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的日常》 第1节 书香门第【布受天下】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太傅的日常 作者:未夜晴岚 文案: 皇上说,圣人无常师。 太傅:铺盖已卷好,臣愿意随时腾地方…… 皇上又说,太傅爱太子,为之计深远。 太傅:洗衣,喂饭,换尿布,臣……万死不辞…… 皇上大悦,心满意足地将一支拨浪鼓丢来,“爱卿,你可以上任了。”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性别转换 主角:裴渊,荀欢 ┃ 配角:秦徽,苏衍,秦翊 ┃ 其它:性别转换 ================= 引子 出生于一个穿越世家,荀欢生来就注定会为穿越事业奉献终生。 二十岁之前,通过家族的内部关系,她接过的活儿就不少了。最开始,她只能接触行当里的皮毛。例如穿回新石器时代,去瞅瞅猿人磨了半辈子的石头子是什么样的,而后回来画出样图送去考古局卖钱。那是最苦的时候,她不得不穿成类人猿,仅靠三片芭蕉叶遮羞,还要用长满长毛的右手往自己的嘴巴里递浆果。 后来,有了一些经验后,她就能穿越去一些文明的时代,为王羲之研磨,为王勃扶纸,以及徒手接住魏文帝曹丕嘴里吐出来的葡萄皮。 三天前,是荀欢的二十岁生日。 生日上,她对一向溺爱自己的父亲表态,从此她拒绝一切跑龙套性质的穿越。她雷厉风行的父亲即刻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文件,丢到了她面前,那迅速的感觉,让荀欢觉得这些都是专门为她准备的。 她父亲介绍道,“昨天,公司来了一个客户,砸了几千万下来,专门为了给自己祖先平反。若是你能办成这事,几千万就归你,爹让你另立门户。” “平反?这有什么难。”荀欢不屑地翻开文案,却被血淋淋的第一行吓了一跳,“东秦国太傅裴渊谗佞专权,欺上压下,结党营私,害人误国,携幼主以令诸臣,囚太后以绝后患,杀忠臣以绝口舌……”荀欢点着手指头,一个接一个地数着句子里的动词,最后惊愕地抬起头,“这么大一个奸臣贼子,东秦国还剩几个人了?” 半晌,荀欢软了下来,嗫嚅道,“老爹,我怕……” “你怕什么,就算他杀了你你也不会真死,咱大不了死回来后再重来!” 这还是亲爹吗? 荀欢大口吞了一杯红酒,突然怀念起曾经跑龙套的岁月。至少那时候的公子们,翩翩有礼,风姿绰约,光是盯着看就够幸福了。就连新石器时代的那只暗恋她的只会嗷嗷叫的类人猿,都会比这个高危分子裴渊强,至少人家懂得刨个山洞给她住! 不过,一向见钱眼开的荀欢,最终还是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任务。 于是—— 臭名昭著的裴渊,终于有人要来拯救你了。 太子尚小(1) 如果说历史是条长河,那东秦国在这条九曲奔腾的长河中,就是块沙砾子。它偏安一隅,面朝大海,仅辖十二个郡,六十一个县。然而即便是弹丸之地,也少不了一套驾驭黎民的庞大官僚体系:至贵如丞相、太傅,显赫如三公、九卿,卑微至七品从事。 荀欢提早就做好了功课,将东秦国里里外外都了解了一遍,自认万无一失后,就开始了她的穿越任务。 这是她第一次带着艰巨的任务穿越,她已下定决心披荆斩棘。裴渊一日不被她的小鞭子驯化,她誓不还乡。 穿越前,荀欢再三叮嘱她老爹,一定要让她穿越成一位绝世美人。谁人不知,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这个抵不上英雄一根手指头的奸臣裴渊! 然而在她服下穿越药剂,昏昏欲睡之后,她亲爱的老爹才发现,就算翻遍了档案,都无法在当时的东秦国找到一个达到绝世标准的美人。老爹琢磨了一番,自作主张地为荀欢选择了一个他认为更好的穿越对象…… 漫长的一觉过后,荀欢再度睁开眼睛,只见一个五彩斑斓的木风车正悬在她的眼前。过堂风嗖嗖地吹,风车随之而动,摇摇欲坠,几欲朝着她砸了下来。荀欢本能地伸出手挡在了面前,却发现自己的手绵软无力,小如香囊。 她竟然穿成了一个婴孩…… 说好的绝世美人呢!说好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呢! 抱怨过后,荀欢陡然大悟:自己一定是穿成了一个美人胚子!虽然现在尚小,但长大之后,亭亭玉立,闭月羞花,绝对少不了。到时候她便可如貂蝉一般,好好调戏裴渊匹夫~ 想到这里,荀欢不禁兴奋地摇晃起了只有藕段长的双腿。 等等! 为何触感不对!双腿间好似多了些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荀欢蹭地拉起了绒被,低着头,朝那里羞羞地瞟了一眼。 男—— 男孩!! 这—— 一个穿着开裆裤,非美人胚的婴幼儿,如何驯化一位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奸臣贼子?答: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 脑补过后,荀欢陷入了绵长的绝望。 这时候,吱呀开门的声音吸引了荀欢的注意,她屏气凝神,认真辨别来者的动静。 两个人的脚步一前一后,随之是合门的声音。 一个较老成的男音率先响起,“爱卿,乃父位至双朝丞相,辅政元老,一生为我东秦国鞠躬尽瘁。朕体恤你裴家护主有恩,特封你为太子太傅,享三公俸禄。” 听到关键词,荀欢立刻竖起了耳朵。 她已有所了解,裴渊,东秦中宗秦徽在世时,被立为太子太傅,初为虚衔。后秦徽驾崩,裴渊升为太傅,辅弼幼主秦翊处理国事,掌军政大权。 看来这个音色老成持重的男人,就是东秦中宗秦徽了。她自己,一个能享受“上用内造”玩具风车的男性婴儿,必然就是太子秦翊。 而另一个还沉默着的人,恐怕就是尚在嫩雏阶段的裴渊了。荀欢登时就长舒了一口气,趁着这家伙羽翼未丰,她一定要凭借先天优势,使出浑身解数,萌的他不行不行! “臣裴渊,敬谢陛下隆恩。” 寥寥数字,沉和又不失清越,干净利落的男性声音,让荀欢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声音的主人和谗佞奸臣联系起来。 “明日开始,你便可自由进出东宫,好生辅教阿翊。” “臣,遵旨。” “阿翊还小,咿呀不分,爱卿要多担待些。” “臣,遵旨。” “你每日辰时入殿,酉时离殿就好。晚上自会有奶娘照顾他。” “臣,遵旨。” 昏聩无能的中宗啊,这么冷漠的臣子必然心存阴险,腹养恶狼!荀欢幼小的身子虽然深陷在摇篮里,她的心却早已迫不及待地想与裴渊展开第一次交手了! 是时候闹腾出一点动静了。 “哇!” 这一声干嚎如天崩地裂,荀欢张着嘴巴,也被自己的哭声吓傻了。 “太子醒了。” “太子醒了!” “太子醒了!!!!!” 接力一般的三声传唤,从东宫殿门一直响到空旷的长阶之外。 三条黑线划过额角,荀欢尴尬极了,这是要整个皇宫都知道,本太子没有死在一场午觉之中??? 一时间,东宫殿门洞大开,鱼贯而入的太监宫女奶娘将幼小的太子团团围住。 就连大奸臣裴渊,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荀欢转着眼珠一个个打量过去,最终瞧见了一个胸|脯异常丰满的中年妇女,正低着头解自己的衣襟扣子。 她这是要……喂奶……了么…… 意识清醒的荀欢顿觉胸口一阵恶心,她干脆放开了嗓门,嚎啕大哭起来。 皇帝秦徽被太子振聋发聩的哭声吵的头疼,他摆摆手,示意裴渊随他一道离殿。 裴渊扫了一眼摇篮的方向,却瞧见摇篮里的小人儿清涕横流,水汪汪的眼珠儿正巴巴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奋力瞅着。 “裴渊,别走!你我还未交手!”荀欢大喊着。 而这一切在裴渊听来,不过是几声有节奏的哭喊:啊啊,哇哇!啊啊啊哇哇哇! 心头像是被什么莫名撞了一下,裴渊停下了脚步,“陛下,太子哭得厉害。” 秦徽不屑道,“太子要是哪天不哭,就是死了。” 这么极品的爹!荀欢差点背过气儿去。 转眼间,裴渊已经走到了摇篮跟前,若干个宫女太监为他让开了一条路。 他俯身下去,来势突然,便成了荀欢与他的初见。 眼前的男子面若傅粉,目似辰星,姿容既好,神情亦佳。荀欢早已看得目瞪口呆,忘了哭泣。 裴渊见太子止了哭声,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免不住心头一软,双臂向前将他环在了怀中。 第2节 注视着直起上身,抱着她踱至中殿的裴渊,荀欢只记得有句古话是这么形容古代男神的:遥遥若高山之独立,巍峨若玉山之将崩。 原来这世上真有这样的男人……原来依偎一个男人怀里的感觉,会这么美好…… “奶娘,可否递我一条方帕,太子殿下的口水流出来了。” 面对一个满脸都是黏液的孩子,此人竟能如此从容,荀欢再次被裴渊的男神气场打动。 不——她转瞬就清醒了过来,奸臣好演技! 灵光乍现,荀欢突然想到,如果裴渊虐待太子,那皇帝就不会让他继续担任太子太傅,这样他日后也没有机会晋升太傅。她索性又流了几口口水出来,挑战裴渊的底线,企图让他原形毕露。 裴渊却毫不焦躁,仔仔细细地为太子拭干了嘴角和下颌上的黏液。 荀欢怔愣住,和他的星目相对,她就不信了,奸臣会这么有耐心? “噗”,又一口。 认真仔细地擦。 “噗!”,再一口。 继续认真仔细地擦。 不可能,这一定不是真的。 “噗!”,这次对着他的手掌,再试试。 果然,裴渊不再为她擦拭了,荀欢暗喜,心底撺掇道,快摔死我,快用你满腔的愤怒,摔死我!!! 然而裴渊淡定地一转青玉长身,吩咐旁立着的太监道,“快传太医,太子吐奶了!” 奶娘冲将上来,一把从裴渊怀里接过太子,嘴里哼哼唧唧地哄了起来。 荀欢闻到了奶娘身上特有的一股奶膻味,她从前一直都有乳糖不受症,一闻到奶味就想吐,原本好端端的流口水,此刻真的变成了裴渊所说的吐奶。 几位太医匆匆赶到东宫殿后,轮番仔细地为太子诊治过,又聚在一块儿商量了好久,最终才回禀道,“陛下,太子只是吐奶了,不碍事的。” 秦徽一听,顿觉这帮太医无用,“太子太傅早已知道太子是吐奶症状,你们忙活了半天不过如此,朕还要你们这帮庸医何用!” “来人,赏太子太傅裴渊五十金。”秦徽的心里头到底是安慰的,他原本还担心年纪尚轻的裴渊无法胜任太子太傅之位,如今看来是他多虑了。这裴渊虽然看上去少不更事,青涩不已,想不到还能顶一个高级御用奶娘! 荀欢在一旁听见皇帝对裴渊的嘉奖,顿觉眼底一黑,前路无望。 然而,甭管她多着急,她也只能躺在软塌塌的摇篮里任人摆布,真真儿就像半个残疾。 “陛下放心,臣定当尽心竭力辅弼太子,助他早日成人。” 荀欢嗤了一声,略带鄙视地暗道,只用五十金就能收买的人,配当奸臣么! 临走前,裴渊又踱至摇篮旁,温柔地俯下身去,伸手揪了揪太子的鼻尖。 走开,财迷的奸臣,休得在圣上面前和本殿套近乎!荀欢挥着小拳,毫不客气。 哪知她的小手一把就被裴渊握在了手心,牢牢地控制了住,还附带了一句在荀欢听来极具鄙视意味的话:“这么小的手,好小的力气。” 奸臣!荀欢趁他不注意,猛地咬住了他的手腕,并使上了浑身的力气,只等着裴渊疼得哇哇乱叫,惊吓圣驾。 然而,她并没有一颗牙…… 大约是手腕处传来一阵痒,裴渊忍俊不禁,俊美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微笑。 这一刻,荀欢终于体悟到什么叫做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第一次相遇,第一次交手,以荀欢完败而告终。 太子尚小(2) 许是穿成了婴儿的缘故,荀欢总是抑制不住的发困。自午后见过裴渊之后,她已经接连打了好几个盹儿。 待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只见东宫殿里烛光摇动,入夜了。 一直守在她身边的奶娘看到太子醒了,立刻转过身去,荀欢见状,连忙用小手捂住了耳朵。果不其然,三声高亢的通传依次响起: “太子醒了!” “太子醒了!!” “太子醒了!!!” 大半夜的不嫌吵吗,荀欢心下感慨,若不是自己身小力娇,必定好好改改这皇宫里的奇葩规矩。 一溜宫人再度鱼贯而入,有的伺候太子擦脸,有的伺候太子喝水。最后,一个小太监拎着一个木桶走上前来,荀欢正在纳罕,就被奶娘抓住两臂腾地抱起,两腿悬了空。 这是做什么?洗木桶澡? “乖哟乖,来来来,我们太子来嘘嘘。嘘嘘嘘。”奶娘嘴里振振有词,跟唱歌一样。 荀欢眼前一黑,她真的很不习惯做男人,即便奶娘已经架好了她的双腿,对准了木桶,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嘘嘘嘘,嘘嘘嘘。”奶娘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还是打动了荀欢。 看着小太监拎着木桶退了下去,荀欢心想,能有这么多人伺候自己,也算是这次高危穿越作业的补偿了。 经过宫人的一番打点,荀欢再度入睡。一夜无事。 次日辰时未到,裴渊就提前来到了东宫殿。他从奶娘的手里接过了拨浪鼓,靠着摇篮危坐下来。 荀欢这一觉睡得很香,醒来后看到裴渊的一张脸,这才想起自己肩负重任。不过,不得不说,一夜过后,裴渊的容貌丝毫没有折损,依旧俊美逼人,看的荀欢心里一阵桃花泛滥。 裴渊见太子醒了,就按照方才奶娘嘱咐过的,先晃了晃手上的拨浪鼓,试图逗太子开心,让太子彻底清醒。 荀欢不屑地瞥着拨浪鼓,以及拨浪鼓后面的裴渊,心中琢磨着制敌妙计。 裴渊见太子一双眼睛瞪得溜圆,还滴溜溜地打着转儿,便知道太子已然清醒。他放下拨浪鼓,俯身将太子抱起,口中道,“殿下,今日我们来读千字文。” 哎哟,这个太子太傅还很称职嘛。不过千字文……会不会对尚在襁褓、目不识丁的本太子来说,起点略高了点? 待裴渊于书案前坐定,荀欢依旧被他环在怀里,眉眼才刚及书案的高度。 裴渊单手缓缓摊开书简,一股墨香扑面而来。要念书了,荀欢回想起从前在学校读课文,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裴渊的声音干净中带着些许低沉,荀欢听着他的诵读,不自觉着了迷。古有云,佳音妙曲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这位奸臣裴渊,其声虽不如佳音妙曲,但也有其让人难以抗拒的特质。 这不,转眼之间,荀欢就流着口水梦蝶去了。 “鸣凤在竹,白驹食场;化被草木,赖及万方……” 裴渊的声音渐渐于耳畔遁去……好听,好文,好……好香…… “太子殿下?”裴渊没想到他还未读完一遍,太子就呼呼睡着了。这该怎么办,皇上近期给他下的指标可是一日十遍!裴渊低头注视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太子,不免扶额长叹。 他本没有仕途之志,奈何生来却自带光环。裴家是东秦国最显赫的大世族,他那已故的父亲又是东秦国两朝丞相。太子太傅这个保姆般的虚衔,对他来说,实在是皇帝赏赐的枷锁。 出神之际,只听得东宫殿外一声传唤,“皇上驾到——” 裴渊连忙抱起太子,起身前迎,“微臣叩见陛下。” 秦徽见他手里抱着太子,便做了手势,“不必跪了。” 裴渊敬谢过,跟在秦徽身后。 秦徽绕到书案跟前,见书简摊开,便关心问道,“怎么样?千字文读了几遍了?” 裴渊不敢隐瞒,便如实回答,“臣惶恐,只读了半遍。” “半遍?”秦徽倏然转过身,皱起长眉,“半遍可不行啊,眼下都快到辰时二刻了,怎么着也该读两遍了。” “太子年幼,听臣絮叨读书,困了睡了。臣不敢打扰殿下好梦,便没有继续读。” 秦徽一听,大步一迈朝着裴渊怀里的太子走来,“朕说嘛,东宫殿外如果听不到太子哭声,太子不是睡了就是死了!立刻叫醒!!” “太子尚小,嗜睡都属正常,还望陛下——”裴渊想为太子说几句好话。 “立刻叫醒!”秦徽一声令下,震得裴渊一阵哆嗦,右手不自觉就掐了太子一把。 荀欢被这猛然一下掐醒,当即就不开心了,本太子如此金贵之躯,细皮嫩肉也是你这奸臣可以掐?!今日你掐本太子的手臂,明日你掐的就是本太子的脖子!荀欢狂蹬双腿,以示不满。 秦徽一见,太子居然在耍脾气,蹬腿蹬的开裆裤都要露出来了! “大胆!” 听到这声中年人的断喝,荀欢才发觉裴渊身边还站着自己的父皇。 秦徽长叹一声,“太子如此淘气调皮,数日后的周岁礼上,群臣皆至,还有数位邻国使臣。朕的颜面就要被这小千岁给丢光了!” 裴渊见皇帝叹气,知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主动请命,便垂首道,“陛下,这几日臣愿不眠不休引导太子殿下,必不使殿下于重臣面前失去颜面。” “当真?”秦徽心满意足,“裴家果真辈出良臣,有爱卿在,朕放心了!”秦徽拍了拍裴渊的肩膀,又叮嘱道,“朕希望,抓周礼上,太子能抓住一些体面的东西。” “微臣明白,微臣一定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荀欢一听,心中暗笑,奸臣,这样的承诺你给的起么? 哗啦,琳琅满目的一打东西被裴渊摊在了床榻上。荀欢趴在榻上,朝着这堆什物爬了过去。 笔墨纸砚,胭脂首饰,都是少不了的,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玩件。荀欢瞧见裴渊拿来逗自己的拨浪鼓也静静地躺在这堆东西里,便忍不住想出个主意逗逗裴渊。 她向前爬了几步,伸手一拨,拨浪鼓咚地摔在了地上。 裴渊倒是不紧不慢,他见太子太过靠近榻沿,便先将太子抱起来,丢到了床榻里面,而后才俯身下去拾起了拨浪鼓。 咦,不得不说这个奸臣还是很细心体贴的,荀欢努了努嘴,决定不再乱动。 “来,太子,咱们挑一个你喜欢的抓。”裴渊将太子抱起来,朝向那堆什物。 这种机会,当然要气气他。荀欢二话不说,伸手就去抓一只香粉盒。无奈香粉盒太大,她鼓捣了半天,也只是改变了它的位置。 不料裴渊的关注点并不在香粉盒上。 “太子听得懂微臣的话?”裴渊很是吃惊,他没料到太子的动作会这么果断,根本不像一个刚近周岁的婴儿。 于是裴渊又试了试,“太子殿下,除了香粉盒还有什么喜欢的,来抓抓。” 哼,既然如此,就叫本太子吓你一吓!荀欢来了劲儿,十分配合,伸手又果断拿起一只耳坠。 嗜睡如命的太子莫非是神童?裴渊从太子手中收回耳坠,丢回原处,充满希望地诱导道,“太子殿下,现在咱们不抓喜欢的,抓该抓的,好不好?” 该抓的?荀欢心中冷笑,你这个奸臣,最该抓! 于是荀欢四腿并作,朝着裴渊爬去,一下揪住了裴渊的袖口,眼神坚定,死死不放。 第3节 裴渊见状,心中滴血道,太子还是那个太子,哪里有什么神童。 折腾了一上午,荀欢抓东西都抓累了,裴渊竟还耐心引导着。她打量着裴渊认真的神色和专注的目光,不禁疑惑,这奸臣不在家中韬光养晦,来东宫殿陪一个幼崽玩儿,究竟是图什么? 这会子奶娘进宫来了,到时辰该给太子喂奶。 荀欢这才得空歇了一会儿。 奶娘一边喂奶,一边跟裴渊聊了起来,“裴大人,外头备好了午膳,您去用些吧。” “好,我会的。”裴渊礼貌起身,并未因奶娘位阶低而态度傲慢,他问道,“平日里太子睡的够么?我瞧他一直昏昏沉沉。” 说我昏昏沉沉?荀欢真想呸一口,是谁一直在陪你玩抓小人的游戏? “够,肯定是够的。”奶娘笑了,“昨儿太子一直睡着,不像之前,总是哭。我们也省了不少心,可好好歇了一晚。” “是么?太子从前总是哭?”裴渊也笑了,伸手又揪了揪太子的鼻子,“看来殿下还是给足了微臣面子。咱们午后继续抓好玩儿的东西。” 继续抓…… 荀欢差点没被口中的奶呛住。 午后,荀欢实在累了,已经疲于与裴渊作乐。索性,便遂了他心愿,接二连三的去抓笔墨纸砚。 裴渊见自己的引导小有所成,格外欣慰。他之前从未接触过小孩子,这一刻,他有些喜欢上了眼前的小太子。 最终,最终,他抱起太子,扎扎实实地在他的侧靥上亲了一口。 于是,这便成了荀欢和他的初吻。 太子尚小(3) 这个吻轻描淡写,只出自一般大人对孩子的疼爱,裴渊转身就忘了。而对荀欢来说,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被男人亲脸! 奸臣,若不是看在你尚有几分姿色的份上,本太子一定不饶你!荀欢心里这样忿忿不平地想,一双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偷瞟起裴渊。 裴渊岂知太子心中的小九九,他依旧泰然自若地踱回书案边,口若悬河地开始诵读,终于赶在酉时前完成了十遍千字文。 酉时过后,裴渊离开东宫殿回自己府中去了。不能与人斗智斗勇,荀欢甚觉无趣,只好睡觉喝奶睡觉喝奶周而复始,慢慢熬着。 作为东秦中宗秦徽的独子,东秦皇室后继的唯一希望,荀欢这几日一直在用生命去体会,什么叫做众星捧月。 三日后,太子生辰。 启辉殿中,满朝重臣以及邻国使臣皆至。众人都坐定后,荀欢才被奶娘从后殿中抱出。望着金碧辉煌的大殿,荀欢明白,今儿应是体验众星捧月的极致了。 远远的,她一眼就从人群中把裴渊挑了出来。裴渊屈膝跪坐在低案前,一直垂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来,将太子抱来朕的身边。”秦徽示意奶娘上前。 “陛下,太子就由臣妾来抱吧。”一位端坐在秦徽身边的女人开了口,荀欢循声望去,只见此女金贵之气下竟一脸稚气,想来年纪还不过廿岁。 “也好,辛苦皇后了。”秦徽一挥长袖,奶娘领命,将荀欢送到了皇后手中。 荀欢仰头,瞪眼滴溜溜地打量着眼前这位美女,心中琢磨,莫非这就是本太子的生母了? “今日太子周岁礼,众卿皆往,朕十分欣慰。此外,朕要格外感谢千里迢迢前来庆贺的几位邻国使臣。”秦徽举起酒杯示意。 右侧席缓缓站起几人,荀欢望去,只见他们着装风格迥异,一看就知不是东秦国人。她正纳罕这些人的来历,就听得秦徽向众人依次介绍道,“这几位分别是夷胡国使臣,五目国使臣,以及南津国使臣。” 荀欢回忆了一下,她在穿越之前,就有所了解,这东秦国东临茫茫沧海,西壤三国,自北起依次为夷胡、五目和南津。看来,今日的周岁礼,邻国都格外重视,无一例外派使前来。 “尔等不辞辛苦前来道贺,朕已备好赏赐,来人啊。”秦徽拍了拍手掌,就有一溜宫人从外而入,手中都端着金银珠玉,琳琅满目。 夷胡国使臣率先谢恩道,“感谢陛下赏赐。东秦与夷胡的和平来之不易,本使这次前来觐见陛下,也是带来了我夷胡国君主的祝愿。愿陛下珍惜两国如今的稳定关系,也祝陛下千秋万岁,太子殿下早日成人。” 不知为何,荀欢只觉此人来者不善,说话的态度居高临下,好似根本不把秦徽放在眼中。她也注意到,远处一直垂首沉思的裴渊在此刻缓缓抬起了目光。 做君主真是心累,荀欢撇了撇嘴,她心中嘀咕,一定要早早完成这次的穿越任务,免得有朝一日秦徽驾崩,军国大事还要由她打理。到时候以她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不被裴渊摄政掌控就怪了! 秦徽与使臣们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如此就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荀欢无心细听,只留意裴渊的动静。今日的裴渊的确与寻常不同,似乎被什么沉重的心事压着,他的脸上并没有平日的温和。 转眼间,就到了万众期待的抓周时刻。 几个宫人依次进殿,在大殿中央的地上铺了厚厚宽宽的金色绒毯,又将各式各样的玩意儿有序摆了上去。 席间一位朝臣站出,道,“陛下,吉时到了。” 荀欢被皇后抱去了殿中,轻轻放在了绒毯上。 哇,好舒服的绒毯啊,荀欢这辈子也没摸到过如此丝滑的绒毯,禁不住用下巴使劲儿蹭了蹭。 “哈哈哈,太子天真无邪,连动作都这么可爱讨喜,像个小姑娘一样。”夷胡国使臣放声大笑,惹得其余使臣也跟着大笑起来。 这分明是□□裸的嘲笑!荀欢气不过,什么叫像小姑娘?难道非要本太子手撕绒毯,摔在你们脸上,就像爷们儿了?! 皇后十分机敏,她见太子秦翊苗头不对,连忙道,“陛下,臣妾听说,近日陛下为阿翊安排了太子太傅。不如陛下将其请出,由他带着,太子或许会心安一些。” 被夷胡国使臣如此嘲笑自己的儿子,秦徽心中自然不爽,但他又不能发作。如果秦翊一会儿继续丢人现眼,皇后此话的意思无非是想将太子的问题全部归因到裴渊身上。 “皇后言之有理。裴渊,你来陪着太子。” 裴渊领命,从席中走出,陪在了荀欢身边。 “阿翊,还记得吗,我教过你,咱们抓该抓的。”裴渊将太子抱起,在他近旁耳语。 被男人灼热的呼吸扑着耳边,荀欢浑身都痒了起来。 她知道,如果她再丢人现眼,那些放肆无礼的使臣就又要嘲笑她了。她不能让东秦国为此蒙羞。这么想着,她缓缓向远处的笔墨纸砚爬了过去。 等等。 荀欢又滞住了。 荀欢啊荀欢,难道你忘了你此行的目的了么?东秦国的颜面算什么,你是来拯救裴渊,不让他走上不归路的啊! 如果这次让东秦国丢了颜面,皇帝势必会重重责罚曾经夸下海口的裴渊。裴渊得的宠越少,他未来谋反的机会就越小啊。 “哎哟,太子怎么不动了?莫不是怕了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夷胡国使臣再度大笑出来。 “使臣大人,太子虽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却是我东秦国高高在上的千岁。请你放尊重。”裴渊站起身来,拱手朝向夷胡国使臣,言语中不卑不亢。 夷胡国使臣挑眉瞥向裴渊,“你叫裴渊?如此忠心护主,你是裴疏的儿子?” “先父的名讳,岂是你可以脱口而出?”裴渊的眸底蕴满了怒意,他冰冷的神情,连荀欢看了都吓一哆嗦。 “汝州裴氏,代代出良臣,有意思,真有意思。”夷胡使臣意味深长地注视起裴渊,其模样,似别有用心。 “够了,都住嘴。”秦徽终于发话,他也一反先前的和气,此刻严肃无比。 这会儿,荀欢思前想后,已经做了决定。她调转方向,朝着裴渊爬去。 裴渊蹲下身来,将太子抱起。哪知怀中的太子甚是不安分,竟伸着小手,向裴渊的衣襟前衽里伸了过去! 裴渊一脸尴尬,连忙捂住胸口,可无奈太子竟砸吧着小嘴儿,朝着他胸前的衣料吮去…… 这—— “太子在做什么?!”秦徽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刚刚被秦徽呵斥了的夷胡使臣来了劲儿,他笑道,“陛下,太子殿下分明是想喝奶了。” “胡说。”秦徽锁紧长眉,不怒自威, “太子太傅是男人,哪来的奶?” 这时,一直沉默的五目国使臣也插了一句,“陛下,依我看,太子殿下的确是想喝裴大人的奶了。” 如此荒诞的事情一出,满座哗然。皇后见事情到了这份儿上,连忙为秦徽和太子解围道,“大胆裴渊!还不快跪下!圣上许你谆谆教导太子之职,你教给太子的都是些什么不三不四的举动?!” “微臣有罪。”裴渊想跪下请罪,无奈怀里的太子像吃了浆糊,小嘴巴死死地黏在了自己的衣襟上。 奶娘连忙跑上前,硬生生将太子拉扯开,抱在了怀里。 荀欢见目的达成,便不再装疯卖傻,只睁着两双无辜的眼睛,望着裴渊。 “这样荒诞无稽,还抓什么周?将太子带下去!”一场精心准备的抓周礼变成了一场闹剧,没有人会比秦徽更加头疼。 奶娘匆忙将太子抱了下去。离开前,荀欢最后瞅了一眼呆立在原地的裴渊,突然心生恻隐。然而奶娘走得急,裴渊的身影转瞬就消失在帷帐之后。 夜至三更,启辉殿中人走茶凉,只余裴渊一人还跪在殿中。 清凉如水的夜,寒意从他的双膝隐隐袭上周身。他想不明白,为何好端端的太子会突发奇想,要喝他的奶。他与太子接触了几天,也并未有任何前车之鉴。 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串稳重的脚步声。 “裴渊,你忘了你答应过朕,一定好好教导秦翊。可方才的抓周礼上,朕因为你和太子,简直颜面扫地!” 裴渊叩道,“微臣有罪,还请陛下降罪。” 长叹了口气后,秦徽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也看到了,席间夷胡国使臣是多么猖狂。朕知道你心里苦,对着他们不自然。可你也要忍下去,怎么可以出言顶撞他?” 