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这剧情不对》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将军,这剧情不对》 作者:奶油馅 文案: 楚衡穿了,穿成了原著里二十岁就药丸的炮灰。 他看着自己的金手指,觉得不能这么认命。 【小剧场】 楚衡甩着手里厚厚一叠欠条:“你欠我的银子什么时候还?” 某人:“拿我抵要不要?” 看文指南—— 1.古代架空,架得很空,所穿小说为原创; 2.主受,1v1,he; 3.穿书后自带剑三万花医术,金手指有,粗大腿有,主角本人壕。 内容标签:平步青云 天之骄子 宫廷侯爵 主角:楚衡 ┃ 配角: ┃ 其它:穿书,万花医术 ========================== 第1章 【零壹】书中人 抬眼看了下游戏左上角显示的时间,又到凌晨三点了。 楚衡打了个哈欠,对着一起挂在yy里的游戏好友们道了声晚安,随手准备退游戏,上床睡觉。 游戏画面里,大万花谷的花哥站在大药臼边上搓完最后一颗药。 楚衡退了游戏,趁着退出的功夫,站起来打算去倒杯水。 摘下的耳麦还没放上电脑桌,他眼前突然一黑,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按桌子,却已经没了力气,直接倒在了地上。 耳麦连着线从他的手里砸到地上。 楚衡躺在一张软榻上,直愣愣地望着头顶发呆。 他这是……死了? 阴曹地府是长这样子的? 软榻,矮桌,蔺草席,还有脑袋底下硬邦邦的枕头。这些看起来,都不像是地府里的东西。 他还是有些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楚衡闭了闭眼,觉得脑壳疼的厉害。 他只记得,刚才他还在电脑前打游戏,正退游戏准备睡觉,起身去倒杯水的功夫,怎么就眼前突然一黑,然后倒了。等到醒来,周围的环境就已经变了一副模样。 尽管不知道地府怎么长得和电视剧里拍的不一样。但楚衡大概能猜得出来他自己的死因。 对于一个活了三十年,还没男朋友,被同事戏称“拼命三郎”的有志青年,他觉得自己的死并不意外。 每年那么多新闻报道里的,青年猝死案例不是随便写写的。 只不过是从平面报纸上,落到了他自己身上而已。 更何况,在这道惊雷砸到他头顶上之前,他因为某项亲身参与的科研项目,已经连续加班了三十一天,累计加班时间将近250小时。 就连补休,还是刚刚拿到手的。 作为红旗下长大的五好青年,楚衡算是出身在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是搞科研研究的,几个叔伯舅舅,不是军工制造业,就是中西医。 楚衡还是个萝卜头的时候,就跟着在大学教中药学的姥爷在药圃里进进出出。成年后,更是自然而然走上了长辈们的路子,进了军工科研院做设计。 科研院这段时间任务很重,他负责的部门又是其中较为重要的一环。连着上了三十一天的班,他好不容易能补休,正准备在自己的单身公寓里好好睡上五天,结果当天晚上就被游戏里的好友一通电话叫了起来。 于是休假变成了舍命陪君子,熬夜打网游。 可说来说去,把命丢了才是最丢脸的事情。 “要上社会新闻了。”楚衡在榻上打了个滚,把脸埋在薄毯里,憋闷的自嘲。 早知道会死得这么憋屈,宁愿是躺在床上一觉睡死的,怎么说也比被人破门而入发现死在电脑前好。 不过话说回来,地府里怎么这么重的艾叶味? 楚衡诧异半晌,终于掀开身上的薄毯从榻上坐了起来。 屋里摆着张矮桌,上头摆了一面铜镜,楚衡下了榻走到在镜子前停下。 看着铜镜中裹在宽松的中衣里的清瘦身躯,和一张煞白的脸,楚衡微微蹙起了眉头。 这是张对男人来说,太漂亮的脸。 丹凤眼,笑唇,不开口就先有了三分笑意,凑近了看,耳垂上长着一颗小痣,一头乌发披散地落在肩头。 偏偏脸色煞白,眼底还有青黑,看起来像是身体很虚的样子。 但,这不是他的脸,更不是他的身体。 “忧思日久,素体虚弱,中气下陷。” 只看了一眼,楚衡忽然心惊地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吐出了几个陌生的词。然而混沌的脑海中,竟然还条理清晰地列出了对症下药的方子。 与此同时,心头隐隐还有奇异的暖流淌着。 他稍稍提劲,脑海中竟还划过太素九针的要诀。 所以,他其实不是死了,而是穿越了? 并且还带着他大万花谷的离经易道? 楚衡对自己的这个猜想表示惊恐,头皮顿时一紧,对着镜子就去解身上的中衣。 敞开的中衣里,是一具很瘦很单薄的身体。 跟楚衡以前那具没有六块腹肌,但也晒出了健康小麦肤色的身体比起来,简直就是弱鸡。 要不是确定底下的确是带着把,他真的会认为自己其实穿越成了个女人。 对着镜子,楚衡伸手摸过自己胸腹。每到一处,他的脑海里都会自动跳出皮囊下的脏器名,以及穴位名称。 “天突、紫宫、膻中……石门、中极……” 尽管他从小就耳濡目染了不少中药学的知识,但那都只是最浅显的部分。 可现在,从脑海里不断往外涌的这些陌生又熟悉的内容,实在是让楚衡有些心惊肉跳。 “要冷静。”楚衡深呼吸。 穿都穿了,还能怎么样。一板砖拍死重新再来一次? 楚衡咬牙,后悔药没得买,只能既来之则安之了,先看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再想想在这个世界活下去的成本有多高吧。 不过有了离经心法当金手指,最不济当个赤脚大夫应该是没难度的。 屋外传来来回走动的声音,楚衡转了个身,径直推开门去看。 梳着童子髻的小孩正来来回回抹着屋外的走廊。听到声响,小孩屁股往地上一蹲,仰着脖子冲楚衡笑:“三郎起了,灶间还热着馎饦,可要吃些?” 三郎? 楚衡愣神。 “三郎这是怎么了?” 小孩伸手,似乎想要握楚衡的手,突然想起自己的手抓过擦地板的抹布,害臊地收回手。 “三郎是不是烧坏了?我叫阿兄去请大夫!” 小孩说着,丢下抹布就要跑。楚衡一把把人拉住,指着自己:“我叫三郎?” “哇!” 小孩突然大哭,一边哭一边喊:“阿兄,三郎真的烧坏了!三郎烧坏了!” 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的楚衡,哪怕跟小辈,关系都因为长辈们的对比搞得有些疏远。 他这辈子最怕的一件事,就是小孩哭闹。 眼前的小孩刚扯开嗓子哭,他就有些手足无措了。 直到有个少年用木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食物过来,小孩这才止住了嚎啕,抽泣着就去拉他的衣角。 “三郎怎么在吹风?快进屋歇息,别又烧了。”少年瞧见楚衡穿着单薄的中衣站在走廊上,吃了一惊,赶紧将木盘让小孩接过,上前就要扶他进屋。 从走廊进屋,再坐上屋内的胡床,整个过程,楚衡都在发懵。 “三郎快吃了这碗馎饦。”少年脸上露出恼色,劝慰道,“三郎在府里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脏东西,一回来就发起烧来。除了汤药,也没吃进什么东西,大夫说要是再不醒,就怕难了。” 被个明显比自己小上一大截的少年管,楚衡有些不自在地接过汤碗,说了声谢谢,低头喝了一小口。 大概是这具身体真的饿坏了。 第2节 第一口热汤才下肚,楚衡就听见自己的肚子发出了咕噜噜的声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见那对兄弟俩双目发红,心里还觉得有些奇怪,可生理上对食物的渴望让他实在没功夫过门其他,填饱肚子最要紧。 趁着填饱肚子的功夫,楚衡分出了些精力在努力理着脑子里,属于这具身体的乱糟糟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主人很巧的是,和他同名,也叫楚衡。 不同的是,因为分家较早,未及弱冠就先取了字。 小字,燕堂。 父亲是江浙一带有名的米商,在扬州城内更是富贵得从手指缝里漏点油水出去,都能养活几家人。 楚家祖辈都以种植粮食和贩卖粮食为生,积累了几代人的财富,才到了今日的地步。 楚家有钱到什么地步,楚衡并没有概念,但是从记忆里看,前任虽然是个庶子,但分家时得到的田产多得让他觉得心惊。 要只是名字对的上,可能是凑巧了。 可名对上了,字多上了,连家世也对上了,就不是巧合了。 楚衡沉默地吃完一碗馎饦,看着跟前一大一小兄弟俩,心里咆哮。 我屮艸芔茻,他这不止是穿越啊,根本就是穿书了! 科研院的搭档妹子,有个业余写小说的爱好。 之前加班那段日子,妹子贡献了自己写的一本小说的txt当他的厕所读物。 封面配了个很意识流的图,标题是很有味道的几个艺术字——与君歌。 听着像言情,但直到楚衡看完,八十多章的剧情里,愣是没看到任何男女主角的对手戏。 哦,连男男主角对手戏都没有。 应该是无cp剧情流了。 于是楚衡就在那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地看完了八十多章的连载文。 对别的他还没那么深的印象,但是对这个跟自己同名同姓的炮灰配角,楚衡的印象实在是深刻得不行。 原因无他。 妹子就写到这个配角的死,然后坑了。 所以,坑神的怨念就是把自己这个读者,召唤进了被坑掉的书里? 楚衡忍住满心的卧槽,觉得自己是该好好计划下怎么活下去了。 书里,前任死于及冠那年。 为了不让敌国铁骑伤害百姓,抢夺粮草,前任以己之力,困守粮仓,最后一把火把自己和满仓的粮食都烧没了。 他的要求不高,能混吃等死到六十岁就行。 二十岁就死,实在是太早太早了。 楚衡深深吸了口气,满屋子的艾叶气味侵入心脾。 不过,想要安安稳稳活到老,那眼下最先做的事情,就该是调查调查前任究竟是怎么还没到二十岁就死了的。 虽然前任不死,他就没法子借尸还魂。 但,既然占用了人家的身体,就该让人死得明明白白才行。 那么,死因是什么? 是意外,还是…… 想起少年提到从府里回来就开始发烧,楚衡忽然有个不太好的猜想。 该不会,害死前任的人,其实就在楚家? 楚舔舔唇,没来由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刚想伸手给自己搭个脉,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门仍旧关着,在脚步停下那一刻,响起了敲门声。 管事在外小声问道:“三郎可有起了?” 楚衡瞥一眼少年。少年随即低声回道:“是诸管事。” 像是想起了什么,少年又添了句:“因了三郎病了好些日子都不见康复的关系,阿郎赶走了原先打理庄子的老陈头,从扬州送来了这位诸管事。” 因为心底的那一丝怀疑,楚衡并未马上开口应声,而是看了眼少年身边的小孩,冲房门口抬了抬下巴。 小孩咧嘴一笑,利落地跑到门口,推开一条缝。 “三郎刚吃了些东西,这会儿又躺下睡着了。诸管事有事就同五味说,等回头三郎醒了,五味就告诉三郎。” 楚衡抬头,看见小孩胖墩墩的小屁股扭啊扭的,忍住笑。等门外管事离去,他这才朝着小孩招了招手。 “怎么了?” “诸管事说,庄子边上那些佃户正上门闹呢。说是三郎要是今个儿还不给个准话,或是真要涨租,就好叫三郎知道,言而无信该得什么报应。” 等等! 他对这段剧情一无所知,书里貌似没写吧?! 楚衡睁大眼。 明明是震惊,可他的丹凤眼再配上笑唇,怎么看也不像是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抬眼,望向铜镜里那张漂亮的脸,深深觉得,自己根本就是接手了一个巨坑的烂摊子。 第2章 【零贰】田间客 八字胡,绫罗衣。 面庞圆得像极了十五的月亮,咪咪小的双眼中带着一丝和痴肥的身材截然不同的精明。 楚衡坐在胡床上,盯着走进中堂的管事看。 楚衡是头一回见到能胖成这样的人。那脸庞跟身躯,胖的就像气球,肚子腆着也只有《超能陆战队》里的大白能比了。 可人家好歹得了个暖男的称号,这位诸管事嘛…… 大概只能让人想到一个词——脑满肠肥。 楚衡现在住的庄子,名叫别云山庄,是前任被分家的时候得到的庄子。和这个山庄一起的,还有四百多亩地和八家佃户,以及果林和一座不太起眼的小山。 说起来,前任他爹也不算怎么亏待他,好歹还分给他这些田地。也没把佃户给迁走,照样留了下来。 那八家佃户就住在山庄里,因人口不算太少,渐渐也发展成了一个小村子。前任活着的时候似乎为了行善积德,答应给他们免三年的租。 而这回佃户们闹上门来,却是因为别云山庄突然要涨租了。 山庄主人还躺在病榻上吊着口气,怎么可能有功夫去张租? 这事不用说,十有八九,是跟前这位管事自个儿的主意了。 诸管事单名一个枋字,是前任嫡母娘家带来的管事。一进中堂,他似模似样的做了个激动的神情,抹了抹眼角:“听闻郎君回庄子的路上染了病,到了庄子上边一病不起,老奴这心里难过啊。” “无碍了。”楚衡言简意赅,“不是什么大病。” 他这会儿已经记得了前任的记忆。他身边的两个伺候的小童,年长的叫做白术,年幼的叫五味,是对兄弟。 从记忆里看,前任是颇为信任这两个小童的。而被赶走的老陈头,原先是前任所住的这座别云山庄的大管事,负责一切对外的事务安排。踢走老陈头,换来一个诸枋,庄子上立即就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还真是凑巧的很。 “郎君有所不知。郎君这一病,叫庄子里多少人生了二意,那些佃户竟然还敢闹上门来!郎君为人和善,定是从前对这些泥腿子太过纵容了,才叫他们爬到郎君头上撒野!” 诸枋说的义愤填膺,楚衡笑笑,压下翻白眼的冲动,叹了口气:“诸管事,你也知我病了许久。还不知外头那些佃户究竟是怎样的情况。” 听闻他的话,诸枋看了眼中堂边上摆的矮几:“这事说来话长。” 楚衡“哦”了声,忙请他坐下,又叫五味去端来茶汤和点心。 见此,诸枋的脸上展开一丝笑意,大模大样地在矮几后坐下,尝了口茶,似乎不满意茶叶,还拧了拧眉头。 “郎君少年英才,可惜不通庶务,过去那老陈头在庄子里时,想必仗着郎君心善,欺上瞒下,竟然答应给那些佃户免了三年的租。” “只免了三年的租,难道也不成?”楚衡试探着问。 诸枋挺起腰板,哼了一声:“郎君虽然聪明,可到底年少,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关键。这两年气候不好,田里产出少了大半,只怕来年就要遇上旱灾。到那时,粮不够,租金也一分不收,到那时候,郎君要拿什么养活这庄子上上下下这么多人。” 楚衡身边有个聪明的白术,再加上这会儿已经越来越清晰的记忆,他再清楚不过别云山庄里的情况。 这庄子到手里的时候并不是个空壳,起码佃户们都在,日子也都能过得下去。前任八岁就过了童子科1,如果不是出了意外,早以神童之名入朝为官去了,怎么也不可能留在这里当个小地主。这样的人不通庶务是可能的,但绝不是个蠢的。 四百亩的田地当初不少是荒地,后来在前任的安排下全都开垦成了良田。三年免租是前任经过深思熟虑后让老陈头吩咐下去的决定。这一点,楚衡记得很清楚。 前脚才答应三年免租,才不过一年,就立刻改口涨租。佃户们不懂山庄管事为什么突然换人,只知道管事能说这话肯定是郎君的主意,这才闹出了如今这事。 压下心中冷笑,楚衡缓缓点头:“这事,是我想的太简单了。只是既然早就吩咐下去,又已经免了一年的租,不如就继续免下去。等到三年期限满,再提涨租的事。” 听到要推迟涨租,诸枋就变了脸色:“郎君不可!那些佃户郎君稍一纵容,日后可就管不了了。” “那不如这样。”楚衡想了想,“请各家进来,我与他们坐下谈谈。” “不可……” 这回楚衡没再叫诸枋把话说完,头一扭,冲着白术就喊:“去外头把人请进来吧,叫他们别急,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完了又叮嘱五味,让厨房赶紧备上些吃的,待会儿一道送上来。 说完这些,楚衡这才笑眯眯地看向诸枋:“诸管事,不如留着一道听听佃户们的意见。说不定还能商量出什么法子来。” 诸枋哪里敢留,顾不上喝茶,赶紧从中堂溜走。 今日这帮佃户在山庄外闹事的时候,就差点拿镰刀斧子劈了他。这会儿,他是躲着那帮粗鄙不堪的家伙还来不及,才不愿上赶着挨揍。 想当初,他也是账房出身,后来做了别的庄子的管事,那也是光哼哼两声,就有人急着端茶送水的角色。 可到了别云山庄,原想着借扬州楚家两位阿郎娘子的光,捏一捏这个小子,却没想到人没捏成,倒是先踢了那么大一块铁板。 楚衡见他跑得飞快,忍不住趴在靠着胡床发笑。正巧五味迈着短腿从中堂外进来,滚到他身边,仰起脖子问:“三郎在笑什么?” “笑有的人扯着虎皮装大旗,但旗杆子没拿稳,砸着自己脑门子了。” 这典故五味自然是不懂,楚衡也没打算多解释,只等着白术把佃户们带来把话都说说清楚。 那些佃户们都堵在山庄门外。白术带着他们往主宅走,也走了好一会儿的路。 中堂的四扇门都敞开着,楚衡就坐在里头的胡床上,见着廊下局促不前的农家汉们,忍不住眯了眯眼。 都是些看着顶普通的农夫,粗布短衣,脚上的鞋子大概并不干净,见了中堂的地面,不敢往里踩。 第3节 楚衡知道,叫他们往里走,多半一个个都是不敢的。反正他也有些坐不习惯胡床,不如一块去走廊上坐着。 这么一想,楚衡随手拿过一壶热茶,裹着衣裳就走出中堂,往走廊上随地一坐。 “来,都坐吧,随便坐。”他拍了拍屁股底下被擦得发亮的走廊,毫无架子道,“我前几日病了,烧得有些糊涂,记不住你们的名字。都报个名,我记下,到时候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如何?” 既然要同郎君见面,那八家佃户自然是各自派了家里说得上话的男丁来。几人过去也同楚衡见过,只觉得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听说差点就能当官,但不知怎么就从家里分了出来。 可这回再见,分明觉得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话多了,看起来也亲切了不少。 “回郎君,小的家里姓邵,属牛,叫我阿牛就行。”有个年纪看起来最轻的先开了口。 五味这时候已经拿来了楚衡先前吩咐的笔墨纸砚,又吭哧吭哧搬来小几,就盘腿坐在边上,探头看他写字。 楚衡记下了邵阿牛的名字,又仔细问过家中有多少人,男丁多少,女眷多少,租赁了多少田地,近年产量多少。 这些原本都是有记录的。只不过如今都在诸枋手里,楚衡不敢保证这几天的功夫,诸枋会不会动什么手脚。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索性再摘录一份。 邵阿牛开了头,剩下七家佃户也都不好意思鼓着气,老老实实地把家里的情况都说了。 说话间,厨房的热菜热饭也都端了上来。肉糜羹、热汤饼、爽口的开胃小菜一应俱全。 几个佃户一边就着这些,一边说话,不多会儿也都放松了下来,开始当着楚衡的面开了几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等最后一个佃户说完话,楚衡也罗了笔。五味和白术帮着把小几和笔墨扯下。走廊一下子就只剩下他和佃户们。 “我曾答应过大伙儿,免三年的租。” 听楚衡终于提到涨租的事,佃户们热汤也不喝了,放下碗,紧紧盯着他看。 楚衡抬起头,微微一笑:“这事,不变。” 他话音才落下,佃户们都松了口气。邵阿牛瞪圆了眼睛:“郎君真的不涨租吗?” 楚衡点头。 他是搞科研的,对数字最为敏感,结合各家报上的近年田产来看,免三年的租,并不会有多大的影响。诸枋一来就想着涨租,大概是为了能从中贪墨。 佃户们多老实本分,一听说免租的事不变,也没想过去问先前那新来的管事为什么说要涨租。 邵阿牛面上略带兴奋,激动地一胳膊肘撞翻了手边的汤碗。好在喝了大半,剩下的这些只沾湿了楚衡的衣角,没让他烫着。 可即便如此,正巧回来撞见这场面的五味,还是扑了上来,抓着楚衡就红了眼眶。 “三郎疼不疼?”五味不满地瞪了眼邵阿牛。可他人小,鼓着脸的模样不觉得有多生气,反倒像是在同人撒娇。 邵阿牛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郎君,你这衣裳……多少银子,我……我赔你吧……” 他虽然说赔,可心里也是打着鼓,生怕一件衣裳要了他家一年的收益。 看着邵阿牛那副肉疼的面孔,楚衡还有点好笑:“行了,不用你赔。”他说完话,看着面前老实巴交的邵阿牛,突然说,“衣裳虽然不用赔,可你得帮我办件事。” “郎君只管吩咐,我邵阿牛没钱,可有义气。” 楚衡忍笑。他用不着邵阿牛讲什么义气,能有三分的忠心倒是不错的。 “你帮我去接一个人。”楚衡翻了翻手里写满了字的本子,视线落在邵阿牛名下,“等你把人接回来,要是愿意,你就留在我身边给我做事。一年我给你一两金子。” 楚衡早就在脑子里算了下。他穿的这本书是纯架空的,物价方便有些混乱,一两金子约等于六贯钱,一贯钱差不多是一千文。一斗米十五文,一斗小麦三十五文,一斤盐四十文,三枚鸡蛋一文钱。这么类推下去,一年一两金子,对寻常人家来说已经是不错的收入了。 再加上邵阿牛家还租了五十亩田,一家老小十余口人,足够生活得比从前富裕一些。 他现在需要人,邵阿牛这人以后不管能不能近身使唤,目前招揽过来都还是不错的。大不了往后打发他做别的。 楚衡这话一出,其余几个佃户都睁大了眼,有些羡慕地看着邵阿牛。而邵阿牛本人,摸了摸后脑勺,迟疑的问道:“郎君,你说这话真的假的?一年一两金子?” 见楚衡点头,邵阿牛嘿嘿一笑,乐开了花:“一年一两金子,我能给我媳妇买身好看的衣裳了,买绢布的。再给侄子买一套文房四宝,沾沾郎君的光,说不定以后老邵家也能出个读书人。” 笑够了,邵阿牛一拍胸脯,“咚”的一声:“郎君你放心,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吩咐,我邵阿牛一定给你做好了!” 楚衡冲他微微一笑:“你帮我去把庄子原来的陈管事接回来。就说我病好了,想活动活动筋骨了。” 他的话里带着点奇怪的意思,邵阿牛听不大明白,可瞧着那张苍白漂亮的面孔,突然觉得他家郎君是该活动活动了。 啧,这瘦精精的,感觉他一只手就能把郎君给提起来。 第3章 【零叁】小蹊跷 郎君答应了不涨租,也依旧照着之前答应的这几年免租,别云山庄的这八家佃户顿时放下心来。 如今年头不好,田产一年不如一年,能少缴一年的租金,对于佃户们来说,都是件好事。 他们早做了打算,要是新来的那位管事说涨租的事是真的,他们就大闹山庄,然后豪气地跟郎君辞行,到别处当佃户去。 如今一切照旧,他们又可以乐淘淘地留下照顾租赁的那几十亩地。 听白术描述了佃户们各自回家后,一家老小欢天喜地的样子,楚衡微微扬唇,觉得舒心了不少。 他上辈子学的是理工科,种地这事对他来说,简直两眼一抹黑,要是这些人一气之下走人了,前任留下的这四百多亩地到了他的手上,可就真的都要荒了。 好在,佃户们最好说话。只要条件达到了,自然还是愿意留在熟悉的地方继续耕种的。 再怎么说,别云山庄都是前任分到手的家业,不求兴旺发达,但求无功无过。 要不然,楚衡睡着了都怕前任夜里入梦,掐着他脖子哭喊“还我命来”。 前任楚衡是庶出,他娘是良家女,小门小户的被楚衡他爹楚大富的正头娘子看中,抬进楚家做了妾。 楚大富的几个妾都是正房亲自纳进家门的,在楚衡的记忆里,各个都是娇花,但无一例外没有生育。 前任的出生,是意外。 大概就是这么个意外,有些碍了人眼。 八岁那年,前任过童子科,如果没有楚家阻挠,应该早就授官了。 十四岁前任又过关斩将,一路从扬州考进了燕都参加殿试,结果殿前失仪,被斥,幸好捡回一条性命。 等到十六岁再考…… 大概是因为这段记忆太过难以启齿,楚衡回忆了很久都只有些模糊不清的记忆。 可他知道,这段记忆,应当和前任的死脱不了关系。 不过不管怎样。 楚衡打了个哈欠。他有的是时间搞清楚前任的死因究竟是什么,等搞清楚了这桩事,接下来就该好好谋划怎么活过二十岁,混吃等死到六十了。 于是,楚衡就这样一边在山庄里好吃好喝,一边温习离经心法,顺带着调理这具身体,过了几日,终于等来了去接老陈头的邵阿牛。 老陈头是别云山庄的老人了。 前任他爹楚大富三十多岁的时候,从人手里买下了这座山庄和周围的田地山头。楚大富虽然对小儿子没多大感情,可也怕别人议论楚家苛待庶子,分家的时候,直接就把这里给了小儿子。 老陈头那时候就已经在这里当差了。 正是日头西下时分,从内院出来,迎头就能看见天边毫不吝啬地铺满了大片的红霞金光。楚衡站在原地,看得有些呆了,直到白术又催促了几声这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 五味就跟在边上,仰着脖子问:“三郎在看什么?” “在看天边的红云。” “好看吗?” “好看。”楚衡伸手摸了摸五味的脑袋,“去叫厨房准备一桌菜,再要几坛酒。” 五味闻言,似乎是怕他大病初愈又贪杯,瞪圆了眼睛。等楚衡再三保证只小酌两杯,这才听话地奔去了厨房。 等人一走,楚衡回头看了眼跟在身后,一脸忍笑的白术,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看着强做镇定,背着手大步往前走的主子,白术终究忍不住笑出声来。 进了中堂,楚衡一眼就瞧见正手舞足蹈说话的邵阿牛。再看他跟前的老头,抖了抖眉毛,指着邵阿牛教训了几句。 这人就是老陈头了。 楚衡一眼便认出了他。老陈头如今已经五十多了,额头上的褶子多得能夹死蚊子。和诸枋不同,老陈头在别云山庄当了这么多年的大管事,身上穿的依旧是那几套粗布衣裳。 楚衡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老陈头,脑海里很快就对他的身体情况做了个判断。 五十多岁的年纪,放在古代,已经步入老年。但兴许是一直做活的缘故,老陈头的底子并不差。 起码,比楚衡自己要好上许多。 楚衡叹了口气,想着靠帮忙调理身体来拉拢老陈头,大概是不行了。 只盼着这一位,是好相处的。 老陈头余光瞥见他进了中堂,眼皮子往上抬了抬,不吭声。倒是邵阿牛,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立马安静了,垂着手站在跟前:“郎君。” “嗯。”楚衡点了点头,说,“回头下去找我的小童领赏。另外,从明日起,你暂时跟在陈管事的身边做事。我若是要找你,记得随叫随到。” 邵阿牛闻言,脸上顿时绽放开大大的笑容,嘿嘿笑着摸了两把自己的后脑勺,忙听话地往中堂外走。 白术和五味这时候也退了下去。中堂之中,只留下了楚衡和老陈头。 老陈头站着不动,一言不发,直到楚衡径直走到跟前,俯身行了一礼,这才叹息道:“郎君这是何必。” 楚衡惭愧:“前些日子染病在床,竟不知陈管事被寻了理由赶走,实在是愧疚。” “你一个读书人,腰板要直,怎么能向我这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行大礼。”老陈头皱眉,又等了一小会儿,才开口道,“何必使人找我回来,别云山庄有诸管事在,郎君可高枕无忧。” 楚衡不信邵阿牛这一路上没把涨租的事同老陈头说,只当不知,又仔仔细细从头说了一遍。末了又道:“若他能安分一些,我倒是能留他在庄子上当个小管事,月俸方面自然不会少了他。可如今看来,只怕这人野心不小,别云山庄留不得他。” 老陈头沉默地听着,完了终于给了回应:“郎君可下定了主意?” 他停了一停,抬眼朝楚衡笑了一下:“郎君若是执意要我回来,可就要得罪人了。” 回应老陈头的,是楚衡唇角扬起的弧度。 “自然是,不怕的。” 老陈头才回山庄,诸枋就得了消息。 田间地头的佃户们都在谈论他回来的消息。这些佃户同老陈头认识的久一些,关系也都不错,知道老陈头被赶走来了位新管事的时候,还有人自发地送了他一段路。 于是人一回来,佃户们就又都高兴了起来,纷纷商量着什么时候请老陈头到自个儿家里喝上两壶。 可佃户们高兴了,诸枋却气得无处发泄。 第4节 他来别云山庄的路上,早就盘算好了日后要怎么把楚衡踩在脚底下。可才接管了庄子没几天,楚衡竟然病愈了,不光如此,还一来就给了他响亮的一巴掌。 诸枋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中,刚进院门,来山庄的路上新纳的小妾,就妖妖娆娆地迎了上来。 “阿郎这是怎么了?” 诸枋怒道:“怎么了?被个不长眼的小畜生踩了一脚!他竟然把姓陈的那个老东西找了回来,这会儿正跟人在中堂那边把酒言欢!” 小妾一愣:“郎君不是读书人吗,怎么会和这种田舍郎1在一块喝酒?” “书读傻了,可不是脑子糊涂了。也不看看楚家现在什么情况,都已经把人踢到乡下来了,还连个脑子都不带,早晚有一天被自己玩死。”诸枋憋了一肚子气,一把拽过小妾,顾不上天色还没黑,直接把人压在院子里的一棵树下搓揉。 等到泄了火气,诸枋从地上起来,抖了抖裤子,对着听见动静就躲进柴房不出来的小丫头吼道:“去把林管事、朱管事都叫过来!” 说完,他又抓了把小妾的胸脯,咬牙切齿:“我就不信了,这么个书呆子我还拿不下他!等明日他哭着求我管事的时候,我就给你打一支金簪。” “好呀。”小妾娇笑着贴到诸枋身上蹭了蹭,“我要跟皇宫里的娘娘一样,做凤头的,还要嵌玛瑙翡翠。” “给你做,都给你做。” 楚大富把别云山庄给楚衡的时候,庄子上还配了三五个小管事。 老陈头算是总管,底下还有负责采买的林管事,负责粮食买卖的朱管事等人。 当初老陈头在的时候,林朱两人的位置是油水最多,但被盯得最牢的。一年也贪不了多少钱。 等到老陈头被赶走,诸枋一进庄子,就把这里头的几个小管事都摸了个一清二楚,更是明里暗里试图拉拢。 林朱两人心思活络,当即就跟了诸枋,如今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楚衡不肯涨租,要给佃户们免租,一定程度上,也影响到这两人能到手的钱。 一听说诸枋找,两人顾不上正打算跟婆娘钻被窝,套上衣裳,连滚带爬地从各自家里跑了出来。 这一晚,诸枋的偏院亮了一晚上的蜡烛。 翌日一大早,楚衡从榻上坐了起来。 外头阳光正好,五味和白术都不在门外,楚衡乐得自在地站在走廊上舒展筋骨。 前任不知道是怎么糟蹋身体的。这几日虽然好吃好喝,再加上楚衡靠着金手指,开了几道万花谷调理身体的方子,终于是把身体调整得好了一些。 可说到底,依然是副风一吹说不定就能飞走的身体。 楚衡十指相扣,弯腰利索地往走廊上拍了一下。等直起腰来,就瞧见走廊那头,五味端着铜盆,一脸懵逼地站在那儿。 在满脑子“三郎中邪了”的胡思乱想中,五味的视线始终没离开过楚衡的脸。 实在是被盯得不好意思了,楚衡这才咳嗽两声,把换下的中衣盖在了他的脸上。 “你阿兄呢?” “阿兄去厨房端药了。”五味抓下中衣,仔细叠好放到了榻边,“自从病好后,三郎变样了。” 楚衡一顿,心里苦笑:“以前的三郎是什么样子的?” “啊,不是说三郎以前不好。”五味抓了抓头发,有些不知所措,直到看到楚衡脸上微微扬着的唇角似乎带着笑,这才道,“三郎从前总是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日夜颠倒的做文章。三郎从前也很少说话,每日同我和阿兄说的最多的是点灯、研墨。不像……不像现在,总是笑盈盈的,还常摸我的头,给我好吃的糖果。” 听见五味的应声,楚衡有些哭笑不得地抬手摸了摸唇角。 前任的笑唇不是天生的吗,怎么轮到他了,就变成总是笑盈盈的? 至于糖果。 楚衡垂下眼帘。他给五味和白术喂的糖果,其实是他这几日得空买来药材亲手制成的健骨丸,两个小童的底子比前任好不了多少,养得好一些,才能一块混吃等死到老不是。 又哄着五味吃了一颗今天份的健骨丸,白术也端着热腾腾的药进了屋。 楚衡端过药,刚准备入口,忽然停住。 他低头,凑近了药碗,闻了闻。 “三郎怎么了?这药香吗?”五味好奇地凑过来闻。 楚衡摇头,端着药碗看向白术:“今日的药,是你盯着熬的?” 白术点头。 楚衡看着他那副模样,知道这是多半和白术无关:“五味,去书房把药案拿来。白术,你去找陈管事,就说我要见负责抓药熬药的人。” 白术很聪明,当下眼神就变了:“郎君,难不成这药里放了什么?” 楚衡很庆幸这段时间的适应,让他了解到,在大延,读书人除了四书五经之外,还要粗通医理。再加上前任在书房里的确摆了不少医书,也给他自带的金手指找了一个不错的借口。 他伸手,摸了把五味的脑袋瓜子,对着白术感叹道:“有人给我的药里,加了点不错的佐料啊。” 第4章 【零肆】恩威立 加料的药汤连着送来三天。 每一次都是白术亲自盯着煎煮的。就连打扇,也是白术亲自动的手。 可越是这样,楚衡瞅着手里的药汤,越是叹气。 大约是以为药汤的事没被他发现,到今日,这药碗里腥臭的味道已经快重得盖不住了。 楚衡面无表情的伸手,指头沾了沾药汤,舌尖舔了一下,甘草的味道顿时冲到了脑门。 “三郎!”一旁,一直吊着心的五味赶紧端来一杯温茶。 “没事。”楚衡摇头。 就这么一下,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甘草,又叫甜草。除了可以用于心气虚、咽喉肿痛、气喘咳嗽等症状外,还经常被用于调和药物的烈性,掩盖气味等。 之前几天的药汤里,甘草的计量并不大,下的最重的药是罂粟壳。 罂粟壳能治疗肺虚久咳之症。但因为有成瘾性,咳嗽初起的时候,通常大夫们不会开这味药。 楚衡之前,就自己给自己诊了个脉。 万花离经易道,靠的不光是太素九针,还有“望闻问切”四诊合参的方法,用其分析人体五脏六腑、经络关节、气血津液的变化、判断邪正消长,最后得出病名、医理,疗法。 这具身体的确体虚,底子也不算好,但咳嗽不重。所以第一次喝的药里,楚衡就没有尝出甘草和罂粟壳的味道,大夫留下的药案也并没其他问题。 到后面为什么会出现这两种,就有些有意思了。 楚衡放下手中药汤,让五味找来夜壶,直接把药汤全都倒了进去。 看了眼站在一旁皱眉的白术,楚衡喊:“夜里约莫要下雨,白术,记得看好窗子,别让雨打进来湿了那些草药。” “三郎你这是……”白术一时愕然,看到楚衡微扬的笑唇,登时回过神来,“三郎放心。” 放什么心? 五味眨眼,挪到楚衡身边询问,却只得来三郎在他脑袋上的一顿搓揉。 到了夜里,果然下起雨来。 冬雨总是比其他季节显得更刺骨些。楚衡被这场夜雨惊扰地翻来覆去睡不安生,有些无奈地睁开眼。 白术和五味睡在隔间里,薄薄的一堵推门隔开了主仆。听见从推门后传来的小小呼噜声,楚衡裹着被子坐了起来。 屋外的雨水哗哗作响,屋檐下雨水滴落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就在耳边。 楚衡有些坐不住,下了床,赤着脚走到小几边上,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了的开水。 冰凉的水顺着喉咙下肚,他抿了抿唇。 想要混吃等死其实也不容易呐。 想起诸枋的那张嘴脸,想起前任留下的记忆里,扬州楚家的爹娘手足,楚衡叹了口气。 先做个恶人吧,把人赶走了,日子就好过了。 等到了翌日, 一夜大雨过后的别云山庄,空气格外清新。 啪的一声,一早起来的楚衡站在走廊上,面对廊下跪着的两个仆妇砸了手里的茶盏。 听说是官窑出来的次货,楚衡砸得有些心疼,脸上作出一副气恼的样子,精致的面孔有些扭曲:“昨晚厨房为何没关窗?难不成一整夜都没人想起窗户还大开着?” 廊下跪的两个仆妇都在厨房做工,平日里负责楚衡的膳食,每日要煎煮的药也都是由她们保管。 听到一向好声好气说话的郎君突然怒喝,两人瞬间打了个颤,哆嗦着求饶:“厨房的窗子每晚我们都会反复检查,昨夜的确是关上了的……” 楚衡的眉眼扫过仆妇。 他当然知道窗子是关好的。厨房无人后,白术特地又过去了一趟,故意打开了窗子,好让半夜大雨打进里头,顺道把挂在窗边通风阴凉处的几包草药也给打湿了。 眼见仆妇哭得不行,楚衡有些心软。转念想到这两人其实早已也叫诸枋收买了去,当即硬着心肠继续演戏。 “你们这两个刁奴!明知道厨房的窗子每晚必须关严实了,却还闹了这么一出,根本就是玩忽职守!还有被雨打湿的药!叫我如何煎煮开喝下?” 楚衡说着,装模作样地抓着五味的胳膊,费力地咳嗽起来。五味这会儿也满脸担忧,垫着脚去抚他的胸口。廊下站着的邵阿牛,气得直咬牙,撸起袖子就要把两个仆妇拎下去痛打一顿。 还是老陈头先开了口:“郎君,那药看样子是不能吃了,要不要再去按方子抓几副?” 抓肯定是要抓的。楚衡剧烈的咳嗽,又是点头又是摆手的,好一会儿这才顺了气:“叫林管事拿了药案去抓几副吧。” 林管事平日里负责采买,叫他去抓药虽有些大材小用,但也在情理之中。 等人被喊来,拿了药案果然没有推拒,直说一定去街上找最好的药铺抓药。 楚衡夸了他几句,塞了个装满铜钱的荷包,这才挥手让人下去。 林管事得了药案,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一遍,愣是对上头的药性有些看不明白。 可看不明白药性,不耽误他往这些药里再加上一两味。 兴许是以为楚衡只是个书呆子,并不懂药理,也不觉得这事需要禀报给诸枋。林管事直接就去了距离别云山庄最近的一座小镇。 这镇不大,统共也就两三家药铺,多数是没有坐堂大夫的,要请大夫还需劳驾往边上走两步去医馆请。 但药铺里,抓药的小二还是认得一些医理的,只瞧了瞧药案就能照着上头几下抓好一副。至于这药是做什么用的,只要不伤天害理,小二们也不会多嘴。 林管事进的是常年给别云山庄供药的一家铺子。铺子里的小二们多数都认得这位负责山庄采买的管事,平日里没少互相得过好处。见人进门,忙上前逢迎。 “来,”林管事把药案一递,“就照着上头的抓。” “哎,好的,林管事您坐会儿,喝口茶稍等!” 第5节 小二伶俐地接过药案,扫了一眼,被搁在桌上,开始照着抓药。 “林管事,这药是楚小郎君吃的吧?这人难不成还没好?” 林管事也是个嘴不严实的,翘着二郎腿,随口就道:“好的七七八八了,就是说话急了还老咳嗽。啧,那小脸白的,跟傅了粉似的,我瞧着比镇上那几家妓馆的粉头长得都好。” 小二们哈哈一笑,趁着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起荤话来。直把林管事说的身下硬邦邦的,恨不能立刻就找家妓馆泄火。 话说归说但小二们的动作仍旧很快。不多会儿就抓好了药,顺带着把林管事另外吩咐的罂粟壳和甘草分别包了两包。 林管事拿过药,正哼着曲儿准备先去趟妓馆找老相好睡一觉再回山庄。不想,手刚要拎过药包,后头一巴掌盖了下来,连带着他的手都被死死压在了桌面上。 他被摁得直喊疼,小二们也都吓了一大跳。那只巴掌这时候终于抬了起来,还没等林管事松口气,后脖颈的衣领被人忽然抓住,连人带药从桌子边上拎了起来。 他挣扎着回头,对上身后邵阿牛那双瞪圆了的牛眼,感觉心头一颤,差点就尿了。 “什么?姓林的那个蠢货被抓到楚衡面前杖责了!” 听到厨房的仆妇匆匆禀报,诸枋脸色大变,顾不上小妾还蹲在边上给他敲腿,蹭的站了起来,“那个蠢货干了什么?” “听说是去镇上给郎君抓药的时候,叫邵阿牛听到了不该说的话!” 诸枋下意识觉得不对劲,可根本等不及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查个清楚。又有奴仆过来传话,说是郎君请他过去。 诸枋不敢耽搁,带上几个奴仆,急忙往中堂赶去。一进院门,就见林管事被人脱了裤子按倒在蔺草席上,手臂粗的木棍啪啪打在屁股肉上,一片血肉模糊的。 林管事大约是已经没力气哭喊了,趴在蔺草席上,只剩下哼哼。周围被特地叫来围观的奴仆一个个缩着脖子,不敢吭声。 诸枋心里咯噔一下,再对上楚衡似笑非笑的脸,更觉得心下不安了。 “郎君,这是怎么回事?”诸枋上前询问。他身后的奴仆都有些不敢上前,偷偷往后退了两步,没成想撞上邵阿牛,直接被拎着丢到了林管事的身边。 “没什么。就是觉得,我病了这些日子,有些人好像忘了谁才是主子。”楚衡笑,看着蔺草席上被打得只剩半条命的林管事,“我听说,有人在药铺里说我长得比妓馆里的粉头还漂亮。” 这话听着难听,诸枋心里却突兀地划过快意,面上带起恼恨,一脚踹在林管事身上,差点就被木棍打到。 “这种背主的家伙,郎君可不能再留了!今日能在外头编排郎君的不是,赶明说不定就敢鸠占鹊巢了!” 诸枋心里担心。他和林朱两个管事早有商量,想方设法要给楚衡好看。但也不敢直接要人命。毕竟分了家,楚衡仍旧是扬州楚家的子孙,身上又有神童的旧名。 于是连下药,都直敢在每日煎煮的草药里多加甘草跟罂粟壳,想着等楚衡上瘾,有了念头,人也就听话好控制了。 “诸管事说得对。”楚衡咳嗽两声,喝了口五味端来的热茶,眯起眼,“背主的家伙的确不能留,留着说不定就是个祸害。” 他唇角本就上扬,这么一看,越发像是在笑,只是笑容里却多了一分的讥讽。 诸枋微愣,第一次瞧见楚衡这么说话,不由的多看了他几眼,然后“噗通”一声,人群中的朱管事被邵阿牛一脚踢中小腿,惨叫一声滚了一下。 然后,又有人上前,架起朱管事,当着众人面,扒了裤子,摁倒在蔺草席上杖责。 “朱拂。你在别云山庄也当了不少年小管事了,今年如果能继续好好做,少贪墨,说不定我还能帮你荐给父亲,好叫你去别的庄子做大管事。”楚衡慢条斯理地揉了揉额角,有些头疼地叫五味把账本丢到了还在大声喊“冤枉”的朱管事面前。 “光你一人,一年的贪墨就有百两金。听说,你还纳了几房小妾,逼死了好几个穷苦人家。” 朱管事喊冤枉的声音这会儿歇了,只一个劲求饶。楚衡却丝毫没打算放过他:“轻些打。等会儿还需要押送见官,打残打死了还得是我吃官司。” 诸枋一惊:“郎君难不成要把人送官?” 他心里担心,如果只是私下惩治,最多就是把林朱两人逐出别云山庄。但送去见官的话,这两人为了少活罪,指不定就要他把的那些阴私也给招出来。 这么想,诸枋当即表示反对。 楚衡却没有理睬他的意见,反倒喊来白术,把邵阿牛带回来的药扔到了地上。 “诸管事,你不用担心他们去了官府寂寞,你到时候一道陪着去就是了。” 诸枋大惊,可楚衡根本没有给他任何解释的机会,直接命邵阿牛把人捆绑起来。 诸枋的脸色顿时青白一片:“郎君!郎君这是何意?!” 围观的奴仆们都吓得不敢动弹,唯独站在中堂廊下的老陈头面无表情,大约是听见他大喊大叫有些吵闹,这才皱了皱眉头:“郎君,此人所犯的事都已列出,不如直接扭送官府,莫要扰着郎君休息。” 楚衡闻言,感慨道:“是有些累了。” 他淡淡一笑,从诸枋带来的奴仆中指出一人:“你来,把这药包里的东西喂诸管事吃下。” 那人打着哆嗦,解开了丢在诸枋面前的一包草药。里头的东西许多人不认得,可诸枋再认得不过。 那是罂粟壳。 “吃吧,嚼两下,要是觉得太苦了,那一包是甘草,一起吃。”楚衡看着诸枋,挑了挑眉。 诸枋这时,终于明白,他今日是再也狡辩不能。 面前的楚衡楚三郎,也不再是楚家人言语间那个只会读书的神童。分明就是一头披着温文尔雅书生皮囊的豺狼。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羞恼,挣扎着要反抗。 楚衡抬眼一抬,隔空弹了个芙蓉并蒂。 万花门下双心法,花间游,离经易道。一个能千里取敌首,一个悬壶济世。他莫名带的是离经易道,靠的是太素九针和歧黄之术,但封经截脉的基本指法稍加温习,就又能重新上手。 可惜,手上缺了支笔。楚衡暗自啧舌。 一个芙蓉并蒂,隔空砸在了诸枋的身上,他猛地停住了动作,顿时被奴仆塞了满嘴的罂粟壳,然后和林朱两个管事一道被扭送出了山庄。 等人一走,楚衡这才让奴仆们都散了。 经这一事,相信这帮家伙再不敢生出二心来。 楚衡想着,疲惫地捏了捏鼻梁。 他过去好歹是受过良好教育,不通读法律也知道打人不对的大好青年。但是一朝穿越,他必须适应现在的生活。 楚衡驱散开心底淡淡的倦意,转身打算回书房看会书,老陈头手底下的小奴仆匆匆抱着从诸枋院子里翻到的一大叠账本册子赶到了中堂。 他方才在中堂杖责的时候,就另外找人去翻查诸枋的院子。诸枋的小妾是个胆小怕事的,顺势就交出了她男人私藏的东西。 楚衡随手翻过一本册子,忍不住啧舌。 诸枋竟然才到山庄没几天,就给自己圈了地? 虽然是边上山里的地,可怎么说也是楚家分给楚衡的。而且这块地,竟然还藏了一个温泉。 他摸了摸肚子,将身上的裘衣拢了拢,有些想泡着温泉,吃两口温泉蛋,再喝一杯清酒了。 第5章 【零伍】温汤泉 别云山庄地处允城,属扬州管辖。此地自古物产丰饶,素有鱼米之乡的称号。山地丘陵,无一不是种植农桑的好地方。 别云山庄可谓是占了允城外最好的地方。但在楚家的田地当中,别云山庄这里不过只是寻常地方。过去那些年,楚家只是在这里派了管事打理,直到后来分家,才把别云山庄给了楚衡。 楚衡病愈后就在庄子上走了一圈,把名下的田地全都看了遍,唯独没去山上。 这回知道诸枋在山上圈了地,他这才决定带着人上山一趟。 老陈头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庄子上的大管事,他说什么都要跟着楚衡上山。邵阿牛更是二话不说充当起车把式来,早早就在山庄外候着,等他上车。 楚衡带着白术和五味,坐上了马车。 车里放置了一张小几,搁着几本书。楚衡坐在里头正打算装个文雅,车轮子压过几块石头,咯噔咯噔颠簸了几下。 五味被颠簸地打了个滚,“哎呀”叫唤着滚进了白术的怀里。 邵阿牛在外头问:“郎君,没摔着吧?”老陈头也一道坐在外头,伸手拉开车门,瞧见里头主仆三人的模样说:“这路有些颠簸,郎君多担待。” 楚衡不禁扶额:“这路还真是够颠簸的。” 现代化生活惯了,突然坐马车,被狠狠颠了这么几下,有些心疼他的屁股蛋。 “庄子上这路好多年都这么坑坑洼洼的,里正着人修过几次,但没多大用。”老陈头说着,听见路边佃户的招呼点了点头。 楚衡拿着书随意地翻了翻。都是些之乎者也文科的东西,他觉得有些头疼,只好丢回到小几上。 “那就大修一次。铺点水泥什么的。” “水泥是什么?” “……” 楚衡叹气。 他居然把这一茬给忘了。 水泥这东西,搁在古代根本不存在。成分倒还好说,石灰石、粘土、铁矿粉一类混合煅烧再磨细。但是在别云山庄这地界,想要找到这些材料短时间内做出能修路的水泥,那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 楚衡靠着车门,外头暖煦的阳光照着路边佃户一张又一张的笑脸,再对比地上坑坑洼洼的土路,楚衡的心情一刹那有些沉重。 “找人把路面上的坑都填平了,然后去拉石板把路都铺上。”楚衡想了想,又问了句,“这些钱全都从山庄里出,够不够?” 老陈头好像很认真地在考虑楚衡的话,邵阿牛先嚷了一声:“郎君好人!要是把这些路都修上,回头大家伙出行就都方便了!” 楚衡哈哈笑了声,侧过脸去看老陈头。 后者缓缓点头:“够的。” 别云山庄共四百多亩地,每亩产量都在五六百斤,春秋各一季。除开八家佃户一年的口粮,跟这几年免交的租金,山庄每年能坐收不少银两。 但如果碰上天灾人祸,收益就可能降低。 只是目前而言,老陈头对近几年庄子上的收益还是清楚的,修个主路并不成问题。 路能修就成。 楚衡松了口气。这时候,马车也颠簸着到了山脚下。 因为是冬天,漫山的绿看着有些萧条,不少树木经过一个深秋,已经只剩下灰褐色的枝条。 上山的路马车无法通行。主仆几人随即下了车,步行上山。 山里没车马通行的地方,倒是有粗糙开凿出来的阶梯。两边的杂草已经长得半人高了,唯独阶梯上还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经常有人走这条道。 一想到诸枋那个老狐狸之前趁前任快断气的时候,还在三不五时踩着阶梯上山跑温泉,楚衡心里就来气。 等到了山里一处朴素的民宅前,楚衡气消了。 那民宅就盖在温泉的边上。难得朴素,柴扉矮房,用竹篱笆圈了个不大的院子,有些空荡荡的。 温泉很干净,估摸着只泡过诸枋跟他小妾。但泉水自个儿从地底滚了几遍,大概也把诸枋那身狐狸臭给滚干净了。 第6节 楚衡站在温泉的边上,看着水面上笼罩的一层氤氲蒸汽,感叹极了。 “好想泡啊。” 白术从民宅内出来,正巧听见楚衡的叹息,忍不住瞥了眼露天的温泉说:“三郎要是想泡温汤的话,还是等身子再好些吧。” 药还没停,楚衡自己也不敢就这么泡温泉。到时候没泡得浑身舒坦,反倒又病倒就大发了。 “改天再来,”楚衡笑笑,见老陈头已经在民宅边上找到了条隐蔽的小路,忙跟上去,“先去看看那块地,要是土质不赖的话,可以种些东西。” 诸枋圈的那块地就在民宅附近。 土质不差,但是种植粮食显然是不行的。 楚衡蹲在被犁开的田地前,伸手抓了把田土在手里搓了几下,又低头闻了闻气味。 “做药田用吧。” 老陈头考虑地比较仔细,追问了句:“郎君打算在这种什么?” 楚衡起身,双手一揣,眯着眼睛笑:“这座山别给它荒了。山里头就找人种天麻。地里可以种白术、白芍、柴胡、桔梗、防风一类易活用处也大的药材。” 他摸了摸下巴,又随口报了几个药材名:“金银花一类也能在山里找地方种。” “郎君怎么突然想到要种药材?”老陈头问。 “我这几日躺在榻上思来想去。既我与功名无缘,不如就改做别的。这场病叫我想了很多,医道于我突然有了不同的意义,所以就想种些药材,既能贩卖,也能学着给庄子上的大伙儿看些不打紧的小病。” 想要种药材,其实不是楚衡突然的主意。 从意识到自己带着离经心法穿越后,楚衡就渐渐有了这么个想法。 别云山庄从前是楚家的产业,后来是前任的,即便他现在已经代替了前任,但山庄的东西,楚衡仍旧觉得有些陌生。 小时候跟着姥爷在药田里进进出出的经验,再加上万花离经金手指的加成,楚衡觉得自己不如以药材医道为基础,慢慢扩展属于自己的“事业”。再借此,摆脱既定的“早逝”的命运。 老陈头他们并没有反对楚衡的决定。 山上的药田很快就全部搞定,要种的草药也在楚衡的监督下依次种进了合适的田地里。 而这时候,距离楚衡能下床走动已经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月。再重的病这时候也都好全了。 于是老陈头也终于答应,让白术五味陪着楚衡,去山上泡个温泉。 楚衡带上干净衣裳到了温泉边,遣走五味和白术后,直接泡进了泉池里。 泉水是舒服的温度,石壁微凉。楚衡仰头靠在石壁上,身体尽数没入温泉水中,氤氲的热气一下子就要蒙住了他的眼睛。 周围很安静,能听见从民宅里传出的五味同白术撒娇的声音。 自穿越后就紧绷的神经到这一刻,终于得到舒展,他在水中揉了揉肩颈,往脸上盖了块汗巾,闭上眼小憩。 “五味,别闹。” 睡了不晓得多久,感觉脸上的汗巾被人掀开,楚衡闭着眼抬手摆了摆。 湿漉漉的手臂没摸到五味胖乎乎的脸,倒是摸着了个毛茸茸的怪家伙。 楚衡怔住,猛地睁开眼。 低头对着他的是一张长脸,鼻头湿哒哒的,嘴唇吧嗒。 是一头白色小鹿。 白月之下,楚衡瞪大眼,清楚地看到有它的耳朵抖了抖,然后亲昵地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鼻子。舔完还用似乎藏着星芒的眼睛,呦呦叫上两声。 楚衡伸手去摸它,小家伙也不怕生,开心地哒哒跳了两下。 身为大万花谷弟子,楚衡就算没见过真鹿,也在游戏里看多了花海里的大大小小的仙鹿。这回见着真的,顿觉亲切。 他摸了把凑过来又要舔他的小鹿,从衣裳底下翻出一小包准备偷吃的麦芽糖。 “便宜你个小家伙了。” 手心里的麦芽糖,被湿漉漉的小舌头一把卷走。楚衡忍不住笑了起来。 有脚步声传来,小鹿似乎有些受惊,哒哒地跑远了几步。 楚衡抬头,老陈头提着盏昏暗的灯从山下走了上来。随他来的,还有个脸孔有些陌生的中年人,留着两撇胡子。楚衡想了想,没想起来这人的身份。 “郎君。”老陈头提着灯站到温泉旁,“这位是从扬州来的楚管事。” 扬州来的? 楚衡心里微怔。想起才被扭送进官府的诸枋等人,他不免有些怀疑扬州来人的目的。 见楚管事笑着上前来行礼,楚衡伸手捞过手边的浮盘,取了里头的酒壶倒了一杯:“楚管事来这里,是阿爹有话要带给三郎吗?” 蒸腾的水汽氤氲的让人瞧不清楚衡脸上的神情。 楚管事瞥了眼老陈头,见这老家伙一脸不动声色,心里暗暗唾骂了句,遂对楚衡客气道:“听闻三郎的病好了,郎君和娘子十分欣慰。想着年关将至,就命小的过来给三郎报个信。” 听说楚家那对夫妻关心他的病况,楚衡心底翻了个白眼。他对那对夫妻只有前任那点记忆,但不妨碍他觉得能让神童最后沦落到“地主”的夫妻不会是什么好人。 “阿爹阿娘最近好吗?” “自然是好的。”楚管事一副笑模样的看着楚衡,“一直盼着能和三郎一家团圆,坐下一起吃顿饭。” “那就劳烦回去说一声,就说三郎年前定会归家。” 楚衡说着,也不在水中多留,背对他们出水,披上中衣套上暖和的外袍,简单的收拾了一番,便不紧不慢地进了边上的民宅。 楚管事似有些意外他现在这不冷不热的态度,忙看向老陈头。 后者垂着眼,微微躬身:“楚管事,不早了,下山吧。” 第6章 【零陆】见扬州 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便是这冬日的扬州城,也别有一番风情。西斜的落日染红了半天的云霞,长街上到处都是行色匆匆忙着归家的路人。 悬着铜铃的马车在路上缓缓行驶,并无什么特殊的地方。然而下一刻,马车拐弯进了平津胡同。那条胡同里住的大多都是扬州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平日里进出此地的马车车饰极尽华丽,总是惹得路人望之侧目。 还是头一回,有这么寻常的马车会往平津胡同里走。 马车进了胡同口,又往里走了一会儿,终于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 门口的小厮瞧见赶车的是个陌生人,又穿着寻常不过的粗布短衣,忙上前驱赶:“走走走,别在这儿停车,挡着我家郎君回府了!” 车门呼啦拉开,从中走出个少年。那小厮见马车不仅不走,还下了人来,当即就要上前呵斥。 正要开口,车上却下来一人。 黑底银纹的外袍,瞧着简单,迎着光看,却能见着上头泛着银光的格纹,内衬月白,袖口襟口处都绞着掐银丝的花边,腰带上,还垂着白色穗子。 那下了马车的青年穿着这样一身衣袍,单是这么站着,就能闻见安神定心的药香。再看那张脸,唇角微微扬着,似笑非笑,分明就是之前被分出家的三郎。 “三郎回来了。”另一个小厮这是赶忙拱袖行礼。 楚衡道:“阿爹可在府中?” 他说着朝大门里走,小厮跟着走了几步说:“郎君晌午时分带着娘子出去了。三郎才回来可是要沐浴更衣,小的这就吩咐水房烧水。” 那小厮也不知应当和楚衡说些什么,急忙去了水房。 楚衡这次回扬州,身边只带了白术五味兄弟俩,缺了个车把式,也有邵阿牛填了上来。进门前,自有小厮领着邵阿牛把马车赶进院子。 楚家在扬州城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平津胡同里的楚家大宅,共有五进,从外门到正门之间还有一段路。再往里走,就能瞧见竖在正门前的影壁。等绕过影壁后才真正进了庭院。 进了庭院,院中正忙着进出的丫鬟们瞧见楚衡,显然吓了一跳。有稍年长一些的曾服侍过他,见人回来了,忙福了福身:“三郎回来了。” 在前任的记忆里,楚家是个让他不愿再回来的地方。 八岁就能出口成章的神童,最害怕的是楚家的一间黑屋。年幼时调皮不听话,就要被关黑屋。懂事了一些,为了能得到生父嫡母的认可,拼命读书识字,考过童子科,得到的却不是夸奖,而是训斥。 再大一些,过了乡试会试,以为能在殿试上大放异彩,光宗耀祖,却被嫡母调到身边,陪同赶考的小厮下了泻药,殿上失仪。如果不是圣上网开一面,前任的性命说不定就丢在了燕都。 那之后,楚家就把田产和别云山庄分给他,将他分出本家,自立门户了。 再后来…… 楚衡垂下眼帘。 离开别云山庄后,离扬州城越近,他对于之前一直缺失的模糊的那一段记忆,就越发清晰。 前任是怎么死的? 十六岁再考科举,嫡母派来的小厮他不敢再用,就用了山庄里的人。结果陪同的小厮半路偷走了全部的盘缠,他一路咬牙撑到燕都,还未来得及找到落脚的地方,就因饥饿劳累一病不起,生生错过科举。 无奈返乡后,又遭到家人的欺辱,悲观压抑之下,还未好全的病卷土重来。 没等病好,诸枋就被调到了别云山庄,赶走老陈头,找来所谓的名医,开了不知所谓的药,硬生生烧掉了前任不过十六岁的年轻生命。 等到再睁眼时,此楚衡已经不是彼楚衡。 明明是楚家要他赶在年关前回扬州的,可家里的下人分明对于他在小年夜回家感到诧异。 想来,这高门大户之中,对于前任这个庶出的小郎君,并没有人在意。 楚衡深呼吸,压下已经快要蹿到头上的火苗,带着两个小童就往记忆中的西厢房去。 他爹楚大富一共三个子女,长子和次女都是楚家娘子廖氏所出,因廖氏在次女前曾夭折过一个女儿,故而次女出生后便随之称为二娘。廖氏还很主动地帮着楚大富纳了好几个如花似玉的妾,但都管着没让生下子嗣。唯一的意外就是楚衡。 楚衡的生母在生下孩子后就被发卖了,也不知是否还活着。 进西厢前,隔着中间的园子,能瞧见东厢那边的院子。屋檐下的挂着鸟笼,黑漆漆的鹩哥在里头蹦跶,屋前种着一排从胡商手里购得的金钱树,半大的京巴趴在地上。 不用看也知道,隔着一扇门,东厢的屋子里摆设究竟有多奢侈。 这些倒也罢,左右东厢住的都是楚衡他嫡出的兄长,也该得到这些。 但看着空荡荡,有些寒酸,甚至还蒙着一层灰的西厢,楚衡还是忍不住抹了把脸。 “三郎歇息会儿,我和五味这就把西厢收拾出来。” 白术说着,拉上五味就去找扫帚。楚衡也没干坐着,捋了袖子,拿上铜盆就打了水开始擦桌案床榻。 他身上穿的那一身衣袍,是把记忆中万花破军原样修改一番后,特地做的一身。可这会儿也顾不上特殊,袖子上沾了灰与水,也只管埋头继续收拾屋子。 饭菜是从前和楚衡生母交好的陈姨娘帮着送来的。说了没几句话,实在是因为西厢这儿没火盆,冻得受不了了,陈姨娘只好拢着裘衣回自己的住处。 “三郎冷不冷?”五味瞧着楚衡因为碰了冷水冻得发红的双手,心疼地差点掉眼泪。之前说吩咐水房烧得热水根本就没送来,主仆三人带着之后赶来的邵阿牛一起把西厢大半的屋子都擦了个干净,一个个都冻得双手通红。 “搓一搓就好了。”楚衡说着双手互搓,然而手倒是搓暖了,一双脚却依旧冷得发疼。 第7节 在别云山庄的时候,他走哪儿哪儿就摆上火盆,除了出门,就连裘衣都能免了。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受苦。 楚衡越想越心塞,恨不能立即把楚大富跟廖氏见上一见,说几句吉祥话,然后滚回山庄。 可这月亮都已经挂在头顶上了,还不见前头有人来禀告说郎君回来了。 即便是扬州城没有宵禁,也不带这么晚了还在外头不回家的。 “三郎。”拉上的房门外,有小厮的声音,“郎君和娘子归家了。” 五味听着这话,张了张嘴,作势要陪楚衡一道出去,却被按下肩膀。 “你与阿牛留下,去把你们住的屋子收拾收拾,夜里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让你阿兄陪着我去前头就够了。”楚衡说着,深呼吸,理了理身上的衣袍,在白术拉开门后,迈出了第一步。 中堂外,楚衡能听见楚大富和廖氏说话的声音,间或还有第三人在应和什么。 只是隔着一扇门,冬意便截然不同。那扇门后,想来是温暖的一家三口,燃着海外运送来的香料,喝着从杭城购得的好茶,周围站着体贴懂事的丫鬟仆妇。 不像他,只带了一二小童,裹着裘衣,冻得双脚发疼。 守在门外的丫鬟进屋禀事,听到回应,楚衡这才进了屋。 楚衡大约是长得像生母,皮肉细嫩,眉目间十分精致漂亮,不像楚大富,圆滚滚的脸盘,再搭上一字浓眉,肤色黝黑,透着浓浓的算计和审视。 “三郎见过阿爹阿娘,见过阿兄。”楚衡稳稳走进中堂,不等楚大富发话,先行拜了一拜。 在记忆中,楚大富对自己这个庶子从来没有展露过一丝一毫的疼爱,反倒是放任廖氏往孩子身上各种折腾。如果不是碍于名声,想来早就把这个庶子养废了。 楚衡直到听见他说了声“起来”,这才直起身光明正大地迎上他这对便宜爹娘的审视的目光。 楚大富坐在中堂之上,身侧就是廖氏。夫妻俩成亲这么多年,生生吃出了夫妻相。就连眯着眼看人时的神态都十分相似。 楚衡只当没瞧见他们眼中里的深意,微微低着头,他们问一句便答一句。 庄子上的收成问了,平日里的课业也问了,到后面竟谁也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倒是身侧的楚大郎出了声:“三郎,听说你把山庄的几个管事都扭送去见了官?” 他不发话倒还好,一出声,廖氏手中的茶盏就直接砸在了楚衡的脚边。 “砰”的一声,溅开滚烫的茶水。 “诸管事是我调去别云山庄的,三郎把他送去见官,是有什么不满吗?”廖氏的声音很尖,一开口就刺得人耳朵疼。 楚衡的眼皮动了动,谦躬行礼:“阿娘误会了。诸管事虽初来山庄,可帮了儿子不少忙。只是儿子是已经被分了出去的,山庄里的规矩同家里的不同,诸管事兴许是没能习惯,就照着从前在家里的行事来,因而带着底下人犯了点事。” 楚大富眼皮一跳,再看廖氏已然气得发抖,怒斥道:“即便是分了出去的,你头上顶着的依旧是楚家的名声!将楚家的管事送到官府去,丢的可是楚家的脸面! 楚衡先是一愣,继而委屈道:“儿子本也是不想的。可儿子实在是气不过诸管事在山庄里的行事,诸管事的作为若是阿爹阿娘瞧见了,必然要生好大的脾气。儿子只想自己偷偷将人解决了,省得还让阿爹阿娘担心……” “犯了什么事?”见廖氏又要发火,楚大郎赶紧上前,作出一副兄长的姿态。 楚衡咬唇。他本就长得好看,作出委屈模样,更是显得让人心疼。楚大郎对这个庶出弟弟虽无太多感情,可见了这副容貌依旧忍不住怜惜两分。 “你与阿兄说一说,那诸管事究竟犯了什么事?” 楚衡沉吟片刻:“他偷偷圈了阿爹分我的地便也罢了,儿子只做不知,倒也能相安无事。可他不该往儿子吃的药里下罂粟壳。”他说着,满脸气恼,“儿子在书中看过,罂粟壳虽能治病,可剂量多了是能成瘾的。儿子身子不好,万一没成瘾却丢了性命,叫外人知道了,可不就得指着楚家门楣说三道四。” 白术站在楚衡身后,听着自家三郎张口既来,眼皮也不眨一下。 “阿娘,儿子虽知您把诸管事调来山庄,是为了儿子好。可外人是不知的,万一儿子真死了,或是有了瘾头在外闯了什么祸事,回头外人总是要把这事推到阿娘头上来的。儿子不忍阿娘日后犯难,因此大胆把人送去了官府。” 楚衡到这儿,总算是说完了话,抿了抿唇角,抬起眼皮看向楚大富和廖氏。 廖氏已然气得胸脯起伏不定,楚大富的眉头也紧紧皱着,似乎在想他说的话。 楚大郎的脸色这时候已经沉郁了下来:“原来是这样。”他伸手,拍了拍楚衡的肩膀,“三郎做的极是,这样的人绝不能留下。送去见官也好,让他吃点苦头,知道背主的事做不得。” 见长子已经出了声,廖氏再发火便显得没有道理了。楚大富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深深吸了口气。 “这么大的事,下回记得托人送个消息回来。”楚大富说道,“虽是分了家的,可你到底是楚家的子嗣,没的道理受了委屈还不叫家里人知晓。行了。你也早些回屋歇着,等过完年再回山庄。” 楚衡忙乖巧的应声,似乎终于是松了口气,带着身后的小童就出了中堂。 然不过一个转身,听见中堂里头,楚大富安抚廖氏说“好歹等过了年再赶回去”的话,楚衡冷笑地握了握拳头。 就这么乖乖地让你们赶走? 楚衡忍不住吹了个口哨,见边上有丫鬟诧异地看过来,弯了弯笑唇。 既然被喊来了,他就不会这么容易的走,当他不知道诸枋刚到山庄做的那些事都是廖氏交代下去的不成… 他不是逆来顺受的人,总得替前任,从惹人厌的家伙身上讨点便宜再走也不迟。 第7章 【零柒】小梅宴 扬州楚家素来好脸面,为着这一分的脸面,明面上楚大富和廖氏都不会对楚衡做些什么。 因而,楚衡很是舒心地在西厢踏踏实实住了几日,到了正月初二,楚家照着过去的样子在家中设宴,招待这一年来有着生意往来的亲朋好友。 楚家的宴,称为小梅宴。只因用于招待男宾女眷的地方,总是设在楚家种满梅花的前庭后院中。 扬州气候少雪,便是到了冬日,也没得像北方那般积上厚厚一层雪。赏梅的雅致虽因无雪少了一分,可每年的小梅宴依旧让人趋之如骛。 一早起来,楚衡就把西厢的丫鬟仆从都叫到了身前,吩咐不得随意在宴上进出。 “假如能懒,我是定要在榻上躺个一天的。”楚衡无奈地摸了把五味的脑瓜子,“可既然都叫我回来了,想来小梅宴上我还需露一露脸的。”他看向白术,“若是待会儿前头出了什么动静,你们别出头,省得被人抓着把柄。” 五味和白术不像邵阿牛是自由身,兄弟俩都是卖身给了楚家。分家时前任从楚大富手里讨到了他俩的卖身契,可真要是出了什么事,楚家要打杀两个小童还是十分容易的。 五味年纪小,可能还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白术后背一紧,显然是听懂了:“三郎去了前头,可要当心些。” “不过是个宴席,又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楚恒笑笑,眸光微闪,“只要他们别为难我,我总是给人留着面子的。西厢这边你们看好了,别让人随便进出,就是郎君娘子的人,也让他等宴席结束后再来。” “是。”白术目光严肃,五味也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 楚衡站在西厢房的庑廊下,拢了拢身上的裘衣,寻思着小梅宴上究竟要穿哪一身去。 正想着,楚大郎带着个小丫鬟捧着一身衣裳从东厢走了过来。 “三郎刚回家,也来不及找裁缝做身衣裳。这是阿兄同你这般大时做的新衣,只穿过一回便压了箱底。今日小梅宴,宾客如织,万不能失了礼。” 楚衡眨眨眼,看着他的便宜大哥抖落开叠好的衣裳就往他身上披,笑唇扬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嘴里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头却是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敢情拿几年前的款式穿身上去见客,就不是失礼的事了? 小梅宴辰时开始。辰时未到,楚家已经出嫁的二娘带着夫婿先进了家门。 彼时,楚衡正被楚大郎带着在花厅里陪廖氏说话。母子俩聊得开心,正对着接了小梅宴帖子的名单指指点点。一旁的楚衡低着头喝茶,只做透明状。 听到丫鬟下人禀报,廖氏丢下手里的名单,忙叫身边的丫鬟去吧楚二娘迎进花厅。 “阿娘!”楚二娘高兴地走进花厅,见了坐在上头的廖氏,赶忙行礼。又冲着楚大郎娇娇地喊了声“阿兄”。 楚大郎自是愉快地应了一声。 楚二娘前年嫁给了与楚家有着生意上往来的陈家四子,陈四郎还算争气,去年得了个功名,叫楚二娘在人前多了几分光彩。于是小梅宴夫妻俩说什么都要参加一趟。 不等楚二娘坐定,楚大郎忽然对着一旁道:“三郎,这是二娘。” 楚二娘愣了愣,扭头去看,见花厅一侧有一年轻郎君搁下茶盏,起身微微行礼,忍不住呼吸一滞。 她素来知道她那个庶出的阿弟长了一副好面孔,可眼前这人即便是穿着一身过了时的冬衣,发如鸦羽,面白如玉,配上一双眸光暖暖的丹凤眼,依旧漂亮得叫人心生艳羡,忍不住就恼怒了起来。 “三郎怎么回来了?” 楚衡挑眉。在前任的记忆里,楚二娘和廖氏一样,对他这个庶出没有任何好感。 自小不许他在跟前出现,假若溜进她的眼皮底下,非打即骂。等到年纪大一些,楚二娘稍稍懂得脸面了,明面上便摆足了阿姐的姿态,人后依旧十分嫌恶。 “阿姐,年前阿爹遣了管事来山庄,特地叮嘱我回家过年。”楚衡解释了下,又往楚大郎处瞅了瞅。兴许是为了不叫楚二娘发脾气,楚大郎赶忙摆手让楚衡先出去。 楚衡乐得自在,像模像样地行了个礼,作出一副委屈模样,低着头往花厅外走。 他前脚才出花厅,后脚就听得楚二娘尖利的声音。 “为什么把他叫回来过年?”花厅内,隐隐传来楚家母子的声音,偶尔还能听到陈四郎的安抚声。 “这小子翅膀硬了,把诸管事等人送去见官了!” “哪有怎样,不过就是个管事,见官就见官!阿娘你上回说过,往他喝的药里添点东西,时间长了他这条命就磨完了,我怎么看他精神好得很!” “兴许是他命硬!”廖氏的声音透着气恼,“我让诸管事下了几次药,那几个混账东西自己私底下也下过药,都没能把他这条命吞了,简直跟妖怪一样!” “不行,我看见他就心烦。阿兄,等会小梅宴上,你一定要下了他的脸面!什么神童,不就是个会在殿试上便溺的废物!” 已经出了花厅的楚衡大大方方翻了个白眼。 仰头瞧瞧日头,辰时了。 出了花厅往前走,不多会儿就到了前庭,楚大富和身边几个管事正笑盈盈地接待着宾客。丫鬟们将女宾迎往后院,男宾则一律引入前庭。 楚衡拢了拢身上的衣,循着梅香一路走到宴旁。 他本就长得好,加之这段时间靠着金手指做的药丸调理身体,楚衡的状态越来越好。已和当初镜中那具病弱的躯体截然不同。 他就这么随意地往边上一站,随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无数目光齐齐落在了他的身上。 有惊艳,也有猜疑。 “这位是?”有熟悉的客人不解地向楚大富询问。 “是犬子。行三,小字燕堂。” 说行三,来客们顿时豁然开朗。 行三的小郎君,可不就是楚家那位小小年纪就过了童子科,却不知为何未能授官的小神童? 听闻还曾入过殿试,只因意外未能得到一官半职,后来拿着楚家分的家产去了允城。 如此,落到楚衡身上的目光就越发多了起来。然而楚衡却好像根本没能发觉这些打探的视线,反而一直盯着庭中扑簌簌成片盛开的梅树看。 庭中的梅花开得极好,如同万点粉色胭脂被施以巧手扑簌簌地点缀在枝桠间。 楚衡看了一会儿梅花,收回视线时似乎才发觉到旁人的打量,腾地红了脸,羞涩地低头行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是再不好男色的宾客,瞧见楚衡仿佛施了胭脂的脸颊,都忍不住善意地笑了笑。 可有人喜欢便有人不喜。 陈四郎瞧见他的模样,冷着脸哼了一声。 宾客皆至,小梅宴开始。 第8节 楚大富端起酒杯,提高声音道:“诸位——今日这小梅宴,能得诸位赏脸,是楚某人的荣幸。来,楚某先干为敬!” 楚家从商,没那些酸儒的祝酒词,酒杯满了就喝,空了就倒,倒也杯觥交错,毫不畅快。 楚衡虽为庶子,却到底是楚家的子嗣。座位被管事安置在了楚大郎的身侧,相较于楚大郎端着酒杯,不时同人隔着案几遥相对饮。楚衡就显得寂寥了一些,独自一人坐在小几后,一口一口抿着酒。 似乎是有些不胜酒力,不过三两杯的功夫,红霞已浮上两颊,双眼迷蒙地盯着远处的梅树出神。 女宾们都在后院,前庭的男宾喝到后面,便不时有人冒出两句荤话。陈四郎坐在其间,眉头皱起,目光中全是不屑,再见显然醉酒的楚衡,想起二娘的话,忽然高声提议:“饮酒赏花,好不风雅,不若我们作诗如何?” 这番提议若是在文人骚客的聚会上倒是能得到回应,可小梅宴本就是楚家和生意伙伴联络感情的地方,商人少有学富五车的,自然不喜吟诗作对。 庭中声音低下,男宾们互相看看,无人附和。楚大富拧眉,刚要眼神示意陈四郎闭嘴。后者却端着酒杯走到了楚衡的面前。 “早已听闻三郎曾有神童之名,虽然不知殿试时发生了什么,才叫三郎被赶出燕都,想来定是不要紧的事,不然只怕是连这条命也丢在了宫中。如此,想必以三郎的才学,以这梅花为题,定能在七步之内作出一首诗来。三郎抛砖引玉,稍后姐夫也作一首,与你比上一比如何?若是姐夫胜了,三郎不妨说一说究竟如何殿前失仪的?” 楚衡十四岁那年入殿试,却因殿前失仪被斥的事情,只有楚家最清楚。旁人只当是出了点小意外,具体却是不知。可人皆八卦,对于此事总是好奇的。 见陈四郎这举动,在座的宾客自然明白这是故意在针对楚家三郎。 陈家本是商家,一直无人从仕。好不容易陈四郎得了功名,自然就被陈家捧上了天,而楚三郎的学识有目共睹,虽不知几次三番为何都没能授官,但不妨碍宾客对此子的兴趣。 一时间,庭中的气氛竟热闹了起来。 楚衡哪里是真醉。 穿越前,他干的那行因工作特殊性,对饮酒其实是有一定控制的。而这具身体又不是个海量的,因而早在从西厢出来前,楚衡就自己做了解酒的糖丸吃了几颗下肚。 这会儿比起让他醉倒,更容易的是让他喝多了尿急找地方放水。 只是装醉这门技术活,做了就得做到底。 “二姐夫……”楚衡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眯着眼,晃悠悠地先喝了一杯,“咱们不比作诗……” 陈四郎见楚衡这副醉态,心生不喜,又见他容貌俊秀,如同小娘子一般,更觉厌恶。 “不比作诗,你要比什么?” “不比,都不比……”楚衡摆手,一个踉跄往前冲了两步。一旁的楚大郎吓了一跳,伸手就要去扶他。 楚衡浅浅一笑,庭中宾客顿觉头顶上这些梅花开得还不如楚家三郎一个笑好看。 “二姐夫,我跟你号个脉……” 他朝陈四郎拱拱手,不等对方避开,伸手便抓着陈四郎的手腕。看似醉醺醺的没什么力气,实则用了劲。 这么一抓,一搭,一收手,宾客们的酒也不喝了,一个个都瞪圆了眼睛,等着看楚衡究竟号出了怎样的脉。 楚大富却眼神示意楚大郎将人带下去醒酒,争嘴就要道歉,不想楚衡借着酒劲,挣开了楚大郎,冲陈四郎抛下个惊天雷。 “姐夫,你近日是否觉得房事不举?” 哗啦一下,好些宾客的酒杯掉在了案几上、地上。 楚大郎目瞪口呆,见楚大富脸色发沉,当下就要去捂楚衡的嘴。 哪知,楚衡突然往地上一坐,仰着头嘿嘿直笑。 “少时频繁自渎,或房事过多过频,易伤肾,致使房事不举,有心无力。姐夫平日解手时,是否滴滴答答,淋漓不尽,是否夜尿频频,房事有心无力?” 楚衡每说一个字,就瞧见陈四郎的脸色难看一分。 要谁都不乐意被人当面说不举,可他现在是喝醉了,醉鬼说的话谁能拦得住。不管陈四郎较不较真,楚衡已经把话丢在这儿了,要的不过是踩他的脸面。 陈四郎虽未承认,可看他脸色,宾客们也知兴许这不举一事还真的没错。再去看楚衡,少年醉醺醺的,一脸“快夸我厉害”的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故意为之。 而楚衡这时候挥动手臂,继续扔雷。 “二姐夫,讳疾忌医不好,不好!若是不尽早治疗,日后对子嗣不利,便是去了外头,也没那个雄风!” 第8章 【零捌】巧言辩 小梅宴是楚家的大事,也算是扬州城的一桩大事。 楚家庶出的三郎在小梅宴上,随手一个号脉,诊出姐夫陈四郎肾亏不举的消息,不用出门,就已经让全扬州城有名有望的人知道了。 瞧着坐在地上晃来晃去,半醺的少年郎,旁人只顾得上心底暗笑,却是半点舍不得打骂。 楚大富脸色难看,但也不敢这时候动手抽儿子,只好让楚大郎赶紧把人带下去醒酒,省得再语出惊人。 楚衡踉踉跄跄的走,漂亮的脸孔浮着醉态,靠着楚大郎时,还试图伸手去抓他兄长的手腕,嘴里念叨:“阿兄,我替你号个脉……” 楚大郎可不敢再叫他号出一个肾亏不举来,忙转了个手抓着他的两个手腕,半拖半拉地把人带出了小梅宴席。 等回了西厢,听着廊外楚大郎对白术五味的叮嘱,躺在榻上哼哼叫唤的楚衡睁开了眼。 “三郎醒了?”廊外属于楚大郎的脚步声刚刚走远,五味就进了卧房,“我去让阿兄准备醒酒汤。” “不用那么麻烦。”楚衡叫住五味,翻出装着醒酒丸的药瓶,往嘴里倒了几颗嚼了嚼,“西厢这边可有人来过?” “二娘身边的丫鬟曾来过,说是担心郎君和娘子疏忽了西厢,过来瞧瞧缺没缺东西。” 五味说着,挺了挺小胸脯:“阿兄与我把人挡回去了!没叫那小姐姐进了三郎的屋子!” 楚衡倒是没想到楚二娘这么不能忍。 他让白术提防着别让人进西厢,怕的是廖氏的人,却没成想,廖氏没派人过来,倒是楚二娘先让丫鬟来探了个路。 再想到方才他在小梅宴上给陈四郎号的那个脉,楚衡觉得他那位便宜阿姐大概很快就要杀过来了。 他闭了闭眼,在榻上翻了个身,闷声道:“我先睡会儿,若是有人来了,记得将我叫醒。” 五味应答了声,不多会儿,楚衡就借着那微末的醉意睡了过去。 另一头,正陪着女宾们赏花听戏品香茗的廖氏差一点摔了杯子。 瞧着和女宾谈笑的楚二娘,廖氏咬牙:“那个小畜生呢?” 丫鬟压着声音道:“叫大郎送回西厢了,这会儿怕是醉得起不来。” “他倒是醉倒了事,可前头的宴生生叫他给搅和了!我就说他是个祸害,不然怎么吃了那么多要人命的东西,都还能相安无事活着!” 丫鬟跟着应了几声是。 廖氏气愤不已,想到楚衡给陈四郎号的那个脉,更是沉下脸:“他不过就是个书呆子,哪里来的本事给人号脉!肾亏不举,还真是结结实实下了自己姐夫的面子!” 她话音才落下,前头的宴上,楚大富派了管事过来在廖氏耳边低语:“郎君说,小宴还是散了罢。前头饮酒玩乐的心思都淡了,话里话外都在询问姑爷是否真不举。” 好好的小梅宴就这么散了,廖氏这口气如何能忍。 等送客人出了门,廖氏一个转身,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命人关上府门,怒喝道:“去把三郎给我叫过来!” 楚大郎想要劝上两句,已然从丫鬟口中得知陈四郎被号脉一事的楚二娘,已经抓着陈四郎大吵大嚷起来:“他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你怎么就不懂甩开他,非要叫人抓着你的手腕给你抹黑! 楚二娘一边怒斥陈四郎没用,一边狠狠咒骂楚衡,像是忘了自己在宴前还央求兄长夫君帮着丢他脸面。 陈四郎心中也十分恼怒,见妻子污言秽语的咒骂,更是烦闷,甩开手就要往后院走。 楚大富见不得娇养的女儿出口成脏,当下皱眉,让身边的管事去西厢叫人。 楚衡只睡了一小会儿就被前来请人的管事隔着房门叫醒。 白术为他披上从山庄穿来的裘衣,替换下楚大郎那身过了时的衣裳。因才睡醒,楚衡随手抓了两把头发,望见铜镜中已然没有丝毫醉意的脸,微翘的唇角似笑非笑的扬着。 楚衡跟着管事走到了中堂,守在外头的丫鬟们绷着小脸,大气不敢喘。见楚衡过来,一个两个都忙弓着身子行了个礼。 楚衡往里走,才刚站定,一盏热茶逗着头就砸了过来。 前任只是个身心文弱的书生,可楚衡好歹“出身”万花谷。离经一门虽然不像花间那样能千里夺人首级,杀人于无形,但也会些许的防身功夫。他练了月余的内功心法,杀不了人但躲开茶盏还是可以的。 楚衡几乎是下意识地避了避,身形未动,本该砸到头上的热茶却落在了他的脚边。 “给阿爹阿娘请安。”楚衡睁着眼,有些小惊恐地赶紧行礼。 “酒醒得倒是快!”廖氏端坐在上,几乎要把桌案一角抓碎的手背上绷起青筋,声音里满满都是压迫。 楚衡露出羞愧的神色:“之前在山庄时,跟着附近的游医学了些许的医理,特地做了解酒的药丸备着。方才在西厢吃了几颗,又眯了会儿,就醒了。” “看样子你跟那些江湖郎中学了不少本事,连你姐夫的脉也敢随便号了?”楚大富拍了拍廖氏的手背,对着楚衡拧起眉头,“简直胡闹!什么不学,跑去跟游医学医!还敢在小梅宴上当着那么多宾客的面,胡乱说话!还不滚去给你姐夫道歉!” 楚衡一怔,忙看向脸色难看的陈四郎,似乎十分懊恼自己方才醉酒一事:“阿爹……儿方才虽然醉了,可……可脉是……是对的。” 廖氏倒吸一口气,狰狞地盯着楚衡:“你还敢胡说八道?” 楚衡眉梢稍动,咬唇摇头:“儿并未胡言乱语。姐夫的脉象确实不大好,若是阿娘不信,不妨去请信得过的大夫来。总归……总归是一家人,有些话,儿实在不必藏着掩着。” 他低下头,似乎有些为难,“儿在庄子上时,闲来无事也看了不少医书,《千金方》、《伤寒杂病论》……儿将允城能寻到的医书都看了遍。姐夫……姐夫的脉象确实是……是肾有损伤,怕是房事不举,甚至……甚至子嗣艰难。” “若是阿娘信得过儿,不如让儿给阿姐也号个脉。阿姐与姐夫成婚已有两年,却依然未能怀上子嗣,想必……想必夫妻二人也是着急的。方才宴上,儿贪杯误事,有得罪姐夫的地方,还……还请姐夫见谅。” 他说着,朝着陈四郎的方向僵硬地掬了掬手,看着像是十分尴尬内疚的模样。 楚大富心中已有计较,正半信半疑地打算让楚衡给二娘夫妻俩号次脉。楚二娘却是再也坐不住,当下就掀了桌案上的茶点。 楚衡有意闪避,却不敢动作太大,热乎的茶点被楚二娘的手扫到了他的脸上,留下白粉粉的一个印子。 都知道楚衡生的好,便是脸上留了这么个印子,也只叫人想到了“潘安掷果,何郎傅粉”。然而,这张越发显得精致漂亮的脸孔,只会叫廖氏和楚二娘心里团着的火烧得更旺。 楚二娘与陈四郎成婚两年,不曾怀上子嗣,楚家自然不会说什么,可陈家早有不满。因这楚家的名望,这才没往陈四郎的房中塞通房侍妾。 楚二娘不懂医,从来只当是自己的问题,如今听得楚衡的话,心里一面怨恨他不给姐夫面子,胡言乱语,另一面却又怀疑陈四郎是否真的有那方面的问题。只是看着满脸无辜的楚衡,楚二娘心底的火气只会蹭蹭蹭往上冒。 “阿爹,把他赶走!把他赶走!”楚二娘一脸愤然,见陈四郎脸色惨白,更是觉得不能忍,“都已经分家了他回来做什么,快把他赶走!” “二娘……” “阿爹你看,他从前在家的时候就阴阴沉沉的,话也不多,总是动不动就给家里惹麻烦,这样的人分家还给他田产,已经是阿爹阿娘的好意了!”楚二娘气愤的眼眶发红,咬牙切齿,“当初要不是消息没能传回扬州,就凭他在殿前便溺一事,就足以让我们楚家被全扬州城嘲笑一辈子!” 楚家重脸面,以楚大富对这个庶子的关注,养一个儿子是养,两个也是养,更何况这个庶子的学识的确过人。可廖氏的不喜,让楚大富只能把庶子的教养放到一边。好在楚衡打小懂事,又刻苦好学。之所以分家,也实在是……实在是怕损了楚家的名望。 殿前失仪……还是在殿试时便溺,楚家如何能丢这个脸。 “八岁那年,儿过童子科,即便是《孝经》、《论语》,皆能倒背如流,且是全通。论理,儿该被授以官身。然而,那年,阿娘以儿体弱,兼之祖父过世为由,送儿入寺守孝,以此推却授官。” 楚衡双手慢慢攥起拳头,脑海中那些属于前任的记忆翻江倒海。他原是天生一副笑唇,可这会儿那似笑非笑的唇角紧紧抿着,眼神中透着苦涩和无望。 “十四岁那年,殿试。儿想的是光宗耀祖,可陪同儿赴燕都赶考的小厮,却在儿的吃食里下了泻药,致使儿殿前失仪。好在圣上网开一面,儿捡回一条命。可这事,儿苦等多年,仍旧不曾从阿爹阿娘口中得到解释。” 楚大富皱眉。 这些事他作为一家之主,自然都是知情的。这个庶子太过聪慧,日后若是出头的厉害,只怕会压过嫡子一头,便是为了嫡子,他也不会阻止廖氏的作为。 “去年再考,儿带了山庄里的小厮,不想半路被偷走全部盘缠,好不容易赶到燕都,却因饥饿劳累一病不起。无奈返乡后,儿亲眼见到那个小厮出现在阿娘名下的铺子里。儿心中郁结,一时间病来如山倒,差一点就没了性命。这一切,阿爹阿娘从未过问。儿……儿却满心孺慕,得知能回家过年,心中欢愉,却没想到……” 第9节 楚衡的声音越说越轻,眼睛直直看着地面,语气中的悲伤听得叫人十分难过。 楚大富叹了口气,本想这事作罢,可再看妻女的神情,他咬咬牙,摆手道:“摆了,左右你已经分出去了,早点回山庄吧。”他说着要让楚衡退下,见这个庶子满脸悲恸,又追了句,“别云山庄与田产虽已交予你打理,地契房契也皆到你手中,可每年仍需将部分收益交给楚家。” 楚大富顿了顿:“届时,让你庄子上的管事过来就行,你不必来回跑动了。” “三郎,就这般答应了郎君?” 从中堂出来,楚衡面上的悲恸很快敛去。待他吩咐白术五味收拾收拾东西,第二日就出发回山庄时,五味气愤地跳了起来。 “左右我吃不了亏。”楚衡笑意绽开,伸手捏了把五味的脸颊,又命白术摆上文房四宝,“待会儿你们去做一件事。” “三郎要我们做什么?” 楚衡提笔,略一沉吟,刷刷写下几行字交予白术:“要离开扬州了,总是得给我那好命的爹娘留点开年礼的。” 他不知别家的庶子和嫡母之间的关系如何,他也无意去挽回和廖氏的感情。总归庶子么,那就是小三生的崽子,大老婆不待见小三的孩子也是正常。尽管这个小三小四都是大老婆主动给丈夫纳的…… 只是,楚衡垂眼低笑,折磨死前任的这个仇他占了这个身子,总归是要帮着报上一报的。想着之前看书时候,看到的关于“楚衡”的死因,他越发觉得能跟楚家分清楚关系是件极好极好的事情。 到了翌日,扬州城忽的下起了大雪。 楚衡站在廊下,看着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拢了拢裘衣,呼出一口气。 “小郎君,马车已经备好了。” 看着前来传来的楚管事,楚衡眯起眼笑着应了一声,捎上五味和白术,踩着一地冬雪往外走。 东厢悄无声息的,只有几个丫鬟进进出出。楚衡看了一眼,摸摸鼻子,沉默不语。 马车早已在楚家大宅外候着了。赶车的是邵阿牛。因为等了好一会儿,肩头落了一层的雪,见着楚衡出门,忙乐呵呵的跳下马车喊了声郎君好。 不再去看楚家大宅,也不去想这时候楚大富他们究竟在做什么。楚衡坐进马车,闭上眼,听着马蹄哒哒的声响,唇角渐渐抑制不住笑意上扬了起来。 “扬州城,楚家郎。长子雍,米谷粮。三子衡,少有名。唯一女,嫁陈郎。陈郎疾,三郎断。楚娘怒,逐手足……” 马车离开平津胡同,渐渐就有童谣传入车内。楚衡闭着眼,右手在腿上和着童谣打拍子,末了忍不住睁眼感叹:“听着怪好听的。” 白术板着脸:“三郎叫那些乞儿街头巷尾传唱这段,不怕郎君恼羞成怒?” “怕什么。”楚衡哈哈一笑,掀开车帘,“左右分家的时候,别云山庄的房契跟那些田产地契都在我手里,我还怕楚家拿回去不成。而且,我不是还给姐夫留下治不举的方子了吗。” 至于陈四郎用不用,楚二娘又会怎么闹,那些都已经与他无关了。 路边,奔跑打闹的幼童三三两两唱念着他前日挥笔疾书写下的童谣,天真无邪的声音唱着足以让楚家在扬州城丢尽脸面的内容。 马车旁,有一小队骑着高头大马的儿郎经过。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通体黝黑的高头大马,高大威武,如孤松昂然。楚衡扫了眼,正要放下帘子,却径直撞上了对方看过来的一眼。 那双透着深蓝的眸子,直接撞进了他的眼中。 第9章 【零玖】远来客 叮铃—— 叮铃—— 白墙黑瓦的小院内,廊下悬挂着碎玉片子,风吹玉振,发出清脆的响声。 长长的回廊那头,穿着青碧色春衣的小童瞅了瞅天色,快步沿着走道往里走。 那最里头的屋子是书房,推开门来只见得东西放得密密麻麻,一摞摞的书笔直地摆在屋子里,硬生生将原本宽敞的空间变得十分逼仄。 在一屋子里的书中,小童挖出了和衣睡在当中的楚衡。 “三郎,未时了。” 五味伸手推了推,见楚衡趴在摊开的书堆上皱了皱眉,又催道,“三郎先前交代了,未时要起来给邵婆婆看诊的。” 楚衡从书堆前直起身来,伸了个懒腰:“这春困真是挡也挡不住。”说着提了提精神,取了片风干的草叶夹在书中,合拢书,起身拉了拉衣裳。 “三郎若是夜里能早些熄灯,也不必白日里总是醒不了神。” 五味虽是侍奉左右的小童,可因着年纪小,又最会卖乖,老陈头和白术总会叫他在平日里,多向楚衡说些劝解的话。 楚衡闻言,却只是笑了笑。 他虽然有楚三郎的全部记忆,可那些记忆里并不是什么都有。楚三郎是个神童学霸没错,但他的神童学霸仅限于科举,就连分家之后种田的事,也只是临时抱佛脚从书上学了一二。楚衡想要了解整个世界,就只能依靠后天努力,不断汲取外部的信息。 正月前,他忙着山庄里的事,忙着对付诸枋,正月后又在扬州楚家浪费了几天功夫。等到回了山庄,楚衡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列了相关书单,亲自跑了趟允城买了一车的书。 这些书,从官府制度到工农商牧,还有行律法规,但凡是楚衡觉得用得上的,他全都一车接着一车买回家中。 然后一看,就花了四个多月的功夫。 到如今,比起穿越前掉坑里的那本原著小说,楚衡总算是对这个世界有了比楚三郎更加清楚的认知。 首先,这个叫大延的国家,从地貌特征来看,类似于大唐,各地风土人情也和大唐极其相似。楚衡勉强觉得,大概是搭档妹子在写文的时候偷了个懒,借了这么一个框架。 其次,大延国姓是赵,赵钱孙李的赵。重文轻武,比邻数国。这也是原著中那么容易就触发被侵略战争的原因。 最后,他从那些书里发现,他最应该感激的人,不是书里那些随手可拿的知识,而是写文不过脑,不符合历史年代的东西随手往文里写的搭档妹子。 土豆、玉米、辣椒这种舶来品就不说了,存在即是道理。 连石油、沥青都存在的世界,简直就是技术宅的福音! 如果能穿越回去,楚衡表示自己一定会抱住妹子狠狠亲上几口。 而除此之外,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楚衡满怀感激之余,不忘仔细打理山上的那几片药田。药田如今初见成果,草药涨势茂盛,而且因为细心看顾的关系,品相极佳,药效不必说必然是最上乘的。 楚衡在庄子里特地辟出了间药房,在里头炮制草药,也做出了不少入口即化的药丸。光是庄子里的下人就因此受益许多。五味和白术更是在短短四个月间,健壮了不少。 而老陈头的身子骨,也在楚衡明里暗里的调理下,日渐硬朗,估摸着能再为别云山庄忙碌二十年。 农田果林有佃户们打理,药田每日都有专门看顾,楚衡除了看书,剩下的事,就是背着自制的药箱满庄子跑。 如果有技能页面的话,大概他这样的举动,就类似于正在刷技能熟练度。 还好没有锋针,不然还不知道要多少尸体给他缝。 收拾好了自己,楚衡背上药箱就要往山庄外走。五味腿短,追了几步没追上,只好喊来阿兄跟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田边,往来的佃户瞧见他们,纷纷停下打招呼。有租赁了田地种枇杷的汉子,抓了一把刚采摘的枇杷红着脸塞进楚衡的怀里。楚衡先前医好过一个三代单传的,发了高热差点烧坏心肺的小子,见枇杷是那小子的阿爹送的,便笑着转手收下。 他在山庄附近及允城如今已小有名气,不是以神童的名义,而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小大夫的身份,在周边有了不一样的名望。 “阿牛。” 还未走到,楚衡就瞧见了正在土墙外正和人说话的邵阿牛。 邵阿牛如今已经是楚衡身边十分得利的帮手,又有老陈头在边上指点,过去憨厚有些傻气的大高个渐渐也聪明了不少。可不改的是骨子里的老实本分,以及对家中亲戚的照顾。 邵婆婆是邵阿牛的祖母,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如今已经不大能记事,脾气也控制不好。因为怕婆婆伤着郎君,邵阿牛一直在找外头的大夫给祖母看病。可汤药喝了一剂又一剂,始终不见好,最近腿脚还发生了溃烂,眼看着家里的女眷都要哭瞎眼了,邵阿牛这才偷偷求到了楚衡的面前。 楚衡感念邵阿牛的好,又想起自家长辈,当即就同意抽空给邵婆婆看诊。可事先也说好了,不一定就能把病看好。 毕竟,邵婆婆的年纪,在古代已经是高寿,身上总是会出现问题的。而人寿最是无法控制。 “三郎来了。”邵阿牛看见楚衡,忙擦了擦手,走到跟前,“三郎屋里坐!” 邵阿牛的媳妇最近刚怀了第三个孩子,为着邵婆婆的事,整个人瘦了一圈。好在家里还有其他人帮忙看顾着,这才没叫人看了笑话。 “三郎喝茶。”阿牛媳妇说着就要上茶,楚衡忙摆了摆手:“婆婆在哪儿,快带我去看看。” 邵家人一听这话,满脸激动,忙引着楚衡到了邵婆婆住的那间屋子。 隔着门,楚衡都能闻见腐朽的气味。楚衡叹了口气。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猜测。老年人的常见病中,有一种叫做消渴症,俗称糖尿病。这种病到后期,会出现多种并发症,其中就有脚部溃烂,严重者甚至需要截肢。 等邵阿牛开了门,再看躺在病榻之上神智已经不大清醒的邵婆婆,楚衡伸手号了会儿脉,摇了头。 “是消渴症。”白术摆开文房四宝,楚衡握笔,一边对着邵阿牛道,一边写下药方,“婆婆年纪大了,记不住事也是正常。至于消渴症,怕是过去大夫们都被其他病症搅浑了,没能发觉,再加上婆婆的年纪,发展的很快,如今脚步溃烂,只能说明婆婆的消渴症十分厉害了。” 邵阿牛满脸紧张,见婆婆躺在床上囔囔了几声他的名字,高大的汉子眼眶顿时就红了。“三郎,婆婆还能医治吗?” 楚衡疾书的手顿了顿,往方子上又添了几味药:“我尽量。只是,你们需得做好准备,婆婆毕竟……年纪大了。” 糖尿病的并发症并不只有脚部溃烂,同时还能引起其他脏器的病变。他能做的只有开一些温阳益气,活血通络的草药,尽量控制住消渴症,然后再去治疗溃烂的问题。 “紫丹参、忍冬藤这些,咱们山庄的药田里还没种。你们拿着这方子去城里抓,若是银钱不够,就先报别云山庄的名欠一欠,回头我让白术去结清。” 他最后看了一眼抓着孙媳妇的手混混沌沌的邵婆婆,拍了拍邵阿牛的肩膀出了邵家。 “三郎,邵家婆婆是不是……”出了邵家,一直沉默的白术终于开口。 “老人家年纪大了,总会疾病缠身,又有几人能无病无痛的老去。”楚衡叹气,隔着土墙望了眼邵家小院中奔来跑去,不知愁滋味的几个小童。 “世人多苦楚,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蕴盛苦。碰上哪一桩都是命。” 楚衡嘴里说着命,心底却又不信命。 倘若他信了命,那等着他的就是及冠那年的大火。 穿书是命,可生死在他这里,却由不得命。 从邵家出来,路上又遇见不少人。有熟悉的小童还会跟在楚衡身后走上一段路,等爹娘吆喝了,这才嬉笑打闹着回头跑。路边大树下,偶尔有老翁坐着,见着楚衡,颤巍巍的起身行礼,末了嘴里念叨:“端阳就要到了,郎君可得记得喝点雄黄酒。” 听得老翁提及端阳,楚衡微微愣神,想起端阳就是端午,猛地捶了下手心。 “三郎?”白术愣了下。 “既然端阳将至,不如我们做些香囊。”楚衡在脑子里过了遍记得的香囊配方,当即决定多做一些香囊到了端阳分发给各家佃户。 他虽然不是什么神医,也做不到像游戏中裴元师兄那样高超的足以起死回生的医术,但替自家佃户做些随身有益的香囊还是可以的。 几乎是几下就做了决定,楚衡手一摆,直接嘱咐白术先回庄子里带竹篓,自个儿哼着曲儿,朝开辟了药田的山上走。 当初泡温泉时遇见的小鹿,如今已经长成了大鹿,可仍旧时不时晃荡到温泉附近。 楚衡偶尔会上山,即便不泡温泉,光是住在边上的宅子里,就有一种度假的感觉。而且,一推开窗就能看见附近的药田。那头鹿颇通灵性,从不吃药田里种的东西,时不时晃一圈,遇上楚衡便留着玩耍一会儿,没见着人就离开。 楚衡上了山,没去宅子,直接先往药田走。瞧见田边的鹿,他正要笑,就听见它“呦呦”地叫了几声,声音不似往日的调皮淘气,带了点意外的急躁。 “怎么了?” 楚衡往前赶紧走了两步,顺手抄过被他习惯性丢在附近大树下的锄头。 那鹿来回划拉着蹄子,“呦呦”叫了几声,又绕着药田跑动。楚衡抿了抿唇,视线仔细扫过药田。 田里种着不少草药,为了不让误上山的佃户和周边村民挖走不该动的,或是带了毒性不能乱吃的草药,楚衡特地交代了侍弄的人在每块田的边上都插了牌子,写清了药名、药理是否有毒等。 他粗粗一看,没发觉什么问题。再去看不住叫唤的鹿,楚衡终于注意到种着三七的那块田里,少了几支。 第10节 三七本该十月成熟,楚衡为此不止一次感激搭档妹子写文时的神来一笔。他现在的药田里,不少药因为当初剧情设计的关系,在这个世界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生长周期。 五月,楚衡药田里的三七快成熟了。 而现在,有人连根拔起了他的几支三七。 白术还未上山,楚衡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只能抓紧了手里的锄头,深呼吸,紧紧盯着旁边三七叶上滴着的零星血珠。 顺着血珠,楚衡一步两步,走到了温泉旁的宅子前。 血珠一直延续到屋后,铺了青石板的院子看不到脚印,但楚衡的心还是提了起来。 越往后走,越能听到奇怪的声音。 楚衡停下脚步,屏住呼吸,终于听清了声音的来源——那是断断续续,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 等到他终于沉下去,绕到宅子后,看清了半边身子都是血,靠着墙面倒在地上的男人,尤其是看清了那张脸后,楚衡的呼吸忽然停滞了一瞬。 这是个身长足有八尺,手脚匀称,面庞硬朗的男人。 虽然闭着眼睛,可楚衡就是知道,在眼帘之后,那是一双带着深蓝的,极其漂亮的眼睛。 楚衡抹了把脸,苦笑。 贼老天,这送上门来的男人,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第10章 【壹拾】医者心 全山庄的人都知道,他们的小郎君去了趟药田,捡回了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全山庄的人都知道,这个男人又高又壮,被小郎君从山上背下来的时候,远远看去都要把弱不禁风的小郎君压在了地上。 但朴实的佃户们谁也没去在意那人的身份,只当是谁家的猎户追着猎物误入小郎君的山中,受了伤昏倒后好命被小郎君捡回来了。 毕竟,自小郎君病愈后,庄子上下都受了他不少恩惠,怎么看都是个未语先笑,心肠极好的人。 “三郎,这人伤得这么重,要不要去城里请个能看外伤的大夫过来?” 五味端着整盆的血水出去,留了白术一人陪在楚衡身边打下手。 楚衡丢下手里沾满血的绢巾,挑选着合适的银针,抽空打量了一眼脸色苍白的男人:“这人看着不像是寻常出身,能治就治,治不好找个地方偷偷埋了,用不着请别的大夫。” 他这话听着就是说笑,白术自然没有当真,点亮烛台,小心递到榻前。 “等行过这一遍针,白术,你就留在他身边照顾着。每一个半时辰,就喂他吃一次护心丹。要是有什么意外,就喂一颗聚魂丹,再喊我过来看看情况。” 楚衡说着,将手上一套银针在烛火上淬过,摆手在已经脱得精光的男人身上刺入各处穴位。他这一手行针的本事,靠的是太素九针。当初为了能够熟练地行针,楚衡没少在自己身上尝试,这才练出了这一手快准稳的手法。 饶是如此,分明因为失血过多陷入昏迷的男人还是身体一震,似乎被袭击全身的剧痛震得有一瞬醒过神来。 楚衡这时正巧转身在叮嘱白术注意时辰,却不知男人这一刻算不得清醒地微微睁开了眼。隔着模糊不清的眼帘,他只瞧见了身前立着一人,乌发随意束在脑后,随着动作微微晃动。还想再仔细看上一眼,眼皮却有些不听使唤地阖上了,重又陷入深深黑暗之中。 而楚衡,这时重新转过身来,取下针,将暂停流血的伤口紧密缝合起来,最后手指沾了一团药膏,仔细抹在男人肩膀刚刚止住血的伤口上。 如果不是因为身边有白术在,楚衡其实更想甩一个春泥护花,再辅以催血活脉的握针,这样也能省下一些聚魂丹,留着日后更紧要的时候用。 “看伤口的样子,像是弓弩射伤的。”白术在一旁看着,微微皱眉,“三郎,这弓弩不像是用来打猎的样子。” “是用来杀人的。”楚衡仔细给包扎好伤口,重新直起腰来,“这人体格高大,四肢健壮,虎口、手指处都有茧子,是个常年拿刀拿枪的人。”他踢了踢为了治疗方便撕开后丢到地上的衣裳,“还有这身绛纱袍,这可不是普通人能穿的。” 多读书的好处就是这样,单从这身绛纱袍,楚衡就能猜出这男人的身份不低。 不是什么世子,估摸着也该是个郡王。 虽然一开始救人本的是仁心,但所谓祸福相依,楚衡救这个男人,也打着搏一搏的小小心机。 如果可以,他还是需要能在这个世界找到座靠山的。 起码,等到二十岁那年,如果事情真发展到需要原著中那样放火自焚的地步,有个靠山起码能看看有没有事情转变的余地。 本着这么一个目的,楚衡自然要竭尽全力把人救活。 尽管这个时候,他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救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 把人救回山庄三天后,端阳到了。 先前为了能赶制香囊,楚衡托老陈头找来庄子上女红最好的几个仆妇,连日赶制了几十个做工精致的香囊,又亲自往其中填满配比好的草药。到了端阳当日,他喊来佃户家的女眷们,凭着每户人家的人头,将香囊逐个分发下去。 而这时,白术正留在内院,收拾刚空的药碗。 人救回来都三天了,喂了不知多少三郎辛苦做出来的好药,仍旧不见醒,白术尽管知道这人伤重,还是觉得可能真的救不回来了。 只是可惜了三郎做的那些药。 尤其是夜里,这人情况总是反复,偶尔突然高烧,偶尔又心跳骤停,白术知道楚衡给他喂了不少保命的聚魂丹,用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药材。 这要是人真没了…… 白术不敢再想,低头端起药碗就要出门。 他后脚才迈出房门,就听见厢房内突然传来闷哼,然而是瓷器碎裂声。 想起搁在榻边的药瓶,白术一个激灵,转身冲进房内。 那个躺了整整三天的男人,半支起身子,面色惨白,喘着气,盯着滚了一地的漆黑药丸。 “郎君醒了。”白术搁下碗上前,弯腰拾起地上的药丸,心疼地吹了吹。 陆庭脸色虽不大好,见进屋的是个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小童,眉头稍稍舒展开。这屋子里的摆设看着十分陌生,他只记得自己最后是在一座宅子后昏倒,不想醒来时已经换了个位置。 “敢问小郎君,这是哪儿?”陆庭顿了一顿,又续道,“多谢小郎君救命之恩。” “郎君若是要谢,不妨等我家三郎来了再谢。”白术收好药丸,见陆庭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忙给倒了杯水,“这会儿是别云山庄,我家三郎出身扬州楚家。郎君昏倒在山上三郎的别宅后,是三郎将郎君捡回来的。” 陆庭支着身子的手臂忽然抖了一下,伤口处骤然疼得火烧一般。 白术赶忙送了楚衡一早备好的定痛散过去:“郎君且将这包定痛散服下,片刻后就会止痛。” 看着这人送来的药散,陆庭没忍住,冲口问了一句:“这药可含罂粟?” 罂粟可入药,有定痛之效。不少大夫将其入药定痛,可对于陆庭而言,罂粟入药是大忌。 “啊?”白术一愣,忙道,“郎君放心,这定痛散是三郎亲自所制。三郎过去差点受了罂粟的苦,可不会拿那东西入药。” 话说罢,陆庭已接过药散,准备倒入口中。 半开的房门被人从外头“哗啦”一声推开,然后又是“噗通”一下,门口传来跌倒在地的声响。 白术抱歉地笑了笑,转身往房门口去,一眼就见着五味从地上慌慌张张地爬起来,鼻头撞得通红,一双眼睛像是泡在了水里,泪汪汪的可怜极了。 不等他伸手去抱,五味仰头“哇”的哭了起来。 “阿兄快去前头看看,三郎……三郎叫人欺负了!” 白术一愣:“这是怎么了?” 五味哭得伤心,话也说不大清楚了。白术叹气,弯腰把弟弟抱起,迈开腿就要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回头一看,陆庭已然下了榻,赤着上身,走了过来。 “我也去。”陆庭捂住肩膀上的伤,剧烈地咳嗽两声,“我也去看看,兴许能帮得上忙。” 从内院到中堂的路上,五味终于哭着把事情的原委说了个清楚。 原来,这几个月间,楚衡的医术日益精进,楚三郎的名声渐渐传开,不少人舍近求远,纷纷跑到别云山庄求医。 最初,还只是普通百姓不再往医馆跑,到后面,就连镇上的大户,也盼着能见楚三郎一面,就是没病也想买几颗药丸备着以防万一。 如此一来,无形中,楚衡就得罪了镇上的大夫们。 好在楚衡也不是愚笨的,知道这事后,早请了镇上坐堂的大夫们吃过酒水,并将他手头所制的部分药散以寄卖的形式,放到了他们的医馆,每卖出一份大夫们就能从中抽二成的收益。 这样,原本差点崩坏的关系,才被他重新修复好,彼此相安无事。 可这一回,用五味的话说跑来“欺负”了三郎的人,却是镇上新开的一家药铺。 那药铺带着只剩了一口气的病人颠簸了一路赶到别云山庄。约莫是中途病人就断了气,和药铺一道来的家眷,守在过世的病人身旁大哭,直说是服用了别云山庄放在药铺里寄卖的聚魂丹才出的事。而药铺过来的人也说了那药是从别云山庄出来的,病人的死与药有关,与他们药铺无关。 当时,楚衡正在中堂分发香囊,闹事的人几乎是横冲直撞闯到了中堂,尸体就摆在了堂下。 这也罢了,五味从中堂跑出来喊人的时候,那群闹事的正在赶人,要对楚衡动拳脚。 白术闻言急得不行。这几日邵婆婆的病情越发严重,三郎特地放了邵阿牛的假许他回家陪着祖母,是以三郎身边根本没有身强力壮的人护着。一想到三郎说不定这时候已经被人打伤了,白术的步伐越发急促。 陆庭一直跟在其后,虽然肩膀发疼,脚步却不见得迟疑。 然而,还不等走到中堂,他已然听到了从前头传来的哀嚎声。 再往前走上两步,陆庭的视线一时间有些移不开了。 那个站在中堂檐下的青年,穿着一身墨色直缀,似乎因为要见客,束着发,两鬓间有散发从颊边垂下。 陆庭没来由觉得惋惜,莫名觉得那头乌发若是能散下,必然平添三分颜色。 然而,即便没能散发,光是看着那半张侧脸,看着对方唇角似笑非笑的弧度,陆庭仍能想象到那一张脸会是怎样的姣好。 “想到我别云山庄里讹人,该说是我看着太好欺负了一些,还是你们太过愚蠢?” 楚衡手里捻着一根银针。拿阳明指一类对付他们,容易伤着人,他也就只能靠手上行针的本事帮着抵挡一阵子麻烦了。 这帮人口口声声说是抬了人过来求他医治,可一来病人早已咽气,二来过来的人各个身强力壮,怎么看也不像是诚心诚意过来求助的。 被他几根银针扎中关节,酸软地动不了胳膊抡不起拳头,那几个自称是永安堂来的伙计面面相觑,疼得脸上浮起一层冷汗。 “楚三郎这是要撇清关系吗?这人就是因为服用了你做的聚魂丹才病情严重,最后不治身亡的!”领头的伙计满脸是汗,语气却依旧凶狠,“如今,楚三郎是不打算赔偿,想要推卸责任吗?” 楚衡听了这话一挥衣袖,怒极反笑道:“还真是我高看了你们。想要讹我,也不去打听清楚情况再来,平白让镇上的同行笑话你们。”他把老陈头送来的册子往永安堂伙计身前一丢,怒道,“睁大狗眼看清楚,别云山庄的确与人合作寄卖药散,可合作对象只有允城的几个医馆,且每次寄卖,不管是数量还是药名,两边都有专门登记,以防万一。如果认字,就在上头找一找你们永安堂的名字!” “如果找不到。”楚衡收敛面上表情,伸手指向外头,“就给我滚出别云山庄。该怎么赔怎么赔。要是不知道,我不介意花点时间教你们怎么做人。私造假药,谋财害命,我想,官府应该很愿意收押你们。” 白术茫茫然站在一旁,有些意外事态的发展。 而陆庭,看着中堂前站立的青年,日头从侧面照来,在他黑发上映出一片金色光彩,清澈的凤眼中,那薄薄的一层狠戾下,是盖不住的惋惜。 第11章 【拾壹】聚魂丹 楚衡一直知道,他凭借万花医术做的那些药,就算没有把方子流传出去,总还是会有人想尽办法山寨出来的。 所以从一开始,他就压根没打算一辈子只靠那几味寄卖的药吃到老。 但他也没打算让人随随便便就把那些药山寨了去,然后给自己惹麻烦。 第11节 早在和医馆达成合作意向时,楚衡就留了一手。 他和医馆各自都保留着一本册子,上头分别登记了寄卖的药名及数量,以及寄卖时间。所有东西都是有迹可循的。同时,他和医馆也都保存有一份,有官府敲过印章的契书。 做这些,为的就是防止有心人假借别云山庄楚三郎的名头,贩卖假药。 但他没想到,这才多久,就真的有人迎头撞上了。 更没想到,永安堂在因为贩卖假药,谋财害命之后,竟然还有胆子,试图把这个责任推卸到他的头上。 简直…… 简直蠢得他很想把人狠狠揍上一顿。 “怎么样,看清楚了没有?册子上可有看到永安堂的名字?” 永安堂的那几个伙计哪里还能动。楚衡的银针扎在关节上,又酸又疼,根本抬不起胳膊。一起过来的妇人一只手抹着眼泪,一只手在翻册子。可眼泪太多了,挡住了视线,根本看不清上头写的字。 还是边上没走的,几个识字的佃户家的女人,帮着在找永安堂的名字。 可一本册子翻下来,别说永安堂的名字没能找着,就连聚魂丹,也不过才托了一家医馆寄卖。 如此一来,永安堂所卖的聚魂丹,定然是假药无疑了。 “怎么会……”妇人难以置信地捂着心口,再看躺在担架上,脸色青白的丈夫,哭得愈发厉害,“永安堂的大夫说那药是别云山庄放在他们那儿寄卖的,药效极佳,就是牛头马面来拉人了,只要吃下药,定然是能活的……怎么会……怎么会是假的……” 妇人口中喃喃,听的楚衡脸上的神色渐渐阴沉下来。 “聚魂丹不过只是能让人吊着一口气,好等大夫过来施针医治。说白了只比单纯含人参好上一些,却也不是什么灵丹妙药。我因药效不过如此,早已收回寄卖。如今除了我别云山庄,任何地方都买不到聚魂丹。” 不再寄卖聚魂丹,实际上是因为药材珍贵,售价过高,不适合寄卖。 “不不不,这药是真的,是真的聚魂丹,我们就是从……从别人那儿买来的!”永安堂的还要狡辩。白术怀里的五味已经气得挣开阿兄,跑到他们身前,抬腿用力踹了几脚。 五味人小,力气不足,可即便如此,叫一个半大孩子踹了也让永安堂的起了火。胳膊不能动,腿脚总是可以的。 为首的伙计刚要往五味腰身上踹,膝盖被人狠狠一脚踹中。只听得“咔嚓”脆响,那人惨叫一声摔倒在地上,疼得只能就地打滚,却连捂住膝盖的手都伸不出去。 楚衡先前被那人的动作吓了一跳,差点以为五味要遭殃了,不料突然杀出个人来护住了小家伙。 他松了口气,见护住五味的是他之前从山上救回来的那个男人,遂眯了凤眼扬唇一笑。而后转瞬间,视线移回到永安堂诸人处,只剩一层薄怒:“看样子,你们是不到黄河不死心了。” “陈管事,去药房取聚魂丹来。”楚衡说,“这位娘子,若是身上带着从永安堂所买的聚魂丹,不妨一道拿出来比对比对。若真是别云山庄之故,楚某自会负起责任。若是永安堂私造假药,以至于害人性命,别云山庄定会亲自报官,以慰令夫在天之灵。” 他说话时,阳光从脸侧划过,端的是一副美人皮相。 陆庭收回视线,看着那妇人掏出一只药瓶,眉头忽的一跳,想起了被他碰碎了瓶子后,撒了一地的漆黑药丸。 老陈头也在这个时候,从药房里取出了聚魂丹。 陆庭一看,果真和他先前碰碎的那一瓶一模一样。 两瓶聚魂丹此时都放在了楚衡的手里。 单从瓶子上看差别并不大,左右不过是造型花纹的差异。 楚衡看了一眼已经冒出冷汗的永安堂伙计,各倒出一颗药丸放在手心里仔细对比。 “我的聚魂丹中,为能吊气,入了红参、麦门冬、五味子等,因此能使人精神顿加,聚魂强魄,留一息之力等大夫医治。其中,红参能大补元气、回阳救逆。而永安堂所出的聚魂丹,为了从气味上能更接近,也加入了参,但这个气味,不是红参的气味,分量也不足。” 楚衡说着,拿起永安堂的聚魂丹,张嘴就要往去试。就到嘴边的丹药却被人中途劫走,回过神来,他看着拧着眉头一脸不赞同的男人,挑了挑眉。 陆庭叹口气:“你是大夫,这药如果真有问题,不该由你试。” 万一吃出了好歹来,叫现在这里的这些人怎么办? “你更不该试。你身上的伤不疼了?” “已无碍,多谢郎君挂心……” 这人说话客气得很,楚衡凤眼一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忽然欺身上前,一边夺过聚魂丹,一边往他包扎住的肩膀上戳了一计。 陆庭眉头一紧,顿时觉得肩膀处从骨子里透出剧痛。而就在方才,他看着青年眉眼精亮地和人理论时,丝毫不觉得身上到处是伤。 “才刚醒就下床走动已是勉强了,”楚衡收手,抛了抛手里的药丸,瞥了他一眼,“要想痊愈,就老实在边上呆着去。” 他说完,拿手一刮,伸出舌头舔了舔指尖。 “人参、五味子、天麻,还有……相思子。”他的声音一开始还听着正常,到后面陡然间拔高,脸色阴郁,恨不能把手里的药丸塞进制药人的嘴里,“相思子,还真是用的一味好药!” 看楚衡神色不对,陆庭睁大眼睛,下一刻,就听见他大怒道:“相思子,又名鸡母珠,叶根种子皆有毒,虽能入药,但不宜内服,只因其毒性极大,稍不留神就能夺人性命!永安堂这药,非但不能聚魂,根本就是夺魂!” 那妇人已顾不上哭,望着楚衡脸上不似作假的怒意,再看两股战战,根本站不住的永安堂伙计,当下一声怒号,扑上去就往他们几个脸上招呼。 “黑心的混账,你们还我夫君命来!还他命来!” 事情至此,已然水落石出。 饶是永安堂这几个伙计,跪在地上如何哭嚎求饶,不敢躲开妇人的拳打脚踢,楚衡脸上的神色依然不变。 他的心肠说软时软,可说硬时却也叫庄子里头的佃户们门儿清,那是真的硬。光是看他之前整治诸管事那一遭便知。 永安堂这一帮算是没头没脑就撞了自己满头包,可边上没人愿意为着他们说话,毕竟他们是害了人性命的。 楚衡直等到被这帮人哭得脑壳疼了,方才等来允城的官差。那群官差得了别云山庄的报信,早就在赶来的路上了,这会儿赶到庄子里,瞧见永安堂那几个伙计哭得脸上涕泪横流的,当下心生嫌恶,把人捆住一把提起。 惹人嫌的家伙被带走了,那妇人哭完枉死的丈夫,起身向楚衡行礼,手里却被塞进了两瓶药。 “这是真聚魂丹。若是家中再有人出了意外,服下一颗,遣人去医馆找大夫救治,许是能拉回一条性命。”楚衡入是道,挥手让人抬着尸体,护送妇人回家。 “那人真是因吃了假药死的?” 等堂外的人去的七七八八了,陆庭终于再度开了口。 方才这人试药的时候,他就提着心,等到听清假药当中掺了能致命的相思子时,他只一瞬,想将这人手中握着的药丸打落地上,再寻个大夫给他看上一看。 可不过三息,陆庭忽然又回过神来。 相思子虽说能害人性命,却也要过了那个量方能如此。 楚衡扭头眉梢挑起,脸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怒意:“算是吧,但即便没有那里头的相思子,这人也活不了了。” “为何?” 楚衡知道眼前的男人约莫是个武将,对药理懂得还不如五味多,当下简单的解释了一把:“人刚抬来的时候,虽然没有脉象可探,但从眼球、口舌、脸色等处都能看出,这人患的是心疾,能活到这个年纪成家立业已经不错了。” 他说完话抬头,见男人一直微微低头听他说话,缓了下神,后退一步掬了掬手。 “还未向郎君见礼。”楚衡微笑,“在下楚衡,小字燕堂,扬州人,在家中行三。是这山庄的主人,勉强算是个半吊子的大夫,不知阁下是? 燕堂…… 楚衡的名字在陆庭舌尖绕了一圈,见他仍掬着手朝自己笑,忙回了一礼。习武之人动作总是大开大合,偏他身上还带着伤,这一动,竟挣得眉头一紧。 “陆庭,燕都人。”他放下胳膊,看着显然在忍笑的楚衡,谢道,“因出了些意外,能得三郎搭救,万分感激。” 楚衡颔首,指了指陆庭肩膀上的伤:“我知你想走,可奉劝一句,不妨多留些时日,等痊愈了再走。” “事有轻重缓急,陆某需早些离开,以免连累贵庄……”陆庭话没说话,肩头遭楚衡捏了一把,“三郎……” “你这伤不仅厉害,还带了毒,不把毒拔干净了活不过三十岁。我看你的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当真就愿意还没活痛快,就早早把命丢了?” 楚衡后头的话不敢说出口。 乖乖,陆庭,这名字他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不正好就是搭档妹子文里的那个主角么。 再仔细想想,楚衡总算是知道自己这是乱入了哪一段的剧情。 《与君歌》的第一章,正是写主角陆庭随行庆王世子遇袭,与世子交换衣饰,引开刺客,而后身负重伤的经过。 文中,陆庭昏倒在一座宅子背后,等醒来时,月黑风高,他匆匆进行包扎,踏上了和庆王世子汇合的路。 所以…… 楚衡抹了把脸,他随手救了个人,虽然运气极好的是救回了一个明晃晃的大靠山,但也一不留神,就把剧情给改了一遭。 “真不能走?” “真不能。” 再三确认身上的伤这时候并不好走,陆庭便也决意留下,只是想起赵笃清那边,又有些放心不下。 早已看出陆庭犹豫不决,楚衡不知从哪里摸出两样东西,一左一右摊在两只手心上。 “左边是软筋针,若是你强行要走,医者父母心,我大可以给你扎一针让你躺上几天。”楚衡厚着脸皮笑,“右边是机甲鸟,速度比鸽子快,也更安全,不妨用它送信给你要找的人。” 看着身前青年笑盈盈的脸,陆庭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留下。” “这才对。”楚衡收起左手,将右手的机甲鸟丢进陆庭怀中,“这家伙费了我好大力气才做成,记得当心点用。你昏倒的那座山上有处温汤泉,每三日去泡一次,再辅以草药疗伤拔毒,一个月,你身上的伤就能好全了。” 等到人跟着白术回了房,坐回中堂的楚衡毫无形象地往案几上一趴,捂着鼻子哼哼了两声。 这人站起来走动着看,身材更好了。 那肩膀,那胸肌,那人鱼线,啧啧…… 第12章 【拾贰】云山汤 疾幽马,明光甲。 龙泉剑,乌光弓,辟尘枪。 这是小说中,主角陆庭的标配。虽然楚衡这一回没能在他身边看到这些。但他相信,只要有机会,不管是疾幽马,还是明光甲,他早晚能看到。 任何一个武将,都有战马、铠甲及兵器,陆庭和其他武将不同的地方,大概就是在拥有这些让人艳羡的好物之余,他令人尴尬的身份。 铅字中描述过几十次的主角印象,完全不如在现实里看上一眼。楚衡在得知陆庭的身份后,心里瞬间划过诧异。 妹子坑得太精彩,到故事看完,楚衡还没看到妹子解释陆庭的真实身份。 只知道,陆庭是靖远侯的庶子,少时被庆王收为义子,因生母未足月诞下他的关系,一直被侯府上下怀疑不是靖远侯所出。为此没少受过委屈,而他的生母也在很早的时候就投缳自缢了,身世的真相一直到配角“楚衡”都被写死了,都还没解释清楚。 但庆王是陆庭的机缘,从侯府庶子,到亲王义子,从庆王世子的亲卫到后来的大将军,陆庭爬得快,也爬得高。 这么个人,如果真能作为靠山…… 楚衡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了几下,视线停留在墨迹未干的纸上。最终他伸手揉成团,凑近烛台,将被他列出种种抱大腿好处的纸团烧尽。 如果真能作为靠山,说不定,他就能早点得到敌军铁骑兵临城下的消息,然后找到机会,把粮食和周围的村民都转移,免得熬不过及冠照旧丢了性命。 带着离经心法穿书,他肯定不是为了英年早逝而来的。 楚衡拍了拍手上的灰烬,气定神闲:“五味。” 第12节 书房的门被推开,五味眨眨眼:“三郎饿了吗?” “不饿,”楚衡笑,“不过准备点点心,等会儿送到陆郎君那儿。” 他要去抱金大腿了! 为了熬过及冠,活到自然死,他要努力抱上金大腿! 肩膀处伤口的愈合速度快得有些惊人。 陆庭在夕阳下扭动了下胳膊,回头再看一眼肩膀,心里还是觉得意外。 武将出身的人,身上很少会不带伤。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千疮百孔也好,只要命还在,只要胳膊腿不断,就能把仇报回来。 他从前也在战场上受过不少次伤,皮肉被劈开,深可见骨的事也没少经历,但这次内服外敷那个楚三郎的药散,新伤竟然愈合的比以往任何一次受伤都要快。 而落下病根的旧伤,也在这时,有了改善的趋势。 他正要在屋子里找一件顺手的东西,比划两下,耳朵忽的一动,听见了屋外走廊那头传来的脚步声。 因为陆庭不喜欢身边有人伺候,故而在恢复行动能力后,白术就不再留在屋里。好在五月天,并不冷,白术守在屋外廊下正好能吹吹凉风。 脚步声越来越近,陆庭听见白术压低了声音的问候,而后门上就传来了敲门声。 “陆……” 不等白术传话,房门哗啦从边上推开。陆庭看着站在门外,眼里泛着一点笑意的青年,还是那身掐着银丝的墨衣,腰带箍着纤细的腰身,显得身材越发瘦削。 陆庭视线一寸一寸下移,最后停留在了他仿佛天生上扬的唇角。 “三郎的药,很好。”武将说话素来直接,陆庭毫不掩饰对楚衡用在他身上的那些药散的好奇,“不知三郎能否割爱?” 有潜在的生意上门楚衡自然是要赚的,但比起生意,目前更重要的是抱上大腿。 “谈不上割爱,回头我便让白术去药房拿一些过来。”楚衡依旧在笑,声音掐的温柔似水:“我看伤口恢复得差不多了,今日可以去泡个温汤。” 看他的模样,似乎是打算陪着一起去。陆庭本是下意识皱了眉,可夕阳下,青年眨眼时那被金色的阳光镀了一层金辉的睫毛颤了颤,笑容干净,不似歹意,他方才放松下来。 “好。劳烦三郎费心了。” 陆庭施礼。楚衡忙回了一个,而后便指挥着白术,将待会儿泡温泉要用的东西都给带上。 山上的那处温泉叫楚衡给起了个名字,叫“云山汤”。 这山无名,因为算在别云山庄的名下,他索性取其“云”字给起了个名。就连温泉边上的宅子,也挂上了“云山居”的牌子。 白术和五味被楚衡以妨碍疗伤为由,赶进了云山居。温泉旁,只留了楚衡和陆庭二人。 前者目光灼灼,手里抱着一个木盆,盆中装着许多陆庭并不认识的草药,脚边还摆了个小药臼。 