加考试,连补考都未赶上,好容易去年考中秀才。 柳襄原先定过一门亲事,也是官宦人家小姐,父职工部给事中,这小姐读书识字,聪明清秀,也是个佳人,奈何命里没福,文定后不到半年一病死了。 第109节 柳襄有些读书人的呆气,立志要考进翰林院去修书,性情倒是不错,在世家子弟内算是出挑的一个,从不做眠花宿柳吃酒赌博等事,贾雨村看中理国公的势力,欲将女儿许给他,谁知柳芳看不上,可巧后来又出了贾雨村以妾为妻的事儿,后来贾氏就嫁到了梅翰林家。 听黛玉说完这节缘故,湘云拍手道:“竟有这事?倒解气。” 邢岫烟却道:“什么解气不解气,谁想那些?唯盼琴妹妹平平安安罢了,那梅翰林家也好,贾雨村家也罢,横竖和我们家不相干。” 迎春颔首道:“妹妹这话说得不错,咱们也算是历经世事的了,见识过人情冷暖,什么荣华富贵能比得上平安无事?柳夫人和我们太太交情甚好,是厚道慈悲的老人家,素日怜老惜贫,她既相中琴妹妹,必然觉得四角俱全。等小定大定出阁的时候,千万打发人去告诉我一声,咱们这些姊妹,就剩一个琴妹妹了。” 湘云道:“怎么就剩琴妹妹?大嫂子寡婶家的纹妹妹绮妹妹也没听说有人家。” 突然听她提起李纨和李婶母女三个,房中想起往事,登时寂静无声,只有贾萱兄弟几个不知是非,兀自顽笑,闹得不堪。 贾母却是一笑,一字一句地道:“无妨,我这么大年纪,什么事情没经历过?我听得,你们也说得。他们孤儿寡母的,日子艰难,必是在府里时吃了苦,出事后怕受了连累选择这样的路,咱们亦不必怨天尤人。” 宝玉叹道:“只怕是因我之故才觉得兰哥儿受委屈了,可恨我这样无能之辈,受祖宗庇佑,在府里享尽了别人都不及的荣华富贵,我心里也觉愧疚。” 可巧这时凤姐和巧姐儿已将酒席整治妥当,母女两个进来请她们去园里,又亲自叫人抬了竹轿,也抬贾母去看看热闹,一行人忙掩住话题,各自披上斗篷,簇拥贾母之轿前往,吃完赏景,又做诗词歌赋,至晚方散。 薛宝琴的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宝钗回娘家帮衬薛蝌和邢岫烟料理,回家却听说李纨和贾兰回京了,正在贾赦家向贾母负荆请罪。 第151章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衰败后,在长安城内,贾赦一家有黛玉和南安王府的照应,史家有葛家打点,并收留女眷人等,王家只剩王仁一房,和薛姨妈和薛蝌兄妹夫妻等人托庇在贾家门下,虽无昔年横行无忌的威风八面,也常有墙倒众人推之事发生,但好歹博得一个平安。 然而,留在金陵的各家人就都没有这份运气了。 从前仗着天高皇帝远,又有京城里的照应,金陵地面这四家的子弟族人嚣张跋扈惯了,无所不为,哪怕是家奴也一样胆大妄为,地方官员不敢轻惹,早已引起众怒。 贾史王薛四家荣耀时,其势在金陵一手遮天,当地人受了欺侮只能忍气吞声,如今这四家一败涂地,仅剩贾赦一房远在京城,也不敢生事,更别提庇佑金陵这一干人,先前受其迫害的苦主没有任何顾忌,反过来收拾当日欺凌自己的人,以致贾史王薛四家泰半子弟、家奴锒铛入狱,下剩无罪的在金陵也没有容身之地,尝到了被达官显贵之家欺凌的滋味。 李纨携子带物地南下,投奔娘家兄弟,其父已逝,其家衰败,故娘家早回金陵,方有那年寡婶带女进京投奔兄弟之事。不想,和贾家结亲的李家族中子弟亦曾倚仗贾家之势,虽非无恶不作,但也着实有几件作为引得当地不满,正自顾不暇,如何庇佑李纨母子?而且,李纨母子是出嫁之妇,南下归宁实有伤族中名声,李纨之兄自幼秉承父教,便将之拒之门外。 李纨手里约莫有几万两银子的家私,虽然连遭噩运,但爱子已成年,又文武兼备,他们南下时贾菌母子也跟着同行作伴,兄弟二人齐心,并非没有男丁打理门户事宜,路上亦无损失。李家拒绝收留后,李纨黯然神伤,只得自己买了宅子安置下来。 不料,贾兰是荣国府的嫡长孙,哪怕清白无辜,不曾为非作歹,可是在世人眼里,他既享受了荣国府带来的荣华富贵,就该承受苦主的怨气,毕竟贾家的锦衣玉食多是源自民脂民膏,因此李纨母子和贾菌母子没有过上一天安生日子。 一面是苦主报复,一面是权贵欺压,又有地痞骚扰,李纨起先想息事宁人,难免破财免灾,谁知这些人得寸进尺,又看贾兰母子孤儿寡母,无人庇佑,亲朋好友避而远之,愈加贪得无厌,不到半年光景,李纨的财物就去一多半儿,更兼她母子名下虽有几个庄子,奈何鼠盗蜂起,旱涝不定,竟致颗粒无收,愈难立足于金陵,更别提打点贾兰的前程了。 不独贾兰前程渺茫,便是李纨想替贾兰娶亲也不得,但凡她看上的,人家看不上他们,人家看上他们的,他们又嫌对方穷酸。 此时此刻,李纨方后悔莫及。 这日忽然听说贾赦一房在长安城中颇有余威,贾琏攀上了南安王府,作了五品的长史官儿,惜春又嫁给了韩奇,虽说南安王府和韩家的势力都大不如以往,但较之平民百姓犹胜百倍,不禁又想起卫若兰位高权重,深受当今信任,几乎是无人敢惹,黛玉又常出入皇宫,在皇后娘娘跟前极有脸面,李纨忖度再三,遂带贾兰返京。 及至到了京城,别处都不敢去,亦来不及安置箱笼等物,李纨一身风尘地带着贾兰奔向贾赦的宅邸,向贾母负荆请罪,哭诉在金陵走投无路的境遇。 宝钗和宝玉抵达时,李纨荆钗布裙,满身风霜,满脸疲惫,跪在贾母床前,似已叙说完毕,正伏地泣道:“我原想替大爷保住一点血脉,不受风言风语之苦,这才回了南京,如今想来却是罪孽深重,无地自容,不敢求老太太饶恕,只求老太太和大老爷看在大爷早逝的份上收留兰儿,赏他一个安身之处,别叫他跟着我一个寡妇人家处处受人欺凌,日日不得安宁。我这一生守着兰儿过活,别无所求,只要兰儿平安,我便是立时死了也甘心。” 李纨说话时,贾兰亦跪在她身后,满脸都是泪痕。 宝玉想到父母流放至今生死不知、兄姊俱亡在青壮年之时,今日李纨孤独地守着贾兰十余年,原以为他们手里攥着李纨的梯己足以度日,再不曾想到他们在金陵竟过得格外不好,不得不千里奔波回京,不禁生出十二分的怜悯之意。 宝钗却有些不自在,一则李纨是自作自受,二则贾兰已非垂髫小儿,年纪只比宝玉小两三岁,业已成人,母女二人作这般涕泪交集之状,实有些让人不得不接受的意思。 宝钗自知自己在这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故给贾母请过安后侍立一旁,不言不语。 贾兰久不见宝玉和宝钗,此时亦不敢多看,哀声向贾母道:“母亲都是为了我!若不是为了我,母亲决计不会这般行事。我不敢祈求老祖宗宽恕我的一身罪孽,只求老祖宗容我替代母亲承受一切惩处,赏母亲一个安度晚年之地。” 望着床前的贾兰,容貌俊秀,气度清雅,宛然便是贾珠再生,思及往事,贾母眼里闪着点点泪光,纵有千言万语,也难连贯吐露,只得以目示意鸳鸯,道:“起、起来。” 若论揣测贾母之意的人,阖府都不如鸳鸯一个。 幸得贾琏和凤姐感念鸳鸯从前的一点交情,才没叫得志后的贾赦掀起旧账,仍然叫她总管贾母房中大小事务。 鸳鸯得到贾母的指示,叹了一口气,原原本本且不露自己丝毫想法地道:“大奶奶,兰哥儿,千里迢迢地回来,想必已经累得很了,老太太叫你们起来坐着说话。”说着,吩咐两个丫鬟扶李纨和贾兰起来,按在床前两张鼓凳上。 