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攻略》 第1节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 ============= 御前攻略 作者:容光 ============= ☆、倒春寒 第一章 天边刚泛鱼肚白,外面淅淅沥沥的一阵小雨就把人吵醒了。 寒意从窗子底下钻进来,被窝里的人不得不把露在外面的那只脚哧溜一下缩了回去。 这讨人厌的倒春寒! 没一会儿,屋外有人咚咚咚地敲起门来,边敲还边喊:“昭阳,起来没?” 昭阳窝在被子里没动静。 屋外的人又叫了几声,靠窗的明珠侧过头来,迷迷糊糊地说:“昭阳,今儿不是初八吗?八成是贵妃娘娘又差人来找你了,还不快起来!” 贵妃娘娘四个字像是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昭阳倏地清醒了,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响亮地朝门外应声:“来了来了,马上就来。” 窸窸窣窣穿戴完毕后,昭阳终于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她的老熟人,佟贵妃身边的宫女如意。 如意笑靥如花地拉着她往外走:“不好意思啊,这大清早的就把你拉起来了。昭阳你是知道的,照例说呢今儿皇上又会来贵妃娘娘宫里,娘娘有命,让我再来请你帮点子忙。” 她一边说着,一边递了只赤金累丝镯来。 昭阳从衣袖里接过来,掂了掂,心里简直乐开了花:“您说哪里的话,贵妃娘娘记着我,我心里真真是乐得没法说。况且伺候娘娘本就是咱们做奴婢应尽的职责,哪儿谈得上帮忙不帮忙的。” 说起来,每月这个时候佟贵妃都会差如意来寻昭阳做菜。昭阳是司膳司的典膳,五岁进宫,六岁起就跟着厨艺卓绝的司膳女官玉姑姑做事,十年来也练得一手好厨艺。 至于皇帝去佟贵妃哪里,贵妃需要找人做吃食,为什么要找她区区一个小典膳,这个她心知肚明。反正聪明人有得好处拿,何必点破? 她领着如意进了司膳司,一路念叨着上个月送去佟贵妃宫里的菜色,最后一拊掌,笑了:“有了,这次咱们就做无锡排骨!” 佟贵妃的要求不高,每月这时候要她做一道特色菜就成,料无须多金贵,重要的是一定要与众不同。 和往常一样,昭阳一边做菜,一边跟如意介绍。 “这无锡排骨呢,肉质酥烂,骨香浓郁,说起来和济公有点关系。传说某日无锡城里来了位身穿道袍、手持破扇的讨饭人,跑到一家熟肉铺里就管掌柜要肉吃。他要了一次又一次,掌柜的不高兴,他就把啃剩下的骨头交给掌柜,又从扇子上扯下几根蒲筋,让他放进锅里一同烹煮。没成想他人倒是走了,这几根压根没肉的骨头居然和蒲筋一起煮成了一锅香喷喷的肉排骨。” 如意啧啧称奇。 昭阳笑起来:“传说嘛,不知真假。不过这无锡排骨是真的很不错,来,你看着,重要的是这汁,咸中带甜。” 她做一步,教一步,余光看见如意郑重其事地拼命记步骤,也不点破。 如意拎着食盒走时,再三道谢,还不忘加一句:“娘娘贪吃,月月都来麻烦你,这事儿说出去也怪叫人不好意思的,就有劳你替她保密了。” 昭阳笑眯眯地点点头,在袖子里轻轻摩挲着那只赤金镯子,语气轻快:“好说,好说,请娘娘尽管放心,我口风可严着呢!” 送走如意,还没转身就听见玉姑姑的声音了。 “怎么,贵妃又找你做吃食去了?” 昭阳转过身来笑容满面地行了个礼:“姑姑起得真早。”赶忙从袖子里取出那只赤金累丝镯子,递了过去,“这是贵妃娘娘赏的。” 玉姑姑嗤笑一声:“这贵主儿主意还挺多,知道皇上不重女色,就选了这么条路子。想绑住皇上的胃也就算了,还偏生非要居功,把你做的东西说成是自己做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瞥了眼那只赤金镯子,再看一眼自己这笑容满面的小徒弟,她又斜眼笑了。 “这是贵妃给你的,你拿着就成。姑姑不爱这些个玩意儿。” 走了几步,她又想起什么,回头看见昭阳捧着金镯子对着太阳使劲儿看,啐了口:“还不赶紧收起来?让人看见了非招人眼红不可。赶紧准备准备,忘了今儿是什么日子不成?” 昭阳忙不迭收起了镯子,一溜烟跑回小院换衣裳去了。 今儿是出宫采买的日子,一个月两次,哪能忘? *** 大兴实行六尚二十四司制,六尚分别为尚宫局、尚食局、尚仪局、尚服局、尚寝局以及尚工局。 昭阳所在的尚食局负责供应宫中饮食,也就是吃吃喝喝那些事儿。 玉姑姑是司膳女官,在司膳司首屈一指。昭阳跟着她,腰板子也好像硬上了几分。最妙的地方在于,宫女是不得私自出宫的,像如意那种伺候主子的大宫女,虽说气派,但却仍得困在这深宫中,不满二十五就出不了宫。可昭阳不同,她跟着玉姑姑每月都有两次出宫采买的机会,真像是出了笼的小鸟,满鼻子满眼都是自由。 京城的八宝街好啊,卖鸟的卖吃的卖穿的,热热闹闹人挤人。 昭阳最爱这里了,虽一路都得跟着玉姑姑去敕造采买办,但沿途总能看到很多新鲜玩意儿。其实她以前对这里是很熟的,五岁以前常被带着来玩,只可惜后来进宫了。 敕造采买办就在八宝街的尽头,这里是御用采购所,进进出出多为宫中的人,相比之下就冷清多了。 玉姑姑进后院与人交涉去了,让昭阳就在大厅里等着。 前厅的小二也分不清宫里来的谁是谁,只知道宫里来的就是好样的,赶紧主子长主子短地端茶递水,还送上一盘瓜果。昭阳平日里是没什么机会吃这些的,当下也没客气,抓了两把瓜子放进荷包了,想了想,又硬塞了两只柑橘进去。 她是闲不住的主儿,不能去街上乱跑,就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冷不丁看见了一旁的茶摊子。 有位衣着贵气的公子哥站在摊子前,一身宝蓝色的金丝暗纹织锦长袍,冠上缀着颗拇指大小的东珠,年纪约莫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但整个人气派得很。 那摊贩自然也看出来他是富贵人家的子弟,笑容满面地递了个沉木做的茶罐子过去:“公子,看看这顶级黄山毛峰,您要送人,选这个准没错。” 说着,他还掏了一小把摊在手心展示:“这毛峰产自黄山桃花峰的云谷寺,那里云雾多,茶树得云雾之滋润,无寒暑之侵袭,蕴成了这般品质非凡的毛峰茶。” 没想到那公子哥是个好忽悠的主儿,对茶叶竟没半分研究,被摊贩这么一说就动了心,大大咧咧地预备掏银子买下来。 “多少钱?” 摊贩笑烂了脸,忙不迭地把茶罐子递过去:“这是上好的黄山毛峰,三十两银子一罐。” 公子哥显然也没怀疑,更没觉得贵,这就要把银子送出去了。 冷不丁身侧传来一道清脆干净的声音:“老先生,这黄山毛峰看着不错呀,三十两银子一罐是不是太便宜了?依我说,这毛峰既然产自桃花峰的云谷寺,那可是毛峰里首屈一指的呢,怎么着也该卖到五十两银子一罐呀!” 那公子侧头看了看,没想到是个穿宫缎素雪绢裙的宫女说了这话,眉头一扬:“姑娘,你这是存心坏我买卖?” 昭阳朝他眨眨眼,继续跟摊贩说话:“这桃花峰云谷寺的毛峰,依你这茶罐子的装法,一年可只产得了不到三十罐呢,十之八九都拿来御贡了,您这云谷寺毛峰是那剩下来的一成吧?” 摊贩哪里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个懂行的程咬金,当下面上挂不住了,强笑两声:“姑娘好眼力,这,这自然是那剩下的一成……” “嗯,这就对了。”昭阳眯眼一笑,声如脆珠鸣玉,“那剩下的一成悉数留在云谷寺,以做来年毛峰品质的参照。您这毛峰,是从云谷寺偷来的吧?” 摊贩脸色一白,有些说不出话来。 那公子哥哑然失笑,终于明白过来这宫女原来是在替他打抱不平,只是这张嘴还真是刁钻,不直说,却一步一步引得那摊贩入套。 他眉眼含笑地看着昭阳,有趣,有趣。这身寻常宫装穿在她身上好像没什么素净气儿,反倒生动得很。再往上瞧,那张面庞上眉眼飞扬,仿佛哪家枝头飞来歇脚的喜鹊,生机勃勃,眨眼间把春天都变得热闹起来。 他笑着俯身一揖,“在下孤陋寡闻,对茶叶实在没有半点了解,若不是姑娘相助,钱财上吃些亏倒是不要紧,但这茶叶一送出手,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好说,好说。”昭阳未与青年男子有过交集,当下看他如此正儿八经地作揖,也有点慌,面上一红,故作爽朗地抱拳回敬。 她却不知这是七尺男儿才有的姿势,叫她一个文文弱弱的姑娘家做出来,真是说不出的有趣。 公子哥自然越看越好笑,忍不住出声询问:“敢问姑娘是哪个宫里的?” 昭阳一下子警觉了,笑容收敛了些,一双大眼睛望着他顿了顿。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很明显,她不愿说。 “在下也只是问问,他日若有机会,自当回报姑娘的恩德。” 既然是富家公子哥,那必然是自小顺遂惯了,哪里有问话没人答的时候? 昭阳眼珠子一转,不动声色地笑道:“公子既然有心,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是尚仪局女使,小小宫女,没什么大能耐,只对这宫中御贡之品略懂皮毛。” 话刚说完,她仿佛听见了什么声音,回头响亮地应了一声:“来了来了!” 再回头,她匆匆一笑,扔下一句“后会有期啦,这位公子”,然后就像只兔子一样拎着裙摆飞也似的跑掉了。 那公子哥觉得好笑,她都走了好一会儿了,他还站在原地摇头失笑。看了眼一旁面色不大好看的摊贩,他随手拿起那罐假毛峰,扔下三十两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玲珑心 第二章 玉姑姑从后厅出来时,昭阳正坐在前厅嗑瓜子儿,纤细莹润的指尖飞快地从白瓷盘里捻出一颗,嘴皮儿一翻,舌尖一顶,指间就只剩下瓜子壳儿了。 她嗑瓜子的速度像只松鼠,想来是在宫里馋久了。 见玉姑姑出来了,她也知道要回宫了,忙不迭地把一盘瓜子儿都往荷包里倒。 玉姑姑咳嗽两声,走到她身旁朝她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压低了声音数落她:“好歹是宫门儿里出来的人,连这点玩意儿都要往回带,你不臊我都替你臊!” 昭阳捂着荷包委屈道:“不拿白不拿啊,平日里在宫中一年到头都吃不了这些零嘴儿,好不容易有机会吃了,我也不能光顾着自己啊。好歹给明珠和流云带点儿回去。”她讨好地眨眨眼,又凑近了些,“姑姑,我这也算是有福同享,忒够义气,不枉费您平日里对我的悉心教导吧?” 真是懒得听她鬼扯一气,这丫头素来这嘴上没瓢,忒能瞎掰。 玉姑姑和管事的客套几句,领着人往外走。 司膳司采买事宜由玉姑姑做决定,至于那些要送进宫的东西,自有采买办的人经过层层把关送入宫中。 难得出趟宫,玉姑姑也不急着往回赶,仍与昭阳不紧不慢地沿着八宝街走。 三月初的京城春意渐浓,日暖风轻,集市上的人吆喝声不断,热热闹闹才有春日的样子。路过胭脂铺子,昭阳探头探脑往里瞧,还没看够呢,古玩铺子又吸引了她的目光。 没一会儿,路边又有热闹可瞧,原来是有人在这儿斗鸟呢。 所谓斗鸟,是养鸟的人在山中捕捉的山鹧鸟,□□以后便在集市上摆个斗鸟摊子。摊子上一边一只鸟,在场的人可以往左右两只碗里押注,投多投少在个人,押中了便能分红。 第2节 昭阳跃跃欲试,被玉姑姑喝止住了。 “宫中的人在集市上抛头露面已经够引人注目了,你还凑这捞什子的热闹作甚?” 她悻悻地收回手,却听身侧有人含笑问了句:“姑娘也对这斗鸟感兴趣?” 霍地一转头,她这才发现那个穿宝蓝色长袍的公子哥不知怎的又出现了,一脸笑吟吟的,手里还捧着那只茶叶罐子。 “这,这不是假的吗?”她有些回不过神来,“我不都暗示你了,那小贩满嘴胡说八道,以次充好,这哪里是什么云谷寺的毛峰啊!” 公子哥掂了掂那茶罐子,眼波流转,笑意渐浓:“这还是头一回上当呢,权当花钱买个教训吧。” 他身姿颀长,衣着不凡,立在人群里很扎眼。再看面上的神情,虽说五官并非精致到无可挑剔,但不知怎的,被那眉眼间的笑意一衬,真是说不出的贵气,说不出的舒服。 这人是不是有毛病,三十两银子买罐假毛峰? 得,她算是看出来了,富贵病! 昭阳没来得及说话,就听玉姑姑语气不善地问她:“这位是?” 她赶紧解释:“方才您去后厅议采买之事,我无意中看见这位公子被茶叶贩子讹了,便帮他打抱不平了两句。” 玉姑姑拉了昭阳一把,只说了句“该回宫了”,示意她离开这里。 昭阳低着头跟在她身后匆匆离去,头也没回。 一路上玉姑姑的教训不断,无非是平日里念叨的那些话——“宫女子不若寻常姑娘家,休得在外与男子胡来,免得惹个一身骚”,“你安安分分在宫里待到二十五,姑姑送你风风光光出宫,替你寻个好人家”。 她点头称是,心中还是有些不以为然的。 玉姑姑不似宫中其他女官对下面的人刻薄寡义,反倒真把她当徒弟似的,处处都对她好。唯有一点不好,姑姑似乎在男女大防上迂腐过头了些,总觉得和男子说句话都会被人当成是水性杨花。在她看来,男子就是万恶之首,会害死人。 昭阳懂得如何哄她高兴,嘴上抹了蜜似的,温顺如羊。玉姑姑终于满意了,不再继续唠叨这些。 *** 敬事房的人捧着绿头牌进来时,皇帝正在批折子。 德安轻手轻脚地走到龙案旁,低声说了句什么。皇帝眉头微蹙,也只得搁下笔:“今儿什么日子?” “回主子爷,今儿初八了,正该去甘泉宫。” “知道了。”他也不翻牌子,左右一句话的功夫,那敬事房的也就自觉捧着托盘恭恭敬敬退下了。 当今皇帝轻女色,后宫上上下下不过十三人。皇后是跟着他从太子之位一路来的,下有佟贵妃,舒嫔等大小妃嫔。 他一个月统共也临幸不到十次,连雨露均沾都做不到。 左不过就那档子事,他索性定了个日子,初一十五去皇后那儿,初八是佟贵妃……以此类推。 德安掌灯随辇至甘泉宫时,佟贵妃已在大门外候着了。 见皇帝下了辇,她聘聘婷婷迎了过来,一身素青刻丝泥金银如意云纹缎裙,随云髻上插着支红珊瑚番莲花钗,别无他饰。 她盈盈一拜,笑靥如花:“臣妾参见皇上。” “免礼吧。”皇帝伸手虚扶一把,往殿里去了,“虽已立春,天气也还凉着,不必在外候着。” 佟贵妃一心以为皇帝会当真扶起她的,都已准备好倚着他一同进殿,却不料他的指尖堪堪触到她的衣袖,便就落下了。 她神色微微一滞,又含笑跟了上去。 “主子还未用膳吧,今儿臣妾做了道无锡排骨,馋得如意光闻着都流哈喇子呢。”她引着皇帝往花厅走。 除了皇后那儿,皇帝素来不在妃嫔的殿里用膳,唯独佟贵妃是个例外。 听说去年夏日日头尤为烈,皇帝勤于政事,却怕暑气,在勤政殿一天下来经常不思茶饭。这佟贵妃知道了,不知怎的忽然成了膳食巧手,常领着几个宫女去司膳司亲自指点那儿的宫人,做出了能引得皇帝食欲大开的菜色。 当然了,这里头的原委约莫只有她和昭阳最清楚。 皇帝坐了下来,一桌子菜色是按佟贵妃份例来的,七菜一汤,最中的那道菜约莫是为了保温,下面有热水盆子煨着,上面还盖着盖子。 佟贵妃亲自将沉木盖揭开,粉青汝窑盘子里的无锡排骨便摆在了眼前。 那排骨根根匀称,足有手掌长短,色泽浓郁的汁水淋在上面,盖子一掀开就香气四溢。 佟贵妃一面帮皇帝夹菜,一面笑吟吟地介绍道:“这无锡排骨是道地方特色菜,传说和那乐善好施的济公有几分关系……” 她将如意从昭阳那里记下的话从头到尾复述一遍,包括这汁水是如何调成的,她都说得头头是道。 皇帝咬了一口,紧了一整日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 那排骨肉香四溢,咸中带甜,嚼在口中只觉食欲大开,唇齿生津。 他也不过二十七八,生得不像前朝那些个五大三粗的九五之尊,反倒俊得很,像个富家公子哥儿。 他的神情倒是像极了顾家人,但眉眼却像是刻着太后的模子来的。只那远山眉总因政事微蹙着,唇是三月杏花,滟滟然泛着光彩,却又总是绷得紧紧的,好像这样才有帝王的杀伐决断。 眼下这么陡然松开紧皱的眉头,染上丝丝笑意,厅中的灯火都仿佛亮堂不少。 饶是佟贵妃已入宫多年,也仍是怔了片刻,筷子都顿在空中。 只可惜这样好看的人是她的夫,却更是她的君。他不爱什么风花雪月的玩意,更不似先帝那样流连于后宫花丛,只成日扎在政务与天下间。 佟贵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她是清楚的,若非她每月借花献佛这一出,约莫皇帝对她也就更淡上几分。 别的妃嫔都是背宫,翻牌子过后,时辰到了,便脱得精光叫敬事房那些阉人被子一裹背到皇帝寝宫,睡一觉便完事。 她还多亏了这顿好菜,能留得他走宫来她这甘泉宫歇一晚。 正出神呢,皇帝忽然开口道:“对了,朕记得去年夏天你做了那羊眼包子,前几日澜春问起来了,想向你讨那食谱方子。” 羊,羊眼包子? 佟贵妃顿时傻了眼。 她隐约记得去年夏天是向司膳司那边讨过羊眼包子的,如意也确实把那制作法子一五一十禀回来了,只她这种死记硬背的法子,记个把月还成,眼下都快隔了一整年了,她如何还背得出? 皇帝吃着排骨瞧着她,水光潋滟的明眸里还染着排骨带来的一丝和煦,佟贵妃却无心欣赏他的俊,料峭春日背上竟起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她强笑道:“这,长公主那么个金贵人儿,要想吃这羊眼包子,只管吩咐臣妾,臣妾明儿一早就去司膳司做一碟包子送去,公主何必要什么方子呢?难不成还想亲自下厨?” “澜春素来就这模样,想一出是一出。”皇帝不以为然,“她没几年就该尚驸马了,这种随心所欲的日子也没几天了,朕就纵着她些也无妨。今日恰好来你这甘泉宫,你待会儿就让人把方子默出来,朕回头带给澜春。” 澜春是他唯一的同胞妹子,长公主,皇帝胞妹嘛,这自然是可以随心所欲想一出是一出了。 皇帝都这么说了,佟贵妃能说什么? 她只能最后找根佛脚抱抱:“那,不如回头臣妾把方子亲自交给长公主,有什么做包子过程中该注意的,臣妾也好提点提点?何必急于这一时半会儿的呢,您说是吧?” 佟贵妃一向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主儿,性子爽快,还有些泼辣,何时遇事这么推诿过? 皇帝是什么人,心思可比佟贵妃要透亮多了,当下见她神情紧张,额头连汗都浸出来了,眼神微微一顿,就有了成算。 “贵妃有什么难言之处吗?”他语气没变,眉头却没那么舒展了,“是不愿教长公主,还是……” 奴才们都安安静静地立在一旁,都也不动。大殿里连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声音顿了片刻,温温和和再清楚不过地接了下去:“还是贵妃根本不记得羊眼包子的做法,却又不敢跟朕明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来看文???看到好多熟悉的id 公子哥不是皇帝,皇帝在这章! 二十七八的皇帝如果还是贞洁烈男不现实,但爱上一个人就会只属于那个人。 今天挥舞小内裤呐喊,宝宝们记得收藏,记得留言,记得明天见。 ☆、太明湖 第三章 如意找上门来的时候,昭阳还在缝荷包。 屋内烛火融融,灯芯在料峭春寒里左右晃动。 流云坐在一边儿指点她:“描样子的时候可仔细点儿啊,你那性子着三不着两的,回头样子就描得丑到姥姥家去,还指望缝出来的荷包能有多漂亮?” 昭阳作势要拿针去缝她的嘴:“是是是,我女红不行,着三不着两的,连个荷包都缝不好。但我身手矫捷,缝你这落魄户的嘴还是能成的!” 明珠坐在窗子边的炕上笑,手里也拿着个方形木绷子,被她俩这么一打岔,手抖得没法下针。 外间忽然有人敲门,一声一声很急促,像是打雷似的,分明使了大劲儿。 “谁啊,这时候找上门来?”明珠放下绷子,起身开闩。 门还没开,如意就先叫嚷起来了:“昭阳,是我,贵妃娘娘急着找你去甘泉宫走一趟,你赶紧的吧!” 又来? 昭阳有些懵,这可是贵妃娘娘头一回叫她去甘泉宫。要说做吃食,今儿早上不就做好了吗?怎么夜里还让她去甘泉宫呢? 再说了,就算要做吃食,也该去司膳司,哪里会去甘泉宫呢? 她扔下绷子,从炕上拿起素色织锦斗篷,胡乱往肩上一披,应了声“这就来”。 一路走出司膳司的宫女住所,她才来得及小心翼翼地问上一句:“姐姐,这么晚了贵妃娘娘找我,可有什么要紧事儿?” 如意的脸色还有些白,胡乱摇摇头,喘着粗气:“这一年来娘娘给皇上做吃食的事儿露馅儿了……” 昭阳一惊。 “露馅儿了?”她脚下的步伐都虚了些,“这,我,那娘娘找我去甘泉宫……” “是皇上的意思。” 昭阳吓得脸色发青。 “皇上,皇上可是发了火?” “发火倒是不至于,就是脸色不大好看。”如意也想赶紧跟她通通气儿,至少让她明白那边出了什么事,是个什么状况,以免她去了甘泉宫还乱说话,那她们家娘娘才真是要惹得皇上他老人家不高兴了,“是长公主心血来潮,想做羊眼包子。这可好,去年夏天你倒是帮娘娘做了次羊眼包子,可那是去年的事儿,娘娘哪儿还记得你当初说的做法?皇上要娘娘把方子默出来,娘娘眼看着纸包不住火,只能一五一十交代了,说那东西是你教她做的,她也就是听你一句,做一点,哪里记得住呢?” 说是一五一十交代了,其实也还是没把真话说尽。 什么叫她教一句,贵妃做一点?分明就只有她一人在动手,贵妃到这份上还想居点功。也是,要真把话说白了,那贵妃这不是欺君么? 昭阳脑子里飞快转着,三月的夜风凉得像冰片刮在脸上,她倒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不成,不能见皇帝。 手里无意识地拽紧了衣袖,那点子布料已然皱皱巴巴不成样子。 若是见到皇帝,他,他认出…… 第3节 昭阳浑身紧绷,眼见着经过一旁的太明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忽然“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就朝湖里跌了进去。 初春的湖水真真是极冷,刺骨的寒意沿着皮肤往里爬,叫人心都揪起来了。 昭阳扑腾了几下,好歹是立了起来。所幸靠近岸边的水不深,只及她腰部,否则她这只旱鸭子怕是要被自己的馊主意给葬送了小命。 如意早就惊叫起来了,不远处的侍卫一连串跑了过来,又见落水的宫女自个儿好端端爬起来了,呵斥两声她们大惊小怪,就又散了。 昭阳冻得瑟瑟发抖,哭丧着脸望着如意:“姐姐,这下子我可怎么去见皇上和贵妃娘娘啊……” 按理说,皇帝召见她,她就是半死不活了也得爬着去,可这春夜也真是冷,她要这么浑身湿透地去了甘泉宫,且不提惊了圣驾,恐怕自个儿身子就先受不住,这一趟也是没法回来了。 如意一颗心拔凉拔凉的,没个着落,最后只得陪她回司膳司换干衣裳。 哪知道昭阳回了司膳司就歪在床上动弹不得,只一个劲哆嗦。 “姐姐,我这趟怕是去不成了,脚软,浑身都冷到骨子里去了,真真是走不动路。”她红着眼睛,勉力做起来,“要不我把那羊眼包子的方子给您默出来,您替我呈给皇上,就说我没福气,天大的好事落在身上,居然出了这种事,没法子面圣……” 她越说越可笑,活像皇帝是找她去享福似的,不就是找个宫女问个方子吗? 如意为难地看着她,只得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 如意前脚刚走,流云和明珠后脚就把滚烫的开水打来了。 “真是烂眼招苍蝇,倒霉透了!”流云啐了口,来帮她解衣裳,“好端端走个路怎么也能掉湖里去?” 明珠替她拧了把热帕子,来到床边替她擦脸:“伤着哪儿没?” 她哆哆嗦嗦地摇头,是真给冷得说不出话来。 流云把湿衣裳往地上一扔:“你说你这命,咱们宫里的奴才些这辈子能在道上远远地瞧见皇上一眼,已经是天大的福气。你今儿居然有机会凑近了仔细瞅瞅,结果有这机会没这命!” “见了又能怎样?天子可不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明珠不以为然,“依我看,这九五之尊脾气都坏得很,动不动就要人脑袋,还是不见为妙,免得一个不留神小命都没了。” 流云倒是一脸兴趣盎然:“哪儿的话,我倒是听说咱们皇上生得特别俊,听说前阵子番邦有王子公主来面圣,那公主见了咱们皇上一眼,就挪不动步子啦,回去紧赶慢赶的要她父王来求亲。” 昭阳虽冷得发抖,这下子也禁不住好奇心作祟:“那不是公主吗?还有姑娘家向男子求亲的?” “怎么没有?人家大公主就是要倒贴,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的,说是要拿一大堆稀罕玩意儿当嫁妆来咱们京城。只可惜皇上没那心思,居然一道赐婚就把人公主配给恭亲王了——” “少说两句吧。”明珠把昭阳扶躺下,又替她盖好被子,“这皇上的事情也是我们议论得的?再说了,你少听流云瞎说八道,什么东海夜明珠、天山雪莲,我看她是戏折子看多了,胡扯一通。” 昭阳躺在床上不说话了。 油灯在风里忽明忽暗,火光飘忽不定的。她侧头看着半掩的窗子,又一路看向黑魆魆的远处。 流云的话自然是半真半假的,这宫里什么传言传多了,都会变得夸张又离奇。 只是…… 她依稀记得,皇帝的模样比姑娘家还好看,这是真的。 *** 甘泉宫里,佟贵妃像是霜打的茄子,蔫蔫地坐在那里。 皇帝虽然不同她说话了,但嘴上可没闲着,愣是一个人把那道两人份的无锡排骨给啃得干干净净。 她看得愣了神,眼神都有点不对劲了。 皇帝到底是个教养良好的人,啃完排骨,姿态优雅地擦擦嘴,抬头对上佟贵妃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今儿食量……似乎有点吓人。 他咳嗽一声,装腔作势地拂袖起身,不冷不热地扔下一句:“贵妃好样的,借花献佛这一手做得不错。” 大步往外走,恰好瞧见如意回来了,他皱眉问了声:“那司膳司难道在宫外不成,拖拖拉拉走了这么半天?” 再一看,如意是一个人回来的。 “人呢?” 如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昭阳默的方子交给皇帝,颤声将方才的情景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末了哭丧着脸:“奴婢该死,没能把人带来,请皇上责罚!” 皇帝在灯下站了片刻,若有所思,片刻后才发现跪在地上的宫女在发抖。 “起来吧。”他扫了眼那宫女惨白惨白的脸,再看了眼佟贵妃那如丧考妣的模样,当真是什么兴致也没了,索性抬脚往外走。 “主,主子……”佟贵妃追了出来,眼巴巴的。 皇帝好不容易每个月来一趟,今儿居然……居然这就走了…… 德安在门外伺候着主子上了辇,这才回头对眼巴巴的佟贵妃客客气气地说了句:“主子今儿有些乏了,娘娘留步,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掌着灯,伴着皇帝怎么来的就怎么去。 唯有辇上的人闭眼琢磨着,这无锡排骨真是好吃啊,虽说不是佟贵妃亲手做的,但每月他还真盼着来甘泉宫的这一顿,上次那羊眼包子的味道他至今都还记得呢。 说起这羊眼包子…… 皇帝懒懒地睁开眼,不情不愿地嘀咕了句:“那宫女怎么这么凑巧,偏生朕一召她,她就落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为何是这样的朕!朕要当v587的黄桑!来人!把作者叉下去揍死! 容哥:作者这么美貌,你居然要把她揍死!qaq 皇上:朕从来没见过这么凑表脸的作者。 容哥:积点口德,小心我把你写死 →_→ 皇上:…… 谢谢大家的长评和留言,给我很多动力!比心,今天也要冒泡好不好! ☆、寒食节 第四章 初春的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没个完,眼看这老天爷的眼泪流着流着,就流到了寒食节。 昭阳可不爱寒食节。 传说这寒食节是晋文公为了纪念当初割肉喂他的介子推而创立,后来莫名其妙就多出了很多习俗来,譬如寒食节要祭祀啊,踏青啊,放风筝啊,还要吟诗作对……最可恨的是寒食节这一整日都不可生火做饭,因为这天须禁烟火,只能吃事先准备好的冷食,例如枣饼、麦糕之类的。 对于宫女太监来说,踏青放风筝什么的压根他们的没份儿,吟诗作对倒可以,前提是你肚子里得有那点子墨水。 祭祀这种事情,宫里的人伺候主子去烧香还来不及呢,哪里轮得到做奴才的?更何况宫内不许私自烧纸。 昭阳恨死了枣饼麦糕,年年寒食节都是这些东西,她不爱甜食,根本吃不下。为了照顾好自己的胃,她昨儿夜里向玉姑姑讨了个人情,特地去司膳司做了几样咸食,用油纸包起来揣进怀里。 因着宫中不许生火,司膳司这一日也就闲了下来,只需将事前备好的冷食送去各宫各殿,这就完事。 日头当空,昭阳偷闲,吃着咸香糕饼在司膳司外的道上走,冷不丁被流云逮了个正着。 “好啊你,我们都在这儿吃着麦糕抹眼泪儿呢,你居然窝藏好东西不交出来!”流云气势汹汹地拎着裙子追了过来,“给我交出来!” 明珠在后面叫着:“你俩别闹啊,当心被姑姑训斥!” “姑姑们都趁着寒食节休息去了,谁还管我们呢!”流云追着昭阳就是一气儿乱跑。 昭阳绕过宣化门,正回头瞧流云追到哪儿来了,还没来得及反应就一头扎在了谁身上,撞得个头晕眼花。她猛地回过头来,就看见一双鸦青色暗纹官靴,再往上,那人穿着件天青缂丝曳撒,通袖掐金丝云纹。 一口气倏地提在了嗓子眼。 这这这,这可是官服! 她也没来得及看人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奴婢冲撞了大人,罪该万死,请大人高抬贵手,放奴婢一条生路!” 话还没说完,怀里那包油纸包着的咸食晃了两下,咕噜噜滚下了地。 *** 赵孟言有点懵。 他身为承恩公世子,当今侍郎,自圣上还是太子时,他这个太子伴读就已陪伴左右。依他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这做奴才的冲撞了朝廷官员,通常情况“罪该万死”这一句后面无论如何接的都不是“高抬贵手”。 让他想想,“罪该万死”的下一句,似乎应该是“请大人责罚”吧? 他也是上赶着去乾清宫见皇帝,预备随圣驾去往太庙祭祖,哪知道今儿起晚了些,怕误了时辰,便从司膳司这边抄近道。 所以啊,近道果然是抄不得的。 赵侍郎整了整朝服,低头看了眼那埋头求饶的宫女。他脾气素来很好,不与人为难,这宫女今儿撞的是他,还算走运。 只不过…… 他蹲下身去,捡起那只油纸包,掂了掂:“这是何物?” 昭阳见他没为难她,松了口气,讪讪地说:“这是,这是奴婢今儿的口粮……” 一阵卡啦卡啦的声响,眼前这大人居然把她的油纸包打开了,她有些急,抬头求饶:“大人,这,这就是普通吃食,不是别的什么。” 她仰头望他,一时间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头顶那道初升的朝阳,晃得人眼花。 哪知道赵侍郎却看清了她,微微一顿,眼睛都睁大了些:“是你?” 什么? 昭阳愣愣地抬头看着他,适应了光线后眼前便清楚很多。只见那人眉眼含笑,薄唇微扬,不算特别精致的五官凑在一起却显得舒服又贵气…… 是他! 她骇然的样子有几分可笑,张大了嘴,两眼滋溜瞪着人,黑眼珠里倒映出他含笑的脸。 赵侍郎伸手拉她起来,好笑道:“可不是,居然又见面了。” 油纸包里有干果,怪味核桃、五香腰果、水晶软糖;有糕饼子,双色马蹄糕、芝麻咸香花生酥。 他随手捻起一块花生酥丢进嘴里,只觉唇齿生香,边吃边笑:“你这丫头不地道,当初在八宝街上跟我说你是尚仪局女使,害我一通好找,结果硬是没找着……这花生酥做得不错,你做的?” 昭阳赔笑:“是是是,是我做的。” 他斜眼看她:“今儿居然让我碰到了你,说说看,你到底是哪个宫里的?” 指了指这身衣裳,他又添了句:“朝廷命官呐,常伴当今天子左右的侍郎大人,看清楚了吧?” 她忙不迭点头。 那人又笑吟吟地拎了颗核桃扔进嘴里:“跟朝廷命官可不能说谎了吧?” 昭阳擦汗:“小的是司膳司典膳,不敢欺瞒大人。” 第4节 哦,原来是尚食局的,不是尚仪局的,难怪手艺不错。 赵侍郎还欲多说,忽然想起今儿走这边抄近路是为了什么,赶紧包好油纸包,收起笑意:“不与你说了,那日多谢你替我出头,今儿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改日有机会再报你那出头之恩。” 他拎着油纸包就走。 昭阳急了,没忍住朝他喊道:“大人,我的口粮!” 赵侍郎脚下没停,只回头春光灿烂地笑了笑:“手艺不错,做得很好吃,就是咸了点。正好今儿我要去太庙,这个不错,饿了还能垫巴垫巴,多谢你了。” 昭阳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这位大人,这位大人怎么这么随便? 他俩很熟吗? 这东西可以随便吃吗? 她,她这一天的口粮啊! 苍天哪,真真是雨打黄梅头,倒了大霉。 *** 太庙位于皇宫最西边,共有三重围墙,由前、中、后三大殿构成三层封闭式庭园。 皇帝临行前去了趟慈宁宫,给太后请安。 他不常来这儿,来了也从不久留,倒不是与母亲关系不好,是这慈宁宫里另有些叫人看不顺眼的东西。 大殿里燃着香,一走进去就闻得见,皇帝眉头蹙紧了些,片刻后又不着痕迹地松开。 他行了个礼:“儿子给母后请安了。” 太后坐在那两臂镶金刻纹的凤椅上,正由心腹太监李勉伺候吃着盅金丝燕窝。她如今也不过四十来岁,保养得当,眼角连皱纹都少见。那李勉更是只有三十来岁的样子,生得白净漂亮,一双丹凤眼斜吊着。 皇帝最看不惯这妖里妖气的样子了,男生女相。 见他来了,一旁的宫女奴才早就跪了下去。 倒是李勉先搁下手里的燕窝盅,这才撩开下摆跪在了地上,连下跪的姿势都翩翩然有几分韵味。 “是皇帝来了。”太后笑起来,眼角这才隐约露出点纹路。没等皇帝开口,她已伸手去扶那跪在脚下的人,“起来吧,皇帝又不是外人,地上凉。” 皇帝的眉心又蹙紧了些。 他与太后自然不是外人,可跟这阉人有哪门子的关系? 李勉没动,轻轻把太后的手挡开,也不说话,只朝太后摇摇头,示意她莫要如此。 皇帝才懒得领他的情,目不斜视地看着太后,就跟眼前没这个人似的,含笑道:“今儿是寒食节,儿子携弟妹们去太庙祭祖。母后这些年身子弱,精神劲儿不足,因此儿子就自作主张让您还在这慈宁宫歇着,还望母后莫要怪儿子自作主张。” 这些年祭祖,太后几乎没去过太庙,年年都体弱,年年都没精神。 皇帝知道她的心病,也不勉强,毕竟她和太庙里新住进去的那位没有情分,怨恨倒不少。虽是结发夫妻,但那位可不是什么明君,亲小人远贤臣,贪女色纵享乐,太后年轻时也时时劝着,可那位倒好,听腻了忠言,居然当着阖宫上下斥责她后宫干政、妇人之见,还险些嚷着要废后。 夫妻情分就这么断了,先帝至死,她也没留过半滴泪珠子。 那李勉就是自打她与先帝闹崩后到她身边的,从此她权当没有那个夫君,倒与这太监亲密无间。 太后和蔼地点头,不无担忧:“皇帝也要注意身子才好,我听德安说自打江浙的盐政科考出了岔子,你就成日忙政务,前些天还和军机大臣在勤政殿议到深更半夜,也不按时用膳。国事虽重,但为君者好,国方能好,皇帝莫要让我一把年纪了还来操心你的安康啊。” 她对儿子的爱是没得说的,说到后面,眼圈都红了。 皇帝忙上前请罪:“儿子害母亲担心,实在是不应该。” 太后拍拍他的手:“行了,你知道母后这颗心念着你就好,可别再这么废寝忘食了。”看看外面的日头,她忙道,“时辰该到了吧?皇帝该去祭祖了,一切都打点妥了吗?” 后面这句问的是德安。 德安忙不迭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一切都打点妥当了,只等皇上启程。” 皇帝又说了几句,和德安一同走出了慈宁宫。出门没走几步步,他就不轻不重地瞥了德安一眼:“杀才,这张嘴是不想要了吧?看来朕的乾清宫留不住你这尊大佛,你还另想攀慈宁宫的高枝儿啊。” 德安吓得浑身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主子爷息怒啊,奴才罪该万死。奴才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哪有胆子攀高枝儿呢?实在是太后娘娘牵挂主子爷,您也知道,您往年一到春天就起疹子,娘娘担心您今年又该不好了,这才打发奴才去问话的。奴才挑好的说了,怕娘娘忧心,哪知道奴才这脑子不好使,还是让娘娘难受了。” 他偷瞄一眼皇帝的脸色,左一个“奴才该死”,又一个“皇上息怒”,自顾自地扇起大耳巴子来。 当然,这自个儿打自个儿,无非是做做样子,听着响亮,实质上不痛不痒的。 皇帝哪能不知道这些名堂?冷笑两声,抬腿就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朕的女主角为毛还没粗线!?!? 容哥:你叫我一声爸爸,我就让她粗线! 皇上:滚犊子!!! 容哥:很好,男人,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你等着,我马上把你变成男二! 皇上:……来人啊,在朕变成男二前,朕先把这女人叉出去打死! 问:请问作者居心何在,小剧场里总是独占皇帝,不给女主出境机会? 答:因为容哥觉得她很帅,刷点存在感大家会更开心 结论:哪里来的自信呵呵哒!!! 宝宝们留言好吗?留个言罩杯猛涨,颜值激增! 用留言送我上天好吗lt(?????)gt! btw,皇帝和昭阳马上见面了,不要方,让我来一个惊天地泣鬼神的铺垫!明天见! ☆、闹刺杀 第五章 赵孟言在慈宁宫外的月门候着,皇帝看见他时,他手里拿着只敞开的油纸包,正一下一下拈着里面的东西往嘴里扔,还嚼得咯嘣脆。 不知什么时候赶来的长公主就站在他旁边儿,鼓鼓囊囊的一张脸,不晓得在生哪门子气。 长公主正值豆蔻,斜梳着飞仙髻,戴着只素素的金步摇,因要出门儿,穿得也极为简单,上着月白绣花小袄子,下着杏色绣花锦裙。虽说穿得素,但姑娘家就是素颜也水灵灵的,何况她还是顾家人,那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 眼下,她见皇帝来了,张口就告状:“二哥您来得正好,赵孟言这家伙好大的胆子,本公主是看得上他才向他讨吃的,他非但不给,还一个人吃得咯嘣脆!” 眼见着赵孟言又是一颗花生酥丢进嘴里,她气得跺脚:“二哥您得替我做主啊!” 赵孟言觉得自己特无辜:“皇上得明察秋毫啊,臣起晚了,早膳未用就急匆匆赶来随驾,这点零嘴儿是臣今儿一天的命根子。长公主非要讨,不是臣小家子气,实在是……” “是什么?” “是臣怕自己吃不饱。”他恭恭敬敬地承认了。 皇帝想笑,但长公主白净的小脸已然涨得通红,他素来宠这个妹子,当下也不好真的笑出来了,只能勉强绷起脸,看了眼那只油纸包:“这是什么吃法?朕只听说过走街要饭的叫花子才随手拿着些破布口袋装吃的,赵侍郎好歹是朝廷二品大官,怎么如今倒跟叫花子学起来了?” 他看了长公主一眼,正色训诫:“澜春,姑娘家就得有姑娘家的样子,学这等丢人玩意儿吃叫花饭,你也不嫌寒碜,还好意思上赶着去讨!” 长公主听他话里话外把赵孟言损了个遍,没那么气了,瞪了赵孟言一眼就上了一旁的辇车,叫往太庙去了。 赵孟言:“……” 皇帝哪里是在训斥长公主呢,分明是在嘲笑他。 眼见着长公主走了,皇帝这才松了眉头,又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这到底是什么?” “花生酥,水晶软糖,怪味核桃,五香腰果……”他如数家珍。 皇帝眉头一皱:“越大越不像样子,你见过京城哪家的爷儿捧着个油纸包吃零嘴儿的?好歹也是承恩公府的世子爷,朕的侍郎,叫人看见成何体统?” 赵孟言也没敢再吃了,捧着油纸包摇摇头:“体统是什么?臣只知道东西好吃,今儿寒食节来来去去都只有些糕饼,还没吃就腻了。这包东西可妙了,只可惜咸了点儿,要是甜的就更好了。” 皇帝本来都准备上辇了,闻言一顿:“咸的?” 他侧头从那油纸包里拈了颗怪味核桃扔嘴里,没两下眉毛就扬了起来。 他不爱吃甜食,寒食节的糕饼真叫人头疼,可眼下这包……他没忍住,又拈了颗花生,仍然是咸香可口咯嘣脆。 下一刻,皇帝手一晃悠,将那油纸包拿了过来,好生包起来,塞进衣襟:“哪儿得来的好东西?” “司膳司得来的。”赵孟言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拽着皇帝衣袖,“皇上,臣的零嘴儿……” “你都说是司膳司来的,是朕的司膳司,还是你的司膳司?”皇帝理直气壮,“况且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的俸禄是朕给的,朕可是你的衣食父母,朕吃你的,那不就是吃自己的?” 随行太庙的奴才立在道旁,皇帝从那宫女手里拿过糕饼盘子,往赵孟言怀里一塞。 “朕爱吃咸,你爱吃甜,正好,咱们换一换。” 语毕,他大步踏上步辇,示意德安起驾了。 赵孟言无言以对。 他总不能对天子说:“皇上,您刚才不还说这是叫花子吃的吗,这会儿不是打自个儿脸吗?” 除非他活腻味了。 *** 能来太庙祭祖的,除了皇帝唯一留在京中的手足恭亲王、胞妹澜春、皇后,还有他的一儿一女。皇子是皇后所出,现年九岁。公主是舒嫔所出,因舒嫔的身份无法参与祭祖大典,遂由皇后代为照看。 禁军统领方淮率大军把守太庙,保护皇帝。 太庙与宫城中的大殿并无太大区别,一样的朱墙青瓦,一样的青石宫道。 庙外有铜鼎以供焚香,皇后率在外间完成祭祀礼仪。皇帝与恭亲王、澜春长公主一道进了庙内。 太庙内供奉着大兴皇室的列祖列宗,大兴建国已有二百七十余年,从高祖到先帝统共历经十三任帝王,有兴有衰,一路至今。 庙宇极高,朱红的抱柱已有些斑驳,十三个帝王灵位寂寥地伫立在庙中,唯有缕缕青烟为伴。 皇帝自打十二岁册封太子之后,每年都会来这里祭祖。 每一次看到那些孤零零的牌位,他都禁不住去想自己死后的场景。如今他还没有谥号庙号,牌位上会写些什么他不得而知,但他知道自己总要成为这寂寥之处的一块朽木,受后人供奉,却又虚无缥缈毫无意义。 负责太庙祭奠事宜的太监是司礼监的,终年守在太庙。他恭恭敬敬地将燃好的香送进皇帝手里,皇帝接了,跪地行礼后插入香炉之中:“大兴子孙子之携兄弟严琛、胞妹澜春拜见列祖列宗。” 恭亲王与澜春长公主也跟着跪下行大礼。 太庙不是谁都能进的,禁军在外,礼官在外,就连德安都守在殿外。如今庙里便只剩下皇帝、恭亲王和澜春长公主,以及这负责焚香的太监。 皇帝三叩首后,那太监就自发上来搀扶他起身。澜春在他身后,堪堪抬头准备起身,就看见那太监伸手的同时,天青色的素纱袖口忽地飞出一道寒光。 “二哥!”她尖叫一声,下意识地伸手推开的皇帝。 但她力气不够,堪堪将皇帝推得后退两步,而那司礼监的阉人竟是要行刺皇帝,锋利的匕首正是照着皇帝心窝子去的。她这么伸手一推,恰好推在皇帝胸前,而那匕首也扎进了她的手背,鲜血横流。 第5节 那太监见一刀未成,倏地抽回匕首,推开澜春,照着皇帝又是一刀。 皇帝一手拉住澜春,照着他心窝子就是一脚,直踢得他跌了个仰马叉,血都涌出口中。 恭亲王离得较远,当下一个箭步窜到太监面前,扬手夺过那把匕首,往太监身上单膝一跪,压得他动弹不得。下一刻,匕首也横在他喉咙上:“说,谁派你来的!” 那太监见行刺不成,忽然大笑两声,骂了句:“狗皇帝,你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你不得好死!” 话音刚落,他噗地吐出一口乌血,脖子一歪没动静了。 恭亲王被他的话惊得一怔,随即才回过神来去探鼻息,发现人已经没气了。他又伸手捏开那人下巴,面色一沉:“是死士!” 齿缝里藏着的毒药已被他咬破,药性极强,才刚吞下就死了。 “来人——”他欲把禁军统领方淮叫进来,却被皇帝沉声喝止住。 “不要叫人。”皇帝扶着澜春,眉头紧蹙地看着那个死人,“既是死士,定有充分准备,只要人死线索就断了。先等等。” 他在飞快地思索着什么,同时撩开曳撒,撕下中衣的一节布料,替又惊又怕的澜春包扎。 澜春的手掌被匕首生生刺穿,痛得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落。但她没哭出声,反倒惊骇地指着皇帝的胸口:“二哥,你受伤了!” 那太监下刀是用尽全力的,匕首非但扎穿了澜春的手掌,就连皇帝的胸口也被刺伤了。曳撒是朱红色,要不是澜春凑得近,也看不到那块深色的血渍。 皇帝替她包好了手,低头一看,胸前确实有血,但疼痛并不明显。他伸手探入衣襟,摸到了什么,动作忽然一顿,再伸出来时手里竟握着只油纸包。 那油纸包已然被扎穿,前后两个大窟窿里还隐约能看见染血的花生酥。皇帝面色不太好看,这一刀若是直接插在他身上,恐怕他就没有现在这么好的精神还能站在这里替澜春包扎了。 他心头千回百转,须臾,有了决断:“澜春,只能委屈你先忍着痛,把手藏在衣袖里,不要让人看出异常。” 他将油纸包塞进袖口,又对着胸前的轻伤用力按了按。 恭亲王急道:“皇上不可——” “无妨。”皇帝只是皱了皱眉,看胸前的血迹瞬间扩大成一滩氤氲的深色,然后才倒在地上。 叫方淮进来之前,他抬头望着恭亲王,深深看了一眼。 “三弟,今日之事,不可说。” 那一眼极深极深,像是要望进人心底里去。 恭亲王心头一凛,几乎是刹那间明白了皇帝的话——不可说的并非是这行刺之事,又或是他假装受了重伤,而是那太监口口声声说着他违抗先帝遗诏,篡夺皇位。 作者有话要说:  皇上:你果然是要把朕写死,呵呵,居然搞尼玛的刺杀!朕不玩了!!! 赵侍郎:真的吗?皇上您不玩了吗?那让臣来吧,臣一定好好接您的班,做一个魅力四射的好男主! 皇上:你走开(╯‵□′)╯︵┻━┻ 好了,昭阳和皇上可以愉快地相见以及谈恋爱了^^ ☆、染恶疾 第六章 方淮是第一个冲进大殿的,禁军在外,没有旨意不敢擅闯太庙。 他才刚踏进殿里,就见那本该帮着皇帝焚香的司礼监宦官口吐鲜血而亡,皇帝却躺在大殿中央,恭亲王与澜春都惨白着脸。方淮眼神一沉,二话不说单膝跪在皇帝跟前,伸手去探他胸口的伤势。 皇帝忽地握住他的手腕,低声说:“我没事。” 方淮一顿,对上皇帝漆黑透露的眼眸。 皇帝在他耳边说了四个字:“将计就计。” 太医匆匆赶来,太庙的正殿连朱红色的漆门也闭合了。庙外众人惶惶不安,恭亲王负责稳住大局,称皇帝抱恙,须请太医及时诊治。 皇后站在最前面,越过铜鼎中袅袅升起的青烟,隐约看见殿门阖上前皇帝似乎倒在地上,身旁还有一滩氤氲的深红。她顿了顿,觉得自己作为皇后不进去侍君似乎不合理,可心里虽悬着,到底脚下没动。 她身后立着大皇子奕熙与公主奕柔,奕熙九岁了,个头比三岁的奕柔高些,似乎也匆匆瞥见了什么,猛地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皇后下意识地抽回手来,侧头恰好看见奕熙怔怔的眼神,她顿了顿,又不自然地把手垂了下去,安抚似的朝他笑了笑。 一旁的素清见状,赶忙走上前来拉住奕熙的手:“殿下,眼下皇上龙体有恙,娘娘心里着急,您跟奴婢到这边儿来休息片刻,莫惹娘娘不开心。” 她看着大皇子白苍苍的一张小脸,心里一阵叹息。 多少年了,皇后还是不愿意亲近他。 *** 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帝去了趟太庙祭祖,还没出太庙的门呢,自个儿就先倒下了。恭亲王急得跟什么似的,白着张脸主持大局。太医院的提点自打从太庙出来就神情凝重,一言不发。禁军统领方淮进了庙里就没出来,最后亲自背着皇帝上了辇。 从太庙回来后,皇帝进了养心殿,再也没出来。 早朝停了,赵侍郎传皇帝口谕,各位大臣有事递折子,无事就退了。但那折子批下来,任谁都看得出与皇帝的字迹大相径庭,分明是那赵侍郎代为批注的。 后宫妃嫔心惊胆战地在养心殿外跪了一地,可皇帝连皇后都没见,她们跪得脚发软,最后无功而返。 太医院的提点态度就更古怪了,头天出来,恭亲王问起皇帝的状况,他捋捋胡子,当着众人的面说并无大碍。可回头就召集太医院一帮白胡子老头议事,议得个昏天黑夜,议得药罐子药碗一个接一个送入养心殿,议得外面人心惶惶。 阖宫上下大到主子,小到宫女太监,个个都如履薄冰。 这,这皇帝突发恶疾,莫不是大兴要变天了? 流云也跟着长吁短叹:“可怜见儿的,咱们皇上那么个周正人,我还没来得及见他一面,一睹芳容,他这就病来如山倒了……” 昭阳一把捂住她的嘴,四下看了看,好在午间的司膳司并无他人。 她压低了声音:“你长点心,皇帝病没病,病得如何,连提点大人都没露点口风,你倒是清楚得很呐!” 见流云神情也凝重起来,她倒又开始嬉皮笑脸:“哎哎,不是我说你,你还真挺把皇上放心上啊,成日里皇上长皇上短的。要是皇上知道了你的一片真心,指不定多感动,一朝把你拎到跟前赐个封号。” 流云白她一眼:“皇上病得连朝都上不了,还有那功夫拎人赐封号?” *** 养心殿的梨花开了,一树一地皆是花,三月风软,吹得满眼晃悠悠的白。 皇帝倚在软榻上,只着素白中衣,腿上搭着如意云纹绣被,随手拎了本淮南子看。 赵侍郎不乐意了,和颜悦色地劝皇帝:“皇上,您看您这都在养心殿休养三日了,总该活动活动筋骨才是啊。我看这批折子就挺好,活动量不大,活络活络手上不说,脑子也能跟着转转。” 他把手里的毛笔往桌上一搁:“要不,臣这就把折子交还给您?” 皇帝“病”了三日,他就在这儿做了三日的苦工,不单要念着子给皇帝听,还要帮着批注。皇帝说一句,他给批一句。 皇帝搁下书,眉头微蹙:“朕病得不轻,有气无力的,如何提得动笔?” 赵侍郎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还欲再做抗争,方淮就来了。 武将就是武将,行个礼也铿锵有力,不像赵侍郎举手投足都是富贵气。方淮这几日,日日都来汇报和那日太庙行刺一事有关进展。 皇帝道:“来得正好,赵侍郎他不想替朕批折子了,朕病得这样重,他还叫朕自己动笔。方淮,朕这还没病得一口气喘不上来,朕的臣子就这副德行了,你还不把他叉出去重打五十大板?” 方淮面色不变,只不卑不亢地说了句:“臣遵旨。” 转眼间就要去叉赵侍郎。 赵侍郎傻眼了。皇帝也愣了愣,赶忙挥手:“朕说笑呢,你还真上手呢?” 方淮又停住,回头道:“臣愚钝。” 算了,皇帝想笑又笑不出来。他不是愚钝,是不苟言笑,太过正经。 想了想,他问:“有什么头绪了没?” 方淮把进展一五一十说了,那太监就是司礼监普通宦官,在太庙待了有七八年了,孤家寡人一个,打小就进了宫,没牵没挂的。但再往上查,他还没去太庙之前,曾经在成华宫伺候过敬安皇贵妃。 静安皇贵妃? 皇帝面色一沉。口口声声提先帝遗诏,果然和北郡王有关系。 他沉吟片刻,吩咐道:“把太医院那边看紧些,但凡上前打探消息的,都禀回来。养心殿里的一干奴才也要看好,漏几个出去放长线。” 北郡王远在淮北,离京城十万八千里,他就不信没个内应四弟的手能伸到他眼皮子底下来。 和方淮商议了片刻后,他的视线落在床头那包染血的油纸包上,忽然想起什么,抬头问赵侍郎。 “孟言,那油纸包你到底是怎么得来的?” 赵侍郎笑了:“是从司膳司一个小典膳那讨来的。”当下把和昭阳两次遇见的事粗略说了下,“亏得臣当日没脸没皮抢了人姑娘家的吃食,要不,皇上您今儿也不会这么好端端坐这和臣唠嗑了。” 皇帝闻言一顿,似乎想起什么:“司膳司有几名典膳?” 方淮较为清楚宫中之事,当下回禀:“据臣所知,尚食局统共三十四人,司膳司十三人,其中典膳两人。” 两人? 皇帝想起那日在甘泉宫,佟贵妃说这一年来教她做羊眼包子、无锡排骨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司膳司一个小小典膳。如今这油纸包里与众不同的咸食同样来源于那两个典膳之一,难不成…… “她也算有功,你去请她来养心殿走一趟。”皇帝心细,又叮嘱,“眼下朕病着,阖宫上下都知道,你去了司膳司只管说是佟贵妃要见她,把她带来就成。” “臣领旨。”方淮又跪地上了,他这人就是这么死板,皇帝都说了在养心殿里就他们三人,不必行这种大礼,他偏要丁是丁卯是卯。 方淮转身往外走,皇帝又想起什么:“要是那丫头半路要落水,你得仔细点,别让她掉进去。哦,别的岔子也不许出,她要是花样多,你就说她今儿就算死在半路上了,你用抬的也得把她抬来。” 方淮从来都是执行命令,绝不好奇半分。倒是赵侍郎在喝茶,喝到一半呛住了,咳得惊天地泣鬼神。 养心殿外的奴才们忧心忡忡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咳成这样,可怜见的,皇帝这是病得有多重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方淮大人也是极萌的^^,本章开始送红包啦,留言逢8就送~ 下一章,皇帝和昭阳真的见面啦。 ☆、小命保 第七章 堂堂禁军统领方淮大人找上了司膳司的门,就为请她一介小小典膳,昭阳有点忐忑。 明珠推推她:“怎么还不去呐?” 说着,她伸手来替昭阳解开围裳,耳语道:“别呆头呆脑的,上回就落了次水,这回估摸着是贵妃娘娘要跟你计较计较那事,放机灵点,别再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了。” 第6节 方淮是练家子,听觉较之常人要灵敏许多,饶是明珠耳语的声音极小,他也听得个一清二楚,便抬头看了眼明珠。一身锻地绣花裙,一支翠绿如意簪,那宫女生得柔弱秀气,纤细的手腕灵巧地将围裳折成一小片儿。 她似乎不常与男子打交道,见他盯着她看,面色微红,绕过长廊去另一头了。 昭阳随方淮上了路,有些小心翼翼地试探:“方大人,贵妃娘娘寻我去甘泉宫,叫如意来就成了,怎么劳驾您老人家来差我啊?” 她就是这样,油嘴滑舌,明明方淮比她大不了多少,而立之年都还未到,她就敢厚着脸皮叫人老人家了。平常与宫里资历长些的宫女太监说话,她就这德行。 哪知道方淮不是寻常人,竟略为严肃地说:“方淮未到而立,当不起老人家一说,姑娘莫要把我喊老了。” 昭阳赔笑,这人真是,做什么这么较真啊。 她哪知道方淮是不会说谎,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四月初,天气渐暖,春雨初歇。朱红色宫墙一路伴着青石板蜿蜒渐远,檐下长廊,重重如画,宫闱自有一种寂寥肃穆的美。 只是这路—— “方大人。”昭阳心跳得快了些,快走两步跟上他的步伐,“这路,这路似乎不是去往甘泉宫的吧?” 方淮没回头,“唔”了声:“娘娘不在甘泉宫,在乾清宫。” 他说谎话时耳根子会红,便索性不去看身后的人。 昭阳心头一凛,乾清宫三个字宛若一把大刀悬在头顶。她飞快地寻思着,故伎重施似乎不太明智,这可怎么办才好? 就这么一路寻思到月门,她忽然有了主意,朝着路边一块微微凸起的石板踏了上去,然后脚一崴,准备跌个难看的姿势。 岂料脚下才堪堪闪了闪,那个离她明明有几丈远的人不知怎的忽然出现在眼前,一手牢牢抓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当心。”他蹙起了眉。 武将的剑眉那个威风,一蹙起来就跟出鞘的刀似的,昭阳有点窘,赶忙抽回手来:“谢大人,我这一个不留神,没看清脚下的路。” 不成,她不能去见皇帝。 她急得脑门都出了汗,片刻后瞥见月门那边有太医院的几名医女端着托盘朝这边走来,约莫是去给皇帝送药的。 见了方淮,医女们微微俯身:“参见统领大人。” 方淮说了声“免礼”,带着她先行。 昭阳几乎是把心一横,经过医女们时,照着那当头的医女就偏了过去。那医女惊呼一声,托盘一歪,眼看滚烫的药盅就要朝着昭阳倒来。 昭阳都闭上眼睛准备迎接这滚烫的药汤了,哪知道意料之中的痛感并未出现。 她再一睁眼,这才发现方淮一手稳稳地托住了那托盘,另一手扶住了医女,眼下回过头来看她一眼,平静道:“姑娘腿脚不大灵便?若走不稳路,我可以背姑娘。主子有命,姑娘今儿就是死在半路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昭阳再不敢造次,她被方淮这话吓到了。很明显如今不是什么佟贵妃要见她,召她的是皇帝,也只有皇帝才有这个分量能让方淮来请她。 那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是真的被吓得不轻。 皇帝不是病得连养心殿都出不了吗?为什么会召见她? *** 踏进养心殿时,昭阳很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抖,但脚下不大听使唤,这次不是装的。 她战战兢兢地走进大殿,朱红色的大门在身后倏地合拢。 方淮单膝跪地,恭恭敬敬道:“皇上,司膳司典膳昭阳带到。” 还不等皇帝发话,只见这司膳司的小典膳已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奴婢参见皇上,恭祝皇上万福金安,龙体康健!” 这,这是什么见面语? 皇帝有些惊讶:“你叫什么名字?” 她还是跪在地上,身子压得低低的,就差没扑在地上了:“回皇上,奴婢叫昭阳。” 她不敢看皇帝,余光只瞧见一旁的龙案前似乎还坐着个人,一双鸦青色暗纹官靴,怎么看怎么眼熟。 “起来说话。”皇帝的声音很从容,像是山间清泉,清冽有力,不像是生了大病的样子。 昭阳咬牙爬了起来,仍把头压得低低的。 皇帝眉头一蹙:“一直低着头做什么?朕和你说话,你为何看着地板?” 她勉强道:“皇上龙颜何等尊贵,奴婢是低贱奴才,不,不敢直视。” “朕让你抬起头来。”不容置疑的语气。 显然,皇帝觉得这个宫女很是古怪。 真是天要她亡,她不得不亡! 昭阳悲壮地抬起头来,终于看见了皇帝。十年了,她上一回见到他时,还是隆冬腊月,漫天霜雪,那时候他还不到二十,玉一样精致的人。 眼下,他已近而立,眉眼恣意,面容舒雅,脱去了少年的稚气,一身素白中衣也掩不住天子的尊贵威严。 她有种英勇就义的悲壮感,却不料皇帝看清了她,连眼神都没动一下,只问她:“那油纸包里的东西是你做的吧?” 他,他不认得她了? 昭阳有些怔忡,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方才说的话。她朝他下巴的方向望去,床边的紫檀木柜上摆着只摊开的油纸包,水晶软糖、怪味核桃、芝麻咸香花生酥……都是寒食节那日她亲手做的吃食。 最要命的是,那只油纸包上染了血,因时日已长,原本鲜红的血渍有些发乌,那么一滩染在吃食与油纸上,颇有些触目惊心。 她的目光在油纸包上定格片刻,随即朝龙案前的那人望去,这才发现了一眼不眨望着她的赵侍郎。 心头一跳。 这些天来宫中发生了什么事?太庙祭祖,皇帝重病,她一个无足轻重的典膳忽然被天子召见,面前还摆着她亲手做的吃食,吃食上还染了血。 莫非…… 昭阳的面色唰的一下变得惨白,战战兢兢地看了眼皇帝微微蹙起的眉头,又看看赵侍郎神情莫测的脸,最后是方淮十年如一日板着的臭脸。 她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发颤地求饶:“皇上饶命,奴婢罪该万死,做出这不干不净的吃食来,害皇上染了病。奴婢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天下百姓,更对不起江山社稷,实在该被千刀万剐……” 皇帝一愣,连眉头都忘了蹙起来。 赵侍郎也睁大了眼睛,站起身来:“那个,姑娘,不是——” “这事不是奴婢本意,奴婢无意加害皇上,说起来,这事与这位大人脱不了干系!”昭阳慌极了,倏地把矛头指向正欲向她解释的赵侍郎,“奴婢是卑贱人,底子好,从不生病,吃些下等东西也没什么关系。但那包吃食是奴婢寒食节为自己准备的,岂料半路被这位大人不由分说就抢走了,奴婢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气吞声。没成想皇上被那包东西害成今儿这模样,奴婢心痛万分,但奴婢受些冤枉,死了也不打紧,奴婢只怕皇上被瞒在鼓里,请皇上明察!若奴婢有心谋害皇上,奴婢愿以死谢罪!” 她怕极了,眼圈都红了。 她一直牢牢记着十年前定国公府家破人亡那日母亲说过的话:“簌锦,你要好好活着,不论如何把陆家的血脉保住。只要你好好活着,娘就是即刻死去也能含笑九泉。”那时她不过是个五岁的小姑娘,亲眼看着昔日辉煌的定国公府一夕之间化为荒园,耳边只剩下母亲凄凄的叮咛。 昭阳泪眼婆娑地跪在地上,心头一片哀戚。 养心殿里寂静无声,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这番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措辞把众人都惊呆了,皇帝扬着眉,赵侍郎目瞪口呆,就连素来没什么表情的方淮也有些失神。 赵侍郎正欲开口分辨,却见皇帝扬手示意他不要作声,自己先开了口:“既然那包吃食是你做的,朕的病你也难辞其咎。可朕是明君,那东西是朕自己要吃的,没人逼着朕咽下去,朕如今害了病也不能全怪在你身上。” 昭阳抬头望他,泪眼朦胧,心中忐忑皇帝这么说是否代表她的小命保住了。 皇帝存心唬人,见把人吓成这样,心中也有几分过意不去,便移开了视线:“朕是皇帝,平日里不甚留神这入口之物,以至今日随口吃些零嘴也害了大病,是朕粗心大意了。朕不追究你的罪责,但你须再送两包这等吃食来,以便将功赎罪。” 这就不追究她的罪责了?昭阳大喜过望,忙不迭磕头谢主隆恩,磕完以后才回过神来,将功赎罪和送这些零嘴来有什么关系? 她心虚地抬眼看看皇帝,讷讷道:“这,这些东西害皇上生了场大病,皇上为何……” 皇帝顿了顿,叹口气:“朕得仔细瞧瞧这些东西里到底是什么让朕害了病,今后才好多注意日常膳食。” 有道理,皇帝真是心细如绵。昭阳保住了小命,恭恭敬敬退出养心殿后,方才察觉浑身都已汗湿。 外间日头当空,春意缱绻,一树梨花晃眼得紧。 她站定了身子,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这一趟当真凶险,能侥幸逃过一劫、捡回一条小命,简直像是重获新生。 而养心殿内,皇帝终于绷不住了,嘴角一抖,笑意如寒冰化开一般蔓延开来。 屋内的赵侍郎和方淮瞠目结舌地看着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帝笑完之后才发觉这两人的眼神很古怪,方淮的眼神里带着明显的不赞同,而赵侍郎眯缝着眼睛,像是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童。 他眉头一皱,敛了笑意,又绷起脸来:“不好好批折子在干什么?”目光又转向方淮,“不好好查案子在干什么?”重重地冷笑一声,拂袖而起,“都不想要俸禄是不是!” 他把人赶了出去,殿门合上时才一脸不悦地在龙案前坐下来,随手拿起本折子看。那折子把脸挡完了,却露出被青丝覆了一半的耳朵来,青丝如墨,光华流转,但那白玉似的耳朵却染上了一丝杏色。 德安在殿门口飞快地瞧了一眼,呀,皇帝很热么,怎么耳朵都红了呀? 作者有话要说:  昭阳:狗皇帝居然敢骗我!? 皇帝:明明是你自己爱脑补呵呵。 有宝宝在问这文虐不虐,大体上甜甜的,不用担心后宫妃嫔,很多伏笔没有揭开,不会出现种马皇帝。 这章留言逢5送红包???要冲月榜了,希望大家多多留言,说声撒花都可以的,谢谢大家了! 另外给大家推荐一下基友盛世清歌新文,别样的后宫爬床攻略皇帝日记:《后宫上位手册》 ☆、马屁精 第八章 皇帝有令,昭阳去养心殿这事须得守口如瓶,不得外传。昭阳一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小典膳,当真奉行皇帝旨意,绝口不提当日去了养心殿之事。 第二日,她将前所未有的热忱投入到做咸食零嘴的大业当中,毕竟是皇帝要的两包零嘴,她连每颗花生、每棵核桃都在清水里淘了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一丝一毫都不敢马虎。 她还有些惆怅,难不成当日做那包吃食时,真是因为她没注意卫生,叫什么脏东西混了进去,所以才害皇帝生病了吗?可皇帝那样子,看着也不像病了啊。 芝麻咸香花生酥,怪味核桃,水晶软糖,还有五香腰果和双色马蹄糕……她一样一样精心准备,还每样都亲自尝了尝,睡了一宿后确认自己还活蹦乱跳,没有生病也没有哪不舒服,这才松口气,将它们装入食盒里,送往养心殿。 皇帝身边的大总管德安替她通传,她拎着食盒轻手轻脚往大殿里走,连步子都不敢迈大了。殿门关了,她飞快地看了眼正坐在窗边看书的皇帝,跪下请安。 “起来吧。”皇帝在病中,时不时就要上塌,因此只着素白中衣,只起身时在外披了件素青暗纹袄子。见昭阳来了,他搁下书,让她把食盒放在他面前的龙案上。 他打开食盒看了看,刚拿了块马蹄糕往嘴里,就被一旁的德安拦住了:“主子,这不是司膳司按规矩送来的膳食,还是奴才让人替您先过过口吧。” 阖宫上下都知道皇帝病了,这些日子司膳司送来的膳食无一例外全是适合病人的清淡口味,就连十全大补汤里的盐也搁得极少。补品与鸡鸭的腥气压不下去,根本难以入口。皇帝吃了大苦头,可这将计就计的法子是他自个儿出的,怨得了谁呢? 他心心念念那日去太庙前吃的那包咸食,好不容易等来了,却还要命人按规矩替他过一遍口。皇帝顿了顿,指指昭阳:“何必那么麻烦?就让这丫头替我尝尝吧。” 没想到自己还能派上这用场,昭阳恭恭敬敬地领旨,挨个儿把食盒里的东西往嘴里送。这些可都是给皇帝的吃食,用料讲究,与那日她给自己做的全不是一个档次,她吃得很满足,眉眼间都带着笑意。 一时不察自己已试吃了些什么,昭阳冷不丁拈了第二块马蹄糕,皇帝却忽然发话:“这个你方才尝过了。” 她一顿,赶忙放下,抬头觑了眼皇帝,心道皇帝这该不是在心疼吧?这么想着,她又尝了尝怪味核桃,余光瞧见皇帝没什么表情,就只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在食盒与嘴边来来去去的手。她吃不下去了。 第7节 昭阳讪讪地缩回手来:“皇上,这些都是奴婢亲手做的,奴婢也都尝过一遍了,没有半点问题。” 皇帝嗯了一声,似乎觉得用手去拿不太雅观,便让德安拿了副象牙筷子来。可花生滑溜溜的,马蹄糕软软糯糯,也不好夹。 昭阳替他夹起来,伺候他吃,见他脸色不错,才小心翼翼道:“皇上,吃这些零嘴儿合该用手拈着吃才是,这筷子虽好,但到底就没了吃零嘴儿的悠闲劲。您瞧这核桃,这花生,奴婢看着大年三十儿在太明湖边看焰火的太监宫女们都是捧在油纸包里,一颗颗往嘴里扔,嚼得咯嘣脆,这样才有意思呐。” 德安眯缝着眼睛斥责她:“大胆!主子爷是什么人,能跟咱们这些做奴才的相提并论不成?你这丫头嘴上没把,说话不过脑子吗?” 昭阳吓一大跳,赶忙低头认错:“是是是,是奴婢说话不过脑子,大总管教训得是!” 皇帝也没计较,倒是真如她所说,用手拈了颗花生扔嘴里,片刻后唇角一弯,轻哂:“当真自在许多。” 皇上长得真好看呐,昭阳有些失神。上一次见他时他板着脸,眉头一蹙,她压根不敢抬头瞧他,只觉九五之尊的威仪没法直视。可今日她凑近了看,才发现他就算是蹙着眉,也是个威严好看的皇帝。而眼下他竟笑了,红艳艳的唇瓣叫人想到熠熠生辉的玛瑙串,那双眼睛漆黑透亮,像墨一样透着书香。 皇帝见她呆头呆脑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敛了笑意道:“朕问你,每月初八佟贵妃那儿的吃食是你做的吧?” 昭阳一惊,收回心神:“回皇上,是奴婢……教贵妃娘娘做的。” “教?”皇帝笑了一声,“手把手地教?你站在旁边看着,贵妃亲自动手?” 他这笑声很有威慑力,简直没有半分笑意,目光如炬,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大窟窿。昭阳不敢扯谎,却又怕贵妃将来追究起来她没好果子吃,便木愣愣地杵在那,不敢言语了。 好在皇帝没跟她计较这个,只问:“那羊眼包子真是康熙皇帝吃过的?” 昭阳赶忙道:“这个真假奴婢不知,但民间都这么说的。” “那无锡排骨呢,当初济公和尚真用蒲扇叶子和没肉的排骨煮出了一锅肉排来?”皇帝又问。 昭阳笑了:“哪能呢?左不过是那家熟肉掌柜的为了招揽生意,瞎说八道罢了。不过这无锡排骨当真是无锡一绝,传着传着,就传得跟真有其事似的,美名在外,金玉其中,倒真有很多人叫好。” 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她倒知道的挺多,皇帝可没没听说过一道菜的背后也有那么多故事,好奇心便上来了:“你还知道些别的什么名菜?” 这可是问到她的长板上了,昭阳笑眯眯张口就来:“皇上知道龙凤喜饼吗?”她忽然间放得太开了,抬眼才发现皇帝的脸上明摆着四个大字:朕不知道。赶紧的,她自说自话下去,“这龙凤喜饼呐是湖北的传统名点,清甜香脆,大如月盘,每个足有一斤重呢!说起这龙凤喜饼,和刘备关系不小。有首民谣唱得好:刘备东吴去成亲,才把龙凤喜饼兴。” 她声音清脆悦耳,不矫情,还带着三分姑娘家少有的爽快利落:“传说三国时期,孙权佯称要把妹子嫁给刘备,想把刘备骗去东吴扣留起来,以刘备换荆州。当然啦,这是个计谋,孙权才不是真的要把妹子嫁给他呢,所以这事儿只有他知道,整个东吴百姓都不知道。没成想诸葛亮一眼就识破了他的奸计,索性将计就计,护送刘备去了东吴,一到东吴就把事先做好的龙凤喜饼四处散发给百姓,大肆宣扬即将迎娶孙权的妹子。这下可好,整个东吴都知道这回事了,孙权哪能反悔?后来,龙凤喜饼就成了东吴的名点,喏,就是现在的湖北一带。” 她说得挺开心,笑起来眼睛弯成了天边的月牙,两颊有梨涡,小小的却很深,像是年画上讨喜的胖娃娃:“要我说,诸葛孔明真是这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 皇帝看她片刻,颇有些不以为然。 将计就计这一招,何止诸葛亮,他也会使。那他呢,他又算不算得上这天底下顶顶聪明的人? 跟着她又讲了杨贵妃和贵妃鸡的故事,南宋末代皇帝赵昺与护国菜的故事,那些有的没的、稀奇古怪的故事从她嘴里跑出来,就成了再自然不过的真人真事。 昭阳说得口渴,嗓子忽然哑了那么一瞬,皇帝失笑,大度地嘱咐德安给她倒杯茶来。昭阳大惊失色,赶忙起身抢在德安前头,还赔笑说:“哪儿能劳烦大总管替我做这种事呢?小的自己来,自己来。” 一边说着,她一边倒满一杯,先恭恭敬敬端给皇帝:“皇上也听渴了吧?喝杯茶。” 第二杯端给德安:“大总管您喝。” 第三杯给自己,豪气万丈地对着皇帝一敬:“奴婢今儿得见龙颜,三生有幸给皇上您献宝讲故事,真真是上辈子修了几百年的福,坟头上冒青烟啦!” 说罢一饮而尽。 瞧见皇帝就跟瞧什么似的看着她,她赶忙趁机开溜,称是时候回司膳司做事了,否则姑姑知道她偷懒又是一顿好骂。恭恭敬敬地行个大礼,昭阳终于等来皇帝摆手,让她退下吧。 她如释重负,欢天喜地地退出大殿,门还没合上就听见下一句:“这食盒里的东西……” 抬头,她等着主子示下,示完了她才好溜之大吉,哪知道…… “明儿再送一盒来。”皇帝的语气稀疏平常,末了再添一句,“哦,那个什么龙凤喜饼也做一点,不要一斤一个的那种,做小些,一口一个刚刚好。少放点糖,朕不爱吃太甜的东西。” 明,明儿还来?昭阳犹如五雷轰顶,站在原地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换地图了,皇帝要下江南。 昨天有妹纸问昭阳与皇帝是不是有家仇,但本文作者致力于吃吃喝喝谈恋爱爬床那些事,不爱什么国仇家恨。所以大家请放心,没有这种虐心梗。 昭阳身世的确有秘密,但不妨碍感情发展,也不会玩什么你爱我我要杀了你这种戏码=3= 接下来要开始撩撩妹,撩撩胃了,老司机容哥要开车了,大家上车吗? ☆、下江南 第九章 皇帝大病三日了,宫中流言四起,就连鬼神之说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外面寒月高照,屋内的流云与昭阳头挨头睡在一处,压低了嗓音:“我今天听人说,皇上的病来得有古怪。” 昭阳一怔:“有什么古怪?” 流云把听来的传言神神叨叨地说给她听:“外面的人都说皇上不过是去了趟太庙,就忽然一病不起,约莫是先帝他老人家对皇上这些年做的事不满意,所以才在地下施了法。” 她顿了顿,奇道:“皇上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这十年来皇上励精图治,勤于国政,先帝惹那么堆烂摊子全是皇上登基后一一收拾的,他老人家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先帝虽然做皇帝是差了点,但胜在有人情味儿啊。”流云跟她咬耳朵,“你知道先帝生前最倚重谁吗?定国公呀,定国公当初替先帝立下汗马功劳,先帝事事听取他的意见。可先帝才撒手一走没多久,定国公也跟着走了,皇上他居然把定国公府满门流放,当初的一代权臣府邸就这么轻而易举易主了。你说说,先帝能不气吗?” 流云说完就等昭阳的反应,可昭阳老半天没吭声,她推了推昭阳:“你怎么不说话呀?” 昭阳好像走神走得厉害,茫然地望着窗外,良久才道:“可定国公……是奸臣,坏事做了那么多,皇上但凡头脑清醒些,都不会轻饶。” 何况他是明君。 *** 昭阳琢磨不透,皇帝他看起来身体康健、毫无异样,为何称病,又为何放任流言四起呢? 次日她依然按照皇帝嘱咐,做了一食盒的零嘴往养心殿去了。哪知道德安引她进了殿,殿中却不止皇帝一人,还有个身着宫装面容姣好的姑娘坐在那。 昭阳没见过澜春长公主,但看这年纪、打扮和她那与皇帝有五六分相似的容貌,宫中除了她再也找不出第二人,遂恭恭敬敬请安:“奴婢昭阳参见皇上,参见长公主。” 澜春好奇地看着她:“你是二哥跟前的人?我怎么没见过你?” 皇帝招手,让昭阳把食盒拿过去,侧头对澜春解释道:“不是我跟前的,是司膳司的人。” 昭阳很殷勤地替皇帝掀开食盒盖子,澜春凑过来一看,惊道:“咦,这不是那日赵侍郎……”她恍然大悟,睁大了眼睛瞧着昭阳,“这些东西是你做的呀?” 昭阳愣住,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哪知道澜春蓦地笑起来,侧头望着皇帝:“二哥,原来她就是你的救命恩人啊!若不是她那包——” “澜春。”皇帝适时打断了她,面色不太自然,“你手还没好全,不宜在外久留,还是回自己宫里去好好将养着。” 昭阳却分明听清了澜春的话,眼巴巴地追问道:“长公主,您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澜春瞧瞧她茫然的表情,再瞧瞧自家哥哥略微严厉的眼神,扑哧一声笑出来:“没没没,我就随口那么一说,你无须放在心上。” 她朝皇帝摇摇头,满面春风地走了,临走前还不忘从食盒里抓了满满一把零嘴。 昭阳眼巴巴地看着她扬长而去,又回过头来望着皇帝,她很想知道救命恩人是什么含义,可皇帝这样子约莫是不会告诉她了。 德安还是坚持要她先试吃一遍这食盒里的吃食,然后皇帝才能吃。她就连吃个糕饼都心不在焉,不停思索方才澜春长公主的话。 最后皇帝看着她第三次伸手去抓那仅剩两块的龙凤喜饼,终于还是没忍住拂开她的手:“只剩两块了。” 语气不太妙。昭阳倏地回过神来,讪讪地请罪:“奴婢没长眼,请皇上责罚。” 皇帝这一次吃得不太踏实,这典膳心里想的什么明明白白刻在脸上,还眼巴巴地看着他,他连那喜饼到底什么滋味也没尝出来,最后匆匆合上食盒盖子,挥挥手,让她下去了。 傍晚的时候,方淮来了,在养心殿里一待就是好几柱香的功夫。 刺杀一事有进展了,那太监负责太庙香火供奉,平日不得私离太庙,更没法与宫外传递消息。方淮把矛头集中在他这几个月以来都与谁接触过,果不其然发现了苗头。奕柔公主生母舒嫔的心腹宫女三番两次趁夜去往太庙,有一次被熟识的宫女遇见,她称自己同族的表哥在太庙当差,抽不开身,她是去递家书的。 那宫女一面与太庙里的太监接头,一面往宫外递“家书”,打着舒嫔的旗号,内务府的人也不好拦着。 方淮还查出而舒嫔这几日频频派人前往太医院打听皇帝的病情,一向明哲保身、怯懦安静的她这次竟比后宫任何人都要更关心皇帝的安危。 皇帝站在大殿里,从西窗照进来的昏黄霞光映在他单薄的中衣上,衣袂如鼓风般荡在空中。他背光而立,面上的神情有些模糊,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案上的端砚,最后慢慢移开,在空中有些迟缓地松了开来。 方淮道:“皇上一声令下,臣即刻带人前往湘云殿调查此事相关人证物证,将那宫女菡萏带走。” “不必了,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好查的?”皇帝低低地笑了两声:“我一心盼着舒嫔莫要牵扯进来,只可惜事与愿违。舒庆元在狱中什么都招了,我仍留着他没有发落,还想等到奕柔生辰之后再做打算,结果她就是这么回报朕的。” 舒庆元是舒嫔的父亲,任江南节度使,负责江南一带盐务相关事宜。国库一年所入十之七八来源于盐务,可江南私盐泛滥,对国库有不小影响,皇帝一心想整治私盐泛滥的风气,但这么多年来派了无数官员去江南,乱子倒是出了不少,可成效甚微。 三个月前,江南一带大小官员联名上书参了舒庆元一笔,皇帝这才知道原来舒庆元就是这江南盐政出岔子的罪魁祸首!他贪污受贿,包庇私盐富商,当地百姓连盐都吃不起,个个怨声载道,民不聊生。 他将舒庆元压入大牢,舒家满门由重兵把守,听候发落,没想到舒嫔受激,竟然成了刺杀他的内应。刺杀他这种事,皇帝心里清楚幕后真凶是谁,但宫中若无内应,那人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 他早有疑心,却仍在等,舒嫔毕竟是奕柔公主生母,他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小小年纪就失去亲娘,只可惜舒嫔让他失望了。 皇帝在霞光里站了很久,才一路走到大殿门口,推开了养心殿闭合好几日的大门。殿内的昏暗刹那间被漫天霞光驱散,他顿了顿,对方淮轻声道:“舒嫔那边朕就不去了,明日朕会拟旨让她去元山寺祈福,此去路途遥遥,舒嫔身子不好,就不用回来了。” 这是最体面的死法。奕柔是公主,不能有一个刺杀皇帝的生母,否则今后在这宫里有何脸面。 皇帝顿了顿,又道:“舒庆元在江南敛财无数,一个小小的江南节度使要那么多银子做什么?呵,北郡王一向就打着江南盐政的主意,恐怕他们早有联系。朕这四弟可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当初与朕争这江山争得头破血流,如今都十年过去了,他还没死心。” 方淮道:“臣以为北郡王之事目前还不足为惧,只是,这些年来舒庆元对江南盐务把控得死死的,江南的盐政今后怕是有好长时间都理不清了,这才是当务之急。” 皇帝点头,终于踏出了高高的门槛,看着天边最后一道霞光:“朕在这养心殿待得太久,是时候出去活动活动了。下月初三是太傅的忌辰,这么多年朕一直未能亲自去探望他,想来也是朕这做学生的太薄情。方淮,你知会一下孟言和内务府,准备准备,朕要下江南走一趟。” *** 烟花三月下扬州,这都四月了,皇帝忽然心血来潮要下江南。 他这场大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眨眼间出了养心殿就生龙活虎,再无大碍。 舒嫔忽然奉旨去往元山寺祈福,皇帝这边又要去江南私访,宫里一时间可忙怀了。内务府人人焦头烂额,司膳司也忙着选人手,毕竟皇帝要出行,没几个靠谱的厨子随行,万一皇帝吃不惯外面的饮食可怎么办? 昭阳倒是不担心,这种事情自有头上的头上的头上的姑姑们去办,她这种小小的典膳能被选中?呵,除非是她家祖坟又冒青烟了。 哪晓得不过三两日功夫,乾清宫忽然传旨到了司膳司,皇帝有令,命司膳司典膳昭阳随行下江南。 尚食局上上下下女官无数,围在司膳司门口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介小小典膳,究竟有多大的脸面才叫皇帝亲自派人来司膳司,指名点姓要她伴驾随行?众人的眼神千变万化,复杂得很呐。 昭阳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进去。 她能说什么?舔着脸笑,说皇帝不爱吃甜爱吃咸,吃了她的零嘴上了瘾?要真这么说了,恐怕皇帝第一个把她叉出去丈毙!天子的脸面可不是拿来这么损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这里的妹纸们,七夕快乐:)! 七夕的我还在努力码字,致力于做单身宝宝的好闺蜜。 真的忍心不冒泡就跑了吗?(?????) ☆、眼儿媚 第8节 第十章 皇帝下江南是微服私访,随行有暗卫百人,方淮与赵孟言随驾。 昭阳早有耳闻,皇帝的暗卫都会飞檐走壁,青天白日里看不见,一旦遇事就神不知鬼不觉冒了出来。 出行那日,运河上朝阳初升,浩风扑面。码头上停着一艘巨大的楼船,黑瓦青檐,朱红船身,船壁有明黄色雕花纹饰,船桅上的蓝色旗帜在风里鼓圆了肚皮。 皇帝在浩浩荡荡的送行人群里登船,昭阳远远地瞧见澜春长公主一直拉着他的衣袖不松,心道这兄妹俩的感情可真不错。 她哪知道澜春此刻正凑在皇帝耳边说:“听说江南人杰地灵,莺歌燕舞,秦淮河上夜夜歌舞升平,热闹极了。二哥你在宫里操劳这么些年,趁机放松放松也好,若是看上了江南女子,不拘带回来也给我瞧瞧,好让我知道那边的人是不是真的吴侬软语、腰如柳枝。我还想跟她们学学唱曲儿弹琴呢,哦,还有怎么着让自个儿媚眼如丝。” 出行在即,众人的目光都看着,皇帝笑得一脸慈爱,摸摸澜春的头,轻声耳语。 “江南女子就不必了,还是让朕替你物色个管教嬷嬷吧,教教你在出嫁前如何做个循规蹈矩、头脑清楚的长公主。” 澜春脸色骤变,傻了眼。 昭阳一心以为皇帝召自己随行,怎么着她也算得上是在司膳司扬眉吐气、风光了一把。哪知道她随另两名尚食局女官上了船,住进了底层的小隔间里,才发现她们平日并非只负责皇帝的膳食,而是满船人的肚皮。 皇帝南下,并非把政务全抛在了脑后,江南的盐务进展、沿途的民情民愿,他一刻都不得闲。最要命的是,他还晕船。 晕船不是病,但晕起来很要命。 才刚上船半日,他就开始头晕眼花,胸口发闷,后来就抱着盆子开始吐。皇帝素来爱干净,这次真是吃了大苦头,动不动把吃下去的东西都吐得干干净净,下面的人又送吃的来,吃了继续吐。 到后来他看着那些鸡鸭鱼肉的,半点食欲也没了。 昭阳也很苦,作为一介小小典膳能够伴驾随行原是光宗耀祖之事,只可惜另两名女官与她身份不同,自视甚高,她压根不受待见,悲惨地沦为了洗菜工、灶头工、墩子以及粗使宫女。 刘姑姑更过分,这底层的屋子原本就潮湿又不透气,第一日让昭阳睡在靠窗的木板床上,原因是河风太大,她和李姑姑年纪大了受不住。可第二日她又非逼着昭阳与她换床,原因是角落里太闷,她年纪大了喘不上气来。第三日她竟又要换回来,这次是夜里风浪太大,吵得她头疼。 昭阳忍气吞声这么几日,心里跟油煎似的,在玉姑姑手底下做事她从未受过刁难,如今才尝到宫中人情冷暖、人心狭隘。她没忍住,抱着被子换床时还是低声道了句:“刘姑姑是金贵人,当初合该留在宫里享清福,怎么就出来伴驾随行了?” 刘姑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原本这次出行就是尚食局自个儿挑人,她仗着资历老,好不容易争来这荣耀。她们三人里只有昭阳是德安来司膳司指名点姓要的人,一开始她也有些观望的态度,但这都三日了,皇帝压根儿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一个小小的典膳罢了,左不过是给皇帝做过点子吃食,这才开了特例随行下江南,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刘姑姑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怎么,换个床就不乐意了?瞧着你年纪小,姑姑教你,在宫里做人要学会夹着尾巴。别以为自己在御前露了个脸,就成了半个主子。你瞅瞅那太明湖里的鱼,皇上也曾经夸过它们赏心悦目,结果呢,它们哪天就是死了,皇上也不知道。左不过是看过一眼的畜生罢了,哪里会放在心上?” 口口声声说着畜生,也不知是在说鱼,还是在指桑骂槐。 昭阳一言不发地和衣倒在床上,外面风大浪猛,拍打在船身上闷声作响。她面对窗子,看着黑魆魆的远处,心底慢慢地涌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 好端端在司膳司待着,皇帝非要指名点姓叫她随行。她战战兢兢地来了,却又好像压根儿没她什么事。他是九五之尊,说过的话转眼就忘了,要来的人也可以抛到九霄云外。 可留她在这笼子大小的船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她也是人,不是牲口,他把定国公府满门流放,留下她一人在这京城,整整十年,她从怨变成不怨。可如今他认不得她了,却偏偏又来招惹她,刘姑姑没说错,她果真像那太明湖里的鱼。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昭阳闷在船上整整四日,成日面对刘姑姑的臭脸。 皇帝晕船的症状慢慢减轻,终于不再厌食,开始感到饿了。只可惜那些五花八门的菜式他一个也不感兴趣,惆怅地搁下筷子,想念的仍是油纸包里的咸香味道。 说起油纸包,那丫头不是也随行来了吗? 皇帝来了精神,让德安去差昭阳做些咸食来,他想起在佟贵妃宫里吃过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她不拘做些什么来,只要是朕没吃过的就成,清淡些,不要太油腻了。” 德安领旨,从皇帝住的顶层走到了甲板下层。灶房在尽头,空气闷热得紧,两位姑姑见他来了,忙不迭请安。德安奇道:“昭阳那丫头呢?” 蹲在灶前煽风的人这才站起身来,慢吞吞地叫了声:“大总管。” 德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从袖子里取出方绣花绢子来:“瞧你这小脸蛋儿,花得跟小猫小狗似的。赶紧拿去擦擦干净,皇上说了,让你不拘做点什么稀奇玩意儿,清淡些,别太油腻。” 昭阳看了眼一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两位姑姑,又慢吞吞开口道:“有两位姑姑做的好东西,皇上怎么会要我一个小小典膳做吃食?” “皇上吃不惯那些个油腻东西。”德安算是看出皇帝就爱这宫女做的稀奇菜了,当下也没拿架子,亲自把绢子塞她手里,“赶紧的,这地方油烟忒大了,咱家可受不了这个。” 他站到门口去等,不时催一声,要昭阳抓紧了,皇帝可还饿着肚子呢。 *** 晌午都过了,昭阳才端着托盘姗姗来迟,跟在德安身后上了楼船顶层。 两层高的楼船当真不一样,甲板下闷热潮湿,可这顶层华美别致,和风拂面,若不是船身晃晃悠悠的,一不留神还以为是到了哪个富贵人家的亭台楼阁。 昭阳垂着眼,端着木托进了皇帝的屋,低眉顺眼地请了个安,把木托放在皇帝面前的檀木圆桌上,掀开那白瓷碗的盖子。 皇帝一瞧,有些愣。汤面上漂着几根绿油油的菠菜,汤下隐约可见白嫩嫩的豆腐块,清淡是清淡,但这未免也太清淡了! “这是……蔬菜汤?”他笑不出来。 昭阳还是垂着眼道:“回皇上,这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明□□朱元璋最爱的。” 他要清淡,她就动了坏心眼子,让他清淡个够。 这声气丝毫没有往日的爽朗轻快,反倒闷声闷气的,皇帝觉得不太对劲。他抬眼瞧她,她自打进了屋就一直垂着眼睛,压根儿不拿正眼看他。一身素青衣裳到处都沾了灰,额角也有一块黑乎乎的污迹。 皇帝奇道:“你这是怎么了,脏兮兮的,有气无力,哪有半点典膳的样子?朕看你不像从厨房里出来,倒像是从煤炭里钻出来的。” 他还好意思问她怎么了,托他的福,她这几日过得可有意思着呢。昭阳攥着袖子,憋屈极了,那两个姑姑不把她当人,也别怪她嘴上不牢,背地里告她们的状! 她依然盯着桌角,声气儿低低的:“那可不是,皇上英明,奴婢当真是从煤炭里钻出来的。” 皇帝眉头一抬:“说什么胡话呢?” 昭阳掐着手心,指甲都快陷进肉里,总算憋出了半点眼泪星子:“奴婢一介小小典膳,皇上出行原没有奴婢随行的份,奴婢也从没期望能随圣驾下江南。可皇上偏生点了奴婢的名,奴婢何德何能,跟着两个年长功高的姑姑到了这船上。姑姑们是品级高高的女官,伺候皇上的膳食轮不到奴婢,奴婢这可不只有烧火拨碳的份?” 她不是个矫情的主儿,打小也不爱哭,五岁年被当成男孩养着,后来进了宫,更没有姑娘家的娇气了。可这一开始的泪花虽是装出来的,说到后面还真有些委屈,眼圈红通通的。 皇帝明白了,她这是在埋怨他把她弄到这船上来,害她不受人待见了。 “接着说,还有什么要告的状?”他拿起托盘里的银汤匙,舀了一勺那所谓的珍珠翡翠白玉汤,一口下去,顿了顿。味道比想象中的好太多,豆腐的鲜嫩与菠菜的清香融在鱼骨汤里,腥气全无,反倒鲜美得很。口腹得到满足,心情也好了很多,皇帝抬眼看她,“这得受了多大委屈,才闹得你这没脸没皮的人都跑朕这来哭诉了?” 他这么一眼看穿她的动机,还能和颜悦色地准她诉苦,昭阳有那么点感动,但……没脸没皮是从何而来的结论? 她抬头觑了他一眼,这一眼不打紧,皇帝怎么,怎么清减了这么多?她愣住,百思不得其解。这几日姑姑们想方设法拿出看家本事来,大鱼大肉接连往皇帝这送,可皇帝怎么瘦得下巴都尖了些,面色也有些苍白? 她顿在那里,片刻后小心翼翼地问了句:“皇上是大病未愈,这几日病情反复了么?” 皇帝不好说自己晕船,堂堂大老爷们儿,比姑娘家还娇贵,这说出来他脸上也没光。还是德安善解人意,替他道:“皇上打小跟这水有些过不去,一到了水上就容易水土不服,吃不下也睡不好。” 昭阳咂出味儿来,这可不就是晕船吗?说得那么一波三折,晦涩难懂。她看着皇帝尖尖的下巴,眼睛下那圈淡淡的青影儿,看样子是晕得挺厉害,难怪这几日顾不上她。她是个大度的姑娘,这么想着,忽然一下子就不气了。你想想,皇帝自己都顾不上来,难不成还能顾得上她?这才刚好了些,就立马想起她来,也真是叫人怪感动的。 昭阳心大,也不去想皇帝究竟是惦记她的手艺,还是惦记她的人,总之那点子怨气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伸手替他往白玉碗里舀汤,顺带着捞起几块豆腐:“皇上,这珍珠翡翠白玉汤虽然清淡了些,但这用料都别有讲究。像这豆腐就不只是普普通通的豆腐,里边儿包了香菇鸡肉馅,吃起来很鲜。” 皇帝边吃边打量她,刚才不是还气鼓鼓的,怎么一下子就好了。他咬了口包馅豆腐,味道果然鲜美,这是这几日来他吃得最香的一顿。皇帝吃得很快,最后搁下勺子,靠在椅子上,斜眼觑着她:“说罢,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朕是吃了人的嘴软,今儿索性听听你的冤情,替你撑个腰、做个主。” 作者有话要说:  双更啦,算是七夕礼物,小情人们。 差不多一年没写文,这次开坑真的很忐忑,感谢你们能来看文,给我很多鼓舞与感动。 我会努力写好这篇文,也希望下一篇,下下一篇你们还在^^。 七夕告个白,我爱你们,手动比心。 ☆、告黑状 第十一章 背地里告黑状这事,这几日昭阳在心里琢磨了无数次。她想过了,但凡皇帝想起了她,拎她到跟前,她非得红口白牙有的没的说个遍,不求皇帝替她撑腰,至少也得恶狠狠出口气,让那两位金贵的姑姑在皇帝面前落不了好。 可皇帝真坐在她面前了,准备耐着性子抬眼听她告状,她却又说不口了。 他是皇帝,九五之尊,成日里念的想的都是天下大事。她怎么好意思蹬鼻子上脸,说刘姑姑成日对她指桑骂槐,又仗着资历指使她做这做那,连睡个觉都换了三次床铺?这真叫人笑掉大牙。 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口。 皇帝睨着她:“要告状的是你,眼下给你机会,不告状的也是你。朕问你,到底有什么委屈?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她不看他,眼神乱晃,攥着衣袖小声嘀咕:“左不过就是姑姑们仗着自己身份高,不把我这个小小典膳放在眼里。南行人手少,伺候膳食的就三人,姑姑们养尊处优惯了,脏活累活都只我一人干。奴婢原想着见了皇上,怎么也得把她们编排得罪大恶极,可,可不知怎的,真到您这儿了却不大好意思说。” 皇帝看她这性子,约莫在司膳司也是顺风顺水,要不哪里养得成这种心大又直爽的模样?可眼下她衣裳脏兮兮的,额头也有块污迹,这么几日功夫似乎也清减了些。 宫里那些以大欺小的事他见多了,莫要说底下的奴才了,就连他这个皇帝,当初尚为太子时也因先帝不重视,被狗仗人势的东西欺负过。她也无须多说。 若是她直接告状,他大约也会替她出口气,但左不过出口气罢了,毕竟是他亲自吩咐随行的人,不给她面子,那也就是不把他放眼里。可如今她不告状了,这样涨红了脸坦白说自己不好意思蹬鼻子上脸,他倒觉得有趣。 “真不告状了?”他斜眼瞧她。 昭阳红着脸干笑两声:“话都说这份上了,也就等同于告状了。奴婢还是见好就收,省得皇上说我蹬鼻子上脸了。” *** 用完午膳,皇帝目送昭阳出了门,侧头嘱咐德安:“替朕看看去,她到底吃了什么苦头。” 德安领旨,出门前还是没忍住,回过身来小心翼翼地问皇帝:“主子,您这趟下江南,连个贴身伺候的宫女也没带上,奴才和小春子虽说是常在您跟前做事的,但难免没有这女儿家心细周全。依奴才看,昭阳姑娘虽说性子是活泼了点,但做事还是贴心稳妥的,要不,奴才干脆让她从灶房来主子跟前……” 皇帝觑他一眼,眉毛一抬:“杀才,脑子里成天想些什么!”随手抄起桌上的书册子朝他掷了过去,正中脑门儿,“有这闲工夫琢磨些着三不着两的东西,朕看你是吃撑了肚皮没事干!” 德安夹着尾巴往外溜,嘴里一口一个“皇上饶命”,一口一个“奴才知错”。 午后,船行渡头,停歇半日,以供船上人员去临江的城镇上采买补给。 昭阳自打从皇帝那回了甲板下层,刘姑姑就没跟她说过话,也不拿正眼瞧她。昭阳若是跟皇帝告了状,刘姑姑就算这会儿给她好脸色,也落不着什么好,索性压根儿不理会。 倒是李姑姑说了句:“靠岸以后咱们得去镇上采买后几日的瓜果蔬菜,你也跟着去。” 在船上憋了四日,昭阳也很想念陆地上的安稳踏实。 渡口旁的城镇不大,酒肆外的旗子迎风飘扬,日头当空,晒得人暖洋洋的。集市就在离渡口不远的地方,约莫是方便来往船只进行补给,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儿都有,琳琅满目。 刘姑姑拿着荷包,补给采买用银都在里面。李姑姑挑拣蔬菜瓜果,她与人议价赏银,昭阳没什么事做,只能跟着两位姑姑走走停停。 一旁的油米铺子前铺着一方麻布,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蹲在摊子前面,守着一小堆新鲜杨梅。虽说已到四月,风里也还带着些许寒意,她却只穿着件松松垮垮不大合身的粗麻单衣,脸色发白地望着来往行人。 宫里来的人不一般,不会讨价还价,采买量也大。刘姑姑给那瓜果商的银子不止该给的那么多,还多出了好几块碎银子,以作店小二跑腿送补给去船上的赏银。 小姑娘就这么眼巴巴地望着她们,见昭阳盯着她,小心翼翼地央求道:“姐姐,买杨梅吗?新鲜的杨梅,都是今日天不亮时我就去自家树上摘下来的,可甜可好吃了。” 她的衣裳不合身,看着应该是家中长辈穿过的衣裳,缝缝补补又给了她。一张小脸面黄肌瘦,瘦骨嶙峋的胳膊从那宽大的衣袖里露出来。 昭阳问她:“你爹娘呢,怎么留你一人在这儿做买卖?” 她怯怯地望着昭阳:“我爹昨年去山上砍柴,不留神跌下山崖。我娘身子不好,常年病着。”显然她并不想在爹娘上多说什么,依然渴望地盯着刘姑姑手里鼓鼓囊囊的荷包,央求昭阳,“姐姐,你买我的杨梅吧,我家的杨梅可好吃了。我娘病了,我没钱给她抓药,你行行好,买我的杨梅吧!” 她的年纪与昭阳失去亲人时相去无几,眼里的渴望如同溺水的蝼蚁,明知前路难,却仍然拼命挣扎在滚滚红尘中。 昭阳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第9节 她怔忡片刻,侧头对刘姑姑道:“老爷这几日食欲不振,我想做些盐渍杨梅,姑姑,劳烦您给这小姑娘些银两,让我把杨梅带回去成吗?” 刘姑姑笑了两声,客客气气道:“哟,姑娘这是说哪儿的话,既是为老爷龙体着想,我哪敢有什么意见?只是这补给的银两都是有数的,采买单子上可没有杨梅这一项。老爷食欲不振,咱们灶房里有的是振食欲的瓜果小食,没这杨梅想来也出不了什么岔子,不如姑娘将就着,就用灶房里现成的食材吧。” “姑姑,这小姑娘小小年纪就要出来谋生,您看着她怪可怜的分上,权当发发慈悲,让我买了她的杨梅,成吗?往后您要我做什么活儿,我都没有怨言,也不与您顶嘴了。”昭阳拉低了脸去求她。 刘姑姑哎哟一声:“姑娘您可别这样跟我说话,您是老爷身边儿的大红人,姑姑将来可都指望您给提携提携了。这杨梅的事真没什么发自,您知道,咱们都是规矩人,做事儿得按规矩来。这事儿吧,算我对不起您喽!” 她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但那话里话外依然在给昭阳穿小鞋。她说得冠冕堂皇,想来就是昭阳回头去告状,皇帝也挑不出什么错。何况她才不信昭阳有那么大的脸面,这种小事也轮得到皇帝替她做主。 小姑娘眼神一黯,垂着头不敢出声了。 李姑姑没吱声,看了昭阳一眼,跟着刘姑姑继续往前走,进了油米铺子。昭阳走了两步,回头看着那小姑娘孱弱的身子骨,又攥紧了拳头调头回去。 “小姑娘,替我把杨梅包起来吧。”她咬咬牙,从手腕上褪下只成色极好的翡翠镯子,递了过去,“这是我娘留给我的镯子,玉质极好,想来也能换不少银两。你拿去当铺换成银子,给你娘抓药,剩下的好好攒着,以备不时之需。” 小姑娘约莫没想到会遇见这么好心的人,拿着镯子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就开始眼泪汪汪地向她磕头:“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昭阳把她扶起来,勉力笑了笑:“举手之劳,愿你娘亲早日康复。” 这一趟她是没什么兴趣再逛了,拎着杨梅,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去看那只翡翠镯子,昭阳大步往渡口走去。她安慰自己,物是死的,人是活的,一只镯子兴许能救那小姑娘的娘亲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何况娘亲在心里,镯子没了就没了,只要她心头记挂着,这比什么都更好。 她却没瞧见二楼上的酒肆里,赵孟言与方淮坐在窗边,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赵孟言笑道:“那镯子看着成色透亮,以她一个宫女的身份,想来不是传家宝就是嫁妆,况且她也说那是她娘给她的,能转手送人,还真是大方。” 方淮道:“她心地很好。” “是挺好。”赵孟言见那小姑娘准备收摊走人了,忽然起身往楼下走去,一路疾行到小姑娘面前,衣衫飘扬。 “小妹妹,这只镯子我看着很喜欢,不知可否卖给哥哥?”他笑起来时眉眼弯弯,仿若盛放的桃花,叫人心生亲近。 那小姑娘半信半疑地望着他,往后退了一步。 赵孟言从腰间取下锦囊,掏出一把金瓜子:“我用这个与你换。” 金子? 那小姑娘这辈子何曾见过这样一大把金子?当下瞪圆了眼,张嘴盯着他手里。 “哥哥不坑人的,你若是把这镯子拿到当铺去置换,左不过三四十两银子,倒不如直接与我换金子。”他笑眯眯,和和气气。 思索片刻,那小姑娘把镯子递了过来。赵孟言接过,顺手将金瓜子放入她手中。 方淮踱步下楼,走到他身边:“何必多事?” 他摩挲着手里的翡翠镯子,弯唇一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诩风流贵公子,花点子钱,博美人一笑,岂不划算?” “她是宫中的人,不是你平日里可以调笑的那种美人。”方淮淡淡地提醒道。 “谁说我要和她调笑了?”赵孟言把镯子往锦囊里一放,翩翩然往回走,“我就看她笑,不动手也不动口,难不成看看也不行?” 方淮知道他的性子一向如此,浪荡不羁,与谁都这副漫不经心的不正经模样。好在他也有正形,在皇帝面前不至于稀里糊涂,于国政大事也别有才干。只是你瞧瞧,那家伙走在前面,明明是随驾私访,却穿得花枝招展,宝蓝色的掐金丝曳撒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真不知他是出来随驾的,还是出来招摇过市博人眼球的。 方淮叹口气,也是,并非谁都和自己一样,大事上不含糊,小节上也庄重自律。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更喜欢方淮还是赵孟言?做个小调查^_^! 要冲榜啦,大家多多留言好吗=3= 蹲坑里心心念念大家冒泡! ☆、瞎闹腾 第十二章 德安在甲板下层打听得差不多了,擦了把额上的汗珠子,深感这灶房可不是人待的地方,赶忙起身往楼上走。半路上恰好碰见朝甲板下层来的昭阳,面上板得紧紧的,活像是生吞了只虫子,难看得紧。 他笑了,拿帕子揩了揩汗,问道:“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谁又给你气受了不成?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呐!” 昭阳不跟皇帝抱怨,但一肚子气憋得没地儿出,索性委委屈屈地跟这大总管诉苦:“奴婢是下贱人,没有靠山没有品级,腰板子也打不直。就连出去采买点东西,惦记着皇上这些日子食欲不振,想要购置些杨梅替他老人家做开胃小食,也得两位姑姑批准。刘姑姑说了,采买单子上没有杨梅这一样儿,不许卖。我好说歹说,她话里话外都在嘲讽我抢了她们的功劳,非给我小鞋穿。” 德安瞧了眼她手里的布绢子:“那姑娘手里这又是什么?” 昭阳咬咬牙,腮帮子鼓得紧紧的:“奴婢自小没了爹娘,所幸进宫时还留了只娘亲给的玉镯子。今儿刘姑姑拦着不让买杨梅,奴婢瞧着那卖杨梅的小姑娘没爹病娘的,着实可怜得紧,便将这镯子给了她,将这些个杨梅高价买了回来。” 德安眼珠子一转,立马同仇敌忾地板起脸来,眯缝着眼道:“姑娘放心,咱家一定在皇上跟前好生说道说道。这些个司膳司的奴才,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明知姑娘是皇上点名跟来的人,竟然还敢为难姑娘。你且等着,咱家定会给你个回信儿。” 他往甲板上走了,身后跟着小春子,探头探脑问了句:“干爹,您怎么对这小典膳这么客气,还要替她出头?” 德安心里可有主意呢,兰花指一翘,将那绢子在空中一甩,收回怀里:“你这没眼力劲儿的小子,这哪儿是咱家要替她出头呢?咱家今儿下这甲板走一遭,可不就是皇上的吩咐?皇上要替她出头,别看她只是一介小小典膳,将来说不准比咱俩都有出息。” 何况皇帝南下,连个随行的妃嫔都没有,这趟出行少不了个把月,连个枕边人都没有,皇帝可如何解闷? 德安心里有成算了,别看昭阳如今只是个小典膳,瞧瞧那身段儿,可不比宫里的主子们差在哪里。她这也就是没怎么打扮,看看那张素净的小脸儿,朱唇不点而红,一对儿梨涡怎么看怎么讨喜。 这丫头,造化大着呢! 他喜滋滋地上了楼,推门给皇帝请安,起身时面上就换了副表情。 皇帝在读书,见他回来了,搁下书:“都查清楚了?” “回主子爷,都差清楚了。”他拉长了脸,叹口气,“不仅查清楚了,还刚巧遇上从渡口采买回来的昭阳,瞧那一脸闷闷不乐的样子,连奴才都看不过去了。” 皇帝等着,结果他也在等,皇帝瞥他一眼:“卖什么关子,有话就说!” 德安等的就是这句话,当下把灶房里这些天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什么成日换床呐,脏活粗活全交给昭阳做呐,就连脏衣裳都让昭阳一个人洗。 他一边说还一边唉声叹气:“要奴才说,这宫里的姑姑们也太不像话,刻薄手底下的小宫女算得了哪门子出息呢?奴才还真是心疼昭阳那丫头,打小没爹没娘,进了宫又遭这门子罪——” 皇帝不耐烦:“越说越远了,赶紧扯回来。不是说方才在甲板上碰见她采买回来了吗?一脸委屈,又是怎么回事?” 德安道:“是昭阳看着主子爷这几日食不下咽,没有胃口,刚巧碰着集市上有人在卖杨梅,就想着买回来给主子爷做盐渍杨梅开开胃。哪知道那两个姑姑不给钱,口口声声说着那杨梅不是采买单子上的物件儿,死活拦着不让买。后来昭阳就把她娘给她的传家宝贝拿去换了杨梅,方才咱家碰见她,这可不,委屈得眼圈子都是通红通红的……” “传家宝贝?”皇帝蹙眉,“什么宝贝?” “听说是只上好的翡翠镯子。”德安觑着眼,抬头打量皇帝的反应。 他是会说话的人,掐头去尾,把昭阳可怜那卖杨梅的小姑娘一事全然扔了,只顾着描述她的忠心赤胆,活像是她为了主子的安康敢于赴汤蹈火、粉骨碎身。 皇帝默了默,冷笑一声:“那两个女官好大的架子,朕叫来的人,想给朕买点杨梅,她们也上赶着阻拦。粗活累活自己不干,白拿着宫里的赏银,天底下当真有这么好的事!” “那,依皇上的意思……” 皇帝顿了顿,有了成算:“这二楼上空了那么多屋子,收拾最当头那间给那丫头。” 这些日子光看书、批折子也不成,那宫女口齿伶俐,知道的稀奇古怪事儿可不少,说起来也头头是道,足以解闷。 德安心中一喜,还故作担忧道:“可,可这不妥啊,这二层是皇上的住处,那丫头是司膳司的人,没理由到主子跟前住着的道理……” “你少给朕打什么歪主意!”皇帝朝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早些时候还说要她来朕跟前伺候,这当头说了这么多,朕允了,你又开始假惺惺地推三阻四。让她来二楼住着伺候膳食,替朕试吃,她要是起了别的心思,朕饶不了她,你也吃不了兜着走。” 德安拍拍屁股,擦擦汗,又呼着大耳巴子下去领人了。 *** 昭阳正站在窗子前发呆,看着光秃秃的手腕若有所失时,两位姑姑回来了。 刘姑姑笑了一声:“哟,姑娘走得可真早呐,留下我们两个老东西四处奔波。也是,姑娘是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儿,你只用出面伺候皇上就成,咱们俩老东西可不是只有跑腿的份儿!” 昭阳心中烦闷,转头不怒反笑:“姑姑说得是,您既然喜欢做主,采买这种事自然留给您,我如何敢与您争呢?左右我连买点子杨梅也做不了主,又何必凑在您跟前平白讨人嫌?您爱在集市上凑热闹,我可不爱。” “哟,这好伶俐的一张嘴呐,难怪皇上这么喜欢!”刘姑姑眼神一眯,一个箭步走上前来朝着昭阳的胳膊就是使劲一拧。 昭阳痛得惊声叫起来,倏地抽回手来:“你做什么!” “我做什么?这地上有耗子,你没看见,姑姑我好心拉你一把。”刘姑姑脂粉厚重的脸上腻满了洋洋得意的笑意,“哟,这就拉疼啦?真对不住,你也知道姑姑上了年纪,下手不知轻重,你就别跟姑姑计较了。” 昭阳简直没见过这等面目可憎的老女人,心里跟油煎似的,一股火气憋在胸口,发作不出来。她攥着拳头,忽然拎着裙子跳上了刘姑姑的床。 刘姑姑惊声叫着,伸手去拉她:“你干什么?你给我下来!杀千刀的小兔崽子,反了天了!” 昭阳不顾她烙铁一样箍住她胳膊的大手,一气儿在她被褥上乱踩乱跳:“您不是看见有耗子吗?我也瞧见了,耗子跑到你被褥上来了,您松手呀!我好心替您踩耗子,您这么拽着我做什么呐?” 尖利的指甲陷进她胳膊里,粗壮有力的手死死箍着她,非把她弄疼不可。昭阳确实疼得厉害,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强忍着没让它流出来。她奋力挥着手臂,想把刘姑姑推开,总而言之今儿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胳膊疼就疼,她没什么忍不了! 这老女人不是要装疯卖傻吗?她也会啊,谁怕谁? 德安大老远就听见这甲板下面的动静了,错愕地一路小跑过来,才刚进门就看见这精彩的一幕:昭阳发髻散乱,活蹦乱跳地站在刘姑姑的床上,一气儿胡踩;刘姑姑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死命拉她下来,嘴里不干不净,什么市井浑话都在往外冒。 “这,这是在做什么呐?”德安尖着嗓音儿吼起来,“这是反了天呐!来人,给我把——”顿了那么一刹那,他紧跟着嚷起来,“给我把这姓刘的押下去!也不看看主子爷还在这船上,居然明目张胆就动起手来!” 小春子带着侍卫们跑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刘姑姑押住了,逼仄拥挤的小屋里陡然间围满了人,李姑姑退到一边不吭声。 昭阳的胳膊重获自由,她也不跳了,扑通一声坐在床上,只觉浑身的力气都用光了。她恶狠狠地瞪着被侍卫拉住的刘姑姑,眼神像是要吃人。 德安指着刘姑姑:“你,你这不知好歹的蠢妇,反了天了是吧?上面可是皇上的住处,你随驾南下,不安安分分做好分内事也罢,居然敢在屋子里滥用私刑?你可知罪!” 刘姑姑嚷起来:“大总管,您可不能红口白牙胡乱咬人呐!明明是这杀千刀的死丫头在我被褥上折腾一气,我看不过去,伸手去拉,怎么就成了我滥用私刑啊?天老爷啊,这真真是把人往死里冤呐!” 德安看着昭阳那茫然无措的模样,上前放轻了嗓音问了句:“昭阳,你受伤了没?” 昭阳不管在场那三名侍卫,咬牙捋开袖子,指着胳膊上那触目惊心的淤青:“刘姑姑掐我。” 那淤青不止一道,也不知这老女人哪里来的气力,掐得她满手都是印子,当真是长了双鹰爪子不成? 德安早就查清楚刘姑姑这几日对昭阳的百般刁难,当下见昭阳居然青天白日地就捋袖子露胳膊,赶忙上前替她把袖子捋下来,又看了看这欺人太甚的老宫女,厌恶地啐了口:“刘姑姑滥用私刑,李姑姑,这儿只有你在场,你说说看,到底是不是这么一回事儿?” 李姑姑看了眼德安锐利的眼神,又听刘姑姑在一旁鬼哭狼嚎,最后恭恭敬敬地低头:“大总管说得是,老奴所见确实是这样。” “你这老不死的!你睁眼说瞎话,你,你不得好死!”刘姑姑又开始拼命嚷嚷,“皇上呐,您快下来看看啊,这群杀千刀的人要把老奴往死里整啊……” 德安使了个眼神,小春子立马会意,从袖子里抽了方帕子就往刘姑姑嘴里堵去。 他看着小春子动手,客客气气地说了句:“刘姑姑年纪大了,神志不清,把她带下去,先在屋子里关两天,饿清醒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有妹子问皇帝叫什么名字,不知道你们注意到了没,去太庙祭祖那一次,他其实说了自己的名字。 他说,大兴子孙子之携兄弟巴拉巴拉,,,, 皇帝的小字叫子之。 好听吧? ☆、好福气 第十三章 侍卫拖着鬼哭狼嚎的刘姑姑下去了,李姑姑见势头不妙,赶忙逃到了灶房里去避难。小隔间里徒留昭阳呆呆地坐在那凌乱的被褥上,发髻乱糟糟的,连一边耳朵上的坠子掉了都不知道。 第10节 德安有些尴尬,走也不是,安慰也不太好,顿了顿才上前传皇帝的话:“姑娘,方才——” 话才刚出口,就见昭阳眼睛一眨,忍了半天的泪珠子倏地掉下来了,那一串一串就跟没完没了似的。她一边擦着仿佛永远擦不干的眼泪,一边抽抽噎噎道:“大,大总管,让您,让您见笑了……” 德安哎哟一声,赶忙从袖子里掏出绢子:“姑娘这是说哪儿的话,就冲着您叫咱家一声大总管,这等子事咱家也不能放任不管呐!” 他把绢子往昭阳手里塞:“喏,拿去擦擦眼泪,赶紧的。咱家这趟下来,是皇上让我来请姑娘上二楼。你瞧瞧,这都耽误多长时间了?” 皇上找她,昭阳不敢掉以轻心,这下止住了眼泪,赶忙从床上下来,泪眼模糊地问:“皇上找我有事吗?” 这还没到饭点呢,皇上怎么就召她了? 德安笑得牙龈都露出来了,眼角的褶子一层一层弯成月牙:“姑娘,您这是苦尽甘来喽!”对上昭阳一脸茫然的表情,他将她拉到梳妆台前,对着铜镜笑道,“皇上这趟下江南,身边儿跟的人手有限,也没个知冷热的人伺候着。姑娘烧得一手好菜,口齿伶俐又讨喜,加上咱家又把您这些日子在两位姑姑手底下受苦的事儿都一五一十秉了。咱主子爷多好心的人呐!听说您今儿又为着给他买点子杨梅,被两位姑姑责难了,立马就不高兴了,让奴才来召您去二楼当头的屋子住,平日里只需替他做做吃食、饭前试吃几口就成。” 前半截话昭阳听得晕头转向的,听到最后一句时才恍然大悟。 皇帝是怕人下毒,拉她去当小白耗子试吃呢。 她瞧了眼镜子里满脸笑意的德安,咬咬嘴唇:“大总管,我,我能不去吗?二楼上是皇上的住处,我一个小宫女住过去……也实在不大像话。试吃什么的,我在这灶房里一样能做,我是个低贱人,真没那胆子和福气去上头。” 虽说住在这小隔间里是闷了些,姑姑们也不是好相与的人,但楼上那位看着面善,比起两位姑姑来可真是危险太多了。所谓伴君如伴虎,何况她还是揣着秘密过活的人,哪敢冒这么大风险去上头享福呢? 再说了,是不是享福都不一定呢,万一有人给皇帝下毒,她第一个死于非命。就算没人下毒,哪天说错句话,说不准就被皇帝拖出去砍脑袋了。 昭阳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就是给她九条命,她也不乐意拿去冒这种险。 “胡说,什么低贱人不低贱人的,您何必这么妄自菲薄呢”德安板起脸来,“皇上既然赏识姑娘,让您上去您就上去,多说无益。您就是把自己往地底下损,您如今也是在皇上跟前有数的人了,上去伺候皇上,一人之下万奴之上,哪点比不过在这小灶房里受别人的气呢?” 一人之下,万奴之上? 这说法还真新鲜,把昭阳方才蕴出来的泪花都给逗回去了。 昭阳见他板住了脸,忙赔笑,一面谄媚地要大总管息怒,一面说都是自个儿不懂事,险些辜负大总管的一片好心。德安又说了几句,昭阳只得匆匆拾掇好自己,跟在他屁股后面往二楼去了。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似乎在屋子里闷久了,眼下正与方淮、赵孟言二人站在二楼的船栏边吹风。 他穿了件天青色勾勒宝相花纹袍子,头上戴着只半透明白玉冠,看打扮比那赵孟言还要素净低调些。褪去了天子行头,他凭栏而立、负手远眺的样子说不出的舒雅隽秀。 可说来奇怪,他这么一身素色淡雅的行头,按理说应该不太起眼的,但与一身宝蓝色掐金锦服的赵孟言站在一起,竟也叫人难以忽视。 德安远远儿地站在楼梯口,拉住了昭阳:“这会子皇上与大人们在一块儿,咱们做奴才的要有眼力劲儿,万万不可上前打扰。今后你若是单独在屋子里伺候着,也要谨记,不该你听的,自个儿学着装聋作哑;该你善解人意时,那可要多长点眼水儿。” 昭阳虚心听着,抬头偷偷瞧着那头,冷不丁对上皇帝的视线,吓一跳,赶忙又垂下头来。 皇帝道:“来都来了,杵在那做什么?” 德安这才带着昭阳走上前去。 走进了些,皇帝才瞧见她发髻还有些乱,左耳上吊着只玉坠子,右耳上却空空如也。他顿了顿,问昭阳:“怎么这副模样?” 德安抢着回话:“主子,好在奴才方才下去了一趟,要不,昭阳指不定叫人欺负成什么样呢!” 赵孟言笑了,歪着头瞧瞧昭阳:“哟,眼睛都红通通的呢,受谁欺负了?” 他摸了摸腰间挂着的八宝锦囊,那里面有个硬乎乎的东西,还能摸出镯子的形状来。要是她是为失去这镯子而掉眼泪,那他可算是做了桩大好事,替她把镯子高价赎回来了。 方淮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飞快地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他一回头,看见方淮微微摇头。 不是时候。 皇帝才刚把人调到身前伺候,他赵孟言就拿着人家的天知道是传家宝还是嫁妆的玉镯子巴巴地凑上去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虽说皇帝与他俩自小一起长大,但君臣之分不可无,赵孟言就是再爱玩,也不可把手伸到皇帝跟前去。 赵孟言撇撇嘴,把手放下去了。 倒是昭阳看他一眼,然后垂首恭恭敬敬地回皇帝的话:“是奴婢没管住自己的嘴,在气头上一时不慎,与姑姑闹了几句。奴婢自知有错,请皇上责罚。” 她倒是挺有意思。 皇帝瞥她一眼,有人三番两次想替她出头,她倒好,要么话到嘴边不告状了,要么德安把铺垫都做好了,她又上赶着请罪。 这个人忍气吞声得厉害,一心想保住自己默默无闻的地位,生怕主子替她出了头,将来她会受人眼红,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瞧着她那只空空荡荡的耳垂,总觉得一边有一边没有看起来怪刺眼的,少了点什么就是叫人难受得紧。他挥挥手,让德安带她去当头的屋子拾掇拾掇,安顿下来。 侧过头来,他继续对赵孟言道:“再有两日就到嘉兴了,陈明坤不是在那做刺史吗?这些年他在江浙一带也算是多有建树,是个好官。这次到嘉兴,就先去他府上小住吧,也了解了解这边目前的情况。” 赵孟言笑道:“那敢情好,听说他府上的二姑娘国色天香,堪称嘉兴第一美人,臣可要好好看看这第一美人比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如何。” 皇帝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怎么,又想做人家的入幕之宾不成?” “皇上这话可就不妥了,说得臣跟那没头没脸的好色之徒似的,臣素来是赏美人,远观而非亵玩。观之则雅,亵玩则有伤风化。”他竟然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淮没忍住,斜眼瞥他,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好色就好色,敢做不敢当,光知道咬文嚼字。” 抬头跟皇帝做个揖:“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赵孟言赶忙抬腿跟了上去,含笑嚷着:“方淮兄这话什么意思呐?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谁也没说这爱美之心有何不妥。你站住,有本事跟我说完再走!” 走到当头的房间门口,他下意识地侧头一瞧,那宫女正俯身铺床,腰肢盈盈不胜一握,素白莹润的脖颈露出一小节,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他又摸摸腰间的锦囊,记起皇帝在身后,只得作罢,抬腿走人。 *** 夜里,昭阳伺候着皇帝用膳后,皇帝似乎有正事要忙,没与她说话,让她回了屋。倒是德安没一会儿找上门来,招招手,要她去给皇帝打水洗脸。 她有点懵:“不是说奴婢上来只用伺候皇上用膳吗?” 怎么,怎么还要洗脸? 德安睨她一眼,多好的机会呐,也不知道抓住了,跟皇帝多亲近亲近。眼下没有后宫娘娘随驾,她一人独大,哄得皇帝高兴了,指不定回宫封个美人才人的,那可多风光! 这丫头看着鬼机灵,怎么这当头了又傻得天真呐! “你以为这二楼是这么好住的?我说你哪,皇上是好伺候的主子,你这才刚来主子跟前,殷殷勤勤把事做好了,贴心伺候着,将来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主子也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让你过去了。去吧,别那么多话,别忘了咱家教你的这些话,句句可都是金玉良言呐。” 昭阳忙不迭点头,听着德安的指点去小隔间里端着皇帝洗漱的铜盆去打水了。 德安在皇帝的门外传了一声:“主子,该洗漱了。” 皇帝“嗯”了一声,德安把门打开,示意昭阳进去。昭阳端着水盆走进皇帝屋子时,皇帝在看折子,眉心蹙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她有点紧张,轻手轻脚端着盆子放在一边的木架上,取下屏风上的帕子,浸湿水,拧干,恭恭敬敬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没抬头,接过来抹了抹脸,又递给她。 昭阳伸手来接,皇帝的余光瞥见她绿裙子下摆,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德安或者小春子,抬头一看。 “是你?” 她有点尴尬,这话说得好像皇帝并不期望来的是她。 “是,是奴婢。”她舔着脸把帕子拿过来,走到木架前扔进水里,没忍住解释了句,“大总管怕您乏了,就让奴婢来伺候您洗脸。” 是德安要她来的,可不是她自己乐意来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而左耳上,她怎么还没发现自己的耳坠子少了一只? 一边的坠子晃晃悠悠,一边的耳垂空空荡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挺心烦的,自己怎么就这么见不得这点小小的瑕疵呢? 收回目光,皇帝忍了忍,最后还是憋不住,不耐烦地说了句:“你,你耳坠子掉了一只。都一下午了,你怎么还没发现?” 昭阳一怔,伸手摸摸耳垂,呀,果然掉了一只! 她见皇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有点臊,低头小声说:“奴婢御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呐,一天到晚除了这句没别的话了吗?皇帝也有些讪讪的,人家耳坠子掉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呐,他怎么就抓着这点子事过不去呢? 他有些心烦,挥挥手:“嗯,是你御前失仪,念在你初犯,朕不跟你计较。” 对,是她御前失仪,不是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见她端着盆子往外走,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明天检查一下,耳坠子戴好了再出门!” 昭阳恭恭敬敬连连点头,出了门还在想:皇帝当真是个好主子,这点小事都心细如发,但她御前失仪他也不跟她计较,真好。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又名《朕居然有强迫症》, 又名《朕就是见不得她耳坠子没戴好》 又名《总有一天朕要送你一对耳坠子哼》 总结:让我们拭目以待皇帝如何从一代明君变成打脸专业户。 =v=宝宝们可以让我看到你们的热情吗,留一发言好吗? 我们的口号是:容哥你真是帅得惊天地泣鬼神!我爱你我要给你生猴子!(天辣作者已经疯了) ☆、桃花运 第十四章 船至嘉兴,渡头已有好些人候着了。 昭阳跟在德安身后,随着众人下了船。方淮与赵孟言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伴着皇帝一同踏上久违的陆地。 嘉兴刺史陈明坤率人上前行礼:“臣陈明坤恭迎皇上圣驾。” 左右朝方淮与赵孟言再作一揖:“见过侍郎大人,方统领。” 陈明坤已有四十开头,两鬓略见斑白,眼角隐生皱纹,眉心有几道深刻的纹路,想来是平日里忧国忧民惯了,时常蹙眉,才生出这么几道皱纹来。昭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一眼看上去就是清官的朝廷命官,和赵侍郎这种成天笑吟吟的富贵官就是不同。 皇帝笑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朕这回来江南是微服出巡,不必铺张,繁文缛节也一道免了罢。” 他的视线落在陈明坤身后那些人身上,陈明坤会意,立马侧身让开,一一介绍:“这是微臣的长子,陈怀贤;这是微臣长女与长女婿,陈怀珠,陆沂南;这是微臣次女,陈怀慧。” 昭阳下意识抬头望了赵孟言一眼,她记得挺清楚的,那日在船栏前这位侍郎大人提起陈家二姑娘,那可是眉开眼笑,一脸期盼。只可惜瞧不见正脸,只瞧见赵孟言的后脑勺,她又越过人群偷偷去看那位二姑娘。 传说中的嘉兴第一美人,果然生得模样极好。明眸皓齿,纤纤柳眉,朱唇红艳,眉目含情,她竖着飞仙髻,斜斜插着只赤金蝴蝶展翅簪子,那蝴蝶做工十分精细,在风里微微振翅,栩栩如生。 与她相比,其实陈怀珠这个陈家长女也很美,只可惜陈怀珠眉目间温顺有余,站在那里笑不露齿,神情拘谨,一看便是传统的贤妻良母。 皇帝夸道:“陈家一家子都是人中龙凤,陈大人有福气。怀贤,怀珠,怀慧,这些个名字也是好样的,陈大人对子女寄予厚望,朕看着,这算是心想事成了。” 那可不是?昭阳大概瞥了一眼陈家人,个个都生得挺好,只是站在皇帝面前……唔,还是逊色很多。 她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从古至今皇帝都爱美人,所以与后宫佳丽三千生下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模样好,传到皇帝这一代,才会有了这么俊俏的主子爷? 陈家算是倾尽所能,派了无数马车轿子来接驾。昭阳跟随女眷一同坐车,远远地跟在皇帝车马后到了陈府。 陈明坤不愧是一代忠臣,为官清廉,清正廉洁,就连府上也是极尽简洁,绝无半点铺张浪费。皇帝与方赵两位大人被一大家子簇拥着进了正厅,府上的管事恭恭敬敬地与德安这位御前大总管接上了头,领着昭阳等人去了后院、耳房安排住宿。 侍卫与太监住前院,宫女与府上女眷一同住后院。 第11节 德安有私心,问清楚了皇帝的住处,眼珠子一转,指着昭阳对那李管事道:“这位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姑娘,咱家想着若是住远了,万一夜里皇上有个什么吩咐,她隔得大老远的,恐怕不能及时赶到。所以劳烦李管事寻个离皇上近些的耳房,如此最妥。” 一众人眼观鼻鼻关观心,余光却仍在往昭阳身上瞟。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哪能不知道德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呢? 昭阳站在那儿成了人肉靶子,只觉那些个眼神都快把她扎穿了。 李管事领着昭阳穿过长廊,又过了两道拱门,来到假山之后的主房:“姑娘,这是皇上住的地方,您就住这主屋边儿上的耳房里,一应物件都齐全了,若您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人立马给您安排下去。” 能做管事的人必定不是糊涂人,心眼子都多着呢。德安那么一吩咐,他也会意,对昭阳话里话外也就客气得了不得。 昭阳连连道谢,拎着细软进了耳房。这屋子离皇帝的主屋仅有一墙之隔,布置典雅,一桌一床,两凳一几,几上摆着只青花瓷瓶儿,内里插着三两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她笑着去床上坐下来,软软的褥子,凑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真好,在宫中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眼下南行竟有了这等好福气!看来真应该感谢大总管,若不是他的提携,她估计这会子还在后院与人挤那小隔间呢。她自动忽略了德安把她拎到御前来的第二层深意,左右她不过是个小宫女,皇帝那么个俊俏的主子,若是有何侍寝上的需要,哪里轮得到她呢? 他能看上她,那才有鬼了。况且她是听说过的,当今皇上不重女色,对后宫都淡的很。 也不知道这会儿明珠和流云在干什么,她出了会儿神,又回想到出宫前玉姑姑对她再三叮嘱:“出了宫不若在司膳司,凡事有我替你出头,也没人来欺负你。你出了这道宫门,天高皇帝远,姑姑是没法子照料你的。还望你事事小心,莫要强出头,能忍一时便都忍着,吃亏是福,平安最重。” 她摸摸怀里的平安符,眼圈有点红。 玉姑姑从她五岁进宫起就带着她,这么多年对她亦师亦母,想着她要出宫,还特意去求了一枚平安符。姑姑说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比平平安安重要。 她躺在香香软软的被褥上,闭眼思念着宫中的人。 冷不丁听见假山那头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人,好几道呢。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理了理裙子,走到门口去看。 方淮与赵孟言伴着皇帝走了过来。 皇帝在笑:“孟言,眼下看也看过了,你觉得这嘉兴第一美人与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到底谁更好看些?” 赵孟言面上也全是笑意,桃花眼斜斜上扬,春风得意的样子。 “依臣看来,还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要更有风韵些,笑里含春,曲中蕴情。这陈家二小姐美则美矣,似乎缺了那么点灵气,呆呆的。” 方淮不同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奇了,挑眉:“你哼什么?难道今日你对这美人之事还有见解不成?” 方淮瞥了赵孟言一眼,道:“臣对美人无甚见解,但臣对赵大人的话有些意见。京城第一美人是摘星楼的清倌,风月之人自然别有风月之韵。今日这陈家二姑娘是大家闺秀,要论眉目含情这种事,自然远有不及。” 赵孟言含笑睨着他:“那又如何?甭管这嘉兴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你刚才难道没瞧出来么?陈大人和他那长子处处让陈二姑娘出面,又是替皇上端茶倒水的,又是要陪同皇上去南湖游船的。依我看来,这陈家怕是有意让陈二姑娘和皇上传出段什么佳话。” “佳话?”皇帝抬眉,不轻不重地笑了声,“朕没这样好兴致,倒是你比较好这一口,要不,朕让给你。”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主房门口。见昭阳站在耳房前,赵孟言“咦”了一声:“你住这儿呀?” 昭阳面上有点窘,忙道:“是大总管和李管事安排的,说是,说是怕皇上夜里有点什么吩咐,没人照料不妥当。” 赵孟言哈哈一笑,侧头对皇帝挤眼睛:“大总管想得倒是周到,怕是早有先见之明,担心陈家把陈二姑娘硬塞过来,索性先让皇上您自己的人来照料着。” 皇帝瞥他一眼,眉心一蹙:“嘴上没门没把的,什么都敢胡说八道。你脑子里成天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下巴朝方淮一努:“向方淮学学,成不?” 他撩开袍子,朝主屋去了。 方淮转过身来看了眼赵孟言碰了壁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皇上让你学学我,稳重成熟,胸怀若谷。你听见没?” 昭阳想笑,拼命憋住了。 赵孟言上下瞧瞧方淮,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稳重成熟,胸怀若谷?我看不见得,分明是未老先衰,死气沉沉。” 他抬腿走了,走到一半想起锦囊里的镯子,又转身走到昭阳面前,笑嘻嘻道:“对了,要是有人帮你寻回件你很稀罕的物件,你打算怎么感谢他?” 昭阳一愣,哎了一声,表示不明白。 赵孟言瞧瞧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小小的脸蛋未施脂粉,却莹润白净,唇角有两颗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有心逗她,将锦囊摘下,在手中抛了抛,含笑说:“我呢,是个好心人,见不得别人痛失所爱。那日在集市——” “方大人,赵大人!” 赵孟言话没说完,长廊那头忽然有人走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与方淮回头看去,只见陈家大爷陈怀贤走了过来,一脸笑意:“前厅已摆好晚宴,家父着我来请皇上和两位大人前去用膳。” 昭阳还记得自己是皇帝的试吃小白耗子呢,德安三番两次叮嘱过,这趟南下,她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不着痕迹地先替皇帝做好试吃任务。她此时精神一振,赶忙打值了背,跟着踏出门来已然换了身衣服的皇帝一同往前厅去。 皇帝问她:“怎么没换身衣服?” 昭阳笑得很不好意思:“奴婢出宫统共就带了三件衣裳,两件在灶房里穿,身上这件穿出来好见人。” 她当然不像他了,多金贵的人呐,这么随便一换,又是件月白色银纹长衫,脚下的轻靴是淡青色的,仔细瞧着还有掐金云纹。多好的行头啊,虽然素净,但怎么看怎么金贵,配上皇帝这么好看的人,真真是相得益彰。 皇帝顿了顿:“就一套衣裳能见人,换得过来?” 正好抬头就瞧见德安迎面小跑而来,他嘱咐了声:“这丫头要带在身边,不能没有像样的衣裳。你去安排一下。” 昭阳心里一动,感激地抬头望着皇帝,却见皇帝似乎不以为意,只随口帮她一个忙罢了,压根没放在心上。 德安还在朝她挤眉弄眼地笑,她倒是没功夫去看他眼里的促狭,只是讷讷地想着,主子爷真真是极好的人。 后面跟着方淮与赵孟言。 赵孟言讪讪地拎着那只锦囊,没好气道:“这镯子怎么老是还不出手啊?” 方淮瞥他一眼:“你要是没那么多废话,直接还给人家,早就还掉了。非得啰里啰唆拉扯半天,该!” 赵孟言冷笑两声,一脸鄙夷:“所以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处子之身,帮了人姑娘大忙,连人笑脸都不看看,转手就还镯子。知道的晓得你脑子不好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好女色,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方淮黑了脸,脚下一扫,赵孟言险些拌个跟头,好在扶住一旁的柱子稳住了身子。他抬头对方淮怒目而视,岂料那人已然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了。 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 陈府是陈家人传了三代的大宅了,占地六亩,共有房屋六十余间,四周以高高的风火墙与外界隔绝开来。整座宅子布局紧凑、小巧玲珑,典型的江南建筑。两座花园坐落其间,拳石勺水,移天缩地。 昭阳看得目不暇接,只觉江南果然秀美瑰丽,就连这宅子也与京城大相径庭,少了一份大气,却多了几分雅致。 她随着皇帝进了前厅,这才发现换套了身衣裳的不止皇帝一人,还有那陈二姑娘,陈怀慧。 陈怀慧换了身水红色绣百花锦裙,配上嫣红的胭脂,艳光四射。头上的金簪子也拔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放的牡丹,水灵灵的,好看极了。 前厅的大圆桌前围了一圈人,陈大人,陈家大爷,陈家长女长婿,倒是陈二姑娘站在上座旁,显然陈家有意将她安排在皇帝身侧。 皇帝没看她,径直在上座坐了下来。方淮与赵孟言在他左手边也自觉落座,陈家人这才跟着纷纷坐下来,陈二姑娘就坐在皇帝右手边,眉目含情地对着皇帝微微笑着。 昭阳目不斜视,垂眸立在皇帝身侧,因她是姑娘家,不好站在赵孟言与皇帝之间,被德安随手一拉扯,便立在了陈二姑娘与皇帝之间,这下可好,恰好挡住了陈二姑娘的视线。 她隐约察觉到右手边有一道炽热的目光朝她投来,右脸上火辣辣的,险些被那目光烧穿。她有些不自在,回头去瞟立在角落里的德安求救,哪知道德安笑眯眯望着她,眼神那个自在坦荡。 哎,皇帝这桃花运真是好,才刚到第一站嘉兴,就有嘉兴第一美人上赶着送秋波了。可怜她这小小典膳,非得变作一堵肉墙卡在皇帝和美人之间。 哎哟哟,她的右脸可真是火辣辣的,好疼! 作者有话要说:  陈二姑娘:皇上你为什么不看我嘤嘤嘤o(gt﹏lt)o 昭阳:滚犊子!这是我的男人!(╯‵□′)╯︵┻━┻ 今天是大肥章=v=求夸奖。 ☆、糖葫芦 第十五章 昭阳手里是双银筷子,在众人面前是不可先替皇帝试吃的,她依德安的嘱咐,每一样菜都亲自替皇上送进碗里,若是菜中有个什么好歹,银筷子也能试出来。 其实哪能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是以防万一,走道程序罢了。陈家人还和皇帝一张桌子用膳呢,难道还能往自己饭菜里做什么手脚不成? 陈明坤与皇帝谈着话,从嘉兴前些年闹鬼的那桩案子说到南湖水藻疯长殃及池鱼,又从上一任知府官官相护、草菅人命,说到这一任知府清廉正直,实乃百姓之福。皇帝间或问上两句,话虽不多,但句句都问在关键之处。 昭阳不由心生佩服,若没有做足功课、心怀天下,皇帝恐怕搭不上话。但看眼下这模样,皇帝不仅能搭话,还能引导话题走向,真真是叫人感慨。 陈家大爷陈怀贤似乎对政事不甚上心,也插不进话来,半晌后,好不容易见父亲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继续说什么。他赶忙钻了这个空子,含笑对皇帝说:“皇上一路舟车劳顿,恐怕这几日也乏了。这趟南下还有好长时日,您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莫要操劳过度了。” 他长得与陈明坤有七八分相似,国字脸,浓眉大眼,但面上的神情就一点也不像父亲了。昭阳瞧着他笑容里多有谄媚,眼神不若陈大人那般大方利落,看来虎父无犬子这话也并非总是有道理的。 皇帝道:“无妨,也就是开头几日有些晕船,今日已缓和许多。” 陈怀贤又趁热打铁:“皇上刚到嘉兴,何不休息两日,再做安排呢?嘉兴是小地方,不若京城那般气派,但胜在秀美雅致。九龙山上绿荫成林,奇花无数,皇上可以趁着这些日子日头柔和,去登山远眺。梅花洲内有石佛古刹、香花廊桥,历来都备受文人推崇,皇上闲来无事也可去散散步。再多几日,入夏了,南湖的荷花也该开了,到时候泛舟湖上,看采菱女唱着小曲弯腰采菱,夜里坐画船游南湖,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话未说完,就见陈明坤面色已然绷得紧紧的,似是有些忍耐地叫了一声:“怀贤!” 陈怀贤噤声,不敢多言,显是怕父亲得很。 陈明坤有些歉意地对皇帝说:“微臣教子无方,小儿于政务上不甚精通,成日里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却上心得很。”他剜了陈怀贤一眼,板起脸道,“皇上是南□□察民情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你给我把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都收好了,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皇帝假意没看到这父子俩剑拔弩张的状态,只笑呵呵缓和气氛:“陈大人也无需过分苛责令郎,赏风月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成日都困于政事,连身边的美景都忽视了,人生也少了一大趣味。朕瞧着陈公子说得就很有趣,这些日子朕也确实疲惫得紧,眼下刚到嘉兴,明日朕便先出去走走,也算是观风土,品人情了。” 陈怀贤见皇帝如此给他脸面,不禁面上一喜,趁胜追击:“皇上,臣妹自小在嘉兴长大,对嘉兴风土人情不说了解透彻,但也可略尽地主之谊,为皇上——” “怀贤!”陈明坤似乎动怒了,又碍于皇帝在此,不好当面发作,只抖着胡子沉声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昭阳瞧着这样子,怕是陈怀贤有意将陈家二姑娘往皇帝跟前凑,但陈大人并无此意。 正想着呢,这位陈家二姑娘就为了缓和父亲与哥哥之间的矛盾,夹了一筷子红烧狮子头朝皇帝碗里送来,声音清脆:“皇上,您尝尝这道红烧狮子头,这是府上赵妈妈的拿手好菜,民女自小就爱吃。” 昭阳赶忙拿碗与银筷去接,这是规矩。岂料那陈二姑娘一心想将菜送进皇帝碗里,对于昭阳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视若无睹。 昭阳只能横在她与皇帝之间,轻声说了句:“陈姑娘,让小的来吧。” 