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骨》 第1节 本书由海棠书屋网<a href=" target="_blank"></a>为你制作 ================= 《戏骨》 作者:魏香音 文案 本故事纯属虚构,拒绝与任何娱乐圈名人挂钩。 本文属性:娱乐圈重生文,现实向。 攻:超级富二代·控制狂·不是精神病·人生一帆风顺·影帝沈星择 受:家道中落·车祸重生·积极努力从头开始·未来之星陆离 雷点萌点: 更偏重于受的视角。 不换攻,不换攻,打死不换攻——重要的话说三遍 受的重生是换了身体,不是从小再活一次。 我不是守护你的卫星 也不是路过你的彗星 更不是陨落在你怀中的流星 我们是,并肩发光的两颗星 内容标签:重生 娱乐圈 欢喜冤家 情有独钟 主角:沈星择,陆离 作品简评: 重生之后的陆离失去了一切:身份、容貌、财富、地位……但他唯一无法割舍的,只有那个既是劲敌也是挚爱的男人——影帝沈星择。为了能与爱人比肩,他决心无论多么艰难都要重新回到聚光灯下。而偏执、独断、占有欲旺盛的沈星择,也逐渐注意到了这个“深藏不露”的古怪助理。这一次,他要用黄金的锁链将爱人死死锁住,绝不放手。这是一个关于成长和救赎的娱乐圈故事。爱情与尊严,何者更为可贵;屈服或冲撞,哪种才更正确。答案也许并不唯一。当荒诞离奇的重生遇上高度写实化的娱乐圈,如同一个成人世界的通话,残酷而美好;悲伤而欢乐。当他们哭泣时,你会跟着心疼;当他们成长时,愿你感到欣慰。 ================= 第1章 前言 有的同学看不见首页文案,所以我还是在第一章强调下 最最最重要的一点:本故事纯属虚构,拒绝与任何娱乐圈名人挂钩。 其实这个故事前年就开始写了,在长佩发表过之后大修orz ,所以并无映射任何今年娱乐圈事件 ————————————————————— 全文大约30万字左右,娱乐圈重生文,现实向。 攻:超级富二代·控制狂·人生一帆风顺·影帝沈星择 受:家道中落·车祸重生·变成小胖子·积极努力从头开始·未来之星陆离 ————————————————————— 肉不会很多、主受、更偏重于个人成长奋斗。 不换攻,不换攻,不换攻 受的重生是换了身体,不是从小再活一遍 —————————————————————— 因为笔名大串联的问题,以及少部分用户的出言不逊,扫文小院已经给我的三次元生活带来了一定的困扰。所以恳请尊重我的读者不要到扫文小院建立本文条目。也不要把我不认的作品放到我名下哦,比心么么哒!!! 第2章 流星不陨 国家剧院,群星璀璨。 舞台主荧幕上,最佳男主角的提名短片已经播完。伴随着掌声,颁奖嘉宾打开了金色的信封。 陆离像是被人掐住了咽喉,血液在身体里冲突回荡,流经之处仿佛又长出了几百个心脏,一齐突突地跳动。 强烈的期待让他口干舌燥、浑身僵硬。他想要掩饰自己走样的笑容,可才刚动了动手指,手背就被按住了。 “你的手在抖。” 说话的男人就坐在陆离左边,黑礼服黑领结,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向脑后。他低声提醒陆离,却又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舞台。 陆离想要将手从男人的掌心下抽回,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何止于此,男人竟按压着他的手背,纠缠上来,试图与他五指紧扣。 这不合时宜的亲昵让陆离惊愕——他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有直播镜头捕捉到了这个暧昧的细节。 他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剧院里的灯光忽然暗了,四下里鸦雀无声,唯有颁奖嘉宾的声音刺痛了他的耳膜—— “本届金琮奖最佳男主角,沈星择!” 陆离陷入了一片黑暗。而距他半臂之遥,所有灯光都聚焦在了他身旁的男人身上。 闪光灯此起彼伏,好似星河交汇、溢彩流光。 被压住的左手终于重获自由,但陆离已经不在乎了。他的胸口像是开了一个大洞。那些不属于他的欢呼、喝彩,以及雷动的掌声,统统化为硕大的冰雹,灌了进去…… 寒意从心脏飞速扩散到四肢。他冷到抽搐,一连打了好几个寒颤,陡然苏醒过来。 —————————————————— 眼前依旧没有光,但黑暗中更多了一份颠簸。 陆离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自己应该是在车上——今天是他入组的第二十五天,剧组转场。为节省时间,拍完夜场之后,他就让司机赶路前往新的落脚点。 他在车上睡着了,然后做了刚才的那个梦。 就像呵在玻璃上的一口热气,梦境正在迅速归于虚无。但那种极度心灰意冷的失落感觉还是让他心神不宁。 陆离干脆坐起来,打开车窗缝透气。大山深处一片漆黑,偶尔闪过去一盏不怎么明亮的路灯。昏黄的,像蹲在墙角吸烟的农民。 车辆拐出逼仄的山谷,前方豁然开朗。沉寂了半个多小时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蹦出几条未读消息。 「几点到?」 「在哪里?」 「怎么还没来?」 尽管不大情愿,陆离还是解锁了屏幕。 「多拍了几条,还在路上,有什么事能明天再说吗。」 对方似乎一直在守着他的答复,没过多久,署名沈星择的气泡又弹出了两条。 「等你,待会儿直接来我房间对戏,711。」 「有宵夜。」 又是对戏又是宵夜,一看就知道没有推脱的余地。 陆离叹了口气。沈星择如今咖位比他大,这次又是过来帮衬客串的,别人求都求不到的好事,怎么还能拒绝。 他又简单回了个“好”,就把手机丢到一旁。 听见响动,前排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刻回过头来。 “陆哥醒啦,要喝水不?” 这是剧组给陆离安排的生活助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男孩,灵活乖巧的小胖子。平时大伙儿总是“小肥鹿”、“小胖鹿”地叫,倒也不知道大名是什么。 陆离接过他递来的矿泉水喝了一口。 “几点了?” “十点半,不过也快到秋山基地的入口了。离宾馆大概还有十五分钟。” 小鹿正说着,只听一声轰鸣,一辆打着远光的半挂车从对向车道呼啸而过。十二个轮子的大家伙,火车似的,就连剧组的商务车也相形见绌。 陆离边喝水边扭头看:“这车也是秋山的?” “哪儿能啊……应该是附近矿上的。不过听说矿山都要关停了,这一片以后专门搞旅游。” 陆离也不是真想知道这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解个闷儿。心里头却又回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 金琮奖,他暗暗期盼也有三四年了。这次的这部戏,类型题材都很合适,角色也能讨得那些学院派评委的欢喜,有很大希望入围提名。但是再过一个月,沈星择的新片也将上映,声势浩大的预热已经开始。万一半道上被那厮截了胡,又该怎么办? 陆离的眼皮突跳了两下,恍惚间,又是一辆大货车呼啸而过。 他被灯光晃眼回过神来,听见小鹿正在絮叨着什么。 “……陆哥,告诉你个好消息,我妈答应我去报名了……” 陆离张了张嘴,勉强想起了小鹿一直想报考中国电影大学。前阵子听说一直在和家里软磨硬泡,现在看来,家里人也还是宠得紧。 “那是好事。”他言不由衷地笑笑,“以后就是我师弟了。” 第2节 “谢谢师哥鼓励!唉,其实考不考得上还不一定呢。我都想好了,一次最多报五个系,我全都报上……反正我没什么基础,表演系是不敢指望了,能读个灯光、舞美什么的也好哇!” 虽然嘴上说着不抱期望的话,但是小鹿弯弯的眼睛映着一晃而过的路灯,比流星还明亮。 年轻就是不一样,什么梦都敢做,什么路都敢闯。这倒是有点儿自己当年的风范——陆离端详着小鹿那张白胖馒头似的侧脸,慢慢觉得亲切起来。 话说回来,这小子五官其实还挺周正,个子也不矮,减掉个几十斤也许还真是个小帅哥。只可惜,中影这种国内顶尖的艺术学府门第森严。有些人复读了三五年却依旧拿不到一张薄薄的文考证,更何况是一个临时抱佛脚的小胖子。 这边陆离正在感叹,车辆已经开始变道,准备驶下高速。突然间,从左边的车窗外又射过来一道光。 当陆离意识到这并不是路灯光的时候,车内已经被照得一片通明。 搁在一旁的手机再度震动起来,跳出的气泡上只有三个字—— 「我等你。」 可陆离已经没有时间回复了。在如同黑白胶片电影一般荒诞的视野里,他看见一辆大卡车翻过了隔离带,一头朝他们冲来。 随之到来的巨响振聋发聩,他扒住车门的手腕被硬生生震脱了臼;紧接着身体在车厢里横飞起来,先是磕在了车顶上,又朝着后窗玻璃撞去,最后卡在了变形的座位边上。 有点奇怪——其实陆离并不觉得痛,他只知道自己的腿和手多半都折断了,头皮也许裂了几个口子,有温热的液体汩汩地流进衣领里。 车厢里头一片昏黑,唯有他的手机依旧亮着,沈星择似乎还在发送着消息。 陆离艰难地眨了眨眼睛,视野立刻罩上一层鲜艳的血色。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努力想要去捞起那最后的一丁点儿亮光。可是车窗外,那满满一车的矿石已经雪崩一般倾泻下来…… ———————————————— 意识从有到无、再从到有,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 陆离发现自己站在了一条漆黑的、悠长的隧道里。两端都见不到头,又仿佛都有无尽的路可以走。 慢慢地,隧道一头有了光。起初像是一颗小星,越来越亮,越来越近,最后变成一趟列车从他面前呼啸而过。 陆离睁大了眼睛仔细看,明晃晃的列车上,每一扇车窗里都映出了一个自己。从小到大,从稚嫩到老成。他还没来得及回味,最后的窗户也一闪而过。 隧道又重归于黑暗,却也没有沉寂太久,因为不远处又走来一个发光的白影——是那个名叫小鹿的孩子,胖胖的脸上依旧笑容灿烂。 陆离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撞进了自己的身体里,重叠、穿透,然后朝着隧道的另一端走去。 陆离继续扭头去看。小鹿消失了,他看见的却是自己的背影。 他自己的背影,正在朝隧道的另一边走去,甚至还挥手作别。 愕然间,陆离赶紧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这时眼前亮起一片白光,紧接着他就像是被抛进了洪流里,地转天旋起来。 不知“漂浮”了多久,一切最终归于平静。首先是脊背下方有了贴实的感觉,然后沿着脊柱的肌肉、血管和皮肤也一寸寸地苏醒了。 肺部收缩带动了气管的痉挛,继而牵动着全身剧烈抽搐起来。陆离像是一条被钓出水面的大鱼,猛地张大了嘴和眼睛。 眼前不再只有黑暗。白的墙、帘,白的天花和灯管。他躺在床上盖着薄被,房间里开着冷气。一只胳膊正在输液,另一边的床头放着仪器。 陆离试着挪动身体,但浑身像是被碾碎了骨头,又往皮囊里灌了铅,动弹不得。 他不禁担忧起自己是否还健全完好,直到一阵开门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围绕着病床的布帘被掀开了。一个神色木然的陌生中年妇女,提着一兜苹果走了过来。 陆离与她四目相对,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见女人那干涩的嘴唇颤动起来,憔悴的脸上忽然就有了光。 她随手将水果往床脚一丢,快步跑到床头边。 “宝贝,身体怎么样?哪里疼……” 陆离有点愕然,可他急于寻找更重要的答案。 “我的脸——” 他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变调,嗓子干得像是堵着一把冒烟的稻草。 中年女人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她颤抖地抚摸陆离的脸颊,又他额头上频频落下亲吻。紧接着,陆离觉察到有滚烫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了自己的额角上。 他记不清上一次有人真心为他落泪是什么时候。也许是五年前,他的家庭破产,而他与母亲死别的那个夏天。 中年女人没有让陆离看到她落泪的模样,她一抬头就立刻转身,按响了床头的呼叫器。护工与她一起将陆离扶坐起来。随后医生也来了,拿起挂在床尾的记录本。 “叫什么名字?” “陆离。” “记不记得之前发生什么事了?” “车祸。” “今年几岁?” “……29。” 医生记录的笔停顿了,与身旁的中年妇女交换一下眼神。然后指着她:“你认得她是谁?” 陆离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医生又向护士低声嘱咐了两句,后者首先将一脸惊诧的中年女人请了出去,又请了两位医生过来。 会诊的结论是陆离因车祸导致严重脑震荡,造成部分记忆缺失混乱。这种案例不算少,大多数人能够逐渐恢复,但也有可能造成永久的记忆缺失。 失忆的说法被众人很轻易地接受了,但事实真相却只有“失忆者”自己才知道。 在陆离的再三要求下,护士取来了镜子。他做了个深呼吸,一点点朝里看。 脸颊擦伤了几处,涂抹着黄色药水;眼皮浮肿,额角和嘴角都有青紫,但并没有毁容的危险——然而,这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因为这并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年轻、白嫩、肥胖的脸庞。 陆离用了几个小时才承认这个荒诞的事实:现在的他已经不是他自己,而是那个被昵称做“小鹿”的生活助理。 直到现在,陆离才明白为什么其他人从不喊这个孩子的大名。因为他也叫陆离,一模一样的姓和名,巧合得有点像神迹。 至于那个真正的演员“陆离”,或者说是演员“陆离”的旧皮囊,已经裹在冰冷的尸袋子里,沉睡在了殡仪馆的冷柜之中。 第3章 物是人非事事休 问诊的医生走了,只留下中年女人守在床边。 陆离已经知道她就是小鹿的母亲。单亲家庭的女主人往往都很坚强镇定,却也无可避免地更加辛劳与沧桑。陆离觉得她有点眼熟,不知是否真的在哪儿见过,抑或只是大脑中还残留着小鹿的留恋。 苏醒后的二十四个小时里,陆离一句话都没说,好像蜕变成了一株植物。其实他正在整理那些随同他的灵魂一起搬进新身体里的旧记忆。 病房成了面壁冥想的禅窟,而他就像一个抄写经书的虔诚僧侣,将过去不甚珍惜、甚至刻意遗忘的那些记忆一件件翻出来,修修补补,然后仔细封藏。 等到一切全都打理停当,已经是第二天下午。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新母亲正低垂着浮肿的眼睑,坐在窗边削着苹果,午后的日光在她的侧脸上刷了一层柔和的暖色。不一会儿,她的膝盖上就堆起了一长串果皮。 这让陆离回想起,当年自己也是这样坐在母亲的病床前,断断续续地削着一个苹果。 病床上的母亲细声细气地说:不要急,慢慢来。食指贴着刀背,拇指平压着往前推……小东西啊,这些事儿你可都得自己学会了。要是妈妈以后走了,就没人再这样照顾你了。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五年,母亲的音容笑貌逐渐模糊。可陆离依旧清楚地记得,那颗土豆似的苹果还是到了母亲手里,推出了长长的一条苹果皮。只可惜最后还是断了,断了就再也接不上了。 当过去与现实重叠,陆离鼻子开始发酸。 “……妈。”他嗫嚅。 窗边的女人立刻抬起头来,期待却又有些不安,静静地等着他说出第一句话。 或许是感应到了这份期待的分量,陆离反而陷入了沉默。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才开口道:“我想吃苹果。” —————————————————— 三十六个小时后,经过了惊诧、沮丧和沉思,陆离最终选择接受事实。 但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收拾心情、整理思绪——这天下午三点来钟,从院方处得到消息的警察登门来做事故调查。此后不断有人怀着各种目的找上门来,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肇事半挂车上的正副司机均在车祸中丧生,剧组的商务车则酿成了两死一伤的悲剧。 著名青年男演员陆离,事发时正在后排休息,因为未系安全带,车祸中遭遇反复严重冲撞,又被大量矿石掩埋,导致大脑创伤、机械性窒息,抢救无效死亡。 由于小鹿是剧组出面为陆离聘请的生活助理,制片主任也代表剧组来探望过他一次。言谈中提到了政府针对矿山的整顿和取缔,影城道路的修缮和安全培训——其实都是在暗示,责任并不出在剧组这方面。 保险公司的人也来过,医药费误工赔偿这些事都不需要陆离本人去操心。而他真正担心的事,却又恰恰是他此刻最无能为力的。 四年之前他没日没夜地接戏,终于还清了家里所有的欠款。此后几年存下的积蓄,还有摆放在公寓里的生活杂物,如今都变成了所谓的“遗产遗物”。 陆离未婚未育,所有东西唯一的继承者只能是他那个无能的父亲。目前,男人正因税务问题在国外监狱服刑,最快还需要三年才能刑满释放。 不过凡事总有其两面性——至少那个男人不再是他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了。 —————————————————— 留院观察的日子无事可做,在陆离反复要求下,他终于得到了一台能上网的手机。在搜索网站键入自己的名字,更多消息立刻如同海啸一般,席卷而来。 原来,车祸现场已经成为了粉丝最后的朝圣地。白天是满地鲜花;夜里则是漫天烛火。在摄影镜头前,每一张脸上的沉痛都是那么真实。在哭红了眼的粉丝中间,偶尔还有一些戴着口罩与墨镜的身影,神色黯然。 陆离又随手翻阅了几则娱乐新闻,不少媒体做了回顾他的专题,大多将他描绘成“背负家庭重担、身世不幸、性格顽强”的悲情人物。也有个别八卦写手对他的情史以及与经纪公司的关系津津乐道。不少艺人也接受了采访,据说还有几位女星以泪洗面。 他挑了几段视频播放,看来看去还是没有半点真实感,像是透过监视器看着一场戏,只等导演喊声“cut!”一切恢复如常。 但他很快就注意到了,并没有媒体采访到沈星择。 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光说那些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他和沈星择大学四年同校同系同寝室,是圈里人尽皆知的铁瓷。超级富二代出身的沈星择,如今甚至是他所在经纪公司聚光的幕后老板。更不用说车祸发生时,沈星择就在剧组里。 陆离想了想,又打开微博。 沈星择没有个人微博,但他的星择工作室却是千万粉丝的蓝v大号。点进去一看,最近一条果然是有关于这次车祸的声明。大致说得是陆离不幸罹难,身为同学与好友的沈星择十分悲痛,不方便接受采访。 声明下面留有十多万条评论与转发,大部分都在表达安慰与痛惜。有些粉丝还上传了沈星择与陆离的许多同框照片作为怀念。 陆离无事可做,便将带图的留言一条条点开查看。除了一些剧照和出席活动的照片,里面居然还夹杂着几张他们大学时期同台演出、同学聚会的图片。 其中不少照片后面还跟着同一句话——“十年星途,不离不弃。” 十年,其实何止十年。在过去的十二年里,他的记忆里仿佛藏着一根针,那锋利的针头时不时地刺进他的皮肉里,将他和沈星择两个人紧紧地缝在了一起。 也曾经头脑发热,陷入过懵懂的校园恋情;却又经历过猝死般的分手和势如水火;但最终还是割不断彼此的纠缠,像最亲密的敌人和最阴险的爱人。 陆离不止一次地想要逃出沈星择的五指山,又被一次次地抓住;可如今真正摆脱,他却又觉得惆怅起来了。 住院的第四天,守在医院附近打探消息的娱记们完全散去,陆离也被允许下床小范围地自由活动。 第3节 他与这具新的身体尚且处在磨合期,举手投足间到处都是不适应的地方。最大的困扰还是肥胖,身体仿佛有过去的两倍那么沉重,偶尔有些大幅度动作,浑身肥肉抖动起来,活像是裹了一件湿了水的厚棉袄。 这层住院楼的最东边是个休闲水吧,每晚查房前陆离都会在这里小坐片刻。窗外斜对面是医院的急救中心,常有救护车鸣笛,一担架一担架地送来伤病患。 急诊楼的下方还有空间,贴着地基开出一排倾斜的小气窗。陆离发现那是一条通往医技楼地下室的走廊。医技楼的地下室是太平间,每天晚上,这条地下走廊里的灯光自动亮起的时候,就意味着有一个生命刚刚熄灭。 这倒让陆离想起了一件事——差不多是时候去和从前的自己道个别了。 住院的第五天,陆离请母亲拨打了剧组的电话,委婉地询问是否可以参加陆离的遗体告别仪式。 要求很快得到了回应,而进一步与他沟通的,是聚光公司的一位宣传。 陆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可能提出了一个愚蠢的请求——葬礼明显是公司在包办,搞不好还会搞出网络直播、众筹奠仪或者别的什么幺蛾子来。 但是他又舍不得不去。 因为父亲授权公司尽快火化,陆离的“遗体”就存放在小城的殡仪馆内。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车祸后的第七天。 当天上午八点,天色阴沉。陆离在母亲的陪同下离开医院,前往了东郊殡仪馆。 告别仪式定于十点进行,但此时此刻,殡仪馆门口和附近的道路两侧已经挤满了人。保安和民警将未获邀的人阻挡在了警戒线外,不少粉丝摆起路祭,媒体的无人机则在高处嗡嗡盘旋着。 车辆在核对完身份后从侧门开进馆区,停进了内部专用车位。时间还早,屋檐下和花园里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穿黑色西服的吸烟者,看见脸上贴着纱布的陆离,纷纷投来或明或暗的诧异目光。 追悼会的签到处设在正殿外,坐镇的是陆离现任的经纪人徐玉成。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女强人这几天显然也不好过。脸上的黑眼圈代替了浓妆成为盾牌,憔悴到让人觉得多问一句都是对她的残忍。 已到场的宾朋被分别安置在几个不同的休息室内。陆离去了一个不大的房间,里面都是他合作过的剧组幕后人员。气氛一片沉闷,干坐着也没什么意思,他向母亲交待了一句,起身出门透气。 休息室外是条走廊,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想去前台看看,刚到走廊入口处,迎面走过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 他顿时傻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老者,头发花白但身姿笔挺。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衣襟上别着一朵白花。 那竟是中影14级学生们的大家长,陆离的大学主讲老师,顾教授。 顾教授在中影教了十八年的书,14级是他作为班主任带的最后一届班级。陆离至今清楚地记得,毕业典礼的那天晚上,大家在学校边上的烤鸭店摆了谢师宴。酒过三巡,几个专业课上被怼得最厉害的学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扑过去搂住顾老师的脖子,死不松手。 顾教授也动容了,酒劲上头的鼻尖通红,向来中气十足的腔调听上去也有些不稳。他挨个儿唤着学生的名字,历数着每个人这四年犯过的傻、做过的错事,又喋喋不休着每个人的好。他说他从不去数自己带出过多少个明星学生;却一定要学生们记住,无论走到哪里,都不能做出丢中影、丟他顾老头脸面的事儿。 在返校的路上,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大家唱起了班歌。因为酒精和离愁别绪而歪斜的歌声,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余音袅袅,犹在耳边。如今再见,却是让白发人来送黑发人。 恩师虽然依旧一副老绅士派头,可仔细看眼神却是木然无力的,失去了往日最亮的那点光。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一刻,镇定了七天的陆离忽然悲从中来。 他再迈不开脚步,就这样站在走廊边上,放任自己背过身去哭泣,将五官全都拧成一团,顺便也死死地拧住了那一句不能出口的“老师”。 师徒二人就这样擦肩而过,转眼间走廊上只剩一片死寂。 好不容易平复了一点情绪,陆离这才又反应过来:跟在教授身旁的那个男人是沈星择的表兄,也是星择工作室的负责人,安化文。 安化文与沈星择这对表兄弟,自从工作以来一直都是焦不离孟,他的出现意味着沈星择应该也已经抵达。 如果现在相遇,又应该怎么面对? 陆离胡乱抹了抹脸,残留的泪水落在了肥厚的手背上。 第4章 reset 十点差一刻,天阴欲雨。遗体告别仪式即将开始。各方来宾沉默地穿过走廊,步入主殿。 陆离混迹在这片死寂的黑潮当中,脚步虚浮,依旧没有什么真实感。 他环顾周围,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熟悉面容——有合作过的导演、制片;平日里私交甚笃的演员、歌手;同一个经纪公司的后辈。 而最让他动容的,还是那些中影的同班同学。 早几个月,大家还在群里商量着今年的聚会。为了凑出档期,闹哄哄不止争吵过一次。然而今天,这三十人的明星班小集体却推掉了一切琐事,齐聚在了这里。 精心布置的正殿庄严肃穆。白色花圈围场两匝,挽联飘荡。低垂的挽帐下,白花高筑的灵台之上,静静停着水晶棺。没有家属答礼区,站在一旁的是经纪公司的负责人。 出乎陆离意料之外,现场并没有娱记,只有一位摄影师,端着相机站在角落。 来宾进入正殿的第一件事是瞻仰遗容并献花。花是公司准备的,陆离领到了一束白菊。按照由长及幼、由尊至卑的顺序,他被安排在了后头,稍稍等待了一阵才被工作人员放行。 哀乐低回,陆离手持花束缓缓前行,最终站定在了白色花台上的水晶棺前。 他放下花束,探头望去。 “陆离”正在花丛中安睡。有人为他换了一身挺括的黑色正装,戴着白手套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仿佛以为那双手里正握着一座金色的奖杯。然而他很快又看清楚了,那只是一朵硕大艳丽的黄色玫瑰花。 也许是为了掩盖车祸的伤痕,美容师为他化了一个粉底厚重、面色红润的浓妆,神色安详。可再仔细看,耳根往后、衣领之上的那段脖颈是毫无血色的青白。 这才是死者的本色。 陆离突然有些惊愕,而惊愕又很快转化成了释然—— 原来目睹自己的尸体也会感到恐惧; 原来生与死之间的界限竟是如此清晰明确; 原来,这世界上并没什么东西,不能够被放下。 留给陆离与自己道别的时间实在有限,他必须谨记如今的身份,献完花迅速走到后排座位上。 在他之后献花的人已经不多,也许接下去应该是公司高层代表家属致辞。陆离对此毫无兴趣,他继续留下的唯一理由,就是想陪着自己的身体,直到它被推向焚化炉的最后一刻。 但在此之前,身后的大门口响起了一串沉重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经阴沉得仿佛日暮黄昏。风打着呼啸,卷起沙尘与散落的纸钱。而那个姗姗来迟的男人,正穿透了这片昏暗匆匆走来。 高大挺拔的男人一袭黑衣,往常习惯于梳起的刘海垂挂下来,与墨镜一同遮住半张脸。他快步走进大殿,带来了雨前郁热不祥的低压,还有一阵极淡的花香。 他怀中抱着一大束耀眼的黄色玫瑰花。 人群默不作声。那么多的大小明星仿佛全都成了群众演员,专门等着他一个人走完那条短短的通道,走到那具水晶棺材前。 陆离看不见前头的动静,也听不到声音。但是这一刻,他却知道了这场葬礼的真正召集人和运作人是谁。 毕竟,终陆离二十九年这一生,从中影开学报到的那一天开始,就好像再没有逃出过这个名为“沈星择”的罗网。 纠缠、监视、控制——陆离也曾以为这都是爱的夸张表现。但就算那段青涩的爱情已被沈星择亲手粉碎,他却依旧丝毫没有要放手的意思。也许这个男人是个蜘蛛精投胎的,天生就要将身边的人统统掌控起来。 但是这一次不同了。这一次,沈星择能够抓住的也就只有这具水晶棺材里的身体而已。 这样想着,陆离的胸口忽然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心脏好像被剖成了两半,一半在疼,而另一半却又有些快意。血液的流动将这两种情绪混杂起来,变得糊里糊涂。 追悼会的结束有两个标志,一是闷了几小时的雷雨终于摧枯拉朽地落了下来;二是推车将装着陆离遗体的水晶棺卸下,盖上棺盖,再通过侧门送往火化间的黑长甬道。 在那里,它将像一个杀青之后的道具,从此消失于人们的视线之外。 陆离没有资格陪着自己的身体走完这最后一程,甚至无法再多停留片刻。重要的宾客被公司安排去了别处,工作人员则开始清场。 雨停之后,陆离与母亲绕道去了殡仪馆的后门。这里有一个专门供人焚烧花圈香烛的焚化炉,炉边是地藏菩萨的小庙。 今天是车祸后的第七天,也是遇难者的头七祭日。陆离一早请母亲准备了香烛纸钱,医院里没地方烧,就干脆带了过来。 他当然不是烧给自己,而是给小鹿、那个在车祸中真正罹难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的离去,他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他最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陆离也曾经思考过,自己是不是亏欠这孩子一些什么,甚至在入睡前默默许愿,希望能够在梦中得到一些启示。但是七天了,小鹿从没入过他的梦。 陆离不得不换一种方式思索:既然魂魄可以转移,那么来世和阴间或许不只是传说。那些过去的人,其实也只是踏上了一段崭新的人生。 金色火焰燃起,飞灰升腾,带着屡屡馨香升向高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 告别仪式后的第三天,陆离办理了出院手续,回到家中。 得益于母亲这些天来不间断的灌输,陆离已经提前知道了即将面对的情况。 陆家是单亲家庭,小鹿的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车祸去世,父亲家族那边也疏远了。母亲这边亲戚大多聚居在省城,从照片上看还都有祖传的大门牙,很像某种群居习性的啮齿类小动物。 母亲年轻时做过演员,可惜并不成功。25岁在x市海岭影视城的片场认识了丈夫,婚后就把家安在了x市。如今在海岭影视城负责协调各场地拍摄档期的工作。陆离之前的剧组就是看中了这点便利,才会安排小鹿成为生活助理。 还有一点,小鹿只有17岁。这意味着除去寒暑假之外,陆离还需要去省城就读寄宿制的高中。眼下正是高二升高三的暑假,即将到来的高考将会是他崭新人生的第一个转捩点。 早在十二年前,17岁的陆离也曾站在同一个转捩点前。只不过,那时的他还是人生赢家,金钱的充裕与家庭的溺爱,足以支撑他去下任何大胆的赌注。 而现在,他的两手空空,什么筹码都没有。 回家后,陆离被允许洗了这几天来的一个澡。他拒绝了母亲帮助,将未愈的伤口用防水敷料仔细贴好,一头躲进了浴室。 不大的浴室里干干净净,东西摆放齐整,第一次使用也不会觉得迷惑。但陆离并不急着清洁。他站到洗手台后的大镜子前面,缓缓脱下身上的衣物。 很快,他就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不太陌生、却又陌生无比的自己。 一星期的医院休养再加上早晚三顿爱心加餐,本就肥胖的少年身体愈发朝着横向发展。那些消化不掉的能量都化为脂肪,自暴自弃地凸起着。冷白的皮肤,脱光了简直就像一大坨香草冰激凌,又像是一个软绵绵的大茧子,裹住了肌肉与骨骼,饶是再毒辣的眼光,也很难以分辨出皮下的好与坏。 陆离转了个圈,想在身上找出一块瘦肉但还是失败了。他又试着拎起脸颊,抬起眼皮上的赘肉看了看。 眼睛着实不小,虹膜也挺大,眼角上翘。再仔细摸摸,头骨轮廓很小。沦陷在丰满颊肉之间的鼻梁挺拔,鼻翼却被撑大的脸颊拉向两侧,使整体显得有些扁平。 如果要说现成的优点,那就是一口排列整齐的白牙。虽然门牙大,但笑起来也讨喜。念中影的时候,陆离因为熬夜压力大学会了抽烟。这些年来烟瘾有增无减,虽然定期去洗牙,可惜效果依旧不太理想。 看起来命运对他还不算太过残酷——说起来刚才还看过照片,小鹿的爸妈年轻时都是俊男美女,这基因想来应该是错不了的。 可以,那就试试罢。 陆离深吸一口气,脑海中又浮现出了那个少年最后的笑容。 通过艺考,考上中影——如果那是少年最后的执念,那么他也许有义务来完成这件事。更何况,这恐怕也是他唯一擅长的事了。 ———————————————————— 回家后的第一周,除去几位亲戚朋友,再没有外人登门拜访。陆离的新生活就像一艘顺水航行的小船,徐徐展开新的航程。 虽然一开始多少有点不放心,但是母亲很快就发现陆离的生活自理能力一切正常,待人接物甚至比以前更加稳重。而在陆离的精心伪装下,他的记忆似乎也在迅速“恢复”之中。很快,母亲就恢复了朝九晚五的工作,而这也给了陆离更多时间布置接下来的计划。 目的已经明确,过程则可以再议,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开始——若是甩不掉这一身赘肉,不要说是中影的艺考,恐怕就连年末的省考都通不过。 第5章 黄金独木桥 减肥这件事,并没有什么捷径可言。管住嘴、迈开腿,只要坚持,多少都会有成效。 第4节 但是陆离的情况非常特殊——距离明年2月校考还有半年,他必须在短时间里,用尽可能低的代价,收获最显著的效果。 好在他知道应该找谁求助。 距陆离在北京的公寓大约十分钟车程,有一家封闭式的明星健身工作室。创始人是一位退伍军人,合伙人则是留洋归来的运动医学博士。 这家工作室最大的特色就是因人而异的科学训练和膳食结构调整,尤其擅长突击减重和肌肉训练。不少中青年男演员都在这家健身,陆离与沈星择也是常客。 陆离打开手机,偷偷登入了自己的私人微信号。 健身工作室的微信服务仅对会员开放,主要推送季度健身须知与会员体能数据简报。陆离在对话框里输入关键词,点击跳出来的链接,进入了海归博士研发的自助平台。 根据一连串的提示,他输入了新身体的生理数据以及预期收效的时间。最后在“减重模式”里勾选了“日常”。短暂的后台运算结束,一份相对“私家”的减重计划出现在屏幕上。 为避免工作室发觉异常,陆离迅速截屏保存好计划表,然后退出微信,返回相册仔细查看。 以前他外出拍戏,一走就是几个月,也曾利用这个系统制定过健身计划。与当年的维持性锻炼相比,眼前的这份计划书简直就是豪华加长版本,条条框框、密密麻麻,光是看着就知道难度巨大。 陆离一目十行地看过去,很快就发现了最大的困难——需要价格昂贵的营养补剂来维持体能供给。话说他北京的家里倒还屯着不少。可如今远隔千里,自己又几乎身无分文,这趟远门也不是想去就能去得了的。 好在半套武学自然也有半套的打法。剔除掉暂时无法实现的内容,陆离开始了每天凌晨起床跑步操练、饮水进食严格定量定时的地狱修行模式。 万事开头难,开始减重更是难上加难。最初的那几天,计划表上的任务根本无法按时完成,往往只坚持个把钟头就挥汗如雨、双眼昏花。中午午休倒是躺下就能睡着,可睡醒之后却发现浑身瘫软,烂泥似地爬不起来。 陆离不得不怀疑,是不是自己出车祸时死得太干脆了,所以当时没受的苦,如今全都以这种形式返还回来。但是他能忍,也必须忍下去。 硬生生熬过了十天,这具新身体终于开始了向他的臣服。 这种感觉就像驯服一匹烈马。你进一步它就退一分;你若露怯,就要提防着它反扑过来。陆离喜爱这种对阵的刺激感觉。 他渴望改变、期待改变,也唯有改变才能让他冲破这层肥胖臃肿的茧壳,完成一次真正的重生。 而陆离并没有意识到,这场地狱式的体重恶战不仅对他个人意义重大,甚至还影响了他身边的人。 在他母亲的眼里,儿子的这番努力显然是一种特殊暗示,提醒她曾经随口许下的诺言。 说老实话,当初她答应儿子去考中影,不过只是一种敷衍。 从事这一行二十多年,她曾经见过不少明星大腕;却也见过更多的无名小卒,凌晨五点就蹲在演员中心外头,只为等待一个时薪不足五块钱的群演角色。 情感让她拒绝相信儿子会沦为第二类人。但理智却也逼迫着她,逼她承认小鹿与明星大腕之间存有多么巨大的天堑鸿沟。 其实她也偷偷调查过,只要不报班、不培训。光是担负北上三日游和初试的报名费用,并不算是天文数字。花这一笔钱给儿子开开眼界,让他知道天高地厚,这个家还负担得起。 更不用说,在中影校考之前还有全省的统一考试。若是通不过省考,今年十二月就能够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地考个二本或者大专,继续这个家族如啮齿小动物一般平凡、却也繁荣的人生。 但是,如果儿子要把中影当做人生目标去奋斗,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 陆离当然并不清楚她的纠结,他一心一意执行着伟大的减肥计划。 一周、两周,一个月的时间艰难过去。随着赘肉被愚公移山似的一点点挪走,身体变得越来越轻盈敏捷。他低头能够看见脚尖,拉筋不至于痛到龇牙咧嘴,甚至连气管也被“抢通”,显得中气更足。 这天傍晚,母亲将他叫到了书房。拿出了几本书和一个文件袋。文件袋里装着订好的资料、时间表和一张ic卡。她将这些东西统统推到了陆离面前,然后告诉他,让他提前返回省城住到亲戚家里,去参加艺考考前强化培训班。 眼下已是八月中旬,各种短期培训班就像雨后的蘑菇,朵朵怒放。 陆离的母校中影大门外头是一条不过两百米长的小胡同。却一字儿排开了二十多家培训机构。他依旧清楚地记得十几年前的价格:女生考试专用淡妆,三百元;女生上镜马尾辫造型,一百元;为期三个月的考前短训班,学费三万元。 那时的陆离对于金钱还没有刻骨铭心的概念,如今回想起来,反倒有些毛骨悚然。 他笃定现在的家庭负担不起这笔昂贵的费用,于是嫌弃地将资料推开,仿佛那是专门诈骗老年人的黑心广告。 但他很快就见识到了家长的固执。 “要考就好好考,不认真准备,那也别去北京了!” 正是这句话让陆离放弃了说服母亲的打算。他开始盘算另一种出路:必须去省城讨回那些钱。 不仅如此,他还要趁着这个机会回一趟北京,回那个曾经只有他自己一人的家。 —————————————————— 离高中开学还有两周,陆离拿艺考短训班当借口,提前返回省城。他拒绝了亲戚的热情邀请,住进了高中宿舍。校园还没开学,宿舍里自然也没什么人,倒也不必那些小孩子费劲儿解释 “失忆”的问题。 放好行李,他出了门,按图索骥去找那家骗了他母亲辛苦钱的艺考机构。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家隐藏在菜市场深处的水泥写字楼。老旧、土气,没有半点所谓的艺术气息。唯一能让陆离确定没找错地方的,是粘贴在窗户上的两行红色大字—— “中影名师指导、考不上退款、成绩优异者更可享受奖学金。” 说是“名师教学”,可招生材料中对于办学者的真名却只字未提,理由不外乎那么两种:一是挂羊头卖狗肉;二是真与中影沾亲带故,却沦落到在这菜市场里办班骗学,因此羞于启齿、不提也罢。 无论真相是哪一种,陆离都在心底轻蔑起来。 他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这种程度的指点——糟糕的艺校就像是一口坏的微波炉,有时你只是想将食材微微解冻,拿出来的时候才发现它已经被烤焦了。 写字楼的正门被电瓶车和三轮车堵着,他在一层的西边找到了侧门。不出意料,室内也很破烂。唯有楼梯间里贴满了中影历年毕业的明星大幅海报。 在通往二层的拐角处,陆离发现了自己的海报。非常古早的写真,照片里的他当时只有二十一岁,青春正好,朝气蓬勃。 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海报恰好挂在了窗台上。下面摆着个饮料瓶,瓶子里插着一支白菊花。 他定定地朝着海报端详了一阵,余光忽然瞥见右边墙上的还有一张熟悉的脸。那是沈星择的海报,同样年轻青涩,与现在相比反倒欠缺了一些成熟风度。 陆离忽然想起来,这是大学三下年级他俩一起拍的写真。当时摄影系大四的师兄需要找几个模特,正好表演系的学生也需要硬照来包装自己。师兄最先找的沈星择,而沈星择又拉上了他。 这都过去八年了,是谁还保存着这么古早的东西。 他不免有些好奇,转身继续往上走。二层楼梯口居然安上了一道玻璃自动门,他根据提示取出文件袋里的ic卡将门打开,又拐了个弯就到了前台。 坐在前台的是一个胖阿姨,正翘着脚打毛线。听见动静声,她头也不抬:“新来的到左边走廊右拐走到底,大教室。” 陆离径直走到她面前,将收据放在台子上:“阿姨您好,我要退钱。” 胖阿姨连手指都不停,毛线上下翻飞:“条款上写着的,跑单不退钱的。” “这条款有问题。” “有问题那你要找校长。” “校长呢?” “出差。” 陆离心想你还真把我当小孩子了,他又指着走廊深处:“在那里上课?” 胖阿姨嗯了一声,抬手拽了拽毛线球,织得无比投入。 走廊尽头是一间普普通通的练功房。一面整墙是落地大玻璃镜,墙角堆放着几块积木和景片,想必是为了排练小品做的准备。 课还没开始,教室里倒已经有十一二个学生,都是与陆离相仿的年纪,此刻正用或明或暗的眼神打量着他,仿佛不相信这个微胖的小子竟然也想跟他们一起挤过那座黄金打造的独木桥。 陆离也不理会他们,找了块积木坐了下来。不一会儿,走廊上就走过来了一个身穿黑色瑜伽服、身材高挑的女人。 陆离眯起眼睛瞧了瞧,忽然就乐了。 怪不得,怪不得。 第6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 陆离认得这个女人。或者说是认得她脸上由黑痣构成的等边三角形。 女人名叫肖华玫,曾经也是一个泼辣娇俏的美少女。中影15级导演系毕业,比陆离小一岁,算是他的半个师妹。 陆离对于肖华玫的记忆不多,而最深刻的印象是她与陆离的一位师弟是恋人关系。中影导演系也有初级表演课程,肖华玫不止一次拜托男友来向沈星择讨教。 印象中,肖华玫的成绩不错也挺上进,真没想到会沦落到这里。不过话又说回来,就算中影毕业,也并不一定就能有个好前程。 有太多的人怀揣憧憬而来,毕业后却改行去考公务员、当声乐教师,甚至从事更不沾边的工作。这样比起来,当个艺考培训师又不算什么了。 这边陆离正感叹,肖华玫已经拍手招呼大家围着她席地而坐。 今天是这期培训班的第一堂课,每人都准备了一段自我介绍当众表演。大部分学生都故意模仿着新闻播音腔,摇头晃脑,自以为声情并茂;只可惜前后鼻音都混淆在了一起,黏黏糊糊,好像泡涨了的面条。 肖华玫手上拿着小本子边听边记,每个人发言完毕她都会提些问题。有些是家中的基本情况,还有社会常识,学习成绩等琐碎内容。 陆离抱着手臂在边上旁听,时不时地在脑内做些点评。等到所有人都介绍完毕,在肖华玫的带领下,大家齐刷刷地将目光转向了他。 “我是来退钱的。”他摊摊手。 干这一行,毕竟见多了歪门邪道,肖华玫也算是经验丰富:“退钱可以,但要退也是退回给家长,不可以交给你乱花。” 陆离被她这一噎,竟也暂时无话可讲。 十几个学生都在围观,而他们又会将接下来的事转述给家长。肖华玫觉得应该采取点儿怀柔政策了。 “你跟姐姐说说为什么要放弃?是不是觉得自己外形条件不好,肯定考不上?” “是啊。”为了钱,陆离干脆承认下来。 肖华玫顿时觉得打开了陆离的心扉。她拉着陆离,夸奖陆离胖得好看,说他五官端正,胖里带着俊秀,要在旧社会是可以做男旦的好脸蛋儿。更何况眼下距离校考还有好几个月,瘦下来就好了、瘦下来一定好看得不要不要的。 她舌灿莲花,陆离却在心里头翻着白眼儿。论好话他上辈子听得够多的了,这辈子他只要钱。 见这胖小子软硬不吃,肖华玫的耐心很快就被耗干净了。她最终还是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五分钟后,“出差中”的校长就赶到了。魁梧高高的个子,络腮胡与卷发一起包围着五官,远远看去就像一头迷失在城市里的熊。 他是这所艺考培训班的唐校长,同时也正是陆离的那个小学弟,唐一良。 多年未见,昔日的圆脸小唐已成了大胡子老唐。就在陆离努力适应的时候,老唐已经将他领到了走廊上的小黑屋里。 屋里堆放着道具杂物,蒙着一层灰。陆离还没找到下脚的地儿,老唐已经抽出一根烟,递了过来。 “小兄弟,为什么要退钱?你爸妈知道吗?” 陆离摇头拒绝了烟,主动换了一个新的话题。 “校长,不如咱们来打一个赌吧?这个赌,你怎么都不会亏。” 老唐隐藏在卷毛底下的那双浑浊眼睛里,忽然闪出了一点亮光。像是沉闷无聊的午后来了闪电。 “怎么赌?” “就赌我不用上艺考班,一样也能通过中影的校考。” 陆离的赌约非常简单:他要老唐退还学费,前提则是自己不需要任何考前辅导就能考取中影。不仅如此,如果考取前十名,老唐还要按照窗户上广告里所说的,支付奖学金。 而老唐所能得到的,则是利用陆离的名号进行招生。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总比虚无飘渺的文字介绍来得生动许多。 除此之外,陆离还提到了另一个诱人的赌注。 第5节 但凡稍稍了解娱乐圈的人,都会知道中影有一个奇怪现象:基本上每隔六年,表演系都会诞生一个明星班。顾名思义,这个班的毕业生成为知名演员的概率非常高。 陆离曾经就读的14级表演系一班就是当年的明星班。三十人的小集体,有二十六人始终从事表演事业;以沈星择为首,名号在娱乐圈里叫得响亮的,也有十一二个人。 而明年初参加中影校考的26级新生,推算起来正好是下一届明星班的候选人。 老唐很快就明白了陆离的言下之意——他是在问他,愿不愿意拿出那笔学费,来赌一赌一个人的星途。 赌啊,为什么不赌? 老唐压根儿就不晓得,眼前的这个微胖少年早已洞悉了他的秉性。知道他曾经用一根食堂的肉饼赢过一学年的午餐,也曾经用一朵玫瑰花赌到了肖华玫的芳心。 所以眼前的这场便宜赌局,他必须参与。 只不过,在最后点头前,老唐还有最后两个疑问。 “你究竟有什么本事,保证一定能考得上?” “还有,如果我毁约,你能把我怎么样。” 对于第一个问题,陆离并没有回应。而第二个问题的答案,却又让老唐无法相信——表面看上去肥嫩无害的少年,瞪着已经开始慢慢变成外双的大眼睛,嘴角勾起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你心里最害怕、和最期待的那两个答案,也许我都可以帮你实现。” ———————————————— 这场谈判的最后,陆离从老唐手里取回了作为“赌约定金”的一千块钱。 当然,这笔钱只是他母亲所付出的学费的一小部分。也许根本用不着什么赌约,只要陆离坚持在培训班上捣乱,全额退款也能够轻易到手。 但是这一千块钱又非常重要——离开了写字楼,陆离径直奔向火车站。揣着讨来的钱和母亲给的生活费,他买了去北京的硬座车票。今晚七点,夕发朝至。 他等不及了,他迫切地想要回家。 十个小时的火车硬座是他绝无仅有的长途体验。从江南到江北,再到华北平原。空中湿润的水汽被逐渐吸干,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天亮后不久,景色就开始变得亲切熟悉了。 陆离迈开浮肿的腿,跟着人群出了熙熙攘攘的站台。在站前广场上花了一点时间研究了回家的路线——地铁换乘公交,也许还要步行,不过已经很近了。 于是,在北京八月初升的旭日下,人们看见一个香草冰激凌似的微胖男孩,挤下坐满大伯大妈的公交,迎着太阳一溜小跑。 陆离在北京没有房。毕业九年,最初住得是家里给他买的公寓。一百二三十个平方,甚至有些冷清。后来原生家庭破产,父亲卷款出逃,陆离主动将公寓拿去抵债,过了一阵子外出拍戏、回来租房的日子。 直到四年前,不知为何同样租房住的沈星择将这套房子转租给了他。这里地段、价格、环境一切都好,这才算是安定下来。 这些年,陆离虽然拍戏赚了点钱,但是房价水涨船高,而他又缺乏经济上的安全感,就干脆一直窝着到了今年。 下了公交车又徒步两百多米,陆离到了小区侧门。前些年全市搞开放小区运动,门禁已然形同虚设。他走进东区,熟练地穿过水景花园,沿河岸来到了他住的那栋楼门口。 谢天谢地,门禁是密码式的,他成功地进入了门厅。但电梯必须插卡才能使用,好在小区里的懒人为方便快递出入,偷偷打开了楼道门,顺便成全了他的偷渡。 熟悉的物体能带给人安全感,熟悉的地点则容易让人放松警惕。陆离就没有丝毫的紧张感,可他却又要提醒自己处处小心,避开安装在角落里的监控摄像机。 楼道里空无一人,他顺利上到四层,推开沉重的防火门,来到走廊尽头的大门前。他手指翻飞输入密码,绿灯亮起,他推门而入的同时做了一个深呼吸。 每个地方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家的更是独一无二。此时的陆离,就像一个领着新妇上门的愣头青,急于将熟悉的气味介绍给自己的新肺。 可是他却感到意外,因为这个家竟然被“污染”了,染上了不属于他的气味。 确认屋内没有动静之后,陆离悄悄穿过玄关走进客厅。 没开空调的室内有点闷热,客厅的一部分还保持着他外出拍戏前的状态:沙发上搭着一件落下的薄外套,地上拖鞋东零西散,是他不拘小节的特色。 但是除此之外就不是他的东西了。这些横空出现的杂物包括:七八只空酒瓶,十多听空啤酒罐,几团卫生纸,还有十七八个烟头和满地的烟灰。 是谁这么损,跑死人家里开派对来了?! 陆离的第一反应就是报警,所幸落地玻璃上的倒影及时起到了提醒的作用——如今的他也只不过是一个闯空门的胖小子,而且还是千里迢迢北上行窃,可疑到诡异。 受此启发,陆离赶紧从厨房拿来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进门开始起接触过的所有物品。又从储藏室里翻出一双塑胶手套戴上,然后走向书房。 书房里的情况要比客厅好一点,但一些书籍和剧本也有被翻动过的痕迹。陆离没有细看,他走到桌边将最下层的抽屉取出,伸手探进黑洞洞的底层,很快就摸到了几个鼓鼓囊囊的信封,里头是十万块崭新的备用金。 陆离对于金钱的不安全感,是从二十五岁那年落下的。天文数字的外债和母亲的医药费用让他每天早上都希望能从口袋里掏出点现钱来,哪怕只有几块也好。 而如今这点钱,倒成为了雪中送炭的宝物。 陆离找了个旅行背包,将钱砖裹进衣服里仔细放好;想了想,又从书橱里找出几本大学里的回课笔记塞了进去。然后掉头准备去取冰箱里的营养补剂。经过卧室门前,他用余光朝虚掩的房门里瞥了一眼,忽然间停住了脚步。 卧室里的床原本是沈星择住这儿时添置的,他搬走后就归了陆离。多少个日夜里,陆离躺在这张大床上翻阅剧本、休憩养神、偶尔也会纾解一下压力。它是他绝对安全、隐私的一方小天地。 然而此刻,这张床上却出现了不属于陆离的痕迹。 出门前特意收进柜子里的薄被被取了出来,皱巴巴堆在床上。没套枕套的枕头一只靠在床头,一只掉在地上。不仅如此,床头柜的烟灰缸里还积着几十个烟蒂,怪不得一进门屋子里的空气就有点问题。 这么嚣张!陆离在心里暗骂一声,又开始盘算起了报警的事儿。一低头,突然发现床上薄被下面隐约露出了一个白色的方角。 他好奇,于是拿起被子往上提了提。那方盒顿时显出了庐山真面目。 一只骨灰盒。 第7章 同来何事不同归 陆离打了两个寒噤。一次是为了床上的骨灰盒,另一次则是为了印在骨灰盒上的那张照片。 这是他的骨灰盒。 事实已经很明朗了,甚至还应该更早被猜到的——大门口的数字密码,除了陆离与经纪人,只有另外一个男人知道。事实上,密码根本就是沈星择搬走之前设定的,陆离因为怕麻烦一直没有更换。 不用说,骨灰盒也是沈星择带回来的。网上早就有小道消息说,公司原本安排将陆离的骨灰埋葬在他母亲身边,但他的父亲却坚持不同意,说什么也要等他回国之后再搞个葬礼。 最初的诧异过后,陆离垂下眼帘,仔细端详这只怪诞的汉白玉匣。 多少戏文中的大侠、浪子、英雄,多少人心中的荧幕情人,如今就封存在这小小的一方匣子里头。没有呼吸,没有生命。 曾经演绎过多少的喜怒哀乐,如今就有多么的死寂静默。 陆离俯身坐到床边,伸手抚上玉匣。他找到了金色的匣扣,用力掰动,将匣盖打开了。 玉匣里头是一个红色绸袋,上面用金线绣着细细的经文。再打开绸袋,就是“那些东西”了。 与想象不同,陆离发现自己的骨灰并不是真正的灰烬,而是白中透出一点粉色的骨殖。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冰冷坚硬的触觉令他指尖轻颤,然后好像就有一些画面涌入了脑海中。 在殡仪馆那条黑暗走廊的尽头,熊熊炉火熄灭之后,男人站在铁床边,一点点将留有余温的骨殖捡起,一片一片装进袋内,放入匣中。 还有究竟多少个夜晚,在这张床上,沈星择陪伴着这冰冷的遗物,掐灭了指尖的余烟。 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 鬼使神差似的,陆离攥紧了一小片骨殖,藏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 —————————————— 装了十万块钱、回课笔记和运动营养补剂的旅行包已经鼓鼓囊囊。陆离最后找到一顶棒球帽压在头上,背好背包走向玄关。 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离开这里了——即将关上家门的那一刻,惆怅与不舍如潮水汹涌而来。陆离甩甩头,告诫自己不要再被负面情绪吞噬,然后迅速地推开防火门,走下楼梯,混入小区外街道上滚滚的人流当中去了。 这趟行动力卓越的北上之旅,前后总共花了不到一天半。返回学校宿舍之后,陆离在附近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将十万块的大头存进去,只留下一点零花以备不时之需。 忙完所有事,他这才开始感觉浑身酸痛。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硬座再加上步行,让他的手脚浮肿、脚底的水泡起了又破,一沾水就钻心疼。 他以为自己需要暴睡几天才能缓过劲来,可年轻朝气的新身体只安静了一天就元气满满,着实算是一个惊喜。 此后,陆离暂时偃旗息鼓,过了一阵平稳的生活。按照与老唐的对赌协议,他每天都可以利用培训班的练功房做准备。艺考注重的声、台、形、表,每一科都需要细细打磨。陆离知道,新的身体尚未达到及格状态,不过没关系,他还有时间。 中影校考是明年二月的事,之前他还必须通过年底的z省艺术类大考。而在此之前,还有另一件大事在等待着陆离。 —————————————————— 9月1日,高三开学。 为了车祸与失忆的情况,母亲特意赶到省城来与学校打招呼。校方主动提出可以办理休学手续,却被陆离拒绝。 “我要考的是提前批,对文化课的要求不会很高。请老师放心,我绝不会拉低学校的录取率。” 三方会谈的最后结论是让陆离进行一次摸底考试,看看所谓的“失忆”究竟对他的学业有多大影响。下午考试结果就出来了——最惨的是数学,文综相对较好,语文和外语居然还不错。 休学的建议作废,但陆离忙碌的日程表里又多出了新任务——恶补文化课、尤其是数学。此外,下课后他还要赶去考学班,拉筋、练声、排小品,迅速找回专业状态,当然最重要的还是继续减肥。 原本就忙碌的高三生活,就这样被陆离亲手绷紧到了极限。然而每天五小时睡眠的极端生活却让他感觉充实,因为一切阴暗、消极、惆怅的念头,都没有了滋生的空间。 其实忙碌之余,生活中还是不乏趣味的。比如这一个多月,陆离默默地观察着老唐与肖华玫,基本上摸清楚了这个艺考培训班盈利的真相—— 肖华玫在课堂上不断地向学生提问并且做下笔记,并不是为了因材施教,而是在挑选那些真正能够为他们带来利益的学生。 一等学生,品貌兼备、家长有钱有势,但在这个班上凤毛麟角。二等学生,文化课成绩差,就算拿到文考证也未必能被录取。按照约定,不在退钱的范畴。 而肖华玫最不喜欢的,是那些文化课成绩不错但毫无灵性可言的书呆子。基本上入学一周后都会被陆续劝退,学费自然也只按比例退回,倒也总比考不上全额退款要强了。 陆离看不惯这种生意人的做派,但也无法否认,肖华玫的眼光还挺毒辣,不愧是导演系出身。这份劲道若是用在剧组选角色上面,也许能够独辟蹊径、成就不少人的星途。 当陆离偷偷观察肖华玫的时候,老唐和肖华玫也在默默留意着他。 他们惊奇地发现,这个古怪少年的确与培训班上那些小毛头都太不一样了。身台形表,尽管没人指导,可他只要对着镜子就能自查不足、迅速自我完善。尽管平日里寡言少语,可一旦开始训练,陡然间就充满了精气神,就连那双眼睛都会加倍明亮起来。 一次,肖华玫开玩笑,说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祖师爷赏饭吃”。可唐一良却想得更玄,甚至编出了一个他们的师兄“借尸还魂”的离奇故事。肖华玫对此嗤之以鼻,而老唐则暗地里越发觉得自己这一场赌,赌得十分值得。 时间就在这荒诞的观察与反观察之间悄然流逝。高强度的科学减重计划已经初见成效——等到了国庆前夕,陆离已经从出院时的两百零五斤速降到了一百七十斤。 三十五斤肉换来的是外貌的巨大改变:两颊的赘肉消失了,五官重新聚拢,变得立体精致。鼻翼窄了,愈发显得鼻梁提拔;原本睁不开的眼睛消了肿,成为标准的桃花眼。上翘眼尾的撩人心弦,可笑起来却又带着点儿狡黠。 虽然距离最终目标七十公斤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已经能够看出他脸小肩宽,手脚颀长,倒还真是传说中的“电影脸”,一块上镜的好材料。 而更为重要的是,随着脂肪逐渐退去,肌肉群开始隆起,轻盈的身体爆发出了年轻人应有的活力。 觉得时机成熟,陆离又开始尝试练习乌龙绞柱、旋子转体等几个以前拿手的武术动作。没想到全都完成得干脆利落——看起来所谓的“肌肉记忆”,也并不真正只储存在肌肉里。 —————————————————————— 过了国庆,天气陡然转凉。不必挥汗如雨,日子也就不那么难熬了。 陆离17岁的新人生正在有条不紊地展开,与此同时,娱乐圈也早已恢复了平静。惨烈的车祸已经鲜有人再提及,一度中止的电影剧组也在更换男主角后重新开机拍摄。 听说后来沈星择还是参与了这部戏的客串,然后就启程去了美国。他14岁前原本就是在美国生活,出道后的第一部戏就是好莱坞大制作,三不五时也会过去处理一些家族事务。然而这一次,却没听说任何工作计划,就连工作室也对外表示只是去度假。 陆离没有太多时间去关心这些身外事,他只会在坐公交或者睡觉前的空闲里偶尔想起,那个骨灰盒如今是不是孤零零地躺在公寓里头。 不过,那也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了。 南方的冬季,比北方来得要迟一些。当陆离终于感觉到寒意入骨的时候,差不多也就到了冬至时分。 这天傍晚,他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在学校操场的隐蔽角落里搞了一个小型封建迷信活动——给小鹿烧了一堆纸。然后顺便买了一束花,放在了学校花园里的孔夫子头像前。 考前献花,这是他大学里养成的习惯。中影校园里有许多名人雕像,最受表演系学生膜拜的是欧阳予倩老先生。每当期末汇报演出或是有表演赛事的时候,总是可以看见雕像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 第6节 陆离在孔夫子面前放的花束,所求正是三天后的z省表演统考。 从形式上来说,这就是中影校考前的一场模拟考试——从朗诵到声乐演唱,形体表演和命题小品无一遗漏。但是相对于千里挑一的中影校考,省考基本没有难度。只要考生不出现太大失误,都能够顺利通过。 这点小试,自然不在陆离话下。 从报名到应考,他都自己一个人悄悄地进行。转眼过了元旦到了一月下旬,省考开通网上查询成绩,他不仅安全通过而且还得了高分。 陆离这才告诉给母亲知道,顺便也告诉她,等过完这个春节,他就要北上去参加校考了。 第8章 蓝衣少年 一月底是农历春节。 虽然长江中下游平原并没有厚厚的积雪,但是过年的气氛依旧真挚且浓烈。 陆离跟着母亲回了省城,一大家子亲戚全都聚在一起,将不大的客厅挤得热气腾腾。 荤菜素菜叠了两层,厨房里还在不断飘来爆炒的香气。陆离与同辈几个表亲挤在书房里的小圆桌边,窗外断断续续传来烟花爆竹的噼啪声。 记不清楚上一个这样热闹的春节是在什么时候。去年和前年都在剧组拍戏;大前年则是在医院里,对着缓慢的点滴和远处高楼上的烟花。 再往前想,就更加模糊了。 陆离的思绪被身旁的同龄人唤回。与他同辈的都是女孩,她们以前嫌他太胖,不愿多话;如今却是一百八十度地转了性,都追着他讨教减肥诀窍。 这其中,他唯一的表妹还是个追星族,尤其痴迷于沈星择。陆离去过她家,房间里珍藏着各式各样海报和杂志,恐怕比沈星择工作室里的还要齐全。 正是从这位小表妹口中,陆离听说了沈星择上个月已经归国,并宣布即将加入新的剧组。 陆离的心里其实有点发酸:如果没有半年前的车祸,也许自己也已经有新剧可拍。然而他又转念一想,失去一部戏的机会又如何,毕竟自己比沈星择多出了十年的青春,这才是真正最可宝贵的东西。 伴随着烟花的黯淡,春节也步入尾声。回到家中过完元宵节,陆离就开始准备北上去参加校考。 临行前,他站在穿衣镜前再次审视新的自己——持续六个月的极端训练之后,他成功地将体重控制在了七十五公斤上下。此刻,镜中的这个青年身材颀长、体型匀称,昔日圆融的脸庞初见棱角,眼角眉梢全是青春俊俏。 直到这一刻陆离才敢确定,自己完全适应了这具年轻的身体,并已将它调整到了最佳状态。接下来的事,十多年前的他已经做过,如今的他也一定能够做到——甚至做得更好。 二月8日晚上九点,省城。 说服了母亲留在家中等待好消息,陆离独自一人坐上开往北京的卧铺列车。 中国影视大学坐落在老北京最繁华的观光区。东西南北,全都被胡同儿一层层地包裹着。随便走两步就有名人故居,西边则是什刹海。即便是在淡季,周边依旧川流不息。仿佛一个天然的大剧场,每天都在上演着最真实的情景剧。 推算起来,陆离也有将近四年没回过母校。然而时光在经过这里时仿佛放慢了脚步。 街角的槐树依旧遒劲,街边的橱窗里还是贴满艺考培训、化妆和艺校招生的广告。积雪皑皑的路上,不时可以看见年轻漂亮的男生女生拖着行李箱步履走过。 陆离放慢脚步,在冬日暖阳与烤红薯的甜香里缓缓前行。最终站在了那个不算气派、甚至都算不上宽敞的校门前。 “我回来了。” 他望着满目萧瑟的校园,望着干枯在风中却又积蓄着无限潜力、静待春日苏生的常青藤。从口中缓缓呵出的白气,仿佛已经代替他的神魂穿过大门,提前回归了。 ———————————— 虽然明天才是初试的第一天,但是学校附近像点样子的宾馆酒店早已经抢订一空。陆离凭着记忆,在后门附近的胡同里头找到了一座棉纺厂招待所。 九年前的万圣节前夕,他曾经跟着导演系的同学来这里拍过外景。当年就像极了鬼屋的破地方,如今更像是掉进了时空的罅隙,完完全全地与社会脱节了。 为了省钱,陆离干脆选择了四人一间的大通铺,一个床位每天五十元。房间在四楼,穿过吱嘎乱响的木板走廊,开门就是好大一股子霉味扑面而来。 进屋一看,柜子边的墙上破了一个大窟窿,头顶上的墙皮像钟乳石那样一块块垂挂下来。浴室里的瓷砖掉了八成,马桶圈是碎的。浴帘也只剩下两个环还穿在杆子上,勉强遮掩住黄到发红的陶瓷浴缸。 所幸这些年入组拍戏的艰苦经历,不允许陆离存在洁癖。大不了凑合着和衣而卧,等初试结束,考生数量大幅减少之后再做打算。 但这间房子倒也并非一无是处——房间东面有个阳台,四层的高度,足以俯瞰附近一片低矮的胡同,以及不远处的中影校园。 然而真正吸引陆离的,却是北面相隔一条胡同儿的一座四合院。 中影附近有不少名人故居,这是唯一一座被开发成高档酒店的四合院。十多年前陆离赴京应考,就在这四合院里租了一套房。那时从初试一路杀进三试,光住宿费就花去了两三万,相当于中影两年的学费。 远远望去,四合院的瓦顶上积雪未消,院子里的腊梅树一片金黄,一切还是当年的旧模样。 陆离正感叹,只见他住过的那间屋里走出了一个穿天蓝羽绒服的青年,身高、外形甚至穿衣打扮都与当年的他自己有些相仿。 他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但很显然,那只不过是又一个做着中影梦的富家子弟罢了。 —————————————— 二月10日上午七点,北京清早的雾霾还没有彻底散尽,中影大门前的胡同儿里已是热闹非凡。 数万名考生和他们的家长,从四面八方汇拢到胡同两端。黑压压的人群开始朝着相同的一点收缩。夹道迎接的是民警和保安,还有扛着长枪短炮的媒体人。 陆离就混迹在这汹涌的人潮中,借着后人的推力缓缓向前挪动。人的热气包围着他,近到几乎可以闻见彼此梦想的气味。 终于到了中影大门口,家长全被阻挡在紧闭的大门外,只能将未尽的叮嘱大声喊给孩子听;持有准考证的学生则步履匆匆,通过闸机,鱼贯进入校园。 或许是因为紧张陌生,又或是知道大多数人并不会有再见的机会,考生之间并不交流,进校后立刻忙着寻找各自的队伍。 校园里站着不少负责考务的中影师生,一张张年轻面孔对于陆离而言都很陌生。快走到主楼前,人海中终于跳出了一张熟脸。 是学生处的李老师,当年也只有二十七八岁,出了名的好脾气,下了班经常和学生混在一起打篮球。一晃十多年,当年的小李已经成了老李,不过亲民依旧。发现陆离正在朝他这边张望,他也对着他笑笑,同时指着排队区的方向。 中影的初试将每二十四人编为一组,组内又分成了三个八人小队。算起来考完一组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表演系一共有六个考场,陆离被分到了第七组,推算起来他至少还有一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 别人行色匆匆,他却慢悠悠地在校园里踱步。从主楼转到食堂,再从食堂踱到体育场,然后穿过种满了泡桐树的小路,经过电影博物馆往西走。表演系和导演系共用的小楼就隐藏在林翳深处。深灰色的砖墙上爬满了落了叶的爬山虎,纵横如同铁线,交织出这幢小楼里每个学生错综复杂的前途。 与综合类大学相比,中影并不算大,但移步换景,对陆离来说到处都有珍贵的回忆。他走走停停,不觉就过了大半个小时,手机定时响起。 操场上,第七到十二组已经开始集结。他迅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队伍,掏出准考证与周围的考生确认站位顺序。 没过多久,从左边走过来一团亮眼的天蓝色。陆离定睛一看,居然好像是昨天瞥见过的四合院男生。 近看,这个孩子果然与当年的陆离有点相似:阳光开朗型的英俊小生,眼神清澈明亮。而且从头到脚浑身的名牌,一看就知道是被全家宠大的。 蓝衣男生转眼就走到了陆离面前,一边准备开口询问排队顺序,一边去掏自己的准考证。可是掏着掏着表情就僵硬了。 “我的准考证呢……明明放口袋里的啊!” 衣裤口袋都找过了,背包也被翻了个底儿朝天。那张小小的纸片偏就好像神隐了似的,哪里都找不见。 周围有几个离得近的考生,见状要么默默走开,要么借着围巾口罩的遮掩幸灾乐祸起来。距离开考还有不到十分钟,平白淘汰掉一个竞争对手,这在很多人眼里应该算是一件好事。 眼看着蓝衣男生的五官皱成一团,陆离叹了一口气。 “快点,跟我来。” 他领着六神无主的男生找到了戴红袖章的李老师。老李见多了这种状况,立刻让蓝衣男生跟自己去补办临时准考证。 顺手做完了好事,陆离依旧返回队伍准备入场。五分钟后蓝衣男生也回来了,脸上笑嘻嘻的,手里居然拿着的那张皱巴巴、油腻腻的旧准考证。 原来一刻钟之前,他将这张可怜的纸片与别人塞过来的复读卡片一起丢进了垃圾桶。好在他也并不是第一个犯懵的考生,经验丰富的老李问了几个问题,他自己脑袋里一个晴天霹雳,突然就回想了起来。 考务开始领着第七组进场,蓝衣男生赶紧排到陆离前面,又回头伸出友谊之手。 “你好,我叫马蒙,s省的。刚才谢谢啊!” “陆离。” 握握手的时间,队伍就进了表导小楼。前一组的考试还没有全部结束,大家就站在走廊上等待,顺便蹭蹭暖气,活动活动冻僵了的手和脚。 马蒙还想嘀嘀咕咕地和陆离说些什么,被陆离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了。 两位漂亮的学姐走过来,开始分发卸妆湿巾。收到湿巾的大多都是女生。然而走到陆离跟前的时候,一位学姐盯着他左看右看,居然抬手也送上了一张。 陆离接过来就往脸上抹,抹完再摊开让学姐检查。当然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好兆头——当年他和同学们也做过类似的考务工作,搭讪长得好看的小学妹是他们的“特权”。 全组人都通过了卸妆检查,考场的前后两扇门也同时打开。考完试的考生安静离场,第七组的考生则鱼贯而入。 没有硝烟的第一战,即将打响。 第9章 黄玫瑰的花语 考场是表演系的排练室,贴着后墙摆了三排马扎,对面则是考官席。考官一共五人,除去中央的主考官资深年长,余下四位分属中青两代教师,据说复试还会有明星校友的加盟。 考生按照考号顺序落座,一个个昂首挺胸、正襟危坐,生怕给考官留下丝毫的负面印象。待主考官宣读完纪律事项,考试正式开始。第一位女考生走到地板的t形标记处,报上姓名、考号和生源地。 初试只考朗诵,内容自选。原则上每人都有三分钟时间,但实际上,绝大部分考生只朗诵一个自然段就会被喊停,超过一分钟的更是凤毛麟角。 陆离排在第二队第四位,转眼就已经轮到了他前面的马蒙。 马蒙脱掉了天蓝色的羽绒大衣,带着满额头的虚汗走向考官席。他准备的是辛弃疾的《北固亭怀古》——陆离留心听了几句,音色与音准都很不错,情感拿捏也颇为到位,显然经过了艺考培训班的长期打磨。但也正因为带着浓重的“艺考腔”,反而丧失了一些本真的东西。 果然,上阙还没朗诵完,马蒙就被考官喊了停,悻悻然返回座位。 接下来就轮到陆离登场了。 熟悉的场地,熟悉的项目。陆离本以为自己不可能会紧张。然而当真到了临门一脚,他的心跳却依旧有些超速。 多久没有这种紧张感了,他说不清楚;可他非常喜欢这样的感觉,这让他血脉偾张,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跃跃欲试,比清醒还要清醒一万倍。 考官的目光是无声的催促,他快步上前报完考号、姓名和籍贯,接着做了个深呼吸。 就像选秀时很多选手只唱歌曲的高潮部分,训练有素的考生也会选择情绪强烈、慷慨激昂的诗词名篇作为朗诵内容。然而陆离的选择却与众不同——他挑选了一位著名演员回忆录里的片段:剧组在隆冬拍戏时遭遇冻雨袭击,导演紧急中断拍摄,全体上下抢救租来的器材道具。最后器材安然无恙,演员身上的戏服却被冻成了冰壳子,脱下来立在雪地里,仿佛替身演员一般。 陆离的朗诵,并没有激烈夸张的情感,也没有与年龄不符的事故老成。故事本身听上去有点荒诞,却又无比真实——差不多就在一年前的某次剧组杀青宴上,借着酒兴,回忆录的作者亲口向陆离描述过这段往事。 九转功成,苦中作乐,这就是演员的真实生活,不仅是陆离所熟悉的,同样也应该能让在场的每一位考官心生共鸣。 不知不觉间,四五百字的选段全部朗诵完毕。陆离停下来,抬起头,坦然面对五道审视的目光。 全场鸦雀无声。 主考官是一位四五十出岁、气质文雅的女教授,她提出了这场考试的第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选择这篇文章?” 陆离面不改色:“因为我就住在剧组取景的影城边上。下冻雨那天,我正好在另一个剧组打小工。” “你在剧组都做过什么?” “助理、场记、剧务……”陆离掰着手指,“灯光助理也做过。” “最喜欢哪一个工种?” “最喜欢订饭和放饭。”陆离的回答简直剑走偏锋:“有点小权利,可以给我喜欢的演员加个鸡腿。” 盒饭质量的确是剧组的良心之一,不同的剧组还会私下交流比较。现场有年轻考官低头掩饰嘴角的抽搐,女教授则点头:“好的,谢谢。下一位。” 第7节 陆离鞠躬退场,回到位置上。边上的马蒙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儿,又比了比大拇指。 这组的节奏比前组要快一些,只用了一小时零十分钟就提前结束。在考务的调度下,考生们鱼贯离场,沉默地走出了教学楼,这才一个个大口做起了深呼吸。 马蒙又裹起了那件天蓝色的羽绒服,活像一只超大号的愤怒小鸟。他盛情邀请陆离去吃午饭,被陆离委婉谢绝之后挥手道别,快步跑向校门口焦急等候的母亲身边。 又是一个别人家的幸福小孩。 陆离看着马蒙的背影,心里头突然有些羡慕又有些失落;以至于刚才考场上的顺利表现,仿佛也并不值得高兴了。 在心情继续走低之前,他果断地转过身去,消失在校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 中影表演系的初试前后持续六天。二月16日晚上初试放榜,可以从网络上查询结果并办理复试手续。 初试的结果没什么悬念,回家的路费又太过高昂。于是接下来的五天,陆离就变得格外无聊起来。 每天,他都会定时出晨功和跑步,给母亲发消息报平安,然后随便找个地方闲逛,总之不愿留在那间阴暗破旧的招待所里。 两天后,情人节。 忽如一夜春风来,观光区的街道上冒出了遍地的情侣。皑皑积雪映着各种红的、白的、粉的玫瑰花,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恋爱的气息。 陆离依旧一个人在街头游荡,累了就坐在长椅上看人在后海溜冰。他忽然发现溜冰居然是一件如此富于哲理的事:你越是急于朝一个人靠拢,那人就越是会被你撞飞出去。除非彼此间伸出手臂,才能互相扶持。 陆离定定地看了好一阵子的冰面,余光里却满是来来去去的情侣、红的白的玫瑰。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起身走向最近的花店,要买一只黄色的玫瑰花。 花店的店员有些为难,并且好心为陆离解惑:根据花语,黄玫瑰可以用于表达美好的友情;但若赠与情人,却意味着道歉、离别甚至已逝的爱意。 想来,能够在情人节送上或者收到一束玫瑰的人,对于爱情都该有积极的憧憬,又有谁会这么触霉头,来买一束已经死去的爱情。 拿着一支黄玫瑰走出花店时,暮日已经西斜。陆离并不回头,他跳上了一辆到站的公交,在老北京最拥堵的时间里,奔着日落的方向而去。 当天色漆黑如墨的时候,开始下起了小雪。 陆离哈着白气站在老家的楼下。他仰头朝上看,本该黑暗的窗帘后头,居然透出了一点光。 房子的租期还有两年,所以应该不是房东擅入。晚上七八点钟,也不太可能是小偷。 心里揣着一个答案,陆离遥望着那片朦胧的淡黄晕光,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扑火的飞蛾,难以压抑接近的无限渴望。 上次回来的时候,他从自己的骨灰盒里取走了一小片骨殖,如今就收藏在母亲给他的护身符袋子里。他将护身符拿在手掌心里轻轻摩挲。冰凉的织锦很快像人体那样温热起来,但骨殖依旧是骨殖,静默的、现实的,不会给他任何提示。 雪越下越大,朔风像冰刀割在脸上。陆离将玫瑰花藏进背包里,又用羽绒服的兜帽遮住脸面。他躲进大厅,想了想,走向对讲机,按下门铃。 简单枯燥的电子铃音回响着,但对话的屏幕始终没有亮起。陆离迅速转身走到楼外,发现窗户里的灯光已经熄灭了。他立刻又沿着楼梯间下到地下车库,找了一堆杂物作为掩体,躲起来观望。 大约十分钟之后,直通车库的电梯从四层降落。门打开后,从里面走出了一个身穿羽绒大衣、墨镜口罩大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高大男人,步履匆匆,钻进了一辆豪车。 也许是理智被冻僵了,陆离心里头突然产生出一种冲动:他想要什么都不管不顾,跑出去拦住那辆车,然后冲着男人高声大喊,喊出那最荒诞的真相。 可是白天在后海看溜冰的画面突然冒了出来,就像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咽喉。陆离因此而有了瞬间的迟疑。 也就在这一念之间,豪车扬长而去,阴暗的地下车库又恢复了一池死寂。 陆离不知道自己又呆了多久。回过神来的时候,两手十指都已经冻得无法弯曲。他呵着热气从隐蔽处缓缓走出车库,留给他的只有雪地里两行浅浅的车辙。 既然沈星择已走,他干脆大着胆子上了楼。 也许是公司帮忙缴纳着水电与物业杂费,屋里居然还有暖气。陆离不敢开灯,只拿出手机当做照明。 他很快就发现,地上的那堆垃圾已经被清理掉。客厅里又恢复了他出去拍戏时的冷清模样。空气里也不再沉淀着烟草的气息,相反倒是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陆离循着花香来到卧室,发现这里也已被收拾整齐。骨灰盒依旧端正放在床上,左右床头则是两大捧盛开的黄玫瑰。 这床单居然到现在都没换过——陆离难以相信,这竟是自己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然后他走到床头边,取出背包里的那支黄玫瑰。 比较之下,花店里买的这朵玫瑰实在有些睡眼惺忪,约莫只开到其他玫瑰的一半大小,层层翻卷着黄得不太纯粹的花瓣。 陆离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它,拆掉玻璃纸放进花瓶里。 也许再过几天来看,这朵羸弱的小花,也应该能够绽放出独一无二的光彩了罢。 第10章 十分钟 二月16日晚上十点,中影初试放榜。知道网络必然拥堵不堪,陆离干脆不去凑这个热闹。 第二天六点半,他起了个大早,收拾停当之后直奔学校而去。 七点左右,校门开启。操场空地上支起了几十米长的大白板,上头密密麻麻贴满了通过初试的名单。 陆离嘴上叼着肉包,不紧不慢地走马观花。表演系初试的四千多号人,已经初步淘汰了三千六百人。按照笔画顺序,他很快在余下的四百人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没有悬念,但他还是拿出手机,指着自己的名字发了一张自拍给母亲,然后快步走向体育馆,去办理复试手续。 与短平快的初试不同,中影复试的项目较多,还并入了面试内容,因此分为三次进行。 因为大多数考生昨晚已经完成了网络报名手续,留给陆离现场选择的机会不多。择日不如撞日,他想了想,果断将三场考试全都选在了最早的那一批。 根据他自选的时间,今天上午十点就是第一场考试。陆离早有准备,躲过人群到操场上热了热身、开了开嗓,自觉得差不多了就跑去教学楼前排队。 复试的场面比起初试显然冷清不少。但是到了这一关,参与竞争的大都并非等闲之辈。让陆离稍感意外的是,他竟然还撞见了一位“熟人”。 “熟人”名叫叶孟蝶,13岁时加入少女偶像团体出道,14岁爆红。16岁、也就是前年在某部电视剧里出演女三号,而凑巧,那部戏的男主角就是陆离。 男主与女三之间没有多少对手戏,大多数时候两人根本就在不同的进度小组。但是消息口口相传,很快大半个剧组都听说了“小歌星”没有天分、表情僵硬、入不了戏,而她的经纪人母亲还全程指手画脚,惹人讨厌。 最后的成片似乎也印证了众人的观点——尽管经过剪辑调整和后期配音修饰,但叶孟蝶的表现依旧乏善可陈。入组一个半月,戏份却被剪得只剩下42分钟,不可谓不悲惨。 打那之后,叶孟蝶再没涉足过影视作品,去年又宣布退出了少女组合。如今的她居然想着来考中影,陆离琢磨不透这其中的因果,也懒得继续胡思乱想下去。 排了不多一会儿的队,就有考务过来将考生们带进表导小楼。 这次的考场位于二楼。候场时除了例行的卸妆之外,还多了一道脱掉鞋子和外套,测量身高体重的手续。 从体重计上下来的考生就一个个进了考场。今天的考试项目是声乐与形体,题目全由考生自选。说来倒也真是巧了,担任主考官的声乐教研室主任,正是十多年前陆离这个班的声乐课老师林乾。 这场考试,陆离发挥得四平八稳。歌曲和一套武术动作早就反复训练得万无一失,音色音准、身体协调性和仪表神态等几处考点无一疏漏,考官也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在他之后又过五个人就轮到了叶孟蝶。陆离本以为她必然会拿出以往的唱跳作品交差,毕竟那都是经过专业编舞、市场考验的成功之作。然而音乐响起,却分明是一首民族乐曲。而叶孟蝶的民族舞也跳得毫不含糊,一招一式、一颦一笑,还真看不出当年那个死板、木讷的影子。 看起来,这两年她倒也花了不少的心思。估计背后的关系也已经疏通打点过了,录取多半不是问题。 陆离感叹自己与这个小姑娘居然还有这样的缘分;又寻思有这样一个大明星同学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当年他们那一届虽然也有几个童星,但都不摆谱,私底下还都是接着地气儿的大学生模样。 事已至此,多想也没什么意义。考试结束,陆离比谁都走得勤快,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办。 复试既已开始,跌倒在初试的数万名考生以及他们的家长就开始了大撤离。这意味着,陆离终于能够搬出那座阴暗破旧的招待所,选择一家相对较为舒适清洁的经济型酒店了。 整理好行李,离开之前陆离最后一次站在阳台上远眺。对面的四合院儿里依旧亮着灯,也不知马蒙进了复试没有。如果能有那样一个同学,大学四年想必也不会太过无聊吧。 陆离正这样感叹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他拿出来查看,原来是母亲收到了他通过复试的照片,开心地打电话过来了。 —————————— 考完了形体与声乐,接下来的就是整场复试的重中之重:台词与表演。 二月19日上午,陆离按时来到校内的集合地点。这里秩序井然,考生们列队整齐,等待着被考官传召。 然而陆离很快又感觉到了不寻常——台词表演考试前后总共四天,持续时长是形体声乐考试的两倍,这意味着每天来考试的人数应该只有前两天的一半。可眼前的校园里,却是人头攒动。 并不全都是考生,陆离很快就看出来了,更多的应该还是充当考务的在校学生。他们当然不可能是冲着考生来的。 根据陆离对于这座学校的了解,真相很可能只有一个——今天的考试,应该有明星考官出现。 会是谁呢?陆离并没有猜测的欲望。因为他很快就要亲眼见到了。 —————————————— 台词与表演考试的过程比较复杂,具体如下:考生首先按照男女比例编成六人小组,一起进入考场。主考官指定文章选段,让每个人依次进行台词考核;等到全部考完之后,再从小组中选择一个代表,抽取小品表演的主题。 说来倒也是巧了,编组的时候陆离又遇上了马蒙。马蒙还是一副没心没肺的脱线模样,粘着陆离,开玩笑要他这个“老司机”带着他一起上中影。 陆离想了想,居然也点头:“那待会儿表演小品,你得听我的。” 很快,六人小组就在考务带领下鱼贯入场。考场依旧是排练室,窗下坐着五位考官,上午九点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亮得略有些晃眼。 陆离想起明星考官的事儿,于是眯起眼睛仔细看,猛然就愣住了。 坐在主考官右边的居然是沈星择。 怎么会是他? 又怎么不可能是他。 一瞬间,陆离内心转了好几道弯,但很快又重新镇定下来,他甚至开始观察起眼前的人—— 前几天在地下车库只是匆匆一瞥,现在看来沈星择是很明显地瘦了。脸部线条更加凌厉,眼眸愈发深邃,过去外放的光芒开始内敛,似乎已经完成了从青年到成熟男性的蜕变。 陆离蓦然回想起来:如果没有那场车祸,那么自己和他今年都已经三十岁了。 不再是娱乐圈里的新人,也不再冲动、不再莽撞、不再执着于得到或者失去。 三十而立,是该有所改变。 六人小组的台词考核进度很快,转眼就轮到了陆离。 他走上定位点,报出考号与姓名。不出所料,刚才还在执笔打分的沈星择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亮了一亮顿时又黯淡下去。 刚才还在夸你内敛,三十岁的大老爷们儿,怎么还是这么好懂。 陆离在心里笑笑,又想起仅仅几天之前,他和他还将同样的黄色玫瑰插在同一个花瓶里,而如今却是对面不识,如同陌路。 真是人生如戏。 台词考核所朗诵的内容,是考官们综合前几场考试的表现而定的。陆离初试时故意表现得比较含蓄,这一场分配给他的果然是测试爆发力的台词——这在很多人的眼里,的确比绕口令和不知所云的超现实主义剧本要容易多了。 等到整组人的台词全部考核完毕,排头女生上去抽了签,并大声宣读出了主题——「戏中戏」 考务立刻将小组成员们带去准备室,他们将会有十分钟的时间做准备。当然,十分钟显然不够,实际表演的时候,考生之间还会挤兑、抢戏,甚至拒绝配合,最终呈现的结果往往大打折扣。 准备室的大门一关,正式计时开始,六个考生立刻讨论起来。 “戏中戏,那就是一次要想两个故事的意思?而且还得套在一起?!” “这也太难了吧?前几年哪儿有这样的。” “听说今年换命题老师了,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虽然忧心忡忡,但很快就回到了正题上。有人提出将小品背景定为片场拍戏,有人同意有人反对;反对者又提出“警察假扮受害者,与电信诈骗犯斗智斗勇”的方案,举手表决同样没能超过半数。 一筹莫展了将近两分钟,一直没有开口的陆离觉得时机已经成熟:“我倒是有个折中的主意,就看大家想不想玩一把大的。” 第8节 “我听你的!”马蒙第一个表态,“这也没几分钟了,赶紧死马当活马医吧!” “这不是死马和活马的区别。”陆离纠正他的话,“如果演好了,肯定能拿高分,甚至成为让考官们印象最深刻的小品。”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但我必须得到大家的高度配合。” 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他的身上。 —————————— 十分钟后,考务将考生们带回考场。考官依旧正襟危坐,包括沈星择在内,全都面无表情。 依旧是排头的女生,上前汇报小品的题目为《十分钟》。主考官点头示意,表演开始。 小品的剧情其实并不复杂——一对遭遇电信诈骗的老夫妇,为给警察争取十分钟的时间,假装受骗上当,同犯罪分子演戏周旋,最终将诈骗犯一网打尽。 根据剧情,六个人分为两组。一组是老夫妇和伪装成银行大堂经理的警察,另一组是两个诈骗犯和一个负责抓捕的警察。陆离的角色正是最后这位警察。 故事刚开始的时候,一切看起来都中规中矩——老夫妇在大堂经理的引导下编造故事拖延骗子;两个诈骗犯轮番上阵,花言巧语;而陆离饰演的警察则步步进逼。 但是慢慢地,情况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首先是老夫妇两人起了内讧,台词越说越长,彼此之间的眼神也渐渐地开始有火药味。 “这组也是……又开始抢戏了。” 最右边两位考官交换了一个眼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见老夫妻唠叨个没完,“诈骗犯”也不甘示弱,不仅抬高了音调,甚至还为自己加戏,“怀疑起了”是否有警察的介入。 而马蒙与陆离饰演的两个警察,原本应该起到推动剧情的作品,如今却成了夹心饼干。马蒙好几次试图打断老夫妻的对话,无奈势单力薄,他的表情从无奈到懊恼迅速变化。陆离那边也不容乐观,他的表情分明在向考官坦白:眼前的一切,和排练时候说好的完全不一样! 排练室里的气氛尴尬起来,已经有考官面露不豫,在纸上刷刷地写下判词。只有主考官与沈星择还沉得住气,继续观察着考生们的表演。 终于轮到陆离演的警察去逮捕诈骗犯了,然而表演到这时,这场小品俨然已经成了一出荒诞剧——面对警察的喝阻,两个诈骗犯“夺路而逃”,在舞台里上蹿下跳,即便是虚拟的子弹也无法伤害他们分毫。而那边,老两口又蠢蠢欲动,仿佛随时都要上演一出心脏病发作的好戏。 场面已经彻底失控,各怀心事的六个人聚集在狭小的舞台上,风格迥异地张牙舞爪,反而形成了一种荒诞的效果。 “搞什么啊这是……” 坐在最右边的考官小声嘀咕着,扭头想要请示主考官,结束这场混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陆离突然脱下外套,用力往地上一掷。 “够了!” 他快步走向最右边的这位年轻考官:“老师,请您评评理,他们都不按说好的来,这戏还怎么演?!” 年轻的考官还是头一遭遇到这种奇葩情况,他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脊背,又看了一眼主考官。谁知包括沈星择在内的四位考官全都齐刷刷地看着他。 这就是准备看戏的意思了。 年轻的考官稍微酝酿一下,清了清嗓子。 “既然这场考得是多人小品,那人与人间的默契也是考核的一部分,你们再好好想想,自己究竟错在哪里了。” 考场顿时鸦雀无声,六双眼睛齐刷刷地注视着考官,那眼神是紧张、是焦虑、是沮丧,很复杂,谁都说不清楚。 “好好想想,错在哪里……”陆离低声重复着年轻考官的话。 “错在哪里……”像是得到了某种暗示,突然间,其他五个学生也异口同声地重复起了这句话,然后或坐或立,全部定格下来。 “……” 这下连这位考官都觉出不对劲了,他的目光迅速落回到陆离身上。 只见陆离上前两步,走到舞台中央。 “十分钟很长,能够让两个老人协助警方破获一起罪案;而十分钟又很短,甚至来不及让六个考生排好一出小品。究竟哪一个十分钟才是真实,哪一个才是虚构的?谢谢老师,这就是我们的小品——《十分钟》” 话音落下,六个人同时鞠躬。年轻的考官一时不知应该做何表情,只能一手捂着脸,以掩饰尴尬。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考场里一片寂静。考生们鞠完了躬,也不敢擅自离场。陆离倒是已经无事一身轻,干脆放肆大胆地打量着沈星择,看着他低头刷刷地在纸上写着什么。 最后还是主考官冲着他们微微一笑。 “很明显,你们六个人的默契只需要十分钟。现在轮到我们五个人达成默契了。谢谢,你们可以离场了。” 他话语之中的鼓励意味明显,考生们顿时喜形于色,又此起彼伏地鞠了几个躬,然后一起走出了考场。 距离下一批考生入场还有十分钟,现在是考官们讨论评议的时间。 主考官喝了一口茶:“都来说说吧,这批孩子怎么样。” “这不是在表演,而是在愚弄考官。”自认被愚弄的那位首先发话,“这是典型的投机取巧,耍小聪明!” “我倒觉得不错。”坐在主考官右边的老师看着自己写在纸上的记录,“仔细想想,他们一开始就给出了暗示,《十分钟》正好也是排演这出小品的时间。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构思出这样的双层结构,对于高中生而言,已经算不错的了。” “我倒是同意李老师的观点,这组学生确实有点耍小聪明。”第三位考官也发话了,“他们利用了小品的‘戏中戏’设置,将表演过程有可能产生的抢戏、浮夸和虚假都归结为演出效果,这一手很狡猾。但这却也说明了他们知道自己的软肋。能想出这一手,我个人还是认可的。” 主考官点点头,缓缓在纸上记录,然后又瞥了眼一直沉默着的沈星择。 “星择,请你回来可不是让你坐着发呆的,什么想法,说说看。” 雕像般的沈星择这才动了一动。 “如果演员可以影响到观众,如果他能使观众相信情感和交流的真实,那就意味着,创作目的达到了。1” “嗯。”主考官点了点头,“那么对于几个考生的具体表现,各位有什么想要点评的?” “整体的表演还是略过浮夸,其实看到他们吵成一团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是不是有意为之的了。” “两个诈骗犯过于脸谱化,虽然台词不少,但表情和肢体都不够丰富。” “演老太太的女孩子倒还不错,是个小青衣。” “刚才那个考生把衣服一脱一摔,还真有点把我给惊着了。” “喔,就是那个叫陆离的对吧,刚才台词也念得不错。” 虽然没有挑明,但一提到这个名字,还是有人下意识的将目光转向了沈星择。 像是感受到了视线的重量,沈星择垂眸沉默片刻,然后说出了一句话。 “别的考生表演的,是小品本身;而我觉得,这个人却把整场考核都当成了表演的一部分。” 此话一出,几位考官各自若有所思,而主考官则点了点头。 “我想大致的情况已经比较清楚了。现在是时候请下一组考生入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1:语出《演员的自我修养》 第11章 到底意难平 考官的这些交谈,考生们当然是一无所知的。小年轻们现在有更热闹的事要做。 小品的成功使得这六个人更多了一层亲近。走出校园后,由马蒙提议,大家一起去附近餐馆吃顿饭,立刻得到了积极的响应。 看着其他人兴冲冲地遣散了陪考的家长,陆离也不好再推辞,被马蒙拽着就往胡同里走。 大家选了离中影挺近的一家小餐馆,装修风格蛮清新,可实际上也是一家十多年的老店了。当年,陆离就经常带着一帮狐朋狗友来打牙祭,偶尔也会和沈星择单独吃小灶,顺便给宿舍里的二位打包一份水煮肉片。 大家坐下来点完菜,一边等待一边开始闲聊。共同点倒有不少——除去陆离之外,大家都有艺术功底,甚至干脆是艺专出身;为了确保录取率,所有人都不止报考了中影一家的表演系,最多的七八家、最少的也有中影、北戏和上影三大院校。 话题在六个人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陆离身上。 为了避免被认为不够坦诚,陆离也自称上过一段时间的艺考班,但因为家中条件有限,只报了中影这一所大学。马蒙这个大喇叭,又宣传了一遍他们初试时的情况。众人一听他在影视城里打过工,纷纷打探起了各路明星在拍戏时的八卦。 自从八号来到北京之后,这还是陆离头一回与这么多人热闹厮混。熟悉的地点、熟悉的气氛让他产生了一种幻觉,似乎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学生时代。 他甚至怀疑,其实那个年轻的自我从未消失,只是浸泡在时间的硬水里,产生了一层名为“老成”的外壳。而并不是谁都能有这个勇气和机会,剖开这层外壳,回归本初的自己。 这场提前了大半年的准同学会,以大家互相留下微信号码作为结束。陆离婉言谢绝了马蒙“续摊”的邀请,挥手告别。 热闹散场,老北京城灰茫茫的冬天又逼仄起来。陆离独自回到目前租住的宾馆单间里。他先向母亲汇报了今天的考试情况,然后坐在窗边看对面屋顶上的积雪。 雪里有一串猫的足迹,醉酒似的蜿蜿蜒蜒;又过了一阵子,陆离意识到这种醉酒的感觉其实来源于自己的内心。 自从上午走进那座考场之后,他的心口就仿佛点起了一小撮火苗,不安分地悄悄沸腾着。 他不去细想这撮火苗因何而起,却又忍不住去猜想,四天后的面试,会不会再遇到那个人。 ———————————————— 事实证明,这世上毕竟没有那么多的巧合。 四天后的面试,陆离依旧一帆风顺,却再没遇见任何熟悉的面容。结束考试后,他立刻收拾行李,搭上南下的列车返回家中。在温暖的家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一大桌丰盛的菜肴。 没过几天,高三下半学期正式开学,学生们进入了最为紧张的冲刺阶段。 虽然中影对于文化课的要求不如其他综合类大学的要求高,但相较于十多年前陆离的时代,依旧有了极大的提升。阔别学校七年有余,陆离在这件事上不敢有半点的马虎。 春意盎然的三月份就这样在埋头苦读之中度过,转眼到了四月中旬,中戏校考的专业排名终于要发布了。 四月15日是个周五。陆离特意坐车从省城回到家中。在母亲的焦急催促下,他也不得不凑起了网络放榜的热闹。 晚上九点,查询系统正式开启。在经历了一连串白屏、505和各种无响应之后,一个淡绿色的界面终于缓缓出现在了电脑屏幕上。 “……我不是在做梦吧?”母亲倒吸一口凉气,“这真是你的证?” “看,名字不都写在这里了吗?”陆离戳戳屏幕,“陆离-戏剧影视表演-专业排名……妈,不仅通过了,而且还是第二名。” 当天夜里,陆离“喜获中影艺考第二名”的消息就迅速在整个家族中传播开。第二天,连影视城里的同事都发消息过来祝贺。 一个几乎没有表演基础,半年前还是个小胖子的邻家大男孩,居然成功考取全中国表演艺术的最高学府,而且还是第二名——这在别人看起来几乎等同于奇迹,甚至已经有人将这场奇迹与车祸联系在了一起,私底下津津乐道。 众说纷纭之中,陆离却始终保持着冷静。他甚至还感到有些遗憾:作为中影昔日的优秀毕业生,又在影视圈里摸爬滚打了这许多年,第二名并不是最最理想的位置。 第二天下午马蒙也发来了消息,说自己也拿到了文考证,第三十五名。这意味着,如果文考没有出现太大的失误,他们俩就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中影同学了。 在家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周末,周日的下午陆离背着书包返回省城。下车后他并没有回学校,而是去艺考班找了唐校长和肖华梅。 经过这几个月的默默观察与评估,老唐早已经对这个意志力超强、业务水平出众的年轻人有了不少好感;可陆离的艺考排名依旧让他大吃一惊。 陆离这次找他,原本只为拿回学费。可是老唐和肖华梅却死活拉着他,一路走到了附近的夜市,点了一桌子的烤肉海鲜,说是要给他搞个庆功宴。 陆离拗不过他们,只能推说自己不能喝酒,坐下来随便吃点儿菜。 酒过三巡,老唐面露微醺之色,话也就多了起来,尤其是提到了许多当初在中影上学时候的琐事。 听着听着,陆离也有些感慨,忍不住问起他们两个从中影毕业之后的经历。老唐低着头摆了摆手,只说了句“一言难尽”。倒是肖华梅把酒杯“啪”地放在了桌面上。 “姐不是想泼你冷水,不过读了中影和混进了影视圈这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中影毕了业又怎么了?一样可以找不到工作,一样可以在娱乐圈里做牛做马、抬不起头来。” 第9节 她美丽的侧脸映着街边的霓虹灯,好像上了一层艳丽戏妆。 “电影的事儿咱们先不提,你可知道中国每年生产多少电视剧?一万八千集,差不多六百部!每部六个主角,就算不重复也才一千八百个坑。可光这北京城里头就有四五十万号人等着吃演员这口饭。兄弟,这可比中影入学难得多了。” 也许是吸入了游离在空气里的酒精气息,陆离的思绪也有点摇摆起来。 他依稀记得,老唐大三那年出演的网络剧也是火过一阵的。然而后来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这般局面? 老唐看起来不想说,那他也就不去多嘴询问了。 他又换了一个话题:“既然这么不喜欢这一行,那有没有考虑过去做其他不相关的行业?” “为什么要换?”老唐吸着螺蛳,笑了起来:“其实干这行收入挺不错的,也不用早起,不用看老板的脸色。再说,我们不是有了你这块金字招牌吗?以后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陆离也跟着笑笑:“今年这一批的收成怎么样?” “还不错。就说目前已经拿到证的,中影除你之外还有一个,隔壁北戏一个、上影两个,其他南边北边的也有不少,加一起两只手的数肯定有。当然,文化课成绩够不够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陆离在心里算了算,老唐这小半年的时间应该就赚了二三十万块钱。虽然比不上当演员,但是和一般的小白领比起来还算是不错的了。 “你们挑学生的眼光的确很厉害,以后桃李满天下也不奇怪。” 他的本意双关,也令老唐与肖华梅相视一笑。不知是谁的气声,带着浓厚的酒气,变得含含混混,低沉而苦涩。 “到底意难平呐……” 这天过后,老唐按照约定退还了陆离所有的学费,除此之外还有约定的万元奖学金。老唐不是一个吝啬的人,对于他欣赏的人更是大方。 陆离将所有这些钱都转到了母亲账户下,又骗她说因为自己的表现良好,中影决定免除自己的学费并提供一笔奖学金。这也意味着,他得依靠手头上的十万块钱和打工赚的钱度过接下来的四年。 不过,正因为有了挑战,事情才会有趣起来。 顺利拿到了文考证,陆离下一步的目标也就变得更加清晰明了。接下来的三个月,他要拿出减肥时的强大意志和背台词的功底,开始文化课的冲刺复习。 青春的身体总是精力旺盛,不知疲倦;而成年的大脑则明白学习不能光靠死记硬背,重要的是掌握方式方法,事半功倍。 同时是成年人与孩子的陆离,并不惧怕任何挑战。 第12章 下马威 六月8日,为期两天的高考顺利结束。 全国各地的考生潮水一般涌出校门,将枯燥的公式、要点和语法抛在了脑后。对于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接下来的三个月意味着旅游美食、网络娱乐、懒散的生活和各种奖励品。 陆离当然是个例外,他必须未雨绸缪。 虽说一年前车祸的阴影犹在,但凭着三寸不烂之舌,陆离还是说服了母亲同意他继续去影城打工。 海岭影视城是华东有名的老牌影视基地,目前以先秦、宋明以及民国时期的场景为强项。影城内部吃住行设施齐备,俨然一座小型王国。而对于数以万计怀揣着演员梦的普通人来说,这座王国的“城门”就是那幢伫立在影城入口处的二层白色小楼——演员工会中心。 每天凌晨四五点钟,演员工会门口都蹲守着不少临时演员。普通群众薪水八小时40元,群特演员八小时70元。僧多粥少,很多人辛苦一个月,刨掉食宿和影城的管理费,也就不剩下什么了。 陆离不想让全新的自己成为一个廉价的活道具;他也知道中影的规矩,不喜欢低年级的学生过早抛头露面。所以,要在影视城里赚钱,他会选择另一种途径。 这天一个大清早,他骑着家里的破自行车就出了门。在去影城的路上有一家照相馆,这里是群演们制作求职简历、拍摄求职照的地方。从一楼大厅到洗手间的走廊上,贴满了各种剧组的招聘信息。招得都不是演员,而是各种技术工种。 陆离边走边看,希望能够在其中找出些熟悉的名字。一般而言,知名导演、制片人带领的团队,投资金额高、薪资待遇也较为合理。 他边走边用手机拍照,勉勉强强挑选了两三家,正准备找上门去探探行情。这时男厕所的门开了,出来一个瘦高的中年人,正好与陆离撞了个照面。 “哟,这不小鹿吗?” 这个男人陆离倒还认得——演员工会办公室的老郑,一个游手好闲的热心人。他好像还对陆离的母亲有点儿那种意思,不过完全就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听说陆离是到照相馆里来找工作,老郑眼珠子咕噜一转,拍着脑袋说有个美差肯定适合他。陆离连推辞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拽上了他那辆电动车,一骑绝尘开进了影视城。 会宾楼,在江南路和风烟路的交叉口,背依九凤山,环境偏僻清幽,是影城里最高档的酒店。这里常年宾客爆满,接待的基本都是明星和大剧组的要员。 想当年陆离也不止一次入住过高级套房;桌上放着鲜花和酒店经理的亲笔欢迎词,果盘里的开心果总是温温热刚烤好的。 却没想见,再次踏入这里却是为了寻找一份工作。 老郑说的“美差”,其实是制片组的助理。这个工种简单来说就是在剧组里做点生活方面杂事。说不上多辛苦,但关键是要人够机灵,懂得察言观色。一旦上了手,又有很多回扣可以捞。 此刻,老郑领着陆离站到大堂的角落里打了个电话,想让剧组的生活制片亲自下楼来看一看。然而电话倒是打通了,可是对方表示人已经招到了,组里暂时不缺人手。 这事情就有点儿尴尬了。 陆离也不想欠老郑这个情,于是表示没关系转身就要离开。却在这时,离他们十来步远的电梯打开了,呼啦一下子从里面涌出了四五个人来。 站在最外侧的两个巨人显然是保镖,而剩下几位陆离居然都认识——年轻的一男一女是沈星择的助理与执行经纪人,众星拱月的那位当然就是沈星择。 也许是因为已经上了妆,男人戴着宽大的墨镜,嘴唇也比日常红润一些。陆离忽然记起表妹好像叨念过沈星择最近正在拍戏,没成想这么巧就遇上了。 他也不过就是多看了两眼,沈星择竟像是有了心电感应似的,也扭头看过来。 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两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接触,下一秒钟沈星择居然停顿了脚步——陆离跟着一愣,等再回过神,他发现自己已经像患了梦游症似地贴了上去。 两个保镖立刻准备阻拦,所幸沈星择及时交代了两句,这才放行。 陆离终于来到沈星择面前,站定之后却又不知应该怎么称呼。他正懊恼着自己怎么突然就傻了,倒听见沈星择发话了。 “你是复试表演那个十分钟小品的陆离?” “……对。”陆离这才找回了声音:“想不到您还记得我。” 墨镜完美地掩盖住了沈星择的表情:“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家就住这儿附近,暑假来打工。” “专业成绩怎么样。” “嗯。文考证已经拿到,第二名。”陆离考虑该不该感谢沈星择这位考官,但最终还是没开口。 沈星择点点头算是表示赞许。 “打什么工,演员?” “演员还是算了,一着不慎以后都是黑历史。我比较想当场务或者演员助理。” 沈星择嗯了一声,转头去看自己的女助理安娜:“你留一个电话,转头去问问老季。” “……谢谢沈哥。” 虽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关照有点不适应,但是陆离明白,果断拒绝反而会显得失礼。 工作在身,沈星择转身离去。被冷落在旁的老郑立刻凑过来挤眉弄眼。 “那不是沈星择吗?大明星啊!小子你怎么认识人家的?” “也是巧合。” 陆离随口敷衍,目光依旧朝着沈星择离去的方向。 —————————————— 陆离非常了解沈星择的脾性,面子比天大。他一般不轻易主动做出许诺。如今既然要了自己的联系方式,那多半是有点响声的。 这让陆离既感到踏实,又有一点隐约的不安——沈星择并不会无缘无故对人示好,他是一个成功的演员,但皮囊之下、血管里头,全是顶尖商人的基因和血脉。 两个小时之后,陆离的预感果然应验了。打来电话的是沈星择所在剧组的生活制片,让他下午去酒店面试,当艺人的生活助理。 虽然大部分经济公司都会派出一到两个生活助理跟随在艺人左右,但有时也会出现特殊情况,比如助理中途离职或解聘,这就需要由剧组进行招聘。 这次招聘助理的是剧中的男二号徐如林。陆离也知道此人,这两年突然蹿红的鲜肉,歌手出道,买榜上位;家里有钱有背景,算是圈子里的幸运儿。 面试在生活制片的房间里进行,演员本人并未参与。陆离隐瞒了出车祸的经历,制片人很满意他的剧组工作经历,问了几个基础问题也都能应答如流。 薪水是四千五一个月,在行业里已经算是不错。陆离签完字,制片就打电话叫来了徐如林现有的助理,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矮个子男人,姓陈。 听说陆离已经签约,陈助理马上质疑:“是不是应该先带给徐老师看看。” “不看不看!”制片焦躁地挥手,:“让他看还能看得好?这才多久就已经换了三个了。再下去整个城的人都要被他选一遍。” 陈助理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听不出是对于制片的附和或是抱怨,但他还是接受了陆离,领着他坐电梯上到酒店的高层。 两人踩着厚重的地毯,来到走廊尽头一间僻静的套房前。 “他喜欢别人叫他老师。”陈助理话不多,这是他给陆离唯一的建议。 套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昏暗。助理显然也有点疑惑,放慢了脚步往里走。客厅没人,角落里放着打开的行李箱、活动衣架和四五双球鞋,茶几上则是杯盘碗碟一片狼藉。 从影多年,这并不是陆离见过最乱的房间。但徐如林向来都以整洁干练的形象示人,这倒是鲜明的对比。 卧室里好像有人在讲电话,陆离正好站在门边,就顺便朝里头看了一眼。他只来得及看清楚床上好像裹着一个人,忽然就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冲着他飞过来。 陆离后退一步躲过,发现那是一只宾馆的白色拖鞋。下一秒钟,陈助理已经拽着他,重新退回到了房间外。 这个徐如林,私底下脾气原来这么大。看来这四千块也不是好拿的。 两个人就这样傻站了几分钟,直到陈助理看见门缝里亮起来,才又推门进入。 徐如林已经起了,穿着睡衣、头发乱蓬蓬、脸色也不太好。他坐在沙发上抽烟,翘着二郎腿,露出脚踝上一圈刺青。 陈助理开始介绍陆离,徐如林全程都没有抬起过眼睛。他低头玩着手机,偶尔还会笑几声。直到助理介绍完毕,他才说出了今天的第一个指令——要吃香菇滑鸡粥。 陈助理看了陆离一眼,陆离立刻转身去叫客房服务。徐如林却说酒店厨房不合口味,指明要吃城里的一家排挡。 对于助理而言,明星的暗示就是命令。入职第一天的陆离更需要好好表现一番。 只不过刚才他是坐着老郑的助动车来的,现在也只能先跑回演员中心取自行车。虽然中途搭到了观光电动车,但一来一回还是用了半个多小时。 等他拿着餐盒回到酒店,房间里已经无人应答。所幸陆离老道,立刻下楼去找剧组化妆室,跑进门果然看见徐如林正在化妆,一旁是宾馆的餐车,上下三层全都是广式点心。 化妆组基本都是女性,陆离刚进门,姑娘们就一个个使劲朝他看。陆离也回报以微笑,但是心里却沉甸甸地,充满了不祥的预感。 他将粥桶从塑料袋里取出,垫着一张纸巾捧在手里,装作乖巧地向徐如林复命。可徐如林根本就连头都不抬一下。 还是正给徐如林做造型的御用化妆师使了个眼色,陆离暂时将粥罐放在化妆台上。可他刚转身走开,只听“咚”的一声,再回头整罐鸡粥就全都摔进了垃圾桶。 化妆室一时间鸦雀无声,谁都不愿做出头来打圆场。所幸正巧有一位女演员进来化妆,大家赶紧寒暄了几句,气氛总算是恢复如常。 陈助理将陆离叫到化妆间旁的茶水间,低声告诉他:这种下马威每个新人都会遇到,叫他不要太在意——况且丢掉一碗滑鸡粥还算是轻的,毕竟不是热咖啡热奶茶,被烫伤的人都有。 陆离心想这可真是庙小妖风大,但表面上依旧只是笑笑,说谢谢哥哥的提点。 徐如林画好妆,吃完了饭就要出去拍戏了。眼下正值暑期,下午一两点钟正是最要命的时候。陈助理负责给他打伞提包;陆离则一手拿着迷你风扇,另一手还得拉着一个便携式的小冰箱,里头是天然含气矿泉水、柠檬片和冰块。 第13章 他的嘴唇 第10节 徐如林拥有专属的保姆车,从酒店开到外景地不过四五分钟车程。这一路上,助理需要与他核对接下来的拍摄安排——今天会有夜场戏,但不算太晚,八九点钟就能结束。 抵达现场后,徐如林并不急着下车。不一会儿,几个满头大汗的化妆助理拿着工具进了车厢,开始为他黏贴假头套;而陈助理又抓紧时间与徐如林对起了台词,真是片刻都不得空闲。 半小时后,徐如林终于换好了戏服进入片场。陆离与陈助理也各自提着家伙下了车,两个人像太监似的,在徐如林身后亦步亦趋。 下午的戏在棚内进行。这是海岭城内规模较大的一个棚,四五层楼的高度、一千多平米的体量,让室内空调成为了花销不起的奢侈品。而更可怕的是,头顶高处那几排明晃晃的大灯,好像烧烤架下面的炭火,晒得人直往外冒油。 陆离也在三伏天拍过古装,知道这种闷热无风的大棚一般在四五十度左右徘徊。尽管剧组在地上摆了不少干冰,又用风扇一刻不停地吹着,可惜降温效果依旧是杯水车薪。 这才进场五六分钟,陆离的额头和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汗珠。可他根本就顾不上自己——徐如林正在与其他演员对戏,他必须端着风扇随侍在侧。 也许是考虑到气温和演员情绪,下午的戏大体以短平快为主。执行导演简单说完了戏,演员试过几遍后就正式开拍。 这时的陆离总算有了点儿空闲,他悄悄走到监视器后面,还没站稳,就被陈助理过来一把拽走。 “没事别和其他人交流。” 陈助理将他带到稍远的大柱子后面,低声耳语:“徐老师不喜欢太能来事儿的人。” 陆离赶忙表示自己只想看看监视器里的画面。可他又转念一想:徐如林讨厌的应该是有人借着当他助理的机会与剧组的其他人搭讪;在他眼里,这恐怕算是一种变相的“吃里扒外”。 一边想着如何利用别人,一边又要提防着被别人利用——在这个圈子里,真是想得越多的人活得越累。 第一场戏拍得还算顺利,导演喊“cut”之后,现场顿时喧闹起来。导演拿着取景器调整机位;灯光、摄像组跟着挪动位置;暂时没事的工作人员则扑向重新打开的鼓风机周围,像原始人类膜拜太阳那样膜拜着融化中的冰块。 而某些拿着架子的演员就尴尬了,只能依靠着自家助理赶在补妆之前,送上各种降温的物品。 按照陈助理的指点,陆离从小冰箱里取出矿泉水倒进玻璃杯,又在杯口按了一片柠檬,最后插上吸管、套好杯套送到了徐如林面前。 徐如林正在和女三号抱怨着棚里的酷热,忽然感觉背后吹起了一阵凉风,他回头,发现陆离依旧高举着微型风扇,而清凉的秘密则来自于风扇前方的那一小盘碎冰。 也许是因为“私人订制”的凉爽带来了好心情,又或许是女三号半真半假的羡慕产生了化学反应——从这时开始,徐如林对待陆离的态度总算是有了点儿好转。 下午五点左右,棚内戏终于暂告一个段落。大部队返回酒店用餐,然后稍事休息,晚上六点半继续夜场的拍摄工作。 这是一个规模异常庞大的剧组,内部共有三支分工、进度互不相同的摄影队伍。下午徐如林所在的是b组。今晚的夜场ab两组合并,徐如林即将与沈星择上演精彩的对手戏。 当傍晚的光线完全稳定之后,陆离跟随徐如林走进了外景戏的拍摄地——“山神庙”。整片场地外已经围起了警戒线,还配有保安巡守。院子里则摆满了道具和机器,几盏炮筒似的镝灯将庭院里照得雪洞一般明亮。 徐如林开始补妆,陆离负责拿着风扇和剧本。一时无事,他的眼神就开始四处游离,很快就发现了沈星择。 今晚计划拍摄的是几组暗杀戏。沈星择饰演的锦衣卫缇骑,偷袭徐如林饰演的王爷失败,负伤潜逃。正在与他对戏的是女明星王安榴,虽然去年刚刚升级做了一对龙凤胎的母亲,但看起来依旧如同少女一般清甜美丽。 陆离远远地看着那两个人,不得不承认如画一般养眼。他继而想起,沈星择原本就是男女不拘,说不定有朝一日也会娇妻柔子在怀,尽享天伦之乐——而那肯定又是一段所谓的“娱乐圈佳话”了。 那么自己呢?是不是还会有另一个人,在不久的将来等待着自己? 不知为何,陆离竟没有半分的期待感。他正恍惚出神,徐如林冰冷的声音突然闯进了脑海。 “你在看什么?” “那边……”陆离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有几个群演我好像认识。” 徐如林倒也真信了:“你当过群演?那又为什么要改行?” “群演收入太少还不稳定,我想多赚点学费。” “读什么学校?” 陆离犹豫片刻,自豪感毕竟还是占了上风。 “我想上中影。”他说,“可是学费很贵。” “……中影?” 徐如林轻笑了一声,毫不掩饰的轻蔑。陆离不知道这种轻蔑是针对他本人,还是针对中影这座学校。他也不想知道。 —————————————————— 徐如林的戏被安排在了今晚的第二场,第一场是男女主角的感情戏。 午休时陆离偷偷看过剧本:剧情应该是行刺失败之后,沈星择负伤躲进破庙,王安榴为他包扎。孤男寡女患难与共,就难免要延伸出一段绮丽的感情戏来。 两个人都是经验丰富的老演员了,这种程度的表演还不至于尴尬到需要清场。虽然镜头里只有两个人,可是破庙里里外外却挤着几十颗脑袋,场面真可谓壮观。 徐如林还在和他那套繁复的戏服做斗争,陆离必须为他提起背后的长发,因此没空、也没兴趣去凑这个热闹。 反正聚光灯下的一切都是虚假的;而唯有他才知道,当沈星择真正想要亲吻一个人的时候。他的嘴唇会比体温更热一些,柔软得出乎意料,而且一旦接触,就很难再摆脱。出于恶意,陆离曾经不止一次地使用“水蛭吸血”来形容。 而那些呈现在摄像机镜头前的吻却又是另外一个模样——更像一件包装精致完美、却毫不实用的洛可可装饰品。 大约十分钟之后,破庙那边逐渐喧闹起来。看起来这场戏应该算是过了。徐如林这边也已经收拾停当,走过去准备上戏。 陆离跟在徐如林身后,刚迈过门槛就看见沈星择在角落里补妆。 妈的,嘴角上还有女人的口红印。 沈星择刚从助理手上接过纸巾,忽然感觉到一阵冰冷的视线。他扭过头,看见七八步开外的破庙门口站着两个人。 从庭院照过来的光亮勾勒出他们的剪影,身穿古装的应该是徐如林,而徐如林身旁的那个人,无论走路的步态,还是举手投足的姿势,都带着一股诡异的既视感。 怎么可能……! 沈星择用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剪影已经变成了实实在在的人。 是陆离,却又不是陆离。 ———————————— 下一场是男配与女主角的对手戏,徐如林和沈星择寒暄了一声就去找导演。这场戏比较长,以徐如林的素质,没有大半个小时根本就搞不定。 所以正式开拍之后,陆离趁着黑夜的掩护悄悄离开了现场,他得去给妈打个电话,告诉她自己需要加班,什么时候回家还不确定。 他从破庙的右侧门走出去,外头是一个开满了紫茉莉的小院子。然而此刻,沁人心脾的花香中间却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烟味。 陆离花了一点时间才发现桂花树下面的大石头上坐着一个古装男人,嘴上叼着金红色的烟头。 他还没开口,却听见对方发话了。 “……跟着徐如林呢?” 这下陆离也听出来了,吸烟的是沈星择。 “沈哥。”他走过去问候。 沈星择缓缓呼出一口烟,晚风将陆离曾经熟悉的气味吹得到处都是。直到陆离开始考虑随便找个理由脱身的时候,他终于又听见了一句话。 “老徐的脾气不好。” “……其实也还好。夏天拍戏压力大。” 陆离随口打着哈哈,他才不是沈星择这样的人,能够无所顾忌地说出对别人的想法。 “这份工作我真的很喜欢,谢谢沈哥帮忙。” 他看见金红色的烟头亮了亮又暗沉下去,紧接着香烟的气息又浓郁起来。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沈星择突然道,“我的一个朋友。” 陆离惊讶了,他完全没料到沈星择的直觉这么厉害;而惊讶过后竟又有点动心——说实话,揣着一个秘密太久,总希望能找个人分担。 但不知怎么的,他的脑袋里突然蹿出了“叶公好龙”这个成语来。 口口声声说喜爱龙的人,最后却被真龙吓得魂不附体。真龙可以不去在乎叶公的好恶;但是陆离的新人生才刚起步,沈星择的随便一个举动,都有可能引发无法估量的后果。 陆离不是真龙,他还没跨过龙门,绝对不能够冒这个险。 “我……很荣幸。” 斟酌再三,他选择了这个不痛不痒的回答,然后等待沈星择的反应。 从刚才就一直没移动过的烟头,再度缓慢地亮了起来,随即传来的是衣物摩挲的声响。 “走了。” 沈星择将烟头掐灭在了垃圾桶上,转身走向片场。独留下陆离一人,对着桂花树又安静了片刻,这才拿出手机。 __________ 今晚的夜戏一直拍到十点才收工。陆离将徐如林送回酒店,确认了明天开工的时间和日程表,这才骑车穿过空荡荡的影城,回家休息。 这天过后,这份工作总算是步入了正轨。徐如林虽然依旧苛刻傲慢,但是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拍戏上,再加上陆离平时低眉顺眼、勤快乖巧,倒也还算是相安无事。 一转眼,风平浪静的一周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周的周一下午,有一场媒体探班活动。 第14章 食物链顶端的尊严 媒体探班日这天,陆离起了一个大早。黄历上写着“诸事不宜”,可他今天要干的事儿,却会是平常的几倍之多。 首先是伺候徐如林洗漱化妆,吃完早饭再把这尊大佛请进摄影棚;然后回酒店,准备给媒体记者们的探班慰问品;上午十一点,找宣传人员核对群访和专访的时间,审核提问内容。 除此之外,公司还开放了一批探班名额给徐如林的后援会。中午十二点,陆离必须去车站迎接这群小妮子,帮忙收好她们送给徐如林的大小礼物。 不过,今天的徐如林倒是变得和蔼可亲起来,不仅自己打伞,就连迷你冰箱都找了个角落仔细藏好。当然,这种“人前人后两张脸”的做派,在剧组里也远不止他一个。 下午一点,三组演员集合完毕,探班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片场。沈星择、王安榴、徐如林等人顿时就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这时的陆离又充当起了兼职摄像师,高举自拍杆为徐如林做起了网络直播。 探班活动前后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到大部队离场,陆离浑身上下已是大汗淋漓,湿得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或许是动了恻隐之心,徐如林居然还开了冰箱请他和陈助理喝了一瓶冰镇矿泉水。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可谁知道,当天晚上九点多,陆离突然接到陈助理的电话,让他明天去办理离职手续。 ———————— 陈助理的为人不坏,半个月的相处下来也与陆离有了几分交情。他并没有替徐如林隐瞒解雇的理由——问题竟然是出在了这天下午的网络直播上。 刚才徐如林没事翻看回放,发现陆离在开头和结尾处都露了一小脸。而就是这一小脸,引来了不少网友的调侃。 “助理也这么帅”、“小哥哥你是不是也是演员”,更有好事之徒甚至刷屏“你比徐如林还要帅”…… 换做别人,也许可能会对这些留言一笑置之,然而徐如林却不会。他就是个小心眼儿又没有幽默感的男人,而且还极度缺乏安全感,时时刻刻提防着身边人踩着他上位。 陆离并没有试图去挽回这段不愉快的劳资关系。正相反,他舒舒服服地睡了一个大懒觉,第二天中午才去酒店结清工资。 陆离毕竟是沈星择介绍来的,这么快就被辞退,生活制片也很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提出给他安排一份其他工作。 倒是陆离爽快地摇头,表示继续留在剧组也挺尴尬,不愿再给别人添麻烦,领了工钱扭头就走。 离开酒店后,陆离顺道去银行存了钱,又去菜场买了水果和鱼虾,晚上给家里加餐。他并不急着寻找下家——前阵子听老郑说,大导演张觉明的电影已经和影城签了合同,这阵子正在搭景做道具,现在先进组混个脸熟,日后也许还能多几条门路。 他这样打算着,于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抠了两天的脚。谁知第三天晚饭时的一通电话,打乱了他的如意算盘。 电话是沈星择的女助理安娜打来的,开门见山就问他是不是被徐如林炒了鱿鱼。 第11节 陆离点头称是,又将被解雇的原因简单地交代了一遍。安娜姐姐中途打断他,直接表示明天过来继续上班,这次做沈星择的助理。 “我被解雇了啊。”虽然有点多余,陆离又强调一遍:“这样不好吧,万一遇到徐老师那多尴尬。” “解雇你的时候他怎么不尴尬。” 真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安娜虽然只是沈星择的助理,但放到别的公司那也是足以独挡一面的女强人。说话果然底气十足,带着沈星择本人的影子。 “我说你别这么婆婆妈妈的,还想不想赚学费了?” 她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推诿的话场面就难看了。陆离赶紧点头答应下来,约定好明天一早五点就去酒店报到。 刚放下电话,还没闹明白这一出是什么情况,陆离的碗里就被丢进了几只剥好的大虾。 母亲皱眉道:“又要叫你去上班了?” “我也正觉得奇怪呢。”陆离点点头,将这些天的事简单说了说。 姜还是老的辣,母亲一听就听出了问题。 “你啊,多半是被那个生活制片给利用了。” 据她的分析,徐如林如此频繁地更换生活助理,必然给生活制片惹了不少麻烦。所以这一次,生活制片故意不告诉徐如林,陆离是沈星择介绍进来工作的——否则,就算徐如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对沈星择的关系户吆五喝六。 根据徐如林的尿性,过不了多久就会辞退陆离,生活制片就以此来挑起沈星择的不满,从而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毕竟剧组表面上看起来关系融洽,实际却是等第森严。