就在李纨和贾兰忐忑不安的时候,鸳鸯又道:“老太太的意思是事情已经过去了,再追究也没有任何意思,毕竟谁都有自己的私心,不过是私心有大小罢了。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大奶奶和兰哥儿幡然悔悟,意欲改过自新,老太太便没有不饶恕的道理。况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咱们赫赫扬扬的荣国府败落到如今地步,并非一人之过。如今,当今隆恩,咱们一家老小侥幸保住性命,嫡孙辈只有琏二爷和宝二爷,重孙辈只有萱哥儿和兰哥儿,凋零至此,更该守望相助,方可再现祖宗的荣光。” 听到贾母愿意饶恕他们,李纨和贾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当即离了鼓凳,一前一后跪倒在地,砰砰砰给贾母磕了好几个头,直至额头淤青。 贾母心疼贾珠仅剩的一点血脉,急忙道:“别!别!别!” 鸳鸯忙道:“大奶奶,兰哥儿,老太太体恤,你们万不可再这般不知痛地行大礼了。” 贾母赞同道:“对!对!”不管李纨如何,她到底替贾家养大了一个儿孙,且贾母素来喜欢李纨清净守节的安分守己。 李纨含泪道:“我携着满腹的后悔前来,其实是不敢奢望老太太的谅解,如今老太太大恩大德,我竟不知如何回报,只能给老太太多磕几个头,回去天天吃斋念佛,替老太太向上苍祈福,好让老太太复旧如初。” 彼时凤姐正好赶了过来,她和李纨私底下不和久矣,听到这番话,忍不住撇了撇嘴,正欲出口讽刺,就见贾母目光转向自己,似有几分哀求。 凤姐明白贾母的用意,她抿了抿嘴,终将几乎出口的话语咽了下去。 贾母忙又传达自己的意思与鸳鸯,鸳鸯无奈,只得道:“二奶奶,老太太的意思是想把大奶奶安置在厢房里,兰哥儿和环三爷、琮三爷住在一处,彼此督促着读书,好有进益。”她和凤姐交好,从心里不想表示贾母的意思,奈何贾母偏有此意。 凤姐心里颇有不满,大房二房早已分家了,宝玉都识趣地搬了出去,凭着自己的手艺过活,不肯登门求庇佑,一个寡妇奶奶带着儿子住在大伯父家里像什么样子?自己答应了这件事,回头怎么向贾赦和邢夫人交代?要知道他们疼爱宝玉还罢了,对别人可没那么些怜惜。李纨在荣国府管家理事的时候,大房的处境比自己管家的时候还差。 别的事情犹可忘记,唯独贾萱诞生后的种种全在凤姐心头沉浮,而且贾萱是贾赦的掌中宝眼中珠,贾赦每常闲了还念叨贾萱在府里的待遇不如珠玉二人,亦不如贾兰。贾兰是第五代长孙,其时贾珠尚在人世,那真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洗三、抓周热闹到了不堪的地步。 因此凤姐听了鸳鸯这番话,断然拒绝,道:“老祖宗疼爱重孙,原不该说出此等言语,可是毕竟是一姓两家,哪有再聚居在一处的道理?再说,如今我们家的府邸可不是当初的荣国府,我们家房屋狭窄,空院又少,自己家住得尚嫌拥挤,如何供得起菩萨?” 李纨顿时涨红了脸,嘴唇蠕动片刻,竟不知如何应答,昔年在凤姐跟前的锋芒尽数消失不见,唯有拿着手帕抹泪,一脸狼狈。 凤姐挑着柳眉,吊着凤眼,冷冷地哼了一声,态度极是冷酷无情。 倒是宝玉念着贾兰是长兄唯一后嗣,自己又多承李纨照顾,忍不住软语解围道:“老祖宗心疼大嫂子和兰儿,想让他们就近住着,本在情理之中,凤姐姐因为房屋狭窄而难招待远客,亦在情理之中。依我看,倒不如各退一步,大嫂子和兰儿另寻住处定居,或者与我和宝姐姐为邻,妯娌叔侄相互照应,我们出自同姓同支,若遇到难事儿,还请凤姐姐念着往日咱们好歹相处多年的情分,替我们排解排解。” 宝玉说话时,凤姐早已转怒为喜,笑嘻嘻地极是亲热,全然没有针对李纨母子的冷言冷语,道:“宝兄弟,你果然是大有长进,通情达理之至,明儿该叫萱哥儿好生效仿效仿才是。咱们是姊妹,又是叔嫂,不必再说这等言语,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你受人欺侮不成?至于别人,未必就稀罕我一个破落户的照应。” 李纨含羞忍耻,上前深深一揖,悲悲切切地道:“琏二奶奶,都怨我素日不识抬举,又做下天理难容的罪过,恳请二奶奶给我一个赎罪完劫的机会,让我看着兰儿平平安安地娶妻生子,我就是立时死了也心甘情愿。” 凤姐飞快地避开,淡淡地道:“我虽是管家媳妇,但上有老爷太太,中有琏二爷,事关两家,不能由我一人做主。” 说着,吩咐丫鬟去禀告贾赦和邢夫人。 风水轮流转,贾赦和邢夫人听闻此事,都觉得心胸大畅,他们蜗居于东院的时候,谁能想到有今日今时?如今虽无昔年的富贵滔天,但是万事顺心,日子过得比从前还自在。 对于李纨,贾赦本无甚接触,邢夫人在李纨管家理事时亦无半分体面,今日他们想托庇在自己门下,哪有这样的好事?因此,贾赦和邢夫人命人传话道:“一姓两家,无同居一宅之理,然而,若是置之不理,又似不近人情,倒不如就依从宝玉之言,毗邻而居,瞧在同姓同宗的份上,总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尔等遭遇灭顶之灾。” 作为一家之主和贾赦都这么说了,李纨和贾兰自然不能死皮赖脸地住下,所幸二人心里早有准备,求得庇佑已是大善,不敢再痴心妄想。 宝玉在外面行走,颇知人情,忙打发茗烟帮他们跑腿办事。 这里地段甚是贵重,轻易无人出租房舍,李纨和贾兰遍寻不到合适的居所,倒是贾环念着和贾兰一起读书之情,提议他们暂时阻住贾赦当年分给自己的一处房舍,等有了合适的房舍再搬出去,横竖自己尚未娶亲,仍旧依附贾赦而居。 黛玉近来未曾留意贾家的动静,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是大半个月后了,还是巧姐带着功课来请她验看时知道的。 不过黛玉并无心思关注此事,概因卫家出事了。 第152章 起因并不是卫家出事,而是明悌郡王及其门下一干人等做下了不可饶恕之过。 今年秋天直隶发生一起流民叛乱,偏生直隶距离京城极近,消息却直至上个月才报到京城,长泰帝龙颜大怒,立刻派了卫若兰带兵前去平叛。 叛乱之地距离京城仅有两日路程,快马加鞭一日足矣。 长泰帝素来看重卫若兰那份赤胆忠心,不似别人总有顾忌,心思不够坦诚,亦命他调查此次叛乱的根由,如今盛世太平,百姓无不安居乐业,直隶去年大旱亦已派了官员携带大笔钱粮赈灾,时隔大半年,忽有流民作乱,必有缘故。 卫若兰领命前往,抵达当地后一面明面布阵,一面暗中调查,结果却查出一起极大的贪污案来,因当地官员上下勾结,私自加重赋税徭役,并私吞赈灾钱粮,本来长泰帝已命人免去灾区三年赋税,岂料这些官员置若罔闻,又命百姓交税,以至于民不聊生,便在几个流民的怂恿下拿着农具攻打入当地衙门、富户等等。 若是寻常的贪污案倒也罢了,不料卫若兰查到有很大一部分钱粮去向不明,追查数日后发现竟有人在此地趁乱养兵,地点在一个大田庄里,借口是为了自保,但这批近两千人有铠甲、有兵器、有马匹、有粮草,纪律严明,决计不是流民那些乌合之众。 既是乌合之众,自然很快就被卫若兰拿下了,奉临行前长泰帝的旨意,首恶尽诛,底下追随者按罪过轻重而惩处,凡是他们掠夺来的财物大多数归于原主,无主之物入官。 