裴渊俯身更深,“微臣知罪,可微臣一想到父亲和长兄的尸首被他们夷胡人扣在边境,微臣就——” “朕懂。”秦徽将裴渊扶起,拍了拍他的肩膀,“朕何尝不愤恨?可我们必须这样忍让,才能索回你父亲和兄长的尸首啊。” 思及父兄,裴渊几欲掉下泪来,“陛下为家父和家兄之事殚精竭虑,微臣却有负陛下重托。微臣着实惭愧。” “朕并不怪你,秦翊还是不懂事的孩子,才会做出这么荒诞无凭的举动。但是朕必须罚你,朕只有罚你,才能让夷胡的使臣宽心,才能在明日商议索回你父兄尸首之事。”秦徽不再多言,他知道裴渊识大体,会明白他的意思。 夜更加清冷,穿堂风带起帷帐婆娑摆动,裴渊重新跪了下去。 这漫长的夜,才刚刚开始。 太子尚小(4) 从启辉殿回来,荀欢就格外不安生。宫人们轮流伺候她,哄着她,也不见半点起色。 两位宫人换班的时候,多聊了会儿,被荀欢听了去。 “你说今天太子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圣上会不会一并怪罪咱们东宫殿?” “保不齐真会怪罪下来。我听闻裴大人到现在还跪在启辉殿里呢。看来圣上的火气不小。” “裴大人也是可怜,怎么就摊上这种事。” 议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荀欢怔住,虽然她猜到等待裴渊的必然是责罚,可如今听到他被重责,她竟有些于心不忍了。 裴渊真的是史书上描述的那个杀人如麻□□篡位的奸臣么?为何通过这些日的接触,她只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温情,像是初冬的暖阳一般,柔柔笼罩着她。 “太子好像不哭了。”一个宫人喜出望外,蹑手蹑脚地靠近摇篮,却不想看到太子不丁点的小人儿正端坐在摇篮里,若有所思,怔怔出神。 第4节 “夜很深了,太子,该睡觉觉了。”宫人为荀欢掖好了绒被,打了个哈欠,跪坐在摇篮前守夜。 荀欢将小小的脑袋缩进被子里,什么都不愿思索。 她跨越千年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完成老爹安排的任务,赚到那几千万。其余的,都与她无关。 接下来的几日,裴渊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东宫殿中。荀欢受制于弱小的身体,连出殿去探探口风的本领都没有,那些宫人也没有再提起裴渊,他如今的状况就是一片空白。 难道秦徽真的罢免了他太子太傅的官位?她这么轻而易举就把奸臣裴渊打败了?每日被此类问题困扰不得求解的荀欢,愈发觉得摇篮里半尺见方的生活索然无趣。 “陛下驾到——”高亢的一声传唤,将荀欢的思绪抽回。 这几天裴渊不在,秦徽竟亲力亲为担上了太子太傅的任务,亲自教授太子如何“做人”。大抵是周岁礼那晚太子的表现吓坏了秦徽,秦徽认为江山若想后继有人,必须先肃正太子身上的歪风邪气。 然而秦徽的说教十分枯燥,声音又老成,较之年轻貌美的裴渊差之千里,秦徽每每开口,不出半柱香,荀欢必会睡着。 今日却成了例外。 因为今日的说教才刚刚开始,殿外头就有大臣焦急求见。秦徽也懒得挪动地方,便依旧抱着荀欢,直接召此人进东宫殿回禀。 “臣苏衍拜见陛下。” “爱卿,何事请奏?” “启禀陛下,夷胡国已经归还裴疏大人与裴济将军的灵柩,此刻正由裴渊运送回都,择日安葬。” 裴渊?听到最关心处,荀欢原本紧眯的双眼倏然睁开。 哟!这是谁!颜值颇高啊!原本对裴渊的关心瞬间化为对眼前之人的惊叹。连她自己也不免自嘲,荀欢呀,你也就这点本事了。 “朕知道了。着五百两黄金,赐予裴家吧。”秦徽惜字如金,不再多言,又命苏衍退下。 荀欢依依不舍地目送此人退下,心中呐喊,有缘再见啊! 少顷,她听见秦徽幽叹了一声,便疑惑着抬起头。秦徽见太子瞅他,殿中并无旁人,便道,“儿啊,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为臣易,为君难。” 面对秦徽的苦口婆心,荀欢装作一副很受用的样子,心中却想,为臣哪里就容易了?臣若负君,臣死;君若负臣,臣亦是死。天底下忠君而得善终者,又有几人? 不过话说回来,听方才那人的意思,这几天裴渊并没有受罚,而是去帮人打理丧事了。看样子,秦徽也并没有继续责罚裴渊的意思,想必过几日裴渊忙完了,还是会回到东宫殿陪她的。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噙了一丝笑意,而且差点就咯咯出来了。 果然如她所料,四日后,裴渊就再度回到东宫殿。 远远望去,他比之前瘦削了不少,荀欢趴在摇篮边上,眨着眼睛望着裴渊。待他走近了,她更发现他神色寡淡,好似沉浸在蜿蜒无边的悲伤中,她心底不免愀然。 如果这时她能说话该有多好,她其实很想跟他道个歉,再问问他这几日可好。 裴渊依例将太子抱起来,坐在书案边,准备为其诵读。荀欢明显感受到他的冷淡,她有些怏怏不乐,难道他就那么记恨那晚的事情?再怎么讲,孩童无忌,他怎么能怪罪一个连牙都没有的孩子呢? 荀欢不想听书,一个劲儿的往裴渊怀里使劲,想让他好好抱她。 太子这番动作,又让裴渊想到那晚的尴尬,“太子殿下,您再这样就是折煞微臣了。” 荀欢不听,依旧用力往裴渊怀里钻。 “好了好了,臣知道,太子殿下是后悔了是么。微臣从未怪罪殿下,殿下宽心,好了吗?” 裴渊捧起太子,本是想哄哄太子,没想到太子听了他这句话后,不知中了什么邪,竟嚎啕大哭起来。 荀欢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当她迎上裴渊温情脉脉的目光,就像是看见了隔世的恋人一般,嚎啕地止不住。一股莫名的热血也在她的幼小身子里翻涌,她控制不了,只能边哭边大喊: “麻——麻——” “殿下?”裴渊大惊,猛地起身,“你刚刚说了什么?” 荀欢也愣住,瞪圆了眼睛,刚刚,好像是喊出了什么不该喊的……麻麻……可她心底想喊的明明是裴渊的名字啊!! 裴渊料定自己不会听错,连忙传唤外头的宫人,“快!去禀告圣上,太子说话了!” 一溜宫人喜出望外,都顾不得东宫殿的差事了,挤破头抢着去秦徽那里通报等赏。 秦徽得知后,火速赶来了东宫殿。 甫一进门,竟听得他说,“朕陪了太子这么多天,也不见他吭一声。怎么朕今儿没来,他就开口说话了!” 见皇帝进来,裴渊等人连忙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有什么好喜的?”秦徽一挥袖子,虽然嘴上微笑不减,口中却道,“朕当年八个月就会说话了!” 这是什么爹,连何时说话都要跟儿子比?一国之主的气度呢?荀欢瞥了一眼秦徽,心道,难怪裴渊未来能兴风作乱,天亡你东秦! 秦徽从裴渊手中夺过太子,命令起来,“说话。” 荀欢不语,也不瞅着秦徽,缓缓闭上眼睛。 “说话啊。”秦徽没了耐性,忍不住晃了晃太子。 “请陛下不要操之过急,太子尚小,只能偶然蹦出一两个字儿来。臣会继续留意引导。”裴渊生怕秦徽手一哆嗦就摔了太子,一直伸着双手准备接应。 “也罢。周岁说话也是好事,说明太子不是傻子。东宫殿宫人都去内造府领赏吧。”秦徽将太子还给裴渊,又道,“爱卿,这几日你守灵想必是彻夜未睡,今日就早些回府,不必陪着阿翊了。” “陪伴太子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怠慢。” 秦徽非常满意,拍了拍裴渊的肩膀,大步离去。 秦徽刚走不久,就只听得一声,“皇后驾到——” 悠长的通报着实让荀欢提起了兴趣。自她穿越到现在,她只与那位年纪轻轻的皇后见过一次面,就连皇后跟太子秦翊的关系,她都没有捋顺。 裴渊放下太子,恭敬朝着皇后行礼。 皇后脚步匆匆进了东宫殿,一脸喜气,“本宫听闻太子说话了,可是真的?” 裴渊不敢怠慢,依旧彬彬答道,“太子殿下确实说话了,只是方才陛下过来,殿下又不出声了。” “也难怪,这才刚会说话,也不能指望着翊儿连珠炮似的。”说着,皇后走到摇篮前,朝着里面的太子瞅过去,笑意连连。 终于来了个明白人,荀欢暗想,对皇后颇有好感。她咧开小嘴,对皇后报以微笑。 “你瞧,翊儿笑了。他听懂了。”皇后一时喜欢,伸手就抱起了太子。 “有时候,微臣也觉得太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懂,然而有时候这种念头又会烟消云散。”裴渊也望着太子,淡淡笑道。 皇后掩面笑了,“本宫知道你的意思,周岁礼那晚翊儿实在是让你难堪了。” “不不。”裴渊连忙解释,“微臣渺小,太子殿下无论如何对待微臣,都不足挂齿。” 哟,荀欢心底暗讽,敢情裴渊你真是这么想的?还是在貌美如花的皇后面前,嘴巴抹了蜜? 皇后不知为何,神情突然失落了下来。 荀欢正疑惑,只听她道,“说来太子虽然高高在上,命却比旁人都苦。他亲生的母后在诞下他不久后,就撒手人寰——” 原来太子的生母早已死了?荀欢微惊,难怪这么长时间,在她身边,一点母爱的呵护都没有,只有这些个男人围着她转。她不禁好奇起来,生母是如何死的?因为难产? 皇后的话音渐低,裴渊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他心里清楚,太子生母的死在宫里一直是个禁忌。一年前,秦翊顺利出生,其生母沈氏的身子也安然无恙。然而,就在秦翊出生的半个月后,沈氏竟在自己宫中自缢身亡。妃嫔不得皇命却擅自自戕,连累族人,沈家上上下下数十口人都被遣出东秦国,不知去向。 这件事虽然只过去一年,却因皇帝之命,没人敢在宫中提起。缄默之下,更使得此事显得格外遥远。恐怕也就位尊如皇后,才敢提起太子的生母吧。 太子尚小(5) 自从上次太子的嘴里蹦了两个字儿后,裴渊每日的任务又多了一件。一向对儿子好高骛远的秦徽已经下令,太子太傅需竭尽全力,尽早让太子出!口!成!章! 其实,最开始裴渊是非常不情愿的。 为太子读书已经让他口干舌燥,现在还要千百遍地哄太子吐字。如果太子配合就好了,可眼前这个小千岁还偏偏没有那么容易对付。 荀欢清楚秦徽对裴渊的要求,她才不会让裴渊轻易得逞。自打上次脱口而出的“麻麻”过后,荀欢只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苦练发音。而到了白天,在裴渊面前,她总是精力不支困意连连,一副没用的死样子。 接连数日,裴渊已经被不成器的太子折磨得生不如死。 这日,裴渊一早起来,浑身打满了鸡血,他暗下誓言,必定让太子开口说话。 荀欢昨晚又偷偷练了两个字儿的发音,心里美滋滋的,忍不住感慨,秦翊痴儿能得本姑娘附体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就等着将来青史留名,记载东秦太子秦翊慧根早萌,少年天才吧。 “阿翊,睡得好么。”裴渊一进殿,就习以为常地将太子抱起来,哄上一哄。 不知为何,这几天荀欢都觉得牙床上奇痒难忍,见到裴渊身着干净的月白长衣,她使了个坏,张口就朝着裴渊的领口咬去。 裴渊连忙躲开面庞,“阿翊这是怎么了?” 他伸出手捏住太子的下颌,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禁笑道,“原来是长牙了。” 一旁刚侍候完荀欢喝奶的奶娘也笑了,皱巴着慈祥的面孔附和道,“可不是么,这阵子太子殿下咬我胸脯咬得比往日疼了不少。” 这——这么深切的体悟就不要说出来了吧—— 荀欢一脸黑线,她瞅到,抱着她的裴渊也一脸黑线状。 “噗——”没忍住,荀欢一下子暴露了这两日习得的第二个字音。 裴渊立刻像盯上了猎物的豹子一般,双眼炯炯,将太子抱到了一旁,草草将胸脯疼的奶娘打发了出去。 四下无人,他揪了揪太子的小脸蛋,“怪不得喜欢咬人了,原来是长牙了。” 不要把气氛搞得这么暧昧,荀欢瞥着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内心早已被裴渊源源不断的温柔俘获了。 “既然你会发噗音,不如我教你如何念我的姓。”裴渊将太子扶正,与太子四目相对。 荀欢受不了他的目光了,再跟这等男神妖孽对视,自己就要彻底翻船了! 在太子忽闪忽避的目光下,裴渊轻道,“微臣姓裴,名渊。裴是非衣裴。” 荀欢终于停下漫无目的的扫视,她迎着裴渊看去,心底竟起了一层涟漪。 眼前的裴渊,举止谈吐皆是名门之后的风范,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日后那般可怕。会是史书的谬误么?亦或是他人的构陷?她清楚的记得,那一行行描述裴渊的字句:东秦国太傅裴渊谗佞专权,欺上压下,结党营私,害人误国,携幼主以令诸臣,囚太后以绝后患,杀忠臣以绝口舌…… “裴——来太子,跟我念,裴——” 思绪被裴渊的声音拉回,荀欢怔着张开口,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根本说不出裴字,可她还是好想念一遍他的名字。 看到太子开口,裴渊充满了期待,就像期待着自己的孩子一般。 “呸!” …… 伴随着这一声呸,她那没有门牙的小嘴里当即就喷出了两朵口水花,溅到了裴渊干净的袖口上。荀欢连忙闭上嘴,两只眼睛不敢瞅裴渊。她真的尽力了,这次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然而与她料想的不同,裴渊并未动怒或是嫌弃,而是清澈一笑,“呸好,呸和裴都是一样的。或许呸要比裴更好……” 这最后一句,裴渊压低了声音,微有落寞,但还是被荀欢听了去。 第5节 她早有感觉,裴渊并不喜欢他的家族姓氏带给他的生活。他虽然位至太子太傅,可每日做的事情,却跟一个复读机没有多大区别。秦徽明显是架高他的头衔,半点实权都不给他。 据她看到的史书资料记载,汝州裴氏一门,辈出贤臣名将,朝堂上风光无限沙场上意气风发。到了裴渊这代,因为裴渊专横□□,裴氏一族树敌无数,历经数十年最终销声匿迹。她突然发觉,她看到的资料是残缺的,史书只工笔到这里,并未继续记载裴渊的下场。 荀欢只觉胸口沉重,她还没预料到,原来带着任务穿越是这么艰难。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裴渊将她照顾得这么周到,又是整个皇宫中的颜值担当,等到他想□□的时候,她应该会乐呵呵地把权力移交给他吧…… 当晚,裴渊走后,荀欢又被宫人轮番伺候。 奶娘进殿来,怀里抱着一团绒段。正晃着摇篮的宫女见了,便问,“嬷嬷,这是哪里来的?” 烛火晃动,荀欢沉重的双眼皮已经快眯上了,她懒懒地转动眼珠子,瞥了一眼奶娘。 “裴大人说太子殿下会喜欢这个,特地从内造府要来的。” 裴渊?荀欢睁大眼睛,什么好东西,他也会惦记我了? 下一刻,她就被奶娘抱了起来,放在了铺好的绒段上,又被仔细裹好。哇,好软,好柔,好丝滑!!陷入一团温柔乡中,荀欢果然心花怒放了。享受之余,淡淡感动涌上心间,她知道,这是在那晚的周岁礼上,她用整个生命去蹭过的绒段。没想到裴渊竟然注意到了,也还真的去寻来了这种难得一见的绒段。 “瞧,咱们太子多欢喜啊。这几日开始长牙了,可难受坏小千岁爷了,夜里总是噗嗤噗嗤出怪声。”奶娘一脸喜气,看着太子咯咯笑着,她也舒坦。 宫女点头,脸上竟洋溢出羞涩之态,“还是裴大人有办法。” 大胆!荀欢立刻瞧出宫女的神情,心道,裴渊是本太子的!再说了,什么叫噗嗤噗嗤出怪声,那分明是本太子在说话! 对裴渊的依赖和占有欲就这么燃烧起来了。 夜深了,荀欢躺在柔滑的绒段里,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她甚至开始幻想,如果裴渊一整晚都能陪在她的身边,哄她睡觉,那日子该多美好! 心里的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荀欢反复琢磨着,如何能一边享受裴渊的温柔相待,一边完成她自己的穿越任务。 半月后,裴渊觉得自己对太子的引导已经小有成就,便领着太子前去承阳殿面见秦徽了。 适逢秦徽刚批阅完奏折,裴渊得以抱着太子顺利进殿。 这是荀欢第一次来父皇的寝宫,她在裴渊的怀里四处打量,一脸好奇。 “太子乖,一会儿千万别让微臣为难啊。”裴渊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又让太子折腾出什么岔子。 荀欢这回开了洪恩,她决定暂且放过裴渊一次,她愿意乖乖配合。 “爱卿来了。”秦徽招招手,示意裴渊将太子递到他的怀里。 被父皇生硬的手臂抱着,荀欢甚觉无趣,但又无可奈何。接下来,只听秦徽问裴渊道,“怎么样?太子可会出口成章了?” 裴渊心里不免一紧,他原以为秦徽之前只是说笑,难道来真的?他连忙谢罪,“微臣无能,只教会了殿下几个字罢了。” 秦徽原本正逗着怀里的太子,听到裴渊的话,他笑容一僵,也不知是不是真严肃,“朕不是说了,要等到太子出口成章后,再带来见朕么。” 荀欢忍不住偷偷翻了秦徽一个白眼,她都为裴渊感到委屈。若是秦徽真想等她出口成章后再见,那好了,咱们爷俩儿三年后见! 裴渊一时无法辩驳,只好道,“微臣有罪,辜负陛下厚望。” “好了,朕也没这么指望。太子天资有限,到底不如朕当年了。” 嘿,荀欢不服了,今日她必要给自己和裴渊都争口气! 秦徽松了松手臂,只双手捧着襁褓,将太子架在了自己面前。 父子俩脸对脸,谁都没个好脸色。 其实秦徽心里是暗喜的,这小子像我,是个有脾气、不好欺负的主儿! “太子说话吧,把你会说的都给朕说出来。”秦徽的吩咐十分生硬。 你当你儿子多厉害?若不是被我荀欢附体,他一个周岁小儿能听懂你这种命令?还嫌我资质不够,秦徽你就知足吧你! 荀欢刚想开口吓死他,却莫名哑了声音。 紧接着,她那细小娇嫩的鼻孔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瘙痒,“阿——阿——嚏!” 秦徽怔住,一脸疑惑地望向裴渊,“阿嚏?你教会的字儿就是阿嚏?” 糟糕,荀欢发现她的难受停不下来了,转眼间就清涕横流。准是因为昨晚在醉人的绒段里蹬来踹去,把自己抖落着了! 裴渊见局势又失控了,只觉头疼,“微臣不敢——殿下一定是着凉生病了,请陛下先传御医来为太子诊治。” 秦徽却腾出一只手来,大手一挥,“不必了!太子这是装病!朕自会治他!” 然而,秦徽没想到,裹着太子的绒段是那么顺滑,他一只手未能抱稳,太子的襁褓竟直直从他手里滑脱开去! 荀欢怎么也没料到秦徽真的会摔太子!这可是太子啊!秦徽半生的独苗啊!! 她的身子加速下坠,眨眼间就咚地摔在了地上…… 太子尚小(6) 这下,整个承阳殿都震惊了。 原本在一旁安静侍候的宫人宦官们都纷纷下跪,为首的宦官总领带头哭喊道,“陛下,万万不可啊!太子纵然有负陛下厚望,可他若有什么闪失,江山将后继无人啊!” “陛下息怒!”裴渊也跪了下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些说么,生怕说一句错一句。 荀欢实打实地摔在了地上,只觉得屁股胳膊都硌得生疼,未忍住,就哭喊了出来。 “哇——哇——” 本来,秦徽也慌了神,可他也不能跟众人解释说是自己手滑了。这会儿,一听到太子哭声震天,他的心又放了下来,于是泰然自若道,“怕什么,朕摔都摔了。” “陛下,前人有鉴,想那蜀主刘备就是摔了儿子,结果……”总领公公停了下来,不敢继续说了。 结果摔出个傻子来!荀欢心里头已经替他喊了出来。 裴渊见皇帝不肯放下架子,一边的宫人们又都噤若寒蝉、不敢动弹,眼下太子还无辜地躺在地上哭,裴渊心头一软,向前蹭了蹭膝盖,将太子抱了起来。 “罢了,此事到此为止,朕不会再摔太子。快请太医去吧。”秦徽挥挥广袖,不忍再看痛哭不止的太子。他心中也是默念,还好太子无恙,不然他真是愧对东秦国的列祖列宗啊。 太医们来了承阳殿,一一察看过太子,都认定太子并无大恙,连皮肉伤都没有。可荀欢暗自不爽,她依旧装作痛不可耐,哭声震天。太医们束手无策,商讨一番后,向秦徽回禀,“陛下,老臣们已经检查了太子的前胸后背和四肢,都安然无恙。可太子依旧痛哭,恐怕是摔倒了屁股……太子千金之躯,老臣们不敢僭越……” “看!摸!尽管来,务必确定太子没事!”秦徽见这团太医忙来忙去,也没个头绪,不禁发怒。 荀欢怔愣住,什么?这些老头子要摸我的屁股? 当然不可以! 她思忖了片刻,立刻扯开嗓子嚎啕起来,在太医接近她时,又蹬又踹,毫不安分。 太医们也不敢用强的,怕伤了太子,只好又面面相觑。 裴渊见状,连忙上前,解释道,“生人太多,太子许是受了惊吓,请陛下准许微臣试试。” 秦徽默许,荀欢这才稍稍安分下来。所以裴渊要来看本太子的屁股了么,被男神看了屁股,好羞。如果她会跑,此刻一定会捂脸遁走的。看来荀欢是真的忘了,她现在根本是个活脱脱的男儿身啊! 裴渊的动作十分轻柔,在太医的嘱咐下,好好按了一番太子的屁股蛋。 这么好的手法,原来太子太傅也是按摩师啊!荀欢幸福地闭上了眼睛,全然陷入了享受。 “各位大人,太子好像并无淤症。”裴渊重新裹好太子,放下心来。 太医便只开了几副温和的外贴方子,交给裴渊,让他回去给太子按时敷拭。 看着裴渊万分谨慎地向太医们询问敷药的关窍,荀欢暗笑,想做太子太傅,光有复读机的技能可差的远了。 方才哭过劲儿了,荀欢有点累,就在回东宫殿的路上睡着了。 这一睡,迷迷糊糊,摸爬滚打,就是三年过去了。 三年后,太子已经四岁,再也不是襁褓中咿呀学语的婴儿了。三年里,荀欢时时刻刻观察裴渊,并未发现他有任何的异动。三年的接触,裴渊尽职尽责,将保姆太傅的精神依然发扬光大。荀欢可以肯定,裴渊的温柔根本就是长在他骨子里的,并非是奸臣在装样子。 既如此,事情就麻烦了。史书记载,在太子秦翊六岁那年,秦徽撒手人寰,秦翊尚小却是皇位的唯一继承人,只得登基。而裴渊就是在秦翊登基后的次年,大权在握,独揽朝政,把东秦国折磨得腥风血雨。 如此算来,再有两年,就是大转折的时刻了。 可两年是那么短暂,左右不过七八百天,难道裴渊真的会在这段日子里身染失心疯,性情大变? 荀欢越来越觉得,或许裴渊之事,当真是史书的谬误了! 她端坐在书案前怔然出神,手上握着细细的狼毫笔,墨汁在厚宣上晕染了一圈又一圈,也没有察觉。 “阿翊?”裴渊只外出片刻,再回来就看见太子在神游。 “哦……师傅我在想……”荀欢抬起头,撂下毛笔,与裴渊对视。唉,这个妖孽真是出落的愈发英俊了,荀欢心里止不住地花痴。 “太子在想什么?”裴渊也沿着书案坐下,伸手习惯性地覆上了荀欢的头,揉了揉她的头发。 这种宠溺的动作都是小意思了,荀欢早已习惯,她慢条斯理地问道,“师傅,梁武帝萧衍早年英明神武,为何晚年吃斋念佛,甚至落得个朝臣花钱从寺里赎他的下场?还有,蜀将蒋琬,分明是个贪杯误事之人,为何最后又能担当大任?他们为何会变化如此之大?” 看着好学上进的太子一脸认真神色,裴渊思索了一番后,答道,“萧衍先学儒,再奉道,最后入佛。这样的帝王,不单单只是帝王,所以不能苛求他终生严守帝王之道。至于蒋琬,贪杯虽多误事,却并不等同于误终生。为能臣者,须有过人胆识,赤诚忠心。贪杯,并不足道尔。微臣并不觉得,这两人有何变化。” 荀欢陷入深思,片刻后又追问道,“那师傅觉得,什么会让一个人性情大变?比方说,一个原本善良和蔼的人,最后杀人如麻,这是因何?” 裴渊看着小小的太子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道,“若真有这样的人,那他一定是经历了不为人知的苦痛吧。太子怎么对这些好奇了?” 不为人知的苦痛……荀欢暗暗沉吟。 “师傅,《列国本纪》我都读完了。”荀欢将最后一摞书卷推至裴渊面前。 裴渊摊开书卷,见上面有勾勾画画的批注,满意道,“好,明日,微臣带太子去觐见圣上。” 又要见秦徽了,她现在一想到秦徽就充满了压力,荀欢不满地瘪瘪嘴。 次日一早,裴渊如约将太子带去了承阳殿。 秦徽见太子来了,心中暗喜,也放下了皇帝架子,乐呵呵迎了上去。三年过去了,这个小千岁终于朝着他期待的方向成长了。现在朝野上下,都称道太子千岁年纪小,却见识广,说话有条理,根本不像四岁的孩童。 关于说话的内容,荀欢已经在极力克制了。其实,偶尔说得成熟了倒没什么,装装天才挺好玩,她最怕的还是不小心说漏些现当代用语。记得去年,她终于能说的利索些了,有一天裴渊带着她在殿外的台阶上晒太阳,他和她的身影一长一短地投射在长阶上,她觉得那气氛恰到好处,竟脱口而出,“好基友,傍地走——” 最后,裴渊为了弄懂太子的话,竟翻遍了东秦国的藏书,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转眼间,秦徽已经躬身拉起了太子的手,引着他朝自己的龙榻走了过去。 “来,太子说说,进来都看了什么书?”秦徽笑意眯眯。 答对秦徽是最难的,荀欢清楚,她不止要一一说书名,还要回答秦徽冷不防的提问。 于是,她只好尽儿臣本分,用卖萌的童音道,“回禀父皇,儿臣近来读了《列国本纪》。” 然而,今日奇了,秦徽只是满意点头,将她抱到了怀里。 “爱卿,三年来你任太子太傅,每日不倦教导阿翊。如今也过了弱冠之年,该娶亲了。”秦徽话锋一转,关注点落在了裴渊身上。 裴渊也一时未反应过来,竟拱手道,“微臣敬谢陛下惦记。” 秦徽以为他是默许,便趁势道,“太尉苏抚有一幼女,年方二八,正是待字闺中的年纪。朕想着,近日就为你说这个媒了。” 第6节 裴渊立刻跪下,“微臣薄才,恐配不上苏家小姐。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徽抚掌哈哈大笑道,“你是裴家之后,怎会配不上苏家小姐。朕看,这是门当户对!” 裴渊无言以对,心中却感叹,三年前的裴家的确与苏家势均力敌,甚至更胜一筹。可那毕竟是他的父兄裴疏与裴济还在世的时候了……自从他们惨死沙场,裴家失去了两个顶梁柱。如今只剩他与一弟裴涯,如何与如日中天的苏家相提并论? 听闻秦徽要给裴渊指婚,荀欢已经完全傻了。 裴渊是她的,从头至尾都是她的,三年的独占,三年的朝夕相处,他怎么可以就这么跟别的女人走了…… 那他的温柔岂不是要给了别人去? “不!不!父皇,翊儿不要师傅成亲!”荀欢一把抱住秦徽的大腿,焦急之余,竟真的流出了眼泪。 秦徽扶正太子,教训道,“你作为东秦太子,铮铮男儿,哭什么!天塌下来都要你顶着!” 可本太子不是男儿啊……荀欢的心在嚎啕抽搐,本太子是女人,本太子看上裴渊了啊呜呜呜…… 裴渊长眉微蹙,他心里也不情愿娶苏家人,于是就势道,“微臣还年轻,还能陪伴太子几年。臣的婚事微不足道,教导太子才是重中之重。” “父皇,儿臣求父皇了。”荀欢继续软磨硬泡。 秦徽注视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太子,表面慈祥温和,内心却是一股浓浓的恨他不成器的情绪。他如今正值壮年,也就罢了。若是有朝一日,他去的早了,太子年幼,又这么依赖太傅,江山岂不落到裴渊手里了? 秦徽的眸色逐渐加重。 太子尚小(7) 接连好些日,秦徽都没有再提起过裴渊的婚事。荀欢的一颗心总算落了地,如今她看着裴渊,总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不过,她终究不是东秦国的人,不论能否完成任务,她迟早都要回到自己的时代。到那时候,她再舍不得裴渊,也无可奈何。 好在荀欢天生乐观,这些悲伤的情绪,她睡了一觉后就烟消云散了。 这日,裴渊正带着荀欢练字,外头通传说,太常卿大人有事拜见。 荀欢最喜欢有人造访东宫殿,她正好可以歇一歇,看看热闹。 “师傅,太常卿是做什么的?”荀欢眨巴着眼睛,问向无所不通的裴渊。 “太常卿又可称为太常,是九卿之一,主要掌管礼仪祭祀。时下的太常卿是苏衍。”裴渊耐心解释。 苏衍……荀欢略一沉吟,深觉此名十分熟悉…… 哦!她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容貌可与裴渊媲美的大人么!上次他来东宫殿,还是三年前呢! 荀欢不免十分期待,等到苏衍进来,她要好好比较一番,究竟他与裴渊,谁才是这宫中的颜值担当! 正美滋滋的,就见苏衍缓缓踱进了宫中。 他跪拜下来,“臣太常苏衍,拜见太子殿下。” 荀欢端起了架子,睥睨苏衍,伸出手,“起身吧。” 苏衍敬谢起身,理了理衣襟,心中暗想,都说太子区区四岁,却人小鬼大,行事颇有风格。如今一见,果然如此。 “苏大人前来,有何事?”荀欢还是装作一本正经,眼珠却已经开始上下打量起苏衍了。 “回殿下,后日圣上会前往东陵祭祖,着殿下一同前往。臣特来向殿下交待祭祖之事。” 苏衍一直垂首回话,荀欢也看不得他的面目,她根本没听进去祭祖的事情,反而道,“苏大人,抬起头来。” 苏衍疑惑,却只能听命抬头,迎向太子炯炯的目光。 嗯,不错,不错。荀欢心道,本太子没看走眼,他果然有几分“姿色”。 “大人请坐。”荀欢小手一指,指得就是裴渊身旁的圈椅。 苏衍谢过,依命挨着裴渊坐了下来。 看着两个男神并肩而坐,荀欢又是激动又是窃喜。她左扫扫,右扫扫,最后还是觉得她家裴渊更为好看。苏衍虽然长得精致,却隐隐有一股阴柔气。不管怎么说,若是能将此二人收入后宫,简直此生无憾啊!如此想着,她竟咯咯笑了出来。 “殿下,太常大人说正事了。”裴渊见太子痴病又犯了,连忙提醒。 “哦——”荀欢回过神,收了笑容,“祭祖啊,需要本太子做什么?” 接下来,苏衍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太子描述祭祖的过程,以及需要注意的礼仪。荀欢的心思哪在这上,她先是欣赏苏衍的相貌,又不免心中暗忖,这苏衍看上去也就与裴渊同样年龄,却能坐得一品九卿之位,莫非也如裴渊一般,是个官二代? 她复又想起,先前秦徽为裴渊指婚时,曾提到苏家。据她所知,如今的三公之首太尉大人苏抚就是苏家的支柱。如此看来,苏衍十有八九是苏抚的儿子或内侄。 裴渊见太子神态游离,等到苏衍话音落后,他接过,“苏大人且放心,祭祖的事情我都记下了,这两日我会好好提醒太子殿下。” 苏衍起身,握拳行礼,“谢过太子太傅。圣上也有叮嘱,祭祖那日他或许顾不及太子殿下,还要太傅大人陪在太子身边,多加照看。” “太常大人放心。”裴渊应允。 苏衍见任务完成,他也没再多留,向太子告辞后,就退出了东宫殿。 为证心中疑惑,在苏衍离开后,荀欢问裴渊,“师傅,苏衍可是太尉苏抚的什么人?” 裴渊微惊,因为秦徽的叮嘱,他现在还不能将朝堂的人事讲给太子,所以太子应该对此一无所知才是,他是怎么琢磨出苏抚和苏衍的关系呢?再看秦翊的双眸,虽然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可眸底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好似有什么更深沉的心思。莫非,太子真的是天赋异禀,生来就是王者之料? “苏抚大人与苏衍是父子。”裴渊还是向太子解释了。 他原以为秦翊也就好奇到这程度,没想到太子又问道,“那苏家厉害,还是师傅的裴家厉害?” 太子虽然问的直白,可这真是个难题。 裴渊沉默下来。裴苏两家一直是对头般的存在,大概因他父亲裴疏在世时,与苏抚政见不合。苏抚主张亲外攘内,他父亲却主张攘外安内。那时候他父亲在丞相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苏抚纵然掌管军政大权,亦不能与他抗衡。裴疏去世后,朝堂内外都是苏抚的声音,再无裴氏的地位。思及逝去的兄长,裴渊又是一阵伤感。 他起身走上前,拍了拍秦翊的小脑袋,笑道,“太子好生看书吧,微臣也到了该告退的时辰。” 说罢,裴渊也离开了东宫殿。 荀欢瞅了一眼一旁的刻漏,明明还未到酉时,他怎么离去的这么早。 再望向裴渊的背影,荀欢的心跳空了一下。 他的身影,竟那么孑然…… 转眼到了祭祖大典,浩浩荡荡的队伍从皇宫出发,徐徐朝着东陵的方向前进。两排兵马开路,紧跟着就是秦徽的皇驾,再后面便是太子的车驾。 这还是荀欢穿越后第一次出宫,她早就对宫外的世界期待万分了。 一路上,车驾的纱帘就没有合上过,荀欢坐在帘边,一个劲儿地向车外探头。 裴渊以太傅身份随行,着一身玄黑色的朝服,与平日的便服相比,平添许多分威严。 东陵在东秦国国都的东郊,北有绵山静卧,南邻一带深水,是绝佳的风水宝地。东秦国皇室的列祖列宗们以及一些有功于社稷的重臣尽在此处长眠。 徐行约半日后,浩荡的车马抵达东陵。那里早已备好了祭祀的高台,以及一切笙鼓礼乐。秦徽率先从皇驾上下来,身后便跟上了众多随行的大臣。 裴渊牵着太子的手,跟在秦徽身后。他一路上都沉默不语,荀欢偶尔偷瞄他,觉得他的凝重之色像极了周岁礼的那晚。 来到东陵后,裴渊确实有了心事。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不在乎自己的父兄没能葬在东陵。可先朝那么多的丞相都葬于此地,他的父亲和兄长甚至还是为了东秦国献身沙场,秦徽竟吝啬于将他的父兄安葬于东陵。 “师傅,你在想什么?”荀欢动了动小手,唤回了裴渊的注意。 裴渊垂下头,望着太子懵懂的双眼,不禁问自己,他这三年究竟做了什么。除了每日逗太子开心,他真正做过什么? “师傅?”荀欢看着裴渊凝重的目光有点怕了。怎搞的,裴渊不会就这么突然扭曲了吧?! 好在裴渊很快就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他抚着荀欢的头发,轻道,“太子乖,今日大典圣上很是重视。太子不能乱动,要听从之前苏大人的叮嘱。你是东秦国未来的希望。” 你也是我这三年唯一的倾注。我唯一的期待。 荀欢怔住,裴渊虽为太子太傅,教导了她三年之久,却从未如此刻这般严肃正经。 她垂下头,莫名的忧伤笼罩了她。 这时候,礼乐之声响起,时而空灵,时而激越。在这有些神圣的曲乐里,秦徽在禁卫的保护下,缓缓走上祭祀高台的台顶。大臣们都止步于台下,唯有太子可在太傅的牵引下登上高台中央。 一时间鼓乐震天,荀欢默默注视着前方秦徽的背影,心里牵挂的却是裴渊。 出神之际,突然听得前方一阵骚乱。秦徽的背影一晃,被禁卫层层围了住。 “有刺客!保护圣上!保护太子!” “有刺客!!” 慌乱的情绪霎时弥漫在人群中,大臣和乐师们都不顾礼节,四散逃去。 荀欢刚瞧清一个黑影正朝着秦徽刺去,她就被裴渊稳稳地抱了起来。 “太子莫惊,微臣在。”裴渊也不知这刺客是何来头,他抱着秦翊,就向阶下跑去。 荀欢也懵了,难道秦徽就这么死了?可是时间不对啊,太子才四岁大,秦徽命不该绝啊! 身手敏捷的禁卫奋力护住了秦徽,并掩护秦徽朝着另一个方向逃去。刺客寡不敌众,见秦徽已经逃开,便回身调转矛头,直直朝着太子秦翊的方向追去。 “糟糕!太子有危险!” 就在禁卫刚刚反应过来,回身要去保护太子的当头,刺客已经抢先一步追上了裴渊和荀欢。冰冰冷反着光的利剑,正朝着荀欢的小身子刺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荀欢惊呼起来。 裴渊似是本能一般,将太子往身后一背,竟只身朝着利剑迎了上去! “裴渊!!”荀欢歇斯底里地喊了出来。这一刻,她不再装模作样地喊他师傅,这完全是她心底最深处的声音。他是太子的师傅,却也是她荀欢在东秦国唯一的牵挂。 利剑刺透血肉的声音十分怵人,荀欢望着胸口迅速被鲜血染红的裴渊,绝望地痛哭了出来…… 太子尚小(8) 庄严的祭祖大典就这么被一个不明来路的刺客搅得乌烟瘴气。 惊叫声和哭喊声连成一片,裴渊捂着胸口,只觉得自己手掌上逐渐传来黏腻温热的触感。 这就要去了么…… “裴渊——”荀欢眼睁睁地看着裴渊摇摇欲坠的身子,在晃了两下后,笔直向后倒去。而她,竟无能为力。 刺客果断拔出利剑后,又转而向太子劈了过去。 “咣!”一位禁卫的剑挡在了太子身前,继而又出现了许多禁卫,将刺客团团围了住。 裴渊憔悴地躺在血泊中,他瞧见秦翊安然无恙,终于放心着合上了双眼。 “快救太傅!救太傅!”弱小的荀欢四处去拽禁卫的衣摆,泣不成声。 第7节 很快,刺客就被禁卫们擒拿下来,而随行的太医也都纷纷拎着药箱子跑上了长阶。 裴渊被几位太医围住,不见身影,荀欢刚想上前,却被一个禁卫架着手臂抱了起来。 “冒犯了,太子殿下。陛下着我前来接你。” “不!放开我!太傅受伤了!”看不到裴渊的身影,荀欢整颗心都被掏空了,她不停地挥拳蹬腿试图逃脱禁卫的管束。 禁卫是依秦徽皇令而来,务必要带回太子。他不管不顾太子如何折腾,强硬将他朝着秦徽的方向抱走。 “放开我!我要见太傅!” 然而,无论荀欢如何反抗,她都被秦翊四岁大的躯体禁锢着,蚍蜉撼树罢了。 荀欢被人强行带回了东宫殿,一路上不停地哭嚷。 等在东宫殿里侍候太子的宫人们都吓坏了,纷纷迎上前来,左右检查,嘘寒问暖。 “千岁爷,伤着没?”一个老嬷嬷蹲下来,扶住太子,紧张极了。 “听说东陵里来了刺客,殿下还这么小,肯定受惊了!”另一个宫人接话道。 荀欢望着曾经给自己喂过奶的奶娘,哭得更加厉害了,“王嬷嬷,师傅受伤了——他的胸前好多血——” “不哭不哭,裴大人自会吉人天相,咱们太子没事就是万幸了。”王嬷嬷也担心裴渊,可她更在乎秦翊。 荀欢扯着老奶娘的袖口,苦求道,“嬷嬷,我求你,你去太医院问问,师傅究竟怎么样了——求求你——” 面对金贵的千岁开口央求,奶娘只得答应,“好,好,太子放心,老身这就过去。” “陛下驾到——” 还没等王嬷嬷出宫,秦徽就先一步来了。一干宫人只好退后,跪下迎见秦徽。 甫一进东宫殿,秦徽就瞧见太子哭得不成人样,不禁深锁眉头,呵斥众人,“一个个都怎么照看太子的?!能让太子这么哭么!” 荀欢奔上前,朝着秦徽扑了过去。这一刻,她多希望这个皇帝真的是天命之子,无所不能,亦能拯救裴渊于水火。 “父皇,求你救救师傅!” 秦徽垂下目光,注视着拉扯他皇袍衣角的太子,收住气,顿道,“你是一国太子,将来要继承皇位,岂能对生死如此敏感?!” “父皇!他是儿臣的师傅啊!”荀欢被秦徽冰冷的目光吓到了。在她的印象中,自她穿越过来,秦徽虽然时常严厉,却根本掩不住逗比的本质,她也打心底将秦徽当做了自己在东秦国的父亲。可如今这句话,让荀欢瞬间心冷下来。 秦徽不可指望,她只能祈求天命了么? 心底不断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依史书发展,裴渊这次不可能死,因为他分明还要等到太子登基后独揽大权!可另一个声音又不断提醒她,或许横行霸道的那个人不是裴渊,史书上记载的大奸臣也不是裴渊…… “都下去!”秦徽见太子依旧泪眼迷离,像个姑娘,如此不受教,不禁怒吼一声,斥退了东宫殿里的众人。 荀欢止住哭声,她不想哭,不想在无情的秦徽面前哭。 “朕今日也险遭不测,你却一心担忧裴渊。朕要你这儿子何用!”秦徽气啊,他气太子不是没长心,而是整颗心都长给外人了。 荀欢垂着头,一声不吭。 秦徽见太子小小年纪,就敢摆出这副不理不睬的态度,不禁大怒,“朕在你的身上寄予了多少厚望!你太让朕失望!” “可父皇教导儿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今日,师傅救了儿臣性命,儿臣不能不报。”荀欢辩解起来,她的语气明显软了很多,她害怕自己若是太过倔强,会惹得秦徽迁怒于裴渊。眼下裴渊生死未卜,她不可火上浇油。 秦徽沉默片刻后,蹲下万岁之身,扶正了太子,“阿翊,你还小。等你长大继位后,就会明白,君对臣有知遇之恩、提举之恩、器用之恩,而臣对君的恩,不能称作恩。那是臣子的本分,亦不必报答。” 荀欢怎会不明白,这些君臣之道,她早就在史书上看过许多。可如今真的经历了,她才真正感受到天家的无情。 “父皇。”荀欢镇定下来,她装作顺从秦徽的样子,轻淡问道,“那师傅他,伤有多重……” 见秦翊终于开窍,秦徽拍了拍他的头,直起身,“裴渊受了重伤,正在太医院接受医治。若能熬过今晚,就无性命之忧。” 熬过今晚……荀欢的心又高悬了起来。 “阿翊,你跟父皇讲讲,刺客要来伤你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秦徽的话锋陡然一转。 荀欢愣了一下,秦徽这么问是什么意思。秦徽应该很清楚啊,是裴渊救下太子的。 “刺客朝儿臣杀来,师傅挡在儿臣身前,中了一剑。再后来,就有禁卫上前围住了刺客。”尽管疑惑,荀欢还是重复了一遍当时的情景。 “哦——”这些秦徽的确知道了,不过他好奇的是,“那翊儿觉得,当时的情形,有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荀欢睁大双眼,摇摇头,“儿臣不知。” 秦徽陷入深思。 “父皇,”荀欢忐忑地开口,“能否准许儿臣去太医院看望师傅……” “不可。”秦徽的回答十分迅速,简直不假思索。 荀欢见自己的要求处处被秦徽回绝,暗暗生怒,却又不得不被他掣肘。 父子俩再没什么对话,秦徽挥袍转身,离开了东宫殿。 回到承阳殿后,秦徽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今日遭遇刺客,不仅扰乱了祭祖大典,更威胁到他与秦翊的性命。 刺客已经被活捉,正在接受残酷的拷问。 秦徽只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他不得不一手撑着额头,才稳住无力的上身。 一炷香工夫后,秦徽的亲卫进来通传,说是审出一点结果了。 秦徽连忙召见此人,命令道,“快讲!” “回禀陛下。那刺客受不住重刑,已经咬舌自尽了。不过他死前晕厥时,曾提过一个名字……”亲卫停了下来,有些害怕。 “说。”秦徽拍案,急不可耐。 “他好似喃喃在念——妩娘,妩娘……”侍卫胆战心惊,毕竟宫中谁人不知,“妩”字是太子秦翊生母的名讳。 秦徽的目光瞬间清明起来,他转而问道,“你对朕说的关于裴渊的疑惑,你有几分把握?” 亲卫跪了下来,“陛下,小的跟随陛下多年,从来不敢诳语。可是一切都在电光石火间,小的也不敢肯定。” 秦徽点点头,叮嘱他不得将这些细节透露给任何人,便挥挥手让亲卫退下了。 狭眯的双眼中掠过一丝狠毒,秦徽背手而立,心道:沈妩,没想到杀你全族都不够。秦徽攥起了拳头。 沈妩,正是秦翊的生母。 秦徽走后,已经过了许久,荀欢都未从悲伤中抽身。 她怔怔望着木窗外逐渐转黑的天色,不住祈求,希望裴渊能逃过此劫。 方才秦徽问她,刺杀的当场,有无任何不对的地方。其实她细细回想,还真的回想出了一丝异常。 当时,裴渊抱着她朝台阶下跑,刺客的剑向着自己笔直刺来。裴渊将她护在身后,迎身向前挡住了利剑。这些都没有什么不妥。奇怪的是,荀欢看到,那刺客凶狠的目光在见到裴渊后有一丝犹疑,甚至有一丝闪避! 因为这点犹疑,千钧一发间,刺客的剑也刺偏了些,否则裴渊必定是一箭穿心。难道刺客是有意躲避,故意刺偏了? 如果不是秦徽询问,荀欢也不会回忆起这个蹊跷的细节。 霹雳般的怀疑闪进脑海,莫非那刺客与裴渊是相识的?! 这瞬间,荀欢终于体会到了自己时代的那个词——细思极恐。 “殿下!”王嬷嬷一进殿,就朝着荀欢小跑过来。 荀欢到底还是偷偷遣人去了太医院询问裴渊的情况。 此刻,她也无法从奶娘的神色上判断出裴渊的状况,不敢问,却不得不问:“嬷嬷——师傅他怎么样了——” 王嬷嬷年纪大了,这番折腾过后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见到裴大人了——他还昏睡着。不过听太医的意思,裴大人能不能活,就看这回能不能醒了——” 裴渊…… 不,荀欢觉得,她必须去一趟太医院! 就算秦徽给她下了禁令,她也无所惧怕!秦徽再愤怒,也不能拿他这个太子怎么样。不过她也不能连累东宫殿的其余人,这趟,只能她自己去了。 经过一番细细打算,入夜后,荀欢吵着闹着打发了宫人,而后迅速换了一身黑衣,沿着东宫殿的宫墙窸窸窣窣地朝着太医院跑去。 太子尚小(9) 皇宫中历来宫禁森严,的确不假。再加上白天刚刚发生的刺杀事件,现在整个皇宫都处于高度戒严的状态。 荀欢还未等跑出东宫殿,就被四处巡逻的禁卫们抓了个正着。 太子试图出逃这事,立刻传到了秦徽的耳朵里。秦徽见太子如此执着,孤身一人也要冒险去太医院,自知是怎么都拦不住了,索性就恩准太子去看望裴渊。 烛火摇曳,昏黄黯淡,只有若干值夜的太医还守在太医院里。荀欢在侍卫的指引下,终于来到了裴渊的房前。 “你们都守在外面吧。” 皇帝不在,她就是老大。荀欢简单一吩咐,随从们就听命停下了脚步,候在门外。 荀欢从狭小的门缝里轻轻钻了进去,又合上了木门。 吱呀一声,隔开了外面的世界,独留下她与裴渊。 她个头娇小,只能瞧见裴渊正躺在房间尽头的床榻上。 从前每次见他,他都是一副伟岸笔直的身影,时而凝眉长思,时而谈笑风生。而如今,玉树倾颓,他再不复奕奕神采。思及此处,荀欢一阵心酸。 她走上前,踮起脚尖,这才勉强伸手够到了裴渊的额头。 “师傅——”她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昏睡着的裴渊,无动于衷。 她瞧见他胸前的伤,已经被纱布层层包裹,可还是挡不住缓缓外渗的鲜血。 一个用力,荀欢敏捷地翻身上床,趴在了裴渊的身边。她见他的面庞苍白如纸,唇色全无,还是免不了一阵心疼。 此时此刻,她有太多话想向他倾诉,却又无从说起。 哽咽了许久,才道出了她长久以来的心声,“裴渊,我是荀欢——” “我不是秦翊,我是荀欢。” 也就只有此刻,在人事不省的裴渊面前,她才敢说出这样的话吧。 “我不是太子这样的顽童,在我生活的时代里,我与此刻的你是同岁……” 她曾经穿越过那么多次,也算见过了杀伐狠决的帝王、援笔立就的才子、意气风发的将军,可唯独只有裴渊,真真正正走进了她的心。 她伸出小手,摩挲起裴渊冰凉的手。终究还是未忍住心中情动,荀欢上前俯身,轻轻在裴渊的双唇上印下了一个吻。 第8节 太子与太傅亲嘴了……哦不,这一定是历史上唯一的一次…… 荀欢红着脸,不敢再多看裴渊,生怕裴渊下一刻就睁开双眼,逮她正着。 “殿下,裴涯公子求见。”侍卫的通传打断了荀欢。 “快让他进来!”荀欢连忙答应,她怕再与裴渊相处久了,她会忍不住做出更可怕的事! 来人一袭青色长衣,眉宇间的气度与裴渊有三分相似。 “在下裴涯,裴渊之弟。太子殿下千岁。” 听闻是裴渊的弟弟,荀欢的心底自然腾起一股亲切感,她招了招手,“你来看师傅么?” “太医熬好了药,在下是来喂兄长喝药。” 荀欢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捧着一个药碗。 裴涯恭敬有礼,眸中清亮,一举博得了荀欢的全部好感。 “那好,你来喂他,我看着。”荀欢多想自己来喂裴渊,可她在外人面前总得装出太子的样子。 裴涯上前一点,伸伸手还是碰不到他兄长的脸,一时略有尴尬,“殿下,你挡着路了……” “哦!”荀欢只稍微挪动了一下屁股,人还是坐在床上,她要离裴渊近近的! 裴涯只得挤上前来,坐在床榻边,拿着药匙,一匙一匙地帮裴渊喂药。 难得与裴渊的家人相见,荀欢觉得她必须要珍惜这个机会。 良久过后,正好四下无人,大家都在门外候着,她一边盯着裴涯,一边甜甜问道,“师叔,师傅平日里在府中,都做些什么?” 师叔—— 裴涯听闻这个称呼,差点没噎住,“太子殿下可直呼在下贱名,师叔——在下实在受用不起啊。” “师傅的弟弟就是师叔。”荀欢一本正经,又顿了一下,“你放心,我不会在人前唤你师叔的。” 裴涯这才舒了口气,“殿下关心家兄,裴涯代为谢过。家兄每晚喜爱挑灯看书,此外似乎并无别的。” “那师傅他可有心上人没?” 这下裴涯彻底怔住了,眼前的小人儿不过四岁大,竟也懂了男女之情? “这——这我就不知了——” “怎么会?你和师傅可是兄弟呀!”荀欢向前探了探,给裴涯好大的压力。 “尽管如此,家兄这方面的心事,也从未与我分享过,我实在不知。” “那师傅的脾性呢?师傅可会突然发怒,或是发疯?” “突然发怒发疯?裴渊?”裴涯忍不住笑了出来,“不可能,不可能。裴渊的好脾性,那是整个裴府都清楚的。” 既然他是这么好的人,史书上血淋淋的记载又是为何……一直不能解开的疑团再度萦绕在荀欢心头。 “你们,是在说我?” 沙哑的声音蓦然响起,惊了荀欢一跳,是裴渊! “师傅,你醒了!”荀欢手脚并用爬上前去,使劲力气挤开了裴涯。 “阿翊,你该回去。”看到秦翊守候着他,裴渊悄悄温润了眼角。他三年的付出没有错。当初,他刚得知裴疏与裴济战死沙场,有如晴天霹雳,不出十日,秦徽找到他,任命他为太子太傅。那时候,他在东宫殿里,第一次见到卧在摇篮的秦翊。彼时太子尚小,一脸清涕,眼神直直盯住他,他恍然觉得,那或许是他长兄裴济的转世…… 自那以后,他对秦翊的用心,不同于寻常。 荀欢也酸了小鼻,她轻轻拽住纱布的一角,“师傅,你疼么?” “一点不痛。”裴渊咧开干涸的嘴角,微微一笑。 “你骗人,我不相信。”荀欢宁愿他说他很痛,也不想他这样掩藏。 裴渊使尽了浑身气力,抬起手,习惯性地拍了拍荀欢的脑袋,“阿翊不知,人长大后,就不会感到疼痛了。” 骗人……最终,荀欢还是点了点头,装作相信他。 说话间,门外的侍卫传话,说是皇帝下令召太子回宫休息,不能耽误。 既然裴渊醒了,按太医们的意思,他该是性命无忧了。荀欢也放下心来,她暂时不想再违拗秦徽的意思,便跟着那些侍卫回宫了。 太子走后,房内只剩下裴家两兄弟。 裴渊微微阖上眼睛,继续休息。裴涯却在这时开始打趣他,“二哥,从前我只道你的魅力对女人有用,想不到,你也能将一个不丁点儿的孩子迷得七荤八素。这还是个男孩子!” “不要乱说。”裴渊轻咳两声,恢复一贯的正经,“涯弟你也看到了,今日我险些丧命,如果我就这么去了,裴家还要靠你支撑。听二哥的话,入朝参政吧。” 裴涯直起上身,目光远移,心中似有许多不情愿,“二哥已贵为太子太傅,等到太子登基,你就是一国太傅。裴家靠二哥一人就足够了。” “你我都清楚,太子太傅只是秦徽应付我们裴氏,给我架上的虚衔。这次我重伤,恐长久不能愈,陛下定会趁此换人。”说了两三句话,裴渊只觉胸口一阵剧痛,未忍住,咳的更加厉害。 “好了,二哥,不要再说了。”裴涯不忍他身负重伤还如此辛苦,“我会考虑,我都听二哥的。二哥也放心,太子秦翊一心牵挂你,就算秦徽想换人,我看这个千岁未必肯答应。” 但愿如此。裴渊也知自己精疲力尽,不再多言。 他其实没有什么宏图抱负,只想尽他父兄的未竟之业,继续让裴氏一族在朝堂上有安身立命之处。裴涯自小醉心诗书,对政事并无兴趣,若不是裴家到了穷途末路,他也不想勉强这个弟弟。 果然一切都如裴渊所料,次日一早,秦徽就另派了朝臣,来东宫殿暂替裴渊的位子。 荀欢坐在书案前,半眯着双眼,盯着跪在案下的苏衍,半天都没吭声。 她是真的怒了,秦徽竟然一天假期都不给自己!太吝啬!!昨晚本太子四更天才回殿睡觉,一早上又被拉起读书! 苏衍跪的双膝都开始发痛了,太子还是没有让他起身。难道太子没看见他? 又过了片刻,苏衍实在不想傻等下去了,他斗胆抬头,刚想说话,就见到太子耷拉着脑袋,口水已经流到衣襟上去了! 太子竟然睡了! 早就耳闻东宫殿的太子嗜睡如命,看来真是名不虚传。苏衍一阵头疼,不禁佩服起裴渊教导太子三年如一日的热情。 “殿下——” “呼……” “殿下,是臣苏衍。”苏衍又稍稍提高了声音。 “呼……” “臣奉命前来,暂接太子太傅之位,辅佐殿下读书。”苏衍又无奈地重复了一遍他早就说过的话,期盼着太子早点让他起身。 然而,“呼……” 苏衍深吸了一口气,垂下头去,真是有得他等了。 这时候,荀欢却悄悄张开了一只眼睛。她瞧见苏衍沮丧的样子,勾嘴一笑,心道,你虽有姿色,却妄想顶替本太子心爱之人裴渊的位子,以后有你受的! 太子尚小(10) 不知过了多久,连苏衍自己都快跪着入睡了,太子的童音才柔柔响起,“苏大人,你怎么还跪着?” 苏衍的身子不由自主晃了一下,心头在滴血,“殿下,该早读了……” 早读?荀欢暗笑,外面的日头都快顶上脑门了! “那,苏大人来背我吧!”荀欢一不做二不休的,索性今天将苏衍耍到底了。 看着苏衍一脸疑惑,荀欢嘟嘴解释道,“每天读书前,师傅都会背着我在殿里绕圈圈,可有趣了——苏大人,你愿意吗?” 苏衍的面上爬满黑线,难道裴渊每日做的就是这种低声下气的事儿?他不禁心生怜悯,也暗暗祝愿裴渊那厮早日康复,这才半日,他就受够了。 “臣——自当愿意——”苏衍站起身来,膝盖疼得磨人,却不得不硬撑着,一步步走到秦翊面前。再背对过去,等着秦翊小娃跳上他的后背。 哪知太子又不动了,苏衍刚想询问,就听到,“苏大人!你太高了!” “可臣已经蹲下不少了。”苏衍回头,见自己的后背根本就是正好对着太子,不免头疼。 “不是,不是!我是要骑到你的肩上去!” 荀欢咯咯笑着,挥着手臂,指挥得格外起劲。太子这模样,在苏衍看来,简直就是恶魔转世。 可不明真相的他,还是依言深蹲了下去。很快,太子的小屁股就架上了他的肩颈。 “出发咯,出发咯!”荀欢一边兴奋地喊着,一边反复用力,夹紧双腿。 这——这是当自己是匹马咯?苏衍硬着头皮,不得不开始在东宫殿里绕起了圈圈…… “殿下。” “殿下?” 荀欢玩的起劲了,都没听见嬷嬷在喊她。 “殿下该进膳了!” 有吃的?这句倒是被荀欢听见了,她赶紧吩咐道,“苏大人,快停下,进膳了!” 苏衍已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谢天谢地,总算有人出现,搭救了他。 “苏大人,你要吃饱饱,一会儿咱们好继续。”荀欢俏皮地朝着苏衍挤了一下眼睛。 这一瞬,苏衍想死的心都有了。 美好的午后,阳光透过纸窗洒进殿中,在地上投下束束光斑。而对苏衍来说,眼前的五彩缤纷不是仙境,而是地狱的业火…… 荀欢又骑着他在殿里转了半个时辰,后来实在无趣了,她才换了一个主意。 现在,苏衍看着空空如也的东宫殿,头痛欲裂,太子小娃不知躲猫猫到哪里去了……不过,好在太子允诺过他,等他找到他,他就会乖乖坐下读书。 只是这偌大的东宫殿,正殿恢弘高大,摆设盈千累万,偏殿副殿烧厨房加起来,总共近十座殿阁!苏衍悔不当初,昨晚秦徽找到他的时候,他怎么就乐呵呵答应下来了? 真真就如那句话说的,汝一念起,业火炽燃,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酉时将到,苏衍已经累趴在大殿的长阶上。 荀欢从后殿一溜小跑了出来,正瞧见苏衍卧在阶上。她不慌不忙走上前去,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苏大人,你怎么还没找到我?天都快黑啦!” 苏衍自认已经将东宫殿翻了个底朝天,他不免暗怒,鬼知道怎么还不见你人影! “从前师傅一抓我就是一个准儿,我们每日都能读上两三个时辰的书。” 苏衍疲于应答,心里却道,是是是……你师傅真是厉害,我苏衍已对他五体投地! “好啦。”荀欢见他干净俊美的面庞上渗满了汗珠,难免心生恻隐,不过她依旧坚持原则,“苏大人,你能不能去跟陛下说,这段日子就让我歇歇,等裴大人回来,我再继续学。” 第9节 “臣多想能让殿下歇着啊……”这真的是发自内心的想法,日月可鉴啊! 次日,苏衍还是被荀欢折腾了整整一天。堂堂太常卿,进东宫殿前一副人样,出东宫殿时一副狗样…… 荀欢也于心不忍过,但她真的害怕苏衍会在不知不觉中,顶替了裴渊的位置。 第三天,第四天。 第五天,苏衍终于忍无可忍,他求见秦徽,恳求秦徽另寻人接替太子太傅的位子。 秦徽自然会询问苏衍,起因是何。但苏衍不敢如实相报,毕竟那个小千岁也是他未来开罪不起的人物。所以,他只说是自己资质有限,不堪重任。 秦徽将信将疑,他有些猜得出是太子在装神弄鬼。他要求苏衍再坚持一天,并承诺,明日他会突然造访东宫殿。到时候,他自会收拾太子。 于是,次日,苏衍又打起精神,出现在东宫殿中。 他今儿的想法是,太子越能折腾越好,最好折磨的他体无完肤,这样秦徽撞见,就知道一切都是太子的错。 然而,他还是太年轻。 荀欢昨儿晚上就听宫人跟她说,苏衍偷偷去了承阳殿。他去承阳殿能干什么,必然是告状去了! 瞧着苏衍一脸视死如归的神情,恰恰就暴露了他的阴谋!今天秦徽必会来抽查太子的功课! 荀欢转了转眼珠,在苏衍进来后,端正了坐姿,“苏大人,你来晚了!” 苏衍扫了一眼刻漏,明明还未到辰时。 “前些天,翊儿太过顽皮,让苏大人烦心了。今日翊儿想多看看书,所以起的比平日都早。”荀欢盯着苏衍面上转瞬即逝的尴尬表情,一脸得意。 荀欢搬出了她前些天跟着裴渊一起读完的《列国本纪》,“苏大人,翊儿有几个问题想请教大人。” 太子竟不偏不倚在这时候顿悟了? 苏衍不信,苏衍一点儿都不相信。直觉告诉他,这个太子是极精极滑极难对付的主儿。 不过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他挨着太子坐了下来,一一解答起太子的问题。 一个时辰过后,苏衍都觉得口干舌燥,可太子却一点休息的意思都没有。荀欢清楚得很,关键时刻怎能休息,万一这会儿秦徽就出现了呢? 万事俱备,东风转眼就吹来了。 