身在高位者可以与人为善,却不能坐视低位者的挑衅。因为每一次挑衅都是一种试探;多容忍一次,就会有成双成倍的人妄想着要骑到你的脖子上来。 原来如此。陆离暗自咋舌,要不怎么说混剧组的都是人精,居然连沈星择的脾气都摸得一清二楚。 这倒是让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那还是大学三年级下半学期,他们这一届表演系的两个班与导演系的学生合作,各自拍了一部公益微电影,要以打赏的形式比拼票房。 当时两个班都有各自的明星学生,纷纷发动粉丝集资募捐;家底殷实的则纷纷央求自家父母慷慨解囊;甚至还有些明星经纪公司也参与其中,开始为相中的学生宣传造势。 距离比赛结束还有两天,陆离所在的一班以五千多元的微弱优势暂时领先。然而好景不长,短短一夜之间票房金额居然被二班大幅逆转,缺口一度达到了五万元。 眼看着即将进入24小时倒计时,该用的人脉、资源早已经耗尽,胜负似乎已成定局,大家都觉得有点沮丧。 可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是吃了一顿午饭的功夫,一班的票房总金额最前面竟然多出了一位数。陆离记得自己从前到后一共数了五遍,然后和同学们一起惊呆了。 直到比赛结束,二班的票房都再没有超过一班;但是他们将这件事举报给了系办——学校严肃批评了两个班级的不正当竞争,并按照约定将所有票房都捐给了希望工程。 一班票房里冒出来的那笔巨款,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承认。慢慢地,有一种说法开始蔓延开来:班里还有一个隐形的超级富豪,长期低调潜伏着,说不定还是什么高官之后。 直到毕业后,陆离才知道原来这个隐形富豪就是沈星择。他的父亲福布斯榜上连年有名,家族事业横跨电商、房地产、社交媒体等多个领域,几年前甚至开始涉足院线产业链——从这个角度来说,沈星择根本不需要太努力,随随便便演个烂片都不愁会没有销路。 然而沈星择偏偏又是个好胜心旺盛的人。作为一班的男班长,他从比赛一开始就笃定了取胜的信念,甚至可以不择手段,只为将大局掌控在手中。 “你这么喜欢控制别人,怎么就没去考导演系,将来做个大导演呢?” 陆离不止一次地拿这件事来揶揄沈星择——好胜心强,总是喜欢掌控全局,这也许是烙印在他身上的商人印记。 回到现实中来,这些年沈星择虽然已经成熟了不少,但这次的事,显然也是他控制欲的一次小小发作。 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考生,沈星择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脑海中,桂花树下那个半明半昧的烟头又亮了出来。 陆离的心有点抽紧,他告诉自己千万不能再做无谓的幻想,过去没有得到过的东西,今后更不可能得到。 而他所陷入的,只不过是一场剧组内部的暗战而已。 ——————————————————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上还蒙着一层蓝翳,陆离就按照约定来到酒店。 安娜姐手上提着一个保温桶,领着他坐电梯上到了十一楼。这层楼是酒店的豪华套房区,陆离也曾经在此下榻,知道每套房都带有花园露台,可以俯瞰不远处的影视城。 陆离虽然对沈星择的生活作息了若指掌,但这一次毕竟是来当助理的,该怎么做还得从头学起。按过门铃之后,他跟着安娜直接刷卡进了门。 客厅里没开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味。安娜示意陆离开窗透气,自己则提着保温桶去了厨房。 陆离走到窗户边上,刷刷拉开窗帘,推开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早晨清爽的凉风吹进来,还带着一股山间草木的清香。 落地窗边上就是卧室。门没有关,里头亮着昏黄的床头灯。陆离听见房间里有动静,下意识地瞥了一眼。 他发见沈星择坐在床上,身上的睡衣不齐整,头发也是乱蓬蓬的,正闭着眼睛寻找眼镜。 很少人知道,荧幕上目光炯炯的沈星择其实是一个超级大近视。曾经有一次他起夜上厕所,开了灯还看不清路,将脑袋重重地磕在了门框上。 那一撞可真是流了好多的血,将闻声赶来的陆离的睡衣都染红了。陆离至今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怂样,手抖得连块棉花都按不住。 他是真心以为沈星择要死了,像他曾经拥有过的其他珍宝那样灰飞烟灭——当然事实后来证明,先死的人居然是他自己。 眼镜原本放在床头柜的角落里,只见沈星择胡乱摸索了两下,反而将它扫到了地毯上。陆离看不下去,两三步走过去帮忙捡了起来。 沈星择戴好眼镜,两个人的视线这才有了接触。 “来了?” “来了。”陆离开玩笑道,“谢谢沈哥给我重新做人的机会” 沈星择不回应,挥挥手让他先出去。 陆离回到客厅查看今天的工作日程表,卧室里很快传来了更衣洗漱的声音,而另一边的厨房里,则开始飘出食物的香气。 短短十五分钟,安娜姐已经利用套房的厨房煎好了荷包蛋与馒头片,保温桶里头的则是皮蛋瘦肉粥。陆离帮着她将食物端去餐厅,那边沈星择也穿戴整齐了,手里正捏着烟灰缸想要偷偷丢进垃圾桶里。 “别藏了,刚进来就闻到了。”安娜姐连头也不抬,“继续抽呗,把牙齿全都换成镶钻烤瓷的,反正您老人家可有得是钱。” 沈星择自知理亏也不辩解,安静地坐过来吃早餐,一边听着安娜姐耳提面命,梳理着今天的工作日程。 吃完早餐不过六点左右,由安娜陪着沈星择下楼去化妆组,陆离被留下来收拾碗碟。几分钟之后安娜打来电话,说待会儿要他帮忙把个小箱子拎下去,里头应该有剧本、书籍、平板电脑和一点零食。 陆离在卧室的角落里找到了那只银色航空箱,就像是找到了一位久别的老朋友。 磨损严重的箱体上贴满了各种贴纸——这当然不是沈星择本人的风格,除了一部分是粉丝的礼物,剩下至少有六成都是陆离搞上去的,最早的甚至可以追溯到他们的学生时代。 沈星择是个念旧的人,又或者说,是个在时间面前都不肯轻易服输的固执者。 第15章 吃的是寂寞 收拾完碗筷,陆离拖着行李箱去了化妆室。 早上六点,不必担心会遇到徐如林。不过在推门进入的一瞬间,他还是收获了不少惊讶的眼神。 毕竟是剧组八卦的大本营,化妆组的姑娘们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看见陆离手上拖着的行李箱,立刻就将情况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她们彼此间偷偷交换着兴奋的眼神,甚至还有人主动朝陆离打起了招呼。 陆离也不嘚瑟,低头拖着箱子进了沈星择的化妆间。 这里比外面的大开间安静许多,除去最基本的梳妆台之外,还有沙发、微波炉、电视,甚至还有一个洗手间。 看见陆离来了,安娜姐立刻招招手示意他坐到化妆椅旁的沙发上。 “会对台词么?” “会。” “那好,没划线的地方你来读,陪沈哥练练。公司里有点事,我先出去一下。” 说完,她就把剧本甩给了陆离,自己拿着手机一边拨号一边走了出去。 “……” 陆离拿着剧本翻了翻,密密麻麻布满了各式各样的线条和标记。他正心想应该从哪儿开始,就听见沈星择提示了一句。 “第八十二场。” 他赶紧翻过去,找到没划线的部分开始照本宣科:“太子他——马上就要过来——你私闯东……” “台词就念成这样?” 沈星择连眉毛都没抬一下,语气也很普通,可这句话听着就是充满了嘲讽。 至于么,不就是帮你对几句台词吗,要不要再带个妆——陆离忍不住腹诽。可他表面上依旧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蹭地一下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朝沈星择迈出半步。 “太子他马上就要过来,你私闯东宫,被发现可是死罪啊,大人——!!” 沈星择没反应,倒是化妆师被他吓得笑了出来。 “浮夸。”沈星择也摇头,“中影第二名就这水平。” 这话陆离真不爱听了,回想当初沈星择第一次登台表演,那才是真僵得跟块木头似的。他咽不下这口气,低头做了个深呼吸,再把头重新抬起来的时候,眼神就变了。 “中影第二当然不止这点水平。” 见陆离进了状态,沈星择便不再刁难,一边对戏一边通过化妆镜观察着他的举动。 陆离浑然不察沈星择的心思,他可是那种戏瘾比烟瘾还大的人,一旦入了戏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一出戏只有一两分钟。不过瘾他就连着演下去,直到沈星择叫停。 “肯定有人教过你。”沈星择继续透过镜子观察着他:“你的老师是谁?” 陆离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他叫唐一良,以前也是中影表演系的,不知道沈哥听没听说过。” “唐一良……” 沈星择沉吟片刻,好歹是想了起来。 “他在做艺考培训?” “是啊。其实我觉得唐老师演技挺好的、人也不错,老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陆离有意帮老唐卖了一个惨,想暗示沈星择帮一帮这个昔日的学弟。只可惜沈星择并没有接话——过去他和唐一良的关系就谈不上多好,而且肖华梅当年还暗恋过沈星择,还请陆离帮忙递过情书。这样想想,好像也是蛮乱的。 化完妆、对完戏,接下去的流程也和伺候徐如林没啥两样。 陆离与沈星择纠缠了这么多年,同吃同住同睡,彼此间都了若指掌。只不过两个人刚谈恋爱那阵子都年纪小,还不懂得谁照顾谁这种事;大四那年翻了脸,往后陆离就更没有主动向沈星择示过好。可如今“形势比人强”,伺候沈星择忽然成了陆离近期最重要的一件事。 其实昨晚躺在床上,陆离还想过自己是否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然而真正见到了沈星择之后,那种忐忑感却离奇地再没有出现过。 第一个上午过得十分顺利。尽管天气炎热,可不用拖着那台小冰箱就少出了很多汗。a组有两台冷风机,外景地的凉棚里还有冰饮无限供应,条件明显优于其他两组。陆离也跟着蹭了不少福利。 中午吃过饭,演员们返回酒店午休。沈星择冲了个凉就进屋去琢磨剧本,陆离也跟着在套房客厅的沙发上躺了一会儿。可是他居然睡不着——下午的戏,徐如林就要来了。 直觉告诉陆离,应该有不少人正等着看好戏。在他们眼里,徐如林就像一条豺狼,而沈星择则是一头雄狮。这场戏无所谓谁输谁赢,反正只要够精彩、够刺激就可以。 毕竟,剧组的娱乐方式实在是太匮乏了。 然而现实毕竟没有那么多的狗血可撒。下午两点剧组开工,“历史性的会面”终于到来。瞥见了躲在安娜姐身后的陆离,徐如林也只是挑了挑眉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更没有再来寻陆离的晦气。 毕竟一步步混上来的,谁都不是傻瓜。搞错一件事,并不意味着事事都会被人当猴耍。 第12节 可以想见,回过味儿来的徐如林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报复生活制片,没准还会怀疑到陈助理的身上。 陆离才不管这些。说句老实话,“狗仗人势”的感觉的确很爽。天塌下来有沈星择顶着,他乐得做一个妖艳贱货,暂时在这把保护伞下悠闲度日。 反正,离这部戏杀青也不剩几周了。 平心而论,沈星择并不是一个难伺候的主子,平日还会发点小福利,引来其他演员助理们的羡慕。陆离安安稳稳地过了三天,到了周四早上,安娜姐突然意味深长地问他会不会做饭。 陆离何等聪明的人,眼珠子一转就痛快地点了头:姐,要不你先歇一歇,明儿个早晨皇上的伙食由我来张罗。 这天晚上正好没有夜场,六点半下了班,陆离直奔菜场而去。安娜给了他一笔不菲的伙食费,宽裕到足够买澳洲龙虾来给沈星择当早餐。 当然,到底应该买什么,陆离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记得当初上学时,寝室的四个弟兄合谋藏了一口电饭锅。学校晚上不断电,每次排戏或者抠剧本抠到半夜,宿舍里总会飘起泡面火锅的香味。能放进面锅里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肉卷鱼饼鹌鹑蛋,虾仁香肠鱿鱼圈。再挖一块老干妈调味,就算金琮奖拿来也不换。 再后来毕了业分了手,陆离突然家道中落,父亲出走、母亲病故,他自己也一病不起。沈星择把他从医院抓回自己的公寓,强制圈养起来。 此后长达一年的时间里,陆离对外基本处于失踪状态。在家待业没有钱,只能依靠沈星择不定期的补给品维生。煮饭煮菜全都亲力亲为,好吃难吃都得往下咽,久而久之厨艺也有不少的长进。偶尔遇到沈星择拍完戏回来小住上几日,也跟着蹭吃蹭喝,倒也不嫌弃他的手艺。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明天要是拿出一包泡面来交差,沈星择未必拒绝,但首先肯定会被安娜姐给生吞活剥。 想到这里,陆离已经站定在了第一家摊位前。 ———————————— 第二天早上五点半,陆离准时提着保温桶和饭盒登门拜访。沈星择已经起了,正在洗漱。陆离打了声招呼,穿过客厅走进厨房。 不锈钢锅里的水已经沸腾。陆离打开饭盒,将生的食材一个个丢进水里。与此同时,他又将保温桶里的汤倒进大碗,然后开始在平底锅里摊蛋皮。 身后的客厅里传来了拖鞋的踢踏声。陆离忽然觉得这样的早晨,其实感觉也不错。 一通忙碌过后,早餐终于上了桌。半透明的小馄饨,漂浮在浓郁的鸡汤上,表面还撒着葱花和黄金蛋丝,看着十分诱人。 “这是……”沈星择放下手机,戴上眼镜。 “鸡汤小馄饨。”陆离都觉得这个答案实属多余,“当心烫。” 沈星择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稍稍咀嚼片刻,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只是继续机械地进食。 陆离隐约觉得失落了。 鸡汤小馄饨他以前也做过,第一次没有把握好分量,一边看《情枭的黎明》一边捏了两百来个。破天荒接到电话的沈星择二话不说,路演刚结束就推了饭局赶回来,扮演了一只完美的垃圾桶。 曾经那么积极主动的人,如今却吃得面无表情。两相对比,陆离怎会甘心,忍不住贱兮兮地主动凑上去。 “沈哥,好吃吗?” “不好。”沈星择果然不给面子:“肉太多、皮太厚、汤太咸,蛋丝焦了。” “……” 陆离觉得自己真是自取其辱,早知道就在路边摊随便买点东西搪塞搪塞,还能多睡十几二十分钟。 当然,他也不敢露出沮丧的表情:“……别吃了,我去叫客房服务。” “给我倒杯水。” 沈星择只提了这一个要求,继续就着白开水把整碗馄饨吃了下去。陆离都不忍心提醒他,待会儿在外景地上厕所会比较困难。 虽然不幸遭遇了滑铁卢,但陆离依旧努力朝好的方向思考——有了这次的“车祸现场”,沈星择应该不会再允许他祸害自己的肠胃。 这天下午,外出办事的安娜姐回来了。她拍拍陆离的肩膀,夸奖他早餐做得用心,沈老板十分满意。钦点接下去的早餐也要由他来负责,伙食费大大的有,绝对不会亏待了他。 陆离咋舌。 他忽然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做菜的手法没有变,而沈星择的反馈却截然相反;他也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沈星择一边抱怨难吃,却还要自己继续做下去。 他的脑海里蹦出了那天夜市里,唐一良低语过的那句话—— “到底意难平。” 第16章 老板再见,师兄你好 从这天起,陆离开始变着法子做起了早餐。 沈星择吃饭并不挑剔,只会在陆离主动询问的时候提出几点建议。陆离跟着改正,回家还向母亲讨教,因此手艺长进得倒也挺快。 根据事先定制的健身计划,沈星择每周二、周四的早晨只吃能量餐,说白了那就是一堆食之无味的人工营养补剂。 今天正好是周二,陆离起得稍稍有点迟,匆忙洗漱完毕,捞起一包泡面就赶去酒店。 为沈星择准备好了能量餐,他独自躲进厨房把泡面和沈星择不吃的蛋黄煮成一锅。正吃得不亦乐乎,忽然感觉到背后射过来一道冷冷的视线。 回头,看见手里拿着半个鸡蛋白的沈星择倚着门框,可以说是面无表情,也可以算生无可恋。 “安娜姐不让你吃垃圾食品。” “……” 沈星择的沉默就是另一种发号施令,有时候比徐如林的颐指气使更能奏效。第二天早上,厨房角落里就多出了一大袋泡面,安娜姐不在的早晨,厨房里总会飘荡起迷人的牛肉面香气。 沈星择仿佛对泡面有着一股执念,就算天天早上吃都不会腻烦。倒是陆离心有不安起来,总是变着法儿地往面里加进各种新鲜食材,可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终于有一天,他故意让安娜姐发现了方便面的包装袋。女人立刻当着沈星择的面训斥了他一顿,同时撤销了御厨的资格,泡面的风波这才算是消停。 很快就到了六月26日,晚上九点,高考分数公开查询。 这天正好组里开夜车,一直要拍到凌晨两三点钟。大约十点左右,陆离正在帮沈星择对台词,忽然接到了家里打过来的电话,说高考成绩已经查到,超水平发挥,中影不上天理不容。 第二只鞋子终于落地。陆离这才发觉自己原来还是有些忐忑的。不过一切的辛苦和不安全都物有所值了,最好的未来已经在他的面前徐徐展开。 “文考搞定!我要去中影喽!” 收起手机,陆离立刻将喜讯分享给了身边唯一的那个人。然而沈星择却回报以一种困惑的表情。 “比得了专业第二还激动?” “必须的。阶段性胜利和大获全胜的意义完全不一样。” 或许是被陆离罕见的灿烂笑容所说服,沈星择不再质疑这一份喜悦。借着从头顶垂落的白炽灯光,他端详着陆离那张年轻的侧脸,内心里终于有些疑问忍不住发酵出来。 “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 “为什么选中影。” 为什么?陆离一愣。 他知道这是自己内心深处本能的选择,但是面对沈星择和其他人,他的确需要一个更合情合理的答案。 “……可能是因为我家比较穷吧。想进影视这一行,没有人脉和见识是绝对不行的。虽然现在很多人都觉得科班没意义,但我却觉得,在大学里遇见的老师和同学,还有他们的社会关系,其实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当然,我可不是想要利用别人,朋友多了好办事嘛。” 沈星择点点头表示理解,紧接着抛出了真正的问题。 “以你的资质,四年实战难道不比四年的大学理论更有价值?如果缺钱,可以考虑创业。我的团队可以包装你。” 灯光从上面照下来,在他轮廓深刻的脸上投下浓重的暗影,而亮得发白的睫毛则遮盖住了他的眼神。 陆离的眉角轻轻抽搐了一下,表情没有变,但内心深处却仿佛扬起了一小把黑色的微尘。 听起来很诱人,但这或许只是一个套路。 时间还没有久到足以让他淡忘过去、忘记沈星择是那个蜘蛛网上的肉食王者。 过去,沈星择可以捏着陆离长达二十年的卖身契躲在幕后,毁掉他一次又一次的出头机会。现在,沈星择也可以捕获任何一个感兴趣的人,装进自己的娱乐圈实验室。 只要他感兴趣。 受过伤的人总是会更加敏感。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陆离感觉到黑暗正在迅速渗进他的心里。 “难道沈哥也觉得……在中影上学的四年没什么意思?” 虽然是半开玩笑的语气,可话说出口,他发觉语气还是有点重了。 昏暗模糊了沈星择的表情。就在陆离以为他不会再做回应的时候,仿佛是夜风吹来了一句梦呓般的声音。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我这样的运气,能够在正确的时间,遇见正确的人。” “……” 陆离心头微震,紧接着有一种热度从耳根开始弥漫向脸庞。 内心的黑色坚冰又开始逐渐融化,他怎么会不熟悉这种感觉——从很久很久之前开始,自己的心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结冰又解冻,有时咬牙切齿,有时候又脸红心跳。 无药可救、无可奈何。 不远处,导演助理已经开始呼唤下一场戏的演员。沈星择放下剧本,朝灯光最亮的地方走去。 两三步之后,他身后突然传来了陆离的声音。 “我有信心,我的运气也不差。” 沈星择的脚步因为这句话而微微停滞,旋即又恢复如常。 “……那就好好上学罢。” —————————————————— 三周后的黄道吉日,剧组完成了最后一组镜头的拍摄。下午三点,伴随着总导的一声“杀青”,现场瞬间沸腾。 吃腻了酒店的餐馆,万众期待的杀青宴可不能随便糊弄了事。剧组直接包下了影城外的一家火锅城,所有食材自助式敞开供应。 没了工作时的各种顾虑与限制,再加上几个月的并肩作战培养出了感情。这一场,上到导演制片、下到司机场务,所有人都吃得原形毕露,喝得眼露精光。 就连平日里诸多忌口,生怕脸上长痘、过敏的演员们也都难得放纵起来,一个个满面红光,倒是比平日里更加生动活泼了。 沈星择这些主演都是和导演、制片坐在包厢里头的。陆离则和其他演员的助理坐在大厅的圆桌边。 都是跑腿的小卒,虽然各为其主,但是这段时间下来,彼此之间多少都有点儿情谊。此刻更是忙着互留通联方式,看着日后是否有跳槽或者合作的机会。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安排座位的时候,陆离正巧与陈助理坐在了一起。两个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苦笑起来。 “我打算辞职了。”陈助理开门见山,“去他妈的徐如林,老子不伺候了。” “其实你可以试试向公司投诉他。”陆离拿出自己以前的经验给他建议,“你是公司聘的,又不是他出钱请的助理。” “没用的。两条腿的助理好找,能刷脸的明星难求。” 陈助理摇了摇头,一口气喝干了杯子里的酒:“谁不是爹妈疼大的,凭什么就要我伺候着他。” 说着,他忽然伸手拍了拍陆离的胸口。 第13节 “兄弟,你说……我平时待你好不好?” “好。”陆离礼貌性的点点头,却又觉得他仿佛是要给自己下套。 酒气熏熏的陈助理压低了声音:“你能不能……帮我去跟沈星择说说看,看他手底下还缺不缺助理的活儿,要不宣传也行。我都做得好!” 果然还是这么回事。 他看着镜片下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不忍拒绝;于是首先应承了下来,心里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 高薪、高福利,还有不低的圈内地位——有多少人以能够进入沈星择的团队为傲。星择工作室签下的新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蹿红。而就算进不了最核心的星择工作室,能与其所属的签约聚光公司签约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却已经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公司当年却是以签二十年卖身契来捆住旗下的演员。 陆离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螳臂当车的怪物,逆流而上的傻瓜。他低下头,看着映在酒杯里的自己的倒影。 虽然外貌已经完全改变,但是那个内在的、倔强的自己依旧没有变。 他和沈星择是同一个品种的两颗种子。而一株大树是不能够永远生长在另一株的荫庇之下的。 ———————————— 痛快过瘾的杀青宴一直摆到午夜时分才陆续散场。小城本就不大,喝高了的众人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漫步,徒步走回各自临时的住处,挥手道别。 考虑到可能会有狗仔跟拍,沈星择依旧坐车。他好像也喝了不少,只要靠近了就能闻到浓烈的酒气,人倒是比平日里更加沉默寡言。 回到酒店,陆离让哈欠连天的安娜姐先去休息,独自将沈星择送上楼。按照合同,今天也是他担任生活助理的最后一天。 十一楼到了,他踩着无声的长绒地毯往前走。在他身后,是沈星择略显沉重的脚步和呼吸声。 男人还没有醉到需要人搀扶的地步,陆离甚至开始有点怀疑,自己根本就没必要一路把人送到套房里。 但他还是走到了门口,划开门卡。 当他开灯的时候,沈星择已经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一手摸索着从沙发的坐垫下找出了藏匿着的香烟和打火机。 陆离听见了动静扭头看过来,想了想终于没有忍住—— “沈哥,你以后还是少抽点烟吧。现在的小女生都不喜欢这样了。” “……可我喜欢。” 沈星择发出了短促而含糊的声音。也许是安心的环境激发了酒精的效应,他半瘫在沙发上,怔怔地看着自己吐出的烟圈,然后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从压在身下的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个红包。 “这个给你。” 陆离知道这是国际惯例,便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掂了掂,还挺厚,估计能有大四位的数。 他赶紧谢过沈星择,顿了顿,突然提出了一个不着边际的要求。 “以后再见面,我可以喊你师哥吗?” 沈星择好像这才想起他考上了中影似的,勾了勾嘴角。此刻借着酒力,有些平日里他绝对不会说的话,似乎也能够轻易出口了。 “随便你。只要不怕被人说抱大腿和碰瓷就行……自己小心点,这年头吃人不吐骨头的可不止是狗仔记者。” “那倒也是。” 吐起槽来,陆离也不枉多让:“有些个脑残粉那可真是绝了,坚壁清野,恨不得把自家偶像锁在高塔上面,是真心希望你做一辈子的孤家寡人呐。然后呢,她们倒是一个个嫁人了、脱粉了,甚至还会回头嘲笑你老大年纪连个伴儿都没有,比普通人还不如。” 或许是陆离的语速太快,沈星择忍不住用夹着烟的手指揉着太阳穴。 “你很像我的一个朋友……”他仿佛忘记了自己早就说过同样的话,“一样的刻薄。” “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陆离的这声回应,轻到如同耳语。而这已经是目前他所能做出的、最大的坦诚。 时间不早了,母亲肯定还在家里等着。他从厨房里取走了几样从家里带来的厨具,最后与沈星择道别。 “谢谢师哥的大红包,以后有空回学校的话找我打球。” 沈星择没有回答,因为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闭上眼睛,就这样摊睡在了沙发上。 陆离终归放心不下,走过去将未燃尽的烟头从他手中轻轻抽出,停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送到了自己的嘴边。 原本应该无比熟悉的熬夜伴侣,此刻却遭遇了新身体的顽强排斥。陆离一边捂住咳嗽的声音,一边将余烟掐灭在了烟灰缸里。 换了新的身体,过去习惯的、依赖的,甚至深爱过的种种事物,都无可避免地重新生疏起来。像抽烟这种小事,也许还可以慢慢学;可有些更重要、更珍贵的大事,错过也许就永远地错过了。 陆离无声地苦笑了起来,顺手为沈星择盖上一件薄外套。 再见了,沈星择,希望你能梦到你想见的那个人。 客房的门被轻轻开启又轻轻合拢,地毯吸走了脚步声,让离去的人变得无迹可寻。 沈星择拉了拉身上的外套,睁开了眼睛。 第17章 四签名 第二天上午十点,按照约定,陆离来到酒店找财务结算工资。他想了想,又回十一楼转了转。 套房的大门敞开着,门外停着客房清洁车,屋里传出吸尘器的声音。显然,沈星择已经退房离开了。 昨晚的红包很丰厚,差不多能抵陆离两个月的工资。陆离知道,在收买人心这方面,沈星择一直做得很不错。他用这套收买过很多中影的学弟学妹,将还没毕业的他们收入麾下。 最顶尖的那些自然捧红了,可那些并不那么优秀的,却也在无休止的等待中被消磨了人生。 沈星择走后,陆离并没有懈怠。之后的两月,他顺利在大导演张觉明的团队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嘴甜、勤快,在当地又有人脉,很快就混得风生水起。组里人际关系也相处融洽,甚至还和几位年轻配角成了好友。 8月20日,他辞去了剧组的工作,准备北上。 中影的新生报到日是9月6日。在此之前,陆离领着母亲在京城各处游玩,看升旗爬长城,也去西单秀水和王府井。这些都是小鹿曾经允诺过要带着她去见识的事。 然而最激动人心的,当然还是报到的这一天。 上午八九点钟,夏日清晨的凉意还未完全散尽。母子二人沿着胡同儿缓缓往前走。 没有了冬日的积雪,青砖墙上绿藤纵横,树冠里藏满了啁啾的鸟鸣。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青年男女笑靥如花,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有所谓的“明星班效应”,今天的校门口也格外热闹。许多娱记手持长枪短炮,专门追逐拖着行李箱前来报到的大一新生。 陆离也被拦下了好几次,每次他都拉上母亲一起合影。当年未曾如愿考上中影的女人终于站在了憧憬的校门口,眼角眉梢全是舒展的笑意,整个人仿佛年轻了二十岁。 学费杂费和住宿费用已经通过网络缴纳完毕。凭着打印出的收款凭据,新生可以直接前往体育馆领取生活用品。脸盆毛巾、床单被罩和棉被,还有热水瓶——这么多年了,连花色样式好像都没变。 教材则是到教材科的仓库领取。除去常规的纸质课本之外,每位新生还都领到了一本电子书,里面预装有中影本科生必读的60册中外经典剧本。全部文本都由本校教授亲自编修,有些外文译本甚至经过中影几代人的推敲,每年都会有所不同。 领完了大包小包,终于开始朝宿舍走。 中影的宿舍在校外,与学校东门隔着一条二车道小马路。六排五层高的公寓式小楼,外观已经翻修过好几次,可走进去一切仿佛还是老样子。 学生宿舍是四人间,表演系的向来都被安排在顶楼。按照四年一轮的周期,他们这届入住得正好应该是陆离当年住过的寝室。 在登堂入室之前,还需要在一楼宿管大妈处登记并领取钥匙。陆离是有备而来,他利用家乡土产和花言巧语进行贿赂,成功地换回了当年的513寝室。然后抢在母亲插手之前,扛起最重的行李一口气上到了五层,虽然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粉刷和维修,但走廊里依旧保持着传统的昏暗。不流通的空气显得有些郁热,靠墙摆放着的大垃圾筒也并未因为这里是新生宿舍而轻松多少,照样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 一切都是如此熟悉,仿佛时光从未向前。 行李的重量已经不算什么了,陆离脚步轻快,领着母亲朝前走。513寝室的门敞开着,阳光从南向阳台的落地窗投射进来,明晃晃照得人睁不开眼睛。 陆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什么,只听耳边“嗷”地一声欢呼,人就被死死抱住了。 “陆离!你和我居然一个宿舍?!” 咋咋呼呼的,除了马蒙还能有谁。 陆离好歹先挤进了宿舍。屋子里还坐着三位家长,但最显眼的还是这间寝室的第三位成员骆城——一米九几的大高个、国字脸,一看外形就知道是话剧舞台上的好料。 陆离首先自报家门,马蒙和骆城也各自介绍家长。寒暄了不一会儿,寝室的第四位成员白嘉恩也来了。有趣的是,这是一位来自香港的特招生,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普通话。 骆城家在北京经营一个挺有名气的餐饮品牌,最近的一家就在后海附近,时间正好到了中午,他母亲就热情邀请大家共进午餐。 十七八岁的男生,大多活泼开朗,又都是百里挑一的俊才,性格方面也没有什么偏差。不过一顿饭的功夫,四个人就已经熟稔,嘻嘻哈哈地玩耍在了一起。 六位长辈也很投缘,彼此留好了联系方式,以备这四年里的不时之需。 午餐过后,十个人在花园里合影留念。此后马蒙提议返回学校,得到大家的响应。只有陆离表示母亲晚上要坐火车回老家,自己还要陪她再逛逛后海,倒是得到了家长们的集体夸赞。 与室友们暂时道别,陆离与母亲沿着胡同往西边走。白玉栏杆围拢着的一池碧水很快就在眼前铺陈开来,湖畔垂柳依依,好一番江南水乡般的旖旎风情。 母亲挽着陆离的胳膊,缓缓漫步,没走多远,就在湖边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虽然都是柳树,但是这北方的,和咱们南边的终归还是不太一样。” 她轻咳了两声,忽然感叹。 陆离跑去边上的小店买了两瓶水,拧开盖子递过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你儿子在这里要生活四年,那也得跟以前不一样了。” 女人接过了水,抬起眼睛来凝视着陆离。不知为什么,陆离忽然觉得这道眼神别有深意。 “妈。”他轻声道,“怎么了?” “不,没什么。” 母亲却又迅速收回了目光,轻轻摇头。 “妈不是要批评你啊,可妈突然挺怀念你以前那样子的……你现在什么都好,可就是有点太懂事儿了。总让妈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又觉得……你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陆离的眼皮偷偷突跳两下,赶紧亮出两颗雪白的门牙,笑得天真无邪。 “妈,人都是会成长的,我只不过是刚好到了该懂事儿的年纪。接下去这一个学期,咱们都见不着面,那转头放假回家,我还不得懂事的把您给吓着啊。别多想了,是不是要我给您惹点事情出来,您才放心啊?” ———————————————————— 回老家的火车是傍晚五点半出发。为避免撞上晚高峰,他们在后海稍作逗留就返回酒店收拾行李。陆离一路将母亲送到了火车站,帮她在站里买好了送给亲戚朋友的茯苓饼、果脯蜜饯等礼物,又把她送上卧铺这才算放心。 列车到点准时开动,迅速消失在了视线里。虽然一直奉行着独立自主的行事准则,但此时此刻,陆离的心头却突然生出了一股浓浓的不舍之情。 就好像十多年前,他第一次离开父母,独自一人迈进中影大门时那样。 —————————————————————— 离开北京站的路上遇到了大堵车,陆离返回中影宿舍差不多已是晚上八点。 根据午饭时商定的规则,513寝室余下的三兄弟已经抽签决定出了床位,手脚麻利的甚至都铺好了床单被罩。 阴差阳错间,马蒙抽中了陆离原本的床位。陆离并不介意,他还主动走过去搭上了马蒙的肩膀。 “喂,想不想知道有哪些演员和你睡过同一张床?” “想想想,怎么看?!”何止是马蒙,连骆城和白嘉恩也凑了过来。 陆离弯曲着食指,用指节叩击床铺下方的书柜抽屉。马蒙立刻将抽屉整个儿抽了出来。 也许是重新粉刷时的工人偷了懒,书柜后头的墙皮比其他墙面要老旧一些,昏暗中隐约可以看见四个大大小小的签名。 第14节 白嘉恩打开手机闪光灯,伸进抽屉里拍了张照片。三个脑袋凑在一起端详,马蒙很快又叫了起来。 “陆大离,说!是不是你在耍我们呢?这儿咋还能有你的名字咧?!” 还是骆城脑子比较好使:“卧槽,这应该是那个陆离!演《□□》的那个!” 白嘉恩跟着附和:“对哦,他也系仲影毕业的嘛。” “我滴个神呐……他不是死了吗?”或许是因为冲击太大,马蒙一时间无法消化,半张着嘴懵在原地。 骆城推他的肩膀:“干嘛,嫌晦气啊?要不跟我换换,我倒挺喜欢他的。” “不换!”马蒙二话不说蹬了鞋子就往铺上爬:“人又不是在这张床上死的。有啥好晦气的,我还指望着以后带小学妹来参观呢。” 陆离听他们一来一回说得有趣,也插嘴道:“你们也看看自己的柜子呗,说不定还有更大的角儿呐。” 骆城和白嘉恩一听有道理,立刻回头检查自己的抽屉。 趁着他们乱得起劲,陆离开始收拾自己的床和书桌。不一会儿,马蒙又粘了上来。 “陆小离,你这柜子又是谁用过的?” “你想知道?”陆离大方地摊手,“自己找。” 说找就找。马蒙把几个抽屉统统拆了下来,里里外外看了仔细,可只找出了三处签名——比其他三张床都少了一个。 他并不是个爱动脑筋的主儿,稍稍困惑了一番也就不再在意。 陆离依旧整理着自己的床铺,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三个弟兄们有关于缺失签名的各种猜测。很可惜所有推理都是错误的,只有他才知道,缺失的签名属于沈星择。 大四下学期,由曾经在caa就职的表哥安化文牵线,沈星择参与了一部好莱坞大制作电影。虽然只是次要配角,但作为中影毕业生的处女秀,这已是超乎很多人意料之外的高规格。 电影的外景地在南美洲,终归不是那么来去自如。沈星择千里迢迢赶回来参加了毕业典礼,却还是错过了寝室里的“雁塔题名”之时。 不,应该说,就算有机会沈星择也不会回来。因为那阵子,他们之间的关系恶劣到了极点。 等到床上床下的物品全都整理完毕,洗漱过后,寝室的弟兄开始陆陆续续地爬床。大灯一关,26届513寝室的第一场午夜卧谈会正式拉开序幕。 陆离从马蒙建的四人小群里存了那张签名墙的照片。然后鬼使神差地点开了沈星择的微信。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沈星择真正的微信,而是拍戏时的临时账号。依照沈星择的习惯,杀青后就不会再用。至于朋友圈,他真正的微信里都没几条文字,这个号更是一片空白。 陆离将照片黏贴进了对话框,稍稍斟酌一阵,又打下“好巧”两个字。然后也没打算发送,就这样捧着手机躺在床上傻傻地看着。 “陆小离,你睡了吗?”从床尾的方向传来了马蒙的呼唤声。 陆离不想理他,反正夏天挂着蚊帐,也看不清楚彼此的动静。 可惜马蒙却早已经识破了陆离的伪装。 “装睡?!我看见你手机的光啦!” 说着,这个没心没肺的二傻子用力一踹两床相连的栏杆。陆离那边跟着抖了抖,只听“啪”地一声,滑脱的手机正好打在他的脸上。 陆离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拿起来查看,消息果然已经发送给了沈星择。 怎么办,要不要撤回,就算撤回也会留下提示,岂不是显得更加古怪? 陆离已经长摁住了发出去的照片,但是最终并没有选择撤回。两分钟的反悔时间已过,他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接下来就不知道沈星择是什么样的反应了。 第18章 大四那年的桃花 表导小楼与校保卫处之间的桃林开花了。 整个下午,14级表演一班的微信群被各种桃花照片刷了屏,偶尔还会跳出几张小情侣们秀恩爱的合影。 心烦意乱,陆离唯有暂时屏蔽了消息,还把手机丢进书包。 他现在的心情不太好。 自从与聚光公司签下了合作意向书,他已经连着三天跨越半座北京城,去公司接受所谓的“艺人培训”。如果说前两天还只是一些正常培训,那么刚才几个小时的“教诲”实在令他有点难以接受。 与他同时受训的还有另外两女一男,年纪相差无几。他们这个等级的纯新人,往往是好几个人共用一个经纪团队,包装培养模式也不会有太大差异,好像流水线上的产品。 所有人到齐,今天的课程就正式开始。经纪人首先让他们主动汇报,在什么社交平台上拥有账号,是否经过认证,朋友圈里又都有哪些人。 陆离有些吃惊——在他看来,这些应该属于个人隐私,根本没有坦白的必要。可是与他一起受训的其他三人似乎没有疑议,拿过纸笔照着手机抄写起来。 十分钟后,经纪人拿过了他们的“自白书”,同时又取出另一叠事先准备的文件——那竟然是针对他们的私家调查表,上面早就将他们的社交情况摸得一清二楚。 当着四个学员的面,经纪人开始核对自白书与调查表之间的异同。会议室里的气氛尴尬到甚至有点紧张,然而包括陆离在内的四个人全都一声不吭。 聚光是业内老牌的影视公司。它的创始者与上层中不乏业内的著名导演、制片人与编剧。而这些人又扩散出复杂的网络,遍布着整个娱乐圈。 坐在这间会议室里的人,全都强烈渴望着能够成为这张网络里的一员,而不是成为这张网上的牺牲品。 包括陆离。 虽然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但陆离自认并没有什么需要隐瞒。正相反,倒是余下的三名同伴中,都或多或少地都隐藏了一些东西。 眼下这些被隐藏的东西全都被逐一对比了出来。尽管经纪人并未进行任何评价,可潜台词也已经不言而明——不要妄想欺骗、不要妄想隐瞒。 从此时此刻开始,他们的社交生活全都成了易燃易爆的危险品。选择签约聚光,就意味着要将这些危险品移交给聚光来进行处理。朋友圈也好、微博也罢,所有公开内容都必须经过经济团队的认可,否则造成的负面后果,将按照合约向艺人进行索赔。 撕开了表面看似和谐的部分,赤裸裸的利益被暴露出来。既然大家都默认了这种卑劣的坦诚,那么接下去也没什么不能说出口的了。 经纪人的下一个问题,是要他们坦诚恋情,包括过去和现在。 陆离突然明白过来了——刚才那份有关于社交情况的私家调查表根本就是一个幌子,目的只是为了让他们相信聚光公司无所不知。经纪人真正要他们坦白的是恋情,毕竟,对于如今的明星艺人而言,恋情的曝光甚至是计划外的绯闻都有可能造成无法预估的损失。 陆离只有二十一岁,却也已经明白:尽管现代社会看起来宽容,可一旦自己与沈星择的关系被公之于众,收获最多的肯定不会是祝福声。 他甚至可以肯定,如果自己敢在这里坦诚布公,那么四天前刚刚签署的“合作意向书”就会变成废纸一张。而他与沈星择的感情,只不过是经纪人茶余饭后的一剂笑料。 所以他必须赌一把,赌聚光公司究竟掌握了多少关于他的秘密。 四份新的“自白书”很快就交了上去。然而这一次,经纪人再没有拿出新的调查表进行比对。 她换了一副面孔,温柔且充满亲和力的,表示公司完全相信学员的坦诚;并且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立证恋爱之于演艺事业,无异于毒药之于人体、纳粹之于犹太人,都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这场侵犯式的培训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结束的时候经纪人还给大家布置了两项作业:其一,回去清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删除所有不合适的信息,并由经纪团队进行检查;其二,尽快处理自己的恋爱关系,尤其是与圈内人的恋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 收起手机之后没过多久,陆离就路过了那片桃花盛开的小树林。远远望去,还真有小情侣在那儿卿卿我我地拍着照。再仔细看,居然是学弟唐一良和导演系的小学妹肖华玫。 这颗小话梅,上个月还请他帮忙给沈星择递情书,现在又和小唐腻在了一块儿,感情丰富的孩子日子过得就是特别充实。 不过可惜,你俩也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多久了——陆离啧啧两声,不无恶意地想道。 有关于分手的要求依旧在耳边萦绕。说实话,陆离的确有点动摇了。 尽管他与沈星择的交往向来低调,相处模式也介乎与恋人友人之间,甚至连室友和同学都并不知情。可他无法确定这种程度是否足够安全谨慎;而未来,他俩是否又会不满足于这种地下恋情,进而迸发出更不可收拾的火花。 对于一个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而言,无论事业或者爱情都是太过陌生的事物,并没有太多经验可做参考。 没有经验,那就只能遵循内心的声音。至少陆离知道,他并不希望就这样结束与沈星择的关系。 那就暂时先瞒着罢,能瞒多久是多久。如果实在瞒不住……反正家里有钱,大不了离乡背井,去国外照样能做演员。说不定还可以正大光明的结婚……总之,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 就像一只把头埋进沙坑的鸵鸟,陆离终于因为这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而感到轻松愉悦起来了。 今晚沈星择要回寝室。这段时间大家各忙各的,都没有时间好好聊天,倒是可以趁机商量商量想到这里,陆离加快了脚步。 穿过桃花林就到了学校的西门附近。就在陆离犹豫着是先回寝室,还是先去西街买晚饭的时候,被他丢进书包里的手机响了。 电话是沈星择打过来的,约他半个小时之后在外头见面。 —————————————————— 沈星择约定的地方是一家高档餐馆。从外表上看,更像是深藏在富人区里的江南园林。 陆离知道这家店和沈星择有点关系——去年圣诞节,为庆祝陆离顺利出演人生中的第一部电视剧,同寝的四个弟兄曾经来这里吃过一顿饭。当时不仅全额免单,值班经理还过来寒暄,询问菜式口味,送上特制甜点。 踩着约定好的时刻,陆离抵达了这座名为“嘉月”的餐馆。 由于采取预约制,门口并没有等候用餐的客人。推开半掩的桐门,沿着卵石镶嵌的枫间小径往里走,傍晚的斜阳跟在陆离身后,在白墙上晕染出短暂的金红。 “嘉月”典出《楚辞》,指得正是眼下春花烂漫的美好季节。庭院里立着几株高大的梨树,黑铁枝头撑着堆雪似的白花。陆离踩着落花走到大堂前,不等开口,立刻就有服务生过来为他引路。 陆离行走在曲折的暖廊上。隔着落地玻璃,他瞥见不远处的开放草坪上站着一个有点眼熟的男人,正是沈星择的混血表兄安化文。 安化文是陆离仅见过的沈家人。沈星择与他十分亲近,可有时却又带着点儿公事公办的疏离——前者是由于沈星择曾经长期居住在安化文家里;而后者则是因为,安化文是沈星择未来的经纪人。 选择亲戚作为自己的经纪人,这在业内并不罕见。真正令陆离好奇的,是沈星择究竟来自一个怎么样的家庭。 他并不是没有问起过,然而沈星择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几次下来,陆离不免懊恼;可回头再想想自己也不靠他吃不靠他穿,问这些俗事反倒掉份儿,便也随它去了。 暖廊一直延伸到庭院里的池塘边,服务生将陆离领到画舫形状的暖阁前就转身离开。陆离独自推门进去,绕过屏风转一个弯,隔着珠帘就看见了坐在窗户边的沈星择。 进入大三之后,表演系的学生们陆续开始找起了出路。沈星择虽然一直稳如泰山,但这阵子也开始往外跑,距离他俩上次见面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 说毫不想念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陆离时刻谨记着当初是沈星择主动追求的自己。所以他习惯性地摆出了高姿态,像一只挂着金链的黑猫。 “有什么事,快说。” 他径直朝着沈星择走去,脑内一边开始寻思应该坐在哪个位置——对面太远、身旁太窄。从前两人单独相处的时候,沈星择偶尔会出格地将他硬拽到自己的大腿上;可是眼下的气氛仿佛也并没有那么旖旎。 自从陆离进屋之后,沈星择始终一声不吭。他低着头,将手叉进口袋。长到无处安放的双腿交叉着抵住桌脚,膝盖紧绷。 “……怎么?出什么事了?” 陆离从沈星择的姿态中读出了抗拒,再联想到庭院里站着的安化文,心中咯噔一声,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两三步走过去,俯身蹲在沈星择的身旁,双手轻轻按住了他的膝盖。 却没料到,沈星择一下子就绷紧了身体。 “…… ……” 陆离看见他的嘴唇翕动了一动,发出某种短促而含混的声音。 又过了一会儿,陆离才意识到,沈星择刚才说出的那三个字居然是—— “分手吧。” 第19章 青涩的别离 前后整整五秒钟,陆离的内心只有一片空白。也许是因为太过震惊,他的眼神里还来不及染上一丝愤怒。 第15节 身体有些僵硬,他不得不保持着蹲踞的姿势,仰头去看沈星择。 可沈星择却扭过头去,拒绝了他的视线。 “我们现在都开始接工作了。明天我就去美国,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还是别拖到毕业以后。” “……”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陆离总算是品出味儿来了——沈星择只当他是课余的消遣,现在毕业了,是该干脆利落地甩掉了。 怪不得……怪不得他从不提及自家的事;怪不得对于感情他一直保持低调。 突然之间,陆离的脸上烫如火烧。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何脸红——也许是因为突然被甩而感到耻辱和愤怒;也许是因为仅仅几个小时之前,同样面对分手这件事,他却冒着断送前途的风险,选择了沈星择。 选错了吗? 终于,受伤的自尊心就像一根弹簧,开始了带着铁腥味的强烈反弹。 蹲踞的姿态也成了一种屈辱的暗示,陆离推开沈星择的膝盖,起身后退了半步。 “你找我来……就为了说这破事?” 他昂起头、睨着眼,让视线从高处落下,仿佛这样就可以蔑视掉沈星择造成的伤害。 但不够,这样还远远不够。 “你要走就走,关我什么事?” “还真当自己是我陆离的什么人了!” “……” 当陆离连珠炮似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沈星择也终于看过来了。他的表情正在滑向黑暗阴沉,可眼睛却亮得瘆人,像是飘近了的鬼火。 陆离并不畏惧,立即以眼还眼。他这二十一年来一直活得顺风顺水,在家里被捧着宠着,在班上也是前簇后拥,深受同学师长的喜爱。从没有人教过他,受了委屈还要低头认输——尤其还是面对着一个曾经总是迁就他、哄着他、讨他欢心的追求者的时候。 没有言语,也不需要言语,彼此的眼神与表情就足以表达出最莽撞的冲突。而就在陆离以为事态即将进一步升级的时候,沈星择黑着脸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踏步走向门口,甩开珠帘夺门而去。 这场鸿门宴的主人走了,偌大的画舫里顿时只剩下陆离一人。四下里静得可怕,却也正因为这份寂静,给予了他缓冲的空间。 他的脸依旧火烫,烫到无法好好管理表情。他知道自己现在还不能出去见人,于是缓缓走到了屏风后头,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蜷缩着身体,用双手抱住脑袋。 曾经在庭院里追逐过他的夕阳,此刻又穿过花窗在他身上投下一束金光。这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个昏暗的舞台上。无数双眼睛正紧盯着聚光灯下的他,冷酷地看着他此刻的丑态。 也许是沈星择走得太快了,刚刚那几句伤人的话根本没让陆离尝到报复的快感。各种来不及发泄的情绪,如今正在他的体内发酵增殖;可同时,他又觉得心里空空如也,仿佛一直都在无止境地往下坠落。 不知安静了有多久,他忽然听见耳边有声音——又轻又细,是他从未听过的、最懊恼无助的声音。 而当他发现这居然是他自己的声音时,眼泪已经从指缝间滴落在地板上了。 心如刀绞,也许是因为曾经主动追求他的沈星择,又主动甩掉了他;也许是因为他自作多情,失去了甩掉沈星择的先机。 又也许是因为不久的未来,在沈星择的身边终将出现另一个人,夺走来自沈星择的全部关爱和瞩目,成为沈星择生命中那唯一的一人。 这是陆离二十一年生命中,第一次品尝到极端挫败的滋味。 黄昏毕竟是短暂的。当夕阳彻底被黑暗所取代的时候,陆离终于抬起头来。 风干的眼泪让脸颊感觉紧绷,像是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可这种程度的伪装远远不够,他摸索着从背包里拿出帽子和围巾戴上,这才低着头往外走。 他推开门,庭院里的路灯凑巧亮了起来,也照亮了门廊下的那个人影。 是沈星择。 他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或者从未离开过? 陆离懒得去想答案。他好不容易才平复了心情,现在只想一口气尽快离开这个令他受辱的地方。 可是沈星择却堵住了门口,仿佛有话要说。 “小离——” “……滚。” 陆离心里头尚有一星阴燃的余烬。他咬牙切齿地蹦完这一个字,忽然意识到该滚的明明就是自己。 他的眼角又湿润起来,再不说话,死死咬住牙关就要往外走。 但是沈星择依旧不让,甚至还伸手按住了陆离的心口,用力把人往门里头推。 可他却忘记了地上还有门槛——陆离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后退两步绊在门槛上,身体失去平衡朝后倒去,先是撞到了一旁架子上的弥勒佛,接着又压着屏风摔倒在了地上。 完全下意识地,陆离伸出左手想要撑住地面。可就在手掌与地面接触的那一瞬间,他的手腕处突然爆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喀啦”一声—— “陆离?陆离!陆大离!!” 高分贝的喊叫将陆离一下子唤醒过来。 他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硬板床上,眼前天光大亮,马蒙一手扒着床的护栏,一手正用力摇晃着他的左臂。 “起床了嘿大帅哥,别忘了今天是开学典礼!” 陆离急忙穿衣起床,匆忙洗漱完毕,跟着宿舍的弟兄们出了门。时间不早不晚,学生公寓的楼梯间里挤满了新生们。大家彼此之间还不熟悉,但都用满怀善意、渴望交流的眼神互相打量着。 出了学生公寓从西门进入校区,认识路的陆离很快成为了一小撮新生们的领头羊。他带领着大家抄表导楼前的近路来到了学校的大礼堂。 昨天下午学生处群发了通知短信,详细规定了开学典礼时各系新生们的座位顺序。陆离和马蒙几个人找到了表演系所在的那几排,挤进座位之后又忙着和前后左右招呼寒暄,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典礼差不多也就开始了。 天底下的学校,开学典礼恐怕都是一样的套路。趁着台上一个接着一个讲话发言的时候,陆离低下头,又回想起了没有做完的那个梦。 其实,那并不仅仅是一场梦,更是陆离脑海深处久未被翻动过的一段记忆。 这段冲突具体发生在大四第二学年的春天,陆离的跌倒导致了左手桡骨骨折,当时就被紧急送医。然而事件始作俑者的沈星择却并没有陪到最后——事实上,第二天一早,他就坐飞机去了美国。 骨折的手腕被打上了厚重的石膏,根据医嘱至少需要一个月的静养。这让陆离的经纪人十分恼火——她不得不为陆离推掉了几乎已经达成意向的一次电视剧演出。时至今日回想起来,那就是他与聚光之间种种不愉快的开端。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沈星择连续拨打过许多次越洋电话,但是气恼到极点的陆离却拒绝沟通,直接将他的号码丢进了黑名单。 每天早上,陆离都会点开黑名单看看拒接来电的数量增加了几个,直到半个月之后,这个数字彻底地静止了下来。 那也是陆离与沈星择之间,第一次决裂的全部经过。 回忆至此,陆离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打开微信界面。 果然,昨天晚上不慎发出的那条消息,始终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 开学典礼结束了,接下来的事项是召开班级会议。 中影26级表演系本科一共有学生48人,平均分成两个班。陆离宿舍的四个人都在一班,班上男女生各半。刚才在开学典礼之前,大家都收到了班主任的群发短信,典礼结束之后到表导系东边的露天剧场见面。 露天剧场是一处古罗马式的下沉剧场,夏天的夜晚时常会有剧目在此上演。一班的学生们陆续在剧场舞台上集合,大家有说有笑,气氛融洽。 陆离还有些意外地发现,复试小品六人组里出演老太的那位女生也被录取了。比起花旦,中影素来更喜欢青衣类型的女演员,这位名叫王若秋的女孩想必能够得到老师的宠爱。 人到得差不多了,班主任赵晓韩也终于粉墨登场——陆离的记性很好,立刻认出她就是复试小品时坐在主考官右边的老师。 赵老师首先自我介绍,她也是中影博士生毕业,从事过十年话剧与电影工作后又选择回校继续艺术理论研究工作。26级表演系一班是她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任班级,也许会有经验上的不足,但她会用心与每一位学生沟通;此外,这一届负责教学的都是极有经验的中影骨干教师,不久之后大家就能与他们见面。 接下来,赵老师又让二十四位学生逐一自我介绍,然后开始选举班长。 表演系每一个班级都有两名班长,男女生各一。大家首先想到的就是按考试成绩来排,艺考第一名的童星何曼青在二班,成绩第二的陆离自然成了一班男生班长的不二人选。 提起何曼青,陆离倒是想起了另一位明星考生——叶孟蝶恰好也在一班。此刻她正独自坐在人群边缘的台阶上,抱着手臂翘着二郎腿,一副生人勿近的冷漠模样。 这样的态度可不是什么好事,十有八九是会被同学们孤立。 选完男女班长,赵老师开始吩咐接下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军训。明天早上七点,巴士准时出发,目标是门头沟大山里的军训基地,为期两周。 简短的班会结束了,饥肠辘辘的学生们立刻呼朋引伴,奔向学校食堂。 作为新上任的男生班长,陆离很快就和半个班级打成了一片。吃过早中饭,他带着大家去库房领来了军服鞋帽,一群人招摇地穿过学校,好像清晨的阳光那样引人瞩目。 将东西全都倒腾回寝室,大家又开始收拾整理军训的行装。香港来的白嘉恩最不在状况,他和马蒙两个人嘀嘀咕咕地,各自收拾了一个大箱子。陆离也不去泼他们的冷水,自己将东西打了一个小包,就招呼着大个子骆城一起到学校超市里去买东西。 第20章 如梦如幻 校内最大的超市在管理学院北边的小街对面,距离学生公寓稍有一段路程。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陆离和骆城就顺便在学校里散步,逛着逛着就走到了北院小剧场。 中影校内有四处剧场。除去开学典礼的大礼堂和下沉式露天剧场外,南院和北院还各有一座。北院剧场是最新的,陆离毕业的时候甚至还没有建成。 超市就在剧场正后方,骆城提议不如截弯取直,顺便也好参观参观剧场内部。陆离正有此意,左右看看没人把门,他俩就迅速闪了进去。 新学期伊始,剧场里还没有什么剧目上演。走廊里连灯都没开,黑洞洞的颇为冷清。 也算是他们运气好,内场并没有上锁,他们推门走进去,可眼前只有一团漆黑。 陆离打开手机灯作为照明,只见四周围从地板到墙壁再到天花板,全是连成一片的黑色。沿着看台似的座位往下走,不知不觉就进入了舞台区域。 “是黑匣子剧场……” 骆城惊喜于四周环绕的这一片黑暗,因为这意味着唯有演员才是视觉中心唯一的亮点。而或早或晚,这个不大的舞台终将成为他们的主场。 他突然高声道:“i am the king of the world!” 带着混响的声音煽动着鼓膜,一路循着血液点燃心头的激情。骆城打了一声唿哨,赶紧示意陆离也过来试一试。 陆离也跟着兴奋起来。他两步走到舞台中央,张开双臂,仰头面对着无形的观众。 应该说些什么……他刚开始酝酿,突然就有一段台词从脑海里跳了出来—— “在海上漂着,这船没翻就是咱们有福,命里注定要做点什么。凡是过去,皆为序曲。接下来我们就大干一场!1” 他话音刚落,只见观众席尽头的大门被打开了,一道辣眼的手电光刺了进来。 “哪个班的?!别在这里捣乱!” 看门大爷也带着中气十足的播音腔,仿佛穿上戏服就能够辟阖沙场,统御千军万马。 陆离扯着骆城从侧门夺路而逃,一口气跑出了剧场后门,穿过不宽的小马路扎进路边的小银杏林里,直到气喘吁吁才扶着路灯杆子停下来。 “我们不会被告到系里去吧?!”骆城还有点担心。 “不会的。”陆离笑笑,“多大点儿的破事啊。” “……那咱们还跑什么?” “……” 第16节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气喘吁吁的两个人对视一眼,同时大声笑了起来。 笑声渐歇的时候,陆离听见了一串熟悉的提示音。他划开手机查看信息,发现那居然是一条好友邀请。 之前的班级短会上,每个同学都登记了联络方式。这阵子不断有添加好友的申请发送过来。陆离眯起眼睛仔细看,这次发来邀请的人,头像是一只看起来很不高兴的绿眼睛黑猫。 陆离的眼皮突跳了两下,他好像认得这只猫;于是又赶紧核对了一下微信号——果然,是沈星择。 没错的,这就是沈星择的猫,却是陆离抱回来的——当时陆离拍戏的剧组不慎压死了一只还在哺乳期的母猫。导演发话,将四只小奶猫收养在了剧组。四个月之后,剧组杀青解散,半大不小的猫也就由员工们“瓜分”。陆离当时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抱走了那只最黑最瘦,脾气和眼神也最不可爱的小黑猫。 当时陆离还和沈星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小猫回家的第一道坎就是沈大明星这一关。没料到沈星择以绝无仅有的耐心包容了它,不仅如此,甚至比陆离这个正主儿还要宠溺。 后来因为狗仔的搅局,沈星择不得不搬出公寓以避嫌。陆离孤家寡人一个,外出拍戏没法照顾宠物,沈星择便一并将猫也打包带走。反正沈家的豪宅里总是有人打理,一只土猫就这样一跃跻身豪门。 一晃过去四五年,昔日的小猫长成了现在的大猫,它早已经势利地忘记了陆离这个原主人的存在。沈星又是什么时候把微信头像换成猫的?陆离恍惚回过神来——猫并不是重点,重点是,沈星择居然主动来加他的好友了。 他赶紧通过了好友验证,想了想又主动发送一个微笑的表情过去。不过一直等他和骆城走进学生超市,都始终没有收到沈星择的回应。 ___________ 来超市的这一路上,陆离已经在脑内列出了一份清单。如今他就指挥着骆城,按照这份清单开始采购军训神器——护膝护腕、驱蚊水、冰巾,甚至还有免洗洗发水和卫生巾。然后两个人抱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 傍晚吃饭的时候,陆离终于收到了一条来自沈星择的消息。内容倒也普通——他看见了昨晚上陆离发送的那张宿舍签名照,对于同一个寝室这件事表示了不轻不重的意外。 陆离上网查了查,这段时间沈星择应该是在国外参加一个戏剧节。算算时差,现在差不多是当地的午餐时间,便只回了个笑脸,不再继续打扰他的应酬。 ———————————————————— 第二天一个大清早,兴奋的大一新生们换好了迷彩军装,拿起行李坐上大巴车。车辆赶在早高峰前出了北京城,一路向西,驶入了京郊的门头沟区。 大都市的风景逐渐被光秃秃的高山大石所代替,公路旁的深谷里偶尔可以看见村落与田地。当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大家靠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仿佛也没有过去太久,突然间一串刺耳的喇叭声响,险些让陆离从座位上吓得跳起来。 军训基地到了。 时隔这许多年,陆离原以为自己早就将这个地方遗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一看见窗外红顶白瓷砖墙的营房,记忆却还是蹦跳出来,清晰到让他头皮发麻。 大巴车已经驶入停车场,趁还来得及,他飞快地拍摄了几张照片,想也不想地点开微信发送了出去。 就在他忙着拍照的时候,跟车的辅导员已经拿出了几个无纺布大口袋——新生军训不能携带手机和违禁品。因此在进入基地之前,全车学生的行李全部都要开箱检查。 陆离携带的物品虽然有些诡异,但在常年负责军训的老师眼里,却也不是完全无法理解;倒是苦了白嘉恩这样的新手,各种电子产品、零食,瞬间就腾空了半个箱子。 上缴完手机和违禁品,学生们这才一个个在营房前面的空地上集合。 陆离和他们寝室的三个弟兄被分在了一连二排五班,同一个连队里的其他学生们来自中影的各院各系,是一支标标准准的“杂牌军”。 这样的安排蕴含着什么样的深意,陆离再清楚不过——每一支连队都是一支微型的剧组。在不久的将来,青涩的学生将会一个个成熟,开始产出作品。到那时候,这些在军训时熟悉的朋友之间将会形成一种互帮互助的协作关系,这种关系甚至还会一直延伸出去,在娱乐圈里织出一张专属于中影的人际关系网。 这也是陆离重返中影的一个重要理由。 从这天起,为期十四天的军训正式拉开了序幕。虽然大多数学生都知道这将会是艰苦的两周,但作训的真实强度依旧让他们瞠目结舌。不过短短一个上午的工夫,崭新的迷彩军服已经一个个被汗水浸透,前胸后背沾满了尘土,无论再漂亮的女生都变成了大花脸。 不过,也或许正应了“有失必有得”这句话。接下来的中午,大家就见识到了传说中“北京第一”军训食堂的美味。菜总是一盆接着一盆地上,又一盆接着一盆地被风卷残云。即便是最矜持的女生,起手也是两个大白馒头垫底,尽管在来军训之前已经有学姐提醒过:吃多了基地发的馒头,大学四年都瘦不下来。 吃完了午餐,有一个小时的午休时间。洗完碗筷的学生们一个个好像突发了瘫痪似的,尤其是男生们,等不及回到宿舍,就近在大槐树地下的乒乓球桌子上横七竖八地躺下。直到被指导员看见,远远地跑过来,这才作鸟兽散得一干二净。 基地的营房是几十个人的大通铺。进了屋各种哀嚎声也就变得此起彼伏——有人不爱穿袜子,解放鞋的后跟磨出了血泡。有人的t恤衫掉色,汗湿的脊背上染出了中影的巨大校徽。至于晒红晒脱皮了的,那更是不计其数。 这时候,陆离的各种军训神器就该粉墨登场了。他原本就是为了拉拢感情而进行的采购,眼下自然是毫不吝啬。于是,也就有了一大屋子的大男生轮流传递着几大包卫生巾,脱了鞋子贴鞋垫的奇异景象。 下午的训练是从两点开始的,而那恰恰也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段。有了军训神器的加持,与他同寝的学生们都切实地感受到了改善。而这种隐秘的优越感又迅速形成了一股凝聚力,让陆离成为了这只临时队伍里默认的核心。 太阳下山之后,军训生活总算变得有趣一点了。 第一天的晚上是欢迎大会。大家席地坐在白天踢正步的水泥操场上,连队各自派出节目,到场地中央进行表演。这时候就该轮到中影“四大剧系”的新生们出风头了。歌剧、舞剧,音乐剧系的新生们轮番上阵,压轴的是京剧系的男生们,起手就是一串踺子小翻,赢得满堂喝彩。 九点钟,晚会结束。余兴未尽的学生们回到营房宿舍里。没有手机,只能谈天说地,有时交流面试时遇到的奇葩;有时说说各自家乡的美食和风景。直到熄灯号吹响才勉强压低了声音。 又聊了十来分钟,靠窗的同学提醒外头有脚步声,应该是指导员查房来了。屋子里霎时一片寂静。等那束鬼火似的手电筒扫完一圈自行离去之后,有人做作地咳嗽、有人偷笑。 然后不知是谁小声提议:“唱首歌吧”,又不知是谁的歌声低低地响了起来。 慢慢地,一屋子的人终于都安静了。 与大多数人一样,陆离也在酝酿睡意。他忽然有了种奇妙的想法——也许明天一觉醒来,他会发现自己还是当年那个刚踏入中影校门的新生陆离。 沈星择就安静地睡在隔壁的硬板床上,而过去十多年的风风雨雨,不过是这张老旧高低铺上的一段梦境罢了。 第21章 白金厚脸皮 挥汗如雨之间,军营生活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今晚对于全体新生而言,是个非比寻常的大日子。 并不是校领导前来慰问,也不是集体观看爱国科教片——营房西南角上的淋浴房即将开放,积攒了一个礼拜的泥沙污垢,将会在十五分钟的扫荡时间里被遣送进下水道。 然而更好的消息则是:没有轮到洗澡的学生们,将会由教官带领去后山练胆。谁先返回营区,谁就可以获得额外的洗澡时间。 消息一出,男生连很快就分成了两派:一派摩拳擦掌,永争第一;而另一派则开始考虑放弃洗澡的机会,只为偷偷埋伏在沿途,吓一吓自己心仪的女生。 陆离这次决定当第一种人,因为他知道,选择第二种多半没什么好下场。 记得当年军训,话语不多的沈星择在宿舍中并不显眼;而陆离的身边又有一群同样从艺专考进中影的发小,所以也对沈星择不太留意。 直到练胆的这天晚上,陆离和一干狐朋狗友躲起来想要吓唬几位班上最好看的女生。岂料天刚下过雨,埋伏的草坡下面又藏着一个刚被家属迁走的土葬墓穴。陆离脚下一滑就掉进了坟坑里头,再想拼命爬上去,却发现脚踝扭了使不上力。 几个朋友立刻去找教官求助。等到教官骂骂咧咧赶过来,发现陆离已经像一颗刚从泥里挖出来的土豆似的瘫坐在了路边上。身旁站着同样满身泥泞的沈星择。 第二天,陆离得到了全连通报批评的处分,沈星择则被连长口头表扬一次。这也是他倆的名字第一次被相提并论着,闹到人尽皆知。 这样算起来,两个人往后十多年里的命运模式,仿佛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成型了。 今年这一届的练胆活动,路线依旧是当年的路线,只不过沿途已经修筑起了带栏杆的水泥山道。少数几个险峻的地方也都有教官把守,确保万无一失。然而次日一早,还是有三四个顽劣的男生被全员通报批评。 为了警示众人,营长在主席台上训话,顺便也提到了当年陆离的那件荒唐事。当台下的学生一片哗然,却根本没有人会想到,当年犯事的傻小子如今就静静站在人群中间,低头苦笑。 过完练胆这一关,在军营里余下的日子也就屈指可数了。 很快就到了返校日。大清早刚吃过饭,辅导员将手机等私人物品发还给了大家。陆离早有准备,立刻从包里翻出移动电源。稍稍充了一会儿电就顺利开机,屏幕上首先跳出了几则提示信息。 其中署名为“沈星择”的那条是两周之前发送过来的,上面只有四个字——“藏好手机。” 陆离反反复复地看着这四个字,忽然心情大好。趁着还没登车返校,他快步朝着食堂外走去。 ———————————————————— 差不多十分钟后,在国贸cbd附近的摄影棚里。已经换好明年春季高定男装的沈星择,正在由化妆师做最后的微调和修饰。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他将为某本国内顶级大刊拍摄明年三月的封面硬照——由于每年的秋冬时装周都放在三月举行,大品牌会以高价来争夺在当季杂志上的露出机会,因此,三月的大刊封面也就被称为“白金首页1”。而能够独占白金首页的人,无疑就是眼下时尚圈最炙手可热的宠儿。 从欧洲请来的人像摄影家还在和主编讨论着拍摄的细节问题。沈星择的执行经纪人和助理也都在各自忙碌。放在桌上的手机振动起来,沈星择远远地瞥了眼,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小块绿色的常青藤头像。 这么快,原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周。 他拿过手机打开,发现从门头沟那边发过来的居然是一段视频。点开放大,记忆深处的画面一下子蹦到了眼前。还是那座营房,还是那片山丘,甚至连操场看台上悬挂的横幅也不过是换了几个数字。 画面全程没有声音,沈星择却仿佛能够感受到拍摄者的情绪。 这个小子,可真够嘚瑟的。 不到一分钟的视频转眼就播放完毕,沈星择还打算再看一遍。这时,一直陪在摄影家身边的安化文悄悄凑了过来,俯身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 “最近难得见你开心,怎么,有好事?” “没有。” 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沈星择关上手机,起身走向了聚光灯最明亮的地方。 _________________ 离开军训基地回到学校,淡淡的惜别之情很快就被新生活冲得一干二净。 大一上半学年的课表已经布置下来,可是很快就有人发现,距离第一堂课开讲还有两天的时间。 这两天之中很可能会发生一些什么——绝大多数的学生都有类似的不祥预感。直到这天下午,班主任赵老师在班级微信群里发布了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两天后的第一堂表演课上,全体24名学生将共同演出拥有八组节目的一台晚会。到时候,表演系的学长和师长都会来观摩。 两天、八个节目、一整台晚会。短暂的惊愕过后,整个班都炸了锅。 怎么可能?! 时间太过急迫,几乎没有时间再去酝酿成熟的新作品;但他们毕竟是新鲜出炉的艺考之王,只要随便拿几个平日里得意的本事出来耍耍应该就能交差。 何况,时间这么短,想必老师也不会太过为难学生。 毫无悬念,513寝室的四个人自动组成了一个小团体,热烈地讨论起了合适表演的节目。马蒙和白嘉恩两个天真派在十分钟之内列出了长长的一串清单,再由较为务实的骆城逐条否定。 与他们的积极兴奋不同,身为男生班长的陆离却表现得极为淡定。事实上,恐怕也只有他才知道接下来即将发生什么情况。 经过一夜的讨论,寝室最终决定表演男生三重唱,由白嘉恩负责吉他伴奏。然而第二天一早,各组的节目开始往陆离这边汇总,八个里有四个都是合唱。 重复的节目经过抽签决定保留了一个,余下的三个都被打回去重新酝酿。513寝室的三重唱也在改造之列。 又经过几个小时的抓耳挠腮,节目最终被草草改造成了有伴奏伴舞的男生二重唱。然而剩下的彩排时间,只有不到24个小时。 两天之后,北院的黑匣子剧场为他们开放了。 表演系26级一班的48名新生,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从未想过:当他们第一次站在这个小小舞台上的时候,内心的忐忑和紧张远远超过了应有的兴奋。 在他们面前漆黑一片的剧场里,静静坐着表演系的老师与学长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了观众们的容貌、表情和姿态,却也酝酿出了一股强大神秘的压迫力,朝着舞台上的每一个人威压过来。 表演开始。男女生班长作为客串主持人登场报幕。第一个节目就是男生510寝室的四人合唱。 这是一首苏联时代的经典歌曲,节奏舒缓旋律悠扬,几位男生虽然临时抱佛脚,但毕竟有些功底在,倒也不是难以入耳。 可谁知道主歌刚刚唱完,黑暗的观众席上忽然爆发出一声高喊:“苏联解体的时候你们几个还没出生呢—!!” “无-病-呻-吟!!”又不知是谁字正腔圆地补充。 “可别这么说,万一真的有病呢?” 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瞬间黑暗的剧场里充满了此起彼伏的嘘声。 音乐还在继续,唱歌的四个男生却面面相觑,脸红成了一片。虽然最后他们还是将节目表演完毕,可下场的时候每个人都失魂落魄。 “走,又该咱们报幕去了。” 陆离扯了扯女生班长钟苑的衣袖,将她从巨大的震惊中唤醒过来。 第二个节目是芭蕾舞表演。虽然时间紧迫,但女生们依旧租来了小天鹅的芭蕾舞服。然而黑暗中的观众们依旧没有因此而放过她们。经典的旋律声响起,随即有个比音乐更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天鹅洗衣机!” “洗洗更健康!” 甚至还有人叠起了纸飞机,一架两架三架,直奔台上而来。 第17节 紧接着依旧是一片大声哄笑。 这时后台也是一片慌乱。二十几个新生挤在一起,像一群受到惊吓的小动物。每一个没有登场的同学此刻都已经明白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将会是同样的修罗场,甚至更糟。 “陆离……我有点怕。”王若秋哆哆嗦嗦地挨过来,脸色苍白。 陆离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没关系,这是中影传统。你记住,脸皮要厚、厚就没事。你在这台上待满一分钟,将来就能在人民大会堂站稳一小时2。” 说话间,芭蕾舞的表演也结束了。女生们红着眼睛跑了下来,与后台的室友紧紧抱在了一起。 又轮到报幕时间了,这次陆离和钟苑也成了众矢之的。因为钟苑身上穿着一身白纱裙,现场顿时哼起了一片结婚进行曲。甚至还有一个女声高声大喊:“亲一个!亲一个!” 钟苑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她正准备当做什么都没听见,机械地开始报幕。身旁的陆离忽然向前半步,指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举起了话筒。 “好的,这位学姐,待会儿别走,学弟我有个恋爱想和你谈。” 台下顿时一片大哗。昏暗中,又有许许多多个男声一起喊道:“你师姐是我们的!” “是吗?”陆离用手指了指后台的方向:“学妹们都在后台呢。师兄你们可考虑好了啊!”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还是刚才那个女声大声道:“小子,有胆量!” “谢谢学姐夸奖。”陆离笑笑,“接下来的节目就由大胆的我和我的室友来为大家表演。祝大家哄得愉快,哄得开心。” 说着,他扭头示意钟苑离开。又趁着台上灯光暗下去的机会,对着忐忑登场的三位弟兄简短地说了一句话—— “不要怂,脸皮厚,就是干!” 作者有话要说: 1白金首页这个说法是我胡诌的。不过三月九月的封面的确是含金量最高的。 2这句话不是我胡诌的,是我母校的传统。我母校每年春天有一个晚会,基本上是新人参加为主,每个表演者都会遭遇惨烈的教育。虽说校内对这种行为毁誉参半,但不可否认的是,的确是一次高强度的神经洗炼。不知这个传统现在还在不在继续~ 第22章 黑匣子车祸现场 尽管有陆离的九字真言加持,但奇迹并没有发生——513寝室仓促准备的节目依旧遭到了无情的嘲讽。下台的时候,台上落满纸飞机,甚至还可以看见馒头、肉饼等诡异的投掷物。 但这并不是这台晚会上最惨烈的节目。就算是陆离也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登场的女生舞蹈组合成为了哄台的重灾区,而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叶孟蝶。 舞蹈开场前需要熄灯静场,然而在前奏响起的同时,比舞台灯光更早亮起的,是观众席上的手机。 那些人肯定都事先商量好了,拿出手机打开了同一个app,瞬间将屏幕变成一个个小型的演唱会应援灯牌。然而再定睛细看,屏幕上滚动着的字样却不太对劲。 “花瓶”、“假脸女”、“木头人”、“中影之耻”……每一盏新的灯光亮起,都是一句足以戳痛叶梦蝶心窝的评价。 就连后台的陆离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同样曾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他,当然也尝过这种万箭攒心的滋味。 果然,当前奏结束、舞台灯光亮起时,灯光下的叶孟蝶已经是满脸泪水。 然而令陆离惊讶的是,女孩并没有落荒而逃。她歌照唱、舞照跳,尽管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但眼神也因为泪水而更加明亮。 倔强、顽强——这是陆离从未在她身上觉察出的东西,这一刻,却好像火星突然被引燃,轰地一下迸发出了异常明亮的光和热来。 陆离喜欢这种倔强和顽强,他欣赏现在的叶孟蝶,就像是一头蛰伏的野兽遇到了同伴。 随着最后一个节目的结束,这场近乎于灾难的新生晚会终于落幕。此起彼伏的嘲讽声在某一个瞬间戛然而止;紧接着,剧场内部突然灯火通明。 当垂头丧气的表演系新生们完全适应这刺眼的光线之后,他们惊愕地发现台下坐着的男男女女,全都戴着白色面具。 没有对话或者任何解释,这些面具人静悄悄地起身离席。只留下十几位坐在前排、没戴面具的人——正是这群新生接下来四年里的导师。 现在轮到陆离惊愕了,因为在人群之中他发现了顾教授。 恩同父母的师长,此刻就坐在离他仅仅四五步的地方。看向学生们的眼神依旧是那么严肃、专注,却又隐含着满满期待,好像是隔着十二年的光阴,从过去的记忆里望出来似的。 古人以十二年为一纪,如今又是一个轮回。 ———————————— 无论如何,这场荒诞的演出,正是26级表演系一班在中影所学到的第一课。 负责哄台的大二师哥师姐们已经离开了,他们用最直观的方式传递了去年作为新生时的感悟。现在,原石已经磨去了粗糙的外壳,该轮到大师们上场雕琢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二十四名学生仿佛又回到了校考现场。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考官不再笑着点点头、将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在鼓励声里。 每一名学生都得到了老师们长达数分钟的轮番评点,鲜有褒扬、净是批评。有几位男老师骂得的确难听了些,可每一句批评都是鞭辟入里,直骂得人半分脾气也无。 到了最后班主任还不忘提示大家:大一学年结束时会进行末尾淘汰,开除两人。望诸君好自为之。 这一通蹂躏下来,二十四名风华正茂的姑娘小伙一个个都被骂得灰头土脸,蔫蔫儿地走出黑匣子剧场,一路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好不容易回到宿舍,马蒙蹬了鞋子就往上铺一躺,哀嚎着自己已经成了一条咸鱼;白嘉恩因为口音问题被老师奚落,持续沮丧;骆城则开始百度自己是否真的有巨人症患者的种种表现。 唯有“老司机”陆离依旧保持着淡定。他将今天的这段经历打成一段文字,取名为《又是一年黑匣子车祸现场》发表在了朋友圈里,却只选择了对一个人可见。 几个小时后,他收到了来自一只黑猫的红心。 ———————————————————————— 黑匣子车祸现场的第二天,正式授课开始了。因为那场惨烈的下马威,新生们一个个都忐忑紧张,思想上也格外地认真严肃起来。 然而现实却总是出人意料——老师们却仿佛得了失忆症,集体遗忘了昨天发生在黑匣子里的那些事,一个个热情随和、风趣幽默,丝毫没有昨日板起脸来训人时候的恐怖与威严。 这前后强烈的反差的确让很多学生摸不着头脑。在他们十八九岁的生命周期里,还没有遇到过数量如此庞大、性格如此乖张怪癖的老师们。而原生家庭长期的支持甚至宠溺,也不足以让他们懂得:唯有培养出独立的人格,才能够无视旁人诡异的行为,在复杂多变的局势里保持住本心。 好在一周之后,紧张情绪终于慢慢化开,表演课程本身的强大吸引力终于战胜了对于老师的疑惑。不过,黑匣子的耻辱感已经在很多学生的心里固化成了一道阴影,因此无论是晨功、上课还是排练,都不敢有丝毫懈怠,生怕老师和蔼的表面上忽然翻脸,又一掌把他们打回到黑匣子的地狱里。 军训结束已是九月中旬,又上了两周课,转眼就到十一国庆。刚开学没过多久,陆离不打算回家,正巧长假期间学校里还有很多演出活动,他刚好一饱眼福。 十月三日、四日两天,在南院剧场有两场话剧。演出单位是俄罗斯的一个先锋话剧团体。它受邀来参加前几天闭幕的北京戏剧周,又因为与中影有合作办学关系,所以在戏剧周结束之后到校园里做几场特别演出。 10月2日下午两点,校学生会开放抢票活动。一点半,陆离忽然收到来自沈星择的消息,问他能不能帮忙搞到两张票。 中影的明星校友要回来看戏,学生会难道还有不赠票的道理?为什么偏偏要来找陆离这个大一新生,而且还是两张票。莫非并不是沈星择自己要来看? 短短的几秒钟之内,陆离的脑海中已经闪过了许多种可能,并没哪一种是有真凭实据的。无论如何,他让自己首先回过神来,答复沈星择一定办到。 由于演出只针对中影的在校生开放,门票也与学生证捆绑在了一起。陆离好不容易才从留校又不看戏的几位同学手上借到两本学生证,紧接着又遇到了一个问题——该不该把自己的票和沈星择的买在一起。 他忽然觉得自己又做回了沈星择的助理,而且还是免费的那种。 二十个小时后。 第二天大中午,陆离独自一人站在胡同口左右张望。刚过一点,一辆低调的奔驰商务车打东边开过来,停稳在了街角。陆离认了认牌照就迎过去,正好看见后座上走下来两个人。 两位都是男人,戴着墨镜、口罩和棒球帽,穿的休闲服。远远望去,除了个子略高之外,倒也的确并不显眼。 可陆离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其中一个是沈星择,而另一个则是何木良。 他终于知道两张票是怎么回事了。 何木良也是当年他们班上的同学,毕业后考入了国内首屈一指的话剧团。然而安稳几年之后,还是忍受不住外来的诱惑,放弃事业单位的皇粮出来当影视剧演员。起初碌碌无闻,但在前年因为在一部谍战剧里饰演男三号而声名鹊起,如今也算是介乎于一二线之间的热门小生。 何木良的人缘向来不错,与沈星择也算得上是有话说。却没想到居然还一块儿跑回来看戏,陆离忽然觉得嘴里苦苦的,一股怪味。 倒是沈星择首先瞧见了他,领着何木良走了过来。陆离赶紧掏出学生证和票递过去,顺便对何木良的出现表示欢迎和“惊喜”。 何木良应该听沈星择介绍过这个“小学弟”,此刻倒也不生分。他爽快地接过了门票,还给了他一叠星巴克的咖啡券作为答谢。 差不多也快到开演的时间,三个人一道开始往中影的侧门走。陆离走在沈星择的身边,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沈哥,怎么想着回学校看戏啊?” 沈星择扭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了想,却只答了两个字:“方便。” 方便你个大头鬼,忙的人可是我,你当然方便了。陆离如此偷偷腹诽,却乖乖地点着头,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倒还是何木良有点良心:“都怪我,本来都讲好了早几天去剧场看的。结果临时有点事情耽搁了。还好听说咱们学校还有两场,但是咱那几个老师也真是忒‘讨厌’了点儿,每次问他们要票,都把我们放在最容易被围观的位置。看戏还是看咱们吶?!” 陆离点头表示了解,又道:“其实这次的两场观众也都挺多,我担心周围的人会认出你们,所以还叫了一个同学打算坐在你们两边。当然,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 “不介意,当然不介意。” 何木良摇摇头又指着自己:“不过不会是个女生吧?那可得坐老沈身边去。我都结婚了,万一被拍张照炒一炒,那回去可是要跪搓衣板的。” 陆离赶紧回答说是男生,一边就给马蒙发消息叫他先去剧场里看好座位。一边又领着二位尊神在僻静的地方溜达,直到开场之后才摸着黑坐了进去。 第23章 薛定谔的陆离 上一次和沈星择肩并肩坐在剧院中,似乎还是出车祸那一晚的梦境里。 陆离恍然回过神来,确定这一次自己绝对没有做梦。 此时此刻,他正坐在中影南院剧场的第十三排9座,紧挨着的7座就是沈星择。彼此之间只有二十厘米,近到可以发现很多的细节——比如沈星择身上的气味变了。 陆离悄悄做了一个深呼吸,在剧场不那么清爽的空气中细细分辨着。 现在他可以确定,沈星择身上的烟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带有淡淡烟草感的香水气息。他在戒烟,应该是这样的,这是一件好事。 可很快地,陆离又开始懊悔于这个发现了。因为这股淡淡的烟草香水味撩拨着他的嗅觉,若有若无的,勾散了他的注意力。 记得第一次分手之前的学生时代,他们曾经一起看过很多戏。仗着四下里的黑暗,沈星择总会偷偷拉住他的手。夏天十指交握,冬天则直接揣进口袋里。 而他们在剧场里做过最大胆的事还不止于此——那时台上正在上演施梅芬尼的《旧爱》,当男主角正徘徊在妻子与旧爱之间难以抉择时,在台下的黑暗角落里,沈星择狠狠啃咬着陆离的嘴唇,作为他在他耳边恶意剧透的惩罚。 如今,剧场里依旧昏暗,但是剧本早已经更换,观众们也各怀心事、不复以往。 到哪里还能看见当年的那出《旧爱》呢?陆离有点出神地想着。他的心脏突然鼓噪起来,有一股瘙痒开始从心脏延伸向指尖。 到了该发挥演技的时候了。 他装作看戏看得入了神,一边跟随着其他观众发出笑声,一边调整着坐姿,很自然地将左手朝扶手上搭去。 有所准备的指尖很快摸到了沈星择的手背,最先感受到的是手指根部凸起的关节。像江南平原上微微起伏的丘陵。 但那仅仅是片刻的感觉。因此几乎就在接触的一瞬间,他和沈星择同时、迅速地挪开了各自的手臂。 这必须是一次“不经意的偶然”。毕竟就算是“偶然”,也已经透支了目前陆离所能挥霍的勇气。 尽管,他还记得那薄薄的皮肤包裹着筋骨的熟悉触感;可是对沈星择来说,他的指尖却是全然陌生的。 ———————————————————————— 与进场时一样,趁着演员谢幕之后、灯光尚未亮起的那一小段间歇,陆离领着人出了剧场。 与两位明星师兄的见面显然让马蒙兴奋异常,全程无需陆离费心制造话题,三个人全听马蒙一人絮絮叨叨、发泄激动之情。何木良倒也与他颇为投机,说着说着两个人就单独走到了一起,还商量着什么时候拉个队伍打篮球去。 留下陆离和沈星择落在后头。两个人都是身高腿长、步调也够一致,沿着笔直的林荫道一路走过去,偶尔遇上几个路人,频频引来侧目。 第18节 走着走着,陆离的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看,忽然笑了起来。 沈星择透过墨镜看着他:“笑什么。” 陆离直接把手机给他看:“同班的女生听说我跟两位帅哥走一块儿,墨镜帽子口罩三大法宝都全了,严重疑似明星,要我拖住你们,她们马上就到。” “……那快走。” 沈星择压了压帽檐,紧走几步又回过头来:“去三合居,请你们吃饭。” ————————————————— 中影的学生对于三合居都不会太过陌生,因为这是附近一带档次最高的餐馆之一,就算没进去吃过,走过路过也会对那雕梁画栋的中式大门印象深刻。 而对于陆离和马蒙而言,三合居则还有另一个特殊的属性:它就是那座高档四合院酒店的餐厅。 助理已经订好了包厢,宾主四位直接登堂入室。马蒙特别兴奋,一直念叨说好巧前阵子吃了半个月这里的菜,一边又主动请缨,要介绍哪些菜比较好吃。 陆离倒不怎么吭声。一则的确对这里不熟;二来沈星择坐在身旁,他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想说点什么,心里头却塞满了不能说的秘密;保持沉默,视线又忍不住老要往沈星择那边滑过去。 几个月前做助理的时候也没这么别扭,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陆离仔细想了想,愈发觉得应该是微信的缘故。 这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他通过微信向沈星择分享了许多事,如同创造了一个隐秘而又亲密的小世界。在这个两人世界里,他们既是校友也是朋友;可回到现实,所有情感好像都被装进了薛定谔的盒子里头。有还是没有——他不敢开口询问,沈星择也保持沉默。 只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好在这样的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菜点完了,服务员又试探着向他们推荐合作酒庄酿造的养生米酒。酒水推销会有提成,何木良不忍令服务员失望,也点头应允了下来。 酒店经理闻讯赶来寒暄过后,菜就飞快地上齐了。酒也是好酒,听说出自贵州大山深处老苗寨的百年作坊,入口甘柔仿佛无害,但若是贪杯,很快就会醉了。 虽然沈星择话少了点儿,但是马蒙加上何木良就足以撑起一台晚会,陆离偶尔也会插几句嘴,气氛倒也不显得沉闷。 毕竟都是中影校友,席间话题兜兜转转,总围绕着学校展开。马蒙是个缺心眼儿的,喝了几口酒之后就更是百无禁忌。他拽着何木良问了一圈14级表演系的明星近况,紧接着又掏出手机,给他看陆离签过名的墙壁照片。 何木良一边用余光看了眼正低头喝着酒的沈星择,一边挡开了马蒙的手机。 “哎~~~过去的都过去了,还老惦记着干啥。人嘛,活着就该向前看。你们说对不对?” “对。” 陆离跟着点点头,顺手帮沈星择倒了酒,又给自己满上。酒瓶还没放下,沈星择的杯子里又已经空空如也。 马蒙还在那里喋喋不休:“木良哥啊,我说陆离……呃,我说那位大陆离,他当年干嘛要和聚光闹解约?那么好的公司多少人挤破头想进去,是不是真有什么内幕?” 何木良拿酒杯挡着脸,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沈星择。心里头多半是在嫌弃哪儿来这么一多事的小破孩,可嘴上依旧答得颇有分寸。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要是我有那么好的机会,肯定好好把握住……话又说回来,人和人都是不一样的,况且现在他都已经走了,再讨论这些也没什么意义。” 答完之后,他又看了一眼沈星择,然而沈星择的注意力却集中在酒杯里,听若罔闻。 马蒙吸了吸辣出的鼻涕,终于准备放弃这个话题,可另一个声音却抢先响了起来。 “我倒可以理解他的感觉。” 发话的居然是陆离。 他用筷子戳着碗里的豆沙包,颧骨上正泛出醉酒的酡红。 “他和沈哥是同学,外头人都说他是一路靠着沈哥的面子才红起来的。可明明大家都是同班同学,谁也不比谁付出得少……为什么就不能介意?” 席间少有地冷了场。何木良的目光再度转向沈星择,而沈星择捏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语气冰冷,可眼睛却亮得有点吓人。 “是不是靠自己的本事来演戏,长眼睛的人难道还看不出来?” “……” 遭到反驳,陆离好像一口气被打回来堵在嗓子里,缓了一阵却始终还是不舒服。 “在这世界上,用眼睛来看待事物的人,恐怕实在是少数。” 沈星择干脆放下酒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你呢?你的眼睛所能看见的,难道也只是这些流言蜚语?” “我——” 陆离几乎就要拍案而起了。 他对于聚光、对于沈星择的不满,当然不止于“靠谁而红”的流言蜚语。可是有些事,只有真正的陆离才知道。他不能说,还不能说。 迟来的酒劲依旧源源不断地冲上大脑,陆离抓起桌上的高脚酒杯,仰头大口喝下杯中的纯净水,然后透过玻璃杯壁朝外看。 光怪陆离的世界,奇形怪状的马蒙和何木良……甚至还有窗外黑夜里,那些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居然都在这片酒杯的折射之下变得清晰起来。 “师兄……不好意思。” 当重新放下酒杯的时候,陆离又装回了平日的温和与从容。 “我可能是有点醉了。” 他抱歉地朝着沈星择笑笑,表示这苗家米酒果然不容小觑,后劲大得吓人。 大一大二学年宿舍还有门禁,时间已经不早,陆离硬拽着马蒙起身告辞。只留下沈星择和何木良,在包厢里等着司机把车开过来。 “你怎么看?” 沈星择做了一个掏口袋的动作,这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烟。 何木良吃着一块豌豆黄:“挺好俩小孩啊,就是马蒙的话忒多了些。” “别装傻。”沈星择打断他,“记不记得来之前,我和你说过些什么。” “……记得,当然记得。” 何木良又喝了口水,连连点头:“其实我觉得也还好吧,不就是名字一模一样吗?长得也没多像,老陆那是阳光英俊型的,小陆明显是眼下流行的小鲜肉什么什么……花美男,我没说错吧?” “谁问你这些了。言谈举止,神态,还有看待某些问题的角度。” 何木良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这我可不熟。像么?不像?诶讲道理,我和老陆这些年每年也就见面一次,究竟谁他死党啊,你不清楚还来问我?” 沈星择的手指在铺着雪白台布的桌上轻轻敲打,那是弹烟灰的动作。 “我觉得他很像,不是外表而是感觉,那种骨子里的傲气。” 何木良放下擦嘴的湿巾,看了一眼关好的包厢门,这才俯身过去。 “……我说,你是认真的?老沈你别傻了,这是唯物主义世界,亏得你是和我说。不然明天外头就该传你是信了邪教了!” 他故意说得危言耸听,可沈星择却依旧沉陷在自己的逻辑里。 “有人说所谓迷信就是未解的科学。万一果真如此呢?” “……” 何木良仿佛词穷,左右缓慢摇晃了两下脑袋,伸手过去按住沈星择的左肩。 “好,咱们再退一万万步说,就算真有奇迹,就算他真是当年的陆离转世也好投胎也罢……可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不主动说出来?人家不想说,你难道还逼着人家来和你坦白?” 这次,沈星择终于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像是要为自己再倒一杯酒。 何木良立刻将酒杯拿走,放到了远处。 “这酒误事儿!想想看,刚出事那阵子咱不都挺过来了吗?你可别越活越回去!听我的,回去睡一觉,睡醒了你就知道今晚这事儿有多荒唐了。再说人好端端一大学生,你可别耽误了人家的前途……” 他正说到这里,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司机已经把车停在了大门外,是时候离开了。 第24章 一位影帝的诞生 凌晨三点的时候,陆离做了一个漫长的噩梦。他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大四那年的毕业季。 穿上学士服的这一天,父亲和母亲都没有如约前来观礼。而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爽约——半年前的毕业大戏,直到开演前陆离才得到消息:因为临时有事,家里不会有任何人到场。 不祥的预感经过几次放大,已经到了不容忽视的地步。正当同学们收拾行装,憧憬着人生新起点的时候,陆离却买了一张机票,两手空空地飞回了老家。 也正是这趟回家,陆离才第一次听说:家中经营了两代的外贸公司已经资不抵债,到了破产的边缘。而更令他意想不到——这只是接下来几年各种悲剧的开端。 当陆家破产的结果无可挽回,向来在家中无甚地位、甚至逆来顺受的父亲成为了第一个叛变的人。几乎是孤军奋战的母亲和整个陆家一起承受了毁灭的打击,从此大病不起。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更多的噩运也一步一步,逼近了陆离。 因为先前手腕骨折的原因,聚光推迟了与陆离的正式签约。后来又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他家中出事的消息,主动提供了一小笔慰问金以及一份特殊合约。 虽然知道这是一份不平等合约,但是当时的陆离完全不具备与聚光谈判的条件——没有靠山、缺乏工作经验,甚至还急需用钱。签下一个名字只需要几秒钟,但这意味着陆离将自己卖给了聚光,整整二十年。 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 当然,那时的陆离还没有能力想得那么长远——在短短一年时间里,他接拍了八部电视剧、两部电影。作为新人他只能拿到一些小角色,有时甚至只是龙套,片酬当然十分有限。然而正是这点有限的片酬,还会被公司抽去七成以及税务,结果所剩无几。 但即便如此,这也已经是陆离当时所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了。 那是一段地狱般的生活。 身体跟着剧组,不停在各处奔波,吃的是低档盒饭和淡如刷锅水的免费汤,住得是廉价的乡野旅社;心却牵挂着千里之外的医院,每次收到医院打来的电话总是提心吊胆,既担心是催缴医药费的通知,又害怕不是。 然而令他最最恐惧的噩梦,还是成真了。 母亲离开的那天,陆离还在剧组拍戏。接获噩耗之后,他魂不守舍地去向请丧假,可一张嘴竟开始吐血。长期的劳累过度、饮食不规律和营养不良导致了严重的胃出血。他手扶着输液架参加完母亲的火化仪式,在回家的路上,抱着骨灰盒就晕倒在了车里。 住院治疗了两个礼拜,就在账户金额进入倒计时的时候,沈星择出现了。 经历了一年多的凄风苦雨,陆离突然发现有人陪伴原来是一件这么奢侈的事。有人安慰,有人守候……他甚至将沈星择的出现当做是上天的怜悯。 然而当伤口逐渐愈合,他又开始意识到,沈星择的出现或许并非完全是一件好事。 以养病为借口的圈养,在病愈之后变成了禁足。在长达几个月的时间里,陆离被迫成为了依附于沈星择而存在的一株攀缘植物。他的世界里,只有食物、水,还有来自于沈星择的亲吻和爱抚,别无其他。 但是不够,远远不够。欲望是圈不住希望的。 经过一番坚决的抗争与机缘,陆离终于推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紧接着他发现,时隔一年,外面的世界已然翻天覆地。 聚光公司早已是沈星择家族的囊中之物。于是他请求沈星择废除二十年的不平等合约,放他自由,却遭到了拒绝。 “你是我的,我不会再放手。” 这是梦境之中,沈星择说的最后一句话。 惊醒之后的陆离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然后努力回忆几个小时前发生的一切。 他回想着三合居的那场饭局,回味着每一句从自己和沈星择口中说出的话,确保没有任何一句明显地泄露出自己的身份。 第19节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表演系的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值得记录在微信上的趣事也就少了许多。这天过后很长一段时间,陆离再没有与沈星择发生任何联系。 倒是何木良,上个周末刚找过马蒙来打篮球,顺便还拖上了陆离和几个同学。在轮换休息的间歇,大家胡天海地的侃着大山,但话题十有八九还是围绕着业内展开。 再过半个月,电影圈内的大事——第31届金琮奖即将在贵阳举行。 作为中国电影届最权威的专家奖,金琮奖与观众人气奖“玉琮奖”彼此间隔一年举办。这也就意味着,去年上映的影片,同样也可以成为今年金琮奖的夺冠热门。 事实上,陆离曾经忧虑过的情况已经成真了——沈星择去年的那部大热影片获得了多项金琮奖提名,成为毫无疑问的领头羊。而陆离车祸时正在拍摄的电影虽然入围了最佳影片等几个重要奖项,但毕竟还是被沈星择碾压在了脚下。 真可怕,陆离不禁有点诡异的庆幸——要不是出了车祸,现在的自己恐怕早就寝食难安到老胃病发作了。 10月21日晚上八点。 513寝室的四个人围坐在马蒙的大弧面电脑屏幕前,收看金琮奖的颁奖直播。 红毯上衣香鬓影、星光璀璨。镜头一扫,满眼都是高定时装与名贵珠宝。这是一场业界的盛会、美色的饕宴,同时也是商业的竞争与声名权柄的暗流涌动。 随着远处隔离栏外的一阵热烈欢呼,摄像镜头迅速切换,出现在画面里的,是衣冠楚楚的沈星择与女星胡琼。 胡琼是北京戏剧学院表演系毕业的女演员,今年二十五岁。以爱情题材电影走红的她,容貌美艳身材惹火。今天,她裹着一袭水红色低胸晚礼服,踩着火红的细高跟,雪白的长腿在开叉的裙摆之间隐约可见。 513的光棍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叹声。只有与她合作过的陆离免疫了这份美色的诱惑,将目光转向她身旁的沈星择。 也许人类真的存在未卜先知的能力——沈星择的衣着竟与车祸当晚陆离梦境里的一模一样。风度翩翩、英俊非凡……不难想见,明天媒体会将多少溢美之词添加到他的名字前面。 但是陆离知道,所有赞美在沈星择看来都是毫无价值的,今晚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影帝。 临近开幕,镜头就切入晚会内场。两千人的剧院里座无虚席。两年前,陆离也曾有幸跻身其中,尽管不是什么一等一的好座位,但毕竟感受过那种激动人心的气氛。 全程两个半小时的颁奖从最佳动画开始,最佳男主角大约会在两个小时之后揭晓。趁着前面几个环节,骆城和白嘉恩去楼下小吃店打包了几样小菜,大家吃着喝着一边指点江山,倒也自得其乐。 时间分分秒秒流逝,奖项逐一揭晓。赢家基本上没什么悬念——沈星择所在的剧组喜获丰收。骆城和白嘉恩在马蒙的宣传下也对沈星择颇有好感,当然一起跟着高兴,唯有陆离心情复杂。 最佳摄影颁奖环节结束之后,主持人没有立刻登台。舞台上的灯光变得昏暗,低沉的乐声响起,右侧一束灯光打下,照出了一架独奏的钢琴。 原来到了这个环节,陆离的心中蓦然一沉。 记不清楚是从第几届开始,金琮奖增加了这项流程:把男的女的、高的矮的、坏的好的各种人全都挤压进同一个铁罐里,再打上标签——死人。 今年,被装在铁罐里的人,也有陆离。 大屏幕上的黑白照片慢慢浮现又缓缓隐去,很快陆离就看见了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庞。那是他自己,却又不再是他自己,他下意识地伸手按住胸口——藏着骨片的护身符就挂在那里,静静的,不过只是一件死物。 短片很快结束了,直播的下一个镜头切到了嘉宾席的第二排。沈星择坐在前排,低着头,双手交叉放在前排的椅背上,像是在缅怀,又像是在祈祷。 陆离的心忽然狠狠抽痛了一下。 记得遗体告别会上,看见沈星择抱着黄玫瑰站在棺木前,陆离还曾经产生过一种报复般的快意。当时的他,只希望沈星择能够一辈子记得这种痛苦,求不得、爱别离,好叫他的心头永远都刻着陆离这个名字。 然而现在,陆离的心里却只剩下了另一种声音—— 沈星择,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你还是忘了罢。 随着颁奖环节的推进,晚会直播也渐入最高潮。影后已经诞生,接下来即将揭晓的就是影帝头衔的归属。 宿舍里静到鸦雀无声,四双眼睛齐刷刷紧盯着屏幕。尽管已经事不关己,可陆离依旧紧张。他的掌心里沁出了一层薄汗,心跳声被无限放大,剧烈到仿佛整个身体都突突抖动起来。 颁奖嘉宾是老牌影帝伏云恩,他的夫人是陆离当年的台词课老师。提名短片结束后,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拆开那个金色的信封,看了一眼就笑起来。 “我家太太可要高兴了。因为第31届中国电影金琮奖,最佳男主角得主是她的得意门生——沈-星-择!” 马蒙“哇”地一声抱住白嘉恩,骆城则用力鼓了几下掌。陆离也终于放松下来,靠在椅背上,仰头将呼出的一口长气送向天花板。 屏幕里,晚会现场也在沸腾,掌声和欢呼响成一片。镜头切给了沈星择,他整了整衣领站起身来,接受了女主角胡琼的拥抱,与导演握了握手,然后走向灯光璀璨的舞台。 获奖感言是经过反复斟酌与修改的,内容谦虚且传统——沈星择以刚刚三十岁的“低龄”捧走这座奖杯,而他的背景又如此特殊,这一切的确很容易招致明里暗里的妒忌。 一切都与先前的梦境如出一辙。唯一让陆离意外的是,在发言的最后,沈星择高举起手里的金色奖杯,说了五个字。 “陆离,送给你。” 第25章 那一株红山茶 金色奖杯光华夺目,又亮如明镜,照出万千悲喜。 陆离只觉得“嗡”地一声,再听不清楚别的声音。他的脑海中好像炸开了一场烟火,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当烟花散尽,显现出的,是八年前的一片夏夜星空。 在那个闷热季节,当时的513寝室还没有空调。他和沈星择抱着凉席躺到公寓楼顶的天台上看流星雨。还是陆离首先提出的赌约:将来谁首先拿到金琮影帝头衔,就可以提出一个要求。 是任何要求。 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陆离始终坚信率先捧起奖杯的一定会是自己。所以他也一遍遍修改着要向沈星择提出的要求—— 最初,他想要和沈星择周游世界。如果没有时间,那就一年一个国家,直到他们白发苍苍。 后来,他想要沈星择毁掉二十年的契约,希望沈星择能够放他自由。 最后的最后,他想要沈星择亲口承认:陆离是个比他沈星择更顽强、更优秀的演员。他要获得沈星择彻底的尊重,以及或许,还有建立在绝对对等基础上的爱。 只可惜,这所有的愿望没有任何一个被实现过。而现在沈星择赢了,他又会许下什么样的心愿? 陆离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起哄声。 原来是马蒙他们拿这句话来调侃他,开些低级趣味的玩笑。陆离以一个“滚”字打发了他们,然后躲到一旁拿出了手机。 沈星择当然没有更新任何有关金琮奖的消息,最近的一条内容还是十月初与摄影师的合影。陆离想了想,在对话框里打下“恭喜师哥”四个字,点击发送。 沈星择当然没有立刻回复,但是第二天上午十点左右,陆离的手机弹出了署名沈星择的“谢谢”两个字。 这一来一回总共不过六个字的对话,如同某种默契的暗语,重新打开了两个人之间沟通的渠道。 陆离又开始断断续续地在朋友圈里记叙中影校园里的生活。他写深秋清晨,研究生楼前慢慢变红的柿子树;写自己如何指点赖床迟到的同学抄近路赶去出晨功的操场;写宿舍的男生翻墙去隔壁大学的食堂蹭饭;写26表演1班与2班互相争夺排练室、积木和景片…… 此间种种乐趣,过去如此,未来亦不会改变。 北京的深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刚刚看罢了香山的红叶,清晨就开始降霜。当南方来的学生开始见识暖气的威能时,第一学期的期末教学汇报内容也已经定了下来。 期末汇报是中影表演系的传统,也是绝大多数学生大学四年噩梦的根源。低年级的汇报相对来说还比较简单——散文朗诵,前提是散文必须自己创作、并通过老师的审核。 于是乎,26级表演系就临时变成了中文系,无论宿舍还是排练室里,白天黑夜都充满了低吟高颂,偶尔还会伴随着几声悲怆的怒吼。 最悲惨的是,好不容易写出来的散文又因为无病呻吟、聱牙佶屈,甚至涉嫌抄袭而一遍遍地台词老师打回重写。也难怪陆续通过的学生们嚷嚷着要集资出一本散文集,将呕心沥血之作流传后世。 在这方面,陆离倒是一点都不紧张。他是1班学生里最早通过的那批,用于准备的时间非常充裕,甚至还可以帮忙改改马蒙和王若秋的散文。 11月24日,陆离突然接到了安娜姐打来的电话。安娜说知道他家里经济拮据,沈星择年末接了一部民国戏,问他有没有时间做跟组助理,工资待遇一切从优。 美差当前,哪有推辞的道理。陆离应承下来之后再问工作地点——却是在秋山影视基地,去年那场惨烈车祸发生的地点。 陆离忽然觉得沈星择是在试探自己。 沈星择的怀疑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沈星择一旦找到了答案,会做出什么反应。 陆离几乎可以百分之九十九地肯定,他会发狂。 自从把陆离从医院接走的那天起,沈星择就一直反对陆离继续拍戏。聚光二十年的卖身契,被他擅用职权,运作成了无限期的强制休养。 后来,卖身契最终被废除,但沈星择依旧固执己见,反对陆离全身心地投入事业。而车祸俨然就是他这种偏执保护欲的最强佐证,不难想见失而复得之后,他的偏执必然会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 不想彻底沦为沈星择的禁脔,这始终是最主要的原因;但是自从金琮晚会之后,陆离的心里又开始浮现出另外两种不同的声音。 一种声音,希望沈星择尽快走出记忆的迷宫,不再留恋于过去的阴影。 而另一种声音,竟是在嫉妒着过去的他自己,嫉妒那具死去的肉体在大火中炼成了一把锁,锁住了沈星择的心脏。 无论如何,立刻改口拒绝只会引来更大的怀疑。陆离唯有姑且应承下来,然后安静等待着寒假的到来。 —————————————— 这个冬季,比去年的要暖和一些。 气象预报说京城昨晚下了一场大雪,但是东部沿海的x市依旧绿意葱茏。 说服母亲同意了他的寒假打工计划,陆离收拾好简单的行李,冒着寒风来到海岭影城的侧门等候。五六分钟后,人迹罕至的街头缓缓驶过来一辆车,在他面前停下。 陆离愣了愣——车牌号倒是对上了,可他原以为自己等的是剧组面包车,哪知道开来的却是一辆gmc商务之星。 司机下车来帮他摆放行李,电动车门也缓缓开启。坐在前排独立座位上的人,正是沈星择。 距离三合居的那顿饭已经过了快三个月,乍一见面陆离竟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两个人一个车里一个车外,默然对视了几秒钟,还是坐在后排的安娜姐忍不住了。 “冻死了快把车门关上啊!” 后排除了安娜姐之外,还放了一些行李和包、外套等物品。尽管有点僭越,可陆离也只能坐到沈星择右边的座位上。 他没话找话:“沈哥,好久不见。恭喜你成为影帝。” 沈星择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叫师哥了?” “……师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陆离忽然觉得自己被沈星择占了便宜。 好在沈星择本就话语不多,一路上恐怕也是劳累了,因此没有再说什么。一车的人便也跟着保持沉默。 开始的半个小时,陆离还会擦擦玻璃上的水汽,看几眼窗外风景;但是暖气和不流通的空气很快就弄得他昏昏欲睡。在意识模糊之前,他为自己系上了安全带,又偷看了一眼沈星择的腰间,这才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不愧是专职司机,车开得十分平稳。陆离以为自己并没有睡多久,可突然间,一阵尖锐的汽笛声刺穿了他的梦境。 过去与现实穿透在了一起,他骇然睁大了眼睛,正好看见挂着雾气的车窗外有一团庞大的黑影一闪而过。 是工程车! 陆离拉起衣袖擦了擦玻璃。车窗外的景色顿时跃入眼帘——车辆已经行驶在了秋山基地前的公路上,就是去年夏天出事的路段…… 虽然早就做过心理建设,但是真正到了这点儿上,陆离依旧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他甚至觉得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里好像藏着一块冰,寒意一阵阵地刺激心口。 “你在看什么。” 沈星择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旁传来。 发散的情绪和思维在一瞬间迅速收缩,陆离飞快调整好表情,扭过头来。 “师兄,我们好像快到秋山了。” 沈星择显然早就醒了,此刻正戴着黑框眼镜,手中拿着剧本。 “你怎么知道快到了。” 他问陆离,“以前来过?” 第20节 “没来过。”陆离摇头,又举起了手机,“但是我有定位。” 沈星择看也没看陆离的手机,就好像笃定了里头甚至连个导航软件都没有安装。 他平静地看着陆离的眼睛:“你知不知道,在这条路上发生过什么?” 陆离不做声了,他已经可以肯定沈星择是在试探自己,但他决定当着沈星择的面,把这场戏演下去。 “知道。” “有什么感想。” 陆离低头寻思了一会儿,仔细撇除掉所有不能说的话;又自我斗争了一番,争取保留下了一些。 “……刚开始很惊讶,后来觉得遗憾和可惜。但是实话实说,这地球缺了谁不都是一样在转。都说坐地日行八万里,一年半五百多天,差不多就是从地球到金星的一半距离。其实我们早就远离了过去、远离了记忆里的那些人和事。而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别人记忆的一部分。我不希望爱我的人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所以我也不会把自己关在回忆里,因为那样毫无意义。” 就像是在印证着他的话,车辆放缓速度拐了一个弯,平稳驶入了通往秋山基地的分流匝道。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但陆离还是看见了当年发生车祸的地点。 昔日简陋的道路中央已经修建起了宽敞的隔离带,枯黄衰草丛中,一株新移栽的茶花正在绽放,花色如血,又像是天边正在缓缓落下的斜阳。 第26章 灭顶之灾 秋山影视基地是海岭的姊妹影视城,两城同属于凌氏投资集团名下。 比起老资格的海岭影视城,秋山基地落成的时间很晚,占地面积巨大、专业设施先进,但园区配套生活设施还在逐步完善。目前而言,最值得称道的也许是园区内的温泉和附近山顶的滑雪场。 剧组入住的是秋山基地最高档次的酒店。按照白金五星级标准建造装修,除去常见的公寓式客房外,还有三十余座散布在和缓山坡上的独栋别墅。听说凌氏董事长凌厉偶尔来滑雪,也会下榻在这座酒店。 作为男主角的沈星择,自然是享受组内最高待遇。而生活助理陆离也沾了光,一起坐上开往别墅的摆渡车。 这是一幢上下两层的独立别墅,有用于健身和藏酒的地下室,以及一个独享的露天温泉。酒店管家预热了空调,准备好迎宾的红酒与点心。除此之外,厨房的冰箱里也放满了饮料与食材——山区里的运输条件有限,这些都是酒店与助理沟通过后,预先储存进去的。 主人房在二楼,同一层还有视听室和书房。助理房则在一楼靠近后门的隐蔽处,最大程度地确保不干扰到沈星择的生活。 要和沈星择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刚开始陆离的确有些忐忑。他一方面担心自己会绷不住这层皮,对沈星择流露出某些暧昧的奇怪眼神;另一方面又担心沈星择那可怕的直觉,以及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试探。 然而有些事一旦想得深了,往往会发现事实反而没那么复杂。放下行李之后的沈星择很快投入了工作状态,陆离也就跟着找回了暑假时做助理的感觉。 眼下正是滴水成冰的一月下旬,秋山基地位于山区,气温比城市还要更低几度。民国主建筑群在山坳间的平坦处,倒还稍稍温暖一些。真正可怕的是北山坡上的外景地,没有阳光还整天大风呼啸,树上的冰碴子扑簌簌直往脖子里灌,简直冷到哭都哭不出来。 由于剧情需要,沈星择几乎整天都穿着军装或者制服,最多再加披一身斗篷。为展现出挺拔干练的军人气质,他没有在戏装里多加御寒的衣物。 可陆离却知道沈星择是个极怕冷的人。有年冬天两个人一起拍戏,沈星择执意不肯在戏服下加穿足够保暖的衣物,结果喊cut之后,他都会一言不发地缩到取暖器边上,猛灌热水。陆离偷偷用自己的手去焐热他的手,那种感觉,和摸着结了冰的石头没什么区别。 殷鉴不远,这回一听说要在大冬天拍戏,陆离早就提前买了几大袋暖身贴。开工的第一天清早,他提着袋子上楼去找沈星择献爱心。可谁知道沈星择已经起了,身上穿着一套轻薄舒适的电暖服。 科技在进步,陆离突然觉得这两年落下的功课有点多。 不过即使有了电暖服的加持,当大雪飘飞、狂风呼啸的时候,该冻成狗的一样会被会冻成狗。剧组给每位演员都发放了防寒用品:帽子围巾手套、羽绒大衣和暖手宝。当沈星择拍戏的时候,陆离总是会用大衣将暖手宝仔细裹好再抱在怀里,确保重新穿上的时候温暖舒适。 穿衣方面姑且如此,另一方面,冬季的食补也显得尤为重要。好在这座酒店为贵宾提供24小时的餐饮服务,只要提前预约,沈星择的饮食基本无需陆离动手操办;到了片场,剧组也会准备好热腾腾的红茶姜汤,随时饮用。 为了确保热量足以应付低温户外拍摄的体力需求,沈星择的饮食口味明显比夏天要重一些。这却害苦了跟着一起吃饭的陆离——如今已是易胖体质的他,短短两周下巴就圆了一圈。只能在每天临睡前偷偷摸摸地去约会地下室的跑步机。 转眼间,距离春节只剩下七天了。 根据剧组内部的口头约定:过年期间,ab两个摄制组将临时并机执行拍摄任务,部分人员会有几天的轮休假期。眼看正日子将近,不少人的魂儿早就提前飞回了老家,做事情都心不在焉。直到导演当众发了一通脾气,这才稍稍有所收敛。 然而没过几天,组里险些就闹出了一场灭顶之灾。 气象预报说那几天的气温略有回升,天气晴朗为主,附近山上的积雪也基本融化了。导演与生产制片连夜协调,决定将非常重要的一场戏提前到明天拍摄。 这是一组外景戏,剧情大致是沈星择掩护已经暴露的特工从淞沪一带往西撤离。其中一场是他们在河边树林里遭遇日伪部队的追兵,必须涉险渡河。 经过几轮的事先勘察与比较,外景地最终被选定在影视城西南角一处偏僻的山脚下。这里有一条大约三四十米宽的河流,眼下正值枯水期,除去河心处的水流略显湍急之外,其他大范围水深都不超过两米。靠近河岸的地方,甚至裸露出了铺满卵石的河床。 为了得到最好的表现效果,沈星择早就表示过不用替身,亲自上阵。但是在数九严寒的天气里下水拍戏,难度可想而知。 这天一大早,剧组就在河岸边做起了准备。摇臂摄像机已经架好,上下游的河面也设了浮标和安全网,救生员和医生全都原地待命。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大功率的取暖灯也已经开启,烘烤着边上的姜汤红糖水和一大叠浴巾。 电暖衣是不能再穿了,为尽量延缓失温的速度,沈星择首先穿上了贴身的潜水服,然后再将戏服裹在外面。在正式下水之前,他与对戏的演员都做了热身运动,尽量避免四肢因为遇冷而发生痉挛抽搐。 但是即便如此,谁也不能保证下水之后会发生什么。 在岸上对好台词,又过了几遍戏,终于到了正式开拍的环节。导演助理打来两桶河水,让两位演员试着接受这接近冰点的极端温度。 光是站在一边旁观,裹着羽绒大衣的陆离就一阵阵打着寒战。反观向来怕冷的沈星择,这时候却若无其事,从容地拍打着手臂和身体,全然没有任何艰难之色。 这就是沈星择,一个开始工作就会启动无敌模式的男人。陆离一眨不眨地紧盯着沈星择,仿佛又回想起了初恋时候的某些感觉。 直到沈星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走神:“桔子。” 陆离愣了愣:“这个……就不用了吧。” 沈星择勾勾手指:“来。” 陆离这才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摸出个冻得邦邦硬的桔子来,剥开,掰了一半交给他。 沈星择拿了桔子,也基本适应完水温,就开始与另一位演员朝浅水区域走去。背后的河岸上不停有人鼓掌打气,但是随着导演助理的一声令下,现场又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沈星择将陆离给的冰桔子放进嘴里。甘甜的冰渣降低了口腔的温度。这样,说台词的时候就不会吐出白汽,出现季节上的穿帮。 正式开机拍摄,两个人在及腰深的冰冷河道里跋涉推搡,冲突激烈。除了嘴唇略显青紫一点之外,几乎看不出是在接近零摄氏度的冰水里演戏。 一条很快就过了,但是沈星择在征求过另一位演员的同意之后主动提出再拍一条备用。 而突发状况就在这时发生了—— 陆离的第一个感觉是起了风。河岸两边有几棵经冬不凋的大樟树,风吹过发出了沙沙的摇摆声。同样发出声响的还有剧组的帐篷,紧接着岸边收音师的长杆也摇晃了起来。 陆离抬头看看天,依旧是万里无云、暖阳和煦。乍看之下,这阵风仿佛是无缘无故、平地而起,然而很快,更可怕的事情接踵而至—— 站在岸边的收音师首先中断了工作。原本距离河岸还有半米左右的他,突然被冰凉的河水淹没了双脚。而这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听见了,从河的上游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诡异响声。 “涨水了!!” 不知是谁第一个叫喊起来。各部门飞快地确认着重要设备器材的位置,然而他们很快意识到,价值百万的器材根本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现在还在河道里的那两个人—— 陆离简直以为自己的心脏要停跳了。实在是太快——几乎就在转瞬之间,枯水的河道里一片水光奔腾。沈星择原本已经回到了及膝深的浅滩上,可河水一下子涨回到了他的腰际,而且还在不断上升! 剧组的人吓得魂飞魄散,一个个手忙脚乱地想找工具赶紧救人。然而工具还没找到,只见沈星择身旁的演员一个趔趄失去了平衡,顺便也将沈星择拽倒了! 短短几秒钟,两个活生生的人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陆离双膝发软、呼吸困难,像是被人照着太阳穴狠砸了一拳,眼前飞快地天旋地转起来。 