当地富户之富并不是任由流民掠夺的理由,虽说有为非作歹者,但亦有乐善好施者。 平叛之时,卫若兰已将上下一干官员尽数拿下,又命兵士看守其家眷,以免潜逃,这件事不归他管理,自有长泰帝派人来处置,有罪严惩,无罪释放。 而卫若兰则专注于那起暗中养兵之事,查出那大田庄竟是卫家所有,当年分家之时,这处约有六七千亩的大庄子分给了卫大伯,每年产粮甚多,不过随后没两年,就以府中入不敷出不得不变卖田产为由被卫太太给卖了,继而转到了自己名下。 牵扯到卫家,卫若兰自当避嫌,他只把私兵拿下,禀明长泰帝等人接手调查后他就回京了,虽说他早已和卫家是两家了,但是卫大伯是他生父,这是改变不了的血脉。 黛玉与卫若兰分别半月,如隔十数个三秋,好容易盼他回来,却知晓这么一个消息。 因此,验看完巧姐的功课,黛玉没有心思留她顽耍,只拣些新鲜瓜果点心命她带回去孝敬贾母、贾赦夫妻,再送些给贾琏夫妻和宝玉夫妻。 巧姐才走没多久,卫若兰下班到家,一面摘去冠带,一面叹道:“这件事情可不小。” 黛玉不喜丫鬟在跟前伺候,接过他脱下的官袍挂在衣架子上,又拿了鞋与他换,疑惑地道:“豢养私兵自然不是小事,就是不知道卫家牵扯到什么程度?我竟有些不明白,谁给那边的胆子,竟敢养私兵?谁不知道凡是养了私兵都按谋逆论处。” 平常人家养的是护院、家丁,亦有看家守夜的本事,可养兵却是大事,官至卫若兰这样的品级,也只得一百个亲兵名额,皇子亲王亲兵数目被当今削减到五百。 卫若兰嗤笑一声,对于卫太太和卫源母子他并无深恨之意,心下所憎者乃是卫大伯,此时也没有幸灾乐祸之意,只是淡淡地道:“无非是心有不甘罢了。”昔年在卫伯府,卫源金尊玉贵,自以为将来前程必远胜于他,谁知如今恰恰相反,位高权重的是他,籍籍无名的是卫源,他们投效明悌郡王,无非就是铤而走险,想博一个从龙之功,压倒自己。 黛玉寻思片刻,摇头道:“不像是他们的手笔。大太太母子再胆大包天,也不该不知道不能豢养私兵的律例,这可是自寻死路。大太太和源哥儿想博富贵是人之常情,但富贵尚未到手就先自己给自己弄个罪名,不太符合常理。” 卫若兰赞许道:“你也看出来了?可见并未因两家不和就以恶意揣测。不错,确实不是他们做的,但亦和他们有关,最后逃脱不了罪责。” 说着,他把已经查得的详细经过告诉黛玉。 原来卫源在国子监出事之后,卫太太为了让他东山再起,四处找门路,后来见明悌郡王极赏识卫源,她就把这处庄子敬献给了明悌郡王府。 按照常理,庄子过户才算是明悌郡王府的产业,卫太太管家理事一二十年,自然明白其中的门道,也有此意,但得明悌郡王府的人去衙门办理这件事,可是明悌郡王府怕担任收受贿赂一罪,就说受了她的孝敬,暂且不过户存档。 卫太太一心巴结明悌郡王府,没有任何异议,又为了表白忠心,把自己的人手撤出了庄子,换上了明悌郡王府的管事下人。 “也不对,换上的管事下人并非明悌郡王府的。”卫若兰叹了一口气,其中七拐八绕的瓜葛弄得他都有些头晕目眩,“那些人中的大管事在名义上是明孝郡王府管事的妻舅,一向和妹夫走得亲近,不过是大太太以为是明悌郡王府的人。” 黛玉呆了呆,一双明眸凝视着卫若兰,见他脸上满是苦笑,不由得脱口道:“这么说,在名义上,养兵和明悌郡王府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 卫若兰微微颔首,明悌郡王的心思向来比明孝郡王缜密,做事滴水不漏。 若不是长泰帝手里有一批人专司打探,还真查不出其中的隐秘,因为那个现今接管庄子的大管事从来没有和明悌郡王府有任何接触。 黛玉奇道:“既无接触,如何听令?” “听其妹夫之命。”卫若兰回答道,见黛玉目露疑惑,解释道:“那个大管事的妹夫是明悌郡王安插在明孝郡王府上的细作,接管田庄、豢养私兵等都是他传达给妻舅,后者自始至终都以为是明孝郡王府的命令。” 说到这里,卫若兰又提起前头的事情,道:“难怪我抓到那个大管事时,他口口声声说是明孝郡王命他这么做的。因我知道那是大太太的田庄,心里觉得不可能,毕竟本源是明悌郡王府的长史官,怎么可能会冒险将自己家的田庄拿出来给明孝郡王府养私兵?可惜那时我为了避嫌,已经不再管这件事,故而直到今儿才知道真相。” 显而易见,卫源是弃子。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是明悌郡王府的弃子,不然明悌郡王为何不用别人的庄子,非用卫太太孝敬的庄子,而且还不愿意过户。 果不其然,卫若兰这边正和黛玉谈论此事,那边卫家正被查抄,卫太太和卫源夫妻皆入狱。两三个卫家的下人侥幸逃脱,慌里慌张地拍打他们家的后门,直言要见卫若兰,个个气色不成气色,脸上犹带惊恐之色,拍打后门的时候不忘往后看是不是有人追赶。 下人报到卫若兰和黛玉跟前,夫妻二人齐齐皱眉,几乎可以料到他们的来意。 卫若兰冷声道:“把他们领到前厅,我听听他们有什么话说,再叫几个亲兵在厅里厅外等候吩咐,等我问完了,就将他们送官。”他和卫太太母子本就没有什么情分,怎会答应他们的求救?这可是谋逆大罪,不牵连他已是幸事了。 第110节 下人答应一声,自去安排。 卫若兰仍旧是一身家常衣裳,及至到了前厅,问有何事,果然是来求救的,当先那个婆子涕泪交集,跪倒在地砰砰砰地磕头,哀求道:“不知道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就有官爷来抄家,求兰大爷看在同姓同支的份上,救救我们太太和大爷!” 这婆子是卫太太的心腹陪房,在卫家仗着卫太太的势没少耀武扬威,卫若兰年幼时,她常在卫若兰跟前指桑骂槐,为人极是不堪。 卫若兰没有再听下去,淡淡地道:“谋逆大罪,常株连九族,今日圣上许我休假,亦有避嫌及接受调查之意,自顾尚且不暇,谈何救人?况豢养私兵之地恰是大太太名下在直隶的庄子,难道这叫无辜?来人,把他们送过去,交给查抄那边的差役,并将他们来找我的缘由一五一十地告诉他们,让他们看管好了,别再逃出几个人向别人家求救。” 长泰帝十分信任他,可是人言可畏,他和卫家太亲近了,兼他才平叛归来,虽然来回不过只花了大半个月,但是到底辛劳一趟,长泰帝索性给他放了一个月的假,等此事尘埃落定后再来上班,也免得那些人前来打搅他。 这件事卫若兰还没来得及告诉黛玉,就有卫家的下人上门了。 一共就三个下人,卫家亲兵将他们送交给正在封锁卫家的差役,总管此事的忠顺亲王嘻嘻一笑,摆手道:“回去告诉元芳,本王知道了,必然不会再出疏漏。” 事关明孝郡王和明悌郡王,长泰帝遂命忠顺亲王处理。 忠顺亲王和卫若兰素有交情,又得过长泰帝的意思,他在处置的时候都会使人递消息给卫若兰,令卫若兰不出门亦知所有事情。 之前卫若兰告诉黛玉的消息都是暗中查探所得,明面上审案不会被蒙蔽,所以等忠顺王顺着卫太太把案子调查清楚后,长泰帝当朝大骂明孝郡王其心可诛,骂得明孝郡王面无人色,涕泪交加,伏地辩解,说自己是无辜的,他并没有做出此事。 长泰帝当然知道他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但是别的事情上他却不无辜,若论结党营私当属明孝郡王为第一,此次中饱私囊的那些官员就和他有关,若不是他贪图赈灾的百万两银子,岂会让明悌郡王有可趁之机? 