秦徽已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东宫殿外,并不准宫人出声,屏气凝神地听着殿中的动静。 他静伫了许久,只听到殿内诵读之声抑扬顿挫,并无其他。 于是,他背着手,旋进了东宫殿。苏衍连忙带着太子上前,向秦徽行了礼。 “朕在殿外听了许久,太子今日读书很是认真。朕满意。” 苏衍战战兢兢,如实以告,“是,殿下今日不到辰时就开始读书,一直持续到现在。” “这么久了,阿翊累了吧。”秦徽转身吩咐宫人,“你们带太子去进膳。” 宫人们领走了秦翊,殿内只剩下秦徽与跪着的苏衍。 “苏卿,你跟朕讲,前些日太子是如何表现的。”秦徽慢声漫语,却充满威严。 苏衍犹豫片刻,最终还是不敢欺骗秦徽,“回陛下,太子前些日,有些顽皮。” “只是有些顽皮?我看东宫殿里是沸反盈天了吧!” 苏衍不敢应答,可内心深处的自己,早已把头点掉了地上。 “朕原本看你与裴渊年龄相差无几,太子应该可以适应。可现在看来,太子是认定裴渊了。”秦徽垂下头,深思一番。 苏衍大概明白,秦徽的顾忌是什么。可他也不能擅自出谋划策,便依旧沉默聆听。 良久过后,秦徽才道,“方才朕在宫外,听你为秦翊讲书甚有条理。你与裴渊的学识,都足以胜任太子太傅之位。这样,朕明日拟旨,封你为太子太傅,辅佐阿翊。” 苏衍愣了一下,连忙回应,“臣已位在太常,不敢僭居太子太傅位。况且裴大人才德皆在臣之上,请陛下收回成命。” 秦徽摇摇头,淡笑道,“朕并非要撤裴渊之位。而是设两位太傅,你依旧保留太常之位。只不过,对太子的教导,你也有份,要时常上心。” 两位太子太傅?这真的是东秦国史上破天荒的一例。 人人都知,太子太傅那是将来要辅政弼国的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对皇帝的影响有时会高过丞相。如果有了两位太傅,那权力平衡的斗争下,两位太傅都会被削弱。秦徽又并未撤去他的太常之位,说明秦徽只是名义上将他用作未来制衡裴渊的棋子罢了。苏衍只觉十分棘手,却又不得不暗暗叹服秦徽的谋划。 次日,秦徽果然颁旨,任命裴渊为太子右太傅,依旧享三公俸禄,而苏衍则任太子左太傅,享一品命官俸禄。 这时候,裴渊已经回家休养,圣旨也很快就传到了裴府。 “二哥,你的预料不错,圣上这么快就提拔了苏衍。”裴涯坐在床榻边,将手中的汤药递给裴渊。 裴渊半卧在榻上,声音依旧有些喑哑,“圣上这是未雨绸缪。” “可是我朝历来以右为尊,二哥还是位在苏衍之上的。” “圣上不会坐视我将来独揽朝政,更不会让苏家独大。我为右太傅,享三公俸禄。而苏衍,在我之下,且依旧是一品俸禄。圣上这么做,颇有权衡,颇有深意。”裴渊抿了一口药汁,真苦。 “我们裴氏忠心耿耿,却让他屡加防范。父兄为东秦战死,你却还要被人制衡,我都觉得心凉。”裴涯压低声音,发泄起心中不满。 心凉的何止是裴涯。裴渊亦是如此。做忠臣何其困难,托付一片丹心,能换来一生安稳已属不易。 可他还是愿意托付自己的忠心,为东秦国,为天下苍生,为父兄的毕生心愿。 太子尚小(11) 春去冬来,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荀欢趴在厚厚的纸窗前,盯着外面倏倏然的飘雪发怔。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早,预示了寒冷,也预示了丰年。她发现,自己在太子身上依附久了,心思会不自觉地为国运着想。这也多亏了裴渊孜孜不倦的教诲,好吧,也算上苏衍。毕竟这半年里,陪伴她的还是苏衍。 一开始,她对于苏衍是拒绝的。但日子久了,面对秦徽强加的压力,她不得不屈服下来。现在,她和苏衍也相处的比较融洽,却总少了和裴渊在一起时的心动。 师傅究竟何时才能回来…… 苏衍远远瞧见太子小娃双手托腮,一脸痴迷,猜到他准是思念裴渊了。 “阿翊,你过来,我有好事跟你说。” 荀欢回过头,迷茫望向一脸神秘姿态的苏衍。既然是好事,不听白不听,荀欢跳下圈椅,朝着苏衍跑过去。 苏衍将她一把抱了起来,笑眯眯,“阿翊快到五岁生辰了,可有什么心愿?” 荀欢嘟起嘴,心道,心愿有什么用,我还想跟裴渊长相厮守呢。 “阿翊想不想出宫去?臣带你去见裴大人如何?” 这下荀欢像是脱胎换骨般,眼神灼烧起来,“真的么!真的么!” 苏衍点点头,变得格外温和可亲,“臣可以去向陛下请命,趁着殿下生辰,带殿下去开心。” “苏大人你真好!”荀欢激动地在苏衍的侧靥上啵儿了一口。 “这——恐怕不妥——”声音颤抖,苏衍当即就飞红了脸…… 而荀欢才不管这些,她的心早已飞到了裴渊身边。 距离生辰还有半月,荀欢就按捺不住,求着苏衍去向秦徽请命出宫。苏衍由着她,也还真的请来了秦徽的恩准。 出宫那日,与太子同行的只有苏衍和两个禁卫。荀欢想给裴渊一个惊喜,就没有让任何人事先通报,只管朝着裴府驱车而去。 高大的门楣,却格外冷清的庭院,昭示着这个府邸已经逝去的辉煌。 荀欢一时感慨,百十年尚且多变至此,何况千百年。她突然很想记住这个地方,这样,等她回到自己的时代,再想起裴渊,她还能有个位置可以按图索骥。 太子已经到了裴府门前,府里的人才纷纷得知,一时间许多人迎了上来,皆俯身跪下。 荀欢认出了裴涯,爱屋及乌的心情令她兴奋不已,一不留神没控制住就喊出了,“师叔!快起来!” 这下吃醋的可是苏衍了。苏衍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忙活了大半年,也没听见秦翊唤他一声师傅!人比人不如人,真是残忍,残忍啊! 裴涯甫一起身,就结结实实地抱住了扑上来的太子。 “殿下不是答应我,众人面前不能喊师叔么。”裴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皱起眉吓唬太子。 荀欢撇了撇嘴,“终于能见到师傅,我高兴嘛……不过,师傅呢?” 密密麻麻的人跪在荀欢面前,也足够挡住她的视线了。她踮起脚尖,四处张望,却没有那人的身影。 裴涯牵住太子,解释道,“殿下随我进来,二哥他正休息,我就没有让人扰他。太子恕罪。” “哦……没事没事,不能扰他,他还要养伤。”荀欢收起失落,又是一副欢喜模样,她已经等不及要见他了。 于是,裴涯就牵着手舞足蹈的太子,前去寻裴渊。 裴渊因为养伤,一直住在府里一处非常僻静的院落。 院落里栽种着许多松柏,因着前些日的雪,一株株仿若身着雪白盔甲的卫士,静静守候着庭院。 终于,终于,终于可以瞥得裴渊卧房里的春光了!这绝对可获年度最值得期待奖!荀欢踏在石板路上,一蹦一蹦地,格外快乐。 临近房门,荀欢见房门虚掩着,不禁为裴渊心疼,这么冷的日子也不知道关门! “师傅!” 她冲进屋子,思念的煎熬下,还哪里顾得上敲门。 然而,屋内果然是春光四溢。望着静卧在榻上的裴渊,以及坐在榻边,此刻正捏着裴渊手臂的陌生女子,荀欢只觉得双目都快被这些光束刺痛了。 裴渊倒是怔住,“太子殿下?”说罢,顾及礼数,他连忙下了床榻,跪下请安。 那位陌生女子听闻,也跟着跪了下来,一并请了安。 荀欢只觉得自己头上似是天雷滚滚,将她劈了无数遭,她有些站不住了。 太子不再欢脱,裴涯和苏衍都感受到了秦翊身上的剧变,一时面面相觑,不知为何。 “太子殿下……”荀欢跟着嗫嚅了一遍,“师傅,你从前都是唤我阿翊的……这么久没见,你是忘了我么……” 裴渊见太子满面的委屈,一双眼睛就快汪出泪来,赶紧解释道,“不,微臣不敢忘。只是太——阿翊突然出现,微臣有些不知所措了。” 荀欢强行忍住泪,她可不能哭,她现在是秦翊,她要是为了跟这个女人吃醋哭了,那不成了断袖了! 裴涯挥挥手,让跪在一旁的女子退下了。荀欢刻意多留意了一眼,只见那女子还算得上有几分姿色。但是,在她心里,谁都配不上裴渊。 原本一趟欢喜之旅,全被这件事给打乱了。荀欢提不起心情,一直怏怏的耷拉着脑袋。 太子莫名其妙闷闷不乐,这可愁坏了二裴以及苏衍。三个男人围着小小的太子团团转,极尽了努力,也没能让荀欢再笑出来。 这若是搁了平时,有这三个男神级的人物作伴,她做梦都会笑出声好么! 坐在榻上,荀欢直愣愣地瞅着这三个男人费尽心机的哄她,最后淡淡对苏衍道,“苏大人,我想回去了。” 第10节 “嗯?殿下才刚来,这么快就想走么?”苏衍心想,太子这是抽风病又犯了。 荀欢点点头,凭一己之力从床榻上跳了下来,“这就走。” 裴渊立在当场,不知自己犯了什么过错,却不敢多言询问。裴涯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瞅着苏衍牵着太子离开,而后对裴渊道,“奇了怪,进门前太子都好好的,别提多惦记二哥你了。” 裴渊收起目光,黯然道,“太子是怪我疏远他了。” “可太子才不过五岁,我就不相信,一个小孩子怎么会那么敏感?” “太子不一样。”裴渊顿了一下,似有沉思,“他与旁人都不同。” “这倒是。”裴涯十分赞同,“寻常孩子四五岁能说几句流利话已经不错了,太子虽不是出口成章,却看得出心里头思路是格外清晰的。或许真如传言那般,是个天赋异禀的奇才。” 回宫的路上,马车颠簸,荀欢盯着帘外千里冰封的世界,低落不已。 她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反应那么过激。这么难得见了裴渊一面,她还没有扑到他怀里,没有让他举起她,就无功而返了。 其实她也不该苛求什么。 东秦国本就是沧桑历史中的尘埃,而裴渊又能比这尘埃大多少呢。 不管这次穿越任务如何进展,她终究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裴渊对她来说,注定只能成为遥远的回忆。她生在那么显赫的穿越世家,父亲家财万贯,注定了会为她说一门体面的亲事。她会穿着洁白的婚纱,挥着捧花,奔向那个娶她的男人。而这个人,怎么可能会是裴渊呢? 她应该珍惜的,珍惜这些为数不多与他亲热的机会,毕竟错过后,就再不能重来。 未忍住,终究是掉了一滴泪下来。 趁着苏衍未曾注意,她迅速抹得一干二净。 未到皇宫前,天地间又纷纷扬飘起了鹅毛大雪。来势突然,前些日的余雪还未化尽,整个世界再度披上银装。 苏衍一边哈着热气,一边将厚厚的棉服裹在了太子身上,将太子抱下了马车。 “今年真是冷,冻得人骨子都酥了。”驾马的车夫正揪着马辔头,准备将马匹卸下来,带回马厩。 “是啊,各位辛苦了。”苏衍礼貌回应,也遣走了两个随行的侍卫,让他们去通报秦徽,太子平安归来。而后苏衍就牵着荀欢进了东宫殿。 天色还早,苏衍见荀欢无心读书,宫人也还未跟上来,便亲力亲为帮太子备好了床铺,等着荀欢钻进去。 荀欢瞅着忙来忙去的苏衍,禁不住眼中温润,“苏大人,你待我真好。” “那是因为,臣可不敢待太子不好。”苏衍半玩笑半认真的应答。 荀欢听他话中有话,便问他,“苏大人为何这么说?” 苏衍靠近了太子,揪了揪太子娇小的鼻翼,笑道,“太子忘了?当初臣刚来东宫殿,太子是怎么折腾微臣的?”说罢,他还指了指自己的肩头。 荀欢不免笑出来,是啊,那时候她对苏衍真是毫不留情,毫不客气。 “那苏大人还愿意背我么?” 苏衍未作回答,却已然深蹲下去,“不过,这次背完太子,太子可要唤我一声师傅。” 荀欢先跳了上去,才答应,“好。” “太子比大半年前沉了不少。”看见秦翊终于笑逐颜开,苏衍这才放下心来。 骑在苏衍的背上,荀欢又在偌大的东宫殿里转了好几圈。她时而弯下腰去瞅瞅苏衍的神情,时而伸手去拨弄他的束冠,不亦乐乎。 一边笑着,荀欢一边想到,如果最初入宫时,她遇到的是苏衍,那走进她心里的人会不会就是苏衍了? 太子尚小(12) 清晨,雪后初霁,天与地上下一白。荀欢今日醒得早,洗漱进膳过后,她见苏衍未出现,便独自一人裹了厚厚的绒衣跑到殿外。 殿外的平台已经被积雪覆盖,纯白之色沿着长阶一路绵延至望不尽的远处。熹微的阳光照在积雪上,微微反光。看来今儿可以寻人打雪仗了,荀欢开心地笑了出来,呼出了团团白气。 上前几步,踏进了雪地之中。嘎吱,嘎吱,她奋力地挪动矮小的身子,绵软的雪被包裹着她的小腿,使得每一步都走的十分艰难。 很快,她便累了,四下一望,周围空无一人。索性,她伸开双臂,朝着身后的雪地,直挺挺躺了下去。 啪。活脱脱一个大字,印在了雪地上。 些许温暖的阳光照在她的面上,让她惬意地闭上了双眼。 不知多久过后,身下的雪都已开始融化,浸湿了她的外衣,荀欢还是浑然不知。 直到一阵温热的呼吸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才大惊失色地睁开了双眼。 “阿翊,你不怕冷么?” 荀欢望着眼前这双略带笑意的明月弯目,竟觉鼻尖一酸,“师傅——” 裴渊蹲在太子身旁,俯身凝视着,笑意不减,“怎么还红了眼睛?” 见太子久久不回话,他先直起身子,站了起来,“辰时将到,微臣就先进殿了。” 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如此让她措手不及……荀欢只觉,自己的整颗心都被眼前的人攫了去。 “你抱我!” 突如其来的童音,惊了裴渊一跳。 荀欢定定地撅着小嘴,又重复了一遍,“师傅,你抱我回去!” 裴渊望着秦翊伸出来的手,知道无法拒绝,便俯下身,将他一把抱了起来。 余雪扑簌簌地从荀欢身上滑下,荀欢片刻不肯耽误,手臂猛然环住了裴渊的脖颈。袖口的残雪掉落在裴渊的领口中,丝丝凉凉的寒意让裴渊周身一颤。 被裴渊牢牢抱在怀中,荀欢已被浑身翻涌的安全感和幸福感湮没。她趴在裴渊的肩上,望着他身后留下的深深浅浅一串足迹,渐渐合上双目。 这一刻,她突然有些希望,将来的每一场雪,他都能这样抱着她…… 在殿里烤了一会儿炭火,荀欢的身子暖了起来。 “师傅,你的伤全好了么?”荀欢想,明明昨日去裴府,他还在养伤,怎么说出现就出现,方才的一切都像梦一场。 裴渊在一旁翻阅着这些日太子读过的书卷,轻描淡写道,“都好了。” “骗人,师叔说你还在休养。” “就算微臣没有痊愈,也可以来教导太子啊。另外,师叔是谁?” 荀欢笑了,“当然是师傅你的弟弟,笨。” 这一声“笨”可是暧昧至极了,荀欢说出口后有些后悔。如果天底下人都觉得太子小小年纪就有了断袖癖好,秦徽还能让她登基继位么…… 哪知裴渊也并未在意,反而夸赞她道,“阿翊听话了,这阵子读的书不少。” 这会儿苏衍进了东宫殿,他看见裴渊后,有些吃惊,“裴大人?” 裴渊起身,与苏衍互相行礼问候。 “苏大人。” 苏衍见炭火光下的太子一脸红彤彤的满足表情,顿觉自己是个多余的。他知趣道,“既然裴大人来了,臣便退下,改日再来。” “欸!苏大人不要走!”荀欢连忙叫住苏衍,小身子上前蹦了两步就挡在了苏衍跟前,“苏大人去哪里?不在东宫殿了么?” “微臣还有太常的事务要处理,改日再来看阿翊。”苏衍蹲下来,拍了拍秦翊的脸蛋。这里有了裴渊,还有谁会在乎他呢,如今正主儿回来了,他这个替代也该撤了。 荀欢不肯放他,义正言辞,“不行。苏大人为太子左太傅,应该与师傅一起辅教翊儿。” 苏衍一怔,他没想到,在裴渊面前太子还会挽留他。 其实,就连裴渊也微怔住了。从前那个一心只认他一个师傅,离了他就只会哭鼻子的秦翊不见了。裴渊稍有失落地想到,不知不觉间,太子是真的长大了…… 然而真相并非如此——荀欢眨眨眼睛,拽住了苏衍的衣襟,“多好的机会呀,留下来嘛,一会儿咱们玩打雪仗,人多才好玩呢!” 太子的这句无稽童言,简直让两个太傅双双背过气儿去了。 苏衍更如平白吞了蝇子一般尴尬,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半个时辰过后,荀欢东奔西走,召集了东宫殿上上下下十余个宫人,一同来到殿外打雪仗。 裴渊和苏衍黑着两张脸,并肩走在这波人的后面。 “裴大人,太子殿下是否天生就如此……” ……邪恶! 苏衍好想这么问,却还是改了口,“活泼……” 裴渊认真思忖了会儿,答道,“自太子一岁起,他就这般……”裴渊仿佛感受到了苏衍的本意,然而心中的答案不能说出口,“活泼……” 苏衍又默行了几步,问道,“一会儿我们是不能与太子认真打雪仗的,是吧?” 裴渊异常严肃地点点头,“打疼了太子,太子掉的是眼泪,咱们掉的是脑袋。” “那我们就等着被他打?” “如今看来,只能如此了……” 荀欢见裴渊和苏衍两位太傅在身后交头接耳,一时好奇,等候他们片刻,“师傅们,你们在说什么话呢?” “没什么。”苏衍抿抿嘴,不自然地笑笑。 荀欢见一旁的裴渊也淡淡地笑,并不做声,她只好摸了摸头,不明就里地继续往前走了。 “啪——” “嗖——” 飞来飞去的雪球在空中划出一个个弧度,偶尔寒风吹来,那些不成团的雪球就会四散开,纷纷扬扬恍然又一阵雪。 荀欢站在众人中间,却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出来。 宫女太监们互相扔着雪球,大家都笑得不亦乐乎。就连一直严肃刻板的两位师傅也都放下了太傅的架子,互相砸了起来。 怎么就没人跟她玩呢? 荀欢跑上前,揉起一个雪球,用尽全力朝奶娘王嬷嬷砸去。 王嬷嬷笑着瞅了瞅太子,荀欢刚想蹦蹦跳跳的躲开,哪知嬷嬷手中的雪球却朝另一个宫女扔了过去。 荀欢又蹲下身,卖力地揉出了一个大大的雪球,对着苏衍的脑袋,狠狠甩了出去。 “砰”的一声,雪球在苏衍的面上炸了开,一转眼苏衍的睫毛和眉毛上都沾满了雪渣。 这恶狠狠的当头一棒,也该让苏衍生气了吧。可是,那杀千刀的苏衍,只伸手拭了拭脸上已经化水的雪,依旧对她视而不见! 她就不信会没人理她!荀欢又信手拈来一个雪球,刚想朝裴渊扔去,却想到他为她受过的伤,一时心疼,不忍下手。想着想着,她又朝苏衍望去…… 第11节 苏大人,只能委屈你了。 荀欢乒乒乓乓甩出一串雪球连环杀,将苏衍全身上上下下都砸了个遍。而苏衍居然仍无动于衷! 看着苏衍和裴渊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荀欢彻底绝望了。这原本是她号召的一场嬉戏,她却成了局外人。裴苏原本不熟,现在看上去,这俩人亲密的样子,就差双宿双飞了!他们分明是故意躲着她!就因为她是东秦国金枝玉叶的太子! 愈想愈觉得没意思,荀欢朝着裴渊,迈开了步子,开始撒娇,“师傅,你陪我玩玩呗,师傅……” 裴渊停下动作,回应秦翊,“阿翊,那咱们堆雪人。” “堆雪人没意思,你陪我打雪仗好不好……”荀欢委屈道,脚下也加快了频率,朝着裴渊扑了过去。 她坚信,只要她肯磨,裴渊一定不能自持! 裴渊见太子就要扑了过来,不免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不想脚下一滑,直挺挺向后摔倒在雪地上。而荀欢,也因为裴渊突如其来的摔倒,小腿绊在了他的腿上,一猛子扑向地面…… 不,不是地面! 她分明是扑在了裴!渊!的!身上!!! 天啊撸,裴渊那神明一般的面目近在咫尺,而他的身体也被自己牢牢压在身下!荀欢捂住鼻孔,害怕自己那贲张的鼻血会随时崩出来。 裴渊的前胸被太子压着,伤口处传来一阵疼痛,他只好极力忍着。 荀欢撑着手臂,早已忘了东南西北,她怔愣愣地盯着裴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是彻底忘记了秦翊,忘记了东秦国,忘记了她在穿越…… 周遭的一切声响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渐跳渐响的心声。裴渊,裴渊,姐姐我已经被你掳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啊! 裴渊望着太子晴雨反复、变化无常的复杂表情,一时疑惑。片刻后,又觉眼前场景十分好笑,不禁勾起了嘴角。 男神啊,男神!你没事笑什么,你是非要揉碎姐姐的小心脏啊! 荀欢情不能抑,伸手就攥住了裴渊的领口,问出了一句根本不在她计划中的问题:“裴渊,裴渊。如果我是女子,你可愿跟我走,跟我回我的家?” 咔擦,晴天霹雳了。 在一旁听清了这个问题的苏衍,已经伸手拖住了自己掉了一半的下巴。 裴渊更是愣住,他动了动脑袋,挣扎着想起身,还没来得及思索太子这个问题的合理性,就见秦翊先一步跳了起来,晃晃如做梦般朝着东宫殿走去…… 荀欢脚下软软无力,十魂飞走了其魂。一心只想着,男神他,刚才竟然点头了……他这是愿意了?!! 太子尚小(13) 经历过雪地里的事情后,荀欢总觉得,裴渊算是对她以身相许了。每每再看到裴渊,她都一副娇羞样,遮遮掩掩,欲拒还迎。 这可愁坏了裴渊和苏衍。 苏衍不止一次地问过裴渊,有没有察觉出太子的异样。当然,苏衍也不敢当着裴渊的面挑明,太子的异样,就是迷恋上了你! 裴渊心中十分通透,他头疼的是,太子这不良的苗头若被秦徽发现了,自己岂不是贻笑大方,万劫不复了? 思前想后,裴渊认为,太子之所以对自己格外依恋,是因为他从小就缺失母爱,身边也鲜有靓丽的女人陪伴。于是,裴渊和苏衍商议后决定,要时常让宫人带着秦翊去皇后宫中遛弯,也叫太子知道,天底下不是只有男人。 皇后对此当然是乐意的。她年纪轻轻,没有子嗣也没有倚靠,若是能与秦翊发展成美妙的母子关系,那未来还用愁吗。 第一次去皇后那儿,荀欢还以为这只是一次简单的串门。她新奇地在中宫殿里翻来覆去,上蹿下跳。皇后有几个做工考究的鎏金首饰盒,里面尽是她这辈子都未见过的首饰。女人的本性就这样被暴露了,她蹲在榻上,将首饰盒一一打开,每一样都试过后,依旧意犹未尽。 这举动可吓坏了皇后。那日午后,裴渊来接太子回东宫殿的时候,皇后还提醒他,“太傅大人,本宫认为太子的一些举动很不得体。” 裴渊怔愣了一下,这才半天不到,皇后就发现了太子的问题? “太子尽喜欢女人的玩意,难道他平时也是如此?” 裴渊无奈地捂住额头,连忙回答,“不妨事不妨事,太子天性好奇,对新鲜事物总是爱不释手。明儿或许就不是这样了。” 尴尬地离开中宫殿后,裴渊牵着太子,不停地教训他,“阿翊,你是男娃,你要喜爱刀枪,不能总是攥着女人的首饰不放。” 荀欢撇撇嘴,“如果明儿你陪我,不将我送去母后那儿,我就听话。” 裴渊不应,心道,小小年纪就懂得讨价还价,这还得了。 次日,荀欢又被裴渊无情地送去皇后那儿体验母爱。荀欢不高兴了,她明明都向裴渊摊牌了,裴渊竟然还是不理会。眼见着她就快五岁,再过一年,她就要登基了!能跟裴渊甜蜜的时光越来越少,他却如此不珍惜! 于是,这次她做的更加出格了。 趁着皇后一不留神,她便抄起一块黛笔,在自己的眉毛上涂涂画画。再一转眼,又抠出一块唇脂,染红了自己的嘴唇。直到把自己抹成一个妖精,她才罢手。 皇后发现后,立刻命宫人给太子洗漱,太子便满屋子乱跑,叫叫嚷嚷地抗拒。 原本年轻气盛的皇后,被太子这么一折腾,顿觉心中苍老,生无可恋。 直到裴渊来了,太子的脸上还是花猫一般。 “快带走,快带走,本宫再也受不了了。”皇后挥着绢帕,靠在榻边,一眼都不想多看太子。 裴渊暗暗生气太子的气,却不能发作,“皇后息怒,微臣回去定当教训太子,明儿或许就不是这样了……” “明儿,明儿!你还想有明儿?!”皇后撑着额头,毫不留情下了逐客令。 刚出中宫殿,裴渊强压下怒气,半蹲下来,用干净的袖口擦拭起荀欢的脸蛋。荀欢看着近在咫尺的他,又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殿下这么胡闹,将来长大后,会被天下人耻笑的。”依旧是温柔的,耐心的声音。 荀欢的心就快融化,她出神盯着裴渊,问道,“师傅会耻笑我吗?” 裴渊依旧认真为太子擦脸,口中状若无意地回答,“自然不会。阿翊不论怎样,师傅都不会嫌弃。” “那我还怕什么?”荀欢的双眼明亮起来,“这世上我唯一在乎的人就是师乎,呸,师傅。” 好好的一句表白,酝酿了这么久,关键时刻居然大舌头了!荀欢吞下一口唾沫。 裴渊的动作顿住,他沉默片刻。 “阿翊,眼下你我是师徒。可早有一天,你我就是君臣。到时候,还望阿翊懂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微臣受不起。”他担忧,担忧荀欢对他的依赖,会成为害死他的祸源。 荀欢显然已陷入了男女之情的情绪中,她对裴渊说这些,考虑不到师徒关系,更考虑不到君臣关系。她只是一个暗恋他的女子,罢了。看到裴渊如此小心谨慎,如此抗拒,她一直以来的梦碎了。雪中那件事后,她总是骗自己,骗自己她跟裴渊是心照不宣。可现实在眼前,裴渊永远只可能当她是太子秦翊。 短暂的伤感过后,荀欢点了点头,“师傅放心,你的意思我都懂。我不会让师傅为难。” 那晚酉时,裴渊离开后,秦翊在宫人的陪伴下,去求见秦徽。 从前秦翊出现,都是裴渊由带着,今日秦徽见太子是自己来的,难免有些喜出望外。自己的小雏总算断奶了! “阿翊你怎么一脸沉重?”秦徽见秦翊小小年纪,却神情严肃,不免觉得好笑。 “父皇,翊儿今日想求父皇一事。”说完,荀欢还屈膝跪了下来。 秦徽惊讶,“哦?说来听听?” “父皇,儿想求父皇赏赐右太傅裴渊,为其护驾太子有功。”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太子小娃哪里断奶了,他还是一心心为裴渊着想,秦徽蹙起了眉头。 “裴渊不惜性命,护主有功,自然要赏的。这件事朕自有分寸,阿翊不要管。” “儿臣还想求父皇让史官将此事记录下来,褒奖裴大人行端表正,景行维贤。”这才是荀欢真正的目的吧。她来到东秦国,就是为了帮裴渊正名。若是史书工笔,能多了片点歌颂他的文字,她回到现代后,几千万不指望,总能拿到十几万块犒劳费吧。 秦徽心道,平时不见太子称赞自己一句,到了裴渊这儿却是引章摘句,一套一套。难道自己当初让裴渊任太子太傅的打算都错了? 尽管如此思索,秦徽还是点头答应了秦翊的要求。 自打在皇后那里大闹了一番过后,裴渊实在无处安放太子,只得继续与太子在东宫殿中朝夕相对。能每日与裴渊男神举案齐眉,这可正中了荀欢的下怀。 于是看书也不能好好看,她硬要窝在裴渊的怀里,才肯睁开眼睛。喝水也不肯好好喝,硬要裴渊亲手喂她,她才开口。 最近朝堂事务繁忙,苏衍每日也鲜少在东宫殿露面了。可但凡他一来,就总能看见太子蜷缩在裴渊的怀里,一脸享受。而裴渊的表情,则是悲喜交加,复杂难言。 每每这时,裴渊一见到苏衍,就像见到了救命稻草:“苏大人你来了!” 说着便推开太子,匆匆上前,与苏衍寒暄。 “既然裴大人在教太子读书,那在下就告退了……”苏衍才不想掺和其中,早抽身早干净。 又一次,苏衍出现,裴渊高呼:“苏大人你来了!!” “在下还有要事要办,先告辞了……” 再一次,“苏大人!你可来了!!” “在下……只是路过……” 没有第四次了,因为苏衍再也不打算在裴渊在的时候来东宫殿了。 这日,裴渊耐着性子,一边搂着太子,一边陪读《邻国史略》。翻到夷胡国那卷的时候,他装作未曾注意,嗖地跳了过去,直接讲到五目国。 荀欢虽然平时迷迷糊糊,关键时刻还是很敏感的,她果断伸出小手,拦住了裴渊的动作。 “师傅怎么不讲夷胡国?” 裴渊还是固执地翻了过去,“微臣不想讲。” “为什么?”荀欢眨眨眼,自作聪明道,“因为国仇家恨?因为夷胡国的人杀害了师傅的族人?” 裴渊淡淡回应,“不,他们杀害的,是我父兄。” “裴疏……裴疏……”荀欢念起这个名字,她一拍脑门,心中默叨,她早该发现的呀!裴疏是前丞相,也是裴渊的父亲。原来四年前,裴渊去迎回的,就是他父亲的灵柩!怪不得那日太子生辰,裴渊一脸沉重,对待夷胡国使臣毫不客气,原来是顶着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唉唉,荀欢暗叹,自己的反射弧怎么这么长呢。 “阿翊也知道先父的名讳?”再度听到裴疏的名字,裴渊心中一阵愀怆。 为了安慰裴渊,荀欢认真道,“裴疏大人为辅佐东秦两朝皇帝尽心竭力,天下谁人不知道呢。”她又顿了片刻,“抱歉,师傅,我不该提起这些……” “无碍。”裴渊抚了抚太子光洁的小额头,“就算殿下不提,后日也是家父家兄的忌日,微臣总要面对。” “逝者已矣,师傅,你不要太过悲伤。”荀欢心疼起他,也伸手拍了拍他的额头。 “父兄一心尽忠,能为东秦战死,他们死也瞑目了。微臣不悲伤。” 望着裴渊坚定的目光,荀欢不禁困惑,这么一个三观皆正的臣子,怎么会是奸臣呢?史书说的那套关于裴渊的坏话,打死她也不能信啊。 荀欢原本还想跟裴渊商量,十日后该怎么过她的五岁生辰。可眼见裴渊沉浸在感伤中,她便作罢,打算等到裴疏的忌日过后,裴渊心情好些,再与他商量。 太子尚小(14) 这两日,裴渊前去告忌父兄,苏衍又忙于朝事,荀欢一个人难得地落了单。 再没有人催她早起读书,荀欢却比往日起的还要早上了一个多时辰。寅时刚过,正值天色微亮,荀欢趁着东宫殿还没人察觉,一溜烟就朝着启辉殿跑去。 