等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冲到了河边,却被一位场务死死地拽住了,不能继续上前。 不幸之中的万幸,布设在下游的浮标和安全网发挥了大作用。涛涛白浪之中很快又出现了黑色的人影,那是沈星择一手攀住网绳,一手死死地抓住了同伴。 最为湍急的那波潮水很快过去了,暴涨后的河水逐渐恢复了平静。包括陆离在内的十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涉水过去,将已经严重失温的两个人紧紧扶住,救回到了岸上。 第27章 落水狗不是单身狗 外景地突然涨水的原因很快就被查明。原来河道上游有一座小型水库,冬季下游农田干旱,因而开闸调节水位。所幸秋山基地内的这条河只是支流,距离水库又有一定的距离,这才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而更进一步追究:水库开闸理应通知下游沿途的单位和村庄。秋山基地在接到通知之后,则更有义务提前告知摄制组。制片主任怒气冲冲地去找基地主管方面交涉,谁知对方也是一头雾水,表示压根就不知道剧组改变了拍摄日程。 真相最后简直让人尴尬——原来是剧务觉得冬季影城里没什么剧组,河道又地处偏僻,不会发生场地冲突的问题,因此偷懒没有报备。 制片方和导演组紧急开会,很快公布了事件的处理结果:辞退负责此事的剧务,处罚有关管理人员,同时全剧组开会强调拍摄纪律。据说影城方面也有大佬得知此事,主动表示影城应该承担一定责任,今后会加强预警机制,并对剧组进行了一定金额的补偿。 以上这些后续,陆离都是从相熟的同事那里听说的。自打出事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跟在沈星择身边,寸步不离。 刚从河道里救上来的时候,沈星择的确是冻狠了。众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进帐篷,只见他口唇青紫,面色灰白,手脚关节全部僵直无法弯曲,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在现场医生的指导下,陆离拿来剪刀将戏服剪开、脱掉鞋袜,用温暖的浴巾擦干潜水服表面残留的冰水,再用更多浴巾将沈星择从头到脚严实裹住,揉搓着他手臂和腿上因为寒冷而紧缩的肌肉。 红茶姜汤和热水很快也送了过来,沈星择的手脚被小心浸泡进温水里,缓缓提高体温。 在场的几乎所有人全都围拢在了他和另一位演员身旁,尤其是导演,脸色惨白,太阳穴青筋突突直跳,也不比沈星择好上多少。 就这样缓了四五分钟,沈星择的脸色终于不再铁青。他低头看了眼一直蹲着为他按摩双腿的陆离,慢慢动了动嘴唇。 “我死不了。” 陆离听见声音抬起头来,猛地吸了一下鼻子,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情有多难看。 又过了不一会儿,园区急救中心的救护车和制片主任等一大帮子人同时赶到。虽然沈星择表示自己并无大碍,但大家还是坚持将两位演员一起送进了医院。 经过一系列检查,医生确认沈星择的身体状况一切正常,同行另一位演员右臂有轻微挫伤却也并无大碍。剧组决定放假一天让他们调整情绪,同时给余下的人召开一次安全生产大会,狠狠批一批节前这种散漫消极的工作态度。 从医院出来,沈星择被直接送回了别墅。一进门,陆离立刻将他赶去楼上更衣。自己则打电话让酒店管家将饭菜从主楼送过来。 打完电话,陆离也回自己的房间去更换衣物。 刚才他下水去拽沈星择,大半个身子也在冰水里过了一遍。上岸之后又一门心思扑在沈星择身上,等到稍稍缓过劲儿来,里外衣物都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唯有一双球鞋还是冰冷的,脚趾十个里头麻木了七个,剩下三个仿佛和湿袜子冻在了一起。 沈星择应该没事,可他却十有八九是要生冻疮了。 陆离将脱下的衣服一件件丢进卫生间前面的脏衣篓里,顺便抬起头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慌了,刚才他是真的慌了。在看见河水将沈星择吞没的瞬间,陆离控制不住整个人都哆嗦起来。 沈星择也会死——这个念头以前他从未有过,可突然间差点成了事实。后怕的感觉并没有因为沈星择的平安获救而减轻,反而一遍遍在陆离的心底里回放。 这一次是没事了,可是下一次呢?万一有一天沈星择真的出了事,自己该怎么办?沈星择也会重获新生吗?可到那时候,又该到哪里去寻他? 陆离知道,这种种的后怕其实根本就算不上什么。因为沈星择曾经体会过比这更加接近于地狱的滋味。 —————————————— 酒店管家很快就将晚餐送了过来。陆离帮着摆好餐桌,沈星择也刚好从楼上下来。 男人换了一身居家卫衣,洗完吹干的刘海随意垂在额前,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整个人看上去柔和而成熟。 陆离暗中咬咬牙忍住,如今的他们已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一口咬上去的关系了。他转身又拿了一件外套给沈星择披好,再盛了满满一碗饭给他,然后转去对付自己那一小碗低热量低脂肪的瘦身餐。 餐桌上安静片刻,向来食不言寝不语的沈星择冷不丁地说了句话。 “你以为我会死?” 陆离塞了满嘴的白菜帮子,就这样愣愣地抬起头来。他看见沈星择正隔着镜片望着他,那眼神竟显得格外温柔。 “白天在河边上,你好像快哭出来了。” 陆离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随着这句话一根根竖立起来了。这几乎就是他以前所熟悉的那个沈星择,表面上温柔,骨子里却恐怖。 不知怎么,陆离想起了今年夏天那出戏里的一句台词。 第21节 「凡是看过我真面目的人,全都走不出这扇门。」 现在,沈星择要拿下他的假面具了。 否认只会加重怀疑,陆离定了定神,正准备说些什么话来搪塞。倒也是凑巧,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电话是安娜姐打过来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上海出差。她以一种气急败坏的声音质问,为什么出了这么大的事,陆离一直没有打电话来向她汇报。 但责骂毕竟不是这通电话的主旨——安娜让他们现在立刻上网去看一看,社交媒体已经闹翻了天。 沈星择拿来平板电脑,登陆陆离注册的一个小号。他们在搜索栏里键入“沈星择”三个字,霎时间跳出了一堆结果,全都打着#沈星择溺水抢救#的关键词再看右边的实时热搜榜,第一名正是这个关键词,边上还打着一个大大的“爆”字。 这消息是哪里走漏的? 陆离一边将电话设为免提,一边飞快地找到了一条媒体官微,点进去居然还带着视频。最前面是一段从山上俯拍下来的画面,不算清晰,但可以看见剧组的人一拥而上,将沈星择二人从冰河里救上岸。然后则是路人拍到的救护车画面。 根据文字说明,前半段视频应该是前往附近山顶滑雪场的游客在途中所拍。刚刚传上网络,立刻就炸开了锅。粉丝们显然受到了严重的惊吓,后援会和几个与官方关系比较密切的粉头纷纷找上了工作室,再加上各方媒体的轰炸,安化文已经命令所有公关和宣传到位,随时准备发布通稿。 正说着,电话里的声音换成了一个陆离并不陌生的男人声音。 “星择,你现在怎么样?” “我很好。” 沈星择用自己的手机拨通了安化文的facetime,将自己全须全尾地展示一遍,并强调正因为自己很好,所以才没有想过要向工作室汇报。 安化文总算是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叮嘱沈星择好好休养,不必理会网上的言论。工作室的宣传会去与剧组的宣发进行沟通,决定如何进行回应。 这边沈星择与安化文进行着交流,那边安娜又开始对着陆离絮絮叨叨。她说担心沈星择寒气入体落下病根,所以会发一些专业营养师定制的食谱过来,要陆离向酒店咨询是否可以烹制。此外,沈星择是个凡事不喜欢自己开口的闷葫芦,让陆离这个做助理的主动点儿,多多观察。 陆离点头,一边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贴心的助理,刚想着回话,鼻子一痒,张嘴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电话很快全都结束了,两个人又重新坐回到餐桌边。陆离正准备向沈星择检讨自己的疏失,突然又猛地连打出四个喷嚏,憋得连脸都胀红了起来。 大事不妙——他估计自己是感冒了,抓起纸巾一边想要与沈星择保持距离。天知道这鬼玩意儿会不会传染,要是传给了沈星择,那自己可就是罪加一等。 然而沈星择比他更快一步,已经把手搭在了他的额角上。 “发烧了。” 这只手早就已经不复白天的冰冷,温暖的掌心让陆离心头一颤。 “没事……我去喝点热水。” 他让自己尽量保持镇定,同时微微后仰避开了沈星择的触碰。 也许是觉察到了陆离的抗拒,沈星择眼神一黯,转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早点休息,明天放假。” —————————————— 也许是因为趟过冰水之后又没有及时更换衣物、采取保暖措施,陆离的病情发展迅速,体温攀升。实在捱不住的他唯有摸黑起床,去药箱里找退烧药,顺便倒杯热水。 今晚月色皎洁,从客厅的落地窗望出去,外面的树木草丛像是发着淡淡的蓝光。陆离向更远的地方望去,连绵起伏的山丘在夜色下若隐若现,山麓上却亮着一团金色弧光。 陆离愣了愣,这才意识到那是窗玻璃上的反光,二楼的走廊上亮着灯。沈星择还没有睡,他在做什么。 因为发烧而糊涂的大脑想不出什么确切的答案。在等水开的这段时间里,陆离就站在客厅里默默地向上看,好像仰望着一颗遥远的星。 但是水开的短促蜂鸣声又很快将他从空白中唤醒。担心楼上人被惊动,陆离手忙脚乱地倒好了水,甚至忘记收拾药箱就匆匆躲回了自己的房间。 他吃过带嗜睡成分的退烧药,重新躺回到床上,尽管室内开足了暖气,可还是感觉手脚冰冷,于是不自觉地卷着被子蜷缩成了一团。 从窗帘缝隙里透过来的一缕月光投射在床上。起初正好照着陆离的眼睛,而当月光转移到他的嘴唇上的时候,药物终于开始发生作用了。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看见有一团人影,轻轻地推开房门,走到了他的床前。 第28章 前世今生、海岭荒城 陆离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已经睡着了。 理智告诉他,自己此刻正躺在秋山别墅的客床上;然而还有另一种奇怪的幻觉,让他恍惚,以为自己回到了北京的家中。 在理智和幻觉的不断交替之间,他看见了一道影子从门缝闪进来。 陆离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否睁开着眼睛,可他就是知道,来者一定是沈星择。 沈星择已经走到了床前。他好像还是晚餐时的打扮,卫衣眼镜、垂着温柔的刘海;却又似乎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一副刚捧起金琮奖的派头。 陆离努力想要变得清醒一点,至少把眼前的人看个清楚透彻。可是梦魔或者嗜睡的药性已经将他彻底地魇住了,连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他分明看见前一个温柔的沈星择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可才眨了一眨眼,椅子就空了,换成另一个衣冠楚楚的沈星择,直接坐在他身旁的床沿上。 “小离你听我说,我所做的一切,真的都只是为了你好。” 这个沈星择俯身低语:“我只离开了你一年半。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副德性。现在的你没有家人、没有钱、甚至没有健康,应该怎么办、又还能怎么办……我绝对不能再离开你了。你是我的责任,我会保护你的……所以别再去想演戏的事了,现在这样难道不好吗?” 不好,不好! 陆离努力摇头,张口急欲辩解。突然间,沈星择又变成了那个温柔的沈星择,坐回到床边的椅子上,活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到底是谁?” 许久的静默过后,这尊雕像发出了一声质问。 我是谁? 陆离在心里咀嚼着这个问题,又在心里做出回答:我是陆离啊,一直都是陆离,真真正正、如假包换的陆离。 可他还来不及将这个答案说出口,沈星择又变成了那个咄咄逼人的沈星择。他俯下来压住了陆离上半身,压得透不过气。 “我不会放你走的!”他的声音像是翻滚在野兽喉咙里的威胁,“我给你安排的向来都是最好的。你好好想想……当初如果不是我,你会孤独、寂寞、饱受贫穷和病痛的折磨,甚至早就已经死在了医院!” 不,并不是这样的,毕竟天无绝人之路——陆离要挣扎要反驳,可惜身体依旧不听使唤。何止于此,就连他高烧散出的热气都被困在了两个人中间,氤氲蒸腾,带着一股闻不见的浓烈麝香气息。 得不到回应,沈星择就开始向陆离的身体索要答案。他噬咬着他的脸,从颧骨最高处慢慢向下折磨,一口叼住陆离的嘴唇,用犬牙来回研磨。 但这并不是终点,蹂躏还在继续下沉,路过喉结的时候流连了几秒钟,下一站就隔着胸前那层单薄的皮肉和肋骨,一口“咬住”了陆离的心脏。 陆离觉得自己要死了,整颗心血淋淋地,要从胸腔里完全暴露出来。同时暴露的,还有深藏在心底里的种种隐秘。 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彻底被杀死之前,那个温和的沈星择又坐回到了床边的椅子上。 “小离,是你回来了吗?” 野兽的声音成了幽灵的呓语:“或者,我看见的只是你的一道影子。” 没有了沈星择的禁锢,郁积的潮热之气开始升腾散去,而寒气则蜂拥而至。冷热的交替刺激着陆离脆弱的神经。他开始痉挛,起初是右腿,然后是手臂,真实的疼痛打破了精神层面的自我束缚,他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发出支离破碎的呻吟声。 沈星择的形象又一次变得模糊起来,像是水中的倒影被涟漪打散。 痉挛和药物已经将陆离折磨得奄奄一息,在意识陷落的边缘,他感觉到有一个异常温暖的掌心落在了额角上,轻轻摩挲着。 抽搐立刻停止了,他的身体就这样安静下来。 —————————————— 经过一夜的休息,陆离的病情逐渐开始好转。 他觉得昨晚上似乎做了一个梦,梦见不同时空中的两个沈星择同时出现。而醒来的时候,床前并没有椅子,门也好端端地紧闭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今天剧组不开工,但闹钟依旧在设定好的清晨响了起来。陆离这才记起昨晚没有询问沈星择今天的起床时间。他正想赶紧给酒店打电话更改早餐,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门铃声。 他赶紧披衣起身,刚走到客厅就发现沈星择已经关了门走回来,手上捧着酒店管家刚刚送过来的食品保温袋。 早餐是提前一周预定的,但是打开保温袋陆离却发现馒头和油炸食品变成了易于消化的清粥小菜,显然是沈星择亲自要求的临时调整。 陆离喝着粥,心里有些感动;甚至偷偷怀疑昨晚的梦境是否带有某些真实的成分。然而沈星择的言行举止一切如常,又让陆离觉得自己的这个假设有些想入非非。 上午九点左右,安娜姐打来电话,告知了剧组与工作室做出的官方回应。听说沈星择平安无事,大部分粉丝都已经恢复了平静,少数趁机要求前往剧组探班的,也都暂时压了下来,留待年后再做安排。 一段风波至此就算暂时结束。这天下午,有剧务送来了新的拍摄计划,工作又迅速地回归了正轨。 2月13日,大年三十。 下午三点,随着导演的一声cut,今年的最后一镜顺利收工。准假回家的组员已经陆陆续续地离开,剩下的留守者就得团结起来一起过年。 陆离一点儿都不讨厌在剧组过年——一群有着共同兴趣志向的人聚在一起,吃吃喝喝、谈天说地,总归要比孤家寡人、清灯冷灶,看窗外灯火万家、爆竹声声要来得热闹许多。 事实上,他也曾尽可能地为自己争取冬季拍戏的机会,只可惜几乎每次都会被公司否决。否决他的当然不是他的经纪人,而是沈星择。 事实证明,两个人的春节并不比一个人热闹多少,甚至充满了因为工作而产生的怨怼和挑衅。陆离一开始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频频对着沈星择亮出利爪,对方却总是满不在乎。后来他渐渐地想通了:养猫的男人,也许天生就是这种脾气罢。 今年的这个春节,陆离既留在了剧组,又跟沈星择待在了一起,似乎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方案。 傍晚五点剧组收工,大伙儿收拾收拾器材,立刻奔向酒店餐厅。今年这里只有他们这一家,将整个场子都包圆了,导演和演员也不缩在包厢里,全都围着大台面,其乐融融。 六点的时候,导演开始发红包。无论大小,见者有份。陆离自然也领到了,只不过比起沈星择刚刚塞给他的那个,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沈星择的心情看来也不错。就在前天,安化文找物流公司给他送了差不多一集装箱的水果和零食。沈星择就让陆离帮着安娜姐一起全剧组分发,跟发年货似的。 年夜饭吃到一半,剧组还准备了抽奖环节。陆离用沈星择的号码抽到一套洗发水护发素组合,用自己的号码抽到一盒避孕套。 电视上的春节联欢晚会大家是没兴趣的,等到了晚上8点18分,灯光组人在外头放了几卦鞭炮和几支烟花,随即有人提出不如去附近山上的庙里祈福。 山顶滑雪场附近有座大庙,这事儿陆离也是知道的。怪就怪在那居然还是一座财神庙。相传附近一带的山形像枚金元宝,这座庙就压在金元宝的正中央。庙里头虽然释迦、观音、弥勒诸佛菩萨俱全,但最灵验的还要数伽蓝殿的伽蓝菩萨。一些迷信的有钱人,还真会不远千里,赶在良辰吉日来到这里给关帝老爷上香。 寺庙离酒店不算太远,既有游步道可供观光,也有公路直达山顶。组里的众人各自呼朋引伴,呼啦啦就走了一批。陆离看了看沈星择、又看了看安娜姐,最终还是沈星择点了点头。 将车一路开上山顶,寺庙里果然正是灯火通明。外头的停车场上一溜豪车,想必不是连夜赶来,就是早就悄悄入住了秋山基地的酒店。陆离不免感叹:真水无香,真正的富豪往往也比想象得更为低调。 安娜信仰的是基督教,因此没有跟过来凑热闹。沈星择领着陆离进了山门往里走。这座庙宇虽然隐匿在偏远的山林里,却一点也不破败萧条,而是有着一股质朴平静的庄严感。 陆离拍过不少寺庙场景的古装戏,可真正进庙烧香,一年都不定能有个几次。他跟着沈星择一路沿着点满石灯的道路走到天王殿前。一路没遇到收门票的关卡,只有耳房里坐着几位僧人,摆着个小香铺,只买最普通的那种线香,一大把五块钱。 按照规矩,个人请的香火需要自个儿掏钱。陆离与沈星择分头买了几把,开始进行封建迷信活动。 庙里香客不多,但看衣着容止,大都是体面人。陆离与沈星择两人都戴着围巾帽子和大口罩,也不怕被人认出来,便见佛拜佛,一个殿一个殿慢悠悠地巡礼。 陆离心中倒没有什么挂碍,他刚跟母亲通过电话,得知家中一切安好。此刻便为母亲祈个福,顺便默念自己诸事顺遂。念完之后停顿一下,又追加希望沈星择身体健康、平平安安,这才取出纸币,塞进了功德箱。 庙宇依循山势而建,宫阙重重、层层递进,远远望去如同宝塔一般。陆离跟着沈星择拾级而上,很快就来到了地势最高处的地藏殿。 殿前的院落里,左右立着两个石雕的大香炉,炉腹内烛火融融、香气袅袅。院落中央则竖起了一座五层铁架,摆满了莲花状的祈福油灯。陆离随着沈星择入了殿。殿内幡幢瑰异,地藏王菩萨宝像慈善庄严,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比起伽蓝殿内的香火鼎盛,这里显然要冷清许多。望了一圈,只看见右手边的角落里有位老僧正在昏黄灯光下抄写随喜者的名姓,另外还有两位男子站在一旁。 那倒是两个非常好看的男人,大约三十四五岁年纪,看穿着打扮应是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士,实际年龄也许还会更大一些。 高个子隐匿在灯影里,看不太清楚容貌;不过稍矮些的那位眉眼柔和,颇有亲切感觉。 第22节 陆离不过就是多看了那么一眼,没想到那人也扭头过来。两人视线相遇,微微一笑,感觉倒是一见如故。 沈星择已经开始朝着大殿深处走去,陆离也匆忙跟上。原来地藏菩萨身后的三面高墙,全都做成了顶天立地的高大橱柜。五六层的方正木格里,摆放着成百上千座往生排位。昏暗的空间里亮着金红色的电子香烛,气氛肃穆中透着点儿诡异。 陆离跟着沈星择朝其中一座橱柜走去,远远地就发现正中央一个木格比周围的都要宽大。那几乎就是一个造型别致的小佛龛,用小插瓶供着绢花,中间描了金漆的牌位上写着往生者的名讳——陆离。 从牌位的落款看来,这应该是陆离的影迷当年来事故现场凭吊时捐立的。至于沈星择是如何得知这里的,却是一个迷。 无论如何,在今夜这种特殊时刻,沈星择竟还惦念着他——这让陆离既感动又有点难过。甚至还在这份感动的驱使下,说出了一句不那么得体的话: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师兄,你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沈星择没有回话,可他却将目光从牌位移到了陆离脸上。 在跳动的红色电子烛光里,陆离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心里发毛,不禁琢磨起了若是沈星择继续追问,自己又应该如何应答。 但沈星择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在排位前面放了三炷香,然后转身离去。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又重新回到了地藏殿外的院落。 不过一会儿功夫,天上竟落起了细雪,扑簌簌地,似乎还带着点儿细小的冰粒。 他们已经站在了山顶最高处,低头就能看见重重大殿前鼎盛的香火,连成一片。 那些金红色的亮光,还有旃檀氤氲的烟气,此刻就在细小冰粒的折射下一点点在天空中晕染开,幻化成为各种各样充满暗喻的图案。 等到陆离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和沈星择肩并着肩,站在屋檐下看了好一阵天象。 大殿里的灯光勾勒出沈星择堪称完美的侧脸。这张脸在大学时代就已经俘获过陆离的心,如今经过了岁月的洗练,愈发显得稳重成熟。 陆离看见他的喉结上下浮动了几下,突然意识到沈星择正在说话。 “你……相不相信人会有来生,或者说,会重生转世?” 这好像是一个问题,却又显然并不是。 沈星择扭过头来看着陆离,他深黑色的眼瞳映着不远处那片莲花油灯上的火光,闪闪烁烁,摇移变幻。 陆离觉得自己可以用一生来品味沈星择的这个眼神,慢慢地,从中剥离出各种各样复杂的情绪。但此时此刻,他只需要作出一个对于他和沈星择都有利的回答。 “不,我不相信。” 短短五个字,却是再明确不过的拒绝。 一阵北风吹过,铁架子上的莲花油灯摇晃了几下。沈星择眼中的火光也跟着消失了。失望并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情,那更像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漠然,好像沙漠里干渴的人发现自己永远也到不了那座海市蜃楼。 又过了许久,当雨夹雪彻底变成雪花的时候,陆离终于又听见了沈星择的声音。 “是啊,”他竟也难得地感叹起来,“这世上……怎么会有转世重生这种事。” “为什么不会有呢。” 地藏殿右侧的屋檐下传来了一声柔和的回应。 陆离循着声音看去,发现就是刚才在大殿里面见过的男人。他手中捏着一张细长的纸条,而站在他身旁的高个子男人却不知去向。 沈星择并没有注意过这个人,自然比陆离多了一份警惕。他正要询问此人名号,只见那个高个子男人也撑着伞走了过来。看起来刚才应该是去取雨具了。 等他走到身边,温和的男子将手中纸条展开递过去,两人相视一笑。 陆离突然觉得那张纸条应该是一支签文——过去他只在剧本里见过类似物品。都说这座寺庙灵验,不知道这签又解得如何。 他这边才刚心念一动,就看见那温和的男子伸手指了指庭院右边的偏殿。 “一直往前走,那里有位老和尚可以求签。虽然签文不能尽信,但有时却可以帮犹豫不决的人下定决心。去看看罢。” 陆离是真的觉得自己遇到了世外高人,甚至是微服出访的神仙菩萨,于是赶紧请教对方名姓。然而却得到了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答案。 “你们是我们的客人。” 高个子男人说完这句话,便与同伴一起转身离去。临别前顺手将一把多余的雨伞留给了他们。 外头的雪转眼大了起来,陆离将伞撑开,发现伞面的角落印着一个微小的标志,仔细一看,正是温泉酒店的徽章。 他将徽章指给沈星择看,然而沈星择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现在依旧也没有吭声。 这样的反应忽然又让陆离担心起来——他掐灭了沈星择心底里最后的一点火种,也等于是割裂了自己与过去的全部联系。可是现在沈星择的反应却似乎是在暗示:过去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和沈星择之间的种种互动、种种情谊,全都是基于沈星择怀疑他就是陆离的前提之下。 没有了过去的那一丝联系,如今的陆离对于他沈星择而言,又算是什么? 更进一步的思索让陆离感到后怕。所幸在他彻底否定自我之前,沈星择终于回过神了。 “你在搞什么?” 男人一手扶了扶差不多就要倒在他肩膀上的雨伞,一手伸到了陆离面前,揉了揉他被风吹乱的头发。 陆离这才发觉,自己几乎已经是白雪满头。 沿着庭院右侧的石板小路,他们找到了守在偏殿的老和尚。红木签筒大而沉重,两个人各自捧着,费力摇晃起来。 陆离心里想着自己与沈星择的未来如何,抽出了第一五二签,沈星择则抽到三十一签。一并拿去给和尚,换回两张纸条。 陆离打开了自己这张,只见上面写道:“莫叹事迟留,休言不到头,长竿终入手,一钓上金钩。” 即便对文言文没什么造诣,陆离大体也明白签文说的不是什么坏事。他还想知道得更详细些,于是拿去请教老和尚,和尚却摆摆手不说话,这就是叫他自己参悟的意思了。 陆离觉得有趣,放好了签文准备去网上查查。回头再看沈星择,手里头捏着那张三十一签的签文,又陷入了沉默当中。 难道不是什么好签。陆离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过去打岔,说明天下午还要开工,不如还是下山回去罢。 于是两个人开始沿山道往下走。头顶上大雪扑簌簌地落下,伞下的两个人本能地靠在一起,连呼出的白汽也交织着、缠绕着。 走到半路上,寺庙里的钟声突然响起。更远处的山坳里传来爆竹的声音。陆离轻声对沈星择说了一声新年快乐。而沈星择的回应则消失在了钟声里。 重新回到宾馆别墅,已是大年初一的凌晨一点。沈星择上了楼,而陆离仍旧没有睡意,他打开手机搜索了自己的签文,大体都是一些勉励劝进的话语。他想了想,又去搜索沈星择抽到的第三十一签,发现了疑似的签文内容—— 「离别间,虽不易,同伴行,尤不滞,早早起程,免他失意。」 ———————— 马年的第一场大雪,从午夜一直下到了清晨六点,让整座秋山基地都换上了一层素裹的银装。 大年初一上午,剧组放假半天。陆离也难得睡了一个懒觉,中午时分才跟着沈星择出门去剧组化妆。 别墅外的花园里也是白雪皑皑,但园区的道路已经清扫干净。两个人向前走了十几步,看见一辆摆渡车沿着湖岸缓缓开来,驾驶员礼貌地询问是否需要搭车。他们上了车,却发现车尾已经坐了两个男人——正是昨天晚上在庙宇里遇见过的二位。 从穿着打扮和搁在后座上的装备来看,这二位应该是要去滑雪。 陆离留意了一下摆渡车开来的方向:湖边只有一座码头,可以坐船抵达对岸的半岛。岛上也有别墅,但属于凌氏私人所有,并不对外开放。 记得昨晚寺庙里,高个子男人也曾说起过类似于“你们是我的客人”的话;还有那把随手就借了出去,丝毫不考虑回收的酒店雨伞……多条线索彼此咬合,他顿时醒悟过来:这两位应该就是凌家人了。 果然,高个子男人自称凌厉,竟正是两年前从伯父手中接管了大业的凌家当家人。正午阳光明亮,陆离发现他的双眼竟是纯度极高的亮蓝色;别说是普通国人,就算在混血儿中都很难看见。 老盯着一个人毕竟不太礼貌,于是陆离又去看凌厉身旁的温柔男子。他叫陶如旧,皮肤和发色都比普通人浅淡一些,也显得格外温柔沉定,倒是与凌厉形成了奇妙的互补。 陆离再稍稍低头,发现他们的无名指上都带着白金指环,款式似乎也是一模一样。他的眼珠转了两下,有一个大胆的假设已经开始在脑内成形。可还没来得及寻找更多的佐证,就看见凌厉抬手搭在了陶如旧身后的座椅靠背上,冲着他淡淡一笑。 没错了,一对幸福的人。 别墅区离剧组所在的酒店并不远,摆渡车在大厅前将沈陆两人放下,宾主双方寒暄作别。离去的时候陶如旧同凌厉低语了几句,两人又回过头来一起看着陆离,倒是让陆离心里头有些犯怵。 接驳的保姆车已在一旁等候,陆离跟着沈星择上车往摄影棚去。这次剧组在棚边租了一座三层小楼当办公地点。化妆、服装和道具等部门都在一起做事。 男主角的化妆间依旧是独立的,陆离搬了张舒服的椅子坐在沈星择边上,一边对台词,一边凑到化妆镜前留意调整自己的动作和表情。 化妆师见他演得认真,故意调侃:“要不我也给你上个妆,找导演给你给角色?我看你长这么帅还是个科班,演个讨巧点儿的角色就能红,干嘛还跟着沈总当个小助理?” 沈星择闻言,垂下眼皮瞥了陆离一眼。 陆离哪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赶紧随口打着哈哈:“当助理不也挺好的吗?学校里不让大一大二出来拍戏的,否则要收管理费的,我可交不起。”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化妆助理捧着一个古色古香的圆形盒子走进来,说是影城官方送了几个八宝大食盒,图个新年大吉大利。 自然而然地,陆离提起了昨晚与凌厉的巧遇。化妆师一听可来了劲,单刀直入八卦起了凌厉的取向问题。 陆离之前看见的的确是婚戒——根据坊间传闻,十多年前的凌厉还是一个开跑车拥美女的寻常富家小开;机缘巧合下,他接管了家族事务中日渐萧条的海岭影视城,并在那里结识了当时还是媒体记者的陶如旧。 这之后发生的故事颇有些怪力乱神的色彩,真相恐怕已经被各种小道消息弄得面目全非。总之,当海岭影视城重新振兴的时候,凌厉也与陶如旧走到了一起。 他们并没有刻意隐瞒这段关系,一年后便被媒体披露。惊愕和反对声接踵而至,甚至有人怀疑凌厉被下了东南亚的降头或者南疆蛊术。 然而,十多年的携手同行远胜世间的一切流言蜚语,更何况凌厉始终商途坦荡,甚至容貌都比同龄人年轻许多。于是曾经的惊诧与不认可又慢慢转变成了羡慕乃至嫉妒——慕强一直都是人类的本能,而且也唯有变强,才能将虫豸们的吵嚷声一笑置之。 化妆师口才真是极好的,能将一个半真半假的故事说得活灵活现。陆离怔怔地听完,深吸一口气,仿佛还在品着滋味。 “如今人的观念肯定比十年开放多了。能一辈子白头到老的话,估计反而会被很多人羡慕罢。” 化妆师仿佛寻到了知音:“是吧,我也觉得挺好的,对不对。” 陆离“嗯”了一声,理所当然地点头。 “一辈子能遇到一个对的人就已经很奢侈的事了,无论男女都挺让人羡慕的。更何况人家还又帅又有钱,要是换了我,我也——”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眼神也从仿佛很远的地方收了回来,却不敢去看此时此刻沈星择的表情。 “看起来小陆同学很懂的嘛。”化妆师浑然不察他的心思,只跟着打趣:“你们学校帅哥美女那么多,那你是不是很容易就能遇到对的人呀?” 陆离的心灵和口头同时做出了截然相反的答案,然后笑着说,学表演的人情感的确比普通人更丰富一些;但这种丰富的情感是为了舞台而准备的,如果在平时大肆挥霍,未免太过奢侈。 说完这一番话,他终于有勇气从镜子里观察沈星择的反应。却发现沈星择自始至终都捧着剧本,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这场大年初一发生在化妆间里的谈话,很快就被在场的三人所淡忘。陆离并没有想过,仅仅几个月之后,表演系的丰富情感就给他惹出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 过完年,剧组的人陆陆续续收假归队,拍摄工作很快回归了正轨。过完元宵节,剧组组织了一次探班活动。送走了媒体与粉丝,眼看着距离三月也没有几天了。 中影的寒暑假是国内大学中出了名的漫长,但是入了三月再怎么也得返校。陆离提前告别沈星择,回家陪母亲过了一周,然后收拾行装北上。 隔了好几个月没见,同班同学之间格外亲热。许多人还带了家乡土产,什么云南蜂蛹、哈尔滨红肠、天津麻花……甚至还有一段时间,宿舍走道里频频飘散出重庆火锅底料的香气。 陆离也带了不少礼物回来,除去海边特产的鱿鱼和鱼干,还有一堆沈星择的签名。每一张都是私人订制,天晓得他抓着沈星择写了多久。 开学的第一个月,无论对于学生还是老师而言都处于过渡阶段。要把散漫了将近三个月的心收回到课堂上,有时候不得不采取一些雷霆手段。 于是,去年九月的“怼人晚会”又在26级表演系的排练室里小规模地上演了一番。与去年一样,今年春天的众矢之的依旧是叶孟蝶。 半年的同学当下来,陆离与叶孟蝶仍旧算不上熟悉,说过的话恐怕也不超过十句。可班级内部却总是不乏各种小道消息:同宿舍的说叶孟蝶的亲子关系不好,几乎没给家里打过电话;一起出晨功的说她烟抽得很凶,一定是倒了嗓不能继续当歌手;还有人说,她不喜欢听人提起过去的事,哪怕是善意的赞美。 不难看出,很多同学对叶孟蝶抱持着一种负面态度。而这种负面情绪的来源并不仅仅出于单纯的嫉妒。 与很多综合类大学一样,中影大一的课程主要以基础通识课为主。而正经的表演课则刚刚起步,现阶段的重要内容是解放天性和人物观察。叶孟蝶在这两样基本功上的表现乏善可陈。不是表现拙劣,而是那种毫无激情的干涸。 她就像一颗过早干枯了的树木,保持着一成不变的僵硬姿态,坚硬的表皮向内生长着,困住了本该年轻的心灵。 作茧自缚,陆离不禁想起了这四个字。但他相信,在这团厚重的茧子里面,应该还藏着一只美丽的蝴蝶。 这天正好是周五,老师布置任务,让学生们趁着双休日外出做观察。513寝室向来都是共同进退。只是不巧,周六学校里有戏剧节的演出;而周日白嘉恩有普通话培训课程;骆城要去喝喜酒。 第23节 白天凑不齐,那只有晚上行动。陆离刚想好了去处,忽然接到王若秋的电话,说她和另一位女生也想跟着他们一起行动。 王若秋这丫头也是有趣,上学期期末陆离帮她改了几次散文,她干脆认了陆离当干哥哥。此后更是隔三差五地送点水果零食拉拢感情。陆离隐约觉得她对自己有那么点儿意思,但又没有实证。反正丫头也不惹人厌烦,便只当是多了一个妹妹,有事没事帮衬一把。 如今王若秋又找上门来,倒让陆离想起了叶孟蝶。听说她们宿舍的人从不与她一同外出,有时叶孟蝶的观察作业甚至是通过观看纪录片来模仿完成的,也难怪会缺乏真情实感。 陆离想想,发出一条邀请消息然后安静等待。过了差不多一刻钟之久,手机屏幕终于亮了起来。 周六傍晚,陆离寝室的四个人一起走出宿舍,站在刚亮起的路灯边上等候。王若秋和同寝的姑娘魏紫先到,在听说陆离还叫上了叶孟蝶之后顿时瞪大了眼睛。 陆离早料到会有这样的情况,立刻祭出班主任的“共同进步”当做挡箭牌。大口号显然不能彻底熨服女生的小心思,不过王若秋还是卖了陆离的面子,至少当叶孟蝶过来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抵触。 4月的北京,晚上已经不那么寒冷。可叶孟蝶依旧帽子围巾口罩戴得整齐,见了陆离等人也只是点了点头,似乎有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却始终没有发出来。 第29章 狼与蛇 四男三女一行七人朝着地铁站走去。王若秋一手挽着魏紫,一边缠着陆离,仿佛有说不完的话。还好陆离关照过弟兄第几个,不要冷落了叶孟蝶,这一路上倒也算是气氛融洽。 进了地铁站买好车票,等候不多一会儿就上了车。 刚过晚高峰,车厢内还有点拥挤。七个人分别从同一个车厢的两侧登车,立刻就被人潮自动分离。陆离远远瞅见一顶雪青色女帽,于是努力挤过去,果然找到了叶孟蝶。 帽子围巾口罩,全副武装的女生站在车厢中部的金属立柱旁,却没有抓住扶手——有个中年上班族靠在立柱上,用臃肿的后背霸占了这根稀缺的公共资源。 陆离想了想,又观察一下周围乘客的表情,然后朝着叶孟蝶使了一个眼色。 叶孟蝶并不知道这个眼色的用意,可她看见陆离已经挤到了那个上班族身边,以极近的距离与那人面对着面,然后伸手抓住了那人头顶上的金属立柱。 这显然是一个暧昧又古怪的姿势。 一个接一个地,四面八方游离的视线不断汇集过来。中年上班族当然也抬起了脑袋,当他看清楚面前是一个比自己高大、年轻的英俊青年之后,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千变万化,最终化为一种古怪的嫌恶,然后默默地转身,挤向别处。 看热闹的人群好像也醒悟了,似乎还有偷笑的声音。陆离才不管他们怎么想,立刻招呼叶孟蝶过来扶好。 叶孟蝶依旧沉默,仿佛陆离只不过管了一件闲事。好在片刻过后,她似乎是想通了什么,伸手扶住立柱,同时轻声道谢。 “大家都是同学,干嘛这么客气。”陆离摇头,又问:“你是不是不经常坐地铁?”不等叶孟蝶回答,他直接用下巴指了指:“你包的拉链开着。” 叶孟蝶赶紧检查包内物品,确定什么都没少,这才拉上拉链。 “以后再出来可要多加留神呐。” 知道她话少,陆离干脆唱起了独角戏:“地铁里什么样的人都有,其实挺适合做观察的,我就喜欢偷看地铁上的人,然后编造他们的故事。” 说着,他就随手指了指刚才那个被他吓跑的中年上班族。 “四十岁左右,衣服和鞋子档次一般,普通工薪阶层吧。头发没什么型儿,脸颊还有胡渣没剃干净,说明这人不修边幅,从事的也不是什么门面工作。但是他的耳朵上居然有耳洞,也许年轻的时候……” 陆离断断续续说了一堆,叶孟蝶却一语不发。直到他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了,才看见叶孟蝶慢慢抬起头来。 “是赵老师的意思吧?让你这个做班长的带我出来。” 她唯一露在外面的那双大眼睛,写满了不信任。 “你不用故意和我说话,也不用故意找我出来。我知道这个班上的人都不喜欢我,我也不在乎。” 陆离有点失望于她的反应,但他并不因此放弃。 “他们并不是讨厌你,而是没有机会了解你。” “那你呢?你了解吗?”女生有点咄咄逼人起来。 有情绪就是好事,至少脱离了麻木不仁的阶段。 陆离眉眼弯弯,咧出雪白的门牙,这是他独有的、没人能够拒绝的笑容。 “你可能不记得了。复试考形体和声乐我们在同一个考场。你的表现很好,有一股精气神,像是要跟评委较劲似的。我对的印象很深。” 这下轮到叶孟蝶沉默了,她长长的睫毛抖动两下,换在别的姑娘身上,这或许是可以被解释成“害羞”的一种表现。 “你们根本就不能理解我。”她几乎是叹息,“我们不是同一个物种。” 陆离觉得她的这声“你们”,从语气上已经将他排除在外。于是他愈发大胆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我们可以不用理解你;但是做为一个演员,你必须让别人理解你的角色。一个内心封闭的人,怎么能演出一个让人信服的角色?” 叶孟蝶的睫毛又微微颤抖起来,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说话。 列车经过换乘站点,车厢里的人呼啦一下走了大半。王若秋和魏紫占了一个空座,招手让陆离过去。陆离想让位给叶孟蝶,又怕三个女生坐着不说话更尴尬,干脆婉言谢绝。 王若秋还没来得及失望,马蒙就一屁股坐了过去,顺便挡住了她的视线。 不多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动物园站。出了站回到地面上,外头可真是不输什刹海的热闹。嘈杂的街头人来人往,堵塞的车流形成几条凝固的灯带,就连淡淡的雾霾也被霓虹灯渲染得五光十色,变得魔幻起来。 晚上七点多,动物园已经闭园。大门口的空地成了全民健身的运动场。在广场舞热烈的节奏声中,陆离公布了今晚的重点:夜探动物园。 这个提议当然荒唐,仔细想想却又实在有趣——自从中影将解放天性的环节纳入表演课内容以来,“动植物模拟”都是不可或缺的训练项目。可就算是再刻苦钻研的学生,在动物园里待上一天,看见得也不过是一群慵懒的动物,无精打采地待在笼子里打着瞌睡。 夜晚才是很多动物真正活跃的时段,更不用说没有了人类的围观与起哄,动物的表现也许会更贴近于它们的自然天性。 女生们起初还有些犹豫,但强烈的好奇心最终战胜了顾虑。潜入动物园方式是陆离早就在网上打听好了的——猴山边上草坪尽头,藏在珊瑚树丛里的一段围墙有个缺口。他们就从那里顺利潜入,猫着腰穿过柔软的大草坪,很快就站在了园区内干净的水泥路面上。 今晚是满月,不远处的天空升腾着大都市迷离的光学污染,因此四周并不是一团漆黑。尽管夜间闭园,但为了方便巡夜人以及工作人员的出入,主干道上甚至还亮着路灯。 七个年轻人一边提防巡夜人,一边循着路牌向前走,很快到了猴山旁。入夜之后猴子们安稳了不少。大猴怀抱着小猴,几个一堆地窝在避风处打盹。但是黑暗中依旧可以听见山上传来清脆的金属碰撞声,那是半大不小的猴子,在夜里一遍遍过着铁索桥。猴山边上的百鸟园也非常平静,这里没有猛禽,水鸟们安心地单脚独立着,把头藏进翅膀里。 好像也没什么嘛。王若秋不禁轻声抱怨起来。但是第一个惊喜很快就在草食动物区出现了。 这里的斑马与梅花鹿显得十分活泼。尤其是斑马——它们在月光下追逐打闹着,脑袋顶着脑袋,蹄子踢打着,甚至啃噬彼此的颈项。骆城说他们正在练习求偶的本事,以便在将来的繁殖季节里恩赢得繁衍的优先权,又换来王若秋的嗔骂。 小动物区里的貉子、小熊猫和浣熊也很活跃,在各自的笼子里打转,圆睁着反光的绿眼睛与这群夜晚的不速之客面面相觑。 隔壁狮虎山、狼山的安保级别较高、又安装有监控,陆离建议大家不要进入。但是会玩的人还是会想到歪点子——站在狼山外面,白嘉恩首先示意大家安静。然后仰头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惟妙惟肖的狼嚎。 奇妙的事情立刻发生了:狼山那边开始传来一声声的狼嚎,此起彼伏。 这也是陆离第一次亲耳在现场听见狼叫声。理智地说,似乎和家犬吹出的狗螺没什么区别。但就在狼嚎响起的刹那,他依旧被这种未完全驯服的野性之声弄得寒毛直竖。 莫名其妙地,他想起了那个人。 也许狼嚎同样惊动了管理员,眼尖的魏紫首先发觉有手电光亮摇晃着接近了。七个人赶紧跑上一旁的草坪,钻进树林里向前狂奔。 一直跑到听不见狼嚎声了,他们这才停下来喘气,顺便调侃白嘉恩,说他这狼语可比他的普通话要标准许多。 叶孟蝶也扶着一颗小树休息。陆离从背包里取出一盒饮料给她,趁机问:“很久没来动物园了?” 叶孟蝶接过饮料,摇了摇头:“从没来过。” 陆离倒真是被这个答案给惊到了。他看不清楚叶孟蝶的脸,只能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这不是刚从大山深处走出来的,没见过世面的失学儿童。而是一个从小生活在聚光灯下,载歌载舞盛装打扮的童星。 但是抛开物质上的种种表象,后者的精神世界或许会比前者的更加贫瘠。 树林的尽头是爬行动物馆。这座最近几年新建的场馆很有点王澍的风格。只不过那些看上去用于采光的大小窗户,其实都是爬行动物的展示橱窗。 那是一个个神奇而又惊悚的小世界——在伪装成自然环境的恒温玻璃箱里,各式各样的蛇类和蜥蜴正在享受着它们的夜生活。陆离并不喜欢这些冷冰冰、软趴趴的异形怪物,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带有鲜艳鳞片的诡异生物有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诡异美感,一时间让他移不开眼睛。 同行的其他几个人显然也被这些透明的玻璃箱给蛊惑了。白嘉恩和骆城小声讨论着他们面前这只蜥蜴的具体品种;而王若秋和魏紫则一左一右架着马蒙,把他当成了壮胆的工具。 陆离的目光绕过这些人向前看去,在稍远些的地方找到了叶孟蝶。她正站在一面足有两层楼高度的巨大玻璃窗前,出神地抬头凝视着。 陆离走到她的身旁,这才发现玻璃窗内还有一层铁丝网。网笼之大,内部居然生长着两颗大树。而这座爬行动物馆的镇馆之宝,此刻就盘踞在光秃秃的树干上。 那是一条碗口粗细的巨蟒,乍看上去一动不动。可若再仔细分辨,它的身旁仿佛还有另一条白色的“蟒蛇”——朦朦胧胧、安静的,又像是一条蛇的鬼魂。 “它在脱皮。” 这是今晚上叶孟蝶主动说的第一句话。 巨蟒正在缓慢蠕动着,让老旧的外皮一点点开裂脱落,崭新的身躯第一次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之下。 不知不觉中,所有人都集合在了巨大落地窗前,无声地观赏着这极为罕见的一幕。没有人说话,甚至全体屏住了呼吸。 或许连陆离都没意识到,他之所以会被这一幕深深地吸引,是因为自古以来,“蛇蜕皮”就带着一种隐喻。而这种隐喻,又如此贴合他们这个群体的心声—— 蜕变重生,永葆青春。 在中影共同生活的四年、乃至在此后更为漫长的岁月里,他们将一次次见证彼此的蜕变成长。他们将用如蛇一般柔韧的身躯,去塑造一个个截然不同的角色。 他们看着蟒蛇,其实就是在看着彼此、看着自己。 每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一条蛇。 第30章 女中豪杰 有一种荒诞不经的说法:蛇能够用眼睛催眠自己的猎物。 直到月光的位置发生了偏移,大蛇逐渐隐没在了黑暗里,他们才陆陆续续地回过神来,如同一场大梦初醒。 明明只是撞见一次动物的本能行为,可陆离却仿佛目睹了一场神迹。而共同围观这场“神迹”的七个人之间,仿佛也因此而产生出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奇妙的联系。 离开了爬行动物馆,这场魔幻的夜游活动也就接近尾声。他们重新找回到大路上,准备返回猴山附近的隐秘出入口。半途中经过一座公厕,魏紫突然提出要解决一下个人问题。 女生偶尔有些特殊情况,男生也不方便多问,只能关照一声“速战速决”,然后站在外头把风。 厕所里黑灯瞎火的,隐约还传出一股异味。开灯很容易让巡夜人发现,魏紫心里头害怕,想要人壮胆。 王若秋推说自己有严重的咽炎,闻到异味就会恶心干呕,显然不愿踏入这间腌臜的公厕。魏紫正窘迫,却听见叶孟蝶轻声说了句“走吧。” 魏紫显然有些意外,但还是接受了这番好意,两个女生一起朝黑暗走去。 眼看着自己将闺蜜亲手推给了叶孟蝶,这下轮到王若秋尴尬起来。唯恐她下不来台恼羞成怒,陆离故意调侃,说她这么爱干净,以后要是跟着剧组出去拍戏,荒郊野地连个旱厕都没有,再穿一身古装戴个大头套,岂不是要憋出病来。 王若秋轻骂了声“讨厌”,便算是解了围。这边气氛刚刚有所舒缓,突然间,女厕所里冷不丁地传出了一声尖叫。 外头的五个人悚然一惊,还没弄明白究竟闹哪样,马蒙就发觉不远的岔路口上亮起了一支手电——显然叫声同样惊动了守夜人。 差不多同一个时间,魏紫和叶孟蝶从厕所里冲了出来。陆离当机立断,大喊一声“跑”,七小福默契地朝猴山的方向拔腿飞奔。 跑过大草坪、钻进珊瑚树丛、他们跑出了破墙还浑然不觉,仿佛就要这样跑去天涯海角、跑到海枯石烂。 最终,三个女生首先筋疲力尽了,双腿一软纷纷瘫坐在了地上。 动物园的巡夜人当然没有追过来。深夜僻静的小巷子里也没有好奇的看客。只有他们七个人,大口大口的喘气声显得格外清晰,急促且有力的,活像是草原上奔马的响鼻。 马蒙追问魏紫究竟发生了什么。魏紫支支吾吾地说,刚才她和叶孟蝶进了厕所,一开始内急又黑灯瞎火,什么都没看清楚;后来舒坦了才发现,原来整间公厕的墙上都爬满了手指粗的千足虫。 讲完了遭遇,气也终于顺了过来。昏暗中不知是谁带头一乐,此起彼伏的笑声顿时充满了陋巷。这样冒失且荒诞的夜游绝不会有第二次,但它注定会成为莽撞青春里最独特的一段记忆。 陆离想要看看叶孟蝶的反应,可黑夜遮住了她的表情。他所唯一能够看清的,大概是她脚下的影子,与其他几个人的紧紧挨在了一起、几乎相融,而不再像来时路上那样孤单和突兀。 夜已深沉,到了应该返校的时候。 第24节 算是意料之外的一个插曲——当他们重新走出地铁站的时候,天上竟然开始下雨。 在陆离的印象里,北京的雨是比雪还稀罕的东西。即便是有,也很快就会停歇,再过一小时去看,地面依旧干燥,尘土飞扬。 但是这场春夜的雨却下得细柔绵密,颇有点儿“润物细无声”的感觉。也让午夜的什刹海成了江南的水乡。 在没有屋檐的露天,男生很绅士地脱下外套为女生挡雨,换来路旁那些真情侣们羡慕的眼神。第一个这样做的是陆离,而他的经验则来自于沈星择。 中影的男女生公寓分立在同一条小街的两侧,513寝室的四位绅士一直将女生送到了公寓门口。王若秋和魏紫急着去处理被雨淋湿的头发和妆容,马蒙几个也要回去争夺浴室的优先使用权。 唯有叶孟蝶叫住了陆离:“有话说,抽支烟?” 公寓的花园里有座凉亭,既能避雨也不会影响到别人。叶孟蝶动作熟练地点燃了一根烟,又递了一根给陆离。陆离接下了,却只夹在手上。 他提醒她:“少抽点,倒了嗓子以后就只能靠配音了。” 叶孟蝶随着烟雾吐出了一个苦笑:“早就不行了,变声期用嗓过度。勉强唱下去也没什么前途,偶像歌手有什么好当的?一代新人胜旧人,花瓶嘛,打碎一个再买就是了。” 陆离也跟着笑笑,并不惊诧于她的突然坦诚。 “所以转型考中影,是你迫不得已的选择?” “我自愿的。”烟头又在叶孟蝶的唇间亮了一亮,“头两年不能拍戏,没有曝光的机会,就等于人气腰斩,我妈快气死了。” “你不在乎?” “在乎又能怎么样?说得好像只要在乎就一定能得到似的。” 叶孟蝶把手伸向亭外,贵如油的春雨从她指缝间不断滴落。 “我不是乞丐。与其在那里苟延残喘,卖惨装可怜大打感情牌,还不如干脆一点从头开始。做我想做的事,就算失败也无话可说。” 陆离心想,娱乐圈可真是个折磨人的地方。能让一个十九岁女孩的内心变得和三十岁的男人一样沧桑。但是这份沧桑也可以是一份提前送到的礼物,只看她如何把握。 一支烟的时间,叶孟蝶彻底打开了心扉。她就像一个在异国漂泊数年的游子,刚回到家乡,就急切地操弄起久已生疏的乡音,寻找那份久违的认同感。 而陆离则是慷慨的,用耳朵将她的迷惘、抱怨和苦闷统统包容了。起初他也不明白,自己的这份耐心从何而来——若是换做过去,亲近如沈星择也很少能得到他的安慰。 但是听着听着他又懂了——叶孟蝶心里的那份迷惘和苦闷,自己也曾经历过。 物伤其类,人亦如此。 雨夜的这场对话,算是陆离与叶孟蝶友谊的开始。然而他们两个都没有发觉,其实还有第三双眼睛,在雨幕的遮掩下偷偷地窥视着。 —————— 过了这个周末,周一的早晨就要交回课报告。正当大家各自紧张准备的时候,微博上一条奇怪的消息忽然引发了班级内部的震动。 有狗仔微博播报:中戏明星学生、歌手叶孟蝶与班上的男生“火热恋爱”中。 微博还配了几张图,一张是陆离脱下自己的外套给叶孟蝶挡雨,还有几张是两个人在亭子里说话,叶孟蝶手里夹着烟。某个角度甚至还有点借位接吻的错觉。 马蒙捧着手机给陆离,陆离眯着眼睛看了几秒钟,面无表情。 马蒙还揶揄他:“厉害我的哥啊,感情你带我们出去看动物,回头是准备演动物世界呐。” 陆离先送了他一个白眼,这才问道:“网上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叶孟蝶的粉丝炸了呗!说你一个无名小卒、哦不对,说你一个仗着和已故名人同名同姓的小卒,竟然敢高攀他们叶公主。简直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有说要到中影来找你单挑的,你最近可小心点。” 陆离呵呵笑了两声,又问:“其他人呢?” “其他人……好像都挺反感叶孟蝶抽烟。说她一个女的烟不离手,大半夜的跟一男的躲亭子里幽会,破坏形象……哎呀你知道的,那些看热闹的人什么话都说的出来。” 陆离点点头,手上已经在给叶孟蝶发送消息。 叶孟蝶的回复还没来,王若秋等几个同学的消息倒是噼里啪啦响了起来。他写了几句话,统一复制黏贴回复,等到稍稍安静一点儿,叶孟蝶的消息终于也跳了出来。 “不是我的人。” 其实她不必解释陆离也明白,至少她不可能傻到主动曝光自己抽烟的照片。周六学校里有戏剧节,也许狗仔是跟着哪家明星到了什刹海附近,然后瞎猫遇见了死耗子,顺手撩了一把叶孟蝶。 陆离压根没把这条微博当回事儿,但他也明白,绯闻往往对于女方的伤害比较大。 于是他问:“你打算怎么办?” “我无所谓。”叶孟蝶豁达得出乎意料,“等我毕业了谁还记得这些。解释还要被说是炒作,懒得管。” 过了几秒钟,她又反问陆离:“你呢?” 陆离笑笑:“你都无所谓了,那我更无所谓啊。” 叶孟蝶那边沉默了十多秒钟,终于发来了最重要的问题:“那你女朋友呢?” 陆离终于愣了一愣。 他不是傻瓜,当然明白话里的潜台词。也许叶孟蝶并不是真心想要与他发展些什么,这只不过是一场朦胧的试探。但既然这场试探是因他而起,那么他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负起一点责任来的。 “没事,我会去和她解释,她不会当真。”他如此答复。 手机沉默了一会儿,叶孟蝶又回了一个“好”字。有关于危机的交流就这样结束了。 第31章 王储的生日宴 尽管对叶孟蝶表示自己的“女友”不会在意,可事实上陆离怀疑沈星择压根就没听说这场微型绯闻。 但要是换做以前,沈星择不但不会“不在意”,反而会醋劲大发,甚至做出某些一般人干不出的荒唐事情来。 屈指一算,那已经是快六年前的事了。 当时陆离大病初愈,也刚知道聚光成了沈星择的囊中之物。他向沈星择提议,废除包括自己在内所有人的二十年长约,却迟迟没有得到答复。紧接着,他身边的很多人和事都开始发生改变,像一首变调的乐章,朝着奇怪的方向歪斜。 那些草拟、利诱陆离签下二十年合约的人被陆续清退。紧接着,从经纪到助理,全都消失得一干二净。新团队接手,却并不是为了陆离的星途保驾护航。 接下来的两年里,明显是在沈星择授意之下,聚光每年只给陆离安排一次入组拍戏的机会,时长不超过三个月。而剩下的九个月,除去零星的路演宣传和广告硬照之外,陆离都只能赋闲在家,接受半强制的休养。 应该同样出于沈星择的授意,针对陆离的宣传策略也低调到了诡异的地步。不炒作、不参加综艺、甚至很少与粉丝签名合影。如此消极的营销大大减少了陆离的曝光度,而这显然是沈星择所期望的。 如果有可能,他甚至会找一个盒子,将陆离装在里面。 被沈星择控制的第二年,陆离得到了一部新戏的男二号。与他饰演情侣的是一位当时刚开始走红的小花。小花的团队有个习惯,总喜欢捆绑同组拍戏的男演员进行绯闻炒作。 男主角往往是首选,顺便还可以给人造成一种“艳压女主”的错觉。然而不凑巧,这部剧的男主角是有个妇之夫,于是团队就把主意打到了陆离的身上。 炒作的通稿是在剧集上线前推送给各家媒体的。煞有介事地描述了陆离与小花在剧组中情意绵绵、你侬我侬的恋爱过程。还配了几张两人在剧组吃饭、交流谈笑的照片。 新闻出街的那几天,沈星择恰好在国外。陆离还没傻到主动撞上枪口去问他的感想。事情热闹了一阵很快就被新的热点压过。后来沈星择回了国,除去开头几天关着陆离有点索求无度之外,仿佛也没什么异样。 直到电视剧大结局的这天,轰动社交网络的新闻突然被踢爆出来——小花密会圈内某个已婚导演,深夜手挽手酒店开房,更在落地窗前热吻。 没有人好奇消息的来源,毕竟每一个娱记都有窥探丑闻的特殊手段。可陆离却隐约觉得,这件事绝对与沈星择脱不了干系。 回到现实中来——陆离与叶孟蝶毕竟不是什么偶像大咖,这场“微型绯闻”很快就被网络上爆炸的信息量所稀释,迅速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对于陆离而言,唯一严重的后果是他和其他几人被班主任分别约谈,导致夜游动物园的事情暴露,狠狠地挨了一顿臭骂。 听完骂声、写完检讨,学习和生活还是照旧。 夜游动物园的“壮举”让陆离从“德艺双馨”的班长老干部,摇身一变成了捣蛋惹事的“孩子王”。两者糅合起来发生化学反应,居然让陆离的人气不降反涨。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叶孟蝶的表演慢慢开始有了起色,终于突破自我束缚的那层茧壳。而老师不失时机的表扬又带来了同学们的好感,以魏紫打头,愿意与她交流的女生也越来越多。 一切似乎开始步入良性循环。俗话说“饱暖思淫欲”,自然而然地,陆离又想起了那个人。 自从秋山基地一别,陆离与沈星择长期保持着若即若离的联系。比上下级多了几分亲密,比朋友少了一点亲昵。但好歹不用每发一句话都字斟句酌,也不会因为一时得不到回复而忐忑不安。 唯一让陆离不太习惯的是,沈星择似乎放弃了对他的试探。也许是那支签文起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也许是年三十晚上的那句话让沈星择死了心。 这是好事,却也不是好事。陆离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过自己内心的矛盾。 然而有矛盾并不代表会迟疑——他已经心知肚明,自己是舍不得沈星择的。所以如果还想以新面目留在沈星择身边,自己就必须主动出击。 4月28日,他给沈星择发了条消息,询问五一小长假有没有打工的机会。没过多久他就收到了安娜姐的电话,说5月2日这天,让他陪同顾教授和夫人来一趟沈星择的家。 陆离一点也不惊讶,他等的就是这件事——五月2号,沈星择的生日。 沈星择从小就有“逢五逢十”庆生的习惯,这是陆离在他二十岁生日聚会上听说的。 当时他们都还是大二的学生。下半学期,班上正在准备教学汇报演出。作为男一号,沈星择天天排戏排到焦头烂额。但生日这天,他还是请了寝室成员和几位要好的同学出来放松。 当时,陆离正因为在男一号的竞选中落败而心情低落。晚餐时又多喝了点酒,刚进ktv不久就开始发疯,嚷嚷着要跟今天的寿星公单挑。 沈星择一边吩咐何木良等人先唱,一边将骂骂咧咧的陆离拽进包厢厕所,打开水龙头冷却他那颗酒气冲天的、发烫的脑袋。 冲着冲着,厕所的门就上了锁。两个人也贴到了一起。 那是沈星择第一次明确表达出自己对陆离的感情。没有深情告白,只有恨到牙痒的那种爱,雪崩似的一股脑儿倾斜下来。 而沈星择的这种莽撞行为,又像一剂猛药,贯通了陆离的任督二脉。让他忽然明白了自己这些天的郁闷和不快,并非单纯是因为嫉妒。 他要赢过沈星择,要成为沈星择无法忽视的人,要永远站在沈星择的视线正中央,最最重要的位置上。 短短两年的青涩恋情,于冲动之中开始,也因为冲动而夭折。 此后又过了五年,当陆离二十五岁时,沈星择也二十五岁。他应邀参加了他的生日聚会,但那再也不是可以随意勾肩搭背的场合。 沈星择永远站在光线明亮的人群中央,而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到角落的陆离。在外人眼里,陆离只是沈星择旗下的无名小卒,一年只能接到一部戏的那种。 所以也没有人注意到陆离那时的目光,注意到他下意识地咬着指甲,双眉微蹙,搁在二郎腿上的另一只手轻轻敲打着膝盖,一下、两下…… 如果沈星择能够注意到,那么他一定看得懂,这是陆离开始算计的姿态。 陆离在生日宴的会场内外精心挑选了几个人,巧妙地透露出一些外界鲜少有人知晓的消息。包括聚光内部弱肉强食的潜规则、残酷的二十年合约以及对艺人私生活的强烈控制欲。 这些送出去的消息又经过媒体的加工和发酵,最终炖成一锅大杂烩,热气腾腾地端到了网民的面前。 这份送给沈星择的“生日大礼”,迫使聚光召开了几次新闻发布会。在澄清问题、迅速整改、废除合约的同时,内部也开始了对于消息泄露者的肃查。 本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心态,陆离主动向沈星择坦诚。 经过几番激烈冲突,沈星择唯独拒绝废除陆离一人的二十年合约,但他同意修改条约内容,允许陆离自主挑选经纪人以及助理,决定工作档期。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陆离必须接受每年两次的身体检查。一旦出现过劳或者旧疾复发,则必须听从公司安排,调整工作。 这或许不是最完满的结果,但至少也不再令陆离义愤填膺。新的经纪人和助理都是很敬业的人选,很快为他争取到了好的资源。他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冬眠许久的种子,终于开始了萌发,并且势不可挡。 直到那一场惨烈的午夜车祸,将一切梦幻都化为了泡影。 眨眼间又过了五年,不,应该是六年。今年的沈星择已经三十一岁。虽然并不清楚为什么去年的生日他没有动静,但是从今年四月中旬开始,就有业内陆续晒出了收到的邀请函。 三十而立,沈星择又会有什么样的特殊感悟? ———————————— 第25节 5月2日下午四点,陆离准时来到中影校区北边的家属楼,敲响了顾教授家的大门。 虽然新生开学时曾经到场点评过那台拙劣的晚会,但是整个大一学年,顾教授并没有真正执教过他们的表演课。陆离原本以为就算提前打过电话,老爷子也未必能把自己的名字跟脸对上号。然而门一开,他还是听见了再亲切不过的招呼声。 “来了啊,你师娘还在挑花衣服呢,先进来坐。” 那位可敬可爱的顾老头,此刻就站在离陆离不到两米的地方。老派的西服背带已经绷紧,脖子上挂着两根颜色不一同的领带,日渐稀疏的白头发挂下一缕垂在额前,但脸上依旧是红光满面。 陆离鼻子有点发酸,赶紧忍住,低头要换拖鞋。 顾老头阻止他:“没关系,不用脱。” 没关系才怪呢。陆离吸了吸鼻子,他知道老头子就是这种性格——对不熟的人相当客气,一旦熟悉了就立马原形毕露。要是成了他最得意的门生,那脱了鞋还远远不够,连袜子的花色新旧都有一堆罗里吧嗦的话要讲。这是把人当做自家的孩子了。 陆离今天特意换了双新袜子,干干净净,没有破洞也没有花纹。他要用这双袜子来替自己发言,说一句:顾老师,学生从来没有忘记你说过的话。 第32章 儿子有了新爸爸 师母有五十多年都没治好的选择困难症,隔着门抱怨来的为什么不是个女生,否则还能帮她参考参考。顾教授中气十足地回了她一句“你穿什么都好看”,然后递给坐在沙发上的陆离一罐花生牛奶——这是他家小外孙的零食。 陆离原以为他肯定会提起“那个”同名同姓的陆离,毕竟14级表演一班的合照就压在客厅茶几的玻璃台板底下。 然而顾教授总是能够出乎陆离的意料之外,他谈起了陆离在迎新晚会上的表现,谈起上半学期的散文朗诵考核,还有表演课上的微表情和肢体习惯。就好像他从来都只有眼前这一个名叫陆离的学生。 陆离起初有些懵懂,但是听着听着,他却很快就品出了画外音——每一个学生都是独一无二的;就像每一段人生,都不可能完全重合。 ———————————————— 四点过一刻,接人的专车准时到了楼下。顾老师夫妇在后排,陆离坐副驾驶位置,出发前往今晚宴会的会场。 四年前与陆离产生龃龉之后,沈星择搬出了两人同居的公寓,并因此激发出了一项全新的嗜好——买房。 沈星择在全国多地都有房产,在北京更是狡兔三窟。有八卦杂志戏称沈星择家里的房产证摞起来比他本人还要高。甚至还有人编段子调侃,说有一天沈星择外出拍戏,在外景地相中了一幢民居。他吩咐助理无论房主开出什么条件,一定要将房子拿下。谁知助理回答:沈先生,这就是你以前买下的楼。 调侃毕竟是调侃,但陆离也曾亲眼见证沈星择大手一挥,买下电影外景地的一幢破旧老宅,又花了大钱修缮维护。电影播出后,那座小村成了远近闻名的景区。沈星择将楼的使用权交还给村委会,村里为这座曾经的状元第改了个名字叫“星择楼”。 如此这般随手买下的房产还有很多。但对于沈星择而言,房屋并不是抵御通货膨胀的手段,而是他缺乏安全感的一种实体表现。 沈星择缺乏安全感,这在当年上《表演心理学》辅修课时陆离就知道了。十四岁前他长期待在美国,14岁回国进入寄宿制高中就读,然后进了中影。从小几乎没有享受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会渴求“房屋”这种家庭的外在表现形式,也就不奇怪了。 只是纵有广厦千万间,到现在他的“家”里还是只有一个人。 车辆赶在北京的晚高峰前驶出了闹市区。从方向和路线来看,沈星择应该是又有了新房。 果然,一个小时之后,他们抵达了京郊某个新近落成的别墅群。时值五月,附近景区里漫山遍野的桃花正在盛放,一路将他们送到别墅社区大门口。 发现社区入口处的巨岩上雕刻着沈氏房地产的徽标,陆离立刻明白了今晚的宴会为何会设在这里。 果然,车辆缓缓驶入别墅区,只见路边张灯结彩、花团锦簇;俊男美女组成的保安队面带微笑引导交通——这哪儿是什么私人生日宴,分明就是借机在给自家的楼盘打广告。 陆离心里觉得好笑,也知道这未必就是沈星择本人的意思,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家里人过来拜托时,沈星择脸上那种一闪而过的为难。 这真是太子爷也有太子爷的烦恼。 生日宴会的场地是这座豪华社区内最大的别墅。下午六点左右,里里外外已是灯火通明。负责高级会务的专业团队用灯光、花卉和乐队将现场气氛烘托得浪漫典雅。 迎宾保安为他们打开车门,陆离过来扶着顾教授,老夫妻二人和他就像是一家三口似的往里走。天色已经有点昏暗,现代风格的庭院里,户外自助餐台上点起了烛光,映着女客人们裙摆上的亮片,闪闪动人。 陆离知道相对于这些有钱人,自己的衣着的确有点寒酸,但是他并不以为忤,大方地接受着明里暗里的打量。 在宾客接待处,陆离看见了衣冠楚楚的安化文。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以新的面目与沈星择的这位表哥见面。 陆离不喜欢安化文,就像沈星择看见安化文也会不自觉地紧张起来那样——因为安化文是他们第一次决裂的始作俑者。 大四那年沈星择主动提出分手的原因,在他去医院找回陆离之后就澄清了:安化文在聚光有几个朋友,是他们将陆离在培训会议上填写的“无恋爱保证书”翻拍给了安化文。而安化文又将之转交给了沈星择,并信誓旦旦地表示,陆离马上就会提出分手。 恋爱以及社会经验的双重匮乏、大四下学期特殊的消极氛围和强烈的自尊心让沈星择做出了错误的判断。也让陆离对沈星择的错误判断深信不疑。 这一错,就错过了天翻地覆的两年。 所以陆离不喜欢安化文;可他又不得不承认,安化文是一个有着绝顶手腕的男人,不仅可以动一动手指就拆散当年初出茅庐的他们;也可以为沈星择争取到一切对他有利的资源,弹无虚发。 与这样的人为敌,简直太可怕。 眼下,陆离与安化文的矛盾随着他身份的改变而暂时消失了。但是陆离依旧看得清楚明白:要想重新站回到沈星择的身边,迟早还是要过了安化文这一关。 将不愉快的记忆暂时抛到脑后,陆离跟着顾教授夫妇在侍应的引领下朝大厅走去。这里同样是宾朋云集,而沈星择就在众人的簇拥下,一如既往地耀眼夺目。 陆离暂时不想靠近过去了,他不想自己被沈星择的光芒所淹没,成为一颗看起来无足轻重的小石子儿。再说反正顾教授一过去,沈星择眼里也就不剩下什么别人了。 陆离摸摸肚子,正好有点饿,决定先去找吃的去。 说说是生日宴,可是大厅里竟然连长寿面都没有一碗。自助餐台上提供的都是不会弄花女客人唇妆的精致西点。陆离找了个大盘子,一样夹上几个,就坐到窗边的椅子上边吃边张望。 到处都是曾经的熟人。 陆离首先看见了何木良,他和班上几位老同学站在游泳池旁的吸烟区聊天;稍远些的花园里,胡琼和聚光目前的一姐徐湘看起来正在亲热交流,与她们在一起的,还有几位导演和制片人的夫人。有人把孩子也带过来了,几个小孩围在餐台边上学着做蛋糕。 当然还有更多人选择留在室内,低声交谈,互通有无或者寻找着合作的机会。毕竟,并没有哪个成年人会认为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生日聚会。 不对……也许还真有。 陆离迅速咽下一块鲑鱼脆片以避免呛到气管。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那个站在游泳池边上东张西望,还拿出手机偷偷拍照的家伙,不就是马蒙么? 这家伙怎么会跑这里来?! 要说他和沈星择之间有猫腻,那是打死了马蒙陆离都不会相信。再说最近也没听马蒙提起过这件事,明明按照他的个性,早就该咋咋呼呼地炫耀开了。 莫非,还真有点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胡思乱想不是陆离的风格,他搁下盘子径直走过去。 马蒙见了陆离也是吃惊,吃惊之余还有一点微妙的尴尬——这事儿和沈星择还真没什么关系,马蒙是跟着他爸的老朋友一道来的,通俗一点说就是来蹭场。他爸的本意是让他来多认点人,方便以后在圈子里混个脸熟。可是他爸的朋友一入场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反正闲来无事,陆离就拉着马蒙跑去一旁的烧烤摊上找肉吃。几串青椒烤肉落肚,马蒙这才算是又活络过来,絮絮叨叨地打开了话匣子。 陆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一边想着应该找个什么借口单独去见沈星择。然而主意还没想出来,就听见不远处一阵小孩尖叫声,紧接着有一团黑乎乎的什么东西冲进了餐台下面。 等那几个小孩叫嚷着跑远之后,陆离弯腰掀开了餐台桌布。一团漆黑之中,两枚圆滚滚的绿眼睛格外醒目。 “小黑?!”陆离伸出手去。 “喔,这儿怎么有只猫?”马蒙也蹲了下来,趁着黑猫被陆离分神的机会,突然揪住它的尾巴整只拖了出来。 “……这么粗暴小心它挠你。” 陆离从他怀里把猫抢过来,动作熟练地顺毛。一边心想沈星择这个混蛋,怎么能把猫带到这种场合给一群小怪物蹂躏。 事实证明,这只没良心的猫早把他这个前主人从记忆里抹掉了,此刻在他怀里又癫又闹,寻找脱逃的机会。 陆离灵机一动,准备抱着猫去找沈星择。 这时只见从屋内走出来一个男人,手里提着猫笼。 “谢谢,这是我的猫,能把它还给我吗?” 第33章 第一个梦想实现了 陆离这才看清楚来者是北戏出身的男演员林乾。比沈星择小五岁,走得是忧郁温柔的文艺小生路线。上半年凭借一部民国苦情剧小火了一把,正处在事业的上升期,暂时介于二三线之间。 对了,前阵子好像还有传闻,说林乾要和现任东家悦天解约。怎么突然就出现在了聚光大东家的生日宴上。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小黑怎么就成了他林乾的猫了。 好歹是自己抱回来养的,陆离突然觉得很不爽。 于是他故作惊讶:“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这是沈老师的猫。” 岂料林乾淡淡一笑:“不,这是只母猫。” 这下轮到陆离尴尬了,他一边保持着与林乾的对视,一边偷偷伸手去摸猫屁股。没有蛋蛋,也没有蛋蛋的遗迹。 他不死心,干脆又把猫抱起来看个仔细——早不耐烦的黑猫终于找到机会一爪蹬在他脸上,留下三道爪痕。 的确是只小母猫。 黑猫挣脱了陆离的束缚回归林乾怀抱。林乾把猫关回笼子里,又来关心陆离脸上的抓痕,问要不要去打个疫苗。 陆离摇摇头表示没事,忍不住打听,为什么要把猫拿到这里来。而林乾的回答又让他吃了一惊——是来结儿女亲家的。 事情说白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沈星择家里有一只黑色公猫,林乾家里有一只黑色母猫。沈星择怎么想的暂时还不清楚,但林乾想在绝育前留下一胎小猫。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拍即合,趁着林乾要入组拍戏,就把母猫送来沈星择这里相亲。 陆离的心情从一种怪异滑向了另一种怪异——新的心情好像突然发现离婚后老婆背着自己为女儿安排了一门娃娃亲。 马蒙向林乾介绍了自己和陆离的来历。得知陆离是助理,林乾请他带自己去找沈星择。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还可以趁机观察沈星择和林乾的关系究竟如何。 陆离顺手将马蒙丢给了游泳池边的何木良,领着林乾就进了屋。 沈星择当然还坐在灯火通明的地方,周围簇拥着一圈男男女女。看见林乾和陆离走过来,他示意暂时失陪,起身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你还真带来了。”他看着林乾手中的猫笼子,“放心,我会照顾好它。” 林乾点点头,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要把猫托付出来。 衣冠楚楚的沈星择没有伸手去接,他看看陆离,陆离就稀里糊涂地接过了猫笼抱在了怀里。 林乾又寒暄了几句就转身走开,留下陆离与沈星择面面相觑。猫还在笼子里喵喵直叫,气氛显得有些可笑。 “我有个问题。”还是陆离先开了口。 “说。” “为什么要给猫……呃,配种?一般不都是送去绝育?” 这其实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猫在他俩同居的时候就已经过了半岁,沈星择原本提起过去势问题,是陆离以手术有风险为理由,死活不同意。后来猫归了沈星择,陆离以为既然入了皇宫那肯定得变成太监,却没想到宫里除了太监,还有真正的皇子。 此刻,沈星择也轻描淡写地给出了理由。 “太宠了,猫的寿命比人短太多,留下它的子孙,以后还可以看见它的影子。” 陆离如何听不出话中的深意,然而今天毕竟是个好日子,又何必勾起不愉快的回忆。 于是他笑嘻嘻地换了话题,取了两杯香槟过来,要祝沈星择生日快乐。 沈星择接了酒,又垂眸望着他:“光说不送礼物?” 看起来他今天心情不错。陆离差点噎了一口酒,也半开玩笑道:“怎么我不是来打工的吗?” 第26节 沈星择抬了抬眉毛:“你真有这么穷?” 陆离只是笑:“这世上要花钱的地方可多着呢,再说,谁会嫌弃钱多?” 沈星择欣赏着陆离弯成两痕月牙的笑眼,可惜这种美色并没有带给他赏心悦目的感受。 “我听说你在学校里交了女朋友,还是个小明星。”他突然改变了话题,“所以现在谈恋爱很花钱?” 陆离的笑眼顿时又圆睁成了桃花眼,他好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气息——危险又迷人的香味。 他因为这种香味而紧张,同时也因此而倍感兴奋。 暂且将这种两种情绪压抑住,他轻描淡写地回应:“哪儿跟哪儿啊,我一个穷小子,谁看得上我?那都是八卦娱记们瞎折腾的,万万没影的事儿。” 沈星择不再说话,他低头饮了一口手中的香槟。陆离觉得他应该对自己提供的答案十分满意。 果然,沈星择又开口:“明天,等安娜的消息。” 顾教授夫妇毕竟上了年纪,待到晚上九点左右就起身告辞。所谓有始有终,陆离也同车随行,顺便还捎上了不少点心,以及一个与何木良拼酒喝到醉醺醺的马蒙。 ———————————————————— 第二天早上,陆离是被王若秋的电话声吵醒的。女生半是生气半是撒娇地嗔怪,问陆离为什么不带她一起去参加生日宴会。 闹了一好阵子陆离才算听明白——原来昨晚上醉鬼马蒙在朋友圈里连发了几条炫耀贴,全方位报道了昨晚的别墅豪宅、美食美酒和强大阵容,当然最重要的还是他和陆离的合影。 于是陆离回复王若秋:“我只是个打工的小助理,下次让你马蒙哥哥带你去。” 说到助理,上午十点左右,安娜果然打了电话过来。开口就把陆离给吓了一跳——她问他有没有护照,如果有马上快递过来;如果没有,马上去办。 因为今年七八月份,沈星择并没有拍戏的安排,他要出国。 回顾起来,陆离上一次出国还是十多年之前。那是澳洲的圣灵群岛,游艇在翡翠色大海上做四天三夜的航程。当时的他并没有意识到这将会是一家三口的最后一次旅行。以至于时隔多年回想起来,许多本该珍贵的记忆都变得模糊歪曲了,令他惋惜不已。 至于这一次,沈星择要去的是欧洲。更精确地说是去法国。 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安娜陆续发来了有关于这次行程的计划表。看着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就知道,这趟出国的时间紧、任务重,根本不会有什么轻松娱乐的时间。 即便如此,陆离还是暗暗期待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沈星择一起出国。曾经无法提出的夙愿,似乎正在变相地慢慢成为现实。 ———————————————————— 走过花团锦簇的五月,六月开始学校的生活又开始变得紧张起来。大一下半学期教学汇报的内容是小品表演,小品必须自编自导,这自然意味着又一番严峻的考验。 开学时提到过的“末位淘汰”机制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在每个学生的头顶上,逼着他们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每天都迷迷糊糊地游走在剧本和现实这两个世界的边缘。 眼球充血的红色、眼袋的黑色和指甲被香烟熏出的黄色成了男生中间流行的“三原色”。女生的长发则大把大把地开叉、脱落,甚至紧张到生理周期失调。排练室的关门时间形同虚设,班上身形最娇小的女生若兰可以从气窗里爬进去把门重新打开。而夜深人静时分的后海边上,偶尔会响起竭嘶底里的嚎叫和哭泣声。 六月底,汇报演出开始。从进入小剧场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压力和苦闷全都以另一种形式发泄了出来。每个人都像上满了发条的钟表,调节到最佳模式,只等属于他们的那一刻来临,就绽放出最美丽的声音。 一个月的苦功毕竟不会白费,演出进行得十分顺利。等到公布结果的时候,二十四个人站成一排,手拉着手等待最后的审判,他们屏气凝神,心跳声几乎在一起发出了共鸣。 然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今天不只是一场考核,同时也是一堂课——有关于“兵不厌诈”的教学。 并没有任何人遭遇末位淘汰,进步最大的叶孟蝶还得到了表扬。惶恐不安很快转化成了喜极而泣,所有人激动地拥抱在一起,笑着叫着,甚至还起着哄,把老师也拉上了舞台。 汇演结束后,大家相约前往附近的川菜馆聚餐。席间有人提出暑假一起旅游的建议,得到了积极响应。大半个班的学生当即拍板加入,剩下的也都蠢蠢欲动。 只有陆离这个班长明确表示没空,倒是成了特立独行的人。 “你有事?” 经过这一个学期的相处,叶孟蝶已与陆离相当熟络。小品表演也在一组,早就是战友般的感情。 陆离点点头,痛心疾首地表示自己要出去打工,没钱没书读,穷人家的孩子就是这么可怜。 叶孟蝶静默了几秒钟,突然面无表情地来了句:省省吧,你真该拿面镜子照照现在的表情,脸上都快开出一片花海了。 第34章 野人大改造 十个小时漫长旅途的终点,飞机平稳降落在了戴高乐机场。时差和睡眠不足的困扰在踏出机舱的一瞬间烟消云散。 登机桥外是北京少有的蓝天白云,天际线上隐约可以看见城市的轮廓。陆离做了一个深呼吸,准备认真感受这座闻名已久的爱情之都。 可是他首先嗅到的,却是危险的气息。 巴黎的治安不佳,这已经是很多人的共识。陆离原以为需要去到北郊的93省才能有所感受,却没想到一进机场就看见一排手持步枪,身穿防弹背心的警卫,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不祥预感。 当然,团队也早就考虑到了安全问题——首先在国内雇了四名中国籍保镖随行;抵达机场后,又增加了六名拥有持枪证的法国保镖。组成双重保护,确保万无一失。 沈星择就在这样严密的保护下出了机场。一行十八人分乘四辆车,组成一个微型车队,在高速公路上飞速奔驰。 陆离坐在沈星择身旁,一会儿看看窗外、一会儿又看看沈星择,欲言又止。 沈星择摘下墨镜:“想说什么?” 陆离撇撇嘴:“也没别的什么,就是觉得这架势好大,要是前头再来几辆警车开道,车头再挂一面国旗,那可就是国宾级待遇了。” 沈星择似乎是发出了一声轻笑,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有些古怪。 “你以为我想要?” “……是安总?” 陆离现在这样称呼安化文。他知道在安化文眼里,沈星择可能和故宫的翡翠白菜没什么区别。这种过度保护的做法,又倒过来潜移默化了沈星择的过度保护行为,而最终受害者就是当年的陆离。 不过此刻,沈星择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他,安化文并不是正确的答案。那恐怕就是更上一层的沈家二老了。 沈星择毕竟不是什么普通明星或者富二代。他背后是身价两千多亿人民币的沈氏帝国。两千多亿是什么概念,号称“全球最幸福国家”尼泊尔的国民生产总值的一点五倍。 这就是“富可敌国”的现代解释。 当然,沈星择并不是沈氏帝国顺位第一的继承者——根据公开资料,他还有一位大哥和一位大姐,都是极为出色成熟的商界俊才。即便如此,他也完全担得起如此隆重堂皇的出行队伍。 想起这些年来自己煮给沈星择吃的咸馄饨和方便面,陆离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觉。 沈星择下榻的是香榭丽舍大道附近的奢华酒店。穿过水晶宫般璀璨的大厅,两百多平米的皇家套房就在酒店一楼。以象牙色大理石为主基调、金绿两色为点缀的典雅风格,与绿意盎然的私人庭院形成了和谐的呼应。 套房一共有三间卧室,大到恐怖的主卧当然属于沈星择。而作为随行唯一的男性助理,陆离也跟着鸡犬升天,住进了俗称“夫人卧室”的次卧。客房则留给两名保镖。 陆离偷偷向安娜打听了皇家套房一天的价格,差不多是普通白领一整年的工资。当然,这笔夸张的数字不必沈星择团队自掏腰包,而是由邀请沈星择赴法的时装品牌来承担。 明天是巴黎高定时装周的开幕日,沈星择代言的蓝血1时装品牌也将举行男装秀。作为品牌直接邀请的唯一一位中国明星,沈星择的地位自不待言,然而“权利”往往也意味着更多的“义务”。 半小时后,分头安置行李的团队成员重新在套房客厅集合。化妆师开始为沈星择打理造型。品牌的联络官员也及时赶到,将最新款的品牌高定服饰交到了陆离手上。 西装、领带、皮鞋、名表,甚至是镶嵌着宝石的领带夹和袖口——十个小时的旅途劳顿荡然无踪,沈星择摇身一变,成了风度翩翩的雅痞绅士。 按照行程单上的安排,半小时之后他将应品牌总监之邀参观总店。这是一项公众活动,更是一次品牌宣传,毕竟中国消费者的奢侈品购买力越来越不容小觑。 陆离一边动作熟练地为沈星择打好领带,一边暗中盘算要多拍几张他的照片。不仅可以私藏,转头还可以卖给有钱的粉丝。 可他还没来得及付诸行动,倒是沈星择先盯上了他。 “等等。” 沈星择伸出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衣服:“换掉。” 陆离低头看了看自己的t恤牛仔裤,再看看团队其他成员的衣着。保镖自然是西服墨镜,摄影师也穿得颇为得体,就连平日里素面朝天的安娜姐也化了妆,穿起了小裙子和高跟鞋,一副精英丽人的模样。 看看他们再看看自己,陆离不由得一阵心酸——想当年,自己好歹也是男刊封面全垒打的弄潮儿;再想当年,自己也有买衣服只看款型不看价格的时候。可是现在,随身的行李里头除了t恤就是t恤(还有几件是军训迷彩t恤和校园文化衫)。倒是有一件皱巴巴的衬衫,他根本不想取出来自取其辱。 见他实在找不出件像样的衣服,沈星择也没有勉强。毕竟只是个小助理,缺了也无关痛痒。于是陆离就像件行李似的被丢在了酒店里,目送大部队浩浩荡荡地离去。 陆离不是工作狂,老板给假、工资照发,当然乐得清闲。他先是拿出手机拍了一圈套房的里里外外,然后跑去主卧参观那张属于沈星择的帝王尺寸大床。 欧美的床垫总是软得令人发指。虽然陆离并不欣赏这种资本主义的温柔乡,却也不妨碍他的瞌睡虫被勾引出来,蠢蠢欲动。 多久没有和沈星择睡在同一张床上了,两年,还是三年。 他缓缓跪在床边地毯上,上半身贴着浅绿色的丝绸绣花床罩,用脸颊轻轻摩挲。又过了一阵子,他才突然醒悟过来:其实这上面根本就没有沈星择的气息。 看起来是该睡一觉醒醒脑子了。 他苦笑,起身走回暂时属于自己的“夫人房”。将堆在床上的那些t恤和牛仔裤全都转移到椅子上,然后躺下来。 原来天花板上还有壁画。 那是一片葳蕤摇曳的灌木丛。碧绿的柔枝间绽放着成串的吊钟形白色花朵,两串依偎在一起,像两只交颈的白天鹅;又好像许多年以前,圣灵群岛蔚蓝大海上的那一串白色心形礁石。 渐渐地,柔软的床垫也化作了海上的波涛,轻轻将陆离托起,飘向梦境的彼岸去了。 —————————————————— 陆离梦见了一望无际的、平静的大海。直到一个滔天巨浪突然打来,将他连同裹着的被子一起掀到了地毯上。 脑袋与床头柜的碰撞霎时让他彻底清醒。他睁大眼,首先看见的是一张美女的脸。 陆离恍惚好一阵子才认出了安娜姐。化妆和黄昏的光线让她看上去比平时柔和一些,却无法改变她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 “喏,给你的。” 她将好几个大纸袋丢在床上,每一个都印着沈星择代言的奢侈品牌logo。 纸袋是纯黑的,煤炭一般纯粹的黑色。煤炭中蕴藏着巨大的能量,这几个纸袋也蕴藏着可怕的能量——那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欲望。 陆离愣了愣,他知道代言人的工作团队肯定享有极低的购物折扣,但以他和安娜之间的交情,似乎也没有亲切到这种程度。 “姐姐,你想泡我啊?”他问。 安娜骂了声“小兔崽子”,搬起纸袋子就往陆离脑袋上砸,接着又秀自己左手中指的那枚克拉钻戒,最后才阐明了这几个大纸袋的来历。 行头是沈星择让她帮忙挑选的,钱也划得是沈星择的卡,理由是员工衣衫不整,老板脸上无光。 “啧。早知道我也穿着t恤牛仔裤过来了。”安娜以这句话作为总结。 在她的催促下,陆离将纸袋一一打开。发现衣裤鞋帽乃至皮带和领带一应俱全。 除去一套正装西服之外,安娜挑选得都是这个大品牌的二线副牌产品。倒不是要替沈星择省钱,而是副牌定位于潮流青年,比起一线大牌更加贴合陆离的年龄与身份。 安娜眼光老辣,无论尺寸还是风格都挑得非常精准。陆离在她的威逼之下把所有衣物试过一遍,最后选了一套从头到脚穿戴整齐。转眼间,那个不修边幅的大学生就变成了镜子里的时髦青年。 但安娜还是不满意,直接拽着陆离往外走。两人来到客厅里,造型师已经在那里等候,十八般兵器一字儿排开。 陆离这才注意到,套房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 “皇上没回呢?” “晚上创意总监请他吃饭,中国区老大作陪。”安娜言简意赅,“用不着咱们操心。待会儿咱们自己出去浪。” 说话间,造型师已经开始在陆离头顶上工作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1蓝血品牌的介绍可以百度下,原来只是模特业内标准。这里拿来指代一下那些高端品牌…… 第27节 法国蜜月,真的只是蜜月吗?哈哈哈 第35章 情热法兰西 沈星择的造型由专业顾问团队负责设计,平时只能修剪、不好擅动;而陆离则完全不同。 造型师在他这颗抛荒已久的脑袋上发挥出了百分百的创作热情,刀光剪影之间完成了向这座艺术之都致敬的得意之作。 可是陆离心里却不太乐意。虽然这种两侧undercut的发型让他看起来精神又帅气。但也不难想见,平时若没有发胶的支持,那刘海和头顶长长的发绺必然会向四面八方垂挂下来,像章鱼的触手,或者年画上的胖娃娃。 沉浸在惊喜中的安娜并没有给他诋毁这件艺术品的机会。她单方面宣布这将是陆离今后的工作发型,然后飞快地在微信群里喊了一声集合。 十分钟后,没有跟随沈星择参加晚宴的工作人员集结完毕。大家纷纷惊讶于陆离的鸟枪换炮,戏称丑小鸭成了白天鹅;还有人干脆提议让陆离趁早签约聚光,免得肥水落了外人田。 对于所有的调侃与怂恿,陆离都以微笑作为最得体的回应。等众人消遣够了,自然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地陪已经预订了今晚丽都夜总会的门票,香艳的蓝铃女孩和性感的丽都男孩已经在朝他们招手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陆离在夜色中邂逅了巴黎的美梦。 他们徒步沿着乔治五世大街往北走,穿过两个热闹的路口,就到了举世闻名的香榭丽舍大街。凯旋门在左,沈星择代言的品牌总店在右,中间是星河般璀璨的灯火与人潮。 横穿过大街就是丽都夜总会。精美的晚餐接近尾声时,表演恰好开场了。声色靡靡的舞台上,巴黎,这个绝世美女,慢条斯理地解开了缀满万千梦幻的华丽衣袍。 女神的拥吻,没有人能够拒绝。 演出结束的时候,巴黎已经接近午夜。香榭丽舍大街依旧灯火通明,但仔细观察,名品商店大多已经关门歇业。地陪开始幽幽地抱怨,表示经济的萧条已经开始改变这条大街上的商家格局。过了午夜,这里又将是另一番面貌。 作为一名浮华里的匆匆过客,并没有谁真正在乎这异国他乡的明天。一群人迈着轻快地脚步返回酒店,在大厅里挥手作别。 陆离依旧沉浸在演出和红酒所带来的荡漾情绪里,看走廊上的水晶灯也像是舞女酥胸前摇晃的珠宝。 他轻飘飘地走到套房门口,刷卡、开门,冷不丁地对上了将近两米高的保镖。 沈星择已经回来了,穿着浴袍坐在客厅沙发上核对明天的日程。听见开门的声音,他抬头朝这边望过来,目光在衣冠楚楚的陆离身上逡巡片刻,嘴角多出了一抹难以觉察的笑意。 陶醉在感性气氛里的陆离没有错过这抹微笑,立刻还给了沈星择一个傻乎乎的笑容。酒精造成的红晕从他的脸颊一直蔓延到嘴唇和眼角,如果再仔细看,他的眼眸里似乎还残留着丽都舞台上那斑斓迷离的光彩。 沈星择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脏突跳了一下。像是一具老旧的钟表,在尘封多年之后向前挪动了一秒钟。 就在这转瞬即逝的一秒钟之后,他听见陆离开始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反复几次之后,终于找准了发音。 “mo……dou……” 好像是一句法语。 “mon doux!” 陆离还得意洋洋地重复了一遍。 沈星择靠到沙发上,歪着头看他:“你知道这什么意思?” “晚上好呀!” 陆离回答得理直气壮,强调说是丽都的侍应生亲口传授、正宗的法国普通话。 沈星择沉默片刻,顺手翻了翻手中的日程表,所幸并没有什么夜晚的活动需要带助理出席。 时间已经不早,明天开始工作就会变得紧凑。沈星择将日程表丢给陆离,准备回房休息。 可是陆离又急匆匆地跑到他面前,开始笨拙地感谢起他委托安娜物色的那些衣物。 沈星择正想让他不必在意这种小事。谁知陆离竟又得瑟起来,将话锋一转,反问这笔钱会不会从自己的工资里扣除。 沈星择怼他:“不如你回去脱了还我。” “不还!”陆离笑得将眼睛弯成了两痕月牙:“反正您也穿不了。” 说完这句话,他依旧脚步轻快,朝自己的“夫人房”走去,半途中还不忘回头挥挥手。 “mon doux!” 沈星择有点庆幸,客房里住着的是两名中国保镖。 ———————— 抵达法国的第一夜算是平静度过。从第二天起就是高强度的正式工作。 高定时装周开幕的第一天上午,沈星择前往巴黎大皇宫出席了品牌男装秀。下午接受完媒体专访,就马不停蹄地前往巴黎近郊的庄园拍摄高定系列的广告。 都说外国人公私分明、绝不加班;然而这一通时长不过两分钟的广告,却从第二天上午一直拍到了第三天的午后。 沈星择只在凌晨休息了三个小时,陆离则更少。好在他们都是习惯了熬夜的人,随便往哪里一靠就能睡着,眼睛睁开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唯一令陆离不习惯的是外国人过于奔放的性格和行为。团队里有一名意大利男人,刚开始将陆离当成了沈星择的情人,在澄清之后,居然直接对陆离展开了猛烈的追求。 陆离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着沈星择的眼神走漏了什么风声,后来才知道原来老外也有“碰瓷”这种技巧。那个意大利男人对所有他欣赏的人——无论男或女,都会采取主动撩拨的策略。一拍即合固然好,但若是流水无情也不会继续纠缠。 这倒是让陆离有点羡慕起他来了,原来感情也可以处理得如此干脆利落,好像用最锋利的刀子轻松削下一块帕尔马火腿。 在第三天中午的告别午餐会之后,陆离用中文试探着对沈星择说:“师兄,我好像有点喜欢克里斯蒂亚诺了。” 沈星择没有马上接话。他看了看陆离,又将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花园——意大利人克里斯蒂亚诺正拿着红酒,一手亲热地搂着庄园里的法国姑娘。 就在陆离觉得沈星择很可能会怀疑他眼瞎的时候,他终于听到了沈星择的回答。 “别被地中海的阳光迷惑了。那里的夏天炎热干燥,不适合中国人。” 结束了在巴黎郊外的拍摄活动。沈星择的下一站是法国南部小城阿维尼翁。七月中旬,这座昔日的天主教圣城正在举办戏剧节。 当然,沈星择此行的目的并非看戏,而他的身份也不再只是著名演员或者大牌代言人,而是沈氏投资集团的高级代表。 五位知名的中国戏剧人已经先期抵达阿维尼翁,他们将陪同沈星择与欧洲戏剧界的同行商讨有关于戏剧引进、以及在中国举办新兴戏剧节的构想。 所有这些商谈现阶段都是非公开的,参与者都必须严格遵守保密约定。陆离资历尚浅,又没有与沈氏签订正式合约,因此被毫无疑问地排除在外。他倒也自得其乐,一个人早早地溜出去看戏。 阿维尼翁是戏剧艺术真正的天堂,在剧场、餐馆,甚至街头上,随处都满溢着浓厚的戏剧气氛。在这里,戏服是万能的通行证,而语言的隔阂已经不重要,肢体和神态能够沟通一切;在这里,真正热爱表演的人是无法控制住自己内心冲动的,并且他们很快就能够找到属于自己的舞台。 当沈星择结束会议,走到酒店露台上准备抽根烟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面:在酒店对面开满了金雀花的小巷口,观众正在跟着音乐鼓掌喝彩。一群金发碧眼的街头即兴表演者将一个黑头发的英俊青年簇拥起来,为他披上与他们一样的希腊白袍,戴上用金属纸糊成的桂冠。然后,这一群人好像老朋友似地勾肩搭背,走进了门口挂满海报的啤酒馆。 多么耀眼、多么夺目的瞬间。 等沈星择回过神来的时候,烟还没有点燃,打火机倒是已经在手心里捏得火热了。 他们在法国南部的阿维尼翁只逗留了短短的一日,第二天就动身飞往最北边的港口大区加莱。刚下飞机,陆离还来不及感受高纬度海岸地区的大风与凉爽,就立刻跟随沈星择坐进了保镖簇拥的车队。 根据地陪人员的描述,近年来北部大区的难民人口有失控的迹象,部分地区治安堪忧,或许也是这趟法国之旅不确定性最大的行程。 邀请沈星择远赴加莱的是国际时尚刊物manifest1的法国版。在一座可以用望远镜远眺到著名的英国白崖的贵族古堡中,他将与法日混血的日本女星若松保利娜合作拍摄一组硬照。而这也是他在法国最后的行程。 拍摄工作从次日清晨开始,持续半天。为了呼应城堡中镀金的奢华装饰和雪花石雕塑,团队还携带了一套租来的华丽钻饰。 考虑到治安情况,珠宝商为这套总价数百万美元的首饰提供了两名保镖。再加上保利娜和沈星择各自雇佣的人手,虽然还算不上是支小型军队,但对付十几个手持冷兵器的暴徒显然不在话下。 作者有话要说:  1名字我编的,原型是宣言杂志。我挑了个字母表上挨着manifesto的单词…… mon doux 是“亲爱的”的意思,陆离被侍应调戏了。不过他知不知道这个意思,哈哈你们自己去想。感谢熊婆婆同学指出词性问题,么么哒 第36章 镜头外的双人舞 古堡所在的山坡下是一座小镇,面朝深蓝色的北海,岸边堆积着玩具般的民居和高耸的尖顶教堂,乍看之下和南边的阿维尼翁并没有太大区别。 趁着沈星择还在化妆,陆离趴到城堡外围的墙垛上吹海风。他眯起眼睛,发现山坡下面有一支蜿蜒的游客队伍,在一名高举小旗的导游带领下缓缓走上来。 没想到这里也有亚洲游客。 陆离看着这群人慢慢走到了城堡大门附近的平台上。导游上前与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交谈,看样子应该是被告知了古堡内有活动,谢绝参观。 游客们以古堡为背景,照相留念之后纷纷离去。而小道消息很快就从大门口一层一层传了上来:原来古堡脚下的小镇非常繁华,还有个大型跳蚤市场,出售精致的手工艺品和古董首饰。难民则是没影儿的事,尽管教堂和街头会有乞讨者的踪影,但那看上去也更像是东欧或者吉普赛人的面孔。 这显然是一个很不错的消息——来到法国这许多天,除去第一晚的丽都之行以外,团队几乎没有观光购物的时间。白天工作,到了晚上商铺又都早早地关门歇业,有钱也没地方花。眼看着今天拍完了硬照,明天一早就要启程回国,其实大家心里头都憋着一股劲儿,暗暗地想要找机会放飞。 安娜将大家的意见稍作汇总,过来和陆离商量。陆离想着还要给妈和几个表妹同学买些礼物,不免也有点动心。 他们这边还在琢磨着应该怎样得到沈星择的同意,就听见日本团队那边突然热闹起来。 原来保利娜这次并不是只身前来。她的日籍画家父亲与名模母亲,还有小八岁的妹妹克莱尔也在法国度假。他们刚从山下的小镇上来,显然收获颇丰。 十六岁的混血少女穿着杜嘉班纳的碎花长裙,颈项上是父亲慧眼独具从古董商店里淘来的首饰,栗色长卷发上戴了用金莲花和无花果叶编织的花环。美得仿佛天使下凡,叫人移不开眼睛。 摄影师显然也被这张天使的面孔吸引了。趁着保利娜调整造型的间歇,他一边指着克莱尔,一边小声与助理交流。不知为什么,说着说着还朝陆离这边看了看。 助理很快朝着克莱尔的父母走去,而摄影师则亲自走向沈星择。 半分钟后沈星择招手示意陆离过去,揭晓了刚才多看他那一眼的用意——摄影师突然有个灵感,想让年龄相近的陆离和克莱尔加入拍摄。同样是男女组合,成年与青年、东方和混血,想必会是十分有趣的对照。 克莱尔那边很快同意了拍摄,沈星择则将皮球踢给了陆离。 “你自己怎么想。” 其实陆离根本不用想,他当然无法抗拒这种诱惑。 中影不赞成低年级学生接戏,却不阻止杂志硬照或者广告等短片的拍摄。更何况是这种国际知名摄影团队操刀的大片,就算是陆离的“上辈子”都没有经历过。 他舔了舔嘴唇,可说得却是另一回事。 “待会儿……安娜姐和我们大家想去下面的小镇走走。” “现在又没问你这个。”沈星择纠正道。 陆离低着头,却又抬眼去看沈星择。这个角度竟让他有了一种看起来乖顺驯服的错觉。 他反问:“那我可以拍么?” 沈星择看着陆离。那天在阿维尼翁酒店露台上的诡异感觉突然又跑了出来,他的手慢慢攥紧,直到指甲掐进掌心的疼痛传来,这才感觉到掌心里空无一物。 “我要拍。” 不等沈星择作出回答,陆离又抢先说出了答案。笑嘻嘻地,好像刚才那句反问只是一个玩笑。又像是在说:无论你沈星择同意或者不同意,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沈星择和保利娜的拍摄继续进行。按照临时修改的方案,化妆师开始为陆离和克莱尔整理造型和服装。他们两人的体型比成年组要小一号,事先准备的服装未免会有些不太合身,因此在背后等镜头照不到的地方,上了许多的夹子和别针。 时隔多年重新站在镁光灯下,要想迅速进入状态显然没那么容易。摄影师操着口音浓重的英文不断下达着指令,陆离却开始觉得身体不听使唤起来。 紧张让他的肌肉擅自将大脑的指令打了折扣,尽管他心里完全知道应该怎么做,可就是没办法摆出最精准的姿势。 而他身旁的克莱尔表现得更糟糕,任凭姐姐和母亲在一旁用两种语言小声提醒,却依旧表现得如同真正的洋娃娃, 得到摄影师的同意之后,保利娜干脆亲自上阵,纠正妹妹的姿态和表情。而与此同时,沈星择也朝着陆离走了过来。 “中影的优等生只有这点能耐?” 第28节 他声音里带着挑衅,隐约还有一种未卜先知的得意。 陆离瞪着他,不甘心不服气却又难以发作。一团羞恼的暗火全憋在肚子里,逼向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把原本僵硬的肌肉都给熨活了。 “我能行。” 他的表面上依旧是平静的,唯独眼睛里能看见一点暗火发出来的光。 沈星择不再抬杠。他站到陆离身旁,左手捏住陆离的手腕往上抬,右手按在腰上,示意他将自己当做女伴。 陆离忽然觉得场面有点像跳是双人舞蹈的教学现场,两人之间的距离贴近到了平时绝无仅有的程度,可以嗅见沈星择身上烟草气息的淡香,甚至是须后水清爽的芸香科植物气息。 其实又何至于此,沈星择的呼吸也在他耳边缭绕着,温热的潮气,徐徐涨退。 “……调整你的表情。” 沈星择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潮气传过来:“想一想那些让你高兴的事,不要笑出来,带着情绪去看镜头。” 陆离沉浸在沈星择的气息里,就这样抬起头来与沈星择对视。他还没有去细想所谓“高兴的事”究竟有哪些,就看见沈星择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保持现在的眼神。” 简短的调教很快结束,两个年轻人双双返回到摄影灯下。陆离毕竟是老手,又经过沈星择的一激,终于开始找回了状态,甚至引导克莱尔的动作。 这一次的拍摄果然顺利许多。等到年轻组渐入佳境,摄影师示意沈星择与保利娜一同加入。快门频频响起,偶尔还可以听见带着浓重口音的赞美声。 古堡上下共有四处取景点,由于拍摄计划的临时调整,实际收工时间也推迟了一个小时。 从加莱大区到巴黎,驱车大约需要两到三个小时。就算即刻启程,等回到酒店也已经天黑。大家原本以为小镇之行已经泡汤,却没想到沈星择主动叫住了安娜,问他们刚才不是想要去跳蚤市场。 听说沈星择的团队也要去观光,克莱尔和她的家人热情为他们介绍了小镇的大致格局,哪里是古董一条街,哪里又有不输给比利时的华夫饼出售。陆离特意询问了有关治安的问题,得到的答复依旧是:非常安全,完全不用担心。 有了早先的游客和若松一家人的双重保证,大家总算是彻底放下心来。几个等不及的已经主动请缨下山探路;而安娜则等沈星择和陆离换好衣服,再带上一中一法两名保镖,这才慢悠悠地朝着山坡下走去。 这里还真是一座繁华的海边小镇,随处可见石块砌成的古老房屋,石砌的平桥和花坛。就连脚下也是蜿蜒崎岖的碎石道路。夏季盛开的繁花,在绿叶的映衬下从这些石头建筑的各个角落里探出头来,一丛丛一簇簇一挂挂,时刻霸占着路人的注意力。 走在前面的人很快传回了跳蚤市场和古董街的具体位置。陆离在路边购买了一张地图,按图索骥,很快就领着安娜和沈星择找了过去。 跳蚤市场就设在镇中心的广场上,四列近百米长的摊位,陈列着琳琅满目的手工艺品和旅游纪念品。而环绕市场一圈的就是古董街,克莱尔脖子上的那条项链正出自这里。 安娜对跳蚤市场感兴趣,而陆离想要给母亲买件古董首饰,于是大家约好时间分头行动。 然而陆离才刚走到第一家商店门口,忽然发现橱窗上映着跟在自己背后的人。 他回头,果然发现沈星择和两名保镖面无表情地站在离他不到两米的地方。三个人都是身材高大、面瘫墨镜,倒显得陆离好像才是真正被保护的人。 陆离皮笑肉不笑:“老大,你有什么想买的?” “随便看看。”沈星择回答得非常敷衍,又反问:“你呢?” 陆离交待了自己的意图,然后等着沈星择先他一步走进店里或者转身离开。然而沈星择偏偏什么都不说,只是领着两个保镖站在原地。 陆离开始擅自动用想象力去猜测那双墨镜后面的眼神。他突然觉得这样跟在自己身后的男人,孤单得有点可怜。 于是他试探着问:“我对古董不太在行,师哥你能不能帮帮我?” 沈星择墨镜底下的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反应,却立刻迈开长腿,朝着古董店里走去。 第37章 一文不值的礼物 陆离为母亲挑选了一枚新艺术风格的胸针。一元硬币大小的漂亮花珀上镶嵌着镀金的女神胸像,下面缀着一粒巴洛克珍珠。 选择的过程的确比较纠结。好在同行的法国保镖在讨价还价上帮了陆离的大忙。而从头到尾,沈星择始终没有主动给出过任何意见。就好像他跑过来只是为了看看陆离到底会买些什么东西似的。 胸针被放进一个用粗树枝雕刻的小木盒里。陆离拿着战利品离开了古董店,下一站就是跳蚤市场。 估摸着沈星择肯定还要继续尾随自己,陆离也懒得再去征求他的意见。反正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话也不多,往往一个眼神就能够知道对方又在打什么歪主意。 时间接近下午四点,正是最热闹的时候。不到两米宽的市场通道里人声鼎沸,本土西欧人、亚洲游客、黑发苍白的东欧人,还有白得发红的老美和黝黑健美的非洲裔……俨然成为了一座微缩的联合国。 在一个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摊位前,陆离停下来挑选钥匙圈和冰箱贴。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沈星择竟然也走到了隔壁摊位,用夹杂着几个法语单词的标准美式英语和摊主交流起来。 这儿还能有什么东西,居然入得了他沈星择的法眼? 陆离结完账,也好奇地凑过去。发现摊主正将一个红白蓝三色相间的彩色小领结递给沈星择。领结下方还有一个圆形的金属铭牌。 陆离忍不住向他确认:“这是项圈吧?猫用的喔。” 沈星择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又看了一眼摊主。法国美女好像听得懂他们在讨论什么似的,立刻比了个猫耳,还学了两声猫叫。 “……我当然知道啦。”陆离苦笑。 两个猫项圈一共十欧,的确有点小贵,但是沈星择并不在乎。他从外套内侧口袋里摸出了一个栲皮钱夹,抽出一张卡。 女摊主以夸张的表情看了一眼这张运通黑卡,然后很遗憾地耸了耸肩。 “sorry,cash only.” 沈星择点头表示了解,又低头看了看插袋里那一叠黄色紫色的票面。他放弃了掏钱的想法,随手把钱夹放进上衣口袋,然后扭头来看陆离。 “我没零钞,你先帮我付。” 陆离的目光还停留在沈星择的手工皮夹上,这明明就是他三年前送出的礼物。对于沈星择而言,皮夹本身的价值或许并不比两个猫项圈贵重多少,但看得出他一直珍惜保养着。 直到沈星择问了第二遍,陆离才回过神来。他匆匆摸出一张皱巴巴的20欧塞到沈星择手上,然后突然“想起”有一样重要物品落在了古董店,必须赶紧找回来。 不知道沈星择是否会误认为他不想继续垫钱,陆离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他一口气跑回到刚才那家古董店里,推开门直奔角落,从一个木头收纳盒子里抽出了一张老旧的黑胶碟唱片,喘着粗气走去柜台付账。 这张唱片是刚才他就看好的,只不过碍于沈星择在场,没有立刻买下。 沈星择以前收藏过黑胶碟,这是他为数不多、并且公开过的爱好之一。这张封面上印着银河星海的爵士黑胶碟,让陆离莫名觉得从包装到内容都非常适合沈星择。 付完钱,陆离试了几次终于成功地将黑胶碟塞进了背包,完美地藏匿起来。距离最后集合只有不到一刻钟,他必须返回停车场去了。 推开店门的同时,陆离就找到了沈星择。男人正坐在古董店对面角落的长椅上,手里叼着一根烟。两个保镖一左一右站立着,不时引来路人瞩目。 陆离冲着他招招手,又指了指腕上的手表。 沈星择立刻会意,掐了烟就朝陆离这边走过来。可还没走出几步,背后的小桥下忽然跑出来一个邋里邋遢的吉普赛小孩,从背后动作精准地撞到了沈星择的腰上。 沈星择被撞得踉跄了半步,两个保镖一个伸手将他扶住护到身后;另一个迅速伸手要去抓那小孩,可是身材高大的人灵活度却明显不足。转眼间那吉普赛小孩已经跑出了七八米远,直冲着古董商店这边的街角而来。 陆离一眼就看见了那小孩手里捏着沈星择的皮夹——想来应该是沈星择刚才买猫项圈的时候露了富,又随手把皮夹放在了外套口袋里,这才遭到了觊觎。 再没有时间仔细思索,陆离眼见小孩已经跑到了自己面前。他一个箭步冲上去,准确地将人扑倒在地。 那吉普赛小孩落地时发出一阵闷哼,立刻激烈地又癫又咬。陆离的肚子陆续挨了几下,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几拳几脚,可谁知一低头竟然瞥见了刀刃的寒光! 腹部的疼痛还在持续,陆离整个人都吓懵了。吉普赛小孩还在拼命挣扎,所幸两名保镖和集市上巡逻的警察已经赶到,夺去他手上的刀刃,像拎小鸡似地把人拎了起来。 沈星择也跑了过来,蹲在地上,将陆离从地上扶到自己怀里。他的力气是如此之大,甚至让陆离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纸片人。 “怎么样?!” 见陆离伸手捂着肚子,沈星择伸手去掀他的下摆。一次手抖没成功,第二次用力竟然发出了布料的撕裂声。原来衣服上被刀扎了两个洞,却并没有血液渗出。 “……” 疼痛感几乎消失了。陆离低头往下看,只见皮带上赫然多出了两个三角形的刀痕,但是身上并没有伤口。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命是被这条新皮带给救了。 吉普赛小偷被扭送到了当地的警察局,但是因为年纪太小,又没有造成实际伤,实际并不会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处罚。最多就是关一晚上,明早继续出来作恶。 当地警察甚至表示,这种小偷向来都是团伙作案,刚才也是发现沈星择的保镖持有枪支才没有进一步动作。如今人员安然无恙,又没有财产损失,已经是万幸。如果继续追究,以后团伙恐怕会报复到亚洲游客的身上。 听起来的确令人气愤,可是考虑到团队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将事态扩大也并非明智之举。经过商议,沈星择最终选择放弃追究。 离开警局已是傍晚五点,车队在沉沉暮色之中返回巴黎。陆离跟着沈星择坐在主车里。尽管他们平时不怎么交谈也不会尴尬,但此刻的气氛却明显是紧绷的,像真空一样。 陆离感觉自己有点缺氧了,他忍不住先开口:“对不起,刚才让师哥为我担心了。”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沈星择都没有说话。车顶亮着一排小灯,得益于它们陆离才敢确认沈星择并没有睡着。 又过了一阵,沈星择终于动了动干裂的嘴唇。 “你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离稍稍回想了一下当时的场面。 “其实也没多想,就是觉得要抓住小偷,赶紧把东西追回来。” 他的本意是不想表现得太过功利,可偏偏就是这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却一下子点燃了沈星择的怒气。 男人扭头,恶狠狠地瞪着他,像一头狼盯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你难道就没想过,你和那些保镖不一样,你是手无寸铁的!万一那几刀捅到你了怎么办?你很可能已经死了!” 一旦开始,他就没打算给陆离任何解释的机会,只一股脑地发泄着压抑了几个小时的情绪。在这一刻他甚至是仇恨陆离的,恨这个陆离又让他回想起了多年以前那种地狱般的惊愕与恐慌。 一直若即若离、没有完全重合的过去与未来,在这一刻被愤怒的火焰强行焊接了起来。沈星择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陷入病态的混乱。 他甚至俯身过去,一手按在了陆离的腰上。 “要不是还有这条皮带、我送你的皮带,你现在就应该躺在法国人的停尸房里!” 陆离被沈星择逼退在车门与座位之间的狭小区域里。他浑身的肌肉紧绷起来,像是随时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但这仅仅只是潜意识的条件反射,而他的理智则同时做出了完全相反的选择。 他伸出手,轻轻按在沈星择的手背上。 “有句话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不该说那就别说。”沈星择显然还在气头上。 陆离哑然失笑,也不再说话。他只是侧身抓来放在后排的背包,从里面掏出那张古董黑胶碟。 遗憾的是,刚才在他与小偷一起摔倒的时候,脆弱的胶碟已经碎成了几片。 也许这个物品出现得太过莫名其妙,沈星择的怒气被成功地按下了暂停。 “原本想要送给你。”陆离苦笑。 在瞪视了陆离长达半分钟之久后,沈星择的目光终于转向绘有繁星的唱片封面。陆离拿着唱片的手有一点微微摇晃,手背上可以看见清晰的青筋凸起,这是紧张和真诚的证明。 不知为什么,沈星择竟然慢慢开始冷静下来了。 他拿过唱片,用拇指轻轻感受着封面上浮凸的星辰。 “在那家古董店买的?” 陆离点头,眼睛在灯光下熠熠闪光。他温和地表示,记得杂志上说过沈星择喜欢收集黑胶碟,原本想作为那些衣服的一点微小感谢。 第29节 沈星择已经冷静许多了。碎裂的黑胶碟在他的手里,稍稍一动就发出细碎的龟裂声。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同样的龟裂似乎也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发生着。 从发现皮带上刀痕的那一刻起,他就开始自以为是地坚信,是自己挽救了陆离的性命;甚至还暗中产生了要将这“新的陆离”置于自己控制之下的念头。 然而眼下这份碎掉的礼物却在告诉他另一个事实:他并不是什么人的拯救者,充其量只是挽回了一个因他而起的可怕错误罢了。 不。更进一步思考,其实这一切——无论是起因还是结果,都完全不在他的掌控之下。只是巧合,最无能为力的巧合而已。 愤怒正在消退,沈星择感觉自己从一个火的炼狱坠入了冰的深渊。 陆离并没有错过沈星择的怔忡。他深吸一口气,缓缓直起身,重新找回属于自己的位置,却没有松开握着沈星择的手。 “这世上的很多事,原本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出生不是因为你想出生,死亡也不是你想死亡。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是没有办法控制住。你唯一能够掌握的,只有你自己。” 当他说完这一大番话之后,身边的人还是保持着沉默。但是刚才那个几乎于咄咄逼人的沈星择已经不见了。 那张碎掉的黑胶碟也被默默地拿走了——它也许是沈星择这辈子收到过的,最一文不值的礼物。 第38章 小女朋友? 团队一行返回到位于巴黎和平街的酒店时,已经是晚上八点。 在返程的这几个小时里,团队接到了多方打来的电话和信息。很多人不知从什么渠道得知了下午的那场意外,纷纷表示慰问、愤慨或是想要提供各种帮助。 这几天远在美国的安化文也打来电话,表示如有需要,他可以帮忙致电大使馆寻求帮助,并委托沈氏驻法企业的负责人跟进交涉。 所有的一切都被沈星择拒绝了,他说唯一有必要做的事,消息灵通的媒体人正在替他们完成——很快,大多数中国游客们都将知道,那座海边小镇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安全。 短暂的一夜休整过后,昨日的不愉快便被抛诸脑后,回国的日子终于到了。 尽管昨天傍晚在车里有过短暂的失态,但沈星择很快又变回了往日的那个沈星择。戴上墨镜,所有的目光和情绪都被完美地掩饰起来。 唯有陆离能够隐约感觉到,沈星择的目光比过去更频繁地在他身上流连,却又会在他扭头对视的瞬间,迅速地转移开去。 将近十个小时的飞行过后,航班平稳地降落在了首都国际机场。拖着浮肿的步伐走出机场,陆离首先做了一个深呼吸,感受浸润在空气中的亲切味道。 团队的大部分成员在机场就地解散。只有安娜、陆离跟着沈星择直接走vip通道,登上了接机的保姆车。 与其说沈星择是个工作狂,倒是不说是一头精力充沛的怪物。刚下飞机,他就要赶去京郊的度假酒店——今年春节期间拍摄的那部电影制作了一个高帧率格式的片花,明天进行小范围的媒体试映会,届时还有主创访谈,请他务必出席。 这样的工作强度的确令人咋舌。即便如今的陆离比沈星择年轻十多岁,他依旧被时差深深地困扰着,现在只想洗个热水澡,躺到柔软舒适的大床上好好睡上24个小时。难以想象,31岁的沈星择是如何保持如此充沛的精力。 更进一步发散思考,这样高强度的日程绝非一朝一夕。当年陆离被迫待在家中无所事事的时候,沈星择应该就已经开始了这种没日没夜的工作模式。 真是旱的旱死、涝的涝死——陆离突然有了种设想:如果能将他们两个人加在一起除以二,或许彼此的生活都将过得更有质量。 车辆缓缓驶出机场,一路加速朝着香山方向前进。后排的安娜一直不停地接打着工作电话。陆离刚才忙着照顾行李,这才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打开。半分钟后,开始有源源不断的信息提示音响起。 一直闭目养神的沈星择突然抗议:“吵死了,关掉。” 陆离看了看他耳朵里塞着的耳机,又看了看后排还在小声讲着电话的安娜姐,撇撇嘴,将手机切换到静音模式。 但消息还在无声地涌动着。看来在过去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国内不少娱乐媒体都报道了沈星择团队的遭遇。好在尊重陆离本人的意愿,团队并没有向媒体公布他就是那个差点被捅刀的助理,亲戚朋友和同学大多只是好奇打听,想要从他口中得到些更加刺激的细节。 陆离首先向母亲报了平安,又用模棱两可的回复搪塞了几个表妹,然后谢过马蒙等人的关心;点着点着,就看到了王若秋的消息。 王若秋这个丫头有时候会让陆离觉得纳闷:她的消息非常灵通,娱乐圈里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她往往都是班上第一个知道的。有时甚至比网络上媒体披露的时间更早。 又譬如这次,在所有发来消息的人里,唯独只有她说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下次不要这么多事啦。” 陆离想了想,有点愚蠢地回复她:“你怎么知道是我?” 没想到王若秋居很快就回复了一个得意的表情。 “山人自有妙计!而且我还知道你正在去香山揽秀城的路上呢。告诉你,正巧我也在那边,咱们住的还是一个酒店,待会儿来找你玩!” 陆离心中暗暗叫苦,自己现在累得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居然还要伺候这小姑奶奶。要不干脆说点重话让她死了这条心,可是转头开学了再见面岂不是更加尴尬…… 怎么想似乎都挺麻烦。陆离接连叹了好几口气,正不知所措的时候,发现沈星择扯下了耳机,睁眼望着他。 “怎么?” “没怎么。” 陆离心想难道我连多叹两口气都能吵到你,可又转念一想,这件事与沈星择倒也有些关系。于是便将王若秋的事简单叙述了一遍。 沈星择听完还没发话,倒是坐在后头的安娜姐一拍椅背激动起来。 “出事儿的助理是你,这件事你跟谁说过?” 陆离被她唬了一跳:“我?没说过啊。不过咱们团队工作群里肯定不少人知道。” “那就是从团队里传出去的了。”安娜姐咬着大拇指甲:“说了多少次,不让他们随便往外传话,入职培训全都白做了!” 陆离失笑:“姐,也不至于为了我的事儿这么生气吧,其实也没啥啊。” “谁说为了是你啊!”安娜鄙视他的自以为是,“其实这阵子,团队的行程好像一直都在往外泄露。你这事儿的确很小,但如果放着不管,迟早会捅大篓子。” 安娜的抱怨,其实陆离也很能够理解——明星的团队里经常会混进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他们并不满足于正常工作所得的薪水,而把目光转向了消费明星本人。比较无害的是向粉丝和媒体兜售明星的活动照片(陆离承认自己也打过沈星择的主意);较为恶劣的就是擅自透露明星行程、定妆照和各种应当保密的信息;更有甚者,甚至窃取明星的私人物品贩卖给粉丝,或者干脆向狗仔兜售明星隐私。 尽管也曾经是自愿型公众人物,可陆离还是反感时刻被人窥视的感觉。当年他和沈星择同居于一个屋檐下,也曾经因为狗仔而险些引发闹剧。 沈星择没有回应安娜的抱怨,他一直盯着陆离。 “所以,待会儿你要去见她?” “我可从没和她提起过任何有关于工作的事!”陆离赶紧撇清。 “没问你这个。她找你做什么?” “不知道,我也挺纳闷儿的。” “八成就是来套近乎的。”安娜插嘴,“大老远跑到香山来,这个姑娘可不简单,我看她应该和团队里的内鬼关系很近,否则怎么会连我们正在路上、住什么酒店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星择突然问:“她平时和你关系怎么样?” “还……好吧。”陆离回得有点心虚,“是对我挺好的。” “好到会在暑假里调查你的下落,然后专程跑到香山找你?” “那不至于、绝对不至于!”陆离连连摇头,又抬眼看了看沈星择,“也许人家原本就在香山呢?然后在路上遇到了咱们团队的人,正好听见他们在讲电话……之类的。” 安娜啧啧两声:“这话你自己信吗?还是说,你真的对她有点儿意思,所以特别维护她?” “没有没有!” 陆离摇摇头,又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了沈星择。 正巧,沈星择也在看着他。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遭遇,沈星择微微一瞪,陆离旋即落荒而逃。 紧接着,他听见了这场争论最后的一锤定音—— “无论如何,今天你的工作,是和你的同学搞好关系。” ———————————— 沈星择到底是怎么想的,陆离暂时还猜测不到。然而既然皇上开口吩咐了,那陆离暂时也就只有照着办的份儿。 到了香山揽秀城,新的团队已经为沈星择打点好了一切。今天直到傍晚都没有什么安排,晚上导演和制片人,还有几位主要演员会有一个“叙旧”的饭局,也不需要陆离参加。 陆离拖着沉重的行李和脚步,来到六楼属于他的大床房。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摸出手机塞到枕头底下,装作眼不见心不烦,然后拿起换洗衣物走进浴室。 热水淋浴一定程度缓解了身体的疲劳,可是烦恼依旧沉甸甸压在心头。当陆离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枕头正在不断地震动,好像一只抓狂的大白猫。 电话是王若秋打来的。她说自己刚才看见了沈星择的保姆车已经抵达了酒店,嗔怪陆离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她。陆离解释自己刚才正在收拾整理,又说带了礼物,王若秋这才重新高兴起来。 两个人约在了城里的奥特莱斯广场见面。王若秋一眼就看出了陆离发型上的改变,笑嘻嘻地表示他刚洗完的头发软软地垂挂下来,好像趴着一只八爪鱼。 陆离送了王若秋一块法国的蕾丝披肩。女生嘟囔着披肩对她而言太过成熟,但还是接受了,然后硬拽着陆离跑进了广场边上的连锁药妆商店。 王若秋在店里买了瓶发胶,又让陆离坐到街边长椅上,开始公开表演为他打理发型。来往路人时不时投来好奇的目光,这让陆离不免有些难堪,但是王若秋显然乐在其中。 她的手是柔若无骨的,一下一下在陆离头顶轻轻撩拨;而当陆离走神的时候,却又总是会稍稍用力地抓上一把,同时天真地咯咯一笑。 浸淫娱乐圈那么多年,这种程度的挑逗陆离早就可以应对自如。然而此刻,他所面对的并不是什么欢场老手,而是自己的同学。 安娜的假设未必就是事实。至少在陆离目前看来,王若秋的诉求或许只是少女对于爱情最纯真的憧憬;或许,是他低估了王若秋对他的执着……出于善意,陆离明白自己不应该给予她这种没有结果的希望;可是碍于沈星择之前莫名其妙的吩咐,他又不能立刻说点什么来划清界限。 