骂完明孝郡王,长泰帝又骂明悌郡王,折子砸到明悌郡王头上,立刻皮破血出。 明悌郡王伏地不语,他没料到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他行事那么谨慎,那么小心,甚至明孝郡王府管事都是在分府前安去的,后来都没有接触,命令都是弃儿传达,长泰帝是怎么查到的?难道就因为卫太太当初把庄子孝敬给自己?他明明已经安排一个管事假装中饱私囊,将庄子转卖给明孝郡王府管事的妻舅了。 没有地契本来是不能卖的,但是下人自有下人的手段,他们不需要地契,只需要在掌管的时候捞收成时的油水足矣,这样风险小。 长泰帝似乎料到了明悌郡王的心思,冷冷一笑,幸亏自己手底下有能人,不然肯定会被瞒过去。如今他正值壮年,深恨下面几个儿子眼错不见地盯着自己的皇位,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豢养私兵,今日养私兵,明日岂不是要发起宫变? 因此,借着谋逆大案,长泰帝将明孝郡王圈禁于府,紧接着废去明悌郡王的爵位,亦圈禁在府,至于他们手底下的人自然是逃脱不了,各有严惩。 整个长安城一片腥风血雨。 在前朝官员更替的时候,后宫亦不安稳,皇后早已奉旨将吴贵妃、齐淑妃二人禁足,只派两个新的小宫女和两个新的小太监服侍,原先在她们手底下的宫女太监统统带走审查,皇太后勃然大怒,亲自带人阻拦,最终被长泰帝请回。 皇子、宫妃尚且如此命运,其母族、妻族的下场可想而知。 黛玉和卫若兰从一开始就闭门不出,然而总是有人递帖子求见,卫若兰就带黛玉出了京城,径自往东郊的庄子小住,给自己留得一片清净。 无论外面是何等狂风骤雨,庄子里始终安静温馨。 卫大伯就是在这时候回京的,他守孝三年,吃足了苦头,但为了保住孝子名声,避免旁人提起老母因自己而死之事,不得不忍受,好容易除了服,卫大伯自然紧赶慢赶地回京,企图花心思再谋个出路,哪知道才进京就发现出了大事,堪称天崩地裂亦不为过。 卫太太和卫源夫妻都被抓了,正等候发落,卫大伯又怎会逃过?忠顺亲王本已派人去拿卫大伯了,大约是在路上错过了,以至于卫大伯平安抵达京城。 被投入大狱和卫源一室的时候,,卫大伯头一回感到后悔莫及。 他后悔了,后悔将人才出众的卫若兰过继给二弟,后悔留下卫源这个一无是处专门惹是生非的儿子,后悔不曾善待卫若兰导致自己出事卫若兰也不出面。 第153章 卫太太和卫源出事时,卫若兰避嫌不出面,一是母子二人牵扯进谋逆大案,长泰帝未曾株连九族已是格外宽厚,二是母子二人被收监后尚未发落,卫若兰自然不会替他们奔波找寻门路,只是命人打点了一下牢狱,令他们免受狱卒的欺凌,事实上就算有门路可走亦难减轻他们的罪过。然而,卫大伯出事卫若兰却没有像卫大伯自己心里想的那样置之不理。 当他和黛玉得知卫大伯的遭遇,立刻便收拾东西回家了。 冬日寒冷,狱中可想而知,黛玉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迅速打点出四份东西,包括棉被、冬衣、炭火和吃食,她心细似发,又准备两个红泥小火炉和两把铜壶,以便卫大伯父子和卫太太婆媳在狱中使用热水,又叮嘱管家每日按时送饭菜与他们。 卫若兰一一检查过,亲自送到刑部大牢。 以他如今的地位,刑部大牢的狱卒十分奉承,如何会阻拦并加以为难?甚至在刑部大牢人满为患的情况下,给卫大伯父子和卫太太婆媳分别安排了单独的牢房,平时饮食亦不似别处那样糟烂。当然,如果没有卫若兰的打点,狱卒绝不会如此。 卫若兰被狱卒毕恭毕敬地迎进去,沿途各个牢房都挤满了人,个个蓬头垢面,满身狼狈,原本华丽富贵的绸缎衣裳皱巴巴的,沾满灰尘泥垢,佩饰多已不翼而飞。 卫若兰目不斜视地穿过过道,眼角余光颇看到一些熟人,诸如齐淑妃的娘家人、吴贵妃的娘家人、明孝郡王和明悌郡王的岳家人、卫源的岳家以及明孝、明悌两位郡王麾下的不少心腹如贾雨村傅全傅试之流,参与的没参与的平时为官做人哪个手里都不干净,皆被长泰帝查了个底朝天,男丁关押在此处,女眷们关押在女监,下场远较宁荣二府抄家时为惨。 几年前贾史王薛几家虽然抄家,但是长泰帝额外恩典,女眷们都是关押在府邸后院下人房中,不似此案中女眷悉数入狱,备受凌辱。 另外,女眷们在牢狱中无论是否遭受欺凌,在世人眼里都已是残花败柳。 卫若兰抵达卫大伯和卫源牢房门口,就听到卫大伯疾言厉色地数落卫太太和柳氏之过,又骂卫源其心可诛,竟趁自己不在家时做出这等辱没祖宗的十恶不赦之罪。 卫源耷拉着脑袋坐在角落里,不敢吭气,不敢出声,神情又是狼狈,又是后悔,可是比起卫若兰沿途中见到的那些人他显得光鲜多了,卫若兰派人送来给他的青绸棉衣裤上并没有明显脏污,仅仅是席地坐卧带来的灰尘。 卫大伯坐在粗木搭的床榻上,口沫横飞,正欲继续,听到开门声,抬头看到卫若兰,猛地站起身,他起得太急了,脚下一个踉跄,往前就要栽倒。 眼看他就要作五体投地之状了,卫若兰在狱卒的惊呼声中出现在卫大伯跟前将之扶起。 “元芳!”卫大伯激动不已,一把抓住卫若兰的手臂,“你快想办法把我救出去!这几年我在金陵结庐守孝,不理俗事,对京城中的事情一无所知,从来没有参与谋逆案!” 卫大伯因为守孝三年的缘故,身形本就比卫母仙逝前瘦削了几分,千里迢迢返回京城,尚未归家便先入狱,吃不好睡不好,还要担心前程,更觉清瘦憔悴,但是他毕竟从武,所以手劲很大,即使卫若兰武功高深,仍觉得手臂隐隐作痛。 不等卫若兰反应,卫大伯痛哭流涕地道:“元芳,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因为心里不忍二弟断嗣就同意他托梦之求将你过继出去。” 卫若兰听了这句话,竟形容不出自己心里的滋味,分不清是嘲讽,还是伤感。 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出继的来龙去脉了,他分明只是传音入密,并且以卫成之名道出自己看中的人选,最终决定将自己过继并假借托梦把原因推到卫成头上的是卫大伯自己。 最让他觉得讽刺的事情是,从他有记忆以来,卫大伯头一回和他这般靠近,头一次在他跟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和言语,头一回认可他,哪怕这份真实和认可是求救,是想让自己助他脱离苦海,也比从前的冷淡强了十倍。 想到这里,卫若兰微微摇了摇头,卫大伯见状,以为他是拒绝了自己的恳求,心中不由得又慌又乱,慌乱中又涌出三丈怒火,厉声道:“虽说名义上我并不是你父亲,但从血脉而言,你是我的骨血,难道你竟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父遭受如此噩运而不闻不问?”人生在世,没有人不畏死,卫大伯怀着东山再起的心思回京,如何甘心受卫源连累? 卫若兰眉眼平淡,脸上没有一丝恼怒,亦没有反驳,而是吩咐跟过来的亲兵将棉被、冬衣、火炉、铜壶、炭火和吃食一一拿出来,该放榻上的放榻上,该放地上的放地上,该放桌上的放桌上,火盆里燃着上等木炭,不多时,寒冷的牢房里便多了几分暖意。 