第12节 今天有早朝,她正是想去强势围观一番。 这个时辰,启辉殿中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秦徽也从后殿旋了出来,端正坐在了龙椅上。 荀欢躲在门外,朝着身边的侍卫挤眉弄眼,低求道,“我就看一会会儿。” 侍卫们认得他是太子,都不敢拿他怎么样,荀欢见他们默不作声,便更加肆无忌惮地围观起来。 偏巧,今日朝议的事项就是针对夷胡国的。荀欢喜出望外,心想着可以帮裴渊听听朝堂上的风声了。 一个鬓须皆白的老人率先启奏,“臣以为,东秦国与夷胡国交恶多年,战乱纷起。如今两国终于达成一致,进入了难得的和平阶段。臣以为,此时必当休生养息,安内,方能攘外。” 重重人影中,荀欢只能瞅见这人微弓着的背影。 短暂的安静过后,秦徽问,“尔等都赞同太尉的意思?” 原来方才说话的老头就是太尉苏抚,苏衍的亲爹,眼下东秦国军政大权的掌控者。荀欢扒着门框,听得更加仔细。 朝臣的列队末尾,另一个声音响起,“臣不敢苟同。臣以为,夷胡人茹毛饮血,向来不守礼仪纲常。若轻信那一纸罢兵合约,掉以轻心,东秦将陷入莫大危机。” 议论之声纷纷响起,大臣们交头接耳,聊得不亦乐乎。 自打苏抚成为皇帝之下的权力掌控者后,朝堂里已经鲜少有反对他的声音。这日,不知道是谁这么快就站了出来,众人也十分好奇。 荀欢循着声音望去,只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正从人列中走了出来,走到了大殿正中。 那——那不是师叔么! 看到裴涯,荀欢着实吃惊了。吃惊的不止是偷瞧热闹的荀欢,还有苏抚。苏抚转回身,瞥了一眼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子,也不认得他是谁。直到皇帝提到裴涯的名字,苏抚才恍然过来,原来是裴疏的小儿子来了。 “你的意思,是想让我东秦国举全国之力,枕戈待旦,劳民伤财,以备一场几乎不可能发生的战役了?”苏抚轻蔑地回应。 “不,不是一场,而是数场。夷胡犯我边境,控制了胥关和长平关。夷胡的军队就在胥阆山上虎视狼顾,只要他们有意,夷胡的铁骑随时就会出现在北方边境。东秦若不在尽快将此二关收回,东秦危矣!敢问太尉大人,有饿狼睡在枕畔,何人能安眠?”裴涯不卑不亢,听得荀欢身上一阵热血沸腾。 “裴大人不必急于尔父兄的未竟之业。朝堂上人人皆知,尔父就是在争夺长平关的战役中阵亡。圣上会体恤你的复仇心切,但军国大事绝非儿戏,不可任你意气用事!” “我并非意气用事。陛下,请您明鉴。” 但议论的风向明显都吹向了苏抚,朝臣们一边议论着,一边对着裴涯指指点点。 看着裴涯百口莫辩的样子,荀欢又犯了爱屋及乌的毛病。师叔在朝堂上受辱,就等于师傅受辱,她不能不站出来! 于是她小腿一迈,准备跨进启辉殿。 然而启辉殿的门槛非常高,她不仅没能一鼓作气地进去,反而栽了个踉跄,直挺挺扑在地上。 “哎哟,好痛……”荀欢捂着下巴,不住□□。 “大胆!是什么人!”秦徽震怒,起身后却见太子小娃正屁股朝上趴在地上。 秦徽眼前一黑,疾言厉色问道,“是谁放太子进来的?!裴渊呢?!” “不怪师傅,师傅今日告假了!”荀欢还没起来,就先一步为裴渊开脱。 苏衍也立在朝臣中,他见太子出现,连忙站出来,跪下请罪,“微臣有罪,微臣这就将太子带下。” 秦徽准许,下一刻,荀欢就被苏衍抱出了启辉殿。 “哎哎,我还没为师叔说话呢,你动作这么快干嘛!”荀欢不满地在苏衍怀里蹬小腿。 “殿下还好没说,朝堂那地方,怎么能乱说话?” 切,荀欢心中不服,朝堂算什么,再过一年天下都是她的了。 看着太子嘟起嘴,苏衍又道,“再说,你为裴涯说了话,就是帮他了吗?反而是害他啊。” 荀欢默声下来,因为苏衍这句说的一点没错,刚才是她冲动了,差点将裴渊和裴涯都置入险境。 接下来的两天荀欢都学乖了,她没有乱走,安心等在东宫殿里,等裴渊回来。 裴渊告忌归来的那天,荀欢一早就守候在了大殿门口。裴渊的身影刚一出现,她便飞也似的冲了上去,撞进了裴渊的怀里。 “师傅!师傅!” 而裴渊的反应却有些僵硬,他没有蹲下来抱她,甚至没有笑脸对她。 荀欢尴尬地驻足,仰头望着裴渊高高在上的面目,一时慌了神。 不对,从前的裴渊不是这样,他从不会只留下颌给她看。 跟着沉默的裴渊进殿后,荀欢摒退了所有人,她好害怕,难道这真的就是裴渊性情的转折点? “师傅……”她试探着又唤了一声,近在咫尺的裴渊淡淡地望了她一眼,神色之疏离,让她心痛。 她不肯相信,强颜欢笑地捧住了裴渊的手,“师傅,再过几天就是翊儿生辰了,师傅陪我过好不好?” 裴渊不言不语地望着秦翊片刻,终于开口,“阿翊,这次生辰,你可不可以也满足师傅一个心愿?” “好,好,好。”管你是九天揽月还是五洋捉鳖,只要是你要求的,我都能答应,荀欢一个劲儿的点头。 裴渊这才抽手出来,如往常一般抚了抚太子的额头,“皇宫藏书阁的暗间里,有一卷孤本,传闻是天下第一奇书。臣只想读一读,以解多年的好奇。” 听到这么奇怪的要求,荀欢愣了一下,不过她还是答应下来,“这简单,翊儿马上就为师傅去借。” “不。”裴渊按住急性子的太子,“暗间中的书,非皇帝,任何人不可参读。太子不能借。” “那——那师傅的意思,是让我去偷?”荀欢不敢相信,一向品行端正的裴渊,竟会让她去做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裴渊默声,似是承认。片刻过后,他从袖间掏出一枚钥匙,递给了太子,“这是暗间的钥匙。” 既然这个藏书的暗间那么神秘,裴渊如何会有出入的钥匙?荀欢捂着心口,不敢继续往下想,却还是为了满足他的愿望,动身前往藏书阁。 藏书阁的正殿正间巍峨摆放着上千卷书简,自古及今,无不列收其中。平日里,只有皇家子弟或是得到皇帝许可的大臣才能进出其中。 太子想读书,自然是好事,所以藏书阁前没人阻拦荀欢。 荀欢顺利地进入了阁中,留裴渊等候在外面。 她按照裴渊的指示,很快就找到了暗间。踮起脚尖,啪地开了锁,荀欢连忙环顾,四周没人,她才安心着溜进了暗间。 暗间里没有烛火,一团漆黑,十分可怕。荀欢一步步摸索着,才找到裴渊描述的那个位置。她迅速从上面拽下了书简,又蹑手蹑脚走出了暗间。 整个藏书阁里的书简都长相接近,也没有侍卫去拦她,荀欢顺利地出了藏书阁。裴渊走上前,接过书简,迅速地阅读起来。 荀欢只觉自己的心凉了半截,她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去帮他做坏事,他却一点关心的话语都没有。 裴渊的神色突然变得凝重,荀欢望着,隐约知道,这的确是裴渊想看的那卷书简。 短暂的瞬间有如漫长的半生,裴渊强撑着读到书简的最末后,只觉胸腔都被掏了一干二净。他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想让太子看出端倪,“阿翊,快还回去罢。” 说着,他还宠溺地揉了揉太子的软发,“辛苦了,师傅陪你看花灯过生辰,好不好?” 花灯……荀欢已经开始幻想她与裴渊手牵着手,在万千花灯中穿梭的场景了……痴迷的口水差点又流了下来,原来裴渊这么懂浪漫。 她什么都不顾了,也忘了裴渊方才的蹊跷,只匆匆跑回藏书阁偷还了书简。 回东宫殿的路上,裴渊一如既往地牵着太子。 荀欢屡次偷瞄他,都只看到他紧抿的双唇。他确实和平常不太一样了,不过,或许因为正值裴疏的忌日,他难过些冷淡些也是情理之中。 至于偷书,也不是什么罪过。书非借非偷还不能读也呢。 反正他说了,过几日会带她去集市看花灯。他这么用心陪她过生辰,说明他还是在乎自己的。至于他如何对待别人,她才不管了。就算他是十恶不赦的奸臣又如何,她心甘情愿助纣为虐! 裴渊云淡风轻的表情后,藏着的是波涛汹涌的思绪。利用秦翊,他心中有愧,可是他却不得不。 牵着太子的手无意识地加了力,裴渊的手心已经沁出了细汗。 “师傅?”荀欢抬起头,以为他想说什么,而裴渊依旧沉默无言。 荀欢不想勉强他,便收了玩闹的心思,静静跟在他的身边。也不知她跟裴渊,还能这样同行多久。 太子尚小(15) 秦翊的五岁生辰。 这几日在秦徽面前,荀欢对答如流,百依百顺,最终以乖巧的表现迎来了出宫游玩的机会。 三月蚕市四月锦,正月里尤数灯市最为热闹。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摆满了卖花灯的摊子。 才过午后,裴渊便带着太子去了城中最为热闹的灯市。这里的花灯造型各异,有的雕画着灵鸟仁兽,有的內添着芙蓉金香,琳琅满目。 前几日的积雪都已化开,地面上尚留湿漉漉的水迹。走了一会儿后,裴渊见秦翊的鞋底薄,便俯身将他抱在了怀中。 今天的天气格外温和,不同于寻常冬日里的凛冽,裹在厚厚棉衣里的荀欢已经开始冒汗。她从紧紧的袖口里伸出双手,勾住了裴渊的后颈,东张西望地环视周围。 “师傅,你累么?”荀欢见裴渊一路上都紧抿薄唇,不言不语,有些担忧。周遭再热闹,再吸引她的注意,也抵不过在她心尖儿上挂着的他。 “不累,阿翊开心就好。”裴渊托着太子的屁股,微微舒展了一下早已酸涩的双肩。是他主动提出要带太子逛灯市,他也做好了奉陪到底的打算。 荀欢还是觉得裴渊的神情不同以往,她皱着眉,盯了裴渊许久。 “这满街的趣物,阿翊喜欢什么,尽可开口向微臣索要。”裴渊被秦翊盯得有些忐忑。 看他口中关心,面上却有许多闪避之色,荀欢不悦,“我什么都不喜欢。” 凶了一句后,她又有些于心不忍,最终偷偷嘀咕道,“我喜欢谁,喜欢什么,你都不知道……” 裴渊恰恰听了一清二楚。 他装作若无其事,却悄悄绷起面庞,心中弥漫过一种说不清的滋味。 又走了一会儿,荀欢被前方的热闹吸引了过去。 只见许多曼妙的女人围坐在一起,个个头上都顶了一方朦胧的纱巾,遮住了面部。路过的行人也渐渐围了上去,指着这些女子交头接耳。 这是在作何?难道古代也有招收女军团的神秘组织?荀欢的兴致当即就被勾了起来。 她趴在裴渊的怀里,打量了半晌也没打量出头绪,便问道,“师傅,她们在做什么?” “这是莲足会。”裴渊目不斜视,只望着太子。 “莲足会?”荀欢一时听不明白。 裴渊又解释道,“这是每年都有的习俗。待字闺中的女子们围坐于空场,盖上盖头遮住面庞,再由围观的男人们评出最好看的秀足,依次定出状元榜眼探花。” 三观被刷,荀欢着实吃惊,竟脱口问出,“所以你们古代的选美比赛就是看脚丫子?” 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现代审美观的富家女,荀欢实在不能欣赏古代女子那缠了臭臭裹脚布的金莲。 “我们?古代?”裴渊凝眉,想到,太子怎么又开始胡言乱语了。 “不不不,”荀欢连忙改口,试图转移裴渊的注意,“那师傅你喜欢小脚还是大脚?” 第13节 她心中不住嘀咕,男神啊,你千万别喜欢裹小脚,千万别这么重口! “这——”裴渊尴尬地笑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荀欢见他犹豫,趁机向他灌输起价值观,“师傅,翊儿觉得大脚好看,自然就是美。” “是这个理儿——” 怕他记不住,荀欢又赶紧补了一句:“师傅你只能喜欢大脚,翊儿不许你喜欢小脚。” 裴渊望了望周围,发现身边的人好似都听到了他跟太子的诡异对话,一个个正歪着头打量着他与太子。如果能腾出闲手来,裴渊好想堵住秦翊的嘴巴。 太子这才五岁,就这么口无遮拦了,那以后…… 他尴尬地扭回了太子拨浪鼓般的脑袋,准备离开。 “我要看热闹!师傅别走!”荀欢蹬了蹬腿,以示抗议。 裴渊只得驻足,又默默退回人堆里,陪着太子看热闹。 往来的路人越聚越多,几乎都是些游手好闲、垂涎美色的男人。裴渊以太子太傅的身份站在这堆人中,十分不自然。眼睛不能往地上看,地上是满登登的女人脚;也不能往前看,前面是盖着盖头的女人脸;更不能翻眼往天上看,那自己就成傻子了。万般不适之下,他只能专注地看着怀里的太子。 荀欢正一一浏览所谓的秀足,心里不停吐槽。 这时候,一个看上去像是“选脚会”组织者的中年妇女,开始给每一个围观的男人发竹签,“来来来,爷们儿们把相上的姑娘写在签子上。” 荀欢听着中年妇女说话吆喝的调调,总觉得这个选脚会性质叵测。 眼见着中年妇女往裴渊的手里塞了一个签子,而裴渊却在退却,“我在抱孩子,实在不方便写,就算了……” “那不行,先把孩子放下来呗。”中年妇女还是硬将签子和毛笔塞给了裴渊。 荀欢倒是真好奇裴渊会选谁,于是她知趣主动地从裴渊怀里跳了下来,“师傅,你就写吧。呶,姑娘们的名字都在列在那儿了。” 裴渊只能无奈接过,半晌都没动笔。 “师傅,你眼光这么高?就没相上的姑娘么?”荀欢就喜欢看裴渊尴尬,她眨眨眼睛,寻他开心。 “阿翊别乱讲……” “师傅不想看脚,就看别的嘛。我听闻,女子以云髻雾鬟为美,以娥眉青黛为美,以朱唇皓齿为美,以玉指素臂为美。” “阿翊你怎么懂这么多?我可没教过你这种东西……” 荀欢没理他,自顾自继续道,“你看,那儿有个姑娘,盖头撑的老高,估计头发很多!云髻雾鬟,就是她了!” 裴渊扶额,哭笑不得。 等等,现在要写的可是裴渊相中的姑娘啊!荀欢一拍脑门,这么大个便宜她怎能不占? “师傅,不若你就写荀欢吧。荀子的荀,欢笑的欢。”荀欢双手合十,抛起了媚眼。 “嗯?她是谁?”裴渊一一扫过眼前的女子姓名,并没有找到这个名字,太子又在给他下什么套儿了? 荀欢踮脚,卖力扶着他的手腕,“师傅,你就写嘛写嘛。” 好吧,裴渊本来也不想正经参与,既然太子要求,他就依太子的。扶正了竹签,他垂下头,认认真真在签上写下了“荀欢”二字。 这一刻,万籁俱寂。荀欢屏住了呼吸,只眼睁睁看着她的男神一笔一划写下了她的姓名。 那俊逸的手腕,分明的骨节,飘逸的字迹……千年相隔的男神在写自己的名字!感谢人类,感谢科技!简直要飙泪了好吗! 荀欢酸着鼻子,趁着墨迹刚风干,便一把夺下了裴渊手中的竹签。她要珍藏着,要时时捧,日日看。 这几年,裴渊早习惯了太子的抽风病。他抚了抚太子的头发,和煦笑道,“今日,阿翊想怎样就怎样,好不好?” 荀欢一把搂住裴渊的大腿,藏起了激动的热泪,“师傅说什么都好,师傅最好了。” 然而,幸福总是短暂的,被人三了,总是出其不意的。 荀欢刚跟着裴渊离开莲足会,就迎头遇上了两位不速之客。 这是结伴同行的两位女子,一开始荀欢才没正眼瞅她们,直到其中的一位与裴渊擦肩而过时,惊呼出:“裴——渊?你是裴哥哥?” 什么?裴哥哥?!心底一个声音告诉她,前方高能!男神的疑似青梅竹马出现了!荀欢势必要警惕,她愤力抬头,怒刷存在感。 裴渊起初也是愣了一下,回忆了片刻后,也笑开,“阿珍?” “裴哥哥你还记得我?”小名唤珍的女子一脸欣喜,竟朝着裴渊扑了上去,“自小一别,好多年不见,裴哥哥我好想你。” 荀欢腹诽道,古代女子也这么开放?书上不是说行不带风,笑不露齿吗?姑娘,请注意形象! “今年随家父回京探亲,竟然就这么遇上了裴哥哥。一下子,回忆起了许多小时候的事,不知不觉这么多年就过去了。”小珍越说越伤感,竟然在裴渊面前哽咽了起来。 喂喂,你们都长大了好吗,请不要总是裴哥哥裴哥哥。沧海桑田没听过吗。荀欢双手交叠盘在胸前,她正等着看裴渊如何婉拒她。 然而,裴渊居然没有拒绝她的投怀送抱。裴渊那厮竟然伸手迎接了她…… 浓浓的醋意从心底四散开来,荀欢鼓着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一刻,她更加觉得太子小娃的身体真是没用,情敌当前,一点竞争力都没有! 裴渊温和地扶住了小珍,拍了拍她的肩,“浮云白衣,如驹过隙。阿珍,我懂你的感伤。” 这一句语毕,裴渊落寞地垂下了目光。遇见儿时的伙伴,让裴渊也不由得陷入回忆。那时候父母俱在,裴涯尚在摇篮,是裴济每日每夜与他作伴,一同读书一同玩耍。才十余年过去,裴济却与他天人永隔…… 荀欢并未察觉到裴渊的沉痛,她见两人亲昵拥抱,心底的醋意更加张狂。 其实刚才看见裴渊拍了小珍的肩膀,荀欢也觉得很委屈,她一直以为裴渊只会对她那样…… 不管怎样,想上位就要主动争取!荀欢重新打满鸡血,她装作懵懂地看着这位裴渊少年时代的脑残粉,又转而望向裴渊,脱口而出: “阿爹,这个姑姑是谁呀?” 太子尚小(16) 阿爹? 突如其来的问话,让裴渊先是愣了片刻,而后才发觉,这可是掉脑袋的称呼啊。 “阿翊,千万别闹——”裴渊弯下身来,一掌就捂住了太子的半张脸。 荀欢扫视了一圈,四周又没熟人,谁会了解真相。于是,她继续打起了父子亲情牌,一本正经,“阿爹,娘走前你不是说,你不会再给我找后娘了吗?” 裴渊噎住,他没想到太子的问话会这么有意外性。不过,有爹必有娘,小孩子说的也没错…… 这位珍姑娘听了,笑着蹲下身,对太子连连摆手,“孩子你误会了,我和你阿爹只是旧交罢了。” 裴渊见辩解不成,自知太子会不依不饶,干脆脑门一硬,默认道,“好了,爹带你去前面再走走,乖,跟珍姨告别。” 荀欢会心笑了,眨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认真向眼前的青梅过去式告了别。 向前走的路上,裴渊的一颗心始终吊着。太子没大没小也就罢了,他竟然就这么随了太子。作为师傅,他尽心竭力却做不到严苛,为此他心存愧疚。偷偷瞥了一眼欢快走在他身边的秦翊,裴渊的心被撞了一下。其实,他跟太子之间的感情,或许比父子之情更加深刻。 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黯淡,裴渊敛了目光,牵着秦翊融入了拥挤的人潮中。 与此同时,皇宫之中。 秦徽刚用过午后茶点,正偷得浮生,半眯着歇在寝殿。一位侍卫上前通报求见,说是有要紧事。守在秦徽身边的宦官首领犹豫了一下,还是传话给了秦徽。 秦徽起身,危坐榻上,对着已经进了殿的侍卫问道,“什么事这么焦急?” 那侍卫抬起头,回禀,“回陛下,小的在藏书阁当差,前日意外发现藏书阁至密间的锁扣没有扣严。这两日小的一一审问过了藏书阁的所有侍卫,确信没人开过至密间。可锁扣不明被开,小的斗胆认为,一定有人擅自进去过。” “有这等事?那至密间中可丢了什么书卷?” “回陛下,小的也仔细对查过,确信一件不缺,且各在原位。” 秦徽锁起长眉,心中掂量片刻,“近几日都有谁进出过藏书阁?” 像是料到秦徽会这么询问,这侍卫周全地从怀间掏出一方黄宣,上面工整列着几排人名和进出时刻,呈递到了秦徽手中。 旁的几个人名倒也算了,秦徽看到“太子”二字赫然纸上,着实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里,秦翊并不是个会主动借书的孩子,“太子当日借看了什么书?” 侍卫跪得更深了些,心惊胆战起来,“陛下,小的不知。太子殿下扯了书卷后就跑出藏书阁了,我们这些当值的奴才也不敢上去追。不过很快,殿下就将书卷还了回来。请陛下恕罪。” 秦徽顿了片刻,揉了揉太阳穴,“罢了,太子顽劣,想毕借的也不是什么正经书。”秦徽又扫了一眼黄宣上的那几个名字,低声道,“朕都知晓了,你退下吧,不必声张。” 侍卫领命退下,秦徽心中的计算却没停止。藏书阁的至密间被人擅闯,这是一件不容忽视的事故。虽然他此刻波澜不惊,但往深处说,他是不可能将此事放下的。 夕阳斜下,暮色开始四合。 长街里,华灯初上,花灯倒影的明黄氤氲了半个世界。 荀欢跟着裴渊走在如梦似幻的花灯中,幸福的有些神魂颠倒。 “师傅,你可听说过孔明灯?也就是天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荀欢必须刻意拉高声音。 裴渊俯身望他,点头回应,“自然知道,是祈福的天灯。” “那放眼望去,满街的花灯,就没有人放天灯吗?” “阿翊若是想放天灯祈福,师傅知道一个好去处。”裴渊柔了眼角。 荀欢连忙点头,“太好了,我很想和师傅一起放天灯。” 于是,裴渊便带着满心欢喜的太子,花了好多工夫,绕去了长街尽头的一处山坡。 山坡不高,绕过山腰后,竟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平地,平地上当真聚着许多放天灯的人。星星点点的天灯布满天幕,随着风向,缓缓飘游。 “好美——”荀欢忍不住星星眼了,她拽着裴渊的衣袖,问道,“这里分明离长街不远,那边却什么都看不见。” “因为风向,冬日北风,此处在长街的南侧。”裴渊简短回答。 “那师傅是怎么知道这里别有洞天的?” 裴渊凝眸,长思许久过后,缓道,“家父家兄最后一次出征前,我曾来此为他们祈福。” 短短的一句话,却积聚了多少伤感和无奈。 荀欢一阵心疼,默默伸出小手,握住了裴渊袖口中的手。 “师傅……”她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裴疏和裴济对她来说是完全陌生的,却是裴渊世界中的所有。 裴渊很快收起落寞,他笑对太子,“阿翊,那边有许多天灯,去挑一个喜欢的吧。” 荀欢点头,跑开了几步后,又住了脚,“师傅,你不放一个么?” 裴渊摇摇头,淡笑不语。在太子跑远后,他却蓦然低道,“微臣已没了心愿可求。” 片刻过后,荀欢捧着一枚天灯又跑回了裴渊身边,她一脸正色,“师傅,翊儿想为你祈福。” 裴渊微惊,见四下无人,拒绝道,“微臣位薄,太子不能降尊。” “好。”这一次荀欢没有继续嘴硬,她默声下来,望着手中天灯罩子里明暗跳跃的火光,心道:希望裴渊的忠正一如既往,希望史书上的工笔都是错误,也希望,在她回到自己的世界之后,裴渊能在这里平安喜乐。 第14节 背后的天灯已经扶摇而上,明亮了一方暗黑的天幕。荀欢主动伸出手,牵上裴渊,“师傅,翊儿突然想出一句话,想说与师傅。” “嗯?”裴渊静听。 长街的喧哗十分遥远,更衬得这方天地无比静谧。 荀欢酝酿了片刻,说出了她这辈子最走心的一句话:“遇见师傅,整个历史都成了路过,唯有此刻,成了风景。” 裴渊的手腕不由得一抖,他连忙松开太子,转瞬间,周身的颤抖清晰可辨。 夜更深了许多,长街上却还是热闹非凡。 裴渊见太子不住打哈欠,便知道他是困了,“阿翊,我带你回宫去吧。” “嗯。”即便意犹未尽,即便她奢望着这段长街没有尽头,可明日终会来临。 走到一处摊子面前,裴渊蹲下身扶住了太子,“阿翊,你先在这儿等会。这是你的生辰,师傅去买个小东西送你。” 惊喜!荀欢受宠若惊,她恨不得立刻就见到裴渊的心意了。 “阿翊不要偷看,我会很快回来。” 荀欢猛地点头,像小鸡啄米,她甚至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师傅放心,翊儿不会偷看的。” 裴渊拍了拍她的额头,而后转身离去。 时光静静流淌,荀欢捂着眼睛,心想着,多久了,师傅为何还不回来。 好奇正在鲸吞着她的心,她实在有些等不下去了,于是她偷偷张开了一道指缝,想偷瞄裴渊。 然而,她的眼睛已经左左右右转了无数次,都并未找到裴渊的身影。 师傅…… 一股莫名的恐惧袭上心头,她猛地直起身子。第一反应是,师傅出事了? 往来的人潮十分汹涌,路人皆身高几尺,唯有她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不点。荀欢上前跑了几步,视线所及,只有密密麻麻的行人。 慌乱淹没了她。 搜寻了片刻后,她退回到方才的摊铺边,重新蹲了下来。既然师傅说了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 荀欢再度捂住自己的双眼,默念了几个数,希冀着等她再睁开眼睛,裴渊就会伫立在他的面前。 然而闭眼睁眼闭眼睁眼这个过程重复了数十次,裴渊的身影,却根本没有出现。 摊铺的老大爷见这个小男孩蹲在摊子边蹲了好久,忍不住问他,“孩子,你冷不,怎么还一个人等在这儿?你阿爹呢?” 这一刻,荀欢忍不住酸了鼻尖,哽咽起来,“阿爹——阿爹他可能不要我了——” “不要你了?”老大爷吃了一惊,连忙蹲下身关心起来,“孩子,快到灯边烤烤火,多冷的天啊。咱再等会,你阿爹说不定被事情绊了,大爷陪你等着。” 不知又过去了许久,久到长街上的花灯都灭掉了大半,行人散去,万籁恢复俱寂。 老大爷见秦翊还是一个人,有些心疼,提出要带他回家。 可荀欢不肯,她偏就拗上了这个劲儿。既然裴渊说了让她等在这里,她便不走。他一日不回来,她就等一日;一年不回来,她就等一年。心底一个声音不停在说,裴渊不是那么狠心的人,他一定会回来。 裴涯今日出去与友人喝了几口酒,此刻刚歪歪扭扭地回到裴府。 然而,甫一进府门,竟看到一个身影,背对着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 数九寒天的,哪个下人这么不嫌冷。裴涯没走心,却在绕过这人身子的瞬间愣住,“二哥?” 太子尚小(17) 雪化过后的青石板水气犹存,裴涯只多立了一会儿便觉周身潮冷,更不必说裴渊。 “好端端地,二哥坐这里为何?若有心事,咱们兄弟俩进屋喝酒去。” 裴渊的身子像是定格住,无动于衷,半晌过后才艰难开口,“太子还在灯市长街上。” 裴涯知道今日该是裴渊奉旨陪秦翊过生辰,他也没多想,“自有护卫会送殿下回宫,二哥你是太为他担忧了。” 冬日夜间的风更大了许多,吹得身上热气弥散。裴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心念着方才好容易靠喝酒暖起来的身子,又凉了。但见裴渊不言不语,黑暗之中又瞧不清他的眸色,裴涯细思了半晌,愈发觉得蹊跷。 “涯弟。我可能做错了事。是我故意将阿翊留在了那里。”浑沉的声音像是卡在喉中。 这一句简直如当头一棒,敲得裴涯浑身颤抖,“二哥,你莫不是跟我说笑呢?还是你疯了?太子还是个孩子,又是圣上的心头肉,他出了事情,我们裴家都要陪葬啊!” 是啊,连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疯了。可正是因为太子还是孩子、最容易被欺骗被抛弃,也正是因为他是秦徽的心头肉、东秦国后继的唯一血脉,他才要将他留在长街上自生自灭。 眉心紧锁,裴渊苦笑出来,却怎么都散不尽心中的苦。 今日的一切都在他计划中,唯有放天灯,出乎意料,也险些动摇了他的意志。 他清楚地记得太子对他说的:遇见师傅,整个历史都成了路过,唯有此刻,成了风景。字字珠玑,扣他心弦。他只有不停地告诉自己:任他什么路过,什么风景,太子只是孩子,孩子说的话都是不长久的,不走心的。 见事态如此严重,裴涯的三分醉意立刻散了,浑身清明,脑筋通透。 “我这就去灯市寻太子。他人小,又那么依赖你,现在不知道是多可怜。他能有多大的过错,让你这么对他。”想责备自己的兄长,却于心不忍。 裴涯长叹口气,正欲抽身赶去灯市,刚出府门,就迎面却撞上了第三个人。 苏衍才从宫中策马赶来,他一脸焦躁,见到裴涯立刻翻身下马,扯住他,“你二哥呢??” 裴涯猜到苏衍为何而来,想隐瞒,便打马虎眼,“我未见到,他该在外面。” “胡说。”苏衍到底位在裴涯之上,年纪又长裴涯几岁,他一闻到裴涯身上的酒气,就毫不客气起来,“快叫你二哥出来,东宫殿出事了!” 裴涯左右为难,不知所措。正当时,只听不远传来裴渊的声音,“苏大人。” 他已经起身,长衣及地,立在铜门边。苏衍立刻上前,“裴大人,太子殿下还未回宫,东宫殿里都炸开锅了!再过半个时辰,宫门就要下钥,太子若还不回去,惊动了圣上,咱们都要掉脑袋!” 生死关头,裴涯已经紧张地冒出冷汗。他一个字儿不敢多说,生怕叫苏衍看出真相,祸及裴渊。 “我知道了。”裴渊淡淡作答。孽缘。他爱护了太子四年,四年的投入已成习惯,如今他想做一个狠心决绝的人,都不能够了。 裴渊伸手夺过了苏衍手中的马鞭,还不等另两人反应过来,就已跨上骏马,绝尘而去。 荀欢坐在路边的石阶上,幼小的身躯缩成一团,却还是难敌寒冷。 从前不论她撒娇还是闯祸,都有裴渊陪着,罩着。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世界觉得孑然一身,孤立无援。 她也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在裴渊的内心深处,他并不喜欢这样的太子,换言之,不喜欢她。 吵过,闹过,也花痴过,现如今是不是该到她回去的时候了。可是怎么办,她竟是那么舍不得他。 片刻过后,荀欢直起身,朝着皇宫的方向迈开步子。她不能继续傻等下去了,如果叫人发现太子失踪,那么首当其冲的就是裴渊。尽管是他舍弃她在先,她还是不忍让他遭受处罚。 悄然间,连荀欢自己都没有发现,她以为的拯救其实已经变成了对裴渊的纵容。 