众人都瞧着呢,皇帝也没有别的反应,陈二姑娘也不能发作,只好悻悻地将狮子头搁进昭阳手中那只碗里。只可惜皇帝怎么会吃她用筷子夹过的东西呢?这顿饭吃下来,由始至终他也没看过那块狮子头一眼。 陈二姑娘在嘉兴素来是有头有脸的人,父亲是嘉兴刺史就算了,她还生得极有姿色,诗词歌赋都略懂一些,兼具才名。眼下在皇帝这里碰了钉子,心里极为委屈。 她忍不住斜眼看着一旁的昭阳,心道若不是这个宫女半路拦着,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隔着堵人墙皇帝瞧不见她,自然也看不到她的美貌了,那怜香惜玉之心也少了一大半。 在座的还有陈大人的长女陈怀珠,与长女婿陆沂南。 陆沂南生得比陈家人秀气,陈家父子俩浓眉大眼国字脸,他倒是很有江南贵公子的气质,肤白身长,浅笑吟吟,虽不若皇帝与赵孟言这般俊俏,但也不失为一个翩翩公子哥了。 他的话语不多,但言谈很有几分书香味,一双漆黑的眼在席间转来转去,昭阳下意识觉得这人绝对心眼子颇多。 那陈大奶奶看起来温顺可人,不说话,只望着人笑。这对夫妻还真是,妻子如此单纯的模样,丈夫却是个精明人。 一顿饭吃了好半天,昭阳手都酸了,还要忍受右边那道火辣辣的目光,真是心里苦又没法说。 好容易这顿吃完了,她发现皇帝吃得不多,也是,江浙一带口味偏甜,皇帝爱咸,这可只有她最清楚。 陈明坤体察皇帝行程辛苦,舟车劳顿,便也不留皇帝多叙,请他早些歇息。府上的婢女亲自引着皇帝回屋,昭阳与赵孟言方淮二人也跟在他后面。 赵孟言与方淮住的小院离皇帝的院子只隔了两道长廊,拐了个弯进去,就只剩下昭阳与那婢女跟着皇帝了。 第12节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这嘉兴可有什么名点名菜?” 那婢女十几岁,原是陈府的家生子,第一次见到皇帝原本就有些紧张,当下磕磕巴巴地回答说:“有,回,回皇上,有,有有的。” 昭阳想笑,弯了弯唇,到底没敢笑出声。 皇帝一回头就看见她低头偷笑的样子,瞥她一眼,对那小丫头道:“你不必紧张,朕就是随口问问。都有些什么名点名菜,你说来听听。” 那小丫头见皇帝这般和气,也松了口大气,毕恭毕敬地答道:“咱们这的地方菜色被称为禾帮菜,虽与苏杭为邻,但也极有自己的特色。嘉兴最著名的要数船菜,最大的特点就是土——”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惊慌地抬头看着皇帝,慌忙捂住嘴。 这是什么特点,土? 小丫头也笑了,眨眨眼对她说:“姐姐莫要笑,这土的意思,是说原料必须乡土,所有的时令蔬菜都得是刚从乡下采摘来的,鱼虾鸡鸭也得是土生土长的,还有些更特别的野菜啊、野生竹笋。这船菜顾名思义,须在船上制作,船上享用,对外地人来说不失新奇,是咱们这儿的特色呢。” 皇帝咂咂嘴,微微一笑:“那改日一定要亲自去船上尝尝这船菜了。”顿了顿,他又问,“对了,朕记得昔日尝过一次嘉兴肉粽,肉嫩味香,咸甜适中。你们这儿平日里可有卖粽子的吗?” 端午还早,皇帝惦记着粽子,却也怕这个节骨眼上没有粽子可吃。 小丫头忙道:“有啊,平日里也有。西街巷尾那有一对花甲夫妇,做了四十年粽子了,虽说没有金字招牌,没有富丽堂皇的铺面,但咱们本地人平日里想吃肉粽,都去他们那买。依奴婢说,这吃食上万万不可只看表面,最要紧的还是里子。那老公公老婆婆就在家里做粽子,门口摆一只大篓子,蒸好了便放里边。来往的人想吃粽子了,三只铜钱一个,又好吃又划算。” 眨眼间,过了假山,到了屋前。小丫头忙不迭行礼,然后走人。 昭阳看着皇帝面上捉摸不透的神情,试探着问了句:“皇上,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小的伺候您洗漱了?” 皇帝都走到门槛前了,忽然一顿,到底没忍住,看了眼天边那轮圆圆的月亮。 “你还没吃饭吧?” 咦,主子这是在关心她吗? 昭阳忙道:“小的要伺候主子用膳,理应晚些吃的,等伺候主子洗漱了,小的就去后面灶房里吃点东西,大总管不会亏待小的。” “你也辛苦了,这么晚才吃,肚子肯定饿了。”皇帝十分善解人意,提议道,“朕觉着今日这些大鱼大肉都偏甜,有些腻歪。你与朕都爱吃咸食,恐怕这些东西不合胃口。这样吧,朕今日带你去西街巷尾,寻那对老夫妇做些粽子尝尝。” 什,什么? 昭阳一惊,抬头望着皇帝:“这,这会儿出门?” “有何不妥?”皇帝心意已定,转身便往后门走,“时候尚早,那老夫妇约莫还没关门,早些去,早些回来。” “主子,您等等,小的去知会一声方统领吧?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见歹人可如何是好?”昭阳很急,又不敢去拉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皇帝,只能继续劝,“您是九五之尊,哪能这么单枪匹马上街去呢?还是让小的去差人同行,也好保护您呐!” 皇帝睨她一眼,嫌她多话:“怎么跟德安似的,遇见点事就唠叨个没完。朕这是微服出巡,上个街难不成还敲锣打鼓,带着一堆人?况且朕又不是绣花枕头,朕的功夫比方淮是不成的,但比那些街头巷陌的粗人还是绰绰有余。” 昭阳还欲多说,却已被皇帝带到了后门。 那两个看门小厮一惊,慌忙就要跪下请安。皇帝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小点声,不必拘礼。朕出去走走,消消食,不必知会其他人。” 圆月当空,皓风拂面。皇帝在前,昭阳在后。 从陈府走出来没多远就到了街市,时间还早,天色刚暗下来,夜市才刚刚热闹起来。老百姓们走街串巷,货郎背着竹筐、挑着木箱,嘴里吆喝声不断。中心的街头两旁都是酒肆店铺,两三楼高,左右两边的商铺二楼支着木架子,中间牵着线,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昭阳和皇帝都仰着头去看。 皇帝道了声:“好热闹。” 昭阳一低头就看见一旁卖糖葫芦串的贩子,那糖葫芦一颗一颗圆滚滚的,又红又亮,光是看着都叫人流哈喇子。 她肚子饿,可兜里没钱,又不敢让皇帝给她卖,只好眼巴巴看着,不能吱声。皇帝从灯笼上收回目光,顺着昭阳的视线看过去,看看糖葫芦,再看看昭阳,这丫头居然在舔嘴唇。 他顿觉好笑,便从锦囊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那小贩:“来一串糖葫芦。” 小贩面上都要笑开花了,接过那么多碎银子,忙不迭递过来一串:“这串吧,客官,这串又大又红,可甜了。” 皇帝接过糖葫芦,瞧着昭阳羡慕的眼神,想笑,又憋住了。装腔作势咬了一颗,他撇撇嘴:“好酸。” 顺手递给昭阳:“朕不爱吃酸,你把它处理了吧。” 处理了?是让她丢了吗? 昭阳为难地拿着那串糖葫芦,最后舔着脸上前去问:“皇上,您,您既然不爱吃,那,丢了也怪可惜的。要不,要不小的帮您……解决了?” 皇帝点头:“也成吧。” 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他的唇角可疑地弯了起来,这丫头忒有趣,一张脸藏不住事,生动得紧。 作者有话要说: 昭阳:把妹也不知道温柔点,黄桑你真不懂行情(白眼)。 皇帝:朕不需要把妹,朕只要勾勾手指,所以朕不需要温柔,朕想要当霸道总裁(微笑)。 德安:(捂嘴笑) 皇帝:把这个没有小鸡鸡的男人拖下去砍了!(掀桌) 德安:哼最近很多人喜欢我,你不能砍我,就算我没有小鸡鸡,可我会开车,还能当个老司机! =v=明明我容哥才是老司机哼,小剧场每天都开车,又是大肥章,真的不冒个泡吗? 今天的口号是:容哥开车超级棒!我们都要上车! ☆、帝王心 第十六章 “皇上,这糖葫芦不酸呐,小的瞧着挺甜的。”昭阳吃了两颗,咂咂嘴,凑近了皇帝的后脑勺,小声说,“您是不爱吃酸吧?这点儿酸其实根本算不得酸的。” 皇帝“嗯”了一声,没回头,只提醒了一句:“在外面别那么叫我,平白无故引人注目。” 拿着糖葫芦串的人连连点头:“皇——老爷。” “也不用叫得那么老好吧。”皇帝不高兴了,眉头蹙起的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更像是水墨画里含怨带嗔的美人,看得昭阳失神片刻。 她讪讪地点头,跟在他身侧小声说:“那,那小的叫您公子。” 他对这个称呼倒还挺满意的。 两人不识路,半路上还是昭阳问了好些摊贩那西街巷尾在何处,所幸离得不远,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进了巷子。 皓月如玉,时而隐没在朦朦胧胧的云层之中,飘飘渺渺,投下一层薄薄的素纱;时而探出个头来,将黑夜装点得分外明亮。 江南好啊,乌衣巷陌,黑瓦白墙,狭窄的巷子里飘着大红灯笼,曲曲折折一路点亮来时的路。青石板已被多年来往的步伐踏得光滑平整,一步一步都是韶华流逝的痕迹。 在这样寂静的巷子里,就连皇帝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京城里人挨着人,真不容易有这样安静的地方,也没有这样逼仄却又幽静深远的小巷。 远处有倦鸟归林的啼声,昭阳觉得这气氛太安静了些,便侧头没话找话:“皇——公子,您很爱吃呀,嘴也挺挑的。小的见您平日里不爱甜食,不爱大鱼大肉,不爱太油腻的,倒是对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感兴趣。这倒是特别,小的在司膳司这么些年,宫里的主子大多爱山珍海味,要是小的上赶着做些不值钱的小零嘴儿,那可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准还要挨板子的。” 她也不过没话找话说罢了,没指望皇帝会搭话,但皇帝竟然真的回应了她。 “我现在虽然身在那个位子上,但并非一直都像今天这么高高在上,谁又没个从前呢?”他没有侧过头来看昭阳,反倒望着巷子深处,那大红灯笼一路蜿蜒而去的远方,“我年幼时母亲就和父亲生分了,弄得个老死不相往来,一个在乾清宫指点江山,一个在坤宁宫不问世事。皇长兄在战场上没了之后,太子之位到了我这儿,十岁那年我就住进了东宫。宫里有规矩,另开府邸的皇子不得与生母频繁相见,一个月见几次都有明文规定,也是老祖宗怕皇子们养成依赖妇人的怯懦习□□。那些年里我虽是太子,但后宫里静安皇贵妃专宠独大,我母亲形同废后,根本做不了主。” 安静幽深的巷子里只有两人轻微的步伐声,铎铎踏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皇帝约莫也很多年不曾提到过这些事了,一开口,有些生涩,不知从何提起,便难得地絮絮叨叨起来。 “宫里吃穿用度都是静安皇贵妃做主,父皇听她信她。她也没如何亏待我,只是吃的用的中规中矩,唯有一点叫我耿耿于怀,那就是但凡我爱的,她从来都吝惜给我。”皇帝笑了,说笑似的斜眼瞧她,“你能想象吗,叫一个爱咸的人从小到大吃甜食,明明不爱穿亮色,送来的衣裳布料永远是花里胡哨的。我小时候也去父皇跟前告状,偏她说小孩子吃咸了长不高,心智也不容易健全,还说我是太子,穿什么都应符合身份,哪能想穿什么穿什么。我想吃时令果蔬,送来东宫的永远是大鱼大肉;我爱文墨诗词,逢年过节送来的礼品却全是金银财宝。” 皇帝慢慢地舒了口气,悠悠道:“老天有眼,我与她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终归还是我赢了。” 可怜见的,没想到他这样金贵的人也有这么心酸的过往呐。昭阳心里涌起一股子同情,看皇帝的眼神也柔和很多。 “是这个理。小的听说从前越是缺乏什么,拥有之后就会越偏爱什么,您这么一说,小的就能理解您为何这么挑嘴了。”她表示同情。 皇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叫挑嘴?他哪里有很挑?不就是爱吃咸,不爱吃甜,爱些稀奇菜色,不爱大鱼大肉吗? 他斜眼看昭阳,语气不大高兴:“朕挑嘴?你觉得伺候朕很麻烦吗?” 人一旦动了点气,说话就没那么和气了。先前还口口声声说着我呢,这会儿带了点硬邦邦的口吻,立马习惯性地称朕了。 昭阳本来是表示同情的,怎么马屁没拍好,一不留神拍到了马蹄子上呢?她感觉摇头:“不是不是,小的是说,您理应这么挑的。从前多受窝囊气呀,小的听着都觉得那静安皇贵妃真不是个好人——” 她胆子太大了,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一跳,赶忙心虚地瞧了瞧皇帝,发现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这才又松口气,继续道:“依我说啊,您如今是说一句话,天下莫敢不从。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到了今儿这份上,难道还拘着自个儿不成?自然是爱吃什么吃什么了,合该把那十来年缺的爱的一起补回来才是!” 这什么胆子呐,居然敢跟他这么说话,虽说他对那静安皇贵妃完全没有任何好感,但她一小宫女居然敢说主子的坏话,真是忒大胆。 狗仗人势! 皇帝想批她两句,但侧头看着她说得绘声绘色,口口声声一个自个儿,一个咱们。嗯,她是站在他这边的,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 这点忠心和自我认知还是很不错的。 他心情竟然很不错,想了想,又告诉她:“这嘉兴肉粽是当年我刚当上太子时,有一回陈明坤进京面圣,送了一盒给先帝。那晚我在场,有幸尝了几口,那粽子肉香四溢,咸甜适中,一点也不觉得腻。只可惜后来陈明坤都没再进京,我也不好千里迢迢让人从嘉兴快马加鞭给我送粽子。端午那阵子日头太大,粽子这么一路进京也差不多坏了。” 昭阳笑嘻嘻的:“那您可以叫人用冰捂着,一路马不停蹄送回京城呀,从前杨贵妃爱吃荔枝,不就有过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佳话吗?” 皇帝瞥她:“你确定那是佳话,不是后人在暗骂唐玄宗昏庸?” 昭阳讪讪地低头,好吧,是她的错,皇帝是明君,不做那种快马加鞭折腾人只为吃两只粽子的事。 眨眼间,两人居然就这么走到了巷尾。约莫是天色已晚,那家大门口挂着木牌匾,上面写着老字号嘉兴粽子的人家居然关了门。 皇帝与昭阳面面相觑,难不成特意赶来,居然吃不成粽子? 昭阳饿了一晚上,肚子实在空空如也,加之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一串糖葫芦压根不抵事。她愁眉苦脸地去瞧皇帝,饿瘪的肚子居然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咕咕叫起来。 她脸上倏地一红,眼神左晃右晃,飘忽不定,就是不看皇帝。 皇帝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她的肚子连说几个“你——”,最后还是没好说出来。 昭阳知道皇帝大概也失望得很,这么大老远一路寻来,竟然吃不着。她有点不死心,干脆上前叩门,砰砰砰,里面有人在问:“谁呀?” 她大喜过望,看了眼皇帝,扯着嗓门儿喊道:“老人家,您在啊?我们是外地来的,专程一路问过来想尝尝您的粽子!您能开开门,满足一下我们的心愿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门闩嘎吱嘎吱作响,片刻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站在院里瞧着他们:“外地来的?” 昭阳连连点头,笑吟吟地指指身后的皇帝:“我家公子慕名而来,一心想尝尝您家的肉粽,哪知道来晚了,您都关门了。不知道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再卖我们几只粽子呀?” 说话的昭阳年纪在十六七岁左右,笑容甜甜的,两只梨涡怎么看怎么讨人喜爱。她身后站着位贵公子,穿着虽素,但用料讲究,整个人都透着贵气,立在逼仄的巷子里也难掩从容气度。 老太太笑着摇摇头:“真是不巧,今日的粽子已经卖光啦,这不,我和我那老头子这会儿还在赶着包明日的粽子呢。包好之后要入蒸笼,煮好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明日大清早热一热才能赶上第一批客人。” 昭阳眼睛一亮:“那,那能不能让我也瞧瞧这粽子是如何包的?我家公子住得远,十年八年的都难得来嘉兴一趟,若是我能学着包粽子,今后也能在家中替他做了。” 皇帝拉了拉昭阳的衣袖,道:“人家是做生意的,若是秘方都被你瞧了去,这生意还如何做?”他摇摇头,对那老婆婆道,“这么晚还上门打扰您,真是对不住了。” 昭阳不死心,眼巴巴地瞧瞧老婆婆,又失望地瞧瞧皇帝。 老婆婆眉眼一弯,笑出了声:“不碍事,这生意也只是寻个生计罢了,承蒙嘉兴的老百姓照顾,我和老头子的手艺有这么多人捧场,心里也很感激。但我俩年纪大了,儿女又不靠这一行吃饭,这手艺也不知到哪天说没就没了。若是姑娘感兴趣,进来瞧瞧也无妨,公子说得虽然在理,但所谓秘方是那些个开铺子的生意人才有的,我老婆子没什么秘方,只有踏踏实实做粽子的心。你们大老远寻来,就这么空手而归,老婆子也过意不去,来,来,进来瞧瞧吧,老头子这会儿还在包呢。” 第13节 小院不大,就是普通人家,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青葱的叶子遮住了院子一大半地方。老婆婆领着他们进了灶房,那灶房也很陈旧,但好在干净整洁。 正中的地上摆着三只木盆子,一只装满洗净的碧绿粽叶,一只装着半盆糯米,还有一只是腌渍好的酱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边上,手里还捏着只包到一半的粽子,抬头瞧了瞧老伴,有些不解:“来,来客人了?” 老婆婆笑着说:“是从大老远赶来卖粽子的客人,可惜咱们今儿的粽子已经卖光了。这小姑娘说想学学如何包粽子,今后离开嘉兴才好在家包,我瞧着咱俩两人也是包,再多两人也一样包,这就让他们进来瞧瞧。” 老爷爷一边听老伴说话,一边从身旁的小碗里拿出一根细麻绳,三下五除二就绕着粽子包了好几圈,缠紧了,又打上结,最后将粽子放进身后的大竹筐里。 “我去拎两只凳子来。”他在抹布上擦擦手,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皱纹,“咱们这院子里很少来客人,难得热闹热闹。年轻人想学包粽子,这可是很多年都没遇到的事儿啦。” 作者有话要说: =v= 本章又名《论皇帝把妹的108种技能》 下章预告: 昭阳:黄桑,咱们一起愉快地包粽子吧! 皇帝:朕只想来一发,约吗? 昭阳:嘉兴的粽子很好吃哒! 皇帝:约吗? 昭阳:老爷爷老奶奶都很可爱哒! 皇帝:约吗? 昭阳:滚犊子(╯‵□′)╯︵┻━┻! 皇帝:……行吧,朕滚,滚之前只想问一句……约吗? ☆、包粽子 第十七章 皇帝压根没想到,昭阳竟然是个浑然天成的自来熟。你瞧她,二话不说搬着小凳子挤在两位老人家中间,左瞧瞧,又看看,伸手拿了两片粽叶就开始依样画葫芦。 老婆婆指点她:“角上都攥紧了,不然糯米会漏出来。”还伸手去替她拢了拢叶子,“瞧,这样就刚好。” 老爷爷把酱肉递给她:“这是老婆子今天才腌渍好的,用料不麻烦,新鲜猪肉就成。喏,城北老刘卖的猪肉就很良心,拿来烧菜做饭我都很放心。老婆子加了酱油、盐还有八角茴香,盖上盖子腌半个时辰就行了。” 昭阳一脸新奇地坐在二老中间,笑眯眯地学包粽子,左一句又一句,仿佛她就是这家的小孙女,任谁也看不出她今儿第一次来这小院。 皇帝闲着没事做,站在灶房门口很迷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婆婆含笑道:“公子去正厅坐坐吧,我和老头子来教姑娘就成。” 皇帝依言进了那小到逼仄的正厅,四下看看,厅中既无字画摆饰,也无像样家居,两张痕迹斑斑的太师椅、一张圆木桌子就是全部家当。他坐下之前,没忍住掏出方雪白的帕子,对着太师椅擦了擦,然后垫在屁股下面,这才坐下来。但这么坐着也并无事做,反倒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屋子小,不隔音,他坐在太师椅上就能听见隔壁灶房里的欢声笑语。 那丫头说什么了,逗得两位老人家哈哈大笑? 他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些故事,贵妃鸡,无锡排骨,护国菜,还有龙凤喜饼……心里有些痒痒,想知道他们此刻又在说些什么。 这么痒了好一会儿,皇帝到底是没忍住,起身又往灶房走。他在门口站定了,定睛瞧着里面的场景。 坐在几只木盆子中间,昭阳举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小粽子哈哈大笑,老婆婆在安慰她:“第一次做,能有这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刚刚把绳子系好,粽子就散架了。”老公公笑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昭阳一侧头,就看见门外去而复返的皇帝,一身月白长袍在夜色里显得素净又明亮。他的身后是院子里的柚子树,树影幢幢,月色交相,而他面上的神情好似也柔和许多,不再是成日板着脸的帝王。 她居然也敢大着胆子不起身行礼,只坐在小板凳上举着粽子跟他显摆:“公子你看,我多能干呐,头一回包粽子就这么心灵手巧地成功了,您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三角不像三角,歪七竖八捆着细麻绳,东凸一块西凹一团…… 皇帝很想笑,再看看她嘴边的两只深深的梨涡,和那面上小狐狸似的得意,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还成。” 昭阳撇撇嘴:“什么叫还成呐,我这么心灵手巧,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她把一旁空着的小板凳往皇帝跟前一挪,“来,您也坐,既然来都来了,要不干脆也上上手?” 皇帝有些迟疑。 她见他在这里融不进来,百般无趣,也怪可怜的,便好心地拉他坐下来,提议:“要不这样吧,我来包,您来替我系绳子,您觉得怎么样?” 她可够意思了吧,既让他参与进来,又交付这么简单的任务给他,不脏手,不麻烦,天底下当真没有比她更贴心的奴才了——昭阳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层意思。 二老笑眯眯地望着他,灶房里的油灯暖融融的,将春夜也点缀得温暖明亮。鬼使神差的,皇帝坐在了小板凳上,伸手拿起小碗里的绳子:“那你可得包快些了,若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干活,都包不过两位老人家,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响亮地答了声“得令”,然后技巧生疏地开始包粽子,那粽子一个比一个丑,歪七竖八不成样子。她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把粽子凑过来,示意他可以系绳子了,他也凑近了些,一圈一圈仔细缠好,最后还系了个蝴蝶结。 没想到皇帝还有这么有童心的一面,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的祖宗哎,您怎么系了个蝴蝶结呐?这绳结合该怎么紧怎么来,您这么着,这粽子也忒容易散架了吧!” 话还没说完呢,那粽叶就自己散开了,糯米掉了一地,白花花的怪可怜。 二老哈哈大笑起来,昭阳也挤眉弄眼的,皇帝面皮薄,脸倏地红了,想拂袖而去,说朕不干了,但到底还是咬牙继续坐了下来,闷声剜了昭阳一眼,表情不大好看。 昭阳也是一下子记起来两人的身份有别,不敢再笑,咳嗽两声,再去捡两片干净粽叶:“第一次系绳子,能系成这样还是挺好的,挺好的……” 融融烛火下,四人各忙各的,影子逶迤一地,在火光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皇帝手中没停,耳边是叽叽喳喳闹腾得跟麻雀似的昭阳,这样的时刻委实奇妙,竟叫他都有些失神。 他何时进过灶房,又何时亲手做过吃食? 老两口包粽子的速度快到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一炷□□夫,剩下的叶子与糯米就用光了。老爷爷把粽子全部入锅,老婆婆在灶台边生火。 “你们俩等等,这一锅很快就能蒸出来,你们尝尝看,带些走。”老婆婆擦擦汗,笑容淳朴热情。 等粽子的时候,她也会与昭阳皇帝聊聊天,问问他们是打什么地方来的。 昭阳脑袋瓜子转得飞快,指指北边:“咱们是从北方来的。” “来做什么?” “来探亲。” 老婆婆笑了:“原来是有亲戚住在嘉兴,那这粽子其实也不急于一时,亲戚嘛,时时走动着,哪时若是想吃,不拘让亲戚上门儿时带些就成。” “这可不成。”昭阳摇头,“那亲戚是我表姐,十来年前就嫁来嘉兴了,我们家门槛低,那家却是高门大户,哪有出嫁女往我们小门小户跑的理?我只盼着她日子过得不错,没受人欺负就好了。” 皇帝听得想笑,这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张口就能撒谎,还撒得那么真,叫人听不出半点水分。瞧着那老婆婆一脸感同身受的模样,皇帝真是想戳昭阳的脑门子。 粽子蒸好后,出锅了,老婆婆往两只瓷碗里一边放了一只,端给皇帝与昭阳:“喏,尝尝看,刚出锅的最新鲜,但可别烫着嘴了。” 那粽叶黏糊糊的,绳子也系得紧,用手拆粽子可要费些气力,还粘手。 昭阳瞧了眼皇帝,细心地搁下碗,先去替他拆,三下五除二把粽叶剥掉,纤细莹润的手指上下翻动,灵巧得很:“可以了。”她把碗递给他,然后又来剥自己的。 皇帝咬了一口,那粽子肉香浓郁,软糯可口,酱肉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泛着清香的糯米为伴,真真是滋味极好。也不知是因为包这粽子的过程他亲自参与了,还是别的什么,他竟觉得这颗粽子比之十来年前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颗还要美味。 吃完一颗,意犹未尽。他搁下碗,忽然觉得这农家小院也顺眼许多。 临走时,他与昭阳再三道谢,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粽子。都到了门口,他忽然回头把荷包里的金元宝递给老两口,老两口的表情都呆了一瞬。 老婆婆忙摆手:“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呐。一些个粽子罢了,根本不值几个钱,您给这么多,老身受不起啊!” 他把金子郑重其事地放在老婆婆手中,唇角有一抹浅浅的笑意:“老人家,情义千斤,岂是金银可以衡量的?您二老靠这一行吃饭,却不计较我们把您的手艺学了去,还如此礼待我们。我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身上除了银两也别无他物。只怕金子辱没了两位老人家的一片好心,还望二老见谅。” 那两位老人家唏嘘地捧着金子,对着他一再道谢。昭阳忽然说不出话来,只得跟二老作别,破天荒地安安分分跟在主子身后,往来时的路走去。 月随星河转,深巷石板青。偶有几家传来犬吠,春夜万籁俱寂,唯余两人的脚步声。 她出神地望着皇帝的后脑勺,第一次觉得原来皇帝也很有人情味。他没有觉得那老夫妇为他们做的是理所应当的,还对他们弯腰道谢,这一点着实叫她震惊。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忽然瞧见皇帝手里那一大包粽子,忙上前道:“公子,让小的来拎粽子吧?没得累着您的龙手。” 皇帝笑了两声,斜眼睨她:“龙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我的手。”他没把粽子给她,只道,“虽尊卑有别,但到底还有男女之分,我再金贵,也没金贵到要让你一姑娘家替我做重活。” 她唇角弯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您真是好样的,大兴一等一的好爷们儿!小的心服口服,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子真是积了好几辈子的大德!” 又来了,他看她这拍马屁的功夫才是大兴一等一的呢。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问她:“你这张口就能胡说八道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昭阳笑容一僵:“小的,小的何曾张口就胡说八道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句虚言呐。” 皇帝的眼神可不怎么信她,只似笑非笑问她:“你那嫁入高门大户的表姐是怎么回事?肺腑之言?没有半句虚言?” “主子,小的真有表姐在嘉兴。”昭阳急了,“小的在京城没有家了,父母都走得早。但小的确确实实有个表姐十余年前嫁来嘉兴,小的就是这几日要伺候主子,不得空,不然说什么也去见见故人叙叙旧呐。” 竟然还真有这么个表姐? 皇帝顿了顿,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脸,信了。他跟她挥挥手:“那成吧,明儿我与陈明坤出门走走,你就无需跟着了,去见见你那多年未见的表姐吧。” 昭阳眼睛一亮,只差没跪地上磕头谢恩了。 皇帝心情不错,回陈家的路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跟她说着话,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问她会不会扎灯笼啦,有没有抓过树上的鸟蛋啦。昭阳见他一脸神往的样子,死憋着没笑出来,只是心里到底不若来时轻松了。 表姐大她八岁,她五岁之前还常与表姐在一处玩耍,后来表姐嫁来了嘉兴的盐商世家,那时候定国公府还风光着,表姐不是高攀,是实实在在的下嫁。只可惜后来定国公府没了,一夕之间全家老小都被流放淮北,若不是表姐嫁得远,被人忘得一干二净,恐怕少不了受牵连。 这些年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但定国公府没了,她也就没了依仗,恐怕在这大家族里日子不会太好过。 昭阳惦记着事,回答皇帝时也有些心不在焉的了。 皇帝侧头看她一眼,那丫头出神地看着远处,月色之下,那张素来嘻嘻哈哈的小脸也好像笼上了一层愁雾。 她有心事? 皇帝想问她在想什么,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她在想什么,跟他有哪门子关系?只是,看上去好像还挺惨的,那么个麻雀似的人也好像变成了真真正正的姑娘家,眉眼含愁。 他瞧了瞧手里的粽子,想着她今晚也出了力,唔,那他就发发慈悲,给她几只做宵夜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情会慢慢明朗起来,接下来让两只互撩=v= 之后的几章都是大肥章,很肥很肥,七千多字的那一种。 啊我怎么会是这么勤奋的我!你们要亲亲我给我一个鼓励的kiss咩?!=3= 晚上六点第二更噢! ☆、近跟前 第十八章 江南的夜晚比北方要柔和许多,温软的夜风,轻微的虫鸣。只可惜伴着一路月色回到陈府时,皇帝被方淮与赵孟言截了个正着。 方淮不知在后门候了多久了,见皇帝回来,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抬头就皱眉:“皇上出府,为何不叫上臣?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街头巷尾也没有禁军巡逻。若是皇上有个好歹,臣就是摘了这颗脑袋也不顶用。” 第14节 赵孟言也难得地板着张脸:“是啊,皇上这一走倒是潇洒,方统领可是把臣从床上拉起来,非逼着臣跟他一起在这门口候着。这可还没入夏啊,臣就穿着件单衣在这儿等了您一宿,明儿若是病了可怎么得了?” 昭阳跟在皇帝身后一声不吭,闻言抬头瞧了瞧,哟,赵侍郎可不真是只穿了件单衣吗?方统领好狠的心,竟然真把人从床上拉起来。看赵侍郎嘴唇都发白了,她想笑,又不敢笑。 “又不是朕把你拉起来的,你倒是会怪。”皇帝瞥他一眼,负手往门里走,顺便拍拍方淮的肩,“朕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行了,把这幽怨的表情收起来,朕看着瘆得慌。” 昭阳又拼命憋笑,结果忽地被方淮叫住:“昭阳姑娘。” 她一惊,抬头看着面色不善的方淮,心道坏事了,这次方淮的矛头要往她身上招呼过来了。结果方淮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被皇帝一把拉住胳膊送进院子里了。 皇帝顺手从布袋子里拿出几只粽子,递了俩给方淮,又往赵孟言怀里也塞了俩:“行了,都别啰嗦了,这粽子是朕亲手包的,你俩拿去当宵夜,把嘴给堵住,免得朕一晚上耳朵都不得安生。” 哟,皇帝亲手做的粽子? 赵孟言一脸不信:“您诓我呢吧?街上随便买来点粽子就把臣给打发了,还说是自己做的。” “小的可以作证,这真是主子自个儿做的。”昭阳举手对天。 方淮瞥她:“就算真是皇上自己做的,那又如何?你作为皇上跟前的奴才,不知道拦着他独自出门,反而由着他去,你这算得上什么奴才!一点也不知道为主子的安危着想,若你是我禁军之一,我定要罚你军杖五十,打得你皮开肉绽!” 昭阳吓一大跳,赶忙缩到皇帝身后。皇帝觉得好笑,斜眼看她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只说了句:“回你自己屋去。” 得了首肯,昭阳大喜,赶忙跟兔子一样溜了。 身后传来皇帝的声音:“你也别老绷着脸,南下是为了体察民情,但并不是日日夜夜都要把自己拘着。这天下是朕的,朕能护着看着,保国泰民安,又为何不能看看这天下的大好河山、花好月圆?朕在京城里待了多少年,眼下能像个寻常百姓似的走在街头,赏赏月,看看灯,最后还能包包粽子,朕心里很高兴。好了,快把这晚、娘脸收起来。” 这番话是对方淮说的,看来皇帝是真的很高兴,就连语气里都带着明显的轻快愉悦。 只是,皇帝居然说方统领是晚、娘脸……昭阳捧着手里的粽子,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最后好不容易转了个弯,憋着笑进了耳房。就是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在这节骨眼上笑出声来啊。方统领可是说一不二的人,万一恼羞成怒非赐她军杖五十,她可不觉得皇帝会为了保她跟方统领翻脸。 所以,真得把和主子的关系搞好!她一边想着,一边去后院把水盆子里打满水,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听到皇帝回屋的脚步声后,才起身端着水盆往隔壁走。 皇帝抬头看她,她低头恭敬道:“小的伺候您洗漱。” 他“嗯”了一声,搁下粽子,接过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她又把帕子接回去洗净、拧干,搭在屏风上。 见皇帝要就寝了,她在裙子上擦擦手,来到他跟前,踮着脚替他取头上的玉冠。 皇帝个头高,她太娇小,哪怕踮着脚都很费劲。他索性弯下身子配合她,待她取下玉冠后一抬头,就瞅见她涨得通红的脸。 屋内烛火融融,她小心翼翼地捧着玉冠走到梳妆台前,把它轻轻搁在桌面上,然后又回过身来替他解衣裳。 他穿了件素色中衣,外间是袍子,需先取配饰,解腰带,然后才能脱下袍子。 昭阳从前一直待在司膳司,何时做过这些事情?她有些生疏地一一取下那些玉饰、挂坠和锦囊,然后解开他的腰带。这么近距离地伺候皇帝,她心里是很紧张的,额头上都快要沁出汗珠子来了,十指翻飞,好不容易才把外袍也解下来。 皇帝见她满头大汗的样子,暗道怎么替他换个衣裳会累成这个样子。眼见着她迟疑着弯下腰来要替他脱靴子、脱长裤,他忙伸手阻止:“朕自己来,你回去歇了吧。” 这会儿皇帝开始暗骂德安了,从前这些活儿在宫里都是他和小春子干,如今来了嘉兴,把昭阳给弄到跟前了,他和小春子就偷懒偷到前院去了。皇帝自己是不太喜欢生人近身的,虽然昭阳算不得生人,但毕竟男女有别,他一个大老爷们也实在不愿让一个姑娘家又是脱鞋又是扒裤子的。 他看着昭阳恭恭敬敬出了屋,合上门,这才自己更衣上了榻。 江南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子清甜可人的气味,他阖上眼,很快就有了睡意,迷迷糊糊时还在想:这味道像是粽叶的香气呢。 嗯,明天早起一定要再吃几只今儿亲自动手包的粽子。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昭阳也很快洗漱好,上床歇息了。 她睡在软软的床榻上,闻着被褥枕头上清冽的香味,心里也变得熨帖而舒畅。这趟南行比她想象中的要更有意思、更轻松,除了前些日子在两位姑姑那儿受了些气,其余都挺好的。 江南人杰地灵,她从前都只在戏折子里看到过,而今却能亲眼目睹。 儿时一起玩耍的表姐嫁来嘉兴,她明日还可以上门去见见表姐。多少年没有见过亲人了,眼下有了这个机会,她真像是在做梦一样。 还有主子,虽说明珠一直念叨着伴君如伴虎,天子都有一副铁石心肠,动不动要人脑袋。可在她看来却不是这样,他也许高高在上,也许养尊处优,可也有一颗善良热诚的心呢。 昭阳这样想着,慢慢地进入了梦乡。 三更下了一场雨,江南的春便是如此多情,动辄淅淅沥沥一阵缠绵细雨。可她睡得极好,竟一点也没察觉,只酣睡一整夜。 *** 次日,昭阳天不亮就起了,和小春子一起伺候皇帝更衣洗漱,又拎着包粽子去灶房里蒸热。皇帝意犹未尽,早膳也要吃这个。 老夫妇拿给他们的粽子里,有一部分是夫妇俩自己包的,小部分是她和皇帝包的,两种粽子界限分明,好看的玲珑可爱,不好看的奇形怪状。她一边往蒸隔里放,一边抿唇偷笑。 伺候皇帝吃粽子时,她负责剥,德安在一旁恭维:“主子,听说昨儿夜里您与昭阳去寻了嘉兴的金字招牌,亲自学着包了粽子?依小的看,咱主子爷就是这个。”他伸出大拇指比了比,“治理天下有一套,还上得朝堂下得厨房。”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大总管说的是,小的也这么觉着。” 德安睁着眼说瞎话,指着昭阳手里那个难看得紧的粽子:“您瞧瞧,这粽子多有□□呐!真不愧是出自咱主子爷的龙手,真个就与那普通粽子不一样!” “是挺不一样的。”皇帝不咸不淡地咬了一口碗里的那只,慢悠悠地说了句,“朕看着这包得都不像粽子了,包粽子的人也真是手脚不太灵活,笨得要命。” 德安一顿,便见皇帝瞥了昭阳一眼。昭阳面上一红,不吭声。 德安并不知道这粽子是昭阳包的,皇帝只负责栓绳子罢了,当下不明就里地瞧瞧皇帝,再瞧瞧昭阳,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看着一主一仆一个面上带笑,一个双颊通红。他心里喜不自胜,看来这宝押对了! *** 天亮之后,陈明坤随皇帝一同出门了,方淮与赵孟言也要同行,这是出门做正事去。只可惜赵孟言从屋子里出来时竟然面色苍白,还不住咳嗽,一看就是满面病容。 皇帝问:“这是怎么了?” 他剜了方淮一眼,咬牙切齿:“托方统领的福,昨夜只着单衣候在门口,等了皇上一宿,今儿……咳咳咳。” 话说到一半,被咳嗽声打断。 方淮没开口,昂首挺胸站在那里,反正就是一副“臣没错,臣是一心为了主子鞠躬尽瘁,分明是他自个儿身体不好”的表情。 皇帝瞧了瞧赵孟言的脸,摆摆手:“让人请大夫来瞧瞧,你今日就别出门了,好好待在府上休养。” 被众人簇拥着出了门,皇帝忽然记起什么,回头嘱咐德安:“昭阳有个亲戚在嘉兴,我准了她今日去探亲,就不用替她安排别的事了。” 昭阳远远地站在花厅里,听见了皇上说的话,感激地投来一个眼神。皇帝点点头,转头又走出了门。 回了耳房,昭阳对着铜镜理了理衣裳,正欲出门,就见小春子捧着几件颜色好看的衣裙进来了。 “姐姐,这是干爹让我拿来给您的。”小春子笑容满面地将手中的衣裙搁在木桌上,“昨儿皇上吩咐干爹给姐姐置办几身好看的行头,这不,干爹昨儿就让人去城中最好的成衣铺量着姐姐的身形儿给买了些衣裳回来。” 昭阳一眼看去就知道那衣料都是上乘的,虽不若宫中主子们穿的御贡料子,但也是富庶人家才能享受得起的。裙子有三套,小袄与鞋袜也有数件,颜色都不太素,但也并非花里胡哨,刚好能把姑娘家的气色衬得极好。 她感激地谢过小春子,又道:“你也帮我跟大总管道声谢,他对我极为照顾,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谢他。” 小春子“哎哟”一声:“姐姐这是说哪儿的话呐,咱们都在主子爷跟前伺候着,那就是一家人。一家人用得着说谢谢吗?那您也忒见外啦,这么生分才真是伤干爹的心呢!” 昭阳笑了,还是一脸感激,亲自把小春子送到门口,这才回过头去看看那桌子上的衣物。她也是个年轻姑娘,也爱美,从前在宫中不敢爱美,眼下有了机会,开心地拎着衣裙在铜镜前照了又照。 最后换上件杏色绣花长裙,踩了双素色暗纹绣鞋,她一边惦记着表姐,一边往屋外走。 十年未见,她也不知道表姐如今是什么模样了。当初她还未满五岁时,表姐也一直住在府上,与她同吃同住。表姐大她八岁,对她很好,会逗她开心,教她写字,她没有兄弟姊妹,便把表姐当做亲姐姐一样。 后来定国公府没了,她眼见着所有的亲人都背井离乡,好在表姐半年前嫁来了嘉兴,这才没受牵连。都说往事如烟,于她来说却并非如此。她记得定国公府的种种人、种种事,因为那曾经是她的安乐乡,如今却成了梦里才去得到的地方。 昭阳出神地看了铜镜片刻,转身往外走,才绕过假山就遇见迎面而来的黄衣公子,她脚下一顿,福了福身:“奴婢见过侍郎大人。” 赵孟言正是来找她的,腰间的锦囊里还装着那日给她赎回来的玉镯子。他因病咳嗽两声,然后才笑吟吟地问她:“昭阳姑娘,昨儿夜里你和皇上去哪儿包的粽子?我尝了尝,味道真不错。要不,今儿你也带我去买点粽子?” 昭阳道:“真是不好意思,赵大人,小的今儿得了主子的应允,赶着去探亲,这粽子您可以吩咐府上的人替你去买,喏,就在西街巷尾,恕我不能奉陪了。” “探亲?”赵孟言奇了,“你在嘉兴还有亲戚?那正好,闷在这府上也没什么意思,我也想出门走走,要不咱们一道走,你去探亲,我沿途看看嘉兴的街景。等你探完亲,正好陪我去医馆寻大夫看病。” 昭阳傻眼,赶忙推辞:“这哪能啊,您是什么人,小的不过一个奴才,怎么能跟您一同上街?您还是差人请大夫上门吧,小的自个儿去探亲就成。” 这侍郎大人可真是一次比一次自来熟,上一次抢她的吃食,害她被拉到皇帝面前担惊受怕的;这一次居然要和她一起去探亲,那可是她的表姐,跟他没有半点子关系呐! 哪知道赵孟言笑眯眯地对她说:“人生地不熟的,一同出门也方便。况且你那日在渡头的集市上送出去一只翡翠镯子,我问问你,你想不想寻回那只镯子?” 他怎么知道那只镯子? 赵孟言像是知道她心里所想,笑道:“那日我就在那杨梅铺子楼上的酒肆里坐着,正好瞧见了。” 昭阳顿了顿,抬头望着他:“那镯子既然已经送出手了,又如何寻回来?” 他就这么用淬满笑意的眼珠子望着她,语气轻快地说:“我自有法子,既圆了你帮那小姑娘的心,又能拿回你的翡翠镯子。怎么样,做个买卖,你带我出门,我把镯子还给你,这生意你不亏本吧?” 富贵人家的子弟都是这么行事毫无章法吗?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昭阳很不想理睬他,这人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招蜂引蝶的花花公子,约莫是初到嘉兴没花草能惹,居然跑来招惹她。可他口口声声说能帮她拿回母亲给的镯子,昭阳又迟疑了。 “怎么样,考虑好了没?”赵孟言笑得眉眼间俱是和煦春意。 但他看上去越好看越平易近人,昭阳心里就越堤防,最后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咬咬牙同意了:“成,那您可要说话算话,今儿我带您上街,您说什么也得把镯子给我拿回来。您若是骗了我,我——” 她要如何? 赵孟言有些好奇地盯着她。 下一刻,只见昭阳咬住腮帮,颇有些放狠话的样子:“我就在您的吃食里投毒,让您拉肚子拉到脚软!” 赵孟言先是一顿,随即哈哈大笑。 这姑娘怎么这么有意思呐!他真是选对人出门解闷儿了! ☆、意难平 第十九章 从耳房出去,穿过两条长廊、一座假山,便到了最靠近陈家大门的花厅。 昭阳与赵孟言刚走到花厅前面,就碰见了陈家二姑娘,陈怀慧,她身后两三步远的地方站着她的姐夫,陆沂南,奇怪的是这两人站在一处,陈家长女陈怀珠却没在这里。 陈二姑娘一见昭阳,眼神一沉,气不打一处来。昨日晚宴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却被这个宫女横插一脚,生生挡住了皇帝的视线。她不甘心,好不容易抛却姑娘家的娇羞,又替皇帝夹了块红烧狮子头,这宫女居然还阻拦着,皇帝自始至终没有瞧她一眼,也没有吃她夹的菜。 她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对自己的容貌才华都极为自负,绝对不会认为这是皇上对她没有兴趣,自然便把一切都栽在了昭阳身上。 她瞧见赵孟言与昭阳站在一处,先是福了福身,给赵孟言打了个招呼,然后就神情不善地盯着昭阳:“哟,这不是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姑娘吗?” 昭阳福身,对她点点头,也对她身后的陆沂南点点头。 陈二姑娘笑了两声,走近了些:“我瞧着能在皇上跟前伺候的就是不一样,瞧瞧这小脸蛋,未施粉黛都有这么漂亮,若是好好打扮打扮,指不定看着都像宫里出来的主子贵人呢!难怪皇上这么倚重你。” 这话就有点古怪了,她一个小小宫女,被口口声声拿来与宫中的主子贵人作比较,最后一句皇帝倚重她就更是别有深意了。 昭阳不卑不亢地又福了福身:“二姑娘谬赞,不敢当。” 反正这会子跟前也没几个人,这陈二姑娘指她的桑骂她的槐,昭阳权当没听见就成,懒得起冲突,连解释的功夫都省下来了。 见这宫女居然装模作样听不出她的嘲讽,陈二姑娘眼珠子一转,又瞧了眼赵孟言,笑道:“姑娘也是好福气,我们深闺里的女儿家平日里都受父母教导,不得随意见外男。但姑娘是宫里出来的人,又是皇上身边的知心人,想必是比我们这些闺中女子要见识多些。你瞧瞧,皇上不在,你与赵大人也能走到一处,这么热热闹闹的是要去哪儿呀?” “随处走走罢了,皇上也应允过的。”昭阳还是不接招。 陈二姑娘在心底里咬牙呢,索性把话说得更露骨些了:“哟,难道咱们陈家还不够大吗?这儿有两座花园,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有,姑娘想与赵大人随处走走,说说贴心话,怎么非得出府呢?难不成是嫌咱们这些人碍眼不成?” 第15节 她是存心找茬了,用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冷嘲热讽,女儿家的名节如此重要,她却随口胡诌、瞎说八道一气。 昭阳正欲开口,就见赵孟言上前两步,不紧不慢地笑道:“二姑娘这话就有点自相矛盾了,您说您是闺阁女子,不随意会见外男,那您和陆兄怎么小姨子和姐夫就能独处一块儿呢?陆兄虽非外男,但这俗话说得好,姐夫跟小姨子那可是历来都说不太清的,您那么有分寸懂道理的姑娘,怎么到这儿就不避嫌啦?” 陈二姑娘脸色一变,攥着手里的绣花帕子说不出话来。她没想到这位看上去温文尔雅的赵侍郎居然会这么笑里藏刀地出言帮那宫女,还一来就是狠毒的戳刀子。 陆沂南赶忙拱拱手,笑道:“半道上碰见二妹罢了,赵大人说笑了,说笑了。” 昭阳也弯唇,边笑边看着那脸色很不好看的陈二姑娘:“二姑娘为我多虑了,我心里很感激。但赵大人说得也在理,与其为我担心,二姑娘倒不如多想想自己,这女儿家的规矩您虽学得多,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您看您这儿一时半会儿就给忘在脑后了,还跑来为我操心呢。” 说罢,她与赵孟言一同出门去了。 她是皇帝的宫女,在皇帝跟前理应自称奴才,但这陈二姑娘全家到了皇帝面前,可不也是奴才?她们谁也没比谁高贵到哪去。昭阳没必要惹事,也没必要怕事。若是宫中出来的人被她一个小小刺史之女欺压到毫无还手之力,那才真是丢了皇帝的脸面。 唉,怎么办,她都开始觉得自己狗仗人势了,来了主子爷身边,她果然是腰板子越来越硬,一点也不知道谦虚是人生最大的美德了。 只是,这赵侍郎不是风流鬼公子么?怎么到了这嘉兴第一美人面前,居然不懂得怜香惜玉啦?她斜眼看看赵孟言,啧啧称奇。 *** 嘉兴不大,最热闹的也就是城中心的这条大街,从东边走到西边约莫要花上两炷香的功夫。 赵侍郎果真是来走街串巷的,东买一只风车,西买一篮果子,遇见个卖花的小姑娘也没忍住上前调笑两句,逗得人笑靥如花之后才买了一篮子花赛进昭阳手里。 “赵大人,您这么个逛法,我估计咱们今儿夜里都到不了西街。”昭阳气不打一处来,拎着那花篮皱眉道,“您买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呢?咱们还是快些走,等我看完表姐,您还得去医馆抓药呢。” 赵孟言见她真生气了,也就不逗留了,一边随她往前走,一边问:“你之前说你表姐是嫁入盐商世家了?那府上应该挺有钱的吧?” “听说是嘉兴数一数二的富商。”昭阳远远地指着西街那头,“喏,我今儿一大早就跟陈家的下人打听过了,就在西街口,三进的宅子呢。” “怎的你入宫做宫女了,你表姐却嫁得这么好?你家里人一碗水也不晓得端平些。” 昭阳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侧头看眼不经意打听起来的赵孟言,确认他面上只是一派好奇而非试探,才若无其事道:“当时李家也只是刚发迹,没有今日这么富裕。况且是两家祖辈定下的娃娃亲,我表姐确实高嫁了。” 赵孟言点头,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又侧头看她:“那你家里人呢?之前没听你提过,德安倒是说过你似乎父母都没了?” 昭阳下意识地攥紧了手心,心里一阵一阵的发憷,片刻后侧开头,去看身侧人来人往的商铺:“父母走得早,家里也没人了,我留在京城也没了家,就进宫讨生活去了。” 她只留给他一个侧脸,赵孟言却依然能看出她的情绪不太好。他还以为她是提起已故的父母情绪低落,便好心地不再追问。 李家的大门朱漆鲜亮,大红灯笼挂在两侧,光是看着都气派。 好不容易到了门口,昭阳眼睛一阵一阵发酸,想到十多年没有见过一个亲人了,如今就要相见,心口有什么东西一直汩汩往外冒,眼圈都在发烫。 赵孟言见状,顿了顿,把手里的果篮子也递了过去:“好不容易来探望你表姐,空着手也不太好。” 这是…… 昭阳一抬头,诧异地望着他,这才明白他方才在集市上逗留是为了什么。他知道她没有钱,连镯子也送出去了,所以细心地准备了这些东西。 突然一下对这风流公子的反感就烟消云散。她很感激,感激之余又在感叹人与人之间果然像是隔了层雾,朦朦胧胧时只瞧得见大概,非要相处过后才知道这颗心是冷是热。 她连声道谢,然后才回头对小厮说明来意。 哪知道门口的小厮一听她是来见李家大奶奶的,便不客气地问:“你是大奶奶什么人呐?” “我是她娘家表妹。” 小厮眼睛一瞪,哈哈大笑:“谁都知道咱们大奶奶家中的人可都远在天边呢,根本来不了嘉兴,您这是打哪儿冒出来的表妹?” 他阴阳怪气的,狗仗人势的架子十足十的讨人厌。 昭阳不敢多说自己的身份,碍着赵孟言在一旁,她哪里敢说定国公府虽满门流放,但她却是当初得了皇帝钦准留在京城的呢?只怕赵孟言一听,转眼就要告诉皇帝,那她一心奢求的平静日子恐怕立马就平静不起来了。 她只能忍气吞声地对那小厮道:“这位大哥,麻烦您通传一声,我表姐若是知道了,定然不会不见我的。” “甭说真假了,你以为大奶奶娘家是什么情形,咱们不清楚吗?别说你来假冒亲戚了,你就真是陆家人,咱们大爷也不愿意叫你这穷亲戚上门打秋风呐!”小厮对着她一阵推搡,“赶紧走,走走走!” 赵孟言倏地拦下那小厮,眉头一挑,冷笑着质问:“这是哪家的待客之道?你这做奴才的好大胆子,也不与主人家通传一声就敢擅自赶人,你就不怕你家大奶奶知道你如此对待她娘家人,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小厮退了好几步,见这男子好大的口气,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心里还是哽了一下,但很快又强撑着脖子嘴硬说:“大奶奶就是知道了,又能把我怎么样?如今这府里大奶奶说的话根本不作数,咱家大爷就是知道这事,也不会责骂我。况且沈姨娘肚子里还有个小爷呢,你们这么强闯咱们府上,要是惊着姨娘和小爷了,别说是我,咱家大爷怕是要亲自把你们打出这大门!” 他口口声声说着大奶奶说话不作数,反倒提起那沈姨娘的时候,话里话外都尊敬得很。昭阳一听,心就沉了下去,恐怕表姐在这府里的日子非但不好过,还难熬得很呐。 他们在这门口吵吵闹闹的,府里边慢条斯理走出个人来,苗条的身形,瓜子脸,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透着一股子娇媚。她穿着掐金丝百花曳地裙,耳上头上簪金戴银,浑身富贵气。 昭阳的视线落在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忽然间就明白这是什么人了。 方才那小厮口口声声提到的沈姨娘,恐怕就是这一位了。 沈姨娘温温柔柔地笑了,叫住那小厮:“李四,怎么搞的,在大门口就嚷嚷起来了?有贵客到,你也不知道通传一声。” 她是有眼力的人,看着赵孟言一身行头,立马就知道这人身份必定不普通。 昭阳怔怔地看着她,这就是表姐夫的姨娘?穿金戴银,周身富贵,一个姨奶奶到底何德何能,可以威风到家门口的小厮都毕恭毕敬的地步?那表姐呢,表姐在这陈家到底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几乎说不出话来,一颗心都堵得慌,最后简直是木愣愣地说完来意,心神不定地随着那沈姨娘一同进了陈家,穿过花厅来到后院。 赵孟言跟在她身旁,原本是打算送她来陈家,他就去外面随处逛逛等她的,但她那门口的小厮那么一场闹腾,如今又是这么一副模样,他反倒不好离开了。 沈姨娘微微笑着,指指后院尽头的屋子:“大奶奶就在里边儿,我就不陪您了,如今身子沉,走上两步就了不得,我回去歇歇。” 她窈窕地转身,连身子都没有福一福,就这么大摇大摆走了。 她是有私心的,既然是大奶奶的娘家人来了,让这娘家人好好看一看这府上到底谁当家,那也是极好的。当初她与大爷两情相悦,偏生老爷子要把什么定国公府的小姐给娶进门来做媳妇,她恨得几乎呕出血来。好在老天有眼,那定国公府很快就没了,老爷子一走,这大奶奶也只是占这个虚名儿罢了。 四月的阳光暖洋洋的,晒在身上真是说不出来的舒服。沈姨娘看着这富丽堂皇的大宅,摸摸肚皮里的孩子,心道这一切都会是她与孩儿的。 *** 那屋子不在主屋,竟在后院。光照不足,看着都潮湿。门外的小院没有什么摆设装饰,落叶一地也无人打理。 昭阳无法想象那个自小在定国公府被当做金枝玉叶来养着的表姐是如何忍下来的。 屋内的人也听见外间的动静了,走出门来看,与昭阳对视的那一瞬间,她的面上是迷茫的:“你是——” 杨淑岚认不出自己的表妹,因为她离开京城那年,昭阳才五岁。 可昭阳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模样没有大变,但整个人又瘦又憔悴,根本没有个当家主母的样子。那身衣裳一看就是陈年旧衣裳,色彩都退了不少。 昭阳眼圈一红,叫了声:“表姐。” 杨淑岚身子一晃,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簌——” “我是昭阳!”她把表姐的话截在口中,几步走上前去抱住表姐,哽咽不已。 说起来,昭阳与这表姐的关系是真的如同亲姐妹一般。她自出生起就被当做男孩子养了起来,所有女孩子喜欢的事物她一律接触不到。只有表姐心疼她,总是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她,一只小簪子,一只小手镯,一朵珠花,一条吊坠……她最初接触到属于女孩子的一切,皆是来源于表姐。 她记得自己做噩梦后,府上的妈妈口口声声说着男孩子不应该害怕这点小事,非要她一个人睡。是表姐偷偷跑来屋子里,抱着她哄她入睡。 她记得四岁那年他掉进府里的池子,大冬天的,是表姐跳下来抱住了她。 昭阳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哭过了。她抱着杨淑岚,眼泪一个劲往外涌,嘴里不断叫着表姐。 赵孟言见姐妹俩搀着要进屋了,便不很有眼力地准备把空间留给她们了,笑道:“我瞧着外面的池子里养了锦鲤,你们叙旧,我去看看那鱼。” *** 见他走远了,昭阳总算也控制住了情绪,与杨淑岚一同进了屋。那屋子与外表一样,朴素简单,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装饰。桌上有茶,她瞧了瞧,都是些陈年旧茶,品种也是最次的。 杨淑岚叫人拿些糕点来,下人磨磨蹭蹭半天,端来的竟然是一盘不太新鲜的糕饼,表面的粉子都有些发硬了。 她红着眼圈问:“表姐,这些年来你在陈家都是这么过的?” 杨淑岚点头,末了苦笑道:“本以为是场门当户对的亲事,哪知道嫁过来才发现,大爷早就有了心上人,和他那青梅竹马的表妹情投意合、珠胎暗结。早些时日,碍着定国公府的脸面,他还好声好气地求我让他纳了他表妹进门,他们定会对我恭恭敬敬,不会叫我受半点委屈。可后来定国公府没了,一夕之间我没了靠山,再加上公公也去了,大爷便挺直了腰板,再也不给我半点颜面。” 昭阳默然无语,没有想到她这些年来竟然受了这么多委屈,末了还是问出口:“那,那你这些年,可有儿女——” 杨淑岚惨笑一声:“进门第三年,我有了身子,结果那年冬天下大雪,沈姨娘非要我同去寺里给我腹中的孩儿祈福。我不愿去,大爷便说我自私,为了自己的孩儿也不愿吃一点苦。我百般无奈,只得挺着个大肚子随沈姨娘去了。结果到了寺门口沈姨娘忽然踩滑,拉着我一同跌到楼梯下面。” 后来她的孩儿理所当然没有了,并且大夫说了,再难有孕。 她说着说着,似是觉得了无生趣,索性不再说自己,反问昭阳:“你不是跟着一大家子去了淮北吗?怎的只身回来了吗?” 昭阳摇头:“我从未去过淮北。当初皇上流放我陆家满门,却仍然手下留情,留了我这条血脉在京城。淮北坏境恶劣,我当时年纪尚浅,若是跟着流放的囚队去了淮北,恐怕还在半路上就没命了。” 杨淑岚冷笑一声,狠狠攥着手心,恨道:“那又如何?皇帝不顾先帝与祖父的情分,登基之后筹谋五年,就为了将定国公府夷为平地。陆家上下七十八口人就这么一夕之间从贵族沦落成流民,我这一生更是毁在了陈家。我只盼着天道循环,他能自食恶果!” 这番话说得着实咬牙切齿,似乎带着血泪一般。 昭阳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表姐。她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的她和和气气,对人对事都心软又仁慈,而今她也可以这样狠毒地说出这些尖酸刻薄的话来。 杨淑岚见她表情有异,眉头一抬,不可置信地问了句:“怎么,难道你不恨他?” “恨。”半晌后,昭阳才默默地点头,“刚入宫那几年,我日也恨,夜也恨,哪怕从前在定国公府过得很不快乐,至少我还有家。可一夕之间没了家,母亲也流放到了淮北,我不知道哭醒了多少次。” 可是后来,她无数次听见身边的人痛快地欢呼着,说定国公府终于自食恶果,果然老天有眼,皇帝圣明。 她不明白为何自己闹得家不是家,亲人远隔万里,这些人还这样狠心地拍手称快,直到又过了好多年。那些年里,她忽然间明白了很多事,譬如她的祖父当初是如何为了权势,设计各种阴谋诡计要将那时候尚为太子的皇帝给拉下位来;譬如她的祖父是如何与兵部尚书结亲,只为联手贪污军饷支持四皇子夺储,害大兴在西北边疆一战便失去了三座城池;譬如她陆家满门在京城横行霸道,草菅人命,惹得百姓人人痛恨陆家人;譬如先帝正值盛年就被掏空了身子,早早没了,也与她那老谋深算的祖父脱不了干系;譬如父亲走后,陆家绝后,祖父是如何在弥留之际,命母亲将刚出生的她送走,然后狸猫换太子,只为陆家有“后”,不至于无人袭爵。 是母亲舍不得将她送走,违背了祖父临终的嘱托,但皇帝的世子册封圣旨到了府上,从那以后她不得不被当成一个男孩子来养。 权势之事她可以不懂,但若是一个定国公府的倒下竟换来京中所有百姓夹道欢呼,山呼万岁,她就再不可能不懂这个中含义了。 祖父是奸臣,定国公府上上下下害国害民,最终害人害己。 她活在当今皇帝创造的太平盛世里,怨着怨着,忽然有一天就怨不起来了。她的耳边全是称颂皇帝的赞词,她看见大兴一次一次收复故土,她亲眼目睹百姓安居乐业、京城里人人都悠然自得,她在宫里跟着玉姑姑过的日子也轻松自在,她…… 她竟然阴差阳错来到了皇帝身边伺候,然后才发觉他有一颗天底下最最仁慈的帝王心。 如何去恨? 但凡她不是陆家人,就该为自己遇上这样一个明君而感恩戴德,但她姓陆,她不能感恩戴德,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恨不起来了。 昭阳抬头,怔怔地看着表姐,然后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是簌锦了,我现在的名字叫昭阳。” 簌锦也许会恨他,但昭阳不会了。 *** 屋里的人沉浸在各自的情绪之中,全然没有察觉到屋外站了个人。 赵孟言本想倒回来拿些糕饼去喂鱼,哪知道才走到门口就忽然听见了“定国公”三个字,他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冷不丁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天边有阴云在积攒,慢慢地覆住了朝阳,连带着空气也似乎冷了不少。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当年皇帝扳倒陆家满门,是与他和方淮一路披荆斩棘才换来的,权臣不除,皇权不稳,则社稷难保。事成之后,他与方淮极力主张将陆家人尽数流放,可那年才不满六岁的定国公府小世子,不,是女扮男装的小姑娘陆簌锦,却因皇帝念在前定国公助他祖父收复疆土、有汗马功劳,被留在了京城。 他不是个心狠之人,却也劝过皇帝,若是这小姑娘心生怨恨,他日岂不成了祸害?先帝遗诏一直在定国公手里,定国公没了后,遗诏竟也失去下落。万一这小姑娘将来又跟遗诏扯上关系,皇帝难免遇上个大麻烦。 可皇帝却笑了:“若是连个未满六岁的小姑娘朕也怕,那这天下还有多少值得朕日夜担忧的事情?朕怕是当不了这个皇帝了。” 赵孟言无论如何没想到,这昭阳竟然就是当年的陆家余孽。 眼下她竟然到了皇帝跟前,到底有什么企图? 第16节 还有那遗诏,知道的人少之又少,但他赵孟言却是一清二楚,遗诏是先帝临行前拟的,交付给了定国公。先帝称太子失德,对上不恭,对下不仁,实难担负起江山社稷之重,拟旨废除太子之位,立四皇子为储君。 而四皇子便是当今的北淮王,前些日子谋划太庙刺杀案那一位。 皇帝这位子,确确实实来得不轻松。 ☆、第20章 贼心起 第二十章 屋内的两姐妹正在抹着眼泪说话,互听门口传来丫鬟的声音:“咦,这位公子,你为何站在门口不进去?” 昭阳大惊,倏地站起身来,拉开门一看,正对上门外赵孟言陌生的眼神。 她这些时日也与赵孟言打过不少照面,他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看人时虽不算含情脉脉,但总是蕴着和煦春风的,叫人心头舒畅。然而此刻他一言不发地对她对视着,面上笑意全无,眼里甚至隐隐有了山雨欲来之意。 昭阳僵在原地,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他会听见这番话。 她该如何是好? 他会告诉皇帝吗? 那进来换茶水的丫鬟见势头似乎不妙,飞也似的逃了。杨淑岚也手足无措地站了起来,看看昭阳的背影,又看看那位大人阴晴不定的神色。 昭阳心一横,忽道:“赵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 瞒是瞒不过了,谎话连篇骗得过蠢人,却骗不过眼前这位属莲蓬的侍郎大人,他心眼子太多,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 *** 一地落叶的小院尽头,赵孟言负手立于长廊下,面前站着只及他脖子的小宫女。她面色有些发白,却并不十分惊慌,只是在斟酌着要如何开口。 他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脑子里千回百转,最后率先问了句:“你接近皇上,到底有何居心?” 他既然先开口了,她也就没必要苦于如何开这个头。昭阳唇角弯了弯,苦笑一句:“我接近皇上?” 她抬头望着赵孟言,语气如常:“赵大人何曾见我接近皇上?前后两次皇上召见我,我哪一次不是拼了命地在躲?是皇上让方统领告诉我,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然我说什么也不会出现在养心殿。再有那包吃食,若不是你强拿了去,不知怎的又到了皇上手里,我如今一准好端端待在司膳司里,不会忽然跑到皇上跟前崭露头角,更不会被点名弄进了这南行的队伍里。” 赵孟言心头一动,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她说得不错,她今儿能到皇帝跟前来,竟阴差阳错都是因为他那一日拿了她那只油纸包。她不可能有那么周全的打算,算准了他会取道司膳司,拿走她的零嘴,又或是把那油纸包送到了皇帝跟前。 他顿了顿,看着昭阳:“就算你不是成心到了皇上跟前,如今也好端端站到了他眼皮子底下。我问你,你们陆家被满门流放,荣华富贵一夕之间荡然无存,你也从那个世子爷变成了如今的小宫女,你当真不恨皇上?” 他听见了她和杨淑岚的一席话,却不肯信。 昭阳默然,片刻后才摇头道:“若我还恨他、还想报复他,南行这么多日,他身边只有我近身伺候着,我早该动手才是,又何必等到今天都还安分守己?” “说不准是你想找个全身而退的机会,所以才一等再等。”哪怕知道这种猜测近乎可笑,赵孟言也还是说了出来。皇帝是什么人,她但凡有一点异心,动了手,就不可能有全身而退的那一天。 昭阳只反问了一句:“昨夜我与皇上单独出了陈家,去西街巷尾买粽子,这难道不是全身而退的最好机会?我若是那时候对他下了手,即刻便可逃之夭夭,还用得着再等?” 两人这么对视良久,谁也没有打破僵局。天边乌云不散,风里裹带着丝丝凉意,吹得人脑子清醒。 昭阳移开视线,慢慢地说:“赵大人若是对我不放心,大可找个由头说我伺候主子不用心,或是在外举止不端,把我调开御前。再不济您也可以亲自把我的身世告诉皇上,当日他留我一命,保住陆家血脉,想必今日也不会就取了我的小命。我不指望您相信我对皇上绝无二心,只盼着您能让我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像从前那样就挺好的。” 她还是个十六岁的姑娘,还有九年的日子便能离开深宫,走出那偌大皇城。从此宫墙再高,也锁不住她孑然一身。天大地大也无须担忧无处是家,她手脚勤快,找个活计赖以生存想必不成问题,嫁人之事她倒是没有想过,但这辈子平平安安,就算嫁的是个糙汉子,只要能过得自在安稳,那也没什么问题。待她攒够了积蓄,就千里迢迢去淮北看看那里的亲人,父亲早在她出生时就走了,但她还有母亲,她想要再见她一面,虽不知那个地方环境艰苦,母亲如今是否还活着。 她破罐子破摔,索性笑着把这些话都告诉了他,满心以为他会让她离开皇帝身边。这样也挺好,在皇帝跟前挺不是滋味的,虽说日子过得不错,但整日里提心吊胆的也真是折寿。况且皇帝的桃花运那么旺,她还挺怕自个儿成日杵在他眼窝子里平白招人恨,更怕德安那个老狡猾一心把她往皇帝的被褥里送。 赵孟言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宫女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掏起了心窝子,越说话越多。这是哪门子的姑娘家?不是说淑女少言吗?她怎么叽里呱啦跟只麻雀似的说个不停?谁想知道她将来的打算了?谁感兴趣她要嫁个糙汉还是公子哥了? 真是好笑,还有姑娘家口口声声把婚嫁大事放在口上的,不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啊,对,她如今孑然一身,哪里来的父母。 赵孟言被她弄得晕头转向的,但心下却慢慢有了计较。看她这副模样,大抵是真的没了什么报复之心,定国公府没了的那年,她还只有五岁,也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 皇帝眼下挺喜欢她,似乎她到了御前之后,皇帝的笑容都多了起来。算了,他没必要去横插一脚,坏了皇帝这几日的好心情。 他抬头再看昭阳一眼,她眼里坦坦荡荡,似乎这番话说出口,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便道:“若你所言属实,我也不是多事之人,只盼着你今后真能安分守己,尽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 昭阳眼睛都睁大了,他是真的这么容易就信了她? 赵孟言似是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弯了弯唇角,皮笑肉不笑:“你若是别有异心,轻举妄动,恐怕你还没出手就人头落地了。” 皇帝身手不错,暗卫们又时刻都在,他确实有足够的信心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近身伺候皇帝。何况她这种自在的坦荡不知为何感染了他,他对她竟有了几分欣赏,还当真不信她会做出什么蠢事情。 赵孟言思量片刻,最后仍是叮嘱一句:“你若是为了自己着想,就好好管住自己的嘴,就算皇上不会因你的身份就要了你的小命,但定国公惹下的罪孽太多,想要你命的大有人在。你既然想安安分分待到出宫,就尽心伺候主子,别的少说说看。皇上心善,若你踏实做事,想必将来出宫也能风风光光,不说嫁个什么王公大臣,富贵人家也是绰绰有余的。” 他能说这些,昭阳很领情,对他连声道谢,再三表示自己记牢了。 告别表姐时,昭阳再三表示这些日子在嘉兴一定会再寻机会来见见她,也请她保重好自己,再多不相干的人也抵不过自己的身子重要。 离开李家的时候,昭阳与赵孟言在大门口与自商铺归来的李家大爷打了个照面。昭阳对这位姐夫没有半点好感,看到他那身富贵风流的行头就想到后院里衣着寒酸的表姐。 沈姨娘挺着肚子迎上去,含笑说:“这是太太娘家的表妹,途经嘉兴便来看看她。” 李家大爷有些吃惊,似乎也纳闷怎的陆家还有人敢离开淮北,但朝廷的事情他一向不清楚,说不准皇帝忽然心血来潮,把人给弄回京城了呢?这么想着,他有点慌,怕陆家若是真有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自己这么怠慢了他们家的姑娘,那可是得罪得不轻啊。 他赶忙去请昭阳:“原来是妹子上门来了,这不,都晌午了,你和这位公子不如留下用饭吧。下午让你表姐带你去嘉兴逛一逛,你这么千里迢迢来一次,也让咱们略尽地主之谊才是呀。”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量昭阳,这身衣裳可真好看,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穿的,她就更加不可能是从淮北逃来的了。再往上瞧,年轻姑娘家就是水灵,看那皮肤凝脂似的,未施脂粉也吹弹可破。远山眉,大眼睛,鼻尖挺翘宛若山尖尖,唇瓣也美,那红艳艳的色彩叫人有一亲芳泽之心。 哟,这身条可也好着呢,胸是胸、腰是腰的,这么在那儿一站,简直是把沈姨娘大腹便便的样子给比下去个十万八千里呢。 李家大爷从前也是爱这沈姨娘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嘛。只是眼见着李家的生意蒸蒸日上,他在外应酬也免不了花天酒地,特别是沈姨娘这又怀一胎,他可是心痒很久了,却又碍于与沈姨娘的情面,没能往屋里抬人,都只在外面偷着来罢了。 当下见了昭阳,就跟色胚似的心里荡荡悠悠的。 ☆、第21章 辣眼睛 第二十一章 那李家大爷如此殷勤,昭阳却没有什么好脸色,只对他福了福身子,话都没说就走了。赵孟言瞥了一眼这个宠妾灭妻的男人,心下鄙视,眉头一皱,也走了。 但李家大爷可没觉着面上怎么着了,美人就是板着脸,那也是一幅画。瞧她眉心微蹙的样子,可不正是那些个画卷上含愁带怨的娇美人么? 他心血来潮,破天荒地去了后院那个很久没有踏足的地方,找上了结发之妻。 他是杨淑岚唯一的男人,杨淑岚对他是又爱又恨,但女人都喜欢找借口,便把这些年他的薄情寡义全都迁怒于沈姨娘身上,一心觉着若是没有那个女人,丈夫和孩子都还是她的。眼下他忽然给她好脸色,还来嘘寒问暖一番,她真是受宠若惊。 “这些日子铺子忙,冷落你了。”李家大爷扶着她坐下来,状似不经意问了句,“对了,我在正门口遇见你娘家表妹了,怎么,你们家里人从淮北回来了吗?” 杨淑岚也不是蠢人,知道他对自己如此亲切定然与表妹来过这事有点子关系,便含糊道:“我也不清楚,表妹只说这是宫里的意思,她如今是京里的人。” 李家大爷越想她那身段,越觉着有意思,京城里的姑娘虽不若江南这边的美人吴侬软语眼儿媚,但别有一番清丽脱俗的仙气儿,光是一个眼神都叫人觉得惊艳。 他笑了,试探着问了句:“那,咱们这表妹,许了人家没有?” 也是多年夫妻了,他这么一个眼神一句话,杨淑岚几乎是立马抬眼去看他,便察觉了他的心思。她心中大怒,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她这个发妻,今儿好不容易来这儿坐坐,态度温和有加,竟也是因为他对昭阳动了心思。 她幽幽地看着他,双目蕴泪:“你好不容易来我这小院一次,关心的竟也不是我,是一个只见过一面的姑娘。” 李家大爷讪讪地摸摸鼻子,可心里是真痒,青楼里的姑娘瞧得倒是多,但他很少瞧见像昭阳这样一眼就能叫他神魂颠倒的姑娘。又因为昭阳是夫人的妹子,这近水楼台先得月,那该多好? 这痴劲儿上来了,他便耐着性子赔笑道:“岚娘,你是我发妻,我怎会不关心你呢?实在是我也惦记着你们陆家如今没落了,表妹从前与你情分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也合该帮衬帮衬,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杨淑岚心里油煎似的,却又不愿跟他冷言相向,只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见她这么识趣,李家大爷伸手去搂她,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看着,你们姐妹二人不若做对娥皇女英,好好为李家添丁,你看如何?” 杨淑岚是真恨,恨得牙痒痒。他对她哪怕有半点情分,就不该在她面前打表妹的主意。可…… 她心念一动,可她更恨的分明是那个花枝招展的沈姨娘,害她孩儿,夺她夫君,如今这偌大的李家都是沈姨娘说了算。若有个机会摆在眼前,能叫她把沈姨娘踩在脚下,从此撕烂了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她就是折寿十年也心甘情愿。 杨淑岚到底对这个表妹还是有过童年情谊的,可十年来受过的苦哪点不比那儿时的感情刻骨铭心呢?她想,若是表妹能来李家,那也算是一个好机会了。陆家如今连家都没了,她能给表妹一个家和下半生的荣华富贵,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心里有了成算,她打落牙齿和血吞,强笑着去看丈夫:“我会写信送去表妹那,让她过几日再来。你的愿望,我尽力帮你达成就是。” 李家大爷大喜过望,脸都笑烂了,伸手搂住她就是一顿亲吻:“沈姨娘身子多有不便,今日我回来得早,就留你这屋里了。我的乖乖哟!” 杨淑岚心头是百般不愿的,对表妹的感情仍在,可被丈夫这么一打岔,那颗像是死了一样的心也忽然活过来了。她也是个女人,也曾经日日夜夜地盼着丈夫的宠爱、儿女的诞生,她初嫁过来时,也与这个男人有过那么些状似恩爱的时日,他虽对她并非一心一意,却也好好呵护着。 表妹已是过去的事,而今她身在李家,更多是为眼前打算。衣衫渐退,那许久不曾碰她的男人忽然间与她温存起来,折腾得她气喘吁吁,浑身绵软,她一边细细地嚷着,一边红了眼圈。 若是可以,她真希望能重新赢回丈夫的心,把那个该死的贱、人给一脚踩扁。如今,机会终于来了。 *** 来了李家一趟,昭阳见到的想到的太多太多,那些烦恼沉甸甸地压在心里,竟叫她也忘了这一趟与赵孟言同行的初衷,把母亲的镯子给抛到了九霄云外。 赵孟言在路边的医馆看了看大夫,开了些药。那大夫一边替他抓药,一边瞧了眼昭阳,还以为这两位是一对儿呢,便客客气气地叮嘱昭阳:“夫人,您家相公这是受了风寒,虽说不是什么顶顶要命的病症,但也不可小觑。这药开回去,须得按时服用,煎药也有讲究——” 昭阳连连摆手:“不不不,我不是她夫人。” 她有些慌里慌张的,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黑漆漆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竟有几分像那受惊的猫儿。赵孟言哈哈大笑,拎着药包走出医馆时,坏心眼地凑过去说:“夫人,为夫这煎药大事可就交付于你了。” 昭阳瞪他一眼,也不好与他争辩,索性扭头就走,暗骂一声无赖。 她还有些惆怅,说起这相公娘子的,就想起了表姐。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偏偏遇见了李家大爷这种烂人呢?她想着,再过几日还是厚着脸皮向皇帝再讨一个人情,左右皇帝要出门办事,她留在陈家也没什么事做,不如去陪陪表姐,多开导开导她,瞧她瘦得那个样子,定是忧虑成疾才把身子给压垮了。 这么想着,两人终是各怀心思回到了陈家。 皇帝午间没有回来,想必是在外面用饭了,昭阳也就乐得轻松,与后院的下人一同用饭。陈家清廉,就连主子吃的也并不丰盛,又何况下人呢?昭阳看着那些个菜色,并无胃口,加之心里有事,草草用过就回了屋。 下午的日头上来了,虽还是春日,但也有些晃人眼睛,闷闷的。昭阳午间打了个盹儿,起来后迷迷糊糊的,便惦记着去打水抹抹脸。 午后的大宅静悄悄的,想必是陈大人与皇帝都出去了,主子不在,府上的奴仆也趁机轻松轻松,都各自歇着。昭阳穿过长廊,去井边打水,哪知道途径西院时,忽然看见假山后面似有一抹黄色一晃而过。 她顿了顿,还道是陈家养的那只黄色的猫儿,童心大起,便走上前去打算逗弄一番。哪知道走近了些,她忽然听到了别的声气儿。 “好姐夫,你,你别这样,慧儿难受得紧……”那声音娇喘微微,软软糯糯,竟是府上二姑娘陈怀慧在说话! 昭阳一惊,随即听到了陈明坤的大女婿陆沂南的声音:“好慧儿,你忍忍,帮姐夫弄一弄成吗?你如今肚里有一块疙瘩,姐夫是不敢乱来了,可你好歹疼一疼姐夫,帮我把它弄消停呐。” 这一番对话叫昭阳听得一清二楚,老天啊,这陈家二姑娘不是还未嫁人吗?怎的肚子里居然有孩子了? 陈二姑娘还在无力地说:“姐夫,说到我腹中骨肉,你可要帮我出出主意啊。这孩子如今都一个多月了,我爹是决计不会同意我与姐姐一同陪在你身边的,是你说皇上来了,便让我去求我大哥做主,让我去皇上身边伺候着,最好能回京城当个主子。可皇上如今压根儿不拿正眼瞧我,我可怎么办哟。这肚子若是越来越大,将来我可没脸见人,我爹爹一定会打死我的,可我也不愿离开你……” 陆沂南安抚她:“你乖乖的,不用担心,姐夫自有办法。虽说你去了京城,离咱们嘉兴十万八千里,可只要你去了宫里做主子,岳父迟早也会被调回京里的。到时候咱们陈家升官发财,前途无限,姐夫,姐夫自会想法子与你相见的。” 这话骗骗三岁小孩还可以,但凡有脑子的都会觉得可笑。若是陈怀慧真的进宫做了主子,试问这陆沂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后宫妃嫔下手不成? 昭阳听不下去了,生怕被牵扯进这些破烂事里,赶忙转身离开。哪知道不远处小春子恰好走来,一见她便大着嗓门儿道:“哟,姐姐这是去哪儿啊?今儿不是去看望您表姐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呐!” 那假山后的人一惊,窸窸窣窣穿好衣裳。陆沂南把陈二姑娘安抚在那里,让她莫要出声,自己则走出了假山,强装镇定道:“怎的昭阳姑娘也在这里赏花?” 小春子定在那儿,心道怎的昭阳会和那陆沂南走到一块儿。昭阳却是心里发慌,回头若无其事地对陆沂南笑了笑:“我看到有猫儿在这边,便追了过来,哪知道刚追过来就看见小春子了。怎的陆公子也在?我竟没有察觉到您在那假山后面。” 陆沂南定定地看着她,心里很急,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不信这样巧,她离假山这样近,不可能没有听到他们说的话。 第17节 他还欲多说,却见那丫头逃也似的走了,心下更是有了计较。他搞大了陈怀慧的肚子,本就心知肚明岳父不会放过自己,这阵子正急于寻个冤大头,哪知道刚巧皇帝来了。陈怀慧貌美,皇帝年轻,又同住在一个府上,这可真是天大的便利。他还不信皇帝是柳下惠,能坐怀不乱不成,况且历史上那些个微服私访的皇帝,哪一个不是在江南找到了红颜知己?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响当当,还说服了榆木疙瘩似的陈家大爷,陈怀贤。陈怀贤自然不知二妹被陆沂南搞大了肚子,但陆沂南分析得头头是道——陈怀贤读书不精,口才也不好,仕途根本没法走,但若是陈家二姑娘去了宫中做主子,皇帝无论如何也该看在二姑娘的份上恩荫陈家。陈明坤年事已高,过不了几年就该致仕了,那这恩荫自然就会落在陈怀贤身上。 陈怀贤一听,心动了,心道父亲从来都说他是个没出息的人,眼下机会来了,他还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呢。 哪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他想着今日岳父与皇帝都不在府上,便趁机与陈怀慧在假山后面幽会,结果居然被昭阳给瞧见了。 这个女子是皇帝身边的人,若是叫皇帝知道他们的打算,那别说他和陈怀慧了,就是陈明坤恐怕也会被牵扯进来,陈家上上下下吃不了兜着走。 这个丫头不能放任不管! ☆、第22章 赠玉镯 第二十二章 昭阳急匆匆地去了灶房,抹了把脸就开始做事。她哪知道随便走走也能窥见那陆沂南与陈家二姑娘的□□,还被当事人也发现了。奇怪,做错事的又不是她,怎么她倒是一颗心砰砰跳呢? 她手上虽没闲着,但到底心里有事,脑子里也转个不停。 这对男女真是好大的胆子,偷鸡摸狗不说,还想把那孩子栽给皇帝,真当皇帝是冤大头了不成?莫说皇帝不重女色了,就看看这两日他对陈二姑娘视若无睹的样子,他们的奸计显然就难以得逞。莫非他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想来硬的? 她自小在司膳司待着,也没见过后宫里的妃嫔是如何勾心斗角的,自然也就不知道这世上的男女之事并非都是你情我愿,有时候一点药、一炉香也能助助兴,叫人迷了心智。 晚些时候,皇帝与陈明坤回来了,小春子亲自来灶房请昭阳去伺候皇帝用膳。皇帝今日在外走了一天,也乏了,便不在花厅与陈家人一起用膳,独自回屋吃点东西。 昭阳知道皇帝不太吃得惯江南这边偏甜的口味,便做了几道下饭菜,端在木托里一并送去了。 路上,小春子开始跟昭阳讲方才从德安那里听来的趣事。说是今儿皇帝去了书坊,正浏览江南这边都印了谁的书呢,忽然听见外边街上吵闹得紧,便出门去看。街上有个穿官服的大人,正命几个下人将一名妙龄少女捆起来,说是要扭送官府。仔细一听才知道,原来那姑娘是隔壁酒家里打杂的,因不慎打翻酒水,湿了这位大人的鞋,就被大人骂骂咧咧地要扭送衙门问罪。 皇帝眉头一皱,随行的陈怀贤瞧见了,赶忙抢在众人之前出面,又是问清事情始末,又是斥责那大人仗势欺人。 原来那根本也不算什么大人,不过是个小小主簿,管着嘉兴的粮食供应罢了。要说这当官的仗势欺人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了,但这主簿倒霉就倒霉在仗势欺人居然叫天子看见了。 陈怀贤仗着有父亲与皇帝在后面撑腰,风风光光地斥责了那主簿一场,还顺手把那姑娘给救了。 那酒家掌柜的也是个有眼力的人,知道当官的都不好惹,这杂役不能留,否则就是个祸害,他日那主簿难免跑来秋后算账,当下就要把她赶出去。 姑娘跪在地上长跪不起,一边磕头说自己家中父母双亡,流亡到了嘉兴做杂役,一边说盼着陈怀贤救救她,别叫她继续流浪了,给她个活计做着,甭管是什么粗活重活她都肯干的。她还说她结草衔环、做牛做马,来世一定好好报答陈怀贤的恩情。 年轻姑娘都有几分姿色,何况她本就生得不错,虽衣着朴素,但瑕不掩瑜。陈怀贤回头看看父亲,看看皇帝,也就好心地把她带回了府上。乐善好施嘛,在皇帝跟前表现表现也不错。 昭阳听得津津有味,转眼间就端着托盘到了皇帝屋前。德安也在屋里伺候呢,眼看着帮皇帝换了身衣裳,回头就瞧见昭阳,赶忙招招手:“来,赶紧的,主子方才还跟咱家说肚饿了呢。” 木托上桌,瓷碗掀盖,哟,屋子里一刹那香气四溢。皇帝定睛一瞧,乐了。 一道常见的鸡蛋羹,金黄色的鸡蛋羹上撒着十分不常见的腌菜肉末,酸香扑鼻。一道玉米窝窝头,窝窝头倒是挨着盘沿摆了一圈,盘子中间却是堆成一座小山的酸豇豆炒肉粒,颗粒分明。一碗香菇鸡肉粥,香菇与鸡肉的香气混合在一起,热腾腾地冒着烟,怎么看怎么可口。 他食欲大振,唇角都弯了起来。昭阳替他摆好了碗筷,伺候着他用膳,见他眉眼舒展,心里也有些沾沾自喜。 她果然是个天生的好厨子,看她把皇帝伺候得多开心呐。不过皇帝也真是好满足,这些个家常小菜就能哄得他眉开眼笑。 德安可是个有眼力劲的人,这不,赶紧在旁添砖加瓦:“昭阳姑娘不愧是主子爷钦点随行南下的人,瞧瞧,这才多少日子呢,就把主子爷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小的好久没见主子爷吃得这样香甜了,这心里真真是开心呐。” 皇帝也挺开心的,食欲好了,心情也跟着好。他抬头看了看昭阳,注意到她穿的这杏色绣花长裙,眉眼温和地点点头:“姑娘家是该好生打扮打扮,出了宫没那么多规矩,没了宫服拘着,大可自在些。” 德安正在一旁偷笑呢,忽听皇帝侧头对他吩咐:“你去拿一副白玉镯子,就年初云南王送来的那对,赏给昭阳。” 昭阳一惊,不明就里地跪了下去:“小的谢皇上恩典,可这,这么贵重的物件,还请皇上莫要暴殄天物了!赏给小的,小的这是有福气拿也没福气戴呐。小的成日在灶房里烟熏火烤的,哪里敢把主子赐的珍宝拿去这么糟蹋?” 她还有点担心是不是皇帝通过她的好厨艺看到了她内在的美丽,一不小心就瞧上了她,那可真是叫人不安。 哪知道皇帝让她起来,只说:“那日你在集市上为了替朕买杨梅,将你母亲留给你的玉镯子都送了人。朕这些日子忙,也没工夫管这个,今日倒是想起来了。你也不用怕朕给你的东西给磕着碰着,左右物件是死的,人是活的,你把这对镯子拿去戴着吧,虽不是你母亲留给你的那一只,好歹也是个念想。” 德安领命,赶忙跑到厢房里窸窸窣窣从随行带来的小箱子里找到了那对放在乌木盒子里的白玉镯子,捧着又回来了,笑眯眯地塞进昭阳手里。 “主子这是菩萨心肠,怜惜你连已故娘亲的遗物都没了,所以特地赏赐你的。喏,赶紧谢恩吧,你若是再诸多推辞可就辜负主子的一番好心了。” 那乌木盒子光是看着都贵重得紧,昭阳不清楚这云南王进贡的白玉镯子是如何珍贵,但听着也觉得价值连城。可价值连城倒是其次,她接过盒子,只觉得手里重如千钧,皇帝的这颗心真真是极好的。 都说帝王家从来薄情无义,可眼前这一位可不是这样的。她捧着盒子,眼圈都快红了,就这么眼巴巴望着皇帝。 皇帝自己倒觉得有些不自在了,宫里的稀奇物件多了去了,他也不在乎这些个东西。不过是她这些日子做的东西都合他胃口,人也乖巧伶俐,他随便一瞧又瞧见她替他盛饭时那空荡荡的如玉一般的纤细皓腕,记起了前些日子那桩事,便随意赏赐了对镯子。哪知道她居然感激涕零,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他喝着粥,吃着她方才递来的装了豇豆肉粒的窝头,也不知该说点什么。这丫头,真是小题大做。 可多少年了,他见惯了那些阿谀奉承的嘴脸,宫中人人得了赏赐都对他磕头谢恩,唯有眼前这一位面上眼里都真是谢意。她真实得不像是他身边那些人,每一点情绪都真真切切反映在那双明亮透彻的大眼睛里,反倒叫他有些无所适从了。 正吃着呢,外面忽然有人求见。德安出去看了看,回来说是今儿陈怀贤在街头救下的姑娘,听说这位当时在陈怀贤身后关注事态的竟是当今天子,她死活要来谢恩。 德安不悦道:“这女子也真是可笑,皇上是她一个民女说见就能见的?那陈家大爷还跟着她一同来了,也不知道阻拦着,反倒纵容她胡来。主子,要不,小的这就出去回了她?” 皇帝点头:“就说救她的是陈家大爷,和朕没有半点关系,要谢也谢不到朕的头上。” 德安出去传达皇帝的意思了。昭阳心中却有些惊奇,皇帝一抬头就看见她欲言又止的脸,便道:“想说什么就说,你这脸藏不住事,憋着反倒叫人看了难受。” 昭阳捧着盒子讪讪地笑:“小的就是好奇这姑娘胆子好大,若换了是我,那我可是借了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巴巴跑来求见皇上呢。” 皇帝笑了一声,眼神里别有深意。若是先前还不确定,眼下那女子都来他跟前求见了,那可真是明摆着的事。 “恐怕还就是个大胆的女子。那主簿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人,一身官服显眼的很,她端茶送水时不知道更小心些,反倒还弄人一鞋的水,只可惜遇上的不是个好色之徒,不懂怜香惜玉,反倒要动粗。” 眼下知道他是皇帝,也知道出面救她的明明是陈怀贤,还非得眼巴巴凑到他跟前来谢恩。他既没出面说过半句话,也没让人去救她,她跑来谢他做什么?呵,真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姿色,难不成还想攀皇宫的高枝? 昭阳心里可真是感慨万千,一个没忍住就笑道:“主子长得俊,人也好,菩萨心肠呢,这桃花旺些也不稀奇呀。” 皇帝斜眼瞧她:“哦?朕的桃花旺?朕怎么不知道呐!” 昭阳笑嘻嘻:“那可不是一般的旺,您瞧瞧,您这才刚来嘉兴几天呐,陈家二姑娘心心念念要到您跟前来,这路上随便遇见个美人也眼巴巴来这儿求见。您说您这是不是桃花旺呐?” 皇帝瞧她那生动的表情就想笑,特别是她口口声声说他长得俊,还菩萨心肠,这些个形容词从前可是没人这么直截了当对他说过的。 他长得俊吗?还菩萨心肠?皇帝忍不住摸摸下巴,又在心中暗自点头,她说的没错,他确实长得挺俊的,心肠也好,哎,所以做皇帝难,做个模样好看的皇帝更难呐。你瞧瞧,这桃花运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他真是好心烦,老天就不能给他点缺点吗?事事都这么完美,真是叫人为难得紧。 ☆、第23章 同眠夜 第二十三章 在外一整日,皇帝想必是真乏了,晚膳用过没多久,在小院里散散步、消消食,回后屋沐浴完毕,就准备歇息了。当然,伺候他沐浴的是小春子,德安倒是热情洋溢地劝着主子让昭阳来伺候,说是女儿家伺候这些琐事也要贴心得多。皇帝一个眼刀子过去,他就吓得不敢吭声了。 贴心得多?皇帝心里可明白着呢,这杀才想的怕是贴身吧! 他睡在榻上,睁眼看着头顶那蓝底绣暗金云纹的床幔,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尚在东宫的那些年月。 那时候他不得父亲喜爱,也无法常在母亲身边,唯有太傅成日悉心教导他,从政务到做人,从谋略到日常,太傅于他而言不仅仅是良师,更像是亲人。 十五岁那年,静安皇贵妃正把父皇迷得七荤八素的,她所出的四皇子也恩宠有加,再加上定国公的支持,他们眼看着就要把他这东宫太子欺凌得有名无实。那年的春围,他纵马于林中追鹿,半路被定国公与四弟拦截住,四弟笑道:“二哥,瞧瞧你这模样,哪有半点太子的样子?我看,不如把这位子让给做弟弟的吧!” 他大怒,策马掉头便走,哪知道没走多远,忽然听见四弟的惨叫声,再回去看时才发现四弟腿上中箭倒在了地上。 离他最近的太傅也策马赶来,随即是扎营在林外的大军。皇帝身子不好,没有进林,只在大营等候着。他撇下兄弟嫌隙,将四弟扶上自己的马,出了林子便到营中唤太医。 父皇也来了,见到爱子手上、血流如注,气得脸都绿了。他还未置一词,哪知道四弟忽然开口泣不成声:“父、父皇,二哥他不是故意要伤我……” 他大怒,指着四弟骂道:“你休得血口喷人!我何时伤过你?” 定国公也来了,忽然走出人群,跪在地上便跟皇帝说:“是微臣有罪,没能第一时间将太子殿下的箭拦下。太子殿下与四皇子与林中发生口角,殿下调马疾驰,微臣本以为事情就告一段落了,哪知道从殿下离开的方向忽然毫无症状地射来一只利箭,好在……好在没有伤及要害,否则四皇子若是有个什么闪失,微臣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这一刻,他总算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原来那林中的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定国公与四弟沆瀣一气,只为把他拉下太子之位,永无翻身之日。 父皇本就是昏君,大怒之下哪里听得进他这个不受宠的儿子在分辨什么,当即便要命人拿下他,押回宫中圈禁起来。是太傅忽然挺身而出,跪在地上一字一句道:“皇上息怒,此事另有隐情。” 事情到这地步了,就连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回旋的余地,可太傅却只是深深地看他一眼,那眼神有稳定人心的力量。 太傅说那箭是他射的,他在林中逐鹿,见那鹿隐没在树丛之中,变对准声音来源处射了一箭。哪知道四皇子就在那树丛之后,他一箭过去,便伤了四皇子的腿。太傅高呼此事与太子并无干系,实乃四皇子与定国公误会了太子。 定国公哪里会善罢甘休呢?当即冷笑着与太傅对峙争辩。其实很多事情并非一定要求个真相,君心所向,才是赢家。 太傅也知道这个理,心知若是没有后招,太子今日无论如何也会中了圈套,回京之后就算不被圈禁起来,有了这兄弟不恭、纵箭伤人之事,本就不喜爱他的皇帝定然会对他更加不喜。太子之位早就岌岌可危,这一次不过是个□□罢了。 太傅当即磕头高呼:“微臣有罪,却万万不可牵连于太子。太子何等尊贵,乃国之社稷、民心所在,微臣今日鋳下大错,死不足惜,只求皇上明察,太子纯稚子之心、顾念手足,绝不可能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话音刚落,他便拔剑自裁,以血泪成全太子之路。 那一日,尚为太子的皇帝跪在地上,拉着太傅的手泣不成声。他眼睁睁看着太傅无力地握住他,眼中满是哀戚。他凑近了,听见太傅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太心软,才会中了他们的计,须知这条路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他们不会善罢甘休,臣只盼着殿下记住今日之事,成王之路,切忌心软。臣,走了,小女便托付给殿下了……” 场面太过惨烈,父皇也震惊了,最后只得草草了结这事,毕竟人都死了,他还能再圈禁太子不成? 那一年,太子迎娶了太傅之女沈玉筝为太子妃,次年太子妃便诞下了他的长子。他如太傅所言收起了仁慈心软,在成王之路上铁血手腕,再不顾其他,总算踏上了皇帝宝座。登基后他感念于太傅为他所做的一切,立太子妃为后,并且对这位皇后也礼待有加,相敬如宾。 *** 皇帝怔怔地望着床幔,慢慢地阖上眼,唇边是一抹苦笑。只有他自己清楚,其实玉筝于他连夫妻之实都没有,那年太傅走后,他受托照顾太傅的孤女沈玉筝,竟发觉她已有了身孕。 玉筝哭着告诉他,是四皇子的人趁春围时他与父亲不在,便强行侮辱了她,以图威慑父亲,与春围之事双管齐下。 他当真是发指眦裂,恨不能呕出血来。可太傅已经走了,他如何能让玉筝成为天下人的笑柄?难不成把事情闹开,让她下嫁于四皇子派来羞辱她的那个小卒吗?太傅对他恩重如山,他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将玉筝护于自己的东宫之中,可他们之间从无半点男女之情,更无夫妻之实。 皇后是他的妻,却也不是他的妻。奕熙是他的长子,却也不是他的长子。他这个皇帝,当真不如外人看上去那么春风得意,那么光鲜亮丽。 往事种种,非烟非雾,却更像血泪一般堵在胸口。他阖眼胸闷了好一阵,才因倦意太浓而睡着了。 阴了大半日的嘉兴开始刮起狂风来,山雨欲来风满楼,没一会儿竟然还雷电交加,骇人得紧。那亮光不时从天边落下,将黑魆魆的屋子也照得刹那间透亮,紧跟着便是震耳欲聋的响雷。 隔壁的耳房里,才刚刚睡着没多久的昭阳猛地被一个响雷惊醒过来。她素来怕打雷,在宫里时因住的是三人一间的厢房,一旦打雷她就钻进流云的被窝里,这么混过去倒也还成。可眼下倒好,住进了单人的豪华屋子才几天工夫,她就因为一场雷雨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办,外面雷电交加,响雷一个一个就跟砸在心上似的,砸得她心惊肉跳,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她把脑袋埋进被窝里,出气不顺畅倒也罢了,看不见闪电了心里就没了防备,冷不丁一个雷闯入耳朵,她吓得差没叫出声来。 不成不成,这么下去可不成。 她心惊肉跳地掀开被子坐起身来,匆匆披上外衣,悄悄推开门,准备往后院里跑。不拘哪个丫鬟屋里,好歹得去挤一挤,把这一夜给混过去才好。 哪知道她正蹑手蹑脚经过皇帝门外时,又是一道闪电迎头而来,小院霎时间被照得透亮,黑魆魆的假山、一树乱舞的枝桠、巍峨高大的风火墙,所有白日里秀丽雅致的布景都成了这夜里鬼影幢幢的小院。 响雷在耳边乍起,昭阳“啊”的一声叫了出来,蹲在地上捂着眼睛发抖。 屋内的皇帝就在这个节骨眼上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朝外望去,问了句:“谁在外面?” 昭阳慢慢地撑着发抖的膝盖站直了身子,颤颤巍巍地说:“是,是小的,昭,昭阳……” “这么晚了,你在外面干什么?” “打,打雷了,小的,小的害怕,就,就想去后院找个丫鬟屋里挤挤……”她自己说得都尴尬不已,还没解释完,又一个响雷乍起,她又慌慌张张地嚷嚷一声,跟猫叫似的。 皇帝被她这凄凄惨惨的叫声给弄得心头发毛,又好气又好笑,揉揉眼,道:“你进来吧。” 第18节 昭阳还在迟疑,一道闪电划过眼前,雷声将近,她再也无暇担忧什么,赶忙推门而入,又飞快地合上门,直喘粗气。 闪电的亮光让她在一刹那里看清了屋内的场景,皇帝支着身子倚在床头,偏头懒懒地望着她。那中衣很是单薄,领口略微凌乱,隐隐能看见他白玉似的光洁胸膛。 她垂着头,有点讪讪地,像她这么以怕打雷为借口夜闯皇帝的屋子,就连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别有用心,何况皇帝呢?皇帝那么俊,美色当前,她真是不该乱看也忍不住动了动眼珠子。 不成,这不妥。叫人知道了她非得被安上个狐媚皇帝的罪名。可,可外间打雷又闪电,她是真怕,真不想走。 昭阳进退两难,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皇帝瞧见她微微发抖的身子,顿了顿,指指一旁的软塌:“你在那儿睡吧。” ☆、第24章 知心人 第二十四章 在,在这儿睡? 昭阳心下一惊,但外面电闪雷鸣,声势吓人得紧,她咬咬牙,点头应声:“谢主子好意,小的,小的真是感激不尽。” 窸窸窣窣地爬上那软塌,这平日里是主人家躺着午休或是小憩的地方,不若床那么大,但她人娇小,也能躺平了睡大觉。只是毕竟是皇帝的屋子,她有点局促,哪里敢睡什么大觉?万一她有点什么自己都不知道的毛病,比如半夜里磨牙啊打呼噜什么的,惊扰了皇帝睡觉,那她还要不要活了? 昭阳害怕皇帝误会她,便大着胆子解释说:“小的自小怕打雷,今儿真没想到会惊扰了主子休息,实在是有罪。但小的真不是有意的,更,更没想过要来主子跟前睡觉……” 她躺在那儿不安极了,翻个身,侧卧着去瞧皇帝。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 有没有爬龙床的那个心,他一眼就能看明白,这丫头平日里胆小怕事、一心自保,根本不是会邀宠的人。何况她什么表情都写在脸上,他要是还看不明白,那才是真的瞎了眼,还怎么当一国之君? 只是,他为何独独对她心肠这么软,他自己也不是太明白。约莫是想到了儿时的自己,小小年纪的孩童哪个不怕打雷?他也怕,一打雷就哭。可母后在坤宁宫,他住在东宫,难不成大老远地连夜跑过去? 小小的人只能缩在被窝里瑟瑟发抖,就这么一日一日熬了过来。 他倚在床头,看了眼那个蜷缩在软塌上的丫头,依稀看到了当日的自己。只是到底不同的是,他一个人熬过来了,昭阳却算是在呵护下成长至今,因此这怕打雷的毛病也一直延续到了今日。 他其实隐隐有些羡慕,有人呵着护着,哪点不比他野草似的咬牙长大强? 皇帝醒了就不太睡得着,倚在床头看那丫头拘谨的姿态,约莫也是睡不着的。他随口问了句:“你今儿不是去探望你表姐了吗?一切都还好吧?” 他可不擅长和人拉家常,只是到底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又想起了这事,便提了起来。 昭阳顿了顿,低声说:“不太好。” “怎么个不太好?” “我家小门小户,表姐高嫁了,进门之后才知道我姐夫已经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妹了,两人还珠胎暗结,早有感情。”她很惆怅啊,又没有人能倾诉,眼下皇帝对她这么心善仁慈,还唠起了家常,她就忍不住一鼓脑全说了,“表姐能有什么法子呢,争宠争宠,那好歹也要男人心在你身上,你才能有底气争一争。可姐夫一颗心都拴在那表妹身上,很快就抬进门做了姨娘,就差没宠妾灭妻了。表姐的孩子被沈姨娘给弄没了,大夫还说表姐今后再难生育,约莫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越说越难过,声气儿渐渐小了小去。 皇帝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又想起了自己的母后。宠妾灭妻这种事,可不就在他母后身上上演过吗? 他想起父母那些年势如水火的状态,慢慢地问了句:“朕问你,是不是夫妻之间,真的就没有所谓的白头偕老?” 父母如此,他与皇后如此,眼下这丫头的表姐与表姐夫亦是如此。满京城的王孙贵族谁不是三妻四妾呢?就连他也有后宫妃嫔,只可惜于他而言似乎都没什么区别,她们每一个除了长得不太一样,还有别的什么能让他记在心上的?要说夫妻情分,她们爱的怕是皇帝这个位子,跟他本人怕是没有半点关系。 昭阳一顿,琢磨片刻,才说:“小的倒愿意相信这世上有很多白头偕老的夫妻。说实在的,您是九五之尊,身边的也都是王公大臣,权贵人家与百姓到底是不同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偷偷抬眼瞧了瞧皇帝。 皇帝道:“你大可直言不讳,朕不跟你计较这些。” 昭阳放下心来,这才继续说:“权贵人家三妻四妾、喜新厌旧都是常事,当一个人应有尽有,就会想方设法找点乐子。因此权贵人家的男子,少有一心与糟糠之妻白头偕老、举案齐眉的。但平民百姓不同呀,俗话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虽说为生计发愁是苦了些,但踏实点也没什么不好,这样的夫妻能够患难与共,也没心思去想什么抬姨奶奶之类的。所以小的觉着,放眼民间,能白头偕老的夫妻大有人在。” 皇帝默了默,斜眼瞧她:“依你所说,权贵人家多喜新厌旧,那朕岂不是你眼里的薄情寡义之人了?” 昭阳讪笑:“哪能呢,您是九五之尊,为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开枝散叶本就是您的指责,您就是后宫三千也是无人置喙的,何况您洁身自好,后宫妃嫔寥寥无几……” 皇帝听着还是很不对劲。先头还在说一生一世一双人呢,到他这合该后宫三千了,那他成什么人了?种马不成?他原想骂她两句的,但看在身边这么多人,除方淮与赵孟言之外,她是唯一一个敢跟他掏心窝子的话唠,他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她胆子那么小,他倒真担心若是他因此骂她两句,从今以后她都闭口不言、再不说半句真心话了。 外面电闪雷鸣,雷电交加,他倚在床头坐了好一会儿,终于低低地笑了两声:“若此生能得一交心之人,朕的后宫不要也罢。” 三千或是十三,又怎敌心上独一无二?可这话他不能说,平白惹人笑话。不知是不是父皇太贪女色,后宫无数,到了他这里竟然恰恰相反,想必顾家的风花雪月都加倍给了父皇,以至于到了他这一辈倒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他又笑了笑,重新调整睡姿躺在了枕头上:“睡吧。” 帝王心,不得叫人窥见一丝一毫,平日里喜好也得藏着掖着,他还真没几个可以在跟前表露出真性情的人。这个丫头很真实,他倒也不太担心在她面前多流露出一丁点自我。和她相处很舒服,就算是溜须拍马,她也做得跟别人不一样。 昭阳却没睡着,卧在榻上失神,耳边还回荡着方才皇帝说过的话。 他想要的竟然是贫贱夫妻那样的一心一意,而非后宫三千,红颜无数。这可真是稀奇,那些个穷人羡慕王公贵族坐拥三妻四妾,可这做皇帝的竟然又盼着只得一人心。 按理说主子那么好看一人,想要个对他真心的人有那么难吗?她倒觉得说不定是他要求太高,人家喜欢他,他又不见得喜欢人家,这才到了今天这局面。不过追求真爱的勇气还是值得嘉奖的,特别是主子身在高位没有迷失在浮华里,那就更难能可贵啦。 她还挺感慨的,感慨着感慨着就忘了外面风雨大作,很快阖上眼沉沉睡去。 *** 清晨时分,春雨方歇,满院都是落叶与泥土混合而成的芬芳气味,甜中带着些许清新。 昭阳迷迷糊糊醒来,忽然发现身上多了一张毯子,再一瞧,发现这屋子和自己平日睡的不一样,这才记起昨夜的事情。她一溜烟爬起来端坐着,侧头去看皇帝的床,咦,怎么没人了? 德安推门进来,瞧她便是一个灿烂的笑容:“哟,姑娘醒了?” 昭阳傻愣愣地问了句:“主子呢?” “主子去花厅用早膳啦。出门时交代了一句,说昨儿夜里您被雷声吓着了,没睡好,就让您多睡一会儿。”德安挤眉弄眼的,“我说姑娘,您这可是天大的恩宠呐,您可得好好把握住喽!虽说今儿没在一张床上睡着,但好歹是迈出这一地步了,他日您再加把劲儿,那可是天大的造化。” 这,这大总管怎么成日里都惦记着把她给弄到皇帝后宫里呐!昭阳红了脸,没好气地下了床:“大总管您就一味笑话我吧,成日里都说这些个事,我好端端的女儿家,怎么到您跟前就成没脸没皮的吃腿儿饭的了?在您眼里,我整日就该琢磨怎么勾、引主子爷不成?” “瞧您这话说的,咱家是想着提点提点您,他日您有了出息,盼着您别忘了咱家这举荐之功罢了。” 真是不想跟他多拉扯。昭阳往外走,脑子里还回荡着昨儿夜里皇帝说过的话呢,人家要的是一生难得的知心人,哪里是个只会做吃食的小厨娘呢?皇帝这是衣食住行样样不愁,成日里琢磨的都是精神上的高层次追求,她一小小典膳左右是体会不到的。 昭阳从自己屋里端着盆子去打水洗脸,才刚转过长廊,忽地瞧见面前站了个人。 转角处,陈家大姑爷陆沂南好端端站在那儿,不知等了多久,这头发丝儿上似乎都有了雾水。见昭阳来了,他微笑着做了个揖:“昭阳姑娘。” 昭阳一瞧见他就有些紧张,但撞破他的□□又不是她的错,她便客客气气地也福了福身子:“陆公子。” 她端着盆子想走,不愿与他多说。他却挡住她的去路,定定地看着她:“昭阳姑娘,我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不知你赏不赏脸。” 他都这么挡住她的去路了,她赏不赏脸他还不是都要说? 昭阳捧着盆子:“其实您也用不着多说,我并非多嘴之人,平日里眼神不好使,耳朵也不灵光,看见的听见的总是转头就忘。只是我到底是皇上跟前伺候的人,若是有人对他不利,我这做奴婢的也免不了替主子打抱不平。” 这话很明白了,她不打算告他的密,只要他收手,祸害谁都成,只要别招惹到皇帝跟前来。她本来也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可皇帝不一样,皇帝是个极好的主子,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吃这哑巴亏。 瞧这陆沂南眼睛下面都有圈淤青呢,想必是担惊受怕了一整夜,她还好心提醒了一句:“陆公子,其实皇上对美人真心不太看重,您就是有那心,他老人家不接招,您也是白费力气。所以我劝您,好好琢磨琢磨怎么解决您自个儿的事儿,别来打皇上的主意了。” 言尽于此,她端着盆儿走了。却不知陆沂南望着她的背影,眼神一沉,恨得牙痒痒。这个宫女很麻烦,若是不解决掉,当真会坏了他的好事。 ☆、第25章 没心肝 第二十五章 皇帝这几日很忙,总是大清早就出门去了,听说是去巡视嘉兴的官府各部,对地方上的钱粮、田地以及赋税等各方面进行多方了解。 昭阳没敢连着两日去李家看望表姐,等了等,见皇帝还是成日在外奔波,方才大着胆子,又在夜里伺候皇帝更衣就寝时讨了个恩典,说今儿表姐从李家让人送来信,想她再抽些时日去家里聚一聚。 她小心翼翼地替皇帝取下腰上的玉佩,搁在桌上:“小的想着表姐在家,日子恐怕不好打发,如今好容易我来了嘉兴,她想必也有许多苦水想跟我抒发抒发。听说明儿主子又要去嘉兴守城军大营瞧瞧,小的便想讨个恩典,希望主子能让我再去见见表姐,横竖我在这府里也没什么要紧事。” 皇帝倒是爽快:“成,你去吧。” 这,这就成了?昭阳有点失神,愣愣地瞧着主子,连手上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皇帝奇怪地看她一眼,哂笑一声:“怎么,让你去你还不乐意了?” “没,没没。小的是太高兴了,没想到主子这么好说话。”她赶忙把腰带也给解下来,又去帮皇帝褪下外衣,“主子真是天底下顶顶心善的人!” 又来了,嘴上就跟抹了蜜似的,一旦讨了好,立马就开始恭维。皇帝斜眼看她,说:“也别得意忘形才是,赶在朕用晚膳之前回来,不然朕都进屋了,还得饿着肚子等你回来下厨,那你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是是是,小的明儿晌午就回,把那些个好吃的都备上,就等主子回来用膳呢!”她笑眯眯的,嘴角的梨涡像是也掺了蜜,甜得叫人心头舒畅。 皇帝借着烛光低头瞧她,竟也忍不住失神片刻。这丫头其实生得挺好看的,皮肤水嫩嫩的像豆腐脑,一双透亮的大眼睛笑起来时就成了天边弯弯的月牙,唇瓣滟滟然的样子如同含苞待放的杏花,那两只梨涡怎么瞧怎么讨喜。 昭阳还在替他整理玉冠,凑近了些,解开他的发髻,又踮脚把玉冠轻轻地摘下来。她凑得太近,身上的香气都钻进他鼻子里了。 这是什么味道?他忍不住仔细思索片刻,才得出结论,像是柑橘的气味,清香里带着一点酸涩,甜而不腻。 她离他这样近,近到红艳艳的唇离他只有几寸远,她因踮脚而发出的略微急促的呼吸也抵达他的面庞,温温热热,还叫人痒痒的。 皇帝忽然察觉自己心跳快得有些离奇,他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滋味,到底是面上发痒还是心头发痒,他已然分不清。他定定地瞧着那双唇,还有那白瓷般的细嫩面庞,竟有种冲动想再靠近些。 昭阳却在这时候取下了玉冠,笑着松口气,转身朝梳妆台走去。 这,这就走了?皇帝若有所失地看着她的背影,怎么今时今日才发现这丫头的身段也是极好的?窈窈窕窕像是池中清莲,不娇不媚却又婀娜有致,你瞧瞧,那腰肢细得叫人险些以为一只手就能握得过来,偏她也不瘦,该有肉的地方……他的视线没忍住朝别的地方看去,心头真是微微荡漾起来。 昭阳自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些什么,回身还毕恭毕敬地福了福身:“主子早些歇息,小的这就退下了。您若是有何吩咐,叫小的一声便成,小的就在隔壁,一定立马来您跟前伺候。” 她说完,就等着皇帝让她下去吧,可皇帝久久没出声,她没忍住抬头去瞧,却见皇帝眉头微蹙,不知是在烦恼什么。 她试探地又叫了一声:“主子?” 皇帝回过神来,摆摆手:“行了,你下去吧。” 昭阳领命,步伐轻快地出了门,还替他把门带上了。留在屋里的皇帝心头可真不是滋味,他觉得心好像还在砰砰跳,眼前似乎仍回荡着方才那一幕,她与他近在咫尺,杏花似的唇瓣就在眼前,那柑橘的芬芳也萦绕鼻端…… 真烦躁,他从来没有觉得女色有什么了不得的,因而南下之前义正言辞拒绝了后宫妃嫔随驾的安排,还说自己个儿是来体察民情的,又不是游山玩水。可这个节骨眼上,他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太久没有做过那档子事了,身体有点失控,心里头也不太爽利。 可怎么偏偏是那丫头…… 不成。他本来就嫌自己后宫里的人太多了,算一算十三个妃嫔,十之八、九都还没拆封。难不成今儿还在江南开个封?更何况那丫头不是他后宫里的人,他瞧她顺眼是因为她从不玩弄心术,做得一手好菜。若是真把她弄进后宫了,她还是今天这个她么? 皇帝很心烦,躺在床上发觉自己某个地方好像有点不太对劲。他掀开被子瞧一瞧,心里无限惆怅。活了二十七个年,还是头一次这么经不起撩拨。何况那丫头根本没撩拨他,他这是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就有了反应。 他翻来覆去好半天,没忍住,对着墙壁敲了两下。 那头的昭阳才刚躺下呢,忽然听见墙壁上传来咚咚的声音。咦,难道是皇帝?她大着声气儿问了句:“主子?” 那头的人像是“嗯”了声。 她又凑近了些,对着墙壁问:“您找我有事儿?” 没有回音了。 她心里有点苦,这可才刚睡下呢,主子怎么就找她了?窸窸窣窣爬起来披上外衣,她又搓着手开门,往隔壁屋走。推门,她探了个头进去:“主子,您有什么吩咐?” 第19节 皇帝穿着中衣躺在床上,透过微弱的光线看着门口的人。那丫头只穿了洁白的单衣,外面披了件小袄,那单衣领口可不怎么高,光洁皮肤上隐约可见锁骨的痕迹。她的发尾有几丝滑落在胸前,乌黑的青丝与白腻的皮肤,怎么看怎么叫人吃不消。 皇帝心头发慌,又开始怨自己为什么吃饱了撑的把她给叫过来,这下看了可好,小老弟更不消停了。哪怕明知她看不见被窝里的光景,他也还是没忍住把被子又裹紧了些,瓮声瓮气道:“朕睡不着。” 皇帝睡不着? 昭阳愣了愣,随即踏进来,把门又合上:“那,要不,小的给您讲讲故事,又或者唱唱睡前小曲儿?等您睡了,我再回屋。” 她不疑有他,只因这些时日的相处下来,她着实觉得皇帝是个极好的人,清风霁月一般的翩翩公子,心怀天下,仁善友爱。她才不会把他往那些个腌臜的地方想呢。 皇帝没吭声。 她便自发地做到软塌上去了,盘腿坐着,又顺手将一旁的小毯子给披上,还不忘感谢皇帝:“前天夜里小的在这儿睡了一宿,早上起来发现身上搭着毯子,还忘了跟主子道谢呢。您真是个好心的主子,怕小的着凉,不知什么时候帮小的搭了毯子,只是小的睡得死,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做奴才的居然还叫主子来做这些,实在是有些不大像话。” 皇帝瞧着她,那张小嘴怎么就停不下来呢?红艳艳的唇瓣上下开阖,真是,真是叫他看都看不下去。他赶紧挪开视线:“你知道不像话就好,亏得朕是个仁慈的明君,不然早把你这得意忘形的东西给弄出去打板子了。” 那可不是?好端端的拉着他做什么粽子呐,又怕什么打雷闪电非得来和他一同睡,还做得一手好菜把他迷得七荤八素,眼下呢,随随便便跑他跟前放把火,他那地方烧得不成样子,她倒跟个没事儿人似的。 皇帝心里可真是不好受。 昭阳居然还窸窸窣窣把鞋脱了,躺在榻上找了个舒舒服服的姿势。皇帝瞪眼睛问她:“你干嘛呢?” 她特别自在地冲他笑:“夜里凉,小的怕着凉,还是舒舒服服窝在毯子里给您讲故事吧。” “当朕是三岁小儿吗?还听睡前故事?”他不满。 “那,那小的给您唱歌。”她讨好地笑着,梨涡里的蜜像是要将他溺死,“小的唱歌可好听了,跟我一屋的那两个宫女都爱听我唱歌,还说我的嗓子就跟黄鹂鸟似的,清脆悦耳。” 她的嗓子像不像黄鹂鸟他倒是不知道,他只知道她这王婆卖瓜的好心态可是上天下地无人能敌。皇帝没吭声,就听见昭阳清了清嗓子,小声唱了起来。 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髧彼两髦,实维我特。之死矢靡慝。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她不会吴侬软语,也没有娇媚腔调,只是轻声唱着,歌声里是一派坦荡的天真。 她唱的是《国风》里的《柏舟》,皇帝是知道的,这首诗讲述了少女与意中人相爱,却受到家长的反对,因此发出呼天呼母的悲叹。诗歌以飘飘荡荡的舟柏起兴,控诉了摇摆不定、无处安身的爱情与命运。 只是一个人的性格大约可以从歌声中听出些许,这样幽怨的一首情歌到了她的口中,却再无悲戚之意,只剩下清丽婉转的欢快,想必她还从未有过心上人,也不知男欢女爱里的悲悲喜喜。 皇帝想到这里,忽然又没那么烦躁了。他凝神看着烛光里的人,听着她的歌声,心里竟慢慢地漾出一丝丝甜。 这个丫头好像总有那么多的惊喜可以挖掘,他撇撇嘴,觉得把她带来南行实在是一个好主意。 只是没过多久,皇帝还没睡着呢,她却忽然不唱了。皇帝疑惑地拿眼去瞧她,这才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他都还没睡呢,她怎么就睡过去了?皇帝很生气,想把她叫醒骂一顿,却又在看到她入睡后安稳的睡颜时愣了愣。 算了,让她睡。没有心肝的人,说了也是白说,平白惹自己不开心。 主子都没睡,她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吧!他不悦地翻了个身,却又没察觉到自己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以免发出太大响动。 ☆、第26章 爱撩拨 第二十六章 这一次昭阳还算懂事,没有一觉睡到主子都起了她还蒙头睡大觉。天刚蒙蒙亮,她就被院里清脆的鸟鸣声唤醒,揉揉眼,爬起来端坐着。 榻上的人还在睡,她瞅了瞅外面的天色,记起今儿他要去守城军的大营视察,便跳下床来,趿着拖鞋,蹑手蹑脚地往床边凑拢。还没出声呢,就瞧见皇帝安稳的睡颜,她忍不住愣了愣神。 皇帝生得好看,这事她早就知道了,可因着他是九五之尊,平日里她在他跟前都只敢低眉顺眼的,哪里有胆子凑近了细细地瞧?可今日他睡着了,她终于凑近了看他,这才惊觉好看二字似乎不太够用了。 这皮肤是姑娘家都难得有的细腻白净,五官秀致灵透,都像是用刀尖尖一笔一划凿刻出来的,深刻极了。她还察觉到覆在眼睑处的睫毛,简直像是两把小刷子,还伴随着他一起一伏的呼吸微微颤动着。 窗子是开着的,清晨的日光朦朦胧胧照进来,于是他浓密的睫毛上似乎也有了颤动的流萤。这样的景象叫她捂着心,大气都不敢出,生怕破坏了眼前这一幕。 德安一边推门一边叫着“主子,该起了”,踏进门来便瞧见昭阳只着单衣、鬼鬼祟祟站在皇帝床前的模样。他一惊,压低嗓子龇她:“你在做什么?” 昭阳吓一跳,慌慌张张地转身来瞧他,结果鞋子没穿好,脚下一绊,歪歪倒倒地就往皇帝的床上扑去。 “哎哟!”她惊慌失措地叫出了声。 同一时间,皇帝也闷闷地低呼一声,睁眼就瞧见有人姿态难看地扑在自己身上。那人慌里慌张地抬头来看她,涨得通红的脸离他只有那么几寸远。 昭阳手忙脚乱地支着皇帝的身子爬起来,慌乱之中触到了某个地方,只觉隔着被子都能察觉到底下硬邦邦的存在。她一怔,下意识地去瞧皇帝。 皇帝真是,真是要昏过去了。 这是干什么呐!还嫌昨晚折腾得不够吗?他就这么硬生生捱了大半宿,好容易在被窝里消了火,个中滋味真个没法说,她怎的大清早又撩拨上了? 要命啊,这回她居然直接上手了! 昭阳后知后觉地爬起来站端正了,仍然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站在门口的德安虽是太监,却比她明白得多,当下心里一惊,咳嗽两声就站上前来,把她给拉到一边,换自个儿恭恭敬敬地问皇帝:“主子醒了?今儿要去大营视察呢,午间怕是回不来陈家用膳了。外间的伙食到底不比自己人做的,您中午免不了委屈委屈,小的想着今儿早上合该吃丰盛些。主子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让昭阳这就去给您做出来?” 他这么打岔,也算是为昭阳着想了。皇帝虽是仁善之人,但毕竟也是九五之尊,何况他素来不重女色,更厌恶自荐枕席的女子。昭阳这么稀里糊涂一抓,她自己倒是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但若是惹得龙颜大怒,恐怕真个吃不了兜着走。 皇帝是真在咬牙切齿,眯着眼睛神情不善地瞪了昭阳一眼,从嗓子眼儿里低声道:“你先出去。” 昭阳还道是自己这一扑惹他不开心了,腆着脸皮凑上前去插科打诨:“小的知错,主子,这就不在您跟前碍眼了。但您好歹让小的伺候您更衣洗漱啊,小的——” “起开!朕让你出去,听不懂人话是不是?”皇帝一个眼刀子过来,吓得昭阳腿发软。 昭阳忙不迭嚷着“小的遵命”,飞也似的跑了。 跑出了屋子,她放慢脚步,回自己屋里换衣裳,越想越委屈。要不是大总管毫无征兆进了屋子,吓她一大跳,她何至于跌在皇帝身上?况且他平日里那么和气,她就是跌了这么一下也不是成心的,怎么今日他还动怒了? 这,这是嫌她身上不干净,近了他的身他心里厌恶不成? 昭阳很委屈,穿戴完毕出门时,手里头也攥着袖子捏来揉去的。抬头却整好碰见德安跟在着皇帝后头从屋里踏出来,她难堪地低头站在一旁,也不敢去卖乖了。 皇帝是真挺想不通的,连着昨夜与今天早上都因为她而惊动了小老弟,今儿她居然还蹬鼻子上脸用手摸上了。哪怕她不是成心的,他也拉不下这个脸来,这都什么事儿啊,他连自个儿的身子都管束不了,还管束什么天下呐! 他迈不过自己心上这道坎,自然没什么好脸色,可经过昭阳身边时,见她那委委屈屈的模样心里就更堵了。这丫头做什么?做错事的人是她,她居然还敢摆出这么一副受害人的姿态。苍天哟,他那小老弟可还处于受了惊的状态,一想到她的触碰就浑身滚烫,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还敢给他摆脸色? 皇帝想骂人,但到底不是那种张口就伤人的主儿,侧头瞥了眼昭阳,最终没好气地对她说:“给朕做些咸食,午间朕不回来,在外用膳怕不合口味,你提前备着,以防万一。” 他难得对她这么冷声冷气的,昭阳心里不是滋味,仍然恭恭敬敬福乐福身子:“是。” 德安伴着他往正厅去了,临走前还不忘回头指指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昭阳眼巴巴瞅着皇帝头也不回地走了,那身板还是笔直挺拔得像棵苍柏,发丝乌黑透亮的,在日光下头漂亮得紧。他就连背影都这么好看,哪怕杵在人群里她也有自信能一眼认出他来。可到底还是九五之尊,不管平日里多么和气,主子就是主子,一旦动了怒,她才发觉自己腿都发软,心头怕得紧。 她有点怨自己,平日里仗着他和气点就蹬鼻子上脸了,老虎不发威,她也不能当他是病猫啊! 到底是皇帝。她今后,可真不敢这么莽莽撞撞当个插科打诨的奴才了。这么想着,她不知为何生出了那么一丝丝惆怅来。 *** 毕恭毕敬地伺候皇帝用完早膳,昭阳还是没忍住,在皇帝出门以前低声问了句:“主子,小的今儿,还能去看表姐么?” 她问得小心翼翼,眼巴巴地望着他。皇帝顿了顿,移开视线:“朕说过的话,何时反悔过?” 他随众人一同走了,昭阳站在大老远目送他离开,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熨帖。主子虽然对她发火了,但心还是好的。她又没先前那么紧绷了,只告诉自己今后要更加谨慎小心地伺候着。 收拾好自己,离开陈家去探望表姐时,昭阳又在长廊里碰见了陆沂南和陈家二姑娘。奇了怪了,发生了那档子事,这两人怎么还不知避讳? 她侧开身子让了让,垂眸没说话。 哪知道那陈二姑娘不懂她的沉默是给他俩面子,还高声说了句:“哟,昭阳姑娘这是又要出府呢?皇上不在,您可真是大忙人,三天两头地出去办事。” 昭阳看她一眼,微微笑着也不答话。 陈二姑娘又道:“怎么,今儿赵大人不跟您一道出去啦?” 昭阳瞧了眼陆沂南,又瞧了眼她,仍然笑吟吟的:“我习惯独来独往,不像二姑娘和陆公子喜欢有人陪着。” 陈二姑娘的脸色一下子不好看了,眯眼就道:“你别得意得太早,不过就一个小小宫女,做奴才的罢了,你以为你抓着点把柄,说出去就有人信了?” 昭阳道:“我不懂二姑娘这话何意,也从来没想过要去非议别人。您顾好自己就成了,真不用替我担心。” 陈二姑娘还欲多说,被陆沂南一把抓住了手。陆沂南还是那副笑吟吟的样子,翩翩公子的风度做得十足:“昭阳姑娘说得是,您是宫里出来的人,不爱非议他人,这是好事。” 昭阳点了点头,不愿过多纠缠,这就侧身走了。 长廊里的陈二姑娘气得跺脚:“不过就是个奴才,得意个什么劲儿!居然敢在我面前摆出这副德行,她以为自己有多金贵?” “金不金贵不是咱们说了算,且就算她是奴才,也是皇帝跟前的奴才,不是咱们的奴才。”陆沂南劝道。 “那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握着咱们的把柄,那,那我跟肚子里头这个……”她无措地抓住陆沂南的袖子,眼圈都红了,“姐夫,拖不得了。难道咱们真要放弃原先的计划,那可怎么跟爹爹交代啊?” 陆沂南安抚地拍拍她的手:“你且安心,姐夫自有办法。” *** 昭阳盯着初升的太阳一路走到了李家大门口,门口的小厮还是上回那一个,却不知怎的收起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一见她来了,又是作揖又是热乎地请她进门。 “呀,是姑娘来了。”他弓着身子一脸谄媚,引着她往里走,便走还便对院里的人张罗,“还不快去把茶泡上?糕子饼子都给端上来,喏,小香,你去把大爷请出来。” 昭阳皱眉:“不必耽误你家大爷做正经事,我就是来看望表姐的,还是别惊动大爷了。” “哪能啊,姑娘是贵客,大爷吩咐过了,若您再上门儿,他就是手头再忙,也得抽出空来招待招待您。”小厮赔笑,使了个眼色,那叫小香的丫鬟就机灵地跑去请李家大爷了。 ☆、第27章 销魂香 第二十七章 昭阳大老远跑来看望表姐,没想到率先来花厅迎她的竟然是李家大爷。 李义函如今也不过三十三岁,刚过而立,一身锦衣华服气派得很,要说面容其实生得也很端正,只是常年浸淫在**,面色不大好看,细看脚步也有些虚浮。 虽对他无甚好感,但碍于表姐的面子,昭阳还是客客气气地叫了一声:“表姐夫。” 李义函心里可乐开了花,原本盼着她那日走后,隔天再来的,结果还是等了这么些天。他细细瞧她,这姑娘眉目如画,眸光之间透着一股子机灵,一颦一笑都惹人稀罕。今儿她穿了件鹅黄色莲纹绣花裙,更衬得她肤色白嫩,容颜秀致。 他负手而来,像模像样地跟她点了点头,说:“表妹请坐,都是在自个儿家里,无需拘礼。” 昭阳没坐,只瞧了眼通往后院的长廊,道:“多谢表姐夫,只是今儿我是来探望表姐的,不如让下人通传一声,我去后院与表姐坐着叙叙便好。” “表妹急什么呢?左右都是一家人,你这么大老远来一趟,都不与姐夫说上两句话便走,这可太看不起人了吧。”李家大爷走上前来,凑近了看这姑娘更好看,皮肤吹弹可破,他一个没忍住,伸手拉住了昭阳的手。 昭阳吓一大跳,倏地抽回手来,眉头一竖:“你做什么?” “我,我也是想亲近亲近表妹。”李家大爷讪讪地搓搓手,见她如此警惕,便想着不如让妻子与她说道说道。这么想着,他也不拦着她,只说,“好,好好好,你去后院见见你表姐吧。李四,去厨房通传一声,不拘送些个什么嘉兴特色糕饼去太太房里。” 昭阳不愿与他多说,匆匆跟着丫鬟去了后院。她虽不明白那表姐夫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但他那眼神一直在她身上滴溜溜打转,叫她就跟吞了虫子似的一阵恶心。 哪知道见了杨淑岚,她还没说上几句话,杨淑岚便拉着她的手问她:“对了,表姐记得你也快满十八了吧。” “年底该满十七了。”昭阳道。 “也是咱们陆家长辈走得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京里,眼看着花一样的年纪,别人家的姑娘都该出嫁了,你呢,还没着没落的。”杨淑岚说着便捏着帕子拭泪。 第20节 皇帝南行这事不是昭告天下的,因此昭阳也没说自己这趟是跟着皇帝来的嘉兴,只含含糊糊地称自己在京里当差。杨淑岚便以为她约莫是在哪家小铺子里做杂役,根本不作他想。 昭阳也是哭笑不得,她可是宫里的人,不到年纪放出去,哪敢自行婚配?除非她不要命了。可这话不能说,她便拍着杨淑岚的手背安慰她:“表姐不用替我担心,这女儿家谁说非得嫁人才能过好日子呢?依我看,天大地大,自个儿逍遥自在才是正理。像您这样嫁了人,难道就一辈子享清福了?” 余下的话不好多说,她也不是那等子戳人痛脚之人。 杨淑岚有些尴尬,毕竟她这番话也是为了后文做铺垫,要劝着表妹嫁进李家做妾。早知道会有今日,那日她无论如何不该将自己在家里的情形一五一十说得那么详尽。眼下可好,表妹也知道自家老爷是什么样的人,这么年轻的姑娘谁愿意把后半辈子托付给这么个不靠谱的人? 她还顾念着姐妹情分,也不太好意思开口,这么斟酌再三,才试探着问了句:“表妹,你看,若是让你来嘉兴与我为伴,从今以后由李家把你供着养着,这样……如何?” 昭阳一顿,起先一脸疑惑,心念一转才隐约猜到杨淑岚的用意。她不可置信地望着杨淑岚:“表姐这话什么意思?” 既然话都开口了,那无论如何也得说下去。 杨淑岚抹着眼泪道:“我也不瞒你,那日你来了家里一次,被老爷撞见了。老爷对你是上了心,一见倾心这种事我也是如今才晓得。他怜你一人在京城谋生不易,便想着让你进了李家的门,从此锦衣玉食、吃穿不愁。按理说,这种事我也是没脸跟你提的,毕竟他这些年待我也不够好,叫你平白看笑话了,如今还想把你也拉进来,你心里定会怨表姐太薄情、不替你着想。可表姐也念着你是咱们陆家的独苗,若是你继续流浪在京里,那我也没脸见咱们死去的祖父……” 说着,她拿眼偷偷去瞧昭阳,却发现昭阳起初还神情大变,这当头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还道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昭阳看到李家如此富贵,终归还是动了心。 哪知道昭阳抬眼看她,听不出情绪地问了句:“把我接进门做姨奶奶,这是表姐的主意,还是表姐夫的主意?” 杨淑岚面上一红,讷讷道:“是你表姐夫提出来的……” “那表姐以为如何?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愿意让我嫁进来和你一同伺候你家老爷?” “我是想着与其在外漂泊,倒不如嫁进来过安稳日子。感情这种事情虽然到底让人向往,但,但吃穿用戴到底才是最实际的,不是吗?”杨淑岚越说越流畅,索性苦口婆心地劝她,“何况老爷如今喜欢你,你嫁进来虽是个姨奶奶,但老爷疼你,表姐也护着你,这又有何不好?我这个做太太的不会为难你,你在这家里就跟我没什么差别了。” 昭阳笑了两声:“那,表姐又把那沈姨娘置于何地?表姐夫不是对她一往情深吗?她还为表姐夫生儿育女,虽不是嫡出,但好歹是长子长女都占全了。我就嫁过来,你也没法跟她斗啊?” 杨淑岚以为已经说服昭阳了,便笑道:“这个你不用担心,表姐自有法子。咱们姐妹俩只要一条心,将来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你能生出儿子来,我就把他收到我名下,今后他就是老爷的嫡子,李家的家业都是他一人的。” 屋内焚着香,床边的木架上还挂着男人的衣裳,想必是昨儿夜里李家大爷歇在杨淑岚屋里了。昭阳抬头看着表姐,没说话,来时的喜悦却已荡然无存。 到底姐妹一场还是不如夫妻情分,那日她口口声声说着李家大爷对她多么薄情寡义,结果呢?一夜**,她就可以把自己的表妹卖给丈夫做妾。她的主意真是极好的,一面拉回丈夫的心,一面拿自己这个表妹去跟沈姨娘斗,最后还把人家的孩子收到自己名下,既坐稳了太太的位置,又有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子嗣。 昭阳的心沉到了谷底,想哭,想笑,可到底还是坐在那里面色沉沉地望着杨淑岚,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杨淑岚似乎也察觉情形有异,看她两眼,面上有些讪讪的,便伸手去拉她:“表妹……” 昭阳霍地手回手来,站起身平静地说:“恐怕要辜负表姐的一番美意了,我虽没钱没势,孤苦伶仃,但好歹还有一点尊严。眼下我是陆家唯一的血脉,若是为了富贵荣华甘愿与人为妾,那我陆家上上下下就是在九泉之下也要骂我这不肖子孙了。” “哪会呢?不会的,不会的。”杨淑岚急了,站起身来劝慰她,“如今是情势所迫,陆家都没了,长辈们怎会怪你为了生存嫁个好人家呢?妾又如何,只要日子过得好了,做什么不一样?” 昭阳蓦地笑了,朗声道:“就算列祖列宗不怪罪于我,我也迈不过自己这道坎。我陆昭阳此生哪怕就是嫁给清贫困顿之人,或是终生不嫁,也绝不甘心为妾!” 她说完便福了福身:“此次来嘉兴,能见表姐一面,心愿已了。愿表姐将来能够顺遂如意,过上您一心想要的好日子。” 说罢,她转身往外走。 哪知道李家大爷已在长廊下偷听多时,见她这么三贞五烈的,心急如焚,恰好迎面碰上从屋里出来的昭阳,他走上前去就拉住她的手:“表妹,你听我说,我对你是真心真意,绝无半点——” “放手!”昭阳大怒,缩回手来后退两步,“你是什么人,居然敢对我动手动脚!” 她这么不识好歹,李家大爷面上无光,但还是好着性子与她说:“表妹,我知道你害羞,面皮薄,但这女儿家终归是要嫁人的。你看看你,表姐夫虽别无长物,但好歹有些积蓄,能让你不愁吃穿、衣食无忧。你就跟了我吧,我不会辜负你的。” 昭阳笑了两声:“承蒙表姐夫看得起,可奈何昭阳人微言轻,这李家我是高攀不起的。就是高攀得起,我也不稀罕攀。” 她这么一说,李家大爷心下也恼得紧,再欲哄她,她却一门心思往外走,压根不搭理。他也火大,索性叫人:“来人,给我把这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丫头关进屋里!” 杨淑岚从屋里快步跑出来:“老爷,不妥,还是让我再好生与表妹说道说道。她小时候最听我的话了,我说的话她不会不听的,何况咱们也是为了她好,再仔细劝慰一番,她想必能明白咱们的一番苦心。” 话说着,已有好些个身强力壮的小厮冲了上来,将昭阳给押住。她又惊又怒,不可置信地望着杨淑岚:“表姐,你就看着他们这么对我?” 那眼神太过愠怒,杨淑岚竟不敢直视,只能低声哀求丈夫:“老爷,我只这一个表妹,您别这样对她。婚嫁大事本该她点头,咱们才能去办,眼下她不既然不愿,强扭的瓜不甜,您就别跟她一般见识了吧。” 李家大爷皱眉道:“她年纪轻轻的姑娘家,懂什么?既然你陆家已无长辈在跟前,她合该听你的安排,婚姻大事哪有姑娘家自个儿说了算的?她同意不同意,我根本不在意。况且此事有什么好商量的?我李家家大业大,又是嘉兴数一数二的富商,她一个小小孤女,嫁进咱们家难不成还委屈了?” 李家大爷是个急功近利之人,当下就撩开下摆往外走,“此事你不必再管,我自有计较。” 他把杨淑岚赶回屋,皱着眉头吩咐那几个小厮:“把人带进我屋里,看牢了!” 待那些个壮汉堵住昭阳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将她押进主屋后,李义函又把李四叫来,在他耳边低声吩咐:“把前些日子郑三公子送来的**蚀骨香给点上,那香连贞洁烈女也能化成一滩春水,我还不信不能让这丫头心甘情愿从了我。” 想着昭阳那窈窕有致的好身段,他只觉得一股子热气已然涌上心口,四肢百骸都痒得不行。 ☆、第28章 苦肉计 第二十八章 皇帝要突击巡查嘉兴守城军大营,这个消息除了皇帝和自己人,没有任何人知道。 从城北往军营方向走约莫一刻钟,大营近在眼前。营门口有士兵把守,皇帝进去的时候受了点阻拦,方淮没说话,从怀里掏出陈明坤的牌子,士兵就慌慌张张地让开了。 那守门的连声说:“小的进去通传一声,麻烦三位爷在这儿等等。” 皇帝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通传就不必了,反正我也是随处走走,何必惊动了上面?” 入了营门后便是宽敞通达的校场,两旁列着兵器,中央是练武之地。只可惜整个校场都空空荡荡的,连一兵一卒都看不见。 皇帝看了眼日头,并无烈日当空,也无狂风暴雨,绵绵春日竟无一人在场上操练。 待走到大营后方的士兵住处后,还未靠近,便听闻营中传来一阵阵喧哗,笑声与吼声混合在一起,竟有几分走入酒肉场所的错觉,皇帝的面色沉了下来。 走到最前面的帐前,把守的小将将他们拦了下来。 “站住,什么人,未经通传就擅入军营?” 皇帝这下听明白了帐中在做什么,碎银两掷在桌上的动静混合着开大开小的押注吼叫,里面的人竟是在赌博!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听不出情绪地问了句:“这账内是些什么人?都在做些什么?” 那小将眉头一竖:“大胆,这账内是什么人,做什么,也是你能问的?走走走,闲杂人等不得擅入军营,在咱们参谋发现之前,你赶紧出去!