发胶罐里喷出的细小颗粒,带着点不正常的香气缓缓落在他脸上,似乎凝固出了一层硬壳。这或许是件好事——如此一来,王若秋就看不出他表情中那若隐若现的负疚感了。 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完全按照王若秋的要求,陆离陪她逛了商场,还看了一场电影。电影散场后,他们来到一家据说非常有名的东南亚餐馆。 两个人在角落里的位置坐定,上菜之后没过多久,陆离忽然发现包厢的方向有个眼熟的家伙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是明天试映那部电影的执行制片,看样子是出来上洗手间的。这么说,沈星择应该也正在这间餐馆里。 陆离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揪紧起来。他立刻掏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而此时的王若秋,正一边啜着饮料一边活泼地四处张望着。 “诶,我刚才听说,沈星择也在这间餐馆里吃饭。既然都这么巧了,那要不要干脆过去打声招呼?” “……” 陆离在心中发出了长长的叹息。 安娜是对的,没有什么凑巧、也没有什么偶遇,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巧合。 王若秋精心安排好了这一切,这个丫头远比他以为的更成熟、更事故。 她是冲着沈星择来的。 第39章 yooooo 在营造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好感度之后,王若秋终于抛出了真正的诉求。 她想要见沈星择,并且还不是那种粉丝见偶像的普通方式——她现在的身份是陆离的同学兼好友,陆离才刚为了维护沈星择的利益而被小偷袭击,沈星择不可能不卖他这个人情。 王若秋正是要利用这种“爱屋及乌”的效应,迅速接近沈星择。 惊愕过后,陆离不得不承认娱乐圈的确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好像鳝鱼那样黏滑,十分善于钻进他人的朋友圈。他们表面上与你亲切熟稔,目的却是为了放松你的警惕、借机抬高自己在你朋友眼中的地位。 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就会将你的朋友窃为己有,克隆出以他们为核心的交际圈,将你排挤在外。 这就是新时代的鸠占鹊巢。 陆离并不是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是没想到这么快自己的身边也有了,而且还是王若秋。 第30节 “我觉得这样好像不太方便。”他试着委婉拒绝,“人家吃饭也是在谈正经事儿,咱们还是别瞎参合了。” 王若秋的脸色微微一变,小声嘟囔着陆离小气,然后鼓起腮帮子,低头用筷子戳着碟子里的鱼肉。 她佯怒的模样的确娇嗔可爱,若是对她心存好感的男生恐怕已经败下阵来。然而陆离只觉得头大如斗,他正想着赶紧换个话题,摆在桌边的手机忽然震了一震。 是沈星择回复了消息,而且只有寥寥三个字。 「几号桌?」 难不成他这是打算过来?! 陆离看了看附近的情况——虽然吃饭的人不算太多,但沈星择的出现依旧会引起轩然大波。他皱了皱眉头,搁下筷子开始飞快地敲打手机键盘,试图劝阻沈星择不要轻举妄动。 “谁啊?” 见他一脸紧张,王若秋也伸长了脖子朝这边张望。陆离下意识地用手去遮挡,而这又进一步增加了王若秋的不满。 “哼,我才没想偷看呢!” 与此同时,沈星择的消息又传了过来:「那就过来找我,二号包厢。」 陆离真觉得自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他看看王若秋、再看看手机里的沈星择,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既然如此他也懒得再做滥好人,随他们去罢。 “走,我带你去见你见你心心念念的沈大明星。” 王若秋当然喜出望外。她留下陆离结账,自己飞快地跑去洗手间补了个妆,两人朝着二号包厢走去。推开门,沈星择就坐在主位上,圆桌边上一溜七八个人,也都是剧组的主创和发行方要员。 陆离在剧组里做事老练勤快、更乐于助人,再加上他还是沈星择的“心腹”,不看僧面看佛面,前辈们当然也对他颇为友善。陆离首先逐一问候在座各位,然后介绍起了同行的王若秋。 大暑假里头,男女同学单独聚在一起,不免引人遐想。在座几个正值猥琐年华的中老男人更是直接开口调侃。陆离急于澄清误会,而王若秋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了沈星择身上,一双漂亮的杏眼眨啊眨,一下比一下温柔、一下比一下暧昧。 隔着一张圆桌的距离,沈星择的态度变得模棱两可起来。 他嘴边挂着的似乎是一抹微笑,却又仿佛是一种嘲讽。眼神好像在欣赏着王若秋的皮相,又或许早已穿透了美色,透视到了更为本质的东西。 无论如何,他的这种表情本身显然是十分赏心悦目的。王若秋就被这似笑非笑的沈星择所俘虏了,雪白的脸颊迅速绯红起来。 而更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沈星择居然主动与她攀谈。 “常常听陆离提到你,说你是班上最漂亮的女生。他很少夸人的,现在一看,原来也不是夸张。” 王若秋被夸得心花怒放,愈发水嫩嫩地娇羞起来。一边又旁敲侧击地表示,自己可不是那种光有长相没有演技的花瓶,若是有可能,希望以后会有与沈星择合作的机会。 沈星择后来是怎么回应的,陆离并没有仔细去听,反正不听也已经够闹心。他赶紧随便找了个借口,拽着王若秋往外走。谁知临走之前,沈星择居然还邀请她观看明天的试映片花。 天色不早,出了餐馆陆离直接将王若秋送回了酒店大堂。达到目的的王若秋没再粘着陆离不放——反正她接到了明天试映会的邀请,已经可以跳过陆离,直接与沈星择进行接触。 从种种迹象来看,她甚至有理由认为沈星择对她也颇有一些好感,或许明天就是她人生的重要转捩点。 与此同时的陆离,则又是另一番心情。 送走了王若秋,他也回到自己的房间。将门反锁的瞬间,他感觉肩膀上卸下了一个沉重的担子,脚步虚浮地穿过玄关,一头倒在了大床上。 累,从身体到心灵都觉得累。浮肿的双脚卡在鞋子里胀得生疼,眼皮一旦合上了就好像黏在一起再分不开……可这一切都比不上内心的憋闷。 沈星择明明知道王若秋有意接近自己,不仅不回避,反而主动出击,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王若秋呢?她千方百计想要接近沈星择,明天又会展开什么样的攻势? 陆离累得连脑子都不能转动了。他现在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自己的胸口上压着一块看不见的大石头,肺都瘪了,透不过气来。 试了几次都搬不开这块大石。陆离干脆摸出手机给沈星择发了一条消息。 「有空吗?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一分钟之后,手机亮了起来。屏幕上出现得是标准的答非所问。 「你人在哪?」 说不上为什么,一和沈星择搭上话,陆离的心情就平静了八成。 他快问快答:「在房间。」 沈星择又问:「你同学?」 「在洗澡。」 陆离使了个坏心眼,顿了顿又觉得这样调侃人家女孩不太好。 「骗你的。出了餐馆我就送她回去了。我现在一个人在房间。」 打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别有用心地加了句:「皇上您要来视察吗?」 沈星择过了一会儿才回复:「在开会。」 大晚上的还开什么会?陆离刚要吐槽,这才想起应该是在为明天的试映会做准备。 沈星择下了飞机一直忙到现在,自己这个助理却陪着女孩逛街吃饭看电影。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于是亡羊补牢地多问了一句。 「需要我过来帮忙吗。」 「不用,有安娜在。」 沈星择倒是没有拖人下水的习惯,很干脆地拒绝,隔了五六秒又发了一条消息过来。 「你先睡。」 陆离对着屏幕愣了好一阵子,总觉得这话怎么看都有些暧昧。 不过沈星择说话向来都是随心所欲,也许他自己根本没有往那方面考虑。这个时候如果胡思乱想,往往只会造成庸人自扰。 要肉麻倒不如就干脆肉麻到底。 想到这里,陆离坏笑着回了一个「晚安」还附加一个红唇的符号。 沈星择那边迟迟没有回复过来,陆离也不去等待。收发消息的这段时间里,他已经完全放松下来,甚至暂时将王若秋抛到了脑后。 赶走了烦心事,胸中多出来的那点空间很快就被倦意填满了,他打了个哈欠,换好睡衣睡裤,在玄关留下一盏夜灯就上床去睡觉。 不太清楚究竟睡了多久,陆离突然被一阵串短促的噪音吵醒了。 他花了一点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又花了几秒钟意识到吵醒他的是客房的电子门铃。 手机显示时间是凌晨一点半,他想不出大半夜里会有什么要紧事。可知道他住在哪一间的,肯定是团队里的人。 门铃还在继续,不依不饶。陆离赶紧披衣起身,先通过猫眼朝外望了一眼,然后立刻把门打开。 安娜扶着沈星择歪歪斜斜地门口走廊里,两个人都是酒气上头,眼睛红得跟豺狼虎豹一般。 陆离左右看看没有人,赶紧接过沈星择往房间里送,一边回过头来看着安娜。 “不是开会吗?” “谁说开会的你找谁去!再说了你对组里开会的形式有什么误解?” 安娜瘫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一脸“天知道老娘经历了什么”的无力表情。 “待会儿他可能要吐,你看着点,千万别让他仰着睡。” 陆离一听,最后一点瞌睡也被吓醒了:“干嘛弄我这儿来?!” 安娜委屈地耸肩:“当然是你这边比较近,你以为你姑奶奶我还有力气把他扛到楼上去?一米八八的大男人耶!我一个弱女子,能搬你这儿来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你也可以把人放在大厅里,叫我下去帮你抬啊!” “刚才就是走后门回来的,你是想让大厅里的人都看见喽?” “得了吧,你明明就是不想帮忙善后。” “我一个未婚美少女你叫我陪个男人?” “……都别吵了!” 躺在床上的沈星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了起来,一手扶着额头,双眉紧蹙。不知是因为酒精还是被他们两个吵得头疼。 见他摇摇晃晃地起身要走,安娜和陆离赶紧去扶,却被沈星择挥手挡开了。 “不用你们管!” 安娜眼珠子骨碌一转,扭头冲着陆离做了个口型:“生气了!” 陆离也冷静下来,觉得自己刚才太过于斤斤计较。再说,早知道沈星择喝成这样,他也不会放心放他一个人休息——正如安娜刚才所说的,酒后仰卧极易造成意外身亡事故。 于是他朝着安娜挥挥手:“行了行了,这里有我,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安娜不和他客气,一溜烟就出了门。沈星择也气呼呼地要走,却被陆离一把拦了下来,按回到床上。 “你给我老实待着!” 反正对方是醉鬼,态度好坏无关紧要。陆离一股起床气正没地方发泄,赶紧按着沈星择让他靠到床上先歇着。 谁知醉酒的沈星择软得好像一滩烂泥,一推就倒,倒下前还拽住了陆离的衣领。 第40章 吃饭不要看 衣领受制,猝不及防的陆离也跟着倒了下去。没有什么悬念,他大半个人都压在了沈星择身上。而沈星择把头一歪,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夏天.衣物单薄。不消几秒钟,彼此的体温就开始暗通款曲。陆离发觉自己的膝盖顶在了不该顶撞的地方。他赶紧试着挪动身体,想要脱离眼前这种尴尬的状态。然而柔软的床铺如同泥泞的沼泽,将他的种种挣扎都弱化成了不安分的扭动。 陆离觉得沈星择的酒气正在入侵,酒精的幽灵从皮肤进入血液,从血液上达大脑。 深藏在脑海之中久未开启的潘多拉魔盒被打开了一条缝隙。有某些刻意被封存的记忆飞快地获得了自由,并且猖狂地在房间上空群魔乱舞。 沈星择的身体、他的温度、他的皮肤他的肌肉……每一寸起伏与触感,都无比真实地苏醒过来。 失而复得的喜悦激发了陆离的贪婪。他感觉自己的心尖儿正在被一根羽毛轻轻地搔着。紧接着,一股燥热、酥痒的感觉就荡漾开来,搅乱了一池春水。 想要撩起沈星择的上衣,伸手进去,抚摸那包裹着紧实肌肉的皮肤。 想要在那宽阔的胸膛上留下吻痕,让他带着这隐秘的烙记,出现在万千人的瞩目下。 想要霸占他的每一个夜晚,也想要每一个清晨,睁开眼就对上他平静的睡颜。 …… …… 正当陆离被记忆和欲望搅得心神不宁的时候,沈星择又睁开了眼睛。 “……” 四目相对,尴尬的总是比较清醒的那位。正当陆离想要解释眼下的体位究竟是个什么来龙去脉,只见沈星择干呕了两下,突然捂住了嘴。 据说人在危难关头,可以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陆离觉得自己算是亲自证实了这句话。 从沈星择开始反胃的那一刻开始,他只花了不到十秒钟就把死沉死沉的男人从床上拽到了卫生间。 第31节 扶上马桶的同时,沈星择就开始呕吐,红酒的颜色和血差不多,看着触目惊心。等他吐得差不多了,陆离扶他在浴缸边上坐下,开始做简单的睡前清洁。 毕竟已经入了中伏,在外头活动大半天,沈星择自然出了不少汗。陆离脱掉他的上衣,用打湿的酒店毛巾擦拭身体。 即便处于醉酒状态,沈星择的身体依旧处于紧绷状态,仿佛在炫耀着那结实却不过分突兀的腹部肌肉。 陆离仔细擦拭着肉眼看不见的汗水痕迹,好像正在清洁卢浮宫里的大理石雕像。擦拭完上半身之后,他转身去衣橱里取了一件睡袍给沈星择穿上。这才开始着手处理余下的问题。 脱裤子比脱上衣的难度大了许多,力度需要拿捏得恰到好处。所幸“回报”也是丰厚的——沈星择很少拍摄裸露镜头,平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论寒暑都穿着长裤,能够近距离欣赏这两条大长腿的人屈指可数。 不得不承认,陆离曾经非常嫉妒这两条腿。以前无聊的时候,他曾经拉着沈星择做过比试,从腿根到绷直了的脚尖,沈星择总是比他要长出那么一两厘米。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知道如今的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变。 成功地用这种理由说服了自己,陆离舔了舔嘴唇,准备把手伸向沈星择的浴袍下摆。好在动手之前他还心虚地抬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沈星择居然是醒着的——至少应该说他睁着眼睛。 那双酒力未褪的眼眸依旧充着血,如野兽一般猩红着。可陆离却从这双猩红的眼眸中读出了人类才拥有的复杂情绪。 曾经困扰过陆离的那些矛盾和纠结,一丝不差地倒映在了沈星择的眼睛里。也正因为这种太过熟悉的眼神,让陆离立刻就明白了沈星择此时此刻的心情。 “好了好了……” 他找来拖鞋给沈星择换上,又趁人还算醒着赶紧漱了漱口,又扶着回到了卧房里。 担心沈星择可能还会呕吐,陆离明白今晚上不应该放他一个人独处。他重新将人扶到床上侧卧躺好,又仔细拉上被子。 这间房唯一的大床被沈星择占据了,就意味着陆离需要另外寻找睡觉的地方。他刚刚将目光投向一堵玻璃墙之隔的洗手间浴缸,忽然感觉到手腕上一沉。 是沈星择拽住了他,虽然眼睛都没睁一下,但是动作精准。 一个醉鬼能有多大的执着?陆离原本以为甩开这只手根本不用吹灰之力。但他很快就发现,和他作对的不仅有沈星择的这只手,还有自己的那颗心。 顺水推舟似的,他抬起左腿,单膝跪上柔软的床垫,紧接着又是另一只腿。夜色在屋内刷上了一层深海的黑蓝色,而他则像是一条大鱼,咬着鱼线被一点一点钓出了水面。 沈星择与床沿之间分明没有太多的空间,此刻却容下了一整个陆离。也正因为这份狭窄,使得陆离在感受到沈星择温热心跳的同时,他的僵硬和忐忑也全都陷入了沈星择的怀抱。 沈星择的醉与没醉忽然成了一个薛定谔的猜想。他的手在被子的掩护下缓缓潜行。从陆离的胳膊落到腰间,又从腰间滑进了松弛的睡裤。 陆离的心里发出了一个甜腻又陌生的声音。他久旱的身体因为这突然的抚触而迅速有了反应。潮热一波接着一波,如江南的梅雨季节,美妙、骚情却又憋闷难耐。 而沈星择的一举一动都在撩拨着陆离的这股骚情,令他本能地想要迎合,甚至不安分地扭动起来。 可他唯独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就是这忘乎所以的一扭,让他直接从从床沿滚了下去,在地毯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陆离猛地瞪大眼睛,挣扎着想从地毯上爬回床上,然而试了几次都以失败告终。等到更清醒了一点,他发现束缚住自己手脚的东西竟然是一床薄被。 他耐心地展开薄被,抬头朝床上看去——沈星择好端端地躺在大床正中央,盖着棉被,睡得一脸安稳。 何止于此,陆离之所以能够将床上的沈星择看得清清楚楚,是因为有熹微的晨光从窗帘缝隙中投射进来。而这也说明了他并不是才刚躺下去几分钟,而是整整睡了一夜。 他又扭头望向房间的其他部分,终于在床边的沙发上看见了一个枕头。 陆离总算有点明白了:昨晚上沈星择根本就没有抓住他的手,而他更没有鬼使神差地爬上床。事情真相是,他一个人拿着柜子里的备用毯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床头柜上的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六点三十分,陆离赶在闹钟响起之前关闭了设置,然后再次仔细去看沈星择的动静。 也许是酒力未消或者真的累着了,沈星择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安稳。他揉乱的头发随意卷翘着,睡袍的带子也早就松了,隐约露出紧实的、小麦色的胸膛。 梦境里的画面又浮现出来,陆离默默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突然非常、非常怀念两人同居的那段日子。尽管那时有太多的不甘和怨怼,但不可否认,也有许多的欢愉和短暂的幸福。 如今,恨已经不复存在;而爱却依旧顽强。 当你来到一片荒原,看见唯一的一株绿苗的时候,又怎么忍心不去呵护它。 但是陆离知道自己还不可以操之过急,既然已经决定要让沈星择摆脱过去,他自己首先就不能被过去所束缚。 离早晨的活动还有一段时间,他没有吵醒沈星择,轻手轻脚地走去卫生间里洗漱。上厕所时才发现原来刚才的春梦还有些后遗症。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抵抗住残留在脑海中的碎片,偷偷地褪下裤子坐到了马桶上,一边撩起上衣下摆塞进嘴里,以免不慎走漏出什么声响。 算起来他也有大半个月没干过这档子事,刚才又算是受了刺激,很快就发泄出来。赶紧又梳洗收拾了一番,这才伸手去打开洗手间反锁着的门。 毫无防备地,门外站着沈星择。 陆离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捂着胸口缓了一阵才质问沈星择为何一声不响地吓人。谁知沈星择反过来责备陆离一个人霸占着洗手间,也不知道做什么事这么专心致志。 陆离心里头有鬼,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任脸颊红了又白,最后硬生生地转移了话题,问他酒醒得怎么样。 “还好。”沈星择拍拍他的肩膀,“昨晚多亏了你和安娜。” 陆离不耽搁他洗漱。趁着这段时间,他问沈星择要了套房的房卡,去楼上将要换的衣物和鞋袜都取了下来。 在帮助沈星择穿戴整齐的过程中,他忍不住又问起为什么要邀请王若秋来观看片花。 “我当然有我的道理。” 这是沈星择高高在上的答案。当他不想回答或者懒得回答的时候,这句搪塞总是能够成功地让人知趣地闭嘴。 然而陆离偏偏就不闭嘴。他决定追问,同时还将自己的私心巧妙地隐藏起来,换上了一个冠冕堂皇到有些过分的理由。 “若秋是我同学,又是我带着去见你的。虽然她打听团队的消息是很不对,但是人家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我得对人家负责。” “负责?” 沈星择突然扭过头来看着陆离。 虽然他的神态暂时还算不上严厉,但是陆离相信只要自己再说几句不合他心意的话,沈星择肯定会表演一秒钟翻脸。 于是陆离开始试着自圆其说:“……同学之间也是互相有责任的。王若秋对我非常信任,就凭这点,我也不能放着她不管。” “信任?” 沈星择又一次抓住了关键词:“在她眼里,你和一座桥能有多大的区别?一座桥还需要对踩着你过河的人负责?说不定人家已经在打算该怎么拆掉你了。” 过河拆桥——说得好像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陆离扁扁嘴,有一种被踩着了痛脚的无力感。 “这不还没证明她到底想要干什么呢,也许人家只不过是单纯的追星族而已……要不,我明天去找她谈谈,问问她那些消息到底是从哪里得到的。到时候再处理了内鬼,你看这样行不行?” 陆离尽量说得诚恳,但在沈星择的理解中,这反倒像是在暗示王若秋的地位比他沈星择更加重要。 这简直就是不可容忍。 于是沈星择紧了紧眉头:“不用你操心。她到底想要干什么,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陆离似乎有点明白沈星择接下来要做些什么了。正巧化妆组的人打电话给陆离,确认沈星择做造型的时间。两个人就中断了这场不太愉快的对话,出门前往楼上的套房。 因为这小小的龃龉,一路上两个人彼此都没什么话可说。陆离更是放慢了几步,沉默地跟到沈星择身后。进了电梯他也是贴着角落缩成一团,低头玩着手机。 沈星择透过光滑如镜的电梯门看见了这一切,眼底闪过一抹无奈。就在电梯门重新开启的同时,他突然扭头,对着差点撞到他背上的陆离说了一句话。 “知人知面,难知心。” 第41章 图穷匕首见 上午十点,在揽秀城影院的观影小厅内,一场特殊的片花试映会正在进行。 持有邀请函的观影人士大致有三类:一类是资方相关人士;一类是影评人及有关媒体;剩下的一类,则是通过网络海选出的普通观众。 所有人之中,王若秋显然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存在。对于资方和媒体而言,她无疑是一张崭新的面孔;而相较于普通观众,精心打扮的她又是如此美丽耀眼,以至于不少人甚至将她当成了剧组演员。而所有这些窃窃私语和偷偷举起的手机镜头,很大程度上满足了王若秋的虚荣心,令她觉得自己的星途一片光明。 按照沈星择的吩咐,王若秋被安排在了还算不错的前排席位上。因为担心她会不安分,陆离决定亲自陪在她身边,同时拒绝了她前往后台参观的要求。 十分钟后试映会开场,全长四分钟的高帧率片花自然是全场的绝对焦点。也许是科技上的呼应,在场的每个人都佩戴了一个记录心率和血压的特殊手环,能够基于这些数据来分析观影者的情绪变化。“身体永远比嘴和笔要来得诚实”——主持人介绍这项特殊设备的时候如此说道。 片花之后是一个简短的访谈环节。在场的主创来到台上接受观影者的自由提问。尽管原则上提问都应该针对电影本身,但是在实践中,提出最多的问题永远都围绕着演员的隐私展开。 不出意外,沈星择被问到了在法国的那场遭遇。向来轻描淡写的他,这次破天荒地提供了不少细节,甚至还当众表示多亏助理“两肋插刀”,才得以避免重大损失。 媒体的镜头顺着沈星择指引的方向发现了陆离和他身旁的安娜。顿时,两个人以截然不同的表情被闪光灯包围。 陆离完全没料到沈星择还会来这么一手。说句实在话,他并不希望以“沈星择忠犬助理”的形象来完成自己的媒体首秀。但是说什么都已经迟了,沈星择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他身上盖了一个戳,也许以后会变淡,可终究是抹不掉了。 好个沈星择,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试映会结束之后,主创回到了后台接受专访,观影者也纷纷退场。剩下一些没资格进行专访的自媒体高举着直播中的手机直奔陆离而来。吓得陆离扭头就跑,倒也没把王若秋给落下。 两个人稀里糊涂地躲进了后台,王若秋倒是高兴的,她说什么也不走了,站在休息室门外探头探脑地看着屋子里的主创接受采访。 因为昨晚上已经有过一场聚会,群访结束后,剧组没有再组织聚餐。主创们该卸妆的卸妆,轻装简从者则直接离去。 按照沈星择的日程安排,试映会之后总算可以休假几日;而陆离也要返回老家去看望母亲。两个人准备回到北京城区就和平分手,但在此之前王若秋突然提出,要请他们吃顿饭,作为观影的答谢。 陆离已经放弃思考了,反正直觉告诉他,沈星择一定会爽快答应下来。结果也不出所料——与安娜和团队打过招呼之后,沈星择就跟着王若秋去了一间还蛮高级的日料店。 包厢在日料店的一楼,落地窗外是夏季幽静的日式庭院。梅酒清甜,厨师的手艺也算不错,只可惜陆离从一开始就兴趣缺缺。 从头到尾一直有说有笑的当然是王若秋。她谈自己对沈星择的崇拜;谈她看见沈星择成为影帝时的激动和欣喜;还谈她儿时与沈星择的一面之缘……种种言论,亦真亦假,总之极尽恭维之能事。而沈星择始终都以营业性的笑容温和面对,偶尔还会提几个问题,看上去倒是相处融洽。 在陆离被“过河拆桥”的糟糕感觉堵得无法喘息之前,这顿食不下咽的午餐终于结束了。与王若秋告别,陆离跟着沈星择重新登上保姆车,刚坐下来他就长长地叹了一口粗气。 坐在后排座上的安娜姐冷笑:“吃好喝好的,又不用你掏钱,还叹什么气。” 陆离用拳头敲敲自己的左胸:“你不懂的,心累。” 安娜嗤了一声,扭头去问沈星择:“有什么收获?” 沈星择道:“看起来没什么特殊背景。家里是做生意的,稍微有点小钱。口风紧。你那边怎么样?” 安娜拿出手机,念出一段别人发来的文字:“初步排查,她与咱们团队的人没有亲属关系。十七岁时参与过一部没什么水花的网剧,网上能找得到当时的通稿,和男主捆绑过绯闻。只是时间隔得久了,很难查到当时的发稿人信息。” “绯闻?”沈星择沉吟,“又是这种套路。” “是啊,男绯闻女艳压嘛。三流的宣传策划最喜欢这两种套路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弄得陆离似懂非懂。他干脆伸手拽拽沈星择的衣袖:“你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打听出来的?刚才吃饭?” “在你发呆翻白眼的时候。”沈星择抽回胳膊。 陆离扁扁嘴,又努力消化了一阵刚才听到的信息:“所以说,你们怀疑王若秋和咱们团队的内鬼有直接联系。所以现在就要通过王若秋把这个内鬼揪出来。” “我的天呐?难道你现在才想明白?!”安娜姐捂嘴假装吃惊。 “我这不是当局者迷、关心则乱吗?” 陆离用词不当地辩解了一句,又怕沈星择多心,立刻正色道:“我也不是替王若秋说话。不过也没什么证据证明她和内鬼有直接关系吧?” “有没有关系,这个很快就会知道。” 沈星择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不紧不慢,胸有成竹。 ———————————————— 陆离很快就明白了沈星择这句话的真意。 回到家中的第二天上午,陆离在微信上收到了安娜发来的一条新闻。他点开一看标题,脑袋里顿时轰隆一声,平地惊雷。 第32节 《沈星择密会中影小花十九岁王若秋或将上位》 强忍住一阵阵涌起的不适,他继续下拉查看详细内容。文章果然提到了揽秀城里的那场电影试映会,连日料店里共进午餐的事都被报道了出来。 令陆离感到无语的是,自己居然也在这篇报道里“光荣”出镜。还说什么“沈星择特别让生活助理为王若秋安排了极佳的观影席位并全程陪同。” 更加无语的是,明明是三个人的午餐,陆离却成了透明人。从日料店花园里偷拍的照片选取了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恰好将他完全挡住,只留下王若秋与沈星择,看起来相谈甚欢。 整篇报道看似是以追踪沈星择的狗仔口吻撰写,但仔细咀嚼,却处处都在宣传王若秋。甚至还在后头跟了一个“延伸阅读”,煞有介事地盘点起了王若秋的那些所谓“实绩”。 「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安娜的消息立刻追了过来:「你的小女同学,可比你有抱负有心计得多了。」 陆离叹了一口气,在键盘上删删写写,半天才回复过去。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她是在利用皇上炒作。接下去该怎么办?」 「这个不用你操心,不过你要是想知道,我也可以大发慈悲地给你上一课。」 说句实在话,尽管混迹娱乐圈十多年,可在宣传炒作这一块,陆离几乎和门外汉没什么区别。聚星的公关团队虽然不比星择工作室的精兵悍将,但做事也是滴水不漏。再加上沈星择恨不得把陆离装进盒子里,宣传炒作基本与他无缘。 如今难得有安娜这么一个好老师,他自然要仔细请教请教。 打字不够尽兴,安娜干脆一通电话打了过来,陆离立刻把正在切的白萝卜往案板上一丢,找个僻静的地方煲起了电话粥。 王若秋的这通炒作新闻稿上不了传统媒体,却同时发表在了几个门户网站的娱乐版和社交媒体的娱乐营销号上。不用花费太多力气,星择工作室的公关就打听出了这则通稿的提供者——一家名为“门耳”的工作室。 “门耳”不算什么知名的大牌工作室,却是潜伏在娱乐圈这片海域里的一只“水怪”。像这样的“水怪”全国还有几十只,它们赖以为生的食物是各种名人的隐私,产出的则是一篇篇骇人听闻的八卦报道。 为这些“水怪”提供食物的人有很多,他们可以是明星身边的工作人员、职业爆料人、机场海关公安等职能部门的个人,甚至是明星本人或者其他工作室。由于这些隐私往往通过非法途径获得,而信息的提供者身份又必须保密,所以没有办法直接公之于众。 这时候就该轮到“门耳”这样的“水怪”出场了。 “水怪”一般会将隐私粗暴地分成两种题材:丑闻和炒作。丑闻题材是它们的心头大爱,从四面八方收购来的丑闻在工作室里汇集,挑选出其中最具爆点的进行核实和二次加工,之后再贩卖给第三方平台,或者回头勒索当事人。 而对于第二类题材也就是炒作,它们则会倒过来收取一大笔费用,然后帮忙添油加醋,并且利用渠道便利,进行分发推广。 星择工作室毕竟是娱乐圈首屈一指的超级团队,安化文手底下的精英对于处理“第一类题材”颇有心得——这倒不是说沈星择有那么多丑闻需要他们去帮忙遮掩,事实上整个聚光文化经纪公司的危机公关目前都由星择工作室承担。 “你以为我们那百人的公关团队,每年两千万的基础公关费是摆着好看的吗?一点不夸张地说,如今市面上有名有姓的媒体、工作室,全都公关到了。要是真想捂,什么嘴都能缝得严严实实。” 按照安娜的说法,星择工作室在各娱乐媒体内部都收买有眼线。一旦有人向他们兜售聚星内部泄露的消息,眼线就会将贩卖者的信息提供给星择工作室。星择的“法务”部门会派专员调查,并摘除这些不安定因素。 至于第二类的绯闻炒作,除非涉及道德伦理问题,否则工作室一般会选择冷处理:不参与、不处理、不回应。过一段时间,谣言自然烟消云散。 或许也正是发现了冷处理的规律,王若秋这个无名小卒才会借机接近沈星择,大胆地玩起了碰瓷。或许她还以为,就算沈星择会不高兴,但至少看在陆离在法国立功的面子上,不会追究。 按照以往彻查“一类事件”的套路,只要联系门耳内部的线人,就能追查到向他们提供王若秋碰瓷素材的人。这个爆料人能够进入需要出示邀请函的试映会片场,拍下王若秋的照片,说明他很可能就是那个内鬼——即便不中,亦相去不远。 事情至此似乎已经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接下去就该看星择工作室法务们的本事了。 然而陆离总觉得安娜的这番话,似乎有什么地方逻辑出了问题。放下电话之后,他又回到厨房里去切萝卜。切着切着,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 他赶紧丢下菜刀重新摸出手机,拨通了安娜的号码。 “这次的事情和你们以前对付的都不一样,调查方向错了,千万不要去找门耳的线人,否则一定会打草惊蛇!” 第42章 不祥的预感 按照陆离的理论,就算门耳工作室的线人能够提供出“内鬼”的信息,这个信息多半也会是虚假无效的。 他的理由很简单:沈星择的公关团队擅长处理隐私丑闻泄露事件。在这种类型的事件里,泄密的“内鬼”是为了求财,所以他们必然会提供有效的收款人信息。只要根据交易信息顺藤摸瓜,当然非常容易解决问题。 然而这次的事件,爆料者只是为了吹捧王若秋。所以根本没必要提供自己的个人信息。就算需要向门耳工作室支付炒作的酬劳,用得多半也是王若秋或她家人的汇款账号。 不过,这还不是陆离匆忙阻止安娜的最重要理由。 之前对于王若秋的种种好奇,在关键时刻帮了陆离的大忙——他记起了这个姑娘平日里的消息灵通;记起了她总是对于娱乐圈的各种八卦津津乐道;记起了她偶尔会比娱乐媒体更早知道明星的八卦消息…… 是的,王若秋知道得绝不止于沈星择一个团队的隐私。试问,一个中影在读的小姑娘哪儿有时间和精力去搜集这么多的准确信息? 答案其实已经昭然若揭:真正与她关系密切的,并不是星择工作室的内鬼;而很可能就是门耳工作室。 门与耳,合起来就是一个闻字。王若秋正是使用这只“耳朵”偷听整个娱乐圈的秘密。 这个假设如果成立,那就意味着门耳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王若秋的关联者。如果这个人恰好又是沈星择工作室的线人…… “你说的打草惊蛇,原来是这个意思!” 安娜姐立刻将陆离的推断转达给了法务部门。法务方面则回应,他们也已经考虑到这种可能,决定改变方式迂回前进。 又过两天,新的消息从安娜那边传来——法务通过一些不宜摆到明面上来说的手段调查了门耳工作室近期的资金出入情况。确认王若秋父亲的公司给门耳打了一笔钱。与此同时,门耳还有几笔可疑的小额汇款记录,收款人正是星择工作室某个宣传干事的老婆。 汇款时间与近期几宗信息泄露的时间点基本吻合,而且就在几天前还有较大的一笔——推算起来应该就是香山揽秀城的那次,内鬼可是利用自己随意出入场地的便利,为王若秋拍摄了不少精彩照片。 证据已经足够充分,接下来就应该是问责和处理阶段。然而沈星择却吩咐,暂时不对“内鬼”进行处分,只暗中进行信息隔离,看起来应该还有其他的打算。 事情至此,总算水落石出。然而陆离还有一件事没有想通。 “如果只是为了揪出门耳工作室这个幕后黑手,那又何必要让王若秋顺利发出这条炒作的新闻?就是为了让他们以为自己还没暴露?” “这个嘛……”安娜干笑两声,“反正这种程度的炒作对于沈星择来说也是不痛不痒。按照他以前的习惯,肯定是准备冷处理。那种小角色才入不了他的法眼呢。” 安娜的确很善于猜测沈星择的想法。然而这一次,居然连她也猜错了。 事情的巨大转折发生在锁定“内鬼”之后的第二天。 当天,沈星择前往上海出席沈氏旗下某商业品牌的新闻发布会。上午十点抵达虹桥机场,在地下停车场险些被一个自称是“王若秋粉丝”的神秘男子袭击。过程当然是有惊无险,不过恰好目睹了这一切的媒体和少数粉丝迅速将消息发布到了网上。 一个小时之后,星择工作室发表落款为沈星择个人的简短声明,澄清王若秋只是沈星择助理的同班同学,受助理之邀前来观影。之后用餐时也有助理全程在场。对于无稽的绯闻炒作,原本不想回应。但如果有人因此采取过激行为,则定将保留一切追诉的权力。 声明一出,十分钟内转发量突破两万。沈星择的粉丝早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王若秋心存不满,如今当然齐心协力发起口诛笔伐,一小时之内就将#沈星择遭遇碰瓷#这个话题拱上了话题榜前十。 这其中,自然也有少数人关注到了陆离这个特殊的存在。有人记起了他就是在法国帮沈星择抓小偷的那个生活助理,与王若秋的“同学关系”又说明他也是中影表演系的在校生。 紧接着,他的名字也被八卦了出来——与沈星择已故挚友同名同姓的“陆离”,如何不叫人浮想联翩。 突然被卷进舆论风暴的陆离立刻给沈星择打了电话,但对方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紧接着又给安娜去电,拨了几次总算接通。听得出来背景有点嘈杂,还有电话铃声,应该是在聚光公司的办公室里。 “没事,这事你不用管,也不用发声。” 安娜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我明白你现在的处境,勉强你站出来说话,一是分量不够,二则也让你为难,毕竟还要和王若秋再当三年的同学。” 陆离对安娜的善解人意表示了感谢,他还想要再问问有关于沈星择遇袭的具体情况。可是安娜已经忙着要去工作,只能匆匆挂断。 他重新打开微博,发现对于王若秋的声讨还在持续。他又搜索了自己的名字,果然,最新的搜索结果中已开始出现对于他身份的种种猜测。 其实,从陆离决心回归娱乐圈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明白自己迟早都要重新站在社会大众的视线前,接受各种流言蜚语和品头论足。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回归的方式竟会如此特殊、如此仓促,仓促到几近失控,更像是一次失败的迫降。 应该责备谁?是那个在试映会上突然公开他身份的沈星择;是利用他来接近沈星择的王若秋;是那些在网络上八卦他来历的网民;还是那个撞向沈星择的吉普赛小孩…… 或者说,应该责备他自己。 暗流涌动,而陆离觉得自己忽然卷成了一片秋天的枯叶,随波逐流,分秒钟都有可能会被水下的旋涡吞没。 是的,有什么绝对糟糕的事马上就要发生了——他的直觉从未如此强烈地发出警报。 他拼命寻思着,想要弄清究竟是哪个细节出了差错;可最近发生的这一连串变化实在太过复杂,如一团乱麻堵满了他的头脑,让他实在腾不出空间来拼凑逻辑的碎片。 这种时候如果能有一个人在身边,说说话、分析参考、做些疏导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无可逆转地膨胀起来。而越是膨胀,内部就越是空虚。 ———————————————————— 第二天早上,网络的风波仍未平息。经过一整夜的采访和酝酿,社交媒体上的八卦营销号们也陆续推出了跟风之作——网上开始爆出王若秋拍摄网剧时捆绑明星的通稿;王若秋高中时期的学生证件照(并以此怀疑她存在多次整容行为)。 虽然也有少部分媒体发布了为王若秋张目的公关稿件,但是如潮的恶评和掉粉的事实也让他们不得不认清形势,闭嘴低头。 而最最劲爆的消息还不是来自于这些营销号。 微博上一个沉寂已久的僵尸号突然公布了一组疑似王若秋与高中时期男友的亲密照片,两个未成年人都穿着臃肿的运动式校服,坐在马路边的路灯底下放肆拥吻。 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根据照片上的水印,有好事者很快发现了图片的原发地址——正是照片中那个疑似男友的个人空间。虽然相册上了锁,但简单的生日密码很快就被破解。更多亲密照片被发现,其中不乏尺度过火的私房照,引发网民的又一阵狂欢。 中午十二点,刚吃完饭的陆离接到了王若秋的电话。这也是香山揽秀城之后王若秋第一次主动联系陆离。 伴随着一阵断断续续的哭泣,她诉说了自己今天的惶恐与无助,央求陆离帮忙,请沈星择停止对她的报复攻击。 担心电话那头不止王若秋一个人,又或者谈话的内容会被录音。陆离回答得非常谨慎,他不想再让任何人惹上麻烦。 “我刚才已经问过团队的人。无论你信不信,相册的事真的完全与沈星择无关。你应该考虑一下身边的熟人,尤其是照片里的那个男生……” “那停车场里袭击沈星择的人,总是他故意安排的吧?!” 王若秋用尖锐的声音质问道:“我才拍过一个小网剧,怎么可能会有那么疯狂的粉丝?他沈星择是大富豪、大明星,为什么要这样针对我一个还在读书的小姑娘……” 陆离被她哭得脑仁儿疼,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的话。 “请你不要随便猜测一些根本没有依据的东西。并没有人故意要针对你。记得咱们发的剧本里有个古希腊的寓言:用蜡和羽毛做成翅膀的人,可以飞上高空。但他不能接近太阳,因为阳光会融化他单薄的腊翅,让他摔回地面。我个人再补充一句:飞得越高,摔得越狠。”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王若秋是铁了心要将哀兵之计贯彻到底。 “陆离,我现在真的好惨啊。我爸妈他们都不知道那些照片的事情,你叫我现在怎么跟他们去解释?我才19岁啊,还什么都没做,不能就这样被毁了,我请你帮帮忙、求你救救我……” 还是这句话戳中了陆离的恻隐之心。 的确,王若秋实在是太年轻了。好不容易考入中影的她,原本应该有着无比远大的前程。可如今却因为耍弄了一次心机而面临人生当中最大的危机——给她的惩罚会不会过于沉重? 更何况,真正执行这场炒作的是门耳工作室,如今沈星择放着那些人不管,只让舆论焦点集中在王若秋的身上——这样的取舍是否有些失衡? 内心一旦有了疑问,立场也就不再坚定如初,陆离最终答应了帮王若秋去向沈星择求情。王若秋这才千恩万谢地结束了通话。 重获安静的耳朵还在嗡嗡地鸣响着,陆离伸手揉了一揉。 他觉得自己可真是个烂耳根子的笨蛋,居然会心软接下这么个烫手的山芋。根本不用多想,如果他去找沈星择,沈星择必定会恼怒——如果给沈星择一个军衔,或许他会立刻把陆离当做战场上的逃兵抓起来枪毙。 但是又能如何呢?就这样躲在沈星择的背后,假装完全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正想到这里,手机再一次震动起来。 这次,电话居然是叶孟蝶打过来的。 第43章 祸水东引 王若秋的这件事,当然也在班级内部引起了轰动。这些天陆陆续续有些同学来打探消息,全都被陆离施展太极推手之术敷衍了过去。 第33节 这其中,唯有叶孟蝶是个特殊的存在。比其他学生都要丰富的娱乐圈经验,让她绝不会提出那些过于幼稚的问题。她反而提醒陆离,王若秋并不是最可恶的,真正应该提防的是她背后的黑手。 而今天的这通电话,叶孟蝶又带来了几个令陆离有些无语的消息—— 受到叶孟蝶这通炒作的启发,她托人对于他们夜游动物园之后被偷拍的事件进行了调查。结果显示,稿件的炮制方是一个名叫“门耳”的工作室。 同样还是这个门耳工作室,去年在中影校园内拍到了艺考第一名、二班的女班长何曼青与男友在操场看台上热恋接吻。 女人的直觉让她怀疑王若秋是否与这个“门耳工作室”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虽然没有实际证据,但她还是决定先告诉陆离。 信息碎片在陆离这边得到了整合,看起来王若秋一直都偷偷地在同学背后搞事情。 陆离感谢叶孟蝶及时告知这样的消息,也反过来关照她这件事非常复杂,请她暂时不要对外透露门耳工作室的消息,以免打草惊蛇。 结束这通电话之后,陆离重重地靠在沙发上,随手抓来一个抱枕抵住沉重的脑袋。 是时代变了吗?象牙塔里也乱了。 一边是暗地里出卖同学的隐私,甚至往同学身上泼脏水;一边是表面上亲密无间,甚至毫无愧疚地利用同学来接近明星;甚至在东窗事发之后,居然还有脸打电话装可怜……看起来之前对于王若秋的怜悯还真是没有必要。 他又想,如果当初自己和叶孟蝶被偷拍的时候就多长一个心眼儿,觉察到王若秋的可疑。那么今天的这场炒作风波或许就不会发生。 只是可惜,这世界上只存在一种事实,并没有那么多的假设。 从这天开始,陆离拒绝了王若秋发来的一切消息:短信、语音、电话。为避免接听到她通过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他干脆将手机切换到了飞行模式。 自从他北上去念书之后,母亲就停付了宽带费用。家里没有wifi,断了通讯也就等于断了网络。心想着安娜和他说过,这件事不需要他插手,陆离就在这样近乎于真空的环境里清净了两天,原以为风波应该逐渐平息,于是重新恢复正常设置。 可谁知信号恢复的一瞬间,信息提示音却好像一百零八响的鞭炮那样躁动起来,直接将手机从茶几震到了地板上。 「帮帮我!」昨天上午王若秋还在利用陌生短信发来消息,「否则你会后悔的!」 这算是什么,威胁? 陆离感到莫名其妙,仅仅二十秒后,第一通电话打了进来——来电人显示是安娜姐。 “你他妈的搞什么消失?!” 前几天还在贴心嘱咐陆离什么都不要管的安娜,此刻咆哮得好像一头母狮。如果手机能够传送,那她一定会从听筒里跳出来,狠狠揍上陆离一拳。 “我他妈连机票都买好了,再过一小时就要飞过来逮你了!” 陆离知道安娜脾气暴,却还真没见过她如此焦躁,他心里一惊,直觉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就听见安娜又大吼一声。 “你被人扒皮了! 不知是为了转移视线,还是迎合部分网民的好奇心。总之有媒体独辟蹊径,将目光投向了陆离。首先是从同级学生那里打听出他是26级中影表演系专业课考试的第二名,又八卦出了他的家乡以及他母亲的工作地点——x市的海岭影视城。 而当年沈星择的挚友陆离,就是从海岭影城转场到秋山基地的路上遭遇车祸,不幸离世。 同名同姓和地点上的双重巧合一经公布,迅速引发了更多人的讨论。消息在社交网络上蔓延,几个小时之后,突然跳出来一个自称“海岭影城员工”的家伙,表示现在的陆离就是当年那个陆离的生活助理,车祸时就坐在副驾驶位上,唯独只有他一个人幸存。 围观的网友纷纷表示巧合到毛骨悚然。 同样毛骨悚然的还有此刻的陆离。他心里“咯噔”一下,终于明白了前段时间的不祥预感从何而来。是的,就是这个隐患——他从没有告诉过沈星择有关车祸的事。 外行人或许不能理解,但绝大部分的剧组内部都充斥着迷信的色彩:开机关机需要祭拜烧香这已不是新闻;演尸体或者名字刻在坟上的人都要给红包;女人不能坐在苹果箱上;甚至去到一些荒凉的外景地也要烧香烧纸,请人做法祭拜。 所有这些忌讳,无非就是为了两个诉求:一则希望成片大卖;二则祈求拍摄顺利,全组人马无病无灾。 混迹娱乐圈这许多年,陆离对于剧组心态的把握十分准确:生活助理并不是什么技术性工种,候选者众多,所以才会纵容着徐如林频繁更换。如果当时就坦白出自己曾卷入过惨烈的明星车祸,那徐如林一定会嫌他晦气,弃而不用。 而且对于沈星择,陆离还存有一份私心:若是被沈星择知道了这段往事,他一定会加倍怀疑陆离的身份。到时候就更加难以收拾。 陆离原本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等到四年之后他从中影毕业,这场车祸也就差不多被人们所淡忘。而那时,他和沈星择也重新建立起了足够稳固的新羁绊,不会在乎这小小的隐瞒。 然而万万没有想到,这颗定时炸弹,竟然选在这种时候爆炸…… 耳边,安娜姐的音调还在持续飙高,像是一把尖利的钢针戳刺着陆离的鼓膜。他不自觉地将手机拿远一些,同时随便说了几句话拖延时间,借以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我……还以为你们早就知道这件事……我还以为你们肯定调查过我的背景。” “知道个屁!当初是介绍你给徐如林当生活助理,面试你的是剧组的生活制片,鬼知道他问了你什么问题。后来徐如林不要你了,我想反正平时见你也挺老实,就直接叫你过来做事。你还以为是招你进国安局啊?还得审核你的祖宗十八代!” 趁着安娜喋喋不休的时候,陆离总算是稍稍厘清了一下脑内的思绪。直觉告诉他,自己隐瞒车祸的行为,尚不至于让安娜发这么大的火。能让她勃然大怒,必定与沈星择的切身利益有关。 于是他干脆直接发问:“姐。到底怎么了?” “怎么了?”安娜咬牙切齿,“你知不知道有个词叫避嫌?现在网上的人都在传,说你们两个早就认识。而你之所以能进中影,就是因为沈星择帮你走了后门。还有人举报,说中影二试考表演,他就是你的考官!” “嗡”地一声,陆离仿佛被人照着太阳穴来了一拳,地转天旋。 是的,他完全没有想到还有这件事——先参加艺考、后成为助理这或许还能是巧合;可他先担任了陆离的助理,而陆离又是沈星择的“至交好友”。在外人眼里,他与沈星择怎么可能会彼此不认识?! “可……可我之前真不认识沈星择!” 自己的前后两种身份被卷入了同一场混乱当中。陆离不得不放慢了语速,小心翼翼地切换着看问题的视角。 是的,小胖鹿绝不可能认识沈星择。他并不是聚星公司指派给陆离的生活助理,而是由剧组临时雇佣。车祸当晚,沈星择作为客串演员才头一天入组,并且还是直接去了秋山基地。稍稍了解一些内情的人,都不会做出这种无聊的猜想。 然而,偏偏就是那些毫不了解内情的人,最急于替代内行人来判断事件的性质。 提出“沈星择是陆离考官”的人,想也不用想就是王若秋,恐怕是为了将祸水东引,转移目标。 昔日同一个考场的战友,如今竟已反目成仇。而门耳工作室显然也下了好一番功夫,发动不少水军,一度将#沈星择卷入中影艺考舞弊#的话题送上了话题榜,还有许多人叫嚣着要中影立刻开除陆离。 舞弊,这是一个很严厉的词语。暗示了作弊的背后还存在着权钱或者其他见不得人的交易。不难想见,如果任由这个话题继续发展下去,还会有更荒诞、更夸张的“事实”被捏造出来。 陆离已经出离愤怒,此刻只想知道沈星择的情况:“他现在怎么样?”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又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一开始是挺激动的。你电话打不通,他还叫我们把你抓回北京来说个清楚。可昨天他老师,哦、也是你的老师给他打了一通电话,把他叫到家里去了。回来之后倒是平静了不少,现在也不知道跑哪里自己呆着去了。” 老师?陆离立刻反应过来,一定就是顾教授。 他继而想到,其实何止是自己和沈星择,这场风波对于中影的影响更为恶劣——一个是校方邀请的明星考官,另一个是脱颖而出的优秀新生。偏偏两个纠缠在一起却产生出了糟糕的化学反应。 艺考舞弊,这对于中影这座全国首屈一指的表演艺术高等学府而言,简直就是不可承受的污点。如果不做澄清,受害的又何止是陆离和沈星择两个人。过去、现在以及未来从这座学校里走出的学生,都可能因此而受到无端的揣测甚至攻击。 陆离已经不敢再继续思考下去了。他不该相信自己一时的隐瞒竟会造成如滚雪球一般严重的后果。而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接下来,舆论又会走向何方。 “我可以做些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询问安娜,希望星择工作室的精英团队已经想出了危机公关的对策。 可是安娜的语气依旧沉重。 “今天晚上,我和安总会来和你见面,到时候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人生不是加减法。 如果做一件事需要二十个步骤,有时候二十步都正确,也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而二十步每一步都错误,结局也未必会很糟糕。 娱乐圈有点像这件事的放大版本:过程(程序)不重要,结果才重要。 陆离是程序正义的支持者。但显然,在这个逐渐失序的世界观里,程序正义已经被结果正义踩在了脚下。 所以陆离会在无奈中改变,这是一种为了生存的妥协。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 当为了饥饿而拿起屠刀的那一刻,你才会真正感谢那些曾经为你提供食物的人吧 第44章 哀兵必胜 当晚七点,陆家老旧的保安门被敲开了。门口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安化文和安娜。 这也是沈星择生日之后,陆离第一次见到安化文。中美混血的男人看起来更像一个正宗的老外,倒是把陆离的母亲吓了一跳。 两位客人被请到了客厅的沙发落座,泡茶切水果一番招待完毕之后,陆离的母亲出去跳广场舞,房子里只剩下面对面的三个人。 安化文俯身向前,将双手在分开的膝盖上交叉,这是一种开始谈话的信号。 他问陆离:“你的母亲,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陆离望着大门的方向:“她就是那样的人,如果知道自己没办法出力,就会静静地旁观,不会倒过来给别人施加压力、增添烦恼。” “的确是很有趣的品格。”安化文点点头,又伸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很遗憾,我却实在没有办法保持安静,尽管在这次的事件上,我和我的团队恐怕已经无能为力。” 陆离心中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砰”地撞击声。 这是在开玩笑罢?沈氏集团为了沈星择不惜代价组建百人公关团队,两千万的常规公关费用,而它门耳工作室又能有几个人?在庞大的沈氏帝国面前,无非是一只自不量力的蝼蚁。可现在安化文却在说什么“无能为力”……究竟是他在危言耸听,还是他掌握着什么更加糟糕的消息,以至于做出如此悲观的判断? 陆离的内心一阵阵地揪紧,不祥的感觉如潮水般一阵阵涌现。终于,在彻底被自己的胡思乱想打败之前,他又看见安化文推了推眼镜。 “听说过‘覆水难收’这个成语吧。谣言一旦产生,无论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人力物力和时间成本去辟谣,所造成的影响都是无法被彻底扑灭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再优秀的危机公关都无法完全修复沈星择的公众形象。而这……都只是因为你随口的一个谎言。” 陆离无言以对。 他突然回想起来,自己当初之所以反感安化文,不仅是因为安化文夹在他和沈星择之间处处作梗,更因为安化文永远都不会无的放矢。 据说混血儿总是格外聪明,而安化文的聪明不仅让他捧红了沈星择;也让他洞悉陆离的一切弱点。那种感觉就像是用指甲楔进陆离身上最隐秘的伤口,然后用力向外撕扯,直到鲜血淋漓。 如今的陆离也正在经历着这种撕扯——他心底里本就存在的愧疚感,在安化文轻描淡写的言语中被一次又一次放大。而放大的愧疚又演变成了责任感,让陆离明白自己绝不能够置身事外。 是的,维护沈星择已经成了他的一种责任。 恰恰就在陆离完成这种自我暗示的时候,安化文不紧不慢地抛出了真正的重点。 “流失的只能任其流失,辟谣止损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弥补这些损失。” 浑然不觉地,陆离的心情也跟着峰回路转。 “应该怎么补偿?” “其实这并不容易。毕竟对于潜在粉丝的转化,我们的团队已经做得相当不错。”说到这里安化文顿了一顿,眼睛里忽然划过一道幽光。 “但是我们做不到的事,你或许可以做到。” 陆离打心底里不喜欢这种眼神,可是愧疚转化成的责任感却推搡着他,让他没有别的选择。 具体的策划,安化文交由安娜来进行讲解。这的确是一个极具“安氏风格”的方案,它就像是一个高档的机械手表:外表完美且惹人喜爱,处处凸显着人性化的设计;可内部却是一堆冰冷而复杂的机关。 在陆离看来,这个策划甚至是有点不择手段的——如果换成另一个具备较高道德水准的陌生人来看这份策划,那么他甚至可能会义愤填膺。因为它的核心关键人物不是沈星择、不是王若秋、也不是现在的陆离,而是那个已经“死去”的人。 可是陆离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为了帮助沈星择,为了弥补自己给母校带来的名誉上的损失,他必须执行安化文的这个计划。而且他有信心,能够让它发挥出比想象中更大的能量。 接下去的几小时里,三个人进行了详细的可行性探讨与执行分析。等结束的时候已经接近九点。两位客人这才起身告辞,并且约定保持联络。 老小区里一到了晚上就黑灯瞎火,陆离执意要将两个人送到门口的大路上。三个人沿着樟树浓荫下的小路往外走,正当陆离绞尽脑汁想要打听沈星择的情况时,他听见安化文先开了口。 “我来自于一个有神论家庭。我的父亲是非常虔诚的基督徒。他经常教导我要心怀信仰,要相信神迹是可能存在的。陆离,你相信神迹吗?” 第34节 陆离微微摇头:“我很难相信自己没有亲眼见证过的东西。” “是这样吗?”黑暗中传来安化文意味不明的轻笑声,“我还以为你比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神迹的存在。看起来,我的直觉这次不太准了。” “能够在车祸中生还,的确可能是某种神迹的体现吧。” 回避反而显得可疑,陆离故意扭曲了安化文的本意,并不失时机地提出要求:“我可以和沈星择通个电话吗?” “很遗憾,不过恐怕现在他谁的电话也不会接。还有,恐怕你以后都不合适再担任他的助理了。” 知道这也是必然的结果,陆离唯有点头表示接受。 不长的林荫道很快就到了尽头。接送的车辆已经在大门口等候。临别之前,安化文拍拍陆离的肩膀,忽然说出了一句英语。 “ we will not all sleep,but we will all be changed.” 陆离回去查了查网络,才稍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我们也许能够躲过长眠,但我们必须面对改变。1 ———————————————— “中影艺考疑似舞弊”事件发酵到了第三天。中午十二点,社交网络正值热闹的时段,一个零关注零粉丝的小号,悄悄发布了一则视频。 视频全程只有一人入镜,那就是陆离。他穿着朴素但正式的衣衫,头发梳得规矩整齐,略显局促地站在一堵看起来半新不旧的粉白墙壁前。尽管眼睛微红、眼袋发黑,仍不难看出是一名翩翩美青年。 视频一开始,他首先对着镜头深鞠躬五秒钟,向中影、向沈星择,以及向所有关心这件事的网民表示歉意。 “一声简单的‘对不起’,并不能完全表达我此刻的悔恨。事情已经过了三天,直到现在我才站出来,这的确已经是太迟了。我所深爱的母校、我所仰慕的沈星择师兄、还有更多、更多牵挂着他们的人,都因为我的迟疑、我的怯懦和我的不坦诚,而正承受着无辜的伤害。” 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低沉,但一字一句都准确清晰、音色清澈,立刻就能抓住人的耳朵。 “从前的我,曾经试图隐瞒一个秘密,却引发了一连串的恶果。如今的我已经明白,有时隐瞒也是一种伤害。所以我鼓起勇气站在这里,诚恳地请求各位网友,请你们听一听我心里,最真实的故事。” 他停顿下来闭眼做了一个深呼吸,仿佛在心底里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睁开双目,坦荡地直视着镜头。 “我叫陆离。这个出自楚辞的名字,是出生时我父亲起的。我生活在海岭影城所在的小城镇里。我爸他没得早,我从小由妈妈一手带大。日子虽然不宽裕,但我们一直很乐观。尤其是寒暑假期,能够跟着妈妈去影城上班的日子,总能让我特别高兴。 “十六岁那年的春节,我开始在剧组打工赚钱。从端茶倒水到剧务场务全都干过。后来经验多了,也开始给演员当生活助理。十八岁的夏天,我遇到了那位大家所喜爱的陆离。在剧组里,他让我叫他陆哥。 “陆哥是一个很随和、很善良的人,他从来不对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摆架子。有空闲的时候,甚至乐意听我们讲讲自己的故事。他说,观察人类是他大学时期的基本功。陆哥真的很爱中影,爱他的母校,他会和我说早上出晨功的学生;说教学楼上的常青藤;说小剧场里的话剧……而当他说出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是亮闪闪的,好像有光。 “我曾经和陆哥说,如果我也能够考上中影就好了。可惜,以我那时的身体条件,这绝对是没有可能的。然而陆哥却鼓励我,叫我一定不要放弃。这世上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只要努力,只要不放弃。 “出车祸的那天,在去秋山基地的路上,我告诉陆哥:来年开春我真的会去考中影。他笑着对我说:‘也许咱俩以后真能成师兄弟。’现在我真成了他的师弟,可这声师兄,我却终究是要亏欠着他了。” 说到这里他仰头,但眼眶里积聚的泪水仍滑落下来。虽然为了一个不那么真实的理由而酝酿,但这的的确确是真心的眼泪。 “车祸那天,我们是从海岭影城前往秋山基地的转场路上。当时作为友情客串的沈星择师兄,已经抵达了秋山基地的酒店。我只是剧组临时聘请的助理,与聚光没有任何关系,更没有机会认识沈师兄。真正算起来,我第一次看见沈师兄是在陆哥的告别仪式上,可那也只是远望,并没有任何接触。 “陆哥没了之后,我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我想不通人生为什么这样反复无常:今天还是万众瞩目的焦点,明天却哪里都找不到了……可是他对我说过的话,却一直一直,在我脑海里翻腾。 “于是我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考上中影,我一定要考进那座让陆哥梦牵梦萦的母校;也许陆哥没有离开,他只是回到了他所深爱的地方。在那里化作了常青藤间的一缕春风,银杏林里的一抹朝霞,等待着我去与他重新相逢。 “你们也许也知道,艺考的费用非常昂贵。虽然我的家境普通,但母亲还是拿出了一大笔钱为我缴纳了培训班和北上考试的费用。从暑假到寒假,六个月的强化训练是如同地狱一般体验,可我完成了,有了过去不敢想象的巨大改变。 “第二年的二月是中影艺考。我在复试第二场偶遇了沈星择师兄。这也是告别陆哥之后,我第一次遇见他。 “不得不承认,我当时的确非常在意沈星择师兄的反应,甚至希望他能够听说过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存在。然而事实上,他对我所有的反应,只不过是在听见我的名字之后稍稍抬了抬头而已。 “高考结束之后,我在家中等待文考的消息。由于之前报班和艺考花了一大笔钱,所以想要在影城打工攒学费。可我知道,很多剧组都有自己的忌讳。我怕他们说我有霉运才害陆哥出的车祸;我也怕从此之后,再没有剧组找我做事,所以我故意隐瞒了车祸的事。当时我听说沈星择师兄的剧组正好在影城拍戏,大的剧组薪酬总会比较丰厚,所以我就拜托母亲的同事牵线搭桥,主动找了过去。 “也许是因为我和陆哥同名同姓,又通过了中影的专业课考试。在得知我家境困难之后,沈星择师兄先是介绍我做了同组徐如林先生的助理,然后又让我跟着他的助理学习。就这样,我开始了担任沈星择师兄的生活助理,直到这个暑假。 “现在回想起来,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真有天意,让曾经默默无闻的我一路走来,收获了那么多的关照与善意。更不用说,还有中影各位师长的谆谆教导。他们为了无亲无故的我付出那么许多,可我却因为自己的不坦诚、犹豫和怯懦,令师兄和我的母校蒙受不白之冤。我问心有愧,问心有愧……” 说到这里,他再度深深鞠躬,良久之后才抬起头来,脸色已经微微胀红。 “最后,我只想再强调唯一的一点:所谓的“中影艺考舞弊”完全是个谣言。我也明白,谣言一旦出现,就永远不会彻底消失。但是那些真心喜爱沈星择师兄、喜爱中影这座学校的人们,请你们不要伤心,因为你所爱的他们依旧是善良美好的,他们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错的人是我,我愿意因此而接受学校给予的一切处罚。” 他又停顿了几秒钟,抽噎了一下,用不太稳定的声音说了最后两个字。 “谢谢。” 视频至此全部结束,但是当观看视频的网民退出窗口,刷新微博的时候,他们很快就发现,陆离的微博中又出现了新的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安化文经典的灰色做派,以前的陆离也许会纠结,但现在的陆离只会想着怎么样尽量把这场戏发挥好 当然,道歉只是计划的一小部分,下一章接着讲反攻 第45章 华丽虫袍 最新出现在陆离微博里的,是三张拍立得照片。 这些照片全都是双人合影——如今只存在于众人记忆当中的那个陆离,穿着戏服、带着戏妆。身旁则是一位体宽几乎等于他两倍的小胖子。 三张照片之中,第一张是两个人勾肩搭背伸手比二;第二张是两人在剧组的夜场低头核对剧本;最后一张则是陆离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胖子头上,还伸出拇指比了一个赞。 所有这些照片里面,两个人全都神态放松、举止熟络,看得出已经算是不错的朋友。 而照片的背面也被分别拍了出来,因为上头各自写有几行小字。 「两头鹿。」 「你让我感觉回到了在中影的日子。」 「我相信你会把握你的命运,你要凭借上帝赋予你的做到最好。」 不同的内容,但落款都是同样的「陆离」 虽然这条微博并没有附上任何文字,但陆离的粉丝一眼就能认出照片背面全是偶像的笔记。而且第三张照片背面题写的台词出自《阿甘正传》,这也是陆离最爱的影片。 唯一让人感到好奇的是照片中那个小胖子的身份。他是谁,答案呼之欲出,却又不可思议。 有一位网民在微博下提出了这个问题,短短几分钟之内,更多人加入了讨论。 有人贴出了道歉视频截图作为对比。是的,眉眼有点像、身高也差不多,耳朵更是变不了的……难道真是同一个人?这可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围观惊叹的人多了,当然也混进了一些质疑的声音。有好事者根据大陆离身上的戏装做出分析:照片的拍摄时间应该是车祸前不久。当时的小陆离胖到这种地步,又怎么可能顺利通过半年后的中影艺考,这难道不正好说明了艺考的确存在猫腻? 但是很快,这些质疑声又被新一轮的热度碾压了过去——因为陆离的微博上出现了第三条微博,而且又是一则视频。 这是一段经过剪辑和配乐的视频,右上角打着“一良影视艺考培训班”的水印。视频画面只在两个固定镜头之间来回切换。一个镜头是练功房内的监控录像,另一个镜头则像是打卡机旁的监控画面。 视频一开始,从镜头正对的楼梯口走过来一个胖胖的青年。可以看出他就是陆离,相比之前的合影已经瘦了一圈,但是离标准体型还有不小的差距。 视频画面切换来到练功房。只见这个肥胖的陆离快步走到了舞蹈镜前,开始热身练功。分明是看上去臃肿的身躯,行动起来却有着一股不可思议的敏捷。无论压腿还是下腰,都带着一股可怕的认真劲儿。尽管看上去有些滑稽,却也不得不让人心生赞叹。 几秒钟过后,画面再度切换,同时视频下方的时间轴跳过一天。陆离换了一身衣服,又出现在了楼梯口的打卡机监控画面里。如此几次反复下来,观众们弄明白了画面切换的意义,视频逐渐开始了快进。 日复一日,视频里的陆离始终在那间不大的练功房里坚持苦练。镜子里倒影出的那排窗户外面,从白天到黄昏再到夜幕深沉,经历过酷夏、金秋,甚至白雪漫天……随着时间的推移,陆离的身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改变。当视频结束的时候,曾经的肥胖身影已被如今这个身材高挑、宽肩窄腰的俊美青年所取代。 有心的网友根据水印找到了视频的原发地址——这是一家名不见经传的艺考培训班。陆离的视频一直高挂在它家首页上,作为招生宣传的广告,已有差不多一整年的时间。 六个月,从肥胖的小助理变成健康的艺考生,这简直就是一场时间的魔术。最关键的是,这场魔术无法弄虚作假、更与沈星择无关。 刚刚那条态度诚恳的道歉视频已经打动了不少网民,再加上这条堪称励志的减肥记录,让不少人开始反思:如果一个人的意志力能够强大到这种程度,那么在没有真凭实据的前提下,又为什么要质疑他没有本事进入中影大门? 而在所有开始反思的网民当中,还有一群非常特殊的人——陆离曾经的粉丝。 如果说最初的道歉视频突然提到陆离,还让他们既惊讶又有些狐疑的话;那么三张合影和写在合影背后的鼓励,则显然是一份意外的惊喜。 不会再有什么人比他们更熟悉陆离的字迹;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比他们更绝望地渴望着,能够再见自己的偶像一面。 现在,是眼前这个同名同姓的陆离给予了他们一次机会,一次与偶像的意外重逢。 照片和视频的链接在粉圈内部飞快传播,成千上万的粉丝涌向陆离的微博。道歉视频中有关于两位陆离的片段经过润色和整合,再配上三张合影,组合成为一篇有关于“鼓励和约定”的感人文章,在微博和朋友圈里二次传播。 或许连那些粉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对于偶像的深深思念和喜爱,已经在潜移默化之中为他们预设好了立场。此时此刻,在这个全新的陆离身上,他们既看见了偶像远逝的背影,同时也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一个努力的年轻人,一个诚恳的道歉者,一个英俊的小帅哥……同时更是深受着偶像的鼓舞,甚至陪伴偶像直至最后时刻的终极粉丝。 而很快地,不止是陆离和沈星择的粉丝,还有聚光文化旗下绝大多数演艺人员的粉丝,全都加入到了这场排山倒海的声援当中。陆离的道歉视频在一个小时之内被转发了十多万次,上了热搜榜,同时上榜的还有一个话题词:#为了我们最好的陆离#。 在这个话题词的主页里,几乎每条微博都带有一个特殊的微博表情——那是一朵黄色的玫瑰,也是那年追思会的官方照片中,沈星择手捧的告别花束。 就这样,两位陆离与沈星择之间的正面联系,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搭建了起来。 又过几个小时,等到下午三点左右,中影官方微博也发布了一则声明。 这篇全长千余字的微博,详细介绍了中影艺考初复试的流程:在开考前半个小时,考官都会两两一组,互相抓阄来决定对方前往哪一个考场;每一位学生的成绩,都需要综合考场内所有考官的评价来决定。 而对于争议最大的小品考试,官方回应:抽取选题的纸箱内共有一百个选题,而当时负责抽取试题的是该组领队的考生,完全与陆离无关。 事已至此,明眼人都能够看出,所谓的艺考舞弊根本就不具备实施的条件。而不仅如此,官博还上传了陆离艺考初复试的视频,公开接受专业人士的监督。 这个下午,网络上可谓是应接不暇、高潮迭起。而远在x市的家中,陆离表面上却依旧是一片风平浪静。 安娜正在通过电话,向陆离转告这次危机公关的成效—— 根据专业数据分析公司的实时监测结果:在过去的四个小时里,所有提及“艺考舞弊案的”微博中,女性网民的比例有了非常明显的攀升。而针对微博内容的分析显示,网民的情绪正在从负面向正面迅速转化。 提及率最高的五大关键词,分别是陆离、沈星择、守护、信任和感动。使用频率最高的三种表情,是黄色玫瑰花、蜡烛和流泪。 再看话题覆盖率的拓扑图。因为收买了一批网络大v作为分发节点,陆离道歉视频的传播范围已经覆盖、甚至部分超过了之前传播艺考舞弊案的人群。 拓扑图像的用处还远不止这些——通过对于前后两张传播范围图的比较,可以直观地得到二者之间的差集。那些对于艺考舞弊谣言的传播起到了重要推动作用,却对辟谣无动于衷的微博账号,立刻如退潮之后裸泳的小丑,暴露在了星择公关们的眼前。 可以说,这是一次精心策划、有效执行的自卫反击战。安化文的危机公关团队,名不虚传。 然而看着这样的分析结果,陆离却很难高兴起来——甚至还觉得自己有点厚脸皮。 他知道,一定有星择工作室的公关混进了他的粉群里,煽动粉丝们的悲伤情绪。甚至于那些漫天乱飞的感人文章、口号都有可能是安化文事先准备好的。 他感觉自己利用了那些粉丝。当初那场车祸已经让她们掉了那么多的眼泪。如今,他又要为了维护沈星择、维护自己的母校,利用她们的真心来帮自己造势。 还有小胖鹿——由于煽情的需要,陆离必须利用他的视角来讲述他与自己之间的过往。而这也是整场录制环节中,难度最大的部分。 一边是“不应该借小鹿之口吹捧自己”的廉耻心,而另一边又是“必须打动粉丝争取同情”责任感。两个念头左右互搏,无论哪一边占了上风都让他不好过。 最终,责任感还是盖过了廉耻心,就像是第一次在镜头前和搭档表演亲热戏。录制完视频,他整个后背都已经大汗淋漓。 但是难过归难过,陆离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不负如来不负卿”的美事。妄想着能够面面俱到的人,不是太天真,就是没胆量去面对别人的质疑和批评。 陆离并不是那种没有胆量的人。但不得不承认,过去的他被沈星择收藏得太彻底,以至于从没真正看清过娱乐圈的本质。 可是如今的他却终于看明白了,娱乐圈就是这样一个只讲结果、不在乎过程的地方。一路走来,每个人的心里都必定藏着一些腌臜污秽,但外表却都是那么光鲜亮丽。就像一袭华丽的长袍,里面爬满了虱子1。 是赤身裸体,还是华丽虫袍——如果是你,又会选择哪一边?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第35节 时间又过去了十二个小时。在这一夜之间,超过七成的娱乐媒体和自媒体人都参与到了话题的讨论当中。 中影提供的艺考录像成为了一个新的热点。在微博、朋友圈、乃至知乎这样的问答社区里,纷纷有业内人士抛出了自己的分析判断。虽然角度不尽相同,但结论倒是很一致:不管陆离的道歉是否真诚,但至少从视频中的表现来看,他的专业素质的确可圈可点。再结合外形条件,被中影录取几乎是必然,并没有走后门的必要。 这些意见领袖们的发言又成为了新闻报道争相引用的内容。第二天刊发的报纸娱乐版面也开始了对于陆离的大声援——当然,这一切全都少不了星择工作室的公关斡旋。 与此同时,在网上又出现了一支更加有趣的插曲:有网友在观看艺考视频时发现,代表陆离那一组进行小品命题抽签的考生恰好是王若秋。 这事情就显得微妙了。 先是王若秋碰瓷沈星择遭到还击。紧接着网上就出现了“沈星择帮人艺考作弊”的谣言。而知道考场安排的,除了考官考务之外,也就只有同场的考生——王若秋顿时成了嫌疑中的嫌疑。 对于这种没什么实证、却格外耸动的推测,官方当然不会贸然做出任何回应。却另有一群人正在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沈星择的粉丝们又回到战场上来了,他们时聚时散、神出鬼没于每一个信息能够传播得到的角落。他们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将泼到自家偶像身上污水泼到那些假想中的敌人身上。 在这一刻,他们每个人都是强悍的游击者,是稳准狠的狙击手,是凌驾于理智、道德和秩序之上复仇者。 陆离并没有继续关注接下去的荒诞进展。他知道,安化文的计划已经大获成功:谣言基本得到澄清;还有数量可观的前陆离粉丝被转化成了他本人和沈星择的粉丝。 而更重要的是,通过后续数据分析,隐藏在这场混乱背后的幕后黑手正在逐渐暴露。也许王若秋乃至门耳工作室都只是用来试探沈星择的一颗棋子儿,真正的水怪还没有浮出水面。 不过这一切暂时都和陆离没什么关系了。 经历过这次的风波,他已经失去了继续担任沈星择生活助理的资格。他又将回归到平淡无奇的学校生活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关于公关数据分析这块,其实是我经常用到的。我们自己有开发一个分析平台,专门研究新闻事件的传播节点和性质分析。非常有趣哦! —— 关于艺考舞弊的风波,主要的危机已经过去了,接下去是陆续教训一下应该教训的人 最近这几张看得出牵动了很多读者的情绪,很感谢大家对陆离和沈星择的深情实意,比心。 摘要里提到的这段话,其实也是我本人的一个疑问。 是裸奔还是虫袍?其实在过去的十年里,我个人是选择裸奔的。被我坑害(?)过得的读者应该知道我的癖好,脱衣服脱得比谁都快。写完一篇你就再也找不到我了。多自由,多自在! 可是后来,你们也可看到了。魏香音就是一件虫袍。虽然未必足够华丽,但bug肯定够多。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只能说是心态随着年龄和阅历发生改变了吧 第46章 王若秋的结局 谣言和辟谣的余音未绝,陆离的生活却已继续前进。 转眼间暑假接近尾声,他告别母亲启程返校。一夜过后,火车才刚停稳在北京站的月台上,他忽然接到马蒙打来的电话,叮嘱回宿舍的时候千万绕开学校大门口的胡同儿——那里有媒体记者等着逮人。 托马蒙的福,陆离算是躲过一劫,然而宿舍门口竟也有可疑人物蹲点。于是他将行李交给马蒙拉走,自己徒手翻墙进入大院,还差一点引起了宿管的注意。 好不容易回到了寝室,其他三个兄弟都已经到齐,把门一关就要开启拷问模式。 “陆大离,你现在可算出息了,成大名人了哈。是不是不把咱们几个当兄弟啊?怎么从来都不告诉我们你认识那个陆离?说,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没了,真没了……我这不是怕你们觉得我嘚瑟吗?打工当了个小助理而已,真没啥可说的。” 陆离早有准备,赶紧诚恳道歉,同时拿出土特产来堵他们的嘴。马蒙几个嚼着鱼片干鱿鱼丝和海苔卷,一边听陆离坦白从宽,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这之后,几个隔壁宿舍的同学也陆续以“特产外交”的名义过来打探消息。到了晚上,各家干脆自带椅子在513寝室排成一排,开起了专场新闻发布会。 毕竟是朝夕相处了快一年的兄弟,陆离平时的专业成绩、为人处世也都无可挑剔。大家如此略带傻气地闹了一阵子,第二天睡醒这件事就算是彻底揭过。 然而相比较男生宿舍的一团和气,女生那边的情况就微妙得多了。 也许是为了躲避大门外的狗仔,王若秋昨晚九点多才回到宿舍。同屋的其他三个姑娘反应还算自然,虽然除了互换礼物之外也没有别的寒暄。 然而坏的消息总会在暗中飞快传播,当王若秋拿着礼物去拜访其他几间宿舍的时候,尽管能透过门缝看见灯光,门却一直没有打开。 这一点小小的难堪,说实话也算在王若秋的意料之中。真正令她意外的事情,隔了一夜才发生。 这天是开学日,不必参加开学典礼的老生们忙于领取教材、整理寝室内务,也有人立刻奔向了琴房和练功室。直到中午时分,分散的人群重新聚拢,共同的目的地是餐厅。 也许是无法忍受一个人的寂寞,也许是为了向冷落她的同学们示威。王若秋特意约了几个其他专业的男生做陪,在食堂二楼吃起了小灶。 事情发生在他们刚坐下来不久。十二点过一刻,正是小灶区最热闹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远远走过来一女三男,手里都端着餐盘,盘中盛着食物。可他们却没有东张西望寻找空位,而是径直朝着王若秋这边走来。 也许是觉察到了什么特殊的气场,他们沿途经过的餐桌全都停下了交谈。男男女女们伸长了脖颈望着他们的背影,纷纷露出兴奋表情。 转眼间,这群人已经走到了王若秋的餐桌旁。领头的漂亮女生上前半步,笑眯眯地喊了一声“若秋”。 王若秋本能地抬头,可还没看清楚来者何人,只见眼前塑料碗盘乱飞,一大盆咖喱牛肉、一碗红烧茄子和一份免费汤浇了下来,有九成都泼在她的头上身上。 “再去找人发新闻啊。” 漂亮女生、也就是26表演系的第一名,二班女班长何曼青依旧微笑着。可她说出来的话却比冰块还冰冷:“有种学姐姐我这样明着斗,别他妈暗地里偷拍照片。再让我知道你犯贱,见一次打一次。” 说完,她领着同伴迤迤然转身离去。留下极度震惊外加颜面扫地的王若秋和同桌的几个窝囊废,面对着从四面八方伸出来的手机镜头。 有消息灵通的同学说,出事之后王若秋哭了好久,又打电话找来了家长。家长向院方投诉要求处分何曼青,院方回应非常重视,会配合彻查前因后果并向全校师生张榜公布。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校方的态度明显偏向何曼青。毕竟现在的学生就是未来的名人,隐私保护在这座学府里显得尤为必要。 这事情最后当然是不了了之,王若秋申请办理了一年的休学手续,成为了从26级表演1班的花名册上消失的第一个人。 而对于剩下的学生们来说,惊涛骇浪已经逐渐远去,是时候扬帆出海、继续远航了。 从大二开始起,专业课时全面增加。表演、台词、形体和声乐占去了表演系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学习时间。再加上早课和晚修,完全进入了沉浸式教学的阶段。 对于陆离而言,最大的改变发生在表演课上——他心心念念的顾教授终于开始正式给他们讲课了。 大一的时候,表演课代表由王若秋来担任。她休学之后,陆离第一时间抢走了这个“美差”。虽然书面作业只需要当堂交给实训辅讲老师,但只要一有机会,陆离还是会主动往表演系教研室里钻。 他发现,自己总是想找顾老头聊点什么。关于表演技巧、关于演员的修养、关于几大表演体系的异同……可是真的把这些话题全都问过一遍了,他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知道的,根本就不是这些。 最后还是顾老头叹了口气,轻轻把眼镜放下,望了一眼窗外。 快下班喽,不如你陪我出去走走。 从办公室到家属楼的路上有一片银杏林。时节未到,道路两旁的树木依旧是郁郁葱葱,对抗着夕阳的浸染。 陆离帮顾老头推着他那辆26寸老爷自行车,两个人慢悠悠地走着。一路上除了从食堂里飘出来的菜香,还可以听见操场上球赛观众们的欢呼声。 陆离那种想要问些什么的感觉又上来了,而且憋不得、一憋心脏就突突直跳,像连喝过三杯浓缩咖啡似的心神不宁。 所幸,在被自己的忐忑憋出病来之前,他总算听见顾教授开口说话。 “知不知道,当初为什么排你专业课第二?” 陆离愣了愣,脑袋里一瞬间闪过许多答案,但他只说出了最保守的那个。 “是因为我还不够好吧?还有进步的空间。” “不。” 顾教授看穿了他的礼貌性谦虚,却没打算玩这种无聊的客套。 “我看过你们这一届所有人的考试录像。光以临场的表现来看,你的成绩完全可以超过何曼青排在第一位。可你的口试环节却让考官们感到困惑,经过商议之后一致决定压下你的分数。” “我的口试?” 陆离心头微怔,他拼命回忆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可那都是一些中规中矩的回答——谦虚、谨慎,几乎将自己形容成了一张可供导师任意书写的白纸。 可正是这一张白纸,让考官们起了疑心。 “我们觉得你不是那种‘毫无经验’的人。正相反,在你身上所体现出来的专业素养,绝不是为期半年的短训班所能够培养出来的。很显然,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你并没有坦诚你的故事,这就像是一颗定时炸弹,我们不能冒险把定时炸弹放在‘学年第一’这么显眼的位置上。” 顾教授的这番话的确澄清了陆离脑内的某些疑惑,却也令他紧张起来——他无法解释自己专业技能从何而来,一股脑儿地归结为天赋恐怕有些勉强。更何况,此刻他面对得正是自己的授业恩师,一招一式都打着所谓“顾派”的烙印,想掩饰都掩饰不了。 所幸顾教授并没有继续追问,他就像是一个白胡子的世外高人,对后辈总是点到即止。 “不过事实证明,你虽然藏着自己的小故事,可还算是个好孩子。有些别有用心的人,造谣煽动说小沈帮你走后门考中影,的确是委屈了你们两个……不过你看,咱们学校可是为你们撑了腰了。所以别怕,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毫无防备地听见这句话,陆离先是微微一怔,紧接着陡然泛起一阵酸楚。 这段时间以来,他承受着来自各方的压力,精神时刻保持高度紧张。为执行好安化文的策略,更是忍气吞声、低头道歉。 此刻恩师的这一声宽慰,如同春天的甘流滋润了陆离干涸龟裂的心灵,却也让他回过神来,体味出了这段时间里自己的惊惧、孤单和无助。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么无父无母的最初。 陆离忽然有点想哭,赶紧扭头揉揉眼睛,然后故作镇定。 “……出事儿之后,我一直联系不上沈师哥。顾老师,您知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啊——” 提起自己的得意门生,顾老头总会带着一丝顽皮的嘚瑟劲儿。 “其实暑假那件事之后,小沈也来找过我几次。你隐瞒当年车祸的事,的确让他非常恼火。不过你也不用太紧张了,小沈那人就这脾气,只有对看得上的人才会容易上火。对了,最近他没来找过你吧?” “没有。”陆离摇摇头,“他说不让我再当他的助理了。电话也不接。” 他的语气分明有点失落,可是顾老头却回复了一个有点得意的微笑。 “这就对了。是我让他以后没事别来烦你的。如果你缺钱,学生中心有很多勤工俭学的机会。想省钱,你师娘做的饭味道也不差,可以凑合着吃几年。” 陆离万万想不到这样的回答,一时间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表情。倒是顾老头把勾在臂弯里的雨伞举了起来,用伞头轻轻戳着陆离的胸口。 “傻小子,你是该收收心了。你的演技虽然远超同龄人,可放在这演艺圈里头,却也不是最好的那一批。远的不提,就说沈星择,能甩你三条街。人家现在可是影帝,你是真的一辈子打算给他提鞋当助理吗?” “……当然不!” 听见老师居然说自己不如沈星择,陆离好一阵气血翻涌,脸上顿时有了神采。 顾老头笑呵呵地看着他将一切都写在脸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和你的演技相比起来,你的为人处世之道简直就是不及格的水平。光有善良和正直是不够的——我以前从来都不会和一个大二的学生说这种话,可是你这一跤摔得也太早了。幸亏爬起来还是个全乎人儿,也没缺胳膊断腿的,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其实也不早了。”陆离苦笑,“不过老师您说得没错。我是应该把心思好好放在学习上,对于表演这门艺术,我现在所知道的还仅仅只是皮毛。” “三年。” 顾老头竖起了三根手指:“你离毕业还有三年。三年时间,无论是演戏还是做人,可以学习的地方还有很多。你是个难得的好苗子,假以时日一定大有可为。” 陆离点点头,又想了一想,最终还是耐不住好奇:“您能不能……和我说说以前的那个陆离。” “……” 顾老头闻言,微微皱起眉头,像是眺望着远处的夕阳,又像是一直一直看进了过去时光的罅隙。 “那是一个最幸运、又最不幸的孩子。我曾经以为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他和小沈,可是如今回想起来,我只是教会了他演戏,却对他的人生毫无帮助。”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助理模式结束,现在进入师兄弟模式。小沈总觉得怪怪的,还是叫老沈比较好哈哈哈哈 第36节 老沈要暴走,是被老头子给一把拽住了。至于怎么拽住的,过几章就提到~~ 第47章 天翻地覆 从这天开始,陆离听从顾教授的教诲,开始逐渐淡忘校园外的那些是是非非。他本就是那种沉得下心来做事的人,从这之后就更如老僧入定一般,全身心地扑在了表演技巧的钻研上。 校园里的日子无非是寝室、教室和食堂的三点一线,外加课后三五成群地跑去车站、商场和各种人头攒动的地方做做生活观察,再回来撰写回课报告、编排小品。 时钟摇摆轮回之间,秋去冬来。霜降过后没多久北京城就开始下雪。这雪一下,大二上半学期的教学汇报也就跟着近了。 这期的汇报主题是“国内影视剧本片段”,二十四个同学排列组合,搞了十二出短剧。陆离参与了《茶馆》和《霸王别姬》这两组的演出。 与大一学年的散文朗诵和自创小品相比,大二的汇报演出可不再是什么“小打小闹”。除了诠释好自己的那份角色之外,从服装到舞台设计、乃至影响效果,全都需要由学生们亲自过问。 军训时结下的人脉这就开始发挥作用了——舞美、灯光和化妆系的学生成了人人争抢的友军。这些天无论是在食堂二楼的小灶区,还是学校附近的大小餐馆里,随处可见表演系的人扎着堆请外系同学吃饭。有时候被吃请的那帮子人干脆就坐在饭店里读书看电影,等到了下一个饭点儿,自然有别的表演系同学,点头哈腰地送上门来。 不过求偶季节总是短暂的,一旦双方看对了眼,那就意味着艰辛的繁殖和育雏季节即将到来。 其实协助表演系完成教学汇报也是舞美、音响等多个系的期末实践课程。为了孕育好这个共同的目标,所有人各司其职,卯着一股劲儿开始往前冲。 从服化设计,到舞台灯光音效配合,再到道具布景的调度。吵架和返工总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吵完之后,该做的事依旧一件件认认真真去完成,不成熟的孩子们就是这样在一遍遍的争吵中长大成人。 担任班长兼表演课代表的陆离,当然是团队的主心骨。这意味着更多的义务和责任,也意味着更少的休息和睡眠时间。 早上七点,晨功的绕口令和诗词全都换成了剧本台词。上下午的课程基本结束,改成了排练时间。一日三餐边吃边讨论服化的细节调整。而从傍晚到凌晨,一直都是排练、排练以及更加辛苦的排练。偶尔还需要试个装,或是处理一下与二班关于排练场地的小纠纷。 爆炸一般突然膨胀起来的学业,彻底充填了他的二十四小时。满溢到容不下片刻的胡思乱想。他觉得自己好像被无数个安全气囊紧紧地挤压,尽管无法动弹,却也有着非同一般的安心感觉。 转眼又过了元旦,当新年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落下之后,属于中影表演系大二学生们的好戏开场了。不再是当年青涩紧张的大一新生,他们自信、投入,是一个个真正的演员。这几个月来付出的汗水血泪,每一颗都在舞台射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 台上的进步有目共睹,而台下的观众也在发生着微妙变化。 两天的汇报演出结束之后不久,就开始有小道消息在学生当中蔓延:据说下午来了几位“大人物”,坐在前排看了好几场戏,说不定就是过来挑选演员的。 听上去仿佛诱人,陆离倒不觉得有多稀罕——大二学年,很多学生的潜力已经被老师挖掘出来,这个时候过来挑选,看走眼的可能性已经不大。更何况,按照中影六年一届“明星班”的规律,26级表演系的“出货率”非常高,先下手为强也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只不过对于初出茅庐的学生而言,过早地与这些幕后推手相遇,也许未必是件好事。 除了这件让大家新鲜兴奋的小事之外,陆离也遇到了属于自己的意外之喜:离开黑匣子剧场的时候,他被三个少女远远地叫住了。女孩手上拿着小花束和颜色可爱的纸袋,怯生生地表示演出很精彩,希望他继续努力。 上一次亲手接过粉丝的礼物还是在什么时候?陆离恍惚有点记不太清了。 他只记得,助理总会代他接收各种后援会的礼物,回公司后加以仔细清点、估价,作为下次回馈后援会资源的依据。但是这些礼物,他几乎没有再看见过——倒不是助理中饱私囊,而是沈星择有令,绝不允许他穿戴或者使用粉丝赠送的物品。 不过现在,沈星择可管不着。 接过了花和礼物,陆离连声道谢,并与她们合影留念。在简短的寒暄中,他得知她们都是陆离曾经的粉丝,因为上次的风波而开始关注到他的存在——虽然想法有点幼稚,但是她们是真的想要代替自己的偶像,亲眼见证他今后的发展。 尽管暂时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些粉丝微妙的心路历程,但陆离依旧从内心深处感谢她们。 与她们当中很多人所付出的物质代价相比,偶像带给她们的精神愉悦其实十分有限。二者的关系甚至有点像是食物链的上游与下游。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一个明星背后的粉丝,又何止以万来计算? 可即便如此,有的时候一丁点儿微小的光亮,也足以为巨大的航船指引方向。 汇报演出的结束,意味着寒假的开始和春节的临近。 因为没有打工计划,陆离早早地买好了车票返回老家,过上了吃饱了就睡、睡醒了就吃的养猪场生活。原本紧实的生活在静置之中发酵起来,于是也就有了大把大把的胡思乱想乘虚而入。 这半年,陆离一直坚持更新着朋友圈,哪怕是最焦头烂额的期末也没空缺。然而沈星择却从来没有给予过回应,或许很有可能已经将他拖进了黑名单。 陆离当然也关注着沈星择的动向——去年八月的那场风波过后没多久,沈星择就进了新的电影剧组。经过五个月的漫长拍摄,一月份正式宣布杀青。在拍摄期间,他的各种发布会、广告和代言,该曝光的机会一样都没有少。而这几天,去年年初拍摄的那部谍战影片正在热映,排片爆满,不出意外又将制造一个票房奇迹。 这其中,最令陆离在意的还是五天前的那场首映式。向来注重隐私的沈星择破天荒地让人在后台化妆间里录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他突然表示:2月15日凌晨0点,会给大家一个惊喜。 就是这段视频,差点没在粉丝圈里掀它个天翻地覆。 2月15日凌晨0点是什么日子?也是2月14日的午夜12点,是情人节的尾巴。沈星择要在情人节宣布什么惊喜?有说是下一部戏的炒作,有说要公布女友,而最最惊悚的猜测是他要公布婚讯,而且对方还身怀有孕,所以奉子成婚。 影坛一哥,在事业上升期突然宣布结婚。如果对象也是圈内人,说不定还会引发二人粉丝的大混战——对于娱圈八卦人来说,简直没有比这更美味的新闻。所以不用沈星择的团队出面炒作,消息立刻就漫天飞舞。各种绯闻对象、甚至是合作过的女演员,只要没结过婚全都被八卦了一遍,甚至连王若秋都没有放过。这其中倒也有一点微弱的声音,说陆离才过世两年,沈星择怎么可能移情别恋,当然并没有什么人当真。 其实陆离又何尝不想直接找到沈星择问个清楚明白。然而此时此刻,两个人却已经被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所隔离开了。一边是心如止水,一边是如火如荼,从触手可即成了遥不可及。 何时才能重逢?也许,并没有也许。 —————————————————— 恍惚就到了情人节这天。 前阵子母亲在广场上认识了一位跳国标跳得蛮出色的离异大叔,彼此之间好像有点意思,今晚上大叔居然登门拜访,还带了一大束罗曼蒂克的红玫瑰花。 陆离被这送上门来的狗粮塞了一嘴,有点尴尬地退回自己房间,把客厅留给二老交流舞蹈心得。房间里一没电脑二没电视,所幸上次被安娜骂过之后他立刻包了宽带,此刻正好打开手机看起了电影。 他选的是一部最近口碑不错的文艺爱情片,刚在爱奇艺上架评分就飙到了8.0。然而打开一看,满屏的花痴弹幕立刻让他明白了这就是一部所谓的“粉丝电影”。果不其然,叙事结构松散、运镜手法稚嫩、演员的演技更是令人尴尬。 十分钟后,陆离开始打呵欠;二十分钟后把头一歪,直接睡死过去。电影时长120分钟,直到最后出了主题曲和字幕,他才朦朦胧胧地醒过来。倒也是巧了,刚睁眼就看见微博客户端推送了一条横幅消息。 消息一闪而过,没看清楚具体内容……难道是沈星择的那条“午夜惊喜”? 陆离退出播放界面看了下时间,这才晚上11点15分。 他不太放心,于是又打开了微博客户端 陆离现在用得是一个新注册的小号,除去少数娱乐圈的蓝v红v之外,也只关注了本班的同学和合作过的几位外系兄弟。大家都还算是挺务实的人,没事不爱在微博上长吁短叹,往往刷新个十几二十次都出不了几条新消息。 也正是托了这份闹中取静的福,陆离一上线就发现了有趣的话题。 #天行工作室直播被掐# 戳进这个话题,陆离很快了解到了事件的前因后果—— 这是一家名叫“天行”的娱乐工作室。说白了就是“门耳”那种挖人隐私的小作坊。只不过他们比“门耳”要高级一点,四处收买隐私线索,洗白之后作为自己的独家爆料公布在网络上。 三天前,这家天行工作室忽然发表了一条微博,只有一张配图和一句“情人节晚上十点,直播见”。配图是一男一女两个剪影,中间是一条狗。 网友纷纷展开了推测——剪影中的男人首先被八卦出来,是某个当红的清宫戏小生,而女主角的身份暂时还是个谜,但目测也并不是什么大红大紫的人物。 八卦看得多了,网友也不是傻瓜——一般这种定好了时间点的直播,男主角又这么轻而易举就曝了光,十有八九是策划好了的炒作。 唯有男主角的粉丝,守着十点钟准时打开直播软件,想要看看天行工作室究竟要搞什么鬼。 可这一看,却是看出了一个大热闹! 第48章 沈星择的报复 #天行工作室直播被掐#这个微博话题页的置顶内容是一段视频。看看距离零点还有一段时间,陆离点下了播放按钮。 画面开始时是一团昏黑,只有远处几盏路灯失焦形成朦胧的光晕,根本就看不清拍摄者身在何处。 很快,麦克风就被打开了。伴随着呼呼风声,一个操着正宗京片子的男人开始讲话。 “大家好,咱们现在是在北京某个高档酒店辅楼的天台上。为了避免惊动今天的目标,咱们的直播特意设置了几十分钟的延迟。所以现在画面中的时间其实刚刚过九点,请大家耐心等待片刻,好戏马上就开始。” 说着,一只手机被伸到了镜头前,手机屏幕上显示是九点零五分三十秒。 确认完时间之后,男人又开始自说自话。 “有些朋友说今晚上的直播是咱们工作室联合艺人恶意炒作,那你们还真冤枉好人了。微博预告上放出的男女剪影全都是假的,一呢是为了告诉大家咱今晚上有这么个大直播,千万不要错过;二呢也是为了搞个烟雾弹——以前咱们放预告的时候,爆料视频其实早就剪好了,那当然是想怎么预告就怎么预告。可是这次不一样,这次咱们是先预告后直播。所以你说万一要是走漏了风声,让正主儿知道是在拍他们,那事儿可不就黄了吗?” 也许意识到了天行工作室这次真要玩把大的,进入直播间的人数不断飙升,转眼就爬上了百万。 而视频中的画面依旧是一片模糊,唯有男人还在进行着自问自答。 “有人问咱们这次为什么要搞直播。就这么跟你们解释吧:咱们今晚要曝光的这位爷,虽然年纪不大,可也是圈子里说得上话的人物。咱们要是不搞直播,没准儿今天视频刚录好,明天一早就能被彻底和谐掉——你说咱们这是图个什么?当然不图名也不图利,就为各位网友开开眼界,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 倒是个能说会道的角色。他这一通自吹自擂,转眼间就说了二十分钟的单口相声。直播开始这么久还没进入主题,弹幕里充满了抱怨,男人似乎也有点忐忑了,他表示要喝口水,顺手就关了麦克风, 这之后过了大约两三分钟,画面晃动了几下突然开始对焦,不远处出现了一座灯火明亮的高档酒店。 当然,多话的男人也回归了。语气中带着昂扬的兴奋劲儿。 “让各位久等了!咱们现在是在丽x饭店。现在请大家顺着镜头往酒店正门前看,没错,有车来了。根据在楼下蹲点的工作人员说,这就是咱们今天男主角的车。” 镜头推出一个长焦对准了酒店门前的道路。一辆黑色轿车停稳在了酒店门廊下。门童打开车门,迎出了一位高大挺拔的男人。 尽管刚才已经在主页上看见了截图画面,可此刻陆离的眼皮还是突地一跳。 没错的,这就是沈星择。 直播视频里的男人也给出了同样的答案,并且得意地揭晓了谜底:今晚真正的“大戏”就是沈星择和某位已婚女星在情人节秘密约会。他还特意点出了“今晚零点沈星择将要发布惊喜”这件事,表示不知道所谓的“惊喜”在这场直播过后会不会变成“惊吓”。 直播画面的弹幕此时已经是一片混乱。惊愕、质疑、愤怒以及看热闹的文字,眼花缭乱,像是今年春节最后的一场烟火。 而关上弹幕的陆离则已经开始冷静下来。直觉告诉他,事情绝对没有看上去这么简单。 姑且不论沈星择才刚杀青回到北京,这么快就传出绯闻的可能性有多大。单说他背后的安化文,恐怕就绝不会允许一个有夫之妇来糟蹋他的宝贝表弟。 更重要的是,他与沈星择分道扬镳不过半年。这么一点时间,怎么就突然多出了个有夫之妇来? 画面视频还在继续拍摄。又过了二十分钟,一辆保姆车缓缓驶入画面,从里面走出一个裹着羽绒大衣的女人,帽子墨镜口罩将她的容貌裹得严严实实,但是她身材高挑,大衣下露出的小腿又纤细,身材想必不错。 视频里多话的男人再度兴奋起来,反复强调“男女主角”已经到位。紧接着,他又开始转述安排在酒店内部的眼线所看见的画面—— 女人也进了酒店大堂,可她既没有去前台,也没要求服务员办理快速入住手续,而是直接走进了需要插卡启动的电梯,上了七楼。 更进一步的消息很快传来——女人进了707,恰好正是刚才沈星择入住的房间。 视频里的男人发出了一串猥琐的笑声。他表示现在是晚上十点整,延时的网络直播应该已经开始,不过至少还要再过二十五分钟,沈星择才会知道今天的主角是他。 这二十五分钟之内,707号房间里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经过几秒钟的晃动调整,直播画面重新对准了酒店707号房的阳台。看起来酒店并没有提供夜床服务,落地窗的窗帘还大大地敞开着。 很快,沈星择和那个神秘女人就双双出现在落地窗前,动作暧昧,眼看着就要拥抱在一起。 到了这种地步,再怎么坚定的人都不免会产生动摇。 陆离还没来得及将惊愕转化为失落或者别的负面情绪,就看见沈星择一把扯下了神秘女人的毛线帽,以及……帽子下面的假发。 与此同时,女人自己扯下了墨镜和口罩,同时扭头冲着窗外挥舞拳头,同时吐舌做大鬼脸。 ……怎么好像是个男的?! 陆离愣了愣,只见直播画面好一阵剧烈抖动,继而又成为一团模糊,想必是拍摄者迅速躲藏了起来。 “我x!” 偷拍的男人爆出了一句粗口,紧接着画外也有个声音急叫起来:“楼下有人楼下有人!卧槽,快快快——” 自动延迟一小时播出的网络“直播”戛然而止,只剩下数以百万计的网络观众,惊愕、兴奋、奔走相告。 第37节 陆离退出视频,做了个深呼吸揉揉脸颊,开始捋顺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天行工作室想要直播沈星择和已婚女明星开房的猛料,却发现所谓的女明星竟是男人假扮。偷拍的人似乎也被发现了,随即导致视频中断。 所以说,这究竟是沈星择设下的一个陷阱,还是他的团队及时发现、亡羊补牢? 目前还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持任何一方的观点,可以想见这也将成为网络上粉黑大战的一个焦点。 但是且慢,沈星择不是还有一段“零点惊喜”要公布么? 眼下已经过了零点,陆离立刻跳转到了星择工作室的主页,果然看见最上面多了一条置顶内容。 居然也是一则视频。 因为同时观看的用户实在太多,他刷新了几遍视频才得以正常播放——开头那段很明显就是几天前的首映式化妆间视频。沈星择向着镜头挥手,感谢大家捧场,又表示2月15日凌晨0点,会给大家一个惊喜。 听他说完这段预告,陆离以为接下来就应该切换画面进入“正片”。可谁知镜头却一动不动。只见沈星择坐回沙发里,架起二郎腿,十指紧扣放置在膝盖上——这是一种胸有成竹的姿态。 “其实这不仅仅是一则预告,同时也是一个时间上的见证。当你们看见现在这些画面的时候,说明已经有人跑去丽x饭店偷拍我所谓的绯闻了。当然,那只是我和我的团队释放出的诱饵——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那还要从去年夏天的那场风波开始说起。” 听到这里,陆离终于明白了沈星择的动机——就是王若秋事件中的那个内鬼,沈星择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收拾掉他,恐怕为得就是今天这种安排。 按照沈星择接下来的描述,在锁定内鬼的真实身份之后,团队一边对他进行了信息封锁;同时又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抛出一些零碎的虚假信息——也就是所谓的“绯闻”。 沈星择开始频繁地让手下代为订购昂贵珠宝、香水和时装;假装为了抽出时间约会而与助理安娜发生档期上的争执;而安娜还故意放出消息,要求宣传部门在撰写新闻通稿的时候,严禁使用沈星择抚摸左手无名指的照片——因为这个频繁出现的动作,其实是沈星择在暗中向自己的恋人告白。 当然,所有这些细节很有可能全都经过艺术的加工夸大,好让它听起来像是一部谍战小说那样引人入胜、欲罢不能。但无论如何,事实就是内鬼傻傻地咬了钩,并且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视频终于切换了,出现得是星择工作室的监控画面—— 与很多白领写字楼一样,这里也是俗称“水晶宫”的玻璃隔断式办公区域。时间应该是晚上加班,偌大的办公大厅里几乎空无一人。 拥有独立办公区域的的安娜,故意装作接电话离开了办公间。十几秒钟之后,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闪进了她的办公室,飞快地拍摄她电脑屏幕的内容。 “其实这样的情况,还有好几次。” 沈星择的声音从画外传来:“不过这次是最关键的,因为电脑上的界面就是今晚上丽x酒店的预定信息。” 说到这里,画面突然变成了黑屏。再仔细看,其实黑暗中好像又带着点模模糊糊的图像。 陆离眯起眼睛正想看个明白,视频中突然响起了他刚刚才听过的男人声音—— “大家好,咱们现在是在北京某个高档酒店辅楼的天台上。为了避免惊动今天的目标,咱们的直播特意设置了几十分钟的延迟……” 突然,漆黑的屏幕又变成了一片荧绿——摄像机开启了夜视功能。于是那个多话的偷拍者,以及整个偷拍团队都暴露在了网友的众目睽睽之下。 与此同时,视频中央浮现出了一行白色的醒目大字: 「当你在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正在凝视着你。」 “尼采啊……” 陆离哑然失笑。 这充满了神经质和drama感的报复仪式,还真是只有沈星择才想得出、办得到。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就是沈星择高调除内鬼,顺便炒作一把自己正在热映的谍战剧 不知道我是不是全都打的天行工作室,如果打岔了你们懂的 现实中高调打狗仔的好像不多,记忆中jay和林狗比较直?哈哈哈也算是有底气的人 我也想让老沈高调一把,艹艹霸道总裁的设定,毕竟人家也有资本哈哈哈 第49章 恶鬼 夜路走得多了,迟早会遇上恶鬼。 天行工作室的人,此刻恐怕就是这样的心情。 原来沈星择早就抢先一步勘察好了地形,在能够拍摄到707号房间的辅楼天台安装了摄影设备。不止是对方直播时的内容,就连喝水休息时刻意静音的那几分钟,也全都一秒不漏地记录了下来。 于是此刻屏幕前的数百万网友就听见了以下的这些对话—— “卧槽,都九点二十了,沈星择不会不来了吧?” “刚老杜(内鬼)回话了,他说沈星择的车早就在路上了,这不今晚有点堵吗,马上就到。” “那就好。可别到时候直播出去了,结果人压根不来,那咱们可是丢脸丢大发了。” “安心。天塌下来还有老大顶着呢。拍不到那也是人家喂的料不对,关我们什么事。就说线索有误或者遭遇阻力了呗。” “你说咱这是图个啥,妈的,冻得我手指都麻了。” “妈的刚才数钱的时候怎么不麻了。赶紧的去直播里再唠两毛钱的。转头哥们儿一起去满福楼搓一顿。” 一分钟左右的对话配上了字幕,清晰地标注在屏幕下方。陆离从中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喂料、数钱——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似乎是有人付钱促成了这一次偷拍直播行动。 沈星择并没有对此作出任何评论。视频画面又切换到了天行工作室直播中断的那部分——原来是几名酒店保安和一些看似保镖的男人跑过来,控制住了偷拍者。 画面就此静止,并且显示出一行字幕:因为涉嫌窃取商业信息,以及涉嫌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风行工作室的负责人已经被带走接受调查。 视频到此结束,而后续的发酵才刚刚开始。陆离点开了视频下方的评论区,被点赞最多次的网友留言扒出了内鬼的身份,并且指出他也正是去年夏天为王若秋拍摄“碰瓷”照片的人。 粉丝们群情激奋,纷纷声援自己的偶像。路人也因为这一晚上的跌宕起伏而大呼过瘾。如此热热闹闹的,过了零点人气也居高不下;更有娱记跳出来发表段子苦中作乐:“情人节晚上零点放大招,沈星择肯定是单身狗而且怨念深重,以上鉴定完毕。” 陆离哭笑不得。 其实他真的很想给沈星择发条消息,问问他被鉴定为“单身狗”的感觉;甚至还要再问问他:一晃过去半年,他会不会偶尔想念一下自己。 无论答案如何,陆离承认自己是想他的。在百无聊赖的冬天的夜晚,黑暗里的每一个梦境最终都会幻化出沈星择的脸庞。又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被蒸发,痕迹不留。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 沈星择调小电视机的音量,伸手赶走猫,摸到了正在充电的手机。 “干什么。” “你说呢?” 电话里的安化文语调比平时略高一些,这是他心情不错时的无意识表现。 沈星择吐出最后一口烟雾,不去想象那张狐狸似的、却又带着一半孤狼血统的脸,一边将香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听你的声音,应该是来报喜的吧。” “效果的确很好。虽然从法律的角度未必能够治得了那帮人。但也正因如此,社会舆论反而会更加站在我们这一边。” “说点新鲜的,这些不都在你的意料之中?” 沈星择漫不经心地快进了一段电视机里的画面,再次准确地捕捉到了舞台上那个一袭黑绸长衫,长身玉立的身影。 而耳边,安化文不合时宜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我刚才已经把一部分证据打包发给了那个混蛋,警告他下次不要再找炮灰过来送死。估计可以消停一整子。” 电视机里的画面摇晃了两下,本就模糊的手机拍摄变得无法辨识。沈星择皱了皱眉头,这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向电话。 “我猜那家伙一定很高兴,居然能在情人节的晚上收到来自你的问候。” “我不喜欢这种玩笑,而且这也不是随便闹着玩的事。” 安化文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何慕棠那边一直在给你使绊子,只要你不傻,我相信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和那些整天围着你转的普通货色不一样,绝不能等闲视之。” “说得好像我不知道你搅黄了他家多少单生意似的。远的不提,林雅楠的化妆品代言就是从他家小花嘴里夺过来的吧?我倒觉得,要想和他化敌为友,也许还有更简单直接的办法。” 电视画面又稳定起来,猫也乖乖地凑过来求抚摸。沈星择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沙发上。暖气有点太充足,令他昏昏欲睡。 听出了他的爱理不理,安化文叹了一口气:“要么去醒醒脑子,要么直接去睡觉。” 沈星择没再搭理他,直接挂上电话。 电视机里,中影大二话剧版的《霸王别姬》正上演到经典桥段,程蝶衣深情地凝视着他的段小楼,一字一句地说出那句脍炙人口的台词。 “不行!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小黑。”他伸手摸了摸怀里的黑猫:“认认,这是不是你大大。” 黑猫趴在他的怀里,头也不抬,嗓子里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你们都是没良心的东西。” 沈星择轻笑一声将猫撵走,同时习惯性地往自己的记忆里去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然而紧接着,他却被他自己给吓了一跳。 想不起来了——至少有那么两三秒钟的时间,沈星择发现自己竟想不起从前那个陆离的模样。 是累糊涂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凌晨两点四十分,日期是2028年2月15日。 两年半了啊…… 原来距离那场惨烈的车祸已经过去了两年半。在这九百多个漫长的日夜里,悲恸癫狂已经冷却成了一潭死水;而陆离的容貌、他的声音,他曾经无比鲜活的一切,毕竟还是在时间的淘洗之中,一点点地从记忆里溜走了。 电视机里一阵紧密的锣鼓声,将沈星择的视线重新勾回到屏幕上。 手机视频的画质很糟糕,有时演员的五官尽是一片模糊。然而沈星择却看得真切,甚至能够想象出每一句台词对应的表情和神态,活灵活现、生动无比。 是的,一颦一笑,全部都是如今这个陆离的脸。 差一点点、还差一点点就要迈出这艰难的一步了。可是却没想到,原来所谓的“前进”,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幻觉。 “教授!!” 他的耳边忽然出现了半年前自己的声音。 “您也有这种感觉对不对?!他和陆离实在是太像了!我指的不是外表,是……那种说话、做事的感觉,还有那么多的巧合。请告诉我,您一定也是这样想的,是不是?!” 眼前的景物慢慢变成了顾教授那间挂满了学生合影的客厅。沈星择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杯水,溅了一小半在玻璃台板上,这是他在激动时不小心泼洒的。 茶几另一边坐着他的顾教授。老头子叼着优雅的弯式烟斗,抱着双臂,以平静来安抚沈星择的狂热。 “所以,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 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滑落,沈星择烦躁地用手背抹去,然后抬起微红的眼睛。 “是他故意模仿陆离!他从陆离那里打听学校和我们的消息,从陆离那里偷学表演的技巧。他把自己伪装成陆离的样子……就这样他混进了我们的生活!” 就像交上了一份并不满意的答卷,沈星择用忐忑而期待的目光等待着评判。 第38节 而顾教授的回答,却是一个叼着烟斗的微笑。 “孩子,我们都是演员。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演几个小时的戏没问题。但是一口气不停地演几天、几个月甚至几年,那真的很难。我看不止是他,恐怕连你也没这个本事。你们都太年轻,太毛躁,尤其是你,一遇上跟那小子有关的事情,就好像换了个人似的,这样不好。” 沈星择的目光瞬间凝固住了。顾教授的话语让他陡然产生了一种被人洞悉的羞耻心。而这种羞耻心正在发挥一种向内的收敛作用,迫使他一点点冷静下来。 “您一定会以为我疯了罢……” 他喃喃低语道,甚至不敢抬起头去看着副教授。 “其实我更怀疑他就是陆离,也许是借尸还魂、也许是灵魂穿越,总之无论叫什么东西。我甚至曾经亲口问过他,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死后重生这种事。可是他却非常干脆地回答说不相信。” “这难道不是一个非常完美的回答吗?” 顾教授的声音,随着烟草的气息缓缓缭绕过来。 “其实你已经解决了你自己提出的问题——如果他真在故意模仿陆离,想让你产生二人重叠的错觉。那他又为什么要断了你的念想,而不是利用你的迷信来创造一份似真似幻的特别感觉?如果他回答‘相信’,你才该跑到我这里来捶胸顿足、呼天喊地呢!” 沈星择哑然无语。他无处安放的目光逡巡了几圈,最终落在了茶几上那摊飞溅出来的水渍上面。那里也倒映着一个沈星择,不过是扭曲变形的,像是一个大大的嘲笑。 可是这种嘲笑,却令他慢慢愉悦起来。 “所以您的意思是……” “在我的课上,从来都不会提供什么标准答案。” 说到这里,顾教授取下烟斗,在座椅扶手上笃笃地敲了两下。又抬起眼皮,以老顽童的口吻给出了一个提示。 “不过我要是你,就应该好好寻思寻思,他一直以来所有行为的真正动机,以及他为什么会给你那样的回答。你是聪明的学生,永远都不要让我失望。” 真正的动机? 沈星择若有所思,却又听见副教授附上了一封但书。 “对了,你自己琢磨归琢磨。可别再去招惹陆离了。看看给你做个助理,做得你倆都鸡犬不宁的。无论他过去是谁、或者不是谁,现在都是我顾懋堂的学生。剩下三年时间,我希望他能够静下心来,好好地再多学点东西。一转眼你都毕业十多年了,老头子我现在学术精进,还有更多的本事要教给他呢。” 虽然明白失去助理身份之后,陆离必然将于自己渐行渐远,但沈星择还是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可是老师……” “不用再说了。” 顾教授摇摇头,阻止了他接下来的话。同时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雾,又用手迅速地抓了一把。 “放手吧。你看,抓得越紧,逃得越快。” 回到现在,沈星择忽然发现,或许自己在潜意识里已经开始明白顾教授的提示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解释一下为啥沈星择指着陆离对小黑说“认认,这不是你的大大”。 陆离管沈星择叫“小黑他爸”,而为了显示自己超然于爸爸之上的权利,所以管自己叫小黑的大大…… 沈星择基本锁定了陆离的身份了,接下来就是神经病即将发作!)(其中有一个关于海岭夫夫的伏笔,没写,留着以后当彩蛋) 第50章 易燃易爆炸 天行工作室的偷拍事件在随后几天里持续发酵,不少深受其扰的名人陆续加入到了声讨狗仔的队伍中。 内鬼承认了多次窃取并贩卖星择工作室信息的事实,并且供出包括门耳、天行等几个工作室的联系人,而这份名单又“离奇”地泄露了出去,传遍社交网络。 迫于舆论压力,天行工作室发表道歉声明,辞退了所谓的事件策划人。然而这点象征性的惩罚并没能安抚网友的怒火——各路水军群依旧起而攻之,表示何止是这一次偷拍沈星择,过去暗算其他家的旧帐也该逐一清算清算。 网络上闹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如同跑调的乐章,如何开场的似乎已经不再重要。却很少有人知道,这次事件的幕后双方已经达成了某种利益上的微妙平衡,好像比赛结束后的两支球队,鞠躬退场,将混乱留给彼此的粉丝和足球流氓。 等事情差不多平息,也就到了春暖花开的季节。三月初中影开学,陆离返校的第二天就开始上课,全班23人实到18个。没来的五个人据说都是家中有事请假,短则数日,长则半个月。班主任没有明说,但陆离的心里是明白的——这些都是早早儿准备抢跑的主儿,肯定是趁寒假在外头接了活儿。广告、平面、网络剧,对于初出茅庐的新人,诱惑无处不在。 这倒也难怪,毕竟如今的娱乐圈不仅有非科班出身的偶像,还有日韩海归背影的艺人与培训生。竞争激烈,人人都想着出名趁早,文凭不过是给自己脸上贴金的道具,很少会有人像叶孟蝶这样,放弃一切从头再来。 当然,陆离也不是没有接到过“诱惑”——上学期末的汇报演出结束后一周之内,他陆续收到了四家经纪公司或者所谓“剧组”打来的电话。当然无一例外全都是无甚名气或者小到可疑。 陆离并不是趋炎附势的人,可是他更明白,白手起家何其不易,现在的自己负担不起这种风险系数过大的赌博。所以还是先沉下心来,好好享受表演本身所带来的快乐。毕竟这样单纯的愉悦,出了校园恐怕就再难以重温了。 3月16日周四是个特殊的日子。不仅因为这一整天都没有表演课,更重要的是,今天是顾教授59岁的生日。 本着做寿“贺九不贺十”的传统,陆离为老师精心挑选了一份“不太健康”的生日礼物——石楠木的手工烟斗。他知道顾老头的女儿女婿白天都要上班,推测他们晚上才会出去贺寿。于是他就破天荒地逃了一节课,把礼物往书包里一塞,骑上一百块钱买的破自行车直奔家属楼而去。 到了楼下把车锁好,陆离按下了大门上的对讲机。 大约四五秒钟之后,伴随着沙沙的电流声,对讲机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哪位。” 这谁?陆离愣了愣。虽然对讲机的音质失真严重,但是这明显不是顾老头的声音。 也许是他的女婿?如果是别的老师在场,那就有点尴尬了…… 一秒钟之内,陆离的心里有无数个念头在辗转,可是嘴上已经自报家门说是顾老头的学生。 男人倒也没有纠结,爽快地给开了门。陆离还在寻思着待会儿该如何应对,一转眼就坐着电梯上了七层。 家属楼是两梯双户。顾老头家是702,大门虚掩着,应该是刚才按门铃的时候顺便打开的。陆离一边抬高音量打招呼,一边朝着门里头探头探脑。 不长的玄关一眼就能望得到头。客厅里开着电视机,好像是电影频道在播国语配音的《教父》。茶几上摆着花花白白的一堆东西,距离太远看不清楚。 不要说是外人,陆离连教授夫妇都没见着。于是他困惑地换上拖鞋朝里走。刚迈出两步,就看见餐厅那边走过来一个高大男子,身上穿着碎花围裙,手上套着袖套,端着一碗肉馅。 居然是沈星择。 画面实在太过诡异,以至于陆离的大脑一瞬间罢工,不知该作何种反应。 而沈星择也像是中了定身术似的,端着碗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死盯着他。 他们彼此的目光就这样在半空中遇见,像两条带刺的玫瑰花藤蔓,互相缠绕。 所幸这时候师母也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是谁啦?哎唷,小陆离,侬早上没课伐?” 陆离赶紧向她表明来意,然后从书包里拿出了那个烟斗——沈星择在场并没有什么关系,他肯定能够理解这份师生情谊。 师母同陆离客套了几句,这时候躲在书房逃避劳动的寿星公也踱了出来。陆离的礼物果然很讨他的喜欢,老头儿琢磨了几下就急着要去开斗。这边师母竭力挽留陆离一起吃顿饺子。说实话陆离是非常动心的——他用余光偷偷看了看已经坐回到茶几边上的沈星择,却发现沈星择好像是在用余光看着顾老头。 “难得今儿是个好日子,就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吧。” 看起来好像正在仔细充填烟丝的顾教授,头也不抬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想吃到饺子当然得亲自动手。师娘不知道从哪里又挖出了一条围裙,硬要让陆离穿上。这条倒是比沈星择身上的碎花要朴素一点,然而胸口一颗硕大的红心,上头还写着”love”字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意味深长。 穿好围裙洗过手,陆离乖乖坐到了茶几边上。饺子馅儿和皮子都已经准备好,同样准备好了的,还有沙发上的沈星择。 男人正一脸严肃地包着饺子。皮摊开放在掌心,放上肉馅,用力一捏——一粒承受着他的压迫、甚至还带着点儿憋屈的饺子就基本成型。 陆离默默地吞了一口唾沫,他忽然觉得自己也就跟这粒饺子没什么两样,甚至还有更大的压力。 茶几边上只有他们两人,不寒暄几句显然有些尴尬。于是他主动清了清嗓子, “……师哥。” 沈星择像是烦透了陆离,连头都没有抬。他就这样又欺负了三五个饺子,突然又主动丢给了陆离一句话。 “为什么要瞒着我。” 陆离捏着筷子的手腕微微抖了抖。 “对不起……为了能够找到工作……” 标准答案是现成的,却也因为太过于现成而欠缺了诚意。很显然沈星择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于是他又加大了问题的难度。 “所以,你给我发军训的照片、寝室里的签名,还有入学时的整人晚会……这一切,其实全都是陆离告诉你的?” 快要包好的饺子被掐出了一道裂缝,漏出了粉红的肉馅。陆离急着想要补救,却发现越捏漏得越多。 