哒哒的马蹄渐响,从已经空荡无人的长街尽头传来。 裴渊远远就望见了太子蹒跚前行的身影,这一刻,他的内心像是打翻了烈酒坛子,辣得生疼。 师傅——荀欢竖起耳朵,心里的小鼓咚咚不停。该是裴渊,该是裴渊,她充满希望地回头看去,只见那个让她五脏六腑齐齐爱慕的人,正从一片黑暗中显出身形。 “师傅——” 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只在确定他的那瞬间,就义无反顾地朝他奔了过去。 裴渊连忙勒住骏马,一个翻身落地,转眼就将秦翊抱在了怀里。 装作对一切一无所知,她痴痴地道,“师傅你总算回来了,翊儿等了好久。” “师傅错了,不该让你等这么久。”在楚楚可怜又童言纯真的太子面前,他的一切坚持都崩塌了。裴涯说的对,他还只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错,让他这么对待他。 裴渊搂着秦翊,快马加鞭,总算赶在宫门下钥前将他送回了东宫殿。 然而东宫殿里烛火通明如昼,却异常安静,裴渊牵着太子走到正殿跟前,他的心开始不安。 果然如他所料,秦徽正端坐在主位,底下乌压压跪着东宫殿的所有宫人。 裴渊不敢抬眉,重重跪了下来,“微臣拜见陛下,请陛下降罪。” 荀欢也被眼前凝固的氛围吓到,她偷偷瞟了一眼秦徽,只见秦徽的面目冷如冰霜。 “儿臣拜见父皇。”荀欢打了一个哆嗦,也软软地屈膝跪下。 秦徽怒从中来,指着一旁的更漏问裴渊,“裴太傅,这是几时了?!” “微臣有罪,万死不辞。”裴渊深跪不起,额头伏在地上,心中浮现的却是父兄的容貌。 秦徽长吸一口气,睥睨裴渊,“朕念及你父兄于社稷有功,才特赐你太子太傅之位,没想到你竟不能胜任。” “不!”荀欢连忙磕头,“此事都是儿臣的错!都是儿臣贪玩,违拗太傅的意思,固执不回皇宫。请父皇明察,不要降罪于右太傅。” 秦徽毫不放松,“太子行为失当,全是太傅之错。裴渊禁足一月,闭门思过,再扣半年俸禄。” 这个处罚要比荀欢原本料想的更能接受,她便乖乖住了嘴,避免火上浇油。 秦徽又一一叱骂了东宫殿的其余人,最后转而怒斥了太子一番,斥他顽劣不堪。荀欢垂着脑袋聆听教诲,秦徽见他有悔改之意,这才遣散众人。 太子的事情还没着落,裴涯好说歹说才送走了苏衍,正一个人候在裴府门前等裴渊回来。 裴渊安然无恙地出现后,他连忙迎了上去,“二哥,怎么样了,太子已经回宫去了?” 裴渊心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跟着裴涯,两人一同绕进府中。 裴涯赶紧抚了抚胸口,“谢天谢地,二哥你再不能这么吓唬我了。” 行至府中的假湖跟前,一直不言不语的裴渊突然停下脚步。裴涯疑惑望他,只见他躬身拾起了一大块石头,将湖水表面的薄冰砸开了洞。而后将怀中取出的一枚长钥匙,咚地一声沉入湖中。 裴涯只扫到一眼,却认出那钥匙是皇宫制锁特有的规样。 次日一早,还不等宫人进来伺候,荀欢就先跳下了床榻。 她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裴渊的确变了。自他告忌父兄归来,他就换了一个人。昨晚的事情过后,荀欢细细缕了这些天裴渊的异常,想来想去,唯一的突破点就是暗间中的那份书卷了。 当日在藏书阁的侍卫面前,荀欢做贼心虚,紧张的甚至无暇瞟上书卷一眼。不过,幸好多年不动脑子的她也心机了一把,悄悄将钥匙掉了包。 她蹑手蹑脚地掀开枕下的三层锦褥,从下面掏出了裴渊曾交给她的那枚钥匙。 再一次前往藏书阁,荀欢更加轻车熟路了。殿前的侍卫向她行礼问候,她也十分自然地摆手示意他们起身。她先是装模作样地在高高的檀木书架之间穿梭了几遍,而后趁着无人注意,嗖地开锁溜进了隐秘的暗间之中。 暗间里的一应摆设还如之前,她很快就凭着记忆找到了裴渊看过的那份书卷。 没来由地紧张让荀欢停下了动作,她有些害怕,害怕那书卷中写着什么无力回天的真相。 深吸了一口气,她踮起脚尖,拿下了书简。 书简有些沉,为了不发出声响,她的一举一动都小心谨慎。然而,就在她摊开书简之时,她惊愕住了。 第15节 那排列整齐的竹片上,竟然是一片空白! 这不可能啊,当日裴渊分明读过的,怎么会没有只言片语? 嗡地一下,脑中像是炸开了一片响雷。荀欢立刻从书架上扯下另一卷书简,果不其然,那上面也是空空如也! 第三卷,第四卷,皆是如此…… 糟了,一定是被人发现了!荀欢慌忙将这些书简放回原位,失魂落魄地扣上门锁,跑出了暗间。 太子尚小(18) 顺利回到东宫殿后,荀欢还是免不了心惊肉跳的。 很明显,紧锁的暗间是一个陷阱,然而让她不解的是,她何以平安无事地从藏书阁中逃出,且没有惊动任何侍卫呢? 百思不得其解之时,苏衍出现了。 作为裴渊裴大人的替补选手,苏衍总是在裴渊不能到任时降临。荀欢瞧着永远只能排在第二位的苏衍,心底竟生出一丝丝怜悯。 伺候太子的宫人都散去后,殿内只留他二人。 “苏大人,你的眼周怎么黑了?”荀欢凑上前去,发现苏衍一身疲态。 昨夜苏衍当然没睡好,他回了苏府后就一直等着宫里的消息。直到后半夜有人来传话,说太子已经平安回宫,他才宽慰着睡下。苏衍琢磨片刻,半玩笑道,“殿下,臣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了。” “哈?”向来思路惯性跑偏的荀欢,早已理解成了另一个意思,“苏大人有何心上人,尽管与我说,我去求父皇为大人做主。” 苏衍忙摇头,却也不想仔细解释,只心事重重地道,“殿下误会了。” 荀欢默声下来,主动从书架上掏出书卷,等着苏衍陪她参文。苏衍深觉太子的行事风格颇有改变,不像从前那么聒噪了,莫非昨晚发生了什么? 趁着四下无人,苏衍靠近太子,将心中疑惑问出,“殿下,昨夜殿下晚归,为何?” 荀欢当即警惕起来,她瞪着双眼,反问苏衍,“苏大人想知道什么?” 望着有些气势汹汹的太子,苏衍将许多问题都收回心中。他纳罕的是,昨晚裴渊分明就在裴府,为何裴涯对他的行迹遮遮掩掩。为何裴渊在听到太子失踪后,竟没有一丝手足无措的迹象。又为何裴渊那么快就能找到太子,并将太子送回东宫? 许多疑点盘亘在苏衍的心间,让他神游起来。 末了,他郑重地握住太子的双手,长辈一般疼爱地望着太子,“阿翊,如果有人敢胁迫你,或是伤害你,请告知微臣。微臣虽势单力薄,却愿尽全力护殿下周全。” 荀欢被苏衍的手握得周身一暖,她没有想到苏衍竟会如此细腻体察,不自觉就陷入了对方专注的目光中。 片刻过后,她突然感觉到手心传来一阵瘙痒。挠一挠,还是痒,且越来越痒了。 怎么回事?莫非月老已经牵了她跟裴渊的红绳,所以不许她碰别的男人了?这是该高兴还是忧伤? “阿翊——你的手是怎么了?”苏衍被眼前的状况惊到,不禁低呼起来。 荀欢垂眸一看,也被吓了一跳。只见她那本来很袖珍的一双手,正慢慢红肿起来,才不出一会儿,就肿胀得连关节都分辨不出来了。 “这——要赶快传太医!”苏衍还在大呼小叫。 荀欢却异常镇定,她忍着手上的奇痒,严肃地打断苏衍,“不行,本殿不准你传太医!” 荀欢心如明镜,她这双手,一定是因为碰了不该碰的书卷,才会悲惨至此。如果此时去传太医,那不就是等于告诉所有人,她偷进过藏书阁的暗间?万一叫人顺藤摸瓜查到裴渊……她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苏大人,快帮我挠挠……”荀欢痒得已经两只手忙不过来了。 苏衍不解,一双手背在身后,拒绝帮助荀欢,“情况这么严重,怎能不传太医来看?” “没事,我就是换季过敏!快帮我挠!”荀欢已经难受得失去了理智,也不管自己吐出的话语给苏衍造成了多大的困扰。 “什么?什么叫换季过敏?”苏衍愣住,难道还有他不知道、五岁毛孩却知道的事物? 手上有如万蚁爬过,荀欢有些抵抗不住了,这笨呆呆的苏衍怎么还在纠结她的用词…… “重点不是换季过敏,而是你帮我挠!”俄顷,荀欢又怕苏衍不依不饶,索性简单粗暴地解释道,“换季过敏,就是到了一定时候就会犯病,哎哟哟好痒啊……” “哦……”苏衍恍然大悟。他当然晓得这个病了,太子有时候犯痴,有时候犯傻,原来都是因为这换季过敏…… “快快!”荀欢已经开始在自己的衣襟上乱蹭了。 苏衍见太子实在可怜,觉得还是先服从一下命令,便认真帮太子挠起了手背。 当日午后,秦徽正要小憩,就有侍卫进来通报,说是藏书阁的事情有眉目了。 “快说!”秦徽清醒过来,困意全散。 来人跪着回禀道,“方才东宫殿派人传了太医,好像因为太子殿下的手突然红肿奇痒。而且今晨太子殿下刚来过藏书阁,所以属下猜想……”这侍卫没有继续说,他知道秦徽都已明白。 秦徽站起身来,反复踱步,又一遍遍捻着胡须,好似陷入深思。 太子怎么会没来由的跑去藏书阁,还能顺利进入至密间?除了他手中握有钥匙没有别的解释。 “太子可跟了什么人同往?今日该是苏衍在东宫殿当值。” 侍卫如实以告,“太子是卯时一刻独自过来的,并无人同往。” 沉默片刻后,秦徽道,“还是先将解药送去太医院罢,别惊动其他人。朕要去一趟东宫殿。” 秦徽很快就到了东宫殿。 荀欢趴在榻上,痒得左右翻腾,不得解脱。她实在忍不下去了,就在刚才,让人唤了太医过来。而太医想伸手摸她的脉象,也都惹得她奇痒难忍,折腾得老太医已经汗流浃背,愣是诊不出所以然。 宫门口通报说皇帝来了,苏衍和太医等人连忙跪上前去迎接,荀欢依旧在榻上打滚。 秦徽一进来,就瞧见痛苦万分的太子,多少还是有一点点心疼。 “诸位都下去。”秦徽挥袖,转眼就摒退了太子外的其余人。 荀欢料到这一切都是秦徽设下的陷阱,也料到一旦传了太医秦徽就会前来盘问,只是根本没料到他能来得这么快。 “哎哟,哎哟,父皇,儿臣好难受啊。救救儿臣吧!”当下只有打苦情牌了,荀欢嘤嘤地哭。 秦徽并不理会她的哀求,直截了当地问道,“说吧,你为何去了藏书阁的至密间?是谁指使的你?” 第一个作战方案:装傻! “哎哟——”打滚,打滚。 “哎哟,父皇,儿臣好痒——”挠,挠,挠。 秦徽依旧不理睬,甚至加重了语气,“快说,否则没人给你医治!” 这么狠心……荀欢心里一颤,只好进行第二作战方案:卖乖! “父皇,儿臣以后全听父皇的,认真读书识字……认真研习治国方略……求父皇命太医给儿臣医治啊……” 秦徽不耐烦了,他一掌按住东倒西歪的太子,“是裴渊?还是苏衍?” 苏衍……荀欢突然动了一个歪脑筋,如果她把此事嫁祸给苏衍,那裴渊岂不就干干净净了?可是,这样做,真的好么? 第三作战方案:撒谎! 荀欢老实下来,乖乖伏在榻上,偷瞄秦徽,“父皇,是儿臣进了暗间……那是因为儿臣在藏书阁里走动的时候,瞧见地上有一枚钥匙。儿臣疑惑啊,恰巧又看见那附近藏着一处暗门,所以儿臣试了试,果然就进去了……儿臣真的无辜,裴大人和苏大人也是无辜的。” 说着,荀欢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了那枚钥匙,递给了秦徽,“父皇,儿臣说的都是实话,儿臣再也不敢擅闯禁地了……那钥匙很可能是别人掉的,或是有意嫁祸!还请父皇明鉴!” 秦徽出神地盯着手上接过的钥匙,沉默下来,他现在还无法辨别太子所说事情的真伪。 不过,天下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秦徽活了一把年纪,很快就全盘质疑起太子的回答。不过他还是装作相信,起身拍了拍太子,“好了,朕相信你,以后就不要乱跑了。太医会给你医治,好好养着。这几天就不用写字了。” 荀欢连呼感谢,目送着秦徽出去后,才彻底舒了一口气。 回到启辉殿后,秦徽命人调来了近十天东宫殿的出入记录。他惊奇地发现,这段时间,苏衍都没有踏入东宫殿一步,一直是裴渊一人辅教太子。 “裴渊……”秦徽不免沉吟出来,他横眉紧锁,坠入深思。 如今看来,最大的嫌疑都落在了裴渊的身上。不过想想也是,苏衍才与太子相处不到一年,想来苏衍也不敢指使太子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唯有裴渊,与太子四年朝夕相处,情同父子,才敢安排太子做事。 事到如今,宁可错杀忠臣,也不能姑息养奸。 漆黑的瞳眸变得更加幽暗深邃,秦徽斟酌许久后,传来了大内皇宫的暗卫。 暗卫,直接听命于秦徽,专行见不得人的暗事。 就连一直伺候秦徽左右的宦官首领王公公,都已经几年没有见过秦徽传唤暗卫了。眼见着一名暗卫进了启辉殿,候在殿外的王公公都免不了心中发憷。 不知道这次又有谁,被列上了皇帝的必死名册…… 毕竟五年前,秦徽传召了暗卫后不久,被流放的太子生母沈氏全家,就彻底从人间蒸发了…… 太子尚小(19) 被禁足在自家府中,裴渊甚或觉得,这是一种暂时的解脱。不用愧对他辜负的太子,也能多给自己一些时日,去想清很多事情。 然而他以为的平静,才不出一天就被打破了。 这日入夜,斗星初上,裴涯刚一回府后,就直直去寻了裴渊。 推门而入,就是一声急切,“二哥,东宫殿那边好似又出事了!” 天下消息,无孔不入。即便是守卫森严的皇宫,也敌不过行走无形的蜚语流言。太子误闯至密间、惹得手上中毒的事情,很快就悄悄在朝臣中传了开。 裴渊原在读书消神,听闻此话,立刻紧张了起来。 四顾望了望,确定无人后,裴涯合紧了房门,“今儿太子突然病了,手上红肿奇痒,折腾到傍晚,才好了一点。你猜是为何?” 裴渊怔住,也没听见裴涯末尾的问话,只暗暗心疼。 裴涯靠近了些,压低嗓音,“原是皇上在藏书阁至密间的书卷上都下了毒,无巧不成书,今儿太子偏去了至密间,就这么阴差阳错,把自己的亲孩儿给毒了!” 什么?裴渊的身躯一僵,已是愣愣说不出话来。这哪里是阴差阳错,此事背后的关窍,他比任何人都要一清二楚…… 可是他昨夜归来时,明明将藏书阁的钥匙沉在了府中的假湖湖底,太子又是如何再进得了至密间?加上,他也叮嘱过太子,违例擅闯的事情只那一次,太子当时也乖乖应了,难道说太子一直在怀疑他? 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裴渊只觉自己的脊背上仿佛刮过阵阵凉风。 不行,他必须得将那枚钥匙捡回来! 裴涯还等着裴渊的回应,却见裴渊倏然起身,径直朝门外走了出去。他不明就里地跟了上去,试图拽住裴渊,口中连连劝道,“二哥你去哪?你忘了你现在被禁足了吗?太子殿下再怎么闯祸,皇上也都拿他没办法,你何必多操这个心?” 裴渊脚步飞快,面上神色凝重,只淡淡吐出三个字,“出事了。” 裴涯也懵了,这又是他敬爱的二哥在说笑呢么?昨晚太子莫名失踪,刚逢凶化吉,现在又出了什么事?作为一个常年被告知的小弟,裴涯只能紧紧跟在裴渊身后。 今日白天回暖,假湖上的冰只剩薄薄一层,一碰即碎。即便如此,湖水的寒冷还是可以轻易透骨。裴渊顾不得那么多,想也未想就朝着平静的湖水跳了下去。 第16节 “喂,二哥你做什么?”裴涯一伸手,拽了个空,裴渊已经坠入湖中。 刺骨的寒意袭击了裴渊,他紧抿着双唇,憋住一口气,又猛地将头扎进了水中。水中昏黑一片,他只能慢慢用手去摸索。好在他对位置记忆的十分准确,不出片刻就摸到了。 钥匙……是钥匙……裴涯恍然大悟,原来他是为了那枚宫中制样的钥匙。这究竟是哪里的钥匙,有何稀奇,又与太子的事情有何关系? 疑惑之际,只见裴渊已经抬起头来,湖水不深,刚到他的胸际,裴涯连忙解下自己的披风,迎上浑身是水的裴渊。 浸透了湖水的发梢正缓缓析出冰渣,裴渊打了个寒战,不由得咳嗽出来。 “已经扔了就扔了,二哥你这是何苦呢?”裴涯叹了口气,扶住裴渊,“还是先回屋去烤烤炭火,再泡个热水澡,不管有什么事先缓缓。” 裴渊也觉得自己像是从头到脚都泡在了冰块中,痛苦得难以抵挡,便顺从了裴涯的意思。 半个时辰过后,裴渊换了一身新衣从后屋绕回房间。 屋内烛火明灭,跳跃闪烁,裴渊一进去就瞧见裴涯正坐在圈椅里,手上捏着钥匙。他连忙走上前,欲从裴涯手中夺过钥匙,“夜深了,快回房休息吧。” 裴涯轻巧一躲,就避开了裴渊,他站起身来靠后一步,转了转手中掐住的钥匙,“二哥不将实情说与我,我今夜就不走。” “小涯,别闹。” 裴涯不服,辩白道,“二哥你还将我看成孩子吗?我只比二哥小了四岁,又亲历家中剧变。自父兄过世后,裴氏亲故皆冷眼观望你我。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跟在你和大哥身后只会抹鼻涕的小弟了!” 句句如锤,击在裴渊的心上。他自知,他早已将裴涯看成了能扛事的男人,否则他也不会在过去屡次劝裴涯入朝谋事。可是,有些事情,他自己承受起来都有如万石压身,万蚁噬心。他又如何能让裴涯也陷入这样挣扎痛苦的境地? 见裴渊陷入沉默,裴涯竟重重跪了下来,“二哥,父兄去后,你就是家中的长兄。我少不更事时,没能向父亲尽孝,长兄为父,恳求二哥给我机会,让我为你尽心尽力吧!” 裴渊心痛难当,他扶起裴涯之时,眸中已是热泪翻滚,“小涯,不是我想瞒你,只是这事情牵扯太多。”裴渊从裴涯手中拿过钥匙,握于掌心,“连我自己也未想清,我不想让你卷进来……” 看着裴渊复杂难言的神情,裴涯舍不得再继续为难他,转而提议道:“二哥,你有心事,不若我们喝酒,大醉一场如何?” 夜已过半,小厮送上来的几个酒坛已经空了大半。 裴涯扶着酒壶,趴在案上,已经开始迷糊,钥匙的事更是抛诸脑后,“二哥,你知——不知道,小时候我有多——羡慕你跟大哥——你们俩总是形影不离,同吃同住,我——就像个多余的——” 裴渊不声不响地为自己添了一杯酒,仰头尽数吞入腹中。与裴涯不同,他不喜饮酒却很擅饮酒,到现在思路还十分清醒。 “大哥跟你,一个善武一个善文,只有我——成天就知道附庸风雅——也难怪父亲更偏爱你们——”裴涯半梦半醒,越说越多,心门打开了,便再难合上。也好将平日不敢说的话,借着酒劲都说出来。 “可叹天妒英才,大哥年纪轻轻,战功赫赫,却……”裴涯突然停了下来,又灌了自己一杯酒,才继续道,“不过大哥还是遂了初心了,大丈夫——马革裹尸,也能青史留名了——” 裴渊听到此处,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酒杯。他极力自控,转眼间手背上已是青筋暴起。良久都未开口的他,突然苦笑,“马革裹尸……青史留名……” 酒能消愁,可在他这里,喝再多的酒都仿佛无济于事。 迎回父兄灵柩,归京下葬的那天,裴渊站在已然腐烂得面目全非的两位至亲面前,那种透骨噬心的悲恸,都敌不过此刻半分。 一腔热血错洒,一片初心误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冤屈、更痛苦的事么? 不知不觉间,裴涯已经伏案睡着,裴渊见他醉得沉,才缓缓吐露,“小涯,父兄的大仇,我日后定会告诉你。现如今你还年少气盛,得知真相后必会按捺不住,而我们根基未稳,万不能轻举妄动。皇帝得知太子进了至密间后,第一个怀疑的就会是我,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等这一劫平安度过……” 长兄如父,是啊,他为了保护裴涯不受伤害,硬是将父兄惨死的真相深埋心中。 他好孤独,只能独受其苦。亦好无奈,因为喝再多的酒,也难醉。 裴涯睡得愈发沉了,均匀的呼吸渐响,裴渊便帮他褪去靴履,将他扶上了床榻。 他自己则收拾好案上凌乱不堪的酒坛酒壶,而后默默掩上门,去了冰冷的偏房独睡。 次日辰时,暖阳半悬,荀欢才从香甜的梦中醒来。 她先是瞅了瞅自己的双手,不错不错,红肿都已散去,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再一转头,竟见苏衍已经坐在了榻边,正笑眯眯地望着她,“阿翊总算醒了,该起来了。” 荀欢闭上眼睛,不理睬他,“父皇说了,准我这几日不用读书,我才不怕你。” 苏衍依旧耐心十足,“谁说微臣要勉强殿下读书了?皇上命烧厨房备了不少可口的早点,我只是想着,殿下肯定想吃。” 哇,原来生病一场会得到这么多优待,作为一个吃货,荀欢已经急不可耐了。她火速洗漱了一番,就巴巴地坐在案台边,等着宫人端早点上来。 “若是师傅也在,就好了。”荀欢落寞了片刻,思念起裴渊。不行不行,这才是跟裴渊分开的第二天,她就这么落寞,等到一个月过后,还不得抑郁了? 她已经打算好了,等裴渊归来的时候,她要摇身一变,让太子成为宫中暖男!嘻嘻裴渊,任你有什么冰山般的心事,本太子都要将你捂出水! 在食盘上摆好了几样早点后,裴渊又特意备了一壶温茶,寻思着给裴涯送去,清清神。昨晚偏房里真是冷,他翻来覆去也没睡好。一会儿等裴涯醒来吃过早饭了,他打算再睡会。 踱至自己的房门跟前,他先是叩了三声,而后再推门进去。 余光中瞥见裴涯还趴在床上,裴渊不免心头一暖,这弟弟,喜爱喝酒却不胜酒力,从前不知多少次都是这么醉醺醺睡到晌午。 他搁下食盘,关心着走上前去瞧了瞧裴涯的情况。 裴涯双眼紧闭,脸色和唇色竟十分苍白。裴渊微惊,试探着唤了声,“小涯?” 无动于衷的裴涯,面目冰冷僵硬得像是没有了生气。 下一刻,裴渊突然瞥见床榻的边缘竟有两滴暗红色的血迹。 裴涯?周身窜过一阵寒意,他颤抖着伸出已经冰凉的手,将覆在裴涯身上的棉被掀了开去。 棉被下,蜿蜒着的是满床暗红,一眼望去怵目惊心。 不……不会的……裴渊望着弟弟胸口处肉眼可辨的伤口,震惊痛苦得几欲死去—— “裴涯!裴涯……我的弟弟……”他忍不住筛糠似的抖,汹涌的泪夺眶而出,“不!!!——” 太子尚小(20) 前一夜还在与自己促膝长谈的亲兄弟,转眼就只剩一副冰冷的躯骸,摧心剖肝都不足以形容裴渊此刻经历的痛苦。 他瘫坐在床榻跟前,双目呆滞,魂魄散了大半。 从他后半夜安顿裴涯睡下,到现在,左右不过四个时辰,究竟是谁在这个间隙潜入裴府,杀害了裴涯?裴涯向来待人温和,与世无争,杀了他又是为什么,为什么!裴渊苦苦思觅,却寻不得结果。 然而,片刻之后,一个念头霹雳一般地闪过脑海,击得裴渊猛然发颤。如果不是昨晚裴涯大醉,宿在了他的房间…… 其实杀手的真正目标,是他自己啊! 该死去的人,应是自己!! 当裴渊想到这一层时,短暂的恐惧率先袭来,而后是绵绵不断的懊悔和亏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他而死,裴渊宁愿此刻躺在床上的人,是他自己。 太子刚刚私闯藏书阁,夜晚就有刺客来裴府行凶,目标正是太子太傅,这一切除了是他指使,还能有谁? 秦徽,秦徽,你残害我父亲和兄长还不够,就连我的幺弟你也不放过…… 这乱箭攒心之痛,不共戴天之恨,恐怕穷尽此生都不够报复半分! 裴渊双拳紧攥,泪水隐忍地含在眼窝中,沉思片刻后,他理好长衣,朝着裴涯重重跪了下来。 “小涯,是二哥亏欠了你。你若泉下有知,请转告父亲,裴渊有负他的教诲。”漆黑的瞳眸不再澄澈,裴渊痛定思痛,饮泣立誓:“此生此世,为报裴氏此仇,我誓与东秦举国为敌!若父亲不肯原谅我,十数年后,我亲自去地下向他谢罪。” 裴渊艰难地起身,目光久久不愿从裴涯的身上移开。这辈子,这是他们兄弟间的最后一面了,裴渊正极尽所能,将他的模样刻在心上。 少顷之后,他森然转身,伸手打翻了榻边的长明烛灯。 细小的火舌甫一碰到帷帐,就破竹般地膨胀开来,魔鬼般张牙舞爪地吞噬了一切…… 泪水悄无声息,“小涯,请你原谅我。” 一个月后。 这日一早,荀欢前所未有的兴奋,因为今儿就是她心心念的师傅解禁的日子。她为此穿了一身新衣,打点好一切后,端端正正地等在书案前,准备实施她的暖男计划。 辰时到了,进来的却还是苏衍,荀欢落寞下来。她倒也不是不喜欢苏衍,可是今儿裴渊也该来才是啊。 面对太子明显低落的情绪,苏衍选择故作不知,按例拿过书案上的书简。 “苏大人,师傅呢?今儿他该来的。”荀欢是忍不住的,她一脸期待地望向苏衍。 苏衍目光闪避,有意不去直视太子,“或许他府里有什么事吧。阿翊不用急,裴大人或许过几日就来了。” 女人的直觉告诉荀欢,这当中一定有问题! 她不肯放松,拽住苏衍的袖口,“苏大人,究竟发生了什么?难道父皇又下令惩罚了师傅?” “没有。”苏衍翻开书简,转开话题,“昨儿你问微臣的问题,微臣回去又思索了番——” “我不听。”荀欢不留情面打断他,对裴渊的担心压上心头,连呼吸都逐渐急促起来,“苏大人,你有事瞒着我!你快告诉我,师傅究竟怎么了!” 苏衍推开书简,表情登时凝重。 荀欢怕了,她有些不敢往下问,却还是要问,“求你告诉我,师傅到底怎么了?你若不与我说,我就去启辉殿直问父皇了!” 荀欢说一不二,立刻就从圈椅上跳了下来,欲去启辉殿。 苏衍连忙拦住太子,将他紧紧搂在怀里,“殿下使不得!近日夷胡国屡次骚扰东秦边境,圣上一直在为此烦忧,太子不能这时候去启辉殿。” “松开我!”荀欢卖力挣扎。 苏衍越是这样顾左右言他,真相就越加可怕,荀欢已经无法承受,若是再胡思乱想下去,她会崩溃的。 苏衍扶正了荀欢,手上力道不肯放松分毫,“太子殿下,请听臣说!裴大人他,他已经死了……” “什么?”荀欢怔住,自己一定是听错了,她笑问,“苏大人你说什么呢?” 苏衍垂下目光,无比沉痛地重复了一遍,“一个月前,房间起火,他被烧死在自己房中……” “你骗我!苏大人你明知我在乎师傅,你争风吃醋了,所以你故意骗我!!”荀欢牟足了浑身力气,从苏衍的怀里挣脱开来。 苏衍当初听到这个消息时也是不肯相信,可一个月过去了,裴府的白幡白绸还高高挂着,一切都已成事实。他理解太子的心情,太子一直将裴渊视作最亲的人,此刻一定痛不堪言。 “我要去裴府,我要去找师傅!” 苏衍拽住太子,“不要去了,已经下葬了。阿翊,这是真的,我知道你——” “不要说了!你不懂!”荀欢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裴渊才廿岁出头,离史书记载的奸臣当道还差得远,怎么可能死在这个时候? “就算师傅死了,死要见尸,不看到他我不会接受!” 苏衍本不肯将裴渊的死状讲给年纪尚小的太子,可见太子如此执迷,他担心这样下去会惊动秦徽,便脱口而出,“不要去了,大火烧毁了半个裴府,下人灭了火后,才在房里发现他已经焦黑的身体……” 焦黑…… 荀欢猛地摇头,她没法将心中的男神与焦黑的躯体联系起来。不可能,这都是骗人的…… 北方朔地,入春前的风沙极大,写有夷胡二字的旌旗立扎在王廷跟前,猎猎作响。 裴渊背北朝南,凝眸远眺,视线的尽头就是东秦了。思及东秦,他的心从未有过的冰冷,时过境迁,他自己早已不是从前的裴渊了。 已经得到通知的夷胡大臣钻出营帐,上前几步走到裴渊身后,声音欣喜:“太子太傅,裴渊大人,我料到你迟早会来,可没想到竟是这么快。让裴大人独闯风沙,千里迢迢而来,是我失礼了。” 第17节 裴渊悠然转身,对方正是四年多前太子周岁礼上,那个放肆的夷胡国使臣。 “擎坚大人,你我各为利而聚,这些寒暄就免了吧。”他的声音淡然如水,却满是不可侵犯的威严。 擎坚嗤笑一声,也是不服,“四年前太子周岁礼上,你横眉对我,斥我有辱令尊之名,何等高傲!如今,却轮到你来投奔于我。” 裴渊不愿回忆任何有关东秦国的事情,只道:“秦徽杀我父兄,负我裴家一片忠心,此乃血海深仇。当然,夷胡国扣我父兄尸首,也尽数记在账上,迟早要还。”他的话语都是温温平平,毫无波澜,让人听不出任何情绪。 擎坚仰头大笑,“熙熙攘攘,皆为利来,皆为利往。不错。你我这样互不客气,各取所需,是再好不过。” 裴渊无心多做周旋,他直截了当,“你既能拿到藏书阁至密间的钥匙,就说明宫中有你的暗线。我一人不能与秦徽抗衡,但若秦徽将死,太子继位,我有办法掌控东秦朝政。到那时,你们夷胡看上哪里,我便割让哪里。” “哈哈哈,藏书阁的密函你果然这么迫不及待就看了。不过你虽为太子太傅,但那也是过去的事了。我怎么能相信你有能力把持朝政?” 裴渊背手而立,不屑回应,“你们夷胡虽在宫中伏有细作,却不敢对秦徽下手。还不是因为即便幼主继位,太尉苏抚等朝中重臣尚在,你们也掌控不了东秦。你等的人,最需要的人,此刻就在你面前。你千方百计找到我,引我发现父兄死因真相,不就是为了这一刻么。” 擎坚拊掌叹道,“大将军裴济年纪轻轻,却威名远扬,你这个弟弟也不输他。可叹东秦国不珍惜你们,还要将你们赶紧杀绝。” 裴渊并未接话,因为相同的感慨他早已在心中重复了千次万次。 太子尚小(21) 长夜漫漫,摇晃的烛焰突然爆了火花,噼啪一声甚是响亮,荀欢猛地睁开眼睛,直身坐起竟是捂出了一身汗。 东宫殿里宫人俱撤,静谧不已,她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惊见一道熟悉的身影方进了内室,朝她走来。 “师傅……”看清来人时,荀欢已彻底呆住。 裴渊淡淡笑着靠近了,沿着床榻边坐下,凝视着她,“阿翊,你怎么不睡?” 