否则治你的罪!” 皇帝心头一动,看着他道:“这位小哥,麻烦你通融通融,我本是嘉兴城外的人,取道九恭山来嘉兴探亲。哪知道九恭山匪寇横行,将我等随行之物悉数抢走,还伤了我的同伴。” 他扫了赵孟言一眼,赵孟言头皮子发麻,只得哎哟连天地捂着手臂,愁眉苦脸:“小哥,您瞧瞧,我这手都快废了。” 皇帝想笑,心头有事,又收敛了,继续道:“今日我等特地前来,请营中的将领带兵捉拿九恭山的贼人,还我等一个公道。” 这九恭山有草寇之事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就连皇帝在京中也有所耳闻,但嘉兴呈上去的折子从来都说是守城军与草寇于九恭山上大战,守城军大捷,草寇尽除。 皇帝这次真到了嘉兴,在酒肆茶坊随意一问,这才得知那草寇依然横行。他这才兴了暗访军营的念头,哪知道一来就是气。 那小将没好气地拔剑恐吓他们:“走走走,这将领们什么时候出兵围剿山贼,跟你们有什么关系?你家财物丢失了,那别家还有女儿被抢走了呢,都找上门来,咱们兄弟还要不要活了?快走,这些事情不是你几个说了算,上面自有安排。” 皇帝面色阴沉得就连赵孟言都有些心头发毛。 “合着你们这些守城大军吃着朝廷的粮,拿着朝廷的供奉,在嘉兴城里作威作福,整日赌博成欢,却连百姓的死活都不管了?把你们那些个将军军师都给我叫出来!” 正说着话,帐中忽然有人掀起门帘走出来,原来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壮汉,整个人都醉醺醺的,满脸通红。他浑口酒气地嚷嚷着:“何人敢在营中喧哗?老子才刚赢了点钱,被你这么一闹腾,一把就输光了!” 那小将急忙行礼禀报:“张参谋,此人是来嘉兴探亲的,途径九恭山财物被劫,便想来营中求兄弟们去帮他把财物抢回来。小的说了很多遍让他走,他就是不听,惊扰了参谋,小的失职,请参谋责罚。” 原来是个参谋。 皇帝的眼刀子刷的过去了:“九恭山草寇未除,你身为参谋竟然带着士兵饮酒作乐,赌博成欢,你好大的胆子!” 那参谋眼珠子一瞪,比皇帝还凶:“你才大胆!擅闯军营,对上不恭,你他奶奶的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来人呐,把这几个贼人给我押下去,重打二十大板,赶出大营!” 赵孟言只想捂住眼睛,这人找死真是不要太迫切,居然骂到皇帝的祖母头上去了。 皇帝还没发话呢,方淮已然拔剑出鞘,怒斥:“谁敢?” 他的气势太强大,那一声吼简直气贯山河,拔剑的动作也是快准狠,吓得这些花天酒地的士兵一愣,竟没敢动。 参谋哇哇大叫着要把人抓起来关进大牢,外面却忽然有人进来报,说是校尉来了。 皇帝面目阴沉地看着那匆忙赶来的校尉,眼神微眯,一言不发。那校尉想必是终于得到了消息,匆忙赶来,惊疑不定地拱手行礼:“不知刺史大人派来的,派来的几位大人,有何贵干?” 他只听守门的回报说方淮拿了陈明坤的牌子前来,却摸不准这几人到底什么来头。文官武将其实并没有多少交道,陈明坤官大,但也管不到他头上,如今忽然派人来军营,他实在也有些云里雾里的。 皇帝盛怒之下,哪里还想跟他多说什么,冷笑两声,重重地说了句:“这军营里乌烟瘴气,竟养了一群酒囊饭袋出来,想必也与你这个校尉脱不了干系!我看,你的好日子就到这了吧!” 说完,他领着方淮与赵孟言转身便走。那校尉心中慌乱,赶忙追了上来:“这位,这位大人请留步,我想您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若是有人对您不恭敬,我必定为您讨个公道,您,您还请留步呐……” 可无论他如何解释,皇帝仍是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 外间春日绵绵,和风拂面,皇帝心头却是怒火滔天。 当真是山高皇帝远,他满心以为只要自己亲政爱民,天下百姓便都可安居乐业。可没想到这样一个守城军大营里竟是乌烟瘴气、毫无章法,若是来日真有战事突起,恐怕这些人第一时间就会当逃兵! 从城北一路回到城内,他心中思量不断,一抬头,竟发现自己已然走到了城西,左手边是一所气派的大宅子,大门口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个李字,右下角一行小楷:盐商世家。 脚下一顿,他忽然问赵孟言:“昭阳那表姐就住在这儿?” 赵孟言点头:“是这儿没错。” 皇帝心中有火气,不耐烦地说:“也不知道那丫头探完亲没,朕这会儿就要回陈家了,她要是还在里头,叫朕回去喝西北风不成?” 话刚说完,心下已有了计较,他扔下一句:“你俩随便找地方坐坐,朕进去找人。”说着长腿一迈,往李家走去。 方淮想跟上去保护皇帝,赵孟言却伸手一拦:“这当头,还是别去触霉头了罢。没看皇上脸都快黑成包青天了?” “不好笑。”方淮皱眉。 “走,咱俩去对面喝杯酒。”赵孟言含笑想着这个霉头大概得由昭阳来触了,那丫头神通广大能逗得皇帝开心,就是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还有没有那种本事。 方淮很生气:“皇上心头有事,你还去喝酒?要去你自己去,我就在这儿候着。” 赵孟言翻白眼,风度翩翩地往酒肆走,嗤笑一声:“迂腐。” 词里怎么说来着?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正是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候,不喝上一杯,哪里算得上是下江南呢? *** 昭阳被关进了李家大爷的屋子里,沈姨娘知道后院闹起来,上赶着要来看,却被守在外面的下人给拦住了。 “夫人请留步,老爷说了,除他之外,任何人不得进去。” 沈姨娘柳眉一竖:“大胆奴才,连我都敢拦着!你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府上谁说了算不成?” 那小厮不卑不亢:“夫人赎罪,小的也只是得了老爷命令,不敢不从。” 他当然知道这位沈姨娘在府上就等同于太太了,可他是老爷的人,沈姨娘再大,难不成还大得过老爷去? 沈姨娘气坏了,前几日老爷就往多年不曾踏足的后院去住了几夜,她心里油煎似的,那个连蛋都下不出的女人有什么通天本事不成?人老珠黄了还能从她手里又钻了空子去。眼下忽然听到小桃回报,说是老爷抓了太太的娘家表妹,还叫人送进了他的屋子。 第21节 天哪,这都是什么事!难怪那女人忽然有了底气,还能把老爷给骗到后院去,敢情是打得一手如意算盘,要把水灵灵的表妹给送进老爷屋里! 她在外面气得不行,脸色也难看,却不好发大脾气,毕竟她从来都是靠着这样小家碧玉的温柔娇羞留住了李家大爷的心,哪能一朝变泼妇呢? 正闹腾着,李义函来了。 沈姨娘当即变了脸色,落雨梨花地哽咽着走到他面前:“老爷,这,这是在做什么啊?我,我听小桃说,太太让娘家表妹来引诱您,想给我难堪。你我夫妻十载,太太怎的如此狠心,趁我肚子大不能服侍您,竟然想要找年轻姑娘来离间我们……” 她从来都擅长这样的苦肉计,别人还什么都没做呢,她就能白的说成黑的,哭得肝颤寸断,叫人不忍。 只可惜这招若放在平日里还算管用,眼下她已有七个月身孕,大腹便便,皮泡脸肿,就算笑靥如花也没了姿色,何况还这么哭哭啼啼的。 李义函起先还有些尴尬,摸着鼻子道:“这,这不怪太太,是我惦记着表妹也是咱们亲戚,如今年纪轻轻没着没落的,咱们合该帮衬着。” 帮衬?帮衬到床上去了? 沈姨娘大怒,却又不敢发火,只能继续拭泪:“老爷就算怜惜怜惜我吧,您若是想帮衬表妹,合该挑个好日子。眼下我身子多有不便,什么都没准备,您就这样要了人家,我免不了要忙上忙些帮您准备抬姨娘进门的事。这日子着实太紧了,我身子沉,哪能来得及啊?” 她打得一手如意算盘,盼着能捱过这一时,不叫屋里那位得逞。若是老爷肯忍一时,她就算心里油煎似的,也定会重新寻个漂亮姑娘给他。从前是她舍不得,只想独占着他,可眼下太太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她也想通透了,不就是抬姨娘吗?不拘是哪一个,只要抬进门的不是这太太的娘家表妹就成! 哪知道她虽这么想,可李义函却已经痒到了骨子里,一想到千娇百媚的昭阳就在屋内,这大肚婆还百般阻挠,他难得地对沈姨娘皱了眉:“你这话太不把太太放眼里了。你是姨娘,规规矩矩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就成,我就是抬姨娘,也是太太操办,你身子沉,我连帮衬都不会让你帮衬她,你大可放心,好生回去歇着罢!” 说罢,他推门而入,把沈姨娘关在了门外。 沈姨娘在外面恨不能哭天抢地闹一场,可她是聪明人,若真是闹到那个份上,恐怕老爷不会给她好果子吃。 好,好,李义函真是好样的! 从前的山盟海誓、甜言蜜语原来都是假的,她还以为他对太太虽狠心,但到底是因为太爱自己。可眼下看来,他哪里爱过自己?他爱的不过是年轻时候娇媚可人的沈姨娘罢了,今日这个大肚婆,他可是再也看不上的了! ☆、第29章 苟且事 第二十九章 昭阳被关进屋子已有半柱香的工夫,李家大爷才姗姗来迟。 他是性急之人,心心念念着要把美人据为己有,但*蚀骨香的效用再怎么也要过上一阵子才能发挥出来。他便先在后院里安抚了片刻杨淑岚,但没能坚持多久,心里头始终惦记着,最终心急火燎地回来了。 才心神荡漾地走进门,他就看见昭阳被五花大绑地捆在床上,衣衫凌乱。屋内回荡着袅袅香气,光是吸入一口,都觉得腹下一紧。 昭阳见他进来了,嘴里虽被塞了方帕子,但仍然目呲俱裂地恨着他,嘴里闷声闷气地呜呜叫着。身上火燎火燎的,心里头也燥热难当,她被堵住了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难不成今天就要毁在这里了? 李义函走近了些,伸手去摸她的脸,那光滑细腻的触感叫他浑身舒坦。 昭阳却仿佛被老鼠啃了一般,浑身一颤,呜咽得更厉害了,浑身都在往床内挪,恨不能消失在这里。她又惊又怕,悔不当初,为什么就这么心软地跑来看望表姐,还一次又一次。她从未想过那个对她好到心坎里的表姐竟会做出这样的事,把她当做货物一样送到了李家大爷面前。 那些年的感情呢?她们不是姐妹吗?那些日子里她缩在表姐怀里,听表姐唱着小曲哄她入睡,难道都是假的吗? 所有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回忆一夕之间支离破碎。 昭阳想哭,可在这个男人面前她不愿意哭,她就是死也要与他同归于尽,哭哭啼啼根本就是弱者的表现! 李义函伸手拿开她嘴里的帕子,笑道:“好表妹,他们这么对你,姐夫看了真是好心疼。你乖乖的,听姐夫的话,姐夫会疼你的。” 嘴里得了空,昭阳卯足了力气破口大骂:“你这个狗东西!畜生不如,强抢民女!我告诉你,我是宫里来的人,你若是敢动我半分,我让你——” 话音未落,李义函忽然附身欲堵住她的嘴。他是风流公子,一心相信让一个女人听话的最好办法就是身体力行。还宫里来的呢,这丫头口不择言也不知找些令人信服的理由,居然如此可笑把皇宫给抬出来了。她若真是宫里来的,怎么会跑到嘉兴来?宫女还能随意出远门探亲呢! 哪知道他才刚碰到昭阳的嘴唇,昭阳就一口朝他的下巴咬了过来,力道之大,简直像是要撕下他一块肉。 他哎哟连天地叫起来,猛地推开昭阳,一摸下巴,这才发现已经出血了。疼痛钻心,气急攻心的李义函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了,一巴掌照着昭阳打下去,怒骂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是狗变的不成?” 昭阳嘴角还有他的血,当下哈哈大笑:“对,我是狗变的,你若是对我不轨,你可小心着点。就算今日我没把你咬死,你也迟早会被我要了狗命!” 她一声一声仿佛带着血泪,眼眶里蕴满了绝望的泪水,却仍然死死忍着,只硬着脖子对他破口大骂。 李义函心下着急,索性把那方帕子再一次塞进昭阳嘴里,堵住了就不用听她说这些话了。他眯着眼睛怒道:“我告诉你,你今儿落到大爷掌心里,就是长出翅膀,我也不会叫你飞了出去!” 他重重地撕开昭阳的外衣,那件德安在皇帝授意下命小春子送来的鹅黄色绣花群咔嚓一声裂开了,露出里面的水红色绣莲花肚兜。雪白的肌肤恍若山间白雪,被红得耀眼的里衣一衬,越发像是轻轻一触便会淌出雪水来。 那*蚀骨香也发作的差不多了,李义函只觉脑子一热,这就要附身一亲芳泽。 *** 皇帝自打进了李家大门,就被下人们百般阻挠,他不耐烦地说自己是来找昭阳的,下人们一会儿说着去寻老爷太太来待客,一会儿端茶送水想拖延时间。 他是九五之尊,想找个宫女回去,用得着与这些人啰嗦?只是看在昭阳的面子上,他没有动怒,只皱眉说:“叫人出来就成,不用客套这许多。” 可好半天过去,下人支支吾吾的,主人家也没出来。好容易等到后厅里走出个女子,竟还是个大腹便便的妇人,仍然不是昭阳。 皇帝见她面上有泪,只客气地点了点头,也不便多问,只道:“李家太太的表妹可是来了府上?” 岂料那妇人居然双目蕴泪,幽幽说道:“那可不是?眼下都进了老爷的房了,恐怕明日就不是什么娘家表妹了,该是咱们李家的大红人姨奶奶了。” 皇帝一听,身形一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才沉声问了句:“你说什么?姨奶奶?” 那丫头疯了不成?宫里出的人还想自行婚配,嫁进别家做姨娘?真是好大的胆子! 他气得恨不能摔了桌上的茶杯,但理智还剩那么点,于是气极反笑,怒问:“她现在在哪?你家老爷的屋子往哪边走?” 皇帝气势太足,拂袖的架势简直叫人感到心惊。 沈姨娘一怔,心想难道事情还有转机?好,好好好,她偏要坏了那负心汉的好事,叫他吃不了热豆腐!她带路,一路将皇帝领到了主屋门前,隔了好几步的距离,她指了指那屋子:“喏,就在里面。” 也不问这人是谁,总之能坏了屋里的苟且之事便好。她不得到的,其他人也休想得到! 那门口的小厮正要上来喝止,皇帝已经走到门口,抬腿便是重重一脚,那门颤了一颤,砰地一声被踢开。小厮不敢说话,站在一旁木木的,皇帝的视线落在了屋子里。 屋内的场景叫他血液都凝固了。 那素来言笑晏晏的机灵丫头被五花大绑在床上,嘴里塞着破布,外衣已被撕碎,露出了里间水红色的兜衣,正呜咽着闷声叫喊。一个嘴脸难看的男人就这么俯身趴在她身上,下巴上还有血渍,被这么一打岔,又惊又怒地抬头朝门口看来。 只一眼,皇帝就看清楚了,哪里是昭阳要做什么姨奶奶,分明是这表姐一家子要把她吃下肚里去,剥皮拆骨。 好,好!居然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他的人!皇帝本就盛怒的心简直要被气炸了,一个箭步冲上去,对着李义函就是一脚,直把他踹得滚到了床里边,也滚下了昭阳的身上。 见到皇帝,昭阳像是看见了曙光,呜咽着望着他,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始终没落下来。 皇帝一把拿开她口中的帕子:“你怎么样?” 说话时吸入一口气,他这才发现炉子里不知点了什么鬼东西,香气浓郁,吸入鼻中叫人心头一阵阵发慌。 他心里慌,胡乱看了眼她凌乱的衣衫,确定她还没有被侮辱,略微松了口气。可她一边脸高高肿起,显然是被打了一耳光,嘴唇边上的血迹不知是她的还是那个男人的,胸前大片春意露了出来,最要紧的是她面上的神情,又惊又怕,于绝望中瞥见希望,竟显得有几分痴痴呆呆的。 昭阳想说话,张了张嘴,理智是想要跟皇帝诉苦的,可出口却是哇的一声,终于哭了出来。眼泪成灾,苦难决堤,所有的担忧与害怕都变成了孩童般的大哭,不抒发出来根本难以排解心中的郁气。 不该是这样的。 那是她唯一的亲人,她有多渴望再见到她一面啊! 当皇帝应允了她前来李家探亲的请求,她觉得自己就像京城里的焰火,等了整整一年终于等到了绽放的那一刻。她孑然一身在宫里十年有余,终于,终于可以见到亲人了。 可当初有多喜悦,如今就有多痛。表姐背叛了她,出卖了她,她险些名节不保,成了这腌臜男人的姨娘。 昭阳痛哭失声,眼泪像是洪水一样滚滚而下。皇帝的愤怒在这一瞬间似是被冻住,只看着她那悲痛的模样说不出话来。 她从未在他面前显露出这样的绝望。他还以为她是被人捧在手心的宝贝,从来都说着俏皮话,做着有趣的事,满脑子都是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成日笑哈哈地站在他面前,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 可,可怎么就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皇帝说不出自己心头是种怎样的感受,但他很焦躁,因为他太不愿意看见昭阳这副模样了。她就不能一直是那个鬼机灵吗?这样的她太陌生,几乎叫他束手无策。 李义函也爬了起来,照着皇帝就要动手打过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哪里来的混账,你他爷爷的不长眼,居然敢在大爷面前动粗!看老子不收拾你!” 皇帝从小跟着武将练了些防身功夫,哪里会被李义函这种常年在*浸淫的人给打中?当下身形一闪,对着他的心窝子又是一脚,这一脚把李义函给踹到了桌子上角上,桌子一翻,他人也跟着滚在了地上,捧着心窝叫唤连天。 皇帝真是恨透了这个烂人,当下上前对着他的背上又是一脚,跟着一脚接一脚。李家大爷都快哭出来了,哎哟哎哟地在地上乱滚一气,再也没了先前的意气风发。 昭阳支着身子坐起身来,哭着要往外跑,皇帝也顾不得去揍人了,一下子追上去,拉住她的手臂:“昭阳!” 他极难得叫一次她的名字,总是那丫头那丫头地叫着,就好像她只是个顽皮小姑娘。可如今他这么叫出她的名字,却好像心头也有了别的感受。 她似乎不止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宫女了。 昭阳踉踉跄跄地止住脚步,哭着说:“我要回家……” 可是天大地大,哪里才是家?陈家不是家,宫里不是家,表姐这里不是家,她的家不是早就没了吗? 昭阳蓦地蹲在地上,抱着身子大哭。 皇帝说不上来心头是种什么滋味,只知道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戳他心窝子似的,难受得紧。他脱下外衣,将昭阳瘦弱的身子覆住。一把将她抱起来,快步走出屋子,走出长廊,走出了李家大门。 方淮被吓一大跳,皇帝怎的抱着那丫头出来了?他仔细一看,这才看见昭阳面上的狼狈,衣衫也凌乱不堪。 “我去叫马!”他眉头一皱,嘴里吹了声口哨,不知什么地方像是影子一样变出来两名暗卫。 他吩咐下去,很快那两人就驾着马车回来了,皇帝抱着昭阳上马,冷声道:“回陈家!” 方淮亲自驾车,也没来得及去找赵孟言,只“吁”了一声,挥鞭驾车往来时路去了。 ☆、第30章 花样多 第三十章 马车踢踢踏踏行驶在大街上。车厢内无人做声,昭阳倚在车壁上默然淌泪,皇帝阴沉着脸在旁边一言不发。 方淮也难得蹙眉,坐在马背上扬鞭驾车,心下却在细细思量。看皇帝今儿这模样,怕是与那宫女之间没那么简单。他与皇帝自小一同长大,加上赵孟言,三人虽是君臣,但骨子里却情同手足。他从未见过皇帝这般惊慌失措地对待某个姑娘,就连当初皇后,不,那时候还是太子妃,就连太子妃被凌、、辱,诞下了与皇帝毫无血缘关系的大皇子时,皇帝也只是震怒,可震怒与这般惊慌的模样是全然不同的。 路见不平,也有可能震怒。但惊慌始于护短,始于关心,关心则乱,所以惶惶不安。 这样沉默了大半天,皇帝终于开口,他的声音素来好听,宛若珠玉滚落在白瓷盘中,但此刻却有些暗哑,像是从嗓子眼里冷冷地挤出来的:“朕晚些时候就差人去捉拿李家满门,罔顾皇权,强占宫女,无视宫规,辱骂君主……条条罪状都够那姓李的死个百八十回。” 事实上死百八十回真是很便宜他,皇帝开始绞尽脑汁思索慎刑司那些个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刑罚。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他这个明君居然也对这些个酷刑感兴趣。 昭阳顿了顿,抬眼朝皇帝看过来。 她的眼角肿得跟桃子似的,引人发笑。可皇帝笑不出来,只越看心越沉。他问她:“可有哪里受伤?” 视线定格在她嘴角的血渍上。 昭阳似有所察,伸手擦掉那点血迹,哑着嗓音说:“不是我的血,是那,是那畜生的。” 她的手还在发抖,说话却是没有半点含糊,当着皇帝的面也无所顾忌,畜生这种词该往外蹦就往外蹦。皇帝看着她,本以为她会一路哭,可她却根本不像个寻常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惊慌失措也只是一时,这当头就好像没事人了一样,只身上还在隐隐发抖。 他心里越发不痛快了,却压根不知道这点不痛快源于什么,只能正色对对她说:“你且放心,此事朕会替你做主,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默然无语,低头半晌,才又低声说:“那姓李的就是死了我也只会说声痛快,可李家满门……小的有个不情之请,望皇上不要牵连无辜,他们虽是从犯,但罪不至死。” 皇帝勃然大怒:“你都成这个样子了,还替人求情?” 第22节 他重重地往车内的小几上一拍,车厢内闷声作响,四壁都动了动,看着昭阳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狼狈模样,他真是气得要命:“朕问你,你这颗心是什么做的?这种时候装什么菩萨?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眼下朕要为你做主,你居然还发什么菩萨心肠,朕要是晚去一步,你恐怕就……” 他说不出来,只气得胸口一起一伏。那种场景根本不敢想。 昭阳望着他,眼眶又红了,只哽咽着说:“那姓李的该死,我绝不替他求情半分。可李家上上下下有老有小,那么多人连今日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一夕之间就送了命,这绝非所谓的公平。” 就好像她,仅仅五岁就流离失所,所有的亲人悉数离去。祖父有罪吗?是的。那些飞扬跋扈、枉顾人命的亲戚有罪吗?是的。可她有什么罪?母亲有什么罪?满府的无知奴仆有什么罪? 她很多次都问自己,皇帝做得有错吗?不,他做得没有错,惩处定国公府是他应该做的,毕竟祖父是奸臣。可犯错的明明只有那几个人,却牵连陆家满门获罪。 昭阳攥着衣角,心中似有一把火在烧。她也想烧了李家,烧了李义函,连同出卖她的表姐她也恨了起来,还有那些抓她的小厮,纵容李义函对她做尽恶事的奴仆。可是所有的一切都只因李义函的恶念而起,其他人到底为什么要跟着陪葬? 她靠在车壁上,听着车辙咕噜咕噜转动着,听着马蹄得得作响,最终疲倦地闭上眼。 “皇上,表姐是我最后的亲人,她不顾念情分,可我还念着昔日她对我的好。今日之后,我与她算是一刀两断,她曾救我一命,我如今也救她一命,一命抵一命,我也心安了。” 从以往后,她是死是活,活得舒心悠闲或是多灾多难,都与她陆昭阳再无半点关系了。她们的感情始于那年冬天杨淑岚跳进冰冷的池子里救她起来,终于今日的一场闹剧。 皇帝看着她血色全无的苍白面庞,心里像是被一只拳头紧紧攥着,可到底也只能无力地松开。他没说话,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看穿她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可那个问题依然萦绕在心头,她在想什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今日发了大脾气,明面上,都以为是守城军大营里将士们违背军纪、饮酒赌博,是以皇帝盛怒,但暗地里只有方淮与德安几人知道各中情形。 皇帝从后门把昭阳送进了耳房内休息,又命人叫来大夫替她看看。 赵孟言久候皇帝不至,后来才知道皇帝已经离开李家,便又悠闲地自个儿回来了。回到陈家后才发现哪里不对劲,一问方淮,面色陡变。 “那丫头现在怎么样?” “大夫说没什么,就是脸上有点肿,受了些惊吓,冷敷一下,喝点安神汤,好好睡上一觉便无大碍了。”方淮瞧他一眼,“你很关心她?” “随口一问罢了。”赵孟言坐下来休息,倒了杯茶,喝了两口又站起身来,“我去找皇上。” 他去得正好,皇帝正准备派人去李家处置今日之事,原本想让方淮去的,但赵孟言却主动请命了。经过耳房时,他朝里望了一眼,可虚掩的门内能看清的不多,他只隐隐瞥见她的一处衣角。 方淮的陈述极为简单,但“险些受辱”、“受了轻伤”此类言语叫他心惊。他素来想象力很好,这么一联系,真是,真是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问皇帝:“皇上可有主意,要如何处置李家?” 皇帝眉头紧蹙,来回踱步,似有踌躇,最后停下来,才压低了声音冷冰冰地说了句:“李家大爷扭送官府,严刑问询,朝死里发落。” “那,李家满门……”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跟今日之事有关之人,悉数问刑,此事一概交给官府,朕——”皇帝顿了顿,咬牙切齿,“不插手。” 可不插手归不插手,他仍然没能忍住,赵孟言临走前他还不忘叮嘱一句:“若是没把人弄得半死不活的,你就不要回来见朕了!” 赵孟言走了,离开时在耳房门口顿了顿,他伸手想要推门看上一眼,但还没触到门闩就又收了回去。 算了,还是别看了。皇帝会替她出口气,他负责监督,她今日所受之苦都会得到回报,这样就够了。 *** 仅仅两天时间,嘉兴盐商李家风云突变,从三代富商一朝沦为阶下囚。李家满门都被扭送官府,一一审问。审问之后,无罪者悉数释放,主犯李义函先是被牢里的刑罚统统伺候了一遍,然后被定罪,最后被施以宫刑。从犯包括杨淑岚、沈姨娘还有一竿子与之相关的下人,每人三十大板,沈姨娘有孕在身,生产后再行刑。 听说李家大爷从此成了残废,再也无颜出门。 听说沈姨娘虽未受刑罚,但因惊吓过度,胎儿早产,元气大损不说,那产下的孩儿因不足月,瘦得可怜,也不知养不养得活。恐怕就是养活了,那也是体弱多病的。 听说李家大奶奶杨淑岚疯了,成日神叨叨的,动不动就哭喊着,随随便便抱着人就念着什么表妹我对不起你云云。 街坊酒肆里议论纷纷,都说是那李家大爷动了色心,对良家姑娘下了手,结果那姑娘来头大得很,听说是宫里来探亲的。 “我的亲娘喂,宫里来的人?那他可真是天大的胆子啊!” “可不是?谁的主意不好打,偏生打到宫里来的人身上去。我听说宫女都是皇帝的人呢,身子都得干干净净的。那姓李的真是色胆包天,连皇帝的女人都敢碰!” 昭阳在屋子里休养了三日,浑浑噩噩生了场病,约莫是那*蚀骨香吸入过多,淤积在体内,夜里还发起烧来。皇帝命人日夜守着,汤药也是络绎不绝地送进屋里。 那丫头躺在床上面色绯红,迷迷糊糊地发出些难受的声音,却始终清醒不过来。他瞧了好几次,她都眉头紧皱地昏睡着,满头是汗。 皇帝又捏着拳头走出来,说耳房太小太闷,不利于养病,干脆把人挪到他的主屋里去了。横竖主屋也有四五间房,宽敞明亮。只是就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打昭阳被挪进了主屋,他能时时瞧着,好似也心安不少。 夜里,他坐在桌前看折子,看着看着心思就飘远了。 想起前些时日她还侧卧在他对面的那张软塌上,轻声哼唱着小曲,那个时候夜色仿佛也温软起来。他搁下手里的折子,扭头去了里间,推开门,那伺候人的丫鬟很懂事地就出去了。 皇帝负手慢吞吞走到床前,看见昭阳熟睡的脸,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瘦了,原本就巴掌大的脸好像更小了,从前两颊上还是有那么点婴儿肥,嘟嘟的,很是可爱。他忍不住凑近了些,下意识地看了看,嗯,屋里没人。 下一刻,他恶向胆边生,伸手便朝着她的脸颊捏去,啊,果然瘦了,这捏起来手感好像不太好。 他不甘心,又捏着那一小团细腻柔软的肉肉轻轻按了按,弹性倒还可以。 *** 昭阳发烧一天一夜,做梦都梦见自己在火炉子里烧得慌,她浑身冒汗,可就是醒不来。偶尔察觉到有人在喂药,那药真苦,她皱着眉头,可没有气力又挣脱不开,只能往下咽。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烧呼呼的感觉总算消失了,她好受了些,睡了一个安稳觉。 迷迷糊糊的,脸上有些发痒。她不安地动了动,费力地睁开眼,眼皮子真沉,像是灌了铅,好容易才挣扎着开了条缝。 柔和朦胧的油灯下,有人凑得很近,好像还伸手在捏她的脸,一下不够,还又捏几下。 是谁这么大胆?她下意识地蹙起眉头,抬手啪的一声朝那只作恶的大手打去,这一下打得干脆利落,极响极清脆。等她终于完全睁开眼来,陡然间僵住,愣愣地瞧着眼前的人。 老天啊,她都做了些什么? 床前微微弓着身子的皇帝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这样被人抓个正着,他的食指与拇指还捏着昭阳的脸,右手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得清脆作响。 他就这样定定地与她对视着,面上青一阵红一阵,最后猛地拂袖而起。 “你好大的胆子,朕这么又替你出气,又让人日夜照料你,你这才刚醒来,居然敢打朕一巴子!”他简直是气炸了,声势滔天地指责她,“你说,你是不是活腻味了!” 可那浩荡声势下,他慢慢地察觉到自己的脸正在一点一点涨红,最后发起烧来。这都是什么事啊?发烧的是她,他不过就捏了她两下,还没听说过这发烧也会传染的! 皇帝憋不住了,愤愤地拂袖而去。 他再也不要理她了!这狗东西,花样怎么那么多啊! ☆、第31章 长夜里 第三十一章 昭阳心头大骇,看着皇帝拂袖而去的背影,满脑袋都开始冒汗。挣扎着下了床来,又因躺的太久,双腿都有些发软,她匆匆忙忙地想要抓件外衣披在身上,哪知道床边的木架没了。 她一愣,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哪里是她的耳房,分明是皇帝的主屋。 檀木桌上还摆着药碗,热气腾腾的冒着烟,想必是端上来不久,皇帝亲自来看看她,叫她起来喝药了。所以,他方才并非是在捏她的脸颊,而是想叫她起来? 昭阳的心头七上八下的,越发不安,因没有外衣在此间,也只能穿着里衣就往外走。她住的是主屋的里间,外边才是皇帝的屋子,推开门,她战战兢兢地看见皇帝负手站在窗边。 “主,主子。”声音里带了点惊慌。 皇帝没回头,脸色很差劲,心下跳得很快,这滋味从前少有。依稀记得七岁那年和三弟一起去藏书阁里偷些不正经的书看,结果被抓包了,那时候是有过这种心情的,惴惴不安,却又带着些莫名其妙的喜悦。 可堂堂九五之尊,被捉到捏小宫女的脸颊,他这老脸当真没处搁。 皇帝语气很差地问:“怎么,还想再来打朕一巴子?” 昭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差没磕头了,哭丧着脸请罪:“小的不是成心的,实在是睡得太熟,不知道主子来叫小的起床喝药。要是知道在跟前的是主子,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碰您一根手指头呐!” 地上凉,她身子还没好全,只穿着件单衣这么跪着……皇帝侧身瞥了一眼,心头不舒坦,说了句:“起来,看着都心烦。” 昭阳忙不迭站起身来。 皇帝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是放心不下,才把人给弄来里屋的,可眼下看见了又总觉得哪里不对。他从前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半点念头,自然也不懂得近情情怯是个什么滋味。 心头烦躁,索性出门去找方淮,皇帝临走前头也不回地说了句:“既然身子好利索了,就别忘了给朕做吃的这档子事。你倒好,病了这么些日子,躺在床上就成了,朕吃着陈家那些个甜得发腻的东西都快腻出毛病来了!” 话也只是随便一说,所以当他去方淮的小院里商议完对守城军的处置,又回到主屋时,昭阳已然不在屋内。他推门去里屋瞧了瞧,屋内空空荡荡,不知道那丫头去了哪里。 他着人问话:“昭阳呢?身子还没好全,又跑哪里去招摇了?” 小春子恭恭敬敬捧了杯热乎的茶水给他,答道:“回主子的话,昭阳姐姐这会儿在灶房里忙呢,听说这几日主子不大爱吃饭,她专程去给您弄些个合口味的开胃小菜——” 话还没说完呢,皇帝砰地一声把茶水给搁在桌上,滚烫的水珠都溅出来了。小春子吓一大跳,赶忙拿了帕子去给皇帝擦手:“主子没烫着吧?这是怎么了,怎么发这么大火?” 干爹不在,他一个人伺候着,还当真心头发慌。他这就想溜,脸色发白地说:“主子,要不,小的去给您把姐姐找来?” 心道还是得把干爹一同请来才成,干爹伺候皇上这么些年了,天子的脾气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有他在,这事就没那么棘手。 皇帝气得眉头一皱,沉声道:“赶紧的,把人带来!” “哎,小的这就去。”他连连应声,准备往外走。 哪知道话音刚落,小院里就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昭阳端着木托匆忙赶来,推门见主子回来了,擦擦汗,把木托摆在桌上,含笑道:“主子,饭菜来了,都是您爱——” “混账东西!”皇帝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数落她,“身子好全了?药汤喝完了?自己都还病怏怏的,谁让你下灶房了!” 昭阳一惊,一咕噜又跪在地上,横竖不论皇帝说什么,但凡他发了火,先跪着准没错。 她哭丧着脸回话:“主子,您这通脾气可发得叫人心里不好受了,不是您走之前吩咐小的身子好全了就去灶房给您弄些下饭的吗?您吃不惯江南的口味,小的知道,前些日子是小的不懂事,病歪歪地误了您的膳食。小的今儿好了,立马就去给您弄,您,您这脾气可叫小的心里难受得很了……” 她一说,皇帝才记起离开之前随口说了一通话,只为摆脸色给她看。这么一回想,他似乎真是这么吩咐的。 她这神情是受委屈了,跪在地上眼巴巴瞅着他,就差没哭出来。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那日她受人欺负,哭得肝颤寸断的模样,心里像是有人吹了口气,又用木塞子塞住了出口,堵得难受。 “行了,起来吧。”他泄了气,再没火气可发,掀了碗盖子,瞧见了里头的菜。 玉米窝头配凉拌野菜叫人食欲大开,酱香乳鸽与葱花相得益彰,珍珠翡翠白玉汤清淡爽口,白米饭上淋了层现炒肉末,香气逼人。 他拿着筷子,尝了一口,舌尖上有令人着迷的味道蔓延开来。 心下千回百转,皇帝忽然间有些提不起精神,也不大愿意去瞧那丫头。他这一阵子似乎像个孩子,脾气来得快,去得快,发火的由头也有些拿不上台面。他从前不是这样的,这种情绪化的时刻对他来说太陌生,也不该出现在当皇帝的身上。 他有什么理由对昭阳发这么几通脾气呢?明明唐突的是他,下命令的是他,转头便又责怪的也是他。 他熄了火气,余光瞥见她惴惴不安地前来伺候他用膳。她这些日子病的不轻,手腕子似乎都纤细许多。心下一动,他忽然问她:“朕给你那对白玉镯子呢?” 昭阳一愣,随即答道:“主子赏赐的镯子太珍贵了,小的收在枕头底下,偶尔拿出来瞧瞧,舍不得戴。” “朕赐给你就是让你戴着的,压在枕头底下不是暴殄天物了吗?”他抬头看她,尖尖的下巴,煞白的脸蛋,心下到底软了,“戴着吧,那玉养人,能替你挡些有的没的灾祸是最好的。朕都说了,磕着碰着也无碍,朕不怪你。” 他不再多言,低头吃着她亲手做的饭菜。饭菜是真合他口味,他比平日里多吃了许多,心情也平静下来。 有她生龙活虎地陪着,吃饭都香了许多。他有些不愿承认这个事实,但他好像,有些习惯她跟在身旁了。 *** 第23节 昭阳有些困惑,皇帝好像跟之前有些不同了,自她醒来后打了他一巴子,他忽然脾气坏了起来,可不过半日工夫,他又变成了那个好脾气的皇帝,只是话比先前少了些。 她在病中错过了不少事,在后院里与小春子说了会儿子话,这才得知这些时日李家上下都天翻地覆了。小春子说话绘声绘色的,悄声告诉她皇帝可算是为她出了口恶气啦,那李家大爷现在可就是个“那个”。他在裤裆处比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吓得昭阳脸都白了。 人没死,可那东西没了,这对一个色胆包天的人来说当真是世间最残酷的刑罚。 可后来又遇着了赵侍郎,她听说这些事都是他去官府处置的,便又厚着脸皮上前打听:“我听小春子说,是您帮皇上处理的李家那事?” 赵孟言点头,上下瞧瞧她:“病可是大好了?” “谢大人关心,已经好全了。”她感激地笑着,又试探着问了句,“我就想问问,那李家大奶奶,现下如何了?” 到底是还没放下。赵孟言看她一眼,笑道:“死了。” 什么?昭阳大惊,脸色都变了:“死,死了?皇上答应过我不取她性命,怎的,怎的——” “逗你玩的。”赵孟言爽朗地笑起来,片刻后伸手弹了弹她光洁的额头,“傻子,李家大爷都没死呢,我把她弄死做什么?皇上的意思是把欺负你的人都朝死里整,我倒觉着人死了就没什么意思了,有时候活着才是最大的惩罚。” “所以,那李家大爷……是您……”她有些懵,揉揉发红的额头,不知所措。 赵孟言心头倒在想,这丫头是豆腐做的么?就那么轻轻弹一下,居然红得像是被人揍了一拳。 “是,是我的意思,把他命根子给去了,让他这辈子再也不能人道,你瞧着这处置可还妥当?”他笑吟吟的。 昭阳心头有些颤,头皮子也发麻,赶紧没话找话溜走了。 这赵侍郎可真狠,这么一来,面子里子都给李义函下了,可不真比把他弄死还可怕?她告诉自己,今后招惹谁都别招惹这位大人,忒毒了! 赵孟言察言观色的本领是一等一的好,当下看出她心头对他有了忌惮,没好气地说:“你给我站住,那脸上的表情几个意思啊?本大人好歹也是帮你出了口气,你这眼神把我当成什么了?难道还当我是心狠手辣之人不成?” 那可不是?都能想出切人命根子这事儿来,她看他不止心狠手辣,还缺德着呢!昭阳溜了,可心头忌惮之际,却又恍若有块大石头落了地。 恶有恶报,却没要人命,如此她也心安。她是胆子小的人,只盼着这辈子平平安安、踏踏实实,人命这种东西她不愿意背负。人心是有限的,装的东西多了,压在心头喘不过来,那多累?横竖她如今托了皇帝的洪福,四肢健全,连根头发都没少,那李家大爷倒是平白无故少了根家伙。 她宁愿从今往后将这事抛在脑后,不快的事情统统忘光,就好比那个陆簌锦,可不早就被她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她步伐轻快地往灶房走,开始弯着唇角去想今儿夜里给皇帝做些什么新鲜吃食。 她挺喜欢现在这样的,做自己拿手的菜,看主子吃得满足,心里也像是喝了蜜,热乎乎的。 *** 晚间,昭阳伺候着皇帝用了膳,又在边上与德安一同守着他看了会儿书。皇帝让她先去睡,前些日子才病了,没得熬出问题来。 她笑着说:“不碍事,早就好全了。小的在这儿伺候着,茶水凉了也好第一时间斟上。” 德安在一旁斜眼瞧着,这两人自己不觉得,旁观者心里头可门儿清着呢。瞧瞧,这浓情蜜意的,真是叫他这孤家寡人看得一把辛酸泪,只恨裤裆里少了点物件。他清了清嗓子,低眉顺眼地说:“主子,小的今儿可有些乏了,想向您讨个恩典,要不,昭阳在这儿伺候着,小的就先下去了?” 皇帝瞥他一眼:“朕都还没喊累,你这杀才倒是会享福。” 他点头认错赔着笑,毕竟伺候皇帝这么二十来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是在天子身边有脸面的人,也不怕跟主子稍微蹬鼻子上脸些。 皇帝挥手,准他退下了。 屋内便只剩下昭阳与他。他原本还专注地看着书呢,可风吹进窗子,烛火摇摇晃晃,地上的影子也跟着晃动,他没得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瞧见两人在地上交缠逶迤的身影。那对身影将她与他之间原本的距离拉近了很多,晃动着,晃动着,就连心都仿佛跟着荡悠起来。 就仿佛近在咫尺。 他有些失神,侧头一看,恰好对上昭阳的眼睛。她叫着主子,目光清澈地望着他,那其中除却敬意以外,竟还有一点亲近与崇拜的意味,一心以为他有什么需要。她的神情太诚恳,没有丝毫遮掩,就好像不论他要的是什么,她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视线落在她那纤细的手腕子上,白玉镯子不知什么时候戴上了,白玉温和,手腕莹润,当真是说不出的好看。他早知道这玉镯子很衬她,如今真瞧见了,却又觉得自己想得还不够,这样配着有一种出乎意料的惊艳。 窗外是细微的风声,屋内,他听见灯芯噼里啪啦爆了几声,然后便只剩下胸腔里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第32章 白糖糕 第三十二章 昭阳觉得这气氛似乎不太对啊。 夜风拂面,烛影晃动,皇帝托着书坐在桌前看着她。他长得好看她早就知道,可被烛火这么一衬,他眉眼柔和地望着她,眼神里似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整个人都像是画卷上走下来的。 她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挪开眼,都怪这景致太叫人乱了心神了,她这么一看,心跳都快了不少。美色当前,她果然还是做不到坐怀不乱啊。 “主,主子要小的做些什么?您只管吩咐就成。”这么,这么看着她算什么呐……她讪讪地问了句,眼光胡乱飘着,就是不敢朝皇帝那里看。 皇帝也没真想做个什么,就是忽然被地上的影子吸引了注意力,忽然心血来潮转头看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有些宁静悠长。他瞥见她有些涨红的小耳朵,埋在发丝之下隐隐发烧,怎么看怎么可爱。 莫名其妙就很想笑。 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句:“你耳朵怎么红了?” 几乎是一瞬间,他瞧见她不只耳朵红,就连脸也在这一刹那红了个透。昭阳倏地捂住耳朵,支支吾吾地说:“有,有吗?可,可能是天气太闷热……” 话没能说完,因为自己也发现这理由有多可笑。夜凉如水的春日,能有多闷热? 这种慌乱的感觉太可怕,她想找借口溜掉,可眼神左看右看,就是不知道能找个什么借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敲门,皇帝问了句:“谁在外面?” 她简直像是找到了救星,喜上眉梢。 只是没想到门外立着的是陈家二姑娘,细声细气地在外面回话:“回皇上,民女陈怀慧求见。” 昭阳这下顾不得害臊了,一下子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这陆家大姑爷和陈二小姐还是按捺不住了吗?都被她窥见那等破事了,竟然还没死心,仍然在动主子的念头。 她急忙凑近了,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主子,这陈二姑娘对您没安好心,您可得提防着点儿。” 事情也还没真往那个方向发展,她不好说出人家的阴私,直接把要让皇帝喜当爹的帽子往陈二姑娘脑门儿上扣,只能先提醒着皇帝。 皇帝顿了顿,看她一眼。门外的人有些纳闷他怎么还没回应,便又软绵绵地叫了一声:“皇上?” 吴侬软语,当真是千娇百媚。 皇帝道:“陈二姑娘深夜来访,找朕可有要事?” 陈二姑娘回答说:“民女做了一碟子嘉兴特色白糖糕,家父特地吩咐民女拿来请皇上尝尝。” 把陈明坤抬出来,事情似乎就很顺理成章了。皇帝就算跟她这个姑娘家不熟,陈明坤的面子还是该给的,何况人家是一番好心,特地给他做了吃食来。 昭阳也想看看这陈二姑娘耍的是什么花招,便规规矩矩地跟皇帝福了福身子,轻声说:“小的回屋里去铺床,主子有事只管吩咐,小的都能听见。” 皇帝点头,她便转身回里屋去了,还把门也带上。但到底心里头是不放心的,她没有像说的那样去铺床,反而侧着脸,把耳朵贴在门缝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那陈二姑娘进屋了,柔柔媚媚地把东西搁在皇帝面前,说:“这嘉兴的白糖糕是由冻米米分和白糖一道混合而成的,醇香绵软,回味悠长。家父说皇上到嘉兴好多日子了,还没尝过这道点心,便吩咐民女给皇上端来。” 皇帝客客气气地说了句:“有劳姑娘,陈大人的心意朕也领了,你把东西搁这儿,朕一会儿尝尝。” 这意思,听着像是下逐客令。 那陈二姑娘却像是听不出来,只温婉笑着,说:“好些时日没做过这白糖糕了,也不知手艺回潮了没。民女伺候皇上尝一块吧,皇上也好指点指点,要是有哪个地方不合口味,民女下回一定注意着些。还有,这一盅是绍兴的女儿红,合着白糖糕一起吃,甜而不腻,爽口得很。” 皇帝又没吃过白糖糕,能有什么好指点的?昭阳觉得可笑,这借口一听就是借口,实在太没水准了。至于那酒,多半是想让人失了心智,酒后乱性。 外面没了动静,她心想,约莫是皇帝给了这个面子,在吃白糖糕了。这么一片静悄悄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光景,她移开耳朵,又凑到门缝里去瞧,这一瞧不打紧,那,那陈二姑娘穿的是什么衣裳呐! 真是瞎了她的眼,那领口低得不成样子,露出大片洁白莹润的胸脯来,隐隐可见其中的沟壑。衣裳是纱织的,半透明,大老远就瞧见那纱衣之下的大红肚兜,两节嫩藕似的手臂也一览无余。 昭阳真是气啊,这司马昭之心连她这个偷看的人都一眼明白了,真当皇帝是傻子呢!可下一刻,又发觉哪里不对,皇帝又不知道那陈二姑娘有孕在身,更不知道她是要把他当冤大头。这南下这么多日,他当真没有临幸过谁,万一这当头忍不住了呢? 她心里火燎似的,却还不忘低头看看自己的身子,又不死心地拉开领口瞧了瞧。有什么了不起啊,她也有沟呢,她也有两节藕臂,她……她可还是个黄花大闺女,肚子里没那块肉,小腹肯定比陈二姑娘平坦漂亮! 这么想着,好像好受了些,她到底是赢在了起跑线上。 可门缝里瞧见的场景真是叫人气愤,那陈二姑娘借着夹第二块白糖糕的由头,凑近了身子,离皇帝极近,就差没把那春光毕露的身子给贴上去了。昭阳可想好了,她要是真投怀送抱,拼着被皇帝责罚的风险,自己也必须冲出去解救皇帝于水火之中! 主子多好的人呐,哪里就该被这种坏心眼子的女人给欺骗了?不成,她必须出去。 正想着呢,那陈二姑娘居然真的“哎哟”一声,好似脚下一滑,跌进了皇帝怀里。她还软绵绵地抬起头来,媚眼如丝地对皇帝说:“奴家脚滑,实在,实在是对不住皇上……” 脚滑就脚滑,往哪里扑不好,偏往皇帝身上扑?扑了就算了,赶紧麻利地爬起来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 昭阳猛地推开门,气势汹汹地冲出去,面上有气吞山河之势,眼神如芒,恨不能在陈二姑娘身上捅出俩窟窿眼儿来。 *** 皇帝有些失神,他早就察觉这陈二姑娘有奴颜媚主之心,这么些时日简直不遗余力地暗送秋波、投怀送抱,今日逮住了机会,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居然深夜来访男子卧房,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陈明坤是忠臣,清正廉洁,这些年来为朝廷做了不少事,皇帝也敬他。可这府上的二姑娘怎么成了这副德性,一点也没有家父风范,反而年纪轻轻就这么多心眼子? 他今夜也借着这由头,想要看看这姑娘到底打的什么如意算盘,非得一心往他这棵树上扑,这可不,眨眼间人就跌到怀里了。她穿得这样不堪,面上的神情也低俗粗陋,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跌倒了,却又不爬起来。 皇帝闻见她身上的脂米分气味,浓香扑鼻,简直叫人难以忍受。他最讨厌这些俗艳的香气了,清清淡淡有什么不好?就想昭阳,从不涂脂抹米分,身上只有清香淡雅的柑橘芬芳。 他算是彻底反感这位陈二姑娘了,正准备把她从身上撸下来呢,冷不丁听见里屋的门砰地一声闷响,再一抬头,昭阳已经气势汹汹地冲到跟前来了。 陈二姑娘一愣,她,她怎么会在皇帝的屋子里? 皇帝也有些怔忡,她怎么跑出来了? 却见昭阳一把将陈二姑娘从皇帝身上拎了起来,明明是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不知哪里来那么大力气,就跟拎小鸡似的把人死命朝门外推。 “你,你干什么呐!”陈二姑娘衣衫凌乱,手臂被昭阳掐得疼痛难当,赶忙泪光莹莹地朝皇帝呼救,“皇上,皇上救我!” “救你?你有什么脸让皇上救你?”昭阳不客气地骂她,还恶狠狠地先呸了一声,以壮胆色,“早跟你说了别把歪脑筋动到皇上跟前,你那点龌龊事我还不耻于说呢,可你心术太坏,偏要往这儿凑!怎么地,你真当自己是天仙下凡不成?是个男人都该和你家姑爷那样被你迷得神魂颠倒?” 陈二姑娘脸色一变,一把推开昭阳,尖声嚷嚷:“你一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狠毒!我招你惹你了,你就这么泼脏水?我一好端端的闺阁女儿家,你平白无故坏我清誉,我看是你一心想趁近水楼台之便,把自个儿送上皇上的床榻吧!” 她是真的大大的失算了,原以为这宫女前些时日不知出了什么岔子,忽然间卧床不起,她的机会也就来了。这几日根本没见昭阳的人影,估计是病得不行了;皇帝对她也没有任何异常之处,看来是对她与姐夫的事一无所知,这可真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姐夫准备了秘药放在那白糖糕中,可光有秘药也不成,毕竟就算皇帝因为一时兴起,骨子里难耐,幸了她,等药效过了,也免不了会因她的算计而龙颜震怒。可有了那酒,一切就可以顺理成章推托为皇帝酒后乱性了,他兴致上来,见她娇媚可人,一时按捺不住……这也是正理。 哪知道这屋里居然还有个昭阳!那宫女不是病入膏肓了吗?怎么又活蹦乱跳地冲出来了! 陈二姑娘恨得牙痒痒,偏她还一口道破自己与姐夫的事,这可真是,真是天都要塌了! ☆、第33章 留下来 第三十三章 昭阳护短的模样像是只小老虎,张牙舞爪的,没得引人发笑。皇帝本来都要冲那陈二姑娘发火的,被她这么一打岔,好像火气也消了不少。 你瞧她,叉腰站在哪儿,没有市井妇人的凶悍,却偏作出一副要吃人的模样来。 他站在她身后忽然间有些失神,多少年了,自打太傅走了,他就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东宫之上,从太子之位一步一步踏着血泪坐上龙椅。方淮也好,赵孟言也好,所有的人都站在他身后,他是他们的天,是他们的地,他冲锋在前,他们肝脑涂地。 可是从来没有人以这样弱小的身躯挡在他面前,明明他是大老爷们儿,她才是那个需要保护的姑娘,但她偏偏就这么自然地将他护在身后,他那颗前一刻还风平浪静的心忽然间被人搅乱。 陈二姑娘仗着身份与这宫女不同,竟就你一言我一语地对峙起来,昭阳斥责她与陆沂南有私情,她就挖苦昭阳一心攀附皇帝,想飞上枝头当主子。 皇帝与这陈二姑娘毫无瓜葛,她到底是如何的人,又抱着怎样的心思,他全不在意。说白了,不光是后宫里的妃嫔们,就连宫里那些有点子姿色的女子,对他有别样心思的人可不在少数,他若是人人都去管一管,个个都去骂一骂,恐怕这皇帝也当不成了。成日里政事不管,跑去理这些感情纠葛做什么? 第24节 昭阳正欲还嘴,忽然被皇帝扯着胳膊给拉到身后去了,她一抬头,才看见皇帝的表情很是平静,并没有半点被人算计的愠怒。 皇帝只对着陈二姑娘说了两个字:“出去。” 陈二姑娘还道是他信了昭阳的话,忙泪水涟涟地跪了下来,哀哀地求他:“皇上,您可要替民女做主。民女自知不是宫中之人,身份没有在您跟前伺候着的姑娘尊贵,可民女也是爹妈生的,自小受着《女规》《女则》的教导。姑娘家的清誉怎可随意诋毁?昭阳姑娘这样侮辱人,民女,民女真是没脸活了……” 她涕泪连连,声泪俱下,纱质的广袖难以擦干泪水,倒把眼睛给擦红了,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样子。 昭阳气得又要反驳,却被皇帝不紧不慢的一个抬手给阻止了。她心有不甘,但主子有命,不得不从,便忍气吞声地站在他身后,没有强出头。 皇帝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子,声色如常地说:“你的清誉到底如何,与朕没有半点关系。但你深夜造访,穿成这幅模样,又是投怀送抱,又是千娇百媚的,到底朕的宫女有没有侮辱你、诋毁你,你心中应当最有数。” “民女,民女——” 皇帝索性打断了她:“你既然口口声声自称民女,就应当知道君民有别,你今日唐突上门便已是无礼,朕让你走,你非但不走,还跪在这里要朕给你做主。朕问你,你倒是想朕替你做什么主?朕便是主,主子有令让你出去,你是出去,还是继续留在这里抗旨?” 抗,抗旨?这顶大帽子扣下来,任是谁也要被吓坏了。 皇帝声色从容,一字一句并不重,却恰好敲打在那陈二姑娘心上。她泪眼朦胧地抬头望着皇帝,忽然间有些绝望。他这话说得毫不留情,她清誉如何他毫不在意,她又能求他做什么主?她就跟路边的蝼蚁一般,他连看都懒得看上一眼,又怎会把她放在心上? 可,可她肚子还有块肉。姐夫说了,皇帝是棵大树,能攀上了他便是眼下最好的解决法子,不然叫她如何是好? 若是爹爹知道她有了身孕,恐怕会直接动用家法打死她。大哥是软骨头,靠不住,根本不能指望他出面阻止爹爹。姐夫呢,姐夫是文弱书生,根本没有拳脚功夫,哪里拦得住爹爹? 她是真的绝望了,跪在那里只顾着哭。皇帝却平静如斯,再问一句:“陈二姑娘真的不走?” “……” “你若不走,朕就顾不得陈大人的脸面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完这句话,就要出门叫人差陈明坤来。 陈怀慧也慌了,不,不行,若是爹爹前来看到她这副模样,恐怕直接就打死她了。她哭着爬起来,慌慌张张往外跑,最后一声不吭地消失在小院尽头。 昭阳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狼狈逃离的模样,又看看皇帝毫无怜香惜玉之心的样子,真是,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下一刻,却见皇帝忽然关了门,身子一软就靠在了门上,面色难看得紧。先前她还以为是他太生气,所以脸色不好看,这下子一瞧,才发现他额头上还有豆大的汗珠。 “主子,您怎么了?”她吓得飞奔到他面前,一把搀住他的胳膊,“您,您可别吓小的,小的胆子不大,禁不起吓的!” 皇帝吃了一块白糖糕,又喝了一口酒,眼下药性上来了,身子燥热难当,脑子里也有些发晕。方才其实就已经察觉到身体不对劲了,可到底是忍着先把人打发走。那女子如何处置,容后再说,他却是个从小都要面子的人,决不允许自己难堪的样子被算计自己的人瞧在眼里。 身子难受得紧,但他见昭阳小脸煞白的模样,却还忍不住笑了一声:“你胆子不大?刚才冲锋陷阵,一副要把人生吞活剥的样子,难道那母老虎不是你?” 他的嘴唇有些发白,面颊浮起两朵太不正常的红晕,汗珠子一颗接一颗往下掉。昭阳笑不出来,一把将他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扶着他往床边走:“主子您撑着些,小的这就去找人,小的,小的让赵大人方统领都过来,还,还有城里的大夫,小的替您都给请来……” 她语无伦次地说着,娇小的身躯却又承受不起皇帝的重量,走得踉踉跄跄,都快哭出来了。她是以为皇帝染了什么急症,要不就是那陈二姑娘在白糖糕里下了毒,药,否则皇帝怎么会这副模样? 走到床边时,她腿下一软,几乎是和皇帝一起咕噜噜滚到了榻上。她没顾得避嫌,心急火燎地撑起身子去看皇帝:“主子,我没把您压坏吧?” 皇帝躺在床上,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焦急面容,红艳艳的小嘴一张一合,他太难受了,恨不能将她拉下来扑在身下。 可他从前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他没有吻过姑娘,也没有主动去要过谁。后宫里的人他统共就碰过那么两三个,个个都是依照祖制来的,规规矩矩脱光了衣裳背宫。他在床上歇着,她们从脚那头爬过来,黑灯瞎火的,摸黑做着那档子事,是谁都不重要。 但这里不是宫中,昭阳也不是后宫妃嫔。 她这样着急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担忧,他情知自己中了那种药,却没法子不管不顾地把她给压在身下。她不是黑灯瞎火摸个黑就能混过去的人,不是趁着药性上来就能当做随随便便哪个人幸了的姑娘。 可身子确实难受,皇帝几乎能察觉到衣衫之下那处鼓鼓囊囊的存在。他满头是汗,心神都有些紊乱,却在这个节骨眼上顿了顿,仰头望着离他很近很近的人,轻声问了句:“昭阳,若是朕要你这辈子留在宫里伺候,你可愿意?” 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一个当皇帝的居然还能这么瞻前顾后,竟开口问她愿不愿意留下来。可不知怎的,她就是和后宫里的人不一样,她从来不曾因为家族背景或是个人贪念想要跻身后宫,成为他的枕边人。他与她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主仆关系,她没有二心,单纯得叫人哭笑不得。 昭阳一愣,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主子以为自己命不久矣,这个节骨眼上还在试探她的忠心? 她惊慌不已,却还是哭丧着脸稳住了情绪,一五一十地回答说:“主子您放心,我自小就是个安分守己的人,凡事都依着规矩来办。您现在这副模样,我绝不会弃您而去。我一定踏踏实实跟在您身边伺候您,不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绝不擅自离开。” 她自以为这忠心表得很好了,可皇帝却是心都凉了半截。他听出来了,她可没有半点留在宫中的念头,她只想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过日子,压根没往侍寝这上头想过一分一毫。 昭阳泪眼婆娑地扯着他的衣袖:“主子,您忍忍,小的这就去叫人。您千万别有事,这天下苍生、黎民百姓可都还指着您呢!” 她窸窸窣窣爬下了床,这就要出门找人,却被皇帝一把拉住了手。她回头,看见皇帝汗流浃背地说了句:“不用找人,替朕打一桶冷水,朕要沐浴。” 沐浴?她都快要急哭了,主子怎么还有心情洗澡呐! 昭阳劝他:“主子您别任性,您眼下病得厉害,让小的去找大夫替您看看,等您病好了,小的一准儿给您打水沐浴——” “朕说了,立马去打水,朕要沐浴!”他几乎是不耐烦地说出这句话,支着身子做起来,面色难看,“听朕的,否则治你罪!”见她吓得脸色发白,他才又耐着性子缓和了语气,“朕无大碍,只是气急攻心,洗个冷水澡就好。” 这可真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昭阳哭丧着脸一溜烟跑去后院打水了。 ☆、第34章 夜漫漫 第三十四章 这一夜过得兵荒马乱。昭阳急匆匆打好冷水,皇帝不让她告知任何人,只由她搀扶着去了后院的厢房里沐浴。 皇帝的汗珠子一颗接一颗,衣衫都濡湿了。昭阳看得心惊肉跳的,眼眶里蓄满了泪珠子,却只能咬牙一言不发地扶着他,末了要动手替他解衣裳。 皇帝忽然推开她的手:“你出去。” 她不解:“主子?” “出去,朕自己来。” 他不是为了避嫌,是碍于这不知是什么鬼药,药性强得快叫人乱了心智。她多靠近他一寸都是折磨,他只怕自己一个不留神就真的对她怎样。 这一路上也不是没想过,就是幸了她又如何?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可前些时日她被那姓李的用强时,那肝颤寸断、一心要玉石俱焚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他忽然间就失去了勇气。 皇帝咬牙,命令昭阳出门去,自己费尽地翻身跨进木桶里,连衣衫都不除,直接泡冷水。春夜还带着些许寒意,夜风吹在湿漉漉的面上凉得要命,他却恍若未觉,一头扎进冷水里,四肢百骸都终于得到解脱。 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清醒很多,冷归冷,但是神智清明已然难得。心头还几件事。 第一件事,陈明坤为官虽清廉,但教子无方,家中事务乱作一团。他可以看在陈明坤的面子不把今夜之事声张出去,但陈怀慧心思歹毒,竟敢对皇帝下手,他饶不得她。 第二件事,嘉兴之行已近尾声,守城军营地纪律混乱,军心散乱,回京后需第一时间做出惩处。所有违纪将士军法处置,将领须重新更替,人选从京中外放的武将中挑选。 第三件事,太傅的忌辰就在这几日了,他此次南行多多少少也是想要再去见太傅一面。当初太傅临走前,一心盼着落叶归根,回到故土,可京城与江南山高水远,隔着一程又一程,以至于这些年来他一次也未能亲自前来祭拜,太傅泉下有知,虽会谅解,但他却难以谅解自己。 心头纷纷扰扰许多事,再睁眼时,已不知过去多长时间。皇帝察觉到体内的燥热消失了,寒意遍布四肢百骸,这才僵着身子又站了起来,跨出木桶。 他推开门,却发现昭阳踉踉跄跄后退几步,险些摔倒,忍不住皱眉:“你在做什么?” 昭阳面上大红,却仔细瞧了瞧他,发现他就是冻得唇色有些发乌,别的似乎没有异样了,这才松口气,慌忙解释说:“小的,小的不是成心偷看您洗澡的。实在是,实在是担心您的身子,怕您一不留神晕过去了……” 她嗫嚅着,又赶忙将手中的长巾给他披上:“主子沐浴,怎的连衣裳都未脱呀?” 这纯属没话找话,因为被皇帝发现她偷窥,心里尴尬得要命,便想替自己转移话题,解解围。 哪知道皇帝张口就问:“怎么,穿着衣裳你看不过瘾,非得脱了才成?” 昭阳倒吸一口凉气,这下子连脖子都涨成了猪肝色,磕磕巴巴地解释说:“没,没有的事,主子您可别吓小的,您就是借我天大的单子,我也不敢觊觎您呐……” 是,他都知道的。她一点也没对他动歪念,是他自己把持不住,三番两次对她有了心猿意马的时刻。 皇帝冷得厉害,裹着长巾回了主屋,褪下衣衫便往被子里钻。出人意料的是,被窝里有个暖呼呼的汤婆子,他一怔,随即将那汤婆子抱在怀里,寒意霎时间冰消雪融。 昭阳站得远远地,因他先前拒绝了她为他解衣裳,她以为皇帝是不喜她近身,只得垂着头,不去看他脱衣裳的模样,直等到他进了被窝,这才上前去替他拾捡一地湿漉漉的衣衫。 她低声说:“小的怕您洗了冷水澡受凉,就去寻了只汤婆子捂着,您这样也好受些。”顿了顿,湿衣裳都捧在手上了,她又关切地探头去问他,“主子,这会儿还难受吗?” 皇帝抱着汤婆子,僵硬的四肢也舒缓不少,他抬头,望见她星子一般清澈柔和的眼眸,心下缓缓地叹了口气。 舒服,却又难受。 长这么大,第一次被人拒绝,她不肯留在宫里,不肯伺候他一辈子。他也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就是老大不高兴的,他到底哪里不好了,别人家的姑娘都削尖了头往他身前钻,唯有她这么规规矩矩的,总也不愿来他身边。 不说远了,他也不是对她有什么情情爱爱的歪脑筋,就冲着她这合他心意的做菜手艺,他也盼着她能一辈子伺候着,叫他顿顿都吃得香甜可口。可她那么一心熬到二十五,这便能脱离皇宫了,他心里真是很不舒坦。 不是说他长得俊吗?不是说他是天底下顶顶好心的主子吗?那她怎么就不愿意留下来呢? 皇帝到底没忍住,又问了一遍:“朕问你,你到了二十五,真想出宫去?” 昭阳一顿,点点头:“想啊。” “出了宫,你准备干什么去?” “这个小的倒还真没想好,横竖是勤快人,做什么都不打紧,只要日子悠闲自然,吃得饱穿得暖就成。”她还挺看得开,捧着衣裳在那异想天开,“宫外多好啊,八宝街上人挤人,铺子里什么稀罕玩意儿都有,您是不知道,那日我还看见有人在那儿斗鸟呢!市井里什么人什么事都有,没规没矩的,不成章法的,骗人哄人的,第一次遇见侍郎大人的时候,我还帮他识破了茶叶摊主的骗局呢!” 她说得绘声绘色的,话锋一转,又飘向了别处:“主子,其实不止是京城,小的这次来了嘉兴,觉着江南也很好。南湖的红船我还没见着,钱塘江的大潮听说也特别壮观,梅花洲的石佛古刹、粉墙黛瓦,九龙山的雅山十景、如画东湖,我可都盼着能亲眼瞧一瞧呢!将来若是出了宫,小的在宫中这些年也有一点积蓄,说不准还能再下江南,将这些时日没能瞧见的风光好好看看呢!” 皇帝没吭声。敢情她不只想出宫,还想离京呢!京城与江南隔着这样远的路程,她倒还真是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这一刻,皇帝忽地有些羡慕,她说得这样潇洒自在,当真叫人心生向往。他望着她亮得耀眼的眼眸,低声说:“你这样也挺好的,天大地大,无牵无挂,想去哪就去哪,日子多逍遥。” 不像他,困在那偌大的皇城里,这辈子能下一次江南已然不容易。 昭阳一愣,这才瞧见皇帝眼里的怅然,她也有几分玲珑剔透心的,男女之间的事不太懂,但是看这些个敏感心思她还是很有眼力劲的。她赶紧安慰皇帝:“主子爷不必心烦,您是九五之尊呐,天下河山都是您的,横竖人是活的,景色是死的,都好端端摆在那儿呢。您什么时候乐意去看了,将来大皇子成材了,您就把政务一概丢给他,自个儿悠闲自在地浪迹天涯都成!” 她说得倒是轻松,却不知又触到了皇帝的一桩心事。 大皇子若真是他亲生儿子,那她这算盘也还打得响,可偏偏他不是。皇帝心神不宁地想着,他于男女之事不甚上心,如今也只有一个小公主,这趟回宫,怕是免不了要为子嗣之事再做考虑了。大兴不能无后,他就是再恨没有个知心人,也不得不屈从于现实,与后宫之人再造个太子出来。 心烦。 为什么烦心事就这么多呢?他斜眼看她,心道若是他也能像她一样成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那该多好。 皇帝身子不舒服,这样想着,也就慢慢地阖眼睡了。 昭阳试探着轻声叫了两句:“主子?”他并无回应,已然熟睡。 她担心他病气还没过,先前那模样可真是把她吓坏了,便也不敢回里屋睡觉,只窝在那软塌之上缩着打盹儿,时不时醒过来瞧一眼他。红烛燃了一整夜,烛泪都滚落一桌,昭阳也累了,终于沉沉地睡了过去,一觉到了天大亮。 次日,皇帝先醒过来,喉咙不舒服,口干舌燥的,却又浑身没气力。咳嗽几声,他支着身子想要坐起来,结果头昏昏沉沉的,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这才发觉有些烫。 哈,真是可笑,昭阳那丫头才病好,他这又紧赶慢赶地跟上了她的步伐。皇帝又咳嗽了一阵,这才发觉那软塌上忽然窸窸窣窣动了动,那丫头忽然爬了起来,揉揉眼睛望着他,好像还没回过神来。 下一刻,她眼睛一瞪,赶忙趿着鞋子赶了过来:“主子,您怎么咳嗽起来了?是昨儿洗了冷水澡着凉了不成?” 她伸手就去摸他的额头,这一摸可不得了,真烫呐! “小的这就去找大夫!您等等,别乱跑啊!”她一溜烟往外跑,压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那急匆匆的小脸真是生动。 皇帝坐在床边,慢慢地站起身来,去桌边给自己斟了杯隔夜茶,喝下去润了润嗓子,舒服了一些。再侧头,看着她合衣躺了一夜的软塌,那张薄毯还皱皱巴巴地搁在那,鬼使神差的,他走近了去,拿起毯子的一角凑到鼻端。 淡淡的柑橘芬芳,有些甜,又有些酸。 甜的是那香气,酸的却是这颗心,他后知后觉地想着,这是怎么了,怎么那丫头最近总是叫他心神不宁呢? ☆、第35章 平生欢 第三十五章 继昭阳生病后,皇帝也跟着大病一场,淋冷水澡事小,风寒事大,这一病就头重脚轻,汤药不断,还成天咳嗽。陈家吓得不轻,把全嘉兴城最好的大夫给请来了,轮流进屋替皇帝诊治,小小风寒,竟如此兴师动众,真是叫这些个有名的郎中都摸不着头脑。 第25节 这,这屋内的公子当真有什么大来头不成? 昭阳满心以为是自己的过错,那晚明明皇帝已经很不舒服了,她却听了他的话,并未连夜去请大夫,还由着他硬生生捱过了一整晚。眼见着皇帝脸色苍白,卧病在床,她眼巴巴地瞧着又束手无策,只能不断趁着他休息的当头跑到床边去请罪。 “主子,您罚我吧,好歹打我一顿板子出出气。”她泪眼汪汪地瞧着他,那平素里红润光泽的嘴唇都失去了颜色,真是可怜,“都是小的不懂事,您要洗冷水澡,我居然纵着您去了,还让您捱了一整夜都没去请大夫。您这病可都赖我,您就罚我吧,我一定老老实实任打任骂,绝不吭一声。” 皇帝没什么力气,听她这么唠叨一堆,没得好笑,抬眼瞧瞧她,哟,这还抹起眼泪珠子了,姑娘家当真矫情。他这也就是受了点凉,她这么哭丧着脸,他险些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看着这丫头,他从薄被里慢条斯理地伸出手来,又挑眉问她一句:“当真不吭一声?” 昭阳泪眼模糊地点头,信誓旦旦的,就差没举手发誓:“您打我吧,我但凡吭了一声,这辈子就改跟您姓!” 皇帝险些笑出声来,手指微曲,关节不清不重地在她脑门儿上叩了一下:“你倒是想得美,跟我姓?你知道什么人才能跟我姓吗?” 她捧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片刻后小脸涨得通红。这,这真是口误,天下间的姑娘要想跟男子一个姓,那可不得嫁给对方?冠夫姓呐。 她胡乱瞟着床幔,就是不看他,嘴里一个劲说:“小的脑子愚钝,一时间没转过弯来,主子,主子您别跟我计较……” 皇帝倒想跟她计较,可清楚她压根没那个念头,只得又笑了一阵。这一笑不打紧,嗓子痒,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停都停不下来。昭阳慌慌张张地又是倒水又是喂他,还伸手替他一下一下抹着背,只盼他别这么难受。 皇帝吞下水,片刻后才消停了,面颊因这阵咳嗽浮起两朵淡淡的红晕,衬着他白皙的容颜怎么看怎么俊。 昭阳接过空水杯往桌上放,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告诉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空即是色。 待皇帝的病好些时,他便开始看书,偶尔会见赵孟言和方淮,毕竟政务不可放,放下了便会堆积成山,来日可有得累。昭阳倒是去灶房里变着法子给他做好吃的,主子身子不好,至少多吃些也能长些气力,早些康复。 只是不知为何,那夜陈二姑娘那么大闹一通,皇帝至今也没有半点表示。这是打算既往不咎了?她摸不着头脑,但君心难测,她看不透也就懒得去看,横竖这事跟她没关系。只是心头到底还揣着件事,不知何时方便讲给皇帝听,那夜她只说了陈二姑娘与陆姑爷有私情,可还没提她肚子里那块肉呢! 眼见着皇帝病着,若是知道自己险些当了冤大头、便宜爹,说不定又要动怒了。昭阳告诉自己,待皇帝病好之后,她一定第一时间回禀此事。 可就在皇帝还有些咳嗽,身子并未大好时,某个清晨天还不亮,他就起了个大早。昭阳这些日子一直守着他,夜里也是歇在主屋的软塌上,听见动静,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来,发觉外面还漆黑一片,皇帝却已经换好了衣裳。 她于是也坐起身来,茫然地问:“主子,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皇帝说:“今日是个特殊的日子,朕要去见一位非常重要的故人。” “可您的身子骨还没好全,这咳嗽一直没止住,外面天还冷着,您这么出门可不大好。”昭阳着急,爬下床来窸窸窣窣把外衣笼上,“要不,您再歇两日?等病好了再去看看那个故人啊,既然是重要的人,想必也会体谅您身子不好的。” 皇帝笑了两声,轻声道:“歇不得了,一年只这一天,错过了便没有意义了。”他看看昭阳,忽然莞尔,“前一阵你病了,后来朕又病了,闷了这么些时日,你可想出去走走?” 昭阳一顿:“可以吗?” 他微微颔首:“快些去打理一下,今日你就与朕同去好了。” “那,咱们可要把方统领和赵大人也叫上?”她还是担忧皇帝的安危。 皇帝却摇摇头:“朕那位故人素来不爱喧哗,去的人多了,没得嫌咱们闹腾,那可就要怪罪于朕了。” 昭阳一边急匆匆地赶去洗漱,一边困惑不已,这位故人好大的来头,竟然能怪罪皇帝!到底是谁呢?难不成是皇帝的情人?她又笑出了声,一面洗脸一面骂自己,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 这是昭阳第二次与皇帝一同出门,没别的人伴随左右,只他两人而已。 出门时,天色还暗着,江南水乡的巷子胡同一路曲曲折折蜿向远方,大红灯笼还在略带寒意的风里晃晃悠悠。昭阳跟在皇帝身侧,不时左顾右盼,周遭太寂静,脚步声回荡在深巷里偶尔就像是有人跟在他们后面,她胆子小,总有些心头毛毛的。 皇帝明明对路不太熟悉,不知怎的,这回竟好像做足了功课,轻车熟路地带着她往前走,左拐一个弯,又转一条街。 昭阳忍不住出声问他:“主子,您认得路?” 他也没否认,只说:“来了这么些日子,前阵子成日在外奔波,把方向大致也摸透了。” 她有些肃然起敬,这明君呐就是不一样,只是在嘉兴待了小半月而已,竟然把路都给摸了个七七八八。皇帝没听见她出声,侧头一看,就看见她鼓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眼神里有那么点狗腿子的意味。 他没忍住,嘴角忽的弯起,伸手戳戳她的脑袋瓜子,也不说话,只觉得心情莫名愉悦。 做生意的人倒是起得早,一路上也有些铺子开门了,他知道柳家巷里有家油条铺子挺出名的,这消息还是前些时日赵孟言打听来的。正巧去山上的路会经过那巷子,他便带着昭阳拐了进去。 “先用早饭。”他指指不远处那家亮起灯来的小铺子。 那狭小的门口摆了一溜小桌小凳,清晨的薄雾还弥漫在空气里,铺子里的灯火虽明亮,但看起来朦朦胧胧的,不甚真切,却分外温暖。 昭阳知道皇帝爱干净,便在第一时间掏出方手帕,替他仔细擦了擦凳子,又对着他面前的那处桌面使劲儿擦了擦,这才安安心心坐在他身旁。 店家是对中年夫妇,男人在炸油条,女人走过来笑着问候:“两位客官,早啊,要几根油条?小店的豆浆都是昨儿半夜里现磨的,现在还热乎着。” 皇帝想了想,要了十根油条,两豌豆浆,他与昭阳对半分。 女人的表情很奇妙,诧异道:“十,十根?” 皇帝点头,她也不便多言,只道今日碰见了奇人,这一男一女看上去年纪轻轻、身材苗条,怎的胃口这样大?这么想着,她回铺子里倒豆浆去了。 昭阳鬼鬼祟祟地凑到皇帝面前:“主子,您从前也吃过这等子东西?” 他可是九五之尊呐,宫中才没有这种廉价吃食呢。反正据她所知,他应当是没吃过的,她也没吃过。京里也不兴这东西。 所以两个完全没吃过豆浆油条的人就这么老神在在地点了十根油条,当店主端着两大盘足有昭阳小臂长短的油条过来时,两人眼睛都直了。 甭说十根了,就是一人两根也该撑肚皮了,这么十根摆在这儿……昭阳看看皇帝,皇帝也看看昭阳,一时竟无言。 店主瞧着他们也是没吃过豆浆油条的,听口音约莫是外地人,便笑着指点说:“这油条可以单吃,也可掰成一节一节的,泡在豆浆里吃。直接吃比较酥脆,泡着吃更软和。” 昭阳决定身先士卒,伸手就掰了根油条,一节一节扔进碗里泡着,然后拿了双筷子尝了一口,眼睛一亮。 “好吃吗?”皇帝很紧张。 她眉头舒展,笑嘻嘻地点头:“好吃!” 皇帝也心动了,拿起筷子夹了根油条,但这东西油腻腻的,他有些不知从何下手。要像昭阳那样去掰吗?弄得一手油。昭阳也跟在他身边那么久了,当下看出了他的顾虑,皇帝爱干净呀,她是知道的,便伸手接过那根油条,灵巧地撕成条放进他碗里,最后灿然一笑:“好啦,可以吃了。” 皇帝没吱声,低头喝了一口豆浆,又夹了块软乎乎的油条放入口中。油条很香,豆浆有种淡淡的甜,混合在一起叫人觉得心生暖意。 左手边是埋头吃得很香的小宫女,右手边的小铺子里是正在炸油条的中年夫妇,店门口的灯笼晃晃悠悠,从门内一阵一阵飘出来些许油烟。可此刻的油烟似乎也不那么惹人生厌了,比起宫中从来都纤尘不染、庄严肃穆的场景,这样的小巷只会叫人想到四个字。 人间烟火。 皇帝慢慢地喝着豆浆,那种暖意似乎随着豆浆一同流入胃里,然后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有那么一刻,他觉得此刻的自己不是皇上,只是个普普通通在路边吃早饭的百姓。 他忽然有些神往,到底有多少年了,多少年来没有人叫过他的名字了?他们都叫着他皇上,叫着他主子,谁还记得他的名字呢? 记忆中的某个清晨,年幼的孩童在太明湖边嬉笑打闹,那时候母后是叫过他的名字的。她叫他子之,似乎有些绕口的名字,他牙牙学语时总也咬不对,会说成止之,又或者子资,没得引人发笑。 那时候,年轻的女人穿着艳丽的宫装,满脸笑容地朝他伸出手来:“子之,到母亲这里来。” 很多年后,他登上皇位,她却只能坐在慈宁宫里叫他一句皇帝。 皇帝的思绪飘了很远,再喝一口豆浆时,眼中已然湿润。他想,这样的一刻对他来说大概今生都难再有了,看一眼面前的人,她是唯一的见证者与陪伴者。 此刻,他是与她平起平坐的友人,可以与她谈笑,可以与她共饮,可以无所顾虑地对她弯起嘴角,可以放任自己去感受这一刻的风,这一刻的雾,还有这一刻天边微微泛起的鱼肚白。 他忽然唤她的名字:“昭阳。” 她茫然抬头:“嗯?” 瞧这傻愣愣的样子,他忍不住一再发笑,最后竟爽朗地大笑起来。昭阳很困惑,什么事这么好笑?她不解地去摸自己的嘴角,还以为有残渣留在上头,这样的举动却叫皇帝笑得更厉害了。 ☆、第36章 雨中屋 第三十六章 用过早饭后,昭阳将那剩下的六根油条交给老板娘包了起来,拎着油纸包与皇帝一同上路了。 天色逐渐亮了,越往前走,铺面越少,最后到了山脚之下,道旁已然没有住户。 昭阳心中生疑,忍不住问皇帝:“主子,咱们这是往哪儿走啊?您不是去见一位故人吗?这故人……难不成住在山上?” 皇帝点头,挑眉问她:“怎么,不想爬山?” “没,没没没。”她慌忙摆手,“小的只是觉得纳闷,按理说您的故人怎么着也该是达官显贵,怎么会住在山上呐?” “他喜爱清净,朕也不愿把他拘在京城的闹市之中。” 昭阳歪着脑袋,咧嘴一笑:“我知道,您是惜才之人,不肯强人所难。只是这京城离嘉兴天远地远的,您要想见他一面可真是不容易。” 皇帝没说话。何止是不容易,他今生今世都无法再见到太傅的音容笑貌了。 上山途中,昭阳想起件事,又开口主动说话了:“主子,关于陈二姑娘,小的还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朕平生最讨厌别人卖这种关子了。”皇帝斜眼看她,“若是不当讲,就不该开这个头。既然开了,管它当讲不当讲都合该说下去。” 昭阳讪讪一笑,点头应声是,才把那日在假山后撞见和听见的阴私给说了出来。当然,她一个大姑娘家没好意思把话说得那么露骨,只委婉说:“小的撞见她与陆姑爷在那假山后不知在做些什么,但听他们口中所说,那陈二姑娘应当是有了身孕……” 她又心虚地抬头看了看皇帝,怕他龙颜大怒,见他只是神情有些冷淡,还好,便继续说:“听陆姑爷言下之意,似乎是想让陈二姑娘来亲近您,最好,最好——” “最好能哄得朕将她带入京城,纳入后宫。”皇帝替她接了下去。 昭阳脸上一红,忙不迭狗腿了那么一下:“主子神机妙算,小的佩服。” 山间林木苍翠,翠微伴云,两人一左一右走着,途中只闻清脆鸟鸣,步伐整齐。皇帝有些意兴阑珊,抬头望了眼满眼的春光山色,说:“你可是好奇朕这几日为何没有治那陈二姑娘的罪?” “小的不敢好奇。”她说是这么说,眼神里可全然不是这么回事。 皇帝语重心长地教育她:“你长了张伶俐的嘴,会卖乖会讨巧,这不是坏事。坏就坏在你这心里想什么都摆在脸上,叫人一看就知道是不是在说谎。” 昭阳讪讪的,硬着脖子不吭声,假装没听见。这脸皮子上表露什么,又不是她能控制住的,怪只怪爹娘将她生得太实诚,心地善良不说谎。当然,这话她没敢往皇帝跟前说,怕皇帝嘲笑她。 见她有些窘迫,皇帝又收回视线,声色平静地说:“不是不跟她算账,是时候未到。上回去包粽子的路上,朕同你说过,朕这一路走得不轻松,很多次都险些被人拉下太子之位,若是没有得到某些至关重要的助力,恐怕今日这大兴的江山就轮不到朕来坐了。” 她也是有所耳闻的,当年祖父可不就是帮着四皇子夺储君之位,跟皇帝拼得个鱼死网破吗?要不也不会牵连陆家满门了。那四皇子就是当今的淮北王,宫里头的人私下议论时,都说他气度狭小,容不得人,还飞扬跋扈的,肚中空空只会卖弄嘴皮。 她是不解皇帝为什么忽然提到这个,好端端的,不是在讨论陈二姑娘的事吗? 却听皇帝说:“你知道陈明坤为何一代清官,却远离京城,在这小小的嘉兴做刺史吗?” 她当然不可能知道,所以他接着说了下去:“因为当初先皇一心要废朕这太子,改立四弟为储君,陈明坤不顾一切拼死进谏,说四弟既无治国之才,又无容人之心,实难担此重任。那时候满朝文武都明白君心所向,哪怕心中有异议,却无一人挺身而出为朕说话,他们都怕死,也都一心求个好前程。唯有陈明坤抛却了前程,只为说一句良心话。他那么一闹,很多大臣都有所动容,纷纷附议。先皇一气之下就将他调离京城,来这江南当刺史,可那么多人都站在陈明坤的立场上,废太子之事终究还是未能下旨,毕竟朕那些年也并没有做错过什么,错只错在朕不如四弟那么讨人喜欢,太后也没当初的静安皇贵妃那么得先皇眷顾。” 皇帝说,陈明坤于他有恩,他不可兴师动众问罪于陈二姑娘,否则陈明坤颜面荡然无存,以他那性子,不当着皇帝的面把女儿处置得铁面无私便会有愧于心。 “处置了,他痛心。不处置,他愧为忠臣。他这辈子就只得一子二女,看那陈二姑娘的性子也知自小到大是被捧在手心里的,朕若是这个节骨眼上把事情挑明,他只会左右为难,最后仍得壮士断腕。朕不是不念旧情之人,再有几日也要离开嘉兴了,此事先搁置在那,临走时就当提个醒,让陈明坤自己处理家务事吧。” 昭阳怔怔地望着他,天边有金光透过云层投了下来,漫山遍野都染上了一丝暖黄色,包括皇帝的侧脸。 她最终还是喃喃地说了出来:“都说自古帝王多薄情,可小的瞧着您不是那样的人。” 皇帝笑了:“那你说说,朕是哪样的人?” 她又说不上来了,只失神地看着他,半天才说了句:“您很有人情味。” 他觉得好笑,这算是夸奖吗?敢情从前在她的想象中,他这个皇帝都该是铁面无私、不通情理的。这么想着,半山腰到了,一块斑驳的石碑静静地立在那里,四周荒草丛生,寂静荒芜,那个在朝为官数十载的老人如今就躺在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唯有鸟叫虫鸣为伴。 皇帝忽然止住了脚步,停了下来。 昭阳不解,抬头一瞧,蓦地瞧见了那块墓碑,心中一惊。难道,难道皇帝说的故人竟是……她倏地扭头去看身侧的人。 第26节 皇帝平静地注视着那块石碑,眼里是滚烫的热泪,像是积蓄了很多年,却又由始至终没有落下来。他蹲下身子,一下一下地去扒着那坟包周围的野草,昭阳也跟着蹲下来帮他的忙。 没有人说话,没有互相打量。寂静的山林注视着这两个忙个不停的人。 皇帝忽然很感谢这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此刻忽然安静下来,没有好奇,也没有质询。他侧头去看,只看见她专心致志拔草的样子,鼻尖很挺翘,如同春日倔强的青草尖,努力地往外冒着。 那颗有些伤感的心因为这样的一幕柔软很多,他忽然觉得自己也不总是一个人走在这路上的,有她这么陪着真是叫人安心。 这样想着,他又转头去望着太傅空无一字的墓碑,慢慢地站起身来。 您看见了吗,学生来看您了。 这满山的□□无限,翠微伴着鸟鸣,云雾与落霞交替,全都是您最喜爱的景致。您说闹市喧哗,不可久留,已于浮华中挣扎一世,死后无论如何不愿继续沉浮在滚滚红尘中了。您走那年学生无力离京,没能亲自送您来这处安静所在,如今,终于能来见您一面了。 这一面是他多少年来耿耿于怀的,此刻没有酒,没有祭品,没有漫天飞舞的纸钱,亦没有捧在手中的一注高香,但苍天在上,黄土在下,这山间的所有都可见证他对墓中之人的敬重与不舍。他慎重地撩开衣摆,毫不迟疑地跪在地上,附身对着那无字之碑重重叩首。 那墓中之人是他的师,是他的友,是他成王之路最不可或缺的存在。他这个学生不孝,无法每年今日前来祭拜,唯有磕头认错,唯有磕头谢恩。 朝霞之中,昭阳被皇帝这样突如其来的叩首给震住了。先皇在皇陵之中,这无字墓碑里的究竟是谁,才能叫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跋山涉水前来祭拜,还行此大礼? 她看见皇帝起身时,终有一颗晶莹的水珠坠落在青青草地上,很快便悄无影踪。她大惊失色,不敢妄自揣测那是否是他的眼泪。 她只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顺着来时的路往下走。此时天光已然大亮,霞光万丈,旭日东升。皇帝走在前头的背影有一种萧条孤寂的味道,她忽然有些惶惶不安,想要追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想要说点什么,不拘什么蠢话引他发笑。 她不爱看他这模样。 她怕他这么伤感。 可她心头无端痛了那么一刹那,攥紧的拳头下一刻却又无力地松开。她告诉自己,主子是个那么好的皇帝,老天会庇佑他的。她能做的就是乖乖地伺候着他,当个影子最好。毕竟她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能陪伴已是万幸,就不要自高自大以为自己有什么通天本事,没得扰了他的清净,叫他生厌。 *** 下山后已是正午,先前还晴着的天忽然之间就阴了,老天爷似乎要变脸了。 昭阳惴惴不安地抬头去看天,心想这可千万别下雨啊,还没转过念头来呢,就听天边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珠就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她拉起皇帝的衣袖就朝前跑,山脚下没有铺子,还要跑上一段路才能看见人家。雨势太大,那雨点砸在身上叫人生疼。皇帝也跟着她在雨里一气儿瞎跑,心头那点怅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雨给冲淡不少。 忽然间,昭阳眼神一亮,指着前面山脚下的一间木屋说:“那里有户人家!” 皇帝也顾不得许多,顶着雨势说:“先去避避。” 跑到木屋门前时,两人身上已然湿透。那木屋被一些个破旧的木栅栏围起来,大门紧闭。昭阳上前去叩门,可好一阵都没人应答。她瞧见那门似乎并没关严实,门缝大开,便试着推了推,没成想这一推竟把门给推开了。 逼仄的旧屋子里只有一张破旧的桌子,一张狭窄的床,靠墙还立着一只大木柜。昭阳顾不得失礼,只能擅闯民宅,将皇帝拉了进去,又把门关上,将倾盆大雨锁在门外。 她左右看看,发现墙上还挂着弓箭与狩猎用的铁夹子,了悟地对皇帝解释说:“应当是上山打猎的猎户搭建在山脚下的临时木屋。您瞧这桌上好多灰尘,该是很久都没人来过了。” 皇帝点头,她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他的衣裳都湿透了,自己也没好多少。这可不成,主子还病着呢,怎么能穿着湿衣裳呢? 她跑到靠墙的大木柜前,拉开门一瞧,里面果然有猎户歇息时用的被子床单一类物件。虽这柜子外面破旧又多灰尘,但好在柜子里面还是干干净净的。她赶忙捧着那些物件又来到床边铺好,末了回头对皇帝说:“主子,您把湿衣裳先脱下来,来这儿捂着歇会儿。小的给您把桌子擦干净,湿衣裳在上面铺着好晾干。” ☆、第37章 共枕眠 第三十七章 屋外是一场罕见的暴雨,老天爷的脾气说来就来,雨势铺天盖地,砸得大地水花四溅,砸得屋子闷声作响。 皇帝站着没动,不愿当着她的面脱衣裳,只说:“朕无碍。” 怎么能无碍呢?他身子骨还没好,这种天气穿着*的衣裳坐在这里,那可不得病得更严重?昭阳苦口婆心劝他:“主子,您别怕羞呐,小的又不是外人,不会像那陈二姑娘似的对您动半点歪脑筋的。您这么病着,还穿着身湿衣裳,这雨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您就听听我的话,就算不为小的着想,也总该替自个儿想想吧?您可是大兴的台柱子,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小的拿命来赔倒也没什么这天下百姓可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了呐!” 她为了避嫌,还特意转过身去,信誓旦旦地说:“您脱衣裳吧,您不叫我转头,我说什么也不会瞧您一眼的。” 暴雨忽至,春寒料峭,皇帝穿着湿衣裳是真有些冷了,嘴唇都在发乌,还不住咳嗽。这时候哪怕心中再不愿,他也不再跟身子过不去,褪去了衣衫搁在桌上,钻进了那看着还算干净的被褥里。 到底心里还是有些迈不过这道坎,他不愿多去想这被子盖过些什么人,只当自己是体验民情了,浑身僵硬地侧卧在那里,一动不动。说真的,盖盖这被子怎么了?大兴的先祖刀头舔血,改朝换代,睡过草堆,吃过蝗虫,他这点小事又算得上什么呢? 昭阳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没了,便问他:“您好了吗?” “好了。”他看着她转过身来,湿漉漉的衣衫贴在身上,发丝也黏在面颊上,嘴唇没了血色,没忍住又问了句,“你冷不冷?” 昭阳其实浑身都冷冰冰的,但这屋子里仅有一张床,一床被子,一只枕头,她就是再冷也不敢让皇帝分她一半位子,只得摇摇头,说:“小的不冷,小的就在这儿守着您。” 她又把油纸包搁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打开来看,松口气:“还好没湿。这雨不知要落到什么时候去了,都是主子有先见之明,今儿大清早叫多了油条,一会儿正好当午饭。” 皇帝瞧见她解开油纸包时指尖都在发颤,这么冷的天,穿着一身湿衣服,怎么可能不冷?他顿了顿,对她说:“你把衣裳脱了吧,这被子够大,床也容得下两人,别一会儿朕没事,你又病倒了。” 他没有给她推辞的机会,转身背对她,声色从容道:“我不看你,你也无需担心,事急从权罢了……这是圣旨。” 最后一句叫昭阳彻底说不出话来,对着皇帝的后脑勺又挣扎了好一会儿,还是小声说了句:“可,可男女有别……” “朕冷。”他把被子拢紧了些,牙关有些发颤,“你上来,朕也暖和些。” 昭阳觉得这简直是她平生遇见最棘手的场面,和皇帝共处一榻,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能遇上这种事!可,可皇帝冷得发抖,她这么冻着也不好受。侧头看看窗外好似洪水一般铺天盖地的大雨,她咬咬牙,硬着头皮窸窸窣窣地褪下衣物,又将衣裳和皇帝的衣裳一起平铺在桌上晾着,最后小心翼翼地爬上了床。 这种时候就不能把自个儿当姑娘家,权当自己是个暖炉,是只汤婆子。 她拉开了被子一角,面红耳赤地说了句:“主,主子,小的,小的唐突了。”然后便钻了进去,但即使钻进去也是极小心的,怕碰到他,所以只能靠在床沿,再往外半寸就要掉下去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好在外面的倾盆大雨砸得哗哗作响,不至于让这样的安静太难以忍受。她还穿着里衣,薄薄的一层,因为太紧张,她觉得自己好像没那么冷了,额头上反而有些出汗。 然后慢慢地,她察觉到皇帝似乎在发颤,原本就受了寒,这下子淋了雨,不知道有多难受。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咬唇迟疑半天,然后眼睛猛地一闭,壮士断腕似的靠近了他,环住了他的腰。 “主子。”她的声音极轻极轻,像是把这辈子的勇气都攒在这一刻用尽了,“这样,这样会好些吗?” 他没穿里衣,赤着胸膛背对她,而她这样一贴近,他的感知就尤为灵敏。明明很冷的,前一刻还在发抖,可眼下她这样战战兢兢地抱住了他,身子与他紧紧相贴,仅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他忽然浑身僵硬,几乎能察觉到那层衣料之下窈窕有致的曲线。 生平第一次,他察觉到原来女、色这种东西并非对他毫无诱惑力。那些年他也宠幸过妃嫔,她们被太监用毯子裹着,背来养心殿,从他的床脚钻进被褥里,一点一点爬到他面前。他也是个正常男子,也需要有所倾泻,可那些按部就班的事情似乎总也不过那么一回事。他从不曾心心念念着谁,也没有多享受入夜的那一刻。 可是这一刻,在这样寒酸破旧的小屋里,他背对着那丫头,却依然克制不住自己去感受她的体温,她的姣好与年轻。 似乎一刹那间就不冷了。她抱着他,温度从相贴的每一寸肌肤传递而来,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皇帝像是着了魔,需要花大力气才能维持着原先的姿势不转过身去将她揽入怀中。 不成,这样下去真的会走火入魔。 他慢慢地,努力找到了一丝理智,想要说点什么转移注意力,良久才轻声开口:“朕小时候其实很怕下雨,更怕打雷闪电。” 昭阳还像只虾子一样浑身发烫呢,听他开口说别的,心中也好受了一点,便问他:“主子也怕这些个?” “怕。”他微微动了动,似是不经意间碰到了她环在他腰间的手,然后慢慢地覆在她手背上,“朕小时候是由管教嬷嬷带着的,公主皇子身边都有这些个嬷嬷。她们别的不做,这辈子的任务就是盯着宫里的小主子,一言一行,一颦一笑,但凡你出了点岔子,她就能念上半天。若是主子做得出格了,她们还有资格做出惩罚,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就算朕是太子,也拿她们没法子。” “朕是个男孩子,小时候也曾顽皮过,有一次跑到太明湖边去和赵孟言捉鱼,被管教嬷嬷知道了,罚朕在东宫大殿里站了一个时辰。嬷嬷说了,朕是太子,使不得重刑,她也没法管得太厉害,但老天爷是有眼睛的。朕是未来天子,老天爷自然看管得更加厉害,因朕做得不成样子,就会受到老天爷的责怪。” 他问嬷嬷老天爷会如何责怪他,嬷嬷瞥他一眼,说这打雷闪电便是老天的惩罚,那电母负责在云里寻找天底下不规矩的人,雷公的响雷专门用来劈这些人。 他原本还半信半疑的,可巧的是那日夜里竟然电闪雷鸣,下起暴雨。他躲在被窝里,看着窗外一下一下闪过的白光,大殿里的一切都阴森森的,异常诡谲,冷不丁一道响雷乍然落下,他吓得浑身一颤,哭了起来。 他还是个孩童,也怕雷公电母找到他。后来哪怕知道嬷嬷说的话是在吓唬他,他也改不掉这怕打雷的习惯了。 昭阳听得入了神,也没察觉到他覆住了她的手背,只是有些怜悯皇帝,小小年纪与父母就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生在那东宫里,连个管教嬷嬷都敢吓唬他。她的脸离他的背只有那么一丁点的距离,但凡重重的喘口气,呼吸便能抵达他的肌肤之上,然后又反扑回她的面庞。 温温热热的。 她盯着他结实有力的臂膀,绞尽脑汁安抚他:“真没想到主子从前也受过这样的苦啊,那些个奴才真是半点也不把自己当奴才!哪里像小的,由始至终都把主子揣在心里,丝毫不敢忘呢。而且小的对您可尊敬了,您就是小的的天,是这天下百姓的天。左右您现在都是皇上了,要不,干脆找个日子把那些个恶仆统统收拾一顿,也把她们抓去宫门口站上一个时辰,专挑打雷闪电的天气!叫她们知道雷公电母也找上她们来了!” 她说得天真,皇帝也发笑了,可虽然嘴上说着话,他那股想要转身去看看她的念头却丝毫未减,反而更加强烈了。像是心底里有一只爪子在挠,挠得他五脏六脾都在痒,挠得他难以忍耐,自制力都快灰飞烟灭。 昭阳察觉到他似乎有些轻微的发颤,便用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胳膊,含笑道:“不怕不怕,小的在呢。” 原本是要惹他发笑的,却没料到这样轻轻的几下却压垮了了皇帝的最后一根稻草。 窗外还是丝毫未减半分势头的大雨,他没能再克制,也不打算去多想了,只忽然转过身去,撞进了那双猝不及防的眼里。他与她面对面望着,她震惊的眼眸里清澈透亮,没有丝毫杂念,而他的眼里只有她。 昭阳嗫嚅着问:“主,主子,您,您怎么……” 怎么转过来了?这样,这样多让人难为情呐! 她垂眸的时候,浓密的睫毛像把小扇子,还在颤动闪烁,双颊有些婴儿肥,嘟嘟的,让他记起前些日子趁她熟睡时伸手捏的那两下,软软的,像是天上白腻柔和的云朵。 她不算特别惊艳,但却清新得像朵夜间盛放的无名小花,他曾经在宫中的御花园见过,却不知道那花的名字,只记得漆黑的夜里只有它们静静地绽放在草丛之中,连香气也是淡淡的,远远望去如同一地洁白的星辰。 皇帝忽然很想低头吻她。亲一亲她柔软的唇瓣,碰一碰那双明亮的眼眸。 ☆、第38章 寄真心 第三十八章 皇帝一直记得昔日尚为太子之时,受尽折辱,不受重视,那时候连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都做不到,只因他就是什么都不做,只要被四弟和静安皇贵妃一挑唆,父皇也会觉得他碍眼,随随便便便是一顿责骂。 他长得很像顾家人,但那双眼睛却是和母后一模一样。母后是聪明人,父皇却是个昏庸无能的帝王,与其说他厌恶妻子,倒不如说他是忌惮她。越是平庸无能的男子就越是害怕有个受人称颂的贤妻,百姓中可以有妻管严的存在,但先皇是九五之尊,绝不能容忍自己被妻子压下去一头。 所以连带着这个性子与眼眸都和妻子一模一样的儿子,他也厌恶。 皇帝一直记得,那些年多少次心灰意冷,觉得那太子不做也罢时,是太傅耳提面命地叮嘱他:“殿下,须知你今日经历的所有磨难,皆因你还未踏上天子之位。有朝一日当你离开东宫,坐在了大殿之上接受百官朝拜,你就再也无需忍受今日之痛。届时,你大可做尽今日畅想之事,无人胆敢再阻拦你。” 后来他真的成为了皇帝,接受万人朝拜,一道圣谕下去,天下莫敢不从。 时至今日,当他身处这破败小屋,看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姑娘,却忽然发现哪怕成为了皇帝,他也仍然有所顾虑。他不是可以随心所欲的人,反而尝到了比从前更叫人无措的胆怯。 他想亲亲她,却更怕她那受伤的表情。他想亲近一些,却担心她的眼里会出现在李家受辱时的神情。 就在这样好似永无止境的对视里,昭阳惴惴不安,却听皇帝忽然问她:“你为什么想要离开皇宫?” “我没有……”她有些不解。 “朕若是让你成为女官,就算到了二十五也不必出宫,你可以享受宫中的荣华富贵,可以不再做今日这个凡事都听命于其他女官的小小典膳。若是如此,你可会留下来?” 昭阳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她想插科打诨像平日里那样引他发笑,最好笑过之后一了百了,她无需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用记得方才说过些什么。可皇帝定定地看着她,那样俊俏的人满眼都只她一人,只她那惊骇又无措的可笑模样。 她动了动嘴唇,最终却没能说出什么好笑的话,只慢慢地摇摇头:“小的不愿。” 皇帝的眼中有一团炽热的火焰,此刻却忽然熄灭,他还不死心,穷追不舍:“为什么不愿?朕给你权势,给你富贵,给你自由,你大可在宫中随意走动。朕准你出宫,每年都让你休沐,你喜爱的八宝街可以去逛,你想来的江南朕准你不拘何时来一趟,你想吃什么都随你,你爱银子,朕给你俸禄,只要——” 只要最后你安心回宫,留在朕身边便好,说着可笑的话,谄媚的表情被眼神出卖得一干二净,就是一直这样天真又傻气都没关系,装傻也好,真傻也好,只要朕看着你会忍不住笑出来。 他越说越不成样子,简直把当年管教嬷嬷和孔圣人的话都给忘到姥姥家去了。谁听说过宫中之人可以随意出宫的?哪家皇宫的女官还能每年休沐,下江南的下江南,逛八宝街的逛八宝街?俸禄这种东西都是朝廷官员的,她一个小小女官何德何能,还能享受这待遇? 昭阳心头大乱,怔怔地瞧着皇帝,饶是从来未曾接触过男女之事,此刻也好似明白了什么。皇帝这样对她,说出这样的话来,一心把她留在宫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敢想,可那些念头像是蛇一样钻进脑子里,赶都赶不走。 她语无伦次地叫着:“主子,好主子,您别拿我打趣了,成吗?小的是奴才,哪里当得起您说这样的话,您这样说,小的真得无地自容,再也不敢跟您随意搭话了。” 可皇帝却不容她逃避,只知道今日好容易开了这个口,他真想知道她为何成日里都盼着离宫。他待她不好吗?她不是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主子吗?他既然那样好,她又为何不肯留在宫里呢? 留下来吧,这帝王的日子孤零零的,他真不想孑然一身坐在那大殿之上一辈子。他也想有人陪着他坐在天光蒙蒙时用早膳,也想下雨天有人抱着他说不怕不怕,也想在遇到别的女人谄媚献身时有人挺身而出,像是护犊子一样张牙舞爪地将他护在身后,也想在一心渴望亲吻她的时候,可以毫不犹豫靠近她,亲下去。 老天啊,他在将近而立之年时才初识感情这回事,才终于明白喜欢上一个姑娘是如何的心情。他察觉到内心的喜悦与苦涩,盼着她冲他笑,对他弯起嘴角,却又怕她推开他,开口便是拒绝的话。 他这样天不怕地不怕了大半辈子,忽然遇见一个叫他连再靠近一点都心怀忐忑的人。 第27节 皇帝口舌发干,却只能怅然望着她,不甘心地问一句:“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呢?朕什么都能给你,你为何就不肯留下来?” 他的眼神太叫人动容,昭阳心神大乱,不敢直视,只能垂着眼眸慢慢地开口说:“小的什么都不敢要,也不想要。权势叫人不安,富贵叫人忘本,我如今是个小小的宫女,若是有朝一日尝到了金钱与权势的滋味,恐怕就不是今日这个我了。权势可以一夕之间让人受人尊敬,却也可以一夜之间让人家破人亡,沦为阶下囚。” 由其是帝王家给的尊贵荣宠,给你的时候说给就给了,也许是真心,也许是假意,可有朝一日风云突变,他说收就收,与其等到那一日忽然一无所有、无所适从,为什么不打从一开始就离得远远的? 祖父就是最好的例子,权势在手,富贵无穷,得势时哪怕陆家满门在京城横行霸道、草菅人命,先皇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不去过问。可是后来呢,他有什么好下场?不仅他含恨而终,陆家满门都跟着遭了秧。 昭阳苦涩地说:“我要的自由不是得了允许便能随处逛逛的自由,是终其一生都能无拘无束,不受权利管制,也不受外力约束。我若是真吃您的拿您的,仗着您的恩宠在宫里享尽特权,到了您心中生厌那一日,恐怕满皇宫的人都会拍手叫好,等着一人吐我一口唾沫呢!” “朕不会!”皇帝说得急切。 昭阳抬头看他,眼中慢慢蓄起了热气:“不,您不会明白的。” 他没有亲身经历过一夜之间痛失亲人、流离失所的滋味,也不知道皇家的权势会给人带来怎样的尊荣,就有可能带来多大的灾祸。她不要那些令人战战兢兢的好运,只想一辈子平平安安,就像曾经跟赵侍郎说的那样,天大地大,何处安家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是她,身心自由的陆昭阳。 想到这里,她在心里笑了。皇帝要管着满天下呢,哪里记得那么多巨细靡遗的事情呢?他压根不记得就连她这名字也是他取的了。 那年冬日,纷纷扬扬的大雪落了满京城,一地都是厚实的白雪,踏在积雪上脚都能陷进去好几寸深。她坐在朴实无华的马车里进了宫,一路哭着到了南苑门口。那不相识的嬷嬷把她抱下了车,一路牵着领到那屋檐下,长廊深深,大殿朱漆,那道身影却是耀眼的明黄色,颀长挺拔。 她红着眼睛望见了那个背影,那是记忆里第一次见到皇帝。 可那却不是皇帝第一次见到她。她出生时,他就抱过她,小小的孩子尚在襁褓里,陆家人都说她是个小公子,却不知他早有眼线在陆家,心知肚明她只是个女童。定国公无后,独子又于数月前为保护四弟而身亡,那老头子因独子之死,完全丧失了斗志,甚至恨起了四弟,连兵符都不肯再交给他,这点私心终于避免了一场兄弟间因皇位而发动的兵变。 定国公垂危,可仍盼着陆家荣华能延续下去,他临死前布置好一切,要将独子的这个遗腹子变成实打实的男胎。他手握先帝遗诏,对年轻的皇帝尚有威慑力,皇帝不得不给他这面子,封了这个新生儿为定国公世子。 偏定国公一走,昭阳的母亲却舍不得按照计划把女儿送走,迎来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假儿子。她把昭阳留了下来,女扮男装冒充世子。 可皇帝却由始至终都知道,他只是冷眼看着,直到五年时间到了,皇权已然稳固,陆家的罪状也全部掌握得一清二楚。于是那场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流放权臣大案便发生了,□□便是陆家欺上瞒下,将女童冒充男儿请封世子。 而那日,他站在长廊中,外间是漫天鹅毛,放眼望去尽是茫茫一片的白,深红色的皇宫也好似因此升华,成为了洁净所在。 那五岁的女童哭着朝他走来,他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磕磕巴巴地说:“我叫簌锦。” 皇帝看着她肿得跟桃子似的眼睛,笑了,片刻后缓缓舒了口气:“天这样冷,这雪也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从今往后,簌锦这名字是不能叫了,你就叫——” 昭阳。你就叫昭阳吧。 朕盼着这漫天大雪快些过去,来年春日,昭阳初升,瑞雪之后便是丰年。 朕对你的祖父铁面无私,毫不留情,却在你年幼时抱过你一次。你那样小,眯缝着眼睛在朕的怀里笑得那样开心,朕虽早知你会有今日,却也不忍叫你小小年纪便流离失所,跟着去了那天寒地冻的淮北。 *** 那一日,皇帝替她取完名字便走了。她是无足轻重的人,只要陆家再无威胁,她就不必被人记在心上。后来皇帝果真忘了她,天下人也忘了她,可唯独她却牢牢记着那一天。 昭阳望着皇帝,到底是没能说出半个字,哪怕心中波浪滔天,她也未置一词。 经历过那样的人生,她此生哪里还会对所谓的富贵权势有半点留恋呢?那些都是今日得到明日便又失去的东西,她唯一拥有的是自己,所以更该好好珍惜。 ☆、第39章 海底月 第三十九章 皇帝此生难得被人拒绝过,由其是在他把心窝子都恨不能掏出来的情况下,昭阳依然满眼怅然地摇着头,只说一句“您不会明白的”。 他是不明白,不明白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样可笑的事情,他喜欢上一个姑娘,喜欢到犹不自知时便已用情颇深,可他却到现在也不明白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能换来她对他也怀抱同样的感情。 他心里像是针扎一般痛,她怎么能这么果断就拒绝了他?他待她不好吗?他这皮囊她不是再三夸赞过吗?他引以为荣的一切为何到了她这里忽然就一文不值了? 皇帝心头就跟油煎似的,不知哪里来的狠劲,就这么一把将人箍进怀里,不顾一切地说:“朕不管,朕就是要你留在皇宫。你就是今天不愿留,明天不松口,朕也还能留你到二十五。都说只要功夫深,铁杵都能磨成针,朕还不信朕没法改变你的主意!” 他可以用泼天富贵去留住她,用他所能想到的一切办法,总之他还有那么长的时间,不怕留不住她。 昭阳傻眼了,她没想过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也有这样的一面,说道理是说不通了,居然就撒泼赖皮,这,这还是那个杀伐决断的皇帝?她伸手抵住他的胸膛,一碰之下又赶忙松了手,他没穿衣裳呐,她一摸就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了,那胸上没有软绵绵的肉,反倒硬邦邦的很硌手。她涨红了脸,扯着声气儿对他说:“你,你不能这么赖皮!” “朕怎么就赖皮了?”他不管不顾,就是要紧紧抱住她,好像这样她才溜不掉。 昭阳心里急,最后都快哭出来了:“您若是再这样,又和那李家大爷有什么区别?我不愿,您还非逼着,您这不是存心欺负人吗?” 皇帝蓦地松了手,听她提到李家大爷,哪怕心中再难熬,也不敢这么强行对人动手动脚了。他瞧着她手忙脚乱地爬下了床,也不管那衣裳还是湿的,就胡乱笼上了,心下一阵钝钝的痛。 说什么他欺负人,他这个欺负她的人反倒心痛得难以忍受,分明是她在折磨他。 皇帝也坐起身来了,他未着上衣,只穿了中裤,就这么瞧着昭阳穿好衣裳,没忍住一阵剧烈的咳嗽,直咳得昏天暗地,也不知痛的是嗓子还是心。余光瞥见昭阳想上前来替他拍拍背,可才动了动又停住了,就这么木愣愣地站在原地,活像是不敢靠近他这只吃人的老虎。 她心里也难受,扭头往外走,嘴里说了句:“小的去替您看看屋后有没有灶房,能烧点水最好,喝了水嗓子就没那么干了。” 可外面下着倾盆大雨,她又没有伞,难道要出去淋雨?皇帝急了,扯着嗓门儿命令:“不许去!” 她只顾着往外走。 皇帝都急得站了起来,怒斥一声:“没长眼睛吗?外面下这么大雨,你给朕站住,不许出去!” 昭阳停在门口,头也不回地说:“主子,您是主子,我是奴才,照料您本就是分内之事。您对我这样好,我就是肝脑涂地、米分身碎骨,也难报您对我的情意。这些小事儿您就让小的去做吧,不然我心里难安。” 她还是走了。皇帝心头真真是被人用石头砸了一样血淋淋的,她知道他的情意,也愿意为他肝脑涂地、米分身碎骨,可就是不能回应他一星半点。她宁愿说着那些叫人动容的可怜下场,也对他喜欢不起来。 他见着她冲进大雨之中,明知自己今天已经疯够了,不该再进一步,可脑子是清醒的,身子却不听使唤。他披上湿漉漉的外衣猛地冲了出去,一把拽住昭阳的胳膊:“什么主子奴才,朕是男儿,你是姑娘,就算要做,这些事情也合该朕来做!” 她要淋雨是吗?他也淋。 那样大的雨水冲在身上,视线都快被模糊了。昭阳想哭,想叫他别再逼她了,她这颗心太小太小,只装的下自己,别的都嫌多。可他就这样与她一同站在雨幕里,她最终还是妥协了,由着他把她拉回屋里去。 屋内是干燥安稳的小天地,从那激烈的雨中陡然回到屋内,皇帝似乎清醒很多。他抹着面上的雨水,最终颓然地说:“你安心待着,不必再逃。今日之事,你大可抛在脑后,朕生病了,脑子不清楚,做的事情有失分寸,唐突之处,还请你见谅。” 他不逼她了。他怕了。她就这么安心待在他身边,他就该谢天谢地了。 昭阳木木地望着他,不知为何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心里也依然高兴不起来。她觉得这一切都不大真实,像在做梦,一个最离奇最叫人惶惶不安的噩梦,只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 这场雨一直下到了黄昏,油纸包里的油条只剩下了一根,皇帝吃了三根,昭阳吃了两根,吃的时候两人各自坐着,默不作声。屋内似乎成了寒冬腊月,一切都被冰封起来。 皇帝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大雨,昭阳只能坐在床上心乱如麻。这样的沉默太难熬,却也只能各自煎熬。 终于等到雨停,也不知谁比谁更松了口气,最终昭阳将屋子收拾妥当,合上门,与皇帝一同踏上了来时的路。只是来时两人谈笑声风,去时却异常安静。 江南的夜晚又来了,灯笼高挂,红烛不灭。那些被大雨困在家中一整日的人都出来了,经过一条河上时,两人随意朝下一望,竟望见河边挤满了人,大人小孩都捧着莲花灯,河上已有一连串的灯蜿蜒着飘向远方。水天相接处尽是一片亮堂堂的灯火,叫人分不清那是天际的星辰,还是凡间的烟火。 身边热闹的人群口口声声说着这是江南的花灯节,孩童拽着母亲的衣裳嘟嘴说:“我也要许愿!” 母亲含笑买了盏路边的莲花灯交与他:“你要许什么愿?” 那孩子兴奋地捧着点燃的莲花灯跑到河边,蹲下去往河中放,母亲不放心地在身后叮嘱:“小心些,别掉下去了。” 皇帝忽然顿住脚,扭头往一边的摊铺走去,昭阳不明就里跟了上去,却见他也跟着买了盏莲花灯。 那货郎含笑说:“公子可有火折子?让我替您点上吧。” 一边点,他一边说:“我这儿的花灯可灵验啦,包您心想事成呢。去年城东卖猪肉的沈大娘病了,她女儿来我这儿买了盏花灯,许了个愿,嘿,没成想就几天功夫,沈大娘的病就好了一大半。您瞧,如今她又开始生龙活虎地做起生意了呢!” 皇帝没吭声,掏出碎银子付给他,在他眉开眼笑的连声道谢里走开了。昭阳继续跟着,见他一路走到河边,那河边的青石块上光滑无比,她担心他踩滑,没忍住伸手去拉住他的衣袖,被他察觉后又猛地松开手,讷讷地说:“小的,小的怕您踩滑了,这天太冷了……” 掉下去可不是说笑的。 皇帝看了眼衣袖,没吱声,转头蹲了下去,慢慢地将那盏莲花灯放入水中。那灯与真的莲花差不多大小,是布做的,红艳艳的,四周都是盛放的花瓣,点燃中间的烛心后说不出的好看。 他松开手,看着那花灯随着其他灯一起晃晃悠悠地飘远了,最后蜿蜒到了远处,直到他也分不清那河中的万千灯火究竟哪一盏才是自己的。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漫天星辰,河上灯火辉煌,桥上有无数看热闹的人群,说着江南的吴侬软语,嬉笑着,喧哗着。真是好热闹的夜晚。 皇帝回过头去,看见身后一直静静等待她的人,一时之间不知该喜该悲。他踏上河岸,轻声说:“回去吧。” 与热热闹闹的人群摩肩接踵,一路往陈家的方向走。只是原来人群越吵闹,他才觉得越寂寥,她不再走在他身侧,而是跟着慢他两步的地方,似乎刻意在拉开这距离。 昭阳一心想要改变眼下的气氛,便又厚着脸皮像往常那样凑近了些,嘻嘻哈哈地问:“主子,您许了什么愿望呐?” 皇帝顿了顿,侧头看她一眼,唇角微微扬了些,眼神深幽地望着她:“真想知道?” 她却又霎时间说不出话来,不敢再追问了。 她只怕那答案会让她更加无地自容,会让他的眉头蹙得更紧。她低下头去,不搭话了,只又转移话题说:“这江南真是好热闹啊。” 皇帝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又想起方才那货郎说过的话。只盼着那盏花灯是真灵验,这样他许的愿才有可能实现。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他只盼她终会如他挂念她这样,有朝一日离不开他,天大地大,什么都不如相思大。 ☆、第40章 下战帖 第四十章 皇帝一大清早就带着昭阳离开陈家,到了黄昏都还没见人影。 陈家上下一干人这一整日过得可真是坐立不安,方淮的脸绷了一天了,几乎能拧得出水来,不断在厅中来回踱步,又派人出去寻皇帝。陈家人也备受煎熬,这么一尊黑面神在这儿杵着,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方统领一个震怒就拔剑相向,说他们对皇帝不敬。 皇帝都不见了,他们难不成还能乐呵呵地该做什么做什么?自然得跟着方统领一同忧心忡忡,长吁短叹。 赵孟言老神在在地坐在花厅里削苹果,才刚削完皮呢,冷不丁被方淮一把抢走了。方淮的声音透着怒气:“皇上不见了,你倒还有心思吃水果!” 说着,他咔嚓一声对着那白白净净的果子咬了下去,似乎跟它有不共戴天之仇,牙齿咔咔作响。 赵孟言很伤脑筋,这人不让他吃苹果,自己却吃了下去。他又从盘里拿起一只,一边削一边说:“有什么好担心的,今天是那位的大日子,皇上这趟下江南本来有一大半都是为了这个。十多年没见面了,还不许人家好好叙叙旧?” 可那是个死人!叙什么旧能叙这么久? 方淮还是没法放松下来,来回踱步着,眉头紧锁:“皇上也太大意了,好歹也应让我随行才是,有个好歹我也能第一时间护着他。” “你自小就这样,活像咱们皇上是个小鸡崽子似的,事事都需要你这老母鸡护在前面。你忘了他这些年处置过多少贪官污吏,把多少大权在握的权臣都给斗成了丧家之犬?你这忧心来得太没必要,依我看,他可不是能受人欺负的主儿。”赵孟言笑了两声,手中的苹果又削好了,他的手指修长好看,指节分明,舞刀弄枪虽不擅长,但赏心悦目这一点倒也说得上。 片刻后他又想到了什么,忽的抬头看了眼方准:“我早知道他去见那人的时候一准儿喜欢清静,不会让我们跟去,可昭阳那丫头居然能跟着……”顿了顿,他咬了一口苹果,含含糊糊地问方淮,“我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你和皇上看上同一只果子,你会争一把吗?” “皇上是君,我是臣,岂有臣子与君王相争之理?左右不过一个果子,我换一只吃不成吗?”方淮自小就对皇帝忠心不二,有时候甚至没有自己的主意,有些愚忠了。 赵孟言却是个心眼很多的人,哪怕和皇帝感情好,也自有主见,不会因为皇帝说什么他就怎么想。他出神地看着手里的苹果,半晌才低声又问:“果子让得,那——” “那什么?” 他又蓦地笑起来,唇角弯弯,又成了那个翩翩贵公子,好似世间没有什么事能叫他改改这种懒散风流的习性。 “没什么,我随意说说罢了。” 方淮低头看着他,眉头蹙得更紧了些。 一整日的等待终于在夜幕降临后落下帷幕,看门的小厮回来禀报说皇帝回来了。方淮尽职尽责地把皇帝迎了回来,避开众人后第一时间开始单膝跪地请命,说皇帝这么不把个人安危放在心上,实在是他这个禁军统领失职,这些年来没把保护皇帝的规矩给立好。 他若是出言责备,皇帝倒还好应对,毕竟方淮不擅长口舌之争,他随随便便说几句,方淮也就无言以对。可哪知道这节骨眼上这厮居然学机灵了,不讲大道理,反而请罪,口口声声说自己有错,请皇上责罚。 有什么好责罚的?一声不吭单独出门的是他,方淮这么忧心忡忡一整日,难道还能受责罚? 第28节 皇帝心思不在这上头,也不愿多说什么,今日太累了,太倦了,明明只是几个时辰的工夫,他却好像经历了一场浩劫。看着方淮跪在地上一板一眼的模样,他弯腰把他扶了起来,转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慢慢地,慢慢地问了一句:“方淮,这世上有什么你一心想要得到,却始终得不到的东西吗?” 方淮一怔,望着皇帝萧索的背影,半晌才说:“臣是个不懂风月之人,不过一介莽夫,渴求的很少,不过衣食无忧,君主顺遂,国运昌盛,如此而已。” 皇帝笑了笑,却没说话。从前他也是这样想的,他要的也不过是一路顺遂、国运昌盛罢了,可为何一夕之间就变得贪心起来?他忽然想要的更多了。可那人不过是天上月,水中花,哪怕近在眼前,伸手才发现难以触碰。 他转身拍了拍方淮的肩,慢慢地,慢慢地叹了一口气,眼里一片怅然:“你这样很好,没什么想要的,也就没什么得不到的。这样很好,很好。” 那些很好也不知是在说给谁听,但方淮看着他,并不觉得此刻的皇帝很好。他的面上写着大大的四个字:朕很不好。 *** 昭阳先回小院去了,皇帝去了正厅,她就从侧门穿过长廊往住的地方走。哪知道半路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她的名字:“昭阳姑娘。” 她蓦地回头,就看见赵孟言穿着一身青衫从长廊尽头走来,眨眼间来到她面前。 “赵大人。”她俯身行礼,抬眼瞧他,“不知赵大人找我有何事吩咐?” 夜色已深,她的发髻有些散乱,今日下了场大雨,看样子是淋了雨。这身衣衫也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还好她平日里都不抹脂粉,不然这张脸恐怕也得花里胡哨的。 赵孟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第一次与她在八宝街的茶铺子前相遇时的场景,那天早晨他专心致志地给姑妈挑着茶叶,却听见身后有个伶牙利齿的小宫女替他戳破那摊主讹人的伎俩。他一回头,就看见她穿着宫装、竖着新月髻神情活泼地朝他走来,先是眨眨眼,然后就底气十足地下了个套把摊主给笼进去了。 当时他还在想,是谁家养出了这样聪明可爱的小姑娘?明明生得玉一样玲珑,却偏要学江湖侠女行侠仗义,最有趣的是她面对他的道谢时,竟然双手抱拳,不伦不类地说了句:“好说好说。” 他费了好大功夫才克制自己不笑出来,这才问她是哪个宫里的人。没成想她居然骗了他,害他次日进宫时白白找了一趟,尚仪局的人说他们那儿压根没这么个人,他才知道自己聪明一世,居然给个小丫头片子骗了。 很多事情历历在目,他是那种用方淮的话说,牡丹花丛过,片草不沾身的人,可这一次好像到底还是留下了一点印记。他说不上来自己是不是看上了这丫头,可但凡在她面前,他总是忍不住起坏心眼去逗她。 赵孟言看着她,片刻后似笑非笑地问了句:“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想问问你,那日跟我说的话还作不作数?” “什么话?”昭阳有些摸不着头脑。 “那日咱们一同去你表姐家,你在长廊下跟我说的话。”他提醒她,“你说到了二十五就出宫,天大地大,做什么都行,只要自由自在便好。我想问你,如今可还是抱着这样的念头?”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还是如此。” “就算皇上对你另眼相看,给你富贵荣华,你也仍要出宫?” 昭阳忽地警惕起来,抬头看着他,摸不准他为何忽然问出这样的话来。难道他知道皇帝今日对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心下千回百转,她仍是点头道:“是,我仍要出宫。” 片刻后,她苦笑着问他:“赵大人,我的身份皇上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我是罪人之后,何苦留在宫中?我祖父当年可没少做坏事,若是有朝一日我身份败露,宫中人不少都被他害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不都得来找我算账?再说了,真有那日,恐怕第一个对我心生忌惮的就是皇上。” 世间万事都是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谁会相信她陆家满门被流放,而她一介小小孤女接近皇帝竟然毫无二心,只一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好奴才? 赵孟言不知自己为何问出这样一番话来,可听她这样一说,却好似放心不少,一块大石头也落了地。他迟疑片刻,忽然对她弯了弯唇角,轻声说:“我信你。” 昭阳一愣,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月色之中,他低下头来看着这个生动活泼的小姑娘,没能克制住那颗忽然之间柔软又轻盈的心,于是又添一句:“就算真有那天,你也不用怕,还有我在呢。” 昭阳做梦也没想到这个总也没个正经的公子哥竟然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却分明感受到了那双眼眸里的好意。他是认真的,前所未有的认真。 他,他真是个好心人。 昭阳不知怎的,竟有些感动。这么多年,好像还没有多少人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叫她不要怕,他在。此刻的心情无关风月,却总叫她安心又动容。她拉扯着衣角,最终也朝他笑了:“多谢赵大人。” 你瞧,老天爷还是公平的,虽然她没了家,没了亲人,但她还遇见了这样好的皇帝,这样好的侍郎大人。昭阳转身回屋时,心下除了怅然,还有一片难得的宁静。 *** 赵孟言目送昭阳穿过长廊,刹那间拐入小院没了踪影。他唇角还带着一抹笑意,犹不自知,冷不丁从长廊顶上跃下一人,直挺挺地立在他面前。 方淮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眉头深锁,眼神复杂。 赵孟言吓一大跳,皱眉呵斥:“有病?大晚上的躲在上头听墙脚,不知道这么突然冒出来会吓死人?” “我有病?”方淮的声音低缓沉静,却一字一句有种直达人心的通透,“孟言,你比我聪明,就连我都看明白了皇上对那宫女的态度不一样,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看出来又怎样?”他嗤笑,“我与她说话,跟皇上有什么关系?皇上对她青睐有加,又与我有什么关系?” 强词夺理。 方淮不动声色地看着他,知道这人脾气一向倔,旁人说不通,可说不通也要说:“果子可以再寻一只,心上人也可以再找一个。她有主了,不管最后这事成没成,你是没有机会的了。” “她是人,她有她的选择,哪怕是皇上也不能强人所难。她若是选了我,我不信皇上会不顾念这些年我们的手足之情。皇上是明君,就算一时动气,气总会消。” “你就这么笃定她会选你?可我看着,她对你没有半点意思。” 赵孟言扬声大笑,片刻后不紧不慢地说了句:“论武功,我不如你;论治国之才,我不如皇上。可论风月之事,我赵孟言从未输过。” 那是皇帝又如何?他一样无所畏惧。只要他对她好,把心窝子掏出来捧给她,那丫头总会被他捂热的。这一刻,原本不那么确定的心似乎也尘埃落定,他的感情里带着赌气的成分,带着让人兴奋的刺激感。 至于是不是喜欢,像他这样的风流之人从不会太计较这种事。 ☆、第41章 南湖行 第四十一章 这几日皇帝忽然忙了起来,总在方淮与赵孟言的陪同下早出晚归,太傅的忌辰过了,一桩大事已了,剩下的便是盐政之事了。 这些日子在嘉兴多方打听,小官小吏的见了不少,零零总总算是把当地的盐务摸了个清楚。如今朝廷在地方设有盐运司,而都转运盐使司便是这盐运司的最高官员,负责运盐,管理当地的官盐买卖。 按理说这市面上的盐只能由盐运司提供,一切有关盐的买卖都归朝廷管辖,可这几日皇帝在嘉兴的市场上却探听到不少□□。不止是嘉兴,整个江南地区都私盐泛滥,朝廷的官盐虽说精细、质量高,但价格却被抬到了正常盐价的五倍有余。百姓吃不起盐,而市面上又涌现出各家私盐商贩,那些盐虽说不够精细,粗糙多砂石,但价格却比官盐低了许多。 可这一带的盐运司官员就跟一群吃干饭的傻子似的,拿着朝廷的俸禄却不做实事。官盐价格如此高,百姓吃不起,自然也不会买,便转而去做那私盐买卖。可这运盐使视若无睹,朝廷的官盐无人问津,这盐务上税收自然就大打折扣。 心里有数了,皇帝直接带人找上了盐运司的大门。 那盐运司的运盐使不认得皇帝,大老远就在呵斥,问谁人敢擅闯盐运司,皇帝把腰牌拿出来往他面前一扔,那牌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巡盐御史。 所谓巡盐御史,是朝廷每年派遣去地方上督查盐运司盐政的官员,地位在运盐使之上,乃皇帝钦点的大臣。 那运盐使一见那牌子,立马恭恭敬敬地见礼:“下官崔傅升参见御史大人。” 他瞧瞧方淮,又瞧瞧赵孟言,最后还是觉得正中的皇帝看起来比较有威严,确认了中间这位才是御史大人,忙命人去掺茶倒水,还不忘问一句:“大人是第一回来嘉兴巡查盐务吧?以往来的都是舒大人,下官与他比较熟悉,今日初次见面,多有得罪,还望大人海蒙。” 舒大人不是别人,正是舒嫔的父亲,那个在江南盐务上搞出诸多烂摊子,最后被关进天牢问斩的人。 皇帝不喝茶,只看了崔傅升一眼,说:“舒大人已经被皇上问罪了,江南的盐政年年都出岔子,皇上派人细查一遍,发现他就是罪魁祸首。眼下我亲自来嘉兴,也是想问问崔大人,既然罪魁祸首已经问罪,为何嘉兴的市面上仍然私盐泛滥,官盐价格还在市价五倍以上?” 那崔傅升说起此事也是长吁短叹,说他一个小小运盐使做不了这许多主,虽说舒大人已死,但当初很多规矩是他立下的,这江南地区如今的盐务状况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改善的。他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下官早就盼着能迎来新的御史大人,如今江南的盐务弄得民不聊生,朝廷的税收也总交不上,只盼您能带领盐运司众人重整盐政,下官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冠冕堂皇的话他说了很多,这盐务现状他也能叙述个*不离十。皇帝眯眼,看他片刻,问:“既然所有的事情你都知道,为何不作为?你说规矩是舒大人定下来的,他人都死了,难道你连将盐价降下去也做不到?” 崔傅升又是诸多推诿,一看便是各中老手,官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皇帝不耐烦与他拉扯这许多,既然看清楚了盐务现状,当务之急是撤换掉一批不作为的官员,重新拟定朝廷派下来的巡盐御史。他清清楚楚地传达了朝廷旨意,说半月之内宫里就会派来新的官员接手此事,常驻嘉兴,要崔傅升好好配合。他还说了个名字:“户部侍郎张中阳。” 那崔傅升见他神情不耐,连连答应,又战战兢兢说了会子话,最后将三人送走了。 皇帝前脚出门,后脚就命赵孟言在外等着,他与方淮快走几步,绕到盐运司侧面的风火墙外,纵身一跃,蹲在围墙上,借着那棵老榕树的遮掩看着司内的情景。 果不其然,只见那前一刻还毕恭毕敬的运盐使已然神色自若地收起了恭敬的态度,支开了前厅众人,飞快地走到大厅里,忙碌一阵后又捧着只白鸽走出来了。他将系好的纸条绑在白鸽腿上,朝天际猛地一抛,那白鸽振翅猛拍几下,朝着院外飞去。 皇帝使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身侧的方淮纵身一跃,一把抓住了那只鸽子重新落在盐运司内。 这动静太大,崔傅升大惊失色,竟不知这人为何去而又反。这时候皇帝也从墙上跳了下来,接过方淮手里的纸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行小字:皇帝欲指派户部侍郎张中阳来嘉兴接手盐运司,盼王爷早做打算。署名是崔傅升。 他慢慢地垂下手去,平静地盯着面如菜色的崔傅升:“王爷?不知运盐使称呼的王爷,是当今哪一位王爷?” 崔傅升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战战兢兢道:“大人,大人饶命。下官不是吃里扒外的人,实在是三王爷抓了下官的把柄,下官不敢不从……” 三王爷是正在京中帮皇帝处理政务的恭亲王。 皇帝面色一变,一脚朝他心窝子踹去,冷声道:“死到临头还敢栽赃嫁祸!明明是你那好主子做的事,你还敢往恭亲王身上栽!我看你是连全尸都不想要了!” 当他是傻子吗?恭亲王这么些年来与他情同手足,又是唯一一个留在京中的亲王,为了避嫌,连府上的护卫军都给散了,全指着他从宫内派禁军去护卫王府。若是连恭亲王也要反他,这天底下还有谁可以信任?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说:“我今日就要看看这信鸽究竟是往京中去的,还是往淮北去的。” 淮北二字一出口,那崔傅升面色骤变,忙说:“下官不敢欺瞒大人,此事怎会与淮北的四王爷扯上关系?下官是受三王爷指派而来,此事千真万确!” 皇帝使了个眼色,方淮侧手朝崔傅升重重一劈,他就软绵绵倒在了地上,再也没声了。院中的事留给暗卫料理,皇帝走进了盐运司,见那大厅中央的桌子上还有纸墨,便重新拿起一张白纸,执笔写下一行字:嘉兴盐运司一切正常,请王爷放心。 他走出大厅,将纸条重新系在鸽子腿上,重重一抛,那鸽子振翅飞走了。 江南的盐务打今儿起,就要与淮北的四弟毫无瓜葛了。 他望着天际很快变成一颗小黑点的白鸽,一字一句说:“三日之内,将江南一带七名盐运司的运盐使全部抓起来,此事不可声张,需暗中进行。朕即刻传书与恭亲王,命他派遣朝中官员入驻盐运司,接替所有职务。” 他查了很久,嘉兴的这一位崔大人是与淮北联系最为紧密的,江南一带的盐务都会汇报到此处,由这崔傅升统一传书汇报给淮北王。如今拿下这条线索,剩下的一切好办。 “将这盐运司中所有官吏统统关押起来,逐一审问。这些年淮北王与他们如何联系,如何暗中转运官盐与盐务税收,一点蛛丝马迹都不能落下。” *** 南行最重要的事情都尘埃落定,皇帝终于不再逗留,不日就将离开嘉兴回京。临行前,陈家最后款待皇帝的地方在嘉兴城南的南湖之上。来了江南这许多日,皇帝还未曾见识到水乡余韵的风姿绰约,青石板与窄巷子倒是见了不少。 嘉兴的南湖与杭州西湖、南京玄武湖并称为江南三大湖,轻烟扶渚,微风欲来,有东西两片湖泊,两湖相连,呈鸳鸯交颈之状,且湖中常有鸳鸯戏水,故又名鸳鸯湖。 皇帝笑着提出要尝尝初来嘉兴便听人提起的船菜,陈家便包下了一整只雕龙秀凤的画船,还请来了嘉兴鼎鼎有名的船菜大厨。 昭阳听说后可高兴坏了。这些日子皇帝忙着,她只负责伺候他早晚各一顿,就连吃饭时皇帝也在看折子,又或者是与方淮和赵孟言谈些她听不懂的政务。 两人三四天几乎都没说上一两句话,只除了夜里她伺候他看书时,他头也不回地说一句:“你先歇着吧,朕这里不用人伺候了。” 她看着皇帝萧索的身影,应声回屋,可躺下之后却总是难以入眠。她只要转过头去,便能看见外间的烛光将皇帝的影子拉长再拉长,最后投射在她的门上。他偶尔会翻页,身影微微晃动着,明明悄无声息,却总能叫她屏住呼吸。 她能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说到做到,真是君子,全把那日之事抛脑后。到这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是个贱皮子,他那么拿真心对她的时候,她视若无睹地拒绝了,可眼下他好端端的不来招惹她了,她又总觉得心里憋得难受。 有的事情真的说忘在脑后就能忘在脑后吗? 这些日子她食不下咽,总觉得精神恹恹的。德安把她拉到后院里去,上下打量着:“那日你和主子早出晚归了一趟,咱家瞧着似有什么事发生了,你说说看,到底为什么变成眼下这样子?” 眼下这样子?她有些不解,摸摸自己的脸:“大总管,我怎么了?我好端端的,什么事都没有啊!” “真当咱家是瞎子呢!”德安没好气地戳她脑门儿,“主子不跟你说话了,你也吃不下饭了,说吧,是不是你们出门儿那天吵架了?” 她连忙求饶:“哎哟我的大总管,您可饶了我吧,您就是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跟主子闹脾气啊!还吵架呢,我这是不想要这颗脑袋了不成?” 总之不管德安如何问,她就是不吭声,绝不透露那天的半点消息。要是真让这大总管知道了皇帝对她的心思,恐怕成日里都会变本加厉想方设法地把她往皇帝跟前凑,她眼下和皇帝这种状况,共处一室实在太尴尬。 总之,南行就要结束了,她终于就快要解脱了。解脱之前还能上一次画船,尝尝江南有名的船菜,她心里可别提多高兴了。 哪知道就连这最后之行也不轻松,糟心事一件接一件,她还差点弄得连小命都没了。 ☆、第42章 动杀念 第29节 第四十二章 去南湖那日,陈家上上下下都起了个大清早,忙忙碌碌准备很多东西。 天刚蒙蒙亮时,马车就一辆接一辆抵达门外,皇帝与方淮、赵孟言上车了,陈家一大家子也上车了,最后才是一干随行的奴仆。 画船已在城北的岸边久候多时,马车到达岸边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天光与水色相接,朦朦胧胧泛起一片温柔的光,叫人挪不开视线。那画船也是雕梁画栋,船身以红黄蓝三色彩绘了许多花纹,朱红色的抱柱支起双层楼阁,船顶也是一片亮堂堂的朱漆。 昭阳在一步三叹的节奏里上了船,远远地瞧见皇帝已与陈家人一同进了船厅。她很有自觉地跟在陈家奴仆的身后往灶房里走,没成想却被德安一把拉住了:“做什么去?” “去该待的地方啊。”她理所当然。 “胡说,你怎么能和这群人待在一起呢?”德安戳她脑门子,“都给拎到御前去伺候的人了,还老惦记着往灶房里跑。咱家告诉你,这船上今儿有大师傅做菜,你给我老老实实去主子身边伺候着。” 他就不信这丫头和皇帝之间真的没发生过什么,就这模样,这避之不及的态度,他看着呐真是大有问题! 有问题好啊,没问题咱们创造问题也要去引起皇帝的主意。 昭阳灰溜溜地依照大总管的吩咐往大厅里去了,在门外扫一眼,只见窗格里众人坐在厅中谈笑风生的。厅中都是男子,女眷在隔间里,她更加不好意思进去了,只磨蹭了那么一下,瞧着德安没往她这儿看,只一眨眼功夫就溜到船尾去了。 画船很大,她就躲在小隔间的后面,趴在木栏上看风景。南湖的水浪柔和秀气,吹面不寒杨柳风,她这样看着看着,忽然有几分惆怅,若是能一直留在这样的景色里,不再回京城了,那该多好啊。 回宫了,她这些日子的悠闲散漫就都该收起来了。主子要回到大殿之上,而她要回到司膳司里,赵侍郎啊方统领啊,就连大总管恐怕日后也不能随意再见面了。不知怎的,她早就盼着能脱离今日这样尴尬的局面,可真想到分离后的场景,心下竟也有几分惆怅。 这样想着,二楼忽然有脚步声,她抬头一瞧,只看见二楼的栏杆处搭着一只男子的手,想必也有人同她一样在楼上看风景。她窝在那儿没说话,片刻后忽然听见上头传来了女子的声音。 “赵大人。”那声音清脆悦耳,却很陌生。 倚在栏杆上那人似是有些诧异,顿了顿,才问:“你是……” 昭阳听出来了,这是赵侍郎的声音。 那女子盈盈一拜,一副凄楚的模样,垂泪道:“大人贵人多忘事,小女子乃那日在街头被陈家大爷救下的酒肆杂役。我自知身份低微,没资格跟大人攀谈,可刚出龙潭,又入虎穴,小女子实在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因此冒昧前来求大人帮帮我。小女子来生结草衔环,今生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大人的恩德。” 赵孟言看着她,片刻后唇角微扬:“不知姑娘有何事相求?” 那女子也算是有几分姿色的,来到陈家之后,陈家大爷陈怀贤对她百般照顾,又是命人给她准备小姐才用得上的衣物饰品,又是照料着她的一日三餐、日常起居。眼下她这样涂了脂粉、头戴饰物,还真有几分小姐的模样。 不知这样的待遇为何到了她的口中就成了又入虎穴? 她一边垂泪一边颤声说:“小女子自打来到陈家,陈家大爷就对我百般戏弄,今日嘴上逗逗,明日动动手脚,昨儿夜里他竟然还来了我的屋里,一心……一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听不明白的就是傻子了。楼上的赵孟言听明白了,楼下的昭阳也会意了。 赵孟言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那姑娘来我这儿,是想我做点什么?” 那女子一听有戏,眼睛都亮了,泪光莹莹地抬头望着他道:“小女子只盼大人能带我脱离陈家,不拘去哪里,不拘做什么,小女子能下厨、能缝补,任何事情都愿意做,只求大人别让我留在陈家受人侮辱。” 这下子意图很明显了,她不想留在嘉兴,想入京。她看不上陈家,看上的是他赵孟言。 这种事情其实一转眼就能想明白,这女子初到陈家那日,听说皇帝就在陈家,大晚上紧赶慢赶地就要去谢恩。救她的是陈怀贤,和皇帝有哪门子关系?后来吃了个闭门羹,居然又打起侍郎大人的念头了。 陈怀贤没有入仕,人也软弱,等到陈明坤百年之后,陈家在他手里大概就会从今日的官宦之家一步一步衰亡下去。更何况陈明坤是明君,陈家上上下下都过得很拮据,完全没有富贵人家的日子有声有色。她心气高,竟连陈家都看不上,又想来攀另一个高枝。 赵孟言懒懒地笑了两声,问她:“你怎的会用侮辱二字来形容自己现在的处境?你上回自报身份时说得很明白了,你就是一农家女,父母双亡,流浪至此地做杂役。如今陈家大爷救了你,戏折子上不都写着英雄救美,美人以身相许吗?