他并不是没有思考过应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可是每一次的沙盘推演都以失败而告终——并不是无解,而是每一种回答都会指向更加不可收拾的结果。 “……对不起,我只想分享一些你或许会喜欢的东西。” 他试着以道歉来作为搪塞,可沈星择已经牢牢地捏住了他的把柄,并将他的每一次退让都当做自己进攻的机会。 “别说得这么好听。其实你就是在利用这些事一点点地接近我。所以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我……” 陆离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磕巴了。而这并不仅仅因为紧张,还有更多的失落和失望。 从表面上看,沈星择只是提出了一个问题,可这问题的答案早就被他预设好了:为名气或者为利益——无外乎这两种卑鄙的选择。总之在他沈星择的眼里,陆离已经成了一个无耻小人,处心积虑地想要蹭着故人的名义,从他这里偷到一些好处。 是自己太过于贪心了吗?既想要狡猾地游走在边界之外,又忍不住想要找回往日那份炽热的恋情。一定就是因为过于贪心了,所以才会遭受到眼下的这种惩罚。 陆离心中一阵阵的难受。他甚至前所未有地产生出一种荒诞的念头:如果那天在法国的跳蚤市场里,他真的被那个吉普赛小孩捅死了,让时间永远停留在沈星择将他搂住抱起的那一刻,让一切的秘密都随之封存……或许并不是一个最坏的结果。 不行,不能再继续这样想下去。 陆离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落入灰色的情绪当中。反正礼物已经送上,趁着师父师娘都不在场,还是及时离开比较好。 “突然想起来,中午约了同学要排练……” 拙劣的借口并不重要,反正在沈星择眼里,他恐怕早就已经是个满口谎言的惯犯。 就这样,陆离带着塑料一般的虚假笑容准备落荒而逃。可他还没来得及迈出一步,手腕就被一只沾满了面粉的手攥住了。 “你很怕我?” 沈星择抬起头,以灼灼的目光凝视着他。 陆离可以确信自己的手并没有颤抖,他不明白沈星择究竟是从什么地方看穿了他的心思——可他的确在怕,因为沈星择的咄咄逼人;更因为自己的爱,很可能已经转化成了对方的恨。 “哟,你们这是在做啥?” 师母的及时出现如同一个黑色幽默。她手里端着一盘洗好的樱桃,有点茫然地看着两人。 “我和他在讨论表演。他去年期末的那出《霸王别姬》,在某几个细节处理上还有改进的空间。” 沈星择非常平静地做出了解释,同时手上稍稍用力,将陆离重新带回到了沙发上。 师母没有起疑,一边招呼着将樱桃摆到他们面前,转身又回了厨房。 “你想要逃跑吗?” 沈星择几乎是以气声,贴在陆离的耳边说话。 “事情还没彻底说清楚,你觉得你自己逃得掉?” 第39节 第51章 扫墓 平心而论,这顿家常饺子宴的滋味还是很不错的。师母亲手调的馅儿,无论哪一种口味都恰到好处。配上自制的酸辣汁儿、几样小菜和清淡的饺子汤,落肚可谓舒畅饱足。 当然,沈星择肯定吃过比这更美味的饺子,可他依旧一脸认真地品评,并不露痕迹地恭维师母做小菜的手艺,又与顾教授聊聊最近的工作情况。 做不到像他这样收放自如,陆离唯有选择埋头苦吃、偶尔附和着说上几句俏皮的吉祥话。他表面上装得乖巧,可是嘴里每吃到一粒沈星择捏出来的饺子,就好像咽下一口无言的责备,心头也就会跟着沉重一分。 好不容易吃完了饺子,陆离抢着要帮师母收拾碗筷,并以此为借口躲进厨房,仔仔细细把每一只碗都洗刷了三遍。最后被师母撵出了厨房,这才发现沈星择已经悄然离去。 只有顾老头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开着新斗。 陆离向他告辞,老头子点了点头,吐出一口烟、又吐出了一个问题。 “刚刚,小沈是不是和你说了点什么?” “……对,是问了我点学习上的事儿。” 陆离很自然地选择了撒谎,就好像当年的他战战兢兢地欺瞒着与沈星择之间的恋情。苦楚和甜蜜——这两样天差地别的东西,竟然也会有着如此相似的外在表现。 “别去理会他的骚扰。” 顾老头的回答,似乎也穿透了这层表象直抵问题的本质:“别的都是虚的。记住你还有两年,努力。” 陆离点点头,表示一定谨记恩师的教诲。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他才刚回到宿舍,就接到了一个来自于沈星择的、不得不接受的邀约。 后天是周六,清明节,沈星择约陆离去扫墓——扫陆离的墓。 ———————————————————— 陆离有点弄不明白了:因为父亲的阻挠,自己的骨灰并没有落葬,而是的的确确地摆放在当年租住的那间公寓卧室里面。可如今沈星择却找他去扫墓,这墓又是从何而来? 答案也许曲折离奇,但是无论如何,以陆离现在的身份,如果拒绝扫墓那无疑就是忘恩负义——所以虽然错愕,但陆离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经过忐忑不安的两天,终于到了周六上午。北京城里下起了罕见的春雨,一辆勉强算是低调的黑色奔驰停靠在了距离中影西门还有几百米的路边。 陆离犹豫一下,打开了后侧的车门。司机立刻发出了一声抱怨。 “我不是你的车夫。” “……对不起。” 陆离本能地道歉,然后重新打开副驾驶室的车门。 车座上放着一大束艳丽的黄色玫瑰花。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甚至产生出了这束花就是送给自己的错觉。 “还愣着干什么。” 男人以略带不耐烦的语调,提醒他将花束挪到后排,“还有,系好安全带。” 等到陆离全都照办之后,沈星择终于发动了车辆。 前往京郊墓地的路途漫长,尤其还是清明时节,车流拥堵几乎无可避免。沈星择虽然平日里唯我独尊,但是车品尚佳,尽管一路上停停走走、偶尔还会遇到实线加塞的垃圾,可自始至终都开得沉稳,连抱怨都没有半句。 算起来,这也不是沈星择第一次陪着陆离去扫墓了。虽然并非年年如此,但的确有过几次他们一起去陆离母亲的墓前上香扫除,顺便向家长“坦诚”两人之间的真实关系。 对于陆离而言,这一直都是非常奇妙的旅程:在出发扫墓前,他与沈星择往往正在因为工作的事儿闹矛盾,有时候甚至刚刚发生过激烈的争吵。但是到了坟前,两个人却总是能够默契地切换到和平状态。回程之后,矛盾自然也就消弭融解,变得恩爱甜蜜更胜以往,直到下一波不可调和的矛盾爆发,再度陷入冷战。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应该是没有办法得到调和的。 经过两个小时的漫长车程,车辆终于驶入了墓园东区的停车场。这是北京郊外一片颇具规模的墓园。东西南北四个分区,其中以东区最为高档昂贵。除去在风水上承接了十三陵的余荫之外,配套服务等方面也相当完善。因此有不少进不了八宝山的名人,选择了这里作为百年后的容身之所。 陆离跟着沈星择下车,为了以防万一都戴上了墨镜和口罩。由沈星择拿着花束,陆离提着水桶等扫墓工具,两个人沿着一条并不起眼的白石小径朝山坡上前进。 东区毕竟是单价百万的高级墓区,墓与墓之间有着充分宽敞的距离。也正因此,前来扫墓的人都被分散在了松柏排成的绿篱迷宫之中,就算偶尔在路上遇见,也都是各自行色匆匆,不会在意对方的故事。 不出陆离所料,沈星择一路将他带到了他母亲的墓地上。 这块墓地是前几年陆离还完了外债、手头稍稍宽裕了一点之后买下的。当时他不仅迁入了母亲的遗骨,也为自己预留了一个位置。 而现如今,那个位置上果然树起了一块不大的汉白玉碑石,左边一半保留着原石的崚嶒粗糙,右边则细腻地雕刻出了半张脸——陆离曾经的脸。 石雕的下方是一方小小的石棺,上面刻着描了金漆的几行字。是陆离的名字以及生卒时间,此外再无其他。 陆离摘掉墨镜口罩,定定地站在墓前。他凝视着这座属于自己却又不是自己的坟墓,直到沈星择躬身上前,将那一大束黄玫瑰放在墓前。 “我……有个问题。” 他问沈星择:“之前看新闻报道,陆哥的父亲说过要等他回国之后,再为陆哥进行葬礼。所以这是……” “那是他自己的事情。要想赚钱的人,当然不会介意再找个空盒子重新办一场葬礼。” 沈星择蹲在墓前,从带来的物品里取出一对白烛,点燃之后摆放在墓前。 是啊……陆离在心中默默地点头。 父亲从来不知道这座墓地的存在。而且就算知道,以他对于陆家、对于他妻子的怨怼,也绝不可能会主张将陆离埋葬在这里。 也许沈星择的确触犯了一个父亲的权利,但是至少陆离认同这个决定——他也不想看着自己的骨灰盒出现在电视里,来个荒诞滑稽的直播葬礼。 说话间沈星择已经点好了香烛,又拿出几样陆离爱吃的水果和点心,用小纸碟子装着放在墓上。 刚开始陆离还有点惊讶:沈星择一个海归怎么就知道该这么做;可他很快又醒悟过来——其实沈星择的这套流程,全都是在模仿当年的自己。 当年,我们一起扫墓;如今,你却为我而来。 忽然间,一种无法形容的悲凉攥住了陆离的心脏,令他眼眶湿润。 趁着沈星择还没有转过身来,他赶紧抹掉眼泪,又干咳一声调整好嗓音,故作平静地发问:“这座墓碑看起来很新。应该是最近才竖起来的吧?” “是年初的时候。”沈星择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设计和雕刻花了差不多半年。” 年初、半年……陆离飞快地向前推演。沈星择决定将骨灰盒送来这里应该是在去年的八月,而那恰好就是他俩之间的关系跌宕起伏的时间。 没错的,那时沈星择的确有过一段短暂的假期。并极有可能就是从“离开香山揽秀城”到“王若秋踢爆车祸事件”之间的十多天时间,而这也就意味着…… 陆离的心尖儿上仿佛又有羽毛在撩拨了。他愣愣地看着沈星择的背影,仿佛这样就能够一直一直洞悉沈星择的心中所想。 沈星择又朝火堆里丢了几张纸钱,然后仰起头看着缓缓升向天际的白灰。 “在这之前,我一直都把骨灰盒收藏在陆离住过的房子里。最初几个月,我天天都会去看它,有时候甚至陪它过夜。我一遍遍擦拭着那个冰冷的盒子,甚至将它抱在怀里……可是无论我抱着它多久,它还是一块石头,冰冷坚硬的,永远都再变不回曾经有血有肉、温暖的样子。” 陆离没有错过沈星择所说的任何一个字。他觉得,这似乎是不该说给他听的话;可却又觉得,这些话合该只说给他一人听。 反正现在想要回避已经迟了,陆离干脆选择静默。就算下一秒会被杀人灭口,他也一定要听完沈星择所有的心声。 而沈星择似乎已经陷入了自我的情绪旋涡之中。 “你曾经有过吗?那种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愿意舍弃一部分自我来换取某个重要的人,而且眼看着快要成功的时候……忽然间,那个人消失在了你面前。他倒在你无法接近的汽车残骸里,被人抬出来的时候,已经装进了黑色的裹尸袋里……你再也无法告诉他,自己究竟有多爱他,愿意为他做多少的牺牲。因为他已经不见了,不在那个袋子里,也不在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从那一刻开始,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了你自己。” 陆离没有说话、也不能说话。如果这时候沈星择转过身来,那么他将会发现,陆离已然泪流满面。 但是沈星择没有转身,也许他觉得已经没有了转身的必要。 “找出一个内鬼只要几天;搞垮一个对手只要几个月;那么,又需要多久才能彻底放下一个人?一年、两年?其实都不是——要想放下一个人,就需要另一个人来填补那人在你心目中的位置……这恐怕是全世界最困难、却也最简单的事。” 第52章 沈星择的圈套 陆离僵直地站在沈星择的背后。他感觉浑身上下的肌肉紧绷成了一张渔网,网里兜着自己那颗突突乱跳的心脏。 这颗心脏之所以跳动,是因为装满了悲伤、爱恋、忐忑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期待。所有这些混合起来,正在发生着一连串细微的情感爆炸。 而此时此刻,沈星择还在继续为他制造出更多无法言说的滋味。 “失去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试图向自己的内心深处、也向外界寻觅他的影子。可我知道这世上不会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所以这种寻找,其实只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而已。 “……直到我遇见了你,我忽然发现有些事真的无法解释——为什么明明是两个外貌完全不同的人,内在却有着那么多的相似之处。一样的名字、一样的梦想。你的行为习惯像他,你说话的语气像他,你做的食物有他的味道,你知道我的习惯、甚至了解我的过去生活……越是和你接触,我就越是被你吸引。我也妄想过、试探过、旁敲侧击过;我在理智和疯狂里徘徊,可我最终还是选择相信了你、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冥冥之中神奇的巧合。 “然后……我试着用另一种不同的眼光来看待你,把你看做是一个独立的、全新的个体。我能感受到你对我的关注与体贴,你小心翼翼的情感和你偷偷摸摸的接近。而当你因为那个吉普赛小偷而倒在我怀里,却又奇迹般地毫发无损时,我忽然觉得……或许你是上天派来救赎我的,你绝不会再像他那样不告而别,突然从我的世界里消失。” 说到这里,沈星择将最后几张符纸全部丢进火堆里。祭堆的火苗忽然蹿起,如同不祥的余光返照。 “可事实的真相却是什么?是你轻而易举地操纵着我的感情,让我从怀疑到信任。那些令我困惑的‘巧合’,全部都是你处心积虑制造的错觉。而你之所以这么做,只可能是为了自己未来的前途、为了私利、还有更多不能明说的算计!” 突如其来的指控让陆离接连打了好几个寒战,紧接着的是一阵阵的心脏绞痛,那是他最珍视的那份情感被错误碾压所带来的疼痛。 “不……不是这样的!” 他脱口而出辩解起来,像是一个溺水者最本能的挣扎。 听见了他的哽咽,沈星择终于转过头来,漆黑的眼眸里却看不见半点信任或者友善。 “那你自己坦白,你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离忽然觉得自己被逼到了绝路上。 事情究竟是怎么演变成这个样子的?起初是按捺不住,想要再度接近沈星择;然后又想要帮他遗忘过去,走出阴霾;甚至还希冀着能够以崭新的身份重新延续旧日的爱恋…… 陆离原本以为自己这一步一步走得按部就班。却没料到竟然因为最开始的一念之差,而令一座精心设计的玲珑宝塔轰然倒塌,而他自己也被残砖碎瓦死死地压住了,动弹不得。 如今,唯一“生还”的机会就是向沈星择坦诚自己的动机,期待得到他的谅解。 “我这么做是因为……因为我喜欢你……” 终于,陆离说出了那句如同禁忌一般的告白。 他原本以为,“求爱”这个目的远比“求财”和“求权”来得纯洁和高尚。就算对方无法接受,至少也不会流露出太过鄙薄的眼神。 然而恰恰相反,沈星择的目光森冷,甚至还带着一点嫌恶。 “对不起。” 他的拒绝没有哪怕片刻的迟疑:“但我绝不可能会爱上一个利用我死去的恋人来接近我的家伙。”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满意地从陆离的脸上读出了惊愕、伤心和混乱。然后冷不防地甩出了一枚惊雷—— “除非,你向我亲口承认,你就是我的那个陆离。” 忽然间,陆离突突乱跳的思绪又好像被冻住了。他脸上泪痕未干,就这样愣愣地看着沈星择;而沈星择也直勾勾地回望着他。 刚才怎么就看错了呢。陆离心里怔怔地想——沈星择的眼神,并不是冷漠、也不是嫌恶和鄙薄,而是算计。 他的眼睛里分明藏着一团火,懊恼的、激动的、疯狂的、报复的、欲望正炽的一团火。只不过被他精湛的演技给掩盖了起来,直到这一刻才肆无忌惮地显露出来。 所以,这一切其实都是沈星择的陷阱。这不是什么试探,他根本已经确信了陆离就是从前的那个陆离,所以才会如此肆无忌惮地道出他们之间隐秘的过去。他逼着陆离坦白出自己对他的那份感情,然后给了陆离两个选择—— 要么继续装作陌生人,亲手毁掉这份连死亡都无法毁掉的爱情; 要么彻底坦白,然后被动地接受沈星择可能会采取的任何行动。 如果选择坦白,沈星择会做些什么?愤怒地指责他这两年半的隐瞒,然后再找一个更隐秘的盒子,将他封存起来? 那如果选择不坦白,沈星择难道真的会就此放过他,从此形同陌路甚至反目成仇? 第40节 不,无论哪一种,沈星择恐怕都做不到。这就好像对弈下棋,气势汹汹的人未必真的占尽了先机。 陆离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答。 “很遗憾,但我并不是你的陆离。” 他后退半路,与沈星择四目对视,并没有半点遮掩。 “不过请放心,你今天所说的这些话,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 果然,这下子轮到沈星择沉默了。他面前的祭堆已经接近于熄灭,白烟袅袅,很快就将彻底地变成一片虚无。 “我懂了。” 在长久沉默的终点,他点点头,然后伸手指着来时的方向:“那你现在可以滚了。” 可陆离并没有转身离去。正相反,他弯腰提起了自带的水桶和抹布。 “陆哥对我有恩。我要为他和他的母亲扫墓。” 反正脸皮算是撕破了,他也懒得伪装下去。径直走到附近的取水点提了一桶水回来,开始擦洗母亲的墓碑。 整个全过程,沈星择始终没有再说半个字。陆离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紧接着又是香烟的气息,一支接着一支。 等到陆离擦洗完母亲的墓碑,沈星择脚边的烟蒂也已经围了一圈。而那座新坟依旧被祭品、鲜花和香烛所簇拥着。陆离并没有费劲去收拾,反正这些东西现在在他们两个的眼里都一样毫无意义。 他干脆倒掉了脏水,拎着水桶和工具,转身朝着墓园出口的方向走去。 身后并没有传来沈星择追赶的脚步声。 ———————————————— 墓园东区虽然开辟了宽敞的停车场,却并没有设置“扫墓专线”这种公交接驳站点。要想搭乘公交车辆返回市区,就必须先徒步走到南区入口处,然后再排一条长长的队伍等待发车。 为了节省时间,陆离选择了另外一种更少人知道的方式——先沿着公路走到附近的小镇,再坐镇上的班车前往最近一处的地铁站。 从墓园到小镇的道路是他们刚才开车开时所经过的路线。或许是因为墓园北区仍在建设的缘故,这条道路常年跑着工程车,尘土飞扬不说,路面也是坑坑洼洼,颠簸不堪。 与那些绝尘而去的车辆相比,陆离提着水桶的身影实在显得有些可笑和渺小。仅仅走出一两百米,他的头上和身上已经蒙了一层黄土。显而易见的,等他走到镇上的时候,将会和一尊才刚从土里被挖出来的兵马俑没什么区别。 为了遮挡灰尘而戴上的口罩严重地阻滞了呼吸,正当他准备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车从他身边驶过,激扬起又一阵漫天的尘土。 陆离眯起眼睛也没能看清楚车牌,但是拐了个弯,他看见车辆已经停在了路边。司机正气势汹汹地朝着他走过来。 “上车!” 完全不容陆离提出反对意见,沈星择已经一把揪住了陆离的胳膊,像抓小鸡似的抓着人往前拖。在路边争吵会有安全隐患,而且也容易招来围观,陆离不得不跟着他回到了车上,并且被他用安全带牢牢地束缚在了副驾驶座上。 车辆再度发动,一脚油门弹射出去。陆离的后背与座椅来了个紧密接触,同时心脏开始砰砰狂跳起来。 与来时的四平八稳截然相反,沈星择像是疯了一样,在颠簸不平的公路上狂飙起来。引擎声咆哮着,迎来对向车辆以及路人的侧目。 “超速了!你慢点开!” 陆离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胸口跳出去了。他勉强扭头去看沈星择,果不其然看见的是一张阴鸷、偏执甚至魔怔的表情。 “……沈星择!”陆离的心头腾起一阵恐惧。 情况紧急之下再顾不得更多,他伸手覆上沈星择推拉着变速杆的右手,却又不敢用力,只是用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心贴着沈星择的手背。 一秒钟之后,沈星择啪地甩开了他的手。 但车速毕竟是降下来了,不再快得那么癫狂、快得让人胆战心惊。 第53章 以爱为名的真相 在将近两个小时的煎熬之旅后,沈星择最终将车辆停稳在了地下车库。 是的,他并没有将陆离送回学校,而是不由分说地将人“绑架”到了他们曾经同居的家中。 陆离虽然不情愿,却也没有过多的反抗——他担心会有路人或者保安觉察到他们的可疑。毕竟沈星择是公众人物,事情闹出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两个人乘坐电梯直达了楼层。沈星择一手拽着陆离,一手熟练地输入密码。大门开启之后他一个用力,首先将陆离推了进去。 陆离踉跄了两步,勉强扶着鞋柜站定。推算起来,他已经有整整两年没有回过这个家。曾经的亲切和安心感觉正在被陌生感所取代。鞋柜边上是一面窄长的仪容镜,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此刻的表情简直要比哭还难看。 但是沈星择并没有给予陆离重新适应的机会。他反手将大门重新锁上,转身又来按住陆离的双肩,就这样一路压迫着,最后将他推倒在了客厅的长沙发上。 陆离想要反抗,但是沈星择那双冰冷的大手已经抓住了他的脸颊。然后突然用力,竟然拧住那层薄薄的皮肉用力揉搓起来。简直就像是要将他的皮肤撕开,看看里面是否还藏着另外一张脸。 陆离感觉自己的五官正在沈星择的十指之间扭曲变形。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这张脸也绝不可能早变成他记忆里的那个模样。 十几秒钟之后,这种莫名其妙的揉搓又开始沿着脖子一路往下。陆离今天穿得是一件淡蓝色的衬衣,此刻硬生生地被扯掉了三颗纽扣。而陆离挂在脖颈上的那样东西,也就完全暴露在了沈星择的视线之中—— 就是母亲给他的那枚护身符。因为今天是去上坟的关系,陆离特意将它挂在脖子上,好让藏在里面的那枚骨片能与其他的骨殖做一次变相的团圆。 此刻,还没等陆离反应过来,沈星择就一把扽断了绳索将护身符抢在手里。异物的感觉很明显,他拆开锦囊将内容物倒在了掌心里:是一片绘有符咒的硬纸片,以及一小枚粉白色的固体。 沈星择愣了愣,仿佛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东西。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陆离已经劈手过来要抢。两个人顿时扭作一团。 也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沈星择突然又记起来了。 他是见过那粉白色的东西的,而且应该还有更多——当年,正是他亲眼看着它们从熄灭的焚化炉里被送出来,也是他亲手一点点地将它们扫入骨殖袋、装进那个冰冷的骨灰盒中。 只不过,曾经令他撕心裂肺的遗物,如今看在眼里,却像是一个大大的嘲笑。 陆离正努力地想要夺回护身符以及骨片,忽然间,他感觉到沈星择很明显地加大了力道,一下子锁住他的胳膊,向背后拧去。 韧带撕扯的疼痛让陆离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他本能地挣扎起来,抬腿向后蹬去。沈星择躲闪未及被他踹中膝盖,打了一个踉跄。 也就在这短短几秒钟之内,陆离已经爬起身来,急于逃向别处;可是沈星择却又猛扑过来,一把将他死死按倒在地板上。 愤怒和其他难以言喻的感情实在太过于旺盛了。一旦溃决,就像洪水爆发,轰轰烈烈、不可收拾。 没有谩骂和解释,两人就这样在地板上扭打成了一团。不知道是谁首先抡起的拳头,也不知是谁首先痛呼出声。但就今天这种局面来看,怒意更炽的显然是沈星择。 很快,陆离就体力不支地败下阵来,而沈星择的泄愤却还在继续。他唯有蜷缩起身体,勉强护住头部,同时一边喘着粗气从肺里咳出一声质问。 “你他妈的……究竟闹够没有……” 这句话终于让沈星择暂时停下了动作。然而他眼睛里的那团邪火却仍一刻不停地在燃烧着。这种邪火的燃料是由爱变成的恨意,它绵绵不绝,恐怕是此时此刻沈星择最不匮乏的感情。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问我?” 沈星择就用这双充满了仇恨的、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陆离,活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你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亲手把你送进焚化炉,亲手捡起你的骨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努力保持着这里每一样东西的原状,我是怎么抱着你的骨灰盒,只为能够和你在梦里见上一面?不,这些你当然全都不知道。因为你忙着展开你的新生活,根本就没想过我,你压根就不在乎我的感受!” “我当然想过你……” 陆离连从地上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干脆就以侧躺的姿态,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半睨着沈星择。 “我知道你在这间屋子里抽了多少的烟,喝了多少的酒。我知道第二年情人节,你买了两大束的黄玫瑰。我知道,你一直走不出我死亡的阴影……你的痛苦,我全都知道……” 汗水一滴一滴从沈星择的额前流下。湿透了的刘海披挂下来,让他的眼神看起来更加阴郁疯狂。 “那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这么痛苦?你有什么资格旁观我的痛苦?!” 说着,他竟又狠狠踹了一脚陆离的胫骨。 陆离疼得抱着腿在地上缩成一团,缓了有一阵子,却居然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打够了没有?不够继续打。够了的话,我就要走了。” 说着,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着大门的方向,像是要走出去。 然而沈星择又追了上来,一把将他打横抱起,转大步身走进了卧室。 沈星择将陆离放在了卧室里唯一的大床上,同时又轻车熟路地从衣柜里抽出一根领带,将他的右手紧紧栓在了床头立柱上。 知道反抗已经是徒劳,陆离唯有苦涩一笑,牵动嘴角的伤口尝到了一丝血的甜腥味。 他有气无力地问道:“这一次,你是不是又要留下一点吃的喝的,然后把我反锁在这里?” 沈星择铁黑着脸没有回答。他转身去洗手间查看了自己脸上的伤势——虽然陆离对他的脸有所顾忌,但混乱之中还是有几拳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脸颊上,好在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星择洗了把脸,又去厨房冰箱里取出冰袋敷在伤处。然后又带着一脸盆的物品回到了卧室。 精疲力尽的陆离倚靠在床头。他半闭着眼、歪着头,被领带拴住的右手依旧悬吊着,仿佛一尊牺牲品的雕塑。 沈星择皱着眉头看了他两三秒钟,然后坐到床边,从脸盆里取出湿巾擦拭陆离的脸颊。 刚才的这场混战中,陆离显然是更加惨烈的一方。上下唇和嘴角各有几处磕开了口子,血液殷红,更衬得他的脸色苍白。被沈星择击中的颧骨和眼侧已经开始红肿,好看的面部轮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臃肿变形。 所有这些地方,沈星择全部都用湿巾一点一点小心地擦拭过去,清洁完灰土、汗水和血渍,他又拿出冰袋为陆离做冷敷。 陆离没有反抗,就这么安静地被任由摆弄。等沈星择擦完了他的脸,接下去又想要擦拭身体,他这才抿了抿红肿的嘴唇,低声说出了一句话。 “明天下午,要开班会。如果我不在,同学会找我。顾老头会知道,他肯定会知道是你干的。” “退学吧。” 沈星择用湿巾擦拭着他的脖子,从上滑下、又从下迎上。 “你想拍戏,我可以给你安排最好的本子,最好的角色。你的资质已经完全足够,没必要再多读两年。” “……” 陆离一直默默垂下的眼眸忽然抬了起来,眼珠黑白分明,亮得可怖。 他就这样看着沈星择:“……然后呢?再和我签个二十年的卖身契?” 沈星择却仿佛感受不到他话中的嘲讽,依旧一本正经地阐述自己的主张。 “合约可以再谈,你可以得到你所想要的最好的东西。但是你必须保证,从此之后再不离开我的视线,听从我给你的安排,因为我为你做的安排肯定都是最好的。” 陆离与他四目对视了几秒钟,表情从愕然到失望再到放弃,最终成了一个苦笑。 “……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为什么我会一直瞒着你。” 沈星择却冷冷地纠正道:“这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陆离依旧是淡淡一笑,笑得无奈而无力。 “其实,这些年我偶尔会想……如果当初我家没有发生那些变故,我们还是会在大四那年分手。我也许会和聚星签约、又也许并不会。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会很努力地去拍好每一部我自己选择的戏,慢慢地一点点往上爬。我会更充实、更自信、结交更多的朋友,也会更享受工作给我带来的成就感。” 说到这里他停顿下来,再度直视进沈星择的双眼。 “而你,也不会因为我的不幸而再度关注我;不会因为我的死而陷入阴影,无法自拔。如果我家没有发生变故,那我们早就已经是十多年的形容陌路。你甚至可能已经爱上了别人,而我或许也——” “不会的!” 沈星择几乎是怒吼着打断了他的话:“我不是已经和你解释过?分手是因为安化文从中作梗!我一直都爱着你,你难道不也是?就算你什么事都没有发生,我也一定还会找到你。你敢说,分手之后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我?” 第41节 “……别自欺欺人了,沈星择。” 陆离缓缓摇头,以平静对抗他的狂热。 “如果那个时候,你我之间的感情果真是生死不渝的,那我们又怎么会因为你表哥的寥寥数语而分道扬镳?虽然你从未向我提起,而我也无从猜测——可我总觉得,你对我真正的‘执着’开始于我家破人亡、落魄潦倒的那段日子。一定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而不仅仅是你所谓的爱情,让你把我死死地绑在身边。而这个答案……恐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第54章 爆炸过后 因为这句话,沈星择擦拭着陆离身体的手停止了动作。 他的瞳孔收缩着,仿佛有太过明亮的光线透过眼睛,照进了他的内心深处。 而陆离并没有错过沈星择这一刻的怔忡。保持着右手被绑住的姿态,他尽可能地朝着沈星择靠近,用那双如能诉说千言万语的眼睛凝视着沈星择。 “你看看我,我有新的身体、新的身份,也有新的未来……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个陆离了。” “那又怎么样?!” 沈星择终于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这个人!” “可我并不是你一个人的东西!” 陆离不得不提高了声量,同时伸出尚能活动的左手,覆上沈星择的脸颊。 “我承认,我的确爱着你。可是爱情并不会让我甘愿成为你的附属品。正相反,我想要堂堂正正地站在你的身边,想要获得你的认可、你的欣赏……” “你已经获得了我的认可和欣赏!” 沈星择捉住了陆离的手,用力将它按在自己的脸颊上,如饥似渴地感受着掌心那点温度。这是他失而复得的东西,他恨不得现在就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你又在自欺欺人了。” 陆离飞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同时,眼神已经不再迷茫。 “你对我的爱,是建立在一种畸形的占有欲之上的。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挥霍你的物质、资源和情感。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收回这所有的一切,让我在顷刻间变成一无所有。我只想要属于我自己的那一份,靠我双手挣来的东西……这样就算终有一天,你离我而去,我也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资本,渡过没有你的漫漫长夜。” “不……我不会离你而去!” 这是沈星择咬牙切齿的回答。 坐在床沿上的他,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了床上。眼神直勾勾地,就那么死死盯着陆离。陆离无处可退,后背已经紧抵上了床头。转眼间沈星择就已经逼近了,将他锁定在无法转圜的狭小空间里。 先是气息与气息的试探,然后是嘴唇与嘴唇的碰触。这是一个暌违了两年有余的吻,在一瞬间引爆出万千朵看不见的费洛蒙火焰。 火海之中,烙印在彼此灵魂深处的欲望猛地睁开了金色的兽瞳。 小心翼翼的试探渐入佳境。 比花瓣更柔软的,是濡湿的嘴唇。花间的甘露是一串串情动的细微战栗。陆离的每一次喘息、每一次呜咽,全都被沈星择以唇捕捉、以舌舔舐、甘之如饴。 但还是不够、远远不够。 温柔缱绻仿佛只是一个伪装,伤口的铁锈味激起了掠食者的本性。当沈星择又开始不自觉地索求更多的时候,陆离却用唯一自如的那只手,用力推开了他的手臂。 “给我、也再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吧……” 陆离低头,整理着几乎已经无法整理的衣衫,声音轻得仿佛一阵叹息。 “别再重新跌回到过去那种恶性循环里去了。” 可沈星择却依旧红着眼睛。 “……如果我说不呢?” 陆离没有回答。但是他的表情——混杂着失望、悲伤和无奈的表情,却仿佛在一瞬间给予了沈星择一个他最害怕的答案。 —————————————— 接近夜里十点左右,陆离拖着疲惫而疼痛的身体回到了宿舍。 今天清明,骆臣回家祭祖;马蒙拉着白嘉恩和同班几个玩得拢的学生一起通宵唱歌,明天早晨才会回来。也就是说,今晚上宿舍里只有他一个人。 这倒是一件好事。 被沈星择揍过的地方虽然经过了冷敷,却依旧非常明显地红肿着。他脱掉衣物躲进洗手间,发现身上的淤痕还有很多处,恐怕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够完全消退。他知道,必须赶紧编造一个谎言来堵住同学们的嘴。 洗漱完毕之后,他换好衣服躺到床上。在身体放松的一瞬间,肌肉和皮肉的疼痛终于得到了舒缓。而白天发生的一切,也开始像走马灯似的浮现出来。 终于还是被沈星择拆穿了,而且还是以如此最惨烈的方式。不过这样倒也痛快,再也不必遮遮掩掩、甚至一人分饰两角,产生认知错乱。 尽管沈星择最后还是放他回了学校,但陆离并不认为自己的寥寥数语就能够治好沈星择顽固的控制欲。接下来,沈星择很可能还会阴魂不散地在周围逡巡,甚至利用手腕在暗中搞出点什么动静。 与此同时,陆离又前所未有地想要为沈星择做点什么——最初的肝肠寸断,两年来的痛苦煎熬,光是想一想就感到心疼。虽然客观上是迫不得已,但是也应该给他一些补偿了。 究竟应该怎么做?能够既安抚、治疗这只受了伤的孤狼,同时又不让它扑上来咬断自己的脖子? 思前想后,陆离觉得自己只能再去请教他们共同的恩师了。 ———————————————————— 周一的下午,春阳暴暖,空中却飞舞着雪似的杨花。表演课结束之后,陆离依旧帮老师推着自行车,沿那条林间小路缓缓前行。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他戴着一副足以遮住大半张脸的口罩,所幸在这个花粉乱飞的季节,看起来也没有什么违和。 “你的脸,其实是被那小子给揍的吧?”没走几步,顾老头忽然一语道破了真相。 “您……怎么知道的?”陆离微窘,但这的确给他省了不少口舌上的解释。 “别以为顾老头什么都不懂,老头子我这脑袋好使着呢。” 半途中的树林边上有一条长椅。师徒二人暂时将车停下,坐到长椅上。 “他怎么样?”顾老头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圈作为示意。 “不知道。”陆离摇头,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肯定没我惨。我顾忌着他最近可能有活动,所以掌握着轻重。要不然,这几天八卦肯定早就传开了。” “噢……你们打架还分轻重。”顾老头装作恍然大悟地点头,“既然这样,那干嘛还要打起来?” 陆离向来把顾老头当做半个父亲看待,此刻说起闹心事儿,自然不免带上了点儿撒娇的意味。 “还……还不就是因为我瞒着他的那件事!老师,我真不是故意想瞒着他的。现在他揍也揍过了,我担心他还会来找我的茬,您能不能……”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顾老头依旧是笑眯眯的,却举起手来在他面前摇了一摇。 “沈星择揍你,难道不是气你一直在他面前装死?” 老师毕竟还是老师,姜果然还是老的辣——陆离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又被一个人给看穿了。 短暂的慌乱过后,他没有选择否认,反而还算是平静地反问道:“您是怎么确定的?” 顾老头还是笑笑,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 与普通的中老年人不太一样,顾老头对于智能手机的使用非常熟练。此刻他点开了相册,调出一张照片送到了陆离面前。 陆离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因为这是他的两本回课作业。一本是上个学期交上去的,另外一本的纸页则已经泛黄。 反正已经被看穿了,陆离干脆直接问:“这么老的作业本您还保留着?” “这不是等着你们一个个成名成家,才好拿出来卖给媒体吗?” 知道他是开玩笑,陆离也跟着笑笑,但还是忍不住追问:“可是,这上面的字并不一样。您……该不会真的在讹我吧?” “十多年了,字迹当然会变。” 顾老头取出烟斗,开始慢条斯理地填起烟丝。 “我有个老伙计在司法鉴定中心工作。他说,就算同一个人在不同时期写出来的字也不可能完全相同。想确定究竟有没有关联,需要进行量化比对——字的外形、结构布局、笔顺和连笔、甚至还有标点符号、数字的用法,以及错别字的类型。当相同程度达到一定的指标的时候,就可以基本上确定,两种笔迹出自同一个人了。” 说到这里,他抬起头来看了陆离一眼。就像在课堂上解释完了原理,现在等着学生举手提问。 陆离便问:“沈星择也是这样认出我的么?” “原理应该都差不多吧。不过,他的直觉向来敏锐得可怕。而且内心里没有墨守成规的条条框框,什么猜想都有可能付诸于实践。不过,既然你们已经摊牌,倒不如直接去问问他倒底是怎么看的……” 说到这里,顾老头又多看了他脸上的淤青一眼:“喔,最近的话,还是别问了。” “是啊,恐怕现在我们一见面就得开打。” 虽然稍有犹豫,但陆离还是问出了那个羞于启齿的问题:“那,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和他之间的……事儿?” “要不然你以为呢?” 顾老头的声量突然抬高,颇有些责怪的意思:“都什么年代了,你以为我还会把你们当什么怪物来看?” “不、不,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陆离赶紧连声解释,虽然遭受了数落,可是心里反倒通气起来。 他干脆将自己心底里的矛盾和盘托出。他提到了自己与沈星择扫墓时的情况;提到了沈星择的咄咄逼人和他的控制欲;也提到了自己的犹豫、彷徨和不果决。 最后,他抬起头来看着顾教授,认真地询问老师会不会也觉得他太过于贪心——既想从沈星择那里获得自己想要的,又拒绝给予沈星择他所渴望的东西。 顾老头的烟斗在一明一灭间燃烧着,安静地好像一颗沉稳跳动的心脏。 “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1。” 他又抽一口烟,看着烟雾徐徐消散。 “这句话,我不只是说给你听,同样也说给过沈星择。不过很遗憾,看起来你们两个都还没能参透到这个层面……也许我根本就不该留你吃那顿饺子,那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 陆离赶紧表示这不是恩师的问题,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我总觉得……沈星择之所以这么偏执,肯定是有什么原因。或许和他的家庭和过去有什么关系。可他从来没提起过这方面的事。不知道老师您这边——” “说实话,我也曾经有过差不多的想法。” 顾老头缓缓摇着头:“但是每个人在别人心中前进的深度都是有限的。能够进入沈星择内心深处的,不是我,而是你。” “可我们现在根本不可能平心静气地坐下来沟通。” 陆离苦恼道:“他已经提出叫我退学了。这几天,天天给我打电话、发短信,我有点怕他真的会做出别的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没人能让我的学生说退学就退学,他沈星择也不行。” 听到这里,顾老头终于有些强势起来。 “我会再去找他谈谈。但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解决问题还得靠你们自己。老头子我唯一能够到的,就是给你争取点儿时间——你们两个都给我好好冷静一下。” 第55章 爱是克制 第42节 陆离被沈星择暂时“释放”之后的那段时间,他几乎天天都会收到来自沈星择的骚扰。有时候是短信或者微信,有时候则直接打电话过来。而所有这些骚扰的中心思想基本一致——追问陆离正在干什么、有没有空与他见面。 陆离白天课程紧凑,手机基本上都设置好静音放在书包里。两节表演课下来,手机屏幕上往往就排满了未接电话。他也试过屏蔽沈星择的手机号,但是没有用,总有新的号码让他防不胜防。 自从找过顾教授诉苦之后,这种令人崩溃的情况总算稍有改善——也许是顾教授立下了规矩,最近这几天沈星择每天都固定在晚饭后打一个电话过来。虽然还是会忍不住问东问西,但至少不总是唠叨着要和陆离见面了。 当然,光有沈星择单方面的退让也还是不够的。经过顾老头的提点,陆离也给予了沈星择积极的回应——不喜欢被问东问西,他就主动寻找话题:从看似不可思议的重生体验,到这两年来彼此的心路历程,全都一点一点地掰开揉碎了讲述出来。 两个人心灵之间的那些芥蒂,就在这每天十五分钟雷打不动的沟通里一点一点地被软化。当怨念和嗔怒消融之后,爱意也就像雪后的新芽,愈发显得珍贵和可爱。 慢慢地,这一天一会的电话也成了陆离最期待的事,甚至让他回想起了当年刚开始恋爱时的情景。 这样和谐的状况持续了小半个月,沈星择终于又要进组拍戏了。一切的生活安排都要围着剧组转,因此每天的电话粥不得不暂时中断。不过陆离允许他每天给自己发三条短信,并且保证有问必答。如果拖延超过一个小时,则第二天加罚两条。 看得出沈星择对这个规定颇为满意,所以尽可能地选择后半夜、上课时这种古怪刁钻的时间点发送信息,以骗取额外的短信补偿。 虽然生活中多了这么个不省心的粘人巨婴,但是目前看起来,沈星择勉强还算是有些节制。陆离也才得以将重心转移到校内的各项学习当中来。 不知道为什么,最近这段时间班上开始出现一个奇怪的传闻——说他脸上的淤青是和人争风吃醋打架而留下的。陆离半开玩笑地表示要追究传言的源头,倒是马蒙这个心直口快的家伙拿过来一面镜子,说陆离最近面泛桃花、眼含春水,有事没事就盯着手机傻笑,摆明了就是有情况。 陆离也是被他被蒙住了,愣愣地反问难道有这么明显?这下大伙儿更是好一番起哄,说好你个陆大离,别人都是年级越大越是要准备分手,你可倒好,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呢? 无论如何,没有人能够从陆离嘴里撬出那个让他“面泛桃花”的情场高手究竟是何方神圣。而陆离也很快就研究出了一套有效的防骚扰手段——谁要是敢来打听他的私生活,他就热情洋溢地抓着那人一起练功排戏。反正陆离一直都是这个班、乃至全系起得最早、睡得最晚的学生。他是排练室和道具争夺战中永远的赢家,也绝不会错过任何一场汇报演出和专家讲座。他的精力充沛和对于知识的强烈渴求令人咋舌,并不是没有人试图跟上他的脚步,却无不以筋疲力尽而放弃。 而更令人咋舌的是,在高强度的训练中,陆离逐渐练就了一双录像机似的慧眼:只要看过一次就能够惟妙惟肖地将他人的行为复制下来。而这些完美的复制绝不是一次性的——在脑海里,他早已经根据年龄、职业、性格等等标签将这些行为分门别类储存起来,留待日后表演的时候灵活调用。 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说,陆离已经成了26级乃至整个表演系著名的“戏疯子”。平时班上有小规模的课堂汇报表演,也会有学弟妹甚至高年级的学生跑来观摩,倒也成为了一道有趣的风景。 日子就这样平静安稳地推进到了五月初,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再次打乱了陆离的生活。 “你想不想演戏?” 这天,顾老头突然笑眯眯地问道。 顾老头说的“戏”,更精确地说应该是电影——作为国内首屈一指的表演名校,每年都会有很多导演来到中影,从科班生里物色合适的演员。而根据学校的有关规定,原则上只允许大三和大四学生外出拍戏,像陆离这样大二下学期就能冒尖的,堪称凤毛麟角。 俗话说“敝帚自珍”,顾教授在学术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地给宝贝学生介绍不靠谱的工作——事实上,这次的剧组团队,就连陆离本人一听就觉得心动不已。 导演韩唯民,是中国第七代导演中极为罕见的一位怪才。与他年资相仿的其他导演大多都投身于商业片制作,赚得瓢满钵满;可他却常年坚持文艺片的拍摄,纵使票房惨淡、入不敷出却依旧故我。 多年的我行我素当然也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傻傻付出——韩唯民在业内受到了极大的推崇与尊重,而他也是国内外的得奖专业户。别的不说,光是欧洲三金就捧过两座,国内的大小奖项更是多不胜数。 娱乐圈就是这样一个充满了矛盾的地方:叫好的不一定叫座;而赚钱的片子拍多了,反而急需要拍点有格调的来证明证明自己。所以像韩导这样的“曲高和寡”永远不会消失,有人戏称他是“专业镀金二十年”;可也有人说,他才是电影艺术最后的脊梁和良心。 这样的高级导演,不要说现在,就算十年前的陆离也未必高攀得上(除非请沈星择从中撮合,那是陆离更不愿意去做的事)。那么话又说回来了,为什么这次韩唯民要跑到学校里来物色新人? 答案其实十分简单:因为这部由著名小说改编的电影《长生天》,男主角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一位知识青年。而韩唯民认为,眼下市面上的那些男演员,即便有年龄接近的,眼神和气质里也缺乏他想要的某种东西。 当然,预算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考量——文艺片的投资往往远不如同等级别的商业片。如果按照商业片的标准来支付演员片酬,那么真正用于拍戏的资金定将所剩无几。 韩唯民与顾教授是多年老友。陆离身为顾教授的高足弟子,韩唯民自然应当照顾提携。只不过男主角的人选毕竟关系到电影质量的优劣,因此参与试镜的并非陆离一人,而是集合了中影、北戏、上影和一些其他渠道来的青年才俊,同场竞技。 “有些年轻人呐,觉得别人给他牵了线搭了桥,自己就不需要努力了。最好躺着进剧组,躺着把戏给拍了。小子,你应该知道,老头子我可从来不做那种事。你自己好好地去面试,通不过就滚回来继续用功;通过了就好好演,可别砸了老头子我的招牌。尤其注意,你的阅历是优势,同时也是最大的劣势。切记,你是一个演员。一个合格的演员会将自己变成角色,而不是将角色演成你自己。” 五天之后,陆离揣着顾教授的这番叮嘱前往《长生天》的面试现场。或许是因为韩唯民导演毕业于北戏,所以将面试地点选在了北戏校区的小剧场。陆离根据墙上张贴的海报一路找进了后台,发现这里已经是人头攒动。 今天上午是男主角“陆凯风”的专场试镜,目测已经有二三十人在后台候场。清一色全都是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少还穿着绣有北戏校徽的文化衫,应该是希望韩唯民看在校友的份上,多加一点印象分。 陆离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观察他们的气质和容貌,得出了一个大范围的共性;他将这种候选者的“共性”与剧本角色形象加以融合,慢慢地在心里为自己的表演做最后的润色。 试戏的剧本他已经能够倒背如流,剩下来只需要做好临场发挥。他对自己有着充分的信心,却也不抱着百分之一百希望。毕竟“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仅此而已罢了。 在后台等待了大约四十五分钟,期间有化妆师过来给候场的试镜者上最基本的妆容,并提醒一些录音时的基本问题。轮到陆离的时候,化妆师把他所有的刘海全都在头顶扎成了一根小辫儿,然后端详了他的脸足足有十多秒钟。 “长太漂亮了。细皮嫩肉的,不太像是在大草原上摸爬滚打的苦孩子啊。” 陆离听了也不紧张,依旧笑嘻嘻地回答:“我这要是不故意长得反差大点儿,怎么能体现您的化妆技术专业高超呐?” 也许这句恭维还真起了点儿作用,化妆师在他脸上花了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这也直接导致了妆一化完就轮到他上场面试,连个适应的机会都没有。 剧组人员在核对完姓名之后,领着他穿过通道前往前台、也就是试戏现场。这里是北戏的黑匣子剧场,四周围当然也是黑黢黢的,只有舞台顶上打下一束追光,照亮一块狭小的区域。 再仔细看,光束前方架着一台摄像机。摄像机后头隐约坐着一群人,想必应该就是韩唯民导演和剧组要员。 陆离走到了追光中央的定位点上,首先开始自我介绍。黑暗中的人群有些窃窃私语,看起来并不怎么在乎这个环节。等陆离介绍结束之后,有人用麦克风询问他是否准备好了。陆离给予肯定的回答,紧接着就从黑暗中走出了一个男人,两三步来到了他面前。 居然是林乾——上一次沈星择生日宴会上带猫过来“相亲”的那位男演员。 陆离有点吃惊,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毛;林乾也冲着他点了点头。这时候工作人员上来打板,表演开始了。 第56章 让你久等了 试戏的剧本片段是提前一周就公布的:陆离饰演的知识青年“陆凯风”在内蒙古某旗下属的一座偏远牧场插队落户。年少无知的他,在一年多艰苦的草原生活后,终于因为立功而得到了一次回乡探亲的机会。可当他拿着一袋自己晾晒的蘑菇和为数不多的行李连夜赶到场部,却得知探亲的名额已经被场部的一名高干子弟顶替。 陆凯风迟迟不愿返回牧场,在场部门口枯守了两天一夜,最后在与林乾所饰演的牧民巴尔思争执时昏倒,被巴尔思带回了牧区。 一周的准备时间非常充裕,陆离也拜读过原著,因此知道巴尔思与陆凯风之间的关系十分特殊,从前期的警惕、敌视到后来的亦师亦友;而陆凯风这个角色,也正在经历着从少不更事到历尽沧桑的心理蜕变。 导演选择的试戏片段正是这双重转变的关键一步,也只有尽量地表现出人物内心的矛盾转折,才有可能赢得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陆离毕竟是陆离,当然有这个把握。 他缓缓蹲坐在了地上,闭上眼睛、也屏蔽了外界一切的声音。等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那个破败阴暗、并且散发着干草和马粪气息的场部大院里头。面前的林乾皮肤黝黑,穿着一件传统的蒙古式长袍,目光如鹰,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时长五分钟的表演以陆凯风的“愤怒晕厥”作为结束。这之后又过五六秒钟才听见有人喊“cut”。 林乾拍拍陆离的肩膀,拉他站起来。陆离看了看林乾的脸,发现男人的眼神里隐藏着一抹笑意;他再看摄像机后面,还是一片黑暗,但气氛似乎和刚才不太一样了。 然后,还是刚才喊他开始表演的那个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个陆离?” 陆离回报以苦笑:“我现在只是中影26级表演一班的陆离了。” ———————— 面试结束之后第四天,剧组就给陆离打来了电话,恭喜他通过了试镜,拿到陆凯风这个角色。《长生天》将于今年七月份开机,但在此之前,主要演员需要提前两周入组,以便熟悉一下草原生活的基本常识。 陆离分别向顾教授和班主任赵老师汇报了这件事。根据中影的规矩,凡是在校生外出拍戏,都必须由学校出面与剧组签订三方协议;同时陆离也必须向学校提交一份外出拍戏的申请以及保证书。 一套流程走下来,他就成为了本届表演系第一个正式外出拍戏的学生。而且还是大导演、名著改编的电影。其他同学虽然羡慕不已,却也是真心实意地表示佩服。马蒙几个还给他搞了个小型庆祝会,当然也少不得调侃:万一一炮而红,那可就是事业与“爱情”不可兼得了。 对于损友,陆离已经懒得再去反唇相讥,他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要做。 入组手续办理妥当之后,他首先向母亲报喜,叮嘱她暂时对亲戚同事保密;然后,他终于打定主意,打电话给沈星择告知了这个消息。 沈星择的反应和几年前相比几乎没什么改变——立刻追问是什么剧组、在哪里拍戏,投资多少、班底如何……总之事无巨细,一律打破砂锅问到底。 陆离难得耐心地逐一回答,最后又非常认真地告诉他,这是自己重新出道的第一部作品,甚至可能会影响到今后一辈子的发展,因此容不得半点儿玩笑。现在说出来,只是希望他也能够分享自己的喜悦。 电话那头沉默了好几秒钟,沈星择肯定是往肚子里咽了大段大段不该说的话,最后只生硬地回答了一句话。 “你……喜欢就好了,但是草原上的生活很艰苦,我怕你会受不住。” 这未免也太小看人了——陆离偷偷地腹诽,可既然沈星择已经学着忍耐,那他也必须拿出点诚意来,好好维护这段得来不易的感情。 于是他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你放心。” 可谁知电话那头的男人反倒开始发作起来。 “你想想你以前做的事,我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陆离无声叹息,一边自我安慰至少沈星择是因为太过在乎才会失去控制。他想了想,果断摒弃掉正面冲突的错误想法,然后搜肠刮肚地寻思应该说些什么来稀释这一触即发的火药味。 并没有太费脑筋,有一个念头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可它实在太过甜腻,腻到陆离从来都只敢在心里默念,而没有这个胆量、或者说是脸面说出口来。 但是这一次他鼓起了勇气。在脸面与沈星择之间,他第一次做出了不同的取舍。 “可我不还是回到你身边了吗?我们可以做个约定,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一定会回来——” “别乌鸦嘴!” 电话那头激动地打断了他的话。但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沈星择掐住了自己的咽喉。 “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离一手揉着自己的头发,哭笑不得:“我只是想让你放心,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就算我去拍戏,我的心依旧留在你这里,作抵押,这样好不好?” 电话里安静了好一阵子,陆离才又听见沈星择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是谁教你说这种说这种话的?” “无师自通、自学成才。”陆离撇了撇嘴,“你要是不喜欢,那我以后不说了。” 沈星择又安静了两秒钟,突然压低了声音。 “如果不是现在正在拍戏,我真想立刻就抓住你,扒光你的衣服把你捆在床上,好好疼爱你,直到你这张可恶的嘴再也说不出这种甜言蜜语。” “……” 陆离的心底里也被这一连串的话语勾起了火星,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感觉呼出的气息湿热起来。 “那你等我……从草原回来。” “我等不及了。”沈星择打断他,“今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乖乖地接了,按我说的做。” “……神经病。”陆离有点勉强地笑话他:“我住宿舍啊。” “去开个房间,就那个四合院。多少钱我来出。” “别开玩笑了。”陆离平复了一下呼吸,故作轻松地拒绝,“拍戏的人哪儿有那么多闲精力,有空你还不如多睡两个小时。” “可我只想睡你。”沈星择的话语变得越来越露骨,浓浓的费洛蒙气息简直要从手机里喷涌而出。 陆离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了。将近三年的漫长分别,又何尝没让他饱受相思的煎熬?如今,任何一点细小的撩拨都可以让他心旌摇曳,更何况是爱人如此赤裸裸的邀请。 可就在他几乎控制不住心头绮念的时候,电话那头忽然传来一阵杂音。 稍稍过了一会儿,沈星择的声音再度响起,听上去已经恢复如常。 “来叫我拍戏了。”他解释,更不忘强调,“晚上见。” “不见不见!” 陆离抢在他前面结束了通话。 虽然对沈星择的“非分之想”表示了言辞拒绝,但是这天晚上,陆离在排练室里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做出了“艰难”的决定。 借着夜色的掩护,他一个人跑出去开了房间,仔仔细细洗了澡,回到床上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等待沈星择的联系。 今晚,沈星择的剧组应该出了个大夜。一直等到凌晨两点左右,已经迷迷糊糊睡过去的陆离被短消息吵醒。摸过手机一看,果然是沈星择发过来的,只有“睡了吗”三个字。 换做往常,这种“午夜短信”就是为了骗取明天的短信补偿而发送的。但这次陆离并没有错过,他很快回复道:「还没呢,你才刚下戏?」 消息发送之后,对方安静了足有十多分钟之久。就在陆离以为沈星择已经去睡觉的时候,他忽然收到了视频邀请。 第43节 午夜的瞌睡劲儿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陆离做了个深呼吸,有点傻气地跑下床朝镜子里整整头发,想了想又脱掉了上身的睡衣换上酒店浴袍,然后才点击同意。 手机里的画面有点昏暗还有点摇晃,过了几秒钟陆离才看清楚,沈星择站在酒店套房的洗手台边上。 他显然是刚洗完澡,挂着水珠的刘海垂在额前,显得年轻又性感;当然更性感的是他赤裸的上身,可以看见线条优雅的腹部肌肉,还有腰侧的两条人鱼线,一路滑进裹在腰间的浴巾里面。 陆离只觉得喉间一紧,想说什么话都忘记了,只能傻愣愣地盯着屏幕看。直到沈星择将擦完头发的毛巾丢进藤篓,然后转身面向镜头。 “太近了,拿远点,脸都变形了。” “……”陆离这才将手机靠在了床头上,自己也坐到了床边。 沈星择戴上眼镜,立刻就扬了扬眉毛。 “你不在宿舍?” “……你这不是废话吗。” 陆离几乎是咬着嘴唇说出这句话的。虽说两个人早就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不知为什么要害羞的时候一样会害羞,活像个青春期头脑发热的小青年。 沈星择将陆离的不自在尽收眼底,这显然让他心情大好。 “让你久等了。” 他随手关上洗手间的灯,拿着手机走回到卧室。同样将手机放在床头,然后调暗了室内的灯光。 同样昏黄的光晕和相似的画面构图,让陆离恍惚产生出了一种错觉——此时此刻沈星择就在自己身边,近到甚至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伴随着这种时空交错的亲昵,陆离感觉到内心深处腾起了一股美妙的酥麻。 明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可他仍旧有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今晚上又大夜?明天几点开工?要不还是早点休息?” 像是看穿了他的忐忑,沈星择侧身躺在床上,好整以暇地单手撑着头,提出了今晚的第一个要求。 “睡衣,脱掉。” 这个时候再扭捏就显得有点矫情了。更不用说陆离心里同样燃着一颗火星,扑不灭,唯有任其彻底燃烧才得以满足。 于是他支起上半身,稍稍挺起胸膛。同时把手伸向腰间的衣结,轻轻扯动。白色睡袍无声滑落,显露出那具他精心塑造、严格修炼的年轻肉体。 沈星择朝着镜头俯身过来了,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黑豹。 “我想吻你,”他低声道,“告诉我,你的嘴唇是什么味道。” 鬼使神差似的,陆离将自己的手指移到了唇间,想象着是沈星择的手正在抚弄着它。然后他轻声答道:“温暖的、柔软的……你感觉到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甚至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手指,同时抬头挑了一眼镜头。 沈星择的喘息隐约粗重起来。他的眼眸愈发深邃,好像蕴藏着一股黑色欲流,暗潮涌动。 “……过来。”他提出了第二个要求,“全都脱掉。” 昏暗的灯光掩盖了陆离脸颊的酡红,但迷离的眼神已经代替本人做出了应答。 此刻在镜头看不见的地方,他的身体早就已经产生了反应。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后退几步将下半身挪到了镜头外,褪下了唯一蔽体的内裤,又拿被子把屁股裹住了,这才又爬回到镜头前。 全过程大约一分钟左右,的确有点磨叽。但难能可贵的是,沈星择并没有催促或者发表任何不耐烦的言论。 因为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鼻梁上的眼镜也还没摘掉,就这么累得昏睡了过去。 “……” 从惊愕到好笑,又夹杂着一点失落和心疼。陆离干脆也趴在床上,凝视着画面里沈星择的睡脸。直到自己的睡意也再度涌起,这才轻轻地道了一声“晚安”,然后结束了通讯。 第57章 《长生天》剧组 不难想象,第二天一早沈星择的表情是多么的“精彩纷呈”。以至于陆离一上午就收到了三条长篇大论,软磨硬泡地要他继续昨晚没做完的事。 然而考虑到沈星择的工作强度,陆离吃了秤砣铁了心,再没有答应过那些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成人游戏。 不知不觉就磨到了六月上旬,《长生天》剧组的主创们在北京集合,启程前往位于内蒙的外景地。 这是一段漫长的旅程,剧组首先乘坐飞机前往锡林浩特,然后转乘火车前往锡林郭勒盟辖下的某旗,再换汽车抵达该旗下属的一个小乡镇。接下来的两周时间,他们将入住乡里的文化中心,体验生活并接受当地文艺工作者的基础指导培训。 与陆离同期入组的演员一共有十五人,大都是来自大城市的汉族人。唯有剧中戏份最重的女演员琪琪格,是个十七岁的蒙古族小姑娘。她来自部队文工团,入伍倒也没多久,浑身上下还充满了小丫头的天真野性。站在一群灰扑扑的大老爷们儿里头,亮得好像万绿草原上的一朵红花。 除了琪琪格之外,还有几位主要演员很快也和陆离熟悉起来。这其中关系最好的就是陆离的“亲家公”林乾。 两只黑猫的相亲最后产生了奇妙的结果——林乾的小母猫生下了两只黑猫、一只花猫和一只白猫。不太懂猫科动物遗传学的两位亲家都莫名有点尴尬,但是没关系,反正猫崽够可爱就行。小黑猫中的一只已经交给了沈星择,估计眼下正在沈家保姆的精心饲养下茁壮成长。 说回到正经事上来,林乾出演得是《长生天》的男二号,牧民巴尔思。巴尔思在蒙语中有“老虎”之意,角色形象也充满了野性与力量。为此林乾已经进行了三个月的肌肉和力量训练。原本走忧郁文艺路线的他,将《长生天》试做一次非常重要的转型尝试。而从他身上感受到的那股认真劲儿,也愈发让陆离对这部影片充满了期待和信心。 在乡文化中心生活的这段时间,大家主要学习一些当地的风土人情和简单的蒙古族语言、歌曲和舞蹈,以及参观当地留存的一些知青点(如今大多已是当地的文保单位)。 乡里的生活条件比较朴素,相对的日程安排也不紧张。陆离甚至还有空闲能够在街头晃悠晃悠,顺便和沈星择打打电话报个平安。 两周之后,所有人都逐渐褪去了大城市带来的那股锐气,剧组就在当地的知青点举行了开机仪式。趁着演员们一个个都还算白嫩,首先开拍的是陆凯风和伙伴们辗转来到牧场插队落户的几场戏。对于家乡的眷恋与不舍、对于命运的无知与忐忑——陆离并不需要花费太大的力气就能够准确把握住角色的心理,迅速进入状态,甚至比很多“老演员”都要得心应手。 车站和知青点的戏份进行了两周,接下来剧组就转场前往最重要的外景地——牧区。为了不打扰当地牧民的正常生活,剧组在远离夏季营盘的集体草场边缘租下一处废弃的旅游设施作为临时外景点。说白了这就是一片破败的蒙古包,最大的好处是通着电,此外偶尔有大夜,也可以勉强睡在里面。 而绝大部分的时间,剧组成员都居住在距离外景地半小时车程的苏木招待所。这里的条件比起乡文化中心又要艰苦许多。最为关键的是,剧组人数众多而房间有限,于是个人空间就被迫压缩。像陆离这样的重要演员,也不得不与人共处一室,而他的室友正是林乾。 当然,所有这些物质上的匮乏都在意料之中。真正对创作充满了热情的人,不会因为这些小插曲而却步。趁着美工组加班加点捯饬那批蒙古包的时候,演员组也开始了第二轮、也是更深入的学习体验。 骑马、套牛车、打黄油、认识各种牧草和野菜,甚至还有用牛羊粪生火。基本上牧民日常的工作,演员们全部熟悉了一遍。其中最辛苦的当数放羊——凌晨三点,演员们就要启程前往约好的牧民家中,四点钟帮忙把羊赶往夏营盘。然后在中午、下午分别去照看两次,等到傍晚时分再将羊群赶回羊圈。 陆离的运气比较“好”,轮到他放牧的那天,还帮忙处理了一头受伤的羊羔,发现的时候伤口已经化脓生虫,牧民用烧红的针头将那些扭动的蛆虫一点点从伤口中挑出来放到火上烧掉,那种焦臭味很长一段时间都萦绕在陆离的鼻子边上,挥之不去。 羊羔的伤口被牧民定性为野狼撕咬所致。出于安全方面的考量,剧组也曾经就狼群的问题咨询过当地林业局的干部,得到的回复是:听说上个世纪中叶之前,这片草原上还是有许多野狼的。后来开发牧场导致野狼迁徙,几十年没见过狼的踪影;况且夏季食源充足,狼群没有必要冒险挑战人类的权威。 与官方的说法不同,牧民们却坚称狼群从未从远离过这片草原。陆离他们放羊的牧民家里据说就养着一头狼,许多年前被人从狼窝里掏来的。因为政策上不允许养狼,所以一律对外宣称是狗。可也有些牧民私下里揭露:其实那根本就是一条狼狗,只不过为了吸引游客才按上了狼的噱头。 陆离也亲眼见到过那头争议中的生物。没有笼子、也没有链条,就这样自在地生活在牧场上。远远看去,它和牧民家其他的狗没什么两样;可是一旦接近、尤其是与它对视时,陆离依旧能够感觉到一阵来自于本能的恐惧。 狼和狗究竟区别在什么地方?是耷拉下来的尾巴,还是总是闪着寒光的眼眸?或许区别只存在于人类的潜意识里——祖辈那种曾经被伤害过的记忆,深深地烙印在了遗传物质里头,让人始终跨不过那道信任的门槛。 那么狼呢?又是什么烙印在它的骨血里面,让它野性、狡诈;而它又是否真的会被人类所驯服,从一头嗜血的野兽变成忠诚的伙伴? 每当陆离看见那头“狼”的时候,心里总是会莫名地浮现出这几个问题。但是一次也没有,他从未认真寻找过答案。 又过了一周,外景地的那片蒙古包完全改造完毕。褪色的花毡换成了做旧的粗毡,还泼了泥水,乍看还真像大半个世纪之前遗留下来的文物。蒙古包内部的改良木质地台也被撬光了,裸露出潮湿的土层直接铺上了毛毡;陈设也很简单,必不可少的是各种标语和画像。 没有一天的停顿,外景部分的拍摄工作立刻开始了。 《长生天》原著讲述了16岁的青年陆凯风与一群知青同伴辗转来到草原插队落户。在长期艰苦、与世隔绝的生活中,有人病倒、发生意外;有人选择逃亡,有人成功脱身而去,也有人在此扎根繁衍。而生性天真懦弱的陆凯风是这个群体中的底层人物,在遭遇到一连串的欺辱、打击与伤害后,他选择以自己的方式向那些伤害过他的人复仇,然后与牧民巴尔思一起消失在了白雪皑皑的腾格里峰上。 这是一部基调阴郁、低沉的影片。因为壮阔的草原风景而增添了一丝悲壮的美感。无论题材还是剧情都很有所谓的“拿奖相”,导演韩唯民显然也寄予厚望,凡事亲力亲为,对演员的表现更是有着近乎于洁癖的偏执。所幸经过了将近一个月的磨合,剧组已经如同一部设计完美的机器那样高效率运作起来。 当然,高涨的创作热情只是剧组生活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与草原的长时间亲密接触也开始让不少新的问题浮出水面。 蚊叮虫咬只能算是小事。八月的草原昼夜温差较大,最夸张时甚至可以相差二十度。当地没有森林和大型湖泊,水资源紧张,灰头土脸地拍了一整天戏,回去也只能擦擦身;一周洗一次热水澡,时间也有规定限制。 而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吃饭问题。 当地属于偏远牧区,退牧还草政策实施之后,整个苏木的商业也日渐萧条。当地人购买蔬菜都是一次性从城市批上几个月的分量,大多是耐于贮藏的土豆、白菜和萝卜等。因此,招待所为剧组安排的饮食也以肉类为主,蔬菜品种单一稀少。一段时间下来,剧组不少人开始出现牙龈出血和口腔溃疡的现象,像陆离这样的演员一开口就疼得龇牙咧嘴,维生素也成了最行俏的药品。 经过协商,生活制片不得不临时拨出一笔款项,让人去镇上的蔬果店采购食材,这才勉强保证了饮食上的平衡。 当物质条件无法被满足的时候,人就会开始向内寻求心灵的平静。 最初的两周,午间休息的时候还能看见工作人员三三两两地结伴拍照、采摘野花,寻找隐藏在草丛中的蘑菇圈。然而慢慢的这些欢乐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大张着嘴巴、抬头仰望着浮云苍狗的冥想者。 曾几何时,陆离也险些成为这群冥想者中的一员——外景地的手机信号非常不稳定,既浏览不了网页,也保持不了与沈星择的通畅联系。所幸林乾带了一把吉他过来,自弹自唱的小型演唱会就成为了除发呆之外最重要的消遣节目。林乾的嗓子不错,以前出过单曲,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唱一些忧伤惆怅的歌曲,唱完之后感觉周围的牧草上都会凝出一层露珠。 当然在不唱歌的时候,陆离也总是会和林乾待在一起,因为这也是韩唯民导演的要求。 在影片中,陆凯风所最能够信赖、依靠的人只有巴尔思。从某种角度来说,巴尔思的存在对于陆凯风而言就是一种自然力量的召唤。私底下说戏的时候,韩唯民甚至提出过一个概念:陆凯风与巴尔思之间,甚至可能存在着一种精神层面的爱情关系。当然这种感情是超脱于物欲之上的、内敛的情感,如何将之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来,而避免流俗,将会是陆离与林乾最重要的课题。 第58章 有人作大死 对于韩唯民导演提出的这些要求,陆离倒没有太多意外。 一则,他看过原著也看过不少有关于人物的分析,知道陆凯风与巴尔思之间很可能存在着某种超越友情的关系。 二则,演员的天职就是忠实地塑造角色,既然导演表示有这样的关系,那他就有义务将之展现在观众的眼前。 林乾是怎么考虑的,陆离并不清楚;但是陆离对于这种带有同性情结的影片并不陌生——上辈子的事姑且不论,单说去年他的汇报演出就是《霸王别姬》。更严肃地说,任何一个专业演员,都不应该基于个人原因而对剧中的情感脉络指手画脚。 为了培养彼此的默契(同时更是因为客房紧张),陆离与林乾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室友。自律神经不佳的男人往往会把自己的地盘弄得一塌糊涂,然而林乾显然不是这样。无需助理帮忙,他自将一切收拾得井井有条。更妙得是泾渭分明,绝不侵犯到陆离的领地。 除此之外,平日里林乾也很习惯于照顾他人,像是大家族的兄长或者梦幻级别的男友。就说前阵子陆离犯口腔溃疡,林乾不仅共享了自带的药贴,敦促他定时定量地吃药喝水,拍戏的间歇还拿出水果与他分享。 对于林乾的好,陆离当然心存感激,而且也时常留意做点回报。可他私底下又忍不住怀疑林乾很可能和沈星择保持着联系,甚至可能是受了沈星择的委托,所以才特别关照自己。 他之所以会这样想,当然也有依据——前阵子剧组突然收到从锡林浩特直接用大货车送来的一冷藏箱蔬菜和水果。算算货物和物流费用,怎么着也得往六位数上靠拢。最可疑的是,发货方并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只表示自己是“影迷”。 剧组开开心心地将蔬果送去储存。晚上陆离啃着一个西红柿躺在床上和沈星择发微信,沈星择突然问了句“有没有多吃蔬菜”,陆离这才愕然意识到送菜下乡的大佬竟然就是自家人。 惊愕过后,陆离又开始觉得不对劲——为了避免沈星择过度担心,他从不主动提起剧组生活的艰苦,没菜吃这种小事情更是想都没有想过。究竟是谁向沈星择透露了剧组的情况?亲家公林乾显然就是最大的嫌疑人。 打那之后陆离就开始格外留意,不在林乾面前抱怨任何事;平日里也是嘻嘻哈哈,尽量以轻松的面貌来面对所有人。 而也正因为陆离一心认定了林乾就是沈星择的眼线,所以他忽视了一些其实已经非常明显的“蛛丝马迹”——直到剧组决定开拍那场十分重要的夜场戏。 开机之后的第二个月,整个剧组进入了高效顺畅的运转状态。好几场最重要的戏份也都陆续提到了日程上。其中有一出夜场戏需要在暴雨的环境下拍摄,问题也就随之而来——虽然现在是夏季,但是当地降雨量相对较少,时机也较难把握;而人工降雨的方法在常规拍摄中比较常见,可将高压水车开到外景地来费工费时,更需要耗费一大笔预算。 两相权衡之下,剧组决定骑驴找马。首先联系好高压水车,再看天气预报伺机而动。 说来倒也是凑巧,气象预报说外景地附近最近几天会有雷雨。于是剧组在白天早早儿地定好机位、布好场景,a组全员留守在外景地的蒙古包里过夜。 如此守株待兔了两天,雷雨却迟迟未至。看着全员挂上了黑眼圈加眼袋,导演于心不忍,最后还是叫来了高压水车。 草原上七点多才开始日落,八点左右天际线上还能隐约看出一点红光。为了确保效果,夜场从晚上八点半开始拍摄,计划九点半进行人工降雨。 然而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到了九点一刻左右,西北方向开始刮风,将夜色下的草原吹得如同海面一般波澜万丈。紧接着天边落下一道道闪电,雷声也由近及远,越滚越响亮。 韩唯民果断一声令下,中断常规拍摄,所有人立刻开始准备雨戏。等到一切就绪,豆大的雨点也从天而降,瞬间将蒙古包前面的一片夯土空地淹成泥泞沼泽。 这场戏的焦点是陆离饰演的陆凯风,他要在这片泥泞的地面上奔跑、怒吼,与人激烈争吵,被拖行。最后骑上一匹马,消失在雨幕茫茫的大草原上。 今晚的草原气温只有不到十度。但是剧中衣衫单薄,也不方便再加穿防水服。开拍之前林乾给了陆离一小杯兑了沙棘汁的白酒,陆离喝下之后又做了点热身运动,就义无反顾地走向了雨幕。 虽说这还是全组第一场雨戏,但是白天大家已经排练了许多遍,无论台词、走位还是运镜布光,都已经烂熟于心。开始的两场都进行得十分顺利,陆凯风与牧场干部发生激烈争执,继而动起手来。陆离被配戏的演员推搡,倒在泥泞的地面上挣扎、拖行。他怒吼、呼喊,完全融入到角色当中。带着家畜粪便臭气的泥浆飞溅在脸上,他嗅不出来;就连手腕擦破了皮也浑然不觉。 很快就到了最关键的第三场戏。陆离必须挣脱众人的束缚,跑进一旁的马厩,翻身上马逃离牧场。这是一个长镜头,意味着陆离必须一气呵成。事实上现场状况也让他必须全力以赴——虽然仪器都做了充分的防水措施,但是雨中拍摄的时长还是越短越好。 哗哗的雨声已经掩盖了导演助理打板的声音。陆离唯有远远看着电子打板器上的红字运动轨迹来判断表演时机。 群众演员开始推搡,他顺势滚到地上。反正浑身上下已经被泥沙浸透,他索性甩动手臂掀起泥花作为屏障,然后挣扎起身,开始朝着马厩的方向跑去。 第44节 不远不近的草原上又落下几道刺眼的亮紫色闪电,陆离本能地低下头去,再睁眼时却发现自己居然被闪花了眼睛。再加上四周围雨声嘈杂,听视觉两大感官全都临时作废,他唯有凭借着直觉向前摸去。 白天的反复排练这时派上了用场,陆离很快摸到马厩的栏杆。群演已经追到了他的身后。不容迟疑,他立刻翻身跳进厩内,跃上准备好的那匹马,抓住缰绳用力一扯。 马匹早已训练有素,立刻按照既定路线冲出了马厩,朝着不远处的草坡跑去。 也就在陆离策马跑向山坡的刹那,又是一道闪电落下。从视觉上看,几乎就劈在了山坡顶上。随之而来的雷声震耳欲聋,把所有人都吓得七窍生烟。 导演已经忘记了要喊cut,在旁边候场的林乾已经领着一帮场工飞奔过去。 等到了山坡上再看,闪电还在离山坡更远的草海深处。而陆离连人带马都摔在了草丛里,无论是人还是牲口都绝对的平安无事。 林乾赶紧把人搀扶起来,又让马队的人来把马牵走。 陆离浑身上下都是泥,也没好意思往林乾的身上靠。只是一边哆嗦着一边问:“过了没?” “过了,肯定一条过!” 林乾干脆一胳膊把人拽到自己怀里,用带来的雨衣将人兜头裹上,半搂半抱着送回蒙古包里。 今晚的重头戏至此基本结束,考虑到雷雨天候确实不适合户外作业,剩下一场次要的戏份将另择时机拍摄。 留下其他组员收拾器材,陆离和几位演员裹着毯子坐上了返回招待所的汽车。半路上林乾收到了一个好消息——因为大家今晚上的表现出色,所以原本用于人工造雨的那车水,就赏给大家洗个热水澡。因为演员们最早回到招待所,所以他们必须在大部队返回之前速战速决。 苏木招待所的后院有个规模不大的公共澡堂,曾经是一家小型养狗场的旧址。平层的瓦房被砖墙隔出了七八间两平方左右的犬舍,如今改造成了洗澡房。 虽说是澡堂,但并没有什么淋浴系统。洗澡的人必须自备水壶脸盆和毛巾。陆离浑身是泥不方便行动,林乾就顺便也帮他收拾了,两个人匆匆地下楼走向澡堂。 后半夜的水房里没有现成的热水。林乾首先烧热了两桶,让陆离拎着先去洗,自己和其他人等着下一波。 大家都这么熟了,陆离也不假客气。身上的泥巴粘着难受,他就提着水桶闪进了隔间。脱掉半干硬的服装之后,浑身上下依旧到处都是沙土。尤其是头发、手肘等部位的泥巴已经开始板结。直接冲洗太浪费水,他只有耐着性子像老猴逮虱子似的一点点往下剥。 差不多剥了两三分钟,他就听见外头有人陆陆续续地进了澡堂子。左右的隔间也开始有了动静。他又剥了两分钟,自己这间的门口也传来了敲门声。 是林乾,说澡堂子客满了,能不能进来和陆离挤一挤。 反正都是大老爷们儿,以前也不是没有凑在一起过。陆离想也没想就答应了,然后继续剥着自己的泥壳子。 木门吱呀一声,显然是林乾走了进来。同样将毛巾和水桶搁下,脱下泡了雨水泥水的衣裳,开始用刷牙的杯子往身上冲水。 “你的表现还真不像个新人。” 他一边冲水一边说话,也许是为了解个闷儿。 “其实导演刚开始挑人的时候还有点犹豫,除了你以外还考虑过两个候补。不过看起来,这一把还是赌对了。” 选了我还想找别人?陆离心里是不服气的。但表面上依旧谦逊,说都是导演和各位前辈教导有方。然而客套过后,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曾经令导演不够满意。 “主要还是你的外表太洋气了。演演偶像剧肯定不错,但是知青……说老实话,不太像。”说到这里,林乾当然也不忘附上但书,“不过你现在倒是挺像。” 这不是废话么?都在大草原上折腾两三个月了,整天顶个大太阳无遮无掩地晒着,全身爆皮不提,就说化妆师的粉底都换了几个色号。现在每天早晨照镜子陆离都会觉得自己忒淳朴、忒自然,也不敢随随便便和沈星择视频见面了。 陆离一边如此默默感叹,一边又问既然嫌洋气,那韩唯民为啥后来又选了他。林乾倒也实诚,表示面试时的演技固然非常精彩,可顾教授的面子恐怕才是最最重要的因素。 陆离听他如此直言不讳,突然就想要问问他是不是和沈星择有联系。 也就在这一念之间,他突然觉察到林乾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脚步悄无声息。 第59章 杀青之夜 所以,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两个大男人光着身子挤在一间犬舍里洗澡,而且一个还贴到了另一个的身后。 陆离怎么琢磨怎么不太对劲,可又不想过度反应,唯有僵着脖子静观其变。 距离应该非常接近了。陆离甚至能够感觉到一股热气从背后笼罩过来。林乾的身高和沈星择相差无几,这种高度很适合凑到陆离的耳边低语。 “别动……” 果然,林乾的声音就从陆离耳后头传来。 “你脑袋后头还有泥。” 说着他就摸上了陆离的后脑勺,力道不轻不重,从成绺的头发上揪下了一小块泥巴。 为了避免气氛变得暧昧,陆离赶紧连声道谢,一边准备走开保持适当距离。可是林乾的手又追了过来,这次抠得是陆离脖子后面的一小块皮肤。 被草原生活磨砺得有些粗糙的手,却异常地柔韧和温暖,光是轻轻点在皮肤上,就足以产生强烈的存在感。 更何况,这只手又开始缓缓往下移动,从脖颈滑到了蝴蝶骨上。 陆离看不见身后的人,而相近的身高和从未在别人身上体验过的亲昵感则给予了他一个错觉——他错觉,此时此刻站在自己背后的人,是沈星择。 如果是沈星择,那么下一秒钟,他肯定就被他拥入怀中。 如果是沈星择,才不会去在意一墙之隔的外界如何喧闹,他会捂住他的嘴,狠狠侵入,将快感在恐惧和欲望之间无限放大,直至极致。 …… 不知应该算记忆还是妄想的东西一下子涌出,充斥了头脑。 在这种可怕的想法影响到生理反应之前,陆离赶紧向前一步,舀起水勺往自己的头上浇下。 也许是林乾觉察到了陆离的抗拒,微妙的试探也就到此为止。这之后两人始终保持着至少一米的距离,相安无事地洗完了澡,又相安无事地上楼休息,然后迎来全新的一天。 在这之后的工作中,林乾依旧对陆离多有关照;但是已经可以肯定,这种关照与沈星择无关。而陆离也并不确定林乾是真的爱上了自己——演员总比一般人要来得感性,有时候理性跟不上感性,就特别容易将角色与自身混为一谈,进而发展出剧组里的“露水情缘”,这也是娱乐圈内不少情感问题的源头。 可林乾并不像是那种放纵自我的人——陆离偷偷百度过,林乾入行九年,几乎从未传出任何绯闻,就连女友都没爆出半个。 莫非这次他还是认真的?陆离骇然。 拒绝男人和拒绝王若秋那种女孩子家可不太一样。女孩子脸皮薄,基本上只要把事情挑明了就会知难而退;而男人却不一样,对待同性,他们往往不会像跟女孩子谈恋爱时那样告白和追求,而是采取赤裸裸的费洛蒙攻势,简直好像退行返祖一样。 希望林乾最好是个例外。 从六月底到九月中旬,剧组在茫茫大草原上生活了两个月零十三天,然后移师前往最后一处拍摄地点。万里征途行至尾声,尽管大家已经身心俱疲,但是内心却也是极其愉悦的。 十月十一日下午五点,影片的拍摄工作终于全部杀青。这天晚上,剧组全体来到附近镇上一家羊肉馆子吃关机饭。因为人数实在太多,协商之后店家干脆在院子里架起几堆篝火,吃起了烤全羊。 十月中旬的草原秋夜,凉爽之中已经隐约透出点儿寒意。众人围着篝火,面前热火朝天,背后却是朔风阵阵,自是有着非同一般的感受。 极其新鲜的羊肉,在火上或者滚烫的鹅卵石表面滋滋冒着羊油,孜然和各种香料的气息混合着肉香在空气中盘旋,诱人食指大动。 一两百号人很快就把羊肉馆子里的白酒啤酒和奶酒喝了个底儿朝天。为了先下手为强,各个篝火堆分别派出先锋前往镇上的烟酒店、小卖部搜刮酒水。本组年纪最小的陆离自告奋勇地要去立功,谁知一走就是半个小时。林乾等几个人坐不住了,一路打听着找过去,发现他竟然愣愣地坐在小卖部门口的板凳儿上,原来是被店主大娘当做是本地的小儿郎,操着半生熟的普通话要给他介绍对象。 大家赶紧将他抢了回来,又是好一阵起哄。如此闹到了后半夜一两点钟,才顶着满头烂漫的星光醉醺醺地往驻地走。 因为明天就要返程,所以全员都住在了镇上。空间有限,陆离依旧和林乾凑合在一起。 两个人今天都喝了不少,从头到脚一身的酒气,像从酒缸里捞出来似的。回到房间里,陆离双膝一软就瘫在了床上,林乾倒还好一点,就先拿着东西去洗漱。 陆离的眼睛酸得不行,一阖上就迷迷糊糊地再不想睁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到身体下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动,往下一探,摸到了自己的手机。 电话是沈星择打来的,估摸着应该是陆离刚才喝酒喝得痛快,所以错过了他的短信。 陆离接起电话,准备倒打一耙,抱怨对方扰了自己的清梦。可谁知沈星择一张嘴就开门见山地问:“杀青了?喝了几瓶啤酒?” “还好……也就三四瓶。” 陆离抬眼望望天花板,问啤酒就答啤酒,白酒和奶酒当然不算。 “……你呢?你怎么想着这么晚还给我打电话啊?” 手机那头安静了几秒钟,声音仿佛变得愉悦了一些。 “就问问你什么时候回北京。” “唔……快了吧。” 酒劲儿还在上头,呼吸不太顺畅。陆离用手指拉了拉衣领,然后无意识地发出了一声喘息。 “我想想……明天先坐车回锡林浩特……算算时间,恐怕只赶得上最后一趟航班——” “回家里来。”沈星择打断了他的话:“我想你了。” 陆离愣愣,嘴上已经咧开了傻笑,却顾左右而言他:“你也拍完了?” “什么记性,我杀青得比你早。” “可我回到首都机场都得晚上十一点了。” “我去接你?” “可别!我怕你带一帮子狗仔过去。” 陆离说着,自己居然笑了起来,然后在床上扭动着找到一个更舒服的位置。 “……不如你在家等我,多晚都得等。” “多晚都等。”沈星择应得毫不犹豫。 “顺便再整点好吃的。” “想吃什么?” “……现在想不出,太饱了。” “那你想到了再告诉我。” 陆离点点头嗯一声,张嘴打了一个哈欠。 也许是考虑到明天他还任务道远,沈星择难得主动让他先去睡觉。结束了通话,陆离双手一摊在床上打了个滚儿,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就带着一脸的傻笑闭上了眼睛。 仿佛也没有过去多久,介乎于睡与非睡之间,陆离忽然感觉到身下的床板发出咯吱一声,继而轻微下陷。 有人坐过来了。 极度的困倦和血液里的高浓度酒精麻痹了陆离的警觉。他依旧舒舒服服地趴着,把脸埋在还算柔软的枕头里。 紧接着,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摸上了他的后脑勺,手指轻轻探进他的短发里缓缓揉搓。 这个动作虽然亲昵,却并不会给人带来太大的恶感——至少陆离并不讨厌这样的接触,反倒令他觉得有一种被当做孩子或者宠物般呵护的舒服。 他依旧闭着眼睛享受头皮上传来的安抚,全面放松的身心丝毫没有注意到背后那人也是酒气冲天,并且正在向着他俯身。 揉捏头发的手指好像转移到了耳朵尖上,来回摩挲,小心翼翼地试探。陆离有点痒,不满地扭了扭头,碰触感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在做梦吗——陆离不禁开始这样怀疑。是不是因为刚才和沈星择通过电话,所以现在梦见他就在自己身边? 一定是这样的,被酒精祸害的大脑做出了自欺欺人的总结,陆离甚至还隐约期待起来。 两三分钟之后,耳朵尖上的触感果然又卷土重来。这一次陆离没有抗拒,反而享受地微微抬起下巴,好像还在要求着更多。 第45节 耳朵尖上的触感开始朝着脸颊上移动了。直到感觉出温热的气息落在脸上,陆离才意识到那温热的并不是手指,而是一个人的嘴唇。 那个人正在亲吻着他的脸颊,由轻到重,从耳根滑过脖颈,再在后颈处长时间吮吸…… 不止如此,上衣的下摆不知何时也被撩了起来,一只手掌硬生生地探进没什么余裕的裤子里,手指摸索两下,自然而然地陷入了两丘之间的狭地。 不,这肯定不是做梦…… 陆离悚然一惊,瞬间双目圆睁。然而屋内已经关了灯,他看不清究竟是谁在自己身上放肆,情急之下唯有赶紧自救。于是他双手扒住床头、两脚用力一蹬,竟如脱兔一般闪身躲到了一旁。 “你干什么!!”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陆离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应,似乎吓了一跳,后退两步站到远处,紧接着才发出了沙哑的声音。 “对、对不起……我……” 陆离这下终于听清楚了,除了林乾还能有谁? 第60章 野猫回家了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 陆离蜷缩在床角,像一只受到了惊吓的猫。而惊吓他的男人已经退回到另一张床边,坐了下来。 “对不住,我……实在喝多了。” 林乾尝试着做出解释。 昏暗中他们彼此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通过语气来猜测情绪。林乾此刻应该是惊惶之中带着点失落的——与其说是个乘人之危的登徒子,更像是个刚刚告白被拒绝的可怜虫。 果然,他沉默了片刻,又开始小心翼翼地试探。 “如果……我是真心诚意地爱上你……能不能请你试着和我交往?” 果然是最头疼的局面,陆离伸手扶了扶脑袋。的确他并不讨厌林乾,平时二人相处也算得上融洽,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愿意纳林乾作为感情伴侣,更何况他和沈星择的关系才刚修复,还很脆弱,经不起这种玩笑。 于是他定了定神,故作轻松地给了林乾一个台阶。 “林哥,戏都拍完了,咱们也该走出来了。转头回到北京,回归花花大世界,您可就不稀罕我这么个没有几两肉的平胸小鬼了。” 可林乾活像是着了魔怔,不仅完全无视了陆离的婉拒,甚至更近一步袒露出自己的心迹。 “不会的!我一直都喜欢你这样的……聪明、热情开朗又认真,好像浑身上下都在发光,我真的没办法不被你吸引。” 虽然被盛情赞美了,可陆离越听越觉得林乾根本就不了解自己,反而好像是在赞美另一个人。怕他把持不住再一个酒劲上头,陆离决定还是祭出撒手锏。 “对不起,可我已经有了女朋友。” 林乾果真愣了一愣,再说话时声音明显有些尴尬。 “你……难道不是……” “我不是同性恋。” 陆离说这句话的时候一点都不心虚。在遇到沈星择之前,他在中学有过几次朦朦胧胧的恋情,对方都是女生。遇到沈星择之后,更是再没有机会去检验自己究竟是弯还是直。如果一定要在这件事上弄个清楚明白,那么他觉得自己应该既不是异性也不是同性恋,恋爱这东西,向来都只有错误的人选,没有错误的性别。 回到当下,林乾果然被这句话给震住了。他几次试着发出声音,但最后说出来的还是一连串抱歉。 陆离虽然不爽被对方占了便宜,但看在林乾一个劲儿道歉的份上,气也差不多消了。他想了想,突然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你说……我长得像是会喜欢同性的人?” 林乾误以为陆离还在生气,赶紧又开始道歉。他断断续续地组织着语言,一会儿解释说是因为陆离的演技让他产生错觉;一会儿又说是自己酒喝多了心智混乱。 可陆离却觉得这两个都不是真正理由,于是安静地继续听下去。果然,酒后多话的人往往都渴望倾诉,最后林乾还是说出了真正理由。 原来,林乾的前男友也是他的前任助理。陆离不仅长得有点像他,而且当初与林乾相遇的时候,正巧还是沈星择的生活助理——这微妙的重合感让林乾对陆离留下了特殊的印象。而这几个月来陆离与他常伴左右,关系融洽,这种好感又进一步生根发芽,变成了移情作用。 反正睡是睡不着了,陆离干脆抓了个枕头抱在怀里,继续问林乾这个老情人如今身在何方。谁知道林乾苦笑了一声,答道已婚。 这不还是个异性恋吗?陆离在心里翻起了白眼。可是想了一想又觉得不对,忍不住追问对方是不是骗婚。林乾说他也不敢确定,尽管对方口口声声表示妻子是真爱,可听说还是会在同性交友群里出没。 陆离一听什么都明白了。趁着自己也是酒精劲儿上头,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拿那样的人渣来跟他比较,简直就是对他的侮辱。林乾也不懊恼,只是苦笑,外加一个劲儿地说对不起。 陆离听得烦了,挥挥手让他别再道歉,又反问道:“你该不会还和那种人保持着关系吧?” “知道他要结婚的时候就断了。不过,有些事你以为已经切割干净,可心里头却远远还没有放下……所以我才想着,如果能够找到一个和他相似的人,是不是就可以取而代之,真正把那段感情给放下。” “恐怕没有那么容易的。” 陆离抱着枕头靠在床头上,侧着脑袋去看窗台上的一小片月光。 “虽然角度不同,但我也遇到过和你差不多的情况。我是千万百计地想要装成别人以前的恋人,去填补那人的心里头的空缺。” 林乾显然没料到陆离会如此剖白,愣了愣,又小心翼翼地追问:“……后来呢?” “被发现了,挺惨的。” 说到这里陆离又轻笑一声:“不过现在感觉,还不错。” “……是吗。” 林乾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笑中带着点儿惆怅。 “真羡慕那个能被你这样深爱的人,一定很优秀。” 陆离反倒被他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正巧酒劲儿也发散得差不多,就爬下床要去洗漱。 一见陆离要开灯,林乾也急着站了起来。他表示自己实在无颜面对陆离,于是拿了几样东西就逃了出去,也不知道往哪里过夜去了。 ———————————— 有了林乾的这支插曲,等到陆离洗漱完毕时,已经将近凌晨三点钟。他躺在床上又辗转了一会儿,差不多凌晨四点终于入睡;清晨六点半准时被院子里的鸡给吵醒;七点钟睡回笼觉;九点钟,又被回来收拾行李的林乾给叫醒了。 十点钟,剧组车队准时启程前往锡林浩特。虽然两地的直线距离不过百余公里,但是这阵子好多路段都在改扩建,而乡道又崎岖难行,最后还是折腾了将近四个小时才抵达市区。 百余人的剧组,除去一部分本地招募的场工之外,基本上来自于五湖四海。此刻就在锡林浩特搭乘航班或火车作鸟兽散。林乾乘坐下午五点的航班返回上海,临走前还不忘通过微信再度向陆离郑重道歉。 回北京的航班是晚上十点,陆离利用充裕的候机时间逛遍了机场的每一间商店,购买纪念品。等到实在逛不动了,这才回到登机口附近,找了个能充电的位置坐下来休息。 沈星择今天似乎给自己放了大假,手机长时间处于在线状态,几乎是有问必答。之前他答应过陆离要准备一顿晚餐,此刻就用手机传了一份火锅店的外卖菜单过来,要他亲自挑选食材。 陆离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沈星择说话解闷。不知不觉就消磨掉了剩下的几个小时。晚上九点五十分航班起飞,十一点钟准时降落在了首都机场。 下了飞机,陆离打开手机,立刻就有一串信息提示音响起来。说好了不来接的沈星择还是来了,眼下就在停车场。 陆离立刻与同行的伙伴们告别,独自一人取道地下停车场,按照沈星择提供的编号迅速找到了那辆眼熟的黑色奔驰轿车。 他从车的后方走上前去,敲敲副驾驶座的车门。中控解了锁,他并没有急着上车,而是打开后备箱将行李一件件放进去。驾驶室的车门也开了,全副武装的沈星择出车里走出来帮忙,这才与陆离打了一个照面。 “……怎么搞的,和你视频的时候可没这么黑。” “那是怕你吓到,故意开了滤镜。”陆离撇撇嘴,“怎么,以貌取人了你?” 沈星择伸手捏了捏他颧骨上隐隐约约的一点点高原红。 “这样也好,就是看起来更野了点,不像都市剧里头的奶油小生。” 陆离也不躲闪,干脆冲他野野地一笑,露出一口白得过分的牙齿。 “野不好吗?野才来劲儿啊。” 沈星择的眼神因为这句话而突然发直,紧接着就催促陆离赶紧上车,系好安全带。车辆发动、离开停车场,飞快地朝着家的方向驶去。 虽说刚才很主动地用言语挑逗了沈星择,但事实上从昨晚开始的睡眠不足外加旅途劳顿,让陆离刚出了停车场就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家中楼下的停车场。 两个人一起上了楼。进了家门,陆离迫不及待地将大包小包的行李在客厅地板上摊开,如数家珍。 “这包是我亲手摘、亲手晒的干蘑菇。这两包是沙葱,待会儿切碎了可以当火锅调料。我和你说,锡林郭勒的羊肉特别香,你看这是真空包装的……这些是送给顾老头的,这是给我妈还有同学……” 沈星择却始终一语不发。趁着陆离专心致志地清点战利品的时机,他默默走到了陆离的背后,一把将人用力抱住,坐到了沙发上。 陆离猝不及防,一手拿着沙葱,一边就失去了平衡,窝进了沈星择的怀里。 “不嫌重吗?”他问沈星择。 “不。”沈星择把头埋在陆离的颈项上,做着如痴汉一般的深呼吸,“你瘦了。” 粗重的气息喷在脖子上,有点瘙痒。不知怎么的,陆离忽然想起了草原牧民家里养的那条“狼”。 直到离开的时候陆离都没有弄清楚它究竟是狼还是狗。而唯一弄明白的是,其实它比外表上看起来得要温柔许多。 第61章 吻痕之乱 爱人间的温柔拥抱,稍稍缓解了长途旅行的紧张感。可是放松下来的身体也愈发脆弱,无力抵御饥饿和疲惫的侵袭。 试了两次都没能将沈星择的手从自己腰上挪开,陆离唯有使出哀兵之策。 “我饿了,大半天一口粥都没喝……你别勒着我的胃,哎哟——” 他一哼哼,沈星择果然立刻就松了手,更体贴地问需不需要胃药。陆离心里饿得着急,又早就瞥见了餐厅桌上摆满了火锅涮菜,趁机建议赶紧涮起来。 沈星择叫的这家火锅是正宗老北京铜盆炭火。平日里并不提供外卖服务,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神通,居然让人家把锅碗瓢盆儿全都打了包送上门来。炭是上好的果木炭,用报纸引燃了丢进底座里,上头架上汤锅、立起烟囱,一切就准备就绪。 在等待清汤滚沸的过程中,陆离也没闲着。他跑去厨房开了几扇窗,顺便讲了一个从剧组那边听来都市传说:有人大冬天躲屋子里吃火锅,中了一氧化碳的毒,倒头栽进了火锅里,等人发现的时候脸都烫熟了。 沈星择果然责备他倒人胃口,可是批评完之后竟又加上了一句:“不过能和你死在一个锅子里,至少不用麻烦再到处去找你了。” 陆离想了想那个画面,实在有点可笑。然而笑过之后,心里头又隐约觉得有些酸楚。他提醒自己绝对不能陷进这种负面情绪里,否则可就没人能治好沈星择的心病了。 “都说过我不会再走了……别动不动就死了活的,你这是病,得治。” 汤滚了,他赶紧夹了几筷羊肉进去,划到沈星择那边。 “来,多吃点儿。吃得少的人想得就多……嚯,这藕还挺嫩的,就归我了。毕竟吃藕丑,咱可不能霍霍了影帝您的脸面。” 火锅翻滚着热气氤氲,在垂吊的灯光下交织出一片变幻莫测的纱网。沈星择就透过这层纱网全程直视着陆离。火锅是为了陆离准备的,而他为自己准备的“大餐”,此刻就在伸手能够搂住的地方。 三个多月的思念和渴望已经让他的忍耐力接近极限——不,也许早就已经超过了极限,所以就算现在突然爆发,也完全是理所当然。 沈星择就这样轻易说服了自己,左手悄无声息地探了出去,轻轻落在陆离的右膝。然后沿着大腿慢慢上滑,再抚向内侧。 陆离夹着的藕掉到了碗里。他扭头,略带困惑地看着沈星择。 “……你不困吗?” “再也不困了。”沈星择的回应也是意味深长。 陆离忍不住笑出声来,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沈星择赶紧过来拍抚他的脊背,又喂他喝了几口啤酒。刚放下啤酒罐,陆离突然侧过身来吻上了沈星择。 第46节 主动送上来的唇舌,因为冰啤的关系而略带凉意。然而交缠之际,口腔的温度便迅速炽热起来。 沈星择本就箭在弦上,立刻伸手托住陆离的下巴,顺势深吻;另一只手则绕到陆离背后,上下抚摸,最后伺机探入了衬衣的下摆。 明知道接下去的情事水到渠成,可陆离还是故意按住了沈星择的手,有点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我有三天没洗澡了。回程的时候和羊挤一车……你看,现在又是一股火锅味,你得让我先去洗洗。”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沈星择二话不说就点头同意了,甚至表示浴室可以使用,洗漱用具也早就准备妥当。 这是一早就打算好了要抓他回来同居的意思?陆离有点愕然,不过小别之后的幸福感让他决定暂时搁置争议,先共同度过这个美好而夜晚。 拿好换洗的衣物,他走进了卧室里的洗手间。发现浴液、毛巾牙刷乃至刮胡刀和须后水一应俱全,唯独只有门锁是坏了的,根本没有办法从里面反锁。 陆离直觉这必定也是沈星择搞的鬼,他甚至可以猜到即将上演的成人戏码——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沈星择在情事上有着极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陆离甚至好奇,平日里看起来那么正经的一个人,也不知道从哪里学来这么多乌七八糟的玩意儿。 忐忑归忐忑,然而事到如今陆离也没什么别的选择。更不用说,沈星择的种种“游戏”也往往能够让他乐在其中,而今晚……他也隐约有些期待。 此刻,沈星择似乎还没打算采取行动,陆离唯有装作一无所知地安静等待。他按部就班地刷牙洗脸,然后脱掉衣物走进淋浴房。温度正好的热水从硕大花洒中落下,瀑布一般,是久违了数月的舒爽。陆离很快就将其他事情搁置在一旁,专心致志地享受起了洗澡本身的乐趣。 也正如此,他甚至没有听见洗手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也没有注意到淋浴房外那个悄悄接近的身影。 直到淋浴房的移门被拉开。他才捋掉脸上的水痕想要回头,可是一只手已经从他身后伸了过来,将他囚禁在了墙角的狭小空间里。陆离想要转身,可是另一只手随即也压了上来,将他的手按在了墙壁上。 从背后贴过来的胸膛,与光裸的后背紧紧贴在一起。纵然还有极微小的间隙,也都被温热的液体填满。紧接着,开始有吻落在陆离的脖颈上。温柔而稳重的,像是正在许下什么甜美的誓言。 陆离闭上眼,不再抗拒,反而顺从地抬起头,将脆弱的脖颈交给了沈星择。 一个接着一个的吻,沿着颈部动脉一直向下,从缓慢郑重变得炙热而缠绵。陆离整个人都被抱在了怀里,紧紧地,像是被贪婪化身的巨蟒死死缠绕住了。同样炙热的水流将他们两个融化在了一起,变成再也分不开的一体。 在情热的间歇,陆离也扭动着身体,一边用腰臀磨蹭着沈星择的关键部位,一边反手过去试图解开沈星择的裤扣。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沈星择的动作却反而停了下来。 “这是什么?” 陆离依稀听见沈星择在耳边低语,紧接着,他感觉到左肩后方、靠近肩胛骨的地方传来一阵怪异的、被搔刮到的感觉。 他不明白沈星择为什么要这样问,因此一时间也不知道应该作何回答。谁知沈星择将他的沉默视做了心虚,伸手一拍关上了水阀。 “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离这才意识到事情似乎有点严重,他扭头想要弄清楚沈星择究竟看见了什么,然而下一刻他就被一股更大的力道压在了墙壁上。 从火热到冰冷的巨大差异,让陆离陡然清醒过来。与此同时,左肩上的那一块皮肤还在被愈发用力地扣挖着,甚至疼痛起来。 忍无可忍,陆离开始强硬挣扎,并且成功扭过身来。 淋浴房的移门敞开着,借着后方洗手台上的镜子,陆离终于看见了让沈星择发狂的东西——那是一块出现在他左肩上的红斑。不是蚊叮虫咬所致,而是吻痕、不容错看的吻痕。 可是怎么会……陆离心里打了一个突,是林乾!昨天晚上他偷袭的时候,的确曾经来过这么一下。 “你听我说——” “这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 陆离赶紧想要解释,可是沈星择的愠怒压过了他的惊愕。紧接着男人再度动作起来——竟然一把按住了陆离的肩膀,将他押到了洗浴房外的洗手台上。 “这完全是误会!”陆离还在试图澄清,“这只是有人想——” 这句话只说了一半就戛然而止。因为陆离突然意识到,就算说出真相也无补于事。 他在剧组里遭遇了林乾的示好和偷袭,无论对方得手与否、主观意愿如何,都只会让沈星择醋意大发,甚至还会让他更进一步地干涉自己拍戏的自由,说不定还会对林乾采取报复行动。 所以当务之急是尽快安抚沈星择的激动情绪,等他稍稍平静下来,再说好好解释林乾的事。 然而此刻的沈星择却不能理解陆离的思虑。见陆离欲言又止,他便愈发癫狂地发作起来。干脆抓住陆离的胳膊,将他拖出了浴室。 十月中旬的北京,即便是在室内也已经有些寒意。陆离光裸着挂满水珠的身体,更是冷得哆嗦起来。沈星择将他推倒在了床上,这久违的柔软被褥立刻像沼泽一般吞没了他。陆离挣扎着想要起身,然而怒气冲冲的沈星择已经压了上来。 没有亲吻和爱抚,沈星择刚才已经将卧室的灯光完全打开,纤毫毕现的光明也将陆离的羞耻感放到了最大。 换洗衣物还在洗手间里,他只有抓起被褥勉强蔽体。可是沈星择已经抓住了他的脚,蛮横地将他拖拽到了床边,然后强制地将他翻来覆去地检查。甚至还拉开他的双腿,检查大腿内侧这种隐秘之处。 就这样,从上到下,陆离浑身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除去左肩那块吻痕之外,的确再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 可光是如此,沈星择竟还不能满足,他想了想,竟然将手指采入了陆离身后那个更不可言说的秘处。 异物的侵袭让陆离陡然绷紧了身体,并且用力挣扎起来。沈星择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突入。 也许是意识到了吻痕的新鲜度和外括约肌实际状况之间的差异,沈星择这才稍稍冷静下来。他松手,用被子将陆离裹在床上,然后重新走向洗手间。 陆离也终于从头晕目眩的巨大羞耻回过神来,手脚并用地想要逃出这个鬼地方。可他才刚下了床,就看见沈星择又从洗手间里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润滑剂和一叠安全套。 第62章 你是狗还是狼 “……走开!” 陆离铁黑着一张脸,随手抓起什么东西遮掩住身体。换洗衣物还留在洗手间,但是看这情况,还是直接逃到客厅里穿好外套比较简单。 可惜他的行动计划才刚生成就被沈星择破坏了——男人从洗手间出来之后,径直走到卧室门口,反锁上房门,然后将钥匙放进了自己的口袋。 一计不成,陆离只能考虑躲进洗手间,可他随即想起那里的门锁早就被沈星择破坏了。他再试图躲进床边的走入式衣橱,橱门当然也上了锁。如今只剩下与卧室相连的阳台勉强还能躲藏,可他更不敢冒这种会被外人看到的风险。 于是,他的退路只剩下唯一一种:抓起床上的被子,裹住因气愤和寒冷而瑟瑟发抖的身体,挪到距离沈星择最远的角落里,蜷缩。 沈星择将手里的东西丢在床上,朝着陆离走过去,在距离他两三步的地方单膝蹲下,与陆离视线齐平。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后背作为示意,“我现在可以听你的解释了。” 可是陆离却恨得上下牙直打哆嗦。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红着眼睛死瞪沈星择,露出了一种困兽似的绝望神态,“……我他妈就是在剧组和人好上了又怎么样?我有手有脚,不是你的附属品。我想喜欢谁就喜欢谁,和你无关!” “别闹。” 沈星择又朝他进了一步:“地上冷,回床上去。” “说我闹?” 陆离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才说了这么两句话,您沈公子就听不得了。那你刚刚做的事,有没有想过我什么感受?!” 沈星择知道自己逞不了口舌之能,干脆身体力行,直接要将陆离弄回到床上去。可谁知陆离飞快拍开了他的手,愈发地将自己裹紧成了一团。 手背上的脆响和疼痛让沈星择的脸色瞬间阴沉。但他没有退缩,反而将单手变成双手,再度朝着陆离伸去。 陆离以为他是要来抓自己的胳膊,也立刻摆出了防范的姿态。可事实上沈星择瞄准得却是他身上的薄被,左右一扯一提,竟然顺势将他紧紧裹住,连同被子一道抱了起来。 遮羞蔽体的薄被反而成为了束缚的枷锁,用力的挣扎也弱化成了可笑的蠕动。陆离就这样被沈星择半拖半抱着回到了床上,床垫柔软地晃动着,竟让他有点头晕。 可这并不是对抗的结束。 等到晕眩感慢慢消退,陆离立刻就采取了第二种愈发消极的战术——他蜷缩着身体朝薄被里躲去,很快就从头到脚全都隐藏了起来。被子俨然成了他的外壳、他身体表面最牢不可破一部分。 也许是觉察到了陆离的强烈反感和抗拒,沈星择居然停下了动作。又过了不一会儿,只听“啪”地一声,卧室的大灯被关上了。 被子里的视线回归一片黑暗,陆离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个脱身的大好机会。 可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个想法转化为行动,床垫又传来了下陷的感觉——是沈星择也躺到了床上,而且从背后将陆离连同被子一起,紧紧地抱住了。 “……你真不准备和我说说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星择的声音隔着被子传过来,听上去低沉得有些不太真实。 陆离的气还是不顺,心想着这会儿倒是要听解释了,可天底下哪儿有他沈星择说算就算的事儿?于是故意不回话。再加上从昨晚开始就缺乏睡眠,白天一路奔波劳顿,刚刚又吃饱喝足了,此刻困意不免汹涌而至,倒是想说话也觉得没有力气。 反正眼下估计是想逃也逃不走了,陆离干脆把心一横,偷偷地打了几个哈欠,裹紧被子闭上眼睛。沈星择只当他还在生着闷气,依旧喃喃低语,甚至还轻轻拍抚着陆离的身体。 如此这般微妙地和平了几分钟,陆离已经被弄得昏昏欲睡。可就在他半梦半醒的时候,忽然觉察到沈星择停下了絮语,紧接着,自己身后的被子被掀开了一道缝隙——有什么东西偷偷摸摸地潜伏进来了。 陆离很快就确认了那是沈星择的手。从掌心到手指全都是温热的。这只手,依旧像刚才吃火锅的时候那样鬼鬼祟祟的,一路滑上了陆离的大腿,向着那无法言说的地方摸索。 只不过,这一次陆离的腿上可是毫无遮蔽。 或迎或拒,此时此刻仿佛都有点别扭。陆离原本想要靠装睡来逃避过去。然而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根本就不可行——几乎就在被沈星择的手指摸到的同时,他就起了鸡皮疙瘩,内心里既荡漾又打着激灵,连肌肉都兴奋的差点抽搐起来。 在这种状况下,沉默就等于默许。然而余怒未消,陆离决计不能就这样便宜饶过沈星择。 两相权衡之下,他立刻卷着被子往床的另一侧翻滚。却没料到沈星择的手一抽又一探,这次干脆直接伸进了陆离的腿间。陆离再想动弹反抗,却已经被沈星择欺身上来,压得贴贴实实。 “放松……你逃不了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全都隐藏在了那床隐约带着点潮气的被子底下。 视线被黑暗完全剥夺了,这让陆离既紧张又倍加地兴奋起来。他理智上是绝不配合的,然而身体却早就背叛了理智,做出了一连串甚至会令他感到懊恼的反应。 被子里的温度随着意志力的沉沦而迅速攀升,热得销魂、热得旖旎。 沈星择的手指修长、灵活,甚至邪恶。随着一次次的揉捏、抚摸和挤压,陆离的思绪也越来越混乱。 他一忽儿觉得自己好像一屉蒸笼里的包子,在热力的炙烤下轻飘飘地膨胀起来;一会儿又无比渴望着想要探出头去,伸出舌头,换一口凉爽的空气呼吸。 可是被子外头有狼,一头蠢蠢欲动的狼。 很快,所有这些胡思乱想全都被烧成了一缕青烟——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开始冒火,所有从嘴里、鼻子里喷出的气息都是干燥、灼烫的。而这些一点就着的热气儿就在被子里做着可怕的微循环,热得快要烫伤他的气管、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沈星择的动作不停。陆离觉得自己快要热晕过去了,然而身体却比平常任何时候都要敏感。尤其是那被沈星择爱抚着的、身体的最中心,它成为了此时此刻一切快乐和烦恼的源头。 从那里不断传来的无比乐趣,正在让他彻底失去防守的意识,心甘情愿地委顿成为一汪春水。 而就在陆离差不多快要迷失在这汹涌炙热的快感当中的时候,沈星择果断把握住了时机,一把将薄被掀开。带有两人气息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与陆离赤裸的皮肤做全方位的亲密接触。 当灼热遇上微凉,陆离本能地收缩着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也将每一寸的快感浓缩,加倍放大。 他再忍不住,只来得及闷哼一声死死咬住被子一角,紧接着就攀上了顶点。 大约有十几秒钟的时间,他脑海中一片雪白,只觉得身处于极乐之巅,什么坚硬的外壳都丢弃了,只留下软绵绵、无比温顺的灵魂。 这个时候,沈星择趁机压了上来,重重吻住陆离的嘴唇。趁着陆离暂时还游离于失神的天外,他终于实打实地搂住了爱人的身体,然后重新又将大被一裹。 这一次被子底下束缚住的,就是他们两个人了。 这之后,两个人整整折腾了一宿。直至天亮时分,被中依旧是起伏不断、喘息连连。直到早晨七八点钟,陆离筋疲力尽,终于半晕半睡过去。沈星择用被子帮他简单地擦了擦身体,然后抱起人就下了床。 陆离做了一个乱七八糟的梦,过去未来种种离奇古怪的事情被理直气壮地拼凑在了一起。 梦里沈星择才是那个遇到了车祸的人,只留下他还活在世界上。他梦见自己依旧生活在这套房子里,只是再没有人会来打开那扇房门。 电视机里正在播放有关于葬礼的简短消息,肃穆隆重。但是陆离并没有受邀,他甚至连沈星择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 聚星公司有了新的幕后大佬,又要逼他重新签订二十年卖身契。他愤而出走,在离开聚星公司的一瞬间回头眺望,仿佛又看见沈星择站在高处的落地玻璃窗边回望着自己。可一晃眼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陆离就在这莫名悲痛的气氛里苏醒过来。 第47节 摆脱噩梦的感觉显然是轻松愉悦的,可他光顾着品味这种愉悦,竟忘了去回想临睡之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所以,当他发现自己正侧躺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而脑袋半枕着别人胸膛的时候,完完全全地愣住了。 睡在他身旁的人当然只能是沈星择。男人光裸着紧实的上半身倚靠在床头。一手揽着陆离的肩轻轻摩挲,另一只手正在翻动手机。 等到惺忪的视线完成对焦,陆离愣了愣,突然发现沈星择翻看的竟然是他的手机。 陆离向来注重隐私,即便是亲密如沈星择,未经允许做出这种事来也不能容忍。他立刻伸手要来抢夺,可才刚动了一动,竟然发现浑身上下到处都酸软得不行,竟好像是整个人都在汤锅里炖煮了一晚上,连皮带骨头全都酥化了。 见他醒了,沈星择收紧手臂将陆离按进怀里,顺势在他的头顶落下一吻。 “再睡会儿?” “谁让你看我手机的?!” 陆离丝毫不为所动。 沈星择看看他,再看看手机,答非所问:“你的密码一直没换。” 陆离黑着脸终于把手机抢了回来,发现界面是微信,而且刚好就是林乾在机场里向他郑重道歉的那几条信息。 陆离吓得毛骨悚然,赶紧往下翻看最新对话。所幸沈星择并没有以他的名义向林乾发送什么奇奇怪怪的话。 “你应该更小心一点。”沈星择的声音在他头顶上响起,“这次是林乾,下次又会是谁?” 昨晚上胡作非为的事情还没一笔勾销,此刻又偷看手机。新仇旧恨叠加在了一起,陆离干脆不予理睬,只顾强忍着酸痛支撑起身体。 这时他才看清楚,这里已经不是卧室,而是沈星择从前的房间。沈星择搬走之后改成了书房。靠墙摆着一张小床,因此也可以当做客卧使用。 而这意味着,此刻卧室里应该是一片狼藉。 昨晚上的种种放浪形骸此刻全都涌现出来,陆离赶紧扭头不让沈星择看见自己迅速通红的脸颊,可是随着身体的移动,有一些更加令他难堪的情况出现了。 “你……你……不是……” 他语无伦次,红着眼睛转头控诉。 “用完了,是你说的,没有关系。”沈星择竟也理直气壮地回答,“而且这样你身上才会有我的气味。” 没关系个鬼!你是狗还是狼?让我在你身体里留点气味怎么样?! 陆离一时不知应该从哪一点开始反驳。干脆咬牙下床,抢走沈星择搁在椅子上的睡袍穿好,然后气急败坏又一瘸一拐地朝着洗手间挪去。 第63章 听话,别闹 躲在洗手间里,陆离越想越觉得生气。 善后清理真是一件麻烦事,而且从实际状况来看,沈星择所谓的“情急之下”很可能还不止一次。昨晚上他手里拿着的安全套至少有五个,所以说…… 陆离尽量快速地穿好衣裤,按下抽水按钮,让昨晚荒唐的证据随着漩涡彻底消失。然后他揉了揉依然突跳的太阳穴,平复心情,重新推门而出。 趁他善后的这段时间,沈星择也在另一个洗手间里洗漱完毕,此时此刻居然在厨房里做起了午餐。 印象中的沈星择很少会做这种家务事。以往就算假期里居家休闲,他也总是那个瘫在沙发上一手烟一手猫的废物大老爷们儿。 陆离默默远眺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心想若是没有昨晚那一出,眼下将会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开始。只可惜一念之差,沈星择还是那个沈星择。他的温柔总是目的性明确,不是有所图谋、就是事后的弥补或者良心发现。 身体的肿胀酸痛让陆离下定了决心,他开始迅速收拾起行李。 也许是他发出了一些动静,再抬起头的时候,赫然发现沈星择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先吃饭。”男人甚至还穿着围裙,看上去真是少见的贤惠,“我一会儿开车送你回学校。” 陆离并不想理他,依旧自顾自地收拾着行李。终于将昨天亲手摊开的特产又一样样打包起来,然后抻出旅行箱的拉杆,转身走向门口。 沈星择当然不会放陆离就这么离开。他快步走过来,抓住陆离的手臂强制他同自己一起坐到沙发上。 换做平时,陆离绝不可能轻轻松松遂了沈星择的心意。然而今天拜沈星择所赐,他稍稍使点劲儿就浑身酸痛,倒坐下来的时候更是疼得龇牙咧嘴。 沈星择顺势收手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就要朝那里摸过去。 “这么严重?” 陆离扭动着躲开他的试探,同时别过头去,依旧一语不发。 “说话。”沈星择伸手过来掰他的下巴。 陆离怕他一言不合又要凑嘴亲上来,赶紧皱眉做嫌恶状。 “我说什么有用吗?你还不是只听你想听的、看你想看的?你想听解释的时候就听,不想听的时候就让我闭嘴。” 沈星择总算把手收了回去,可他显然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听话,有什么误会先把饭吃了再说。” “听话?” 陆离笑笑,嗓子里有什么情绪越来越黑暗,不吐不快。 “你这么有钱,怎么不去定做一个机器人?只听你话的那种。高兴的时候哄哄,不高兴的时候一脚踢开。” “别闹。” 沈星择并不善于应对这种场面,除了陆离之外,仿佛也再没有别的什么人需要他如此好言相劝过。 然而他所认为的“好言相劝”,听到陆离耳朵里,却只不过是几句管教小孩时常用的警告。不仅没用,甚至还起到了反效果。 身体的不适如同警铃,时刻提醒着沈星择的种种不可原谅。为了脱身,陆离甚至不吝将自己内心的感受直接表达出来。 “什么听话、什么别闹?你他妈是不是小时候闹腾惯了才被丢到美国去的!沈星择,我拜托你看看清楚,我不是你的附属品,也不是你的孩子,拜托你下次再命令我的时候动动脑子,想想我会不会乖乖听你的吩咐!” 这番话仿佛还真说中了沈星择的软肋。男人脸色丕变,只死瞪着陆离,再没有回应。 想想昨晚的为所欲为,再想想早晨手机的事,陆离也铁了心不理他。拿起行李径直朝门口走去。 过了玄关,他终于又听见客厅里传来一声试探的呼唤。 “小离——” “听话,别闹!” 以牙还牙地说出两个词,陆离紧走两步出了门。 ———————————— 不少明星情侣之间有一种共识——出了门就是另一个世界。沈星择也默认这种规则,并没有愚蠢地追上来。 陆离提着大包小包走到小区门口,招来一辆出租车,坐进后排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没有意外。相认之后的两个人,果然又回到了吵吵闹闹的老套路上。 就像再坚硬的金属,反复弯折都会因为疲劳而断裂。两人之间的羁绊无论多么特殊,只要这种争吵反复继续,就一定会有分道扬镳的那天。因为人心也会疲劳,也会放弃。 可是知道了这些又能如何?妥协或许是个不错的办法,但是矛盾并没有因为临时的妥协而消失。怎么才能消除矛盾——是放弃自我还是强迫沈星择改变性格? 车辆最终停靠在了中影的学生公寓门口。直到下车陆离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看着公寓门口的校牌,他忽然真心实意地觉得:演戏比人生要简单多了。 无论如何,既然回了学校,那就应该回归作为一名学生的本分。 带有一点逃避的意味,陆离决定暂时将情感问题封存起来,专心应付接下来为数不长的珍贵校园生活。 从内蒙古带来的礼物只送出了大约四分之三——尽管开学已近一个月,但是来上课的学生却比上学期还要少。与此前不同的是,升上大三,大家都不用将工作藏着掖着,反而明里暗里开始了比较。 同班同学之中,资源最好的当然是叶孟蝶。她从八月起在怀柔拍摄电视剧,在片中饰演女二号。而另一个得到“大饼”的居然是马蒙。陆离刚回到宿舍,就听说马蒙年底就要入组一个挺有名的古装ip网台剧,而且还是在剧中饰演男二号。 与电影不同,电视剧因为播出周期长、观看成本更低而拥有更多的观众。能够在ip剧中出演男二号,就意味着明年马蒙将拥有总长几百分钟的可观曝光率,甚至极有可能一炮而红。 看着马蒙整天抱着剧本嘚瑟,陆离一方面替他感到高兴,另外一方面却又有些不解:论表演技巧,这家伙绝不是班上男生中最好的,老师若是有资源,又怎么会优先介绍给他。 答案很快在同学的口口相传中揭晓——据说马蒙的父亲和娱乐圈业内的亲戚牵线搭桥,做了大量工作,恐怕也少不了投资赞助,总之就是一心想要扶马蒙上位。 与肯花血本的马蒙家不同,宿舍剩下的两个伙伴则低调许多。骆城沉迷于手机游戏,每个月都要砸下几千块钱去喂他那个看似无底洞的英雄卡片。他家里似乎也有意让他毕业回去接手家族事业,对娱乐圈并没有太多的期待;而香港来的白嘉恩,则开始因为是否要回香港发展而与家庭发生争执。 陆离敏锐地感觉到,宿舍的气氛变了。虽然大家依旧是焦不离孟的好哥们儿,但彼此的心智已经开始成熟分化,有些甚至已经提前变老,恐怕是再回不到当初那种时刻傻乐的没心没肺当中去了。 除此之外,陆离还在校园里远远偶遇过一次王若秋。