接着,卫若兰扶着卫大伯坐在榻上,又解下自己身上的新貂皮大氅给他披上系好,如此不急不缓的态度和行为愣是让卫大伯说不出一个字,瞪着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卫大伯这才发现,眼前年纪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早已没有了昔日的稚嫩和轻狂,也不再是那个倍受自己漠视的世家子弟,他眉眼俊秀,身姿笔挺,一身的威仪,屹立在脏乱的牢房中,依然风度闲雅,宛若雪中一株青松,不畏寒风之欺,不怕暴雪之压。 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几个狱卒暗地里撇撇嘴,他们虽是狱卒,但因看守的落魄官员及其子弟家眷不计其数,对京城里的事情颇为了解,心想卫大伯就是后悔把卫若兰过继出去也没有用了,又不能过继回来,偏偏他还在侄子跟前大呼小叫,实在是让人鄙弃。卫大伯昨日傍晚入狱,卫若兰今日一早就从城郊赶过来,如此上心,卫大伯竟然不满,实在是不知足。 卫若兰却是心平气和,垂首侍立在卫大伯跟前,道:“伯父息怒,此案牵连甚广,一时半会不会来审问伯父,这里我已打点妥当,请伯父耐心等待,当今圣人英明神武,定会命忠顺亲王秉公处理,绝不会姑息任何一个罪人,也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对于伯父的担心,侄儿认为伯父不必如此,正如伯父所言,伯父这几年远在金陵,行孝子之责,兼直隶田庄并不在府中,亦不是伯父所为,依侄儿猜测,应该不会连累到伯父。” 听了这番话,卫大伯喜道:“当真?” 他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谋逆案连累自己落到贾政那样的下场,心里惶惶然的没个着落,不然也不会色厉内荏地对卫若兰发脾气,毕竟他也曾袭爵为官,怎会不懂激怒卫若兰的后果? 卫若兰点了点头,他早早就和黛玉讨论过这件案子,虽说私兵养在卫太太的田庄里,母子二人是罪魁祸首,必受严惩,但是他们献媚明悌郡王后撤出自己人处处有据可查,卫大伯也的确不在京城,以他想来,纵使长泰帝这次要杀鸡儆猴,也不会安个死罪给卫大伯。 当然,这只是他们夫妻二人的猜测,如果所料有误,不管卫大伯是收监、入官,还是流放,他们都会仔细照料,绝不会撒手不管。 卫大伯飘荡在半空中的一颗心落了地,正打算让卫若兰在长泰帝和忠顺亲王跟前替自己求情,角落里的卫源突然窜了出来,道:“大哥,我呢?求求大哥伸一把手,我们娘儿俩也是无辜的呀,起先只是孝敬明悌郡王爷,哪里知道会出这种事!” 此时此刻,卫源再无昔日在卫若兰跟前的那一点因父亲选择留下自己袭爵而产生的洋洋自得,他搓着手,觉得手脚都没地方放。 卫若兰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记得从前我就提醒过你,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搀和进这些事,也曾嘱咐过让你耐心读书,等几年再出仕,可是你和大太太置若罔闻。如今出了这等大事,让我如何伸手?谋逆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私兵是养在大太太的庄子里,哪怕你们说献给了明悌郡王,可如果没有你们献的庄子,如何招兵买马?” 卫若兰心里直叹气,卫源真真是自寻死路。 虽然这些年的确和卫太太母子不睦,两家亦曾生了不少是非,但是二人毕竟曾是同父异母的嫡亲兄弟,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这个年纪就命丧黄泉?卫若兰自认已是心地冷硬无情,可是面对白发苍苍的白大伯和年纪轻轻的卫源,难免生出一份源自血脉的忧心忡忡。 卫源用力摇头,满脸都是泪痕,他不过比卫若兰小一岁而已,如何承受得住这般罪名? 卫大伯深恨卫源惹是生非,入狱以来自己对他又打又骂,可是想到自己已经没有其他儿子了,仍是保住卫源的性命要紧,忍不住道:“元芳,我们父子俩的命可就指望你了!看在你祖父祖母的份上,看在咱们卫家长房只此一脉的份上,你千万不要袖手旁观!” 卫若兰叹道:“圣人已经下了旨意,必须严查、严办,满朝文武人人自危。我现在有一个月的假期,明面上是体恤我前些日子的出征之苦,何尝不是因为你我是堂兄弟,所以特地许我此假以避嫌?我只能让你们在牢狱里好过些,对于案情我无法伸手。伯父确实与此事不相干,罪过自然轻些,而你则不然,我怕是无能为力,只盼上面网开一面。” 事实上,长泰帝丝毫没有网开一面的意思,这次的手段比之前几年处置公侯之家的时候凌厉果断了许多,经过一个月的审理,除了已圈禁的两位皇子,其他各家的处置都下来了。 吴贵妃和齐淑妃虢夺去封号,贬入冷宫。 吴家男丁十六岁以上者流放粤海,十六岁以下者和女眷人等皆贬为庶民,三代不得科举出仕,并令其择日返乡,其家产查抄、下人变卖。明孝郡王的妻族亦是如此。 齐家也被查抄了家产,奴仆作价官卖,但是男丁十六岁以上者却是判了斩立决,十六岁以下者及其家眷皆流放北疆,三世不准赦。明悌郡王的妻族亦获此罪,甚至受齐家牵连,皇太后的娘家李家也落得一个罢官抄家的下场,并没有因为皇太后而得到赦免。 两位皇子及其母族、妻族和皇太后的娘家都落得如此下场,别人又怎会从轻发落? 贾雨村傅全傅试之流和柳家皆是为官者革除官职,抄家流放,其余家眷无论男女皆入官为奴,和下人一起作价官卖。 卫家的罪过更重些,特别是卫太太和卫源,长泰帝本欲重罚,判其秋后问斩之刑,但念着卫若兰的功劳,又确实清楚卫太太和卫源是明悌郡王的弃子,在此次谋逆大案中的所作所为反不如怂恿明悌郡王的贾雨村之流,故而判母子夫妻三人流放三千里,家财充入国库,下人变卖,独卫大伯一人得以赦免流放之刑,令其还乡,永世不得回京。 一场牵连后宫和朝堂无数人等的谋逆大案,在初春之际尘埃落定。 别人或是欢喜,或是忧伤,且不多说,唯有卫若兰和黛玉齐齐松了一口气,即使他们都明白卫太太和卫源夫妻罪有应得,也不希望他们被判死罪,大概这就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罢。 出乎意料的是,卫大伯出狱的第一件事竟不是给妻儿送行,而是给了卫太太一纸休书。 第154章 得知这个消息,黛玉和卫若兰都惊呆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由休书一事,黛玉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凤姐,按卫若兰曾经写给自己看的红楼梦及其说给自己听的红学研究之作来看,凤姐的命运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没想到卫太太得意一世,竟落得和凤姐原本的结局无异,甚至犹有过之。 