后者穿着并不太合身的衣裳,看了看氤氲着热气的泉水,努力忽视身后快把他烧着的目光,叹口气,解开衣裳,而后赤身背对楚衡入了温泉。 在看到衣裳从身上剥离的瞬间,楚衡的神情变了变:陆庭的背后有数条长长的疤,干脆利落地划过一整个脊背,除了那些刀伤外,还有枪戟留下的痕迹,每一处似乎都只要再用力一些,就能彻底把这个男人废了。 尽管这不是楚衡第一次看到这些伤口,但无论看过几次,对他来说,这些伤都是那么的触目惊心。 他上辈子在军工科研院工作,也曾接触一些曾参与过前线战役的老兵。他们身上的伤,也许经过岁月的洗礼,已经褪去了当年的狰狞,可最终以丑陋的样子保留了下来,很多人甚至一生都被那些伤带来的病痛折磨着。 因而,楚衡第一次看到陆庭身上那些伤的时候,止血的手抖得差点连药散都拿不住。 陆庭一直背对着楚衡,温暖的泉水浸润着身体,舒服地让他忍不住喟叹。可注意力却依旧集中在背后。 他听得到背后青年近乎于无的叹息,也听到了那人抓了把草药,然后拿着药臼捣药的声音。到后面,捣烂的草药被一双微凉的手捂在肩头伤口处,他这才回了头。 楚衡意外于陆庭会回头,微微一怔,眯起眼笑:“虽然泡热水同样有效,但是温泉配上草药对你的外伤效果更好。”他看着陆庭面无表情,扭头咳嗽两声,“要是不喜外人碰触,就劳驾你自己捂住……” 他光顾着献殷勤想办法抱大腿,却忘了小说中描写陆庭时,反复提过几次这个男人不喜欢有外人接触自己。 当然,昏迷状态下自然不算。 “无事。” 陆庭忽然道,身体自然往后,靠上了石壁。 楚衡心底松了口气,张口想要聊几句,视线扫过对方宽厚的肩膀,忍不住觉得口干舌燥,舔了舔唇。 哈,上辈子楚衡是个还没来得及谈男朋友的基佬。 一来工作忙,二来在那样的单位里工作,性取向是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没敢暴露自己的取向,更不敢答应单位领导的牵线,私下里一些“同道中人”明里暗里的约炮,也被他拒之门外。 这么算起来,不管是楚衡还是楚三郎,到目前为止,都还能拿出童子尿来。 想起一心只读圣贤书,男欢女爱抛脑后的楚三郎,楚衡越发觉得身上热得慌。前段时间忙里忙外,忘了还有生理需求这么一回事,现在这是……这是憋到顶了? 憋不住也得憋! 楚衡不敢在温泉边再多呆,等手里的药敷得差不多了,撒手便走。直到肿胀的地方消下去,他这才重新回到温泉边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陆庭闲聊。 为了能抱上大腿,楚衡并不敢隐瞒什么。别云山庄的情况,扬州楚家的情况,以及他这个年纪轻轻还未成家就被分家的楚三郎的情况,只要陆庭问,楚衡都状若无意地回答了。 聊到后面,陆庭已经泡得全身发红,不得已从池子里出来,楚衡这才忍着发麻的两条腿,跟着从边上站起来。 云山居内早已收拾妥当。 陆庭泡完温泉,天色已经全黑,这时下山并不妥当,因而二人带着两个小童打定主意要在山上过一夜。 五月的云山居,特制的窗纱透着风,微凉。 陆庭在房内熟睡,脑海中转过他陪同赵笃清准备经过扬州,转道回燕都的事。 又莫名想起扬州城外官道上突然遇袭,他穿上赵笃清的绛纱袍,引开刺客逃入山林,一路逃到云山的事。 最后竟意外的,想起那日入城,他骑在疾幽背上,从一辆马车旁经过。 那微微掀开的车帘后,有着一双通透干净的眼睛。 只是匆匆一瞥,未能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竟是楚三郎。 梦到此处,陆庭睁开了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月色透过窗纱,他在榻上辗转片刻,听见屋外的水声,翻身起来,随手推开了门。 屋前便是云山汤,月色如水,直洒在屋前、院中、温泉旁。 此时,氤氲蒸腾的热气中,背对他的是月色下玉白莹润的肩头后背,散乱的乌发浸了水,丝丝缕缕贴在脖颈、肩头及背后。 而泡在温泉中的那个青年,趴在身前的圆石上,伸着手在摸凑近的一头成年白鹿。 “你是不是跟人打架了,鹿角缺了一块?”陆庭往后退了一步,躲进一旁的阴影当中,听见楚衡的声音,不由地看了一眼往他手里凑的鹿角。 果然,缺了一块。 “打架输了不要紧,场子得找回来。再不行,你就跟我回去,我养着你。”楚衡往水里浸了下,伸上湿哒哒的手臂,糊了白鹿一鼻子的温泉水,“每三天喂你一次麦芽糖,平日里给你最好的草料,春天到了给你找媳妇,你媳妇怀孕了我给它接生,有小崽子了我帮你养。你看,这划不划算?只要你同意我拿你小崽子一点点的鹿茸,真的只要一点点鹿茸就好。” 楚衡这算盘打得陆庭差点笑出声来。 他再去看,才发觉温泉旁竟然还摆了一个黑漆的矮桌,桌上摆了一壶酒,还有一个小酒杯。那白鹿像是渴了,凑过脑袋,伸舌就往酒杯里舔了一口,惊得楚衡慌忙去抢酒杯。一人一鹿到后面,竟把一壶酒你一口我一杯地分了。 看着转过身来的楚衡脸上两坨绯红,双眸迷离,如月下妖精,陆庭呼吸一滞,扭身回到房中。 这一晚,陆庭梦中春光绮丽。 而造梦的那一位,因了半夜泡温泉跟头鹿胡闹,翌日清早径直发起高烧来。 第13章 【拾叁】妙用酒 大概没哪个当大夫的,会由着自己在温泉里大半夜胡闹,还跟头鹿玩得忘了时辰,最后爬出来的时候昏昏沉沉的,第二天直接发起高烧来。 陆庭看着被背在邵阿牛的背上,烧得满脸通红的,只能闭着眼睛无力哼哼的楚衡,忍笑想,果然是半路出家的小大夫。 楚衡这一病,就病了好几日。 陆庭养伤这几日,一直住在离主卧不远的客房。白术平日里既要照顾他,又担心那头五味年纪小,照顾不好楚衡,忙得两头跑。 好在陆庭如今除了不能使太大的力气,已经不需要人再在边上寸步不离地跟着照顾,便跟着白术去了楚衡处。 头两日,楚衡睡在榻上,还烧得有些迷迷糊糊,听到说话声也不见睁开眼回应。老陈头去请允城的大夫过来诊治,人是来了,却也只能开几副退烧的方子。只是方子下去了,仍不见好。 又过两日,陆庭终于见楚衡从滚烫得像块炭慢慢变得能睁开眼睛,张嘴讨水喝了。 “去拿些酒来。”陆庭坐在榻旁,为了喂楚衡水,他将整个人都靠在了自己的半边身上。一口水才咽下,就听见楚衡有些勉强地叮嘱,“留一个人用酒帮我擦擦身子。” 白术看了眼陆庭,见人扶着三郎点头,忙搁下茶杯去地窖里搬酒。 五味没跟着走,手里捧着刚煎好的药,急得两只眼睛蓄满了水:“三郎,喝药,快喝药……” 楚衡吃力地撑开眼皮。他现在有些烧糊涂了,以为身后靠着的人是邵阿牛,松了力气往后靠:“再喝就要吐了。” 这药也不知谁开的,连片甘草都不放,腥苦味儿不用喝下去就扑了他一脸,要不是烧了几天肚子里没存货,只怕这时候早就扒在边上吐了。 五味眼看着就要哭了,楚衡忙要伸手去接汤药。可他手上哪里还有力气,伸出去的胳膊弱弱的,好像猛抓一把就要被捏断。 陆庭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鬼使神差伸出了手,将他纤细的手腕握住。 “是你……”楚衡这时候才发觉不对,勉强扭头去看,见身后的人竟然是陆庭,有些吃惊。 陆庭咳嗽两声,接过药,凑到了他的嘴边:“先喝药。陈管事找了几个不同的大夫看药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没能让你好转,但里头的东西不坏,不会伤你身子。” 听这话,楚衡便知,陆庭一定是从谁口中得知了楚家几次下药的事。 他虽然为了抱大腿,把能说的都说了,可这些作为前任想要忘记的事,他都下意识地规避开。 只是没想到,陆庭真的会把这些都打听来。 楚衡苦笑,可大概是真的烧糊涂了,见药到了嘴边,还是顺从地张开了口。 就着这个姿势喝药总有些辛苦,楚衡几乎是皱着眉,由着汤药从碗口沿着他的嘴角、下巴流到胸前。 药喝完,他没那力气去擦一擦脖子,嘴里已经被陆庭塞进了一颗果脯。 手指从唇边离开的时候,似乎从唇角处擦过。楚衡没在意,丝毫不知,在他和五味都没留意的时候,陆庭抬手,拇指擦过自己的唇。汤药的苦涩瞬间从舌尖传递后脑。 邵阿牛搬来酒,白术挽了袖子就要给楚衡擦身子。 邵阿牛想要留下,跟着同来的老陈头却怕他粗手粗脚伤了人,忙带着去前面做事。可光是五味和白术兄弟俩,想要剥了楚衡的衣服简单,想要给人正面擦完酒再擦背面却不太容易。 楚衡这时候又烧得厉害起来了,从头到脚的骨头都似乎开始发疼,眼泪止不住地掉。 白术平日里虽镇定,可这会儿也慌了手脚。还是陆庭几下脱了楚衡的衣服,一边安抚人,一边动作利索地拿绢巾浸透酒,然后往他身上擦。 第13节 等到楚衡全身被擦了一遍酒,眼泪也止住了,陆庭这才歇了手。不过才这么点功夫,他已经热得出了一身汗。再看神色舒缓下来的楚衡,陆庭揉了揉发酸的手臂,随意往边上一坐,看着兄弟俩小心翼翼地帮他换上干净的衣裳。 “用的……是什么酒?” 楚衡的精神稍稍好了一些,虽然说话还有些勉强,可注意力好歹已经能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上回三郎从镇上带回来的烧春……” “烧春……你们真是……我这酒想留着过年喝的……暴遣天物啊……” “……” 饶是楚衡因为烧春被用在退烧上觉得心疼,可身上的酸痛感慢慢退下却是实话。 又过两日,他终于能好好地下床走动了。 而日子,也晃晃悠悠到了六月。 陆庭身上的伤和毒都好得差不多了。 “郎君要走了?”见陆庭在廊前空地上使了一阵棍法,白术询问道。 “好的差不多了,有人在等我回去。” 陆庭并未解释太多。他不知道楚三郎出于什么目的,并未隐瞒别云山庄里的事情,也没阻止下人告知他一些情况。他只觉得那青年不像是心怀歹意的样子,倒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示好这样的示好放在从前,陆庭并不会接纳。 而今,却毫不犹豫地收下了这份好意。 白术见识了陆庭每日清早的一招一式后,心里明白这人正如三郎说的身份特殊,因而不再多问,扭头就要去禀告三郎。 可一回身,他看见吃力地抱着一个小瓮走过的五味:“那是什么?” 五味吃力地把小瓮往上抱了抱,不敢停下脚步:“阿牛哥给的,说是给三郎的好东西。”他说完话,抱着小瓮就走,生怕慢两步就抱不动了。 尽管知道白术已经传消息给了楚衡,对方想来已经知道他要离开,可陆庭想了想,依旧还是决定亲自去和他辞行。 从佃户手中买来的浊酒,陆庭不知以楚衡对烧春的计较,会不会赏脸一起喝上几杯。 但走进书房,看到满地满桌的书,再看几乎湮没在书堆之中的青年,陆庭苦笑。 “三郎,可愿陪我喝几杯酒?就当为我送行。” 有酒喝又有什么不愿意的。 楚衡丢下手里的书,赤着脚走到门口,直接盘腿坐在了廊道上。 陆庭风里来雨里去惯了,对此只挑了挑眉,便客随主便,一同坐了下来。倒是白术和五味远远瞧见了,想要过来伺候却被楚衡挥手赶走,只叫人再去拿几坛酒来。 陆庭找来时,夜幕已然低垂,山庄内有人来往的地方都点上了灯笼。廊屋过道上更是在屋檐下悬着四方的灯笼,里头的烛光有些微弱,这时候却正适合他们一边饮酒,一边欣赏天上的弦月。 楚衡不是学酿酒出身的,可不妨碍他拿着学霸的头脑在书海里找到酿酒的方子。 “六七月间,如果用粳米或者谷子跟酒药混在一起稻熟发酵,回头就能自己酿酒了。来年,若是有机会,我就请陆郎喝山庄自酿的酒。” 陆庭眉梢微动,看着楚衡脸上并不似作伪的神情,遂点头答应:“下回,三郎若是去燕都,或者去归雁城,都可以去……”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酒盏,看着面前笑盈盈还未显露醉态的青年道,“都可以去庆王府,就说找我。庆王乃我义父。” 这是陆庭第一次在楚衡面前提及,有着“大延边境第一城”之名的归雁城,提及庆王和他的关系。楚衡心下吃惊,转念想到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付出,当下觉得陆庭这人真是上道,忙饮下第二杯酒,又为他斟满。 见楚衡并不追问,陆庭心里又对其生出几分好感。想起听说的,关于青年三次有机会考取功名,授官入仕,却被扬州楚家阻拦的事,他越发觉得惋惜。 “可想入仕?” 换作别人,听到陆庭的询问,只怕早就酒杯一扔,双手一掬,侃侃而谈自己的远大理想。 可楚衡,眼皮一抬,晃了晃手中酒杯,月色映着他眼眸中的笑意。 “不想。”楚衡往嘴里丢了粒果脯,就着嘴里的酒味嚼了两口,“当官不如当个土地主舒服。闲时给人看点小病,卖点小药,为庄子里的人谋点小福利。忙时跟着一道下地做事,采摘果实,晾晒草药,也别有一番乐趣。这样的生活不比朝堂之上的你争我夺来的有意思吗?” 他和一心只求光耀门楣的古人不同,楚衡求的是安分守己,求的是熬过二十岁,再混吃等死到老。因此,只要扬州楚家不再招惹他,陆庭也愿意伸这个大腿给他抱,活过二十岁的目标就已经完成了一半。 至于入仕。 楚衡摸了摸鼻子。 他是搞科研的人,玩不来那些办公室斗争,更何况还是一不留神就会上升到国家大事的地方。 陆庭有些意外楚衡的这个回答。 他虽是武将,可一直以来,文武兼备,不难看出楚衡的确有那个能力入仕为官。如果楚衡愿意,他甚至想过回头向庆王推荐这人,从庆王府的门客做起。 但楚衡的这个回答,让陆庭瞬间打消了念头。 他想象不到,让这个单薄瘦弱的青年,站在一群为了阴私,机关算尽的老不休当中,会发生什么事情。 与其日后看到青年好看的脸上总是皱起眉头,倒不如让他留在山庄,肆意地过着想要的生活。 这么想着,这一场送行酒就变得简单了许多。 一坛酒不够,楚衡又拍开一坛。 这一坛,口子似乎封的并不严实。楚衡皱了皱眉,却因酒气上头,脑子里有些混沌,转念便没去细想,依次分了酒。 因身体已经大好,又是陆庭的送行酒,楚衡这一回事先没去吃解酒药,以至于这场酒不知喝了多少,到后头他似乎又从头到脚烧了起来。 “这酒……” “什么……”楚衡甩甩头,手里的酒杯又空了。手腕一动,就瞧见酒杯向下,一滴也滴不下来。 陆庭张了张嘴。 他很想说,这酒里大概掺了什么东西,他觉得自己浑身烧得慌,想要发泄。 可看着楚衡的醉意,他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自己的心忽然漏跳了几下。 军营里没有女人,庆王定下的军规更是严禁军中招妓。 因此,军营里的男人除开休沐时,可以去附近的城中找妓馆发泄,平日里只能口头说几句荤话。也有人私底下会和自己的同袍互相解决。 可陆庭从来没有选择过任何一种方式。 他今年二十三了。放在别人身上,这个年纪大概已有几个五六岁的孩子,家中妻妾不多,也不会太少。 但他因为身世关系,在靖远侯府中并不得人照顾,嫡母更不会记得为他挑选妻子。跟随庆王之后,他又根本没那个功夫去想儿女情长。 只是…… 陆庭握紧了酒杯。 看着因为嫌热,开始解开领口扇风的楚衡,陆庭觉得,下腹的燥热有些难以抑制。 想起那夜温泉中看到的背影,想起梦中几度缠绵,想起那日为他解开衣裳擦酒去热时看到的令人遐想的身躯…… 陆庭忽然觉得,这廊道上原本流通的空气,也变得焦灼起来,让他喘不上气来。 只是想要移开的目光,却在触及到楚衡看过来的那双凤眼时,彻底凝滞。 陆庭的眼神突然一暗。 下一刻,他丢下酒杯。 那声摔落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只令烧得有些混沌的楚衡眨了眨眼,玉色的面颊因着醉态平添娇媚。 楚衡微微仰着脖子笑,脖子忽然被长着茧子的大手托住,背上附上大掌,几乎是凶狠地被人揽进怀中,吻住了被酒水湿润的唇。 楚衡有一瞬间受到了惊吓。然而,当陆庭的舌头霸道地侵入他的唇舌之间,单方面的追逐仿佛因为一点即燃地焦躁,变成了互相地嬉闹。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急促,心如擂鼓。身下忽然一空,楚衡猛地睁开眼。 凤眼之中,只余一分清明,可很快就追随理智而去,搂住陆庭的脖颈,由着对方一手托着身体,一手从腰上一路揉捏向下。 直到书房的门被人从里头插上,廊道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无踪了。 就连檐下挂着的灯笼,最后一丝灯火也“噗嗤”熄灭。 第14章 【拾肆】杨柳枝 屋子里的喘息声激烈了整整一夜…… 屋外廊道上,白术木着脸站了很久很久,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握拳。直到喘息声渐歇,方才缓缓松开。 感觉到陆庭从身体里退出来,楚衡无神的双目终于在情潮退后恢复了一丝清明。 然而,头一次的纵情遇上陆庭这样武将出身的对手,几番身体上的尽兴下来,楚衡尽管想动,却也只能躺着大口喘息,丝毫不能动弹。 那酒里有问题。 楚衡很想摸一把脸,可四肢无力,腰上还被竭力纵情后终于睡去的陆庭紧紧搂着,根本就抬不起手来。 自己的酒量有多少,楚衡还是清楚的。 没服解酒丸是知道陆庭不会要他喝太多,他甚至是打定主意要灌醉陆庭,趁人醉了约定几件事,最好再画个押,绑定这根金大腿。 可大腿没抱成,他被大腿给睡了。 楚衡知道,他和陆庭其实都没喝太多酒,而且清醒后回忆起身体上的反应,他可以断定,问题出在后来他拍开的那坛酒里。 那酒……是他要五味从地窖里搬出来的。 里头……放了什么? 屋外的云遮盖了月光,身侧的陆庭已经睡着了。 楚衡强撑着从榻上坐起,借助窗外微弱的光亮,低头打量着身边这张脸庞。 陆庭长得很好,剑眉星目,鼻若悬胆,标准的小说主角脸。 可长着这么一张脸的男人,小说里并没有给他安排一个女主角,也没说他是……他是断袖。 好吧,就算是断袖,理当和他也没什么关系的。 楚衡咬牙,挪开陆庭压在自己身上的胳膊,小心着身后传来的异样感,从陆庭身侧跨过。 他只是想抱个大腿,没想被大腿睡。虽然刚才那几回的确有爽到,但是一想到这种事不是你情我愿,而是因为几杯酒以及酒里放了的不知名的东西,楚衡就觉得呕血。 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榻上侧睡的男人,深吸一口气,扶着腰,拉开了房门。 门外,云层已散,月明星稀,万籁俱静。廊下站着的白术,木着脸,一双眼在看见他拉开门的瞬间,顿时泛了红。 楚衡看着白术,笑了笑:“走吧,别让人知道。” 他将门阖上,沿着廊道,吃力的,慢慢走向卧房。 然而,陆庭在榻上翻了个身,修长的手臂从被褥之下伸出,攥了攥,重新松开。耳边,是越来越远,越来越轻的脚步声。 第14节 “楚……三郎……” 日上三竿时,内院的主卧依旧关着门。就连膳食都是白术亲自送进去,除此之外,谁也不准进门。 水房做事的仆妇私下里议论,提及天还未亮白术就来喊水的事,都说郎君许是年纪到了,夜里做了点梦,弄脏了人,天没亮就赶着洗澡。末了开始互相打趣,想着家里有没有年岁相当的闺女,好托陈管事说给郎君当通房。 这些话,楚衡听不到,可白术听得明白。 他年纪本就只比楚衡小了几岁,昨夜久不见三郎回房就特地摸去书房,不料廊外空无一人,书房里却传来了那种声音,怎么还会不明白里头正在做什么。 想要硬闯,伸手推门时却发觉房门从里头上了锁,三郎的声音又听着不像是被迫。他不敢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只好忍着满心烦躁守在门外。 然而,等到三郎出来时,见他神情,白术又如何会不懂三郎和书房里的那一位,是出了意外的。 这个意外,来自于五味偷偷摸摸拿着的那一坛所谓的“好东西”。 “鹿血?” 白术手一抖,差点砸了手里盛着鲜红液体的茶盏。再去看团着被子坐在榻上,有些病态的楚衡,白术越发觉得难过。 “我就说,除了春药,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人喝了有这么大的冲劲。”楚衡扶额,鼻尖闻着屋子里那小半坛鹿血的气味,只觉得昨晚和陆庭的颠龙倒凤,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三郎……是不是……是不是我闯祸了?” 五味尽管年纪还小,可也懂得看人眼色,见楚衡脸色难看,心里顿时打起鼓来。 楚衡摆摆手:“这坛鹿血,是谁给你的?给你的时候,说没说是鹿血?” 既然是鹿血,那扬州那边故意派人下药害他的猜测,可以排除了。毕竟,鹿血也不是什么坏东西,就是滋补壮阳了点……难怪昨晚他跟陆庭两个人,一言不发就开了车…… 五味这时候哪还不懂真出了事,顿时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是阿牛哥给的。阿牛哥说是好东西,对三郎身体好。” 邵阿牛很快也被找了过来,仔细一问,楚衡已经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了。 五味的确是好心办了坏事。 鹿血是邵家为了感激楚衡特地送的。 在得知郎君虽然能给人看诊,可自己的身子骨并不好,时常会被病痛打倒的消息后,邵家听说鹿血能滋补养身,就特地托人买了一头活鹿,现杀现放血。 成坛的鹿血被邵阿牛带到了庄子里,又交给五味保存。 邵阿牛有媳妇,自然知道鹿血的妙用,见五味问起,怕他年纪小害臊,就含糊其辞,只说是补身的好东西。 五味得知坛子里的东西对三郎好,自然欢天喜地地找地方保存起来。后来,见三郎要和人喝酒,怕喝多了酒伤身,他就偷偷往其中一坛酒里混了半小罐的鹿血,然后送到了书房前。 他年纪小,只知道从坛子里倒出来的东西又红又腥,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鹿血。 于是这么一来,事情就清楚了。 邵家好意送鹿血,邵阿牛怕污了五味耳朵没说明白送的是鹿血,五味又当好东西就是可以掺着吃不会坏事的。 这么一溜圈下来,楚衡就遭了秧。 一想到昨天自己被陆庭压着这样那样了好几回,酒劲没退的时候倒还爽了几发,退了酒劲后只觉得屁股疼的厉害。楚衡越想脸色越难看,裹紧了被子翻个身子一趟,怒道:“白术!你盯着五味回房抄书!邵阿牛……邵阿牛就……就去刷一个月的马!” 五味啊了一声,有些慌张地要去拉白术的袖子。 白术甩了甩手:“三郎,抄哪本书?” “《琼林幼学》1!抄三十遍!” 直到被赶出屋子,五味和邵阿牛都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白术也没去细说,只看着他们摇了摇头。 “往后别再随意给三郎送吃的喝的。”白术道,“这一次,是三郎心善。再有下次,怕就不是这样了……” 这回只是鹿血,就已经让三郎出了那茬子事,要是下回再发生类似的,万一是扬州那边送来的东西怎么办? 白术不敢细想,当即决定好好盯着五味,把《琼林幼学》仔仔细细抄上三十遍。 这一整天,楚衡都没出门一步。 老陈头过来禀告修路的石板全部已经采办好的事,也只能隔着房门,听着楚衡瓮声瓮气地询问回答。 等到入夜,廊道上的灯又被依次点亮。 白术从屋内端着水盆出来,一抬头,就瞧见了从走廊那头过来的陆庭。 和楚衡因为一夜纵情后,明显身乏体累的样子比起来,陆庭的状态简直称得上神清气爽,只是脸上神色看着却不大好。 白术将门关上,挡在门口:“陆郎君,三郎已经歇下了,郎君若是无事,可等明日再来。” “明日清早在下就要启程,因此才想这时与三郎辞行,以免扰了三郎清净……” “昨夜不是已经辞过行了吗?” 白术想要挡下陆庭,却听得身后房门内传来了楚衡的声音。 “三郎……”陆庭上前一步,隔着门道,“昨夜……” “昨夜何事?不过是各需所求罢了。” 楚衡的声音听着鼻音有些重,语气有些无谓。说完话后,原本亮着的灯被径直吹灭。 “楚某贪睡,明日怕是不能为郎君送行了。郎君也早些休息,伤才好,莫要累着。” 陆庭在房门外等了很久。 烛灯吹灭后,屋子里似乎就没了声音,周围也都静悄悄的。直到月上梢头,远处的草丛内传来蛙鸣,他终于动了动。 白术值夜,就睡在隔壁。可撑了很久都不见陆庭离开,他也渐渐有些撑不住。到半夜,直接倒下睡着。 而门外廊下,陆庭伸手,手指轻巧地在窗沿下一划拉,往外一推,拉开了窗子。 楚衡的卧房很简单。 那人就睡在房中软榻上,睡相有些不大好。轻薄的被子被蹭到了大腿上,露着上身,也露出了卷起衣摆的雪白腰肢。 看着那一截昨夜在自己手中轻盈柔软的腰,陆庭的脚步定了定,最终还是走上前,叹息着把被子给人盖好。 “各需所求?”青年的容貌在微弱的月光下,漂亮的近乎妖异。陆庭低低的呢喃,俯下身在他的唇上轻吻。 一吻罢,他伸手抚过青年唇角的水渍,重又借着月色回到自己客居的屋子,关上门,跌坐在榻,重重喘息。 翌日,邵阿牛牵来庄子里养着的最俊的一匹马。 陆庭牵过马出了门。 庄外田地间,早有佃户出来务农。见三郎捡回来的人要走了,纷纷从家里拿了点当季的果子出来给他送行。 陆庭有些吃惊,只拿了几颗果子意思意思。 “那些石板是做什么的?” 路过一处堆满了青石板的废屋,陆庭有些意外地问了问。 邵阿牛笑道:“那是郎君托人买的青石板,过些时候,就要把咱们庄子里的这些路都给修好修平,再铺上石板。往后再也不怕下雨天,一踩一个泥坑,一走溅一身泥水了!” “你们的郎君……是个好人。” “当然是好人!”邵阿牛拍着胸脯道,“再没有比郎君更好的人了!郎君那是有大才的人物,可惜受了坑害。不过郎君来了我们这,对于贫苦人家,从来都是施诊施药,分文不取。现在给我们修路,还要请先生来庄子上给小崽们上课,这样的好人世上少有了!” 话说到这,邵阿牛又有些惋惜,“就是郎君年纪太轻了,底子又不好,允城好些人其实都盯着他呢。扬州那边要是真不想再管着郎君,没了靠山,只怕那些豺狼虎豹就要想办法拆了郎君。” 邵阿牛的话平白叫陆庭想起昨夜的那句“各需所求”。 只是,不等他在问,却有头小马嘚嘚地从后头追了上来。马背上骑着白术,依旧是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郎君请拿好。”白术将马背上挂着的一袋包裹送到陆庭面前,“这是三郎赶制的药散。三郎说,郎君身份特殊,日后见血的时候多了去,虽身边总有良医相随,可保不定有什么意外,这些药散郎君随身带着,以防万一。” 他说罢要走,陆庭将人叫住,抓了抓包裹,又从怀中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 “劳烦白小兄弟将这信送于三郎。” 白术多看了陆庭两眼,收下信,直接调转马头就走,丝毫不知身后的陆庭抓着那袋包裹,长长叹了口气。 信送到了楚衡的床头,白术看了看日头,去厨房吩咐早膳。 楚衡在榻上打了个几个滚,有些头昏脑涨。 好不容易坐起身来,他拆开信看了会儿,深深吸了口气。 陆庭是个聪明人。他昨晚说的那句“各需所求”在这信上得到了回应。 信上并未提及那夜的纵情,只说自己欠了楚衡的一个人情,日后有用得上的地方,都可以托人找他帮忙。 楚衡阖上信,低头苦笑。 算了,虽然这个过程有些意外,但爽也爽过了,结果也得到手了,大男人的也不算太吃亏。 处男之身完结,该不该吃个红豆饭? 第15章 【拾伍】王侯府 陆庭在燕都永兴坊庆王府前翻身下马。 他几天前从允城走官道,快马加鞭赶回燕都,却依旧用了近乎一个月的时间。六月离开别云山庄,这一晃眼,已经入了八月。 八月的燕都,夏意正浓,到处都热腾腾的,一片聒噪的蝉鸣。 陆庭回了屋,刚准备拉上门,就瞧见走廊那头,赵笃清亲自领这个娇娇俏俏的小娘子往这边走了过来。 陆庭还未开口,赵笃清已经往前快走几步喊道:“才回来?” “恩。” 赵笃清注意到他身上衣服沾了血,眉头一挑,即道:“用刑了?” “用了,只是仍不肯招。”陆庭进门,走到榻前正要脱衣换上常服,碰到扶上肩头的一双手,当下皱眉将人甩开,“滚出去!” 那小娘子红了眼睛,有些委屈地咬唇看着陆庭,又看了看赵笃清。 赵笃清随手一摆让人出去:“这是怎么了?连让人侍奉更衣都不愿?” 陆庭取过挂在架上的常服:“身上的味道太冲。” “你这鼻子什么时候这么灵了,连点脂粉味都受不了?”赵笃清笑着捶了陆庭一圈。 陆庭少时被庆王从靖远侯府中带走后,便一直以庆王义子身份,住在庆王府。靖远侯虽因气恼此事,曾状告到明德帝赵玄面前,可赵玄本就是个混不吝的,哪里会去管臣子的家务事。 再加上庆王乃是赵玄的皇兄,庆王看重靖远侯府的庶子,赵玄更是不会插手。 第15节 因此,这一住,就是十年。陆庭和世子赵笃清的感情,不是兄弟,却更似兄弟。 陆庭抬眼看了他一眼:“大郎想纳妾了?” “说什么浑话!”赵笃清头疼道,“我若是纳了妾,回头静轩怕是连手都不愿叫我碰上一下。” 想起赵笃清口中提到的“静轩”的脸,陆庭忽的问道:“你丧妻多年,当真要为了那个人,不再续弦?” “成檀,你也知,我与甄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妹。若说情爱,不过只是兄妹之情。阿娘怕我上了战场连个子嗣都没能留下就去了,这才逼我与表妹成亲。我原也想着,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这日子便也就能这样不温不火地过下去。” 回忆起早逝的发妻,赵笃清的神情有些无奈,“甄娘过世后,我的确想过为了大郎和二娘续弦,只是庆王府如今手握兵权,犹如行走崖边,有人想要联姻,有人盼着咬一口血肉。因此,我也歇了续弦的心思。而静轩……” 赵笃清叹气:“我想与他过一辈子。只是他不愿让人背后非议,不肯入庆王府与我光明正大在一起。” 对于赵笃清在发妻亡故后,喜欢上一个男人,还是一个西市出身,生母为当垆卖酒的胡女的男人的事,庆王妃很是气愤了一阵。只后来,看着儿媳留下的一儿一女,再看常年留在边疆的赵笃清,到后来竟是同意让那个男人进门。 只可惜,对方年纪虽轻,却不是个没主意的。不愿背上以色侍人的名声,硬是弃笔从戎,投身军营,如今已凭借自己的本事,成了赵笃清亲卫中的一员。 对于这个人,陆庭依稀有些印象,只模糊记得是个发色淡金,容貌带了六分胡人长相的汉胡混血。 陆庭也是汉胡混血。 只不过陆庭的生母是当年龟兹进贡给明德帝的女奴。擅跳胡旋舞,十三岁入宫,在宫中教坊生活了一段时间,亦在那时与庆王结实,并学会了汉人的吹箫。 在陆庭的记忆里,他的生母一直是个温柔的,话不多的金发女子。有着漂亮的容貌,会说一口轻柔的汉话,也会用他听不懂的话语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尽管陆庭知道,自己并不得生父靖远侯的宠爱。可直到生母投缳自缢后,陆庭才从庆王口中得知,不受宠爱的原因,是因靖远侯从不相信在宫中教坊生活了将近两年的生母,被赏赐给他后不足月生下的孩子是姓陆的。 见陆庭沉默不语,赵笃清伸手推了他一把:“成檀,你最近有些不大对劲。”他绕着陆庭走了一圈,手掌拍打陆庭的肩背,有些奇怪的看着他,“你从前可不会这样动不动就出神。伤还没好?” 五月那时借道扬州准备入燕都,赵笃清在路上遇袭。为能引开刺客,陆庭自告奋勇,换上显眼的绛纱袍一路逃至允城,彼此之间的联系在那时断了好些日子。直到后来,赵笃清收到了一只怪鸟的送信,才得知陆庭在引开刺客后身负重伤,在允城外一处农家获救。 然而,等到陆庭回燕都后,养伤时发生过的事,他却闭口不谈,只时常独自一人出神发呆。偶尔,赵笃清还会撞见陆庭手里摩挲着几个陌生的药瓶,不知在想些什么。 陆庭回神:“无事。大郎若是没什么事,不如多去陪陪孩子。昨夜小郎君还问我,阿爹最近是不是很忙,回来了也抽不空陪他们兄妹说说话。” 赵笃清一愣,随即有些臊得慌。 他此番回燕都,为的是西山营军饷,路中会遇刺客也早在意料之中。在陆庭伤愈回归后,赵笃清和陆庭就忙于调查刺客一事,少有空闲他想的更多的,是劝心爱之人入府,亡妻留下的一双儿女无意间就被他忽略了。 “大娘虽然去的早,大郎又常年留守边疆,两个孩子即便能得王妃照顾,也比不得那些爹娘皆在身边的孩子。大郎既然在府中,还是多陪陪孩子的好。”陆庭说完话,就要把赵笃清赶出房间。 赵笃清察觉到自己为人父的失败,当下就要去找两个孩子。 不料,才走出门外,又被陆庭叫住。 “机甲鸟呢?” “什么?” 看着赵笃清一脸“那是什么”的表情,陆庭攥了攥拳头,忍怒道:“之前送信的机甲鸟,大郎该还给我了。” 赵笃清摸摸鼻子:“那小东西太有意思,你再借我研究研究。说不定日后咱们西山营传信就可不比用鸽子了。” 那机甲鸟刚到陆庭手中时,他也曾研究了一夜,可除了知道怎么打开腹部的收纳信件的地方,以及放飞外,具体如何操纵它飞行千里送信却无从得知。 但,如果庆王府的工匠们真能研究出机甲鸟的奥秘来,野队对于西山营来说,的确是桩好事。 如果研究不出…… 陆庭摩挲指尖,想起别云山庄内那个瘦削的青年,顿了顿:“那鸟是别云山庄的楚三郎所赠。如果真要用,还需去山庄和三郎说一说。” 赵笃清是知道楚衡的。 陆庭早在传信时,就提起过救他的人姓楚名衡,因家中行三,故称三郎。但其余的事,陆庭不说,赵笃清忙得没去探查,自然一无所知。 “那小东西是楚三郎的?”赵笃清顿时来了兴趣。 陆庭看着赵笃清一脸惊异,皱了皱眉:“别打主意。” 赵笃清忙摇了摇头:“我有了静轩,哪还会打别人的主意。再说了,那楚三郎长得什么模样我还不曾见过,哪里有主意。” 净说浑话! 陆庭眉头一皱,赵笃清就知他上了火,当下往廊上一躲,道:“瞧你这反应,该不会是和那位楚三郎发生了什么?” “他有状元之才,但如今已不想入仕。西山营假如要用机甲鸟,还需知会他一声。”陆庭这么说,心头却是又想起那夜纵情,想起情到深处,那人在他身下仰着脖子喘息的样子。 赵笃清笑着凑近,胳膊肘捅了捅陆庭:“说吧,那楚三郎究竟是个怎样的奇人?” 陆庭皱眉。 可藏在心底的那些事却好像在这时找到了突破口,一点一点讲了出来。 “是个有趣的人。据说当初是他自己把我从山上扛回庄子,沾了一身的血,依旧能不动声色地为我包扎伤口。” “他懂医?” “懂。他种了不少药田,平日里会为佃户和周边村民施诊施药,也会亲自炮制草药,制成药散在医馆寄售。” “那些药就是你平时经常拿在手上的?” 见赵笃清询问,陆庭看了他一眼,转身回房取了一瓶药递给他:“这是聚魂丹。比人参更能吊气。” 白术给的包裹,陆庭直到中途歇脚的时候才打开看了一眼。他原本以为那夜之后,楚衡心底对他是有怨恨的,却不想包裹之中放着的都是些极其珍贵的药散。光是聚魂丹,就放了两瓶,足以救回不少人的性命。 赵笃清不懂药性,但是开了瓶口闻上一闻,就觉得呼吸顺畅了不少,当下要把药瓶往袖口里塞。 “拿来。” 毫不客气伸手要讨回聚魂丹的陆庭,看的赵笃清额头一挑。想起还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机甲鸟,赵笃清抽了抽嘴角,还了药瓶:“不过是瓶药,你几时小气成这副模样了。” 陆庭并不理睬他的揶揄,拿过药直接赶人:“这药用料名贵,三郎只赠我这些,不到紧要时候,实没必要放在外头,省得丢了。” “可以找人看看,能否做出一样的……” “这是楚三郎的药。” 赵笃清这时候有些闹不明白了。 机甲鸟是楚三郎的,聚魂丹是楚三郎的,可这些没说庆王府就不能借着琢磨出来。 也难怪赵笃清会这么想。古人并无正版盗版的意识。机甲鸟方便军营送信,所以赵笃清想要工匠们做出异样的。聚魂丹能吊人一口气,说不定就能救回前线将士们的性命,赵笃清自然是想要大量生产。 但这些放在陆庭的眼前,赵笃清的行为却有些像是夺走了楚衡的所有功劳。 尽管他始终记得楚衡那日说的“各需所求”,可陆庭依旧不愿见到那人在不知情的时候被人占了好处。 “行吧。”赵笃清一摆手,“这药你就留着。” 赵笃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老大不高兴的,却不是对着陆庭,只是觉得那山高皇帝远的楚三郎,究竟有什么大本事,只养个伤的功夫,就把平日里总将人拒之千里的陆庭给收服了。 他扭头看了眼试图拉上门的陆庭一眼,直接道:“等燕都事了,回西山营时,不如去别云山庄拜访这位楚三郎如何?” 不如何! 陆庭觉得这时候自己再不拉上门,赵笃清就要继续追问起楚衡的事,心下越发觉得不愿将那人的事说于第三人听。 “大郎还是去陪陪孩子吧!” 他伸手要去拉门,赵笃清一条腿已经迈进房中,嘴里还说着话。 “你还未说那楚三郎年纪多大,喜欢什么。你说我要是去同他买那聚魂丹的方子,他会卖多……” 就在陆庭后悔和他提起楚衡的时候,忽然就听到一声喊。 “江南地动!陛下召世子入宫共同商议赈济事宜!” 第16章 【拾陆】南厄 陆庭离开后不过月余,江南就发生了地动。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扬州城。 以楚衡所拥有的现代知识来说,这个世界的扬州就地图版块位置而言,和上辈子的扬州相差无几。按理,并不存在活动频繁的地震带。 但,扬州城地龙大动一事,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地震发生时是在夜里。 当时楚衡正睡得香甜,屋子里还燃着淡淡的安神香。夜半,东北突然传来惊雷声,一时间山庄里所有人都被惊醒,一声之后,不过停了一会儿,又接连传来几声巨响。 楚衡还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老陈头已经砸响房门,口中喊着快离开屋子。 楚衡半信半疑出了房门,才在廊外站定,就是一阵天摇地动。 那瞬间,楚衡脑子里划过一串我屮艸芔茻。 妈的,居然碰上地震了! 地震中心大约不在允城。 一阵混乱之后,震动已经停止。楚衡镇定后,疾步走到中堂,庄子里的下人这时已经自发地集中在了一起,脸色看起来都不大好。 “可有人受伤?” 楚衡站在中堂廊下,看着一个个因为慌张只穿着中衣,就跑出屋子避难的下人。好在震感不大,除了有些灰头土脸,并未看到什么外伤。 确定下人当中并无人受伤,楚痕又赶紧找来底下几个管事,命人去周边看看八家佃户有谁家出了事的。若是有,全家接近庄子里暂住。 几个管事应声退下,下人们见暂时没了危险,纷纷回房。 楚衡留在中堂,见老陈头脸色看着仍然不太好,低声询问:“陈管事在担心什么?” 老陈头叹了口气:“听方才的声响,从扬州方向传来,只怕是扬州地动。” 楚衡隐约记起在看过的书里,曾有震前“地发雷声”的记载。现在回想起来,刚才听到的那一串雷声,显然是震前的预告,而从雷声传来的方向看,的确是扬州。 “扬州……怕是不大好。” 老陈头摇头:“允城离扬州近,此番地动,允城必然也有灾情。只怕,扬州周边几处都……咱们庄子在这里,许是要遇上些麻烦。” 楚衡沉默。 老陈头毕竟在这里住了多年,年纪又大,遇事经验多,对于地震的判断显然不会出错。 果不其然,到了第二日天明,有因故留在允城的佃户匆忙赶回山庄,将允城等地的消息传了回来。 “昨夜听闻扬州地下有声如雷,雷歇后就忽然地动,听到声响的都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赶路一般。”传消息的佃户读过点书,回话时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廊下,“扬州的官府昨夜就开始各处查看,目前已知扬州周边受灾村庄多达百余座,近万瓦房坍塌,万余草房无法再用,更有千余人因此死伤……具体死了多少人,说是还在查……” 楚衡简直难以置信:“这么严重?” “许多老人都说活了这么大年纪,还从未遇上过这么严重的地震。” 第16节 听着佃户的描述,楚衡这才意识到,这一场天灾比他预想中的还要严重。 他上辈子没经历过大地震,只在新闻上曾看过国内发生的两次地震。后来有幸认识了当时参与地震救援的官兵,他才知道,在那样高速、高效、高度人性化的现代救灾体制背后,有那么多令人震惊的故事。 而现在,楚衡面对的,不是可以用挖土机挖掘开的被阻断的山路,不是可以依靠空降参与救援的官兵,不是万众齐心的军民互助,而是连传一个消息去朝廷都需要月余的古代。 “阿牛!” 楚衡喊了一声,邵阿牛从边上出来:“郎君!” 楚衡皱眉,手指敲着桌面:“你带上几个人,去扬州看下楚家如何了。袁志。” 来传话的佃户名叫袁志,见楚衡点名,忙应了一声。 “袁志,你也带上几个人,去允城再探城里受灾的情况。” 楚衡对扬州楚家并无牵挂,但这时候若是对楚家不闻不问,万一楚家真有什么事,楚大福不会为难他,廖氏却不一定。他还不想楚大福他们一家为了避难躲到别云山庄来。 邵阿牛和袁志得了话,转个身就匆忙下去做事。 楚衡低头喝了口茶,原本清淡的茶水在嘴里走了一圈,没来由觉得又苦又涩。 “白术。”到底没了心思喝茶,楚衡丢下茶盏,直接喊来白术,“去看下药房里还有多少草药,再按着我过去写的防疫治疫的药案,把能用的草药都分列开。” “三郎担心会有疫症?” 楚衡闭眼点头。 震后需要防疫,这是从游戏以及新闻当中知道的。楚衡想起当初看震后新闻,看到防疫中心在震区喷洒药水,防止因埋在废墟底下的死者和死去的家畜等物,造成大面积疫病的爆发,自然就想到现在的情况。 八月高温,震后死尸,一旦清理不及时,高温后的尸体容易加快腐烂速度,并且滋生大量病菌。而震后的水源,也不能保证其的清洁度。 想到此,他又赶紧亲自去药房,把防治痢疾的药案和草药都翻找出来。 三日后,从扬州、允城等地回来的邵阿牛和袁志带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扬州地动,城中富商们借机哄抬物价,粮食从原本的一斗米十五文钱,涨到了一百五十文,一斤盐从四十文涨到了四百文。而这四百文,在地动前,足以买一个坎肩,或是一口猪。 “那楚家呢?”楚衡不由问道。 邵阿牛看了楚衡一眼,虽然想说点好的,可笨嘴笨舌,一开口就直接道:“郎君和大郎看起来都还不错,宅子虽然毁了一些,可人都没事。出城前还听说郎君把混了陈米的粮食卖给了灾民。” 楚衡这时候真想拍桌子,大骂一声奸商。 但是转念想到自己眼下不仅是半个商人,还是楚家子,顿时觉得气竭。 “他们还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楚衡轻叹。 他没法子去管楚家的事,扬州城的富商趁机哄抬物价的事情,理当由扬州官府管理。如果不想扬州一代受灾百姓因此发生动乱,扬州富商的这类行为必然要被遏制。 好在,山庄里草药的储备充足,比起富商,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楚衡正准备和往常一样,带着药香去附近的村子看看受伤灾民的情况。老陈头这时候却来报,说:“郎君,外面来了不少人。” “是受伤的村民?”楚衡说着就要往外走。 从地动之日起,就偶尔有受伤的村民被家人搀扶着送到山庄来求助。因为和扬州有些距离,这些村民生活的村子里大多都只是受到轻伤,偶尔有伤重的,在楚衡的帮助下也都留了一条命,只是还需要时间修养。 老陈头这时候道:“不是,是从扬州逃难来的百姓。” 看着门外黑压压一片人头,楚衡有些站不住。 整个别云山庄上上下下加起来不过百人,而此时站在门外,一个个用着期盼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就足有上百人。 这些人大多拖儿带女,板车骡子齐上阵,还有的人明显家境贫寒,这一路过来连脚下的草鞋都走破了。 原先他们挤在门外,还吵吵闹闹的,互相说着地震发生时遇到的事情。可当楚衡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都说别云山庄的楚郎君是远近闻名的善人。 他们就是冲着这个善人的善名,走投无路之下,前来投奔的。 然而,看到站在门前乌发墨衣的青年,所有人都有些迟疑,担心他们这么多人,将会得不到他的帮助。 “你们,为何来此?”楚衡问。 有年长的老者拄着拐杖走出人群道:“扬州地动,大伙儿的家都没了,地也毁了。” 又有壮汉喊道:“扬州那些有钱人,故意哄抬粮价,现在大伙儿连饭都吃不上了,只能出来看看。” 大概是有人想到别云山庄的主人也姓楚,还是扬州楚家分了家的儿子,而楚家在这次地动后同样扮演了奸商的角色,抬手就抽了壮汉一胳膊。 楚衡自然听到了壮汉的话,可丝毫不觉得不满。 他看着门外黑压压的人出神,一时间心底有些感概,回过神来,很快就喊来几个管事:“找几个身强力壮的一起搭些棚子,若是拖家带口的,就给一个棚子一起住。”他又扫了眼因为得知允许他们住下神情明显轻松不少的百姓,续道,“将伤员抬到厢房。” 别云山庄虽然大,可田地比房子多,尽管能暂住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可特殊时期,谁也不能保证出什么意外。他将伤员全部集中在一起,不仅是为了方便治疗,也是为防一些疾病的传播。 楚衡又另外将那些百姓的当家人都请到一起,言明在朝廷派人赈灾前,他们都可以住在这里。但朝廷来人后,除了还未康复的伤员,其余人都得回到家中。 山庄养不起这么多人。 那些百姓如今只求有一口饭吃,见楚衡允许暂住,且还能帮他们照顾受伤的家人,当下磕头,千恩万谢。 楚衡摆了摆手。 他做这些事,不过是出于最基本的善意。他这人不算精于算计,穿越到现在,唯一能称得上是有意为之的,就是救陆庭。 但救人之后还搭上自己的屁股……这事,只要一想起,楚衡就忍不住要摇头,把那一晚的所有含糊记忆甩出脑袋。 住人的棚子搭得很快。 佃户们带着这些前来求助的百姓一道,不用一天的功夫,就搭好了数个棚子。有拖家带口而来的就住在一起,也有因为地动死了家人的被特地安排在别处。 楚衡将受伤的人全部集中在了厢房。 长长的廊道一侧,一排几间屋子都被作为临时病房使用。 楚衡带着五味,奔忙在廊道上。 白术则带着几个下人,烧开热水,把伤员换下来的衣裳全部扔进热水中烧煮洗净。 正当楚衡忙得太素九针都快使不出来的时候,别云山庄又来了人。 只是这一次,却不是什么好人了——庄子里来了一拨趁火打劫的流寇。 第17章 【拾柒】战流寇 按照以往地动发生后,朝廷派遣官员的速度,没有十天半个月,少有到达震区的。尤其这一回发生地动的地方是江南的扬州。 地动发生在八月,几乎在消息传来的当天,掌观察天气,制定历法的司天监,就有官员被明德帝迁怒之下,砍了脑袋。 之后,选出了官员前往扬州等地赈济灾民。 在这些朝廷所派官员到达扬州前,扬州当地刺史、别驾等官员已先一步着手抚恤工作。 “死者中,大口每人三两,小口1每人一两。至于伤者,则按照伤情轻重,酌情发给药钱……太少了点。” 袁志坐在底下,说完话忍不住抬头去看楚衡。 扬州刺史带着人抚恤死伤百姓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扬州各地。因得知扬州不少百姓逃难到了别云山庄,扬州司马更是亲自跑来一趟,给受难百姓送来抚恤。 只是这钱,未免少了一些。 杯水车薪四个字,楚衡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 与此同时,比起杯水车薪,更让楚衡直观感受到的,还有趁火打劫。 前几日来的第一波流寇,应当是前来踩点打探的。人数不多,看着也十分瘦弱,前脚才进别云山庄的范围,后脚就被冲上来的佃户赶了出去。 可山庄占地广,除了住人的地方,并无围墙高伫,想要挡下有心趁火打劫的流寇,楚衡要花比治疗受伤百姓更多的心思和功夫。 “坑都挖上了吗?” 趁着第二波流寇也被挡了出去,楚衡随即提出要在山庄内挖陷阱的主意。佃户和前来避难的壮汉们当即就扛上家伙,满山庄的挖坑。 “都挖了,也藏好了。”邵阿牛拍着胸膛,“就等着那帮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往里掉了。” 看着坐在底下,满脸信任的邵阿牛和袁志,楚衡暗暗叹了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把握能够在流寇第三次冲击山庄的时候,把庄子里的人都护住。前两次的流寇,明显是在打探山庄里护卫的情况。 情况一旦摸得差不多了,大概接下来,流寇就要有大动作了。 “把这些药都发给自愿护卫山庄的兄弟们。”楚衡摆了摆手,白术和五味抬出一个箱子。箱子不大,可里头的药瓶药散装得满满当当。 楚衡道:“已经传了消息给扬州刺史,如果分得出人手,这帮流寇应该很快就会被驱赶走。但事情都有万一,如果扬州情况复杂,官府分身乏术,我们就只能自救了。” 邵阿牛嘴笨,只应了声是。袁志倒有几分聪明,拿了一瓶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郎君给的这药,是用来止血的?” “止血镇痛。”楚衡捏了捏鼻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保命最要紧。这些药,希望到时候用不着。” 从地动第二天起,楚衡就没有好好睡过觉,药房成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居所。防疫的、止血的、镇痛的、吊气的,甚至还有压惊的药,他除了在伤员间奔忙,就是窝在药房里废寝忘食。 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楚衡不理解同门对万花谷的归属感为什么这么深。 这一次,他却亲身体会到,当那么多条人命交到自己的手里,当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不由心惊。 “我为医者……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2。” 万花谷入门誓词在楚衡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他几乎把自己彻底埋在了草药之中。在第三波流寇到来之前,五味的工作就是帮忙捣药,白术则负责把楚衡制好的每一瓶药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壮汉们在邵阿牛的带领下,每个时辰都会巡逻山庄各地,然后换一次班,务必巡逻到山庄的角角落落。 尽管如此,当第三波流寇冲击山庄的消息传来时,尽管已经三更,但仍旧无比清醒地坐在药房里的楚衡叹了口气:“还是来了。” 别云山庄的外围靠近一片山林,楚衡当初为了防止流寇穿过山林,冲击山庄,特地命人在靠近山庄的林子边上拉上了不少悬挂着铃铛的绳索。 这一招是大多数猎户用来捕猎的方法,用在这里,为的是给附近的人提个醒,提醒他们有人进入山林,需要警惕。 铃铛一响,正在山林附近巡逻的佃户当即大吼:“流寇来了!” 这些流寇,来路不明。楚衡清楚,别云山庄附近这些年都没有山匪之流聚集。这时候出现的流寇,大概都是因地动,从扬州附近山头过来的。 但,不管这些人来自哪里,看到那几十个手持刀棒,各个面目狰狞,气势汹汹的汉子,楚衡当下喝令所有人退进庄内。 那些人凶神恶煞,挥舞着刀棒,吆喝着砍杀的话语。光是听着声音,就足够叫所有人心惊肉跳。 “这门,这围墙……挡得住吗?” 有老妇人躲在人群中,担心地看着插上了门栓的大门。 第17节 百来人就这样挤在前庭后院里,担忧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喊杀声。 “挡不住也得挡。”楚衡道。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吩咐邵阿牛:“所有能走能跑的男丁注意了,保护好所有女眷和孩子,注意围墙,如有流寇打算爬墙,不要怕,拿上棍棒,一起把人挡下!” 他担心这些普通百姓不敢杀人,又补充道:“如果能杀退流寇,楚某另有奖赏!” 门在流寇的冲击之下,发出巨响,眼看着门被撞得一动一动的,还有人从佃户家里搜刮出梯子爬墙,楚衡上前一步:“猎户上前!” 从扬州而来的百姓当中,有普通的农户,也有常在山里进出的猎户。在流寇这次出现前,楚衡已经召集所有猎户,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他们找齐了趁手的弓箭,只等着流寇上门时,靠他们挡下一波冲击。 常年进出山林狩猎的人,臂力强大,准头也足,最早爬墙的一波流寇被毫不留情地射中。楚衡始终注意着身边的情况,见有猎户脸色发白,忙让五味把人扶下,另有人上前顶替位子。 一时间,怒吼声、惨叫声,还有因为恐惧,不受控制的孩提嚎啕声混作一团。 楚衡站在院中,黑衣乌发,安定着所有人的心,可谁也不知道,在宽大的袖子里,他的手紧紧握着。白皙的手背上,甚至暴起青筋。 天边跃出鱼肚白时,流寇的冲击停了。 哭声渐歇,男人们都有了喘息的时间。 这时候,没有人再去管什么规矩,往地上一坐,互相靠着打气,庆幸大家都还活着,没有出事。 楚衡带着白术和在药铺医馆做活计的人,在人群中忙碌。 止血、包扎、敷药、接骨。 在这一波冲击中受伤的人很快就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受惊的妇人孩童也都喝下了安神定气的汤药。 好不容易,楚衡以为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的时候,那些明明退去的流寇,却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往院墙内投掷土制炸药。 这些土炸药大多只用于民间,杀伤力比不上后世的炸药,但炸伤人还是可以的。有离围墙近的,当即被炸得倒在地上,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所有人顿时都慌了。 “不要怕!”楚衡脸色一沉,脱下身上的外袍直接将人盖住,找来几个男人把人抬进屋子,“受伤的人全都躲进屋子里,没受伤的拿好家伙!只要他们敢冲进来,我们就拿这条命拼了!” 楚衡对书中楚三郎自焚前的那段情节,记得很清楚,那种字里行间透露的绝望和决绝,楚衡一直只能隔着文字去感受。 流寇不比书里描写的敌袭,但是楚衡紧绷的神经里,仍然忍不住跳出一连串的“我艹”。 他没打算二十岁的时候死,也没打算现在死。 他特么好不容易重新活一辈子,还没活够呢,谁特么上赶着来拿性命威胁他,谁就该去死! 门还没被攻破,但是围墙已经有人爬了进来。 有吓破胆的田舍郎从人群中冲出来,越过楚衡,直接给流寇跪下。 “求各位了!饶我们一命吧!”田舍郎跪着磕头,末了直起身来指着楚衡道,“这人是山庄的主人家,家里有钱有粮,找他,找他要!求放了我们!” 众人这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佃户们手握锄头镰刀,上前就把楚衡挡在了身后:“狼心狗肺的东西!” “白眼狼!” “我们郎君哪里亏待你了,黑心窝的畜生!” 田舍郎的脸看着陌生,应该是这一次跟着过来避难的百姓。 楚衡低低叹息了一口气:“如果这些人只是为了粮食,早就该在你们避开的时候,就搜刮走外头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粮食,而不是硬要闯到这里来。” 田舍郎吓坏了,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已经腿软得站不起身。 “这些人,只怕就是冲着别云山庄来的。” 楚衡觉得自己没猜错。 “这次地动,受到影响的人家很多,别云山庄有钱,人员伤亡不多,又忽然涌进那么多人口,还就给养住了……这么大块肉不叼,下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流寇进了院中,土炸药就不再往里头扔。 猎户手中的箭射得差不多了,不少人手里的锄头镰刀都沾了血,伤的流寇不少,伤的自己人更多。 楚衡两只手都沾满了血,用于缝补伤口的线已经告罄。邵阿牛一直守在他身边,有流寇逼近,就怒吼一声冲上去打。 有流寇冲着邵阿牛转身对付同伙的间隙,拿着刀棍就要砍向背对着自己的楚衡。 楚衡一个转身,弹指飞了一个芙蓉并蒂,手里的银针几下扎进来人的四肢关节。 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震天的砍杀声,流寇的反应顿时起了变化,纷纷向外逃窜。 “怎么了?”老陈头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袁志,去看看外头出了什么事?” 被叫到名字的袁志擦了把脸上的血,咬牙呀,追到门口去看。不多会儿就跑了回来:“郎君,陈管事!是官兵!是官兵来了!” 来的不是扬州的官兵,而是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 先行的骑兵手起刀落,几下就砍杀了不少流寇。饶是流寇再怎么凶狠,对上他们,也只有四下逃窜的份。 在士兵们控制住所有流寇前,楚衡约束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踏出大门一步。等到有穿着铠甲的小将走到门前,抱拳说流寇已全部镇压,楚衡这才挥了挥手,让已经按捺不住的男人们冲了出去。 “那些流寇烧毁了十数间瓦房,有不少人家的地窖被清扫一空,家畜也少了许多。好在郎君之前的提醒,没有人留在外头,所以死在外面的尸体,都是流寇。” 楚衡回到内院照顾受伤的人,老陈头从外面回来,说完话后见楚衡脸色发白,忙上前要扶他回房。 “郎君脚不沾地地忙了这些日子,先回房休息,外头的事,交给下人就行。” 楚衡点头。 他是没那个体力再撑着了,流寇已除,余下的事情老陈头他们都能处理,他现在只想来张床,让他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 可出了中堂,扶着墙才走了没几步,楚衡的眼皮就已经开始发沉。 刚送完药回来的五味,见三郎的情形有些不大对,忙迈开步子就要追上去搀扶,有人几个大步走过身边,当着他的面,伸手一把把楚衡抱了起来。 身体被人抱起的瞬间,楚衡手指一顿,原本收在指间打算给自己扎一针清醒清醒的银针,这时候被他反射性地抵在了对方的后颈。 直到对上来人的眼睛,楚衡这才神情一松,收回银针:“是你” 第18章 【拾捌】楚善人 太和八年,扬州地动。 这一场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的天灾发生后,一向含糊的明德帝难得用最快的速度,召集了得力的文武大臣,商量出赈济的办法,并选出了前往扬州等地,赈济灾民的人员。 在派遣庆王世子赵笃清带人往扬州赈济灾民的同时,燕都方面,太傅丘壑又上疏扬州地动,天子当祭天地。随即,浩浩荡荡一行人,出了皇宫,去到外头祭祀天地四方神佛去了。 楚衡坐在胡床上,手里端着一碗冷淘,默不作声地吃着。 五味盘腿坐在边上的蒲团上,视线时不时扫向冷淘,抹把汗又继续道:“听说那位赵世子人还在扬州,如今正被扬州的粮价搅得昏头转向。还是陆郎君主动提出分一队人马来允城附近看看灾情,这才半路撞上了咱们偷偷送出去报信的人。” 冷岑岑的东西吃得胃有些不舒服,楚衡舀过一勺子冷淘,塞进五味张着说话的嘴里。 “这些事,你打哪里听来的?” 五味被塞了一口冷淘,凉得嘴巴合不拢,差点没跳起来:“是……哈……是跟着陆郎君……嚯……校尉说的……” 这一口冷淘下去,五味捂着嘴,哼哼:“三郎,那些黑心肝的流寇烧着了好多房子,阿兄特地去了趟云山居,三郎的药田被毁得乱七八糟。” “房子烧了再盖,药田毁了再种。”整碗冷淘塞进五味的怀里,楚衡伸手摸了把他脑袋上的圆髻,“人活着就好。” 五味捧着碗,瞧着碗里只吃了没几口的冷淘,吞了吞口水,见楚衡赤着脚就下了胡床往外头走,忙从地上爬起来:“三郎要出去?” “去前头看看情况。” “呃……可是陆郎君说,三郎身子虚,又硬撑了这么多日,理该多睡会儿养养神。” 楚衡脚步站定,深呼吸。 陆郎君,陆郎君…… 自从陆庭一把公主抱,把他从中堂外一路抱着穿过前庭后院,回到卧房,已经不知多少人在他面前提起“陆郎君”这三个字了。 公主抱……公主抱你妹夫啊! 是男人就不能忍公主抱好不好! 更何况,被陆庭拦腰抱起的时候,那家伙的手贴在他腰上,简直快烫掉他一层皮了! “三郎,你的脸又红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五味说着就要去喊白术,楚衡伸手一把拎住小孩的后领,轻松往身后一丢:“待里头吃冷淘,我就去前头转转。” 见五味还要跟,他把凤眼一瞪:“再不吃就化了!听话,回头给你糖吃!” 得了好处,五味果真不跟了,楚衡松了口气。 他身边这俩小童别的都好,就是大的板着长脸,小的又话唠,中和中和倒是不错。 楚衡往田里走。 田里那些卷着裤腿的佃户和穿着甲胄的士兵一道,忙活着把毁了的田地收拾出来改种别的。 往果林边上走,能瞧见身形娇小,动作灵巧的小孩爬在树上,帮着底下的妇人把仅剩的一些果子采摘下来。 邵阿牛和袁志带着人,在帮被烧了房子的人家,搭临时住的棚子。 劳作的人们见了他,纷纷停下手里的活,行礼问安。 “家里的损失大伙儿自己都记录下,回头看看都缺了什么,能补的我帮着大家补回来。” 楚衡说着又走了几步,见邵阿牛家的田地边上站着个体格高大的男人,不禁多看了两眼。 楚衡只在镇压流寇那天,和陆庭见了一面,只是因外头所有的事都还没处理好,陆庭把他抱进卧房后就再没出现。 而他自己,吃了两颗安神定气的药丸,昏天暗地地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的时候,不管是老陈头还是五味白术,都说庄子里的事正井井有条地处理着。好像……没有他,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是时隔一天后,楚衡第一次看到陆庭。 从燕都到别云山庄的路程不断,看得出来陆庭这一段路上快马加鞭,他身上穿的依然是前一天那身衣裳,蒙了一层灰。脸上看起来也有些疲惫,但与人说话时,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 身边的校尉像是被他狠狠的训斥了一顿,抱拳低头,却又被他轻轻拍了拍肩膀。而后,他转身,视线相触,楚衡弯了弯唇角,微微颔首。 “扬州这一次地动,因为司天监先前并无任何预警,惹得天子大怒。特地开了常平仓,按大口三斗,小口一斗五升的量,拨给此次受灾的无地贫民及鳏寡孤独一个月的救济口粮。” 楚衡走在陆庭身侧,听到对方提及常平仓,停下脚步抬头道:“只给无地贫民和鳏寡孤独?” 陆庭点头:“常平仓虽是为调节粮价、储粮备荒用的官府特设粮仓,但储量毕竟有限,不足以应对扬州城及周边所有百姓。” 楚衡当然清楚这点。光是他别云山庄的粮仓,也只能够养活如今这些人几个月的时间,更何况受这次地动影响的那些百姓。 第18节 只是一个月的口粮,还不够那些百姓重新振作起来的。 “其实,如果扬州的粮价能够降下来,说不定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虽然是楚衡和陆庭两个人在说话,和陆庭的身后还跟着条小尾巴——是之前被陆庭训斥的校尉,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直到这会儿才忍不住插了嘴。 “听说,扬州城里有位姓楚的富商,竟然带着其他商家一道,趁着天灾,哄抬物价,逼得百姓们连粮食也吃不起……” 校尉的话还没说话,却见陆庭皱着眉头看过来,目光锐利,吓得当即就闭了嘴。 “你不要介意。”陆庭回头,看着身前的楚衡,心下叹息,“扬州楚家的事与你无关。” 校尉似乎这时候才想起,眼前的楚衡正是出自扬州楚家,当下变了脸色,连眼神也变得晦暗不明。 楚衡却不打算较真。 他低头,眯起眼仔细想了想,对着陆庭直言道:“如果我说,我能帮忙压制住扬州城内的粮价,朝廷可会给我什么好处?” 他张口就要好处,校尉恨不得扑过去打他一拳,陆庭这时却动了动脚步,将上前一步的校尉挡在身后。 “三郎有主意?” “主意是有的,就看朝廷愿不愿意付这个价。” 楚衡瞥了一眼被陆庭挡在身后的校尉,似笑非笑的唇角勾勒起一个微扬的弧度,眼神中不自觉地带上了揶揄。 “只要朝廷肯出价,收购走我这的粮食,再以低价卖出,搅乱市场,除非他们不卖,愿意继续藏着等以后,不怕扬州的粮价不跟着跌下来。” “那如果那些米商当真不肯卖呢?” 有人迈着大步走了过来,楚衡迎着声音看去,见是张略显得陌生的脸,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是谁,只好看了眼陆庭。 “三郎,这位是庆王世子。”陆庭在旁解释,又挥退追着赵笃清的脚步跑来的小太监,只留了几个亲卫,“大郎怎么来了?” 赵笃清把手一挥:“还不是为了你口中的楚三郎来的。扬州那帮奸商,快把我气死了,真想手起刀落把人一个个都砍了!” 楚衡站着,听陆庭喊了声“大郎”,忍不住把眼前这个穿着绛纱袍的男人仔细打量了一眼。 书里对庆王世子的描述,都是五官刚毅,因常年行军打仗皱眉苦思,因此眉心有个川字。 他忍不住往赵笃清脸上去看,果真隐约可见眉心的“川”字。这一打量,又叫楚衡注意到了站在赵笃清身边的一个亲卫打扮的少年。 “楚三……楚郎君,你还未回答,如果那些米商不肯卖粮,又该如何压下粮价。” 赵笃清为赈济灾民而来,可入了扬州城,却被当地的富商们搅合的头昏脑涨,就连他亲自登门劝说,都只能得到那些奸商的推诿。 一想到跑去允城的陆庭,再想起一直被陆庭挂在嘴边的楚三郎,赵笃清索性跑到别云山庄,就为了听听这人对粮价一事是不是有什么不一样的建议。 果然,才来找陆庭,就叫他听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楚衡掬手:“回世子,其实很简单。先人有言,先礼后兵。” 赵笃清挑眉。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是为礼。倘若礼不够用,那就兵上。不必派兵围了那些人家,只消摸准了各家粮仓的位置,派上几个人充作白脸,手持火把威胁烧粮,再用几个能说会道的扮作红脸,许以利益,不信他们还会不肯答应。” 这主意到的确简单。 赵笃清眼前一亮,伸手就要去拍楚衡的肩膀。抬起的手臂被人轻轻卸了力,他扭头看向面无表情的陆庭,咳嗽两声:“这主意倒是不错,只是难免容易引起商户们对朝廷的不满。” 楚衡收敛面上笑意,双手一掬,深深一摆:“正因如此,故而楚某恳请世子,先用我别云山庄的存粮低价出售,逼一逼他们。到那时,哪怕不满,也只是对于楚某的不满,与朝廷不关。” 赵笃清不是个只会舞刀弄枪的武将,楚衡的盘算哪怕他并不知情,也知道里头肯定有什么算计。 楚衡面上却是一副忠肝义胆,又与人清点粮食,又命管事把算盘拨得“啪啪”作响,完了以极低的价格,将别云山庄所有的存粮都卖了出去,只留下足够全庄百余人吃上一个多月的口粮。 赵笃清这才带着陆庭等人来赈济,随身所带的自己的银两根本不足以支付这笔粮食。 可这一位丝毫不觉得丢脸,推了身边的陆庭出来,抬手就写了欠条,取刀划破陆庭的拇指,按上一个血指印。 “待扬州事了,自会有人另外送来欠款。陆庭……就为本世子做一次担保。” 赵笃清丢下话,招呼人带着粮食直接出了别云山庄。 留下的楚衡一脸黑线,直想捂住脸不去看那张欠条上的血指印。 因事情紧要,他把人带到书房商量价钱,却不想碰到个没带钱的主。不仅如此,连担保人还是……还是临时抓了过来随便按上指印了事的。 “三郎不怕被扬州那些富商恨上?” 陆庭忽然开口,打破了仅剩二人后书房的沉寂。 楚衡摇头:“怕。可这事总得有人做。” 更关键的是,他做这件事,不管赵笃清会不会告诉朝廷,他都在这人面前留了影子。再刷几次脸,不怕下回有麻烦的时候,庆王府的大腿他抱不上了。 至于陆庭…… 楚衡突然觉得屁股疼。 到底是坐不住了,楚衡站起身,从陆庭身边经过,伸手就要去拉开书房的门。身后伸出一双手臂,按住门,将他完完全全罩在身前。 “我一直没能问你,那晚,你说各取所需,指的是什么?” 声音自耳后传来,低沉的,带着不解,隐约还有呼吸吹拂到他的耳侧。 楚衡身体僵硬,背对着陆庭,忍不住咳嗽:“不过就是喝醉……”然而,陆庭的声音就贴在身后。 “我回去之后想过了,那晚酒里加的应该是鹿血。虽然不多,但是借着酒劲,我们……我想了很久,你索求的是什么,我需要的又是什么。直到现在,三郎,我还没想明白,这个答案,你是不是可以告诉我?” 第19章 【拾玖】有所求 这个姿势,有些微妙的尴尬。 楚衡忍不住挪了挪脚步。 可惜,不用余光都能看得见挡在身边的两条胳膊。 他又往前动了动,避开吹拂在脖颈后的呼吸:“你也知道,就只是喝错酒而已……” 感觉到陆庭收回一条胳膊后,往自己后颈去了,楚衡吓得一个转身,贴着门便道:“我就是想找个靠山!” 陆庭的手停了动作,微微低头,像是仔细打量了下楚衡眼底的神色,复又伸手,覆在了他的脖颈上。 “如果要找靠山,那你就找错了人。” 这叫他怎么说? 难道要讲,在看过的书里,你陆庭就是头戴主角光环,敌人听到名字,就会闻风丧胆,溃散而逃? 楚衡想了想,往后仰了仰脖子,想要躲开陆庭的手掌:“那日在山上见到你,我便觉得,陆郎君不是什么寻常人物,若是救你一命,不求日后一命报一命,总还是希望能看到救命之恩的份上,能帮上几个忙。” 楚衡这话说得并不突兀。 陆庭想起自己出事时,身上穿的绛纱袍,再看楚衡一个劲往边上躲开的视线,心下明白这家伙说的话,半真半假。 倒不是个不经吓的。 “三郎应当知道,陆某乃是庶出,如不是庆王收我为义子,只怕陆某的日子过的,还不如三郎这里来的轻松。” 陆庭的手仍旧覆在楚衡的脖颈上,掌心下清晰的心跳稳而不乱,轻而易举地暴露了不同于脸上慌张神色的情绪。 他忍不住笑了笑,低头靠近楚衡,“这样的我,三郎觉得这救命之恩是否还能再报?” 我他妈怎么知道后来老子会被你睡了! 楚衡心里咆哮,深吸一口气:“救命之恩,实不必挂在心上。江湖虽大,日后总还是有再见的时候,到时陆郎君再请楚某一杯酒水,就当是还了这份恩情……” “一杯酒水不够。”陆庭松开手,声音暗哑低沉,“三郎如若不愿一命抵一命,那就当这份人情,陆某先欠着,来日再还。” 楚衡看着那双冷厉鹰眸中,明晃晃的“来日方长”,想起书中对这人的形容,忍不住心里一阵捶胸顿足。 为啥他好救不救,把主角就回家了! 他只是想抱个粗大腿,知道是主角后只当是粗大腿进化成金大腿,没想过金大腿再进化成金床伴! 可陆庭的人设就是有时候近乎刻板的一个人,言出必行,点滴之恩,必将涌泉相报。 所以……他还是换另一种方式报恩吧! “其实,陆郎君想要报恩也很简单。楚某手上有些药散,自问不比军中大夫所制的要差。郎君不如帮楚某和西山营牵线搭桥,楚某为西山营做行军药散,西山营只需用比这些药散的成本价高出一成的价钱收购即可。” 楚衡利索地提出生意往来,语速有些快,说话间还抬手,一边报药名,一边在扳手指:“郎君是用过楚某亲手所制药散的,应当知道,楚某的药见效快,价格也不低廉,这笔生意想必对西山营来说,不赔。” 西山营里有随军的大夫,药品方面自有朝廷供应。可一旦发生战事,药品总是最快见底的。 陆庭知道楚衡的药有多好,也知道赵笃清早就在打楚衡那些药的主意,如此一来,这笔生意倒是可以做。 只是,他如今再见楚衡,对于救命之恩,却已经打定主意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回报。 “生意可做。”陆庭的视线往楚衡脖颈上扫了一圈,有些流连地摩挲着自己的指腹,“但陆某身上没带那么多现钱。” 楚衡不语。 陆庭回过头,见书案上摊开的笔墨纸砚,当即迈开步子,提笔沾墨,稍一沉吟,落笔在纸上写下几行字。 楚衡凑近一看,顿时抽气:“欠条?” 想起赵笃清离开前打下的欠条,楚衡就觉得牙疼。 敢情这对义兄弟都喜欢给人打欠条? “西山营的确需要囤积一批药以防万一。但我不能做主。” 楚衡眉头一挑。 “先赊一批药散,我会命人送往西山营。等义父点头,这笔生意自然就能做成,日后也会有来有往。如若义父……那些药,就当是我买的。欠的药钱,回头我就派人送来。” 说了半天,还是一张欠条! 楚衡深呼吸,咬牙道:“赵世子还欠了我一大笔银子,还是陆郎君给做的担保,眼下再欠一条,郎君这是虱子多了不怕咬吗?” 这欠条最后到底还是增加了一张,楚衡心底团着火,把陆庭赶出书房后,自个儿又在里头一待就待了很久。直到有人不留神喝了不干净的水,得了痢疾,他这才匆匆离开书房,重新投入东奔西跑的工作当中。 而陆庭,始终留在别云山庄,视线追随着那个清瘦的身影一遍又一遍。 几日后,回到扬州的赵笃清派来亲卫传话,说是靠着楚衡的那一招,扬州的粮价果真压了下来。可有从别云山庄回城的人,却也往那些富商跟前透了话,说是他低价卖出去的粮食,都是从别云山庄楚三郎手上买走的。 这几日,那些来山庄避难的百姓,走了不少,当初卖粮给赵笃清的事,楚衡并未做任何隐瞒,自然也会有人知道扬州现在那些粮食的出处。 楚衡心里清楚,自己这一招势必得罪扬州那些富商,但也不觉得需要害怕。反倒是陆庭,还特地派了人手跟在他的身边,似乎是担心扬州那边有人来寻麻烦。 第19节 一连数日,扬州并未来人。 这日用过午膳,窗外风停,夏蝉停在树上叫的凄厉。楚衡坐在中堂外的走廊上,身边围着一圈小孩,和他一道在纸上玩九宫图。 小孩大多是佃户家的孩子,认得楚衡,又喜爱同他玩闹,见爹娘最近忙着田里的活计,顾不上管束他们,便时常跟着楚衡进进出出。有段时间,楚衡即便是去上茅房,身后也会跟着一串小尾巴。 他无奈,只好想了几个小游戏,丢到他们跟前,哄他们玩。 白术和五味捧着新鲜的瓜果过来,等孩子们排好队领了水果散开,这才另外给楚衡端了一碗乌梅汤。 “三郎,听人说,扬州那边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赵世子就要带人回燕都了呢。”五味的消息最是灵通。 楚衡看了他一眼:“又是那个校尉告诉你的?” 五味眯起眼笑了笑:“嗯。他还说,陆郎君这几日也该启程了。陆郎君若是走了,三郎会不会觉得寂寞。” 五味话音一落,楚衡差点砸了手里的碗,白术的脸色也变了几变。 “平日里三郎总是忙着制药,给人看诊,一不留神就废寝忘食了。好不容易陆郎君来了之后,能帮着我和阿兄盯着三郎按时用膳,还能同三郎说上话。”五味越说声音越轻,见自家郎君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忙话也不顾上说了,抱起木盘直接跑人。 白术留在后头,有些愧疚:“三郎,五味他……” 楚衡知道他想说什么,只伸手拍了拍白术的脑袋,心底长长叹了口气。 入夜,清点完刚送到的草药,楚衡囫囵吃了几块糕,拖着满身的燥热和疲累,恨不得回房立刻倒头睡下。然而身上黏糊糊的感觉在告诉他,不洗个澡再睡,明天就要馊了。 水房烧了热水送到屋里,楚衡打了个哈欠,几下脱干净衣服坐进浴桶中泡澡,不过片刻功夫,他靠着浴桶,迷迷糊糊地就睡了过去。 因楚衡不喜欢洗澡的时候边上还有人伺候着,五味和白术兄弟俩这时候也都各自在别处忙着,丝毫不知他们的三郎浑浑噩噩地泡在浴桶里就睡着了。 直到有一身影从走廊那头而来,不费吹灰之力地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那人反手将门轻轻拉上,无声无息地绕到里屋,却一眼见到了头枕在浴桶边上,闭着眼,睡得香甜的楚衡。 “在这种地方睡,明早又想病倒?” 陆庭声音发沉,伸手去探了探水温。已经凉了,兴许是因为夏夜的关系,这个温度泡着并不觉得凉。 他摇头,伸手点了楚衡身上的穴道,直接将人从浴桶里捞了出来。 白皙的身体带着水暴露在视野中,陆庭脚步顿了顿,手臂微微用力,用楚衡如果醒着一定会暴怒的一个公主抱,把人送到了榻上。 楚衡的身体一看就是书生模样。 陆庭曾派人打听过楚三郎,都说那是一个令人惋惜的神童,不少人提起他,只会叹息摇头。陆庭知道,楚家三郎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以刻苦读书为目的,期盼着能光宗耀祖,好让生父嫡母能以他为荣,以至于性格上颇为内向。 但似乎……是在去年开始,内向的楚三郎因为楚家再一次的伤害,一场大病之后性情大变。 也难怪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陆庭低头,被放在他手心里的手,掌心上留着明显新长出来的茧子,是经常握镰刀锄头生生摸出来的。还有指尖泛黄的肤色,那是浸染草药后留下的颜色。 再去看光裸的躺在榻上的身躯,陆庭伸手,停在离他胸膛不过一指的距离上。 军营里的同袍时常会说些荤话。他知道同袍当中,有因为找不到女人,临时和男人互相纾解的情况,也知道其中有的人就那样和人互相生出了感情。 从那晚之后,陆庭一直在问自己,是不是因为那一晚的纵情让他也产生了同样的感情。 他想亲吻底下这句身体的主人,想和那晚一样,紧紧的抱着他,听他在身下喘息。 在远离别云山庄的那些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梦到那晚自己在他身体里感受到的炙热。 靠着那些记忆,他熬过了一晚又一晚,直到听说扬州地动,他主动请缨,请求跟随赵笃清远赴扬州赈济灾民。到扬州后,他又带着人往允城跑,心里只想离人再近一点,只要能听到安全的消息,远远看上一眼也行。 这样的感情,究竟意味着什么? 如果楚衡这时候是清醒的,一定会告诉陆庭一句至理名言——男人因性生爱。 当然这句话在网上不知道被多少人驳斥过了,可这种时候,难道不是甩陆庭一脸这句话,更能代表楚衡如果知道这事后,满脑子奔腾的草泥马? 不管如何,楚衡没醒,闭着眼睛,呼吸平顺,光裸的胸膛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陆庭俯身看着他,伸手刮搔着他的脸颊,末了似乎摘下了自己给自己挂上的一块遮羞布,叹了口气,低头吻了吻楚衡的唇。 这一吻,却有些一发不可收拾,直到走廊那头传来脚步声,他方才罢手。 等到白术推开门进屋,只瞧见敞开的窗子下,三郎穿着松垮的中衣在榻上睡得分外香甜。 第20章 【贰拾】氏女 陆庭走了。 这次走的时候,楚衡亲自把人送到山庄外,之后他就踏踏实实过了段太平日子。 山庄里的人除了佃户和原本的下人,陆陆续续都踏上了返乡的路途。也有家破人亡,回去了也过不下去的人,主动向楚衡卖身,希望能留下来做活过日子。 山庄的确需要些人,楚衡在留下的人里挑了挑,将那些人分别安置在了合适的位置上,又亲自写了契书,让老陈头把上头写的内容念给他们听后,各自画押,算是正式收进了别云山庄。 如此,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楚衡对这些并不在意。 在确保疫症不会发生后,楚衡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云山的那几块药田上。 云山的那几块药田自从被开辟出来后,几次被楚衡折腾,如今能种的东西已经越来越多。 山上的野兔、鹿,还有那些七七八八的飞禽走兽,时常会往药田边上光顾。 尽管收拾起来麻烦了一些,但这些小家伙们却帮着楚衡又把种籽一类的东西,通过粪便“播种”到了山里其他地方。 楚衡背着竹篓,身后跟着板着脸的白术,一路走一路发现各种长在石头边上、大树底下的草药。 走累了,主仆二人随意找几块石头,坐下就休息。边上跑过兔子,偶尔还有野鹿从林子里经过。 白术去附近的小溪取水,留了楚衡一人坐在原地啃干粮。 等到他回来,一眼瞧见的是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兔子野鹿围在中间的三郎。 楚衡手里掰着干粮。混了谷物的干粮,咬着吃有些发硬,但口齿留香,他只是随意喂了只从边上经过的兔子,不多会儿就冒出来好些小家伙。 过去总跟他讨麦芽糖的白鹿也混在其中,张口就咬住他头上束发的带子,轻轻一抽,就落了一头漆黑的长发。 再配上楚衡最近常穿的那身墨色的衣袍,整个越发显得清冷起来。 “小郎君……” 白术回过神来,拿着水袋,正要往前走,身后头传来一阵接一阵呼喊。 围在楚衡身边的小家伙们这时候已经四下散开。 “怎么了?”楚衡拍了拍手上的干粮碎屑,见白术摇头,只好扬声招呼了下。 不多会儿,邵阿牛吭哧吭哧地顺着声音跑了过来。 “郎君,扬州来信了!” 扬州来了消息。 从楚衡给赵笃清出了那样的主意后,他就一直在等扬州那边的动静。 这会儿,扬州来信,楚衡丝毫不觉得意外。 等到他下了山,拆开信看,忍不住笑出声来。 老陈头一直站在边上,听见他笑,抬了抬眼皮:“是楚家的信?” 老陈头是楚家的管事,可更是别云山庄的管事,是楚衡找回来好生对待的人。如今自然也是把楚衡视作主子,至于扬州那边,不过是不相干的人罢了。 “阿爹要我回家一趟。”楚衡随手把信递给老陈头,转首去喊人,“白术,五味,收拾收拾,咱们要去趟扬州。” 兄弟俩应声退下。 楚衡的脸色这时才稍稍变了:“这一次回扬州,只怕要受点教训了。” 楚大富命人送来的信上,虽没有写明究竟为了何事要他回扬州城。可照着城里如今的情形来看,十有八九和他低价卖粮给庆王世子脱不了干系。 那帮人,大抵是见能护着他的人都走了,所以打算动手教训他了。 老陈头不语,脸上的神情却浮上了担忧。 “我是庶子,又分了家,阿娘必然不会愿意让我去跪祠堂,大概会让阿爹找人收拾我一顿。也不知是打几个板子,还是几个棍子。” 楚衡冷冷看一眼被老陈头拿在手里的信,不仅不担心,反而宽慰起老陈来。 老陈头不置可否,良久这才叹了口气:“郎君之前卖粮的事,太大了一些,难免惹得他们不快。” “可人命更重要。” 楚衡并不后悔自己给赵笃清出的主意。过去没有亲历过大灾大难时,他根本无法体会到人类的渺小,和在那样环境下心底的绝望。 哪怕是那些逃难到别云山庄的百姓,楚衡在给他们进行诊疗的时候,不时会看到几双受惊的眼睛。 他无法做到捐出所有粮食,因为他还要养一大堆的人。低价售出存粮是他唯一能做的。而利用他低价售出的粮食,压制扬州虚高的粮价,就成了救活一座城最重要的一环节。 扬州的百姓当然可以等朝廷再次送来赈济的粮食,可僧多粥少,多得是吃不饱饿死的人。 老陈头自从回山庄后,就发觉自家这位内向话不多的小郎君,性子变了不少。 不过这变化却是往好的方向去了,仔细一想,便也不再顾虑什么。如今看着他,再想起偶然见过一次面,说话柔声柔气的赵姨娘。想来三郎的性子是像极了他那位早年被发卖的姨娘。 “郎君准备何时启程?” 楚衡想了想:“明日吧。”再晚点估计从扬州回来,就要赶不上庄子里农忙了。 用过午膳后,马车就启程上路了。 临走前,楚衡交代老陈头再将账目清算一下,看庄子里的余钱还有多少,若是充裕,就趁着还没农忙,找些工匠来把青石板都给铺上。 等出了山庄,又是一路颠簸,楚衡越发觉得,要一条平稳的马路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这次出门,楚衡没带白术。山庄里事多,他将白术留下给老陈头打下手,只带了邵阿牛和五味两个。 一路上,坐在外头车驾上的邵阿牛时不时“啪”的一鞭,偶尔还会吼上两嗓子。往往五味在车里小脑袋一磕一磕地泛着困,外头邵阿牛一嗓子亮了,就把人惊得在马车里打了个趔趄。 来回几次,把楚衡逗得直笑,手里的医术是再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五味委屈地挂了两泡眼泪,楚衡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脸颊。外头却突然出了意外。 “惊马了!” 外头有人大喊了一声,紧接着楚衡就听见了邵阿牛的吼声:“郎君坐稳了!” 第20节 青蓝如洗的碧空下,人烟稀少的车马道上,一辆马车突然受惊狂奔,车上似乎有人往外一跳,就地一滚跑远,留下那疯马拉着车,载着车里女子的尖叫,发疯似的奔跑。 而在前面,就是楚衡的马车。 邵阿牛听到后头的动静时,扭头看了一眼,瞧见那副惊马的状况,赶紧拉紧缰绳,把马往边上驱赶,试图避开那辆马车。 哪知,那疯马惊惶之下,竟然朝着这边横冲直撞了过来。 “能不能制住那匹马?” 车门被拉开,听见身后传来郎君的声音,邵阿牛定了定神:“能,只是不容易。” “没事,你想办法去制住那匹马,车子我来赶!” 楚衡从车里出来,拉过缰绳。风带过他的鬓发,凤眼深邃,俊秀漂亮的脸孔上,丝毫不见胆怯的神色。 邵阿牛不敢再迟疑,咬牙要跳下马车。 身后的楚衡动了动手指,一计春泥护花套上了邵阿牛。 邵阿牛下了车,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然而那疯马的速度有些惊人,不等邵阿牛起身,马蹄已高高扬起,下一刻就能落地踏在他的身上。 马车上的惊呼声这时更大了。楚衡顾不上手里还拉着缰绳,顺手弹了个芙蓉并蒂,又射出一枚银针。 疯马毕竟是牲畜,比不得人。楚衡的芙蓉并蒂和银针只能叫它顿了一顿,很快就没了效果。 眼见马蹄落下,邵阿牛却在这时突然大吼一声,从地上暴起,双拳狠狠一下打在马腹,而后借力将整匹马掼倒在地。 楚衡松了口气,当即“吁”了一声,勒马停下。 疯马被掼倒,连带着马车也翻倒在地。车里的惊呼一下子拔高,又有东西砸在地上的沉闷声,邵阿牛没有多想,制住疯马后,赶紧去拉车门。 等到楚衡跑到马车前,邵阿牛已经伸手,扶着车里满身狼狈的两个人下了地。 对楚衡来说,这是他穿书以来,头一回见到这么漂亮的女人。 高鼻梁,有着一双岫玉一般明丽的眼眸,肤色若雪,金色的长发微微卷曲,一看便是来自番邦的美人。 连带着紧紧攥着美人的衣裙,躲在背后,吃敢露出半张脸的女娃娃,也精致地如同玩偶一般。 “奴家感激郎君相助,不然还不知这疯马要惹出多少事来,兴许,连奴家和奴家女儿的性命今日都要交代在这里。”女人伸手摸了摸女儿的后脑勺,将人轻轻往前推,“快谢谢恩人。” 女娃有些胆怯,像是吓坏了,挣扎着不肯往前。 楚衡并不在意这份感激,只是见那疯马一时半会儿起不来,母女二人的马车也已经损坏,关切地问了句:“娘子是要去哪儿,若是顺路,不妨同行。” 女人有些愣怔,犹豫道:“奴家要去扬州城,不知恩人可是顺路?” 楚衡看了眼鬓角被擦红的女娃娃,再看女人不住拉扯衣袖,试图盖住受伤的手腕,随即道:“顺路。” 之后的路,因为有了女娃娃,五味在车上总算又找着事情做。 比起什么都亲力亲为,压根不需要他的三郎,那女娃娃年幼懵懂,五味忙着开盒子找点心,又哄着她帮忙给抹了点药膏。 女人这时候才同楚衡攀谈了起来。 女人自称江羌,屈支国人。幼年时遭逢变故,被汉人养父从屈支带走,一路东行来到大延。之后便在大延燕都落脚,这次来扬州是因听说了扬州地动,想来看看住在扬州的好友是否相安无事。 被五味抱在腿上喂点心的,是她的女儿,随母姓,但单一个离。江羌说,是“离离原上草”的离。 楚衡把伤药放在了桌上,江羌有些迟疑,半晌低声说了谢谢,而后卷起袖子,自己为自己上药。 楚衡只随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胳膊。 白皙的胳膊上,那长长一刀,哪里是惊马时的撞伤,分明就是被刀割开的口子。 只是有的事,他却不打算细问。 等马车进了扬州城,江羌母女俩很快就在一处民居前下了车。 分别前,江羌喊住楚衡,递上一支步摇:“楚郎来日去燕都,若是需要什么帮助,可拿着这支步摇到江苑寻奴家。” 她说完话,并不停留,牵着女儿的手转身敲响了民居的门。 直到那扇门打开,江羌母女二人被人迎进门内,楚衡这才扣响车壁。马车重新起步,不紧不慢进了平津胡同。 楚家的小厮如今不敢不认识楚衡,见人回来,忙躬身把人引领进门。 还未走到西厢房,楚管事半路出来将人拦住,直接带着楚衡拐了几拐,进了楚大富的书房。 楚家只出了楚衡一个擅长读书的,楚大富和长子楚雍都耐不下性子读书识字。可父子二人的院子里,都各自设了一间书房,摆了些书,当做脸面。 楚衡进了书房,见楚大富端坐其中,滚圆的脸庞上添了几分心烦意乱,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正待行礼,一个茶盏径直砸了过来,楚大富声如雷鸣:“孽畜,跪下!” 第21章 【贰壹】家非家 孽畜你大爷! 楚衡听到这声骂的时候,第一反应是要张口骂回去,神光一闪,蓦地压住火气。 古人重孝,一个“孝”字就足够压死他的,他还不至于为了声骂叫人架起来批判。 书房里除了父子俩,只站了个娇俏的丫鬟,看着像是用来红袖添香的,可这会儿脸色也有些发白,低着头不敢去打量他们。 楚衡收回目光,微微低头:“阿爹息怒。”他看了看砸在脚边的茶盏,靠着楚三郎的那点记忆,辨认出是别人特地淘来送给楚大富的上品后,不慌不忙劝道,“阿爹砸了这茶盏,就算阿爹不心疼,叫阿娘知道了,怕也要心疼上一阵。” 楚大富这回也认出了自己失手砸出去的茶盏是哪一个了,顿时心疼的不行,抚着胸口喘气:“你个孽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还……竟然还敢巧言令色!” 一想到之前一段时间门可罗雀的米行,楚大富就觉得喘不上气来。 再看底下明明是跪着,可低着头,叫他看不清脸上神情的庶子,楚大富越发觉得心口疼。 “你说说,你说说赵世子带回来的那些粮食是怎么回事?” “别装哑巴!世子他只去了一趟别云山庄,回来就带了那么多粮食,不是从你手里买的,还是天上掉下来的不成!” 楚衡行了个礼,虽是跪在地上,可端端正正不卑不亢:“阿爹,那些粮食的确是从儿的庄子上拉走的。” “孽畜!你知不知道,你那些粮食坏了整个扬州城的生意!”楚大富的神色有些难看,“你简直愚笨!读书读傻了不成!” 楚衡从善如流地应了声:“儿不知阿爹的意思。天灾过后,百姓的日子尚且还未恢复从前,何来的生意?既是生意,又何来的抬价?一斗米,过去十五文,地动之后一百五十文,一斤盐过去四十文,后来四百文。阿爹,这不是生意,这是趁火打劫。” 楚大富怔了一下,倒抽口气,气得差点又把手边的茶盏砸了过去。还是丫鬟手脚利落,将杯子往身前一揽,躲过一劫。 “你……你这孽畜……你……” “世人常说,为富不仁。楚家是扬州城一代有名有姓的富户,如何能做这趁火打劫,为富不仁的勾当!况且,楚家这才卖的又不是新米,怎能一口气涨价百倍!受了灾的百姓如何吃得起米粮,如何在熬过天灾后,再熬过不能裹腹的日子!” 楚衡掷地有声,直听得楚大富额角青筋直跳。 楚衡不敢把他爹就这么活活气死,适时住了嘴。 从年初三到这会儿,也有半年多不曾见过楚大富,楚衡抬头看到他爹那张比脸盆还打的脸,再看他的神色和喘不上气来的样子,心里明白,他这便宜爹,多半是吃的东西太好太油腻,年纪一上来,得病了。 “阿爹要是身体不舒服,不如让儿号个脉?” 这头气才顺了一些,一听楚衡的话,楚大富顿时想起被号出个“房事不举”的女婿。再联想到自己近年来房事也不太行,楚大富越发觉得,不管这个庶子的本事如何,绝不能叫他给自己号脉。 “胡闹!小小年纪,不学着生意,成日学这些不着调的东西,这是打算将山庄耗干净了了不成。” 说起生意,就又想起被压下的粮价,楚大富头也疼了,心口也疼了,靠着椅背就张嘴喘粗气。 小丫鬟吓惨了,顾不上书房里还跪着人,丢下茶盏就往门外跑,边跑边呼救。 楚衡盯着疼得快没意识了的楚大富,暗暗叹了口气,到底还是站起来上前去给号脉。 这一号脉,楚衡的眼神变了变。 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胖的。 楚大富这个年纪,已经是需要注意养身的时候了,可楚家的生意做的大,楚大郎虽然也跟着做事,到底经验不足,撑不起场面。楚大富因此仍然活跃在生意场上,胡吃海塞,每日不吃几大碗肉,喝几碗酒,这家门就迈不进来。 因此,到了现在,得个心脑血管疾病简直再正常不过。 楚衡摸出银针,正打算给他爹扎上两针,回头再开副药喂下去,方才跑出去呼救的小丫鬟已经带着一大帮的人赶了回来。 楚家的人压根不给楚衡任何机会去碰楚大富。 别云山庄的粮食低价卖给赵世子,世子又把粮食拉到扬州,扬州虚高的粮价就蹭蹭蹭地往下跌了好几倍。 如今一斗米什么价钱? 不过才十六文,只比地动前贵了一文。 而其他东西呢? 自然也跟着一道跌了。 好在楚家这些年来只做米商,影响不大。可扬州其他富户不同,得知那些粮食来自别云山庄,知道别云山庄是楚三郎的产业,楚家一时在扬州受到了商会的挤兑。 楚大富为此,奔忙了很久,才修复了楚家在商会里的地位。 如今,见楚衡一回来,就把楚大富气得病倒,楚家上下即便有人觉得三郎无错,这时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廖氏喊来家丁,把三郎抓着,按在长凳上打了四十大板。 于是最后被抬回西厢的楚衡,看上去很不好,一条命像是直接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气悬着。 有仆妇看着不忍心,偷偷给打了水送来,询问五味要不要给三郎请个大夫看看。 五味含着两泡眼泪,看了看趴在床上气若游丝的三郎,正要麻烦仆妇去请大夫,就瞧见邵阿牛抓着两瓶药挤进门,粗手粗脚地要给三郎上药。 “你别动,我来我来!” 五味这下想起带来的药里,三郎特地交代过放了不少止血生肌祛瘀的伤药,当即指挥邵阿牛把人送出西厢,自个儿跪在榻边伸手去解楚衡的衣裳。 “认得药吗?” 楚衡突然出声,五味手顿时抖了下,抬头见他睁开眼看着自己,眼泪哇一下全流了出来。 “三郎疼不疼?好多血,三郎,咱们回家好不好,扬州不好,楚家不好,三郎总是被人欺负!” 楚衡的情况算不上不好。 廖氏出现在书房的时候,他就做了防备。 打板子还是棍子,还在山庄时他就想到了会挨这么一顿打。但是没想到,廖氏竟然会想直接把他打死。 要不是边上有人劝了几句,他又恰好偷偷给自己上了个春泥,这会儿只怕已经咽气去陪楚三郎大眼瞪小眼了。 “红色那瓶是止血的。蓝色那瓶取一颗出来,拿水化开。”趴在榻上,楚衡不忘指挥五味。 邵阿牛回来,直接就跪在屋子里,咚咚咚给磕了几个响头。 第21节 楚衡叹气:“这事,和你们都没关系。就算没今天的事,早晚我还是要被别人抓着打一顿的。不打我,扬州那些人的气消不了,楚家在扬州的声望也得降下来。” “可阿郎他们趁着天灾高价卖陈米的事,早就叫扬州百姓们看在眼里了,打了三郎只会更加丢人现眼。” 五味端着碗来,闻声忍不住撇了撇嘴。 楚衡笑:“楚家在扬州的声望,什么时候跟普通百姓有关系了?” 楚衡这一顿打,换来了商会的称心如意。 三天后,楚衡能下床了,前头的来了个小丫鬟,战战兢兢的说廖氏请他过去。 楚衡盯着这个在书房里,专门给楚大富红袖添香的丫鬟看了会儿,叫五味送了包珍珠粉过去。 那丫鬟抓着珍珠粉,心里欢喜,当即又说了几句。 “三郎要当心,阿娘她边上还有别人。” “阿郎如今还病着,有人求上门,说想结个亲,阿娘就应了。这会儿,那家的郎君跟小娘子,正在中堂呢。” 叫五味把小丫鬟送出西厢,楚衡自个儿慢吞吞换了身衣裳,喊来邵阿牛,直接往前面中堂走。 楚衡被打了那四十下板子后,直接丢回西厢,整整三天,不见西厢里出来一个人,也不见有大夫被请进去。楚家的下人们都以为三郎这会儿怕是还趴在床上,动弹不得,猛地见人已经能相安无事地走着了,惊得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守在中堂边上的几个家丁丫鬟,瞧见楚衡的模样,都有些吃惊。 “阿娘。” 进了中堂,楚衡拱手施礼。 廖氏抬了抬眼皮,向他介绍边上坐着的一家三口。 “三郎,快来见过杜三爷,这位是芝娘,家中行六,你喊六妹妹就成。” 廖氏这话显然不合规矩。 楚衡不动声色地看了眼杜三爷和……杜六娘。 杜三爷约莫也是个生意人,肚子大得如同塞了枕头,一双眼睛咪咪小,倒是能聚光。边上坐着的杜六娘生得和她爹像极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楚衡倒是不歧视这副长相,只是杜六娘的神情看起来,却不像是个正常的。憨憨傻傻,眼神还明显聚不了焦。 廖氏喝了口茶,等楚衡跟客人见过礼,又道:“你如今年纪不小了,虽然分了家,前段时间又闹出了事情给家里添了麻烦,到底是我楚家的子嗣。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底下的话,楚衡并不大算去听。 要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不如直接说一句夫妻之实。 他跟陆庭到底还有过夫妻之实,以后会跟谁不知道,但他知道,起码对象不会是个女人,更不会是个明显心智不健全,甚至并不健康的小娘子。 他约莫能猜出廖氏跟杜三爷做了什么交易。 楚衡再度看了眼杜六娘,见廖氏已经说到他和杜六娘男未婚女未嫁的时候,中堂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不多会儿,服侍楚大富的丫鬟就跑了过来,匆忙道:“阿娘,阿郎要见三郎。说是……说是……” “是什么?”廖氏有些不耐烦。 “说是大郎在燕都出事了。” “砰”一声,廖氏掉了杯子。 楚衡忍不住挑了挑眉头。 哟嚯,有热闹。 第22章 【贰贰】走水路 楚大郎在燕都出事了。 地动那几日,从扬州传回来的消息里,就曾经一笔带过了楚大郎离城的事。 楚衡回扬州后,也从下人口中得知,楚大郎在地动后没几日,就被楚大富派去了燕都,说是有生意。 可这会儿,从燕都传回来的消息,却是这一位,出事了。 不说楚大富只有这一个嫡子,就是廖氏,自从生了这一儿一女后,就再没怀过孩子,自然把儿子看的比什么都重要。 一听到出事的消息,廖氏哪里还顾得上什么杜三爷,丢下人匆匆就往外跑。 楚衡笑着拱手,扭头就让人送客,这才不紧不慢去见他爹。 楚大富病倒后,就被挪到了主屋边上。几个小妾三不五时地进去陪着,丫鬟们忙里忙外伺候着,日子倒是不必从前差。 只眼下,因为楚大郎的事,楚大富躺在床上几乎只剩下几口气了。 床边上跪了他一后院的小妾,一个个花枝招展,哭得凄凄切切。楚衡来得比廖氏晚一些,凑巧撞见廖氏毫不客气地抬脚把挡路的几个小妾踢到一边,然后几步走到床前坐下。 “阿郎,大郎出了什么事?他在燕都如何了?”廖氏问的有些急,抓住楚大富的手用了十分的力气,直抓得人手腕发红。 “闯祸……大郎闯祸了……”楚大富微微偏头,眼睁开,颤抖说,“他得罪了靖远侯……得罪了靖远侯,叫人给打了,还关在牢里……” “啊?”廖氏惊讶,“好端端的,大郎怎么会得罪靖远侯?” 楚家虽扎根扬州城,却也时常与燕都方面有生意上的往来。楚大富年纪轻时,更是与燕都不少富户有着交情。地动时,他正与楚大郎商量着过几日父子二人一道去燕都,跟老友们聚上一聚,顺便做几单生意。 地动发生,楚大富见到了商机,便送楚大郎上路,盼着老友们能帮忙照顾自己的嫡子。 哪知,楚大郎到燕都后,却在一次酒桌上闹了事——抢了靖远侯最近常点的一位都知。 都知是什么? 这是大延最顶尖妓女的称号,能被称一声“都知”的娘子,不光姿容绝艳,才情更是绝佳。 楚大郎看上的都知姓郑,是燕都有名的妓女。平日里,只接待城中的达官贵人,楚大郎见其容貌,心生恋慕,遂砸钱也要请她陪上一夜。 哪知,拉扯推拒间,撞见了正好来找郑都知的靖远侯。 楚大郎不知靖远侯是什么身份,楚大富却是知道的:“大郎糊涂,等回了扬州,什么人没有,偏偏在燕都看上个妓女,还跟靖远侯抢起来了……靖远侯陆战现如今是没什么名气了,可年轻的时候,那也是战功赫赫,跟现在远在边疆的庆王可是同袍……大郎怎么就……怎么就……” 楚大富越说越急,刹那气得脑袋发晕,边上的丫鬟们慌忙倒水递药,好容易才没让人又昏过去。 这时,楚大富似乎想起了自己先前的交代,拍了拍廖氏的手背,问道:“三郎呢?我让人去喊三郎了,怎么,没来?” 廖氏被他说得一愣,随即回过头来,皱了皱眉:“大郎出事,你找三郎做什么?” 她现在怕的就是大郎在燕都回不来,楚家最后只能落在那小畜生的手里。 楚大富显然另有打算:“大郎一个人在燕都,我不放心,让三郎过去打点打点,早日把人从牢里赎回来。” “阿郎……”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楚大富拍了拍廖氏的手,“我病了,起不来,要不然,我也想亲自去燕都救大郎。要是……要是这一劫过了,以后再不让大郎去外面了,就留在扬州陪我们,多让媳妇生几个孙子孙女。所以,这事,三郎得去,燕都……他熟。” 不,我不熟! 楚衡听着楚大富的话,心里大叫。 别说他不熟,就是楚三郎还活着的时候,对燕都也不熟。那孩子就是个宅男,能不出门绝对就窝在房间里看书作文章。 燕都那么多条路,他大概就记得客栈附近几条。 可这话,楚衡就是喊出来了,楚大富也不会放过他。 去燕都救楚大郎的事,到底还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从扬州去燕都,实则有两条路。 一条陆路,之前陆庭赵笃清他们便是从这条路来往两地,如果没有一路上驿站的好马替换,没个一个多月,休想从一头跑到另一头。 另一条水路,约莫要一个月的时间,然后再转陆路疾行数日就能抵达燕都。 楚大富给选了水路。虽说朝廷已经赈济灾民,可外头的路上仍有不少迫于无奈成了山匪盗寇的人,在伺机抢夺来往的商队跟百姓。赵笃清一行人人多势众,有不是普通出身,自然没人打主意。 可楚衡不一样,楚大富担心这个儿子要是出了事,就没人能帮着去燕都救楚大郎,自然就给他选了条稳妥点的路。 廖氏仍然不愿楚衡这时候去燕都,她总有感觉,这一趟这个小畜生会有一番际遇。 因此,直到楚衡出门前,廖氏都在反复劝说楚大郎另外写信,托燕都的老友们帮忙。可楚大富摇了摇头道:“他们都在燕都有着生意,为了大郎得罪燕都的官宦人家,这个风险太大了,他们势必不乐意。” 如此,廖氏也只好作罢,偷偷命人跟着楚衡去码头,确保人上了去往燕都的船,这才回来禀报。 楚衡带着人到了码头,与楚家有生意往来的船老大亲自过来接应。 码头边此刻停了两艘船,都不是什么华丽的游船,朴素实用。船老大领着楚衡走上前面一艘正在装货的船,身后忽然就传来喧闹声。 “船家,之前分明说好了要带奴家母女回燕都的。怎的说变就变,若是觉得钱不够,奴家再添点便是……” “不是钱的问题……这位娘子,实话说吧,有人看上娘子了,给小的留了一大笔钱,务必要小的顾好你,别让你上船,这……这谁都不乐意跟钱过不去不是……” 楚衡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那底下一个船老大模样的中年男子弓着腰,跟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说话,不免多看了两眼。 见是熟人,他回头问道:“船上可还能再带两个人?” 船老大回:“三郎要带这对母女?” “行善积德,不过举手之劳。想来即便是添钱都想上船的人,捎上她们,也不会占了你们多少便宜。” 船老大走南闯北,见多了各种事情,只当是主家的这位小郎君心善,再想起城里城外偷偷传着的“楚善人”的名号,当即喊人下去把那对母女请上船。 江羌母女俩一头雾水地被请上船,还被特地安排了一间干净没什么气味的舱房,当即感激地行了大礼。 船老大却摆手说只是听郎君的嘱咐。可那嘱咐了的郎君,直到开船,母女俩都未能见到面。 直到傍晚,江羌带着女儿到甲板上吹海风,一眼就瞧见了站在船头,正迎着风和身边小童说话的青年。 夕阳西下,江面被印染成金色,远处水天一色,迎面吹来的风刮去了所有的燥热,直叫人心胸开阔,一扫污浊。 楚衡在舱房里呆的闷了,就到甲板上来吹风,顺便还给几个吃坏了肚子的船工扎了针。这会儿,他正空下来。 “三郎,那对母女过来了。” 五味回过头来,出声提醒。 楚衡扭头,顺着五味的眼睛看过去。 之前曾在扬州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江羌,正牵着女儿的手,朝这边走来。 “原是郎君相助。奴家感激万分。” 江羌先前已问过船老大,这船的主人家姓什么。船老大说了个楚字,江羌仔细一想,便知是扬州楚家,心里生出两分警惕,可等看到了站在甲板上的青年,顿觉缘分不浅。 楚衡笑笑,对着江离招了招手。 小女娃有些胆怯,见阿娘颔首,这才慢吞吞地凑到楚衡跟前。 第22节 “来,张嘴。” 江离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听话地张开嘴。楚衡笑着往她嘴里丢了颗药丸,见小女娃在嘴里舔了舔,甜丝丝的味道逗得她眯眼睛笑,这才对江羌道:“这药丸有些甜,但对身体好。离离底子不好,吃上一段时间,能健骨养神。” 他说着,又从袖口里掏出一瓶药:“我家小童一样在吃这些,等吃完一瓶,再去看大夫。趁着孩子年纪小,好好调理,日后才不会体弱多病。” 江羌微怔,再看因为分享了同一种药丸,正凑在一起说话的五味和江离,心下蓦地一暖,当即对着楚衡行了大礼。 等到楚衡要回舱房,江羌忽的将人喊住,问:“郎君先前只怕便知奴家身份有异,可奴家不知为何,郎君依然愿意三番四次出手相助。郎君难道不怕……” 楚衡站定,扭头将人打量了一番,忽然问:“你可会害我?” “不会。” “可会谋害无辜百姓?” “不会。” “可会谋夺大延江山?” “不会。” “既然都不会。”楚衡笑,“我又怕什么?” 江羌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人,想燕都繁华似景,处处锦绣,怎样的人她不曾遇到,却不曾见过这样的人。 “郎君就不怕奴家骗人?” “不怕。”楚衡道,“只是楚某能救人,自然也能害人。” 打肿脸充胖子的行为不可为。 这个道理,楚衡直到半夜才明白过来。 彼时,夜如浓墨,月挂半空,除了船行驶时发出的声音,江上静悄悄的。 船上各处挂了小灯,舱房内多数的烛光都已经吹熄,船工们睡得呼噜声一下接着一下。 到了半夜,忽然听到“噗通”一下入水声。楚衡在床上翻了个身。 又过一会儿,有轻微的敲门声,一下一下,笃笃笃地敲响了他的舱门。 五味起身点亮桌上的烛台,见楚衡从床上坐起,这才走去开门。 不多会儿,楚衡清楚地看到,他家小五味吃力地抱着江离走了进来。 “你……阿娘呢?”楚衡捏了把江离的脸。 小女娃舔了舔嘴唇,像是想起傍晚那颗甜丝丝的丸子,吃力地爬到楚衡腿上,然后伸手把一封信塞进了他的怀里。 信上写了楚郎亲启,一看就是女儿家的字。 楚衡拆开信,从头看到脚,再看了看趴在他腿上打哈欠的女娃娃,最后低头捂住了脸。 明天天亮的时候,该怎么跟船工们解释,一夜之间,江羌消失,留了个闺女托他送回燕都的事呢…… 第23章 【贰叁】燕都鼓 楚衡在船上呆了一个月,除了偶尔给船工们号脉扎针,就是躲在舱房里教两个小的识字。 眼看着十月过去了,他们的船终于到了停船卸货的目的地江城。 江城码头距离燕都还有一段距离,下船之后,楚衡还需要坐车沿着城外官道走上三两日才能到燕都。 在码头边上,拴着一长排的马车,来往的人流不少,接人的,送人的,还有装卸货物的,一时间吵闹的厉害。 楚衡和船老大告别,挑了辆看着结实的马车,带着邵阿牛和五味直接坐了上去。 车把式是个老实的,吆喝了一声,赶着马车就从码头离开,不多久就上了官道。 江城外的这条官道,连同了燕都和大延国内各地的货物往来。大多通过水路运往燕都的货,都需要在江城码头卸下,然后走这条官道进燕都。 马车跟在长长的商队后紧赶慢赶地走了两日,终于赶在日落前进了燕都。 楚衡还记得,书里在描述大延都城燕都时,几次提到“坊”。 这是唐朝的一种说法,譬如长安城城郭就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给分割成了一百多个坊。 因此,一进城,见到高高竖起的坊门,楚衡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仍然觉得吃惊。 而这时,宫城内的城楼上,已经敲响了第一声闭坊的锣鼓。之后,街鼓由南向北,依次跟进,自内而外一波接着一波传开。 “这是什么声音?”五味有些好奇地往外探了探,邵阿牛也跟着向外头张望两眼。 楚衡不语,倒是车把式在外头回道:“这是燕都的街鼓,五更响街鼓,就是坊门开的时候。像现在响,那是催着店铺关门,百姓归家,要关坊门了。等街鼓响够八百下,坊市就都关门,不好到处走了。不然就是犯夜禁,叫武侯们瞧见还得被抓走问话。” 五味“啊”了一声,像是没想到燕都竟然还有这规矩。 “那我们得赶紧找地方落脚,不然鼓声就要歇了。” “不急不急,郎君说个地方,我这就给送过去。” 楚衡看了看天色,又低头把自己的衣裳往睡熟了的江离身上盖了盖。马车外,那仍旧响着的街鼓声,似乎要一声一声将日暮催来。 “知道江苑吗?” “知道,那是西市最有名的酒肆。郎君坐稳了,这会儿去西市,咱们可得快一些。” 车把式说着马鞭一抽,哒哒跑起马来。 江离在车里打了个滚,小脑袋挨上楚衡的腰,闭着眼,伸手一把就抓着了他的手。 楚衡捏了捏她胖乎乎的小手,闭上眼小憩。 他们这一趟,运气倒是不差。 正巧赶在闭坊前到了西市。坊卒见这时候还有人来,嘀咕两声,把马车放进坊内。正要扭头去关门,蓦地听到一声“多谢”,抬头一看,登时瞧见车帘后露出的精致脸庞,坊卒一愣,手里的锁“咚”掉到脚面上。 乖乖,西市里什么时候来了这么漂亮的人? 江苑是家酒肆。 在西市,多的是从番邦各地而来的外族。大延不管这些人来自哪国,都归类到胡人上。 而西市,除了卖的是这些胡人从各国带来的香料、珍宝、器具外,就会开各种酒肆。江苑在西市不算最大,但酿的酒却远近闻名。 马车在江苑门前停下,门外正有个金色头发的胡女在洒扫,似乎是准备关门了。 那胡女听见车轱辘声,扭头看了一眼,见赶车的陌生,忙挂起没脾气的笑,俩梨涡深深凹着:“今日酒肆歇了,不如客人明日再来,车子往前不远有邸店可住……” “阿苏娜!” 胡女温吞吞的话还没说话,马车里突然窜出个小人儿,穿着一身叫人哭笑不得地打扮,连脑袋上的发髻都垂到了一边去。 被叫着名字的胡女一愣,随即伸手把作势要从马车上跳下来的小娘子接住。 “离离?” 江离年纪还小,说话仍有些不太利索,被阿苏娜抱住,也只会一个劲儿地咯咯笑。 阿苏娜只当是娘子回来,抬头就要喊上一声,却对上了从车内出来的青年的眼,一时看得呆住。 “阿苏娜,阿苏娜。”江离搂着阿苏娜的脖子,叫唤了几声,见人不理睬自己,嘟起嘴,伸手捏了捏她的耳垂,“阿苏娜,这是出出。” 出出? 阿苏娜有些愣神,倒是下了车的青年掬了掬手,解释道:“在下楚衡,受江娘子所托,送离离回江苑。” 阿苏娜先前还不懂怎么有人叫出出。 这会儿听见楚衡解释,恍然明白过来。离离自学说话后,她阿娘教的就是大延的官话,可离离年纪小,口齿便有些不清楚,时常会闹笑话。这“出出”,分明就是楚楚。 一个郎君被人叫楚楚……阿苏娜又打量了楚衡几眼,莫名觉得这“楚楚”二字,倒是又贴切又好听。 得知江羌仍然还未回燕都,楚衡将她留下的信交给了阿苏娜。后者一面看着信,一面时不时打量楚衡,末了再看天色,不由地开口道:“这天色也不早了,郎君不如就在这儿歇下。后院还有屋子能落脚……” “不是前头不远有邸店么?”楚衡笑,伸手摸了摸江离的脑袋,“楚某去住邸店便是,就不劳烦娘子了。” “怎好让郎君去住邸店。”阿苏娜道。江离这时也伸手,拽住了楚衡的手指,嘴里念着:“出出,住这。出出。” 酒肆后院有住处。在阿苏娜保证并非什么孤男寡女后,楚衡一行人这才住了进去。 简单的用过膳后,楚衡就回房睡下。邵阿牛和车把式在隔壁屋挤一挤,墙面很薄,呼噜声很快就传到了楚衡这头。 舟车劳顿,能吃上热汤饭,再四平八稳地躺着睡上一觉,对于坐了一个月船,又坐了几天马车的楚衡来说,再舒服不过。 只是到底是陌生地方,到了夜里,他难免睁开眼。 房门外传来开锁的声音,不多会儿,就听见阿苏娜和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对话。 “她还没回来?” “遇到点麻烦,娘子也是没办法。” “离离呢?” “娘子托人送回来了,这会儿已经睡着了。” 男人似乎走到了房门口,楚衡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 “这里头睡的,是送离离回来的人?” “是位长得怪好看的郎君。” “天亮就让人走,别叫他发现了。” 阿苏娜低低称是,末了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还未照进燕都,自宫城起的鼓声再度依次响起。一声一声,荡开一座帝都的繁华和喧闹。 楚衡从屋里出来,江苑里还静悄悄的。 院子里有个弓着身的白头老翁正握着扫帚洒扫,听见开门声,回头看了一眼。 楚衡微微颔首,远远掬了掬手。那老翁回了一礼,咳嗽两声,继续扫着积了一夜落叶的院子。 阿苏娜端着木盘过来,里头放了她们常吃的早膳。 “郎君吃过早膳后再走吧。”知道楚衡只是顺路送离离回家,来燕都还有其他要事,阿苏娜不敢再留他,只低声将燕都的一些近况说一说,“东西市每日午时击鼓三百下后,各家店铺才开始营业,日落前敲锣三百关门闭坊。郎君若是去东市,还得再等等。若是去其他坊,出门后坐马车即是。” 楚衡在食案后坐下,吃了一口早膳,闻言抬了抬眉毛:“近日城中,可有什么趣事?” 第23节 酒肆这类地方向来是龙蛇混杂,消息流通。 江羌的伤,以及昨夜阿苏娜的对话,已经叫楚衡联想到不少东西。他这辈子的愿望只是活过及冠,再踏踏实实到老,实在没打算搀和进太多的是是非非当中。 只是,这倒不妨他借用下江苑来打听一些消息。 “郎君可是指靖远侯身边的亲卫被打至双腿残废,一直瘫倒在床,几次求死不能的事?” 阿苏娜还未回答,白头老翁却开了口。 他一说话,楚衡心头一跳,想起昨夜那个沙哑的声音,问了一句:“还有这事?老伯可否说说?” 阿苏娜抢先道:“郎君,这位是阿姐的养父。老阿爹,你去前头看看吧,这事阿苏娜同郎君说。” 白头老翁不语,只淡淡看了阿苏娜一眼,这才转身从后院离开。 阿苏娜默默握了握拳头,脸上绽开笑意:“郎君,这事阿苏娜知道。” 阿苏娜是江羌十几岁时,在西市买的一个胡女。因身世可怜,被人拐骗到燕都,原本是要被卖进销金窝,恰逢江羌要给自己买女婢,见着阿苏娜当即就把人带回了家。 这些年,阿苏娜在江羌身边,可谓是什么事都做。酒肆的生意,离离的生活,阿苏娜统统能做。原本有些木讷,只会一口胡语的女孩渐渐有了如今的模样,尽管一说大延官话,就温吞吞的生怕出错。 等阿苏娜将那靖远侯护卫被打残废的事,原原本本说完,楚衡抬手揉了揉额角:“这事……还真是一出好戏。” 阿苏娜眨眨眼,有些不明。 楚衡笑了笑,吃下最后一口胡饼:“你方才说,靖远侯身边的亲卫是叫一个从扬州来的商人雇人打的,现在人已经关进牢里了?” 阿苏娜点头。 楚衡:“那个商人据说姓楚?” 阿苏娜迟疑了下,看着楚衡的眼神变了变。 楚衡苦笑:“楚某,正是为了家中长兄在燕都入狱一事来的。” 第24章 【贰肆】事是非 楚衡一出西市,径直去了牢狱。 楚大郎被关了好久,即便向楚家求救的信用最快的速度送到了扬州,也躲不开牢狱之灾。 黑漆漆,又透着霉味的牢房呆久了,难免让人颓丧。 这日,他窝在牢房一角,闭着眼听狱卒在走道理来往的声音,忽然就听见有一串脚步声渐渐朝这边走近,很快就在牢门外停了下来。 楚大郎只当是狱卒带着探监的人来送饭了,想起还没消息的家里,揉了揉鼻青脸肿的脸,在角落里转了个身,背对牢门。 隔壁牢房里,这时候却突然吹了声口哨:“真是俊俏的小郎君。来探监的?” 楚衡不语,给狱卒递去一串铜钱,这才抬手敲了敲牢门:“阿兄。” 声音一出,楚大郎顿觉不对,翻过身来抬头一看,见是楚衡,惊得差点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和三郎的关系并不亲近。自三郎出生前就知道,那位得以有孕的赵姨娘怀的是会让阿娘皱眉的庶出弟弟。等到他长大一些,这才知道,阿爹也想多子,但苦于妻子娘家背景,这才对他阿娘暗中下药不许妾室怀孕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和二娘是打从很小的时候,就受到家中教诲,不准疼惜三郎。然而,三郎还是跌跌撞撞的长大,还成了远近闻名的神童。尽管最后三郎以分家之名被赶出扬州。 他心中看不上三郎,这会儿实在没想到,来探监的人,竟然会是三郎。 楚大郎满脸惊讶的神情,楚衡也不觉得意外,隔着牢门直接道:“阿兄怎会落到如此境地?” 楚大郎闻言,扭过头,有些狼狈:“不过是碰上了点麻烦。” 楚衡见他嘴硬,看了眼边上还未走远的狱卒。那狱卒收了钱,自然替他做事,当下拿着刀拍了拍隔壁几间牢房,将凑过来的犯人都往远了赶,而后又掏钥匙开锁,把楚衡放了进去。 “雍这字,有文雅大方,从容不迫之意。阿兄如今的模样,与这字分毫不沾。” 楚衡踩着牢房里明显发霉的干草,走到硬邦邦,只丢了一团薄薄被褥在上头的床榻边,随意地坐下。 “阿兄的名,听说是阿娘求了寺里的师傅给取的。是盼阿兄能做好楚家的当家,延续楚家的富贵。”见楚大郎的身体动了动,楚衡接着道,“阿兄前脚被抓进牢里,身边的小厮后脚就写了信,快马加鞭送到扬州。如果不是阿爹身体不好,只怕如今坐在这里和阿兄说话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阿爹病了?”楚大郎一惊,终于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拉楚衡。 楚衡挣开手:“阿爹年纪大了,又大鱼大肉这么多年,自然会病。”他垂下眼,理了理袖子,“只可惜,阿娘不许我给阿爹号脉,也不知情况如何。” 廖氏对楚衡的不满,楚大郎最是清楚不过。即便小梅宴后,阿爹请了扬州最好的大夫来给陈四郎看诊,也证实了楚衡留下的药方不仅对症,而且还能帮着夫妻二人早日怀上子嗣,廖氏也仍旧当场将药方撕碎,要大夫另外给开一副。 听楚衡这样说,楚大郎心急如焚:“三郎,阿兄知道你聪明,你快想想办法,让阿兄出去!阿兄早点出去,就可以赶紧回扬州看阿爹了,不用阿爹再挂心了……” “既然知道阿爹会挂心,阿兄又是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郑都知,花钱雇人去打靖远侯?” “我那时并不知他是靖远侯!” “所以就花钱雇人,想把他教训一顿,泄个愤?结果没想到,那些人竟然明知道对方的身份,不敢招惹他,就故意打伤了他身边的人,然后拿着那人的随身之物跟你拿钱,你还就信以为真了。” 楚大郎倏地站定,呆愣愣地看着楚衡,显然没想到他竟然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是王瑞告诉你的?” “他在信里替你瞒着,不然阿爹必然亲自来燕都捞你。” 王瑞是楚大郎身边的小厮,跟着他已经十余年了,一向聪明且忠心,饶是楚大郎被关进牢里,也依旧留在燕都想着能照顾他。 楚衡想起清早阿苏娜说的那些话,对着楚大郎皱眉:“阿兄怎么说也是在商场上厮杀的人,怎会连这么简单的花招都辨认不出。还叫靖远侯抓到把柄,投进大牢。” 说起整件事,楚大郎如今心里后悔不已。 他这回来燕都,为的是帮楚大富跟燕都的老友们联络感情,顺带着做几笔生意。扬州地动,楚家买的都是混了大量陈米的新米,而今年要收的新米,他们正打算运进燕都。 哪知,酒桌上喝得晕了头,看上了郑都知。他到底年轻气盛,见有人同自己抢,酒气上头,顿时起了争执。 人没抢来,平白受辱,尽管同桌的叔伯们都劝他退一步。可酒醒后,想起自己连个女人都抢不过,没来由心头上火,转身花钱雇了些人,叫他们去把跟他抢女人的家伙狠狠教训一顿。 却不想,那人身份显贵,那些人不敢得罪对方,却又贪图他答应的赏钱,故意打伤了对方身边的护卫。 等到事发,得知自己得罪的人,竟是曾战功赫赫的靖远侯,楚大郎已经被投入了牢中。 这一关,就关到了现在。 阿苏娜的说法毕竟是从旁听来的消息。 而楚大郎的话,则全是他自己经历的,自然比阿苏娜要仔细一些。 楚衡听完他的话,轻叹一声,到底有些看不过他鼻青脸肿的样子,丢了瓶药膏给他。 “这药膏,阿兄每日涂三回,两日后就能消肿祛瘀。其余的事,我会帮忙打点。至于出来……”楚衡顿了顿,见楚大郎满脸期盼,续道,“我会尽力。” 出牢里出来,楚衡默不作声地又给狱卒塞了点银钱。后者颠了颠荷包,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客客气气地送他上车,一回头同边上的狱卒招呼道。 “下回侯爷再让动手教训那个楚雍,兄弟们记得轻着点。这家伙可有个出手阔绰的兄弟。” “你别说,这钱给的还真痛快。快数数,里头有多少,咱们分分。” 狱卒们的说话声,都被楚衡听在耳里。五味揉着耳朵,看了他两眼,低声问:“三郎,接下来去哪儿?” 楚衡默不作声地闭了会儿眼,张口道:“先回趟西市。” 这一来一回,已到了西市各店铺开门做生意的时候。 楚衡掏钱,给五味邵阿牛还有车把人一人买了两块胡饼干。等他们吃完,这才带着邵阿牛和五味在西市仔细逛了起来。 见楚衡在骡马行转了一圈又出来,邵阿牛有些不解:“郎君这是要做什么?” 楚衡不语,又进了一家鞍辔店,再度转出来后,这才道:“想要求人帮忙,总是需要送上一份礼的。” 邵阿牛不再言语,只一手拉着五味,一手护着钱袋,跟着楚衡在拥挤的街上钻来挤去。 东西市内,开着各种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骡马行、鞍辔店等。在这儿,能买着各种平日不多见的宝贝,也能买着随处可寻的物什。 楚衡在燕都人生地不熟,想要凭一己之力捞出楚大郎,必然就要对上明显不愿放过他的靖远侯。而这样一来,楚衡自然势单力薄。 想起没带在身上的欠条,楚衡惋惜地叹了口气,想想还是重新投入到寻宝当中,试图找出一件不寻常的东西,送到庆王府,找赵笃清或是陆庭抽空帮个忙。 西市人不少,楚衡被挤来挤去,俊秀漂亮的脸上热得都出了汗。 就连身后的邵阿牛也被挤得快要摔倒,眼见五味个子小呀呀叫了两声,双手一抓,把人安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楚衡从一家书肆出来,一眼就瞧见人群中被挤得满头大汗的一大一小,无奈摆了摆手:“这儿也寻不到什么好的东西,想来我得凭这张脸,靠着卖米的那份人情,去求人帮忙了。” 说完话,见路边有卖并不常见的草药,楚衡当即伸手问邵阿牛要钱袋,想把草药买回去。可邵阿牛一手扶着脖子上的五味,一手摸了摸腰身,脸色变了。 “郎……郎君,钱袋……没了。” “……” 楚衡扭头,看向人群。 人来人往间,钱袋是掉了还是被顺手扒走了,这时候想来都是找不回来的了。 只是…… “钱票可在?” 银钱放在了邵阿牛的身上,钱票另外塞给了五味。楚衡怕的就是要掉一起掉了,可没成想,五味在身上摸了一个遍,竟然还真的就……没了。 身无分文的主仆三人站在西市街道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良久之后,楚衡看了看不知不觉已快黄昏的天色,抹了把脸:“去江苑吧。求阿苏娜再让我们借住一晚。” 闭坊的鼓声还未响起。 江苑的生意很是不错。 楚衡在门口下了马车,瞧见酒肆内笑声不断,再看蝴蝶般在人头间穿行的阿苏娜,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 “郎君怎么回来了?” 瞧见楚衡,阿苏娜把手上的活一放,利索地走了过来。 “出了点意外,还望娘子能再收留我们主仆一晚。” 阿苏娜有些犹豫,回头看了看,低声道:“行是行,只是老阿爹他脾气古怪,郎君到时可别介意。” 想起早上见过的那个白头老翁,楚衡点点头。 屋子仍然是昨夜睡的那两间。楚衡谢过阿苏娜后,又拜托她找了些笔墨,在临窗的桌案前摊开纸。 直到闭坊的鼓声响歇了,他方才放下笔,抬头甩了甩胳膊,看一眼窗外。 窗外院内木樨花开,树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人,此时正都看向这边。 楚衡微微颔首,似笑非笑的唇角头一回没有扬起。 第24节 他看的仔细。 那个子高的男人虽是一副汉人模样,但发浅的眸色仍然暴露了胡人的身份。 还有那体格,臂膀,必然是个擅骑射的人。 并不是所有胡人都擅骑射。 例如在原著中,早已灭国的屈支人,擅歌舞经商。而有一个地方,尤擅骑射,马背之上争掠无数。 那是大钺氏。 是铁骑长驱直入,逼近大王都城,野心勃勃的敌人。 也是逼得楚三郎送走山庄诸人,独自守在粮仓,一把火烧尽粮食,自焚而死的敌人。 那个男人,十有八九,就来自大钺氏。 第25章 【贰伍】冒名帖 自从看到那个疑似来自大钺氏的男人后,楚衡就没能好好睡上一觉。 起早醒来时,阿苏娜看了他一眼,问道:“郎君看起来很没精神,可是昨夜没睡好?” 楚衡喂了离离一口蒸饼,给她擦了擦嘴角:“睡前喝了些茶,精神了一晚上。”他眼底倦意难掩,脸色也显得有些差劲。好在长得本来就好,再加上平日里自己也在调理身体,到没让这张脸看起来有多颓丧。 等吃过早膳,楚衡就带着人离了江苑。临走前,又见到那个白头老翁,依旧拖着跛足,慢吞吞扫着地。 马车去了庆王府。 车把式经常往来江城和燕都之间,对燕都的路熟悉得很。马车一边走,他就一边同楚衡介绍这儿那儿现在都住着什么人家,过去又住着谁谁谁。 “这头往前,是景福寺,据说是前朝一位被贬的太子出家的地方。这街对过去,是天子赏给尚书左仆射刘大人的宅子。那边过去是国子祭酒郭大人的宅子……” 车把式张口既来,马车入了坊门,就放慢了速度,也叫楚衡这时将车外的环境看了个清楚。 行了不知多少路,车把式忽然喊了一声:“郎君,庆王府到了。” 他话才说话,马车就慢慢停了下来。 楚衡下了马车,庆王府外除了卫兵,还有庶仆候在门内,似乎是为了应对随时登门的访客。 见楚衡往这边来,王府的庶仆忙恭谨地上前。 “在下扬州楚衡,特来求见世子。” “郎君来的不巧,世子昨日便去了西郊的桂苑,怕是要明日才能回来。”庶仆惯常会应对,“郎君不妨留下名帖,等世子回来了,小的再去告知郎君。” 楚衡也不急,又问:“那不知,陆大人可在?” 庶仆愣了愣,摇头:“大人同世子一道去了。” 那就是要见面,都必须得等到明天? 楚衡没立即说话,想了想,这才告辞。 只是一坐上马车,他突然咳嗽两声:“可知桂苑?” 车把式自然是知道的。 桂苑在燕都西郊,是处吟诗作赋,赏花玩乐的好地方。这“桂”字,并非因金秋满苑的木樨花。桂苑原是明德帝赏赐给宠妃桂氏的私宅。桂氏因难产早年就过世了,桂苑之后归于桂氏一族。 如今,斯人已逝,桂苑成了桂氏子弟时常设宴的地方。 每年,这样的宴席,没有千次,也有百次。燕都的世家子弟,几乎人人都是桂苑的常客。而新到燕都的青年才俊,娇娘美眷,则以能受邀进桂苑为荣。 因此,每回桂苑设宴,受邀的名帖总是尤其珍贵。 楚衡是没有这份名帖的。 行至桂苑附近,马车停下。楚衡从包里摸出只够喝一壶茶的银钱,思量着下了车,准备在路边的茶铺蹲上一天。 五味正准备喊壶茶,有马车朝这边驶来。楚衡拉过五味,往边上靠了靠,那马车上忽然被人丢下一个木盒子,依稀还有嬉笑声从车里传来。 “偷了梁辛安的宝贝,我看他小子还怎么跟我狂!” “哈哈,他背后不是有庆王府吗,你也不怕他回头在床上跟赵笃清吹枕头风,到时候一刀砍了你,你可没地方哭!” “我可不怕他一个卖屁股的!赵笃清再厉害,也就是个世子,他爹手握重权,又在边关。要不是还用得着他们父子俩,祖父早让陛下把他们父子俩杀了!” “你行!别忘了还有个陆成檀。” “陆成檀算什么!不过就是靖远侯府的野种,庆王身边的一条狗!你且等着,迟早我要他跪在我脚底下给我舔鞋子!” 马车里倨傲的说话声渐渐走远,到桂苑门前停下时,下来一高一胖两个青年男子。楚衡远远看了一眼,弯腰低头,捡起了正好丢到脚边的木盒。 盒子里的最上层装着桂苑的名帖,受邀的人名叫梁辛安。楚衡又看了看名帖下的东西,见是一枚串着红绳的铜钱,铜钱上还有明显的利器撞击的凹痕,他把东西放好,郑重地拿在手里,抬步就往桂苑门口走。 五味有些不解,追上几步问:“三郎要进去吗?可是我们没有……” 楚衡扭头,“嘘”了一声,一手拿着盒子,一手握着名帖:“借它一用,回头问问里头有谁认得这一位,得把盒子送回去。” 那枚铜钱看着寻常,但是既然被人这么郑重地收起来,再加上马车里那两个人的谈话,楚衡或多或少猜得到这人和赵笃清关系非同寻常。 反正赵笃清和陆庭都在桂苑,他借着名帖去找他们,再把盒子送回去,也算是做了一笔人情。 桂苑门口的小厮才迎完几位客人,与人换了班。新来的小厮还没来得及伸个懒腰,面前就递上了一份簇新的名帖。 他看了看名帖,又看了看人,随即让人通过。 楚衡就这么风轻云淡地混进桂苑,身后跟着的五味紧张地都有些同手同脚。 进门后,另有小厮引领。 楚衡走在一旁,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沿途看到的景致。 小厮一直敬业地和这位陌生的郎君介绍着桂苑,言辞间充满了自豪,却只提了几句桂氏,便将夸耀的话全都堆到了今日设宴的二十一郎身上。 桂氏也是个大族,这一辈的小郎君,排行已到了三十七。二十一郎往后的几个堂弟年纪都还不过七八岁,如果太子年纪再小一点,就该是从他们之中挑选出一个进宫伴读。但太子今年十四了,因此几年前有幸成为太子伴读的人,是年纪相仿的二十一郎。 今次设宴,只因二十一郎下个月即将成亲。 换而言之,原来是提早一个月的古代版的婚前单身夜。 楚衡觉得自己似乎知道了什么。 桂苑里,早有年轻郎君三三两两围坐在一起,有乐伎抱着阮琴等物坐在他们身侧,俯首含笑,演奏着曲乐。 楚衡才走近人群,就见到了如同众星捧月,搂着位花容月貌的姑娘的青年。 应当这一位就是桂二十一郎了。 有点……肾虚。 楚衡往人群里扫了一眼,见了几个空位,但不见赵笃清和陆庭的人影,当即转身挑了个角落里的,被安置在假山下遮了阴的位置坐下。 有小厮殷切地上前沏茶伺候,末了又问楚衡喜好什么酒,这就吩咐呈上。 楚衡握茶盏的手顿了顿,摇头婉拒。 自从那晚之后,他是真再不敢碰酒了。别云山庄酒窖里的那些,都只等庄子里来客人的时候再拿出来。 楚衡坐在角落里,听着曲乐,喝着香茗,视线时不时往人群里扫一眼,始终不见目标,难免有些无趣。 他只以为桂苑此次设宴,请的都是年纪相仿的郎君,丝毫不知,就在身后假山上,另有一个大亭子。此时正四面围了帘幕,坐了十余位娇俏的小娘子。 这一场宴,明面上为的是二十一郎自己,实际上,是桂氏一门想让族中适婚的小娘子们亲自挑选看得上眼的郎君,成就秦晋之好。 楚衡不是燕都人,自然不会发现在座的这些郎君都是尚未娶妻的。 嗯,包括始终不见人影的赵笃清和陆庭。 他刚走近时,就有小娘子瞧见了他的模样,却不料最后竟然会找了假山边上的这个位置,压根叫亭子里的小娘子们无法一窥究竟。 不得已,桂氏的小娘子们找来小厮,低声交代了几句。 而楚衡,再一次从人群中收回视线后,没能看到有个小厮走到了二十一郎的身边,附耳说了几句话。 “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有请。” 楚衡闻声抬头,小厮伸手示意,他顺着小厮手臂的方向看去,瞧见那个二十一郎放开了身边的美娇娘,正举着酒杯看向自己。 楚衡微微皱眉,放下酒盏的同时站了起来。 曲乐仍在继续,可大半的人此时都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楚衡的身上。 楚衡脚步不停,穿过人群,走到了二十一郎的桌案前。鼻尖满满都是香料,隐约还混着一丝草药的气味。 “这位郎君有些眼生,不知是?”二十一郎眯了眯眼,目光将楚衡打量了一个来回,唇角挑起个微妙的弧度,还侧头同小厮低声说笑,“怪道我那帮妹妹们特地要我把他喊过来,原是长得这般俊秀。只是这么一来,我倒是舍不得了。” 小厮怪笑两声,往边上站了站,并不说话。 二十一郎这话说得不重,却也能叫离他近的人听得仔细。如此一来,落在楚衡身上的目光便多了几分意味深长。 楚衡长得极好。那一头乌发,在两鬓间垂下发丝,衬着一张如细雪般白皙的面庞越发晶莹,那双凤眼微微挑着,眸光淡然。再配上笑唇,更是清俊雅逸。 谁都知道世家子弟大多不忌男女,尤其二十一郎,更是其中好手。如若不是有明德帝和桂氏一族的庇护,他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做的了太子伴读。 因而这一张脸,大概已经入了二十一郎的眼。 楚衡拿出名帖,掬手道:“在下楚衡,自扬州而来,方才意外在贵宝地外拾得一只木盒。木盒中就有桂苑的名帖。”他抬眸,看了一眼坐在不远处的两个人,一字一顿道,“楚某以为木盒丢失,原主人必然心急,万般无奈之下,只好冒名混进桂苑,想找寻认得此物的郎君,好将其物归原主。” 他说着单手拿起木盒,在众人面前走了一圈,问:“不知在座诸位,可有认得此物,认识一位名叫梁辛安的郎君。” 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人说话。 楚衡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索性拿着木盒直接对向之前把东西丢出马车的那两个男人:“不知两位可认识此物的主人。”还没等那两人摇头,他唇角一勾,笑道,“毕竟,这东西,是从两位的马车里掉出来的,想来一定是相熟的人。” 胖的那一个脸色当即变了变,往人群中扫了一眼,这才镇定下来:“对对对,是在下认识的,不如在下帮郎君物归原主吧。” 他说着就要起身去拿木盒,二十一郎这时候却突然伸手去抓楚衡,口中念道:“什么木盒子玉盒子的,小郎君既然来了这,不如放下盒子,先陪在下喝几杯酒熟络熟络。” 楚衡侧身一避,屈指要拿银针扎二十一郎的臂弯穴位,手背被人抓住,一用劲,一把将他拉到身后,然后整个人挡在了面前,隔开了二十一郎的动作。 他还没来得及去看对方是谁,耳畔忽然传来赵笃清的笑声。 “楚三郎,你这是来追债了?” 第26章 【贰陆】婉言拒 第25节 一直没在人群中的赵笃清,带着人回来了。 陆庭也跟着过来,此时正挡在楚衡的身前,挡开了因酒意有些狂妄的桂二十一郎。 被陆庭这么一挡,二十一郎的脸色有些微妙。 整个小宴上,一众郎君的心情都变得忐忑起来。 要说如今的朝堂之上,明德帝之下,还有谁能令人不敢小觑。 必然会提到庆王赵晋,元王赵殷,以及国丈丘壑。 庆王常年镇守边境归雁城,手握重兵,保的不仅仅是归雁城的平安,更是整个大延的平安。 和庆王一母所出的元王,曾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传闻先帝临终前属意爱子为帝,无奈元王当时年纪尚轻还未封王,朝中百官以嫡长为由请求立先皇后之子赵玄为帝。 先帝为保爱子,封赵殷为元王,送往封地,直到赵玄登基为帝,并有了太子赵贞,元王这才能够回到燕都。 至于国丈丘壑。 其女是赵玄,也就是明德帝的皇后,早年曾为帝师,颇得明德帝的信任。之后又不顾朝野内外的反对,将孙女嫁进宫中,成为了太子赵贞的太子妃。 只要不出意外,现在的太子妃,日后就会成为皇后。 一门两代皇后,这样的殊荣,纵观大延这么多年,还没有谁能走到这一步。 但丘壑做到了,他如今权倾朝野,已是万人之上。 因此,也得到了朝野内外不少人的攀附,桂氏就是其中之一。 饶是如此,在元王和国丈之间,此时在桂苑的郎君们还是有些不敢轻易摆明立场。 桂二十一郎的脸色,更是晦暗不明。 “闻生,方才一直不见你和成檀,还以为你二人又偷溜走了。怎么,你们兄弟俩这是跑去哪儿了?” 有两边相熟的郎君这时被人推搡着挤出人群,硬着头皮打招呼。 赵笃清一手楚衡的肩膀,一手摆了摆,笑道:“去接了个人。”他扭头,“静轩,和在座的郎君们都打个招呼。” 楚衡这时,也注意到了站在赵笃清身侧的少年。 是上一回跟着赵笃清来山庄的那一位。 少年长了一副好看的容貌,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与楚衡视线对上还笑着点头招呼。这会儿听见赵笃清的吩咐,迈步上前,双手一拱,便道:“梁辛安见过诸位郎君。” 燕都里一直私下有传言,说赵笃清自发妻死后,不再续弦,是为了一个少年。而这个少年,出身西市,长了一双碧色的眼睛,留着一头和大延人截然不同的发色。 因为赵笃清先前一直在归雁城,鲜少回燕都,因此这些少时的朋友大多不会认得西市胡女所生的梁辛安。 这一次二十一郎给梁辛安派名帖,不过是看在赵笃清的面子上。 只是没想到,前一天就到桂苑的赵笃清和陆庭会在小宴开始的时候,忽然一起离场,再回来还带回了被楚衡捡到名帖,应该进不了桂苑的梁辛安。 “二十一,既然你也请了静轩,怎么昨日不同我说一声?还是赵文出去的时候撞上他,才知道他的名帖被人偷走了,虽到了桂苑门前,也只能被拦在外面。”赵笃清从楚衡身上收回胳膊,慢吞吞走到二十一郎跟前。 他跟陆庭站在一起,两个常年舞刀弄枪,上阵杀敌,见过真血的男人,跟羸弱地只能够在燕都胭脂地狎妓,摇头晃脑说几句之乎者也的人比起来,就像挡在蚂蚁面前的两座大山,高不可攀。 “对了三郎,你方才是不是说捡到了一个盒子?” 在赵笃清和楚衡说话的时候,陆庭已经往边上让开一步,却坚定不移地站在楚衡的身侧,依旧将二十一郎隔开。 见楚衡似乎还在注意梁辛安,他低低咳嗽了一声。 “的确是捡到了一个盒子。”楚衡回过神来,不动声色的看了一眼陆庭,往边上动了动,身侧的男人立马跟着挪了一个脚步。 楚衡顿了顿,索性不再动,仍有男人跟自己保持了一个拳头的亲近距离,转首递上木盒。 “这是在路边捡到的木盒。冒昧打开盒子,查看过里头的东西,还请这位郎君见谅。” 同人群中脸色刷得变白的两个男人不一样,梁辛安看到楚衡手里的盒子时,眼睛都亮了,脸上的笑意比方才更甚。 楚衡唇角微勾,笑着物归原主,忽的压低声音做了一个手势。 梁辛安瞳孔蓦地一紧,视线嗖一下射向人群,一下子就看到了强撑着才没扭头就跑的两个熟人。 “他们和你有仇?”楚衡问。 梁辛安抱紧了怀里的木盒,撇撇嘴:“哦,没什么,就是我阿爹的嫡子。” 桂二十一郎喝多了酒,刚看上的人正准备下手却被眼中钉挡住,这一会儿又被人视若无睹地晾在一边,一时间红了眼,一把夺过边上一杯酒,生硬地就要越过陆庭去找楚衡。 “来者即是客,既然这位郎君这么有缘来到桂苑,不如一起畅饮一杯,交个朋友!” 楚衡垂眼,看了看伸长手臂,都要戳到自己嘴边的酒杯,正要拒绝,陆庭脚下一动,只一步又挡开了二十一郎。 “我替他喝。” “既然是交个朋友,这酒就没道理让你替了。” “我替他喝。” “陆成檀,你……” 楚衡听着陆庭的声音越来越冷,始终如山般挡在他的面前,二十一郎还不肯放弃,心里忍不住嗤笑。 可他自己也说不定,他笑的是陆庭的态度,还是二十一郎的举动。 他正在思考着用什么法子免了这顿酒,就看到陆庭突然眉头一皱,动手了。 陆庭的衣襟已经被二十一郎手里的酒浸湿了不少,此刻伸出左手扣在二十一郎的手腕上,往下一压,二十一郎直接往前倾倒。陆庭再伸右手扣住他的肩膀,接着不知是做了什么动作,二十一郎被整个人撂倒在地,酒杯摔在地上,“砰”一声碎了。 周围顿时一阵抽气声。 看着陆庭冷冰冰的脸,还有压下杀意的眼睛,饶是地上的二十一郎再怎么狼狈,这时也没人敢自充正义出来指责陆庭…… “我说了,这酒我替他喝。” 陆庭声音冷淡疏离,再不去看二十一郎。 “原来,成檀你和这位楚……郎君认识……” 陆庭不语,赵笃清哈哈笑了两声,从二十一郎身上迈过,凑到说话人的身边:“怎么不认识。你大哥前几日非要跟成檀比武,结果自己没踩稳从马背上摔下去,被马蹄子踩得差点断了气,成檀喂的那颗救命药还是楚三郎给的呢。” 赵笃清话音才落,一帮人又是一阵抽气。 前几日,有人下战书,非要跟陆庭比武,结果差点被自己的座骑踩死的事,早就传遍了朝野。就连明德帝都忍不住过问了几句。不少人都听说,要不是陆庭当机立断给喂了一颗救命的药,那人只怕等到大夫来,已经咽气了。 这事一出,不少人求到庆王府,想要买那药丸,但是陆庭一不说出处,二不谈价格,到后来索性避而不见,跟着赵笃清就离开了燕都。 人群中的议论声,楚衡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看了看陆庭,伸手戳了把他腰上的肉。陆庭低头。 楚衡问:“为什么不说是从我这买的?”怎么说也是隐藏市场,如果通了,就又是一笔收入。 陆庭却摇了摇头,四目相对后垂下眼帘,抬手按住还戳着他的腰,一时没收回的手。 “会给你惹麻烦的。” 楚衡一愣,随即想要收回手,却被人紧紧按住,直到身后传来梁辛安的咳嗽声,那人这才松开。 楚衡尴尬地回头,梁辛安回了他一个“我懂”的神情。 问题是,弟弟,你懂什么…… 二十一郎虽然没被陆庭摔出个好歹来,但也被人扶着送回屋子躺着去了。顶替他的是一道来的桂氏另一位郎君,年纪很小,不如二十一郎老练圆滑,这一场宴到此也就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匆匆结束时,楚衡还颇有些不好意思地送了那位小郎君一瓶活血化瘀的伤药,这才转身跟上陆庭。 出桂苑的路上,有几个误打误撞的小娘子不时从边上出现,扇面挡着脸,一见楚衡当即咯咯笑两声,而后笑嘻嘻地跑开。 楚衡被笑得一头雾水,陆庭的脸色却是越来越沉。 “还没问过三郎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出了桂苑,赵笃清一眼就瞧见了跑过来的邵阿牛,四人站在不远处的樟树下,终于像模像样地谈起正事来。 楚衡掬手,郑重行礼:“楚某是为阿兄来的。” “你阿兄是谁?” “楚雍。”楚衡看了眼陆庭,有些尴尬,“得罪了靖远侯,如今还蹲在大牢里的那个楚雍。” “原来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是你阿兄。”赵笃清笑着嘲弄道,“他倒是好本事,一来燕都,人生地不熟的,就敢跟人起冲突,还财大气粗雇人去靖远侯动手。三郎,你阿兄没被直接打死,已经是他运气好了。” “是。”楚衡哭笑不得,低声应道。 赵笃清面上收敛了笑意,眉头微微皱起,似乎并不高兴他为了这么一个人,不远千里跑到燕都奔来跑去。 “这事,恕我帮不了忙。成檀和靖远侯的关系,想来你也清楚,他只怕也……” 眼看赵笃清一脸严肃,楚衡忍不住心里打了个鼓:“既然如此,那就打扰……” 说到底,楚家的人楚家的事,和庆王府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赵笃清自然没必要为了他家的那点蠢事惹一身腥。 他又看了眼陆庭,后者一言不发,却也一直定定地看着他。 楚衡犹豫了下,正想跟他说些什么,却见几匹马风驰电掣一般跑来,径直停在了桂苑门前。门口的庶仆像是被吓了一跳,又听到了什么话,慌忙往楚衡这个方向指了指。那几匹马随即被调转方向,小跑到樟树前。 看着利索下马的几个亲卫模样的男人,楚衡心里咯噔了一下。 第27章 【插播】就是个番外 火。 足以将半边苍穹点亮的大火。 浓烟滚滚,本该遍地哭嚎的山庄只有烈火焚烧时传来的噼啪声。 大钺氏的铁骑在别云山庄外走了几圈,见大火越烧越烈,心知那姓楚的汉人分明是要把所有的粮食都烧光殆尽,不让他们得到分毫,不得已调转马头,往另一边疾行。 直到天色暗下,一场倾盆大雨突然从天河之上奔涌而下,这场大火这才慢慢熄灭。整一个山庄,所有的良田,本该稻谷丰收,瓜果满园,却因这一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只剩焦土。 残垣断壁。 焦黑的尸体倒在山庄口,已经看不出生前是否曾遭到利器砍杀,就连面目都难以分辨。 跟随庆王义子陆庭追击大钺氏铁骑的数千名骑兵,从进入山庄的那一刻起,就放缓了各自的呼吸。 马蹄轻轻,生怕踩下的哪一寸废墟下,掩埋着这座山庄里曾经鲜活的一条命。 深秋的冷风卷着山庄里大火过后的焦味,大雨砸在冰冷的盔甲上,让人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有随军的斥候先一步进山庄打探情景,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嗓间压抑着什么。 第26节 “将军,山庄里除了几具焦黑的尸身外,不见其他百姓的踪影!” 在骑兵们惊愕尚不及反应的时候,领兵走在最前头的武将摘下头盔,蹙起了眉头。 冷雨中,传来那武将低沉的声音。 “去主宅。” 别云山庄里有处主宅,住的是扬州楚家早年分出家去的庶子,因行三,人称楚三郎。 一行骑兵才到主宅前,就瞧见了被大火烧得焦黑一片的大门。这山庄过去有多高墙耸立,如今就有多狼狈。 将大门踹开,一路走一路询问是否有人,直到入了内院,除了满地灰烬,竟都瞧不见一个人影。 “将军,这山庄的主人家可能已经走了……” “将军!这里有声音!” 匆匆走到声音传来的地方,意外的竟是一处地窖。 撬开被堵死的地窖门,一个才十余岁的还梳着童子髻的小孩,哭着从里头扑了出来。 冷硬的盔甲磕红了小童的脑门。他抓着人,仰头哭喊。 “快起救救郎君!快去救救郎君!” “你家郎君在哪?” “就在后面的粮仓那儿!郎君说不能叫大钺氏的兵马抢走我们大延的粮食,他说他要把粮仓烧了!” 山庄后的粮仓,早已被烧得一干二净,半点粮食也看不到。 而在粮仓之中,安然端坐着一具焦黑的尸身。 小童噗通跪地,哭喊郎君。 武将的视线停留在那张分辨不出长相的脸上,拧起的眉头无声地落下。 有进山庄前,先行派走追击大钺氏铁骑去向的斥候归队,禀告道:“扬州米商楚大富及其长子,已向大钺氏开仓奉粮。” 话音落下,以己之力,为别云山庄众人夺得生机,困守粮仓,自焚而死的楚家庶子楚衡的尸身,轰然倒地。 楚衡喝了点安神的药,泡在云山汤中睡去。 山中夜色迷人,白鹿安然地跪在温泉旁,脑袋就搁在池边圆石上,时不时啃一口披散在嘴边的头发,吧嗒吧嗒舔上大把口水。 直到有脚步声接近,白鹿这才睁开眼,昂起脖子,四蹄站立。 “哇,你又舔的三郎头发上全是口水!” 五味抡起拳头,气鼓鼓地挥了挥。白鹿丝毫不怕他,呦呦地叫了起身,低头拿鹿角轻轻把人一推,就见五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白术从边上过来,拉起五味,跪在温泉旁,仔细帮楚衡擦干头发上的口水。见他睡梦中拧着眉头,神情凝重,有些担心地低声唤道:“三郎,三郎。” 楚衡睁眼。 圆月高挂天穹,星光在夜幕上散开,温泉的水汽扑在身侧,隐去了眼角不经意的水渍。 他难得梦到了书里的内容。 一扫而过的小说大部分时候,他只记得故事的大致内容,但像今晚这样,如同电影放映一般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的原著内容,实在叫他就是睁开眼醒来,也记忆深刻。 归其原因,大概和认识了陆庭,这个原著小说中的男主有关。 “白术,你说,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散乱的黑发有一部分浸透了水,丝丝缕缕的贴在肩头。白术垂眸,反复擦着圆石上的长发:“三郎可是遇上了什么烦心事?” 楚衡不语。 白术续道:“自三郎从扬州归来后,便一直待在山庄里,若是觉得闷了,不妨出去走走。听闻扬州附近有一城,名叫崇明,产红花。三郎上回还说红花活血,不妨去崇明走走,采买些红花回来,也好入药。” 出去走走啊…… 楚衡仰头,看着皎洁的圆月,想起方才那场梦。 其实比起出去走走,他更想去个能不受战乱侵袭,能够让他安安静静到老的地方生活。可他一个人走容易,整个别云山庄想走却困难。 原著中,楚三郎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一个人抛下别云山庄,赶在大钺氏铁骑踏入山庄前逃走。 可他最终选择留下,却也是为了让山庄里的其他人,找到生的机会。 那场大火,焚烧的不仅仅是别云山庄,更是能够供整个大钺氏铁骑吃上好些时日的粮草。在粮草殆尽的情况下,想来追击他们的男主能够给那支烧杀抢掠无所不为的铁骑,迎头重击。 以己一命,换他人性命,这大概就是楚三郎的善。 所以楚衡也没道理,为了避开及冠那年的人祸,抛下这些已经习惯了在山庄里生活的佃户。大概,就算他卖掉了整个山庄,这些人也不会跟着动一步。 那么,唯一能做的,应该就是抱紧主角大腿不动摇,打好关系,从对方手指缝里捞点好处,在战火烧到允城前,尽力避免让别云山庄再化焦土。 至于大钺氏为何会这么轻易地长驱直入进入大延,又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出现的,楚衡懊恼地敲了敲额头,这一段他还真不记得了。 “所以说到底,在及冠前,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山庄里啊……” 楚衡没头没脑的一声感叹,听得白术五味兄弟俩一头雾水。白鹿凑近,张口又咬住他的头发,末了舌头一卷,往他脸上湿哒哒的舔了一口。 “三郎,傍晚时,扬州那边来了人。说是大郎又添了丁口,三郎虽不必回去祝贺,但为人兄弟的,总要给些表示。陈管事做主,送了一枚长命锁。来的人有些不大满意,满口仁义道德,言语中奚落三郎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占了这么好的家业,却连像样的贺礼都送不出……” “然后呢?” 五味说的义愤填膺,楚衡的声音却淡淡的。他对楚家没那么多的感情,但分家不分宗,但凡楚家那有什么事,必然还是会找上别云山庄。分家只是不用天天见着他,压根不影响楚家自认为对庶子的控制。 这都是套路哇,套路! 五味激动的手舞足蹈:“后来,那人还想欺负陈管事,被陆郎君撞见,一把抓住胳膊就是咔嚓一声给拉脱臼了,然后那人就咧着嘴哭得哇啦哇啦地滚走了。“他作势去抓白鹿的角比划,又被白鹿轻轻一撞,给撞倒在地。 楚衡嫌弃他的渣演技,抓过汗巾盖在五味的小脑袋上:“行了,别比划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老老实实跟着我读书认字吧。别想学那腿脚功夫了。” 五味嘿嘿一笑,跑到边上殷勤地给楚衡捏肩膀:“三郎三郎,你说,陆郎君怎么能这么厉害呢?” 他当然厉害。 楚衡笑。 作为一本小说的男主角,没有主角光环怎么行。 第28章 【贰柒】靖远侯 那几人见了赵笃清和陆庭,忙快步走到跟前,拱手道:“见过赵世子,见过郎君。小的奉命前来请楚郎君去侯府。” 楚衡并不打算这个时候就去见靖远侯,可来人气势汹汹,分明就是做好了他不配合,就要上手带走的准备。 他迟疑了下,表示这就跟着走。 然而,领头一人分明是连马车都不准备要他做,直接伸手就要去拉楚衡的胳膊:“郎君得罪了,侯爷唯恐马车缓慢,特地吩咐要小的们快马送郎君回燕都。” 话音才落,楚衡的手腕就被人扣住。 他脸色一变,用力一挣,左手桌时说时迟那时快,银针已经亮了针芒,陆庭突然出手,手刀劈落,打开了抓着楚衡手腕的那只手。 那人吃痛地皱了皱眉:“郎君这是何意?” 陆庭由于出生不明,靖远侯并不认他为子,故而在侯府之中也一直没有排行。 他并不在意靖远侯派来的这几个亲卫的态度,屈指放在嘴里吹响哨子。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从旁嘶鸣着,踏着有力的脚步跑到樟树下。 楚衡的神经还紧绷着,腰上忽的被人一掐,眼前一花,整个人就被坐到了马背上。 而后,身后坐上一人,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声音低沉:“我和你们一起回去。” 楚衡僵硬地坐在马背上,那几个亲卫似乎不明白陆庭这番举动为的什么,皱着眉头面面相觑,只好拱手各自上马领着往前跑。 楚衡回头吩咐五味坐马车先回燕都。 还没等他说完话,陆庭已经简单地跟赵笃清打了招呼,按住怀里的楚衡,驱使疾幽跟上前面那几人。 楚衡在他怀里挣扎了几下,被陆庭越发用劲地搂住腰。男人的气息就在头顶,他有些尴尬。 “陆大人……” “你别担心。”楚衡愣住,头顶是陆庭低沉的声音,“我不会让他动你。” 和永兴坊的庆王府隔了两条街,就是崇贤坊。 靖远侯府就在其中。 一小队人马快速通过坊门时,坊卒从边上跑了出来,见领头一人亮了亮手里的腰牌,上头明晃晃“靖远”二字,当即客气地弓了弓身子,退到两侧。 有个看着年纪尚轻的坊卒抬眼看了看这队人马,撞见后头跟着疾驰的黑马,随即就要上前去拦。 身旁的同僚伸手拽住他,低斥道:“长点心,那位是庆王义子陆庭陆大人。”末了,又添了句,“生父就是靖远侯,不过关系不亲。” 小坊卒愣了愣,抬头朝着已经远处的马背上的人看了一眼:“长得……和侯爷不太像啊。” 当陆庭操纵疾幽在靖远侯府前停下,楚衡看着侯府的门面,心底忍不住感概,靖远侯府毕竟只是侯府。 从门面规格上来看,侯府和王府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 然而,从外面看,靖远侯府依然八面威风,八字开的大门上,鎏金的青面獠牙兽头张牙舞爪地展露着凶狠。家将护卫在两侧,手持枪戟,威严肃穆。 亲卫下了马,从边上小门入内。陆庭却直接将疾幽交托给上前来的家将,带着楚衡走大门。 门口有家将似乎想要阻拦,但被拦住。 侯府庭院深深,除去大门,内里也十分威严。来往的庶仆女婢穿着统一,见了陆庭,也只是驻足行礼,并不多话,就连脸上神情也淡淡的,像是套了一层面具。 整个侯府,都透着一丝古怪。 楚衡咳嗽两声道:“陆大人,侯府一直是这样?” 陆庭目不直视,并未去看周围来往的这些庶仆女婢,就连偶然有相熟的亲卫经过,也只是点了点头。 “嫡母袁氏出身世族,追溯起来,也曾是前朝的宗室,从来重规矩。府中庶仆女婢,不得肆意笑闹,倘若犯了规矩,发卖是小,一不留神就会丧命。” 陆庭习以为常地解释道:“这些庶仆女婢,想留一条命,有一口饭吃,就只能守着侯府的规矩。庶子庶女也一样。” 这话听起来寻常,但楚衡看着周围这些来往的下人,仔细想想,忍不住心生寒意。 高门大户规矩森严,这是十分自然的事。而陆庭话中透露的意思,却又似乎不仅仅只是规矩严。 第27节 楚衡正想着,先进门去回禀靖远侯的亲卫这时走了回来,双手抱拳一拱,说是侯爷有请。 楚衡站在了侯府中堂前,深吸一口气,跨步入内, 陆庭紧随其后,虽有亲卫出手阻拦,却根本挡不住早已在沙场上几经生死的他。 亲卫们心有不甘,几乎是一齐冲进中堂之中,沉默地看着堂中久难相见的父子对峙。 “你来做什么?” “你又为什么派人调查他?” “燕都就这么大,随随便便来个外乡人,一问就有人,何须调查。” “所以,你随随便便在城里一问,就有人告诉你,这个外乡人是伤了你的人的那个商户的弟弟?”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他既入燕都,不就是为了他兄长而来。” 陆庭还欲再问,身侧的拳头忽然被握住。侧头一看,楚衡对着他微微摇了摇头。 从被坑掉的原著里,楚衡多多少少知道陆庭和靖远侯之间关系的恶劣,但现在并不是进一步恶劣的时候。 想起还关在牢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楚大郎,他叹了口气,平稳下呼吸,上前行礼。 靖远侯姓陆名战,父亲是先帝身边的护卫,到了陆战这里,又曾经和庆王同袍,一起立下过赫赫战功。如果不是后来陪同明德帝秋狩时,遇险坠马后断了腿,陆战理当和过去一样,手里握着兵权,替明德帝镇守一方。 尽管如此,从前在战场上历练出来的气势,到如今依然存在,只是多年在脂粉堆中浸染,那所向披靡,有些骇人的气场也渐渐变得无力起来。 楚衡看着坐在堂中,身着脸色常服的靖远侯,双手作揖,大声道:“见过侯爷!” 大声为的不过是不被人看清自己,尽管身后站着陆庭,边上那些亲卫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楚衡更多的还是想自己给自己撑场子。 只是靖远侯显然在跟儿子对峙完后,打算将他晾上一会儿。 楚衡也不在意,见靖远侯久久不开口,索性在脑海里背起了药经。身侧,能感觉到陆庭的存在,他越发觉得安心。 于是侯府中堂中,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侯爷专心致志对付着手里的茶,久不归府的陆庭如青松一般站在一旁护卫着身侧的青年,而被他护卫的青年则一心一意神游,唇角似笑非笑,也不知在想着什么。 良久之后,靖远侯终于喝够了茶,短促的一声“咚”,茶盏被放在了桌案上:“楚三郎。” 楚衡神游罢,闻言应了一声。 靖远侯皱了皱眉,有些怀疑牢里关着的那个,跟跟前这个到底是不是兄弟:“今日请你来,你可知是为了何事?” “可是因为在下阿兄伤人一事?” “不单如此。” “还请侯爷明言。” “听闻你懂医术?” 靖远侯话落,楚衡一愣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这一下,仔细去看,顿时发觉,靖远侯和陆庭的长相,的确并不相像。 难道像生母? 可陆庭的生母不是龟兹人么? 楚衡回过神:“在下算是半个大夫,粗通医理。” 靖远侯继续说道:“本侯去牢里见过你兄长了。他说,以你的医术,一定能治好我的人。” 楚衡心里一愣,随即想起自己塞给楚大郎的那瓶药,当即苦笑了下。 靖远侯是武官,哪怕如今已不再手握兵权,仍旧在朝中任着武职。亲卫被伤,而且还是和他相似的断了腿,想起自己当年因为救治不及时倒是如今腿脚不利,无法再上战场,他对受伤的亲卫就尤其关心。 楚雍被关进牢里后,靖远侯特地吩咐狱卒要多“照顾”他。 那日,他去牢中找楚雍发泄,意外发现这人脸上的青肿已经全部消退,这才从狱卒口中得知楚衡的存在。 然而,不过只是几下威逼,楚雍就屁滚尿流地交代了楚衡擅长医术的事,并且信誓旦旦表示三郎医术了得,一定能治好腿伤。 楚衡没想过楚大郎会把自己交代出去,心里难免觉得有些无奈。 “在下的医术不过是跟着山野游医学的,恐怕医术不精。” 他还想再说,靖远侯却站了起来。 “精不精的,不如先去看看。”靖远侯说着,看了一眼始终站在楚衡身侧的儿子,沉默地擦肩而过。 两侧亲卫整齐划一地转身,护卫在靖远侯身侧,走出中堂。 亲卫们都统一住在侯府前面的一处院子里。 受伤的亲卫被单独放在了一间厢房中,更特地安排了女婢在边上伺候着。一日三餐加汤药不断,人只能躺在床上动也不动,时间一长有些浮肿了。 可人肿起来了,断掉的骨头却没长好,两条腿变得有些畸形。换了个大夫后,又建议打断了重新接。 咬咬牙,打断了双腿再接一次,可到现在,表面上看起来腿正常了,却连下地的力气都没有。 于是那人只能在床上痛苦的睁着眼,渐渐变得自暴自弃。 厢房的窗关着,门也关着。门外的女婢见人来,忙将门打开。 门一开,药味扑鼻而来。 楚衡下意识皱眉,退后一步,撞上陆庭的胸膛。 “怎么了?” “药太重了,成天这么关着门,关着窗,人没憋坏也得熏出问题来。” 话是这么说,可楚衡进屋的脚步却丝毫不慢。 关着窗,屋子里不太亮,楚衡几步就走到了床边。靖远侯虽关心替自己受伤的亲卫,却始终不曾走到床前,近距离的去看。 因此,当楚衡往前一走,低头去看的时候,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第29章 【贰捌】伤筋骨 厢房不大,只摆了张床榻还有些不打眼的家具。在房间角落里还摆了个小香炉,不知道里头焚的是什么香,混着三餐不断的药,气味冲鼻的很。 最初呛人的气味多闻一会儿也就习惯了,可楚衡站在床榻边,看着上头躺着的青年毫无血色的脸,以及尽管盖着被褥,但依稀从底下透出的恶臭。楚衡忍不住皱了眉头。 “侯爷平日里,就只派了个小娘子,在这边照顾他不成?” 楚衡不等靖远侯开口,先声夺人。 一起进门的亲卫里,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三十来岁,浓眉环目,蓄着络腮胡子,一看就是这帮亲卫的统领。 一听楚衡这么说话,当即手指一动,推开了腰间的剑:“不得对侯爷无理!” 楚衡压下心中不满,望向靖远侯:“侯爷既已为他请过两位大夫,理当知晓到底应当如何照顾,因腿脚不便甚至可能瘫痪而只能躺在床榻之上的病人。” 他看了看负责照顾这个青年的女婢,瘦瘦小小,看着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模样。 “他不是风寒吹不得风,为什么不开窗开门?屋子里的味道难道都没人闻得到?” “看他的脸色,毫无血气,肤色苍白,有多久没带他出去转转?” 大汉皱眉,几个亲卫面带疑惑,有些不解地看向靖远侯。 后者一言不发。 陆庭走到床前,低头看了一眼床上的青年,伸手就要去掀他身上的被褥。 女婢一声尖叫,扑过去就要阻拦。 楚衡一把把人拉开:“掀开!” 青年的脸色本就不好,见人进屋的时候,已经满脸警惕。 陆庭伸手去掀被褥,他还抓住被子挣扎了几下,然而,不等大汉怒而上前,被子已经被陆庭用劲夺过,猛地掀开了。 被褥下,青年的身体彻底暴露在人前。 他还穿着裤子,可身下的床榻上有着一块一块发黄的污渍,还有难闻的恶臭一阵阵传来。 靖远侯掩住口鼻退后几步,几个亲卫饶是和青年关系再怎么亲近,此刻也都脸色大变,下意识地避开了一些。 唯独那个伺候青年的女婢噗通给跪下,连连磕头。 “郎君,求您把被子盖上吧,裴小郎君他心里难受。” 床上的青年姓裴,也是将门出身,父辈都曾是靖远侯麾下先锋。到了年轻一代,靖远侯已不再上战场,兵权也分落旁人,于是就把最小的一个儿子送到了侯府,担任亲卫一职。如今裴家女眷都随夫君离开了燕都,因此,青年受伤后,只能住在侯府,靠着身边这个唯一的女婢照顾。 楚衡将目光从女婢身上移开,重新落在青年身上,直接伸手一把按在了他的腿上。 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一个过去常常练武的人,只因为断了腿,在床上躺了月余,双腿的肌肉已经明显开始萎缩。 楚衡握了握掌下的肌肉,一路抓捏到青年的胯骨处,这才停住手。 然而,他下一刻,却不是将手收回,而是猛然一下,往下拉青年的裤子。 青年顿时痛苦地大叫一声,房间里一时响起“哗啦”的刀身划过刀鞘的声音。 “是褥疮。” 楚衡收回手,站直了身子,却依然背对了其他人。 在他的背后,那些进屋的亲卫已经齐齐拔出了各自的佩刀。 陆庭转身挡在前面,目光紧紧注视着每一个人。 楚衡不动声色地向后看了一眼,继续检查。 他给青年搭了脉,又低头捋高青年的裤脚。青年的双腿果然和他抓捏时,感觉到的一样,已经开始萎缩。 他端详片刻后,俯下身,忍着鼻尖的恶臭,屈指在青年的腿上来回按压揉捏。青年的眉头微微抽搐,却始终没有喊疼。 “过来帮我给他翻个身。”楚衡回头喊了声,女婢当即凑过来帮忙。 两个人费力地把青年翻了个身,楚衡捋高青年的衣摆,又小心地拉下裤子。 褥疮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妥当的清理,现在不光扩散,还发出了恶臭,再不处理,就算腿好了,也得下身溃烂,不得不截肢。 不过这个时代还没有截肢手术,到了那个时候,恕他无能为力。 “他的情况如何?” 楚衡转身,靖远侯挥手命亲卫收回刀,捂住口鼻往前走了两步,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厌恶。 第28节 楚衡不语。他此刻双眸如濯,视线扫过屋内的这些亲卫后,重新落回到靖远侯的身上:“不难治好。” “那就将他治好。” 楚衡并未看他。只是拧了拧眉头。转身叫女婢取来之前青年的药案。 屋子里的空气渐渐凝滞,楚衡盯着手里的药案,又抬头瞟了青年一眼。 在这个世界里,并不存在什么现代医学设备,就是存在了他也不会用。仅有的治疗办法,就是依靠中医药学。 青年的腿伤说实话,如果一开始就处理得当,现在腿骨应该就长的差不多了。但打断重接过一次,要等再度愈合好,就需要花费上更多的时间。 而且。 楚衡想了想刚才抓捏时的手感,估摸着青年的伤势。 伤筋动骨一百天,青年还不是伤在脚踝这种地方,而是两条腿的腿骨自腰往下被人打断,也就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 这一不能动,再加上后续的治疗和照顾不得当,最终导致青年现在半瘫的状态。 其实只要在床上多翻翻身,清理清理,就不会发生褥疮,再多去晒晒太阳,骨头长得也会更快更好。顺便再多拍打腰背,揉捏腿部肌肉,也就不至于变成废人。 “别的暂且不说,你且想想你还关在牢里的兄长。你想他出来吗?”靖远侯顿了顿,“想他出来,就治好这个孩子。” 床上的青年脸上浮现出激动的神色。 楚衡看了眼他的脸,将药案递还给女婢:“侯爷,楚某有一事不明。” “你说。” 楚衡转身而立,乌衣墨发,轩轩韶举,与方才相比,身上竟多了一层说不明道不清的东西。 “楚某的阿兄因何入狱?” “雇凶害人,使人双腿俱断,终日只能躺在床榻之上。” “可有报官?官府又如何断案?” 看着靖远侯一瞬的沉默,楚衡心里忍不住果然了一下。 他不为楚雍脱罪。 因为楚雍的确犯了这个错,论起律法来,也实在是错得脱无可脱。 但律法说一不二,既要将人定罪投入大牢,自然就该有案卷,该有官府定论。如果两个都没有,那把楚雍往大牢里一丢就这么久,还暗示狱卒多方照顾他,隔三差五把人打上一顿,是不是就可以说官府渎职,靖远侯滥用职权? “胡言乱语!此事官府自有定论!” “那么,大延律法之中早已规定,官员不得狎妓。我阿兄,又是与谁因郑都知起了纷争?难道那个人不是侯爷您吗?” “你!” “我阿兄自然有错!他既敢雇凶害人,无论落得什么下场,那是他藐视王法,自讨无趣。即便是在牢里关上个三年五载的,那也是他应得的!可如今,我阿兄究竟要在牢中呆多久,又是以什么罪名投牢的,却是连那些狱卒都说不上的所以然来!此事,难道不该给个说法吗?” 楚衡深呼吸,“还是说,如今燕都之中,堂堂靖远侯爷,可以将大延律法视若无睹?” “一派胡言!” 厢房外,靖远侯夫人袁氏张口怒斥,继而才一进门,娥眉紧蹙,怒道,“来人,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拉出去杖责二十!” 屋内众亲卫齐声喊是。 别说楚衡不会蠢到任由这帮人把自己拉出去杖责,就是陆庭也不会允许出现这样的情况。 当一众亲卫围堵上前,试图去抓楚衡的时候,陆庭抬手抓住其中一人,当下反手一扭,将人按在地上。 “这是要翻了天不成!”靖远侯大怒,“往日你住在庆王府中,城中早有言论,说你不敬父母,如今你还为了个外人,对家中亲卫动手!” 袁氏冷眼看着靖远侯,见陆庭拦着,就知侯府的这些亲卫必然拿不下楚衡了:“此子言语中多有得罪侯爷,论理,该扭送见官才是。” 袁氏较靖远侯陆战年长三岁,出身勋贵,向来重规矩。靖远侯膝下,庶子庶女无数,袁氏主持中馈,只管着整个侯府上上下下,那些庶子庶女虽得侯爷宠爱,可更多的时候却求着袁氏另眼相看。 唯独一个陆庭,幼时如孤狼,谁也不亲近,之后被庆王带走,再度站在袁氏身前时,已然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与侯府之中那些庶出的兄弟姐妹相比,竟已高人一头。 袁氏甚至有时看着唯一的嫡子想,如若这一个也是出自她的肚子,兄弟二人只怕能一文一武占据朝堂半边天。 陆庭对袁氏有敬无畏。 虽对于侯府其他人来说,袁氏对于家中的规矩过于严苛,甚至连靖远侯私下里都常与侍妾抱怨,可也正是由于袁氏的严苛,侯府这些年才能在侯爷已无实权的情况下,仍旧屹立不倒。 在他还住在侯府的那些年,袁氏虽不与他亲近,却也是唯一一个能见他视作人的人。尽管因着她重规矩,陆庭幼时不止一次曾遭家法,但比起只生不养的靖远侯,以及那些为了争宠无所不用其极的手足,袁氏到底有所不同。 “阿娘。他对我有恩。” 袁氏拧眉。 陆庭继续:“年后与世子改道扬州时曾遇袭,是他救我一命。” 袁氏的眉头略有舒展,看着楚衡的神情也有了微末的变化。 靖远侯却满心不喜:“救命之恩又如何……” “侯爷!” 袁氏突然开口,抢断了靖远侯的话:“郑都知前几日腹中绞痛,因急症暴毙。其身边的女婢指认,郑都知与裴小郎早有情谊,未将那位楚郎君放在眼里,因而言语多有得罪,使得二人争风吃醋,最终酿下大祸。” 袁氏看了看陆庭,这才将视线转向楚衡。 见楚衡只是略微蹙了下眉,便知他已经在眨眼间想明白了这话的意思。 “侯爷护短,为裴小郎滥用职权,实乃大错。不如双方各退一步,稍后就放楚郎君出狱,此事就既往不咎。” “袁氏你……” 靖远侯勃然大怒。他还打算今晚去找郑都知春风一度,哪里想到她竟然会心肠狠毒,直接宣布郑都知已经暴毙而亡,且还要将得罪他的那个人放出牢狱。 然而袁氏却不怕他:“侯爷,锦绣院中又多了两个小娘子,侯爷不妨去看看,若是喜欢就收用了,等怀了子嗣,再抬做妾也不迟。” 靖远侯一口气还堵在喉间,可想起袁氏一贯往锦绣院中送的小娘子,当即觉得有些耐不住,冷哼一声,挥了挥衣袖,带着人就走出厢房。 一行人离开,厢房顿时不再拥挤。 楚衡有些意外地看着靖远侯就这么离开,忍不住问陆庭:“锦绣院是什么?” 不等陆庭回答,袁氏直接开口:“是侯爷那些侍妾通房住的院子。” 她走到床榻前,看了一眼青年,问道:“人既放出,不知小郎君可愿治好这个孩子?” 第30章 【贰玖】青云院 都说有来有往。 袁氏既然做主,答应会放楚雍出来,楚衡自然也愿意把青年的腿伤治好。 有了袁氏给的两个小娘子,靖远侯也不会再去管这边的事情。袁氏又派了几个庶仆过来一道照顾青年,这才出了厢房。 楚衡跟在后头,正准备告辞,袁氏突然又开口道:“小郎君既然要为那孩子疗伤,不如就索性住下。免得起早贪黑的奔忙。” 袁氏说这话,视线却不由往陆庭身上看。 后者沉默不语,只一直看着楚衡。 楚衡倒的确认认真真地考虑起住下的可行性来。 首先,他现在穷。 被偷的盘缠是注定找不回来了,他还要养自己跟邵阿牛还有五味。对,还要加上一个车把式。 其次,他现在没落脚的地方。 江苑能住,但江苑里的那个老头还有……可疑人,实在让他放心不下。邸店住不起,破庙……燕都里有不要钱的破庙吗? 最后,他还需要给那裴小郎治腿伤,需要有地方给他好好研究药案,调整方子。 这么想来。 楚衡捶了捶自己的手心,决定住下。 “既然如此,楚某就叨唠了。” 袁氏点头,命人领楚衡去往客房,转身将迈腿就要跟着走的陆庭拦下。 “你不是这么莽撞的性子,今日这是怎么回事?”袁氏皱眉。 陆庭看着楚衡头也不回地走远,忍不住叹息了一声:“阿娘。” 袁氏眉头松开。 “他救过我。” “仅此而已?” “或许,还有一点别的。” 袁氏给楚衡安排的是侯府中的客房。 然而,楚衡只是出门去接五味他们的功夫,再回侯府时,落脚的地方,从客房变成了青云院。 这是陆庭在侯府中住的院子。 虽然偏僻了一些,但还不至于狭小,多住他一行四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楚衡眯起眼,看着站在院子正中手舞长枪的陆庭,恨不得找张桌子掀一掀。 靖远侯府的客房虽然不如青云院宽敞,但毕竟是给客人住的地方。姓陆的非把他搬到青云院,又是几个意思。 “咚”的一声,陆庭手中长枪拄地,接过身边下人递来的水,仰头喝下。 陆庭常年混迹军营,喝水的姿势比起那些世家子弟要显得粗狂不少。顺着下巴脖颈往下淌的水,一直流到这个男人裸露的胸前。 楚衡冷哼一声,扭头往他特地吩咐下人收拾出来的屋子走去,心里却忍不住在想,虽然是次意外,但是能吃到这种身材的男人,好像也不是很亏…… 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让楚衡意外的是,燕都的建筑风格不像南方,一条廊道通四方,但屋子里的摆设却是按着别云山庄他的卧房摆的。 床榻、橱子、桌案,摆放的位置几乎一模一样。 楚衡回头看了两眼站在门口的下人。 那下人有几分眼色,行礼道:“这屋子里的一切摆设,都是郎君的吩咐。郎君说,希望楚郎君能宾至如归。” 楚衡有些意外。 第29节 他其实现在有些搞不懂陆庭对自己的心思了。 论理说,他们的关系除了那一次厮混了一夜外,都正常的很。 但后面陆庭的态度明显变得不一样。 好像……好像把他已经划分到自己的势力范围了,护食的很。 这么一想,楚衡顿时觉得陆庭的侵略性太强。 他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在世上找到个能一辈子的对象。哪家的小娘子他也不打算招惹。 楚衡想过能不能找个人,结个契兄弟什么的。 可追求儿孙满堂的古人,怎么可能愿意无儿无女和同性过一辈子。就连书里提过的赵笃清跟梁辛安,那人家赵笃清碰上梁辛安前还和表妹生儿育女,发妻亡故后带着一双儿女缠上了真爱。要不是庆王府有了孙子,估计以赵笃清的身份,只怕也不会想到和男人在一起。 换而言之,他跟陆庭想把关系理清理顺,也有些难度。 算了,楚衡揉了揉额角。 他拒绝再去想这件事。 但到了半夜,被夜闯房间的男人惊醒的时候,楚衡忍不住抓过枕头砸向站在床边,被抓包后有些慌乱的男人。 “姓陆的,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唔……” 楚衡穿书后,睡眠就不浅。 基本上属于倒头就能睡着,一睡半夜雷打都不醒的类型。 但忙的时候几天不睡,他也能撑得住。 这次,住进青云院,夜里为了防身,楚衡特地在窗户里头绑上了铃铛,床头一藏了几个。 本来只是想着防备靖远侯那几个亲卫夜里突袭。 怎么想到,半夜窗口的铃铛先响了一声,被人握住之后,没多久,床头的就响了。 楚衡当时猛地睁开眼,下意识就要去摸枕头底下的银针,等借着月光看清了站在床边的人不是别人,居然是陆庭后,他心里只剩卧槽。 五味就睡在隔壁,听到声音跑来敲门。 楚衡眨眼间就被压制在床上,单薄的中衣隔不开身体靠近时传递的热度,凤眼圆瞪,挣扎间,胸口的衣领敞开,露出白花花的胸膛。 陆庭的眼神瞬间变了。 妈的,登徒子吗! 楚衡张嘴要去咬陆庭捂住他嘴的手,可惜人皮糙肉厚,根本咬不下,五味敲门的声音倒是又重了几分。 “没事,做梦魇着了。”趁着陆庭松手的功夫,楚衡扭头冲着门口喊了一声。 门外的五味一听这话,当即应声回屋继续睡。 楚衡:…… 妈的,当时应该把白术带出来的,好歹会因为不放心要求进门看看。 他现在身上可是压着一头野兽! 五味的脚步声彻底从门口消失,楚衡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 身上的呼吸越发重,他吞了吞口水,没来由腿软。 上回醉酒后那些事,又从脑海深处自个儿翻腾出来了。 一想起上回那事,再看眼下这情况,以及被压着压着,就给压出感觉来的小三郎,楚衡顿时觉得迷之尴尬。 老实说,从没约炮经验的楚衡,脱离处男之身后,某方面的需求似乎就此觉醒了。一觉起来弄脏裤子的事没少发生,但要他随便再找个人睡,又觉得哪里都不舒服。 他盯着山庄里年轻一辈的佃户看,没想法。 盯着年纪大一些的看,更没想法。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吃过好的之后,就没那个欲望去吃差的了。 妈的,所以,现在摆在面前的这块肉,他是吃还是不吃? 吃不吃这个,已经不是楚衡能想的问题了。 陆庭低头,楚三郎的睫毛一根一根的清晰卷翘,一双凤眼已经不像之前瞪得滚圆,反倒透着一丝难为情和犹豫,笑唇抿着,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口,再亲一口。 陆庭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当下眼神一沉,低头吻住楚衡的唇。 楚衡差点叫出声来,可身上压着的陆庭浑身是劲,他就是想去摸枕头底下的银针,手腕也被人用力抓着。 下唇被咬了一口,他瞪眼。 只是片刻,楚衡心底忍不住叹了口气,微微张嘴,回应陆庭的吻。 其实,味道挺好的。 陆庭的呼吸声顿时粗重起来,扳住他的脸,用力吻住他。 楚衡掐了他两把,奈何胳膊都是肌肉,掐不进,只好顺着回吻,这才叫身上的男人稍稍松开力气。 吻到后面,两个人都有些气喘吁吁。 接下来的事情,似乎有些顺理成章。 陆庭的胳膊紧紧用着楚衡瘦削的身体,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揉进自家的血肉当中,大概是怕压坏了他,竟还抱着人在床上翻了个身,靠在床头把人搂在怀里,宽厚的手掌不断地在楚衡的背上游移摩挲。 等到那双手有意无意地游移到楚衡的臀瓣上,曾经承受过自己的那个地方,被陆庭反反复复地摸了摸。 紧密贴合的身体,加上现在半坐的姿势,楚衡能明显感觉到陆庭硬了。 想要瞪他,可楚衡自己这会儿也起了反应。舌头跟陆庭缠了很久,彼此的喘息重得都快传到外头,裤子被解开的时候,楚衡终于停下吻,伸手去推他。 陆庭伸手用力把他按回怀里。 舌头再度纠缠上的时候,楚衡费力地从喉咙里冒出话来:“柜子里……有东西……” 陆庭吻着人,看着他不语。 “妈的……是我做的护手膏……可以……润滑……” 上次做,谁都没经验,他疼得第二天差点死过去,没道理这次还让这混蛋什么措施就没有硬来。 “我明天还要去见阿兄……去拿……不然……不做……” 话是这么说,但除了被拉住耳朵,陆庭丝毫没觉得楚衡浑身上下哪里透着不拿就不做的气息,唇舌纠缠着,不见丝毫放松。 等他下床从柜子里翻出楚衡说的护手膏,月光正好躲过乌云,透过窗照在床榻上。 床上的楚衡喘着粗气,脸上泛着潮红,中衣敞开,浑身颤抖。 陆庭呼吸一滞,很快再次把人压在身下。 被进入前,楚衡脑子里最后只剩一个想法—— 幸好带了护手膏。 第二日天明,楚衡还在床榻上睡得迷糊。五味隔着门板敲门。 “三郎,三郎该起了,袁娘子说带我们去见大郎。” 头还有些昏昏沉沉,楚衡在床上摸了摸,身边空荡荡的。他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身后某处疼得有些厉害,两条腿还没踩下地就软得发颤。 他坐在床上,听着门外五味的声音,视线扫过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昨夜做过一回后,他好不容易能坐起来喝口水,借着月光一眼就瞧见屋子里的地板上,扔了他的、陆庭的衣裳。 做过第二回后,他已经浑身没力气,视线也有些无法聚焦,只隐约看到陆庭把挖空了的护手膏随手扔到了地上,然后腿又被抬起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可现在,屋子里干干净净的,丝毫不像昨晚有人在这里发生过激烈的情事。 这家伙…… 楚衡抹了把脸,唇角上扬。 看在昨晚还挺爽的份上,就不介意他一早起来不见人影了。 不然,别想有下次! 第31章 【叁拾】长短情 【叁拾】长短情 牢里的空气总是透着阴森和潮湿。铁锁的声音惊动了牢房里原本都闭着眼熬日子的犯人。 所有人竖起耳朵,在猜测这会儿过来的是探监还是提审。 “郎君,这边请,当心地滑。”狱卒引着一乌发墨衣的青年,顺着牢里细长的阶梯拾级而下,又走过长长的过道,一边走一边谄媚地说着话。 有临近牢房的犯人一眼认出青年的脸,伸手推了把隔壁靠着墙低头睡觉的楚雍:“嘿,楚家大郎,你庶弟来了。” 牢里关着的都是一时半会儿出不去的犯人,闲来无事也会互相唠嗑。上回来牢里探监的是楚雍同父异母弟弟的事,早被打听了出来,一见人又来了,赶紧给楚雍报信。 楚雍一向知道他这个弟弟聪明,也默认了阿娘背后做的那些动作,可如今身陷囫囵,只能满心盼着聪明的弟弟赶紧把自己救出去。 一听说人来了,楚雍一个激灵,睁开眼,从地上跳了起来。 “三郎!” 还没走到楚雍的牢房前,楚衡就见到了站在牢房门口,一脸激动地盯着自己的楚大郎。 楚衡面容谦和地同狱卒说了两句话,后者谄笑着开启了牢门,叮嘱道:“郎君放心,只管把人接出去,其余的事咱们大人得了吩咐,自会处理。” 楚衡一进牢房,楚雍激动地就要靠近。 因为之前得了好处,狱卒们没再怎么用力地教训楚雍,楚衡把人仔细打量一番。见人没什么问题,直接道:“阿兄出狱后,可先找家邸店洗刷一番,然后再回扬州,免得叫阿爹阿娘心疼。” 楚雍一怔,盯着楚衡看了片刻,不知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真的放我出去?靖远侯……” “阿兄只管回扬州便好。余下的事,不必操心。” 楚衡说着侧过身。楚雍盯着敞开的牢门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往外迈出脚步。 他站在牢门外,回过神来看着站在里头的楚衡,迟疑了一下,问:“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以为,阿兄应该知道。” 第30节 楚雍脸色一白:“是侯爷威胁我,所以才……才说了你的事……” 楚衡给的药,让他脸上、身上的伤很快就退了。靖远侯发觉这事后,很快就打听来楚家曾有人来探监的消息,再一番威逼,胆怯如楚雍想起陈四郎的不举,想起自己身上的伤,哪里还藏得住话。 楚衡笑了起来:“阿兄,其实我并不想管你。就凭阿娘这几年对我做的那些事,火上浇油,让你直接死在牢里,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我还是来燕都了。” 楚雍被噎了一下,瞪着眼睛不说话了。 “阿爹阿娘要拿捏我,阿兄为了活命把我推了出来。我如今所作这些,理当差不多把早些年的那点养育之恩都还了吧。”楚衡说着,迈步欲走。 楚雍脱口道:“这说的是什么混账话!” 楚衡转身,挑了挑眉。笑唇越发上扬,勾着嘲讽。 楚雍心里咯噔一下,却碍于面子,怒斥道:“你是楚家的子孙,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等事了,阿兄和你一道回扬州……” “别。”楚衡摆手,“靖远侯此人看着就不像是个仁慈的,阿兄你几次三番得罪了他,如今能捡回一条命,就该赶紧滚回扬州跪在阿爹阿娘跟前哭一哭,夹紧尾巴做人。要不是为了你,我也不至于还得留在燕都,费心费力。你赶紧滚,就是我的好阿兄了。” 楚衡话音一落,周围牢房里顿时发出嗤笑。 楚雍涨红了脸,想要狠狠教训他一顿,好叫他知道什么叫不敬尊长。 可楚衡一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叫楚雍心里堵得慌,当即气冲冲地走出过道。 楚衡耸肩,慢吞吞跟在身后,一直到走出大牢,目送楚雍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小厮扶上马车,这才揉了揉肩膀,打算往下一个地方走。 五味留在侯府,邵阿牛送楚雍去邸店。这会儿楚衡只有一个人,见日头尚早,就打算自己随处走走,再找辆车去东西市。 只是才走了两步路,楚衡站定,咳嗽两声,揉了揉后腰。 一辆马车这时候哒哒哒地停在了他的面前。 赶车的是青云院的下人,楚衡挑了挑眉,视线扫向车帘。风吹车帘,能明显看到里头坐着的男人,紧张地握着拳头。 楚衡也不矫情,踩着下人准备好的凳子,直接钻进车里。 然而,不等他坐下说话,手腕被人忽的握住,而后一拽,被紧紧拥进了一个怀里。 昨晚的感觉还没彻底消退,被人这么一抱,楚衡忍不住打了个颤。抬头就要把人骂一顿,陆庭的唇就落在了他的唇上。 楚衡愣了愣,随即张嘴回应。 外头马车沉默地在燕都街市上走着,不时还有说话声从车外传来。 而车里,楚衡整个人坐在了陆庭的腿上,唇舌交缠间,衣领微敞,露出领口胸前昨夜留下的斑驳红痕。 直到陆庭的手往腰下走,意味深长地摩挲着某个暧昧的部位,楚衡这才咬了咬他的车头,伸手揪住对方耳朵,喘着气道:“干嘛呢!” 陆庭的气息也有些不稳,手掌听话地回到楚衡的腰间,将人搂住,低头又要去追他的唇舌。 楚衡瞪眼。陆庭心头一热,转而将吻落在了他的眼睑上。 “世子派人来请,所以我一早就出了府。” 气息尚未平稳,陆庭靠坐在马车内,一手拽着楚衡的衣袖,一手摩挲指尖,似乎还在回味方才掌下滚烫的身体。 楚衡拽回衣袖,毫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背过身整理衣裳。再回头说话,却直接撞上了突然贴过来的胸膛。 “昨夜……有没有……弄疼你?” 陆庭咳嗽两声,低头询问。 楚衡往后退了退:“还好。”比起第一回进步许多,相信下次再来一发,就只有爽没有疼了。 他想着抬眼看了看陆庭。 说实话,有了第一次,又有了第二次,接下来第三次第四次的出现就都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跟陆庭做的感觉真的很棒。虽然没对比,但他就是觉得估计想再找个在某方面这么合拍的人有难度。 因此,陆庭方才的索吻,楚衡并没有拒绝,反倒享受唇舌痴缠的感觉。 但以后的事,他拎得很清楚。 在陆庭再一次低头,试图去吻他的时候,楚衡主动搂住对方的脖子,咬了咬他的唇瓣。 “先说好,等你以后有了通房,或者娶妻纳妾之后,咱们就桥归桥路归路。”楚衡吻着陆庭,抽空喘了口气道,“咱俩现在的关系,也就是各取所求……唔,轻点……” 陆庭眼神一暗,掐着楚衡的腰,就把人往地上按。细密的吻,落在楚衡的脸颊上,又再度吻住他还试图说话的唇。 “我快断气了!”楚衡几乎是气恼地抬腿踹了一脚陆庭。 后者避开危险部位,大腿被踹上的时候,眼神蓦地越发危险起来。 “我说的话,你听懂没?”楚衡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好不容易穿好的衣裳又得重新整理一遍。 陆庭扭头:“听不懂。” 楚衡:“……” 我去,这货什么时候脸皮变厚了? 楚衡忍不住笑,上身前倾,靠近陆庭,冲他吹了口气:“陆大人,难不成你真想跟我一辈子做下去?” 他当然也盼着能有个人这么一辈子走下去,可这是古代,哪里找到那样的男人。就连现代也很难有两个男人能一辈子牵手的。 “先不说,我对你还没那么深的感情。”楚衡笑,“就是以后,以大人你的身份,不光是靖远侯会逼着你娶妻成家,就是庆王,想必也不会同意你一生不婚不娶,跟个男人在一起。” 陆庭并不给予任何回复,只一直坐着看着楚衡。 他的那双眼睛遗传自他来自龟兹的生母,漂亮的深蓝色,是难得一见的颜色。每次看他的眼睛,楚衡都觉得自己像是回到现代,回到那时因为工作关系,跟着远洋船出海,在大洋上看到的海水。 啧,他大概就是被这双眼睛也迷惑了,才从一开始见面,就接二连三地败在这个男人面前。 马车不知不觉进了西市。 坊门后,沿街开了各种铺子。 金发碧眼,红胡子蓝眼睛的胡人穿梭其间,有酒肆门口还站着身姿妖娆的胡女,露着一小节雪白的腰身,说着听不懂的胡语。 楚衡下了马车,一头栽进街边几个临时的摊位上。胡子拉碴的胡商蹲坐在路边,见他过来,忙操着一口不太标准的官话:“哦,燕都的小郎君,快来瞧瞧我们草药。” 摆在地上的都是一些晒干了的草药枝叶,大多都是楚衡在扬州从未见过的。想来是生长在关外。他也顾不着形象,蹲下身翻看。 陆庭知道他是在找制药的药材,因而一直寸步不离,当好移动钱宝。 等楚衡零零散散地挑了一些后,他当即掏钱付账,转身跟上往附近药铺走的楚衡。 临近药铺有一家玉器行。老板也是个胡人,正靠在门口和人吹嘘自己最近新得来的玉器。其中一支大块白玉精雕细琢而成的笛子,就摆在正对门口的柜台上。 楚衡从边上经过,一眼就看见了那支玉笛。 因着样式有几分像当初打25人英雄荻花圣殿副本的时候,好不容易搞到手的雪凤冰王笛,楚衡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但是视线扫过玉器行那胡人老板戴满十根手指的大颗戒指,再看了看亮瞎眼的门面,楚衡摸了把空荡荡的腰包,继续往前头药铺走。 这不是在游戏里,所以就算没有笔,没有雪凤冰王笛,他照样能够芙蓉并蒂,照样可以太素九针走一遭。 所以,在这种穷得叮当响的时候,这种笛子啊笔啊什么的东西,能省还是省了吧。 西市的药铺大多都是胡人光顾。有些草药连大延都没有。但胡医和汉医又有些泾渭分明,很少会互相交融。 楚衡在西市的几家药铺里逛了个遍,终于凑齐了所有能想到的,可能会用到的药。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跟在身后负责掏钱的人不知不觉已经换成了之前负责赶车的下人。 “他去哪儿了?” 把药都放上马车,楚衡往四周看了看,不见陆庭的身影。 “郎君马上就回来了。” 既然说了马上,楚衡便也不客气地先上了车。 马车里,药香四溢,楚衡靠着垫子忍不住昏昏欲睡。 这时,车帘掀开。 陆庭钻了进来。 “你……”楚衡打了个哈欠,睁开眼正要问,面前忽然递来一只长盒子。 “这是什么?” 楚衡接过盒子,迟疑地看了陆庭一眼。 陆庭不语,直到楚衡打开了盒子,红色绒布的铺垫下,玉白色长笛静静横躺着。 “此生,绝无第二人能出现在我的身边。” 楚衡拿起玉笛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 深蓝的那双眼里,浩瀚如星辰,亦广袤如大海。 啧,都做出这种承诺了,他该不该相信一回呢。 第32章 【叁壹】点骨丹 草药都已经到手了,楚衡自然就要依照裴小郎的病情,给他调配出最合适的膏药。 五味从外头搬来了七八个药罐,整整齐齐一排摆在廊下。 屋子里的唯一一张桌子上,摆满了从西市购得的草药。 楚衡就这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 两天里,光是给裴小郎的食谱就换了几次。 从一开始最寻常不过的食物,到后来专门烧制的猪脊骨、乌雄鸡等物。食谱一天换三个的从楚衡手里送出去。 只要空闲,靖远侯必往青云院走,哪怕只是站在窗外张望两眼,他也一定会过来看一看。有时撞上袁氏亲自过来询问进程,靖远侯就会咳嗽两身,转而去找他的几个妾室通房。 到了黄昏,陆庭从庆王府归,就会把楚衡从屋子里拉出来一道用膳。等入夜后,再陪着在满满都是药香中的屋子里制药。 到第三日,楚衡终于拿出了一盒药。 “裴小郎,昨夜睡得可好一些?”楚衡往床榻边一坐,伸手示意裴小郎君递上手腕。 显然一夜好梦的裴小郎脸色比三天前好了不少,见他坐下号脉,当即递上手腕:“这几日睡得一向踏实。腿也不疼了,身上的褥疮也不痛了。” “都不疼了就好。”楚衡看了看他说话时能瞧见的舌苔,又号完脉,转头叫身边袁氏派来的几个庶仆帮着给裴小郎翻个身。 经过几天的清理创口,裴小郎身上的褥疮的确没有再继续溃烂下去。楚衡弯腰,伸手在他的身下一寸一寸按下过去,嘴里对着身边的庶仆继续道:“后面还是跟之前一样,每日三次涂药,及时清理创口,床单等物要每日替换。” 几个庶仆都是得了袁氏嘱咐的,当下点头应声。 楚衡这时才将手里的药盒递给照顾裴小郎的女婢:“这是点骨丹,每日三次,每次一颗,一盒用完,裴小郎的腿骨就该好全了。” 第31节 女婢面上一喜,接过药盒就要跪下给楚衡磕头。 楚衡往边上退了一步,续道:“只是切莫忘了,每日得扶着他起来走上两步。不然就是腿骨长好了,也要成个不会走路的废人。” 复健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如果跪在了复健上,因为怕吃苦,怕疼就不去强制自己在承受范围内运动,裴小郎的那双腿就是个长好了,也是废的。 他能做的,只是按照病情给制药,教庶仆正确照顾病患的方法,还做不到代替病人去走路这个环节。 女婢感恩戴德地捧着药盒叩首,裴小郎也激动地眼眶泛红。 楚衡摸了摸鼻尖,从厢房出去,正巧撞见靖远侯背着手往这边过来。 “侯爷。”楚衡把手一拱,见过礼。 “药做出来了?”见楚衡在厢房,靖远侯蹙了蹙眉头。 “已经给裴小郎了,只要按时服用,照着交代下去的方法照顾。不出两个月,裴小郎应当就能下床。” 楚衡这么说着,想回青云院好好休息休息,可靖远侯站在门口,他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他看了看靖远侯,后者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 “这是怎么了?” 袁氏出现的及时,见楚衡站在厢房外,自家侯爷不说话也不动地站在面前,当下出声打破僵持。 “快回去睡会吧。”袁氏看着楚衡,微微拧眉,“眼底都黑了,还不快回去睡会儿。” 楚衡欣然告退,等转了个弯,彻底躲开了靖远侯的视线,这才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往青云院走。 而在他身后,靖远侯夫妇二人,却站在厢房外两相生厌。 “侯爷何必这么盯着他,左右不过是个乡野大夫。即便他兄长招惹了侯爷,那也是他兄长的过错,侯爷何苦盯着他,想着揪出他的毛病来。” 袁氏的声音一贯冷冷清清。她与靖远侯陆战成亲多年,素来都是桥归桥路归路,从不管着他纳妾,甚至还主动送上那些甘愿委身做妾的小娘子。生下长子后,更是只管当着这个侯府的夫人。 陆战对妻子并无多少感情,始终抱着敬畏,闻言虽有些不喜,却还是退让了两步。 “人都叫你放出去了,我还能说什么……” “侯爷也不想想,自己明知故犯了多少回,如今虽说手里没了兵权,可侯爷就不担心被人盯着削了爵位吗!” 比起靖远侯夫妻俩谈及朝堂之事,楚衡回了青云院后做的头件事,就是结结实实躺着睡上一脚。 这一睡,就睡过了晚膳,一直睡到了第二天天明。 楚衡从床榻上坐起身,敞开的中衣直接往肩头滑落,露出大半胸膛。 他皱着眉头拢了拢中衣往桌案边上走,铜镜里找出半边身子,正好照见上头清晰可见的吻痕。 “姓陆的……半夜又偷袭……” 楚衡确定前几夜一直不曾和陆庭再发生过什么,之前身上的痕迹在摸了药后,早就退的一干二净,这回身上的痕迹不用想就知道,一定是昨晚某个家伙半夜爬床偷吃来了。 正想着,门被人敲响,楚衡应了两声,穿好中衣,确保胸口上的痕迹不会被人看见,这才去开门。 门外,陆庭捧着脸盆,堵住大半的光影。 楚衡脸一黑,反手就要关上门,然而厚实的门页被一条腿挡住,趁着院子里目瞪口呆的下人们还没反应过来。陆庭侧身挤进房间,然后“砰”一下,用后背关上了门。 楚衡冷笑:“昨晚没吃饱?” 陆庭的一双眼眸里,眼神深沉,如同挥散不去的两团浓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听到楚衡的冷嘲,放下铜盆,老实道:“没吃饱。” 楚衡:“……” 眼看着这个只差左脸写“饥”,右脸写“渴”的男人就要动手给自己洗脸,楚衡吓得后退了两步,抬头见他执意站在那儿不肯走,没办法只好叹了口气,招了招手:“过来。” 陆庭眼神一亮,听话地走到楚衡身前。 他俩的年纪差了有五六岁,身高上的差距也十分好看,每每站得近说话时,总得一人低头,一人抬头。 楚衡对这个身高差一直略有不满。这具身体太瘦弱,大概是从小营养就没有跟上的关系,即便楚衡穿越后再怎么靠着离经心法调理,身高也就定格在了一米七出头。 反观陆庭…… 楚衡眯了眯眼,有些不满地看着明显比自己高了不止一个脑袋的陆庭,伸手一把勾过对方的脖子,张嘴要在他的下巴上。 陆庭被咬得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搂住楚衡的腰,将人结结实实吻住。 唇舌互相的侵略带来偶尔几声情不自禁的低吟,陆庭的手眼见着又在往下走,楚衡当即回过神来一把抓住已经摸到屁股上的大掌,咬了口他的舌头:“这事放到晚上再做。” 他说话时凤眼圆瞪,明显被挑起的欲望湿润了他漂亮的眼睛。陆庭深呼吸,又用劲把人往怀里搓揉,好一会儿才恢复呼吸。 楚衡把人推开,到铜镜前打理头发。陆庭寸步不离地跟着,试图去帮他梳头。 好在门外传来声音,才让楚衡避免了要被陆庭折腾一脑袋的遭遇。 “出了何事?” 推开大半个身子挡住门的陆庭,楚痕从屋内走出,门外袁氏的女婢福了福身。 “楚郎君,宫里来人了,说是请郎君进宫面圣。” 大延如今在位的皇帝是个奇人。 大延开国至今才传至第三代。如今的明德帝名赵玄,不过三十而立,虽是男儿身,却长得细眉星目,稍作打扮,便能作出一副女儿家的姿态。自登基后,更是放纵朝堂,并不太打理朝政,如果不是外有庆王,内有国丈及诸位大臣,只怕大延早就败在了他的手里。 听闻明德帝要见他,楚衡有些吃惊。 乖乖,他都准备再留几天,确定裴小郎没有其他情况后就回别云山庄了,这会儿怎么的又跳出来一个明德帝。 比起吃惊的楚衡,陆庭显得更镇定一些。他将人护在身后,低头询问:“娘子怎么说?” 女婢是袁氏的人,既然是由她过来传消息,袁氏自然清楚其中的事情。 果然,女婢将身子一福,压低声音道:“是侯爷。”她抬眼看了看被挡在后面的楚衡,“侯爷拿走了裴小郎的几颗药,送到了宫里。天子近日正在找能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的神医,这回只怕是听了侯爷的话,想见一见楚郎君。现如今,宫里来的公公还在前头等着呢。” 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能长生不老的丹药。 古时道士们炼制丹药,用的都是些能吃死人的东西,长生还没研究出来,就先把人给吃死了。 楚衡自问不是纯阳宫的道长,万花谷也从来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丹的药方,靖远侯把他推给明德帝,根本就是挖了个深坑给他跳。 楚衡忍不住深呼吸,脸上挂起笑容,手里却狠狠地掐住陆庭的后腰:“劳烦这位姐姐了,我这就过去。” 女婢看了看楚衡,又看了看陆庭,这才躬身告退。 楚衡转身,抓过衣裳飞快地整理好仪容仪表,横了一眼寸步不离的陆庭,迈开腿就往前面走。 公公模样的中年男子果真候在中堂,与楚衡一碰面,当即上下嘴皮一搭,夸了两句,而后带着人就出了靖远侯府。 第33章 【叁贰】催长生 从靖远侯府出来的马车,雕轮绣帷,比寻常车驾都要显得奢华一些。 车上有一青年掀开遮住车窗的竹帘,眺望四周,只见着马车行进的方向,距离皇宫所在越来越远,人声却越走越鼎沸。 直至西市坊门前,一直静观不动的青年这才开口询问:“公公,为何来西市?” 一直步行在侧的常公公笑着拱了拱手,傅粉的脸上一说话就能抖下三斤粉来:“小郎君,陛下这会儿就在西市微服私访呢。” 鬼才信是微服私访。 楚衡面上带笑,放下帘子,背过人忍不住啧了声。 就原著中对明德帝的描述,那就是个荒淫无道的昏君。文作不出锦绣文章,武不能上马征战,当年之所以能从庆王和元王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靠的还是皇后丘氏的母家。 楚衡还记得,在书中,明德帝虽还坐在龙椅之上,深受朝臣拥戴,身为先帝最宠爱之子的元王却早已有了弑兄的打算。 这样的人,在西市微服私访,访的兴许是那位胡姬的闺房。 马车一直往西市里走,到最后果真停在了一处飘着酒香的酒肆前。 候在门外的便服千牛卫走了过来,拦在车子一侧,彬彬有礼道:“还请楚郎君下车。” 他的话音落后,由着被风吹开的帘子望进去,青年斜倚坐榻,半张脸隐在暗处,而显露的那另半张脸,清俊秀丽,千牛卫愣怔地凝望着,好一会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常公公似是没瞧见千牛卫的失态,站在马车一侧,笑容可掬。千牛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车帘掀开,青年轻轻落脚站在了马车之外。 “有劳了。” 只简单三个字,千牛卫看着走下马车的青年,呆呆地侧过身,让开了酒肆的门。 楚衡才从马车出来,就发觉面前的酒肆分明就是江苑。 想起神神秘秘的江羌,还有那个白头老翁,楚衡微微蹙眉,而后迈步走进酒肆。 阿苏娜正在招待堂内酒客,瞧见楚衡进来还愣了愣,正要迎身上前,常公公却快走一步把人挡住,而后引领楚衡往酒肆二楼走。 楚衡冲着阿苏娜点了点头,放缓脚步,踏着咯吱作响的阶梯上了二楼。 江苑二楼有上房,专用于一些身份贵重的客人。 楚衡一上二楼,便有常公公在旁引路,直接去了最大的一间屋子。 当楚衡被带到屋子里,他惊讶地发觉这里头宽敞的竟能摆宴开席,一位细眉星目,面若桃李的男子正坐在其间。身上的衣袍似乎熏了不常闻见的香料,混合着屋内的酒香,别有滋味。 想来,这人就是,明德帝了。 楚三郎当年殿试时,根本不敢抬头去看龙椅上的天子,因而楚衡也始终在脑海中找不到明德帝的长相。 是以,初见明德帝这副容貌,他心底难免有些惊诧。 楚衡忍下心里的惊诧,垂下眼帘,恭敬地向那人行礼:“草民楚衡,拜见陛下。” 那人原本正低头在喝一侧女郎手中的酒水,听见声音抬眼一看,顿时双眼一亮,指了指脚边的垫子当即就道:“来,来这坐。” 明德帝素来爱美人,他虽子嗣单薄,至今不过四女一子,却挡不住收纳各色美人的哀嚎。后宫之中,三五嫔妃和住一宫的情况,比比皆是。若不是畏惧国丈,皇后的宫中只怕也要住上几个嫔妃。 不过,明德帝不好男色,只是见着容貌出彩的总忍不住想要亲近一番。 楚衡不动,直到作陪在明德帝身侧的女子微微颔首,方才往前坐下。 明德帝的位置在最尊处,身侧只作陪了一名胡女,那双岫玉般的双眸,不是江羌又会是谁。 楚衡并不意外江羌回燕都,只是瞧见她陪在明德帝身侧的模样,心底难免有些诧异。明德帝似乎十分满意她的服侍,几次伸手去抚她的肩头,都被江羌消无声息地闪躲开,酒水却是满了一杯又一杯。 大概是见了楚衡,兴趣有了转移,明德帝在喝完江羌递来的又一杯酒后,忽然笑着开了口。 第32节 “听靖远侯说,你懂医?” 楚衡伸出手,施了一礼:“落第后回乡偶遇游医,兴趣所致,学了皮毛,只略懂一二。” 他的双手如白瓷般细润,如玉凝脂,不像常年行医问药的大夫,一双手被药汁浸染的微微发黄。 明德帝往他的手上看了几眼,有些失望地扭过脸:“这么说,你也不会做什么长生不老丹了。” “陛下,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长生不老丹。”楚衡看着明德帝摆弄酒杯,不以为然的模样,缓缓道,“佛道说长生,是因修行善缘,广行善事使之心中无郁结,心无郁结自然少了病痛,如此方能康体强魄,延年益寿。” “你倒是读过书的样子,身上可有功名?”明德帝不改傲慢,凑到江羌身边叼住她手中酒杯,仰头便将酒水喝进嘴里。 “草民曾入殿试,只可惜殿前失仪,幸得陛下开恩,方才留下一条命回乡学医。” 身居高位者总是爱听奉承之语,明德帝闻言又有了兴致,扭头看向楚衡:“竟还有这回事?你是哪年入的殿试?” “太和五年。” 楚衡说到此处,停了下来。明德帝看着他想了想,面上浮出不解,想来早已把太和五年殿试上那个当众出丑的少年忘在了脑后。 “算了,朕也想不起来这事。”明德帝一挥手,“靖远侯昨日送了几颗点骨丹进宫,听闻是你所制丹药。之前朕还听说,朕有位堂侄与人比武,摔下马背后差点断气,是服了你做的聚魂丹这才保住一命。靖远侯同朕说,拿你手上的几个药方子,说不定日后能派上大用场。朕也觉得,单凭你手上的这两种药,的确能让靖远侯把你举荐给朕。可朕想着,你既能做出这些丹药,想必长生不老丹也是不在话下的。” 明德帝说到此处,神情莫名变得兴奋起来,挥舞着手,一不留神就甩在了江羌的肩膀上。 “只要你能做出长生不老丹,朕就赏你官爵,令你子孙后代,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 楚衡看了眼微微蹙眉的江羌,面容稍豫。 靖远侯这个坑挖得有些深。陆庭手里的聚魂丹,裴小郎君的点骨丹,再加上从楚雍手里抢来的丹药,他直接呈送到明德帝面前,为的只怕是想要奉承一二。却没想到,明德帝竟举一反三,想到了长生不老。 靖远侯不会不知道,万一出事举荐人必然也会连带受罚,而天子一怒,轻则棍杖,重则生死,实际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 他深呼吸,想起别云山庄那些家人,再想起才刚决定试着相处看看的男人,沉吟不语。 明德帝眼中的狂热丝毫不减,不见楚衡回答,也好不催促,揽过江羌的肩头,凑着一起喝完一杯酒。 “长生不老丹虽没。”楚衡徐徐说道,“但草民手中有一药方。此药可延年益寿,健身强体。” 明德帝听了“延年益寿”四个字,虽有些兴致缺缺,可也左右无事,随口便道:“那就呈上来吧。” 楚衡把手一拱:“陛下,请准许草民为陛下号脉。” 明德帝尽管昏庸了些,却并非蠢钝如猪,当下心如电转,刹那间明白楚衡的意思。 寻常大夫一说延年益寿,就把药材一股脑制成药剂,鲜少提起号脉二字。而人之体魄,各不相同,有些药材有人可用,有人入口却能送命。 楚衡的神情不似作伪,明德帝当即就要伸手。常公公侍立在旁,见此情景赶忙咳嗽两声,似有阻拦之意。 明德帝却分明不把身边的这个老伙计看在眼里,伸手就往楚衡面前一放:“来,给朕看看,若是这药有用,朕赏你良田万顷,美女三千!” 楚衡不语,只仔细为明德帝号脉。 明德帝的脉象,轻取不应,重按始得。这是沉脉。 是脾肾不好。 见楚衡号完脉,明德帝命常公公呈上文房四宝,铺纸研墨,伺候他写下药方。 常公公面带三分笑意,眉头眼角的皱纹加着敷面的粉末:“小郎君,这药方可得当心着写。” 楚衡心头一跳,面上却仍是恭敬万分,提笔略一沉吟,当即写下药方。 “九香虫,车前子,陈皮,白术,杜仲……这些不都是补肾健脾的药物?”常公公侍奉在明德帝身边已有二十余年,对药理虽一知半解,可也认得一二,见楚衡提笔写下的草药名,不由拔高了声音。 楚衡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停下笔。 “医书中曾写,肾为先天之本,脾为后天之本,肾脾强盛,自然可长寿延年。陛下若是不放心,可先将这药方找一和陛下身体状况相同之人服用月余,若有成效再有陛下服用即可。” 他说到这里,似有几分尴尬,压低声音道:“只是除了服用此药,还需陛下适度房事,若是纵欲过度,肾则亏,继而损寿命。令可取杜仲、虫草、枸杞等物制成药茶常饮,如此效果更能事半功倍。” 明德帝得了药方,便不再留意楚衡,手中拿着药方爱不释手,就连江羌递来的酒水也视若无物。 楚衡出了屋子,恰逢白头老翁拾级而上,拖着跛足走到了隔壁的一间屋子前。半开的房门里,伸出一只手,而后出来一人扶住了老翁。 那人关门时,似乎注意到他,竟还看着他微微颔首。 出了江苑,常公公便不再相送,门口的千牛卫好意上前询问楚衡是否需要叫辆马车过来,却听得一声“吁”,漆黑的高头大马已停在了不远处。 马背上的陆庭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盯着和楚衡的肩膀只有一拳距离的千牛卫。 那千牛卫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陆庭的马就往前走近两步,直挺挺地站在了楚衡的面前。 早已熟悉气味的疾幽一低头,张嘴就要去咬楚衡的头发。 后者抬手挡开马嘴,不客气道:“来接我?” 陆庭点头,虽不发一言,却已经翻身下马,直接伸手拉过楚衡的手腕,把人送上马背。 疾幽前后踱了两步,冲着千牛卫打了个响鼻,任由陆庭牵着调了个方向,不紧不慢往西市外走。 “你答应给陛下做长生不老丹?” “你爹坑我至此,我实在不想和你说话。” “他是他,我是我,我不坑你。” “嗯,你敢坑我,我就扎针让你不举。” “晚上……” “没得晚上了!吃素吧你!” 黑马混进人群,声音渐渐从门前远去。 临窗而靠的男子弯了弯唇角,耳畔传来隔壁屋中昏君兴致高昂的说话声,如鹰的眼中划过狠戾,直至那二人一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反手将窗关上。 第34章 【叁叁】临别意 楚衡只素了陆庭一晚上。到第二天入夜,若有若无的一番撩拨,到底让他心底一软,半推半就地互相睡了一晚。 至此之后,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夜夜,陆庭都会出现在楚衡的屋子里。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一张床上一块躺一晚,第二天的陆庭也必然是精神奕奕地出门。 次数一多,五味虽还没发现什么,陆庭房里伺候的那几个下人看向楚衡的时候,眼神里却都多了几分恭敬。 卯时,青云院里传来了洒扫的声音。扫帚刷刷扫过院中落叶,声音一下一下地传进一侧房门紧闭的屋子里。 楚衡皱了皱眉头,缓缓睁开眼,习惯性地一扭头,直接撞进了身侧温热的怀抱里。 男人还睡得很熟,一只手臂横在楚衡的脑后,另一只手强势地搂着他的腰,即便是在睡梦中,似乎也始终保持着这个姿势。 楚衡眯起眼,看着身侧的男人长发凌乱,和自己的纠缠在一处。胡人血脉带来的深刻五官,即便在睡梦中也透出一股威严来。那双深蓝的眼眸紧紧闭着,但楚衡知道,一旦睁开,这双眼睛简直能把他迷得昏头转向。 谁能想得到这样的男人,在房事上的会这么热衷,并且……狂热。 在床上做的多了,楚衡就开始庆幸自己已经把这具身体调理的差不多了,不然非得被这个男人干死在床上。 他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伸手就要把陆庭环在他腰上的手臂拿开。但是才握上手腕,陆庭就睁开了眼睛。 深蓝的眼睛,凝视着楚衡,他没来由心头一跳,被人趁机一把握住腰肢,翻身压住。 “卯时了!” 怕叫门外听见动静,楚衡吓了一跳,赶紧压低声音喊了一声。 “今日不练武。”陆庭忽的一笑,低头吻了吻楚衡的耳垂,舌尖拂过耳垂上那颗小巧的黑痣,随即身下的人情不自禁打了个颤。 谁问你要不要练武了! 楚衡瞪眼,可从力气来看,自己根本不是陆庭的对手,而且……身下昂首起立,紧紧相贴的部分,可不仅仅只是男人起床的生理反应这么简单。 到这会儿,他也没那个力气去抓伸进中衣里揉捏的那只贼手,只好咬牙低声催促道:“快一些……” 这一折腾,便又是半个时辰。 青云院的下人们对自家郎君,动辄大清早从楚衡屋子里出来的举动,已经见怪不怪。五味捧着水盆,疑惑地看着再次穿着中衣就走出来的陆庭,忍不住问:“郎君今早又来让三郎扎针吗?” 浑身是汗站在桌边喝水的楚衡,闻声一口水喷了出来。 经过的陆庭低头看了看矮萝卜般的小童,伸手摸了把他的脑袋,随口胡诌道:“嗯,最近腰酸。” “啊?”五味惊讶地看着陆庭,视线落到他的腰上,“难道是郎君练武的时候扭到了吗?” 陆庭似乎想要回应,突然转身,猛一抬手,接住了从屋子里丢出来的茶盏。 面红耳赤的青年站在桌旁,染上红晕的脸艳若桃李,咬牙切齿:“给你扎两针,你就不腰酸了!” 楚衡到燕都时,已过十月,如今待着待着,时间竟已匆匆到了十二月。 燕都的冬,总会下雪。 白天黑夜的冷,激得楚衡说话都要咬着舌头。因而,每每被北风吹到,他都分外想念山庄的那处温汤泉,恨不得明德帝早点试验完他的药方,早点让他麻溜滚回山庄暖暖身子。 大概是日子差不多了,楚衡终于又见到了常公公。 裹上冬衣的常公公显得比之前滚圆了一些,老脸上却依旧傅着厚厚的惨白的粉,一笑扑簌簌往下掉。 “小郎君大喜。” 楚衡回礼:“还请问公公,喜从何来?” 常公公笑:“自然是小郎君的那个药方起了效。陛下龙心大悦,特地命老奴来给小郎君送谢礼。”他说着拍拍手,自有小太监模样的少年费力地抬着一口大箱子上前来。 箱子打开,是闪瞎人眼的金子。 楚衡眼皮一跳,果断听见了五味吞口水的声音。 常公公又道:“陛下得了小郎君的方子后,特地命人找了几个老臣试药。不过一个月,便有老东西白发转黑,生龙活虎起来。” 得知明德帝找来试药的人竟然是朝臣,楚衡心下惊愕,面上作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双手一拱,收了这箱金子,转手又给常公公递了瓶药丸。 常公公自是笑纳,随后便带着小太监们回了宫。靖远侯听闻了那一箱金子的事,几度想进青云院,却被早有防备的陆庭的人挡在了外头。袁氏却在此时走到院子前,与靖远侯擦肩而过时,眉眼冷淡,施施然进了院门。 “娘子。”楚衡正与五味数着金子,听到院子里下人的问安声,忙起身去迎。 袁氏并不进屋,只看了眼屋子里金灿灿的那一箱,对着楚衡问道:“临近年关,三郎不如留在燕都过年?” 青云院在陆庭的掌控下,如铜墙铁壁一般,无人能向外传递任何消息。袁氏和靖远侯自然不知,楚衡与陆庭的关系,只当是救命之恩涌泉相报,继而成了至交好友。 楚衡在靖远侯府一住就是一个月,陆庭为了他只在白天回庆王府,与赵笃清一道做事。黄昏后必回青云院,入夜后也一定是秉烛而谈。 袁氏因此才会挽留楚衡在燕都过年。 倘若被她知道他俩现如今的关系……楚衡摸了摸鼻尖,笑着摆手:“事已办妥,楚某也该回乡。” 第33节 袁氏再三挽留,楚衡都不愿留下。不得已只好等陆庭从庆王府回来,袁氏将这事直接丢给了从一开始就想把人留着过年,却非要做娘的帮忙开口的儿子。 “所以,你想留我过年?” 屋子里亮着烛火,屏风后,青年正在宽衣。陆庭一双眼,紧紧盯着屏风,遗憾地只能隐约看到模糊不清的身影。 “这时候回山庄,就得在船上过年。” “我还没试过在船上过年,之前听船工说,似乎挺有意思的。” “燕都的年更有意思。” 楚衡绕过屏风,挑眉看了看陆庭:“鼓声一响,整个燕都就要闭坊,又何来的有意思?” “有灯会。” “允城和扬州也有。”大概有。 “有集市。” “也有。” “有我。” “……” 这个真没有。 楚衡哭笑不得地揉了揉额角。 “陆成檀。”他放下手,忽的喊道。 陆庭蓦地绷直了身体。 这是楚衡第一次喊他的字。往常他总是一口一个陆大人,偶尔会喊陆庭,即便是身陷情海,抵死交缠的时候,逼急了还会骂两声“姓陆的”,可“成檀”这个字,始终没听他说出口过。 “陆成檀。我会回山庄。”楚衡道,“那里是我家,那些佃户都是我的家人,我不可能不顾他们。” “可以派人……” “那不一样。”楚衡摇头,“我是山庄的主人,但凡有什么事,我就是他们的天,做着他们的主。” “那我呢?” 是啊,那陆庭呢? 楚衡沉默。 他对这个男人的感情还没有深到放不开手,但好不容易有个合心意的,哪怕是主角,他也忍了,早想着慢慢培养感情。 可这个男人的世界也不在燕都,而在远离燕都的那座归雁城,在归雁城外的战场上。 他们之间,即便没有别人插足,也注定隔着千山万水。 “我会给你写信。” 等不及楚衡的回答,陆庭几步上前,猛地将人抱进怀里,眼神幽深,“我会经常给你写信,你要回信。我会争取经常去看你,我会……” “还会什么?”楚衡笑着,一把抓住已经抵在自己小腹上的家伙,听到陆庭的闷哼,笑着眯起了眼。 “我还会一辈子把你放在心里,每天都想着你。” 和楚衡对这份感情的犹豫不同,陆庭很早就想明白了一切。 子嗣对他而言,并不是必须存在的。 他喜欢那个站在廊下说话时,自信中带着小小轻蔑的黑发青年,喜欢他认真切磨草药时专注的脸庞,喜欢他说话的时候带点江南味道的口音,喜欢他狠心时毫不犹豫的模样。 更喜欢他心甘情愿雌伏身下时,喘息的神情,和拥吻着时眼帘微垂的样子。 不常说情话的男人,一旦爆发起来,还是蛮猛烈的。 楚衡有些惊讶,随即看见男人一本正经的脸上,两侧耳朵已经通红,当即笑得差点站不住。直到被人一把抱起压倒床上,这才仰起脖子强忍住笑。 “我会给你回信,也会等你来看我。然后,”他忽地挑眉一笑,伸手揽住陆庭的脖子,撑起上身,主动吻上男人的唇,“然后,等你来干我。” 有的话不能说,一说就好想烧着了引线的爆竹,“砰”的一下,炸得世界都亮了。 桌上的烛台被陆庭隔空打灭,床侧的帘子“簌”的落下。 楚衡仰面躺在床上,借着月光,看向身上脱下中衣的男人,眯起眼,忍不住想,其实这一遭穿书,倒也没亏。 起码,让他遇上了一个很棒的男人。 一个或许,能让他日后爱上,并且戒不掉的男人。 第35章 【叁肆】上险 从燕都回扬州,楚衡决定还是和来时一样,先到江城,再改水路,坐船回扬州。 在江城请的车把式之前已经送楚雍回去了,楚衡要坐车,便需得另外在燕都租赁。哪知,到了出门那日,却是庆王府的马车奉命在靖远侯府外等候。 陆庭也和赵笃清告假,牵来疾幽,打定主意要护送他一路,直到上船。 袁氏得知庆王府的动作,只垂眸品茗并不在意。倒是靖远侯,听说这事后,冷哼了一声:“难道侯府没有马车么,庆王府还真是什么都要搀和!” 侯府管事尴尬地连连应声,却是不好说,府里的马车昨夜得了侯爷自己下的令,今日楚郎君远行,一辆都不许动。 出燕都城门时,梁辛安骑着马追了上来。 在燕都这些日子,楚衡同梁辛安有了一番来往,心知这一位如今是赵笃清心头上的珍宝,见他骑马来送,便知里头有赵笃清的意思在。 “世子方才想起,之前扬州地动,欠了三郎大笔粮款。如今户部吃紧,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银钱来,这是世子从自己的私库中拨出的,暂且先还三郎一部分。”梁辛安递上一袋沉甸甸的包袱,“如今户部有些吃紧,兵部的军备粮草也有拖欠,世子和庆王为了归雁城的将士们,几乎把自己的私库都搬空了,这些已经是此番世子回燕都后,新得的部分赏赐,余下那些……还得送回归雁城去买粮草,实在是拿不出更多了。” 楚衡如今车上装了明德帝赏赐的那一箱金子,对于赵笃清当时欠下的银钱,并不着急。听闻归雁城的情况,他更是伸不出收去接梁辛安手里的这袋东西。 “米粮是世子为扬州百姓所欠,这笔钱等日后朝廷给了世子,世子再还于我也无事。归雁城若是缺粮缺钱,这些多少可以填上部分花费。” 楚衡说着,见梁辛安张嘴想要说话,忙抢先一步,“再者,那日欠条上写的,担保人可是陆大人。世子若是还不出钱,陆大人可以代为归还。反正我这里,也不止一张欠条了。” 马车再度往前走。车轮滚动时,楚衡忽的听到车帘外,陆庭一本正经地喊住梁辛安。 “我很穷。” “……” “还烦请世子跟陛下多讨点赏,欠的钱让他自己还。” “……” “我很穷,还没娶媳妇。” “……” 庆王府的车把式,赶的一手好车。一路上十分平稳,夜里在中途一家邸店中落脚。五味和邵阿牛吃饱喝足后,很快就在屋子里睡得四仰八叉,大小呼噜你起我落。 就住在隔壁的楚衡揉了揉眉头,借着烛火,摊开了手里的书。 一刻钟后,窗子被人抬起,已经爬惯了窗户的陆大人果不其然从外头爬了进来。 楚衡看看根本还没上闩的房门,再看看捡了凳子就坐在身边的陆庭,问:“不走门?” “不走门。”陆庭也顺着他视线看过去,那门的确还没上闩,“这家邸店开关门动静太大。”他顿了顿,“五味会醒。” 你倒是知道! 楚衡丢开书,直接道:“做?” 他原以为明日就能到江城,如果凑巧正好可以找到回扬州的船直接走人,因此陆庭十有八九会在今晚爬床,但意外的是,他话音刚落,陆庭竟然摇头了。 “不做?”楚衡一愣。 陆庭起身,一把把人抱起,一道躺在床上。两个人面对面看着,没有其他任何动作。 “不做,就这么让我抱一晚。” 楚衡一时无言,然而腰上的手臂微微收紧,直到将人整个拢进怀里,这才听到耳侧一声叹息。 他忍不住伸手揉了揉自己发红的耳垂,靠着陆庭的肩头,闭眼数羊。 两具身体靠的很近,彼此的心跳也都清晰可闻。 一声一声,比催眠的曲乐更能令人缓缓入睡。 第二日的行程依旧十分顺利。 车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并不多,陆续有几个商队经过。停车休整时,邵阿牛下车向商队询问,得知江城码头上确有一艘船,正准备晌午后出发去扬州。 等到了江城码头,楚衡很快就找到了那艘说要去扬州的商船。恰好是之前送楚衡来江城的那一艘,船老大殷勤地将他迎上船。 船工们正在做开船的准备,楚衡从舱房出来,意外发觉陆庭仍旧骑着疾幽,留在码头上。 楚衡盯着他看了会儿,扭头道:“五味,取包里的那支笛子来。” 陆庭一直留在码头上,目送楚衡上了船,身影消失在甲板上。可船未开动,他便也跟着没有动。 疾幽习惯了听从指令,这会儿嘴里嚼着楚衡临走前特地做的麦芽糖,跟着主人当望夫石。 收起登船跳板,船工在甲板上扯开嗓子吼:“开船啦!” 船帆张开,呼啦啦被风吹响。疾幽像是不喜欢船帆鼓动的声音,冲着缓缓开动的商船喷了几下响鼻。 陆庭俯下身子,拍了拍马脖子,准备调转马头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北风猎猎,江水滔滔,从船上忽有笛声,悠扬入耳。 明明船头看不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可陆庭就是知道,这悠悠远远的笛声来自那个青年,来自他赠予的那支白玉长笛。 疾幽不动了,舌头舔了舔马嘴,扭头向陆庭讨要麦芽糖。 从笛声中抽离出来的陆庭低头拍了拍马脖子,低声道:“就那两包,吃完就没了。省着点。” 商船上除了楚衡,还载了另外几名顺路的男子。听船老大说,是经商的胡人,出钱拜托商船送一程。 楚衡并不在意,吃过船工送来的吃食后,转头便躺在舱房的小榻上闭眼小憩。 舱房外,能听见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有些沉。 还有他听不懂的说话声,似乎是胡语。 楚衡翻了个身,很快就在叽里咕噜听不懂的胡语中睡去。 第34节 这船一坐,就是半个月。 外头的北风太大,吹得楚衡连舱房的窗子都不敢打开。只开一条缝,冷风灌进舱房,就能让他冷上一整天。 这日,他难得开次窗,却是因为几个月前,他送给陆庭的那只机甲鸟飞到了窗外。 彼时,已近黄昏,舱房外能听到急促凌乱的脚步。五味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瞧见楚衡盘腿坐在床上,怀里躺着只古怪的木头鸟,手里头却拎着一枚做工粗糙的流苏结。 “听说是位胡人客商病了,底下的几个随扈忙着照顾客商,所以动静大了些。”五味盘腿在榻前坐下,见楚衡一直拎着流苏结,问,“三郎,这是哪儿来的,瞧着做工不大好,是要挂在笛子上吗?” “先不挂。”楚衡摇头。 就这做工,不用猜也知道,肯定出自陆庭那双拿惯了刀剑的手。虽然不怎么精致吧,但是稍微收拾收拾,串上玉,当腰饰还是不错的。 楚衡想着,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舱房的门这时候忽的被人敲响。 五味起身开门,门外几个精壮的男子突然挤了进来。 舱房并不大,一时间挤进四五个壮汉,顿时显得空间拥挤起来。楚衡随手把流苏结塞到腰侧,问道:“几位有何贵干?” 那几人面面相觑,似乎没料到这屋里做主的竟会是个面庞白净,看着弱不禁风的青年。良久,出来一人,有些生疏地抱拳施礼,直言家中主子突然得了急症,船上又不大夫,听船老大说这屋住的旅客会看诊,便冒昧前来相请。 楚衡将这几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心下有些迟疑。 刚开船时,听船老大提起船上另一拨人,只当是普通胡商,可寻常胡商带在身边的随扈,怎么会各个身强力壮,一副武人体魄? 这几人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就这么挤在舱房内一动也不动。 楚衡无奈,只好叮嘱五味留在房中。自己拿上随身的家伙,跟着人去了不远处的另一间舱房。 舱房内意外地烧着炭火,窗子开了一条缝,倒不至于叫人在里头呆久了被炭火熏到。那几个壮汉进门后,像是怕惊扰了里头的主子,不多会儿又一个接一个地出去了,只把楚衡留在里头。 楚衡往床侧走,低头看清床上那人的长相后,蓦地握紧了手里的药枕。 是之前在江苑见过的,那个大钺氏男人。 楚衡敛去面上惊愕,眼角瞥见舱房外一动不动守着的几个壮汉,顺势坐下,将男人的手放置于药枕上,为其诊脉。 床上的人陷入昏睡,面色发白,说不出话。楚衡号完脉,扭头向唯一留在屋内的一个随扈询问情况。那随扈据实回答,面上的担忧不像作假。 “你说你家主子之前身体疼痛难忍,不时呕吐,因为实在冷得不行,这才在舱内点了炭火?” 随扈忙不迭点头。 楚衡沉吟:“是伤寒。” 伤寒搁在现代,那就是感冒发烧。但古代,即便是书里的世界,伤害还是能折腾死人的。 “虽未发热,但身感恶寒,体痛,呕逆。再看脉象,阴阳俱紧,是伤寒无疑。” 他找来纸笔,写下药方:“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甘草二两,生姜三两,大枣十二枚。”药方递给随扈,“今夜商船要中途停靠,到时赶紧去抓药。” 楚衡说着就要走人,随扈作势拦了两下,正要说话,听得床上的男人突然闷哼,一伙人忙挤进舱房,再顾不上别人。 楚衡趁机离开,回到自己那屋,抓过床头的机甲鸟,对着五味便道:“取纸笔来!” 一刻钟后,楚衡停下笔,将疾书的信卷好塞入鸟腹,开窗将其放飞。 而后,面对聚在舱内的五味和邵阿牛,楚衡拧起了眉头。 “还有半个月,商船方能到扬州。今夜停靠码头时,趁着船工补给,我们下船改走官道。” “郎君可是发现了不妥?” 邵阿牛比五味见识多些,见楚衡如此吩咐,当即想到船上偶尔遇见形容古怪的另一拨人。 “那些人……怕是有很大的不妥。” 但好在,如今是在船上,那个男人又伤寒缠身,他的那些随扈应当不会在船上动什么手脚。 不管好人坏人,这一行人的身份都十分可疑,楚衡不敢有任何的松懈,已然传信回燕都,只盼着给陆庭提一个醒。 而后,他再中途下船改走官道,必然能避开这堆麻烦。 入夜,商船靠岸休整。楚衡见那随扈果然下了跳板去抓药,当即准备带着五味和邵阿牛也下船去。 只是没想到,他一个转身,忽的被人一计猛击,砸中后颈,眼前的世界当即一下,连星光都消失了。 第36章 【叁伍】入山寺 楚衡是在一个逼仄黑暗的空间里,被外界大力的颠簸给震醒的。 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小的连手也抬不起来。 脚边有一团东西,辨认不出是何物,却发出阵阵叫人作呕的恶臭。 楚衡咬牙,试图伸手去敲打周围,却只传来闷闷的响声,找不到哪里是出口。 突然又一阵颠簸,楚衡屏息,终于听到了外界的说话声。 “停下,进出城都需要检查。棺材是空的?” “官爷,这里头躺的,是主子的宠妾,跟着主子进大延经商,哪知水土不服,得了急症没了。主子命我们把人送回故土,好生安葬了。” “死人?不行,还是得打开看看。” “官爷,真不好打开……” 这个……竟然是棺材? 楚衡愣一下,他被人装进了棺材里? 有着别扭口音的男声还在试图劝阻,城门口的守卫并不打算就此让人通过。 楚衡躺在棺材里,忍着从脚边传来的恶臭,以及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导致的四肢酸麻,想要伸手去敲打棺材,好叫外头的守卫发现。 这口棺材被人用木楔固定住了棺盖。楚衡伸手抵在头上,准备等棺盖被打开的时候,从这里挣脱开。 然而,木楔被拔开,棺盖不过才被推开一条缝隙,外界的光甚至连楚衡的额头都没照到,哗啦传来守卫的破口大骂。 “怎么这么臭?这人死了多久了?” 楚衡试图去推棺盖,外头的人却在这时用力一推,把最后一丝光亮再度遮盖上去。 “实在对不住,这人已经死了十来天了。好在天气冷了,腐烂的慢,又是主子最宠爱的小妾,总不好让她死后回不得家。所以臭也只能臭点,没熏坏几位官爷吧?” 外头的人口音虽然别扭可笑,可做事丝毫不拖沓。压低声音,似乎给了守卫一些打点,随即楚衡就感觉到整个棺材又继续移动了起来。 漆黑的,冰冷的,没有任何光亮的棺材内,空气稀薄的只差一点就能让人窒息。而脚边的臭味,楚衡这时候几乎可以肯定是具腐烂的尸体。 也许是路边的野猫野狗,但这股恶臭,兴许已经是高度腐烂了。 他不敢再动,生怕沾染上那团烂肉,闭上眼,强忍着恶心,静静听起外边的声音,分析现下的情况。 棺材应当是被放在一辆牛车上,移动的速度有些慢。护送棺材的人口音奇特,但透着熟悉。联想到之前是在商船上出的事,再仔细想了想那个所谓的胡商身边随扈的口音,楚衡睁开了眼。 看来,他中途靠岸时想要下船改道的事,叫那个男人算计到了。 加上之前几次在江苑碰到,那个男人出现在燕都真是别有目的,那就不难解释为什么明德帝在江苑饮酒那日,隔壁的人会是他了。 楚衡睁开眼。 作为一个原著小说中的小配角,与大钺氏有关的戏份,仅仅只在临终前那一把焚烧粮仓的大火上。 但显然,蝴蝶效应引发了整个故事走向的改变。 无cp直男主角成了基佬攻,可能是反派的大钺氏男绑走了基佬受。并且,这个大钺氏男绑走基佬受的动机,可能不仅仅是他需要一个大夫,而是发现基佬受跟明德帝他们都有关联。 那么现在,他该怎么办? 在楚衡放慢呼吸,思考着怎么脱身的时候。 牛车慢吞吞的转入了一条被闲置的官道。道路两旁,杂草丛生,无数高大的树木树冠如伞,遮天蔽日一般盖住了冬日里零星的那点阳光。 时近黄昏,再往前走,只怕夜里只能露宿野林。随扈们倒是不在意,只是看着队伍中换了一身粗布麻衣打扮的主子,不由地放缓脚步,提议找找附近有没有邸店或是破庙可以借宿一宿的。 这一找,倒还真给他们找到一家小小的邸店。 一行人赶着牛车,牵扯马走进邸店。不大的院子里,正好可以停下他们的牛车马匹。邸店的掌柜只怕许久没见人影,见来了住客,当下殷勤地就要把人迎进店中,又特地喊来店中伙计去给牛马添上草料。 “那口棺材,谁也不许接近。”一阵咳嗽后,面露病态的男子忽然叫住了掌柜。 掌柜的这时才瞧见那牛车上头还扛着口杉木做的棺材:“好的好的,一定不动,一定不动。” 临走前,有随扈戳开了棺材上一处木塞,往里头看了两眼,见人似乎还没从迷药中醒过来,随手把塞子往顶上一搁,留个呼吸的气孔,吆五喝六地跟着弟兄们喝酒去了。 外头的动静渐渐远离,稍远处,原来那些随扈叽里呱啦的说话声,似乎是喝了酒,嗓门变得尤其重。 楚衡缓缓睁开眼,透过那唯一的洞眼向外看了看。 黄昏的日光已经只剩下天边的一丝,再等等就要彻底天黑。 新鲜的空气进入棺材,楚衡深呼吸,鼻尖却仍旧很快充斥了脚边那团烂肉的气味。 已经不再发麻的手摸向腰间,除了那枚不甚美观的流苏结,随身携带用于防身救人的银针,腰里唯一能用的东西,就是入夜前被他顺手塞进腰侧的雪凤笛。 反手撤出笛子,楚衡费力地在狭小的空间内,沉腕凝神,口中低低喝了一声“玉石俱焚!”。 离经万花跟花间游到底差了一截…… 听到木楔蹦掉一个的声音,楚衡有些尴尬地闭了闭眼。 这辈子他还是老老实实当个大夫吧。 邸店内的那一顿酒,一直吃到天色全暗,楚衡蓄力玉石掉了棺材上的所有木楔,只等着人都入睡,推开棺材逃跑。 “怎么还没醒?” “没醒不好吗?” 有人凑近洞眼,拿着不怎么明的火折子往里头照了照。楚衡闭着眼,身侧压住了笛子。 “该不会药下的太重了,已经死了吧?” “要不,推开看看?” 随扈们私下里说的话楚衡都听不懂,但是那股子酒气冲进洞眼,顶上的棺盖毫不犹豫地打开时,他猛地睁开眼睛,手中银针弹指间射中棺材外那两名随扈的脖颈。二人猝不及防,轰然倒地。 身后有刀风袭来,楚衡转身。邸店的光亮照清了来人的大刀,楚衡咬牙,一脚踢起棺材内的那团烂肉,直接踢到来人的脸上。 那股子恶臭,随着风,飘散开来。那第三名随扈,一声惨叫,楚衡趁机夺过大刀,狠狠砍上对方的肩膀。 第35节 飙开的血,溅了楚衡一身,可他这会儿已经顾不上什么恶心,更别提形象,连滚带爬地下了棺材,赶在邸店内其他人被惊动的前一秒,跑出院子,混进漆黑月色中。 棺材周遭的变故,已然惊动了邸店里的人。 随扈们手持刀剑冲出来时,只能看到敞开的空荡荡的棺材,两个弟兄躺在地上不知生死,另有一人狼狈地跪在棺材旁,脸上爬着什么东西,肩膀以下都是血,依稀只能喘气。 “把人抓回来!” 赫连浑费力地咳嗽,恶狠狠一脚踩上那团烂肉。 自那日在江苑见到青年,他就命江坨亲自去调查青年的身份。越调查越让他觉得心惊的事,懂医术,善智谋,还无亲缘牵挂。 这样的人,他如何不想带回大钺氏去。 若想入主大延,光靠那几个两面三刀的汉人又怎么够。 这条官道,大约被闲置了有十来年,即便借着月光,楚衡也在这里跌跌撞撞了好几回。 但也感谢这些浓密的灌木丛和杂草,令他好运地躲过两次随扈的追寻。他不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这么好运,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用来躲避和养伤。 是的,楚衡受伤了。 作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质书生,随扈的那柄刀很重,他虽然夺过刀也砍伤了人,可同时手腕也受到了扭伤。从邸店出来后一路被杂草树根绊倒,致使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擦伤,唇角也疼得厉害,只怕是摔肿了。 随扈在满官道的搜找,甚至一度进了边上的林子。 楚衡猫着腰,在山林间躲藏,不知不觉间已经爬到了山腰,终于叫他闻到了一股香火味。 那是一处山中禅寺。 寺名长秋。因入夜,寺门紧闭,门外静悄悄的,只有野猫忽的蹿过。 楚衡寻了处矮墙,忍着身上的疼痛,翻墙而入,落地的时候,又差点扭了脚。 他才准备起身,隔着墙,外头忽然传来那群追赶他的随扈的呼喊声。紧接着,寺门被敲响,咚咚咚,十分大力。 寺庙中的烛火陆续点亮,楚衡躲避不得,只好看着一群僧人闻声而来。 然而,看到出现在墙内的陌生面孔,僧人们却似乎并不好奇。领头的大和尚只看了一眼身后的小沙弥,即刻便出来两个和五味一般大小的小和尚,轻着脚步走到楚衡身前,无声地施了一个合十礼,作势引领他往寺内他处走。 楚衡有一瞬的犹豫,然而敲门的声音越发重,他不得已只好回礼,跟着小沙弥离开寺门。 他不知这些僧人会怎么处置他,是把他交给那些凶神恶煞的随扈,还是不问因果,直接助他躲避麻烦。 楚衡被小沙弥带到了一处空禅房。房内的烛台只有短短一小截蜡烛,方才还老成有礼的两个小沙弥似乎红了脸,你推我我推你,一人上前点了短蜡,一人摸着受了戒的小脑袋跑出禅房去找蜡烛。 新找来的蜡烛,长长的一支,照得禅房亮堂堂的。 两个小沙弥站在房内,瞧清楚了楚衡身上的伤,又噔噔噔跑出禅房,不多会儿一人端来水盆,一人送来膏药。 楚衡合十感激,嘴角却疼得张不开口说话。 前面那些随扈似乎闹了很久,终于被僧人们赶走。等到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楚衡起身,走出了禅房。 迎面而来的大和尚,宝相庄严,楚衡正要双手合十行礼感激,却听得大和尚声如洪钟:“你是打哪儿来的女娃娃,可是遭人劫掳,流落此地?” 楚衡扭头,看了看从禅房里照出来的烛光,又看了看面前一副得道高僧模样,却根本就是个大近视,得眯着眼睛说话的大和尚,默默合十。 “在下姓楚名衡,乃是过路的大夫。”他顿了顿,“我是,男的。” 第37章 【叁陆】浮屠塔 位于临商镇西郊厥山上的长秋寺,多年前也曾一度是当地远近闻名的寺庙。 长秋寺原是由先帝身旁专门负责后宫事务的大太监所建,每逢初一十五,香火鼎盛。先帝宾天后,大太监随即被听信谗言的明德帝下令处死,长秋寺至此冷落。即便过去了这么多年,香火陆续未断,却也再难恢复从前的鼎盛。 如今,长秋寺的主持法号明慧,乐善好施,唯一的问题大概就是,自小就有眼疾,到了不惑之年,双目已经再难看清身前的人。 也因此,长秋寺大多庶务都交由几个弟子掌管,明慧只偶尔出现在人前。 山下的官道自闲置后,长秋寺内便少了投宿的旅客。夜里那伙人凶神恶煞,虽言辞凿凿说是有私逃的庶仆跑进山里,可能躲进了寺庙,可明慧只模糊瞧见一个人影,远远看去像是个小娘子,当下以为这伙人是人口贩子,瞒下了有外来客的事实。 “男的?” 得知“小娘子”不是小娘子,而是个身形瘦弱的青年,明慧眯起眼,凑近了打量。 楚衡微微往后躲了躲,受伤的脚腕支撑不住太久,只好忍着:“多谢大师今晚相助。” 明慧终于将人看了个清楚,不慌不忙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所遇何事,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楚衡将船上遭遇一说,又提及那口杉木棺材,留在边上并未离去的两个小沙弥满脸惊骇,吓得躲到了明慧的身后。 “大钺氏?” “是,楚某原见那一行人,体格强健,不似一般胡商随扈,心底就有疑惑。后在船上,为他们的主子号脉时,借机看过手掌。那人指腹、虎口处都有厚茧,应当是用惯了弓弩和刀剑的人。” 明慧凝神。他虽眼神不好,可方才寺门外那伙人身上的煞气却不难分辨。长秋寺尽管远离大延边关,明慧却不是那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和尚,自然也知道关外诸国自明德帝登基以来,一直对大延虎视眈眈。 尤其,是一向东征西夺的大钺氏,更是野心勃勃。 “大师,”楚衡动了动手腕,身上的皮肉没有一处好的,山下又有大钺氏那帮人虎视眈眈等着,就是等天亮了,以他目前的情况也不好下山,“若是寺中方便,可否……” “当然可以!” 不等明慧开口,那俩小沙弥迫不及待地从他身后跳了出来,一左一右站在楚衡跟前,像模像样施礼:“郎君身上有伤,不如先留在寺中休养几日。待到伤好后再下山也不迟。” 说完,又是你推我我推你,到底推出了一人,咳嗽两声,偷摸道:“郎君既然会医术,不知可否为主持看看。主持的眼疾越发不好了。” 楚衡自然是愿意的,随即点了点头。 两个小沙弥高兴极了,激动地差点要跳起来,忽听得身后主持一声“阿弥陀佛”,当下毕恭毕敬地双手合十,闭目行礼。 明慧转身,小沙弥规矩地跟上,稍稍走远两步,又忍不住一齐回头,冲着楚衡感激地挥了挥手。 楚衡当夜就在长秋寺内住下。 这一住,果真发觉长秋寺比起其他寺庙来,分外冷清。每日来寺里的善男信女不过寥寥,还大多都是上了年纪的百姓。偶有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大多都是陪着家中长辈而来。 寺中和尚们每日除了早课,便是忙着在山里种菜,以此糊口。 而作为一个脸上身上脚上都有伤的弱质书生,楚衡待在寺内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养伤的时候,顺带治疗明慧的眼疾。 明慧的眼疾起初并不严重,只是随着年岁增长,加之常年钻研各路佛经,久而久之,加剧了眼疾,这才落得如此地步。 楚衡为他配了药,连着几晚针灸,终于将他眼前的一层纱掀去部分。如今明慧已能不靠听声,模模糊糊地认出身旁弟子的身份。寺内的大小和尚们十分欣喜,偶尔瞧见楚衡在寺内闲逛,还会分外恭敬地合十行礼。 那两个小沙弥更是表现直接,连着送了好几日的斋饭不说,每日做完早课,扫完雪,就是蹲在楚衡房门前不走了,忙着帮忙端茶送水,生怕耽误了治疗。 楚衡吃了几天的素,算算日子,蓦地发觉,竟然已经大年三十了。 看着坐在面前,顶着一脑门银针,却能闭着眼手谈的大和尚,楚衡忍不住出声打破了禅房内的沉默。 “寺中如何过年?” “点头香,做早课,扫积雪,吃素斋。” 楚衡不语,侧头看了看烧了半截的香,抬手落下最后一子,起身将明慧头上的银针依次取下。 明慧缓缓睁眼:“三郎倘若觉得无趣,不妨去寺内浮屠塔处听风观雪,说不定有另一番趣味。” 明慧说的浮屠塔,是长秋寺内一座三层宝塔。塔顶上金盘灵刹,在阳光下,分外夺目。加之近日天气冷得叫人不敢往外头走一步,楚衡听明慧提起,这才走出禅房,哈着气,去到了宝塔前。 大年初一,与平日相比并无增添什么香火的长秋寺内,庄严肃穆的宝塔下,楚衡被风吹得鼻头通红,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跑来喝西北风?” 望着银装素裹的宝塔,楚衡抽了抽鼻子。 这几日,他时常想起被留在船上的五味,那孩子年纪小,甫一跟着他出来就遇到这么多的事,也不知会不会一直哭哭啼啼回扬州。 好在还有个邵阿牛,多少能护住那孩子。 