休学一年的女生如今只能算是他的学妹,听说她交了一个娱乐圈内的男友,两个人时不时地爆出点恩爱的花絮,看起来应该还是和门耳工作室脱不了干系。 再说回到陆离自己的事情上——为了能够赶上明年柏林电影节的送审时间,《长生天》采用了边拍边剪的特殊手段,此刻也正在紧张地后期制作中,而有关影片的各种宣发活动已经启动。 作为影片的男一号、中影“明星班”在校生、去年更与沈星择闹出了那么大的一场新闻,陆离自然成为了多方关注的焦点。由于大三在校生几乎不可能签订正式的就业合同,所以很多经纪公司纷纷找上门来,以各种优渥的“口头待遇”和就业意向书,抢占这块肥美的鲜肉。还有些剧组也主动联系,邀请他出演重要角色。 尽管各种利好消息如同天花乱坠,但陆离毕竟不是过去那个头脑发热、思想单纯的无知青年。他非常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因此对于外界的诱惑也能够做到心如止水。 而唯一让他无法做到心平气和的,唯独只有沈星择这个人。 自从十月中旬那次不欢而散之后,两个人又陷入了冷战。尽管陆离可以肯定,沈星择一定窥视着自己,可是双方正面的联系却一次都没有过。 无论是陆离还是沈星择,仿佛都在卯着一股劲儿等对方开口服软,而谁一旦服了软,就将是今后一段时间的弱势者。 这种不愉快的僵局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直到十一月中旬沈星择出国料理家族事务的时候,依然没有分出个胜负来。 十二月初,嘚瑟了一个半月的懵哥终于入组拍戏去了。留守在校内的同学们也没有时间去松懈——中影高年级的生活永远是排戏、排戏以及排更多的戏。何况大三上半学期的这场汇报演出,将会是他们最后一次私下里打磨演技的机会。 等过了这个春节,返校之后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即将开始筹备第一台毕业大戏,而届时他们的观众将会来自社会各界。 陆离期待着那天的到来。 第64章 新的威胁? 新一年的第二天,陆离拜访了韩唯民导演的工作室。 工作室的二楼有个小型放映厅。经过两个多月的加班加点,最终精剪完毕的《长生天》即将在这里首次呈现在所有主创面前。 尽管陆离全程参与了影片的拍摄,甚至本身就是影片不可或缺的重要部分。可是当画面真正在大荧幕上铺开的时候,他还是紧张得掌心出汗,心脏突跳有声。 整部影片充满了胶片般的颗粒质感。青色之中略带晦暗的色调将辽阔的草原、破败老旧的蒙古包渲染得愈发真实而苍凉。伴随着忧伤的马头琴声,各方人物陆续登场,明暗线索徐徐铺开,如千丝万缕,共同交织出一个有些荒诞却又无比现实的悲剧故事。 韩唯民的确是一位值得尊敬的鬼才导演,然而真正让陆离讶异的,却是影片中的他自己——那个黝黑瘦弱、衣衫褴褛,可是眼睛却越来越明亮的小知青陆凯风。 理智上陆离知道那个人就是自己,可是直觉又告诉他,那个人更应该是活生生的陆凯风,借着他的身躯来到这个世界走了一遭。 110分钟的影片结束时,所有人起立鼓掌。韩唯民更是激动得与陆离等演员互相拥抱。紧接着,放映厅隔壁举行了一场小小的鸡尾酒会。与会者包括主创、资方和发行方等多个环节的重要人物。其中还有沈氏旗下院线品牌“星影”的有关负责人,而星影目前最大的自然人股东就是沈星择。 韩唯民在酒会上表示,《长生天》已经顺利报名柏林电影节。虽然比官方公布的截止时间晚了两天,但由于得到组委会内部人士的大力举荐,又同时囊括了几大最受评审青睐的人文元素,入围应该不成问题,斩获大奖的可能性也很高。 而按照柏林电影节的规程,凡是入围竞赛单元的影片,其演员也就自动获得了角逐最佳演员奖项的资格。因此,陆离也就有望以这部“处女作”来冲击今年的银熊奖。 这绝不是什么异想天开——事实上观赏过影片之后,很多人当场就对陆离精湛的演技表示赞赏甚至惊叹,断定他完全有能力去参加这个奖项的角逐。若是资本运作成功,甚至*还有可能成为明年金琮奖最佳男主角的有力竞争者。 对于这种种荣誉,陆离当然是发自内心地渴望。可是他也明白:娱乐圈、尤其是国内娱乐圈所谓的这些奖项,不仅仅是实力的比拼,同时也是各种公关的战场。机会、实力、背景,唯有三者相加得分最高者,才能够站在万众瞩目的聚光灯下。 第48节 最好的例证就是沈星择。 目前为止,陆离对于现状已经满足,便不再去奢望那些更进一步的烦恼。倒是林乾友好地来问陆离,2月底去不去柏林观礼。 陆离想了想还是摇头,说过完年想要回学校做艺考考务,趁着还没毕业为学校略尽绵薄之力。 林乾表示理解,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提到了一件令双方都有点尴尬的事。 “其实……早些时候,我曾经接到过一个奇怪的短信。” 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翻出那天的记录。 「陆离是我的人,对他出手后果自负。」 “我想这一定是你的女朋友发过来的吧。” 林乾故意着重了“女朋友”三个字,同时玩味地看着陆离。 “……” 大概知道这是怎么回事。陆离的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 “都是因为你在我背后留下的……那个痕迹,被看见了。” “对不起。不过我也马上回复消息解释了。” 林乾抓了抓头发,发出一声叹息,旋即又对陆离微笑。 “不过看得出来,那真是一个超有占有欲的对象。那样强势直接的感情,你一定很幸福吧?” “……与其说是幸福,不如说是甜蜜的负担吧。” 陆离苦笑。 万万没有想到,这几个月来唯一一次得到沈星择的消息,居然会是这种方式。 —————————————— 观影次日,陆离就回了老家。《长生天》即将参赛的新闻公开之后,他就成了家里的大名人。几个表妹追着要和他合影,还有亲戚拿出一个笔记本按着要他在每一页都签上名儿好拿出去买。还有人直接提出要借钱。 陆离对于这群亲戚一律采取回避战术。他将自己的八成片酬全都上交给了母亲,而母亲几番推拒,最后只勉强收下了一半。 在彼此谦让推辞之间,陆离隐约觉得母亲仿佛有什么事在吞吞吐吐,几番追问之下,倒是问出了一件头等大事儿。 母亲想要再婚,对象就是那个跳国标跳得蛮出色的离异大叔。说是对方子女都没意见,就是担心会不会影响到陆离作为演员的风评。 陆离当然给了她一个最好的答案。他说追求幸福是每个人的权利,让她尽管放心大胆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而儿子将会是她永远的、最强大的后援军。 他的这番表态,收获了母亲如释重负的喜悦表情。而事实上,他更希望能够从她那里得到同样的宽慰——为了某些永远不会、也无法说出口的秘密。 回到家中的第二周就是春节。大年三十,陆离跟着母亲去了大叔家中过年。 大叔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比陆离大了两岁,一个已经就业,一个研究生在读。席间气氛虽然有点拘谨,但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善良且有教养的人。而对方显然也对俊美有为的陆离十分中意,看起来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下来。 一切看上去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唯一的一件事。 即便是在春节期间,娱乐圈依旧没有停止运作。沈星择的工作室也推出了一项大动作:签约一位新人,吴羽丰。 陆离很快就在网上见到了这位吴羽丰的真容。说实话这真让他有点惊讶——原来,吴羽丰就是去年情人节晚上扮演沈星择绯闻女友的人。 从星择工作室微博上公布的照片来看,这是一个年纪极小、或许不过十七八岁的青年。容貌阳光可爱,甚至还带着一丝雌雄莫辩的秀美。外型上的确很适合男扮女装,算是当今少女们最喜欢的阴柔面相。 同样是星择工作室的官方介绍,吴羽丰出生于美国,曾在韩国某娱乐公司当过一阵子的培训生。加盟星择工作室后将重心转向影视表演,并且还将在今年报考国内的表演院校。 看完这一系列的介绍之后,陆离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这不是星择工作室第一次签约新人,但这么年轻的却是第一次。十七八岁,之前还没有作品,能够被星择工作室、其实就是安化文和沈星择两个人同时看中,他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 更不用说,去年情人节的那件事……沈星择为何对吴羽丰如此青眼有加,甚至让初出茅庐的他参与到如此重要的计划中? 陆离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理由。但是直觉告诉他,他不会喜欢最后的答案。 当大年三十的热闹散场过后,陆离重新收拾行李,启程返回北京。 正如他之前对林乾所说的那样,他报名了今年艺考的考务工作。而这恐怕也是他留在中影校园里的最后一个冬天——等到升入大四之后,或许全年都得外出拍戏,到时候即便会有遗憾也没有办法弥补了。 春节期间的中影校园,与四年前陆离回归的那个冬天仿佛也没有什么不同。比起周边艺考商铺的红红火火,学生公寓里则只能用冷清来形容。四人间的宿舍现在只剩下陆离一个人,静得仿佛成了一座禅窟。 陆离就在这禅意的安静之中独处了两天。他学着当初刚刚重获新生时的样子,将过去这几年发生的事慢慢梳理一遍。然后重新收拾心情,走出门去,面对即将汹涌而至的人潮人海。 在一个雪后初晴的周二,中影的艺考开始了。与往年相比有增无减的人潮,满怀同一个期待,从四面八方涌向校园。 穿上中影特色的黑色厚羽绒服、带上棒球帽和口罩,别好专用的臂章,陆离就成了一个标准的中影式学长,开始履行起考务的职责。 根据校方统计,今年的考生中小有名气者不下十数人;此外直播技术的普及,也让不少非专业人士加入到了播报艺考实况的大军中。为了应付有可能会发生的混乱,校方联合本地派出所增派了人手,而陆离也被安排在了大门口闸机处,负责引导学生快速、有序地进入校园。 第一天平安无事顺利度过;而第二天下午,陆离遇到了那个他想要见一见、却又有点不太想遇到的人。 与其他前来参考校考的明星考生不一样。吴羽丰的到来完全和“低调”两个字毫不沾边。下午一点,当他走下那辆豪华座驾的那一刻起,就自动成为了巷口所有记者的焦点。 别的学生都在父母陪同之下前来赶考,而陪同他的则是两个人高马大的西装保安。一左一右,走得虎虎生风。 校门口的巷子里虽然已是人山人海,却神奇地为这一行人留出了通行的空间。四周围都是快门的声音,还有无数手机默默地聚焦过来。吴羽丰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关注,没有丝毫不适,甚至没有低下头做任何眼神上的回避。 陆离远远地看着他走过来,默默在心里头想道:这的确是个大胆的人,所以才能配合沈星择演好情人节的那场戏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依旧是定时的,留言等我回家回复么么哒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反讽,哈哈哈 第65章 何方神圣 陆离今天的岗位是大门口。为了避免陪考人员和闲杂人等进入校园,他只会让持有准考证的考生通过闸机。 很快就轮到了吴羽丰,两个保镖在闸机前止步,青年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掏出准考证递了过来。 准考证上的照片的确是吴羽丰本人,但是姓名栏却有些古怪。 “吴晶晶?” 陆离抬头看了吴羽丰一眼,“是你……?” “是我的本名!” 吴羽丰压低了声音,又很不自在地左右瞥了两眼,像是怕被别人听见。 明星演员取个朗朗上口的艺名,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陆离表示理解,但公事公办,他还是让吴羽丰出示身份证。 “我是美国人。”吴羽丰从口袋里摸出一本护照,“这上面只有我的英文名。” 陆离一听也没伸手去接,直接问:“那有什么能够证明你的中文名?” “我有——” 吴羽丰正要回答,突然挑了挑眉。 “你是……陆离?”他忽然大声道。 陆离还没想明白他怎么会认识自己,倒是四周围的记者反应最快,长枪短炮一下子对了过来。陆离虽然帽子口罩全副武装,可一瞬间还是有了种被赤裸裸看透了的恐怖感。 眼看着校门口的秩序要乱,一旁的考务老师当机立断打开闸机放吴羽丰进入,同时也将陆离调离了校门,改换到校内的其他岗位上。 陆离猜想,应该是沈星择向吴羽丰提起过自己。他原以为自己与吴羽丰的交集也就到此为止了——可万万没有想到,一个半小时之后,这个古古怪怪的少年又一次出现在了他面前,甚至主动提出邀请,要找个安静地方说说话。 “你想说些什么?” 陆离有些警惕地看着他,心头隐约浮起不祥预感。 吴羽丰却笑得露出了两颗小虎牙。 “那当然是说说星择哥哥和我的那些事儿啊。” 陆离向主管考务的老师请了半天假,领着吴羽丰回了学生宿舍。 四人间的宿舍,还保留着上学期末散伙回家时的混乱状况。地面上的垃圾和灰尘已经被陆离大致清扫过,但是桌面和几张空床上依旧是一片狼藉。倒也难怪吴羽丰一进门就连打了几个喷嚏,然后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了内心的失望之情。 “原来中影的宿舍是这样的?明明听星择哥哥说还蛮不错的,怎么这么简陋啊。” 他伸出手指头沾了沾马蒙床架子上的灰尘,口中啧啧有声。 “如果我愿意多掏一点钱,是不是能够住单人间?这里让不让学生自主装修……” 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通话,每一句在陆离听来都很刺耳,仿佛根本就对这座学府满不在乎。 看在对方只是个小破孩的份儿上,陆离还是试图耐着性子讲道理。 “集体生活可以培养团队协作能力。更何况你以后拍戏的条件,恐怕会比这里更艰苦。” “是喔。” 吴羽丰的语气轻松,像在八卦着什么猎奇的新鲜事,“听星择哥哥说过,你上一场戏环境就特别糟糕,把自己晒成非洲黑人,而且还没赚到几个钱。要我的话就不接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反正靠着星择哥哥一样可以得到好的资源。” 沈星择对吴羽丰说了《长生天》剧组的事?陆离在心里打了一个疙瘩。 他明白沈星择的脾气,很少会在外人面前谈及私生活和感情方面的事,因此连带着也会刻意回避有关于陆离的话题。然而吴羽丰却仿佛知道得不少——他为什么会成为沈星择眼里那个特殊的人? 答案不会自己跳出来。陆离决定继续探探这个吴羽丰的口风。 “你想接戏的话还是别考中影比较好,这里的大一大二是不能外出拍戏的。” “是吗?” 吴羽丰瞪圆了眼睛,但很明显只是伪装出来的惊讶。 “不过也许我是特殊的吧——成为中影历史上第一个人得到特许低年级就出来拍戏的学生。哎呀,想想都觉得很有趣呢。” 我看你是想得有点多。 陆离默默地在心里腹诽,嘴上也有点忍不住了,半开玩笑地问是谁给了他这么大的信心。谁知吴羽丰竟也毫不讳言——正是他的“星择哥哥”在背后保驾护航。 陆离一听,脑子里简直有什么东西即将炸开。他实在忍无可忍,终于正色道:“知不知道你这样的言论会给沈星择惹来大麻烦?” “我知道啊。” 吴羽丰脸上依旧挂着无所谓的微笑:“我又不是对随便什么人都这么说。再说了,曾经给星择哥哥惹了大麻烦,不得不当着几千万网民的面低头谢罪的不正是你吗?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 此话一出,饶是再怎么迟钝的人,都能够闻见浓烈的火药味。陆离被他说中痛脚,心中难受,也没办法再装作温和。 “……你到底想要和我说些什么?” “你说呢?” 吴羽丰近看非常可爱,然而这种可爱却成为了一种危险的警示信号。 第49节 陆离正色道:“我不记得和你有什么过节。” 吴羽丰愈发凑近了陆离,似笑非笑地压低了嗓音。 “得了吧,我知道你勾引了星择哥哥。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你了,请你以后别再缠着他。大家以后都是要混一个圈的,没必要弄得很难看。” 陆离设想过很多种有可能会听到的话,却万万没料到竟是如此赤裸裸的挑衅。 而更可怕的是,吴羽丰知道他和沈星择的真实关系,若非关系极为亲近,沈星择绝不可能会透露这种会引发轩然大波的秘密。 他越想越觉得惊怖,内心也紧跟着摇移起来。唯有表面上勉强保持着镇定,并且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你,到底和沈星择是什么关系?” “终于问了啊。” 吴羽丰再度露出恶质的笑容,同时伸手撩了撩自己的刘海。 “那么你就听好了,星择哥哥现在是我的恋人。我们正在热恋,而你已经被他给玩腻了,我劝你趁早安静地走开。否则,我们有得是手段,一样一样地来收拾你!”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陆离依旧绷着脸,吴羽丰的面目在他眼中已经变得无比可憎,他甚至不想再多看一眼。 可是吴羽丰显然不准备就这样放过他。 “我看你懂得很呢。” 他眯起眼睛,装出一副故作高深的模样。 “你不是故意模仿星择哥哥的旧情人,好让他移情到你的身上吗?只可惜,你始终不是那个人。假货永远只是假货,也就只有被玩腻了再丢掉这一种结局。” “……” 陆离默默地深吸了一口气。 往好处想,至少这家伙还不知道重生的事。但是话又说回来,这种近乎于乱力乱神的事情说出去恐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沈星择没有告诉吴羽丰,并不能代表他不信任吴羽丰。 而且,如果是沈星择的话,说不定早就知道他会留在学校里做考务。所以吴羽丰这次找上门来,也许还真有沈星择在背后指使。 不、不可能的。陆离迅速在脑海中打消这个念头。 沈星择不是这种人,一份十多年的感情,怎么可能在几个月之内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子给粉碎?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看起来好像有点不开心,那我就不打扰你思考人生了。” 见陆离始终一言不发,吴羽丰觉得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也不想在这种阴暗简陋的地方多待,于是挥挥手主动离去。 当轻快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寒假的学生宿舍又恢复了寂静。可是陆离的内心却像是遭遇了飓风过境,久久无法平静。 算起来,他已经有三个半月没有和沈星择说话了。原本以为男人不是在赌气就是真心羞愧反省,谁知道……竟然还有第三种答案。 不行,不能光凭吴羽丰的一面之词就这么快沮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打破沉默,直接上门问个痛快。 陆离迅速做出决定,掏出手机给沈星择的微信发送了一条信息。 没有回复,更正确地说,是根本没有发送成功。 沈星择将他拖黑了,这是王若秋事件以来的第二次。陆离虽然有点懊恼,但是安慰自己这说明不了什么。他重新做好心理建设,这次选择了发送短信。 消息发出之后,陆离就开始了等待。这段时间沈星择人在国外,应该不会出现拍戏时那种好半天都不看手机的情况。陆离给出的心理底线是半个小时,半小时若是没有得到回应,就再考虑其他的办法。 可是最后,他却足足等候了两个小时。 漫长的等候过后,陆离已经经历了从期待到失望的心理过程。对于吴羽丰的态度,也从最初的不屑和质疑,变得越来越五味杂陈。 但是要让他承认一切,承认吴羽丰所说的都是真实的,光是这样还远远不够。 一不做二不休,他干脆直接拨打了沈星择的手机。 没有接通,无论几次,全都显示忙音。 陆离和沈星择用得是同一款手机,他知道这意味着电话号码也已经被沈星择丟进了黑名单。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事到如今,陆离无论再怎么自信,也不免严重动摇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过了傍晚,没有开灯的宿舍里一片漆黑,却远远比不上陆离此刻内心的阴暗。 微信、短信和电话,沈星择单方面切断了一切的联系方式。可这难道就是因为那不欢而散的一夜,还是因为这三个月的冷淡,熄灭了沈星择心头的最后一点火焰? 陆离的心越跳越乱。他一面继续安慰自己这不是沈星择的性格;另一面又忍不住去思索:万一吴羽丰没有撒谎,纠缠了十多年的恋人果真最终形同陌路,那又该如何。 他胸口滞塞纠痛。 接下来该怎么办?换个手机号再给沈星择打过去也许是最直接可行的办法。但是寒假里整栋宿舍都不一定能找得到熟人,更何况还是给沈星择打越洋电话,万一借过来的手机里装着什么窃听软件,岂不是火上浇油? 陆离迅速打消了这个念头,又想到要去买张新的sim卡片。 可是春节才刚过去没几天,学校旁边售卖sim卡的通讯授权店还在歇业;现在赶去外头的电信营业厅,也不知能不能赶上今天的最后一批业务。 ……冷静下来,再想想其他更快的办法。 陆离不想去向顾教授求助,自己已经处处劳烦他,如今大过年的实在过意不去。 就这样原地沉默了将近一刻钟,陆离决定再给自己最后一个机会,试着拨打安娜的手机。 这一次,电话倒是通了。 第66章 boom 尽管身为星择工作室的核心骨干,可安娜并不真正了解陆离与沈星择之间的关系。陆离当然也没打算擅自透露这个秘密,因此只能顾左右而言他。 “安娜姐,你现在忙不忙,我有点事想麻烦你……能不能请你帮忙联系一下沈哥?” 王若秋事件之后,陆离就再没有以沈星择助理的身份出现过。对于安娜来说,她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陆离在自家老板心目中的特殊地位,但也正因为这份诡异的特殊感,让她无法擅自作出不谨慎的回应。 “皇上周一出国了,要后天中午才回来。在那之前我也找不到他……对了,你不是有他的电话和微信么?怎么不直接联系?” 陆离支吾一阵,推说自己弄丢了手机,刚刚办好新号。安娜也不拆穿他,只是轻声笑笑。 “那你倒是把我的号码记得蛮牢的。” 直到最后,安娜也没有明确答应会帮陆离去找沈星择。不过她倒是许诺,若是沈星择主动联系她,一定会帮陆离问问能否回他一个电话。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尽管安娜全程和颜悦色,可陆离始终有一种低声下气的屈辱感。这种情况,简直好像是他主动凑上去,要抱沈星择的大腿。 他甚至觉得,安娜根本不会帮他去向沈星择打探消息——像她那么精通职场厚黑学的人,应该具备趋利避害的敏锐直觉,沈星择才是她的老板,她不会去做任何可能会让老板不快的事。 可还能怎么办呢,眼下的局面,唯有将死马当活马医了。 接下去的时间里,艺考初试还在继续。陆离也继续肩负起考务的工作。 事实上,他完成的任务远比分配给他的要多出许多。除去吃饭睡觉,几乎一门心思全都扑在了考务上。就连老师也惊叹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有一股“拼命三郎”的狠劲儿。 可是这拼命背后的真实理由,却只有陆离自己才知道——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他必须填满每一分每一秒的空暇,让自己变成一台没有感情的工作机器。 42个小时很快就过去,沈星择依旧音讯全无。推算时间,此刻他乘坐的国际航班应该已经降落在了首都机场。就算安娜没有去接机,按照沈星择的个性,落地后应该也会第一时间确认接下来的工作行程。 而这也就是说…… 陆离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思绪混乱了,他第一千遍自我安慰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可是内心却已经无法得到片刻的舒缓。 事到如今,如果再装作若无其事反倒显得可悲。然而惊愕失落过后,陆离发现自己心里头还憋着一股气。这股气逼迫着他,无论如何都要找沈星择论个清楚明白。 可还有什么办法能够联系到沈星择? 去聚星公司堵人简直荒唐至极,沈星择狡兔三窟也不知道他究竟住在哪里,而顾教授那边绝对不能再去打扰,安娜的路也堵住了……陆离不甘心,趁天色还不算晚,他辗转跑了三四个地方,终于买到了一张新的sim卡。 回到宿舍将卡片换好,他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也许一分钟后所有的误会都能够得到澄清,所以一定要稳住、要不卑不亢地面对沈星择。 等候的提示音从未如此漫长,几乎在一分钟快要结束的时候,陆离终于听见电话那头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杂音。 “喂?” 可响起的却并不是沈星择的声音。 陆离一瞬间毛骨悚然,张嘴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于是那头的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喂,谁啊?” 不是沈星择,好像是吴羽丰……对,就是吴羽丰的声音! 头脑仿佛在一瞬间炸开。等到陆离回过神来,他已经将手机丢在床上,抱着头缩在床沿上。就这样他沉默了许久,直到一片空白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了一个新的念头—— 他要回那个“家”里去,守株待兔。等一个小时是等,等一天也是等,直到沈星择解开误会,或者亲口承认并给出解释。 如果等到开学还等不来沈星择,那就收拾收拾最后的一点回忆,干脆地离开那里,再不回头。 晚上八点,协助老师完成了初试的收尾工作,匆匆对付完晚餐,陆离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就冒着大雪了出门,踏上归期不定的守候之旅。 眼下还没有过元宵节,街头巷尾到处都悬挂着金红色的节日装饰。可是气氛却很冷清,商店大多数还关门歇业,路上也没有什么行人车辆。几条僻静的岔路上甚至还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陆离在距离小区最近的公交车站下了车。人行道上的积雪也许有几个小时没有清理过了,踩在脚下有点滑。 他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朝前挪。 快到小区正门口了,他远远望见前方路口有交警设下的临时卡点——也许是为了查酒驾。他甩了甩头,不去看那些刺眼的红蓝两色警灯,裹紧了大衣走进小区大门。 回这个家的路线,他曾经走过不下五年、成百上千次;可如今竟也有点陌生起来。 银白色的寒气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往裤腿和袖管里钻进去。陆离几乎把自己蜷成一团,却依旧还有北风吹送着雪花,不断地往脖子里灌。好不容易躲进室内,他的脸颊已经冻得有点麻木。 坐电梯上到四楼,家已经近在眼前。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打不开那道大门。 密码不正确、密码不正确、密码不正确——一连输入三次,响起的都是同样的错误提示音。 陆离愕然,不懂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停下来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冻到颤抖的手指再一次输入那串六位数字密码。 代表了拒绝的声音再度响起,如一枚钢针戳痛了陆离的耳膜。 事实已经很明显了,密码被修改了。 陆离是绝对不可能记错那串密码的,因为那是他曾经的出生年月日。房子的租期还没到,不可能是房东突然变卦;那么这串密码,应该只有他和沈星择才知道,也就只有沈星择才能进行修改。 五十多个小时里的每一条消息,都在指向同一个匪夷所思的结果。可陆离内心却是麻木的。他好像已经提前给自己打好了一针封闭,因此什么痛苦都感觉不到了。 密码门的规则是输错五次自动锁定,之后必须使用钥匙才能开启。所以,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要不要再试,又该试试什么新的密码? 也许……也许沈星择只是把密码换成了他的新生日? 第50节 陆离觉得自己真是魔怔了,明明已经无比沮丧,可仍旧舍不得放弃哪怕一丁点儿微小的希望。他看着门上那排在昏暗中微微亮着的数字键,缓缓地重新伸出手指。 08、12、07 即便心有疑惑,但是输入这六个数字也用不了半分钟的时间。当陆离按下确定按钮的一瞬间,令他万万意想不到的情况突然发生了—— 安装在门上方的监控器发出一道刺眼的白光,紧接着尖锐的报警声回旋在了走廊上。 是自动警报! 陆离下意识地低头闭眼,同时心里头彻底乱了阵脚。 本能给予他的第一个指令就是逃。 于是他一口气沿着楼梯跑出了住宅楼,跑进了正下着鹅毛大雪的寒冷夜世界。灯光明亮的大路可能会遇上巡夜的保安,他仓皇地朝着没有路灯的花园小径奔去。 可是连道路上的积雪和凝冰都开始欺凌他了,不过两百米的路程,他爬起又跌倒、跌倒又努力爬起。就这样跌跌撞撞地循环了三四次,最终回到小区门口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沾满了泥泞的污雪。 警报声早就已经听不见了。可是那种惊怖的情绪依旧在陆离的心底里回荡。 惊慌之中,他突然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厚颜无耻的小人,一个恬不知耻的出局者,被人拒之门外居然还死皮赖脸地一次次尝试着凑上去。 刚才的那道白光应该就是监控器的闪光灯。此时此刻,沈星择的手机上恐怕已经收到了自动警报发送来的“小偷”照片,他和吴羽丰应该正在欣赏着自己那张惊慌失措的表情罢。 刚才跌倒时的疼痛,此刻才一点点苏醒过来。在膝盖、在手肘和浑身各处。 但是最疼的却是陆离的内心深处。 还是回去吧,回学校宿舍去。那里虽然冷清,却也有他陆离的一席之地。不像这里,已经没有属于他的那个“家”了。 刚才跌倒的时候好像扭到了脚踝,陆离不得不放慢了速度,拖着右脚一瘸一拐地往前走。返程的公交车站在街的对面,或许是因为警察还在设卡查酒驾的缘故,道路上几乎看不见什么车辆。 陆离回头,最后眺望了一眼万家灯火的楼群。然后紧了紧肩上的背包,一瘸一拐地走向人行横道,准备朝街对面走去。 也就在这个时候,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事先设定好的特殊铃声,已经有三个多月没有响起过。陆离心头猛然一震,紧接着开始打起了寒战,一波接着一波,仿佛永无休止。 在万籁俱寂的、寒冷的冬夜里,这被闷在口袋里的铃声却显得无比地清晰响亮。 仿佛隔了有半个世纪之久,铃声依旧锲而不舍地循环着,陆离终于从口袋里将手机掏了出来,机械地按下了接听键。 电波彼端旋即响起了男人急促的声音。 这是沈星择吗?陆离在心里木然地回想着,他突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里空空如也,好像被北京夜晚的零下温度冻成了一团寒冰。 “我……不是什么小偷。” 他无视电话那头焦急的声音,缓慢地说出了此刻心底里唯一浮现出来的那句话。 “沈星择,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小离、小离!你听我说——” 沈星择的声音突然消失了。并不是因为静默,而是因为突如起来的嘈杂。 发动机的轰鸣、汽车喇叭的鸣笛,更有警笛声呼啸盘旋,一下子淹没了手机那点微小的动静。 陆离本能地循声望去,猝不及防地对视上了两道明亮到刺眼的强光。在视线骤然致盲之前,他只来得及看清楚光亮是从街道另一端的酒驾监测点射过来的。那里,有一辆发了狂的卡车正在朝着他这边呼啸而来…… 第67章 第二次冲击 沈星择从没有想过,他的世界竟然可以毁灭第二次。 所以,当陆离那有气无力的声音突然被一片喧嚣所吞没的时候。有那么一两秒钟,他还懵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可是很快地,不祥的巨响就撕开了他脑内的尘封。黑暗的记忆如火山喷发,瞬间将他的世界烧成了一片灰烬。 不可能、不可能,怎么还能发生第二次?! 如遭雷击,男人瞬间脸色惨白,浑身一阵阵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他歪歪斜斜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踉跄半步扶住书柜,却始终没有放下紧攥着的手机。 “小离,小离!!” 他一遍遍反复呼唤,可电话那头再没有任何应答。不仅如此,手机的通讯似乎也开始出现问题,沙沙作响了一阵之后彻底中断。 血淋淋的过去与现在撞在了一起,沈星择扶着额头,踉跄了两步终于重新稳住身体。恐惧如同寒冰让他手脚冰凉,可他顾不上去穿外套,推开门就一口气往楼下冲。 坐在楼下游戏室里打playstation的吴羽丰听见了楼梯咚咚急促的声响,赶紧把头探出来张望。 “哥,哥!出什么事儿了?” “你——” 沈星择的嘴唇翕动了两下,仿佛要迸出什么恶毒的字眼。可最终还是忍住了,只厉声命令吴羽丰跟着自己一起跑向后门车库。 春节期间的北京城区空旷无人,漫天纷飞的雪片却让视野变得无比拥挤。车轮打滑两次之后,沈星择不得不在吴羽丰的惊叫声里放慢了车速。 漫长的道路仿佛看不见尽头,沈星择打开了广播,却又暗暗祈祷不要听见有关车祸的任何消息。 与此同时,他严厉地向吴羽丰逼问有关大门警报的事。而这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段时间吴羽丰私底下的恶作剧还远不止这一件。 “你这个……这个——” 他气得抬手就想去揍吴羽丰,却又不得不为了驾驶安全而强忍住。 半个小时之后,他们终于平安抵达小区门口。前方警灯刺眼,沈星择将车辆停在路边,跑向十多米开外人群聚集处。 即便是在寒冷的冬夜,依旧能够闻见一阵烧焦的气味。它的来源是一堆几乎不辨原形的小货车——几个身穿橙黄色制服的消防员正从破拆后的车辆里抬出一个银白色的裹尸袋。 沈星择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警戒线旁,突然间又刹住脚步。只见他弓起身体,一手捂住心脏,大口喘息。 吴羽丰紧跟着也跑了过来,吓得赶紧将他扶住。 “……哥?!” 一旁维持秩序的警察注意到了他们两个,过来询问:“你们是车主的朋友?” 吴羽丰生怕他认出沈星择来,赶紧挡在中间:“车主我们不认识……伤者,被撞伤的人怎么样了?” “伤者?” 警察古怪地看了看吴羽丰,“这是一起单方事故。”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不过刚才好像是有个男的,差点就被撞上了,你们在找他?” 刚刚还在喘息的沈星择猛然抬头,仿佛听见了此生最美妙的福音。 “……那个人,他现在在哪里?!”吴羽丰依旧抢在前面问。 警察想了想,伸手指指街对面:“好像朝车站那边……” 话音未落,沈星择已经飞奔过去。 —————————— 撞击发出的巨响还在耳边嗡嗡回荡,陆离的脑海里却只有一片雪似的空白。 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点点地回想。 疑似醉驾冲卡的小货车在半途中打滑,偏离了道路。就在距离他只有四五米的地方撞上了人行道旁的围墙。货车爆胎的气浪将陆离掀翻在地,执勤的交警冲过来,将他从危险区域拉开,不一会儿货车就开始了燃烧…… 然后?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穿过街道,拖着受伤的脚在雪地里走了一百五十多米,找到公交车站,在长凳上坐了下来。 回学校的那趟夜班车,怎么好像一直一直都没有来。 雪越下越大,在西北风的裹挟之下漫天飞舞。车站的玻璃钢棚形容虚设,没过多久,他的头上、身上、脚上就到处都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电子站牌上的广告屏幕,不断将五颜六色的光线投影在他浑身的雪白上,像是在替他换着一身又一身的戏装。 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 他抬起手看着冻得通红的手指,缓缓地屈起了一根,又一根。 一次还是两次?我到底经历过几次车祸?夏天还是冬天? 我究竟是死了,还是没有死? 所有这些问题,答案好像能够脱口而出,却又令他无比的迟疑。于是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他就低着头,恍恍惚惚地看着自己的手指,丝毫未曾注意到面前的公交巴士,一辆一辆来了又走。 如此的恍惚,直到风雪深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激动的声音。 “……小离!!” 脖子后面头发上的薄雪掉进脖子里,陆离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抬起头来。 他看见,茫茫大雪里有一个人正踉踉跄跄地向着他奔来。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那人已经跑到了他面前,一把将他死死揉进了怀中。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感觉,对于彼此二人来说,却是恍若隔世一般。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并没有人舍得开口说半句话。仿佛一丁点儿的杂音都有可能戳破这脆弱的幻影。 他们就这样紧紧相拥着,直到陆离身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而衣衫单薄的沈星择终于也开始明显地颤抖。 “谢天谢地,你没事……” 沈星择这才退后半步,抓着陆离的胳膊,上下打量。 “我差点以为——” “我差点以为,你根本就不想再见到我。” 这是大半个小时以来,陆离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声音原本就细若游丝,又被北风吹散了,更是轻不可闻。 “不,不这一切都是误会!!” 沈星择按住他的肩膀,焦急打断他的话。 “……走,我们回去再说,回去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着,他伸手要将陆离扶起。 在冷风里坐了半个多小时,陆离的关节早就已经冻得僵硬。被沈星择一拽就失去平衡,跌进他的怀里,男人干脆将他紧紧抱住,顺势拂去他头顶的雪花,同时重重地烙下一个吻。 这个时候,那辆黑色奔驰轿车也悄无声息地开了过来。沈星择打开后排车门将陆离扶了进去。然而当看清楚驾驶座上的人之后,陆离立刻绷紧了身体,抵触地将头扭向一边。 “别担心,他之前的一切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沈星择打消了去坐副驾驶位的想法,低头坐到陆离身旁,关好车门,这才又用手指着吴羽丰。 “你不记得了吗?gordon,就是当年那个死缠着你、要你带他去看熊猫的臭小鬼。” gordon?在陆离并不算太长的人生记忆里,以英文名相称的旧识屈指可数。而与沈星择有关的人更是…… 找到了。 陆离的记忆中忽然跑出了一个七八岁的男孩。 第51节 黝黑的皮肤、时髦的打扮,一口流利的英文和带着方言口音的奇怪普通话,以及野到无法无天的个性——那是大三下半学期,被沈星择领到学校里来过的“亲戚家的孩子”。据说父母都是美籍华人,当年还是第一次回国探亲。得知沈星择在学表演,死缠烂打非要到学校里来看一看。 记忆中,那个男孩只出现了一个周末就销声匿迹,此后也再没听沈星择提起过。 难道眼前的吴羽丰,其实是沈星择的亲戚? 这个认知让陆离的心脏突跳了一记,心底深处被冰冻着的什么东西开始融解。 而同样惊愕的,还有前排的吴羽丰。 “哥……你们在说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 “你给我闭嘴,好好开车!” 沈星择瞬间变了脸色,从倒后镜里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觉察到了兄长前所未有的暴怒,坐在驾驶座位上的吴羽丰毛骨悚然。然而他手上还是把稳了方向盘,车辆转了个弯,从后门重新驶入小区,准确地找到了公寓所在的那幢楼,停进了地下车库。 沈星择没有急于打开车门。 “gordon!” 他俯身向前,抬手在吴羽丰的头上重重地拍了一掌。 “我刚才教过你,现在该怎么说!” “……” 吴羽丰一手捂着脑袋,孩子气地把脸皱成一团:“哥!你看清楚,他才不是原来的陆离!你别被他给迷惑了!” 沈星择铁青了脸色:“你这是要逼我狠狠揍你一顿,还是要我把你赶回美国去?!” 这句话显然掐住了吴羽丰的软肋。十七八岁的大男孩,却像个小学生一样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嘀咕了一大串道歉的话,最后又大声说了句“对不起”,这才停下来气鼓鼓地看着沈星择。 然而沈星择却一眼都没有多看他。 “自己滚回去收拾东西,后天我给你准备一间房子,从我家搬出去。” 说完这句话,男人扶着脚踝受伤的陆离,从车里出来又进了电梯,丢下吴羽丰一个人把车开走。 两个人坐电梯上到四楼,依旧回到了家门口。警报声早已经解除,沈星择从口袋里摸出不经常使用的门卡在门锁侧面划过,绿灯和提示音响起,门被正常地打开了。 但是陆离并没有往前走。他无论如何都没法忘记——不久之前自己站在这堵门前时,是多么的惊惶和失落。 “密码是被那个小混蛋改掉的,这段时间他一直赖在我家不走,是我对他掉以轻心了。” 觉察到了陆离的不安,沈星择立刻做出解释。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这套房并不是我从什么房东手里租来的,户主是gordon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小姨。去年,gordon突然决定回国发展,他原本想要收回这处房产,却发现了我和你的事。他觉得你是别有用心想要接近我,于是擅用钥匙卡重置了大门密码……还有我的手机,也是他找借口拿去偷偷做了手脚。” 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伸手捧住陆离的脸颊。 “还有什么问题,先进屋再说。这里是你的家、是我们的家。我马上就把它买下来,把锁全都换掉,以后谁都不能把你拒之门外。” 第68章 我错了 室内的暖气已经开到最大,热得仿佛五六月的初夏。 陆离虽然进了门,但一直没有说话。沈星择只能暂时将他安置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帮他脱掉潮湿的外套和鞋袜,确认脚踝没有大碍之后,又为他披上了一床绒毯。 气氛显得有些干涩,一时间仿佛也找不到合适的突破口。沈星择试探性地说了几句话,都没有得到回应,他叹了口气,朝着厨房走去。 姜茶可以祛除寒气,沈星择在橱柜里摸索了半天,最后只发现一个过期两年的包装盒。他又向抽屉里去找咖啡或者白糖,可是冻僵了的手指却不听使唤,将一个装着花茶的玻璃密封罐打碎在了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里,干燥的鲜花在地上散开,夹杂着明亮的玻璃碎片。沈星择正准备俯身收拾,突然间又是一阵心跳加速。 他闷哼一声,赶紧伸手扶住台面,好在很快又缓了过来。 一定是睡眠不足又受了点儿惊吓,心脏才会出了状况——他如此镇定地自我分析,突然听见身后响起了一串略显笨拙的脚步声。 是陆离,他听见了动静,担心地靠近过来。虽然依旧是一言不发,却主动从背后搂住了沈星择,将自己的双手覆在沈星择的双手上。 还算不上暖热的掌心,好歹比刚才有了点儿温度。陆离就用自己的这一丁点儿微热,温暖着沈星择的手背。然后缓缓地,把脸也贴到了沈星择宽阔的脊背上。 “我没事……还有,对不起,是我错了。” 沈星择首先开了口。 “那天,我不该不听你的解释,胡乱吃醋;不该擅自偷看你的手机;不该这么长时间都不主动和你联系;更不该对那个小混蛋掉以轻心……” 说到这里,他抬起左手按住陆离的右手,用指腹描摹着微微突起的指节。 陆离还是没有说话。但隔着单薄的衣衫,沈星择却能够感觉到他微热的吐息扫过自己的脊背。 光是如此,就已是这世上最动人的温存。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挨着,又过去好一会儿,陆离的声音终于闷闷地传了过来。 “他怎么能随便用你的手机。” “这件事的确是我疏忽了。” 沈星择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向下一塌。 “一周前我出国的那天,gordon主动送我。在去机场的路上,他说要从我的账户里转钱。我没在意,把手机给了他。后来才知道,他就是趁这个机会,擅自把你拖黑了。” 这个简单的答案,显然不能完全填补陆离的疑惑。 “我明明和他没有任何的恩怨,他为什么这么针对我?” “这个,说起来有点复杂。” 沈星择暂时停下来,理了一理脑海中的头绪。 “……其实早在八、九年前,gordon就知道了当时我们的关系;可他并不知道,如今的你就是过去的陆离。所以在他看来,你更像是假借陆离的名义,故意接近我,想要从我身上牟利的坏人。为了证实这个结论,两个月前他第一次偷看了我的手机,发现了我们的聊天记录。然后就开始琢磨,该怎么把你从我身边赶走。” 陆离闻言微怔:“他怎么会知道我们——难道是你告诉他的?” “不,应该算是他自己发现的。” 沈星择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解锁屏幕,同时报出了六位数的密码。 08-12-07——和大门密码一样,也是陆离的生日数字。 “有一年在美国,我无意中将手机密码透露给了他。却没想到,他立刻就推断出了你和我的关系。” “……等等。” 陆离立刻觉察到了古怪的细节:“gordon怎么会认出这是我的生日?” 而沈星择的回答更令他惊讶。 “他不仅知道你的生日,还对你公开过的一切资料全都了若指掌。直到现在,他还保留着你当年在什刹海买给他的小玩意。你演过的片子他也都看了……我甚至觉得,他会走上这条路,也和你有很大的关系。” 万万没有想到这样的发展,陆离唯有哑口无言。他这才又回想起那次在宿舍单独见面时,吴羽丰嘲讽过自己的那些话,什么“假货永远只是假货”、“故意模仿星择哥哥的旧情人”——原来竟还有这层意思。 最初的惊讶慢慢过去,陆离靠在沈星择的背上,缓缓呼出一口郁积在胸口的闷气。恍惚间感觉身体也变得轻松起来。 可他还有问题要问。 “既然gordon这么喜欢以前的我。那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从没再见到过他?” “……” 沈星择酝酿了几秒钟,还是没能编造出什么合情合理的答案。不过,他的沉默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招供。 陆离叹了口气:“不用说了,肯定又是你搞的鬼。” “……改天我再让他好好给你赔罪。”沈星择唯有主动改变话题。 “不用了。知道不是你做的,就够了。” 陆离依旧环着沈星择的腰,彼此紧贴的身体已经一点点温暖了起来。 “……你还记得不记得,我和你说起过——我不能心安理得地去挥霍你的情感。因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收回所有的一切,让我在顷刻间变得一无所有……这几天,我的这种担心,竟然差点就变成了现实。” “对不起……害你伤心了。” 首次服软的沈星择仿佛道歉上了瘾,又好像是要将这些年的种种歉疚一次性全部倾诉出来。 陆离仿佛发出了一声苦笑:“其实我们都有错。我也不该一直不和你联系。这三个多月……我一直都很想你。” 突然的告白让沈星择瞬间怦然心动。他忽然觉得自己和陆离,就像是两个劫后余生的幸存者。 既然活下来了,又有什么东西不能够被放下。 “可我并不想你,因为我一直都看着你。” 他甚至大胆地开起了玩笑,轻轻拍了拍陆离的手:“你一月份的那场教学汇报我去看了。你演得比你那帮同学好太多了。我还偷偷录了像,就在手机里……还有《长生天》的试映会,原本我也想代表星影过去,但是他们都说那样太隆重了,所以只能放弃。” “傻瓜,那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 “……其实我又何尝不想,只是怕弄巧成拙。” 沈星择仿佛有些迟疑:“其实,我原本打算情人节来找你道歉。还想问问你,这几个月我有没有变得成熟稳重一点。可没想到,竟然成了这样。” “……” 或许是觉得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居然还这样孩子气,陆离终于发出了今晚的第一声轻笑。 “傻瓜。” 沈星择也跟着苦笑:“不傻,能被个小混蛋给捉弄了吗?” 地上的玻璃碎片还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提醒着自己的存在。但是已经破碎的东西就随它破碎去罢。眼下这个家的主人,还有更珍贵的事物需要去呵护。 沈星择转过身来,重新将陆离搂进怀里。再没有多话,只顾着闷头吻下去。 与料想当中的一样:陆离的脸颊果然是微凉的。可是在微凉之外,却还多出了一丝咸涩的温暖。 结束了这一吻,沈星择伸手抚上自己刚才吻过的地方。 没错,的确是眼泪——明明正接受着爱人温柔的抚慰,可是陆离心里的悲伤却融化得愈发厉害了,正从眼眶中满溢出来。 沈星择摸着他的头:“我们现在都好好的,误会也解开了,小混蛋我也会去修理,你怎么反倒不高兴了?” “我不是不高兴,而是觉得……心疼。” 也许是需要表达的东西太过复杂,陆离停下来片刻,努力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 “以前的我,从没有真正考虑过你的心情。直到刚才在车站里,我看见你朝我跑过来,那种不知所措的样子……我这才突然意识到,你曾经独自一人承受过多么可怕的事。” 像是被他的这番话勾起了黑色的回忆,沈星择慢慢低下了头,让刘海遮掩住颓丧的表情。 第52节 这一次,换做陆离伸出手来,捧起沈星择的脸颊,让他对视着自己的眼睛。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虽然还有些泪水,却没有半点儿悲伤和软弱,竟是前所未有的倔强和坚持。 “不会了,我不会再离开你了。就像你自己说的,过去的都已经过去了。就算现在你要离我而去,我也一定会追着你、缠着你……你、沈星择,是我的,我不会让给任何人。” 在沈星择的记忆里,陆离从未在感情方面如此主动过。 这就好像是一直以来的追逃游戏忽然有了结果。内心里长久空虚着的一个角落被填满了。 在一种从未有过的、奇特的满足感的驱使下,沈星择顺势抓住陆离的手,将人推抵在了厨房的墙壁上。 暌违了三个多月的热吻,除了原本就浓厚的爱意,还混杂了歉疚、欣慰和更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漫长缠绵得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陆离快要被这个吻耗尽肺里所有空气的时候,沈星择才勉强停了下来。两个人对视片刻,陆离微红着脸偏过头去,像是故意要分散注意力似的转移了话题。 “只是……仔细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了十多年,如果不是对你的家人几乎一无所知,今天的这种事也许根本就不会发生。” 然而沈星择却陷入了静默。 显然,他从没有考虑过要与陆离深入讨论这个问题。 觉察到了他的迟疑,陆离眼神一黯。心里虽然有些失落,却也没有再追问。 而打破安静的,是饮水机烧开时的蜂鸣提示音。 第69章 蜜月 没有茶叶,也没有咖啡,最后两个人一人倒了一杯热水,重新坐回到客厅沙发上。陆离又拿起了绒毯,这一次他主动将沈星择也裹了进来。 两个人各自捧着情侣款的水杯,头并头脚碰脚地贴在一起。不知不觉间,身体已经寻回了正常的温度。只是误会虽然冰释,可情绪尚未平复,彼此之间依旧有些尴尬,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还是沈星择放下了水杯,搂住陆离的肩膀,把头凑了过来。 “我父亲那一辈,总共是兄妹三人。我大伯是大学教授,独生子现在瑞士,从事金融工作,前年生了一对双胞胎。我姑母早年从事文艺工作,曾经是剧团首席,后来在演出时候认识了现在的美国丈夫,出国定居并且生下我的表哥安化文和两个表妹。至于我家,还有大哥和二姐。大哥与我们不是一母所生,目前,沈氏生意上的事务主要由他来协助打理,二姐也是个能人,我姐夫在政府部门工作。” 意识到沈星择这是在坦白家世,陆离心里有点高兴却又不敢表露得太多,唯有瞪大眼睛装作懵懂。 沈星择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很枯燥,不过是你自己想知道的,没兴趣也要耐心听完。” 接着,他就又说道:“我母亲那边也是兄妹三人,我母亲排行第二。gordon是我小姨的独生子。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带他到学校里来的时候,曾经和你说过什么?” “这么久远的事,我怎么记得住。” 虽然这样嘟囔着,但陆离还是很快就筛选出了一点模糊的记忆。 “你好像说过……他父母离婚,从小被外祖父母一手带大。所以虽然出生在美国,但却一直接受者中国式家庭的溺爱,也跟着老人家学了一口家乡土话。” “是啊,溺爱。” 沈星择点点头,“不止是老一辈宠,家里其他人也跟着宠。安化文虽然和他只是远亲,但以前都住在纽约,可以说是看着gordon长大的,有时也会任他由着性子胡来。而且我的舅父——当然也就是gordon的舅父是美影协高层。沈家想要进军影业、与好莱坞进行电影贸易,他就会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中间人。我和舅父的关系不算太亲近,他更宠爱gordon,所以我们这次培养那小子,也有着这方面的考量。” “原来如此。” 陆离点头,旋即想起上次跟着沈星择去法国戏剧节的事。看起来不仅是演戏,沈星择肩膀上的担子还有很多。 这忽然令他有点心疼。 “没想到你家也像个小型联合国,内部关系应该也很复杂吧。” 他往沈星择的身上靠去,依偎了一会儿又轻声问:“还有谁知道我们俩的关系?” “只有gordon和安化文。” 沈星择直言不讳:“我爸和其他的亲戚全都不知情。” 这个提法有些古怪,陆离敏锐地觉察了一丝异样。 “那你妈呢?” “……” 沈星择的视线忽然黯淡下去,最终给出了一个让人惊讶的答案。 “心脏病,在我十三岁时就过世了。” 这下轮到陆离始料未及。 他认识沈星择十多年,的确从没听沈星择提起过母亲的事。有时候陆离主动说起自己的父母,沈星择也只是沉默,并不搭腔。 陆离曾经猜想过他们是否亲子关系紧张,或者干脆是父母离异、三妻四妾这种大富之家常有的狗血剧,可他万万没料到,答案如此令人错愕。 “对不起。”他温顺地抱歉,“我不该勾起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 沈星择却摇了摇头。 事情已经过去十六七年,他早已淡忘了母亲的音容笑貌;即便偶尔回想起来,也不再有当年那种悲痛和无助的感觉。 唯独只有那么一次,也就是得知陆离的母亲过世,而陆离也病倒住院的时候。那种惶恐的感觉突然卷土重来,让沈星择立刻放下手头的工作,不顾一切地回到了陆离身旁。 回忆到了这里戛然而止。虽然陆离觉得光是母亲过世,尚不足以完全解释沈星择强烈的执著心。不过今天男人做出的努力已经很大,他心满意足,并不奢求更多。 不知不觉,夜色已经深沉。 不知道究竟是谁挽留了谁,总之最后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离开。 几个月前,在等待陆离从内蒙回来的那段时间里,沈星择已经陆续往这里输送了不少补给品。再加上物流发达,维持几天的日常生活基本不成问题。 三个多月之前,发生在这个家里的、那算不上愉快的“第一次”,终于有了被弥补和跨越的机会。这两个不知应该算是老夫老妻、抑或是新婚燕尔的人,终于放下了彼此心中的芥蒂,坦诚无挂碍地相爱起来。 从这天晚上起,真正的蜜月开始了。 沈星择简直像是一头闹了几年饥荒的恶狼,在接下去的几天里天天保持着旺盛的欲望。房间所有的窗帘都紧闭着,仅仅依赖空调获得流通的空气中时刻充斥着一股淡淡的精液气息。 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荒唐气氛里,他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分地点地彼此相爱着。夜晚一到就头脑发热,脱掉衣服从床上纠缠到地上。白天窝在一起看电视和影片,也会因为一个吻而擦枪走火。 甚至连睡眠都变成了做爱的一部分,对于陆离而言,高潮之后的恍惚几乎与昏睡无缝对接,而醒来的原因往往是一个绵长而纠缠的热吻,或者是一场新的鏖战。 他们就这样度过了炙热的三四天,当欲望好不容易餍足。这才开始有别的东西慢慢地渗入他们的视野范围。 柏林电影节开展了。 毫无意外地,《长生天》入围了本届电影节的竞赛单元,并在观影日完成了它与公众的第一次见面。几乎在一夜之间,这部影片就成为了圈中讨论的热点——被派往柏林的国内记者们纷纷发回报道,描述影片在观影日获得的热烈反响。那些受邀或者自费前往柏林的自媒体评论者也陆续在平台上发表文章,盛赞影片如何壮美动人,扣人心弦。 听起来的确是一片大好,不过这在陆离看起来也没什么意外。 文艺片本来就像是一种“曲高和寡”的装饰品。有人通过吹捧文艺片来展现自己阳春白雪的欣赏水准,往往还会借机对商业片市场痛心疾首一番——虽然陆离也对商业片没什么爱,但他起码懂得尊重市场的选择,不会对观众的选择义愤填膺。 而沈星择的关注点又与陆离的不太一样。 其实早在今年一月,韩唯民工作室邀请各方人员参与试映会的第三天,他就辗转得到了星影院线对于《长生天》项目的分析报告——作为一部文艺片,即便大腕儿如韩唯民,也没有自信签订什么对赌协议。院线的排片量会直接影响到票房收益,而且还不是一个小数目。 如果单纯从情感角度来考虑,沈星择当然愿意砸一笔钱来力捧陆离的出道之作。然而如何让这件事进行得顺理成章、不惹人非议,更不会让陆离觉得受了他的施舍——这却是一个很敏感的问题。 然而,柏林电影节上的反馈,却给了他一个最完美的答案。 “他们都说你在《长生天》里的表演很精彩、很完美。” 亲了亲爱人的脖颈,沈星择扬扬下巴,示意陆离去看电视画面中的采访。 陆离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在沈星择的怀里找到一个舒服位置,玩着手机。 “今年入围的只有这一部华语片,不夸我还能夸谁?” “可那些外国评审不也这么说?” “那也许因为韩导是柏林电影节的老朋友。” “那他们怎么不夸林乾,只夸你。” 听到沈星择又提起了林乾,陆离终于放下手机,伸手拧了拧爱人的脸颊。 “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话很幼稚?想夸我干嘛要借着别人的嘴?直接承认我演得比你还好不就行了?” 沈星择没有理会陆离的挑衅,用手指拨弄着爱人鬓边的碎发。安静片刻,他俯身凑到陆离的耳边,说出了真正想要说的话。 “和我的工作室签约怎么样?我一定会把你包装成比任何人都成功的明星。” 听到这句话,陆离扭过头来看着他,目光温和,既不是答应也不是谢绝。 “我还有一年才毕业,不想这么快就做出决定。” 为了不让沈星择觉得自己是在敷衍,他停顿了一下,又尝试着表达出内心的真实感受。 “其实……经历过了这么多的事,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想要做的是演员,而不是明星。” 说到这里,两个人的目光彼此对视。尽管意见又发生了分歧,但是意外地气氛并未因此而变得紧张。 而沈星择的回应,也委婉得出乎陆离的意料。 “毕竟这也是沈老头一直试图教会我们的事。你在他手底下学了七年,会有这样的想法也很正常……可是事实上,我们只能大致决定自己前进的方向,但是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却是由很多种外部因素所决定的。” “嗯。” 时机不对,陆离只应了一声,并没有继续深入挖掘这个话题。可他明显能够觉察到沈星择的话中有话。 经过这几天短暂但是甜蜜的厮守,他越来越觉得沈星择正在向他一点点地敞开心怀,而深藏在男人心中的某些灰暗阴郁的东西,也将随之慢慢地浮出水面了。 “蜜月”的第五天,柏林电影节的颁奖典礼,在北京时间凌晨两点进行。为了收看网络直播,陆离和沈星择做了许多准备——主要是一大堆两个人平时为了保持身材,坚决忌口的高热量零食,还有一箱啤酒。 第70章 熊落谁家 两个人舒舒服服地洗了热水澡,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陆离拿着啤酒罐,靠在同样穿着睡衣的沈星择身上。沈星择一手很自然地揽着陆离的腰,另一只手正灵活地收发着微信。 明天起,沈星择的假期就要结束,挤压了一堆的工作已经摇摇欲坠。有时候他还真羡慕陆离能够重来一次,躲进象牙塔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专注于演戏和恋爱就可以很满足。 只不过,就算是重来一次的陆离,总有一天也会回归到复杂多变的社会中去。 到那时候,恐怕他们也就更难有今天这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机会了。 想到这里,沈星择忍不住在陆离的腰上掐了一把,又摸回到脸颊,意味深长地揉着他的耳垂。 陆离的啤酒差点晃了出来,赶紧耸耸肩将手赶开。 “别闹。” 沈星择笑笑,收回了手,可嘴上并没有打住。 第53节 “不是说今晚你也入围了最佳演员?” “说是这么说。” 陆离这才抬起头来:“韩导说起过,好像是定了五个候选人。他还让我拟了获奖感言。不过今年的主席是个西班牙人,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估计没戏。” “的确有这种可能。”沈星择也不做无谓的安慰:“不过对于你而言,这样的起点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 陆离显然也有同感,想了想却又笑了起来。 “说起来……我以前做过一个梦。梦见和你一起去参加颁奖晚会。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死抓着我的手不放,结果就这么被直播出去了。” “像这样吗?” 沈星择听着也笑了起来,伸手握住陆离的手,并且与他十指紧扣,顺便在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嘚瑟。” 陆离笑着抽回了手。他从未想过,原来有这一天,他还能心平气和地向沈星择诉说那场梦境。 大屏幕里,颁奖典礼还在继续。与娱乐感浓郁的奥斯卡晚会不同,柏林电影节的节奏简练而迅速。最佳编剧与杰出艺术贡献奖揭晓之后,下一个就轮到了最佳男演员奖。 虽然嘴上一直不抱期待,但是随着颁奖嘉宾上台,陆离还是不知不觉地改成了正襟危坐。身旁的沈星择也配合着严肃起来,但一手还不忘搂着他的肩膀。 没有铺垫,也没有卖不必要的关子。嘉宾很快念出了获奖者的名字——英国影片《王尔德》的男主角爱德华·坎贝尔。 沈星择能够感觉到怀中人微微一颤,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安慰,只听嘉宾停顿了一下,紧接着又报出了第二个获奖者。 《长生天》的男主角,陆离! 陆离还没有反应过来,倒是沈星择突然发力,一把将他抱紧在了怀中。 也正因为这紧紧的拥抱,陆离才觉察到了胸口那种异乎寻常的突突心跳——却分不清楚如此紧张的人,究竟是自己还是沈星择。 “恭喜你,小离——” 沈星择的声音贴着耳边传过来:“柏林影帝!” 可陆离依旧处于完全懵懂的状态。他看着电视屏幕,屏幕里韩导上台代他领奖并且发表感言,手里一头银色的柏林熊正在灯光下熠熠闪亮。 他伸出手,指着奖杯:“那头熊,是我的?” “是啊。” 沈星择给了他无比肯定的答案:“你追平了柏林电影节历史上最年轻的影帝纪录。” “……纪录?” 陆离依旧还在犯懵,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评论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不对,今年是双黄蛋,所以只能算半个……而且年龄也欺诈了,我今年应该已经三十多岁了……” 沈星择的肩膀轻轻抽动了一下,他一手搂着陆离的腰,一手抚上陆离的脸颊。 “高兴就要笑出来,你把脸都憋红了知不知道。” 可陆离还是沉默着,直到两三秒钟之后,他突然从沙发上弹跳起来,扭头伸手,死死搂住了沈星择的脖子。 “我是影帝!!!星择,我们现在都是影帝!!” 沈星择任他挂在自己身上又笑又叫,好半天才拍着他的背让他稍稍冷静下来。然后才提醒道:“你还记得不记得,当年我们在天台上打过什么赌?” “当然记得。” 陆离已经彻底活了过来,他面带红光,眼神明亮:“你有一个愿望,我也有一个愿望……不过是你先得的奖,所以你先提。” 沈星择没料到陆离会把皮球踢回给自己,微微一愣,但很快就反应过来。 “我的愿望,当然是永远和你在一起。” “这还需要许愿吗?” 陆离与他头抵着头,交换了一个蜻蜓点水的浅吻。 “那我的愿望就不能再重复了。你得让我再多想一想……” 正说到这里,昨天才网购到货的手机响了起来。拿起一看,居然是韩导他们从德国那边打来的电话。 颁奖晚会已近尾声。《长生天》除了获得最佳男演员奖之外,还得到了仅次于金熊奖的评委会大奖。而金熊奖则被西班牙影片《黑色玛利亚》收入囊中。 陆离很快就悟出了这其中的玄机——自己之所以斩获银熊奖,或许并不完全是凭借实力,而是出于评委会内部的利益权衡。 这就是娱乐圈,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所有的必然都是博弈。你能够看得见的“与世无争”都是伪装出来的假想,真正淡泊名利的人,早就已经成为胜利者脚下的枯骨。 从这一刻开始,陆离也将踏入这个修罗场。 这天直到后来,陆离也没有说出自己的愿望——他决定将它储蓄起来,留待日后备用。而沈星择当然也不会去勉强他,与其在凌晨三四点钟绞尽脑汁想这个,还不如赶紧回到床上补眠,或许还能够在太阳升起之前再多缠绵一会儿。 毕竟,等到一觉醒来,有很多事都将从此不同。 ———————— 比想象当中更快——第二天早晨七点半,第一声电话铃就响起来了。 打电话来贺喜的是同寝室的白嘉恩。而这时的陆离还裹着被子缩在沈星择怀里睡觉,迷迷糊糊地听见同学的声音,他简直有了一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赶紧穿衣下床,顺便警告沈星择千万不要出声。 接下来这一整天就没有再消停过。 曾经有过一种“六度空间理论”:这个世界上任意的两个陌生人,只需要通过五个中间人,就能够互相结识。此时此刻,陆离无比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个理论的正确性——仿佛全中国的娱乐记者都在一夜之间得到了他的手机号。 不同于已经签约或拥有独立团队的成熟演员,陆离并没有经纪人出面替他挡驾。仅仅一个上午外加中午的时间,他就接到了超过三十通各方打来电话和消息,大多数都是采访邀请。 对于这些饿虎扑食一般的媒体,陆离早已经想好了对策——无论对方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一律客客气气地回复:感谢媒体厚爱,可自己还只是个在校学生,唯恐说话不得体给别人添麻烦。《长生天》路演宣传在即,届时一定会提前通知各位朋友,提供优先访问的特权。 “真不需要我临时给你配一支公关团队?” 中午临别的时候,沈星择这样认真征求陆离的意见。 “不用。”陆离摇头,“你那边的都是大能人,有经验的媒体一看电话号码就知道哪门哪派。到时候反而多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怕什么,那就干脆和我签约啊。” 男人捧住陆离的脸颊,在额头上飞快地啄了一下。 陆离笑着推开他:“白白签个影帝,不能这么便宜了你。” 说着,他两三步走到玄关门口,又回过头来指了指沈星择的口袋。 “手机——” 沈星择拿在手里摇了摇:“放心,再不离身了。” 陆离满意地笑笑:“那……周末见?” “小离。” 赶在他出门前一刻,沈星择突然又把他叫住了:“从宿舍里搬回来住怎么样。” 陆离抬了抬眉毛,回给沈星择一个微笑:“还有一年零五个月。” ———————————— 短暂的蜜月结束了。 艺考结束后没几天,中影就迎来了新的学期。对于陆离而言,则更意味着新一轮工作的开始。 趁着柏林影展的余热,《长生天》定档三月中旬上映。配合影片的发行,需要进行一系列的路演活动。 对于这些工作,陆离当然轻车熟路。面对媒体的专访群访也能够做到谈吐得体。然而真正让他略感烦恼的并不是这些表面上的事务——如何处理好日渐复杂的人际关系,才是真正的重中之重。 韩唯民导演拥有私人工作室,这个工作室的主要负责人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位业内著名的超级经纪人:林琼。 《长生天》在内蒙拍摄的这几个月,陆离给韩唯民留下了极为良好的印象。双方不仅合作愉快、如今更斩获了国际奖项,这自然让林琼也对陆离青眼有加,主动邀请陆离在毕业后与工作室签约,他们会重点培养。 然而林琼也并不是没有疑虑——陆离在拍摄《长生天》之前被爆出与沈星择关系密切。这次《长生天》上映排片,沈氏旗下的星影院线给出了相对于其他文艺片明显密集的场次安排。令人不得不怀疑,陆离是否已经与聚星公司、甚至是星择工作室签订了合作意向。 所以在一次路演之后,林琼找陆离谈了话,旁敲侧击地想要探探他的口风。 陆离当然也明白她意欲何为。 说老实话,韩唯民工作室对于新人的诱惑力非常大,签约就意味着成为韩导的御用男演员,而借助林琼的人脉,也可以得到不少外制剧的资源。 但是陆离已经不是新人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一个游戏里的虚拟角色——第一条命,刚出新手村的时候就找了座城市定居下来,直到死都没有踏出去半步;所以如今这第二条命,他决定要先做个浪子,好好地看一看江湖之大,然后再决定落脚之处。 当然,为了避免让林琼误解成“囤积居奇”,陆离不会直白地吐露这份想法。学校规定再度成为了最好的挡箭牌,还有一年半的时间,等真正毕了业再去烦恼也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要说:  柏林银熊奖最佳男演员要不要给陆离,我考虑了很多次。毕竟第一部出道就银熊,的确有苏的嫌疑。但是陆离实际上是有着丰富经验的老演员,又十分刻苦敬业,再加上一些潜规则因素,下个双黄蛋也能理解。 第71章 雏凤清音 一连串紧锣密鼓的路演结束之后,《长生天》终于在三月中旬顺利公映。 周六凌晨的首映上座率十分不错,但要说完全不忐忑,显然不现实。一连好几个晚上陆离都失眠了,而且还做过几个噩梦,梦见得全都是恶评如潮。 所幸事实与梦境往往相反——无论是专业组还是观众组,《长生天》的口碑都算不错。票房虽然不温不火,却也好过预期的水平线。 而对于陆离这种“纯新人”,无论媒体还是大众都是格外宽容的,更何况他在片中的表现的确称得上是“雏凤清音”,就算比起优秀的前辈演员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当然,批评之声也在所难免。有人就认为陆离的演技过于纯熟,反倒不像个十六七岁的青年。这也让不少人产生了探究之心——尽管陆离几乎回避了所有专访,但神通广大的媒体还是打听到了不少有关他的消息。 网友们也不甘落后,很快就从视频网站扒出了一些中影学生偷拍的日常视频:其中不乏陆离三九隆冬出晨功;与同学们排戏到凌晨这种辛苦场面。 比起天赋,勤勉显然更能提升大众的好感度。尤其是有颜值有演技还肯勤奋的,更是接近于“完美人设”。很快,陆离“戏疯子”的昵称就从校内扩散了网络上。又从网络流向了媒体的笔端。 除去向中影挖掘素材之外,去年夏天那场轰轰烈烈的道歉事件也被旧事重提。两个陆离被分别冠以“大”和“小”作为区别,然后重新放在一起进行比较。 随着夸奖“小”陆离的声音越来越多,“大”陆离的一小撮粉丝却坐不住了。双方在网络上展开了几场规模不算大、却“火药味浓郁”的辩论。就连一些哗众取宠的影评人也像模像样地点评起了两个陆离之间的差异。 陆离将其中一篇发给了沈星择奇文共欣赏,得到的是沈星择简洁有力的三字评语——“神经病”。 当然,社交网络的神奇还远不止于此。影片上映到了第二周,一些颇有点尴尬的“东西”被好事者发送到了陆离的手机上。 陆离收到的是一张漫画。虽然经过了从三维真人到二维漫画的变形,但依旧不难看出,画上拥抱亲吻的两个人,应该是他和林乾——更准确地说,是陆凯风和巴尔思。 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长生天》埋藏的情感暗线很快就被挖掘出来。细腻敏感的陆凯风和粗犷野性的巴尔思,对比鲜明又充满和谐,很快就得到了不少女性网友的追捧。 这原本也不能算是一件坏事,至少对于炒热话题、推动票房良有裨益。然而对于陆离这个当事人就显得有些尴尬了——网上那些尺度过大的图画简直就像是在提醒他,那一夜在招待所里差点发生的情况。 也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周五晚上,剧组主创出席电视台的一档访谈节目。主持人拿出了几张类似的暧昧作品,当场询问陆离与林乾的感受。 陆离的脸上依旧保持着笑容,心里却已经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只是敷衍了几句“画的不错、画得很像”之类的恭维话。而林乾也以大笑作为掩饰,想要蒙混过关。 第54节 但是台下观众的情绪热烈,看着主持人那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陆离突然很怕接下来的要求就是让他们两个现场模拟图片里的场面。 幸亏林乾接下来说了一句话,彻底解决了这个隐患。 只见他双手合十,对着镜头诚恳解释:其实自己已经有了恋人,性格还有点小气。因此希望大家高抬贵手,展望角色互动可以,但是演员真人则能免则免。 此话一出,网上网下不禁哗然。毕竟明星偶像,大多习惯于隐瞒情感生活,以免粉丝失落。然而林乾原本就是走冷门路线的职业演员,并不刻意自我包装,反倒显得随性洒脱。 而包括韩唯民在内的团队也对他的表态并不在意——如果连演员的私生活都要掌控计较,怕也是做不到几年如一日,坚持冷门文艺片的产出了。 林乾那边的尴尬是免了,眼下唯一让陆离在意的,也就只剩下“那个人”的反应了。 这段时间,虽然因为工作忙碌无法天天见面,但陆离始终与沈星择保持着密切的联系。沈星择非常关注陆离的动静。无论是发布会还是电视节目,一律不会错过。所以,只要后期不做剪辑,沈星择迟早会看到这一期节目。而根据他以往的性格,接下去的发展也就可想而知。 正巧第二天是周六,沈星择没有安排,两个人约好了在家里厮混。为避免夜长梦多,陆离一改以往能躲则躲的性格,主动向爱人坦诚了节目里和网络上的这些情况。 乍一听到林乾的名字,沈星择的眼神果然有了变化。但令陆离稍感欣慰的是,他并没有发作,而是全程保持安静,直到陆离讲述完毕并以眼神期待着他的回应。 “我吃醋了。” 沈星择“面无表情”地给出了这样的回应,又给出了解决方案。 “亲我几下,也许可以考虑原谅你。” 陆离知道他十有八九又在打什么歪脑筋,眼珠子一转,也跟着配合起来。 “要我亲哪里?” “这儿。” 沈星择指了指自己嘴唇。 陆离弯弯嘴角,起身跨坐到沈星择的大腿上,低头在指定位置落下了清脆的一吻。 然而沈星择并没有满足。 “这儿。”他又指了指脖颈。 陆离无声一笑,朝着那微微凸起的喉结凑了过去。这一次不止是亲吻,还有轻轻的噬咬和舔舐。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陆离的吻技有所进步,勾起了什么东西。当这一吻结束之后,再开口的沈星择声音愈发磁性低沉。 “这里。” 男人的手继续向下,指向了自己的心脏。 陆离笑得愈发狡黠,他首先慢条斯理地解开沈星择衬衣的纽扣,然后将脸颊贴上了恋人温热的胸膛,移动几下,找准了心脏跳动的位置,重重吻了上去。 然后,他舔了舔嘴唇,再次轻声发问:“……还要继续往下吗?” 沈星择没有应答,他干脆伸出手来,轻轻托住陆离的后脑勺,将人按了下去。 —————— 周六和周日的四十八个小时,就这样在不见天日的耳鬓厮磨之中一晃而逝。之后又是工作日。《长生天》的宣传暂告一个段落,这天清晨趁着时间尚早,沈星择亲自开车,将陆离送回了中影。 推算起来,大三下半学期开学已有三周。大多数学生已经返校报到。同学见面,少不得提起假期里的所见所闻。陆离当然是万众羡慕的焦点,甚至还被开玩笑地称作这一届的“紫微星”。但是他并未因此而沾沾自喜——恰恰相反,在一片看似亲热和谐的寒暄声里,他直觉有什么东西已经悄悄地开始了改变。 除了他之外,宿舍的其他三个哥们儿也都到齐。 马蒙结束了电视剧的拍摄,开上了一辆据说是用片酬购买的宝马轿车(当然也有同学暗中质疑,说新人的片酬根本达不到那个数字)。 白嘉恩在经过一个寒假的斗争和纠结之后,最终向家人妥协,准备回到香港发展。听说家中有人,可以在本港有所发展。但他对于香港演艺圈并不报太大的希望,因此情绪持续低落。 至于骆城,依旧沉迷于游戏。按照道理来说,他的外形条件比较适合出演话剧;然而听说前阵子国家话剧团来校宣讲,他都赖在宿舍里,一步没有挪窝。 三个人,三种不同的命运。像是同一个点延伸出去的三条射线,开始了渐行渐远。 当然,同样渐行渐远的不止513寝室——应该说整个一班,或者整个中影26级表演系,每一个人的心底里,都暗暗涌动起了躁动不安的情绪。 两年多的平静生活,几乎让他们忘记了当年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惊险。而如今,号角已经鸣响,不管愿与不愿,一场全新的、或许此生永无休止的战役即将拉开序幕。 但在他们重新披挂上阵之前,还有一场终极的师门考验正在等候着他们。 等同于综合类大学的“毕业设计”或者“毕业论文”,毕业大戏是中影表演系几乎每个学生都必须完成的任务。升入高年级,为了配合学生们的外出实践工作,校方一般会安排几次不同时段的毕业演出,而演出的场地也不再是排练室或黑匣子剧场,而是更宽敞先进的实验剧院。 大三下的这场毕业演出,由顾老头钦定剧本为萨特的《魔鬼与上帝》。因为是法国的戏剧,因此还特意聘请了一位法国指导。在第一阶段的学生报名结束之后,结合个人意愿和平日的成绩,老师们最终进行了角色的分配。 作为班中翘楚,陆离毫无意外地得到了a角主演的位置。 不同于之前的任何一次期末汇演,毕业大戏值得每一个中影学生不遗余力、全身心的付出。对于陆离而言,无论是影帝还是主演,荣誉的另一面都意味着更重的责任和更苛刻的要求。 所以他更要拼尽全力。 第72章 安总的娱乐圈讲座 中影26级表演系本科一班的第一台毕业大戏,最终敲定在七月一日上演。掐指一算,大约还有三个月的准备时间。 在陆离眼里,三个月已经不能算是特别宽裕;但在某些外人看来,三个多月不拍戏,这简直就是“天大的浪费”。 媒体蜂拥而至的电话采访暂时告了一个段落,但是陆离的手机却并未因此而安静——这些日子,陆陆续续有人找上门来想要和他签约。不少人好心地“教导”他,应该趁着《长生天》的余热未退,尽可能多地接拍影片,尤其是电视连续剧。这样才能保持热度,进而圈住更多粉丝,将利益最大化。 陆离的内心早已有了规划,他连聚星和韩唯民工作室都没有答应,眼下就更是不紧不慢地和这些杂鱼打起了太极。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和韩导演那样讲道理,或者像沈星择那样不计较利益得失。混迹在这娱乐圈里,更多得是雁过拔毛的主儿。 四月中旬,果然有一家被陆离婉言拒绝的演艺公司,借由所谓的“爆料媒体”放出烟雾弹,说陆离正在和他们家密谈合约,看起来“好事将近”,而且陆离极有可能会参演他们公司自制的“王牌剧集”。 这倒是让陆离抽出了一点时间去了解这所谓的“王牌剧集”——原来也就是极其普通的的网络剧。目前正处于立项阶段,在网上到处张贴海选配角的通知;至于主演,则堂而皇之地写着几个当红的明星,一看就知道是用来骗人上钩的把戏。 其实陆离以前也遇到过这种碰瓷的把戏,只不过团队会负责善后。而如今的他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只能采取不闻不问的冷处理,反正时间总能够证明一切。 但是他不着急,并不意味着没有人替他多想。 这天傍晚,沈星择突然约他见面,这次不再是家里,而是餐馆。 ———————————— 说起来,自从他们两人重新确立关系之后,就几乎没有一起出过门。当然,这主要是因为现阶段他们最想做的事情只合适在家里进行;可是陆离依旧对于“秘密约会”这种心跳刺激的事情心存期待。 沈星择一直都是心思缜密的人,而且似乎天生就具备优秀的反侦察能力。当然,他所拥有的物质资产,也保证了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够享受一般人难以享有的私密空间。 就比如这一次,他和陆离约定见面的地方,正是当年的那座高档餐馆——嘉月。 时隔十多年的又一个仲春四月,庭院的梨树依旧开满了堆雪似的白花。陆离踩着落花走到大堂前,等候在那里的不再是服务生,而是沈星择本人。 陆离朝着迎上来的恋人微微一笑,又扭头朝四周看了看。 “怎么跑出来了?也不怕被人给撞见。” “早几年这里就不对外营业了,只接受集团内部的应酬和会议。今天歇业,只有我们而已。” 说着,沈星择亲自将陆离领进了暖廊,依旧朝着当年的那座水上石舫走去。路过开放草坪的时候,陆离远远望了一眼,当然没有再发现安化文的身影。 “今天你怎么想着要找我到这里来?”他忍不住好奇道。 沈星择的脚步微滞,却只回了一个敷衍的微笑。 “马上你就知道了。” 陆离直觉这个笑容里头有诈,可又猜不出沈星择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想了想也只有跟着一直往前走。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走进了石舫。绕过门厅后的屏风,隔着珠帘,陆离就看见内间的圆桌边上已经坐着了一个人。 不是安化文还能有谁? 就像发现了天敌的食草动物,陆离在一瞬间绷紧了浑身的肌肉,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然而往事毕竟不会重演,今日的安化文,也再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在陆离与沈星择之间划出一道银河。 恰恰相反,今天的这次碰面,安化文是以星择工作室负责人的名义,正式提出邀请,希望陆离能够以演员的身份与星择工作室签约。 陆离很快就反应过来:应该是前阵子的那条碰瓷新闻发挥了鲶鱼效应,唯恐“肥水流入外人田”,沈星择这才迫不及待地拉着安化文,要找陆离谈妥签约的事。 至于安化文本人的想法虽然并不明朗,但比起沈星择、他更像是一个精明的商人。而商人是不会放过任何有利可图的机会的。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 对于这表兄弟两人,陆离也没有什么想要隐瞒的。有一些对外或许还需要斟酌再三的虚情假意,此刻也都摊开来、敞亮地放在了台面上。 “根据我的了解,贵公司旗下的演员,向来走得都是最典型的商业路线。但凡是公司给安排的工作,热度与利润两者必取其一,甚至最好是名利双收。这在很多人眼里当然是最好的安排,可换句话说,他们也只有这一种选择——就像象棋里头最低级的小卒,没有退路,只能向前。可是这次,我不想做一枚棋子,我想做一个人。” “你的想法的确很好,出于纯欣赏的角度,我想我应该为你鼓鼓掌。” 安化文当然没有真的鼓掌。沈星择就坐在一旁监督,他不会允许安化文对陆离做出这种近乎于嘲讽的举动。 但是不能嘲讽,并不代表着口中的话语会跟着温柔起来。更何况安化文的言辞犀利,在业内也算是小有名气。 “看起来,星择真是过度地保护了你;而你选择回去中影读书,更是错上加错——其实你根本就不缺乏专业演技,你缺乏的是脑袋里的那根筋,是正确看待这个娱乐圈的眼光。” 一说完这些话,安化文立刻冲着沈星择摊手,表示自己并无恶意。而陆离也在桌下捏了捏沈星择的手心,暗示他不要插嘴。 两头不是人的金琮奖影帝,唯有摸摸鼻子,继续保持冷静。 这次轮到陆离说话了。 “那么,我愿意听听安先生的高见。” “你恐怕不会喜欢我接下来的这套理论。” 尽管做出了这样的预告,但是安化文想说的话,一点都没准备打折扣。 “娱乐圈既然被称为圈,那就是一大群人的总称。在圈子里,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凭借单打独斗出头。即便是帮助你得到了银熊奖的韩唯民,那也不是什么遗世独立的仙人——没错,他是一直在拍叫好不叫座的文艺片,可韩唯民的工作室却不是靠文艺片支撑起来的。他的合伙人林琼,手里掌握着那么多的大牌演员,全都送出去拍商业片。那就是韩唯民的摇钱树,你还以为,光拍文艺片能够在这一行立足?” 说着,他居然还抬手比划开了。 “知道中国的电影怎么分账吗?总票房的8.3%上交国家,剩下的91.7%里头;像沈氏星影这种院线加电影院的模式一共分走55-57%;也就是说,发行投资方只能拿到票房的差不多三分之一。” “这个我当然知道。”陆离略微不服气地点头,“所以想要不亏本,总票房至少要是总投资的三倍才行。” “以你的经验,三倍票房容易做到吗?”安化文以略带玩味的眼神看着他。 陆离看了看他,又看看沈星择。沈星择冲他挑了挑眉毛,仿佛是在做提示,只可惜陆离完全看不懂什么意思。 于是陆离只有凭着感觉回答:“以我在聚星的工作经历和对市场的观察,应该至少有50%的影片可以达到这个标准。” 此话一出,沈星择默默地低下了头。而安化文则露出了狐狸一般狡诈的笑容。 “毕竟聚星参与的项目,基本上不会有失手。会给你造成一片繁荣的假想也是难免。但事实上,我国大陆每年能够盈利的电影,只有不到20%而已。” 百分之二十,也就是每五部电影里只有一部能够盈利——这样的情况的确超乎陆离的预计,他的脸色迅速地涨红起来,为了自己的天真和无知而羞赧。 可安化文偏偏还不放过他。 第55节 “别难为情啊,要怪就怪坐你边上的那位缠你缠得太紧,把你的眼睛都遮住了。” 沈星择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瞪着安化文。安化文这才收声。 “……” 陆离莫名觉得在场的三个人形成了一个环形的食物链——沈星择瞪安化文,安化文怼他,而他专治沈星择。 无论如何,安化文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无论是商业片还是文艺片,不亏本赚吆喝应该是起码的底线。但是很可惜,你虽然是柏林银熊影帝,但说实话票房号召力还比不上卫视十点档肥皂剧里演技拙劣的男配角。让我把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如果你光是打算着自己想要如何怎样,却不去思索自己能够给别人带来什么,那么你很快就会因为这种自负而彻底消失在观众的面前。” 如此赤裸裸的一番话,陆离再听不懂就是智力有问题。可是懂归懂,他并不服气,甚至还想要绞尽脑汁想点什么来反驳安化文的观点。 却在这个时候,安化文提前静音的电话突然震动起来。 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谈话暂停,拿起来接听,几秒钟后却将目光转向了陆离。 “好的,我知道了。问清楚航班号、随行人员和住址,到时候派人去接。” 他简洁地回复完电话,然后迅速转述出了电话的内容。 “陆离,你爸就要从美国回来了 第73章 四世同堂 爸爸,哪个爸爸?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的脑海中居然跳出了这样的问号。 理论上,他现在已经有了三个父亲——上辈子的、这辈子的,还有一个预备役后爹。但是目前身在美国的,只有一个。 也是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 只能说是光阴似箭,不知不觉中大洋彼岸的刑期已满。根据安化文刚才接到的消息,陆离的父亲已经委托了北京的律师事务所,负责陆离遗物遗产的清算交接工作;还联系好了拍卖公司,准备召开遗物拍卖的新闻发布会。 当然,还有最最重要的——沈星择必须交给陆离的父亲一个装满骨灰的盒子。然后配合他上演一场庄严肃穆的葬礼。 而所有的这一切,对于陆离而言只意味着一件事:他和沈星择将要失去那个“家”了。 遗产继承的第一步就是资产清查,无论是陆离生前的存款还是衣物、日常用具与家具陈设,都会被搬到指定仓库,清点后统一登记存放。然后,其中的一部分将会进行拍卖,成为别人的所有物;而拍卖所得的款项,依旧流入陆离父亲的腰包。 光是这样想一想,陆离就恨得咬牙切齿。但是法律如此,总不见得跑出去昭告天下,他陆离还活得好好的。 眼下,也就只有戒急用忍了。 陆离他爸的航班定在了四天之后。这四天时间里,陆离白天依旧排练大戏,晚上就请假回家,和沈星择一起整理物品。 虽然他的确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全都打包带走,但这样做显然并不现实。斟酌再三,大部分的衣物都被放弃了,为数不多的摆设和奢侈品也没有带走。 陆离检查的重点,是他以前使用过的一些数码产品:手机、笔记本电脑和平板。还有就是他在大学时的笔记本和书籍。理由也很简单——这些东西里头往往保存着他和沈星择的交往记录,一旦拿出去拍卖,极有可能会被八卦媒体买走。一旦数据恢复,后果不堪设想。 谨慎起见,整个一百多平、三室两厅的家,被他们两个翻来覆去地检查了四五遍。确认绝无疏漏之后才停下来。 “……都结束了。” 将这段阵子使用的牙刷毛巾收进背包,陆离站在客厅里,注视着这个经过整理、重新变得陌生起来的地方。他知道,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不是结束。” 沈星择将冰箱里的剩余物资全都装进了垃圾袋内,然后走到陆离的身旁。 “有你有我在的地方,哪里都是家。” “……说得对。” 陆离微微一笑,同时举了举手里提着的东西:“那么,这些家伙又该搁到哪里去?” 沈星择主动将东西接了过来,用下巴指指门口:“跟我走。” “去哪儿?”陆离半开玩笑道,“你不说我可不走。” “还能去哪儿。”沈星择也跟着不正经起来:“看你儿孙去。” —————————— 作为沈氏掌门人的二公子,沈星择的私宅自然也选择了沈氏地产的楼盘。星海湾,一处落成已有十五年的高档别墅群,配套完善、安保周全,更重要的是距离聚星公司仅有十分钟车程。 沈星择的家位于星海湾位置最佳的上风区。为了保证隐私,私宅周边的三栋别墅并不对外出售,还安装有先进的警报系统。 不过抛开如此夸张的隔离措施,私宅本身倒并没有太过奢华——二合一的联排,狡猾地绕过了有关法规,形成了事实上的独栋别墅。上下两层,外加地下室和屋顶花园,房屋是线条简洁的现代风格,配以现代风格的花园草坪,以及一个独特的半室内游泳池。 陆离对这幢房子不算陌生,但是说实话,他并不喜欢这里。理由很简单——这里是沈星择的家,却与他无关。 不过现在,一切都开始有了改变。 沈星择将车辆直接停进了车库,两个人提着东西从后门进入一层。为迎接陆离的到来,沈星择特意让料理家务的帮佣提前下班。偌大的别墅里,今晚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也不对,并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人。 伴随着几声细软的猫叫声,这幢别墅实际的统治者和继承人联袂登场——一大一小两只黑猫,踩着地毯从楼上跑了下来。脖子上系着的赫然是上次他们在法国海边的跳蚤市场里购买的猫领结。 陆离赶紧丢下手里的东西准备揽猫入怀。然而,他想象当中感人肺腑的亲子相认并没有发生。 正如沈星择预料的那样,小黑对于陆离毫无半点记忆,甚至对这个横空出世、一脸痴态的怪异男人心存警惕。 当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一罐猫罐头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罐。 于是状况就变成了陆离坐在楼梯台阶上,小黑在他脚尖前面吃着罐头,而他手里捏着另一个罐头,怀里抱着热乎乎的小小黑。 将外套和钥匙放好,沈星择回过头来看着他们仨。 “你幸福吗?” “幸福。”陆离老老实实地点头。 “那搬过来和我一起住?” “不要。天天排戏排到十一点半,再过来还能睡几个小时。” 这倒是一个难以反驳的理由。沈星择勉强算是认可了,但显然很有点意兴阑珊。 陆离不想他失落,故意抱起猫来逗他:“给你猜个迷:我们四个——打一话剧名。” “家?”沈星择张口就来。 “不对。” “红与黑?” “胡扯把你,谁红了。” 沈星择不猜了,直接就要问出答案。 陆离脸上又浮现出了贱贱的坏笑,伸出手指头指了指自己,又依次指了沈星择和两只猫。 “四世同堂。” “……贫不死你。” 沈星择伸手去拍他的后脑勺。高高扬起却轻轻落下,最后变成了温柔的抚摸。 “不过,你爸要是回来。那就真是四世同堂了。” “……” 陆离一下子变了脸色,“好端端的,干什么提到他。” “不提到他,他也不会消失。明天就要见面了,你想好没有,该怎么应对?” “不是说好了我还是当你的助理吗?反正他又不认识我现在的样子,我干嘛要去想怎么应对。” 陆离的不屑也正在沈星择的意料之中。他干脆也坐到了台阶上,随手抓起大猫抱在怀里。 “我还没和你说起过我爸的事吧,想不想听。” “……” 陆离原本是想拒绝的。但是难得沈星择敞开心扉,拒绝一次就恐怕不会有下一次。所以他还是果断地点了点头。 “不许对我说教喔。” 沈星择轻笑:“我聊我自己家的事,怎么会是说教。这样吧,我问你,你觉得我爸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爸?全国人民的爸爸啊。” 陆离回答得绝无半点恭维,“谁不希望有他那样的爹啊?子女衣食无忧,想干啥就干啥。对你尤其好——你想当演员,他让安化文给你安排,出道就是好莱坞大戏;然后就干脆买下聚星给你,还搞了个星影院线。” “你是这么认为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我?” 沈星择一手搔着猫的下巴,一边将目光转向远处。 “房地产、电商、社交媒体——曾经的沈氏三大支柱产业。这其中,二十年前房地产行业已经步入衰退;电商和社交媒体也一定程度上受制于经济大环境的影响。一艘商业巨舰,必须要有逆水行舟的机制,而在一定程度上娱乐业恰好具备这样的能力。” “是口红效应吗……”陆离若有所思,继而明白了什么。 “所以,沈氏进军娱乐业,并不是出于你个人的意愿,而是通盘考量之后的决策。” “这是当然的了。”沈星择轻笑。笑声虽轻,可隐约含着一些沉重的东西。 陆离扭头看着沈星择,仿佛今天才刚认识这个与自己肌肤相亲十多年之久的男人。 “所以,其实你并不喜欢当演员?” “喜欢。” 沈星择将目光移回到陆离身上,好像这句“喜欢”是说给陆离听的。 “不过当兴趣变成工作的时候,事情迟早就会变得不那么有趣了。” “……” 陆离刚想说“这也是我不想太早签约的理由”。可转念一想:沈星择不也一直都在做着这样的事,在他面前自己又有什么可抱怨的。 沈星择当然不知道他心里的百转千回,只看他忽然默不吭声,便又关心道:“怎么了?” 陆离赶紧摇摇头表示无事,想了想又问:“那就是说,你家是把进军娱乐业的重担放在了你的身上?” 不知为什么,沈星择仿佛有些答非所问。 “……我家的关系其实没有外界想象得那么和谐。我和我大哥是同父异母,虽然他很懂得顾全大局,但毕竟血缘有别,疏远也是难免的事。我姐嫁了个当官的,家里有些事不方便太过参与。我从小被送去美国,母亲过世之后才回来。有的时候我会想,她之所以心脏不好,除了疾病本身的关系,也还有一部分是因为想念我。” 听到这里,陆离又觉得奇怪了:“既然这样,那又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出去?或者她也可以出国来陪你啊。” 第56节 沈星择的表情说明了对于这个问题,他同样抱有怀疑。 “送我出国的理由,是希望我能够接受国际化的教育、开阔眼界;而她无法出国陪我的原因,则是担心我爸会做出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 陆离心想沈星择的这句话可真够委婉——说白了就是他妈担心他爸会移情别恋。 说到这里,他倒是想起来了:十多年前出于好奇,他曾刻意搜索过有关沈星择家庭的资料。有效的信息简直就是凤毛麟角,各种各样的风言风语倒是不少。 这其中就有一条八卦,说沈星择的母亲是小三上位。恐怕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才会对自己的丈夫毫无信心,为了守护住自己的地位和权益,寸步不离。 第74章 言传身教 上一代的恩怨,只有上一代人才能够厘清,与沈星择本人并没有任何干系。但是话又说回来——他母亲的这种不安定感,是否也在潜移默化中影响到了沈星择,进而造就了沈星择如今的偏执性格? 陆离认为这是有道理的,但眼下还不是说破这层关系的时机。所以他也只是随口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富可敌国的大户人家,就连家庭关系都好像一出宫廷政治剧。 沈星择笑了笑,并不以为意,可看向陆离的目光却多了一丝认真。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父亲或许也有他自己的苦衷。之前听你偶尔提起过,他是上门女婿,也许他也有抱负梦想,却因为寄人篱下而无法施展。矛盾日积月累,最后以不可挽回的形式爆发了出来。”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 陆离的声音骤然尖锐起来。 “上门女婿又怎么了?如果觉得寄人篱下不舒服,那当时就应该果断地提出来。一边享受着妻子家的种种优渥条件,一边觉得自己壮志难酬,等到大难临头就拍拍屁股走人——这算什么?人既然生活在家庭和社会里,那就没办法逃避他的责任,哪有好事情全都被他给占了的道理?!” 他一口气倒完这些话,胸口因为激动而上下起伏。曾经发生在原生家庭里的那一切实在太过辛酸,如今依旧令他愤愤难平。 面对他的不冷静,沈星择却显得异常平静。 “看,道理其实你也是懂的。只不过,你不愿将它套用到自己身上。” “我又没有逃避责任!” 陆离又习惯性地反驳起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反正就算我拍文艺片,也够养活我和我妈。” 沈星择没有反驳,只是用一种无法被看透的、深沉复杂的目光看着陆离。 即便正在炸毛,可是被这样沉稳的眼神所凝视,陆离心头的火苗也被压了下去,只剩嘴里还在小声嘀咕。 “所以……你到底是在替我老头说话,还是在变着法子给我上课?” “你说呢。” 沈星择依旧凝视着他的眼睛,目光诚挚。 “你爸他根本不关我的事,我唯一在乎的,只有你。” ———————————— 第二天上午十点,与沈星择私宅相去不远的星影大厦二十七层。聚光公司会议室内,一场气氛怪异的会晤正在进行中。 这也是以助理名义列席会议的陆离,时隔近十年之后,第一次亲眼见到自己的父亲。 记忆中那个年富力强、四五十岁的男人,如今已是两鬓斑白。昔日父母结婚照里的美男子没有了,剩下的只是一头满脸皱纹、皮肤下垂,双眸黯淡无关的沙皮老狗。 或许,近十年的牢狱生活已经对这个男人完成了一场身心上的双重折磨。可即便如此,依旧无法唤起陆离的丝毫同情。 因为陆离看见了他脸上的笑容——毫无掩饰的,期待的,如同获奖一般的笑容。 由于沈星择曾经有过明确指示,聚星公司对于遗产交接的各项事务给予了高度的配合。唯独拒绝了联系电视台进行葬礼直播的过分要求。 简洁但高效的会议进行了一个小时,各项工作的实施细则就基本商量妥当。沈星择原本还指示公司负责招待一顿午餐,然而老头子也许是急着清点儿子的遗物,并没有接受邀请。 十一点半左右,两拨人各自散会。 沈星择领着陆离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当然不是安娜他们日常工作的透明玻璃隔间,而是包括了临时休息室、洗手间和办公室在内的高级套房。 陆离一直都很喜欢这里落地窗外的景色。广厦林立的核心商业区充满了金属质地的未来感;尤其是夕阳西下,晚霞将玻璃幕墙统统染成金色,如同一座黄金之城。 但是今天,他却心情恶劣,只是看着窗外出神。 沈星择怎么会不懂他的心情,便也不主动去招惹他。两个人相安无事了大约五分钟,预定好的餐食被送了进来。沈星择难得主动将碗筷全都摆放整齐了,还盛了一碗汤,这才招呼陆离动箸。 “这家菜不错,趁热吃。” 可是陆离的心气未平。在平息之前,他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是三岁的小孩。 “吃不下。” “何必因为别人的问题而惩罚你自己。” “我没有,就是吃不下。” 眼见对话陷入僵局,沈星择忽然正色,提高了声量。 “吃饭!” 正托腮看着窗外的陆离吓得一个正襟危坐,回过神来之后怒瞪了沈星择一眼,但毕竟还是乖乖地端起了碗开始喝汤。 沈星择的品味不会出错,开胃汤的确十分美味。奶油与青咖喱的滋味融合在一起,佐以虾蟹的鲜甜,既打开了味蕾,也在一定程度上分散了陆离的注意力。 正当他看着汤盆,考虑着该不该搁下面子主动去盛第二碗的时候,沈星择很自然地接过了他的碗,添上汤。 “有没有注意到,刚才你爸他全程一直回避着我的眼神。” “心里有愧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陆离顺便往沈星择的碗里夹了一块椰汁鸡肉。 “他也知道你是我的同学和老板,可能觉得看着你就好像见了我一样。” “也许吧。” 沈星择把碗递回给陆离。 “介意我问一个问题么,你妈怎么会嫁给你爸。” “还能怎么样,女财郎貌呗。别看老头子现在这副德性,年轻的时候可是挺帅的,学得又是油画,据说追求他的女人还蛮多。” “油画,和经营管理没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而且应该说艺术和商业某种程度上还是死敌。” 点了点头,陆离停下筷子,狐疑地看了一眼沈星择:“你该不会又在套我的话,想要教育我了吧?” “怎么会。” 男人吃着他亲手夹过来的鸡肉。 “你自己想得比我还多,我根本用不着说什么。” ———————— 当天下午,陆离就从沈星择这里得知,“葬礼”被定在了三天之后进行——听上去有些仓促,实则是因为聚星方面提出了一项条款:必须在葬礼完成之后再进行遗物的拍卖会。 虽然明知是一场虚假的葬礼,但沈星择还是决定参加仪式。而作为“大陆离的生活助理”,如今的“小陆离”竟然也收到了出席的邀请。 他原本是不愿参加的,可是与沈星择同样,如今的他已经算是公众人物。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引发别有用心者的道德审判;有些时候就算感知到了危险,却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向前。 三天后的早晨,北京城难得的阴雨蒙蒙。葬礼车队沿着老北京的横贯线一路向西。抵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有一堆媒体记者在停车场守株待兔。 陆离父亲选定的墓地位于一处新开发的墓园。有小道消息说,是墓园运营方主动提出邀请,以优厚的待遇迎来明星“入住”。 不过这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陆离知道沈星择转交给老头子的那只红木骨灰盒里头,只有一堆被遗弃在宠物医院里的猫狗骨灰。全都细细地敲碎了,一般人根本分辨认不出种类。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恐怕是这场葬礼演出中最佳的演员,真正的“戏骨”了。 吉时一到,老头子捧着“骨灰盒”,在打着黑伞的工作人员和送葬人群的簇拥之下,来到选定好的坟头上。 平心而论,这的确是一座风水上佳、宽敞豪华的墓地。只可惜因为准备仓促,墓碑和墓亭都是完全现成的,二龙戏珠、狮子绣球,仿佛更加适合某个四世同堂、寿终正寝的老人家。 与陆离之前担心的不太一样——葬礼全程,他的父亲始终表现得十分正常。稳重、沉默、悲伤。不熟悉的人还以为他尚未从丧子之痛中恢复过来。 从上山到落葬,再到简短但噱头十足的法事,全程不过一个半小时。所有送葬者中,陆离与沈星择是身份最为特殊的两个人,他们便干脆利用这种特权,形影不离。 坟前的祭堆熄灭之后,葬礼便算全部完成。由于后续没有采访安排,记者和网络推手纷纷离去。其他人则沿着原路返回停车场,去预约好的餐厅吃饭。 下山的时候,老头紧走了两步来到沈星择和陆离的身边。陆离一见他接近,浑身就觉得不自在起来。沈星择看破但不说破,脚上却加快了半步,巧妙挡在了父子二人中间。 老头子来找他们,无非是寒暄几句,顺便和沈星择套套近乎。沈星择原本也只想应付了事,可不知怎么又转念一想,反倒真的攀谈起来。 他们谈到今天的葬礼,老头感叹自己在国外坐牢那么多年,回来以后物非人非,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然实属不易。 沈星择也点头:“陆离如果泉下有知,也会感谢你为他做的这一切。” 边上的陆离听见了,差点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 却见那老头自己也笑得浑身一耸:“谁家的孩子谁知道,那小子打小就和他妈一个鼻孔出气,我怕他一直都在恨我才对。” 沈星择并不反驳,只是反问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 “那么您呢?您对于刚刚埋葬掉的那个儿子,又怀着什么样的感情?” 像是觉察到了他话里的机锋,老头子抬了抬松弛的眼皮,目光隐隐有了些活意,可嘴上反倒沉默了。 三个人就这样又缓缓地走下了几十级台阶,停车场已经近在前方。就在陆离以为这场不愉快的活动终于宣告结束的时候,他忽然听见他的父亲叹出一口气。 “事到如今,说什么都不重要了罢。毕竟我现在几乎身无分文、举目无亲。你说……除了‘依靠’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什么谋生的办法?有些事原本没必要说给外人听。但是那么多年,为了那个家我牺牲了很多,现在只是想要拿回一点我应得的东西而已。” 听他说到这里,沈星择还没发话,陆离却终于忍不住了。 “之前的事不说,葬礼也就算了,可您拍卖您儿子的私物,难道就不担心他的隐私被散布出去吗?!” 因为情绪激动,他没能控制好音量,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的侧目。而所有好奇的目光,又在沈星择的冷眼扫视之下迅速地消失。 最后彼此注视的,只剩下那对对面不相识的父子。 老头子的视线,在陆离身上逡巡了片刻。 “喔……你,就是那个和我儿子同名同姓的陆离?” “这并不重要。” 陆离没有打算放弃自己的追问:“您该不会是在回避我的问题吧?!” “……没这个必要。” 第57节 老头子缓缓摇头,仿佛一语双关。 “他是自己选择要当公众人物的,那么,早就应该有这种心理准备了罢。” “当演员的,就该被人扒光了看个底儿朝天?” 陆离确信自己没有高血压,但是此刻他却觉得自己太阳穴的血管突突暴跳。 “作为儿子,他身后的一切全都留给了您。可您……您难道就不能留给他一点最后的尊严?” 这话已经说得颇不留情面,然而老头子却丝毫没有愧疚之色。恰恰相反,他浑浊的目光在陆离的脸上逡巡几下,居然露出了近似于轻蔑的表情。 “……我还以为,我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毕竟,你不也曾经把你和我儿子的过往,添油加醋地告诉给几百万的网民知道,那你又为了什么?是给他一点最后的尊严,还是保全你自己?” “我——” 陆离的脸已经涨得通红,攥紧了双拳仿佛正在竭力克制。 见状不妙,沈星择适时介入,阻止了这场注定没有结果的争论。 这之后的午餐,陆离与沈星择并没有参加。 作者有话要说:  孩子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受到长辈的影响。 沈星择和陆离都是如此。 所以陆父的出现,其实也就是在交代陆离的一些偏执观念的源头。 也因为陆父的出现,陆离能够正视这些问题,并且深思自己的问题~~ 第75章 玫花鹿 葬礼结束之后,陆离再也没见过自己的父亲。 遗产公证等手续,早在一个多月前就已开始筹备。推断一下公示时间和各项流程,如今几百万的银行资产已经被老头子顺利地继承。 余下的只有各种各样的实物——拍卖会的具体时间定在了葬礼过后的第二周周五。地点是北京一家高档饭店的会议厅。 陆离当然不准备去凑这个热闹,他手头原本就没什么闲钱;就算有,也没打算便宜了那个狼心狗肺的老头。但是他却阻止不了沈星择去参加,而且一买就买上了娱乐新闻。 根据最后的公示结果,本次拍卖会一共拍出了九十余件大小商品。从陆离车库里的车辆,到他使用过的电影台本,林林总总、巨细靡遗。 而沈星择授意聚星公司出面拍下的物品,主要有陆离历年得奖的奖杯;大学时期的笔记本;还有陆离当年自掏腰包买下的戏服(一些过于标志性的服饰,尤其是古装剧的戏服无法被二次利用,往往只能在仓库里霉变蛀坏。有不少演员会自行收藏)。 而另一件让陆离稍感意外的消息,是拍卖会上并没有出现太过私人的物品——那些事先被他们处理过的笔记本电脑、手机,还有除去外套之外的衣物,全都没有出现在拍卖会上。不知道是不是沈星择暗中施压,或者是老头子良心发现。 又过了两周,拍卖会的公示时间结束。拿到拍品的沈星择,找了个时间把陆离叫到家中。两个人有商有量地将东西分成了两堆——一堆保存在聚星公司;另一堆则打算捐给中影校内的影视博物馆。 按照沈星择的话说:这样一来,陆离也就算是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学校里了。 沈星择拿到拍品的第二天,拍卖所得的数百万人民币也顺利进入了陆离父亲的账户。不知是炒作还是另有打算,老头居然以陆离的名义捐出了其中的一百万,并且指名给贫困地区的学生,用于艺术教育。 陆离原本以为他还会有更进一步的炒作,于是让沈星择帮忙留意。可谁知几天之后,沈星择却告诉他,老头子正在计划移民,准备永远离开中国,目的地是太平洋的某个岛国。 这让陆离忽然想起了最后一次和父母亲出国时的情景。 那是太平洋上的圣灵群岛,一望无际的大海如同巨大的海蓝宝石。蓝天金沙绿色的椰子树,洁白的海鸥乘风飞翔。 还有架在沙滩上的一副未完成的画作。 一切都鲜明如昨,然而十多年光阴已逝,画中的那个男人也早已两鬓花白。 ———————————— 接收了沈星择捐赠出的那批遗物,中影校方决定,在校内的影视博物馆举办以“纪念陆离”为主题的小型陈列展。 策展和筹备需要大约二十天到一个月的时间,如此推断起来,恰好和陆离的毕业大戏一起,都凑在了七月上旬。 这段时间,陆离不仅要抓紧排好自己的戏份,还得抽空为陈列展撰写一篇文章——对于他而言,后者的难度显然远远大于前者。 他甚至试图威逼利诱沈星择替自己捉刀代笔。只是“代价”虽然提前付出去了,可第二天早晨睁开眼睛,沈星择却已经逃得无影无踪。 说起沈星择,这段时间男人虽然没在拍戏,但是工作日程依旧满得不容喘息。前阵子才拍完品牌代言广告,昨天刚从成都飞回来,今天又要赶赴上海,为星影院线旗下新开的旗舰影院剪彩。 双向忙碌的最直接后果,就是两人相处的机会一少再少。也不知怎么想的,沈星择托人用那张碎了的黑胶碟作为材料,镶了一个戒指戴在手上。又将另一个款式稍稍不同的戒指快递给了陆离。 陆离怕戴着目标太大,就买了根链子穿着戒指挂在脖子上,排戏的间歇偶尔按按胸口,也是一番别样的甜蜜。 不知不觉间,烂漫的春季也已经到了尽头。 六月十五日这天,陆离请假去了机场——因为得到了沈星择的事先告知,他的父亲要在今天飞往那座太平洋岛国。毕竟申请永久居留的前提之一,就是必须在当地待满一定的年限。 似乎什么都没有考虑,又似乎在潜意识里考虑了很多。总之,陆离还是在差不多的时间里抵达了机场,并且“恰好”看见了老头子独自推着满满一车行李箱,在托运柜台前排队。 犹豫再三,陆离还是走了过去,帮助他将大件行李逐一放到传送带上。 因为他戴着墨镜和口罩,老头子起初有点惊讶,眯起眼睛端详一阵子,这才认了出来。 “……这么巧。” “找机场的朋友有点事。”陆离随口敷衍了一个理由,又反问他:“出国?” 老头笑了笑,脸上的褶皱仿佛比上次见面时更深了。 “反正都这样了,到哪儿还不都是一样。” “一个人在国外怎么过?” “也不算一个人。我有个画家朋友,在那儿建了个绘画摄影机构。每年接待接待从国内过去搞创作的那批人。缺个管事儿的,正好我爱看海,也就这么着了。” 说到这里,父子二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行李全都托运完了,缴纳了超出部分的托运费用,老头子提着仅剩的一只小航空箱,道了声“再会”,转身就要往安检处走。 大约走出了四五步,嘈杂的人声里忽然混进一个不太稳定的声音。 “……还会回来么?” “也许不会了。” 老头摇摇头,又冲着他笑了笑。 “你,好好干。” ———————— 六月二十五日,中影校内。 经过一个月的筹备,影视博物馆内的布展基本完成。院方除了安排顾教授为展览揭幕之外,还邀请了沈星择和何木良等昔日同学返校捧场。 作为在校生,陆离当然也被顾教授牵去了揭幕现场。看着自己那篇“回忆陆离”的文章被放大印刷在展板上,还迎来无数闪光灯的崇拜,光是一句“尴尬”并不足以诠释他复杂的心情。 不过再看看那些被精心洗熨、重见天日的戏服;看着时隔四年,又一次为自己聚拢而来的师友和影迷,他又觉得感动,默默在心中道谢。 揭幕仪式过后,陆离又被沈星择拽着参加了中午的同学会饭局。看着一群三十出头,成名成家的同学坐在一起聊天吹水,陆离却连一滴酒都不敢沾,生怕自己喝多了管不住嘴,说着说着就露出了狐狸尾巴,跟他们称兄道弟起来。 当然,饭局自然也有饭局的好处——在沈星择的“引荐”之下,除去何木良之外的其他同学,也算是和陆离熟悉起来。 吃完饭,其他人商量着去别处续摊,而陆离则要赶回学校排戏。临别前,他偷偷地问沈星择,接下来几天是不是还要去外地奔波。沈星择当即表态会留在北京,还有一周,他要等着看陆离的毕业演出。 短短一周时间说过就过,转眼就到了七月一日。 中午十二点半左右光景,由陆离领头,26级表演系一班全体参演的学生,来到了欧阳予倩先生的雕像前,献上花束并祈愿演出成功。然后,大队人马意气风发、浩浩荡荡地穿过校园,前往实验剧场。 按照中影的历年传统,毕业大戏往往会连演七天,每天一到两场。若是反响强烈,还有可能加演。凭票入场的观众成分也更加复杂——粉丝、媒体,前来捧场的明星和物色人才的经纪人……虽然票面上没有体现,但剧场座位也进行了严格的分区,确保不会发生意外或者骚动,影响表演效果。 距离首演还有两个小时,剧场内外的一切全都准备就绪。 通往实验剧场的这一路上,路灯高处挂满了灯旗广告。地面和十字路口也贴好了引导标识。而剧场内部更是灯火通明、花香馥郁——几十个大小花篮一字儿排开,有在外拍戏的学生送给同班手足的惊喜;有经纪公司给已签约学生的捧场;还有父母送给儿女的祝愿、粉丝送给偶像的礼物…… 就在这一大片的眼花缭乱之中,有一样别出心裁、而且明显是了大价钱的礼物脱颖而出,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不是花束、也不是花篮,而是一头“鹿”。 这是一件几乎与真鹿等身大小的花艺作品。用常青藤或者别的什么观叶植物捆扎而成的鹿身上,开满了小朵黄玫瑰点缀成的梅花斑点。仔细看,这些黄玫瑰还经过精心挑选,四肢与尾部的是明黄,越靠近头部掺杂越多的红色。直到头顶的枝状鹿角上,绽放着的就已经是大朵大朵鲜艳如火的红玫瑰了。 不同于其他任何一座花篮,这头“玫花鹿”抬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就找不出任何赠言或者落款。但只要熟悉这个班级,一眼就能看出是送给谁的。 于是,女生们抓紧时间和鹿合影,而男生则开始盘问陆离是谁出手这么夸张。陆离只推说可能是后援会粉丝团集资搞的活动。转头自己也和鹿拍了一张合影,在微信上给沈星择发了过去,顺便还附上了一句话。 “炫富吗你。” 短短一分钟后,沈星择的回复跳了出来。 “我炫富,你炫夫。咱们各取所需。” 第76章 作梦中梦,见身外身 在鲜花与掌声里,26级表演系本科一班的第一台毕业大戏,徐徐拉开序幕。 灯光落下音乐响起,一干角色粉墨登场。从踏上舞台的这一刻起,他们便不再是象牙塔里的莘莘学子,而是真正的演员,亦是角色本身。 过去三年里,他们在这座学校里释放的、学到的、感受的一切,全都要在这一方舞台上表达出来。三年磨一剑,今日把示君。自当淋漓尽致,毫无保留。 演出从每天下午的两点半开始,到晚上九点结束。清场之后全体演员还会留在剧场里总结经验,第二天早起再反复推敲,以便下午的演出有所改进——压力之巨大可想而知,但每个人都不知疲倦、不知辛劳,有的只是极度的兴奋与沉醉。 也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戏上演了七天整整十四场,一场比一场热闹。最后一票难求,连过道里都坐满了观众。校园道路两旁张贴的演出海报被偷偷揭走了一大半,像陆离这样小有名气的学生,每天都会收到来自鲜花,以及各式各样的礼物。 第七天晚上九点,最后一场演出顺利结束。大幕落下再度拉开,全体演员上台鞠躬谢幕。台下的观众掌声雷动、经久不息,震得舞台微微颤动。 七天的万众瞩目,背后是三载寒暑,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勤学苦练,此刻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现。深深一躬完毕,重新抬起头来,大多数演员已经泪流满面。 即便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场面,可陆离依旧心潮澎湃。 舞台顶上的灯光晃眼,让他看不清楚沈星择是否坐在台下。可他却清楚地记得多年前的那场毕业大戏,终场谢幕时自己与沈星择肩并着肩,手牵着手高高举起,紧紧相拥。 过去这一路上有你相伴,未来的前途中与你携手同行——还有别的什么需要奢求? 台上的学生与师长合影留念之后,台下的观众也陆续上前,与演员亲密交流接触。趁着场面一片混乱,陆离悄然转身遁入了后台。 脱下戏服卸了妆,他匆匆闪出剧院,寻到一处没有路灯的黑暗死角,打开手机。 电话很快接通了,他舔了舔还带着唇膏味道的嘴唇。 “你人在哪儿呢?” “回车里了。” 电话那头的男人简单解释:“最后一场应该会比较乱,怕惹麻烦所以先走了一步。演出很成功,恭喜。” 第58节 笃定了沈星择不会就这么离开,陆离左右张望着没有路人,开始快步朝外走。 “一个人吧?车停哪儿?” “西门外燕子胡同,北边大树后,第四辆。” 十分钟后,陆离就在黑灯瞎火的胡同深处找到了沈星择的车。仗着四周冷僻,车窗又贴了膜,他钻进车里第一件事就是抓住沈星择的衣领,低头啃了过去。 两个人好久没这么腻歪,干脆先纠缠了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沈星择咬着陆离的耳朵,摸着他的腰侧:“……该放假了吧?” 陆离鼻子里嗯了一声,正准备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马蒙他们。” 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收身撤回到副驾驶座上,“差点忘了,今晚上约好了大家吃火锅。” “不能改天?”沈星择忍住了要按下中控锁的念头。 “当然不能啊。”陆离理直气壮地摇头,“想当年咱不也是一谢幕就跑出去胡吃海喝了一顿吗?隔了一晚上还能有什么劲。” 这话也算有些道理,沈星择不再强求。 怕他反悔,陆离已经一手将车门推开,想了想却又回过头来。 “吃完饭……我去你家找你?” “不必了。” 沈星择居然主动摇头:“醉醺醺的路上容易出事,还是睡醒了再过来,我明天没事,等你。” “一言为定。” 陆离眉眼弯弯,心甜如蜜。 如此一来,两个人就在暗巷中作别。沈星择驱车离去,陆离则沿着原路快步跑到西门口与其他同学汇合,大家再分乘几辆出租车前往预约好的餐馆。 今晚的这顿宵夜,既是庆功宴又是期末的散伙饭。大家闹哄哄的,开心之中又夹杂着几丝伤感。几杯啤酒下肚,原本就感性的艺术生们就更难以控制情绪的奔腾。 有人借酒索吻;有人醉酒大哭;有人对酒当歌;而马蒙则忙于给在座的诸位男生分香烟,还不忘提醒他们收看八月开播的网剧。 担心自己酒后失态的视频会被传到网上,陆离喝得十分克制,全程保持清醒。等到散场的时候,他这个男生班长也就顺便承担起了“救火队长”的重任。 凌晨一点左右,他和少数几个清醒的同学将醉鬼们四人一组塞进车里,确保一个都没少之后才坐车返校。回到宿舍,又发现喝高了的马蒙不知去向。大半夜的在校园里跑了两圈,最后发现人在欧阳予倩老先生的雕像前表演广播体操。好不容易把人给哄了回去,又帮忙擦脸醒酒,最后弄上床去休息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四点钟。 过去这十多个小时里的高度紧张、兴奋和狂欢,让陆离消耗了几天份量的精力。以至于脑袋一沾到枕头他就沉沉地昏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窗外已经是夕阳漫天。 白嘉恩和马蒙已经趁着白天收拾行李回家去了。骆城在床上戴着耳机打游戏,一脸诸事勿扰的专注模样。 