再说了,以你的身份,陈家大爷看上了你,就算只收你做个妾,你这辈子也吃穿不愁了,哪点不比以前那样流浪强?侮辱二字,我看是谈不上的。” 那女子傻眼了,红着眼眶干脆跪下来给他磕头:“不,不不不,大人我求求您了,小女子宁愿终身不嫁,也不愿嫁与陈家大爷为妾。我虽然人穷,但志不穷,这辈子不甘与人为妾,何况我对陈家大爷也没有半分男女之情。” 赵孟言也不耐与她多说,只平静地看了眼她身上头上的穿戴,说:“你既然对他没有半分男女之情,进了陈府就该自愿为奴,做正事,吃穿也算是自己挣来的。而今你进了陈府多少日子了?陈怀贤对你礼遇有加,你就心安理得受着,你头上那支金步摇价值不菲吧?你若是没有什么痴心妄想,平白受着它也不觉得脖子累?” 他转身便走,哪知道那女子忽然拖住了他的脚,哭着喊着:“大人,您不能这样呐!您不能见死不救,您这样老天爷也会看见的呀!” 那声音忽然一下大了起来,昭阳还没弄懂她要做什么呢,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回头一看,竟看见陈家二姑娘出现在眼前。 楼上一团混乱,楼下的两人自然难以引起注意。昭阳不安地看着陈怀慧那冷冰冰的眼神,后退两步,抵在了栏杆之上。 “你要做什么?” 陈二姑娘笑了两声,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她含恨问昭阳:“我到底是哪里得罪你了?皇上的宫里有那么多妃嫔,多我一个又怎么了?我不求别的,只求能顺利解决眼下的难题,你为什么百般阻挠?” 昭阳觉得可笑,匪夷所思地盯着她:“你还问我为什么?你觉得自己行的端坐的正?你身为闺阁女子,与姐夫苟且,还有了身孕,我一个外人没什么好对你评头论足的。可你不知悔改,还想把事情栽赃在皇上身上,别说他是主子我是奴才了,但凡我有点良知,哪怕是个路人也理应戳穿你的计谋。你如何还能口口声声来质问我?” “你还有脸说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因为良知!”陈二姑娘的眼神像是要在昭阳身上戳几个窟窿眼儿,“你分明就是自己对皇上有心,一心想要趁着南行爬上龙床,做什么冠冕堂皇找这许多借口?是,我是不要脸,与自己的姐夫纠缠不清,可我与他两情相悦!我也盼着能嫁给我的心上人,我也不想千里迢迢跑到京城去,可我有什么法子?那是我姐夫,叫我父亲知道了,只会打死我这个丢脸的不孝女。可你呢,你敢说你不是为了一己私心才阻拦我接近皇上的吗?” 多说无益,和这种人根本就理不清,她还觉得自己委屈得要命。死都是自己作的,不作哪里会死?昭阳一心想走,却猛地被陈二姑娘拽住了手。 “你放开!”昭阳怒斥。 那陈二姑娘见她这样态度,心下已然恨出血来。这些日子以来她成日担惊受怕,就怕皇帝将那晚之事告诉父亲,她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真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眼下也算是想明白了,好啊,自己若是身败名裂,这女人也休想活!陈怀慧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猛地出手将昭阳往栏杆底下推去。 昭阳哪里想得到她竟动了杀念?原本就抵在栏杆上了,这么被人毫无防备地一腿,眼看着就要载入湖中。她翻身掉下去时下意识抓住了那栏杆,却被陈二姑娘生生给掰开了手,扑通一声坠入南湖。 二楼上的赵孟言还在因那名女子的纠缠不清而头疼,忽闻船下传来有人落水的声音,还伴着声女子的尖叫。两人忘了争执,都朝水中望去。 陆沂南原本就离陈怀慧不远,见她鬼鬼祟祟往船尾走,便一路尾随而来,谁知竟看见她将昭阳推入了湖中。他一惊,冲上前来沉声道:“怀慧,你好糊涂!” 水下的人不住扑腾着,断断续续地乎着救。 陆沂南心下千回百转,却又在刹那间稳住了心神,虽然陈怀慧此招太险,可此事与自己并无干系。那宫女死了,他和陈怀慧的事也就烂在了肚子里,没人会再提。 他心中正千回百转,忽见二楼有人一跃而下,扑通一声入水了,飞快地朝那宫女游去。 船上很多人都听见了这两声水声,纷纷涌出来看。大厅里的皇帝也听见了,正失神,却见陈明坤站起身来:“皇上不必担心,下官出去看看发生了何事。” 他是皇帝,本就不应大惊小怪,就是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他也没必要第一时间就跑出去赶热闹。可不知怎的,这一声落水声叫他心头有点慌,坐在那里捧着茶杯,他又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自己为何心头有异。 南湖里,昭阳不会水,是只不折不扣的旱鸭子,忽然间落水心头大乱,惊慌失措,只能一边扑腾一边呼救,可呼救的时候又被呛住了,冰冷的湖水往口鼻中猛灌。她恨恨地看着那立在船边毫无动静的陈二姑娘,心中气得要命,身子却慢慢往下坠。 像是深渊里伸出很多只手来,一心将她拉入冰冷的湖底,如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 早知今日,当初她说什么也要把陈怀慧和姐夫私通还有了身孕的事情捅出去! 惊恐与慌乱之中,她恍惚地想着这条小命难道就要留在南湖了么,却见船上又跳下个人来,飞快地游到她面前,一把托住了她的腰。求生的本能叫她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却在浮出水面后咳得昏天暗地,根本看不清眼前是谁。 *** 厅中的皇帝到底没能忍住,倏地搁下茶杯,茶托与桌面发出的闷响叫人吃了一惊。他却没有再看厅中众人,大步流星地走出了门,往船尾的方向走去。 才到船尾,看清了水中的情景,他浑身一僵,那心慌的念头在此刻成真。 落水的是昭阳,赵孟言入水托起了她。天边霞光万丈,刺眼得要命,他却只看得见水中那脸色煞白的人。 ☆、第43章 珠胎结 第四十三章 赵孟言一手托着昭阳,一手划水,片刻不停地游到了船边。此刻船上众人都来到了船尾的甲板上,瞠目结舌地望着这一幕。 陈二姑娘在往人群后缩,下意识地想要躲到陆沂南背后,她心里又惊又怕的,只恨昭阳没淹死在水里。可陆沂南没有护在她身前,反而朝从船厅中赶来的妻子走去,将她拦在半路上,低声说:“是皇上身边的宫女落水了,别过去,万一皇上动怒,追究起来,难免牵连。” 陈怀珠有些担忧,远远地朝皇帝那边看了眼,对丈夫点点头,又瞧见妹妹还在不远处眼巴巴地望着她,便也朝妹妹招招手:“怀慧,你也过来。” 她没有多想,只是觉得陆沂南说得有道理,此刻皇帝身前的人出了岔子,最好别在他跟前晃悠。她不愿惹火烧身,自然也不愿妹妹被皇帝迁怒。 陈怀慧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一点一点被人碾碎一般,痛得厉害。 为什么这种时候他不护着她了?当初口口声声说着与她两情相悦,巴不得与姐姐合离,和她做对恩爱夫妻,可是为什么到了这一刻,明明她才是最脆弱最需要保护的人,他却头也不回地去了姐姐身边? 陈怀珠看着妹妹捏着衣角站在抱柱后面,眼底里隐约有些令人担忧的神色,她不知发生了何事,便问丈夫:“怀慧怎么了?看样子像是受了什么委屈。” 陆沂南拉着她的手往厅中走:“怀慧脾气本就不好,与他人常有口角之争,你不用瞎操心。左右她是陈家二姑娘,谁还敢欺负她不成?”他笑了两声,点点陈怀珠的额头,“你呀,就是爱操心的命。” *** 昭阳头昏眼花地被人托到了水面上,船上有人伸手接她,她眼前白茫茫一片,只看见那只修长有力的手臂,却不知站在船上的人是谁。 那人着急地对她说:“昭阳,把手给我,快。” 她费尽力气才伸出软绵绵的手臂,慢慢地攀上了那只手,那人使劲将她拖了上去,在第一时间脱去外衫搭在了她因浑身湿透而曲线毕露的身子上。 昭阳浑浑噩噩地抬眼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吐出刚才喝下去的水,好不狼狈。但她仍然看清楚了,那人只着月白色中衣,头顶的玉冠色泽莹润,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波光流转。他神情焦急地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不知在说些什么。 主子真是好看,就是这样慌里慌张的,也丝毫无损他的美貌。她不知自己怎么了,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还能想到这些东西,胸口很痛,四肢无力,脑袋里像是有根针,一下一下跳着,扎得她想叫出声来。可他在这儿,她不敢叫出声,怕他的神情会更惊慌。 他那么痴痴地爱慕着她,看这表情就已完全体会得到,真是叫人难为情呐。 可他在,胸口那一块大石似乎也终于落了地,意识模糊前,她拉住了他的衣袖,张嘴叫了声:“主子,害我的是——”话音刚落,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皇帝的脸色都白了,他没有瞧见从船底下自己爬上来的赵孟言已然精疲力尽,也没有瞧见德安在后头又喜又悲的表情,更没有看见方淮走到他身旁,担忧地叫了一句:“皇上。” 他只是一把将昭阳抱在怀里,无措地叫着:“大夫呢?大夫在哪里?朕要找大夫!给朕把大夫统统叫来!” “皇上!”方淮皱眉沉声劝慰他,“昭阳姑娘只是脱力了,暂且昏了过去,应当没什么大碍,您不必惊慌。” 德安也终于赶上前来,小心翼翼地躬身道:“主子,二楼有供人歇息的床榻,小的看,不如让小春子将昭阳背去床上歇着,您留在此处处理此间的事。昭阳身边有老奴呢,您就放心吧,小的看着她,她不会有事的。” 他作势要去接过昭阳,却被皇帝一把挡开了手。下一刻,皇帝将昭阳打横抱起,二话不说往二楼上走去。 德安虽早有预料,见此情景也仍然心中一喜,所以说呐,有时候患难见真情,今儿这事明显是福不是祸。当初他说什么来着?那丫头可是有大造化的人!这可不就应验了吗? 皇帝一路神色紧绷地将人抱进了干净的屋子,那屋子原本是替他准备的,一应物件都是上乘的。他却没顾忌那么多,只把昭阳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上,瞧见她衣裳都湿透了,又唤陈家的丫鬟来替她将衣裳换了。 德安跟着来了,候在门口的。皇帝怔怔地看了眼昭阳,确认她的胸口还在缓缓地一起一伏,心下才好似有大石落地。 他侧头对德安说:“命人去煮姜汤,你和小春子在这儿守着,好生照料。朕待会儿再来。” 再回头,他仍是未能忍住,看着她煞白的脸色,毫无生气的小脸,心中一抽一抽的。若是赵孟言去晚了些,若是她没能浮起来…… 他不敢想,只觉得寒气从心口一阵阵往外冒。 下一刻,他拂袖而去,面色铁青。他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子,敢对他的人动手! *** 大厅里,所有人都气色凝重,除皇帝之外,虽无人听见昭阳昏迷前说的那句话,但今日明明是游湖的好事情,偏生发生了这样的事,龙颜大怒可不是闹着玩的。 皇帝疾步从门外走进来,面色当真难看,众人一瞧,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陈明坤是朝中老臣了,这时候还能稳住心神上前询问:“皇上,昭阳姑娘现下怎样了?可有大碍?” “人没醒,不清楚到底如何。”皇帝的声音冷冷的,说完这句,抬头朝着厅中众人一扫,那眼神太锐利,隐隐带着怒气,竟叫人不敢直视。 他知道自己是皇帝,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应当做到尽量无悲无喜,可他心下怒气滔天,当真是忍不下这口气。缓缓地吸了口气,他一字一句道:“方才朕的宫女失去意识之前,跟朕说了一句话,有人害她——” 大厅里安安静静的,连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皇帝抬头,面色平静了些许,可眼中的光芒却丝毫未减。他一下一下扫视过大厅里的人,然后说:“方才与她一同在船尾的人是谁?” 大厅与隔间都在船头,船尾是灶房与下人做事的地方,只是这趟游湖带的人手极有限,下人们伺候主子的伺候主子,做午饭的也都在灶房里帮着那做船菜的大师傅做事,哪里会有人在外逗留? 皇帝的视线慢慢地落在一个人身上,那人还在不安地朝后面慢慢缩着,想要躲避他的注意。 第30节 陈明坤倏地心头一慌,看了眼二女儿,发现她脸色苍白,神情慌乱,心下已有不好的预感。他勉力朝皇帝拱手道:“这船上人多口杂,难免有个不察就叫人钻了空子。皇上,要不让微臣去将一干奴仆都叫去船尾问话,此事——” 皇帝没说话,只缓缓抬手,打断了陈明坤,眼神却始终定格在陈怀慧身上。 这一刻,就连陈怀珠都察觉到了什么,侧头看了眼妹妹,心中慢慢涌起了不好的预感。她想要伸手去拉妹妹,可那只手伸到一半,尚在阴影之中,就被陆沂南倏地捉住了。她一怔,侧头望着丈夫,却见丈夫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这样的动作理所当然也被陈怀慧看见了,她几乎站立不稳,血色全无地去瞧陆沂南。可那人纹丝不动,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陈怀慧觉得那颗心好像正在慢慢死掉,往日的甜蜜与如今的巨大失望交杂在脑海里,就快要把她压垮。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想着过往一切似乎全在今日成了一个惊天笑话,不知哪里来的冲动,她忽的抬起头对上了皇帝的视线。 下一刻,这位嘉兴第一美人就这样穿过人群走到了大厅中央,字句清晰道:“是我做的。” 陈明坤几乎有些身形不稳地晃了晃,口中厉声呵斥:“怀慧,休得胡言乱语!” 她看着老父痛心担忧的目光,眼中一热,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几乎就要哭出声来。她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知该如何面对陆沂南,不知该拿腹中的骨肉怎么办,更不知自己还有什么面目面对父亲。 皇帝就这样看着她,没有任何表情,然后朝正要上前去拉她起来的陈明坤说:“陈大人,你还是让陈二姑娘跪着吧。” 声音是不紧不慢的,没有太大的情绪,却更叫人惊心。皇帝这个人脾气素来不错,能一路忍辱负重走到皇位之上,气度和性子都绝非常人能及。可是此刻,他就这样冷冰冰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像是看着一只将死的蝼蚁,那眼神,那神情,都像是万年不化的坚冰,毫无转圜的余地。 陈明坤动作一滞,回身也是直挺挺往地上一跪,将女儿护在身后:“皇上,小女虽性情顽劣,但绝不是会伤及无辜之人。请皇上明察!” 陈怀慧看着父亲的背影,耳边是他替自己做的担保,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她跪上前去拉住父亲的手,边哭边说:“爹爹,您起来,是女儿不孝,女儿不愿连累您。昭阳姑娘确实是女儿推下湖中的,千真万确……” 陈明坤从来都喜爱这个小女儿,她活泼可爱,生得酷似他已故的亡妻,叫他如何相信她会做出把人推入湖中淹死的事情来?他面如菜色地看着女儿,嘴唇都在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良久,他才颤声问出一句:“你,你为何要如此?你好糊涂呐!” 陈怀慧大哭着捂住小腹,终于知道纸包不住火了,只涕泪涟涟道:“爹爹,女儿不孝,辜负了您的悉心教导,腹中已有了,已有了骨肉……” 轰的一声,像是有一记响雷砸在陈明坤心头,他险些昏厥过去。他的女儿,他捧在手心上呵护着的掌上明珠,竟然与人珠胎暗结? 他几乎要呕出血来,一把抓住女儿的手,一字一句虽晦涩难当,却声如洪钟:“是谁?你告诉爹爹,是谁做的?” 人群里的陆沂南面色丝毫未变,只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似乎在看着什么和自己全无半分关系的哑剧。 ☆、第44章 定尘埃 第四十四章 陈怀珠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妹妹成了推人入湖的凶手,父亲跪在地上老泪纵横,更令人心惊的是妹妹口口声声说着自己已有身孕!她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啊,怎么会有身孕? 她呆呆地站在陆沂南身旁,几乎身形不稳,浑身轻颤着就要倒下去。下一刻,陆沂南稳稳地站在她身后,成为了她最坚实的后盾,支撑着她站立在那,不至于倒下。 陈明坤似乎还没从这样大的打击恢复过来,看着女儿花一样的容颜,心中好似有钝刀子在一下一下地凌迟着。下一刻,他重重地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喘着粗气再一次追问:“告诉爹,是谁做的?是谁逼你的?” 一字一句都像是要泣出血泪来,叫人动容不已。 可陈怀慧只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扑在地上悲痛不已,她这辈子是没有脸面再做那个嘉兴第一美人了,她从前引以为傲的美貌、才华、声名,统统付诸一炬。感情是什么?她曾以为是冬日的艳阳,夏日的霜雪,叫人时时刻刻宛若浸在蜜糖之中,可真到了伤心的这一刻才看清楚,那些蜜糖原来也是□□,可以叫人死去活来地痛。 陈明坤大怒,心中焦急,如同有人放了把火,他不再跪着,站起身来去硬拉陈怀慧:“你起来,跟爹说清楚,到底是哪个混账把你害成如今这样子,你说啊!” 众目睽睽之下,陈怀慧终于崩溃,她倏地转过头来,眼神像是利剑一般刺向大厅后面的陆沂南。她伸手一指,泪光满面地说:“是他!是我的好姐夫!姐姐的好夫婿!” 赵孟言换好了衣裳,恰好走到了门口,便看见这样一幕。他顿住脚步,没有进门,只静静立在门外瞧着。 厅中所有人都震惊了,陈怀贤惊慌失色地要去拉住妹妹:“怀慧,不可胡言乱语啊!这种事情怎能说笑?” 姐夫与小姨子私通,这顶大帽子要是扣下来,陈家今后就没有脸面在嘉兴待下去了。 陈怀珠的身子也蓦地一僵,随即不可思议地侧头去看身边的丈夫,但触目所及却是陆沂南震惊的表情。他似是听到了天大的谎言,倒吸一口凉气:“怀慧,姐夫素来把你当做亲生妹子疼爱,你怎会,怎会如此血口喷人?” 就连陈明坤也不知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心神俱裂地站在那里,面色铁青,双目蕴泪。 陆沂南走了出来,掀开衣袍下摆铿锵有力地跪在了地上,拱手道:“皇上在上,岳父大人在上,我陆沂南若是做过半分对不起怀珠、伤及怀慧之事,甘愿受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他看上去是那样道貌岸然,刚正不阿,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好似自己当真受了天大的冤枉。 陈怀慧做梦都想不到她的好姐夫会是这样敢做不敢当的人,到了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她已然明白纸包不住火了,可陆沂南今日还能这样声泪俱下地发着毒誓,说自己与他毫无干系。 她蓦地大笑起来,声音尖利地质问他:“好啊,陆沂南,我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敢发毒誓,难道我就不敢了吗?我若是有半句谎言,就叫老天罚我们陈家从此断子绝孙,永无翻身之日——” “怀慧!”陈怀贤惊恐地喝止妹妹,这样的毒誓把整个陈家都牵扯进来了,他光是听着都觉得毛骨悚然。 陈怀慧泪流满面地捂着小腹,扭头对父亲说:“爹爹女儿所说句句属实,这孩子就是陆沂南的!一年前他带我去街头看花灯时,亲口对我说他喜欢的人是我,当初娶了姐姐叫他后悔不已。女儿年纪太轻,受了他的骗,满心以为他是我有缘无分的良人。这一年来他反反复复多次趁姐姐不在时来找我,后来,后来我们就有了……有了肌肤之亲……这孩子是他的种,千真万确,绝非虚言。” 陆沂南朗声道:“天大的笑话!我陆沂南何曾对你二姑娘有半分心思?怀珠才是我的妻,我与她明媒正娶,此生都对她一心一意,至死不渝,岂容你随意栽赃嫁祸?”他的眼里隐隐有泪,望了眼一旁呆若木鸡的妻子,又一次愤怒地看向陈怀慧,“二姑娘,恕我不能再替你隐瞒了。” 他朝皇帝恭恭敬敬地俯身道:“皇上,昭阳姑娘可曾与您说过那日在后院瞧见草民与二姑娘在假山后私会?为着二姑娘的名声,当初草民忍气吞声,不曾将此事说出来,如今真相理应大白于天下。事实上那日二姑娘忽然找上草民,说有要事相求,草民一向拿她当亲生妹子一般疼爱,自然就赴了约,没成想二姑娘找草民竟然是要草民帮她寻个会用药堕胎之人。草民这才知道二姑娘竟是在两个月前出门时被歹人□□,有了身孕。碍于名声与陈家的脸面,她心慌不敢说出去,更不敢报官,草民心急如焚,却也想不出其他的好法子,只能答应了她。哪知道今日……” 他声音哽咽了,转而望向陈怀慧:“怀慧,姐夫只能帮你到这里,眼下皇上与岳父都在,你就不要隐瞒了吧。这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己承担,将事情说出来,皇上和岳父会替你做主的!” 大厅中一片死寂,南湖的波浪拍打着船身,隐有清脆鸟鸣传至耳畔。船身轻轻地摇晃着,儿陈怀慧的心却好似死了一样。 她慢慢地站起身来,眼神在这一刻亮至极点,也平静到了极点。 “陆沂南,是我看错了你。”她这样轻声说着,然后转身一路走到了陈怀珠面前,又一次跪了下去,“姐姐,我对不起你,瞒了你这样久。你自小待我极好,心善,仁慈,心怀苍生。我却趁你日日去药堂帮忙接济穷人时,与你的夫君私会。” 她重重地磕了个头:“我做了这样的事,实在不配继续做你的妹妹。这辈子我别无他求,只求你睁开眼睛看清楚那人的真面目,妹妹已经上了他的当,再也回不了头。姐姐千万要想清楚些,这辈子是否就要和那种丧尽天良之人共度余生。” 她看着陈怀珠苍白孱弱的面庞,心中痛得像是要炸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眼下是巴不得这辈子能重新来过,那些有关于甜蜜爱情的过程忽然再也记不清,能记得的只有陆沂南这般正义凛然的衣冠禽兽模样。可是这世上哪有后悔药卖?回不去了,没法子重来了。 她慢慢地又爬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父亲跟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女儿不孝,让您蒙羞了。”她的泪珠一串一串砸在木质的地板上,一片湿漉漉的痕迹慢慢地晕开,变成语焉不详的怀念。 她记得老父是如何疼爱她的,因他深爱着亡妻,而她又与娘亲长得一模一样,所以父亲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她一人身上。他甚至对儿子陈怀贤都没有这样深的感情,只呵护着她这个小女儿,一心把她当成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那年冬天,他背着她去集市买糖人,因天气太冷,卖糖人的货郎没有摆摊,他就问清了货郎住在哪里,背着她走了半个时辰,只因她想要亲眼看着那糖人是如何捏成。 炎炎夏日,她怕热,父亲是清官,两袖清风,囊中并不富裕,却硬是从吃食里克扣出了银两,只为日夜在她的屋中不间断地供应冰盆。 她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父亲。 陈怀慧磕完三个响头,抬头看着老泪纵横却纹丝不动的父亲,最后才跪到了皇帝跟前:“皇上,是民女鬼迷心窍,走投无路才选择了谋害昭阳姑娘这条路。一切都是民女的主意,与父亲无关,与陈家更无关系!” 她磕头,光洁的额头一下一下重重叩在地上,直磕出一片鲜血来:“求皇上明察,谅解父亲的一片忠心。民女愿一人承担后果,随皇上处置,只求您放过陈家,不要牵连无辜。” 一场闹剧似乎到了这里就要落幕。皇帝是心善之人,却并非心软之人,扫了眼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的陈怀慧,对陈明坤说:“朕素来敬重陈大人是一代忠臣,前些日子也替令嫒隐瞒了一件事,暂且没有追究。那日陈二姑娘深更半夜穿着不雅地来到朕的屋里,口口声声说是奉陈大人之命来给朕送白糖糕,只是那白糖糕里有些不干净的东西,朕吃了险些坏事。” 这又是一记响雷当头落下,陈明坤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女儿不仅对皇帝的宫女下了手,还连皇帝也没有放过。联想到那阵子皇帝生病,他心中慢慢地凉了,原本还想搏一搏,拿与皇帝当年的情分为女儿求情,可眼下…… 他是正直之人,却并不愚钝。女儿怀有身孕,却又做出引诱皇帝之事,个中原委一触就破——她竟是想让皇帝来背这黑锅,做她腹中孩儿的便宜爹! 所有的事情在这一刻一同涌上心头,亡妻的叮咛,爱女的哭诉,陈明坤身形一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想说点什么,想扶那孽障起来,她毕竟是他的女儿……可他却终究没能伸出手去。 他只是慢慢地跪了下去,对着皇帝也是一记响头:“皇上,臣这辈子为大兴做牛做马,不论在朝为官,还是来到嘉兴做刺史,始终兢兢业业,片刻不敢松懈。臣有罪,一心只做朝廷命官,却不曾好好顾念这个家,小女做出这等不忠不孝不义之事,臣难辞其咎。臣不敢妄求皇上开恩,请皇上责罚!” 一代朝臣这样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出这样的话,不可叫人不动容。皇帝心生不忍,可是罪过就是罪过,做错的事情没人能否认,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抹去的。他只是忽然想起了先帝,想起了那个并不怎么重视他的父亲,陈明坤对子女的爱重让他动容,却也惆怅。 若是当初先帝哪怕有那么一点疼爱他,哪怕有半点慈父的样子,就是叫他拱手让出江山,他大抵也不会太忤逆。只可惜一个是一心害他的四弟,一个是对他没有半份感情只有厌恶的父皇,他失去得太多,能拥有的就只有这挣来的江山而已。 从往事中抽身而出的皇帝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父女,忽然间心头有些倦了。他没有伸手去扶陈明坤,只身姿昂然地站在那里,片刻后无悲无喜道:“陈二姑娘自食其果,那腹中骨肉你陈家自个儿处理好,今后让她吃斋念佛去吧,轻易莫要出来了,这也是为你陈家的脸面着想。另外,陈大人年事已高,也是时候上书致仕,安享晚年了。” 说着,他慢慢地踱步往外走,轻声嘱咐方淮:“让船靠岸吧,这南湖的景色再美,船菜再可口,朕也无心再品了。” 陈明坤知道这已是皇帝从轻发落,让陈怀慧去庵子里吃斋念佛一辈子,好歹是留了条性命。而他本身年纪就大了,已无多少年可以继续做官,提前致仕也算给了他体面,让他自己上书朝廷,这已是皇恩浩荡。 他老泪纵横地对着皇帝离去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个头:“臣谢主隆恩。” ☆、第45章 人成空 第四十五章 好端端的南湖之行就此落幕,画船从湖中心往湖畔缓缓而去。 皇帝去二楼了,陈明坤颓然坐在地上,许久都未曾说一句话,却见厅中原本跪着的陈怀慧倏地爬了起来,拎着裙摆就往外跑。 “怀慧!”陈怀贤追了出去,生怕她情绪过激,还要做出什么伤人之事。 大受打击的陈怀珠在一旁从头到尾都没说一个字,此刻却忽然也追了出去。她似乎从陈怀慧的面上看到了什么坚定又决绝的神色,心中隐隐划过一丝不安。 正午的日头有些大,明晃晃的支在天上,叫人眼花缭乱。 而寂静的南湖之上,陈怀慧拎着裙摆一路跑到了船头,高高的站了上去。追来的陈怀贤惊慌失措地朝她喊:“小妹,你做什么?赶快下来,那里太危险了!” 陈怀珠后到,跑得太急,面色发白,胸口也一起一伏。看见妹妹站在那样高的船头,一身白色的衣裙迎风飞扬,像是正欲展翅的飞鸟,就要从那里远走高飞。她心中慌乱,终于开口:“怀慧,不要做傻事!” 陈怀慧泪流满面地站在那里,浩浩荡荡的河风朝她的面上身上吹来,像是有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到对于即将到来的一切都没有了恐惧。 在这样的日光之下,她含泪笑了,轻声问陈怀珠:“姐姐,你会原谅我吗?我知道错了,今生却已无法回头,永无颜面再见你。我只盼着这辈子你能原谅我,让我下辈子再当一次你的妹妹。下辈子,我定然不会再做出这样的蠢事,辜负你的真心。” “怀慧,你下来,我们有话好好说。你是我妹妹,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是,你先下来,好吗?”陈怀珠面色苍白地朝她靠近,伸手想要拉她下来。 可是指尖明明已快触到她了,她却纵身往船下一跃,陈怀珠堪堪摸到她那迎风飞舞的白色裙摆。 “怀慧!”她撕心裂肺地叫着,随即扑在船头往下看,不住地呼喊着,“来人啊,救命啊!二姑娘落水了,你们都瞎了吗?快救救她!” 陈怀贤此刻也不再软弱,只一头扎进了水里,朝着陈怀珠落水的地方游去。他一把抱住了她,却被她死命推开,两人在水中挣扎着,几乎是一起沉了下去。 水面上是一连串气泡,平静得像是一面镜子似的湖面波浪突起,陈怀珠呆呆地趴在船头看着这一幕,却看不真切水下到底是怎样的场景。 陈怀贤没法将人捞起来,自己已然喘不上气,飞快地浮出水面换了口气,又一头扎了下去。可是此处的湖很深,水草很多,他朝着更深处游去,抓住妹妹的胳膊,却发现她已被水草缠身。 陈怀珠仰头望着他,慢慢地摇摇头,使出最后的力气从头上拔下簪子,对着他握住她的那只手狠狠一戳。陈怀贤蓦地缩回手来,眼睁睁看着妹妹消失在湖底的水草之中。他徒劳无功地还想去寻她,可是肺里像是要炸开一样,他不得不浮上水面再次换气。 苍白的日光还是那样浓烈,却无论如何照不亮陈怀珠的眼睛。这秀丽的湖光山色、绿柳画船都在此刻变成了水墨画上的景色,她就那样呆呆地趴在船头,却连哭出声来的力气都已失去。 有人慢慢地来拉她的手,一如既往地低声温柔唤她:“怀珠。” 她回头看着陆沂南,慢慢地抽回手来。 这样的陈怀珠对陆沂南来说很陌生,她理应整日温柔腼腆地笑着,成亲多年也会在面对他时红着脸。他曾多次嫌她乏味无趣,可是当她用这样冷漠的眼神盯着他时,他才发现自己是怀念那样温柔的小娇妻的。 他也有些慌了,想要把她揽入怀中,说些什么甜言蜜语或者安慰的话,可是陈怀珠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慢慢地说了一句:“我们和离吧。” *** 陈家二姑娘没了。 当陈怀贤终于抱着她的身体浮出水面,爬上了船时,她静静地躺在地上,了无生气。陈明坤终于从船厅里走出来,看着女儿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周围是一滩氤氲的水渍。他好似悲痛至极,又好似解脱一般,面上露出一个矛盾复杂的神情,然后慢慢地朝后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午后,所有的事情都叫人难以接受,从来都软弱无能的陈家大爷陈怀贤死撑着没有哭出声来。父亲倒下了,二妹妹溺水了,妹夫是罪魁祸首,大妹妹扑在二妹妹的身体上说要与丈夫和离。 他也很想就这样倒下去,人事不省在这一刻变成一件奢侈幸福的事。可他忽然前所未有的清醒,如今陈家只有他才能做主了,他不能倒下去,他必须站在这里咬牙处理一切。 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侧过头去,命奴仆将陆沂南抓起来。 “靠岸以后,将这个畜生打断腿脚,扭送官府。” 第31节 *** 眼皮很沉,像是有人放了两块秤砣在眼睛上,死活睁不开。昭阳试了好多次,都因睁不开眼又精疲力尽而再次沉沉睡去。 反复尝试好多次,最终睁开眼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看着头顶的床幔,缓缓侧过头去,却发现自己已然不在那艘画船之上。这是皇帝的屋子里间,她上一回生病时住的地方,窗子前面站了个人,背对她一动不动,几乎要融入窗外那片夜色之中。 她想下床去叫他,可浑身无力,手脚都酸软疼痛,大概是在水中挣扎过度,脱力了。她也不动了,索性就这样侧卧着,一瞬不瞬地瞧着窗边的人。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幕她记得很清楚,皇帝伸手将她拉上了船,神情焦急地叫着她的名字,问她怎么样了。她好像从没见过他那样无措的模样,面色惨白,嘴唇都在颤抖。他紧紧地将她箍在怀里,力道大得叫她怀疑眼下四肢这样痛,是不是也有他一份功劳。 她还有点想笑,皇帝那神情是真的挺有趣的,若是有画师在场,能将那一幕画下来,皇帝一定会被自己给气死,一世英名也毁于一旦。 皇帝从窗子边上侧过身来下意识地去看床上的人醒了没有,回到陈家时,请了大夫替那丫头瞧,大夫也说是惊吓过度,外加脱力了,所以才昏了过去,他好歹是放下了心。可一晚上了,她一直没醒过来,他就只能这样干等着,时不时回头去看一眼,确认一下。 可这一看不打紧,那丫头居然醒了? 他一怔,随即看到她面上那温温柔柔的笑意,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成日里没个正形儿的人也能笑得这样温婉柔情。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望着他,当下胸口一痛,竟不知为何有些心酸难当。 “你醒了?”他无措地走到床前,想附身去抓住她的手,伸到一半又顿住了,重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醒了便好,我去让小春子把预防风寒的药给你端来。大夫说你受了凉,兴许会生病,还是先预防着为好。那药苦,朕让人做了些蜜饯来,你也好受些。” 他说这话时是背对她的,絮絮叨叨地往门外走,要去叫小春子端药,那背影无端显得有些仓皇。昭阳知道他素日不是这样唠叨的人,只是两人之间到底有了隔阂,有了不自在,他想靠近,又不敢靠近,才终于成了今日这般模样。 她心下有些酸楚,却没有叫住他。 待小春子把药与蜜饯端来时,昭阳坐起了身来,端着那当真叫人苦得五官都皱起来的药一饮而尽。她都苦得说不出话来了,只一个劲用手扇着嘴,飞快地拈起蜜饯往嘴里塞,连吃了好几颗才终于缓过劲儿来。 小春子一边笑一边把药碗放在桌上:“姐姐你慢些吃,别噎着。这可是皇上特意让人做的,就怕你吃了药又给苦得吐出来了,厨房里的人可忙活了大半天呢。” 昭阳没说话,嘴里的甜味与苦味混合在一起,也像是心头的滋味。 小春子凑过来小声说:“姐姐,干爹有几句话托我带给您,这女人呐,一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能嫁个如意郎君,不愁吃穿,锦衣玉食。您这是天大的好福气才得了咱们主子的青睐,那可是当今皇上呐!” 他拱手朝一边儿做了那么个架势:“咱们主子不仅能包你不愁吃穿、锦衣玉食,还能让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干爹还说了,主子这辈子没对哪个女人上过心,您可是头一个。您想想,这后宫原本就没几个人,主子对谁有过对您这股劲儿?您若是抓住这好机会,这辈子可算是苦尽甘来喽!” 昭阳慢慢地又躺了下去,眼神定定地瞧着窗外,半天才说了句:“你替我谢谢你干爹的好意,就说我心里自有打算,这些日子,多谢他对我的提拔和照顾。这趟回京了,将来恐怕也没什么机会回报他老人家了。但若是有朝一日能帮上什么,请他不拘开个口,赴汤蹈火我一弱女子是做不到了,但只要不害人,帮些其他忙我还是义不容辞的。” 小春子听她这口气,就知道她还是没能想明白,哎,苦了干爹那颗心哟!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以为自己押对了宝,哪知道那宝贝有自个儿的心眼,放着荣华富贵偏不要,也不知道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摇摇头,端着木托又往外走了,临行前还不忘乖巧地说一句:“姐姐您好好休息,明儿就要上路了,您可得养精蓄锐,这可又是大半个月的水路呐!” 终于要回去了吗? 昭阳盯着床幔发怔,忽然觉得心中悲喜交加,明明早就盼着回宫去,回到以前的平淡生活里,可是这么在江南轰轰烈烈地走了一趟,很多事情都变得不一样了。她到底还是个年轻姑娘,太多的顾虑,太多的惆怅,太多的不舍,太多的…… 闭眼时,她稳住心神,告诉自己:陆昭阳,记住你这辈子想要的是什么,别的东西再好看,那也不是你该要的,何必留恋? ☆、第46章 永不悔 第四十六章 临行前,昭阳趁着天不亮,众人都在拾掇行礼时,从陈家后门溜了出去。她没瞧见皇帝大老远看着她呢,见她出门,也不阻止,只侧头跟方淮吩咐了句:“跟上去,看着她别出什么岔子了。” 他大概知道昭阳是往哪里去的,所以也只想护着她的安危,并不阻挠她去做这最后一件事。 方淮领命,正欲跟上去,却又被赵孟言给按住了肩。赵孟言侧头对皇帝笑:“方统领还得负责皇上您的安危呢,这节骨眼上底下的人都在往船上搬东西,还是让他守在这儿看着,以免有人趁乱做些手脚。保护昭阳姑娘这点小事,让我去吧。” 皇帝顿了顿,点头:“也成。” 可赵孟言往外走时,他又忍不住朝那个背影看了过去,有些出神。赵孟言素来是个怕麻烦的人,怎的今儿如此勤快? 昭阳一路踏着朦胧天光走到了城西的李家大门口,昔日守门的小厮已经不见了,她推开虚掩的大门,发现入目所及的庭院一片狼藉。一地的落叶无人打扫,院子里空空荡荡,一个下人都没有,再往里走,大厅中的原木桌上摆着很多瓜果残骸、空盆空碗,地上也是食物残渣。 上一回来,李家还富丽堂皇、井然有序,这一回再来,却已然落得个人去楼空、满目狼藉的下场。 她穿过前厅,一路往后院走,李家的奴仆跑的跑,逃的逃,上上下下都去得干干净净了。这偌大的宅子里空空荡荡,越发显得寂静冷清。 远远地,她瞧见长廊里坐着个人,拿着把梳子竖着那头乱糟糟的长发,动作呆滞,眼神也空洞地望着天际。 昭阳一步一步走近了,那人好像听见了脚步声,忽的抬头看着她。这一抬头,她看得更清楚了些,杨淑岚比头几回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几乎皮包骨头,像是骷髅一般。那双眼睛浑浊不堪,嘴唇也干裂了,面上脏兮兮的,像是很多日子没有打理过自己。 昭阳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你还认得我吗?” 杨淑岚呆呆地望着她,眼神空洞,面上更是没有一丝反应,约莫是已经疯傻到认不出人了,只是握着手里的梳子不住地梳头,可头发打结了,她怎么梳都梳不好,急得她蹙起眉头,神情烦躁,最后竟哇哇大叫起来。 活像个小孩。 昭阳忽然接过她手里的梳子,轻声说:“让我来试试。” 站到杨淑岚身后,她一下一下帮她轻轻从上至下地梳着头,遇到打结的地方,她会笑着轻声说一句:“你忍忍。”然后压住头皮处,努力把结给梳开。 那动作太温柔,太熟悉,杨淑岚竟也由着她去了,只怔怔地坐在那里,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 昭阳边梳边说:“你还记得吗?我小的时候,你总是替我梳头,满府都把我当做男儿养,只有你会趁着大家不在时,替我松开发冠,给我梳一个姑娘家的发髻。你说我的头发毛毛躁躁的,总容易打结,这辈子恐怕也会遇到些磕磕绊绊,不过不要紧,头发打结可以梳开,磕磕绊绊也能走过……” 天光微微亮,鸟鸣声渐次传来,春日已近尾声,略微凉爽的春风跳过柳梢头迎面拂来,似乎在留恋着春日的最后一丝凉意。 那头长发总算梳直了,昭阳替她拢好耳边的那点碎发,然后将梳子重新塞到杨淑岚的手中。临走前,她蹲下、身来把头最后一次埋在表姐的膝上,闭眼喃喃道:“这样子也好,你忘了做过的事,我也不再追究受过的伤,往后再回想,就当这次我们并未见过面。我还会记得你,记得儿时那个总是护着我、对我呵护有加的表姐。” 哪怕她已经死在了过去,至少在我的脑海里,她还是鲜活美好的。 昭阳站起身来,含笑说了句:“表姐,你多保重。” 来时的路已经被熹微晨光照亮,她一路从容而行,却并未看见长廊深处的女子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深陷进去的眼眶里慢慢地蕴出了滚烫热泪,豆大的泪珠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落地无声。 *** 昭阳在转角处看见了赵孟言,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赵,赵大人,您怎的在这儿?” 赵孟言看见了方才的一切,低头神情奇异地看着她,唇角弯弯:“我奉皇上之命保护你的安危。” 两人并肩往回走。 赵孟言问她:“昨日落水,身子全好了?没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感激道:“谢大人关心,并无大碍,休息一晚就都好全了。”说着,昨日落水的场景从脑中一闪而过,她顿了顿,忽然侧头望着他,“昨日跳进湖里救我的是您吧?” 她没看清眼前的究竟是谁,却记得那时候站在船尾的除去甲板上的她和陈怀慧,就只剩下二楼的赵孟言与那对他纠缠不清的女子。那么巧赶在第一时间跳下水去救她的,约莫也只能是赵孟言了。 赵孟言有点失望,眼神微眯,不客气地问她:“敢情你连谁是救命恩人都没看清楚?” 昭阳讪讪的:“那时候不是太慌乱了吗?喝了一肚子水,脑子也晕乎乎的,就没看清救我的是谁。” “可你上船之后不是看清了皇上吗?昏迷之前还叫了声主子呢,怎么到我这儿就是晕乎乎的不认得人了呢?” 昭阳赶紧谄媚一笑:“那可不是因为主子是皇上嘛,认不清谁也不敢认不清当今天子呐!赵大人您就不一样了,我觉得您特别亲切,不像主子那么高高在上,这个自然在您面前就没了警惕,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明知她是在胡扯,赵孟言哭笑不得,却不知为何却觉得心中熨帖不少。她这个小骗子,滑不留手,却叫人忍不住就吃了那一套。 他心下一动,忽然唇角弯弯地说:“我救了你一命,你打算怎么回报我的救命之恩?” 昭阳觍着脸笑:“那我在这儿多谢大人了,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人这辈子一定会平平安安,好运连连。” 言下之意,根本用不着她报恩。 赵孟言瞧她那若无其事的谄媚样子就觉得好笑,又不紧不慢地再问一句:“可我在水下救你时,咱们已有了肢体接触、肌肤之亲呐,你的清誉就这么被我给毁了,要不,你干脆以身相许得了?” 昭阳木愣愣地望着他,眼睛都瞪大了。 却听他又补充一句:“哎,也就只有我吃点亏了,你小小宫女,我堂堂侍郎,这亲事本来八竿子说不到一块儿的,全当我发发好心,给你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吧。” 昭阳忙不迭摆手:“大人,使不得,使不得!这,这玩笑哪里能乱开呐……”她讪讪的,面上都红了,“您也说咱俩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了,您还是别再提这话了。当时情况紧急,事急从权,您也是为了救人,顾不得那么许多。我就一做宫女的,自小打得粗,哪里来那么多姑娘家的顾虑呢!横竖这事儿是在嘉兴出的,回了京城您不说,皇上不说,我肯定也不会往外说,这事儿也就没人知道了。咱们,咱们还是都把它忘了吧!” 赵孟言见她记得额头上都出汗了,顿了顿,敛了笑容,瞥她一眼,不说话了。 *** 天色大亮时,昭阳回到了陈家,皇帝已经准备好出发了,踏出门来时正巧碰见她从外面回来。 昭阳讪讪的,上前去请罪:“主子,小的擅自外出,请您——” “回来就好。”他轻描淡写打断她请罪的话,看着她好端端地回来了,只觉得比什么都强,“赶紧收拾一下吧,要出发了。” 昭阳顿了顿,恭恭敬敬地俯身道:“好,小的知道了。” 她进屋去拾掇东西了,徒留皇帝在小院里缓缓地舒了口气。她那么不喜欢那四方城,大清早就偷偷摸摸出门去,天知道他有多担心她就这么跑了,再也不见人影。 可眼下看她这么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哪怕在他面前规规矩矩的,一点也不像从前那么自在,他也觉得大大的松口气。只要她回来,回来就好。 踏着一地江南的柔软□□,头顶是初升的耀眼昭阳,皇帝终于启程回京。马车一辆接一辆将东西运上了船,最后众人簇拥着皇帝也登船了。 陈明坤病倒了,皇帝特准他不用相送,陈家大爷陈怀贤与已经合离的大姑娘陈怀珠一同率奴仆恭恭敬敬地站在渡口见礼,说着祝皇帝一路平安的话,终于看到那艘楼船驶离岸边,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视线里。 昭阳从二楼的主卧里拿了件软缎披风,走到船栏前替皇帝披上:“主子,外面风大,还是进去歇歇吧。” 皇帝没动,看着这满眼的温软景色,看着江南的垂柳与楼阁,看着暮春的湖光与山色,慢慢地问了句:“昭阳,你会怀念嘉兴的景致吗?” “会。”她轻声说,“这儿很美,有很多京城见不到的景色。” 可心里却不止是怀念这些,她还会怀念那无名山上的翠微与日辉,怀念那柳家巷的烟火与油条豆浆,怀念那个夜里满河的花灯与美好心愿,怀念那雨中木屋里曾有个褪去繁华的帝王与一颗不掺杂任何利益或杂质的真心。 虽然这些一样都不属于她,但却都深深烙在了她的心里,成为这平淡无奇的人生里最耀眼最辉煌的珍贵记忆。 正兀自出神,她的视线还停留在皇帝的背影上,却忽然听见那人头也不回地对她说:“朕也会怀念这一切。朕自登基之后,再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样接近自由,这样无拘无束。朕在这里喜欢上一个姑娘,虽未能让她像我喜欢她那样也喜欢我,但朕不后悔。” 她眼眶发酸,咬咬牙,没说话。 下一刻,皇帝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朕还是有私心的,昭阳。明知你喜欢自由,但朕怕放你飞走朕会伤心,所以不能就这么让你走了。你再等等,在宫中多陪陪朕,待你二十五了,若你还是不肯留下,朕也不勉强。” “当然了,能留下是最好的。朕知道你觉得帝王家的子孙说话管不了一辈子,总觉得今日承诺的明日便会收回。朕虽觉得你杞人忧天,但你看着吧,朕还有这么长时间让你看清楚呢,君无戏言,朕当日对你说过的话半个字都不假。若你回心转意,愿意留下来,朕许诺的一切都是你的。就算你不要,它们也好端端候在那儿,你不要,它们也不会是别人的。” 他这样说着,目光望向远方,悠悠地。这话像是在自言自语,却又是在对她说。 昭阳眼中酸楚难当,低头擦了擦眼睛,一颗湿漉漉的珠子滚落在手背上,她惊慌失措地盯着它,却看见朝阳下那颗泪珠缤纷闪烁,像是夜空的星星。 值了吧,能得到皇帝这样的真心,她这辈子也算是活得比别人更轰轰烈烈了。 ☆、第47章 小伎俩 第四十七章 皇帝回宫那日,京城是个好天气,京城里可没有江南的柔软轻风,北方的风干燥而热烈,迎面吹来叫人略有些不适应,却又是记忆里熟悉的感觉。日头有些大,正午的阳光晒得人起了层薄汗,也难怪,这是要入夏了。 宫门口一行人早就候在那儿了,恭亲王打头,澜春长公主在他旁边左顾右盼,一干妃嫔都在皇后身后眼巴巴望着。 皇帝这可都下江南一个多月了呢,总算回来了。 昭阳远远地就不再伴君左右了,瞧见恭亲王朝皇帝迎了上来,她悄悄地退到了人群后头,跟着宫女太监们站一堆。德安回头对她横眉竖眼地指指点点的,她权当没看见。 第32节 小春子挤过来传话:“姐姐这又是何苦呢?主子回宫,这趟南行怎么着也要论功行赏,咱们这些随行的奴才虽说没什么大功劳,但把主子伺候好了也算是功德圆满。您这什么都还没捞着呢,怎么就走了?干爹照顾着您,让您别急着走呐。” 昭阳瞧见远处的皇帝朝着恭亲王拍了拍肩,又与澜春长公主说上了话,皇后面容沉静地站在一旁,身后的那些个妃嫔们倒是眼巴巴望着他,恨不能挨个问候一下。那些女子都是极漂亮的美人,穿得花枝招展,头上簪金戴银,明晃晃地站在那儿叫人眼花缭乱。 她笑着对小春子摇摇头:“成啦,我这趟也不是什么都没捞着。”她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晃了晃,那两只白玉镯子在太阳底下晶莹剔透的,好不漂亮,“你瞧,这可不是最好的宝贝?” 心下还有一句没说出口,她还得了皇帝的一片真心呢,只是不敢要罢了。 皇帝也是做大事的人,哪怕走在前头很快察觉到身后的那个人不见了,也只是回头略看了眼,发现她缩在人群里头,也就没有下文了。他领着众人往宫里走,恭亲王在身侧汇报着这些日子宫中的大小事务,皇后由始至终没开口,倒是澜春长公主不时插嘴:“二哥,江南的姑娘漂亮吗?吴侬软语到底是什么个滋味呐?您去秦淮河上看了画船听了小曲没?这趟南下可有给我带礼物?” 皇帝没绷住,瞥她一眼,笑了:“你若是当了皇帝,还不得是个昏庸无道、夜夜笙歌的昏君?” 澜春理直气壮:“这不有您呢嘛!您在这儿绷着脸当明君,还不许我贪图享乐了?何况我又不是男儿,是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有您在前头撑腰,坐看江山,打理天下,谁还会顾及我在后头摇旌呐喊还是坐享其成呐?” 恭亲王与皇帝一同笑起来,就连皇后也忍不住弯起嘴角,更别提她身后那一群莺莺燕燕了。 大老远的,昭阳听见人群里欢声笑语不断,忍不住抬头瞧了眼。她看见皇后站在皇帝身侧,微微笑着的样子像是牡丹花一样贵气美丽,他们可真配呐。日透明晃晃的,照着那群金贵的主子,她看得眼眶发酸,心头木木的。 *** 昭阳回到司膳司时,众人都在忙碌,一切井然有序,一派宫中制度森严的景象。明珠正在煮汤,流云端着一盆子青菜叶子转过身来,一眼瞧见从大门口踏进来的人,一句“哎哟我的老天”,手中的盆子就这么咕噜噜滚在地上,青菜叶子落了一地。 “做什么这么笨手笨脚的?”明珠低声呵斥她,“待会儿姑姑瞧见了,一准儿骂得你——” 话说到一半,她也瞧见那个笑吟吟站在门口的人了,竟然忘了说话,愣了半天,才红着眼圈跑过去,一把抱住昭阳:“我的祖宗喂,你可算是回来了!” 流云也跑过来拉着昭阳上下瞧:“瘦了?瘦了!” 第一句是疑问,第二句是自问自答。她伸手去捏昭阳的脸蛋,满脸惆怅:“这婴儿肥哪儿去了?怎么南行一趟,瘦成这个样子?你这脸变得这么小,今后我可就是咱仨里脸最大的了,真是讨厌死了!” 昭阳哈哈大笑,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一点心酸一下子就被冲淡了。流云是个大活宝,明珠是个小刻板,她们三人自小住在一个屋,哪怕没有情同姐妹,朝夕相处也叫她们的感情变得难以割舍。 她从荷包里往外掏东西:“这是江南的桃木梳,木质与咱们这儿的不一样,喏,明珠,给您的。还有你的,流云,这是我在集市上看到的铁弹弓,听说打鸟一打一个准儿,你保准喜欢!” 玉姑姑来了,大老远就嚷嚷着:“怎么回事,一回来就拉着人在那儿唠嗑呢,这活儿还要不要做了?” 昭阳立马笑了起来,像只小鸟一样扑向了过去:“玉姑姑,我可想死您啦!” 她抱住了玉姑姑,却被玉姑姑一脸嫌弃地推开:“这才刚回来呢,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的,怎么就往我身上蹭上了?去去去,回你的屋子去!” 说是这样说,她仍然没忍住弯起了嘴角,看了眼昭阳,慢慢地叹口气:“这趟吃了不少苦头吧?下巴都尖了,瘦了一圈呢。” 她让昭阳回小院去,也不急着安排做事,只让小徒弟回去歇一歇。昭阳又搂着她的胳膊撒了会儿娇,这才一溜烟跑回了小院。 这之后的几日,她很快拾起了旧日的起居习惯,跟着流云和明珠一起早起早睡,白日里在司膳司做事,夜里就躺在床上说悄悄话。她把江南的很多事情都讲给她们听,那边的山水,那边的饮食,那边的美人公子,那边的一切一切。只除了表姐一家子的事,和与皇帝有关的事,她都藏在心里,那些是碰不得的东西,只她一人记着就好。 偶尔夜深人静时,明珠与流云都睡着了,她侧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也会有些惆怅。乾清宫离这里很远,远到要绕过一宫又一宫,重重宫闱锁住了她的视线,也不知道那个挑嘴的皇帝此刻在做什么。 *** 皇帝这几日有点忙,恭亲王虽然能帮他处理些政务,可到底还有些事需要他来下决策,这一回宫,简直没日没夜地在折子与听政中徘徊。就连用膳时,也在与军机大臣们议事,那大殿里的人你一言我一语,他草草吃了几口,也就不想再吃了,又很快加入争论之中。 江南的盐务那边,还要继续处理官员调任的事宜,大兴近来的财局政况都需再作调整。他好容易在深更半夜闲下来了,站在窗边就想起那丫头,不知道她此刻又在做什么,得到了自由是不是很快乐,被人管束着的滋味又会不会很难过。 他日也想,夜也想,好几回对着司帐女官自然而然地叫出了昭阳的名字,那司帐叫做朝露,闻言一愣:“主子,您南下一趟,把奴婢的名字都忘啦?奴婢叫朝露,不叫昭阳。” 皇帝闻言一顿,心里有些烦躁。 什么朝露,听着就没有昭阳顺耳。可他已经有个昭阳了,难不成还能给人改名字,也叫昭阳?那可不成,重名事小,他才不愿这世上随随便便来个人都能叫做昭阳呢! 说起来,宫女起了个昭阳的名,这还真是有些不合规矩。他这时候才开始纳闷,怎的那些个宫中管规矩的,也没对这名儿有什么异议?可他瞧着这名儿很衬她,一听就叫人想到些风光霁月、干净美好的事儿。 她可不就是他心头的小太阳? 敬事房的人在他回宫第三日就来过了,捧着木托里的一堆绿头牌,恭恭敬敬地候在那里,请他选个人侍寝。他后宫人少,子嗣单薄,那宦官还提醒他:“前些日子皇上南下了,太后娘娘还发话呢,说今年合该选秀了,到时候皇上不拘挑些个名门闺秀充盈后宫,也好让您子嗣绵延,千秋万代。” 还子嗣绵延,千秋万代呢,当他是老妖怪不成? 皇帝看着那堆牌子就头大,明知道眼下连个正儿八经的皇子都没有,正该合计合计这事儿。可他心里有人了,揣着她再去找别人凑合,这可不成样子。她就是不计较,他自己也觉得心头别扭,更何况除了她,眼下他谁也不想要。 他挥挥手,有些不耐烦:“下去吧,朕才刚回宫,这些日子这么忙,哪有心思顾这些个!” 那敬事房的又瞧瞧一旁的大总管,德安赶紧朝他怒下巴,示意他这就走吧,皇帝没那心思,总不能硬赶着鸭子上架呀! 呸呸呸,他这什么脑子呢,居然骂皇上是鸭子!德安在心里狠狠打了自己几个耳巴子。 敬事房那边的人可不好过了,佟贵妃那边可逼得紧呐。前阵子舒嫔没了,大公主也没了母亲,眼下后宫里只有皇后还有个大皇子,她可想赶着这节骨眼上再向皇帝讨个恩宠呢,最好一举得子,叫她在后宫的地位更加稳固,再说了,皇帝和皇后可不亲,她这贵妃也想好好努努力,再往上走走。 她当然是不敢来逼皇帝的,就整日催人去敬事房耳提面命的,说什么皇帝子嗣单薄啦,都是敬事房办事不利啦,总之是烦的人没处躲!偏她要只是个后宫主子就算了,后台可硬着呢,她的亲哥哥可就是当今户部尚书,在朝廷里都挺得直腰杆子。敬事房的人可对这位有些嚣张的主儿有几分敬畏,她老来催,他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事不成左右就是被骂一顿,但样子总还是得做做。 敬事房的就只能天天来,天天被皇帝挥手赶走,最后佟贵妃实在没辙了,居然让太医院的太医来了。那太医是来请平安脉的,请脉的时候试探着问了句:“皇上,微臣听说您这些日子不思后宫之事,是否南下一趟,身子不太妥帖?要不,臣给您开剂补药,调剂调剂?” 皇帝一听,脸色都变了,拂袖而起,冷道:“你什么意思?补药?朕是哪里出了问题不成,要你自作主张朕开那劳什子的补药?” 那太医一见龙颜大怒,赶紧跪在地上认错:“皇上息怒,微臣知罪,实在是皇上回宫都七八日了,后宫妃嫔一个都不见。微臣只是担心您这样会对身子不好,毕竟人体有个稳态,这方面的事儿总是憋着,对自个儿也不好……” 皇帝眼神一眯:“是你担心,还是别的人担心?” 太医不吭声了。 皇帝不耐烦地让他滚蛋,看着窗外心头真是难受得紧。他真是吃饱了撑的要跟自己过不去,那丫头压根儿没把他放心上,他却为她在这儿守身如玉。 气急了,他也幼稚起来,一心想着怎么弄得法子让她也不好受,尝尝他这滋味。计上心头,他忽然把德安叫过来:“去,就说朕这几日茶饭不思,想来是胃口不大好,让司膳司的人想个法子调理调理。” 可这想个法子,是什么法子?皇命传下去了,司膳司的人变着法子给他做各式各样的菜,他就是吃不下去。整个尚食局的人都战战兢兢的,拿着这事儿不知如何是好。她们也算是费尽心思做些稀奇菜色了,可皇帝就是不爱吃,每日让大总管来司膳司大门口呵斥一顿,吓得一干子人杵在那儿面面相觑,又不知问题出在哪里,这算什么呐? 第四日,德安又来了,瞧见昭阳,一把将她拎到边儿上,压低了嗓音说:“姑娘哟,您可可怜可怜咱家吧!一把年纪了,被主子爷这么折腾,成日正事儿不做,见天地往这儿跑。” 昭阳讷讷地说:“主子胃口不好,您找我有什么用呐!可有找太医瞧瞧?是不是刚从江南回来,舟车劳顿的,害了病?” 德安瞥她一眼:“别人不知道,难道您也不知道?您这可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主子这哪里是胃口不好、身子有病?分明是心病!您要是怜惜大家每日这么心惊胆战的,就赶紧想想法子,跟咱家回去复个命,咱家交差了,您也不必再这司膳司里跟着众人一起绷着根筋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昭阳臊得头都抬不起来了。敢情她这是红颜祸水呢,一个人害得整个司膳司都跟着她一块儿挨骂受罪? ☆、第48章 相见欢 第四十八章 昭阳真是左右为难,看着德安不知该说些什么,再推辞,皇帝势必要吩咐德安每日都来司膳司使脸色,可真就这么去了,那她和皇帝可就没完了。她对皇帝也不是没有那么点眷恋,毕竟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一个人,模样好看,心地也极好,也曾对她说过那么多掏心窝子的话,说不感动是假的。 可是好不容易回了宫,才刚回到原先的平静日子,若是今儿真就这么遂了他的意,来日他定会变本加厉,万一真的日日都把她一介小小司膳给弄到乾清宫去杵着,那这宫中的闲话怕是要把她的脊梁骨给戳穿。 去,还是不去? 德安一眼看穿了昭阳的踌躇,索性再添一把柴:“我说姑娘哟,您可别再犹豫了,你今儿就是铁了心不去,主子明儿再吩咐我来就是,您以为这事儿就这么完了?不如就随咱家去面圣,有什么话,您当着主子的面儿好好说,有什么误会摊开了来谈谈,咱主子爷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呐!您要是能把道理都给说出来,他难道还能强逼着你做什么不成?” 昭阳妥协了,讪讪地跟着他往乾清宫去,一路上都在忐忑着一会儿见了皇帝该说些什么,可更忐忑的是见到了他,他又会说些什么。 她惆怅地想着,这孽缘怎么就没个完呢?还以为回了宫两人隔着云泥之别,大抵是再也见不上面了,什么时候远远地瞧见他的身影,她一个人回想着当初南行时候的事儿也就算个念想。哪知道他那么英明神武的一个皇帝,居然为了她做出这种事情,成日差大总管来司膳司摆脸色。 这算个什么事儿呢?她发着愁,又没得觉得好笑,这种矛盾的心情真是叫人不好受。 就这么一路往勤政殿走,半道上遇见了佟贵妃。德安赶紧俯身见礼,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小的参见贵妃娘娘。” 他给昭阳使眼色,昭阳就在他身后跟着俯身行礼,只不出声罢了。德安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在宫中颇有面子,就算面前的是佟贵妃,他也只是表面上恭敬就成了,要论真的,佟贵妃对他可还要客气上几分呢。毕竟这位御前大总管成日里耗在皇帝跟前的工夫,可比她一介后宫贵妃要多上太多了。 德安热络地问佟贵妃:“娘娘这是去哪儿啊?日头这么大,您怎的不在甘泉宫歇着,跑出来受这罪呐!” 佟贵妃说:“皇上这不是南行回宫了吗?政务堆积太多,忙得不可开交,这点你还能不清楚?本宫想着,既然皇上抽不出时间来后宫看看我们,我好歹也是个贵妃,皇后娘娘成日里忙着抄经礼佛的,这不,我就做个表率,也代后宫的那些个姐妹们去关心关心皇上,也算是尽了我的本分。” 这点子事情,德安最清楚了。这些日子敬事房的来过,太医院的来过,个个忙敲侧击的,多半都是出自这位主子的手笔。她可不是个安分人。 德安也不便多说,只笑了笑,极有眼色地夸赞说:“娘娘就是体贴,咱们主子爷知道了,也只会夸赞娘娘的一片真心。” 因着是要见皇帝,佟贵妃今儿可一看就是好生打扮过的,一身缕金绣蝶百花裙,松松的堕马髻上簪着翠生生的碧绿如意簪,描眉涂脂的。她本就生得艳丽,这么一打扮,直教人觉得艳光逼人,美得妖娆。 她的贴身大宫女如意倒是眼尖,一眼瞧见了那个低头毕恭毕敬站在德安身后的人,可不就是司膳司的典膳昭阳嘛!听说前些日子皇帝南行,还钦点她随行打点吃食呢。 如意拉了拉佟贵妃的衣袖,朝德安身后努努嘴。 佟贵妃这才仔细去瞧那宫女,低眉垂眼的,却掩不去一身好皮囊。宫女素来是不能打扮得太显眼的,否则就有奴颜媚上之疑,可那宫女不打扮也显得清丽可人,就是……怎的有些眼熟? 佟贵妃顿了顿,问:“你是哪个宫里的丫头?” 昭阳心头一紧,忙俯身说:“小的是司膳司典膳。” 如意也附在佟贵妃耳边说了几句,大抵是把她从前给佟贵妃做吃食的事讲了。虽说这一年多每月皇帝去甘泉宫,昭阳都会偷着帮佟贵妃做吃食,可佟贵妃只在最初时见过她一面,后来根本没再踏进司膳司半步,来的都是如意这跑腿的。因此如意与昭阳很熟悉,她却是不记得这么号人了。 前些日子就因为澜春长公主要那羊眼包子的配方,结果她这一年半来都是请人代为做菜的事就露了馅,皇帝当时就拂袖离去,吓得她连追都不敢追。紧跟着皇帝就去了江南,她更是连个讨好的机会都没捞着。但她也听说了,皇帝知道那些菜都是这丫头做的,南行居然钦点要她同去。 再一看,这丫头生得还有那么几分姿色,她心里就不舒坦了。 她瞧着昭阳,不紧不慢地问德安:“司膳司的宫女没在那儿做事,怎的跟着大总管在宫中四处跑?” 德安笑着回答说:“主子这几日才刚回宫,南行吃惯了昭阳做的菜,这下子刚回来,吃着司膳司做的东西不大习惯,心头有气,就叫这丫头去骂几句,消消火气。” 他说得很有技巧,绝不给昭阳带来半点麻烦,昭阳心里很感激,面上却也只是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十分配合的样子。 佟贵妃心里好受了那么点,但仍然看她不惯,没理会她,只说:“既是同路,那本宫就与大总管同行好了。” 她仪态翩翩地走在前头,德安跟在半步之后,昭阳更是规规矩矩的,一句话都不说,只作影子跟着他们。 佟贵妃到底心头有事,半路上跟德安低声打听:“本宫听说皇上回宫这些日子,半步都没往后宫踏一步,大总管可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昭阳也听到了,心中顿了顿,皇帝回宫有□□日了,一下都没往后宫去? 德安在御前待了那么多年,哪些话说得,哪些话说不得,他比谁都心头有数。当下笑了笑,只说:“娘娘也说了,皇上这才刚回宫,政务堆积,每日都与军机大臣议到深更半夜的,连太后娘娘那儿都只去了一趟,哪有工夫顾得上后宫呢?您也别挂念,横竖政务就那么些,等到皇上处理完了,一准儿第一时间来瞧您。” 佟贵妃心里可还揣着件事儿呢,这些日子惴惴不安多少时日了,又凑近了些,小声问:“那,本宫问你,皇上去江南这么一个多月的工夫,可有……” 她点到即止,德安心头立马就明白了,只摇摇头,说:“娘娘多虑,皇上是下江南做正事的,您入宫伺候多少时日了,难道连咱们主子爷的心思在哪儿都不知道吗?皇上一心记挂着天下百姓、江山社稷,不是那等子贪图享受之人。” 也不说有没有,反正就是套话一大堆,别的您自个儿猜去吧。 昭阳垂着脑袋一心把自己当影子,可那些话还是没受控制地往耳朵里钻。她面上有些发烫,脑子里不由自主冒出些画面,他对她嘘寒问暖时关切的模样,他与她在雨中被困在山脚下的木屋里时共处一榻的亲密…… 她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皇帝是不贪图享受,可要不是她死撑着把他给推开,指不定他在江南就真的把她怎么样了。 如意瞧见她满头大汗的模样,凑过来小声问了句:“你怎么了,怎的热成这样?” 昭阳连连摇头,一个字都不说,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勤政殿到了,佟贵妃也不再打听,其实心下也明白,若是真能从德安这里打听出什么有用的消息,那人家也混不到御前大总管这个地步。她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了眼勤政殿的大门,对德安说:“还要劳烦大总管通报一声了,告诉皇上本宫来请安。” 德安点头,拱手:“那小的就先带人进去复命了。” 昭阳能感觉到佟贵妃的视线在她后背上打转,那么转上一圈,她只觉得如芒在背。明明踏进勤政殿的檐下,阴凉立马驱散了那阵暑气,可额上的薄汗丝毫未减。 德安把门推开了,领着昭阳走了进去,轻声说:“主子,人带到了。” 昭阳只来得及踏进大殿,都没敢抬头去看龙案后那人,就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请安:“小的参见皇上,给皇上请安了。”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皇帝没吩咐,她就没起身。 第33节 正批折子的皇帝几乎是第一时间搁下了笔,心下一动,抬头便朝她往来。偌大的宫殿,那个小小的人就这么伏在光滑平整的石板上,越发显得瘦弱可怜。 宫装总是清一色的深红色,看上去厚重肃穆,没有半点年轻姑娘的朝气。他这么看着她,眼前忽然冒出她在江南时候穿的那些衣裳,水红色,鹅黄色,淡蓝色,不拘什么颜色,清爽宜人,总叫人觉得她浑身都在发光似的。 他清了清嗓子,叫她起来吧,不必拘礼,见她就是站起来了,也仍然低眉顺眼地垂着头,叫人看不见那张脸,索性从龙案后走了下来,一路朝她从容而行。 昭阳不知怎的,心头就开始慌乱起来,越跳越快,越跳越快,到后来简直不受控制,就好像胸口揣着只小兔子,立马就要跳出嗓子眼里来。 他停在她面前,哪怕是垂着头,她也瞧见了他那龙袍底下的绣花印子,绣着金丝儿呢,明晃晃的叫人怪不敢直视的。 她心头砰砰跳,却听见他慢慢地说了声:“怎的一直把头低着?朕好不容易想到个借口,把人给弄来了,你是存心不让朕好受,连你的脸都看不上一眼?” ☆、第49章 门儿清 第四十九章 他问她为何低着头,连脸都不给他看上一眼。 那样的语气太没有距离,也太无赖。她满以为他会一本正经地责怪司膳司的人不用心做吃食,总之是拿着那借口借题发挥一通,以保全帝王的脸面。可哪知道他压根不掩饰他的小心思,就这么直勾勾说了出来。 可你听听,他这是在怪她呢,天知道她还没指责他滥用职权,害了司膳司一干子人都跟着她一起提心吊胆,明明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他怎么倒先理直气壮指责起她来了? 昭阳没忍住,到底还是把头抬起来了,讪讪地说了句:“您是主子,您说了都算。” 横竖她掰扯不赢,他就是理亏也能表露出这么理直气壮的样子呢! 皇帝早说过她那张脸藏不住事,这么一看,嘴上是说着他是主子,脸上可完全没有这个意思,那清澈透亮的眼睛就这么直勾勾瞧着他,大有控诉之意。可他看到这么生动的她,忽然一下连日以来的疲惫与不安都一扫而空,积压已久的政事似乎不再枯燥,连带着这庄严肃穆又灰扑扑的勤政殿也熠熠生辉起来。 他笑了,哪怕没有牵牵她的手,也没有听她撒撒娇,可就是这么看上一眼都觉得心窝子熨帖得很呐! 皇帝这么一笑,昭阳也愣了愣神。他生得太漂亮了,棱角分明的面庞,眉眼清澈温润,鼻尖与嘴唇都是上天赐予的珍宝,那唇瓣因笑意微微上翘着,花一样好看的色泽仿佛在招蜂引蝶。 她没由来一阵失神,看着他穿着龙袍站在面前,忽然又有些惆怅。 你瞧,这才是真正的他,不是江南那个穿着贵气的公子哥,是真正的帝王,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他那么耀眼,那么尊贵,却站在她面前冲她像个孩子似的傻笑。 她欢喜,却又不能欢喜。 德安咳嗽两声,打断了皇帝:“主子,小的半道上遇见了佟贵妃,贵妃娘娘说要来给您请安,眼下就在外头候着呢。您看,是见,还是——” 皇帝想说不见的,但一想起这些日子敬事房和太医院都给她一个后宫妇人搅得乌烟瘴气的,心头就火大。他皱眉,跟昭阳说了声:“你去偏殿坐坐,朕先把这边处理了。” 下一刻,他冷声嘱咐德安:“好啊,朕还正想找个日子去问问她,她这是送上门来了。让她进来。” *** 昭阳跟着小春子去了偏殿,其实偏殿与正殿是连着的,只是隔了道门。偏殿里有皇帝晌午时午休的软塌,榻上还有用膳的小几,厅不算大,但五脏俱全,还摆着只古朴的书架。 小春子笑嘻嘻地关好门才凑过来:“姐姐,咱们这可又见面了呢!” 她脸皮子到这节骨眼上倒是薄了,红了脸,不大自在:“是,托主子爷的福,又见面了。” “其实也不奇怪,我可一早就料准了咱们还会再见的。”小春子捧了盘小几上的果子给她,“咱们主子对您可上心着呢,虽说回宫这些日子忙得不可开交,一直到今儿才总算得了空能把您给召来,但他一颗心可都记挂着您。” 昭阳装作没听见,拿了只脐橙就剥皮儿。不吃白不吃,进贡给皇帝的橙子呢,这辈子还是头一回吃到。 小春子搁下盘子,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脐橙替她剥:“我来吧,省得剥得您一手汁儿,黏糊糊的怪不好受。” 一边剥皮儿,他嘴上也没闲着,一边说:“您大概不知道,主子整日都让福山去司膳司打听您的事儿。您早上起来什么时段去的司里,早膳用了什么,什么时候进的午膳和晚膳,白日里都做了些什么事,他可全都门儿清呢!” 这她还真不知道。昭阳一边脸红一边在心里埋汰皇帝,还说是明君呢,成日里不做正事,光打听姑娘家的事儿,这,这可真是叫人没脸听。 她不知如何回应,干脆接过那只剥得整整齐齐的脐橙,掰了一瓣送进嘴里,含含糊糊地说:“你可少说点吧,当心隔墙有耳,叫主子知道你成日嚼他舌根子,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哪儿能呢,横竖您也不是外人,我跟您说这些,主子一准儿不会见怪!”小春子嘴皮子翻得快,面上也笑得讨喜。 昭阳是真的无言以对,怎么就不是外人了?她可没有跟皇帝成为一家子的打算,这人,真是自来熟! 她没话可说,只能含含糊糊地把手里的脐橙往小春子面前晃悠两下:“这橙子真好吃,甜得我心头都乐呵,主子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连果子也跟王母娘娘的蟠桃似的。” 小春子觍着脸凑过来:“您也觉得跟着主子好?那敢情好,您可就别推辞了,左右主子对您是上心到无人能及的境地,要不,您干脆就这么随了主子的意罢!今后别说这脐橙了,您就是真想吃王母娘娘的蟠桃,皇上也一准儿给您弄来。” 昭阳瞪他:“你真不愧是你干爹的儿子,依我说,简直是亲生儿子!” 在这方面都无师自通,句句话不离推她上龙床,真是理想远大! 小春子嘿嘿两声:“我干爹倒是想有我这么个好儿子呢,要真是亲生的,他这儿可就齐全了。”他在裤裆那儿比了比,笑得不怀好意。 昭阳呸了一声:“在我面前说这些,真是没羞没臊的,好歹我也是个大姑娘,我说你注意着点儿成不?”然后捂住耳朵,“横竖我听不懂,就是听不懂。” 小春子笑得乐不可支。 *** 偏殿里其乐融融,正殿里可就有点严肃了。 佟贵妃一听皇帝百忙之中都抽空见她,心里的滋味可非同一般,只可惜这点好心情没能持续多久,等到她进了大殿,看到皇帝那不怎么热乎的眼神,就有点蔫了。 “臣妾参见皇上,给您请安了。”她还是打起精神行了个礼,盈盈一拜,一身艳丽的裙子也随之晃动,耀眼得很。 皇帝没说话,就这么拿眼瞧着她,片刻后才问了句:“贵妃赶在这时间来勤政殿,可有要事?” “皇上回宫九日了,臣妾与后宫的姐妹们只在您回来那日于宫门口瞧见一眼,听说这些日子您政务繁忙,不思茶饭,心中真是焦虑万分。臣妾斗胆揣着姐妹们的挂念,来勤政殿给皇上请安,眼下见您好端端的,心中也总算松了口大气。”佟贵妃说得也很好听,眼中也挂着莹莹泪光。 她是在皇帝登基后第三年入宫的,她的哥子是户部侍郎,当初的年轻势力,于皇帝登基后改换朝廷势力有很大功劳。宫中选秀自来就与前朝政务紧密相连,皇帝给了佟家这个脸面,也让她入宫后顺顺利利就站在了其他妃嫔之上,一步一步成了今日的贵妃。 其实他真心不见得多稀罕她,她也知道他对情情爱爱这些事从来都淡的很,她在他跟前连娇都不敢撒,只一板一眼,该做什么做什么。只是她到底是个贵妃,骨子里也觉得自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虽然这到底哪里不一样,她自个儿也说不上来,左右一个月也就见得到那么一回,她对他敬畏也多过爱恋。 可前些日子嫂子递牌子进宫来见她时也说了,她虽然身为贵妃,可至今无出,膝下一儿半女都没有,这位子到底是不牢靠。佟家的将来到底如何,除了前朝的尚书哥子努力之外,她在后宫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 佟贵妃也愁,她就是再着急,自个儿也生不出孩子啊,病急乱投医,只能像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找人帮忙了。喏,敬事房和太医院那边,她可费了不少心思打点。 皇帝就这么看着她,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你心中牵挂的,就只是朕政事繁忙、不思茶饭?” 她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皇帝此话何意。 结果下一刻,就见皇帝敛起了那点笑意,眉头一皱:“贵妃牵挂的,怕是朕何时去后宫,是否身体有疾,需要太医院开点子补药,免得你独守在甘泉宫一个人冷冷清清罢!” 他这话一出口,佟贵妃脸色顿时就白了,捏着衣袖站在那儿,只觉得面上难堪得紧,嘴上却还分辨着:“皇上,您,您怎会如此看臣妾?臣妾一心挂念您的身子,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呐!那是因为臣妾心里有您,担忧您,只要您好端端的,您就是一辈子不来臣妾的甘泉宫,臣妾也感恩戴德,甘愿一辈子烧香拜佛感激佛祖对您的厚待了。” 皇帝平静地反问:“哦?贵妃甘愿朕一辈子都不来你的甘泉宫?” 她就是那么夸张地一说,以表示自己的诚心,哪知道皇帝抓住了这句话,她面色一红,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那好,今日听贵妃一席话,朕心甚慰。你的好意朕心领了,你也晓得朕政务繁忙,没有那么多功夫和你闲话家常,不如就先回自个儿宫里去吧。”皇帝下了逐客令,还淡淡地笑了笑,“既然贵妃对于朕去不去你的甘泉宫都已看开,今后还是少去打扰敬事房和太医院的人,没得辱没了你今日说过的豪言壮语。” 他拂袖转身,回到龙案后继续看折子,不再多言。 佟贵妃傻眼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真是恨得跟什么似的。可她没法子发作,只能又俯身行礼,恭恭敬敬地说了声:“臣妾告退。” 她走出大殿,听见皇帝在里头吩咐德安:“章得声那庸医,今后让他不用来负责朕的请脉了,另换人来。敬事房的人既然喜欢当碎嘴子,你去宣旨,就说既然嘴碎,朕看着去掖庭管教做错事的人最合适不过,就不要再在敬事房当差了,今后换个安分的来。” 她腿脚有些软,外面日头大,竟叫她心慌意乱的,气都出不舒畅,下台阶时险些滚了下去,好在如意把她扶住了。皇帝原是这样通透的人,她在背后使了点小手段,他没什么不知道的。只是她从未见过他这样动怒的样子,看起来没什么疾言厉色,可那平静的面容之下却是叫人心惊的惊涛骇浪。 杀伐决断帝王家,她今儿可算是小小地领略了一把。 ☆、第50章 放狠话 第五十章 外头没了声音,小春子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杵在这儿碍事了,便说了声:“姐姐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出去瞧瞧外头是什么状况。”他很快开门走了出去,垂着头和干爹站在一起,不再动了。 大殿里静悄悄的,皇帝刚跟贵妃置了气,负手站了一会儿,转身就往偏殿去了。他转身的那一瞬,德安是瞧见了的,方才那点冷意就跟冰消雪融似的,刹那间就消失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唇角微微的笑意,和眼里迫不及待的神色。 他和小春子对视一眼,他先笑了,小春子才敢跟着咧嘴。师徒俩都在高兴着呢,这昭阳的好运气是拦也拦不住的,皇帝对她是真上心,并非当个小猫小狗的逗逗乐子就算了。 偏殿里,小春子走后,昭阳一个人就开始紧张了。她吃光了那只脐橙,心下忐忑,就来回地看偏殿里的摆设。书架上有一只小马驹,五彩斑斓的,生动有趣,约莫是唐三彩。琳琅满目的书和册子在架子上摆得整整齐齐,她扫了一眼,很多没听说过的书目,约莫是皇帝涉猎广,读的书也挺杂的,《九章算术》有之,《鬼谷子》有之,《白虎通义》有之…… 咦,《白虎通义》是个什么东西?讲老虎的?昭阳心头痒痒。 做皇帝也不容易,成日里忙政务,还得抽空多读书。她没那个胆子妄动皇帝的东西,所以只能瞧着,也不能当真翻翻看。 正到处乱瞧呢,冷不丁听见殿门又被推开了,她缩回脖子就往门口看去,果不其然,这回进来的是皇帝了。明黄色的龙袍熠熠生辉,他踩着掐金丝儿的软履往里走,落地无声,却叫人觉得一步一步都踩在她心窝子里似的,大气儿也不敢出。 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嘴上恭敬地叫了声:“主子。” 皇帝瞧见她那拘谨的样子,随意地走到软塌边坐了下来,还用下巴朝小几那边的榻上努了努:“你也坐。” 她哪敢和皇帝平起平坐? 昭阳吓一跳,又觉得不安,没敢坐下来,只站在那儿迟疑道:“主子,您有事找小的,合该在外头吩咐一声,小的出去见您就成。这么,这么在偏殿里头,叫人瞧见,真,真不太好……” “有什么不好?”皇帝拿眼看她。 “这,这多损您的清誉呐!”她涨红了脸,讪讪的。 皇帝还能不知道她?这丫头又开始说鬼话了,明明心里想的是自己的清誉受损,非拉扯到他身上。他一大老爷们儿,能有什么好受损的?再说了,这阖宫上下,还有谁敢乱嚼他的舌根子不成? 他也不说话,就这么不咸不淡地看着她,看着她面带红霞,看着她左顾右盼,看着她无论如何都在逃避他的视线,总不敢抬头瞧他一眼。 昭阳觉得这气氛好尴尬啊,没得叫人出汗。看了眼小几上的那盘脐橙,她灵机一动,很快拿起一只:“主子,小的给您剥脐橙!” 总得找点活计做着,这样才不会觉得憋得慌。 “小的方才吃了一只,真甜,从前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脐橙。”她谄媚。 皇帝斜眼瞧她:“那朕叫人给你送一筐子去,你在司膳司慢慢儿吃。” 昭阳吓得手一抖,险些把橙子给掉在地上,赶忙稳住心神推拒:“别别别,这是御贡的,小的哪有那个福气吃啊?来您这儿尝尝就够了,别的不敢奢求。” 要真让人瞧见皇帝送了一筐脐橙去她的小院里,这辈子恐怕别想安生活着了! 可这话在皇帝耳中就有了另一层意思,也是,将来他时不时把她弄来乾清宫待着,她就在这儿吃也是一回事。横竖她是他的,橙子也是他的,看着自己的人在自己的地方吃着果子,笑得比果子还甜,哪点不比送一筐脐橙去叫她受人猜忌好? 皇帝嗯了一声,不说话了,只看着她灵巧地剥这那只橙子。她的手指纤细莹润,被橙子鲜艳的色彩一衬,煞是好看。十指翻飞,不一会儿橙子就给剥得干干净净,她把皮儿搁在盘子一侧,将那只雪白中透着淡红的橙子朝他跟前一递,嘴角一弯:“喏,主子。” 她笑了。 皇帝总算又瞧见她的梨涡了,深深浅浅地窝在嘴唇两侧,像是藏着酒,一露出来,酒香四溢,叫人心头都轻飘飘的,就跟醉了似的。 他去接那只橙子,眼神落在她的手上,细看才发现年轻姑娘的手好看是好看,可指腹都已经生了一层薄薄的茧子了。她常年做手上活儿的,哪能有双小姐家的纤纤玉指呢?十指不沾阳春水,说得可不是她。 皇帝心头不舒服,顿了顿,又收回手,不接橙子了。 昭阳有些发愣,不懂怎么他伸手伸到一半,又垂了下去。 下一刻,皇帝声色从容地吩咐她:“朕刚批了折子,手上不干净,你把橙子掰开,喂朕吧。” 昭阳的脸一下子就跟被开水淋过似的,火辣辣的,还只能若无其事地说:“主子,小的这就去给您打水,您洗洗手再吃就成。” 第34节 她转身欲走,被皇帝倏地叫住:“朕不想洗!” “……” “朕说了,就想你喂。” “……” 昭阳欲哭无泪地转身看着他,皇帝的脸皮怎么变得这么厚?这话是当帝王的人说的吗?她听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怎的他还能正襟危坐,活像刚才那话不是出自他口中? 皇帝就这么瞧着她,理直气壮的。他算是想明白了,这丫头油盐不进,滑不留手,他要想拿住她,必须得跟她一样会装蒜。没脸没皮算什么?他为了她连这颗心都不上不下没个着落,脸皮和真心相比,到底哪个重要? 皇命难违,饶是心里再不情愿,昭阳也只能慢吞吞地掰开橙子,拿起一瓣往皇帝嘴边送。 他微微张口,杏花似的唇瓣又薄又好看,还露出了里面整齐白净的牙齿。昭阳免不了把这一切都看见了,手上微微颤抖着,心一横,还是将橙子喂给了他。 皇帝很是时候地合上了唇,恰好含住了她的指尖。 温热的触感,湿湿濡濡,像是掉进了温泉之中,她不会水,难以抽身。 昭阳大惊失色,立马就缩回手来,浑身都烫得跟煮熟的鸭子似的。她手足无措地看着皇帝,又气又急,却只能哀哀乞求了一声:“主子!” 却不知这样的神色更叫人着迷。面色如三月桃花,绯红可爱,眼中有莹莹泪光,叫人心头颤巍巍的,她咬着唇瓣,更叫人想要靠近,想要俯身亲吻。 皇帝倏地拉住她,手上一用劲,她就这么朝他跌跌撞撞地扑来。他一把抱住了她,稳住她的身形,他坐着,她站着,两人就这么贴在了一块儿。他把头搁在她小腹之上,用比她方才还要哀哀的语气说了句:“别走,就这么待会儿。” 昭阳急得一头汗,又不敢真对他动粗,一把推开。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带着哭音说:“主子,您不能说话不作数。您说了不逼我,回宫了就让我自由的。您,您这么来一出,我以后还怎么见人呐!” “没人会知道。”他无赖似的回答,双臂紧紧搂住她,侧脸贴在她的身体上,隐约还能感受到她慌乱的心跳,那节奏像是失去控制的鼓点,他却在这样的急促中找到了平静,心下一片温柔的浪。 偏殿里静悄悄的,没人能听见她狂野的心跳,除了他。 这算什么呢?他对她抱也抱过了,同床共枕也是有过的,说好放她自由,怎么到了宫里又变卦了? “主子,君无戏言,您不能这么说话不作数的!”她的声音在发颤,拿这个无赖的大孩子没办法似的,想死命推开,潜意识里却又怕弄疼他,只能小小地推拒着,“您这样,将来小的还怎么嫁人?” “你还想嫁人?”皇帝一下子不平静不温柔了,这下是真放开了她,但已然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只是拉着她的手没松开。 她努力别开脸去,低声说:“小的一早跟您说过,等到二十五放出了宫,就找个手脚勤快的男人嫁了。您这样,我可嫁不出去了。” 皇帝简直气得肝都疼了,不可思议地质问她:“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嫁?手脚勤快,手脚勤快有什么难的?朕手脚不勤快吗?朕哪里就比不上那些个市井俗人了?” 昭阳也气急了,没敢学他那么嚷嚷,但还是不清不重地捅了他一把软刀子:“您那是手脚勤快,还是动手动脚很勤快?” 皇帝脸都涨红了,好啊,他一片真心待她,她居然揶揄起他来,真想把这丫头的心给挖出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颜色! 昭阳看出他生气得厉害,又软下来说了句:“好主子,您放开我吧,您是天子,何必与那些个市井俗人相提并论呢?是小的配不上您,小的就是那些个市井俗人,没眼力见儿,总惹您生气,您还是让我哪儿凉快上哪儿待着去吧!” “你休想!”皇帝倔脾气上来了,以往还都能软着身段耐着性子去慢慢磨,今儿她那番要嫁人的话着实叫他气不打一处来。 他瞪着眼睛恨恨地瞧着她,这没良心的东西,他一片真心都喂了狗! 她还想嫁人?还想找个手脚勤快的汉子?还想出宫逍遥自在,叫他在这四方城里记挂着那只曾经捧在手心,到最后却远走高飞的鸟儿? 做梦! 他一把扔开她的手,怒气冲冲地说:“行啊,京城里手脚勤快的市井莽夫多得是,你要找,朕替你物色!” 昭阳傻眼了,这,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帝终于放弃了? 可不像呐,这神情,这语气,怎么看都不像是半途而废。她迟疑地望着他。 下一刻,她看见皇帝就跟看什么似的瞧着她,冷冰冰地吐出一句:“你但凡找到个手脚勤快的,朕就把他手脚打断,叫他这辈子再也勤快不起来。” “……” ☆、第51章 办寿宴 第五十一章 昭阳急了,站在那里就跟热锅上的蚂蚁,硬的不能来,软的没有用,皇帝一强硬起来,她简直束手无策。 怎么办? 她哭丧着脸站在那儿,好半天都没说话,最后才想起来这趟来的意图,便低低地问了句:“主子,打明儿起,您能别叫大总管成天去司膳司摆脸色了吗?” “你都敢给朕摆脸色了,朕凭什么不能叫德安去摆脸色!”皇帝还在气头上,没好气。 “那,那小的不对您摆脸色了,这还不成吗?” 皇帝上下看她两眼:“你这不还摆着呢吗?” 昭阳立马咧嘴笑,笑得毫无真心,但仍旧灿烂。 “不是真心的,朕不要!”皇帝移开视线,“笑得这么丑,难看死了。” 可他的语气到底是没那么生硬了,她只要笑着,只要露出那对儿小梨涡,他就好像没法子太强硬了。他都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毛病,真是叫人看不起,大老爷们儿这么没出息。 昭阳慢慢地,低声说了句:“不是真心,您不要,那您这样强留我在身边,我也不见得是真心想留下来啊……” 皇帝噎住了,竟答不上话来,这丫头是老天爷存心派下来整他的是吧?他来回踱步,气得不行,却听外面的德安在偏殿门口通传:“主子,赵侍郎大人求见。” 昭阳一听救星来了,精神一振,赶忙说:“主子,要不,小的今儿先退下了?赵大人找您想必是有正事,小的就不耽误您办政务了。” 皇帝也心烦着,手一挥:“走走走,朕留你不住,你爱上哪儿上哪儿!” 看着那丫头忙不迭往外跑,他心里真是针扎一样,又气又恨,可到底还是割舍不下。他咬咬牙,不急于一时,总要把她再逮回来的,她不是说他长得俊吗?那就天天杵在她眼窝子里,他就不信她捂不化那颗铁石心肠! *** 昭阳往外跑时,碰见了正候在门外的赵孟言。她急匆匆的样子叫他一愣。 老熟人相见,到底还是得停下来打个招呼,她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叫了声:“赵大人。” “这是怎么了?”赵孟言不动声色地笑了,眯眼看她,“怎么没在司膳司好好待着,反倒跑勤政殿来了?” 昭阳尴尬,顾左右而言他:“您这不也没在自个儿府上待着,跑来勤政殿了吗?左右都是帮皇上做事,虽然您是大官,我是宫女,各司其职,但偶尔主子召见也得来啊。” 这借口真是蹩脚得紧,她说完自己都想呸一口。 赵孟言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嗯,听上去还挺有道理的。” 她的脸又涨红了几分。这话听着不像是真的,怎么都觉得有几分揶揄的成分。昭阳没看他,只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司里这会儿正忙着,我就不与您多说了,先回去了。” “嗯,去吧。” 赵孟言在长廊下看了片刻,那丫头像兔子一样拎着裙摆跑掉了,就跟头一回他在八宝街的集市上看见她那次一样。他回头,掀开袍子朝大殿里迈去,高高的门槛是帝王家独有的尊贵,他有些好笑,又有些警惕。皇帝对她是真上心,就连回宫了忙得不可开交,也在百忙之中抽空召见她,难道那门槛对她来说真的是个形同虚设的东西? 不成的,她那样一个天真的小姑娘,迈进那门槛就跟进了条出不来的死胡同似的,胡同里全是群豺狼虎豹,不把她拨皮拆骨是不可能的。 赵孟言走进了大殿,跟皇帝行了个礼,抬头便说:“皇上,臣有件事儿想请您帮个忙。” 他和方淮对皇帝的态度素来是两个极端,方淮规规矩矩,从不肯落下半点礼仪上的岔子,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可他不一样,他拿得准与皇帝之间的情谊,更知道怎样的口吻能叫人亲切,能叫人觉得他是在把对方当做可以诉真心的人。 皇帝已从偏殿出来了,昭阳走了,他的眉心还带着一点不甘,见来的是赵孟言,便也没有过多掩饰,只问:“你也有要朕帮忙的时候?朕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天下就你赵孟言最能干,单枪匹马什么都摆得平。” 赵孟言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才说:“哪能呢,这不也上赶着来求您帮忙了吗?臣的祖母下个月七十大寿了,父亲母亲想替她好生操办操办。但您也知道,祖母年纪大了,嘴挑,多少东西都不能吃,何况京城这各家各户都口味不同,到时候府上的家厨能耐有限,也不大好叫酒楼里的厨子来帮忙,毕竟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皇帝就看着他:“那你打算如何?” “臣是想着,这京城里头数您这皇宫里能人多,要不,您借我俩司膳司的人使使?并非要她们亲自下厨,左右就坐那儿指点指点,稳住阵脚,定些个菜色,咱家府里的厨子也好找到个主心骨。”他言笑晏晏。 皇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没什么表情,只慢条斯理地问了句:“那你心中已有了人选?” 能把司膳司都说出来,那人是谁,他和赵孟言大抵都心知肚明。 赵孟言是什么人?玲珑心长水晶肝的,当下笑吟吟地又说:“臣方才在大殿外头恰好看见昭阳姑娘,南行她负责照顾您的饮食,想必在这方面是有一手的。左右咱们也见过几次面,熟脸的总比没见过面的强些,您看——” “朕看你是脑子被门夹了。”这么干脆利落的一句,说得德安和小春子在角落里憋笑憋得直抽抽。 皇帝冷眼看着赵孟言:“你打谁主意不成,打她的主意?” 赵孟言装傻:“皇上说的什么话,臣一心为了祖母的寿宴着想,您怎的还拿臣打趣?臣与昭阳姑娘不过数面之缘,哪里谈得上打主意这等子事?臣虽风流,但也不敢把手伸到您眼皮子底下来。这不是相信您的眼光,连带着也相信姑娘的厨艺,要不哪能请您帮忙呐?” 皇帝听着,没说话。 赵孟言讪讪地作了一揖:“得,臣这忙,看来皇上您是不打算帮了,臣只能自己去想法子。”话题到这里,他开始说正事了,今日来找皇帝,是兵部那边有人手调动。 他是没什么正形,但到了紧要关头也不会含糊,否则皇帝就是再顾念手足之情,也不会把他提到眼前这位子上来。 赵孟言走后,皇帝一个人在大殿里来回走了两圈,心下有了主意。 “德安,去司膳司传旨,就说承恩公府老太太下月七十大寿,要办寿宴。承恩公府人手有限,朕顾惜老太太年事已高,于吃吃喝喝上多有不便,特派司膳司典膳昭阳去府上帮衬。” 德安一愣,凑过来小声说:“皇上,赵大人那边……” “传旨就是,朕若是连个赵孟言都怕,把她藏着掖着不给见人,那朕才真是胆小如鼠了。”皇帝冷笑一声,“她那颗心等闲是捂不热的,赵孟言有那个本事去尝试,就得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 他是看明白了的,昭阳爱的不是权势与富贵,她要的是自由,是天大地大无拘无束。连他她都不要,赵孟言又能有什么好?承恩公府的世子爷,朝廷的侍郎大人,风流之名早就传遍整个京城,她吃饱了撑的才会去那府里受罪。 在皇宫里,他还能护着她,叫人不敢欺负她,可她要去了那府上,赵孟言能护她?上有老,下有小,她就是个受气包。 他不信他的昭阳会看不到这一点。更何况,他让她去承恩公府其实别有用心。 要想往御前提人,冷不丁把她弄来倒是引人注目,倒不如先让她出去立立功,再加上南行她尽心伺候主子,这就提拔提拔,升个女官,弄来跟前天天杵在眼窝子里。嗯,如此甚好。 *** 昭阳回了司膳司,被流云和明珠问得一个头两个大。 两人是关心她,战战兢兢地问着皇帝召见她是做什么去了,这几日大总管连着来了司膳司好几天,每天都是一顿呵斥。她们还真怕昭阳去吃了什么苦头,眼下保住小命回来了,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 昭阳支支吾吾说皇帝是因为南行那事认得了她,这回胃口不好,就把她叫去骂了一顿,这就解气了。 可没一会儿,大总管又来了。 这回皇帝的旨意是要让她去承恩公府帮忙,天大的脸面没给其他女官,偏偏给了她。昭阳愣愣地站在那儿,德安笑着问她:“还不跪下接旨谢恩?” 她照做了,背后是两道呆滞的目光。 明珠与流云忍了一下午,终于回到小院,把门关起来就问她:“说实话,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们不敢往皇帝看上昭阳那上头想,但这几日她回来之后,日子明显和以前不一样了,接二连三出奇事。 明珠拉住她的手:“你若是遇到什么难处,不拘告诉我们,我们就算帮不上忙,至少能帮你出出主意,分担分担。” 昭阳不敢说,皇帝看上了她这件事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说出来的,别说事情到不了那一步了,就算最后她真的拗不过皇帝,那种事也不是在眼下能够交代的。宫中眼线多,隔墙有耳,就算她信得过明珠和流云,也依旧不能说,不然就是给她们二人也找麻烦。 皇帝看上个小宫女,这事被人知道了,指不定怎么把她往死里弄。明的不敢来,暗地里使绊子的人多了去了,要不前朝的那些个宫女妃嫔是怎么没的? 昭阳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她只能支支吾吾一阵,说:“好像,好像是皇上跟前的侍郎大人看上我了……” 第35节 对不起了赵大人,只能把您拖下水了。她在心里哀哀戚戚地想着,却压根不知道这谎话半点不假,原本就是真的。 ☆、第52章 偷香贼 第五十二章 承恩公府的老太太七十大寿,满城的权贵都要来。 承恩公府的名头本身就够响,这一代的世子爷又是赵孟言,谁都知道他与皇帝情同手足,自小长在一块儿,而今更是皇帝身边的侍郎,与方淮同为御前的左右二臂。赵家的前途如何辉煌,恐怕还够得想象。 昭阳愁啊,这事儿这么重大,怎么就落在她一个小小典膳的肩膀上了?皇帝可真狠心,口口声声说着稀罕她,到头来却一点也不心疼她,把这种沉甸甸的担子压在她肩上,没见她瘦弱又娇小,根本扛不起这担子吗? 为着这事,明明对乾清宫避之不及的人还是得老老实实往那儿跑,在德安满脸堆不下的笑意里讪讪地进了宫门。 德安说:“主子昨夜与军机大臣议事议到三更呢,今儿早上早朝免了,这会儿刚起。”他领着她往养心殿走。 当皇帝的也可怜,每日天不亮就要早朝,国有大小事情,都得议政。好不容易议到深更半夜一次吧,想睡晚些,结果还是天刚亮就起了,因为勤政殿还有一堆新来的折子又等着批阅呢。 昭阳觉得帝王家的日子其实也不好过。 皇帝正由小春子伺候着穿鞋呢,听见外头的德安通报说昭阳来了,表情都愣住了,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眉开眼笑地说了句:“进来,让她进来。” 这丫头开窍了?这么大清早被什么风吹来了,居然上赶着跑来瞧他? 他忽然无比庆幸昨儿夜里议事议到深更半夜,要不这会儿一准儿在早朝,根本见不着她。 殿门开了,初夏的太阳已经显露出略微毒辣的端倪,穿过朱红色的长廊照进皇帝的养心殿,一地逶迤的日光。就在那片暖融融的日光里,他心心念念的人踩着一地亮堂步伐轻快地走了进来,整个人像是刚从清水里捞出来,浑身上下透着新鲜清爽的味道。 这前一刻还昏昏欲睡的养心殿忽然间变得亮堂又鲜活,每一根抱柱,每一片琉璃瓦,每一件摆设……所有的一切都不再死气沉沉。 皇帝光是看着她,都觉得春天与她一同进来了。 他含笑望着她,就这片刻功夫小春子已经替他穿好了鞋,正跑去打洗脸水,却见昭阳快步走到洗脸盆子边上,低声说:“我来吧。” 她从那铜盆子里捞出帕子拧干,然后回头朝他走来,低眉顺眼地把帕子展开,妥帖地摆在他面前:“主子。” 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贴心。那方帕子就好端端摆在她纤细莹润的手上,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皇帝真是心都快化了,接过帕子擦擦脸,却没递给她,反而转手拿给了小春子。他抬头望着她,神情像个大孩子,仿佛站在眼前的不是个宫女,而是他的大宝贝,稀罕得不行。 他斜眼看着她问:“怎么想起来主动找上门来了?还来得这么早。” 他是盼着她开窍了,哪知道她却老老实实地交代说:“昨儿听说您要让我去承恩公府帮着承办老太太的七十大寿,慌得不行,一宿都没睡好觉。今儿天不亮就起来了,想亲自来求您把这差事给上头的姑姑吧,小的人微言轻,真没那本事去承恩公府办大事儿。” 皇帝就知道她来一准儿不是因为挂念他,还这么殷勤地替他拧帕子洗脸呢,敢情是有事相求,先卖个乖才好开口! 他板起脸:“朕给你好差事挣挣面子,你还推辞?” “小的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宫里头过日子,脑袋都是别在裤腰带上的,一不留神办错事,脑袋可就掉了。”昭阳很是发愁,哀求皇帝,“您就行行好,别老让我去冒这种风险吧。我怕万一有个什么好歹,不说脑袋掉了,挨上几板子也疼呐!我从前没办过这种事,一没经验,二没脑子,真怕做错了事丢您的人,丢我的脑袋。” 皇帝板起脸来呵斥:“胡说!朕让你去做的事,你就是办出岔子了,那也是朕来罚,难不成朕是那种随随便便就要人脑袋的皇帝?朕何时又打过你板子了?你这些污蔑都是凭空捏造,也不怕闪了舌头!” 昭阳小声说:“那我要是真办砸了,人家都瞧着呢,您当真不跟我计较?” “做错事理应受罚,朕凭什么不跟你计较?” “可,可您不是刚才还说……”她傻眼了。 皇帝瞥她一眼:“朕是说了不要你的脑袋,也不打你板子,可没说过不惩罚不计较。” 昭阳凑近了些,觍着脸问他:“那,那您要怎么计较?” 她离他很近,谄媚的笑容,微微眯着的眼睛,唇边的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可爱得叫人心痒痒。皇帝没忍住,冷不丁凑近她左脸上的的梨涡飞快地碰了一下,啾的一声,留下一记响亮又稍纵即逝的吻。 轰,就像被雷劈中。 昭阳浑身都僵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皇帝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忽然轻薄她,仿佛有人放了把火,从头到脚都燃了起来。他他他,他这是…… 她那表情如临大敌,又仿佛被雷劈傻了。 门口守着的德安和小春子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充分发挥出最佳奴仆的气质,好似压根儿没瞧见这一幕,虽然那声响亮的一亲无论如何都叫人错过不了,他俩也只在心里偷着乐,面上可半点也不动声色。 昭阳就这么浑身发烫地愣在原地,看见皇帝镇定自若地说了一句:“这是最轻的惩罚,朕给你示范一下。” 他站起身来,走到桌子前头去端茶杯,早起要喝杯浓浓的茶,这是他的习惯。德安老早就给端来了,放到这会儿正好温度合适,不烫不冷。浓茶喝在口中苦得叫人皱眉,可这样一来,一整日的精神都提起来了。 乾清宫里头一大堆事等着他,做皇帝的人最忌讳没精打采,每日的折子与政务都是场战争,他必须得打起精神好好应付。可是眼下,他忽然觉得那堆事好像也不算什么事了,轻飘飘的,他四肢百骸可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呢。 昭阳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么木愣愣地看着皇帝的背影,好半天才发现,咦,他,他的耳朵……好像和她的脸一样红? 皇帝心情好,浓茶再苦,这会儿喝着也像是甜的。他背对昭阳,唇角含笑,这么又站了一会儿,等到欢喜的劲头稍微过去了那么点,才费尽心思敛了敛笑意,回过身去看她窘迫难当的样子。 “成,朕也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你方才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你一介小小典膳,没应承过这么大的事。朕给你个特权,在司膳司再挑两人随你去办那寿宴吧,这样人手齐全了,总不怕出岔子了吧?” 他当然不会蠢到亲口告诉她,要她去办这事只不过是他要寻个合情合理的由头,既能不动声色把她弄来眼前,又不叫人平白嫉妒眼红她。他这么煞费苦心,这么掏心窝子地对她,到头来只讨了个不痛不痒的亲亲。哎,真是亏本买卖! 不过她担忧得也有道理,是他太得意忘形了,总以为他看上的人合该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她那么能干,有什么事做不成的?可她到底还是个小宫女,虽说比其他宫女能干些,但也没什么经验,确实需要人手帮衬着。 他看着昭阳惊慌失措地找了个借口溜掉,也不觉得遗憾,反正这事儿完了,她就能整日杵在他眼窝子里了,不急,来日方长。 只私底下又叫人把方淮传来了,浅笑吟吟地吩咐说:“她在承恩公府这些日子,你多照看些,找人护着,别叫她吃亏受委屈了。” 方淮看他一眼,领旨了,出门时心头倒在想:除了皇帝,还真没见那姑娘受了谁的委屈呢,这天底下唯一让她吃哑巴亏还有苦说不出的,明明就只有他一人。 *** 昭阳被偷袭,以受人轻薄为代价换来的两个人手自然是明珠与流云。她被委任为这回寿宴的灶房舵把子,总不好意思叫玉姑姑给她打下手吧?好在明珠做事稳妥,能替她稳住心神,流云脑袋瓜子机灵,能替她出奇招,昭阳也算是松了口气。 寿宴虽在一个月之后,但这事儿可是立马就要着手的,你见过哪家人办宴席,等到好日子当天才出门购置食材的? 昭阳隔日就带着明珠流云一块儿去了承恩公府,坐的是宫中的小轿子,毕竟是受了皇命的人,待遇自然也不同了。到了承恩公府,府里的管事恭恭敬敬地领着她们去了厅里,承恩公夫人,也就是赵侍郎的母亲,赵夫人亲自接待了她们三人。 承恩公府毕竟是世勋贵族之家,不似陈明坤的府宅那么素雅简洁,而是多了一分气派与底蕴,府上从装潢到摆设,无一不是万里挑一。 三人进了大厅,府上的茶水瓜果一应俱全,流水一般端上来,只怕怠慢了宫中来的人,那可是皇帝的脸面。 赵夫人如今年过四十了,穿着端庄素雅的苏绣裙装,发间插着只赤金累丝蝴蝶簪,保养得当,面容上基本没有什么岁月的印记。她微微笑着,美得叫人心生羡慕,却又不会艳丽过分,只是有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温婉舒心。 昭阳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赵孟言的影子,只能说母子俩生得太像了,难怪赵大人也生得丰神俊朗的,看来是母亲的优点都传到了他身上。 赵夫人笑着说:“是孟言不懂事,这点小事还要劳动宫里的姑姑们来操持,大材小用,真是叫我惭愧。” 昭阳赶忙起身谢礼:“夫人不必客气,皇上有命,令我等来府中叨扰这么些时日,我等自当尽心尽力帮衬着夫人,只盼老夫人的寿宴能办得风风光光,我们也好回宫复命。” 聪明人与聪明人接洽,事情顺利得不像话。 赵夫人很快命府上的管事与灶房里的一干人都到了院子里,又将昭阳三人介绍一番,最后说:“下月老夫人的寿宴就由三位姑姑操持了,你等这些日子都要好生配合,姑姑们有命,都仔细听着,打起精神好好做事,切莫怠慢了贵人,没得丢了承恩公府的颜面。” 她转头微微笑着对昭阳说:“姑娘,我就把这些奴仆都交给您了,您有什么吩咐,只管让他们去做。若是有不听话的奴才,您也别客气,尽管叫人来禀我,我绝不姑息半分。” 赵夫人说话温婉端庄,但看得出骨子里仍是个有魄力的人。昭阳对她很有好感,点头道谢后就该带着这群人商量正事去了。 承恩公府日常采买如何,银两调动是怎样的,灶房里有多少人手,都负责做些什么,这些都要一一问清楚。再有就是寿宴当日宴请了哪些宾客,显贵们有何讲究,按身份论品级该如何安置座位,菜色上又需要有何讲究,这些也必不可少。 皇帝当真是交了只沉甸甸的烫手山芋给她,她一边听着这些人的汇报,一边握着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着。只是耳朵在听,心却飘远了。 她仿佛又站在了日光充沛的养心殿里,呆呆傻傻地凑近了他,问他是不是就算她做错了事情也不会惩罚她,而他就那样飞快地靠近,在她的面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啾的一声,她整个人都要魂飞魄散。 “昭阳?”有人在叫她。 “诶,昭阳?”明珠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一脸诧异,“你在想什么啊?怎么不记了?” “哎?”昭阳猛地回过神来,面色通红地低头欲写字,可笔尖还没触到纸呢,又讪讪地抬头问了句,“方才,说到哪儿来着……” 流云很不给面子,有扑哧一声笑出来。昭阳只觉得脸上烫的厉害,尤其是左脸。 那里,是皇帝今天早上亲过的地方。 ☆、第53章 浪子心 第五十三章 头两天,昭阳忙着和承恩公府上的人交接,了解了各方面事宜后,才开始与管事一同坐下来商定宴席的菜色。明珠和流云也跟着她一块儿,三个昔日都在姑姑手底下做事的小宫女真撑起门户来了,也都有模有样。 前两天昭阳没见到赵侍郎,估计他这会儿也跟着皇帝一起忙呢,好歹是皇帝最信得过的人,哪有皇帝忙政务,他歇着的道理? 赵夫人倒是每日都来问问昭阳进展,不是放心不下,是怕她有什么需要,府上的人怠慢了。偶尔她也会在昭阳和管事议事的时候坐在一旁听着,不插手,但极有眼色,会在昭阳需要的时候提供必要的帮助。 但让昭阳感慨最多的却不是她的温婉聪慧,而是她与承恩公赵沛的感情。 承恩公赵国公与赵夫人感情甚笃,少年时就结为夫妻。赵夫人出身名门,与国公爷自小就是故交,听说以前还不打不相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冤家,结果不是冤家不聚头,到头来竟成为了夫妻。 昭阳是没见过从前的场景,只听流云私下说起这事,他们的故事在京城早就是一段佳话了。但这几日在承恩公府,她倒是亲眼见到了国公爷夫妻俩是如何恩爱。 比方说赵夫人在一旁听她商议采买之事,国公爷回来了,虽不露面,但存在感极强,绝对让人不敢忽视。因为丫鬟这就开始来来回回地跑,一会儿端杯热茶给她,悄声说:“老爷说您这几日身子不好,得喝热茶,凉了就别喝了。” 一会儿又拿着垫子跑过来给她垫上,悄声说:“老爷问您这么做了大半天了,腰酸不酸呐?” 没一会儿又跑过来:“老爷问您晚上想吃些什么,若是想吃寻香阁的三珍烤鸭,他这就差人去买。” 昭阳:不带这么秀恩爱的! 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头一回在承恩公府撞见了赵孟言。那日刚商定完食材的用量,她又在国公爷面都不露却秀了一下午恩爱的状况下与明珠流云两个默默往外走,没料到才刚走出大厅,就在院子里撞见了正从外面回来的侍郎大人。 赵孟言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同行的还有方淮。方淮奉命来接昭阳几个回宫,赵孟言正嘲笑他堂堂禁军统领居然给人做保镖,哪知道抬头就看见了保镖主子。 你还别说,在自家府上看见她,这还是头一回,感觉有些奇妙。 他顿住脚步,看昭阳带着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见礼:“见过侍郎大人,见过方统领。” 赵孟言嘴角一弯:“说曹操,曹操就到。” 昭阳好奇道:“赵大人说我什么了?” “说你——”他脑子转得飞快,几乎是吟吟浅笑间就转了好几个弯,“说你这般能干,谁要是娶了你,那可真是有福气。” 方淮瞥他一眼,没说话。 明珠眉头皱了皱,这侍郎大人怎的说话这般轻浮?对着姑娘家随随便便就能这么调侃吗?她抬头看了眼,连带着赵孟言身边的方淮也一并被她视作了孟浪的贵族子弟。 真算起来,其实她先前是见过方淮的。昭阳头一次去乾清宫面圣时,就是方淮奉命前去司膳司找的人,那时候明珠还以为是佟贵妃召见昭阳呢,在她耳边耳语半天,还被方淮那练家子听见了。 真没想到,这方统领长得端端正正,看上去明明是个正经人,却与赵侍郎这种花名在外的人混在一堆,看样子是一路人。明珠在心里默默地想。 赵孟言花样多,这个节骨眼上不知道怎么又忽然关心起老夫人的寿宴了,叫了昭阳去一边追问细节。明珠与流云站在院子里等着,方淮也杵在一旁。 流云凑近了跟明珠咬耳朵:“哎,这两位大人都生得很俊呢,侍郎大人就跟翩翩贵公子似的,方统领看着又是特让人安心的男子汉。” 方淮耳朵动了动,听见了,却没吭声。人家夸他呢,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当面夸奖的。 第36节 明珠瞧他一眼,也压低了声音对流云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又不是不知道那赵侍郎花名在外,全京城的正经姑娘见了他都得绕道走。这方统领跟他混在一起,想必不是什么好人。” ??? 方淮耳朵又动了动,脸色沉了一点,看一眼明珠,又看一眼远处跟昭阳说话的赵孟言,生气!他怎么就不是好人了? 明珠会察言观色,见方淮脸色好像不大对劲,把声音压得更低了,问流云:“你说,他是不是听见咱们说话了?怎么,怎么脸色好像不好看了?” 流云吓一跳:“不是吧?他哪有那么好的听力?隔了十来步远呢,长了顺风耳不成?” 明珠说:“咱们别当人面说人坏话了。” “成,回头再说。”流云点头。 方淮:“……”她们还想回头再说? 他没忍住,多看了明珠两眼,那宫女也眼巴巴瞧着他,目光对视时,她客客气气地笑了,温婉腼腆的样子压根瞧不出方才还在嚼他的舌根呢! 方淮忍不住在心里反驳:她才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呢!他明明是个表里如一的好人!就连皇上都夸过他踏实可靠又能干,她真是没长眼睛! *** 那头树下的赵孟言还在问昭阳:“差事办得还顺利吧?” 几天不见,她气色好了很多,在江南似乎经历太多事情了,她那时候总给人一副可怜巴巴的印象。眼下她神气地站在面前,面上是春风得意的生动活泼,想必这几日事情进行得很顺利。 也不辜负他在母亲面前大费周章要她多帮忙看着些这事。 昭阳笑得很灿烂:“大人不用担心,寿宴的事儿诸事顺利,这还多亏了赵夫人的督促呢!府上的下人们也很可靠,吃苦耐劳的,我一提什么他们就去做了,根本不需要操心。” “那也是姑娘你能干,换个人来,指不定就捉襟见肘了。”他气定神闲地笑着,恭维得都很有艺术,没有谄媚的笑,没有讨好的语气,只是一副我就是实话实说的样子。 这话很受用,昭阳眉开眼笑,心情一好,也有空与他开开玩笑。她凑近了些,小声说:“就是有一件烦心事儿呢!” “哦?什么事,说来听听。”他也很感兴趣,见她凑近的小脸生动异常,忍不住想笑。 昭阳神秘兮兮地说:“国公爷和夫人感情可真好,我这才来了三日呢,日日都见他不露痕迹地表露爱意。一会儿让人端茶送水,一会儿担心夫人喝了凉茶会咳嗽,一会儿叫人送来软垫垫在背后,一会儿差人问夫人想吃些什么,他亲自去买……” 她罗里吧嗦一大堆,眼睛眨啊眨的,满是欣羡:“他们感情可真好呐,都老夫老妻了还有这样恩爱,真是叫人羡慕。”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赵孟言自小看到大,对于父母这种感情甚笃的生活模式已经见惯不惊了,“那依你看,通常情况下的老夫老妻又该是如何相处的?” 昭阳想了想,说:“总之就觉得不应是这样的。” 权贵多风流,富贵多妻妾。她知道的大多数身处高位的夫妻都不是这样的,比如祖父和祖母,比如父亲和母亲。她对父亲没什么印象,出生前六个月父亲就没了,但她知道他有很多姨娘,她在宁国公府生活了五年,那五年里总是愁分不清后院里那些姨娘谁是谁。母亲总是冷冰冰地说那不重要,横竖就是些个不重要的下人,没必要认得。 年幼时并不懂得素来温柔的母亲为何提到那些姨娘就如此冷冰冰的,长大后才明白,三妻四妾的男人可以很快活,可主母的哀伤却无人能分担。这不是那些姨娘的错,也不是母亲的错,只是因为父亲多情,这才造成了那么多人在他走后都孤苦伶仃,没了依靠。 她还在兀自想着呢,忽然瞧见赵孟言低下头来看着她,唇角微弯,轻声说了句:“你要的就只是这个?这又有何难?这么眼巴巴羡慕别人,为何不寻个也对你一心一意的人?” 昭阳干笑着说:“赵大人您又打趣了,我还小呢,别总拿嫁娶之事揶揄我。” 赵孟言笑意不减,只歪着头望着她,似笑非笑地说了句:“也不小了,别家的姑娘在你这年纪已经可以出嫁了。你也就是身在宫中,得熬到二十五才能考虑这事儿。依我说呢,这事不难,寻个一心人罢了,天下之大,那人说不定就在京城呢?” 说不定就在眼前。 他就这么望着她,不紧不慢地再掀了掀嘴皮子:“横竖京城里的男人多得是,只要你看上的不是皇上,那一心人可多了去了。寻常人家没有后宫三千,也用不着选秀翻牌子,你擦亮眼睛仔细找找,那一心人总会出现在眼前的。” 他这人,玲珑心思,说话只说三分,却是入木三分的三分。 昭阳一听到皇上二字,心跳就快了半拍,抬头再看赵孟言,他却只是定定地瞧着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又仿佛什么都知道。 他的眼里有她的倒影,她后知后觉地想着,他的眼睛可真像赵夫人呐,笑起来弯弯的,像是天边的新月,可那透亮的神采又足以与星辉媲美。真好看。 正兀自想着,那人却轻飘飘在她耳边抛下一句:“你看,我怎么样?” 她瞬间就从那眼睛里回过神来,哈哈大笑:“您开玩笑呢吧?就您还往自个儿脸上贴金呢?一心人?” 一连串的笑声响起,她好似真觉得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赵孟言不笑了,瞥她一眼,他明明这么正经在跟她表露自我,她干什么笑这么浮夸?还捧腹!还笑得脸上起褶子! 昭阳笑够了,眉眼弯弯地瞧着他,实话实说:“您呐,是这全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风流贵公子!早就见过您之前,我就听人说起过您啦!” “说我什么了?”他的语气不太好。 “说您啊,上到京城第一美人,下到寻常人家的漂亮姑娘,都心甘情愿让您做她们的入幕之宾。您这么好看,这么和气,又这么会说话,等闲姑娘家看了您就脸红,真个叫女儿家不敢直视,叫男子们眼红妒忌呢!” 昭阳不怕他,因他由始至终都是这样浅笑吟吟的模样,没个正形。他不正经,她也用不着那么严肃,横竖都是一起下过江南的,他还在李家帮过她呢,又替她保守身份这个大秘密,她不知怎的就对他很放心。他说的这些话听在她耳朵里都是调侃,横竖他见谁都能调侃两句,只要她不当真,这话听着还真有那么点好玩儿。 赵孟言听着这看似是夸奖的话,心里头很不是滋味。他在京城名声都这么差了?不成,给她留下这印象可不好。 他轻咳两声,悠悠望天,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模样:“你有所不知,这世上还有一种人叫做浪子回头金不换。没有遇见那朵花时,天涯到处是芳草,可遇见了那朵花,其他的草就都黯然失色,可以拔了。” 昭阳没忍住,又一次扑哧一声笑出来,看了眼不远处的明珠和流云,朝赵孟言盈盈一鞠:“成啦,下次再与您闲聊。今儿还有人等我一同回宫呢,赵大人,改日再叙您这拔草之事。” 她双手抱拳,又是一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的好汉姿态。赵孟言想起了第一回在集市上感谢她路见不平,她也是这种男儿模样。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心大呢? 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着自己方才说过的关于遇见花儿就拔草的话,到底没忍住,自个儿都笑出来了。可是心头却是雀跃的,轻飘飘的像是飘在天上,又晃晃悠悠落在云间,他有些迟疑,这是什么滋味? ☆、第54章 隔三秋 第五十四章 坐着小轿子往宫里去时,昭阳不好意思地拉开帘子,对一旁负手信步的方淮说:“方统领,真是不好意思,又麻烦您来接咱们了。其实您不必这么客气的,您是大统领,真没必要为咱们这些个小宫女劳心费神。您是办大事儿的人,明日就别来了吧!” 方淮言简意赅,声音稳稳的:“是皇上让我来的,皇命难违,不能从命。” 昭阳讪讪的,说不出话来了。皇帝也真是大材小用,敢情堂堂禁军统领就是他随随便便派来保护小宫女的。 她又想了想,才低声说:“那,那改日我亲自去见皇上,请他别让您老这么来回跑了,这多折腾人呐!” 方淮顿了顿,只轻声说:“皇上有这个心,今后恐怕有的是折腾人的地方。”他不咸不淡地看了昭阳一眼,收回视线,不说话了。 昭阳顿时面上滚烫,她知道,他一定全看出来了。手一松,帘子就又挡住了视线,隔开了方淮与她,可脸上还是烫,有的东西是帘子也遮不住的,比如她的心慌。 轿子停在了宫门口,方淮该走了,却还负手立在那里,待昭阳出了轿子,他站在黄昏的宫门口低头看着她。 其实也只是个很寻常的姑娘,个头很小,五官秀丽但并不算惊艳,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皇帝与赵孟言都对她感兴趣。 皇帝是君,是他此生仰望的帝王。 赵孟言是友,是可以并肩作战的伙伴。 方淮看着昭阳,沉默半晌,才低声说了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我在感情之事上从来都愚钝,但有个道理我还是知道的。若是有人拿真心待你,你要么全然拒绝,不留余地,要么坦然受之,不留遗憾。他这辈子没对谁动过心,有时候我看着他孑然一身站在那大殿里,看似尊贵骄傲,实则孤寂冷清。所以,若是你也对他有心,就不要再让他孤身奋战了。” 他说完这话,转身走了,一身深蓝色的袍子在身后低低地飞起来,仿佛一只要冲上云霄的鹰。 昭阳愣愣地站在那里,说不出心口是种什么样的滋味。 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就是有心,也留不下来。 明珠也下了轿子,见昭阳神色不对,疑惑地走到身边问她:“方统领跟你说了什么?” 流云也冲了过来:“怎么,他也跟那赵侍郎似的调戏你了?” 昭阳:“……”赵侍郎什么时候调戏她了?! 明珠拉住她的手:“你若是受欺负了,别藏着掖着,咱们虽然人微言轻,但也不是能吃这种亏的人!都是好端端的爹生娘养的,谁比谁高贵了不成?” 昭阳扑哧一声,按捺住心头的惆怅安慰她俩:“别把人想这么坏,赵大人是嘴上爱调侃,心还是很好的,至于方统领,我敢说这世上恐怕再难找出像他一样行为端正、精忠报国的君子了。” 明珠撇撇嘴:“君子会和赵大人混在一起?” 已经走到二十来步开外的方淮没忍住,回头生气地看了明珠一样,人与人之间基本的信任都到哪里去了?! 他算是记住这个总爱小瞧人的宫女了!明珠是吧?明明是有眼无珠! *** 皇帝批完今日的折子,已是二更了,钟鼓楼上的司鼓校尉撞钟的声音划破沉沉夜色,慢悠悠地抵达勤政殿。皇帝搁下笔,忽然问德安:“敲过几下了?” “回主子,已经两下了。” 西一长街上的更夫早就打过更了,京城里已然净街,宫内也已下匙。挨家挨户都睡下了,宫中也是一片寂静。 皇帝走到窗子边上往外望了望,乾清宫地势比其他地方都要高一些,因此可以略微望见宫中的灯火阑珊。他这么费心费力忙了好些日子,总算将江南那边的官员调动之事办妥贴了。 “底下的人都睡了吧?”他轻飘飘地问了句。 德安不解,抬头看皇帝的背影,瞧见他望向的方向,忽然又醒悟了,含笑说:“这个倒不见得。据老奴所知,这底下的奴才们白日里忙着呢,夜里才有功夫闲话家常,说三道四的。这个点儿,合该在屋里三三两两地找乐子呢!” 他探着身子去试探地问了句:“主子,要不,小的去给您把人——” 皇帝回头瞥他一眼,也不搭理,只掀开袍子往外走,走到门口才说了句:“掌灯,朕要出去走走。” 哟,这可不得了。德安忙不迭唤人点灯来,自个儿跟着皇帝乐呵呵地往外走。想必是主子心疼人,思忖着那丫头忙了一整日,居然不舍得叫人来乾清宫呢,还要自个儿去看。 这造化,这福气,你看看,他真是个太有先见之明的人了!就跟开了天眼似的! 德安弓着身子跟在皇帝后头,沾沾自喜地拿手摸摸额头,活像是那里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 宫里已经下了匙,阖宫上下都门禁森严,有护卫把守。可皇帝要出去走走,还有谁敢拦着不成? 就那么一小队人快步在宫道上走着,轻快的步伐,沉默的气氛。为首的福山掌着灯,皇帝快步走着,那身影总有种归心似箭的味道。 他默然想着,那可不是?他整颗心都放在那丫头身上了,这会儿就跟没了魂魄的行尸走肉似的,只盼赶紧找到那魂魄所在。 *** 德安说得没错,昭阳这会儿可还没睡呢,屋子里三人都洗漱了,穿着里衣躺在榻上闲话家常。 明珠说:“端午要来了吧?那阵又有的忙了。” 流云倒是兴致勃勃的:“那敢情好啊,忙完就能跟姑姑告假回去半日,见见家里人,嘿,我上回见到我小妹,她还只有一丁点大呢,含含糊糊叫着姐姐。都说小孩儿一天一个样,十天不同样,不知道这回回去,她还认得我不。” 昭阳瞪她:“你少来,你是有家的人,拿这话挤兑谁呢?” 明珠低低地笑着,笑里却有几分苦涩。她和昭阳都是没家的孩子,昭阳听说是家里贫苦,爹娘都去流亡了,她却是被父母送进宫来,没几年就听说他们染了急病走了。 流云自知失言,便拍着胸脯安慰她俩:“没事儿,我家就是你们俩家,等咱们二十五出了宫,都来咱家。自家姐妹甭客气,我爹就是你们爹,我娘就是你们娘。” 她父亲是个九品芝麻官,但有官在身已然比平民要好过数倍。这大概也是为何流云的性子比明珠和昭阳都要大大咧咧,说话也没个顾及了。想当初进宫时,她父亲花了钱打点,一心想让女儿混个女官,将来回家了也好光宗耀祖,嫁个比自己好的官员之家。流云的前途也的确比昭阳和明珠更好,尚食局的尚仪老早就关注着她呢,不说提上去做什么高品阶的女官,至少三四品的姑姑还是有得盼的。 三人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你爹就是我爹,那你相公是不是我相公啊?姑娘家的话题来来去去就那么些,私下里要好,也不顾忌什么,总之是颠三倒四,可笑得很。 皇帝远远地停在了司膳司门口,抬手要德安等人停下,自个儿却迈了进去。他记得司膳司的人都住在后院里呢,都是宫女,到底有些顾忌。但,要如何不动声色地把那丫头弄出来呢? 他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远远地回头朝德安指了指那第四间厢房,问他是不是这儿。 德安连连点头,表示那就是昭阳住的屋子。哎,他回过身去,有点尴尬。一世英名的皇帝这么夜探姑娘家的闺房,实在是有点,惨不忍睹…… 第37节 咂咂嘴,他望着天跟身畔的几个人说:“小子们,把嘴管严了,今儿这事儿若是透露出去半分,别说脑袋搬家了,仔细舌头都给你们□□!” 福山掌着灯呢,缩缩脖子,笑嘻嘻地说:“大总管说得是,咱们几个今儿伺候着皇上二更时分就睡下了呢!” 德安满意地点点头,仰望星空,啊,今夜月色如水,真是个适合月下幽会的好日子。 *** 后院里静悄悄的,只有初夏的虫鸣远远地从太明湖畔传来,一声接一声,悠远又清脆。皇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子边上,飞快地瞧了一眼,心砰砰直跳。 他一眼就瞧见了昭阳,那丫头睡在里面靠墙的地方,侧卧着望着窗子这边,他一闪而过,她还以为眼睛花了呢,揉揉眼,脸色都变了。 好在另外两个宫女都各自躺着,没看窗户,也就昭阳一个人看见了。 他觉得好笑,那丫头一定以为自己在做梦吧?他唇角含笑地又探了探脑袋去窗边,朝她眨眨眼。下一刻,他看见她轰的一下坐起身来,眼睛都直了。 屋内的流云与昭阳头挨着头呢,被她这么一弄,呆呆地抬头看着她:“你干啥呢,这么一惊一乍的?” 昭阳赶紧收回视线,只觉得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 那是错觉吧? 不能够啊,皇上怎么会跑来司膳司的后院里?可,可她居然看见他两次,眼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吧? 她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披上外衫匆忙说了句:“我,我要小解,你俩先睡。” 流云还在背后打趣:“这尿来得有点突然,刚才还好好的呢,一下子就跳起来了,吓我一大跳!” 明珠低低地笑着,昭阳却笑不出来,她的心思全跑到窗子外头闪现了两下的那张脸上去了。 妈呀,不能够吧?皇帝为了她跑来夜探闺阁了? 她心怦怦跳着,推门走了出去,又心虚地把门掩上。远远地,她瞧见那个方才还在窗户边上的人已经跑到小院外面的大树下了,他穿着身明黄色的龙袍晃人眼睛,还笑吟吟地朝她招手呢,不是皇帝是谁? 她不敢过去,可到底又没敢不过去,只慢吞吞地挪着步子,面上含愁地走了过去。 大树底下,那人好端端地站在那儿,一路看着她靠近,还没等她说句话,忽然间就把她一把拉住,按在了那粗糙的足有两人合抱粗细的树干上。 昭阳吓得魂飞魄散,却见下一刻,那人朝着她的梨涡低头一碰,滚烫的,轻飘飘的,稍纵即逝的一个吻。 她浑身发烫,对他怒目而视,使出全力要把他推开,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一地月色,夜凉如水,那人在她耳畔低声说了句:“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怎的到了朕这里,好像三百年都过去了?” ☆、第55章 在眼前 第五十五章 “您,您放手。”周遭没人,昭阳也没那么顾及对待皇帝的礼节了,横竖就是个登徒浪子,她没什么好气,别开脸窘迫难当,“您这么大半夜跑来司膳司,还夜探姑娘家的屋子,您,您倒是顾着点您帝王家的尊贵脸面成不成?” 哪知道皇帝耍无赖耍上瘾了,就这么拽着她的手,仍是轻轻使力将她按在那大树上头。 “朕还有什么脸面?到你这里,该丢的都丢完了,朕眼下是没脸没皮的人了,还有什么好顾及的?”他低头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姑娘眉目清晰,面颊绯红,眼中似有控诉之意,可那盈盈波光只会叫人更心动,更想欺负她。 “主子,您,您放尊重些成吗?”昭阳满脸通红,缩回手来,被他握住的地方滚烫滚烫的,就跟被开水淋过似的,火辣辣都快脱层皮了,“您说这些昏话,叫人听见还以为我是什么红颜祸水……” “你一天不依朕,就一天是红颜祸水,叫朕办政务都专心不起来,老走神。”他依着她的话往下说,“谁说不是呢?就是红颜祸水。” 这可真是没来头的指责,只顾着说,也不顾这话讲不讲理。 “您见过长成这样的红颜祸水?”她斜眼瞧他,撇撇嘴,“那您也太抬举小的了,这红颜祸水看来也没那么难当啊。当初的苏妲己、杨贵妃,好歹也是倾城之色,我算什么呐?您这话要传出去,也不怕天下人耻笑您有眼无珠,是个昏君!” 你听听,这还跟他蹬鼻子上脸了! 要换做别的人,口口声声说他有眼无珠,是个昏君,皇帝指不定要怎么大动肝火呢,可到她这儿了,轻飘飘那么埋怨似的说出来,他只觉得浑身舒坦。这可真是奇了怪了,她分明是在损他,怎么听进耳里总觉得她在夸他呢? 皇帝心里就跟醉了酒似的,看着她在月色下清凌凌透亮亮的眼睛,含笑点头:“对,朕到你这儿了偏就有眼无珠,觉得你是天下间最好看的姑娘。” 昭阳傻眼了,脸红得更厉害了,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哪个姑娘不喜欢听见别人夸自己呐?可不成,她还有理智尚在。 从倚在树上离他极近的窘迫境况下抽身而出,昭阳顿了顿,叹气说:“主子,您是睡不着,才来消遣小的吗?” “是睡不着,但并非来消遣你,只是想见上一面。”皇帝说话也没个顾忌,“这些日子朕忙得要命,就跟停不下来的木陀螺似的,想抽出空来见上你一面真是比登天还难。你平日里又去了承恩公府,朕也没法子把你叫去乾清宫,只能趁着夜里来看看你。” 可看见了,心却依然痒着。打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竟然越来越不知餍足了?从前只想看着瞧着,而今却觉得这样都还不够,还想近一些,再近一些。最好能时时刻刻待在一起,最好能抬眼便是她,最好能再无顾虑地与她说笑逗乐,能牵手,能亲吻。 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能急。这丫头跟兔子似的会逃跑,若是太心急,她指不定又跑掉了。 昭阳瞧了瞧他惆怅又热烈的眼神,忽然间就很心酸,明知隔着千山万水,他这又是何必呢?可他那么用心,到底还是叫她也心软了,她别开目光,轻声说:“主子若是想散散步,说说话,小的陪您。” 皇帝都愣住了,嘴唇动了动,险些以为自己听岔了:“你,你方才说了什么?” 这样呆呆傻傻的皇帝,昭阳是第一次见,当下扑哧笑出了声:“小的让你回去了,大半夜的不睡觉,跑来司膳司做什么?” 她佯装要走,却被皇帝倏地拉扯住衣袖。 “不成,朕听清了,你方才明明说要跟朕散散步,聊聊天。”皇帝斜眼看她,“好啊,朕竟不知道你也有这样大的胆子,敢拿朕消遣!” 她心头又是欢喜又是怅然,那些酸楚的复杂的遗憾的却又蠢蠢欲动的情绪像是顽强的种子,被不知名的风吹到心头的土壤里,顿时爆发出旺盛的生命里,扎根,发芽,呼拉拉一下子长成参天大树,撼天动地,叫她难以拔除。 她低着头,好半天才慢吞吞地说了一句:“小的哪里敢消遣您呢?脑袋不想要了还差不多。” “胡说。”皇帝笑了,伸手轻轻拍了拍她雪白雪白的脖颈,吓得她又缩了缩脑袋,“你是朕的宫女,你的脑袋也是朕的,谁敢摘了它,朕要他的命!” 昭阳突发奇想,忽然问他:“那,那若是您自个儿想摘了它呢?” 皇帝瞥她一眼:“你当朕是什么人?这么爱摘人脑袋,朕失心疯了不成?又不是纣王秦王那种暴君,干什么动不动要人小命!” 她仰着头看着他,那样好看的人,那样明亮动人的眼,她当然知道他不是暴君了,他是天底下最和气最有人情味的皇帝。 老站在这儿也不是个法子,皇帝忽然拉拉她的衣袖:“咱们上那边走走去。” 他说的是太明湖的方向,从司膳司沿着小路走上一段就能横插过去,这个点儿了宫里头静悄悄的,也没什么人。他想与她走走,看看那些明明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景色。 昭阳默然依了他,两人就这么慢慢地走着。今夜的月光明亮似水,一地都是白茫茫的清辉,道旁疏影晃动,远处虫鸣鸟叫,有初夏的风迎面而来,凉爽却并不寒冷。 皇帝问她:“承恩公府的差事办得如何了?” “一切都很顺利,赵夫人待我们很客气,几乎有求必应,府上的下人们也恭恭敬敬的,看在您的面子上,都对我尊敬有加。”她那谄媚的毛病是改不掉了,说话好听着呢。 皇帝失笑:“办得顺手就好,朕一早知道你是个能干人,这点子事不在话下,难不倒你。” “您对我可真有信心。”昭阳讪讪地看他一眼,“我可对自己的本事没什么自信,从前都是玉姑姑护着我,我没吃过什么亏,可也没办成过什么事。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平庸的人,这辈子最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成。” 皇帝听着顿了顿,片刻后才点头说:“有人护着是好事,平庸些也不打紧。人就一辈子,做什么非得一马当先、勇往直前呢?” 就像他,他是帝王,注定这辈子不平庸,可今日的尊荣是多少腥风血雨换来的?今日有多尊贵,曾经就有多狼狈。不忍辱负重,又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低声说了句:“朕倒是羡慕你,有人护着,可以平平安安无忧无虑就活到了今天。” 这话来得很突然,昭阳一愣,抬头看他的侧脸。皇帝若有所失地望着远处,睫毛颤动时宛若有流萤在眼睛上飞舞闪动。 她也知道他曾经有多不易,那无名山上的坟冢,那落入青草之中无影无踪的泪水,大抵都是他对于往昔最酸楚的记忆。明知不应当,她却很想伸手摸摸他的眼睛,想告诉他不要难过,那双眼睛在饱含笑意时才是最美的。 可衣袖里的手指动了动,最终还是按捺住了那股冲动。她跟自己说,如果明知没有结局,就不要开始,不要撩拨。撩拨了他,也撩拨了自己,最后是两败俱伤。 昭阳,你好好想想吧,你要的是出宫之后寄情山水的自由,不是这四方城内的拘谨肃穆,不是与后宫妃嫔共同分享他的宠爱。你若是走了,有关于他的所有曾经都只属于你一个人,可你若是留下来,后半生里的所有日子都是与人争夺,与人猜忌。 她定定地走在他身侧,眼底一片滚烫。 冷不丁被他拉住了手,她惊慌失措地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深远明亮的眼。皇帝问她:“从江南回来这么些日子,你改变心意了吗?” “……” “还是如当日所说那样,不愿意留在朕身边吗?” “……” 皇帝拉着她的手,低头看看那上面薄薄的一层茧子,没忍住用指腹揉了揉,又牢牢握在手心:“朕今年已近而立,走过了很多不顺,才有了顺顺遂遂的今日。朕很感激遇见你是在这样的时候,而非昔日朕没有权利、受人欺负的时候,若非如此,朕也不敢叫你留在身边。昭阳,朕不想叫你吃苦了,也不想叫自己再备受煎熬了,你就当可怜可怜一个都快三十年了才头一回尝到相思之苦的人,别走了,成吗?” 他的低声下气叫人措手不及,叫人难以自制。 吧嗒,滚烫的热泪掉在他握住的那只手背上,他怔住了,抬头一看,才看见因他的一番话一脸哀戚的人。 “你,你别哭啊。朕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出自真心,没有骗你。”他有些急,伸手去擦她的眼泪,“你哭什么呐,朕都还没哭呢,你倒是哭得这么伤心!” 昭阳又笑了,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心头悲喜交加。 她仰头望着他,忽然问他:“主子,您若是有天发现我跟您以为的那个人不一样,您还会这么对我吗?” 皇帝问她:“怎么会不一样?你就是你,朕看见的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 “那若是有人告诉您了呢?告诉您也许我还有别的样子,也许我接近您别有用心,也许——” “没有那么多的也许。你是什么样,朕长了眼睛,用不着别人来告诉朕。”皇帝慢慢地,一字一句打断了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那样寂静的夜,那样明亮的月色,那样清澈的眼神,还有那样坚定到不留一丝余地的承诺。昭阳只觉得此生再也未曾遇见比今夜更令人难以进退的局面,前路是火坑,跳下去也许会灰飞烟灭,可她却像是飞蛾扑火似的,心甘情愿一头扎在里面。 他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大片大片的热泪就这样涌到眼眶里,她想哭,想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可怨恨里更多的是欢喜,惆怅里更多的是感动。只是到底还有顾虑。 她退后一步,抽回手来,低声说:“若您有天不爱我了,我又该如何是好?仗着您的宠爱活一辈子是不成的,我不愿当那群候在后宫里成日等您的女人。我这个人最小气了,不喜欢分享,更不喜欢连感情这东西都要与人争,您若是要我过那种日子,真比杀了我还难受。” 皇帝做梦也没想到她再一次开口拒绝他,并非因为她对他没有那个心,而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他想要解释,可话刚出口,她就阻止了他。 “主子,让我安安心心在宫里留到二十五吧。我愿意伺候您,您什么时候想见我了,我有传必到,您拿我当消遣也行,想打发打发无聊日子也行,横竖我也是您这宫中的奴才,您说什么,我都听着。”她红着眼眶瞧他,“只要您还记得有个我,我就心满意足。别的咱们也别计较那么多了,您若真心喜欢我,就还拿我当江南那个昭阳,成吗?别让我往后宫里去,别让我日后没了您的喜欢,也没了出宫的权利。” 皇帝心头大乱,可一片繁杂之中却又生出了希望与欢喜。 她心里不是没有他的,对吗?她只是顾虑太多了,只是不想与人共享他的心,对吗? 他想对她掏心窝子承诺很多东西,可到底给不了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后宫,他有妃嫔,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有皇后,虽有名无实,但到底不能废后。这一刻,皇帝忽然觉得自己很卑微,他的昭阳干干净净,站在那里像是澄澈月光一样,越发照得他自惭形秽。 她说得对,哪怕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感情上他也给不了她最公平的待遇,她只要点头,一辈子都是他的人了,可他呢,他还是有那么多的顾虑与抛不开的枷锁。 皇帝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最后苦涩地说:“好,你陪着朕。只要你陪着朕。” 你要做什么,朕都从。你不愿去后宫,就在朕面前也好。