只不过……现在也不知情况究竟如何了,那封密信陆庭又有没有收到? 叹息间,有烈风吹过,长秋寺深处梅林袭来冷香。楚衡拢了拢衣裳,跺跺快冻僵了的脚,转身想回禅房窝着。 忽而一阵寒风自身后袭来,楚衡凝神转身,手指弹动间,一根银针紧贴着来人面颊的擦过,带出一丝细小的血痕。血珠子瞬间沁出。 来人抬手,指尖抹过一丝红。 “是你?”看清来来人,楚衡顿时睁大眼睛,指间余下银针囫囵塞回腰侧,“你怎么来了?” 陆庭眉头微蹙,看着面前明显瘦了一圈的楚衡,伸手解开自己的披风,将人直接罩住。 “接到你的信后,我不放心就赶了过来。路上遇到五味,才得知你出事了。” “我当时被装入一口棺材,从码头带离,那群人既然能混进燕都,想来都有些手段,你又如何能找到我……” “我找了当地官府,方圆百里仔细搜查,得知有一队胡人拉着一口棺材出城,便知里头有古怪。” 胡人的丧葬礼俗中,人死,则焚殡之。 哪怕是死于异乡,也绝不会带着一具腐烂发臭的尸体,长途跋涉回到故乡。因这对死者而言,不亚于羞辱。 陆庭常年在归雁城与塞外诸国来往,曾接触过不少胡人,皆是以此礼对待死者。所以,带着所谓的主人宠妾尸体回乡安葬的胡人商队,十之八九,就藏着被掳走的楚衡。 “后来找到附近,听说胡人商队的棺材诈尸了,那群胡人漫山遍野找了几天,一直在山脚下徘徊,想来你已经逃进山里,找到了安全的地方。” 陆庭抬手,给楚衡系上披风,留着厚茧的指腹摩挲过他仍留着淡淡淤青的嘴角,低头亲吻:“我在山里,看到了断开的白玉笛。还有,我送你的那枚流苏结。” 天知道当时陆庭看到杂草丛中,断成数截的笛子,还有那枚被凌乱的脚印踩踏得失去原样的流苏结时,他心里有多惊惶。 这山里,人烟稀少,楚衡是夜里逃进的山中,万一踩落山崖…… 好在人没事,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陆庭不再说话,深蓝的眼睛目光沉沉。 楚衡抓住他的手,在他唇角回吻两下,说:“再帮我做一个流苏结,回头我挂在腰上。” 陆庭沉默着把人一把抱起,紧紧的,不愿松手。 楚衡推了推陆庭,见推不开,便只好看了看周围,伸手回抱。 “可惜了。” 字正腔圆的官话忽的打破了浮屠塔下的温情脉脉,楚衡愣怔间已被陆庭护在了身后,自不远处的一块碑文后,狐裘加身的高大男子迈步而来。 肩头落着些雪,那人抬手轻轻一担,须叟间已近在眼前。 “可惜了,我原还想着要与这位郎君结两姓之好,将族妹说于他,没想到,这好好的少年郎,竟已是陆将军你的禁脔。” 第36节 那人口称“可惜”,神情却淡淡的,并无惋惜之色。 楚衡脸色微变:“阁下说的请,就是将楚某打晕,装进棺材里掳走吗?” 那身着狐裘的男子不置可否,只侧头咳嗽两声,抬眼道:“那又如何,不过是费些力气罢了。可惜到底还是让郎君找着机会逃走了。” “若我不走,只怕出关后,只剩一具爬完尸虫的骸骨。” 楚衡说完话,男子蓦地笑了起来,略有遗憾的看着他:“其实你很聪明,我调查过你,扬州楚家被分了家的庶子,有着一颗聪明的脑袋,但意外的大病之后,龟缩一隅。就凭你这颗脑袋,再搭上你的医术,何愁离了大延,没有用武之地。与其留在这里,受个昏庸无能的帝王的统治,倒不如随我去塞外。天高地阔,自由……” “赫连浑。” 陆庭突然开口,打断男子的话。 “身为大钺氏呼伦王赫连拓亲王之子,以谋臣之名辅佐大王子多年,如今潜入大延,只怕不仅仅是为了掳走他这么简单。” “你究竟,有何目的?” 第38章 【叁柒】赫连浑 把疾幽跑趴下两次,终于找到人的陆庭,在看到赫连浑出现的瞬间,眼神就变了。 赫连浑此人,算不上一个真真正正的武将。 他是奴生子,生母是早年大钺氏呼伦王攻打大延时,抢到大钺氏为奴的汉人。因生的有几分姿色,被酒后的呼伦王强要,最终生下了赫连浑。 因为出身的低微,幼时吃尽苦头,直到奋发向上,展现了聪慧后,才得呼伦王及整个大钺氏王族的重视。 陆庭在归雁城多年,虽与赫连浑鲜少在战场上碰面,但对此人也算了解。 他是大钺氏王族如今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大王子,赫连拔的谋臣,精通大延官话,熟读四书五经,如果让他在大延参加科举,兴许还能连中三元。 在看到楚衡信里对那个胡商的描述时,陆庭就猜到或许是赫连浑。 也只有这个人,才能在大延光明正大来往,却不叫人看出任何破绽。 “何来的目的,不过是回到生母的故乡,代替病重的母亲看一眼故乡的水土,再顺便请位大夫回大钺氏替母亲看诊。”赫连浑说话时,视线一直往楚衡身上走,“我的母亲,一直很想念大延,若能听到乡音,只怕身上的病痛也会好上一截。” 赫连浑这话,自然谁也不信。 大钺氏能征善战,将大延关外诸小国如同自家后花园一般侵犯。 这些年,遭到大钺氏侵略,致使灭国的国家已有数个,就连最能盛产胡人美女的屈支,也早在十数年前就成了过往的历史。 因而,说赫连浑只是来大延代替生母看故土听乡音,但凡是知道大钺氏的汉人,都会冷笑。 楚衡虽对这人的身份早有怀疑,心中也有过自己模糊的猜测,可陆庭的话仍然让他觉得吃惊。 身为王族,竟然还能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大延来去自如…… 楚衡扫了眼赫连浑,作为一个在和平年代出身长大的青年,心底难免生出厌恶。 他没经历过什么战事,别云山庄抵御流寇那次,也只是出于自卫。但,眼前这个男人,手上沾染的血,来自于无数无辜的百姓,有大延的,也有被灭国的屈支,甚至其他叫不出名字的关外部落。 赫连浑大概看多了这样的眼神,并不在意楚衡的打量,反而大大方方地摊了摊手:“我曾在你们汉人的书中见过像你们这样的例子,据说叫龙阳之好,也叫断袖之癖?” 见楚衡瞪了几眼,赫连浑大笑,笑得喉咙痒了,忍不住咳嗽两声:“其实,倘若你愿意跟着我去大钺氏,大钺氏有的是比陆将军更强壮健硕的儿郎,郎君想要几个,我就能给你找到几个……” “不必了!” 没有乌光弓,没有辟尘枪,陆庭依然是大延的一员猛将。 赫连浑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既然敢来长秋寺,就是料定了能在这里找到楚衡,手底下的那些随扈也不会光光在山脚下等着,早已跟着他潜入寺中,躲藏在周围。只要赫连浑一声令下,这些乔装打扮,努力掩去一身戾气的猛士们,就会如猛虎一般扑了出来。 然而,赫连浑却算错了陆庭。 陆庭手中并无刀剑,但并不妨碍他贴身肉搏。 “太和二年冬,北地大雪,呼伦王领三万兵马,扰我大延边境盂兰城,斩杀盂兰城官兵数百人,掠走妇孺无数。” “太和三年秋,大王子赫连拔杀我归雁百姓。” “太和六年冬,呼伦王截杀进出归雁城的商队,庆王率兵,重伤呼伦王。不过半月,呼伦王怒杀府上汉人奴隶,更是烹煮人肉送至归雁城庆王府上,口称‘两脚羊’。” 他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喷薄而出的杀意,每一个拳头都在朝着最致命的地方攻击。 赫连浑避开陆庭迎面而来的一拳,刚要皱眉,却听楚衡忽的一问,脚下顿时一滞。 “阁下有多久未见过生母了?” 赫连浑如同在瞬间被点醒的雄狮,目光沉沉地看向楚衡:“郎君这是何意?” 楚衡捻着手中银针,只等他敢对陆庭不利时,直接动手:“并无他意。” 他不信以赫连浑的才智,听不懂他话中的意思。呼伦王既能捧住“两脚羊”,必然对汉人女奴毫不留情,而赫连浑生母至今仍不过只是一介女奴,且如今病重…… 赫连浑的那些随扈这时听到动静,终于冲到了浮屠塔下。眼见着“诈尸”的楚衡身边,竟然站着与他们曾经多次交手过的陆庭,当即就要扑上去喊打喊杀。 楚衡警惕地亮出银针。陆庭此时也沉下心来,如一头随时准备厮杀的豹子,紧紧盯着面前的每一个人。 赫连浑却在这时拦住了随扈:“回去!” 他不敢赌。 病重的生母是他如今唯一的牵挂,如果楚三郎今日不提此事,他甚至差点忘了,潜入大延这么久,他从未收到过生母亲笔书写的家信。只有呼伦王一次又一次在信中将生母的近况一笔带过。 “主子?” “回去!”赫连浑大喝,像是要将楚衡牢牢记住一般,鹰瞵鹗视地看着他,“楚三郎,希望日后别在战场上遇见你。” 楚衡沉默,陆庭已经挡在了他的身前。然而,隔着陆庭,他他依旧能感觉到赫连浑的视线。直到人离开,那视线才终于消失。 长秋寺正殿内零星上香的善男信女已经陆续离去。 放香火钱的箱子每日被擦得干干净净,却挡不住里头也干干净净。即便是大年初一,愿意上寺里上香的人,也不过寥寥。 楚衡和陆庭到殿内时,小沙弥正在收拢香烛:“郎君来了!” “主持已经回去了?” 因是大年初一,明慧大师也不像往日那般只留在禅房诵经,只是如今正殿内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半大的和尚收拾着香烛香灰,不见他人。 小沙弥看了看站在楚痕身侧的高大男人,恭敬地双手合十:“主持已回禅房。”他顿了顿,又问,“郎君身边的这位……香客,可是需要留宿?” “要的……” “不必。” 楚衡扭头。陆庭颔首:“我与三郎许久未见,今夜自然要抵足夜谈。” 小沙弥不疑有他。楚衡的眼角却抽了抽,小沙弥转身的功夫,他毫不客气地踩了陆庭一脚。 后者神情不变,却伸手握住了楚衡藏在衣袖下微凉的手。 指腹摩挲,终于将它温热。 明慧盘坐在床榻之上,手中捻动佛珠。楚衡到门外时,他手指微顿,开口便允了人进屋。 “大师。”楚衡指了指屋里的凳子,让寸步不离的陆庭往边上坐了坐,这才往明慧身前走,“大师的眼疾再做一次针灸,就康复大半了,往后好生养着,虽不能像常人那样清明,但也再不会妨碍生活。” 听到楚衡这么说,明慧念完口中经文,缓缓睁开眼睛。 “三郎这是要走了?”他转头,朝着陆庭的方向眯了眯眼,“坐的远了些,倒是看不清长了一副什么模样。” 楚衡正要开口,明慧重新闭眼道:“不过,能一路跑来救你的人,怕也不会是什么獐头鼠目之徒。” 楚衡侧头,看了看并非“獐头鼠目之徒”的陆庭,想起明慧莫名推荐他去浮屠塔转转,低头,低声道:“大师,让我去浮屠塔,是故意的吧?” 明慧睁开一只眼,眨了眨:“你说呢?” 楚衡:“……” 明慧看起来并不像是个普通和尚,但除开长秋寺早年和皇宫的关系,似乎也没有其他特殊的地方。 楚衡没有继续追问,在陆庭的陪同下,为明慧做了最后一次针灸。 那些银针,在楚衡的手下,颤颤巍巍,却稳稳地扎进皮肉,疏通活络着皮下的经脉血管。 每到这个时候,楚衡自己都忍不住要感叹一番。 作为一个搞科研的,楚衡在少年时期,差一点就被姥爷拐进了中医学的大门。还是家里的叔伯们带来的各种稀奇古怪的小发明,拐了个弯,把他拉到了另一个世界。 然而,如果让姥爷知道,穿个书,当年跑去搞科研的外孙又投身中医了,会不会气得抄起扫帚满院子追着他打。 “三郎。” “三郎?” 直到身边传来陆庭的呼唤,楚衡这才发觉自己竟不知不觉出了神。 “可以取针了。”陆庭一直算着时间,见楚衡沉默不语,走近才发觉他竟神游天外了。 楚衡尴尬地笑了笑,取下针,又抹去特制的涂在明慧眼睑上,用来明目的膏药。 “大师,您缓缓睁开眼,先看看我。”楚衡一边说,一边往后走,直走到禅房门口,贴着门,对上明慧睁开的眼睛,“大师,我的人影可看得清?” 见明慧点头,楚衡随即又往前走了两步。每走近几步,都重复询问同样的问题,以此来确定明慧如今能看清的视线范围。 “那这个人呢?”楚衡走到陆庭身边,对着明慧指了指他,“大师看看,能否看清这人的长相。” 陆庭的站位比楚衡最后站的距离稍远一些,明慧朝他那边看去,微微眯了眯眼。 只一眼,神色大变。 “这位施主,可是姓陆?” 明慧蓦地开口,楚衡愣了愣。他方才自然没错过明慧突变的脸色,然而这个大和尚却飞快地恢复平静,只眯着眼看陆庭,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陆庭不喜他人这般打量的视线,蹙眉:“正是。” 明慧深呼吸:“你阿爹,可是靖远侯?” 他顿了顿,又问:“你阿娘,可还好?” 陆庭不语。楚衡见状,握了握他的手,几步上前,挡住了明慧的视线。 “大师,眼睛才康复至此,理当多休息。楚某就不打搅大师了。” 他说着转身,握住陆庭的手腕,就要把人带出禅房。 然,房门关上的那一瞬。 第37节 他二人,却是清晰地听到了屋内,明慧那长长一声叹息。 “冤孽呐……” 第39章 【叁捌】龟兹女 楚衡带陆庭回禅房的路上,一直沉默着,时不时看他两眼。 自明慧问及陆庭阿娘近况后,楚衡虽未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来,却分明见着那双深蓝的眼眸里,划过晦暗不明的神色。 陆庭的身世在书里,搭档妹子直到楚三郎这个配角死了,都没在故事中写清楚。 但,楚衡见过靖远侯。 这对父子,不管是身形还是体貌,没有一处相似,似乎压根就是两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陌生人。 而陆庭的生母,又早早就投缳自缢了。 谁也不知,这其中,有几分是因为侯府上下的欺辱和嘲讽,还是因陆庭的身世。 小沙弥果然没有为陆庭另外准备禅房。 这晚,陆庭就在楚衡的房里留下,也并未什么抵足夜谈,不过是并肩躺在床榻上,一问一答,将楚衡出事后,五味和邵阿牛的情况简单的说了说。 得知他俩已被先行劝回扬州,楚衡心里松了口气。 大抵是因身边之人的缘故,楚衡的眼皮渐渐发沉,耳畔男人的声音断断续续,慢慢有些听不大清楚。他打了打哈欠,最终忍不住地闭上眼,唇角似乎被人抚过,轻轻的,带着熟悉的气味。 这一睡,又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呼呼风声。 “咔嚓”一声,是树枝被大风折断的声音。 楚衡蓦地惊醒,床榻一侧空荡荡的,并无第二人。 此时正值亥时,搁在穿越前,楚衡这个点不是在加班,就是待在家里打开游戏,挖挖草,做做药。睡觉这事,还早,还早。 但来到书中世界不过一年,晚睡是什么? 楚衡从床上坐起,抓了抓头发,果断裹上衣裳就去外头找人。 夜里的长秋寺,只有大风呼啦啦的响着,雪花打着旋从身边刮过,偶尔还有梅枝花瓣不知从哪儿被吹了过来。 楚衡低头,迎着风,踩着积雪,嘎吱嘎吱走在寺中。 淡月映着积雪,清辉流转,楚衡哈出一口白气,跺跺脚,沿着路走过禅房,走过仍散着香火味的大殿,走近了白日里才转悠过的浮屠塔。 他才走近没两步,就瞧见了一盏灯。 这盏灯,不算很亮,甚至于被大风吹着,还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掌灯的那只手,在暗光之下,隐约可见因为用力而鼓起的青筋。 是陆庭,不知为何站在浮屠塔下,仰着头,一直看着被夜色笼住的宝塔,一半的身子都藏在阴影之中。 “成檀?!” 楚衡快步走近,兴许是使了太多力气,陆庭手中提灯的细竹棍突然断开,灯坠落在地,飘出火星,很快烧着了一整盏灯。 烧着的灯,照亮了陆庭,也让楚衡一眼就看清他身上穿的究竟是什么。 “你怎么在这?出来身上也不多穿些……” 陆庭站在塔下,仅着一身薄薄的中衣。风猎猎地吹,中衣贴在身上,明晃晃地显出他一身皮肉。 “想一些事。”陆庭缓缓摇头,见楚衡走到身前,伸手给他拢了拢衣袍,“怎么出来了?” 楚衡哈出一口白气,搓暖双手,去捂陆庭冻得发青的耳朵:“一觉睡醒身边没人,就出来找找,怕某个说好了抵足夜谈的人在寺庙里梦游,吓坏了小沙弥。” 陆庭低笑,声音发沉,好听地叫楚衡莫名红了耳朵。 “只是想起一些人一些事,有些睡不着出来走走。”陆庭说着,摸了摸楚衡的手,手背冰凉,已经不知吹了多久的风。 “上来。”他转身,背对着楚衡蹲下说,“我们回屋。” 楚衡瞠目。着火的灯很快就燃烧殆尽,最后一丝火星熄灭前,楚衡咳嗽两声,伏在了陆庭的背上。 隔着紧紧想贴的衣裳,他摸了摸心口,只觉得心如擂鼓,咚咚跳个不停,再快一些,兴许都要跳出喉咙了。 陆庭的背很宽大。武人的背,扛得起刀枪剑戟,更扛得起天地乾坤。他脚下走的每一步,都很稳,仿佛背上的楚衡根本不存在。 楚衡也从一开始的拘谨,慢慢放松了自己,伏在陆庭的背上,闻着男人身上熟悉的气味,忍不住微微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 陆庭有一瞬的愣怔,很快回过神来低笑,托住楚衡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屁股,惊得楚衡不敢再动。 回禅房的这一路似乎很短。回到屋里,楚衡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脱了衣就往床上爬。 床上两床被子,他裹了一床,另一床摊开着。 陆庭净手后回到床边,看着团在床上冷得直哼哼的楚衡,眼中透着笑意:“如果我阿娘还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 楚衡一愣,迟疑了下,问:“你阿娘,是何时去的?”楚衡忘了书里写过的具体年月,只隐约记得陆庭的生母走得很早,似乎并未看到唯一的骨肉成长起来的样子。 “十三岁那年,我随义父离开燕都,后得庆王府的人传信,才知我离开不久,她就投缳自缢了。” 陆庭的生母来自龟兹国。那是一个能歌善舞的塞外小国,那里的男男女女一生以歌舞表达喜悦。自龟兹与大延开通贸易以来,就不断有龟兹商队进出大延,也渐渐有贵族瞄上了商队中,那些美丽的龟兹女郎。 陆庭的生母名叫旃歌,是个普通的龟兹女郎。因为生的好,自小就被卖给商队,十来岁时跟着商队进入大延,然而和其它女郎一起被当作进贡的礼物送进皇宫。 十来岁的女郎,正是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旃歌以龟兹舞女的身份进宫,住在宫里专门给乐坊舞姬准备的宫苑内。彼时,先帝还在位,太子未立,诸王之间明争暗斗,后宫也并不太平。 彼时的庆王还经常出入皇宫。偶尔与旃歌相遇,见她喜爱汉人的曲乐歌舞,便时常在民间搜罗歌舞曲谱,由庆王妃入宫时交给旃歌。因而,旃歌与庆王府的关系十分亲近。 宫里的舞姬都是属于天子的。虽有人心怀歹意,但因着天子龙威,并没有人敢光明正大地对她们动手。旃歌有庆王府明里暗里的相助,安安分分地生活在宫里,直到有一次先帝酒后宠幸了她。 然而第二天,她就被先皇后转手赏赐给了靖远侯。 “太后年轻时,就不愿与人共同侍奉先帝,但碍于情面和身份,不得已妥协,也任由先帝广纳后宫,雨露均沾地宠幸后宫嫔妃甚至是普通宫女。” 陆庭回忆着脑海中留着一头金发,美丽的生母:“阿娘不过只是先帝在宫中随意宠幸的一个女人,一觉醒来,就会忘在脑后。但,兴许是因为庆王,也可能是因为太后的举动,在阿娘被赏赐给阿爹半年后,先帝的人突然出现,开始调查当时已经怀孕的阿娘。” 在陆庭的记忆里,生母旃歌对肚子里的骨肉自己也不清楚。她只是一个命运可悲的女郎,如浮萍般随波逐流。 宫里的宫女舞姬可以随意被指婚,或是作为物品赏赐给朝臣。对旃歌这样的身份,靖远侯从一开始就放置在玩物的位置。玩物理当服下避子汤,但袁氏却从不给侯府任何女子准备这个汤药。 一个月后,旃歌被发现怀孕了。 楚衡有些瞠目,抓着陆庭的胳膊问:“所以,你的生父可能是……” 陆庭摇头:“并不能确定是那一位。毕竟阿娘在侍寝后,曾遭太后身边掌事宫女的教训,喝下过避子汤。之后,阿娘怀胎八月小产,而听人说,因我出生后不似旁人的早产儿,因此才被阿爹怀疑身世。” 他顿了顿,反握住楚衡的手,“我并不在意自己的身世,但如果你想知道,我……愿意去试着追寻真相。” 楚衡对陆庭的身世并不打算追根究底。即便是在原著里,陆庭的身份也不是因为庆王义子这顶帽子得来的。 作为主角,他有本事靠军功爬到将军之位。 “先帝已逝,现在想要探究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已经不容易。倒不如放下。”楚衡这么说着,安抚性地拍了拍陆庭,却被后者紧紧搂住,挤进一条被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 陆庭不语。 靖远侯不是个长情的男人,生母旃歌进府后,虽以先皇后赏赐的关系很快得到宠幸,但也是在那时候被发觉并非处子。如此,靖远侯更是将其视作无物,唯独袁氏留了一丝善心,始终照顾着她。 宫里来人调查旃歌身孕一事,进行的颇为隐蔽。等到生下孩子,侯府之中忽然有谣言传开—— 七活八不活,这个孩子八个月出生的孩子一定不是侯爷的骨血。 但那时候谁也不敢说这个孩子是先帝的,相反,所有人都说孩子是庆王的。 庆王夫妇,始终没有解释孩子的事。袁氏曾告诉陆庭,在他出身之后,旃歌顶着谣言,靠着庆王府和袁氏抚养独子。直到陆庭十三岁,庆王突然带走他,一齐去了归雁城。 而后,旃歌突然投缳自缢,袁氏甚至来不及写信招陆庭回府送生母一程,靖远侯便嫌恶地叫人赶紧火化埋葬。 这些年,陆庭始终记得生母的事,强迫自己忘记致使生母自缢的身世,却在今日,因那个大和尚的一句话,撕开了那张伪装平静的面具。 长秋寺,先帝身边的公公,明慧大师…… 陆庭轻叹一声,低头看向怀中已然睡去的楚衡。 “如果,如果我真是先帝的骨肉,”陆庭低头,在他的额上、眼睑、鼻头、唇上留下吻,“你可愿陪着我一起面对之后避无可避的事?” 第40章 【叁玖】下佛门 下山的和尚带来消息,说是山脚下原本徘徊的一行胡人已经离开。陆庭不放心,又亲自下了趟山。 楚衡收拾好身边的东西,又去找明慧。 有些话,他之前可以不问,可临行时,到底还是想要知道。 明慧似乎早已知道他会再来,一直留在讲经堂中。 檀香在堂中萦绕,门外有小沙弥匆匆跑过,见楚衡走来,忙驻足行礼。 楚衡一躬身,隔着房门道:“大师可在?” 门吱呀打开,楚衡循着明慧的一声“进来”,迈步走进讲经堂。 堂内数个蒲团摆在地上,最前面的一个蒲团上,明慧正背对着他打坐。木鱼敲击声,一下接着一下。 “大师,大师是否早就知道,他会出现在宝塔处?” “只听闻有人在山上山下找人,加之三郎你总是留在禅房,不愿往外走,老衲不过是让你出去走一走,兴许就能遇到找你的人。”明慧似乎笑了一声,“不过却是没想到,这人竟会是他。” 楚衡心中一滞,蹙起眉头:“大师似乎认识他的家人?” 明慧仍旧背对着楚衡,手中的木鱼已经停下:“长秋寺原是先帝身边专门负责后宫事务的石公公所建,老衲与石公公有缘,曾陪同石公公去过靖远侯府,也曾为府中一婴孩算过八字。” 楚衡知道,明慧大师的话并不会作假。陆庭的身世只怕真有问题,而靖远侯也正是猜到了这其中的蹊跷,却并未猜出孩子的生父究竟是谁,这才从不对这个庶子给予好脸。 倘若知道陆庭的生父是先帝的话…… 想到自明德帝登基后,被陆陆续续卸掉兵权的诸王们,想起先帝最疼爱的元王,楚衡忽的就觉得,倘若这个身份可以一直隐瞒下去,未尝不是一桩好事。 不过。 他揉了揉额角,到底是主角光环,男主的身世怎么可以这么普通。 陆庭从山下回来的很快。 第38节 楚衡并未把明慧说的那些话告诉陆庭,二人离开长秋寺时,照顾了楚衡数日的小沙弥直到把人送到寺外山道,这才合十行礼,恭送他们下山。 长秋寺外山道一路向下,每一块石阶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即便寺中如今香火已经每日不过寥寥,和尚们依旧每日早课前轮流清理山道上一夜的积雪和落叶。 所有上香拜访的香客们,不管是男是女,是年轻还是年长,这座已经快被人遗忘的山寺,依旧带着一颗慈悲的心,静静守在山中,守着庙宇和山下仍记得他们的百姓。 楚衡站在山脚下,回头望了望山道。长长的石阶蜿蜒而上,一半被树林掩盖,一半裸露在视野之外。有年迈的香客正伏在儿子的肩头,一步一步沿着山道走向台阶顶上半山腰的那座寺庙。 “走了。”陆庭叫来一辆马车,自己坐在疾幽的背上,“我送你回扬州城。” 这次回扬州,不再走水路。 楚衡坐在马车上,一路辗转,颠簸了数个日夜,终是离扬州城越来越近。 马车进扬州城不久,天雾蒙蒙的下起零星小雪来,路边有孩童嬉闹,一声一声吵醒了团在车内的楚衡。 “到扬州了?”楚衡揉揉眼,见车帘掀开,陆庭钻进马车,随口问道。 “到了。”陆庭伸手,解下身上沾了寒意的披风,将青年抱进怀中,几日舟车劳顿,又叫他瘦了不少,“回楚家?” 其实楚衡并不想回楚家,可五味和邵阿牛此刻必然留在楚家等他回去,是以想躲开那地方压根不可能。 “回楚家吧。”他叹了口气,抬眼瞧见眼前男人深邃的眉眼,忍不住伸出胳膊,勾住对方脖颈,“你什么时候回燕都?“陆庭低头,吻住青年的唇瓣:“送你回山庄后,我再走。” 分开是迟早的事,他们从未想过要为了彼此,抛却身边的一切。感情,有时并非只有妥协才是出路。 楚衡不能保证自己现在对陆庭的感情有多深,但和这个男人在一起多一天,就多一分不舍。 与其去想将来的事,倒不如,趁着彼此还在一块,珍惜这每一刻的相处。 被手指拂过的腰腹传来颤栗,令楚衡忍不住咬了口男人的唇瓣,而之后的深吻,将外头一切的喧闹屏障,只留着唇舌纠缠间发沉的喘息,和砰砰的心跳。 车外,此时已缓缓拐进了平津胡同。 楚家的下人对于三郎回来都有些惊愕。 楚管事匆忙来迎,见他只是比去燕都前瘦了一些,面上不由地露出错愕来。 楚衡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带着陆庭就往西厢走。 “三郎!” 楚衡还没来得及进西厢,五味已从里头跑了出来,一头扑进他的怀里,搂住腰就再也不肯放手。 楚衡拍了拍五味的脑袋,正要说话,却见本该留在别云山庄的白术这时也疾步而来,绷紧的脸上眼眶泛红:“三郎回来了!” 扬州城的楚家,从来不会有人像白术五味这样,见他回来便欢拥着将人迎进门。那些四面八方涌来的关心,只属于楚雍。楚衡甚至不用想象也知道,当楚雍终于从燕都回到扬州,楚家的下人一定蜂拥着挤在门口。 因为,那是楚家下一任家主,除了楚氏的族老们,将来楚雍的话决定着府里每一个人的去留生计。 而楚三郎,不过是不得生父嫡母疼爱的庶出子,即便分得一二家产,也只能仰人鼻息,一辈子活在楚家的名望之下。又如何让楚家的那些下人上心。 白术原本在山庄内,按着三郎离开前的嘱托,帮着老陈头打理山庄上上下下,每日记录着庄子里发生的事。 青石板路铺好那日,五味的信也送到了山庄。得知三郎半路被劫,白术匆忙和老陈头商量,而后孤身一人到了扬州与五味他们碰面。好在听说陆庭已去救人,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只心头一直记挂着,夜不成寐。 眼下楚衡回来,主仆四人进了西厢,边上还坐着一尊神佛。 在听完楚衡自己讲述的那些遭遇后,白术倒吸一口气,起身郑重地向陆庭行礼。 陆庭受了他的礼,心知他们主仆四人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楚衡满脸倦容,只怕给一张床就能睡足个三天三夜。 这么想着,陆庭挥手,命白术等人先退下让他好生休息。 楚衡感激地看了陆庭一眼,把哭得声音都哑了的五味推给白术,等三人退下,这才往陆庭肩头靠去,长长叹了口气。 陆庭侧头,吻了吻楚衡的发顶,压下心底想要将人抱到床上去亲昵的悸动,低声道:“去睡会儿吧。” 楚衡闭着眼,随口应了两声,却动也不动,就那样靠着他,仿佛他的肩头比床榻要舒服百倍。 楚衡不动,陆庭便也坐在远处,由着他靠在自己身侧。只是一不留神,湿热的舌头忽的扫过耳垂,陆庭随即一僵,便听得耳畔楚衡道:“做不做?” 长秋寺那晚,因着佛门清净地,即便楚衡心里是有那么一两分因为禁忌而产生的异样激动,陆庭却因明慧提起生母的事,整晚只是盖着棉被纯聊天。 到了路上,怕舟车劳顿累着,二人也始终不敢放开了做一回,只偶尔互相摸一摸蹭一蹭,解点渴。 楚衡的确有些累,需要休息,可回了屋,再闻着身边男人熟悉的气味,终究有些忍不住。 陆庭侧头,他的下腹已然有了反应,可楚衡脸上的疲惫不是作假的,他有些担心一不留神把人要的太狠了。 楚衡却突然笑了起来,伸手摸了把陆庭上下滚动的喉结,顷身上前,张口便在他的喉咙上轻轻咬了一口,舌尖舔过喉结,一路沿着喉咙吻到下巴,再往上覆上那张抿着的嘴唇。 “我想要了,成檀,做吧。” 楚衡很少主动,可垂着眼帘鼻息缠绕着说话时的模样,与平日那副带着小狡黠的样子天差地别,陆庭有些动摇,再又一个吻落下时,终究单臂把人一搂,跌跌撞撞抱着到了床榻上。 男人上了床,总归是跟外头衣冠楚楚时不一样。 两人许久没畅快地做上几回,此时都有些激动。 陆庭的嘴唇在楚衡敏感的耳垂上含吮,黑色的小痣被舔吻地湿漉漉的。 楚衡激动地倒抽了几口气,手已经自发伸入了陆庭不太齐整的衣袍内,感受到掌心下那层鼓鼓的肌肉,喘息着挺了挺身。 然而,根本等不及他俩释放,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就听到白术隔着门传话。 “三郎,阿郎他请了族老来,似乎……似乎想将三郎从楚氏除名。” 楚衡身上的情热几乎在瞬间褪去,看着撑在身上神情已然沉下的陆庭,抬起身,用力地在他嘴唇上亲了一口:“没事。我早该料到的。” 廖氏本就不喜欢这个对她而言是污点一般存在的庶出子,努力了十几年没能把他养废,那就只有彻彻底底赶出去才好呼吸顺畅。 楚雍又是个没胆量的,在牢里听了他的那些话后,只怕心里早就有了嘀咕,怕他因为救人的事得罪了燕都里的权贵。 母子俩一合计,再找上楚大富稍稍说上几句,可不就把他从楚氏除名了最能撇干净,避开麻烦。 楚衡起身,随意地抓起长发束在脑后,穿好衣裳就要往外头走。 临到门前,他忽地转身,陆庭坐在床边,衣襟敞开着,露出里头大半胸膛,上面还有他方才留下的几个牙印。 “一起去吧。”他道,“我的事,你都可以知道。” 第41章 【肆拾】两姓楚 楚雍从燕都回扬州第一件事,就是在廖氏面前嚎啕大哭了一场。 他是楚家嫡子,既占了长,又占了嫡,在楚家以及楚氏旁支面前,无人能压他一头。 可燕都一事,却叫这从前多少端着架子的楚大郎,第一次真真切切感受到,楚衡比他要厉害的多。 越是这样觉得,他越是明白,为何这些年来,廖氏想尽办法都要养废了楚衡。一开始兴许只是厌恶这个意外的庶出子,到后来却是担心过于聪颖的庶子强占了嫡子所拥有的一切。 而今,楚雍知道,不能再叫他留在楚家了。 得知楚衡回来,却不想着先跟生父嫡母问安,径直回西厢歇着去了,廖氏气得又砸了一只杯子。 见嫡子回来,病就好了大半,如今已能正常下床走动的楚大富,几乎怒发冲冠:“孽障!在燕都惹了大祸,半途遭人劫掳,竟然就这么回来了!这是要把整个楚家拉下水不成!” 楚雍坐在一旁,忙上前安抚。 楚大富气得不行,廖氏还在边上添油加醋:“三郎可向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那姨娘当初都敢瞒着你我怀上孩子,三郎肚子里的算盘估计早拨了百遍。” 楚大富气得满面通红。他并非不想子嗣丰盈,但楚家到他手里之后一度曾出现过外人不知的危机,若不是仰仗廖家,只怕楚家列祖列宗早在夜里把他掐死了。因为廖氏不愿让他有庶子,那边没有庶子。 三郎这个意外,让廖家差点没打上门来,逼着两家和离。如此一来,楚大富对这个庶子更是见也不愿见。 “不过是读了点书,懂的一些之乎者也,竟然也敢不敬兄长,不孝父母!”楚大富一叠声的喊来楚管事,“去!使人把族老们都请过来!我要把从族谱上除名!除名!” 廖氏眼中闪过狂喜,几乎不假思索地看向楚管事:“去把族老们都请过来。带上人,抬着轿子去!其他族人要来的,也尽可以过来!” “对对对,要来的都来,亲眼看着咱们把这个孽障除名!日后燕都的贵人们要是记起他做的那些该死的事,降下大祸来,咱们也算是为楚氏做了一桩保命的好事!” 楚大富说着,更是下定决心,一定要把楚衡的名字从族谱上除去。 楚雍眼里闪过错愕,但心头的欣喜转瞬压过一切。 回扬州的路上,他想了很多。始终不明白,以三郎的身份,是怎么做到叫靖远侯放他走的。说不定压根就是借着他的事,攀上了燕都权贵。 但很快,楚雍转念一想,想到三郎在牢里说的那些话,似乎又不像是和靖远侯交情匪浅,反倒是心有怨念,被靖远侯拿住逼着要做什么。 这件事思来想去,直到马车进了扬州,他回家不过半日的功夫,跟着三郎的两个下人突然前后脚回了楚家,说是三郎半路遇到劫掳。 楚雍就好像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忽然觉得,会劫走三郎的人一定是燕都的权贵,三郎一定是招惹了麻烦,闯下大祸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廖氏,廖氏当即又说给了楚大富。一家三口思量了许久,廖氏明里暗里引着楚大富往族谱除名上想,然而楚大富却始终犹豫不决。 好在现在终于决定把人除名了,不但是楚雍,便是廖氏心里也松了口气。 楚家住在扬州城,是城中首屈一指的大户。楚家至今唯有楚大富这一支嫡系,旁支却不少。嫡系已无长辈,活着的族老们都是旁支。 如今,旁支有留在扬州城的,也有去外头营生的。族老们年纪大了,倒是都留了下来。但对楚大富来说,把族老们请来,就足够了。 楚衡是清早回的楚家。不到下午,几位族老就被楚家的轿子抬着,从扬州城各处接到了平津胡同。 亲眼见着挂着楚家腰牌的下人抬着轿子,吭哧吭哧在城中跑,早有有心人互相传着消息,在猜楚家这是遇上了什么事。 楚衡带着陆庭,撞上来请人的楚管事时,已经走到了中堂外。 堂内族老们才喝完一杯茶水,正满头雾水地看着楚大富和廖氏。远处不知谁家的孩子往楚家的院墙里扔了一串爆竹,噼里啪啦的声音震的楚大富忽然眉头一跳。 不多久,他抬头看向堂外廊下缓缓走近的青年,忍不住眯了下眼。 时隔几个月,楚大富恍然觉得,快要认不出这个庶子了。 楚衡走近中堂,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其中的楚大富和廖氏,视线从夫妇二人身上扫过,顺着往边上几位族老身上去。 都是花白胡须的老头了,高矮胖瘦一应俱全,穿着朴素,瞧着精神头都不差。 楚衡翻了翻楚三郎的那点记忆,一一照应着同几位族老行礼问安。 “三叔公,七叔公,九叔公。”楚衡问安罢,这才重新看向楚大富和廖氏,“阿爹,阿娘。”完了又似模似样地同坐在一侧沉默不语的大郎夫妇掬手,“阿兄,阿嫂。” 楚大富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唔声,三位族老此时也觉察出其中的古怪来,纷纷搁下茶盏,闷声不响地等着楚大富说话。 廖氏轻咳两声,问:“三郎,你在燕都可闯了什么祸?” 楚衡回:“并未。” “当真?” 第39节 “当真。” 廖氏回头看了一眼楚大富,后者脸色发青,她又追问道:“你可是得罪了靖远侯,又招惹了胡人,不然为何半途会被胡人掳走,直至今日才返回扬州?” 族老们一时愣怔,齐齐看向楚雍。 大郎在燕都闯祸的事,虽未能在扬州城内传开,旁支们却早已通过各种渠道听说了这个消息。当时楚大富病倒,还是三郎去燕都处理的这事。怎么现在,竟成了三郎在燕都闯祸? 楚衡抬了抬眼,脊背挺直,回头冲着一直站在中堂外的陆庭笑了笑。 “三郎!”楚大富猛拍桌案,“你若是老老实实承认了,楚家还能帮着担着点,你要是再否认,我这就去开祠堂,把你的名字,从族谱里删了!” 族老们哗然,廖氏垂下眼帘,差点笑出声来,就连楚雍的脸上也不由自主流露出欣喜的神色。 这些,楚衡都看在眼里。 中堂外的陆庭,也都看得一清二楚。 “没做过的事,为何要承认?再者,若是我承认了,阿爹你就不会再提族谱除名的事了?” 楚衡噗嗤笑出声来,笑唇勾勒着讥讽的弧度,凤眼中满满都是嘲讽。 “阿爹你请来几位叔公,不就为了当叔公的面,将我除名。” 楚氏如今楚大富的话说了算,族老们身为长辈更多的是作为威严和见证。然而,楚大富只知经商,只知哄着廖氏,仰仗廖家,却到底是个愚不可及的蠢物。当年若不是楚大富的阿爹出海遇难,又怎么会这么快就让这个儿子当上家主。 族老们有些气愤地看着楚大富,试图把这对父子说和。 然而楚大富吃了秤砣铁了心,见楚衡已将事情说破,更是不管不顾就要去开祠堂。 楚大富在上头和族老们你一言我一句地闹腾,楚衡始终站在底下,笑盈盈地看着楚雍,又去看看廖氏,直把楚雍身边的妻子看的满头冷汗,心虚地躲到了夫君的身后,他方才收回目光,转过身去。 “都说,天地君亲师。我楚三郎,敬天地,尊君师,却唯独自懂事起,便被这一字‘亲’避而远之。” 楚衡的话,是说给楚大富和廖氏的,目光却始终看向陆庭。就连他自己也不知,明明方才心头还难以自制地泛起苦涩和酸楚,明面上的平静差一点压不住心底的愤怒,可看见陆庭向自己看来的目光时,却仿佛被他拥在怀中,温柔并安全。 “今日阿爹你因那虚无缥缈的言论,认定了儿将来必会惹祸上身,牵连楚家,于是一心要将儿除名。”他顿了顿,回了一个苦笑,顺势道,“儿谨遵父亲教诲,日后便不再是楚家子,任何事都再不会牵涉到楚家。” 楚大富原以为楚衡会撕破脸皮,闹得两相难看。见他如此痛快地就说了这番话,当即放下心来,再不去管族老们如何反对,忙命人去开祠堂。 楚衡见此,朝族老们无奈的笑了笑,而后后退三步,毫不犹豫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磕头罢,他不再去看任何人,走向站在堂外拧着眉头,一身杀气的陆庭。在身后人都看不见的地方,他握住陆庭的手,低声道:“走吧。帮我收拾收拾东西,明天我们就回别云山庄。” 陆庭抬手擦了擦他沾灰的额头,眼底流出一丝心疼,转瞬间变得越发坚定。 “以后,万事有我。” “好……” “以后别再给他们磕头。” “嗯。” 楚衡点头。 其实,那三个响头,不过是他代替一心盼着能得生父嫡母宠爱的楚三郎,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此之后,天高水远,楚衡与扬州楚家,再无任何关系。 楚衡一走,廖氏就坐不住了,叫上楚雍,直接就要送族老们离开。 族老们心中不忿,拉住楚大富最后问道:“把三郎逐出家门,断了宗,你当真不后悔?” 楚大富此时心头只有妻儿满目的欣慰,沉声回道:“不后悔。此子不孝,多次忤逆父母,留在家中早晚要惹出大祸。” “你真的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这就开祠堂除名,等明日再去官府改户籍,日后就是两家人了。” “糊涂,你当真是糊涂!” 楚大富有些不乐意被说糊涂,奈何族老们都是长辈,他也不好发怒,只得忍着冷哼:“我可不糊涂。” 族老们见他心意已决,只好摇头叹气。 楚三郎是多好的一个苗子,早年没被养废,即便歇了科举的心,就凭如今的善人之名,还有那一手医术,也足够他脱离楚家活的好好的。 楚大富一心怕惹上麻烦,赶紧撇清关系,却不知福祸相依,万一楚三郎得了燕都权贵的青眼,一朝得道,楚家那是要跟着鸡犬升天的。 只可惜,楚大富愚蠢,廖氏心狠,那楚大郎也是个自私的,楚家嫡系只怕就要毁在这一代了。 如此一想,族老们也不愿再去管嫡系的事,只想早些回府,同家中的儿孙通通消息,兴许等嫡系这一支败了,能撑得起楚家门楣的,就只有旁支了。 祠堂开了,亲眼看着楚衡的名字被从族谱上划去,廖氏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想起别云山庄,忍不住又想让楚大富拿回来。 还未离开的族老们见楚大富当真想要动这心思,终于暴怒,手里有拐杖的,直接抄起狠狠地打在他的身上。 “休要丢了我楚家的老脸!” “那些地是之前分家时就给了三郎的!分家不分宗,现如今连宗都分了,你们夫妻俩还想把分出去的家产土地也抢回来不成!那地契上可还明明白白写着三郎的名字呢!” 第42章 【肆壹】洗旧尘 别云山庄的那些地到底没拿回去。 楚大富即便是家主,也拼不过威胁说要把这事往官府报的族老们。 族里的事情拿到官府上说,丢的到底是楚家的脸面。 楚大富顾不上廖氏再吹什么枕头风,也顾不上楚雍欲言又止的几次试探,把改好的户籍往楚衡怀里一丢,直接赶人。 楚衡大大方方地收好户籍,天不亮就带上人,直接出了扬州城。 城中百姓只道平津胡同里大清早的就出去了一辆马车,丝毫不知这车里头坐的是谁。有时常往来生意的药铺小二瞧见马车,回药铺时随口同掌柜念了几句。掌柜认得不少平津胡同里的人家,也没往深处想。 不久,有人从药铺门外跑过,拉着边上地动时受过别云山庄恩惠的朋友大声道:“楚三郎被楚家除名了!” “不是早就分家了吗?” “这次是直接从族谱上除名,我在官府里做事的表叔说,连户籍都已经改好了!” 平和八年地动,扬州城及周边不少人受过别云山庄的恩惠,更是亲历了山庄遇流寇,楚三郎带人拼死抵抗的事。对楚三郎,这些后来陆续回到扬州,继续新生活的百姓们都怀有满满的感激。 因而,听闻楚衡被楚家直接除名,甚至改了户籍,不少人都觉得吃惊。 更有扬州当地的官吏得知楚家将其除名的来龙去脉后,摇头晃脑,直道楚大富目光短浅,廖氏妇人之思。 这些,已经离开扬州的楚衡并不知道。 楚衡的马车离了扬州城,不紧不慢去向允城,又很快地就到了别云山庄的地界。 早有下人等候在山庄门口,见马车过来,赶忙上前恭迎。 老陈头在最前面,看见楚衡下马车,仔细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番,目中隐隐带着泪光。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老陈头点点头,“郎君好好回来就行。日后,外头的那些事,都与咱们无关了。” “是啊是啊,以后那些事都和咱们别云山庄没关系。” 几位小管事也跟着应和了几句,忙不迭指挥人这时候把爆竹点起来,将人迎进山庄。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楚衡回到了别云山庄。佃户们听闻三郎回来,纷纷拿出家里的新鲜鱼肉,送到老陈头处。 女眷们则想出了跨火盆去晦气的主意,点了几个火盆摆在地上,殷切地盼着三郎能往上头跨过去,把这一身的晦气都带走。 要知道,当时五味传来信,说三郎半路被胡人劫走的时候,大家都以为三郎怕是要回不来了。 好在人安然无恙的回来了,说什么也得去去晦气,免得沾染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楚衡顶着佃户家的女眷们殷切的目光,哭笑不得地提起下摆,大步跨过一个两个三个……等等大小不一的火盆。 脚步才刚落下,又被人迎头拿枝叶挥了一把不知从哪里来的水。 楚衡:…… “这是从庙里请来的神水!”撒水的是邵阿牛家的侄子,手里捧着一小碗澄清的水,“庙里的和尚们说,拿这个往人身上挥洒,能驱邪祛晦!” 邵家的小侄子很早以前就是楚衡的脑残粉,一看到大人们都在准备迎接三郎回来,急忙跑到附近的庙里央求和尚给了这一小碗神水,还折腾小伙伴爬树折枝,这才有了刚才那一出。 楚衡淡定地抹了把下巴上的水,看着小侄子一脸孺慕,背后快要生出狗尾巴来,于是伸手笑摸狗头:“回头准备准备,明日我要抽查你们的功课。” 小侄子“啊”了一声,再顾不上其他,捧着水就喊上三五伙伴回家赶紧温习去。山庄里虽专门请了先生给孩子们教书,但能得到三郎的指点,仍旧是每个孩子最期盼的事,当下就跑走了好些过来看热闹的小孩。 当夜,楚衡大手一挥,一点也不小气地在山庄里摆上了流水席。鱼肉是佃户们送上来的,老陈头另外又亲自去允城整车整车采买了鸡鸭鱼肉和各种蔬果。 鞭炮响了个彻底,酒窖里的好酒也摆上了桌,山庄里所有的佃户下人都坐上流水席,敞开肚皮吃起这顿饭来。 还没桌子腿高的小娃娃在席间奔来跑去,所有人都高兴地笑着。楚衡出来每桌敬酒,白净的脸上很快就浮起红云。 有人发觉他身后跟着的男人,正有些奇怪,等见楚衡红着脸敬完酒,下意识往那男人身边靠了靠,这才明白,这人是特地跟着当拐杖来的。 流水席一直吃到戌时方才结束,楚衡洗了个热水澡,躺在榻上醒酒。五味被赶去睡觉,隔壁守着的是白术。听到外头的说话声,楚衡在从榻上坐起来。 房门打开,陆庭不出意料地走了进来。 白术跟在身后,看了看榻上的三郎,再看了看明显不打算看一眼就走的陆庭,咬咬牙,还是屈从了:“三郎若是夜里需要水,就唤一声。” 楚衡咳嗽两声,脸上浮起红云,却不知是酒意,还是害臊。 门才带上,就听得落锁的声音。楚衡抬头,看向站在门前,干净利落从里头把房门闩上的男人,顿了顿,让出半个床位:“你别把他吓着了。” “早晚得习惯。”陆庭说着走到榻边,宽衣解带,坐到楚衡身旁,鼻尖全是他刚刚沐浴后的皂角味,“头晕吗?” 知道楚衡不胜酒力,流水席时陆庭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等他敬完酒一轮酒,便把人拘在身边不许他再过去。 “不晕。挺好的。”楚衡笑,凤眼亮晶晶的,突然跪坐起来,伸手摸进陆庭的中衣里,“我想你抱我。” 陆庭低笑,凑到他肩膀上,吻了吻他长发披散时遮盖住的耳朵,低声问:“刚才不是你说别吓着白术吗?”他指了指隔壁,“不怕被听到?” 楚衡脸色发红,心里砰砰跳:“我不叫出来。”他双眼发亮,身上的皂角味越发好闻,甚至还伸手帮陆庭去脱中衣。 陆庭顺从地脱了上衣,露出漂亮的胸膛。他的身上那些陈年旧伤因为当初伤势太重,很多已经无法褪去伤疤,哪怕用了楚衡给的药,也只能如此。楚衡笑盈盈地看着他的胸膛,视线回到肩头,顷身摸了摸他肩头上的那道已经淡下的疤。 肩头的这道疤已经褪的只剩下淡淡的痕迹,不去细看并不会在意。可楚衡看着这道疤,仍能分外清晰地想起那日在云山居后,浑身是血的男人。 “幸好没在脸上。”楚衡扳着他的下巴,手指摸过脸颊唇角,满足地看着陆庭英俊的脸庞。 陆庭左手将人搂在身前,肌肤相贴,右手熟练地给楚衡脱中衣,闻声笑:“喜欢吗?” 喜欢的。 楚衡抱着陆庭的脖颈,呼吸有些急促。 第40节 陆庭的这张脸他是喜欢的。他从前是没谈过对象,但一直有着自己比较喜欢的类型。 那些瘦弱的,白净的,斯文的,意外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倒是陆庭这种,让他即便没投入全部的感情,也偏爱的不行。 不需楚衡回答什么喜欢不喜欢,他急促的呼吸,发烫的肌肤已经代替话语做出了回答。 陆庭也不再等回复,直接将人压倒。 夜风吹着屋外廊下的灯,烛光一晃一晃,熄灭时屋里的春意正浓。 陆庭在别云山庄一留就是数日。 楚衡上山采药时,他跟着。楚衡下地查看时,他也跟着。 山庄里的佃户们瞧见一前一后的两个人,起初还觉得诧异,看多了也就习以为常。就连五味也习惯了跟在三郎身后采药时,那一大筐的竹篓子有人帮着三郎背起。 白日里不是在山间地头,就是看诊制药的两个人,到了夜里,没羞没臊的混在一处。白术为此连着值夜好几晚,到后头黑眼圈深的叫楚衡都不好意思再继续下去。 还是楚衡喊来五味,当着他的面说明了自己目前和陆庭的关系,这才叫白术有了夜里轮着值夜的帮手。 然而那日之后,五味的视线开始频频往陆庭身上转。 小小的孩子,说话还带着几分稚气,实在忍不住了,也只敢偷偷扒拉楚衡的袖口,低声询问:“三郎,你同陆大人日后要……要如何?” 刚得知楚衡和陆庭的关系时,懵懵懂懂的五味还有些没回过神来,直到入夜进屋想给三郎换壶热茶时,撞上被捧着脸亲吻的三郎,他这才惊觉其中的不对劲。 三郎似乎……似乎跟男人在一起了?! 五味的年纪尽管不大,可心里头也是知道,天地乾坤,男人女人阴阳结合,成亲生子的。 两个男人不仅不能成亲生子,甚至还可能被人所……看不起。 “过一日,是一日。”楚衡笑着解释。五味似乎还想再问,他却不准备往细里解释,只是心下明白,日后需要稍稍注意,与陆庭亲热时,避开了两个小童才行。 楚衡刚回山庄,结结实实忙了几天,只在夜里得空和陆庭厮混。但因着白日的忙碌,夜里陆庭也不敢做太多次,回回都是一次作罢就主动下床帮着浑身瘫软的楚衡清理,而后抱着睡去一夜。 好不容易手头的活都歇了下来,楚衡坐上马车,就带着人急匆匆上云山居泡温泉去。 那头白鹿依旧时常在云山居附近晃荡,楚衡被陆庭搂着在温泉里喘息时,隐约瞧见它要往温泉这边走。约莫是瞧见动静了,耳朵晃了晃,呦呦两声,重新拐进林子了。 之后的事,楚衡便彻底混沌了起来,只觉得这几日不光因为自己白天忙,再加上白术五味在隔壁值夜,似乎的确没叫陆庭尽兴过一回。 等意识回来的时候,他的身上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云山居内透着淡淡香料味。本该同床共枕的男人站在窗前,手边一只胖鸽子正咕咕叫着啄窗台上的一把米粒。 “怎么了?” 楚衡从床上坐起,陆庭转身,手中的密信凑近火烛。 “燕堂,”他看着楚衡,深深的,仿佛要将人刻进心里,“我要回归雁城了。” 第43章 【肆贰】边关将 大延边关绵延几万公里,其中最为举足轻重的是一座名为归雁城的边陲小镇。 此地原本无名,不过是个极其寻常的地方。 然而,多年前,当先帝为驱逐大钺氏的铁骑,亲自率兵出击,便是在这一处深秋小镇上,看着大雁归去又来,荡平大钺氏原先已逼近大延的几个先头部落。因此,此城有了记入史册的第一个名字——归雁。 多年后,庆王赵晋来到此地就藩,归雁城一下子从边陲小镇,变了个身份。 城中的庆王府,如今生活着庆王以及两个儿子。庆王妃不久前也从燕都抵达了归雁城。 长子赵笃清,是如今的庆王世子。 次子陆庭,却是庆王几年前从燕都带回边陲的义子。 边关这一带的生活大多清苦,不管是百姓还是生活在此地的官吏,在漫长的时光中都已经习惯了这里的清贫。偶尔有商队进出,总是能带来一些叫他们觉得或是怀念或是新奇的东西。 一个月前,庆王赵晋突然接到从宫里传来的圣旨,随即带着庆王妃一道坐上了回宫的马车,将归雁城的一切,交给了不多久后快马加鞭赶回边陲的义子陆庭。 就藩的王爷们很少回宫。庆王自当年带着陆庭回归雁城后,便有许多年不曾回过燕都。即便是明德帝有什么大事,也大多让世子代替自己进宫面圣。 只是这一回,从宫里来的圣旨上,却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写着,要庆王携庆王妃回宫祝寿。 “去年冬的大雪,平地三尺余,关外那些小国还有部落都遭了灾。”庆王府内门客齐聚书房,其中一人姓魏名德,此时正捋着山羊胡乐呵,“听闻为了能换取粮食过冬,当时不少部落都把家里的女人卖了。牛羊家畜不是冻死,就是饿死。” “那些部落被天灾逼急了,只会想办法掠夺大延的边陲小镇。这并无值得开心的事。” 陆庭坐在其间,手中正翻着底下人呈上的物资记录册子,闻言应声道,“与其高兴天灾,不如想想,城中还有哪些地方,需要赶在关外那些家伙又有动作前,全部修缮好。” 庆王麾下西山营,这些年来在归雁城一代,抵御大大小小的战事近白场,护住了这一代的太平,也护住了大延边陲的咽喉要地。 可朝廷似乎已经忘了,吃粮打仗,没有粮,打不起仗。近几年更是过分到连军备也不再按时提供,庆王回回请求六部按时发放军粮等物,不是毫无音讯,就是拖延再拖延。 如今的西山营,靠的是归雁城一代百姓缴纳的税,以及庆王夫妇各自在燕都的那些产业。可一次两次可以,久了却是谁也支撑不住,更何况归雁城一代,战事不绝,修缮城门比任何地方都要频繁,而这里就需得投入大笔的银钱。 “不如加税?” “不可不可!藩地虽能自己制定税务,可那也得按照实际来,归雁城地处边陲,本就贫瘠,百姓哪儿还有那么多的银钱!” “可是……” “与其想着提高税,不如屯垦,还能富其民,强其兵……” 在门客们争论不休时,陆庭始终沉默地坐在书案后。早已不再只是世子身边普通亲卫的陆庭,在门客心中,是仅次于庆王妃及世子的人物。 他有着让人看不起的胡人血统,却有着沙场拼杀赢回来的场场战功。 在门客们眼中,他很少笑,好像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唯一的兴趣似乎只在于如同一头孤狼,骑着战马疾幽,在归雁城外巡视每一寸大延的土地。 只是这一次从燕都回来,似乎有些变了。 魏德看了看陆庭:“将军可有别的主意?” 陆庭抬眼:“谁来屯垦?” “营中将士……” “将士们每日需得操练,若是将经历花费在屯垦上,来日战事起,你要他们扛着锄头就上不成?” 不等陆庭开口,就有人出声反驳。门客们顿时又你一言我一语,争论起来。 正在此时,却有副将在书房外,直说有支商队停在西山营外,说是需得陆将军当面接手。 陆庭回归雁城不过数日,就突然来了这么一支商队,谁都觉得惊奇。 西山营外,不少将士都围着商队在上看下看。 见陆庭自庆王府骑马而来,有熟络的小将忙拱手:“将军,这里头是什么?” 陆庭蹙眉,骑着马从商队最后一辆马车走到最前头。整整六车,装的满满当当,不知载了些什么。 商队的领头似乎只是个负责跑商的管事,身材精壮,四十余岁的模样,见众人抱拳喊将军,就知来人多半是先前叮嘱过需要当面接手这批货物的陆将军。 “可是陆将军?” “正是陆某。”陆庭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看着跟前的商队管事。他身上的气势如同一柄利刃,随时准备脱鞘御敌。 管事笑了笑,掀开身侧第一辆马车,车后的东西这才让人看了个仔细——那是一个叠一个的大木箱,上着锁,被牢牢捆绑在车上。 管事随手找到钥匙,开了其中一个锁,箱子打开,草药的气味顿时扑鼻而来。 众小将们吃了一惊,忙不得上前去看,竟是满满一整箱的药散。 陆庭的神情也瞬间变了。 “这些都是别云山庄的楚郎君命小人送来的。” “六车,其中三车为各类药散,两车春秋衣,余下一车为金银。” 看着陆庭突然翻身下马,命人将余下箱子打开,管事又跟进几步:“那位郎君说了,因时间紧,他只来得及先送上这一部分,后边还会陆续送来。若是将军觉得还缺些什么,郎君交代小的同将军说一声,书信告知即可。” 陆庭已听不见管事的声音,他随手抓过箱子里最为眼熟的一个药瓶,拨开瓶塞,果真闻到了聚魂丹的气味。 楚衡…… 他深呼吸,喉头梗着什么,心口滚烫,只想千里奔骑回到山庄,将那个口是心非,说着情深不及他,却总是做着叫人心疼、心动到难以放手的青年紧紧抱在怀里。 吻他,抱他,日日夜夜,不分不离。 “将军,这些东西……”小将们看清六辆马车上装的东西,脸上都是藏不住的喜气。尤其是那三车的药散,还有最后一车的金银,更是被人紧紧围住,生怕眨一眨眼就做梦一般的消失了。 他们不知道楚郎君是谁,但见将军的样子,多半是将军在燕都认识的朋友,心道这朋友够义气,知道将军在边陲需要物资,特地送了这些。 陆庭握着手里的药瓶,深蓝的双眼中,有光华闪动,末了他拍拍药箱道:“搬进营帐!” 小将们哗啦一声,三五成群地将六辆车搬空。负责军需的参将红了眼眶,一边一箱一箱地查看记录,一边抽鼻子。 这些送来的可不仅仅是药啊衣裳啊银钱啊什么的。 这些可都是西山营将士们的性命! 就说前阵子和关外一小戳部落游击发生冲突时,不少士兵被横冲直撞不要命的部落伤到,偏偏营中草药不够,正巧将军寄来的药散刚到归雁城。 王爷挑了其中重伤的几人,照着将军写的信中叮嘱命人用药治疗,那药效又快又好,当即救回了不少重伤士兵的性命。 参将看了看箱子里散着药香的眼熟的瓶子,仰头抽了抽鼻子。看,就是这些药,将军那位好友真是好人,这种明显看着就又贵又好的药不要钱似的整箱送来。 运送到西山营的每一笔物资,都有专门的人负责管理分配。军医们早领教过陆庭寄来的那些药散的功效,对于这回送来的药,更是欣喜万分,赶忙带了人过来把箱子都领走。 末了,还有人壮起胆子找到陆庭的营帐,询问制药人的消息,得知就是他的好友后,忍不住道:“将军可有想过请这位郎君来归雁城?” 见陆庭不语,又添了句:“这是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若是遇上战事,有这位在营中,多半能救回受伤的大部分士兵,与西山营而言,是桩天大的好事。” 军医不比寻常大夫,跌打扭伤都不过是小打小闹,战场上的伤员动辄断腿断手,轻则躺上一段时间,重则当场毙命。 陆庭不是没想过把楚衡带来,只是那些话每每到了喉间,看到青年飞扬的乌发,白净的面庞,还有唇边的笑,他都忍不住重新咽下。 他舍不得。 舍不得让那么光鲜的一个人走到这片充斥血腥的战场,他就如同心底仅剩的净土,当面对他的时候,一切残暴狠戾的猩红都能瞬间被光明所驱散。 “日后再说。” 陆庭挥手,等人无奈离开营帐,他方才靠着椅背,摩挲着桌案上的药瓶。 商队来的很快,照这个速度,显然是他前脚离开归云山庄,后脚楚衡就开始做各项准备,找好商队,然后紧赶慢赶,只比他晚了几天到归雁城。 除了那次出燕都时,梁辛安说过的话,陆庭只偶然一次在床笫间提及过归雁城如今的状况。然而楚衡却把一切都记下了。 药散是为了行军做准备,推算过大致的需求。 第41节 春秋衣是考虑到边陲之地衣料大多粗制,且价格偏高将士们不定有钱去买成衣,自己缝制又大多粗手粗脚,只能胡乱应付。 至于最后那一车的银钱。 楚衡似乎是把明德帝赏给他的那些金子,全部换成了容易在边陲一代流通的银钱,又添补了几箱。 这份情谊,如同甘露,缓缓淌进陆庭的心口。 他狠狠握了握拳头,找出机甲鸟,挥笔写下书信塞入鸟腹中,只盼着它能将自己的心意带给远在允城的青年。 那一头的别云山庄。 日落西山,楚衡从书房里出来,站在廊下舒展筋骨。 五味抱着佃户们刚送来的几只小狗崽匆匆跑过廊下,瞧见楚衡站在书房外,忙要过去献宝,怀里的小狗崽忽然嗷嗷两声叫唤起来。 奶声奶气的小犬吠,“凶狠”极了。 楚衡回头瞧见那几只灰溜溜的小奶狗,扬唇笑了笑,正要招手让五味过来好逗狗完,却突然听到了翅膀扑棱的声音。 万花谷特制机甲鸟,蒙着一身的灰尘,直愣愣地飞到他的脚边。 五味弯腰要去捡,怀里的小狗崽们却好像见着了有趣的玩具,争先恐后从怀里挣扎下地,扑腾着机甲鸟张嘴就要咬。 楚衡动作快,从狗嘴下拿回机甲鸟,当即打开鸟腹,摸出里头卷着的信件。 边陲之地少有江南富庶人家考究的白皙的用纸,泛黄的信上,是男人熟悉的挥毫—— 想你。 楚衡忍不住扬起唇角笑,在五味的瞠目中,低头吻了吻手中的信。 啧,怎么办,他也有些想他了。 第44章 【肆叁】燕都怨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终于是出了太阳。 楚衡掀开帘子往车外瞧,马车经过城外一处荷塘,夏日湖面上亭亭玉立的白荷,聘聘婷婷,如少女般娇美。 车辕上,白术和邵阿牛低声说着话,而后马车缓缓停下,他瞧见白术经过马车,朝着荷塘边跑去,不多会儿捧了几只莲蓬回来。 楚衡捡他抱着莲蓬回来,伸手捡过一个:“怎么想到去买莲蓬?” “三郎这几日夜里睡得都不踏实,上回无意间曾听三郎提过,莲子甘涩性平,有补脾止泻,清心养神益肾的作用。方才瞧见荷塘边有人采莲蓬,故而买一些回来,好给三郎熬汤喝。” 白术比五味年长,也更好学一些,楚衡平日里有意无意地教授他们兄弟二人读书识字,白术的进度已然超过了五味,能背下整本《本草纲目》给楚衡打下手了。 翠绿的莲蓬打开之后,一股子奶腥气,剥出一颗莲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果不其然水气太重,难以下咽。 要吃莲蓬,最好的是乌黑的莲蓬房子,那里头的莲子才如同甜蜜的琼浆一般,叫人唇齿留香。眼下这个季节,才刚到九月,莲蓬虽可采摘,却有些早了。 楚衡看了两眼仍坐在车内的白术,咽下口中莲子,将手上莲蓬放下,问:“还有多久到燕都?” “黄昏前应当就能进城。”白术看了眼天色。 楚衡点头,闭眼小憩。白术垂眸,伸手挖了一口莲子塞进嘴里,眉头一皱,看了看楚衡,咽下满嘴苦涩。 燕都和半年多前一样,没什么变化。马车出出进进,似乎都在赶着鼓声响起前离开或进入城中。 门外有饥民乞讨,也有官家的马车趾高气昂地入城,只是城门口的盘查比以往都严苛了不少。 楚衡的马车被拦在城门外,卫兵队长前来查验通关文书。一直骑马在前头引路的几人,当即掏出怀中玉牌,递给队长查验。 队长看清玉牌上雕刻的字,当即侧身放行。楚衡在车内向外看了一眼,撞上队长偷摸抬起看来的视线,遂放下帘子,抿唇不语。 他此番进燕都,全然是因一个多月前收到的圣旨。 别云山庄的日子,闲云野鹤一般,没有那么多的纷争,也不必顾虑什么侯什么王。 他在山庄里,日日忙的不外乎是给人看诊治病,熬夜制药筹措物资,找来商队一队接一队地往归雁城送东西。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他满心算着陆庭什么时候能回一趟山庄,然而“鸿雁”传书,只看到信上男人有时潦草,有时稳重的字,零星讲着边陲之地的那些大小冲突。 陆庭要回山庄的信,楚衡等了几个月没能等来,却是等到了宫里的圣旨—— 明德帝寿诞,邀楚衡进宫。 这是明着跟他讨好东西当寿礼呢。 楚衡无奈,问过前来宣旨的小太监,得知明德帝的寿诞是在九月,又算了算庆王收到圣旨,从归雁城回宫的时日,忍不住啧舌。 差不多提前半年就召就藩的兄弟们进宫,明德帝这是怎么想的…… 楚衡留小太监在山庄里住了几日,把庄子里的事全都安排妥当,又往去归雁城的商队里添了两倍的药散,这才收拾好自己,带着白术跟邵阿牛上了路。 这一回倒是比上次顺利的多,一路上住的多是官家的驿站。小太监是常公公认的干儿子,为人伶俐,没几日便与楚衡混了个熟,嘴巴却牢得很,套不出什么话来。 马车进城后,小太监便领着路去了燕都最大的一家邸店。这店开在西市内,两层楼高,前庭后院,倒是比一般邸店都要宽敞。 楚衡住的那一屋在二楼,出了房间便是廊道,能瞧见底下院子里来来往往的住客。而屋内另一面的窗子推开,却是临近几家酒肆妓馆,临近黄昏还未闭坊,陆续有人进了那些店,显然夜里是不打算出西市了。 小太监安顿好楚衡后就回宫复命去了,白术把人送出邸店,一扭头瞧见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路中央的小女娃。雪白的皮肤,瞧着像极了人偶。 “离离?” 白术正蹲下身要去问她是否迷路,就听见身后传来楚衡的声音,而后一脸懵懂的小女娃循着声扭过头去,像是在辨认什么,好一会儿忽然裂开嘴笑,伸手就朝楚衡跑去。 “楚楚!” 楚衡弯腰,抱起扑到腿边的江离。小家伙比几个月前长胖了不少,口齿也更清楚了,抱住他的脖子,就往他脸上啃。 “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单手托住江离,楚衡笑着挠她咯吱窝。小家伙咯咯笑个不停,倒在他怀里:“出来,玩。娘在和,阿爷说话。” 楚衡知道,江离说的阿爷多半就是之前在江苑见过的那个白头老翁。耳畔传来闭坊的鼓声,楚衡索性抱着小家伙,沿着记忆中的路,往江苑方向走。 白术一直跟在身后,见他停在了一家酒肆前,还与出了酒肆中一个胡女谈笑,忍不住握了握藏在袖中的拳头。 阿苏娜也有许久未见楚衡,这会儿见到人,又惊又喜:“郎君回来了?难不成又是郎君那位阿兄惹了什么事?” 楚衡哭笑不得:“有点事。”他把江离交还给阿苏娜,伸手捏了捏小家伙的鼻子,“酒肆的生意虽忙,可也得顾着点离离。西市人多,总有拐子,要小心些。” 阿苏娜连连点头,伸手就要去抱江离。小家伙却像是长死在楚衡的身上,抱紧了他的脖颈,就是不肯撒手。 饶是阿苏娜好说歹说,连明日多吃三颗糖都答应了,小家伙仍旧紧紧抱着楚衡,噘着嘴,有些不高兴。 “她要是实在不愿,不如夜里先跟我睡,明日再送她回来。”楚衡抱抱江离,提议道,“我就住在沿街转角的那家邸店,夜里若是想她了,再过来接也行……” “不必叨唠郎君了。” 二楼转角的阶梯上,江羌突然出声,身后还跟着之前楚衡打过几次照面的白头老翁。 楚衡闻声看去,耳畔听到江离糯糯的招呼声:“阿娘,阿爷。” “离离,来,不许缠着楚叔叔。”江羌摇了摇头,伸手去抱女儿。小小的姑娘看了看娘亲,终于松开手,乖巧地投入了娘亲的怀抱。 楚衡怀里一空,倒有些遗憾。 他自那日在江苑与明德帝一见后,便一直未见过江羌。乍一看,不过几个月未见,江羌明显比之前更瘦了些,脸色看着也不大好。 “要不要我给你号个脉?”楚衡脱口而出,见江羌一愣,又道,“你脸色看着不好,也比之前更瘦了,若是不好好调理,怕是无法照顾好孩子。” 望闻问切,楚衡只能看出江羌的身体大约在不久之前曾有过亏损,且对身体伤害极大,这才造成了现如今的模样。但不号脉,他也不好胡乱开药。 只是,江羌身后的白头老翁显然并不满意楚衡的“多管闲事”。 “楚郎君既然这么厉害,不如看看羌娘还能不能再怀上孩子。毕竟宫里头那位还没腻了他,倘若再受临幸,能怀上龙嗣,也算熬出头了。” 楚衡蹙眉。白头老翁的脸上流露出莫名阴狠的神色:“一个月前,太后赏了一碗落胎的汤药,离离同母异父的弟弟不过三个多月,就随着一碗汤药下来了。郎君不妨看看,能不能开个什么药,等下次太后再赏汤药时,把孩子保住。” 白头老翁的话,听着像是在疼惜江羌掉了孩子,但仔细听,却分明带了极大的残忍。仿佛她肚子里已经被打掉的,日后可能怀上的,不过只是一块肉而已。 就连江羌的脸上,也平静的像是并不在意自己曾经失去了一个孩子,甚至将来还可能再失去孩子。 楚衡动了动嘴唇,怜惜地看了江离一眼,她似乎并不知道娘亲曾经给她怀过弟弟妹妹。 “孩子是宫里那位的?” 江羌微微颔首。 “太后赐药,那位可有说过什么?” 江羌摇头。 “那孩子,你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江羌张嘴,口中的话还未来得及吐出,白头老翁忽然大声道:“为什么不想要?那是龙嗣!听闻楚郎君为天子制成了长生不老丹,那一定也能为羌娘做出怎么喝也掉不下孩子的保胎药!” 楚衡好不容易才压住心头的怒火,看了看江羌,扭头朝老翁冷笑:“明知她若是再怀一次,太后依旧会赐药落胎,您老还盼着有这个龙嗣吗?” 他深呼吸,“女子若是喝多了用于落胎的药,不说往后是否还能怀孕,便是性命,指不定哪次落胎时,就会因大量出血不得已送掉。若您老真是她的养父,为何不替她考虑。” 自知道赫连浑的身份后,楚衡就对江苑产生了怀疑。除了尚且懵懂无知的离离,这酒肆上下,没有一人不是心怀目的出现在此的。 白头老翁口中句句称龙嗣,眼中的恶意却毫不遮掩,张狂地就好似根本不担心楚衡会将江苑的不妥告诉给旁人。 而江羌的神情在这时终于产生松动,几乎是赶在老翁再度开口前,把离离丢给了阿苏娜,一把拉过楚衡的手腕,直接往酒肆外走。 白术紧跟几步,却只听到江羌说了句“不要再来了”。再去看楚衡的脸色,已然沉下。 “三郎……” “回邸店吧。”楚衡抬手,揉了揉眉心。 白术跟上楚衡走远几步,忍不住扭头,最后看了一眼酒肆。 并未关上的酒肆大门后,那个名叫江羌的胡女,被跛足老翁狠狠打了一巴掌。她身侧的胡女紧紧抱着小女娃,浑身颤抖。 那不是单单一个巴掌可以带来的恐惧。 当夜,在楚衡不知情的地方,阿苏娜抱紧了离离,捂住她的嘴,生怕小家伙的哭声惹怒了隔壁屋正在施暴的男人。 丑陋的喘息声,混杂着拳脚加注在身上的沉闷打击声,重复着几乎每月一次的暴行。 三更,隔壁的声音终于停下。 阿苏娜抱着哭累了终于睡着的孩子,默默靠着门站起身,直到听到隔壁房门吱呀关上的动静,隔着门缝,看清那个男人跛着脚,一步一步离开,这才推开门,走进隔壁。 充满了石楠花气息的卧房内,江羌赤身裸体地躺在凌乱的床榻上。长发披散开,遮住她半个肩头,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胸口、肋骨、腰腹甚至腿上都是啃咬的痕迹。 阿苏娜哭红了眼睛,向过去无数次那样,扶起被折磨的浑身无力的江羌,忍着眼泪,为她一点一点擦去身上残忍的痕迹,抹上昂贵的能让那些痕迹转日就消失的膏药。 “阿苏娜。”江羌缓缓开口,“江坨快疯了。” 第42节 上药的那只手忽然发抖,江羌笑着握住,摸了摸阿苏娜早已流泪满面的脸:“等他发疯那天,记住,带着离离去找楚郎君。” “阿姐……” “他是好人,他能护住离离。” 第45章 【肆肆】天子宴 楚衡并无和江羌深交的打算。 那年扬州城外的随手相助,不过是一个听着“五讲四美”口号长大的有志青年的本心。 再者,人天性会试图躲避麻烦。 楚衡和江羌初遇那天,看到她遮掩的伤就猜到她的身份不会是个寻常的胡女。 但那时,江羌口口声声说不会做对不起大延百姓的事,如今看来,倒的确只是说说而已。 和赫连浑有来往的白头老翁,意外得明德帝喜爱的江羌,楚衡很难不把这些联系在一起。 好在陆庭在看到他寄出的信后,已经先一步安排人手时刻盯着江苑。只要搜罗好证据,江羌里的所有人…… 楚衡叹了口气,心想,到了那个时候,他唯一能帮的,大概就是替江羌照顾好离离。 “三郎,该进宫了。” 白术的出声,打断了身着正装坐在街市茶楼上楚衡的神游。 茶楼下,王公贵族们的车驾缓缓经过长街,在喧闹声中朝皇宫的方向行驶。 从楚衡的位置往下眺望,茶楼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先前那个小太监此时拢着袖子,站在马车旁,笑容满满地看茶楼掌柜点头哈腰。 楚衡知道,小太监是来接他进宫的。 茶楼就在西市边上,能瞧见西市外的路况。小太监去了邸店随口一问,就会知道他带了白术在茶楼吃茶。因此,马车会停在茶楼外也不足为奇。 “走吧。”喝完被子里的最后一口茶,楚衡丢下银钱,径直下楼。 白术在后头跟着,见他一身正装,黑发规规矩矩地束在脑后,忍不住问:“三郎,真不能带人进去?” 知道白术是担心他在宫里遇着什么事,可宫中赴宴的规矩却是定好的。 楚衡摇了摇头,吩咐白术回邸店休息,而后简单地和小太监见了礼,弯腰坐进马车当中。 小太监到底是和他熟了些,一路上简单地与楚衡说起宫里的情况,尤其提了此次明德帝寿诞上,将会遇见的几位王爷。 明德帝的手足除去早年试图夺位时,互相残杀而死的,如今剩下几人早已就藩多年。只每年太后寿诞,或者宫里有其他重要事情时,才会回宫,或是派了世子回来。 这一年的宫宴,是为明德帝寿诞所办,大抵是因东宫诞下皇孙的关系,明德帝这年的寿诞办得近乎奢侈,很有些“老子高兴老子就要花钱庆祝”的味道。 尽管先前有小太监的提醒,进宫后,见着两侧侍卫森严,武将披甲带刀,神情严肃,仿佛分分钟就会拔刀相向的样子,楚衡还是有些吃惊。 这哪里是寿诞,分明就是赴一场不知目的是谁的鸿门宴。 明德帝的寿诞,百官受邀而至,宫内花灯如昼,热闹非凡。文武百官们按着位次纷纷在宴上落座。楚衡进入后,很快就被小太监领到了他的位置上—— 有些偏,倒不妨碍他安安静静当个吃瓜群众。 酉时三刻开宴,如今百官落座,正是互相闲谈的好时候。 楚衡安静地坐在角落,视线依次扫过离帝后要坐的位置最近的那几张席位。左侧是几位王爷和王妃,世子们相对靠后。右侧则是国丈丘大人及太子太子妃的席位。 靖远侯及其夫人袁氏则坐在不远处,与其他一些身上有爵位的大人们在一道。 这是楚衡第一次看到了东宫太子。 原著里对这位太子的描述流于表面,只知道是明德帝赵玄唯一的儿子,5岁就被立为太子,如今也还只是个孩子。 但当楚衡真的见到太子时,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十四五岁的年纪,太子赵贞模样俊秀,一脸孩子气,肤色极白,带着点婴儿肥。这样一个孩子,身侧坐着的太子妃却已经为他生下了皇子。 而太子妃的年纪看起来显然要比他年长几岁,一副雍容华贵的模样,举手投足间带着些许的倨傲。 太子显然还没定性,有些坐不住。楚衡看得仔细,那位太子妃面上笑容满满,正与对面的元王妃说着话,手里却掐住了太子的手背。 而太子,咬着唇,老老实实低下头,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 楚衡的眼睛亮了下,在看国丈丘大人,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藏着的银针。 嫡女为后,孙女为东宫妇的国丈,年少无知的太子,强势倨傲的太子妃,根本就是一出精彩绝伦的朝堂争斗戏码。如果丘壑能多活几年,不用等太子登基,把持朝政已经绝无问题。 他正看得出神,那边太监们开始宣皇上到了。宴上百官当即起身哗啦啦跪了一地,口呼“万岁”迎驾。 明德帝与皇后一左一右扶着太后坐下,这才命众臣平身。待所有人入席后,明德帝心情大好地与人寒暄,太子与几位公主献上寿礼,太子妃则命乳娘抱着刚满月的皇孙祝寿。 几位王爷也都各自送上寿礼,一切看起来热闹的仿佛当真只是一场寿诞,然而暗地里的你来我往却丝毫没躲过楚衡的眼睛。 这边太子妃刚嘴欠夸了句不久前由皇后做主,送进元王府中做妾的丘家旁支小娘子知书达理,那头元王妃就笑着问太子妃东宫内的侧妃良娣如今可有身孕。 而始终坐在一旁的庆王夫妇则慢条斯理吃着菜,喝着酒,偶尔与前来敬酒的文武大臣们交谈几句。 楚衡默默吃瓜,身边忽的有人凑近,扭头去看,却瞧见了一对高矮胖瘦一个模样的小娃娃。 宴席上的小娃娃,大多身份不低,但因着年纪小,往往吃几口菜就会被乳娘抱下去。两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这会儿正凑在楚衡的身边,小巧的鼻子皱了皱,似乎在闻什么气味。 “你身上甜甜的,是不是有糖?” 楚衡一愣,想起借了邸店的厨房自制了一些麦芽糖,出门前怕开席晚肚子饿,特地在怀里塞了一包。 “你们是哪家的小孩?”楚衡摸出怀中的麦芽糖,低头询问,“鼻子倒是挺灵的。” 男孩胆子大一些,见楚衡往自己手上放了糖,低头闻了闻,说了声谢谢,扭头要身边的女孩张开嘴:“二娘,你吃。” 女孩有些娇娇怯怯,听话地张开嘴,露出里头几颗正在换新的小牙。麦芽糖一进嘴,就甜的她眯起了眼睛。 楚衡看着好笑,忍不住就要去逗弄他们,还没等他再投喂上几颗麦芽糖,一直在前面与众臣说话的明德帝忽然开口,要楚衡走上前去。 席间所有的视线,顷刻间都在亲自前来引领的常公公身后,投注到了他的身上。 早就觉得诧异的众臣们,此时终于知道这个一直坐在偏角的位置,默默喝酒吃菜的青年就是先前扬州地动时,帮着庆王世子压下虚高粮价的那位楚三郎。 有太和五年殿试,如今在朝中也算有头有脸的文官认出当年同期殿试,最有可能金榜题名,却殿前失仪捡回一条命返乡的少年,吃惊地喊出了楚衡的名字。 庆王夫妇停了箸,楚衡余光瞥见,方才的那对小娃娃正被小宫女牵着手,送回到他们身旁。 百官们只听闻楚衡在扬州地动一事上出的主意,以为他此番进宫,是明德帝想要见一见这少年英才。不想,不着调的天子一开口,却是另一桩事。 “上回的药方,朕一直吃到如今,越发觉得生龙活虎,年轻了好几岁。朕觉得,当初赏的那一箱金子,实在微不足道,此番邀你进宫,朕想再赏你!” 楚衡心里先“咯噔”了一下,随即行礼,口中称谢,试图婉拒。明德帝却早有打算,手一挥,看向席间的太常寺卿:“就去太医署吧……” “陛下,此事不妥!”不等太常寺卿说话,却是有人先一步开口。 楚衡微微侧头,翻出楚三郎的那点记忆,想起说话之人在太和五年殿试前曾因被少年三郎压过一头,一直心中记恨,这时突然跳出来反对,倒也不意外。 只是……有些蠢了。 “陛下,此人太和五年时仍与臣同进金殿参与殿试,如今不过太和九年,短短四年时间即便他弃文从医,那也不过才学了些皮毛,如何能进太医署?” 明德帝似乎有些不悦,却并未斥责说话之人,只是看了看楚衡,又听得皇后在耳畔劝说,想了想,问:“楚衡,你可想去太医署?” 不想,我一点都不想! 楚衡心中呐喊,面上十分淡定,恭敬回礼道:“劳陛下垂青,草民不过只是乡野游医,学了点皮毛,能开些寻常药方,进司药局当个医佐都是高看了,又如何能进太医署这等培育医者的地方。” 他说的谦虚,那人却有些不依不饶。楚衡垂眸,一言不发,只等他说完了话,再做反应。 “陛下,太医署设四科,这人自己也说不过乡野游医,想来任何一科都是一窍不通,陛下隆恩,不如赏他些银两足以……” “驸马。”明德帝忽的将人打断话,“你上前来。” 楚衡飞快地看了一眼一侧席位上的赵笃清。后者虽诧异他为何会进宫,却在接到眼色后飞快地给了个安心的手势。 楚衡随即收回视线,只安静地站在远处,感受着周围众人的注目礼。 “楚衡,你来看看朕这驸马身上,可有什么问题?” 明德帝忽然开口,楚衡有些迟疑,却仍旧走到那人身前,直直对上他的目光。 楚三郎对殿试前遇见过的人,发生过的事都只有很淡的记忆,想来那个书呆子一般的少年,根本记不得当时还发生过什么不重要的事情。可眼前已经成为驸马的这位,心眼着实有些小,四年了仍旧记得清楚。 想着,楚衡微微一笑,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手就要去给他号脉。 那驸马不由自主后退一步,然而身体忽的令人惊惶地僵住,动弹不得。 楚衡心底默默的,给自己早有先见之明往人身上扎了银针点了个赞,然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搭上脉:“劳烦驸马张嘴。” 嘴巴张开了,舌苔也看了。楚衡把手一收,袖子拂过对方身侧,银针顺势收回。那驸马惊慌地连连后退,楚衡却笑了笑,转身向明德帝行礼。 “回陛下,驸马并无大碍,只是脉象端直以长,怕是肝火旺盛,可常服夏枯草、桑叶、金银花及绵茵陈调治。” 皇权在上,楚衡尽管不想进什么司药局、太医署,可明德帝要他给驸马看诊,他还是得出手号这个脉,并且不能藏拙错诊。 他说完话,便放下手,默默低头,继续当个人柱。 明德帝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一个,显然能为自己做出更多延年益寿丹药的家伙,当场把席间吃酒的司药局奉御提了出来。 那奉御上前,也给驸马号了个脉,得出的病症与楚衡的分毫不差。如此更是令明德帝坚定地表示要给个官位,就算不是太医署,那也得塞进司药局去,什么奉御、直长、侍御医随便给个都行。 司药局名下共二十三人,如今只缺一名直长。明德帝问清情况后,当即就要下旨把这个直长的位子赐给楚衡。 楚衡握了握拳头,思量着该怎么婉拒这个“赏赐”,避免日后被人归类到成日哄天子服丹养身的佞臣之流,一直默默坐在边长的太子这时候突然站了起来。 “父皇。” 太子赵贞有些着急,手背红彤彤的,显然被太子妃捏了好多下。 “先前儿同您求了个直长的位置给太子妃的庶弟,您可不能赏出去了。” 这家人是不是都有病? 看着一本正经求后门的太子,楚衡终于忍不住腹诽。 第46章 【肆伍】稚太子 太子赵贞前脚才说完话,后脚楚衡就松快地舒了口气,心里那块石头已经落下了大半。 太子妃出自丘家,但就以国丈丘壑如今在朝中的身份地位,太子为庶出的小叔子要个官爵,明德帝想来也不会拒绝。更何况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若要下人面子,那下的必然也是他楚衡的脸面。 第43节 果不其然,明德帝不过想了片刻,视线往坐在底下的国丈身上走了一圈,立马抚掌大笑:“对对对,朕把这事给忘了。” 太子年少,醉心书画,虽身边有太傅教导,却因明德帝自己本身无心国事,因此对唯一的儿子也向来是放任自由。如此一来,太子更是从不管朝堂之事。 难得太子提出要为太子妃庶弟求一官职,明德帝也不作他想,当场就要应和下来。 在座的众臣们显然已经习惯了明德帝的行为,目光往楚衡身上走,却无人在此时提出反对。 就是太子妃那位庶弟不曾学过医,难不成他们一句话,陛下就能收回成命? 一直沉默的太后此时神情颇为古怪,看了看这对天家父子,再看了看国丈和满脸得意的太子妃,咳嗽道:“陛下,哀家怎么记得,太子妃那位庶弟至今不过是个白身,且从未学医?” 楚衡稍稍抬头去看太后。 这个一手将陆庭生母推入深渊,致使母子二人遭人欺凌的始作俑者膝下唯独明德帝一子。以明德帝的性情,想必早年先帝在世时,太后为能将儿子送上龙椅,也是费了很大一番功夫,不然又如何能叫国丈愿意结两姓之好。 如今年纪大了,看到的事情多了,太后对这个越发被国丈控制的儿子想来也多了不少怨言。 “医术可以学,太后这是信不过老臣的这个庶孙么?” 明德帝张了张口,见国丈先行发声,当下亮了眼睛:“是啊母后,医术可以学,不过是个直长的位置。” 这不是直长,这是智障! 楚衡深呼吸,飞快的扫了一眼方才给驸马号脉的奉御,见其摇头叹气,便知这样的事兴许已不是头一回了。做人臣子的,却也只能恭恭敬敬地把这类后门党接来。 有了太子的打岔,楚衡这事算是有了结果——明德帝又赏了些金银,挥手让他回去继续喝酒。 楚衡乐得自在,回到席上吃菜。整场寿诞于是便以极其古怪的气氛,一路顺风顺水地进行到最后。期间醉倒了不少文武大臣,趴着,躺着,互相靠着哼哼,什么模样都有,明德帝在上头看着十分开心,比看歌舞更高兴。 等到酒宴罢,明德帝率先撑不住,由着常公公搀扶着,醉醺醺回了寝宫。皇后也随即起身,与国丈颔首,又若有若无地瞥了眼太子妃,这才跟着离席。 帝后一走,楚衡正打算伸个懒腰,起身离开,就见席间装醉瘫倒的几位大臣当即睁开眼,摇头叹气地站了起来。 他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些文臣武将们熟练地抹了把脸,彼此拱手,然后三三两两并肩离开,丝毫不见先前酩酊大醉的模样。 显然,之前满场醉鬼的样子不过都是套路! 一不小心重塑了三观的楚衡带着满脑的“套路太深”,在小太监的引领下离席。 路上,也有些赴宴的大臣们忍不住多看他两眼。 楚衡虽是个白身,可他干过的事,却不是寻常白身会做的。朝臣们对其一直褒贬不一,这回见着本人,见是个容貌俊秀的青年,都有些意外。 “他们都当那能大方拿出那么多粮食的人,是个而立年纪的男人,少不得还在想象你大腹便便的模样。” 听到声音,楚衡扭头,微微眯起眼看见宫门外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旁赵笃清笑着招了招手。 “之后这帮人听说靖远侯把你举荐给陛下,为陛下写了个延年益寿的方子,他们又觉得你兴许是个道貌岸然,成日穿着道服的家伙。如今见到真人,自然情不自禁地多看几眼。” 被人看的多了,也就习惯了的楚衡咳嗽两声,索性朝着三五成群,往他这边指指点点的大臣们,掬手客套地行了礼。 然后,他看了赵笃清一眼。后者掀开了帘子,示意他上车再说。 楚衡当即撩开衣摆,动作利索地上了车。车里很空,显然是特地留在宫门外等他的。 赵笃清也上了车,嘴角带笑,道:“你这人胆子倒大。也难怪成檀会把你放进心里,舍不得叫人伤你一根汗毛。” 楚衡知道,以陆庭的为人,多半不会在赵笃清面前遮掩他们如今的关系。是以,听到赵笃清的话,楚衡只挑了挑眉头,弯唇一笑。 赵笃清看他这副模样,笑得越发厉害:“光是想到那个油盐不进的家伙终于找着一个喜欢的,偏偏主意比谁都大的对象,我就想笑。” 赶车的下人是赵笃清的亲信,闻声忍不住咳嗽两下,这才止住他的忘形。 “走吧,我父王他想要见你。” 赵笃清说着,见楚衡愣怔,想起被陆庭藏在屋子里的那只古怪的信鸽子,忍不住比划了下,问,“上回你同成檀通信时,那送信的家伙,可还有?” 楚衡回神:“世子想要?” “要,我瞧过了。那信鸽子有些古怪,箭射不进,还不用吃食,若是你手上还有,不如卖一只给我。”他其实想偷陆庭屋子里的那一只,只可惜陆庭宝贝得很,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怕把人得罪狠了,赵笃清想想还是找上了楚衡。 楚衡随口答应,赵笃清高兴地说了一些陆庭少时的事,一路上谈笑风生,没让气氛冷下来过。 天子寿诞,燕都这日难得没有宵禁,穿过王都的长河里,飘着百姓放下的浮灯。河边柳树下,还有小贩叫嚷着生意。 能将天子寿诞过成元宵的,大概也只有天子脚下的这些燕都百姓。马车从宫门口往庆王府走的这一路上,车外尽数燕都繁华。对于百姓们来说,也许谁坐那张龙椅都无所谓,只要日子能继续过得好,便什么都好。 等到楚衡进了庆王府,近距离见到庆王赵晋,终于明白,妹子当初写故事的时候,为什么有篡位之意的人是元王,而不是手握重兵的庆王。 庆王的长相很端正威武,就是那种电视里放的,纯粹的忠臣的长相。加上他又是亲王,是先帝的血脉,更是叫人觉得一身正气。 他是忠臣,忠的是赵家祖辈留下的江山社稷,所以不管龙椅上坐的明德帝到底多窝囊,只要不会拱手送出大延河山,庆王都不会反。 妹子写了这么一个人,大概是给故事里这个世界暗戳戳地立下的一根定海神针。 庆王知道楚衡,是在陆庭当初托人送往归雁城的那些药散时。他的义子虽然并未回城,但托人带的信中,却字字句句透着对此人的推崇。 因此,尽管回燕都后,庆王也从别处听说了不少对楚衡的评价,但光看那一车的药散,他就觉得义子说的这个青年,日后并不会走上佞臣之路。 能将心思放在边关将士安危上的人,又如何会成为趋炎附势的小人。 楚衡在中堂与庆王你问我答,赵笃清就坐在边上,不时被庆王妃拎出来对比楚衡,然后挨一顿数落。 就连之前在宫里见着的那一对孩子,揉着睡眼进来是,瞧见楚衡,也当即精神了不少,直接凑到他身边讨要糖果。 “大郎二娘倒是和你有缘。” 看着嘴里含了糖后,就乖巧地坐着不再乱动的两个孩子,庆王突然道。 “他们的娘走的早,性子被养得有些怯弱了,平日里除了和家里人说话,很少会亲近别人。” 楚衡看了眼手边的两个孩子,揉了揉他俩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成檀年纪也不小了,该考虑成亲生子了。” 楚衡蓦地顿住,身边的小男孩似乎有些不解怎么摸着摸着不动了,抬头看了看他。 楚衡笑了笑。 他算是知道庆王要见自己究竟为的什么了。 上回送去的药散是一回事,毕竟那是卖给西山营的。养了好多年的儿子看上了个男人,恐怕才是庆王想要探究的事情。 赵笃清显然也没想到竟是这么回事,背上噌的爬上冷意,当即就要开口说话。庆王妃却在这时按住了他的手背,扭过头来,笑着看着她的儿子。 “阿娘……”赵笃清咬牙,“别这样,成檀好不容易……” 他还记得自己和梁辛安的事刚被父母得知时,打在他背上的那些军棍,以及以死相逼恳求他们分开的梁母。那并不是多美好的记忆,以至于哪怕如今庆王府上下已经默认了他们的世子夫人是个男人,赵笃清都不愿再有任何人去折腾他的爱人。 同样的事情如果发生在手无缚鸡之力的楚衡身上,赵笃清不敢想象,陆庭会不会为了这个人,彻底断绝和庆王府的关系。 因为这是当初亲眼看到爱人落泪时,赵笃清心里一瞬的想法。 与赵笃清的震惊不同,楚衡心里只是咯噔了下,很快平静下来。 这是迟早的事。 陆庭的承诺,仅仅只能代表他一人的感情。而他的背后,还有靖远侯府,还有庆王府。 再加上陆庭身世有异,靖远侯怀疑是庆王所出,庆王误以为是靖远侯糊涂,等到真相曝光,证实陆庭的确是先帝之子时…… 楚衡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只有他死,才能掩盖先帝之子沉迷男色这样的丑事。 毕竟你看,赵笃清和梁辛安的关系再怎么亲密,外头的传言再怎么多,人前他们也不过是主仆。 而陆庭。 楚衡微微垂眼,袖口下白皙的手紧紧握拳。 他不能说对陆庭的感情有多深,但比好感多一分的喜爱,肯定是有的。 他看着他在身边奔前走后,看着时时送来的书信,看着他毫不掩饰的想念,怀念的永远是那些个日夜的情动和相拥。 要他断了这份关系,这点念想,除非那个家伙自己过来,当着面堂堂正正地说一声“楚燕堂,我们结束吧”,不然休想! 庆王似乎有些不耐烦,眉头一皱,正要开口把话挑明,门房却突然匆匆跑来站在中堂外传话。 竟是太子殿下来了。 “太子这时候来做什么?”赵笃清脱口而出。庆王夫妇也觉得诧异,唯独楚衡却借机松了口气。 等到太子进门,却是满头大汗,一脸惭愧。 “打听到楚郎君住的邸店,孤去了那处却不见人影,再三追问才知郎君被请到了皇伯父的府上。” 太子说话有些自顾自,只匆匆和庆王夫妇见礼,而后手一挥,命人抬上了几个箱子,对着楚衡又道,“这是孤从东宫药藏局找来的珍贵药材,就当是孤的赔礼,还请郎君收下!” 楚衡愣了愣地看着打开的箱子里,人参、灵芝、虫草等物满满当当地呈现在眼前,额角忍不住跳了起来。 “太子何必……” “孤今日抢了父皇赏给郎君的官位,若是不赔礼,孤今夜只怕难以入眠,还请郎君务必收下这些!” 少年,你这么甜真的好吗? 看着脑门上只差顶着“傻白甜”三字的太子,楚衡觉得,庆王不篡位是忠心,那元王日后不篡他的位简直就是傻蛋。 第47章 【肆陆】赴边陲 太子这么一裹乱,成功地阻断了庆王要说的话。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庆王思量着要把人留下继续书,楚衡却是双手抱拳一拱,直言留在邸店的小童担心,在庆王妃的默许下,跑了。 庆王府这一晚上究竟几时熄的灯,庆王和庆王妃关上门说了哪些话,赵笃清翻来覆去在床上摊了多久的煎饼,以及两个孩子睡觉前刷没刷牙,楚衡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回邸店后,匆匆洗漱了一把,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睡前还在想,明早起来一定要给陆庭写封信,询问他是否知道庆王要给他娶妻的事。 这一夜睡得有些糟糕,楚衡醒来时,满脑子还是昨夜梦里,他一路芙蓉并蒂,追着抱着个脸都看不清的女人的陆庭打。 兴许是打的狠了,早上起来的时候手指有些疼。 白术在边上看着,似乎有话想说。 “三郎……昨夜为何喊陆将军的名字?” 白术和邵阿牛就睡在隔壁,邸店的墙薄的很,一点动静就能听到。白术夜里醒来喝水,就听见隔壁屋里楚衡在叫“陆成檀”,语气比以往都要凶。 楚衡啊了一声,再看邵阿牛。后者老实巴交地点头,显然也是听到了声音的。 楚衡抹了把脸:“哦,做了个有点糟糕的梦。” 具体是什么梦,楚衡就不打算说了,吃过简单的早膳后,吩咐白术和邵阿牛去收拾行李,自个儿摸出文房四宝,作势要就要写信。 第44节 可关着的房门这时候却被人“咚咚”敲响。 打开的门外,站着让他觉得有些意外的人。 那人穿着一身锦袍,身材魁梧,山一样地挡在门口,连光都被遮挡了大半。 楚衡微愣,随即回过神来,像模像样地道了声:“王爷好。” 昨日宫中天子寿诞上灯火如昼,看起来的楚三郎身形瘦削,没什么精气神。 到了庆王府再见,又觉得过于男生女相。 可这会儿看到人,怎么感觉好像比昨日顺眼了许多? 庆王神色中晃过疑惑,又把人仔细打量一番,道:“不请本王进屋?” 楚衡行礼,将人请进屋内,又吩咐白术下楼送上茶水点心。 庆王不是来喝茶吃点心的,进了屋,见桌上摊开的文房四宝,当下便背着手走到桌案前,瞟了一眼。 “你这字倒是不错。听闻你当初也曾入过殿试,为何后来又弃文从医?”庆王说着,随手拿过桌上只写了抬头的信。 “成檀”二字,笔迹瘦劲,锋芒毕露,颇有傲骨。 楚衡获赞,轻抿了下唇,瞥一眼被庆王拿在手里的信:“家中出了些事,便绝了入仕的想法。机缘巧合之下,得遇良师,这才入了医道。” 庆王手下自有人帮着调查楚衡,对于楚衡口中说的家中出事,也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先分家,后断宗。 寻常人经历不到的事,倒都叫他给遇上了。 庆王是个惜字如金的人,可面对与义子关系匪浅的青年,要说的话仍是得说清楚了才好。 “郎君和成檀是何时相识的?” “永和八年。” “一年有余?”庆王看看他,想起自己那个从前话不多,只一个劲做事的义子,难免叹息,“郎君今年多大了?” 楚衡十八了。 换言之,这个年纪在现代,那也是成年人了。只是古时男子二十及冠,视为成年。 而楚三郎在原著中身死,就是二十岁。 “你与成檀皆是男儿,如今年纪尚轻,这才起了这等心思,再过几年,定是会后悔今日的……” 庆王说的语重心长,楚衡也就那样笑容淡淡的听着,只是越听到后面,越是想飞到归雁城去,抓着那姓陆的打上几拳,问清楚庆王口中说的那谁谁将军正当妙龄的女儿,是不是漂亮又娴熟。 “若你愿意,本王可以在军中寻一与你志同道合的小将,日后由本王做媒,结为契兄弟……” 楚衡脸上原本还拢着笑,听到这话,额角一跳,心头蹭的蹿起火来。 他知道庆王是为陆庭好,但这份好如果放在他对陆庭动心之前,那分分钟可以一刀两断,一别两欢。 可是现在,只要想到那个男人日后可能会左拥右抱,妻妾成群,他就忍不住想要摸两把腰里的银针。 “王爷,楚某不……” “三郎。” 门忽的被敲响,而后从外头被推开。白术尴尬地站在门外,稍稍侧身,露出身后捧着圣旨的小太监:“三郎,宫里有旨……”他看了看庆王,低头道,“是来找庆王殿下的。” 明德帝不会无缘无故地下旨。 当然,他头脑一热,突然下旨的时候也不少。但一道圣旨,追着接旨人从王府跑到邸店的,大概也只有这次了——西北出事了。 出事的地方叫曲玉,隶属庆王管辖。 这也是一座边陲小镇,与归雁城不同的是,曲玉地少人更少,因而当地只有一支几千人的军队,也不曾与关外互通贸易。胡人大多走的都是有重兵把守的归雁城。 此番曲玉出事,出的有些窝囊。 不同于归雁城中还设有都督府,曲玉虽有太守,却也只是个下州太守,底下的刺史、司马、录事参军等人大多三年一期换着人。 大概是因为地方小的关系,就连大钺氏这些年跟西山营几次大小战事,曲玉的官吏们也仅仅只需要紧闭城门,给百姓做好警示工作就够了。 这么一来,整个曲玉官府的警惕心,在即便庆王几番叮嘱下,仍旧日复一日的松懈下来。 于是,这一回,只是一个小小的关外部落,三千余人外加曲玉附近一小股流窜的贼匪,就这么里应外合地拿下了整座城。 事发之后,归雁城反应迅速,当即组织了兵马前去围剿。可霸占了曲玉的那些人也不是莽汉,见城外来了西山营的兵马,闭城不说,更是将城中百姓威逼上城墙,以家中老幼妇孺为要挟,要他们抵御西山营的进攻。 前往曲玉的西山营将士们不敢伤害城中百姓,在城外踌躇不前。那些人随即提出要求,要大延割让曲玉,并提供十年的粮食。并扬言,若是强攻,就要屠城报复。 “这帮人还真是胆大!” 除圣旨外,小太监带来的还有西山营快马加鞭送进宫的信。信上并未提及曲玉被占的具体过程,想来传信时还尚未有消息从曲玉城中传出。以至于谁也不清楚,怎么就被人里应外合给拿下了一座城。 庆王年轻时便已活跃在边陲,几经生死,知道西山营此去曲玉的将士们会快马加鞭送信回宫,只怕是不敢强攻,怕伤到满城百姓。 “陆成檀他在做什么混事!” 庆王大怒。 他将归雁城和西山营交给陆庭,是因信任义子的能力。知道那孩子如今早已凭借几次出生入死赢得的累累战功,成了整个西山营除去他和世子以外最得人心的将领。 可现在,曲玉出事,陆庭又在做什么! 信中并未提及陆庭的名字,率兵前往曲玉的是西山营底下一位老将。 庆王忍怒接过圣旨,皱着眉打算这就回王府准备回归雁城,临街的窗外穿在翅膀扑棱的声音。他回头,看到了一只古怪的鸟落在可窗口。 楚衡在看到机甲鸟的瞬间,就情不自禁的心悸,背脊处泛起了凉意。 在庆王的打量下,他取出了鸟腹中的信。 陆庭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稳重。他说,他要去曲玉巡查,顺便看看作为一座人口不多,却意外生活着不少能工巧匠的小镇,能不能找到一位可以修复雪凤笛的工匠。 隔着信,楚衡能看到那个男人对自己的那份心意。 可这封信,如果算上送信的时间,只怕在陆庭如信上所说的去曲玉的时候,就正巧撞上了那群家伙。 陆庭只怕和那些百姓一样,如今都被困在曲玉里! 庆王是个磊落的军汉,对于楚衡正在看的信毫无兴趣,倒是如果时间充裕,他更想询问楚衡手边明显用于送信的这只怪鸟的事情。 他迈开腿就要走,楚衡却突然在这个时候喊住他。 庆王回头,这个方才还满脸镇定,强忍着怒意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信,咬牙道:“王爷,劳烦带楚某去曲玉。” 庆王皱眉:“为何?”眼前的青年手无缚鸡之力,唯一排的上用场的大概只有那一手的医术。 但西山营不缺军医。 楚衡深呼吸:“成檀可能……被困在曲玉了。” 陆庭可能受困曲玉,这是庆王没想到的事。 但,每隔两月庆王都会带人巡查辖下诸地。此番明德帝寿诞,庆王提前半年就被召回燕都,巡查的事自然而然落在了陆庭的身上。 想到陆庭受困曲玉,未必不是西山营不敢硬攻的理由,庆王就不由地头疼。 那是他如亲子一般养到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他手底下最骁勇善战的将士,出现任何意外都不是他能接受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一心想要楚衡离开陆庭的原因。 如果楚衡要去曲玉…… 庆王沉默。 楚衡又道:“我会顾好自己,不拖王爷的后退。” 庆王淡淡的道:“去了边陲,便不是怕你拖后退,而是一条人命。” 楚衡握拳:“楚某明白。别的不论,楚某起码有一身医术,多少能帮些忙……” “你不怕死?”庆王问,“你此去,保不准就把命丢在了曲玉,甚至于,还未到曲玉,还没见着成檀,你就可能因为体弱,病死在路上。” 谁会不怕死。 有预见性的死亡并不会让人觉得安心。 而且。 楚衡苦笑。 除了流民那次,他一个和平年代出生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血了。 想要活下去很简单,就这样躲在角落里,不去看外界的一切,不去听边关之地多少将士战死沙场,不去想大延会不会国破,然后如牲畜一般,等着敌人的刀枪架上脖子,再趋炎附势,跪地祈求。 这样活着很容易,但也很可悲。 他做不到。 曲玉兴许只是一场意外,可陆庭离开的这段日子里,楚衡看着田地间忙碌的佃户,看着那些认真读书识字的孩子,时常在想,归雁城究竟是怎样的一幅景象。 穿书前,他经常看到一句话,有人说,你之所以看不见黑暗,是因为有人竭尽所能把黑暗都挡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大延的百姓看不见战乱,是因为那些将士们用生命筑起了永攻不破的城墙。 但这片城墙,今天豁了一个口。 “庆王殿下,”楚衡郑重道,“我要去曲玉。” 他要去那里,看看那豁开口子的城墙能不能帮忙补上。要去看看那个已经一只脚踏进他心里的男人,是否全须全尾地等着他。 第48章 【肆柒】餐风雨 曲玉这地方,并不产玉。能得此名,据说还是因前朝时,此地曾出过一位玉雕大师,姓曲,无人知道他名字。这位大师在前朝宫廷转为皇家雕琢玉饰,一直兢兢业业到九十余岁,这才寿终正寝。 因此,大师的出生地,曾经名不见经传的边陲小镇,就这样改了一个名字,名为“曲玉”,用以纪念这位大师。 之后的曲玉,仍旧像从前一样,默默无闻,不兴商贸,不兴农作,聚集了一批能工巧匠,迎来送往,却从不离开,只在不大的小镇里扎根繁衍。 这些,都是楚衡离燕都前,从庆王和赵笃清嘴里打听到的内容。 楚衡看过很多书,但县志一类却不是随手即来的。曲玉的消息,庆王最为清楚,其次就是赵笃清。 得知楚衡要去这么遥远的地方,白术当即反对,邵阿牛却拍着胸脯说要跟着一道去兴许能帮上忙。 楚衡知道,这两人都是担心自己的安危,但无论是谁,都没有义务为了别人轻易丢掉性命。曲玉此行,多有危险,他不希望白术和邵阿牛跟着他出事,随即要求他们带着消息回别云山庄,也好叫老陈头等人不用担心。 第45节 白术年纪轻,心思重。楚衡担心他执意要跟,临走前还特地叮嘱邵阿牛把人看好了带回山庄。 如此,这才一个人骑着马,跟在了庆王身后。 从燕都到曲玉这段路很长,如果要坐马车走官道,这段路比扬州到燕都还长。事出从急,谁也没有考虑马车,就连楚衡也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曲玉,生怕迟一步,那边会发生任何令人措手不及的变化。 好在一路上,仍旧不断有西山营的密信送到庆王手中,知道曲玉目前依然处于无人进出的状态,便知城中的粮食还够那支突袭部落和流匪吃的,不然也不会僵持不动。 庆王之前回燕都,只带走了身边的亲卫,这回提早离开,庆王妃仍旧留在燕都,打算陪孙子孙女一阵子,身边少不得要留些人。因而庆王此时身边跟着的亲卫不过三四十人,剩下的一大半都留在燕都庆王府中。 这些亲卫,有勋贵出身,自然也有寻常百姓人家的孩子。早年跟随庆王后,便几乎丢下了家里的所有,只身和伙伴们留在边陲之地,风吹日晒,经受各种生死考验,最后能活下来的人,庆王总是会在合适的时候为他们的前程谋划一番。 因此,吃过的苦多了,这燕都到曲玉的路,再长再难走,他们的马也是骑得飞快。 楚衡有些吃不消。 楚衡的运动细胞算不上好。 一家人都是搞各种研究的,成日躲在屋子里,鲜少会有在外头跑动的时候。楚衡学校毕业之后,就再没跑过1500米,这么一来,更别说骑马了。 穿书前,楚衡唯一的骑马经验,是有一年疗休养,和同事一起去草原骑过几趟马。 头回上马只是简单的走动了几下,除了觉得马有些臭,别的没多大感想。 后面跑动起来,才发觉,骑马是个功夫活。 活不好,别硬撑。 穿书后,托楚三郎的福,楚衡出门就是马车,要么马车要么步行,偶尔骑个马边上还有邵阿牛给牵着。这种“骄奢淫逸”的土地主生活过久了,如今骑上马风驰电掣,着实吃了一番苦头。 可这苦头只能往肚里咽,他丝毫不想说出口。那唯一能听他倾诉的人,还不知在曲玉哪个角落里困着。 途中一行人有过短暂的休憩,但大多只是在路边找个茶铺买点水,或是路边的溪涧小河中灌点水,啃几口又干又硬的干粮,靠着马眯一会儿,便又再度上马赶路。 楚衡一开始还能跟上庆王,不过一日之后,速度便逐渐放慢了下来。 有亲卫询问庆王是否要放慢速度等他,庆王摇头,只是在一次休息时询问楚衡要不要回去。 他怎么可能回去。 楚衡咬牙拒绝。在那之后,即便他只能勉强跟上庆王等人,也依旧是一声不吭,紧紧跟着。 庆王身边的人并不知道楚衡和陆庭的关系,只当是陆将军的好友,又懂医术,听闻曲玉一事后,打算跟着一道去看看,顺便混个功绩什么的。 但这一路下来,风餐露宿的,亲卫们意外地发现,这个楚大夫哪怕已经被磨得身上全是风沙,面容也瘦了不少,却依旧咬牙跟着,没喊过一声苦。 中间好不容易有次找到驿馆留宿一晚,闲暇之余互相打了个赌,赌楚大夫睡过一夜软床之后,就浑身酸疼,不肯起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天明,所有人在驿馆外集中时,楚大夫早已骑着马等在了外头。 楚衡的确睡过之后浑身酸疼,躺在床上差点动弹不能。 可作为一个大夫,运动过度后如何舒缓肌肉,他多少还是懂的。天不亮他就起来收拾好自己,扎了会儿银针,立即就出屋子,在外头等着了。 “你本可以锦衣玉食,睡香软的床榻,吃可口的肉糜,为了……值得吗?” 出驿馆前,庆王翻身上马,看着楚衡两腿一夹马肚时不由自主地皱眉,遂问道。 楚衡摇头:“都是一样的人,不过是吃同样的苦罢了。” 他还没矫情到因为受不了骑马的哭,哭爹喊娘的地步。 庆王是武将。文武不同路,他虽不像其他武将那样,不与文臣深交,但楚衡这样瘦弱的身体,在离开燕都之前,他心底是存着三分不信任的。 毕竟,路途漫漫,吃的住的又都是最简单的,锦衣玉食习惯了的富家公子多半吃不了这样的苦。 但,楚衡的举动,不止让亲卫们不再小看他,就连庆王,也觉得是否自己太过狭隘,才会觉得这个青年和那些富贵人家的小郎君一般,只会恣意享乐,甚至于耽误成檀。 庆王带着人一路飞驰,昼夜兼程地跑,终于在十来日后,看见了驻扎在曲玉城外的西山营。 “情况如何?” 几乎是一进营中,负责此事的老将就得到消息,从军帐中迎了出来。听到庆王的问话,当即拱手回禀:“还围着。曲玉城周围四处城门都已经围上了人。估摸着,城中粮食马上就要耗尽了。” 老将刘臣,二十余年前就进了西山营,从先锋最底层的小兵做起,熬过大大小小无数战役,同僚死了又来新的,军功一桩又一桩地往肩膀上摞,前几年刚刚升为将军。 四十来岁,在西山营中,的确可以称之为老将。 他们这一行人虽不少,却都是在战场上混惯了,最会隐藏行踪。因而入军营时,并未引起远处城墙上哨兵的注意。 庆王下马后,径直入了主帐。 落在最后的楚衡引起了营中将士们的注意,见他翻身下马,似乎要跟着进帐,当即就要拦下。还是一直跟随而来的亲卫们出声,这才让人往里头走。 主帐中,只摆了一张桌子,一张席子。桌子上摆了曲玉的地图,零零散散还丢着不少纸,楚衡扫了一眼,便知这些都是刘臣和人商议围剿一事废弃的主意。 “曲玉究竟是怎么回事?” 庆王这一路上心里想的最多的是曲玉出事的原因。 曲玉这些年来,很少出事,安逸的生活养出了惰性,的确可以理解。但被三千部落加几十个流匪就这么轻而易举地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拿下,实在是丢尽了大延的脸面。 刘臣看了一眼现在桌案旁,留神看着曲玉地图的青年,见庆王摆手示意无妨,这才道:“曲玉的……曲玉的刺史甘大人……” “他如何?” “王爷接旨回燕都前,甘大人不正好纳了一房小妾吗。那小娘子之前就怀了甘大人的孩子,前段时间足月产下一子,总算为只有七个女儿的甘大人添了个小子。” 曲玉刺史姓甘,那一位家中妻妾无数,后宅成天吵吵闹闹的,人到中年膝下只有七个女儿,嫡出庶出做成堆也不过都是叫他瞧不上眼的闺女。好不容易有了个儿子,自然是想把最好的捧出来,好叫全曲玉的人知道,他有儿子了。 “所以,那位甘大人办了流水席,请全城百姓吃宴不说,还请了戏班子跟胡姬?” 楚衡听到这,已经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曲玉被拿下,说是里应外合。先有流匪趁着刺史办流水席,所有人放松警惕时混进城中,而后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控制了最主要的那些人,借此打开了曲玉通往关外的城门。 “如果是敌袭,作为边陲之地,理当早有了应对的经验,全城的百姓联合起来,哪怕没有拼个鱼死网破,想来也不会这么轻易的全城被困。” 刘臣对着楚衡皱了皱眉头。 这个青年对他来说,是陌生的。曲玉一事算军机要务,庆王允许青年留在帐中已经是客气了,青年几番插话,就显得太过失礼。 “你是何……” “曲玉城中现在的状况如何了?” 庆王打断了刘臣的话。楚衡说的没错,以一个边陲之地来说,曲玉的官吏太过松懈,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人拿下,只怕城里早就受制于人以至于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曲玉如今被守得铜墙铁壁,我们的人进不去……” 刘臣无奈地摇头,这时营帐外忽然有人大喊:“王爷!刘将军!他们杀人了!” 第49章 【肆捌】进曲玉 大钺氏有三十六部落,多数是从前朝开始就陆陆续续侵吞而来的。此番闯进曲玉的这三千人,就来自于大钺氏的其中一个部落。 这也是为什么,西山营会格外重视这件事,甚至于明德帝在得知后,也会直接下旨要庆王亲自赶往曲玉的原因——谁也不看小觑大钺氏的实力,哪怕目前尚且还不清楚,这三千人来自于大钺氏的三十六部落中的哪一支。 而眼下,在曲玉高高耸立的城门上,六具大延百姓的尸首,被勒住脖子,悬挂其上。 城门和营地离得有些远,可即便如此,那六具尸体的模样还是刺痛了所有大延将士的眼睛。 斥候回报时,双眼通红,显然忍着泪:“人是被脖子上套了绳结后,再割开脖子,挂到城门口,一边窒息,一边流血,硬生生折磨死的。” 在战场上,任何残忍的手段,都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西山营自问从不对大钺氏手软,但也从不为难他们的老弱妇孺。可这次,悬挂在曲玉城门上的尸体,却是赤果果地挑衅。 庆王召来坐骑,带上一小队人马,就冲到了城门外。 那群部落的胡人将手边的大延男子当做挡箭牌,推到了城墙上,隔着人,只敢稍稍露出半张脸。 “你们要如何才肯离开曲玉,放过我大延的无辜百姓?” 这不是西山营第一次询问部落的意思。却是第一次,由庆王亲自出面。 这支部落大概从前鲜少在战场上和西山营面对面,尽管生有几分警惕,却并不认得庆王等人。 “我们……我们要粮食!” “对,要粮食,还要这座城!” “人可以还给你们,把城割让给我们!” 城墙上的这群人,显然并不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战士,能勉强说两句大延的官话,但翻来覆去只有一模一样的内容,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听起来有些怯弱,站在城墙上的样子看着也是良莠不齐,更像是草原上最为寻常的追着牧草迁移的游牧部落。 庆王眉头一皱:“你等今日所为,西山营可视为你等故意挑衅我大延。待城破之日,你等性命将全部交代于此。” 城楼上一阵窸窣,有人胆怯,有人犹豫。可也有人,混杂其间,突然拆开嗓子,用着奇怪的口音说着别的话。 庆王稍一低头,身后就有精通番语的副将上前来口译。 “是在告诉他们,只要有城中百姓在手,咱们就不敢攻进城去。今天杀六人,明天杀十二人,后天杀二十四人,依次杀下去,不怕咱们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副将说完,城墙上的胡人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混在士兵当中的楚衡,清楚地看到副将的脸上浮上怒意。 紧接着,他听到了副将后面的口译。 “我们也是要活下去的,没有粮食我们就吃‘两脚羊’。我们不怕饿死,就看你们的人怕不怕死了。” 这话已不仅仅是挑衅。 大约是怕她们听不懂,城墙上的胡人还喊来了帮着里应外合的流匪,翻来覆去将方才说的话,又用大延官话说了一遍。 刘臣大怒,说着就要喊弓箭手。 然而流匪一声喊,那几个部落的男人就躲到了人肉盾牌的后面,又把人往城墙上推了几把。 听着上头曲玉百姓痛苦的喊声,庆王按住了刘臣。 割让城池这种事,哪怕明德帝同意,庆王都不会答应。 更何况,曲玉这桩事,不过是大钺氏其中一个部落的举动,他不可能为了一个部落,就把边陲之地的城池割让出去。 回到营地,庆王当即将刘臣等人召进主帐。 曲玉是要拿回来的,但方法太过重要。 今日悬挂在城门上的那六具尸体,如同针刺一般,久久停留在众人的脑海中。 楚衡坐在帐中一隅,紧紧握住了拳头。 “你们怎么想?如果不能潜入城中,里应外合,那就唯有强攻了。” “可强攻只怕那帮蛮人会对百姓不利。” 第46节 “多迟疑一日,就多一些人死。决定得早日做下,不可拖延了。” “强攻倒是不难,可万一伤及无辜百姓该如何是好?” 主帐之中,庆王端坐其上,与刘臣等人就攻城一事,进行了几番商讨。而此间一直沉默的楚衡,这时终于出了声。 “我有一主意。” 早有将士们奇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听庆王身边的亲卫说,是个和陆将军相交的大夫,很聪明,也能吃苦。 将士们大多只当是亲卫说说而已,毕竟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他们一只手就能摁倒,可既然能被王爷留在帐中听他们议事,理当还有些本事。 见他开口,刘臣问道:“楚大夫有什么主意,难不成把你送进去,然后你在里头下药把人都药死?” 都说医者不害人。 楚衡从少时由姥爷教着认识草药开始,就一直反复听姥爷说,虽然有些草药带毒性,但在医生的手里,草药的第一作用,是为人治病。 像巴豆,它在所有影视作品中几乎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人腹泻不止,甚至还带有小毒。胆同时,巴豆有助于治寒结便秘、腹水肿胀所引起的一些病症。 譬如泄泻痢疾、痰饮喘满、喉风喉痹、恶疮疥癞等症状。 “我方才看过了曲玉的地图。”楚衡起身行礼,“曲玉城中百姓的饮水皆取自于贯穿全城的一条河流。我在来时的路上,也曾打听过此方百姓饮水的习性,据闻大多家中都有水井,水从地下来。” 楚衡说这话时,一直注意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见他们颔首,这才继续道:“我看过地图,曲玉地势较之城中河流的源头来说是低的,水自源头流经曲玉城,再通过地下流出关外。也就是说,曲玉是下游。” 楚衡顿了顿,深呼吸:“诸位将军,我需要几味药,我能让曲玉城中的那些胡人,迫于无奈,打开城门,将我迎进城去。” “进城后你要怎么做?” 庆王一直沉默地听着楚衡条理清晰地说出计划,此时听到他保证能够进城,不由追问。 楚衡笑:“进城之后,就如刘将军所言,再下几把药。” 庆王看着楚衡,目光沉沉,像是要将人抽经剥皮,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探一番。 刘臣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被楚衡的几句话,勾住了心肠,恨不能立马把全部的计划都听清楚。 可这时候,庆王却突然起身,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刘臣等人虽有些疑惑,但仍旧听话地出了营帐。站在帐外,一行人面面相觑,百爪挠心。 而帐中,没有了第三人的存在,庆王抬手揉了揉额角,沉声问道:“进城之后,只有你一人,又有何用,当真要下药?” 他看了看楚衡:“听闻你在扬州,有楚善人的名号。一个善人,也会下药害人?” 如果是楚三郎当然不会。 那是个宁可一把火烧死自己和粮草,也要让山庄里其他人都活下去的楚三郎,如果会医术,也绝对是个仁心仁德的大夫,大概打死也不会下药害人。 可楚衡会。 “并不是害人。”楚衡闭了闭眼,脑海中过了一遍可以利用的药材,说,“我现在要做的是救人的事。只要药材到位,我可以制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加入水中,等城里的人喝下去,轻则腹泻,重则致幻、发热,造成痢疾、疫症的症状。这,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他算准了曲玉城中现在粮食已经不够,加上本身就是座小城,等药粉出现效果后,他们必然会要求城中的大夫治疗。但药材的匮乏,以及百姓本身也中招的反应,想要活命,这帮人只能向外求助。这时候,他可以趁机混进城中。 “第三步又是什么?” 听完楚衡的第二步,庆王良久才问道。 “第三步,我会想办法打开城门,或者让守城的那些胡人跟流匪都动弹不得,好让你们借机攻城。” “会有人死。” “强攻也会有人死。还可能死的更多。” 楚衡并不冷血。可面对今时今日的一切,如果真要有人死,那也必须争取牺牲最少的人,以此来达到救出大多数人的目的。 毫无伤亡的救出所有人,他不敢保证,庆王和西山营的所有人都不敢保证。 “我只能做到尽量保住更多人的性命,等事了之后,那些死……那些人的抚恤,由我负责。”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楚衡并没有让人失望。 在庆王将他列下的药材交给刘臣,命其用最快的速度去附近买全所有药材的数量后,楚衡就把自己和随行的一个军医关在了一个帐篷里。 药材在黄昏前送到营帐。烛火当日就染到了天明。 清晨的第一抹晨曦在天际绽开的时候,楚衡走出了帐篷,身后跟着满脸激动,却同时虚弱地只能抓着帐帘哼哼的军医。 庆王走上前来看着他们。 “王爷,请先送一车粮食到城门下,想办法拖延住他们杀人的速度。”能救一人总是得救的。楚衡递出手中的药包:“这是药粉,洒进河里,顺流而下,每三天洒一次,等我进城后,就无须再用这个。三天后,水里的药效就会消失,不再影响任何人食用。” 他说完话,难得有心情开了个玩笑:“在我进城前,咱们自己兄弟也得多储存点水,辛苦几天。不然跟着喝了,只能委屈拉几天肚子了。” 第50章 【肆玖】楚大夫 楚衡的主意很快就奏效了。 在那群人再次拉出百姓威胁时,庆王派出刘臣与他们周旋,答应先提供给他们一车粮食,以此来获取时间去向明德帝恳求割让曲玉。 流匪们比胡人多一份心眼,担心这不过是个权宜之策,后头还有其他手段。但眼见着紧闭的城门前,载得满满的一车粮食,想要不心动,实在困难。 粮食很快被流匪收进城里,差一点被悬挂上城墙的几个妇孺哭啼着留下一命。 刘臣松了口气。回到营地里,瞧见从庆王府赶来的庆王门客魏德,刘臣拍肩道:“怎么过来了?” “这帮胡人多狡诈,怕你们几个老大粗,满脑子只想着打打杀杀,上了他们的当,我特地过来给你们做个参谋。” “说的倒是好听。”刘臣瞪眼,“你就是想在王爷跟前露脸,也该早些来这。现在过来,晚了!” “怎么就晚了?” 魏德有些不明白。他昨夜听说庆王殿下已经到了曲玉,今天一早就赶了过来,营地里的情况还没来得及打探。 刘臣叹气,看在认识一场的份上,道:“怎么对付曲玉里头的那些人,已经有楚大夫给了主意。你啊,就在边上搭把手吧。” 西山营里的军医中并未有人姓楚,倒是陆将军有位好友,前不久刚托人送了几车的东西过来,可不就是姓楚吗。 魏德吃了一惊,忙去主帐见庆王。果然得知,刘臣口中的楚大夫,就是那位姓楚的有钱郎君。 他看了看庆王的神色,提出想要见一见这位楚姓大夫,谁知庆王却摆了摆手。 “三郎他忙了一夜,才刚睡下,莫要打扰了他。” 不许被打扰的楚衡在睡了两个时辰后,简单地洗了把脸,就从营帐中出来。营中的将士们此时都严阵以待,见他睡醒了,苦着脸问:“楚大夫,你说这事算成了吗?” 尽管药粉之前在打下手的军医身上试用过了,也叫那军医上吐下泻地只能躺在床上哼哼,但将士们仍旧有些担心。 生怕这药粉往水里一倒,等顺流而下进到曲玉,早就没了效果。可想要再三追问楚衡,却又得了庆王的叮嘱,不好往他的帐篷里走,这才一个两个眉头紧皱,吊着颗心,七上八下。 楚衡笑了笑,抬头看着天。 按照水流的速度,再加上饮水的早晚时间不同,以及个人肠胃吸收能力的好坏来看,这个时间,差不多该有人起反应了。 “大伙儿等着便好。”他笑笑,见有个脸生的中年男子与刘臣站在一处,正往他这边打量,随即微微颔首行礼,“最迟三天,自会有人要我们给他们送去大夫。” 果不其然,到了楚衡说的第三天,曲玉的城墙上,满脸菜色的胡人与流匪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撑在城垛上,冲着营地的方向一阵喊。 最先听到声音的士兵上前,半天没听清楚他们在讲些什么,直到流匪哇啦哇啦吐了一阵之后,咬牙喊:“去把你们能做主的人叫来!” 能做主的庆王亲自骑马来到城门前,刘臣等人保护左右,牢牢紧盯周围。 “我们要大夫,要草药!” “什么大夫,什么草药?” “你现在不用管!去找几个大夫送过来,如果不送,我们就……我们就杀了这些人!” 流匪喊着,身后立即就有人推搡着几个同样面色难看的百姓过来。大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一不留神就能擦出血来。一个胆小的小娘子哭得不行,哭得狠了,又忍不住吐了出来。 “不要为难无辜百姓!”庆王御马上前,“你们要大夫,本王可以找给你们,但是你们需要把城中的百姓都放了!不管你们要大夫做什么都可以!” “不行!”有个粗通大延官话的胡人大喊,“只有给你们十个人!” “一千个!” “十五个!” “五百!” “五十!只能五十!” 庆王沉默,耳畔传来刘臣的低语:“王爷,楚大夫说了,能救多少就先救多少,实在不行,他会想办法。” 五十人…… 庆王闭了闭眼,这比他一开始说的一千人要少太多。 “那就五十人。” 庆王抬头,看着城墙上脸色苍白,明显受了药粉影响的几个人:“本王这就叫人去找大夫。” 他说着转身,作势吩咐刘臣去附近城镇找几个大夫来,后头又传来那胡人的喊话。 “不要一个……要十个……要十个大夫!” 十个大夫,就是又要往曲玉里送进十个无辜的大延子民。 刘臣好不容易才从附近几个镇上凑齐了愿意进城的几位大夫,大多年过半百,有的满头风霜。唯一年轻的,就是与他们站在一处的楚衡。 这些老大夫不少已经是坐在医馆药铺里号号脉,带带徒弟的人,有的甚至早已归家,含饴弄孙。 送他们去曲玉前,庆王在营中郑重地奉上了酒水。他询问其中一位老者为何愿意来。 老者说:“徒子徒孙们年纪还轻,才刚成家立业,命精贵,还能多活上几十年,多救几十年的性命。