陆离揉了揉睡乱的头发,打出小半个哈欠,忽然间张着嘴定住了。 手机在哪里?他赶紧在枕下和床上一通乱找,最后从椅子上的衣服堆里摸了出来。打开一看,屏幕上果然有好多信息提示,其中八成都来自沈星择。 糟糕了。 记起昨晚沈星择提到过,今天会在家里等他,陆离直觉大事不妙。他赶紧打开微信想要先探探沈星择的口风,却没料到沈星择的话还没看见,反而看见了自家表妹发表的一则朋友圈说说——就在昨天晚上,他的母亲和大叔请客办了酒,正式再婚了。 这什么情况,陆离一下子就懵了。 记得早在一个月之前,他就曾邀请母亲来北京观看自己的毕业大戏,却被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委婉谢绝。可如今,她却在同一天瞒着他这个儿子办了婚礼? 虽然彼此间并无真正的血缘关系,但是这四年来,陆离始终对母亲敬重有加。亲子并不时常见面,却也关系融洽。看着表妹发表在朋友圈里的照片,自家那个破旧中古的小房子贴上了大红色的喜字,陆离只觉得好一阵说不出的古怪,令他忐忑不安。 于是他暂时将沈星择的事搁下,首先拨出了家中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被接了起来。母亲果然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可她还是坦诚说出了瞒着他的理由—— 如今的陆离在小城里已经算是半个名人。若是有他参与,婚礼的焦点势必会偏离到他的身上。喧宾夺主这种事,做母亲的虽然无需介意,但是男方家中却有些顾忌。 再者,婚宴的日期是由男方选定的,与陆离的毕业大戏之日冲突,既然注定无法两全其美,便也不来增添他的遗憾与烦恼了。 这一番话,听上去仿佛是在替他着想,可陆离还是隐约觉得有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异感觉——他感觉自己被疏远了,仿佛成了这个新家庭中的一个编外成员。 电话的最后,母亲说再过几天要和大叔一起出去旅游。既然如此,陆离也就没有必要急着回去。结束电话之后,他默默沉思了好一阵子,突然才又想起了沈星择的事。 再慢悠悠地发送信息实在显得不够诚恳,陆离赶紧拨通了沈星择的手机。 也许真是等待了太久,电话那头的沈星择此刻的确极为不满。尽管陆离用温言软语好一番解释,让他的态度勉强有了点软化,可惜这次双方期待已久的约会也算是彻底泡了汤——明天一大早,沈星择又要为了家族事业飞往美国,没有十天半个月根本回不来。 陆离完全没有料到这种发展——昨天晚上他还是万众瞩目的大戏男一号;今天就忽然变成了老妈身边的拖油瓶,男友眼里的爽约犯。 回不了海岭,又见不到沈星择,他觉得自己仿佛成为了一个无处可去的人。不过这种迷茫的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就想起来,眼下还有别的事情可做。 ———— 事情还要说回到影视博物馆举办“陆离特展”的时候。那天中午,沈星择等人在饭店包厢里办了一场小型的同学会,顺便把陆离也捎带上了。也就是在这场饭局上,陆离听到了一则令他颇有兴趣的“情报”—— 由业内知名导演李好文掌镜的ip电视剧目前正在选角,预计8月中旬开机。 这个李好文,曾经是陆离的大恩人。 想当年,陆离大病初愈,被沈星择以养病为理由攥在手掌心里动弹不得。就算是难得外出拍戏,领到的也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配角。经过一段时间的斗争之后,沈星择终于向他妥协,而斗争胜利之后陆离接的第一部男主戏,导演就是李好文。 当时的陆离,可以说是赌上了自己一辈子的前途和骄傲去拍这部戏。而李好文导演的指导与剪辑,客观上也对陆离演出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 所幸电视剧上映后好评如潮,也正是从那一刻起,陆离重拾了自信心,并愈发坚定了要脱离沈星择的桎梏,去践行自己的目标与理想。 一晃过去了七八年,时移世易,昔日的正剧导演如今也无法逃脱商业化的影响,开始涉足ip剧集的开发,并且与几个时下有名的“鲜肉”演员都有合作。 是的——陆离突然开始意识到,如果一切正如安化文所说,他注定要向商业化低头……那么,或许可以在李好文导演的指导下,尝试着有条件、有尺度地去发生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和摘要是一个古代典故,本篇选用则是因为蔡琴有一首歌叫《给电影人的情书》,其中用到了梦中梦身外身这个典故。 不知不觉过去了四年,所有伤口都开始愈合,所有心灵都开始寻找归宿。所有故事也都会有结束的那天。 不过戏骨还有一段剧情,应该在元宵节之前都不会随便完结的…… 第77章 鸿门宴 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影表演系大三学生,想要攀上业内知名的导演——这听上去很有一些难度。但是放在陆离身上,却变得异常简单。 这天上午,他只是将自己的简历与照片按网上查到的剧组筹备处邮箱发送过去。短短半小时之后,演员副导演就亲自打电话过来,确认了他果真是那个《长生天》的男主角,立刻答应下午就安排他和导演见面。 三小时之后,北四环附近的茶庄,陆离如约见到了李好文导演。 多年未见,生活中颇为随性的中生代导演依旧是棒球帽、体恤衫外加一件摄影背心,手上盘着一串不知什么质地的佛珠。唯一的变化是蓄了多年的胡子全都剃了,或许这样看上去比较年轻。 两个人面对面落座,陆离还未开口问候。倒是李好文首先感叹起来,说收到简历的时候还在怀疑,是不是有人冒名顶替——毕竟网络报名一般只能找到大特或者小配角的人选,很少会有像陆离这样小有名气的科班演员找上门来。 作为回应,陆离又解释了一遍自己尚未与任何公司签约的事实;只是偶尔听朋友提起李导有项目正在起组,便“冒冒失失地”找了过来。他还表示自己对于李导倾慕已久,诚意希望能够得到合作的机会。 对于陆离的主动示好,李好文自然也客气地表示“受宠若惊”。与一般的演员面试不同,他并没有立刻就考验陆离的台词和基本功,反而拿出了一份剧本。两个人一边喝茶一边围绕着这部ip剧畅聊起来。 陆离从不打无准备的仗。他熟悉李导的喜好与套路,这几天更在宿舍里围绕原著狠做了一番功课。两个小时的交流下来,双方相谈甚欢。李好文尤其满意陆离对于人物的解读和对待表演的态度,甚至还抽出半个小时发表了《长生天》的观后感。 然而,有关于落实角色的问题,李好文却始终没有给出任何肯定的答复。 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流逝,陆离的忐忑也逐渐扩大。看起来失落在所难免,不过命里无时强求也没什么意义。眼见外头天色不早,他开始收起话题,找准机会准备告辞。 终于在这最后关头,李好文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仿佛是矛盾纠结的表情。 “小陆……不介意我这么称呼你吧?” 他的语气诚恳,甚至让人感觉到一种与身份地位并不相配的谦恭。 “你是柏林的新科影帝,又是中影高材生,对于影片的理解也非常到位。按照道理来讲,你要是能来我们剧组,我怎么着也该给你安排男一男二这样重要的角色。但是眼下,很遗憾,我却不能给你这样的许诺。” 李好文的这番话,又让陆离回想起了那次在嘉月的不愉快会议——安化文也说起过,陆离现在的号召力还比不上三流电视演员。若是没有相当的利害关系,一般电视剧组根本不会冒险启用他这样的新人来担任主角。 于是他又赶紧表示,自己并不奢求太重的戏份,主要还是希望能够得到一次学习的机会。 李好文脸上的纠结更加明显了,四五秒钟的沉默过后,只见他终于点了点头。 “好吧……难得你这么诚恳,我也实在不想错过你这样的好苗子。正好,今晚上我和制片约了资方吃饭。要不然你也过来作陪,到时候再和他们仔细聊聊。” 这不算是点头,但也没有把话说死——陆离觉得有戏,立刻一口应承了下来, 李好文预约的餐馆恰好就在什刹海附近。眼看时间还有些富裕,陆离返回宿舍匆匆收拾打理一番。顺便百度了一下从李导那里打听了来的制片和投资人的名号。 制片人名叫邱林富,在业内不算特别出名。因为他原本并非娱乐圈内人士,而是一名商人;三年前开始涉足影视传媒行业,如今拥有一家以他本人命名的影视公司。 而今晚邀请的投资人王董,则因为重名的人实在太多,实在查不出什么有效信息。 也罢,船到桥头自然直。 晚上七点一过,陆离揣着剧本,提前一刻钟来到了指定的餐馆。虽然事先已经在网上查过基本资料,但陆离还是被这家店的华丽和浮夸小小地吓了一跳。 红墙绿瓦,画栋雕梁。大门口描着金线的红灯笼下面,赫然是一对儿半人高的鎏金麒麟。服务员全都是花花绿绿的宫女打扮,头上顶着大花,襟上别着手帕;一路沿着长廊走过去,包厢都以宫殿为名,描金的门牌在水晶灯下闪闪发光。 陆离一边暗暗咋舌,心想李导怎么能找了这么个暴发户审美的馆子,一边就被领到了“交泰殿”的外头。敲敲门,推进去一看,原来李导居然到得比他还早,身边还有编剧、副导和制片主任。 包厢里头也是一脉相承的浮夸。寒暄过后,陆离跟着其他人一起陷进了花团锦簇的中式沙发里。就这样枯坐了三四分钟,终于又有两个人进了包厢。 那是两个二十岁出头的女生,原本就长得标致,更精心梳妆打扮了一番。看起来应该是剧组演员。 但好看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陆离认识其中的一人——不是别人,正是王若秋。 陆离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刹那间不知该作何表情;而对面的王若秋也是微微一愣,却什么话都没说。 这边李导已经开始为陆离介绍,说两位女生都是剧组正在考虑的演员。陆离不认识的那位女生来自北戏,也是表演系三年级。而对于王若秋,李导并没有介绍太多,恐怕是也知道他们两个是老相识。 冤家聚头,陆离只能尴尬地随口寒暄几句。北戏的女生倒是颇为开朗亲切,而王若秋则丝毫不给面子,只把陆离当做空气,转头与其他人相谈甚欢。 陆离忽然有点担心——今晚的这顿饭局,会不会转头就成为门耳工作室的新素材。就在他犹豫着该不该给沈星择打个预防针的时候,包厢外又是一阵嘈杂,这次呼啦一下子涌进来了四五个人。 多年的“人类行为观察训练”此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陆离立刻就看出了这五个人里的主次关系。 所有人中“地位”最高的,是走在最前、也是最中间的那个矮胖男人。一身白色西装,黑绸质地的衬衣,敞开的领口可以隐约看见金链子和打卷的胸毛。 与胸毛相比,显得稀疏的是他脑袋上的头发。而油脂分泌旺盛的结果是所有不长毛的地方全都在灯光下发生着镜面反射,给人一种肥胖油腻的不适感觉。 暴发户——陆离在心中悄悄给出了一个定位。他曾经模仿过很多类似的角色,眼前的这个矮胖男人,显然算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样本。 走在暴发户右边的是一位高挑苗条的女人。算是美女,可惜美得十分常见——不是日常生活的那种常见,而是整容医院宣传册页上的大熟脸。 也许是因为刚刚打过瘦脸针的缘故,她左右双颊紧绷得如同暴发富油亮的秃头,并同样发生着镜面反射。但更亮地是垂挂在她胸前乳沟上方的钻石吊坠,没人任何一个人能够忽略它的存在。 暴发户的左边,是一个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子。白体恤外套黑格衬衫,腕上的运动手表和脚上的网红跑鞋让他看起来仿佛还想抢救一下自己的青春;然而腰间的大h皮带和微凸的小腹却出卖了他无可药救的老态。 如此精神分裂的穿衣风格,也许反映着内心身份定位的混乱。而更关键的是,陆离见过这个人的照片——正是商人转型的制片人,邱林富。 制片人和人造美女的两侧,还各有一名中年人,是同事、司机还是陪客,倒是不再重要。 第59节 十一位宾主全数到齐,众人稍作寒暄便纷纷落座。经过一番推让,大家一致恭请矮胖的暴发户、也就是投资人王董坐了主座。陆离则坐在了编剧身旁,紧挨着北戏的女生和王若秋。 趁着服务员伺候酒水的时间,李好文导演从包里取出剧本,想要交给王董观看,却被王董身边的人造美女笑着接了过去。 王董本人则伸长了脖子张望:“那个谁……女主角呢?王、王……” “是王安榴。” 副导演赶紧回答,“她今天家里孩子有事,临时走不开,让我跟您说声对不起。以后有机会一定赔罪。” 王董脸上顿时流露出了不悦的表情。 “我就说小孩都生了还演什么戏嘛!这么不敬业,不想干那咱们就换人呗。那么高的片酬,我就不信没有别人来演。”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两个女学生。 “这两个小姑娘也是演员?” “对。”邱林富连连点头,“就是打算签了,所以带过来给您看看,合适不合适。” 王若秋和北戏的女生也赶紧陪着笑,向王董问好。或许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要紧人物,即便是王若秋这样的滑头,此刻也显得有些紧张。 王董见了小美女,两只螃蟹一样的眼睛顿时有点发直。他身旁的人造美女仿佛有些不快,同样在饭桌上扫视了一圈,视线瞬间就定格在了陆离的身上。 这古怪的气氛持续了五六秒钟,王董终于回过神来。他问李好文:“娜娜的戏份决定好了没有?咱们也有自知之明,不敢要求主演,但是这戏份可不能少。” “……这是当然的。” 不知为什么,编剧的声音听上去有气无力。 “根据您之前的要求,我们加紧修改了剧本。娜娜小姐的戏份我们都已经在您手上的那份剧本里,用红线标注了出来。” 小名娜娜的人造美女一听,兴高采烈地打开剧本。然而才看了没几行就沉下了脸色,紧接着凑到王董身旁,小声耳语了几句。 王董连连点头,转述道:“可我上次说了吧?娜娜更喜欢那个叫柳青儿的角色。你们看看,能不能调换一下?” 剧组的四个人脸色同时一僵,趁着编剧还没有回应。制片人邱林富赶紧打起了圆场。 “这个咱们慢慢聊,慢慢聊。我们先来碰一杯——干杯!” 十一个明晃晃的红酒杯,碰撞在一起发出高高低低的声响。陆离没打算一饮而尽,于是只用嘴唇沾了一沾酒液,同时警觉地朝着四周张望。 而这一看,居然就和王董对上了眼睛。 第78章 我是演员 “你也是演员?” 暴发户王董那螃蟹似的眼睛朝着陆离对焦过来。有那么一瞬间,陆离好像闻到了海鲜鱼市里的腥臭味。 李好文导演不失时机地开始介绍陆离的情况。但是很显然,暴发户对于中影和柏林电影节都没什么概念,当然对男演员也没太大的兴趣。不过他身边的人造美女却全程紧盯着陆离,媚眼如丝,嘴角却笑得像一把沾了血的弯刀。 碰杯之后宴席正式开始。“宫女”不断呈上一道道盛在花哨瓷器里的菜肴,燕翅鲍肚、海味山珍无一不全。但是显然,今晚上的主角还是酒。 以制片人邱林富为首,在座的诸位依次向王董敬酒。每个人都是高高满上,再一饮而尽。很快就轮到了陆离,他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倒了满杯走过去。王董显然对他不感兴趣,只勉强举了举杯,抿了一抿就搁回桌上。 一杯红酒下肚,陆离缓了缓劲儿,准备和王董谈谈拍戏的事儿。然而王董的注意力早就被他身后联袂前来敬酒的两个女生吸引了过去。而更可恶的是,擦肩而过的时候,王若秋还白了陆离一眼,仿佛是在嘲笑着他的不被待见。 陆离并不理会她,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倒是李好文和编剧投过来安慰的眼神。 一轮酒敬下来,王董已经面露红光。只见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拿着酒杯,两只眼睛分别紧盯着两个女生,嘴里吞云吐雾,看上去仿佛一只正在被缓慢煮熟的大闸蟹。 跟着王董过来的那两个中年人,是他生意上的伙伴。应该是王董为了炫耀自己在娱乐圈里的势力而叫过来“观礼”的。此刻变成了两条硕大优质的狗腿子,和制片人一起以王董为命题作文,云里雾里好一阵吹捧,倒是编织出好一派热闹祥和的饭桌盛世。 而人造美女娜娜也没有闲着。 人精儿似的她早就看出王董对两个小女生有意思,这时候与其摆出一副晚娘脸,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既让王董满意,自己也趁机放松放松。 于是,她就拿“讨论剧本”当借口,主动提出要与王若秋调换座位。 王若秋一愣,显然没有这种思想准备。然而王董可高兴了,伸着油腻腻的爪子招呼她赶紧过来。一旁的制片人和两个狗腿也在催促。不得已,王若秋也唯有僵着笑容,朝王董那边走过去。 陆离刚刚觉得她有点可怜,忽然发现自己这边的情况也不容乐观。 “帅哥。能跟我合个影吗?” 甜腻的香水气息里,娜娜已经坐到了他的身边,用双层假睫毛和美瞳装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陆离点头表示没问题,下一秒钟香水味儿就几乎扑进了他的怀里。 横拍、竖拍,加大美颜效果继续拍——陆离一边控制着脸部的抽搐,一边在心里暗暗地叫苦。 他刚才偷偷百度过这个女人的资料,三线小明星,还有在个人微博里集邮炫耀的嗜好。估计今晚的合影很快也会出现在微博上。 不知道沈星择有没有搜索微博关键词的习惯。也罢,待会儿还是先打声招呼,免得他胡思乱想。 陆离这边刚刚打定了主意,就看见娜娜小姐翘着纤纤五指p好了照片,还把手机拿过来给他看。虽然两人背后的窗框线条都已经扭曲,脸色白得好像死人,但陆离还是忍住了,点点头表示不错。 娜娜抿唇一笑:“对了,还没问你演哪个角色?” “我还没……” 陆离正准备摇头,忽然发现编剧也凑了过来。 “娜娜小姐,你看,由他来演白芊芊的男友,合适不合适?” 陆离一听就明白了——白芊芊应该就是之前被娜娜嫌弃的角色。编剧心里头一定是厌烦这个女人挑三拣四,正好看她对陆离有点意思,所以要拿陆离来稳住她。 可这又算是什么,到底是演戏还是谈生意? 娜娜这边还在纠结着交换角色的问题,王董那边倒是一片兴高采烈。 不知不觉间,红酒已经喝掉了四瓶;白酒也有一瓶几乎见了底。席间没有任何人主动谈及电视剧的事,有得只是停不下来的恭维。 王董被吹捧得浑身轻飘飘忘乎所以。邱林富稍稍一撺掇,立刻就拿出手机要给大家发红包。线上红包派了一轮觉得不过瘾,干脆又从包里直接掏出了一摞钱按在桌上,说划拳喝酒,一杯白酒一叠钱。 但不是白酒杯,而是饮料杯。 只要是明眼人,都看得出王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制片人邱林富更是人精似的,立刻招手让王若秋和北戏的女生两个过来陪土豪划拳。 王若秋对于娱乐圈的潜规则有着一定的认识,逢场作戏、调笑打闹这些在她看来全都不是问题。然而陪酒这种事,搞不好是会被灌醉之后为所欲为的——她绝不敢冒这个险。 找个理由谢绝或许是最恰当的做法,可是万一借口不够完美,她也可能因此而惹恼王董。然而还有一件事,是比丢掉这份演出机会更令她在意的——那就是坐在不远处的陆离。 说是自尊心也好,嫉妒心也罢。总之,她不想再在陆离面前失败。 与王若秋的纠结不同,那位北戏的女生显然就要耿直许多,直接表示自己喝不了白酒。王董果然拉下脸来,嘀咕着说这个女生“真是给脸不要脸”。 邱林富眼见不妙,赶紧打起了圆场。他首先自罚一杯,然后居然伸手指了指陆离,要陆离过去一起陪王董喝酒。 此时此刻,陆离的心已经凉了一大半。拍不拍得成这部戏似乎变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短短数年不见,他所仰慕的导演,怎么就陷入了如此泥泞沆瀣的沼泽。 “李导……” 他扭头去看坐在自己身边的李好文,这才发现导演摘掉了棒球帽的脑袋上冒出了许多白发。四十岁刚出头的男人,正值不惑之年,看起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困惑。 而一个连自身都处于困惑中的人,又怎么能够给予陆离他所想要的答案。 见点了名的男演员又磨蹭着不肯过来,王董弹了弹烟灰,再度发出猪叫似的抱怨声。 “李导演,邱制片,这是怎么搞的嘛!你们找的这几个十八线小明星,怎么一个两个那么大牌。连一杯小酒都不肯喝,我这钱投了还有什么意思?!” 李好文还是没有答话,一口口地喝着闷酒。他带过来的制片和编剧也都默不作声。唯一紧张的是邱林富,然而光是他一个人蹦跶,显然也起不到什么大的作用。 包厢里超过半数的人突然安静下来,王董那边也开始觉得不太对劲。两个陪客脸上的笑容僵硬起来。娜娜小姐的态度倒是和邱林富的差不多,毕竟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既得利益者。 此时此刻,这两拨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陆离的身上,因为陆离拿着红酒杯站了起来。 他挺直了脊背,居高临下地看着不远处的王董。 “不好意思,我是一名演员,而不是您口中的小明星。对于一名合格的演员而言,过量饮酒会损伤到我们重要的记忆力和神经系统。这无异于慢性自杀。” 说着,他又转向了身旁的李好文导演。 “但我还是要敬您和您的团队一杯,谢谢你们让我看到了最真实的无奈。” 言罢他便仰头,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然后再转向坐在另一边的北戏女生。 “已经很晚了,再不回家,你的父母该担心了。” 女生本就坐立不安,于是赶紧点头,一边朝李导等人小声抱歉,一边抓起提包跟到了陆离的身边。 没有人劝阻。转眼间两个人已经走到了门口,陆离忽然又回过头来大声道。 “王若秋!你还愣着干嘛,走不走?” 面红耳赤的王若秋,手上还端着那几乎满满的一杯白酒。听见陆离喊出自己的名字,她浑身一震,愣了足有两三秒钟之久,猛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搁,起身就朝陆离这边踉踉跄跄地跑了过来。 就这样,没有遭遇任何的阻拦。三个年轻人互相壮胆,一口气逃出了浮华花哨的餐馆。 七月中旬的京城之夜,街道上虽然郁热,但是天高地厚、月朗星稀,无论怎么看都有一股踏实的感觉。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太好?” 北戏的女生忐忑起来,担心自己的不辞而别会惹恼金主,甚至影响到电视剧的注资。 陆离却为了她的天真而笑出声来。 “王董这事儿多半是要黄了,但绝不是因为我们仨的中途退场。你以为李导就甘心情愿由着王董他们摆布?那个编剧,恐怕是生吞活剥了那个娜娜的心都有。我们几个闹上一闹,说不定还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可是没了投资人,戏不就拍不了了吗?” “这个也不用咱们来担心。如果真是好项目,投资客再找就是了。我看那王董,也不是影视圈里的常客,得罪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煤老板。” 这时候一直默不作声的王若秋忽然发话了。 “王董以前是个煤老板。这个我事先调查过,绝对没错。”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捂住嘴,冲到路边的排水沟旁蹲下来呕吐。北戏的女生过去关心,陆离则跑去一旁的便利店买来茶饮给她漱口。 喝下酒被吐掉了一大半,王若秋反倒比刚才稍稍清醒了一些。陆离扶着她坐到公交车站的长椅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北戏的女生搭乘出租车离去。王若秋表示这段时间她也住在宿舍里,陆离便决定顺道将她带回学校。 又来了一辆出租车。陆离坐在副驾驶,让王若秋躺在后排。既保持安全距离,又能让她尽量舒服一些。 车辆驶出大约一百米,他忽然听见后排传来一声轻轻的苦笑。 “真没想到咱们还能有这样的缘分。” “我也没想到。”陆离实话实说。 后排安静了片刻,接着抛出了一个问题。 第60节 “你恨我吗?” “我要还恨你,刚才就不会喊你一块儿走了。” “可你也不喜欢我。” “那倒是。”陆离笑了笑:“我有喜欢的人了。除了他之外,我不会喜欢任何人。” 后排座位又安静了下来。 陆离透过副驾驶车窗外的后视镜,模模糊糊地看见王若秋斜躺在后座上。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居然也正在通过后视镜凝视着他。 两个人就这样通过介质有了一次难得的眼神交流。陆离好像这才意识到,这个曾经给他惹出过滔天大麻烦的人,其实也只不过是个酒量糟糕的二十一岁女生罢了。 “……对不起。” 他听见,王若秋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再度开口。 “还有,谢谢你。” 第79章 活捉一只摘要党 将王若秋安全送回了女生宿舍,陆离再回到男生公寓的时候,已近深夜十点。 前两天骆城也收拾收拾回家去了,此刻他便不需要顾忌太多,直接就在寝室里拨通了沈星择的手机。 自打那天睡过头不慎爽约之后,陆离就一直没有见过沈星择。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沈星择似乎还有余怨未消,正等着陆离主动上门安抚。 明白隐瞒只会加深误解,电话一接通,陆离就一五一十地将所有事向沈星择和盘托出。末了还重点强调,虽然自己是过去谈合作的,但无论成功与否都会主动告诉沈星择,绝没有瞒着他去和外人签约的想法。 电话那头的沈星择好歹全部听他说完了才接过话题,可是一开口就火药味十足。 “要不要我替你出口气。” “别!这可真不用!” 陆离料到会有这出,赶紧摇头:“那个王董以前是个煤老板,后来煤矿关停并转退出来,手里捏着一大笔钱不知道怎么花。你都根本不用管他,过个小几年他自己铁定就能破产。何必脏了你的手。” “那么李好文呢?我还真不知道,这几年他居然混成这副模样。” “是啊,我也觉得很意外。” 陆离找了张椅子坐下来,抱着一只膝盖抬头看着天花板。 “……不过,我觉得他是有意要让我知难而退,并不是真的想让我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你以为这是他的良心发现吗?” 也许是因为电波失真的关系,沈星择的声音,听上去带着一丝金属的冰冷。 “依我看,现在的李好文根本就不需要你这样的演员。他需要的是明星,是能够给他的电视剧带来‘流量’和话题度的人。至于让你看清楚现实,只不过是一个附赠的效果罢了。” “道理我都懂,至于说得这么赤裸裸吗?” 陆离不满地嘟囔,转头又八卦起来:“欸,听说女主角王安榴的片酬开到了两千万。” “这还不是最高的。” 沈星择以富可敌国的当红明星身份,发出了轻蔑的声音。 “如今明星的片酬水涨船高,动辄千万起跳。相应的,剧组就被迫要去寻找更多、更有背景的投资方。可谁的钱都不是地里长出来的,钱投得越多,各种诉求和回报也就越多。插手剧本、指定演员这些都还算小意思,还有直接动手炒了导演和演员的。” “这些我倒是听说过,可是亲眼看见这还是头一遭。” 说到这里,陆离换了一种撒娇般的语气:“都怪你,什么事都替我包办了。” “好。那就怪我,都怪我。” 沈星择也不与他较真:“我过两天就回国,你还在北京?” “原本是打算回家的,不过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肯定是先等你回北京喽。” “等着带我回家见你家人?” “美得你,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啊。” 陆离冷哼一声,听声音绝不会猜到他其实是笑容满面。 “说正经事儿。我这里有李好文的那个本子,你能不能找人看看。如果觉得不错,可以投资,赚了钱分我一半就成。” “可以。”沈星择一口答应,顿了顿还是没忍住多问了一句:“那个王若秋——” “不用担心。”陆离打断了他的话,“她应该不再是我们的敌人了。” ———— 三天之后,沈星择如期归国。公司的接送车辆将他从机场接回到私宅的大门外。他谢绝了工作人员帮忙搬运行李的殷勤,独自拖着行李穿过院落,走到门廊下拿出钥匙开了门。 大门刚刚打开一道缝隙,只听“喵”的一声,小黑首先溜了出来,蹭着沈星择的裤腿直抖尾巴。 沈星择俯身摸摸小黑的脑袋,搔它的下巴。发现小黑的项圈上插着一根折好的纸条。 “饭已经做好了,在桌上。” 熟悉的字迹,除了陆离还有谁。 沈星择闪进门,放下猫、丢掉行李,只将纸条攥进掌心,快步朝着餐厅走去。半途中食物的香气已经飘送过来,撩拨着他的味蕾。 沈星择跟随着这条看不见的“鱼线”一路向前,穿过前厅拐弯进入餐厅,果然看见桌上摆着三菜一汤。虽然卖相看起来不怎么样,但也正是如此,所以才更加可贵。 沈星择朝厨房望去,并没有发现陆离的身影。四周静悄悄听不见半点动静。他正准备出声喊人,小小黑突然从厨房里拐了出来,同样跑到他的脚边蹭蹭。 意识到了什么,沈星择在小小黑的项圈上摸索,果然又拿出了一张纸条。 “我已经洗完澡了,在床上。” 都挑逗到了这个份上,还无动于衷那就是生理有问题。十几个小时的旅途劳顿已经毫不重要,沈星择快步走上楼去,穿过起居室推开卧室的大门。 卧室的大床上铺着熟褐色的丝绸床品,但是床上空无一人。 说好的大餐到哪儿去了? 沈星择不甘心,转身又要去右手边的卫生间里找人。就在这时,他要找的人忽然从衣帽间里蹦了出来,从背后抱住他的腰,将他摁倒在了床上。 两个身体随着床垫的起伏碰撞在了一起。伴随着沐浴露的清新香气,沈星择听见了带着七分欢欣、三分得意的动人声音。 “欢迎回家。” 问候之后送上的,是一个绵长甘冽的深吻。足足半分钟之后,沈星择才得以打量许久未见的亲密恋人。 陆离没有撒谎,他的确刚洗过澡。半干的短发还带着微微的卷曲。身上穿着一件与床品同色的褐色丝绸睡袍,胸口和下摆以为刚才的胡闹而敞开,露出脖颈上挂着的戒指项链,以及若隐若现的大腿根部。 沈星择不想憋坏了自己,伸手就往睡衣下摆里摸进去。快要抵达核心地带的时候,却被陆离坏笑着推开了。 “老规矩。吃饭之前要洗手;吃我之前,要洗澡。” 沈星择在吃饭和吃人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而最直接的结果就是陆离“精心”准备的那顿爱心晚餐,十多个小时之后才被他们想起来。 第二天中午,沈星择下楼想要去热一热饭菜,却发现三菜一汤已经被小黑父子二人享用过一遍。从餐厅到客厅,一路上蜿蜒得全都是猫爪印,令人哭笑不得。 没有帮佣,两个人就各自拿着一块抹布跪在地上搞清洁。好不容易将酱油爪印全都擦洗干净,又团结起来把两只猫抓住,关在浴室里好一顿搓洗。忙碌了几个小时,好容易才停下来喘一口气,这才感觉到饥肠辘辘。 输掉了三局两胜的猜拳,陆离煮上两碗泡面各自加进一个鸡蛋。两个人端着面进了视听室,选上几部彼此都感兴趣的影片,边吃边看,还附加评论音轨。吃完了面就吃水果、零食,偶尔撸撸猫,或者干脆抱在一起什么事也不做。 就这样甜甜腻腻地又过了十几个小时,小别胜新婚的充电工作勉强算是完成。陆离这才从包里摸出了李好文的剧本,拿给沈星择过目。 虽然不想将宝贵的相聚时光浪费在公事上,但沈星择还是接下了剧本。他也明确表示,投资这种事毕竟是商业行为,必须经过公司有关部门协商讨论才能做出决定。 弹指一挥间,三天的宝贵时光就在亲昵之中悄然流逝。第四天的下午,陆离买好了回乡的机票——虽然母亲还在外旅游,可他觉得是时候应该回去一趟了。 临行之前,他向沈星择提出了一个要求。 “能不能借我一百……不,借我五十万块钱。” 一百万对于沈星择当然只是个小数目,但这是陆离平生第一次开口向他借款,他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弄清楚款项的用途。 “其实,这次回去我想在海岭买一套房。” 陆离拿出手机,给沈星择看了一组照片——他母亲再婚当天,亲朋好友在他家里聚会。虽然经过一番装饰,但是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旧公寓依旧散发出一股衰败的气息。 “虽说重生这种事不是我能够选择的,但是我毕竟占用了她儿子的身体。又因为我选择了如今的这个职业,所以注定要与她聚少离多,不能像普通人那样时刻尽孝……可她好像把这一切都看得很透彻,从不对我提出什么要求,就像这次再婚也没有叫上我。可这反而更让我觉得过意不去,总是想着应该再为她做点什么。” “这么说起来,我也有责任。” 沈星择在陆离耳边轻叹了一口气。 “因为我的缘故,她注定不能享受到含饴弄孙的乐趣。我看我的确也该表示表示。” 说到这里他起身去了一趟二楼,不一会儿就拿着一张副卡要塞进陆离手里。 “拿去花,不用还。” 陆离却没有伸手去接。 “开什么玩笑!刷你的卡,被人查出来还不得被口水淹死?而且,我必须要还。” “一百万而已,何必这么纠结。” 沈星择仿佛因为他的过分客套而有点不高兴。 “这点钱,只要你工作了很快就能赚到,何必耿耿于怀?” “就是因为能赚到,所以才更要还啊。” 陆离回应得也是理直气壮:“因为区区一百万就欠你的人情,我才不要。” “哦。” 沈星择也不勉强。他放下了卡片,又拿起手机开始转账。 “……钱打给你了。不过让我想想,该怎么让你连本带利都好好的还上。” 第80章 成王败寇 揣着从沈星择那里借来的一百万,陆离踏上了归家的航班。 三小时之后,他提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海岭影视城附近的那座中古小区。 今年三四月份,小区内部进行外立面改造。老旧的单元楼表面被粉刷一新,还改造了花池和阳台。但是一楼的大铁门从过年一直坏到现在,楼道上下七层的感应灯也只有两盏还在正常工作。 第61节 踩着满地零散的墙皮上到顶楼,自家的大门依旧那是那个掉了漆的保安门,冷冷清清的,就连个“喜”字都看不见。 陆离拿出钥匙推门进去,采光不佳的室内昏暗阴沉。虽然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改变,可陆离总觉得空气中的气味混入了陌生人的味道。 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真正的陌生人应该是他自己。 陆离迅速打消了多余的念头。他计划最多一周之后返回北京,所以事情必须速战速决。 虽然背依着“中国好莱坞”之称的海岭影视基地,但小城市毕竟是小城市。从城南到城北骑车不过半个小时,排得上号的楼盘自然也是屈指可数。沈星择借给他的一百万,再加上《长生天》余下的部分片酬,这些钱在北京不算什么大数目,但在这里已经够买上百十来个平方。 回家之前,陆离已经做过功课,第二天上午便直奔相中的售楼处而去。售楼小姐一看来了个本堂产的明星,自然不敢怠慢。于是由销售经理亲自领队,好几位漂亮大姐姐围着他忙前忙后,把该透露的不该透露的消息全都抖露了一遍,还给他开出了一个相当不错的折扣价。 陆离倒也爽快,直接拍板全款买下了精装修的现房。当晚就拿着钥匙回了家。 母亲再过两天就要回来,按照她的脾气,恐怕又会有好一番推脱。再说儿子和继父之间也是诸多尴尬。陆离考虑了一整个晚上,还是决定采取鸵鸟政策。 第二天一早,他稍稍收拾了一下旧家,将新家的钥匙留下之后就拖着行李出了门。不过,在回北京之前,他决定去一趟省城。 推算起来,他和老唐还有肖华梅也有小两年没有见面了。平日里虽然有微信往来,但毕竟还是欠缺了几分真实感。 正好前几个月肖华梅有喜,如今正在安胎待产。陆离正好过去探望探望,顺便找老唐说说别处不能说的心里话。 艺考培训班依旧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只不过大楼外装饰了灯箱,楼道里竖起了陆离的等身大人形立牌。正在上课的老唐从教室里跑出来拥抱了陆离,顺便拉着他在学员面前显摆了一圈,然后将课程移交给了今年刚刚聘请的一位新老师。 “什么风把你给吹回来了?” 出了培训班,两个人穿过热闹非凡的菜市场往大路上走。老唐调侃陆离如今也是必须戴着墨镜才能出门的名人。陆离笑笑,举了举手里提着的大包小包,说名人也来祝你早生贵子,是不是倍儿有面子。 虽然距离预产期还有三个月,但肖华梅的肚子已经吹气球似的大了起来。老唐舍不得老婆受累,一早就免了她的工作,安心在家保胎。女人却是闲不住,又凭着昔日中影同学间的关系接手了一份编剧的工作,倒也算是充分发挥了自我价值。 看着他们夫妻二人在自己面前秀恩爱,陆离自然是羡慕十分,不过今天他来找这对夫妻,却还另有目的。 “我想组建自己的工作室。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兴趣加入。” 他向老唐夫妻二人抛出了这个酝酿已久的想法,又问他们是否还记得当年在中影校园里种下的艺术梦想——或许过去种种的阴差阳错、机缘巧合让他们与初衷渐行渐远,但如果现在有机会卷土重来,他们是否愿意放手一搏,跟他出去闯荡一番。 陆离原本以为,这个问题应该是掷地有声的。至少可以撬动老唐夫妇内心中某个脆弱的角落。 然而事实上,老唐的沉默就像是一泓深黯的潭水,吞没了所有的慷慨激昂,只留下几圈什么都不是的涟漪。 在沉默的尽头,陆离听见这泓深潭发出了一声叹息。 “如果时光倒流五年,我想我们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然后撂下一切,卷起袖子和你一起创业。” 老唐这番话是说给陆离听的。可他却低头看着肖华梅,他的妻儿。 “可现在是五年后,我已经三十岁。有一份还算稳定、收入不低的工作,有一个待产需要照顾的妻子,有一个虽然并不富裕,却也温馨幸福的家庭。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两手空空,同时也目空一切的少年人。要我拿这一切来换一个或许可能、又或许不可能的机会……我恐怕做不到。” 临近午时的夏日骄阳透过窗户照射进来。将这个摆放着婴儿床,悬着婴儿挂铃,贴着婴儿挂图的小家镀上一层明亮的暖金色。 这来自太阳的光亮,虽然会随着寒暑交替、冷暖变幻而时强时弱,但是对于普通人而言,这种自然界的光亮,有时候甚至比舞台上那些人造的灯光更加明媚、更加温暖、更加诱人。 不知不觉联想到这一步的陆离,不免有些黯然;可他心里也不觉得遗憾——毕竟每个人心中都有属于自己的那束光,但并不是每一束光都是一成不变的。 只要追随着光明走下去,生命就不会被黑暗吞噬。 不打扰孕妇的休息,陆离只稍稍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老唐又出来送他,顺便给老婆去买煲汤的猪蹄。 两个男人一起走在知了喧闹的林荫道上。一个即将为人父,另一个或许这辈子都不会有亲生子女。他们今后的人生轨迹或许将渐行渐远,但至少此刻还算知音。 老唐从口袋里抽出了一根皱巴巴的烟,叼在嘴里却不点燃,吐出的自然也不是烟气。 “人生在世,只有一辈子。任何选择都是不可逆转的。有的时候一念之差,差的就是一辈子。” “谁说不是呢。” 陆离抬头望着湛蓝色的远空,那里是北方,北京的方向。 “所以我也要更加珍惜。珍惜每一次的选择,珍惜每一个能够一路同行的人。” ———————— 与老唐道别之后,陆离计划在省城留宿一宿,第二天一早再飞回北京。 也就在这天晚上,沈星择发来了一条不好的消息——内部讨论的结果,大多数人并不看好李好文的那部电视剧。 而沈星择更直截了当地告诉陆离:根据与聚星有合作关系的中影产业研究中心的统计数据显示,这些年李好文参与的影片,盈利额虽然稳重有升;但是考虑到ip剧近年来的热度和通货膨胀的速度,依旧不能被视作成功。 换句话说,李好文的转型失败。他被行业所抛弃,或许也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昔日曾经提携过自己的人,如今却时运不济,陆离心中当然很不是滋味。重生之后这些年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力有未逮的无奈。 无论是向沈星择借钱买房,还是无力向李好文伸出援手,看似无关的两件事却同样证明了一个问题——安化文是正确的,无欲无求的人并不存在,完全脱离商业的演员也不存在。 换一个角度,功利是一种客观存在的东西,它本身并不丑陋。唯有以非正义方式获取的功利才是丑陋的。 这才是娱乐圈的现实,也是这个社会的缩影。 人,是不能脱离社会而存在的。 —————————— 除去李好文的这件事之外,沈星择还告诉了陆离一个意外的消息——他看中了一部电视剧,希望陆离能够出演男主角。 但这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要求。沈星择要求陆离尽快偿还借走的那一百万,而拍戏显然就是最快的途径。 陆离当然明白,这是沈星择在变相为他物色机会。此刻若是再辜负这番好意,未免有点太过不识好歹。 更何况眼看着明年七月就要毕业,生活起居都会发生极大的变化,光租房就将是一大笔开销——总不能真的住进沈星择家里去罢。 如此想来陆离便点了头,表示如果剧本没问题,他会接下这部戏。沈星择也趁机与陆离约定,明天回京之后先来他家,简单沟通再与导演和制片人见面。 正经事全都交代完毕,之后两人又黏黏糊糊地聊了好一阵情话才各自收线。 天色不早,陆离起身准备洗漱休息。洗完脸之后,透过洗手台的镜子,他再一次审视着此时此刻的自己。 年轻英俊、意气风发,眼角眉梢还带着一股沉浸在爱情里的甜蜜气息。 然而一个困惑却冷不丁地跳了出来——别人眼里的他又是什么模样? 是运势超强、从天而降的紫微星;还是背景扑朔迷离、依靠金援轻松获得男主角位置的小鲜肉? 如果是后者,那么与受到王董照拂的娜娜小姐又有什么区别? 不,这种想法是错误而危险的——如果不想被人当做关系户,那么最好的对策,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努力证明自己。 也唯有努力证明自己,才能让金丝雀成为千里马;让金主成为伯乐。 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过如此。 这边,陆离终于定下心来,尝试着拥抱即将到来的改变。可是他却没想到,沈星择推荐他出演这部戏,竟然还有另一个让他头痛的理由…… 第81章 寻香行 回到北京的当天下午,沈星择把陆离叫到了书房。两个人泡了一壶清热去火的茶,拿出新剧《寻香行》的剧本共同参详。 按照沈星择的说法,导演于左原本是想要找他饰演男主角的。然而看过剧本之后,他却认为主角的年龄段、身份举止与自己相差太多。 虽然外形和年龄感可以通过演技来弥补,但这同时意味着沈星择需要打破既定的形象——对于别的演员来说,这或许只是一场挑战;但是沈星择并不仅仅只是一个演员。目前,他身负有五个国际品牌、二十三个国内知名品牌的代言或广告。在代言期内,沈星择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甚至是他在公共场所用的手机、吃的东西、喷的香水……都必须贴合商家所需要的公众形象。 更不用说,他本身还是沈氏的二公子。比起从商的大哥,他更像是沈氏真正的形象代言人。而越是完美的人,就越是会被他的完美所束缚。 而陆离却不同了——他外形条件优秀;年龄也与剧本中的角色接近;初出茅庐的身份更意味着不惧怕任何的机会和挑战。 事实上,正是确信这个剧本与陆离搭配在一起会产生化学反应,沈星择才会在谢绝出演的前提上,反客为主,挤掉原本的投资方,让沈氏掌控大局,甚至第一次亲自出面当了出品人。 可即便生米差不多已经煮成了熟饭,面对陆离,沈星择依旧不敢动用太过强迫的语气。 “你觉得怎么样?”他小心谨慎地试探。 陆离一边续茶,一边抬起眼皮看着沈星择。 “你都已经砸了大价钱了,我要说不演,你还不得手撕了我?” “那倒不至于。” 沈星择就事论事的时候总是一本正经,这也是他难得可爱的时候。 “如果你不演,我至少还有两手准备——安排公司里比较合适的演员,或者让gordon直接顶替。” “gordon?” 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了,陆离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麻烦人物。 “这小子后来考上中戏没有?” “中影的管束对他而言太过严格,所以最后选了北戏,也算是避嫌。” 顺水推舟地,沈星择终于说出了他自认为最难以启齿的部分。 “其实……这次的剧本,也给gordon安排了一个配角。这小子性格顽劣、自由散漫,但是本性并不坏。希望你能帮我看着他一点,别在剧组里捅出篓子来。当然,我也会派人盯着他。” 半年前的那场闹剧至今历历在目。一想起gordon这个小鬼,陆离的太阳穴还会突突直跳。可是话又说回来,今后和小鬼打交道的日子恐怕还有很多,与其逃避还不如迎难而上、一举攻坚。 “我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gordon开学怎么办?” “他的戏份只有两个多月,预计八月底入组,十月底就能结束。大一新生九月中旬报到后还有军训,军训后是国庆节。这样推算起来,最多耽误半个月的学业。” 看起来一切都经过了沈星择的精心计算,无需挑剔也无可挑剔。虽然明白这也是掌控欲的一种表现,但是尚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陆离也无心与他计较。 第三天上午,聚星公司的会议室。沈星择领着陆离和gordon,还有安化文等人,与导演于左、制片和编剧等人碰面。 之前李好文的团队,是由导演牵头起组;这群人与掌握了资本的制片人邱林富彼此对立。某种程度来说,正是这种不和谐的状况导致了班底运作的不顺畅。 而今天的这个团队则又是另外一种模式——导演于左、制片人陈栋和编剧周广山被戏称为“三驾马车”。这三个人都是全才,早年从业内知名的大公司出走之后合伙开了一间影视公司。但凡他们经手的项目,都是三人共同合作的成果。 至于合作的方式也很有趣——由于各自擅长导演的剧种不同,当其中一人担任导演的时候,另外两人就会分别担任制片、编剧或者监制等工作,等到下一次拍戏再行轮替。 事实证明,这种长期亲密无间的合作模式是高质量、高效率的。时至今日,他们三个人已经成为了名利双收的代名词,也成就了影视界的一段佳话。 而这一次,性能卓越的三驾马车遇上了跨领域的大金主沈氏。碰撞出的火花自然也格外令人期待。 优秀的剧本、金牌班底、宽裕的投资——这是多少新人求之不得的机遇。陆离明白,即便是沈星择,想要动用家族力量去捧一个人,也必须说服决策层的不少人。而他之所以坐在这个会议室里,就说明沈星择已经打赢了最初的战役,那么接下来就是他的主场了。 既然决定上阵,那他就绝不会输,更不会让沈星择蒙羞。 眼下正值七月中旬,尽管电视剧八月底才开机,可各项准备工作早已紧锣密鼓地展开。见面会结束的当天下午,陆离与gordon就和剧组造型师见了面,量取了身体和头套的尺寸,为整体造型做准备。 与此同时,有关于拍摄日程和各种注意事项的提醒文档也发到了陆离的手机上。其中就包括了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安排——影片一共有四处拍摄地点,其中时间最长的一处恰好就是海岭影视城。 没想到这么快又要回家了,有些事情还真是想躲也躲不掉。 这天傍晚,陆离接到了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蜜月旅行归来的母亲发现了那把新家的钥匙,附赠还有厚厚的一叠售楼合同、协议以及使用手册。老夫妻两个吓了一跳,赶紧来问什么情况。 第62节 陆离采纳了沈星择提供的说辞——假装这套房是接下来这出戏的定金。只是委屈了投资方(反正也是沈星择本人),戏还没开拍就背了个“发不出现金”的奇怪黑锅。 一番软磨硬泡之后,母亲总算接受了陆离的解释,并且答应会搬去新家。这多少让陆离稍稍释然了一些。 将家里的事暂时搁下。7月15日,《寻香行》剧组正式与陆离签约。这也意味着从这一刻起,他将摒弃一切对于商业片的成见,全心全意为剧组服务。 与拍摄《长生天》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沉浸式创作不同,电视剧由于拍摄、放映周期都普遍长于电影,商业宣传贯穿始终,不少都需要演员亲身参与。 于左的公司拥有一支高效专业的宣传团队,而星择工作室的百人宣传团队更成为了空前强大的友军。双方合作,已经制定出一套周密详尽的宣传计划。 其实早在陆离正式签约之前,团队已经透过各种营销账号放出风声,透露了电视剧的选角情况。 女主和女二是最早确定的——天谊传媒的朱茜妙,海心工作室的李珠瑚。两位都是炙手可热的当家花旦,李珠瑚更是去年中国电视金麟最佳女配角的获得者。前几天,当红小生张润天也在采访中确认即将出演《寻香行》的男二号。 三位一线大牌的加盟一次次炒热了话题,也让迟迟没有宣布的男主人选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娱乐圈里历来都是绿叶配红花,眼下剧组一口气有了三朵红花,若是男主角不够资格,反而会惹来非议,甚至招至其他三人粉丝的抵制——有经验的宣传团队当然不会忽视这个盲点。他们早早地就开始引导网络舆论,让包括原著作者在内的各种业内人士发表言论,潜移默化地勾勒出男主角的形象。 最初的年轻俊俏、活泼聪慧;最后的沧桑沉稳、深谋远虑。不仅年龄跨度大,还亦正亦邪,拥有多副面孔。总之是个复杂难演的角色——几番暗示下来,那些缺乏演技的花瓶首先被剔除在外,紧接着外表过于硬汉和沧桑的演员也被排除。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将目光转投向科班出身的新生代力量。 时机已至。陆离正式签约的第二天,《寻香行》剧组就发布了男主尘埃落定的消息。 按照业内惯例,一般影视剧的官方宣传很少会采用第三方的物料素材。可有趣的是,由于陆离一直没有正经拍过什么硬照,所以这条微博下面所附的照片,一半是《长生天》的单人剧照,另一半则是当年manifest法国版的杂志写真。 内蒙草原上的原始与苍凉,法国古堡里的华丽和优雅——两种截然相反的风格碰撞在了一起,仿佛在无声地告诉观众:他们的确找到了能够驾驭男主角的最佳人选。 柏林影帝的桂冠和潜移默化的铺垫发挥了双保险的作用。从社交媒体的舆论分析来看,绝大多数的网民都认可了这个结果。随后,包括gordon在内的一干配角名单陆续公布,其中也不乏正在事业上升期、开始小红的演员。 这边一波波的宣传紧锣密鼓、不曾停歇,那边剧组的前期筹备工作也逐渐到了尾声。 八月十二日,距离开机还有两周时间。陆离领着gordon启程前往海岭——《寻香行》是一部古装仙侠剧,接下来的两周,他们将要接受基础的武术指导和威亚训练。 临别前的那天晚上,陆离带着行李来到沈星择家中过夜。面对接下去将近四个月的漫长别离,两个人都有些依依不舍。有一些已经交待过的话,又被拿出来反复叮嘱。 “……最近我没戏要拍,就让安娜陪你们一起进组。gordon有哪里不听话的,告诉安娜或者直接告诉我,我会好好收拾他。” “知道啦!第三遍,第三遍!你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 陆离佯装嗔怒,一把将小黑按到沈星择的脸上。刚想趁乱逃开,却被沈星择一把揪住了裤腰,差点没把睡裤连同内裤一起扯下来。 看着不得己乖乖窝回自己怀里的爱人,沈星择干脆顺势将手伸进裤腰里,在那光滑有弹性、手感极佳的臀部上捏了两下。 “那你说说,我还叮嘱过你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起名苦手,于左导演真不是映射于妈,而是我手边一本名叫《玩在唐朝》的书的作者。我每次要起名儿就看看手边的书。林乾这个名字则是《清代衙门图说》的作者,李好文是《长安志·长安志图》的作者…… 是的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还有《寻香行》也是拿了御香行随便改了改……直接用脸就太大了哈哈 第82章 沈星择的一千零一夜 “我靠——” 被沈星择的大手狠狠捏着屁股,陆离本能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尾椎开始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他想要挣扎,可沈星择已经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让他动弹,同时另一只手不安分地在他的裤子里游移。 只怕沈星择再做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动作,陆离赶紧消停下来,努力回忆。 “你还说……说过,要我提防着男二张润天,因为你说他是男女通吃。” “这不是我说的。”沈星择纠正道,“是调查出来的事实。” 感觉屁股上的力道稍稍减轻,陆离松了一口气,赶紧带歪话题:“欸我说,这圈子里头哪儿来那么多的双?赶时髦还是政治正确啊?” 说完他才意识到,这句话竟然把他自己和沈星择也嘲讽在了里头。不过沈星择显然没听出这层意思——当他想说些正经事儿的时候,幽默感总是自动下线。 “张润天和我们不一样。他起初是个受害者。” 事情说起来倒也没那么复杂——张润天15岁童星出道,当时跟着一个业内知名的经纪人。可这个经纪人却是个恋童癖,性侵过不少圈内圈外的未成年人。张润天18岁成人后立即与经纪人解约,从此不再来往,当时还有不知情者批评他忘恩负义。 五年之后的冬季,经纪人死在了上海郊外的下水道里,脸部和生殖器官被虫鼠啃食殆尽。案件一度闹得沸沸扬扬,最后却不了了之。凶手身份至今扑朔迷离,但可以肯定的是,许多受害者至今依旧活跃在圈内。身为公众人物,他们很难冒着秘密外泄的风险去治疗内心的创伤,其中一部分人的性取向也受到了影响,张润天就是其中之一。 但这不过是娱乐圈光鲜华丽外表之下,又一段秘而不宣的往事。 因为陆离总是抱怨自己缺乏娱乐圈内部斗争的经验,所以这段时间只要一有空,沈星择就会向他科普上几段圈内的明争暗斗。这些故事大多都是在睡前说的,久而久之,便被陆离戏称为沈星择版本的一千零一夜。 在这一千零一个娱乐圈故事里头,提得最多的当然是沈星择自家的聚星公司;其次则是另一个娱乐业巨头——天谊传媒。 提到天谊就不得不提到一个人:何慕棠。他是天谊集团下属艺人经纪公司的联席总裁,也是安化文目前最大的劲敌。 更正确地说,单就娱乐业而言,沈氏目前的拦路虎就是天谊。 聚星与天谊,就像是东宫与西宫。聚星是借尸还魂、实力强劲的外来入侵者;天谊则是根基深厚的业内带头大哥。两家表面上和和睦睦、精诚合作,暗地里却互相挖角、抢夺资源、甚至还爆料设套,损人不利己。如此一晃也有个七八年的时间,始终没有分出个胜负。 俗话说“王不见王”,可这两家的确垄断了娱乐圈内不少的优质资源,只要是规模稍大点儿的第三方制作,总会拐弯抹角地和这两家产生出某种联系。 就好比《寻香行》这部戏。女主角朱茜妙就是天谊的一姐。而三驾马车里的编剧周广山本身也有天谊背景。沈星择倒也未必觉得他们会在自己担纲的电视剧组里闹什么幺蛾子,但小心驶得万年船,他依旧提醒陆离多留个心眼儿。 毕竟,当年闹得沸沸扬扬的门耳工作室事件,背后的黑手就是何慕棠。 说到这里,沈星择还不忘附加上一个有点八卦的消息——何慕棠也是双性恋,而且曾在不知道对方身份的情况下,挑逗过安化文。 陆离稍稍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有点吓人又有点可笑。 无论如何,该嘱咐得都已经嘱咐。留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不能再浪费在无穷无尽的正经事上面。 话说了十多分钟,期间沈星择的手始终插在陆离的内裤里头。此刻便再度缓缓动作起来,一下比一下意味深长。 在四个月的漫长离别之前,他们还有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挥霍。 —————— 前往海岭的旅程,比以往要波折一些。 虽然陆离并没有与星择工作室签约,但是安化文夸张地给gordon委派了四名执行经济和助理,其中两个人实际上就是为陆离服务的。 由于gordon拖拉迟到的缘故,这支六人团队出现在首都机场的时间比原定计划迟了半个小时。尽管陆离帽子、口罩、墨镜全副武装,但很快还是被人认了出来——守株待兔的当然不是普通的旅客,而是专程接送机的粉丝和少数狗仔记者。 粉丝的热情是偶像赖以生存的能量,但有些时候太过热情也不免令人头痛。这时候,一个训练有素的助理的必要性就凸显出来了。 既不能太粗鲁,也不能太过优柔寡断;适当地满足粉丝的小要求,又要果断拒绝诸如“在空白纸上签名”这种很可能会引发纠纷的行为……不得不说安娜的确是经验丰富,一路过关斩将,总算在规定时间里将所有人弄上了航班。 根据合约,剧组为演员提供六次往返机票的报销费用。按照等级,gordon只能和助理一起坐经济舱。但是沈星择自掏腰包送了一份礼物:所有人的头等舱席位。 苍蝇腿也是肉——虽然从北京到杭州只有短短的两个小时,但是头等舱的待遇依旧让所有人心情愉悦。下了飞机又坐上几个小时的汽车,最后抵达海岭影视城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左右。 剧组下榻的宾馆正是三年前沈星择住过的那家会宾楼。作为男主角,剧组原本为他准备了高级套房,可他以家在海岭为理由主动提出降低规格,只要了一间大床房。 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人是gordon。这部戏是沈氏投资,而gordon又是沈星择力捧的新人,正所谓羊毛出在羊身上,他的一切待遇都比照主演的规格来安排。 说起gordon,陆离和他之间的关系依旧微妙。 年初那场糟糕的恶作剧之后,沈星择曾经几次按着gordon的脑袋过来道歉。错虽然是认了,可气似乎还没顺。陆离甚至有一种错觉:gordon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时候甚至好像儿子看着后妈。 这种状态最好赶在开机之前打破——gordon的角色虽然戏份不重,但只要一登场就跟在陆离的身边,两个角色情同手足。很难想象,以gordon现在的状态演出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效果。 抵达海岭影视城的第二天,培训就正式开始。在训练室内,专业的武术指导开始向有打戏的演员传授基础的武术动作。再过几天,还会有马术、攀岩、威亚以及与古人起居行为有关的文化培训。 或许是为了循序渐进,第一天的训练量并不算大。陆离科班出身,体能方面自然不在话下。而gordon也因为在韩国接受过唱跳培训,平衡度和柔韧度尚佳,唯一的问题是武术动作受到舞蹈的影响太大,需要进行纠正。 或许是为了弥补陆离没能回家参加婚礼的遗憾,这天晚上,陆离的母亲在新家里烧了一大桌菜,让陆离回来吃乔迁宴。陆离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想把gordon也叫上,看看负负是否能够得正。 起初gordon当然不愿意,可他担心陆离会一状告到自家表哥那里——毕竟戏还没开拍,沈星择撤掉一个小配角简直易如反掌,这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事实证明,这或许是陆离有生以来最糟糕的一个决定——两位梅开二度的长辈姑且不提,就说那两位姐姐,竟都是带了男朋友来吃饭的。如此这般,老的少的一共三对男女,全都看着他和他带来的gordon,场面不可谓不魔幻。 当然,微妙的误会并没有持续太久。虽然不太理解家庭聚会为什么要带同事回来,但家里人依旧热情地接待了这个年轻漂亮的客人。gordon也还算有礼貌,至少没有将对陆离的不满发泄在其他人身上,又或许他只是单纯地害怕事后被沈星择教训一顿。 总之,这顿本该其乐融融的家宴,最后在满分十分的怪异之中收场——其中三分归功于两位小儿女情态的长辈;三分属于百无聊赖、一直偷看手机的gordon;剩下的四分则被两对秀恩爱的姐姐和姐夫瓜分。 陆离进而大胆地猜想:在他们眼里,自己想必更应该是一个得高分的怪物;而这种怪异感还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加大。就像一只占据了喜鹊巢穴的鸠鸟,越来越无法融入到那些普普通通的“亲人”当中去了。 晚餐结束后,由于明天还要继续训练,陆离告别家人,领着gordon出了门。天色昏沉,距离影视城又不算太远,两个人干脆徒步返回,权当消食。 大约走出了三个十字路口,路上行人就开始稀少起来。路灯的间隔也远了,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行道树看起来鬼影幢幢。 或许是感觉有点害怕,gordon的脚步明显加快了。他从后头追赶上了陆离,可这样一来不说点什么好像又有点尴尬。 “……你家的人,有点怕你。” 全世界最不会聊天的人或许也莫过于此,但这的确是gordon的肺腑之言。 “有吗?”虽然是反问,但陆离真正意外的应该是这小子主动找他攀谈。 “当然有!你说话的时候,从来没有人插嘴。也没有任何人反驳过你。” “喔。” 陆离的镇定没有让gordon得到预期的快感,他不满意地小声叫了起来。 “你居然不意外?你的亲人,他们怕你耶!” 陆离原本不怎么样的心情,反而因为这个咋咋呼呼的家伙而略微上扬。 “那又怎么样。你有办法帮我解决吗?” “……关我什么事!” gordon撇撇嘴。 影视城的西门就在前方,他快走两步挤了进去。前方不远处道路分为左右两股,往左去关外雄风区,往右回贵宾楼。 但是回去贵宾楼的半路上,需要经过海岭影视城中最受欢迎、同时也是最惊悚的区域——幽冥地宫。传说许多年前,这个区域曾经发生过真实的灵异事件,还死过一些人。 gordon本来就有点发毛,正考虑着要不要停下来等等陆离。恰在这个时候,陆离倒是紧走了两步主动追赶过来,故意放低了声音幽幽道: “你,想不想听个鬼故事?” 第83章 陶如旧的师父 那句幽幽的提问声一传过来,gordon顿时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直觉陆离不怀好意,于是凶巴巴地摇头:“不听!” 陆离倒也乖乖地闭上了嘴,两个人就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前走。 园区的路灯全都亮了,可道路上却空无一人。拐过几个岔路口,路牌指示前方就是“幽冥地宫”区。 说是地宫,其实大部分建筑还是修建在地上。不知为什么,这个区域并没有修筑最常见的水泥外墙,反而采用了高达两米有余、造价相对高昂的金属围栏作为隔断。 第63节 透过栏杆和稀疏的珊瑚树篱,可以望见园区内部阴森破败的仿古建筑。幽绿色的景观灯下,棺材随意弃置在路边,还有白色招魂幡在小风里飘荡。 从小长在美国的gordon,倒是却对中国电影颇为熟悉。上世纪八十年代林正英的僵尸电影,他捂着眼睛不知看了几遍。刚到海岭的第一个休息日,他就拉着几个相熟的人进到地宫区转了转,回来的时候吓得面无人色,从此往后更是绕着地宫走。 如今大晚上的路过这里,他心中当然又有些发毛。偏偏在这时,陆离那幽幽的声音又贴着他的脊背响了起来。 “整个影视城,唯独只有这个区使用金属围栏。知不知道为什么?” “……我怎么可能知道?!” 可有人说话壮胆也是好的,于是gordon勉强捏造了一个答案。 “栏杆上可以很方便地固定住绿幕,方便后期抠像做特效?” “不对。”陆离揭晓答案,“金属,尤其是铜,可以把鬼困在园区里1。” “切!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 虚张声势地,gordon还冷笑了两声:“信你才有鬼呢!” “怎么,你不信?” 攀谈之际,陆离已经走到gordon身旁:“可我却亲眼见过。” “……真的?” 不管再怎么胆小,gordon的好奇心已经被陆离勾了起来,他试图用眼神进行催促。可一抬起头,却发现陆离那张俊俏的脸,在路灯下居然有些阴森。 当然,更阴森的是陆离接下去说出的话—— “从前有一个人,外出工作的时候遇上了车祸。他的身体被压在几十吨矿石下面,可魂魄却附身到了同车另一位同名同姓的遇难者身上。然后,他就用这个新的身份,去继续做他该做的事,爱他该爱的人……你说,这个人,他算是个人、还是个鬼?” 说来倒也凑巧,他刚说完这句话,最近的那座路灯忽闪了两下啪地灭了。紧接着阴风吹过,幽冥地宫区的围栏里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 “……” gordon仿佛是懵了。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此刻也只剩下满满的惊怖。 这时正好后头开来一辆去往酒店的电动摆渡车。他突然小跑两步,扒住车屁股钻进车里,跟着车子逃远了。 看着远去的背影,陆离有些哭笑不得。也罢,无论当没当真,那小子应该都能够消停上一阵子。 于是半路上只剩下了陆离一人。他倒是不害怕的——头顶夏夜星空,耳旁虫鸣卿卿。一墙之隔的那些鬼宅和道具毕竟只是伪物,真实的世界依旧宁静且美好。 又走出大约一两百米左右,前方又是一个三岔路口。酒店的灯光已经在不远的前方招手,可陆离却听见有个声音,在自己背后轻轻地叫。 “陆先生……” 不是gordon,仿佛也不是这几天来认识的任何一个人。或许是声音太过幽森,陆离的背上不自觉起了一层寒栗。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转过身来。 出乎意料之外,出现在他身后的是一位并不非常年轻、却格外文雅好看的男人。黯淡的灯光在他身上撒下了一把碎金,让他更像是凭空在黑夜里现身的精灵。 陆离觉得有些眼熟,在心里转了几道才猛地记起来——居然是两年多前在秋山基地有过数面之缘的陶如旧。 他继而想起,陶如旧的爱人正是海岭以及秋山两座影视城的所有者,凌氏的当家人。 “老板娘”出现在自家的地盘上,似乎没什么稀奇。但是仔细想想,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又有点不太对劲。 陆离这边正寻思,却见陶如旧走向了路边,伸手握住高大的金属围栏使劲摇晃了两下。当然,围栏纹丝未动。 陆离忍不住好奇:“陶先生……这是要做什么?” “我在检查栏杆。” 陶如旧的语气柔和,一边继续试探着更多的栏杆。 “陆先生刚才不也说了么,这些栏杆是有大用场的。我虽然并不经常来,但只要有机会就会检查检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说到这里,他又主动道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偷听你们刚才的对话。” “哪里哪里……”陆离也赶紧摇头:“我才应该说不好意思。刚才为了吓唬那小子,故意说了一些坊间的谣言。” “其实,那些并不全是谣言。” 陶如旧看似云淡风轻地摇了摇头,却令陆离的心脏漏跳了半拍。 他突然回想起来,与陶如旧的初遇其实就带着一丝朦胧的奇幻色彩——那个飘雪的山中寺庙,那些香火掩映下的佛龛……对了,还有那支经陶如旧推荐而抽到的签文—— “莫叹事迟留,休言不到头,长竿终入手,一钓上金钩。” 一晃已经过了两年,昔日略微晦涩难懂的签文,此刻却成为了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尽管经历了误解、冷战和互相指责,最后他和沈星择还是重新走到了一起。这是天意注定,还是情义动天,或许兼而有之,或许还有更多…… 思及至此,陆离看向陶如旧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敬佩。他甚至怀疑,陶如旧也已经看出了他的那个“秘密”——这倒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干脆随口编造了一些因果,试探着想要请教有关于“转世重生”的问题。 陶如旧倒也并不夸口,只是摇了摇头:“这个世界上千奇百怪、旁门左道的事很多,我涉猎此道不过只有短短十来年的时间,也就是个管中窥豹的程度。实在不敢冒充大拿指点迷津。不过我的师父对你们的印象不错,如果日后有缘,倒是可以安排你也与他见上一面。” “你师父对我们有印象?” 陆离并不意外陶如旧还有个师父,他惊讶的是陶如旧口中的“你们”——除了他难道还有沈星择? 陶如旧倒也坦诚得可爱,他说自家师父许多年前就爱看他和沈星择演的电视剧。所以,当沈星择提出要登门拜会的时候,很快就得到了应允。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确了,陶如旧的确知道发生在陆离身上的因果。但是沈星择浸淫娱乐圈这些年,对圈内盛行的西藏密宗和南洋降头全都嗤之以鼻,怎么就突然拜起了一个爱看电视剧的江湖老道士2? 他提出了这个问题,但考虑到涉及沈星择的隐私,并不勉强陶如旧回答。 然而陶如旧待他倒不生分,只说了句“这件事本来就与你有关”,便将一切娓娓道来。 大约是在一年半之前的冬季——推算起来也就是王若秋事件爆发、陆离公开道歉之后的次年一月。入组拍戏的沈星择再度偶遇了凌厉和陶如旧。 在沈星择的要求下,由凌厉出面将他带到了海岭城内的一家古董铺子里。在那里,沈星择拜会了陶如旧的师父,并提出了一个问题—— “因为意外而死去的人,有没有可能以另一个人的身份回到这个世界上来。” 虽然师父并没有给出确切的解释,但却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陶如旧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得到答案之后的沈星择,原本黑沉昏暗的眼眸里忽然迸发出了光亮,像是云破月出,华光熠熠。 可是短暂的清明之后,那双眼眸里又再度混乱起来。唯一与此前不同的是,这次的混乱,乱得跃跃欲试、乱得生机勃勃。 说到这里,陶如旧看向眼前的陆离。 “我和凌厉原本还有点担心,会不会好心办了坏事。不过看起来,你们两个现在都很好。” 这很显然只是一句客套话——陆离不是什么神机妙算的仙人也看得出来。如果陶如旧真的担心,又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提起这件事。 不过陶如旧怎么想的这并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是这一番话填补了陆离与沈星择之间极为重要的一段空窗期。 在王若秋事件过后,两个人冷战的近半年时间里,沈星择的确如他自己当初剖白的那样,依旧对陆离牵挂不已。甚至为了印证重生转世这种荒诞离奇的事,做过一番探究。 陆离此刻的心情,无异于翻找到了一块被遗忘了许久的糖果,放在舌尖上舔舔,甜蜜依旧。 两个人又站着说了一会儿话,就看见凌厉从另一个方向走过来与陶如旧汇合。这对人近中年的恋人依旧甜蜜得晃眼,实在很难将坊间传说中当年的那场腥风血雨映射到他们身上。 看别人秀恩爱不免羡慕,再说陆离心里头也装着事儿,便开口要与他们道别。 却在这时候,凌厉掏出了一张纸条递到陆离手上。并解释说其实沈星择那天一共向师父提出过两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更像是一个请求——他请师父帮忙算算,陆离日后是否还会遇到凶险。而师父则承诺,日后若有祸事,会直接提点陆离本人,不过仅限一次。 陆离接过了纸条,同时心里打着小鼓——莫非这就是最近会有祸事的意思了? 他不敢怠慢,立刻就着灯光将纸条打开,发现上面既不是签文也不是警语,而是奇奇怪怪的一句话。 “蓝色妖姬,二○八。” 作者有话要说:  大年初一,带两对男主角来给大家拜年啦! 祝大家比老沈有势,比老凌有钱,比小陆有才,比陶陶好运!还有个猫仙那样可爱的宠物23333 1具体参见《海岭荒城》,随便到网上找一找就有了,就是格式会比较乱…… 2然而陶如旧的师父是蕲猫仙,同样参见《海岭荒城》,简单说就是曾经是一只爱翘尾巴露菊花的大白猫(当然现在已经是人类了) 再丢个和正文剧情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十分有趣的设定剧透: 其实陆离当年之所以会车祸,是因为蕲猫仙,也就是陶如旧的师父在那一带抓恶鬼。恶鬼逃逸影响到了货车司机,制造了车祸。陆离本不该死而死,所以才会借尸还魂。当然这个太怪力乱神了,本作中不会对重生的理由进行太多解释~~大家心里知道就好了 第84章 倒霉孩子 蓝色妖姬,花的名字。 两百零八朵蓝色妖姬——这又是个什么典故? 陆离真的毫无头绪,唯有抬头向陶如旧和凌厉二人求助,可得到的也只是两个爱莫能助的微笑。 陶凌二人还要接着检查地宫的护栏,陆离便与他们告别,沿道路返回酒店。到了房间锁上门,也不急着洗漱,他的第一件事就给沈星择打电话。 这阵子沈星择又在为了家族事业而奔忙,晚上不是在应酬,就是在拼命健身以消耗过度摄入的能量。电话等待的时间有点漫长,陆离下意识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像是一个口渴却又喝不到水的可怜人。 提示音快要响到一分钟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小离?” 当这个沉稳动听的声音响起的时候,透过床对面书桌上的镜子,陆离发现自己绽放了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是被传染了,变得越来越像当年控制欲膨胀的沈星择。恨不得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里都有他的气息;喝下的每一口水里都有他的倒影。 “……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几秒钟的异常静默,显然让沈星择有些在意。 想起刚才凌厉交给自己的那张纸条,陆离如鲠在喉。然而想到一旦得知自己将遇上麻烦,沈星择势必又会有一番大动作,甚至还可能影响到正常拍摄,他就一时头脑发热,选择了缄默。 “不,没事。我只是想你了。” “我也想你。” 电话那头的沈星择不疑有他,很快也变得只剩下满满的温柔和宠溺。 —————— 无论夜色多么扑朔迷离,当白昼来临,一切还是要回归到循规蹈矩的老路子上。 自打听过那个“鬼故事”之后,gordon对待陆离的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以前是没什么话说,如今更是躲得远远的。可是偶尔他又会盯着陆离出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当年的沈星择一样,正在经受着情感和理智的双重煎熬。 至于陆离这边,他虽然揣着凌厉给的纸条整日琢磨,却始终闹不明白所谓的“蓝色妖姬”究竟是什么意思——剧组中没有类似的道具。硬要说有点什么沾边的话,那就是十多天后的七夕节,到时候可能会有人送来这种蓝色玫瑰花。 既然如此,那也只有走一步算一步,看看到时候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了。 无论纠结不纠结,日子总还是要一天接着一天地过。第一周的后三天起,几位主演轮流开始了定妆照的拍摄工作。 作为男主角,陆离光是成套的造型就有十多身,每一身都有不同的头套,有时还得搭配特效妆容和假体。于导对每个细节都很挑剔,坚持要每件衣服、每个造型都逐一尝试,就连特效妆容都不放过。 于是从早晨六点开始直到晚上十点,陆离不停地脱穿各式各样的服装。几套铠甲动辄十几二十斤重,特效妆容则需要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十分钟乃至一两个小时。化完妆还不算,还得对着镜头摆动作拍照录像……一整天下来自然累得够呛。而这种疲劳还刚刚只是一个开始。 第64节 拍完了定妆照又接受了一周常规训练,万众瞩目的黄道吉日终于到来。 八月十八日上午8点18分,《寻香行》剧组在海岭影城内举行了开机仪式。由几位妆扮齐整的演员领衔,全体主创人员上香敬神,并接受了简短的媒体采访。从这一天开始,为期四个多月的紧张拍摄正式拉开了序幕。 进组之前沈星择叮嘱过的两件事,陆离一直记挂在心头——根据他这阵子的观察,天谊的那些人目前为止表现得都很正常。女主角朱茜妙性格温和,与陆离关系良好,在表演方面也颇为专注投入;她的几个助理也都很本分,从未惹是生非。 至于gordon那边,虽然陆离没能如愿在训练期间拉近与他的关系,但他们两个毕竟不生疏,再加上gordon还算敬业没将私人情绪带进戏里,所以对手戏演起来倒也算是顺利。 开机后最初的几天是磨合期,进度稍稍有些缓慢。从第二周开始,效率就有了明显的提升,组内各部门的人员之间也互相熟稔起来。 gordon是剧组里年龄最小的角色演员,同时也是沈星择旗下的艺人。即便不知道那层皇亲国戚的关系,明眼人都能看出他是块宝贝。于是就有不少心思活络的人,总会想着要与他亲近亲近。 这其中,又有一群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演员尤其受到gordon的喜爱。这些年轻人基本上都是科班在读或者刚出道的娱圈新人,不少人甚至还是第一次来到海岭,对这里的一切都抱着浓厚的好奇心。又因为他们担得都是些小角色,戏份少却又不能离开剧组,整天闲坐着积攒出了一肚子邪火,于是一到了晚上就呼朋引伴地出去玩。 海岭虽然是个十八线小城,但影院歌厅,酒吧夜总会一应俱全。当然最出名的还是海港边上的夜市大排档。夜生活倒还算得上丰富。 城区不过是弹丸之地,还有将近四成人口是影视从业人员。出门晃荡的次数多了,不同剧组的人往往就会意外撞见。平时看着眼熟的,也会一桌喝酒吃饭,三句两句就成了朋友。 久而久之,这些来自天南海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慢慢地形成了一个微型的交际圈。互相分享着入行的经历、心得,也抒发着各自的牢骚、戏谑着自家剧组的奇闻异事。 gordon当然并不是这个微型交际圈的创始者,可他出手大方、背景显赫,很快就成为了圈子里的风云人物——吹捧者、追随者有之,却也另有一些人心存嫉妒,暗中滋生出风语风言来。 海岭城毕竟是陆离的主场。这些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担心这样下去迟早会发生问题,陆离不止一次地教育过gordon,出门在外需事事小心、言行低调,可gordon偏就是不听。 见劝阻无用,陆离又开始采取另一种办法——他干脆主动介入到那个年轻团体里去。亲自出面请他们唱歌吃海鲜,实则意在收买内部眼线,监督gordon的一举一动。 除此之外,他更透过沈星择出面约束gordon。约定每天晚上十点以前,必须主动来找他对剧本。这一招倒是最有效的,畏于表哥的“淫威”,gordon不得已天天都去陆离那里报到。就连安娜都打趣,陆离这是顶着男主角的光环,操着生活助理的心——看起来职业病恐怕是改不掉了。 不知不觉间,拍摄已经进行了整整一个月。等到陆离回过神来的时候,八月二十八日七夕节早已安然度过。没有人送什么劳什子的蓝色妖姬,沈星择倒是大手一挥送了全套的海鲜自助餐到拍摄现场,美其名曰犒赏全组,唯有陆离才知道这是在讨他的欢心。 第二个月的第三天,组里迎来了女二号李珠瑚的二十七岁生日。 这天晚上没有夜场,到了下午五点钟,ab组就都统一收了工。导演、制片、几位演员和其他关系紧密的核心成员,在影视城外的广东餐馆设宴为李珠瑚庆生。 尽管第二天不用拍戏,但是导演和制片在场,大家还算克制,连啤酒都没喝掉几罐。 七点多钟,宴席散场,大多数人坐车准备返回酒店;唯有gordon主动提出,还要跟几个小朋友续摊去吃海鲜。 导演知道他身份特殊、平日里也算是乖巧懂事,再加上明天无事,于是就点了点头,放他一条生路。 导演都点头了,陆离自然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能叮嘱gordon的助理把人死死地盯住了,此外务必在十点之前把人提回来对剧本。 这边gordon挥挥手和大家说了byebye,包括陆离在内的其他人就坐车回了酒店。 洗漱过后,陆离擦干了头发爬上床,将后天的计划表和剧本放在膝盖上。准备工作全都做好了,可他又转念一想,还是决定首先去做另一件事。 这一个多月以来,陆离一直通过电话和沈星择保持联系。与过去不同的是,如今的电话往往是陆离主动拨打过去。而这些主动送上门的爱意显然给予了沈星择极大的安全感,即便是两地分居,男人也不再显得和过去那样焦躁不安了。 该聊的正经事早就已经聊得一干二净,新鲜的不过是每天那点小日常,鸡零狗碎到与他们的身份不符。可即便如此,两个人依旧聊得很开心,仿佛两条记忆力只有七秒钟的金鱼。 今天女二号的生日宴会倒是一个新鲜的谈资。那家广东菜馆勾起了沈星择记忆中的一段往事。 “记得当初咱们一块儿拍戏的时候,影城附近一带还挺萧条的,也没什么娱乐的地方,就这么一间餐馆,剧组的盒饭也是这家垄断。好吃不好吃都得忍着。” “原来你还记得那么久远的事儿。” 陆离手里拿着笔,在剧本背面画着稀奇古怪的图案。 “不过当时那儿可不是什么正经餐馆,名字叫什么来着……丽华大皇宫!据说三楼往上都是夜总会。当初外行的老板通过别人介绍,找了个妈妈桑来做生意,没想到反倒被人拿捏住了把柄敲诈勒索。老板也不是个善茬,买凶就把妈妈桑给剁了。后来东窗事发,店也倒了,后来才开的这家广东菜馆。” 沈星择故意开他的玩笑:“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陆离倒还挺得意:“我好歹也算是半条地头蛇,这点儿八卦还能不知道?” “是听说的那就好。我还以为剧组不正经,把你们往那种地方带。” “你自己挑的团队,你居然不相信?” 陆离闻见他在冒醋味,暗暗高兴,居然还玩起了捋虎须这种高危险动作。 “不过海岭如今还真挺多这种夜店的。搞不好下次哪个男演员过生日,真的会去ktv唱歌也说不一定哦。” “你最好是在开玩笑。”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认真起来,“朋友说最近海岭在搞扫黄打非,这几天晚上会突击检查。” 沈星择倒还真不是危言耸听——陆离继父那边有个亲戚就在海岭公安局工作,前几天私底下提起过,最近没事别去鱼龙混杂的娱乐场所,万一撞上扫黄打非,有一百张嘴都解释不清楚。 说到这里,陆离突然有点担心起来:gordon不是出去玩了吗?总不会这么巧撞到枪口上吧? 应该不会,他明明说自己是去吃海鲜。海鲜街和酒吧街相去甚远,露天大排档和黄赌毒不沾边,要查也是查食品安全。 可如果gordon撒谎了呢?说起来他已经消停了差不多一周,为什么偏偏挑在今晚上又出去浪?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虽然并不相信gordon会和那些酒吧女胡搞乱搞,但是想起过去发生在演员和剧组内部的种种阴谋阳谋,陆离又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 他迅速向沈星择说明了情况,两个人暂时结束通话。陆离转而拨打gordon的手机,一连尝试了三次,却始终没有人接听。 考虑到gordon与他之间的龃龉,不接电话恐怕说明不了什么。陆离又打电话给跟着gordon的那个助理,却没料到这个小助理也没有应答。 这就有点不对劲儿了。 陆离不敢大意,一边穿衣服一边按照通讯录打电话给组里其他年轻人。打到第三个的时候,终于找到了一个跟着gordon出去续摊的人。 那个小年轻承认,他们四五个人的确是去临海路上的大排档吃海鲜喝啤酒。只不过吃到一半遇到了其他剧组的人,gordon又跟着那拨人去了酒吧。而小助理则被他们给灌醉了,现在正跟着他们一起在回来的路上。 陆离心里头咯噔一声,大事不妙。 第85章 蓝色妖姬208 gordon被其他剧组的狐朋狗友叫出去泡吧。可是x市的酒吧一条街鱼龙混杂, 有很多店打着正经生意的幌子, 包厢里却男欢女爱,乌烟瘴气。 更糟糕的是,根据内部消息,最近几天晚上,市公安局正部署暑期扫黄专项行动。届时会有媒体记者随行——就算没有被抓个现行, 光是被拍到出入风月场所, 对于年轻艺人而言, 依旧是要了命的大事情。 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反正也睡不着了,陆离干脆重新穿戴整齐, 一边打电话通知安娜。 安娜也是刚洗完澡正准备休息,接到电话也是半信半疑。陆离坚持必须立刻将gordon带回来, 她并没有反驳, 只是叮嘱陆离不要轻举妄动,她会通知另一个助理去逮gordon。 听出了她没把这件事太当真,陆离也不想再费口舌去解释。他突然有一种极为强烈的直觉——今晚上必定会发生一些不同寻常的事。若不尽快将gordon捞回来,哪怕一秒之差,都有可能铸成大错。 于是,他戴好口罩和棒球帽,出了酒店。门外有自行车免费租赁点,他跨上一辆,直奔酒吧一条街而去。 小城也有小城的好处:地方不大、阡陌互通,有些汽车需要绕道的地方,自行车反倒能够畅行无阻。仅仅十分钟之后,冲过最后一条羊肠小巷,气喘吁吁的陆离终于找到了那条灯红酒绿的街道。 三四百米长的街道并不宽阔,两旁挨挨挤挤着各式各样的酒吧。有闹有静,有正经的也有不那么正经的,放眼望去如同正月十五的花灯游龙,一眼望不见尽头。 陆离不得不停下来了——他不知道gordon到底在哪一家。 gordon的手机依旧处于无人接听的状态,陆离决定踩着自行车先沿街道骑行一遍,看看有没有眼熟的面孔。 事实证明这个决定非常正确——并不是因为陆离果真撞上了要找的人,而是他在一片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里,发现了一个让他眼皮突跳的名字。 「蓝色妖姬」 是的,不是花名,而是酒吧的名字! 高人的预言和眼前的现实重叠在了一起,陆离打了个激灵,不由得汗毛倒竖。 看起来gordon十有八九就在这间酒吧里。可是高人警告的危险,到底是该冲进去救人,还是不应该靠近这里?! 陆离的大脑还没聪慧到给予他未卜先知的能力。但是直觉和责任感却告诉他,为了gordon、更为了沈星择,他应该冒这个风险,去把那个臭小子从悬崖边一把揪回来。 毕竟,现在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件事。 将自行车停靠在路边,他两三步跑进了「蓝色妖姬」。 这是一家闹吧,推开厚重的大门,顿时就有强劲的鼓点声伴随着电子乐迎面扑来。室内是昏黑且浑浊的,唯一明亮的是高悬在舞池上方的旋转彩灯球,不断放射出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迪斯科舞厅一般古怪的七色光斑。 在光斑游动的舞池里,陆离看见了一群浓妆艳抹的脸。在这里,醉生梦死才是生命的常态。劣酒和浓烟的气味相映成趣,间或夹杂着不知名的香水味,所有的一切全都混杂在了一起,融成一坨粘稠的、沥青般滚烫的物质,一碰就甩不掉,除非剥下一层皮。 陆离又想起了跟着“蓝色妖姬”一起被写在纸条上的那串数字——“二○八”。如果前者是酒吧,那么后者最有可能的是……包厢号码! 叠加的巧合令陆离头皮发麻,不祥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他一头扎进舞池,挨挤着人群来到包厢区的入口处。昏暗走廊的两侧全都门扉紧闭,陆离一口气走到底,再沿着隐秘的楼梯上到了二楼。 二楼比一楼安静许多,空气中却弥漫着难以形容的酸臭气味。站在楼梯口,仿佛还可以看见走廊尽头的昏暗处有两条人影在互相纠缠。 陆离无心去管闲事,只急于寻找“二○八”包厢,而他很快就有了收获——走廊的中部,暗金色的门牌,208三个数字准确无误。 迫不及待地,陆离咚咚捶响了房门。 他一连敲了十六七下,里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他一边继续敲门,一边拿出手机准备再拨gordon的号码,却发现屏幕上挤满了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 电话和消息基本都是沈星择和安娜发来的,密密麻麻一时间也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内容。陆离正想定睛看个仔细,忽然间,门开了。 更确切地说,包厢的门仅仅只打开了一道缝隙。门缝里露出了半张浓妆艳抹的夜店女子的脸。 没等女人发话,陆离一把将门推开,迅速闪身进去,同时摸到了墙上的开关。 “啪”的一声,头顶灯管跳动两下,瞬间大放光明。陆离自己也被晃得晕了一晕,可他立刻又强迫自己睁大眼睛,警惕一切可能存在的危险。 包厢不大,三面沙发一面电视。此时此刻,沙发上坐了三个看着都还眼熟的小年轻,各自身旁都偎着一个满身风尘气味的女人。 剩下唯一一个落单的就是gordon,他倒在沙发角落里,人事不省。 不去管旁边那些男女究竟在干些什么勾当,陆离两步走到gordon身边,伸手拍拍他的脸颊。 “喂!醒醒!” gordon身上一股酒味,看起来是酩酊大醉。听见呼唤声也只勉强把眼睛撑开了一道缝儿,可很快又闭了起来。 估摸着他多半是醒不了了,陆离立刻替他收拾随身物品,接着伸手就要把人扛起来。 这时候边上几个小年轻过来插嘴了:“你谁啊你?!” “朋友。” 陆离懒得解释太多,手臂一用劲就将gordon拽了起来。好在这小子醉虽然是醉了,却还算有些筋骨,勉勉强强能够走上几步。 眼见着两个人就这样朝包厢门口挪去,那群狐朋狗党顿时又围了过来。 “你要把人带哪儿去?!” “回他应该回的地方。” “他份子钱还没付呢!” “……明天到剧组找我来要!” 是个人都会有脾气。陆离终于忍不住了,他抬起头来,狠狠瞪着开口索要份子钱的那个人。 尽管他始终以口罩和球帽遮面,可深谙表演之道者,即便只是一个眼神也能化作慑人的武器。一听他也是剧组人士,再联想到gordon的身份,三个小年轻顿时猜到来者不善,齐刷刷愣在了原地。 陆离不屑浪费时间在他们身上,赶紧继续扶着gordon往外走。 又不出五步,走廊底部窗户外忽然响起了呼啸的警笛声! 第65节 包厢里的三男三女显然是惯犯,一听见警笛立刻火烧屁股似的弹跳起来,瞬间作了鸟兽散。 唯有陆离反倒停下了脚步。 走不了的!以他扶着gordon的行动力,两个人还没到门口就会撞上警察。虽然只要接受盘查就能洗清嫌疑,但万一被人拍到照片,上网上报,后续麻烦无穷无尽。 有那么一瞬间,陆离的确慌张了。可他立即告诫自己慌张于事无补。不如先躲藏起来,再做进一步打算。 于是,他立刻锁上了房门。同时关闭大灯,只用手机作为照明。然后,他飞快地用沙发靠垫将茶几上摆放的空酒瓶和小吃果盘全都扫到背对门口的茶几后头,顺便擦掉了地上的酒渍。 搞定了这些基础而快速的伪装,他又扶起gordon,将人塞进包厢自带的洗手间,顺便将两个人手机全都调成静音模式——就在这个时候,沈星择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按下接听键之前,陆离深吸了一口气,努力保持镇定。可在开口的那一瞬间,嗓音却还是颤抖起来。 “星择……我没时间解释太多。gordon已经找到,可我们被困在酒吧包厢里,警察就在外面……” “你在哪间酒吧。” 谢天谢地,听上去沈星择比他镇定太多:“还有几号包厢,几个人?” “蓝色妖姬,包厢二○八,现在只有我和gordon……” 说到这里,陆离竟还不忘附上一句:“gordon他只是喝醉了,什么事都没做。” “你呢?” 沈星择显然只在乎陆离的情况,“那小子有没有没为难你?” “我没事。” 陆离摇摇头,发现自己竟还有心情发出一声苦笑:“不过只是现在,待会儿难说。” “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信我。” 坚定的声音从电波那边传过来。 紧接着,沈星择对谁低声说了几句话,很快又回到了陆离的耳边。 “别挂,我会一直陪着你。” 虽然并不知道沈星择会采取什么行动,但是他的保证显然给予了陆离极大的安抚。 洗手间太过狭窄,烂醉如泥的gordon几乎霸占了所有的空间。陆离勉强试着挤了挤,但最后还是走了出来,关上厕所门靠坐在一旁的沙发上。 “你现在在做什么?” 沈星择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一只温柔的大手摩挲着他的脸颊。 “在包厢里,刚坐下。” 陆离微微吁出一口气:“灯关了,门也锁了。gordon在厕所里……除此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这样就可以了。什么都不用做,等没事了我会让安娜过来接你们。” 沈星择意外地一点邪火都没有发,只是不停安慰着他。 陆离反倒有点过意不去了。 “对不起,我觉得我好像是来添乱的。” “……不,你做得很好。如果不是你找到了gordon,我们根本不知道这小子究竟在什么地方。那他恐怕早就已经进了局子,负面也该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了。” 沈星择的这番话,无论是否发自肺腑,都有效地缓解了陆离心中的忐忑和焦虑,甚至温柔得不像是当年那个专横的男人所能够说出来的话。 陆离一方面感动,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诡异,正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听洗手间里忽然窸窸窣窣地响起一阵声音。 门推开了,是醒过来的gordon歪歪扭扭地走了出来。 陆离与他的目光碰撞在了一起,两个人同时微微一怔。然而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听门外走廊上一阵嘈杂响声—— 是扫黄行动组,他们上到二楼来了! 第86章 皇上说,秋后算账 顷刻间, 陆离的心跳如同紧急加速的跑车, 一路狂飙。 趁着gordon还没闹出什么动静,他赶紧一把捂住那小子的嘴巴,箍着人一起坐回到沙发上。 “嘘——他们……警察上来了!” 这句话,不仅是警告gordon,同时也在告知电话那头的沈星择。 沈星择立刻低声回应了几句话, 主要还是在安慰他事情已经打点妥当, 不必惊慌。可陆离却紧张到耳中一片嗡嗡蜂鸣, 根本没有余裕再去细听。 此时此刻, 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包厢大门上,瞳孔缩越小, 视线甚至在门把手上聚焦成了一个点。 ……近了、更近了! 被陆离紧紧箍住的gordon也彻底吓醒了。他不敢说话、甚至连动都不敢动,就这样半缩在陆离怀里, 僵成一大块顽石。 陆离忽然有点可怜他——当然是那种先揍他二十拳之后再摸摸头的可怜。 外头的脚步声从混沌一团迅速变得清晰起来, 甚至还能听得出前后有别。呼啦啦十几二十个人,粗声粗气地从右手边的楼梯口上来。然后是敲门声、开锁声、喝阻声和几声女人的尖叫。 藏污纳垢的包厢正在被一间间地打开,躲藏其中的嫖客和女人被逐一带出——比想象中更快,闹哄哄的人群迅速逼近了二○八包厢。 门把手开始转动! 这时候无论再想什么招数都迟了,陆离唯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箍紧gordon,心里暗暗祈祷老天眷顾。 门把转到了底部,弹簧锁咔哒一下,却因为上了锁而没能被成功开启。把手复位后,锁眼里隐约传来钥匙的声响,夹杂着一阵含糊不清的对话声。 陆离听不清对话的内容,因为剧烈心跳引发的耳鸣已经淹没了一切的声音。直到十几秒钟之后,gordon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说也奇怪,陆离一低头,耳鸣声突然就停止了。于是他听见了再度响起的脚步声,竟是从门口走开了。 还是开锁、踢门,高声喝阻和女人的叫嚷,或许还有相机快门的噼啪声——却是跳过了二○八包厢,突袭了右边的二○九包厢。 阴郁惶恐的心中突然亮起一粒火星,可陆离还是不敢松懈。他继续保护着gordon,两个人简直化身成了庞贝城里遗留下来的两具火山遗骸。 这简直就是陆离此生最难熬的几十分钟,就算多年前的那场车祸也没给他带来过如此漫长的折磨。更何况还有一部分痛苦是gordon附加给他的——此刻,这个曾经拆天拆地的闯祸精正半压在他的腿上,微微地打着哆嗦。 也就在这哑剧一般夸张、荒诞的静止之中,忽然有一样物件发出了急促的震动。 陆离悚然一惊,随即发觉那是自己的手机——不知什么时候沈星择挂了电话。此刻的呼入号码属于安娜。 他赶快接听,那头果然是安娜的声音,还有点儿气喘吁吁。 “没事了。纠察队已经走了,我们现在到了一楼,马上就上来接你们!” 陆离这才意识到,四周围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大部队或许已经撤离,可他还是不敢冒险将门打开。直到半分钟后,包厢的房门传来了事先约定好的五下敲击声。 陆离匆忙起身要去开门,可膝盖和双腿却酥麻入骨,又像有千万根钢针戳刺着肌肉。他踉跄了两步,所幸被从后头赶上来的gordon一把扶住了。 陆离看着gordon,而gordon也看着他。两个人对视了几秒钟,忽然滋生出一种患难见真情般的奇妙感觉。 门开了,安娜和另两个助理一拥而入。他们不仅自己墨镜口罩全副武装,袋子里还装着风衣和其他服饰。几个人分工合作,将陆离和gordon伪装起来,一行人从酒吧后门迅速撤离,回到停在隐蔽处的车里。 保险起见,车辆并不是他们常用的那台保姆车,回程途中还故意在城里绕了几圈以甩掉可能存在的跟踪者。最终回到酒店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一点。 但还不是睡觉的时候,所有人全都集中进了gordon的套房。陆离给刚才来找过他的导演回电话,简单解释情况;gordon则跑去卫生间做了催吐,然后端着醒酒茶,神情恍惚地靠在沙发上。就连之前那个被灌醉的助理都被叫了起来,脸色惨白地缩在角落。 客厅的电视机里正在重播本地午夜新闻。主播朗读着一份口播稿:执法部门一小时前对本地酒吧一条街进行了突击扫黄行动。查封涉黄涉赌酒吧十余家,行政拘留五十余人,刑拘七人。 等陆离打完电话放下手机,六个人十二只眼睛,有的紧盯地板、有的面面相觑、有的怒目而视……却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半点声音。 最后还是陆离忍不住了。 “所以,现在还要干什么?如果没事的话,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即便在座者之中他的地位最高,可他依旧问得小心翼翼。 一直低头收发着讯息的安娜,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倒让陆离发现她的眼睛微微发红——也不知道是刚才着急,还是发生过什么事。 “再等一下。”她轻声回应,然后起身,拿着门卡走了出去。 短短两分钟过后,房门口响起了短促的提示音。安娜去而复返,身后还跟着两个来者不善的男人。 ……居然是沈星择和安化文! 一番短暂的目瞪口呆之后,陆离想起这几天沈星择恰好就在上海。驾车经跨海大桥到海岭,全程两个小时左右——倒推过去,陆离被困酒吧之后不久,沈星择就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了。 再看眼前的男人,虽然衣着齐整,可再细瞧,衣领是敞开的,裤脚一高一低,鞋带也散开着,天知道他经历了怎么样的两个小时。 眼见两位大人物并肩登场,客厅里的六个人立马站好。 沈星择并不说话,安化文则表无表情地瞥了gordon一眼,然后让安娜领着三个助理跟着他到别的屋开会。 旁人呼啦啦地一走,顿时只剩下陆离、沈星择和gordon。 gordon自知险些酿成大祸,只低着头,战战兢兢大气儿都不敢出;沈星择则黑着脸坐到沙发上,一副家长等着小辈上前磕头认错的架势。 陆离心想,这样下去不闹到天亮谁都别想睡觉,于是试着开口打打圆场。可他万万没料到,沈星择摆出的这张黑脸,居然也有他的一份。 “知不知道!你辛辛苦苦、从头再来……这么多年的努力,刚才差点全部亲手毁掉!” 说完这句话,沈星择不给陆离辩白的时间,立刻又扭头去看缩在一旁的臭小子。 “拍完这部戏,我就安排你回美国。” “什么?!!” gordon顿时就傻了:“可我不是还要上学?!” “没有什么学校了。就算是最宽松的学校也不敢收容你这种惹是生非的家伙!” 沈星择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表情的作用是与人沟通。可他不需要与gordon沟通,此时此刻,他说的话就是圣旨。 gordon的脸皱得仿佛一份揉成一团的检讨书。 “我不知道那儿是那种地方……” “我只是被带去喝酒的!” “我真的真的真的没有参与淫乱活动。哥,你一定要相信我啊,哥!” “……” 辩解的声音一句比一句急促。仿佛不逼出点沈星择的反应来誓不罢休。 沈星择终于恼火起来,他破天荒地抬起手,隔空指着gordon开骂。 “你难道是三岁小孩?我信你不信你那又怎么样?如果刚才陆离没找到你,你他妈现在就该跟那几十号嫖客一起蹲号子里过夜了!还上什么学?没报道注册学校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你扫地出门了!就你这个态度,我看以后也别在中国混了,滚回你的美国去吧,那里随你怎么鬼混,没人管得着你!” 估计gordon这辈子也没被人骂得这么惨过,他脸色青白、眼眶通红,想反驳又自知理亏,只能垮着脸重复那几句连他自己都暗暗嫌弃的解释。 第66节 “我不知道那儿是不正经的酒吧,是别的组的人把我带过去的,那些人跟我说没事儿。我喝了几口酒就醉在哪儿了,真的什么都没有干!” 沈星择气归气,却也捕捉到了他话里的重点。 “哪个剧组?” “就那个什么什么《黑崖1984》……还有几个是《守望者》的。后来还进来几个,我不太认得。” “可我到包厢的时候,只遇到了三个《火雪花》剧组的人。” 陆离终于找到时机,插了一句话。 沈星择回头瞪了他一眼,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又去追问gordon。 “你喝了几杯,什么酒?” “一罐……两罐啤酒!” “没别的?” “真没别的!第二罐没喝完我就跪了!” “那你可能被下药了。” 沈星择脸色一沉,再不啰嗦,直接打电话给安化文交待情况。 安化文和安娜马上赶来,不由分说地将gordon扭送去了医院——如果只是普通安眠药物也就罢了,怕就怕那些不怀好心的人在酒里下违禁成瘾药品,那问题就严重了。 又是一阵嘈杂过后,套房里只剩下沈星择和陆离。 沈星择似乎头疼,不断揉着眉心。陆离看着觉得心疼,便主动接近过去。 “没事吧?” 沈星择没反应。 “……今晚上在这儿过夜?房间订好了吗?” 沈星择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睁眼瞪着他。 “你觉得我还睡得着吗?我从上海一路赶过来,心脏病都快犯了。就怕下一秒钟手机里弹出哪个野鸡app的消息,说堂堂金熊奖影帝陆离在片场附近的酒吧里嫖妓被警察抓包!” “我承认,是冲动了。可不是还有你吗?” 知道沈星择吃软不吃硬,陆离已经不会再和他正面硬怼,反而腿贴腿地偎到了他的身旁。 “明明刚才还那么温柔地安慰我,怎么现在反倒这么凶。” “那时候我还敢凶你吗?” 沈星择黑着脸,可总算是说出了心里话:“那时候我还没联系到人,你们又被困在包厢里,精神一定高度紧张。我要是再火上浇油,难保你们会不会搞出什么幺蛾子,坏了大事!” 原来他一开始就打算秋后算账。 说来倒也可笑,陆离反而觉得这样的沈星择比较正常。他一边怀疑自己是不是天长日久患上了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一边继续憋着脾气,伸出手帮忙揉着沈星择的太阳穴。 “……说真的,躲在包厢里头的那段时间,我是真的怕了。怕这几年的辛苦经营,一瞬间就化为泡影。”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冲动!” 沈星择嘴上依旧死硬,可是已经抚上了陆离的大腿。 “不过就算真的出事了,大不了低调蛰伏一段时间。等公关淡化之后再起就是了。” 陆离一边接受他的抚慰,一边试探着再进半步。 “我的皇上,我要是不冲这个动。你的狗蛋小王爷现在铁定已经进了局子,这摆明是有人想设计害他。” 沈星择的手停了下来。 “害他又不是害你,你管这闲事做什么?那臭小子出事,自然有我和安化文来收拾。” “可我也想为你做点什么啊。” 陆离叹了一口气,心想他俩之间的矛盾,绕来绕去果然还是一个老毛病。而这个老毛病,铁定不是今晚上三言两语能够解决的。 但即便根深蒂固,有些该说的还是应该努力地表达出来。 于是他顺势搂住了沈星择的脖颈。 “星择,或许我奋斗一辈子,都达不到你们家族一年所创造的财富。但那又怎么样?我陆离也是个男人,我也会想要为自己喜欢的人做点事。有的时候的确会冒上一些风险,可是为了你,我不后悔。” 沈星择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什么话也没有说。 陆离倒不紧张。他能感觉到,沈星择那因为气愤而僵硬的身体正在逐渐放松,好像武士卸下了他的铠甲。 果然,很快地,最后的那一点固执也化作了一声叹息。 “抱歉,这世上最没有资格责怪你的人,就是我。” 男人缓慢地展开双臂,将陆离拥进怀中。 “相反,我应该谢谢你,为gordon、为我所做的这一切。” 说着,他低头轻轻吻上陆离的耳根。那里是颈动脉的位置,忠实传递着心脏的律动。 陆离歪着脖子让沈星择啃了两下,感觉有些“毒素”被沿着颈动脉注入了血液里,心中慢慢地荡漾起来。 可他没有忘记这里是gordon的地盘,虽然小别胜新婚,但他毕竟不想做到一半被臭小子撞见仙人打架。于是准备将沈星择推开。 却在这个时候,他听见沈星择凑到耳边,献上了一句他所听过的,最美好的甜言蜜语。 “就像你努力想要保护我那样,保护你的安全,也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第87章 以牙还牙 谢天谢地, 直到凌晨三点多gordon都没有回来。当然, 顾虑到沈星择旅途奔波,陆离也没敢恋战。趁着夜深人静,他们转移回到陆离的那间大床房里。 一边是惊魂甫定,一边又是久旱甘霖——陆离的后半夜复杂得无法用三言两语来概括。但身心俱疲是肯定的:沈星择后来又得逞了一次,完事了还不睡, 搂着人在耳边絮叨着一千零一个娱乐圈的险恶故事。 就在他的这一通絮叨里, 陆离觉得脑袋越来越沉, 最后终于迷迷糊糊昏睡过去。 好在第二天是组里的休息日, 沈星择很贴心地直到下午一点才叫他起床吃午餐。 gordon是凌晨六点才回的酒店。安化文带着他先去了影视城内部的诊所,被告知规模有限无法提供血药浓度检测;而后又直奔城里最大的医院, 抽血验尿一通折腾,好在之前他自己进行过一番催吐, 倒是没再让他洗洗肠胃什么的。 化验的结果也是下午一点左右才全部出来的, gordon的确服下了一些睡眠类药物,所幸并不是毒品。 确认臭小子身体无碍之后,下一部就是清算的阶段了。 根据助理、gordon和陆离三人的回忆,安化文很快整理出了昨晚与gordon同去酒吧、或后来加入的十一个人,其中有四人被列作重点怀疑对象。接下去,聚星会雇用“专业人士”对药品来源、监控视频和特定人员的资金流向等进行更进一步的调查。 “如果调查出了结果,该怎么办?” 吃饭的时候,陆离好奇问道。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沈星择言简意赅:“怕什么就给什么。有些事你还是不知道为妙。” “唷,您这怎么还弄得跟教父似的。”陆离半开玩笑,又有点当真,“沈家还真有‘那方面’的门道儿?” 沈星择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没你想得那么夸张,沈家不做违法的生意,也不主动招惹别人。” “但是如果有人不长眼睛,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那也应该让他们知道知道太岁爷可不是那么好惹的。” 说这句的是安化文。 算起来,这位仁兄从昨天开始就没合过眼,眼下又衣冠楚楚地走过来,拉开椅子坐到了桌边。 陆离心想这沈家人怎么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有用不光的精力。倒是沈星择并不想让安化文打扰他们的二人世界。 “有什么事晚上或者明天再说,你先去休息休息。” “我没事,倒是你忘了自己有事儿。” 说着,安化文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药瓶:“吃——药。” 陆离立刻撂下了筷子。 “病了?” “没什么。” 沈星择接过药瓶,倒出几粒胶囊就着手边的茶水吞服下去。 “就是前阵子体检,推断可能存在冠心病的先兆。现在服用一点保健品,不用担心。” “冠心病?!冠心病还没什么?” 陆离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嗓音。 “可冠心病不是老年病吗?你年龄远远没到,饮食也挺正常,怎么就会得冠心病?血脂高吗?难道是吸烟——” 他胡乱猜测一通,忽然想到了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是遗传?” “别胡思乱想了。” 沈星择倒还有心情笑了一笑,将湿巾丢进盘子里。 “我妈她的确有心脏病,但不是冠心病。” “星择应该就是过度劳累了。” 插完这句话,安化文又故意看了陆离一眼。 “当然,情绪管理上也存在很严重的问题。” “……” 陆离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有话。五年前的那场车祸姑且不提,单说前阵子gordon炮制出的那场闹剧,还有昨天的酒吧事件都差点吓掉了沈星择半条命。 别再闹幺蛾子了——安化文或许是想这样警告陆离。但是陆离并不服气,于是也用目光顶撞回去。 沈星择显然注意到了这两人之间的微妙僵持,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安化文,转头就坦诚地关照陆离:“这个毛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有没有关系,也不是你嘴上说着就能算的。” 陆离其实并没有介意,可转念一想,却又故意牢骚起来。 “你要是不希望安化文对我有偏见,那就乖乖地保重自己的身体。别接那么多的活儿,该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 第67节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顿,换了种只有他们两个人说话时才会用的亲昵语气。 “别忘了,我们现在可是整整相差了十二岁。你是想在奈何桥上等我十二年,还是健健康康地再陪我多活十二年?” 说不过他,沈星择唯有宠溺地摇头认输。而他脸上所浮现出的,并不单单只有笑意;更有一层陆离暂时还没办法解读的、上了锁的深沉。 —————— 这天傍晚,沈星择就和安化文飞回了北京。 他昨晚上随行带了两个助手,便留下了一个当gordon的新助理,至于之前喝酒误事的那个小助理,倒也没有直接开除,而是按照工作室的内部纪律,调离了外勤岗位。 总之这一番折腾,有人险些丢了工作,有人心惊肉跳,还有人来回折腾、闹得人仰马翻。而唯一值得庆幸的,也许是gordon终于被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顿,收敛起了平日里张牙舞爪的美国做派。 除此之外,在吊桥效应的作用下,gordon和陆离的关系也改善了许多,拍摄中配合得更好,生活里也不再水火不容。 就这样又过了小半个月,就到了国庆黄金周。影视城里客流量攀升,闲杂人等一下子就多了起来。导演每天晨会都格外提醒,要各组看管好财务,警惕混进剧组的陌生面孔。 而经验老道的现场制片则更喜欢给他们讲故事——哪个剧组十一小长假被偷了多少租来的徕卡电影镜头;又有哪个剧组的场务和围观的路人争吵起来,结果被路人领着十几个弟兄把刚搭好的布景全都给砸得稀巴烂;还有哪里哪里的派出所抓到过小偷,专瞅着高档保姆车下手,很多大牌明星都帮他“改善过生活”。 有了这双管齐下的教育,黄金周期间,剧组人人都格外小心警惕,也因此一直平安无事。倒是听说隔壁《黑崖1984》剧组出了件大事儿——男四号半夜从整顿后重新开张的蓝色妖姬酒吧回来的路上,被人从后面打晕,再扒光了衣服丢在路边水沟旁。 有人说是他在酒吧里与人结怨,也有人说是单纯的拦路抢劫。七嘴八舌了一阵子,也就逐渐淡出了视线。 等到国庆长假结束,gordon的戏份终于顺利杀青。按照沈星择的本意,是要立刻把他踢回美国去的。可他主动表示要痛改前非,只求一个洗心革面的机会,不仅一天一个电话打过去纠缠沈星择和安化文,还天天晚上十点整准时去骚扰陆离。 或许是因为后者严重影响了陆离和沈星择本就有限的恋爱时间,沈星择终于在杀青前改了口,容许gordon去北戏报到,以观后效。 这边,gordon终于欢天喜地地收拾东西回了北京;那头,陆离还有将近一半的戏没有拍完。但是他并不着急——不需要照顾狗蛋小王爷,他终于能够全身心地专注于表演本身,这反倒成了一种享受。 只可惜,比起折磨,享受的时间总是过得比较快。 一转眼,x市潮湿闷热的夏季就变成了凉爽干燥的秋季。十一月底,当秋季也走到尽头的时候,《寻香行》终于在海岭影城内最大的银杏树前宣布关机杀青。 那颗五百年树龄的高大银杏树,顶着满头黄叶,树下则铺出满地的金黄,如同一座装满了金币的池塘。 ———————— 返回北京之后,依照惯例,陆离先去沈星择那边小住了几日。 今年这一整年,沈星择都在为了家族事业而忙碌,没有参与影视拍摄。眼看着临近年末,他终于起了兴,开始考虑明年年初的几则拍摄计划。 见他又开始忙上加忙,陆离有点担忧他的身体,便试着劝说过几次,可惜并没有什么效果。为防止他“日夜操劳”,陆离打了声招呼就独自回了学校。 象牙塔里,大四的第一个学期也到了期末。26级表本一班的第二台毕业大戏正在顾老头的指挥下逐渐成型。除去即将登台表演的十多人之外,有一部分年初已经演过大戏的同学,也热心地加入到了协助排练的工作中。 陆离拖着行李回到寝室的时候,已经是这天的下午三点。白嘉恩和骆城肯定都在排练室里练习,按照马蒙的个性,应该也在现场帮忙。 以为屋里没人,他就大大咧咧地开了门,嘴里哼着小曲儿又用后脚跟将门给磕上。 也许是动静闹得大了点儿,猛然间,距离门口最远的那张书桌顶上的床围子里探出了一颗脑袋,蓬头垢面、胡子拉碴。 陆离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第一反应是寝室里进了贼。可他再定睛仔细一看,顿时又忍不住惊叫起来。 “马小蒙?!” 作者有话要说:  沈家不能算有黑道势力吧……但一般生意做得大一点,也总是吃得开的。 黄金池银杏树什么样子,可以百度一下西安 观音禅寺 银杏 你们总担心老沈,但是先出事儿的是马蒙,哈哈哈(我知道没人关心他) 剧情很快,坐稳了,瘦子小心甩出去!!! 第88章 马蒙的故事 看着眼前胡子拉碴、失魂落魄的马蒙, 陆离打了一个激灵。 “怎么了你?弄得跟个鬼似的。” 马蒙的视线从陆离身上扫过, 脸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竟连声招呼都不打,又懒洋洋地缩回到床围子里头。 陆离当然觉得不对劲,赶紧走到自己的桌边放下行李,取出几袋鱼片干和家里自制的虎皮鹌鹑蛋, 拿过去试探马蒙。 他站在床围子外面, 喊了两声“马小蒙”没回音, 这才伸手将床围子掀开一道缝儿。霎时间, 一股销魂的馊臭气味扑面而来。 陆离赶紧后退半步,缓了缓神再定睛看:床上被子枕头枕巾揉成一团;小书桌倒着, 笔记本电脑的屏幕碎了一角;书架上的烟灰缸是满的,书却几乎都不见了;还有东一堆、西一堆的纸巾团。 而最最可怕的, 当然还是窝在这个垃圾堆里的马蒙。陆离简直怀疑他是不是在为了演好流浪汉而体验生活。 惊愕之后当然跟着追问, 可万万没想到,陆离的关心竟然惹恼了马蒙。 “不劳你费心……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当然什么都不知道。” 胡子拉碴的成年人,说话却还像是一个赌气的小孩子家。 陆离觉得有点委屈,可是仔细想想,马蒙说的倒也是事实——拍戏的这四个月里,他除了演戏还得看着狗蛋,剩下的时间都给了沈星择,几乎没有关心过学校里的事。就算偶尔看看朋友圈,那也是一扫而过。仔细想起来,马蒙好像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在网上嘚瑟了。 看起来,应该就是这几个月里出了什么大事。 陆离又试着安慰了马蒙几句,可抓不住重点的安慰听上去根本没有什么说服力。于是他简单收拾一下又出了门,在表导教学楼的排练室里找到了白嘉恩和骆城。 谢天谢地,这俩哥们儿的精神状态都挺正常,而且一看见陆离就问他有没有回过宿舍见过马蒙。陆离赶紧点头,催促他俩别卖关子、从实招来。 马蒙是有事,而且还是件大事——这事儿和他去年出演的那部网台剧有关。 那部网台剧原定于今年8月的暑期档推出,先网后台每周四集。按照计划,宣传造势六七月份就全面启动,线上热炒、线下路演,好生热闹了一番。 然而到了网络播放前的那一周,上头忽然传来指令,要求对这部剧的电视播出版本进行重剪重审,严格取缔其中涉及血腥暴力和封建迷信的内容。 不阉割就禁播——电视台最后选择了临时调整档期,以配合二次剪辑和重新审查。 而根据规定,任何网络平台均不得以“完全版”、“未删减版”等概念传播电视剧中未获准播出的内容。这就意味着网站也必须调整档期,等待新版本的剪辑。 无奈之下,经过多方协商,这部剧的整体档期最终延后一个月。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延后播出意味着前期的宣传造势都打了水漂。消息一出,自然是网络哗然。 但这还只是一场噩梦的开始。 好不容易等到了九月份,通过重审的版本终于在视频网站播出。然而暴力删减影响了故事的流畅表达,甚至损害到了原著的精华情节。而删减掉的时长又不得不用广告和配角的戏份来填补。 首映日的四集联播,收获了恶评如潮。看不懂的、抱怨配角抢戏的、嘲笑剪辑特效表演的……各种言论漫天飞舞,甚至还有竞品团队买来的水军,大大方方地在社交媒体上刷起了嘲讽的话题词。 此前,因为一个月的漫长等待,专业网站上关于这部剧的评分已经被恶意刷到了六分以下,播出后更是一路探底,在四五分之间徘徊。 电视剧原定的播出周期是两个月,眼看着一开播就口碑跳水,各方面都有点坐不住了。买水军、买话题榜、出通稿、举办明星见面会……总之十八般武艺全都轮了一遍, 然而付出的金钱始终与收效不成正比。慢慢地,团队内部就开始了分崩离析。 先是原著作者默默点赞了一条粉丝抱怨电视剧毁掉ip的微博;紧接着男女主演的粉丝也开始抨击剧组辜负了自家偶像的辛苦努力;摄影指责特效低级;特效嘲笑剧本脑残;而导演也只能隐晦地倒倒苦水:我们也是带着镣铐跳舞,身不由己。 制作组不给出明确解释,民间自然会有各式各样的解读。很快地,就有人八出了这部剧的男二号——也就是马蒙带资入组。经过剪辑后的版本,他这个配角的戏份时长甚至超过了女主角。而更可怕的是,所有穿插在剧中的广告,七成以上主角都是马蒙。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马蒙这个初出茅庐的娱乐圈新鲜人就被拱到了恶评的风口浪尖上。 马蒙家的企业虽然往这部网台剧里砸了不少钱。可他家在圈内毕竟没有什么势力,再加上各方的钱都已经结算到手,给钱的自然也就不再是大爷。突然间,各个方面好像都找到了最好的替罪羊。 明明是个形象不错的阳光大小伙子,明明是个演技合格的科班高材生,可是到了舆论的嘴里,却成了獐头鼠目、演技拙劣的二世祖。媒体撰文挖苦他,主演的粉丝用极端恶毒的言语诅咒他全家,就连剧组后期的一些宣传活动,也总是有意无意地冷落他。 家里的投资打了水漂,自己还被泼了一身污名——短短几个月,马蒙经历了从天堂直堕地狱的灾难。他的整个心灵恐怕是摔了个粉身碎骨,而重新拼凑起来的人格,有了翻天覆地的巨大改变。 负面消息刚产生的那几天,他还试图向身边的人解释,甚至匿名上网辩论。可是慢慢地,他却越变越沉默,不再上网、鲜少外出,将自己闭锁在了床上那方狭小的围城里,甚至敌视起了关心他的家人和朋友。 说到这里,白嘉恩叹了一口气。 “同学和老师,该来的都来探望过了,可谁说什么话都不管用。他爸妈现在隔三差五就打飞的过来,想接他回家,但他死活就是不肯走……这也不是办法啊,那他以后还演戏不演戏了?” “我看还是别演了。” 骆诚说话向来比较坦诚:“他的抗压性太差,就算这次勉强挺过来,以后怎么办?反正家里不差钱,干点别的什么不好。” 这时候又有几个同学过来和陆离打招呼,你一言我一语,都是在讨论马蒙的事。有人提出应该帮马蒙找个心理医生,却又担心擅做主张,被媒体知道了反而给马蒙扣上一顶精神病的大帽子。更多的同学则因为马蒙的遭遇而对娱乐圈产生了畏惧之心,甚至担心同样的情况会在自己身上重演。 陆离并没有发表看法,和同学们打过了招呼,他就走向一旁正在监督排练的顾教授。 还没等他说话,顾老头倒主动开了口。 “马蒙那小子的事儿,你知道了吧。” 陆离点了点头:“他的那部剧……应该是被人给整了吧?” “不容易啊,连你都看出来了。” 顾老头呵呵苦笑,接着又叹出一口气。 “马蒙这样的孩子虽然不多,但是每隔几年还是会碰上一两个。说老实话,都到了大四人还是那么脆弱、不成熟、过分理想主义,恐怕真不是吃这碗饭的料。” 陆离也跟着苦笑:“所以您也觉得,他没必要继续干这一行了?” “有没有必要,不是咱们站这里说了算的。该开导的话都已经和他说过了,关键还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挺过去。挺得过,往后的道路也不会太顺畅,但毕竟能有个翻盘的念想。可如果挺不过……恐怕也只有改行了。” 顾老头的这一番话,无疑是他执教这么多年来的经验总结。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他必须引导学生对自身的优缺点做出客观的判断,尽力帮他改正。但如果学生始终无法克服缺陷,老师虽然会惋惜,却也未必会耿耿于怀——毕竟,他是表演课教师而非生活辅导老师,还有很多其他学生需要专业上的指导。 但是陆离却不一样,他是马蒙的兄弟。他放不下马蒙,他要他们并肩前进。 白嘉恩和骆城忙着排练毕业大戏,这之后的三天,陆离就自告奋勇地揽下了照顾马蒙的工作——陪他聊天;一天三餐下楼给他买饭;趁他上厕所的时候,突击清理他的狗窝;等中午白嘉恩他们回来的时候,三个人再一起拽着马蒙去楼下花园里遛弯。 虽然这些事他都做得尽心尽力、无怨无悔,可状况却并未因为他的关怀而有所改善。 恰恰相反,马蒙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眼神也黯淡无光,经常十几二十分钟盯着同一个地方猛瞧,看得人毛骨悚然。 这天中午,班主任赵老师又过来探望马蒙,顺便将陆离等三个人叫到阳台上开小会。她表示学校已经决定,这几天就协助马蒙的家人将马蒙接回去治疗,至于是休学留级还是病假,反正到了大四,全都好商量。 事已至此,陆离也意识到马蒙是需要一些专业干预才能走出阴影的。