不过,凤姐如今过得很好,虽然没有昔年耀武扬威的富贵荣华,但是上面贾赦一味含饴弄孙,万事不管,邢夫人是万事不敢管,中间贾琏有李先生教导,兢兢业业地当着南安王府的长史官,下面儿女双全,小叔子们和出阁的小姑子都对她十分敬重,她自己心有忌惮不敢碰那些违反律例之事,可以预见她这一世绝不会像卫太太一样,绝境中又雪上加霜。 黛玉长叹一声,神情低落,轻声道:“没想到大老爷会这么做,我自然明白大太太是罪有应得,可是她更多的是被三皇子府利用,因牵扯到谋逆才判处这么重,但是,我万万没料到夫妻之情竟如此不堪一击。” 莫非,这就是所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卫若兰沉默片刻,柔声道:“有的可以共患难,难以共富贵,有的可以共富贵,难以共患难,所以是否有情有义就能从这里看出几分。大千世界,不能以一句俗语作为定论,毕竟有无情无义的,也有有情有义的,端的看品行如何。大太太被休这件事,你别多想,从我在刑部大牢里见到大老爷,我就料到了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大老爷这般迫不及待。” 卫大伯本来就自私自利,不思己过,每每迁怒他人,当年他的母亲不也是因红菱之死而被迁怒至难产而亡吗?何况,卫太太和卫源在谋逆案里确实算不得无辜,卫大伯为了撇清干系,自然有千般理由万般作为。 再说,卫若兰更了解世情,似卫大伯这般的人不知凡几,十个当中有八个会以残花败柳为由休弃入狱之妻,哪怕这位妻子本身清白无辜,可他们却觉得名声不雅。 剩下的两个未被休弃的,一个苟延残喘,一个自杀谢罪。 黛玉明白其中根由后,瞪圆了似睁非睁的眼,竖起了似蹙非蹙的眉,恼恨道:“怎么就没人肃清狱中这些腌臜?纵使世间女子的确有罪,也不该受此欺辱。” 卫若兰摇头一叹,道:“你说肃清,可是谈何容易?近些年当今圣人对此事颇为仁厚,设有女监不说,许多官员获罪,其家眷都是关押在府邸后院,已较从前强了十倍。但是,人心难测,有依旧欺辱女犯的狱卒,也有不体贴自家眷属的亲人,不是一句肃清可以解决的。” 黛玉默然不语,她何尝不明白卫若兰话中所说的道理?只是身为女子,原本就遭受万般不公的待遇,如何不对此心生怜悯? 她仍然认为,获罪入狱不是卫大伯休妻的理由。 可是,卫大伯偏偏就以此为由而休弃卫太太,世人竟然视为理所当然,都说卫太太是罪有应得,没有一个人记得卫太太也曾侍奉公婆并为他们送终守孝。因此,所谓三不去不过是一条不是人人都遵守的规矩,并不能保障世间女子的终身。 细心整理行囊,打点官差,又写信给流放之地的熟人,送走心如死灰的卫太太和卫源夫妻,黛玉对卫太太颇为尽心,待卫大伯回南,其琐事都由管家和管家媳妇料理。 卫大伯兴冲冲地回京,不愿灰溜溜地返乡,奈何旨意昭然,他不得不回。 卫家老宅已经被没入国库,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卫大伯理直气壮地要求卫若兰给他买个大宅子,并安排仆从以及衣食花费。 卫三叔和卫三婶连连嗤笑,卫大伯真是痴心妄想,从前漠视卫若兰,亲自将卫若兰过继出去,晚年倒是处处依赖卫若兰,真真是让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所幸以后伯侄两个一南一北,相隔千里,不然卫大伯留在京城定会对卫若兰处处指手画脚。虽说伯侄早已分家,但是顶着伯父和生父的名儿,卫若兰还真会受其掣肘。 卫三叔和卫三婶暗暗庆幸三房早早分家,他们家虽无伯府的富贵,但靠着卫若兰的庇佑,即使子孙无能,也能平安富足一世,不像卫大伯一家汲汲营营,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之所以说家破人亡,乃因卫太太母子夫妻身娇肉贵,流放数千里未必保得住性命。 卫家长房一脉算是彻底败落,幸好这一房还能继承卫家在金陵的祭田,祭田不入官,也算一点后路,只要卫大伯不胡作非为,便足够衣食之用。 卫若兰很快就安排卫大伯上路,只买了原来卫家的两房下人送到卫大伯身边。 第111节 不知不觉到了二月,卫若兰早已上班去了,黛玉观花赏柳,读书习文,反觉有一丝寂寥,不免有些闷闷不乐,总觉得心烦。 作为贴身丫鬟,丹鹤白鹭等人都十分清楚黛玉的心事,不知不觉已入卫门五年矣,因尚未有喜,又因卫若兰位极人臣仍然待她一心一意,外面那一干心怀嫉妒的小人便开始说三道四,一二年前就有,最近卫大伯家出事,说的人就更多了,不免有些风言风语传进黛玉耳中。 四个丫头并不是自小伴随黛玉长大,亦不如紫鹃雪雁几个贴心,更兼笨嘴拙舌,不知道如何安慰黛玉,只得去求嬷嬷们。 刘嬷嬷服侍黛玉多年,卫若兰和黛玉夫妻早有替她们养老之意,因此她比丫鬟更尽心。 刘嬷嬷仔细想了想,并没有直接去安慰黛玉,子嗣事关重要,别人再如何安慰都不如卫若兰的一句话,因此她私下找到卫若兰,说明黛玉心事。 卫若兰如何不明白?他知道黛玉的心事远比世人认为的重,毕竟在红楼梦中林家一门金绝,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黛玉的心事。卫若兰算了算日子,花朝节恰逢他休沐,便在这日一早带黛玉出城赏花散心。 卫若兰想替黛玉办生日宴,但因卫家出事不久,黛玉怕招了外人闲话,便不曾摆酒请客,倒是收了好些寿礼,精巧的贵重的难以尽述。 城外桃花开得好,俏立枝头,一朵朵攒在一起,美不胜收。 风吹面颊带来点点寒意,但是望着满目春景,心情不觉为之一清,抑郁稍减,黛玉立在花间,轻抚跟前的花枝,回眸对卫若兰一笑,竟令枝头的花儿不胜羞惭,簌簌而落,鸟儿亦不由自主地展翅飞去,不敢停留原处。 虽已成亲数年,但卫若兰仍觉惊艳,气息为之一窒,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山庙跟前的惊鸿一瞥,当真像是看到了仙子,如今这位仙子容貌更胜当时,真是自己的福气。 听黛玉轻声细语一句呼唤,卫若兰迈步上前,与她并肩而立。 卫若兰从袖中取出一物,不等黛玉看清就已经插在乌压压的髻上,笑嘻嘻地道:“花鸟都因你而失色,这些身外之物就更加不值一提了。” 黛玉娇嗔道:“哪有你说得那么好?今年我生日,你送我的是什么?”她一边说,一边伸手拿下来,却是一支芙蓉石簪子,通体绯红,鲜明浓艳,簪身笔直,簪首却是一簇透雕的桃花,花瓣儿雕琢得极其轻薄,几点棉絮雕琢二成的花蕊十分逼真,乍一看和真花无异。 黛玉爱不释手,笑道:“哪来的?我看你天天忙忙碌碌的,不是上班,就是和我一块儿在书房里看书写字,可没见你有功夫去弄这个。” 卫若兰莞尔一笑,重新给她插在髻上,道:“就像你送我的印章,自然是悄然为之。” “是你亲手雕刻?”见卫若兰点头,黛玉脸上浮现一点诧异,“你的雕工什么时候这样好了?明儿教教我,我得了一块好玉,正想给你雕一块儿腰佩。” “你这是一双写诗作画的手,我可舍不得让你的手拿起刻刀,仔细伤着自己。”一阵风过,桃花在风中飞舞,黛玉有些瑟缩,卫若兰双手合拢,将黛玉一双小手拢在其中,随着暖意透肤,他的声音也像柔和的暖风,吹拂在黛玉耳畔,“瑶儿,我们从相知到相守,很不容易,你在我心里占据第一位,我不希望看着你为别的事情抑郁不乐。” 