荀欢哭着扑上去,幼小的手臂环住裴渊,“师傅,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不肯相信。果然,果然,你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喜悦逐渐弥漫了荀欢满身,她擦干了泪水,扶正裴渊,认真仔细地打量起他,确认眼前的人儿没有错。 裴渊的笑意弥深,他揪了揪太子的鼻子,“我怎么舍得离开你?” “师傅,”荀欢四顾一望,夜静如水,除了裴渊就再无旁人,她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做错了事,我偷偷留下了藏书阁的钥匙,又跑去暗间,现在父皇什么都知道了,甚至怀疑起师傅。我给师傅惹祸了……” “不怕的。”裴渊伸出手抚上太子的额头,动作温和地扶他再度躺下,“一切都会过去,师傅不会怪你。” 生怕他会离开,荀欢立刻捉住了他的手,“裴渊……裴渊你不要走,为我留下,好么……这偌大的世界,我在乎的只有你了……” “阿翊,你是太子,你要在乎的太多了。” “不!我不是太子!我是荀欢,你记得么,就是灯市上我让你写下的那个名字!我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而来,就是为你而来,所以我不在乎别的!”荀欢几欲歇斯底里起来。 裴渊怔愣了片刻,继而似是想通了什么,“所以你不是太子,你是别人,一个叫做荀欢的人?” “女人!”荀欢生怕他错过这个重大的细节。 而裴渊像是对这个耸人听闻的消息毫无反应,只是陷入了沉默。少顷,他倏然起身,又不辞而别地朝着殿外走去。 “师傅你去哪?”荀欢急了,伸手想拽住裴渊,却扑了空,“师傅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师傅?” 离去的背影像是写满决绝,眼中的他就那么径直出了殿门,头也不回。 荀欢只觉一时气血攻心,喉间传来一阵猩甜之味,她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别走!” “阿翊!” 低沉的一声呼唤将荀欢拽回现实,她睁开双眼,只见眼前坐着的竟是秦徽。 太子已经迷糊了一整天,高烧不退,可急坏了秦徽。裴渊一死,太子竟也跟着生不如死。昏睡的时候,还不住地呼啊喊着裴渊的名字。 秦徽越想,越觉得裴渊这颗长在太子心头的毒痈剜得恰到好处。 不过毕竟是传家传国传基业的独苗,秦徽放下了这些计较,一直陪在太子身边,一边听着太子呼唤别人,一边眼巴巴等着他好转。 “太子你总算醒了,快松开手,朕的手都被你攥麻了。” 荀欢连忙抽开手,望着秦徽,委屈的泪水很快就迷蒙了双眸,一切竟是梦,裴渊终究没有回来…… 秦徽甩了甩酸麻的手腕,而后又碰了碰太子的额头,这才解颐,“不烫了。你这小崽,可叫朕操碎了心。” 难得看到秦徽父爱泛滥,荀欢觉得应该借此打听一下裴渊的事情,“父皇,师傅他真的死了么?” 秦徽面不改色,像是裴渊的事情与己无关,“朕知道太子心系太傅,可是人死已矣,不能复生,太子还要向前看。” “他们说师傅是因为家中失火,意外身亡,这也是真的么?”荀欢仔细审度着秦徽的表情,试图看出什么端倪。 然而秦徽毕竟是老姜,他可以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对裴渊的惋惜之情,“是。”秦徽从暗卫那里得到确认,裴渊在起火前就已死去。没想到祸不单行,裴府又无端失火,裴涯自那场大火后,也没有再在朝堂上出现过了。秦徽又补了句,“不止裴渊,恐怕连他的弟弟裴涯,也没能逃脱。” 难道师叔也……荀欢屏住呼吸,难抑心中苦楚。 她不再多话,只出神地凝望着殿门的方向。她多希望方才的梦境能重演一番,这样她就能握住裴渊的手,不让他离开。可是她却忘了,现在的一切,在东秦国与裴渊经历的一切,其实也都是她荀欢的梦境,罢了。 太子的情绪已然稳定好转,可秦徽并没有离开的意思。他拍了拍床榻,对太子道,“来,给父皇腾个位置,父皇今晚想陪你睡。” 若是换了平时,荀欢肯定会跳起来反对,可今天她真是精疲力尽了。她依言挪动了身子,为秦徽腾出了好大的地方。 “翊儿,朕想跟你说几句父子贴心话,今晚你就唤我阿爹好不好?” 阿爹……荀欢陡然一颤,灯市上,太子的第一声阿爹已经送了裴渊。 见太子不回话,秦徽顾自说道,“朕已年近半百,虽说现在身体健壮,可但凡人,终究逃不过最后一劫。朕唯一挂心的就是你了。”说到真情处,秦徽甚至有点哽咽,“朕当然希望在朕百年之前,你就已经加冠成人。这样整个江山交予你手中,朕才不会担心。否则,但凡少主年幼,都有外戚外臣专权,到时候苦的就是你。” 荀欢怔怔听着,仿佛听到了秦徽的一片苦心。 “朝中大臣,你都要器用,却万万不能偏用偏听。等你走上这个位子,就会明白,君王孤独,即便是与你感情至深的裴渊还活着,你们也未必能如从前。” 荀欢听明白了,秦徽这是在责备她过去对裴渊过分青睐有加。 “东秦接壤的三国,夷胡、五目和南津,各自心怀鬼胎。你要学会平衡取舍,切记,万不能同时与三国为敌。是是非非,对对错错,在君王面前都无足挂齿。翊儿,记住这点。” 虽然她不是太子,也不想肩负什么家国的命运,可这一刻,她是真的听入神了。秦徽从前的刻薄形象不见了,此刻在她面前的,俨然一个苦心孤诣的父亲。 “阿爹,翊儿都记下了。” 该唤他一声阿爹,如果他这么希望的话。 夜深了,秦徽说着说着也累了,便搂着秦翊,渐渐入睡。 荀欢闭着眼睛,思路却愈发清明。多方迹象都告诉她,裴渊或许是真的死了。她开始犹豫,究竟要不要回到现代,去看看史书上关于东秦国,关于裴渊的记载,有没有发生改变。或许这一世,意外身亡就是裴渊最后的结局? 可是常言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能凭他人的一面之词就这么放弃裴渊么? 胡思乱想过后,她决定还是暂时留下来。毕竟按照正常走向,再过大半年,秦徽就会驾崩。一来,她可以等到登基后,确定裴渊是否会回来携幼主杀忠良;二来她难得穿越一趟,好歹要体验一下身为天子的尊荣。 想到秦徽半年后难逃一死,她有些怜悯地望了望已经熟睡的父皇。 临近这次穿越任务的尾声,她愈发觉得,自己只是裴渊,苏衍,秦徽,裴涯他们所有人的过客。 …… 八个月后,秦徽暴毙。 天子驾崩,事发突然又死因不明,幼主尚小,整个皇宫陷入了恐慌和混乱之中。 荀欢还没来得及为秦徽哭一哭,就披着孝衣,被推上了天子的銮座。 大行皇帝的葬礼十分隆重,荀欢一一过目了所有流程,而后将实施的重任交给了太常卿苏衍。 登基大典在葬礼的一个月后举行,夷胡等三国的使臣也都按例来到皇城相贺新君继位。 荀欢高高坐在皇位上,看到席下夷胡国的使臣还是当年周岁礼上的那位,前尘往事如烟而起,不免有些恍然。 擎坚起身行礼庆贺,荀欢只平淡地感谢,挥手就让他坐下。她心里还清楚记得,那年,此人笑太子如姑娘,裴渊与其发生争执的场景。 擎坚自然不知道,当年只有周岁的太子其实将一切都记在心间,他只是感觉到这个幼|齿的皇帝,出人意料的,有点冷。他也开始疑惑,裴渊真的能驾驭这样一个看上去,心智格外成熟的小皇帝? 登基大典一个重要的环节,就是新皇发布第一道诏令。第一道诏令总是中规中矩的,为大行皇帝定谥号,为新朝定年号,将皇后升太后,此外还会留用或提拔一些举足轻重的朝臣。 在此之前,朝中很多人都在议论,说先皇驾崩突然,最大的赢家是苏家。因为苏抚无例外必会续任太尉,而原为太常卿及太子左太傅的苏衍,十有八|九会进为太傅。也有少许还记起裴家的人会感慨,如若裴疏在世,裴府一个丞相一个大将军又一个太傅,简直荣比日月,可叹命运弄人。 苏衍跪在高台下,仔细听完了诏令的所有内容,只有一句提及了他。秦翊让他续任太常卿,却只字未提晋升太傅一事。 浓浓的落寞掠过心头,苏衍清楚,那个位置,即便裴渊死了,秦翊还在为他留着。 太子尚小(22) 做了皇帝后,荀欢觉得,最大的收获就是行动自由。登基大典后的第二天,她便只带了两个近卫,出宫去了裴府。 大火过后的裴府,今时不同往日,门庭冷落寥寂,似是许久都无人问津。荀欢走到高大的门楣跟前,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敲响了铜门。 响声过去了许久,才有小厮前来应门。来人只拉开一道缝隙,似是战战兢兢,看到眼前只是个孩子,才低声问道,“有事么?” 受荀欢的暗示,她身后的一个近卫走上前来,解释道,“在下是裴疏大人旧交的儿子,听闻裴家出了变故,因正路过京城,就想着过来看看。” 那小厮放松了警惕,将门开得大了些,“公子请进,只是主子们都不在了,裴府已是一座空宅。” 都不在了,听到此句,荀欢还是不由得一阵心凉。 这小厮周到地引着荀欢三人进了裴府,又想给他们看茶,却被近卫婉拒,“就不必忙活了,我们想四处走走。” 小厮应了,带着他们绕过会客的正堂,朝着内府走去。 府中四处无人,寂静的很,荀欢疑惑,问道,“这位小哥,你唤作什么?宅子已经废弃了,你怎么独自留了下来?” 小厮望着眼前这个有些成熟的孩童,耐心道,“小的名唤陶安,是大公子将小的从战场上救下来的。虽然裴府没落了,可祠堂不能没人打扫照看,小的就留下来了。” “大公子,是裴济……”荀欢低低沉吟,她也好奇起来,裴济在世的时候,是个怎样的角色,会更像裴渊,还是更像裴涯? 她转而又问道,“裴府上下应该有百十口人,他们裴氏其余的人不照看祠堂么?” 陶安落寞道,“小弟弟,你可知道什么叫树倒猢狲散?裴家早年昌盛的时候,每日里是门庭若市。现在败落至此,亲故旧交皆不知所踪,怕是躲得远远了。” 是啊,人性少有忠良,多的是薄凉。荀欢点了点头,默然良久后,她戳了戳近卫的身子,操起童音,“哥哥,难得陶安这么忠心,送他些银两吧。” 近卫立刻遵命,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两锭金子,递给陶安。 陶安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灿灿的金锭子,眼睛里已经泪花闪烁,他连连道谢。 不知不觉,已是走到了裴渊昔日的卧房跟前。火过之后,房子损了大半,焦黑一片,到现在也没人修葺,就那么残破地伫立在那里。 荀欢望着眼前的满目疮痍,痛心不已,她不敢去想象,当初裴渊是如何在一片火海中垂死挣扎。 她停下了脚步,对着近卫矫饰地吩咐道,“哥哥,你们先走,我想独自留下来一会儿。” 两个近卫会意,跟着陶安继续向前,独留荀欢一人。 第18节 荀欢鼓起勇气,走进了这个笼罩着死亡气息的残室。今日亲眼目睹了裴府的破败,她才相信了裴渊已经死去的事实。 这次她来裴府,是想郑重对裴渊告个别。 裴渊已死,历史的走向已然更改,她是时候该回到现代去收割她的报酬去了。回忆往昔,林林总总,都似碎梦一般。 正值她出神的当口,身后传来一阵轻淡的脚步声。 以为是近卫前来寻她,她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是说过了,我想一个人在这里。” 脚步声消失,那人好像停了下来,片刻过后,只听得,“这才半年不见,阿翊凶了许多。” 熟悉的声音如雷贯耳,荀欢只觉全身像是生生被无数道闪电劈过,五脏俱痛。 她不敢回身望去,她生怕一切又是她的幻觉,踟蹰良久,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阿翊?半年过后,你不记得师傅了么?” 不记得……怎么会不记得……这半年里,睡里梦里都是他的身影,模糊的,清晰的,她怎么可能忘记?可是,他不是死了么,一个死人也能对她说话? 终于,她还是转过身来,视线所及,是裴渊和煦温柔的笑容,就如当年她还在摇篮里的初见。 只能在梦中描摹的容貌,此刻就在眼前,那么真切。“师傅……”,失声哑然,她已经唤不出声来,两个字只哽在了喉里。 裴渊伸开双手,牢牢将扑上来的秦翊抱在了怀里,一如既往地抚了抚他的头发。然而,片刻过后,还未等体会到他怀抱的温暖,她就被裴渊推了开。 裴渊向后退了两步,而后郑重跪下,对着秦翊接连三次叩首行礼,“微臣裴渊,参见陛下。”这个大礼过后,君臣之别既定,他知道,他再也不会犯忌讳地唤他阿翊了。 她的双唇止不住地抖,控制了许久,才结结巴巴地问出一句,“师傅——你——你是怎么活了过来?”莫非连他,也是穿越来的? 裴渊笑了,长眉弯曲,“微臣从未死过,何来活过来之说?” “可是他们——他们都说师傅死了——说师傅被烧死在自己屋里——”荀欢暗暗掐了掐自己的大腿,疼得很,真的不是在做梦。 “大半年前,这里的确有一场大火,可是死去的,不是微臣,是微臣的弟弟。”裴渊的神情奇淡无比,就像是在诉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情。 荀欢原以为,提及死去的弟弟,裴渊会流露出哀伤,就像他当初每次提及裴疏裴济时的那样。可是她眼前的这个人,竟是一副出人意料的平静,她不免有一丝害怕。 她追问下去,“既然师傅没有死,又为什么消失了大半年,为什么不回东宫殿找我?” 呵,他心中苦笑,面上却依旧云淡风轻。这么棘手的问题,也让他巧妙地绕了过去:“师傅这不就回来了么?” 是啊,他回来了就好,能见到他,得知他无恙,荀欢已经心满意足了。 很快,那两个走开的近卫见小皇帝在这间残室里停留的太久,有些担忧,便双双绕了回来。裴渊敏感地察觉到他们的脚步,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对秦翊道,“还请陛下不要在众人面前提及微臣。” “师傅不跟我回宫去吗?”荀欢微怔,这才刚刚重逢,她怎么可能放下他? “微臣会回来,只是此刻,还不是时候。”裴渊继续将食指贴在唇前,挑了挑眉,示意秦翊。 “那我该去哪里见师傅?” 话音刚落,两个侍卫就已经进了残室,荀欢不满地瞅了他们一眼,再回头,却见裴渊已经隐了身形,不知所踪。 回到皇宫后,荀欢静静地坐在启辉殿的龙椅上,心中空落落。 此季正逢夏末,有花匠从御花园摘了不少晚夏的花,团团簇簇地摆在了书案上。荀欢盯着这些纷红骇绿,出神了许久,硬生生瞧见了其中一朵是如何谢在了案上。 她伸手捻住花萼,恶俗地揪起了一片片打蔫的花瓣,“是梦,不是梦,是梦,不是梦……” 揪到最后一瓣,竟然,“是梦……”不不不,她猛地摇头,拨浪鼓一般。 这时候,王公公挥着拂尘走进殿来,身后跟着苏衍。 苏衍跪下行礼,而后起身,只见小皇帝不知为何,又是一脸痴相。怪了,自打裴渊死后,秦翊就鲜少有这种表情了,莫非小皇帝又有了思念的新欢? 荀欢见苏衍来了,正愁方才的奇遇无处可说,可她刚一开口,便停了住。裴渊叮嘱过她,不让她将他的事情说与别人,她答应了就不该说……可是心里好痒,她太迫切地需要一个人证实她的所见所闻了! 不过,她又转念一想,当初裴渊也叮嘱过她,不要再擅闯藏书阁,她却违背了他的意思。而裴家,恰恰就是在她闯出祸的那件事后,遭遇不测。不行,她不能乱说,她必须要守住裴渊的秘密。 苏衍见秦翊欲言又止,不免问道,“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微臣?” “没有没有。”荀欢摇头,她反而询问,“苏卿前来是为何事?” “回禀陛下,陛下昨日说过,今日想与臣商量明早早朝的议事,所以……” “哦哦哦。”荀欢一拍脑门,这才记起这件大事。明儿是她第一次临朝,虽然届时太后也会垂帘坐镇,可是重大的决策还是要她来拍板,须得事先跟个靠谱的人对一对自己的台词。 荀欢命王公公把剩下还未批过的几十本奏折搬了过来,齐齐堆在了案台上,像座小山。 先皇驾崩突然,后事都未打理好,摄政的大臣也没提前选出来,所以最近这些日的奏折,都是荀欢自己批阅的。好在最近上呈的都是登基相关的礼乐事项,她的脑子还够用。 在秦翊的吩咐下,苏衍帮他一张张展开了奏折,递呈到秦翊跟前,由他朱批。呈递了几份无关痛痒的奏折之后,苏衍瞅见下一份是自己的父亲苏抚递上的奏折,便忍不住多在自己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 一目十行地扫了过去,苏衍惊住,折子上苏抚竟然提议设太傅位,辅弼皇帝处理朝政。 “苏卿,下一本呀。”秦翊朝着苏衍勾了勾手,他已经等了一会儿了。 “是。”苏衍连忙递了上去,额头上却悄然沁出了一层细汗。果然不出他所料,接下来的十余封奏折,也都是自家父亲的追随者呈上来的,言语中都或多或少提及了任命太傅一事。更有甚者,竟直接提议任命他苏衍。 不知道皇帝对此如何看待,苏衍留了心,悄悄打量了秦翊的神色。只见秦翊气定神闲地读完了一封封奏折,又用朱红的毛笔在折子末尾钩了几笔。 苏衍悄悄一扫,忽地内心惊惧,因为他看到,秦翊竟一一驳了那些折子。以他对父亲苏抚的了解,苏抚势必会执着于自己所提议之事,又会引得一批大臣复议。可小皇帝的态度又这么分明,反驳起来毫不犹豫,就好像他的心里早有别的打算。 明日的早朝,恐怕会清流藏暗礁,激烈又汹涌。 太子尚小(23) 秦翊走后,裴渊才从内室缓缓旋出来,而他的身后,跟着擎坚。 这次出现,裴渊并不是一个人,刚才他与秦翊的那番对话,被隐在内室的擎坚全数听见。 见裴渊持续沉默,擎坚率先笑道,“没想到,你说的还真不错,这小皇帝真是惦记你啊。” 裴渊垂下目光,侧目瞄了擎坚一眼,“你相信我了?” “误会误会,方才的一切又不是我设的局。是你想来裴府悼念你的弟弟,恰巧遇上了小皇帝罢了。”擎坚上前一步站在了裴渊身边,用手背敲了敲裴渊的手臂,“只能说,在下比以前更相信你的能力了。” “那就好。”裴渊的回答十分简短,他走出残败的房间,望着焦黑的门楣,心中一阵凄然。他从来就没有想过,过去被裴疏裴济视为死敌的夷胡人,也会出现在裴府。如果父兄在天有灵,会恨他这样做么? “裴大人,在下不明白,那小皇帝这么舍不得你,你干脆随他风风光光的回宫续职,多好?”擎坚搓了搓手,遗憾地唏嘘起来。 裴渊摇头,目光落向远方,“我父兄弟三人的血债都系在我身上,我压抑着剜心透骨的恨意忍了大半年,还差这几天么?” 这些日,他走遍京城,也访遍了他父亲的忠实门生故交。他想回朝摄政,光有秦翊的扶助没有用,必须要事先得到部分朝臣的支持。 不是不出手,只是时机未到。 次日早朝,就如苏衍先前预料的那样,惊涛骇浪,矛盾十足。 苏抚看见了被秦翊驳回的奏折,却还是不依不饶上疏请奏。不过,为了避嫌,他自然不会直白提及任命他的儿子苏衍,这样沾亲带故的话,要有别人来说。 荀欢也将一切都看得明白,然而还未等她回应,就有另一拨朝臣站了出来,指出皇帝年幼,理应由太后辅政,太傅之位可有可无。 荀欢看着唇枪相对的两拨势力,累觉不爱。满堂的文武大臣,好似没一个人把秦翊放在眼里,听来听去,都在为自己的阵营牟利。 冷眼观望了许久后,荀欢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众人皇帝的存在,她清咳了一声,开口道,“列位爱卿的意思朕都明白。朕确实少不经事,朝政大事需得太后及能臣两方辅佐,列卿莫要再生争执。” 她转而望向苏抚,“苏大人,朕昨儿驳了你的折子,如今思前想后,决定依你之言设太傅之位。不日后,朕就会拟旨。” 接着,她又照顾起此刻正在一旁听政的太后,“太后温敦贤厚,伴先帝左右多年。朕决意,在朕成年前,太后可以随朝听政。” 隐在纱帘后的年轻太后心中暗惊,她有些认不出眼前的秦翊了。还记得那时候秦翊去她宫中,涂眉画目,将中宫殿搅得乌烟瘴气。这孩子,莫非是脱胎换骨了? 就连一直俯身候在殿下的苏衍也惊愕了,昨晚他是教过秦翊该如何回应朝臣的上疏,可他传授的完全不是秦翊刚才说的那套。 一个六岁的小皇帝,却能说出这样一番刻意平衡朝中势力的话,着实让所有人惊讶。 散朝之后,苏衍心思沉重地从启辉殿中走了出来。刚下了长阶,就有几位朝臣从后面叫住了他。 “苏大人,恭喜恭喜了呀。” “是啊,恭喜了。” 这几人接连向苏衍道贺,搞得苏衍十分莫名。 “皇上说了,不日就下旨任命太傅,苏大人有众臣支持,实至名归啊。” 苏衍皱起眉头,心中不悦,却碍于苏家的面子没有发作,只是平淡道,“皇上圣意难测,还是等皇上下旨后再说罢。各位这么轻飘飘的道贺,在下却生受不起。” 这几个朝臣本来也是为了拍苏抚的马屁,才跟苏衍说了这番话,当真是轻飘飘的。 苏衍看着这些乌合之众走远,沉重的心思还是没有放松丝毫。他比谁都清楚,他虽然曾为太子左太傅,可秦翊跟他从来没心贴心过。他总有一种预感,秦翊不会任命他的。裴渊已经死了,秦翊若是惦记他,早该任命他了。 当晚,荀欢还留在启辉殿里。 她发现这些雪片般的奏折真是无聊,翻来覆去数十本说的都是一个意思。看来不早日任命太傅,这些有意见的朝臣是不会停止请奏的。她也觉得自己确实需要辅佐,现在这些还都是简单的奏折,等以后级别提高了,她一个人肯定应付不来。 过了一会儿,太后端了一盘可口甜羹来看望秦翊。远远望去,皇帝好像在苦读奏折,实际上,荀欢早已经闭了眼睛打起了瞌睡。 太后忍不住笑了出来,轻轻碰了碰秦翊,“皇帝。” 荀欢睁开迷蒙的双眼,砸吧砸吧嘴巴,“母后?” “来,先吃一碗甜羹,而后回寝殿休息吧。” 荀欢扶着案台撑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后,接过甜羹,嗖嗖喝了起来。脑力劳动真是累,她心中哭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太后拍着秦翊的后背,帮他顺气,“慢点慢点。” 一碗甜羹下肚,荀欢搁下碗勺,突如其来问向太后,“母后,你觉得朕该任命谁为太傅?” 太后斟酌片刻后,周全道,“陛下也看到了,朝中支持太常卿苏衍的声音最多。而他本就是太子左太傅,顺位成为太傅,也是情理中的事情。陛下年幼,会需要苏抚这样的重臣鼎力支持。不过,陛下也要考虑到,若是任命了苏衍,苏家就在朝中独大,日后恐怕难办。” 荀欢撇了撇嘴,无奈道,“母后,你这样一说,皇儿觉得更难办了。” 太后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头,“最难是君王。” 这句话荀欢很受用,她这才登基多一会儿啊,就深深体会到帝王的艰难。看样子这个谨慎的太后是不会给她明确的提议了,如此头疼的问题还要她自己来想。 她也不是不喜欢苏衍,苏衍明事理通史常,脾性也好,这些年对她的整蛊都是百依百顺。除了他是苏家人背后有苏抚这点,其余都是一百分好么! 可是,可是就算这世上有一个人样样都出色,还是敌不过那个人在心中的位置啊。 荀欢长叹一口气。 若不是昨日遇见裴渊,她应该早就下旨任命苏衍了。 可是偏偏这时候,她心中的无可比拟回来了,那人的光芒,足以让周围的一切黯然。 太傅之位,她任性地想为他留下来。 困了乏了,她接连打了好多个哈欠后,便依着太后的意思,回寝宫休息去了。 得知皇帝即将摆驾回殿,守殿的宫人一一点亮了寝宫的烛火,照得室内通明如昼。荀欢方才在回殿的轿撵上小憩了一会儿,现在反倒精神了些。 第19节 洗漱更衣过后,宫人又循序扣灭了大半烛火,依次退下,合上了殿门。 借着床榻旁边几盏微暗的烛光,荀欢跳下榻去,蹑手蹑脚从柜子里掏出了一方锦盒。那锦盒里收的,就是当初灯市上裴渊所写下的她的名字。 荀欢轻轻拂过竹简上的透着骨力的字迹,嘴里叽里咕噜的念叨起来,“求灵求佛求菩萨,正面裴渊,背面苏衍!” 啪! 竹简掉在地上,清脆一响。 “先皇啊先皇,千万别怪我这么愚昧……” 荀欢眯眼望去,只见上面空空无字,她的名字被压在了地上。所以天意如此? 太子尚小(24) 这日晚上,太尉苏抚外出饮了几盅小酒,回府后因困意上来,便由下人搀着径直回了房间。 下人退去后,他才推门进屋,然而却在回身合门的瞬间,脖颈间传来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 “太尉大人,莫慌。”裴渊立在苏抚身后,一手握着匕首,一手覆上苏抚骨瘦嶙峋的手臂,硬生生将苏抚拽得转过身来。 屋内烛光黯淡,苏抚定睛瞅了片刻,才吃惊地唤出:“你?你是裴渊?你不是已经死了?” “太尉大人还记得在下。”裴渊淡笑,松开手腕,亦放下了匕首,“晚生登门造次,实为几个不解疑惑而来,还望太尉大人能为晚生指点迷津。” 苏抚活了一把年纪,多大的风浪都见过,他面不改色地冷笑道,“幼稚。甭管你现在是人是鬼,只消我一声,苏府里的护卫就会将你团团围住。老身还用得着与你啰嗦?” 裴渊垂下目光,缓缓踱起步来,“是啊,若没个筹码在手,我怎么敢与太尉大人纠缠呢?苏衍能否活过今晚,就看太尉大人给我的答复是否令我满意了。” “你敢动我儿子?!”苏抚怒发冲冠,表情一时间变得狰狞可怖。 裴渊依旧轻描淡写,“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有什么我不敢做的?” 苏抚轻蔑回应,“没看出来,忠正不阿的裴疏竟有你这样卑鄙无耻的儿子。” “凭你也敢提起我父亲?!”一直波澜不惊的裴渊,终于还是被苏抚的这句话点燃了。下一刻,他已是不受控地伸出手去,死死扼住了苏抚的脖子,逼得苏抚朝后撞上了墙壁。 苏抚只觉得喉间紧致,想用力喘气却于事无补,挣扎了几番,眼前已经一片漆黑。 裴渊见眼前的老头已经面目赤红,这才动了动手指,松开了他,“我只问你,家父家兄是怎么死的?” 苏抚大喘了几口气,平静了情绪后,才缓缓道:“谁人不知,丞相与大将军是荣死沙场。” “呵……太尉大人好能矫饰……”裴渊苦笑一声,伸出手指,直直指向苏抚的面庞,“是你,就是你暗调人马,在胥狼山下剿杀了我的父兄!” 苏抚听闻这句指责,却是出奇的冷静,“你既然已知真相,就该知那都是先皇的意思,老身只是奉皇命行事。” “我父兄有什么错?我裴家满门忠烈,为东秦国鞠躬尽瘁,凭什么遭受这样对待!”一直压抑的痛苦再度袭来,裴渊捂着心口,难以自持。 苏抚依旧不留情面地冷言道,“你父兄有错,而且是大错!他们错在屡战屡胜,惹得夷胡五目和南津三国联手对抗东秦!先皇只有杀掉他们,才能化解其余三国的联合,保住东秦!” “如果秦徽那么畏惧父兄的战绩,大可将他们削官剥爵,何必大开杀戒?!我裴家一腔热忱,就这么蒙冤错洒!” “你挟持老身与犬子都没有用,这样的话,你还是以后去地下亲口跟先皇说吧。” 该得的答案都已得到,裴渊已能肯定他父兄的死因。他强定心绪,沉默良久过后,才继续开口,“太尉大人,你须得为我做一件事,我才会放苏衍归来。” …… 次日一早,睡得香甜的荀欢硬生生被太后揪了起来。 “早朝的时辰快到了,陛下还不快洗漱更衣?” 荀欢还回味着方才的梦境,听闻早朝将至,立刻清醒了大半。在宫人的伺候下,她火速换好了龙袍,与太后一同起驾前往启辉殿。 殿下,朝臣们都已按位立好,随着一声上朝,他们有序地走进了殿中。 困意还在,荀欢不由得打了个哈欠,她忙掩住张开的嘴,蒙混过去。调整好姿态后,她伸手传来了王公公,瞧着王公公手中捧着的圣旨卷轴,她开口道,“列位爱卿,朕三思后,已拟定太傅人选。” “陛下,老臣有事请奏——” 荀欢一看,又是苏抚率先说话了,她不禁头疼,心道:朕都在圣旨上写了你儿子的名字,不乖乖听完颁旨,啰嗦什么呀。 苏抚向殿中跨了一步,俯身开口,“老臣以为,太傅之位,当由右太子太傅裴渊上任。” 这下,整个启辉殿炸开了锅,很多人都开始交头接耳地议论: “右太子太傅裴渊?他不是死了么?” “这——太尉大人先前不是让我们力挺苏衍么?怎么现在又变成裴渊了?咱们要不要也跟风?” “这还不明白?既然裴渊已死,太尉大人自然可以宽心地提起裴渊了。你没听说,咱们的小皇帝跟那裴渊感情多深?太尉这么做,肯定是故意的,一来博圣上欢心,二来太傅照样是他儿子苏衍。” “原来如此啊,高人高人啊……” 底下朝臣如何议论,荀欢是一点听不清的,她只是自己心中嘀咕:苏抚这是吃错药了? 再放眼寻去,荀欢并没有找到苏衍的身影,难道这老头子轴劲儿上来了,连自己儿子都锁起来了? 一团混乱过后,苏抚又定定重复道,“老臣俯首百拜,恳请陛下封裴渊为太傅。” 荀欢差点就脱口要准了苏抚的新提议,然而冷静了片刻后,她开始琢磨,这当中是否有诈?想到裴渊叮嘱过她,让她千万不能跟别人提及他还活着,荀欢便咳了咳,人小鬼大地厉声问道,“大胆苏抚!裴渊已死,你这样上疏提议,难道是在戏弄朕?!” 苏抚颤巍巍地跪下,“老臣不敢,老臣斗胆启奏,裴渊并没有死。” 这下更是满殿哗然了,部分朝臣又开始议论纷纷: “裴渊竟然没有死?!” “如果裴渊真的没死,太尉大人就更不该这么上疏了!” “谁知道太尉大人是怎么想的,我现在也迷糊的很!” 