我不一样,我老了,孙子也娶媳妇了,虽然可能瞧不见重孙子,可日后坟头上的酒总是少不了的。我去,比他们去好。” 手中的酒碗一时间变得很重,庆王久久不知该如何言语,只好仰头,一口干尽手中酒水,拍了拍楚衡的肩膀,低声道:“三郎,他们,就拜托给你了。” 十人换五十人,进行的比任何时候都要顺利。 曲玉的城门只打开了半扇,几个面色看着相对好一些的胡人和流匪从中出来,手里拿着刀枪,一边推过曲玉的百姓,一边一把拉过大夫们。 上了年纪的老大夫被连拉带拽地拖进城,差一点就摔倒在地。楚衡上前一把将人扶住,怒斥道:“我们都是来给你们看病的,如果把人伤了,谁来给你们看病!” 胡人张嘴就要怒吼,肚子却突然传来咕噜响声,然后便是一阵难闻的气味从他身后飘来。 楚衡扶着老大夫后退几步,捂住鼻子,也挡住了微微扬起的唇角。 楚衡知道,自己做的那些药,只会让人腹泻、发热、产生幻觉,只要他成功进城,就能用最快的速度,治好城中的百姓。至于那些胡人和流匪,他还需要他们多受点折磨。 第47节 但那些流匪显然心眼不少,并不信任他们十个,与胡人一番商量后,直接将他们分别关押了起来。 挣扎间,楚衡将藏在袖中早已准备好的解药方子,塞进了方才他扶过的一位老大夫手中。 老者眼中划过诧异,却很快回过神来,握紧拳头,顺势跟着胡人跌跌撞撞离开。 这帮胡人将不同症状的百姓和自己的同胞分在不同的地方。楚衡被丢到了一群面黄肌瘦,成日呕吐发热的胡人中间。 不大的屋子里躺了数十人,难闻的气味就飘散在空气里。楚衡假作胆怯,往后退了两步,被身后的胡人一把推了进去。 “这里,都是得了瘟病的,你去治好,他们!” 屋子里的胡人虚弱地躺了一地,只有一两个看起来稍显健康地坐在边上,但也看起来一副十分虚弱的样子。 楚衡朝那几个看起来好一些的胡人走去,刚蹲下,伸手要去为其中一人号脉,手腕却突然被直接握住。 他心里突了一下,下意识就要挣开手,身侧猛地靠来一具身体,耳畔是对方低沉熟悉的嗓音。 “燕堂,是我。” 吹拂过耳侧的呼吸是滚烫的,就连靠过来的躯干也比任何时候都要热。 楚衡一怔,随即将人扶住:“你,会说官话吗?” 旁边的胡人捂着嘴咳嗽,见这个被送进屋来的汉人大夫扶着明显胡汉混血的男人说话,咳嗽着转开了视线。 陆庭被楚衡扶到边上,与边上的胡人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既不显得特殊,也保障了说话无人能偷听。 “你怎么会来这里?”握着楚衡的手腕,陆庭脸色发沉,“曲玉恐怕是发生瘟疫了,不管你为什么来,都赶紧走!” 陆庭的体温偏高,这是发热的症状。 在这间屋子里,都是发热的胡人,哪怕仅剩的那几个看着还健康的,今早开始也有些发热了。 他不懂医术,可现在这种症状曾经听西山营的军医说过无数遍。 这是瘟疫。 “走不了了。”楚衡突然道。 他背对着屋里其他人,漂亮的脸孔上浮出笑意,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是我制造的这场‘瘟疫’。” 这是什么意思? 陆庭表示惊诧。 楚衡却微微摇头,起身走到边上,为那些胡人依次号脉。 每个人的脉象都有些不同,但发热这一点上,却都大同小异。如果不是亲手制作了那些药粉,熟知药效,楚衡也极其容易将这些发热等症状,误认为是瘟疫。 一个时辰之后,门被人打开。 蒙着头捂着脸的两个流匪站在门外冲楚衡吵嚷:“你,滚出来!” 屋子里臭气熏天,楚衡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正要往外走。陆庭突然假作惊惶,扑过来抓住了他的胳膊。 “大夫,你是不是要抛下我们?” 他一喊,屋子里其他胡人也都吃力地开始喊话。明明说的都是胡语,但楚衡从其中分明听出了惊慌失措,以及恐惧。 他看了看门外的流匪。后者气急败坏道:“快滚出来!会把他还给你们的!死不了!” 握住胳膊的手慢慢松开,楚衡看了一眼陆庭,面上流露出几分犹豫,咬咬牙:“你们放心,我这就出去和其他大夫们商量用药的事,一定能治好你们的。” 他说完,门外那两个流匪已经有些等不及了,吵嚷了几句,见楚衡终于出来,毫不客气地伸手把人推了一把。 第51章 【伍拾】欲瓦解 所有的大夫都被集中到了城中一处医馆里,外头是身体较为强健的几个流匪和胡人在把手。部落的首领亲自来见他们,身边还跟着人高马大的流匪头子。 楚衡站在大夫中间,看着首领和流匪头子的脸色,微微垂下眼帘。 他算过概率。 曲玉的百姓大多被当做俘虏人质看守起来,吃的喝的都有定数。而那些胡人和流匪,必然会在此期间大肆吃喝,直到食物告罄。 因而,下到水里的药粉,吃进肚子里最多的,也一定是这些人。 他方才屋子里的那些胡人,就都是同样的状况。 而眼前的部落首领和流匪头子,虽然硬撑着,但脸色看起来也不大好。 首领有些年迈,没说几句话,肚子就一阵咕噜,慌忙让身边几个汉人模样的女奴扶着离开了医馆。 流匪头子倒是多呆了一会儿,翻来覆去说着威胁的话,最后受不住也捂着肚子跑了。 一时间,医馆里,除了门前屋后守着的胡人,只剩之前进城的楚衡等人。 进城之前,大夫们就从庆王的态度中,知道和他们一道进城来的楚衡不是普通人。此时医馆里空下来,他们就都看向了一直到流匪头子离开前,都微微垂着头,作出一副胆怯模样的青年。 楚衡的年纪太轻,以至于是十人中最容易被怀疑身份的一个。但胡人天生不把他这种瘦弱的汉人,似乎只将他当做了一个很好欺负的对象。 人一走,楚衡抬头,眯了一下眼。 老大夫抬手,手中握着之前他塞来的药方,张了张嘴:“楚大……” 他说着,就要把药方展开,楚衡却在那一瞬间突然伸出手,稳稳当当地覆在了他的手上,遮盖住药方,也遮住了半开的门窗。 老大夫愣住。 十人围着一章圆桌坐着,面前都摆了茶水。 楚衡无声地扫了一眼满满当当不曾被人喝过一口的茶水,手指沾过水,在桌案上上下滑动,写了两个字——当心。 “可是瘟疫?”楚衡开口。 几位大夫们点头,各自讲了下他们去的屋子里病人的情况。大部分都是腹泻,也有发热的,几乎都集中在了楚衡呆的那个屋子里。 然而,有一个情况却有些古怪。 老大夫有些疑惑:“老夫去的那屋子里,竟全都是些老弱妇孺,看着也不像是汉人,似乎是……” 楚衡蹙眉,又在桌上写了个“等”:“不管是汉人还是胡人,万不可让瘟疫蔓延开。”他又写了“药方”二字,而后便再不说话。 老大夫心知他这是不能过早让人起疑,抬头看了门窗一眼,在袖中展开药方,与其他几人互相示意,有模有样地商讨起这场“瘟疫”的药方子来。 他们没有被允许在医馆里碰面太久,不过粗粗定下了一份“药方”,很快就被人又重新送回到各自先前呆的屋子里。 陆庭靠着墙角,听到开门声,缓缓睁开了眼。 流匪还是和之前一样粗鲁,直接把楚衡推进了屋子。门口正好有个因为发烧出现幻觉,在地上爬动的胡人青年,楚衡一不留神,在他身上绊了一跤,差点摔倒在地上。 等到他特地走到陆庭身边,貌似全屋子里仅剩的一块干净地方坐下时,宽大的袖子下,手腕被紧紧握住。 “我没事。”他压低声音,视线扫过陆庭,然后又看向屋子里的病人。 “你说瘟疫是你制造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庭的声音透着浓浓的不放心。楚衡想要微笑,手腕上的痛楚却清晰地传递着身侧男人的怒意。 他低头,只好压低声音,一五一十将自己和庆王的计划,说给陆庭听。 陆庭沉默着听楚衡说完一整个计划。然而心底的惊涛骇浪,又如何会让楚衡知道。 在曲玉出事的时候,他侥幸因为会胡语,又是汉胡混血,蒙混过了那些进城的胡人。他被困城中,担心因为这些年与大钺氏的激战,叫人认出身份,更担心这帮胡人心狠手辣,对整个曲玉的百姓动手。 屠城,对于大钺氏来说,不过只是掠夺他人时,必要的手段。 但很快,他发现,这群胡人,有些古怪。 “他们可能,只是依附大钺氏的一支游牧部落。” 陆庭皱起眉头,因为发热,呼吸都有些粗重。楚衡捏了捏他的手掌,低声道:“我听其他大夫们说了,城中有不少胡人的老弱妇孺。刘将军说,三千胡人加五六十的流匪在这座城里,但就眼下看来,兴许那三千胡人中,就有那些老弱妇孺。” “大钺氏出兵除了军妓,不会带其他老人小孩还有女人。” “也就是说,这些胡人可能是出于其他原因,才会举家铤而走险?” 陆庭摇了摇头:“真相如何,不该现在去想。我们得想办法,把城门打开,让西山营的兵马进城,救出全城的百姓。” 他侧头:“燕堂,你做好准备,看着无辜的百姓死在眼前了吗?” 这句话如惊雷般在楚衡耳畔炸开。 明明庆王之前也曾问过类似的话,可当他真正进入曲玉后,看到眼前这些人,心底未尝没有一丝犹豫。 “会有人死的。只要是战争,都会有人死,区别只在于,是死得其所,还是罪有应得。” 一切都按照计划,按部就班地进行着。 大夫们凭借着楚衡的那份药方,试着做出了第一份用于治疗“瘟疫”的药。按理,第一份药该首先呈送给首领,但首领不敢轻易服用,反倒是流匪头子,哇咧咧叫了几声,叫人抓来一个发热的汉人试药。 一碗药下肚,所有人都提着心。 当夜,那个试药的汉人体温下降,已经能睁眼说话。 于是第二份药,就成功入了首领的肚子。 之后,第三份,第四份……直到曲玉城中的药材用尽,也不过是发热的胡人和流匪都先退了烧,而腹泻依旧还在反复。 “城里的药材不够!”楚衡护住身后的老大夫,脸侧被流匪的刀锋划开一道浅口子。 “没有药,你要我们拿什么救人?” “是啊,没有药材,我们怎么救人?” 曲玉是个小地方,医馆药铺不过寥寥几家,就连药材的存储都不多,哪里能够供应整个城。txtnovel部落和流匪之间为了药的事,已经发生了几次争斗,谁都想要自己人先好,但药材有限,给了部落就给不了流匪,更别提曲玉的那些百姓。 好在入城之后,城外的庆王就应当如约停下了用药,水里没了药粉,慢慢的这病也就能好了。楚衡因此并不担心百姓的身体状况。 “那就去找药。”首领找到楚衡等人。他的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脸色也红润了起来,但手底下的族人只七零八落好了一些。 老大夫看了眼楚衡,后者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两步:“得去城外找药材才行。这么多人,需要的药材也得不少,不然……” “那就杀了那些百姓,省点功夫!” 阔步而来的流匪头子满脸络腮胡子,体格强健如小山。 楚衡心里突了一下:“不可,瘟疫并非人死就能止住,如果不能治好,哪怕是死人也……” 第48节 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那流匪头子突然拽过一个脸色惨白的小姑娘,狠狠甩在地上:“你们是不是在拖延时间?” 大夫们一阵腿软,楚衡握了握拳,跟着一道跪下:“我们都是大夫,大夫只想救人……只要药材足够,不会有人死的……” 比起流匪头子,首领的神色看起来就有些犹豫。二人似乎进行了一番谈话,末了到底还是允许他们去找药材。只是出城的人选,却由首领选定。 楚衡,被留了下来。 被选定出去找药材的人里,有老大夫他们。楚衡的药方在他们手中,那是倒进水里那药粉的解药。 但楚衡手里另有一副方子,是用来专门对付那些胡人跟流匪的。 他每日进医馆,偷偷攒下了不少需要的药材,然而转交给因为身体大好,已经被当做自己人,允许在城中走动的陆庭手上。 在距离老大夫们出城两天后,陆庭在楚衡的指点下,下药了。 这份药,和之前的不一样。 它能令人心悸,继而四肢无力,然后,按照计划,下一步已经略微康复的曲玉百姓就可以借机打开城门。只要城门一开,西山营就能直冲进入,无需费力地夺回整个曲玉。 但,楚衡计划好了一切,却偏偏发生了令他措手不及的情况。 他和还在城中的几位大夫被请到了首领的面前,流匪头子抱着强抢来的曲玉姑娘在旁作乐。 姑娘双眼通红,蒙上了一层水汽,虽然挣扎,但手腕上,肩膀处全是通红的掌印。 楚衡远远地和她对视,她的脸上浮上羞愧跟难堪的神色,衣裙被粗鲁的掀开,露出单薄瘦弱的半边身躯。 “你们的药很好,药材来了,一定,快点做。” 首领满意地看着楚衡等人“唯唯诺诺”地俯身应承,正拿过酒盏,要往嘴边送,砰的一声,整个曲玉都震动了起来。 楚衡吓了一跳,扭头看向外面。 狼烟! 城墙的方向升起了狼烟! 这是遇敌的信号! “怎么回事?”首领吃了一惊,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巨响袭来。楚衡起身就要往外跑,有胡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口中大喊“汉人在攻城”。 那一瞬,楚衡忽然不动了。 地动山摇的火炮,震不动他的脚步,却震得他胸腔发疼,五脏六腑被搅做一团。 再次一声巨响,他忽然听见惨叫,回头去看,被流匪头子搂抱的姑娘眨眼间被砍断了脑袋。 殷红的血喷溅到了男人的身上,头颅在地动山摇间,滚到了楚衡的脚边。 那上一刻还鲜活的脸孔,满目惊慌,眼角的泪甚至都没来得及干涸,血已经流了一地。 楚衡看着,丝毫不觉他的鞋,他的衣摆都沾染上了那些血,只觉浑身胆寒。 不对,计划不是这样的…… 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第52章 【伍壹】人心异 这是真正的战场。 和那些在影视剧里看到的不一样,就在鼻息的血腥味,充盈着楚衡的头脑。 古人的炮火不比现代差,接二连三的巨响震动着整个曲玉。无数的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在大街上嘶吼奔跑,企图寻找一处安全的地方。 胡人、汉人,你推我我推你,男人、女人,逃命时年纪和性别都不重要了。 老人被推搡到地上,被炸毁的屋檐墙壁轰然倒塌,顷刻间将人掩埋。 有茫然无措的孩子,不过是在人海中哭嚎了两声,就被人潮踩踏,倏忽断了性命。 那部落首领被身边的人护送着躲了起来,流匪头子手握大刀,二话不说就朝着楚衡等人砍来。 他护着几位大夫躲开刀子,脚下一扳倒,恰好避开划向脸面的刀锋,然鬓间落下的一束长发却被齐齐一道砍断。 他看着刀锋从鼻尖划过,心脏简直要跳出了喉咙。 “把这些人都杀了!” 有人大喊:“都杀光,让那帮攻城的孙子们知道,不想让我们好过,我们也不会让他们好过!” 他们要屠城了! 楚衡睁大了眼睛。 这群流匪都是亡命之徒,可为了能从朝廷获取更大的利益,他们选择和胡人一起,拿曲玉的百姓当人质交换想要的东西。 可现在,他们只想以杀人为报复,报复城门外强攻的那些大延将士。 刀锋再次落下时,楚衡只能咬牙应对。 他的身后,还有一起进城的几位大夫。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有儿有女,他们的家人还在家中翘首期盼,盼着他们安然无恙的回家。 腰间的银针已经用完,楚衡顾不上去考虑之后要怎么给人治病,他摸着空空如也的腰侧,眼角瞥见地上一把在慌乱间被那首领落下的匕首,顺势在地上打了个滚,抓起匕首,扑上举刀欲砍向大夫们的流匪头子。 就在方才,屋子里的人顷刻间跑了个干净,除了这个人,谁也顾不上楚衡他们。 正面他可能拼不过一个常年挥刀杀人的流匪,但拼着一条命智取,兴许能有几分胜算。 他这一扑,手中的匕首清楚传来“扑哧”的声响,稳稳扎进了流匪头子的后背。 然而,匕首不过只能做防身用,杀人很难,更别说楚衡的位置是在背后。 这一刀下去,只是扎进肉中,却制不住他的动作。 受伤的流匪头子一声怒吼,手起刀落,一把砍掉了其中一个大夫的胳膊,而后猛一用力,甩开背后的楚衡。 匕首被紧紧握着,从皮肉中脱离。 楚衡摔倒在地,仰面躺着,浑身发抖。 从前常听人说,反派死于话多。可跟前这个反派,话真是少的可怜。 楚衡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抹掉嘴角的血,苦中作乐的想,呼吸却依旧剧烈。 炮火声音依旧如雷,惊慌的尖叫始终不断。 他看着又一个跑进屋子想要躲藏的老婆婆,因为腿脚不便,被紧追而来的流匪一刀砍下头颅。 鲜血喷涌,门口处,已躺了不止一具尸体。那些死不瞑目的脸,印在他的眼前。 “把他们都杀了,别让他们逃走!” 正欲逃跑的大夫被几个流匪堵在门内,楚衡眼睁睁的看着方才断了一只胳膊的大夫将其他几人挡在身后,义无反顾地扑向堵门的流匪。 明明隔着那么远,楚衡却觉得那些血都喷涌到了自己的脸上。他看着被丢弃在一旁的尸体,握紧匕首,再一次扑向了流匪头子。 药效! 药效呢! 明明他让陆庭放了那些药,为什么还没起效! 再度被狠狠打落地上,眼看着迎面就要落下足以将自己劈成两半的刀锋,楚衡忽的笑了。 他居然给忘了。 如果没有出现意料之外的强攻,再过半个时辰,药效就要起来了。到那时,城中所有的胡人跟流匪,都会因为药效,失去反抗的力气,而后,他会打开城门…… 强攻……到底他妈是哪个人指挥的强攻! 就在刀锋落下的一瞬间,楚衡清楚地听到了近处的几声惨叫。流匪头子转身去看,给了楚衡顺势躲过的机会,然而不过一个眨眼,背后刀风袭来。 与此同时,熟悉的却意外带着沙哑的声音喝道:“燕堂!” 破空而来的箭,在楚衡回头的那一瞬间,势如破竹,径直射穿了流匪头子的脖颈。 锋利的箭头扎破喉管,断绝了他再度逞凶的机会。 轰然倒下的流匪头子似乎还有几口气,挣扎着伸手就要去抓楚衡的脚腕。 楚衡不想动,却想也没想的抓住匕首,往他的脖子上又割了一刀。血一下子喷涌出来,浇了他半张脸都是腥臭的殷红。 他有些腿软,看着陆庭手握长弓疾步走来,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有没有受伤?”陆庭半蹲下身,看着眼前的青年心底发疼。这张漂亮的脸孔上满是鲜血,看不出是他的,还是别人的。 楚衡摇摇头,直愣愣地看向他:“是谁攻的城?” “不知道。炮火最先是从西城门响起的。” “西城门?” 楚衡看着陆庭,良久,问:“西面……是不是胡人关押曲玉百姓的地方?” 陆庭抓过袖子,仔细为他擦去脸上的血,想起一路过来看到的境况,心里一阵抽痛:“对……那里,最先被炸……不少关押百姓的屋子都塌了,活着的人趁机跑出来……” 不跑就可能会被西城门外的投掷进城的炮火炸死,跑却又落入那些流匪的手中。 楚衡忽的发笑。 都是死,跑是死,不跑也是死。 明明可以不用死这么多人的,明明可以…… 外头开始有马蹄声,有人马穿行的声音,楚衡清醒了些,抓住陆庭的手腕,哑声问:“城门开了?” 陆庭将人扶起:“西城门先破。主城门那,这个时候应当也破开了。” “药效也起了吧?” “应当起了,刚才杀人的时候,那几个流匪有些握不住刀。” 楚衡沉默。 周围的血腥味还在不断地冲击着他的大脑,他想往外走,却被陆庭拦住。高大的男人挡住了门外的满地尸骸,缓缓摇头:“别去看。” 曲玉终于被夺回来了。 这本该是一件值得所有人高兴的事情。可看着满地尸骸,男人、女人,甚至还有半大的孩子,西山营所有进城的将士们,无人能笑出声来。 第49节 甚至于,在看到被陆庭用找来的帘子裹住全身,挡着眼睛抱出来的楚衡时,他们都惭愧地避开了视线。 庆王带着人搜查整个曲玉,将所有因为药效起来,无力反抗的胡人和流匪抓了起来。很快也发现了这些胡人竟还带着老弱妇孺前来。他去见楚衡,却被因为还未回城,凑巧躲过一劫的老大夫拦在了房门外。 楚衡发烧了。 甚至在病中,还在不断地做着同样的噩梦。退烧的药喝了一副又一副,安神养气的药也喂了几碗,可不用猜也知道,床榻上皱着眉头不住冒汗的青年,始终陷在那铺天盖地都是血色的梦境中。 直到曲玉差不多都收拾好了,活下来的百姓们在服药后,都恢复了健康,楚衡终于退了烧。 已经是天黑,屋子里唯一的一盏烛灯明明暗暗地摇晃着烛火。 楚衡睁开眼,微微侧头,就看见了抱臂坐在床尾处的陆庭。 他很忙,西山营入城后就一直跟着忙里忙外,只有入夜后才能得空守在床边。楚衡几次混里混沌地睁开眼,都能看见他的身影。 他坐在床尾,抱着臂,闭着眼,似乎是在小憩,却肩背依旧挺直。 “成檀。”楚衡开口。 陆庭猛地睁开眼,几步走到床头,俯下身:“醒了?”他伸手摸了摸楚衡的额头,还好,已经不再滚烫了,“饿吗,起来吃几口东西?” 楚衡摇头。 陆庭心里松了口气,忽的把人往床里轻轻推了推,而后上床躺在床沿,伸手将人整个搂进怀中。 他心底一直在后怕。 曲玉出事的时候,他想的最多的是要怎么把人都救出去。可当得了“瘟疫”后,他却想到了远在别云山庄的楚衡。 他心爱的人才在不久前表露了对自己的一丝想念,如今却可能连最后一面都难以再见,要说不难过,那定然是假的。 可真的看到楚衡时,他差点发疯。 他将人紧紧搂在怀中,一不留神碰到了楚衡的后背。听到怀中倒抽冷气的声音,陆庭有些慌张地松开手臂:“碰到了?” 楚衡忍痛笑了笑,抬头亲吻他的唇瓣:“没事,养养就好。” 比起已经死了的人,缺了胳膊腿的人,他不过是伤了背,发了几天的烧,哪里值得心疼。 想起那日匆匆一瞥的尸骸,楚衡的心又开始抽痛。 他的眉头一皱,陆庭就将人往怀里带,甚至翻了个身,让楚衡整个人趴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要再去想了。”大手轻轻抚过楚衡绑着绷带的后背,陆庭低沉的声音就在他的头顶,“后面的事情有义父在,他会安排好一切的。” 楚衡不语,陆庭明白他的心结所在,低声道:“攻城的人不是西山营的。” 那会是谁? 楚衡微微抬头。陆庭叹了口气:“是国丈的人。” “国丈长子丘鑫朝中为官,手中拥有兵权。曲玉出事后,和义父几乎是前后脚得到旨意,前几日攻城的,就是丘将军的人。” “庆王府门客魏德,私自向丘将军透露了你的计划,认定你年轻气盛,不知所谓,且进城后消息全无,计划失败,撺掇丘将军强攻曲玉。” “丘鑫为能立功,改道西城门,在义父尚不知另有兵马赶到曲玉的时候,炮轰城门,强攻曲玉。西山营听到声音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陆庭说的每一句话,明明都是那么的简单,可楚衡看着他,却发觉自己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良久之后,他抓住身下男人的衣襟,忘记背后的伤痛,弓起身子,哑声问:“守在西城门外的人呢?” 他记得刘臣说过,曲玉几个城门外都守着西山营的人,为的就是如果那些胡人和流匪想要逃跑,可以最快将人拿下。 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另外的兵马跑到西城门攻城,庆王会没有得到消息? 陆庭沉默着,抹去楚衡眼角隐忍的泪:“因为反抗军令,不同意强攻,被丘将军的人全部拿下。” 所以,那些无辜枉死的大延百姓,仅仅是为了某些人无知无耻的私欲,送掉了本可以在计划中活下去的性命? 他睁大了眼看着陆庭,声音嘶哑,却盖不住满腔的怒意。 “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么做?” 那些都是人命,都是无辜的大延子民! 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他的计划就成功了,那些被困的百姓就能得救,可现在…… 想起那些滚落的头颅,想起断臂,想起满地的血,楚衡终究承受不住,蜷缩着痛苦地嘶吼。 第53章 【伍贰】己欲为 楚衡背上的伤虽然不重,但他的身子骨早些年被养得过于单薄了一些,即便后来他把自个儿好好养了一年多,真碰上事的时候,仍旧一不留神就发烧。 搁现代来说,这是伤口感染带来的发烧病症。 好在西山营中有专门的军医,加上楚衡当初特地命人送到军营的药散,还有几位大夫们的贴心照顾,他的烧很快退了,身上的伤恢复得很好。 几天之后,他下床脱了中衣,背对铜镜,扭头看自个儿背上的那道刀伤。 “没留什么疤。” 陆庭推开门,手里还端着一碗汤药,走进内室时瞧见铜镜前赤着身体的青年,心下一突,抬手放下了隔绝开内外室的幔帐。 “把衣服穿上。”他搁下汤药,取过中衣,仔细给楚衡穿上,其间免不了顺手摸过瘦削的身躯,眉头不由皱起,“还是太瘦了。等明日,我带你回归雁城,吃那里最有名的红羊枝杖1。” 被顺带吃了豆腐的楚衡:“……”智障? 那日崩溃之后,陆庭一直在想方设法哄楚衡开心。 好在楚衡的情绪平复的很快,哪怕因为身体原因,大夫们都不放心他出门,只需他下床后在屋子里走动,楚衡也找到了调整情绪的方法。 一支笔,一块墨,几张纸。他能在屋子里待上一整天。 起初大夫们以为他是在给那些死于攻城的曲玉百姓抄经,只有陆庭知道,他在那些纸上一遍又一遍写的,是他的计划,以及计划发生突变的原因。 他其实根本就没有放下这桩事,一直藏在心里头,只等着哪日出了房门,找到撺掇丘将军强攻的魏德,好好算这一笔账。 仰头一口喝完药,楚衡抬手,摁住了沿着脊背摸到自己屁股上的手掌,笑唇一勾,问:“最后一碗?” 陆庭顺势一按,将人搂进怀中,低头吻上他的唇瓣:“嗯,最后一碗。” 楚衡笑:“你也不嫌我嘴里苦。” 陆庭道:“不嫌。”宁可同甘共苦,也比看着心爱的人只身犯险,浑身是血躺在怀中的好。那样的场面,他不愿在经历一次,只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找到他,免了这一顿皮肉之苦。 两人倒是有段日子不曾亲近,如今楚衡大好,哪怕陆庭吻到后来,硬生生止住,却已经勾得楚衡推推搡搡间把人半推半就地压倒在床上。 骑坐在男人的身上,楚衡咳嗽两声,扇了扇风,两颊滚烫:“过几日我还有场仗要打,不知情况如何,怕到时候闹腾起来,又得让我……让你素上好几日。” 他顿了顿,像是自个儿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伸手摸了把男人的喉咙,俯身凑近了撩:“做吧,感觉你积了不少。” 他说着,有意动了动腰,屁股底下的男人登时有了意料之中的反应。 等事罢,楚衡躺在床上喘了几口气,半晌才侧过身,捅了捅身旁男人的腰:“你跑来我这厮混,庆王不找你?” 陆庭收了收手臂,将人拢进怀里:“义父知道我来你这了。” 楚衡闭了闭眼,想起在邸店里说的那些话,用胳膊撑着爬了起来:“刘将军的女儿漂亮不?” 他这语气听着,像极了正房逼问偷腥的丈夫。陆庭嘴角崩了崩,摇头否认。他还没见过刘臣的女儿,女儿肖父,以刘臣的长相来说,不见得会是多么漂亮的小娘子,但中人之姿理当还是有的。 只是,人家女儿漂不漂亮,和他又有何关系? 想起刘臣三不五时在军营里感叹说闺女眼光高,喜欢漂亮的郎君,陆庭心里咯噔一下,伸手摸了把楚衡的脸,沉声道:“你想娶妻了?” 楚衡将人按住:“不是我,是庆王想你娶妻生子。” 陆庭摇头:“我不会娶。” 楚衡道:“我知道。但这不妨碍庆王他关心你。”他能理解庆王的想法,就如同在穿书前,如果他出柜,他的家人肯定也会劝他,“这件事,等事了了,我自会再去和殿下谈……” “不用你去谈。”陆庭起身,“从开始就是我要的你,也是我缠的你,这事应该由我……” 陆庭说着从床上下来,露出结实健壮的身躯,抓过衣裳就往身上穿。 “陆成檀,你……” “将军。” 门外的声音打断了楚衡即将脱口的话,二人面面相觑,半晌陆庭转身,掀开幔帐走到了门前。 “将军,王爷请将军去书房议事。” “还有谁?” 不等陆庭应话,楚衡从内室出来。头发依旧散着,领口的缝隙处,能瞧见鲜明的吻痕。 门外的小将年纪颇轻,却显然在军营中听了不少荤话,一眼瞧见楚衡的样子,蓦地红了脸,视线在楚衡与陆庭之间走了个来回,咳嗽两声回道:“还有几位将军,也在书房。” 西山营如今在曲玉,住的仍旧是城门外的营帐。住在城内的只有在攻城时受伤的将士,以及那支破坏了楚衡全部计划的丘将军的兵马。 曲玉刺史一家,在丘将军的兵马强攻西城门时,就被当机立断的流匪砍杀了。一家老小,无一人活下来。曲玉夺回来后,刺史府就成了庆王在曲玉临时办公的地方,所有的将士每日都聚集在这里,向庆王汇报工作进程。 楚衡就睡在刺史府后院厢房里。与书房隔了一段路,却也不远,他跟着陆庭走了不多会儿,便站在了书房门前。 魏德是喜滋滋地回来见庆王的。 曲玉夺回后,他留在丘鑫身边受了几日的追捧,俨然觉得自己不日即将升官发财,再不用和其他门客一起,混在王府中领着那点微薄的俸禄过活。 等过段时间,必然还能为老娘得一个诰命。再将家里那不会下蛋的母鸡休了,娶个官家小娘子当填房,过两年有了儿子,就纳几房小妾。 为此,魏德很是兴奋了好几晚,要不是曲玉如今还一片狼藉,没处花天酒地乐上一番,他必然是想找个地方,醉他几晚。 这日刺史府议事,魏德二话不说便跟着丘鑫一道来了,满心想的都是自己立了大功,定然能叫人感激万分。 哪里想到,刺史府内原本西山营的那帮人对他不理不睬便罢,就连康复后自发过来帮忙的一些大延百姓,见他与那丘将军一道来,都是转头就走。 进了书房,他喜滋滋地向庆王行礼。 庆王眼皮都没抬,翻过手里的密信:“本王还以为,先生这是改投新主了。”丘家门下门客众多,多一人少一人并非什么大事。可庆王府不同,庆王收门客,不过是多些能说不同建议的人,但若是有人自作主张,坏了规矩,他也是不在意将人逐出王府的。 魏德被说的愣了愣,见庆王与丘鑫说起话来,只好闭上嘴,颇有些不忿地扭头看了看周围。见身侧坐着刘臣,魏德又凑过去:“那姓楚的小郎君醒了没,听说他和陆将军……” 刘臣见不得他这副模样,不耐烦的道:“不该打听的事,就别打听。” 西山营众将士们得知楚衡便是之前在给陆庭送药送钱的人后,一度盼着自个儿也能找着这么一位有钱大方还义气的挚友。 可楚衡受伤病倒,陆庭白日忙于公务,夜里衣不解带在旁照顾,不过两三日功夫,营中就传出了言语。这话自然也叫旁人听去,可到底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谁也不敢摆在明面上说。 第50节 魏德突然这么问,刘臣只觉得自己吃了个苍蝇,恶心的不行。 说话间,陆庭和楚衡也到了书房。 所有人看着站在陆庭身侧的青年,有些犹豫。书房是极其重要的地方,可想起在城外时,青年始终能留在主帐中,想说的话便又默默咽了回去。 庆王看了看陆庭,在将视线转向楚衡后,没来由叹了口气:“今日可统计出了伤亡?” 他一开口,便是向身侧副将询问城中事宜,显然并不在意楚衡的出现。 副将微微一愣,赶紧回了几个数字,末了又道:“这是最后统计出来的结果了。” 强攻之后,城西的几处房子被炸毁,不少被关押在城西的百姓都遭到了炮火的伤害。那里的场景,时至今日想起,他们仍旧觉得心悸。 那些残缺的尸体,本应该好好活着的。 “魏先生。”庆王忽的开口,不去看就坐在下首的丘鑫,直直看向魏德,“先生可知,这死的两千余人中,有多少人是被那帮畜生杀的,又有多少人,是活活被西城门外的炮火炸死的?” 魏德条件反射的就要反驳,却被丘鑫横来一眼威慑,顿时哑口不语。 丘鑫阴冷一笑,说了一句:“庆王殿下这是何意?是在责怪本将不该多管闲事,炮轰西城门,强攻曲玉不成?”他听说了那什劳子的计划,温吞水一般磨磨蹭蹭的,不如强攻来的干脆利落。 庆王瞥了魏德一眼:“丘将军也是奉旨而来,本王怪不了将军。此事说到底,是本王的门客自作主张,坏了规矩,也坏了计划。” 说来说去,这还是在暗指他为了私欲,不把城中百姓的性命放在眼里。丘鑫想着就要张口,却听见“哗”一声,有杯子被硬生生砸碎在地上。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看了过去。 楚衡慢条斯理地弯腰,捡起脚边的碎瓷片,尖头锋利的像是能戳破手。 不等刘臣去喊人进屋清扫,楚衡忽的一动,几步之下,竟已走到了魏德的身前,手中瓷片毫不留情地划向他的喉咙。 魏德吓得要跑,没注意脚下,恰好绊到凳子脚,立刻就跌倒在地。半边脸正巧压在了碎瓷片上,登时疼得哇哇大叫。 “疼么?” 当着一屋子人的面,楚衡蹲下身,笑盈盈地看着魏德。 “知道被人用刀子割断脖子,砍断手臂有多疼吗?比你这半张脸被扎破了还疼。” 他抬眼望向丘鑫,和国丈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是明明白白的野心勃勃。 “你看,就这么几下你都疼的大叫,疼得要哭了,那些百姓,又累又饿地被关在一起,只能依靠彼此你一言我一语的鼓励支撑着,等人来救。你说,当炮火炸到他们的屋子,顷刻间把人压死的时候,他们疼不疼?” 第54章 【伍叁】人不知 西山营在边陲这些年,打过无数次的仗,但最窝囊的,应当就是曲玉这次。 先是有底下急报,三千余人里应外合攻陷曲玉。 再来是眼看就要救出城中无辜百姓,夺回曲玉,却被人窝里反,硬生生搞了个强攻,致使千余人伤亡。 更重要的是,那三千胡人加流匪,不过是一些老弱病残都掺和在一起的乌合之众。 而这一切,最臭的一步棋,就输在了魏德的身上。 楚衡的银针在对付流匪头子时,已经全部用尽,锋利的瓷片戳的掌心破了个口子。 饶是如此,他依旧紧紧握着,将最尖锐的一头对准了地上打滚哭嚎的魏德。 魏德一只眼被血污遮盖,也不知伤没伤到眼睛,另一只眼中满是畏惧,抖声嘶吼:“不管我的事!是他们运气不好!是他们运气不好才死的!不管我的事!” 他在地上打滚哭喊,丝毫没有认错,越发喊的凄厉。 事实上,在跟着丘鑫的那几日,魏德显然也听说了被西山营全部抓获的那些胡人的事,知道那些所谓的三千胡人不过是大钺氏的一支游牧部落。 因着草原牧草不够充沛的关系,他们的牛羊不是饿死,就是被别的部落强占,甚至还有大钺氏的贵族哄抢他们的女人。 为了给自己和族人留一条活路,听信了曲玉城外一帮流匪的话,狼狈为奸,打算拼尽全力,夺下一座似乎对大延来说并不重要的边陲小镇。 夺下曲玉后,他们拿着城中百姓要挟随即赶来的西山营以及附近的驻兵,要求粮食和割让城池,不然屠城。 尽管如此,魏德始终觉得,哪怕要百姓死,只要拿下城,多少也能得一份嘉奖。再加上有国丈之子的再三保证,哪怕到了现在,被楚衡逼着只能狼狈地在地上躲闪呼喊,他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什么运气不运气的,但凡你们与西山营互通个消息,便知我等的计划。”刘臣听不下去,气势汹汹地上前一脚踹在了魏德的心口上。 魏德骤然被踢,猝不及防吐出一口血来,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火辣辣的疼,就连呼吸也困难了起来。 楚衡看着他受难,微微一笑,丢下手里的瓷片,站起身来。 “他们都死了,你却不能死。”他踩住魏德的手,直直抬起头来,“庆王殿下,楚某手里有一味药,可令人痛……” “怎么回事?如今这西山营,竟是由一个小小庶民做主了不成?” 丘鑫突然开口,径直打断楚衡的话。 庆王仿佛这时候才想起说话,回看向他:“不顾军纪,胡乱揣摩本王的心思,借机邀功献媚,本王也觉得,本王的这个门客主意有些大了。” 主意大了不过是说着好听的话。 仔细说来,那就是背主。 在明知道庆王是何打算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向别人献计,且还献的是和庆王计划相悖的计策。 如此门客,哪怕嘴上说的再好听,哪怕庆王愿意将人留下,庆王府和西山营中又有几人愿意与人共事。 更何况,庆王并非小人。 丘鑫却似乎打定主意要保下魏德。 “我倒觉得,王爷这门客是个有主意的人,若是王爷不介意,不妨将他让于我。我这军中倒是缺一谋士。” 书房内,登时所有人都愣住了。 庆王面无表情:“本王若是不肯呢?” “肯与不肯却不是王爷你说了算的。我就是看中了这人,顺带着,”丘鑫起身,他为武将,常年刀剑不离身,身侧的剑“哗啦”抽出,剑尖直指楚衡,“我对此人颇有些看法。” 楚衡不语,看着丘鑫的目光冷冰冰的,仿佛并未将其国丈之子的身份看在眼里。 “恶意伤害我的谋士,想来你必然是大钺氏安插在我大延境内的一枚钉子了。要不然,为何进城之后,不见你为西山营开城,反倒是安安稳稳地在里头当什么大夫?” “还有你那些药。”丘鑫笑,“谁又知道那些药会不会伤害到我大延的百姓。你说,我该不该请王爷将你以军法处置,打三十军棍,还是……直接将你杀了,以告慰曲玉百姓之灵!” 丘鑫话一说话,挥剑就要对上楚衡的脖颈。 刘臣等人拍案而起,却比不过陆庭当下拔剑上前,“铛”的一声挡下了丘鑫手中长剑。 官场上的那些明争暗斗,陆庭并不想懂。自他怀疑起自己的身世,更是决定此生留在边陲,远离朝堂纷争。可不想懂,并不代表不懂。 官场无对错,有的不过是利益二字。丘鑫是国丈之子,自然站的是国丈的利益,捞走一个功,为丘家多得一份脸面,日后扶持一个天真无知的太子,再扶持一个能做傀儡的小皇帝,改日觉得无趣了,索性改朝换代也不无可能。 就为这,庆王和丘家注定是仇家。 可这份仇,与楚衡何干? 陆庭此时如若还不明白楚衡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根本不配将这人捧在心口。 他口口声声说怕后头几日叫他吃素,实际不过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要与魏德撕破脸皮,也早知道丘鑫定然会拿他做筏子。 他心里果真仍旧记着那些枉死的百姓。 “是非公道,自在人心。” 被陆庭护在身后,楚衡心头微暖,却仍旧上前一步,从他伸手绕了出来。 “究竟谁在害人,谁又在救人,丘将军自然看得清楚。钉子也好,普通的大夫也罢,楚某问心无愧,只恨未能救出那枉死的两千余人。若将军当真要杀了楚某,楚某无话好说,只待去了阴曹地府,见着那些奈何桥上的百姓们,还能说上几句话。” 他说话时的神态与庆王有几分神似,刘臣等人看得一愣,扭头去看庆王。后者此时也已起身,抓住丘鑫的胳膊,皱眉道:“他并非我西山营中将士,如何军法处置。更何况,丘将军可是想好了要如何在陛下面前讨赏?” “王爷这是何意?” “曲玉一事,乃是将军之功劳,将军想要如何向陛下讨赏皆可,只要将军肯放过此人。” “王爷不是说此人并非西山营中将士们,既然如此……” “此人在陛下面前颇有脸面,王爷是想说他技艺高超地瞒过了陛下,还是说陛下眼拙,并未看出不妥?” 楚衡有些想笑。 庆王不怕得罪明德帝。明德帝再蠢,也知如果将西山营调离边陲,满朝文武将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哪怕是国丈,也不能令他去迁怒庆王。 这也是为何,明德帝可以一次一次容许他人抢攻,却仍旧愿意让西山营镇守边关的原因。 他不怕庆王反,因为庆王不会反。但他怕大钺氏兵临城下,扰他清净。这一点,丘家必须让步。 丘鑫显然知道宫里那人的德性,看了看楚衡,又低头看了看抓着他的裤腿还在哀嚎的魏德,没来由觉得心浮气躁,一脚把人踹开。 “王爷既然这么说了,我也不客气地收下了这份功!” 丘鑫抱拳,当即收剑,不再往楚衡脸上看,大步往书房外走,根本不顾身后的魏德被他一脚一踹得只能躺在地上费力地喘气。 如此,书房里都静了下来。 楚衡这时,才长长舒了口气。 “楚……”庆王开口,却不等他说完话,陆庭已抢先一步,抓住楚衡的手腕,径直道:“义父,我有话要和燕堂说。” 他说完,直接抓着楚衡出了书房,丝毫不顾身后的刘臣等人瞠目结舌的脸。 “王爷,这……” “无事。” 从书房出来,天空正好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陆庭抓着楚衡一路回了厢房,外头几个女婢下人见人就要迎上前来,却听得“砰”的一声,叫门直接在身前关上了。 楚衡知道陆庭在气恼什么,一路上一言不发,只等着进了屋,被丢到床上,这才弯了弯唇角笑:“生气了?” “你怎么敢……”陆庭咬牙,恨不得把这人千刀万剐后吃进肚子里,省得他总是心惊胆战,“他差一点就能杀了你!” 楚衡躺在床上,两臂一摊,斜睨了他一眼:“他不会杀我。” 陆庭咬着牙,两臂撑在他的身侧,低头哑声道:“他会,丘家人从不手软。” 楚衡眯起眼盯着他,良久,忽然手臂一抬,勾住他的脖颈,撑起身子凑近他怀里。 “他还要到陛下面前论功行赏。他会想办法瞒下强攻的事实,可能会提到我,但绝对不会杀了我。” 他不了解丘家人,可丘鑫在庆王之后就带兵离开燕都,必然是冲着战功来的。丘鑫想要去抢这份功,就一定会用一个好的理由,盖过强攻的事实,因而,他不会死,但魏德会死。 而这件事上,魏德的罪名更大。 第51节 所以,这个人必须死。 陆庭仔细看着他的眉眼,长长叹了口气:“燕堂……” 楚衡耸肩,主动吻上他的唇:“别生气,我做了最坏的打算,也不过是会被打上几十下军棍。以我的身体,大概军棍过后,要躺上很久,所以才说你得吃素一段时日,但并不是意味着我做好了死的准备。” 听到他说这话,陆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把人压倒在床上,伸手直接摸上他的腰。 腰上的痒痒肉被摸着,楚衡猝不及防地在床上弓成了虾米,差点以为就要就着窗外雨声来一场说干就干的情事,不想身上的男人却直接躺在,将人紧紧搂在怀中。 呼吸就抵在脖颈处。 “别留下我。”陆庭忍不住道,“别让我找不着你。” 楚衡脸上的笑慢慢隐去,背对着陆庭,缓缓抬手抚上他的胳膊。 “嗯,我不走了。” 第55章 【伍肆】风过境 大延太和九年,死在曲玉的胡人尸首被丢去关外。 关外枯树上的黑乌鸦,在枝头嘎嘎呀呀的叫唤,似乎嚷嚷地要让关外所有部落都知道,不久前勾结大延流匪,强占大延边陲小镇的部落,被人尽数杀了。 尸体的事,很快传回了大钺氏王庭。 大王子赫连拔本正与呼伦王饮酒作乐,听闻此事,神情当即变了。 一直在旁陪坐的赫连浑闻声摆手,命歌舞退下,这才起身,恭敬走到人前:“殿下,可要我去看看?” “不必了。”赫连拔挥手,“私自勾结大延流匪,全部落也不过才三千余人,带着那些老弱妇孺就敢去占大延的城池,不愧是我大钺氏的子民。” 呼伦王饮下一口酒,点头道:“派点人过去把尸骨收敛了。” 赫连浑口中称是,转身就要去找人收敛尸骨,却又被赫连拔叫住。 他回头,赫连拔勾起唇角:“该送信给大延的钉子了。” 除了已死的胡人和流匪,剩下的人都被庆王暂时关押在了曲玉的大牢中。 因胡人中有不少是老弱妇孺,对于她们的审问便简单了不少。只稍稍威胁了几下,便有妇人怀抱着孩子哭着求饶。 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姑娘,是部落首领的妾,受不住威胁,又怕皮肉之苦,哭着就把床笫之间从首领那儿听来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那流匪头子姓葛,早年是山贼出身,经常带着一帮子弟兄们打家劫舍。前几年西山营剿匪,庆王亲自带人将流窜在曲玉一带的山贼抓的抓,杀的杀。 姓葛的当时带着几个兄弟逃出了曲玉,此后隐姓埋名,一直等着报复。此番和胡人勾结,特地扮作马帮,进城运送货物,而后里应外合,帮着胡人占领了曲玉。 胡人想的是要粮要地,姓葛的要的是痛快杀人,狠狠报复。 因此,在西山营进城前,杀人的事主要由姓葛的一帮兄弟负责。城破后,又撺掇胡人索性屠城报复。 那几个年轻的胡人姑娘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七零八落地拼凑出了他们的首领和姓葛的流匪头子勾结的真相,期期艾艾盼着能够留下一条命。 庆王听完刘臣的转述,亲自写了奏折,招来曲玉太守,命其派人将奏折送进燕都。 太守姓许,自出事后,身体暴瘦,如今两颊凹陷,动不动就满身是汗。接过信,许太守忍不住抖了抖,颤声问:“王爷,如今甘刺史满门被杀,这刺史之位空着,该……该如何是好?” 太守与刺史本就相同,但早年先帝还在世时,担心边陲各地因远离燕都,难免官吏腐败,人心涣散,故而特地将太守与刺史共同设立,命其互相监督,以免一人独权,失监察之职。 而甘刺史已死,理当由朝廷选拔官员替补。只是天高路远,许太守又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不免求助于庆王。 庆王看着因曲玉一事,显然有些撑不住的许太守,沉吟道:“本王可以命成檀留下暂代刺史一职。” 许太守面上一喜,连连道谢,忙拿着奏折就从书房出去。路上遇上陆庭和楚衡,还笑着给打了招呼。 陆庭得知自己需得留在曲玉暂代刺史,直到新任刺史走马上任,这才能回到归雁城。 他习惯了边陲一代的生活,暂时留在曲玉并无问题,只是楚衡的话,却叫他和庆王都有些意外。 “你不走了?” 庆王抬眼,意外地看着楚衡。 伤愈之后,这个青年便去了出事的几位大夫家里,回来没几日,又联合老大夫在城中开了义诊。所有的药材费用,全部由他自掏腰包,甚至他还帮忙收拾出了一座宅子,请了婆妇专门照顾失去双亲家人的孤儿。 而青年病中陆庭的表现,庆王也都看在眼里。 到此时,庆王忽然觉得,若是再要硬拆了他们,似乎并非是桩好事。 再者,有赵笃清那混账儿子在,陆庭找个男媳妇的事,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暂时不回去了。”楚衡摇头,“楚某本就想留在曲玉,帮着多做些事。既然成檀也正好要在此暂代刺史,楚某留着也好做个伴。” 他在庆王面前,倒是从不遮掩自己和陆庭的感情。没说几句话,便侧过头去和陆庭相视一笑。 硬是吃了一口狗粮的庆王哭笑不得:“也好。成檀是武将,不如那些文官一肚子弯弯绕绕,你在他身边,倒也能帮衬帮衬。” 庆王说罢,又叫来刘臣,将他与他手下的那些西山营将士留在了曲玉,命人在小镇几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顺带把曲玉的驻兵们都好好操练起来。 这些都安排妥当后,庆王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 “丘家派人来拿魏德。” 自楚衡伤了魏德之后,那人便屁滚尿流回了归雁城,才养好了一些,立马拖家带口地逃了。 只不过逃了没两日,却在妻妾的陪同下,魏德又被人抬回了庆王府。说是出城没几日,就在邸店里被偷了盘缠,追贼的时候被同伙打伤了腿,这一回是真的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怎么样也不能叫他死在路上。 “义父要把魏德交出去吗?”陆庭问。 “交不交出去,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庆王话音才落,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庆王府传来消息。说是今早魏德的妻儿出门时忘了替他关上房门,叫野猫跑了进去,打翻了烛台,等庆王府诸人去救火时,人已经救不出来了。 大清早的,天未亮时,野猫进屋,打翻烛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凑巧。 可庆王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果然”二字,想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丘家的人,总是面上做一套,暗地里做另一套。” 庆王起身,随口道,“既然庆王府的厢房烧了,本王也该回去看看,找工匠修好才是。” 如此,倒是真就把曲玉的事交给了陆庭,第二日直接带着身边的人离了曲玉。 而陆庭和楚衡,也在此后很快投入到了曲玉的后续工作当中。 大延太和十年,曲玉的秋,来得比允城更快。不过才入了九月,天就凉了。 楚衡在曲玉一年,如今早已适应了这里。因着天高地远,边陲之地的时间比内地晚了近一个时辰,别处兴许已经天亮,可曲玉这里,入秋后的卯时依旧漆黑一片,直到辰时方才有太阳照亮苍穹。 楚衡一早醒来,天还未亮透,身边的男人难得还睡着。他侧过身,用手指缠绕陆庭披散开的长发,深刻俊美与庆王有几分相像,却能被人直接误以为是胡人的五官,在此刻透着安心和放松。 关外诸国尤以游牧为生的不少,但自大钺氏崛起后,经过这么多年,如今发展下来,大多部落皆归属于大钺氏。 而大钺氏性喜厮杀掠夺,时常侵犯大延边民,不是掠财便是夺人夺地,与西山营大争小战从不停歇。 为了镇守曲玉,以免这里再次遇到太和九年的事情,庆王留下的刘臣和部分西山营将士,时至今日仍在在操练曲玉驻兵。 不论将来会不会出征,沙场上的训练声必然如猛兽一般,地动山摇,隔着十几里方圆也能听得人心头发颤。 陆庭每日起早先去军营操练一个时辰,卯时回刺史府,再和许太守一道忙至晌午,才能喝口茶歇一歇。 楚衡习惯了他的作息,难得碰上一早醒来他还在身边的情况,不由往人身边靠了靠。 楚衡一醒,陆庭也紧跟着醒了过来,将手指插入楚衡的发间,轻轻按摩着:“今日义诊,我陪你一道去。” 曲玉的生活日趋稳定后,楚衡将义诊从接连三四日,改成了十日一回。既为家境贫寒的百姓省去了一笔开支,又避免了打扰城中医馆药铺的生意。 在刘臣都忍不住担心他会掏空腰包的时候,陆庭依旧站在他的身后,得空便会命人过来帮忙维持秩序,或者帮着扛些草药。 若是有空,陆庭更愿意亲自陪着楚衡上街义诊。 曲玉位于大延西北,一入秋,万物凋零,便显得一切萧瑟。城东一排掉光了树叶的枯树底下,早早搭开了一个棚子,边上的药铺一大早就开了门,几个药童满头大汗地指挥着门外起早就等着的百姓排好队伍。 陆续的,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夫带着身后的小徒弟来到了棚子底下。楚衡也在不久后,赶到棚子。 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充当助手的陆刺史,原先一股脑就要涌上来的百姓当即站定,有几个蛮横的也如鹌鹑般老老实实排到了队伍的后头。 楚衡的义诊,并非只有他一人。一道为曲玉百姓诊治的,还有从附近几个小镇过来的大夫。 因着曲玉去年遭遇的变故,时至今日,也不过才恢复元气。 百姓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规,许太守终于看着胖了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午时匆匆吃过几口胡饼,楚衡和大夫们便又投入到工作当中。陆庭一直在旁搭手,药铺的掌柜搓着手请他进屋喝茶,也只能看到他一摆手亮了一个背影在门口。 入了秋,白日就明显的变短。这样一忙,竟飞快地就到了酉时,太阳半边落下山头。 天,快黑了。 楚衡抬头看了看天色,看完最后一个百姓,正要嘱咐病人家属回去后多喂病人喝干净的热水,就听得一声惊呼,“哗啦”一下,有刀剑脱鞘的声音。 “两位郎君,您行行好,饶了这孩子吧!” 有年长的妇人跪在地上,双手不断搓着,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这孩子自从去年亲眼看着他爹娘被人砍死之后,就傻了,他不是有意冲撞两位郎君的!” 被剑架住脖子的少年有些混沌,可看着脖子上泛着寒光的剑情不自禁地发抖。妇人心疼极了,想要过去抱住少年,又担心那柄剑就这么往人脖子上割下去,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执剑的青年护着身后满脸天真的年轻郎君,拧着眉头,嫌恶道:“冲撞了当今太……冲撞了我家郎君,还敢……” 青年说着就要用劲,身上忽的被什么弹中,手臂一僵,当即动弹不得。 “柳婆婆,带阿明回去。”楚衡上前,伸手握住了青年的手腕,待芙蓉并蒂的效果过去了,方才回头冲着青年笑了笑,“二十一郎,好久不见。” 青年显然一愣,随即有些震怒,然而冲撞的人已经匆匆离开,他刚要挣脱楚衡去追,却被另一人拦住了去路。 看着挡在面前的男人,青年咬牙:“陆庭……” 陆庭却似乎并未注意青年,反而恭恭敬敬向着站在不远处的年轻郎君行了一礼:“殿下。” 不远处,年轻的太子一脸逃家少年的模样,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 第56章 【伍伍】太子至 谁家孩子没个叛逆期,就是楚衡十来岁的时候,想的也是怎么才能不听姥爷说那些草药,怎么能不被叔叔伯伯们压着题海战术。 第52节 想的狠了,恨不能捞个包,塞上衣服跟钱,直接离家出走。 当然,这都是想想的。 楚衡十来岁的时候,也就有贼心没贼胆,照旧老老实实留在家里上学读书,放学回家。 但是,一国太子逃家到边关,这事想想就很可怕好不好! “太子殿下为何会来此处?” 将人客气地请回刺史府,楚衡命人端上茶水后,便挥手将下人全都赶出房门,亲自给太子斟茶。 赵贞年少,毫无架子,捧着茶盏还满脸带笑:“孤听闻边关风景大美,常闻先人有诗赞关外大漠孤烟,孤颇有些心动。” 就是再心动,一国太子又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一想到身娇肉贵的的太子只带了个伴读,就从燕都一路西行跑到边陲,楚衡心里就抽气。 万一路上出什么事…… 楚衡想不起太和十年剧情里有没有什么大事了,只隐约记得这一年,燕都是出了什么状况。可书里没写太子会跑到边陲来啊! 楚衡忍住心中腹诽,看着太子,闭口不言。 陆庭眉头一动,转头看向坐在太子下手的桂二十一郎。 不过一年不见,桂二十一郎如今更瘦了一些,兴许是因为燕都纸醉金迷的生活,也可能是这一路舟车劳顿,还得照顾太子所以疲累不堪的原因,总是那双眼睛里满满都是倦意,只是视线仍时不时往楚衡身上走。 “太子殿下此番出行,可有通关文书?”陆庭问。 “孤……”太子咳嗽说,“孤是偷偷出来的。” 猜也知道你是偷跑出来的。 楚衡心底叹了口气,扭开头,望着窗外的枯树。 “太子身份尊贵,如何可以这么胡来?”陆庭说着,扭头看向桂二十一郎,“二十一郎身为太子伴读,怎能不加劝阻?” “陆将军,你莫要怪二十一郎!” 太子生怕伴读被误会,赶紧解释:“是孤硬要跟着来的!” “跟着来?”陆庭侧目。 桂二十一郎冷笑:“陛下隆恩,特地命我继任曲玉刺史。”他起身,昂扬起头,斜睨陆庭,“听闻陆成檀你这一年来都在暂代刺史,如今本官走马上任,你也好……” “可有吏部的任免文书?” 朝廷任免文武官时,总会事先在任职地下达文书。许太守和陆庭都未曾收到过来自吏部的任免文书,显然不知时隔一年才盼来的新任刺史,竟然会是与丘家关系匪浅的桂二十一郎。 “文书不日定然就能送到曲玉,你……” “那就烦请新刺史近日暂时委屈厢房,等文书一到,本官这就让出刺史府。” 陆庭抢断桂二十一郎的话,向着太子行礼:“殿下,下官以遣人去太守府,稍后许太守便会亲自登门,请殿下暂住太守府。待下官回禀义父后,自有兵马护送太子回朝。” 太子面有难色,想拒绝,可话到嘴边,对上陆庭的眼睛,又只要吞下。 等太守上门前,桂二十一郎趁二人不在的功夫,对着太子道:“殿下乃真龙之子,怎能由着他们说东道西。” 太子有些唯唯诺诺:“孤……孤也知道,身为太子,不该私欲过重,偷跑出宫,还跑到边陲之地来。可银华说,世人既传送名家诗作,夸赞大漠孤烟,那边陲必然有它的美,若是孤来了边陲,定然能画出惊艳绝伦的画作。孤……” 太子口中的银华,乃是东宫一名太监,自太子出生起便在身边照顾,之后太子入了东宫,此人便随之成了东宫的大太监。 桂二十一郎也见过银华,知道那人最会哄太子开心,一路上又早已听太子说了不知多少回银华说,当下不再言语。 当晚,许太守匆忙将太子如神佛一般,小心恭敬地请回太守府。 第二日,还不等他与“新任”刺史见上一面,吏部的任免文书终于送到了曲玉。 陆庭没有多言,当即收拾出正房,光明正大住进了楚衡所住的那间厢房里。 西山营的物资都有朝廷调派,记录在案,而后层层审批,再送到归雁城。陆庭和刘臣等人吃用都从西山营出,多加一个楚衡,也不过只是多了双筷子。 毕竟大部分时候,楚衡不会让自己受委屈,别云山庄上上下下更不会让自家郎君在外头受苦。 去年入冬前,老陈头托商队在附近买了三千余头羊,全部送进了曲玉。楚衡分了两千五百头到西山营,自己只留了五百头,还分了大半给刘臣。 这些羊被养在刺史府后头,一直断断续续吃到了今年秋。曲玉这地方能吃的荤腥不多,光是这点羊肉,就解了楚衡不少馋。 可太子赵贞和桂二十一郎来的不巧,羊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是才刚生完小羊,就是留着配种用的公羊。 许太守好吃好喝伺候着太子,可满桌的菜到底比不上宫里头的精致,又没多少荤腥,只好找到楚衡,想买几只羊羔回去宰了加菜。 楚衡手里正擦着银针,许太守话才说完,缩了缩脖子,生怕他下一步飞针射来。 “羊羔是用来繁育的,不是吃的。”楚衡是真的差点就把手里的针给送出去了,“太守若是觉得照顾不了殿下,不妨主动护送他去庆王府。” 楚衡说完这话,心里忽的咯噔了下,追问:“陆将军先前派了人回庆王府送信,难不成庆王府的人还未来接太子?” 陆庭这几日为了与桂二十一郎交接手头的事,一直东奔西走,楚衡在刺史府中也并未见过庆王府的人上门求见。他只当庆王的人直接去了太守府接太子,也并未多想,可眼下看许太守尴尬的神情,分明是人来过了,却没将麻烦接走。 “太子年少,想在曲玉多看看,视察民情,本官也不好……不好把人强硬送走,所以就让庆王府的人先……先回去了……” 楚衡直把许太守看的满头是汗,这才移开视线,喊来门外的下人去抓两只羊羔送到太守府上。 “大人,您想让太子看到您的好,日后多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好调您离开这苦寒之地,楚某能够理解。但,莫要忘了,太子身份尊贵,不能在这里出任何好歹,不然,不光是您的命不保,其他人也要跟着遭罪。” 他把话说得明白了,不再管许太守还想说些什么,收拢银针,起身就往外头走。 几人为官愿意一辈子守在苦寒之地,更何况,曲玉这里的官员本就是三年一任,调离后升降未知。而许太守来到曲玉已经第三年了,却撞上了整座城被胡人强占这么一出,来年朝廷的调令也不知究竟会不会下。 因此,楚衡其实能理解他的举动,但太子必须得回去,不然对于谁来说,这都是枚定时炸弹。 楚衡出了刺史府,直接骑马出城去军营。 陆庭要交接给新任刺史的工作不少,可桂二十一郎十分傲慢,只想着耀武扬威,先点几把火树树威风。他一早提出要去军营,陆庭也并不反对,楚衡此刻要找陆庭,也只有出城了。 有些意外的是,楚衡到军营时,营中曲玉驻兵正和刘臣手底下的西山营小将们进行比武。 比武分了三场。 第一轮比的是力气,不知是谁从百姓家里借来磨盘,楚衡到时已经比拼完,磨盘刚刚被抬上车,差人送回城里。 第二轮比的是骑射。行军打仗,少不了马背上的功夫。 第三轮则是肉搏。 前两轮听着还有些意思,第三轮的肉搏,却看起来更像是游戏。 有新兵上前牵过楚衡的马,见他好奇地往骑射处看,便讨巧地介绍了几句。 听到从新兵嘴里冒出来的话,楚衡愣了愣,扭头问:“你方才说,这比武是谁想出来的?” 新兵道:“是新来的刺史大人,说是想瞧瞧西山营的刘将军和弟兄们教了我们这么久,教出了怎样的成果。” 桂二十一郎哪里是想看什么成果,根本是拿他们的比武当做百戏在看。 楚衡心里腾起火。 他偶尔会帮军营做药,最是清楚这些士兵身上因为操练留下的大大小小的伤。单说陆庭的身上,就有不少操练中被新兵误伤的地方,更别说那些将士小兵。 楚衡心里越想越气,迈开腿直接去找陆庭。 只是才走近人群,楚衡一眼就瞧见了混在人群中,一个戴着明显大小不合适的头盔的年轻人。 细皮嫩肉,一看就不像是…… 卧槽! 楚衡瞠目,谁把一整套盔甲借给太子了? 年轻的太子穿着一套不合身的盔甲混在人群中,头盔压得很低。要不是方才楚衡正好撞上他推帽檐看比武,楚衡也认不出太子竟然混在这里。 他疾步往前,想将太子从人群中带出来。 不料一轮骑射罢,出来个身材娇小的西山营小将,随手一点,点中人群中同样瘦小的太子。 “你来,我跟你比比骑射。”小将摸着手里的弓,咧嘴一笑,“你擅长定射还是移射?” 第57章 【伍陆】兵马试 祖宗! 他什么都不擅长! 楚衡恨不得拿针缝了小将的嘴。宫里据说都有专门的师傅教皇子习武,太子应当也有这么一位师傅。可就算武功超群,楚衡也怕极了骑射时出什么意外。 等不及把太子揪出来,楚衡扬声喊:“陆……” “我要跟你比移射!”太子推了把头盔,兴冲冲地挤出人群。 楚衡:“……” 此次比武,定射有固定箭靶,一人十箭,以越接近中心为胜。移射用的则是将士们闲来无事掏的几窝兔子,同样是一人十支箭,射中兔子最多则获胜。 但骑射,除了弓箭还需要马。 楚衡见太子无马,心里松了口气,赶紧走到陆庭身旁:“快喊停,那是太子。” 陆庭站在点将台上,身侧就是桂二十一郎。楚衡的声音虽然轻了一些,却依然能叫二十一郎和刘臣听见。 陆庭神色微变,刘臣却已经慌了。 “真是太子?”刘臣急了,“太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还穿成这副模样……不行,可不能让这小祖宗在营里出事。我去喊停,我去喊……” “怎么能不比。”桂二十一郎突然打断刘臣,看了三人一眼,挥手道,“本官瞧这匹马不错,不如借用下。”他指着底下刘臣副将的马,“就用这匹马吧。” “这马……” 武将的马大多生的体型匀称,爆发力优秀,耐力卓越。但好马难得,并不是所有的宝马都能和陆庭的疾幽一样,一眼看过去就是匹优良的战马。 楚衡有些担心,看着被副将牵到太子身前的青鬃马,忍不住拧起眉头。 “这匹马性情温顺,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陆庭嘴上是这么说,神情却丝毫不曾放松,尤其看到太子翻身上马后,有些局促的样子,更是眼神发沉,有些不满。 楚衡叹息:“该把太子劝下来的。” “为什么要劝?”桂二十一郎斜睨道,“太子贵为龙子,屈屈一匹马还降服不了不成?楚郎君且看着,待太子胜了这场骑射,本官就帮着太子收拢人心,不用太久,这边陲之地便是太子的……” “当心!” 第53节 楚衡根本顾不上听身边的苍蝇声,视线一直紧紧跟随着太子。但陆庭的反应要比他的视线更快,在太子因接连三箭落空后急着催马追兔子的瞬间,陆庭已经从点将台上冲了下去,夺过一员小将的坐骑,冲向太子。 太子骑的这匹马的确温顺,可再温顺的马也需要人和马互相配合。太子年少,又喜爱书墨,对于骑射武艺只是粗通皮毛。 就这一点皮毛,至多不过是偶尔骑骑马。明德帝不在意他能不能驰骋沙场,武将们更是从没想过他骑马在校场里跑上几圈。 连着三箭射空,再看一起比拼的小将已经连射四箭,每一箭都射中兔子的耳朵,堪堪把兔子给钉在了地上,太子心里一急,难免狠抽了几下马屁股,想着跑快些,追上到处蹦的兔子。 可这一快,就出问题了—— 太子骑的马被催得急了,边上跑来一只傻兔子,横冲直撞冲到了马蹄下头。 太子没留神,马鞭“啪”一声落下,那青鬓马为了躲闪兔子,左蹄子绊了右蹄子,连人带马摔到了地上。 好在陆庭及时赶到,青鬓马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后,很快被他拉住马缰,避免了惊惶下往太子身上踩的悲剧。 “太子殿下!” 楚衡匆匆跑下点将台,身后跟着的桂二十一郎喊的凄厉,只差没扑上去抱住太子哭一场。 “把人拉开!” 楚衡大吼,刘臣赶紧上前把人拉开。 太子躺在地上,满脸苍白,整个人蜷缩在一起,抱着一条腿喊疼。 “应该是腿折了。”陆庭将马缰递给匆忙上前的副将,半跪下身,“燕堂你看看,情况如何?” 楚衡点头,伸手去抓太子的腿:“再来两个人帮忙按住他的身体。” 还在因为新任刺史一声“太子殿下”丢了魂的将士们,听闻楚衡的话,忙把挤在人群中的军医推了出来。 “楚大夫……” “按住他的肩膀,别让他动。” 楚衡嘴里吩咐着,手下飞快地去解太子的护腰。 这身盔甲本就不合身,偏偏还显得十分笨重。好在这一年脱惯了陆庭的盔甲,不然楚衡还真不能第一时间把太子身上的这身盔甲给折腾开。 拆开护腿后,楚衡终于摸到了太子的整条腿。 “啊!” 太子叫了一声,一头冷汗。 “是折了。”楚衡摸出银针,作势要先为太子止痛,再将人交给对于专业的军医进行后续治疗。 不料,他针还没下,桂二十一郎突然扑过来,哗啦抽出身侧一人的佩刀,直接架在了满脸懊悔的小将脖子上。 “胆敢谋害太子,你可知罪?” 小将在听到那一声“太子殿下”时,脸色已然苍白,这时再被人拿刀威胁,忙单膝跪下:“大人明鉴,末将并不知他……并不知太子殿下竟会出现在营中,万不敢担这谋害太子的罪名!” “你不知?既然不知,又为何特地点出太子与你比试?你分明是包藏祸心!说,你是谁派来的人?” “大人!”陆庭隔开桂二十一郎,拱手道,“营中简陋,太子的伤还需要好生养着,得早些送回城中才是。” “太子殿下微服私访,却被你营中的将士所伤。陆将军,你急着要送太子走,拦着本官,究竟是何意?对了,方才出事前,陆将军突然喊了一声当心,本官是不是可以这么想,太子之所以会受伤,都是你们西山营算计好的!” 话听到此处,即便陆庭能忍下,西山营和曲玉驻兵却是一丝一毫不愿再忍。 边陲之地的将士们隐忍太久了。他们远离朝廷,所有消息从燕都传出,到他们这,已经过去了许多。哪怕有不少对于武将,对于镇守边关的将士们来说并不利的消息,到了这里,他们甚至连反对的话都来不及说,只能被动接受。 这里生活的苦,训练的苦,远离家乡的苦,谁能理解? 如果不是为了家里人,为了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同胞,谁愿意背离家乡,甚至可能死无全尸。 “大人!太子受伤,您要惩戒末将,末将无话可说,可您不能因此……” “是啊,这件事,说到底,是出意外,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等事。”生怕小将说错话,得罪了人,刘臣赶紧开口,说着还伸手去拿桂二十一郎手里的刀。 “粗鄙的武将,太子若有三长两短,你们都给本官……” “既然担心太子出事,那能否让人先送太子走?” 从身后伸出一只手,尖锐的银针被抵在了喉间,桂二十一郎愣怔间,手中的刀已经被刘臣夺下,受到威胁的小将也被挡在了陆庭的身后。 楚衡微微上前,忽的笑了一声:“大人最好不要在这里动什么心思,离这儿不远就是关外,你死在关外,谁也不会细究,回头还能叫陛下给桂家送块牌匾,供后人瞻仰。” 末了,他把银针往人喉间抵了抵,侧头道:“还不快送太子殿下回太守府,其他人也都别围着了。”他笑了笑,“这不好看。” 楚大夫说话,谁敢不听。 倒不是因为楚衡厉害,营中的将士们多少从偶尔过来的世子口中知道,楚大夫和陆将军的关系有些不同寻常。 军营里清秀些的男子总容易得到点特殊的“照顾”。楚衡进出军营也不例外,但他不靠陆庭,单凭一手银针,和随身带着不知名的各种药,总是能把试图轻薄他,或者吃几块豆腐的士兵打得屁滚尿流。 楚衡一说话,众人当下就陆陆续续地走了。 就连太子,也很快在哼哼声中,被人送出军营,直接往太守府送去。 饶是桂二十一郎扯开嗓子喊了许久,仍不见有人回来。倒是那出事的小将,和出借坐骑的副将留了下来。 “大人,末将想了想,您若是替太子殿下气不过,不若下令罚末将一顿军棍。若不是末将轻狂,见同袍之中有个与末将身形差不多瘦小的,想着一拼高下,也不会惹出这般祸事。” “大人,末将也有错。末将的青枞身为战马,却没能保持克制冷静,这是战马的大忌,末将也……” 桂二十一郎张嘴要说话,可嘴巴一张,抵在喉间的银针就能扎进肉里,只好愤愤地瞪眼看着半跪在面前的两人。 “自然要罚。”陆庭点头,“明日,全营军法处置。” “将军?!” 刘臣以为自己听错了,瞪圆了眼睛:“怎么回事,怎么全营受罚?” 楚衡叹气,手里仍旧捏着银针:“太子混进营中,穿了将士们的盔甲,却无一人发现,难道不该受罚吗?” 没有桂二十一郎的帮助,太子必然是混不进军营的。但是一个明显不是士兵模样的少年混在人群中,谁也没发觉,如果换成是在特殊情况,混进人群的是敌人呢? “将士们不识太子的脸,认不出他身份也正常,可不该看不到不对劲的地方。” “比武是故意用来混淆视线的一种方法,我能理解一次,但不希望以后再发生类似的事情。”陆庭拧眉,“此事我也有责任,明日我与你们一道,受三十军棍。” 刘臣知道,以陆庭的性格,说过的事就一定会做到,那说了要全营受军法处置,那就得全营一起来。三十军棍,说重不重,说轻却一点也不轻,挨完军棍起码好几日不能下床。 想到此,他越发觉得,这从燕都来的新刺史,简直不知所谓,害人不浅。再联想到方才这人话中句句带刺,一句两句都往庆王府扯,就知丘家用心险恶。 针拿累了,楚衡放走了桂二十一郎。他气急败坏的样子,逗得楚衡一直笑到夜里上床睡觉。 陆庭哭笑不得地伸手一把将人捞过,放在胸前:“还没笑够?” 楚衡摇头。 “桂氏依附丘家,二十一郎来曲玉前,必然是得了示意,让他在此处想办法设计陷害庆王府。” 陆庭的话,叫楚衡终于止住了笑,正色道:“陛下的身体不行了?” 陆庭摇头。 楚衡皱起眉头:“丘家……想要太子提前登基?” “丘家还不至于为了太子,谋害陛下。应当只是想要提前帮太子清除障碍,怕义父日后靠着手中兵权篡位。” “庆王不会篡位。” 陆庭不语,低头看着趴在胸口上的青年。 他摩挲着青年的背脊,等着他继续说。 “成檀,你信不信我?” “我信。” “庆王不会反。”楚衡闭眼,耳侧是男人平稳的心跳,“会反的是元王。但是庆王,得站队了。” 第58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太子的伤满打满算养上百来日,便能好得差不多。 但这百来日里,他只能留在太守府中养伤,以免走动去归雁城时,受到二次伤害。 许太守被吓得满头大汗,又顶不住桂二十一郎拿丘家不断的施压,第二日一早就去了城外营地里。 刘臣带着手下三百余人,随着陆庭在点将台上的号令结队列阵,正进行着每日的操练。 “杀!” 秋寒露重,将士们和以往一样,随着鼓声操练战阵。对于他们来说,昨日的意外虽然还吊在心里,但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操练。 许太守走上点将台,同陆庭低声说了句话。陆庭一言不发,只做了个手势,负责擂鼓的士兵骤然停下了鼓声。 “昨日太子在营中出事,你等可知自己都犯了什么错?” 昨日留下的小将早已将陆庭说过要行军法的事,说与了同帐的伙伴,营里不少人也都知道今日会有这么一出。 众人列队站好,齐声道:“末将知道。” “余等不曾严查,致使外人乔装混入营中,是以才发生昨日之意外。倘若昨日并非太子,而是敌将或探子,余等可知会发生何事?” 营地中一片沉默。 许太守擦了把汗,看着台下的将士们,有些愧疚:“陆将军,这……” “今日,余等责五十军棍!”陆庭转首,“望大人做个见证,本将将与将士们共同受罚!” “将军!” “大人!” 许太守惊诧,陆庭却已打定主意,要受这军棍:“陆将军,你实在无需……” “既然将军要与他们共同受罚,那五十军棍怎够。” 蓦地传来的声音,透着揶揄和讥讽。众人回头,桂二十一郎甩开跟在身后的小将,迈步走上点将台。 “以陆将军的身份,应当责,一百军棍!” 五十军棍对将士们来说,已是十分厉害的惩戒。一百军棍更是能要人命! 若说昨日将士们还看不出新上任的这位刺史大人,是有意在针对他们的陆将军,此刻也都看出了端倪。 许太守知道自己已然夹在了他二人的中间,更是记得满头是汗:“一百军棍,是否……” 第54节 桂二十一郎要的就是给陆庭难看。 桂氏攀附丘家,他任太子伴读,原先想的是时机差不多后,在朝中谋得一官半职,若是太子日后登基,更是能得到一个不低的官位。 哪知曲玉出事,几个原定要派来曲玉继任刺史的人,不是意外出事,便求了关系去了别处任职。 丘家趁机想要往边陲安插人手,在适合的人选中挑了一圈,最终将这事落到了他的头上。 他不愿意来,可既然来了,就自然要按着丘家的意思来办事。 他的任务,就是要想尽办法,拿到西山营的各种把柄,哪怕是泼污水,也要让他们的人出现问题。 “一百军棍,陆将军,请吧。” 演武场中,所有将士都按住了腰侧的长刀,凝眸望着台上的桂二十一郎,若是可以,他们手中的刀剑只怕已经将此人剁成肉泥。 陆庭满目平静,望向刘臣:“刘将军,执行。” 看着陆庭走下点将台,当着众人的面脱下身上的武官服,健壮的身躯挺直脊背,露出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那些疤痕,楚衡曾经想过祛除,但是时间久远,药物已经不起效果,到后来,他忽地又不去祛了,说是男人的勋章。 陆庭带着一身的勋章,挺立在人前。 古铜色的肌肤,和点将台上细皮嫩肉的桂二十一郎截然不同。 不少将士们看着他的举动,眼睛发红,看向台上新任刺史的眼神都充满了不满。 文臣素来看不起武将。大延开国这些年来,先帝与武将的关系来不错,更是屡次提拔武将,对于边关的兵权更是看重,多次嘱咐庆王,要为太子和大延子民,守好大延边关,保住赵家江山社稷,百姓平安康泰。 但到了明德帝继位后,明显的重文轻武,以国丈丘壑为首的文臣们在朝廷中越发风生水起,得到的重视远比武将来的多。武将的升迁一度遭到压制。 他们可以不升官,可以一辈子守在边关,在尸山血海中拼搏,但凭什么受到莫名的屈辱? 就因为他们出身西山营,他们是边关的武将? 桂二十一郎似乎毫不在意自己引起了众怒,挥手命他带来的那些刺史府的护卫手持早已备好的军棍,站在了陆庭的两侧。 刺史府的护卫大多是曲玉当地人,不少家人在去年曾受过西山营的恩惠,更是知道这一年来留在城中不时义诊的楚大夫,与陆将军关系很好。 可他们也得吃饭,不得已只好咬牙一左一右按住陆庭,企图将人放倒。 “怎么,你们也想抗令不成,为何还不行刑?” 见左右护卫按住陆庭,却并未把人按到,桂二十一郎有些气恼。 “行刑!本官今日非得看看,陆将军昨日才说过,将会以身作则,今日是否就要……” 陆庭一言不发,不等身边副将送来条凳,已经自行趴在了演武场上。 左右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不得已握紧军棍,咬牙落在人身上。 啪! 掂量着轻重,打在腰臀上。 “在往哪里打?”桂二十一郎好整以暇的看着地上的陆庭,“陆将军的腰臀是要用来骑马的,往上打,重重的打!” 往上就是脊背了! 刘臣猛地上前:“许大人!” 许太守一头冷汗,局促不前,犹犹豫豫道:“桂大人……” “打!若有人求情,或是阻挠行刑,那就给你们的陆将军,再加三十军棍!” 无人敢为陆庭说情。军棍重重地落在脊背之上,一百棍之后,又有谁知他骨头是否会被砸断。 十棍……二十棍……三十棍…… 陆庭咬牙,落在身上的军棍稍有放缓,桂二十一郎当即就会出声咒骂。五十棍过后,执行的两个护卫有些撑不住了,很快换了另外的人上场。 接着,又是一棍,又一棍。 六十棍……七十棍…… 陆庭的背上是大片的血。 八十棍……九十棍……咔嚓,军棍断裂开,砸到了陆庭的身上。 “将军!” 众人上前,推开执行的护卫,将陆庭围住,可谁也不敢上手去扶他。刘臣大喊:“军医呢?军医呢!” 许太守变了脸色,看到西山营众将以及留在营中操练的曲玉驻兵的神色,当即甩手道:“桂大人,好自为之!” 他的确想攀附太子,可若是攀附太子,就要为这等人做马前卒,倒不如老老实实留在曲玉,哪怕当一辈子的太守,也比负了人心好上百倍。 还差十棍,桂二十一郎有些不愿放弃,可看着底下将士的神情,他心下一凛,恨恨的一甩袍袖:“罢了,九十军棍就九十军棍。将人抬下去吧,可别说本官不近人情!” 他说完话,又指着自己带来的护卫道:“你等留在此处,盯着他们各自受刑后,再回府禀告!” “是!” 演武场内,秋风瑟瑟,上千将士静立着,直到许太守和桂二十一郎一前一后离开营地,所有人的脸上终于流露出悲切。 丘家的人,太子伴读,新任刺史,如无意外,这人将来还会进入朝堂,甚至是内阁…… 刘臣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多年,早已看淡了兄弟们前一刻谈笑风生,喝酒吃肉,下一刻马革裹尸,阴阳两隔,但看到趴在地上,无人敢动,满背污血的陆庭,忍不住眼睛发酸。 “成檀,可还撑得住?” 刘臣弯下腰,试图扶起陆庭,可看着满背的血,生怕一不留神伤到骨头。 “无碍。” 陆庭握了握拳,有些吃力的回道。 军医们将人围住,抬来担架,想方设法要把他搬上担架。 “将军!” 陆庭侧过头,西山营众人,单膝跪地,红着眼眶抱拳道:“将军,我等……” “五十军棍,此后余等记住,军营重地,万不可掉以轻心。”陆庭顿了顿,似乎扯动了背后的伤,不免皱了皱眉头,“这世上,多的是人想要拿余等的错,余等身为战将,可战死,不可受屈而死。” 众人称是,随即一分为二,脱了盔甲,露出健壮,布满伤疤的身躯,大吼一声:“来!” 军棍落下,无人喊出声来,只有棍杖落在皮肉上沉闷的“啪啪”声,在演武场上反复起落。 而陆庭,拉住刘臣,苦笑道:“找个营帐给我,别让燕堂知道……” “我已经知道了。” 突然出现在身后的声音,激得陆庭猛一把握紧了刘臣的手腕。 脚步声有些急,几步之后,陆庭看到一道青色的身影,楚衡那张漂亮的脸上,写满了恼怒。 “一百军棍,你生生受了一百军棍,是不是打算一直到伤好,你都留在营地里避开我不见?” 陆庭苦笑。 他没打算一直避开,但起码等伤好后再回去,也比一身是血的让心爱的人看见要好上许多。 更何况,许太守特地请楚衡负责为太子的腿治疗,他也不愿为此拖累了楚衡。 “我没事。” “可我有事。” 楚衡气急了,伸手抓住陆庭,指尖碰到他手腕脉象:“一百军棍,那个桂二十一郎就是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了你,也想着借机把你打废。到那时,朝廷又怎么会因为你的死,去责怪他!” 知道楚衡的气恼,陆庭不敢扯动身上的伤,只好反手十指相扣,将他的手拉到嘴边,亲吻每一根还带着药香的手指。 “我不会这么容易就死了。我还想和你走到老。” 第59章 陆庭的伤,在于脊背,外伤不要紧,楚衡怕的是留下隐疾。 一连数日,他寸步不离陆庭,就是太守府派人过来请,说是太子召见,他也照旧稳如泰山。 不知不觉又过两日,陆庭背上的伤口都已结痂,内腑也调养了大半。 “你再躺躺,操练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这伤不彻底调理好了,上了年纪是要遭罪的。”楚衡诊过脉后,啪一声打掉了在他后腰摩挲的手掌,“还有,伤好之前,不准撩我。” “快十天了。” “嗯。快二十天也不行。”楚衡按住再度爬到腰上的手掌,眯眼笑,“骨头没好,别想做。” 陆庭叹了口气:“那么楚大夫,这药还要吃多久?” 他倒不是怕苦,只是每夜看到挤在窗边小榻上的楚衡,多少觉得心疼。想喊他上床一道睡,他就说怕夜里碰着伤处。 可这才几天,楚衡眼底都青黑了一片。 “伤筋动骨一百天。多则三个月,少则半月。”楚衡收好药箱,“你是武将出身,筋骨好,再养几天就差不多了。” 陆庭知道楚衡说一不二,只好点头应和,目光在他身后打了个拐弯,忍不住就叹了口气。 楚衡挑眉,丹凤眼藏着笑:“其实你想做也没事。” 他故意顿了顿,俯下身子,在陆庭的耳边吹了口气:“回头不行了,就换我上你。” 陆庭抬手,捏住他的下巴便是一吻,末了哑声道:“乖,我还忍得住。” 楚衡玩笑归玩笑,却还真没想过从0号变成1号。尤其他自认为自己的技术有限,与其那么费心费力地在上头想着怎么伺候好底下的人,还不如躺倒享受。 城外营地里的将士们早已能生龙活虎地继续操练。刘臣不是撇下人,进城来找陆庭。回回来都得关上门说上好一会儿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回营里。 楚衡问了才知,庆王府直至近日都只派了些人过来照顾太子,不见庆王和赵笃清的原因。 归雁城外最近不太平,大钺氏的呼伦王似乎又率兵侵扰了附近的外族部落。不少人拖家带口,赶着仅剩下的牛羊,流落到归雁城外的草原上。那里本是归雁城百姓的草场,人一多,就不时发生冲突。 庆王和赵笃清一时半会儿都走不开,也就只好派了人过来专门侍奉太子,顺便准备太子的腿伤一好,就送人回宫。 这日刘臣又来找陆庭说事,说完了营里的事情忍不住多嘴又提了句自家的闺女。 偏生楚衡进了屋,眼角一抽,手里的托盘直接“砰”一声,放到了桌子上。 “刘将军,最近楚某新做了些药,正想找人试试。楚某觉得将军体格不错,不如抽空帮忙试个药。若是成了,日后也好给西山营的弟兄们用。” 刘臣被托盘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从墩子上跳起来,又听见楚衡似笑非笑地说起试药,忙起身告辞。 第55节 楚衡装模作样惋惜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外头有人探进头来。 “是什么药?”太子赵贞探头进来,身后跟着一串女婢下人,有太守府的,也有庆王府的,“楚大夫,孤可能帮你试这个药?” 楚衡心里一惊,陆庭当即出声呵斥门外侍立的手下:“太子登门,为何无人通报?” 太子摸了摸鼻尖,笑道:“陆将军莫要怪他们,是孤不要他们通报的。”他说着看向楚衡,双眼精亮,“我瞧陆将军身体好了大半,楚大夫可是能得空了?” 楚衡敛手一笑:“太子的腿还未大好,若是有什么事,遣人来刺史府刺史府找楚某便是。” 他和陆庭目前仍住在刺史府中,一方面是陆庭仍有些事未能交接给桂二十一郎,而桂二十一郎又显然不愿意和他有太多接触,另一方面便是陆庭的伤。 军营不适合陆庭养伤,现在回归雁城,也显然经不起颠簸。住在刺史府碍桂二十一郎的眼,正和夫夫俩的心意。 “孤先前日子闲来无事,在许太守那儿瞧见了楚大夫的墨宝。”太子笑笑走进屋子,“孤喜爱字画,不知能否得到楚大夫亲手所书的墨宝一副?” 说是墨宝,其实不过是一副药案。太子见着那上头的字,喜爱的不行,加上腿伤,索性亲自誊抄了一份给许太守,将那副药案收归己用。 可得了药案,又觉得不够,免不了派人一催再催,想着赶紧再讨要一份。 “自然可以。”楚衡一口答应,随手把药盏端给如今已经能在床上坐起的陆庭,“还烫,慢点喝。” 陆庭接过药盏,仰头就是一口喝完。 太子就坐在边上看着他俩说话,不由道:“楚大夫和陆将军的关系真令孤羡慕。” 楚衡顿了顿,扭头:“殿下身边不也有好友吗,譬如桂大人,与殿下也算是至交了。” 太子摇头:“二十一郎是孤伴读,只可惜只是伴读。孤受伤至今,只见过二十一郎几面。别说孤,便是父皇,身边也只有母后和各宫的娘娘们才会这么对待他。” 楚衡不好说人家本来九十夫夫,只看着太子保持微笑。 太子满脸仰慕:“孤若是想同楚大夫结交,不知楚大夫是否愿……” “殿下。”陆庭突然出声打断,“殿下的腿不如让燕堂趁现在看一看,若是好的差不多了,也该回宫了。” 太子“啊”了一声,挪开腿:“孤觉得,孤的腿还需要留在曲玉养养……” 楚衡笑着上前,毫不犹豫地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只手直接抓住了太子的腿:“殿下。”他笑,“别动,楚某看看。” 靠近身边的青年,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闻着叫人心里莫名沉静下来,再加上那副并不输给太子妃的面容…… 年轻的太子忍不住红了脸,收了收腿:“孤没事,真的没事……” 不管有事没事,这腿楚衡是一定要看的。 只是捏了几下膝盖,再顺手摸骨,楚衡收手:“殿下这腿好在伤的不重,不然,就凭太子今日这般举动,恐要在床上再多躺些日子才能养好。” 他就没见过骨折的人这么瞎走的! 楚衡默默翻了个白眼。 此言一出太子显然愣住,有些着急:“孤的腿可会有问题?孤只是……只是想来同楚大夫求一副墨宝,孤……” 太子年少,心性又极为单纯,不过几句话,就已经红了眼眶。 楚衡抿了抿唇,有些头疼。 陆庭沉声道:“殿下离宫这么久,可曾想过陛下和娘娘?” 太子扭头:“孤微服私访,是……是为国事……” 不是早就说了是因为边关风光,想学古人看看塞外风情,现在说什么国事…… 楚衡叹气。 太子这性情,要是元王不篡位,真叫他当一辈子的皇帝,大概也就是个南唐李煜的下场了。 “殿下,既为国事,殿下可在曲玉看出了什么?”陆庭一笑,“边关乃苦寒之地,民风多淳朴。曲玉此地,鲜少与胡人往来,因而还算太平。殿下若是想要微服私访,体察民情,不妨去归雁城看一看。归雁城外,近日纷争不断,殿下看了便知,这关外大漠孤烟究竟是怎样一个境况。” “归雁城外漂……不太平吗?”太子犹豫了下,“哪怕有皇伯父在,也不太平?” 此言一出,楚衡愣住,陆庭的神情划过无奈。 庆王所率的西山营,的确是大延边关最重要的一支队伍,的确保证了大延的太平,百姓安康。可这份太平和安康的背后,是西山营的将士们一次一次在边陲抵御各种冲击。 但,西山营不是神,庆王更不是神。 谁能保证哪天西山营不会失利,到那时候,能将敌人抵挡在中原外的,又会是谁? “殿下,没有人是万能的。”楚衡顿了下,正色道,“殿下是未来的大延的主人,日后要坐在最高的位置看整个大延。殿下若是腿真的好了,楚某愿陪同殿下去归雁城看一看,晚些再劳烦庆王派人护送殿下回宫。” “孤不想回宫!”太子忽然大叫,见楚衡和陆庭面面相觑又要说话,忙抢先一步,“孤……孤不想回宫。东宫有太子妃,总是不许孤抱抱皇子,说是不合规矩,还一直要孤去亲近东宫里的其他妃子宫女。” 少年太子似乎不好意思自己的事,脸颊发红,咬咬牙:“孤去向母后请安,母后没说几句话,便跟孤抱怨父皇近日宠爱上了宫外的一个胡女。还总是说父皇像极了皇爷爷,就爱找那些胡女下嘴。” 皇家秘辛什么的,其实他俩并不打算知道。 楚衡咳嗽两声,有些尴尬:“殿下……” 先帝睡胡女什么的,明德帝睡胡女什么的,这些真的……没必要叫外人知道……虽然他跟陆庭对这事还真的都挺了解的…… “孤……孤知道说这些不好。”太子有些慌,“可孤心里难受,孤只想和其他皇叔那样,拥有一块封地,当个悠闲的王爷,孤听不懂朝政,孤……” “太子殿下!”陆庭不由得出声,制止了太子的话,“殿下,你是陛下唯一的皇子。” 陆庭其实不明白楚衡之前笃定地说,元王一定会篡位的原因。但,如果太子心里一直是这么想的,那就…… 房门外忽有人高声呼喊“太子殿下”。 楚衡愣了下,起身去看,只见赵笃清带着身边几个太监模样,满脸狼狈的男人站在外头。 “赵世子,这是怎么了?” “殿下可在里头?”赵笃清问。 楚衡点头,侧过身:“世子请往里走。” 赵笃清进屋,身后的几个太监见到坐在桌旁,明显瘦了一大圈的太子,登时滚下泪来,跪行哭嚎。 他们张口喊的,不是心疼太子,而是另一番叫楚衡和陆庭震得说不出话来的消息—— “殿下!皇上……皇上驾崩了……” 第60章 “皇上驾崩了……” 楚衡脑子突的一片空白。他虽然知道,明德帝不会寿终正寝,但绝没想到驾崩得这么突然。 他转头,去看陆庭,后者脸色突变,眉头已然皱起。 而太子,脸色刷白,已然愣在了那里。 “殿下……殿下?”赵笃清有些担心,扶住太子的肩膀摇了两下,直到太子定定的看过来,嘴唇抖动,却始终说不出什么话,赵笃清这才松了口气,“殿下,先喝口水。” 陆庭转头对外头大声道:“去请许太守、桂刺史,及刘将军!” “不必请许太守。”赵笃清出言阻止,“我就是从太守府过来的。皇上驾崩一事,太守已知。” 在桂二十一郎与刘臣赶到前,太监们跪地,将明德帝缘何会突然驾崩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明德帝后宫佳丽三千,却不知为何,偏偏宠爱上了个在西市开酒肆的胡女。且那胡女还不是处子,在与明德帝相识前,早有一个女儿,教养在身边。 他宠爱胡女,自然引起了太后与皇后心有不满。 可明德帝的脾气比先帝更执拗,隔三差五出宫宠爱那胡女一番,竟意外地不将人接回宫里。 这一次出事,就是出在了那个胡女身上。 传信的小太监哭道:“皇上……皇上半年前身子就越来越不行……对于宫里的娘娘们也越发碰的少了,倒是宫外那一位好声好气,从不觉得皇上不行,这才一日比一日得宠。” “后来……后来是不吃那些药,就行不了房。那日出宫前,皇上差小的又去取了那些助兴的药。”“”当天……当天夜里,是常公公一直守在门外,小的们都在楼下候着,不敢上前……往日早朝前都会回宫,可那日要走的时候,常公公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冲进门,才发觉……才发觉皇上已经……已经僵了。” 楚衡心里一阵冷:“那胡女呢?” 那太监垂首哽咽道:“常公公冲进屋后,那胡女就躺在床上,身上压着皇上,脸上都是泪痕,嘴唇铁青,已经没气了。” “也是因为那助兴药……死的?” “说是吃的过量了,和皇上一道去的。” 陆庭看了一眼泪眼簌簌往下落的太子,目光扫过进屋后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几个太监:“此事,还有谁知?” 那太监叩首:“此事,与两位哥哥无关,只有小的知道。只是今日,小的早已做好了一死的打算,便是如此,小的也想为常公公说句话。” 这事与明德帝身边的常公公又有多大关系? “公公是好人,一生侍奉皇上,又体恤咱们这些后辈。皇上驾崩后,国丈二话不说,便斩杀了常公公,小的侥幸逃过一劫,这才没能同其他一道在酒肆当差的哥哥们一样,死无全尸。” 小太监连连磕头,脑门上已是一片通红:“小的一直躲到城外,故意装作遇上两位哥哥,一道过来传信,召太子回宫。实则只是想来传信,请太子殿下回宫后,定要当心国丈,当心丘家!皇上的药,就是出自丘家之手!” 他话说完,忽的起身,一头就撞上房柱。 原本就脸色刷白的太子,看到那一滩血,还有瘫软倒在地上的小太监,当即吐了出来。余下几个太监,哪怕被太子的呕物溅了衣袖,也只是浑身发抖。 楚衡伸手去抓太子的手腕。 刚号住脉,太子抬头看着他,眼泪落得更快:“父皇死了……” 楚衡叹气。太子到底是被娇养长大,如今还是孩子脾气,一时听到明德帝驾崩的噩耗,根本抽不出神去想明德帝驾崩的来龙去脉。 他回头,看了看被人抬出去的小太监。却是白白送了一条性命。 “陛下的身体可是一贯不好?” 太子摇头,眼中泪水不断流下:“孤不知。孤只听母后曾说过,父皇当年也是能夜御数女的人。”他说着说着,就要嚎啕,“怎么就……怎么就突然去了呢?孤还未回宫,父皇……父皇……” 楚衡头疼。 赵笃清这时已命亲卫,将地上这几个太监给拖了出去。 明德帝之死,能知道事情真相的,只怕只有太后皇后等人,余下的人只怕不是死,就是要被撵出宫去,送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一辈子不得回燕都。 楚衡莫名想知道,明德帝之死,与江苑有关系,那与丘家又有多少关联? 刘臣与桂二十一郎匆匆来迟。 得知明德帝驾崩一事,刘臣大吃一惊,当即追问赵笃清:“庆王殿下可要回宫?” 太子此时已经哭得发不出声音来,只是不断的流泪。 赵笃清揉了揉额角,看向陆庭:“成檀。”他叹了口气,将从庆王府带出来的信件递给陆庭,沉声道,“你看看吧。” 第56节 从宫里传来的信件大多有自己的信封。信封上的火漆则各有不同。陆庭手上这一封信,是之前庆王拆过的。火漆还留着大半,能看出上头的印,出自太后之手。 太子还在哭,桂二十一郎不得已安抚起他来。刘臣坐立不安,看了看柱子边的血,有些担忧。 楚衡上前,低头与陆庭一道去看信里的内容。 信中一开始就是交代了明德帝几时几刻驾崩,但这时间显然并非是方才以死明志的小太监说的那个时间。 又写明德帝驾崩时见过谁说过什么,信中说是见了皇后,死前留下遗诏,要太子早日回宫登基。 再往下则是太后给诸王的懿旨。 “太后怎么说?” 刘臣有些着急。一国之君驾崩乃是大事,尽管他对明德帝有些看不上眼。 “太后说了,请诸王以国事为重,无须太过悲痛,当留在藩地,以免有人意图趁乱谋反。”陆庭转手将信递给了几步走来的刘臣,“太后这是不愿王爷们回宫。” 依照先帝驾崩时的旧例,王爷们无论身在何处,哪怕只来得及磕个头,都应当被召回宫。 太后懿旨,却是不许诸王回到燕都。 刘臣气急,眼里几乎能冒出火来。 他是不乐意庆王屈居明德帝之下,可皇帝驾崩,诸王却不得回宫,这叫百姓们知道了,又该如何评说? “太后为何不许诸王回宫?”刘臣握拳,狠声道,“难不成,陛下去了,太后忌惮诸位王爷,所以……” “刘将军,慎言。” 桂二十一郎冷冷的打断了刘臣的话,他虽有些吃惊,可眼底仍是透着隐隐盖不住的笑意:“刘将军向来心直口快,可有些话,怎能在太子面前说。” 刘臣自知失言,咬牙道了声对不住。 桂二十一郎继续道:“太后懿旨既然如此,那诸位王爷就理当以国事为重。太子殿下何时回宫?” 赵笃清心里也堵着怒意,只是从归雁城一路过来,不少事也想通了:“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即可启程,臣等将快马加鞭护送太子回宫。” 桂二十一郎刚要张口,陆庭抢先一步:“刘将军,传令下去,城外诸将即可收拾行装,世子护送太子回宫,归雁城人手便少了部分,我等该回去了。” 刘臣心下一顿,问道:“那曲玉这边……” “曲玉这边自有驻兵,若再发生类似的事情,只怕许太守和桂刺史也不好同朝廷交代了。” 楚衡若无其事地摸了把腰侧,见桂二十一郎随着他的动作变了脸色,方才弯唇笑了笑。 “刘将军,”他道,“务必将太后的懿旨一字不落地告诉诸位将士们,庆王殿下是为国事才只能留在西北,他们和庆王就是大延的铜墙铁壁,谁也不能动。” 赵笃清并未给太子太多的准备功夫,直接将人从刺史府请走,送上了马车,一行人绝尘而去,恨不能插上翅膀当夜就赶到皇宫。 桂二十一郎有些收不住心里的情绪,几番差点笑出声来,转头要去给陆庭好看,却发觉楚衡已经着手命人将厢房内的全部东西都搬了出来。 陆庭的副将找来马车,将东西装好,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们……” 桂二十一郎有些气闷。陆庭目不斜视,叫几个小将搀扶着上了另一辆马车。楚衡就跟在后头,与桂二十一郎双目相对,弯了弯笑唇。 他生得极好,桂二十一郎当初就因他这张脸,动过几分心思。之前几次见面,都颇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自然也就没去想那点东西。 再者刚到曲玉,他盯上了城中一处暗娼住所,在里头找了个姿色不错的姘头,哪里还顾得上别人。 就连方才,他也是被刺史府的下人,从姘头的床上叫起来的。白日宣淫到一半,好不容易才憋回去,任何漂亮的脸孔都能眨眼功夫叫他又起了反应。 桂二十一郎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变粗:“楚大夫这是要去哪儿?” “自然是与将军一道,回归雁城。” “何必呢。归雁城医馆药铺据说不少,即便是西山营里头,也养着数名军医,楚大夫去了那儿不是大材小用么?不如留在刺史府,做本官身边唯一的大夫……” 他说得深情款款,可身上女子的脂粉味浓重地叫楚衡下意识想后退几步。 见对方竟打算伸手来握自己,楚衡衣袖一拂,顷刻间摸出了一枚银针,不偏不倚,就抵在桂二十一郎的手腕上。 楚衡动了动手指,将银针往深处抵了一毫:“大人忘了那日抵在喉间的……针了?” 桂二十一郎倏忽变化的神情,引得楚衡笑了笑:“楚某若只给大人一人当大夫,那才是大材小用。像大人这样,狼心狗肺,荒淫无道的人,不入个轮回道,又怎么有药可救。” “你大胆……” 楚衡笑,柔声道:“大人,当日楚某说的都是实话,假若大人非要折腾点什么事出来,何日死在关外,谁也不知。” 他拍了拍已经僵硬的男人的肩膀,最后送了他一句话:“好自为之。” 第61章 楚衡一行人很快就回到了归雁城。 归雁城隶属于庆王,是庆王在西北的封地中最负盛名的一座城,也是极其险要的一座边关之城。一旦归雁城破,边陲一代,便能顷刻间落入他人之手。 归雁城有边陲一代最出名的集市,每月初一至十五,各地赶集交易的商贩云集于此,将城中集市塞得水泄不通,大可与燕都的西市相媲美。 因地理位置,归雁城的集市,并不仅限于大延的百姓。关外诸多小部落或是小国,只要与大延交好,均可入城交易货物。 不大的集市上,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和日常器物到处都是,集市外另搭了不少棚子,是用于给人交易大宗物件的,例如皮毛马匹等。 然而,马车经过集市时,楚衡掀开帘子往外看,那些印象中允城集市的热闹,在归雁城一点也见不着。 本该人来人往的集市,没有什么人头攒动的景象,只偶尔能看见几个人在拆着集市里临时搭的棚子或是架子。 “皇上突然驾崩,即便消息传来的晚了,这里的集市还是得拆了。”陆庭靠着车壁,听见从窗外传来的风声,睁开眼道。 燕都的丧钟传不到西北,百姓不会知道,远在燕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一国之君的亡故,不论背后究竟是因为什么,总是需要举国哀恸。 庆王在得知明德帝驾崩后,必然叫停了城中集市,是以才叫原本应当还在进行中的集市变成如今这空荡荡的模样。 皇帝驾崩之后,对于燕都那些王公大臣们,最重要的大概就是遗诏了。 而百姓不同,明德帝只有一个儿子,即太子赵贞,皇帝驾崩,太子必然登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皇宫里换了位主人,别的依旧是过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只是可惜了这场集市。 庆王不能回宫,便以护送太子为借口,派了世子和世子亲卫前往燕都。 归雁城的庆王府,和燕城的庆王府相比,更大,下人也更多。 因皇帝驾崩,楚衡马车在庆王府前停下时,王府门前已一片素净,再往里走,也见不到其他颜色鲜明的物什。往来的庶仆下人更是换上了素色的衣裳,见陆庭一行人回府,不慌不忙行礼。 来迎接的老管事表示,王府已经为客人准备好了厢房,即刻可以先去厢房休息。 楚衡也的确有些累了,当即就跟着引路的庶仆往厢房去。 陆庭因为背后的伤,老管事安排了一顶小轿,抬着他穿过王府两进长廊,穿过后院庆王妃未离开归雁城前,特地种下的大片花木,绕过入秋后只剩枯叶的莲塘,终于到了庆王设在后院一角的书房。 书房的门敞开着,清雅的熏香在房内袅袅,庆王坐在其间,正提笔写着什么。 “义父。” 下了轿,陆庭迈步走进书房。 庆王不语,只微微抬手示意他在旁坐下。 陆庭找了书房一侧的位子坐下,有庶仆赶忙呈上茶水。待他喝完一盏茶后,庆王搁下了笔。 桌案上,是誊抄了一整本的《地藏本愿经》。 “本王几个兄弟中,皇上自小就盼着能当个闲散王爷。当年,先帝临终,为能保下元王,答应太后,立皇上为太子,又留下懿旨,命太子即刻登基。” 庆王的声音有些低沉。陆庭就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 “皇上登基,元王甚至没来得及等先帝头七,就被匆匆送往封地。直到后来太子出生,元王才得以离开封地,时常出入燕都。” “成檀,你先前传信于本王,说元王日后定会篡位,可有什么证据?” 陆庭摇头:“义父,义父扪心自问,若是太子登基,义父觉得大延还能延续多久?” 这一回,轮到庆王沉默。 这个世代,自有一套不成文的规矩。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即使这个君臣之间的关系,可以用叔侄来说,也不会成为那一个例外。 明德帝虽然糊涂,却对几位兄弟不差,有忌惮,但还不至于下狠手。 子肖父。太子很像明德帝,却比明德帝更加仁善。 或者说,胆小。 “那个胡女死了,常公公也被立斩于酒肆,传信的小太监一头撞死在太子面前。现在宫里,知道皇上驾崩真相的人,只怕死的死,走的走,那虎狼之药究竟出自谁之手的真相,就要永远藏在那几人心里头了。” 庆王拟好了需递给太后的折子,虽仍旧在末尾恳求太后能尽快允许他回朝,但心里头早已不抱任何希望。 诸王回朝,只怕那些一心想把太子送上帝位,借此把持朝政的家伙们,都要夜不成寐。 “丘家如今的手已经越伸越长,过去还只是送小娘子入宫,不是为妃为嫔,就是与诸位大臣家联姻。自皇上为太子聘丘氏女为太子妃后,丘家的动作越来越频繁,野心已显。可皇上和太子似乎被一叶障目,丝毫不知。” 陆庭眉头微蹙。对于朝堂的那些明争暗斗,他向来并不关注。可丘家的动作一日比一日显眼,如今将依附丘家的桂氏都当做棋子往各地安插,更是光明正大地在向所有人传达自己的野心。 桂二十一郎这枚棋子,可以动,也可以不动。刺史府和太守府都有庆王的人,只要桂二十一郎有小动作,庆王府都能得到消息。 “丘家不愿让诸位王爷回朝,怕的就是……” “怕的就是本王回朝后,夺了赵贞已经快要坐到屁股底下的龙椅。” 有人站在门外,灰色的兜风遮住了全身,身前躬身站在两个庶仆打扮的男子,微微侧过身,让出身后的人。 风吹起书房内的香烟,袅袅向上,不一会儿就被风吹散开。 那人直起身,伸手放下遮住大半脸的兜帽。 元王是先帝在世时最小的儿子。 彼时,陆庭虽对自己的身世已有怀疑,可对世人而言,元王才是先帝幺子。 作为先帝最小的儿子,一个“元”字,代表了先帝对这个儿子全部的疼爱。 元,为初始,为一,为首。 先帝还曾说过“此子肖我”。 如今,这个肖先帝,又与明德帝和庆王有几分相像的男子站在了书房门外。 “兄长,若弟弟真要夺了那张龙椅,你可会助我一臂之力?” 第57节 年轻的元王如是说。 陆庭出了书房。他在庆王府自有院子,往日伺候的下人女婢也都候在了院中,只等着郎君归来。 不过才起轿,陆庭忽的问:“同我一道回来的那位郎君,住在哪儿?” “在西厢院。” “去那儿。” 归雁城的庆王府,一切院名阁名都由庆王随口定下。比起燕都庆王府内,庆王妃定下的各个文雅的院名,这边就显得比较……随意。 客人住的在西厢,因而取名西厢院。院内各设施一应俱全,连下人也都备齐了。 陆庭到时,楚衡刚巧浅浅的睡了一觉。 “怎么了?”见陆庭神色有些不对,楚衡从床上坐起,拍了拍床沿,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庭关上门,坐到床边:“元王来了。” 楚衡一愣:“谁?” “元王殿下。”陆庭伸手,揽过楚衡,吻了吻他的额角,低声道,“元王殿下来了,似乎对皇上早有怨怼。” “以皇上这些年的为人处事,兴许不仅元王有怨怼,其他几位王爷的心里只怕也是不好过的。” 楚衡起身,为陆庭倒了茶:“元王与庆王说了什么?” 陆庭低头慢慢饮着茶,半晌道:“元王殿下……他问义父,如果他真的打算篡位,义父是否愿意带着西山营助他一臂之力。” “元王手里并无兵权。”楚衡想了想,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西山营唯一需要考虑的。” 他记得原著里,先帝临终前虽给元王封王并划了封地,但元王手里唯一能调动的兵力,不过只是一千余人的亲兵。他封地中的其余兵力,只认兵符,而兵符,并未掌握在元王手中。 只靠一千余人发动宫变,试图篡位,显然是不靠谱的一桩事。 “元王是来借兵的?” 陆庭蹙眉:“西山营所忠的君,是大延。”他握住楚衡的手:“元王虽未直言借兵,但他既然乔装打扮,来到王府,必然是冲着义父的承诺来的。” 楚衡看了下陆庭的神色:“元王要庆王站队?” “元王殿下请求义父,无论日后燕都发生何事,义父都不会离开西北。” “这是想要用庆王,又怕庆王借着兵权夺位?” 天家父子兄弟,是君君臣臣,并非父与子,兄与弟。 元王和庆王都明白这一点,但元王有野心,庆王有忠心,这是兄弟俩的分歧,也可能会意外地成为很好的合作方式。 起码,让元王做皇帝,应该不会比让太子作为丘家的傀儡皇帝来的更差。 “西山营十几万的军士,假若让丘家得势,不必等太久,就一定会被一点一点瓜分。到那时,边陲一带,谁来守护?” “所以?” “所以义父答应了。” 楚衡闭了闭眼,庆王的答应,意味着他们正式卷入了这场帝位之争。哪怕现在太子被急召回宫后立即继位,有庆王为后盾的元王必然会用最快的速度,把人从那张龙椅上赶下来。 “燕堂。”陆庭伸手,十指相扣,“趁现在还太平,你回去吧。” 楚衡身形一顿。 “趁现在,还没开始乱,你回别云山庄去。就留在那里,哪儿都别去了。” 第62章 犹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别云山庄,在楚衡彻底脱离扬州楚家后,日子过得越发红火。 哪怕楚衡离开山庄,山庄里的消息和生意依旧会时不时送到楚衡手边。白术和五味几次在信中表示想要过来伺候,都被楚衡拒绝,还经常在信中布置作业。 边关的太平永远只是暂时的,楚衡自己能做好丢掉性命的心理准备,却从没打算让身边无辜的人也受伤。 更何况,白术和五味从一开始,楚衡就没打算让他们兄弟俩一辈子只能当个寻常的小厮,在他身边侍奉。两个人日后,不是要接替老陈头的位子,就是要做另外的管事。这比当小厮要好太多。 这些,是楚衡的打算。 但他的打算里,还没有说为了避险,就离开归雁城回山庄过太平日子的。 要是胆小怕死,他当初去曲玉是为了什么? “我不走。”楚衡凤眼一挑,反手利索地扣住陆庭的手腕,手指顺带划过男人掌心,“我瞧见城里好多浓眉大眼的小娘子,个顶个的漂亮,万一我一走,你被人带跑了,谁赔我一个合心合意的男人?” 他说着玩笑话,一手扣着陆庭的手腕,另一只手摩挲着男人的脖颈:“我这辈子,没打算找个男人过日子,你招惹我了,就别想丢下我一个人走。” 陆庭望着楚衡鬓间垂下的乌发,沉默了很久,终于抬起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将人拉进抬头吻住唇,溢出唇间的话虽然简单,却动人心弦。 “我后悔招惹你了。我不想你被卷入这些事情当中。” 楚衡哑然失笑。他还没后悔自己当初想抱个大腿,结果把自己贴出去的事呢。比起后悔,他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幸好没能因为迟疑,失去了这个男人。 “怎么办?陆成檀,我一点都不后悔。” 他享受着陆庭的亲吻,眼中带笑,注视着男人深蓝的双眼,久了渐渐泛起涩意,连呼吸也灼热起来。 “你,不回……” “我不回我那院子。”两人舌尖相抵,陆庭一只手已经扶上了楚衡的腰,“这里是庆王府,是我家。你是我的人,无人可以指摘。” 楚衡被吻得欲罢不能,整个人已经只能靠在了陆庭的怀里。他闭着眼,呼吸越来越急促,心如擂鼓。只是一个喘息的功夫,身体就被放倒在了床上,胸前一松,身上的衣服已经被解开了前襟。 房门外,有下人经过的脚步声。 耳垂被人吻住,楚衡敏感地一哆嗦,身上的衣服一件不剩,敞开了整个身体。 陆庭的声音沙哑而迷人:“燕堂……” “嗯,我在……” “燕堂,我只想你活着。” “……” “燕堂……” 男人的声音沙哑的叫楚衡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因为各种原因已经有段时间没有得到过纾解的身体,几乎滚烫得要燃烧起来。 “我会活着。”楚衡的语调带着颤抖,伸手按在身前男人的胸膛上,胸腔下的心脏隔着皮肉,砰砰直跳,“你不要我来,我会来。你要我走,我不会走。” 他看着男人眼中的情欲,忍不住抓了一把掌心下的胸肉:“我这人,就是这么倔……” 那最后的音才刚落下,男人身体一沉,顷刻间身体上的愉悦席卷了彼此全部的神智。 远隔万里的燕都,在日夜颠倒,风雨兼程的赶路后,由庆王世子与亲卫护送的马车进了神武门。 太子赵贞下了马车,改乘轿辇,被一路送去了太后的宫中。 太子妃与几位东宫侧妃都在太后宫中,眼底微微泛青,显然睡得不太好。 太后刚刚睡下,太子进宫,太子妃忙张罗宫人去东宫将孝衣取来。不多会儿,东宫太监银华送来孝衣,太子张开手臂让银华替他将孝衣穿上,转头看了看太子妃:“这几日辛苦了。” 太子妃眼角泛红,摇摇头:“父皇过世,做儿女的自然要守着。” 太子点头,嘱咐太后身边的老嬷嬷照顾好太后,而后带着太子妃转身去了明德帝的寝殿。 白绫系在额上,年轻的太子看到寝殿里的白烛灯火,忍不住出神。 先帝驾崩时,他尚未出生,先帝后宫中的几位育有子女的后妃,跟着王爷去了封地,不曾生育的则剃度出家,去了皇寺。这些年也陆陆续续有太妃过世,但太子从未与她们中的任何人打过照面。 满殿白烛灯火的场面,对于他来说,还是头一次见到。 而这一次,躺在殿中棺椁内的人,是他的父皇,不久之前,还是身着龙袍的大延皇帝。 “殿下,得跪下。”太子妃见太子始终愣愣地站着,忙低声提醒。 太子回过神,当即跪了下来,太子妃跟着跪下拜了两拜。 “你说,父皇这时候有没有见到皇祖父?” “应该……见到了……吧?” 听着身侧太子妃的回答,想起那以死明志的小太监说过的那些话,想起丘家、太后还有那张龙椅,太子忽的一颤,生出惧意。 他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不用过问政务,不用忙于争斗,提笔山水,起手纵琴。 可是为什么他的父皇,却只有他一个儿子…… 如果有兄弟该多好,或者随便谁,随便谁来当这个皇帝,只要不是他……只要不是他来就行。 太子心里的想法,旁人无从得知。 不多时,嬷嬷扶着太后过来了。饶是太后已多次见过明德帝的遗体,此时也止不住满心哀恸。太子慌忙起身去扶住太后:“皇祖母……” “先帝过世时,哀家为了皇帝苦苦支撑,如果不过才几年,皇帝竟然也……丧夫又丧子,哀家……哀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太子妃红着眼眶,伸手就要去扶太后。太后侧身握住太子的手腕,顺势避开她身来的手:“太子,你回来后,可别再往外头跑了。你过去是太子,如今,皇帝驾崩,你就是心里难受,也不能辜负了你父皇,要早日扛起大延江山,切莫再任性了。” “皇祖母,孙儿……孙儿实在是担……” “太子,你担得起。”太后的声音忽然变得镇定而具有威慑,见及太子哽咽地点了点头,才道,“皇帝是守陈之君,这些年虽不曾为大延开疆扩土,但好歹守住了江山社稷,太子,待你登基之后,哪怕不能如你皇祖父那般,能做到你父皇这样也足够了。” 太子的手腕被抓得有些疼了,低声吃痛。太后忙不迭松开手,轻声道:“太子,你得快点长大了,哀家能教你的不多,你得自己学,不然很快就要被人抓住,到那时朝廷中……” 太后说着说着眼泪又流了下来,太子有些慌张,不知该如何劝慰,太子妃几次想要上前,都被身侧的嬷嬷若无其事地挡开。这时,外面一个宫人进来低声道:“禀太后,禀太子,丘大人来了。” 太后蓦地收住眼泪,看向忍不住脸上浮出喜色的太子妃,冷眼道:“请丘大人进来。” 太子妃想要去迎,听得嬷嬷两声轻咳,忙停下脚步,有些踌躇:“皇祖母……” 太后并未理睬太子妃。 当年太后与丘家合作,做主聘下丘壑之女为皇后,这些年又如何没有发现丘家的动作。尤其是皇后竟然鼓动明德帝,为太子娶了丘壑孙女为正妃,更是觉得丘家的野心越来越大。 当年的合作关系,到如今,也差不多是分道扬镳了。 她不会让丘家继续控制太子的,但也不会允许当年其他贱人生的儿子,压过她的孙子一头。 丘壑进殿,身侧还跟着他的长子丘鑫。 见到太子,丘壑径直道:“太后,太子既然归来,可是能召见群臣,宣读遗诏,好让群臣知道,太子身为皇上独子,应当立即登基。” 第58节 太后点头:“哀家知道,此事万不可耽搁,没得让那些有心人做些别有用心的文章。” 说到别有用心,太后的脸色沉了几分。前半辈子,她在防人争宠,防先帝疼爱其他儿子胜过她的儿子。后半辈子,她在防皇后,防丘家,防那些已经长大对儿子有威胁的王爷。 明德帝并未留下什么遗诏,更不曾见过皇后。 皇后手中的那份遗诏,不过是丘家早早准备好的假货。明德帝年纪尚轻,且又是难堪地死在了宫外胡女的床上,怎么可能留下遗诏。 假遗诏中,不光有太子登基为帝的旨意,更有册封丘家长子为护国大将军,掌皇城护卫兵权等一系列的旨意。 这样分明偏向丘家的遗诏,的确可能出自于明德帝之手。太后虽一眼就认出了其中的不妥,可为着唯一的孙子,她只能先令诸王留在封地,待太子回宫,继承大统后,再行下一步棋。 “摄政王?” 太子回宫的第二日,太后懿旨,召群臣觐见,宣读遗诏,并特地请来了燕都第一皇家寺院的主持。 那是远近闻名的高僧,无人不瞻仰。 “太子年少,帝星暗淡,需有天魁星辅助,方能逢凶化吉,江山永固。不妨立摄政王,辅助太子,直到太子及冠。” 主持突然来的这一下,叫群臣愣怔。以丘家马首是瞻的众臣,更是直接将目光转向国丈丘壑,想从他的脸上看出几分与太后合作的端倪。 然而,丘壑的神情显然在告诉他们,所谓的帝星暗淡,将星辅助,都和丘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太后闭眼,群臣的议论声过了很久,终于渐渐平息。 她要那些贱人生的儿子,当她孙子的刀与盾,谁来都好。 “那么大师认为,这摄政王当选哪位王爷?” “太后!” 丘壑出言,主持双手合十,躬身道:“西北有天魁星,太后不妨看看,西北是哪位王爷。” 西北有归雁城,庆王带着西山营就在西北。 那不是天魁星,那是将星。 殿中群臣纷纷讨论,提起庆王,个个都是满脸惊诧。 “要是让庆王做摄政王,日后会不会……” “只怕摄政王一立,太子再难坐稳龙椅……” “太后,西北不光有庆王。”丘壑看了一眼太后,咬牙道:“与庆王同母所出的还有元王,从舆图看,元王的封地就在西北附近。庆王乃天生将星,大延的边陲离不得庆王。” 丘壑的话,一是试图以元王换庆王,二则暗示太后,比起毫无兵权的元王,让庆王摄政后果极有可能是得不偿失。 而且,元王少时便离开皇宫,与朝廷老臣的联系最少,封元王为摄政王,远比让庆王站在太子身侧更适合。 毕竟,丘家能制造出一个傀儡皇帝,也能架空一个没有实权的摄政王。 “太后,就请召元王回宫吧。” 第63章 大延并无殉节从葬的先例,因而明德帝的后宫,除去已育有公主的几位后妃,大多被送去皇寺。 明德帝葬入皇陵后不久,元王赵殷被召入宫。 又三日,登基大典。 赵贞身着龙袍,头戴龙冠,率领众大臣一道前往太庙,祭告列祖列宗、社稷百姓。 新君继位,太子妃丘氏贤德具备,温丽静婉,得封皇后。 并封元王赵殷为摄政王。 改年号永安。 登基大典之后,新帝赵贞大宴群臣,殿中殿外摆了两百余桌,几位王爷虽未得诏回宫,却都像庆王一般命世子回来燕都。此番宫宴,众王世子皆在席间。 因明德帝才刚出殡不久,即便宫中设宴,乐坊依旧不敢纵情丝竹。入殿的舞姬们姿容虽美,舞姿翩然,大臣们也都只管低头喝酒,不敢往这些舞姬身上看太多眼。 如今的太皇太后只坐了一会儿,吃了几口酒,便命嬷嬷扶着离开。太后也喝了几杯,便将殿内留给了新帝。 “到底是宫里的舞姬,这容貌技艺都是一绝。”有大胆的世子看着当头领舞的舞姬,舔了舔嘴唇,“这番姿色,想必到了床上,也有别样风情。” 丘鑫坐在一侧,闻言轻嗤一声。赵氏一家似乎偏爱胡女,这些年关外小国摸着赵氏的喜好,陆续往宫里送了不少高鼻梁蓝眼睛的美人。大多是做舞姬,也有赏赐给他人的。 “此女身姿曼妙,既然齐王世子喜欢,不如求陛下将此女赏赐给你?” 丘鑫的声音不高不低,几位世子都听见了,瞧着被身侧的世子妃掐住腰的齐王世子,一个个都憋着不敢笑出声来。 赵笃清坐在一旁,扫了眼舞姬,低头喝酒。 酒过三巡,殿内不少人已喝得有些半醉。赵笃清揉了揉额角,借着换衣服的功夫,出去吹吹风。 新帝身边的太监银华此时上前。 “陛下要见本王?”赵笃清有些诧异。 赵贞还是太子时,赵笃清与他的关系就不显得有多亲近。诸王都有封地,子女也多在封地,与赵贞交好的大多是丘家的人。听到赵贞要见自己,赵笃清多少觉得意外。 “世子,陛下不能离开太久。” 银华催促两声,赵笃清颔首紧跟其后,很快就见到了带着几个太站在远处的赵贞。 年轻的太子甚至来不及脱去身上的稚气,就被狼狈地推上了帝位。 如今龙袍加身,依旧是一副不适合的模样。 “陛下。” 赵贞在出神,听到声音,蓦地背过身去,抬手擦了擦眼角。 赵笃清有些意外:“陛下在哭?” 赵贞摇头:“有小虫飞进眼睛里了。” 赵笃清了然:“可要擦擦?” “无碍。”赵贞摆手,“堂兄,朕找你来,有件事想委托堂兄去办。” 赵笃清不语,只看着赵贞等他说话。 “堂兄放心,朕不是要你去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朕……朕想知道,父皇他究竟是……因何而死。” 明德帝的死因对外说的是暴毙,而只有太后他们知道,他死于极其不光彩的虎狼之药。 赵贞自回宫之后,日夜难安,一想到父皇的死,就觉得那张龙椅可怕的让他不敢坐下去。 “朕要知道,父皇究竟是因为虎狼之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突然驾崩。”他怕死,更怕被身边的人害死。自从回宫后,赵贞就连太子妃都不敢再亲近,即便回东宫,也只能留宿在其他几位和丘家并无关系的侧妃良娣房中。 甚至,他连唯一的儿子也不敢触碰。 那个孩子留着丘家的血,他怕极了。 看着面前怯弱的努力强撑着的赵贞,赵笃清有些不忍心地点了头。 “陛下,此事我会去查。陛下在宫里也需得当心一些。”他顿了顿,低声道,“陛下可以多信任元王殿下,无论如何,元王殿下不会害你。” 赵贞发抖,良久终于镇定下来,抿了下嘴唇重重点头:“好。朕,信皇叔。” 和宫里的氛围不同,归雁城处,因着新君登基,集市又重新张罗了起来。 百姓的生活要继续过,只要新帝登基,过去的就都过去了,至多不过是感叹下新帝登基大赦天下,从牢里放了不少人出来。 楚衡近日也有些忙碌。 归雁城的天气日渐冷了,再过不久就要入冬。换季的时候,得病的人越发多,庆王府的下人们隔三差五就有人咳嗽病倒。楚衡一面跟着城中的大夫们为百姓开药,一面还在教几个因战失去父母的孤儿读书识字。 陆庭夜半回庆王府,提灯的庶仆正要往前走,一个回头,身后跟着的陆庭已经没了踪影。 “郎……郎君去哪儿了?” “去西厢院找楚大夫了吧。”一旁的亲卫摸了摸鼻尖,“将军随王爷出城巡逻,今日才归,想必有些想念楚大夫了。” 西厢院中,楚衡果不其然还未睡下。 烛光摇晃,他在灯下拨着算盘,正核对老陈头亲自送来的账册。老陈头最先发觉陆庭进院,忙起身迎了出来。 陆庭见老陈头,有些意外:“陈管事?” 这一声“陈管事”叫楚衡听了个正着,他抬头瞧见人,忙拨下最后的算盘子:“剩下的明日再说,陈管事也早些回去睡吧。” 陈管事知晓二人的关系,当下告退。西厢院的下人则很快烧好热水,将水和浴桶送到屋里。 楚衡收拾桌案,回头时,陆庭已脱光了衣服,坐进浴桶里泡澡。 男人的肩膀很宽厚,上头还有几道明显的淤痕。被晒成古铜色的身体泡在水中,别有诱惑。 楚衡眼前一亮,按了按自己的十指,走到浴桶旁,伸手替他揉捏肩颈,揉散淤痕。 男人靠着浴桶,抬手按住在肩头揉捏的手:“一起泡?” 楚衡含蓄地咳嗽两声,刚打算客套,男人却突然从浴桶里站起来,伸手一把将人直接捞起,放进了水里。 楚衡:“我还穿着衣服……” 浴桶很大,完全足够容纳下两个人,而且还能做些别的。楚衡现如今才想起来,前段时间下人莫名去买新浴桶后,看他的眼神怎么那么怪…… 水漫过了肩头,衣裳在水中紧紧贴在贴身,楚衡无奈地推了两把陆庭,半推半就地由着他把脱下的衣裳丢出浴桶。 发髻被解开,散开一头乌发,湿哒哒的披在胸前身后,楚衡伸手就要去挽,腰身却一下子被人箍住,压在浴桶边上,唇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 “我想你了。” 陆庭离开庆王府几日,浓情蜜恋的,别说他想,就是楚衡自己也有些想。 “它也有些想你了。” 谁? 楚衡被吻得有些愣怔,下一刻,那双用来张弓握剑的手,抓住他的手,按上了对方那处生机勃勃的地方。 “它想你了,很想你。” 低沉的嗓音说着动情的话语,楚衡烧得浑身发烫,忍不住握了握手心里的东西,听到耳畔男人的喘息,终究把持不住,彻底沉沦。 翌日天明,晨曦的光照入屋内,楚衡堪堪转醒。 他还没清醒,半睁着眼,只朦朦胧胧听到房门外有些熟悉的声响,微微动了动脑袋,左手边的半张床上,已经不见了男人的身影。 