黛玉眼里浮现一丝忧伤,语气微微有些哽咽,“我明白你的心,可是别人都有了,就我没有,不知道有多少人背地里笑话你。” 卫若兰心中怜惜更胜。 他虽然也盼着后继有人,但是更加怜惜黛玉,又对世人看重子嗣之事添了三分不满,更可笑的是因无子便要纳妾、休妻,当然最不满的是那些以闲话来攻击黛玉的闲人。 紧拢黛玉双手,卫若兰柔声道:“笑话又怎样?咱们又不是为别人而活。你不用焦心,也不用担忧,有,固然值得欢喜,无,亦不值得绝望。虽说我过继到这一房本身就是为了子孙香火,但是身后事仍由我自己做主,你别把母亲的期盼放在心上,说到底,日子是咱们自己的,咱们不在意,何必要旁人多管闲事?” 黛玉眸中水色潋滟,盈盈地凝视着他,“我不是怀疑你的话,可是人的想法会随着岁月而变化,我怕有一天你会怪我。”心中的负荷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知道卫若兰待她的心意,她毫不怀疑,可是无嗣就像一根刺扎在心里,年轻时不在意,年老了会不想要儿孙满堂? 卫若兰斩钉截铁地道:“不会!作此决定的人是我,怎会怪你?子嗣之事非你一人之过,我跟你说过那些奇书里的种种说法,有理有据,不能因为咱们没有孩子就全怪到你的头上。如果我将来变了心,就天打五雷轰!” 一语未了,黛玉抽出手掩住他的口唇,嗔道:“哪有你这样的?不过是我听了几句闲话心里烦闷,哪里就值得你发毒誓?” 卫若兰笑道:“誓言之事其实都是虚无缥缈,若当真有用,也就不会有那些变心的人了。” 他捧起黛玉的脸,眸中满是柔情,“瑶儿,我现在觉得平安喜乐,咱们家有你,有我,日夜相对,不离不弃,真有个孩子,我反而怕你的心思都到他身上了,不再理我。所以,我们顺其自然,有了,是圆满,没有,亦不是缺憾,而是逍遥自在。” 黛玉面上一红,竟和旁边的桃花一般,不知是桃花映红了人面,还是人面映红了桃花,在旁人眼里,只有璧人一双,如诗如画。 第155章 春去秋来,五载光阴转瞬即逝。 卫若兰和黛玉恩爱如初,却始终未有子嗣喜信,不管外面有多少风言风语,夫妻二人始终巍然不动,每日观花修竹、琴剑相和,真是神仙一般自在。 皇后极喜欢黛玉,她自己终生无子是自己之意,但黛玉和卫若兰夫妻情深,又不像皇家那样倾轧,因而皇后免不了吩咐太医院的太医去给二人诊脉,回来都说夫妻身体康健,并没有任何毛病,此时没有子嗣乃是时机不到。 皇后思来想去,亦无良策,心想大约真是时机未到,唯有经常接黛玉入宫作伴,娘儿两个相互切磋,油画进步飞速,只字不提子嗣大事。 与此同时,卫若兰更受长泰帝重用,隐隐成为长泰帝心腹中的第一位。 没有人比卫若兰更值得长泰帝信任了,他不贪污,人品正直,忠肝义胆,一心为国为民,而且不结党、不惹事,是真正的无欲无求,就算陈麒陈麟两位老大人也比不上。 卫若兰和黛玉一个深受长泰帝器重,一个深得姜皇后宠爱,虽不张扬,但风头却在,外人就算心里嫉妒意欲拿他们成婚多年没有儿女一事来说闲话,也不敢明目张胆,须知趋炎附势是人之常情,谁敢得罪他们? 说来也奇怪,若是其他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必定是急得不行,或是求神拜佛,或是请医问药,或是广纳姬妾,偏偏这对年轻夫妻从不如此作为,他们依旧自得其乐。有些和卫家有来往的诰命夫人约黛玉烧香拜佛,她偶尔去一趟当作散心,却从来不向神佛祈求,家里也不设佛堂,不摆送子观音。因为了这件事,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地里嘀咕。 有一回惜春忍不住开口询问,黛玉莞尔道:“若是求神拜佛有用,每逢不如意之事岂不是人人都去烧香了?天下这么大,人数这么多,神佛哪里忙得过来?光说普度众生,可超度了几个人?倒不如听我们大爷的话,顺其自然。” 惜春嫁给韩奇至今,头胎生了个女儿,去年又生了一个儿子,韩母喜得什么似的,最疼大孙女,概因这个孙女眉眼口鼻不像韩奇,不似惜春,倒像极了韩母。 迎春年长,生的儿女最多,今已有四个儿子了,极得公婆丈夫的喜欢,夸她有福气。 姊妹中尚未生儿育女的唯有黛玉、宝钗和湘云。 黛玉且不多说,湘云身强体壮,成婚多年竟也没有孩子,着实令人吃惊,不过葛煦不是卫若兰,他纵使体贴,也不得不为子嗣打算,五年前在其母做主下收了两个丫鬟在房里,可惜仍然没有诞下一儿半女,去年又收了两房,仍然没有消息传出。 黛玉已有些相信卫若兰所言子嗣非一人之过的言语了。 不过,宝钗至今无子,却是因为她和宝玉渐行渐远,她常劝宝玉建功立业,宝玉烦不胜烦,经常去山庙里和百苦大师谈经论道,更兼贾母去年仙逝,宝玉守了一年孝。 凭着做胭脂花粉、画美人做灯做风筝的本事,又有伯兄姊妹们庇佑,又有房租地租等进项,宝玉不愁衣食,没有落到“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站”的地步,没有人押着他去攻读八股文,自觉平安喜乐,奈何宝钗颇不满足,总是劝他先在军中谋个文职出身,然后再建功业。 宝玉叹道:“怎么偏偏就变成一颗死鱼眼珠子了呢?”未曾成亲前,宝钗虽不是无价之宝珠,到底是自己匹配不上的珍珠,可如今年纪轻轻就失了宝色,变成了死鱼眼珠子。 宝玉忍不住又想,也不是所有女子婚后都变成了死鱼眼珠子,自己从前的说法有误。 惜春的品格性情仍然和闺中无异,宝琴倒是变了些,不过宝色未失,二姐姐和湘云也变了,幸喜虽失了宝色,倒没有变成死鱼眼珠子,独宝钗一人变得太厉害了些。 一点儿都没有变化的当属黛玉,宝玉感慨万千。 这五年里黛玉也不算没有作为,她醉心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竟在文坛上博得了一点微名,葬花集广为流传,绛珠之名远胜时下才子。是卫若兰不愿意埋没黛玉的才气,使人刊刻后置于家中书肆,他相信黛玉的才华,果然未出半年,就已经是人手一部葬花集。 为了避免第三个人知道,葬花集中减去了黛玉在荣国府时做的一些诗词,诸如海棠诗、菊花诗、桃花诗、柳絮词等,倒是葬花词留下来了。 一是葬花词并没有姊妹知道,二是卫若兰认为葬花词是诗词绝唱。 葬花集中的诗词歌赋或是感怀身世,或是闺中行乐,花卉山河、民俗风情皆有佳句,黛玉近几年经历甚多,诗词歌赋水平极高,有第二位李清照之美誉。 外人推崇备至,不知道绛珠居士就是黛玉,连闺阁中的姊妹们都不知道,毕竟没有她在姊妹们跟前写的那些诗词,但是宝玉却一眼就认出了黛玉的手笔,清丽如斯,婉约如斯,新巧如斯,除世外仙姝以外,何人有此功力? 因此,宝玉认为,人生在世当如是,而非改变自己适应俗世。 这日卫若兰平叛回京,长泰帝龙颜大悦,封他为一等忠勇侯,并赏赐无数,先册黛玉之诰命,然后命户部拨款、工部着手,修建侯府赐予他。卫若兰舍不得现在的居所,这里是他特意为黛玉修建,因此婉言谢绝府邸赐予,改为扩建府邸规制。 宝玉满心欢喜,听说柳湘莲跟着一起回京了,已得了京营游击将军之职,正要去给卫若兰道贺,和柳湘莲陈也俊等人一会,偏又听到宝钗的劝谏之语。 宝钗嘴里苦涩之意甚重,让她怎能不劝?