你想要保留出宫的自由,朕由着你。 只要你在眼前。 只要你别再推开朕。 就算他日你出宫了,朕也亲自来见你,亲自来找你。只要你心里有朕,叫朕做什么,那都不打紧。 ☆、第56章 一心人 第五十六章 第38节 昭阳顺着来时路又回到司膳司的小院时,皇帝一路相送。 她停在院外的那棵大树下,抬头望他:“主子,您快回去吧。明儿还要早朝呢,您这么耽搁一晚上,又该休息不好了。” 皇帝点头,又摇头,唇角有浅浅的笑意:“千金难买我乐意。” 何况是一点子瞌睡呢? 昭阳想笑,弯弯唇角,最终朝他点点头,转身飞快地回了小院。她裙摆飞扬,像只翩翩起舞的蝴蝶,他就那么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也不知站了多久,才惊觉该回去了。一个人走在悠长寂静的宫道上,偶尔听见虫鸣鸟叫,远处的侍卫走动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一抬头,天上的圆月静静地注视着他,一如方才注视着他与她时那般温柔。 心下是一片难以平静的浪潮,这偌大深宫,寂寂此生,好似终于找到了可以栖息的大树。这一刻的他也不过是一只凡尘中挣扎的小小蝼蚁,因为遇见了她,天光乍亮,那些看似晦涩的伤痕都被时光的手抚平。他是她的,不管她再怎么担忧,再怎么顾虑,他知道这颗心送出去就收不回来了。 他心甘情愿把它搁在她那儿。 昭阳回屋时,屋子里的烛火还亮着,明珠迷迷糊糊睡着了,只有流云抬头看着她微微皱眉:“做什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回来,我都以为你掉进茅坑里了!” 昭阳讪讪地笑:“可能是夜里吃撑了,肚里积食,有些不舒服,就在外头走了走。” “这不都下匙了?哪儿去走走?” “……绕着茅坑走。” 流云没好气地瞪着她:“大晚上的,说这种有味道的笑话,存心叫人睡不着吗?赶紧的,把灯吹了,明儿还得起早去承恩公府呢!” 她翻个身,闭眼睡了。昭阳也褪去外衣钻进了被窝里,可黑漆漆的夜里,她仍旧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难以入眠。 皇帝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刻在心上,叫人动容。她惆怅又欢喜,最终不知熬了多久才阖眼睡着。 *** 天刚亮呢,阖宫上下都开始忙碌起来,宫道上来来往往都是宫女太监,各宫各司的人也都忙着自己的事情。 朝露瞧着四下没人,一闪身就进了甘泉宫,与门口守门的太监点了点头,一路快步走进了大殿里。 大殿里的佟贵妃在喝燕窝盅呢,如意立在一边儿伺候着,替她拿块马蹄糕,她嫌腻了,不肯吃,如意又夹了块莲子糕,她还是撇嘴:“怎的都是些甜到腻歪歪的东西?存心让我发福是不是?” 她近来丰腴了些,掐着腰身只觉得指缝里全是肉,前头的衣裳可都穿着有些紧了。她很泄气,自打皇帝不来这甘泉宫了,她就老是吃东西解闷,可是吃着吃着,闷没解成,人反倒胖了一圈。 朝露在门口合上大门,神色紧张地转过身来朝她行礼,行到一半就见佟贵妃把手里的燕窝盅搁下了:“怎么今儿跑回来了?皇上那边可有什么要紧事?” 朝露曾经是她甘泉宫的人,几年前皇帝那边的御前女官满了二十五,放出宫去了,她就想方设法叫朝露补了这个缺,成了皇帝的司帐女官。虽说司帐只在清晨和夜里负责打理皇帝的床榻,但好歹也算是乾清宫的人,一旦那边有个风吹草动,她也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只是这些年宫中无大事,朝露很少露面,今儿忽然这么急吼吼跑过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佟贵妃的神色也有些紧张,心中七上八下的。 朝露走近了些,附身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佟贵妃脸色骤变:“皇上昨儿夜里跑出去私会宫女?” 朝露点头:“昨儿奴婢在后头替皇上整理好床榻,见勤政殿那边二更时候就熄了灯的,可皇上一直没回养心殿,奴婢心头觉着奇怪呢,也不知皇上去了哪儿,就留了个心眼。后来奴婢在窗子那儿瞧见大总管与福山随着皇上回养心殿时,那会儿三更的钟都敲过了。” “那你怎么知道他是私会宫女去了?”如意没忍住追问。 佟贵妃也皱眉说:“对,这个你又是如何得知的?” “回贵妃娘娘的话,是奴婢今儿早上替皇上整理床幔时,动作放慢了些,刚好听见皇上在那儿跟替他穿鞋袜的小春子说话,说什么‘今儿安排安排,朕早些批完折子,太阳落山时出宫去承恩公府走一趟’。大总管在一旁打趣儿说‘主子昨儿夜里不是还上赶着去瞧了人家吗?怎的今儿一大清早又按捺不住了?’皇上非但没生气,还满面笑意,奴婢在乾清宫待了这么些年,还从来没瞧见皇上脸上有过这样的表情呢!” 听这话,皇帝去承恩公府可不是去见赵侍郎的。昨儿夜里刚瞧过,今儿又上赶着去,她不信皇帝是去办政事、见男子。 佟贵妃沉着张脸坐在那儿,又想起什么,问如意:“前些日子不是听说皇上派了几个司膳司的宫女去承恩公府帮忙操持寿宴么?都是些什么人?” 如意迟疑片刻,低声说:“娘娘,那人您也认得的,是,是司膳司的昭阳……” 昭阳?那个宫女? 佟贵妃几乎毫不费力就记起了这个名字,前些天不是还在去乾清宫的路上碰见了她吗?那时候她站在德安身后,垂着头一言不发,德安还替她打掩护,说皇上这几日胃口不佳,吃不下去司膳司做的东西,叫人把那宫女带去乾清宫臭骂一顿。 还有呢?还有皇帝南行,那丫头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典膳,居然被钦点随行,时刻伴驾左右。 佟贵妃的脸色难看得要命,猛地又想起自己问德安皇帝在江南可有过红颜知己,那时候德安是怎么回答的?口口声声说着皇帝是亲政爱民的君主,心思不在那些事上头。敢情没在那边有什么露水姻缘,全因为身边已经有了个红颜知己! 她重重地拍了下桌子,咬牙切齿地说:“难怪皇上不来后宫了,回宫这么半个多月,一次也没翻过牌子。敢情是被狐狸精私下迷住了,放着好端端的后宫妃嫔不要,非得大晚上去偷鸡摸——” “娘娘!”如意急了,顾不得许多,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劝她,“您可别这么说啊,当心祸从口出,您就是心头再难受,也不能够这么说皇上啊!” “他回宫这么多日,可有去看过皇后?连我也吃了闭门羹,更何况其他妃嫔?”佟贵妃恨得牙痒痒,“那宫女好大的本事,把皇上迷得神魂颠倒,竟弃我们这些正经妃嫔不顾,只知与人私会。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一想到那日她在正殿被皇帝呵斥,那宫女就躲在偏殿里听着,指不定怎么笑话她呢,佟贵妃心头就跟油煎似的。 她问朝露:“那妖女可有在乾清宫留宿?” 朝露摇头:“这个倒没有,奴婢未曾在养心殿见过她。但勤政殿那边奴婢就不知道了,奴婢只管在养心殿打理事务,没法子把眼睛给伸到前头去。” 佟贵妃这下可找到了宣泄口,自打那日被皇帝赶回来,她就成日意志消沉,对皇帝那句再也不来甘泉宫耿耿于怀了好久。她就不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都算是这后宫里拔尖的一员,皇后与皇帝不亲厚,她却是皇后之下地位最高贵的妃嫔,为何皇帝那么些年都没对她有过一句重话,偏这回从江南回来就没了好脸色。 好啊,敢情都是因为那个叫昭阳的宫女! 她倏地站起身来:“我饶不了那贱蹄子!” *** 昭阳在承恩公府忙了这么些日子,还一直未曾见过寿宴的正主,承恩公府的老太太呢。忙完要紧事,她忽然记起这桩事来,老寿星的生辰,她还是得多关心关心正主,亲自问问老太太爱吃什么,忌讳什么。 跟赵夫人讨了个方便后,她就跟在赵夫人后头往老太太的轩雅苑走。赵夫人半路上想起了什么,回头对她笑了笑,说:“姑娘有件事大概还不知道,老太太眼睛看不见,一会儿你瞧见了,可别惊慌。” 昭阳一顿:“是岁数大了,眼睛不好使了吗?” 赵夫人摇摇头:“年轻时候就这样了,说起来也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老太太自从出了这事儿之后,就很少出门,京城里老一辈的人倒还有几个记得这事,只如今知道的小辈也已不多了。” 后来昭阳瞧见了老太太,这才明白赵夫人为何要先在半路提醒自己。那轩雅苑倒也布置得典雅精致,庭院里草木苍翠,还种着些奇花异草,走进主屋,墙上的字画、屋中的摆设,无一不彰显着老太太在承恩公府的地位。 只是当她瞧见那坐在太师椅上听丫鬟讲着趣闻的老太太时,还真吓了一大跳。 老太太穿着素色暗纹衣裙,打扮得很朴素,光看侧脸是个很有福气的老人。赵夫人给她请了安,她闻声转过头来,昭阳第一眼就看见了她那两只空空荡荡还有陈年疤痕的眼眶。 不是普普通通的盲人,没有紧闭的双眼,与她对视时能看到的竟然是真的空洞的眼窟窿。任谁看到这样的一幕都会被吓到。 昭阳险些失声叫出来,好不容易克制住了惊慌的情绪,顿了顿,才飞快地移开视线,低头也跟着赵夫人给老太太请安:“昭阳见过老夫人。” 赵夫人对老太太说:“昭阳姑娘是宫中来的人,专程替您操办下月的寿宴。今儿姑娘记挂着您,非要来问问您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母亲,您看看,皇上和您孙儿可都把您放在心上呢,这可是宫中给的面子呐。” 老太太笑了,因看不见人,只朝声音来源点点头:“有劳姑娘了。我这老婆子眼睛瞎了,模样怪吓人的,成日里也怕出门叫人看着心头不舒服,所以也不知宫中派了姑娘来府上操办老婆子的寿宴,怠慢了贵人。” 昭阳低头恭敬地说:“您说哪里的话,我是小辈,理应亲自前来问候您。” 那老太太的声音听着还是很慈祥的,只是模样却是可怕,昭阳不敢看她。她坐在那里慢慢地叹了口气,说:“左右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又何必麻烦这么多人呢?要依我的意思,这寿宴也没有什么好操办的,我倒还盼着早日去地底下跟老头子团聚呢!这生辰不生辰的,没什么好开心的。劳皇上在忙政务之余还记挂着,真是不应当。” 昭阳垂着头在那里问了一阵老太太在吃食上的喜好与忌讳,几乎没怎么抬头,最后才恭恭敬敬地又请老太太保重好身子,这才跟着赵夫人一同走出了轩雅苑。 晚些时候,她又碰见了赵侍郎。 赵孟言是专程来寻她的,站在院子里朝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流云很紧张,凑过来悄声说:“你不是说侍郎大人看上你了吗?他找你过去会不会不安好心啊?” 昭阳一顿,咳嗽两声:“不会,不会的。他虽对我有意,但也是个读圣贤书长大的贵家公子哥儿,不会唐突了我。” 她真恨自己当初一紧张,就拿赵孟言来当了挡箭牌,而今流云和明珠可误会大发了。心虚地看了一眼笑意隐隐的赵孟言,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面上的讨好也越发厉害了,笑得那对儿梨涡都深深地摆在唇边,玲珑可爱。 院子里,赵孟言倒是不知道她为何笑得这般开心,只对上这样的笑脸,他心情也好起来,便开口问她:“听说你今儿去见过我家老太太了?” 她点点头。 “可是吓到了?”他侧头打量她。 昭阳讪讪地摇头,片刻后又看到他并不相信的眼神,垂下眼睛又说:“一开始是有一点,半道上您母亲只跟我说了老夫人眼睛看不见,并没说……没说……” “没说她连眼珠子都没了。”赵孟言的直接叫人简直哭笑不得。 昭阳失笑:“那可是您祖母,有您这么瞎说八道的?” “我可没瞎说八道,我这是实话实说。”赵孟言怕她受了惊吓,还是特意来瞧瞧她呢,眼下看她还能笑能还嘴的,松口气,“其实老太太年轻时候很漂亮的,听母亲说她曾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美人呢,腿脚功夫也好,和我祖父在校场上不打不相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京里的一段佳话,被称为金童玉女。” 其实老夫人那样的眼睛,一看便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不可能是先天或是自然因素造成的,昭阳试探着问了句:“那,那后来……” “后来我祖父上了战场,那一年边境屡遭外族侵袭,祖父是奉了肇文帝之命保卫边疆,收复失土的。祖母也会功夫,当年还是有名的女将,因放心不下,非跟着祖父一起出征,哪知道大捷之后,回中原的路上却遭遇伏击,祖父被虏。那时候祖母心急如焚,竟然率兵杀进了敌军老巢,可对方拿刀子抵着祖父的脖子,还大言不惭地说只要祖母肯挖掉眼珠子留在那儿,他就放了祖父。” 昭阳整个人都在愣在那里:“所以,所以老夫人……” “所以祖母挖掉了眼珠,朝着那敌军将领扔去,那人吓得往后闪躲不及,我大兴的将士终于找到机会救出了祖父,将敌军尽数剿灭。” 这样一个故事叫昭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老太太面目可憎的模样,可是原来那样丑陋的眼睛却只是因为她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宁可用眼睛换来一个救他的机会。 赵孟言笑了笑:“只可惜我祖父走得太早,还是剩下了祖母一人。怎么样,现在听到她的眼睛为什么会是那样,还怕她吗?” 昭阳摇摇头,咬了咬嘴唇:“老夫人如此情深义重,实乃女中豪杰,我只有钦佩,没有畏惧。何况就算寻常人身有残疾,也应得到他人的尊重与关爱,又何况是老夫人这样的巾帼须眉呢?” 她的眼里颇有些神往,好似千恨万恨,只恨自己没亲眼见证那样轰轰烈烈的一幕。 赵孟言倏地笑了,眉眼柔和地望着她:“哎,你瞧瞧,我祖父祖母如此情深义重,父亲母亲又是这么恩爱有加,你觉不觉得我赵家人的血脉里实在也有几分情种的根呐?” “您祖父祖母情深义重是真,母亲父亲恩爱有加也是真,只可惜我瞧着这情种的根传到您这儿,那可就消失了。”昭阳眉开眼笑的,“您可是京城第一花心大萝卜,也好意思拿自己当情种呢?” 赵孟言正色说:“话不能这么说,慕少艾是人人都会的事,遇见真心人之前,在美色面前有些动容,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可我不会一直这么下去,我也会遇见叫我心动的姑娘,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出去沾花惹草,眼里心里都只她一人。” 他说着话时,定定地瞧着昭阳,语气里饱含深意:“我也会像祖父对祖母那样,像父亲对母亲那样,从今往后全天下的女子再美,我也瞧不上眼了。我只瞧得见她一人,此生定不会辜负她。” 昭阳笑得前俯后仰的:“您干什么跟我表这决心呐?我又不是您的一心人。反正我是不信这话的,您要是有心,将来就用实际行动证明给您那可爱的姑娘看呗。虽说我不信,但万一别人就信了呢?” 她回头往厅里走,看看天色也不早了,头也不回地说:“赵大人,我先回去把今儿的事儿给办妥,天色已晚,我也该回宫了。您早些歇息,酝酿酝酿下回遇见真心人了该说点什么叫她信了你从今往后都不会沾花惹草吧!” 那声音里全是笑意,足以见得他说的话,她是半个字也不信的。 赵孟言没了笑意,只定定望着他,心里头有些无可奈何。她怎么就不信呢?这些日子他自打从江南回来,就再也没出去乱来过了。京城第一美人可派人来府上传了不少话呢,又是邀他去赏琴,又是邀他月下饮酒,他可一次都没去。 这丫头,他赵孟言的魅力到了她这儿可就全不管用了! ☆、第57章 吃飞醋 第五十七章 赵孟言到底还是没忍住,去自个儿屋里换下了官服,穿了身平日里的行头,又往大厅前头来了。 他是讲究的人,虽说不像宫里的皇帝,件件事物都是由专人层层把关才送到跟前的、等闲人等享受不到的御贡品,但他好歹也是堂堂承恩公府世子爷。他的衣裳从来都是当季穿,穿完便不要了。衣物鞋袜穿之前由下人用清淡的熏香熏过,穿着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玉石佩戴一类的物件比女子闺阁的首饰都多,每日换着戴,可以一两个月不重样。袜子这玩意儿,从来都是当天穿了隔日扔,绝不重复穿,哪怕就是洗得干干净净的,他也不要旧的。 这派头,难怪在京城赫赫有名,这样玉一样干净漂亮的人,不仅归功于爹娘生得好,还得感谢承恩公府家大业大,有那金山银山堆出这么个清风霁月的贵公子。 只是好在他自己也争气,到了皇帝这儿,他也是个说得上话的朝廷大官,于政务上颇有眼见,私底下和皇帝的感情也甚笃。还真别说,他现在年纪轻轻就有这样子,约莫这辈子仕途不会比他祖父和父亲差,只会更好。将来别说平级袭爵,若是再立下些功劳,恐怕承恩公府的荣耀还有得盼呢! 赵孟言走到前院里,昭阳与明珠流云正准备离开承恩公府,见他来了,远远地就行了个礼。 他走过去,手里拎着只木盒子,又朝昭阳招招手:“过来。” 昭阳一脸这人怎么又来找我唠嗑的表情,回头无奈地跟明珠和流云说:“你俩先出门,方统领多半已在外头候着了,你们先去轿子里坐坐,我回头就来。” 明珠不放心,看了眼花名在外的大萝卜:“不成,咱们还是在这儿等你吧。” 第39节 “真没事,这是承恩公府呢,他就是胆子再肥,也做不出出格事儿。”昭阳大言不惭,心头只一个劲儿愧疚,都怪她胡说八道,瞧瞧,侍郎大人的名声被她给糟蹋成这样了,说个话而已,明珠都如临大敌的。 明珠和流云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门就看见方淮站在三只小轿子前头,一身深蓝色的禁军官服,两袖掐暗金色蟒纹,整个人直挺挺立在那儿,面上不苟言笑,还真叫人挺怕的。 明珠低头说:“见过方统领。” 流云也打了声招呼。 方淮瞧瞧后头:“昭阳姑娘呢?” 明珠说:“侍郎大人找她说话,正在前院里呢。”她有些不放心地抬头瞧瞧方淮,又嘀咕说,“也不知怎么的,这两日侍郎大人总找昭阳说话,要不,方统领您去瞧瞧?” 试探的口吻,小心翼翼的眼神。方淮对上她这表情,忽然有些想笑,却还是板着脸:“赵大人与她说话,我为何要上赶着去瞧瞧?” 他可还记得这丫头昨儿暗地里对他出言不逊,老觉得他和赵孟言是一路人,还说他不安好心,看着不是好人。横竖不是好人,他进不进去又有什么打紧?更何况今儿就是昭阳有麻烦,那也轮不到他去解决。 方淮瞧了瞧后头柳树下面立着的那人,又回过头来对明珠流云二人说:“今日不用等昭阳姑娘了,让轿夫在这儿候着就成。你们先上轿吧,回宫去。” “那可不成!”明珠急了,“咱们都走了,谁,谁知道那前院里头侍郎大人会不会,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方淮蹙眉。 “会不会兽性大发,对昭阳不轨!”明珠到底是小声说出来了。 就连方淮这种严肃的人也差点没笑出声,兽性大发?欲行不轨?老天爷,赵孟言要是听见有人这么说他,不知道会不会气得吐血。说真的,那人一天到晚笑得跟花蝴蝶似的,方淮还真没见过有人能把他气得脸都黑了,眼下这儿就有个挺有能耐的宫女,他还挺好奇这丫头去了赵孟言面前,两人是否能打上擂台。 但那柳树下头还有人虎视眈眈盯着他呢,他有差事在身,只能继续说:“这里不会有事,你们先上轿,这是命令。” 他是禁军统领,她们只是小宫女,谁能拧得过谁呢? 明珠都快哭了,回头看看承恩公府的大门,又乞求似的看着方淮,流云也在一旁碎碎念个不停。方淮到底看不得女儿家泫然欲泣的样子,顿了顿,低声说:“放心吧,我跟你们保证她不会有事。赵大人要是动了她半根毫毛,明天早上我亲自把他的爪子送到你们面前,无须担心,我言出必行。” 这话不假,赵孟言要是敢动昭阳,皇帝第一个不放过他。 见方淮说得这么信誓旦旦的,那张脸虽不苟言笑,但用来威慑人还是很有说服力的。明珠也收回了眼泪,她不擅长拍马屁,但昭阳总说有求于人时得低头说好话,于是想了想素日里昭阳的那些行事,也低头感激地说:“那就有劳统领大人费心了,您真是我见过最和气最一身正气的大人。” 她的眼泪来得快,去得也快,还讨好地冲他笑。方淮没忍住,在她上轿子时低声说了句:“昨天还说我不是好人,今日就成了最和气最一身正气的人了。” 明珠腿上一软,差点没栽下去,惊慌失措地回头来看他,却只看见他侧身立在那里叮嘱轿夫:“稳一些,别颠着人了。” 他总习惯说话时板着脸,不苟言笑,可这话听在耳里却有一种别样的温柔细心。他侧头时对上了明珠的眼睛,看见她一脸惊慌失措的表情,想必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他的听力远胜于常人,完完全全将她说过的坏话给听了进去。 但他是男子,难不成还跟女儿家计较这些?顿了顿,他朝她微微点头,也不说什么,转身朝前走了:“起轿吧。” 帘子合拢了,将那人的背影给挡在了外头。明珠坐在里面忐忑不安,眼前却一直是那人挺拔高大的背影。 其实,他好像也挺不错的?不记仇,很细心,大概是她误会了,他与赵侍郎应该不是一路人。 *** 柳树底下的人个子高高,立在那儿比柳树还挺拔,一身月白色长衫,头顶戴着晶莹剔透的白玉冠,一头黑发在黄昏的余晖里波光流转,发梢处隐约有流萤晃动。他等了一会儿,昭阳还没出来,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撇撇嘴就往承恩公府走。 门口的小厮拦住了他,问他是哪一位,他也不答话,只站在门口往里瞧。这一瞧不打紧,前院里,赵孟言与昭阳站在那棵枝叶繁茂的榕树下,男的言笑晏晏,女的也咧着唇角。 赵孟言还在说呢:“你别不信,我这人一旦一根筋起来,比我祖父我父亲都专一呢!” 昭阳连连点头:“成,成成成,我信,真信了。赵大人,咱别老说这你我都清楚的事儿啦,让我回宫去吧!” “你这分明是敷衍我。”赵孟言不开心,“你说信,脸上可还是写着不信。那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肯信?” 昭阳还没来得及说话呢,外头就有人不顾小厮阻拦就大步流星地踏了进来,一张脸臭得跟刚从茅坑里捞起来的石头似的。 “你把脑袋给朕摘下来当球踢,她一准儿信了你!”那穿月白衫子的公子哥儿凶巴巴地走到榕树底下,伸手照着昭阳一拉,护在身后,对着赵孟言冷冰冰地戳来两把眼刀子,“怎么,你摘,还是不摘?” 赵孟言压根儿没想到皇帝会来,面上挂不住了,赶忙行了个礼:“臣参见皇上——” “去去去。”皇帝瞥他一眼,“少来这些虚的,你要真恭敬,就别在朕背后头挖墙脚!朕明儿再收拾你!” 最后一句是威慑的话。 他不耐烦说这许多,拉着昭阳就往外走。赵孟言想追上去,想把没说完的话说完,可到底她是跟着皇帝走的,他顾虑太多,这当头最好什么都别说。 榕树底下,那承恩公府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前一刻还在对自己笑着的姑娘这就被人带走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心里忽然就有些气闷。还是晚了一步吗? 可她在江南时还对皇帝没什么感情的,他不信自己有这么失败,连那个都快而立了还没谈过情说过爱的皇帝也能让他成为手下败将。 只是,到底这身份差别还在那儿摆着,他就是有那个心,也不敢明着跟皇帝叫板。 真是烦死人了。 *** 昭阳有些懵,皇帝怎的亲自来承恩公府了?还便装出行! 他一路拉着她走到了外头胡同里的柳树底下,这才停下脚步,转过头来瞪着她。昭阳不明就里,抬头问:“主子,您怎么来了?” 皇帝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路上都在等她的解释,结果她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这样!没有半个字的解释,反而问他为什么来了! “朕不来,能看见你跟那姓赵的眉来眼去、谈笑风生吗?”他冷冰冰地说,素来漆黑透亮的眼珠子里染上了一层薄怒。 昭阳傻眼了:“小的没跟他眉来眼去,谈笑声风啊!” 真是天大的冤枉! “还狡辩!”皇帝生气了,冷不丁伸手扯住她两边嘴角,朝上一拉,“你刚才就这么对他笑的!对,就是这样!酒窝都笑出来了!” 昭阳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哈哈哈起来没个完,只觉得肚子疼,腰疼,腮帮子疼,脑仁儿也疼。 皇帝更生气了:“你还笑,你还敢笑是吧?朕都想摘他脑袋了,你还在这儿笑!你信不信你再笑,朕这就回去弄死他?” 昭阳都笑得没力气了,浑身颤巍巍的,好容易扯住他的衣袖,还被他一把撩开了。她边笑边说:“您头回不是还跟我说您是明君,轻易不摘人脑袋的?怎的到了今儿就变卦啦?我才跟赵大人说了几句话呢,您就要摘人脑袋,有您这样的明君?” 皇帝脸上挂不住,却还凶神恶煞地瞪着她:“媳妇儿都要被人抢走了,朕不摘他脑袋,还留着继续让他挖墙脚不成?” 那句媳妇儿,如此的家常,如此的平民百姓,他说得那样流畅自然,似乎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昭阳慢慢地收敛了笑意,抬头望着他。他面上因为怒气有些涨红,眼睛还是像墨一样深深的,却又透着一股子清亮,只倒映出她的影子。他在生气,在吃醋,在为了她发脾气,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低下头去,低声说了句:“真没挖墙脚,就是说了会儿话,您别生气啦。” 她低着声气儿在安慰他,明明还没说什么,这垂头低语的模样就叫人心口火气全消了。皇帝真没想到自己这么没出息,人家才刚开口呢,解释都没解释清楚,他居然不生气了! 不成,这样脸上太挂不住了! 他还是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瞪着她的发顶,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朕就不生气了?” 怎么办,他好像真的不生气了……皇帝很懊恼。 昭阳又小声问:“那,那您要怎么样才不生气呐?” 她声音小小的,柔柔的,皇帝心头熨帖得要命,却还不得不板着脸又哼了一声,伸手抓住她的手,又将那手搭在自己的衣袖上:“抓着,说好话!” 昭阳又想笑了,憋住了没敢真笑出来,怕他恼羞成怒。你瞧瞧,她方才去抓他衣袖,被他给撩开了,这下他又自尊心发作,非得要她再拉着说好话。 这样的皇帝是别人未曾见过的,也是她从前不敢想象的,可他就是成了这个样子,人前是高高在上、亲政爱民的好皇帝,人后却成了个大孩子,吃醋发脾气,可只独独对她是这样,别人压根儿瞧不见。 她不知怎的,心头浮起一片异样的温柔,抬头看着这样的他,只觉得像是身在一只小船上,在波涛汹涌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可她不怕,她喜欢在这样的海浪里漂浮着,不知前方会到哪里,可那种甜蜜的滋味是谁也阻挡不了、抗拒不了的。 她笑了,又露出那两只小小的梨涡,就这样拽住他的衣袖,轻声哄他:“好主子,您别生气啦。我跟您认错,下回跟人说话,一定把它们俩捂住,除了您,不让别的人瞧见!” 说着,她松开衣袖,伸手捂住两只小梨涡,朝他眨巴着大眼睛:“您瞧,这样成吗?” 再多的火气,再大的醋意,在瞧见她这可爱到叫人心软的模样时都烟消云散。皇帝说不出心头是种什么滋味,好像这辈子所有的柔情都在这一刻化成了水,他恨不能把心捧出来送给她。恨不能把她揉进这孤零零的人生里,从此再不分离。 他拿开那两只小小的手,让梨涡重见天日,然后冷不丁低头吻住了其中一只。 柔软的亲吻,难以抗拒的情感。 他低声对她说:“成,藏住它们。只有朕能看见,它们都是朕的。”末了再补充一句,“你也是朕的,朕一个人的。” ☆、第58章 永遇乐 第五十八章 昭阳臊得不行,满脸通红地左顾右盼,就是不敢瞧他,嘴里嘀咕着:“主子,这还是青天白日呢,就在大街上做这种事,亏您还是皇帝呢,羞也不羞?” 皇帝镇定自若地说:“朕不羞,情到深处难自制,能自制的就不叫爱了。” 听听,这还强词夺理上了!敢情这年头没脸没皮也能用一句甜言蜜语解释清楚了,昭阳不服气:“那,那满大街的人都能说自己情到深处难自制,岂不是京城处处都有人在做这没羞没臊的事儿?当真是世风日下。”瞥一眼皇帝,她噘嘴说,“还都是您这天子带头这么干的!” 她这样红着脸顾左右而言其他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皇帝一个没忍住,又要凑上去亲亲另一边的梨涡,被她眼疾手快地抵住了胸膛。 “不成,您不要脸,我还要呢!”她急了,转身就要走。 衣袖忽地被人拉住,皇帝慢慢地摸索着,握住了她的手,小小的,滑滑的,就是十指交握时指腹还有些薄薄的茧子。他又心痛了,那滋味发作起来只觉得有针在扎他,明明是他心尖尖上的人,却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也还成日继续操劳着。 他低声说:“嫁给朕不好吗?别在司膳司做事了,你就该好好歇着享享清福。朕在前头打江山,你就在后头替朕呐喊助威,生一堆小萝卜头,这样不好吗?” 昭阳回头看他,平静地说:“您又来了,昨儿夜里才刚应下的话,今儿就又想收回去了?” 她把手抽回来,一脸惆怅地说:“您要真想把我忘后宫里头塞,您趁早说,我这当头就不干了。您要是先答应着敷衍我,等咱俩好上了,您又故技重施把我给弄进去,那我可活不下去了。” “说什么胡话!”皇帝蹙眉,“做什么动不动提这些死啊活的话,不知道朕听了会难受么?” 昭阳的声音低了下去:“那您也别再提要把我弄进后宫这种话了,您说了,我心里也难受。我说了跟着您,就一定会跟着您,不拘是做宫女还是将来出宫做平民百姓,总之我都是您的人。只求您别把我弄进那深宫里头做什么妃嫔,那些个东西,说得再好听也是妾。我不愿意做妾。” 她这句话叫他心头酸涩难当。她不愿意做妾,那就愿意这么没名没分跟着他了?那他成什么人了?这辈子连个名分都给不了心爱的人,他有什么资格去爱她? 皇帝踌躇着,和她一同慢慢儿地走在回宫的路上,侍卫和德安他们远远地跟在后头。 想了想,他说:“昭阳,其实很多事朕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嗯,您说,我听着。”她这会儿乖巧了,其实只要他不逼她,她就能乖乖的。 皇帝深吸一口气,想说点跟皇后和大皇子有关的事,可地点不对,时间不对,他总不好在大街上说这些无人知道的私事。事关皇储与中宫之首,还需慎重。 他心下一动,凑过去小声说:“这事儿干系重大,须得谨慎对待,朕也不好就在这儿跟你说了。这样,朕今晚上还没用晚膳呢,就让德安去司膳司点个卯,把你给拎来乾清宫伺候朕用膳,到时候朕与你细说。” 昭阳就这么斜斜地看着他:“主子,我瞧着这要跟我说些不知道的事儿好像不太要紧似的,您这如意算盘,怕只是要把我拎去乾清宫吧?” “朕这叫两不误。”皇帝理直气壮,末了又弯起嘴角,心情大好,“有你陪着,朕也能多吃两碗。平日里牵肠挂肚的,寝食难安,瘦了一大截呢!” 昭阳拿眼看他:“我可没瞧出来。” 他拉住她的手往腰上乱碰一气儿:“穿着衣服哪里瞧得出来呢?你摸摸看就知道了。” 昭阳倏地抽回手来,满脸通红:“又来了!您这是哪里来的脸皮呢,大街上就敢动手动脚,也不怕人笑话!” 皇帝笑了,重新拉住她的手沿着大街慢慢往回走,路上都是来往行人,京城里的热闹是宫中远远不及的。他说:“成啊,你脸皮薄,不愿在大街上与朕亲近,听这意思,是要朕私底下来?” 呸! 昭阳红着脸瞪他:“您真是耍得一手好无赖,歪曲话的本事一等一的强!” “横竖朕权当夸奖听了。” 第40节 宫道宽敞,两旁都是些热闹的店铺,这样牵着手往前走,恍惚间回到了江南的嘉兴小镇。只是那里没有这样宽敞明亮的大街,有的只是弯弯曲曲的胡同小巷,青石板,红灯笼,漫天的星光与暮春的暖风。 昭阳看看身侧穿着便装的贵公子,低声说:“主子,您不觉得咱们好像在嘉兴那会儿吗?没有别的人,只有您跟我。” 皇帝顿了顿,侧头看她,正色说:“不管在嘉兴,还是在京城,这个地方都只有你跟我。” 他伸手指了指左心房,眉梢眼角被夕阳余晖染成了柔和的色彩,就连那素来黑漆漆的眼珠子里都有橘红色的光彩漾开,温柔地倒映出她的样子。 她从那里面瞧见了此刻的自己,面颊绯红,眼波如水,像是一只熬过寒冬的花骨朵,终于迎来了春暖花开的这一刻。她从来没有这样美丽过,原来一个人在心动时,在爱上另一个人时,会变成这样好看的模样。 她静静地望着身侧的公子哥,那样好看的眉眼,那样清隽的面容,手上也忍不住握紧了些。 皇帝拉着她慢悠悠往宫门的方向走着,摩肩接踵的都是平民百姓,这滋味叫他觉得他们也只是对平凡的夫妻,能够执子之手便是得到了这天底下最大的幸福。 *** 如意到了司膳司时,昭阳还没从承恩公府回去,倒是明珠与流云都在那里了。如意是知道这两人与昭阳同住一屋,这几日也一同去承恩公府办事,当下走过去问她们:“两位妹妹,请问昭阳在哪里?” 明珠说:“我们今天先回司里来了,侍郎大人找她有些事,她大概耽搁了,应该没一会儿也能回来的。”迟疑片刻,她对佟贵妃宫里的人还是很有几分忌惮,试探着问了句,“姐姐,是贵妃娘娘要找昭阳吗?” 如意点了点头,不说话了,就在那里候着。 等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昭阳才姗姗来迟,从司膳司大门口往里走。她身后跟着乾清宫的德安大总管,进了司膳司,德安径直宣旨,传司膳司典膳昭阳去乾清宫伺候皇上用膳。 如意没能说上话,见状脸色变了变,知道贵妃的计划得变动了,便趁着德安领人又出了司膳司大门时,也默不作声地回甘泉宫去了。 甘泉宫里,佟贵妃左等右等,就是没等来昭阳,好容易把如意盼回来了,开口就问:“人呢?” 如意脸色难看地很,低声说:“回娘娘的话,奴婢在那儿等了老半天,结果人是回去了,可后头还跟着德安大总管呢。奴婢没来得及传达娘娘的旨意,那头的大总管就直接帮皇上宣旨,将人领去乾清宫伺候皇上用膳了……” 佟贵妃气得脸色都变了,抚着胸口大口大口出气,好半天才说:“好啊,这当头没她都吃不下饭了!乾清宫里头的宫女丫鬟是都死了不成?非得叫她去伺候着?” “娘娘,娘娘您别生气,当心自己的身子!”如意上前扶着她,赶忙招呼杵在一边的几个宫女,“娘娘生气,都是死人不成?赶紧来劝着,帮娘娘抹抹背!” 四周的人都涌了过来。可佟贵妃难受的是心,可不是身子,当下不耐烦地推开他们:“成了,走开!都给本宫滚出去!” 除了如意,没人敢说话了。 佟贵妃昨儿夜里计划一整夜呢,这才好不容易想出个法子能默不作声地收拾那丫头,可这节骨眼上,人居然给皇帝先叫走了。她气,可也不能上赶着去乾清宫讨人,只能坐在这儿生闷气。 如意劝她:“娘娘,您也别急,这法子横竖都摆在那儿,那丫头一时半会儿也跑不掉的。您顾着自个儿的身子,比什么都强。既然知道皇上不是能完完全全依赖的主儿,您就更该为自己好生打算打算,您说说,您这还没做什么呢,就先把自个儿气坏了,这合算不合算?” 顿了顿,她又说:“再说了,依我瞧着,就是要收拾昭阳,您也不必脏了自己的手,这节骨眼上皇上对那丫头恩宠正盛呢,您上赶着去找人麻烦,那多惹皇上生气呐?不如把这事儿给捅出去,皇后那边儿,后宫其他妃嫔那边儿,依奴婢看,比您生气着急的也该大有人在!您就坐收渔翁之利,有何不可?不必非得亲自动手的。” 佟贵妃也不说话,阴沉沉地坐在那儿,半天都没缓过气来。片刻后才站起来,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如意,摆驾坤宁宫。” 如意一愣:“娘娘,都这个点儿了——” “听不懂本宫的话是不是?摆驾坤宁宫!”佟贵妃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厉声吼了出来。 如意垂下了头:“是,奴婢这就着人去备辇车。” ☆、第59章 观虎斗 第五十九章 皇后的坤宁宫不管一年中哪个四季,总是花团锦簇、四季如春。她是个性情恬淡之人,山花虫鱼什么都爱,独独不爱人间烟火。 黄昏已过,最后一丝淡红色的余晖也消失在天际时,佟贵妃带着人跑来求见。 皇后在偏殿乘凉,坐在软塌上摆弄着窗台上的宝石花,听说佟贵妃求见,没什么表情:“这都天黑了,她来做什么?” 素清低着头道:“这个奴婢不清楚,但看着佟贵妃的脸色,似乎心里有气,恐怕来找娘娘没什么好事。” 皇后笑了两声,平静地说:“她来找我,从来就没什么好事,与脸色好不好一点关系都没有。” “那,娘娘是见,还是……” “让她进来。” “是。” 没一会儿,佟贵妃带着如意翩翩绕绕地走来了,一身水红色的牡丹裙比皇后看着还要贵气几分,盈盈一拜时,发簪上的金丝蝴蝶乘风欲飞,晃人眼睛。她含笑说了声:“臣妾见过皇后娘娘,给娘娘请安了。” 皇后搁下手里的瓷瓶小水壶,却没回头,仍在摆弄那红得艳丽的宝石花:“这都天黑了,贵妃来做什么?” 佟贵妃连她一个正脸都没得到,心下更堵了些,但有求于人,眼下还得低头才好,便又上前来看皇后的宝石花:“还能做什么?闲在甘泉宫里压根儿没事儿做,只得来找皇后娘娘闲话家常,打发打发时间了。怎么,娘娘不欢迎我?” 不待皇后答话,她又自顾自地笑着夸奖了一句:“娘娘这花开得可真好看,真不愧是出自娘娘的巧手,臣妾那宫里头的花花草草死的死,枯的枯,当真这花草也要看主人呢!” 皇后终于回过头来,上下看了眼她这副派头,淡淡地说:“贵妃已经是人比花娇了,想必你那宫里头的花草也通人性,自惭形秽,一气之下倒不如不开了。” 也不知是在夸她还是损她呢,佟贵妃心头憋得慌,别开眼去,干笑两声,心下真是怄得要命。 皇后有什么了不起的?没有圣眷在身,十来年了也就只有个大皇子,别说她了,这大皇子明明是皇帝唯一的子嗣,可皇帝也不见得多喜欢,十天半个月才见上一次,还都不怎么亲近。 神气个什么劲啊?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了?她也就是仗着自己有皇后的头衔,说真的,没有皇帝的宠爱,管你是皇后还是贵妃,都跟那冷宫里的弃妇有什么两样? 佟贵妃心里气,可眼下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她顿了顿,放低了姿态说:“臣妾今日来见娘娘,不瞒您说,是有一事相告。臣妾知道以后坐立不安的,可人微言轻,也成不了事,只盼着娘娘能出面处理,您是皇后,这后宫合该您来管束着,才不会出了那些个欺上瞒下的不堪之事。” 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喝茶都慢了半拍,把茶杯递给素清之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佟贵妃:“贵妃话里有话,不如直说。别有的没的说一大堆,把本宫的皇后之位拿来当幌子,怎么,本宫若是不管此事,就当不了皇后了?” 佟贵妃脸色都白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娘娘,臣妾不是这个意思。实在是这事太棘手了,臣妾藏着掖着也是对您不敬,只能来找您。” “你不是不知道,我平素里最烦那些个事。这些年来你们在后宫如何闹腾,只要不碍到前朝的事,我也随你们去了。眼下我是没听说有什么大事,也不觉得你们那些小打小闹有什么好放在心上的,贵妃还是请回吧,我乏了,想早些休息。”皇后不是多事之人,更不喜被人拿来当枪使,三下五除二就想打发人了。 佟贵妃急了,也不顾那么多,噼里啪啦跟倒豆子似的全说了:“娘娘,您也是不知道,皇上回宫这些日子一次都没翻牌子,全把咱们后宫妃嫔当摆设了。可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皇后没什么表情,横竖她本人就是后宫最大的摆设,最高贵的那只花瓶,皇帝去哪儿跟她有多大关系呢? 佟贵妃咬牙说:“您还记得司膳司那个皇上钦点随行南下的典膳吗?她叫昭阳,就那么一趟南下,把皇上给迷得七荤八素的,回宫了皇上再不来咱们后宫了,只专宠她一人。可,可这算什么话呐?堂堂皇帝,要宠幸一个宫女为何不光明正大着来?臣妾听说前几日宫里都下匙了,皇上不顾帝王家的尊严,居然跑去司膳司私会那宫女。今儿更离谱了,皇上今日私服出宫去承恩公府亲自接她,这会儿呢,又从司膳司把人给弄进乾清宫里藏着了!您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皇后看她一眼,这当头佟贵妃终于是忍不住了,露出了急吼吼的面目来,真是看着就可笑。 “不管这是什么事,那都是皇上的事。什么时候皇上宠幸一个宫女,也轮到你来插手了?”她不清不重地说了一句,表情仍是淡淡的,“你自己管不了,就指望我去管。怎么,要我眼巴巴跑到皇上跟前,问他为何宠幸那宫女,把你们给撂在一边儿不理会?” “可是,可是娘娘,您好歹也该劝着些皇上,他就算要宠幸谁,那也该按照祖宗规矩来。他这么藏着掖着,叫人知道岂不是笑话咱们皇家没个礼法?”佟贵妃捏着手心,脑仁儿都在发疼。 皇后笑了笑:“谁那么大胆子,敢嚼皇上的舌根?我看这不是什么大事儿,横竖就是一个小宫女,皇上喜欢,就由着他去好了。” 她挥挥手:“贵妃如果没有别的事,就先回了吧,我乏了。”侧头看了眼素清,“送客。” 佟贵妃傻眼了,来一趟比不来的时候还要气,还要堵,她真是抠着手心险些怄出血来,要死死咬着牙才不至于对皇后破口大骂。 就这性子,活该她当个空皇后!拿着架子不干事,老天长眼,皇帝对她不上心才真个是全天下最值得欢喜的事! 看来这事还得靠自己。 *** 佟贵妃走后,皇后让小厨房做了碗冰碗子来,素清在一旁劝着:“娘娘,这天儿还没热起来呢,您身子不好,就别吃冰的了。” 皇后怕热,这才刚入夏不久呢,说会儿话就出汗了。她拿过冰碗子笑了笑:“成了,就一碗而已,没有大碍的。” 素清劝不动,也就不劝了,瞧了瞧她那毫无异样的脸色,踌躇着又说:“娘娘,方才佟贵妃说的那事儿,您心里……当真半点也不介意?” 皇后看她一眼:“你跟在我身边多少年了?这种话也问得出来。” 素清叹口气:“您好歹也是皇后,这么多年了,和皇上一直就这样不冷不热的,奴婢是心疼您。您好歹也想些法子去接近皇上的心啊,皇上这么多年对后宫并不看重,您就是后宫一等一的尊贵人儿,您不好好把握,将来老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什么意思呢?” “有没有意思,这辈子也就这样了。我和皇上没有男女之情,倒像亲人似的,我看这样也挺好。”皇后笑了笑,吃这儿冰碗子浑身舒畅了,心头也熨帖,“佟贵妃那边,不用理她,爱做什么做什么,命都是自己的,作死了可就没了。” 正说着话呢,大皇子从外间回来了,九岁的奕熙还没有单独开府,仍住在皇后的坤宁宫里。这是下学归来,给她请安来了。 皇后的笑容慢慢的就不见了,搁下冰碗,看着那个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给自己磕头请安的大皇子,说了声:“起来吧,吃过晚膳了没?” 奕熙抬头看着她,腼腆地笑着说:“还没,今日太傅考我们默文本,晚了些,儿子一回来就来给母后请安了。” 小孩子心性,都是想要讨母亲开心。 可皇后也没怎么开心,只问了句:“那你默得如何?太傅说什么了?” 奕熙笑了,小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太傅说我默得很好,一字不差,还夸我有天分。” 皇后点点头,对素清说:“带大皇子去偏殿用膳吧。” “母后,您用过膳了吗?”奕熙露出渴望的神情,却又小心翼翼的,希望能与她一起吃顿饭。 皇后顿了顿,别开视线说:“用过了,你去吧。” 是生冷而不带宠溺的拒绝。 奕熙默默地站起来,说了声:“儿臣告退。”一板一眼的礼节,毫无母子相对时的温情脉脉。 素清拉着大皇子往偏殿走时,心里酸楚的很。走过长廊,奕熙忽然侧头问她:“姑姑,母后是不是不爱我?” 素清一惊,低声说:“大皇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您是皇后娘娘的亲骨肉,娘娘怎会不爱您?” 奕熙木木地看着她,说:“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太傅教了我很多诗词,书里都是这样写的,可母后与我好似从来没有这样的时候。有时候我总觉得母后不想看到我,明明前一刻在笑的,可看见我,那点笑意也没有了。” 素清咬咬牙,忍住眼泪,把他抱到怀里,摸摸他的额头。还是这样小的孩子,却这样早熟敏感。 她拍拍奕熙的背,说:“不是这样的。娘娘很爱您,只是您是皇上的大皇子,是这阖宫上下唯一的皇嗣,您的未来注定是和寻常百姓家的孩子不一样的。娘娘对您严厉,是老祖宗的意思,也是为了您的前途着想。您可千万别误解了娘娘,娘娘对您是一番苦心啊……” 奕熙望着她,似懂非懂,却始终未置一词。 ☆、第60章 唇与吻 第六十章 昭阳去了乾清宫,皇帝正坐在养心殿里呢,守着一大桌子的菜没动,就等着她来。见她来了,他眉梢眼角都染上了融融笑意,对她招招手:“快来,快过来。” 昭阳也没忍住笑了,大大方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替他拿筷子夹菜:“成,小的伺候您用膳。” 和从前一样。 哪知道皇帝要的可不是和从前一样,拿过她手里的筷子,又按着她的肩膀要她坐下来:“陪朕用膳吧。”他弯着唇角望着她,眼里是漆黑透亮的夜色。 昭阳有点惊慌了,她哪里敢坐啊?这是皇帝的养心殿,这满桌子的菜也是帝王家的规格,她可坐不下来,也吃不下去。 “别别别,您还是让我伺候您吃吧,我福薄,哪敢跟您平起平坐用晚膳呐?”昭阳又站起来。 “听话,陪朕吃顿饭。”皇帝拉住她的手,要她别跑,“这儿没有别人,只有你我二人,没人会看见。你就算怜惜怜惜朕,平日里总是一个人冷冷清清地吃饭,今儿好不容易你在,坐下来吧,咱们就像寻常百姓那样,面对面坐着吃饭,成吗?” 昭阳后知后觉地发现,皇帝好像很久没有对她用过命令的口吻了,总是和眼下一样,明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却时刻都带着乞求的语气。她心头发酸,他可是那么高贵的人啊,怎么到了她这儿就变了个人呢? 她点头,坐下来,看见桌上早已准备的两副碗筷,心头暖融融的。 “我从前还没吃过这么豪华的晚膳呢!”她笑着伸出筷子去夹了块红烧狮子头,“这是玉姑姑的手笔,我知道的。” 第41节 尝一口,清香四溢,酱汁甜中带咸,把肉末的腥味压得干干净净,爽口得很。 她扒拉一口饭,吃得含含糊糊的,还不望得意地说:“玉姑姑要是知道她辛辛苦苦给您做的东西全都进了我的肚子,指不定要气得戳我脑门子呢!” “她不敢。”皇帝笑着看她吃得可口的样子,也夹了一筷子红烧狮子头送进口中,“她要是戳你脑门子,朕就叫人戳她一晚上脑门子。”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眼看他:“您这是仗势欺人呢!” 皇帝点点头,揶揄她:“怎么,不好吗?朕让你狗仗人势一把,你不开心?” “您,您……”昭阳鼓起腮帮子,“说谁是狗呢?” “你,说你呢。”皇帝戳她腮帮子,把脸给戳瘪了,“也不瞧瞧自个儿平日里说的话,总是怎么狗腿子怎么来,你说说,你是不是狗腿子?” 昭阳哼了一声,继续吃乳鸽:“您以为谁都跟您似的,这天底下但凡您说句话,没人敢不从。可我呢?我人微言轻,不狗腿子一点,怎么在夹缝中求生存呢?” “是,是是是,知道你不容易。”皇帝把乳鸽又推得离她近了些,“你多吃点,补补腿,狗腿子这么久也是很累的。” 融融烛火中,皇帝平生头一回与人对坐着在这偌大的宫殿里头用晚膳,那丫头吃得香,什么东西到了嘴里都像是人间美味。他没忍住,也多吃了些。昭阳还总给他夹菜,乳鸽的腿,红烧狮子头的瓤,清蒸鳜鱼的鱼肚,什么好的她都舍不得吃,总往他碗里送。 皇帝说:“别总给朕,你也吃。” 她嘴上应着,可仍是把好的都往他那里夹。说来也奇怪,若是换作从前,有人用自己用过的筷子给他夹菜,他一准儿嫌脏,一口也不愿意动。可如今换成是她,他又不觉得脏了,吃下去还香甜可口,总觉得他喜欢的人,就连唾沫星子也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就跟蜂蜜似的。 哎,谈起情来的人都是这么古怪吗?说起来也真是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她这么夹着,皇帝就这么吃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暖意就这么慢慢涌上心头。 你尝过这样的滋味吗?从小到大在物质方面从不缺乏什么,吃穿用戴应有尽有,还都是人间最好的一切,平民百姓享用不到的东西。可是忽然有一日,你遇到这样一个姑娘,她就是个卑微的宫女罢了,没有吃过好东西,穿的也和其他宫人一模一样。你恨不能把自己最好的一切摆在她面前与她分享,可她知道它们的珍贵,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却还一个劲往你碗里送。 她把她能得到最好的一切都拱手相送,他还有什么理由怀疑她那颗真心不在他这里呢?哪怕她从未说过喜欢他,哪怕她总是逃避他给的爱。 皇帝搁下筷子,慢慢地抬头看着对面的人,她年纪轻轻,面容秀丽,眼睛里像是藏着星辰万千,唇边的两只梨涡若隐若现,叫人心醉神迷。 他就这么伸手覆住她的手背,轻声说了句:“昭阳,我如今还没想到该如何处理咱们俩的事。但你等我,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你不做妾,我也不愿你做妾。 你想要自由,我也不愿意让你受到束缚。 很多事情现在做起来太难太难,甚至想不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可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去做。天下之大,我连王位都能挣来,又何愁不能替你挣来自由与名分? 昭阳反倒轻飘飘地笑起来,嗔他一眼:“傻了吗?忽然说这话。您放心,我不会叫您为难的,您有皇后,有妃嫔,我虽心里想着就不好受,但只要您别把我也送进后宫,能成日陪着您,那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望着她,只觉得前二十八年里遇见的所有惊喜一同加起来,也不如此刻的这个笑容叫他喜悦。她笑着,眼里只有他的样子,是他见过这世间姑娘家最美的样子。 *** 晚膳用过后,皇帝还有奏章要看,他让德安把折子通通搬到了偏殿里,他与昭阳一人坐在小几一侧的软塌上,他批折子,她看看书架上的书。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了,下去吧。”他把人都赶走了。 昭阳这下就自在了,不用顾忌太多,可以把鞋子都脱了,盘腿坐在软塌上。她早就想看那本《白虎通义》是个什么东西了,从书架上取了下来,又挑了一摞感兴趣的书,一齐搬到软塌上,专心致志地看起来。 你瞧,她也不打扰皇帝,皇帝可以清清静静批折子,她也乐得悠闲自在。 其实最初是想走的,毕竟还是司膳司的人,人言可畏,哪能伺候皇帝吃个饭就一直不回去呢?可皇帝耍赖皮,非说好不容易来一回,就陪朕一回,有你在折子也有趣多了。 昭阳拧不过他,其实也不是拧不过,只是看他那样耍赖的样子,心里就忍不住软了,想要纵容他,想要顺着他。 皇帝批折子呢,可眼神总也管不住,老时不时往她那里瞟。 她在看什么书呢?哦,《白虎讲义》。 这书那么无聊,她也看得下去? 还没发现她睫毛那么长呢,像把小刷子,忽闪忽闪的。 她真像个孩子,盘腿坐着,脚不会麻吗? …… 他都没发现自己这么能走神,一走就是老半天。最后觉得这样实在不成,他是皇帝,政事也很重要的,快集中注意力! 夏季来了,黄河一带又容易出现暴雨引发的洪涝灾害,这是个头疼的问题。这一次的折子基本上也都在上奏与此事有关的,朝廷需提前做出应对措施。 皇帝很快入了神,一一在折子下面批注,有的准奏,有的还多提了一些要求,有的驳回,都说的什么玩意儿!等他放下最后一本折子,抬头再看,才发现面前的人已经歪歪倒倒地躺在软塌上睡着了。那本书摆在她胸前,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软塌,走过去瞧,顺手拿开了她胸口的那本书,合拢了放在小几上。这丫头,真没防备心,得亏是在他这儿,要是在旁人那里,指不定就被人占便宜了! 可想到占便宜这事,他也开始心痒痒。 烛火融融之中,他的心上人就这样毫无防备躺在面前,唇瓣微微开阖,凑近了能感觉到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溢出来。她闭着眼睛,酣睡的模样像个孩子,就连肌肤也在这样的夜里看上去莹润光泽,仿佛晶莹透亮的珍珠。 皇帝慢慢地,没能忍住,俯下身去碰了碰她的唇瓣。唇与唇相贴时,有宛若春日的柔软芬芳四下溢开。 他不再抽身而出,不再抗拒,只是由着那样的意愿,慢慢地加深了这个吻。他伏在她柔软的身体之上,辗转反侧地亲吻她。嘴唇是上天赐予恋人的最好礼物,足以表达爱意,足以将所有的感情都融化在这样的亲吻里,只要双唇相贴,只要唇齿相依。 他抱着她,看她慢慢地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他,接着轰的一下满脸通红,试图挣脱。 可他只是轻轻在她耳边说:“别怕,是我。是我。” 想亲吻更多,想触碰更多。 爱情大抵就是这样了,不知餍足,恨不能缠绵悱恻,至死方休。 ☆、第61章 鸾凤鸣 第六十一章 于迷迷糊糊中醒来,昭阳做梦也没想到方才还在正襟危坐批注折子的人此刻已然弃国事于不顾,附身与她共处一榻,唇瓣相贴,呼吸相融。 她惊慌失措地想要推开他,却听见他说:“别怕,是我。” 怕倒是不怕,只是有些窘迫。她抬头望着他近在咫尺的眼,又好气又好笑:“就是因为是您才怕呢。” 皇帝着迷地看着她的小梨涡,没忍住又低头亲了亲,轻声问了句:“为何怕朕?朕这样光明磊落,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有什么可怕的?” “您老爱动手动脚的,总有那么多坏心眼子,不怕您怕谁?”昭阳觉得他的呼吸抵达面上时怪痒痒的,把头偏到一边去,身子也动了动,“您是不记得在江南那两回了?一回在山脚下的木屋子里,一回在陈家,您住的地方,您可是忽然就把人给扑在床上了。要不是我死命不让您靠近,恐怕您早就得逞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皇帝心里当真气死了。敢情那两回他死命忍着,就连中了那种药都还没对她怎么样,她居然反咬一口? 这个节骨眼上,真有必要跟她说清楚了。 皇帝揽着她柔软的腰身,就这么支在她上头看着她:“你这没良心的东西,知道你主子忍得多辛苦吗?朕告诉你,木屋里那回,要是朕硬是要做点什么,就你这点气力,死命反抗也就等于小猫小狗挠挠爪子,还真把自己当成大力士了不成?再有了,在陈家那晚上,你知不知道陈二姑娘在那白糖糕里放了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她愣愣地望着他。 皇帝不紧不慢地吐出两个字:“春,药。” 瞧见昭阳大惊失色的样子,他笑了,伸手去挠她痒痒:“这下知道朕有多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了吧?那种情况都还顾着你乐意不乐意,你不乐意,我不一样洗冷水澡解决了?你当朕是什么?穷骨头发干烧不成,大晚上非得去淋冷水澡?” 她心里头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想说他傻,又觉得其实他很聪明。那种事情是强迫不来的,他若是当日硬逼着她怎么样了,那也是得了身子得不了心,哪里像今日这般,他这么没脸没皮地都欺负到她身上来了,她也没法子抗拒。 昭阳被他挠得浑身痒痒,翻来覆去,却又被他压在身下。 偏殿里灯火昏黄,小小的空间里摆设简单,不似外头的大殿里那么庄严肃穆。这样也好,她躺在一摞书中间,周遭都是他的气息,他的书本,他的折子,他的脐橙,就好像阖宫上下所有闲杂人等都被关在了这屋子外头,满世界都只剩下他与她。 她这样扭着、翻着,身体和他纠缠在一块儿,几乎是轻而易举就叫他有了反应。 皇帝也不挠她了,只忽然间停下来,男人家的体格总是这样,穿衣显瘦,脱衣有肉,他明明平日里看着那样挺拔修长的身材,到了眼下覆在她身上时,才叫她觉得硬邦邦又沉甸甸的,哪儿哪儿硌着都难受死了。 她伸手想去推他,被这么硌着真心不舒服,可他低声说了句:“别动。” 她吓一跳,这声气儿,他怎么了? 怎的声音又粗又哑的,和平日里都不太一样了? 昭阳试探着叫了声:“主子,您不舒服?” 他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别叫我主子,叫我的名字。” 昭阳这下才愣了愣神,嘀咕一声:“我哪儿知道您的名字呐!除了知道您是皇上,是主子,可还没听说过您叫什么名儿呢。” 皇帝再难受,也低低地笑出了声来,也只有他的心肝儿才这么大胆子,这当头了还敢一副埋怨的语气抱怨他没说过自个儿的名儿。他凑近了,在她白嫩嫩的耳垂上不清不重地啃了一下,察觉到她浑身一绷,气都喘不上来了,才含笑低声道:“叫我子之,子夜会佳人的子,与之共枕眠的之。” 昭阳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在汩汩流失,就跟河床里出现个大决堤似的,浑身软绵绵,想使力都没处使。 原来他叫子之。 子之,子之。真是个好名字,叫人翻来覆去念着,只觉得唇齿舌间都是他,抑扬顿挫的,就连那颗心也跟着荡悠起来。 可她还是拿斜眼瞧他:“要是先帝爷知道您这样糟蹋自个儿的名儿,指不定要从地底下气活过来。” 他这脑袋也太聪明,随随便便就把自个儿的名字拿来应景了:子夜会佳人,与之共枕眠。如此艳诗,真个叫人想笑又觉得臊得慌。 皇帝不理会她的揶揄,只望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叫我的名字,让我听听。” “我可不敢,这可是大不敬的罪名,我怕被人拉出去乱杖打死。”她故意说。 “我恕你无罪,私下里你就这么叫我。”他一心想听她说出那两个字,有些急了,压着她时又不老实了,低头去亲她的下巴,脖子,总之胡乱亲一气。他这个年纪的男子,胡茬即使是去了,也有些小桩小茬在下巴上头,摩挲在她柔软的肌肤之上,总叫人痒痒,痒到心坎里去了。 昭阳浑身乱颤,痒,痒到四肢百骸都说不出的软绵滚烫。 她抱着他的腰,低笑着求饶:“好,好主子,我错了……” “你叫我什么?”他不死心,还在乱啃她嫩得跟豆腐似的的脖颈,那香气淡淡的,带着柑橘的清甜与微酸,总叫人想起江南的泠泠月光,盈盈湖水,弯弯小巷,和那段寂静悠长到足以表框纪念的时光。 他被这香气蛊惑,迷了心,没了主意,这才一点一点爱上这丫头。眼下又一次闻见那气息,他只觉得浑身舒坦,可舒坦里有一种压不下去的燥热,他心知肚明那是什么。 寂静的偏殿里只有灯火偶尔爆出的一点声响,昭阳在昏黄的烛光里望着他漆黑明亮的眼,低低地叫了一声:“子之。” 刹那间,漫山的冰雪都融化了,那些熬过数万年寒冬都未曾融化的坚冰在此刻冰消雪融,化作温软春水潺潺流走,沿路滋养了土壤,叫两岸都开出绚烂的花朵来。 皇帝只觉得这颗心都活了过来,可但凡她一句话,他也愿意立即为她死去。多少年了,没人再叫过这个名字,他只在午夜梦回时记起儿时还有人这样叫他。他曾经梦寐以求能回到那样的时候,他还能对着母亲撒娇,还能听她温柔地叫他子之。只可惜旧游无处不堪寻,无寻处,唯有少年心。 可是眼下好了,这世上有了另一个姑娘,她会用柔软无害的眼神望着他,怯生生地叫一句子之。 四肢百骸都暖融融的,他应了一声:“我在。” 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前,他紧闭双眼,察觉到濡湿的眼眶里有久违的热泪在不受控制地溢出。不成啊,怎么就哭了呢?这也太懦弱了,他是九五之尊,哪里能哭? 昭阳没察觉到哪里不对,只是小声说:“主子,您的下巴硌着我了,胡茬硬硬的,我觉着痒,您别离这么近成吗?” 下一刻,有温热的湿意落在脖子上,她一顿,不敢动,也不敢作声。她心神大乱地想着,他为什么会流眼泪呢?是难受了? 脑子里浮现出在江南时候他说过的那些故事,他的过去有多么不易,失去了多少曾赖以生存的温情。方淮也说了,他如今看似尊贵,实际上孤身一人,一直在前朝孑然而立,要心怀苍生,要兼顾天下,哪里来的功夫去追溯那些伤痛和过往呢? 可他也是人,也会难受。 昭阳只能胡乱揣测着,慢慢地收紧了手臂,任他沉重的身子压着她,她也不觉得难受了。若是他喜欢这样抱着她,若是他喜欢听她这样叫他…… “子之。”她又一次开了口,低低地叫着他的名字,“我也在。” 第42节 他紧闭双眼,声色暗哑地问了句:“会一直在吗?” 顿了顿,她心中刺痛,却笃定地点头:“会,会一直在。” 就这样了吧,天大地大,再自由,心已被困在这四方城中,还有哪里可去呢?做个无心之人游遍天下又如何,行尸走肉罢了。 她也湿了眼眶,抱着他闭眼道:“我曾经想过的一切,到了您这儿统统不管用了。翅膀都没了,索性不飞了。” 他已成了她心头的一块肉,一把枷锁,一副镣铐,沉甸甸地缚在心上,她就是拼命飞,也再飞不动。原来自由这种东西,并非想走就能走,心若是被囚困,哪里也去不了。 而她就被这样的爱困住,老死笼中,也甘之如饴。 这样的话让皇帝心痛,也叫他四肢百骸都是酸楚。他不知如何纾解,只能抬头去吻她的眼泪,吻她的面颊。他伸手拉开她的衣襟,也不说话,只一路沿着开合的地方摸索进去。 昭阳慌了,慌乱地叫着主子,伸手要去推他。 他却压住她的身子,乞求似的说:“我不乱来,就让我摸摸,成吗?让我知道今晚是真的,你也是真的。” ☆、第62章 拎不清 第六十二章 他的手像是火把,所到之处皆燃起大火,滚烫,灼热,叫人只觉得噼里啪啦燃起来,性命都快没了。 昭阳惊慌失措,低声嚷着,可到底手上的动作也没有尽力,仍是让他得逞了。 他拉开了衣襟,瞧见了她杏色的小兜,那色彩与她面上的色彩极相近,几乎叫人以为她也是那小兜上绣着的杏花。 皇帝瞧得有些失神,却在她忐忑不定的眼神里又俯身,吻住了胸脯之上的细嫩柔软。隔着一层衣料,那滋味让她难耐,也让他难耐。他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胡乱亲吻着,听着她的声气儿在耳边细细小小的,像是奶猫儿一般,叫人怜惜,又忍不住想变本加厉地逗弄。 他拉开了衣衫,真个瞧见了年轻姑娘的身子,她袒露在外的嫩白与杏花叫他眼睛都直了。这辈子不是没见过,也不是没做过,他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爱上谁,会突然推翻过去的一切念想。原来这种事情不是走个过程,为了规矩而办事,是真真切切发自心底里的渴望,渴望与一个人亲密无间,渴望用最热烈最毫无保留的方式去爱她。 他把那朵小花含在嘴里,温热的唇齿慢慢唆着,耳边传来身下的人倒抽气儿的声音,他听见她慌里慌张地讨饶:“主子,别,别这样。您让我起来,这样,这样也忒侮辱人了……” 他抬头去看她,用手覆住方才含住的地方,轻轻揉着:“傻丫头,这有什么侮辱人的?夫妻之间才会如此,这是疼你。” 昭阳的眼泪都快出来了,羞得不成样子,拉扯着衣服想要逃离:“您还说,咱们不是夫妻,不能这样做的。况且您都说只是摸摸了,怎的,怎的还动上了嘴?” 她慌得不行,身体里像是有一条小蛇,钻来钻去,痒得要命。他碰过的地方像是被火星子撩过,火辣辣的,叫人难耐。那种*蚀骨却又没法抗拒的滋味太可怕了,她怕自己就要变成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皇帝爱极了她这窘迫脸红的样子,低头吻住她的唇,手上仍在不轻不重地按压揉搓着那朵小花。他辗转碾磨着她的唇,寻找着最柔软的花瓣与露珠,所有的爱意也不过如此,与心尖尖上的人亲吻着,将所有的柔情都化作无声的缠绵。 昭阳喘不过气来,心慌道:“主子,好主子,您饶了我,下次,下次再来好吗?” 太多的快意陌生又刺激,她受不住,索性逃避。 皇帝不依,拉着她的手放在小腹下面,抵住了那硬邦邦的地方:“那你瞧这里,都是你害得,放了火就想跑?” 她臊得脸都没处搁了,扭头说:“哪里是我害的,我明明在打盹儿,是您自个儿来招惹我,这才害苦了自己。” “是,是是是,是我招惹了你,害苦了自己,可你就忍心让我这么活受罪?”他从身后搂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好姑娘,你就心疼心疼我吧,成吗?” 昭阳背对他,好半天才颤颤地说了句:“太快了。” 他顿住,不解。 片刻后,她小声回应说:“主子,不成的。您昨夜里才来小院里找我,那时候我才毅然决定要跟着您,今儿就这么快和您走到这地步。都说得到了就不珍惜了,我心里还是怵得很,不是不信您,是真怕自己没了退路。” 他心中到底还是凉了,手上微微送了些,心痛难当:“朕都对你掏心掏肺了,你还在想退路?” 那他呢,他为何就把自己所有的路都给堵死了,只剩下了她这条?他放着那么多后宫妃嫔,一个也不要了,今后只想要她。他甚至隐隐动了与皇后商量的念头,他是不能平白无故废后的,可他想要心上人知道,他那正妻其实有和没有都并无二致。大皇子不是他的,皇后也与他没有夫妻之实,他过去年少轻狂,不知自己今日会爱上她,所以有了那么些妃嫔。可今日爱上了,那些女人他是都不能要了。 他也没有退路了,把什么都摆在了她眼前,为何她还在提后路? 皇帝心痛得像是有人拿着针在扎他,可到底是不愿意说出什么伤人的话,他深吸一口气,抱住她的腰:“好,好,朕给你留退路。朕不逼你。” 他把头埋在她背后,闻着她身上好闻的气味,慢慢地叹了口气。 真是作孽,爱上一个人怎么会是这样的滋味?一时喜悦到可以飞天,一时又从天上坠落地面,粉身碎骨的滋味可不好受。 他把她搂在怀里,又慢慢地平心静气下来,亲着她的耳垂轻声说:“那我就让你看看,我对你的心到底是一时,还是一世。总会让你心甘情愿跟着我的。” 而眼下,能抱着她一夜好眠,已是最好的奢求。 昭阳小声说:“可是主子,我不能这么彻夜不归的。明珠和流云那边可都在等我,我若是不回去,她们恐怕……恐怕……” “这也不行,那也不成,你是存心要朕不好过了。”他收拢了手臂,居然开始耍无赖,“总之,不许你走!你这丫头铁石心肠,我都退让到这一步了,换做别人,早把我当做是那方面不行的无用之人了,三次与你同床共枕,三次都没把你办了。你要是再吼着要走,朕这就把你就地□□了,你信不信!” 说实话,她不信,可他这么耍无赖,她到底是心软了。伸手覆在他环住她的手臂上,感受着那上面有些紧实的肌理,她低声说:“那您得给我想个法子,司膳司那头彻夜不归该如何交代?” “就说你伺候主子不当,御前失仪,朕把你留在偏殿里站了一晚上。横竖那两个宫女与你关系好,知道这事儿也不会往外说,你藏着掖着,也就过了。”他信口开河倒是快得很。 昭阳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那您今儿夜里就在这偏殿睡了?” “有你在,睡哪儿都好。”他像只动物似的紧紧贴在她背上,搂得个严严实实,叫人喘不上气儿。 昭阳也就由着他去了,闭眼说:“那成,咱们就同床共枕吧。”末了再加一句,“第三次了。” 他不悦:“你这是在提醒我都第三次了还没把你怎么样?” 她摇摇头,小声温柔地说:“我这是在告诉自己,都第三次了,主子还愿意尊重我,只要相拥而眠就很满足。” “我是满足了。”他腰间用力往她那儿一贴,某处滚烫的存在抵住了她,“它可没满足。” 昭阳不敢动,急道:“您,您快拿开它!” 他想笑,还当真笑出声来了,胸膛与她的背紧紧相贴,那阵笑意也传达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心底。他叹口气说:“事不过三,下一回,你等着,我一定得拿出看家本事让你瞧瞧。免得你以为我是无能的皇帝。” 她笑着回过身来,把脸靠在他的胸膛上:“成,将来再看您的本事。” 男欢女爱,人之本性。他肯这样纵着她,她也在暗下决心,再等等吧,再等等,让她全心全意把自个儿交给他。 *** 那边的昭阳深夜不归,宫中就要下匙,各宫各殿都要锁门了。明珠和流云在小院里干等着也不是法子,流云再三说:“不是伺候皇上用膳吗?怎的还没回来?皇上这一顿饭吃了都一个多时辰了,吃的什么呀这是!” 明珠也怕昭阳有个好歹,到最后索性起身往外走:“你在这儿等着,我出去寻人问问,她别是有个什么好歹,那咱们可怎么办?” “哎,你找谁问呐?这当头,你难道要去乾清宫问皇上跟前的人?不能够啊!”流云也站起身来,“要不,还是再等等?咱们皇上是明君,轻易不惩罚人的,就是小小惩罚一下,也不至于要了命。咱们也别太担心了,昭阳她一向讨人喜欢,也不至于就得罪了皇上……” “你放心吧,我去宫中瞧瞧值班的禁军,请他们带我去见见方统领。这些日子每日与方统领打交道,我瞧着他倒是个好人,应该也会体谅咱们担心昭阳的心情,行个方便,打听一下,不碍事的。”明珠披上外衫就出了门,外边夜色沉沉,她纤细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值守的禁军倒是都很有规矩,一寻就能寻到。只是明珠大着胆子上前去问了好多次,对方都是一板一眼地回答说:“统领大人又不用值守,我等如何知道他在哪里?你要求见,就去按规矩办事,递牌子,让人问过统领大人的意思。” 明珠沿着宫道一路走,都快到乾清宫了,也不能真跑去乾清宫找人呐。这当头远远地瞧见太明湖边有一队人走来,她觉得那身形有点熟,再走近些,才欣喜若狂地发现来的人正是方淮。 方淮在乾清宫那头巡了一遍,时候不早了,正准备回自己府上歇息下来,大老远看见个形单影只的宫女在朝这边走。他眉头一皱,都这个时间了,宫里该下匙了,怎么还有宫女在外头乱跑?正准问上前盘问,就见那人忽然拎着裙子一路小跑过来。 “方统领。”她俯身一拜,面上尽是喜色。 是她? 方淮愣了愣,见她这样子有些奇怪,她见了他这么高兴?当真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都这个点了,你不在自己的住处好好待着,跑出来乱晃什么?”他的语气还是很严厉,一板一眼的禁军统领嘛,自然什么时候都是端着架子的。 明珠急忙说:“是昭阳今日回来之后,被皇上召去伺候晚膳,可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心里急,想来寻您打听打听,昭阳是做错了什么事,被皇上给留住了吗?” 她咬咬嘴唇,低头请罪:“我知道打听皇上的事情是大罪,可真担心昭阳一个不留神得罪了皇上,所以亲自来问问您……” 方淮顿了顿,看她那心惊胆战却还非要往下问的样子,沉默片刻,才摇头说:“你回去吧,她没事。”回头看一眼乾清宫的方向,夜幕之中,那偏殿灯火辉煌,“今夜她恐怕不会回司膳司了,你管好自己的嘴,此事莫要说出去了。还有你那屋里的流云,一并说好。若是这事被你们露了口风,她麻烦才大了。” 心下其实也是有些不理解的,皇帝什么时候都好,处理起政事来头脑清楚、杀伐决断,他没有什么时候不佩服。可到了感情这事上头,皇帝也开始黏黏糊糊拎不清。要是真喜欢,为何不赐个封号,纳入后宫,非得这么偷着摸着来? 方淮叹口气,这事真棘手,暗地里来又能瞒多久? ☆、第63章 动私心 第六十三章 明珠没有会意,只是呆呆地望着方淮:“她不回来了?为什么不回来?是犯了什么错,皇上要处罚她吗?” 方淮遣退了一干随行的侍卫,侧过头来望着她:“她没犯错,也没做错什么。皇上要她留下来,不为别的,只为想看见她,想把她杵在眼窝子里。今日她还是司膳司的典膳,但用不着多久她就会光明正大到乾清宫去了。” 这事她们迟早会知道,这阵子也需要她们保守秘密,方淮声色平静地说出这番话,对明珠而言却不啻是个天大的响雷砸落在耳边。 她张着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才脸色惨白地说:“可她最想做的事就是在宫里好好待到二十五,放出宫去了怎么自由怎么过。皇上忽然对她有了心思,就不顾别人的想法,想弄到跟前就弄到跟前,叫她可怎么办?”抬头望着方淮,她急急地问,“皇上会把她立为妃嫔吗?这辈子都出不了宫了是不是?” 方淮摇头道:“这我不知道,皇上的意思,我如何揣测得了?”见她实在着急,他还是耐下性子劝慰了一句,“你也不用急,皇上对她是真心的,不会让她吃亏。” 明珠的眼圈蓦地红了,笑了两声:“不会让她吃亏?像你们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从来都只顾自己想要什么,哪里顾及过别人的感受?真心还是假意,谁知道呢?从来富贵多强权,横竖人微言轻的下等人是没资格说话的,都是你们说了算!” 她一心以为昭阳是被皇帝逼迫着才半个字不说就走到了今天,往事涌上心头,一下子就不能克制自己。 方淮神色未变,只是定定地看着她,月色之下那个总是平和规矩的宫女似乎变了个人,原来浩瀚的海面之下另有汹涌波涛。 他就这么负手而立,慢慢地问了一句:“从来富贵多强权,这话是你的想法?” “是,是我的想法。”明珠攥着拳头,神色有些激动,“皇上喜欢昭阳,非要把她留在身边,她不留,皇上就能放她走?” “不能。” “那不是用权势逼迫人是什么?”她咬牙切齿,“这京城里权贵无数,全都没有一个好东西!若不是皇权在上,有人撑腰,那些皇亲贵胄也不敢在京里横行霸道,我爹娘也——” 言多必失,她猛地顿住,闭了嘴站在原地,胸口大起大落,神情难堪。 方淮却听清了她方才说过的话,眉头倏地一皱:“你爹娘怎么了?” 横竖都开了这个口,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吗?他要是想治她的罪,方才那番话也已足够。明珠索性说了出来:“我爹娘怎么了?呵,十二年前,我爹娘不过在市集上卖菜求生存,哪知道定国公府的家丁纵马伤人,将我爹娘的摊子砸烂不说,还害我娘受了伤。我爹气不过,想跟他讲理,他却口口声声说是我爹娘自己不长眼,撞上了他的马蹄,害他的爱马受惊,还要我爹娘赔钱!这京城里的权贵真是无所不能,带人一次又一次来我家砸东西,我爹被逼无奈,只能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可大理寺卿也是权贵之一,一看是定国公府的人,而我爹不过一介草民,孰轻孰重立见分晓。” 眼眶发红,她颤声恨恨道:“那年我刚进宫,宫墙那么高,我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等隔壁的大婶跑来宫门口递消息时,我才知道我爹娘都没了。大理寺的五十杖责可是说着玩的?那么一打下去,他们还能活得成?” 只可怜她那年未到十岁,小小年纪什么事都做不成。她日也哭,夜也哭,更恨自己连出宫去帮爹娘送终都做不到。 玉姑姑怜惜她,替她给了一锭银子给宫外义庄的人,那些犯了事又无人收尸的死人都搁庄子里放着的,若是时辰到了,仍未有亲属前去打理,那就把尸首扔进郊外的乱葬岗里,草草掩瞒完事。多亏玉姑姑出手相助,否则她爹娘就真的去了那乱葬岗。 后来义庄的人拿了钱也办了事,将她爹娘葬在城北荒郊的山脚下,她好歹是知道爹娘所在,每年告假时还能有个归处,见见他们。只是爹娘是以带罪之身被杖毙的,她连一块墓碑都无法为他们立上去,只能用无名的木板代替灵位。 心里的恨是无法了了。 方淮沉默半晌,也没想到她年纪轻轻就遭逢过这样的事,只能低声说了句:“那定国公府,十年前就没了,陆家满门都被流放淮北,你爹娘……也算是大仇已报。” “大仇已报?我只恨那陆家没被满门抄斩!”明珠的眼眶里蓄满了泪珠,“他们虽流放淮北,但仍好端端活着,也许家大业大、金银满贯,就是去了淮北也仍然过得滋润。可我爹娘就那么没了性命,他们这辈子明明连只蚂蚁都不敢踩死,却一朝送了命。还说不是富贵多强权!这京城里的权贵没一个好东西!” 她不是那种性情刚烈之人,说这话时哀戚大于激愤,到后来已然泪流满面。 方淮望着她泪光莹莹的面容,心头忽然就有些沉重,抿了抿唇,他低声说:“富贵多强权不假,但一竿子打死所有人也是荒谬的。人心的好坏与权势、富贵没有直接关系,穷人里有为国报效的好男儿,也有偷鸡摸狗的下三滥,权贵里有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却也一样有开仓济粮的善心人。边关打仗的将士们刀头舔血才换来大兴的今日,一朝功成白骨枯,你又如何能说他们不是好东西?” 明珠面容惨淡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第43节 方淮说:“害死你爹娘的不是权贵,只是那陆家家奴和十二年前的大理寺卿,陆家已无,那大理寺卿也早就不在其位。你与其记着那些事,不如好好过日子,人死不能复生,你过得好,你爹娘泉下有知才能安心。” 他顿了顿,到底于心不忍,默默地拿出手帕递给她,要她擦擦眼泪。可明珠蓦然松了手,那方洁白的手帕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她含泪转身,看都没看他一眼,飞快地跑了。 *** 长烛高照,烛泪莹莹。风过时,那烛火明灭不定,摇曳生姿。 方淮从来都是按部就班过日子的人,却不知为何今夜彻夜难眠,翻来覆去耳边都是那句含泪的话语。 他睁眼闭眼都看见明珠泪光莹莹地站在他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你也是权贵之一,我不奢望你能明白我的痛。” 他不是不明白,只是在这深宫中活了二十多年,那么多的痛他都看在眼里,若是个个都感同身受,他早就累到气绝。皇宫与京城,这样的地方本就不会是与世无争、事事公平的世外桃源,古往今来冤死的平民还少了吗?何况十二年前是先帝爷在位时期,那位爷如何昏庸无道,世人皆知。 只是到底让他觉得胸闷的是明珠含泪哭诉着爹娘连块有名有姓的墓碑都没有,因是戴罪之身,就连祭拜也要无声无息,不能烧纸。 天还未亮,他就起来了,穿戴规矩后推门而出。府上的小厮听见动静,也窸窸窣窣爬了起来,见他站在院里一动不动,心头有些怔忡,忙上前去问:“爷,怎么起这么早呐?” 方淮负手而立,没有回头:“准备准备,天亮后随我去大理寺一趟。” 案卷仍在,虽年代久远,找一找还是能有的。她不是说他们含冤而死吗?他别的本事没有,查一宗旧案还是可以的,如今的大理寺卿是皇帝钦点,五年前的科考状元,刚正不阿,与他甚是投缘。方淮低低笑了两声,没想到自己也会有今日,乘职务之便,仗着与人关系好,就要蹬鼻子上脸。 果不其然,那大理寺卿黎知舟见他登门,有几分诧异,却仍笑吟吟地将他请进了大理寺,要人泡茶来。 “什么风把方统领您这大忙人给吹来了?”黎知舟年逾三十了,面白身长,气质斐然,只眉心常常蹙着,一道川字再明显不过地横在眉间。 方淮笑着拱手说:“不瞒黎大人,今日登门是有事相求。” 黎知舟诧异地望着他,微微一怔:“方兄有何事相求?” 在他的印象里,方淮从不求人,是皇帝左右最不爱与人攀亲带故结交权贵的臂膀。他不像那赵孟言,身为侍郎,与谁人都笑吟吟的,活像只笑面虎。方淮此人,铁面无私,不苟言笑。可今日…… 方淮敛了笑意,眼神静静地望着这大理寺的敕造匾额:“十二年前有一桩小案子,方某受人所托,调查冤情。其实此案甚不起眼,方某本不欲叨扰黎大人,只是年月已久,大理寺卿也已换了黎大人,案卷太多,难免要费心查一查,方某只能登门打扰了。” 他抱拳作揖,这是第一次求人,诚心诚意,绝无半分敷衍。 那黎知舟忙扶起他,正色道:“方统领不必多礼,若真有冤情,彻查旧案便是黎某的分内之事,就算方统领不说,黎某也该尽心尽力。否则纵容冤情沉入案底,便是黎某失责,黎某愧对头上的这顶乌纱帽,也辜负了皇上的信任。” 他将方淮请进了高堂,明镜高悬,日月为光,黎知舟高声嘱咐:“来人,将案宗阁打开,我要亲自查查十二年前的旧案底宗!” ☆、第64章 公主病 第六十四章 方淮从大理寺回宫时,在路上瞧见了一个熟人。 他是练家子,眼观四方,昔日去校场陪同皇帝检验将士们操练的盛况时,皇帝曾兴致大发,要他去与将士比划比划。后来他一战成名,京中开始盛传他能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眼光四方、耳听八方。 那些都是夸张的赞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视力很好。虽然皇帝总把他的视力好归结于他是个武夫,不爱看书,所以眼睛没怎么使用过度。 方淮觉得皇帝一定是嫉妒他。 (皇帝:……) 所以当他走在京城宽敞的街道上,忽然听见寻香阁二楼传来的一道清脆声音:“哎,你别急着走啊,小爷有赏银给你,你带我去瞧瞧你这脸是怎么画的,成吗?” 方淮脚下一顿,抬头往那二楼望去,没瞧见人。但听那声音,他眉头一皱,二话不说踏进了寻香阁。 寻香阁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酒楼,烤鸭一绝,女儿红一绝,酒楼正中搭建了一个宽敞明亮的台子,每日有名角唱曲,这也是一绝。 澜春今日跟太后请安之后,趁着没人管束,打扮打扮就成了个俏生生的公子哥,带着身边的宫女元宵和太监繁生,硬是光明正大来了寻香阁听曲儿吃烤鸭。 那台上的穆桂英唱得可英姿飒爽,扮相好看,英气勃勃里又带着女儿家的漂亮,澜春可喜欢了。她就喜欢这些曲目,什么穆桂英呐,花木兰呐,不拘什么,只要别是那些个风花雪月的娇滴滴女儿家。她最讨厌那种柔弱无能的女子了,依她说,女儿家也是人啊,凭什么就不能有一番作为了? 总之那“穆桂英”唱完一曲,要回厢房里歇歇了,她说什么也要跟着一块儿去。 “你让我瞧瞧你这妆是怎么画的,要不,你给我也画一个大花脸!”她兴致勃勃的,拉着那戏子就往厢房走,“我可喜欢你唱的了,虽然有一大半都没听懂你在唱什么,但是看着就是好啊!” 她的夸奖真个叫那戏子哭笑不得。最要命的是,他是戏子,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出这姑娘女扮男装,打扮成了个小爷呢?这“小爷”还把他当姑娘了,大大咧咧拉着他的手非得进屋里去。 这厢澜春正缠着那“穆桂英”呢,转角处的台阶上,方淮走上来了,几乎是第一时间瞧见了她拉着一个男戏子的胳膊肘,兴致勃勃嚷嚷着要往屋里去。他额头上有青筋在跳,眉头一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一把将那戏子往后拉了几步。 澜春的手里落了空,愣愣地抬头瞧他,这一瞧不打紧,脸上顿时就挂不住了。 “方,方统领,你,你怎么来了……”她讪讪地缩回手去,咳嗽两声,“那什么,今儿早朝你没去守着二哥?” 方淮就这么看着她,平静地说:“属下见过小主子。小主子擅自出来,属下哪里敢不跟着出来?怕是再晚一步,您就要跟这戏子同处一屋,坏了自个儿的名声了。” 澜春摸摸鼻子,笑道:“哪能啊,我就是看她这妆特别好看,想叫她教教我。都是姑娘家,能坏什么名声?” 看来这长公主不仅心大,还眼瞎。 方淮板着脸没说话,只让那戏子回去,自己看着澜春,拱手一板一眼道:“请小主子跟属下回去。” 澜春走了两步,步伐有点虚,方淮皱眉问元宵:“你主子怎么了?” 元宵也怕这黑面神,退后两步,怯生生地说:“主子,主子喝了点女儿红……”然后又赶紧补充一句,“小的劝过了,嘴都要说干了,主子非说就尝尝看。小的拗不过……” 方淮想就这么把人给弄回宫去,可她这么步伐虚浮的,弄出去也是丢人现眼。他顿了顿,低声嘱咐:“去让掌柜的准备个厢房,弄些醒酒汤来,让长公主进去醒醒酒,什么时候清醒了,什么时候走。” 他瞧着元宵扶着澜春往厢房走,自己也跟了上去。这顾家的人真是一个比一个不像主子,乾清宫里头的那个金屋藏娇,把小厨娘给弄进去了,这长公主呢,女扮男装出宫吃鸭子,还喝得路都走不动了,拿着男子当姑娘,还要手牵手一起进屋画脸蛋子。 !!! 他真是服了这一家子,怎么都不让人省心!可怜他堂堂禁军统领跟个老妈子似的,成天就替他们干着急。 *** 厢房里倒也雅致,寻香阁不愧是京城第一酒楼,墙上的字画颇有意境,屋内的摆设挺有讲究,八仙桌上搁着醒酒汤,门口站着一声不吭的元宵和繁生,桌前的椅子上坐着个长公主,不时拿眼偷偷去看窗前立着的方淮。 方淮问:“谁的主意?” 繁生硬着脖子回答:“是,是奴才的主意。” 方淮一个眼刀子过去,繁生就软了,缩回脑袋,规规矩矩立在那儿认错:“是奴才失心疯了,纵着长公主胡来。方统领您就罚小的吧,这事儿跟长公主没关系。” 元宵也赶忙说:“奴婢也有错,是奴婢跟长公主说寻香阁今日唱的是穆桂英的曲儿,长公主素来喜欢这一出戏,都是奴婢该死。” 倒还是两个忠仆,知道自个儿主子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的当属皇帝哥子和哥子身边这个黑面神方大统领,这就急着顶罪认错了。 但澜春也是个敢作敢当的,见方淮看着两人的眼神不善,当下就站起来了:“成了,都是我的主意,他们俩劝着我,可我没听。你,你要告状就去二哥面前告吧,左右我撒撒娇,他也不会怎么罚我……” 话音到后头就小了下去,无数的前车之鉴告诉她,她那皇帝哥子也是个重视规矩的人,在宫里的确纵着她,可涉及到私自出宫这种事,指不定要怎么大动肝火。当然,毕竟是亲哥哥,不会叫她吃什么大苦头,顶多不过禁足啊,抄《女则》《女戒》啊,都不是什么大惩罚,皮肉之苦是没有的,可成日闷在那大殿里真比打她二十板子还要她的命。 澜春讪讪的坐在那儿,厚着脸皮撒娇说:“方统领,我在那宫里老实巴交地待了那么十来年了,您就当行行好,放过我,别跟我二哥说我跑出来兜兜风这事儿,成吗?” 她也快到适嫁的年纪了,这几年太后总唠叨着该管束管束她那野性子了,叫那些个管教嬷嬷来她宫中教她规矩。她还真怕这事儿一捅出去,管家嬷嬷跟着就上她那儿去了。那些个嬷嬷都是吃人的家伙,成日拿眼睛盯着你,走错一步就要挨训。 方淮就这么看着她,面无表情:“长公主,属下记得您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 “上上回也是这么说的。” “……” “还有上上上回,上上上——” “统领大人你放过我吧,这跟紧箍咒似的,念得我脑仁儿疼。”澜春有气无力地趴在桌上,抱着那碗醒酒汤,“横竖您都帮我瞒过这么多回了,再多这一回也没什么关系呐……” 方淮看着她:“长公主先把汤喝了吧。” 她乖乖照做,一股脑全喝下去,眨巴着大眼睛望着他。 方淮瞧着她那张尊贵的小脸却挂着一副谄媚的表情,想笑,又憋住了。他正色说:“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回您要再这样,属下一准儿告诉皇上,让您受罚。” 说完,他往外走:“属下在外面守着,长公主何时觉得能走路了,属下何时护送您回宫。”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十年如一日地穿着官服,深蓝色的禁军长袍总是没有年轻人的朝气,曳撒上绣着的暗银云纹有一种只属于宫廷的拘束与深沉感。可澜春打从记事起,就只看见他穿这样的衣衫,没有赵孟言的花里胡哨,没有皇帝哥子的皇族贵气,就只是简简单单的官服,连根多余的吊坠也没有。 她端着碗喝汤,那汤的滋味可不好受,喝得人直皱眉头,可她的眼睛却是望着那人的背影,一眨不眨。 上一回他也是这样说的,上上一回也是,从前每一次逮着她做这些出格事,他都是这样说的。她垂眸看着碗里残存的一点汤汁,明明很难喝的,可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起来。 那个人,总是刀子嘴豆腐心。 昔日二哥还未当上皇帝时,宫里还一团乌烟瘴气,父皇宠信四哥和静安皇贵妃,她和二哥的日子都不好过。那时候二哥自顾不暇,对她的照顾也只能点到为止,毕竟他才是众矢之的,又如何有能耐把她也给照顾得妥妥帖帖呢?他越是护着,她的麻烦恐怕越多,倒还不如让她自个儿安生待着。 她还记得第一回与这个看着一丝不苟的方淮打交道时,那年她才九岁,静安皇贵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在后花园里头遇见了正在摘花的她,那时候母后和静安皇贵妃斗得跟乌眼鸡似的,静安皇贵妃就是再得父皇宠幸,也始终不是皇后,矮了那么一截。 那大宫女可不是盏省油的灯,当下就要替皇贵妃出口气,嚷嚷着:“三公主好大的胆子,竟敢把皇上御赐给贵妃娘娘的牡丹给糟蹋了!来人呐,给我把三公主送到娘娘宫里头去,让娘娘亲自问问这是谁的授意!” 小姑娘喜爱鲜花,随手摘了一朵,就被拉入了宫斗的漩涡。她爹不疼,娘不受宠,在这宫里本就可有可无,眼下竟然连个大宫女也敢欺负她。 她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盯着前来拉扯她的宫女,眼看着就要哭出来。是方淮忽然出现,一字一顿地说:“什么时候宫里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对公主大呼小叫,拉拉扯扯了?” 突如其来的身影就那么横在她身前,小小的姑娘抬头望着他,只觉得那时候的他高大得像一座巍峨的青山,替她挡住了山雨欲来,挡住了不怀好意的目光。她愣愣地瞧着他好半天,才记起来,这是二哥身前的人,叫方什么? 隐约记得他的名里带着水,却记不真切到底是哪一个字了。 那时候他已经是太子跟前的得力臂膀了,前朝的人与后宫的人,素来是前者为尊。那大宫女硬着头皮说:“三公主摘了娘娘最心爱的牡丹,那牡丹可是皇上知道娘娘喜欢,亲自命人种在这儿讨娘娘欢心的。三公主这么摘了,就是拂了娘娘的面子,她年纪尚浅,娘娘作为长辈,教育教育也是应当的。” 方淮就这么护在澜春跟前,不苟言笑:“那就请娘娘移驾坤宁宫,与皇后娘娘一同教导三公主。母后为尊,三公主的母亲是皇后娘娘,想来贵妃娘娘就是要教育,也不好私下里进行。不如当着皇后娘娘的面,有什么事也好说清楚,让皇后娘娘做个决断。” 大宫女脸色骤变:“大人,贵妃娘娘要教导子女,这是后宫的事,是皇家的家务事,您就算官大,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 方淮平静地点头:“是,我自然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阻拦贵妃娘娘教导三公主。但你不是贵妃娘娘,你不过是她身前的一个奴才,难道我也没有资格阻拦你教训三公主?” 那宫女霎时间说不出话来,脸色难看得紧,却又不能真跟他起冲突。 方淮没再理会她,带着就快哭出来的澜春转身走了,那日天朗气清,天边是一片湛蓝湛蓝的色彩,没有一朵云,却蓝得纯粹,蓝得沁人心脾。在转角处,他停下来一字一句地对澜春说:“三公主,太子殿下如今在宫中如履薄冰,无暇分心照顾您,请您务必照顾好自己。” 那一天,她惶惶不安地望着他,他高出她很多,低头时面容背光,只身体的轮廓被天边的朝阳笼罩着,染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圈。 他说:“您虽贵为公主,与前朝没有太大干系,但您的安危却会影响太子殿下的心神。这皇宫不是个清净之地,您若想将来与殿下过上安稳日子,将权势握在手里,今日就不能够做一个只知一味享福的娇贵公主。” 她记得自己战战兢兢地仰头问他:“那我该怎么做?” 他就那样静静地望着她,一字一顿说:“您最好不把自己当公主,眼当观八方,心当系天下。宠辱不惊,无悲无喜,就算打落了牙齿合了血,也当往肚里吞。” “可,可我是个姑娘家……”她又惊又疑。 “前朝大乱,社稷不稳,这世上人人都像是乱世中的蝼蚁,人人自危,不分男女。”他抬头看了看天上,平静道,“就要变天了,您记住属下说过的话,照料好自己。” 很多年后她都记得那个离开的背影,像是一株悬崖上的苍柏,哪怕立于险地,却仍然无悲无喜,不骄不躁。 自那一天起,三公主不再是个娇滴滴的三公主了,她开始学着自己做很多事情,不依赖别人,也不拖累别人。她开始读书,开始学会了解天下大事,哪怕妇人不能干政,她也开始学着如何在角落里睁着眼睛看清楚这宫里宫外的种种人和事。 很多次她受了委屈,想哭的时候都会咬咬牙,拼命回忆着那一日方淮对她说过的话。她不能只是一个公主,在这样社稷不稳的时候,她要做一名战士,哪怕帮不到前朝的二哥,也要努力做到不拖累他。 方淮不会知道她的改变,更不会知道她的改变是因为他那区区一番话。但她也不需要他知道,有的事情她自己记在心里就够了。 第44节 回宫的时候,方淮叫人备了小轿子,她坐在里头,他走在前头。 澜春撩开帘子去看他的背影,他走得很稳,步伐很轻,一看就是会功夫的人。 她忍不住开口跟他说话:“方统领,我这儿还有一份打包的烤鸭,您尝尝吗?” “不尝。”方淮头也没回地说。 “尝尝看嘛,寻香阁的烤鸭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呢!”她不死心地帮人宣传着。 方淮淡淡地说:“您不是想用这个来讨好属下吧?” “……”这么明显吗?她摸摸鼻子。 “属下说了,下不为例,您若是下次再犯,就是送属下一百只烤鸭也不顶用。” “那,一百零一只呢?” “……” 她看到方淮扭过头来,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那神情基本就传达了一个意思:属下不想跟您说这些废话。 他一向都是这样的,你要是犯了错,他可以唠唠叨叨大半天,你要是想跟他聊聊天,不好意思,半个字都嫌多。 她想笑,也不说话,就这么撩着帘子看着他的背影。他在前头走,她在小轿子里一颠一颠的,就这么看着也觉得很安心。他也不必说什么,只要一直都在前头就好了。 她微微笑着,歪着脑袋这样想,嗯,他一定会一直都在的。 *** 昭阳醒过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她睁了睁眼,意识清楚些后才发现这天花板有点高,横梁上也雕龙画凤的,看起来很不寻常。 下一刻,她蹭的一下坐起身来,锦被从身上滑落时,她才看清楚,也终于记起来,昨夜她歇在乾清宫了。 皇帝呢? 她左右看看,没看见皇帝,倒是小几上摆了张字条,洁白的纸张被一只又大又圆的脐橙压在下头。她拿起脐橙,另一只手拿过字条来看。 “楼头残梦五更钟,梦中有佳人,不愿转醒。然早朝在即,朕是明君,只得眉头紧锁上朝去。盼得佳人转醒时,见脐橙如见我。另,盼我挑果子的眼光和挑姑娘的眼光一样好,让它代我将清晨的问候送达,嗯,它肯定甜得和我一样。” 署名是他的小字:子之。 昭阳扑哧一声就笑出来了,这人呢,还是皇帝,怎么就能这么一本正经地说情话呢?她心情好,一遍一遍咀嚼着子之二字,皇帝的字迹清隽有力,就是小小的字条看起来也像是挥笔而书的墨宝。她把字条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了,折得整整齐齐,放进胸口。 看着那只脐橙,她想吃,又舍不得吃。看见小几上还有纸笔,她拿起毛笔蘸了蘸墨汁,抽出张纸来,也给他留下一张字条。 “花底离愁三月雨,楼头残梦五更钟。你不在梦里,在眉间,在心上。另,橙子还没吃,不知道是不是和你一样甜,如果不甜,可否退货?” 她吃吃地笑着,看着手边没什么能压住那张字条,想了想,从头上拔了根素净的玉簪子下来,搁在那字条上,然后才往外走。 德安随皇帝早朝去了,小春子守在勤政殿里,见她出来,笑吟吟地迎上来,姐姐长姐姐短的。 “姐姐睡好了没?皇上醒来时可专门吩咐过了呢,让我们别去吵着您。昨儿夜里您睡得晚,主子想让您多眯一会儿。我的天爷,您是没瞧见主子起床时那劲头,无声无息的,一举一动可都小心翼翼着呢,生怕打搅了您。”他笑着,又问了句,“昨儿夜里是睡得挺晚吧?” 昭阳知道他想什么呢,只说:“我这就回司膳司去了,你到时候跟皇上说一声,就说我今儿仍是要去承恩公府的,让他注意点儿影响,别来接我了。”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主子要来接您,小的拦也拦不住啊!您这可是为难小的了。” 昭阳瞥他一眼:“你我都是当奴才的,别在我面前称小的。我知道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告诉你,没那种事儿!”她也涨红了脸,不大好意思,低头说了句,“反正,反正我先走了,你把话带到就成。” 她的背影看着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小春子琢磨着,这没那种事儿,是个什么情况?也是,男女之间嘛,左右就那档子事儿,今儿还没走到那一步,肯定前面的戏份也都是足了的,不差这么一天两天的。 今儿摸摸,明儿亲亲,后头就连摸带亲滚一滚了。横竖都睡一块儿了,还愁不能到那一步? 他喜滋滋地去后头打点事宜了,早朝快完喽,主子今儿心情一定很好,嗯,泡一杯西湖龙井,让司膳司的做些个小点心来。他就做个妥帖人,替昭阳做个面子,就说是她吩咐司膳司的人做这个来的。主子一准儿吃得精光! 皇帝早朝回来之后,心情果然很好,还没踏进大殿呢,小春子就闻见了恋爱的酸臭味。他老早去收拾偏殿里的软塌时,就发现了小几上的字条,当下笑着迎上前去:“主子回来了。”再看看德安,“干爹回来了。” 皇帝心情好,唇角噙着笑,看他的时候眼神柔和,小春子都快酥了,只能低头说:“主子,姑娘在偏殿里给您留了张字条。” 哦?有回信? 皇帝眉开眼笑地抬腿往偏殿走,迫不及待地拿起那张字条来看,看完后几乎是整张脸都快笑出一朵花来。他低头又瞧瞧那只素净的玉簪子,成色不大好,也就是普普通通的簪子,可他开心得跟什么似的,拿起簪子放在手里摩挲了又摩挲,最后索性捏着它又回了大殿。 再开心也得办正事儿,他是皇帝,可不是成日里只顾着和姑娘家*的公子哥。只是这办正事也得有个盼头,他很快想了个好法子,就把那玉簪子搁在龙案上头,折子旁边。每拿一本折子,都能看见那簪子,嗯,有干劲! 写完一本,看它一眼,嗯,朕不累。 搁下一本,看它一眼,嗯,都是昭阳带给朕的力量。 蘸一蘸墨汁,看它一眼,嗯,朕喜欢的姑娘真是好样的,还知道留下定情信物鼓励朕好好办正事儿。 最后该伸伸懒腰,休息休息了,他又没忍住拿起簪子凑到鼻端去闻,啊,还有昭阳的味道! 小春子在一旁看着,和德安对视一眼,憋笑憋得脸都红了。主子爷那么正经的人,这一恋爱起来,都成痴汉了呢! 那可不是?这痴汉明明不爱吃甜食,听说昭阳让人送了盘桂圆松子糕来,居然爱不释手地吃掉了一整盘。他一边吃还一边嘀咕:“朕不爱吃甜啊,她这是什么记性?”可说归说,他仍旧很给面子地把整盘糕饼都吃下去了。 哎,这春天虽然都过去了,但乾清宫的春意还浓得很呢! ☆、第65章 君臣心 第六十五章 皇帝坐在勤政殿里批折子,一上午在他唇边半点不减的笑意里一点一点溜走了。他搁下手中的折子,看了眼落款,赵孟言,笑意略微少了几分,有些念头忽然涌上心间。 “德安,你去传旨,把赵孟言叫进宫,朕午睡片刻,起来见他。” 他上午吃了点心,又不知不觉吃了好几只脐橙,她说好吃,他也没忍住,就好像那玩意儿原本不怎么样的,她一夸过之后就变成天底下最好吃的东西了。 “主子,不用膳了?”德安试探着问了句,“这不妥吧,您忙了一上午,午膳都不用,这,这……” “你那干儿子给朕端了多少东西来,你又不是没瞧见!”皇帝挥挥手,“朕要是再吃,就成个大胖子了。” 变成大胖子了,昭阳指不定会嫌弃他。要知道她可是看上了他这张脸呢。皇帝摸摸自个儿的面颊,虽说有点不是滋味,但转念一想,赵孟言没他好看,这样心里就妥帖多了。 午后,赵孟言收到宫里的旨意,皇帝宣他进宫。 他整理好朝服,又挑了块前几日翠玉阁送来的一块和田玉佩,那玉看着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得通体呈乳白色,他喜欢得紧。戴好以后,骑马往宫里去了。 皇帝找他做什么?兴许是黄河一带洪灾的事,今日早朝朝臣因为这个争得不可开交,皇帝也有点头疼。 赵孟言也没做他想,直到进了勤政殿的门。 德安请他进去,他像平常那样含笑俯身,给皇帝请安,可这一回皇帝没急着叫他平身,只在那儿看他半晌,不紧不慢地问了句:“你喜欢昭阳?” 赵孟言的笑意顿了顿,抬头无辜地看了眼皇帝:“皇上这是哪里来的揣测?怎会忽然问臣这个问题?” 皇帝看着他:“朕在问你是不是喜欢她,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废什么话?” 赵孟言笑了:“臣喜欢很多人啊,喜欢方淮,喜欢您,喜欢澜春长公主,但凡长得漂亮的臣都喜欢。您问我喜不喜欢昭阳,那丫头生得也很可爱,明艳动人的,臣当然也喜欢。” “少跟朕打哈哈。”皇帝皱眉,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正好停在方淮面前,目不转睛地与他对视着,“孟言,朕如今问你,是念在你与朕多年的手足之情。你我自幼相识,朕拿你当好友,当兄弟,所以才跟你把话摆在台面上来说。否则凭你三番两次动她的念头,朕早就对你不客气了!” 赵孟言就这么望着他,片刻后勾起唇角:“若是臣说喜欢,皇上准备如何处置臣?” 大殿里一时寂静,皇帝看他片刻,也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你若说喜欢,朕就夸你有眼光,能跟朕喜欢上同一个姑娘,说明你欣赏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下一刻,他板起脸来,“只是朕也要在这儿把话跟你说清楚,她是朕的人,朕与她两情相悦,容不下第三人了。你喜欢她是你的事,别再去招惹她,她不是你惹得起的人。” 那最后一句太霸道,霸道到哪怕赵孟言知道面前的人是皇帝,有资格说这话,心里也仍旧咽不下这口气。 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那儿笑了笑:“皇上,既然您都说了,我喜欢她是我的事,与您与她都没关系,你又如何来管我呢?我的心就在这儿,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它说了算。我可以听您的话,毕竟皇命难违,可它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主儿,不是您与我下下命令,它就能老老实实待着的。” “朕不管它老实还是不老实,今日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下命令,要你做点什么。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知道朕一但认准了什么,就不会放手,朕也知道你难得认真,一旦认真起来更不会轻易罢休。”皇帝负手走到窗边,春日的梨花早就谢了,那一树郁郁葱葱的绿,看不出半点从前柔软白花的影子,“爱上她不是什么稀奇事,朕只是不想为了一个姑娘,我们之间就有了嫌隙。” “您怕输?”赵孟言挑眉,走到皇帝身后,含笑问,“您知道您什么都比我强,就只讨姑娘欢喜年这事儿没我厉害,所以您怕了?” 皇帝瞥他一眼,下巴朝偏殿的方向努了努:“昨夜她就睡在那儿的。” 赵孟言的表情滞了滞。 “和朕一起。”皇帝还不死心地又补充了一句。 赵孟言望着他,没有说话。片刻后他又弯起唇角:“那又如何?京城第一美人照样是风月之人,我从未嫌弃她什么。对我来说,姑娘就是用来疼用来宠的,她的过去与我有什么关系?只要两情相悦,把握好眼下不就行了?” 皇帝清楚他的性子,这只笑面虎从来都是笑吟吟的,一副和蔼可亲的模样,可很多细微的神情都能透露出他内心的真实想法。譬如说此刻他略微紧绷的眉尾,譬如说他眼神里那抹阴郁,譬如说…… 皇帝看了眼他半露在衣袖之外的紧握的拳头,不动声色:“朕说了,她是朕的人。你若是不想受伤,趁早抽身。若是你贼心不死,硬要趟这趟浑水,朕也没什么好怕的。只是你注定了会是朕的手下败将。” 赵孟言想大笑着反驳什么,却被皇帝从容截断:“孟言,别笑了。” 他一顿,抬头就看见皇帝平静的目光:“笑那么勉强,是敷衍朕,还是敷衍你自己?” “……” 赵孟言很久都没有说话,最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低低地笑了两声:“我知道,其实你从小到大都能看透我。方淮看不透,其他人也都说我是笑里藏刀,但您能看见。” 皇帝不置可否。 他也不笑了,直起身来,看着皇帝慢慢地说了句:“您喜欢她,盼着她留在身边,可您有没有想过她的意愿?她是否愿意留在宫中?她追求的又到底是什么?” 皇帝的表情停滞片刻。 “她喜欢自由,喜欢无拘无束,喜欢远离皇城,喜欢天下之大、爱去哪里去哪里。她喜欢的一切都是您给不起的,您又为何要留下她?没了翅膀的鸟飞不起来,您不就是喜欢她自由自在的样子吗?若是她也成了后宫里那些死气沉沉、没有灵气的女人,您还会多看她一眼吗?” 一连串的问句砸在皇帝耳边,像是大石头落下,有的防备轰然倒塌。 他竟然知道昭阳的愿望? 皇帝猝不及防。 赵孟言说:“天下之大,您以为她想要什么您都能给,可唯独自由这事儿,您非但给不了,还只会夺走它。今日我斗胆说一句,您是个自私的人,在这件事情上自私得彻头彻尾,自私得毫不遮掩。” 大殿里静悄悄的,德安和小春子都替赵孟言捏了口气。皇帝的脸色奇差无比,可到最后依然只是轻声说了句:“可她跟朕说她愿意。” 只这一句,赵孟言的笃定瞬间崩塌。他觉得自己很有底气的,能站在她的立场上说出很多皇帝不能要她的理由,可到头来只一句话就能击败他的立场。 她愿意的。 她是心甘情愿折了翅膀留下来的。 赵孟言觉得心口有点钝钝的疼,可这不应当。他自问从头到尾都只是赌气罢了,兴趣多于感情,就好像一场刺激的博弈,玩一场罢了,输了就抽身而出,有什么好怕的?可是眼下,那种失望与心酸无限扩大,远远不止输了一场游戏那么简单。 他想起了那个在江南眉飞色舞跟他碎碎念的姑娘,口口声声说着自己要嫁个糙汉,手脚勤快就成了,两人一起谈天说地,一起游遍河山,一起早起早睡靠劳动赚钱,一起生一堆小萝卜头。 那样多好啊! 他甚至都能想象到她说的那些场景,脑海里已然勾勒出一幅田园生活的景象。他从前也爱诗词的,只是人太懒,疏于练习,只会读,不太会写。儿在那些诗词之中,他不爱那些个靡靡之词,最爱的是那首朗朗上口、通俗易懂的田园诗词。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大抵是生于富贵世家,很多田园乐趣于他而言才是最难得的欢愉,钟鼓馔玉享尽之后,竟觉得返璞归真才是美。 第45节 可他这样构思很久的画面忽然被皇帝的动心打破,明明一心想看那丫头能活出怎样的人生,但皇帝出现了,也动心了,横空插一脚来,非要留她在宫里。宫内没有茅檐低小,只有灰瓦红墙,听不见江南的吴侬软语,只听见成日的争斗不断。她大概也不会有一群小萝卜头了,没有锄豆的大儿,没有织笼子的中儿,更没有什么在溪头剥莲蓬的小儿了。 她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就很不错了,他几乎可以遇见她的笑容一天少过一天。皇家过日子,不是普通人家那样,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她会有很多束缚,被绑住了手脚却空有一颗想要远走高飞的心。 赵孟言不寒而栗,只觉得这样的昭阳大概活不下去,亦或是活下去了,心却死了。 他咬着牙,倏地抬头问皇帝:“您觉得您了解她吗?您知道她过去是什么人吗?” 索性破釜沉舟,破罐子破摔了。 可他还没把话说完,外面忽然有人求见。 德安出去看了眼,回头来报:“主子,是方统领来了。” 皇帝看了眼赵孟言,沉声说:“让他进来。” 殿外的方淮走进来了,看见赵孟言与皇帝剑拔弩张的样子,顿了顿,恭恭敬敬行礼:“属下参见皇上。” 皇帝问他:“找朕有何事?” 语气不太好,显然和赵孟言聊得并不愉快。 方淮低头说:“臣有桩旧案想查,今日去了大理寺,让大理寺卿黎知舟把从前的案宗找出来看了看,发现果然有蹊跷。此番特来请皇上恩准,属下想让大理寺重审此案,还冤死的人一个公道。” 皇帝问:“到底是什么案子?” 他不卑不亢地单膝跪地,铿锵有力地说:“是已被削去爵位、流放淮北的前定国公府纵其家奴伤及百姓,以致百姓冤死,并且至今连坟冢都无法正名的案子。” 赵孟言心口一顿,那颗心开始往下坠。 皇帝脸色一变:“那定国公府都没了十来年了,怎的忽然发现了这种事?” 方淮说:“属下也是偶然得知,那死者的后人如今仍在为父母惨死又无像样坟冢而悲痛,故有心彻查此案。请皇上恩准。” 皇帝有些迟疑:“案子既然有疑点,自然当查。只是那定国公府满门都被流放,就是案情查清楚了,又当如何?”他皱了皱眉,“若是要将人从淮北抓回来,重新判刑,那就是大工程了。” 他担心的并非这事情太麻烦,而是一旦牵扯到了陆家,就不得不让人想起先帝爷的遗诏。 十二年了,整整十二年,那道遗诏都下落不明,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有时候午夜梦回,也会看见当年先帝爷临走前的那一幕。枯瘦如柴的手就这样无力地抓向空中,像是要握住什么就要流逝的美梦,他流着泪,叫着父皇,却看见先帝爷用混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含糊不清地说:“你,你还是太像她……” 那句话像是含着什么东西在嗓子眼里,上不来,下不去,后来他才明白,其实先帝爷更像是含着恨。 老人要走了,却还不愿意看他,只回光返照般恢复了些许气力,捶着床说:“我不要你当皇帝。你走,你没有半点像我!” 后来他就死了。死后皇帝才知道,他竟然留下一纸诏书,意图废太子,立四弟为新帝。 多少年的父子,纷纷扰扰夹杂了很多恨,却没有半点爱。先帝爷不是慈父,他又为何要当孝子?索性为了这天下,为了这唯一可以拥有的一切违抗遗诏。 皇帝从混乱的回忆抽身而出,看清了跪在地上的方淮。与其怕那道遗诏,倒不如坦然面对。案子该查自然当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准奏。”他低声说,转身往大殿上方走去,“既有冤情,那就查个仔细。那家人作恶多端,流放也是便宜了,若是此番再有什么罪状,该如何处置,朕绝不手软!” 再看一眼赵孟言,他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赵孟言似是出了神,半天后才默然摇头:“臣无话可说。” 这个节骨眼上,能说什么?让皇帝知道她就是他恨之入骨的陆家人,还是定国公唯一的血脉? 事情来得太突然,叫人措手不及,连说出真相的时机也错过了。可他还有另一个念头,也许说了,皇帝会放过她也说不定,放她离开,放她自由。天大地大,她又可以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了。 无论如何,此事当从长计议。赵孟言有些担忧,却又有些雀跃。 若是她飞走了,那他呢,他是不是也可以放开束缚去追一追那只自由的鸟儿了? ☆、第66章 嫁给我 第六十六章 赵孟言是骑马回承恩公府的,一路上扬鞭疾行,面容紧绷。 他策马回到府外,一跃而下,将缰绳朝门口的小厮手里一扔:“牵回去。”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了前院。 这个点,午后的日光正盛,小院里的花草在日头下散发出熨帖的芬芳,有初夏的气味。 他快步走进偏厅,厅中坐着流云与管事的,还有一帮奴仆,正在清点今日采购回来的一干东西。见他忽然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赵孟言只问了句:“她呢?” 话是对流云说的,目不斜视,胸口微微有些起伏,约莫是方才骑得太急。 流云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只撇撇嘴:“她是谁啊?大人不说清楚,我怎么知道您问的是哪个她。” “昭阳在哪里?”他立刻一字一顿地说。 流云怔了怔,随即发现今日的赵侍郎似乎与往日不太一样。他总也笑吟吟的唇角忽然间没了笑意,含春的眉目此刻也变得凛冽起来,整个人就这样立在偏厅里,一身肃杀的意味。 心里有些不安,她很快指指后院的方向:“昭阳和明珠在后头清点灶房的一应用具。” 赵孟言一声不响地跨过偏厅,径直朝后院里去了。 灶房就在承恩公府的深处,穿过一片小竹林,走过一条颇有意境的小径,穿过拱门便是生火做饭的地方。世家贵族与普通百姓不同,就是灶房也修得很不一般,外间是雅致的林子,内里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地方。 他一路风风火火地无视了很多奴仆的请安,大步跨进了灶房。 窗明几净的大屋子里,那个姑娘穿着一身深红色的宫服背对他站着,发髻上别着一朵纯银打造的小花,素净,简单,和她给人的感觉一样。 屋子里的人纷纷福身请安,她好像这才意识到有人进来了,转头诧异地看着他,笑着说:“什么风把咱们侍郎大人吹来了?还吹进这灶房里头了。” 她是那样单纯地冲他笑着,笑里有三月的风,四月的雨。 赵孟言忽然感到一阵难耐的烦闷,她为什么可以笑得这样了无牵挂、毫无烦恼?她不知道,她根本不知道他心中在苦苦煎熬。她不知道他被宫中那人叫进勤政殿去听了那些足以让人咬牙切齿的话。她不知道他毫无征兆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就把她给放在了心上。她不知道他有多想看看她亲手实现她在江南时说过的那些梦。她对他一无所知,对他的感情也一无所知! 他忽然一阵气闷,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昭阳吓了一大跳:“赵大人,你做什么?” 她在抽手,他却不许她就这么跑了,使了大力握住她纤细的手腕,直到一路将她拉过了拱门,拉过了小径,一直到了那片小竹林里。 她踉踉跄跄地踩着一地白色小花、翠绿青草,与他站在了竹林深处,气急败坏地吼着:“赵孟言你发什么疯?你把我放开!” 他这才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过身来看着她,手上却仍然用力握着,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你昨晚睡在乾清宫了?”他拽着她的手腕,离她很近很近,眉头紧皱地问她。 昭阳一顿,随即又开始拼命往回抽手:“我睡在哪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把手放开!” 她挣得太厉害,以至于他猛地一放手,她居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咚的一声闷响,哪怕身下有青草铺了一地,也依然疼得厉害。 赵孟言失神片刻,又伸手去拉她,却被她啪的一声打开了手。 昭阳自己爬起来,离他好几步远,含怒问他:“赵大人,你今天是哪根筋不对,硬要来找我麻烦?” “……”他没说话,看着她因为怒气涨红的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低头揉着手腕,这才发现那纤细的一圈居然被他捏得通红,指印分明。她心中气愤难当,不知道赵孟言为什么忽然变成这样,又哪里来的气要撒在她身上,最后只能板着脸说:“您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一步了。” “别走。”那两声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低沉,暗哑,带着些拼命压抑才未曾爆发出来的失落。 昭阳顿住脚步,回头看他:“您还有什么事?” 赵孟言看见了她手上的指印,顿了顿,别开脸,声音里听不出来情绪:“我听说你昨夜歇在乾清宫了,和皇上一起。” 昭阳的脸又红了几分,却仍然不卑不亢地说:“我歇在哪里,与大人有何干系?您有什么指教,不妨直说。” 他有什么指教?他能有什么指教? 听她这样默认了,赵孟言只觉得心中被人放了一把火,烧得正旺,烧得他整个人都快要跳起来。 “你在江南与我说的那些话,难不成都是骗人的?”他心中酸楚,不知道哪里来的疼痛感,像是被针扎了,只得尖酸地质问她,“你说不想留在宫里,天下之大,想要自由。你说接近皇上没有别的企图。怎么,这才短短几个月,你的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昭阳顿了顿,冷声说:“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昔日所说没有半字虚言。今日之事,也不是我一心盘算着要走到这一步的。只是事已至此,我做了我最想要的选择。” “不是你一心盼着,你为什么要留在他身边?你有嘴啊,你告诉他你不愿意啊!你告诉他你就是想出宫,让他不要纠缠你啊!”他没了气度,没了从容,没了翩翩贵公子的言笑晏晏,只剩下一阵无力与烦闷交织在一起的毛毛躁躁。 林子里安静得过了头,他这么一闹,那仅剩的几只鸟也呼啦一下飞上了天际。 昭阳看着他,慢慢地说了句:“我的确想出宫,也的确想要自由。但他要我留下来,我愿意为了他试着留下来。” 是一种带着惶惶不安的妥协,她说这话时,自己也没了怒意,没了自信。 赵孟言就这样看着她,这一句话才真是粉碎了他对她所有连自己都还未察觉到的期盼与渴望。他忽然觉得胸口被人碾碎了,那些粉末被风一吹,飘扬着化作尘土。 她无视他所有的感情,也将他的心踩成了泥土。 他还在做着垂死挣扎:“你若是不愿,你还可以告诉我的。我帮你说服他,我帮你啊!只要,只要你想出宫……” 说到后面,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他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今日爱上了这个的美貌,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明日与他人又惺惺相惜,前者大可好聚好散。男女之间似乎就是那样,你我各取所需,不用纠缠,纠缠就不美好了。 可是这一刻,这个从未与他纠缠过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他一直以逗弄她为乐趣。起初觉得她很有趣,但卑微的身份和敏感的过去又让她显得可怜。后来他冷眼旁观,看着看着,就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没有办法好聚好散,也没有办法你情我愿。 她甚至不肯跟他纠缠,他却忽然前所未有地想要纠缠她。 “你留在宫里有什么好呢?你不爱尔虞我斗的,他身边却全是那样的人。你喜欢自由,喜欢自力更生,可在那个四方城里,你没有自由,你身不由己。你身份那么敏感,若是被人挖出来做文章,你又如何知道他不会因此对你变了心?就算他不变,宫中以此为把柄针对你的人不会在少数,你为什么要给自己找麻烦呢?” 他苦口婆心地劝着她,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样好的耐心。 可到头来却只换来她一句:“赵大人,谢谢你的好意。我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模样,只知道今日他告诉我想要我留下来,我心甘情愿留下来。” 不去想明日如何。 不去想有朝一日他不爱我了,又该如何。 她惆怅地望着赵孟言,又像是透过他望见了另一个人:“感情这回事,谁能说个永远呢?一辈子遇见一个人,他爱你,你也爱他,那就什么都不要了罢,飞蛾扑火也不枉此生,至少飞入火堆的那一瞬间,它是快乐的,带着无所畏惧的决心。” 那样缥缈虚无的眼神叫他心碎。他知道她明明在害怕,她明明也有担忧,可她就冲着皇帝那句留下来,就真的什么也不要了,义无反顾留下来。 皇帝好啊,只要喜欢就能留住她,若是有朝一日他不喜欢她了,他能有什么损失呢?有损失的只会是她,到头来自由没了,梦想没了,所有的一切都没了。 赵孟言神魂俱灭,忽然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大步上前把她拉进怀里。 “你不要犯傻,他是皇帝,你爱谁都行,就是不可以爱他!”他那样急切地把她抱在怀里,说话时胸口大起大落,神魂都不在身体里了,“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呢?若是真想要一份感情,你来我这里,你看看我啊。” 在她呆若木鸡的神情里,他用令人心碎的眼神望着她:“我未曾娶妻,家室干净,虽比不上他是个皇帝,可好歹也是个贵族士子。我做不到一声令下,天下俯首,可我也能给你一世荣华。我还不用让你与别的女人共侍一夫,只要你愿意,我将来谁也不要,只娶你一个。我不让你当妾,我陪你走遍这大好河山,你要飞蛾扑火,我陪你扑火……” 他絮絮叨叨说着那些从前自己都觉得荒唐的话。 他从来没有想要安定下来。 第46节 他觉得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的男子都是傻子。 感情都是一时的火花,火也会熄灭,为什么要用婚约束缚住自己的心呢? 可是他就是这样说了,说了之后才发现,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当个傻子就当个傻子,和她一起飞蛾扑火一次吧。他去当她口中的糙汉子,跟她一起跋山涉水,一起品尝富贵或是清贫,若是可以,生一堆小萝卜头也很好。 他们一定会很像她,个个都活泼可爱,叫人喜欢得心碎。 可是眼前的姑娘慢慢地推开了他,震惊之后,慌乱地看着那树林,就是不看他。她嗫嚅着说:“赵大人,您,您别这样……” 是难堪的,甚至无措的表情。 她不安地拎着裙摆,扔下一句:“您今天想必是喝多了,认错了人,我不是您要找的那个姑娘……我,我先回宫,改日再来。” 再一次,她拎着裙摆像只兔子似的逃跑了。那身影一如他初见她的那一次,她在八宝街上含笑跑掉。只是这一次,她的唇边没有笑,只有一阵令人难过的尴尬。 他颓然松手,靠在身后的大树上,草地上的白花像是散落一地眼泪,沉默着心碎。 ☆、第67章 断肠散 第六十七章 回宫的一路上,昭阳都在失神。 她从未想过赵孟言会对她存有那样的心思,回想过去,她从来都认为他天生就是一个多情种子,对每个姑娘都可以这样似是而非地暧昧着。他会怜香惜玉,会出言轻佻,会做很多的事情来逗弄人,可她从不认为他是真心的。 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样握住她的手,用那样叫人心碎的目光望着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要她嫁给她,嫁给他做妻子,从今以后只要她一个。 他说给她一世安稳,一世荣华,甘愿陪她赴汤蹈火,游遍山河。 昭阳紧紧攥着衣襟,坐在摇摇晃晃往宫里去的小轿子上,帘子晃晃悠悠,竟让人想起当初定国公府满门流放那一日,她坐在马车里进宫的场景。 那时候她才只有五岁多一点,被宫里的姑姑带上了马车,一路上透过帘子看着夹道的人涌上街头欢呼雀跃,高呼皇帝万岁。她并不知道这样热闹的场景是为了什么,还以为是什么节日来了,百姓都如此兴奋。 直到她长大了,懂事了,才明白那一日她曾以为的热闹节日并非什么节日,只是因为祖父没了,定国公府没了,所以百姓夹道欢呼,赞颂君主圣明。 那时候她并没有想过,原来有一天她会爱上那个皇帝。 她心乱如麻地回想着很多事情,最后仍然无法克制地听见赵孟言的话音回荡在耳边。 轿子进了宫,停在西华门外,她下了轿,正与明珠、流云一同往司膳司里走。那两人对于赵孟言忽然拉走她的事很有看法,一个叫她离那侍郎大人远点,一个默默叹气。 叹气的是明珠,她从方淮那里得知昭阳与皇帝的私情,由始至终都没有放下心。她想要找个时机与昭阳谈谈,若是心不甘情不愿,那就去求求方统领,甭管有用没用,至少得努力试试。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强人所难吧?大不了,她把这些年在宫中的所有积蓄都给昭阳,她们两人的加起来也还是有那么点儿,方统领是个好人,可劲儿求求他,他会帮忙也不一定。 可还没走进司膳司的门,玉姑姑就站在司里看见她们了,赶忙挥手:“昭阳,你过来。” 昭阳不明就里地走了过去,福了福身:“姑姑。” 玉姑姑点头,拉她的手:“那羊眼包子,去年是你给佟贵妃做的吧?” 她点头。 “方才佟贵妃宫里的大宫女如意来过了,说是贵妃还想吃那羊眼包子,让司膳司的人做些送去甘泉宫。既然去年是你做的包子,今天还是你来做。”玉姑姑回头也朝明珠和流云招招手,“你们也来帮忙,和面、烧火什么的,别让她一个人手忙脚乱。” 昭阳心神不宁,匆匆点头就进了屋,开始按部就班做那羊眼包子。 玉姑姑叮嘱她们:“仔细些做,佟贵妃不是好相与的主子,你们当心出了岔子,她怪罪下来姑姑也担待不起。” 三人连连点头。 和面是个技术活,要耐心,再加上剁肉末、撒调料、包馅儿,天都快黑时,包子才蒸好。司里传了送食的太监,拎着食盒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就往甘泉宫去了。 昭阳还吩咐了一句:“得麻烦您走快些了,这包子闷久了,皮儿就不筋道了。” 那太监笑着说:“成,我省得。您就放心吧。” 昭阳倚在司膳司门口,看着天边圆了的月亮,慢慢地叹口气,转身与明珠和流云一同回小院了。 *** 子时,月已入云,模模糊糊散发出微光,大地一片昏暗。 宫里下匙已有好一阵子,甘泉宫忽然陷入一片混乱,听说是佟贵妃忽然病倒,阖宫上下乱成一锅粥,四处都是跑来跑去的人。宫女匆匆忙忙赶去太医院请太医,太监仓促前去司膳司传唤人,离甘泉宫最近的云霞殿里,李美人也闻讯赶来。 芦笙是李美人的贴身宫女,当下拎着大红灯笼照着路,侧头问了句:“主子,咱们与贵妃娘娘素来不亲厚,您何必上赶着去瞧她呢?” 李美人生得也有几分姿色,一双丹凤眼很勾人,当初选秀时,她仗着父亲是个四品京官,自己又生得好看,满心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受到皇帝青睐,平步青云。可事实却不是这样,她进宫已有三年,皇帝压根儿没有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她如今也是病急乱投医,佟贵妃好歹是个贵妃,又是伺候皇帝的老人了,这时候甘泉宫不知出了什么事,乱糟糟的,正是她去依附示好的大好时机。 她嗔笑着点了点芦笙的额头:“你这笨丫头,她不亲厚咱们,那是因为咱们如今不如她。从来都只有底下人去讨好上头人的,哪有上头人上赶着去巴结底下人的?” 芦笙撇撇嘴:“依我说,咱们主子生得国色天香,比那佟贵妃年轻漂亮,上去是迟早的事儿。” “慎言。”李美人嘴上这么说着,唇角却情不自禁勾了起来。 那边司膳司的小院里,昭阳已经歇下了,忽闻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咚咚地敲起门来,力道之大,叫人咋舌。 “司膳司典膳昭阳,请速速随我前去甘泉宫!”那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黑夜传入屋中,光是听着都叫人有些心慌。 昭阳仓促地坐起身来穿衣,一边穿一边问:“贵妃娘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流云也蹭的一下坐起身来,神情诧异地望着她。 明珠在门边,套好外衫就站起来去打开门闩,开了条缝,轻声问:“这位公公,宫中都下匙了,您怎么来传人了?” 那人不耐烦地把门一下子推开了,目光如炬地盯着昭阳:“少说废话,你随我去了甘泉宫就知道了!” 昭阳到了这当头反而镇定些了,哎了一声就往门外走,胡乱将衣衫系好,拢了拢鬓发,临走前看了明珠一眼,用嘴型说了三个字:“乾清宫。” 虽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但看这情形也不是什么好事,她得备好万全之策,让皇帝有机会得知此事。她很快跟着那太监走了。明珠心乱如麻,回头嘱咐流云:“你去找玉姑姑,我去搬救兵。” 流云不明就里,嚷了一声:“你去哪里搬救兵啊?” 明珠没吭声,步伐匆匆地走入了夜色之中,与昭阳完全相反的两个反向。 *** 去甘泉宫的路上静悄悄的,只有一路虫鸣,月色消失在云层之中,更叫这夜晚显得凄清可怖。昭阳一路心里都七上八下的,试探着问了好多次。 “公公,敢问这么晚了,贵妃娘娘找我有何贵干?” “少啰嗦,去了你就知道了。”那太监甚是无礼,越是这种态度,昭阳就越心慌。 她自问并未做错什么,和贵妃也没什么交集,等等,交集?她猛地想起下午的那盒羊眼包子,难道是包子出了问题? “公公,是不是娘娘对我今儿晚上做的那笼包子有什么不满?是味道不好,还是……”她越发小心翼翼地探寻。 那太监笑了两声,不紧不慢地说:“不,娘娘对你那包子满意得很,听说一口气吃了三只呢,足以见得你的手艺很好,那味道也好得很。” “那,那……”她不知所措。 太监只是又笑了两声:“我也只是传讯的罢了,余下的事你也不必多问,问了也只是白费唇舌。跟我去了,事情自然明朗。” 夜色沉沉,宫中很有些树影幢幢的阴森感,昭阳一路快步走着,心里也跟脚下一样仓促又没底。 总算到甘泉宫了,她踏进大门的那一刻,就看到这灯火通明,热闹得很不寻常的景象,心中那点不好的预感越来越近。另一头的太医已然拎着箱子赶来,被宫门口的如意迎了进去,与昭阳擦身而过。 太医也来了?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是雷鸣一般,一下一下砸在胸腔里。 下一刻,她亲耳听见如意对太医说:“张太医,娘娘今晚睡下之后忽然说腹痛,接着就呕吐不止,还浑身抽搐。您快去看看她,娘娘像是中毒了……” 那声音带着哭腔,宛若闪电一般落在昭阳头上。 中毒? 她步伐踉跄,就这么顿在原地,再也没了其他念想。 怎么会中毒?她做的包子不可能有问题,所有的食材,所有的步骤,所有的一切都是干干净净、按部就班来的,怎么就会让贵妃中毒? 不,不,一定是其他东西,不可能是包子的问题。 她犹自安慰自己,却被太监喝止在那里:“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别动,待太医替娘娘诊脉以后,再看有你什么事儿!” 她强装镇定地立在那里,不卑不亢地说:“成,我就站在这儿,哪也不去。横竖不是我的问题,您一会儿看吧,一准儿是怪错人了。” 既然把她找来,态度还这么恶劣,证明贵妃怀疑是她的包子出了问题。可她敢打保票,那包子绝对没有任何问题,这事儿只是一场乌龙,很快就会真相大白。 那太医进去了大概有一刻钟的时间,昭阳就在外面硬生生站了一刻钟。 甘泉宫灯火通明,阖宫上下都乱糟糟的,宫女们来来回回打热水,太监也东奔西跑的,像是无头苍蝇。 就好像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时间过去,熟悉的身影终于走出大门。如意踏出门堪,面无表情地说:“司膳司典膳昭阳,跟我进殿。” 昭阳的心都绷了起来,一言不发地走上了台阶,一路跟在她身后进了殿。 这是佟贵妃的寝宫,空气里漂浮着名贵沉香的味道,叫人觉得有些气闷。床幔是深红色的,厚重而沉闷的色彩更衬得这屋子里有一种压得人喘不过起来的氛围。 那床榻上躺着个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人,闭着眼睛喘着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旁的桌子上还摆着半盒羊眼包子,佟贵妃吃了三只,还剩下五只,此刻已经凉透了。 一旁的香炉边上站着个人,昭阳没见过,但那人却倏地转过身来,对她怒目而视。 “大胆贱婢,居然敢在贵妃娘娘的吃食里下毒!说,你到底有何居心?” 李美人的声音在此刻显得很有气势,尖利,带着怒气,却又隐隐含着对病人的心疼,她自己很满意。 床上的佟贵妃说不出话来,阖宫上下就只她的地位最高。她从未有过这一刻,权势的尊贵叫人忘乎所以,也叫初尝这种滋味的人心痒难耐。 昭阳怔怔地站在原地:“我没有,那包子不可能有问题……” 李美人柳眉一竖,指着她的鼻子:“你还敢狡辩?张太医亲自检查过,那包子里被人下了断肠散,包子是你做的,不是你下的毒还会有谁?” 断肠散? 昭阳几乎站不稳身子,晃悠两下,好不容易才克制住没有倒下去。那包子好端端的,为何会被验出断肠散?是太医陷害她,还是贵妃的意思,亦或是这个咄咄逼人的不知道哪里来的主子想出来的主意? 她不会那么单纯,这事到了这一步,再看不出来是有人存心害她,那她就是傻子了。 既然借口是包子出了问题,却单单把她给叫过来,并没有传召流云和明珠,那么这事根本就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她想不明白,自己都还没跟皇帝怎么样,更没有踏入后宫,怎的后宫的眼线就那么灵,已然将手伸到她面前来了,还想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置她于死地? ☆、第68章 用刑罚 第47节 第六十八章 那头的李美人忙着教训人,这边的张太医细细地替佟贵妃针灸,明晃晃的银针扎进肉里,床上的人虚弱地发出些许动静。 他擦擦汗,回头也不知该对谁说,瞧了眼李美人,心知此刻这个小小的美人就是这甘泉宫里唯一说得上话的主子了,便拱手道:“小主,贵妃娘娘确是中了断肠散无疑,此种□□是从断肠草中提炼而成。一旦人体服入,轻则上吐下泻,重则抽搐致死。索性贵妃娘娘中毒不深,只是轻微体现在了体表,所以才呕吐不止,虚弱不堪。” 那盒包子上也插有银针,他拈着针头取出来时,针尖已然黑了。 张太医把银针凑到鼻端闻了闻,不敢大意:“小主,那断肠散确实是包子里带来的,千真万确。” 昭阳站在一旁面色苍白,一言不发。 毒在包子里,她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这事明显就是有人陷害,全看接下来他们会做些什么。她只盼着明珠那边快些让皇帝过来,别太迟了。 李美人怒声呵斥:“大胆宫女,果然是你下的毒!还不给我跪下!” 昭阳咬咬牙,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口中一字一顿道:“毒不是我下的,司膳司的人都看着我做的那包子,从头到尾我都没一个人待过。何况我与贵妃娘娘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害她?” 床上的佟贵妃动了动嘴,奈何气若游丝,说不出话来。 如意最了解主子的心意,当下站了出来,厉声道:“你与贵妃娘娘无怨无仇?好一个无冤无仇。这一年半来娘娘每月让你帮忙为皇上做吃食,南行前,此事忽然败露,皇上误会了娘娘,还差人传你去乾清宫问罪,你敢说你没有因此怨恨娘娘?” 昭阳道:“我没有。皇上是仁君,由始至终不曾责罚于我,我又为何会对娘娘怀恨在心?这一年半,娘娘每次召我做吃食,都让您送了金银首饰来打赏,我心中只有感激,没有半分怨恨。请贵妃娘娘明察!” 她不反驳,不怒骂,更不哭天抢地,只保持镇静跪在那里把事情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这与如意想象中的场景大相径庭。 如意攥着手心,侧头对李美人说:“小主,我们娘娘如今卧病在床,没办法主持甘泉宫中的大小事宜。请您务必为娘娘做主,奴婢可全指着您了!这宫女谎话连篇,怕是不吃苦头不会说真话,您看该如何是好?” 她恭恭敬敬地福身说了这话,话里话外把李美人抬得极高。 李美人从前都只住在一宫之中的偏殿,压根没有资格处理宫中的事宜,而今来了这甘泉宫,竟然还能代替佟贵妃行使一宫主权,也算是扬眉吐气了。 她让如意平身,眉目含愁地看了眼床上躺着的人,语重心长道:“你放心,有我在,一准儿不会让娘娘吃亏。这等奸邪小人,做了下贱事还不认账,有她吃苦头的地方!” 回头,她指着昭阳的鼻子:“我再问一次,你认不认罪!” 回应她的只有四个字:“奴婢不认。” 好啊,不认罪,这倒是正中下怀。李美人素来没有什么可显示身份的地方,这回可真是能好好发作一番了。 她威风凛凛地唤人来:“来人,给我把这丫头拉出去掌嘴!我就不信问不出半句真话来!” 来的是甘泉宫的宫女,如意没吱声,只把这里全权交与她处置。床上的佟贵妃睁开眼睛瞧了瞧,肚里难受,也只是看着,一个字都不说。 昭阳俯身埋在地上,语速飞快地说:“小主,奴婢所说没有半句谎言,请小主明鉴。女婢从未对贵妃娘娘心生怨恨,也未曾想过要害娘娘。宫中过日子,奴婢素来都提心吊胆的,生怕做错了事,绝不可能做出毒害贵妃娘娘的事来。请小主明鉴!” 她就这样浑身冷汗地伏在那里,心下巴巴地望着明珠快些把救兵搬来。 然而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快。 粗使宫女左一个右一个,架着她往前院里去。她浑身都是汗,想挣扎,可那两个粗使宫女力气很大,掐着她的胳膊就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手指箍得紧紧的,压根儿挣不开。 她不得不回头喊着:“小主,您不能这样!奴婢没有做过的事,您如何能滥用私刑?请您放了奴婢,让慎刑司和内务府的人去查查,若是奴婢真有害人之心,到那时候您再罚奴婢也不迟。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求您查明真相!” 李美人就那么翩翩绕绕跟在后头,慢慢地出来了,昭阳被拉到台阶下面,她居高临下地看着,笑了笑:“这张嘴倒是挺伶俐的,当真是个会说话的人。我倒想看看你被掌嘴之后,还有没有这么伶牙俐齿。” 她的笑意倏地消失了,面色一沉,朗声道:“给我掌嘴二十!” 宫中的掌嘴刑罚并不单单是掌嘴那么简单,行刑的宫女要先戴上厚厚的皮套子,一人拉扯着受罚的人,另一人对着两边面颊一下一下掌掴。 昭阳正拼命挣扎着,就被那粗壮些的宫女死死箍住身子,下一刻,迎面而来一记响亮的耳光。 皮套子打在脸上是火辣辣的滋味,痛得钻心,若是脸被打破,这辈子也就完了。 她感受着面上的痛楚,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奋力将那压住她的宫女死命一推,自己拔腿就跑。 李美人高呼:“都是死人不成?还不给我拿下她!大胆贱婢,毒害贵妃娘娘就算了,还敢跟我叫板!你不就是个宫女吗?我还打你不得了!” 她指着往外踉踉跄跄跑去的昭阳,四面的宫女太监都围了上来,黑压压的人影把这个夜晚装点得更加热闹。 昭阳死死咬着唇,拎着裙子往外跑,可身后已然有人追上来,越过门槛时,她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猛地向甘泉宫台阶下跌去。 几乎是姿态狼狈地扑在地上,手心也被擦破了,她的下巴磕在地上,右脸还火辣辣的一片,只知道烫,不知道疼,就跟快失去知觉似的。 她死死咬牙,还在心里想着,若是今日没死,她一定要做个红颜祸水,叫李美人也尝尝被皇帝掌嘴的滋味。还有陷害她的人,不管是佟贵妃还是谁,她就是吹耳旁风也要吹死那罪魁祸首。 心下憋了口恶狠狠的气,有了支撑才会觉得不那么害怕。 可是下一刻,不远处忽然有人疾步跑来,蹲下来就抱住她的身子:“你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昭阳听到那熟悉的声音,一抬头,就看见皇帝有些惊慌的脸。