第59节 他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抓睡了一夜,散乱的长发,视线扫过摊在桌上的中衣,脑子里划过昨夜从浴桶里出来后,被压在桌子上做第二轮的画面,当即彻底精神过来。 从床上下来,楚衡抓过被用的皱巴巴而且还沾了东西的中衣,咬了咬牙,丢到床底下,自己另外从柜子里找出一身穿上。 门外的声音已经歇了,他穿好衣服,出去唤人端水,一开门,就瞧见陆庭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石桌旁,一手握刀,一手拿布,正仔仔细细擦拭着。 “楚大夫醒了。”下人恭敬地道了一声,忙转身去端水。 楚衡看了眼陆庭手里的刀,知道方才门外那点动静是他在练功,问:“今日不当差?” 陆庭回了归雁城,做的便尽数都是营地里的事。早出晚归,不比在曲玉代理刺史时轻松。 “义父允我三日假。正巧,这几日是此地簪花节,我陪你逛逛。” 大延男儿无簪花的风气,之所以归雁城会有这个簪花节,却是从关外部落经过长年累月的贸易往来,传入城中的。后来就渐渐演变成了归雁城的一个节日,同其他节庆差不多,最热闹的便是集市、花灯,及各类手工花簪的热卖。 楚衡从他人口中听说过簪花节,却没想到陆庭竟打算陪他在簪花节上好好逛一逛,心头一热,当着来往下人的面,伸手勾住对方下巴,扬唇一笑:“好呀,回头我跟你买根花簪,你戴予我看。” 玩笑归玩笑,楚衡到底没有要买花簪给人戴的举动。 他和陆庭都是男人,谁也不需戴这些东西。只是意外瞧见几只做工异常精致的花簪,楚衡忍不住惊叹:“这工艺巧夺天工,不若送一支回靖远侯府,你阿娘她兴许会喜欢。” 陆庭本站在他的身后,替楚衡挡开来往人流,闻声朝他手上拿的花簪看了一眼,眼底流过惊艳,却很快伸手从摊位上拿起另一支简单朴素却意外清雅的花簪。 “阿娘她喜欢这类的。”陆庭递了递手中的簪子,问,“这支要多少钱?” 卖花簪的小贩是个胡人,能勉强说一口别扭的官话,老实地报了个价格,倒是实实惠惠赚点手艺钱。 陆庭多付了一两银子,嘱托小贩找个盒子包好,又瞧见摊位上还摆了一支模样不大出彩的笛子。他正打算去问,人群中忽然传出惊呼。 “有人昏倒了!” 第64章 这一声喊,叫不少正在街市上游荡的百姓吃了一惊。人流一下子朝着一个方向涌去,有好心人围出一个圆,将里头昏倒的女子空出,嘴里不时喊着“快去找大夫”。 “这时候哪儿能找着大夫?” “别挤了别挤了,快去几个人请大夫!” “哎哟,踩着我了!” 人群里的变故,叫楚衡也忍不住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过去。正巧有人拥挤过来,陆庭伸手将他往怀中一拉,避开拥挤的人群,贴在了摊位前。 那小贩被这境况吓了一跳,差点咬着舌头:“两,两位郎君,要不到小的,这儿来,躲躲?” 楚衡摆手,谢过他的好意。等陆庭拿了装好簪子的礼盒,楚衡到底有些不放心,拉着人挤进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 他喊了几嗓子,拥挤的人流中,人声鼎沸,他的嗓音很快就被喧闹掩盖。 陆庭人高马大,索性一手揽住楚衡的肩头,一手往前扒拉人流,很快就把人送到了出事的地方。 “大娘,我是个大夫,您能让我看看出了什么事吗?” “哎,你个小郎君这么年轻,会不会……”最先喊出声的是位瞧着年岁不小的老大娘,见楚衡年纪轻轻,正有些放不下心,身旁的人却拉了她一把,急道:“你看边上,这小大夫跟陆将军认识!” 老大娘往边上一看,果真瞧见陆庭,忙让了让:“小大夫,您快给这小娘子看看,带着孩子呢,突然就晕倒了,怪可怜的。” 归雁城中谁人不识庆王义子,看见陆庭站在楚衡身旁,便是不认识楚衡,众人也都先信任三分。 楚衡感激地点了点头,见地上果真侧躺着一个身形消瘦的女子,脸贴着地面,一时看不清长相。 楚衡蹲下身,伸手要去把人放平,忽然听见身边有个妇人在喊:“好孩子,别动别动,大夫在救你阿娘呢,别闹腾啊。” 似乎是昏倒的女子的孩子,此时被人抱着安抚,楚衡顾不上去看小孩的状况,再度伸手,那孩子突然大叫:“楚楚!” “离离?” 看清被妇人抱在怀里,一直挣扎着要下地的孩子,竟然是江离后,楚衡吃了一惊,陆庭按住他的肩膀,同那妇人和江离低声说了句什么,很快就把孩子抱过,站在了楚衡的身侧。 这一回,江离乖巧地搂住陆庭的脖子,看着楚衡眼眶微微发红。 既然离离在这,那昏倒的人…… 楚衡心里有了猜测,等把女子放平,果然瞧见阿苏娜的脸,他心里莫名松了口气。 “怎样怎样,小大夫,这小娘子没事吧?” 人都爱凑热闹,见楚衡松了口气,老大娘忍不住追问。 “没事。”楚衡答道,“是饿极了,又很累,这才晕倒的。”他抬头,看了眼陆庭。 其实以阿苏娜的状况,最好还是找个能落脚的地方,好好睡一觉,等醒了之后再吃点东西,仔细调理几日。可把人放在邸店,显然没人能好好照顾她。 陆庭把江离往上抱了抱,看了眼一副胡人面孔的年轻女子,出声道:“带回王府吧。” 回庆王府的路上,陆庭陪着楚衡坐在马车里照顾阿苏娜。 阿苏娜中间醒过一次,有些混沌,听见耳边江离的声音,似乎放下心来,话也没说上一句,就重新合上眼。 她有些发烧,正不断的出汗,呼吸沉缓。楚衡不敢让江离靠阿苏娜太近,只好哄着偎进自己怀里的孩子,从怀里摸出糖果喂她。 小小的孩子靠在楚衡的怀里,嘴里喊着甜甜的糖果,眼睛水汪汪的,一直看着病中的阿苏娜。 “楚楚,阿苏娜会不会没了?” 楚衡一愣,低头看着怀中的孩子:“不会,她只是生病了,等回去,楚楚给阿苏娜开药,喝了就能好。” “真的吗?”江离抬头,小小的手抓着他的衣襟,“阿苏娜不会丢下我,一个人去找阿娘吗?” 楚衡忽然心疼地搂紧了江离。 他不懂江羌究竟在燕都做的什么事,也不懂她怎么舍得丢下孩子,舍命去害明德帝。 “不会的。阿苏娜会陪着你,不会丢下你。”他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而且,离离还有楚楚。” 阿苏娜的情况并不严重。只是长期的疲劳加上三餐不继,这才发起高烧,最后昏倒在地。好在归雁城民风淳朴,她一昏倒,就有人喊人救命。 回了庆王府,陆庭做主把人安顿进了西厢院。如此一来,楚衡便顺势被人从西厢院里挪了出来,所有的衣物用品,都送进了陆庭的房中。 庆王看着跪在面前回禀消息的管事,屈指敲了敲桌面,无奈地摆手:“行了,就由着他去吧。” 管事起身告退,才转身走了两步,又忽的被陆庭叫住。 “你方才说,那是个胡人?” “是。” “从哪儿来?” “似乎是从燕都,护送那孩子来。” “那孩子……姓什么?” 管事想了想,老实道:“姓江。” 阿苏娜睡了一天一夜,终于睡饱,也退了烧。江离始终守在床边,见人醒来,忙凑过去摸了摸她的耳垂:“阿苏娜。” 阿苏娜睁着眼,还有些迷糊,只隐约记得自己终于带着离离到了归雁城,可走了多几步,忽然眼前一黑晕倒,之后……之后发生了什么? 她闭了闭眼,撑臂从床上坐起来,江离蹬掉楚衡刚送的漂亮的小鞋子,爬上床跪坐在阿苏娜的边上:“你还头疼吗?” 小小的孩子话音才落,恰这时,房门被人推开,楚衡提着食盒进屋,上头还搁着一碗滚烫的汤药。 “醒了?”楚衡放下食盒,又随手喂了江离一颗糖丸,“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把药喝了。” 阿苏娜看见楚衡,又惊又喜,想起临走前江羌几次托付,眼眶顿时红了起来。 “郎君,”她忍不住捂住脸哭,“阿姐走了……阿姐走了……” 她哭的伤心,甚至没意识到,楚衡的脸上并无太多神情,只是伸手把江离抱下床,送到房间外。 再回屋时,阿苏娜已经止住了眼泪。 “阿苏娜,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楚衡开门见山,直接问道。 他并不相信阿苏娜带着江离出现在归雁城仅仅只是意外。他虽然不了解江羌,但几次相处中,也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必须做什么的女人。 那样的女人会早早对自己的一切做好规划。 “阿姐是屠支国人。” 听到阿苏娜的话,楚衡脑海中飞速转过别云山庄书房里那些,被他翻了一遍的书。 屠支国曾依附大延,靠着皇室与大延的联系,向来互通往来。但约莫是在二十年前,屠支国遭到大钺氏的屠戮,皇室血脉凋零,早已名存实亡。 “屠支国名存实亡后,百姓或为奴隶,或已死去。阿姐当时年少,已经记不得自己原来姓什么叫什么,只记得那一场屠戮过后,她发了次高烧,醒来时就被老阿爹捡到,带回了大延。” 楚衡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一碗粥,送到阿苏娜的面前。 阿苏娜眼睛泛着水光,接过清粥,哽咽道:“听阿姐说,老阿爹原本只是个商人,做着关外到燕都的毛皮生意。后来在一次行商的途中伤了腿,生意做不下了,就拿着积蓄在西市开了酒肆。阿姐从那以后,就成了酒肆的老板娘。” 阿苏娜的话说到这里,眼泪直接就掉了下来,捧着粥的手一直在抖。 “我一直以为老阿爹是个好人,他捡到阿姐,抚养阿姐。后来我才知道,他是个恶魔,他不断地拿阿姐换取各种消息,然后在拿那些消息交给一个胡人!” “那个胡人叫赫连浑,是大钺氏呼伦王之子。你们的老阿爹,应该从一开始,就是大钺氏的人。” 看着阿苏娜睁大的眼睛,楚衡叹了口气,“你们,没有想过摆脱他吗?” “想过。”阿苏娜苦笑,“怎么可能没想过。当有一回,老阿爹喝多了,当着我的面强暴阿姐后,我就想拉着阿姐逃走。可那时候,阿姐刚刚生下了生父不详的离离,老阿爹拿离离当要挟,阿姐走不了。” 她顿了顿:“阿姐走不了,我也不能抛下她一个人走。起码有我在,离离还有人能看顾着。” 粥进了眼泪,眼看着是不能吃了。楚衡只好又从食盒里拿出几个馒头:“先吃了再说。” 阿苏娜抓着馒头,哭得更厉害。雪白的胖馒头被硬生生抓出指痕来。 “我在路上听说了,说大延皇帝死了,死在一个胡女的身上。楚郎君,你信我,阿姐没想害死那个皇帝的!阿姐她说过,那个皇帝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可对她还是不错的,她没打算害死他……” “那你为什么会带着离离从燕都逃出来?” 楚衡的话,将阿苏娜问地说不出话来。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手里仍旧抓着馒头,却仿佛是抓着一块石头,重得抬不起手。 “因为,阿姐说他们疯了,不能让离离被卷进这些事里。阿姐说,郎君是好人,郎君一定能护住离离。” 楚衡沉默。 第60节 阿苏娜咬住馒头,一把撕开衣领,露出大半的肩头。 楚衡一眼就看到了她肩上的刀伤:“我知道你这一路过来不容易。”阿苏娜刚被抬进庆王府的时候,他就找来府中的老嬷嬷帮忙给她换了身衣裳。当时就已经从老嬷嬷口中得知,阿苏娜的身上有着大大小小的伤,可以看得出,这一路从燕都到归雁城,究竟经历了怎样的苦难。 阿苏娜是胡人,并不觉得露个肩头给男人看有什么不妥,嘴里的馒头掉到床上,她抓着领子哭得难受。 “不是阿姐害死大延皇帝的,不是她……” “阿苏娜,”楚衡沉声道,“你愿不愿意把这些年,你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庆王?” 阿苏娜抬头。 楚衡点点头:“在这里,只有庆王能护住你和离离。所以,不管是赫连浑和你们老阿爹的计划,还是你阿姐曾经和大延皇帝说过的话,把你知道的都告诉庆王。” 他深呼吸:“这很重要。不止能救离离,甚至还可能,能救更多的人。” 其实,明德帝的盒饭,说起来是两头互相对付的关系。所以,这几章开始,就是庆王对外,元王对内。但强敌在外而不在内。 第65章 楚衡早在被赫连浑带走那时,就将江苑与赫连浑的关系,写信透露给了陆庭。 只是之后与陆庭重逢,偶然问起此事,陆庭却摇了头。 一直到明德帝驾崩前,都没能查出江苑究竟为赫连浑传递了多少消息。 这一回,又添了明德帝之死,江苑的势力越发显得神秘莫测起来。 得阿苏娜的应允,楚衡从西厢院出来,入夜坐在床上,仍忍不住在想江羌的死。 “你说,这件事,有多大可能是丘家和大钺氏共同联手?” 陆庭正在一侧解衣,听到楚衡的话,停下动作,露着大半胸膛,拧起眉头,似乎认真在思考这其中的可能性。 “丘家的野心,是想日后能占了大延的江山,改朝换代,把国姓变成丘。以丘壑的野心,应当不会和赫连氏合作。” “假设明德帝之死,并非他们联手。那又会是谁?” 楚衡往床里挪了挪,等陆庭换好中衣,坐到床上,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道,“照阿苏娜的说法,江苑是大钺氏特地设在燕都的一处暗桩,收集各方消息,江羌的作用是作为诱饵,诱使那些人上当咬饵,从而套出各方消息。” 陆庭看着他,手腕微微一动,反手将楚衡的手掌握在手心。 “假如江羌和明德帝,就是利用美色套取消息的关系,那么大钺氏应当不会这么轻易地就要弄死明德帝。” “但是燕堂,”陆庭扣住楚衡的五指,低声问,“你有没有试想过,一个成年的皇帝,和一个年轻的能轻易被养成傀儡的小皇帝,哪一个更好掌控?” “可不管是明德帝,还是如今的那一位,他们的背后都是丘家……对,丘家!” 楚衡蓦地睁大眼。他没那么多的政治头脑,但是有些事情,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就也渐渐能捋出头绪来:“不管是阿苏娜,还是当初那个来传信的小太监,都提到了明德帝房事上有些不太行,因此近来一直在吃药的事。” 他顿了顿,有些遗憾:“如果能找到那药,就算只是一点点粉末,我也能分辨出其中的药材,说不定就能知道,明德帝究竟是因为吃了药才死的,还是因为江羌。” 虎狼之药,说白了就是病人根本经受不住的烈药。宫里的奉御不可能给明德帝提供这等不要命的助兴药,只能说,这药的来源必然有异。 而明德帝再愚蠢,也是皇帝,更不可能毫无芥蒂地去随便吃别人给的药。那么,这样一来,这药也必然出自信任之人的手。 明德帝信任谁? 丘家? 还是江羌? 楚衡一旦认真起来,总是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陆庭坐在一旁,手里还握着他的手,眼看着身边的青年又陷入沉思,他不由地握紧,而后用力,一把将人拉进怀中。 “成……”楚衡被吓了一跳,刚要询问怎么了,陆庭却已经伸手捧着他一侧的脸,凑上前来,吻在他的唇上。 唰一声,房内的蜡烛被弹指熄灭,一瞬间,房内只余月光。 楚衡睁着双眼,见透着月光的屋内,陆庭半垂的眼帘下,那双理当深蓝的眼眸蕴着星光,心头一软,回了一个吻。 “不想一直听我说别人的事?” 楚衡笑着问了句。陆庭稍稍侧过身,摩挲他的唇:“嗯。” 楚衡只觉好笑,隔着中衣,摩挲陆庭的胸膛,按在身后的手掌,从背脊处逡巡,一路摸到了臀部。 彼此贴在一起的那物,隔着薄薄的一层布料,互相摩擦。楚衡忍不住发出喘息,陆庭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不多会儿,便再顾不上其他。 陆庭常年习武,体魄强健,往日里同楚衡在床上行事,总是能将人折腾得大汗淋漓,恨不得勾成一团在床上睡个一天一夜补充精力。 这一回,却难得只做了一次,就将人搂着睡了过去。 可睡到半夜,从西厢院忽的传来了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怒喝,听得出来都是庆王府护卫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刀剑相交的碰撞声。 “怎么回事?” 听到声音的瞬间,陆庭从床上坐了起来,扔在地上的衣裳被他一把抓起披上,随手抓过佩剑,就要开门往外走。 楚衡也紧接着惊醒,穿上衣裳也跟着往外走:“这声音听着是从西厢院传来的?” 西厢院内。 阿苏娜用过药后,很快就发了一身汗,擦过身后在床上睡了过去。江离不肯跟嬷嬷睡,硬是蜷缩着挤在阿苏娜的身边,这会儿也已经睡得打起小呼噜。 值夜的小丫鬟得了嬷嬷的嘱咐,半夜时悄悄进屋,给两个人掖了掖被子。等到她悄悄关上门,低头去吹手里的火折子,眼前忽然亮起光亮。 那道光像是嗖一下划过,却亮得惊人。 小丫鬟吓了一跳,扭头朝着光亮划过的方向去看。月色下,躲在院中树上的黑衣人几乎无处可躲。 “有刺客!” 话音未落,有飞镖破空而来。小丫鬟吓得丢下手里的火折子,抱头蹲在地上无助地尖叫。 不远处巡逻的庆王府护卫,几乎在听到那一身“有刺客”的大喊后,随即反应过来,涌进西厢院。 庆王府的护卫大多身强力壮,庆王早年下过奖惩,若是有能干的立功的,就能从护卫升入亲卫军。因为,在听到声音的时候,当值的护卫们很快就冲了过来。 尽管如此,那被吓坏了的小丫鬟还是被从树上下来的一个黑衣人一刀毙命,直接横死门前。 潜入西厢院的黑衣人不止一个。杀死小丫鬟后,其中一个人猛地撞向房门,却发现里头不知何时竟然上了门栓。阿苏娜从睡梦中惊醒,丝毫不敢大意地抵在门上。 黑衣人的目标十分明确地直指阿苏娜。一人撞门,剩下几人在不断抵挡护卫。一时间,刀光剑影,甚至还有人趁机射弩。 混乱中,有护卫被打伤,也有黑衣人被砍了一刀滚到在地。 陆庭的佩剑名为龙泉,是一柄利剑,死在这柄剑下的大钺氏人及流匪无数。这一次,他持剑而来,很快与护卫一道,将那几个不怀好意的黑衣人制服。 撞门的黑衣人一声怒吼,持剑猛地往房门缝隙中捅,房内传来阿苏娜的尖叫。 陆庭脚步不停,飞身上前三步,手中龙泉剑瞬间横在对方喉间,而后一拉,顷刻间,鲜血喷涌,溅射在门面上。 西厢院内的下人大多没见过杀人,此时听到门外动静暂歇,悄悄推开门打探情况。院中灯火通明,地上到处都是血,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熏得一阵阵想吐。 楚衡几步上前,先给几个受伤的护卫止住血,而后才有空看了一眼那几个黑衣人。 “把人带下去!”陆庭收剑,将倒在门前的黑衣人踢开,“去联系亲卫,把这几个活着的嘴里的毒囊抠出来,当心还没问出什么就先自尽了。” 因这些年,陆续也有大钺氏的刺客潜入归雁城,试图刺杀庆王。庆王的亲卫以及府内护卫,早已习惯了将人拿下前,先把人打晕,而后抠出嘴中毒囊,以免这些人咬破毒囊自尽。 护卫们利索地将人带走,陆庭在阿苏娜打开门后,拍了拍楚衡的肩头,径直去找庆王。 虽已是深夜,可这满地的血仍需要下人们赶紧打扫。 阿苏娜一身冷汗地坐在地上,身边依偎着江离:“楚郎君……” “这些黑衣人,你是不是知道是谁派来的?” “是江坨。” “江坨?” “就是老阿爹。”阿苏娜闭眼,脸颊贴着江离,眼角垂泪,“阿姐临死前叫我带着离离逃走,老阿爹他一定是把我们的事告诉了他的主子,不然不会一路上都有人想尽办法地要杀我们。” 阿苏娜这一路来的遭遇,楚衡已经得知,然而看到黑衣人,越发清晰地感觉到,江坨等人要杀她之心的坚决。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然,他们为何要下这个杀手?” 阿苏娜似有犹豫。她原本的确藏了点话,可眼看着入城之后,果然如阿姐所言,的确得到了楚衡的帮助,且有庆王府的庇护,日后无论发生何事,离离的安全都能得到保障,似乎……似乎一切都不重要了。 “对,”她下定决心,伸手取下离离贴身挂在胸前的一块金锁,“这里头是阿姐亲手写的一份信。” 楚衡垂眼,看着阿苏娜手中的金锁,摇了摇头:“明日天亮,我带你去见庆王殿下,这些事还是由你亲自与他说的好。” “不必等明日了。” 房门外,忽然传来庆王的声音。楚衡吃了一惊,赶紧往门外走,庆王与陆庭正一道站在门口。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恰好能将阿苏娜的话全部听进耳里。 这一晚,西厢院一直亮着烛灯。 楚衡与陆庭陪坐在房中,听阿苏娜哭着将所有的事原原本本告诉给庆王。 这一晚,冲刷过的院子里,血腥味似乎渐渐淡去,可谁也不敢再睡下,生怕睡梦中,不知从何处又跑来黑衣人,手持长剑,逢人就砍。 另一边,远隔重山的燕都。 被横竖三十八条街道分割成一百多个坊的城郭之中,西市一家以胡姬闻名的酒家中,一群高鼻梁,蓝绿眼睛的女子莺莺燕燕,舞姿婀娜。 酒家的大门紧闭着,似乎是担心里头的丝弦声传至外头,叫武侯们听见了,破门而入把人抓走。 羌笛声低低吹着,场上的年轻郎君们搂着怀中胡姬嬉戏,酒水从互相交缠的唇舌间淌下,湿了大半的衣襟。 如今任职司药局直长的丘九郎搂着坐在怀中的胡姬,大胆地伸手揉弄,下巴抵在胡姬的脸上来回蹭。 歌舞看得舒心,酒也喝得畅快,酒家的大门忽然叫人撞开,丘九郎喝得有些迷糊了,还来不及推开怀里的女人,已有刀剑架在了脖子上。 他愣愣地抬起头,看向领兵破门的来人。 庆王世子赵笃清手握佩剑,剑尖挑着他的下巴道:“丘直长?丘九郎?” 赵笃清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冷:“走吧,本世子请你去大理寺坐一坐。” 第66章 明德帝之死,其实真正关心的人,已经不多了。 那样一个皇帝,在位这些年,好事没干多少,劳民伤财的蠢事倒是做了不少。如今人走茶凉,谁还记得去想他究竟怎么死的。 第61节 是传闻中死在宫外胡女的身上?还是在宫里突发急症暴毙? 似乎在太子赵贞被匆匆推上帝位后,已经一丝一毫都不重要了。 丘家自太子妃正式册立皇后后,就一直上下联手,试图在各宫安插更多的自己的人手眼线。 同为丘氏女的太后直接以皇嗣为由,往新帝后宫送了几名选自丘家旁支以及依附丘家的几个世家之女。新帝所说乖巧地将人都收入后宫,也在太子妃的温柔劝慰下,去了其他妃子的宫殿内,却始终以“三年孝期”为借口,未曾与任何人行周公之礼。 另一方面,唯恐新帝成为丘家傀儡的太皇太后,不断地拔除着宫里丘家的眼线,直接将自己的态度摆在了明面上。 丘壑几次借太后之名入宫,要求面见太皇太后,都被她婉拒。不知不觉间,整个朝廷分分两派。 一派依附丘家,以丘壑马首是瞻。另一派则是则是保皇,明德帝在时哪怕昏庸这一帮人也照常护着皇帝,为他出谋划策,名得地驾崩后随即拥簇新帝赵贞。 而在这两派之中,其实还有一群人。 他们忠心的对象,是元王。 “九郎被抓了?怎么回事?” 丘府堂屋门口,丘壑之妻高氏正在高声呵斥一个庶仆,与那庶仆一道过来的几位郎君杵在那儿,一时间插不上话。 九郎是庶出,其母不过只是丘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子的通房丫头。那丫头如今成了姨娘,仍旧侍奉在正妻身旁,可听说儿子出事,已经顾不上身份,跪在高氏的身边哭求。 “老太太,九郎年纪小,稍有错漏之处,在所难免,您一定要帮帮他啊……”她眉心紧蹙,面上的胭脂被眼泪冲刷得乱七八糟,“九郎进司药局后,做的所有事,可都是老太爷的嘱咐,万一九郎因此获罪,可是要连带……” “闭嘴!” 丘壑领着几个儿子匆匆而而来。那姨娘被呵斥地打了一个哆嗦,跪行到夫主身下,死死揪住他的袖子,哭得悲痛欲绝:“郎君,郎君,那是我的儿子,是咱们五房唯一的儿子啊……” 丘壑瞪了眼眼看着就要和正妻姨娘一起掉眼泪的庶子:“没用的东西。”他扭头,向那庶仆询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丘府中的郎君偶尔在西市留宿,只要不将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带回府中,丘壑从来不管。九郎入司药局后,更是要与他人来往,不过是喝一夜的酒,抱一夜的女人,丘家任其自由。 兴许也是因此,丘九郎被抓走后,庶仆连夜在城中奔跑回府传信,武侯们就是撞上了也不敢将人关起来。 这才叫庶仆在九郎被抓后不久,就赶回了丘府。 “九郎本身与人在吃酒,哪想庆王世子忽然带人闯入酒家,直接将九郎抓走了!” “庆王世子?”丘壑眯起眼,又说,“可知带去了哪里?” “说是大理寺!” 丘壑看了看一同过来传信的几家郎君,无声笑道:“九郎可与你们说过什么?” 那几家郎君不过也是家中不成器的,过去与丘九郎来往,说的大多都是些丧气的话。等丘九郎借着太子妃和丘家势力,入了司药局,他们便日日夜夜追捧丘九郎,盼着也能捡到一官半职。 见国丈询问,一行人忙不迭摇头:“九郎并未与我们说过什么,只提到等明日,送我们几张方子,说是从宫中藏书里翻到的,吃了能生龙活虎。” “方子给你们了?” “还未……” “那就好。”丘壑眸光里藏满了不可说,“送几位郎君回府吧。” 人一被送走,高氏当即命人把在外人面前丢人现眼的庶子夫妇几人送回后院。 “阿爹,九郎这事……”丘鑫皱眉,“庆王之前让世子护送太子回宫,这一路上怕是说了不少话,难不成这次抓走九郎,是太子的主意?” “以陛下的性格,即便真的怀疑起先帝驾崩的真相,也绝不会再明知此事与我丘家有关联后,还一意孤行地要那赵笃清来抓九郎。” “那难道是元王?” “元王在朝中无权无势,这几日上朝,除了以摄政王的身份参与朝政,可还干涉过我等决策的事情?”丘壑想了想,眉眼中深藏心机,“只怕是太皇太后那老不死的东西。” “那怎么办?” 丘鑫太清楚侄子的脾气了,那就是跟他庶弟一样没用的废物。好不容易塞进司药局,却不料才做了头一件事,就叫人给盯上抓走了。 丘壑问:“老五外头那个有身孕的女人,可是生了?” “听说昨夜生了,是个儿子。” 丘壑点头:“替老五把母子二人接回来,老五媳妇是个好的,自己不能生,怎么也不会拦着老五找个能生的女人。” 丘鑫答应了声,已经懂了这里头的意思。 高氏倒有些惊诧的看着丈夫。 丘壑拍了拍妻子的手道:“不过是个庶出的孙子,该断时,我们就该利索地断了,免得累及全家。” 夜里,更漏里的水声一直哒哒走个不停。 丘九郎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内,整个人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那更漏是故意被摆进他的牢房里的,水滴声不断,在寂静的牢房中,显得特别清晰。 丘九郎缩着脖子不说话,两旁牢房内的囚犯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 大半夜的谁不想好好睡一觉,都是关在牢里的人了,该吃的吃该睡的睡,睡醒了爱说说不爱说继续关着。可如今更漏摆在此处,那声音清楚地叫人睡不好觉,心里一下子烦躁得不行。 有囚犯抓起手边的石头,透过牢房的木栏,直接往丘九郎身上砸:“臭小子,官老爷们叫你招你就招,滴滴答答的烦不烦!” 丘九郎被砸了一头,额角当即就冒出血来。 之后接连又被砸了几块石头,丘九郎终于忍不住缩在墙角哭了起来。过去那点因为丘家权势垒起的自以为是,分崩瓦解。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到了牢门前,拍了拍木栏:“丘九郎。” 丘九郎哆嗦着抬头,看到门外的赵笃清,以及站在赵笃清身后的人,终于睁大了惊恐的眼睛。 “先帝平日吃的药都从何处出?” “司药局……” “先帝生前所用助兴药,由谁负责?” “赵……不是许……不是是薛……” “究竟是谁?”赵笃清盯住丘九郎的眸子,“老老实实交代,兴许还能留你一条性命。” “是……是我……” “你不过一个直长,为何能亲自为先帝供药?” “常公公原先也是反对的,是……是先帝,是先帝觉得这是叫外人知晓了,太过丢脸,就听信皇后的举荐,要我……要我翻阅古籍,找找不伤身体,又能让人在床上生龙活虎的药……” “所以你找到了,并且一直在为先帝提供?” 丘九郎摇头又点头,胆怯地看了看一直坐在赵笃清身后的少年,发红的眼睛忍着泪。 “只是提供了一两回,后来……后来是祖父说,一直给先帝服用。先帝只要要了,就给。所以……” “可还记得药方?” 丘九郎点头。 “写下。” 将丘九郎送回牢房,并命人严加看管,不许任何人探视他后,赵笃清看到赵贞仍旧坐在远处,手边是丘九郎的供词,以及他默写下的药方。 “陛下。” “堂兄,父皇他,真的是吃了这助兴药才死的?外祖父他……他为何要害父皇……” 年少的赵贞绷直了脊背,双目放空,似乎无法相信,在威逼利诱之下,丘九郎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卖了个干净。 赵笃清一直盯着他的眸子,这期间,赵贞的眸光暗淡的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希冀。 他还只是个孩子,却一下子需要接纳那些曾经信任的人投射的恶意。 “除了丘九郎,先帝驾崩至关重要的一点,还有西市的那家酒肆江苑。” “那个胡女不是已经死了吗?” “是。听说是当时的丘将军处置的那些胡人。胡女的尸体被拖去乱葬岗,酒肆还有个老头,名叫江坨,是个瘸子,出事之后就被关进了大理寺。” “有审问过吗?” 赵笃清正要回答,这时门却被咚咚敲响,快三声慢三声,这是他和梁辛安之间的暗号。 赵笃清起身往外走。 待他出去,那重新关上的房门内,只剩赵贞一人。他坐在位子上,慢慢地蜷曲起身体,双臂拢住头,眼泪浸湿袖口。 “父皇,儿该怎么办……” 门外,赵笃清接过梁辛安带来的食盒,看了一眼里头的菜,饭香四溢,但看起来并不会叫里头那位陛下纾解的样子。 “丘九郎审了?” “审了。”赵笃清叹了口气,“江坨那边呢?” 梁辛安道:“着人盯着。之前楚三郎不是说过,他与大钺氏关系匪浅,赫连浑还亲自和他见过面。” 赵笃清点点头:“此人需得当心。” 江苑如今已经是一个废宅,江羌已死,江坨被捕,另一个胡女似乎带着孩子早已逃离。赵笃清曾经去找过江羌的尸体,但那时候的乱葬岗已经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尸身,大多在半夜遭到了野狗的啃食。 至于江坨。如果不是有楚衡早前的提醒,赵笃清很难相信,江坨这样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老者,会和赫连浑有联系。 明德帝的死,和丘家,和大钺氏,谁也拖离不了关系。 “行了,你先回去休息。”赵笃清拍了拍梁辛安的臂膀,“这几日,王府里的事你帮阿娘多看顾看顾,两个孩子……你也帮我看着点……” “不好了!” 突如其来的大喊,惊得赵贞都从门后跑了出来。 梁辛安匆匆行礼,转身向外跑,很快就带回了消息。 “有人劫狱!”他恨恨地咬牙道,“我们藏在暗处的人,都被杀了,来人劫走了江坨!” 赵笃清愕然。 江坨一直被关在大理寺内,丘家似乎是当他是寻常的胡人,并未施刑,只打算光上一段时间就放出去。可如今被劫走,是丘家打算将先帝之死的疑点转嫁到江坨的身上,还是……还是赫连浑? “世子!” 又有人连滚带爬跑来。赵笃清定睛一看,竟是大理寺主簿。 “何事惊慌?” “丘九郎死了!” 第62节 第67章 大理寺牢房内的清早,阴冷而潮湿,那些透过高高的窗栏照进牢房内的天光,微弱的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然而牢房内,隐隐藏着的血腥气,却随着脚步,越走越近,越近越重。 关押江坨的牢房,锁链掉落在地上,看守的狱丞死在乱刀之下,受命监视他的几个世子亲卫,非死即伤,已经被陆续抬出大理寺。 赵笃清微微蹙眉,挡住身后少年的视线,侧头低声道:“请陛下莫看。” 赵笃清并不想带着赵贞一道进大理寺。 江坨被劫闹出的动静这么大,足以猜到现场不会有多干净。但赵贞执拗地非要乔装成亲卫的样子,跟着进大理寺一探究竟,想要扶一把这个小皇帝的赵笃清,不由也让了一步。 可现场的样子到底还是出乎了他们的意料。 那满地的血,似乎还带着温度,来不及收走的断肢就那样明晃晃的躺在地上。 赵笃清已经能听到了身后赵贞的作呕声。梁辛安将人扶住,试图带出大理寺。 “别,带朕……带我去看看丘九郎。” 赵笃清叹气,带着赵贞又往牢房深处走。原本关押着丘九郎的牢房前,几个狱丞瑟瑟发抖。 他们命大,躲过了江坨被劫,却没躲过丘九郎的死。 丘九郎的死相并不难看。 因为有赵笃清的交代,狱丞们给他提供擦洗的水,还拿了换洗的衣裳。死的时候丘九郎穿的干干净净,显然进行了一番洗漱。牢房内,甚至还多了一张案几,上头摆了一盘点心。 丘九郎就保持着死时的姿势,趴在案几上,一条手臂横在上头,手掌向下,只咬了半口的点心掉在了地上。 “仵作呢?” “正……正在赶来……” “点心是谁送来的?” “不……不知……小的们才刚轮值,并……并不知……” 牢房没有锁上,赵笃清直接进了门。牢房两次的囚犯,此时都不敢说话,偷偷打量着这头的动静,见赵笃清进门,伸手要去扶起尸体。有人不由出声喊:“那位大人,您当心些。” 赵笃清抬头。 “这人是被毒死的,小心他的那些血啊白沫什么的,听说有厉害的毒,还能透过血再毒死别人。” “你怎么知道是毒死的?” “他之前还好好的,畏畏缩缩的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哥几个还调侃他来着。结果来了个脸生的狱丞相,我们还以为是新来的,没留意。那人给送了点心,他就吃了这么一口,突然就吐了一口血,咚的就倒了,可不是被毒死的。” 丘九郎的确是被毒死的。 下在点心里的毒,是最简单不过的砒霜。 而那个脸生的狱丞,在赵笃清与大理寺将所有狱丞召集过来,命临近囚犯指认时,早已消失无踪。 丘九郎的死,似乎眨眼间就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是谁?” 从大理寺出来,赵贞仍旧在发抖。 “丘家。” 赵笃清笃定道。 赵贞发愣。 “胡人与丘九郎无仇,且一开始就打算劫狱,顺便要杀人灭口的话,不会用下毒这样明显容易节外生枝的方法。都是杀人,为何不顺带一刀了解丘九郎的性命?” “可丘九郎怎么说也是丘家的子孙,外祖父怎么会……” “陛下别忘了那张药方。” 是了。丘家都能明德帝身上用药了,又怎么会没有狠心肠,杀人灭口。 赵贞渐渐沉下心来,想起被劫走的江坨,忍不住问赵笃清该如何是好。 赵笃清却早有主意。 天光大亮,从楚衡手里讨要来的机甲鸟,带着赵笃清亲笔所书的密信,穿云过雨,飞向崇山之外的西北边关。 一个时辰后,庆王世子赵笃清,亲率军士,出城追捕遭劫狱的囚犯。 至于这个囚犯因何入狱,无人知晓。 阿苏娜的病很快就痊愈了。 庆王府并不阻拦她往外走,街上的百姓似乎也对她这个胡人丝毫不觉得好奇。 只是,兴许是出于安全考虑。庆王特地拨了几个亲卫,不远不近跟着。 皇宫里的皇帝换了人,对于边关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阿苏娜看着热闹的街道,倒是慢慢恢复了心情。待到日落黄昏,终于回到庆王府时,离离已经玩得累了,一见到楚衡,就往人怀里扑,一边打哈欠一边喊楚楚。 楚衡彼时正与庆王、陆庭三人坐在廊下喝茶,见阿苏娜带着江离回来,便擦了擦手,往江离嘴里塞了一块小点心。 搀了药材的点心,带着淡淡的药香,不仅能强身健体,用膳前吃上两块,还能开胃。 江离几下吃完点心,张口说话时,嘴里还透着药香:“好吃。” 她如今官话说的越发顺溜,偶尔将起江羌特地教的屠支话,听着也别有意思。楚衡笑着把人抱在腿上,要江离教自己说几句屠支话。 阿苏娜同庆王行礼,完了有些局促地站在一边。 “此地比起燕都如何?” 庆王看出了阿苏娜的局促,找了个话题道。 “酒肆生意忙,我同阿姐至今还未逛遍整座燕都。不过用读书人的话说,燕都那是珠光宝气之地,而这里,我瞧着十分亲切,若是能一辈子留在这里,一定很幸福。” 她说话时,脸上还留着几分天真。庆王见她就如同见到族中那些小辈,再见江离,更是觉得疼惜。 “如果喜欢这里,就留下吧。留在这里,起码西山营和庆王府还能护住你们二人。”庆王将阿苏娜打量一番,笑道,“我营中有不少将士,年纪与你相仿,若你尚未婚配,不如考虑看看。有合适的,本王为你主婚。” 阿苏娜闻言红了脸,抱起江离就要回西厢院去。江离呀呀叫了两声还想吃点心。楚衡忙笑着叫人把点心送去西厢院。 等人走,庆王忽然叫住他:“今日听说南方下了半月的大雨。” 陆庭闻言,微微蹙眉:“接连半个月?” 庆王颔首:“府内负责采买的管事今日从商队口中得知的,说是已接连下了半个月,不少地方都发了大水。” 楚衡有些吃惊:“近来还未收到山庄来信,还不知允城的情况。” 他这些日子一直在奔波于王府和西山营两处,老陈头离开归雁城回山庄去了,白术也并未写信送来,楚衡虽然听说南方大雨的事,但也是刚知道竟然一连下了半个月。 好在如今入了冬,地里没有多少庄家,多少能避免些损失。 庆王也只是随口一问,余下的话便没有多说,只在用膳时叮嘱楚衡,若是山庄有什么需要就说一声。 楚衡点头称是,用过膳后回房,却坐在桌旁发起呆来。 屋内烧着银炭,暖融融的,熏得人浑身舒服。陆庭回屋后换下身上的棉袍,只穿着中衣便在屋内走动,见楚衡出神,遂拿了块毛巾过来给他擦脸。 “担心山庄被淹?” 屋里没有旁人,楚衡不必再装样,靠在陆庭臂弯中点了点头:“别云山庄的地势你也是见过的,河道涨水,变成洪汛并不可怕,但若是大雨造成山洪……” 别云山庄的地势并不高,周围还有山,一旦发生山洪,情况并不会比发大水好上多少,只可能伤及更多的佃户和周边村民。 陆庭的眉头同样皱起,不由问道:“要么,我陪你一道回山庄看看?” 楚衡点点头,又摇了摇头:“世子不在城中,你就是庆王殿下的左膀右臂,不能离开这里。” 归雁城现在谁也不能走。 因为新帝登基,关外诸国又有些蠢蠢欲动,尤其大钺氏,呼伦王已经几番试探边关。西山营众将士们对边关一代的巡逻,也从往常的数日一回,变成了每日一巡逻。 谁也不是蠢的,甘愿一辈子臣服。想要趁乱瓜分大延疆土的小国并不少,哪怕是附属小国,或是有着友好往来的,也各有心思,只等着边关出现任何漏洞。 “我可与你早去早回。”陆庭低头,在楚衡唇上落下一吻,“你心里挂着事,夜里就不能好好休息,到了白天又要忙着和营里的军医商讨行军药散的事,还时常被城中医馆叫走救急,这样你只会更累。倒不如回一趟山庄,定定心。” 楚衡眉毛抬了抬,要再说点什么,可看着陆庭的脸,舌尖的话转了个弯,到底还是点了头:“嗯。” 他俩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起来,并不多。可兴许是这份意外得来的感情,真正融洽之后,水到渠成,竟已如老夫老妻一般相处起来。 谁也不会因为一两日的不得见,而闷闷不乐。心底的事,也几乎是你不藏着我,我不瞒着你。 只是,陪楚衡回别云山庄这事,却显然不能实现了。 从赵笃清手中传出的信,言明朝廷内三分而立的局势,坦言赵贞登基后,如坐针毡的困境,并称元王明面上虽是被人架空的摄政王,实则已渐渐收拢朝中部分老臣。 信中还提到丘家与大钺氏共同牵涉到明德帝之死。 丘家心狠手辣,为避免过多牵扯,放弃被抓的丘九郎,并涉嫌在大理寺牢房中下毒谋害丘九郎。而与大钺氏关系匪浅的江坨,与丘九郎被毒死的当夜,被人劫狱,一路西行。 看到信中赵笃清说要亲自带兵追捕江坨,楚衡心里没来由突了一下。 当着庆王的面,楚衡最后还是回绝了陆庭要陪着一起回别云山庄的打算。 “你留在这。”楚衡道,“别的我不知道,但你留在这,不管什么事,你都能帮上忙。” 他不敢说心里有些不放心赵笃清追捕江坨的事,只好想办法劝说陆庭留下。 庆王将信放到烛台,火苗一下子烧着了信件,很快只余下灰烬:“本王给你一些人马,兴许回去的时候能搭把手。” 楚衡点头,翌日清晨就骑上马离开归雁城。 他如今已经能自如地骑着马匹到处跑,再不会像那年一样,狼狈地在马背上忍耐焦急,忍耐被摩擦出血的大腿内侧的痛楚。 出城时,他回头看了眼身后,晨曦初亮,身后这座必须守住的城池又一日迎来了人潮。 可他不知,这一走后,遇到的那些事,竟是星火燎原。 第68章 楚衡这一路,途中几次换马,都竭尽全力用最快地速度在往别云山庄赶。 某日路上忽然下起了暴雨,连借宿的驿馆都差点被淹,看着驿丞们在不断地向外扫水,加固马棚,楚衡心里越发担心起山庄的情况。 第63节 这场雨,似乎压根就没有停的打算。一直下到楚衡终于赶到了允城,才稍稍减少了雨势。 饶是如此,楚衡也被这挡也挡不住的雨,淋成了落汤鸡。 回别云山庄前,楚衡带着庆王派给他的十五个亲卫找了一家邸店暂时落脚,各自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又吃了热乎的汤饭,这才重新上路。 只是才出门,雨势忽的又加大了。 这雨很大,屋檐下的雨水能连成串,天地间哗啦哗啦皆是白茫茫的一大片,离得远了谁也看不见谁。 楚衡抹了一把脸,一头栽进雨幕中。 这场大雨像是把整个世界都笼罩了起来,雨声大得挡住了其他的声音。身后亲卫的马蹄声也似乎彻底掩盖在了雨声中。 楚衡骑着马,循着勉强能看清的街边商铺,找到出城去山庄的路。 雨滴很大,砸在身上啪啪作响。身后的亲卫策马追上:“楚大夫,这雨太大了,要不然还是先找个地方,等雨小点再走。” 楚衡抬头看了看天,灰蒙蒙的天上连云层接壤的地方都看不见。“这雨恐怕近日都不会小了,还是劳烦几位兄弟跟我再赶赶路,等到了山庄,楚某好酒好菜招待你们。” 都是行武出身,这些年吃的苦也不少,大雨中操练的事更是没少干,自然不怕这大雨。几个亲卫在雨中也不好交流,随即各自表示愿意跟着赶路。 到了山庄,雨势又稍稍小了一些,老陈头正带着邵阿牛在查看水渠,一高一矮两个人穿着蓑衣站在路边,乍一眼看过去倒有些像田里扎的稻草人。 “三郎回来了!” 最先发现楚衡的,不是老陈头和邵阿牛,反倒是顶着雨出来给披着蓑衣的两人送伞的五味。 不过一年多不见,小萝卜团一般大的五味拔高了不少,肉乎乎的脸颊瘦了一些,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亮。 楚衡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点头应了一声:“我回来了。” 三郎回来了! 这个消息几乎顷刻间传遍了整个山庄。就连大雨也没能阻挡佃户们托邵阿牛送自家产的干货的热情,还有不少孩子淋着雨就跑来想找三郎看自家新练的字。 老陈头收下了那些干货,把孩子们的字帖也都收拢起来,然而转身去了内院。 庆王府的亲卫被安顿好了住处。老陈头走到主屋,隔着门就听见屋内主仆三人的对话。 “三郎瘦了。”这是五味,语调中带了一丝的憋屈。 “没瘦,我还长了好多肉,不过是结实了。” “三郎晒黑了。”这是白术,声音哑过一段时间,如今低沉不少。 “边关日照时间长,难免要晒黑。男人白白嫩嫩的不好看。” “可扬州最近还流行郎君傅粉呢,说是一派风流。” 话听到这里,老陈头轻轻扣响门,得了里头应允后,方才推门入内。 屋内的摆设依旧是楚衡离开前的模样。每日都有白术亲自打扫角角落落,一年四季,但凡花开,兄弟俩还会折下几枝,摆在屋内增香添色。 这一年多以来,尽管书信不断,来往的商队也多次保证三郎并未吃什么苦,过得并不差,但牵肠挂肚总是难免,如今人回来了,却一回来就撞上了百年一遇的大雨。 “厨房里正在赶着上菜,郎君是打算去外头吃,还是在屋内用膳?”老陈头看了眼赤着上身更衣的楚衡,比当时在庆王府见时要黑了一些,也更瘦了。他思量着存粮和肉菜,打算叮嘱厨房这几日多做点荤菜,好给楚衡补补肉。 “在屋内吧。”楚衡看了眼廊外的大雨,半边走廊被雨水打湿,空气中透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重的泥腥味。“这雨……山庄里可有受灾?” “庄子里的排水目前都还够用,已叮嘱各家各户平日里要当心水势。但,这雨若是再不停,只怕就得出问题了。” 楚衡穿上衣裳,闻声顿了顿:“扬州的情况又如何?如果可以,就带着人先去扬州避一避。” 他从允城过来,看得清楚允城的境况也不大好。只怕一旦发大水,允城也要淹掉大半,但扬州不同,扬州地势优越,边上还有江河湖泊,足以接纳这些水,届时扬州必然受灾最轻。 谁知,老陈头摇了摇头,连带着白术和五味也是满脸的一言难尽。 楚衡有些奇怪:“怎么了?难道楚家又来闹过事?” “不是,三郎不知道吗,扬州太守不久前暴毙,新上任的太守……有些倨傲,连日审了好几桩旧案,屈打成招了好些关在牢中还在调查真相的百姓。” 五味说着说着,看了白术一眼,见兄长脸上并无反对的神色,于是越发有底气了。 “陈管事去找三郎那几日,那太守看上了三郎的云山汤,想把山头强占了。薛长史说三郎与庆王府关系匪浅,那太守还当着我们的面啐了一口。” 楚衡一愣,问:“那新来的太守姓什么?”他更想知道这人的来头,但显然朝中官员派系一类的消息,五味他们并不会知情多少。 五味想了想,说:“姓桂。” “啊,姓桂啊。”兄弟俩看着楚衡不说话,楚衡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姓桂就好猜了。桂家当年靠着桂氏水涨船高,如今依附丘家,想来也是有更深的打算的。扬州富饶,每年缴纳的税收都能养活一支军队。丘家这是把手伸到了新帝赵贞的钱袋子里。 在楚衡回到别云山庄,终于在风尘仆仆后踏踏实实睡上一觉的时候,赵笃清的亲卫裹着一身风沙,扑通跪倒在庆王的面前。 “出关后不久,世子根据犯人行踪,入了梭尼城,意外遇到沙暴,而后人马走散,世子与其他人不知所踪?” 那亲卫单膝跪地,不敢抬头:“是……是的……弟兄们不敢蹉跎,已经在关外寻找世子的踪影……” 庆王沉默地看着面前的亲卫,双目锐利如鹰。 赵笃清近身的几个亲卫,他都记得脸孔。面前这个人,的确是世子亲卫没错,但…… “成檀,”庆王突然开口,跪在地上的亲卫情不自禁打了个颤,“此子背主,当诛。” 几乎是在话音落在的刹那,龙泉剑出,那亲卫甚至来不及叫屈,背后一瞬间升起寒意,骤然间天地只余那双冰冷锐利的眸子。 而后,被一剑割喉的尸体轰然倒地。 “他是世子亲卫中的斥候,斥候之责在于侦查。关外日前水草充沛,除非往西走。” 大延边陲一代,半壁都是草原,人口稀少,偶有游牧民族与部落停留。往西则全是沙漠,人迹罕至,有几座空城,多是当年遭大钺氏屠戮后留下的鬼城。 赵笃清进的这个梭尼城,就是鬼城之一。当年是屠支国的一座边陲小城,亦是诸国商队往来频繁的一座小城。 但此地,自大钺氏屠戮后,就荒无人烟,更是时常发生沙暴,以至于大钺氏屠城后,也并未占据此地。就连游牧部落,如非必要,也绝不进城。 身为斥候,又在边陲之地待了这么多年,理当知道不入梭尼的民间说法。 赵笃清率亲兵一路追击江坨及劫狱者出关,遣斥候先行探路,却被斥候引进梭尼,若说不是与劫狱江坨之人同一路,庆王无论如何不会相信。 庆王面上虽镇定,双拳却早已紧紧握住。绷在手背上的青筋,高高拱起。 “闻生是个固执的孩子。” 陆庭漠然地擦拭完手中龙泉剑,听见庆王的声音,抬头看去。 “大钺氏敢以我儿安危威胁西山营,他日本王必直捣黄龙,杀他赫连氏片甲不留!” 那握紧的拳头砸在桌案上,“咚”的一声,震碎了手边的茶盏。 “义父,我带人去找闻生。” “成檀……” “如今情况紧急,元王在拉拢朝中大臣,随时可能反扑丘家,而大钺氏也虎视眈眈,谁也不知何时伸出獠牙。如今之计,唯有我带人轻骑疾奔,沿途去找闻生。” 他生于燕都,却因有一个胡人生母,勉强精通汉话和胡语,此时乔装打扮后轻骑疾奔,不仅方便沟通寻找,更能掩人耳目。 “你要带多少人?” “五百足以。若遇见大钺氏铁骑,绕道便是。” “如此亦可。” 庆王颔首。 五百轻骑很快就从西山营中精心挑选出来。陆庭带着人当即出关,临行前于马背上,向庆王辞行。 “天佑我儿。”他看着陆庭,低声道,“不论情况如何,记住,早日归来。” “砰”。 盛着去岁进贡香茗的茶盏,忽的摔落在地上。 殿内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皇后与高氏身上。所有略显突兀的寂静,在看清从二人捂着嘴的指缝间流出的血后,顿时被宫人凄厉的惨叫声打破。 那血,是浓黑的,透着一点点的红,顺着指缝不断地往外流。宫人们扑上去将二人扶住,却是一不留神撞了高氏一胳膊。 “噗”的一声,一口黑血喷出,喷了跟前宫人半身污血。 “快传奉御!传奉御进宫!” 太后已然反应过来,那些血虽然没有喷溅到她的身上,可哪怕只是这么看着,她也觉得那血腥味就在鼻尖。 太皇太后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懵住了。 高氏今日进宫,特地为赵贞带了点心。之后又与太后及皇后一道,祖孙三人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去岁进贡的香茗口味甘甜,最适宜女子。太皇太后索性留人一道吃着茶点,品尝香茗。中途新帝与摄政王叔侄二人突然来访,这一坐便坐到了现在。 原本好端端吃着点心,喝着香茗,怎么突然就…… 太皇太后下意识地看向赵殷。 叔侄二人似乎对于这突然的状况十分吃惊。 赵殷慌忙指挥宫人去请奉御,一个转身差点撞上显然已经被吓坏了的赵贞。 “皇上!”扶着皇后的宫人脸色惨白,手上全是血,“皇后娘娘快不行了……” 赵贞没吓得有些不敢上前,七窍流血的皇后即便有着一张曾经一度吸引过他的脸,如今也惨白得毫无人色。 赵殷上前将人推了一把:“陛下,快……” 赵贞终究快步走了过去,伸手将皇后揽进怀中,手臂微微发抖:“皇后……” 皇后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张大嘴,血水横流,口中更是不断有血涌出:“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在谁也看不到的位置,赵殷压下了唇角的笑意。 不过是借力打力罢了,这毒真要追究起来,却是丘家的手笔。 他看向被吓懵的太皇太后,心底不无遗憾。 怎么就没毒死这个老太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斥候的职责是打探前路,回禀路况和前方的局势。只要得到充分的信任,斥候所能做的事情也不会小。只可怜了赵柿子。 —————— 第64节 陆庭:可怜的,回来后我让我媳妇给你扎几针,应该能聪明点。 赵柿子:…… 第69章 皇后死了。 在太皇太后的宫里,皇后吃了被人下了砒霜的柿饼,当场七窍流血,死于中毒。 和皇后一起食用了柿饼的,还有国丈丘壑之妻高氏,亦是皇后丘氏的祖母。高氏年长,砒霜毒发后,甚至来不及说话,就断了气息。 而太皇太后,因近日牙疼,只吃了一小块其他点心,侥幸逃过一劫。 丘府中,丘壑闻得此事,登时掀翻了摆满桌面的美味佳肴,更是踢开身侧的娇娘美妾。 丘鑫今日本是休沐,和兄弟几人一道,与父亲饮酒赏舞,见从宫里来的眼线因丘壑一怒,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顿觉心头一冽。 “蠢货!”丘壑口中骂道,“那是给元王和皇上吃的下了药的柿饼,根本不是砒霜,她们怎么会……” 屋内的几个美妾跪了一地,正竖着耳朵听,熟料丘壑之说了这几句,便气急不语,只喘了几口粗气,狠狠道:“去拿我的官袍来!老大,你先带人进宫,将所有目睹此事的宫人太监,全部杖毙!一个也不需留!” 丘鑫当即跪下,双手握拳,口中迟疑了一下:“可那些宫人,大多是太皇太后的人。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只怕受不得这惊吓……” 丘壑眯了眯眼:“那又如何?先发制人,总比被人拿刀架住脖子,却还无力反抗的强。” 他话罢,又喊来老二:“带人围住丘府。不许任何人进出。若是宫里来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聚在一起的几个儿子,最终将悲悯的视线留在了老五身上,“如果宫里来了人,就把老五交出去。” “阿爹!” 五房庶子,亦是先前被丘家抛弃的棋子丘九郎生父,此刻满脸惊愕地抬头望着丘壑。难以相信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骇人惊闻的话。 丘壑的话,叫其余几子心里皆是一突,可随即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目光狠戾:“老五,九郎之死,你怎能心生怨恨,设计下毒谋害皇族!今日之事,饶是阿爹也保不了你了!” 尔后不等五房再怎么挣扎,兄弟几人亲自上手,捂住他的口鼻,捆住四肢扔到了后院柴房中。 干完这一切,丘鑫领兵赶往皇宫。余下兄弟几人留在府内,将方才听了一耳朵秘密的美妾舞姬全部灭口。 那些上一刻还年轻美艳,依附在身侧娇柔轻喘的女子,如今全都瞪圆了死不瞑目的眼睛,被人投入后院最偏角一口废弃的深井当中。 那底下早已是和着淤泥的累累白骨,不过是多添了几具尸首,对于丘家而言,也仅仅如此。 丘鑫到底晚了一步,到宫里的时候,太皇太后已经被安抚好睡下,赵殷以赵贞为名,早就将太皇太后宫中所有目睹此事的宫人太监关押了起来,还调动摄政王府的人马,贴身紧盯每一个进出宫殿的司药局的人。 丘鑫想要杀人,却是连拔刀的机会都没有,就叫赵贞拿下了。 昔日年少胆怯的小皇帝第一次挺直了脊背,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末了,他唤来身侧的大太监银华,给丘鑫捆上双手。 “为皇后和高老太太诊脉的奉御说,她二人是吃了砒霜才死的。桌上所有点心,都有司药局当着朕的面一一检查了,砒霜就下在柿饼上。而这些柿饼,是高老太太进宫探望皇后时,留给皇后,再借由皇后送到朕的御书房的!当时,朕和皇叔正在御书房中议事,若不是皇叔知道太皇太后素来爱吃柿饼,遂与朕一道来见太皇太后,朕还不知皇后和老太太竟也到了太皇太后宫中。” 丘鑫闻言,脸色铁青,下意识地看向赵殷。 柿饼里的药是他们下的,目的是什么,不用多言,但并非一开始就想着置人于死地,因此必然不会是砒霜。但为什么,柿饼里的药会被人替换成砒霜,而且……还会准确无误地被她们吃下去…… “朕竟然不知,丘家已经忍不住想要毒杀朕和皇叔!若不是凑巧朕把柿饼带来见太皇太后,是不是这些柿饼,就要把朕和皇叔毒死在御书房里!好一个狼子野心,好一个丘家!先帝容得了你们,朕却是片刻也容不下你们了!” “陛下!那柿饼里的毒不是我们……” “不是丘家又会是谁?难道你们要说是皇叔吗?”赵贞怒不可遏,少年天真的脸庞罩着怒意,“皇叔一片孺慕之心,与朕一道亲自将柿饼送来给皇祖母,还是朕亲自命宫人装盘的柿饼,难道你想说,是皇叔和朕故意想要毒死皇祖母不成!” 丘鑫百口莫辩,脸色难看得叫赵贞心中一阵难过,当即命人把丘鑫和站在殿外的那些军士们全部带走。 “银华。”被叫到名字的大太监上前一步,赵贞看了看他,忽地悲哀的笑了笑,“还好堂兄给朕留了人手,不然,朕在这宫中,真的就是手无寸铁,差一点连制住这些人的力量都没有。” 银华低声安抚,又听得赵贞问道:“你说,皇叔那边可有将人拿下?” “应当……拿下了。” 丘府外,摄政王赵殷的兵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已将整座府邸围拢。 看着一箭穿胸,死在门前的老五,丘家兄弟几人终于想起,面前的这个摄政王,即便从前不过是个少年时便远离朝堂的皇子,却也是先帝亲口说过“此子肖我”的亲子。 看着面露惊恐的丘家兄弟,高头大马之上,年轻的摄政王面露笑意,目光定定地看着他们。 “丘家满门,意图谋反,证据确凿。”他道,“你们,束手就擒吧。”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他这些年究竟在燕都安插了多少人手。在高氏经过丘壑点头后下药的那一刻,就已有消息传到了他的手上,更不用说太皇太后宫里那些常年伺候的宫人太监里,又有多少是他慢慢安插培养出来的眼线。 不过是换种药罢了,从柿饼被重新装盘端上桌的那一刻起,他的目的就不仅仅只是毒死皇后和高氏。 看着高高悬挂的丘府匾额,赵殷抬手,弯弓射箭,将那一箭,牢牢扎进匾额。 外力的猛然撞击,竟将那匾额直接从门上砸了下来。 一个丘家倒了,他的敌人就少了一部分。 真好。 燕都的这一场变故,并未来得及传入江南以及诸王藩地。 江南的大雨依旧如常,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一辆马车顶着瓢泼大雨进了允城,在城中一家酒楼前停了下来。 “郎君。”邵阿牛有些迟疑地叫住下了马车就要往酒楼里走的楚衡,“要不要……” 楚衡看了眼门内若有若无打量过来的视线,轻轻嗯了一声。邵阿牛得令,在店小二的指引下把马车往后拉。 昨日得了新任太守的请帖,邀他在此地一聚,怕也是为了云山汤而来。 桂家人不一定都认得他,楚衡心里提防着,自然身边带了人,庆王府的那十五人亲卫,早已各自找了地方候着,只等桂太守不耐烦先礼后兵后,再动手。 自赵贞登基以来,大延似乎并未过过一日风调雨顺的日子。江南的这场大雨,更是令百姓对于这一位新君产生了怀疑。更令人怀疑的,是被调来扬州的桂太守。 百姓们不会知道这是谁的人,依附谁,和皇帝是不是一条心。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在扬州横行霸道,惹是生非,颠倒黑白。 楚衡见到桂太守第一眼,便看出这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小人。 比桂二十一郎看着还惹人讨厌。 这人倒是直接,上来便直言,要楚衡让出云山汤,说是他看上了那座山头,看上了上头的温汤泉,又搬出燕都丘家,要楚衡自己思量让还是不让。 “为何要让?” 楚衡笑着品了口手中的茶。 对面的男人瞪圆了眼睛。 “大人要楚某的云山汤,难道不该拿出诚意来买吗?”楚衡抬眼,凤眼微挑,似笑非笑,“先不论楚某卖不卖云山汤,这云山汤在我别云山庄内,大人想要温汤泉,想要那座山,那就得进出山庄。楚某的地盘,为何要让外人随意进出?” “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桂太守拍案而起,一声喊,外头立马有人高声接应。 然而楚衡的神色却越发笑得诡秘。半晌,门外本该直冲而入的太守府护卫却是连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到这时,桂太守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背脊发凉。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楚衡搁下茶碗,身侧的白术递上帕子:“在下不过一介白身,手里侥幸有几位兄弟出身庆王府,碰巧能治一治你。” 楚衡的话叫一旁跟着来的五味忍不住翘了翘嘴角,直到对上白术的眼神,这才咳嗽两声,瞪眼看向桂太守。 “云山汤是别云山庄的,你若是有钱,就买走整个山庄,咱们也能客客气气跟你说话。带了人马藏在附近,分明就是想强取豪夺!” “老子就是想强取豪夺了!” 桂太守猛地往前一扑,一把推开上前挡住楚衡的白术,伸手就要去抓楚衡。 楚衡去摸腰间银针,那桂太守的动作快他一步,一手扣住他的手腕,另一手就要去抓他的脖子。 五味大叫一声,房门被人一脚从外头踹开,邵阿牛带着人冲了进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们进屋后,会看到的,是一个被抓住后有些愣怔的楚三郎。 然而,楚衡只是神情一变,虽未来得及摸出银针,却在手腕被人扭转的时候,袖口中嗖得飞出了什么。 “唔!” 一声闷哼,抓着他手腕的男人,松手捂住自己心口,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满脸难以置信地跪倒在地上。 “咚”一声,后脑勺着地,双目圆睁,气息全无。 “三郎!” “没事。”楚衡摆了摆手,撩开袖子,露出绑在小臂上的袖中箭,“某人亲手做的东西,防身用,倒是没想到,这位大人会误扣扳机。” 袖中箭是在归雁城时,陆庭亲手所做的武器。因体积小,而且轻便,从一开始就绑在了楚衡的左手小臂上。陆庭教过他如何使用袖中箭,但这个从始至终只是为了应对万一。 这个万一,本不该出现在这时候。 楚衡揉了揉眉心,看着被惊动后闻讯而来的扬州刺史,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 杀害朝廷命官,似乎他这个万一惹了一个不小的麻烦。 远隔重山,在暂时落脚整顿的一座关外荒芜小城中,陆庭心中一惊,手中的水囊忽然掉了地。 “将军?”副将吃惊地捡起水囊,拍了拍上头的沙,重新挂回到疾幽的马背上。 “无事。”陆庭摇头,回身去看身后被云霞布满的苍穹。那个方向,是大延。 “将军!” 有斥候骑马飞驰而来,扬起的灰蒙了两侧休息的亲卫们一脸。 “将军,前方发现世子留下的记号!” 第70章 一面土墙,三面木栏,扬州城的牢狱似乎和燕都的没有不同。 大概唯一不同的,是楚衡此刻的心境。 他探了数次别人的监,这一回,轮到他自己被关进牢里。 牢房内意外的桌椅板凳俱全,靠墙的那一面还放了一张木榻,虽然看起来不甚舒适,但好歹上头铺了一层被褥,躺下去的时候应当不至于太硬。 第65节 楚衡在里头待了几天,始终不见有人来提审自己,不得不怀疑,自己被关进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桌案上的饭菜能够再好点的话,大概这里,嗯,就是酒楼包间的档次了。 这么一想,大概那位陈刺史其实并不打算为难他。 无人来提审,左右“邻居”又是吃了睡睡了吃的主,楚衡闲来无趣,最后只能就着桌案上的文房四宝,把脑子里记着的万花谷的一些药方子,默写一遍。 活络丹、止血丹、护心丹、聚魂丹…… 调和散、罡阳散、凝神散、定痛散…… 桌案上的纸很快小小的摞了起来。墨香随着笔法,在纸上游龙戏凤。小小一副药方,若是叫赵贞来看,也能称之为书法大作。 写够了,挺直的腰背就显得酸疼。 楚衡搁下笔,双手举过头顶,慢慢往后仰了仰,缓缓舒了口气。 “楚大夫,您能给小的把把脉不?” 狱卒在牢房外走了个来回,见楚衡停笔,打开铁锁,弯腰笑道:“小的听闻楚大夫医术了得,也不知能否劳烦您给号个脉。” 楚衡抬眼,看了看走近的狱卒。 这人年纪不大,耳前腮颊处却是一块红肿,说话时口齿也并不清楚,时不时嘶一声,显然口腔里头也有溃口。 “怎么不去外头医馆看看?”楚衡话虽如此,却还是指了指桌案旁,让人坐下。 “忙,抽不开身。”狱卒摇摇头,嘶了两声坐下,“这不下了这么久的大雨吗,家里有田有地的,怕发大水,都回家看顾去了。小的没田没地没婆娘,赤条条一个人,就留在牢里看守,可不没工夫出去看大夫。” “来,伸手。”楚衡示意道,“我如今也只能给你开个方子,得了方子尽早去找药铺把药给抓了,大病小病总是吃了药才能好。” “好嘞好嘞,就劳烦楚大夫了。” 狱卒笑得愈发真诚,楚衡苦笑摇头。 狱卒这病,名为骨槽风,病在牙槽骨,多数是牙槽骨腐坏,或者是有死骨形成的。 在楚衡看过的医案中,对此症多有记载。先自内溃,后复外穿,溃后脓秽难净,牙床骨露,积成脓骨,于是越发的日久难愈。 仔细号过脉,又命狱卒张嘴查看过口腔后,楚衡询问起病程。果然差不多疼了有两个月。起初还没在意,后来疼的脸上长了个肿包,一张嘴说话,舌头就碰到牙槽骨,登时疼得不行。 楚衡仔细写下药方,递给狱卒:“你的病,不算特别严重,不过这种情况,还是得多休息休息。”他担心狱卒不识字,又将药方念了一遍,“洋参、连翘、扁金斛、赤白芍、知母、福泻净、银花、米仁、新会皮、粉丹皮、元参缘1。” 狱卒满脸感激地接过药方,努力去记楚衡说的每一个字:“谢谢楚大夫,小的有个外甥在药铺做学徒,这方子去他那儿抓,一准没错!” 他还要千恩万谢,牢房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楚衡循声抬起头,见走近的是扬州刺史,当下站起身。 “陈大人。” “楚大夫。” 陈刺史看了看狱卒,后者收好药方赶紧弓着身子出去。 “楚大夫,如今只能委屈你留在这里了。” “陈大人不是来提审楚某的?” 楚衡诧异挑眉。他生的好看,凤眼笑唇,哪怕是七分的揶揄,也仍旧带了三分的笑意。 陈刺史有些尴尬,咳嗽两声道:“楚大夫见笑了。” 前任太守死的突然,谁也没想到干的好好的,突然就暴毙而亡。新来的那位桂太守,又是个不得人心的,城中百姓早已满是怨言,如今一死,反倒叫人松了口气。 而本该以谋害朝廷命官为由被提审定案的楚衡,因着善名,从依律抓捕起来起,就陆陆续续有不少人冒雨到衙门,请求赎他无罪。 这么个人,陈刺史也只能将他关在牢里,堵住桂太守带来的那些家丁及亲眷的悠悠之口,至于提审定案…… 死有余辜的人,难道还要送给陪葬的下去不成? 只是,那死人的背后,是燕都丘家。 别的都没什么,可丘家一旦追究起来,他也不定能护得住这个青年。 “该怎么来就怎么来。”楚衡看得出陈刺史脸上的担忧,反而安抚起他来,“这里除了清苦一些,倒是没什么。只是外头的大雨一日不歇,我心里一日难安。不知大人可否让我的小厮,每日来见一见我,与我说说外头的境况。” 陈刺史哪里会不答应,出了牢房又叫来狱卒说了些什么。那狱卒不断哈腰,偶尔看向楚衡,目光感激中又多了几分恭敬。 永安元年农历十二月,燕都的消息终于姗姗来迟。 彼时,大雨初停,江南多地水涝,各地官府为了百姓忙得焦头烂额。扬州城自然不例外。 虽说扬州附近自有江河湖畔,但大雨仍旧叫陈刺史狼狈不堪。就连牢狱,都因地势过低,积了不少水。 楚衡盘腿坐在床上,见狱卒带着白术涉水走来,哭笑不得道;“这种情况你就别出山庄了,留在那里搭把手也好。我这倒是太平的很。” 白术卷着裤腿,进了牢房也找不着坐的地方,只好站着道:“山庄里的大家都不太放心三郎。庄子里没事,只淹了田地,等水退了,把地干一干再翻一翻,来年还是能种上庄稼的,只是产量可能不如之前。” “这到无妨,毕竟是天灾,谁也无可奈何。粮仓那儿可有进水?” “三郎放心,粮仓无事。” 粮仓没有进水,楚衡心里就放下了一块石头。 “那陆将军可有托人送信过来?”见白术摇头,楚衡微微蹙眉,“那想来归雁城那边出了点问题。”这么说着,他松开眉头,张口就要劝白术回山庄去。 白术有些犹豫,想了想,还是听话地出了牢房。 狱卒一直在外头候着,见人出来,就要带着人出去。 熟料还没走两步,就又有人淌着水,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边跑边在喊:“楚大夫!楚大夫你没事了!楚大夫!” 一路疾奔而来的人是本该这时候在外头忙着的陈刺史。 他身上的官袍已不知几日未换,一股子泥腥味还混着汗水的气味,袖子、腿上都沾了泥水,样子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神情却兴奋得不行。 “楚大夫,燕都来消息了!” 楚衡不解地看着他。 “燕都来消息了,丘家试图谋害皇上,证据确凿,已经全部拿下!” “丘家……谋害皇上?” 楚衡心里突了一下。难不成丘家心急,忍不住动手了? “对,丘家在送给皇上的点心里下了毒,没成想,皇上没把点心吃了,反而带去给太皇太后。而当时丘家的老太太正和太后、皇后一起,在太皇太后宫中吃茶。皇上让宫人把点心呈送到每个人桌上,结果毒死了丘家老太太跟皇后,这才让事情暴露!” 楚衡惊讶的“啊”了一声,随即想到这事十有八九不是丘家干的。丘家理当还没蠢到这个地步,直接下毒要害死赵贞。不过就是有人借着这事,顺水推舟罢了。 而这人,十有八九,是如今的摄政王赵殷。 “楚大夫,桂家此前一直依附丘家,此番丘家获罪,树倒猢狲散,桂家也被牵扯出许多事,此时只怕自顾不暇。桂太守的亲眷此前要臣呈送至刑部的案卷,想来过几日也要被打回扬州城了。我今日就放你出来!” 陈刺史说着就问狱卒要来钥匙,亲自为楚衡打开锁链:“楚大夫,尽早回山庄去吧。这雨停了,庄子里想必也有楚大夫忙上一阵子的事。” 楚衡感激地掬了掬手,心里却仍旧对丘家突然获罪的事有些诧异,忍不住追问道:“皇上是如何定罪丘家的?” 丘家一门中,男子皆入朝为官,尤以丘壑为最,其余子孙大多也官居四品,任三省六部中最重要的位置。而女子中,已出过两任皇后,多位嫔妃,其中如今的太后更是诞下太子,也就是如今的新帝赵贞。 这样显赫的一个家族,说获罪就获罪,必然震动朝野。 陈刺史哈哈一笑。 “丘氏戕害无辜,陷害良民,且用心险恶,下毒谋害皇室,意图谋反,现如今,皇上亲自下旨,满门抄斩,太后丘氏,废除身份,送入冷宫,皇后丘氏,废除后位,不得葬入皇陵。” 这是丘氏的下场。 “刑部在皇上和摄政王的威压之下,从速查出了与丘家多有勾结之人,其中就有桂氏,丘氏是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桂氏等则诛三族。” 陈刺史的话一出,牢房里其余的人顿时发出抽气声。 楚衡虽有些吃惊,但仔细想想,这手笔,未尝没有摄政王的份。 丘家败得突然,可落得如今的田地,也在情理之中。 楚衡没那么多善心去同情被株连的其他人,只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和记忆中的原著渐渐重叠在一起了。 丘家败,接下来,燕都就彻底沦为摄政王赵殷,和身为帝王的赵贞之间的战场。 出了狱,楚衡展眼看向难得放晴的天空,身侧的陈刺史还在不断的说着话,他想了想没有打断这难得的聒噪。 然而,在他坐上邵阿牛赶来接人的马车,回山庄不久,另有一则消息,随着军报,传遍大延的天南地北—— 归雁城,城破。 作者有话要说: 注:1骨槽风的这个方子,来源于《爱月庐医案》。药材我特地百度下来,除了一个元参缘不造是医案记录有误,还是我百度有误,没有找到对应的药材,其他都是存在的。 第71章 江南雨,西北旱。 在江南的持续大雨中,西北诸地却陷入了长久的干旱。 关外的牧草因干旱缺水渐渐枯萎,不少游牧部落因为缺乏水和牧草,开始举家迁移,寻找草原深处的绿地。 也是在这种时候,西北的冬天渐渐来临。 陆庭出关后不久,归雁城外就有一小窜不知从哪里来的骑兵,不时侵扰进出关外的商队。 庆王命刘臣带着人马出城打了一场,很快就没了动静。 归雁城中的百姓习以为常地继续在街市上摆着摊子,做着最正常的经营。 刘臣回来的时候,还带回了几头战斗致死的马。 马肉的味道并不好,但先前楚衡养在曲玉的那些羊,都叫桂二十一郎占了。西山营里的羊养不住,早就吃没了。肉不多的日子里,马肉再酸,那也是肉,胡乱弄点汤,也够全军营的人暖一暖胃。 “是什么人?”等刘臣将马肉叫人拖去伙房,庆王问道。 刘臣顾不上擦把脸,揩了揩脸上的血水,应道:“不是什么成型的兵马,身上穿的也不像是大钺氏的兵甲。但不好说,说不定就是大钺氏从边上几个小国提出来探路的先锋。” 西北大旱,又入了冬,按照往年的经验,又将是一场大战。 “成檀那边可有消息?” “先前遇到一个回来传信的,说是找世子的踪迹了,似乎是往大夏去了。” 大夏早年依附大延,但天高路远,渐渐的,也就生出了别的心思。但大夏国小人少,能派出来的全部兵马不过几万人。大钺氏屠戮诸国时,大夏国君顺风而倒,跪在了赫连氏的脚下,从此依附大钺氏,日渐狐假虎威起来。 第66节 那样一个地方,危机重重。谁也不能确定,他们能够全身而退。 次日中午,西山营迎来了一批粮草衣料。 赵贞到底比他父皇靠谱一些,来过归雁城,知道边陲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加上又有摄政王赵殷在侧督守,军营所需的粮草衣料自其登基后,就一分不少的按时供应。 彼时,丘家还未出事。随粮草衣料而来的人里头,还有丘家的门人,到了西山营难免还带着倨傲。 可前脚才进军营,后脚城墙上就有哨兵点起了狼烟。 西北的冬天,寒风冷冽地叫人不敢将兵甲往身上穿。 可当狼烟起,预警的钟鼓响彻营地时,没有人迟疑,铁甲撞击声,在营地四处响起,不多会儿,所有人都集结起来。 凝重的气氛,在营地中近乎停滞。 那送粮的门人脚底一软,连滚带爬地坐上马车,直嚷着让车夫送他出城。 出城去哪儿? 回燕都! 这一日,西山营遇上了有史以来最难应对的兵马。 大钺氏这日来的是呼伦王亲率的轻骑兵,不仅速度快,竟还带了其他人马充当先锋。而跟在轻骑兵后面的,还有攻城车。 那支人马有些陌生,可近了看,刘臣却还是一眼认出,就是上回被他打跑的那些人。 他们挥舞着手中的马刀,口中吆喝着不知名的番语,所过之处,烟尘滚滚。 归雁城点燃的狼烟,提醒着城中百姓尽快躲藏,也提醒着附近诸城,提高警惕,并随时准备支援。 半个时辰之内,归雁城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悄无声息。 庆王身着铠甲,站于城墙之上。远处,是骑兵冲锋踩踏后,满目疮痍的草原。 “守住这道城门……” 砰! 庆王的话根本来不及说完,城墙忽然遭到炮轰。刘臣一把将庆王护在身后。 从前归雁城并非没有经历过火炮,但大钺氏对于军火的研究并不如早年的大延。过去的火炮,至多不过是在两军对战时,炸死炸伤军士,火力对于城墙来说,无意识鸡蛋碰石头。 可这次,炮火击中处,有哨兵满头是血的跑来:“西面城墙塌了!” 也许正是因为西面城墙的倒塌,大钺氏的炮火一度持续了很久。待到炮火消失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了马匹的嘶鸣。 居高临下,庆王清楚地看到呼伦王坐于马背上,身侧都是他的轻骑兵,先锋吆喝着挑衅。 这一日,西北的第一场雪落下。 没有人知道,这与大钺氏的第一场守城之战,究竟持续了多久。西侧倒塌的城门处,调去了更多的西山营将士抵御敌人。 待到庆王下城墙时,细雪早已落完盔甲。 城墙上,是鏖战了一夜的将士,死去的同袍被人抬下城墙,整齐地摆放在临时腾出的茶舍里。 城墙外,大钺氏的先锋已被射杀过半,强攻似乎也暂时停歇。但没有人退去半步,就那样隔着一面城墙安营扎寨。 这样的你攻我守,持续了半月之久,西侧倒塌的城门还未来得及趁夜修好,得到炮火补给的呼伦王,又炸毁了归雁城东面的城墙。 大钺氏一直都有扩张的狼子野心。 他们从来不是普通的游牧民族,他们有自己固定的皇城,有自己日渐强壮的兵马,更有恐惧势力不得不依附低头的附属小国。攻陷大延后能为他们带来的,不光是水草,更有无数女人 、珠宝、粮食、土地,还有令人艳羡的王权。 西山营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挡下他们的野心。 而大钺氏,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渐渐的培养出了最适合,也最有可能战胜他们的兵马和人才。 赫连浑跟随大王子到达归雁城外时,呼伦王只差一点点就能拿下这座他盼望了多年的城池。 随行的军妓被召出,供大王子和他的随行将军们享用。呼伦王找来赫连浑,指着月色下严守提防的归雁城城门道:“不消五日,此城必破!” 赫连浑口中奉承着,目光看向城门,想起被自己设计误入梭尼城的庆王世子,以及据探子回禀领兵出关深入沙漠找人的陆庭,他的心中就难以自抑地觉得欣喜若狂。 从大延偷师的火炮技术,那些曾经打在他们身上的炮,终于还给大延了。 打仗需要耗费大量的军需。 此番战事,西山营刚到的粮草很快就吃紧起来,城中百姓也献出了家中存粮,却始终不见大钺氏势弱。 庆王派刘臣向封地中其余各镇借粮,大部分地方知轻重,为求生机,纷纷拿出粮食。唯独曲玉,不仅捂紧了口袋不肯借粮,甚至还口出狂言,说西山营迟迟赶不走大钺氏,是为了蓄力邀功。 邀什么功? 许太守几乎气死,却奈何不得闹事的桂二十一郎,只好私下拿出家中存粮,又连发数道奏折,希望兵部户部能多发粮,再多派兵马支援。 刘臣带着粮草归城,归雁城却依旧成了危险之地。 “分一部分兵力,护送百姓们出城。” 庆王的身上满是血水。 每一次出城迎战,都是比守城更困难的鏖战。可守城只会越守越死,正面迎敌,倒可能在这时候换来一线生机。 “王爷……” “去吧,趁城破之前,把人都送走,越远越好,起码别叫这帮畜生给追上了。” “可是……” “刘臣。”月光为伴,城墙外的大钺氏营地中,篝火明亮,依稀能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庆王咳嗽两声,“这座城,你与本王一道守了这么多年,你应当知道,以退为进的道理。” 不过半月,庆王鬓间的白发已然冒出。刘臣丢过头,狠狠抹了把脸:“末将知道。” “咱们退这一步,能活全城的百姓。” “可西山营从未败过!” “西山营并未失败!”庆王神色凝重,“归雁城破,可西北防线还未溃败!联合边陲诸城,守住自西北入中原最后一道防线,照样能保住大延疆土!” 连日的战事,疲累与冬日的严寒沁入骨髓,庆王低头猛烈咳嗽。 “归雁城破,若是皇上怪罪下来,本王一人承担。” 良久,城墙之上,刘臣终究咬牙应下了这一声“是”。 当夜,归雁城一侧城门大开,百姓拖家带口举家出城。但凡有形迹可疑之人,先拘后杀。只一夜,满城百姓无奈放弃了故土。 没有谁想离开,但他们知道,他们必须走。 永安元年冬,边关重地归雁城城破。 庆王赵晋重伤昏迷,刘臣等老将不敌呼伦王,不得已退居宜州。 这是大钺氏攻入中原的必经之地。 彼时,扬州。 楚衡刚刚从牢中放出。 而大夏国境内,陆庭也终于找到了,只剩梁辛安一人护卫左右的赵笃清。 楚衡从扬州回到别云山庄,一路上听的最多的,都是百姓在议论大钺氏、西北战事,以及归雁城城破。 朝堂上谁家满门抄斩,谁家从此崛起,对百姓们来说,远不如西北边关的战事来的叫人心惊。可议论过后,那远方的战事又很快被他们抛在脑后。 到底远隔重山,大钺氏的铁蹄还没踏入中原,江南诸地更是安详的很,哪里用得着担心这些。 待楚衡回到山庄,已经深夜,马车经过田间地头,那一户户的人家,在仍旧飘散着泥腥味的田地附近,大多已经熄了灯。 偶有巡防的佃户遇上了马车,手里的灯笼一晃一晃,照着山庄里,青石板铺就的路。 五味用最快的速度冲到马车边上,扶着楚衡下车:“三郎,厨房还候着,想吃点什么?” 楚衡进门后揉了揉肩膀,随口要了热乎简单的饭菜,扭头便往房间走。 推拉开的门后,房间里一如既往的干净,只是桌案上多了一只机甲鸟。 “是今早才飞来的。”白术低声道。 楚衡点头,认真洗漱完,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后,这才一撩衣摆,往桌案前坐下,伸手拆开了机甲鸟。 五味端来饭菜,往桌案上摆时,眼角瞥见信上的字:“是陆将军?” 楚衡眸光黯了黯。 信是陆庭写的,但按时间来看,这封信寄出的时候,那人早已如信里说的那样,带了兵马,出关寻找追捕江坨以至于失踪的赵笃清去了。 所以,没了赵笃清,没了陆庭,所以庆王和余下西山营的人,没能撑住归雁城? “西北这一次的仗,要打多久?一年够吗?”西北打仗的消息,五味已经从外头听说了。 他年纪小,还不懂战争的可怕,只想着这么多年来陆陆续续也听说过不少回西北打仗的事,可回回都叫西山营的人给打回去了,想来这一回也不会差。 然而,楚衡沉默着,良久摇了摇头。 他现在不知道西北那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战况。 可如果作为大延铜墙铁壁的西山营,都无法守住归雁城,落得一个城破的下场,那西北的战况应当激烈地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没能从楚衡口中得到答案,五味留在屋里,和白术一道等着楚衡用完膳,方才端着干净的餐具出了房间。 廊下北风吹乱人的头发,簌簌的树叶声在空寂的院中显得越发诡秘。 他望着云遮雾罩下的月亮,忍不住问:阿兄,你说,西北的战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白术没有回答,只是回头看了眼烛灯下,蹙眉看信的三郎,默默收回了视线。 第72章 楚衡回山庄后的这一晚,睡得并不踏实。 他做了太多的梦。 梦里,一会儿是楚三郎手握火把,点燃泼满麻油的粮仓,火苗蹿起,烧得人浑身发烫。一会儿又是陆庭踏马而来,半身浴血,深蓝的眼眸中是冷凝的光。 他在冰山火海中来来回回做梦,屋外北风呼啸,廊下的灯吹灭了几盏,扑棱棱地撞上屋檐廊柱。 楚衡浑身乏力地从梦魇中惊醒,伏在软榻上,冷汗淋漓。 第67节 夜深人静,他在榻上吃力地翻了个身,听着廊外风声,终究还是坐了起来。他往身上裹上裘衣,赤着足,打开房门。 门外的风顷刻间涌进来,吹得他一时睁不开眼来。 外头除了风声,树叶摩擦间的簌簌声,别无他响。 楚衡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直到双脚冻得发疼,这才青着脸回到屋里。 桌案上烧得只剩半截的蜡烛被重新点燃,他摊开纸,磨开墨,提笔写下了第一个字。 整整两日,楚衡将自己关在屋子里。 白日里为防风大,门窗紧闭,就连白术五味都不知他在里头做些什么。只一日三餐,按时送到门口,隔半个时辰去收一次碗筷。 有时碗盘干净得如同镜面,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原样摆在门外,根本不见开门取过。 白术有些不放心,隔着门劝说几次,却始终未得到过任何回应。 老陈头有些担心。第三日清早,隔着窗,见里头的烛光还亮着,而昨夜摆在门外的点心已经冻得成了石头,老陈头当下喊来邵阿牛,作势要踹开门看一看三郎在里头是否无恙。 然而踹开的门内,楚衡站在桌案旁,悄无声息,罩着外头的大氅,正凝神看着手中的卷轴。 他的头发已经两日不曾打理过,似乎觉得碍事,被他随手挽在脑后,随手用支没沾墨的笔松松垮垮地固定住。 脚上也没套上袜子,十根拇指冻得发红。 “郎君……” 老陈头正要开口,楚衡却已经往桌案旁一坐:“陈管事来的正好。”他看了看白术,叮嘱道:“我饿了,去厨房找些吃的来。再暖上一壶酒。” 老陈头注意到他似有话要说,示意邵阿牛跟着人出去,顺道关上了门。 “郎君要说什么?” 两日不曾出门,楚衡房间的桌案上,堆积起了并不比书房少的纸册。大多是隔着门吩咐白术五味送来的山庄内的账册,也有一些其他东西,可架不住东西多了,摆在一块显得格外显眼。 楚衡取过一册,递给老陈头。 他思量了一夜,终究下定决心要做些事情。这些纸册,是他花了两天两夜做的所有安排,是他想交代的所有事情,如今悉数交到了老陈头面前。 “我算过庄子里的这些账了。”楚衡道,“往日这一切都有陈管事看顾着,每一笔进出都记录清晰。我手里有多少能动的银钱,这个山庄里又有多少能动的资产,陈管事都清楚。” 见老陈头点头称是,楚衡敛眸淡笑。他一贯扬起的笑唇,头一回扯出一丝苦意。 “我要去宜州。” 老陈头神情大变。 当初楚衡去曲玉,已经叫他们都吓了一跳。那时候曲玉已乱,可好歹同行的还有庆王。如今的宜州,却不比当初的曲玉来的安全。 现在谁都知道,归雁城破了,西山营兵败,退居宜州。 那里已经成了最危险的地方。 廊外的天气灰蒙蒙的,似乎晨曦只出现了一时,很快就被云层笼盖,厚厚的盖住了苍穹,使得人心莫名晦涩。 老陈头看着手中纸册,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楚衡的声音,透着坚定。 “除了动不了的田产铺子,其余的银钱我拿它分了分,家中没有女眷,那些得来的宝瓶物器,能换钱的,可以都换钱。田产铺子的契书,我都交予你保管,但想来真到了那个时候,也不过是几张废纸罢了。” 老陈头怔了怔,心底袭过恐惧,小郎君……究竟在安排什么? “我算过粮仓里的粮食了。大约能让西山营的将士们吃上四十余天。虽然不顶用,但多一些粮食总比粮食不够要好。银钱我会带走一部分,沿途再收粮食,雇镖师一路护送过去。余下的……” 楚衡喝了口水,压下胸口的郁结,道:“余下的,你都拿好。” “小郎君……”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宜州也败了,大钺氏长驱直入,战线拉长,粮草不够,他们必然会劫掠中原。如果宜州败了,那些兵马临近允城,你就把钱都分给庄子里的佃户,让人赶紧走,最好去燕都。临走前,放一把火,烧了庄子,不能叫大钺氏的人在咱们山庄里发现一丁点的粮食。” “小郎君,真到了那时候哪里都……” “燕都是皇城。只要皇帝活着一天,那些人就绝不会放任大钺氏兵临城下,威逼皇帝。所以,燕都是最有可能守下的地方。” 如果连燕都也败了…… 楚衡摇头。 如果燕都也败了,那大延就彻底国破了。 “到那时候,带上钱想办法出海吧。也许离开这里,还能求一线生机。又或者,忍一忍……” 楚衡的主意已定,他这两日将自己关在房中,做的就是这些算计。别云山庄里的每一笔账目他都飞快地看过,算好庄子里的银钱,竭尽所能为这山庄上上下下这么多的人,谋求一条出路。 距离他及冠还有数月,但显然,他穿书带来的影响,早就如同蝴蝶翅膀一般,改变了所有的剧情—— 大钺氏这一场如有神助的侵略,提前了。 老陈头知道楚衡的这一番打算后,心中只剩下感慨。 扬州楚家那样的一门重利轻义,究竟如何生出这么一位小郎君。 老陈头回到屋中,白术和五味都坐在屋子里等着他回来。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兄弟二人已比从前拔高了不止一两点。白术的脸庞也渐渐线条硬朗起来,不像五味,仍旧肉乎乎的,像个孩子。 他将楚衡的决定告诉给两个孩子,末了拍了拍五味的脑袋:“小郎君把你们都托付给我了。一旦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跟我走,老头活了这么多年,总归有些用处,勉强还能照顾你们几年……” “我跟三郎一道走!” 白术突然出声。老陈头静了会,问:“你要跟他去哪里?” “去宜州!三郎能去,我也能去,我去跟着服侍三郎……” “他做好了死在宜州的准备,生熬了两天两夜为你们每一个人做好的最坏的打算,安排好了出路!” “我知道,我……” “收好你的心思!到了如今,你若是还带着那样的心思,想跟着三郎走,必然会拖累了他!” 白术的脸色蓦地发青。 五味有些不明。老陈头叹了口气。他婆娘儿子死的早,这几年也是真把两个小子当自己孙子在照顾,严苛是严苛了一些,却也是为了两个小子的前程。 郎君是个好的,和庆王府的那一位小爷又是这样的关系,身边的人自然只能往高处走,没得到底低处流。 可白术这孩子…… 想起楚衡刚回山庄时,白术的眼神,老陈头摇了摇头。 “你入不了他的眼,小郎君和陆将军之间的情分谁也插不进,那是他刻在心里的人,要不然又怎么会三番五次舍命也要去那些地方。” “我知道。我是奴才,注定要侍奉三郎,别的我不贪想。” 老陈头知道,白术这孩子也是个认死理的。可这心思,是从何时起盘根错节的生出,他却有些不大明白。 见劝不住他,老陈头直接将这事回禀给了楚衡。 楚衡“啊”了一声,有些没想到,良久叮嘱道:“我走的那日,把他锁在房里吧。别让他跟,他是年纪小,错认了那点情。少年慕艾,很快就好了。” 话是这么说,可楚衡心里仍旧有些没底。 没穿书前,他当知道自己性取向和别人不同的时候,心里其实纠结了很久。白术会有这样的心思,说白了,兴许还是因为他和陆庭相处的时候并不怎么避讳旁人的关系。 少年慕艾,等他远了,应该就没关系了。 应该吧…… 在楚衡留在山庄,与老陈头一道,将手里所有的计划,一项一项布置下去的时候。 宜州,风起云涌。 当时选择放弃归雁城,退到宜州时,刘臣不是没想过,对于这些年从未战败过的庆王来说,这一步,是在他心口上生生剐开的一道口子。 鲜血淋漓,怕是伤好了也不能忘记。 从归雁城出来时,呼伦王亲率人马追击西山营。 庆王殿后,被一箭射中右肋。 呼伦王的臂力一向惊人,哪怕庆王身上穿着铠甲,仍旧叫这一箭射中的要害。 之后到了宜州,军医和宜州当地有名的大夫一道好不容易给拔了间,却因伤势过重,只敢小心用药。这一拖,就又拖了数日,庆王仍旧重伤在床,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 “将军,呼伦王在整兵了。” 斥候归来,将在归雁城外看到的景象全数告诉了刘臣。 呼伦王的那些士兵,在进入归雁城后,就暂时驻扎了下来。 百姓们虽然早在庆王的安排下逃出了归雁城,可零星还有不愿走的人。那些靠着皮肉做生意的女人主动留下,为着出城的所有人赢取更多的时间。 那些女人一面曲意逢迎,一面也在悄悄向外送着消息。虽然死了几个被发现的,但每一张被惊吓到的面容背后,却是一个又一个越发坚定地传递消息的心。 斥候们所得的所有消息,都来源于这些女人。 “委屈她们了……”刘臣叹了口气。 他的妻女当初虽然都在归雁城,可他在那些地方也是有过相好的。那个女人称不上多漂亮,但是够泼辣,就连这次留下拖延时间的主意,也是那个女人带着几个姐妹主动提出的。 但那个女人,在伺候呼伦王的那个晚上,听说就被掐死了。 左右是他们无能,连累了她们。日后,待收回归雁城,就为她们造几座衣冠冢。而她……就把她在刘家记个名,好歹也能吃一口香火供奉,不必做那孤魂野鬼。 庆王重伤,尚未苏醒。西山营的所有事情,就压在了刘臣和其他几位老将的身上。 宜州辖下各县已经紧急调动了起来,光是宜州城内,就兵马森严。西山营驻扎在宜州城外,庆王就在主帐中养伤。宜州太守和刺史每日都要出城拜见,却始终不见人醒,不由也有些担忧起来。 “你说这庆王还能不能……” “轻点声!庆王是将星,是要庇佑大延江山的,这要是没了,就真的糟了。” “可伤这么重,听说夜里还反反复复地发热,就是病好了,也上不了马,到时候还不是得拱手再让一座城……” 从西山营出来,二人忍不住背对着军营说了几句话,忧心忡忡。 这话自然不敢当着西山营众将士的面说,说了只怕一个个就要拔刀相向了。 二人摇了摇头,见马车过来,抬腿就要塞着人凳上车。不远处,却有快马飞驰而来。 一匹两匹三匹…… 领头的一匹马,通体漆黑,快如闪电,掠过马车旁时,似乎还冲着拉车的大黄马喷了一个响鼻。 黄马受惊,向后退了几步,太守没能站稳,直接摔了下来,将刺史当做了肉垫,压倒了地上。 第68节 “那,那是何人?” 二人狼狈爬起,拦住落在后头的几匹马,指着已入军营的那匹黑马问道。 “那是何人?那是庆王义子,陆庭陆将军!” 作者有话要说: 楚小衡:我不会那么轻易狗带的! 第73章 允城往西,大多都是平原,山不高,田地无数。冬天并不是收割稻米的最好时节,更何况之前接连大雨,田地里唯一能活的大概就只有蚯蚓。 楚衡带着庆王府的亲卫,在允城当地雇佣了一帮镖师随行护送粮食,又在出城后沿路不断地收粮。 他向来手宽,打赏人的时候从不犹豫,可这一回,为着能多买一口粮,他一直在与人讨价还价。 难得休息的时候,他都忍不住自嘲。 当年的搞军工科研设计的人,改行当了地主兼职大夫也就算了,现在连跟人讨价还价的本事也都练出来了。 叫姥爷他们知道了,大概,会心疼吧。 连日大雨,受灾的地方不再少数,不少人落草为寇,为着活命,干上了杀人劫货的活计。 楚衡带着镖师丝毫不敢走慢一步,夜里哪怕是在邸店投宿,也会安排好轮值的人手,紧紧盯着他们的那些粮草。 饶是如此,随着沿途收购的粮草越来越多,盯上他的草寇也渐渐多了起来。 好在有亲卫跟不断增加的镖师,要不然这一路数次撞上打劫的,这粮草被抢走不说,人命只怕也留不下了。 这日大雪,楚衡的人马又被一群草寇堵在了路上。 他靠着袖中箭,和时灵时不灵的芙蓉并蒂,打跑了一度往粮车边上凑的草寇。 亲卫和镖师手脚利落地拿下数人,动作熟练地捆上,老规矩派了一人去最近的县衙递消息。至于那些县衙的人过来捡走这些草寇后,是匆匆关上几天就放了,还是严惩,那就都不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了。 只不过,这一批草寇,却显然不知那些半路出家的穷苦百姓。 一个个凶神恶煞地伤了不少镖师,就连楚衡的肩头也叫一支箭射了个对穿。 “楚大夫,你的伤……” 亲卫骤然回神,抓出一瓶金疮药就要递给他。楚衡摆摆手,忍着肩胛处的疼痛,摸出银针,往自己肩头扎了下去。 “去把那几株三七拔来。”楚衡咬牙,指了指一旁被草寇压着的几株草,“再来个人帮我把箭拔出来。” 亲卫不敢动手,镖师们也有些没转过弯来。 这一路上,虽知道他是个大夫,又有大主意,可没想到竟是个能对自己下这么狠手的家伙……这箭可是穿透肩胛了,拔出来可不得了,那疼得就是他们也受不住。 楚衡见他们不敢上前,闭目深吸气,靠在粮车边上,费力地抬手,就要去抓肩头的箭。 匆忙的脚步声这时候突然逼近。 “什么人?” 亲卫刷的拔刀。 “小的是楚大夫的小厮。” 楚衡蓦地睁开眼,被亲卫拦在粮车不远处的少年,声音发哑,身上还落着积雪,瘦了不少。 他长长叹了口气,终究别过头:“白术,帮我拔箭上药。” 这似乎是最后一次遇到草寇,途中虽又碰到过几次不长眼的,但大多有惊无险,见了几个军士打扮的亲卫,多嘴问粮草送往何处。得知是送去宜州的,那些人便收了刀剑,甚至还有人主动提出要一道去宜州杀敌。 楚衡不敢随意收人,临近宜州后,更是直接请他们自己去军营投军。 他的脸色并不好,时不时还会发热,随行的药散在中途就已经用的差不多了。银针镇痛,成了他支撑自己赶到宜州最后的办法。 不过几日,他就瘦了一大圈,身上的袍子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若是再裹上大氅,更是只能瞧见一张瘦得巴掌大的小脸。 白术想了许多办法,愣是没能将他养回来,眼看着宜州将至,说不定就要遇上陆庭,他越发觉得心虚,竟内疚地不敢往楚衡身边走。 楚衡病得昏昏沉沉,也顾不上他那点心思,只派了人盯着。 到了宜州,楚衡付了说好的银钱,又专门在宜州订了几桌酒,请那些镖师吃上饱饭,订下邸店房间,请他们睡上几日再沿途返回故乡。 另一边,自有亲卫将粮草的消息传到了西山营。刘臣收了消息,亲自迎接他们。 见到坐在马背上,面色苍白,瘦得快被风吹走的楚衡,刘臣一阵唏嘘。 “你这孩子,怎么……怎么就过来了?”刘臣伸手想去拍楚衡的肩膀,却见一侧亲卫赶紧上前阻拦,方才知道他这肩膀还受着伤没好。 “去睡一觉吧,我让军医过去给你看看,换个药。” 庆王还在昏迷不醒,楚衡便没拒绝刘臣的好意,准备先去睡一晚,到明日休整好后,再去探望庆王。 引路的副将将人送进了一座帐篷,里头东西不多,床榻边上还挂着舆图,归雁城的位置叫人画了一个圈。 他心里知道,这帐篷会是谁的,当即心安不少,不等白术端来热水给他擦脸,倒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有些沉。 四肢重得像是被什么紧紧压制住,喉咙犹如被扼住,呼吸极其不畅。 他想发出声音,想把自己从这古怪的梦境中挣扎出去,可窒息的感觉就好像被人在脸上贴了一层又一层的加官。 直到有人的体温从身侧传来,耳畔有节律地跳动着心跳,他终于像是活了过来,大汗淋漓地喘息,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身侧,陆庭拧着眉看他,嘴唇紧抿,像是想要斥责他胆大妄为,却又十二分地心疼。 良久,陆庭叹了一口气,低头吻上他受伤的肩头。 “不要生气。”楚衡嘶哑着声音,将脸贴近陆庭的肩头,头顶是他的鼻息,心跳近在眼前。 他的身体虽然也曾经弱过,可从未在人前显得这么无力。陆庭回营时,听说楚衡带着粮草赶来宜州,心里又气又恼,尤其看到他在床榻上瘦得都快凹陷的脸庞,更是一腔怒火无处可发。 然而,只一句话,什么怒火,什么气愤,终究只剩下满腔酸楚:“你不该来的。” “陪你死一块不好吗?”楚衡闭着眼,伸手紧紧将人抱住,似乎真的要生未同衾死同穴。 “不好。”陆庭冷冷的说,手里却将人紧紧扣在怀中,小心谨慎地避开了他肩头的伤处。 “那我活着,等你死了,我再去找个器大活……”楚衡笑了笑,睁开眼,声音发软,带着特意的调笑,“怎么办,万一找不到这样的男人了,我该怎么办?” 永安二年,楚三郎及冠。 而今,距离及冠大抵不过只剩几个月的功夫,但楚衡已经把自己这条命当做了最后。 帐外的脚步声走过,北风携带雪花,从帐篷的缝隙吹来。哪怕屋里点了炭火,仍旧有些冷。 靠的近了,最是能闻到一些气味。 楚衡这一路风霜,也只有在邸店落脚的时候,才能梳洗一番,到了宜州更是马不停蹄地往西山营跑,累得连脸也顾不上洗,身上的气味可想而知。 他恍惚想起自己的脏,伸手推了推陆庭,却撕扯到肩头的伤,忍不住“嘶”了一声。 陆庭的脸色随着这一声“嘶”,当即沉了下来。下床的动作雷厉风行,不多会儿就问小卒要来了热水,哗啦啦全倒进木桶中,然后一把把人抱起,三下五除二脱了衣服,放进水里。 肩头的伤口是白术处理的。路上没有药散,只能随手抓了几把三七抹着止血,包扎的水平也不太高,肩头甚至被勒出了痕迹。 楚衡泡在水里,肩头裸露在外,感觉到男人落在伤处的吻,回头勾住他的脖子,亲上了想念许久的那张唇。 顾念着楚衡肩头的伤,陆庭不敢有什么动作,等他洗完澡,特定找了军医过来,将伤口彻彻底底又清理了一遍,这才算好。 楚衡坐在床榻上,赤着双足,在榻边轻轻晃荡。 陆庭送完军医回来,一眼瞧见那双脚,心头一瞬动了下,到底还是几个深呼吸,将那些悸动压下。 此时天色已黑,论理是该歇下了。可楚衡睡了许久,这会儿精神正足,与陆庭并肩躺在榻上,时不时动动脚,又侧过身,睁着眼笑盈盈地看他。 陆庭起初还能崩住,可被褥下那只脚不时往他腿上磨蹭,脑海中的景象转了又转,有些意动。 “帐篷,隔音吗?” 楚衡突然发发问,陆庭一怔,脱口而出:“不隔音。”帐篷哪里来的隔音,就那一层两层的布,再厚实也传得出声音,更别提点了灯,帐篷里就是打个滚,外头都能瞧见。 “啊。”楚衡轻轻喊了一声,突然躺平,“不隔音就算了。睡吧。” “……” 这身下的火都蹿起来了,却得了这么句“不隔音就算了”,这是在恼他不成? 陆庭颇有些哭笑不得,一个转身,把人按进怀里,抓着楚衡的手,放在了自己的两腿之间:“光放火不灭火?” 楚衡扭头,手里抓了抓,凤眼闪着笑意:“不是不要我跟你一块死吗?” 他当然不舍得叫人跟他一道躺在冰冷冷的棺材里,甚至可能他们两个最后的尸首在战场上难辨踪迹。 但如今人在身边了,去想这些又有什么用。 陆庭挺了挺腰,发出低喘,等唇边得了吻,忙伸手在床头摸出一盒涂手用的防冻膏,挖了一指头就往人身后送。 这一晚,陆庭军帐中的蜡烛熄得有些早,离得远些,似乎还能听到从里头传来的小兽一般的呜咽。 第74章 楚衡半夜醒了一回,做了个不算好的梦,依旧是那场时不时出现在梦境里的大火。 不同的是,他似乎就附身在楚三郎的身上,在大火灼烧的痛苦过后,亲眼看着陆庭命人将他安葬。那紧绷的脸不带任何笑意,眼底甚至连怜悯也看不到。 是啊,哪里还有时间去怜悯他人。战争已经令人麻木,与其去想着怜悯同情,倒不如一把长枪一匹马,一身战甲一条命,将那些手染无辜百姓鲜血的敌人杀个痛快,杀个干净。 梦醒的时候,楚衡忍不住松了口气,忍着肩头的疼,稍稍转了个身。 营帐外头有光亮,透过帐篷照来,正好叫他能打量陆庭的睡颜。 出关去找一个因为沙暴迷失的人,这无疑是件堪比登天的难事。但这个男人就是办到了,就是那样把赵笃清和梁辛安找回来了。 他用目光将陆庭的脸仔细描了一遍,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挨着人闭上眼想要接着睡。不多会儿,倒真的很快睡了过去,还发出了轻轻的鼾声。 而一旁的陆庭这时候,却缓缓睁开眼。他睡得向来浅,楚衡一动就让他醒了过来。 伸手将身侧的爱人搂进怀中,陆庭睁眼看着帐顶,脑海中梳理着近期的一些事情。 朝廷发生的那些事,陆庭借由摄政王送来的人口中得知了。但庆王的人也在不久后送来了更加全面的消息。 第69节 如今的燕都,可以说热闹非常。 皇后与高氏死后,太后惊吓过度,夜不成眠,渐渐精神衰弱了起来。尽管司药局上了各种安眠的汤药,还换了不少香料,依旧没能让太后安眠一晚。 如此一来,后宫就由太皇太后一手把持。那些丘家出身的,以及与丘家关系匪浅的人家送到皇帝身边的嫔妃,陆陆续续都被太皇太后用各种理由塞进了冷宫。 但太皇太后当年能为了明德帝登基,甘愿与丘家联手,想来也并非是什么心性柔软的人。她的手,不光把持了赵贞如今寥寥无几的后宫,更是伸向了朝堂。 只可惜,一贯远离朝堂,安心在封地当个悠闲王爷的赵殷,在以摄政王的身份蛰伏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站了起来。朝中各方呼声不断,希望摄政王能辅佐皇帝,代理朝政。 而这一切,归根到底,是因为小皇帝身边围满了丘家的人,丘家一倒,连带着小皇帝的威信也倒塌了。 燕都传来的消息还称,太皇太后在做主处置完丘家后,又与摄政王一道大刀阔斧得砍断了丘家所有的枝枝蔓蔓。而摄政王更是雷厉风行地重组内阁,将赵贞身边那些丘家的不是丘家的亲信寻了错处撵了。 太皇太后想要顺势赏一些朝中老臣告老的恩典,却被摄政王拦了下来。 这些事,庆王还在昏迷并不知情,陆庭倒是和赵笃清都说了一遍。 后者伤了腿,不能走动,只能待在帐篷里,一边被梁辛安督着养伤,一边处理文书政务,听说了这些情况后,拊掌叫好。 是该叫好。 当初立摄政王一事,是太皇太后的意思,想立个靶子保住赵贞,但里头不可能没有赵殷自己的小动作。 现在摄政王站起来了,也将自己的势力摆在了台面上,大概太皇太后此时心底呕着一口血,咽不下,吐不出。 这么想着,陆庭渐渐有了睡意,索性不再去想,搂紧楚衡,闭上了眼睛。 他还要把精力放在应对大钺氏上,朝堂的事情,暂时与他,与西山营的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楚衡的伤,在陆庭的紧盯之下,每日三趟药,准时换上。饶是如此,仍旧没留神,叫他跑去了主帐。 庆王仍在昏迷当中,军医给换了药,和副将他们一起搭手给他喂下一碗汤药。 可惜昏迷中的庆王也是咬紧牙关,一碗药最终能喂进嘴里的不过小半碗,大多流了下来,弄湿了衣襟和床榻。 “庆王的伤势如何了?” 知道楚衡身上也有伤,军医们虽想找他一起商量给庆王用药的事,却也不敢打扰他养伤。眼下见人主动过来,忙让开位置,好让他走近一些。 “呼伦王臂力无穷,那箭从后背射穿胸膛,好在因为铠甲的关系,减轻了力道,而且还偏了方向,倒是没有直接射中殿下的心。” 军医见楚衡给庆王号脉,暂时听了话,等他收回手,这才继续道:“伤口表面看起来其实好的差不多了,也结了痂,但就是不时低烧,始终昏迷不醒。” 随军的医师大多擅长的都是外伤,备战时接触的跌打损伤最多,到了战时,则以外伤为主。但战场之上,伤重者能活下来的,不过十之一二。 庆王不能死,庆王一死,西山营名存实亡,到那时,即便世子有那个能力撑起所有人,朝廷却不一定愿意让他们子承父业。 因此,庆王的伤从一开始就牵动了所有人的心。军医们几乎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在主帐进出。 楚衡的一边肩膀有伤,动作不能太大,只好劳烦军医解开庆王身上的绷带。 在仔细查看过伤口愈合情况,结合脉象,他揉了揉发疼的肩膀,问:“可有药案?” 药案送来,楚衡低头,视线扫过上头的每一句话。 庆王并不是中箭之后马上倒下的,一直强撑到所有人退至宜州后,他才从马背上摔落被人紧急送进营帐救治。拔箭时,神智还有些清醒,第二日才陷入昏迷。 之后,有过伤口溃烂,挖掉腐肉后养了几日,才开始慢慢愈合,但低烧起起落落,没个尽头。 楚衡想,这个情况,应该是术后感染。 没有抗生素,术后感染的确是个问题。 和军医们定下新的药方,碍于庆王这是外伤引起的术后感染,针灸似乎派不上什么用场,楚衡索性出了主帐,揉着肩头往陆庭的帐篷走。 营地里不少军士都认得他,纷纷行礼,有的还询问他的伤势情况。 楚衡笑着摆摆手,僵着半边肩膀走了几步,赵笃清靠着梁辛安,不安分地单脚跳了过来。 “可是看过……” “看过了,庆王殿下的情况并不严重,伤口愈合得很好,不久就能醒。”楚衡若有所思的看了看赵笃清行动不便的一只脚,问,“要不要我给……看看?” “不必了。”赵笃清摆手。他的伤问题不大,只是扭伤而已,心里更记挂的是庆王的情况。 楚衡也知道父子连心,将庆王的情况又仔细说了一遍,这才告辞。 楚衡起早醒来时,陆庭已不在帐中。问过门外轮值的小卒,知道他是照例天不亮就去操练了,中途为了盯换药,陆庭回来过一趟,再接着似乎又出去忙了。 楚衡回到帐篷里,从枕头底下摸出被陆庭强制收起来的银针,单手解开衣裳,摩挲着自己给自己的肩膀扎了几针。 陆庭回来时,正巧看见楚衡裸着上身坐不住地在帐篷里走动,一下摸摸他桌案上的兵书,一下用手指在舆图上左描右画。 透着病态的雪白肩头上,绷带渗出了红色,银针明晃晃的扎着。 他动一下,那银针还跟着晃几下。 似乎是觉得肩膀舒服了不少,楚衡微微侧头,费力地拔下针,试图去擦干净了收起来。 “为什么不喊其他人帮忙?”陆庭出声,见楚衡被声音吓了一跳,低声拿过他手里的银针道,“你一侧肩膀受伤,不好动手,叫别人不是更方便?” 楚衡笑了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我这点小伤就没必要一直麻烦他们。”人体的穴位不会移动,他就是整条胳膊抬不起来,也能用另一条胳膊找准穴位扎下针。 陆庭知道楚衡溜出帐篷后就去了主帐,见他还光着上身,抓过衣裳就给他穿上:“义父有那么多人照顾着,你不用担心。” 他一直没去问楚衡别云山庄的情况,但见白术时不时看向自己时那略带怨怼的眼神,就知道,只怕楚衡这一次来,是舍下了整个山庄。 “山庄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楚衡失笑:“能出什么事?我把所有现钱都用来买粮了,剩下的那些田产铺子有陈管事搭理,还有些钱在他手里。万一宜州受不住了,我已经叮嘱他们拿了钱,各自逃命。” 陆庭神情一变,往前迈进不已,紧紧贴着楚衡,看着他那双沉静的眸子,嗓音低沉:“宜州不会破,不仅不会破,我们还早晚会夺回归雁城。大延的国土,只能扩张,决不能割让。” 楚衡看着陆庭的双眼,只觉得胸腔内心如擂鼓。 大概每一个男人,心中都有这样激动地时刻。就如同少年时期,总是期盼着自己能成长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那样,想要说很厉害的话,做很厉害的事。 他信宜州不会破,也信西山营迟早能拿回归雁城。 即便他早已做好死的准备,也不妨碍他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每一句话。 当日晚膳后,陆庭在营帐内给赵贞写折子,楚衡又去了趟主帐,回来时庆王的低烧终于退了一点,药也喂得比之前都顺利。赵笃清还留在主帐那边,跟昏迷的庆王说着自己在大夏的那些经历。 楚衡也算是听了一耳朵的冒险故事。对于赵笃清被引诱入梭尼城,遭遇沙暴,却被梁辛安护着拐入了大夏,然后二人互相扶持,直到迎来陆庭的搭救,楚衡觉得又好笑又心疼。 笑赵笃清苦中作乐,却有人全心全意陪着一起生一起死。 心疼陆庭餐风露宿终于把人找到,一回来就马不停蹄忙于奔波营地里外各种事情。 回到营帐,他头一件事,就是解开身上的大氅,一屁股坐在陆庭身旁。 “怎么?”写完最后一个字,陆庭将折子晾在一旁,扭头看着楚衡问,“不是去主帐了吗?” “我听世子说了你们在大夏的事。被大夏人发现追杀的时候,你怕不怕?” 陆庭失笑:“怕什么?” “怕没有香火,怕宏图未展,怕自己到死都没能让人知道,生父的身份。” 陆庭不再笑,伸手将人揽到怀中:“我不怕那些。但是我怕你难过。” 两个男人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是扭扭捏捏。就如同他们的开始,虽然是源于意外,但过程的畅快彼此心知肚明。 如果有一天不能再抱这个人,陆庭想,也许到那时候,是他们彼此老死的时候。 二人在帐内一番亲昵,正互相解着衣裳,外头有人来通传,说是宫里来了消息,世子请他和楚大夫去主帐商议钥匙。 两人收拾好匆匆往主帐走,帐内,庆王仍未苏醒,赵笃清坐在一旁,手里握着密信,神情凝重。 楚衡跟着陆庭进帐,还未开口,赵笃清批头便是一句“皇上求和了”。 第75章 “为什么会求和?”陆庭坐在赵笃清下首,看着床上仍旧昏迷不醒的庆王,他皱了皱眉头,问道,“大延从未向任何人低过头。一向只有别人臣服的份。” “成檀你并非不知,先帝在时,其实已有迹象,只不过碍于当时是父王一直在归雁城守着,来犯者打出去,打得多了,别人也就只有服软的份。”赵笃清将手中的密信递给陆庭,“但是父王重伤,虽说瞒着消息,并未传回燕都,但归雁城破,西山营退居宜州的事,想来让朝廷里的那些家伙们胆怯了。” 陆庭嘲讽一笑:“所以,就赶紧低头求和?这是向大钺氏服软的意思?” 赵笃清沉默,显然这封密信上的内容十有八九就是陆庭的这个意思。 那些久居高位的人怕了。怕死,怕家里没了银钱,怕身份地位不保。所以,只要能苟且偷生,能活得好好的,低个头而已,他们能够接受。 “大钺氏会同意吗?”楚衡问。大延这么一块巨大香甜的蛋糕,难道大钺氏就愿意在这种时候,因为一个低头,就握手言和? “会。但,是暂时的。” 沙哑的声音突然发出。赵笃清和陆庭几乎是瞬间站了起来,一下子站到了床边。 “父王!” “义父!” 楚衡扭头吩咐外面的亲卫去喊军医,而后上前,伸手先给庆王号脉。 因为昏迷太久,庆王的脸色并不好看,嘴唇虽时不时沾点水,但仍旧有些干。梁辛安端来温水,小心地喂给庆王,不敢多喂,直到楚衡确认没事,这才继续继续喂。 “儿无能,累及父王/义父受伤!” 军医们来去匆匆,楚衡与人商量着减少了药方中一味药材后转身回帐篷,正好看见赵笃清与陆庭二人跪倒在床前,重重磕了几个头。 庆王的身后摆了几个厚厚的垫子,斜倚着并不难受。 “把信里的事,与我仔细说说。” 刚从昏迷中醒来,赵笃清并不愿让庆王太过操劳,但一生戎马满腔家国天下的庆王哪里愿意就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 陆庭心知庆王的脾气,撞了赵笃清一胳膊肘,后者无奈,只好坐起,将密信上的事,仔细说了一遍。 楚衡也借机听懂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大延开国前,前朝国事衰微,周边诸国三不五时便会侵扰国境。时间一长,边民民不聊生,不得已前朝的皇帝们便开始施行和亲政策,以此来换取和平。 会以公主的身份远嫁和亲的,大多都是一些藩王的女儿,很少出自皇帝的亲生公主里。 但和亲公主的身份并不是什么重点,重点在于前朝低头和亲的这个态度,在某种方面,使得那些关外诸国发现,原来用这种强硬的手段,可以另一个大国低头,双手奉上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并不是什么好主意,以此培养起来的习惯更是造成了之后数十年的狼狈不堪。 最终,前朝灭亡,大延立国。 第70节 大延立国之初,那些蛮夷小国也曾那同样的手段试图对付大延,从大延王朝手中夺一二好处。 但赵家先祖敢于马背上争天下,敢于推翻前朝,就不是一个这么容易低头的人。 那一年,大延十万骑兵驻守边关,将那些侵扰边境百姓的番邦胡人尽数斩杀驱逐。 至此,大延边境太平了些许年。而那十万骑兵,也就是西山营的前身。 但这一切,从明德帝登基起,就发生了变化。 边关依旧稳如磐石,谁也无法撼动。 可朝堂之中,重文轻武的倾向在明德帝的默许下,越发严重,丘家只手遮天,几乎将整个朝堂掌控在手中。明德帝更是惟命是从,只始终记得自己曾经答应先帝,不能动西山营,不能动庆王。 “归雁城一破,那些人的胆子也就跟着破了。再加上,这些年朝政混乱,兵部户部拨给西山营的粮饷和军备大半要被某些人私吞,只怕有心之人都明白,西山营的战力不比从前。” “与其担惊受怕,不知道什么时候宜州也跟着破了,还不如早先求和,说不定还能把大钺氏给安抚下来。” “皇上……”赵笃清嗤笑,对于那个穿着龙袍却看不出真龙模样的堂弟,他只能摇头,“他还是太年轻了一些,丘家倒了,他能听到的声音就多了,心里头一乱,最后竟然听了太皇太后的话。” 太皇太后的话并非不能听。 然而,对于庆王等人来说,太皇太后的眼界过于狭隘。 世人常说妇人之见。并非所有的妇人都见识短,但位居高位的妇人说是见识过短,偏生又手握重拳,却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在归雁城出事后,朝堂之上就因此事分分两派。 和之前的情况不同,这一次的两派,却是泾渭分明地站在了朝堂之上。摄政王赵殷在丘家倒台之后,以极其锐利的姿态,站在了人前,强硬的让人折服。 摄政王赵殷主战,认为唯有一战,才能让大钺氏永不进犯,即便不能承诺永不进犯,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之内,以大延的兵力国力,只要把他们打得心服口服,就段时间内绝无复起之望。 以太皇太后为首的文武大臣们,却主张求和。 求和,这是战败一方向胜者示弱的信号。 这也是当年前朝灭国前曾一度主张的举动。 为此,赵殷几乎上下奔忙了数日,更是几度求见太皇太后,希望能说服她,借此也说服现在犹豫不决的赵贞。 只可惜,太皇太后一意孤行,明知大钺氏狼心狗肺,绝无可能因为求和便退兵千里,还是决定派遣使臣,前往归雁城,向呼伦王求和。 而赵贞,似乎在丘家倒了之后,便再也无心朝政。犹豫不决后,最终选择相信太皇太后,同意了求和。 在送到西山营的密信中,就已经提到了此番求和所派遣的使臣姓甚名谁,又是一个怎样的出身。 “洪颢。”庆王显然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是太和元年的状元。” “义父认得此人?” “曾听闻过此人在朝堂上怒斥先帝的大名。” 庆王口中的先帝,指的是驾鹤西归的明德帝。 这一位的荒唐事做的太多,近的远的说也说不完,御史台的人已经习以为常,再没那个耐心去说什么。但时年不过任从六品下御史的洪颢,却是在侍奉明德帝时,怒斥其荒唐行事,实乃昏君。 “昏君”没来得及发脾气,丘家转头就将其构陷入狱。 这一次,想来是因为丘家倒了,此人终于被放了出来。 一放出来就被扔了个使臣的任务,看起来赵贞也是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安置此人,索性将其派了出来。 “这么个脾气,怕是到了呼伦王面前,也只有一死的份。” 楚衡并不认识洪颢,也不记得书里什么时候出现过这么一个角色。 他现在所能回忆起来的剧情,只到楚三郎自焚这部分戛然而止,后面的剧情,妹子没写,他无从得知后续的发展。 “倒不一定会死。”陆庭摇头,“这位大人应当是位能忍辱负重的。” 看楚衡疑惑,他解释道:“脾气直,所以能在先帝面前怒斥其行事荒唐。但被丘家构陷入狱后,既未获大不敬之罪,更是一直住到了丘家倒台,不曾因为构陷绝望无助。这样的人,能屈能伸,也能忍辱负重。” 派这人出来,也不知是赵贞在朝堂之中找不到人,还是赵殷又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 事已至此,不管庆王他们如何去想求和这件事,朝廷的意思已经摆在那里了,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圣旨的降临,并且为使臣保驾护航,送其安全进入归雁城,与大钺氏的呼伦王进行一次见面。 庆王的烧才退,说了这么会儿的话,神情已然浮上了疲惫。三人不敢再留,喊来侍奉的副将,吩咐其照顾好庆王,这才出了主帐。 “大延开国至今,几代君王哪一位不是执意亲征,皇爷爷当年命父王执掌西山营,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大钺氏再度攻入大延边关时,可为百姓抵御强敌。” 赵笃清靠着梁辛安,受伤的脚不能长时间落地,军医们恐吓多次,才令其乖乖听话,不至于日后连上马都成问题。 他生在庆王府,注定了就要继承庆王的衣钵,一辈子就留在边关,望着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镇守一方山河。 “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只盼着皇叔早日动手,赵贞他,不适合坐那张龙椅。” 主帐周围并未他人,守在帐外的亲卫皆是亲信。赵笃清并不担心这些话叫人传回宫里。 陆庭眉头虽一直拧着,却不反对赵笃清的话。 赵贞的确不适合当皇帝,若在乱世,他就是那个亡国之君。亡国之君,哪怕在史书之上,史官也不会记他一笔好的,更别提百姓日后口口相传的内容。 外地扰边,内起祸乱。大延危矣。 沉默地回到营帐,楚衡放下帐帘,正欲转身,身后突然传来“砰”的一下,却是陆庭一拳打在了桌案上。 砚台被震得落在了地上,好在天气冷,里头的墨早就干了,这才不至于弄脏了地。 “你在生气?”他走到桌案旁,桌案很硬,要不然早被陆庭这一拳打坏了,“气赵贞无能,还是气太皇太后短视?” 只有两个人的帐篷,楚衡说话并不婉转。 他生在后世,不说对那些皇权始终生不出敬畏之心,单就说皇室干的那些个混账事情,想要一点点的敬畏心,他都拿不出来。 他以为丘家倒了,赵贞能顶用一些,到结果,还是不行。 “陆成檀,你说过的,大延不会破,归雁城会重新回到我们的手里,所以,一时的退让不是退让,永远的退让才是真正的问题。” 楚衡面色沉定,握着陆庭的手,吹了吹他指骨间被捶打后发红的痕迹。 “洪大人要来了,西山营理该做好一切准备。求和,可以,但假若大钺氏狮子开口,西山营的刀斧却不会因为一场的退让就锈迹斑斑。” “是的。” 陆庭伸手,将楚衡揽在怀中,紧紧拥住,低声道:“西山营的刀斧,永不生锈。” 第76章 腊月晃晃悠悠走到尽头时,本该欢欢喜喜迎接元月的宜州百姓,依旧紧张担忧地关注着前头的战事。 谁不知道大钺氏那就是一群啃骨食肉的野狼,日日蓄势待发,随时都可能扑向宜州。 听说归雁城已经空了,留在归雁城内拖延时间的妓女们,死的死,残的残,没有一个落得好的。 还听说,曲玉那边,因天高皇帝远,未能及时被株连的桂刺史,打算开城献降,却被许太守带着人手乱刀砍死。首级挂在衙门前,警示所有官吏,人在城在,人亡城破,并学着归雁城的样子,将百姓尽数转移。 曲玉城破,许太守自刎的消息传来宜州时,来自燕都的圣旨送到了西山营的主帐中。 同圣旨一同来的,还有使臣洪颢。 圣旨一如既往,并非是皇帝的亲笔手书,但下的是龙纹大印,表的是一国之君的意思。庆王听着颁旨的太监念完圣旨,面上冰冷一片,待人离开后,径直将圣旨扔到了地上。 赵贞翻来覆去的意思,还是如之前密信上的一般,派遣洪颢为使臣,去向以呼伦王为代表的大钺氏王室求和。 “堂堂大延,向一关外蛮国求和!”刘臣恨不能往圣旨上踩上几脚,可看着留在主帐内的洪颢,他咬咬牙,忍着怒气往边上坐下。 庆王不语。他面上虽无表情,可心底早已怒火冲天。 大延是赵氏江山,是先祖在马背上一点一点拼杀下来的社稷,如今却…… 楚衡心知他二人心底的怒意,与梁辛安一道,赶紧斟了两杯茶水,递到他们面前。 先前听闻曲玉城破,他担心庆王的情绪,特地命人煮了一壶清心润肺的养神茶汤。才喝了没两口,却又接到了圣旨,更是看到了风尘仆仆,面容消瘦的使臣洪颢,此刻只怕庆王跟刘臣心里只想抓着龙椅上的赵贞,狠狠地打上一顿。 那不是熊孩子,那是比熊孩子更可怕的亡国之君。 洪颢往前走了两步,弯腰捡起圣旨:“庆王殿下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也看出来庆王动了气,一手将圣旨摆到桌上,一手捋着自己拉碴的胡子,“陛下既然已下了圣旨,身为臣子,除了去做,就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只是,下官充当使者,为大延求和容易,想要大钺氏心满意足却不容易。” 楚衡有些惊讶的看着洪颢。 