荀欢也一时没了主意,她万万没想到这个事实已被苏抚知道。她垂下目光,认真思索起来。如果按史书所说,裴渊是以太傅之位□□谗佞,那如果她不给他太傅之位呢?如果裴渊根本就不是太傅,接下来那些事是否就不会发生了? 虽然情感上,她很希望在她停留在这儿的有限的时间内,可以陪在她身边的人是裴渊,可理智上,却似乎觉得这样任性不应该。 正当她出神的时候,朝堂上又多了许多别的声音。 开始有朝臣站出来,也发声支持裴渊,甚至可以滔滔不绝地讲出若干理由。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上疏提议命裴渊为太傅。这当中,有些人是裴家的故交,有些则是盲目跟着苏抚的意思行事。不管怎样,两方势力却莫名其妙地扭成了一股力量,且这力量要比之前提议苏衍的更加壮大。荀欢扶额长叹,心里是万般复杂。 然而这时,苏抚太高声音,力压群臣,说道,“陛下,裴渊的确没有死,他此刻就在殿中!” 什么?!荀欢睁大了眼睛,震惊不已,裴渊现在就立在殿中?? 人群也躁动起来,很快,裴渊就从朝臣队列的末尾,走上前来,深俯跪下对着秦翊行了大礼。 “微臣裴渊,叩见圣上。” 荀欢望着他,心里的鼓当当敲了起来,她颤抖着问道,“裴卿,你——怎么看?” 裴渊恭敬回道,“臣不才,却愿效裴氏先人,效忠皇室,效忠陛下。” 他只有寥寥数语,意思却无比清晰。荀欢不是傻子,她听得出,裴渊的意思是他愿意成为太傅。 可为什么事情会如此蹊跷,就算裴渊想做太傅,苏抚也不该支持他啊。她原以为他想让裴渊回宫述职,会遭遇重重险阻,却想不到一切竟然如此水到渠成? 沉思良久过后,她终于拍案,止住了殿上的这场闹剧。 “列卿的意思朕都明白了。只是朕圣意已决,且圣旨已经拟好存档,不能更改。王公公,宣旨吧——”她挥手示意,却在同时垂下了目光,她不敢迎上裴渊的注视,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如此公然地违背了裴渊的意思吧…… 苏衍不在场,苏抚只好替苏衍接了旨。 于是,就如那片竹简背面朝上预示的那样,苏衍成为了太傅。 又议了少许其他的事情后,早朝散去。众朝臣纷纷离殿,只有裴渊还立在原地。 荀欢先众人一步退朝,此刻正躲在厚厚的帷幕之后,偷偷打量着裴渊的神色。若是换了平时,她一定会奔将上去,扑到他的怀里。可是此刻,她有些害怕了,因为她辜负了裴渊。 望着裴渊有些淡漠的神情,她终于明白了那个词,咫尺天涯。 太子尚小(25) 当日午后,荀欢思前想后,还是将裴渊诏进宫中。 日思夜想的人就立在自己面前,荀欢反倒局促了,她想等着裴渊先开口,裴渊却沉默不语。 末了,她只好妥协,“师傅,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裴渊面不改色,像是没有走心,“陛下,请您以朕自称。微臣不再是太子太傅,陛下也莫要唤臣师傅了。” 他的声音平淡中带着决绝,荀欢听得一阵心痛,“好,裴渊,朕都依你。”荀欢倒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朕将你诏来,是想着,苏衍已经进位太傅,太常卿位空缺,朕想将你任命太常。” 太常乃九卿之首,对寻常人来说,已是无上殊荣。可裴渊对此依旧无动于衷,“微臣谨遵圣意。”他想要的是太傅之位,是一个可以撼动朝堂的席位,一个可以与苏抚一争高低的席位。他千算万算,以为一切都铺垫好了,却没想到紧要关头,是他倾心相付了五年之久的秦翊出了问题。 是啊,天家无情,屠害忠良,他怎么就鬼迷心窍自作多情地相信秦翊会助他呢? 望着裴渊眸色中的遥远,荀欢哽咽起来,“裴渊,你是要彻底与朕生分了么?” “微臣不敢。” 一言不合,他竟就这样跪拜了下来,荀欢心中暗问,究竟是什么让裴渊变得如此难以接近了?曾经那个温柔的耐心的什么都不予计较的裴渊,哪里去了? 斟酌了许久,荀欢才斗胆问道,“裴渊,你是怪朕那时候没有听你的话,擅闯了藏书阁,惊动了先皇?” 这件事他只是听裴涯传话,裴渊从未提起,却没想到小皇帝心中也如明镜。他能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秦翊,就是因为你擅闯藏书阁,才惹来秦徽痛下杀手,害死了裴涯?可是,即便没有当时太子的那场意外之祸,他和裴涯就能逃过秦徽的魔掌了么?天家想杀人,名正言顺也好,暗中刺杀也罢,哪一条路能是活路? 见裴渊默言良久,荀欢大约确定了心中猜想,裴渊的确是记恨起她的过错了。 这时候,裴渊缓缓回应,“陛下没有错,错在微臣。微臣就不该引陛下擅闯藏书阁,一切都是微臣的错。”现在的他,时常会怀疑自己的行为。如果那次父兄的忌日,他没有外出祭奠,就不会遇上处心积虑的擎坚。如果不是遇上擎坚,他也不会拿到藏书阁至密间的钥匙,也不会第一次听到父兄死因的真相。那么接下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还是追求现世安稳,做一个只愿付出赤诚真心的臣子。这样一步步的走来,没有回路,他是对,是错? 思绪遐游的间隙,王公公进来通传,说太尉苏抚求见。荀欢见裴渊也无心继续留下,便先遣裴渊下去,单独迎见苏抚。 苏抚此番前来,是想打算将苏衍被扣的事情告诉小皇帝。可他一进殿中,就跟正要外出的裴渊撞了正着。爱子心切,苏抚不由得心中一颤,生怕裴渊会怀疑起他的来历。 给小皇帝请了安,苏抚跪了许久都不肯说话,他时常环顾,想确认裴渊确实是走远了。 荀欢见苏抚神情游移,像有心事,便问,“苏爱卿,这是怎么了?何故欲言又止?”末了,她又补道,“这里没旁人,都被朕摒退了,你有什么话尽管直说。” 直觉告诉荀欢,苏抚必是为了裴渊一事而来。方才朝堂上苏抚的表现那么蹊跷,苏衍今日又迟迟不出现,而这一切又与裴渊突如其来的回朝同时发生。 过了许久,苏抚才低声道,“老臣恳请陛下做主。” 荀欢见这个老头的眼窝里都快溢出眼泪,她有些心疼了,连忙抬手,“爱卿快起来,你说,要朕做什么?” “陛下,犬子苏衍昨日未归,至今还未有出现……微臣肯定,是裴渊绑走了他……微臣今日朝堂所言,都出自无奈,有负陛下圣意,微臣请罪。” 第20节 “什么?”荀欢惊震不已,不由得腾然起身,在苏抚面前踱来踱去,“你说裴渊绑了苏衍?” “老臣所言句句属实,昨晚裴渊不请自来,要挟老臣今日必要支持他成为太傅。陛下,请您明鉴,裴渊权欲熏心,觊觎太傅位,且不择手段,实在险恶!” “不——裴渊无缘无故不会做出这样的事——”荀欢不能相信,她慌乱地追问道,“苏大人,这当中可有什么原因?你不得隐瞒,须得全数讲给朕听!” 苏抚长叹一口气,“老臣也想知道,犬子是如何惹了他?可是,老臣找不到原因啊!除了裴渊利欲蒙心,妄图把持朝政,根本没有别的解释——” 难道这就是性情大变后的裴渊?荀欢猛地摇摇头,她不能轻信苏抚,思索过后,她说,“苏卿,不如这样……” …… 当晚,弦月如钩,一丝丝黑云于天幕游走,衬得这个夜格外阴森。 苏抚在傍晚时候收到了裴渊的口信,让他独自到裴府见面。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依裴渊的要求,独自去了裴府。不过,与此同时,他也依小皇帝的安排,派人到宫中送信去了。 走进裴府,苏抚没有想到,昔日繁荣的府邸竟能落败到如此地步。思及过去一直与他在朝堂上争执的裴疏,他不免有些心生恻隐。 裴渊于铜门后的阴影中隐现,他不言语,负手引着苏抚朝着内府走去。 所有的烛灯都已撤下,府内漆黑一片,苏抚跟着裴渊,来到了一处焦黑变形的房舍跟前。 “我儿在哪?”苏抚终于按捺不住,直截了当地问道。 裴渊脚步不停,绕进房间,点燃了一旁伫立的戳灯,屋内瞬间明亮起来。 “太尉大人别急,令公子没有事,他就在裴府中。”裴渊甩了甩手上的火纸,丢在地上。 “我已经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是陛下亲自驳回我的上疏,我如此尽力,你还想怎样?快放过我儿苏衍!” 裴渊转过身,轻示一声,破败的内屋里,绕出了四个人。 苏抚一看,只见苏衍正被两个夷胡人牢牢架着,动弹不得。 “裴渊——裴渊——你竟敢勾结敌人!!”苏抚见状,气的浑身哆嗦。 擎坚膀大腰圆,看到眼前衰老羸弱的苏抚,不禁指着苏抚大笑出来,“这就是你们东秦国的太尉大人?一把骨头?” “不许你这个蛮人嘲笑我爹!”苏衍激动起来,却依旧被按得死死的。他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痒痒疼疼的,也擦不得。 “大家都温和些,事情才好商量。”裴渊走到苏衍和苏抚的中间,左右望了望这对父子。 苏衍又挣扎几下,“裴渊,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你这样,勾结外敌,实在太辜负陛下对你的偏爱了!” “太尉大人,最近夷胡与东秦局势再度紧张,如果大人肯在朝堂上劝谏陛下发兵,再由太尉大人亲自掌兵出征,在下就放过苏衍。”裴渊停顿下来,片刻过后,竟玩味一笑,“不过,大人必须要屡战屡败,丢盔卸甲,弃城抛池。否则,不只是苏衍,你的妻女和你的族人,都将遭受屠戮。” 最后一句,裴渊说的斩钉截铁,字字生风。 苏衍甚至被裴渊脸上绝情又邪魅的笑容吓住了,他不敢相信,这个弃国家大义于不顾的人,竟会是从前与他愉快共事的裴渊。 “够了!”苏抚大喊一声,颤抖的身子摇摇欲坠,“是老身错了!老身不该说出那样的话,裴疏和裴济都没有错,错在先皇,他不该毒害忠良!” 苏抚妥协下来,他希望能因此改变裴渊的想法。 裴渊终于冷笑,“大人也记得你说过的话?可惜为时晚矣。我就是要你掌兵出征,屡战屡败,我要看看,究竟是你做得对,还是家父做的对!” “裴渊,圣上那么信任你,将你视作最亲近的人,你这样做良心何安?”面对脱胎换骨的裴渊,苏衍痛心疾首,他想,或许唯一有可能将裴渊唤回的,就是秦翊了。 裴渊淡淡望向苏衍,直截了当地坦白,“我已经没有了良心。” “你——”苏衍气得说不出话来。 “父兄沉冤未昭,弟弟又遭遇不测,为求活路为雪此仇,我不得不亲手烧焦了弟弟……我早就没有了良心……” “师傅——” 一声童音响起,裴渊怔了怔神,以为自己是幻听了。 在众人没有察觉中,荀欢已经带了许多护卫,将这个房间团团围住。裴渊的一番话,她也清清楚楚地听见了。 苏抚见小皇帝果然搬救兵来了,一时感怀,重重跪了下来。 擎坚敏感地察觉到屋外围着许多护卫,见局势不妙,他也顾不得苏衍,跟着另两个夷胡人一同冲杀了出去。 “师傅,”此时此刻,她只想这样唤他,“朕知道你心里苦。朕求你放下恨意,你父兄的事情,朕会为他们正名,将他们以国礼归葬东陵。你看这样可好?” “陛下,你不该来的——”裴渊后退了一步,捂住心口,还是压抑不住心中的痛。 五年的时光里,他教秦翊如何做人,如何为君,圣贤之书读了一遍又一遍。到头来,倒是他最先打破了做人做臣的底线。 苏抚见苏衍已经自由,心落了地,再望向裴渊,他的怒气汹涌起来。说时迟那时快,趁众人不备,苏抚已从怀间掏出精心藏好的短刀,上前一步扼住了裴渊的喉咙。 “陛下,裴渊欺主背君,行不仁不忠不义之事,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老臣愿意为陛下扫除孽害!” 苏抚虽然瘦削,也上了年纪,但毕竟是在军中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将,又有一把短刀在手,他轻易地就控制住了裴渊。 “不!快放了他!”荀欢急了,她大喊出来。 然而苏抚还是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即放开。 “朕说了,谁都不能伤害他!”荀欢紧张地抬高了声音,却不知是不是因为紧张过度,竟眼前突然一黑,失去了知觉…… 太子尚小(26) 醒来的那刻,荀欢腾地直起身来,也不顾头上晕眩,开口就问道:“裴渊呢?裴渊呢?” 龙榻底下跪着乌压压一片人,荀欢一一看去,有苏抚,苏衍,还有许多太医宫人,唯独不见裴渊的身影。 苏衍向前一步跪下回道,“陛下,裴大人勾结外族,出卖东秦,臣私自做主将其押在殿外,还等陛下发落。” 荀欢总算放下心,同时不由得对苏衍心生感恩。晕厥前的最后关头,苏抚的短刀分明卡在了裴渊的脖颈。想毕是苏衍拦下了他的父亲,没有将裴渊就地正法。 焦黑的房间里,她听见了裴渊与苏抚的对话,也才真正明白裴渊身上所肩负的仇恨。从前裴渊对她的转变和无常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一家忠良惨遭杀害,罪魁祸首却是他们倾心相付的帝王……而自己,作为秦徽的儿子,此刻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裴渊的仇人。 思及此处,荀欢跳下床榻,欲到殿外查看裴渊的情况。 小皇帝一动弹,殿中便人头攒动,众人都护着他。 苏抚跪在地上,他望了一眼儿子苏衍,目光中意味深长。之前,他险些冲动就杀了裴渊,好在苏衍拦住了他,否则若是秦翊顾念旧情,势必会将裴渊之死怪罪给他。苏抚颤巍巍地伸出手臂,擦了擦额上的汗。 折腾到现在,夜已阑珊。 裴渊跪在殿外的石阶上,已经跪了大半晚。石阶的凉气从膝头传来,他半梦半醒着,回忆起当初秦徽让他跪在启辉殿前的那晚。那时候,他初初辅教秦翊,满心都是对秦翊的疼爱和期许,对秦徽的忠诚和信赖。而现在,他依旧跪在启辉殿前,心境却全然改变。 大殿的门被推开,迎着洒落出来的烛光,裴渊望见秦翊瘦小的身影。 “罪臣裴渊,叩拜陛下。”说着,他弯下了腰。 看到他违心地向自己请安,荀欢瞧在眼里,痛在心间。 “裴渊,你可知自己何罪?”就算于心不忍,她还是要严厉对待裴渊,毕竟身边以苏抚为首的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她若不管不顾地包庇裴渊,必会给裴渊带来更多祸患。 “臣不知。” 他再不想委曲求全,也身心俱疲,或许大限已到,他该去地下向他的父兄弟三人赔罪了。 荀欢哽住,沉思良久后,缓缓道:“来人,将裴渊关入大牢,严加看管,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望。” 话音刚落,就有侍卫上前,架走了裴渊。荀欢怔然立在殿门前,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说不出滋味。 回府的路上,苏抚与苏衍父子同乘一辆马车。行路颠簸,年买的苏抚已经困意十足,却依旧强撑着精神。 经过这番折腾,苏衍也精疲力竭,他靠着马车,静静听着车毂碌碌的声音。 深思良久,他才开口问向自己的父亲,“裴家的事情,都是真的?” 苏抚眯起双目,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裴疏大人和裴济将军都是被先皇亲令杀害?”苏衍不肯放弃,继续追问。 静默了半晌过后,苏抚才点了点头,“都是真的。当初裴疏与裴济父子率兵,所向披靡,屡战屡胜。然而,东秦国、夷胡国、五目国和南津国向来都是牵制关系。但凡有一方强势起来,其余三方势必会合力打压。先皇要保全的是东秦国,是皇室的祖宗基业,所以即便他裴家战功赫赫,依旧逃不了灭亡的下场。” 苏衍不解,他追问,“那先皇为何不罢掉裴疏的官职,让他告老还乡,安度晚年,为何非要将他暗杀在战场之上?这样的行为,实在伤了忠贞之士的心啊。” 当年的计划,苏抚全程都有参与,他依旧理智地道:“这是其他三个国家提出的要求,他们要裴疏和裴济死。先皇没有正当的理由降罪于他们,就只能在战场上,趁乱杀害他们。”末了,苏抚又道,“这件事情,先皇只交代给为父,是为父安排了人杀害了裴疏。虽然此事并非因我而起,但与我脱不开关系。好在裴家的最后一个儿子也走到了尽头,否则裴渊对我们苏家的仇恨,非死不能化解。” 苏衍沉重地点点头,这几年的共事,让他对裴渊心生敬意,他看到裴家落得如此下场,依旧于心不忍。少顷,他又忖度道,“儿认为,裴渊还并未走到尽头。” 苏抚抬眉看他,目中不解。 “以儿对圣上的了解,圣上绝不会伤害裴渊。即便他下令将裴渊打入大牢,严加看管,也不过是在保护他罢了。任何人非令不得探视,那么普天之下就只有圣上可以去探视他。裴渊反而更加安全。我料想,圣上会伺机偷梁换柱,将裴渊放出宫去。” 苏抚一惊,疑惑中也渐渐相信了苏衍的说法。 夜凉如许,黑云游走。 一想到还在大牢中受苦的裴渊,荀欢如何也无法安然入睡。 折腾了几番后,她终于决定出宫去一趟大牢,不立刻见到裴渊,不将他改邪归正,她无法安心。为了不惊动众人,她只带了两个近身侍卫。 天牢所在离宫有一定距离,过了一柱香的工夫才总算到了。 亮出明黄的令牌,天牢的看守们对着她跪了一路。若是换了平时,她还能兴奋自恋一会儿,可这时候,她满心只有裴渊。 裴渊被关在天牢最阴暗的角落,牢顶的木板上生满了灰白粘腻的斑。他静静坐在散乱的干草上,望着巴掌大的铁窗之外的夜空。 突然间,四周亮起了许多火把,明亮袭来,裴渊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那熟悉的脚步,他一听就知道,是秦翊来了。即便如此,他还是没有回身,他不想看到秦翊,或者说也不想让秦翊看到这样的他。 荀欢静静望着他的背影,许久,许久,终于吩咐旁人道,“开门,朕要进去。” 握着钥匙的看守上前一步,将满是锈斑的钥匙伸进了铁锁孔中,咣当一下,铁链子落地,粗重的木门打了开来。 两个近身侍卫正要随荀欢一同进去,却被她拦了住:“你们全部退下,退出五十步开外。” 侍卫看着皇帝只有半人高的身长,十分担心,“陛下,这实在不妥,裴渊定会伤害你。” 荀欢定定道:“他不会,你们退下,否则朕必会降罪。” 犹豫了许久后,两个侍卫连同几个看守才一同退下。 转眼间,明亮却挡不住阴气的牢房里,只剩下荀欢和裴渊两人。 太子尚小(27) 嘀嗒,嘀嗒……牢房的墙角不断有水珠低落,砸在地上。 荀欢默默数了九十九次嘀嗒后,才鼓足勇气面对沉默冰冷的裴渊。 第21节 “师傅,翊儿错了,翊儿不该让师傅委屈。” 裴渊退后了一步,甚至并不看她。荀欢攥紧了拳头,对自己长久以来的冒失又气又恨,“师傅,你究竟要我——朕怎样,才肯原谅?先皇错杀,朕可以下诏为裴家正名。只是,朕真的不能任命你为太傅,真的不能。” 终于,裴渊浅淡地冷笑出来,这似乎是他唯一的回应。 望着此刻比天涯还要遥远的裴渊,荀欢心痛不已。多少个欢笑的日子,仿佛已经化尘散去。 荀欢抹了抹眼睛,止住了欲滴的泪水,从小小的袖口间抽出了一枚竹签,又高举着手臂递到了裴渊跟前。 裴渊轻轻扫过,瞧见上面飞舞的“荀欢”二字,眼中一涩。 “其实,师傅在那晚的灯市上就已经知道了一切,裴家蒙冤的一切,对么?所以师傅才说,这一天阿翊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以师傅会狠心扔下我,想以我的死来惩罚先皇,我说的对么?” 裴渊转过身去,躲避秦翊的目光。 荀欢不顾他是否愿意听,抬高了语气:“你也做过对不起朕的事情,那时候朕还对此一无所知。朕全身心的相信你,喜欢你,敬仰你,你却狠得下心伤害朕……朕可以原谅你,但你也必须原谅朕。” “不——”裴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复温暖,满是沧桑,“如果那时我便狠心,现在就不会后悔。我应该让你消失在那个灯市上。” 听闻他斩钉截铁的回复,让荀欢浑身一痛,他竟然真的恨到希望秦翊去死……自己在他心中已经完全没有分量…… “可是如果朕真的出事,先皇还是会降罪于你,裴涯还是会被你连累至死!” 裴渊苦笑出来,“难道现在的结果,不是一样?” 嘀嗒,嘀嗒,节奏规律的水滴声,却扰的荀欢心烦意乱。 当她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挽回裴渊的心,她失神无助了好久。 “师傅,你走吧,离开都城,走的越远越好。随你去隐居青山,甚至投奔夷胡。你的错,朕既往不咎……”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其他的办法。 主动放他走,可是她才是最不舍他的。 她穿越过来,其实完全不必为先皇和苏抚负责,她完全可以由着裴渊的心思,任他猖狂。可是,如果那样,裴渊就还会如史书记载的那般,永远被烙上奸臣贼子的印记。她不想世人误会裴渊,不想普天之下只有她一人知道裴渊的真心。 牢房的门大敞着,只要秦翊一下令,他就可以全身而退。可是归隐和投敌都不是他想要的,他从头至尾,都只想善恶有报,拿回他父兄用生命拼杀出的尊荣和地位。 那夜灯市上,他抛弃了秦翊,却在转瞬间后悔。最终他还是找回了秦翊,同时也找回了自己的良心。那一刻,他也曾想正大光明的成为太傅,成为辅弼秦翊的国师。 可是,他还是没能遂愿。弟弟裴涯的惨死,才让他恍然大悟:坚持正途,才是对裴家的诅咒…… 他复将目光落回秦翊的身上,这个孩子还这么小,就不得不面对这些。 裴渊缓缓蹲了下来,张开双臂,仿佛回到了从前的温柔:“阿翊,过来,给师傅抱抱。” 荀欢早已怔住,他是同意离开了么?他的善良又回来了么? 他的拥抱,是她怀念的、渴望的,可是为何此刻她却不敢朝他飞奔过去了? 荀欢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忘了言语。 “怎么了阿翊,不相信师傅了么?” 他又笑了,笑得那么自然,仿佛过去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师傅……” “师傅离开前,想抱一抱阿翊。” 天啊,这句话简直直取荀欢的死穴。 师傅过去的要求,她有太多做不到,唯独这个简单的,将成为告别的礼物。 荀欢终于迈开步子,朝着裴渊扑了过去。 裴渊用力一托,将秦翊结实地抱在了怀里。他慢慢直起身子,淡笑着,望着怀里的小皇帝。 心已经止不住地扑通乱跳,荀欢迎着裴渊的目光,居然在这种时刻羞涩起来:“师傅……” 裴渊一手抱稳了秦翊,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覆上了秦翊的领口。 这—— 荀欢立刻屏住呼吸,他这是做什么,难道要为朕宽衣?一直道貌岸然的师傅莫非是个深不可测的禽兽? 胡思乱想了片刻之后,荀欢清楚地感觉到她的颈间传来了一阵温热…… 裴渊的手!!颀长美好的手!!如此温柔的手…… “等等!” 她终于忍不住了,败下阵来。其实她的心里话是:朕还没准备好! 她恨不得此刻就能变回荀欢的样子,跟她的男神好好温情一番。 然而,下一刻,覆在她颈间的手慢慢加了力,荀欢一时觉得难以呼吸。 “师傅,你力气有点大了。”荀欢欲伸手拨开裴渊的手,却发觉裴渊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 “师傅——” “师——”再不能喊出一个字儿之后,荀欢才明白真相。她顿觉心凉,两只手不由得垂落下来,放弃了挣扎。 死死扼住秦翊之后,裴渊收起了笑容,他轻轻在秦翊耳边道:“阿翊,你要继续相信师傅。” 牢房的光明明灭灭,狱卒正在远处巡逻,只有两个侍卫等在通道的尽头。 终于,通道的另一头传来了脚步声,侍卫一听,很明显,那不是小皇帝的脚步。 利剑已经出鞘,两个侍卫都拔出了剑,等着应对一切可能的情况。 墙壁上先是投出了一道颀长的身影,而后裴渊渐渐出现。 侍卫惊讶地看到裴渊抱着皇帝,正想合上剑鞘,却发现裴渊的一只手扼在了小皇帝细嫩的脖颈。 刷刷,两人同时抽出了剑,指向裴渊,其中一个喝道:“大胆罪臣!快放下圣上!” “谁敢上前,我立刻扭断他的脖子。”裴渊沉着声音,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 荀欢闭上双眼,不想看到他如今残忍的样子。 两个侍卫没了主意,谁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在裴渊的逼迫下,一步步退出了大牢。 “下令,让他们护卫陛下回寝殿。” 这一句是裴渊说给她的。荀欢又察觉到他加大的手劲,终于睁开双眼,“收剑吧。你们跟在朕身后,朕没事。” 最终的最终,裴渊还是欺骗她了。这一次,他挟天子,是真的走向了万劫不复。 太子尚小(28) 次日拂晓,早朝前群臣会集。以苏抚为首的朝廷重臣们,已经在启辉殿内久跪不起。一些朝臣已经商议好,待小皇帝出现后,众人合力上奏,要求处死大逆罪臣裴渊。 然而已经到了朝会的时辰,太后都已在帷幕后坐定,小皇帝却还是没有出现。 约莫又过了半柱香的工夫,众人等得有些焦躁,太后也站起身来,察觉到今日的不同寻常。 “太傅大人,你可知皇帝因何还不来早朝?” 帷幕后的太后发了话,苏衍忙上前一步,站了出来,“回太后,昨夜突发情况,圣上后半夜才得以歇息,今早或许起得晚了——” 苏衍如此猜测,也是因为他此刻十分困倦。因为裴渊的事情,昨晚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一个大人尚且扛不住了,何况秦翊还是孩子。 “突发什么情况?”太后不解,她还不曾听说任何风吹草动。 苏衍一时口滞,不知整件事该从何说起。 太后见他犹豫,声色不禁严厉起来:“什么事,连哀家也不能知道?快说!” 一旁的苏抚见状,也站了出来,将昨晚的事情一丝不落地说给了太后。 再上前几步,绕过三重厚厚的帷帐,就是朝堂了。 荀欢依旧被裴渊抱在怀中,脖颈间却抵了一把锋利的短刀。从被挟持到现在,裴渊从未和她说过一句话,她无法揣度裴渊的意图。 “裴渊,如果你就此收手,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如果你执意挟朕上朝,朝堂群臣会集,你如何能得善终?!”她焦虑了,更是生气了,她仿佛不在乎架在颈上的刀刃,语气丝毫不软。看着裴渊这样执迷,她不禁想到穿越前在史书上看到的话语:东秦国太傅裴渊谗佞专权,欺上压下,结党营私,害人误国,挟幼主以令诸臣,杀太后以绝后患,杀忠臣以绝口舌…… 如今,他真的挟幼主令诸臣了,难道后续的一切都会继续印证? 裴渊的脚步骤然停住,他定定地伫立了片刻后,平淡回应:“阿翊,师傅早已没有了善终。” 她能品味到他话中的绝望,一时心软,“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犯下滔天大错,为后人诟骂。师傅,我真的不想啊……” 不论秦翊怎样挽留,裴渊都不为所动,心已死,秦翊在他眼中也不过是达到目的的棋子。 朝堂上跪了许久的臣子们,听完苏抚的讲述,都开始交头结尾议论起裴渊。 太后听完,内心也久久不能平静。她没有想到,显赫忠正的裴家之后裴渊竟伪造死亡,投敌卖国,简直罪不容诛! 就在不明真相的愤慨声音越来越高时,一声通传打断了大家的议论。 “上朝——” 接着,大家都看到了角落里出现的裴渊,和裴渊怀中的皇帝。 “这——”苏抚看到裴渊,早已目瞪口呆。 苏衍也忍不住颤抖起来,明明两个时辰前裴渊被关入大牢,怎么摇身一变就抱着小皇帝前来上朝?秦翊竟然会纵容他到这个地步! 帷幕后的太后也惊讶了,她望着裴渊,又转而望向苏抚,年轻不经世事的她,一时没了主意。 然而,待裴渊站在了龙椅前,众人才发现小皇帝竟是被裴渊挟持了! “裴渊!你想做什么?!快放下圣上!”苏衍指着他,义愤填膺。 “嘘——”裴渊轻轻一声,刹那止住了满堂哗然。他扫视众人,语气淡淡,说的却是最有威慑的警告:“谁敢轻举妄动,就是意图谋害皇上。” 苏抚见事情发展至此,隐约预料到裴渊此举的目的,他不由得为苏家担忧起来。 看着裴渊高高在上,大言不惭,苏衍按捺不住:“谋害皇上的分明是你!” 裴渊望了苏衍片刻,一抹不着痕迹的笑闪过嘴角。下一刻,只见他手腕一转,刀锋便在秦翊的脸颊上划出了一道血迹。 荀欢完全躲避不及,脸上就传来刺痛感,她这才明白,如今的裴渊是真的忍心伤害秦翊…… “这道伤是因为你,太傅大人。”裴渊刻意在太傅二字上加了力,字字生风。 “你!” “退下!”苏抚见苏衍一气不过,还要上前,伸手拦住了他。他抖了抖朝服,稳住语气,问道:“裴渊,你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