宝玉天性聪慧,百人不及,偏偏不务正业。人家卫若兰封侯拜相,黛玉的地位跟着水涨船高;韩奇官居三品,惜春便是三品淑人;迎春和宝琴嫁的高门庶子也都因读书科举,入朝为官,官阶虽不甚高,到底不是白身,将来必有前程,毕竟都是进士出身;就是自己家买来做妾的丫鬟香菱,如今也因其夫从军而得封五品宜人,再无昔日婢妾之卑。还有李纨,凭着贾兰从军而得的功劳,终于穿上了凤冠霞帔。唯有自己因丈夫庸庸碌碌,不得不谨守本分,荆钗布裙。 宝玉不耐烦听,冷声道:“我从小就不爱功名利禄,你与我这些有何用?论风花雪月我略懂一些,可论及世俗经济,我是一点儿都不通,哪怕是军中一份抄写的文职我也做不来。”他现在衣食不愁也多亏了黛玉当年缺钱所致,若不是他知道自己理当担起养家糊口的职责,恐怕他不会做胭脂花粉和风筝去卖。 宝钗眼圈一红,哽咽道:“我何尝不知二爷所说?只是二爷做养花弄草做些胭脂水粉算什么?无非是他人的笑谈。倒不如二爷静下心来读书,向琏二哥哥请教请教,攒些本事下来,好歹谋个正经差事,像个模样。就是老太太临终前,也记挂着二爷的前程。” 宝玉皱眉道:“什么是正经差事?对我而言,我现在做的就是正经营生。往日你自己都说,读书是为了辅国治民,若不能,竟不如耕种买卖,怎么如今却又变了?你连耕种买卖都看得起,怎么反看不起我的胭脂水粉了?若没有我的胭脂水粉风筝美人灯,哪里有今日丰衣足食之时?我劝姐姐竟是消停些,莫再强求。”说毕,拂袖出门。 及至到了忠勇侯府门口,只见前来道贺者络绎不绝,车架马匹堵塞了整条大街,宝玉下了马,好容易才顺利进去,果然柳湘莲等人都在,只缺了冯紫英。 见到他,众人一笑,“宝玉来了,就等你了。” 宝玉定睛一瞧,席间都是昔日至交,不免高兴异常,最让宝玉自在的是大伙儿都不以身份而论尊卑,仍和少年时一样,吃酒划拳,一片欢声笑语。 黛玉命人好生准备酒菜,又命人传话给卫若兰道:“不许多吃,劝着二哥哥一些。” 丫鬟才出去,就有人通报说:“奶奶,南边来人了,两个婆子,说是大老爷派来的。”因卫大伯和卫三叔夫妻俱在,卫若兰虽已封侯,仍命下人以大爷奶奶称呼自己和黛玉。 黛玉微微皱了皱眉,别看卫大伯远在金陵,可是他没少生事,一年写七八封信给卫若兰让他纳妾,甚至送了好几个他在江南买的绝色女孩子过来,直言让卫若兰开枝散叶,都被卫若兰打发回去了,花自己的钱,买人给自己?卫若兰立刻断了那边的供应,卫大伯这一年来才没有再做这些事,不知道今儿又打发人来做什么。 念及于此,黛玉神色便有些淡淡的,命人请了进来,两个婆子恭恭敬敬地请了安,满脸都是喜气,笑道:“恭喜奶奶,贺喜奶奶,咱们来得巧,正逢侯爷的大喜,若是老爷知道侯爷以不到而立的年纪得以封侯,定然欢喜无限。” 黛玉不置可否,问道:“此行所为何来?” 一人有些犹豫,一人忙道:“回奶奶的话,大老爷深觉族中凋零无人,故遣冰人聘得一贤淑娘子,偏生手里财帛甚少,竟是不足以做聘礼使费,故派小的们前来向侯爷求助。” 黛玉一听就明白了,竟是来索要钱财。 许是清楚自己前程无望,卫大伯愈发挥霍无度,每年三千两银子竟不够他花,前几年派人写信,一则命卫若兰纳妾,二则要钱。幸喜卫若兰心性坚定,无论卫大伯如何威胁,每年都是大张旗鼓地打发人送三千两银子,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黛玉并没有一口答应,而是吩咐人安置她们暂且住下,交给卫若兰处置。 卫若兰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算算年纪,卫大伯已经过知天命了,哪个正经人家会把女儿嫁给他?莫非是慕自家权势?之前自己虽未封侯,也是一品大员,献媚者甚多。 卫若兰亦没有答应卫大伯所求,而是派人去调查,没想到人到金陵,卫大伯已经成过亲了。原来那边得到自己封侯的消息,权势更胜从前,女方家怕卫大伯反悔,不再计较聘礼多寡,匆匆忙忙地就定了日子,成就好事。 女方只是普通耕读人家,女儿却生得颇为美貌,今年十八岁,不知怎么叫卫大伯看到了,前去求聘,最主要的是卫大伯深感自己房中子嗣凋零,卫源不知是否有回京之日,而卫若兰无子,更难过继孙子到自己一脉,方起娶妻之念。那家人素知卫家权势,又见卫大伯锦衣玉食的,远非自己家可比,喜得屁滚尿流,自然满口答应了。 既然没有什么是非,卫若兰便撒手不管了,横竖一年派人送三千两银子和一些衣食,也算尽了自己对这位生父的孝心,别的就不能了。 知道真相,黛玉亦觉好笑,难免又生出一丝惆怅。 卫若兰却命人去请太医,黛玉不解地道:“请太医作甚?” 卫若兰道:“自从我回京,你总是懒懒的,像是病了似的,近来天气不大好,还是请大夫看看要紧。”他没有说自己觉得黛玉脉息有异,而且黛玉已有四五日没有换洗了,丫鬟们怕是空欢喜一场,都不敢说,还是刘嬷嬷提醒了他。 这么多年下来,他也算略懂些医理,很是注重黛玉的身体状况。 不多时请了太医来,诊脉过后,拱了拱双手,在帐外笑道:“恭喜侯爷,恭喜夫人,夫人这是滑脉,尚不足一月。” 黛玉在帐内一呆,顿时喜极而泣。 卫若兰也是欣喜若狂,府中上下人等更是欢天喜地。 第156章 妙真师父得知喜信,立时搬进忠勇侯府照料黛玉。 因未满三月,不敢叫外人得知,但是亲近如皇后却是知道的,忙赐下大批补品,又命身边极擅长此道的老嬷嬷到黛玉身边,指点他们小夫妻各个注意事项。 黛玉和卫若兰成婚十载,好容易有孕,自是千般小心,万般谨慎。 等三月期满,登门道喜者如过江之鲫,尤其是凤姐惜春和宝玉等姊妹们,最替黛玉感到欢喜,各样补品流水似的送过来,凤姐惜春迎春等又把自己的经验一一告诉黛玉。 黛玉笑容满面,压抑不住心中的喜气,她万万没想到就在自己即将绝望之际,竟会忽然有孕,送走客人,她轻抚腹部,心想自己定然不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不管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她都会爱如珍宝。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 在第二年的花朝节当日,黛玉平平安安地生下一个男婴,重六斤三两,长泰帝深觉此子来得不易,亲自赐名为明泽,又赏赐许多东西。 最欢喜的莫过于妙真师父,丈夫终于有孙子了,别看她从前安慰黛玉说不急,实际上心里比谁都着急,但是她不敢表现出来,谁都知道卫若兰爱重黛玉如同生命。如今孙子诞生,她立刻把自己攒的那些梯己收拾出来,一箱一箱地往黛玉房里抬,说是留给孙子把玩,又在府里大摆洗三、满月、抓周宴,其架势丝毫不比贾赦逊色。 说来奇怪,卫若兰和黛玉先前久婚不育,长子诞生后就像是石榴开花后结了石榴果,皮里石榴籽儿无数,隔了不到两年黛玉又生一子,一年半后又生下第三个儿子。 彼时,卫若兰花半年光阴平定西北来犯之夷,立下赫赫战功,晋封为一等忠勇伯。 卫大伯娶妻是为了生子,结果数年没有新生,听闻卫源在流放之地郁郁而终,卫大伯顿时大恨,写信向卫若兰提出过继一个孙子到长房,卫若兰断然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