他原以为,能在朝堂之上公然指责明德帝的洪御史,应当是个说话铿锵有力的言官,然而此时听到洪颢说话,却是个慢条斯理的语速。 “实不相瞒,下官知道,庆王殿下虽不在燕都,并不知朝中发生之事,但以殿下常年在边地生活,熟知关外诸国的情况来看,殿下定然和摄政王一道,是坚决主张对大钺氏开战的……” 洪颢看着主帐内的几人,大多都能辨认出身份,唯独站在一侧看着身形瘦弱的青年,却是陌生的很。他不知楚衡是否可信,一时话说了半截,不再继续。 “洪大人。”庆王淡淡道,“这位是我军中的大夫,亦是门客。大人有话,但说无妨。” 洪颢点头:“摄政王虽鲜少在边关生活,但对于主战,下官倒是赞同他的意思。以前朝为例,每次与关外诸国和亲,说的是十年、二十年内不再来犯,但不过几年,便会毁约入侵。如此的求和、和亲、毁约再就和,数十年来都是如此反复,从未成功过。对于这样的先例,最好的方法就是将那些饿狼彻底打败。否则,永无宁日。” 洪颢说着,眼中闪过一丝郁色。洪家的先祖曾在前朝任官,祖上有言官,曾多次上书建议当时的皇帝反击,然而从未采纳。祖上的遗憾,经由家中先辈的口口相传,一直留到了大延。 洪颢入朝为官后,一直庆幸西北有庆王的西山营镇守,原以为自己不会像先祖那样,遇到低头求和的事情,却不料他才被放出牢中,就接到了小皇帝的任命——以使臣的身份,出使大钺氏,向其求和。 “洪大人,朝中如今都有哪些人主和?”楚衡问。 洪颢叹气:“大多都是文臣,可叹这些人目光短浅,只知一时利益。” “今大钺负戎马之足,怀禽兽之心;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 楚衡说一句,洪颢的眉头就蹙起一分。 “汉数千里争利,则人马罢,虏以全制其敝。且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非初不劲,末之不便,不如和亲。1” 他顿了顿,问:“那些人,说的可是这个意思?” 洪颢一愣,眉头随即解开:“是。”他有些疑惑青年的话,不由地问,“你这些话……”又是从哪儿听来的? 楚衡道:“这是从书中看来的。前朝灭亡后,从宫中流传出不少书,楚某偶得一二,恰好有记录当年一场朝议。这些话,就来自于当时的和亲派。” 他话锋一转:“汉与大钺和亲,率不过数岁即复倍约,不如勿许,兴兵打之。现下,其实连千里争利都不必,只需朝廷给予充沛的军需军备,西山营联合附近的军士,与大钺氏一拼高下的能力还是有的。兴兵打之,才能永世安乐。” 庆王对于楚衡的表现一直看在眼里,却也是头一回知道,这个青年竟然还这么的博闻多识。 他不由地看了陆庭一眼,后者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青年的身上,多少情谊映在眼中,比寻常的欢爱更多几分生死不离,并驾齐驱的袍泽之谊。 洪颢并不知楚衡和陆庭的关系,只觉得庆王身边的这个门客,竟会记得前朝书中的这些话,有些令人诧异。 楚衡毫不在意洪颢的打量,张口便问:“皇上可是打算和亲大钺氏?” “谁和?”陆庭与赵笃清几乎同时追问道。 他们的确曾猜想过和亲,但密信中没有提及此事,他们就想着应当只是求和。粮饷、银钱,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第71节 如果和亲…… 前朝那些和亲的公主,又有几人,能够寿终正寝。 洪颢叹了口气:“太皇太后的确有这个打算。” 楚衡抿了抿唇,凤眼中盛满了不悦:“先帝子嗣不丰,除皇上以外,另有四位公主……” “大公主是在先帝尚未封太子时出生的,如今已育有三子。二公主的驸马乃丘家门客出身,虽受牵连,但夫妻二人并未和离,且和亲不会用已成人妇的公主。” 庆王说着,咳嗽起来,赵笃清忙接上话:“三公主前几年与驸马和离,一心求道,成了女冠子。四公主……四公主是正月出生,再过几日,就该十四了。” “论理,和亲的公主,不会选派皇帝的女儿。”楚衡没见过四公主,但是一听那位公主不过才十四岁,就忍不住叹息。 先不管是否会和亲,又是否会送四公主远嫁大钺氏。庆王为洪颢亲自挑选了一小支人马,与原先的出使队伍一起,护送洪颢出使大钺氏。 此时,原攻破曲玉,理当停歇数日的呼伦王,忽然率领军士折返归雁城,直接拦截下了洪颢。 得知此人乃是大延朝廷派出的使臣,呼伦王大笑,当下命人将其扣下。 永安二年,正月初一,使臣洪颢率领百余名随行人员,从宜州出发。路经归雁城,被大钺氏人抓捕。 永安二年,正月初五,呼伦王命麾下大将,镇守归雁城,自己带着人马返回大钺氏。 永安二年,正月十五,西北密报一封封传入西山营。 洪颢被呼伦王扣押带回王庭后,所有人都以为他命不久矣。然而之后从大钺氏不断传来的密报证实,因为大钺氏境内突如其来的政变,所有人好像都忘记了洪颢及其随行人员的存在。 正月初五,呼伦王返回大钺氏,是因收到消息,得知时任国王的大兄染病。回去不久,大钺氏国王死于急症,大王子赫连拔继位,却很快遭到了呼伦王的篡位。 正月十五,呼伦王成功继位,虽未冻冰,却已经在调集手中所有大军,并从附属的诸多小国中又调来兵力,集中压向大延边境。 “大钺氏如今集结了多少军士?”庆王病愈后,急于军士,一不留神又得了风寒,此时密报传来,只能躺在床榻上,听人说话。 陆庭看着密报中的数字,眉头紧皱:“探子的消息并不确切。”他们的探子虽安插在大钺氏境内已有多年,但能深入在军机要地的不过几人,很多时候,只能打探到粗略的消息。 “念。” “将数位,赫连浑为主将。步兵与骑兵数以万计。” 庆王有一瞬的沉默:“大钺氏的人马总共多少?” “义父,如果密报没错,该有数十万人。” 楚衡正端了汤药进帐,见二人沉默,心下一冽,忙看向陆庭。 陆庭摇头,将手中密信投入火盆烧成灰烬。直到一前一后回到自己的帐篷,这才将人抱住,叹气道:“呼伦王继位了。集结了数十万的人马,似乎打算趁热打铁,咬碎大延边境诸城的骨头。” 洪颢被扣,求和一事必然是失败了。但朝廷意外的至今尚未同意西山营出战,庆王一连上书,请求一战,都被太皇太后用极快的速度派遣信使勒令西山营不准擅动。 不准擅动,那就任由大钺氏的铁骑踏碎大延山河? 楚衡看着帐中挂起的舆图,终究有些不明白太皇太后的意思。 永安二年,二月,大钺氏再度派兵一万,听大王子赫连琨号令入宜州境内,烧杀抢掠。 庆王令陆庭率六千军士,对阵赫连琨,赫连琨大败,逃窜归雁城。 事后,已成大钺氏国王的呼伦王写信于大延朝廷,诬称战事由西山营挑起,分明是不愿求和。 不久,太皇太后强压摄政王,令赵贞手书信简,在明知是大钺氏来犯在先,故而西山营派兵迎敌情况下,以卑辞厚礼,请求能用和亲之请,换与大钺氏和谈。 永安二年,三月,新帝赵贞选派亲妹四公主赵嫣和亲。随行的除了大批工匠、奴婢外,还带去了大量大延制造的器物,以及一定数量的丝绵、米和食物。 这一次,庆王召见了所有的亲信。 “该反了。” 不知不觉中,两鬓已然生出华发的庆王如此道。 作者有话要说: 注:1这里楚衡说的话,是来自于汉武帝建元六年,匈奴来请和亲的时候,他问百官,然后和亲派的御史大夫韩安国的一段“演讲”。意思差不多就是,对匈奴作战出兵千里,无利可言,不如和亲。我稍微改了几个字。原意没变,想具体了解的,我也不知道哪里找资料了_(:3)∠)_,我是07年那时候买的王立群老师的《读之汉武帝》里看到的内容。这么一看,艾玛,九年了这书……当年我还青葱如玉…… 嗯。反之前,还有其他事要做。 第77章 三月,西北的春,慢吞吞地来了。 宜州各处,生机勃勃,再不见之前的萧条。进城的道路两旁,野花扑簌簌开得旺盛。 斜阳映红了一地野花,也映在了来往的百姓身上。 因为朝廷两度派遣使臣向大钺氏求和,并提出了和亲之请。大钺氏如今已经暂停发兵,以大钺氏如今的大王子为首的重兵,就驻扎在归雁城中,连带附近几座小城,也都有大钺氏重兵把守着。 西山营分了几万兵力在宜州一代,不敢轻易放松警惕。 但对于百姓来说,战事暂歇,这比什么都好。 这份不知能持续多久的太平降临,宜州百姓的生活似乎也就渐渐恢复了正常。 在落日黄昏的城门外,宜州当地官员齐聚,远远的,能听见风中隐约飘来的铃铛声。 有货郎停下脚步,想要打量,被守城兵低声驱赶。 楚衡以庆王府门客的身份,跟随庆王等人出现在城门外。因他的那手医术,宜州的大小官员们都不由对他高看一眼,见其站在一旁,也都颔首问好。 “楚大夫没见过四公主吧。”宜州太守捋着胡子同楚衡摇头道,“那么娇娇俏俏的小公主,陛下竟也忍心让她和亲大钺氏。可惜了,真是可惜了。” 宜州太守曾在朝中任职,后因得罪丘家,几年前被明德帝贬至宜州。过去风光时,也曾进出宫宴,见过几回年纪最小的四公主。 如今四公主身为皇帝亲妹,却被选中,即将远嫁大钺氏,太守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 楚衡似乎在之前进宫时曾见过一次四公主,但印象并不深刻,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那位公主的长相究竟如何。 他来此地,与其他官员一样,为的是迎接即将到达宜州的和亲队伍。 远处的铃铛声越发的近了。 伴着铃铛声,依稀还能听见埙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特地吹奏着什么。文官们对声音似乎并不敏感,仍旧各自说着话。庆王却眯起眼,向前眺望。 这当儿,陆庭捏了捏楚衡的手道:“来了。” 在官道的那头,有一支队伍渐行渐近。 楚衡很少接触电视剧,难得有空陪家人看电视的时候,曾经瞥过一眼《昭君出塞》。电视中和亲队伍的规格因为剧情需要,总会有些艺术化。眼前这些,却是实打实出现在面前的。 这是一支庞大的送亲队伍,浩浩荡荡数十匹马背上,坐着铁甲森严的送亲军士。骑兵后,是卷着落日春风的彩旗,举棋的都是一些侍从模样的青年。 再往后,还有一些文士模样的青年。而队伍的最中间,是一台冰帐罗幔的轿子。轿子外坐着一个胡人模样的青年,手中轻握骨埙,埙音就来自此处。 青年的身后,纱罗不时被风吹起,依稀能看到一个年轻的姑娘端庄地坐在其中,偶然一个抬眼,漆黑的眼眸刹那划过星光。 这就是四公主赵嫣? 楚衡有一瞬的愣怔。 这副容貌,他之前究竟是怎么会记不住的?这么漂亮,赵贞竟也舍得送去大钺氏和亲,而且还是嫁给年纪明显可以当爹的呼伦王为妻。 大钺氏乃多妻多妾制,呼伦王继位前,就已有了六位正妻,据说除了侍妾外,还有数十个侍婢与其有染。四公主嫁过去,说是正妻,却不过是第七位妻子,前面几位生的儿子都要比她大上好几岁。 真的是,可惜了。 楚衡胡思乱想之际,送亲的队伍已经走到了城门前,以庆王为首的众人上前寒暄,不多会儿整个队伍就被迎进城中。 楚衡也随即与陆庭并肩回城。 为求安全,送亲的队伍被安排住进了西山营。当晚,主帐中,四公主赵嫣拜见庆王,却是噗通一声,含泪跪下,哭着喊了一声“皇伯父”。 到底只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庆王看着跪在面前的赵嫣,长长叹了口气。 “是皇伯父没用。”庆王亲自将人搀扶起。 赵嫣擦去眼中的泪水,视线在帐篷内转了一圈,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嫣儿理解皇伯父的难处。朝中有人与敌寇暗通曲款多年,且父皇他……这才使得皇伯父遇此大敌,皇伯父无须自责。” 她咬了咬唇,“此番和亲,嫣儿是愿意的。” 话虽说愿意,可赵嫣眼中的惶恐却不似作伪。 楚衡已经从陆庭口中得知,赵嫣的生母本就是明德帝的后宫佳丽中,容貌最好的一位。虽未能诞下皇子,却是生出了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此时见赵嫣楚楚可人的模样,尽管是个gay,楚衡仍然难免生出几分惋惜之情。 “嫣儿并不是寻常的闺中女子,嫣儿身负赵氏血脉,是大延的公主。男儿沙场驰骋,嫣儿不擅拿枪握剑,但嫣儿愿以身赴西,望能为大延换取二十年的太平。” 明德帝虽然对子女一向放纵,也不太管束孩子。但赵嫣的生母不仅有容貌,更有才学,自女儿出生后,一直默不作声教导着她。即便做不到通古博今,在一众公主中,赵嫣的学识也不会低人一头。 她看过前朝记录的那些关于和亲公主的生平,自然知道这些公主的下场大部分都不太好。但当在太皇太后的属意下,赵贞下旨,令她和亲大钺氏时,赵嫣在眼泪中还是很快找到了自己所能做的事。 庆王对赵嫣的耐心,显然要比对赵贞足。一番郑重其事的叮嘱后,庆王命人送公主回营帐。 楚衡站得离帐帘较近,一个回头,帘子落下前,清楚地看到一直守在帐外的,那个之前吹埙的胡人熟练的搀扶住赵嫣,然后一步一步走远。 “在看什么?” 陆庭的声音就在耳边,楚衡回过头来:“没什么。”想起白日在城外听到的埙,他又偷偷拉了拉陆庭的衣袖,低声询问:“会吹埙吗?” 陆庭一愣,摇头:“不会。”他反握住楚衡的手,“但我阿娘曾教过我羌笛。”虽然吹得不怎么样,但是不妨碍他想吹给心爱之人听。 “真的打算迎娶大延的公主,接受他们的求和?”赫连浑通过层层通报,终于进殿见到了呼伦王。 呼伦王慵懒的斜倚在胡榻上,身上穿着比之从前还要华贵的衣裳,络腮胡子下带着一丝轻蔑的笑意。呼伦王的长相带着汉人常说的彪悍匪气,眼睛里的神光不是醉心酒色的明德帝可以比拟的洗礼。 他随手搂过身旁的汉人舞姬,淡淡道:“娶,为什么不娶。” 赫连浑如今在王庭中担任要职,几位兄长自呼伦王登基后,醉生梦死,唯一出战想要赚点功绩的大王子被人打得逃进了归雁城中。 “父王……以目前的兵力,想要突破西北防线,直冲汉人说的中原并不难。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就答应和谈,放弃到了嘴边的肉呢?” 呼伦王坐起来嗤道:“谁说我会为了一个女人,放弃大延?早就听说中原江山秀丽,一个女人,还不值得我放弃。” 赫连浑心底松了口气,走近后跪下道:“父王,大延江山绵延万里,北有雪山,南有江海,东桑田,西草原,只要我们拿下,这一切都是我们的。” 呼伦王鹰眼如炬,想到初入归雁城时那些街市房舍,冷笑:“那些好房子好田地,都叫大延那个窝囊废皇帝占了,我若是不夺过来,岂不是浪费。江山,女人,我都要。和谈?谁说有了约定却不能打破的?” 看着呼伦王抱住汉人舞姬胡琴乱啃,赫连浑不由想起自己的生母。 自呼伦王继位后,前任国王留下的女人都被他顺理成章的继承了,又另外添了不少人。和那些臣服的女人不同,赫连浑始终忘不掉,在他从大延返回后,恰好见到了生母的最后一面。 她已经被呼伦王的其他女人折磨得瘦骨嶙峋。因为瘦和病弱,她已经很多年没有被呼伦王想起,如果不是赫连浑争气,也许早就被人遗忘在角落里。 第72节 “你喜欢这个女人?”呼伦王突然出声,而后一把将怀里的汉人舞姬推给赫连浑。 呼伦王手劲大,这一推,舞姬直接撞进了赫连浑的怀里。舞姬的年纪偏大,容貌也算不上数一数二,但胜在性情颇有滋味,被呼伦王挑中后,从归雁城带回到王庭。 “你喜欢,就赏给你。”呼伦王说着往后一靠,自有内官从外头又找来几个年轻貌美的侍婢前来服侍。 赫连浑并未拒绝,将舞姬带回自己的私邸后,随口问道:“懂胡语?” 他用的是胡语,见那舞姬茫茫然看着自己,遂改成大延官话:“你叫什么?” “奴家幼时被拐,记不得自己姓什么,妈妈早年给取了个花名,叫海棠。”那舞姬年纪虽大,可一颦一笑仍旧风情万种,“奴家过去倒是有一情郎,姓刘。如今国破家亡的,奴家就随那冤家,姓回刘吧。” 赫连浑自然不会对刘娘子做什么。 他的私邸中也有在床上伺候的侍婢。大钺氏无什么贞洁观,这些侍婢大多是兄长们用过打赏给他的,他来往大延,早就沾染了一身汉人习性,对这些侍婢并无好感。 连带着刘娘子,也不过是被他养在后院里,当个能偶尔说几句汉话,聊得上天的女客。 赫连浑也并无多少空闲时间去闲聊。 三月中旬,赫连浑代替呼伦王,迎接大延公主的送亲队伍入大钺氏境内。 长长的送亲队伍中,有医者模样的随行掀起压得极低的帽子,露出明眸凤眼,及唇角的三分笑意。 帽檐被人压下,耳旁传来男人的低笑:“当心些。” 第78章 三月的晌午,没有夏日的燥热。 大延公主的送亲队伍在大王子赫连琨的引领下,来到了大钺氏的皇城乌吞。 城中百姓早已得知,汉人的公主将要嫁给他们的新国王,以求两国交好。这会儿,都在城中等着,等着看那些汉人进城,顺便看一眼远道而来的汉人公主。 一骑枣红大马旋风般跑到了城门前,马上那人一袭赤色衣袍,上做十二缝金丝,腰间悬疑玉佩,飞驰而来。被马蹄飞溅起的泥块落在马后,张扬至极,丝毫不能叫人想象到,也是这个人,被汉人率兵打得屁滚尿流躲进归雁城内。 大王子赫连琨。 呼伦王几个儿子中,风姿最为卓越的,是赫连浑,最受器重的是大王子赫连琨。这个长子从容貌上来看,也和呼伦王最为相似,眉梢眼角都是同样的,睥睨天下的傲慢。 看见已经等候在城门外的赫连浑,赫连琨勒马停下,嗤笑道:“哟,这不是我的好阿弟吗?父王命你来迎亲?” 赫连浑带着人等候在城门外,对于赫连琨的嗤笑并不在意。围观的百姓似乎也不曾注意到两位王子间的气氛,都痴迷地望着绵长的汉人送亲队伍。 轿子的纱帘被缝轻轻吹起,飘逸地散开,露出里头娇娇俏俏的汉人公主。容貌看着不差,只是可惜身材不像他们的王妃们玲珑可人,太过瘦弱了些,也不知经不经得住折腾。 见赫连浑不说话,赫连琨心头有些浮躁,坐骑踏蹄逡巡,手中的马鞭长长垂着,要不是身后就是汉人公主的送亲队伍,他恨不能就在城门口,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教训一顿这个目无尊长的弟弟。 赫连琨冷冷注视着他:“你少做些讨巧的事情,不然叫我知道了,立马揍得你哭天喊地。” 赫连琨说完,调转马头:“请各位尊贵的客人入城!” 赫连浑前来迎亲,身后立了呼伦王旗下最精锐的百来名铁甲骑士,黑压压地占据了城门。 当赫连琨话音落下,骑士们整齐划一的向两侧分开,送亲的队伍似乎有一些迟疑,但仍旧还是跟着人进入了乌吞城。 楚衡就混在随行的队伍中,没能看到期望中兄弟相争的场面,他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这一路上,时不时就听见赫连琨毫不在意地大肆跟人谈论赫连浑的事,不是骂他出身低贱,就是说他只会在呼伦王面前讨巧卖乖。 楚衡脑补了一路的兄弟二人见面后,骏马腾空,长枪既出,然后刀光剑影的场面。到结果,什么都没看到。 他只遗憾了一小会儿,很快就继续步行,将注意力放在了城中。 他和陆庭冒险来大钺氏,有彼此要做的事情。 送亲,只是一个名目罢了。 归雁城一代已被大钺氏侵占,如今宜州变成了出关的最后一道门。 四公主出关前,庆王亲自检验送亲队伍中的人马。 这里头,有不少文士,一路餐风露宿下来,大多精神不振,面有菜色。队伍中还有一些懂的种植的农户,以及乐师医者。 另有一批胡人奴隶,因会说胡语,以翻译的身份跟随陪嫁入大钺氏。 有医者不愿跟随出关,夜里试图逃跑,误闯营房,被惊醒的军士当做刺客反手制服。谁料那医者手无缚鸡之力,只被打了几拳,待发现不对后,竟呕血而死。 误杀医者的军士被鞭笞了十下,以示警告。 另有一个胡人奴隶,早年家中遭大钺氏屠戮,好不容易捡回一条性命,被人贩卖至大延。此番陪嫁,一路上心惊胆战,医者被误杀的当晚,竟崩溃地得了癔症。 然而登记在册的随行人员都是有数量的,并且大钺氏那边也会核对人数,不能少,不能多,哪怕是病死,也得填补上人。 一个医者,一个胡人奴隶,两个人出了意外,叫庆王皱起了眉头。 “我去吧。正好我会医术,可以填补上医者的空缺。”楚衡出声。 庆王唔了声,没有明确回答。楚衡作揖,身体微微前倾,说:“殿下,如今我在宜州也并无他事,不如让我跟随公主去乌吞。不光能为公主的安全多一份保证,还能近距离提防着赫连氏的动作。” 庆王摇头:“太冒险了。你的脸,赫连浑和江坨都记得……” 楚衡沉声道:“公主是嫁给呼伦王,如今的大钺氏国王,赫连浑作为王子,奉公主为母亲,除非必要,必然不会时常碰见。” 庆王并不同意楚衡涉险,然而他的医术,和遇事能够不慌不乱的性情,却得到了营中老将们的认可,纷纷认为,有他跟着公主,再加上安插在乌吞的探子,时时了解赫连氏的动向会比任何时候都来的方便。 庆王考虑再三,最终同意由他来填补医者的空缺。 至于胡人奴隶,却是有陆庭自荐。 陆庭的身份比楚衡更加容易叫人认出。只是,自从赫连琨被打得屁滚尿流一事后,太皇太后就下了懿旨,撤了陆庭的官职。如今的他,不过是以庆王义子的身份留在军营中。 一介白身要走,庆王劝不住。 二人顺理成章地填补了公主随行人员中的空缺,临行前嘱咐白术留在宜州,照顾好江离,并再三叮嘱他,不准将二人的远行写信告知别云山庄。 白术知道此事事关重大,忍下想要追随的心,留在宜州,安心照顾江离。 之后的事,便一帆风顺。楚衡与陆庭各自扮演好现如今的身份,顺顺利利地进入了大钺氏的皇城乌吞。 赵嫣到达乌吞的当晚,就在呼伦王为她准备的汉春宫里,以大钺氏的礼节,与年纪足以当她父亲的呼伦王拜堂成亲。 宫里的大臣们简单的用过酒水后,便各自回了家。众位王子似乎对大延送来的这位娇俏的小公主十分感兴趣,留在宫中笑闹说要按照汉人的风俗,闹一闹洞房。 楚衡和其他医者始终留在偏殿,不敢离开半步,生怕赫连氏胡闹起来伤到公主。 陆庭则以胡人奴隶的身份,与公主身边的那个胡人一道,守在左右。 楚衡听得呼伦王几声大笑,不多会儿,众位王子便以赫连琨为首,笑着从正殿离开。经过偏殿时,楚衡等人躬身行礼,依稀能听见他们用他勉强能听懂一二的胡语嘲笑道:“你们看看,汉人就这副长相,白白净净的,上了战场,还不是被我们打的屁滚尿流!” 嘿,之前被他男人打得连滚带爬,哭爹喊娘逃走的是谁来着? 众王子们走的时候,天已全黑。 公主的随行人员中,除了侍奉的宫女和医者、奴隶外,都被安排到了宫中其他地方。 楚衡等人从偏殿出来时,呼伦王已和赵嫣入了内殿。陆庭与人轮值出来,提着一盏灯,与楚衡并肩走在这座喧嚣落幕后的宫殿中。 “贺默儿还留着?”楚衡问。 “嗯。”贺默儿是公主身边那个胡人奴隶的名字,“他还守着。怕公主被欺负狠了。” 楚衡摇头:“又有什么用呢。对了,方才你在里头,可有正面遇上他们父子三人?” 陆庭道:“留了一路的胡子,还有谁认得出来。” 借着微末的灯火,瞧见陆庭故意没有打理的胡子,楚衡忍不住发笑。 他二人此番随行,为了不被认出,都各自做了乔装打扮。 陆庭留起了胡子,虽然还不长,但已经看不出原先那张俊朗的面孔。楚衡则在脸上敷了药,又点了麻点,丝毫看不出过去那个玉树临风,俊俏漂亮的楚三郎的模样。 二人随手往人群中一丢,只怕也很难立即找出。 随行的医者和奴隶都在汉春宫内有各自的住处。楚衡和陆庭也不例外,为了避免引起注意,他们和其他人一样,住在安排好的大通铺内。 分别前,楚衡轻轻地在陆庭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这一晚,整个随行队伍里,没有一个人睡得踏实。 每个人都知道,等天亮之后,就是太平梦醒来的时候,大钺氏宫廷的生活处处充满危机。谁也不能料到,将来是否还有回大延的那一天。 大钺氏是一夫多妻制的国家,并且奉行父死子继,兄死弟承的制度。 呼伦王的女人有很多,燕环肥瘦,什么容貌姿色的都有。更是有不少从他国抢来的女人,在不甘不愿中,成为他的侍妾,为其诞下子嗣。 在赵嫣嫁给呼伦王,并且圆房不过三日后。 赵嫣贴身的几个宫女,都被呼伦王拉上了床。有不乐意的,甚至就被玩死在了床上。 赵嫣嫁入大钺氏五日后,整个王庭都知道,大延用来和亲的这个小公主,甚至没来得及得到王的宠爱,就失宠了。 汉春宫内,呼伦王的大王后安排了不少胡人侍女。这些侍女以王后为尊,丝毫不将汉人小公主放在眼里,眼见着好几日大王都不曾过来留宿,话里话外便多了些讥讽。 “就说这汉人小公主入不了大王的眼吧。你瞧瞧,这才几日,大王就连宫门口都不乐意经过了。” “大王向来喜欢丰胸细腰的美人,这么个瘦瘦弱弱的小姑娘,大王怎么会喜欢。不过是人家想要讨好求饶,特地送过来给大王暖床的罢了。” “嘻嘻,你这嘴说的真难听,好歹也是公主……” 侍女们说的都是胡女,见楚衡从旁经过,只当是个寻常的汉人医官,依旧笑语晏晏地嘲讽待在内殿鲜少出来的汉人公主。 楚衡虽然还不能听懂所有的胡语,但稍加理解,很快就能反应过来这些侍女说的都是什么话,等见到赵嫣时,难免觉得惋惜。 “后悔吗?” 贺默儿刚说完一曲,内殿的埙声停下,楚衡拿出药枕要为赵嫣号脉。 赵嫣这几日的精神,总算比洞房第二日看起来要好了许多。 呼伦王的手脚并不轻,楚衡想象得到,对于一个不过才十四岁的女孩来说,那一晚的初体验,既不美好,也不值得回忆,更多的恐怕是畏惧和强忍的坚强。 十四岁,搁他上辈子,这年纪的女孩才读中学,看看漫画,看看小说,追电视上那些盛世美颜的时候。 可到了这里,十四岁的赵嫣,成为了大延求和的礼物。 年轻的身体被男人撕裂,弥补不上的还有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第73节 “我不后悔。”赵嫣笑,可她的笑容却没有十四岁的姑娘该有的天真烂漫,“身为皇家女,我能为大延做的只有这个。剩下的,得靠你们。” 她的长相和赵贞只能寻到一分的相似,楚衡看着她,忍不住念了句:“要是陛下他,能有公主你的胆识,该多好。” 他起身,出门前回首,看到依偎在贺默儿肩头的小公主,长长叹了口气。 门外,陆庭如青松般站着,与他视线撞上后,一手放到腰后,手心向外一翻,另一手垂在身侧,若无其事。 楚衡知道,这是夜里有事要谈的暗号。 第79章 汉春宫内,在赵嫣的坚持下,特地辟出了一间偏僻的屋子,给随行的医者们白日里使用。 楚衡和陆庭一前一后进屋时,里头正好有人在研究刚托宫人从集市上买到的一些奇怪的草药。 “楚大夫,你看看这是什么?”有医者小心的拿着一株长相奇异的植物走来,“从前在大延,还不曾见过这草药,楚大夫认得吗?” 随行的医者大多都是太医署的医师,见识不浅,但基于历史和交通原因,很多药材的流通远远不如现代社会,自然也就会时常发生一些有认不出的药材的事情。 楚衡看了一眼,笑了笑:“这叫红蓝花,亦叫红花。二月可下种,现在还不到四月,这花应当是去岁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保存的不错。” 红花最初产于西域,后被丝绸之路代入中原。 大延不产红花,因此随着商队的进入,红花也流入了大延,但因为产地路途遥远,价格也相对高昂。一般只有富户跟官宦人家才会用这东西。 太医署出身的医师们见过捣熟后晒干的红花,认不出整株的,也实属正常。 要不是姥爷过去种过红花,楚衡自己也不一定能认出来。 “那是很名贵的药材?” 见人捧着那株红蓝花,神情激动地围观,陆庭深蓝色的眸子里划过诧异。 他不懂医术,军营里军医们给什么药,他就用什么药。哪怕认得了楚衡,也只知道他给的每一种药,药效都极其好,至于背后用了什么药材,却是一问三不知。 “啊,对于大延来说,是挺名贵的。但是大钺氏这,估计就是种常用药吧。”楚衡说着,带人进了一间小阁子。阁子里,需要晾晒的药材铺在笸箩里,散着药香。 “书中曾有记载,产妇产后血晕口噤,腹内恶血不尽且绞痛不止,胎死腹中的,红蓝花并酒煮服,可治。” 陆庭问:“妇人用?” 楚衡想了想,道:“倒也不止是妇人用。” “男子可用?” “血生于心包,藏于肝,属于冲任。红花汁与之同类,故能行男子血脉,通女子经水。多则行血,少则养血。” 楚衡顿了顿,摸摸鼻子:“书里说的。” 陆庭若有所思:“此物似乎宫外遍地都是。” “应当是。”楚衡点头,“我瞧公主气血不足,倒是可以多用点红花……” “既能行男子血脉,那用到赫连氏身上呢?” 陆庭的声音压得很低,楚衡微一疑惑,很快回过神来,摇头:“红蓝花,味辛,性温,更重要的是,它无毒。” 陆庭随之沉默。楚衡想了很久,最后开口问道:“想要下毒?” “嗯。”陆庭的声音沉稳,答道,“呼伦王一死,大钺氏的几位皇子之间,必然会有纷争,届时,归雁城的那些大钺士兵必然孤立无援,想要夺回轻而易举。” 以赫连琨为首的王子,明面上始终维持着兄友弟恭,但暗地里谁都知道,纷争不断。 楚衡曾经在书中看到过,关外很多小国并没有固定的都城,大多都是由许多部落组成,王室的成员也不像汉人那样,遵守立长立嫡的规则。想要成为一个国家的继承人,看重的除了身份之外,更是背后支持的势力。 赫连琨有母族的势力,但他的其他几个兄弟,背后亦有。毕竟,呼伦王六个妻子的家族都不是普通人家。相反,赵嫣如果怀了孩子,以目前的大延来看,兴许反倒是势力最弱的一个。 “公主如果得宠,想要下毒害死呼伦王,倒是可以仔细谋划一番。” 得宠的话,不光要防着被人知道下毒的事,还要防着自己被宫里其他善妒的女人毒死。 陆庭简短地应道:“四公主并不得宠。” 楚衡点头:“不得宠有不得宠的好处。” 陆庭蹙眉:“不得宠并不代表着安全。” 楚衡有些糊涂了。他到底不是古人,对一些事情的理解,仍然和陆庭处于两个状态。他只看得到赵嫣不得宠,就可以避免跟呼伦王虚与委蛇,却没看到更多。 他忍不住问:“为什么不安全?呼伦王把目光放到了别人的身上,公主难道不是不用因为年轻貌美,遭人嫉恨?” 陆庭道:“不是,先不说呼伦王其余六位正妻都有强大的母族,为了争夺王权利益,必然会对一切能下手的人下手。单说,公主的身份,大延为了求和送来的小女孩,手无缚鸡之力,一旦哪天呼伦王决定不和大延客套了,第一个就会杀了公主,以此向大延皇室示威。” 楚衡:“!!!” 楚衡猛地想起,那些曾经在书中看到过的和亲公主,除了因为常年水土不服,乡音难觅,早逝在关外,还有不少,就是因为政治斗争,成为两国之间的牺牲品,死在和亲对象的刀下。 陆庭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静悄悄的屋里,显得尤其清楚。 “所以,公主最危险的,不是被大延送出来和亲,而是随时都可能死于呼伦王的刀下?” “因为呼伦王不会因为一个女人就放弃侵吞大延的目的。就算他一时因美色惑人,忘了此事,有赫连浑在,必然会很快想起。”陆庭说,“赫连浑此人,能甘愿侍奉之前的大王子这么多年,心里的目的十分明确,他想做的事情绝不仅仅是让呼伦王多看他一眼这么简单。” 楚衡深呼吸:“所以。” 他低声问:“我们的计划,要改了?” 陆庭颔首:“改。还有个人,我想,你需要和她见一面。” “谁?” “刘娘子。” 他们原本的计划,只是留在公主的身边,小心提防周围,伺机与探子一道为西山营提供消息。 眼下,事情有变,他们需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新的计划,才能保证公主的平安,以及一切顺利。 楚衡并不认得什么刘娘子。他从别云山庄离开后,更多的都是和军汉们接触,偶然会碰上些求医的妇人,但他寻思着,应当没有哪个妇人会到乌吞来跟他们见面。 楚衡想了很久,都没想到,这个陆庭口中的“刘娘子”,竟然会是传闻中,刘臣的相好海棠。 当初知道刘臣除了家里的夫人跟侍妾外,外头还有一个认识了很多年的相好,楚衡不知要怎么评价这件事。 但环境的不同,也使得他习惯了一夫一妻制社会的人,不得已用一种不认同但也不能否定的态度,去听军汉们时不时拿这事打趣他们的上峰。 只是,楚衡一早就听说,在归雁城破后不久,带着满城妓女留在城中,为百姓拖延时间的海棠,就死在了那些畜生的手里。 已经死了的人,为什么会…… 呼伦王并不限制汉春宫的人出行。赵嫣手中也有令牌,能够令她的人可以在宫门关闭前进出。 楚衡和陆庭以外出采办公主所需为由,拿着令牌,出了宫。黄昏时,二人当着身后跟踪监视之人的面,径直找了家邸店过夜。 汉春宫的人出行不受限,但身后必然会有人跟踪监视。 陆庭出过一次宫,同行的人并未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但他不同,习武之人,耳聪目明,身后有人跟踪,自然逃不过他的耳目。 楚衡拿着勉强能够沟通的胡语,要了间屋子。陆庭一直站在身后,直到进屋,才感受不到身后追踪目光。 “夜里再带你去见刘娘子。”陆庭关上门,“外头的人还没走远。” “跟踪的?呼伦王是不是给咱们每个人都找了监视的?”楚衡下意识摸了摸手肘,袖中箭就在里头待着,“他并不信任我们这些随行的人员,恐怕对于公主,也带着监视。” 陆庭倏然笑了起来。 “还记得公主身边被呼伦王拖上床的宫女吗。那些人,现在就杀,或者用借口调到其他地方,显然会让流于表面的两国交好,直接毁于一旦。拖上床,成了宫妃,哪怕地位低等,也不能再伺候公主。这时候调胡女过来伺候,最好往公主身边安插钉子。” “所以,汉春宫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活在别人的注视下。” 刘娘子住在赫连浑的私邸。充满了异国风情的建筑后,是警卫森严的一座王子府邸。来往护卫许多,各个身强力壮,兵器亦擎在手中,左右不离。 后院也有护卫在定时巡逻,经过刘娘子的小院时,脚步不自觉放轻。院内已经点着蜡烛,隔着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刘娘子在里头走动的身影。 自从被安置在后院,刘娘子便鲜少出门。偶然出门一趟,身后还会跟着赫连浑的人。 赫连浑显然没有放松对任何一个汉人的监控。 后院的护卫交班时,有黑影如野猫,轻巧地落在了屋顶上,几个腾挪间,便钻入了一扇窗户内,轻轻关上,悄无声息。 “来了?” 屋内有个笑盈盈的声音响起。 楚衡直起身。 他穿了一身夜行衣,与同样夜行衣的陆庭站在一起,显得尤其瘦削。 说话的人声音娇脆,见他起身看过来,笑声里多了一些惊叹。 “好久不见,楚大夫。” 楚衡看过去。坐在圆桌旁的女人,墨色的眸子映着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并不年轻的脸庞依稀还能看到少女时的娇媚。她坐得位置极好,恰巧能挡住烛光将他二人的身影映透在窗户上。 归雁城曾经的都知娘子,花魁海棠,哪怕穿了一身胡人的衣裙,也盖不住身上只属于大延的风情。 “归雁女海棠,见过陆将军,楚大夫。”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最早写那些死在归雁城中的妓女的时候,没想过要有这么一个伏笔。只是落笔之后忽然觉得,应该有一个配角,用这种对人来说最卑贱的身份,协助主角完成最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就有了海棠,有了拿相好的姓,作自己姓的刘娘子。 第80章 楚衡是知道海棠的,但也仅限于军汉们嘴皮子上的那个形象。 是个汉人女子,却身材修长,五官深邃,年轻时也曾是西北一代,有名的美人,不少胡商想要赎她做妾,更有人提出娶她当续弦。 但这个女人,泼辣,聪明,知道一时的颜色,不过只能得一时的欢爱。婉拒了那些要她做妾,要她做妻的请求,依然在归雁城洒脱地继续自己的营生。 军汉们都看想海棠,但是海棠在遇到刘臣之后,就没再接过别的男人。 这些年下来,意外乖巧地当着一朵解语花。 楚衡并不讨厌妓女,这是这个时代的女人,其中一种生活方式。他也劝说不了刘臣,回归家庭。 毕竟,刘臣和他夫人的感情很好,而他夫人也知道海棠的存在,提出过赎海棠回府的话。只是海棠不肯,依旧留在外头。 第74节 真正面对海棠的时候,楚衡才发觉,这个女人的确有着让一些男人欲罢不能的魅力。 从容貌上来说,海棠即便已经年轻不再,但依旧风情万种。言行举止上,也自有一番洒脱。 其实……这样的海棠要是被接回家,指不定最后刘臣他夫人也被勾跑了…… 见楚衡反应过来,低低出了口气,刘娘子笑着向二人欠了欠身:“别担心,监视奴家的人入夜后,就离得稍微远一些,听不见奴家说话。” 刘娘子美目流盼:“前几日上街,偶然遇见陆将军,得知两位随行公主来了乌吞,就想着,无论如何,要与两位见一面。” 陆庭点头。 他来的路上,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赫连浑对于私邸中的守卫安排地疏密有致,在来后院的路上,不仅有巡逻人员,还有藏在暗处的哨卫。 他带着楚衡躲过巡逻的守卫,也避开了哨卫,这才敢带着人直接来找刘娘子。 确定外头的哨位离得远,听不见屋里的说话声,陆庭问道:“为什么要见我们?” 刘娘子笑了笑,耳旁的坠子轻轻晃动,映着烛火溜溜划过一道光。 “大钺氏是个神奇的地方,几位王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一点也不比话本里说的那些少。奴家知道,奴家相好的那个愚木头跟着庆王,这会儿大概急得焦头烂额,不知道该什么也不管硬开战,还是听朝廷的,拿个小公主求和,熬个二三五年的太平日子。” 刘娘子喝了口茶,若有所思:“其实,奴家这性子,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奴家挺想,闹得赫连氏兄弟几人内斗起来。” 刘娘子嫣然一笑,捏着茶盏的手,微微翘起兰花指,褪了唇色的嘴抿起:“奴家出身卑贱,这风啊浪啊的,奴家过去那三十来年,可没经历过。好不容易能当回梁红玉,怎么能错过这番机会。” 楚衡愣了愣。 梁红玉是历史上一位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只不过,有一种说法,说这一位,是妓女出身。 “那你想做什么?”陆庭问。 “奴家风尘出身,除了这身颜色,还能做什么?”刘娘子放下茶盏,幽幽地道,“那赫连琨听说,是个混世魔王,私邸中女色无数,奴家这张脸应当还不至于年老色衰,诱不得他吧。” 楚衡眉头皱起。 “刘娘子,此事不必……” “楚大夫不必担心。”刘娘子掩唇低笑,对了楚衡说,“奴家以色侍人这么多年,虽年纪大了些,还不至于没了姿色。” 想到刘臣以为伊人已死,几次摇头叹气的样子,再看着面前一心想要一己之力分化赫连兄弟的刘娘子,楚衡马上道:“不行,就算我们要激化赫连氏兄弟几人之间的矛盾,也不能利用你一个女人家。” “不。”刘娘子忽然正色,说,“奴家没关系,奴家本就是风尘里走过的人,这一身皮肉沾的荤啊腥啊的,只多不少,不过是再多遇几个人罢了。愚木头是个好人,他夫人也是个好人,没道理我被掳来乌吞后,心安理得地吃着这些畜生从大延抢来的粮食,然而等愚木头战死,再掉几滴眼泪……” 刘娘子整理裙摆,屈身想要跪下,陆庭伸手将人拦住,抬头示意窗户。 刘娘子道:“奴家也想当好人家的闺女,一出生,有爹娘疼,有兄弟姐妹闹。可人这一辈子,顶重要的投胎,却不是想怎样就能怎样的。奴家配不上愚木头,可也不能做个拖累。愚木头跟夫人好好的,奴家这心就是死在乌吞,也能安定下来……楚大夫,陆将军,二位就随了奴家这心愿吧,至少奴家……至少奴家活着的时候,为大延做了点事情。” 楚衡睁大眼盯住刘娘子。她能在呼伦王手底下活着被带到乌吞,又活着被转增给赫连浑,这几乎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可人的好运不会永远伴随,赫连琨……赫连琨的确荤素不计,可他折磨人的手段却也不少。 “你会死。” 刘娘子摇头:“楚大夫,谁不会死。” 楚衡微微蹙眉,刘娘子续道:“你们读书人常说,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奴家若是死在乌吞,有楚大夫和陆将军的一句话,奴家的死,便不至于叫人看轻了去。回头,奴家就在黄泉底下扫扫街,等愚木头和夫人百年后一道渡轮回。” “我可以下药,你真的不必……” 刘娘子的声音渐渐起了波澜,伸手挑了把楚衡的下巴:“楚大夫,你再这么说,奴家都要当你瞧上奴家了。可惜奴家年纪大了,不然若是楚大夫肯给奴家赎身,奴家怎么着也不会再留在那风尘地里打滚。” 她笑嘻嘻地推了把楚衡单薄的胸口,将人径直推到陆庭的怀中:“楚大夫,把你要下的药,都给奴家吧。奴家来,奴家能做到的。” 那一夜的谈话,很快就带来了变化。 饶是楚衡再怎么反对刘娘子的决定,她要做的事还是很快就做到了。 客居在赫连浑私邸中的汉人舞姬,于某日闲来无事,在后院中哼着汉人的曲乐,翩然起舞。不想,大王子赫连琨及几位兄弟,听下人言语间提起这么一个姿色绝艳的女人,纷纷往后院走。 醇酒醉人,即便是上了年纪的女人,醉眼惺忪间,也别有一番风情媚态。 赫连琨几乎是当场就丢下兄弟几个,不顾舞姬怎么尖叫反抗,扛着人就进了小院里。 第二日,满脸憔悴,哭红了眼睛的舞姬,拜别赫连浑,低头坐上了大王子的车驾,转眼成了他后院里的其中一个女人。 听完探子的回禀,赵嫣坐在矮桌前出神,直到贺默儿倒了一杯奶茶放到她的手边,这才回过神来。 探子已经退下,陆庭如同贺默儿一般,跪坐在矮桌旁,楚衡就坐在跟前,似乎也在想着什么。 赵嫣小声道:“她很勇敢。” 楚衡回头,看着面前消瘦了不少的赵嫣,抿了抿唇:“公主也很勇敢。” 赵嫣摇头:“我不及她。” 又问:“她会死吗?” “一旦事情败露,不光刘娘子会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陆庭说。 楚衡也应道:“杀了我们,能威慑大延。所以我们所走的每一步,都必须尤其谨慎。” 赵嫣咬唇:“你会做那种毒吗?”她比划了下,张嘴。樱桃小口内,能见着如贝壳般的牙齿。“就是那种藏在牙齿里的毒,事情败露,咬碎了就可以自尽的那种。” 楚衡摇头:“不会。我是大夫,会做药,但不会制毒。”万花谷没教过人怎么做毒。 赵嫣修眉锁起,许久后问:“那,你手里有什么药,可以让人……” 赵嫣的话还没说完,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陆庭抬手,制止了赵嫣的话,起身走到门前。门外,胡人侍女正欲直接入内,撞见挡在门口的陆庭,倏忽红了脸庞。 “有位大人,求见汉王后。” 汉春宫里的胡人侍女,大多喜欢陆庭和贺默儿这般的长相,可二人如同两尊泥塑,对谁都不曾笑上一笑,哪怕说的是胡语,也硬邦邦的叫人难受。 胡女两颊绯红,见陆庭蹙眉,一惊,忙道:“是……是之前随大王回来的汉人使臣。” 听见是洪颢求见,殿内的楚衡松了口气,安抚地向赵嫣点了点头。 不多会儿,陆庭便带着一个瘦得似乎随时能被一场大风刮走的男人走进内殿。 如果不是曾经在西山营,和出关前的洪颢见过一面,楚衡几乎认不出他的模样。 论理,在赵嫣嫁给呼伦王的当天,洪颢就应该以大延使臣的身份,出现在公主的面前。但是当时洪颢得了一场大病,差点病死在宫外。 这还是他病好后,第一次面见公主。 赵嫣起身,正欲行礼,洪颢开口便道:“呼伦王准备攻打宜州了。” 赵嫣一惊,慌忙看向陆庭。后者眉头深锁,问:“怎么回事?” 和亲的公主才嫁进大钺氏,即便呼伦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签订一个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互不侵扰的契约,但不过一个月时间,就决定撕破脸皮硬来,却显然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洪颢咳嗽,脸上浮起病态的红云。 他说:“赫连浑向呼伦王引荐了一个人。” “江坨?” “是。” 楚衡静了,陆庭也沉默着,并不开口。殿内的气氛一时间近乎停滞,唯有赵嫣,壮起胆问:“他们,向大王说了什么?” “说大延皇帝年少无知,皇权旁落,宫里太皇太后与摄政王共同执政,纷争极大,根本顾不及边关粮草运输及战略部署。” 楚衡手指揉了揉眉心,心头一阵烦乱。 陆庭拍了拍他的后腰,向洪颢问道:“具体何时开战?” “三日后。呼伦王命大王子赫连琨亲自带兵,二王子为副帅。” “洪大人,这事,你怎么知道的?” 洪颢摇头,表情麻木:“呼伦王亲自告诉我的。” 一个能在与大延来往的信简上,开头写“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钺氏国王敬文汉皇帝无恙1”的人,早已傲慢地忘记自己也曾是大延的手下败将,自以为兵马所出,宜州必破,谁也奈何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大钺氏国王敬文汉皇帝无恙”这句,是汉匈交往的时候,匈奴单于用来羞辱汉朝皇帝的一种信简开头。 因为汉朝送给匈奴单于的信简开头写的比较简单,就是“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加了“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八个字,一个字我比你长,第二个我头衔比你足,是天地生了我,日月打造了我。= =感觉像是小孩子置气,但在当时的背景之下,感觉这种羞辱挺要人命的。 第81章 呼伦王的性情有些过分的倨傲,以及好大喜功。 从仍只是位王爷时起,他的一言一行,就充斥了自傲和轻蔑。大钺氏在大延关外诸国之间,能够横行霸道,来去自如数年,并非没有呼伦王的原因。 但是呼伦王和庆王之间的几番较量,却一向是庆王略胜一筹。 后几年,庆王的两个儿子也开始在战场上崭露头角,呼伦王便越发显得势弱。 前任大钺氏国王的几个儿子里,耽于美色的太多,唯一寄予厚望的大王子,在赫连浑的有意辅佐下,越长越歪,登基不过数日,就成了呼伦王的阶下囚。 洪颢以使臣的身份被呼伦王带回乌吞后,就一直在被呼伦王的人劝说投降,并且呼伦王还时常亲自上阵,与洪颢进行攀谈。 呼伦王对于大延所有的了解,都来自于父辈,及庶子赫连浑,结识洪颢后,十分喜爱从他口中去了解大延的方方面面。有时候甚至于,不在洪颢面前掩饰自己想要夺取大延的野心。 此番违背誓约,进攻宜州的计划,就是呼伦王亲自告诉洪颢的。 “呼伦王赫连拓喜好杀戮,一心想要开疆拓土。几位王子除了会奉承,能征战,谋略上一窍不通。唯独一个赫连浑,头脑聪明,精通兵法,再加上赫连浑身边的江坨,更是令赫连拓如虎添翼。” 洪颢叹气摇头:“赫连浑从以前就时常向大钺氏传授汉字,让人更了解汉人的文化,从中找到应对汉人的方法。并且,呼伦王曾经提到,赫连浑这些年来往大延和大钺氏,学了不少汉人的兵法计谋,几年前就开始了对大延的军事准备。战马,弓箭,呼伦王在他的建议下,将年年从各国及大延边关掠夺来的金银,投入到战马和弓箭等兵器的准备中。” 陆庭揉了揉眉头:“所以,如今的大钺氏,兵强马壮,骑兵强悍,射术精良,一个个更是野心勃勃。这样的民族,再加上大延如今朝政混乱,自然使得如铜墙铁壁一般的归雁城……” “不管怎么说,先通知庆王!”楚衡腾地站起身,“从乌吞到宜州,要走上数日,信件应当能赶在那之前,到庆王殿下手里。” 时值四月,关外不少游牧民族开始逐草而居。 大钺氏没有水田,不种稻,因此粮饷不少。大王子赫连琨虽不是头一回率兵出征,却依旧和从前一样,对于军中粮饷毫无概念。不过数日,本该够吃上三十余日的粮饷,只剩些许。 不得已,他索性带着人马,窃掠了不少部落,抢其粮食,掠其女人,引起了不少愤恨。 到四月中旬,大王子带着兵强马壮的大钺氏铁骑,劫掠百余里,烧杀戮掠,无所不为。 宜州因而早早得报,做足了守城的准备。 而西山营诸将,庆王从中亲自点了五万精兵,带人出城迎敌。 “公主才和亲多久,大钺氏竟敢公然毁约,再扰我大延边境,难道这一次,太皇太后她还要我们忍着一口气不成?” 第75节 刘臣脾气执拗,在得知大钺氏竟然再犯边境,气得一拳砸碎了营中一张桌案。 庆王头脑冷静地看着舆图,与赵笃清一道,将探子沿途送来的消息,及斥候所回禀的内容,对着舆图一一圈出大钺氏此番进犯的路径。 刘臣见二人并不气恼,抹了一把脸道:“殿下,咱们不能再守了。光守着有什么用,五万,不,三万,就三万军队,足以把这伙蛮子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 “不够。” “什么不够?” 庆王丢下笔,墨汁在舆图上点了一个浓浓的黑点。 “只是把这一伙人打出去,远远不够,要打,就该打到乌吞。” 刘臣愣怔,低头看了眼舆图,被浓墨遮盖住半边的,正是舆图上,大钺氏皇城的名称,乌吞。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赵笃清笑,抬头看着主帐中,战甲加身,意气风发的诸位将军,“众位叔伯,顺应大钺氏之想,诱其主帅至宜州边境,选派精兵埋伏于其必经之地。” 他手指舆图:“左、右、前、后,四面伏击,其主帅可轻而易举擒之,此战必胜。” “待此战胜后,还请诸位将军与我父子二人,共同合围,将大钺氏杀得片甲不留,不敢再犯我大延国威!” 庆王此计,算不上奇妙,但正因为所得消息,此番大钺氏进犯大延主帅为大王子赫连琨,这个计谋就显得简单且有效了起来。 赵笃清亲率一万兵马至归雁城,与赫连琨正面冲撞。弓弦声不过响了几下,大钺氏冲到最前头的几名骑兵,就被赵笃清与身边副将射下马来。 赫连琨坐在马背上,大吼一声,手提大锤,冲了出去,他身后那些亲兵拦不住人,只得咬牙跟上,替他充当盾牌,接连又中了几箭,摔落马背,叫战马惊惶之下踩死了几个。 赫连琨好大喜功,又一根筋,上回叫西山营打得躲进归雁城后,一心想着要报仇雪恨,加上新纳的汉人侍妾言语间对西山营的憧憬,更是叫他憋了一口气,非要把新仇旧恨一起算回来。 二王子拦不住兄长,也只好一起冲锋。 赫连琨只觉得自己越战越勇,对面的宿敌越战越弱。见对方咬牙调转马头,发号施令撤退,赫连琨大喜,举起他手中大锤,大吼:“来啊,追上去,把这帮杂碎都给本王杀了!把对面的赵世子给本王活捉过来,本王要看着他跪在本王面前,哭着求本王饶命!”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当中。 在赵笃清“狼狈”地带着一万军士往回撤退时,身后赫连琨紧追不舍。赫连琨的大笑声传入所有人的耳朵里,张狂自得,就好像胜利已经在手,他如今在做的,不过就是赶尽杀绝而已。 听着身后的笑声,赵笃清弯了弯唇角,看向身侧的梁辛安。 后者颔首,在跑过计划中早已埋伏好的路段,突然抽出腰间一只竹筒,拔开头,紫色的烟从筒中随风散开,高高飘扬而起。 “不好!有诈!” 二王子俯身追赶赫连琨,远远瞧见有紫色烟雾在前方飞扬,当即打了个寒噤,勒马怒吼,“快回来,前方有诈!我们中计了!” 然而,这一声吼,如同湮灭在人潮之中。 赫连琨根本顾不上去听身后的声音,即将到手的战功,包裹着无限的喜悦,冲击他的大脑。在四周的伏兵猛地跳出,大吼着冲进大钺氏铁骑之中。 眼见着赫连琨就要被人一刀捅进肚子,二王子骑马狂奔而来。 先前跳出来的是步兵和弓兵,此刻见大钺氏铁骑已然如套,得到信号的大延骑兵紧接着赶了过来。 善骑射的军汉们一改往日玩笑的模样,架箭上弦。赵笃清高声道:“弟兄们,面前这些胡人蛮子,他们来一个,就杀一个,来一双就射一对!斩落副将以上有军阶者,赏肥羊耕牛,还有赏钱!” 军汉们吆喝着应了一声,怒吼着放箭。乱箭射中发觉不对想要逃跑,却显然来不及转身的大钺氏军士。 赫连琨此时发现情况不对,可想跑,却分明已经是自投罗网。他的身边围满了亲兵,但西山营的军士们早有指挥,进退有度,放箭前,所有的步兵退后,弓兵上前。 乱箭齐发之中,即便赫连琨被身边的亲卫保护住,又有二王子奋力保驾护航,仍旧浑身是伤,大部分都是箭枝擦伤。有几匹马被射得插了好几支箭,支撑不住,带着马背上的人一起摔倒在地上。 “哈哈,赫连小儿,现在知道该跪下向谁磕头了吧!”赵笃清大笑,手中长枪虎虎生威,几下就把早已下破了胆的赫连琨从马背上挑了下来。 赫连琨的亲卫被赵笃清的人冲散,伤的伤,死的死,眼见着赵笃清的长枪,就要往赫连琨身上落下,二王子从旁冲出,挥刀就砍。 赵笃清侧身一避,不忘将手中长枪抛掷出。 从地上爬起,顾不上满脸尘土的赫连琨还没来得及去捡他落地后,砸在身侧落马亲卫上的大锤,后肩猛地一下剧痛。赵笃清的长枪,稳稳的,穿透他身上盔甲,从肩后贯穿。只要他一低头,就能看见穿过肩膀的银色枪头上,鲜血淋漓。 “啊!啊——” 赫连琨疼得就要在地上打滚,可长枪卡在肩头,只是想要翻个身,都能会枪杆子被碰到,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战场上的厮杀并未暂停。西山营的军汉们露出轻蔑的神情,逐渐将赫连琨包围起来,外头想要营救他的大钺氏骑兵几番上前,都被打得连连败退。 可主帅几乎等同于被俘,他们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别哭了。”赵笃清忽然发笑,坐在马背上,俯身用佩剑敲打枪杆,“赫连小儿,你看看,这是什么?” 赫连琨已经疼得快睁不开眼睛,费力地抬起头。 有什么东西“咚”的一下,被丢到了地上,打了几个滚,落到他的眼前。 在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赫连琨如同疯了一般,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试图逃跑。 可身后,却有人早已等着,长剑划过脖颈,挣扎之下,只在下巴上划开长长一道口子。 “殿下!” 看清那颗人头,侥幸还活着的大钺氏铁骑发出怒吼。 那颗滚了几番,血水混着泥沙的头颅,赫然是之前狂奔来营救赫连琨的二王子。 呼伦王的几个儿子,大多都是同父异母,兄弟之间并无多少深厚的感情。若非为了军功,为了多一分争抢王位的资本,二王子也不会跟随赫连琨上战场。 这是他头一回与西山营拼杀,从前只听威名的西山营成就了他这辈子的第一次,和最后一次。 也许是大钺氏铁骑最后的爆发,也许是赵笃清故意松懈。 赫连琨浑身是血,被人强行就走,突围后逃回归雁城。 至于二王子的头颅,在突围中,已经不知被马蹄踢到了何处。 或许,在满地尸首中,有那么一颗已经模糊地看不出五官的头颅,就是属于他的。 “走了。”赵笃清伸了伸胳膊,“赫连琨这伤,就算药王转世,也救不了他了。” 副将已经开始整队,另有一队人马清扫战场。梁辛安仰头,望着发沉的天色。 “在看什么?” “在看破军星。” 第82章 阴云密布下的乌吞,异常热闹。 乌吞已经很久没有下过雨,学汉人打的几口井,解决了整个乌吞所有人的用水问题。 即便如此,长期没有雨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因而,阴云密布的天气,反倒成了最受欢迎的日子。 街上的酒家格外喧闹,更有人将桌椅搬到了街边,顶着头上的阴云,享受久违的凉爽,肆意畅饮,闲聊着不久前率兵出征的两位王子谁更有可能成为未来的大钺氏国王。 提起大王子此番出征时,旌旗满天,全城百姓簇拥观望的情景,酒客们话里话外都透着一股子欣喜,似乎已经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大王子会胜利而归,将大延变作大钺氏的属国。 “还是没研究出怎么打开它?”赫连浑带着人到后院一间卧房内,里头按着汉人的风俗铺着蒲草编制而成的垫子,江坨弓着身,坐在地上。他面前摆着一张案几,上头是一只有些脏的怪鸟。 赫连浑脱鞋,盘腿坐到案几前:“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江坨咳嗽几声,将怪鸟推远:“打不开,不知道。” 赫连浑皱眉说:“刀剑都试过了?” “刀剑斧头都试过了,劈不开,砸不动。这东西,显然是为了传信做的。乌吞有探子。” 乌吞城中有探子,甚至这个探子可能被安插在宫里。 无意间拦截到这只古怪的鸟时,赫连浑就怀疑有大延的探子混在宫中。他将消息透露给呼伦王,而后暗中查探,意外的揪出了几个周边几个小国的探子。 至于大延的人,却没有。 “那位汉人公主带来的人里,没有探子?” 赫连浑想了想,说:“查过了,没有。她带来的乐师农户都触碰不到宫里最要紧的地方,没有什么问题。贴身的那些女人,成不了什么气候。” “其他呢?”江坨问。 “那些医师跟奴隶?”赫连浑说,“没了奴隶就听不懂胡语,而且出行都有我们的人盯着……” 江坨捂住嘴,猛烈咳嗽。 他在燕都被抓后,受过刑,虽然没能要了他的这条命,但是被赫连浑派来的人从牢里救出来后不久,就生了一场大病。到现在,他的身体也还没能康复,咳嗽断不了,药也没停。 “那些人,一个都别放松警惕,听不懂胡语,可以是假装的……” 他话都来不及说话,喉间又是一股腥气,忍不住侧身费力咳嗽。 赫连浑起身,喊来门外侍奉的小童,就要吩咐他去熬药。 江坨摆摆手,靠在桌上咳得整张脸都涨红了。 去熬药的小童跑出去没几步,又急匆匆跑了回来,脸色难看:“主子!主子!” 赫连浑轻斥:“喊什么?” 小童来不及喘息,急道:“大王子他们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 “可是出了什么事?” 赫连浑转身,江坨拖着病躯吃力地走到门口:“大王子是不是出事了?” 小童点头:“大王子身负重伤,被紧急送回乌吞了!” “二哥呢?”赫连浑急问。 小童被吓得打起嗝来:“二……咯……二王子……咯……二王子身死……” 首战即战死,呼伦王恼怒中差点砸了殿中的宫灯。 西山营的这一场伏击,竟然斩敌过万,痛击大钺氏,将他们之前的气焰突然打灭了一截。在得知赫连琨被紧急送回乌吞,呼伦王亲自出城迎接。 赫连琨出城时,骑着马,队伍后头跟着的马车里坐着随军侍奉他的几个女人。此刻回来,呼伦王在掀开的车帘后,看到了那个自己曾经睡过后来赏给赫连浑,结果又被赫连琨抢走的汉人舞姬。 这个女人脸色惨白,颤抖着手在擦赫连琨脸上的冷汗。 等到赫连琨被送进宫里,宫里宫外有名的医师都被赶到了他的床前,黑压压跪了一片。再后面,下人们急匆匆抬着因为赫连琨的伤,吓得昏死过去的一众侍妾。 “都是一群废物!” 第76节 呼伦王愤怒地大吼,是骂那些连站也站不住就昏过去的侍妾,也是骂床前跪着的这些医师。 “治好他!如果治不好大王子,就拿你们的人头,来给大王子做药引!” “是!是!臣等这就想办法!” 医师们惊慌地连连磕头。哪怕现在没有办法,也一定要想出办法先止住大王子身上的血。 赫连浑晚来一步,身后的轿辇上抬着腿脚不便的江坨。其他几位闻讯赶来的王子正你一言我一语地向呼伦王表达对大延此举的愤怒,赫连浑一来,呼伦王当即挥手,要他们闭嘴。 “浑儿身边可有什么能人异士?”呼伦王的儿子不少,可已经死了一个二王子,若是连大王子也死了,那到时候就不止一位王后的母族会出来闹事。 他有些急:“浑儿要是认识什么擅长医术的能人,不妨速速请来为你阿兄诊治!” 赫连琨的伤势说来也奇怪。 他伤在肩膀,脸上的伤不重,从大延到乌吞的路上,脸上已经逐渐结痂,但肩膀上的箭伤,却是好了又撕裂开,伤口处的血流了又流。从车上抬下来,到进宫的路上,呼伦王就亲眼看见赫连琨疼痛难忍,自己抓自己的伤口,硬生生把手指扣进了赤裸的血肉之中。 赫连浑近身,看见床上的赫连琨疼得在床上打滚,几个医师都不敢用力抓住他上药,肩头的血又染红了新换上的衣裳。 “这伤有古怪。”听赫连浑形容了赫连琨的情形,因为生病不能进殿凑近看的江坨咳嗽道,“大王子被救回城后,是谁先处理的伤口?” 贴身的几个亲卫因保护不当,此时都被呼伦王赶下去杖责,一时能回答他的,只剩下扶着脸色苍白的赫连琨正妻走出正殿的汉人舞姬。 “刘娘子。”赫连浑用胡语喊了一声,见人练笔带划的在用仅会的几句胡语跟赫连琨之妻呼延氏说话,赫连浑又该用汉话喊道,“刘娘子,可否过来一下。” 刘娘子低头走来,咬唇拜见呼伦王。 赫连浑直接道:“阿兄身上的伤是谁治的?” 她说的依然是大延官话,只能偶尔冒出几句胡语来,却有些不大会用,最后只能靠着赫连浑和江坨,把说的话传达给呼伦王。 她说,从大王子肩头拔下来的箭,箭头有些古怪。 她还说,吃的喝的东西,都是由随军医师亲自查验过,没有问题才喂给大王子的。 末了,她说,最初治疗大王子的医师是个汉人,喂了大王子一种药,这才保住性命,只是因为伤势反复,那医师被亲卫气急之下一刀砍死了。 这些话,借由赫连浑的口,一一说给呼伦王听。 宫外的天,阴沉的,淅淅沥沥下起了难得的雨。不多会儿,竟从小雨变成了大雨,之后瓢泼而下,砸的到处能听到啪啪雨落的声响。 “去,去把杀人的亲卫找来。”呼伦王沉声道,“我要知道,那个喂给大王子保命的药,出自哪位神医的手。” 赫连浑口中称是,领命离去。呼伦王看了两眼转身又去扶赫连琨正妻的刘娘子,拧起的眉头逐渐松开,随后扭头,再度走进殿中。 不过是个还听不大懂胡语的女人罢了。 除了依附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想来不会做背叛他们父子的事情。 大钺氏公然毁约,大钺氏新国王命其子率领骑兵万人沿途侵扰大延边境,并试图攻打宜州的消息,震动了燕都每一个角落。 四公主出嫁前的画面,仿佛仍在眼前。他们还记得,这位小公主出嫁前得到新帝给予的封号是平乐。 平乐,平乐,寓意平安喜乐。 可随着接二连三传来的战报,燕都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大钺氏毁约了,平乐公主的和亲成了笑话,一力主张求和的太皇太后被重重打了脸…… 赵贞觉得身上的龙袍顷刻间重达千斤,他坐在殿内,耳边是满朝文武激烈的争论声,他下意识地陷入呆滞,意图将所有声音屏蔽在身外。 边关的那些变故,他不想管,宫里太皇太后和摄政王的针锋相对,他也不想管。 可一日接着一日送来的战报,直将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赵贞醒过神来,看着底下争论不休的文臣武将,有些怀疑自己之前的决定是否正确。 和亲…… 将他最小的妹妹送去遥远的大钺氏,这个决定似乎已经被证实,是错误的了。 可是不和亲…… 就只有打。 赵贞也想打,他信赖庆王,相信以西山营的实力,能够打赢大钺氏。只要他提供充足的军备,及时供给粮饷,一切都不会成为问题。 但是,太皇太后不许。 即便到了眼下,大钺氏再逼边关,连屠几座边关小城,被守在宜州外的西山营打得屁滚尿流,杀了二王子,重伤大王子,太皇太后却是没有愤怒大钺氏的毁约,反而…… “皇上,西山营重伤大钺氏王子,并斩杀二王子,此事太过恶劣,恐怕大钺氏不会善罢甘休!” 自与摄政王赵殷撕破脸皮后,太皇太后毅然垂帘听政,带着朝中一波倾向她的臣子,时时刻刻与摄政王相对。 见赵贞满脸愁容,又是一副怯弱的姿态,太皇太后气不打一处出,在垂帘后,猛地拍了下桌案。 “赵晋领兵在外,重权在握,不受召唤,其心已然不臣。现下,不听圣意,擅自发兵,祸乱朝堂,引来战火,其心可诛!” 太皇太后不听朝臣反驳,当面令赵贞身旁的大太监银华取来纸笔,逼着赵贞就要写下圣旨,夺庆王的兵权,并将庆王父子押解回燕都。又要罢免庆王麾下几位大将,抄家灭族,不留活口。 她这一招,若是放在平日里,不过是强夺兵权的一种方法,千百年来历朝历代如此所为的皇帝不在少数。太皇太后却只怕,只此一人。 但,现在不是平日。 大钺氏尚未臣服,随时可能再起纷争,夺了庆王的兵权,西北一代谁来守护? 西山营大将,抄家灭族,哪又有朝中的那位大将军,愿意踩着前人枉死的血迹,去为这样的皇族效命? 这些,太皇太后像是都有想到。 她只想到要想尽办法令大钺氏不发怒,想尽办法借机夺走兵权,以防日后的皇位之争。 赵贞拿着笔,嘴唇紧抿,迟迟不肯落下。 今日摄政王大病,并未上朝,他不敢就这么下旨…… “皇上!”太皇太后掀开垂帘催促,“你在犹豫什么?想要看着大钺氏日后兵临沉下,悬你首级在宫门上吗?” 赵贞摇头,鼻尖冒汗,汗珠落于纸上,殿外突然传来声音。 “来人!将太皇太后请下大殿!” 殿外,满脸病容的赵殷强撑着站立,身后两排铁甲军士顷刻入殿,在满朝文武的惊惶中,强硬地将太皇太后“请”到殿后。 赵殷大步上前,脸上冷汗淋漓,走到赵贞身前时,劈手夺过未落一字,却已经盖上玉玺大印的圣旨,冷笑一声,道:“太皇太后有恙,即日起不再参与朝政。众卿有什么事,就同本王说!” 第83章 自那日后,太皇太后病在宫中,再未曾出现在人前,后宫有赵贞的四位妃子共同掌管,而朝政则全部由摄政王赵殷把持。 赵贞为此松了口气,竟索性两手一摊,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了摄政王,自己躲回后宫,如非每日还需上朝,他甚至连文武百官都不想再见。 对于大钺氏毁约一事,朝廷内吵得不可开交,依然是主和与主战你来我往,甚至有武官不惜在朝堂之上,对着咬死了主和的文官动手。 大钺氏如今的情况和大延有些许不同,相同的却都是对于此战的愤怒。 接到呼伦王命令,赫连浑很快将杀人的亲卫找了出来。 一百军棍落在身上,不死也能去掉半条命。若非施刑的人手下留情,只怕赫连琨身边的这几个还活着的亲卫,也要一道去底下跟其他兄弟作伴了。 得知赫连浑是来询问被杀汉人医师的事,那亲卫一五一十将当时大王子受伤后所有的情况,清清楚楚地告诉给他,并再三表示,随军的那名汉人医师,是早前跟随商队来大钺氏后,被赫连琨看中留下的。 “聚魂丹?那是什么,丹药?” 听到赫连浑提起这个陌生的药名,呼伦王的眉头当即皱起。 汉人的医术,在草原上是出了名的好。虽各处有各处的医,像大钺氏既有普通看诊的医师,也有牛鬼蛇神的巫医。赫连琨的伤,在呼伦王看来,如果随军的医师救不了,就只能依靠巫医。 可送回乌吞的当晚,乌吞最出名的几位巫医便被请到宫里,却是依然束手无策。 “那聚魂丹,儿知道出自谁手。” “何人?” “汉人有个姓楚的大夫,儿曾在燕都,听闻他医术了得。当初回宫前,曾试图半路绑他来乌吞,为我所用。可惜,他生性狡猾,用计逃脱,后来遇上陆庭,儿只好作罢。这聚魂丹,就是他所做。” 呼伦王面露不解:“你阿兄的医师缘何会认识这个人?” 赫连浑并不隐瞒:“那医师是我退而求其次,从大延找来的,手里有不少药,都是那位姓楚的大夫所制。只是来到大钺氏后,被阿兄看中,这才去了他处。” 呼伦王不语,沉默地看着赫连浑。这是他的儿子,也是他手底下最聪明的一个,过去辅佐先王长子,如今辅佐自己,如果不是出身太低,他倒是想给这个儿子一个身份。 只可惜,汉人的种,再聪明也是卑贱的。 “去想办法把那个人找来。”呼伦王道,“你阿兄将来是要做王的人,不能折损在这个箭伤上。” 赫连浑口中称是,离了宫,就一头栽进私邸,准备写信传给大延皇帝身边的探子。 只是,才刚落笔,却有下人紧急送来了密信。 送信的人快马加鞭,跑死几匹好马,这才把信送进了乌吞。 赫连浑命人将送信人带下去休息,自己拆开密信。 他在大延还有眼线,这些年培养出来的眼线虽然陆陆续续被摄政王拔除,但仍有一部分,因为身份关系,已经无从查证是否有二心。 这一封信,就来自于大延皇帝赵贞身边的大太监,银华。 信中提到大延主和的太皇太后,因为要在这个关键时刻,夺庆王兵权一事,被摄政王幽禁宫中。 并且,在信中,银华表示,随公主出行的人员当中,在途径宜州时,混进了几名大延的探子。 银华少时便为赫连浑所用,之后成为太子的亲信,自然而然为他送了不少要紧的消息。昔日的太子如今成了大延皇帝,银华所能得到的消息便越发显得重要。 赫连浑丝毫不去怀疑银华,拿着信,当即就命人进宫向呼伦王报信。自己则带上兵卒,再度对汉人公主的随行人员,进行查探。 他丝毫不知,在他一心扑在政务上,为大钺氏鞍前马后时,他的兄长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踩中了楚衡等人布置下一道陷阱。 vvv 赫连琨妻妾无数,这些年,为能和呼伦王其余几子争夺世袭的爵位没少娶妻,等到呼伦王篡位后,他更是一连娶了三位正妻,巩固自己的势力。 几个妻子,除年少时娶进家门的正妻外,大多年纪不过十三四岁,还未生育,容貌上也不见得有多漂亮。而他的那些侍妾,虽各个美艳,却都不曾怀有身孕。 如今,听得自己抢来的汉人侍妾,在病床旁侍奉时,时不时笑盈盈提起能说汉话的赫连浑,病中情绪越发暴躁的赫连琨登时暴怒。 本就不算英俊的面孔极度扭曲,面目狰狞如恶鬼。 “大殿下,大殿下莫动,小心伤口……” 正在斟茶的侍婢看见赫连琨要从床上起来,惊得赶紧上前劝阻。话没说完,闪着寒光的剑已经架在了脖子上。 第77节 赫连琨满脸狞笑,剑锋唰的划过侍婢的脖子,大动脉被切断的瞬间,鲜血飞溅。那侍婢几个月前才曾得过赫连琨的宠信,哪里想到不过一句话的功夫,竟只能捂着脖颈,双眼圆睁,栽倒在地。 噗通一声,原本站在桌案边说话的刘娘子吓得跌坐在地上。 “赫连浑……赫连浑……张口闭口都是赫连浑,只有他会说汉话是不是……只有他懂你是不是……” 赫连琨挥剑劈砍,发了疯一样地在房间里怒吼。外头的医师侍婢听见声音跑来,慌乱之下,也被砍伤了不少。 “你们都在说赫连浑,就他懂!就他在父王面前献殷勤!不过就是个贱婢所出的杂种!杂种!” “住手!你疯了吗?” 呼延氏匆忙跑来,紧接着,有亲卫冲入房中,合力制服赫连琨,反折手臂,限制住了动作。 “你在发什么疯,你的伤口会裂开的!”她弯腰,扶起脸色苍白,腿软无力的刘娘子,“怎么回事?” 刘娘子不过是个侍妾,年纪又大,虽然暂时得宠,但懂进退,识大体,最关键的是,是汉人出身,不大听得懂胡语,叫呼延氏相处了几日后,很快便招在身边,时时陪着,勉强教会了说几句胡语。 自认已经了解了她的呼延氏,见丈夫双眼赤红,忙低声询问刘娘子:“好好的,怎么突然杀人了?” “是奴家的错。奴家不该提起……”刘娘子咬唇,不敢再提赫连琨的名字。还是旁人低声说了,才让赫连浑之妻了解到事情的来龙去脉。 “夫君,刘娘子不懂胡语,碰上浑弟能说上几句汉话,不是什么大事。你这样做,反倒是叫外人知道了,拿捏住你们兄弟不和的把柄。” “我的女人,我的身边的那些人,一个个的都在说赫连浑,赫连浑,赫连浑!”赫连琨控制不住怒意,肩头的伤口因为方才的动作,又撕裂开,血渗过衣裳,洇红了肩膀。 一屋子的人低头不语,生怕再触霉头。 然而此时的赫连琨,怒火似乎突然消了半截,动了动肩膀,命亲卫松手:“如果不是混血,他这么聪明,指不定现在的我,就已经死在床上了。身边的人,一个两个都觉得他厉害。真厉害啊,要是想杀我,大概就是动动嘴的事情了。” 有侍婢从外头进来,低声说话:“大殿下,陛下已经找到了治好殿下肩伤的方法,特地命小的过来,请大殿下好生修养……” “谁找到的方法?”赫连琨哑声问。 “是……是……” 谁都知道赫连琨不喜赫连浑,这份不喜,比不喜欢其他兄弟更重。侍婢的反应叫他想当然地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是赫连浑?” “是……” “呵……”赫连琨冷笑,“果然又是他。” “你别生气。”刘娘子操着勉强能听得出意思的胡语,斟了杯茶喂给赫连琨,“他……那位懂汉话,也认识一些汉人,奴家听闻,先前那位保住大殿下性命的汉人医师,就是他带来大钺氏,后被大殿下你看……” “你说什么?”赫连琨猛地抓住刘娘子的手,在听清了她小心重复了一遍的话后,越发感到愤怒。 那个身带一堆好药的汉人医师,原来是赫连浑带进大钺氏的!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赫连浑设计好的,所以他后来才看中了那个汉人,允许对方随军? 好你个赫连浑! 不过是汉人贱婢所出的下等杂种,竟然敢算计他! 赫连琨狠狠咬住后槽牙,越发克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待一屋子的医师侍婢都被赶走后,他看着扶着妻子离开的刘娘子,想起昏迷前被那个汉人医师喂进嘴里的药,终究还是忍不住,狠狠砸烂了一张案几。 “来人!” 亲卫躬身。 “听说赫连浑身边有一能人,姓江名坨。去把他杀了,人头,就蒸熟了送给他!” 赫连琨冷笑,只当自己最近伤口难以痊愈,脾气越来越暴躁,全因那个汉人医师喂的“药”。 江坨过去一直为赫连浑做事,打探了不少燕都的消息,来往的商队更是将大延天南地北的事情全都拢在手里。 江羌的死有些出人意外,但他多少知道,这事当真是撞到了一起,才导致明德帝死了,江羌也死了。 被赫连浑救回乌吞后,江坨养了很久,终究还是落下病根,出门都需要有人搀扶,或者坐着轿辇来往。 呼伦王要召见他,江坨得了信,坐上轿辇,便往宫里走。 抬轿的都是常用的人手,不怕出什么意外。 但这次,江坨坐在轿辇上,稳稳当当地向前,却觉得心里有些慌,身后似乎有什么人一直紧紧盯着自己。 他拍了拍轿子,喊住前头抬轿的:“改道,走西……” 话没说完,一阵刀光。 就当着街口,人来人往之处,轿辇前后的杆子被人砍断,轿子砸到地上,江坨直接从上头滚了下来。 来不及起身,手起刀落,那张丑陋的脸,就尸首分离,血溅三尺。 街角处,早已等候并观望着的楚衡,默默转身离去。 身后,陆庭紧紧跟着,低声问:“报仇了?” “是啊,”他停下脚步,回头飞快地在陆庭的唇上落下一吻,“替江羌,替那些被利用,被害死的人,报了一个仇。” 第84章 江坨的死,甚至来不及捉拿逃走的杀手,当即引来一片哗然。 呼伦王原本在宫中等着他进宫详谈,却只等来身死的消息。 坐在一旁的几位王子脸上血色褪尽,很是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在路上截杀,甚至还有王子狠狠的抖了一下,洒了手里的茶水。 呼伦王的神色却很平静。成大事者,都要有命才能用。他当年也经历过很多明争暗斗,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有死的,有叛变的,对于江坨的死,他不过只是蹙了蹙眉,觉得可惜了。 末了,又吩咐道:“去查查,到底是谁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杀人。” 说完,想起王后偶然提起近日,赫连琨性情暴虐,杀了数个近身侍奉的侍婢,呼伦王索性起身,带着几个儿子,就往赫连琨住的地方去。 有之前死的那么多先例在,又有王后亲口严令,呼延氏对病中的丈夫严防死守。更是要亲卫对其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进行看顾,一旦发现他又要施暴,立即将人制服。 “大夫人,陛下及诸位殿下来了。” “陛下?”正与来探望赫连琨的王后坐在仿汉的雅室闲谈,听到下人的通禀,呼延氏匆忙起身,与王后一道出门迎接呼伦王。 呼伦王似乎也有些意外看到几位王后一齐出现在赫连琨处。 他的女人,各有千秋,哪怕单独站着也是光彩夺目,唯独站在最后年岁最小的汉人公主看起来毫无存在感。 如果不是西山营此番痛击大钺氏铁骑,呼伦王几乎都要忘记,他把这个不远万里嫁进宫的和亲公主冷落了很久。 想起小公主身上青涩的滋味,呼伦王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陛下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日要与人商议军务吗?”王后奇怪地问道。 呼伦王摇头:“要见的人死了。” “死了?”王后吓了一跳,其余几人也都一脸错愕,“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 不久前两位出征的王子一死一伤,直接重创了大钺氏的军心。呼伦王不可能放任军中没有自己的子嗣,让那些手大权的武官自成一派。但赫连琨短时间内不能重新回到军营,他只有从其余几个儿子中拉扯出合适的人选。 因此,才有了今日召见江坨一事。毕竟,这个人手握各方消息,是个厉害的角色。 见到几位王后都是一副难以置信地样子,呼伦王迈开腿,让呼延氏在前面引路,跟着去看望赫连琨。 “半路被人截杀。连人头都没找回来。” 赫连琨的房门仅开了一扇窗,能从里头听见,那个刘娘子婉转的吟唱声,然而很快,歌声变成了惊吓的叫声。 “砰”的一下,有茶盏被砸碎在地上的声音。 刘娘子捂着半边通红的脸颊,低着头匆匆推门,见外头站满了贵人,吓了一跳。 呼延氏赶忙上前,抓住她的手,低声吩咐了几句叫人回去上药,这才歉意地向呼伦王福了福身,先一步进屋。 “夫君,陛下和阿弟们来探望你了……” “探望我?难道不是来质问我为什么要下令杀了那个叫什么江的老头?” 听到这样的问话,呼伦王眼神微闪,几位王子也跃跃欲试,想要进门说上一二,让赫连琨在人前彻底丢掉脸面。 未等他们请示呼伦王,屋内传来冰冷的声音:“父王,怎么不见父王带那个杂种一起过来探望儿子?”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听出了呼伦王话语中的不满,赫连琨不但不觉得畏惧,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他的伤反反复复,但并没有恶化,脾气却一日大过一日,近身侍奉的侍婢死了不知多少,外头甚至开始有传言,说大王子赫连琨杀人如麻,日后继承不了大统。 “知道,父王,儿子知道!” 呼伦王上前,一脚踹在赫连琨的腿上。 “你是大钺氏的王子,你要杀什么人,难道不会找个合适的地方,为什么非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杀人?想要恐吓谁,朕,还是你眼中不听话的弟弟们?” 赫连琨大笑,却什么也不说,只是双眼赤红,眼看着又要发狂。 “这就是阿兄送我的礼物?”赫连浑匆匆赶来,直接命人将身后的一口箱子扔到了赫连琨的面前。 箱子没有加锁,落地的时候,“砰”一下,盖子被震开,里头的东西彻底露了出来。 那是一颗已经被煮熟的人头我,肤色发红,眼睛已经没有了,五官也失去了原先的样子。煮熟的肉味飘散在空中,让人觉得恶心想吐。 几位王后当即捂住口鼻王后连退了几步,赵嫣更是直接扭身狂呕。 “这是什么?” 呼伦王面上现出一抹凝重。 赫连浑怒目圆睁,紧紧盯着赫连琨。 而后者,看清了箱子里装着的人头后,仰头大笑:“怎么样?阿弟,这个礼物怎么样?” 江坨被人当街割去头颅,周边搜寻了很久,都没能找到,结果却是被人煮熟后送到了赫连浑的府上。 这样的挑衅,除了赫连琨,无人能做得出。 大概,就是仗着他哪怕杀光了赫连浑身边的人,呼伦王也不会帮赫连浑对付他。 呼伦王没有质问长子为何要杀江坨,看着癫狂的长子,直接要呼延氏把人牢牢看守住,更警告赫连琨的亲卫,在赫连琨病愈前,谁也不许听他的令。 话罢,再不想留在此地,转身要走,听见呕吐声,呼伦王回头看了一眼。 赵嫣的容貌,在众位王后当中,别有味道。大钺氏的妇人不兴梳妇人髻,赵嫣乌黑的长发编成发辫,垂在脑后,虽然做着不洁的事,可苍白的容貌不仅不让人觉得难看,反而更多了一丝令人怜惜地味道。 呼伦王顿了顿,低头吩咐人把赵嫣送回汉春宫。 第78节 当晚,呼伦王留宿汉春宫,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汉人公主终于要获得宠爱的开端。 只有赵嫣自己,和楚衡陆庭知道,他们现在小心谨慎走的每一步,都带着最为重要的目的。 几位王后在亲眼看到赫连琨的性情大变后,和呼延氏商量着,要一同去寺庙,为赫连琨,为大钺氏祈福。 赵嫣也在受邀之列,同时去的,还有本该留在府里照顾赫连琨的刘娘子。 “怎么把她也给带来了?” 王后看了眼沉默地跟在后头的刘娘子,有些不大高兴。 呼延氏笑笑:“刘娘子虽然是汉人,但为人和善,倒是和我处的不错。”她有些低落地摇头,“夫君的性子……现在也就只有她还愿意近身伺候了,难得能出来透口气,可不就把她也带出来转转。” 见呼延氏如此道,王后便也不管刘娘子,只是见赵嫣安静地跟着走,不由把她喊到身前:“若是觉得无趣,就把那刘娘子召来陪你说说话,都是汉人,应当能聊上几句。” 听得贺默儿的翻译,赵嫣感激地福了福身,不多会儿,果真召来刘娘子,说起话来。 王后见她得了趣,便不再去管,连同她带来的那几个随行,也放任自由。 大钺氏境内共有大型的寺院近二十所。早年,大钺氏并不尊崇佛教,这也是从大延传来的习俗。近年来,寺院越建越多,乌吞渐渐除了作为王庭,还成为了关外佛教的一个中心。 在这里,曾经容纳过一万余名僧侣。 王后她们所去的寺院,名为雀离大寺。还未入寺,一直跟在队伍后头的楚衡,就瞧见了不少光头、凝神、垂目,身着露肩僧衣,神态庄重的僧人。 每一个人,都叫楚衡想起,那时遇见的明慧大师。 也不知那一位,眼睛恢复的如何了。 等回大延后,再去探望探望吧。 王后们在高僧的陪同下祈福,乔装成胡人奴隶模样的陆庭查探过寺院一周后,回到楚衡身边,将人瞧瞧带到院中一角。 那里,刘娘子正笑盈盈地在同赵嫣说话,见他二人过来,不慌不忙行礼,遂将赫连琨的事说于他们听。 赫连琨好颜色,刘娘子就是利用他这一点,被带走随军。而后赫连琨受伤,服用的药的确是聚魂丹没有错。但除此之外,刘娘子手里还有楚衡给的另外几味药,服用后的效果,自然就是伤口难以愈合,赫连琨本人性情逐渐狂躁。 如果不是能搞到手的药材实在太少,宫中和军营又管得严,楚衡自然想要直接一包砒霜下去,把赫连琨给了结了。 如今,只能叫人活着。但也不能只是活着,偶尔就履行点“义务”,去恶心恶心赫连氏也是必要的。 “呼伦王只有匹夫之勇,死了一个江坨,就等于斩断了他其中一条熟知大延各方消息的臂膀。”陆庭正色道。 “还剩一条胳膊,是赫连浑。”楚衡稍稍松了口气。 赫连浑若非手中无兵权,只怕也会成为枭雄一般的人物。可惜了他的出身成为了他的桎梏。也幸好因为他的出身,才让楚衡他们,找到了可以下手的地方。 “拿着这个。”楚衡向刘娘子递去一支发簪,簪子顶端坠着几枚珍珠,“也许会有些危险,还请你小心。” “刘娘子。”陆庭沉默片刻,问,“为何不许我们将你还活着的消息,传给刘将军。?” “让那个愚木头知道奴家还活着多没意思。”刘娘子笑,“就让他以为奴家死了,安安心心和夫人好生过日子吧。况且,多少双眼睛盯着这儿,楚大夫怎就知道,送出去的信能安然到西山营呢?” 楚衡点头。他之前送出去的机甲鸟,至今未能飞回,显然是路上出了什么情况,极有可能是被赫连浑或者谁拦截了下来。 最近这段时日,随同赵嫣前来大钺氏的人员,一直不断地在被盘查,想来是在调查探子的身份。 刘娘子拿着发簪,灵巧地转开簪子后的小机关,瞧见里头灌着的药粉,笑了笑:“你们放心,这药,奴家一定好好喂人吃下去。” 正说着话,不远处有经过的小僧人边走边道:“方才前头是出了什么事,怎的惊动了那么多人?” “听说是有人窥视皇族,叫一位大人发现了,正拉走审问呢。” 第85章 被抓住的男人,楚衡后来了解到,是个胡人,并非是他们一开始以为在大延探子。 那个胡人高鼻梁,绿眼睛,容貌清秀,还又高又瘦,听起来倒不像是个探子,反倒像足了流落民间的胡人贵族。 人被赫连浑亲自带回了乌吞的大牢,并未引起王后们的恐慌,她们谁也不知道,就在寺中祈福的功夫,寺院外会有人因窥视皇族,被抓走审问。 从安插在赫连浑身边的探子口中,楚衡得知,这个被抓走的年轻人名叫骆托,是一名在草原上到处游走的医者。 骆托之所以会出现在寺院外,只是因为听说大王子赫连琨战败负伤,伤口一直反复未能愈合。他一个四处游走的医者,没有举荐信,没有认识的人,无法进宫为大王子治疗。 在听说王后们带着人来雀离大寺祈福,他就生出了自荐的想法,等候在了寺院外。 至于为什么从等候,变成了窥视,探子表示不知,楚衡便也没有细问。 但这个叫骆托的年轻人,在此后不久,就被进行了谨慎调查的赫连浑从牢里放了出来,并且亲自举荐给了呼伦王。 天气日渐转热,呼伦王似乎因为天气的关系,减少了仿照汉人上朝的日子。 大钺氏少有制冰的窖子,哪怕是皇族,到了夏天,最痛快的纳凉方式,也只有男人敞开衣裳坐在屋檐下吹风,女人挽起衣袖由侍婢们打扇。 楚衡也热得不行。 自赫连琨战败后,呼伦王似乎暂歇了进攻大延的心思,派出使臣,诚恳致歉,将当初毁约的行为,全部推诿到了已死的二王子身上。直言是二王子故意撺掇赫连琨冒犯大延,酿成误会。 摄政王虽厌恶呼伦王此番行径,但对方既然已经做出姿态,大延也不好强硬,赵贞顺势而下,再度将西北边境的局势维稳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上。 为了这个平衡,呼伦王在三个月内,扩建了汉春宫,将四公主赵嫣的地位捧得极高,三不五时便要来汉春宫疼爱她一回。 楚衡为赵嫣号完平安脉归来,穿过宫内的几道回廊,停在了随行胡人奴隶住的大屋前。 “楚大夫?”有能说一口流利汉话的奴隶经过,见是楚衡,忙眨眨眼笑道,“楚大夫是来找昙奴的?” 昙奴是楚衡给陆庭取的化名。原是作“檀奴”,取自西晋潘安的小名。但是陆庭不喜这名字,檀字改作昙,倒是多了一丝佛法的味道。 楚衡来得凑巧,陆庭正在沐浴。 大钺氏的天气,一旦热起来,日夜温差便会极大。白日里稍动一动,就能落得一身汗。 楚衡白日里只需和其他医者们待在一处,偶尔在宫里走动,给赵嫣号脉,陪她说说话,倒也不像陆庭这样,需要时常在太阳底下站着护卫。 因此,条件再困难,这些做护卫工作的奴隶,仍旧每日要在房中擦几次身,换上清爽干净的衣服。 那与楚衡打招呼的奴隶拍了拍门,同里头的陆庭喊了一嗓子,这才笑嘻嘻地走去轮值。 “怎么过来了?”屋子里是大通铺,一帮男人都睡在一块,自然而然地就充满了各种臭味,陆庭正赤着上身,站在浴桶旁擦拭头发,见人进屋,忙开了小半扇窗。 憋了好几个月,突然见到男人精壮的身体,楚衡眼神微闪,咳嗽两声道:“四公主,有了。” 他话音刚落,陆庭收起轻松神情,当即重新关上窗户,压低声音:“公主有身子了?” 楚衡的面上也浮起一抹凝重。 “方才为她诊脉,发现脉象……脉来流利,如盘走珠,是喜脉。” 陆庭皱眉。 赵嫣如今得宠,正好是麻烦最多的时候,宫里那些女人的眼睛现如今都盯着她,多了一个孩子,就多了一份危险。 但,也多了一个机遇。 “孩子是呼伦王的?” 楚衡摇头:“贺默儿始终恪守着规矩,怕耽误了公主。那孩子,自然是呼伦王的。” 贺默儿和赵嫣的关系,楚衡和陆庭都看在眼里。那个一直默默守在赵嫣身边的胡人奴隶,替她遮风挡雨,感情水到渠成后,自然而然就有了深厚的感情。 楚衡不是什么古人,不会为此去指责赵嫣所谓的“三从四德”。更何况,贺默儿一直只是守着赵嫣的身边,二人虽然有了感情,却始终记得自己的本分。 赵嫣的孩子,只会是呼伦王的。哪怕日后,呼伦王死了,赵嫣获得自由,生下了孩子,贺默儿想来也会照顾好她们母子二人。 “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楚衡面现难色,“呼伦王死后,这个孩子说不定会成为其他王子谋害的对象。呼伦王不死,有这个孩子,公主注定一辈子回不了大延。” “但,公主这个孩子可以利用……” 见楚衡拧眉,陆庭将人搂过,耐心解释道起来。 “几位王子之间的争斗,不用呼伦王身死,就会斗得你死我活。只好保护好这个孩子,日后的大钺氏必然要奉他为主,有公主在,大钺氏未来将不会再与大延起任何冲突。” “如果这是个男孩,就可以按照这个计划进行。如果是女孩,那就平平安安长大,日后想办法嫁回大延,离开这里。” “大延能嫁公主来大钺氏,自然也能从大钺氏娶回一位公主。” 楚衡沉默下来。 他不是不觉得利用尚且还只是一小团血肉的孩子有些过分,然而大钺氏和大延之间的仇,却不是一句话可以一带而过的。 陆庭说的,自然也是一种方法。 但……那样就可能要葬送掉赵嫣的一辈子。 “这事晚些再说。”楚衡下意识地想要回避,随手抓过布,帮陆庭擦拭头发,“赫连浑举荐给呼伦王的那个骆托,刘娘子最近传信说,举动有些古怪。” “什么古怪?”陆庭正色道。 “他似乎并不想赫连琨的伤好。” 赫连浑是个很谨慎的人。 对于身侧所有人,他都会仔仔细细将人的底细打探清楚。就连曾经一度为他所用的江坨,也被他挖出了祖上三代的身份。 骆托出现的太突然,也太凑巧,赫连浑自然不会仅凭他的几句话,就把人放出来使用。 骆托此人十岁起就跟着一位汉人游医在草原上到处游走,渐渐也学到了一身的本事。赫连浑派出去的人走了草原上的不少部落,都打听到了这人的消息。 赫连浑至此,才把人放出来,允许他和其他医者一起,为赫连琨疗伤。 不过这人,倒的确有几分本事。 从赫连浑将人放到赫连琨的身边,到现在,几个月的功夫,赫连琨反反复复难以愈合的伤在折腾了一次又一次后,终于愈合。 所有负责医治的医者们都觉得这人本事了得。 只有刘娘子看的清楚,这人喂给赫连琨的药,虽然药效绝佳,但他的脾气只大不小,比过去刘娘子偷偷喂的那些更厉害。 守夜的侍婢大多一睡不起,被发现死在了赫连琨的床上。 “他们兄弟几人,小的时候还打打闹闹,好好坏坏的,今日吵了回头就又玩到一块去,现如今长大了,心思也重了,再也聚不到一起了。” 王后带着赵嫣等人一道来探望赫连琨,提起先到一步的赫连浑,难免有些感概。 “浑儿在几个兄弟当中,出身最低,可性情最好。琨儿现在的脾气,也只有浑儿还受得了。” 呼延氏笑了笑:“也得亏有他在,不然夫君的伤只怕还在反复。” 赫连浑送来的那医师的确有些本事,只是赫连琨的脾气,在伤愈之后,非但没有转好,反而越发恶劣起来。 第79节 几位王子素来心高气傲,哪里愿意每次来探望兄长,都要被狠狠怒骂一番,一不留神还要被杀被打。时间一久,除了赫连浑,谁也不肯再来探望。 就连呼伦王,宫里的女人新近又为他添了几个儿子,长子眼看着是要废了,他果断放弃了对赫连琨的照顾,开始在余下几个儿子中寻找继承大统的对象。 因而,赫连浑依旧愿意来访,就叫呼延氏觉得十分感激了。 前头王后和呼延氏之间的对话,跟在后头的陆庭一直停在耳里,不时低声转述给楚衡。 二人是随同赵嫣前来。因赵嫣怀孕,呼伦王为表重视,便叮嘱王后照顾她。 王后要来探望赫连琨,见赵嫣一副很想出去走走的模样,便好心将她带在身边,这才有了陆庭和楚衡的随行。 楚衡给刘娘子的药粉,前几日刚得知,已经全部喂完了。楚衡在身上又藏了一些,打算借机转交给刘娘子继续喂。 那药,不至于让食用者当即死去,只会反复地折磨人的神经,让人日渐消瘦、癫狂,生出臆想。 一行人走到赫连琨住处,房门紧闭,刘娘子从另一头端着点心走来,见了王后,忙屈身行礼。 “你怎么不在里头侍奉?” 呼延氏有些奇怪地看着刘娘子。她半张脸还肿着,是前些日子赫连琨动的手,好在亲卫们动手及时,不然她的性命只怕也早没了。 “大殿下要奴家出来拿些金丝软糕回去,厨房这才做好。” 刘娘子微微低头,侧着半边身子,将依然姣好的半张脸对向众人:“奴家这就开门。” 她说着,伸手敲了敲门。门口悄无声息,静谧地透着一丝古怪。 王后皱了皱眉头。呼延氏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上前隔着门喊道:“夫君,夫君?” 门被从里头拴上了,推不开,也无人回应,只是隐隐从里头透出一股奇怪的味道来。 王后拉住呼延氏向后退了一步,指向就近的陆庭等人:“你们,去把门撞开!” 陆庭与楚衡相互看了一眼,上前一步,赫连琨的亲卫登时从四面八方出现,拦在门前。 “滚开!”王后大怒,“难道你们不担心你们的殿下在里头出意外吗?” 话罢,不用陆庭他们,亲卫们转身用力撞向紧闭的门扉。 伴着门板被撞开的声音,血腥气扑面而来,呼延氏尖叫着瘫坐在地上,刘娘子手中的点心再也拿不住,直接摔了盘子。 屋里,兄弟二人一躺一坐,都在地上。 不同的是,赫连琨的身上,刀伤无数,脖颈处豁开了很大一个口子,血流成河。 而那把也许是凶器的刀,就握在靠坐在桌旁的赫连浑的手中。 他闭着眼睛,脸色发白,似乎费了好一番力气,适才不过刚刚歇下。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里头,楚小衡对于赵嫣跟贺默儿的关系其实是默认的,倒不是说三观不正,支持婚外情什么,而是在那样的一个背景之下,对于赵嫣失去自由和爱的同情。换言之,赵嫣不会永远困在乌吞,有情人终成眷属,才是最好的结局。 第86章 靠在桌旁的赫连浑此时紧闭着双眼,衣衫尽湿,穿得是墨色的衣袍,竟也看不出那上面的沾着的,是汗水还是赫连琨的血水。 他脸色发白,紧皱着眉头,时不时会身体一振,像是睡得极不安稳。 这副模样,又怎么能睡得安稳。 饶是从跟随呼伦王起,见惯了死人,见惯了各种血流成河大场面的王后,此时也被吓得说不出话里。 呼延氏已经瘫坐在地上了,如果不是身后还有刘娘子在,只怕此时早就昏厥了过去。 亲卫的反应最快,当即冲进屋内,伸手就要去捂住赫连琨脖子上的豁口。 楚衡站得不远,一眼就看得清楚,那伤处是在哪个位置。 赫连琨被割开的,是脖子上的大动脉,照现在的情形来看,赫连琨的这条性命,已经不保了。 “医师……去喊医师……快去喊纳!” 终于回过神来的王后失态地大声呼喊,顾不上屋里的血,直接冲了进屋,跪在血水中伸手去摸赫连琨的脸。 “儿啊,看看阿母,儿……” “你们……快去帮忙看看……”血腥味熏得赵嫣忍不住要作呕,与王后一道来的女官赶紧要人送她回汉春宫。临走前,赵嫣指着楚衡和陆庭二人,将人留下帮忙。 楚衡行礼应是,抬头时看了一眼同样脸色苍白的刘娘子。 后者的脸色也有些发白,显然没有想到打开门后,看到的会是这样惨烈的场面。 “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叫醒!”王后直起身,看着仍旧睡着的赫连浑,大怒,“他杀了我儿,我要他为我儿偿命!” 亲卫们顾虑到赫连浑的王子身份,不敢上前。眼见着王后又要大怒,楚衡赶忙上前:“殿下……殿下……” “什么殿下,他哪配人喊他一声殿下!”王后双手沾满了血,赫连琨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嘴唇白的已经看不出颜色,“他就是个弑兄的畜生!” 王后的怒火快要点着整个屋子,呼延氏从屋外被刘娘子搀扶着进来,近身看到赫连琨的惨状竟当真昏厥了过去。 被匆匆喊来的医师,看到赫连琨的样子,没有一人不当即冷汗淋漓。 “王后……这……这……” “救活他!若是救不活大殿下,你们就下去给他陪葬!” 眼见着赫连琨最后一口气就这么不甘不愿地咽下去,王后的理智终于崩塌:“把赫连浑给我打死!给我打死!” 楚衡面上作出一副惶恐的模样,当即扬起巴掌,“啪”一下,打在了赫连浑的脸上。 他这一巴掌打完,疼得手心都麻了,下意识往背后擦了擦,掌心被陆庭不动声色地捏了几把。 王后还在怒吼,门外凌乱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楚衡正准备再打人一巴掌时,赫连浑忽然睁开了眼。 那双眼睛,混混沌沌,似乎还未清醒,也不知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阿兄……”他的情况不大对劲,像极了遭人用药的模样。 楚衡立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 “阿兄……你怎么了,药……”赫连浑那仍然迷离的脸上,露出极其复杂的神色,眉头微微皱着,像是在辨认什么。“你是不是吃错……” 陆庭一步上前,将身后的视线挡住。楚衡咬牙,摸出腰间银针,一下扎在他的后颈上,然后大叫一声:“殿下!” 他的惊呼,令早已在王后的威压下冷汗淋漓的几名医师赶忙过来查看,见赫连浑的眼皮缓缓阖上,一倒头,就又睡了过去,当即吓得腿都软了。 可赫连浑睡得很沉,任凭医师们怎么喊就是不醒。 “把他带下去。他杀了我儿,我要让他偿命,他会和他生母一样,不得好死!” 赫连琨已经救不回来了,王后将他的脑袋抱在怀中,不顾那些还在流动的血,紧紧抱着,眼眶发红。 “我儿死的凄惨,若是不为我儿报仇,午夜梦回时分,我儿恐怕会一次一次去看望你们。” 医师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赫连浑很快被带了下去。 赫连琨的死并不是件小事,不消半日的功夫,就从宫里传遍了整个乌吞。 哪怕大王子为人嚣张跋扈,可他的死,依旧叫人在茶余饭后多了几分惧意。 谁能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死了,还是死在了自己兄弟的手里。 虽然是自己已经打算放弃的儿子,但身为长子,赫连琨在呼伦王心中自有他的地位。他降生时,呼伦王与王后正情投意合,这个孩子的出生带着呼伦王最早的所有父子之情。 现在,赫连琨死了,被同父异母出身卑贱的兄弟杀死,呼伦王再怎么清楚赫连浑才学绝艳,也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不用王后说什么,呼伦王当即下旨,将赫连浑关押入乌吞大牢中,命专人严加看管,并且召来三子,负责调查整件事。 他要的是真相,不管究竟是不是赫连浑亲手杀了赫连琨,他都需要一个真相。 他的儿子,不管是哪一个,都不能平白无故死在自己人手里。 而赫连浑,在被关入大牢后,就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坐在牢中,看着牢门外一脸得意的三王子,还有跟在三王子身后的几位共同负责调查此事的官员,赫连浑抬手摸了摸仍有些发疼的脖颈。 “阿弟。”三王子冲赫连浑一笑,“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赫连浑仰起头,看着三王子,耳边传来不远处刑房中的惨叫声。大钺氏重刑法,类似于汉人说的法家,但大钺氏的刑罚,只重不轻。 “阿弟,你说,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杀了王兄?”三王子皱着眉问,“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王位?以你的出身,这个王位就算落不到我的头上,也有四弟五弟他们。” “我没有杀他。” 赫连浑的眼里划过一道异色。 三王子摇头,一脸心痛:“这话,你同我说没用,要父王愿意相信你,并且找到证据证明不是你杀的王兄,才算有用。” 从清醒后,得知自己“杀了”赫连琨,赫连浑就觉得自己是踩中了别人的陷阱。 可任何的解释,在别人眼中,都只是辩解。他需要证据证明,在一间反锁的封闭房间里,除了他以外,有第三个人动手杀死了赫连琨。 在赫连浑为自己自辩的时候,改头换面混在随行官员后面的楚衡稍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离他的牢房不远的地方。 那里关着狼狈不堪的男人,其中一人前不久还风风光光的在赫连琨跟前进出。如今,蜷缩在角落里,偷偷打量这边。 那是骆托。 在赫连琨死后,呼伦王一声令下,将所有在赫连琨回乌吞后接触过的人,全部抓进牢里审问。一时间,乌吞城中人心惶惶,生怕千丝万缕之下,有谁一不留神就踩中了这枚雷。 赫连琨身边,哪怕是呼延氏都没能逃过一劫。女眷们被集体禁足,只能等着三王子带人去审问。 陆庭悄悄去探望过刘娘子。赫连琨死后,呼延氏的精神就变得不大好,后宅里的其他女人自顾不暇,刘娘子只好分神去照顾呼延氏,累得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也从另一方面作出了一副夫君死后心情悲痛的模样。 三王子叹息道:“阿弟,这件事如果不是你干的,那又是怎么一回事。当时的屋子里只有你和王兄,就连侍奉王兄的女人,都被王兄喊出去了。门窗紧闭,你难道想说,有第三个人拿着刀杀死了王兄,然后嫁祸给你不成?” 赫连浑高声道:“我为何要杀王兄?我与王兄不过说了些许话,之后王兄忽然发脾气,我不胜其烦地闭目养神,不愿与他争执,又怎么会想到,等睁开眼的时候,我已经被你们关进了牢里,而你们告诉我,王兄死在屋里,浑身都是刀伤,甚至那把刀就握在我的手里!” 三王子道:“你说你只是睡了一觉,醒来才知道人死了。那你这一觉睡得未免太沉了。” 他顿了顿,往边上的牢房走了几步,话却依旧还是对着赫连浑在说:“不急,既然你不肯说实话,那就审一审这些人。你说你是睡了一觉,那能让你睡得连王兄被人杀了都不知道,一定是中了什么迷药。不知等我审过这些人后,会得到什么消息。” 三王子所谓的审,用的都是最残酷的拷问手法。 不过半个时辰,不少人已经被严刑拷打地屎尿横流,性房内一片臭气熏天。不少官员们捂住口鼻,想走却碍于皇命不敢走。 楚衡就站在边上,忍住恶心,亲眼看着三王子上手割下一人的耳朵,放在炭火上烤。 他忽然发觉,像赫连琨那样把人头煮熟的变态行径,竟可能是整个赫连氏的遗传。 第80节 这些被拷问的人,大多是真不知情,饶是被打得血肉模糊,也只能含泪说不知。 即便有一二人说是知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楚衡看了看骆托,他身为赫连浑安排给赫连琨的医师,受到的拷问比任何人都大,几乎打得他身上没有一片好肉。 “殿下……三殿下……小人知道……小人知道是谁……”骆托再也忍不住,颤声道。 楚衡心里突了一下,背后生出寒意。 “是刘娘子!是大殿下身边那个刘娘子下的药,一定是她帮忙害死大殿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刘娘子的结局,注定是悲的。 所以,嗯嗯,顶锅盖跑~~~~~。 第87章 那个被称作刘娘子的女人,出身大延,最早是被呼伦王带回乌吞的,后来转手送个了赫连浑,又叫赫连琨看重强要了带走。 三王子见过她几面,虽说不再年轻,但的确有几分风情,也难怪能叫赫连琨宠爱。 但这其中,又涉及到这人是从赫连浑府上送出去的,说不定就…… 三王子意味深长,在听到骆托抖抖索索交代完他的话,沉吟片刻,道:“这事,倒的确是个情况……” 旁侧站着的随行官员偷偷对三王子耳语几句,楚衡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却听见三王子明显带着几分得意的声音在说:“就算下药的人的确是那个刘娘子,身为负责为大王子诊治的医师,你明知情况,却未曾相告,这就是你的过错……” 官员又耳语几句,三王子连连点头,惊讶道:“原来你也是赫连浑举荐给父王,再由父王指给王兄的?看来,你之所以知情不报,定然也是合谋的同伙,不过是怕死才状告了那刘娘子。” 骆托顿时急了:“三殿下,凡事要讲求证据,小人没有理由要去伤害大殿下,况且小人之前只是怀疑,并不是说……” 三王子皱了皱眉,道:“你说证据,可你又有什么证据证明人家刘娘子才是动手坑害大殿下的人。想来,你也没有证据。” 随行的官员们发出笑声,楚衡却是笑不出来。 不管证据与否,当刘娘子被骆托提出来摆在台面上讲的时候,为了能找到所谓的“真相”,刘娘子必然要受到伤害。 虽然从筹划这件事开始,他们每个人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但是事到临头的时候,还是不免为彼此担心。 楚衡担心刘娘子,何尝不是因为知道她一旦暴露后,将会得到的惩罚。 骆托把事情推到了刘娘子的身上,很明显在楚衡的眼里,他的身份开始暴露。即便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人安插在此的,也不会排除他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可能。 所以,为了不至于因为这个不断扯他们后退的家伙,妨碍到他们做事,他和陆庭必然要对这人下狠心。 不滥杀无辜,可也要对方不是这个无辜才行。 亲自监督狱卒给骆托打了三十棍后,三王子带着人,又浩浩荡荡去了禁足赫连琨女眷的地方。 呼延氏自赫连琨死后,身体越发虚弱,想要主持夫君的丧礼,却被告知所有人必须禁足,配合三王子调查事情的真相。 而赫连琨的丧事,自有呼伦王找人来主持。 见三王子带人前来,张口就要提刘娘子出去审问,呼延氏将人拦住,问:“三殿下要审问人,为何不当着我们的面审问?她一个女人家,难道要出去被你们这么多人磋磨不成?” 三王子咳嗽两声,待身后官员耳语几句后,道:“既然王嫂非要当面审问刘娘子,那便当面审吧。” 他看向刘娘子,心头感叹这汉人女子的娇媚,眼底里不自主地划过惋惜的神色,温声道:“刘娘子啊,听说杀人在大延不是一项小罪过,在我们大钺氏,杀害皇族,更是天大的罪孽。你若是肯老实交代,说清楚是谁命你偷偷给大殿下下药,意图毒害他,说不定我还能为你向父王求个情,给你宽大处理。” 听着这引诱一般的询问,楚衡看到呼延氏走了几步,挡在刘娘子身前:“三殿下,证据呢?” 她在发抖,楚衡清晰地看到呼延氏在发抖。 “说刘娘子下毒谋害大殿下的证据呢?” 三王子感慨地说:“暂时没有证据,但是有人供出她,说是她下的毒。再者,王兄伤后,一直是她近身在照顾,难道不是最有机会下毒的人吗?”怕刘娘子听不懂胡语,他还特地带了名会说汉话的翻译过来,说一句自有人翻译成汉话回向刘娘子。 话说到这里,呼延氏怎么会听不懂三王子压根就没有什么证据。屋子里当时的情况,怎么看也跟刘娘子无关,三王子怕是……怕是想要利用刘娘子做什么。 “三殿下,没有证据,奴家如何能够认罪。” 刘娘抬起眼皮。三王子半闭着眼睛,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刘娘子看向他身后的楚衡,微微摇了摇头。 “疑犯刘娘子,王兄之前攻打宜州时,允你随军侍奉,之后受伤也一直是由你在身侧照顾,自然想要下毒,唯有你最为便利。唉,刘娘子,既然有人作证,证明是你下毒,才使得大殿下的伤迟迟不能愈合,脾气也日渐狂躁,你又有何可以辩解的。” “奴家平白无故蒙受冤屈,为何不能自辩。” 三王子眯眼道:“倘若如你所说,你是无辜的,那谁来证明你的无辜?” 刘娘子道:“奴家自证。三殿下听信奸佞一面之词,便认定是奴家下毒谋害大殿下,三殿下急着给奴家定罪,难道就不担心大殿下泉下有知,会来找你吗?” 大钺氏没有头七的说法,三王子丝毫不担心赫连琨的鬼魂来找自己的麻烦。 “那你说说,你怎么证明不是你下毒谋害大殿下的?” 刘娘子忽然咯咯笑出声来。 她是苦出身,幼时便入了那风尘地,被鸨母仔细养大,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刺绣茶道、歌舞曲乐,样样精通,就连如何娇美如花,引得男人魂不守舍,也学得分外考究。 她这一笑,从楚衡的位置看过去,三王子的眼睛已经直了。 “三殿下,奴家不过只是一个苦命人。归雁城破时,奴家和姐妹们来不及逃离,便被你们的人抓住,为了活命,奴家姐妹委身侍奉,却是活的活,死的死。奴家运气好,遇上大王,被带回乌吞,又得殿下照顾,之后被大殿下看中,来到此处。奴家命如草芥,能苟活于世,便绝不会去想求死的方法。” 三王子吞咽口水:“可如果不是你下毒,赫连浑那畜生,也不会得手杀了王兄。” “此事与奴家又有何干系?三殿下先是认定奴家下毒谋害大殿下,又说奴家只是帮助别人。奴家实不知三殿下究竟要奴家说什么才好。是否要奴家指认,所有的事情,皆是……” “对,所有的事情都是赫连浑指使你的对不对!” 三殿下根本不愿等刘娘子说完话,兴奋地指着她,对身边人道:“你们听听,果然是赫连浑!果然是他指使的!” 那些随行的官员哪里敢提出质疑,明知其中疑点重重,见三王子这般说,竟一个两个点头附和,纷纷称赞他英明神武。 刘娘子扑哧一声笑开。 “你笑什么?” 别说三王子觉得莫名,就连呼延氏也不明白为何刘娘子要发笑。 刘娘子道:“其实说了半天,奴家是否认罪不重要,真相如何也不重要,三殿下要的,不过是捏造一个罪名,把想对付的人给对付了。” 三王子沉下脸。 刘娘子又笑:“三殿下,奴家这条命卑贱的很,怎么死都不为过,可若是被冤死,奴家心里却觉得不舒服。” 三王子看向她:“你想做什么?” 刘娘子起身。她原是跪着的,此时站起身来,身姿曼妙,叫人一时半会儿移不开眼睛。楚衡却从她的脸上,看到了莫名的心悸。 “骆托是吧,奴家记得那人是叫这个名字。奴家并不曾为了谁去谋害大殿下,若非要说奴家与那一位的关系,也不过是与骆托一般,都曾在那位府里住过。他既然无凭无据就能冤枉奴家,奴家自辩不能,只好以死以示清白了” 刘娘子话音落下,她竟直接撞向最近的一堵墙。呼延氏一声惊呼,想要喊人去救的时候,楚衡已经从三王子身后冲了出来。 可距离太远,他根本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片绣着青竹的衣袖擦过他的指尖,如纤弱的蝴蝶,飘然落下。 那一声撞击石墙的声音,响得将愣怔的三王子吓了一跳。 楚衡呆愣愣的站着,看着面前满头是血,倒在地上的刘娘子,丝毫没有想到她为什么选择这么决绝的一个结局。 但也许,从一开始,她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三王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以死以证清白的刘娘子。他才动了心思,打算做点手脚到时候把人抢回去,结果几句话的功夫,好好的美人就撞墙自尽了。 “这……这……” 呼延氏上前,颤抖着手去试探刘娘子的鼻息。人还是温热的,可呼吸已经没有了。 “三殿下……究竟为何要逼死无辜的人……倘若真是她下毒要害夫君,夫君早就没命了,何必费那么大的功夫,到最后却让王后发现,夫君满身是血的躺在浑弟的面前!” “她……她……她就是赫连浑那个畜生的人!” 说不出所以然来,三王子索性光明正大地恶意栽赃。 “赫连浑因不满王兄,与王兄积怨已久,恰逢父王赏赐的女人被王兄横刀夺爱,心生怨念,故而串通刘娘子下毒谋害王兄,被人当场撞破。罪奴刘娘子,畏罪自杀,当五马分尸!” 三王子越说越兴奋,原先对于刘娘子自尽的惋惜,一时间被能够构陷赫连浑的机会冲击地满心欢喜。 身后的官员不敢提出疑惑,面面相觑,只好由着他直接将人定罪,欢欢喜喜地往外走。 楚衡还留在原地,他想替刘娘子敛尸,可三王子的人已经上前拖住尸体。 “请……请轻一些。”他上前,“这位娘子生前爱美,请务必让她干干净净的走。” 大概是把楚衡当做了曾经听过刘娘子艳名的家伙,几个壮汉面面相觑,老实道:“现如今还只是把尸体带走,等陛下下旨的时候,只怕要分不清头尾。” 楚衡苦笑:“当年在下在大延游学,也曾有幸见过这位娘子。如今看她落得如此境地,只觉得惋惜。不管陛下要如何,还请两位帮个忙,到时候,收敛下尸骨。” 他说着拿出一袋银钱塞到那几个壮汉手中。那些人拿了钱,自然乐意帮忙。 楚衡换掉身上的乔装打扮,回到汉春宫。宫内一切如常,似乎并没有受到赫连琨之死的影响。 陆庭刚刚与人换岗,见楚衡站在房门前,随口问道:“怎么了?” “刘娘子自尽了。” 推门的手停了停,陆庭转身,拧起眉头:“死了?” 楚衡进门,屋内没有其他人。陆庭紧跟几步,转身将门关上,腰上当即被楚衡紧紧环住。 “刘娘子死了。”他把事情与陆庭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喉咙哽咽着,竟是快要哭出来了。 其实这一步,不管是楚衡还是陆庭都清楚,刘娘子走的这一步很聪明。 她的死,不管是为了掩饰赫连浑和她合谋害赫连琨的真相,还是真的在自证清白,表示所有的事情与她无关,一切都只是赫连浑被人利用,或是赫连浑自己杀了赫连琨,在呼伦王的心中,他长子的死就都已经与这个出身卑贱的庶子分不开关系了。 因为,刘娘子是从赫连浑的私邸出去的,曾在赫连浑的身边得到过善待。 赫连浑哪怕再聪明,再有天资,也注定被呼伦王摒弃。 刘娘子是为大延奉献生命的巾帼英雄,也是大钺氏皇族之间皇权相争的牺牲品。 赫连浑之间的搜查,令他们所有的消息都无法传递到西山营。所以他们走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孤立无援的。 但现在,铜墙铁壁被生生从内部凿开了一个口子,他们里应外合收拾大钺氏的计划,可以加快进程。 等到事成,楚衡想,他会亲自送刘娘子的尸骨回归雁城,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春有花开,冬有初雪,叫她一年四季都能看到最绚丽的风景。 作者有话要说: 从脑海中突然冒出这样一个人设起,其实对于刘娘子的结局,我就有了这样一个类似的初步打算,故事落笔的时候,给刘娘子的死也有了一个正正经经的句号。想到这个人设,最初灵感来源于漫画中的一些类似的人设。这些女人也许出身卑贱,流落风尘,遭人唾骂,但她们之中亦有一些人,国难当前,心有大义。 第81节 刘娘子有大义。 第88章 时入九月,立秋早过,大钺氏诸地天气日渐生出凉意。 刘娘子的死讯,以及对于赫连浑残杀手足的猜想,从三王子口中由专人转化为文字,写在卷宗上,递给了呼伦王。 为三王子写这份卷宗的,是他的门客。条理清晰,字字珠玑,将刘娘子塑造成为了保护赫连浑,畏罪自尽,更是编制了一出好戏,说是赫连浑记恨手足,就游说爱慕自己的刘娘子混到赫连琨的身边,借机下药,并且联手将其杀害。 这卷宗写得奇妙,叫人看了,非但无法信服,更是觉得这其中的纰漏如此之大,断案之人若非没有隐情,就是自以为水落石出。 但这些,别人说了没用,呼伦王点了头,就是有天大的冤屈,也一朝东流水,追不回了。 赫连浑是王子,哪怕他的出身卑贱,时至今日也不能被人接受,也改变不了他是王子的身份。 呼伦王摒弃他,但没有当即下旨,剥夺他的身份,并处以刑罚。而是将与赫连琨一案有关的所有人员,包括侍奉他的那些医师、侍婢全部下旨处死。 处决的前一晚,乌吞的大牢依然重兵把守,几位王子特地交代了要好生看紧关在牢里的赫连浑,甚至还特地派了自己的人马守在附近。 他们都盼着赫连浑死,但呼伦王至今还未下旨处决他,那他们也只好想办法盯着,试图抓取把柄,再狠狠地奏他一本,叫他从此再没有起来的可能。 当晚,月上三更。 除了左右巡逻的声音,牢房里静悄悄的,只能听到囚犯的呼噜声。 赫连浑睡不着。 从几位兄长趾高气扬的拿着父王的旨意来宣读时,他就开始在回忆,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落入了这个看不见的圈套里。 他那日去找赫连琨,不过只是去探望一眼。 赫连琨的伤虽好痊愈了,但脾气越发古怪暴躁,他忍着陪坐,也跟着有些心浮气躁。直到屋子里学汉人点的香炉内,香料似乎烧到了最底下,气味变了一种,他的精神才开始舒缓起来。 他虽觉得异样,但只以为是茶水的问题,试图和赫连琨询问,但之后究竟是如何睡过去的,却已经一点记忆也没有…… 他甚至……甚至不知道,赫连琨身上的伤,是不是在他失去意识的时候,当真由他捅出来的。 前头忽然传来“铛铛”几声,不远处关着的几个人惊醒,惶恐地往角落里缩了缩。 赫连浑未动,直到有脚步伴随着惊呼声、抽泣声、求救声匆匆走来,他这才抬起眼皮看向牢门外。 “殿下!” 黑衣人一刀劈开牢房的门锁,大步迈进,蒙住脸的面巾拉下,是赫连浑的亲卫首领。 “你们怎么来了?”赫连浑从地上起来,皱眉看着这些熟悉的人。 “我们是来就您的!”亲卫首领飞快地答道。 “你们难道想劫狱?” 首领是个忠心的。呼伦王的几个儿子中,跟着赫连浑的注定得不到好的发展。赫连琨等人没少从他的亲卫中挑出表现好的带走赫连浑的亲卫换了一批又一批,倒唯独这一个,却长久的留了下来。 “殿下蒙冤,听闻三王子等人已经在上旨,请求陛下下旨处决殿下。我等若是再不救殿下出去,殿下只怕就要死于父子相残了!” “你们带了多少人?” “三十兄弟。余下的兄弟,都被几位王子要走了。”首领咬牙,其他牢房的求救声越来越大,他带来的几个弟兄只能想尽办法镇压,以免节外生枝,“殿下,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一定能救你出去的!” 饶是赫连浑知道,这分明又是一个陷阱,可面对这些冒死来劫狱的亲卫,他却注定已经一脚踩进了这个陷阱里。 被人从牢里救出后,他看着昏倒在地的狱卒守卫,问道:“死了?” “还活着,只是迷晕了。不好全杀了,太容易惊动别人。” “谁给的药?” “不知……是直接送到弟兄们的房里。” 具体的情况定然是问不出了。赫连浑无法,只好骑上早就备好的快马,趁动静还未闹大前,逃离牢房。 而牢房外不远处的转角,割开最后一人的喉咙,楚衡伸手擦了擦陆庭脸上被溅到的血迹。 “你先回去等。”陆庭擦了把脸,拍拍楚衡的臂膀,“我这就把人带过去。” 楚衡颔首,走了不远的一段路,绕过小门,就入了一座只有一进的民宅。 他把蜡烛点亮,坐在屋子里像模像样地烹茶。不多会儿,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动静,而后房门打开,陆庭扛着一口麻袋走了进来。 麻袋被扔到地上,里头传来啊的一声,有人在里面奋力挣扎。却毫不客气,上前就是一脚。 “谁?是谁?” 里头的人还想呼喊,被楚衡接连踹了几脚后终于开始求饶。 解开被绑得十分结实的袋口,里头的家伙挣扎着露出了大半个身体。 是骆托。 这人如今一副狼狈模样,双手被缚,想要捂住身上被踢疼的地方却连胳膊也抬不起来。 楚衡看着他,不禁皱眉。他踢的那几脚,虽然泄愤,但并不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显然牢房里对骆托还是又动了刑的。大概,是想从他身上打探出更多的不利于赫连浑的情况。 看到站在面前的两个陌生的面孔,骆托惊恐问道:“你们是谁?” “你又是谁?”楚衡看了陆庭一眼,后者颔首,确定没有人跟踪过来。 “我……我只是个医师。” “医师?”楚衡半蹲下身,伸出自己的手,“你看,这才是医师该有的手。你的手十分白净,一看就不是长年学医行医的人。” 骆托瞪大双眼,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你究竟是什么人?”楚衡并不打算好言好语,想到刘娘子的死,他就恨不能将这人抽筋剥皮,“你跑到乌吞来的目的是什么?喂给赫连琨的药里掺了什么?呼伦王那是不是你也动了什么手脚?” 楚衡一连几个问题,问得骆托说不上话来。 陆庭这时抽出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骆托吓得咬舌,打了几个颤,终于老老实实的把自己的事抖了个干净。 骆托是屈支国人,屈支国灭时,他年纪尚小,跟随家中长辈逃离故土。之后在草原众部落之间,颠沛流离。他过去也曾是屈支国的贵族之后,长辈在流亡生活中从不忘记告诉他屈支和大钺氏的仇恨。 长辈们灌输了一辈子的仇恨,直到死于他乡,这才让骆托生出了报仇之心。他学过医,但只是皮毛,骆托这个名字也来自于一起逃亡的堂兄。 堂兄学的医术,有些古怪,他啃了几个用来坑蒙拐骗害人的方子,又拿了堂兄记载着药案的册子。 他借着死于意外的堂兄的名字混进乌吞,就是想拼一拼,报个仇。 他跟赫连浑没有合作关系,纯粹是凑巧被人发现。他想弄死的是呼伦王,但呼伦王将他直接放到了赫连琨的府邸。于是,退而求其次,慢慢磨死赫连琨也不是不行。 他喂给赫连琨的药,外敷治伤,内服积毒。长久服用下去,就会出现心悸、妄想等症状,再过个几年,一条命就能悄无声息地没了。但是没想到,这一回会出现意外。 “所以你就把别人推出来,只为了摆脱自己的嫌疑,把别人推出来硬生生陷害成凶手?” 刘娘子的死,楚衡心中一直懊悔不已,但骆托的举动更是令他觉得气愤。 赫连琨是要死,但他的计划中,并不是在这个时候死。他给刘娘子的药,以及埋在香炉下,每日焚烧一定时间的加了料的香薰,这都是计划内的。 “把你的药方报给我。”楚衡毫不客气地威胁道。 冰凉的剑就贴在脖子上,骆托吓得只好报出日常喂给赫连琨的药。 每听他报一个药材的名字,楚衡的脑海中都飞快调动出此种药材的模样,药性以及禁忌。万花谷的药方,加上中华五千年文化博大精深的中草药配方,足以从中看出骆托的这份药方,从撞上他给刘娘子的那些药材后,就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 暴躁,情绪失控,幻觉,妄想,施虐…… 这些都是赫连琨在服用两种药后产生的症状。而这个症状的后遗症,就是在赫连琨和赫连浑兄弟二人同在一事时,失去理智的赫连琨在因为香薰药物混合作用下产生的幻觉中,怒伤自己。 