黑夜在他的身后显得格外安宁,他明黄色的袍子还有些凌乱,显然是仓促之中匆匆披上的,这就大老远跑来了。 德安和小春子跟在他后头,一脸担忧地望着她,旁边是更加惊慌的明珠。 那口恶气一下子就没了,她憋了好久的恐惧一下子全冒了出来,昭阳死命忍住眼泪,伸手拽住皇帝的衣袖:“主子,我没下毒害贵妃。您得为我做主!” *** 子时那会儿,皇帝本来已经歇下了,正迷迷糊糊还没睡着,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喧哗。 他支起身子,问外面守夜的小春子:“外面在吵什么?” 小春子推门而入:“主子,是司膳司的明珠姑娘来了,说是昭阳姑娘被贵妃娘娘宫里的人带走了。外头的人拦着不让她进来,小的听到动静就出去瞧了瞧,听说这事儿和昭阳姑娘有关,不敢拦着,只能让她到养心殿外头来亲自跟您禀报。” 皇帝一听到昭阳的名字,立时站了起来,从屏风上抓起外衫随手披在肩上,大步走到门口。 门外的台阶下跪着个人,发髻凌乱,衣衫也不甚整洁,此刻正忧心忡忡地望着他,见他出来,连连在地上磕头:“皇上,奴婢深夜来访,实属有罪,可昭阳连夜被贵妃娘娘身前的人带走,那太监态度傲慢,并不说缘由,宫中都下匙了还来抓人。奴婢实在担心昭阳会有不测,只能斗胆来找您——” 她话还没说完,皇帝已然大步流星往外走,疾言厉色地喝道:“来人,掌灯!摆驾甘泉宫!” 小春子在后头着急地嚷嚷着:“主子,您稍等片刻,小的让人去备辇车!今儿夜里月亮也没有,外头黑漆漆一片,您可别亲自走过去!” 可皇帝已经走了很远,他咬咬牙,只能一边急声吩咐下头的人去掌灯来,一边交代福山:“去把干爹叫醒,让他立马去甘泉宫。那位不肯老老实实待着,主子今儿夜里怕是要大动干戈,真是要命!” 哪知道一路这么急吼吼跑到了甘泉宫,皇帝还没来得及踏进宫门呢,那个熟悉的身影忽然就这么踉踉跄跄地扑了出来,姿态狼狈地倒在地上。 他连心跳都没了,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上去的,一把抱住她,问出口时声音都颤抖起来。 她抬起头来,一脸惊慌失措,看见他以后稍微镇定了点,眼圈却蓦地红了。但红的不止眼圈,还有她的右脸,显然是被张了嘴,鼓起老高一块,下巴磕在地上也蹭破了皮。 竟然是这样狼狈的姿态! 皇帝的心都绞在了一起,一把抱起她,看她好生站着了,侧头沉声嘱咐小春子和德安:“把人扶好了!” 接着,他大步流星踏进了门槛。 甘泉宫的前院里,一干宫人都跪了下来,惶恐地伏了一地。台阶上的李美人无论如何也没想到,都这个点了,皇帝居然会跑到甘泉宫来! 她有些惊慌,又有些暗喜。 这都多长时间了,她终于又见到他了,并且此刻周遭没有别的妃嫔,只她一个。那么皇帝的眼里是否也只有她了? 她盈盈福身,恭恭敬敬地娇声给皇帝请安:“妾身参见皇上,皇上——” “是你叫人动手的?”皇帝沉声打断她的话。 李美人一怔,抬头正欲解释:“皇上,那宫女在给贵妃娘娘的包子里——” “朕问你,是不是你让人动手的?” 皇帝是不容她把话说完了,要的只有这一句答案。 ☆、第69章 仔细查 第六十九章 李美人不知死活,仍未回答皇帝的问题,只是她再愚钝也看得出,皇帝很明显是在护着那个宫女了。 她跪了下来,急急地说:“皇上,那宫女在给贵妃娘娘的吃食里下了毒,贵妃娘娘如今卧病在床,人事不省。太医正在里头给娘娘医治,甘泉宫上上下下无人主持大局,妾身只能擅自做主,调查此事。” “下毒?”皇帝像是听见了天大的笑话。 昭阳给贵妃下毒? 他面色铁青,拂袖大步踏上台阶,经过李美人时头也未曾偏一下,目不斜视地进了甘泉宫的大殿。 轻车熟路走进了佟贵妃的寝宫,太医还在替她扎针,如意慌里慌张地跪下来请安,太医也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见礼。 “微臣参见皇上。” 床上的佟贵妃气若游丝地转过头来,本来就惨白惨白的面色又白了几分。皇帝居然来了?那李美人动作这么慢,怕是那宫女还好端端地杵在外头,皇帝居然这么快就赶来! 本想借李美人之手处理掉那个棘手的贱婢,却没想到皇帝竟然亲自来了甘泉宫。看来这事不成了! 她支着身子想起来行礼,无奈浑身乏力,根本没法子立起来。 皇帝顿了顿,走近了些:“不用起来,躺着罢。” 他看了佟贵妃一眼,到底曾是枕边人,看到她这副模样,他没法子疾言厉色地质问她。 转头问张太医:“贵妃到底怎么了?” 张太医拱手回话:“皇上,贵妃娘娘这是中了断肠散,所幸服入的断肠散量少,没有大碍,只是这呕吐不止,全身无力,眼下还得好好排毒,调养一阵,身子才能恢复过来。” “哪里来的毒?”皇帝眉头紧皱,眼神凌厉。 张太医指了指桌上的食盒,那里头还有半盒包子,一只已经发黑的银针插在上头,真相昭然若揭。 “回皇上,毒是那包子里头的。” 他只负责诊断病情,至于是谁下的毒,还有那里头歪歪绕绕的一切,他是半个字也不会过问的。当太医最紧要的就是审时夺度,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别问,认清谁是主子,其余的就得眼观鼻,鼻观心。 “包子是那宫女做的?”皇帝问。 如意低头称是。 “是贵妃让她做的?” 如意再答:“是娘娘今儿想吃包子了,就让司膳司的人做来,至于司膳司的女官指派昭阳来做,这个就不是娘娘的意思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那盒包子,床上的人也定定地望着他。 他顿了顿,走到床边,低头问了句:“你怎么样了?” 先前还说不出话的贵妃此刻挣扎着说了两句,只是声气儿有些弱:“臣妾,臣妾没有大碍。” 她伸手慢慢地去拉他的手,却被他轻轻的一个动作挡开了。 “贵妃体弱,莫要着凉了。”他将她的手放入锦被之中,就那么望着她,眼神很深很深,表情却很淡很淡。 佟贵妃巴巴地望着他,含泪说:“皇上,您会替臣妾做主吧?有人要害死臣妾呢……” 第48节 “哦?贵妃觉得是何人要害你?”皇帝不动声色。 佟贵妃觉得有望,越加委屈地望着他:“这包子是那司膳司的典膳所做,到底是不是她要害臣妾,臣妾也不知道。只是这当头臣妾卧病在床,李美人就揽下了所有事,臣妾也不知道外头是个什么情形。” 她在撇开自己,把所有的浑水都留给李美人一个人蹚。 佟贵妃进宫多少年了,皇帝又是最会洞察人心的,若是一个浮躁的后宫妃嫔他都看不透,又有什么本事去和前朝那些人精斗法?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以佟贵妃的性子,不去多管闲事已经是谢天谢地,哪有别人闹到她头上,她居然撒手不理,还让一个小小美人冲在自己前头的? 皇帝的表情慢慢地冷了下来。 他回过身去,踱步又走到桌边,看了眼那包子,问太医:“张太医,你说贵妃摄入的断肠散用量太少,所以没有大碍。那么按理说,既然有人想毒害贵妃,这用量应当也是有讲究的,是不是?” 张太医点头:“是。断肠散服入一定剂量,才会出现性命之忧,若是量太少,毒性过了也就好了,只是中毒之人会吃些苦头。” 皇帝点点头,伸手拿了只包子,拈在手里看了看,声色从容道:“那依你所见,若是佟贵妃将这盒包子全部吃下去,是否会有性命之忧?” “这……”张太医顿了顿,“微臣不敢妄言。” 皇帝笑了笑,不咸不淡地说:“朕也不知道,不如,让贵妃试试看?” 他转过身去,就这么淡淡地看着床上的佟贵妃。 佟贵妃面色一变,不可置信地问:“皇,皇上?” 皇帝目不斜视地盯着她,说:“朕从前还不知道这天下有这么蠢的人,给人下毒下的是大剂量才能致死的药,结果偏偏只放一点点。明知贵妃一口气就是撑死了也吃不下八只包子,就那么几只,要不了你的命,却又费这么大力气去下毒。你说说,那人是不是想死得慌了,上赶着来找死?” 佟贵妃的心咚的一下沉入谷底,却还强装镇定:“皇上,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怀疑臣妾在栽赃嫁祸那宫女,自己给自己下毒?” 皇帝看她片刻,只说了句:“此事自有朕来查清楚。贵妃好生歇着就是,莫要操劳了。” 他转身就走。 “皇上,皇上!您不能这么对我……”佟贵妃气喘吁吁的样子倒还真有几分可怜,眼圈一红,落雨梨花地挣扎着要起身。 如意哭着上前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手里拽着皇帝的衣袍:“皇上,您瞧瞧娘娘吧。娘娘这些日子思念您得紧,如今中了毒,还心心念念着您。您既然来了,就多待片刻吧,娘娘她满心满眼都是您,奴婢斗胆,冒死请您看看娘娘的一片苦心……” 皇帝满眼都是昭阳被人张嘴后的狼狈模样。他的后宫从来都好端端的,未曾出过什么下毒害人的幺蛾子,今儿忽然出了这事,还是夜深人静他已入睡时发生的。 昭阳明明在承恩公府办事的,为何会忽然做包子送来甘泉宫? 司膳司那么多人,会做羊眼包子的不止她一个,若非佟贵妃授意,又怎会越过那些个女官,只要昭阳一个典膳来做这事? 司膳司的人做吃食从来都是分工明确,不可能一人完成所有工序,这是祖制,也是铁律,为了严防宫人在吃食中动手脚。那么佟贵妃中了毒,为何不把与此事相关的所有宫人叫来,偏偏只让人去把昭阳一人给带来呢? 太多的蹊跷。 皇帝隐忍不发也只是因为哪怕心里明白这些疑点,但有的事情没有证据,他依然不想学这些人一样随随便便就把罪名给定死了。但如意一介宫女也敢拽着他的衣袍要他留下来,他去哪里,是她一个宫女说了算的? 他一脚踹开她,回过头来盯着床上的人,一字一句说:“贵妃放心,你的心意朕都明白。这事朕会查的个一清二楚,谁下的毒,朕保证让她吃不了兜着走。” 他大步流星走了出去,留下一室寂静。 佟贵妃支着身子坐在床上,呆呆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下一刻,手一松,重新倒了下去。 张太医拎着药箱匆匆走了,临走前说回去开药方子,时刻让医女熬药,送来甘泉宫,佟贵妃本来中毒就不严重,实在没什么大碍。 如意爬起来,擦擦眼泪来到床边,拉住佟贵妃的手:“主子,您别怕,您是贵妃,那宫女不过是个卑贱人。她斗不过您的,您无须担心。” 佟贵妃怔怔地望着床幔,慢慢地说了句:“你没听见吗?皇上说,谁下的毒,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如意说:“您别担心,您还有尚书大人在前朝,皇上就是查到了,也会顾及着尚书大人的脸面,不会为难您的。那不过就是个宫女,不值得皇上为了她大动干戈。”顿了顿,她擦干眼泪凑近了些,“何况这事咱们做得很隐秘,那药是奴婢的妹子缝在荷包芯子里让人送进宫来的,没人知道。奴婢的妹子清清白白,嫁人之后就规规矩矩待在家里,不会有人怀疑她的,她也不会出卖奴婢。” 可任她如何安慰,佟贵妃也提不起精神来了。 那毒虽不强,但她上吐下泻好一阵,也真是浑身无力。此刻心中也忐忑,她觉得皇帝那话就是说给她听的,又是惊恐又是伤心。 他对她就没有一丁点感情吗? 她好歹也伺候他这么多年,一年能侍寝的次数虽然不超过两只手,可她还一心以为自己已经是后宫之最了。他为何就这么狠心呢? 他就那么相信那个宫女,事情的前因后果他一概不知道,就能对她放出这样的狠话,话里话外都暗示着那宫女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还含沙射影地指认她才是幕后真凶,自编自演了一场戏。 佟贵妃躺在床上,肠子都悔青了,却不是恨自己做了这种事,而是恨自己没在中毒的第一时间就把那宫女给弄死在甘泉宫。 弄死了一了百了,她还不信皇帝会把她这个贵妃给怎么了。 她哥哥是前朝的大功臣,皇帝也要给几分薄面。户部关系甚多,牵连甚广,身为户部尚书的哥子重要性不言而喻。 佟贵妃不怕皇帝会把她怎么样,却觉得那宫女一天不除,皇帝约莫就一天不进后宫。没法子侍寝,也就不会有皇子,她已经二十好几了,再这么磨下去,过了三十都没有孩子,那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她有气无力地盘算半天,最终把如意给叫到耳边,侧头轻声嘱咐:“去,把这事闹大,就说皇上为了那个宫女,撇下中毒的贵妃不管不顾,只一心维护她。” 最后一句是一字一顿的:“往慈宁宫传,务必传到太后的耳朵里,让她知道皇帝专宠一人,那人还是个宫女。” 如意一顿,默默地点头退出去了。 要知道,当年的静安皇贵妃就是宫女出身,最后风头胜过了那时的皇后,也就是今日慈宁宫里那位太后。先帝爷宠妾灭妻,静安皇贵妃后宫独大,因此宫女奴颜媚上,搅乱后宫,这是太后这辈子最大的恨,最大的心病。 ☆、第70章 诉衷肠 第七十章 皇帝匆匆进了大殿,没多久又疾步走了出来,李美人已经起身站在一旁,不知自己该进该退,只能局促地站在殿门口。 夜风有些凉,她站在那里后悔地想着,早知道就不趟这趟浑水了,谁知道佟贵妃的马屁没拍着,反而叫皇上给甩了脸子呢? 见皇帝又出来了,她忐忑地迎了上去:“皇上……” 皇帝就这么淡淡地盯着她,问了句:“宫中早已下匙,你不在云霞殿好好待着,怎么跑到甘泉宫来了?” 李美人不安地说:“妾身的云霞殿离甘泉宫很近,听闻这边闹哄哄的,妾身就着人来问,这才知道贵妃娘娘中毒昏厥了。妾身想着这偌大的宫殿里没有了主子主持大局,想必也需要人手帮忙安置,便连夜带着人赶来了……” 她努力露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来,巴巴地望着皇帝:“妾身念着皇上素日政务繁忙,整天操劳,不愿此事打搅了您,便想来帮着解决。哪知道还是叫您没睡上好觉,这么大半夜亲自来甘泉宫,是妾身人微言轻、办事不周到,请皇上责罚。” 李美人心下确实是有些无措的,她能看出皇帝心头有怒,目光也冷冷的,可她不知道内情,不了解皇帝与昭阳之间有什么瓜葛,故而猜不透皇帝生气究竟是因为有人毒害佟贵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龙袍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皇帝克制着自己的怒火,冷声质问:“甘泉宫出了事,和你一个小小美人有什么干系?皇后还没来,朕也没来,没人去乾清宫、坤宁宫通传一声,倒是你耳目灵通,跑得这样快!” 李美人吓得腿软,忙不迭说:“是妾身有罪,妾身不应私自处置此事,理应派人通传一声——” “你是有罪,一个小小美人,真个把自己当成主子了,在这甘泉宫里还能呼风唤雨、滥用私刑!你一介妇人,毫无断案之能,只知严刑逼供,你好大的胆子!”皇帝指着她,冷声斥责。 李美人终于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她不明白皇帝为何动了这么大的怒气,是因为他心疼佟贵妃吗?她从前都没看出来佟贵妃与皇帝有这样深的感情! “皇上,妾身知错,妾身知错……”她连连认罪,涕泪涟涟。 皇帝看也不看她,对着满院跪着的宫人一字一顿道:“甘泉宫出事,佟贵妃中毒,你们阖宫上下无一人来朕的乾清宫报信,倒是很有主意,宫中已然下匙,你们却视若无睹,抓人的抓人,行刑的行刑。是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威严而震怒。 那满院的人战战兢兢跪在地上,身子伏得低低,无一人敢说话。 甘泉宫的宫门之外,他能看见小春子扶着昭阳站在那里,她静静地望着他,眼中似有泪光,却仍然朝他轻轻摇着头,似乎在说她没事。 心中是酸楚难当的。 他站在那高高的台阶上,看着这一院刁难过她的人,恨不能每人拖出去重打五十大板。可他不能,冲冠一怒为红颜,却不能不顾这样的怒火之后,她又该如何自处。 她不是妃嫔,不是主子,他若是强出头,只会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届时她不进后宫也难了。 皇帝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沉声说:“美人李氏,无才无德,目无宫纪,自进宫以来无所建树,只知在后宫搬弄是非,玩弄心术。即日起,撤去美人封号,降为充衣!” 充衣是后宫最低的品级,秀女入宫后,出身官宦世家的女子一般都会被册封至少良人以上的封号,这充衣是最末一等,鲜少有人得封。更何况这一代的皇帝不重女色,能留在后宫的妃嫔除了人数甚少以外,还无一例外皆是朝臣之女,只为了遵循祖制以充后宫罢了,进宫后品级没有一个低的。 李美人瘫倒在地,含泪叫着:“皇上,妾身冤枉,妾身一心为您排忧解难,实无半分害人之心!您不能这么对妾身!” 可任她如何嚷嚷,皇帝仍是头也不回地踏出了甘泉宫。 “德安,着人看着甘泉宫,一干奴仆不得擅自出入。佟贵妃既然中毒,命太医院的人好生医治,让她在这儿静养,这甘泉宫就别出来了。” 他走到昭阳面前,伸手想碰一碰她的脸,可是那里红肿得紧,下巴蹭破的地方还有轻微的血渍渗出来。再看她的手心,因为那一跌,在地上蹭得皮都破了,灰尘还沾在上头。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终是没敢摸她的脸,只背过她,轻声说:“上来,朕背你。” 昭阳哪里敢,连连摆手:“主子,我能自己走。” “不要啰嗦,快上来。”他的声音还很紧绷,几乎是命令的口吻。 昭阳顿了顿,攥着手心伏在他背上,他微微弓着腰,背着她直起身来,吩咐随行的宫人:“掌灯,回宫。” 德安与小春子不言不语,打着灯笼走在前头,后面跟着几个小太监。 皇帝的步伐很稳,仔细看着脚下的路,生怕把背上的人磕着绊着。 “怕吗?”他轻声问。 昭阳的声音很低:“方才有一点,现在不了。” 他沉默片刻,慢慢地吁出口气:“是朕疏忽大意了,还以为在这宫里,只要朕在,你就会平安无恙。” 她默默地伏在他背上,也不说话。 皇帝说:“你要是怨朕,就说出来,朕听着。” 她还是不说话。 皇帝有些着急,心里拔凉拔凉的:“你是不是后悔了?后悔这宫门深似海,你才刚刚答应要留下来,就有人上赶着找你麻烦。你告诉朕,你是不是不愿意留下来了?” 昭阳伸手搂着他的脖子,一点一点收紧,心中酸涩难当:“我不后悔,答应过的事情没有轻易反悔的道理。虽然没料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但我是有心理准备的,我知道迟早会有麻烦找上来。只是麻烦真来了,我才发觉自己还是很在意,在意您有那么多后宫妃嫔,她们个个都与您有一段过去,个个都盼着独占您。如今您被我霸占了,她们自然是要来找我麻烦的。” 皇帝急了:“谁说朕与她们个个都有一段过去?朕自打坐上皇位,除了舒嫔与佟贵妃,朕没有与别人做过什么。舒嫔已经没了,眼下只有一个佟贵妃,朕虽没亲口允诺过你今后只要你一个,但朕心中早就是这样想的了,你难道感受不到?” 她把左脸贴在他背上,慢慢地说:“我感受到了,早就知道您的心意了。可您是皇上,您的后宫就是您自个儿不想要了,老祖宗的规矩还在那儿,天下人都看着呢,您不可能遣散了。我只盼着您爱我能长长久久一点,哪怕不是一辈子,至少也给我半辈子的时间和您好好在一块儿。等我人老珠黄了,您要是不爱我了,再去另找莺莺燕燕,也不枉费我——” “胡说!你成天都在诅咒朕!”他急得要命,没忍住回头去瞪背上的人,“你就总以为朕是那负心汉,说过的话总也算不了数!朕告诉你,你是朕这辈子唯一喜欢的姑娘,除了你,朕谁也不要!少跟我扯祖宗规矩,少跟我提什么天下人,那都是过去的皇帝找给自己寻欢作乐的借口!历史上只有一个皇后的皇帝虽然少,但也不是没有,明孝宗一辈子不也只有一个张皇后吗?汉宣帝登上帝位之后,那么多人进谏送美人的,可他照样只爱自己的糟糠之妻,不要别人。朕走到今天不容易,若是历经千难万险,最后连决定自己枕边睡的是谁都不行,朕这皇帝还有什么好当的?” 他是有魄力的人,若是他不愿意,谁敢硬逼着他去睡哪个女人?何况前朝大事,他矜矜业业,这一辈子都打算奉献给大兴江山了,难道朝臣的手还能伸到后宫里头来,连他的私事和这点好不容易才得到满足的感情也要管? 他说得太着急,又没看着脚下的路,被石子一绊,一下子就朝旁边的灌木丛倒去。 皇帝也有身手,当机立断,身子一转,自己垫在了昭阳下头,就这么倒在灌木丛里。 德安一干人慌里慌张地扑过来:“主子,您还好吗?” 皇帝没来得及回答。此刻她落在他身上,他仰躺在那片清香的草木之中,痛是有一点,但他顾不上,只慌忙问她:“怎么样,伤到哪里没?” 昭阳吓了一跳,可却分明看到了他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要跌倒,他也护着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就这么硬生生把她给护在怀里。 她一下子红了眼,睁大了眼睛望着他,带着哭音问:“您那么多妃嫔,将来要都找我麻烦,您护不过来怎么办?” 皇帝咬牙:“谁敢动你,朕统统弄死她们!打今儿起,佟贵妃没好果子吃,杀一儆百,朕就不信还有人有那胆子来招惹你!” 她又破涕为笑,说:“成,我就指着您这句话了。横竖您是皇帝,您说了算,我就当一回红颜祸水。只盼着您将来得跑快些,别又弄得我挨了打,您才跑来救我。” 第49节 皇帝把她抱在怀里,看她又哭又笑的,心中也很难过。他闭眼,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低声说:“你放心,没有下一回了。朕等不及了,这就把你弄进乾清宫,你哪儿也不去,就在朕身边好好待着。” 谁敢动你,朕头一个不放过她! ☆、第71章 情话长 第七十一章 皇帝一路把人背到了乾清宫。 “打水来。”他跨进门槛,一边吩咐小春子,一边一路踏着融融烛光走进去,把昭阳一直背到了养心殿的床榻边,这才将她放了下来。 他拉过她的手,看着上面蹭破的皮,还有夹杂了灰尘的血渍,低声问:“疼吗?” 昭阳摇摇头:“还好。” 小春子很快把水打来了,就放在一旁的木架上,又很有眼力地退出门去了。 皇帝走到木架前头去拧帕子,昭阳不安地跟过来:“我来吧——” “你坐着。”他头也没回,语气是惯用的命令式。 她迟疑片刻,听话地坐了回去,就看见他手法生疏地拧着帕子,从小锦衣玉食的人什么时候自己做过这些事了?这样一来,怎么看怎么可笑。 皇帝的帕子没拧干,还带着湿漉漉的水珠,他走过来俯身抬起她的下巴,要替她擦擦。 昭阳赶忙去接帕子:“我自己来,自己来……” 他不松手,只斜眼看着她,还是那句话:“你坐着。” 她有些别扭,涨红了脸,挪开眼睛不看他。他用两只指尖将她的下巴抬高,另一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拭着伤口处的灰尘。 她没忍住皱了皱眉,倒吸一口凉气。 皇帝立马跟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拿开帕子,如临大敌地看着她:“很疼?”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原本是疼的,可看他这紧张的样子,好像也疼不起来了。她摇摇头,说:“看见您就不疼了。” 她很少说这样的甜言蜜语,皇帝一下子心中柔软不少,像是被星星击中。他再次俯身,以更轻的力道替她把伤口擦干净,融融烛火中,两人离得极近,夏夜的风从窗外吹进来,明明还是凉爽的,吹在人心里却有些燥热。 他能看见她明亮如水的眼睛,还有近在咫尺的花一样的唇瓣。 他感受到她的呼吸一起一伏,指尖触到的是细腻温软的肌肤。 皇帝的呼吸沉重了些,忽然拿开帕子,就这样俯身吻住了她的唇。昭阳眼睛都睁大了,却听见他微微离开她的唇,轻声说:“傻姑娘,闭眼。” 她乖乖地闭上眼睛,那双垂在身侧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攀上了他的腰。 亲吻是一件密不可分的事,会让人面红耳赤,心跳如雷。她很生涩,他也不曾吻过别人,技巧算不得娴熟,可是爱与欲这种事情似乎总是无师自通的。他一点一点撬开她的唇瓣,与她呼吸交融,与她唇齿相依,柔软的舌尖轻轻试探着,沿路都是温柔的火花。 “昭阳。”他小声叫着她的名字。 “嗯?”她迷迷蒙蒙地答着。 却听他又反复念着:“昭阳,昭阳……” 一遍一遍,她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不是叫她,只是情不自禁想翻来覆去咬着这两个字。呼吸时已然分不清彼此,碰到的是谁的唇,又是谁柔软的舌尖,统统分不清了。 只能凭借本能去亲吻,去触碰,去试探,去体验那些带动胸口心跳的情感。 皇帝把她抱在胸口,紧紧的,闭眼道:“对不起,今日之事,是朕的疏忽。” 她用脸蹭着他的衣衫,手臂环住他的腰:“没吃上大亏,还好。” “你总是这么心大。”他叹口气,不知道该喜该悲,可到底还有要嘱咐的事,“今后若有不长眼的人再来找麻烦,你用不着去。万事有我在前头挡着,你好好过你的小日子就是。” “可我在司膳司做事,不可能不与人接触。”她低声说。 “这个无须担心,朕自有打算。” 她也有些惆怅,抬头看他:“主子,我这么依附于您,自己什么本事都没有,我也怕您有朝一日会厌倦了这样的我。我不想做只金丝鸟,做那卑贱的爬山虎也比笼子里的鸟强。至少我能靠自己努力往上爬,刮风下雨都不怕。” 皇帝伸手去帮她拢了拢凌乱的头发:“这天下人能爬到的最高的地方,就是朕的身边,你已然登顶,别爬了。” 她没忍住,还是笑了出来:“您真是往自个儿脸上贴金!” 他大言不惭:“贴金有什么意思呐?我可不想贴金,只想贴着你。”说着,他把脸凑过来和她紧紧挨着。 她笑得眉眼弯弯的。 “昭阳,我这辈子没喜欢过别的姑娘,你是第一个。”他摸着她的头发,慢慢说,“很多事情我没做过,怎么去喜欢一个人,怎么去对她好,我也统统不知道。我是皇帝,肩上担子重,也许不能时常陪着你,前朝和天下总有那么多事务缠身。我可能会老让你等。我只盼着你会对我更有耐心些,只要站在我身后,我一转头就能看见你,那么前路再难,我也能安心往前走了。” 她点头,笃定的样子像只小老虎,威风凛凛的:“您放心,我一准儿就在您身后守着。” 他又笑了,没忍住低头又亲亲她的额头,看着自己心爱的姑娘因为害羞红着脸不敢看他,只顾着左顾右盼,那模样真是可爱。 “你怎么就这么讨人喜欢呢?”他叹口气。 “天生的。”她很神气的样子,“怎么样,您羡慕吧?”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横竖你都是我的,你讨人喜欢,也就是我讨人喜欢。”他的理念很神奇,叫人哭笑不得。 昭阳弯起唇角,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成,那我帮您可爱,您就负责在前头威风凛凛。” 他笑得胸口都震动起来,合衣揽着她躺下来:“今夜你就睡这儿。” 她一下子警惕起来,蹭蹭蹭缩到里头盯着他:“您又打什么歪主意?” 皇帝:“……”无语半天才拉长了脸说,“你都这样了,我还能打什么歪主意?就睡觉,闭着眼睛睡觉就成。” “……哦。”昭阳半信半疑地合衣躺下来,看看他规规矩矩的模样,这才松口气。 皇帝反问一句:“看这样子,你倒是想我做点什么事?” “我没有!” “没有吗?”他凑近了些,戳戳她的脸,“红了哦。” “已经入夏了,天气太热!”她争辩说。 “哦,这样啊。”皇帝点点头,好整以暇望着她,“那要不然你把衣服脱了,这样就不热了。” 昭阳闭嘴,扭过身去不理他了。 他又在后头问:“怎么拿背对着我?” “您坏心眼,总爱逗我,我不想瞧见您。”她的声音闷闷的。 “可我想瞧见你。”他语气轻快地说,还伸手在她的背上画圈,一下一下,痒痒的,“你真狠心,方才还说就在朕身后呢,敢情是拿话哄我,你看看,分明是朕在你身后。” 那语气太幽怨,她想笑,却还是慢慢地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把脸埋了进去。 原来真心喜欢一个人,情与欲可以完美结合,也可以这样轻易分离。他只要抱着她,胸口都满满的,偌大的养心殿前所未有的美好。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声唤他:“主子,您睡着了吗?” “嗯。”他说话时,身子微微颤动,她能感受到。 “睡着了还能说话呢!”她斜眼看他,怪声怪气地问。 “梦话。” 她小声地笑,末了抬头看他,轻轻地在他下巴上啄了一口:“睡吧,我也希望您今夜有个好梦。” 他睁眼看她,含笑说:“有你在身边,已经是个最好的梦了。” 哼,这情话说的,她斜眼看他,还说不是第一次,这娴熟程度分明是老手中的老手! *** 天不亮时,皇帝就起来了,前头要早朝,他多少年都没睡过一个懒觉了。 哪怕他轻手轻脚的,很努力不去惊动床上的人,昭阳也还是被他窸窸窣窣穿衣裳的动静给弄醒了。迷迷糊糊睁眼看着他,她问:“您要早朝了?” “嗯。你再睡会儿。”他嘱咐她,“不用急,今儿别回司膳司了,晚些直接从乾清宫坐小轿去承恩公府。再有几日就是老太太的大寿了,那边的事情都还顺利吧?” 昭阳点头:“一切都好。”没理会皇帝的吩咐,她还是爬起来,走到他身后接过他手中的腰带,双臂环过他的腰,在前面扣上了。 她又去帮他整理衣襟,披上朝服,最后又拉着他在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取过篦子替他一下一下替他梳头。 皇帝出神地看着铜镜里的人,最后身后握住她纤细的手腕。 昭阳不解,手上一顿,抬眼看他。 镜子里的人视线相对,他眉眼温柔,她慢慢弯起了唇角。 德安在外头轻声提醒:“主子,时辰到了,该走了。” 皇帝起身走到门口,昭阳忽然叫了句:“等一下!” 他回头,就看见那个姑娘像是只小蝴蝶一眼朝他飞来,她个子小小的,只及他下巴,此刻努力踮起脚尖,在他唇边轻轻一啄,眉开眼笑地说:“一切顺利!” 他没忍住,跟着她笑起来,摸摸嘴角,心里真是柔软得一塌糊涂。 与德安一同走在黎明前的乾清宫里,他看着那盏晃晃悠悠的灯笼,声色从容地吩咐:“今日就拟旨,把昭阳从司膳司调来乾清宫,这边的职位现如今都满着,司寝司帐都没到出宫的年纪。你就设一个御前典膳的位子,让她负责朕的日常膳食,对外再加一个试吃的职务。” “对外?”德安摸不着头脑,试吃就试吃啊,这对外是个什么意思呐? 皇帝瞥他一眼:“大清早的,脑子不灵光?” 德安一拍脑门子,猛然醒悟,那姑娘可是皇帝心心念念的人儿呢,皇帝怎么可能再让她去以身试险,做试吃这种事呢? 他忙不迭点头:“是,是是是,奴才遵旨!” 这一日,昭阳正在承恩公府忙着寿宴最后的准备事宜,皇帝的旨意到了承恩公府。原是打算让她立下这次寿宴的功劳,再调到乾清宫的,但佟贵妃那事给了皇帝一个警醒,他按捺不住,便提前把她弄过去了。 赵孟言因前日之事一直没去见昭阳,忽闻此事,又听说昨夜佟贵妃那边找了昭阳的麻烦,心中波澜大起。 外间日头正盛,他出门时看见昭阳下巴上还破着皮,红通通的一片,到底没忍住,上前问了句:“你,你还好吧?” 那么尊贵的侍郎大人,何曾跟人这么低声下气、吞吞吐吐说过话? 昭阳低头说:“谢大人关心,我一切都好。” 到底是相对无言,他的手在衣袖里紧紧攥着,晦涩地问了句:“听说你昨夜遇到了麻烦,都这样了,你还是死心塌地的要跟他?” 昭阳顿了顿,点头:“是。” 他气闷,看着她下巴上的伤就觉得心里揪得紧紧,终究是冲动战胜了理智,转身就往大门外头走。 他有话要跟皇帝说。 再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孤注一掷。 第50节 ☆、第72章 赐婚令 第七十二章 赵孟言进宫时,皇帝与恭亲王正在勤政殿外的长廊下说话。 皇帝问他:“查出前两日进出甘泉宫的都是些什么人了?” 恭亲王管着内务府的大小事宜,于这些事情一查便知,宫中什么时候有人进出,进出的都是什么人,统统记录在档。 他皱眉道:“除了佟贵妃自己的宫人以外,并无外人进出甘泉宫。” 皇帝顿了顿:“无人进出甘泉宫?那断肠散不可能无缘无故就出现在那里,宫中断然没有这等东西,必有外人私相授受。” “是,臣弟也是这样想。因此臣弟将这几日甘泉宫中的大小宫人外出记录一并翻查了,发现有三名太监与一名宫女都有于宫门口与家人传话,只是那三名太监不够资格,都只能用钱财托位高些的宦官代为传话、递银两——这是宫中私底下的惯例了,送多少出宫去,就得扣两成给递东西的太监。他们都只有出,没有进,能把那东西带进宫的几率不大。另外那名宫女是佟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名叫如意,她是贵妃身边的大红人,侍卫那边也打点得好,亲自去宫门口和她娘家表妹见了一面。据当日值守的侍卫说,她娘家表妹送了一只荷包给她。” 皇帝心里咯噔一下,眼神一沉:“荷包?” “是,侍卫也按例检查过了,那荷包是空的,上面绣的并蒂莲,确实是崭新的东西。” 午后的日头很大,晒得人心浮气躁,皇帝笑了两声,冷冷道:“宫中的宫女太监一年到头没几次见亲的机会,她好不容易和娘家人见上一面,就只为了拿一只荷包?那荷包绣什么不好,偏偏绣并蒂莲。她一个没嫁没娶的女子,要并蒂莲的东西做什么?” 恭亲王也顿了顿,抬头看他:“皇兄的意思是——” “你去甘泉宫让人把那只荷包给搜出来,朕倒要看看那里头到底有什么稀奇。”皇帝走了几步,对不远处守着的人说,“德安,你去把太医院的人传来。” 那荷包大有蹊跷,须得仔细查。 又想到什么,皇帝低声嘱咐恭亲王:“严琛,你再派人去把那宫女的表妹给看好了,把话都问清楚,不拘用什么手段,朕只要真相。” 恭亲王领命,临走前却没忍住,抬头望着他说:“皇兄,按理说有些话不当我来多嘴的,可那位毕竟是您亲自册封的贵妃,她与一个小小的宫女置气,有失大度是真,可您这样较真,那就是不给她留后路了……” “是她自己不给自己留后路。”皇帝平静地说,负手立在那里的模样看不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这样放肆,把朕的后宫搅得鸡犬不宁,朕不杀一儆百,难平众怨。不过你放心,她也在宫里这么多年了,出格的事做得不多,朕不至于对她毫不留情,只是也该压压她的气焰了。” 哪里把后宫搅得鸡犬不宁了?分明就只是把那个叫昭阳的宫女给害得惨了点。 “您是真的看上了那个宫女?”恭亲王迟疑着,还是问出了这一句。 皇帝答得没有半分犹豫:“不是看上,是爱上。” 他那样子太坦然,平素里严厉的形象一下子坍塌不少,而且爱这个字居然从他嘴里说出来……恭亲王倒是有些愣愣地望着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说点什么。 皇帝没忍住笑了笑,在恭亲王的肩上捶了两拳,斜眼看他:“怎么,朕就不能爱上谁吗?” “不是,只是——”恭亲王斟酌片刻,也笑了,“只是没想到。” “你没想到的事还多了去了,就好像你那王妃,当初朕赐婚的时候,你还不冷不热的。朕问你到底乐不乐意,你说反正都要娶妻,娶谁都一回事。可如今呢?朕听说她要给你纳侧妃,你死活不同意,还领着你那小子去庄子上置气。真是奇了,古往今来多少正妻因为丈夫要纳妾闹得鸡犬不宁的,反倒是你,人家要做贤妻给你纳小的,你这还怄上了——” 皇帝话还没说完,就被恭亲王打断:“皇兄,甘泉宫那边的事还急着处理,臣弟先行告退!” 他与皇帝有六七分像,只是矮上一点,模样也是标准的顾家人。此刻皱眉急着走,却无论如何藏不住面上的懊恼与尴尬,一张白净的俊容涨得通红。 皇帝哈哈大笑:“怎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了?朕就说了两句——哎,你别跑啊,朕又不会吃了你,你跑什么跑?” 那个素日从容不迫的三王爷此刻就跟屁股着火似的,压根不理会皇帝在后头说些什么,只一个劲往外走。 当晚,他就带着五岁的儿子从城北的庄子上回府了。 小儿子坐在马车里奶声奶气地问他:“父王,咱们这是去哪里啊?” 他说:“回府,见你母亲去。” “噢……”小男孩似懂非懂点点头,“你昨日还说咱们不回去了,怎么今日就要回去了呢?是你想母亲了吗?” 恭亲王顿了顿,大言不惭:“不,是你母亲想我了。” 驾车的小厮没忍住,咧嘴无声笑了起来。 当夜,他牵着儿子的手回府了,花厅里的王妃一个人吃着满桌的菜,食欲还挺好,那只烤鸭都下去三分之一了。 他一见,胸口有些闷,板着脸踏进屋:“看来本王不在,你食欲大增啊!” 王爷板着脸,看样子来者不善。 王妃孙氏赶紧站起来,笑盈盈地迎过来:“呀,王爷回来了。” 嘴里是这么说,手上却抱起了儿子,在他白嫩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宝,想我了没?” “想。”小宝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嗯,母亲也想你了。”她笑吟吟地再亲亲他,儿子就是好,从来不跟她怄气,哪里像那个大的。 恭亲王一见她跟没事人似的,见面了不上来撒娇求饶,居然还抱着儿子亲个不停,当他是什么了?摆设不成?脸色又难看了几分。 小宝牵着母亲的手,指指恭亲王:“父王说母亲也想他了。” 恭亲王:…… 这卖父求荣的小兔崽子!!! 却见融融烛火里,他的王妃眉眼弯弯地朝他看过来,对小宝笃定地点点头:“对,母亲也想你父王了呢。” 那样含娇带嗔的一眼,那样浅笑吟吟的声气儿,恭亲王心里一下子就不气了。 他勉为其难坐了下来,板着脸说:“既然你想本王了,还不快叫人添副碗筷?” 碗筷很快来了,他一边拿起筷子夹烤鸭腿,一边大言不惭:“是你想我了,所以我才回来,不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孙氏连连点头,笑得甜甜的:“是,是我想王爷了,王爷一点也不想我。” 恭亲王顿了顿,咬了一口酥脆的烤鸭,含含糊糊说:“也不是一点也不想,有那么一点吧。”末了再强调了一遍,“也只有那么一点,多的就没了。” 小宝坐在一边看看父王,又看看母亲,疑惑地抓抓小脑袋,心想怎么一到私底下,母亲和父王就好像身份互换了? 扭扭捏捏的是父王。 落落大方的是母亲。 真奇怪。 *** 赵孟言又进宫了,前日是皇帝叫他来的,今日却是他自己顶着大太阳要来的。 皇帝正召见军机大臣议事,黄河一带的洪涝灾害已然发生,赈灾之事迫在眉睫,刻不容缓。议到差不多时,就听见小春子来通传,说是赵侍郎求见。 他顿了顿,说:“传。” 那家伙一向点子多,有他参与,大概也能帮不少忙。 他这么想着,那头的人穿着宝蓝色掐金袍子,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大步走了进来,见他行了个礼:“臣参见皇上。” 他平素是那种不拘小节的人,行礼从来都是表面功夫,皇帝还没喊起呢,他自个儿就起来了。可今日,他就这样弓着腰抱着拳,皇帝没发话,他就一直这样。 皇帝奇了:“你今儿吃错药了?行个礼还突然走心了。” 几个军机大臣都笑了,心下却明白得很,皇帝能这么调侃,那调侃的对象可不是轻易来个人就有这份待遇的。 赵孟言没动,只不动声色地说:“臣今日进宫来,是有一事相求,请皇上成全我。” “你有何事相求?”皇帝挑眉,赵孟言从来不求人,王孙贵族就是这点傲气,轻易不开口说求这个字,今日却不知为何一来就这副架势。 哪知道赵孟言掀开衣衫下摆,铿锵有力地跪了下去,拱手朗声道:“臣今年二十七了,尚未娶亲。家中父母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臣在外头胡来了这么多年,一直以为这辈子大约就这个样子,哪知道今日却找到了想要安定下来的港湾。臣特来恳请皇上,将臣心仪之人赐婚与我,臣愿结草衔环,以报皇恩浩荡!” 此言一出,皇帝脸色骤变,大殿里的几位军机大臣不知他们二人腹中官司,还言笑晏晏地望着这终于想要安定下来的赵侍郎呢。 皇帝咬牙切齿地看着他:“你起来,有事私底下说,朕在议事,这种事情不要拿到勤政殿来耽误正事!” 赵孟言不肯起来,只继续跪在那里不卑不亢道:“皇上不答应,臣就一直不起来。臣此生别无他求,只求皇上将心上人赐婚与我。” 皇帝真想一脚把他给踹出去,可这当头还有军机大臣在这里。好啊,这个赵孟言是要逼他就范了?他以为这点小伎俩就能把自己给吓到了? 皇帝勃然大怒,冷声道:“好,既然你要说此事,朕就同你好生说道!”他扭头对几位大臣说,“你们先退下去吧,洪灾之事也已议得差不多了,该怎么办,照今日的几点一一执行。” 那几位大臣都看出来情况不对劲了,赶忙拱手见礼,这就退出了大殿。 勤政殿里又空旷下来,殿门关了,皇帝指着赵孟言的鼻子骂道:“你失心疯了不成?昨日朕与你说得还不够清楚?你这又是在闹哪一出?” 赵孟言抬头望着他:“臣没有闹,是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皇上,臣有一事要奏,请您听仔细了。昭阳本不叫昭阳,原名陆簌锦,十二年前家破人亡,入宫为奴。她的祖父不是别人,正是当日害得太傅惨死,皇后受人侮辱的定国公!是您亲手流放了陆家满门,让她走到了今日这一步,让她成了今天这个举目无亲、无依无靠的孤家寡人!” ☆、第73章 尽余生 第七十三章 昭阳从承恩公府回宫时,天色渐晚,明珠与流云须回司膳司,而她已有皇命在身,从此不再是司膳司的典膳昭阳,而是御前女官。 临别时,她对方淮说:“我有几句话想跟她们说,麻烦方统领等一等我。” 方淮点头,站到不远处的树下去了。 昭阳回头欲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讷讷地站在那里,生怕她们两人责怪自己。 流云先开口,她是急性子,一上来就问:“皇上怎的忽然把你调到御前去了?莫不是昨儿夜里你被叫到甘泉宫去,出了什么事?” 昨夜里昭阳没回司膳司,明珠也是天亮了才回去,压根没时间和流云说什么。今日到了承恩公府,流云在前院,明珠在后院,昭阳与一干下人在中厅,也没机会凑到一块儿说上几句话。 昭阳讪讪的,说:“这事儿我也是今日听了圣旨才知道的,之前并不知道。皇上调我去御前……”到底是脸皮薄,没好意思说出来,酝酿半天,也只是低声说了句,“就,就是心血来潮吧,觉得我的手艺还挺合胃口。” 明珠望着她,轻声说:“这事合该这么说的,多的话都藏在肚子里,谁也不能告诉。” 昭阳咬唇看她,知道这事明珠是清楚的,只除了流云还半点不知道,全被蒙在鼓里。 流云也看出些苗头来了,急道:“你俩到底有什么猫腻?怎么就我不知道?哦,我知道了,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有事居然瞒着我。好啊,你们真是好,咱们一个屋里住了这么多年了,如今才把我当外人——” “流云!”昭阳急了,伸手去捂她的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怎么就把你当外人了?实在是,是这事……” 她咬咬牙,压低了声音说:“好,我说,皇上把我弄到乾清宫去,是,是想把我杵在眼窝子里,时时刻刻能看着。这样你满意了?” 流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傻眼了。 明珠赶紧拦着:“成了成了,都让你别说了,让人听见麻烦就更多了!”她侧头对流云说,“昨儿夜里佟贵妃就是因为这事找昭阳麻烦,你口风把严了,万一这事儿说出去了,昭阳就麻烦大了。” 三人在黄昏中站了许久。 最后昭阳拉着明珠与流云的手:“是我不好,没有事先告诉你们这件事。其实我很多次都想开口,只是每一次都不知该从何说起。今日之事,我也是听到圣旨之后才知道,我并不清楚皇上会把我弄到乾清宫去当差。” 她以为皇帝说要把她弄去身边不过是随口一提,却没想到他雷厉风行,说做就做。 明珠低声说:“都是姐妹,说这些做什么?你有你的难处,我们又不是不知道,宫中过日子,谁不是提心吊胆的?你不说是最好的,说了对你反而不利。” 第51节 流云仍然有些怔忡:“你,皇上,你们……你们来真的?” 昭阳没忍住笑了笑,片刻后点头:“是真的。” “你可别上了男人的当!没得到时自然满口甜言蜜语,他可是皇上,伴君如伴虎,你,你真的想好了?”流云压低了声音劝她,“万一他转眼就把你给忘了,把你扔到后宫里头跟其他妃嫔作伴,你这辈子岂不是完了?” 她们的反应似乎很反常,若换了旁人,一准儿喜气洋洋地跟她说恭喜,毕竟在谁看来这都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事。她一个小宫女积了八辈子德,才会一朝被皇帝看中,拎到身边专门设了个什么御前典膳的位置,还说她南行立下不小功劳,如今又在承恩公府尽力当差,实在是个能办大事的人。从前可没有御前典膳这位子,皇帝为了她也真是什么瞎话都能说,什么事儿都能厚着脸皮做。 可昭阳不觉得她们反常,只有真心为你着想的人才会看到你幸不幸福,那些只在乎你富贵与否的人,都不是真心为你好。 她低头苦笑两声:“这话可把我难倒了。我也想信誓旦旦告诉你们我一定会过得很好,可未来的事儿谁也说不清,我只知道眼下我和他是两情相悦的,虽然不敢肯定将来一定会圆圆满满,但我愿意相信他会努力对我好。” 明珠笑了,摸摸她的脸:“你呀,总是咱们三个里运气最好的,我也相信你将来一定会很好。”顿了顿,她握紧了昭阳的手,“就算不好也不要紧,大不了咱们陪你。我是没有家的人了,若你在后宫寂寞孤单了,就让我去身边陪着,咱们赏赏花,做做吃食,这辈子荣华富贵,也就这么好吃好喝地过了。” 流云哼了一声:“我早说了皇上是百年难得一见的美男子,你当初还笑话我,你看看,这不是就把你给迷得七荤八素了吗?”脚一跺,她又娇嗔道,“你看看,我的美男子被你给抢走了,你这个心眼儿多的家伙,指不定哪天就成主子娘娘了。到那时候,我见了你还得行礼呢,叫一声娘娘千岁。真不合算!” 她有意打岔,把气氛活跃起来,三人笑成一团,又抱作一团。 方淮就这么远远地看着。 其实宫中也不是没有真感情的。至少在他眼里,那三个姑娘是真心对待彼此。只是大理寺的案子有所进展,他定定地看着明珠,又慢慢地看了眼昭阳,心下有些异样的情绪浮了起来。 他不敢肯定自己查到的那点东西到底是不是真相,但直觉告诉他,昭阳的身份不简单。他又想起在江南时候偶然间撞见赵孟言与她在长廊上说话,那时候没太注意,如今回想起来,他们似乎真的有谈到身份这个问题。 赵孟言要她守口如瓶,那些需要隐瞒的东西,如今终于浮出水面。 *** 昏黄的落日把皇城也照得暖融融的,几百年来,这座四方城里杀伐不断,暗涌四起,大兴的江山虽一直稳稳的,但私底下不知埋了多少黄土白骨。只是自然的造化就是那么神奇,不论宫闱斗争刮起过多少腥风血雨,一场大雪过去,日出日落,这皇城就又回归了往昔的风采。 一如既往的庄严肃穆,一如既往的宏伟壮丽。 昭阳踏着夕阳余晖到了乾清宫,小春子在门口守着,见她来了,笑着叫了声:“姐姐来了,快进去吧,皇上在等您。” 他是不知道赵孟言来了又走后,皇帝此刻心情如何。只是眼前人是皇帝的心上人,他只需讨好便是。 昭阳点头,推门而入,小春子在她身后合上了殿门,将一地散漫的黄昏关在了外头。 夕阳静悄悄的,大殿里也静悄悄的,德安见她来了就自觉退下了,她站在门口看着负手立在窗边的皇帝,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叫了声:“主子。” 那人却没回头,背影看上去孤零零的,就这么直挺挺站在窗口,被风吹起了衣袍,鼓鼓囊囊像只乘风欲飞的仙鹤。落日的余晖映在他那身明黄色的龙袍之上,昏黄寂寥,有些垂暮之时的沧桑感。 她直觉有异,呆呆地又叫了声:“主子,我回来了。” 皇帝背对她,慢慢地问了句:“为什么不告诉朕?” 她摸不着头脑:“告诉您什么?我这不是一回来就上赶着来见您了吗?” 一地昏黄的色彩中,他转过身来望着她,眼神空寂而落寞,轻声说:“为什么不告诉朕你就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你叫簌锦,不叫昭阳,对吗?” 轰—— 天崩地裂的声音。 昭阳如遭雷殛,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知道了,他还是知道了…… 那些刻意被她抛在脑后的过去一瞬间全部回来了,涌上心头,堵在胸间,叫她连喘息都觉得费力。 她张了张嘴,只艰难地问他:“您,您怎么知道的?” 皇帝攥着拳头,一字一顿地说:“是啊,我怎么知道的?这么长时间了,你半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可却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赵孟言了。我也想问问你,为什么到头来我是从他口中得知此事的?” 太多的酸楚,太多的嫉妒。他这一刻才知道喜欢上一个人,你会拥有最好的自己,也会遇到最坏的自己。 他在震惊之下,最初的念头是她竟然是陆家后人!可随之而来的便是强烈的嫉妒,为什么她不告诉他这件事,却肯对赵孟言和盘托出? 昭阳说不出话来,定定地站在那里,很多的念头一闪而过,却没有一个能抓住的。 他最恨陆家人了,不是吗?当初他处心积虑布置了整整五年,只为把定国公府夷为平地,那现在呢?现在他知道她也是他最恨的陆家人之一了…… 他是不是也不肯要她了? 昭阳用力地揉了揉眼眶,忽然笑了:“对,我不是昭阳,我姓陆,叫簌锦。昭阳这个名字还是您给我取的,您说盼着那年的大雪赶快过去,来年春日,昭阳初升,瑞雪之后便是丰年。这名字还是您取的,到头来您却把我忘了。” 皇帝望着她,下巴绷成了一条线。 “您全都给忘了,不是吗?您曾经问我,为什么三番两次躲着不来见您,如今您总该知道了。我怕您认出我,怕您知道我叫昭阳,怕您想起我就是当年定国公府的那个小姑娘。我怕您当初大发慈悲把我给留下来了,可如今万一又反悔了,觉得陆家人都该死,都该流放出去,一个不开心就把我给办了,那我该如何是好?”昭阳还在笑,平静极了,只眼底的热泪慢慢地淌出来,“可您不记得我了,您觉得我该提醒您这件事,让您把我给收拾了,对吗?” “那是过去!”皇帝嗓音暗哑地说,“你一开始不敢告诉我,是因为你害怕,成,这个我接受。可后来呢?后来我掏心掏肺,恨不能把心窝子掏到你面前,好话都说尽了,你才终于肯留下来。都到了这一步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说?” “为什么我不说?你问我?”昭阳攥着衣袖,连敬语都不用了,只带着哭音嚷道,“我要怎么说?我喜欢你,我喜欢到愿意为了你连自由都不要了,我可以提心吊胆留下来,哪怕我就是仗着你一时的宠爱,哪天宠爱没了,我也就活不下去了。都到这种地步了,你觉得我敢开口跟你说我是陆家人?” “你那么恨陆家人,你那么恨我祖父,我不怕你把我撵出宫去,也不怕你让我去淮北找我家里人。我只怕你说过的喜欢立马成了一场空!我只怕你在喜欢和怨恨里不能自处,会觉得痛苦!我见不得你痛苦,我宁愿自己痛苦,我宁愿瞒你一辈子,只要你好好的,见到我时还是会笑得欢喜,我就是心里痛苦死了,那也是心满意足的!” 她忽然间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再也不用瞒了,再也不用担心哪一日他发现她不是他以为的那个昭阳就会不爱她了。事已至此,爱与不爱全在他。她说什么做什么都没用了。 她哭得像个孩子,自从五岁那年痛失亲人后就再也没有这样哭过。好多次她告诉自己,家都没了,亲人也没了,她能哭给谁看?可这一刻,她还是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丢盔弃甲,溃不成兵。 她哭得厉害,却还在歇斯底里地说:“好了,这下您知道我的身份了,您就把我给撵出去吧。横竖这宫里那么多人看我不顺眼,您把我弄出去,皆大欢喜,人人都心满意足了,那多好啊!” 偌大的宫殿里空空荡荡,只有嚎啕大哭的她,只有拳头攥得死死的,面如死灰的皇帝。 他的眼里已有了血丝,额头的青筋也浮现出来,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心绪大动,他说不清心头是怎样的滋味,像火烧,像冰刺,像是铺天盖地都是冰雹,砸得人生疼。 原来他最爱的人,却是他最恨的那家人之一。 可看着她这样歇斯底里哭着的样子,他却还是心痛到难以平复,理智告诉他要冷静,可是理智——去他妈的理智!他自打爱上了她,哪里还知道什么叫理智?他爱她爱得连自尊都不要了,连心都能掏出来,他还有什么资格谈理智? 下一刻,他就这么把她拉起来,死死地箍进怀里。 “你什么都替我想了,你宁愿一个人痛苦也不愿意告诉我半个字,可你有没有想过,我最不希望你做的,就是什么事都瞒在心里?是,你是陆家人,我这辈子最恨的也是你祖父,可我恨他跟我爱你有什么关系?他恶贯满盈,罪该万死,可他死的时候你什么都不懂,我当年肯容下你,如今为什么容不下你?” 有热泪在眼眶里泛滥成灾,他红着眼眶质问她:“你就这么不相信我,我的爱在你眼里就这么善变,就这么不值一钱?” 昭阳哭着摇头:“我不知道,我就怕你不要我了。你以为一直以来都是你追着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一路走来有多忐忑,我怕空欢喜一场,我一边叫你走一边又怕你真的走了,走走停停,走走停停,我多开心你没有放弃,死缠烂打也好,耍无赖也好,只要你在……” 那些话,那些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话,在此刻再也没有了伪装,没有了阻碍,随着她的眼泪一起真相大白。 皇帝紧紧抱着她,有热泪落在她的肩膀上。 “好,好,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爱你和你的身份有什么关系?簌锦也好,昭阳也好,你只要记着我对你的心意就好。别说你是定国公的孙女了,就算你本人大奸大恶、罪无可赦,我也一样护着你。谁敢碰你,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我亲自护着你。 哪怕天下人反对,我也绝不松手。 当了那么多年明君,且让我不顾一切昏庸一次,我可以蒙住双眼,只要你在眼前。 心中犹如烈火在烧,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咬牙问她:“那你呢,你会恨我吗?” 那种可能性叫他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在煎熬,他真怕她恨他。他甚至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把陆家人都给流放到淮北,罪魁祸首没了不就成了吗?那连坐之罪最终害苦了她,她因为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孑然一身活在这深宫里,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那么多的惶恐,就好像灭顶之灾要将他淹没吞噬。 可在这样矛盾丛生的煎熬里,他终于如释重负听见了她的声音:“若是恨你,我早就走了,又何必留下来?” 带着哭音,却仍然坚定不移的回答。 那是这辈子他最大的救赎,是浇灭心口熊熊大火的唯一解药。 他闭眼紧紧抱住她,恨不能就此将她融入骨血之中,此后再不分离。比翼鸟也好,连理枝也罢,苍天为证,黄土为终,此生若非化为白骨,他绝不让她离开半步。 不,哪怕是有朝一日成为森森白骨,生当同裘,死亦同穴。 下一刻,他将她打横抱起,大步往偏殿走。她对那里已经很熟悉,那陈列着各类书籍的柜子,那燃着沉香的瑞脑消金兽,那铺着锦被缎面的软塌,那张曾放着她与他鸿雁传情的小几,还有那只她与他头一次相拥而眠的枕头,所有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他将她压在锦被上头,昏黄的白昼在此刻消失了最后一丝光线,大殿里也暗了下来,烛火却还没添上,只有那几只白日里也燃了很久的红烛还屹立不倒。盈盈烛泪,像是语焉不详的叹息,点燃了躁动不安的情绪。 要做些什么才能更好地体验爱恨纠缠里的欢畅淋漓?这一刻,不需要多余的话,不需要虚伪的笑,礼貌的问询与伪善的假面都可以统统撕去。 只要在一起,只要循着最原始的轨迹一路而去。 男女之间便是如此,天地之大,大不过一场欢愉。昼夜更替,不过是浮生一梦,春·光一场。 …… 她是信任他的,她愿意用全部的一切回应那颗真心。 老天爷啊,请谅解一个在相思之中执迷不悟的人,风花雪月哪怕是镜中花、水中月,可但凡爱上了,就只想不顾一切。她是荒漠中迷路的人,是失去水分的植物,请让她依附于他,今日只要有至上的欢愉,就是明日死去也不可惜。 道德的枷锁,礼教的束缚,所有的一切在爱与欲间统统湮灭,天地间唯有彼此才是真实的。 …… 她爱的人是这天地间最尊贵的人,可陷入爱情里,他会为她哭,为她笑,天神也会坠落成凡间并无二致的俗人。 …… 而他紧紧抱着眼前的姑娘,所有无法开口道出的痛与爱,所有的心动与心酸,都在此刻化作身体最真实的本能反应。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因为爱,*也变得真实而不做作,没有什么规矩,不是为了什么传宗接代,他想把她占为己有,仅仅是因为他爱她。 深爱一个人,那些难于启齿的事情也变得不再私密,不再羞耻。 那是一场大火,从黄昏时燃起,铺天盖地,吞灭了所有的情绪与现实。 是痛是乐都已分不清,只要彼此交融,只要不顾一切共赴云端。 *** 小番外 从前听说孕妇的口味会大变,兴许是随孩子变,昭阳也没相信过。直到她也有孕时,这个预言成真了。 她从前爱吃咸,如今嗜甜到了一种境界,无甜不欢。 宫里做的马蹄糕,不行,不够甜,得再加好几勺白糖进去! 银耳莲子羹,不行,淡的要命,至少得加五六颗冰糖!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好像是肚子里那一只对甜有种莫名其妙的执着,一下子要把她前半辈子没吃够的甜都给吃回来。这可苦了她了,体重直线飙升,小肚子出来了,胳膊粗了些,双下巴也整出来了,整个珠圆玉润,像只胖胖的白豆腐。 她成日里愁眉苦脸的,她是姑娘家,哪个不爱美?怎么就她怀个宝宝居然变成这样,万一宝宝出生她都胖成猪了,那可怎么办?皇帝可不会爱一只猪,他就是在死心塌地的,约莫口味也不会一下子从人变成动物。 心塞,太心塞。 可皇帝倒好,好整以暇坐在那儿,摸摸她的小胳膊,再捏捏她的小胸脯……哦,不,如今是大胸脯了。 他很满意地点点头:“不胖,这样刚好呢。” ^o^ 可他分明就是敷衍她!别以为她不知道,他每夜搂着她入睡时都喜欢无意识地蹭她的肉!他也知道她满身都长出赘肉了! 昭阳很气恼,硬逼着自己不吃那么多甜,可她现如今只能吃进去甜食,那些端上来不甜的东西,她是半点食欲也没有。 第52节 后来皇帝发现她食量小了,一问小春子才知道是怎么回事,神情严肃地把她拉到窗子边上。 “朕听说你要跟朕的娃过不去?” 她噘嘴:“你就只关心你的娃,不关心娃的妈。” 他用手倏地捏住那两张翘起来的唇,就跟夜里捏她身上的肉肉一样。昭阳大怒,一把拍开他:“你看,你都知道我胖了,成天都在暗示我!” “……???”皇帝委屈,“你是我媳妇儿,不捏你捏谁啊?” 昭阳怒指肚皮:“捏他!捏死这没良心的兔崽子!” “……”真是任性的娘,皇帝很同情自己那还没出生就失去母爱的儿子。 他想了很多办法去劝她,可最后她却自己好了,突然又不再抗拒甜食,乖乖坐下来,长胖就长胖,该吃吃,该喝喝。 后来他在夜里捏着她的小肚皮问她:“怎么又好了?” 她没好意思抬头跟他说,自己一个劲儿作,可作着作着,才发现与她一同吃饭的他明明爱咸不爱甜,却为了她一声不吭吃了这么久甜食。她不提,他也好似没有察觉到,可作为他的前任厨子的她分明知道他又多不爱吃甜。 他都能为她和宝宝做到这个地步,她略微胖些又有什么不可? 昭阳笑着抱住他,在脖子上蹭了蹭:“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胖乎乎的,你也还是会爱我啊!” 他没好意思,板起脸问她:“多大脸?” 她拉扯着自己的脸皮,委委屈屈:“是啊,人长胖了,脸都大了,你说多大脸?” 他扑哧一声笑出来,亲亲她:“再大,也没有我对你的喜欢大。” “你对我的喜欢有多大?” “和这里一样大。”说着,他意有所指地往下看。 噢,孕妇涨奶了哦! 昭阳气急败坏:“走开,快走开!” 他就哈哈大笑,末了坏心眼地说:“这下你总算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胖了吧?” 她知道,知道个屁啦。 ☆、第74章 一个样 第七十四章 慈宁宫里一年四季都燃着沉香,香气浓郁,一走进偌大的宫殿,总觉得空气里都有一朵朵无形的花,馥郁芬芳。 两名画着浓妆的戏子正在大殿中央唱着黄梅戏,那曲调宛转悠扬,韵味丰厚,正是有名的曲目《再生缘》。 大殿上方,太后斜斜地倚在软塌上,李勉在她身后替她捏肩膀,她半眯着眼,听着那凤阳花鼓调。 戏子之一扮演的是年轻天子,只见貌胜潘安的“皇帝”身着黄袍,与惊才绝艳却女扮男装的年轻宰相——郦相孟丽君并肩而行。 “天子”已然动心,一语双关地唱道:“牡丹掩映芙蓉面,紫薇花对紫薇郎!” 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任凭皇帝如何倾心,孟丽君就是不为所动。 最后皇帝按捺不住了,直截了当地唱着:“奇才可以为良相,风流又应当娘娘。” 丽君却面色一端,转身举目远眺:“自古来君明臣直国运昌,君戏臣谀危家邦,今日戏臣失礼仪,不敢谄媚侍君王。”言毕回身拱手为礼,白衫飘拂,面色凛然。 这一出戏讲的是皇帝爱上了女扮男装的孟丽君,可没有强逼丽君入宫,在这个故事里,当真是君明臣直国运昌,当真是不愿谄媚侍君王。 太后本来还好端端听着,这当头倏地睁开眼睛,冷声喝道:“别唱了!” 一边弹琵琶和鸣锣鼓的戛然而止,殿中的两名戏子也不敢再唱。 李勉也停下了手中捶背的动作,轻声问了句:“娘娘?” 太后笑了两声,眉目间却没有半分笑意:“好一个君明臣直国运昌,君戏臣谀危家邦。这戏文写得好,可全是华而不实的虚假东西!都给我滚下去!” 那群人不敢多留,抱琵琶的抱琵琶,收东西的收东西,一行人匆匆退出大殿,额上冷汗直冒。 李勉知道太后的心病,却不怕她,只把她攥得紧紧的手拉了过来,一点一点又掰开了。她的末尾两指戴着纯金打造的镶红宝石指套,那尖锐的棱角扎进肉里,红印触目惊心。 他顿了顿,低声说:“娘娘,你这又是何必呢?横竖只是出戏罢了,听戏本就是图个开心,你怎的还跟自己怄上气了?” 太后咬牙说:“这种东西,叫我如何开心得起来?字字句句都在诛心,我这里,这里难受得紧!” 她收回手去捶了两下胸口,颓然靠在软塌上,不言不语了。 李勉是知道她的心病的,当初她是世家贵女,京城赫赫有名的才女。她读过万卷书,随老父一同行过千里路,于家事国事都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政事上也多次帮着父亲出谋划策。老侯爷一心想让她当个守灶女,将来就留在家中,要一个入赘的上门女婿。 可哪知道先帝在春闱时见到了她,春心大动,一发不可收拾。 那一日定国公仗着自己位高权重,次次都让人抢夺老侯爷的猎物。春闱是世家贵族的大事,先祖们也是在马背上打下大兴江山的,若是身为世家贵族,春闱却一无所获,只会沦为来年的笑柄。 可老侯爷年老力衰,无法与定国公相比,一而再再而三被抢了猎物,也有些气急了。 那时候,赵氏还未成为今日的太后,正值妙龄,看见老父吃力,受尽折辱,当下拉过小厮手里的马,翻身就坐了上去,取下箭筒里的箭,三下五除二瞄准目标,拉弓射出。 一声锐利的箭响,那支箭擦着定国公的耳朵射了出去,一箭命中灌木丛中的那只梅花鹿。 这一幕被先帝瞧见,他甚至没能顾得上安抚盛怒的定国公,只朝着赵氏走了过去,俯身含笑问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赵氏从马背上一跃而下,英姿飒爽地抱拳脆生生地说:“宁国侯府赵辛月参见皇上!” 守灶女的气度与千金大小姐是完全不同的,她不娇憨不做作,笑起来像是国色天香的牡丹,爽朗大方。 先帝顿时看直了眼,就此把她放在了心上。 后来发生的一切就顺理成章起来,已有衰败之势的宁国侯府忽然间撞了大运,长女被皇帝相中,一朝入宫,封为皇后。 赵氏一直记得入宫前老父与她秉烛夜谈到三更天,他说:“如今皇上为奸臣所惑,听信谗言,亲小人,远贤臣。你能入宫为后,实乃天赐良机。为父自你幼时起,就只得你一个女儿,可我从不认为你会不如男儿。我将你当男儿养,你也果真成长起来,成为今日这个与天下事都颇有见解的好姑娘。辛月,此番入宫,不止是为了我宁国侯府,更是为了诸位朝臣,为了天下百姓,黎明苍生。你要尽心辅佐皇上,在后为妻,在旁为臣,一定要让他知道奸邪不可亲,忠良不可离!” 她背负着父亲的嘱咐入了宫,那时候也太年轻,太天真,顾家人的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她见他英气勃勃,眉目俊朗,那颗姑娘家的芳心暗许,私心里将他想象成了一个仁慈善良的君王。 他只是被小人蒙蔽罢了,并不是真的昏庸——至少那时候她是这样以为的。 而她入宫前两年,皇帝对她有请,也真心实意地对她好。 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床笫之事上他对她温柔有加,众人面前他也对她宠爱呵护。那时候她说话,他也还能听进去,她委婉地告诉他政务上该如何处理,似是不经意间提起定国公等人在京城作恶多端。 他知道她说得是对的,起初也还真的听了进去,照着做了几件事。 只可惜后来他的真情就不在了。那个男人是个多情之人,风花雪月,树月廊桥,天下的女人都有万千风情,他从不愿意久久停留在某一处。 没有港湾容得下帝王的心。 没有女人能永远拴住他。 真情一旦不在,她曾经的聪慧灵敏就都成了累赘。他听信定国公的话,斥责她后宫妇人妄自干政,与她大吵一架。 个性高傲的她不肯屈服,亲自去勤政殿找他,妄图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可他三番两次不见她,所有人都把她拦在外头。 夫妻之情就这样没有了吗? 在他又一次无视忠臣被定国公之流残害致死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擅闯勤政殿,想将他骂醒。可殿门推开后,她竟看见他在那指点江山的龙案上与他的司寝宫女苟合,那样神圣的大殿,那张承载着多少帝王心血的龙案,他竟这样荒淫无道! 这一刻,夫妻的感情被他彻底践踏,君尘之谊也就此破灭。 赵氏面色惨白地问他:“皇上,您置天下人与何地?您置臣妾于何地?” 正在兴头上,却被人忽然打断,皇帝大怒,命人把她撵出乾清宫,还怒斥她“毫无皇后之仪,形同疯妇”。 她看见他毫无眷恋的眼,看见尚为宫女的静安皇贵妃得意的眉眼,心如死灰。 多少年的少女憧憬就此幻灭,原来她嫁的人不是良人,也绝非明君。她曾以为能与他携手共度百年,俯瞰江山,却不知他要的只是她韶光尚在时那最美的一段时光,待他倦了,这份感情便可弃之如履,过往种种都成云烟。 …… 慈宁宫里,太后木木地坐在那里,明明保养得当的容颜此刻却透露出些许颓然来,让她看上去无端苍老了很多。 李勉就这样从身后抱住了她,他生得白净好看,面容不似寻常太监那么卑微谄媚,反倒有几分晴朗温润的气质。 他在太后耳边温言道:“都是过去之事了,早就说好昨日事,譬如昨日死,怎的今日又惦记上了?” 不待她答话,他就轻轻地叹了口气,颇有几分幽怨地说:“好,奴才知道了,您的心里还有那走了很久的人,他那样对您,您也还惦记着他,半点不留位置给我。” 他收回手来,失笑说:“可怜我陪您这么些年,却还不如一个过世多年的人。” 这一招总是很管用。 太后当即回过身来,把头搁在他肩膀上,低声说:“你又来了,明知道不是这样。我对他早就没有半点感情,只有怨恨。可我更恨那个毒妇,若是他们真心相爱,我成全他们就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她非但要对我赶尽杀绝,还与定国公等人同流合污,要将他的双眼蒙蔽起来,将这天下都玩弄于鼓掌之中。我恨的是自己无能为力,只能偏安一隅,明哲保身。” 李勉的双臂将她环抱在怀中。 “都已是往事了,合该随着那些已故的人尘归尘,土归土。如今天下太平,皇上圣明,早已无需担忧。您也该过自己的日子,向前看,向好看。”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外面有人求见。 门口的太监通传说:“是佟贵妃宫里的一个小宫女,听说是有跟皇上有关的要紧事,须得亲自跟太后娘娘禀报。” 与皇帝有关? 太后从李勉的怀里站起身来,理了理鬓发,又整了整衣衫,端坐在榻上,说:“传。” 门外,那个战战兢兢、左顾右盼的人发着抖进来了。 她的袖子里还揣着沉甸甸的金镯子,送出宫去够她那贫寒的一大家子吃上好多年了。贵妃还说了,这事只要办得好,还会叫人送金银财宝去她家里,她咬咬牙,心想,就是死了,一命换一家子的命,那也值得。 这样想着,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将佟贵妃嘱咐的事一五一十跟太后秉了。 太后抓着李勉的手,胸口大起大落,所有的血液都在往脑子里冲。她勉强问了句:“你说什么?那宫女,那宫女是什么人?” 地上的人瑟瑟发抖,照着佟贵妃的话说:“皇上刚把她弄到乾清宫去当御前女官,成日就在乾清宫里寸步不离,听说,听说……” “听说什么?”太后又惊又怒。 “听说勤政殿里她也是侍君左右的,皇上在龙案上批折子,她都能立在一旁服侍。” 又是勤政殿! 又是那张桌子! 太后霍地站起身来,浑身发颤地死死攥着手心。好啊,真是父子俩一个样! 都是一个样! ☆、第75章 脱缰马 第53节 第七十五章 忙里忙外一个来月,上上下下把承恩公府的下人都给认了个遍,昭阳与明珠流云仨人的这差事总算是接近尾声了。 老太太的寿宴终于来了,可到了这节骨眼上,没人敢打马虎眼,相反的,人人都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个道理在眼下也行得通。上上下下布置那么多,全都只为今日的大宴。 昭阳如临大敌,让明珠负责去会客的大厅里守着,流云负责监督传菜流程,她则亲自守在灶房里,能指点就指点,不能指点就亲自上手。 好在承恩公府的人都是训练有素的,等闲人也没法子来这等地方做事,这才不至于手忙脚乱。 干果四品与蜜饯四品已经上了,前菜七品是凤凰展翅、五丝洋粉、五香鳜鱼……都在挨个挨个上。 为了做这么多菜,满府下人不到三更就起来了,凉菜是前一日就备好的,热菜却全都要今日现做。昭阳不到三更就与明珠流云做轿子到了承恩公府,帮着一起做这做那,虽是宫里派来的人,可到了这紧要关头,哪里还分什么位高位低的,总之哪里有活句往哪里去做。 这厢她是忙得不可开交,面上都熏出油来了,那头的赵孟言却被母亲催促着去前厅里尽地主之谊。 他自打被昭阳拒绝了,就有些萎靡不振,那日还天不怕地不怕地去了乾清宫,把她的身份摆上了台面。 可皇帝震惊之下,却依然没有搭理他赐婚的请求。 他跪在那里费尽唇舌,把她不可能留在宫里的种种理由都说了出来,最后才说:“您与她隔着家族恩怨,千难万险,可我不一样。我没有后宫,孑然一身,能给她一个干干净净的家。她跟了我才是最好的归宿,我可以不要这身官服,大不了您让我回去当个闲散世子,眼不见心不烦,但若是您对她有半点真心,就请您不要再纠缠她。” 皇帝心神大乱,他妄想乘虚而入,哪知道皇帝气急败坏之下,朝着他的屁股就是一脚。 “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朕告诉你,朕就是这辈子都得不到她,她也不会嫁给你!” 那一刻的皇帝不再是平常那个在朝堂上就算面对唇相舌战也面不改色掌控全局的人,他掌控不了任何事了,却还是不肯松口,大怒之下叫人把他给撵了出去。 赵孟言忽然有些茫然了,那么多年的游戏人生,说什么万花丛中过,片草不沾身,可到底是就这么找到一棵树,恨不能吊死在上头。 祖父祖母还有他的父母都是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他还以为自己是赵家的异类,可到底他也还是赵家的种,到了如今才忽然执着起来。只是没有人告诉过他,若是执着地喜欢上一个人,但那人不喜欢他,这时候又该如何是好。 他对着铜镜失神,连丫鬟拿着素日里他最有讲究的配饰来询问他今日要戴哪一样时,他也只是随手抽了一只,任由那丫鬟替他系在腰间。 事到如今,什么都不对了。 赵夫人迟迟没见他出来,亲自到他的小院里来寻他,见他还在那里站着,上前唤他:“做什么呢,拖拖拉拉的。客人都上门了,你这主人家还好意思赖在屋里待着?” 赵孟言笑了笑,随母亲一同走出小院。 赵夫人对这素来风流的儿子很是头疼,当下叮嘱他:“今日来的贵家小姐很多,你祖母大寿,老太太们还有各家夫人明着是来给她老人家拜寿,暗地里也是存着来看看你的心思。咱们赵家如今到你这里,什么都好,你与皇上交好,在朝中得力,仕途上我与你父亲不曾为你担心过。可是孟言,你今年也已二十七了,别人家的孩子二十出头,娶妻生子,到你这年纪孩子都好几个了。可你倒好,从来没个正形,你都不知道我与你父亲有多着急。” 赵孟言听着,未曾言语。 赵夫人停下脚步,板着脸说:“你给我和准话,到底我这当母亲的说话,在你心里还管不管用?你翅膀硬了,是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是不是也不把我和你父亲放在眼里了?” 他顿了顿,苦笑道:“母亲这话可就叫我汗颜了,我自小是您养大的,您连儿子的品行也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是太操心。”赵夫人絮絮叨叨好一阵子,最后叮嘱他,“今日你给我好好表现,若是觉得哪家的姑娘不错,咱们也不求非得要对方和咱们府上一模一样的情形,就是些个式微的贵族也不打紧。横竖你只要愿意娶亲,我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挑人家毛病?” 何况她那儿子,花名在外,这点她也愁。 然而让赵夫人喜上眉梢的是,今日赵孟言格外听话,他去了前厅,待客有礼,谈吐不俗,温文尔雅的风度本就足够引人注目,更何况他模样生得好,当真不负京城贵公子的美名。 赵夫人站在一旁招呼各府来的太太和姑娘,那些贵家太太们对赵孟言是赞不绝口,什么芝兰玉树啦,什么青年才俊啦,总之是天花乱坠的,什么赞美都往他身上套。赵夫人知道自己儿子几斤几两,才华是有的,样貌也是有的,只可惜那坏名声也是人人皆知的。 她只能谦虚地叹气,说:“要是真的什么都好,也不会拖到今日都还未娶亲了。” 对方太太笑道:“男儿家自当立业后,才有本事成家。如今谁不知道令郎是宫里的大红人?您就别担心了,要是您不嫌弃,我还想替我那侄女儿说亲呢!” 这边的赵夫人与众人言笑晏晏,那头的赵孟言宛若花蝴蝶在人群里穿梭着。 刘家的三姑娘对他媚眼如丝,抛个不停。 李家的二小姐一与他对视就娇羞到浑身发热,面红耳赤。 他是个浪子,众人都心知肚明的浪子,可他也是京城最和气,最让人着迷的贵家公子。他可以在朝堂上谈笑风生间将敌对的大臣杀得丢盔卸甲,也能在京城的酒肆书斋里眉目含春,对谁都一副和煦得如同三月春光的笑脸。 眉是青山之黛,唇是三月桃花,眼里有星光万千,惊鸿一瞥,似深海般耐人寻味。 那些世家小姐个个都盼着自己是那些戏折子里叫人见之忘俗的美人,浪子一回头,从此举案齐眉,满京城都会流传这段佳话。更何况承恩公府的男子素来痴情,这是几辈以来的铁律了。 只可惜赵孟言虽然对谁都笑眯眯的,可到底对谁也都只是笑眯眯的。 他有些厌了这样热闹喧哗的场合,又客套了一阵,很快抓住机会从偏厅溜走。鬼使神差的,他又去了一趟灶房,灶房里的人手似乎有些不够,那姑娘竟然蹲在灶前亲自烧火添柴,头发乱了,汗水濡湿了鬓发,面颊上还沾了些灰扑扑的烟尘。 真可笑。 他问自己看上了她哪一点,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再说:就连她这样脏兮兮的样子他都喜欢,还有什么药能救他呢? 无药可救了。 偏偏却又得不到。 他攥紧了手心,一言不发地又离去了,却在穿过拱门时,猛然间撞见站在那片小竹林外的姑娘。 鹅黄色的曳地绣花裙,发间是摇摇晃晃的翠绿珠玉,面容姣好,一双丹凤眼让她看上去娇俏可人。 赵孟言记起来了,那是礼部尚书的孙女,吴家二小姐,吴含月。 她不在前厅,怎会到这里来? 赵孟言朝她微微颔首,算是打招呼了,客客气气地问了句:“吴姑娘怎的不在前厅待着,跑到灶房这边来了?” 她面上微微一红,却坦白地承认说:“方才在前厅里觉得有些闷,见赵公子出来,我也就跟着出来了。没想到您走得快,我没跟上,到这竹林外头就看不见您了,还,还迷了路……我索性就在这儿等您,没成想真叫我等到了。” 她弯起唇角朝他笑,眉眼弯弯的模样叫他觉得亲切,可是不对,那唇边没有两颗梨涡。没有梨涡了,哪里都不对了。 他笑了笑,又很快敛了笑意,说:“吴姑娘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找你?”她轻声问他。 赵孟言一顿,抬头看她,与她对视的时候,她的目光跳动了一下,不自在地别开了眼,可下一刻似乎又觉得这样做很蠢,于是又勇敢地再次投来目光。 他与风花雪月之事了解得太多,他人爱慕他喜欢他时是什么样的神态,他再清楚不过。 他似是往常那样弯起唇角,似笑非笑语气轻浮地问她:“怎么,吴姑娘这是……喜欢我?” 世家小姐都是自傲之人,清高就算了,外表温文有礼,内里却端着架子。普通人听到他用这样无礼的语气说话,约莫就会面上无光,哪怕是对他有喜欢之心,也必须端着架子这就走了,否则就不是正经小姐的样子。 可这吴二姑娘却有些出人意料,她面上红得更厉害了,却还咬牙站在那里,顿了顿,坚定地点了点头:“对,我喜欢你。” 赵孟言一怔,倒还真有些愣住了,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很少见到这样厚脸皮的姑娘,想一想,最近的一个就是方才灶房里那个灰头土面的人。那点相同之处叫他放轻了语气,低声问她:“你喜欢我什么?” 他很想知道,连他都不太了解他自己,这些口口声声说喜欢他的人又是为什么喜欢他。京城第一美人说喜欢他,因为他愿意一掷千金,挥金如土把她捧到了炙手可热的位置上。前厅里的太太们喜欢他,是因为他前途无量,若是能将自己的姑娘嫁给他,将来必定是光宗耀祖。那些世家贵女喜欢他,是因为他那皮囊还不错,因为他有钱有势有前途。 可他只是一匹脱缰的野马,唯一想交与缰绳的人却不肯掌控他。 他也笑着问自己,凭什么觉得有人会因为他是赵孟言而喜欢他?除了这身皮囊,除了侍郎的头衔,除了赵家给他的一切,他到底有什么值得别人喜欢? 万籁俱寂里,他看见面前的吴二姑娘轻轻一笑,歪着脑袋对他说:“我喜欢你好看,喜欢你风度翩翩气质斐然,喜欢你年前在京城花街上打马走过不经意的回头一瞥,喜欢你与人谈笑时漫不经心的眼神。我知道你对人都笑吟吟的,可到底没谁能真正被你看在眼里,我想试试看我能不能成为那个人……多的我也说不出来了,我是姑娘家,没与你这公子哥长期相处,眼下喜欢你就只是因为这些,不过你要是肯多给我一点时间,我猜我还能说出来更多的。” 赵孟言失神地望着她,这没脸没皮的样子,太像那个人了。 一样的不顾一切,一样的勇敢。 他忽然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她咧嘴,很高兴他能问这个问题:“吴含月。”她一字一顿地说。 ☆、第76章 相思浓 第七十六章 她说她叫吴含月。 名字是含羞带怯的,可人却大胆又直率,哪怕面上通红,却还这样坦荡荡地望着他。 赵孟言顿了顿,余光忽然瞧见灶房那边的拱门下有人来了,那人灰扑扑的小脸,衣裙也染了灶灰,正领着人往前厅去送刚出锅的那道八宝乳鸽。 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他忽然一字一顿地问吴含月:“姑娘可有婚约在身?” 拱门下的人顿住了脚步,他这句话让她有些尴尬,怎的会刚好撞见这样的事?昭阳让身后的丫鬟们都停了下来,心道还是略等一等再和他打照面好了。 吴含月有些诧异,却还是摇头道:“不曾有过婚约。” 她一心爱慕着他,哪里来的婚约呢?若是真有婚约在身,也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出了大厅来追他了。 赵孟言浅浅一笑,那双温柔的眼眸似是有潺潺春水在晃动,万千星辉同时倒映其中。他略低着头问她:“那姑娘可愿意嫁与我为妻?” 吴含月整个人都惊呆了,愣愣地站在那里,面上是一片震惊与欢喜混合而成的娇怯可人。她原本就生得好看,此刻越发像是光华盛放的珍珠。 只可惜赵孟言的心思不在她这里,反倒是轻飘飘的,侧头向拱门下的人投去一眼。 那一眼像是挑衅,又像是不甘。 可昭阳到底是没能让他如愿,她听见了他的话,面上的神色却丝毫不改,只是远远地对他弯起唇角,含笑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了,然后便领着人经由他们身侧往大厅中走去,全程目不斜视,对差事矜矜业业,片刻也不敢松懈。 她的背影笔直而纤细,像是一株不起眼的野草,可骨子里的倔强与顽强的生命力却更像是藤蔓一般能将人的心细细密密地缠住,从此眉间心上,念念不忘。 赵孟言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样的心情,失望,痛苦,愤怒,不甘……他没了笑意,像是失魂落魄的孤魂野鬼。 是了,她根本不在意。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她看来都只是个外人,跟她八竿子打不着,她连为他动一动心绪也做不到。 阳光之下,青草地上一片熨帖的芬芳。面前的吴家姑娘却低着头,抿着唇角问他:“赵公子不觉得这个请求太唐突了吗?” 他扯着嘴角却笑不出来:“怎么,你不愿意?” 好在她低着头,看不清他面上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吴含月弯起嘴角,轻快地笑着:“不,我愿意。但您得告诉我,您为何愿意娶我。” 为何愿意娶她? 他顿了顿,说:“心血来潮,突然想安定下来。”这是实话,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也不遮遮掩掩了,我是漂泊很久的浪子,花名在外,大抵名声是不怎样的。如今年岁已大,父母催促,很多事情也该尘埃落定了。你是个好姑娘,出身好,也真心对我,我……” 到底是那个万花丛中过的赵孟言,说起话来也很有一套。 “我与你一见如故,愿与你共度余生。若你接受,我择日就托媒人上门提亲,六礼咱们一样不缺,我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按理说这未出阁的姑娘家是不得与外男商议亲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自己说了算的? 可吴含月也不是寻常人,居然三下五除二跟他议好了一门亲事,一个是花名在外的浪子,一个是胆大包天的姑娘,这事传出去也是奇了。 只可惜赵孟言丝毫没有为自己娶到个老婆的喜悦,他送吴含月回前厅,可心却像是死了一样。 到底这辈子得不到她,就妄图找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人代替,他知道自己愚蠢到了极点,可骨子里早就病入膏肓,药石无医。索性沉沦,索性破罐子破摔。 *** 第54节 这日的寿宴办得果真是风风光光,承恩公府一切都顺顺遂遂的,待客有长袖善舞的赵夫人,捧场有名满京城的夫人贵女,坐镇的是那巾帼不让须眉的承恩公府老太太,后厨有宫中来的三位司膳司女官。 而这一日最出人意料的,是那个浪子赵孟言竟然把大半日的时光都花在了前厅,与礼部尚书的孙女吴家二小姐一同说话。他对她笑得温柔缱绻,那吴家二小姐也低声谈笑着,这模样被众人看在眼里,有人欢喜有人忧 欢喜的是赵夫人,忿忿不平的自然是对赵孟言另怀心思的贵女们。 傍晚时分,昭阳三人准备回宫,赵夫人亲自相送,将三只锦帕包着的东西递与她们:“这一个多月来劳烦姑娘们替我家老太太操心了,今日大宴风光无限,全赖姑娘们苦心操劳。” 那锦帕沉甸甸的,想必是贵重的首饰。 昭阳连忙推拒:“咱们是宫里当差的,主子有命,自然得殚精竭虑,哪里敢要您的犒赏?更何况贵府在寿宴一事上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咱们也只是托贵府的福,实在不敢居功。夫人还是收起来吧,您这样真是叫咱们无地自容。” 赵夫人笑了,眉眼弯弯的样子与赵孟言有七八分像呢,只是更秀气,更艳丽:“姑娘不必推辞,你们要是不收,那我心里可就不好受了。拿着吧,也是我的一点心意。” 推来推去,最后三人还是收下了。 回宫时,坐在小轿子上,昭阳打开了锦帕,锦帕里包着的是一只通体呈翠绿色的镶金玉佩,光华婉转,成色通透,一看便是上品。 出人意料的是,锦帕里还有一张裹起来的字条,她疑惑地打开来看,却看见上面两行工整秀丽的簪花小楷。 “吾儿孟言自幼顽劣,做事不知瞻前顾后,近日多有唐突。但念在其一片拳拳之情皆出自真心,万望姑娘莫要怪罪。” 她一时有些怔忡,却立马明白过来,这是赵夫人写给她的字条,虽面上没说,但做母亲的什么都看在眼里,这番话不为别的,只为请她莫要将赵孟言对她的情意与所作所为告诉他人,特别是皇帝。 如今承恩公府水涨船高,一日比一日更好,虽比过去,底子不如很多老牌贵族厚,但到底这世道要比的不是过去,而是将来。现如今承恩公府炙手可热,也越加遭人嫉恨。 未来如何到底是皇帝说了算,君恩是可以一夕之间将你拉上枝头,也能一夜之间让你跌落谷底的。 昭阳小心翼翼地将那纸条撕得粉碎,不留下一点完整字迹,这才将它们放入手帕中重新包起来。 可怜天下慈母心,她也盼着赵孟言能如他祖父和父亲那样,最终寻到个好姑娘共度余生,琴瑟和鸣。 喏,今日那小竹林外的姑娘就不错。 只是她也觉得有些好笑,这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回头一次是金不换,怎的三天两头还换人求亲的?也不知会不会隔三差五又相中另一个姑娘。 所以侍郎大人莫非是换了个玩法,以前是与姑娘们私底下孟浪着玩,如今是挨个挨个求亲玩? 不知道赵孟言要是知道她心中所想,会不会气得吐血。 *** 三台深红小轿晃晃悠悠进了宫门,两台往司膳司去了,剩余一台径直往乾清宫去。 黄昏已晚,夕阳散落一地,暑气还未消退,空气中也有些燥热。 那两台小轿停在了司膳司的小院外头,明珠与流云下了轿,意外发现方淮没跟着昭阳去乾清宫,反倒与她们一同回来了。 他的目光停在明珠面上,顿了顿,低声说:“明珠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流云很知趣地回头走了,一边走还一边想,难不成既昭阳之后,明珠也攀上方统领这根高枝了?真是可怜啊,一屋仨人,一个成了皇帝身前的大红人,一个即将成为统领夫人,只剩下她可怜巴巴地独守空闺。 这老天爷也太偏心,哼!她摸摸自己的脸,不说倾国倾城,好歹也是小家碧玉一枝花啊! 过分! 那头的大树下,方淮对一头雾水的明珠说:“明日清早,你在西华门外等我,关于你父母之事,还要劳烦你亲自与我走一趟了。” 明珠一顿:“我,我父母?” 方淮点头:“具体事宜,明日见面再说。司膳司那边我已帮你告假,西华门外,卯时碰头。” 他说完就走,明珠没忍住叫了一声:“方统领!” 他脚步一顿,回头看她,夕阳下,那个姑娘瘦瘦小小的,无措地站在原地,目光里是一片惊疑不定。 她小心翼翼地说:“是,是坏事吗?” 方淮这才意识到自己又犯了言简意赅的毛病,总是凡事都不爱多说,做了便是,却没料到这姑娘心中忐忑,七上八下的。 他失笑道:“不是坏事,是好事。” 明珠就跟被雷劈了一样,这,这严肃到不苟言笑的统领大人,居然笑了?真是稀奇事,非但笑了,好像……还挺好看? 下一刻,她瞧见方淮朝她微微颔首,然后又从容转身离去。 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逶迤一地,挺拔笔直,像是沉默的白杨。 *** 昭阳的轿子一路被抬进了乾清宫,在养心殿外堪堪停了下来。 小春子屁颠屁颠地跑来给她撩开帘子,眉开眼笑:“姐姐回来了。” 她有些讪讪的,面上微红,总觉得这“回来了”三个字用得有些巧妙,正常人不是只有到家了才会这么说吗? 什么时候这偌大的乾清宫也成了她的家了? 小春子伸手让她搭着,下了小轿,迈过了前头那横木抬杆。夕阳里,她直起身来,蓦地发现台阶上的大殿门口站着个人,颀长的身影,绣着盘龙的明黄龙袍,还有眉梢眼角浅浅的笑意,可不正是她心心念念的皇帝?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拎着裙角飞快地踏上台阶,一路跑到他面前。 皇帝还在皱眉说着:“慢点儿,慢点儿,别摔着!” 嘴上是这样说,可两臂一伸,已然将她抱在怀里。他搂着她在原地打转,周遭的景色像是陀螺一样飞快地在眼前一晃而过。 朱红的抱柱,金色的门匾,高高的石阶,斑驳的门槛,还有那前院里郁郁葱葱的花草树木,和那群低着头目不斜视却不知心中是否在偷笑的宫人。 昭阳咯咯笑着,伸手环住他的脖子:“别转了,别转了!眼睛都花啦!” 他终于停了下来,却没放下她,只换了个姿势打横抱起,跨过高高的门口往大殿里去了。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朕想你想得心都疼了。”他说起情话来也熟练很多,脸不红心不跳,真个显出了脸皮厚的优势。 昭阳一边笑,一边伸手摸摸他的心口:“那小的给您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他低头居高临下地看她一眼:“你给我揉揉?” 目光在她胸口打了个转,唇角一扬:“不成,我看,还是我给你揉揉比较好。” ☆、第77章 两不误 第七十七章 养心殿是皇帝的寝宫,他喜爱简单,宫内没有燃香,也没有复杂的摆设,一床一几,一只简单的搁书架子,梳妆台上有只铜镜,一旁是插着鲜花的青瓷瓶儿。 皇帝把她抱到了那只铜镜前头,他先坐下来,把她抱在他腿上端坐着。 这姿势太不雅观,昭阳面红耳赤地动了动,挣扎着想起身。却被他低声喝止住:“你若是再动,保不定就出事了。” …… 她僵住,讪讪地坐在那儿,觍着脸去瞧他:“您,您又动春·心了?” 他觉得好笑,低低地瞥她一眼:“春·心有什么好动的?动的是它。” 拿着她的手一碰,哟,真是活见鬼了,怎么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呐?昭阳飞快地缩回手来,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脸红什么?昨晚也没见不好意思,怎的你反应这样迟钝,害羞都要隔个一整天?”皇帝笑话她,慢慢地环住她的腰。 昭阳厚着脸皮说:“因为我害羞的样子太可爱,我怕您昨儿夜里才刚来了一次,把持不住,这才留到今天再害羞。” 比脸皮厚是吗?谁怕谁啊! 她长这么大,全赖这张脸才顺顺遂遂走到如今的。当然了,不是因为这张脸好看,分明是因为脸皮厚。 皇帝斜眼看她,似笑非笑:“怕我把持不住?” 他伸手将铜镜一拨,对准了她:“你先瞧瞧自己这模样,再来跟我说大话。” 昭阳没头没脑地朝着那铜镜一瞧,喝,这,这谁啊?她吓一大跳,镜子里的姑娘满脸灰扑扑的,像只刚从土堆里爬出来的小黑蛋子,丑,真丑。 她赶忙推开铜镜,飞快地捂住脸:“不成,不成,您怎么不早说我是这个模样啊!”哭丧着脸,她委屈地嚷嚷着,“完了完了,这下您不爱我了,原本就只有这张脸还能让您多看两眼的,如今这么丑的样子被你瞧见了,我不要活了,您一准儿要抛弃我了……” 越说越好笑。 皇帝就这么斜斜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一个人说了半天也没见他反驳半个字,没忍住,又张开指缝偷偷去瞧他,不偏不倚,正好看见他这“朕就冷眼旁观”的表情。 面上挂不住了,她半捂着脸问他:“您怎么不说话啊?” “我有什么好说的?”皇帝没好气地说,“什么都被你说完了,我还能说什么?你这么爱演,我给你机会慢慢演,反正还有我这个观众呢,你还有什么看家本事,尽管使出来好了!” 那多没意思啊。 昭阳撇撇嘴,也不捂脸了,去一旁的木架子那儿倒水洗脸,皇帝的寝宫里总有铜水壶的,夏天来了,水壶里的水冰冰凉凉的,倒进盆儿里,敷在脸上,很是舒服。 她洗好了脸,没有帕子,迟疑着走回来,脸上还淌着水珠呢。 皇帝在笑话她:“好端端一个姑娘家,也不知道讲究讲究,哪有洗了脸连水都不擦干的?” 她坏心眼地扑上来,揪着他的龙袍就往脸上胡乱擦一气,末了咯咯直笑:“这不是没来得及吗?” 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多了一团湿漉漉的印子,难看死了。 皇帝看她头发乱蓬蓬的样子,面上未施粉黛,还有晶莹透亮的水珠挂在上头,真是邋遢。可这是他的姑娘,邋里邋遢他也爱,漂漂亮亮他也爱。 没忍住,他凑过去亲亲她的脸,含笑说:“行啊,敢在龙袍上擦脸了?你胆子越来越肥了!” 昭阳笑着又在他脸上蹭了蹭:“我不光敢在龙袍上擦脸呢,还敢拿皇帝当擦脸巾!” 皇帝拉扯过她搁在腿上,朝着她的屁股不清不重地拍几下,装腔作势:“大胆宫女,居然敢对朕大不敬!看朕怎么处罚你!” 她哎哟哎哟地嚷嚷着,十分配合:“要打死人了,皇上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说,知错了没?” “小的知错,小的知错……” 大门外,德安和福山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嘴角抖啊抖,抖个不停。可不能笑,笑了就是大不敬。两人只能一个死死掐着自个儿的大腿,一个死命咬着嘴唇。 天爷啊,主子这是中了邪,跟着那姑娘一起疯得没了正形。要是前朝那些当官的知道了,也不晓得还有谁能直视这坐在大殿上不苟言笑的皇帝…… *** 殿内的两人还旁若无人唱着双簧呢,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只是皇帝打着打着,那动作就变了味,力道越来越轻,到最后根本就只能用抚摸二字来形容了。 他抱着她往软塌那走,将人放置在床上就俯身而下。 铺天盖地都是亲吻,铺天盖地都是他的气息,清冽,温润,说不出的好闻,像是春日里的一剂阳光,带着花草的熨帖芬芳,带着无声无息的清香。 第55节 他与她耳厮鬓摩,低声问她:“想我了没?” “想。”她是个诚实的好姑娘。 “那——”坏心眼上来,他低声再问,“想它了没?” 她低低的笑起来,也不说话,只用眼神告诉他她的回答。 下一刻,黄昏渐暗,床幔落下,天地间只剩下他和她,没有旁人,没有主仆之分。那些像是潮水一般蔓延而上的柔情与渴求统统交织在一起,以最本能的姿态变成恋人间最动人心魄的韵律。 德安从外头过来时,看见小春子和福山守在门口,目不斜视。他问:“什么时辰了,晚膳都摆好了,你俩怎么不叫主子用膳呢?” 皇帝是有这个习惯的,从勤政殿回来也还要看看折子看看书,偶尔会误了用膳的时辰,须得他们这些下人多提点着。 德安不悦地斥责:“都是吃干饭的不成?白拿着宫里的银子不办正事,杵在这儿当门神呢!都给我起开,主子要是没能准时用膳,外头饭菜凉了,或是主子胃口没了,你俩仔细点身上的皮!” 小春子小心翼翼地说:“干爹——” “干你个奶奶!”夏天到了,天干物燥的,德安火气大,皱眉瞪他一眼,“求饶也没用,给我起开!” 他把小春子往旁边一拨,自个儿推门就进去:“主子,时辰到了,合该用晚膳——” 刚跨进门槛呢,话还没说完,那床幔之中的人影就让他蓦地意识到这儿在上演哪一出。我的个天爷哎,他脚下一个趔趄,转身就往外头走,仓促间险些被那门槛给绊住,踉踉跄跄地栽出了大殿,在地上直滚了一圈。 小春子和福山赶紧把他扶好了,诚惶诚恐的样子。 “干爹,干爹您没事儿吧?”小春子赔笑。 “哎哟喂我这把老骨头……”德安直起身来,灰头土脸的,转头照着小春子就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耳巴子,低声喝道,“个小兔崽子,不跟我说清楚里头是那一出,你这是要害死你干爹是不是?” 奶奶的,居然让他看到了那种画面,要再反应迟钝些,指不定要惹恼了主子爷,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 那里头也不知忙活了多久,总算消停下来。 皇帝把人搂在怀里,也不肯松手,大热天的汗淋淋的,他也不嫌。 昭阳动了动,说:“热。” “那我给你吹吹。”皇帝凑过来吹口气。 “别,您吹的气也是热的。”她嫌弃他,把他推远了些。 他也不生气,只弯着眼睛直勾勾瞅着她,看她香汗淋漓的样子,心中很是满意。昭阳被他看得怪不好意思的,就背过身去,问他:“您瞅什么呢!” 他低低地笑着:“瞅我的好姑娘。” “谁是您的好姑娘?怪不害臊的。”她嘴硬。 他倒是坦荡荡的,理直气壮道:“谁方才在我底下嗷嗷叫唤,谁是我的好姑娘。” 嗷嗷叫唤是个什么东西?昭阳面红耳赤地反驳说:“我才没嗷嗷叫唤,嗷嗷叫唤的那是猪,我这,我这——” “你这什么?” “我这是朱唇轻启,黄莺轻啼。”她大言不惭。 皇帝笑得不行:“好啊,你也学会说这种奇诗艳词了!再说几句给朕听听。” 她侧头瞟他一眼,眉间自带一抹娇媚,就连她自己都察觉不到从前的她与如今的她相比到底哪里不同了。可就是无端多了一分女儿家的妩媚,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我可不说,我是没文化的人,不像您,饱读诗书,孔夫子孟圣人的话都是信口拈来。”她指示他,“哎,要不您给我说两句,要应景的。” 他失笑,看她这么理直气壮使唤他,却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天下间除了她,大抵也没人敢这么跟他说话了,又是拿他当擦脸的帕子,又是当背诗取乐的小厮。 可他心甘情愿。 他想了想,含笑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念了首诗。 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她一顿,侧头歪着身子问他:“怎的不是情诗?” 他把她抱过来,下巴搁在她发顶:“怎见得不是情诗?”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来:“别忽悠我,我还是分得清田园诗和情诗的。怎么,皇帝当腻了,您想归隐山水间?” 他低低地笑起来,抬起她的下巴:“若有红颜在身侧,归隐山水又何妨?一棹春风一叶舟,再生一群小萝卜头。” “喝,得了,说话都跟念诗似的,真会卖弄!”她撇嘴。 “那是因为听的人是你,所以才会这么觉得。换做旁人,那就是肉麻话了。”他咬她珠圆玉润的白嫩耳垂,“让朕做你的大诗人,你说如何?” “大诗人开口是吟诗作赋的,不是咬人耳朵的。”她把耳垂抢救出来,一脸嫌弃地把手在他衣衫上蹭了蹭,“还有口水呢。” 口水算什么?他拉着她的手往一旁湿哒哒的帕子上摸去:“方才别的不也都碰过了?” 昭阳就跟触电一样,倏地收回手来,在他身上翻来覆去使劲儿蹭:“您真不害臊,那玩意儿可糟蹋人,您居然让我摸!” 他神气地凑在她耳边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玩意儿可不是糟蹋人的,是造人的。” “……” “怎么样,现在知道它有多宝贵了?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去用膳,晚些时候再来消食。” 昭阳纳闷:“消食?出去散散步吗?” 皇帝笑眯眯地凑过来:“散什么步呐?”意有所指地掐了把她的腰,“咱们锻炼造人两不误,权当消食了。” 昭阳…… 这皇帝,绝了。 ☆、第78章 风满楼 第七十八章 五更天还没过,天光不亮,白昼未至,黎明时分就好像长夜还没过去似的,黑沉沉的。 宫门口除了把守宫门的侍卫,只剩下更夫打梆子时传来的声音,悠长寂寥,穿过长街一路晃晃悠悠地抵达耳边。 明珠拎着裙摆快步走着,为图方便,她将长发绾成了高高的堕马髻,只用一只银簪固定住,耳坠子亦是最简单的银色款式,一身浅绿的襦裙,深绿色的暗纹绣花鞋。 大老远的,她就看见西华门外立着的那个人,明明和侍卫站在一起,衣裳也都是深蓝色的禁军官服,却不知为何,她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加快了步伐,匆匆走过去,喘着气叫他:“方统领。” 方淮回头,朝她点点头,言简意赅:“走。” 宫门外拴着两匹毛色好看的大马,他一边解开缰绳一边解释:“此去路途较远,也不宜大张旗鼓,故只能骑乘而去。” 回头,他问她:“可会骑马?” 明珠摇头,低声道:“我自小入宫,宫中,宫中不教这个……” 他点点头,翻身上马,将手伸向她:“那就只能共乘一骑了,事急从权,唐突之处,还请姑娘谅解。” 明珠怔忡片刻,抬头看着于朦胧天光里低头望着她的人,下意识伸出手去。方淮握住她的手,使巧劲一拉,她也跃上了马背,就坐在他身前。 “抓紧了。”他将她的手按在缰绳上,轻轻一抖,短促有力地喝道,“驾!” 那匹马听话地朝前奔去。 街市上除了开门做生意的人忙忙碌碌正在准备,百姓们都在睡觉,还没起来。大红灯笼一路笔直笔直地排开,京城就是这样,笔直的街道,整齐的规划。 明珠没骑过马,抓着缰绳有些紧张,那马上下颠着,每荡一下,她的心就跟着荡一下。身后的人离她极近,近到她要很努力才能拉开与他的那点微小距离。才好让自己不至于靠在他胸前。 虽说事急从权,但她从小就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姑娘,这样与陌生男子共乘一骑委实过于亲密,她不太适应。 她没回头,不安地问身后的人:“方统领,你要带我去哪儿?” 方淮没说话,半晌还是那一句:“去了你就知道了。” 而沿着大街骑了一段路程后,视野渐渐开阔,马儿驶出了京郊,朝着她熟悉的山上一路奔去。 明珠怔怔地坐在那里,终于明白他要带她去哪里。 只是下马时,她还是愣住了。 原本简陋的无名坟冢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座翻新的墓地,是两块崭新整齐的墓碑。石碑上用遒劲有力的大字刻着:显考林诚华大人之灵,显妣陈惠英老孺人之灵。落款是小女明珠。 山间的树木还在风声之中哗哗作响,她被方淮半抱着牵下马来,怔怔地看着那两座墓碑,连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怎么,怎么会……”她不可置信地侧头去看方淮,“是您帮我……” 方淮从马背上解下那只早就系上去的包袱,摊在青草地上打开来,从中拿出早就备好的香火纸钱,一一摆在两座墓前。 他头也不抬地说:“嗯,是我。” 明珠眼圈都红了,上去拽住他正在摆弄香火的手:“可是,可是他们是罪人,若是被人知道,这于理不合,您会受牵连的!” 方淮微微一顿,抬头望着她,目光一如既往的清冽,却在此刻染上了一丝丝暖意。他说:“不会受牵连的,今后你也能前来祭拜,无需顾虑什么了。” 明珠不解。 他在已然大亮的天光里对她笑:“你父母的案子我已与大理寺卿重新审过,案情已然真相大白,你父母的冤屈也已洗刷一清。从今以后,他们再也不是戴罪之身,你大可放心。” 明珠手上一松,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她觉得脑子有些混沌,以至于费了好大力气才听进去他究竟说了什么。 那个困扰她半辈子的冤案,就这样被他推翻了。 从今以后再也没有见不得光的祭拜,再也没有难于启齿的罪人父母。 她呆滞的样子看起来有几分傻气,脑袋微微偏着,就这样蹲着他面前。下一刻,氤氲水汽聚集在那双眼睛里,她一眨眼,泪落成珠,断了线一般消失在荒草里。 方淮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有些怔怔的,他可不会安慰姑娘家,也鲜少接触女子,并不知道凡事不论喜悦还是伤悲,她们总爱先哭上一场。因此他皱起眉头,怀疑地问了一句:“你不高兴了?” 她捂着脸摇头,指缝间是不断淌出来的水意。 “那你哭什么?”他不解。 她费劲地去擦脸上好似永远都干不了的泪痕,哽咽道:“我,我是太高兴了……” 方淮还是怔怔的:“高兴了为什么还哭?高兴了不是应该笑吗?” 他摸摸怀里,可是出门太急,没带帕子,他顿了顿,索性把衣袖递给她:“擦擦脸。” 第56节 明珠泪眼婆娑地望着他,发现他一脸真挚的表情,显然并不觉得用衣袖擦眼泪有什么不妥。到底是个武夫,职位虽高,但不拘小节的性子仍然在。 她的心情平复了些,尴尬地掏出自己的帕子擦擦眼泪,然后慎重地跪在他面前,磕了一个响头:“方统领,我原以为父母大抵会一直蒙冤,这冤情是无法洗刷了,却没想到会有您出手相助。您的大恩大德,明珠此生无以为报,只盼来生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今生我人单力薄,但只要您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是个温顺的姑娘,这番话是她这辈子说过最铿锵有力的誓言。她明明还红着眼,却忍住眼泪这样对他说,方淮矮下身子去扶她。 “身为朝廷命官,有人蒙冤,调查清楚本就是分内之事。若是我连这点都做不到,这身官服也该脱了。”他的语气淡淡的,并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顿了顿,他说,“这香还是你亲手点上吧,该做的我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交给你了。” 远远地,他站在了树底下去,把时间留给了那个近二十年来都未敢向父母敬一炷香的姑娘。 她跪在父母的墓碑前,泪水肆意。他听力好,哪怕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也还能听见她磕头时说的那些话。 她说:“女儿自进宫后,没有一日不想你们。只恨自己人微言轻,无力替你们洗刷冤屈,如今好了,女儿遇上了天地间最好的大善人,他出手相助,从今往后你们再也不是戴罪之身。此生女儿只是孤家寡人,没有任何牵挂与念想,只盼着恩人能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必当赴汤蹈火,粉骨碎身。” 她说了很多,他站这么远明明是想给她留点空间的,可这耳朵着实可恶,总是不知不觉就把那些话听进去了。 天光大亮,旭日东升,她起身走到他身侧,低声说:“该说的都说了,可以回宫了。” 方淮点头,转身去解系在树上的缰绳,没急着上马,而是牵着马与她并行了一小段路。似乎踌躇了许久,他才低低地开口道:“我说过那是举手之劳,你其实不用这么放在心上的。不要以为自己是孤家寡人,所以总想着拿命来还给我,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明珠一愣,抬头看他:“您,您听得到……” 他平静点头:“嗯,我听得到。” 她苦笑:“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本就是孤家寡人,如今您于我有恩,我这条命就是交给您也没什么。” 方淮突然说:“不是这样的。” 她不解,侧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像是悬崖峭壁一样深刻立体的侧脸。 他坦然说:“我也是孤家寡人,与你相比,恐怕我还要更惨一些。我自打记事起就没有父母,活在西街一带的乞丐之中,从小被人教唆着偷东西、骗人。七岁那年,我在酒肆外头企图偷人东西,被那时候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皇上看到。他当时还是太子,与太傅一同出宫办事,看见我偷东西,并没有当众揭穿我,只私底下跟着我,问我为什么小小年纪就去做这种事情。我说生计所迫,他就赠我以金银,站在街口朗声对我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他要我好自为之,今后自力更生,人定胜天,不要让今日之事蒙蔽了双眼,一辈子都做一个偷盗者。” 山间的风欢快地吹着,带着夏日的热烈与活泼,自在又坦荡。 明珠看见方淮侧过头来,面容沉静地对她说:“我也想告诉你,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没有家人,那就等到二十五,出宫去寻找将来的家人,过去没有的,那就努力争取。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大好的年华等你去体验,做什么这么伤春悲秋,动不动就要把自己的命送给别人呢?” 他笑着,翻身上马,与晨光之中居高临下地将手递给她:“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那样爽朗的笑,那样坦荡荡的目光,那样宽广的胸襟与气魄,明珠只觉得他比他身后的日光还要耀眼。 她将手递给他,由他稳稳地将她拉到马上,这一刻忽然不想再拉开她与他之间的距离。 她望着前路开阔的视野,感受着马背上的自由气息,只觉得人生似乎真的从此刻开始铺展开来。从今往后,再无束缚,再无伤悲,只有无穷无尽的渴求与憧憬。 她却不知方淮在她身后,沉默地看了她片刻,终于将那些到了嘴边的话重新收了回去。 昭阳就是陆家后人之事,还是不要告诉她了,以免节外生枝。若是叫她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竟是仇人家的孩子,要么她不计前嫌、备受煎熬,要么一狠心就对昭阳下手。 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个好结局。 他却不知此刻他以为自己将事情瞒住了,天下便太平了,慈宁宫中却已然风云突变。探子跪在大殿之中,将连日以来打探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秉给了太后,就是李勉听了也暗自心惊。 太后身子一晃,回头朝窗外乾清宫的方向望去,一字一顿地说:“定国公之后?” 李勉担忧地拉住她的衣袖,没有说话。 她慢慢地抽回手来,忽然笑了,原本就不显老的艳丽面容在这一刻像是鲜花怒放,国色天香。 “好啊,那老东西还留了个种在这宫里,看来是贼心不死,当初自己没能祸害成我的孩儿,今儿连后手都备好了。” 她慢慢走到木架子边上,在金盆里浸湿了手,大红色的指甲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好看,水珠湿漉漉的,晶莹透亮。 她淡淡地说:“所有可能威胁到皇帝的阻碍,都应当扼杀在摇篮里,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第79章 想上天 第七十九章 快到晌午时,澜春长公主来乾清宫找皇帝了。 昭阳正在廊间看福山和小春子指点宫人摆弄满院的花草,就见澜春大步流星地从外头进来了,大老远就问:“小春子,我二哥呢?” 满院的人都俯身行礼,昭阳也跟着低下身子。 小春子忙不迭起身答话:“回长公主的话,主子早朝过后还没回呢,怕是有事耽搁了。”抬眼看看天色,“这也不早了,快到午膳时候了,想必没一会儿也该回来了。” 澜春笑了笑:“成,那我在这儿等着。” 她转身看看这满院的花草,俯身随随便便挑了朵开得正艳的栀子花摘了下来,挑眉说:“真是奇了,这都一个宫里,怎么花草长得这么不一样呢?我老瞧见二哥这儿的花开得好看,怎的到我那玉萏宫里就开不好看了?难不成花草也挑高枝儿?” 小春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对花草是没什么讲究的,更何况高枝儿不高枝儿的,都是宫里最贵气的主儿,她说这话也真是叫他们这些底下人默默抹了把辛酸泪。 倒是昭阳抿嘴一笑:“长公主殿下喜欢上哪朵花,那花就要被您摘下来,想必那玉萏宫的花草都通人性,怕被您给摘了,故不敢放开了手脚去开花。” 澜春转身睁大了眼看着她,片刻后咧嘴一笑:“你倒有趣,这歪理我听着很好,原是我辣手摧花,把她们给吓怕了。”眼珠子在昭阳脸上打了个转,她盯着昭阳奇道,“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怪眼熟的。” 昭阳点头:“上回太庙祭祖之后,您手上还受伤了,来乾清宫看望皇上时,小的也在。” 澜春恍然大悟:“对,对,那时候我还问二哥你是不是这宫里的呢,他说不是……那你现如今怎么在这儿?” 这事就有点尴尬了,昭阳摸摸鼻子,不知道该作何回应。倒是澜春聪明,看她这尴尬的神色,又想到皇帝哥子这几日不知吃了什么药,高兴得眉飞色舞的,心下就明白了七八分。 澜春凑近了些,仔细看看她的脸:“红了。” 昭阳:“……” 这长公主真是有点意思==。 澜春哈哈大笑,拉着她往养心殿后头的水池走:“小春子他们太无趣了,还是你比较合我意,走,你陪我去后头看看二哥的锦鲤。” 小春子死命给昭阳递眼色,要知道这长公主不止辣手摧花,玉萏宫里不拘是活蹦乱跳的还是杵在那儿不动的,山花虫鱼但凡到了长公主那儿,没有能顺顺当当活下来的。她也不是存心的,要知道当初皇帝送她的小兔子小鸟什么的,她也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可似乎活物跟她就是八字不合,到她手里头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天爷哎,那些锦鲤可是去年皇帝命人从江南带回来的,一路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让它们活蹦乱跳到了这儿。皇帝是知道这妹子天赋异禀的,从来也不让她接近那些个锦鲤,如今这些宝贝儿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跟着遭殃。 可昭阳不知道啊,长公主发话了,她自当从命,更何况面对这顾家人的脸,她压根没有拒绝的心思。 长公主真好看,漆黑透亮的大眼睛,嫣红的唇瓣像是枝头盛放的石榴花。她比寻常女子高挑,站在那儿像是亭亭玉立的荷花,不是素净淡雅的那种,而是红得夺目耀眼。 真是玉一样精致的人。 昭阳有些自惭形秽。 她还没去过养心殿后头的池子那儿,来乾清宫才两日,按理说东西都腾进后头的耳房里了,可皇帝总让她留宿养心殿,这都两日了,她连自个儿的耳房都还没进去过……说起来也是叫人脸红。 头一回见到五彩斑斓的锦鲤,她也开心,与长公主一同蹲在池子边上看。 小春子和福山不放心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打算在长公主辣手摧鱼的第一刻冲上去死命拦着,就是自个儿遭点罪,也好过那些宝贝鱼被弄死。 好在澜春今儿有了伴,不至于去寻那些个锦鲤的晦气,只顾着跟昭阳谈天:“你什么时候来乾清宫的?” “前天儿刚来。” “之前在哪儿做事啊?” “小的以前在司膳司。” “哦,做吃的。”澜春点点头,“手艺不错吧?” “还成。”她比较谦虚,不好意思自卖自夸。 澜春笑眯眯的:“都会做些什么?我前些日子看戏折子,上头说了些我没吃过的东西,不知道你会不会做。什么蟠桃红桧龙肉羹,蜜汁牡丹烤栗子,哦,还有一个深海水草炖凤凰肉,我挺想尝尝看的,可宫里头好像没有这些个玩意儿,尚食局的不肯给做。” 昭阳:…… 这哪里是不肯给做,就是摘了她的脑袋她也做不出来啊! 她讪讪地低头说:“不知殿下看的是什么戏折子呐?有的戏折子吧,实在是前人们随口说的,君子远庖厨,他们对吃食不甚精通,这个,这个随口瞎编也是有的……” 澜春扑哧一笑:“你倒是实诚人,那尚食局的怕得罪我,左一个原料不好来,又一个厨艺有限不敢丢人现眼,就是没人敢跟我说那些菜色压根儿不存在,胆小鬼。” 初夏的天气已然开始燥热,她坐在池子边上,把鞋脱了,赤着脚丫子玩水。那水冰凉冰凉的,浸着脚怪舒服的。 “你也来。”她朝昭阳招招手,“这水干净着呢,小鱼钻脚心儿又痒又舒服,可好玩儿了。” 小春子真想给她跪下了,那一池子宝贝鱼呐,真真是可怜,赖以生存的池水成了长公主殿下的洗脚水…… 他拼死上前去,脑门子直冒汗,低声说:“殿下,这鱼是皇上的宝贝,皇上成日让咱们看好它们,水不能脏,脏了就得换——” “你的意思是,我的脚很脏?”澜春斜着眼睛看他,她就是这个性子,你越不让她碰什么,她心头越痒痒,横竖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搅乱一池子水才是她爱干的事儿。 这么说着,她干脆把白生生的脚丫子荡在水里来回晃悠。 昭阳也帮着小春子劝她:“您的脚丫子当然不脏,看着白生生的,肯定没脚气的。”回头装模作样地瞪了眼小春子,“怎么说话呢!合该是那养鱼的水脏了殿下的脚,有你这么帮着鱼不帮着人的?” 澜春哈哈大笑:“脚气?”她还掰着自个儿的脚丫子凑近了瞧瞧,“挺干净的呀,没脚气,也没有脏东西。” 这下换昭阳大开眼界了。尊贵的长公主殿下,掰着自个儿的脚丫子,闻了闻,又仔细看看…… 澜春见小春子急得满头大汗,还慢条斯理地凑过来对昭阳说了句:“哎,我说,你想不想吃烤鱼?” 小春子眼看就要昏过去了。 这下昭阳也看出来了,长公主就是在欺负人呢,看小春子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她更是笑得像只偷了米的小耗子。 嗯,那也是只漂亮的小耗子! 昭阳坐下来,侧头朝澜春偷偷眨眨眼:“殿下,他胆子太小,咱们别吓唬他了。” 澜春歪着脑袋笑:“成,给你面子,咱们不逗他了。他脑袋是木头做的,逗起来也没意思。” 小春子:……他招谁惹谁了qaq 这头的两个姑娘年纪相仿,坐在一块儿很快也没了拘束,开始谈天。澜春不是个有架子的人,随和,昭阳也不是个会拘着自个儿的人,活泼,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 澜春跟她讲过去和皇帝哥子的趣事。 “我们小时候,我不爱读书,二哥总逼我多读书,后来我俩就打赌,从底下人那里要来花种,种在东宫的小院里。二哥说花是白色的,我说花是红色的,花长出来以后,谁猜对了,就听谁的。” “结果呢?”昭阳听得聚精会神。 “结果当然是我赢了,年年都赢!”澜春很神气,“我说那花是红。花就当真是红的,我要那花是蓝色的,它就绝对不可能是其他颜色。” “可您是怎么办到的啊?” “这容易,我偷偷摸摸趁他去太傅那里读书的时候,把墨汁儿滴到土里头去。”澜春眨眨眼,笑得可爱极了,“你不知道吧?把什么颜色的墨汁儿滴到花的根里头去,花就会是什么颜色。二哥真笨,这个都不知道。” 昭阳笑得比她还灿烂,摇摇头,歪着脑袋问她:“皇上不笨,相反,我看他很聪明。这个理您知道,他没道理不知道。” 澜春一愣:“你是说……” 剩下的话也不必多说,她忽然想到这些年来她靠着大大小小的歪脑筋逃脱了很多公主都未曾避开的规矩与枷锁。二哥总说要给她找管教嬷嬷,可至今未找。二哥说公主要多读书,皇家的人没有胸无沟壑的,不能平白叫人笑话,可他照样依着她,她不爱读,他也未曾逼迫。 她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长公主,那么多年肆意妄为惯了,不曾仔细想过,还以为是自己的小聪明一次一次帮到了她。可到底也是个聪明人,经昭阳一提点,回头一看才发现,哪里是她的小聪明管用呢?分明是二哥纵容她。 第57节 昭阳说:“我知道他一定很爱您。” 那个做起事来一板一眼的皇帝啊,只有在真心爱着一个人时,才会纵容,才会没了分寸。 澜春忽地笑起来,点点头:“对,他很爱我。” 不然也不会把她惯成今日这个无法无天的长公主了。可是眼前这个小宫女,要是没有半个撑腰的人,哪里来的底气可以忽视宫规,坐在这儿和她这个长公主谈天说地的? 她似笑非笑地点了点昭阳的额头:“我还知道他一定也很爱你。” 昭阳一愣,面上红了:“您,您说什么呢……” 扭扭捏捏,姑娘家都是这样,提起心上人就面红耳赤,一面推脱一面却又面露喜色。 澜春哈哈大笑,指着她的脸:“哎哎,又红了,红得像猴子屁股呢!” 昭阳捂着脸无语凝噎,委委屈屈地说:“明明是苹果,猴子屁股……猴子屁股多丑!” 澜春哼了一声:“要美得和我一样,才能用苹果形容,你那个,顶多就是个好看的猴子屁股,横竖都是屁股。” “……” 是,您是公主,您说了都算! *** 皇帝从朝上下来时,踏进乾清宫,听闻澜春来了,还和昭阳一起在后院里,略有些紧张。 就好像媳妇第一次见家人,他比媳妇还提心吊胆的。 他快步往后头走,绕过长廊,走过花园,一路穿过大殿来到后院,第一眼看见的,是花丛之后坐在池子边上谈天说地的两个姑娘。 年纪相仿,一样灿烂的小脸,她们比满院的鲜花还要美好,还要更加绚丽。 皇帝情不自禁停住了脚步,看着他最爱的两个姑娘,唇角慢慢地扬了起来。德安欲清嗓子叫一声皇帝来了,可皇帝看出他的意图,伸手止住了。 就这样远远看着吧,看着他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刻。 你瞧,他多有眼光呐,就知道他的心上人是个讨人喜欢的姑娘,澜春也不也很喜欢她吗?他沾沾自喜地笑着,那种与有荣焉的感觉真是叫人想上天了。 不,不想上天,想上的明明就是她。 岁月静好,就适合造人大计!皇帝微微笑着,心想,得想个法子把她名正言顺留在身边,唔,要那种可以帮他生一群小萝卜头的法子。 可又不愿意她做妾,这可怎么办? 不管了,上了再说。 ☆、第80章 连坐罪 第八十章 昭阳正和澜春谈天呢,有道阴影忽然出现在头顶,遮住了日光。 她仰头去看,忙不迭爬起来:“主子,您回来啦!” 那狗腿子的表情真可爱,皇帝想捏捏她的脸,到底澜春在,他得把面子给绷紧了,也不敢太放肆。 低头看着澜春那白嫩嫩的还在水里头晃悠的脚丫子,他眯起了眼:“谁准你在池子里头洗脚的?” 澜春无辜地眨眨眼:“我脚丫子挺干净的。” 皇帝不为所动。 她韧带好,又捞出一只脚丫子,朝皇帝伸过来:“要不你闻闻看?”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敢这么跟皇帝说话的也没几个人了,除了她,别的大概都没有脑袋了。 皇帝眉头一皱,先瞪一眼昭阳,然后才回头对小春子说:“取方帕子来。” 小春子忙不迭跑去拿干净帕子,匆忙赶回来。此处没有别的宫女在,皇帝便亲自蹲下身去,把澜春的脚丫子从水里头捞出来,用帕子替她擦干。 “多大的人了,这还没到盛夏就泡冷水,你也是个姑娘家,注意点成不成?”他板起脸孔数落她,末了把鞋袜递过来,“穿好了,别祸害朕的鱼。” 起身就对上昭阳怔怔的表情,他也瞪她:“长公主淘气,你也不知道劝着些。” 这可是天大的冤枉! 昭阳争辩说:“小的是奴才,哪有奴才管着长公主的?” 他不冷不热地瞥她一眼,一句话就把她给噎住了:“你自个儿清楚自己是不是奴才。” 澜春在一边偷笑,仰头看着他们的互动,没成想皇帝又把矛头指向她:“还不赶紧穿好鞋袜给朕起来?多大人了,一点规矩都没有,朕迟早得把管教嬷嬷给请到你那玉萏宫里头去!” 她还是心虚的,哪怕知道皇帝疼她,也不敢造次。她这二哥可有威严了,成天板着脸,她曾经亲眼见过他铁面无□□置人的样子,真真是吓人得紧。 拍拍屁股爬起来,她笑眯眯地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凑过去:“二哥,这位姑娘是谁呀?” 明知故问。皇帝一看她的笑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瞥她一眼,只问:“来朕这儿做什么?” “新欢哦?”她自问自答,“我还挺喜欢她的。” “朕问你来这儿做什么!”他绷着脸,面皮却有些发烫,心道什么新欢啊,他连个旧爱也没有,哪里谈得上新欢? 澜春笑嘻嘻的:“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想你了,就来看看呗。” 这丫头无事不登三宝殿,皇帝信了她才有鬼,只她吞吞吐吐不肯说,该是顾及昭阳在场。他便也不追问,只说:“留下来用膳吧,朕让人添副碗筷。” 她却赶紧摆手:“不了不了,我才不要杵在那儿碍事呢。” 她对昭阳歪着头笑笑:“这宫里日子总像比外头要漫长许多,难得有个谈得来的人,你不介意将来我没事儿就来找你谈天吧?” 昭阳笑道:“长公主说的哪里话,您另眼相看,小的受宠若惊还来不及,哪敢介怀啊?” 那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家哥子,步伐轻快地出了乾清宫,扬长而去。她是无法无天惯了的,横竖皇帝是她哥子,天塌下来也没人敢动她,他还在前头顶着呢。这娇气又无所顾忌的劲头就是从走路的姿势也能看得出。 她仰着头,背挺得笔直,哪怕走起来不那么循规蹈矩,也自有贵气流露出来,叫人不敢轻视。 不过她这身份,就是在宫里横着走,也是没人敢吭半句的。 只没想到她走出乾清宫,步伐轻快地招呼上外头的繁生和元宵,走了没一截路就遇见从西华门外回来的方淮。他不是一人回来的,身侧还跟着个穿浅绿色衣裳的姑娘,看着面生得紧。 澜春初看到他时,满心满眼都是欢喜,含笑叫住他:“方统领!” 方淮顿住,身侧的明珠也跟着顿住了脚。他不远不近地俯身行礼:“属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明珠垂着头,不敢睁眼瞧这位传说中的长公主。 情人眼里素来都容不下旁人的,澜春走近了几步,目光这才落到明珠身上,她瞧了明珠几眼,发现这姑娘看上去容颜秀丽,还挺赏心悦目的。 “方统领这是去了哪儿啊?”她收回目光,看向方淮时又眉开眼笑的了。 方淮说:“属下带人去查案了。” “什么案子?和这姑娘有关?” 方淮不欲多说,只含糊道:“一桩陈年旧案罢了。” 澜春也不多问,只凑近了歪着脑袋去问他:“方统领,你去年秋闱打的那匹狐狸,那毛色漂亮得紧。当时我朝你要,你说让人去打理打理,怎么样啊,打理好了没?” 方淮早就忘了这回事了,略愣了愣,说:“已经打理好了,放在府中忘了后话。” “得了,我就知道你不把我这个长公主放在眼里。”澜春撇撇嘴,又瞧了眼明珠,幽幽地说,“方统领是大忙人,又在我二哥面前办事,又要跟姑娘家一起查案子……算了算了,那狐狸毛你也别给我了,横竖我也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方淮是习惯了这长公主说话没规没矩的,当下只说:“属下有罪,没能把小主子的话记在心里,请小主子责罚。” 他一掀下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澜春翻了个白眼,这家伙又来这套,每次她一开这种不正经的玩笑,他就用一副油盐不进的正经模样回应她。 “行了行了,你赢了。”她瞥他一眼,“不稀罕你那狐狸毛,我回去用午膳了。你和这位姑娘……好生查案。” 最后四个字咬得清脆婉转,她把下巴抬得高高的,不可一世地走了。 这朽木,压根不知道她在意的根本不是那狐狸毛,分明就是他这个送礼的主人。可不要打紧,每日能见上他一面,能说几句话,他就是全程跟块木头似的,她心里也欢喜。 澜春不愿想那么多,横竖还没到出嫁的年纪呢,在宫里多留几年也好。她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明日如何,到了明日再说。左右她是皇帝的亲妹子,谁还能强逼着她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不成? 她倒是走了,明珠却望着她的身影失神半天。 方淮说:“走吧,我送你到司膳司门口。” 明珠默默点头,默默跟在他身后,却没忍住仰头看他一眼。他大概不知道吧?长公主似乎很喜欢他。那样的眼神,只有真心喜欢一个人时才会绽放出那样好看的光芒。 这样看着他的背影,感受他沉默却令人安稳的存在,她忽然有些惆怅。 怎么会叫人不喜欢呢? 他多好啊,好到叫人只能仰望,无法企及。 已经到了司膳司门口,该进去了,明珠再次低头道谢:“方统领,今日多谢您了。” 他点头:“进去吧。” “哎。”她应了一声,跨进门槛,最后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 他还在那里。 她忽然觉得阳光有些刺眼,眼眶里滚烫滚烫的,无法克制的心情在胸腔里蔓延开来,像是奔腾的洪流。下一刻,她忽然又转身跑了回去,一直跑到他面前。 “您说要活在当下,活在将来,那若是将来我有事相求,您还会帮我吗?” 他静静地注视着她,那双素来安静的眼眸此刻蕴满了热切的渴望,不像那个温和胆怯的姑娘了。 有渴望总是好事,有渴望才能更好更努力地活着。 他点点头:“你若有所求,我定竭尽所能。” 她如释重负地笑了,笑靥如花,充满喜悦。 *** 方淮从司膳司走后,去了趟乾清宫。 皇帝和昭阳在用膳呢,听说方淮来了,搁下碗筷:“你先吃着,朕出去看看。” 昭阳说:“要不,叫方统领一块儿吃?” 皇帝瞥她一眼,笑了:“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敢跟朕面对面坐着吃饭?方淮那个老正经,你就是按着他的脖子,他也不见得会跟朕平起平坐。” 他心里头有事,叮嘱几句就出去了,一路穿过长廊走到了勤政殿。 方淮在大殿里头等他,见他来了,这就要跪下去行礼。他一把扶住他的手臂:“虚礼都免了吧,朕吃饭吃到一半出来见你,就别瞎客套了。” 第58节 方淮这才停住,站稳身形说:“属下已经查清了,十二年前的那起旧案,确实是前任大理寺卿徇私枉法,受定国公嘱托,将那对夫妇殴打致死,把事情给瞒了下来。如今那纵马伤人的凶徒跟着陆家满门在淮北过日子,虽说不是大富大贵,但陆家家底丰厚,在那边与小官小吏也交好,日子过得仍然很滋润。那凶徒如今还逍遥法外。” 皇帝眉头一皱:“前任大理寺卿现在在何处?” “已着人去河北拿人了。” “成,那凶徒也不必千里迢迢带回京城,传令去那边,让当地府尹将他处置了,罪当如何就如何,逍遥法外十二年已经是便宜他了。” “属下遵命。” 皇帝在大殿里头走了半圈,似是在斟酌什么,最后总算回过头来问他:“方淮,你觉得连坐之罪……到底应不应当?” 一人犯错,全家连坐,这便是皇命。 方淮一顿,近日查到的内情叫他不得不往那上头想,他抬头问皇帝:“您是在说当年定国公满门流放的事?” “是。”皇帝没有丝毫隐瞒,慢慢地叹了口气,“朕当初恨透了定国公,只想将陆家满门都治罪,一气之下就把陆家上下全部流放淮北。可如今十年过去,朕那些气好像也没有那么气了,回头再看看,那陆家的妇孺又有什么罪?” “陆家的荣华富贵是定国公作恶多端换来的,她们跟着享福,自然也该跟着受罪。”方淮语气平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世家大族,谁家不是这个理?” 皇帝心中想什么,他大抵能猜出一些。若不是因为那个宫女走进了皇帝心里,皇帝怎么会开始去想这种事? 下一刻,他听见皇帝还是说出了口:“着人处理那凶徒之事时,也命人将陆夫人接回来吧。此事暗中进行,不要声张——” “皇上!”方淮掀开下摆,咚的一声跪了下去,“皇命一出,自当永不收回。君无戏言的道理您是明白的!当初连坐之罪既然已经定下,今日就万万不该把人接回来!请您三思而行!” 皇帝皱眉,想去拉扯他起来,可他就是不起来。 “朕没说要收回,只是她毕竟是昭阳的母亲,当初陆家的罪行与她没有什么干系。朝堂之事都是男人的主意,她一介妇人,能知道什么?”皇帝来回踱步,几乎是用商量的语气去跟方淮说,“淮北地势偏远,穷乡僻壤,一年总有三季都像是寒冬,想必这十年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好歹是昭阳的母亲,大概也没剩下多少日子了,接回来吧,让她们见一见最后一面。” 声音渐渐低下去:“她与朕隔着那样大的仇恨,她可以不计前嫌,可朕到底于心不忍。朕怕这辈子都会和她有这样的隔阂,让她少怨一点,对朕多些感激,这样她留在宫中也更心甘情愿吧……” 外头日头正盛,皇帝却没了食欲,只摆摆手:“你下去吧,朕自己待一会儿。” ☆、第81章 情敌现 第八十一章 皇帝要做事,折子待批,边关的守军每季度有粮饷与军事报告,内务府的大小事宜月月汇总,还有各地官员报上来的地方事务……他常常在勤政殿一坐就是一整日。 昭阳来了,情况也没有好转多少,特别是近日黄河一带洪灾泛滥,沿途百姓受灾严重,皇帝每日都在看下头呈上来的报告。 她就坐在大殿外头的门槛上,偶尔和小春子说说话,偶尔回头看看他,他眉头皱起的时候,她也会跟着烦恼。 你说做皇帝怎么就这么累呢? 她偶尔会去小厨房里给他做盘点心,要么是咸香芝麻酥,要么是瓜子仁儿馅饼,横竖都是他爱吃的。她轻手轻脚端着盘子走动他旁边,搁在那堆折子旁边儿,再给他斟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茶。 皇帝太专注,时常头也不抬地专心办事,直到看完一本折子,搁在一边时,才发现手边多了杯茶,还多了盘点心。 他擦擦手,拈起一块送进嘴里,她是最知道他的口味的,总也错不了。再喝上一口热茶,浑身的疲倦都消失殆尽。他朝大殿前头望去,他的姑娘就坐在那门槛上,支着下巴望望天,侧过头去与人说说话。 都是轻轻的,不带一点动静,影响不了他,却又在平凡日子里化作最温馨的陪伴。 他有时候想要歇一歇,就会靠在龙椅上静静地望着她的背影。从乾清宫的正门往外头看去,他的头顶是正大光明四个大字,越过那光滑发亮的地砖,越过她单薄玲珑的背影,紫禁城的天是一望无际透彻生辉的蓝,蓝得不带一丝杂质。 他就这样伸手懒懒地支在龙椅两侧,那金色的龙纹威风凛凛,却抵不过帝王心头难得的一抹温柔。 总觉得有了她,这冷冰冰的四方城也变得生动起来。 他开口唤她:“昭阳。” 她愣愣地回过头来,歪着脑袋问他:“怎么了?” 他朝她招招手,看她拎着裙角跑过来,他弯起嘴角,把她抱在腿上。她有些害羞,小声推他:“干什么呢,大门都没关……” 他低低地笑起来:“关大门做什么?朕就抱抱你,又不做别的,为何要关门?”下一刻,他斜眼看她,揶揄道,“还是你希望朕做点什么关门才能做的事?” 昭阳大窘,别开脸去哼了一声:“您又拿我开涮。” “不涮,朕不爱吃涮锅。”他啃她的耳朵一口,“生吃就成。” 她赶忙去擦耳朵:“口水!” 他就把耳朵凑过来:“要不,你也糊我一脸?” “我才没那么讨人厌呢。”她推开他,指指桌上摊开的折子,“您正事儿还没办完呢,这就开始跟我闹腾了?” 皇帝的笑容收敛了些,低低地出了口气,说:“黄河闹灾,十年里要闹个五六回。人力物力都出了,每年花在赈灾上头的银两都能叫国库空上一大半。朕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了。” 昭阳出不了主意,她是姑娘家,对政事没有半分研究。可他这么郁郁寡欢,她看着也跟着他不开心。 她只能伸手去拉他的小指头,低声说:“您别灰心,功夫不负有心人,您做的,天下百姓都能看见。”顿了顿,她小小声地讨好他,“我也能看见。我知道您是明君,心系天下,您看这样会好受点吗?” 他失笑:“那你看见了,会更爱我一点吗?” 她郑重点头,伸出拇指和食指朝他比划:“每天都多爱了您这么一大截儿呢!”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伸开双臂张得很开:“你那点不够,朕要这么大一截儿才行。” 她干脆从他腿上站起来,指指龙案,然后一路跑到了大殿门口,伸脚点了点门槛:“那您看,从您那龙案上到这儿门槛上,这么一大截儿成吗?” 他弯着唇角瞧着她,她也背对外头的阳光,歪着脑袋笑着瞧他。 真好。 岁月漫长,烦恼无数,可只要这样一个笑容,就觉得每一天都过得很满足,烦恼与忧愁都是可以被遗忘的。 *** 六月初,镇守大兴边疆的从一品镇西大将军已然花甲,合该解甲归田了。他的上书得到皇帝批准,大老远带着部下回京复命来了。 镇西大将军是前朝老将了,名叫黎正铠,为人刚直,不畏权贵。先帝爷在位时期,他因“不懂变通”,不愿投诚于定国公等人,被排挤到西疆镇守边关。皇帝登基后,他心悦诚服,虽朝廷有意让他回京复职,可他说将在沙场,方为正理,纸上谈兵,何必为将? 皇帝准奏,他便又在西疆待了十来年,一直到如今年事已大,舞不了枪也弄不来剑了。 与他一同回京的,还有他的独生女,黎姿意。 皇帝于朝堂上接见了黎正铠,赐予良田数亩,家宅一座,京郊的田庄几所,并且亲手拟了将军府的牌匾,可谓是皇恩浩荡。 下朝后,他看着百官鱼贯而出,自个儿也在德安的陪同下走了出去,可才刚踏出大殿,就瞧见那长长的白玉石雕下头站着个人。 青布衣,翠玉冠,身姿笔直,面容似玉。 黎姿意抬头望着他,嘴唇一勾,抱拳说:“子之兄,可还记得小弟?” 皇帝笑了两声,慢条斯理地走下长长的石阶,一路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几眼,不紧不慢地说:“对不住,朕忘性大,还真不记得你了。” 那人板起脸来,瞥他一眼:“真不认识了?” 他伸拳在她肩膀上捶了两下:“多大的人了,都大姑娘了,还来这套,你也不嫌腻得慌?”斜眼看她,他说,“仔细朕跟你家老爷子告状,有得你受的!” 他这么说,黎姿意就知道他没忘了她。心头高兴,她也笑起来:“去啊,有本事你去告状好了,如今你是皇帝了,别人怕你,我可不怕你。” “没大没小。”皇帝敛了笑意,“这当头没人,你放肆些就算了。宫中可不是边疆,你没规没矩的叫人看了也不像话,还是守守规矩罢!” 黎姿意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成,你如今当上皇帝了,是有那么点正形了。谁还知道以前那个追在我后头要我给掏鸟蛋子的二皇子是谁?你要假装不记得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横竖掏鸟蛋子、下池塘捉泥鳅的不是你,半夜里装柜作弄静安皇贵妃的、往四皇子床上丢蚂蚱的也不是——” “咳咳——”皇帝握拳搁嘴边咳嗽好一阵,“那什么,你回来也有几天了,见过孟言和方淮了没?” 嗬,还学会转移话题了呢! 黎姿意不轻不重地扫他一眼:“刚回来,还没顾得上,这不第一天就进宫来瞧你了吗?亏我还特意打扮成这个样子呢,你忘了你第一回见到我的时候,就是在西二街的书铺子里撞见我这幅打扮?哼,还和我抢同一本书呢,被我打得腰都直不起来,你——” 皇帝开始剧烈地咳嗽,恼羞成怒地指指她:“你啊你,都多大的人了,还成天记着以前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事!难怪嫁不出去!” 黎姿意火大,仰着下巴怒道:“谁嫁不出去了?” 皇帝笑了,也不与她置气,只忽然放柔了声音:“成,成成成,是别人没福气娶到你。横竖你都回来了,边疆没什么好汉子,没嫁人也对,这京城里王孙贵族那么多,看上哪个,朕替你赐婚。” 下一刻,他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凑了过来,含笑说,“朕过几日介绍个人给你认识,你一定会喜欢。” 她一跳三丈远:“干什么呢!我才刚回来,你打什么歪主意?告诉你,休想和我爹一样逼着我嫁人!” 皇帝笑了几声,摇摇头:“谁给你介绍汉子呢!朕是想介绍个姑娘家给你认识。” 他一提起昭阳,心里就软了,像是有和风细雨在轻轻地拨弄着心弦。 “她是天底下最好好可爱的姑娘,你等着,朕过几日带她出宫,顺便参观参观你的新府邸。” 他的发小不多,男的赵孟言方淮,女的便只有这个假小子了。他恨不能把自己的所有故事都铺展在昭阳面前,自然而然的,黎姿意他也想让她见见。 只是他倒是走了,却没看见黎姿意的眼神。 那个作书生打扮的将军千金站在乾清宫外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惆怅,也有些势在必得。 他不记得了吗?他明明答应过会娶她的。 黎姿意撇撇嘴,一边转身一边想,没关系,她会让他记起来的。 ☆、第82章 除了我 第八十二章 黎姿意午后又来了宫中,原本她没递牌子,宫中也并未传召,她在宫门口是进不去的。可适逢方淮巡查禁军,大老远看见有人在宫门口与侍卫争执,走进了些,才发现来的人是黎姿意。 他止住了侍卫,上前道:“县主要进宫?” 黎姿意五年前被皇帝册封县主,也算是有诰命在身。只是那时候她尚在边关,随黎老将军一同驻守西疆,京城里倒是没有掀起多大的浪花。 那侍卫这才知道来的是位县主,忙拱手道歉:“小的不知您是县主,多有得罪,万望县主多多担待。” 黎姿意是个豪爽人,也没生气,只笑了两声:“要早知道摆出县主的架子,就能省了这么多麻烦事儿,那我一准儿把牌子给你看了。” 方淮算是与她一同长大的,只是他为人拘谨,从来都恪守君臣之礼,哪怕过去皇帝待他与待赵孟言、黎姿意并无区别,但他一直牢牢记得自己的身份,他们是主,他是仆。也因此,他与黎姿意的关系不如赵孟言和皇帝与她那么亲厚。 他带着黎姿意进了宫门,问她:“县主此番进宫,可是找皇上有事?” “没事就不能找他了?”她斜眼看看方淮,“我说,这都多少年不见了,你怎的见到我连笑容也没有一个,还是那副木头样子?不苟言笑,真没意思。” 方淮说:“县主不也一样?一样坦白直率,毫不遮掩,也不懂给人留点颜面,句句都戳人心窝子。” 黎姿意闻言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行啊,懂得反击了,口齿见长,还算是有进步。” 方淮不动声色地侧身一避,躲开了她又要落在肩上的手,不赞同地说:“县主如今已是待嫁的姑娘了,男女大防还是应当顾忌些。” “得,还是老样子,明明年纪轻轻,非得装出七老八十行将就木的深沉样。”黎姿意翻白眼,大步流星往乾清宫的方向走,“我中午回府之后,我爹找人把京城适龄娶亲的贵族单身汉都给我列了张单子,说是半年之内一定要把我嫁出去。我这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只能来宫里躲躲。” 方淮闻言一顿,忽然说:“你早晚要嫁人的,躲得过一时,躲得过一世?” 第59节 “能躲一时是一时。” “你不想嫁人?”他侧过头去看黎姿意,想从她的表情里找到点蛛丝马迹。 黎姿意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偏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别猜了,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方淮的面色沉了下去。 她语气轻快地说:“我知道那年在报国寺里,你看到我的长生锁了。我许的愿到现在都没有变过,我想嫁的人由始至终只有他一个。” “可他是皇帝,已经不是当初的二皇子了,你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有结果的。” “那就不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了呗,横竖他已经有妃嫔了,不可能为了我不要后宫。我就凑合凑合,不要求那么多了,只要他心里只有我一个,那不就成了?”她语气轻快。 方淮笑了两声:“你好像想太多了。这些事情又不是你说了算,皇上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跟着你的步伐走。你走了那么多年,又怎么知道这些年里他没有爱上哪个姑娘?” “爱上就爱上呗,大不了我把他抢回来。”武将之女就是与众不同,面上是满满的自负,步伐轻快地往长长的石阶上迈去,“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这种事,杀伐决断就够了,大不了成王败寇。况且我一定会赢。” 她随意地挥挥手,几步就到了大殿门口,朝着门口的小春子问:“皇上呢?” 小春子赶忙弯腰:“小的见过县主。皇上正在勤政殿那边与军机大臣议事,您——” “我进去等着就成。”她伸手把门一推,这就进去了。 哎哟我的祖宗,这县主怎么不按规矩办事儿呐?他分明是想叫她先出宫去等等的,她怎么自个儿就进去啦? 小春子赶忙跟进去。 大殿里头只有昭阳,皇帝是半个时辰前走的,临走时让她在偏殿歇歇,睡个午觉。这当头正睡得迷迷糊糊,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她一个激灵坐起身来,从偏殿走出来。 昭阳不认得黎姿意,也是第一次见到她。 那女子一身暗红色掐金云萝裙,发髻梳得高高的,从头到脚没有一点多余的饰物。她高高仰着头站在那儿,听见有人从偏殿出来,侧头看向昭阳,问了句:“你是谁?” 昭阳还没来得及说话,小春子赶忙开口说:“这是咱们的御前女官,昭阳姑娘。”侧头给昭阳使了个眼色,他又说,“这位是黎老将军的千金,皇上亲封的县主。” 昭阳赶紧行礼,说了句:“奴婢见过县主。” 黎姿意摆摆手:“不用跟着我,我在这儿等他就成,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小春子笑道:“主子不在,咱们也没什么事儿可做,陪您一块儿等。小的先去给您沏壶茶来。” 他快步走出大殿,空空荡荡的乾清宫里只剩下昭阳和这位县主。 黎姿意很随意,在大殿里来回看着,一会儿摸摸墙上的字画,一会儿瞧瞧那龙椅上的金色纹路。 她沿着大殿边上一路走进了偏殿,昭阳就一路跟着她。 偏殿里的摆设要多一些,那书架上有很多小玩意儿,还有各类书籍。黎姿意看见上头的木雕,嘴唇倏地弯起,伸手拿下一只木雕小马,语气轻快地说:“哟,他还留着这个呐。” 昭阳不知道该答些什么,只唔了一声,又闭上了嘴巴。 从前怎么没听说过还有这么个县主啊? 黎姿意来回摆弄着那小马,含笑说:“这还是咱们八岁那年在京郊的一个老头子那儿学来的。那老头子专门做木雕的,我们瞧见觉得新鲜,就成日溜出去学这个,大概加起来学了六七日吧,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那主子手比我巧,雕得也比我好,就是手把手地教我一块儿做,我也做得不如他。” 昭阳心里咯噔一下。八岁那年?手把手?她,她与皇帝是青梅竹马? 没忍住,她开口轻声问了句:“您,您与主子儿时就认识?” “何止认识,就差没穿一条裤衩长大了。”武将之女,说起话来毫无顾忌,丝毫没有姑娘家的样子,黎姿意笑道,“他的糗事我全知道,那会儿功夫不到家,头一回见面咱俩在京城的书铺子里看上同一本书呢,还打了一架。他被我揍得鼻青脸肿的,就差没哭鼻子了。” 昭阳呆呆地站在那里,半天才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也不想说什么。 黎姿意倒是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只沿着那书架子看过去,一下子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眉开眼笑地抽出本书来:“喏,就是这本!没想到他还留着呢!” 她把那书捧在手里来来回回看着,书已经很旧了,显然被人来回摩挲了很多次,封面都已经磨得很光滑了。 黎姿意捧着书在软塌上随意地坐了下来,翻开扉页,笑着念了他在那一处写上的小字:“子之。” 顿了顿,她放轻了声音,重复了一遍:“子之。” 更加柔软,更加馥郁芬芳的两个字。 昭阳心神大乱,原来这世上不止她一人这样叫皇帝,眼前这个什么县主也能叫。口口声声说着什么一起学木雕,穿一条裤衩长大,皇帝还把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抢的书一直留在书架上…… 她咬牙站在那里,半天才冒昧地问了句:“县主,您,您一直都在京城吗?” 黎姿意低头看书,漫不经心地说:“没,我也是刚回来。十三岁那年随我父亲一同去了西疆镇守,哦,我爹是镇西大将军,这么多年在外头,估计京城里也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昭阳不说话了。 她倒是想起什么,兴致勃勃地合上书,抬头问昭阳:“我问你哦,这宫里现如今都有哪些妃嫔啊?皇帝喜欢她们吗?” 昭阳一愣,下意识摇头:“奴婢不清楚后宫的事,皇上的心思也不敢随意揣摩。” “那他可有喜欢的姑娘?” “……奴婢不知。” “怎么一问三不知呐?”黎姿意撇撇嘴,凑到铜镜前头去瞧瞧自己,她有双英气勃勃的大眼睛,顾盼生辉,浑身上下透着与寻常规格女子不同的气度,只是肤色因为常年在西疆的缘故,稍微没那么白。她回头问昭阳,“那你说我漂亮吗?” “……漂亮。” 黎姿意咧唇笑了,眼神里流光溢彩:“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皇上会喜欢我吗?” 昭阳心里一顿,像是有人拿刀子在捅她。她抿了抿唇,努力克制住自己不要用太生硬的语气说出那两个字:“不会。” ??? 黎姿意一愣,疑惑地抬头望着她:“为何不会?” 昭阳听见自己一字一句,好似事不关己似的回答说:“皇上不近女色,轻易不会喜欢哪个姑娘。” 除了我。 她在心里默默地补充,除了国色天香,倾国倾城,上能睥睨大家闺秀,下能压倒小家碧玉的我。 ☆、第83章 风云起 第八十三章 偏殿里静悄悄的,午后的日光从窗子里照进来,洒落一地,温柔得不像话。 黎姿意与昭阳对视片刻,倏地一笑,说:“他不近女色?那正好,我还担心他后宫太多,心里搁不下那么多人呢。不近女色好啊,心里头到底只搁得下一个人。” 她又回过头去照照镜子,含笑说:“说不定是在等我呢?” 昭阳心头堵得慌。 到底是从哪里凭空冒了个青梅竹马出来?口口声声说着过去,又是一同溜出宫,又是手把手玩木雕,她想象力好,几乎是一瞬间想到了皇帝与这个青梅竹马一同做着那些事的场景,心头憋了口气,上不来又下不去。 所以她还以为自己是特别的,和她一同做包子,一同逛江南,结果这当头随随便便来个县主也他逛过京城做过小马!真是气死人了。 她没瞧见黎姿意从铜镜里瞧着她呢,皇帝曾经说过她有什么情绪都从那双眼睛里显露出来了,这话黎姿意虽然没听到,但此刻看着那双眼睛,也好像明白了什么。 嘴唇玩味地玩起来,黎姿意移开视线,轻飘飘地看着窗格,似是漫不经心地说:“他没跟人提起过吗?他曾经说要娶我的。” 一句话,昭阳连背都僵住了。 黎姿意站起身来,回头看她,似笑非笑地说:“等了大半天都没回来,算了,我直接去勤政殿等人。” 她伸伸懒腰,步伐轻快地穿过偏殿往外头走,正碰上端着茶水进来的小春子。 “县主,这,这就要走了?”小春子不明就里。 黎姿意笑了笑:“走了,这大殿里空空荡荡的,没有意思,我去勤政殿外头候着。他要议政,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我跟我爹在外头跑了那么些年,也不是不懂政事,只会在家绣花的闺阁女子。” 最后一句话不知是说给谁听的,她一身红衣,恣意妄为地走了,当真人如其名。 小春子回头就发现昭阳的脸色不好看,试探地问了句:“姐姐这是怎么了?” 昭阳看着黎姿意的背影,慢慢地问了句:“她和皇上是旧相识?” “故交罢了,十来年没见,交情能深厚到哪里去?”小春子说话很小心,大抵能猜到女人之间的小心眼,他赔笑说,“小的听说今儿早上皇上念叨着要给县主找个如意郎君,约莫就是念在从前有些交情,想给她寻门好点的亲事。” 他满心以为这样说能打消昭阳的顾虑,却不知昭阳一听,心里更堵得慌。她没吭声,转身回了偏殿,看着那一架子的书啊木雕啊,总觉得每一样都和黎姿意有关系。 好啊,原来他不只有后宫佳丽,宫外头还不晓得有多少县主郡主等着他呢! 她一气之下,把那木雕的小马给取了下来,想给摔在地上砸个稀巴烂,但到底还没恶劣到那种地步。这么多年了他还摆在架子上,相比也是心爱之物,她虽恼怒,但到底不愿把他心爱的东西给毁了。 左看右看,找了只搁在软塌旁边的豆青地粉彩花鸟图花瓶儿,倒腾半天,她把小马给塞了进去。 眼不见心不烦! 叫他还敢念着故人! 气死人了。她杀气腾腾地盘腿坐在软塌上,对着那只花瓶怒目而视,仿佛这样看着看着,那花瓶底的小木马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 皇帝回来时,太阳已经没有午时那么烈了。 他水都没顾得上喝一口,从勤政殿回来就往偏殿里去,心想那丫头该不会还在睡吧?这样想着,他放轻了脚步,生怕吵到她。 却没想到偏殿里,昭阳坐在软塌上不知在想什么,见他来了也不起身,就这么坐在那儿。 他累了大半天,就着小几上她喝过的那杯茶水咕噜咕噜灌了几口,坐下来去拉她的手:“什么时候起的?” 她抽手站起身来,避开了他。 皇帝一怔,搁下茶杯抬眼瞧她:“怎么了这是?” 她低头瞥一眼他的手,莹白润泽,修长好看,可就是看着糟心。那可是跟人手把手一起雕小马的爪子,再好看也合该拿去剁了! 见她不说话,皇帝又起身走到她后头去瞧:“中午没睡饱?” 昭阳答非所问,不冷不热地说:“方才县主来过了。” “县主?”皇帝一愣,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黎姿意,他当初册封她为县主也只是拟了道诏书,私心里还是只把她看做那个黎姿意,并未以县主相待,他弯起唇角,“哦,恣意来过了?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带你出宫去见见她,没想到她今儿自个儿找上来了。” 恣意?! 昭阳心头更堵了,做什么啊!男女大防不知道吗?干什么无缘无故省略姓氏,直呼其名?又不是兄妹,叫这么亲热干什么? 她转头看他,哟,这笑得还挺开心的嘛,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她来了,你很开心?”昭阳盯着他。 皇帝不觉有异,点头说:“我从前还是皇子的时候,在这宫里日子不太好过,只有她和孟言不曾因为身份的缘故排斥我。当然,方淮除外,他一直都是我的人。” 哦,患难与共。 第60节 昭阳继续盯着他:“那关系还挺不一般。” 皇帝到这姑娘的小心思上就显得过于迟钝了,竟然还理所当然地点点头:“是挺不一般。” “她生得也很漂亮。”昭阳木木地说,“和寻常姑娘不太一样,英气勃勃的,挺有巾帼须眉的气质。” “是啊,她从小跟着黎老将军在马背上长大的。书读得不多,但功夫很好,朕头一回跟她见面,还成了她的手下败将。”皇帝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只委婉地一笔带过,“后来她也时常提点着朕,朕这身功夫也有她和黎老将军的功劳。” 皇帝对她赞不绝口。 昭阳瞧着他眉眼带笑的样子,忽然就有些心酸了。她从没见过他这样夸哪个姑娘,过去她以为他不近女色的,不把漂亮姑娘放在眼里,也没工夫去顾着这些风花雪月,可这一次不一样,他亲口夸赞了那个县主,眼里带着她没见过的神采。 她别开脸去,晦涩地说了声:“嗯,我知道了。” 皇帝伸手去揽她的腰,把下巴搁在她肩窝上:“你喜欢她吗?” 不待她答话,他又笑道:“朕自小就认识她了,今儿早晨还在念叨着要让你们见上一面,朕盼着你会喜欢她,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在他的潜意识里,他的昭阳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谁会不喜欢她呢? 可昭阳心里油煎似的,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含着怨气说了句:“小的不喜欢她。” 皇帝愣住了。 她抬眼去瞧他,心头酸涩难当:“她会武功,与您关系不一般,又漂亮又能干,跟她站在一处只会叫人自惭形秽。我喜欢不起来。” 皇帝寻思着她这是怎么了,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们方才聊过些什么吗?” 他这么一问,昭阳就忍不住了,走到书架旁边拿下那本书:“聊得多了。聊到这是你俩第一次见面时抢的那本书,聊到你们溜出宫去学木雕,聊到你们手把手一起做玩意儿——” 她走到花瓶旁边,拿起那只五彩瓶儿倒过来,把里头的小马给倒了出来:“聊到这马,这马——” 她把花瓶往地上一搁,抬头看着他:“您就直说吧,这宫里宫外还有多少我不知道的姑娘,您一次告诉我,您还和谁一起做过玩意儿,和谁一起溜出去偷偷玩过,和谁一起夜游不拘是江南还是京城的,和谁……” 她眼圈儿一红,置气往外走。 皇帝急了,伸手去拉她胳膊:“你都在说些什么呢?胡说八道的,朕什么时候有过姑娘了?还宫里宫外呢,我告诉你,全天下我就只有你一个姑娘!” 他把她掰过来一看,哟,这还跟他红了眼! 他板着脸孔看她:“你这是在做什么?对我就这么没信心?随随便便来个姑娘,但凡漂亮点,你都觉得我会把你丢了,去和她们好?” 她别开脸去,只觉得委屈:“谁知道呢?左右您和这个也能上街逛逛,和那个也能一起做点玩意儿,说不定哪日厌倦了我,另寻别人也成。您还是放我出宫去吧,我可不愿留在这儿看您左一个新欢又一个旧爱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好端端的又把出宫拿来说事! 皇帝气急了,把她拎起来搁在软塌上就朝她的屁股不轻不重地打下去:“叫你说浑话!叫你不信我!” 她哇哇大叫,哭着嚷着说:“好啊你,和别人乱来就算了,还打我!” 他把她一下子翻过来,猛地欺身上去,死死压着她:“我打你?这就是打你了?”心下恨恨的,他瞪着眼睛去瞧她,“你这没良心的,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捂不热你这颗心。成啊,我拿心肝对你,你就存心找茬,你想出宫就直说好了,做什么想这些罪名往我身上安呢?” 偏殿里气氛激烈得就跟要打仗似的,山雨欲来风满楼。 殿外的德安忽然急急忙忙跑了进来,在偏殿门外声色慌张地叫着:“主子,主子?赵大人和张大人在外头求见!” 皇帝怒火攻心,张口就说:“不见!” 哪知道德安慌里慌张地又说:“主子,是急事儿!方才驿馆那边传来八百里急报,说是前几日朝廷派军队护送去黄河一带赈灾的粮饷被匪军半道劫走了!” 什么?! 饶是心头再气,皇帝也倏地松开了抓住昭阳的手,猛然下了榻,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第84章 见太后 第八十四章 皇帝走了。昭阳一肚子气都没发出来,憋在里头难受得要命。 小春子算是明白女人吃醋是怎么一回事了,见她一脸心酸地坐在那里,也凑近了去劝她:“姐姐这又是何必呢?跟主子好端端的,做什么为了个外人把主子气着,也把自个儿气着呢?您瞧瞧主子心里何曾有过别人?这不都只有您呢嘛!您若是回回都这么怄气,可不得把身子骨给怄坏了?” 昭阳默默地擦了擦眼泪,说:“你不懂。” 她是浮萍,没有根,没有枝,在这宫里本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因为他,她愿意留下来,去赌一把没有把握的将来,所以不管她看上去多么义无反顾,实际上也怕得要命。 他那么多的后宫妃嫔,她好不容易迈过了这道坎,如今忽然又出现个故交,口口声声说着他们的从前。 不管那些话是童言无忌还是真的山盟海誓,她都怕。 小春子踌躇着,低头去劝她:“姐姐,虽说我带了把,算不得姑娘家,可在这宫里我这样的身份尴尬得紧,私心里也真跟姑娘家比较亲近。您说我不懂,这也不见得。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滋味,我见过很多太监宫女做对食儿的,他们都只是图个痛快,今儿聚在一起,明儿说不定就散了。宫里日子苦闷,寂寞得很,谁都想找个伴儿。可您不同。” 他比德安要实诚些,德安是老油子了,在宫中摸爬滚打多少年,早就油盐不进了,说话总是半真半假,怎么好听怎么来。 可小春子还年轻,正经论起来也没比昭阳大多少。他真心诚意地说:“小的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有这么些年了,虽说县主那会儿在的时候,小的还没来乾清宫当差,可这些年就我看到的,主子他没对谁动过心。只有您,您来了,他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昭阳的那点心酸没了,低低地问了句:“怎见得不一样了?” “他从前就是个皇帝,帝王家的人都是铁血铁腕,做事雷厉风行,不苟言笑,叫人捉摸不透,咱们这些人伺候的时候都得提心吊胆的,生怕出了岔子。”他轻声细语的,左右看看,确定没人听见才说的这话,“我也只敢跟姐姐您说这话,您可别告诉别人,不然我的脑袋也保不住了。” 昭阳破涕为笑:“成,我保密。” 小春子也笑了,歪着脑袋望着她:“您来了,皇上成天都爱笑了,话多了很多,整个人都和气不少。现如今大家伺候着主子也放松很多,虽说不敢掉以轻心,但私底下也活泼很多,偶尔还能跟主子说一两句玩笑话。就连这乾清宫都好像生动不少,过去是寒冬凛冽,如今已然春暖花开。” 他从一旁的托盘里把泡好的茉莉银针端给昭阳,眉眼弯弯地说:“姑娘家偶尔吃味是很好的,能叫主子知道您有多在乎他。可这脾气发过也就算了,你想想,主子是皇上,每日政务缠身,操劳得紧,您是他在感情上唯一的牵挂,若是到了您这儿他也心累,那这皇帝当得该有多苦呀!” 昭阳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茶,低头慢慢地说了句:“连你都看得比我透彻……” 小春子赶紧摆手:“哪里是我看得透彻,分明是您太在乎,当局者迷呐!” 气消了才发现,其实也不是多大的事,她从未怀疑过他的真心,只是姑娘家一吃起醋来都有些作。她和小春子踏出大殿,在长廊下头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县主长得可真漂亮。”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小春子忙道:“哪能啊,我看着姐姐就比她漂亮。” “她还英姿飒爽的,看着就是个巾帼须眉。” “姑娘家合该有姑娘家的样子,舞刀弄枪的算什么呐?” “她穿红色挺好看的。” “又不是新嫁娘,做什么穿那花枝招展的大红色?” 昭阳斜眼瞧他:“果然跟你干爹一个样,怎么好听怎么说话。” “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小春子眉眼弯弯凑过来,“姐姐,我干爹年纪大了,将来也不能总伺候您跟主子,若是他将来伺候不动了,您看看让我来跟前伺候着,怎么样?” 敢情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昭阳瞥他一眼:“我也就是个御前女官罢了,你干爹那位子可是响当当的御前大总管,我说了可不算。” “得了吧,您心里清楚您说了算不算。”小春子咂咂嘴,“看来是我表现得还不够好,成,您看着,将来我一准儿为您赴汤蹈火,肝脑涂地。” 两人在这头说着话,外头忽然有个上了年纪的宫女往这边来了,小春子定睛一看,赶紧叮嘱昭阳站起来:“是太后那边儿来的芳草姑姑。” 太后的慈宁宫里大多是从小伺候她的宫人,虽上了年纪,但都是太后的知心人,知冷热,使着顺手。 来的是芳草,她认得小春子,走近了就点点头,问:“太后娘娘让我来问问,乾清宫的昭阳可在?” 昭阳心里咯噔一下,忙低头说:“回姑姑的话,我就是。” 芳草略略吃惊,抬眼看了看,敢情这就在眼前呢。她也略弯了弯嘴角,轻声说:“哦,你就是昭阳啊。太后娘娘有命,请你去慈宁宫走一趟。” 昭阳心头七上八下的,好端端的,太后为何会召见她?她一个小小的御前女官…… 小春子帮她打听:“哟,这大热天的,姑姑一路辛苦了,不如先进来喝杯茶。”他迎着芳草要往里走,“不知太后娘娘找咱们宫里的人做什么呐?” 芳草看他一眼,口风很严:“喝茶就不必了,我这当头正办差,误不得时辰。” 她对昭阳比了比手势:“姑娘,请吧。” 昭阳看看束手无策的小春子,不动声色地说:“那我先去了。” 从乾清宫到慈宁宫,弯弯绕绕也走不了多久。宫墙很高,不知皇帝如今在哪里议事,勤政殿离乾清宫是不远,可离太后的慈宁宫还是有一段距离。她是不担心小春子会搁着消息不报,只是皇帝那头有要紧事,这两宫之间又隔着这样远的距离。 她真担心皇帝没法按时赶来。 芳草不说话,昭阳也不便多问。太后跟前的人似乎连气势也比寻常宫人要足上一些,板着脸,不苟言笑,走起路来也规规矩矩。 眨眼间就到了慈宁宫,昭阳从前没来过这边儿,但宫中处处都差不多,皇帝的宫殿,太后的宫殿,其实看着都一个样。红墙青砖琉璃瓦,太阳底下熠熠生辉,看着都是一派富贵。 她拎着裙角跨过门槛,里头有人给她把殿门打开了,芳草走在前头,她跟在后头,跨进大殿后听见殿门合上的声音,地上的光线也慢慢变暗了。地砖有些斑驳,这四方城建城太久,来来回回也不知住了多少主子,就是偶有翻新,也依然半旧不新的。 大殿上头坐着个人,身穿五彩朝凤锦裳,珠光宝气,艳光四射。 昭阳不敢细看,稳稳地跪了下去,额头贴在冷冰冰的地砖上:“乾清宫典膳昭阳见过太后娘娘,恭请娘娘万福金安。” 她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额头上却出了汗。 短暂的沉默,座上的人慢慢地说了句:“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看看。” 是一种细腻得像绸缎的声音,粗细适中,字字句句里隐隐透着威严,听在耳里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是。”昭阳把头抬了起来,总算看清了座上的人。 太后如今只得四十开头,保养得当,面容端丽,皇帝虽更像顾家人,但那眼睛却与她的眼睛一模一样。只除了他望着她时是带着柔和笑意的,而太后的眼里没有丝毫感情,只有锐利的审视,像是波澜不惊的大海。 皇帝很少与她提起这位太后,前朝的事她多多少少知道些,就陆家与太后的渊源来说,实在算得上是敌对势力。 短暂的对视,太后似是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听说皇帝南下,钦点你随行左右?” 昭阳心下一顿,点头道:“是,皇上赞奴婢手艺不错,让奴婢跟着南下做吃食。” 太后弯了弯唇角:“想来你手艺也该不错,不然皇帝也不会回宫之后都念念不忘,还特意把人安排到承恩公府办差去了,这不,差一办完,又给弄到自个儿宫里去了。” 她的笑容里没有半分笑意,倒听得昭阳心都提了起来。 昭阳不敢说话,规规矩矩跪在那里,太后不叫起来,她就不敢起来。 也不知太后是当真忘了,还是有意为之,竟然真的只字不提平身一事,只又看她片刻,说:“生得倒也不错,只这名字——” 她略略一顿,忽然拔高了声音:“你一介宫人,竟然叫昭阳这么个名儿,与日月齐辉的向来是主子,你倒是跟哀家说说看,你这名儿是怎么得来的,竟然这么不合规矩?” 说到最后,太后的眉头已然皱起。 昭阳吓出一身冷汗,跪在那里不敢说谎:“回太后娘娘的话,这名儿原是皇上起的。奴婢刚进宫时,曾与皇上有一面之缘,皇上将这名儿赐给奴婢,说是盼着来年瑞雪兆丰年。皇上心系天下,随口赐了这名儿给奴婢,奴婢是卑贱人,原不该叫这种风光霁月的名儿,可,可皇命难违,奴婢也只能大着胆子折辱了这名儿……” 太后盯着她,一眨不眨地问:“哦?你进宫时见过皇帝?” “……是。” “你是哪一年进宫的?” 第61节 “建兴五年。” “哦,建兴五年……”太后似是想起了什么,不紧不慢地说,“建兴五年是个好年头啊,哀家记得皇帝登基第五年,天降瑞雪,全京城都是厚厚的白雪。那场雪下得好,把所有的腌臜都给洗涮得一干二净。” 她似是不经意地侧头看了眼窗外,唇角微扬:“李勉。” “小的在。” “我记得,定国公满门也是那一年获罪的吧?” “是。” “嗯,看来哀家虽然年纪大了,但记性倒还不错。也是,这种普天同庆的大事儿,自然也得记得。”她低低地笑了两声,目光又落在大殿之中跪着的宫女身上。 那眼睛,那眉毛,那五官中的每一点,都叫她想起陆家。 其实她也不太记得定国公到底长什么模样了,十多年了,哪里还记得那么清楚呢?可她就是执着地要在这陆家之后的脸上找到旧人的蛛丝马迹,就好像沿着那些痕迹,就能将旧事摊开来看,那些痛啊伤啊就都能愈合了。 可是仇人不流血,她又如何痛快得起来? 太后平静地看着昭阳,那张脸多年轻啊,就像当初的自己,天真无知,满心以为这皇宫是个好地方,抱负会实现,良人也会与她白头偕老…… 可这宫里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她看到昭阳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面无表情地问了句:“怎么,你很热?” 昭阳跪在那里要很努力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腿软,地砖很硬,可到底叫她心惊的是太后这番话。 ☆、第85章 不要命 第八十五章 朝廷的赈灾粮饷在颍川出事了。 负责运押粮饷从京城到黄河一带各省各部的是京中的大批军队,由都指挥使唐率全权负责,这三百精兵均是历年来押送惯粮饷的精锐势力,而唐率亦是年年负责此事。 然而今年洪灾突起,皇帝从国库拨款,一切安排妥当,原以为事情会顺利进行下去,却不料军队到了颍川一带,忽然被大批山间下来的匪寇劫走了粮饷。 三百精兵死的死,伤的伤,唐率被人一箭穿心,割下了脑袋挂在林子入口处。 朝廷赈灾的粮饷分文不留,被人悉数劫走。 黄河一带决堤,百姓流离失所,皇帝最怕的是瘟疫四起。住所没了还能再建,可若是真有瘟疫爆发,人命关天,民心亦会大乱。 他召集数名朝臣站在勤政殿里,官员跪了一地,个个都诚惶诚恐。 皇帝攥着拳头低声喝道:“好啊,好一个匪寇夺走了,我大兴见过两百多年,朕还是头一回听说朝廷赈灾的粮饷被夺走的!好一个片甲不留,好一个首帅被斩,当真是奇耻大辱!” 户部侍郎战战兢兢地拱手道:“皇上,微臣以为,当务之急应是派兵剿匪!那匪寇吃了雄心豹子了,连这救命的钱也敢抢走,还请皇上派兵去颍川,捉拿匪寇,收回粮饷——” 没待他把话说完,皇帝把那八百里急奏的册子往地上狠狠一砸,面色铁青:“捉拿匪寇?那颍川何曾出过匪寇!报信的人被猪油蒙了心,难不成周侍郎你也看不清?” 朝臣一片惶恐。 先帝爷在位时期,昏庸无道,国家的财政两局都吃紧,到后来先帝爷并非宠幸奸臣,而是国库亏空太严重,宫内的吃穿用度又是极大的一笔开销,他不得不依赖那些权臣。定国公之流打着各种幌子,四处搜刮民财、官官相护,给先帝爷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银两。 皇家也要吃饭,皇家也要柴米油盐酱醋茶,先帝爷有了这个把柄在他们手里,索性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变成了闭目塞听,由着他们去了。 大兴不能毁在他手里头,否则他就是千古罪人,至于他的声色犬马会给子孙留下一个怎样千疮百孔的烂摊子,他无心去管。 儿当今皇帝自登基以来,一直在处理这个烂摊子。 国库不止是亏空严重,朝廷的土地,朝廷的皇商生意,朝廷的盐政……太多的经济来源都把控在蛀虫手中。皇帝也算是勤勉刻苦之人了,十来年里不重女色,不爱风花雪月,就这么一桩桩一件件地处理过来,大兴的风雨总算过去一半。 可即便如此,国库依然不够充盈。赈灾的粮饷已是国库一年收入的十之四五,这一笔银两不翼而飞,叫皇帝如何不怒? 吃穿用度,必要支出,国库已经无力承担又一个十之四五。天灾,*,大兴的江山是他的,一有事情他就得出钱出力,殚精竭虑。可他也是人,人力有限,血肉之躯,上哪儿给百姓找那么多钱去? 皇帝往桌子上用尽力气狠狠一拍,那桌子晃了晃,竟然四分五裂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大殿里无人敢应声。 皇帝只说了一句:“查,查那匪寇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的眼神往兵部尚书那里一看:“李义恩,兵符备好。”再落到赵侍郎身上,“孟言,朕再备一批物资银两,你亲自率兵送去灾情最严重的地区。”最后落在禁军统领身上,“方淮,朕交一枚兵符给你,你率一千禁军去颍川捉拿贼子。不拘是匪寇还是叛军,朕要看到那批粮饷原封不动回到京城,乱臣贼子,杀无赦!” 他遣散朝臣,只留下方淮赵孟言等人商议后续。 黄河泛滥,粮食被淹,百姓流离失所,可在这节骨眼神朝廷的赈灾粮饷又被夺,还有什么比这更雪上加霜的? 他心口被无力与震怒塞得满满当当,却不料真有雪上加霜之事。 外头的小春子候了这半天,总算看见朝臣陆陆续续离开了,不顾德安的阻拦就要硬闯进来。 德安压低了声音喝止住他:“没见里头正乱着呢!皇上还在议事,你小子给我站住了,有什么事容后再禀!” 小春子急得不行:“这事儿不能等,干爹,昭阳姐姐被慈宁宫的芳草姑姑带走了,说是奉了太后之命,要把昭阳带去问话!” 太后自打皇帝登基,就在宫中守着自己那慈宁宫过日子,轻易不出面,和皇帝的关系也不甚亲近。这其中的由头其实大家都清楚,宫中哪有什么秘辛,都是太监宫女们心知肚明,只是没人敢明面儿上提罢了。 听说是先帝爷还在位时,太后就和身边那个大太监好上了,两人在慈宁宫里当真是颠鸾倒凤,琴瑟和谐,就差拜天地那一出了。 可这当头太后忽然冒了出来,把昭阳给带走了,怎么可能不叫人纳闷? 德安一听,赶忙让他在这儿候着,自个儿推门进去了,也不顾方淮等人还在那里,皱着眉头飞快地走到皇帝身旁,把嘴凑了过去低声交代了。 皇帝脸色一变,心神大乱。 当真是祸不单行! 他按捺住焦躁,把剩余事情一一交代了,这才让人散了,自己大步往后头的慈宁宫去了。 *** 太后一直没让起身,昭阳就不得不一直跪在那里。 夏日到了,身上穿得本就单薄,这大殿里常年不见阳光,地砖冰冷坚硬,直教人膝盖发麻发痛,就跟跪在冰片儿上似的。 她过去不曾跟着爱立规矩的姑姑,也没怎么受过罚,跪功相当差劲,此刻勉力跪着,后脑勺都在往外冒汗。 太后就这么平静地看着她,说:“你与你祖父长得有六七分像。” 大殿里安安静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她不敢吭声,不敢乱动,哪怕心乱如麻,脑子里无数个念头在狂奔,太后知道了…… 太后的确知道了,还知道好些天了。她对皇帝一向放心,也不愿再为那么多不关己的事情操心,所以这么多年来就好端端待着这慈宁宫里,最多不过听听曲,看看戏。只要关上门,她可以将这天地间所有繁杂的事情都关在外头,只剩下她与李勉。 可是皇帝是她的儿子,到了这当头,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仇人之后所害。 她站起身来,那身花纹繁复的裙子在身上铺直了,细细密密的金线闪得人眼睛都花了。她就这么一步一步走到昭阳面前,鞋底与石砖发出清脆的铎铎声,又像是一步一步都踏在谁心上。 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宫女,她问:“你有什么企图?” 昭阳弓着身子伏在地上,木木地说了句:“奴婢没有任何企图。” “你没有任何企图?”太后笑了两声,看着她脆弱渺小的身影,就像看到当初身在漩涡里不知如何是好的自己,“你祖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一辈子,到头来陆家上上下下满门流放,昔日的富贵荣华荡然无存。你没了父母,没了亲人,连个容身之所都没有,如今却从一个小小宫女爬到了乾清宫的御前女官,你觉得我会信你没有任何企图?” 昭阳伏在地上,慢慢地抬头望她。 她明明与皇帝很像的,那双眼睛如出一辙,一样的清冽,一样的温润透亮。可终归还是不一样,她怕这个妇人。 “奴婢一心一意安生过日子,就等着二十五放出宫去,天大地大,随处安家。是皇上要奴婢在跟前伺候,奴婢百般推脱,他不许,奴婢这才进了乾清宫。”她跪在那里为自己辩驳,“太后娘娘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皇上,奴婢所言若有半字虚言,甘愿受罚——” “我不听这些虚的。”太后打断了她,面无表情,“你把他迷得七荤八素,你说什么他自然都信,可哀家不信,半个字也不信。” 夕阳把地上跪着的年轻姑娘无限拉长,变作影子投在斑驳的石砖上。 太后的思绪飘到了很远的地方,譬如说当她怀着皇帝时,不知为何腹痛难忍,叫人去请太医,宫女却哭着回来跟她说:“贵妃娘娘病了,听说太医先去了她那里,回头才来咱们这儿。” 她就这样要死不活地在床上翻来覆去,疼狠了就叫上一声,等了大半宿,总算把那抽不开身的太医等来了。 譬如说生下皇帝的那一年,她因为难产的缘故,元气大伤,身子骨一直不好,可定国公却以祈福的名义向先帝上书,称近几年来大兴国运不昌,实乃先祖不庇佑,不如让皇后娘娘去皇陵祈福七七四十九天,以求祖先庇佑,保大兴国运昌盛。 她盛怒之下斥责定国公妖言惑众,假公济私,可先帝无视她的控诉,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一纸诏书就让她去了那阴冷皇陵,日日跪拜烧香,朝佛念经,一去就是四十九日。 满京城都在嘲笑她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天知道她多想死在那一刻。 可到底是活下来了,因为襁褓里的那个孩儿,因为她心知肚明自己若是逃避了,就算她解脱了,她的孩儿也只会活在苦难之中。 太多的过去沉甸甸堵在心口,叫人想哭,想笑,想感叹那一切终归是过去了。她还在,可那老东西早就死了,死之前还尝到了丧子之痛,真是大快人心。 大殿后头,李勉眉头紧蹙,无声地上前一步,按住了她的肩头。 她从回忆里抽身而出,一回头就看见他关切的目光,心中好像也没那么痛了。她回头再看地上的人,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我给你个机会,离开皇帝,天大地大,你爱去哪就去哪,只除了乾清宫不能留,你走还是不走?” 昭阳跪在那里,夕阳将她的影子逶迤一地,纤细脆弱,还在轻轻地晃动着。她在这样的寂静里,慢慢地摇头,一字一句说:“我不走。” “你不走,那就死在这宫里头。”太后声色平静,不留半点后路。 大殿里寂静了片刻,她看见地上的宫女倏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地望着她:“为什么?就因为我姓陆?我一介宫女,什么都做不成,我不当后妃,不求荣华,如今不过是个小小的御前女官,就这样您也容不下我?” 太后笑了,目光安然,像是个闺阁妇人,温和美丽。 只是她说的话就不那么美丽了,她微微弯下腰来,与昭阳对视着,轻笑着问:“你这么天真,是怎么在宫里安安生生活到今日的?别说你是个御前女官了,你就是一个粗使宫女,我也不会让你留在这宫里。你姓陆,我看着你厌烦不假,更要紧的是谁知道你安了什么心思?你若是要玉石俱焚,替你家人报仇,不拘弄出个什么麻烦,我都嫌烦。以绝后患,把你赶出宫去不就好了?” 她又直起腰来,笑容不见了。 “你若是不走,那就死在这里罢。” 冷冰冰的一句话,她朝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去,那边的三人人会意,上来边掏出帕子堵住昭阳的嘴,一人拖一边,拉着她就往后头去了。 李勉蓦地说了声:“且慢!” 太后回头望着他。 他掀开下摆,倏地跪在地上,蹙眉道:“太后,皇上与您骨肉连心,他既喜欢那姑娘,您若是要了她的命,那就是骨肉生分的下场。万望您三思而行,莫要做出难以挽回之事!” ☆、第86章 相思长 第八十六章 “你起来。”太后眉头一皱,咬牙看着李勉,“那宫女不能留,留着是个祸患!” 李勉没动,只说:“定国公死是时候她才刚出生,陆家满门流放那日她也不过五六岁,您不是查清楚了吗?皇上把她留下来是出于好心,她生在京城,长在宫里,没做过什么坏事,就连如今到了乾清宫,那也是皇上的意思。您这样直截了当要了她的命,皇上那头怎么办?皇上要是真心喜欢她,您这么一来,岂不是正好挖走他心上的肉?” “皇帝知道又如何?我是为了他好,他难道还会为了一个宫女跟我胡闹?”太后见不得他这么跪着,不耐烦地又说了一遍,“我让你起来,起来说话!” “我就是跪着说话,您也无动于衷,起来了您还听得进去?”李勉看着她,慢慢地问了句,“我问您,当初先帝爷派人来拿我问罪,您为何要拔剑以自裁相逼,死活要把我留在这宫里头?” 第62节 “你明知故问。” “是,我明知故问,我知道您是因为心里有我,所以才不顾一切要把我留下来。那如今皇上呢?皇上会不知道她的身份吗?皇上比您还要记恨陆家,您忘了当初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可即便如此,皇上仍要把她留下来,您若是执意要她的命,您就不怕皇上学您,也来一出拔剑自裁——” “他敢!”太后怒道,“他堂堂皇帝,要是敢为了一个女人连江山和百姓都不顾了,他还有什么脸面去面对大兴的列祖列宗?” 李勉低声笑了笑:“他是您的骨肉,您如何烈性,他就能如何烈性。” 太后气狠了,低头看了眼跪在那里的他,咬牙说:“好,你爱跪就跪着吧,那宫女我是一定要处置,随你怎么说。” 但心里头到底是顾虑的,她对门口的芳草说了句:“先把人绑好看牢了,听候发落。” 黄昏渐晚,她站在大殿里等皇帝找上门来,李勉直挺挺跪在那里,最终先忍不住的还是她。 “你要跪多久?” 李勉未答话。 他面容如玉,一身朱红色的曳撒更衬得他容颜秀丽,他身子骨修长单薄,跪在黄昏里像一幅沉静的画卷。 太后终于沉不住气了,走上前去一把拉住他:“你再不起来,我就,我就——” 李勉抬头望着她,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你就做什么?” 她对他素来是束手无策的,只能发狠地说了句:“我就跟你一起跪好了!” 他失笑,看她半天,总算站起来,低声说了句:“不要犯傻,你我都是这个年纪的人了,早就过了冲动行事的年岁。曾经的很多事情如今都开始后悔,你还要继续做会让将来的自己后悔的事吗?” 门外头有急促的脚步朝着大殿里来了,守门的太监进来通传:“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驾到。” 太后倏地松开握住李勉的手,坐回大殿上方的金銮宝座上,面容紧绷。 皇帝还穿着朝服,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黄昏里打眼得紧,快步走进大殿后,他躬身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了。” “什么风把皇帝吹来了?”太后瞧着他,不动声色地把他眉眼间难以掩饰的焦急尽收眼底。 “儿子听说宫里头的典膳女官被母后跟前的人传到慈宁宫来了,这不,刚从勤政殿回去准备用膳呢,结果典膳都不在了,这饭没人伺候着用,便赶来母后这儿问一句,什么时候让那丫头回我那儿去?”皇帝也是个打马虎眼的高手,太后不动声色,他也就装聋作哑。 母子俩情分是有的,但从来都亲厚不起来。起初是先帝爷不让他和她亲近,后来是她看破红尘似的住在这慈宁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把所有人都关在了外头,只和跟前的大太监相伴度日。 皇帝是自己一个人成长起来的,眼睁睁看着太傅没了,那些向着他的忠臣死的死,走的走,能剩下的旧陪他踏着血路走到如今。 这一路上没有太后。 皇帝也是个正派人,太后与李勉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作为儿子无法指摘母亲什么,哪怕心里并不认同,甚至厌恶,却也始终未置一词,任由太后过自己想要的日子。 可如今,太后把手伸到了他宫里,带走了他心尖尖上的人。 他沉不住气了。 太后笑着喝了口茶:“皇帝这是怎么了,一个宫女不在就吃不下饭了?” 若昭阳只是个平常宫女,他不至于忧虑到这个地步,可她的身份特殊,忽然间被太后带走,那缘由清清楚楚摆在台面上。 皇帝深吸一口气,也不拐弯抹角了,垂眼说:“她人既然是在母亲这儿,那我也不瞒您了,那丫头是儿子看上的人,儿子一心想跟她在一起,这才把她拎到跟前杵在眼窝子里。如今母亲把她给弄走了,儿子心头牵挂,当真吃不下饭。” 太后眉头一皱,斥道:“胡闹!你堂堂皇帝,说这种话也不怕人耻笑么?为了一个宫女牵肠挂肚,还吃不下饭,这成何体统?” “儿子没爱过谁,爱上了便不知体统,也不怕人耻笑。”皇帝不卑不亢,“那前朝事务繁忙,儿子成日都端着坐着,鞠躬尽瘁,若是回到自己宫里也还是拘着手脚,连喜欢谁都不敢表露出来,那儿子这皇帝做得也未免太窝囊。” 太后气得不行,霍地站起来:“你可知道她的身份?” 皇帝面色沉静,点头说:“儿子知道。” “知道?知道你还这样胡闹?你,你明明知道陆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如今居然留下那老东西的孽种在身边,你这是留了个祸患!留了个毒瘤!”太后指着他的鼻子,痛心道,“你是我儿子,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害了自己。” 皇帝被她的一番话说得眉心都蹙了起来,心下也有了憋屈。 好,果然要拿身份来说事了。 面前的是他的母亲,他对她也是有敬有爱的,碍于颜面问题,皇帝平静地说了句:“你们都下去。” 大殿里的人静悄悄地低头退下了。 李勉欲走,太后却拽住了他的衣袖,他在,她也有底气。 哪知道皇帝眼神微动,毫不留情地说:“朕说过了,除了太后,所有人都出去,你是听不懂朕的话吗?” 太后动作一僵,看着李勉垂头从容而出,合上了大殿的门。 偌大的慈宁宫空空荡荡的,只剩下母子二人,和从窗外照进来的一地黄昏。 皇帝侧头问她:“母亲,她在哪里?” “关起来了。” 皇帝嘴唇紧紧一抿,有些急躁:“您有什么事冲着儿子来就成,把她抓走算什么呢?” “因为有事的不是我,我是怕有事的是你啊!”太后望着他,“皇帝,你莫要糊涂了,陆家当初是怎么害我们母子俩的,你都忘了吗?你忘了太傅是怎么死的了?忘了我受了多少屈辱?忘了为了把老四推上皇位,那老东西对你做了多少斩尽杀绝的事?你怎么还敢把他的孙女留在这宫里头?” “她是她,定国公是定国公,她和陆家除了血脉,没有什么关系。她没恨过我,没爱过她祖父,她就是她,不用跟旁的东西扯在一起。” 太后沉默片刻,坚定地看着儿子:“她把你迷得七荤八素,连这种深仇大恨都能抛在脑后,看来本事确实不小。” 皇帝说:“是儿子自个儿爱上她的,她什么都没做。” 到底心头还是叫记挂着,他抬头又问:“母亲,她在哪里?” “你是说什么也不肯听我的话了?”太后慢慢地问了句。 “除了这件,儿子别的都听。”他不卑不亢。 太后砰的一拍桌子:“别的我也没有什么话可教训你了,唯独这件不能由着你胡来!她不能留下来,要么死,要么走!” 皇帝压根没想到太后存的心是要她死,当下脸色一变,说:“母亲这么说,那就是要了儿子的命了。她若是走了,死了,儿子就成了没心的人,活着约莫也等同于死了。” “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帝王家的杀伐决断?为了个女人,连这种丧气话都能说出来,黄河决堤,粮饷被夺,你在这里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她是罪臣之后,当初就该随陆家上下流放淮北,如今被我发现了这条漏网之鱼,合该发配边疆!”太后怒气冲冲地说。 皇帝心中堵得慌,却不动声色,只轻声问了句:“那您身前那个大太监呢?” 太后胸口一顿。 “要论罪臣之后,他不也是吗?”皇帝直直地望着她,一字一顿地说,“您要一概而论,要铁面无私,那您把他也给赶出宫去,该如何就如何。若是如此,您要处置昭阳,儿子也心服口服。”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太后气得面色惨白,指着皇帝:“我生你养你就要三十载了,却没想到你为了个女人跑来跟我说这些,你,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皇帝的眼里也有了热泪,仰头看着站在宝座前的她,轻声说了句:“就是因为您在儿子眼里,在儿子心里,我才这么多年都对您与那太监的事视而不见。” 太后身形一晃。 皇帝咬牙说:“当初宫中流言四起,说他是个假太监,说我的身份不清不白,四弟拿这事做了多少文章?我的面上也无光。可您呢?您在这慈宁宫里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您不曾为儿子着想过吧?外面的日子那样艰难,儿子夹缝里求生存,可曾怨过您半分?我是终于挺过来了,坐上这位子真是难啊,可我没有对您抱怨过。您要过安静日子,成,儿子在前头打江山。您要跟人长相厮守,成。儿子帮您平息谣言。您要什么,儿子自问不曾亏欠过您半分,可如今呢?我不过是喜欢上一个姑娘,您连这点小小的心愿都不肯满足我吗?” 太后死死攥着衣袖,闭眼时有泪水掉下来。 皇帝说了最后一句:“人我是一定要带走的,万望母亲在这宫里安生过日子,儿子自当好好尽孝,也盼着您能过得好。” 他转身往外走,沿着长廊一路朝慈宁宫的后头走。 人在哪里,他一个一个宫殿找,找不到她,今晚谁也别想安生。 ☆、第87章 烽烟起 第八十七章 皇帝找到昭阳时,她在后头的偏殿里被人五花大绑地捆了起来,嘴里头堵着块帕子,像一只粽子似的倒在地上。 殿外头的人遮遮掩掩阻拦着,又不敢真把皇帝给挡在那儿,最后还是开了门。 第一眼瞧见地上的人,皇帝心都要碎了。他的昭阳,他放在心尖尖上疼着爱着的人,怎么到头来成了这个样子? 跟前的人还在絮絮叨叨阻拦,他伸脚一踹,照着那人的心窝子就是一脚,把人给踢到一边,自个儿步伐凌乱地跑了一进去,一把抱起她。 先把嘴里的帕子扯了,接着开始手忙脚乱去解绳子:“你怎么样?有没有事?哪儿伤着了?” 昭阳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却还边笑边摇头:“我没事儿,我没事儿……” 皇帝的眼圈红了,看她一掉泪珠子,他就心痛,揪着一颗心问她:“哪儿伤着了?怎么哭了?快,告诉我,我给你传太医去!” 昭阳一把抱住他,呜呜地哭了:“你娘怎么那么可怕,叫人把我五花大绑,我还以为我要被砍脑袋了……” 皇帝红着眼睛死死抱住她,轻声安慰:“不会的,没人敢再动你,没人敢要你的脑袋。你是我的,你的脑袋也是我的,除了我,没人能碰你半根毫毛。” 他抱起她往外走,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绕过长廊,穿过中殿,他头也不回地朝着慈宁宫外头走去。大殿里的人怔怔地坐在那金銮宝座上,望着皇帝头也不回的身影,眼中还有泪光。 李勉在她身侧轻声说:“为何不跟小主子说清楚呢?” 太后攥着衣袖,笑了两声:“说什么?说我不是不管他,是先帝最恨的就是我,我若是出了这宫门,管得宽了些,他在东宫第一个遭殃?说他遭到排挤,不受先帝重视,全赖他这个讨人厌的母亲?” “说您并非什么都没做,并非对他漠不关心,说您爱他,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母亲爱自己的孩子那样。” 太后闭上眼睛,慢慢地拉住了李勉的手,把脸照着他的手臂贴了上去。片刻后,有氤氲的泪痕浸渍开来,将那片深红色的衣料染得斑驳不清。 “太久了,那些从前未曾说出口的话,事到如今已经说不出口。” 她爱他,比任何人都要爱。 可曾经她那样无能,能为他做的最好的事,就是视而不见,让他做以一个皇子的身份活在宫里,而非她的儿子。 她是那样渴望先帝能将他当做有能力的儿子看待,不要因为她对他有了嫌隙。 可到头来还是事与愿违。 李勉没有说话,窗外的最后一丝余辉也消失了,长夜漫漫,他每一天都是这样陪着她走过来的。 她形同废后坐在这宫殿里以泪洗面时,外人以为她关上门来悠闲度日。 她为了皇帝日夜难寐,头发大把大把掉时,连亲生儿子也不知她在为他忧心。 她空有治国之才,满腹谋略,却被先帝一纸诏书关进了深宫,从此那些抱负与理想都只能灰飞烟灭。她嫁给了一个昏君,而那昏君嫉恨她比他那个帝王更有治国之才,所以折了她的翅膀,要她再也飞不起来。 李勉像每一次看见她伤心落泪时那样,缓缓伸手环住了她单薄瘦削的肩头。 “不要哭。”他把润泽漂亮的嘴唇贴在她的发顶,轻轻一吻,“您还有我。” 至少我会不离不弃,岁月漫长,与你为伴,白发迟暮,朝夕与共。 *** 昭阳在皇帝的陪同下入睡了。 第63节 临睡前,她拽着他的手臂低声问:“太后那边,您打算怎么办?” 他拍拍她的手:“别想那么多,我都会处理好的。” “可她是你娘,她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就成。” 她破涕为笑:“好,您喜欢我就成。” 她枕着他的手臂入睡了,可皇帝却彻夜难眠。外头从黑夜沉沉到天光大亮,他的脑子里却转个不停。 清晨天不亮他就起来了,轻手轻脚把已经麻了的手从昭阳脖子下头抽出来,他把衣裳穿好,走出了养心殿的门。 近日政事太忙,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也搁置了一些事,如今是该好好算一算了。 * 皇帝到甘泉宫时,外头还有人看着的。自打上回包子下毒事件过后,佟贵妃就被勒令在宫中静养,不得擅自踏出甘泉宫的大门。 皇帝走进了大殿,听见后头传来砸东西的动静,走进去一看,佟贵妃就站在寝宫之中,宫女太监跪了一地,满地都是她砸碎的摆设。 那个一向艳丽的女子未施米分黛,发髻凌乱,瞧见他来,几乎是浑身一颤,随即哭着扑过来:“皇上,皇上您终于来了……” 小春子把人给挡开了,皇帝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佟贵妃抽泣着跪在地上,拉着皇帝的衣角:“皇上,臣妾是冤枉的,您要替臣妾做主啊……” 皇帝低头看着她,平静地问:“你在这甘泉宫住着不太舒坦吧?东西砸了一地,想必是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佟贵妃动作一顿,都忘了继续继续抽泣。 “你进宫多少年了?”皇帝问。 “五,五年了……”她忽然有些不安,这样的皇帝太陌生,陌生到她不知自己是该继续哭泣,还是稳住情绪求他原谅。 “哦,已经五年了。”皇帝走到窗户边上,往外看了看,声色从容道,“五年了,也难怪,总住在这甘泉宫里,大概也腻烦了。同样的风景,同样的作息,同样的生活,贵妃是按捺不住了,不想重复这样单调的日子了。” “……”佟贵妃心里有些慌,斟酌片刻,跪在那里低声说,“皇上,臣妾不敢腻烦,也不会腻烦。臣妾只是挂念着您,若是您能常来看看臣妾,臣妾心满意足。” “所以你就让人诬陷昭阳,往自个儿的包子里下毒。”皇帝未曾回头,低低地笑了两声,“你瞧,那日朕不是真来了吗?” “臣妾没有——”佟贵妃又开始分辨,却被皇帝抬手止住。 “有没有,你心里清楚。你虽心眼多,但好在那毒是下在给自己的吃食里的,没有害别人,朕容得下你,可以不追究。” 佟贵妃不敢分辨了,听他这么说,心下好歹是放松了些,只要他不追究,那就是应下这事是自己做的也无妨。 可谁知下一刻,皇帝倏地回过头来冷冰冰地看着她:“可你不知悔改,让人去慈宁宫打搅太后的清净。怎么,你觉得太后会替你做主,把手伸到朕的宫里头,管起朕的私事来?” 佟贵妃张着嘴,泪珠子一下就落了下来:“皇上,天大的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呐!臣妾不曾做过此事,那日臣妾中毒,人事不省,哪里有功夫去太后那里嚼舌根?相比是宫中人多口杂,臣妾好歹是个贵妃,中毒之事可大可小,传开了也是不稀罕的……” “好一个不稀罕,好一个人多口杂!”皇帝笑了两声,冷道,“你当朕是瞎子还是聋子?这是朕的皇宫,不是你佟氏的皇宫。你以为你随随便便指使自己的奴才,朕就看不见听不着了?朕告诉你,他们不仅是你的宫人,更是朕的奴才!” 皇帝冷眼看着她:“既然你在这甘泉宫里待够了,那就换个地儿继续住着罢!” 他着人拟旨:“贵妃佟氏,无德善妒,气度狭小,即日起降为充仪,移居茜华殿。” 佟氏一听就慌了,忙跪过来拉扯他的衣角:“皇上,皇上饶了臣妾吧。臣妾只是一时糊涂才做出那些事的,您发发慈悲,念在臣妾对您一片真情厚谊的份上,别让臣妾去那地方。臣妾的哥子还在户部啊,他若是知道臣妾在后宫里受了委屈——” 皇上后退一步,狠狠地避开了她:“你还敢拿你哥哥来威胁朕?你以为这天下是你佟家的天下?朕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封你为贵妃的,你自己不争气,做出卑鄙之事扰乱宫廷,朕不拿你哥哥问罪就是给他天大的脸面了,他还敢如何?” 皇帝的眼神在这一地跪着的奴才里转了一圈,最后定格在如意面上。 “宫女如意,纵容主子下毒害人,与宫外之人私相授受,藏毒进宫。来人,把她拖下去,关进慎刑司问罪!” 如意惊慌失措地扑向佟贵妃:“娘娘,娘娘救我!” 可佟贵妃已然自身难保,又能如何救她? 心下一转,就像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佟贵妃忽然指着如意:“皇上,一切都是这个宫女的主意,与臣妾没有关系!是她妖言惑众,是她指使臣妾这样做,臣妾只是因为太爱您了,所以受到迷惑。皇上,求您看在臣妾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份上,网开一面,不要把我送去茜华殿!” 茜华殿在宫中最西边,人烟罕至,离这甘泉宫太远太远,更别提离皇帝的乾清宫有多远了。 她不愿去那形同冷宫的地方。 皇帝看着这满目狼藉,还有这个哭哭啼啼满口胡言乱语的女人,忽然有些倦了。他只搁下一句:“你好自为之。”转身就往外走了。 荷包藏毒的事不必再提,包子里的毒如何下的也不必再提。他早就应当把后宫处理得干干净净才是,昭阳跟了他,前有狼后有虎,是他对不住她。 * 夏日快要进入尾声,天气越发燥热。 皇后坐在窗子边上摆弄指甲花,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听说昨儿方淮带人把那群夺粮饷的匪寇抓住了?” 素清点头:“是。” “那银两也追回来了?” “这个……并未追回。”素清踟躇着,轻声说,“据说那批银两在被夺当日,就被那群匪寇悉数倒进了黄河,石沉大海,一点痕迹都没了。” 皇后手上的动作一顿,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扔进黄河了?” 素清点头:“是。好端端的,把赈灾粮饷夺走了,却又倒进黄河,真是怪事。” 皇后垂眸笑了笑:“是挺奇怪的。” 那个人做事总是这样古怪,没有章法,却又是最叫人意料不到的好法子。 她看看窗外的天,声音轻快地含笑说:“关窗吧,快变天了,这日子也要忙起来了。” ☆、第88章 第八十八章 昭阳醒来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在了。空空荡荡的养心殿里只有她一个人,身侧的枕头冷冰冰的,昭示着那人已经离开很久。 她慢慢地坐起身来,看着窗外还黑着的天,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 皇帝这阵忙坏了,黄河泛滥,粮饷被夺,匪寇虽剿,但银两追不回来了。他每天前脚回来,后脚又走了,有时候她已经睡下,他才议完事轻手轻脚归来,她睡眼惺忪地抬头去看他,却只看见他褪下衣物,躺上床来亲亲她:“吵醒你了?” 她会问一句:“什么时辰了?” 皇帝说:“不早了,继续睡吧。” 而当她转醒,他总是已经不在身侧。 倒不是觉得深宫寂寥,她只是发觉自己成日里无所事事,他在前头忧国忧民,可她却什么忙也帮不上。 黎姿意又来过几次,回回都说着从前与皇帝在一起的事。她听久了,竟也听出点意思来,横竖把那些故事里的皇帝换成个不相干的人,这么听着就不觉得难受了,反倒有趣。 昭阳很会自我安慰,她喜欢的男人自当身价高高的,大家都喜欢他才能证明她眼光好嘛。 她开始叫上小春子一同整理皇帝的书,偶尔把什么《天工开物》、《资治通鉴》一类的书翻来看看,还认认真真做笔记。她又不是不识字,只是在宫里这么多年没有机会接触天下大事。黎姿意能做到的事,她也能做到,她不想只当一个在宫里头苦苦等他的傻大姐,她想做一个可以为他分忧的好姑娘。 至少当他为了洪灾之事愁眉不展时,她还能听他倒倒苦水,不至于连凿河筑堤、引渠泄洪这些东西都听不懂。 感情是需要努力沟通的,沟通很重要的! 她就怕两人睁眼闭眼都只会腻腻歪歪,那样太肤浅,肤浅的情情爱爱只是风花雪月一场,到头来激情没了,爱也就淡了。 小春子成了她的“闺中好友”,成日听她碎碎念着要好好读书,当皇帝的知心人。他很懂事,总在她需要鼓励的时候对她说:“姐姐对主子一片真心,真是看得我都感动得要哭出来了。” 昭阳斜眼看着这拍马屁的人:“那你哭一个给我看看。” 小春子立马噎住,咳嗽两声:“我再给您找几本书去。” 她低头苦读,遇到看不懂的东西就仔细抄在宣纸上,来日翻翻别的书籍,查阅一下。 三更的时候,皇帝回来了,昭阳又倚在踏上睡着了,小几上的书还翻在一半的地方。他走过去低头看着,看了眼书名,又看看她写得满满当当的那些纸,小小的字迹和人一样秀气,纸张上全是和政务有关的笔注。 他一顿,抿唇看向她,她熟睡的样子是那么安静美好,总让人觉得这世间诸多烦恼其实不过那么回事。 手中的白纸也不全是认真念书的笔记,他能在空白处找到自己的名字。 清秀的字迹一遍一遍写着子之,他能想象到她一边傻气地笑着,一边反反复复在心里、在纸上写着这两个字。 皇帝挪开小几,吹灭了她为他留的那盏烛火,轻手轻脚地钻进了被窝。 迷迷糊糊间,昭阳被人吵醒,那人轻轻躺在她身侧,凑过去亲了亲她的额头,又抱住了她。她从酣睡中醒来,黑暗里是他熟悉的味道,温热的体温。 他察觉到她醒过来了,低声叫了句:“昭阳。” “嗯?”她睁着眼睛望着他的轮廓。 他笑了,伸手覆住她的眼睛:“不许诱惑我。” “谁诱惑你了?”她觉得好笑。 “你。”他理直气壮,“哪儿哪儿都在诱惑我。” 她当真笑出声来了,他也弯起唇角,有了更多动作。 多希望有更多相伴的时间,多希望作对平凡夫妻,日出而起,日落而息。可到底身份禁锢了彼此,他只盼着夜夜回到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时,有一盏小小的烛火,有一个温暖的被窝。 他可以放肆地将所有的渴望都与她融合。 就像此刻,他吻住她的唇,把她紊乱的呼吸全部纳入口中。 *** 晨起时,皇帝睁眼,发现昭阳已经起来了。 “怎么不多睡会儿?”他也翻身坐起来,“你又不上早朝。” “你每日早出晚归的,想和你说说话都不能够,索性早些起来,陪你用膳。”她把殿门推开,张罗着宫人把早膳端进来。 芙蓉酥,燕窝粥,龙凤喜饼,双色莲子糕。花样很多很丰盛,皇帝看得挑起了眉:“怎的这么多?” “您最近这么辛苦,得好好补补。”她一本正经地替他布菜,却被他拉着手坐下来。 “别忙活了,陪我一起吃。” 她也不客气,弯起嘴角朝他眨眨眼:“就等您这句话呢。” 两人面对面坐着用早膳,皇帝忽然问她:“你怎的忽然看起《天工开物》这等书了?” “您不也看过吗?” “那是因为朕是皇帝,得操持政务,不得不看。” 昭阳咬了一口莲子糕:“那我是皇帝的大姑娘,得替您分忧,我也应当看。” 第64节 那句皇帝的大姑娘把皇帝给呛住了,他边笑边说:“大姑娘是什么意思?没听过这说法,怪有意思的。” 她瞥他一眼:“大姑娘也比小老婆好。” 这次换他说不出话来,讪讪地喝了口燕窝粥,半天才憋出一句:“是我委屈你了。” “有什么委屈的,横竖在这儿能每天看着您,一块儿吃吃饭,想想别的妃嫔,就是皇后也没这本事跟您一块儿用这规格的膳食呢。”她倒是心大,想得很开。 皇帝又惦记上那件事了,凑过来低声说了句:“我老早就想告诉你这事了,只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什么事?”她抬头望着他。 皇帝迟疑片刻,声音压得更低了,缓缓道:“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个儿子吧。” “???”昭阳张着嘴,手里的糕饼吧嗒一声掉在桌上。 他好心替她拂了拂衣服上的残渣,若无其事地说:“我年纪也大了,至今没有个皇子,将来大兴的江山该交给谁呢?” 昭阳愣愣地看着他,面红耳赤地说:“您不是有大皇子吗?忽,忽悠谁呢!” 不对,是这个问题吗? 问题明明就是:“谁,谁要给你生孩子了!”她臊得想往桌子底下钻。 皇帝低声笑起来,那笑里却有点不是滋味,半晌才轻声说了句:“大皇子不是我的孩子。” 大殿里头静悄悄的,殿门紧闭,昭阳闻言一愣,抬头怔怔地望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从不愿过多触碰他的后宫与孩子这样的话题,那太沉重,她宁可逃避。所以她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忽然这样说。 越过满桌子的丰富早点,她看见他平静中带着苦涩的笑意:“我与皇后有名无实,那孩子不是我的。” 到底还是要谈到这些事的,哪怕他难以启齿,哪怕那些过往他不想触碰。可他与她不能有这样的隔阂,痛苦或欢愉,总该有人分担,有人共享。 他开了口,虽声色暗哑,但从容自若。 昭阳搁下了筷子,听他寥寥数语讲明了当初种种,除了震惊之外,心头更多的是一片酸楚。她把手伸过来,慢慢地覆在他手背上:“我,我没想到会是这样……” 他低头笑着:“谁也想不到会是这样。” 昭阳发觉自己不知该说点什么,同情皇后,心疼皇帝,憎恨这皇城里的种种,羡慕那宫外自由自在的天地。 最后她只能低低地说了句:“都会好起来的。” 那是个美好的愿望,天下会太平,百姓会安乐,他会有她陪着,世间种种终会如意。 皇帝动了动,抬眼望她:“那你会给我生个儿子吗?” 又来了! 昭阳倏地抽回手,脸涨得通红:“你,你白读那么多圣人书了!这话是随随便便张口就问的吗?” 皇帝想了想,说:“那成,我好好斟酌一下,不随随便便。”假意思考了片刻,他又一次开口,“那现在我认真严肃地问你,昭阳,你愿意给我生个儿子吗?” 她想笑,绷着脸要装做生气的样子,可到底是破了功,扑哧一声笑出来。一边伸手去捏他的脸,她一边说:“该早朝了,主子大人,再不去朝臣们该着急了。” 皇帝笑了:“这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把她拉过来,在她嘴唇上轻轻一碰:“好,我也不急,这事儿咱们容后再说。” 她还缺少一个能上台面的身份,他希望他们的孩子能成为他引以为荣的骄傲,所以急不得。更要紧的是,他这辈子只想和她一起抚养他们的孩子,从前缺少的父爱,没有体验过的承欢膝下,他盼着能与她共同实现。 他一定会当一个称职的父皇。 朦胧天光中,皇帝走出了养心殿,昭阳在后头远远地看着,扒着门框总也不想错过一眼。她看见他大老远回过头来望了望她,因为光线太暗,她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潜意识里却清楚地知道,他一定弯起唇角在对她笑着。 只需那样一个笑,她心甘情愿此生留在这深宫里陪他共度孤独的每一刻。 喜忧参半也好,寂寞半生也罢,有他在,她才有了家。 ☆、第89章 四王爷 第八十九章 淮北一向天寒地冻,一年四季里,三个季节都冰封万里,剩下那一个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院里的池子都结冰了,紫燕在池子边上往里看:“也不知道那些鱼死了没有。” 青霞说:“都是江南一带运过来的,哪里受得住这个天气?肯定活不了。” 前厅里传来丝竹管弦的乐声,有歌女婉转的音调朝这边飘来,天寒地冻的淮北并不适宜这样的靡靡之音,可这淮北王府素来都这个样,一年四季都是个逍遥快活的好地方。 紫燕嘀咕说:“那新来的如烟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的,王爷成日都在听她唱歌。要我说,这嗓子也没好到哪里去。” 青霞笑了两声,戳戳她的脑门子:“得了吧,你还吃上醋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爷就这性子。就跟池子里的鱼似的,他图个新鲜,年年都让人送江南弄来,可弄来了,左不过观赏几天,新鲜劲儿过了就抛在脑后,如今是死是活都懒得搭理。” 紧了紧脖子上的狐狸毛围脖,她拉着紫燕往前走:“咱们也去瞧瞧那如烟姑娘能被王爷捧几天,今儿不拘如何高高在上,赶明儿就成了黄花菜了,咱们权当看出戏。” 被她们时时刻刻挂在嘴上的王爷此刻正坐在前厅里,厅中布置典雅,装潢贵气,四个角落都放着炭盆子。 他身子骨不好,畏寒,偏偏宫里头那人把他给弄到这淮北的极寒之地,呵,安了什么好心,他可再清楚不过。 厅中坐着一众奏乐的人,当中是个绝色女子,容颜如高山冰雪,朱唇轻启,婉转的江南小调就这么飘荡在大厅里。 只是四王爷没看她,反倒盯着窗户外头的冰天雪地,低声问身侧的人:“竹青,西疆那边如何了?” 叫竹青的人俯身道:“哈察已经收下我们的厚礼,现如今正在整军。” “他老子呢?” “大汗已经病危了,听说神志不清,已然药石无医。西疆如今已是哈察的天下,含丹王子手无重兵,妻儿又为我们所控,想必不能也不敢与哈察相争。” 四王爷笑了笑,正欲说话,奈何喉咙里烧得慌,当下握拳捂住嘴,低声咳了起来,一咳就停不下来。 竹青动作娴熟地掏出帕子递给他,然后帮他一下一下顺着背,好一阵咳嗽后,四王爷总算是止住了。 竹青低声劝他:“王爷,还是该听大夫的话,那药得继续喝啊——” “不喝。”四王爷眉头一皱,不耐烦地说,“那药喝了只会叫人头脑不清醒,成日犯困,眼下正是关键时刻,若是打不起精神,哪一步走错了,这么多年都得前功尽弃。对了,京城那头怎么样了?” 竹青说:“听说皇帝又从国库调了银子送去赈灾,这回应当是元气大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咱们的精兵被朝廷以剿匪的名义重创,损失也不可谓不惨重……” 年轻的王爷坐在那里,面颊上有一抹不正常的潮红,那是病态。只是他生得极好看,微微上挑的丹凤眼,肤色极白,长发又乌黑透亮,懒懒地披散在肩上时,只会叫人以为这是哪家的绝色女子。 他的确生得很动人,否则厅中的歌女也不会目不转睛对着他唱那婉约的情歌了,只可惜他看也不看她。 面上冷冷的,他扯了扯嘴角,无所谓地说:“死了就死了,这条路本来就是要踩着尸首上去的,他们是为了本王而死,也算得上死得其所。” 人命而已,他从来没觉得有什么好吝惜的。就连他自己这条命也是在药坛子里泡着的,谁都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他没有那个心思去在乎别人。 脑子里有很多脉络要理,可那丝竹管弦之音嘈杂的要命,他忽然眉头一皱,喝止住厅中弹唱奏乐的人:“都给本王滚出去!” 那些人顿时停止了动作,战战兢兢地退下了。 这个淮北王的脾气速来不好捉摸,高兴时对你笑得温柔多情,不高兴时拔剑砍人脑袋都是寻常事。如烟咬咬嘴唇,想留下来,可是看到王爷那冷冰冰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也悄无声息抱着琵琶退下去了。 紫燕和青霞已经走到门口,恰好看见这一幕,虽不敢进去了,但两人相视一笑,心里很高兴。 你瞧,这才三天不到,王爷已经厌烦那如烟姑娘了,任你长得再漂亮,唱得再动人,王爷不喜欢也是空事一场。 *** 建兴十四年,黄河泛滥,灾情惨重,朝廷两度拨款赈灾,无数医者官吏亲赴灾区,只可惜依然有瘟疫爆发,黄河两岸民不聊生,伤亡惨重。 就在这节骨眼上,西疆与大兴的边境安分了没多少年,忽然间又爆发了□□。西疆的铁蹄就此踏上中原,一夜之间突袭了边境三座城池,新王哈察长驱而入,带兵冲进了大兴。 国库吃紧,灾情严重,举国上下都兵荒马乱的,战事却在这时候爆发。 西疆旧王垂危,新王哈察是旧王胞弟,因手握兵权,夺取了侄子的皇位,长驱直入大兴边界,自称受大兴压迫多年,如今该是西疆崛起之日,势必踏平中原,直入京城。 西疆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骁勇善战,铁血不屈。而大兴已有多年不曾打过仗,先帝无视西疆对边境地区的骚扰,一味忍让,皇帝登基后,因为国库空虚,常年来虽有强化兵力,但也未曾真与西疆发生过正面冲突。 此战一起,龙颜盛怒,皇帝封方淮为平西大将军,兵部侍郎为副将,领十万大军前往西疆边境与驻守在那里的将士汇合,平复叛乱。 诏书一下,澜春长公主闻讯赶来,在早朝之后截住了皇帝:“二哥!” 她拎着裙子从远处匆匆跑来,没个形象。 皇帝站住了,神情依然凝重:“你怎么来了?” 她喘着粗气对他说:“我听说你认命方淮为大将军,要他带兵平复边疆之乱?” 皇帝点头:“是。” 澜春跑得面上都红了,此刻有些无措地说:“为什么要让他去?换个人不行吗?朝中那么多将领,为什么偏偏让他去呢?” 皇帝眼神微动:“让他去有什么问题吗?” 澜春一顿,随即找到了理由:“他是禁军统领,理应留在宫中保护你,保护大家才对,你把他弄走了,这宫里的安危谁来负责?”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片刻后轻声说:“你在意的是宫里的安危,还是他的安危?” 澜春张着嘴站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 “你是长公主,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朕让他去带兵平乱,是信赖他的能力,也是想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诏书一下,没有撤回之理。”皇帝迈步往前走,平静地说,“边疆有变,你作为长公主,理应多为天下苍生着想,儿女私情不应总搁在心上。” 澜春无功而返,一颗心却乱得不行。 她是没有想过她会和方淮有什么发展,她单纯地喜欢他、敬仰他,只要他在这宫里,她就安安心心的,什么都可以不去想。可是如今边境生乱,他却要带兵打仗去。刀剑都是不长眼的,若是他有个什么好歹…… 这一次,她没法安心了。 大军出发那日,方淮身穿银甲,骑在马背上领兵往城门外走。 皇帝与朝臣亲自相送,澜春也来了。 人群之中,那个身穿将领铠甲的人仍旧直挺挺骑在马背上,他似乎从来不懂得低头,总是这样骄傲地挺直了脊背。人们常说至刚易折,他却好像不在乎这个理。 澜春忽然越过人群,快步走到他身侧,仰头叫住他:“方淮!” 她从前都是叫他方统领的,如今却忽然直呼其名,方淮诧异地低下头来,恰好看见她明亮灼人的目光。 她望着那个居高临下与他对视的人,捏紧了手心:“你一定要平安归来。” 那人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情,只点头:“长公主放心,属下必当为国尽忠,死而后已。” 第65节 澜春急了:“死什么死啊!你听不懂我说的话吗?我让你平安归来,谁要你死而后已了?” 方淮似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却见她一字一顿地说:“等你归来,本公主有话要说。方淮,你得回来复命,这是命令。” 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就见那不可一世的长公主又仰着头转身走了,那背影骄傲得像只孔雀,却不知到底有什么命令要下达给他。 他对着她的背影铿锵有力地说:“是,属下领命!” 他并不知道转身离开的澜春得努力仰着头,才能克制住泛红的眼圈不掉下泪来。 * 大军走后,不过半月时间,风波再起。 钱塘江忽然出现异象,说是日出之时,北边的浪潮里出现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礁石。渔民们打捞上来一看,那礁石上的纹路斑驳凌乱,碰巧一算卦老翁路过江边,凑近一看,面色大变,直呼:“大凶之兆,大凶之兆!” 正值夏末,钱塘江一带雷雨交加,电闪雷鸣,当地官员立马上书朝廷,将此事巨细靡遗报了上来。只是那个凶兆却在当地传了开来,闹得人心惶惶。 数日之后,西北一带忽然出现天火,据说一夜之间,森林里各处燃起熊熊大火,烧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大火烧了三天三夜,百里之地,满目疮痍。 文武百官都被这样的异动震住了,而在这当头上,更骇人听闻的是,不知哪里来的传言一夜之间传遍了大街小巷,据说十五年前,先帝离世那夜,曾立下遗诏废黜太子,改立四皇子为储君,择日登基。但二皇子罔顾皇命,篡夺皇权,将本该登上帝位的四皇子赶去淮北,并且瞒下诏书,从此欺上瞒下,一手遮天。 消息像是雪花一样涌向皇宫,各地异象突发,谣言四起。 皇帝站在勤政殿门口,望着宽敞明亮的紫禁城,只平静地说了句:“老四终于来了。” ☆、第90章 金銮意 第九十章 京城的秋天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冷过,明明大街小巷都是金黄的落叶,明明皇城里的山都被枫叶染成了明亮动人的火海。 可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没有人有心情赏枫叶。 皇帝忙得不可开交,朝廷的大半兵力都派去平复西疆的叛乱,而这节骨眼上,他还要分心处理黄河一带的后续灾情,以及盯着淮北那位的动向。过去支持过静安皇贵妃与老四夺娣的旧部须得严加监督,四方边疆驻守的将士须得重振士气。 最要紧的,是民心,是被谣言闹得人心惶惶的百姓。 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谁都明白的话。 可民心却是天底下最难左右的东西。不管你十来年如何勤政爱民,如何兢兢业业,可到了这天灾**齐上阵的时候,总有无数人觉得这是老天的意思。 早朝时候,皇帝又接到奏报,江西一带有人带头聚众闹事,成千上万的百姓涌上街头,说要皇帝给个说法。那些人烧官府,骂官吏,还有人口口声声称皇帝是谋朝篡逆的凶徒。 老四十年来没有任何异动,却原来都用来布这样一场棋局了。 皇帝一面派人平息内乱,一面要盯着边疆的外乱,这几日眼皮子下头都有了淤青。他议完政后没有回乾清宫,反而去了城墙上。 紫禁城的城墙筑得那样高,恍惚间只要伸手便能碰到天上飞过的鸟。 他望着那平摊宽敞的空地,望着京城里的万家灯火,秋风瑟瑟,却唯独他孤零零守在这偌大的宫城里。 他忽然问身后的人:“你说,朕这次还会赢吗?” 赵孟言一身天青色官府,皇帝有多憔悴,他就有多憔悴。他与方淮同是皇帝的左右二膀,如今方淮带兵平乱去了,能与皇帝无话不谈的便只有他。皇帝忙成这个样,他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从嗓子眼里发出两声轻笑,语气轻快地问:“只是这样就怕了?这可不像我认识的您。” 皇帝苦笑两声:“那你说说,你认识的朕是什么样的?” “外表谦虚,骨子里却自负得很,哪怕趋于绝对的劣势与逆境里,也总是有扭转乾坤的本事。”赵孟言平静地看着皇帝的侧脸,好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事,“微臣记得当日您得知先帝爷留下的遗诏时,手心都捏出血来了,可面上却没有丝毫异色,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把一切安排妥当。传方淮去定国公府强取兵符,派兵封了乾清宫,四王爷和静安皇贵妃那边抽走所有宫人,不许一丁点消息传出宫去……” 沉默片刻,赵孟言笑了:“那个时候,我看到您一个人站在大殿之上,仅仅是思索片刻,就做出了最周全的布置,我想,这辈子跟着这样的君王一定很意气风发。” 皇帝也好似回到了那个时候,所有的一切历历在目。 他仿佛还能看到乾清宫门口跪了一地哭泣的人,还能听到丧钟哀戚沉重的声音。那时候他几乎一无所有了,拥有的一切都将被剥夺,可他不甘心。 往事如烟,到头来他站在城墙上望着京城的万家灯火,只轻笑了两声,说:“兴许是在那金銮宝殿里坐了太久,孟言,朕竟已记不清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记不清老四到底长什么模样了。” 本该是一脉相承的手足同胞,本该是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可生在了皇家,一切就都变了模样。 “朕记得小时候还与他一起玩耍过,那时候他才刚出生不久,静安皇贵妃还在月子里,朕偷偷溜进了他的房里,奶他的嬷嬷睡着了。朕就轻手轻脚走到了他的木床边上,他那时候只有一丁点大,像个小猫小狗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我。我伸手去摸他的脸,他就咯咯直笑……” “后来他长大些了,能走路了,有一回在御花园里头和宫女太监玩耍,恰逢朕下了早课回东宫,经过了御花园。他一头扎进朕怀里,含糊不清地叫着二哥哥,朕没忍住,费劲地抱着他一起疯跑,结果被静安皇贵妃撞见,脸色大变,拉着他就走,活像朕身上有瘟疫。” 其实也是有过真把老四当弟弟看的日子的,他满心希望做个好哥哥,像对待澜春那样,对待恭亲王那样,都是手足同胞,为什么要因为上一代的磕磕绊绊就记恨彼此呢? 只可惜老四长大了,也随了静安皇贵妃的性子,对他这个太子恨之入骨。 他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叫那个幼时还无比敬爱他的四弟最终变成了他的死敌。 赵孟言也看着城墙下灯火辉煌的夜景,末了低声说:“人世间有太多想不到的事,人心本就如此,复杂多变,不可能一直无欲无求。有所求就会有所恨,恨得不到的那些东西,恨得到那些东西的人。” 两人自打在乾清宫争论过昭阳的身世问题后,一直有些尴尬,除去朝堂上的君臣相待,私底下很久没有像这般坦诚相待过了。过去本是无话不说,皇帝知道赵孟言又看上了哪家姑娘,赵孟言知道皇帝中午又吃了什么不喜欢的菜色。 他这番话叫皇帝沉默了半晌,最终转过身来望着他,轻声问了句:“那你呢?朕得到了你想要的人,你是否也会恨朕?” 夜色之中,赵孟言一身青衣在城墙上翩然飞舞,衣袍被吹得鼓鼓囊囊。他倏地笑了,眼眸似是夜空中的星子,璀璨明亮。 “我可没那么小气,论姑娘的心,我得到的可比您多了太多。不敢说多了,但这京城里十个姑娘里头,至少六七个都爱着我。可是做人不能那么贪心,也不能总是一帆风顺,眼下您得到了她,这就是老天给我最好的磨练。毕竟偶尔我也该尝尝情场失意的滋味啊,不然人生也就不圆满了。这一回,权当我让着您,不然您输急了,万一要跟我较真起来,吃亏的只会是我。” 他满口胡说八道,可看向皇帝的眼神却始终明亮,始终如初见时候那般,坦坦荡荡,毫无隐藏。 皇帝眼眸动了动,有笑意像是流水一般蔓延开来,他想说点什么,可喉头却有些哽咽。 赵孟言仔细瞧瞧他:“哎我说,您这堂堂天子,该不是要掉眼泪了吧?哎哟,这微臣可担待不起了,您好歹回去对着您那姑娘哭啊,在我一大老爷们儿面前掉金豆子可要不得,要不得!” 皇帝笑出了声,使劲儿在他肩上捶了一下,可最后却变成按住他的肩,远眺京城的模样。 “我一直以为这辈子拥有的东西太过有限,羡慕老四有疼爱他的父母,羡慕你有一个完整的家,羡慕方淮曾经在街头无拘无束,羡慕……很多。”他的声音像是低沉缓慢的流水,静静流淌在这寂寞长夜里,“可是孟言,到了如今,当我再回首从前,我才发现其实我拥有的远比失去的要多。” 有你。 有方淮。 有在养心殿等着我归去的她。 原来失去本身就是一种获得。若是没有失去那些生命中可望而不可即的人或事,今日也不会得到这样多的感动与满足。 赵孟言看他片刻,静静地,却铿锵有力地对他说:“您这辈子,成王也好,败寇也罢,我都会是您的臣子,哪怕有一日您嫌我脑瓜子不好用了,或者比您长得好看太碍眼了,我都会站在您跟前。” 皇帝朗声大笑,笑声在黑夜里穿了很远很远:“脑瓜子不好用了有可能,但长得比我好看,这就是说胡话了。” 下一刻,他眨眨眼,对赵孟言笑道:“有没有兴趣陪我喝点酒?” 不是朕,而是我,是与你虽隔着君臣之分,但堪比手足的大兴子孙。 *** 皇帝回到养心殿时,夜已经深了。 昭阳坐在门槛上等他归来,却发现他步伐有些不稳,浑身酒气浓浓。 “您喝酒了?”她有些担忧,从德安那里扶过皇帝,小心翼翼地往大殿里走,扶他在床边坐下来了,才又去拧帕子来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低声说,“您心情不好也不该喝这么多啊,多伤身子。本来这些日子也没休息好,吃不好睡不着的,这么一来就更——” “我很好。”他忽然侧头对她说。 “……”昭阳只当他在逞强,也不便跟喝醉酒的人掰扯。 皇帝却忽然伸手拉住她,将她拉坐在身旁,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片刻后弯起唇角:“我真的很好。” “嗯,是,您很好。”她敷衍地说着,又要抬手去给他擦擦脖子。 那人却忽的伸手环住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昭阳一怔,手里的帕子落在地上,她能察觉到他力道很大,她都快有些喘不上气来。 下一刻,皇帝把下巴搁在她的肩头,低低地说了句:“其实我早知道这一天会来的,曾经处心积虑要做好万全准备,可到了今日,才发现其实我已经很坦然。” “……”她有些不清楚他在说什么。 四王爷要造反,边境已然生乱,民间有谣言四起,这些事情他如何能提前预料到? 她知道他在前头忙得要命,可她帮不上忙,只好坐在后头忧心忡忡。她其实忧的不是百姓,不是国家,这些当然也不会完全不叫她担心,只是她真正担心的是他。 她爱的是这个男人,不是他帝王的身份。 可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去帮到他,只能在这一刻,他有些脆弱地靠在她肩上的这一刻,慢慢地回报住了他,低低地说了句:“不管您做什么,我都跟着您。” 皇帝没说话。 她抓住了他的衣领,咬咬嘴唇:“我什么忙都帮不上,像个傻子一样坐在这里看您忙前忙后。可我想告诉您的是,不论您在前头怎么样,都一如既往会是我眼中那个最好的皇上。您是我在江南遇见的贵公子,是天底下最慈悲心肠的好人,是我想要一辈子守着的人。” 灯火摇曳的大殿之中,她听见他轻声问了一句:“哪怕我不是皇帝?” “哪怕您不是皇帝。”她鹦鹉学舌一般,一字一句地应道。 下一刻,皇帝猛地捧住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天旋地转间,她听见自己坚定地对他说:“我给您生个孩子。生个大胖小子。要八斤的那种小胖子!” 她从前听宫里的姑姑说过,出生时就上了八斤的小胖子是有福气的小胖子,是老天保佑的好孩子。 皇帝倏地笑出了声,一下一下,那声音回荡在胸腔里,回荡在大殿里。他眼神发亮地看着她:“没名没分的,这就愿意给朕我生孩子了?” 她揪住他的衣袖,轻笑着对他说:“有名啊,叫昭阳。” 接着伸手覆在他心口,那怦怦跳动着的心口:“也有分的,在这里,在您这里有最重的分量。” ☆、第91章 身世迷 第九十一章 方淮带大军在西疆边境与哈察的军队开战的同时,京城异象再生。 皇陵的一处宫殿莫名起火,险些波及大兴先祖的灵位。 为安民心,皇后率一众宫人去皇陵祈福,没成想在天坛祭祖之时,礼官忽然跟中了邪似的,扔下了诏书,忽然指着皇后朗声道:“大胆妖妇,欺上瞒下,将你与无名小卒的孩儿谎称皇家血脉,是何居心?” 他就站在天坛正中,紧紧靠着皇后的地方,所有人都仰望着他们。 一众妃嫔在场,无数宫人在场,皇后面色惨白,众人哗然。 “放肆!祖宗面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妖言惑众!”皇后怒斥,唤人来,“来人啊,给本宫把这失心疯的礼官带下去,乱棍打死!” 却没想到那礼官就连被拖下去的时候,都一路喊着:“先帝明鉴!大兴皇室血脉不保!天下要乱!天下要乱呐!” 为首的侍卫怕他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还没把人带出皇陵,当即拔刀相向,一刀毙命,血溅当场。 一趟祈福,福没祈成,却演变成了一出闹剧。 第66节 皇后大病一场,卧病在床好些时日。皇帝久违地去了一趟坤宁宫,见皇后面色苍白,躺在床上忧心忡忡的。 他俯身看了看她,轻声问道:“感觉如何?好些了没?” 皇后抬眼时,眼圈微红,低低地叫了声:“皇上。” 她本来生得就很好,此刻病容也仍是清秀好看,一如从前。皇帝与她其实也是有感情的,毕竟太傅昔日还在时,他与皇后常常见面,他待她很好,时常送些小玩意儿,澜春有的她也有份,皇帝把她们都视若姊妹。 见她这副模样,皇帝蹙起了眉头,轻声道:“你好好养病,别的无需多想。” “是我害了您。”她有些哽咽,支着身子想坐起来,“当初若不是我一心想保全父亲的脸面,要您娶我做了太子妃,您如今也不会这样捉襟见肘,被人把大皇子的身世拿来当话柄。” 任谁被戴了绿帽子都是奇耻大辱,何况这人还是皇帝? 皇帝感念太傅的恩情,可当时自顾不暇,保护不了她,索性听了她的主意,将她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却也为今日买下了一颗恶性种子。那种子一旦爆发,还挑在了今日这节骨眼上爆发,不可谓不惊天动地。 皇帝只摇摇头,平静道:“选择是朕做的,与你无关。今日之事你大可不必为之焦虑,眼下外头正乱,朕也无暇顾及你,盼着你能好好顾惜自己的身子,太傅泉下有知,也当瞑目。” 他又温言相劝好一阵子,才转身离去。 离去前,大皇子来了,怯生生地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叫了一声:“父皇。” 皇帝顿住脚步,看着他柔弱的小脸,最终还是弯腰把他扶了起来,替他拍拍膝盖上的灰:“不必多礼。你母后今日病着,你多陪陪她,听她的话。” 大皇子点点头,有些渴望地对他说:“父皇,您用过晚膳了吗?” 皇帝看他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前头还有事情要忙,朕就不留下来了,你与你母后用膳吧。” 虽说上一代的事情不应迁怒到孩童身上,但皇帝能给的都给的了,至于父爱,那是不能给的东西。帝王一辈子精力有限,要顾及的也太多,他的爱要给天下苍生,还要给自己爱的人,他可以不计前嫌让这孩子享受一个皇子能拥有的一切,但是父爱,他给不了。 大皇子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脸色煞白煞白的。 他有些无措,有些想哭,那些传言他也听到了,从前只觉得是不是自己不乖巧,父皇不疼,母后不爱,可如今他像是有了心魔。 难道他真的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 不,不会的,他是皇子,是父皇唯一的儿子。他的母亲是端庄高雅的皇后,他怎么可能不是父皇的儿子? *** 皇帝走后,皇后那点隐隐的泪光慢慢消失了。 大皇子进来了,垂眸给她请安,又不自觉地抬眼望她,忧心忡忡的样子难以掩饰。 “母后,您好些了吗?”他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却不敢靠的太近。 皇后定睛瞧了瞧他,他虽不是皇帝的亲生儿子,却长得有几分顾家人的模样,那鼻子,那眉眼……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年一晃就过去了,她还在这深宫里做着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带着这样一个有名无实的皇子。 她已从少女变作今日乏味暗淡的妇女,人生好像停止在了十七岁那年,此后像是夜空失去星辰,再也没了光彩。 她从前一直疲于跟大皇子说话的,此刻却忽然抬眼问他:“奕熙,你将来有什么理想吗?” 大皇子一愣。 她耐心解释说:“理想就是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大皇子的眼神亮了,却只是低下头不好意思地说:“儿臣,儿臣想做一个像父皇那样的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她望着他酷似那人的眉眼,慢慢地弯起了唇角:“是吗?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片刻后,她轻声说:“很好,很好……” 窗外是金秋时分,她侧头看去,像是越过秋日的京城,望见了冰封万里的某处。 奕熙想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像皇帝那样。那,何不做个皇帝? 思绪又回到多年前,当她还在太傅府时,那时候她还是一个青葱的小姑娘,憧憬着世间最美的一切。 她遇见了一个男子,那人有着美到惊心的容颜,会似笑非笑弯着唇角玩味地问她:“打扮得这么美,是为了叫我见之忘俗,一见倾心?” 她涨红了脸说:“别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就边笑边漫不经心地说:“天下间的人站在我面前都黯然失色,用不着做这些无用功。你平常那样就很好,好花不需饰,自有暗香来。美这种事情交给我就成。” 他还会亲手做风筝,带着她去郊外放飞,奇怪的是他总在那风筝飞到最高处时,忽然间扯断线,将它放走。 她惊呼:“风筝飞走了!” 他却只是将手中的木柄朝地上一扔,回头平静道:“是啊,飞走了。” 她不解:“你是故意的?” 他抬眼看她:“是啊,故意的。我做的是只鸟,是鸟就想飞,放出去了又哪有拉回来的道理?让它飞吧,飞得越远越好。” 她是不明白那个人的心思,从来就不太明白,他在京城的那些年,她总是看着他做尽莫名其妙之事。她偶尔会问为什么,可就连他的回答也总是莫名其妙,她最后也懒得问了。 她甚至不知道那人为什么靠近了她,明明她的父亲是太傅,他不应该接近她的。 一开始她以为他不怀好心,可他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只是作伴而已。偶尔谈谈天,偶尔说些彼此都不太懂的话,但他说,她便听着。 他身子骨不好,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总也要喝药,天气一变就犯病。大概也是因为这样,他的脾气也不好,开心时就说话挺刻薄了,丝毫不懂得避讳别人,而一旦发起脾气来,见什么砸什么,还会说些更难听的话。 她刚开始也跟他置气,可他气完了又回头若无其事地找她:“走,放风筝去!” 他长得那样好看,像顾家人,可又比顾家人更秀气艳丽。大概是同情他的病,她也气不起来了,只在心里抱怨两句,又一声不吭跟着他出去了。 父亲为了太子的大业,成日在宫中授课。母亲早就没了,府中没人能管束她。 她跟着他就像一只自由的鸟,像那只飞上了天就再也不愿回来的风筝。后来她才发现,她和他是一样的,一种人,心是野的,无论如何都不愿被束缚住。 再接着,父亲死了。她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定国公要害太子,可到头来她的父亲却因为忠心耿耿,宁可自己死了也要保全太子。 她其实一度恨怨恨太子的,他到底有什么本事,叫父亲愿意抛下她,抛下这个家,成日留连在那紫禁城里头?就连母亲的忌日,父亲也未曾停留府中。她有时候真怀疑自己不是父亲的女儿,太子才是他的儿子! 再后来她义无反顾跟了他,只可惜短短数月,天下大变。 他本该成为皇帝,登上金銮大殿,可定国公因为独子之死忽然倒戈,他没了兵权,朝中大臣早已为太子所用,先帝的遗诏被太子瞒下,一切都变了。 那人离开了京城,走之前见了她,她泪眼婆娑地要跟他一道走,说自己已有了他的身孕。 他却摇头,坚定地说:“你得留下来,留在宫里,当上皇后。” 十三年过去,很多当初不理解的事真相大白,她也终于明白,她留在宫里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他需要一个内应,任谁也想不到,那个内应会是当今皇后。 她抬眼看着大皇子,那个皇帝一直以为只是个普通小卒玷、污她后生下的孩子,看看那眉眼,那神情,明明就是顾家的血脉。她忽然温柔地朝他招招手:“过来,奕熙,让母后好好看看你。” 她冷落他太久了,为了不让皇帝看出端倪,为了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她一直假意冷淡。 可不是这样的。 他是她与那人的孩子,她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第92章 让皇位 第九十二章 “奕熙,奕熙……”皇后一声一声轻轻地唤着他的名字,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她从这孩子稚嫩的眉眼间,依稀看见了远在天边的那个人,她与他初识不久时,他就带着这样略微稚气的眉眼,高兴时飞扬跋扈,生气时阴阳怪气。 他的好,他的坏,她都想念。 有时候她其实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想念的到底是他,还是他身上所承载的关于她青春岁月的记忆。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她爱着那段岁月,原因不过是那段岁月里有一个他。若不是他,她也像个孤家寡人,无人怜惜。 皇后从来没有这样温柔地注视过奕熙,奕熙怔怔地站在那里,不可置信地望着记忆中从来都冷漠安静的母亲,眼眶都红了。 他原本不敢说这话的,可母亲这样温柔地爱抚着他,他终于还是哽咽着说出了口:“母后,他们,他们都说……” 他嗫嚅着。 皇后摸着他的发顶,轻声问:“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说我不是父皇的孩子……”奕熙面色苍白地抬头去看她,怕她发怒,怕她好不容易温柔下来的此刻会猛然变成他记忆里关于过去的片段。 可皇后没有发怒,她只是一下一下摸着他的发,用那样温柔的目光继续注视着他,轻声问了句:“你很在意这件事?” 他毫不迟疑地点头,一下又一下。 皇后笑了:“那你希望自己是他的孩子吗?” 他再次点头,坚定地说:“我一定是父皇的孩子。” 那语气里透着满满的骄傲,仿佛坐在皇位上那人是多么高高在上、叫人仰视又倾慕的人。皇后顿了顿,收回手来,低声问:“为什么?因为他是皇帝?” 奕熙说:“因为他是好皇帝。” 勤政爱民,受人拥戴,父皇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君王。他希望自己能成为那样的人,也希望那样的人是他的父亲。 皇后沉默片刻,侧开头去,慢慢地说了句:“好皇帝不一定是个好父亲。” 奕熙不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怔怔地望着她,下一刻,她又一次把他揽进怀里,第一次亲了亲他的额头:“奕熙,母亲希望你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情,都能够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过去没有什么好怕的,将来也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你放心,母亲会把一切都为你安排好。” 她侧头望向远方,唇角微微扬起。 *** 这年初冬,方淮在边境与东躲西藏打游击战的西疆军队来回接触了很多次,西疆人并不善于谋略,人数也不若大兴这样多,若是正面交兵,多半会输。 可那哈察不知怎的,一改往日的蛮子作风,狡猾无比地躲躲藏藏,游击战打了不少,就是不与朝廷起正面冲突。 与此同时,淮北的四王爷终于行动起来,以驱逐昏君、复我大兴的名义,率兵往京城来了。 天下异象百生,天灾**齐齐到来,原本就人心惶惶的大兴百姓竟不知到底该拥护当今皇帝,还是这位传说有先帝遗诏的真命天子。平民永远都是这样,那金銮宝殿之上坐着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否过上安生日子,重要的是吃不吃得饱、穿不穿得暖。 淮北的军队为老四所用,旧日部下有不少已然光明正大拥戴他,朝廷的兵力大都在西疆与哈察作战,一部分还在黄河一带为灾区奔波,京城已然沦为空城,兵力不足,岌岌可危。 文武百官跪在乾清宫门外,高呼请皇帝召回大军,守住京城,与伪王一战。 可皇帝站在那里,看得很清楚。 老四不就是这个意图吗?这一局无非两个结果,要么皇帝把大军召回,为了皇位与他大战一场,任由边境被铁蹄践踏得寸草不生、血流成河;要么任大军将西疆人的军队驱逐出境,可京城失守,大兴虽保住了安宁,可他这个皇帝却会被人取而代之。 老四看得很清楚,他这个做皇帝的心里,孰轻孰重,早已有分晓。 皇帝不允,沉默地望着天边,就是不肯召回在西疆作战的军队。方淮的信使数次快马加鞭传书回京,听说一路上不带停歇,马都死了好多匹。他也请求皇帝召回大军,至少召回部分大军,保住京城。 可皇帝按捺住了,一直不肯让他回来。 吏部尚书老泪纵横地跪在地上,长声道:“皇上,老臣求您了,边疆虽吃紧,但皇位稳住,人心才能稳住!若是西疆人被赶出去了,可您有了什么万一,新帝登基,百姓会是什么样?天下会是什么样?四王爷不是个安生的主儿,他不堪负此重任,也绝无可能成为像您一样的明君!求皇上明鉴,召回大军吧!” 朝中又一老臣出列,跪地磕头:“皇上,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边境损失的至多是几座城池,可若是京城沦陷,皇位落入四王爷手中,天下都会大乱啊!求皇上召回大军,保住京城!” 那一地长跪不起的人磕头长呼,老泪纵横。 第67节 皇帝攥紧了拳头,声色暗哑:“这江山是朕一步一步扶起来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先皇坐在这位子上时,做得太少,糟蹋太多。朕自继位以来,收拾了太多烂摊子,多少次壮士断腕,才换来大兴如今的国泰民安。” 一地的人没有任何异议,依然俯身叩首。 他站在高高的石阶上,看着这偌大的紫禁城,看着这一地忠心耿耿的朝臣,这些都是他的,都是他一手做出的功绩。 “朕不是贪恋皇权,也不是居功自大,朕自幼被立为太子,心存报国之志,愿用一生精力、一身肝胆为大兴做点什么,朕自问这十余年来兢兢业业,哪怕偶有差错,却也时刻自省,居安思危。这是朕的江山,是朕一手扶起来的江山,朕会愿意看着旁人将它糟蹋了?难道朕就愿意看着天下百姓受苦受难了?” 他有些哽咽,可却死死攥着拳头,下巴扬得高高的:“可是不成,这江山就算是易位了,成了老四的天下,朕最多不过不甘。但若是朕为了皇位将大军召回,朕的皇位是保住了,可边疆的百姓却遭了秧。我大兴列祖列宗抛头颅洒热血,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下来,才有了今日的大兴。可朕若是为了一己私欲,将那些先祖们用性命换回来的土地丢了,朕成什么人了?” “西疆人素来暴戾残忍,过去五十年间,哪一回入侵我大兴领土不是□□掳掠、无恶不作?哪一回不是闹得百姓民不聊生、家破人亡?这皇位,老四若是非得要,就是拿去了,天下也依然姓顾。可若是城池丢了,百姓眼睁睁看着大军去了又离开,那和朝廷抛弃了他们有何两样?” 皇帝一步一步踏下那长长的石阶。 他过去总是不理解,为何先祖们将这宫殿建在高高的石阶之上,那一路雪白的玉雕到底有什么意思,今日终于明白。 做帝王的,不能为眼前事物所困。富贵,权势,安乐,享受,若是贪恋它们,你就会被蒙蔽双眼,看不清大局。 可一旦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当你孑然一身立在那里,才会在冷风里清楚地意识到,这天下都指着你,这江山都在你的手里。肩上的担子有多重,那些渴求太平盛世的目光有多炙热,你都清清楚楚看得见,感受得到。 皇帝一步一步走下了石阶,望着这一地朝臣,轻声说:“平身吧,朕感激你们多年来为大兴做的一切,也感激你们拥护朕,信朕能做个好皇帝。” 他俯身一揖,唇角含笑,一身明黄色的龙袍在初冬的风里鼓成了海上的风帆。再直起腰来时,他朗声大笑:“若老四登上这大殿,汝等自当尽心辅佐,为大兴坚守在此。倘若老四不堪为帝,目光短浅,他日朕定会复返皇城,重掌天下!” 他是那样恣意地笑着,仿佛这皇城他让也让得,要拿回去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 他总是这样的,从尚为太子时起就如此势在必得,国有乱,他不畏生死,冲锋在前;家有乱,他无所牵挂,敢违抗先帝遗诏,也敢发动宫变。 很多秘辛朝臣们不是不知道,只是这天下素来如此,谁有能耐,谁就称帝。更何况这一位是百里挑一的好皇帝,自打登上太子之位起就勤于政事,忧国忧民,大兴这十余年的国泰民安与他息息相关,大兴的未来也离不开他。 那些为官两朝的老臣子,又或是被他破格提拔的年轻朝臣,纷纷抬头望着这迎风大笑的皇帝。 他还年轻,没有让人信服的沟壑纹路,没有见证风霜的斑白鬓发。可他的神情是那般恣意,眼神是那般热烈,任谁也不会怀疑,大兴的江山唯有在他手里才会继续繁荣昌盛,才会千秋万代,永不衰亡。 皇帝转身离去,京城里被一种奇异的寂静所笼罩,不论是皇城还是宫外,所有人似乎都陷入了那种状态之中。没有慌乱,没有紧张,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这京城里不会有杀戮,也不会有流血,皇帝早已做出抉择,所有的事情都会自然而然,顺理成章。 唯有乾清宫里,皇帝与昭阳对坐着,在烛火中轻声说着话。 他问她:“我若是一无所有了,你会不会嫌弃我穷?” 她弯起唇角:“谁说您一无所有了?您把我往哪儿搁呀?这不是还有我呢嘛!” 她笑起来时,两粒小小的梨涡会出现在双颊上,深深的,仿佛装着陈年美酿,叫人看着都醉了。 皇帝深深地望着她,眼神灿若星辰,一如初见时分。 ☆、第93章 若新生 第九十三章 皇帝彻夜未眠。 他与昭阳并肩坐在乾清宫外头最高一级的石阶上,初冬的天气可不暖和,但宫中的灯火都亮着,暖融融一片光与火的海洋。 德安劝过两位主子别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还赏星星看月亮的,可他们都听不进,小春子只好从大殿里头捧着两只暖婆子跑出来,一人手里塞了一只。 福山把两件厚厚的毛绒披风抱出来,一人肩上批一件。 昭阳回头笑着看他们,这些人都是这宫中最不起眼的存在,永远默默跟在主子后头,永远无声无息地坐着该做的事,可是润物细无声,那些点点滴滴于她来说都像是烛火一般的存在,照亮了深宫中寂静晦暗的日子。 皇帝把她的手捧过来,搁在腿上替她捂着,低声问一句:“冷不冷?” 她调皮地往他的披风里钻:“这里暖和。” 他低声笑着,胸腔都在颤动,她靠在那处能感觉到,仿佛身躯交融一般,他笑,她也笑。 皇帝指着远处的一处灯火:“那是建国寺,我小时候曾经随太后去过一次。那时候我不明白大和尚是不能娶亲的,就指着不远处的尼姑庵问方丈大师,‘里头哪个是你老婆?’太后斥责我一顿,可我很久之后都不知道为什么。” 她咯咯直笑。 那只修长莹润的手指微微一动,指向了另一处。 “那是天坛,每年都会有祈福仪式,我小时候也看不太懂,总觉得一群人画着花脸蛋又唱又跳的很可笑。我问太傅,既然要找人唱歌跳舞,为何不找些像样的戏班子来?太傅板着脸斥责了我老半天,还罚我抄书。” 指尖再动。 “那边是东宫的方向,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我听太傅说,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很多皇帝都在那里头住过,从一个个稚子成长为国之栋梁,从孱弱的太子成为一国之君。我曾经惶惶不安,怕我会有不一样的下场,怕我是扶不起的阿斗。可是太傅告诉我,我的骨子里流淌着顾家人的血脉,他不会看错人,我也不该看轻自己。” “为了我,他多少年来把全部心血都耗在了这深宫之中,甚至连性命都搭了进来。我曾以为我是背负着他和许多人的期望登上这乾清宫的石阶,可是后来有一天忽然就明白了,我是为了他们,更是为了自己,为了天底下无数渴求安宁渴求温暖的百姓。” 他收回手来,慢慢地垂眸看向她,今夜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但他的眼睛里却有万千星辉。 他唇带笑意地凝视着她:“而今,我想为了你,为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出现的孩子,做一个更加睿智的人。” 那样寒冷的夜,那样清明的眼,昭阳一头扎在他胸口,眼眶发热:“你本来就是天命所归,你天生就是为了站在这里指点江山的。” “我不是。”他低头看着她的后脑勺,顿了顿,苦笑道,“若真是,我也不会有今天了。” 昭阳一顿,抬头望他。 沉沉夜色里,他轻声说:“昭阳,违抗先帝遗诏是真,我父皇临死了还在琢磨着怎么把我给下了,扶老四上位。我夺了兵权,拿了兵符,控制住了禁军,拿捏住了朝臣,是我发动了宫变,把先帝留给老四的皇位拿走了。” 昭阳动了动嘴唇,呆呆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却倏地笑了:“乱臣贼子,违抗君命,你现在怕了吗?” “胡说。”她张口反驳,目光坚定而炽热,“我也说句大不敬的话,先帝昏庸无能,跟我祖父是一丘之貉,同流合污,咱们出淤泥而不染,哪里是什么乱臣贼子?你拨乱反正,我鼓舞君心,我们简直是大兴的救星,是合该被写进史书铭记千秋的功臣!” 皇帝本来还很严肃,这当头突然被她打岔,笑得不能自已。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好一个该被写进史书的功臣! 他把她搂进怀里,揉揉她的脸:“陪我再看看这四方城的夜色,为君十数载,竟没有一次好好看看这皇宫,如今总算能够歇一歇了。” 她彻夜都未曾听他说过半句哀伤的话,可心底里是知道的,皇帝一手将大兴带到如今,怎么可能不为失去皇位而感伤?她不能说什么,只能伸手去拉拉他,告诉他她还在。 他却侧头望着她:“终于得空陪你再出宫走走了,你想游遍山河,想嫁个糙汉子,生一群小萝卜头,如今我陪你去。” 她倒是扑哧一声笑出来,斜眼看看他:“行,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了你这糙汉子。” 一地夜色,风声戚戚。这皇城依旧沉默地伫立着,伫立过了几百年的兴衰,还将继续看着这京城的一代又一代人。朱红的抱柱已然斑驳,岁月的痕迹毫不留情,那石阶上的石板都被磨得光滑平整,不知踏过了多少朝臣的足迹。 任凭风云变幻,这皇宫始终不曾变过。 *** 入冬没多久,京城下起第一场雪时,方淮无视哈察的游击战术,一路带兵打进西疆境内,哈察不得不被迫应战,朝廷的情势一片大好。 与此同时,皇帝在山海关、居庸关、嘉峪关等等关卡设下彻夜不休的哨兵,纵使不能阻拦老四入京,可他是从哪条路、哪个关口来的,沿途的官员或藩王必然牵涉其中。 老四如今是淮北王,绝无可能有那样人数众多的军队,据探子来报,他带着五万大军朝京城来袭,那五万大军又是从何而来? 皇帝可以把这皇位拱手相让,可死也要死个明白,是谁背叛了他,来日重返京城,必不会善罢甘休。 宫中一切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京城禁军只剩下五千,重兵五千,比起老四的五万大军来说简直脆弱得不堪一击。精兵都去了西疆,皇帝自知这场战几乎没有赢的可能性,所以一早就决定不战。 他选择的路是看似耻辱又窝囊的路,听从朝臣相劝,派兵护送自己离开京城。 当初唐玄宗如何在安史之乱里离开皇宫,去别处避乱的,他如今就要如何效仿。 仍有朝中老臣在家中绝食抗议,称皇帝不将方淮召回,这皇位若是落在四王爷手中,他也不活了。 皇帝静静地看着所有的变化,只是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 决定是他自己做的,要保边疆,皇位就让给老四。这种狼狈而逃的下场听上去确实挺惨的,但留下来等着被老四折腾,那才是更加耻辱的。 昭阳一度盯着他,目不转睛日日夜夜地盯着他。 他回头问她:“你怕我会不堪受辱,抹脖子一了百了?” 昭阳吓一大跳,这也能猜到? 他只是玩起唇角笑,慢条斯理地说了句:“还没到那个时候。” 这些日子他也时常接见赵孟言与几个心腹军机大臣,不知在商讨什么。昭阳猜测是在商讨退京的路线,她又帮不上忙,只是也忙着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去了司膳司与明珠流云见面。另两人惶惶不安,一个担忧会打仗,一个担忧已在边疆打仗的人。 明珠自然不会多说自己对方淮的心意,可她这些日子以来少言寡语,茶饭不思,瘦了一大圈。 昭阳叮嘱他们:“就算宫中有变,你们是尽职尽责的宫人,想必只要肯表忠心,没有什么问题。那么多人来了皇宫,要吃饭,要过日子,你们是必不可少的。” 流云面色惨白地问她:“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之前不是太好端端的?怎么忽然连皇上都要换个人做了?那你呢?你又会去哪里?你跟了皇帝,如今江山要易位了,你会不会受牵连?” 昭阳安抚地抱了抱她,又去拉住明珠的手:“你们会没事的,我也一样,我跟着皇上,他不会让我有事。” 离开司膳司时,她远远地回头看去,那扇门,那个小院,那个地方,对她来说是五岁以后的全部时光。她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学会明辨是非,在这里开始逐渐懂得哪怕血浓于水,也及不上是非大义。 她收回目光,往乾清宫走。 这偌大宫廷,看似辉煌,却不知埋了多少白骨。她这辈子本不欲掺和进来,什么权势,什么荣华富贵,她一心要离得远远的,可最终却踏上了那旋涡的核心之处。 她抬头看着不远处高高的大殿,心下却忽然安宁下来。 此心归处是吾家。 皇城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有他在,她是平安喜乐也好,颠沛流离也罢,横竖都算有了家。 她伸手慢慢覆在那平坦的腹部,侧头微微一笑。还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它来得似乎有些不是时候,可对他和她来说,它的到来不论何时都是绝对的惊喜。 ☆、第94章 见新帝 第九十四章 子夜时分,整个皇城都陷入沉睡之中。 沉沉夜色铺天盖地,像是要朝着地底下压过来,景阳宫那头忽然冒起了火光,刹那之间浓烟大作。 值夜的宫女太监匆忙爬起来,衣衫不整地奔走相告:“景阳宫走水!景阳宫走水了!” 皇宫里几乎每座大殿两侧都有一只偌大的水缸,时刻装满清水,以备不时之需。宫人们急匆匆地拎着桶跑来水缸之中舀水,一趟一趟奔走在着火的宫殿与水缸之间。 黑夜像是被唤醒的巨兽,张开大口吞没着残余的宁静与平和。 同一时间,神武门宫门大开,整装待发的禁军护送着皇家车马踏着夜色悄然离去。 第68节 建兴十五年,皇帝离宫,前往金陵。 因是自愿离宫,皇帝未带妃嫔,太后与皇后也都留在宫内,朝臣宫人不曾变动。兄长将皇位留给胞弟,皇城内没有流血的缘由,皇后是老四长嫂,太后是先帝亲自册封的中宫之首,除非老四想引起天下哗然,否则她们就都该安然无恙。 赵孟言仍在宫中,随皇帝离宫的只有五千禁军,御前女官一人,宦官两名。 出宫后,五千禁军兵分两路,一路护送皇帝往东走,取道河西去往金陵;一路护送昭阳从另一条道往金陵赶。 皇帝走的河西是险道,而昭阳走的却是最安全的路,途径周川,周川是太傅旧日属地,后来太傅没了,但学生与旧部还在。皇帝对周川很放心,便派了三千精兵护送昭阳取道周川。兵分两路才是最明智的做法。 只是昭阳到底舍不得他,临别前抓着他的手死活不松。他伸手撩开了厚厚的披风,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慰:“不过是十天路程,到了金陵就又见面了。” “不能一起走吗?”她眉头紧蹙。 皇帝摇摇头,在她额上落下一吻:“去吧,保重好自己。” 他站在原地托着她上了马车,后退两步,从容地挥了挥手。她的车帘晃动片刻,复又落了下去,将她的身影完全吞没其中。 马车载着里头的人匆匆远去,那车窗的帘子猛地被拉开,他瞧见那个姑娘探出身子来,一边落泪一边朝他喊:“就分别几天,你可不要变心啊!不准看上别的姑娘!” 唇边有笑意溢出,他笑着朝她挥手,回首时低头揉了揉眼眶,竟也有些潮湿。 *** 隆冬,天气越发冷了,京城的第一场雪一下就是三天三夜。一夕之间,屋顶全白了,远处的山,近处的土,纵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 沿街光秃秃的枝丫上缀满了沉甸甸的积雪,偶尔有水珠落在行人的头顶,运气不好的话还会直接掉进衣领里,冷得人直哆嗦。 就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老四回来了。 城门口没有一兵一卒阻拦,沿街的百姓不知皇家事,仍旧自顾自生活着,京城没有变化,朝中由恭亲王暂领朝纲。只是这一日,当大军护送那辆锦绣点缀、色彩艳丽的马车入京时,恭亲王与皇后一同率领朝臣在宫门口迎接马车内的人。 那辆富丽堂皇的马车踏着一地白茫茫的雪从大军中缓缓驶来,驾车的人长吁一声,驱车停下。 万籁俱寂中,那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只孱弱纤细的手慢慢地从帘子后头伸出了,动作轻柔地撩开了帘子。 那是一只肤色白得有些不正常的手,手腕纤细,指节分明,乍一看还以为是哪家姑娘的手,因为白得过分了,在莹莹日光下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帘子打开了,那人终于从马车里躬身而出,由底下的姑娘搀扶着,踩着太监的背下了马车。 他挺直了背,目光平平地朝众人望去,短暂的静寂,所有人匍匐在地,齐呼:“恭迎皇上回宫!” 不再是四王爷,不再是淮北王,他裹着厚厚的银狐毛皮披风,被京城熟悉又陌生的风吹着,头顶是白茫茫的阳光,地上是柔软芬芳的冰雪。唇角慢慢地浮现出一抹奇异的笑容,他轻声说:“都起来吧。” 在那人群之中,他看见了无数熟悉的面孔,为首的有个女子,二十六七的年纪已经不算年轻,端庄秀丽的姿容,一板一眼的皇后打扮。她站在那里,目光寂寂地望着他,没有了年幼时的跳脱娇憨,只是这样定定地与他对视。 恍惚间好似回到了十年前,他站在溪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钓竿,随口问她:“你要不要做我的女人?” 她瞪大了眼睛,张着嘴望着他,一个字都说不出。 他勾唇一笑:“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才低声说:“没,没不愿意……” “那就是愿意了?”他斜眼看她。 后来他离开那天,她站在城门口流着泪望着他,拼命仰着下巴不想让他看见她的泪。他只看了她一眼,就转头走了,由始至终没有回头。 她从未对他说过一声愿意,可他分明知道她一直都是愿意的。 愿意为了他没名没分,也愿意为了他独守深宫。 这一眼对视片刻,他恍惚中有种错觉,就好像这十年都不复存在,他还是那个飞扬跋扈一心跟太子对着干的四皇子,而她还是那个跟在他身边离经叛道的太傅之女。 只是终归不一样了。 他走到人群面前,深吸一口气:“回宫吧。” 看看这偌大的皇城十年来到底变成了什么样,看看他那二哥辛苦经营的一切忽然间成了他的囊中之物,这种滋味到底有多么大快人心。 *** 没有想象中夺宫的惊心动魄,皇帝离宫,新帝归来,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得不像话。 老四坐在那似乎已望了一辈子却头一次踏踏实实坐下来的宝座上,感受着双手之下凹凸不平的龙纹,一下一下笑出了声。 只是笑着笑着,他又剧烈咳嗽起来,不论如何也平息不了肺部的那阵刺痛,像是万千根针在用力扎着。 “王爷——”紫燕想上前来替他抚背,却被青霞喝止住了。 “瞎说什么?眼下该叫主子什么,你还分不清吗?” 紫燕噎住了,伸手帮老四拍背,却被老四伸手挡开。 他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都出去。” “可是主子——” “我叫你们,都出去!”他倏地蹙眉,神情不耐。 无人再敢有异议,默默地都退开了。 他一下一下用力捶着胸口,一手掏出帕子捂住嘴咳嗽,片刻后,他低头看见帕子上触目惊心的红渍,倏地将帕子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 大殿还是这个模样,京城也还是这个模样,所有的一切都没变。 朱红抱柱上斑驳的痕迹还在,他曾经偷偷刻在门槛上的那几道刻纹还在,这窥伺多少年的龙椅也和他儿时看着父皇坐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两样。 可是他却变了。 他闭眼坐在那里,感觉到残破的身躯似乎在一天一天离自己远去,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没法掌控,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可除了预料之中的狂喜,他还感受到了颓然与不甘。 他这辈子自打出生起就带着病,年幼时不懂为何,只是羡慕健康的二哥三哥,就连小他半岁的澜春也活蹦乱跳的。他成日看着,不明白为何要喝药要扎针的却只有他一个。 他一直都知道二哥是太子,还记得第一次问身边的人:“我与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为何我是皇子,二哥却是太子?” 他身边的小太监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又问:“太子和皇子有何不同?” 这回那太监倒是搭得上话来了,低眉顺眼道:“太子殿下将来是要继承大位的,要和当今圣上一样成为皇帝,治理江山。” 那时候他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他与二哥都是父皇的孩子,二哥却可以成为父皇那样的存在,他不行? 长大些后,他才知道了更多事情。 譬如说他的病是娘胎里带来的,起因是他的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尚为宫女,被父皇宠幸,却为皇后发现。那时候母亲什么妃位都没有,皇后善妒,一怒之下要人将她拉出去治罪,说她身为御前宫女,奴颜媚上,撺掇皇帝在勤政殿里头夜夜笙歌。 父皇是替母亲撑了腰,可那过程太过惊心动魄,他的母亲在与宫人拉拉扯扯时动了胎气。父皇赶来时已经晚了,太医赶来,这才发现这位受宠的御前女官已有了身孕。 父皇一气之下斥责皇后大逆不道、谋害龙子。 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他自出生起就带着病,这辈子都好不了。 后来每当他看见二哥是那样健康那样沉稳,就好像老天都在偏袒太子殿下,善骑射,好诗书,明事理,通政务…… 他不是不羡慕,也不是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可是所有人的眼里都明明白白写着那句话:你是个病秧子。 病秧子是没法当皇帝的。 病秧子天生就是给英明神武的太子殿下作陪衬的。 不论父皇有多喜欢他,不论母妃有多受宠,他注定了只能做个四皇子,寄情山水,与山花虫鱼作乐。可是没有人问过他是否甘心。 不,他不甘心! 偌大的乾清宫里,他看着这一切曾经属于二哥的东西,再看看地上血迹斑斑的白帕子,攥紧了拳头。 “你没想到吧,都是我的了!”他忽然大笑起来,“都是我的了!你想不到吧?” 因为笑得太厉害,他又开始咳嗽,昏天暗地,刺痛难当。 在这样的时刻,他看见大殿外头忽然有人走来,拎着裙摆,从容不迫。外头的积雪太刺眼,他抬手挡了挡视线,看清了殿下的人。 那女子缓步走来,抬头望着他,轻声说了句:“你终于回来了。” ☆、第95章 再生乱 第九十五章 皇后就站在那里,抬头望着坐在宝座上的新帝。 十年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变成另一副模样。也许是淮北的风霜让他远离阳光,所以才变得这样孱弱苍白,也许是可望而不可求的一切远在京城,所以他看上去远比从前要更阴郁,更狠戾。 她说:“你终于回来了。” 老四弓着腰努力平复咳嗽,好容易停下来了,抬眼看她,苍白的面容上绽放出如花笑靥。他朝她招招手:“过来。” 她依言走过去,在他的手揽过她的腰那一刻,语气平平地问了一句:“听说你在淮北夜夜笙歌,府中聚集了四面八方的美人?” 他的手略略一顿,抬眼看她,没说话。 “我在这深宫里住了十年,当你哥哥的皇后,养着你的孩儿。他们都说我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后,后妃也敢骑在我头顶上。”她莞尔,温言道,“可是看样子,你在淮北过得不错啊!” “是啊,是不错。”老四收回手来,漫不经心地说,“天气是差了点,可胜在自由,要什么有什么,天高皇帝远。” “要美人,美人也趋之若鹜?” “是,天底下的美人都趋之若鹜。”他针锋相对。 “那我呢?我算什么?”皇后捏着手心,若无其事地问,“一个细作?一颗替你生儿育女的棋子?还是别的什么?” “你说呢?”老四与她对视着,多少复杂的情感在目光里一闪而过,到底有十年隔阂,到底是说不出这十年里各自忍受的痛苦。 他是弄不清所谓的儿女情长。 人人都说他像先帝,多情花心,处处留情。他是从未觉得女人有什么好稀奇的,今日这个,明日那个,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左不过风花雪月一场。 他自幼困于病痛,渴望的只有健康,只有二哥拥有的一切。因为得不到,二十年来的渴望成了心魔,这辈子不管长命百岁还是做个短命鬼,他都入了魔一般想要夺过那一切。 这个姑娘是一个意外。一个他刻意接近,却又意外刻在生命里的人。 他其实有些弄不清自己对她是怎样的感情,说没有心动是假的,可到底也没重要到可以把她当做唯一,从此抗拒生命中其他女人的存在。 而眼下,她就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问他:“我到底算什么?” 她很平静地说着这话,可是眼底有沸腾的热泪,有不甘,有惶恐,还有一些挣扎着快要失控的情绪。 老四没说话,忽然间将她拉到腿上坐了下来,不顾一切地吻她。 他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视人命如草芥,高兴时可以杀人,盛怒下也要杀人。而此刻,他将所有的怨与喜都发泄在了这个吻里,人生苦短,作何想那么多有的没的? 她在用力抗拒,可即便他有病在身,男人的力气也依旧不是女人可以抗拒的。 第69节 他死死箍住她的腰,用力地汲取着她口中所有芬芳的气息,爱与恨紧紧纠缠,错过的和拥有的尽情融合。 她起初也在抗拒,可他死死握住她的双手,与她紧贴在一起。他发疯一样去吻她,她一口咬住他的唇瓣,有咸湿的液体涌出来,在两人唇齿间蔓延开来。可他依旧没有放开她,反而越吻越烈。 她终于放弃挣扎,闭上了双眼,他捧着她的脸,这个凶狠的吻也总算温柔下来。 这一夜,他不顾世俗的目光,大喇喇歇在了坤宁宫,他二嫂的床榻之上。 眼前天旋地转,身躯紧绷成线,她喘息着问他:“你的身子——” 他的眼神倏地暗了下来,似笑非笑地问她:“你怕我不行?” 被翻红浪,烛火摇曳,行不行这种事,只有身体力行才能说明真相。 次日天明,他因身子弱,未能起太早,天都泛鱼肚白了,才在宦官的催促下起身更衣。京城天冷,干燥,他在外间一面更衣,一面捂着嘴一声一声地咳着。 皇后已经醒了,却没有起来,只是躺在被子里望着头顶艳丽繁复的床幔。十年深宫生活,这是头一次真正意义上当一个女人,在这华丽的后宫深处,与她名义上的小叔一同翻·云·覆·雨。 她出神地想着过往一切,唇角轻轻地弯了起来,这样轻松的笑意让她看上去像是十七八岁的少女。 下一刻,她听见外面的宦官在问老四:“沈娘娘这边……还是继续让她,当皇后娘娘吗?” 沈娘娘是她了,如今尴尬的身份让她既不是皇后,也当不了后宫之主。 她躺在那里感受着被里残存下来的温暖,听见新帝咳嗽过后有些沙哑的嗓音:“不了,皇后须得另立。她身份敏感,不宜再出现在外人前头。” “那这坤宁宫……” “再过些时日,把外头的事情都处理完了,另辟宫殿让她搬过去罢。” “是。” 那番对话让她怔怔地望着床幔,好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皇后要另立,坤宁宫不能再住,她身份尴尬,只能被称为所谓的沈娘娘…… 那她算什么? 一刹那,昨夜的温存似乎成了笑话,她明明身处温暖的被窝之中,却忽然感到浑身发冷。 *** 昭阳在周川出事了。 皇帝到金陵的头两日,昭阳没有抵达,算算路程,周川是要比河西绕一些。他在沿途经历了一些小挫折,但最终顺利抵达,可昭阳没有到。 他耐着性子等了两天,可是原本该到的人始终没有来。 他开始坐立不安,终于第三日清晨接到消息,原本以为最安全的周川竟然成了最危险的地方。太傅留下的学生和旧部,如今的周川太守,在皇后的授意下将途径周川赶往金陵的大军拦截下来。 大军拼死反抗,可对方出其不意,杀了大军一个措手不及。听说驱车的两匹马被人用□□射死,马车都翻了,驾马的人当时就死在了马蹄之下。 现如今,昭阳的马车被重新接回了宫中。 当真是晴天霹雳,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皇帝站在偌大的新宅之中,只觉得身子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她有没有事?是不是受伤了? 他原以为周川会是最安全的路,那是太傅留下来的地方,那是他全心全意信赖的地方,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那居然成了最叫他措手不及的凶险之地! 为什么? 他攥紧了拳头,眼神蓦然阴沉下来。 皇后? 竟然是皇后! 他大步出门,咬紧牙关问门外的禁军副统领卢青山:“方淮还有几日抵达金陵?” 卢青山道:“约莫还有七八日功夫。” 等不及了。 老四是睚眦必报的人,静安皇贵妃自今以后,两人之间的矛盾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他只怕老四会对昭阳不利,会把旧事迁怒到女人身上。 昭阳不是后妃,不是主子,若是老四拿她开刀,不需估计天下人说什么,更没有道德上的诟病。 怎么办? 他死死攥着拳头,几乎要怄出血来。那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姑娘,他宁愿将五千禁军的大半部分派去护送她,也不愿多留些兵力在自己这一路,可她竟然还是出事了。 他大步往外走,这就要驱马外出。 卢青山有不好的预感,骤然跟上去:“皇上,您要去哪里?” 皇帝一声不吭,背影似乎都在颤抖。 “皇上!”卢青山拔高了声音,急道,“您若是要回京,这万万不可!四王爷刚刚进宫,您这么贸然回去无异于自投罗网!咱们来金陵本就是权宜之计,待到方大人率大军回到金陵,咱们再商议如何营救昭阳姑娘也不迟!” 皇帝在解缰绳。 卢青山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皇上,您也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是社稷的根本,是所有人唯一的希望。您若是执意要回京,那就是断了咱们的后路,断了天下人的后路。您是明君,理应知道壮士断腕,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他们抓走昭阳姑娘就要是扰乱您的心神啊!您不能中计,不能回去!” 皇帝倏地转过头来,目龇俱裂:“那要朕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陷入漩涡之中?若是她有事,朕要怎么办?” 他翻身上马,怒喝一声,纵马越出了宅子大门。 天大地大,昔日全是他的天下,可如今他的家被人所占,他的心上人被人抓走。他这皇位妥协得太轻易了,他这皇帝也当得太窝囊了! 好啊,还曾暗暗想着若是老四此番归来,稍微有点君王的样子,他也许能容他当个一两年的皇帝。 老四有病,娘胎里就带来的,而他这个二哥确实是夺了遗诏。现如今他有了昭阳,有了一切,还想着这辈子能避免骨肉相残,那就尽量避免。 可是老四不肯善罢甘休。 不,是他信赖多少年的皇后,她也不肯善罢甘休。 皇帝死死攥着缰绳,可□□的马狂奔到了金陵城门口,到底是被他紧紧勒住了,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他双目蕴泪望着外头没有尽头的路,望着远处的青山,还有青山后头那看不见的地方。 生平第一次,他知道自己不能去,可所有在血液里奔腾的念头都在呐喊着,叫嚣着。 去了,就没有明天了。 可是不去,也许就彻底失去她了。 ☆、第96章 苦做戏 第九十六章 大军在周川被截,原本说好的畅通无阻变成了城门紧闭,为首的将领持着皇帝的信物去与守门士兵沟通,哪知道当场被拿下。 城门上忽然出现无数手持弓箭、张弓欲射的士兵,四面八方团团涌来的军队将这支护送昭阳的禁军给包得严严实实。 禁军有命在身,决不可让马车上的人出半点岔子,副将领兵欲突围,将马车送走。 可城门之上有一架钢铁铸成的巨大□□,从上头射出一支足有手臂粗细的铁箭,一箭横穿两匹马的身躯。 驱车的人被一瞬间高高跃起的骏马掀翻在地,没来得及躲闪,铁蹄已然将他踩得血肉模糊。 随即,两匹临死挣扎的马也倒在了地上。 缰绳还连着马车,马儿倒下,车厢也倏地翻了。 昭阳从里头滚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灰。她睁开眼时,正好瞧见那被马蹄踩得面目全非的驱车人,瞳孔都紧缩了一瞬。 她被俘虏了,重新上了另一辆马车,由另一支军队护送原路返回京城。 *** 老四身子不好,早朝一直推迟到天光大亮。 一殿的朝臣站了将近一个时辰,才等来姗姗来迟的新帝。他微微弓着背,一言不发地坐在了上头的龙椅上,眼皮一掀,不冷不热地看着一众朝臣。 “有什么要说的?” 大臣们你看我,我看你,面面相觑,谁也不愿先开口。 堂下有好些新面孔,都是老四从西疆带回来的人,这些人过去都是他的幕僚,而今就要成为朝堂新贵。 其中一人叫谢中钦,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拱手道:“皇上刚回宫,接下来的日子自当筹备祭祖仪式,登基大典。宫中事务先前都由恭亲王代为打理,而今皇上既已回宫,也该把这些都一一收回来了。” 新帝回京,首当其冲的便是实权。 这一次的早朝没有任何悬念,旧臣几乎无人做声,唯有老四的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反观龙椅上的新帝,阴晴不定,漫不经心,像是在听大臣说话,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盯着地砖上的刻痕。他本就不是个爱说话之人,眼下只是听着,也不知思绪到底飘到了哪里。 他还间或咳嗽一阵,一咳起来就没个完,身侧的竹青不断替他抚背,他拿着帕子堵着嘴,咳得撕心裂肺。好容易停下来,他面色发白地靠在龙椅上,神情更加阴郁了几分。 这样一个孱弱、懒散的帝王,朝臣们看在眼里,愁在心里。 出人意料的是,早朝后,澜春在门外头等着新帝。朝臣们鱼贯而出,看见长公主站在那里,纷纷行礼,澜春没开口,没回礼,待人都走光了,大步流星地朝着殿里去了。 “这皇帝当着可还舒服?”她跨进门槛,几乎是第一时间问出了这么一句。 老四还坐在龙椅上,闻言看向大殿中间的她,似笑非笑地说:“是你?” “是啊,是我。”澜春耸耸肩,“听说你回来了,昨儿还忙了一宿呢。本来我是昨儿就想来见你的,可都走到乾清宫外头了,听人说你去坤宁宫,还一去就没回来了。我只得今儿再起个大早来瞧瞧。” 她说起老四在坤宁宫待了一宿这事,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就跟完全不觉得做弟弟的在嫂子屋里待了一夜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事,反而再正常不过。 老四盯着她,唇角轻扬:“你会想来看我?我还以为你最不想看见的就是我。” 澜春笑了:“干嘛不想看见你?横竖你当皇帝也好,二哥当皇帝也罢,我都是我的长公主。你们谁坐这位子,对我都没有影响。” 她也不客气,自己找了把椅子坐下来,还把腿翘得老高:“只是我倒真没想到,皇后居然是你的人。” 老四没说话。 她又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我说,那大皇子该不是也是你的儿子吧?” 老四还是没开口。 “这么多年没见面,还是这么小气啊。”澜春撇撇嘴,“不过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二哥这么多年和皇后一直不怎么亲近,对大皇子也疏远得很。可按理说大皇子长得也很像顾家人,不可能是外人的子嗣。你一回来就去皇后那儿待了一宿,这我可算想明白了,当初把皇后给怎么着的根本不是你的手下,恐怕就是你自己吧?” “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自作聪明?”老四盯着她。 “叙叙旧也不行?”澜春歪着脑袋天真无邪地笑。 “我跟你有什么旧可叙?这我还真不知道。”他一副愿洗耳恭听的表情,末了又笑笑,“你是想聊聊你五岁那年死了的那只猫,还是七岁那年掉进池子里头的事?” 