但也有一种可能,是赫连琨在当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不对劲,想要借机再坑害赫连浑一把。 具体的过程,现在谁也不知道。唯一知道真相的赫连琨,已经死了。 “你如果想报仇,就应该拿出自己的本事,继续去下毒,继续想尽办法坑害赫连氏,而不应该在事情暴露的时候,第一时间把责任推诿到刘娘子的身上。” 骆托发抖,张嘴:“那个女人是……是你们的人……” 楚衡并未应和他的是与不是。该问的都已经问清楚了,余下的事情他便不会再去过问。 他转过身,从屋内走出,身后只听得几下闷哼,再回屋时,除了没来得及擦拭干净的血迹,里头已经没有了人。 宫中,呼伦王正与新得宠的女人欢好罢,还没来得及搂着美人闭眼睡下,门外头忽然传来急报。 “什么事?”呼伦王心中不悦,习惯性地质问了一声。 “陛下,”隔着一扇门,门外传信的人声音颤抖,“有人……有人劫狱……” “什么——”呼伦王翻身下床,正要伸手去抓扔在桌上的衣裳,门外忽然传来叫声,却是有人潜入宫中,开了他豢养猛兽的囚笼,将猛兽驱赶得到处跑动,其中一只猛兽的背上竟还绑了一具身体。 好不容易制服了猛兽,有人上前辨认,依稀认出这人是之前赫连浑举荐给呼伦王的一个医师。 人分明还活着,却被割断了舌头,十根手指整齐斩去,只余一口气还吊在那里。 第89章 昨夜宫里头猛兽横行的事,天刚亮,就传到了宫外。 街头巷尾对此议论纷纷,大多都在庆幸那些猛兽出笼后没能伤到人。有人却在此时提起那被绑在猛兽背上的人。 知晓此事的大多是近射服侍呼伦王之人。呼伦王虽不愿外人知晓此事,可瞒得住一人,却瞒不住所有人。 联想近日乌吞发生的种种,越发有人觉得,这是上苍的警示。他们的王也许做了什么违背上苍意愿的事情。 要不然,怎么两位王子接二连三的死了,还有一位被卷入了人命案子中末了还有人劫狱连夜潜逃了。 不管宫外那些人怎么想,对于呼伦王来说,如今的情况越发难以预估起来。 虽然明晃晃的一个连环套就摆在了自己的面前,可不光他自己,就连几个儿子也接二连三地中招,且一旦踩中一个圈套,后续就有一个接着一个的跟上,根本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他虽明知赫连浑十有八九是被任陷害的,可想起那十之一二的可能性,呼伦王仍旧觉得此子难能大用。 前一刻他好想把赫连浑好好关上几天,作为贬为庶人,再将人安顿在身边继续辅佐,当晚就发生了劫狱,且各方证据显示,劫狱的还是赫连浑的那一群亲卫。 面对朝中大臣们的强烈反应,及宫中几位王后的哭诉,呼伦王气急,终是下了道旨意,下旨全大钺氏通缉赫连浑,不论生死,只要能带回乌吞,就有赏银。 这么一来,竟是要赫连浑无处可躲。 九月,西北天气渐渐转凉,难得下几场雨,都冷得开始往人骨子里沁寒意。 第82节 楚衡不耐冷,早早就换上了一层厚些的衣裳,此时笼着袖子站在屋檐下,耳边是不远处侍婢窃窃私语的声音。 知道呼伦王下了通缉,楚衡心里莫名有些不大放心。待陆庭和贺默儿换了班出来,他脚步跟上,低声问道:“汉春宫的人可都仔细查看过了?” 楚衡不担心别的,就怕赫连浑根本就没离开乌吞,甚至可能就藏在宫里的某处。 赫连浑此人聪明狡诈,不像是中计之后,只能被动承受的人。陆庭与他交手多次,最是清楚他的能耐。 “已经让贺默儿留意了,洪大人那边也叮嘱过,若是发现赫连浑,必不会让他跑掉。” 陆庭说着话,见左右无人,伸手牵住了楚衡,长着厚茧的手指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背,叫人顿时红了耳朵。 二人自来大钺氏,便很久未曾再亲热过,至多不过是牵个手,扶下腰,或是轻轻的碰碰嘴唇。就连二人在宫外置的那座一进小宅,大多时候也只作为与探子们碰头的地方。 如今被陆庭这么一拉,楚衡忍不住抿了抿唇,壮起胆子回握。 白日里汉春宫内的花园内,鲜少有人长留,加之赵嫣怀有身孕,更是少往花园走。 陆庭拉着楚衡躲开旁人,拐进花园一处假山堆内,当即便低下头,亲吻了楚衡的唇。 分开始,彼此都看得清对方眼中的情动。 在大钺氏几个月内,吃穿用度和从前相差甚远。这也是为什么大钺氏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大延,毕竟那是一块巨大的肥肉,若是吃下,便有金山银山,女人家畜。 陆庭其实瘦了不少,可身形依然高壮。他轻而易举的就把楚衡压在了假山山洞内,捧住他的脸,复又加深这个吻。 楚衡呼吸很快加重,靠着山壁,丝毫不觉背后又冷又硬。待被陆庭放开的时候,他喘了几口气,伸手抓着陆庭的胳膊,却是翻了个身将人推在山壁上。 凤眼含水微挑,笑唇勾勒起的弧度叫人惊艳。 楚衡这张脸,平素便已经漂亮得很,到了大钺氏后,为掩人耳目,改头换面做了一番乔装打扮,可情动时陆庭能瞧见的,依旧是那张从前在身下喘息的模样。 那些交换的吻,温柔黏腻,等到楚衡蹲下身时,陆庭已经只剩下靠墙喘息的力气。 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楚衡已经擦干净了嘴边的痕迹,陆庭仍旧靠着山壁喘息。 他本想帮楚衡纾解,可听见外头的动静,只好隔着裤子摸了把小楚衡。 胡人的衣袍宽松,底下起个反应,外头通常都瞧不仔细。楚衡确定身上没沾上东西,也没什么气味,这才先一步从山洞出来,而后绕过假山,向着来人问道:“怎么了?” “楚大夫在这儿做什么?” 来找人的是和贺默儿交好的一个胡人奴隶,见楚衡身上的衣裳皱巴巴地忍不住笑道,“楚大夫跑山洞里小憩了不成?” 楚衡顺势咳嗽两声,像是被抓包地有些尴尬:“太累了,屋里人多,睡不大好,偷摸找个地方眯会儿。” 以为医师们住的那屋子和他们的一样,也是一堆人挤一张大通铺,那胡人奴隶还心有戚戚焉地点了点头,直说半夜听到磨牙的抠脚的说梦话的,的确吵嚷睡觉。 楚衡见他越说越远,背后假山里陆庭也还留着,随即出声打断:“方才喊我,可是公主有什么事?” 他们跟着一道来大钺氏的人,时至今日,依旧一口一个公主喊着。哪怕赵嫣如今怀了呼伦王的孩子,也不该她出身大延,乃是当今大延皇帝亲妹的事实。 “哦,是陛下召见你。” 楚衡一愣:“陛下来了?” 赵嫣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对于呼伦王来说,大概不过只是多一个子嗣罢了。自有了新得的美人,他便极少来探望赵嫣。此时忽然驾到,又点名召见,楚衡心里有些没底。 躲是躲不了了,楚衡握了握拳:“我去换身衣裳,这就去见陛下。” 两个儿子的死,对呼伦王来说,似乎并不是什么特别伤心的事情。他依旧美人在怀,依旧美酒佳肴,王后痛失爱子,哭得声泪俱下也不过是得了他几盒汉人珠宝的安慰。 楚衡到时,见呼伦王正向赵嫣嘘寒问暖,心底不由浮起疑惑。 “你就是平日里负责给王后号平安脉之人?” 呼伦王问。 楚衡掬手行礼。 “听闻你医术不错,不如给朕也看看。” 楚衡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旋即压下:“小的唯擅妇人病,陛下的脉……小人怕是号不准。” 他说话时,一直微低着头,只偶尔抬头看一眼呼伦王,装作胆怯的模样不敢大声说话。 呼伦王的视线一直往楚衡脸上走,见面前这个青年不过容貌平平,丝毫不像赫连浑与江坨曾提起的,容貌俊逸,难免有些倒胃口。 “既然如此,那便罢了。”呼伦王说着起身,从楚衡身边经过时,还仔细看了看他的侧脸,见果真长了这么一张普普通通的脸,越发觉得这人不过就是个寻常的大夫,没什么稀奇的。 呼伦王前脚刚走,赵嫣便以腹中胎儿有些不适为理由,屏退了身边侍奉的胡女,将楚衡留下。不多会儿,贺默儿和陆庭翻身进了殿内。 “皇伯父来信了。” 赵嫣拿住一张被折了几折得信,递给了陆庭。 陆庭接过,与楚衡并肩一道看信。 信中内容不长,讲的也不过是家长里短的一些叮嘱的话。末了,却是提了提楚衡化名的大夫临走前,托人在宜州找地种的秦哪。 这封信,是正正经经走外交渠道送进大钺氏,而后再由呼伦王亲手交给赵嫣的。 信显然早被拆过,但里头的内容太过家常,看不出所以然来,是以呼伦王才拿着信,过来试探赵嫣。 只可惜,赵嫣自己也看不出其中有什么名堂。 陆庭将信反复扫了两眼,掏出火折子将信烧尽。 赵嫣有些不解:“这信是何意?” 楚衡手指沾了沾杯子里的水,在桌案上比划了两个字:“庆王殿下这是在喊我们回去了。” 秦哪,又名当归。 当归,应当归矣。 归雁城外,因为天干物燥,已经起火数日了。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救火却找不到水源,不得已,这场火越烧越旺,烧得即便尊崇火神的大钺氏兵士们也开始担心的地步。 就着这一片火,西山营的千军万马来得突然,似乎一路上悄无声息,不知从何处借道。 先锋最先从归雁城早年挖掘的一条地道内钻入城中,临近的城门上,守卫的胡人士兵当即在拼杀中被人从城墙上头砍落下来。 而后,赵笃清紧紧盯着从城门上冒头的梁辛安等一众亲卫,一声哨香,正是揭开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事的序幕。 赵笃清与刘臣一左一右护卫在庆王身侧,为了夺回归雁城,他们准备了太多。 如今呼伦王两个儿子接二连三去世,余下几子不擅征战,纷纷开始划分自己的势力,试图成为下一任大钺氏的国王。如此内乱之际,他们发动了进攻,誓熬夺回归雁城,一雪耻辱。 火势随着大风不断蔓延,却奇异地只想着归雁城的方向延伸。城外郊野一片混乱,火光照亮了整片天空。 然而,就在归雁城的守军发现情况不对,敲锣呼喊的时候,天上却突然出现了异象—— 天空渐渐开始变暗,而后,高悬空中的那轮太阳,像是被什么一点一点地遮住,不过几许的功夫,竟是完全黑了。 唯有地上的火光还透着亮,可也比不得方才。 有人突然大喊:“天狗食日!” 最先是汉话,之后又有几句呵斥,紧接着,汉话变成了惊惶的胡语。 一遍一遍,重复着,带着绝望和畏惧。 之后,当太阳的光亮重新普照大地时,这一场战事意外变得简单了起来。 那些大钺氏守军不战而败,畏惧地跪在地上,不断朝着太阳的方向磕头。 对于这些胡人来说,天狗食日,是只有老一辈讲的故事里才有的内容,是上苍对于人的警示和惩罚。 大钺氏畏惧自然,畏惧天神,几乎在天狗食日发生的那一刻,就丢兵弃甲,一败涂地。 作者有话要说: 天狗食日这现象,梦溪笔谈里也提到过,那里就已经开始用很辩证的手法,在分析之所以会有这种现象的原因。感觉,那时候的人,只要读过书,有点文化,就会懂这不是什么噩兆一类的。 第90章 天狗食日过去的第二天,归雁城便再度回到了大延的手里。 庆王带着人,亲自将城中的大钺氏兵士清理地干干净净,堆积在城外的尸体,为防止腐烂,被一把火点燃。 投降求饶者被拷上镣铐,锁在了城外大钺氏自己的军营里。 大钺氏不留战俘,大多都直接在战场上杀死,即便有投降的,也要在事后杀了个干净。 因此,西山营每每遇上大钺氏的人,一旦寡不敌众,就会选择当场自尽,绝不向对方投降。 而西山营收拢来的大钺氏战俘,更多的时候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是丢下武器滚回大钺氏,还会成为奴隶,供人驱使。 有愿意留下的,也有情愿为奴也想留在大延混个温饱的。 滚回大钺氏的会被割去一根手指,看到缺少手指的男人,就知道他们是被西山营活捉然后放回来的。如此一来,大钺氏再招兵,这些人就会被怀疑是否被收买,不能得到重用,最多是成为送死的先锋。 而为奴的那些降兵,则会被割去口舌。 比起回去之后极有可能还会再度上战场送死,很多战俘选择的都是留在大延为奴。 这些人的去留,自有西山营处理。而归雁城兵败如山倒的军报,已被飞快地送回了大钺氏。 “这群狗娘养的东西!竟然就这么把一座城拱手送回给赵晋!”提起大延庆王的名字,呼伦王心头只有一股火,暴跳如雷的砸了手中从大延掠夺来的精美茶器,将常年悬在腰上的马鞭取下,啪啪抽打在桌案上。 他与庆王交手多年,多数时候都是战败一方,好不容易赢了这几场,却不过几个月的功夫,竟然因为天狗食日,就被手底下的人拱手又送回去一座城。 皮鞭啪的一声抽在了来不及躲开的美人身上,在她娇艳如花的左脸上打出一条长长的印记,血珠瞬间沁出。青碧色的眼眸盛满了惊恐,只是原先看着还十分入眼的美貌,此时却叫呼伦王觉得碍眼极了,反手拔出腰刀,直接砍断了美人的一条胳膊。 痛苦的叫声引来门外的亲卫,断臂躺在血水中,花一样的美人疼得脸色惨白,抱着少了胳膊的肩膀大哭。 “去,去把汉王后请过来!” “陛下,汉王后如今还怀着孩子……” “那朕就亲自去找她,就当最后给她这个面子!” 虽说大钺氏和大延之间,最先毁约的那个人是他呼伦王,但此时被夺回归雁城的人是他,折辱了面子的人也是他,谁先毁约又有什么关系。 是大延的错,是汉人的错,不过只是个没落地的孩子,多一个少一个碍不了事,他只想泄火,只想杀了这个来和亲的小公主,让赵晋后悔夺回归雁城。 只是,呼伦王还未走到汉春宫,却突然被人拦在了路上。 亲卫们一拥而上,将那个一副内官打扮的人拦在呼伦王身前。 那人伛偻着背,看起来有些憔悴,半晌才慢慢直起身子,却是脊背笔直,面容熟悉。 第83节 “浑儿?” “是我。”抹去脸上伪装用的脂粉,赫连浑拱手拜了拜,“儿听闻了军报,特来求见父王。” 呼伦王拧眉。 赫连浑续道:“儿知道害死大王兄的凶手是谁。” “我们得走了。” 从看到被烧掉的那封信开始,楚衡和陆庭就在计划着怎么全须全尾将所有随行人员以及公主都带回大延。 但赵嫣近日胎相不好,楚衡不敢带着她乱动,只好叮嘱贺默儿时刻小心戒备,不要让任何陌生的人靠近,更不能随便入口那些胡人侍婢送来的吃食茶水。 陆庭了解宫里每一个探子的位置,得到的各方消息也十分及时。这些探子埋的极深,如果没有自己人从中作祟,呼伦王绝对查不到任何一个。 因此,在赫连浑出现在呼伦王面前献计的时候,陆庭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果然,明明是全国通缉,却没找到他的踪迹,他果然是躲进了宫里。”想起电视剧里经常说的那一句“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楚衡深以为然。 “赫连浑本就才智过人,会想到这个办法,想来存了心思。”陆庭颔首道,“我们得尽快走了,不然很可能所有人都脱不了身。” 楚衡亲自将计划好的所有逃跑路线,分别画在了不同的舆图上,以便让众人分散撤离乌吞。 陆庭则亲自将消息传给每一个随行入乌吞的人员。 这晚,为防止引起注意,只有一部分人聚集在了楚衡他们安置在宫外的那座小宅子里。 “楚大夫!” 楚衡甫一进门,就听见咔嚓一声,再靠近几步,窗口内就有人惊呼。 他忙示意不要说话,上前推开门,将手里的舆图丢给里头的人。一张……两张,丢进去了数十张,每一张都被人捡了起来。 “趁城里还没乱起来的时候,你们就想办法跑,混商队也好,用别的办法也好,能逃的就赶紧逃。如果被抓,我不求你们为了掩护其他人自尽,只希望在松口透露行踪和计划之前,咬一咬牙,拖延一会儿,给其他人争取一丝生机。” 有人倒吸了口气,楚衡听得很清楚。他知道自己说的有些耸人听闻,似乎并没有全心去信任他们,但是到了这个时候,维系他们之间关系的,就只有同胞二字。 “你们要记住,从乌吞逃出去了,你们才有命回大延。逃不出去,就只有死在这里。归雁城夺回来了,大延的脊梁可以再次挺起来,拼一条命,保不定能活下去。” 他不敢在这里停留太久。 跟随赵嫣进乌吞的人员太多了,他也不能保证这些人里头,没有已经被大钺氏收买的。 说完这些话,楚衡便打开窗子向外窥视。 陆庭就在门外,见他从屋内看过来,微微颔首。 得到陆庭的确认,楚衡这才开门,让人从屋里出去,陆陆续续地走上街。 要离开乌吞,靠步行不成。城中的商队大多不愿接这么多人出城的事情,就怕是富贵人家的逃奴。但人少一些,给点银钱,却还是有商队愿意搭把手的。 更多的人,却还是得依靠马匹,想办法逃出乌吞。 好在不是所有的随行人员都住在宫里,想要逃跑也就增加了便利。 楚衡安排好的路线共分三条,一条要绕远路,经过早年被灭的屈支,再从大夏穿行,而后向东,避开路上可能遇到的大钺氏的游牧部落,最后行至归雁城。 另外两条路相比较而言,则更加便捷,如果运气好,不消费太多的力气,就能回到大延。 不管走哪一条路,楚衡和陆庭都只能想办法满足他们部分马匹。 趁赫连浑跟呼伦王还没有开始动作,他们只有先走一步,才能强占先机。 乌吞的夜,安静的连犬吠都没有。这里不是大延,夜里没有打更的,静悄悄的,只有窸窣的脚步声。 汉春宫内,悄无声息,似乎所有人都已经沉睡。 黑影从四面八方涌来,围住宫门,也围住了汉王后平乐公主赵嫣的卧房。 原本的计划安排周密,呼伦王只需在自己的宫殿内等候,就能看到亲卫们将汉春宫上下那些胆大妄为的汉人全都抓回来审问。 然而半个时辰后,匆匆回来的亲卫却只带回来了几个被捆绑起来,满脸是泪的胡人侍婢。 “人呢?” “天色未暗的时候就跑了!” 侍婢们哭着把自己如何被骗,如何被捆绑起来,又是如何眼睁睁看着人乔装打扮离开,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可她们说的越多,呼伦王的脸色就越难看,到后来竟是直接要挥刀砍死她们。 “父王。”赫连浑上前,将人拦下,“现在不是杀人的时候,得去把那些人抓回来。” “你知道他们跑去哪里了?” 赫连浑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张舆图,正是楚衡亲自所画分发给别人的那份。 “各地已设有埋伏,就看汉人公主和那几个最重要的探子会在哪条路上被堵住了。” 乌云遮蔽了月色,早几日分散出城的人马已不知行到了哪里。 楚衡骑上马,与贺默儿及几个胡人奴隶一道,将洪颢等人护在中间。公主就坐在贺默儿的怀中,似乎因为颠簸,一直沉默着靠在怀里。 “我去前面探路,你们小心跟上。”陆庭看了一眼楚衡,见他点头,双腿一夹马腹,驱马向前跑去。 他们逃得及时,出宫之后又很快退去妆容,寻常人等闲认不出楚衡和陆庭的身份,以至于骗过了不少的耳目。 但,他们这一支人数较多,瞒得了一时,瞒不住一世,有赫连浑在,呼伦王早晚知道他们是朝哪个方向逃跑。 别人呼伦王可以不抓,但赵嫣必须抓回去,因为和亲的公主最是适合用来威胁大延。 “跑得掉吗?” 有跟着他们的一名小官吏出声询问。 他跑的最快,似乎不适应骑马,时不时就要往马后掉。有胡人奴隶搭了几回手,也恼了,直接拿裤腰带把人的两只手绑在了马脖子上,这才没让他拖延了整个队伍逃跑的速度。 楚衡回头看了他一眼:“跑得掉。” 风声送来了后面兵马追踪的声音,甚至还依稀能听见犬吠。楚衡脸色微变,知道没有时间再给他犹豫,当机立断:“把此人杀了!” 那小官吏张嘴就要叫,却被身旁最近的胡人一刀割断脖子。胯下的马受了惊吓,竟直接转头。 楚衡也不拦着,示意人给上一鞭子,然后纵马狂奔,再不去管后头这马会不会带着尸体冲向前来抓捕他们的兵马。 “你早就知道那是叛徒?” 洪颢被风吹的快要睁不开眼睛,鼻尖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 他侧头看向并骑狂奔的楚衡,后者好像笑了下,回道:“原本是想带回去审问的,但现在,还是让他拿命来赎罪的好。” 他们被追赶了一路,已不知跑了多久,前去探路的陆庭驱马归来,见状当即道:“你们先走!” “我留下陪你……” 楚衡的话还未说完,却是当着众人的面,被陆庭隔着马搂过肩头,在唇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去前面等我,要活着。” 楚衡抿了抿唇,胯下的马仍旧在向前奔跑,他回头看着那个独自留下的身影。 没有了云层的遮挡,月色下的男人犹如草原孤狼,等待着一场以少敌多的捕食。 作者有话要说: 楚小衡:此时一别,还不知是否能再见,成檀我…… 陆庭庭:背影帅么? 楚小衡:……滚! 第91章 赫连浑受够了赫连氏的自以为是! 曾几何时,他也想利用自己的才智,在赫连氏中站位脚跟,哪怕因为出身卑贱的关系,只能做一名文臣,为人出谋划策,只要能被人承认身份,获得他人认可,他也都愿意。 到如今,接二连三的事情落在了他的身上,堂堂一位王子,哪怕生母是汉人,他身体里流的另一半的血分明还是赫连氏的血,是大钺氏王族的血液,凭什么要默不作声为赫连氏的愚蠢背负这么多? 当赫连浑从人口中知道了跟随汉人公主入宫的探子究竟是谁后,他就在脑海中整理出了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庆王义子陆庭,刀剑棍棒,武艺精通,再加上本就是胡汉混血,一番乔装之后,自然无人认得出其真实身份。 另一个姓楚的大夫。 不用说,自然是当初在燕都一遇的楚衡。 这两个人,一文一武,倒是搭配的相得益彰。 只可惜,这两个人都得死。 赫连浑眯了眯眼,看着远处月色下单枪匹马的身影,吁了一声,勒住马。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在类似的场景下碰见,但也许是唯一一次,能够正面,以多欺少地交一次手。 没有了千军万马的陆将军,又有几分能耐活着从他手里逃脱。 “他们呢?” 风鼓动着赫连浑身上的衣,他微眯着眼睛看向陆庭。 陆庭不语,身后是马蹄奔腾,越跑越远的声音,依稀还能听到有人在喊“驾!驾!” “让他们先走,你留下殿后?”赫连浑低笑,月光照着他的眼睛,那抹阴狠,丝毫不比战场上狂妄的呼伦王弱。 “陆将军,你太看得起自己了。就凭你,也想挡住我们吗?” 赫连浑道:“去追!活捉汉人公主,至于其他人,要杀要剐,随你们高兴!” 陆庭沉默,却已经抬手抽出了腰间的佩剑。 “就凭我,也挡得下你们所有人。” “驾!驾!” “再快一点!驾!再快一点!” 声音在晨曦升起的草原上远远传开,楚衡知道,如今已是争分夺秒的时刻,只有向前跑,飞快地向前跑,才可能谋求到生机。 他和陆庭现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让赵嫣等人活着回到大延。因为,在赵嫣和洪颢的身上,他藏下亲手描绘的大钺氏皇城乌吞的舆图。 第84节 有这张舆图,足够西山营长驱直入,兵临城下。 而他跟陆庭,不管谁先走,另一个人必然会在所有的事情都得到安置后,以死相随。 太阳终于从远处的山头后升起,照得草原一片明亮。楚衡不记得他们已经跑了多远,大钺氏的城池一座远离一座,并没有像大延的疆域那样紧密联合在一起。 他们跑出乌吞,很快便是草原,再不久又经过一座小城,而后似乎还绕过一个小部落的驻地。 “楚大夫,我们现在的方向对吗?” 有人已经快撑不住了,借着喘气的功夫询问道。 楚衡伏在马背。他也累了,可不敢休息,更不敢让身边的人休息:“对,继续跑,就这个方向!” 楚衡其实并不会辨认草原上的方向,但计划逃回大延的时候,陆庭一点一点教导他如何利用夜里的星辰,白日里的日照辨认行进的方向。 因此,他现在清楚的知道,他们正在逃跑的这条路线,是之前规划中,用于混淆大钺氏追兵的其中一条最远,也最危险的路。 “继续往前跑,”楚衡咬牙看着天上的太阳,在心里粗略计算了下距离,“不远就是屈支……” 那是与大钺氏曾有血海深仇的小国,虽然早已被灭,但没来由地,楚衡期盼着,这个国家的英灵们,能够保佑他们逃过大钺氏的追捕。 贺默儿一直怀抱着赵嫣,策马狂奔,数次从中间位置跑到了队伍的前头,却比任何人都要骑得稳。 “你不要太快,当心公主!”楚衡喊道。 贺默儿一手搂着赵嫣,一手握缰,闻声看了楚衡一眼,速度丝毫未曾减弱。 “贺默儿——!” “我认识路!” “什么?” “我来自屈支,我认识路!” 远处就是屈支。 这里曾经是一座极其美丽的城市,哪怕来往大延与屈支的商人都说,大夏与屈支之间“多有恶鬼、热风,遇则皆死,无一全者”,这里依然是商人们寻宝的地方。 曾经水光潋滟的湖泊已经干涸,来往的行旅早已没有了踪影,所有的热闹都在一场战乱后远去了十几年。 屈支对楚衡来说,太过陌生,但这座已经废弃的城池看起来成了目前他们能够暂时歇脚的唯一地方。 所有人都累了,哪怕只是停下来喝一口水,对他们而言都是好事。 可楚衡放不下心。 “你还在担心陆将军?”洪灏狼狈地从马背上翻身下来,差点腿软摔倒在地上。 楚衡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贺默儿抱着公主依旧坐在马背上,却是驱使着马走到了一块土墙的阴影下,这才找出一个水囊,轻声细语地喂赵嫣喝水。 楚衡将视线从所有人的身上一一扫过,眉头依旧紧着,没有松开。 “太安静了。”楚衡忽然道。 “这里早年被灭国,已经没有了人烟,自然安静。”洪灏喝了口水,将水囊递给他,“休息会儿,大钺氏的人没这么快追上我们。” 楚衡接过水囊,仰头喝了一口,而后视线便停留在空中,眯起眼,久久不能移走。 贺默儿最先发现他的举动,随之抬头去看天上。他出身草原,比汉人更能分辨出空中盘旋的是什么鸟。 “探鹰。”贺默儿搂紧了赵嫣,沉声道,“走,追兵就在附近!” 楚衡也反应了过来,当即骑上马,顺手托了一把慌张之下踩空脚蹬的洪灏。 “不是同一拨人!”楚衡喊道,“之前那批人没有带探鹰!” “这是埋伏!” 贺默儿指挥众人上马喝道:“快走,这里有埋伏!” 他们的话音才落下,从不远处的断壁残垣后,突然跳出几十号兵士。领兵之人拦在路中央喝道:“汉王后!带着你的人都停下!陛下愿迎你回宫,若是不肯,那就杀光这些家伙!” 这些埋伏在路上的兵士,大多是呼伦王手下相对精锐的一部分兵马。呼伦王将这些人安排在赫连浑说的每一条线路上,只等着楚衡等人送上门来。 守株待兔的事情,他们最是乐意干。 “快束手就擒吧!”领兵之人五大三粗,络腮胡子遮着脸,一说话,就露出一口发黄的牙齿。 有随行的胡人奴隶当即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人躲闪及时,避开要害,正要哇啦哇啦,楚衡忽的伸手,袖中箭出,直接射中了他的眼睛。 一声惨叫,余下兵士当即挥舞刀剑,杀向众人。 因着要保护赵嫣和洪灏,楚衡这一支队伍跟随的大多都是会功夫的。为了保证速度,他们的身上并未带太多的东西,马背上的负重也减轻到最少,弓箭都背在身上。此时,所有人架箭上弦,不敢后退一步。 楚衡清楚,这些随行的人当中此番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们甚至可能从未杀过人,也不曾见过死人。但此时,所有的害怕都已经容不下了,当第一支箭射出的时候,他们就必须拿命去赌去拼。 “放箭!” 楚衡高喊,驱马挡住贺默儿,袖口卷起,手臂上的袖中箭已经空了。 有大钺氏兵士挥刀看向他们的坐骑,楚衡登时一个芙蓉并蒂见人动作一顿,被贺默儿一箭射穿,楚衡松了口气。 偷摸着拿汉春宫里用来试药的兔子练万花心法,还是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效果的。 贺默儿的出身楚衡不曾过多的探寻,但他在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强悍和勇敢,却成为了扭转战局的关键。 胡人奴隶们因为他士气高涨,丝毫没有因为第一次上战场而变得过分胆怯,他们怒吼着,将试图接近自己的大钺氏兵士们射杀。有失误被砍中马腿,无奈翻身滚下马背的,捡起地上死人的冰刃,翻滚着起身,又是一刀砍去对方的一条胳膊、半边脑袋。 不过片刻,战局便定,被射杀砍死的大钺氏兵士的尸体躺了一地,侥幸活着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试图逃走。 洪灏也受了伤,他的马被砍死,逃跑的大钺氏兵士本能地扑向这个看起来最弱的男人的,楚衡想也没想,直接骑着马冲了过去。 高高扬起的马蹄,在嘶鸣声中落下,一脚踩中那大钺氏兵士的脊背。 脊柱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一声惨叫,那人倒在地上,连呕了几口血,便再也不能动弹。 楚衡坐在马背上,心有余悸地大口喘息。 方才那一下马蹄扬起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抓紧缰绳,生怕自己从马背上摔下去。 好在,没让洪灏死在这里…… “穷寇莫追……”洪灏身上满是鲜血与污泥,眼睛布满红丝,定定地看着试图去追赶大钺氏兵士的胡人奴隶,“快处理下身上的伤,得继续跑,不能停。” 楚衡抹了把脸,当下指挥未曾受伤的几人将地上可以搜罗起来的箭全部收回,而后亲自给受伤的人简单包扎好伤口,这才命令众人再度踏上行程。 赵嫣的状态有些不太好,他们不敢耽搁。 这一路,又是几度遇到危险。 离了屈支,要路经大夏。 大夏乃大钺氏的附庸,早已得了赫连浑的消息。楚衡带着众人乔装打扮,几经生死,最终从大夏穿行而过时,身边活着的人,已不过寥寥。 但,谁也不敢松懈。 他们一路向东疾奔,追兵不断,活着的人也越来越少。饶是贺默儿的马术再好,赵嫣的状态也越来越不行了。 他们无法,最终还是在路上停下,寻了一处空无人烟的破败驿站,休整一晚。 入夜,贺默儿负责守夜。 楚衡为赵嫣扎过针,直到她终于睡下,这才从简单收拾出来的客房中走了出来。 关外的月亮又大又圆,他站在廊下,看着月色星辰,飞快地算着余下的行程日子。 活下来的人已不足二十,大多身上都带了伤,这一路上贺默儿隐隐成了这群人的头头,将每一个人安置在最合适的位置,每次休整守夜,都仔细做了分工。 楚衡的身体也开始撑不住了,路上多次被人护着才没叫大钺氏的追兵砍下马背。 好在,距离归雁城不远了。 “楚大夫,吃点吧。”有守夜的奴隶递来一小块肉。 这一路上,他们什么都吃,老鼠洞里的米、天上飞的鹰、地上爬的蜥蜴,甚至还有饿死的牲畜。这些人把最好的部分都留给了赵嫣和洪灏,次一些的给了贺默儿和他,剩下半烂的部分则随便吃上几口充饥。 “你们吃吧,我不饿。”楚衡摇头。 他不是不饿,只是身体疲惫到一定程度后,已经只能靠意志强撑着,并且下意识地拒绝进食。 而且。 他在担心陆庭。 “什么人?!”贺默儿的声音突然从前面传来。 紧闭的驿站大门,被什么重重地敲响。 守夜的奴隶们当即站了起来,就连睡下的人此时也都惊醒。 那一扇门外,有夜风呼啦吹过。 第92章 “当心!”贺默儿喝道,“都打起精神来!拿好武器!” 这一路走来,没有睡过几晚安生的觉,这样半夜惊醒搏命的事已经发生了不止一回。 隔着一扇门,他们看不见外头有多少人,不知道那些人拿的都是什么武器。每一次,都是在赌博。 周围很安静,安静的只能听见夜枭的声音。 驿站二楼的房间里,赵嫣还在沉睡。房门外的人已经随时准备楼下发生突变时,貌似带着公主趁夜逃离。 楚衡的袖中箭已经彻底打空了,空荡荡的手臂上,什么也没有,他唯独剩下的武器,只有手中的银针。 人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心底已经有了一丝绝望。 穿书这一回,究竟是为的什么? 楚衡自问,答不出。 可从西山营在宜州成功挡下大钺氏进攻开始,他知道,火烧粮仓的事,不会再发生。别云山庄的所有都能保留下来了,他好歹算是对得起楚小衡。 而其他,大概为的就是能遇到陆庭,能做一番放到后世绝无可能做到的丰功伟绩。 第85节 就是不知道,这条命能留到几时。 有奴隶在贺默儿的指挥下,上到二楼临近驿站大门口的屋檐下,手里的弓已经搭箭拉弦,准备好见势不对就朝外射击。 只是月色下,他眯眼一眼,辨认出门外那黑漆漆的人影竟有几分眼熟。 “是昙奴!” 奴隶们并不知楚衡和陆庭的身份,只当他二人和他们一样,都是为了公主和亲,才被招拢过来的。唯一知道情况的,只有几名随行的小官员,但那些人此时已不知是生是死。 一听到二楼的胡人奴隶喊“昙奴”,楚衡便直接冲了上去。 门被贺默儿从里头拴上了,不用蛮力,外头撞不开。楚衡平日的力气并不大,然此时却好像能举起千斤重鼎,一下子就将门栓拔开砸到了地上。 打开的门外,高大的身影费力的靠着一侧,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月色下,男人的半张脸,半边身子都是血污,依稀还能看到有血水,从他被撕裂的袖口处往下滴。 远处,传来狼嚎。 “都进去。” 陆庭伸手,半靠在楚衡的身上。 贺默儿看着他,稍稍侧过身:“都进去,除了守夜的,都关好门窗警醒一些。” 楚衡从前只在动物园和电视机里见过狼,身边最像狼的也只有黑背跟傻兮兮的哈士奇,但这些都不足以让他在逃跑过程中,第一回遇见野狼的时候还能保持镇静。 好在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就连狼肉也成了偶尔能够打牙祭的好东西。 “它们是来进食的。” 被楚衡扶回屋子,陆庭只来得及说了这么一句话,便疲惫地靠着他沉沉睡去。 楚衡沉默地坐着,借着好不容易翻出来,只有短短一截的蜡烛,他看着男人熟睡的面容,眼眶发红,低头吻在他的发上。 那些被血污掩盖住的脸上,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没有受伤,也没有少了什么。 他心爱的男人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这一夜,楚衡睡得很香甜,夜里的寒意沁入门窗,他却丝毫不觉得冷。 身侧的男人尽管满身血腥味,却温暖得让他仿佛泡在了温汤内。 一夜好梦。 直到翌日醒来,楚衡才知道昨夜陆庭说那些狼是来进食的,究竟指的是什么。 探路回来的胡人奴隶比划着形容看到的惨烈场面。 距离驿站不远处躺着十几二十来具尸体,具体是多少人,已经数不清楚了,但一个个穿的都是大夏和大钺氏的衣裳。还有好几匹马尸,看样子是战马。 只是这些尸体,没有一具是完整的。 不是被咬掉了半张脸,就是肚子已经破开一个大洞,内脏被拉出,到处可以看到被猛兽撕咬过的痕迹。 昨晚那些狼,吃的大概就是这些人。 天还蒙蒙亮,所有人整装待发。 赵嫣依然被贺默儿护在怀中,外头罩着的极其宽大的大氅,内里衬着狐裘,是途中从大夏一户人家家里偷来的。他们留了银钱,却不知,是否抵得过这件大氅的价钱。 陆庭没有马,楚衡的马就需要再多承担一个男人的重量。 楚衡想要去看一下赵嫣的状况,陆庭驱马到边上。 “我没事。”大氅中,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赵嫣的身体若是再得不到妥善照顾,不仅腹中胎儿留不住,只怕这条命也困难,“我撑得住,得走了,不能叫那些人追上。” 楚衡有些不放心,赵嫣却拢了拢身上的大氅,侧身缩进贺默儿的怀中,闭上眼道:“我想回家。” 楚衡的眼忽然被人从后面蒙上,直到耳畔听见马蹄声哒哒响起,陆庭这才放开手。 “走吧,她是大延的平乐公主。不是一个普普通通,只等着旁人疼爱的小娘子。” 楚衡嗯了声,过了一会儿,问:“那些人都是你杀的?” 陆庭没有否认:“追踪你们的人太多,不杀了他们,你们走不了。我追上来的时候,这波人已经在商量要怎么夜袭驿站,怎么拿人头去邀赏。” 楚衡点头:“赫连浑不是个蠢的,大钺氏想要和大延谈条件,就必须保证公主的安全。他们可以拿公主作威胁,却不能拿一个已经死了的公主去作威胁。” “他现在威胁不了我们了。”陆庭说,“呼伦王出事了。” 楚衡一愣:“怎么了?” “三王子得知赫连浑回来了,并且亲自率兵捉拿我们,担心兵权旁落,在宫里动了手脚。呼伦王睡的一个女人梦呓,说漏了嘴,把与她勾结的三王子等人的计划说了出来。” 陆庭将探子送来的消息说了出来。 呼伦王得知三王子竟然意图弑父后,先下手为强,命人将人抓来审问,不想三王子破罐子破摔,索性一鼓作气举兵造反。 宫里早有被买通的人,加之精锐大多由赫连浑亲率出宫追捕汉人公主,呼伦王能调动的人最终竟不过千余。 沾染了过多酒色的呼伦王,一气之下催发了体内接二连三被儿子、敌人下的慢性毒素,直接倒下,只剩一口气躺在了病床上。 “赫连浑带来的那些人都是精锐,要拦住他们,费了我很大功夫。”陆庭说,“杀了他数十人后,我砍掉了赫连浑的一只手掌。” 楚衡倒吸一口气,目瞪口呆。 陆庭忽然低笑了一声:“大钺氏内乱不停,赫连浑就分不出神来对付西山营。而要停下内乱,以赫连浑的出身,将会受到极大的掣肘。所以,”他低头,趁人不备,在楚衡的耳朵上落下一吻,“接下来的路,大家可以稍稍放松一些,相比其他追兵在得到消息后,都会暂时无法顾及到我们。” 之后的路,的确如陆庭所言,再也没有大钺氏的追兵。 一路向东,即便是撞上大钺氏的游牧部落,因着身份不明,那些牧民们也不敢轻易靠近他们。 楚衡等人在经历了漫长的逃亡后,终于松下了一口气。 朝归雁城走的路上,不时能见到饿死的、重伤而死的兵士,大多穿着大钺氏的兵甲,很多人已经两颊凹陷,被草原上的猛兽啃食了尸体。 有秃鹰被骑马经过的他们惊起,怪叫着在天上盘旋,直到马蹄扬起的烟尘落下,人影如豆,这才重新落下,继续方才对尸体的夺食。 距离归雁城越近,看到的尸体越少,连猛兽的脚印也难寻踪影。 倒是多了不少马粪,和马蹄印,整齐划一地像是一支完整的队伍。 陆庭下马查看,起身的时候,洪灏问道:“有埋伏?” 陆庭摇头。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从乌吞出逃时,不过九月,如今到了大延边境,已不知今夕何夕,只知晓夜色落幕极早,这黄昏的天色都已显得发沉。 这样的天色下,他只能辨认出这一整排的马蹄是新近留下的,至于是否是埋伏,不好说。 洪灏正欲再问,突然远处传来声音,有人大喝:“前方来者何人?” 说话间,陆庭已能听见前方拉弓搭箭的声音。 “赵闻生!”陆庭高喊一声。 “陆成檀?!” 远处的声音透着难以置信,瞬间拔高,几乎破音:“陆成檀,你们回来了?” 马蹄的声音朝着这边过来,这一回,就连楚衡都听见了赵笃清呵斥劝阻他当心有诈的亲卫的声音。 看到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面前,楚衡终于有了回到大延的感觉。 “太好了,你们都没事!” 赵笃清的身边紧紧跟着亲卫,后头的骑兵们操控着坐骑,就在不远处守卫着。梁辛安也在边上,漂亮的脸庞上多了一道疤,显然是之前夺回归雁城时受的伤。 “能回来就好,快,快进城!” 赵笃清高兴的不行,连连招呼陆庭等人赶紧进城。 陆庭搂住楚衡的腰,作势就要驱马上前,怀中的身躯却突然软了下来。 “楚大夫?”洪灏咳嗽两声,见楚衡忽然低下头,当即叫出声来。 陆庭伸手扭过楚衡的脸,见其脸色发白,手下滚烫,心头一紧:“他病了,得赶快看大夫!” 赵笃清吃了一惊,忙命人先进城去请大夫到庆王府,贺默儿也紧接着变了声音。 “快!进城!公主在流血!” 第93章 能回到大延,所有人都喜极而泣。 颠沛流离的逃亡,让他们的身上满是风霜。 赵笃清原本还打算与陆庭好好叙旧,然而楚衡和赵嫣接连出事,让他一下子揪心起来,根本顾不上叙旧,直接领着人纵马狂奔,呼喊着进城。 自夺回归雁城后,庆王一马当先,又接连拿下了过去曾经被大钺氏抢走的几座边关城池。赵笃清在之后,便带着两千兵马与自己的一些亲兵,游走于边关各地,将伺机想要反扑的一些大钺氏兵士驱逐或歼灭。 归雁城内,庆王坐镇,百姓们陆陆续续闻讯归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逐渐将沉寂的这座城市再度热闹起来。 百姓们的激动之情难以言喻,对于庆王及世子更是越发感恩戴德。 赵笃清领着人飞快地冲进城门,一路在黄昏中开始空荡的街道上狂奔,有路过的百姓吃了一惊,仔细一看后头的人,当即吼道:“是陆将军!陆将军回来了!” “陆将军回来了——” “陆将军回来了——!!” 那一声声的呼喊,像是打开了什么,紧闭的房门窗子在呼喊声中统统打开,无数归乡的百姓向外张望,果真看见了骑在马背上的陆庭。 作为庆王义子,陆庭的汉胡混血并没有使得他在西北遭受旁人的欺侮。相反,他的军功卓越,他的为人处世,使得他能够在这里成为仅次于庆王和赵笃清的第三人。 西山营退居宜州后,因庆王受伤,城中很多事,都是由陆庭在负责,因而他的名望很高。此前陆庭离开宜州,百姓们并不知情况,时隔多月,见人回来,自然欢欣鼓舞。 一行人在呼喊声中冲到了庆王府前,门口的护卫上前牵过马,口中道:“已经请了大夫,正在里头候着。” 陆庭勒住马匹,一脚蹬开马镫,搂紧了楚衡,当即翻身下马。他身上风尘仆仆,可根本顾不了这些,抱着人直接冲进王府。 王府一切如旧,先前过来通报的亲卫带来了他们归来的消息,满王府的下人都欢喜极了。见陆庭抱着人就往里头冲,当下就有人大喊:“郎君他们回来了!” 等到看见紧随其后的贺默儿,有眼尖的顿时就发现了被裹在大氅中,垂下的衣料上大片的血迹:“有……有人受伤了!” “是四公主。”赵笃清疾步道,“快去把大夫请到厢房,王爷呢?” “王爷在军营议事。”王府管事急忙迎上前来,“世子,可要现在去请王爷回府?” 第86节 “去说一声,就说四公主回来了,只怕身上不妥。” 路上疾驰,赵笃清并未来得及询问赵嫣的情况。但长途奔袭,不管是什么问题,对一个娇弱的小娘子来说,只怕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回头,见陆庭已经抱着楚衡先回自己的屋子去,忙拉过自己的小厮说:“再去城里请位大夫过来。” 赵嫣那处,应该会多废些功夫,没道理要等她的好了,再让大夫去看楚衡的情况。 报信的亲卫刚走,陆庭那屋便有小厮赶紧扫榻烧水,仔细再打扫了一遍。等陆庭带着人回来,屋子里正好打扫干净,有小厮倒了茶水过来,陆庭却是没有功夫喝一口。 刚把楚衡放下,陆庭吩咐道:“去打盆水来。” 不多会儿,水送进屋里,请来的老大夫也紧接着被送了过来。 哗啦一声,陆庭从水盆中捞起湿透了的汗巾,绞了把,俯身仔细擦去楚衡脸上的汗珠。老大夫就坐在边上,号着楚衡的脉沉吟片刻,说:“楚郎君这病不重,只是骤然松了口气,累着罢了。回头吃几副安神药,等这烧退了便也就好了。” 陆庭却道:“他的底子不太好。” 说着,又擦了擦楚衡的额头,说:“从乌吞回来,一路上都在东躲西藏,他身上留了点伤,您再看看。” “不用担心,楚郎君这是太累了,吃了药,出一身汗,烧退了就好。明儿起来就能生龙活虎了。”老大夫笑道。 “嗯。”陆庭应了一声,亲自送老大夫出门。 外头来往的下人不少,各有各自的忙碌,见人经过便纷纷弯腰行礼,双目发亮。那老大夫走在一旁,问陆庭:“听说还有人受着伤?” 陆庭不疾不徐地走着,闻声答道:“从乌吞回来,路上截杀无数,受点伤在所难免。” 这便是不打算细说了,老大夫心下明白,点了点头,不再过问。 赵嫣那处果然如赵笃清所料,一直到天色变暗,大夫都未能从房里出来一刻。 贺默儿始终守在床边,陆庭去过两回,吩咐下人给做了饭食送到屋里,又命人去了大夫家中致歉,这才等来了庆王。 父子三人关在书房内谈了一个时辰,陆庭出来后已有小厮前来询问是否需要沐浴。 初更时分,陆庭在浴桶里泡着,想要服侍他的小厮被赶出房门。浴桶就摆在床旁,一扭头就能瞧见床上昏睡的楚衡。 等到陆庭起身擦干身子,床上的楚衡便睡姿都没有变动一下。他伸手试探了下楚衡额头的温度,还好,药效起了,热度下来了不少。 临睡前又喂了楚衡几口水,陆庭这才吹灭了蜡烛,在床上躺下。 前半夜,王府里还都静悄悄的,没那么多的声音,只能听见夜里咕咕的鸟叫,还有簌簌的风声。 到了后半夜,却是从远处传来哭嚎声。 因着距离远,倒是不显得有多重,但哭声中的伤痛却清晰可见。 陆庭睁开眼,微微侧头看向身旁的楚衡。 青年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梦见了什么,嘴唇微动。陆庭侧身,凑近倾听,只隐隐约约听见了“刘娘子”三字。 知道他心底对刘娘子始终怀着愧疚,陆庭叹了口气,将人小心搂进怀中,抬手捂住了他的耳朵。 这一睡,睡到了第二日天明。 楚衡的烧退了,身上不再滚烫,整个人缩在陆庭的怀里,眉头舒展,脸色恢复了正常。 等到阳光洒进房中,他终于慢慢睁开眼。 入目的是侧身躺在身旁,挡住侧目阳光的宽阔胸膛,楚衡情不自禁地弯了弯嘴唇,凑过去吻了吻男人的下巴。 陆庭一直闭着眼,觉察到这个吻,伸手摸了把楚衡的后背,不消片刻,就把他汗湿的衣裳解开丢到了地上。 两具年轻的身体,肉贴着肉,不多会儿就有了反应。 有段时间不曾这么亲密过,楚衡抬了抬腿,蹭着男人结实的小腿,有意无意的撩拨。 陆庭却只是低头亲了亲他的耳朵,眼里带着笑意:“不闹你,起来换身衣服。” 陆庭说着就下了床,找了一身干净的衣裳给楚衡换上。 楚衡病了一场,醒来身上全是汗水,精神却好了许多,果真如老大夫所言生龙活虎的。穿件衣裳的功夫,还不忘伸手去撩拨陆小庭。 被撩得起了劲头的陆庭索性改穿为脱,把人压着做了一发,这才喊人打水洗漱。 大清早的便是一阵忙乱,楚衡笑嘻嘻地出了房门。他丝毫不知自己昏厥后,赵嫣也出了事情,正走到长廊尽头时,恰好梁辛安送完大夫回来,二人一碰头,他这才知晓赵嫣肚子里的孩子没了。 “怎么会没了?”楚衡吃惊道。 梁辛安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楚衡知道他这是担心叫人听见传了出去,忙拉着人走回到屋子里。 “回来前我还一直在给公主号脉,虽然脉象看着不大好,但是孩子一直还在,母体虽弱,但也不至于会突然没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是我……是我没照看好她吗?” 梁辛安是知道楚衡一回来就病了的事,也听说了他进入乌吞后直到回来前做的每一件事都危机重重,因而,对于楚衡明显自责的言语,他摇了摇头。 “孩子是公主自己放弃的。” 楚衡沉默了一会儿,问:“为什么?” 梁辛安叹气道:“这一胎能一路折腾到大延,显然是个稳的,要不然早在路上就出了意外。大夫看过说,虽然进城的时候出了血,有小产的迹象,但是能保住。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主一直在服用某种草药,尤其在怀上孩子后,更是没有断过,因此这个孩子,日后生下来,多半也是个怪物。公主清醒后,得知了情况,要求大夫开了几副下胎的药,半夜时,孩子下来了。” “孩子……怎样?” 那个下了胎的孩子,浑身裹着血衣,还没长开,但已经能看到大致的模样。 两只手只有手掌,没长出十指,不仔细看,就好像握着两个拳头。一条腿只有半截小腿,还长了一条小尾巴。 这个孩子分明是个畸形,即便日后真的生下来了,只怕也不能活。 “怎么会这样……” 尽管梁辛安已经很婉转地形容了孩子的状况,但楚衡仍旧听得红了双眼。 他看过那些畸形胎的纪录片,知道那样的孩子一旦被生育下来,对于一个家庭,对于孩子自身的未来来说,都是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 “是因为我的药?” “不是。”就知道楚衡会这么想,梁辛安忙道,“公主服用的那药……是托贺默儿找来的。” 楚衡怔住。 “公主从未想过要怀上呼伦王的子嗣,所以,一直都在偷偷服用一种草药。最初是从宫里找来的,后来去了乌吞,草药不够,就只能让贺默儿出去寻找。但是没想到,竟然还会怀上孩子。” “可是她对这个孩子有感情了。” “是啊。”梁辛安苦笑,“如果没有,怎么会在决定失去这个孩子的时候,哭得那么伤心。” 楚衡昨夜大病一场,并没有听到公主的哭声,可光凭想象他都能想到那是一个怎样悲痛的场面。 即便这个孩子不是赵嫣想要的,但当真的下定决心要放弃他的时候,为人母者又有几人不是心怀悲伤。 “不过你别担心,贺默儿一直陪着公主,想来有她在,公主很快就能恢复过来。” 梁辛安说着要走,楚衡起身正要送,陆庭匆匆回来,见到二人便道:“呼伦王死了。三王子毒杀几位弟弟,已和赫连浑正式撕破脸皮,开始争夺王位。” “这是好消息……” 梁辛安笑,陆庭打断他的话道:“还有另一个消息。” “什么?”楚衡心里突了一下。 陆庭道:“摄政王反了。” 第94章 进入秋日后连着半个月,赵殷的密信几乎一天一封,快马加鞭地送来庆王府。庆王知道赵殷要反了,但消息真正传来的时候,还是叫他们吃了一惊。 自从大延开国以来,燕都还没有这么乱过。那些打破了夜里沉寂的黑甲战士,轻而易举地攻破城中几位重臣的府邸,将人生生拖出家门。 这些还不是最可怕的。 在远处的更鼓敲了几许后,万籁俱寂的夜空下,燕都皇宫中,太皇太后怒气冲冲的质问道:“赵殷,你是要造反吗?” 赵殷没有回答,他抬头,冷静地看着缩在太皇太后身后,因着连日饮酒作乐,脸庞浮肿的赵贞。 “母后,陛下,我想,龙椅该换人坐坐了。” 在赵殷出现之前,赵贞原本正因饮酒后的情绪高涨,拉了被太皇太后派来问话的宫女欢好。 自太皇太后被幽禁后,赵贞就仿佛看清了自己的位置,朝堂上默不作声,退朝后沉溺酒色,妥妥一个亡国之君的姿态。 赵殷放纵他用这种方式安分地退缩到龟壳里,但太皇太后显然并不乐意。太皇太后手底下的那几个大臣也不乐意。 一连串的手段,不用太皇太后亲自指示,就接二连三地砸到了赵殷的身上。 赵殷最初坦然受之,可对方的动作越来越大,甚至伤及他的妻儿,最终还是将其惹恼,这才有了如今这一出逼宫的戏。 赵殷从一开始手里就没有多少兵权。 过去是怕他得先帝宠爱,举兵造反,之后是明德帝明里暗里遵照太皇太后的话,压着他。 到后来回宫,虽是摄政王,却也被人当做摆设傀儡。 哪知一朝突然起来,竟是直接将垂帘听政的太皇太后给幽禁了起来。 若非今日他故意松开手,只怕太皇太后也不会在这时出现在赵贞的身边。 偌大的皇宫,被森严铁甲威慑到的奴才匍匐在地,乌压压的铁甲盖住了殿外月光下银亮得地砖,也盖住了这些人心头仅存的侥幸。 秋末冬初的地,沁着寒意,远方不知何处,依稀还能听见惨叫,令人作呕的血腥味顺着风吹到这里,所有人颤抖着呜咽着,甚至有人失了禁。 从宫门开始,赵殷身边的人一路上砍了不少人头,刀刃都有些卷了。此时站在他的身旁,更是叫人觉得胆颤。就连太皇太后的脸色,在看到那人晃了晃手中的刀后,都白了一层。 “赵殷!你大逆不道……你……你竟然要造反!你对得起你父王吗!” 赵殷冷笑。 他既然能半夜发动政变,亲自带着人打入宫中,又怎么会担心什么道,觉得对不起父王。他没有趁夜血洗皇宫,没有斩杀了赵贞,彻底将整座皇城掀得天翻地覆,已是给足了他们面子。 像极了先帝的那双眼睛漫不经心地又往赵贞脸上扫了一圈:“赵贞。” 他直呼皇帝的名讳,众人冷不丁打了个颤。 赵贞也是怕极了他这位皇叔,哆嗦着就要从太皇太后身后走出来。 “皇上,你不必怕他!” 太皇太后依旧强撑着,爬满皱纹的脸上,是藏不住的惧意:“他是反贼,他动不了你!” 第87节 “我无须动他。”赵殷道,“就凭这些兵马,他就会乖乖地让出皇位。赵贞,你说对不对。” 赵贞摇摇头,又点点头。 “皇上!” 太皇太后是位不肯服输的女人,事实也证明,从她初初嫁给先帝起,她的目的就不仅仅只是为赵氏生儿育女。 她还想做这后宫之中唯一的女主人,想要能够和史书上其他王后一样,与皇上共理朝政。 但赵氏祖训,后宫女子不得参政。 而且,先帝并非是多么专情的人,他有很多女人,疼爱的不疼爱的。也有很多女人为他生下了儿子女儿,聪明的,不聪明的。 有了对比,她的玄儿就显得那么的笨拙、愚钝。 为了扶持赵玄登基,太皇太后做了很多事,却始终没料到赵玄会死得这么早,赵贞的皇位竟坐得这么不稳固。 “你不能造反,你是摄政王……” 她的气势有些弱了,可看着怯弱的孙子,她不得不强撑着。 赵殷笑了:“母后,想来史书上从不曾记载过,哪一位摄政王最后会心甘情愿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你不能……” “我为什么不能。”赵殷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我是先帝最宠爱的幼子,我又是母后金口玉言册封的摄政王,我的身后还有支持我的兄弟,有兵权,有文臣的拥戴,母后,你说我为什么不能。” 太皇太后听后,脸上越发惨白。她知道赵殷说的都是事实,当年如果不是她,赵玄那样的性格那样的能力,又怎么可能坐的上皇位。 之后,沦为丘家傀儡的赵玄,又何尝不是因为她的缘故。 可是她如何甘心放弃…… “你名不正,言不顺,如何能够……” 太皇太后还想挣扎,赵殷却是直接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话。 “如果太皇太后与皇上愿意昭告天下,告诉众人,找到了父王的遗诏,遵照遗诏理当由我继位,并退位让贤的话,我能保赵贞一条性命,保他日后做个闲散王爷,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赵贞的眼睛在听见“闲散王爷”后,当即就亮了。 太皇太后却一把把人抓住,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救驾!” 她喊得很大声,几乎喊破了喉咙,可除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奴才,那些曾经在面前几度表示自己会鞠躬尽瘁,保护好她的人却一个都没有出现。 “不用喊了,母后。他们都死了。” 像是为了印证赵殷的话,一旁就有人从后头一层一层递上来一颗新鲜的,刚割下来的人头。 人头还在滴血,赵殷看了一眼身侧抓着头发的副手,后者面无表情,直接将人头扔到了台阶上,太皇太后的脚边。 那颗人头在地上打了个滚,落到脚边时,太皇太后下意识的挪开了视线。 然而,赵贞却在此时,难得壮起胆子,低头去看,一声低呼,竟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皇祖母……” “栀儿!” 随着两声惊呼,太皇太后终究眼睛一翻,昏倒在了地上。 赵殷忽然叹了口气,扭头问:“怎么把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养的面首的人头拿过来了?” “只是瞧见那人锦衣华服,拿着御赐的佩刀,又叫又尿的,看着碍眼,顺手砍了……” 赵贞的退位,干净利落。 所谓的真正的遗诏,赵殷早已准备好,只需要赵贞写禅位诏书,一切就都搞定了。 在诏书写完后,赵贞终于清楚地感受到了摄政王对三省六部的掌控——几乎没有任何人阻拦,就那样轻轻松松的过了,连一道反对的声音都没有,仿佛所有人早早地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永安二年秋末,摄政王赵殷登基,封废帝赵贞,为羡王,改元泰丰。 意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登基大典并不奢华。 满燕都的百姓只知道前一晚的动荡不安,哪里想到,不过才闭眼睁眼的功夫,皇宫里那张龙椅上已经换人坐了。 可换谁坐不是坐,再差也不过是像明德帝那样罢了。 正因期望值低,当宫里出来的人贴上告示,表示新皇帝不打算大半登基大典,愿整个皇城一起缩衣节食,为西北边关的庆王提供充沛的粮草军备时,百姓们反倒对这个皇帝的好感上升了。 也是,连着两任皇帝都对大钺氏侵犯边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还想出了和亲这样的馊主意,如今这位一上台,直接就表明了态度,着实叫街头巷尾的说书人大大方方夸赞了一回。 不少文人墨客更是表示,此举乃是明君之举。似乎昨夜的血腥残忍,已如夜风一般,吹着吹着就散了。 赵殷下朝后到宫里时,太皇太后已经醒了,一进寝殿就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还有一丝人年迈后腐朽的气味。 赵殷微微蹙眉,见宫女行礼,闭了闭眼道:“都出去,朕与母后有话要说。” 赵殷虽非太皇太后亲子,却也称得一声母后。 只可惜,他不能代替父皇废除这个女人的后位,不然因以太后尊称的女人,就该是别人,而不是这个为了私欲,可以害了赵氏江山的女人。 太皇太后自那夜在众人面前昏厥后,便一直昏迷至今,奉御们药不敢断,轮番差使宫女灌药,硬生生把太皇太后的一口气吊到了登基后终于得空的赵殷出现。 赵殷进了暖阁,里头的太皇太后正仰面躺在床上,不时咳嗽,唇角淌着血。 “母后,朕来探望你了。” 太皇太后双目赤红,费力的看了看赵殷,笑道:“你觉得……你赢了?” “难道不是吗?”赵殷随手倒了杯茶递到太皇太后手边,像是想起她根本没有力气抬手,挑了挑眉,倒在床旁。 “你真以为……自己赢了吗?” 赵殷抬眼:“母后想说什么?” “你能造反……别人也能……造反。” “那又如何。兵权在我手里,人心在我手里,我做我的明君,又有谁能造反得了。” 太皇太后只觉得浑身冰冷,放在被褥外的手费力地揪着褥子,嘶哑道:“你以为……兵权只有你有……你的那些哥哥们……没有一个是吃素的……” “削藩就行。”赵殷随意道。 “削藩?哼,赵晋的藩你也削吗?” 赵殷起身走近慢慢道:“母后这是想要离间我们兄弟之间的感情?” 太皇太后喘气。 赵殷不紧不慢:“皇兄他对这个位置不感兴趣。如果他想要夺位,以西山营的兵力,以他的人心,早就夺了。何必等着你把那对愚蠢的父子俩推上皇位,还白白便宜了丘家人那么多年。” “你以为……你的父王……只有你们这几个兄弟吗?” 赵殷不语,定神看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怒极反笑:“呵,他还有一个儿子……还有一个儿子一直养在庆王的身边……” “谁?” “那个卑贱的胡女,勾着庆王,结果被你父王酒后临幸……我灌她喝了药,还把她转手就送给了靖远侯……没想到就这样,她还能怀上你父王的龙嗣……” 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转了转,似笑非笑:“你该见过你那小兄弟的……像不像……像不像你父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一样……可惜,靖远侯愚蠢,以为那个胡女跟庆王有染,未足月生下的……是庆王的儿子……” 赵殷的脑海中闪过庆王府中,那个姓陆的比自己年少一些的男人。 的确,那张脸……和画像中年轻的父王十分相像。 原来那人根本不是靖远侯的儿子,也不是庆王传闻中与人私通生下的儿子,根本就是…… 他的弟弟。 “你看,他有兵权,有庆王坐镇,早晚有一天,他也能造了你的反……” 太皇太后越说心口越疼,鼻息间有热潮涌动,竟是根本来不及再多说几句话,口鼻间不断涌出鲜血。 她虽挣扎着想要呼救,可赵殷纹丝不动,只定定地看着她,看着这个恶毒的已至临死也不肯让人心安的女人如脱水的鱼一般挣扎,直到气息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陆庭:这章没我。 楚衡:也没我。 赵殷:哦。 赵晋:等下!你们谁给我解释一下!我养大的儿子怎么变成我弟弟了? 第95章 楚衡醒过来的时候,门外刘臣正和陆庭在说话。 “过来投诚的,说是被杀的四王子的长子。听说才十三岁,能被人护着就这么一路逃出来,也是命好。要不然,只怕是已经全家在阴曹地府团圆了。” 陆庭道:“皇权之争,本来就没有兄弟手足之分。大钺氏现在内乱,要么跟着反,要么就逃。” 刘臣道:“乌吞那边传了信来,说三王子杀了几个手足之后,又血洗了朝堂,陆陆续续死了千百人,大多都是株连。” 陆庭问:“赫连浑竟然没阻止?呼伦王派他出城追击我们时,给了他不少兵马,有那些兵马在手,怎么会拿不下别人?” 刘臣回道:“那三王子残忍好杀,多疑谨慎,倒是比其他几位王子难对付一些。信中说,赫连浑防了很久,没料到夜里出恭时被他派来的人暗杀,重伤难愈,一直躺在床上。” 刘臣话里带着笑,显然是没想到战场上智斗了这么多年的赫连浑,竟然最后会在出恭这事上到了霉。 楚衡躺在床上听着也觉得好笑,起身想下床,却没找着鞋子,只好赤着脚下了地。 好在屋里的地上铺了层绒毯,赤脚踩着也不觉冷,他走了两步,推开门。 门外廊下,刘臣穿着常服,正与陆庭说话,见门推开,瞧见门后的楚衡,他还愣了愣:“成檀不是说你……出去了吗?” 楚衡一怔,随即看了陆庭一眼,后者蹙眉,手里正拎着他方才没能找着的鞋子。 “是出去了。”楚衡咳嗽两声,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地来回搓了搓脚,“一大早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他没见着我,我又回床上眯了会儿,大概他以为我还在外头吧。” 这倒也解释的通。 刘臣本就心大,当下没再好奇,只问了问楚衡何时有空,可不可以去他府上给夫人号个脉。 “夫人……有身子了?” 第88节 “是了,约莫快五个月了。情况时好时坏的,也不知能不能生下来。”刘臣抓了把头发,有些无奈,“这把年纪了,能再有个孩子不容易,可我也听说了,年纪越大,这生孩子越危险。你要是得空,就帮我夫人看看。要是不好要,这孩子……就别留了。” 楚衡应了两声,等人走了,他终究忍不住叹了口气。 “成檀……” “穿鞋。” 陆庭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将手中刚洗刷干净的鞋子递到了楚衡的面前。 楚衡尴尬地摸了摸鼻尖,弯腰穿鞋,罢了回到屋内,问:“他还不知道刘娘子的事?” 陆庭倒了杯茶水,递给楚衡:“他还不知道。” 楚衡闭了眼:“不知道也好。他夫人既然又怀了孩子,也就没必要让他们知道刘娘子在外头的遭遇了。” 刘娘子已经死在了乌吞,她一直想让刘臣以为自己早就死在了归雁城,因为一同留在城中的妓女们大多都已经死了,刘臣也找不到人问她葬在了哪里。 听说,刘臣将刘娘子曾经赠予他的一支玉搔头,埋在了附近风光最秀丽的一座山头,在那儿和夫人一起,为刘娘子立了一座衣冠冢。 听说,刘夫人大度,让刘臣打造了刘娘子的牌位,立在了府中,并叮嘱子女日后也要为她供奉香火。 这些都只是如今的听说,等到刘娘子的尸骨回到归雁城,刘臣发现衣冠冢被动,挖开后见到那一坛骨灰,一切就都是后话了。 楚衡第二日就去了刘臣府上给他夫人号脉。 刘臣妻子的这一胎怀的并不稳。 一来年纪也大了,不如怀之前几个孩子时年轻,二来这个孩子怀上时,正值西北最乱的时候,因此各方面因素累加在一起,使得孩子跟母体的健康状况都不太理想。 万花谷的医术里头,没有专精妇产科的,楚衡给刘臣妻子号完脉,也只能开些养气强身,且不损腹中胎儿的方子,又仔细叮嘱服侍的小丫鬟小心照顾,这才离了刘府。 归雁城已经恢复了从前的热闹,楚衡走在城中,到处可见从前熟悉的店铺。还有不少百姓认得他的脸,见其经过,纷纷招呼。 不多会儿,楚衡已经左手一篮子瓜果,右手一提提零嘴,有些受不住百姓的热情,低头匆匆就要往庆王府走。 没走两步,“咚”一声,他撞上了一堵肉墙。 “噗,楚大夫。” 是四公主赵嫣的声音。 楚衡抬头,错愕地对上了贺默儿的眼睛,而在贺默儿的身后,是坐在特制竹背篓里的,掩唇偷笑的赵嫣。 “公主怎么出来了?” 小产后的护理十分重要,楚衡与照看公主的大夫前后都叮嘱过好几回,务必要当心一些,免得伤了根本。 赵嫣坐在竹篓里,身上裹着大氅,脖子一圈是雪白的狐裘微博,衬着她那张粉白的脸尤其惹人怜爱。 “实在是待得有些无趣,就想出来走走。”赵嫣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垂下的衣袖遮住揪着贺默儿肩头的手,楚衡哭笑不得:“公主的身体还是需要当心些才好。” “我知道的。”赵嫣急道,“你别怪他们,是我要出来的,贺默儿也是劝不住我所以才……” “我并没有责怪谁。” 距离赵嫣忍痛放弃孩子,只过了几日。外头的天地变了,西北也依旧如常。她在房中只养了数日,就想出来走走,显然也是心里压着事情,找不到地方宣泄。 “公主既然要出来逛,就该多带些人。贺默儿一人万一有什么情况,只怕离不开身。” 赵嫣心知楚衡说的是为自己好,揪着贺默儿肩头的手缓缓松开:“楚大夫。” “公主。” “楚大夫,他们都说赵贞……赵贞成了废帝,那我还能回宫吗?” 楚衡抬头,贺默儿一如既往的寡言,而他身后的赵嫣,粉白的脸上写满了担心与忧愁。 “那个皇宫,公主还想回去吗?” 楚衡的话,叫赵嫣愣住了神,然而不等她回复,却是有一支马队自城门处,循序走来。 陆庭自回楚衡病愈后,就很快重新回到了西山营中,每日与赵笃清一道带着兵马在城外巡逻。每夜归来,身上总是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水汽,像是怎么也洗不掉。 大钺氏内乱,现在还敢流窜在大延边境的,大多不是大钺氏的主力精英,更多的是流民,以及一些附庸大钺氏,试图效仿他们分一杯羹的小国兵士。 这些人,杀多少都是杀,俘虏多少都会是能够拉到集市上贩卖的奴隶。 大概是因为之前逃离乌吞的路上,遭遇了太多,陆庭之后就很少会把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在楚衡面前提起,似乎并不想让他再一次受这些困扰。 “公主,皇宫是个大囚笼,你惧怕如今的皇上会因为你的身份,将你幽禁,那不如找个理由不回去。” 赵嫣愣住。 楚衡看了看贺默儿。这个男人体格强健,如果一辈子只能是个奴隶,未免就太可惜了。 “贺默儿不如跟着成檀他们一道,去挣一笔军功。大钺氏既然毁约,那公主的婚事就已经不作数了。” 他顿了顿:“再嫁的公主,需要一位驸马。” 太皇太后谢世和赵殷昭告天下登基的消息,同时送达庆王府。 一道来的,还有赵殷登基后,一改过去大延对周边诸国退让的态度。 “皇上要我们调集兵马,攻破大钺氏?” 刘臣瞪大了眼睛看着庆王。此时议事厅内,除了他,旁的几位将军也都觉得诧异。可短暂的诧异过后,是心花怒放的狂喜。 “这就是说,日后兄弟几个再打大钺氏,就师出有名了?” “对,皇上要我们趁大钺氏内乱,打到他们的内部,彻底打得他们这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里都别想再有人力物力攻打大延。”庆王点头。 “对嘛!这才是皇帝应该做的态度!成天想着和亲,想着割让城池,那种皇帝早就该滚了!” 都是些武将粗人,过去憋着不给说,说了就可能被杀头的话,这会儿直接脱口而出,丝毫不再顾忌什么。 赵笃清不赞同地咳嗽两声,说话者后知后觉哼哼唧唧地没了声音。 “成檀。”赵笃清看了庆王一眼,回头望向陆庭,“此番出征,你是留守归雁城,还是同行?” 陆庭道:“同行。大钺氏的路我熟悉一些,兵分三路的话,我可以领一部分人绕道而行,趁其不备,直冲乌吞。” 赵笃清点头。他和父亲之前曾商量过,最好是能带上陆庭一道出征,毕竟他熟悉路线,如果可能甚至能带出一支奇兵,直接夺下大钺氏的王城。即便大钺氏提前发现问题,陆庭也能很好的牵制住对方的部分兵力。 “那西北一代,暂时就有刘将军督守。” 庆王一锤定音,刘臣当场就跳了起来。 “怎么又是我?我也想跟着去!” “去什么去。”庆王抬眼,“你媳妇年纪大了,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你看看议事厅里这些人,谁有夫人正在怀孕待产?你不留着,谁留着。” 刘臣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往身边看了一圈,还就他一个家里的夫人怀了孩子的。 “行吧。”他叹了口气,想要亲手血刃更多仇人,给刘娘子报仇的打算到底只能作罢,“我留下。丢了,楚大夫跟着走吗?” “走……” “不走。” 陆庭打断了赵笃清的话:“他只是个大夫,除了治病救人,跟侍弄药田,什么都不擅长。我比他更清楚从西北到大钺氏的路。” 赵笃清很想说,其实楚衡没说得这么弱,但对上陆庭的眼睛,他默默咽下了口中的话。 是了,如果换作他,如果梁辛安也不会武功,只是个普通的小大夫,他也不愿让心爱的人几度涉险,差点阴阳相隔。 就在庆王等人商议出征将领名册时,远在皇宫内的赵殷,日夜回想起太皇太后临终前,故意在他心口剐下的一刀话,终于召见了靖远侯。 宫里的骤变,影响了朝中很多人。尤其是那些身上有功勋爵位的,更是担忧了很久。 赵殷只召见了靖远侯,一开口,就询问起陆庭的事情。 靖远侯只当是自己那个从小狼崽子一般的庶子惹了帝怒,当即连连说了一通,一个劲的说孽子。 赵殷一言不发,眉头却越来越皱,直到靖远侯提及陆庭的生母,他终于打断了靖远侯的话。 “你说,陆庭的生母叫什么?” “叫旃……旃歌。” 第96章 西山营出征那日,下了一整夜的大雨刚刚停歇,天光拂晓,云层疏朗,远处天边那浅浅的一层曙光,只抹得天际一层清冷的颜色。 众将士出征,所有归雁城的百姓都聚集在了城门口,目送着他们踏着清浅的曙光远行。 楚衡陪同公主登上城门,看着骑在马上的陆庭与贺默儿,心中盛满了别样的情意。 下城门时,楚衡一眼就看到了停在路边的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上的把式看到他,忙拱了拱手:“楚大夫。” 马车眼熟,赶车的把式也眼熟。楚衡命人将公主扶上车,几步走到跟前:“刘夫人?” 车帘掀开一角,是刘夫人身边的贴身侍婢。见了楚衡,那小娘子唇角一弯,笑道:“楚大夫也在此处?可是来送陆将军的?” 楚衡与陆庭的关系,刘臣也曾同夫人提起,身边几个近身侍奉的下人自然也都听了一耳朵。虽遗憾玉树临风的二人最终选的竟是同性,可小娘子们与楚衡的关系却向来亲近,偶尔见面话里也总是打趣。 楚衡笑笑,并不否认。 马车内,刘夫人低斥了侍婢两句,出声道:“楚大夫,我家郎君临行前,曾叮嘱我要听楚大夫的吩咐。楚大夫若是有什么事,也可托人传信到刘府。我这年纪怀着孩子外头不便行走,还得劳烦楚大夫登门了。” “这是自然。夫人还是早些回府休息吧,别累着了自己。” 楚衡退后一步,送走刘府的马车,这才回到自己的车旁,接过马缰翻身上了马背。 赵嫣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今日起的又早,不过是他与刘夫人说话的功夫,她已经在车内睡去。 直到马车拉动了一段路,楚衡这才听见车内传来的赵嫣的声音。 “如果刘娘子当初听六夫人的话,赎身从良,进了刘府,是不是就不会死在乌吞?” “也许是,但也许不是。” 谁也不知道如果刘娘子当初没有拒绝刘臣赎身的请求,是否这辈子就会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毕竟,那后院之中的生活,有时也并非外表看起来的光鲜。 刘夫人的确是好人。可长久的日夜相处,与偶尔的见面不同。即便刘夫人不与她生出间隙,能和平相处,姐妹相称,也难保刘臣日后不会有另外的心头好。 毕竟,欢愉易失。 想起在乌吞时,几次与刘娘子见面的情景,楚衡总是忍不住回忆那日,从他指尖蹁跹而过的衣袖。 第89节 他想跟着出征,一来是这身医术,万花谷本就行医问药,留在城中不如跟随征战更能发挥用场,二来却是为了刘娘子的尸骨。 但陆庭不肯,临行前更是承诺,班师回朝时定会亲自带着刘娘子归来。 如此,他才退让了一步,留在归雁城等候他们的归来。 “楚大夫。”赵嫣的声音透着倦意,“我已经,开始想他了。” “啊,这样啊。”楚衡摸了摸鼻子,想起那个马背上高大的背影,笑道,“我也是呐。” 御书房中,赵殷坐在桌案后,修长的手指在摊在桌案上的起居注上点着,一言不发,似乎在等着底下的人先开口。 跪在书房之中的几人年纪尚轻,倒是被请到一旁坐下的几位,皆已白发苍苍,垂暮之年。 赵殷看的起居注,是先帝的。 起居注此物,由负责修起居注的官员,在帝王所有公开的活动中随侍在旁,然而记录下帝王的一言一行,甚至还包括了向后宫太后问安等等行踪言语。 赵殷从先帝的起居注中,找到了那年龟兹商人在旁人的引荐下,向先帝敬献龟兹舞姬的记录。 其中,就有一个被先帝随口问及名字的舞姬,被当时的起居令记在了里头。 那个舞姬,名叫旃歌。 “当年的这批龟兹舞姬,如今都在何处?” 宫中教坊的舞姬,从不会留下年纪渐大的人。有才学者,若是好运,倒也能留在教坊为官,教授新来的舞姬如何在宫宴上为人助兴。 但更多的舞姬,尤其是这些胡人舞姬,通常是作为物什,被赏赐给朝中官员,或者到了年纪,送出宫去。 赵殷查过教坊的记录,这一批的龟兹舞姬有入教坊的记录,却找不到任何一人离开的内容。想来,有人动了手脚。 “大多,大多陆陆续续赏给了朝中的大臣们。” “这个叫旃歌的,赏赐给了谁?” “臣……臣记不得了。” 赵殷停下动作,抬头,视线落在了跪在地下应话的太常寺卿身上,后者脸色微白,并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 教坊司归太常寺管,名下的舞姬乐师进出皆有太常寺登记。太常寺卿的年纪不算轻,然与先帝在世时的太常寺卿相比,却显然年纪更轻一些,能记住的也更多。 “皇上,”太常寺卿咬牙,“此事时隔多年,臣当时还只是奉礼郎,故而很多事,臣并不……” 赵殷不说话,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登基不久,才刚肃清了太皇太后留在朝中的那些势力,如今对六部的人,他还多有估量,但并不是说他不敢杀光六部。 “太常寺卿是否觉得,一句不知,朕就能放过你。”赵殷叹息一声,阖上起居注,道:“何老,您说说,那个叫旃歌的舞姬,去了哪里。” 被点名的何老是前任太常寺卿,亦是如今这位太常寺卿的长辈。此刻,何老心里明白,这位新登基的皇上怕是已经听说了什么。 “皇上,那个叫旃歌的龟兹女,老臣若是没记错,早些年就已经赏赐给了靖远侯。” 听到了想要听的,赵殷微微颔首:“你们都下去。” 话音落,书房内其他人起身告退,匆匆出了屋子,满身冷汗。 “皇上……”何老嗓子干涩,声音发哑。他如今年纪已大,当初得知了那桩皇室秘辛后不久,他就选择了辞官隐退。可有些事,到底还是没能让他带到棺材里。 明德帝并不知事,太皇太后多年隐而不发,更多的是因为先帝将事情做到了极致,可这位不一样。 “如今的庆王义子,究竟是谁的骨血?” 赵殷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道。 何老仔细听着心思百转,隐约猜出了赵殷的意思。 “旃歌的确曾侍奉过先帝。彼时,旃歌同庆王及庆王妃投缘,素有往来,因此在教坊中,无人敢随意欺辱她。先帝醉酒,无意中将其宠信,之后也是照着往日的规矩,给喝了汤药,以免怀上子嗣。” 赵殷仔细听着,并不打断何老的话,身后的屏风“咚”了一声,他往后靠了靠,屈指敲击椅子扶手。 “先帝酒醉,对于宠信后就匆忙逃走的旃歌并无记忆。第二日,闻讯而来的太皇太后便借口恩赐,将连同旃歌在内的几个胡人舞姬,都赏给了朝中的几位大臣,其中就有靖远侯。” “说下去。” “是……听闻靖远侯对此女多有宠爱,不久就传出消息,说怀了身孕。” “孩子,是谁的?” 如果楚衡在这,他一定会说,在没有dna检测的时代,一个孩子的生父,并不能依靠生母没有足月生下孩子,来判断这个孩子是不是隔壁老王的。 何老只能说:“得知此女怀孕后,先帝身边得力的大太监将此事告知了先帝,之后又陆续派了奉御为其把脉,想来……这孩子的确是先帝的骨肉。” 听到屏风后的微弱动静,赵殷微微侧头:“靖远侯是否知情?” “靖远侯并不知情。只是此女未足月生下孩子后,似乎有人与侯爷说了什么,孩子很快就被侯爷放任不管,旃歌也当即失宠。听说是侯爷怀疑这个孩子是庆王殿下的。” 陆庭被认为是庆王私生子的事,朝中早有传闻,毕竟从容貌上,二人的确有相似之处。 赵殷转过头,沉沉的看了一眼屏风,又问:“先帝为何不将这个孩子认祖归宗?” “皇上,当时太子未立,就连皇上您,先帝也费了好一番功夫再临终前保下,又如何能分得出精力,去保护一个尚且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倒不如,就将错就错,让孩子生活在宫外,当个普通人,也全了一个做父亲的愧疚的心意。” 这话出口,赵殷的脸色更沉了。 “这事除了何老与太皇太后,还有谁知?” 知道即便自己不说,以赵殷的本事,还是能查出当年曾过手此事的一干人等,何老叹息一声,道:“还有先帝身边的大太监,不过那位在先帝宾天后,已被下令处死。” 何老被送出御书房,赵殷坐在桌案后,沉默地听着屏风后急促的呼吸声。 半晌,他屈支敲了敲桌案:“出来吧,侯爷。” 屏风后,靖远侯陆战躬身走出,其后还跟着夫人袁氏。 他二人此番被召进宫,一开始毫不知情,还以为赵殷初登基,想要拉各方势力,打算与他们商量亲事,纳他们的女儿为妃。哪知,竟会听到这样的话题。 靖远侯此时又恨又惧。 恨旃歌的惹是生非,惧赵殷的皇权滔天。若不是旃歌已死,陆庭又远在天边,靖远侯只怕要将这一腔怒火,都发泄到他们母子二人身上。 袁氏相对冷静一些。 她过去只当陆庭身份有异,但孩子既然生下,总是需要好好照顾的,却从未想过,这个孩子竟然会是……先帝的骨肉。 “陆战,你都听清楚了。” 赵殷声调平平,目光将人压得抬不起头来:“旃歌究竟是因为什么死的,当真是自缢?” 他的确对于突然出现的手足心有不满,但遗落在外的先帝之子遭人欺凌的账,还是要好好清算一笔的。 靖远侯跪在地上,似已心如死灰,不住发抖:“是……是臣……是臣亲手……掐死的……” 袁氏一声低呼,根本没料到陆庭生母的真正死因,竟是被自己的夫君活生生掐死的。 赵殷眼神微微变。靖远侯还跪在地上,一声一声在道:“是我杀了她……是我把那个不贞的女人掐死的……” 第97章 归雁城雨声哗哗,闪电不停。此时的西山营众将,也不知一路高歌猛进,打到了何处。 因着早有商量,陆庭那边每半月才会利用机甲鸟传回一次消息,因此刘臣等人便靠着那古怪的小鸟得知前头战况如何。 楚衡的身体已经好全,因每日与赵嫣一道吃茶用膳,脸上也微微长出肉来。有时候出个门,带着江离站在集市上买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有时则关上门,教白术和江离二人分别读书识字。 对大钺氏的征讨之战大约也是快到了尾声,战况激烈起来,楚衡已经半月有余没有收到陆庭传来的书信。 他站在窗边,盯着雨幕下屋外新栽种的几棵树苗,衣袖在底下被轻轻拉扯。 他低头去看,江离一手扯着他的衣袖,一手揉着眼睛:“楚楚,我困了。” 楚衡在乌吞时,江离一直有白术照顾着。他回归雁城那日大病,听说这个孩子一直担心地掉眼泪,直到听说他醒过来这才欢欢喜喜地跑来撒娇。 赵嫣失去孩子后,对身边能见到的小孩总是笑盈盈的,想要亲近。只是公主的身份在那里,倒是没有人敢让孩子离她太近,生怕小孩不知轻重,一不留神伤了她。 大概是因为江离这张脸,赵嫣时常会留意到她,楚衡有意识地让她俩接近。 却没想到发展到后来,尤其是贺默儿随军出征后,江离的小枕头小被子,都长了腿似的,运进了赵嫣的卧房里。 “外头下雨,就在这儿睡会吧。”楚衡伸手,摸了摸江离的小脑袋。窗外这时却有几个侍婢,撑着伞匆匆走来。 “公主特地嘱咐奴过来问问,小娘子是否做好了功课可以回屋睡会儿,歇一歇。” 楚衡微微一愣,身边的江离,已经欢呼一声,踮起脚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外头的雨很大,她丝毫不介意被弄湿,笑嘻嘻地挥手:“楚楚,我去陪公主姐姐睡觉了。” 楚衡见状,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随即转身,看着桌案上被画得猫一样的纸,轻笑一声叹道:“这丫头的性格到底像谁。” 江离日后的生活,楚衡和陆庭不止考虑过一次要将她收养在身边,远在燕都的庆王妃也提起收养这个孩子的事情。 但,赵嫣对这个孩子的关注,显然也存了几分收养她的意思。 如果,赵嫣真的愿意收养江离,不失也是个好办法。 跟着曾为国牺牲,如今光荣归国的公主,总比跟随两个随时可能因为战事,或真相曝光后,被皇帝所忌惮的男人好。 楚衡想着,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了一叠来自燕都的密信。 赵殷召见了靖远侯夫妇。 赵殷翻看了先帝的起居注,召见了前后两任太常寺卿。 赵殷出宫,前往长秋寺。 “这就是父王身边那位大太监石公公生前造的寺庙?” 站在寺庙外的山道下,皇室轻装简行的队伍就停在路边。赵殷着一身常服站在车外,抬头看向石阶尽头。 宫中无事,赵殷亲自带着人马微服出行,来到了临商镇。好在镇上有百姓指路,这才叫他们找到了这座几乎已经没有了香火的寺庙。 “就是这里。” 何老被人扶下马车,路边已经备好滑竿:“皇上要去见人,何必带上老臣。” 赵殷看他一眼,回头喊来身边的人,将一人从队伍后头拉了上来。 “石银华,朕带你去见见你义父生前的老朋友,你觉得如何?” 第90节 听到赵殷的声音,那被拉上前来狼狈不堪的人抬起了头:“皇上如果觉得那人将会争权夺位,直接杀了就是,何必处处求证。” 银华在赵殷逼宫当日,就被他的人控制住了。原本,银华该以叛国通敌的罪名,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被处以极刑。 只不过当得知,银华自幼由已死的大太监石公公抚养长大,与石公公交好的长秋寺住持明慧大师也十分亲近,赵殷当即将人从牢里带出,拉着来到了临商镇。 赵殷毫不在意银华的挑衅。 这个人在他的眼里,其实已经与死人没有差别。不过是让他躲苟延残喘几日罢了。 “走吧,上山。” 这座曾经远近闻名的寺庙时至今日,里头仍有一块石碑,刻着当初捐资建造寺庙的善人的名字。其中最前头的那人,就是先帝身旁专门负责后宫事务的大太监石公公。 石公公的本名,就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只记得自己大小就流落街头,得当年年纪还小的明慧大师几顿斋饭的恩情,之后入宫为奴也仍旧与小和尚时常联系。 等到年纪大了,见到个凄苦的小孩,感同身受,便收作义子提拔教导,使其成了皇孙身边最得力的小太监。 之后,与明慧大师一道建成了这座长秋寺,也算石公公入宫这么多年来,做的最大的一桩善事。 “银华,你义父若是知道,你从一开始,就是大钺氏安插在我大延境内的一个探子,你说,他老人家会不会从地下蹦出来打死你?” 赵殷看着石碑上石公公的名字,笑道:“他收养你,提拔你,最后得来的,是你里通外敌,将赵氏江山的点滴透露过赫连氏。石银华,朕真应该让你跪死在石公公的坟前。” 银华冷着脸,扭过头去,神情瞬时变了。 那一头,一身袈裟的明慧大师,双手合十,慢慢走来。 他的眼疾已经好了不少,更是陆续听说了边关的那些事情,此时听到赵殷的话,看向银华的眼神就变得陌生了许多。 “伯伯……” 明慧大师目光微动,却是转身看向赵殷:“皇上,这边请。” 谁也不知,一个远在深山的大和尚,是如何知道圣驾驾临的。 正如,谁也不知,这一晚,明慧大师与赵殷究竟谈了什么,只晓得禅房里的蜡烛亮了整整一晚。 第二天天明时,有人发现银华跪在了石公公的衣冠冢前。等到赵殷从禅房出来,负责监管银华的护卫已经发现,他咬舌自尽在了坟前。 得知消息的赵殷只是皱了皱眉头,听见明慧大师一声“阿弥陀佛”,颔首道:“如果死透了,就找个地方葬了吧。”本就是个该死之人,死在收养自己的人坟前,兴许是为了赎罪。 众人听令,分出一批人去山里葬银华,留下的那部分被赵殷驱赶到远处。就连长秋寺其他的和尚,也被远远的拦着,不许接近一二。 “皇上,这寺里的其他人,与此事毫不知情,还请皇上饶过他们,莫要牵连无辜。” 明慧大师躬身行礼,远远瞧见他身边最亲近的几个孩子被人拦住,无奈地叹息一声。 赵殷低笑:“朕才登基,不会妄造杀孽。但朕同样不允许,有任何可能会威胁到朕的人活着。” 他冷冷地看着明慧大师,想起昨日这个老和尚同自己说的那番话,越发不能想象那些年,他那个流落在外的弟弟曾经遭受过些什么。 “朕会看着你,做到昨夜答应朕的事,不然,整个长秋寺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再多的话,谁也不会说。 赵殷走出山门,却并未当即返程,而是带着身边的人,去了附近的一座山头。 火,最先是从长秋寺内那座浮屠塔上着起的。 这座塔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门,更无人上去。但大火烧起的时候,小沙弥们发现,他们的住持就在里头。 这场火,烧得很旺。 塔顶上的金盘灵刹,在火光下,分外夺目,似乎就连山下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无数的百姓与僧人涌向浮屠塔,那大火烧得整座宝塔通红一片。源源不断的水被送来救火,却依旧没能让这场大火熄灭。 “去,帮着救火。别让火势太大伤到了别人。” 天上开始下雨,远处有雷声轰鸣,但远处寺院宝塔上的大火,丝毫不见火势减少。 赵殷看着出声道:“有些事情,最好的结果,就是带去阴曹地府。” 想起昨夜,明慧言语中流露出的恳求,赵殷笑了笑。 他也不想杀了那个能征善战的弟弟。 所以,这些知道秘密的人,唯有死,才能守住真相。 夏意正浓,阳光洒满庭院。 江离坐在院中的秋千上,咯咯笑着荡秋千。赵嫣就站在一旁,伸手给她推着秋千,不时询问还要不要再高一点。 秋千旁,刘臣抽空给搭了一个遮阴的架子,藤蔓蜿蜒,结成了绿色的凉棚,正好遮住赵嫣头顶上的太阳。 楚衡送从燕都赶来送信的军汉离开,经过庭院时,见着院子里这一派欢乐的场景,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公主看起来很开心。”军汉似乎也被气氛感染了。 “这里远离燕都,不用去管那么多的纷争,自然开心很多。”楚衡收回视线,嘱咐道,“陶大哥,回去燕都后,还麻烦你多照顾照顾靖远侯府。世子刚继承爵位,又要费心打理侯爷的身后事,只怕吃不消。” “郎君放心,夫人说了,两位郎君只要照顾好自己就成,至于靖远侯府的事,一概不必担心。” 军汉是靖远侯府派来传信的。 靖远侯死了。 说是惊马,失足落地,伤了头,在床上躺了几个月,最后还是死了。 靖远侯死后,世子陆庚,也就是袁氏所出长子继承了爵位,成为新的靖远侯。 靖远侯的死,究竟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赵殷,袁氏不说,楚衡心里却早就明白。 明慧大师死了,前任太常寺卿何老死了,曾出入靖远侯府的几位老奉御死了,靖远侯也死了。 赵殷没有动陆庭,也许是因为他还在外面出生入死,也可能是想要用这些知情者的死,掩盖住陆庭的身世之谜。 如果是后者…… 楚衡心里想了很多,直到送军汉上了马背,这才微微蹙眉,若有所思地转身。 远处,忽然有马蹄声得得赶来。 他回头去看,一个高大男子一身黑甲,纵马狂奔而来。 马是疾幽,通体黝黑。 人是陆庭,劲爽彪悍。 他不再转身,就站在庆王府外,直到疾幽通人性地放缓速度,踏着优雅调皮的步伐走到跟前,马头底下讨好地蹭了蹭他的脸庞。 “我回来了。” 楚衡抬头。 盛夏阳光下,马背上的男人剑眉星目,鬓发被风吹乱,胡子并未细心打理,一身风尘,却丝毫不损他的雄姿。 龙泉剑,乌光弓,辟尘枪,明光甲,疾幽马。 这是书中的陆庭。 更是他的陆成檀。 “我回来了,燕堂。”他翻身下马,唇角的笑还未来得及落下。 下一刻,楚衡伸手,强势地将人一把拉了过来,勾住脖子,直接吻了上去。 干裂的嘴唇,熨烫着最浓重的思念,以及对那些未知的伤痛的心疼。 作者有话要说: 赵殷是皇帝,真真正正的帝王。帝王的心肠,不会软,但明君要的不是软和的心肠,而是眼界和对大局的掌控。有的人该死,有的人则只能死。这就是赵殷做的决定。 第98章 差不多有半年了,西山营众将们带着胜利而归。 陆庭先行回城,为庆王打点一切,进城时匆忙地叫许多人都没能认出他来。 庆王府中一时乱糟糟的,年迈的管事红着眼眶,吩咐厨房赶紧做几个热菜,又喊了水房烧水伺候陆庭沐浴。 陆庭并未拒绝,只在楚衡唇上留下轻轻一个吻,便进屋去了。半个时辰后,他带着一身水汽,出现在楚衡的房中。 三位主子虽然不在,但还住着公主及身份特殊的楚大夫,管事们丝毫不敢怠慢。 这会儿做了一桌的菜,正端到陆庭的房门外,却被他直接带着拐了个弯,送到楚衡处。 一壶酒,几盘菜,一张桌案,两个人。 陆庭喝过几盅酒,又吃了半碗饭,这才抬头去看楚衡。 楚衡坐在一旁,面前的碗里盛着乳白的鱼汤,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怎么这么看着我?”陆庭夹了一筷子鱼肉,剔了刺,放进楚衡的勺子里。 鱼是河鱼,混着泥沙,有些腥。楚衡平时很少碰,这回却是毫不犹豫地送进嘴里:“我帮你剃胡子吧。” 陆庭嗯了声,喝了口酒。因为楚衡脸嫩,亲吻时容易被他的胡子蹭到发红,过去一直是他自己在打理。 出征后,忙于战事,队伍里的男人们没几个有空闲打理胡子的,个个胡子拉碴,十天半月才想起来胡乱刮一次。 等吃过饭,楚衡果真搜罗出工具,还仔细给打了水,拿了胰子,像模像样的卷起衣袖。 楚衡天生毛发稀疏,唇上只有浅浅的一层,不细看甚至瞧不出胡子的痕迹。给人刮胡子,还是他两辈子以来头一遭,他一时心血来潮,真上手的时候难免有些胆怯。 只是,靠着万花谷的那些行针的本事,手下的功夫就不显得那么弱了。虽然有些生疏,但依旧好好地剔完了陆庭的胡子。 大延没有好须发的风俗,男子是留胡还是不留,皆是个人习惯。 陆庭擦过脸后,看着铜镜里微微发红的下巴,笑着拉过长长舒了口气的楚衡,略低下头,吻了吻他的唇。 “手艺不错。” “没刮破就好。” 楚衡低笑,藏在身后的手被拉出,一时不慎划拉开一道浅浅口子的手指,被男人含进嘴里。 “我回来了。” “我知道……”楚衡笑着想要收回手,指尖被发烫的舌头勾过,他忽然觉得有些困了,窗外的鸟鸣声也变得不真实起来。 第91节 他的另一条胳膊,不由自主地拽住陆庭的衣袋,轻轻一拉,外袍就散开了:“陆成檀,我想你了。” 陆庭张嘴,由着那根手指从嘴里逃走。他伸手摸进楚衡的衣服里,几下就摸得楚衡咬唇呻吟。不到片刻,该解开的衣袍都已经凌乱地落在了地上。 陆庭赤身贴着楚衡,健壮的胸膛上,是新添的,已经结痂的刀口。见楚衡双眼微红,陆庭凑到他的耳边,轻轻咬住耳垂道:“楚大夫。” 楚衡忍不住笑了起来,看着他的双眼,利索地舔了舔他的唇角:“陆将军。” 俩人从前在床上就一贯和谐,到后面,有时还会玩点小花样,如今一声“楚大夫”,一句“陆将军”,别有一番小情趣。 半年多的分离,有的不光是思念,还有渴望。 窗外的鸟鸣声啾啾不断,鸟雀在枝头热闹的跳跃着。再远点,还能听见下人说话的声音,江离似乎要朝这边过来,却是被白术喊住,带着去了别处。 内室的床榻上,喘息不断。陆庭的气息滚烫,落在楚衡脖子上的亲吻,强势地让人胆颤。 做得有些狠了,楚衡只好扣着人肩膀喊疼,末了忍不住咬他的耳朵,身下却仍下意识绞着。 直到事罢,楚衡这才仰面躺在床榻上,大口喘气。身旁的男人起身试了试盆子里的水温。好在天凉,水也干净,倒是不妨简单擦试一把。 只是楚衡被这凉水擦得打了个颤,后头的东西淌了下来。 “庆王何时回来?” 楚衡终于平静下来,想起身,却还是被收拾好狼藉的陆庭搂着在床上躺下。 “过几日就到了。大钺氏此番大败,没有二三十年,只怕难以东山再起。” 他们这一次出征,是抱着重挫大钺氏的目的。赫连氏的混乱为他们开辟了许多方便的大门。到最后攻打王城乌吞时,只用三日,就攻破了这座被最多士兵保护的城市。 赫连浑被陆庭亲手砍掉了一条胳膊,最后作为俘虏,被庆王带着,准备亲自押送回燕都。大钺氏的王城乌吞,如今没有了大王,也没有了军队。 “皇上之前就下过圣旨,等西山营凯旋而归时,即刻启程回宫。到时候,四公主也会随行。” 陆庭说完这话,见怀中的楚衡没了声音,低头看了一眼:“累了?” 楚衡摇头:“有件事,恐怕得告诉你。” 陆庭沉默。 他随军出征,路上的状况并不能让他们及时收到各方消息。燕都的消息,早已在出征前,就已定好只交托给刘臣与楚衡二人。 楚衡话语间的郑重,没来由让他心里突了一下。 “侯爷死了。” “谁?” “靖远侯陆战,失足坠马,后脑着地,数日后不治身亡。如今继承爵位的,是世子陆庚。” 陆庭沉默,他少年离家,那个家里除了袁氏,他和谁的关系都不远不近。尤其是靖远侯,更是有着父子之名,却从无父子之情。 可如今,听闻靖远侯离世的消息,他仍旧觉得有些震惊。 楚衡看着男人消瘦的脸,知道他心里对靖远侯府仍有几分感情,低声道:“夫人来信,让你别担心府上的事情,等皇上下旨召你们进宫时,再回府给侯爷上炷香。” 陆庭低头,贴着楚衡的额头道:“那人的脾气虽然不好,可自从摔过一次马,就再没出过同样的错……” “你的身世,皇上知道了。” “……” 楚衡从床上坐起,低头看着躺在身侧的男人。 “皇上不知是从何处开始怀疑你的身世,先后召见了靖远侯及当年侍奉先帝的一些人,还翻阅了先帝的起居注,甚至去了长秋寺。” “靖远侯坠马,前任太常寺卿病逝,几位奉御暴毙,长秋寺浮屠塔大火明慧大师塔中圆寂……成檀,你的身世,皇上知道了。” 陆庭坐起。 他想过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世,但身边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始终没能空下来仔细去查证一番。他知道,自己多半不是靖远侯的孩子,但赵殷的种种举动,从侧面代替他证实了他的身世—— 他是先帝之子。 “皇上手段狠辣,他此番几次设计,为的兴许是不让你的身世有朝一日,被世人所知。你有军功,有庆王做后台,他既然能推倒赵贞,就也会担心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所以,他在忌惮你。” 楚衡说的每一句话,陆庭都明白。 他们二人都是不热衷仕途的性情,可耳濡目染之下,那些事情却并非想不通透。 赵殷不是明德帝,可以放任身边有丘壑这样野心勃勃的人而不自知。赵殷惯常先下手为强,所以才有了之前他与庆王的一番交谈。 这个男人如果把陆庭视作威胁,就一定会想办法铲除。 换作陆庭在他那个位置,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所以,谁也说不了谁。 “瞒下来。就当不知道。”陆庭握住楚衡的手,“既然他杀知情者,就是为了瞒下我的身世。他不想有人利用这个秘密,日后哄抬出一个或许能够和他争权夺利的弟弟。” “对。” “所以,为了避免更多的人死,我的身世必须隐瞒下来,谁也不能知道。如果他要断了所有的可能,我就辞官。” 三日后,西山营大队人马终于回城。 城门口迎接的百姓点起了鞭炮,热闹得仿佛过年一般。公主想要出府迎接贺默儿,无奈昨夜江离发了高热,担心下人照顾不当,只好留在房中。 “公主想去就去吧,离离有我照顾。” 楚衡阖上药箱,见小姑娘睡得香甜,压低声音道。 赵嫣摇头,良久终于说出了心里头的打算:“等回宫后,楚大夫,我想让离离做我女儿。” 楚衡沉默:“这个孩子是汉胡混血。” “我知道。我没了一个孩子,身体也不大好,以后能不能怀上还是未知。离离做我的女儿,看到她,我就会觉得,她就是贺默儿跟我的孩子。” 赵嫣对江离的好,楚衡全都看在眼里,他并不反对让孩子跟着她走。只是有些事,总还是得交代清楚的。 他把江羌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于赵嫣听。原以为会让她陷入沉思,仔细考虑是否要收养江离,不想赵嫣听完话,哭得梨花带雨。 “她阿娘是个好人。” “嗯。” “她阿娘如果还活着,一定很漂亮。” “嗯。” “那个阿苏娜,漂亮吗?” “她也很漂亮。” 阿苏娜在楚衡逃离乌吞时,已经嫁给了西山营中的一员小将。那小将也是个胡人,只是打小在大延长大,说的一口汉话,见了阿苏娜心中喜欢,便向庆王求娶。 阿苏娜心有不舍,嫁给小将后仍旧照顾着江离,只是后来怀了孩子,小将的爹娘亲自跑来接儿媳回家养胎,不得已才离开了边关。赵嫣因此也并未见过她。 “我给她写个信吧。”赵嫣擦干眼泪,起身要去翻纸笔,“写信告诉她,我要收离离做女儿,一定会代替她阿姐照顾好离离的。” 楚衡不再多言,只又看了会儿江离香甜的睡脸,这才在由远及近的热闹声中出了房门。 赵笃清被人簇拥着走进后院,身侧是陆庭,兄弟二人边走边说着话,见了楚衡还挥手打招呼。 楚衡笑笑颔首,心下却是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这份情谊无人能改。可如果,赵殷真的要斩草除根,只怕庆王府上下所有人都会受到牵连。 “我正要去找你呢。” 梁辛安突然出现,楚衡笑笑,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衣领处,示意道:“遮一遮。” 梁辛安腾地红了脸,拉了把衣领,遮住脖颈上赵笃清留下的痕迹。 “找我什么事?”楚衡忍笑。 “殿下说,要我们收拾好行李,稍作休息,明日就要启程回燕都。” 楚衡收敛笑意,听着梁辛安的话语,渐渐沉下心来。 “皇上召见我们,似乎还打算论功行赏。” 第99章 深秋燕都,枫叶如火,十里炫目。 燕都城门之外的道上,身着整齐甲胄,神态威仪的骑兵越来越近。城门内外,早有人等候着,更有无数得知消息的百姓围绕在旁,期待这支百战不屈的队伍的归来。 “是庆王吗,是庆王他们回来了?” “听说庆王还把大钺氏现在能做主的人给抓回来了!” “西山营果然厉害,等我长大了,我也要去西山营!” “快看!那是陆将军,陆将军也跟着回来了!” 听着两边越来越清晰的议论声,楚衡抬头,看向与赵笃清并肩骑马,走在庆王身后的陆庭。 他和赵笃清穿的是相似的银色铠甲,俩人不是兄弟却更甚兄弟,就连胯下的坐骑也不是头碰头,呼哧呼哧打几个响鼻。 就只这么不远不近的看着,光是一个背影,楚衡没来由地想起几句诗来——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赵殷虽下了圣旨,命庆王等人大败大钺氏,凯旋而归后,就启程回燕都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但此番回燕都,庆王却并没有带太多随行的官员侍从,只带了十来个近臣,两千余兵马,沿途不开路不张扬。竟还远远绕开官道,顺带剿了几个山贼寨子,然后就这么到了燕都。 为表心意,赵殷派了丞相及兵部一干官员在燕都城门外迎接。庆王等人早早就在昨夜歇脚的驿馆内沐浴更衣,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擦净铠甲,这才有了今日这诸人围观下的英气勃发。 公主的车驾被护在队伍中间,用的是最寻常的马车。待入城后,当即就有丞相请她换乘马车。 当年,四公主赵嫣,册封平乐公主,也是从这里离开了燕都,去向未知的大钺氏。 如今,大钺氏兵败如山倒,昔日的嚣张不再,昔日迎娶四公主的王已死,他们年轻勇敢的公主也跟随大延的勇士们回来了。 两侧的百姓屏息凝神,他们很多人还记得当年公主出嫁时的盛大景象,此时但见风吹幡动,有少年撩开车帘,年轻的公主弯腰走出马车。 “真好看。” 楚衡听到有人在说。 是啊,赵嫣的容貌的确生的极好,她的凄苦从今日起,将彻底不复存在。 第92节 他看着赵嫣坐上丞相准备好的一架盖如宝顶,四壁皆是百鸟朝凤图,各处装饰着金箔玉石的马车,方才移开眼。 这一转,却是撞上了回头看来的陆庭的视线。 陆庭的身世之谜,庆王并不知情,他们也不打算将这事再告诉旁人。此番进宫,对庆王及西山营来说,是论功行赏,加官进爵,对他二人而言,却可能是万劫不复。 谁也不能保证,那道宫门后,留给他们的,是生,还是死。 众人进城后,丞相很快为随行的西山营兵马做了安顿,而后依照礼数,就要带着庆王等人进宫。 “稍后吧。”庆王打断丞相的话,“这一身铠甲,不便进宫面圣。不妨等我们父子几人先回王府,换身衣裳,明日再进宫面见皇上。” “这……” “本王途中还杀了几个山贼,不曾好好沐浴更衣,身上难免有些血气,就这么进宫,不妥当。” 丞相看着一行人干净的能照出人影的铠甲,嘴边的话上来了又重新咽了回去:“那臣就先回宫禀告陛下。” 庆王颔首,送走丞相后,果真调转马头,朝着另一条街的庆王府去了。 丞相回宫后,将此事婉转告知赵殷,原以为他会不悦,却不想,这位新登基的皇上对此倒是宽宏大量,表示理解。 永兴坊一代,本就多勋贵。 庆王归来的消息一传出,庆王府的门槛就先被勋贵家的女眷给踏平了。大多都是来试探着联姻的。 毕竟,世子赵笃清虽说是个鳏夫,如今还跟个男人传出过不清不楚的关系,但有儿有女,总还是需要家里有女人看顾。 再者,赵笃清不娶妻不纳妾,还有个庆王义子在呢,自然也是另一个值得笼络的对象。 等到庆王当真归来,不光女眷们试图再度登门,连男主人家也跃跃欲试,想要与长年在边关,一年回不了燕都几回的庆王攀点交情。 只是庆王妃这时候,却命管事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为何要明日再进宫?” 待大郎二娘两个孩子见过庆王父子后,庆王妃挥手命下人将刚做好的饭菜端上桌来。 庆王喝了口酒,将孩子抱到腿上,一边喂,一边回道:“今日就进宫面圣,夜里多半要在宫中设宴,人一聚到一块,就什么话都有人说。王妃容我耳朵清净一晚,明日再进宫受这折磨。” 赵殷这个皇位本来就来路不正。即便当年先帝的确有扶他的意思,但明德帝登基,赵殷被封元王送入封地就已经分出了结果。之后赵殷逼宫从赵贞手中夺取皇位,就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谁都知道,赵殷有胆量逼宫,背后还有他的支持在。那些朝中文臣,多的是一句,便可能提起削藩,或是收回兵权的事。 毕竟,大钺氏都灭了,在这帮只知之乎者也的文官眼里,大概随便换个人,都能很好的守住边关了。 庆王这么说着,抬眼瞧见梁辛安洗手在为赵笃清处理螃蟹,当即道:“静轩把那螃蟹丢回去,让闻生自己动手。” 梁辛安“啊”了一声,忍笑,听话地将开了壳的螃蟹放回到赵笃清的盘子里。 后者看了看螃蟹,再看看递到手边的“蟹八件”,忙抬头想去找同盟:“父王,你看成檀也……” “成檀怎样?”庆王哼了一声,给孙女喂了口蟹膏,“成檀在给燕堂捣鼓。” 被叫到名字的陆庭依旧安静地坐在一旁,往楚衡面前的碟子里放刮下的蟹膏。倒是楚衡,侧头轻轻咳嗽两声,伸手在底下拽了拽陆庭的衣裳。 楚衡:“我自己来……” 陆庭:“你剥不好。” 不会用“蟹八件”的现代人看了眼被自己乱嚼几口,就丢在一边的蟹腿,默默地收回了手。 再对上赵笃清的视线,楚衡也只好笑了笑,低头把碗里的蟹黄蟹膏,还有那些肉,默默送进嘴里。 这一顿饭,吃得庆王多喝了几杯酒,最后叫王妃搀扶着送回房里。赵笃清则与梁辛安一道,一人抱起一个孩子,去院子里散步消食。 剩下的陆庭,拉着楚衡的手,慢吞吞回了卧房。 半开的窗外,金木樨开得旺盛,夜色还未降临,一眼看去,枝头到处都是一簇簇的木樨花。很香,香得叫人一时间,有些出神。 “明日要进宫了。”陆庭换过一身常服,将人搂进怀中,“你要多当心。” “你也要小心一些。” 赵殷既然能查出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从中知悉他二人如今的关系,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赵殷如果要对付陆庭,为了以防万一,楚衡必然也会受到牵连。 楚衡有时也在想,既然陆庭从一开始就是故事的主角,按照主角定律,主角光环来说,他应该不会有任何和“死”相关的结局。 最不济,大概就是假死脱身,隐姓埋名。 这样一想,他心底的不安随即就又少了几分。 当夜,两人宿在一起。 夜半时,外头下起小雨,淅淅沥沥地落在金木樨上,惹得木樨花香顺着窗缝飘散进内室。 内室床榻上,二人一夜好眠。 翌日,楚衡随着庆王等人进宫拜见皇帝时,早朝已散,引路的大太监表示,皇上已经在御书房等候众人。 这是庆王等人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拜见赵殷。过去那个因被太皇太后忌惮,赶去封地的元王,历经得宠的皇子、无兵权的藩王、明为傀儡实则抢占先机的摄政王等身份后,终究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 楚衡走进御书房时,赵殷正申请专注,握着狼毫在奏折上落下朱批。 一番礼节下来,赵殷忙命人看坐。 “皇兄。”赵殷看着庆王,半晌叹了口气,“皇兄此番出征,辛苦了。” 庆王不动声色,受了这一声“辛苦”。 接着,赵殷又对着随行而来的几人,依次询问过情况,关切了下身上是否有伤。等问到陆庭时,赵殷脸上的神色虽并未多大变化,楚衡却明显察觉他的视线停留在陆庭身上的时间,比看其他人时都要长。 “陆将军,朕听嫣儿说,她能安然回国,多亏了你与一位楚大夫。不知楚大夫,可有入宫?” 赵殷说着,视线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然而稳稳地落在了楚衡的身上。 楚衡心头一凛,低头走出:“草民楚衡,拜见陛下。” 赵殷不曾仔细看过楚衡,见他出列和陆庭并肩而立,下意识眯了眯眼:“楚大夫果然生了一副好容貌。” 楚衡背脊生寒,只得应了一声:“陛下谬赞。” “你生的这般好,可想过尚公主?” 赵殷的话来得突然。一道进宫的人里头,多半是知道楚衡和陆庭关系的,眼下听见赵殷的话,就连庆王也皱起了眉头,难免揣测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谁都知道,亲王的女儿称为郡主,只有皇帝的女儿才是公主。赵殷虽有儿女,但年纪尚幼,最大的公主也不过才八岁,却是怎么也不可能指给楚衡。 唯一能称得上公主,年纪又相当的,唯有赵嫣。 楚衡忍住心惊,拱手道:“草民不过一介白身,哪里配得上公主。更何况,草民……好龙阳。” 在旁人看不见的地方,赵殷屈起的手指慢慢放开,神情中也带起了几分满意。 楚衡没注意,陆庭也没注意,唯独庆王,看着赵殷的神情,皱起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这句诗出自李太白的《侠客行》。 第100章 在御书房召见过庆王等人后,赵殷大宴群臣,宴席摆在了春鸣殿。殿内殿外摆了百余桌,赵殷居首位,庆王夫妇就坐在他的右侧下手,左侧则坐了皇后的母家。 陆庭楚衡等人,坐在赵笃清后,也算是靠前的位置。 赴宴的文武百官纷纷将视线投向他们一行人。 此地本是当年众位皇子尚未出宫前住的地方,待先帝去世后,这里就被空了下来。 明德帝早早就将赵贞立为太子,住进了东宫,公主则另有宫殿。春鸣楼直到赵殷登基后,才因风景秀丽,被重新修整一番,改作每回宫宴使用。 这里地方宽敞,风景也极其秀丽,倒的确适合人坐下赏花饮酒。 在赵殷饮下头一杯酒后,宫宴正式开始。 从殿外进来献舞的俱是教坊的舞姬,年轻貌美,莺莺燕燕。每个动作既有汉人的清丽,也有胡人的妩媚。领舞的女人身形婀娜,身材高挑,显然出身番邦。 殿中丝竹声不断,热闹非凡,那些往日喜好此类歌舞的朝臣们,难得欣赏一回宫中教坊舞姬的身姿,俱是聚精会神。偶尔有人注意到庆王一行人,却是见这帮从边关应召归来的武将,低头大快朵颐,丝毫没去在意舞姿是否曼妙,曲乐又是否动听。 “粗鄙……真是粗鄙不堪。” “听闻这些人在西北的时候,天上飞的地上爬的,只要能入嘴,什么都吃!” “吃耗子吗?我看他们这没吃过好东西的样子,一定是连猪牛羊肉都没吃过!” 武官们大多耳聪目明,宴席间窸窸窣窣的言语,大多都能听进耳里。只是文官靠的不就是笔杆子和嘴,他们动刀子的人,要么不较真,要较真,就得亮家伙见见血,随即往说话人处瞪了一眼,回头继续吃吃喝喝。 陆庭自然也听见了这些话,手中的酒盏空了,他仍有点走神,邹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身后的宫女上前想要为他斟满酒,一侧的楚衡伸手接过酒壶,笑道:“我来吧。” 宫女被笑恍了眼,羞红脸颊去一旁为贺默儿斟酒。 “在想什么?”楚衡低声问。 陆庭往楚衡的桌案上看了一眼,小案上,他最爱吃的几道菜,例如暖寒花酿驴蒸、雪婴都已经见了底。陆庭随手从自己的盘子里夹了两筷子菜放进他的小碗中。 “在想这场鸿门宴什么时候开始。”陆庭说。 楚衡抿了一口果酒,不敢多喝:“总会来的。” 他现在已经彻彻底底不知道往后的剧情会如何发展了。 毕竟,他看的时候还是个坑不是。 没有了可以预知的剧情,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大约这场宴席就真的只是宴席,一直到酒足饭饱,楚衡和陆庭担心的事情仍未发生。只是越到后面,越有人过来向楚衡敬酒。 来的人,多数是朝中的文官,不少还是翰林。年轻的,他倒是能婉拒一二,但是年长者,哪怕只是虚长了三四岁,也都端出一副前辈的模样,叫楚衡实在不好推诿,只得一杯接着一杯酒水下肚。 宫宴用的酒,香气醇厚,后劲足。 楚衡最开始用的是果酒,中间偷偷掺过水,大概是被谁瞧出了名堂,就换作了别的酒。 喝到后面,他脸色发红,有些站立不稳,陆庭和梁辛安又分别帮着挡了几杯。等到看见已经来劝过一回酒的靖远侯陆庚,楚衡眼睛一闭,嘴里喊着“醉了醉了”,就要往桌案上靠。 手里的酒盏还有半杯酒水,不知被谁撞了胳膊,他没留神,全扑到了过来挡酒的陆庭的身上。 第93节 “去换身衣服吧。”陆庚看了眼陆庭身上湿了一片的痕迹,招来宫女,低声嘱咐了半日,“阿兄正好多带了一身衣裳,你且跟着去换来,可别在宫宴上失礼了。” 宫宴上换衣裳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大多进宫赴宴的朝臣,多会命小厮带上一身,以备不时之需。因而,陆庚的叮嘱,并未让人生出怀疑。 陆庭多看了楚衡两眼,大概已经从袁氏那儿得知了庶弟与楚大夫之间的关系,陆庚笑了下:“你放心,阿兄会在这照顾好楚大夫的。” 扬头饮下一杯酒的贺默儿此时也看到了这边的情况,默不作声点了头。陆庭放下心来,搁下酒盏,跟着宫女走出大殿。 首位上,赵殷依旧与庆王说着话,皇后忽的动了动嘴唇,不知说了些什么,赵殷搁下酒盏道:“皇兄,朕去换身衣裳。” 庆王抬眼:“皇上。” 赵殷笑了笑:“皇兄,朕真的只是去换衣裳。”他现出玄色衣袍上,那一小块根本看不清的酱汁痕迹道,“一国之君,怎能穿着有污迹的衣裳同人饮酒。” 赵殷同庆王说的那些话,因着距离,旁人听的并不仔细。赵笃清虽还保持着清明,却也不知这话里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反倒是陆庚,在赵殷走后,神情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紧张。 “你在紧张什么?” “我没有……你没醉?” 身后传来的声音,叫陆庚吃了一惊,眼见着楚衡伸了个懒腰,露出比在座的所有人都要精神的脸庞,陆庚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别慌。”楚衡起身,摘掉扎在手指商阳穴上,用来醒酒的银针,“我出去吹吹风,侯爷就不用跟着了。” 原本跟了两步的陆庚闻声停下脚步,楚衡回头,跑了一瓶药给他,“解酒的,一次一颗,若是不舒服,就多服一颗。” 话罢,楚衡带着笑,一面与觥筹交错的百官招呼,一面大步往殿外走。 陆庚有些不放心,又要再追,却被贺默儿伸手拦住,没拿药瓶的另一只手,被塞进了满满一杯酒。 另一边,陆庭果真跟着宫女去换了一身衣裳。 他身上穿的本是自己放在庆王府的常服,因着习武的关系,衣袍合身,既不妨碍动作,又不会显得过分宽大。 陆庚虽也是武官,但与十余岁就在边关风吹日晒,出生入死,时时准备与人一战的陆庭比起来,衣裳就显得过分宽大了一些。 他换好衣裳,正要沿着过来的路回宫宴上照顾楚衡,从边上的假山后,突然就有道身影迎面撞了过来。 那似乎是个女子,身上裹着说不清的香气,这一动就带起香风一阵。陆庭下意识往一旁侧身。“扑通”一声,那人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上。 “……” 刚巧过来找人,顺带亲眼瞧见那姑娘如何扑向陆庭,又如何扑空摔倒全过程的楚衡,目瞪口呆地站在假山后。 “退下!” 楚衡正要从假山后出来,赵殷的声音突然从别处传来。他往后一躲,透过假山的空洞缝隙,看见了屏退太监宫女,迈步走到陆庭身前的赵殷。 那个女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羞愧的捂着脸跑走。楚衡躲在假山后,看得一清二楚,正是先前在春鸣殿内的胡人舞姬。 “此女并非朕有意安排,想来是见你雄姿英伟,动了春心罢。若陆将军喜欢,朕可下旨将此女赏赐给你。” 教坊司的舞姬无论胡人汉人,都不过如同物件一般,可以随意赏赐。陆庭的生母旃歌就是这样被人从宫里,送进了靖远侯府,送到那个终究断送了她一生的地方。 已经知道赵殷得知身世真相的陆庭及假山后的楚衡,面对赵殷的这番话,心中不免会想他话中的深意。 “朕没有别的意思。朕只是听说,陆将军的生母也是胡人,再者陆将军这些年身边似乎并无伺候的侍妾通房,此女既有心于将军,朕不妨做这个媒……” “皇上。”陆庭开口,“末将也是龙……” 陆庭要说的话还没说完,赵殷目光晦暗不明,突然道:“你可知,你生母是因何而死?” 陆庭皱眉。 楚衡蓦地握拳。 这事因瞒得严,消息并未透露出半分,就连当时从燕都传到庆王府的密信中,也并未提及。 “你生母旃歌,并非投缳自缢,而是被靖远侯陆战失手掐死的。” 这个真相太过震撼,楚衡差点暴露了自己躲在假山后的讯息。他弯下腰,蜷缩着,心跳如雷。 假山外,陆庭的脸色已经变了。 赵殷继续道:“因疑你非亲子,你的生母在靖远侯府,若非侯夫人照料,只怕早已和你饿死在后院。之后你跟随皇兄远赴西北,陆战失手将你生母掐死,为避免发生意外,他假装现场,造成你生母乃是自己不堪流言蜚语,投缳自缢的假象,以此蒙骗你多年……” “皇上是为何会去查这些?”陆庭打断赵殷的话。 赵殷温和一笑:“不过只是顺手……” 楚衡竖起耳朵,想要听清赵殷的回答,然而庆王却在此时快步而来,见二人身在此处,当即拱手道:“皇上,西北传来军报。有大钺氏逃亡余孽勾结大夏,突袭我大延边境数城。臣请旨回营,率西山营众将痛击大夏!” 跟随庆王而来的,还有春鸣殿中几位尚未醉酒的武将。因着之前大钺氏一败涂地的战绩,不少武将也都跃跃欲试,想要上战场一试身手。 赵殷看着这些面孔,再去看庆王,摇头道:“大夏不过弹丸小国,兵力寥寥,无须皇兄亲自出击。至于那些大钺氏余孽,也只是穷途末路。” 赵殷顿了顿,忽然转身,看向陆庭:“陆将军,你可愿代替庆王,率兵与敌寇一战?”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陆庭。 那些目光中,有担忧,但更多的却是艳羡。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大夏和大钺氏余孽不过只是一帮乌合之众,前线虽有军报传来,却并非请求支援。陆庭此去,不会有什么大的危险,明晃晃只是去挣一个军功的。 四公主回宫,必然需要再嫁,陆庭年近而立,却仍未婚配,说不定皇上打的,就是这个主意。 那些人心里是怎么想的,陆庭也好,楚衡也好都不会在意。他们只知道,在赵殷主动说出旃歌死因的那一刻,其实他已经在向陆庭暗示一些事情。 他们只是还不清楚,这份暗示的背后,是杀机,还是生机。 但目前看来,愿意给陆庭挣军功的机会,显然不会是死。 陆庭没有拒绝,当着众人的面,接下了这道谕旨。 而始终躲在假山后的楚衡,终于长长舒了口气。 而当他跟随陆庭出宫时,前来送行的大太监传来了赵殷的一句口讯—— 朕与将军一见如故,若将军此战大胜,朕与将军结异姓兄弟,并封将军为剑南道节度使。 第101章 春光明媚,和风习习,万物复生。已长出粗壮鹿角的白鹿,咬过长在篱笆后的一簇紫色小花,灵巧地扭过头,看了看院子里,披着衣裳伏在石桌上,被山桃花落了一身的青年。 青年的腰间,藏着什么东西,透着香甜的气味。 白鹿迈着轻巧的步子凑近,鼻头动了动,小心翼翼往他怀里探头。 只是才刚拱出一个透着甜味的荷包,鹿嘴却被人捂住。 青年坐起身来,笑颜如画:“想偷吃?” 白鹿“呦呦”地叫了两声。青年笑着从荷包里掏出几颗麦芽糖,摊在手心,由着它长长的舌头从掌心划过,卷走糖果。 “啊啊啊,我才开花的野堇菜!” “呦呦!” “呦呦什么,你赔我的花!” 只是去打盆水的功夫,回来瞧见篱笆边上开了一地的野堇菜被吃得七零八落,身着短青绡直缀的少年气势汹汹地冲向白鹿。 后者像是早已知道了动作,一边“呦呦”的叫,一边从青年身边跑过,撒开四蹄,越过篱笆,重新跑进山林里。 “三郎,这家伙太坏了,又吃我的花。” 楚衡笑着掸了掸身上的山桃花,捻起几朵吹了吹,夹进书页当中。 “五味,野堇菜的药性、主治是什么?” “野堇菜,味苦、辛、寒。归心、肺经。具有清热解毒、凉血消肿、清热利湿功效,主治疔疮,痈肿,黄疸,痢疾,腹泻,目赤,喉痹,毒蛇咬伤等。” “何时开花,多种植在何处?” “三月萌动,四月开花,五月结种。耐阴耐寒,喜湿润,不择土壤,可随意种。” 等到楚衡满意的点了头,五味这才松了口气,凑近道:“三郎,我没记错吧?” “没记错。”楚衡笑着塞了块麦芽糖,堵住五味的嘴,“奖励你一块糖,回去不准告诉陈管事他们我又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嘿嘿,那不行,三郎你得再给我一块,我才不说。” 看着得了麦芽糖,心满意足地蹲在篱笆边上收拾残局的五味,楚衡笑着摇了摇头。 半年前,他从燕都回到别云山庄。 曾经他做好了放弃田地宅院准备的山庄,佃户们一如既往的日出而耕日落而归。老陈头又老了很多,邵阿牛则变得更加稳重壮实,过去只会撒娇的五味则在那段时间内飞快的长大,显露出了少年模样。 所有的一切都比过去更好的,所有人也都依旧还在原地迎接他的归来。 唯独少了本应该和他一起回家的陆庭。 半年前的那场宫宴后,陆庭带了一小队兵马自燕都出发,奔赴西北,与西山营会合。 赵殷许诺陆庭,此战得胜后命其为剑南道节度使的消息,不知被哪个碎嘴的传了出去。 陆庭尚未启程,朝中便有人就此议论纷纷。 彼时楚衡刚被赵殷塞进司药局,虽官职不高,无须每日往宫里走,日常点卯却还是需要他每日必到公放露脸。 公房里头无人不在议论此事。 大部分的人都觉得赵殷这是有意要提拔陆庭。甚至还有人在那讥讽说陆庭不过只是个庆王的私生子,明面上靠着点功勋做到将军了,但再往上,只怕难了。 又说,赵殷就是看在庆王的面子上才让他去挣这次的军功,回来再送他一个节度使当当。 言语间,那股子羡慕嫉妒恨的酸劲表露无遗。 楚衡是与庆王等人一道进的宫,虽无人知晓他和陆庭的那点关系,但大部分人见到他,还是会停嘴不说。 楚衡面上与这些人相安无事,回头却还是直接凭着那一点点的脸,求见了赵殷,并委婉地表达朝堂内外那点声音和自己想要辞官回乡的决定。 他进司药局是赵殷下的旨。陆庭离开时,他原想跟随一道走,却被陆庭留下,而后就被塞进了司药局。 如此,执意辞官,想要返乡的决定,赵殷见其坚持,便也不再强求,赏赐了他一些金银财宝,允他回乡。 楚衡离开燕都前,听庆王提起,说是赵殷又将宫里侍奉的太监宫女进行了一次大清理,一时间杀了不少暗桩。 想起那些被草席裹着从皇城一侧小门拉去乱葬岗的尸体,楚衡闭了闭眼。 赵殷此人,会是一位明君,却不一定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