第70节 澜春的笑终于有点勉强了。 五岁那年她得了只猫,外头进贡来的,她千方百计讨了回去,就差没当成祖宗供起来。那是只白色的波斯猫,眼睛一黄一蓝两个色,漂亮又娇气。她给她起名叫球球,喜欢到抱它之前一定要洗手,每顿与它一同吃,要不是母后不允许,她几乎就要抱着它一块儿睡了。 那是她最好的伙伴。 可是那个秋天,当她抱着球球在后花园玩耍时,被老四看见了。他与二哥水火不容,看她也异常不顺眼。 他也不知哪根筋出问题了,非要抱球球。 她不愿意给他,他就毫不留情地伸手去抓球球的脖子。球球痛得喵喵地叫,她心疼极了,怕弄痛它,只得松手。 可是老四并没有抱着球球,反而拎着它的脖子在空中晃悠。 球球怕高,慌乱之中乱抓一气,竟抓到了他的手背。 他倏地松开手,球球从高空坠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澜春吓得脸色都白了,赶忙扑过去把球球抱回来,心痛地问它:“伤到哪里了吗?疼吗?乖,别叫,别叫……” 她含着泪水死死瞪着老四,老四却只是笑了两声,转身便走。 哪知道那事没完,因为球球受到惊吓,总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藏在床底下,她抱着球球偷偷钻进被窝睡了一觉。可不过一夜功夫,大清早的天还没亮,寝宫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慎刑司的人冷冷地站在门外,问:“那只猫在哪里?” 她不安地瑟缩着,抱着球球不敢吭声。 可球球被那声势吓到了,倏地窜出了被窝,往外头跑去。慎刑司的人立马追了上去。一群人围攻一只猫。 澜春穿着里衣,连外衣都来不及披上,赤着脚跑出了大殿,大声嚷嚷着:“不要伤到它!不要伤了它!” 可是晚了。 当她踏着秋日的露水,双脚沾满灰尘地站在大殿院子里时,只看见球球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有两个太监还掐着它的脖子,她那漂亮的眼珠子睁得大大的,了无生气。 再也不会有这样一只小生灵陪着她了。她出生在深宫里,没有朋友,没有可以倾吐心声的对象。她受人欺负,可有可无,原以为能有一只小猫作伴,聊以慰藉,可是如今连它也没了。 慎刑司的人笑着对她说:“这猫性情顽劣,昨日居然伤了四皇子,皇上一怒之下派咱们来捉猫。惊吓了公主,真是过意不去。好在现在这猫已经制服了,将来想必也不会发狂误伤了公主殿下。” 澜春什么都没有听进去,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那只染了灰尘的猫。 什么都没了。 * 她和老四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兄妹之情,可如今在这宫里当皇帝的是他,她这么多年一路走来,刚极易折的道理又怎会不明白? 因为球球的事,心中明明在滴血,可她却还是笑了出来:“瞧四哥说的这是什么话,眼下京城里就只有我和三哥是你的手足啦,往日的事又提他做什么呢?左不过是陈芝麻烂谷子了,没什么比咱们的骨肉亲情更重要。” 她低头玩弄自己的指甲,语气轻快地说了句:“对了,我听说之前二哥身边的御前宫女被你们抓回来了?那宫女做的东西挺合我胃口的,我能把她讨到我宫里去做吃食吗?” 大殿里岑寂了片刻。 老四不紧不慢地掀嘴皮说:“御前宫女?只是个宫女吗?” “不然呢?”澜春一脸纳闷地抬头望着他,“我还在想你们抓她回来干什么呢。后来一想,难道是二哥怕你有追兵,就兵分两路走了,一路是障眼法?” 老四顿了顿:“难道不是你那好二哥的心上人?” 澜春就跟听到天大的笑话似的:“心上人?二哥那清心寡欲,大和尚似的人,也有心上人这种东西?” 她一边笑一边说:“你要非得这么多,不肯把人给我,那我也就没法了。一个宫女都舍不得给我,哼,你果然是个小气的四哥。不给也就罢了,还找这捞什子借口,听着都笑掉大牙。” 她起身往外头走:“成了,人我也见了,这皇帝我也祝你当得顺利,当得开心。至于那宫女你给不给是你的事,我也就不在这儿碍你的眼了。” 她潇洒地扬长而去,踏着一地昭阳,外头还有积雪,她缩了缩脖子。可转过乾清宫外头的拐弯处时,她才猛地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地闭上眼。 手心已然湿了。 指甲陷入掌心的软肉之中,掐出了深深的印子。 关于球球惨死的事,她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而昭阳那边,那是二哥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她虽如今在宫中只算得上一个闲人,一个没有实权的人,可费尽周折,也绝不能让昭阳有事。 她还闭着眼在盘算什么,忽然有人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一旁空空的偏殿里拉去。 她吓一大跳,睁眼欲出声,却猛地被赵孟言捂住了嘴。 “我偷偷进宫来的,昭阳那头什么情况了?”他松开手,在阴暗的偏殿里眉头紧蹙。 ☆、第97章 叹无情 第九十七章 赵孟言问:“昭阳怎么样了?” 澜春摇头:“还不知道。我想去四哥那里问问情况的,但又不敢暴露太多,也没能问多仔细。” “他还不知道昭阳和你二哥的关系?” “看样子还不知道,但是皇后知道,皇后要是跟他说了,昭阳的身份肯定暴露。”澜春有些迟疑,末了眉头紧皱,“我真没想到皇后会是他的人!” 赵孟言笑了两声:“谁能想到呢?堂堂太傅大人之女,竟然与他同流合污。太傅一世清正廉洁,就连死也死得轰轰烈烈,为了当今皇上,为了江山社稷。可皇后居然和那人里应外合,当真是叫太傅泉下有知也死不瞑目。” 澜春一脸嫌恶地说:“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大皇子居然是他的儿子。” 赵孟言一怔,沉吟片刻:“这个将来倒是可以拿来大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澜春百无聊赖地抠着墙上的字画,“你如今也是个闲散世子爷了,朝中为官可没你什么事,四哥连早朝都没让你来。你要真有做文章的机会也好啊!” 赵孟言笑了两声:“谁稀罕来上早朝啊?就他那个样子的皇帝,我哪怕是一辈子做个闲散世子爷,也不愿意在他手底下做事。” “哦,说到这个,你是怎么溜进宫来的?”澜春凑过去好奇地问。 “你不会想知道的。”赵孟言说。 “谁说我不想知道?我这不是就在问你吗?”澜春催促,“赶紧的,你到底怎么进来的?” 赵孟言眨眨眼:“赵良人的妹妹递牌子进宫见姐姐,我坐在她轿子上一起进的侧门。” 澜春愣了好一会儿:“你和赵良人的妹妹有交情?” 片刻后,她觉得哪里不对,猛地一拍大腿:“你跟那千金小姐勾搭过?” “我可没勾搭过她,是她来招惹的我。”赵孟言也不耐烦说这个,只想了想,对澜春说,“昭阳那边,你多费点心,别叫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算我谢谢你了。” 澜春不客气地说:“你甭谢我,这话用不着你说,我也会好好看着她。但我不是为了帮你,我是为了帮我二哥。我也浪费唇舌多跟你说两句,那是我二哥的姑娘,你就别再惦记着了。说好听些,你和我二哥的交情犯不着为了一个姑娘出什么岔子;说不好听些,你就是花花肠子再多,也经不住人家两情相悦,你何苦横叉那么一脚?” 赵孟言苦笑了片刻,低声说:“早就没什么花花肠子了,只是她的安危,我到底放不下。” 澜春拍拍他的肩膀,没有半点姑娘家的娇羞,只跟个哥们儿似的说:“没想到啊赵孟言,你痴情起来也还挺有气质的。” 赵孟言轻笑:“长公主殿下莫非看上我了?” “呸。”她转身欲走,忽然间又想到什么,回头又问,“对了,方淮什么时候回来?” “方淮不回来。他直接去金陵与皇上汇合。” 澜春愣了愣,遂点点头:“也好,这边正乱着,他那性子,正面碰上四哥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他不回来也好,守着二哥,他日还能重新把京城夺回去。” “你倒是很关心他。”赵孟言似笑非笑地说。 澜春微微一笑,坦言道:“是啊,我很关心他,你嫉妒不成?” 赵孟言:“不嫉妒,不嫉妒。被殿下您关心惦记,这不是常人能享受的福分。” 贫嘴归贫嘴,两人到底还是有事牵肠挂肚着。澜春临走前叮嘱他:“出去的时候小心些,如今宫中可不是二哥当家了,若是四哥逮着你,他铁定心里乐着呢,一早就想给你下马威了,不定怎么处置你!” * 昭阳被软禁在了甘泉宫。 自打佟贵妃成了佟充仪,又被勒令搬出了甘泉宫,住进了茜华殿,这甘泉宫就一直空着,如今正好派上用场。 老四去了一趟慈宁宫,居高临下地看着太后,微笑道:“你没想到吧,这天下最终还是到了我手里头。” 太后坐在那里,手里捻着一串佛珠,无悲无喜:“这天子之位素来是能者居之,你能坐上去,说明你能耐不小。想想也是,能与异族人勾结,能不顾天下安定与手足相争,你的本事确实很大。” “用不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老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佛珠,轻蔑地掷在地上,大笑几声,“你心里在滴血吧?当初费尽心思把你儿子扶上皇位,结果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你当初是怎么对我的?你是怎么对我母亲的?你这女人蛇蝎心肠,我等着看你的下场。” 太后抬眼看他,也跟着微微一笑:“你何不看看你与你母亲是怎么对我和我孩子的?又为何不看看你母亲撺掇着先帝如何对待天下百姓的?君子为尊,帝王又是至尊,可你们连同定国公等人到底在把先帝往哪里引?大兴没有亡在他手里头,那是祖宗积蓄得太厚,才没让这天下被你们这些蛀虫给败完。如今你回来了,是打算完成先帝和你母亲未能完成的大业不成?” 老四眉心一蹙,阴郁的神色一闪而过。 太后却和他直直地对望着,丝毫不曾避讳他的目光。 老四弯起嘴角微微一笑:“好啊,我就看你如何死鸭子嘴硬。横竖这天下已经不是你儿子的了,要怎么败,我说了算,你且看好了。” 他转身朝外走,淡淡地留下一句:“太后年纪大了,身子骨不好,往后合该吃清淡些,穿素净点。何况黄河决堤,国库用于赈灾的银两太多,如今宫中财局吃紧,吃穿用度理应有所节制。那就从太后这慈宁宫开始带个头吧。” 这样一句话,慈宁宫用度大减。 从今往后早中晚送来的膳食都不再准点,常常来的时候菜都凉了。以往太后的规格,菜说不上山珍海味,至少也算丰盛,可如今呢,新帝给的规格竟然常常是冷菜下馒头。 太后跟前的大宫女闹着要把事情嚷嚷开:“他就算与您不合,好歹您是先帝亲封的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他这么做,就不怕天下人耻笑他气度狭小、睚眦必报?” 倒是李勉平静地喝止住了她:“不过是点吃食罢了,有什么好计较的?慈宁宫不是没有小厨房,热一热也能吃。” “您就看着他这样欺负太后娘娘?” “这点也就算是欺负了?”李勉看着不远处的宫殿,冬日的紫禁城被阴云笼罩,看上去黑沉沉的,格外压抑,“如今还有吃的,也该谢天谢地了。” 按那位的脾气,没直接赐一丈红、三尺白绫,已经算是歇脾气了。 “下去吧,今后不要再说这些话了。这宫中如今正乱着,好好过日子就够了,不要节外生枝。”他把人弄走了,自己慢慢地推门进了大殿。 太后站在窗边望着远方,听声音也没回头,却知道是他来了:“你说,老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前几日,我猜想约莫还要一阵子。今日看来,恐怕不出半年,皇上就会回来了。” 太后倏地回头:“哦?何以见得?” 他唇角轻弯,声色从容道:“今日听闻,昭阳姑娘被皇后的人抓回来了。” 太后一怔。 李勉走上前来,替她把地上的佛珠捡起来,吹了吹,又送回她手里:“若是您有难,我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如今昭阳姑娘被抓了回来,想必皇上无论如何不会袖手旁观。” 太后顿了顿,抬头问他:“你的意思是……” “保住她。无论如何保住她。她是皇上如今唯一的支柱,只有她在,皇上才会抛下手足之情,下定决心不惜一切代价夺回皇位。” 第71节 * 就在澜春想尽办法要接近甘泉宫时,皇后却先去了一趟甘泉宫。 出人意料的是,被抓回宫来的人并没有寻死觅活,没有绝食抗议,反而一日三次都按时吃了,也不管送上来的是什么,冷菜冷饭也好,馒头清水也罢,她一点不剩全部吃下去了,在这种情况下竟然还胖了一圈。 皇后看着她圆润的脸,轻声说:“看样子你倒是过得不错。” 这是昭阳第一次看见她,传说中的皇后,后宫之首。 她果然和传闻中一样高贵典雅,美得不食人间烟火。 昭阳顿了顿,说:“皇后娘娘想必过得也不错,皇上离京,四王爷归来,原本我还在想您该如何自处。如今看来……恐怕我该跟您说一句恭喜才是。” 她是在周川出事的,周川是太傅旧地,如今与皇后颇有渊源。这件事思来想去,不难想明白。 她只是万万没想到,皇帝口中那个受人侮辱、无依无靠的皇后竟然会和四王爷是一路人。太傅清廉一世,大概死都没想过女儿会背叛自己,背叛皇帝。 “恭喜就不必了。”皇后看她片刻,“你心里恐怕也喜不起来,现如今最恨的便是我。若不是我从中作梗,你已经到了金陵,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在宫外,你都有他护着。” 昭阳慢慢地问了句:“他待你不薄,你为何要害他?” “他是待我不薄,可他也从未待我好过。我在这宫里当了十来年的皇后,所有人都拿我当笑话看。我算什么?”皇后笑了两声,再问一次,“我算什么?” 人不人,鬼不鬼。 从前跟着老四时,没名没分,见不得光。后来跟了皇帝,有名有分,可是仍然什么都算不上。她是条孤魂野鬼,根本没人在意。 她看着眼前的昭阳,忽然问自己,若是有机会重来一次,她真的愿意做那个名满天下的太傅之女吗?不,她不愿意。 她宁愿做一个和眼前这个女子一样的人,不论出生多么悲惨,不论多像浮萍无依无靠,可至少被人放在了心里,烙进了生命里。皇帝愿意为了她冒天下之大不韪,那样一个明君,那样一个一丝不苟的帝王,可以为了她金屋藏娇,与太后对峙。 可是自己呢? 皇后的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早晨在坤宁宫听见的那番话。 她很快就要失去皇后之位了,可其实她也不太在意这个位置。她在意的不过是等待十余年,熬过了漫长的时光,她把生命里最好的年华都浪费在了一盘棋上。 她不过是颗棋子,却到最后也没能被下棋的人放在心上。 她缓缓地垂下眼眸,忽然问昭阳:“你说,被人爱着到底是种什么滋味?” 可是不待昭阳回答,外头忽然有人通传:“皇上驾到——” 老四来了。 她和昭阳同时抬眼望去,苍白的日光里,只见那个面色如日光一般苍白的人穿着明黄色的龙袍,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 ☆、第98章 立皇后 第九十八掌 从外间的苍白阳光下踏进大殿之中,老四的目光定格在昭阳面上。 他是知道老二兵分两路赶往金陵的,一路是皇帝自己,一路是护送这个女人。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五千大军竟然有一大半都用来保护这女人,而老二自己却只带了两千精兵。 她到底有什么神通广大的地方? 是老二当真对她有情,用情至深到自己都不顾,还是这只是一个单纯的障眼法?让更多的兵力去保护她,所以宫内的人会以为老二取道周川,对周川设防,反而忽略了河西那头? 他走近了些,一步一步逼近昭阳。 昭阳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警惕地望着他。可只有一旁的皇后注意到一个细节,昭阳的左手无意识地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她眉头微蹙,眼神阴郁了几分,定格在昭阳的腹部。 老四平静地看着昭阳,头也没回地问左后方的皇后:“她和老二是什么关系?” 皇后顿了顿,说:“算得上是……枕边人。” 老四笑了:“他那样一个正经人,也会要一个没名没分的宫女当枕边人?后宫那么多人,他一个一个都睡不完,还会找个枕边人当消遣?这可真是奇了。” “有什么稀奇的?”昭阳轻声说,“你们顾家的人不就喜欢这么干吗?横竖女人都是用来糟践的,给不给名分都是你们说了算,我们算得了什么?” 她看了眼皇后,又把目光转向老四:“你们顾家的男人都是一丘之貉。” 老四眼神一眯,倒也没生气,只笑了两声:“你倒是胆大。” 他走近了些,忽然伸手在昭阳脸上摸了一把,吓得昭阳连连退后,抵住了桌角。 “你这姿色倒也不错,唇红齿白,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他嗤笑两声,“既然喜欢当枕边人,要不,你也来当我的枕边人?” 昭阳的脸色沉了下去。 “怎么样?横竖跟着老二也没名没分,倒不如跟了我,我给你名分。”他漫不经心地笑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姿态慵懒,“我这人不喜欢捡别人的破鞋,但老二既然愿意为了你一反常规,金屋藏娇,倒也看得出对你有几分上心。我喜欢看他被人抢走东西时的模样,不管是这江山,还是女人,我都想抢过来。” 皇后站在一旁一动不动,面色却忽然变得苍白,白到近乎透明。她死死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可他却一眼都没瞧她,只盯着同样面色惨白站在桌前的昭阳。 “他心里没我,你抢了也是白抢。”她兀自嘴硬,哪怕心里已然慌到不行。 怎么办? 这个人似乎已然病态,不论是身还是心,都病得不轻。 老二笑了,一眼看破她的心慌。这种滋味实在有趣得很,像是猫捉耗子,他悠闲自在地看着那耗子慌里慌张的模样,无需费力便能手到擒来。 皇后却忽然开口:“你要纳她为妃?” “妃?”老二似笑非笑地摇摇头,“不,我要立她为皇后。” 想想看吧,当老二远在金陵,听见自己的女人被他立为皇后时会是怎样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概会气急攻心,会破口大骂,会在失去江山以后又失去心头挚爱,这种滋味,大概可以和他当初失去皇位与母亲时相提并论了吧? 只要一想到那样的场景,他整颗心都像是活过来了,哪怕这具身躯已然腐朽,哪怕心知肚明自己活不长久,这样的喜悦都足以让他再多支撑一些时日。 他苦了那么多年,老二也休想好过! 昭阳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 皇后的视线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所有的话在这一刻吞没在肚子里。她什么也没说,只忽然间大笑两声,转头深深地看了老四一眼,仰头转身离去。 熬了这么多年,她到底什么也没等来。 她的青春里塞满了这个男人的身影,她独守深宫的十来年里全凭那些回忆支撑着度过,可是他终于回来了,要将她赶出坤宁宫,要撤销她的皇后之位,要将他唯一的正妻之位交给老四的女人。 她努力仰着下巴,可是那些眼泪不是为了失去皇后之位而流,是他怎么可以当着她的面毫不在乎地将那些话说出口? 他心里从来就没有她吧。 他不在乎她会不会难过,不在乎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棋子已然发挥完所有的作用,就是丢弃了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迎着苍白的日光走下了高高的石阶。 摇摇欲坠的不止身体,还有灵魂,还有那颗破碎的心。 * 皇后回了坤宁宫,大殿外候着两人,她认出来了,是老四从淮北回来时贴身伺候的两个姑娘,一个叫紫燕,一个叫青霞。 那两人见她来了,也不行见到皇后该行的礼,只仰着下巴说:“沈娘娘回来了。” 她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两个人。 紫燕笑道:“想必沈娘娘也知道,皇上此番回宫,宫中很多事务都要处理,无暇抽身来管沈娘娘这边的事。但咱们姐妹是皇上的身边人,很多事情皇上抽不出空来,咱们只好帮他办了。这坤宁宫速来是皇后的住所,沈娘娘如今已经不是皇后了,您看看,这是不是也该……” 她意有所指地停在那里。 皇后明白她的意思了,却没说话,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身而过,迈过台阶朝里走。 紫燕急了:“沈娘娘,我在跟你说话呢,你好歹吱个声啊!这也是皇上的意思,你看不起我,难不成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 皇后倏地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冷冷道:“穷乡僻壤来的丫头当真不懂规矩,我就算不是皇后了,也还是这宫中的娘娘,皇帝的嫂子。皇上见我尚要尊长嫂之礼,你是哪里来的东西,见了主子不下跪,口口声声要把我赶出这里?你真当这皇宫是你家开的不成,人人都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紫燕的脸色骤然变了,柳眉一竖:“哟,您还真把自个儿当什么娘娘?要谈长嫂身份,你也不看看自己怎么吃里扒外与小叔私通!这节骨眼上倒跑来和我谈礼仪了。我还把话搁这儿了,我不怕你,我是皇上的知心人,这么多年一直伺候着他。他在淮北吃苦的时候,你在干什么?喝,现在还有脸摆什么娘娘身份了。你不过就是一枚弃子罢了,作什么把自己抬这样高?” 青霞伸手去拉她:“紫燕,别瞎说话——” “我瞎说什么了?我说得哪句不在理了?”紫燕咄咄逼人。 皇后倏地回过头来,沉声道:“来人,这贱婢对着主子还敢大呼小叫,忒没规矩!给我掌嘴!” 紫燕还当她在虚张声势,却不料当下就有两个太监走上来,一人拉住她一边胳膊,脚下照着她膝盖后头一踹,让她吃痛跪了下去,膝盖扑通一声磕在了地上。 她正欲出声大叫,哪知道一个壮实的嬷嬷当下带好了皮手套,照着她的脸就是狠狠一巴掌。 清脆的把掌声,皮套子打在脸上火辣辣的刺痛感。 她惨叫一声,可声音还没完,另一记耳光又下来了。短短一会儿工夫,那嬷嬷已经连续打了十来下,她的脸皮已然破了,鲜血都淌了出来。 可那嬷嬷脸不改色心不跳,仍旧狠狠掌着嘴。 紫燕含糊不清地大叫着什么,仔细听可以辨认出是咒骂皇后的话。 皇后只是冷冷道:“不知悔改,接着打!” 青霞吓得面色惨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匆匆拎着裙摆就跑了。她一路往外头跑,问清了皇帝在哪里,一口气就跑到了甘泉宫。 皇帝已经出来了,见她慌里慌张的样子,眉头一皱:“做什么跑这么急?” 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音嚷嚷:“主子,您快去坤宁宫看看紫燕吧!她就要被沈娘娘打死了!” 皇帝顿了顿:“沈娘娘为何打她?” “奴婢与紫燕去请沈娘娘早日搬离坤宁宫,紫燕言语间有些冲撞了娘娘,哪知道沈娘娘恼羞成怒,派人掌她的嘴。那嬷嬷戴着皮套子,打个没完,紫燕的脸都破了,再这么下去,她就要生生被打死了啊!”青霞花容失色,面带泪光。 老四是个阴晴不定的主子,这是事实,可他也是护短的人。不管是他的猫猫狗狗,还是他身边的人,但凡旁人欺负过来,他一准要对方好看。 青霞也是算准了这一点的。 可哪知道在这节骨眼上,老四竟然笑了,那苍白的面容一笑之间仿佛繁华尽开,天地间的美都集中在了他一人身上。 他一眨眼,一弯唇,寒冬腊月都成了春暖花开。 “哦?她冲撞了沈娘娘?”他微微笑着,歪了歪头,竟无端有那么几分可爱,“这么说来是她犯错在先,那就让娘娘消消气吧。” “主,主子?”青霞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可是再这么下去,紫燕会被打死的!” “死就死吧,她若是死了,娘娘会开心些,那她也算死得其所。” 老四微微笑着,抬脚走了,再也没看青霞一眼。 青霞扑通一声跌倒在地,面如死灰。当初老四曾经为了她和紫燕,将在路边出言不逊的几个贵家公子折了手脚,她曾以为自己和紫燕是不一样的,她们陪他在那冰封之地度过了最难熬的时光,他总该将她们视为红颜知己,视为患难之交的。 可结果呢? 第72节 结果她们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死了就死了,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而坤宁宫里忽然出现一个不速之客,一个身穿青衣的太监挺直了脊背姿态从容地从偏殿进去了,他面容如玉,身姿挺拔,举手投足间似有温软清风。 李勉给皇后请了个安,唇角微扬:“小的替太后传话,不知可否与皇后娘娘一议?” ☆、第99章 杀回京 第九十九章 隆冬腊月,铺天盖地都是雪。 皇城的琉璃瓦不见了,京城的宽敞街道不见了,青山色彩尽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白茫茫的一片。 方淮的大军总算到了金陵,为免惊扰百姓,军队驻在城外,因天寒地冻,城内源源不断地供给粮食与生活用品到军营,一时之间,素来富庶的金陵城也有些捉襟见肘。 短短半月,皇帝似乎苍老了很多,那个总是一丝不苟、意气风发的人如今愈来愈沉默寡言。 他似乎在等着什么,可京城一直没有传来昭阳的消息。 方淮不善言辞,想出言安慰,可到头来也只能说出一句:“这时候,也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帝没说话,他很多次夜里做梦,梦见昭阳,梦见她站在乾清宫高高的石阶上,明明漫天都是雪,她却赤脚站在那里,只着单衣,怔怔地望着远方。 有时候也会看见她坐在离宫前那一个夜里,她就这样把头放在他肩上,轻飘飘地说:“那我就勉为其难跟了你这糙汉子。” 是啊,他常常回想起在江南时候的那些场景,当他与她走在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时,她是那样无拘无束地说着未来,说着她要如何嫁给一个糙汉子,生一群小萝卜头,不需要大富大贵,但求自由自在。 可是到头来他什么也没能给她,还剥夺了她唯一的自由。 他总在夜半时分醒来,下意识地抹把脸,才发现眼角隐隐有泪痕。 可是白日里,他仍旧是那个眉头紧蹙的皇帝,他与武将议事,与各地官员传书,与京城内的朝臣暗中通信。 甚至不敢问起昭阳的现状。 他只想一刻都不等,抓住机会重返京城,将老四和老四的人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 春节到了,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过年。宫中也换上了大红灯笼,精致窗花,随处可见喜气洋洋的景象。 也就在除夕的晚宴上,老四喝了杯酒,对着一众朝臣轻描淡写地说:“朕回宫也有两个月了,前朝的事一直忙着,对于后宫之事就有些懈怠了。” 大殿中顿时陷入了岑寂之中,奏乐的宫人见皇帝说话,纷纷停止了手中的动作。 老四把酒杯搁在桌上,因身子太虚,而那酒却有些烈,他抬手捂住嘴,眉头紧蹙,咳嗽了一阵。 一旁的青霞赶忙上前替他拍背。 他好容易停下来,抬头看了眼四面八方的目光,唇角微弯:“朕要立皇后。” 众人哗然。 新帝却毫不动容,任由下头的人交头接耳,只最后才扔出最叫人震惊的一句:“来人,拟旨,朕要立定国公之后,陆家嫡女陆昭阳为皇后。” 朝臣顿时沸腾了。 定国公之后?定国公难道不是一早死了,而陆家上上下下全部流放淮北了吗?怎么莫名其妙冒出一个陆家嫡女来? 太后与一众女眷在慈宁宫设宴,消息传来时,她面色丝毫未变,只说了句:“知道了,你下去吧。” 她看了眼皇后,皇后近日来一直病怏怏的,对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此刻坐在那里面色如水,安静得像是完全没有听见前来报信的宫女说了什么。 倒是那一众妃嫔、朝廷命妇一片哗然,纷纷交头接耳,问陆昭阳是谁。 太后似乎又回到了那一日在这慈宁宫里初见那宫女那天,她跪在地上,不论自己如何威胁,就是不肯妥协。其实很有定国公的气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只可惜她与定国公是站在对立面的,是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抬头瞥了眼皇后,她让身边的宫女去给皇后添杯青梅酒。 “天寒地冻的,皇后脸色不好,喝杯酒暖暖身子。”她轻声道。 皇后起身谢恩。 她也只是轻轻弯了弯嘴角:“一家人,何必多礼?” 众人都注意到了,太后仍将沈氏称为皇后,哪怕如今已是老四在位,宫中都称沈氏为沈娘娘,早就不是什么皇后了。更何况乾清宫才刚刚传来旨意,说新帝已经拟旨另立皇后,太后这句话就来得有些不是时候了,总让人觉得话里有话,别有用意。 皇后抬头,与太后有那么片刻的目光对视,她能看见那其中窥探的意味。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她又坐了下来,端起那杯酒。 从前父亲是不让她喝酒的,闺阁女子,哪有喝酒的道理?是后来认识了他,被他往离经叛道的方向带上了路,从此一去不回头。她与他共饮,虽无流觞曲水,但有山花虫鱼。她与他去郊外放风筝,没有所谓的男女大防,只有欢声笑语。她做了太多父亲不希望她做的事,最离谱的便是如今这般,做了老四的棋子,助他一臂之力将皇帝赶出了宫。 她在夜里翻来覆去难以入眠时也曾想过,若是父亲泉下有知,必然会暴跳如雷吧? 可他忽视了她一辈子,临死前也仍然紧紧握住皇帝的手,说着要他早日登上大位,兴我大兴。 她到底算什么呢? 可如今她做的这一切,想必父亲就是在世,也绝不可能忽略她了。 她搁下酒杯,胃中暖洋洋的,久违的温暖让她觉得舒坦了很多。她轻飘飘地抬头看了眼太后,眼中已有了尘埃落定之意。 * 新帝册后之事是举国大事,次日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朝臣的劝阻对于明君兴许有用,但对于老四这样刚愎自用的人来说,无异于隔靴搔痒。他心里痒,朝臣挠不到,那他就必然要做可以止痒之事,谁人都阻止不了。 定国公是大奸臣,当初陆家满门流放那日,全京城的老百姓都跑出来了,跪在长街两侧山呼万岁,老天开眼。而新后竟然是陆家遗留下来的嫡女,是罪臣之后。 各地的折子像是雪片一样涌入京城,可是没有用。 “让中书省拦了,朕不看,全是些陈词滥调。”老四懒洋洋地推了,因天气寒冷,身子骨不好,他连早朝都懒得上,十日里能有两三日上朝就不错了。 而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位新帝不止挑心情上早朝,更因为阴晴不定,上不上朝没个谱,从来不会在免早朝的前一日告知朝臣。于是一个月里,大半时日都能看见朝臣们天不亮就顶着风雪入宫上朝,可在乾清宫外吹着寒风苦等不知多久,才终于等来司礼监的宦官通传一声:“今日早朝免了,诸位大人请回吧。” 在这样的日子里在殿外站上半个时辰,浑身都僵了,可身子冷是其次,不知多少人寒了心。 赵孟言便在这样的日子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看看外面的天,问了句:“今天上早朝了吗?” 小厮答:“没呢,大人们又在外头候了大半天,最后等来的还是那句免朝。” 赵孟言弯唇笑,望望天:“他也该回来了。那人喜欢作死,那就全等着被人轰下台吧。” 只是下一刻,他又想起了那深宫之中的人,笑意慢慢地消失了。 老四真的该死。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上陆昭阳,须知他若是不触及皇帝的底线,恐怕皇帝会顾念手足之情,给他一个机会安度余生。如今他打上了昭阳的主意,喝,真是找死。 * 消息传到金陵时,皇帝已经无法克制自己的怒意。他将桌上的册子信件一应拂到了地上,几乎忍不住怒吼出来。 皇后? 老四要册昭阳为皇后? 他自己无法做到的事,还没能来得及实现的诺言,如今竟然被老四那个孽障抢先一步! 他不会蠢到相信老四对昭阳一见钟情,这一招很明显是冲着他来的。老四想宣战,想报复,想从心理防线上击垮他。 他几乎是一拳砸在桌子上,那桌子轰的一声倒了下去,四分五裂。 方淮进来了,默默地看着地上的满目狼藉,最终只弯下腰去捡起那些必要的信件,整理完毕放在了一边的椅子上。 “何必动怒呢?您知道他为的就是这个目的,要看您火冒三丈,要看您受不了,看您苦苦煎熬。” “那他成功了。”皇帝咬牙切齿,紧紧攥着拳头,最后霍的抬起头来,“京中的重臣都联系过了吧?他手下那个叫谢中钦的人,赵孟言谈得如何了?” “他好像还有几分傲骨,无论如何与赵孟言投缘,都不愿背叛旧主。但赵孟言倒是打听出来他随同四王爷先进京,一家老小都还在淮北,正准备举家迁去京城。赵孟言推测说,四王爷的大部分属臣都是如此,家眷都还在淮北等候入京。”方淮说。 皇帝沉默片刻:“非常时刻,也应用非常手段。派兵去看着那些家眷,先控制起来。不需从金陵调兵去,让驻守淮河一带的淮河军前去。” “是。”方淮领命。 皇帝来回踱步,最后又问:“周川那边如何了?” 要率兵重返京城,同时不引起老四的主意,必须有最周全的计划。老四想必一直盯着河西这边的,他若是原路返回,只会打草惊蛇。而昭阳就是在周川出事的,若是走周川那条道,老四一定不会察觉,但前提是周川的官员都是沈家的旧部,太傅不在了,如今都是皇后的远亲。 他须得想个法子,带兵从周川回去。 册后大典就在元月底了,离今只有半个多月。 必须赶在那之前。 否则他就算重回京城,再夺皇位,也只能抱憾终身。 ☆、第100章 出深宫 第一百章 皇帝正在金陵千方百计打通周川回京之路,天寒地冻的日子,家家户户都挂着大红灯笼,贴起了窗花,闭门不出,躲避寒冬,外头却忽然有人求见。 方淮进来回禀说:“像是宫里来的人。” 他递了只锦囊过来,说是外头的人递进来的。 皇帝拿了过来,那只红底绣金线的锦囊看着确实是宫中之物,他打开绳结,取出了里头的一把小木梳,表情顿时一怔。 那木梳看得出已有些年头了,因常年被人握在手里已有了斑驳的痕迹,又颇为光滑,尾部有两个刻得歪歪扭扭的小字:子之。 他记得它,十一岁那年母亲的寿辰上,他亲手送上了这把自己雕刻的小木梳。 那时候澜春还嘲笑他:“二哥真是太小气了,我都送了母后一把金镶玉长命锁,你居然就送一把破木头!” 他没好意思说这是出自他的手,只能低低地呵斥一句:“就你知道孝顺!” 木梳是太后的,那外头的人…… 他一顿,抬头大步走了出去。 府邸不算大,临时安顿一下罢了,皇帝也不在意这些虚的。何况他不是要在金陵久留之人,京中还等着他,他不想让自己过得太舒适,忘记了此行的初衷。 几步功夫就出了府门,他瞧见外头停着一辆马车,乌木做的车厢不甚起眼,外头站了四个穿便服的侍卫。 “是太后派来的人?”皇帝负手立在门口,瞧着那辆马车。 他话音刚落,车帘忽然动了动,有一只小手从里面伸出来,轻轻地撩开了帘子。马车上,大皇子探了个脑袋出来,怯生生地望着他:“父,父皇……” 皇帝几乎是怔忡片刻,才叫了他的名字:“奕熙?” 第73节 小小的人站在马车上头,他走近了些,伸出双臂将大皇子抱下马车,放在地上:“你怎么来了?” 奕熙仰头望着他:“母亲跟儿子说,儿子若是想当父皇的孩儿,就应当来金陵追随父皇。” 皇帝张了张嘴,闭口思索片刻,才低声说:“你,你可知现如今京城里坐在皇位之上的是谁?” 奕熙的脸色白了一点,却仍然执拗地说:“是乱臣贼子,趁边疆生乱夺走父皇皇位的奸人。” “那你可知如今我已不是皇帝,这皇位也岌岌可危?” “儿臣知道。” “那你依然还想做我的儿子?” “是。” 皇帝低头看着那张神似四弟,却也神似自己的小脸,多少年来他对他缺乏父亲的关心,甚至一个月也见不上一次面。他忽视这个儿子,更没有对他产生多少父子之情,可到头来这孩子竟然一门心思跟着他。 皇后的心思如何,他不清楚,但人是太后送来的,并且是对他大有益处的大皇子。四弟只有这一个孩子,如今自己的昭阳在他手上,他的儿子却也在自己手中,算是扯平了。 皇帝看着奕熙,仍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为何想当我的孩儿?” 皑皑白雪之中,小人立在那里,顽固地说:“因为我想做一个和父皇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想为天下做实事,想看国泰民安,太平盛世。” 皇帝忽然间仰头大笑,再看奕熙茫然无措的表情,他蹲下身来摸摸奕熙的头:“好孩子,那父皇就等着那一日。等着你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天下,为百姓做实事。” 他拉着奕熙往府里走。 既然皇后能同意把奕熙送过来,那么周川那边想必已经通了。回京在即,还有太多的事需要安排。 可他已然等不及。宫中那人不知现下如何,他的昭阳,他自打离京后便失去了她,这段时日仿若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 新帝选在正月底册封皇后,大典当日,宫中上上下下都换上了喜庆的大红色。 皇后搬出了坤宁宫,不需要任何人去传达旨意,她带人收拾好了一切,自行去乾清宫请旨,要搬去很偏很远的玉华宫。 老四坐在大殿上望着她:“你前几日不是还打了紫燕一顿,就因为她要你搬出坤宁宫吗?怎么今儿想通了?” 皇后离他有些远,面上表情也很朦胧,看不真切。她轻声说:“新后已经册封了,也是时候把她的宫殿空出来了。我打你的宫女,是因为她对我太过放肆,我虽身份尴尬,眼下什么也不是了,但与她相比,我至少还是个主子。” 老四没说话。 皇后仰头望着他,恍惚间好像看到从前那个四皇子,可他穿着龙袍,坐在乾清宫的宝座之上,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那个四皇子了。他还会有很多的后妃,但那其中并不包括她。 她还以为自己苦等十年,终于是盼来了春天,可是那场春天早就已经在当年死去。自那以后的每一季春天,哪怕春暖花开,哪怕百花齐放,终是没有一个四皇子陪她去郊外放风筝、捉鱼虾了。 棋局已终,她这枚棋子已然是死局中的一颗,再无用场。 皇后,不,是沈氏,沈氏转身走了,忽然间没了任何眷恋,只觉身轻如燕。老四不会是个明君,奕熙跟着他也没有什么好的,更何况送走奕熙之前,那孩子一直哭着趴在她脚下:“母亲,孩儿不要做那人的儿子,孩儿是父皇的儿子,是父皇的大皇子啊……” 他景仰的是那个明君,是可以带来天下安宁的皇帝,不是老四。 沈氏流着泪问奕熙:“哪怕你这辈子都只能是个大皇子,是个闲散王爷,你也想要跟着你父皇?” “是。”奕熙擦干眼泪,笑着说,“母后,不管是做什么,我只想做个光明磊落的男子汉,像父皇那样做实事,心怀天下。” 沈氏终于妥协了。她连夜将奕熙送去了太后的慈宁宫,当天夜里,一辆马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神武门。恭亲王亲自打点好了内务府的人,老四毫不知情。 只是当沈氏从乾清宫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开时,老四忽然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张口叫了一声:“蓉蓉!” 沈氏身形一僵,顿在原地,却没有转身。 那一声蓉蓉是久违十年的称呼,当年他就是这样叫她,含着笑意,眼里有桃花万千。可她知道这一转身,他的眼中定然不会再有桃花万千,她怀念的始终是当初那个站在林子里郁郁寡欢却又风姿卓越的四皇子,而不是如今这个病入膏肓还被权势迷了眼的人。 她的眼中一直都只有他,可他的心太野,眼太大,装不下她一个人,还有太多太多不相干的一切。 沈氏也只是略略顿了顿,很快仰头重新走了出去。 外头风大雪大,满目冰霜,可是她是一只破了牢笼的鸟,从此不再受到拘束,身心自由。 *** 同一时间,淮北的重臣家眷被京城派去的军队护送回京,只是马车上的人并没有看见,外面山一重水一重,道路却并非通往京城,而是一路朝着金陵去了。 正月底,册后大典开始。 昭阳拒不穿喜服,不论那一地的太监宫女如何祈求,哭诉着说:“若是娘娘您不穿衣,奴婢们就会被皇上处死……” 她也学会了铁石心肠,学会了不去在意旁人的话语:“与我有什么关系呢?” 她是囚鸟,是俘虏,就理应用自己的牺牲去换来这群人平平安安的日子?她还有孩子,还有腹中那尚为成型也不知是男是女的宝宝,她这辈子不曾为自己做过什么自私的选择,可为了他,为了她的子之,她不能披上这嫁衣,更不能让她与他的孩子顶着这样的污名降生。 那一地的人跪在那里哭哭啼啼,昭阳听得心烦,只说了句:“那你们随意哭,我换个地清净清净。” 也就在这节骨眼上,离她最近的那个宫女忽然间抬起头来看她一眼,昭阳一顿,忽然发现这眼熟的宫女是太后宫里的,当初她被请进慈宁宫,这宫女是把她拉下去绑起来的人之一。 她怎么会在这里? 昭阳心下一动,指着她:“你留下来,其他人都出去!” 那些人还在哭哭啼啼没有动,她心一狠:“都出去,我穿,我穿喜服还不成吗!但我只要她留下来服饰,其他人若是不想要我穿戴好,准时参加册后大典,那就继续跪着吧!” 一地人忙不迭推出了门,谢天谢地,新皇后总算想明白了! 大门关上后,昭阳问那宫女:“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宫女神色焦急地说:“奴婢没想到新帝派了这么多人过来看着,娘娘,快跟奴婢走吧,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带你出宫。” 昭阳眼神一眯:“太后为什么这么好心?” “奴婢知道上回的事您还耿耿于怀,但关键时刻,请您务必相信太后娘娘,此刻她比谁都更在意您的安危。”那宫女拉着她往偏殿走,“皇后娘娘已经把您有身孕的事告诉太后娘娘了,咱们从偏殿的窗户出去。” “那,那这边没人了,外头的人不会发现吗?” “您放心,咱们的人已经在后殿里了,只等您一走,她就换上喜服,披上盖头。外头的人一时半会不会发现,就算册后大典开始了,那也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到那时候您早已出了宫。” 昭阳顾不得许多,听了她的话,从大开的窗户爬了出去。外头有人接应,很快把一身宫女的衣裳递给她,她胡乱套上了,垂着头从那条道上一路朝着慈宁宫去了。 而她却未曾看见,在那后殿里头,有个身形苗条的宫女慢慢走了出来,一路走到大殿里,在先前那宫女的帮助下将喜服一件一件穿上,最后凤冠霞帔都穿戴完毕。 她朝着那大开的窗户望了一眼,有些凄凉又有些欣慰地笑了。 “姑姑,昭阳她会平平安安出宫吧?她腹中有孩子,经不起颠簸,长途跋涉会不会有事?” 那宫女笑了:“傻孩子,说什么话呢!太后娘娘会没想到这些?如今昭阳姑娘体弱,太后娘娘不会让她长途跋涉,就在京城里寻了出妥当的地方将她安置好,等到皇上回宫,一切都会拨乱反正。到时候您是头一个功臣,护主有功,保护龙裔,这些都记在你头上!” “我是不求什么功劳了,只希望她和她的孩子都能好好的,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她把盖头放了下去,遮住了脸面,“我如今一个亲人也没有,她还有牵挂,有孩子,我能帮到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张脸秀气明丽,不是别人,正是司膳司的宫女明珠。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1章 返京城 第一百零一章 大军取道周川,一路朝着京城进发。皇帝亲自带兵入京,方淮为副将,一时之间军心大振。 七日后的黎明时分,京城近在咫尺,大军在城外的林子里埋伏起来,满树的飞鸟都受了惊,一飞而起,很快消失在天际。 天寒地冻,埋伏在林子深处的大军仿佛蛰伏在隆冬的野兽,寂静的冬日他们也在沉睡,但只等一声令下,立马就会苏醒过来,露出尖利的爪牙。 这一日京城的天气尤其的好,连绵多日的大雪忽然停了,天边竟出了太阳。那万丈朝霞仿若神话里的天光数缕,将大地照得熠熠生辉,莹莹白雪在此刻成了遍地宝石,耀眼得紧。 宫中传来钟鸣时,册后大典即将开始。 耳边是那沉沉的钟声,皇帝静静地骑在马上,手里紧紧攥着缰绳,眉目终于沉了下来:“入城。” 同一时间,宫中喜气洋洋地开始了册后大典,新后坐在坤宁宫里,头戴大红盖头,上头绣着金丝凤凰,身上俱是繁复的佩饰,有象征百年好合的如意金锁,有寓意国泰民安的大红绳结…… 她低着头坐在那里,凤冠霞帔酸了脖子,身上的繁重饰物叫人难以忍耐,可她始终静静地坐着,连脊背也挺得笔直。 太后那来的姑姑在一旁低声嘱咐她:“时辰到了之后,会有人接你去乾清宫,大殿之下文武百官都在,你会由礼官牵引着一路走过乾清宫门口的大道,然后上了石阶,与皇上站在一块儿——” 那姑姑正絮絮叨叨念着,忽然被新后打断:“姑姑说这么多做什么?横竖我也走不到那一刻。” 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清冷,虽柔和,却不容忽视。 “左右到了乾清宫外头,下了撵车,就要去了这盖头,你以为没人会发现我不是昭阳吗?” 姑姑一顿,默了默,不知该说点什么。 明珠笑了两声:“你说新皇帝会将计就计,为了不让这场大典变成笑话,所以由着我演到大典结束,还是会当场龙颜大怒,直接要了我的命?” 外头的钟声就在这时候响起,一声一声,沉沉地闯入耳里。 “吉时已到,请娘娘动身,准备参加大典!”外头的宫人在门口朗盛道。 那姑姑看了看这道红色的人影,太纤细,太柔弱,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和力量支撑着她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到这一步。 “姑娘,起身吧。”她低声说了句,那语气听起来却似乎更像是在叹息。 她想起太后把明珠和流云叫到慈宁宫去的那一日,两个小宫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不明就里。 太后说:“哀家知道你们与她是好姐妹,如今她身怀龙子,却被老四关了起来,不日就要封为皇后。此举不为别的,只为羞辱皇帝,羞辱昭阳,而她若是真参加了册后大典,顶上了老四皇后这个名号,那肚子里的孩子这辈子都洗不掉不清不白的污名了。” 两人面色惨白地跪在那里,不知所措。 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们,一字一句道:“老四在这宫里一手遮天,也不过就这么几天了。皇帝已经在回宫的路上,大军在,朝臣也在,这天下还会回到从前的样子。但哀家要确保的是皇帝的名声,若是昭阳成了老四的皇后,那肚子里的孩子也会是皇帝的污点,等到皇帝回宫,那孩子哪怕平安出生,也只能是个见不得光的闲散皇子,而昭阳——” 她顿了顿,轻声说:“为了保全皇帝,哀家只能赐死她,别无选择。” 皇帝就要回宫了,太后需要一个代替昭阳的人,那个人最终成了明珠,跪在大殿里瑟瑟发抖,却挺直了脊背说着“我去”的明珠。 太后默了默,仍然问了句:“你当真愿意替她去遭这一劫?” 她抬头望着大殿之上的人,语气虽轻,却不容置喙:“我父母在我年幼时惨死,每一年的忌日,是她替我备好祭品,与我一同偷偷在宫里头私自拜祭他们,有一年被侍卫逮到,一人挨了十个板子,痛得哇哇大哭时她还对我笑,说不怕不怕,明年还来。我十一岁那年发了高烧,昏迷了两日,人事不省,按规矩病重的宫女是要被拖到喜乐堂里自生自灭的,是她把事情瞒了下来,彻夜不眠地守着我,给我拧帕子擦身子。后来我病好了,她却瘦了一大圈。整整十年,我们一起长大,虽不是有福同享,可有难她一定会替我挺身而出。我是孤家寡人一个,眼看着她跟了皇上,有了心上人,有了孩儿,我从心底里为她开心。如今她需要我了,我又为什么不能为她赴汤蹈火一次?” …… 姑姑叹了两口气,扶着身穿大红喜服的她走出了坤宁宫,宫门口停着撵车,明珠慢慢地坐了上去,姑姑跟着撵车和众人一起随她往乾清宫去了。 那撵车过了一路又一路,忽然有大队宫人朝着这边跑了过来,见到他们急吼吼地喊了一句:“有人攻城!皇上有命,要我们立马把皇后娘娘带到城门口去!” 为首的侍卫不卑不亢地拱手朗声道:“得罪了,皇后娘娘,还请您跟属下走一趟。” 撵车落地,身穿喜服的人慢慢站了起来,从衣袖里拿出一团东西,那是一方手帕包裹着什么,薄薄的,轻若无物。她侧身将东西递给那个一路伴她过来的宫女,低声道:“姑姑,麻烦您将这个交给方淮方大统领。” 那姑姑有些怔忡:“这个……” 第74节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刻。 方淮此刻不在皇宫内,若是猜得**不离十,他眼下应该就在城门口了,和皇帝一起要夺回紫禁城。 也好,也好。 明珠微微一笑,至少待她登上城门的那一刻,掀开盖头还能远远地望见他。也不知他能否认出她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大概也会是最后一次穿上喜服,这几日辗转反侧时曾无数次幻想自己穿上这大红衣裳时会是什么模样,会不会很漂亮,会不会也能让他眼中绽放一点光芒。 她私心里是希望自己能嫁给一个像他一样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可她太卑微,太渺小,她不敢奢望与他有什么将来,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想一想。 他是个威风凛凛的禁军统领,理应娶澜春长公主那样漂亮尊贵的人。 她其实有一点嫉妒,但更多的是释怀。因为她知道,他本来就值得那么好的女人。 这样想着,她一步一步走到了侍卫之中,轻声说:“动身吧。” 方淮,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让你看见我这样美的模样了,一辈子,只此一次。 *** 皇帝回来了。 守城禁军见到方淮,见到皇帝,二话不说将城门大打开来,为首的将领激动地跪在地上:“恭迎皇上回宫!” 京城的百姓都闭门不出,赵孟言一早带人下了禁令,称今日册后大典,应宫中要求,百姓停业一整日,休憩在家,不得出门,违者杖责五十。 偌大的京城忽然间变得空空荡荡,大道畅通无阻,皇帝带兵直驱紫禁城下。 老四在乾清宫得到消息时,皇帝已经在宫门之外,群臣大惊,当然,真惊还是假惊有待商榷。 老四还穿着明黄色龙袍,眼里闪过一丝阴郁,飞快地盘算着什么,随即命人去半路拦下皇后,要一同上城门。 老二回来了,回来得正好。他要带着老二的女人亲自站上城门,让老二看一看如今这天下是谁的,而他心心念念的女人又是谁的。 京城的风总是这样大,朔风凛冽,寒意逼人。但天边的霞光万丈很不寻常,颇有几分壮烈凄美的味道。 就在这样的清晨,老四登山了宫门口的城墙之上,看见了侯在宫门外黑压压的万千军马。没有黑云压城,却自有城欲摧的紧迫感。 他一眼便从人群里看见了老二,那个穿着一身白袍,身姿笔直立在棕色骏马之上的人。 那是他的二哥。 是他从小到大不论嫉妒还是记恨都不得不仰望的二哥。 他到底输了哪一点,偏偏永远被压得翻不了身?他不信天,也不信命,只信自己。 城下的将领在高声呼喊:“淮北王伪造先帝遗诏,自立为帝,趁着边疆生乱夺取王位,罪大恶极!吾等拥护真命天子而来,除伪帝,复皇位,兴我大兴!”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除伪帝,复皇位,兴我大兴!” “除伪帝,复皇位,兴我大兴!” 千军万马兵临城下,初升的朝阳霞光万丈,仿佛连老天爷都知道真命天子回来了,带着那样一如既往的镇定自若,亦或是冷若冰霜,看看那表情,看看那眼神,就好像他天生就该拥有这一切,就好像所有的东西他都势在必得! 老四的眼中闪过深切的仇恨,他在这样浩荡的声势里只感觉喉咙里一阵一阵发痒,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身体里破土而出。 是不甘,是嫉妒,是多少年来几乎要将他的生命吞噬的恨意。 他忽然间朗声大笑,克制着喉咙里的酸楚,一字一句道:“把新后给我带上来!” 万众瞩目中,千军万马间,皇帝抬头看着城墙之上,却只看见一道纤细的大红色身影出现在视线里。 那道身影穿着大红喜服,他曾想亲自为她披上红盖头,却不曾想过她第一次戴上凤冠霞帔却不是为他,而是为老四。 他只觉得全身都在发抖。 身下的马儿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静,不安地扬了扬头,马蹄剁了两下。 他试图镇静,却镇静不下来。 下一刻,城墙上的老四抬手止住了千军万马的呼声,在万籁俱寂中高声道:“谁是真命天子?谁是伪帝?成王败寇,当年你把我逐下皇位,如今我将你赶出京城,你心中有数到底谁才是父皇属意的皇帝!” 他的眼中俱是火光,烧得他面颊都在发红,仿佛身体里就有一道一道的火焰在沸腾,在燃烧。 所有的账,今日都该算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了:) 目测还有十来章就大结局了,结局之后会写番外。 大家来点一点要哪些番外? ☆、第102章 宫变了 第一百零二章 老四是个卑鄙的人,他自己也从来不否认这一点。 千军万马,兵临城下,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挟持一个弱质女流,以作人质。不止如此,他还亲自从侍卫腰上拔出利剑,耀眼的日光在剑锋上飞速闪过,那一道炫目的光芒让所有人都没忍住闭了闭眼。 那锐利的长剑最终横在了新后的脖子上。 他朝着城墙下的皇帝大笑着,那笑声里有一种孩童似的稚气,仿佛只是在与手足做一场游戏,只是这游戏太过残酷,歹毒之处却不是一个孩童能想出来的。 “怎么样,二哥?”他的笑意里藏着春风数缕,桃花无数,朝阳下,他的肤色白得近乎半透明状态,似乎随时随地都像是会湮灭的蝴蝶。他笑着问,“是束手就擒,我把她还给你,还是你更想要这皇位,为了江山不要美人?” 他一手抓住了新后的胳膊,一手持剑横在她脖子前面。 皇帝的眼睛疼得厉害。 那道红色的身影站得太高太高,高到他要努力仰着脖子才看得见。城门上风大,凛冽北风将她宽大的喜服吹得鼓鼓囊囊,像是一张大船上的风帆,又让她像是一只正欲展翅高飞的大鸟。 他死死攥着腰间的宝剑,恨不能将老二就地击杀。 背后是千军万马,眼前是此生唯一的挚爱。 是俯首称臣,从此陷所有人与不义,却能与她卑微地长相厮守,还是不顾一切攻城,虽重夺皇位,却不得不亲眼目睹她倒在血泊之中? 皇帝沉默着,眼中几乎要淌出血来。 方淮就在他的身后,开口想说什么,却到底什么也没说出口。这个时候,仁义道德,江山为重,他腹中有千万个道理,千万个从小学到大的男儿教条,何为轻,何为重,他一清二楚。 可他却忽然一个字也无法劝诫皇帝,他无法要皇帝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惨死在面前。 紫禁城门口,风声呼啸而过,在场千军万马,却悄无声息。 老四似乎察觉到了皇帝心中的惶恐与恨意,笑得更好看了,不紧不慢地催促了一声:“做好决定了吗,二哥?” 他走得离城墙更近了些,身前挟持的那人也堪堪抵在了砖石前头,那把长剑在她雪白的脖颈上划出一道深红色的血饮,再往里一点,约莫就会血流成柱。 皇帝翻身下马,一字一顿地对城墙上的人说:“顾珣之,她若有半点不测,我会把你在意的每一个人都杀了替她陪葬。每一个人。” 老四忽然间有些猖狂地笑出了声,双目泛红地盯着他:“我在意的人?我在意的人已经一个不剩了,你能杀谁?难道你要从皇陵里把我死去的母亲给挖出来鞭尸吗?” 他百无禁忌,从不在意自己的言行。 哪怕此时他还穿着龙袍,还是紫禁城里的王者。 皇帝慢慢抬手:“把人带上来。” 方淮亲自将淹没在大军里的孩童带了过来,十三岁的大皇子面色苍白地站在皇帝身旁,努力抬头让自己不露怯意地望着城墙上那个有些阴冷的男人。 老四的神情蓦地一僵,想要在在场人群里寻找旧皇后沈氏的踪影,可沈氏压根不在这里。 奕熙为何会在二哥那里? 是蓉蓉背叛了他? 不,不会的!一定是太后把人私自送出了宫!蓉蓉不可能会背叛他! 他眼神一沉,仍是阴森森地笑着:“怎么,你想用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换我面前这个活色生香的美人?你以为把他拿到手了,就有了护身符?” 他手中猛地一动,皇帝的心几乎跟着那剑猛烈地动一刹那,可到底老四没有真的下狠手,那剑尖不过没入新后脖子上少许,有一道鲜红的痕迹很快淌了下去,却只在洁白的肌肤上留下一条细细的线,然后便消失在了大红喜服之中。 那血的颜色与喜服如出一辙,竟叫人辨不清她是否真的在流血。 皇帝拳头都要捏碎了,声音暗哑:“怎么,你连奕熙都不在乎了?” 他知道太后把奕熙送到他身边去的意图,老四可以拿剑指着昭阳威胁他,他一样可以把同样的方法加诸奕熙身上。他可以拔剑也横在奕熙脖子上,可以在这孩子身上也添上几道令人触目惊心的伤痕,届时便能看明白老四到底在不在意他唯一的子嗣。 皇帝的手已然横在了剑柄之上,可他的视线触及奕熙苍白瘦弱的面庞,触及到他信任无比的眼神时,手在发颤,却无论如何难以拔剑。 那削铁如泥轻若无误的宝剑似乎忽然重如千钧。 他做不到。 他在这一刻忽然恨起自己来,老四可以弃良知于不顾,只为与他争天下,可为何到头来他连一个假皇子都动不得? 他忽然间仓皇地笑了。 千军万马指着他,天下苍生指着他,他心里其实清楚地知道,若是真的在这个节骨眼上学老四一样拿妇孺威胁对方,哪怕坐上了那皇位,恐怕也会被天下人耻笑。 那不是他的为君之道。 那不是他。 若是真这样做了,昭阳又会如何看他? 那他又该怎么办? 皇帝从未面对如此两难的绝境,弃天下,他就是万人唾弃的狗皇帝,而弃昭阳,毋宁死。 一阵狂妄的风吹过,老四似乎已然不耐烦,冷冰冰地问了句:“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你的剑呢,挂在腰上看着好看的?有本事你也拿剑横在他脖子上啊!你不是想看看我到底在不在乎他吗?” 皇帝拔出剑来,一点一点抬了起来,眉目如冰,眼中有种光芒慢慢褪去,最后变成了死寂的漆黑一片。 他做出了决定。 奕熙惊恐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却无论如何动弹不得。 那剑倏地高高扬起,光芒一闪,只是下一刻并未落在大皇子脖子上,而是直指城墙上那人。 皇帝哽咽着,在热泪中一字一顿地说:“攻城!” 这样两声晦涩的字句,像是花光了生平所有的力气,他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也再找不到人生的意义所在。可他肩上背负着家国重任,他宁可死也不愿失去的人,最终在寂静山河与天下苍生面前不得不成为牺牲品。 同为牺牲品的,还有他,还有他那颗宛若死去的心。 也就在这一刻,那道红色的身影忽然间抬手掀开了盖头,她声音清脆地朗声笑着,蓦地侧头对持剑对着她的老四道:“淮北王,不劳您动手了,我的命,我自己做主!” 她的面上分明还带着泪痕,却在下一刻不顾一切拎着裙摆朝着城下纵身一跃。 第75节 千军万马近在咫尺,她轻而易举看见了站在皇帝身侧的他。 他身披铠甲,红缨耀目。 他和她每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一样,总是那样身姿笔直挺立在天地间,仿佛没有什么事情能摧折了他的骨气,能压弯了他的脊背。他是那样不屈不挠的大英雄,是她卑微渺小人生里唯一顶天立地的存在。 人之将死,似乎很多思绪与人生的片段会在一瞬间从眼前飞速掠过。 她微微笑着,心想,胆小懦弱、规规矩矩的明珠竟然会有这样英勇赴死的一天,等到最后一刻了,发现没人能救她了,那些惊慌啊害怕啊似乎也在一瞬间消失了。她的目光一瞬不瞬锁定在他的身影之上,这一刻才终于意识到,撑起她不灭勇气的,是他。 只是很可惜,她再也看不到他替她描述的那些出宫后拥有一个幸福家庭的画面了。 天知道这些日子里,每当她想到他说过的一切时,眼前的画面都是那样和谐美好的一家三口,而那如意郎君不是别人,正是他。 那是她这辈子唯一的美梦。 落地的瞬间,她听见了心碎的声音,天地间终于重归寂静。 * 千军万马在那道红色身影落地之时,鸦雀无声。 皇帝看清那不是昭阳了。 老四看出那不是昭阳了。 与此同时,那道身披银甲、站在皇帝身侧的人身躯一僵,不可置信地看着那落在地上了无生气,宛若碎裂的木头娃娃一般的女子,忽然间拨开人群冲了过去。 澜春不知什么时候登上了城楼,低头看着正下方的方淮。 方淮冲过去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过去,茫然无措地望着那个女子,却丝毫不敢伸手触碰她。 “为什么?”他喃喃道,“为什么会是你?” 明珠浑身剧痛,呼吸好像也快要上不来了,她欣喜于临死前还能如此近距离地看他一眼,老天待她着实不薄了。 她费力地张了张嘴,想要跟他说点什么。 有的话早就想开口了,可是他姗姗来迟,带兵打仗,一打就打了这个时候才回京。 她微微笑着,看他仓皇地蹲下身来,不敢抱她,只能努力把面容凑过来:“你要说什么?我在,我在……” 嘴唇嚅动着,她嘴角不断涌出鲜血,却还气若游丝地说:“我,我留了一封信,我,怕,怕姑姑不,不给你……” 她伸手想要拉住他:“方,方统领,谢谢你,我,我真的很想叫你一声——” 方淮颤抖着伸手去接住那只朝自己伸来的手,那只透明的,苍白的,纤细到宛若无骨的手。 只是他最终也没能与她交握在一起,因为那只手伸到一半,蓦地落了下去,了无生气地倒在了满是尘土地上,再也没有动静。 与那只手一同寂静下去的,还有她没能说出口的话。 她至死都没能亲口叫出一声他的名字,那两个字馥郁芬芳,用尽了一生的力气,却终归没能叫出口来。 天地间的色彩悉数消失,唯一剩下的,只有方淮颤抖的手,和通红的眼。 * 建兴十六年,皇帝离宫后三月重返京城,伪帝挟持新后,意欲逼迫皇帝投降。哪知新后并非定国公后人,乃一宫女偷梁换柱。那名宫女跃下城门,当场毙命,皇帝大怒,率军冲入紫禁城,原本无可避免的一场激战却在紫禁城内所有士兵不战而降的跪地臣服中化为玉帛。 伪帝雷霆震怒,却不知亲信家眷悉数为皇帝所扣,不得不降,而前朝老臣早知今日会有宫变,自始至终就未曾离开过皇帝那一队。 伪帝被擒,时隔三月,宫变就此落下帷幕。 紫禁城重回皇帝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我来啦:) 方淮,明珠,澜春,他们三人的故事我从一开始就安排好了。 这样的情节放在主线故事里会显得过于悲壮,所以我把它放在了配角身上。 之前有小天使问我为什么花那么多笔触去写明珠这种支线,一切只因为今天皇帝返京的这一段里,她是最大的功臣。 明珠和澜春我都很喜欢,但是性格不同,出生不同,命运也不同。 不管怎么样,等到大结局之后,我会在番外里把他们的故事变完整。 接下来继续主线故事=v= ☆、第103章 再相见 第一百零三章 大军入城,伪帝被囚,京城的一切混乱似乎到今天为止都被拨乱反正。 朝臣入宫,赵侍郎重返早朝,宫中的太监宫女一应宫人对于皇家天子更替之事早已见惯不惊,哪怕是年轻一代也早就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江山与皇位本就不是什么稳若磐石的东西,权势这玩意,谁也说不准会如何变幻。 众臣之中,唯有方淮不见人影。 而更古怪的是,皇帝只匆匆上了今日的朝堂,简短交代了几句,将所有事情分派给了赵孟言与恭亲王,以及六部的尚书,然后也很快步出了大殿,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古怪,当真古怪。 要知道这满京城最重规矩的就是这位兢兢业业的帝王了,而他手下的禁军统领方淮则是他忠心不二的追随者。可今日不知出了什么事,这主仆二人竟成了抛下众人最先离去的。 皇帝出宫了。 他在宫门口牵过了小春子带过来的马,翻身一跃而上。 京城的大好日光照耀着整座皇城,琉璃瓦鲜明耀眼,恍若淌着流动的色彩,而朱红色的城墙也在日光中隐没了斑驳的痕迹,崭新得一如洗过似的。 他夹紧了马肚,长喝一声,缰绳一抖,疾驰的身影像离弦的箭。 天边是静默的朝阳,而他,也要去寻觅他的那轮昭阳了。 * 太后没有亏待昭阳,也许是一场宫变让她发现了最要紧的不是过去,而是如今和将来,又也许让她改变心意的不过是昭阳肚子里那块宝贝疙瘩。 再或许,其实是李勉的一番话。 她在吃着老四送去的残羹冷炙时,好像才忽然意识到过去不甚在意的东西其实也来之不易,很多无意中忽略掉的事物,总在失去过后才叫人倍感惋惜。 她年轻时为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心灰意冷,成日将自己关在这宫殿里,大门紧闭,锁住了外面的天地,也锁住了母子之间的感情。他走不进来,她走不出去。 李勉问她:“我对你而言是一个在深宫中聊以慰藉勉强作陪的宦官,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语气淡淡地,却用令人动容的眼神望着他:“你是我的命。” 没有他,她都不知道自己这些年能不能熬过来。 李勉笑了,轻声说:“母子连心,你对我的心皇上知道,所以哪怕再厌恶我,他也始终选择忽视我,放任你与我这段令人不齿的感情。而他对昭阳的心,你也应该清楚。他爱她可以爱到不计较身份,不计较与陆家的恩怨情仇,他爱的就只是她这个人,旁的不相干的,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你又为何非得与他计较这些呢?” 他说:“定国公给皇帝带去的痛苦,一辈子都刻在心上。你每拿昭阳的身份做一次文章,无异于揭开一次他的伤疤,他痛了,你这个当母亲的难道就好受了?” “让他去吧,这江山抗在他一个人的肩上,太沉了,他需要有个人分享他的痛苦,他的疲惫,他的一切一切。深宫岁月有多漫长,你我再清楚不过。不要再沉浸在过去了,朝前看吧,茯苓。” 她叫林茯苓,这名字事到如今,也只有他在叫了。 太后妥协了,最终在关键时刻将昭阳送出了宫,安置在西二长街的胡同里头,一所逼仄窄小的四合院里。 那四合院里只有一个哑巴大婶,会帮忙料理一切,也是忠实可靠的人。 随昭阳同去的还有流云,她那两个好姐妹,一个心甘情愿为她扮作新后抗下风险,一个愿意陪她离开皇城走向未知。 她临行前,太后亲自将长命锁戴在她脖子上:“我对你没有什么好感,可如今也没有什么嫌恶了。你是他挂在心上的人,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至于将来,我只盼着你不要让他伤心。这深宫里泼天的富贵都没什么稀奇的,唯一叫人难寻的不过是情这个字罢了。” 太后摩挲着那块长命锁,说:“这是他从前戴过的,我一直守着,如今你把它戴着,也算图个心安。” 昭阳什么也没说,看着这个在深宫里困了一辈子的女人,只慢慢地俯身行了个礼,转身默默走了。 出宫时,驾马车的是赵孟言。 她一怔,他却只是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默不作声地掀开了车帘,抬着她的手臂微微使力,将她扶上了马车。车内坐着流云,看见她的时候,眼中有晶莹的泪光。 马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禁令是赵孟言亲自下的,名义上是新后册封大典,全城戒备,实际上却是为了皇帝回宫做准备。 他其实大可不必亲自来护送她,只是到底还是想再看一看。 什么也不必说,只要亲眼看见她平安无虞,心中就犹如石头落地了。 马车一路疾驰,只有马蹄声声踏在青石板上,透过北风呼呼吹起的车帘,昭阳能看见那个人的背影。他穿着天青色官服,该是为了皇帝回宫做准备,不再像平常那样穿着闲散世子的锦衣玉跑了。 那官服太眼熟,她能记起第二次在司膳司外头的西华门碰见他时,她不慎撞在他身上,那一天,他就穿着这样的衣裳。 时隔多久了,没想到又一次看见他这副模样,就好像那一天并未过去多久,一切都只发生在昨日。 她在天不亮时就到了那座四合院,流云陪她静静地坐在屋子里头,偶尔看看窗外的天色,小声说几句话。 大军入城。 城门危机。 兄弟对峙。 她一直好端端坐在屋子里,面色如水地望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光。流云倒是有些紧张急躁,不时在院子里走上一圈,可回头总看见她平静的眼眸。 “你……不担心吗?”流云迟疑地问了句。 昭阳只说:“我相信他会一切顺利。” “你就那么笃定?” “天下没人比他更适合那个位置。”她弯起嘴角,仿佛看到了那个为了天下事成日蹙着眉头的威严皇帝,年纪轻轻,眉心已然有一个川字了。 可她就是爱着他那糟老头子的模样。 糟老头子耍起赖来,说起情话来,也似乎别有意思。 她能为他做的事情不多,能力有限,也不再去越过自己的能力试图多做什么了,相信他,相信他会好端端跨进这个门,安然无恙接她回宫,这就足够了。 哑巴大婶端了两碗豆汁儿进来,一只小碟子里还装着下豆汁儿的小焦圈儿,她咿咿呀呀说着什么,发出些声音,可没人能听懂她在讲什么。 流云端了过来,道谢之后,端了一碗给昭阳。 两人吃着焦圈儿,喝着豆汁儿,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从前。从前在宫中,玉姑姑也爱吃这个,这是民间小吃,宫中是没有的。玉姑姑总在夜里将绿豆泡好发酵,端着那散发着泔水气味的豆汁儿给她们。 起初她们都不爱喝,头一回明珠还吐了。 第76节 可这东西会上瘾,捏着鼻子喝几回,慢慢地竟然就爱上了那怪味道,从前觉得臭,后来就觉得香。 想到明珠,流云忽然喝不下去了。 昭阳抬头看她面色有异,一怔:“怎么了?” 流云的视线停留在昭阳已有些微凸的小腹,顿了顿,摇头说:“没什么,就是有件事忘了告诉你。” “什么事?” “明珠她,前阵子被澜春长公主派去江南了。长公主听说那边的嘉兴粽子很出名,让她去跟着学学,学成回来就提点她做姑姑,专门儿给玉萏宫做那个。” 昭阳觉得奇怪:“长公主怎么突然认得明珠了?” “这不是因为你被四王爷关起来了吗?长公主担心你,想了很多法子想进去看看你,连我和明珠的主意都打上了。结果后来你这边的事太后那儿解决了,她就让我来跟着你,明珠去了江南,也算是避避难,把这阵子度过去。”流云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说出这么流利且不漏破绽的借口,她有些心虚,可看上去却镇定得很。 昭阳有孕在身,不能让她知道明珠的事。 昭阳果然被这套说辞说服了,只低头说:“长公主是个好姑娘。” 流云顿了顿,点头:“是,你有个这样的小姑子,真好。” 天更亮了,那轮朝阳升到了屋顶上,照得一整个院子都亮堂堂的。两人静悄悄坐了好一阵,豆汁儿喝光了,焦圈儿没有了,哑巴大婶走进来咿咿呀呀地又把碗端走了。 后来,院子外头忽然传来一阵动静,像是马蹄声。 流云猛地拉住昭阳的手,紧张地站起身来。院子里的哑巴大婶面上通红地冲进来,拉着她们的手就往里屋推。 “啊啊,啊啊啊……”她含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昭阳听不懂,但从她的表情也能看出,她很焦急,外面怕是有什么情况,必须避一避。 她不安地摸摸小腹,看了流云一眼,听话地朝里屋跑去。 可是刚跑到一半,掀起了那张破旧的门帘,前脚刚刚踏进门槛,外头的大门就被人猛然推开。 她心一紧,真的无处可逃了吗? 可是还未回头,大门外忽然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昭阳!” 她如遭雷击,倏地转过身来,手上一松,那门帘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大门外,灿烂的日光之下,那个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昂扬而立。他的背后是一匹正在长嘶的棕色骏马,而他静静地站在门口,唇角带着笑意,眼眶却是红的。 恍若隔世。 她忽然间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地拎着裙摆朝他大步跑去,耳旁的碎发在风中肆意飘扬。 顾不得许多,她一头扎进他的怀抱,没有问一句宫中如何了,皇位回来了吗,老四怎么样了,大家都还好吗…… 她只是张开双臂猛地抱住他,哽咽着说了一句:“你回来了。” 跨越千里,茫茫人海,她爱的人终于归来。 那些漫长的等待,那些错过的时光,从此全都不复存在。 “子之。”她泪流满面,一遍一遍在他耳边叫着这个名字,“子之,子之……” 冷静如他,坚毅如他,也在这样的声音里轰然落泪。 他抱着她,哪怕她是那轮朝阳,拥有融化他的力量,他也心甘情愿为她粉身碎骨。 失而复得,夫复何求。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来晚了,刚才和姑姑视频,今天她摔了一跤,我整个人又惊又怕的,还好没有大碍。 明天开始我们就甜甜的:) 晚安,希望看到这里的你们都可以开开心心的。 ☆、第104章 归家路 第一百零四章 皇帝是个稳重的人,认识她这么久,在一起这么久,顶多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出言戏弄她几句,大多数时候仍然是那个面冷心热的帝王。 只是今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有些忘乎所以,又或许是历经劫难的重逢让他选择告别多年的隐忍和自律。他从初回宫的第一次朝堂上跑了出来,一路打马而来,还一把将昭阳抱了起来,像只陀螺一样原地打转。 昭阳惊呼着,却看见他将她举得高高的,一下一下转着圈。 他的眼角有泪痕,唇边却是灿烂的笑意。 多好。 还能看见她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等着他,她都不知道他到底有多么狂喜。那个穿着大红喜福从城墙上跳下来的人影吓得他心跳都要停止了,他以为他要失去她了,他以为这辈子都会再无相见之日。 可她竟好端端站在他眼前。 昭阳惊呼着:“放我下来,快,快放我下来!” 他住手了,将她抱稳在地上,却没有松开手来。 她有些眩晕,扶着他的手臂歇了些,抬头才看见他哭了。那么大个人,那么稳如泰山的皇帝,居然就在她面前哭了,虽是无声的,但滚烫的热泪源源不断从眼眶里淌下来。 他抱紧了她,哽咽着说:“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她也想哭的,结果被他抢先一步,反倒笑了出来:“这不是好端端还在你面前吗?我要是有事,你再哭也不迟啊。现在什么事都没有,你倒在这里掉眼泪了。” 嘴上是这样说着,可她的眼眶也潮湿了。 他这样一个人,竟然会因为她而掉眼泪,这不是太奇怪了吗?做出让位之举时,他没有哭;失去江山时,他没有哭;离开京城时他仍然没有哭。可是如今重逢,他竟然大颗大颗地掉眼泪。 昭阳紧紧抱住他的肩膀,轻声哄他:“好了好了,不要哭,还有人看着呢,你是堂堂天子,当真不怕人笑话?” “朕怕个鬼!”他很有气势。 “哦,原来你怕鬼?”她咯咯笑。 皇帝缓缓地叹了口气:“我不怕鬼,我只怕你。” 他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像是要把她烙进眼睛里一样,深刻到令人动容的地步,好半天得出结论:“你胖了。” “有吗?”她捏捏自己的脸,“好像是有一点。” 皇帝觉得欣慰,可嘴上说的却是:“我为你担惊受怕,你倒好,日子过得挺滋润。” 她低头偷笑,酝酿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惊喜准备告诉他。 “你没良心。”他指控说。 “嗯,我没良心。”她从善如流。 “你都没有体会过相思成疾的滋味。”他再接再厉。 “嗯,我没体会过相思成疾的滋味。”她鹦鹉学舌。 皇帝黑了脸,想松手又舍不得,最后只能死死箍住她的腰,恶狠狠地说:“晚上再好好收拾你!我刚从朝堂上跑出来,宫中事务繁多,今日得快些回宫了。” 她歪着头笑,眨眨眼:“恐怕今晚没法给你机会收拾我了。” “为什么?” “因为这个。”她忽然后退一步,笑眯眯地摸摸那已有些微微凸起的腹部。 皇帝的目光落在那上头,先是一怔,随即睁大了眼:“你,你……” “我有身孕了。”她好心地帮他把剩下的话说完,以免他因为太过震惊而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还呆呆傻傻的,难得这样可笑。 “离宫前的事。”她仍旧笑眯眯的,眼底是一片坦荡荡的喜悦。 像是夜空里的星星同一时间砸在了脑门上,皇帝有些反应不过来,随即狂喜地一把抱起她,正打算原地再转两圈,可动作刚一出,就猛然意识到什么,随即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她的肚子,慢慢地,一点一点伸手靠近。 那种小心翼翼让昭阳鼻子发酸。 终于碰到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呢喃道:“是我的孩子……” “是,是你的孩子。”她低头看着他的手,慢慢地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因为骑马而来,他的手冰凉冰凉的,像是冰块。她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捧起来,呵口气,“让人来将我接回宫不就好了?何必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赶过来?” “等不及了。”他反握住她,闭了闭眼,“一刻都无法再等。远离京城的每一天,我都在想,你还好吗,老四有没有折磨你,你是不是过得很苦,是不是一直在等我……” 那些想象让他饱受折磨,让他痛恨自己为她带来的这一切。 他睁眼再看她,声音有些沙哑:“谢天谢地,你总算安然无恙。”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小腹,他第无数次有了落泪的冲动。 非但安然无恙,还给了他这样一个惊喜。 他有孩子了。 她和他的孩子。 * 所有的动乱结束在那个清晨,冬日已去,瑞雪不复,即将到来的春日像是要融化一整个隆冬的坚冰,也将所有的仇恨与动荡洗涤一空。 京城的雪化了,柳枝抽新芽。 在这样的春日,皇帝重掌大权,重处了跟随老四背叛朝廷的大臣,封方淮为护国大将军,赵孟言为一品侍郎,剩下的功臣也是赏的赏,封的封。 他站在大殿之上,俯瞰着跪在地上高呼万岁的朝臣,又透过太和殿的大门看见了更远处。这紫禁城还是那样空旷寂静,多少年来一直静静伫立在这里,见证了一代又一代的皇帝。黄土白骨,一夕荣耀终会尘归尘,土归土。 他失神地想着,到了那一日,到了那一日之后的无数日子,当他的子子孙孙坐上了皇位,还有谁会记得今日的他呢? 他会成为那寂静太庙里一块无人问津的灵位。 他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 皇帝从高高的大殿里慢慢地走了出去,越过一地朝臣,越过苍白日光,他站在门槛前,看见了长阶最下面静静望着他的人。 昭阳就在那里,穿着淡蓝色的裙袄,安然而立,唇角有一抹笑意。她的身后是寂静深宫,而她是这朱红色中唯一的亮色,唯一令人动容的存在。 他忽然找到了这一路走来的原因。 他看她片刻,唇边也有了一抹笑意,再回头,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平却一字一顿地说:“朕要立后。” 朝臣你看我,我看你,谁也摸不清皇上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皇帝的声音响彻大殿:“朕要立定国公后人,陆昭阳为后。” 第77节 像是响雷炸在了大殿里,众人一片惶恐,非议的声音几乎是立时响起。他是明君,从来都主张劝谏一事,而今他的朝臣们也当仁不让地用他默许的方式与他站在了对立面。 “那不是伪帝要立的新后吗?” “皇上!请皇上三思啊!” “沈娘娘如今还在宫中,她曾是您亲自立下的皇后,如今尚且健在,望皇上切莫冲动行事啊!” …… 所有的非议与劝谏都无法左右他的决定,他站在那里,头一次觉得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这是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在他从一地狼藉中归来,可以借着这场叛乱给她名分的唯一机会。 他难得这样冲动一次,可四肢百骸都是喜悦。 他要让她成为他的皇后,他唯一名正言顺的妻子。 看着朝臣们惊恐的表情,他几乎是有一点恶趣味地弯起了嘴角,轻声道:“她已经有了身孕,即将诞下皇子。” 轰的一声,大臣们被雷劈得更严重了。 一群人里,唯有方淮和赵孟言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声不吭,也只是沉默地纵容着他们的帝王胡来。 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还有什么能阻止他给她生命里但凡能给她的一切呢? * 皇帝下朝后,亲自去了旧皇后那里,带着大皇子一起。 他在那大殿里没有久留,只是深深地看了那个女子片刻,低声说了句:“我没想到背叛我的会是你。” 沈氏没有说话,只是垂眸站在那,一言不发。 “奕熙是他的孩子。”皇帝看着她,有些心灰意冷地笑了笑,“你骗了我这么多年,是因为你对他有情吧。” “是。”她终于开口。 “那最后又为什么忽然把奕熙送到我身边?为什么选择背叛他?” 沈氏的目光空落落地落在窗外,这宫中的春日又到了,可她却好像留在了寒冬,这辈子都等不来她的春日了。 她慢慢地笑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发现自己等的人终于回来了,却不是我一直以为自己在等的那个人。” 皇帝无言。 “奕熙哭着求我,说他不要当那个人的孩子,他只认你做父皇,这辈子不管如何,只做你的儿子。”她平静地说,回过头来望着皇帝,“我这辈子别无所求,也自知罪孽深重,没什么资格跟你再要求什么。可奕熙,奕熙只是个孩子,他心里有你,你就是他的天,是他的地,我只盼你能善待他。” 顿了顿,她膝盖一弯,跪在了地上。 皇帝待她从来都是和善的,看在太傅的面子上对她多有照料,从不让她吃半点苦头,可如今,他也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跪,并没有再去扶。 他看着她熟悉的容颜,却发现有的人哪怕在你身边多年,你也不见得真的认识她。 半晌,他转身往外走,平静地留下一句:“朕会善待他,但不是看着你的面子上,是看在太傅的面子上。” 而他与她的恩恩怨怨,从此也算一刀两断。 * 皇帝迈下台阶,德安候在那里,轻声问了句:“主子,咱们接着去哪儿?” 寂寂深宫,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目光定格在某一处。 “咱们回家。” 德安先是一愣,随即也看到了他目光所在,唇角一弯,连连称是:“是,是,咱们回家。咱们回家。” 他跟在皇帝后头,朝着养心殿去了。 皇帝从前也从不称呼这里是家,可因为昭阳的存在,他好像忽然就有了家。在那一处大殿里,她会为他留一盏灯,留一方床,会在他回宫时站在门口含笑等待。 那就是这个深宫于他而言的全部意义。 纵使后世子孙无一了解他,纵使除却史书无人会再提及他的姓名,只要她会一遍一遍在他耳边轻呼一声子之,此生无憾。 作者有话要说: 要写一些甜死人的段子了=v= 前方老司机开车,大家系好安全带! 明天见! ☆、第105章 甜死人 第一百零五章 皇帝回到养心殿的时候,大殿里的窗户都开着,每个窗格前头都摆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里插着三两枝嫩黄色的腊梅,小小的花开得正艳。 他大老远就看见了那些开着的窗户,和窗前插着腊梅的白瓷瓶,顿了顿,抬脚走进了大殿。 这一进去可了不得,他发现他的昭阳正站在椅子上往高高的木架上放摆设,那椅子可真高,她偏偏还踮着脚去够木架子最上头的一格。 “你在干什么!”他高呼一声,见她似乎受了惊,身子一晃就要往下跌,心惊肉跳地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地抱住她歪歪斜斜的身子,“昭阳!” 她朝后跌,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恰好跌进他的怀里。厚实的臂膀牢牢地支撑住她,她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被他抱到了地上站好。 “你吓死我了。”她瞪他一眼,理了理衣衫,“进门也不知道吱个声。” 皇帝的脸还是白的,看她这么生龙活虎的,稍微觉得那颗心脏恢复了一点点,当即板着脸沉声呵斥她:“到底是谁吓死谁了?你不知道自己身子沉吗?做什么搭那么高的凳子?没有人看着,你就自个儿往架子上头放东西,万一出事了怎么办?万一刚才我没接住你怎么办?” “这不是接住了吗?”她理直气壮,末了看他的脸色,确实是吓得不轻,又心虚了一点,稍微缩了缩脖子,“我是想着好不容易回宫了,替你打理打理这宫殿,新年新气象,你看了心情也会好一些……” “没有奴才吗?那些狗东西都干什么去了?竟然由着你搭凳子往架子上头放东西!”他朝外头怒斥,“都瞎了眼不成?” 小春子和福山忙不迭跑进屋来。 福山在前头盯着宫人打理园子里的花花草草呢,春日来了,这个冬天宫中兵荒马乱的,宫人们也懈怠了,好些奇花异草就因为疏于打理枯死了,须得重新栽种新的品种。 小春子在小厨房盯着炉子上的东西呢,昭阳吩咐过了,如今刚刚回宫,一切都还没有完全回到正轨。四王爷还被软禁着,这宫里也不知还有没有暗藏的危机,因此吃食上头必须注意。 其余宫人没有主子的吩咐是不能随意进出大殿的。 皇帝一发怒,大殿前院里跪了一片人,战战兢兢垂着脑袋不敢吭声。谁不知道如今这位昭阳姑娘身份特殊呢?从前在这宫里就很不一般了,明明只是个御前女官,可看皇帝跟前最吃香的德安大总管和小春子都把她当活菩萨供着,大家就心里有数了。 后来四王爷进宫当皇帝,哟,这位可摇身一变成了定国公之后,未来的新皇后,众人都道她是祖上积了德,居然还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这一天。 哪知道四王爷也只当了几个月的皇帝,这可不,旧皇帝又回来了。 大家都等着看这位还没飞上枝头就要跌落尘埃的麻雀姑娘回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哪里知道这事情发展完全叫众人下巴都惊掉了。听说皇帝回宫,头一件事就是论功行赏,封赏到尾声时,居然提出要立她为后。 这位到底有什么本事? 怎么个个皇帝都要立她为后??? 宫里头都在窃窃私语,听说有的宫里头兴那些个怪力乱神的玩意儿,都说这位怕是妖精变的,会些盅惑之术,将前后两个皇帝都给迷得神魂颠倒,也不知真假,总之就是谣言四起。 昭阳见皇帝对人动怒了,忙上前把小春子和福山赶出门去:“都出去吧,啊,都先出去。” 她接过小春子手里头的托盘,放在桌子上头,又转身把殿门给关上了。 回过头来看着皇帝,她眨眨眼:“你把大家都吓到了。” “朕不是吓唬人。”他沉着脸,一字一顿,“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若是我晚了一步,你落在地上,那孩子——” “孩子孩子,你现在心里头就只有孩子了!”她佯装生气,气呼呼地坐在凳子上,“怎么,他要是出事了,你要罚我不成?说罢,准备打多少板子?还是你要砍我的脑袋?” 她把脑袋朝他伸过来,露出一节雪白雪白的脖颈:“要命一条,拿去就是!” 她这孩子气的模样叫他硬气不起来,想狠心骂她一顿吧,可到底最心疼她的是他,骂了她,他自己能好受? 皇帝看她片刻,长长地叹了口气,神情复杂地望着她:“你明知道不是这样。我生气是因为你不爱惜自己,若是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担心的也是你的安危。很多事情来日方长,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又何必在乎多等一等呢?我只是怕若你出了什么事,我这辈子都等不来第二个陆昭阳。” 话到最后,声音已然低沉下去,他就那样望着她,眼里有深刻到叫人动容的情感。 昭阳蓦然心软,不再嘴硬,走到他面前低头认错:“是我不对。” “哪里不对?” “不该吓唬你。” 他狠狠瞪她:“是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 她立马缩脖子见风使舵:“对,尤其不该拿自己的安危开玩笑,明知道你会担心,还做出这么危险的事情,真是该打!” 多年来的宫女生涯,她习惯性地作势要朝自己脸上招呼两下,却被他蓦地抓住了手腕。 他轻轻使力将她拽到跟前,额头抵住额头:“做什么呢?还想打朕的人?” 她咯咯笑:“你的宫女不听话,我替你教训教训她!” “朕的人只有朕自己能教训,旁的人,谁敢动手?” 她见他终于阴转晴了,一边笑一边很能蹬鼻子上脸地抱住了他的脖子:“是,是是是,您是皇帝,您说了都算!那您说您要怎么教训她?” 眼前忽然间天旋地转,她被人打横抱起,那人大步流星走到了床榻前,将她轻轻搁在上头。 “夫妻之间,床头打架床尾和,为了琴瑟和鸣,咱们还是在这上头解决比较好。”他说着便俯身捧住她的脸,覆在了她的唇瓣上。 太久了,太久没有这样亲密的举动。 他在金陵时日夜担忧她的安危,担忧老四对她不利,担忧她孤立无援,担忧一切。他想过无数次重逢时候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真到了这一刻,才发现没有什么言语能够表述他对她的感情。 他只能一遍一遍描摹着她的唇,那样柔软的花瓣是老天爷能给予他最好的安慰,那颗因为她破碎到在隆冬的凛冽朔风里风雨飘摇的心,那些因为她难以入眠辗转反侧的夜,终于在此刻化作无声的叹息溢开在唇边,融化在耳厮鬓摩里。 “昭阳。”他叫着她的名字。 “嗯。”她的唇被堵住,只能模模糊糊发出一个单音。 可他不满足于此,又叫了一声:“昭阳。” “嗯。” “昭阳。” “……” 一遍又一遍,他这样留恋地叫着她的名字,像是虔诚的朝拜者。她正眼望着他,却只看见一片潮湿朦胧的目光。 她伸手捧住他的脸,小声说:“别哭。” “我没哭。”他这样低头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脸,声音暗哑。 “那你的眼睛怎么亮晶晶的?” 第78节 “因为它们是天上的星星变来的。”他张口胡说。 她盯着他湿漉漉黑漆漆的眼珠,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半天才叹口气:“是,它们是天上的星星变来的。” 亮得夺目,亮得耀眼。 他却又反驳了先前的话,一下子翻身躺在了她的身侧,轻声说:“不,你才是天上的星星变来的。” 她侧过头去看他,笑了:“因为我也很灿烂夺目?” “因为你只有一个。”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天上的星辰有无数颗,可每一颗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颗都有它存在的意义。你就是天上的万千星辰之一,夜里的星星那么多,我却只爱这一颗。” 她垂眸:“会爱多久?” “爱到你消失不见的那一天。” “星星的寿命很长,偶尔一见会觉得耀眼,可看久了,那么多星星都长得一模一样,哪一颗在身边好像都没所谓了。” 皇帝沉默许久,然后才慢慢开口:“星星的寿命也许很长,可凡人的寿命却很短,于你而言那是漫长的一生,于我而言却只是沧海一粟。” 他笑了,伸手替她理着耳畔的碎发:“我爱你,只嫌一辈子时间太短,不能再看你闪耀一千年,一万年。从前那些骗人的狗东西在朝堂上高呼着皇上万岁,我都当他们在放屁,可眼下到了你这里,我还真想活个一千岁一万岁,想就这么看着你,就算变成一只万年老王八也不要紧。” 她红了眼,却笑着瞥他:“我这么美的一颗星星,才不会喜欢一只万年老王八!” 他也弯起唇角,大言不惭:“可就算是老王八,朕也是天底下最好看最俊俏的那一只。” “那也是老王八!” “放肆,胆子越来越大,敢直呼朕是老王八了!” “干什么?你要打我不成?你小心点,你打我,我就打你儿子!”她高高举起纤细莹润的手掌。 皇帝一把捉住那只手,凑到嘴边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她哇哇大叫着,边笑边叫:“老王八咬人了!” 大殿外头的宫人还惶恐地跪着呢,猛然间听见那清脆娇俏的声音高呼着这么一句,都是面面相觑。 妈呀,这位果然名不虚传,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道行高深的老妖精,居然能直呼皇帝是老王八了…… 这么一想,大家的膝盖都更坚实了,跪在地上的姿势也更加标准,更加虔诚。 作者有话要说: 甜到没盆友喔! :)边写边哭,真是虐死我了,我到底是为什么要写这种虐狗文虐我自己…… ☆、第106章 见分晓 第一百零六章 一切都尘埃落定后,日子又回到了宫变之前,昭阳还是待在皇帝的宫里,皇帝早出晚归忙政务,除了她的身体渐渐有了孕妇的样子以外,日子似乎没有什么两样。 说是岁月静好也不为过,只是略显俗气。 立皇后的事还没有确定下来,皇帝是铁了心,可这事毕竟出格了点。且不提昭阳的身份是罪人之后,光说老四那头不也下了诏书,要立她为皇后吗?老四是不成了,可她这名声也坏了。 小春子很会说话,总是凑在昭阳耳朵旁边递些小道消息:“今儿皇上又发脾气了,说是礼部侍郎黄忠则跪在朝堂上拿祖宗说事儿,硬是要皇上打消立后的念头。” “刚才中书省的折子又来了,说哪哪儿又有官员联名上书什么的。” …… 他的消息来自哪里,这太明显。德安是皇帝身边的人,早朝也好,批折子也好,他总在左右。但他是御前大总管,这些话是不能够亲自来跟昭阳说的。可小春子是他徒弟,是他干儿子,被皇帝知道,顶多说一顿对底下人管束不力,不至于落下个私传话柄的罪名。 昭阳倒是不急。 “当不当皇后的,有什么两样呢?” “哎哟我的祖宗喂,这可是小的这辈子听到最离奇的话了。”小春子砸砸嘴,“还没什么两样呢,您这话到哪儿去说都说不过去呐!皇后和宫女,这得什么天壤之别啊!宫女多如牛毛,皇后可只有一个!您也真是奇了,不当娘娘,甘当宫女!” 昭阳自有打算,只似笑非笑瞧他一眼,啐了一口:“你这才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恰好皇帝从外头走进来,刚跨过门槛呢,明黄色的衣袍在身后晃晃悠悠的:“谁说皇帝不急了?朕急得要命。” 昭阳立马站了起来,吩咐小春子:“去,去把煨着的那碗银耳莲子羹端过来。” “你坐着,没事不要操劳。”皇帝几步走到她身旁,按着她的肩要她坐下去。 “哪儿那么金贵呢,我又不是瓷娃娃。”她抬头冲他笑,“知道你这几日在前头忙,火气也大,我让司膳司那边做了点下火的东西来。那银耳莲子羹不甜,我特意嘱咐了不要放糖,免得你不爱喝。” 说着,她又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你是主子,可娇贵着呢!特别是那张嘴,挑得不行。” 皇帝把话茬接过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是挑,尤其是眼光。” 她也不说话,拿眼瞧他,斜斜的,又娇憨又机灵。 他没忍住,伸手把弄着她脑门后面的那根小辫子,低声说:“要不怎么挑上你了呢?我有昭阳,天下皆知。” 昭阳由着他把玩她的小辫子,只慢慢地叹口气:“您这又是何必呢?立不立皇后,我也没那么在意,横竖知道您心里只有我,旁的都没那么紧要了。您要是因为我,因为这个,被天下人嘲笑指摘,那我可成了千古罪人。” “你忘了么,我在江南就跟你说过的,我不会让你做妾。”他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很踏实地落在心口上,熨帖又温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昭阳抬头冲他笑:“可我倒是盼着晚些立后,晚些得到名分。那诏书一下来,我就没法在你这儿待着了。坤宁宫好是好,可离你这儿还有那么段距离,再也不能抬头低头都看到了。” 他顿了顿,很有决断地说:“那我就日日召你来侍寝。” 昭阳:“……” 这话刚好落入小春子耳朵里,他正端着托盘往大殿里走呢,冷不丁听见这种有颜色的情话,脚下也是顿了顿。但他是谁啊,德安□□出来的人,那可是人中人,俗称人精!他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走到桌子前头,把托盘那么一放。 “主子,银耳莲子羹。”他声气儿可洪亮着呢,一点没有什么不自在。 昭阳有点脸红,可再看看皇帝,看看小春子,主仆俩都一脸老神在在的。 得,这乾清宫里的人都是厚脸皮的主,她可自叹不如! *** 老四一直被软禁在玉华宫里,那玉华宫从前是静安皇贵妃住过的地方,如今老四被软禁在里头,也是皇帝安排的。 他这个四弟一心要他肝颤寸断,要他痛失所有,皇帝虽不见得会狠毒到杀了手足至亲的地步,可也要让他知道,日子不会好过了。 淮北的日子虽然不如这宫中气候宜人,但皇帝心里是清楚的,老四在那边完全是个土皇帝,极尽奢侈,夜夜笙歌。 他没管过,只要那位安安分分待在淮北,他可以让他做个潇洒的富贵王爷。 可如今出事了,他也不会再让老四过那种舒坦日子。 老四那个性格,阴狠暴戾,最记仇了,让他住在那玉华宫里,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的惨败,不管是当初静安皇贵妃还在的时候,还是如今他卷土重来的这一次,输就是输,再来一百次也是同样的下场。 皇帝把前朝的事都处理完了,在某个云淡风轻的春日里亲自去了一趟玉华宫。 那位容貌俊美的四王爷如今已经失去了昔日风采,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他坐在地上喝酒,一地乱七八糟的酒坛子把路都给堵了,零零散散还有些坛子的碎片,显然这位脾气不好的主儿心情不好时,把它们给摔了个粉碎。 皇帝绕过那堆酒坛子,走到老四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平静地问了句:“醉了还是醒着?” 老四抬眼,冷冷地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但那眼神说明了一切,恨意是清醒的证据。 皇帝随手拎了把凳子摆在跟前,舒舒坦坦地坐了上去,看着老四那样子,语气里竟有几分愉悦:“看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心里舒服多了。” 老四握住酒坛子边沿的手用力到青筋暴起,指尖泛白。 “你是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弄到这玉华宫来的,看你不辜负我的一片苦心,成全我折磨你的心情,我就知道咱俩毕竟还是兄弟一场。”他说的话可是句句诛心,故意要人不好过。 几乎是一瞬间,老四手里的酒坛子朝着他砸过来。 皇帝早有防备,伸手一把夺过那酒坛子,往地上一扔,闪电般握住老四的手腕,微微一使力,把他又给拎到地上去了。 “病成这个样子,还日日酗酒,你以为你还有力气跟我过招?”皇帝淡淡地问。 老四终于开口了,嗓音低沉阴冷得不像话,竟有些不像是这人间发出来的声音,而是来自地狱的修罗:“是啊,我没力气跟你过招的,但那跟酗不酗酒没关系。我从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不是吗?” 生来带着病,病在骨子里,吃再多补药也依然无济于事,他根本就是老天遗弃的废人。 皇帝盯着他,他的长相大部分来源于顾家的血脉,可也带着静安皇贵妃的艳丽与精致。他看着更秀气,更柔弱,也更像上天精心雕作的作品。 “人人生来不同,各有所长,理应各司其职。你到今日落到这个下场,不要怨天怨人,更不该怨我。你不善骑射,却自小要跟我比骑马射箭,结果每每看到我围猎时硕果累累,就恨不得一箭射死我;你身子骨弱,却不甘示弱非得学我去兵营带兵操练,那不是你的强项,天寒地冻去一次,回来得卧床大半个月;你明明通音律,善丹青,可非得把那些兵书政理给堆在书房里逼自己咽进肚子里去,你痛苦,痛苦之余还要我跟着你一起痛苦。” 他很少说这么多话,更是多年不曾与老四说过这样多的话。 事实上自打老四八岁之后,静安皇贵妃破坏了两人最后的一点手足之情,他就再也没有和老四交过心了。 如今,一人为王,一人为寇,终于是时候把那些年的恩怨都了结了。 皇帝平静地盯着那个和自己有一半相像的人:“你非要比,输了却又不服气,你不觉得这一辈子都活得很痛苦吗?” 老四忽然间哈哈大笑:“我非要比?是我非要比吗?你当然这样说了!你什么都有了!你有健康的身体,有太傅的跟随,有朝臣的支持,你是太子,什么都有,你当然不会像我这也活在阴影之下,什么都是输了!你应有尽有,你有什么比不过我的?” 面对他的歇斯底里,皇帝站起身来,慢慢地说了一句:“你错了。” 在这阴冷的大殿里,他似乎看见了很多年前的一幕,当母后病了,那夜宫中当值的太医却在这玉华宫里给静安皇贵妃请脉。 他,堂堂太子,惊慌失措地要来请太医,却只听见守在皇贵妃身边的父皇不耐烦地对前去通传的太监说:“滚!都滚出去!贵妃不舒服,太医哪里都不去!” 那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可是,可是皇上,皇后娘娘她病得厉害,太子殿下担忧不已,实在无法,才,才——” 静安皇贵妃一声一声轻轻地呼喊着,像是疼得厉害。 “都听不懂朕的话是不是?”里头的人一下子暴怒了,“朕不管什么皇后不皇后,你让太子回去!皇后就是病死了,太医也得先给朕把贵妃治好了!” 先帝早就不爱皇后了,甚至是痛恨皇后。皇后就是死了,那他大概也只会拍手叫好,对他的真爱静安皇贵妃笑着说一句:“朕终于可以立你为后了!” 那一年,尚为太子的当今皇帝就这样站在门外,将先帝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就在这玉华宫外,就在那石阶之下。 皇帝看着老四,慢慢地说:“你有父皇的疼爱,有皇贵妃的陪伴,曾经承欢膝下,甚至父皇临死都还在为你与皇贵妃做打算。” 他低低地笑了两声,那笑里带着些凄凉的意味:“我什么都有?健康,朝臣,太子之位……你不知道,我曾经有多想跟你换一换。我不稀罕当什么太子,特别是被父皇忌惮的太子。” “一直以来,我只想像你一样,有疼爱我的父母,有挥霍童年的权利。” 可他毕竟没有得到过那些,不管想得多厉害,不管整颗心都快要碎掉了,他就连先帝死时也没能得到过他的正眼相看。 皇帝起身走了。 “老四,成王败寇,你这辈子终究还是输给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第79节 这章又名:是的,朕就是想来落井下石气死你。 今天开始日更=v= 你们想我了不? 我知道你们其实想打我……因为懒,不日更嘤嘤嘤 ☆、第107章 钓鱼记 第一百零七章 昭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了,恰逢春困,她总觉得疲倦。 春闱的时间到了,京城的皇家林子里百兽复出,她总是嚷嚷着要随皇帝一同去看看。春闱到底是什么样的,她早就想见识见识了。 可回回皇帝早起,见她还在身侧睡得熟,都不忍心把她叫醒。 恭亲王等人陪着皇帝去打了两次猎,皇帝回来,眉开眼笑地对昭阳说:“你猜怎么着?今日我射中了一只白狐,那毛色漂亮极了。回头让人晒好了,处理干净,给你做成小袄子,今年冬日正好穿。” 昭阳一脸不开心:“都说要一块儿去看看你们打猎的场景了,你倒好,丢下我自个儿就去了。” 皇帝斜眼看她:“是啊,有的人叫得是挺厉害,可回回都睡得日上三竿的,等我打完猎回来了,你才刚起。” 她噎住了,拿背对他,不理会了。 皇帝其实也不太愿意带她去打猎,她如今身子正沉,不适合那种地方,万一被兽类惊着了,那他可就是悔死了也无济于事。可她这么成日待在宫里头也不是回事,太闷了,精神恹恹的,除了吃吃喝喝就是睡。 后来他想了个法子,让人在京郊林子里的湖边上建了个小凉棚,凉棚是木头做的,爬满了绿色的藤蔓,坐在下头可凉快了。 他下朝回来,会带着昭阳去那里坐坐,一人一根鱼竿,一只小竹篓。 林子里很安静,鸟叫,虫鸣,漫山遍野都是春花。他靠在椅子上,侧头看她,她倒是兴致勃勃钓得正欢。 皇帝看她捡了只小蚯蚓,挂在鱼钩上,略微顿了顿:“我还以为你会害怕这东西的……” “有什么好怕的?”她不解,看着那只小蚯蚓在手心翻滚蠕动,“它这么小,又不会咬人,有什么可怕?” “……”他是不想多提自己小时候有多怕这玩意儿,那种软绵绵的东西最叫人头疼了。 小春子会从守园人那里拎来一篮子新摘的果子,春日里草莓熟了,红艳艳的惹人爱,柑橘又大又圆,看着就爱不释手。 昭阳专心垂钓,皇帝就看看折子,给她剥只柑橘,见她空不出手来,还一瓣一瓣掰开,送到她嘴边。 小春子在后面和德安对视一眼,那句话都明白在彼此眼中:能叫皇帝亲自剥柑橘的,都是这辈子的人生大赢家! 昭阳会心血来潮问皇帝:“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他望着头顶的凉棚,眯眼想想:“女儿。” “为何是女儿?”她挑挑眉,“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你不想要个接班人?” “来日方长,接班人总会有的。”他弯起嘴角,不知想到了什么,“要是生个女儿,大概就可以知道你小时候长什么模样了。” 她顿了顿:“这个恐怕不行。我小时候都是作男儿打扮,根本不像个姑娘。” 皇帝收回视线去看她,思绪回到多年以前,皇城的争斗让她失去了一个小姑娘可以爱美的权利,童年的所有记忆都是作为一个小世子。他顿了顿,放缓了语气:“那就更要生个女儿了,咱们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捧在手上,含在嘴里,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给她,一定让她当个最风光的公主。” 把她错过的一切都补回来,至少以另一种方式补偿回来。 昭阳笑了,哼了一声:“我倒希望生个儿子。” “为什么?” “生个儿子才能像你一样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想了想,又说,“把他养大,咱们也能把这宫里的担子交给他,自己去外面逍遥快活了。外面天大地大,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去看看。” 皇帝望着她没说话。 她又侧过头来瞥他:“早知道就嫁个糙汉子了,四海为家,免得困在这皇宫里。” “后悔了?”他的眼色沉下来,语气有些失落。 她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去拉扯他的脸:“笨,逗你玩都不知道!这皇宫里有你,宫墙也没那么高了。” 她望望天,嘴角有一抹笑意:“说来也怪,从前是很盼着能出宫的,可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了?” “有你的地方就会让我很安心,就好像有了牵挂有了家,这跟以前不一样了。” 他心头刹那间柔软了,伸手想去抱抱她,哪知道她一惊一乍地猛地站起身来,手忙脚乱去收鱼竿上的线:“快快快,有鱼上钩了!上钩了!” 皇帝看着她惊喜万分地钓起来一只巴掌大的小鱼,又是好笑又是安心。他的昭阳永远是个知足的人,不奢求什么,一丁点小快乐都会让她满足。 而看她这样满足,他也觉得岁月漫长,每一刻都变得隽永而刻骨铭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北大开会,回来都晚上十一点了,这是一章短小君o(gt﹏lt)o ☆、第108章 胖皇后 第一百零八章 澜春时常来找昭阳,这偌大深宫里她也没个伴,好容易有了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她有事没事都来养心殿坐坐。 皇帝嘴上总说:“一天到晚没个正形,不好好待着,总来缠人。”可私底下其实也乐于见到她与昭阳交好。 他就这一个妹子,巴不得她也和他一样喜欢昭阳。 只是宫变之后,澜春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从前她总是大大咧咧,无所顾虑,什么都表现在脸上,可如今她的洒脱里还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哀伤。 昭阳老在跟她说话时发现她走神,托着下巴眼神飘忽到很远的地方,微微蹙起的眉心有几道浅浅的褶痕。 也装模作样试探过几回:“长公主有心事?” 她收回视线就是一个望天的无奈脸:“我能有什么心事?” “算算年纪也该适驸马了,你不发愁?”昭阳微微笑着揶揄她,“你二哥可都要愁死了。” 澜春特别自在,老神在在地说:“没人要就算了,横竖被他惯成了螃蟹,一天到晚横着走。在这宫里横着走倒是没人管我,要嫁人了,去了夫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看着我,我也不敢横着走了。” “怕什么哪,你那又算不得嫁人,我看说是娶驸马还差不多。到时候搬去公主府,你照样能横着走。”昭阳抿着嘴笑。 澜春没好气地瞪她:“行啊,这就开始那我开涮了!回头我告诉二哥,说你坏心眼,没有三从四德孝敬小姑子的操行,当不得皇后。你可当心了!” 昭阳笑出了声。可细看澜春,那弯弯的眉眼里其实没有什么笑意,惆怅多于欢愉,所有的情绪都像是笼在一层雾里。 昭阳是知道她的心事的,姑娘家喜欢一个人,再克制,那眼神也会出卖自己。她曾经见到过澜春看方淮的眼神,那眼神叫她发现这个看似无忧无虑的长公主其实远比表面上更多虑,就好像冰山初融,晴光乍现;就好像全天下的花都同时绽放。 虽说明珠也喜欢方淮,但昭阳到底是觉得,不论她与明珠再亲厚,就方淮的身份地位而言,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娶她。 那…… 她迟疑着,抬眼去看澜春:“长公主,你觉得方统领这人,怎么样?” 澜春吓了一跳,黑漆漆的眼珠子倏地瞪大了,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就连脊背也挺得笔直,面上的神情也僵住了。 昭阳对上她的视线,抿了抿唇,轻声说:“你二哥很疼你,若是你真有意要与他走下去,不如先跟你二哥透透口风。若是你不好意思去,我今儿夜里帮你说说,他——” “嫂嫂这是说哪里话,我何曾对方统领有过非分之想了?”澜春忽然间放缓了神情,再平静不过地说,“恐怕是你误会了什么,只是他一向陪在二哥身边,也算是看着我长大,所以在他面前我也有几分放肆罢了。我与他没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那席话掷地有声,竟真叫昭阳有些愣住了。澜春信誓旦旦的样子叫她险些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她真的对方淮没有半点心思吗?可那眼神…… 见澜春这一潭死水的眼神,昭阳心知有异,却也不便多问,只点点头:“你若没有此意,那便是我会错意了。你可别把我乱点鸳鸯谱的事儿告诉你二哥啊!” 澜春倏地弯起嘴角,朝她甜甜一笑:“那你打算怎么收买我?” 昭阳望进那含笑的明眸里,却依然发现那薄雾一般笼罩着长公主的惆怅,仿佛风一吹,那雾一散去,就会看见盈盈泪光。 她忽然有些搞不懂,澜春为什么不愿意承认呢?就这么干脆利落承认了,请皇帝赐个婚不好吗?还是她怕方淮不答应? 不能够吧,方淮那人,就跟木头疙瘩一样,从来都波澜不惊。就算他对澜春暂且没有男女之情,可看他们相处那场景,怎么着也是有共同成长的过去。他这人这么忠君,皇帝若是赐婚,他哪里会不答应?他但凡娶了澜春,这样活泼可爱的一个小丫头,又怎么可能融化不了那座冰山? 昭阳觉得搞不懂,可这是澜春的事,她不便插手多管。 *** 昭阳挺着个大肚子捱到第五个月时,封后的诏书下来了。 那日她正午睡起来,觉得腹中空空,便让小春子去让人做些吃食来。这些日子身子沉了,食欲也好了,她很惊奇地发现自己没有什么害喜的反应,孕吐一点没有,昨夜里跟皇帝说起来,皇帝还夸自己的本事好,在她肚皮里种下了一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呸,亏他说得出这种话! 昭阳只是有些心塞,一边吃着底下人端上来的奶香鸡蛋羹,一边又含含糊糊地问小春子:“还有别的吗?” 小春子点头:“小的就是想着您兴许吃不尽兴,还特意又让他们把马蹄糕、芙蓉糕一类的也给蒸上了。” 昭阳顿了顿,咳嗽一声:“有肉吗?” “有有有。”小春子忙说,“蜜汁肉脯也有,还有鱼露肉糜蒸冬瓜呢,您想吃哪一样?” “……都端上来。”她说这话时,自己都有点底气不足。 天知道她是怎么了,从前食量也不大的,如今有了孩子,她觉得自己大的分明不是肚皮,而是胃。从前一顿吃一碗饭,如今一天四五顿,顿顿都是好几碗。 晚些时候,她吃完了小春子端过来的东西,走到铜镜前头去看自己。圆圆的脸,圆圆的肚子,圆圆的眼睛,圆圆的胳膊。 她胖了一圈儿了,什么地方都珠圆玉润的,像只没毛的熊。 昭阳摸着自己的双下巴,心里有点难过。 哪个姑娘不爱美?她这辈子都没什么爱美的机会,可那并不代表她不爱,如今跟在他的身边了,她更希望自己时时刻刻都能美美的,不止为她自己,也要让他面上有光。 可大家伙都看着呢,她就从那个苗条的姑娘变成这个圆滚滚的大娘了…… 而前朝,封后的决定终于排除万难落实下来了。皇帝的诏书还没到,皇帝本人就亲自到了。他等不及,总觉得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得亲自跟她说,这样才踏实。 于是在皇帝兴冲冲跑回养心殿来的第一刻,就看见他的准皇后闷闷不乐地坐在软塌上,托着腮不知道在发什么愁。 他没克制住自己面上的笑意,在踏进大殿那一刻就展露出来了,语气轻快地说:“猜猜我给你带什么好消息回来了?” 昭阳闷闷不乐地坐在那儿,也没抬头看他:“什么好消息?” “封后的诏书下来了!”他说这话时,眉梢眼角都染上了笑意,乐得一把拉起她,抱在怀里就跟看宝贝疙瘩似的。 昭阳睁大了眼睛瞧着他,好半天才哦了一声:“没人反对了?” 第80节 “朕把反对的几个老古董都给弄回家反省思过去了,什么时候想通什么时候来。”他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么蛮横,那酷似暴君的口吻叫人想笑。 昭阳当真笑了,可笑着笑着又发起愁来。 皇帝注意到了,一顿:“怎么,不开心?” “开心,当然开心。”她愁眉苦脸地叹口气,低头小声说,“可这时候下诏书,册后大典可怎么办呐?” “你放心,我知道你身子沉,不会叫你吃苦头。大典一切从简,该有的仪式都让礼官去办,你身子不便,坐着就成,最要紧的无非就是披着嫁衣进殿接受册封,旁的咱们都省了。”他越说越像个护犊子的暴君了。 昭阳笑着去瞧他,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我说的不是那个,是我,我现在太丑了,真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露面,叫他们看见一个丑皇后……” 皇帝一愣:“胡说,你哪里丑了?” “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她凄凄惨惨地伸胳膊伸腿,最后掐掐脸上的肉给他看,摸着自己的脸,她泪光盈盈地说,“你瞧,都肿成猪头了。” 皇帝简直要大笑出声了,要不是看她那神情太认真,他若是笑了,绝对会换来她的滔天怒火,他是无论如何也挂不住那就要咧开的嘴角的。 他只能努力克制住自己,严肃地捧着那张脸:“来,朕给你瞧瞧。” 她含着眼泪望着他,忐忑到了一种极致。 可那双仔细凝望她的黑眸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嫌恶,也没有惊讶,没有失望,她的心上人仔仔细细瞧瞧她,然后才认真地说了句:“是比从前胖了些。” 她眼睛一眨,眼看着泪水就要掉下来:“是吧,你也觉得我难看了……” “只是胖了些,谁说难看了?”他板起脸来,拉过她走到铜镜前头,她在前,他在后,两人的身影从镜子上头映出来。 他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天庭饱满,一看就是有福的好姑娘。” 她看看额头,好像真的是挺饱满的? 他又摸摸小巧的鼻尖:“鼻子很挺,秀气又不失英气,一看就是巾帼须眉。” 她的视线落在鼻子上,欸,好像真的还挺英气勃勃的? 他捏捏她的下巴:“珠圆玉润,有福之相,才不像前朝那些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朕看着,你这是母仪天下的模样。” 她眨眨眼,泪光渐渐消失不见。 皇帝最后凝视着她的唇,轻声耳语:“红唇勾人,肤白貌美,朕看着,这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姑娘,谁都比不上。” 她脸上一红,小声辩驳:“可我胖了!” “胖了好。”他站在她身后,手臂慢慢落在她的腰上,有意无意地掐了掐她软软的肉,最后一路蜿蜒而上,到了某个特殊的地方,“胖了抱起来更舒服,手感更好,这里也更有看头。” 昭阳的脸红透了,小声阻止他:“干,干什么?” 他低声笑着,在她耳边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说了一个字:“你。” 她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全身烫得跟煮熟的虾似的,直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啊啊啊,不带这样的!她明明还在伤春悲秋的,他怎么可以这么无耻地打断她?! t-t这日子没法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09章 长相思 第一百零九章 昭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册后大典就在她挺着圆滚滚的肚皮时来临。 她恐怕是大兴乃至前朝历史上唯一一位挺着大肚子接受册封的皇后。但皇帝揽下了全责,毕竟宫乱在前,他大可推说是老四横插一脚,这才耽误了他的皇后与皇子名正言顺登场。 关于沈氏,废后的决议就在皇帝回宫后当日便下达了,至于沈氏私下向皇帝请求出宫,后来没几个月天下皆知宫中的废后暴病而亡,这是后话。 总而言之,昭阳终于名正言顺等来了册封的日子。 那一日是司天监早一个月便算出的黄道吉日,当日天朗气清,晴光万丈,昭阳天不亮就被人唤起来了,坐在养心殿里等候梳妆打扮。 她大概不止是头一个挺着大肚子出嫁的皇后,更是唯一一个从乾清宫嫁到坤宁宫的皇后。 昭阳坐在偌大的殿堂里,看着外头忙忙碌碌鱼贯而入的宫女太监,忽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她进宫时还不到六岁,关于童年的很多场景其实都不甚清晰,只是记忆里一些断断续续的画面罢了。 她还记得那时候府中举办过一次喜宴,好像是大总管的儿子娶妻,能在定国公府当大总管,那总管当然也姓陆,是陆家隔得较远的表亲。他的儿子自然是家生子,喜宴在陆府办得,虽然不至于多么风光,但比起寻常富家子弟,那也自然不能同年而语。 她记得很多事,譬如说那新娘子进门时,坐在高堂上的父母是如何老泪纵横,颤巍巍握着女儿的手,说着:“今后要与姑爷好好过日子,爹娘就只能陪你走到这。” 那时候奇怪于明明是大喜的事,为何那对老夫妇要抹眼泪,如今过了懵懂无知的年纪,才好像忽然明白了很多。 这叫她有些感伤,只因她已成无父无母之人,明明今日是人生里最重要的日子,可她一个亲人也见不着。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亲人活在这世上,母亲早已被流放淮北,她不曾对皇帝提起过什么,只因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被流放了又被风风光光接回来的人。她只是时不时想着,待到孩儿落地之后,她也寻个机会向皇帝说说,若非她去淮北见母亲一面,便叫母亲回来见她一面。 可是这年头隐隐绰绰一直都在,却始终不曾提起过。 她自六岁之后便没见过母亲,有时候她很惶恐,会不会母亲早已不在人世?又会不会即使她还活着,母女俩见了面也相对无言,不知从何说起这些年的境遇? 近情情怯,昭阳总算是体会得淋漓尽致。 她就在这样朦朦胧胧的惆怅中,任由宫人在她脸上涂涂抹抹,由着他们在她身上穿金戴银,披上了大红喜服。那衣裳是量着她的身形做的,自打皇帝回宫提议册后时起,内务府的人就开始缝制这件喜服。 金凤成祥,凤舞九天。那金丝都是实打实往裙子上头缝的,据说是天底下最好的绣娘用蜀锦与苏绣替她一针一线做出来的。 昭阳觉得沉甸甸的,就好像身上穿的不是衣裙,而是盔甲。 皇帝特意让流云和玉姑姑过来了,她没有娘家人,这两人就等同于娘家人,她们陪着她长大,也合该见证她出嫁。 玉姑姑忙里忙外,生怕这宫里出了什么岔子,任何事情都要先过问一遍。 流云就站在一边儿陪着她,不时说点打趣的话。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时辰也要到了。玉姑姑忽然走到大殿门口张望了片刻,然后领着个身穿宫服的妇人回来了。 那人身形苗条,只是好似有些苍老,自大殿外头走进来,背后是一片熹微日光,衬得她的面容模糊不清的。 是个陌生人。 昭阳不太认得她,却在看见那双眼睛时微微一怔,心下倏地有了预感。 那双眼睛含着泪光,四周是岁月留下的褶皱,眼睛的主人可以说有些形容枯槁,可那眼眸里却好似燃着火光,烧得正旺。 昭阳猛地站起身来,张了张嘴,竟一个字也说不出。 直到那妇人走近了,忽然间定在原地,胸口大起大伏,然后颤声叫道:“簌锦,是,是你吗?” 昭阳连呼吸都快停止了,嘴唇颤抖着,不可置信地叫她:“母,母亲?” 这世上没有谁会再唤她簌锦了。 除了母亲,还有谁会这样叫她呢? 相隔十余年,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打扮成小小少年的世子爷,母亲也早已不是那个看似软弱却一意孤行把她留在定国公府假冒男童的贵妇人。昭阳甚至记不得她到底长什么模样,如今见了,也觉得陌生到难以辨认。 可是原来亲情是这样一种东西,哪怕相隔太久,你连对方的面目也忘记了,哪怕岁月在她的面上留下了斑驳的风霜,可是一声簌锦,什么都回来了。 那是母亲,是生她养她,宁愿冒死也要留下她在身边的母亲。 泪珠大颗大颗滚滚而下,昭阳痛哭失声,而那个忽然大步走上前来抱住她的妇人也哭得肝肠寸断。 玉姑姑上来扶那妇人,流云也赶紧来帮昭阳擦眼泪。 “我的娘娘哟,这妆容才刚刚弄好,您可别又给糊花了啊!” 玉姑姑也劝陆母:“夫人可别掉眼泪啊,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这样多不吉利?赶紧的笑一笑吧,这是大喜事,天大的喜事!” 昭阳哽咽不已,重新坐下来,任由宫人忙上忙些打扮她,可她的目光只落在身侧的妇人身上。 说什么都不够,只能这样深深望着,就好像只要一动不动看着她,那过往错过的时光便可悉数弥补回来。 小春子自外头进来,请了个安,凑过来在她耳边小声说:“娘娘,此事暂且莫要声张。皇上把陆夫人接来这事,于礼不合,咱先瞒着不说,这也是因为事情太仓促了。等日后主子找个由头,把这事儿圆回来,咱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给陆夫人该有的礼遇了。” 昭阳抬头看他,片刻后才点头轻声说:“替我谢谢你主子。” 小春子眉开眼笑的:“您与皇上是夫妻,这点小事,说谢谢那不是生分了吗?小的替您回一句,就说您开心得很,晚点亲自跟皇上说道说道。” 那说道说道,咳,可不是表面上的说道说道,看看他脸上的笑,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意味深长。 天光亮起来时,昭阳被众星拱月般簇拥着往太和殿去了。 陆夫人穿着宫人的衣裳,就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她走到半道上,回头微微看了一眼,霞光万丈下,她的母亲就站在她身后,瘦弱的身躯,苍老的面容,还有那不够有力的臂膀,可天知道那是她最坚实最可靠的后盾,是她在人生最重要的日子里,终于可以不再缺憾的圆满。 再回头,望向前方,太和殿前高高的白玉石阶之上,大兴帝王身姿笔直地站在那里,眼神直直地望向她。群臣立于石阶之下,大道两侧,在礼官的高声宣读之下,跪地高呼。 朝阳从太和殿的背后升起,朗朗日光普照大地。 她穿着大红喜服,一步一步朝着那石阶上走去,一步一步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时刻。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站在那大殿之上,看着群臣俯首贴面,看着这天下江山与他孤零零地面对着面。可是此刻,他低头看着那从大道尽头朝他走来的人,那个姑娘身躯娇小,从一个小小的黑点变成面前越来越近的身影。 那身大红的衣裙让她看上去像是乘风欲飞的火凤凰。 她仿佛正在燃烧着,像是烈焰一般灼伤了他的眼,却叫他知道天下间再也没有别的色彩能叫他移开目光。她是天边那轮昭阳,她是他生命里唯一的光。 你看,这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存在,自她五岁起,他便不经意替她改名为昭阳,而十余年后的今日,她果真成为他生命里独一无二的昭阳。 他低头凝视着终于走到眼前的她,忽然有些热泪盈眶。 从此岁月漫长,深宫寂寥,终有人与他携手共度,那些孤独岁月也忽然变得意义非凡,原来过往种种都只为等待她的到来。 “昭阳。”他低声唤她的名,伸手触到了她宽大袖袍下纤细的手。 她紧紧握住了他。 “昭阳……”他哽咽了,再叫一遍她的名字,竟仿似坠入梦中。 她倏地弯起嘴角,轻轻一笑:“是真的。” 她当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笃定地回握住他,用力,再用力。 “是我,是昭阳。” 她与他并肩而立,回过身来望着偌大宫城,望着所有匍匐在地的朝臣,身姿笔直,姿态坚定。 四面八方传来令人动容的呼声。 天边朝阳高照,她与他十指紧扣,相视一望,过往一切飞快闪现在眼前。 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江南春日,皇城种种,前尘往事都如同一场大梦。 第81节 她忽然间弯起唇角,仰头望着他,轻声道:“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短暂的对视,他紧握她的手,回以一笑:“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为伴。” 作者有话要说: =v= 人生苦短,幸而有你们为伴。 明天见:) ☆、第110章 相思与春 第一百一十章 明珠的墓就安置在京郊的无名山上,在她的身边是两座也很新的墓碑,里面安放着她的父母。 半年前,是方淮亲自带人翻新的那两座无名坟墓,并且替她刻上了字。可是那一刻他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短短半年后,那个站在他面前眼含热泪道谢的姑娘会以这样快的速度变成苍白的回忆。 明珠死了,轰轰烈烈死在了城墙下。 皇帝想要为她追封诰命,方淮拒绝了,一是明珠不会稀罕那些东西,二是新后有孕在身,承受不起这样大的打击。 说到新后昭阳,是的,她至今都不知道替她死在城墙下的人是明珠。 方淮变得更加沉默了,他其实说不清明珠的死给他带来了什么,悲痛吗?好像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快乐。 为什么偏偏找了她去代替昭阳? 这个问题的答案很快浮出水面。他在一次下朝后碰见了等在太和殿门口的澜春,那一日阳光正好,他踏出门槛,看见了侯在外面的她。 一身浅绿色的裙袄,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他是不太会区分女子的美丑的,但无论如何也该知道眼前这位姑娘是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 方淮微微欠身:“属下参见长公主殿下。” 澜春点头:“方统领,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随她去了,就站在太和殿偏店门口的那只青铜乌龟前头。澜春单刀直入:“方统领,那个死在城墙下面的女子,与你有交情?” 这件事在她心头搁了有一段日子了,宫变那天她就站在城墙之上,离四哥与明珠不过十来步的距离。她没有想到那个宫女会这么决绝地跳下城楼,更没想到身穿盔甲的方淮会拨开人群,不顾一切跑到垂死的人面前。 城墙高达数丈,她就这样俯身倚在斑驳的石砖上,看着方淮朝那女子伸出手去。 那两只手眼看着就要交握在一起,却因最后一刻明珠断气而失之交臂。方淮怔怔地站在那里,没有哭也没也说什么,他的表情甚至有些茫然,有些僵硬,就这样慢慢地蹲下身去,对着那只跌在尘土中的手伸了过去。 澜春亲眼看见,方淮把那只冰冷的手握在掌心里,像是在完成什么仪式。 那天的太阳那么明亮,她却被那两只交握在一起的手刺痛了眼。 她从小时候起认得这个男人,从他还是个被皇帝捡回来的无名小卒开始,一直看着他成为今日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也没有想过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只是从他将她护在身后那一天起,她就莫名其妙对他多了几分关注。 那样沉默的一个男人,她却总是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她喜欢他的沉默寡言,喜欢他的坚毅不屈,甚至还挺喜欢他的木讷和不通情理,这样的他很好,远远胜过宫中无数充满**的人。 多少年了,澜春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可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原来方淮也并不只是那个木讷冷漠的禁军统领。他还是个活生生的人,有情感,有心事,有一些她从未察觉到的变化已然悄悄发生在他身上。 那个宫女成了她心头的疙瘩。 澜春是个藏不住事的人,此刻,她找上了门来,把人堵在太和殿外头,就为了问个究竟,至少这些个不眠之夜该停下来了。 方淮没有任何掩饰,主子问话,他理应作答,因此他垂眸说:“明珠是属下的故友。” “哪种故友?”澜春还在刨根问底。 她的刨根问底源于她的无知,自问在暗中看他多年,从未知道他还与哪个宫女有过交情。可是那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的画面多少个日日夜夜了,都一直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察觉到了一种恐慌的情绪。 方淮顿了顿,想起了明珠写给他最后的那封信,几乎是有种本能促使着他说出口:“她是我——” 哪怕艰难,还是完成了那句话。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就好像所有的光线都在此刻黯淡下来。紫禁城没有了光,没有了风,昏天暗地都是黑压压的痛苦与绝望。 对他来说是这样,对她来说,更是如此。 有的事情可以麻痹自己不去提起,不去回想,可是伤疤之下,模糊的血肉其实从来不曾好过。当你低下头去看到它,就会明白什么是刻骨铭心的痛。 * 明珠走后,方淮从太后跟前的姑姑那里要来了那封她至死也还在叮嘱着的信。信的内容不多,开篇仍是在为他替她父母沉冤昭雪、重建墓碑的事情道谢。 她说: 方统领亲启, 在我十九年的人生里,从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什么幸运之事降临在我头上,而今回头再看,似乎也终于有了一件。大抵遇见你,值得花光那十九年的运气。 很多个夜里我曾经辗转反侧,反复回想着父母走前的场景,又一次一次沉浸在痛失双亲的情绪里。我不曾想过将来之事,也不觉得将来还有什么值得期待的,可这些日子我好像重获新生,睡前再也未曾再想到那些会让人愁苦的过去。我总是听见你在我爹娘的墓碑前对我说过的话,你说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你说我命由我不由天,人应当活在当下,活在将来,而非过去。你说没有家人,那就将来出宫去寻找新的家人,过去没有的就该努力争取,前路还有大好年华值得我去体验。 你说你不要我做牛做马,也不要我这条命,要我别动不动就把命拿去送人。我一直记得你骑在马上,把手伸给我的那一幕,你笑着对我说:上来,回宫去,你的将来从今天开始。 而你不知道的是,那句话竟点燃了我此生所有的渴望。我多希望到你说的将来去看一看,看看我会不会有新的家人,会不会找到了另一种团圆的方式,会不会终于逃离了孑然一身的命运,会不会有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能够走进你的生命。 你不知道你上战场的那一日,我站在人群里有多害怕,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我仍然畏惧命运的不可预知,我多怕你此行没有归期。可哪怕我哭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依然无法亲自走到你面前,说一句万事小心,我甚至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 知道你平安回到金陵与皇上汇合,我又哭了。说来也好笑,我竟从不知道我是个这样爱哭的人,高兴时哭,不高兴时也哭。 无关紧要的话似乎说得太多了些,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即将披上嫁衣,为昭阳冒一次险。她并不知道我要踏上此行,事实上我希望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可以永远不知道这件事。他们都告诉我说,只要披上嫁妆假装我是昭阳,等到皇上回宫一切便回归原样,可人有时候哪怕愚昧无知,哪怕渺小卑微,对危险似乎也有种本能的预见。我猜想此行凶险至极,也许我再无机会与你相见,又或许站在危难之中,我还能有幸再见到率领大军风光归来的你。 而我多庆幸,这辈子还能有机会穿上这样的大红嫁衣,在奔赴未知的命运时见一见你。我知道我所有龌龊的小心思对你来说都是一种玷污,可我无法克制它们,我一次又一次想着你说的将来,在我阖家团圆的那一幕里,所有的画面竟都有关于你。我对你感恩戴德,我对你有所觊觎,我把我所有的相思与渴望都寄予在了你身上,却又怕它们和我一同消失在这个世上,所以哪怕明知它们一辈子也无法实现,我也想亲自告诉你。 我多怕你会笑我痴人说梦,笑我异想天开。可是人之将死,还有什么事情值得隐瞒?如果说这辈子有什么事情值得我骄傲一次,我只想亲口告诉你,遇见你,认得你,是此生最令我感到光荣的事。我从来都是个胆小怕事之人,可因为有你住在这颗懦弱的心里,我竟也有了无穷的勇气去面对未知的困境。 生或是死,都不要紧。要紧的是遇见了你,于是一切都有了意义。 胡言乱语,让你见笑了。可是哪怕这信只能让你笑一笑,我也心满意足,请你多笑一笑吧,人生那么长,还有太多美好,若我没有亲眼见到你说的将来,请你代我都去实现一遍。 谢谢你,谢谢你让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颗明珠。 * 方淮只看过一遍那封信,他没有哭,也没有别的表情,只是将信重新叠好,像是从来未曾打开过一般放进了信封里,最后把信封装进了一只铁匣子里,放进了衣柜最深处。 他每天准时上朝,准时练武,准时去校场看禁军操练,准时做着一切分内之事。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笑得更少了,更加沉默寡言了。 直到此刻,澜春站在他面前,问出了那个没有人问过的问题。 他这才发现自己好像也从来未曾思考过,明珠于他而言到底是什么人,交情有多深,可是潜意识里已经有人替他回答了。 他轻飘飘地说出那句:“明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与此同时,他终于发现,那颗从来未曾波动过的心原来早已在不知何时坠落过一次,他不慎遗失了它,又或是刻意将它埋在了那座无名山上的坟冢里。 他抬头望着紫禁城顶上的天,一切都和从前一样,可一切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来晚了:) 先写澜春和方淮的番外,然后昭阳和皇帝的蜜月~ 本书由(凝涉)为您整理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