于是也头同意了老师的决定。 四个人商量完了正事,转身准备返回室内。可陆离刚一拉开移门,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马蒙就站在窗帘后头,面无表情。 校方与马蒙家人的沟通很快有了结果——他的父亲表示,已经订好了明天中午的机票,会先将马蒙接到酒店和家人一起居住,再在北京寻找合适的心理治疗机构。 事情看起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午休时间结束,班主任领着白、顾两人回去排练。陆离看看马蒙又缩回到床上看起了《末代皇帝》,趁机出门将衣物送去楼下洗衣房,顺便在超市里买了点儿水果。 等他提着塑料袋返回513的时候,刚开门就听见一阵哗哗的水声。 厕所的门半开着,里头冒出滚滚的水汽,应该是马蒙在洗漱。 虽然时间点有些奇怪,但有动静总归是好事——抱着这样的想法,陆离走过去想帮忙把厕所门给带上。可他就照着门缝里瞄了那么一眼,却吓得赶紧把门给推开了。 洗手台盆里蓄了满满一盆的热水,马蒙站在洗手台边,手上亮闪闪的,拿着一把美工刀。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涉及到了一点网台剧的问题,所以不要和任何现有的网台剧对号入座哦! 第68节 文中提到的“任何网络平台均不得以“完全版”、“未删减版”等概念传播电视剧中未获准播出的内容”是真的规定,但其实上还是有很多网站违规操作,发布删减版。马蒙的这部剧是不敢的,因为它一开始就已经被盯上了,当然不能顶风作案。 所以说,有钱无权也难混,当然心态不好是致命的。大家都是普通人,有时候还是将心比心吧。 应该有读者看出来了,最后一幕正是末代皇帝的开头,溥仪自杀的方式。 第89章 雪崩理论 不远处, 末代皇帝的主题曲还在狭小的寝室里回荡。陆离打了一个哆嗦, 几乎是飞扑着冲了上去。 马蒙被他推抵到墙上,后脑勺磕着瓷砖发出咚的一声,顿时好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 “我不要你可怜!走开!滚开!” 他怒吼着,一边扭动身体,一边挥舞着手上的美工刀, 阻止陆离靠近。 陆离被迫后退一步, 高举双手表示无害。 “把刀放下, 马蒙!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可命只有一条,千万别作践自己!!” 马蒙瞪大了眼睛, 仰着头,脖子上青筋暴突。他握着美工刀的右手剧烈颤抖着, 像是个帕金森晚期的绝望老人。 “我……我哪儿像你啊, 天生那么会演戏,还有沈星择那样的金主儿舍得捧你。我、我有什么?我爸千辛万苦给我套来个小角色,还被他们给糟蹋成那样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 他红着眼睛,却没有泪水。泪水早在被主演的粉丝们咒诅他全家死绝的时候就流干了。现在的马蒙是一个干枯的马蒙,因为干枯而僵硬,也因为干枯而脆弱。 他拿着刀子的手,缓缓指向陆离,像是指着一个靶心。 “……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在忍着你。忍你装作好心的样子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晃荡。是,你是给我吃的喝的,还给我打扫床位,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头在嘲笑我!你、嘉恩、骆城,全都在笑我!还有班上的其他人,赵老师、顾老师、李老师林老师……你们全都觉得我是loser,是废物!是不是!” “不是!!” 情急之下陆离脱口而出,却又立刻放软了语气。 “马蒙,没有人嘲笑你。因为我们都知道,电视剧换档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的戏份多是因为要弥补被剪掉的时长,让你拍广告是因为请不动主角……知道的,我们都知道的!” 或许是被洗手台盆里的水汽熏蒸着,干枯的马蒙也逐渐变得湿润起来。 “那些主角……他们凭什么怪我?他们前前后后一共入组才几天?想多给他们一点镜头,给得出吗?是啊……广告都是我拍的,因为我不要钱啊。要换他们上,广告商赞助的钱不都进了他们的口袋,还能给剧组留多少?他们还嫌广告不够档次,说怎么不找一线大牌……” 他的嗓音沙哑,一声声的发问,却注定得不到解答。 “为什么都怪我?是因为我起早贪黑、一天假都不请?还是因为我爸给这片子投了点钱,所以我做的一切都他妈有了原罪?还是因为我是个好欺负的新人,所以什么脏水臭水都上赶着朝我身上泼?” 他看着陆离,又好像越过了陆离,看着千千万万站在对面的人。 “……你那么成功、那么得意,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就不行?为什么我就偏偏遇上这些倒霉事?是我活该吗?” “……” 这个问题是陆离无法解答的。他或许知道答案,可是说出答案对马蒙的现状并无帮助。解铃还需系铃人,只可惜,伤害过马蒙的那些人恐怕永远不会回过头来,向他表示歉意。 娱乐圈也好、这世界也罢,真正的残忍,往往是群体的残忍。 记得顾老头曾经有过一个生动的比喻——你越往高处爬,就越是要谨言慎行。因为哪怕是一个小声喷嚏都可能引发排山倒海的雪崩。到那时候,你将会被滚滚的社会舆论所掩埋,毫无还手的余地。自然灾害是不会向你表达歉意的,社会舆论也不会。 马蒙唯一获得解脱的机会,就是看透并习惯这种规则。可事实却仿佛在证明,光凭他自己和身边人的力量,并不能将他打捞出这个火山地狱。 为今之计,还是得一边稳住马蒙,一边想办法向其他人求助。 陆离一手在半空中晃动以吸引马蒙的注意力,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想要掏出手机。他记得最近接通的一个号码是白嘉恩,只要稍稍摸索一下就能回拨过去。 可是马蒙却没有给他求助的机会。 洗手台盆里源源不断的热水已经满溢出来,从高处流淌下来的瀑布让人觉得闷热又烦躁。马蒙的眼眶终于湿润了,他抽噎着将一直指向陆离的美工刀再度转向自己。 这一次,他瞄准的是自己的脖颈。 那一瞬间,陆离的心脏几乎停跳。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已经抢先做出了反应。 洗手间里淌了一地的热水,两个人几乎同时滑倒在地板上,肢体扭做一团。没有叫骂、也没有呼喊——这一刻,少使出一分力气恐怕就是生与死之间的差距。 很快,一直坚持工作和健身的陆离占了上风。他直起上半身,用膝盖顶住马蒙的胸口,一把夺下那把美工刀朝着洗手间外头狠狠地丢出去。 危机解除,马蒙倒在氤氲蒸腾的热水里,筋疲力尽地喘着粗气,好像一只垂死挣扎的落汤鸡。 陆离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他起码还有力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呼出白嘉恩的电话。 也就在他打电话的那会儿,马蒙忽然又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惊惶起来。 “血、血……好多血……不是……我不是故意的!” 真是人吓人吓死人,陆离立刻低头去检查自己的身体和左右胳膊,终于在被手机遮挡住的掌心里发现了真相——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掌心竟被划开了一道六七公分长的口子,握住手机的动作牵拉了伤口,鲜血正在不断流出,转眼间就洇湿了半个袖口。 随着肾上腺素的消退,疼痛姗姗来迟。 —————— 当白嘉恩和骆城匆匆从排练教室赶回来的时候,其他宿舍的同学和闻讯而来的老师已经几乎挤爆了513寝室。 洗手间里的热水已经被关闭,但是地上的热水和斑斑点点的血迹还在。至于事件的两名当事人——马蒙已经被采取强制措施,等待后续处置;陆离则在班主任的陪同下,前往学校定点的医院治疗。 手掌上的伤口虽然狰狞,但好在并不算深,更没有伤到肌腱筋骨。陆离被领到清创室里缝了六针,配了消炎药物,保险起见还打了破伤风疫苗。 差不多全部完事的时候,班主任接到了马蒙家长打来的电话。夫妇二人对陆离赔礼道歉外加千恩万谢,表示愿意承担陆离一切治疗和营养费用,并且积极给予赔偿。只希望他不要将事情公开、或者上升到司法层面。 恰好,陆离也有同样的考虑——马蒙太过脆弱,恐怕经不起更多的打击。所以刚才在寝室里,他就叮嘱了同学和老师,千万不要把事情和照片传播出去。而眼下更是痛快答应,不会追究。 治疗已经结束,班主任心疼地领着陆离去附近餐馆吃了碗补血粥,然后才开车将他送回宿舍。白嘉恩和顾城已经把513打扫干净,见他回来也是好一通嘘寒问暖。 陆离也宽慰了他们几句,一边单手收拾了几样物品丢进书包。 白嘉恩赶紧凑过来帮忙:“怎么才回几天就要走啊。” “食堂的伙食太差了,出去补一补,吃点好吃的。” 陆离先是开了个玩笑,然后才说出心里头真实的顾虑。 “我怕马蒙的爸妈明天过来,见了我尴尬。” —————— 虽然抱怨了学校的食堂伙食不佳,可就算回了家,吃饭仍旧还是一个大问题。 为了方便陆离时不时地回来“探亲”,沈星择早就遣散了帮佣。清洁卫生还可以找找钟点工,而做饭做菜这种事,就变得不那么方便了。 冰箱里除了一些营养补剂之外,几乎是空空如也。零食这种东西当然更不可能会有。猫粮和罐头倒是储备充足,可就是再贵再香,陆离也不敢跟两位小主子争食。 沈星择今天一大早就去了东城区为杂志拍硬照。商业摄影和普通影楼的艺术照不同,一场最普通的棚摄,预算就能够达到三四万之巨(有些还不包括聘请摄影师的费用)。大牌摄影师难请、高定服饰难借,因此一旦约好了大牌明星,当然就要物尽其用,尽可能地压榨约定好的每一秒钟。 陆离以前也拍过不少硬照,往往是四个小时起跳,偶尔也会有六小时朝上。像沈星择这种大咖,十个小时的马拉松也并不罕见。他还曾私底下向陆离抱怨过,说拍到最后胳膊都抬不起来,可脸上还要装出精神饱满的样子。 也不知道今天的这家厚道不厚道。 这样想着,陆离就拿出手机放在桌上,用左手笨拙地戳出一条信息发送出去。倒也是巧了,短短二十秒钟之后,就收到了沈星择的回复。 今天的拍摄倒很顺利,此刻沈星择已经坐在了回程的车里,晚上也没有别的安排。 怕他担心,陆离没有立刻告诉他手受伤的事,只说自己已经在家里,问他晚饭怎么解决。 沈星择一听说陆离四舍五入已经在床上,连打字速度都快了起来。他表示物业提供有管家服务,可以将住户点的食物送到府上——当然,眼前这种情况下,沈星择会让他们送到车辆通行的大门口。 说着,沈星择还发来了一长串菜单。并表示推算时间,最快半小时之后他就可以带着热气腾腾的饭菜回到陆离面前。 陆离当然不和他客气,一口气点了红焖猪蹄、卤鸡爪、孜然章鱼和香糯牛蹄筋,外加三个素菜和一锅莲藕蹄髈汤。还有点心和米饭。 对于这份诡异的菜单,沈星择虽然吃惊,却也没有提出异议。 点完了单陆离就开始倒计时——不多不少整整三十分钟,车辆就停稳在了花园门口。 沈星择一手提着包,一手提着硕大的方形保温袋,独自一人进了门。刚过了玄关,陆离就从隐蔽的地方跳了出来,先是勾着沈星择的脖子来了热辣辣的一个见面吻,然后接过保温袋一路拎到了餐厅里。 第90章 易碎的钻石 所有饭菜全都装在食盒里, 码放得整整齐齐。陆离也不多事, 照原样一件件摆在桌面上。再去拿两副碗筷勺子,就招呼着准备开饭。 沈星择给两只黑猫各开了一个罐头,又去厨房洗手,再回到餐厅的时候,正好看见陆离笨拙地用单手掀开一次性餐盒的盒盖。 “你手怎么了?” 起初只是随口关心了一句, 沈星择的语气倒还比较正常。接着他走到了陆离身后, 一手搂住陆离的腰, 另一手捉起手腕, 这下子立刻就发现了掌心里那条狰狞的大蜈蚣。 “……怎么搞的?!” 他顿时紧张起来,倒吸一口凉气, 搂住陆离的手臂也加大了三分力气。 陆离赶紧用左手在他手背上轻拍两下,以示安抚。 “先别急。你看我缝了针, 所以我去过医院了。你再看医院都把我放出来了, 证明我的伤势真没什么大不了的。” 听上去逻辑严密,可惜沈星择根本当做耳旁风。 “我就问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 “我要说是意外你信吗?” 陆离苦笑了一声,抬起手掌在灯下轻轻摇晃。 “伤口这么平整,一看就知道是利器划出来的。伤得又是我的惯用手,怎么看都不像是我自己弄的。你这么聪明,肯定早就看穿了不是吗?” “别给我戴高帽子!” 沈星择看穿的,显然不止是伤口的成因。 “是不是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我保证,不会随便乱发脾气!” “开玩笑,我现在可是学校的宝贝,谁敢欺负我?” 陆离心想,主动保证不发怒的沈星择真是可爱到了极致。但无论再怎么可爱,狼总归是狼,逗弄过头依旧可能亮出獠牙。他便将马蒙那档子事儿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末了还强调提醒,不许随便乱发脾气。 沈星择倒还真硬生生地忍住了,可脸色也算不上有多好看。 他扳住陆离的右手,仔仔细细地检查几遍,然后又在陆离的浑身各处摸索了一通,确定再没有别的伤痕才肯罢手。 “马蒙是吧?” 他又忿忿地念着加害者的名姓:“这么危险的人,早该抓到精神病院去了。” 第69节 “别这样,都说了是意外。就这点小伤,拍戏跑个炸点说不定都比这厉害呢。” “别胡说!” “呸呸呸,我敲木头还不成吗。” 尽管沈星择怒目而视,但陆离坚持决意不再追究,又好说歹说了一通,他也只有勉强认可。 两个人站着说了一通话,直到陆离的肚子咕咕地抗议,这才记起菜还晾在桌上,赶紧开饭。 鸡爪、猪蹄、牛筋和鱿鱼须——沈星择终于明白了陆离为什么要点这些鬼东西,忍不住又唠叨起来。陆离不理他,自顾自享受起了美食。只可惜一只手总归不够灵活,于是沈星择就时不时地撂下筷子,帮他剔除一些顽固的筋骨,或是擦擦嘴边的肉汁儿。 好端端的一顿饭,就这样腻腻歪歪地吃完了。陆离拍拍肚子瘫在沙发上和猫一起看电视,沈星择独自收拾了残羹剩饭、洗掉碗筷,堂堂影帝做起家务事来倒也毫不含糊。 也许是洗刷出了兴趣,他拿着一只手套回到客厅,逮住陆离就要带他去洗头洗澡。 一提到洗澡,陆离立刻就觉得沈星择没安好心。可他转念一想——自己今天的确是滚过了洗手间又上医院,现在大大咧咧地瘫在沙发上,沈星择没发飙就已经很给面子。于是稍稍别扭了几下,也就跟着他往浴室里去了。 事实证明,陆离不仅是身上脏,连脑袋里也比较“污秽”。沈星择倒是一本正经地帮他洗完了头,又认认真真地当着搓澡工。虽说有点小失望,但享受毕竟还是挺享受的。陆离也就乖乖就范,甚至闭上眼睛享受这非同一般的高级待遇。 好不容易两个人都洗完了澡,热气腾腾地穿上睡衣,顿时神清气爽。但是看看陆离的情况,睡前运动还是不宜进行,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去视听室里消磨时间。 差不多也就在这个时候,陆离才发现手机上收到了白嘉恩传来的消息——大约傍晚六点左右,马蒙的父母已经提早赶到了学校。他们带走了马蒙,还给陆离留了一堆营养品、道歉信和赔偿金。听说他们要留在北京给马蒙找心理医生,但目前还没决定哪一家医院比较合适。 陆离拿着消息一字一句地读出声音,读完之后往沈星择怀里一靠。 “记不记得郎杰?” “……” 沈星择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可仔细想了想还是有所收获。 “14级以前二班那个……台词课代表。” 陆离“嗯”了一声。 “郎杰毕业后进了天韵东方,头两年也演过几部影视剧,不过都是四番开外的配角。毕竟长了一张剧透脸嘛……你懂的,一看就知道是坏蛋了。演话剧可以,电影电视就太藏不住梗儿了。” “天韵,不是早几年就倒闭了吗?”沈星择轻轻地用指尖摩挲他手掌上的伤口:“怎么突然提起他。” 陆离像是一只被主人顺毛的猫,微眯起眼睛,思绪也慢慢飘向远处。 “前两天,我在顾老师那边遇到了一个当年二班的校友,在聊天时偶然听说了郎杰的事。” 在沈星择目光的无声催促中,他继续回忆下去。 “郎杰的家境也不是特别好,又是个恋爱脑,毕业后不久就结了婚,还一生就生了个三胞胎。家里事儿多,老一辈身体不好,老婆也有工作,他就算在外头拍戏,万一三个孩子有什么问题,一样得回去搭把手。假请得多了,咖位又不够大,口碑自然不会好,导演带着头歧视,在剧组里就难混了。 “慢慢地,找他拍戏的组越来越少,连奶粉钱都成了问题。尤其是五六年前,产业不景气,好不容易谈妥的合约,临开机又黄了。眼看着几个孩子上了幼儿园又要上小学,有老同学好心给介绍了一个剧组,不凑巧得很,三个孩子在幼儿园里传染了手足口病。家里人仰马翻,他不得不赶回去救火。这边正哄着孩子打点滴,那头就有好事者把个视频发到了他的手机上。” 说到这里,陆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你猜猜,那是什么视频?” “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沈星择的直觉总是很准确,“快点说。” “那是前一天剧组探班的采访视频,导演先是夸奖了一番主演的敬业,紧接着又话锋一转,批评某个配角演员自由散漫、精神萎靡、多次请假的工作状态,影响了影片的拍摄。” “炒作话题度?”沈星择皱了皱眉,“牺牲一些不那么看中的东西,来换取一时的曝光度。和放烟花的原理差不多。” “也许是吧。”陆离撇了撇嘴,“这几天只有郎杰一个人不在组里,很快就被公认为不敬业的那个人。后来他才知道,原来这部剧的第二单元根本没准备让他参演,导演安排了一个差不多性质的角色,顶替了他的戏份。” “后来呢?” “没戏拍,没收入。观众不理解,家里压力也大,急得实在受不了……就疯了。” 陆离双唇一碰,轻轻吐出这骇人听闻的结果。 “说是他家本来就有遗传病史,发作起来会以为有人要害他。还在网上开了个微博,胡言乱语的,每年一到二月底就嚷嚷着国安局阻止他去美国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不过他们班的同学倒蛮团结,一直凑份子支持着他家人的生活。” 说到这里,他又长长地叹出了一口气。 “你要说那个导演不对,他似乎也只是在就事论事而已。剧组利益、私人困难;契约精神还是人文关怀……这些全都是口水官司,闹不上台面。可就因为这场闹剧,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么毁了,你说,脆弱不脆弱。” “金刚石虽硬,却可以被锤子砸碎。再坚强的人,都会有脆弱的一面。” 沈星择呵出的气息,明明很轻,却又很沉。 “只不过有些人选择了隐藏,有些人选择了遗忘……还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可供选择的余地。” 陆离忽然侧过身来,张开双臂主动抱住了沈星择。 “星择。我真的应该谢谢你……谢你在我失去家人、失去健康,最脆弱的时候来到我身边,谢你支撑我、修复我的身心……如果没有你,恐怕那时的我早就和郎杰一样,被命运碾压得粉身碎骨了。” 突然得到了夸奖,素来老练的沈星择竟也有些失态了,流露出熊孩子第一次被表扬时那种既心虚又开心的别扭表情。 “……受之有愧。” 他嘴角抽动着,含混地吐出了这四个字。又似乎是为了组织陆离继续说出什么更让他难为情的话,忽然俯身封住了陆离的嘴唇。 接吻时,陆离伸手去摸他的脸颊和耳朵尖——全都在发烫,想必应该早就红成了一片。 这缠绵的一吻,由浅入深,断断续续了将近一两分钟。就在擦枪走火的边缘,陆离却磕到了伤口,于是含在唇齿之间的甘美喘息便被龇牙咧嘴的倒抽气声取代了。 沈星择似乎也纠结着不该对伤员下手,顺势轻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将陆离放开。 “你等一下。” 他起身去了趟书房,再回来的时候,手上提着一个纸袋。 “拿去给那个马蒙的父母,他们可能用得上。” 陆离愣了愣,手上接过纸袋,可视线却还停留在沈星择的脸上。 沈星择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将袋子打开。原来里头装着一厚一薄两本手册。再仔细看,是北京一家心理专科机构的介绍。 第91章 雪在烧 陆离拿着纸袋和手册, 上头的每一个字他都认得, 可是连在一起却成了哑谜,藏着某些需要他去咀嚼、揣摩的信息。 见他怔忡,沈星择以为他有疑虑便主动解释:这家虽然是民办的心理干预机构,但规模和资源都可圈可点——首先,它并不仅仅提供常规的心理咨询, 也拥有具备精神科行医资质的专家团队, 可以收治问题较为严重的病患。其次, 它采取全预约制度, 所有客户、病患的就诊记录均严格保密;部分咨询项目甚至可以提供上门服务。因此尽管收费不菲,却也得到了一些大企业主和公众人物的青睐。 如今随着娱乐产业的发展, 从业人士的压力日渐增大。从前几年开始,聚星公司已经定期为员工及旗下艺人安排心理疏导服务, 挂靠的正是这家机构。 “你先让马蒙的父母带他去做心理咨询, 如果确认情况严重,咨询师会转介给内部的医生。所有的治疗都绝对保密,不会影响到他的后续发展。”沈星择如此解释。 陆离将这份资料抱在胸前,觉得心口传来一阵暖意——沈星择很少主动关心别人,这次之所以对马蒙上心,当然是受到他的感染。 他为沈星择这细微的转变而感到由衷自豪,正考虑着该怎么变着法子给些奖赏;忽然间,刚才的那个哑谜又从脑袋里跳了出来。 这套心理咨询资料,为什么会出现在沈星择的家里? “你自己……有没有试过心理辅导?”他试探着发问。 沈星择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看着陆离,目光里包含着很多复杂的东西。 “是的。”他点头,“定期心理干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陆离嘴唇微颤。 “起初是你出车祸后的那几个月,安化文安排过几次心理介入。然后就是两年前……你从内蒙拍戏回来、咱们不欢而散。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反思,试着寻找控制欲的根源。那几个月里我接触过几位专家,试过不同的干预手段,还曾经试过戒断……” 说到这里,沈星择难得地自嘲了一句:“看起来,现在的这个医生倒还算是有点本事。” “何止是有本事,简直佛洛依德再世、荣格重生、汉尼拔……” 陆离知道的心理学相关人士实在有限,词穷之后,干脆又扑上去给了沈星择一个大大的拥抱。 “说真的,谢谢你,愿意为我而改变。” 沈星择接住了投怀送抱的爱人,嘴角却露出一抹苦笑。 “可别高兴得太早了。医生说我的情况非常特殊,虽然可以通过行为治疗暂时缓解,但无法正确归因,就很难彻底根治。” “根治不了?” 陆离顿时又怔忪起来:“怎么会没有办法归因?”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沈星择因为陆离毫无逻辑的问题而轻笑起来。他伸手抚弄着闻声凑过来的黑猫,仿佛一派轻松。 可是与他师承同门的陆离却识破了他的演技——这个向来沉着镇定、素有大将之风的男人,在面对内心的时候,原来也有迷惘和忐忑的一面。 —————————— 第二天上午,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陆离还是决定要见一见马蒙的家长,转交医院资料并退还所谓的赔偿金。 这当然是一场异常尴尬的会面。与大一开学时那张饭店花园里的合影照片相比,马蒙的爸妈实在是苍老、憔悴了太多,甚至还让陆离联想起了当年,家中开始走下坡路时的自家父母。 他们朝着陆离鞠躬又是道歉,眼圈微红、声音哽咽,还坚决不领回那笔赔偿款。陆离无奈,只能偷偷将钱打回到马蒙的支付宝账户,声明就当是他支援好哥们儿治疗的一点心意。 告别了马蒙的家人,陆离通过短信向沈星择通报了情况,然后直接回了学校——这之后的一段时间,他白天去学校帮助同学排练大戏,晚上则返回沈星择身边,就这样过上了平淡而又甜蜜的同居生活。 转眼间,今冬北京的第一场雪也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沈星择突然讨厌起了下雪天——根据他的自我分析,或许是上次拍戏的时候掉进冰河;当然也更可能是因为年初下大雪的时候,他被陆离吓得魂不守舍。 总之,一旦看见雪景沈星择就宣称头疼心慌,甚至害怕独处。归根到底,就是变着法子要让陆离白天也守在自己身边。 陆离虽然觉得沈星择太过粘人,但考虑到他的确在接受心理治疗,心里一软还是勉强答应陪他,直到第一场雪融化的时候。 正巧这段时间沈星择也是难得的悠闲——工作室从一堆送上门的剧本里筛选出了两个各方面条件都最适宜的,交给他亲自定夺。 沈星择对待工作的态度素来端正,这几天便窝在温暖松软的沙发里,膝盖上蹲着猫,臂弯里偎着陆离,手上一页页翻阅剧本,总之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惬意生活。 他倒是满足,可陆离就愁苦了。 老盯着手机刷朋友圈毕竟不是个事儿;开视频又嫌费眼睛;看家庭影院还怕吵着沈星择……正百无聊赖的时候,他眼珠子转啊转地,目光就落在了沈星择手头的那堆剧本上。 沈星择研读剧本有两个习惯:第一,无论多长或者多短的剧本,总是喜欢拆分成几个独立的分册,逐一观看。第二,他不仅会看编剧撰写的文学剧本,也会要求看一看导演或者副导演亲手制作的分镜头剧本样章。 分镜头剧本,也就是所谓的“故事版”。简单地说,就是将剧本展现为镜头的详细过程。传统的故事版,只用文字记录镜号、景别、拍摄内容、拍摄时间、手法配乐等值得备注的事项。可现如今很多导演的故事版,却远比枯燥的文字来得生动许多。 就好比现在被陆离拿到手里的这一份,虽然只有寥寥十几页,可所有的镜头都用素描的形式描绘出来。线条简练而准确,可以看出绘制者具有很高的美术素养,配上文字简直就像连环画一般。 更为关键的是,这几页连环画,表达出了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故事发生在物华天宝的唐代显庆年间。高宗李治下令自法门寺迎奉佛骨舍利至东都洛阳供养,一时间善男信女夹道礼拜、盛况空前。然而与此同时,在西京长安的务本坊外,却出现了一个神秘的“鬼市”。 传说中鬼市的至宝,竟是一枚与佛指骨舍利外观无二的“影骨”。更有传闻,若是有人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影骨与灵谷调换,就能够将大唐江山收入囊中。 武后心腹明崇俨奉命调查此事,巧遇同样前来一探鬼市的学问僧之子秦善爱。说来竟也奇怪,就在这时,高宗皇帝突然暴病。而唐倭混血的秦善爱身上,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第70节 故事板到此戛然而止,陆离舔了舔嘴唇嘟囔道:“怎么男二号还是个中日混血?” 沈星择头也不抬地翻着剧本。 “这故事本来就是由日本作家的小说改编。这位作家善于描绘风格瑰异的传奇故事,以遣唐使为背景的就有一整个系列,这是其中销量最好的一部。” “国内的小说拍都拍不完,怎么还想着要拍日本人写的中国故事。” “第一,人家在中国的名气也不小;第二,最近日本那边换了个正常点的首相。中日关系会有一段平稳期;第三,这部片子是明年影业投资的重点,是在为拓展日本电影市场投石问路。” “你也真是,拿着一份片酬操着两份心思。我看不到四十岁,你头发肯定都得白出来。” 虽然这样抱怨着,可陆离已经捡起了沈星择刚刚看过的那些剧本。 这之后,两个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看着手里的文字,直到陆离一口气追上了沈星择的进度,眼巴巴地把头凑了过去。 沈星择放下了剧本,嫌弃地看着陆离。 陆离干脆直接发问:“我说……这个男二号,日本留学僧之后,那是不是要找个日本人来演?” “日本前几年影业不景气,很多新生代演员常年从事舞台剧和电视表演,演技大多比较点浮夸,言语不通的情况下调教起来不太方便。不过实力派的老演员倒是会请几位……再说了,这个角色也有一半汉人血统,生长在大唐。” “那就是说,男二号也要找中国人咯?” 说这句话的时候,陆离的眼睛隐隐亮了一亮,然后伸出左手指着自己的鼻子。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 沈星择一脸冷淡:“不是不喜欢商业大片么。” “不喜欢没饭吃,你教我的啊。再说,根据手头上的这些剧本,我觉得这个角色他的层次还挺丰富的。而且这种先抑后扬的塑造方式,很能刷观众的好感度。造型也不错……啧,你看看,这张俊俏之中带着点儿邪气的小脸,也有点像我啊!” “……就是照着你的脸画的。” 沈星择终于绷不住了:“你得谢谢三驾马车,这原本就是人家给你推荐的本子。” “那你拿着看做什么?还我!” 陆离终于理直气壮地一把将剧本夺过去,想了想,又问:“我要是秦善爱,那谁来演明崇俨?” 沈星择不回答,只含笑看着他。陆离“哈”了一声,差点拿还没拆线的手捂住了嘴巴。 “你、跟我,要一起演戏?” “不喜欢吗。” “喜欢,当然喜欢。” 说着,陆离故意凑到沈星择的耳边,咬了一下他的耳垂。 “你等着瞧,看我如何运用回炉镀金之后出神入化、感人肺腑、炉火纯青的演技,全方位无死角的碾压你!” “……那咱们就走着瞧。” 沈星择痛快地收下了这份挑战书。 事实上,此时此刻,他身体的某个地方已经蠢蠢欲动了。 第92章 花萼相辉 兴奋归兴奋, 可陆离还是很快就清醒过来——所谓的“专门找他来演角色”, 只不过是沈星择耍的一个小把戏。 而事情的真相则是,电影《花萼相辉》早在三年前就开始筹备。虽说直到今年十一月初才完成剧本立项,正式进入演员甄选环节,但有关主角的几位人选,早就已经在网络上炒得沸沸扬扬。 或许, 陆离的确适合演绎秦善爱这个角色, 而剧组也将他列入演员备选。但剧组肯定是先找了沈星择。如果沈星择同意接下明崇俨这个角色, 那么再找陆离来饰演秦善爱这个角色, 就有了很多方面的便利和好处。 看起来,娱乐圈老江湖们的眼睛始终是雪亮的。即便陆离一直没有决定毕业后的签约意向, 可很多人都看出他和聚星的关系非比寻常,几乎等同于事实婚姻, 只差那么薄薄的一纸约书了。 事到如今, 是先后鸡还是先有蛋这种问题,实在没有必要再去纠结。 等到京城的第一场雪融得只剩下路边花坛里几摊灰白色凝冰的时候,陆离的手掌也拆了线。挑选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和沈星择两个人一起与导演和制片见了面。 合约的内容,当然由各自背后的法务人士去协商;这次的见面会,双方不谈金钱只谈创作层面的问题。可即便如此,陆离却还是预感到会有微妙的尴尬。 至于原因,也很简单——虽然还没有对外公开,但沈氏影业明年计划投资新片35部,比今年实际投资的新片多出了近一倍。这其中,投资最高的就是这部《花萼相辉》。 当然,这部剧的出品方远不止沈氏一家,但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遇上金主要出演角色,导演会抹不开面子那也算是人之常情。 好在这部影片的总导演孟百进和沈星择算是忘年之交,两个人曾经有过合作、脾气还非常相似——都是那种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就轴到天昏地暗的人。 四个人约在了孟百进的别墅里见面,陆离这边刚向制片人吕德间打完招呼,再看另一边,沈星择和孟百进已经各自掏出了眼镜,坐下来开始研究剧本。 从人物造型到对话设计,甚至是个别镜头的运用。孟百进对沈星择毫无保留,凡事都可以敞开来与他讨论。沈星择也对这个老朋友直言不讳,摊开剧本就给他看自己做的密密麻麻的标注。当然,分歧是肯定会有的,而且频繁到每隔几分钟就会爆发出一场小规模的争论。 每当这种时候,另外两人也难免受到波及——制片人吕德间经常被迫充当调解员,而陆离又总会被沈星择抓来当临时评判。 也许在潜意识里,沈星择是希望陆离偏袒自己的;可陆离与他师承一脉,也是个认真起来帮理不帮亲的傻子。于是不少小范围的争论反而迅速扩大成三国交战,最后连制片人也卷起袖子加入了战斗。各种想法和观点激烈碰撞,在硝烟弥漫的同时,更少不了迸发出各种瑰异灿烂的灵感火花。 事实证明,这场头脑风暴的确揭示出了不少问题。孟百进这个老小子虽然和沈星择斗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头却是极开心极满意的。 于是乎,原本一场简单的碰头会从上午九点一口气开到了下午一点,饿了就吃碗泡面继续磨,转眼太阳都要落山了还意犹未尽。结果第二天,孟百进居然又约上了编剧和摄影指导继续研究。聊到欢畅的地方,还视频连线已在外景地的美术团队和外联制片扩大讨论。 这场为期两天的小规模主创会议当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与会众人约定,最近一段时间还会小范围联系,定期碰面。 临别的时候,孟百进故意拍着沈星择的肩膀:“聊天聊得很痛快。不过说真的,我还没决定用不用你们倆小子。” “尽管去试镜,试到更合适的,我退出。” 沈星择回答得毫不犹豫:“不过陆离跟你的看法挺一致的,我看秦善爱这个角色,应该是非他莫属。” “诶我说,你也别替我做主啊。” 陆离知道在场的人都开得起玩笑,于是也故意夸张起来:“你要是不演,那我也不演了。” 孟百进昨天还对陆离比较客气,今天熟悉多了,当然连他也不放过。 “我说这位小同志,你这腕儿不大,口气倒也是不小嘛。” “我惯的。” 沈星择冷不丁地一句插嘴,险些让陆离心脏停跳。可他马上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折——“中影的师兄,就这么罩着师弟。” 此话一出,边上的编剧和摄影指导立刻开始起哄,孟百进更是吹胡子瞪眼。 “诶,怎么着中影的就了不起了?你们大中影的演员,还不是都得听我这个北戏导演系老大哥的指挥?” 高校和高校之间的恩怨,还真是永恒的口水焦点。眼看着中影要和北戏的“开战”,唯有唯一非科班出身的制片人辛苦出来打圆场。 “我说你们几个,怼人是怼出味道来了?小心隔墙有耳,将来统统都给你们捅到网络上去。喏,我连标题都想好了,就叫《花萼相辉》剧组未拍先火,导演男主深夜内讧。” 编剧也跟着笑:“老孟拍戏,要是不怼人,那反倒不正常了。” 几个大老爷们儿又喧哗了一阵子,直到天黑出来遛弯的狗都开始朝他们狂吠,这才尽兴而归。 陆离是坐沈星择亲自开的车来的,现在两人就一起去停车场提车。 天色已经一片漆黑,最近西北风紧,吹出一片意外澄澈的夜空。星空大三角和猎户座的星光腰带在他们头顶熠熠生辉。 “真是每个剧组都有每个剧组的气质。” 陆离抬头望天,可思绪显然还停留在刚才炙热的讨论气氛里。 沈星择“哦”了一声,“这个组是什么味道?” “麻辣。” 陆离做了个深呼吸,仿佛空气里就飘散着浓浓椒香。 “很期待啊,这样火热的剧组,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同时拍出盛唐的富丽堂皇和幽玄灵异。” “我看你是想吃火锅。”沈星择推了一下他的背:“走,请你。” 去就去,反正两个大男人出去吃顿饭也没啥好奇怪的。陆离报出一家餐馆的名字,两个人立刻上了车。 车辆转了两个弯驶出小区,市郊道路上的车流量并不大。路灯和交通灯串在一起,像圣诞树上的彩灯。 确认了后方并没有可疑车辆,陆离突然小声抱怨起来。 “……你刚才说的话未免也太大胆了,简直就像言语上的暴露狂。” “说我?你不也配合得挺积极的?” 沈星择直视着前方,嘴角却带着微笑:“我们又不是别利科夫,何必总把自己装在套子里。” “可我们都害怕会变成萨姆沙。” 陆离轻声回答:“就算没办法像普通男女那样缔结为人所祝福的公开关系。可我相信,你我之间也早就有了另一种更加牢固的联系。它让我永远并肩站在你的身旁。” —————— 这天之后又过了一个星期,孟百进主动联系了陆离,把他叫去筹备组试镜。 陆离直接从学校赶过去,到那儿之后发现沈星择比他来得更早,此刻已经穿戴完毕,正在试妆。 陆离笑嘻嘻地凑过去,从镜子里打量沈星择的造型:头戴乌纱软脚幞头、身着素色道袍,外罩鹤氅——乍看之下朴素无奇。可接近了再仔细看:薄纱质地的鹤氅上用银线秀出仙鹤羽翼,一丝一缕纤毫毕现。仙鹤交颈于纱氅衣领之后,头部绕至另一侧的衣襟之上。丹顶红如彤日,口中共同衔着一条用丝绦、珍珠和碧玉结成的系带。 仙风道骨之中却又透露出隐隐的华贵——或许是为了暗示明崇俨与李唐皇室的微妙关系。然而陆离却眼前一亮,觉得这样的沈星择少了两分犀利锐气,多了一点儒雅温文,满心有说不出的喜欢。 他正想着要不要拿手机偷拍几张照片,这时沈星择隔着化妆镜扫了他一眼。 “还在这里磨什么洋工。” 经他提醒,陆离这才想起来自己的事,赶紧跟着化妆助理走去见造型师。 秦善爱这个角色乃是唐倭混血,年龄设定比明崇俨要年轻五岁。因此造型上也处处突出这两点。 唐代常见的幞头被换成了高而尖的胡帽,有几分类似平安时代的乌帽子。衣衫也是胡服式样,潇洒的大翻领口,腰系蹀躞革带,整体看上去英气勃发。而化妆师为陆离设计的妆容,眉眼细长,眼角挑着一抹殷红,嘴唇的颜色也适当地施以红润血色。整体看上去俊俏中带着一丝灵逸,还有点狐狸似的勾魂感觉。 收拾停当之后,孟百进等人就过来验收。先是照相、录影,然后就开始试戏。 孟百进事先挑选的是一场辩论戏。明崇俨与秦善爱都有大段对白和动作,对台词、表演乃至记忆力都有一定考验。 拍摄场地较为开阔,因此架了两台摄像机,各自负责捕捉面对面站立的两位演员。打板开拍之后,两个人瞬间进入亦敌亦友的状态。长达四分钟的对手戏,包含互相试探的走位、暗含机锋的对话,全部一镜到底。最后完成质量之高,连孟百进都点头满意,还开玩笑地问他们两个私底下练过多久。 试镜结束后,服化组的人立刻过来在他们的服装和头套上做好微调的标记,然后脱下来拿去加工修饰。而特效组的人立刻补位,开始沟通有关于特效取模的问题。 其实取模就是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从这天开始,明崇俨和秦善爱这两个角色就算是正式地敲定了下来。果然,又过几天,陆离就收到了正式签约的通知。 《花萼相辉》正式开机定在了明年二月中旬,拍摄周期四个月。这样推算起来,杀青之后刚好赶上了中影的毕业季,倒也算是巧合了。 掰着手指数完日子,陆离忽然意识到,时间这玩意儿,过得可真快。 第71节 作者有话要说:  别利科夫——《套中人》男主角,胆小如鼠将自己藏在套子里的男人。 萨姆沙——《变形记》男主角,受人尊敬的体面人,忽然失去人形变成甲虫,被家人朋友歧视,悲惨死去。 第93章 安化文的祝福 与《花萼相辉》剧组正式签约的第二天就是平安夜。这之后没过多久, 2029年元旦的钟声也不紧不慢地敲响了。 元旦前后向来忙碌的沈星择, 今年破天荒地没有安排任何工作,也没有飞往美国与母亲那边的家人聚会。陆离同样没有返回海岭,只给那边的一家四口每人都寄送了一份厚重的礼物。 像往常许多个平淡却又弥足珍贵的日子那样,他们选择厮守着彼此来度过。偶尔想要出门透透气,狗蛋就成了最好的保护伞和挡箭牌。 这个曾经给他们惹过不少麻烦的臭小子, 或许是心里头有愧, 也总是乖乖配合, 反正除了狗粮管饱之外, 他也从沈星择这边得到了不少的零花钱。 12月31日下午,天色阴沉了一阵, 很快飘起鹅毛大雪。沈星择的头痛病又有点发作,懒懒的也不愿意去看医生, 陆离干脆就陪着他足不出户, 窝在家中。 楼上楼下的暖气开到了最大,趴在暖气片上睡觉的黑猫烘烤出了香波的气味。研读到一半的剧本被丢在了一边,棋牌室里的台球散落在球桌上,而视听室里又破天荒地传出了火锅的气味……散漫随性的生活气氛,倒有点像是过年。 事实却也如此,因为再过二十多天,沈星择就要去上海过春节——将集团事务逐渐移交给长子之后,沈星择的父亲就在浦东购置了一套占地两千余平米的中式园林,算是颐养天年。 从前沈星择也会定期前往上海探亲,逢年过节的回个家更是再正常不过。可这一次,陆离却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也就是几个月之前曾有媒体报道,沈星择的父亲身体状况不佳。毕竟已经是七十五岁的老人,年轻时创业起家吃过不少苦,据说还曾经突发过心肌梗死,所幸抢救及时才捡回性命。 在沈家的三个子女之中,唯独二婚所生的沈星择年龄最小又未婚配,恐怕也应该是老人家此刻最挂牵的存在。 胡思乱想往往能够得出令人心惊肉跳的答案——陆离仿佛现在才真正感觉到,沈星择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沈星择。这种感觉,就好像明明两个人已经比肩而立,可是脚下的大地又随时都会裂开一道罅隙,将两个人硬生生地分隔两地。 而比罅隙本身更加煎熬的是,陆离不敢肯定,这道罅隙是否真实存在,抑或只是自己臆想的产物。 也许,这是一道薛定谔的罅隙。 —————— 腊月二十八,沈星择动身前往上海。而陆离的家人也已经开始了新马泰三地的旅游,倒免除了陆离过年回家应付七大姑八大姨的麻烦。 大年三十这天傍晚,正在研读剧本的陆离接到了狗蛋打来的电话,约他出来一起跨年。陆离正打算训斥他是不是又死性不改、找了哪家夜店晃荡。那边狗蛋立刻又加了一句话:是沈星择怕他大过年的晚上一个人冷清,所以让他们抱团取暖,还有安化文也会来。 提起安化文,虽说陆离已经不会再像从前那么膈应,但心里总还是有一点疙瘩的。然而他又转念一想——这或许是个时机,可以向安化文打听一些上海沈家这顿年夜饭的情况。 安化文已经预定好了扒房,于是陆离就按照约定的时间,晚上七点整直接在酒店碰面。 大年三十的高档西餐厅,或许是因为就餐方式不够喜庆,并未受到太多国人的青睐。除去陆离这桌之外,再有就是几桌看似朋友聚餐的年轻白领,以及一些住在酒店里的外国人。 外出就餐之前,陆离稍稍收拾了一下仪表;可是一看到安化文,他突然觉得自己还是太过随意。 中美混血的男人,原本就仪表不凡,如今又穿上剪裁精良的高级西服、打着浅色领带,臂弯里搭着刚才脱下的柴斯特大衣。看上去不像是来吃饭的,反倒像是来出席一次商业谈判。 包括狗蛋在内的三个男人在靠窗边的餐桌旁落座。无一例外的高颜值引起了周围女客和侍应的关注。所幸好像还没有人认出陆离——等到今年七月《寻香行》播出之后,恐怕就不会再有这样的悠闲了。 餐厅为新年准备了特殊菜式,这是一份由五道付费菜肴和两道赠品点心组成的套餐。从餐前面包、组合头盘,到收尾的无花果杏仁香草冰激凌,全程用餐长达整整三个小时。 西餐桌上的气氛尚未和谐到足以谈论那些沈家的敏感话题,陆离唯有耐心地等待时机,先聊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而安化文似乎也另有心思。全程几乎只有gordon一个人在唠唠叨叨,说着这几个月在北戏念书时遇到的各种趣事。 接近晚上十点,这顿马拉松似的晚餐终于结束。可是新年的夜晚才刚刚开始——三个人坐电梯上到了酒店的21层,那里有一间沙龙酒吧,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可以鸟瞰今夜流光溢彩的北京城。 gordon很快就和吧台旁的几位美国女留学生攀谈起来。年长组的两个人则挑了一个既能监视住狗蛋行动,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的卡座。 “很少看到你喝酒。” 陆离将目光投向安化文手中的酒樽。那是一杯简单但好看的悬浮威士忌,很有点像是安化文这个人的处世哲学,带着一种冰山式的平衡和冷冽。 “应该说,我们之间见面的机会本来就不多。” 安化文也看了看自己的酒杯,又将目光转向陆离面前的鸡尾酒。 “可我倒是觉得,你不应该是喝这种酒的人。” 陆离面前的酒杯,呈现出介乎于红与黄之间的混沌颜色,醇厚浓烈如同流动的琥珀。 “这杯酒叫上海(shanghai)。” 陆离笑了笑,似乎有些答非所问。可安化文却露出了饶有兴趣的表情,他翘起右腿,摆出了一个倾听的姿势。 “来吧,你肯定有很多话想要对我说。” 机不可失,陆离舔舔嘴唇,像抽扑克那样从心底众多芜杂的疑问中选出了一个。 “……其实我可以理解,当初你为什么会想让我和沈星择分手。但我真正不理解的是,在那之后你为什么又会默许沈星择,让他重新来找当时正在住院的我。” “对你来说,这样不是更好么?” 安化文摇晃着装有冰块的酒杯:“如果当年星择没有回到你身边,那你的人生恐怕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离奇有趣了。” “好是好,但你既不是我的经纪人,也不是我的亲人。你当然不会出于同情我而允许沈星择那样做。” “对,我当然是为了星择。可谁让星择是为了你。” 对于无可回避的事实,安化文倒也回应得坦然。 “星择他放不开你——我猜你肯定是不知道的,当年那场车祸之后,星择深夜从酒店狂奔到公路旁,鞋跑掉一只、玻璃扎进脚底都不知道,可他却只能亲眼看着装尸体的袋子被人从矿石堆里抬出来。他当时真崩溃了,所幸我们的人赶在媒体发现前把他抢了回去……那之后好几天,我们不得不限制他的行动,找人做心理疏导,这才有了追悼会那天他还算平静的表现。”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原本沉重的语气终于透出了一丝戏谑。 “说起来你还真该好好感谢我。那段时间,星择可是不止一次要我打听车祸的调查进展。但是心理专家建议他不宜深度介入,我们仅仅有选择地向他提供了一小部分消息……要是被他知道有你这么一号同名同姓的人,早就该找上门来不让你好过了。” “原来是这样。” 陆离好像听懂了什么,又好像只是在做礼节性的敷衍,目光定定地注视着面前琥珀色的酒液。 “那……你认为星择他为什么这么在乎我?我又能给他带来什么?” 问题的确有点古怪,可陆离的眼神却是真诚的,不是炫耀、也不是困惑。反倒好像只要安化文说出一个答案,他就会去将自己所有最好的,全都放到沈星择的面前。 安化文恐怕是被他那种诚恳的眼神所打动了,语气也慢慢变得和缓下来。 “星择需要一个能够与他并肩站在同个高度、理解他、安抚他、给他安全感的人。很可惜,这一点,我做不到、他的原生家庭也做不到。” 陆离因为他的这番话而目光闪烁。 “你觉得,我可以?” “我不肯定。但如果你能做到,那么我不会介意你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干脆是一棵树。” “……你是真心为星择着想的人。” 这句感叹,陆离是发自肺腑。 “那是当然的。”安化文也当仁不让:“在担任他的经纪人之前,我毕竟首先是他的亲人。” 酒桌上的气氛不知不觉地舒缓下来。时机差不多成熟,陆离凝视着面前的那杯“上海”鸡尾酒,抿了抿唇。 “可我听说星择的父亲身体不太好。今年回去,恐怕多少也该关心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了吧。” “哦……原来你一直在套我的话。” 安化文笑得抽动起了肩膀,他喜欢能在话术上和自己相抗衡的对手。 “你是担心他家里人会给他安排政治婚姻,还是怕你们的关系曝光,然后找人毁了你的前途?” 他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可怕的事情,随即将轻蔑的笑声混着酒液吞回到了肚子里。 “恐怕你是想多了。沈星择要是一辈子不结婚、不生育,或许对于沈家而言反倒还是一件更加轻松的事呢。毕竟是‘二房’的男丁,说得好听点就是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 “……” 陆离倒是没料到这一点。看起来,安化文说沈星择没办法从原生家庭里得到安全感,此言不虚。 他正思忖着是不是还应该问问沈家对沈星择有没有别的期许,却听见安化文叹了一口气。 “不过,星择最近是有点麻烦。有些话,还是由他亲口告诉你更好。我怕我说得太多,他发起疯来会连我都咬的。” 陆离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今天光是吃到一颗定心丸就已经很满足了。既然他和沈星择之间并不存在沈家制造的障碍,那么他们就还有充足的时间,能够好好地规划未来。 千年的老北京城将进入新的一年。现在的陆离,无比想念着沈星择,期待他的早日归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shanghai)是一种黑色朗姆+茴香酒+石榴糖浆+柠檬汁调和而成的鸡尾酒 是的你们没看错,本文并没有家人反对的剧情!! 第94章 秦城基地 当除夕钟声敲响的时候, 酒吧里掀起了一个小小的高潮。乐队演奏起欢快的乐曲, 微有几分醉意的gordon与女留学生们翩翩起舞。 安化文接到了一个电话,微笑着走向酒吧外。而陆离则拿起手机,以灯火辉煌的北京之夜为背景,按下了一张自拍,发送出去。 仅仅五秒钟之后, 微信的那一端也传来了一张照片——是沈星择的自拍, 背景是江南园林的粉白院墙, 还有数支红梅斜探进了画面。 大家都多少喝了点儿酒, 大过年的晚上车又难找,安化文干脆在酒店定了房间, 三个人就都暂时住下。 根据沈星择的指示,零点一过, 陆离就把小狗蛋从金发碧眼的女留学生身边拽了回来, 按着脑袋押送去睡觉。而安化文却说自己还约了一个朋友,单独留在了酒吧。 陆离不疑有他,押着gordon就要上楼回房睡觉。可是才刚走到电梯门口,gordon忽然扭头做了一个促狭的鬼脸,问陆离想不想看个热闹。 热闹,什么热闹。 安化文的热闹。 安化文也能有热闹可看? 陆离此刻也微有几分醉意,平日里不怎么八卦的神经,竟也被挠得蠢蠢欲动起来。 gordon干脆抓起他的胳膊,带着他转回到酒吧南侧的主口——那是面向酒店外部来宾的电梯通道。两个人鬼鬼祟祟地躲藏在巨大的落地花瓶后头,大约埋伏了五分钟,电梯门叮地一声开启,走出来一位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高大男士。 陆离有点脸盲,他只觉得这个男人有点眼熟。倒是gordon兴奋地摇着他的衣袖,小声说安化文等的就是这个男人。 转眼间男人就进了酒吧,陆离也跟着gordon转移到了入口处的玻璃酒墙后面。透过酒瓶与酒瓶的间隙,可以很清楚地看见男人在侍应的引领下朝着安化文走去,而安化文则翘着二郎腿坐在卡座上,似乎连头都没有抬。 “是何慕棠啊何慕棠!” 见陆离没什么反应,gordon忍不住说出了答案:“天谊艺人经纪的联席总裁!” 陆离眼皮突地一跳,这才把人对上了号。 “……安化文和天谊的人背地里有联系?” 有些话不好意思直说,他便明知故问。 第72节 “不是天谊,而是何-慕-棠!” gordon强调着其中的微妙区别:“不是公事,是私事!” 窃窃私语之间,何慕棠已经坐到了安化文身边。酒水还没送过来,他竟拿起了安化文的酒杯喝了一口。 再装作看不懂就有点虚伪了,陆离在心里“哟呵”了一声,直接问gordon:“他们倆这样多久了?” “不知道,但是安哥最近的心情好像还蛮不错的。” “那你星择哥知道不知道?” “当然知道啦,他还鼓励安哥把何慕棠招安到咱们麾下呢。” “怎么可能……那种高层,肯定签过竞业禁止协议啊。” “那就让安哥养着呗,要是真能养成个废人那咱们也少一个敌人不是吗?” 他们两人窃窃私语了一阵,说得都是些没头没脑的废话。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就看见那边安化文和何慕棠也双双起身,居然是朝着酒店客房部的电梯走去。 “走,小孩子该去睡觉了。” gordon还想继续跟上去,可陆离已经伸手将他拉住,不让他继续凑热闹。 毕竟,今晚是新年之夜,谁都有权选择最喜欢的方式来度过。 —————————— 过完了春节,电影《花萼相辉》正式进入了开机倒计时阶段。各种前期准备基本就绪;多达两百人的庞大摄制团队也组建完毕,而这仅仅还只是常规人数。 2月10日,陆离与沈星择双双收拾好行李,动身飞往z市。 与许多同样大投资、大制作的电影略有不同,《花萼相辉》的外景地只有一处,就是位于z市西郊大约60公里处的秦城景区。 这里自然环境优美,平原之上林谷湖泊星罗棋布。早在20年前,就被中日合资的历史题材大剧相中,建成了一座以汉风唐韵为主要特色的影视城。 如今,为了拍摄《花萼相辉》;更是为了能够与海岭、秋山等新兴的影视基地抗衡,秦城又在老基地的不远处斥资修建了一座新唐城。 既然是唐城,展现得自然就是华贵雍容的大唐风貌。根据设计方的说法,新唐城的面积虽然只有唐长安城的百分之一,却忠实还原了长安当时的里坊格局和气象万千的庙堂宫殿。置身其中,恍惚不知今夕何夕,如同梦回千年古都。 去年11月,新唐城整体落成,打那时起就封城静待《花萼相辉》剧组的到来——建一座城、为一部剧,这是何等的礼遇,作为剧组的一份子,陆离自然深感与有荣焉。 然而他也深知,这份骄傲感意味着的,是更多更重的责任。 抵达秦城影视基地的当天中午,剧组安排演员入住酒店。老牌的影视基地,配套虽然齐全,但设施的老化现象也比较严重。尽管是最好的酒店客房,看上去也颇为陈旧,墙角和天花板上,甚至还可以看见淡淡的水渍和霉迹。 当然,陆离对这些小细节并不在意——他倒是很高兴,自己的隔壁就是沈星择的房间,而且因为房间面积相对较大,所以都安排在了走廊尽头的拐角处。安静、隐蔽,简直不能更合他们的心意。 按照计划,明天上午剧组将召开动员大会,随即启动入组培训计划。而今天则没有任何安排,可以进行自由活动。 陆离是个坐不住的人,提出要和沈星择一起去看看新唐城,立刻得到了响应。 于是两个人向安娜报备了一声,并没有再带助理,只找了一位顺道也要去新唐城的外联制片帮忙带路。 很快,三人就坐上了影城内部的摆渡车。陆离原本以为车辆应该绕过游客众多的热门景区,低调行事;可谁知司机偏偏是个截弯取直的急性子,一出酒店就把车开进了对面的楚汉争霸景区。 好在今天是工作日,街道上的散客还不算太多,再有就是统一戴着小黄帽或者红背心的夕阳红旅行团。司机也是艺高人胆大,一路仿佛没有踩过刹车,把一辆电瓶小车驾驭得如同拖鞋下的蟑螂,腾挪躲闪,灵巧自如。 然而开出大约两百米之后,还是有眼尖的旅行团大妈认出了全副武装的沈星择,然后捂着嘴巴倒抽起了凉气。 “段!凌!峰!——” 她高声喊出沈星择在一部谍战剧里的角色。 沈星择似乎想要装作没听见蒙混过去;倒是陆离悚然一惊,不自觉地正襟危坐。 一石激起千层浪,小黄帽旅行团的十几双目光齐刷刷地朝着摆渡车集中过来,这宏大场面,简直有点像国庆大阅兵时,列队向首长行注目礼的士兵。 “宗主!” “姜处!” “玄——霄!!” 各式各样的称呼顿时漫天飞舞,伴随着手机咔嚓咔嚓的照相声和排山倒海的追逐。 “我说,师、师傅……” 陆离忍不住要向前排寻求帮助,老司机下令让他咬紧牙齿,随即一脚油门,小小摆渡车突然一个推背加速,轻轻松松地冲出了重围。 穿过了楚汉争霸景区,绕过小吃一条街和景区管理处,再穿过似乎正在修建当中、尘土飞扬的四车道大马路,新唐城高高耸立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摆渡车从高挂着“明德之门”牌匾、气势恢宏的南门进入新唐城。然而出乎陆离意料之外,城里头却看不见鳞次栉比、层台累榭的仿古建筑群——宽敞到超乎想象的朱雀大街两侧,高耸着三四米高的夯土坊墙,将沿途里坊内部景色封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只能望见街边的装饰石台、水渠和高大的槐树柳树——据说都是生长在当地,施工完毕之后又移栽回来的。 “这才是唐代都城原本的样子。” 这位姓谢的外联制片也是个风趣的人,一路上讲了不少这座唐城的典故:真实的长安城里有一百零八座里坊,每一座都相当于一个居民社区。新唐城将里坊缩减到了十六座,但是每一座都各有定位、各具特色。 就好比南门左手边的头两个坊。别看它们的外观崭新而完整,可里面却是一片鬼气森森的断壁残垣。小谢说按照考证,当初建造长安城的时候好大喜功,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居民来填满一百零八个里坊,所以越是往南的地方就越是荒凉。而眼下,这两座里坊就正好成了战乱、灵异等题材影片的取景点。 再比如他们现在右手边经过的务本坊,那里头就是鼎鼎大名的国子监和孔庙。而《花萼相辉》这部影片中至关重要的“鬼市”就发生在务本坊附近。 摆渡车到了务本坊的西门外就停了下来,陆离看见路边上停着不少大小车辆。小谢解释说,上个月孟导请了几位专家过来验收,淘汰掉一批不够考据的道具。这几天,重新制作或者租借的新道具已经就位,置景组和道具组人正在加班加点,务必赶在开机之前完成调整。 说话间,三个人继续沿着朱雀大街往北走,大约一百来米开外,高耸的坊墙消失了,视线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小谢指着他们面前那座红色的城楼说那就是皇城的南门,朱雀楼。 从敞开的城门往北望去,皇城大街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细腻洁白的沙粒,就像下过一场细雪。道路两侧寺监官署鸿图华构、高低错落,好一派堂皇庄严,又像一场盛世华章的梦境。 虽然明明知道只是影视城里的布景,可陆离依旧生出了一股敬畏之心。惊愕过后却又是止不住的高兴——如此瑰丽的梦境,主角竟然是他和沈星择,这简直就是一个美梦中的美梦了。 接下来,陆离和沈星择与小谢告别,结伴在城里漫步。新唐城并未对外开放,因此不用担心撞上游客;偶尔遇上几个过路的工作人员,也都是见惯了明星的,或许会偷偷多看上几眼,但绝不会上前打扰。 于是他们找到了东市和西市、找到了酒楼和妓馆。还有旗亭街的饼铺、染坊、客舍…… 为了更高效率地拍摄,道具组已经提前完成了几处重点场景的布置。胡姬的酒肆里堆满了葡萄美酒,饼店架子上叠着高高的、蜡制的饆饠。 他们甚至还在空无一人的寺庙里发现一支签筒。陆离怂恿沈星泽摇出了一支,上面赫然写着“大凶”二字。沈星择正皱眉发愣,忽然发觉陆离正躲在背后偷笑。他这才记起签筒也是剧中道具,满满的一桶签文是都被李善爱做过手脚、用来戏弄明崇俨的,可眼下却成了陆离戏弄沈星择的玩具。 接下来的三四个小时,他们仿佛独享了一次穿梭千年的时空旅行,又像是收获了一场千载难逢的甜蜜约会——并没有什么逾矩暧昧的举动,光是并肩结伴而行,谈天说地就已经畅快而满足。 直到与小谢重逢的时候,天色已经昏黑,只在西面的城墙上还高悬着丝丝缕缕的红霞。他们乘车沿原路返回,突然自南向北,街道两侧的石灯次第明亮起来。 两人急忙回头,发现数百米长的朱雀大街上已是灯火通明,而街边的高墙也禁锢不了里坊中绽放的光彩。 寂静清冷的新唐城仿佛突然有了生命,在夜色下变得热闹、变得灿烂,变得生机勃勃。 而如此生机勃勃的灯光,同样映照在了车内人的眼瞳中。 陆离打趣地向沈星择叉手行礼:“明兄,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好说。” 沈星择倒也配合,“既然是高手对决,那明某人自当全力以赴。” 作者有话要说:  电动车的油门应该叫电门吗?不知道……哈哈哈哈 玄霄,是的,一个私心,想让沈星择演玄霄 秦城……是个监狱的名字,可我喜欢这个名字啊哈哈哈哈 第95章 双职工家庭 抵达秦城的次日上午十点, 《花萼相辉》剧组全体角色演员在酒店召开会议, 正式启动了为期三周的入组集训。 此前,在参与《长生天》、《寻香行》拍摄期间,陆离也曾接受过一些有针对的训练。但是剧与剧之间毕竟存在着许多区别,培训的内容当然也各具特色。 作为一部旨在“重现盛唐风貌”的影片,《花萼相辉》的培训自然也少不了有关于唐代文化、礼仪和举止的教学。 小到坐立行、施礼、握笔、持刀的姿态;大到朝会的流程、骑射的动作, 全部都有史学专家指导, 力求做到尽量还原——这么死命地抠细节, 当然不是为了大搞什么“历史原教旨主义”, 商业片毕竟还要以视觉效果为优先,但是一些精致考究的细节却会提升观影者对于电影的口碑。 其实这种教学培训还有另一大好处:让各组的演员快速熟悉起来。《花萼相辉》剧组最核心的十位演员, 除去女主角曾为沈星择配过戏之外,彼此间几乎全都是首度合作——其中还有三位是日本人, 沟通交流、培养默契就显得愈发重要了。 转眼间终于进入了三月。墨江泼绿、春风送暖, 新唐城内前两年陆续栽种的数万株桃花、李花和杏花次第绽放,如云如霞,烘托出好一片花团锦簇的盛世美景。 吉日吉时,《花萼相辉》在承天门广场上举行了开机祭神仪式,而这也是整个新唐城的首次正式启用。 既然好事成双,那媒体自然纷至沓来。长枪短炮沿着承天门左右一字排开,剧组员工一两百号人鱼贯登场,这场面,倒还真有几分元日上朝的壮观景象。 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几位主要演员。沈星择和陆离都身着戏服,一个俊雅如仙,一个清秀凌冽;同行的女一女二也是天香国色。更有中日老将联袂登场,一时引来急如骤雨的快门声。 主演之后,导演、制片、编剧……陆续登场。然而却很少有人注意到,紧随其后的人群当中还有几位粉红皮肤的欧美人。他们也入乡随俗地捏着清香三柱,表情却好奇大过严肃,显然只是来凑凑热闹。 这是一支从好莱坞请来的特效团队,打造过许多冲击奥斯卡的经典视觉作品。团队与剧组签订的服务时间为一个月,所以剧中几场涉及到特效妆容的重头戏都会集中在这一个月里进行。一个月过后,美国团队会离开,只留下一位专家指导中国的项目组进行零星的后续工作。 对于演员来说,这倒也算是一个好消息——毕竟三四月份温度适宜,带着各种硅胶假体尚不至于太过闷热,假体与身体的衔接处也不会因为汗水而发生移位,增加重复补妆的烦恼。 于是乎,从开机的第二天开始,陆离和沈星择就过上了凌晨三四点起床化妆的苦日子。先粘头套再化妆,再快也要两三个小时左右。 沈星择倒还好,只是偶尔需要来点伤痕;陆离却不一样了——他在剧中有一张半人半狐的假脸,简单说就是一张面具。虽然这张面具完全是根据他的脸型翻模制作的,但是要天衣无缝地粘贴上去并且进行后续修饰,还需要至少六个小时左右。 好在这帮老外化妆师每天坚持八小时工作制,不肯轻易加班。每天下午剧组结束得也很准时,晚上倒是空出了大把大把的时间。 可即便得了闲,有些歪脑筋却依旧是动不得的。这些日子陆离与沈星择可以说是形影不离,晚上串个门、一起对个剧本更是家常便饭,然而就算躺在了一张床上也还是规规矩矩的——一则怕耽误背台词的时间;二来更害怕纵欲过度,第二天起不了床或者挂个大黑眼圈,平白遭受化妆组的数落。 自己挑选的职业,再怎么辛苦都要坚持下去。事到如今,陆离也只能够自我安慰“双职工家庭,就是辛苦”。 但是双职工也有双职工的许多乐趣。 由于几乎所有的特效化妆都与武戏捆绑在一起,所以《花萼相辉》选择了先武后文的拍摄流程。武戏虽然台词少,但是想要一气呵成全套高质量的武术动作,难度系数却相当高。 开拍两周时间,陆离和沈星择已经对过几台武戏。打斗动作全都是由业内知名的“李家班”武行总教头亲自设计指导,机巧却不花哨,可看性和实用性兼具,倒是与外头那些粗制滥造的花拳绣腿有着云泥之别。 在剧中,秦善爱钟情于一把从不离身的直柄唐刀。这种似剑非剑的冷兵器,从佩戴、拔出到使用,都有一套考究的动作姿势。陆离简直爱惨了这柄漆黑凌冽的兵器,候场的时候也时时把玩,偶尔还会舞出几朵刀花,引来服化小姐姐们的花痴和调侃。 与他相比,沈星择则往往是沉默和稳重的。若不是在背台词,就是在听助理转述公司那边的情况。 只有在陆离嘚瑟得有些过分的情况下,他才会忍不住,打着“对戏排练”的幌子把人抓到自己身边。 当然,如此欢乐轻松的时光毕竟还是少数。绝大多数的时间里,拍武戏还是一件苦差事。而痛苦主要来源于一件大型刑具——威亚。 时至今日,吊威亚几乎已经成了一名古装戏演员的必修课。不论是飞檐走壁的轻功、还是天外飞仙的御剑术,乃至一些地面上的危险动作,背后的实质都是几根几毫米粗细的钢丝和起吊装置。 然而相对于垂直起吊的高度,陆离更害怕的还是威亚衣给身心带来的创伤——那种类似中世纪酷刑的设计给他的下半身造成了极大压力,时间一长,大腿内侧和后腰酸到酥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也是家常便饭。 而且威亚还有一些更恐怖的使用方式。举个简单的例子:将钢索缠绕在躺卧的演员腰部并快速抽动,演员借助钢索的力量旋转站稳在地上。这是非常漂亮的武术动作,难度也很高。 作为曾经的受害者,陆离深知在完成这些动作时“严格服从命令”有多么重要——有一次他仅仅只是稍稍舒展了手臂,就被锋利的钢丝剐去了一小块皮肉。 身体的疲劳再加上精神高度紧张,一整天的戏拍下来,无论陆离还是沈星择,经常会发现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又红又肿。剧组虽然配有医生,但这种小事倒也不必麻烦人家。拿上剧本、再拿上一瓶药油,陆离往沈星择的房里一钻,双职工家庭的优越性也就体现了出来。 揉着揉着,陆离总会感叹,说自己这个无产阶级缺钱花出来卖命也就算了,可沈星择一个超级富二代,也上赶着做这些没事找抽的活儿,莫非骨子里藏着受虐倾向。 第73节 沈星择绝大多数时间都不理会他的叽叽歪歪,可若是心情好点,也会故意斗上几句。斗着斗着再亲到一起,也算是一番苦中作乐了。 开工的第三周,他们迎来了本剧中最神秘和浪漫的一段剧情:宵禁之后的午夜长安城,大雾弥漫。明崇俨和秦善爱在空无一人的朱雀门大街上亲眼目睹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比试——自称来自东西两座凶肆的两支送葬队伍,各自使出神通本事,一较高下。 这场是夜戏,又要制造浓雾效果,因此必须在棚内拍摄。秦城基地共有十二处摄影棚, 8号棚是位于新唐城内部、规模中等的甲级棚。不仅崭新,配套设施也很齐全,连道具仓库、服化间和休息室都囊括其中。 为了拍好这场重头戏,道具置景组已经在棚内搭建起了1:1的朱雀大街实景——空旷平坦的夯土大道,光是两侧的排水沟就有两米宽。水沟上架设着小桥,桥边槐树参天,树后则是三四米高的夯土坊墙,与新唐城内的实景并无二致。 而所有这些实体场景,又都被可升降式的巨大蓝幕环绕着,方便后期处理合成出远景和夜色。 布景全部准备就绪,接着就该轮到道具和演员登场了。 这场戏参与的群演众多,前前后后足有两三百人。除去一般“龙套”之外,更有直接从艺校舞蹈班请来的男女学生和杂技团的专业表演者。 前段时间,所有这些群演都被分作两组,按照不同分工进行了排练磨合。今天是正式开拍的日子。中美两个化妆团队从凌晨四点开始,整整花了六个小时才搞定了全部的基础和特效妆容。换上戏装、再拿好道具,在对讲机的指示下缓缓进入候场区域。 现场的灯光已经调暗,垂吊在影棚高处的巨大镝灯开始工作,投下一片酷似月光的清冷光线。不必导演示意,各部门自动就位,棚内迅速安静下来。 但在开机之前,还有一样道具必须提前登场—— 烟火组的人推来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放着几块白色圆盘状的烟饼。这种主要成分是硫磺和木屑的干燥板结固体,点燃后会产生味道不怎么好闻的白色烟雾。在电风扇徐徐吹送下,这些烟雾缓缓弥漫,进入搭建好的场景。镝灯的冷光在迷雾间形成一道道光柱,神秘而又迷人。 等到光线的层次和烟雾浓度都恰到好处,导演通过对讲机下达指令。录音、摄像确认开机,助理上前打板,群众演员开始入场。 这是一支浩浩荡荡的百人队伍。走在最前面的是两列素色襦裙的妙龄少女,手里捧着提灯、错金香炉或者香汤铜盆,焚香静场作为引导。随后出现的是手执灵旗和幡幢的仪仗队,全都是身材高挑、容貌俊秀的青年。 仪仗之后是杂耍百戏的奇人,有些已经做好了特效妆容,还有些则用蓝幕包裹住半边身体甚至整个头部,等待后期建模处理。 杂耍过后,缓缓走来八匹高头大马,两匹一组拉着去了顶的大车。车上堆满诡异的纸糊家私器物、妆奁笼匣。 其后又有十余名身材健硕的壮年男子,合力扛着一顶巨大的木辇,辇上摆着一大块三四米高、蒙了蓝布的山形发泡塑料,蓝布上还做了多处记号。 巨辇之后,还有灵车和僧侣道士,呼啦啦全部走完一趟就得花掉十分钟左右。全员通过后导演喊cut,副导演立刻拿起扩音器指挥群演,准备重新走位。而场务也一哄而上,抓紧时间清扫落了满地的纸钱。 趁着群众演员反复过场的时候,沈星择和陆离已经做完了最后的准备,准备登场。 第96章 心之藤蔓 这一场“月夜鬼戏”的最高潮, 是明崇俨与李善爱两人在百鬼夜行般的送葬队伍中追逐神秘鬼面人。他们彼此拖后腿、使绊子, 关键时刻却又默契配合,上演了一场融恐怖、浪漫和幽默为一体的精彩武戏。 孟百进导演对这场戏寄予了厚望。早在开机前,他就曾召集摄影、武指和美术等几大部门开过几场研讨会,反复推演修改,最终才敲定出了现在这套武打动作。 根据剧情, 沈星择饰演的明崇俨开场先要从十米高的石塔顶端飞下, 在空中穿过送葬队伍中迎风招展的灵旗和幡幢, 稳稳地站定在由十多名壮汉合力抬起的木辇上。 而木辇中央那块用蓝布包裹着的发泡材料, 会被电脑特效加工成一座体量巨大、造型奇异的“鬼山盆景”——山上亭台楼阁巧夺天工、一草一木栩栩如生。更精彩的是,当明崇俨在山顶站稳之后, 山上的鸟兽鱼虫全都会变成活物,与他缠斗。 而就在明崇俨腹背受敌的时候, 陆离饰演的李善爱则混进了送葬的队伍中, 悄悄寻觅着盗走宝物的鬼面人。长镜头会跟随他一起在队伍中穿梭游走,带领观众身临其境地观察那一张张惨白或是狰狞的鬼脸。 可队伍实在是太长,而“月光”又太过昏暗。正当李善爱一筹莫展的时候,站在山顶上的明崇俨忽然丢出一枚金铃,不偏不倚地击中鬼面人的肩膀。 铃声响起的同时,李善爱已经抽刀在手,迅速挥砍出去—— 刀身上铭刻的梵文经咒,瞬间将他面前的几个送葬者劈回了纸糊的原形。盗宝鬼面人无处躲藏,虚晃一招转身又要逃。 就在这时候,明崇俨也从山顶飞身跃下,阻住了鬼面人的去路。 这之后,明、李二人合力解决了鬼面人,却又为了宝物的最终归属而展开争夺。 根据拍摄计划,这场重头戏大约需要拍摄三天左右,而且还是在万事顺利、不出任何幺蛾子的大前提下。 在正式开拍之前,三名主要演员已经把台词和走位都捋过了几遍,武术指导传授的所有喂招拆招全部操练得滚瓜烂熟。稍远些的地方,威亚技师正在调试威亚,有武行正在代替演员做最后的确认工作。 趁着四下里无人,陆离走过来帮沈星择拉了拉衣领。 “沈先生又要吊威亚了喔。” 沈星择显然也不太喜欢这个项目:“希望这次速战速决。” “你这么棒,肯定一条过。别怕,大不了晚上再帮你按摩。” 沈星择正准备回他一句“谁怕了”,那边威亚的检查工作已经结束。他不愿耽搁大家的时间,于是快步走过去,让技师帮忙将钢丝末端的锁扣系到自己的威亚衣上。 8号摄影棚配备有电葫芦等起重设备,沈星择很快就被提升到了十多米高的铁架台上,那里就是模拟的“宝塔塔顶”。他身上有两组钢丝,其中控制高度的那一组,顶端被固定在了铁架台前上方的某个高点。 全员各就各位,导演下令开拍。沈星择随即进入状态,助跑两步展开双臂,毫无畏惧地跃向半空。 也就在他跃出铁架台的同时,威亚钢索开始带着他向下摆荡。穿着蓝色连体工作服的威亚技师牵引着他后腰上的另一组钢索,以避免下落的速度过快产生伤害。 在沈星择凌空摆荡的同时,地面上的送葬队伍也在徐徐前行。从沈星择的视角,可以清楚地看见蓝色鬼山的顶部标注着一个白色十字记号,示意他应该在这个区域落脚。 听上去非常简单,可实操起来却是困难重重。 实拍的最初两次,当沈星择摆荡来到送葬队伍上方的时候,绣着鹤翼的宽大氅衣总是与群演手中拿着的的幡幢缠绕在一起,根本无法顺利抵达鬼山。紧急研究之后,稍稍加大队列的间距并调整风机的方向,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可这显然并不是团队今天面临的最大挑战。 沈星择摆荡在半空,需要与威亚技师默契配合才能把控速度和方向,而木辇上的鬼山又在缓缓前进甚至上下颠簸。如何精准地、稳当地、潇洒地落在那一小块还没脸盆大的山顶上,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一遍不成功,那就再试第二遍,同时还要把握好动作和表情——陆离知道这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是沈星择,相信无论多难都一定办得到。 尝试到第五遍的时候,威亚师和沈星择终于培养出了默契,而武术指导则灵机一动,开始用扩音器给群众演员打拍子以控制前进的速度。 从第六遍开始,一切都顺利起来;第八遍,沈星择轻舒双臂,衣袂翻飞,像一羽展翅飞翔的仙鹤,潇洒地点地、转身,稳稳站定在狭窄的鬼山之巅。 当导演喊出cut之后,由陆离带头,很多人都为这精彩的一幕鼓起掌来。 这之后,稍作调整,现场又开始拍摄明崇俨在鬼山上与“花鸟鱼虫”缠斗的戏份——当然,现场看起来就是沈星择一个人发神经似的在山顶上腾挪躲闪。而陆离这边,也开始和饰演盗宝鬼面人的日本演员准备起了地面上的追逃戏份。 又拍摄了一个多小时,明崇俨在鬼山上的戏份全部结束,紧接着就是下鬼山的镜头。 鬼山的垂直高度大约是四米,山顶到落地点间的距离目测应该在五到六米左右。根据表演要求,这次在摆荡下落的同时,还要加上空中转体——这算是一项较为基础的动作,像沈星择这样经验丰富的演员,理应不在话下。 各方面调整完毕之后,镜头开拍。只见沈星择做了一个预备动作,从山顶旋身一跃而下。转体三圈,白衣翩飞,倏忽间就稳稳地站在了地面上。 但光是“稳”显然还远远不够——影视作品所展现的轻功场面,讲究得是飘逸而不失真实感,有些时候还要在武术与舞蹈之间找到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不用孟百进摇头,沈星择主动朝威亚师比了个手势,后者会意,立刻帮他重新复位回到假山顶上。 这之后,同一个镜头沈星择又拍了两条,第三条的时候孟百进终于喊了“过”,沈星择没摘威亚直接走过去看回放,又与孟百进低声讨论了几句,决定稍稍调整空中的姿势,再拍最后一条。 “我看你刚才那条就挺好的,用不用这么拼命呐……” 虽然知道不该、也不可能阻止沈星择,但是看着他额角冒汗、眉头紧皱的模样,陆离难免还是有点心疼。 而沈星择回给陆离的,则是一个自信且坚定的笑容。 “我的全力以赴,就是对对手的最大尊重。” 威亚再度将沈星择提升到了接近三层楼的高度。各单位准备就绪、场记板打响,一切按部就班。 不知道是不是陆离的错觉,他觉得沈星择仿佛望了他一眼,而后才腾身跃向半空。 翻飞旋转之际,经过调整的姿态似乎的确更加利落和美观。可陆离还来不及发出感叹,突然间,接下去的一幕惊呆了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 仅仅就在沈星择开始下落一秒钟之后,不知从哪里传出一声绷裂的脆响。半空中旋转的沈星择突然歪向一侧,紧接着竟从三米高处跌落到了木辇上! 那抬着巨大木辇的十多个人,被他跌落时产生的冲击力压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稳住了,只见一道人影蓦地冲上前来,翻过木辇的雕花栏板,两步跪倒在沈星择身旁。 “星择……沈星择!!” 短短几十秒钟之内,陆离的意识仿佛经历了一场剧烈坍缩,脑中只剩下一片虚无。 凭借着本能的想法,他伸手去摇沈星择的肩膀,并想将人拽进怀中。可他才刚将伏趴着的沈星择侧翻过来,却又马上停止了轻举妄动—— 沈星择的右手沾着鲜血,小指和食指正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触目惊心。 而更可怕的是,这或许还不是此刻他身上最最严重的伤势。 在陆离的身后,其他人也陆续回过神来。群演们一片哗然,助理、副导演、武行和场记飞奔而来;孟百进一边高喊“不许拍照”,一遍高举着扩音器找寻剧组医生;几名威亚师则脸色煞白,聚在一起查看断裂的威亚钢绳…… 所幸这个时候,遭受撞击而短暂晕眩的沈星择已经睁开了眼睛。 或许是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最初几秒钟沈星择的眼神是迷离的。可他很快就看见了陆离,迷茫的眼神瞬间就找到了支柱。 “没事……我没事。” 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这辈子说过的所有话语之中,唯有这一句是最缺乏说服力的。因为伴随着这句话,他开始感觉到以左臂为中心,浑身上下几乎所有的肌肉、甚至骨头都开始剧烈疼痛起来。 陆离的表情也随着沈星择的痛苦而痛苦起来。可他如今能够做到的,却只有一遍遍的言语安慰。 “医生马上就到、马上就到……你不会有事!” 明明都是口若悬河的演员,如今却关心则乱,只能重复着同样缺乏说服力的语言,安慰不了对方也安慰不了自己。 好在这种焦急与无助混杂的煎熬只持续了几分钟。剧组的医生很快赶到,同行还有抬着担架的人。在120急救车抵达之前,跟组医生初步检查了沈星择的伤情——谢天谢地,除了落地时首当其冲的右手之外,沈星择似乎并没有其他骨折的地方。当然,擦伤挫伤在所难免,此外脚踝应该也有扭伤。 包括陆离在内的几个人,七手八脚地将沈星择转移到了担架上。正准备抬去门口等待救护车,谁知这时不知哪个冒失鬼碰倒了装着道具纸钱的竹筐,慌乱中没有关闭的大型风机将纸钱吹到了半空中,又飘飘悠悠地纷纷落下,简直如同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 一开始并没有人在意这忙中出错的小混乱,直到始终陪在担架旁的陆离突然发现,担架上的沈星择一手捂住心口,脸色铁青…… ———————————————— 120急救车及时赶到,一路呼啸着将沈星择送往基地医院。途中,急救医生让他嚼服了急救药物,像前面几次小型发作那样,沈星择的心绞痛症状很快就得到了缓解。 抵达医院急救中心之后,经过一系列的拍片会诊,沈星择最终被诊断为右手手骨多处骨折,前臂尺骨轻微骨裂,此外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擦伤。林林总总加在一起,至少需要休养6-9周。 至于他的心绞痛问题,虽然找不到明显的器质性病变,但考虑到他长期高负荷的工作强度,仍被暂时诊断为劳累性心绞痛,同样需要静养。 纸包不住火,几小时之后,沈星择受伤的消息就传到了网上。与多年前的那次拍戏落水事件相比,这一次的性质和结果都更为严重,再加上无良自媒体的添油加醋,很快就在网络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下午一点,《花萼相辉》剧组宣布暂时停摆,所有人原地待命,等待事故的分析报告以及沟通、处理结果。两点钟,安化文带着团队赶到剧组,实地调查情况,并与主创团队协商起草公告。三点钟,威亚组给出了事故的初步分析结果:沈星择所穿威亚衣的锁扣和左边的钢绳挂到一起,导致左侧钢绳绷断,右侧钢绳随即也发生断裂——当然,这是不该发生的质量事故。 傍晚五点整,各地媒体开始从四面八方涌向这座地处偏远的秦城基地,剧组和星择工作室也在社交网络上发表一份联合声明。声明简单描述了事件经过、原因和初步处理方案。当然,其中最受人关注的还是沈星择的伤情。 根据协商,沈星择将会离组修养一个半到两个月,期间一切医疗、疗养费用将会由剧组承担。而剧组会先行拍摄其他演员的戏份,然后等待沈星择康复后归来,继续主线内容的拍摄。当然,作为主角,沈星择的戏份不会做任何删减。 而聚星方面则声明,对事故的发生表示震惊。目前,沈星择的伤情和情绪都很稳定。《花萼相辉》是他本人期待度极高的影片,会积极配合治疗并尽快回归拍摄工作。并感谢媒体和粉丝的关心。 以上所有态度,都是由安化文出面与孟百进和吕德间商议的。事情听上去比较严重,但协商处理的过程倒还算平静。一则剧组和公司都给沈星择购买过高额保险;二则《花萼相辉》原本就有星影的投资,闹掰了影响到票房,对谁都不利。 当然,所有这一切,沈星择本人并没有直接过问。林林总总的消息首先在陆离这里汇总,然后再转告给他。 趁着沈星择的手臂做外部固定的时间,陆离返回酒店卸妆更衣,又急急忙忙地赶往医院。 尽管明天一早就要转院去上海,可医院还是给沈星择安排了最好的单人病房。媒体记者都被阻挡在了医院大厅里,陆离悄悄乘员工电梯上到顶楼,和守在门外的助理打了声招呼,推门走了进去。 病房宽敞而明亮,午后暖融融的阳光在床边雪白的屏风上投下斑驳的树影。 做完临时固定处理的沈星择正靠在病床上闭目养神,不过一听见开门声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回来了。” 第74节 “嗯。” 陆离关上门,冲着他笑了笑,拖着凳子坐到床边。顺便将买的一袋子苹果挂在了床头。 “现在感觉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不好。” 沈星择仿佛很不高兴,垂眼看着自己缠满了绷带的胳膊和手臂。 知道他这是在变相索要安慰,陆离会意,俯身过去在他的唇边轻啄了一记。 “……现在呢?” “想到接下来要和你分开,更郁闷了。” “是啊。” 陆离笑着叹了口气,摸出一把小刀开始削苹果。 “听说你要休息一两个月,老孟他们正在商量该怎么办。刚开机没多久又得歇菜,估计损失很大。” “我已经告诉安化文,不要为难剧组。” 不愧是流淌着生意人的血液,沈星择的想法倒是非常明确。 “就算我不在,其他场次一样可以先拍起来。不过出了这件事,大家的情绪可能会比较低落,你一定要帮孟百进的忙,好好的鼓舞士气……这是咱们的电影,每一个镜头都不该留下遗憾。” “可我能怎么办?我的情绪也很低落啊。” 陆离明明点了头,嘴里却说着截然相反的话:“不如……你先鼓舞鼓舞我的士气?” 沈星择沉默了几秒钟,试着挪了挪自己的胳膊,然后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为你量身定制的特殊安慰难度太大,恐怕需要那你上来自己自己动了。” “……混蛋。” 陆离笑骂了一声,手上长长的苹果皮差点要断。但他还是稳住了,熟练地削出了一个完美的苹果,然后切开来一瓣一瓣地往沈星择嘴里送。 “说真的,你的心脏到底怎么回事?拜托你趁这次回上海一定要好好地检查啊,这样我真的很怕,怕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失去你。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丢下。” “好,我再去检查。” 沈星择用没受伤的左手捉住陆离的手腕,让两只手静静交叠在他的心口。 “说起刚才的事……当时我躺在担架上,看见那些纸钱从天上飘下来,一瞬间我还以为是雪。紧接着心脏就开始——” “又是雪?!” 陆离脑子里“嗡”地一下,立刻就将发生在过去、远远近近的几条明暗线索穿在了一起。最近几次下雪天沈星择都觉得身体不适。难道他的心脏问题还真的和雪有关系?可是以前呢?以前怎么就没发生过类似的问题? 光靠他们两个人的认知,显然无法从这些表面现象中找到答案。 直接向秦城医院的医生请教或许是最容易的办法。可如今楼下挤着黑压压一大群媒体,风口浪尖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决定都有可能引发无法预料的结果。 思忖再三,沈星择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也许我应该和我的心理治疗师谈一谈。我曾经和他提起过心脏的事,他说过如果查不出器质性病变,那么有时候心理问题也会造成心绞痛、心律失常等异常现象。” “心理问题……” 陆离对这个领域算是一无所知,只觉得脑中愈发扑朔迷离起来。伴随着茫然,同时产生的还有一股无能为力的自责感。 “放心,不会有事的。” 沈星择倒反过来安慰他:“我有一个预感,离真相已经很近了。” 下午两点左右,陆离收到了从剧组传来的消息:第二天起全员休整三天,进行拍摄顺序上的调整。随后,安化文、孟百进和剧组其他主创也陆续赶来医院探望。此外,孟百进还通过私人关系为沈星择联系了一架直升机,明天直接送他去机场,尽量免去了长途颠簸可能带来的二次伤害。 想到接下来将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何况沈星择还有伤在身,陆离既不安又不舍。这天晚上,和安化文打过招呼之后,他就干脆睡在了病床边的沙发上。 夜深人静时分,邻床的沈星择已经入睡。聆听着他均匀而绵长的呼吸声,陆离却觉得自己正在变得越来越清醒。 影棚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在他脑海里翻来覆去地重演着,每重演一次就如同一场新的拷问——如果沈星择不是从三米、而是十米的威亚上掉下来;如果他受伤的不止是手骨;如果心脏问题得不到控制继续严重下去…… 每一个问题的答案都让他心惊胆战。 陆离知道,这种基于假设的妄想是错误且毫无必要的,可他偏偏就像患了强迫症似的,一遍又一遍推演着这些毫无必要的妄想。 恐惧感在他的自我强迫中迅速累积,如同在他的心中种下了一枚枚黑色的种子。 当夜深人静的时刻,他闭上了观察外界的双眼,转而审视自己的内心。这些黑色的种子就开始汲取他内心中的负面能量,茁壮成长出几千几百条带着刺的藤蔓来。 这些盘根错节的藤蔓,有些名为“失去的恐惧”、有些名为“落单的孤独”、还有些名为“对爱的渴望”……以及更多他无法为之命名的,全部都从他的胸腔里蜿蜒生长出来。 它们一路爬向病床,像是要交织成为一个带刺的樊笼,将熟睡中的沈星择围困住。 陆离忽然觉得这种场面似曾相识,他眨了眨眼睛,躺在病床上的人影竟然开始了闪烁——前一秒明明还是沈星择,这一秒却成了陆离他自己。 陆离还想看得更仔细一些,于是俯身朝着病床探去。突然间,这些荆棘藤蔓上炸开了如烟花一般大朵大朵的黄色玫瑰花;花的颜色迅速变红变黯,转眼间又变成了无数颗狰狞血色的心脏,卜卜地搏动着! 陆离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睁开了眼睛——他从梦里醒过来了。 晨光已经熹微,闹钟响起。再有差不多一个半小时,直升机就该将沈星择送往机场了。 第97章 沈星择的病 主演缺席, 影片的拍摄进度必然会被耽误。而这一耽误, 就如同听见了金钱被丢进水里的声音。 小到箱柜桌椅各种道具、大至部分摄影器材和车辆都需要支付租金;工作人员的食宿也是一大笔开销;再加上其他林林总总,粗略算起来每天十几二十万肯定跑不了。如果全员停机干耗着,制片人吕德间的心脏恐怕是受不了的。 于是接下来的三天时间,剧组里刮起了一场紧急的头脑风暴。既定的拍摄顺序被彻底颠覆,a组和b组临时并机, 所有沈星择参与的戏份全部压后, 优先拍摄陆离和女一、女二等人的戏份, 冗余人员则暂时离组待岗。 与此同时, 剧组内部还开展了以部门为单位的隐患大排查,威亚组更是全员大换血。如此折腾了一周左右, 新的秩序构建完毕,拍摄也逐步回归正轨。 可就算表面上的秩序稳定了, 人心却依旧远远没有平静。 男主角意外缺席, 对剧组的士气显然是一次不小的冲击。有些人开始降低对这部戏的期待度,做事情提不起太大的精神;另一方面,各种迷信谣言则甚嚣尘上。 有人说新唐城的选址不洁,阴气太重;还有人说开机仪式没做好,得罪了土地爷;还有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封建迷信固然无稽,但是娱乐圈里吃这一套的人却不是少数。尤其是演员,太过随机的星途起伏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想要找出一种合理的解释,于是神棍和骗子就乘虚而入。 在剧组几百号人里头,女一号赵乐美或许是最“虔诚”的一个。沈星择出事之后,她就在自己的酒店房门外挂起了八卦镜,房间里则贴满了黄符。每天开始拍戏之前,务必三炷香拜四面神佛,三餐也全部改成了素食。 如果说这些日常迷信还算无伤大雅的话,那么她对武戏产生的抵触却给拍摄造成了一定的困难。 无论是不是需要用到威亚的场景,只要发生肢体对抗,赵乐美就一律要求替身上场。武行精心设计的一些全景镜头也因此变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孟百进有好几次都想要发火,却又顾忌着风口浪尖上不宜多事。导演组又开了几次闭门会议,决定暂停武戏部分的拍摄,先把文戏提上来,希望暂时缓解组内的紧张气氛。 与此同时,制片人吕德间也私底下与陆离有过几次交流。在其中一次比较深入的谈话中,吕德间甚至感叹,越是庞大的摄制团队,导演和其他员工的关系也就越像普通公司的领导与员工。当员工辛苦,可是当领导更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论语》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其实天底下的人都是如此。对待手底下的员工,太过亲近则失去了威信,太过疏离则无法产生凝聚力。 所以有些事,导演和制片都不适合去做,但是演员却可以做得到。 陆离并不傻,他明白吕德间找他谈话的理由——沈星择一走,他就是剧组最核心的演员,又带着资方背景,自然希望影片能够平稳拍摄下去。由他来充当中间人的角色,再合适不过。 尽管沈星择也曾托他协助导演稳定人心,可是陆离深知自己资历尚浅,贸然评议别人的做法只会让自己显得莽撞而不懂规矩。 坐而言,不如立而行。要解开别人心中的疑虑,身体力行或许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从这天开始,陆离愈发注重搞好与其他演员之间的关系——在物质和精神生活相对匮乏的剧组里,其实这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的第一招,就是学习沈星择之前的伎俩,成箱购买各种进口零食送给剧组同事、尤其是女演员;除此之外,请吃饭请宵夜也是基本盘,只要是秦城周边有名的馆子,基本上都被扫荡过一遍;至于男演员们,相约打篮球或者健身都是拉拢感情的不错办法。秦城还有一个特别出名的推拿诊所,也隔三差五地被陆离找来给大家放松筋骨。 陆离的娱乐圈关系尚不复杂——换句话说,那张男欢女爱、恩怨情仇的蜘蛛网上还没有他的大名。剧组里绝大多数人对他的认识,还停留在当年那尊银熊和与星影扑朔迷离的关系上。但几乎所有人都可以肯定,他的未来必然是一片坦途。 如今,这样一匹年轻的黑马,竟主动凑上来想要搞好关系——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一来二去之间,剧组内部仿佛围绕着他形成了一个日渐紧密的小团体。而这种努力经营出来的向心力,开始逐渐平衡起那场意外给剧组带来的离心力。 时机差不多成熟,陆离与孟百进商议,可以考虑重新安排武戏了。 —————————— 微调之后的拍摄计划表和日工作计划表很快就分发了下去。头三天都是陆离与武行的打戏。腾挪躲闪、飞檐走壁,该有的一样都没落下。孟百进故意问他需不需要替身,全都被他摇头谢绝。 与此同时,尽管不必参与打斗,但是这两天的戏份,赵乐美和女二恰好都需要全程参与,正好让她们旁观陆离的表现。 沈星择出事之后,剧组的安全防护工作也愈发周全仔细。三天下来,所有镜头全都高质量地漂亮完成,威亚当然也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接着到了第四天,戏份是陆离保护赵乐美和女二号,与来犯的倭奴刺客缠斗。按照剧情设计,女二号除去地面上的基本打斗动作之外,还会有一个被陆离抱着从高处跃下的威亚镜头。 一个大清早,女二号的妆发全都打理完毕,穿上戏服之前有人拿来了威亚衣——孟百进事先叮嘱过工作人员,如果演员抵触,就立刻把她带出来好好地沟通。紧接着导演、副导演、武行和陆离等五六个人就在影棚化妆间外头严阵以待。 等了好一阵子,化妆间的门终于开了,已经穿好威亚衣和戏服的女二号倒是被这一群神情严峻的大老爷们给吓了一跳。 看起来陆离的怀柔政策和以身作则还是起了点儿作用的。剧组的气氛在荡到低谷之后,终于开始缓慢回暖。又过了几天,剧组探班日,孟百进非常鸡贼地安排了赵乐美的威亚戏份。于是最后一个不情不愿的也被赶鸭子散了架。当然,奖励也是丰富的——当天媒体就以“敬业奉献、不惧阴影”为重点,将赵乐美好好吹捧了一通。 克服了事故和迷信带来的不利影响,剧组的各项工作正在恢复元气。陆离的日常生活很快又回归到了“拍戏”和“沈星择”这两个重心上。 沈星择飞抵上海之后的第五天进行了手术,之后遵医嘱住院一周。在这段时间里,陆离基本上只能够与安化文联系了解情况。 根据安化文的说法,沈星择的手伤基本上不是问题,假以时日肯定康复无恙。真正的问题在于心脏——大小检查都做了,冠脉造影检查也无异常,从生理上暂时还没有合理的解释。至于心理方面,安化文则表示,沈星择的治疗师这一阵正在欧洲开会,一旦回国就会赶来上海。 事到如今,陆离能做的似乎也只有等待。 出事之后的第三周是五一小长假,剧组给了大家两天左右的休息日。陆离早就订好了机票,4月30日傍晚就迫不及待地飞往上海。落地之后,聚星上海分部的专车直接将他送往沈星择位于上海的寓所。 因为拆线、回访以及其他一些林林总总的原因,沈星择手术后就一直留在上海修养。他住的是一套天价顶层公寓,从落地大玻璃窗望出去,就是黄浦江对岸的壮观夜景。 但是无论多么美丽的风景,都比不上送上门来的这个人。 提前知道了沈星择的家里还有帮工,陆离并没有表现得太过亲昵。两个人就像是寻常好友见面似的寒暄、拥抱,然后一起进了书房。 等到阿姨进来倒过茶水,沈星择把房门一锁,扭头就朝陆离扑过来。陆离一开始还顾忌着他的手,但是耐不住这阵子的想念,很快也就由着他滚作了一团。 该沟通关注的事情其实每天都在沟通着,没必要赶在这种时候煞风景。两个人并头交颈温存了好一阵子,直到沈星择使出怪力,单手将陆离抱上了书桌又扯他的裤扣,陆离才勉强缓过劲儿来,按住了他的禄山之爪。 “……隔墙有耳,我说你就不能等到晚上吗?” 不等沈星择回答,他又扭头去看膈到自己屁股的东西——虽说是在修养期间,但沈星择的工作量看起来一点都没少,书桌上摆着一个笔记本电脑、《花萼相辉》的剧本、几个文件夹和装订起来的文件。 除此之外,书桌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让陆离格外在意的绿色纸袋。 “心理医生来过了?” “嗯。” 沈星择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个纸袋子上面,仿佛觉得有点扫兴。 “前天下午刚走的,想着你今天要来,所以准备当面告诉你。” 第75节 陆离非常了解沈星择的性格——凡是当天没有立刻告知、反而找各种理由拖延的事,恐怕都不是什么好事。他顿时紧张起来,几乎是逼问着要知道诊断的结论。 拗不过他,沈星择示意陆离跟着自己坐回到沙发上,首先告诉他并没有什么坏事,让他不要慌张。然后轻咳了一声,首先说出了结论。 “医生怀疑,我很可能有ptsd。” “……那是什么病?严重吗?” “创伤后应激障碍,一种心理障碍,但也可能会给生理造成一定影响。” “创伤?是不是因为我?” 这是陆离能想到的第一个答案,随之而来的是无法压抑的负疚感。 “……是我当年的车祸给你造成了心理上的阴影,所以你才会出现心理问题?” “别多想,不关你的事。” 沈星择把手臂伸向陆离倚着的沙发靠背,这样他就可以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地将人搂进怀里。 “我的心脏问题可不是从你出车祸的时候开始的。别什么事都往你自己身上背。” “那……会不会是狗蛋换了房门密码那次?那天也在下雪,你的心脏不也发作过吗?” “不是。但距离那次的确很接近。” 沈星择搂住了陆离的肩膀:“医生说,我的心脏问题很可能是在接受心理介入之后才出现的症状。” 第98章 斗草 “这怎么会?!” 陆离把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却无法理解整句话的含义。 “好端端的心理治疗, 看起来也很有效,怎么会治出生理上的毛病来?” “不,病当然不是治出来的。” 沈星择低头思忖,尽量用直白的语言去复述医生给出的解释。 “……当我试着去压抑错误的偏执情绪时,问题的根源其实并没有得到解决。焦虑、不安、紧张, 所有这些负面情绪, 反而因为找不到宣泄的出口而埋伏积累起来。一旦被某个特定的场景触发, 精神就会处于异常紧张的状态, 继而引发心肌痉挛和缺氧,也就是我现在偶尔会感受到的心绞痛症状。” “就好像治水, 光靠堵没有用,越堵就反而越严重?” 陆离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 甚至还一针见血:“所以, 你的心脏问题和你的那种控制欲都有同一个根源?” “目前看起来应该是。” 沈星择点点头,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松,然而很快又皱紧了双眉。 “根据医生的说法,像我这种会被某种特定物体触发极端情绪的情况,的确很像是创伤后遗症。他建议我趁着这段时间仔细回忆,看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创伤经历。” “……这怎么还需要去想?” 陆离的大脑又开始跟不上节奏了:“既然都有了这么严重的后遗症,那肯定是很严重的大事件啊。要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怎么可能还需要去仔细回忆回忆?” 沈星择苦笑一声。 “是啊,我也这样问过医生。他回答说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那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很小,所以不记得了。第二种,我主动选择了遗忘。” “主动选择遗忘?” “对,其实这同样也是ptsd的一种表现。但是大部分的患者都会慢慢回想起来。我最近对于‘雪’的特殊感觉,应该也是记忆里的一个小片段。” “那就问问你的家人。如果你曾经发生过什么事,他们肯定会知道的不是吗?” 陆离的建议合情合理,可沈星择却反而沉默起来,盯着茶几上的玻璃出神。 “怎么了?” 陆离又朝着他靠了靠。 沈星择恍惚回过神来,拍了拍陆离的肩膀表示自己没有问题。然后轻叹出一口气。 “从18岁那年进入中影开始直到现在,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旁人见证。8岁到18岁的这段时间,人在美国,电话已经打过了,安化文也可以证实我在美国一切平安。” “那就是8岁以前了?那么小,恐怕就要问你的——” “要问我妈。8岁以前除了她,恐怕没人知道我到底发生过什么。” 沈星择这一提,陆离忽然想起了他家内部的关系——两任妻子、三个孩子,浮华的表面下是暗流涌动。如果沈星择的心灵创伤果真来自于原生家庭,似乎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事件推理至此,仿佛进入了最核心、也是最紊乱的禁区。两个紧挨在一起的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内心却各存着一段不同的思量。 倒也不算太过尴尬的安静,首先被陆离打破了。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还没想好。” 沈星择回答得倒也坦诚:“医生建议我可以试试催眠治疗,看看能不能想起来。但是你知道的,我这个人的秘密太多了,喜欢控制别人,却又不喜欢被人控制。” “……一定会有办法的。” 陆离凑过去,轻吻着沈星择的脸颊。 “我们一定会把你的问题……我们的问题,彻底解决掉。” ________________ 四十八个小时的相会,短暂到了近乎于吝啬的地步,实在不该浪费在纠结犹豫甚至争吵上。 沈星择不想多提,陆离也没再主动挑起有关于ptsd的任何问题。他们两个像刚刚陷入热恋期的小情侣那样热切地索求着彼此的身体,甚至还因为帮佣的存在而多出了悖德偷情一般的异样快感。 当然,在这昏头昏脑的幽会的尽头,等待他们的终究还是理智和离别。 返回秦城酒店之后,陆离立刻给安化文去了电话。而安化文透露给陆离的内容,甚至比沈星择主动坦白的还要详细。 经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和诊疗,心理医生明显倾向于ptsd的说法,他认为沈星择的确遗忘了某些受过伤害的细节——选择性遗忘就像是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是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而另一方面,它也会延缓ptsd相关障碍的恢复。 至于沈星择究竟遗忘了什么,安化文并没有确切的答案。毕竟沈星择八岁来到美国的时候,他也仅仅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少年。 这几天,他也曾让gordon向家里人询问。然而抚养沈星择的外祖父母已经过世,其他人则只是逢年过节才走动走动。大家都说沈星择从小听话懂事,很有主见,偶尔会表现得倔强,但都算不上异常。 除此之外,gordon还提供了一些更有趣的东西——那是一册在他外祖母家阁楼里找到的绘图本。看署名和时间,应该都是沈星择刚到美国那几年的作品。gordon的母亲抽空拍下了其中的一部分画面发送过来,此刻安化文也展示给了陆离。 八、九岁少年的绘画,已经透露出写实主义的倾向。这些画面当中很少出现人物,却有大量的建筑和植物。所有的线条看起来都很粗重,每一幢建筑物顶上都压着涂成深色的沉重屋顶,天上有云或者下着雨,画面饱满但气氛压抑。 虽然时隔二十余年,再回头分析当年的涂鸦并没有太大的指导意义,不过看起来沈星择的童年的确很可能就是他偏执性格的源头。 “所以说,如果想要根除他的心病,还是应该回到他八岁之前的生活环境中寻找答案。” 陆离和安化文在这一点上的看法是出奇一致的。但是如何说服沈星择,却是最大的问题。 “我觉得他应该会抵触这个决定。” 安化文直言不讳自己的担忧:“二十多年了,他从没有回过八岁前居住的地方。也从不对人提及任何事。如果我们自作主张把他带回去,恐怕他会大发雷霆。” “他现在的情况,应该也还不合适出去旅行罢。”陆离关注的显然是另一个方面,“手伤还有多久才能好?” “最快也要再休息半个月。” “那差不多。半个月后我也该空下来了……不如这样,这阵子我会尽量说服星择。到时候我们一起带他回去看看。” 两个人很快达成了私下里的协议:由安化文去做回访的准备,陆离则负责说服沈星择。 不知道是不是陆离的错觉,自从上海一别之后,沈星择似乎一直回避着有关于ptsd的话题。尽管陆离几次旁敲侧击,可是沈星择仿佛因为某些羞于启齿的情绪而拒绝沟通,甚至还让他对试图探究追溯的陆离表现出了轻微的敌意。 这也是最近一年多以来,他们两人的关系第一次变得紧张。 但是陆离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轻言放弃。 转眼又过了两周,《花萼相辉》剧组现阶段的拍摄任务基本完成,进入了停机等待沈星择康复归组的休眠状态。演员们陆续离去等待复工的消息,陆离也简单收拾了行李,飞往上海。 经过一个月左右的休养,沈星择的左手已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恢复,外部固定已经拆除,正在进行康复训练。得知陆离要过来小住,他干脆遣散雇工,只往冰箱里囤了一周的食物,就憧憬起了忙里偷闲的居家小日子。 两个人见了面,没说上几句囫囵话就又纠缠在了一起。上次陆离手伤,是沈星择帮他洗头洗澡,如今陆离也有样学样、一招一式全都在沈星择的身上使出来。 洗去了一身赶路的风尘,接下来自然就该抚慰彼此寂寞的心灵和身体。沈星择这阵子休养生息、养精蓄锐,积攒了不少的存货,恨不得把陆离翻来覆去地从天亮折腾到天黑。然而事与愿违,这阵子陆离白天卖命拍戏,晚上不仅要背剧本还得操心着沈星择的事,偶尔还要和其他人出去应酬,早就已经身心俱疲。才配合着做了一套,第二套刚开始就撑不住了,连哈欠都没来得及打,头一歪就窝在沈星择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历史简直就像是换位重演了一遍,这次哭笑不得的人轮到了沈星择。知道这段日子陆离过得很不容易,沈星择也舍不得再去打扰,甚至还单手帮他做了简单的清理,然后就坐在一边看起了剧本。 卧室里静谧安宁,光溜溜的陆离在身旁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时光温柔得融化成了一池春水,浸泡其中,让人从身体到心灵都变得松弛酥软起来。 仿佛也没有过去太久,睡意从陆离的梦境里溜出来,缠上了沈星择的身体。很快他也困倦起来,干脆摘掉眼镜,沿着丝绸被褥滑向温暖的昏暗,同时用一个充满了占有欲的动作将陆离揽进怀中。 这或许是将近一个半月以来,沈星择享受过的最踏实安稳的一觉。当他重新从平静中醒来,发现时间已经推进到了夜晚。 但是夜色,并不沉寂。 面朝黄浦江的落地大窗,将对岸外滩上那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框成了一幅朦胧的印象派作品,又像是悬挂在窗帘外的一串彩色小夜灯。 借着这片五彩缤纷的灯光,沈星择找到了自己的同床人——赤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陆离正在喝水。朦胧的光线落在他光裸的身体上,从背到腰再到臀,投下大理石般细腻的、浓淡不一的阴影。 沈星择欣赏了片刻,悄悄靠近过去。 “怎么不穿衣服?” “……” 陆离的背影仿佛抖了一抖,还没来得及开口,沈星择就自己找到了答案。 他的手触碰到了陆离的后背,那上面是潮湿而冰冷的,像是刚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鱼。 “……做了个噩梦,刚准备去擦身。” 陆离回给了沈星择一个朦胧的笑容。 “想不想知道我梦见了什么?” 说着,他走到床尾,捞起睡袍披在身上。 沈星择并没有回答。就像陆离熟悉他那样,他也清楚陆离的脾气——想说的话就算缝住嘴也一定会说出来。 果然,陆离系好了衣带,就重新走回到沈星择的身旁。 “我梦见我回到了十年前。家里破产、老爸卷款出逃、债主上门打砸,还有法院的传票……我妈起初还瞒着我,而我反而责怪她没来看我的毕业演出,仅仅只送了一个寒酸的小花篮。大戏演完了,我买了张机票准备回家抱怨。可是打车打到家门口,却发现我妈提着个菜篮外头走回来,篮子里装的……都是从菜市场里捡回来的菜叶。” “……” 昏暗中没有沈星择的声音,但一只温热的手掌却探了过来,隔着睡衣在陆离的脊背上缓缓摩挲。 陆离的身体和声音,似乎也在这摩挲之下变得柔和起来。 第76节 “明明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我偶尔还会做到这个梦——就好像我从来都没有真正走出过那一天似的。每一次梦醒,我都会特别特别羞愧、特别特别思念我妈……然后我会想,如果当时我早点拍戏、早点赚钱,也许就可以帮她度过那次危机、说不定她现在还能享到我的清福。可事实却是,无论我再怎么羞愧、再怎么发奋努力,我妈她都回不来了。所以,这将是我永远都没法弥补的遗憾,也是我永远的噩梦。”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连吸了两下鼻子,不再做声。 沈星择也还是没有说话,却身体力行地靠过去,像是一头有点笨拙的熊,小心翼翼地触碰着一个脆弱的肥皂泡。 或许是嫌弃他太过谨慎,陆离主动朝他怀里送了送。 “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我——” 沈星择张嘴想要回答,却看见陆离扭过头来注视着他,目光幽幽,如同江对岸的灯火。 “记住你心里的这种感觉,因为它也正是我现在的感受……你现在的情绪、心脏,还有其他种种问题都让我很害怕很担心。你接受我作为人生伴侣,却又拒绝我的帮助,万一你有什么闪失,我的后半生都会沉浸在无法解脱的自责里,直到余生的尽头——你希望我变成这样吗?” “……” 沈星择搂着陆离的手臂僵硬了。而这种僵硬仿佛会传染,陆离的身体也跟着僵直起来。 莫名其妙地,陆离想起了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斗草游戏——摘两根自认为顽固的草茎,彼此勾住了,然后向两个相反的方向拉拽。 先断裂的那根,是不是更爱没断裂的那根? 也许是、也许又不是。但有一件事却是可以肯定的——从比赛结束的那一刻起,断裂的那根草就逃离了熊孩子的魔爪,从此不再需要忍受压力,可以轻松回归到大地的怀抱中去。 为了沈星择,陆离决定要比他更僵硬、更顽固一些。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黄浦江对岸的霓虹灯一轮又一轮地变换着颜色。当陆离默数到第五轮的时候,他终于听见沈星择发出了一声沉甸甸的叹息。 “在我八岁之前,我的母亲……一直都是我父亲家庭的第三者。” 作者有话要说:  选择性遗忘是ptsd的一种症状 最后一句话的确是有问题的,问题会在下一章解释,不是bug哦。 以及再一次提醒:沈星择家庭的事儿,不要对号入座哦 第99章 黑白小镇 人类最可怕的情感是什么——是爱, 还是比爱更持久的恨? 爱情很容易随着时间和激素的稀释而消失;恨尽管比爱长久, 然而一旦将仇人踩在了脚下,那么仇恨同样会转变为轻蔑和漠视。 唯有“羞耻”与众不同。它就像一道镌刻在心灵上的、永远难以抹除的烙印。即便有些时候短暂地忘记了,却还是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突然冒出来,羞辱你的心灵。 小的羞耻可以是琐碎而荒诞的:大庭广众之下遭人训斥、裤链敞露、自慰撞上室友。而大的羞耻则往往令人心生恐惧——伏低做小向人借钱、流落街头、穷困潦倒在垃圾堆寻找食物…… 或大或小,每个人心里都有些难以启齿的事, 陆离和沈星择也不例外。然而沈星择的羞耻, 却与他本人无关。 只因他的母亲, 曾经是个第三者。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坊间传言有时候影射的恰恰就是真相——沈星择的母亲介入了别人的家庭,前后将近八年时间。 而这也意味着, 在生命最初的前八年时间里,沈星择的第一个身份是私生子。 “可是这说不通啊……” 陆离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点疑惑:“如果你出生八年之后, 你母亲才正式成为你父亲的妻子, 而在此之前你父亲又没离婚;那么这八年的时间差,不就是‘第三者插足’的铁证了吗?怎么会从没有被媒体坐实过?” “那是因为他和他的前妻达成了某种协议。” 提起这段往事,沈星择似乎也不太确定。 “据说他们的感情早就破裂,仅仅只维持着利益上的关系。所以无论是与前妻离婚还是与我妈结婚全都低调处理。事后有人问起,前妻也主动承认八年前就已经和平分手……当然,这么安排也是有目的的。” “……是为了维护你的形象吧?” 毕竟是沈星择的父亲,陆离也不方便多说什么,唯有试图开导沈星择。 “不过那时候,你爸也不知道你将来会成为公众人物。所以他也只是出于保护你的本能,才会选择这样做。” 沈星择轻哼一声,既不是肯定也不否定,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厘清过这个问题。 因为是私生子,所以直到八岁之前沈星择一直跟着母亲生活。而早在那个时候,他母亲的亲戚们已经陆续移民到了美国。 自从悍然插足他人婚姻之后,沈星择的母亲与自家人的关系就日渐紧张。在沈星择残碎的童年记忆里,八岁之前他从未出国,更没有与外祖父母见过面。 没有家人的帮助,年幼的沈星择被寄养到了乡下老家。 那是一座三面环山的小城镇。小镇很美,似乎常年飘散着花的芬芳,可是在沈星择的记忆里,却始终只有黑白两种颜色。 白色的小河、白色的花田、白色的天空。 黑色的道路、黑色的人影、还有那座黑暗阴沉、散发着朽木气息的老宅子。 母亲在大城市里生活、游走在父亲身边,沈星择平时由老家的一位坟亲老奶奶照顾。除去待在幼儿园,偶尔还会跟着坟亲一起去山上扫墓。 母亲的老家也曾经有过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小半个山头的坟墓层层叠叠,像是鲁迅笔下的“大白馒头”。 而这些“馒头”就是沈星择童年最好的玩伴。 小城镇上有一家黑色的幼儿园,在沈星择的记忆里它似乎是鸟笼的形状——高高的铁栅栏里面,到处是尖叫和奇怪的臭气。而那个年纪的小孩,活像是一只只学舌的小鹦鹉,把从大人那里学来的风言风语一点不落地复制下来,又交叉感染似的相互学习。 比起那些黑色的鹦鹉,白馒头反倒是安静且友好的。坟亲奶奶说,馒头里睡的都是沈星择的家人,而镌刻在石碑上面的文字,甚至成为了沈星择识字的启蒙。 日子仿佛就在黑色与白色之间简单地重复着,但偶尔也会有几天带着点儿色彩——那是衣着鲜亮的母亲从城里过来探望他;或是带他回城里转转,与他的父亲见面。 然而很快,这些仅有的色彩也慢慢地开始褪色。 从那些小鹦鹉的喳喳学舌里,沈星择很快就知道了自己不能与父母共同生活的原因。他仿佛伤心过、愤怒过,但二十多年之后,仍旧深深烙印地烙印着的却是羞耻。 从此,黑色和白色之间,多出了一个灰色的沈星择。 幼儿园之后是小学,新鲜的校舍、新鲜的老师——不过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因为同学依旧还是那群鹦鹉,它们的翅膀还没长硬,飞不出这黑色的小镇去。 直到终有一天,母亲穿着一身鲜亮的红色连衣裙、开着一辆红色的跑车出现在沈星择的面前。将他从这个黑与白的世界里永远地带了出去。走出小镇、走出省城,甚至走出了国门,来到了大洋彼岸。 而这就是沈星择记忆里的,有关于童年的全部。 回忆就像沼泽,花费了他一点时间才摆脱出来。但这种摆脱显然是令人愉悦的,因为沈星择的脸上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和你梦见过去一样,我偶尔也会梦见那座镇上发生的事。它的确令我难堪,可也仅此而已,还谈不上什么心灵创伤的程度。” “那么雪呢?” 陆离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那个小镇上,会不会下雪?” “……” 沈星择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去回忆、却又在犹豫着什么。 “那个纬度,按理说应该是要下雪的,可我却没有印象——” “那就去看看吧!” 陆离轻轻握住他的手:“我们一起去弄清楚,那座小镇上到底下不下雪。” 可是沈星择显而易见地犹豫了。 光是这辈子第一次开口向别人坦诚这段秘辛,就已经耗费了他不少勇气。他担心自己是否还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一切,更担心未知的一切是否会影响到自己在陆离心目中的形象。 极为罕见的,他竟然不能独立做出决定,唯有无言地转头去看陆离。 读懂了他沉默的求助,陆离凑过去捧住他的脸颊,与他额头抵着额头。 “星择,我们两个都是演员。所以你也知道的,演戏,归根到底就是在扮演别人的人生。为了演好这个人,我们会去仔细揣摩他的性格、他的关系、他的经历……那么当我们扮演我们自己的时候,又为什么不敢去正视自己呢?” 不等沈星择反应,他又接着独白下去。 “顾老头曾经跟我说过,一出好的戏剧,不可能只有高潮而没有低谷。人生这玩意本质上就是一场即兴演出,高大全的脸谱型角色没难度,只有扛得住逆境和低谷才是真本事。星择,接下来的这出剧本,我会陪你一起仔细揣摩,请你给我个跟你一起合作的机会。” 该说的都说完了。陆离捧住沈星择的脑袋,在他的左右眼皮上各自落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然后微微后退,审视着被自己亲吻过的这双眼睛。 是的,他所欣赏的那个沈星择,就应该拥有如此一双深邃、明亮、理智的眼睛。 ———————— 几天之后,精心策划的秘密旅行终于启程。 考虑到这次需要深入乡镇,少不了会与别人接触,因此沈星择和陆离都做了一定程度的伪装——两个人都戴了厚重的板材眼镜,陆离仗着年龄优势把自己打扮成了衣着朴素甚至还有点土气的学生;而沈星择则特意去染了花白头发,还蓄了个小络腮胡,再配合一点点肢体上的演技和外形轮廓的改变,立刻变成了四五十岁的中年商人。 到了出发的那天,沈星择和陆离、安化文,以及强行挤进来的gordon兵分两路。一路飞抵h省,另一路则选择乘坐高铁行动。由于航班需要提早候机,所以双方实际用时倒也相差无几。 上午十点左右,四人在省会顺利汇合,而后驱车前往那座位于山区的小城镇。 与沈星择儿时记忆里的阴暗景象并不相符——现实中的小镇其实是一处远近有名的风景胜地。早在二十多年前,这里就是花卉种植基地,尤其盛产玫瑰、薰衣草等香料花卉。 青山绿水和芳香产业催生了旅游业发展。上世纪九十年代起,中国美院更将这里选做了定点的写生基地。经过近四十年的发展,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镇竟然也在画坛小有名气,不少画院在此设有定点,甚至有了中国版“巴比松”的美誉。 经过三个小时的导航行驶,安化文驾驶车辆缓缓驶入了三山环抱的小镇。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河陪伴着他们来到了镇口的古桥大树下。 注意到沈星择从下高速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陆离主动握住了他的手,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镇上并没有像样的五星级宾馆,但有不少小而美的客栈民宿。安化文包下的这幢位于小镇西边,就在沈星择母亲的老家附近。 车辆在不算宽敞的道路上缓缓行驶。这些年来,镇政府对小镇进行了几次系统性的拆迁修缮,据说还找了名家做整体景观设计。如今街道两边的房屋全部都是粉墙黛瓦,轻盈起伏,甚至带着奇妙的韵律感。 时值五六月之间,家家户户的窗台上几乎都是花团锦簇。沿着道路放眼望去,宛如走在了一个中国式的童话里。 就连沈星择都忍不住承认,的确和他记忆中的那座小镇不太一样了。 这是一件好事,但也许更是一件坏事——毕竟他们此行是为了寻回沈星择失落的过去。若是一切记忆的痕迹都已经被抹去了,那故地重游还有什么意义。 好在不久之后,他们很快就找到了那座老宅。 根据gordon打听来的消息:他们家的老房子自从坟亲奶奶过世之后就无人看护,再加上位置偏僻,这么多年恐怕早就已经荒废。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找上门去的时候,大家还是小小地吃了一惊。 “荒废”还不足以形容眼前的景象:曾经的中式民居,如今几乎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夯土的院墙早已经倾圮,凤尾竹、旱伞草和其他乱蓬蓬叫不出名字来的杂草占据了庭院。前廊和左右耳房的顶棚全部塌陷了,跌落在草丛中,像是某种大型恐龙的肋骨。正厅的隔扇门也是东倒西歪,糟朽变形。稍稍漂亮些的雕花装饰似乎都已经被人拿走了,留下的只有斑驳墙壁上用喷漆涂抹的不雅文字和图案。 安化文和gordon两个人负责探路,陆离陪着沈星择走在后面。四个人在这陌生而又亲切的地方缓缓前进,寻找着任何可能出现的线索。 gordon找到了一些碗碟,安化文发现了一根疑似用于记录小孩子身高的木柱……全都叫沈星择过来辨认。陆离则全程陪同,一脸认真地看着沈星择。 唯有沈星择本人反倒哭笑不得。 “我说,你们这样究竟有什么意义。”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各个不同的方向,明确指出了厨房、客厅、卧室、厕所等等的位置。 “这里的事我基本都还记得。说实话,我现在除了有点可惜之外,实在也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别再白费力气喂蚊子了。” 他这么一说,最情绪化的gordon一边挠着胳膊,唉声叹气。安化文则低头沉思不语。 第77节 唯有陆离看了看这三兄弟各自不同的表情,打了圆场。 “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不如先去客栈,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捋一捋。” 第100章 演员 尽管做了伪装, 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 低调行事还是很有必要。 安化文选择的民宿并不是小镇上名气最响亮的,它规模很小、地点甚至还有些偏僻——远离小镇中心,距离废弃的吴家老宅倒是只有不到两百米的距离。 这又是一座温馨别致的客栈,包括一幢三层仿木结构的小楼和一个开满了繁花的池畔庭院。 客栈的老板并非本地人,而是经常往返此地的一位油画家, 租客也往往与艺术行业有关。只不过这几天, 整幢民宿都被包了下来, 贵客唯有沈星择一行四位“考察鲜花生意的商人”。 事实证明, 沈星择的变装手段十分成功——入住的时候,一楼客厅里正在播放他主演的电影, 可前台小妹愣是没有认出眼前这位胡子拉碴、头发花白、还有点驼背的眯眼大叔就是荧幕上的大众情人。 他们抵达民宿时已是下午四五点钟,安置完行李就下楼用晚餐。老板本人也算得上半个美食家, 厨师手艺自然也是不俗——当然, 这顿饭的重点也并不完全在于果腹。 保险起见,席间他们并没有公开谈论此行的目的。唯有安化文趁着上菜的机会,不露痕迹地向服务员打听二十多年前镇上的往事。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民宿的伙计们全都是最近这十多年间陆续来到镇上的,根本不了解情况。另外根据他们的说法,这座小镇至少有一半的年轻人已经搬迁去了城里,常驻的居民反而是老人和雇来照顾花田的外来人口。 尽管没有什么好消息,但是该做的事情依旧要去做。饭后,四个人来到二楼安化文的房间,商量明天的调查重点。 外围的探查工作其实好几天前就已经展开——镇子不大,因此没有当地的报纸或者电台。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性质不明、涉事人员未知,想要进行大范围的媒体调查,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走漏风声。 镇上只有一座派出所,但要申请调阅当年的案件记录,必须律师出面并提出正当理由;至于镇上的档案馆,这半年闭关整修不对外开放。阅档申请两周前已经提交上去,但是看这个样子应该是已经石沉大海。 换句话说:系统性、有条理的搜索看起来很难办到,恐怕只有使出稍显原始、但是颠扑不破的老办法了。 gordon向民宿的伙计要来了镇上的旅游地图,安化文拿出网上找到的十多年前的老地图,二者互相对比,再结合沈星择的回忆,慢慢地确定了几处重要地点的具体位置。 幼儿园、小学、杂货店、书摊、儿童乐园……就像是小孩子常玩的连线游戏,沈星择童年生活的轮廓也逐渐清晰起来。 根据心理医生的建议,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将在这些地点附近转转,看有没有什么线索能够刺激起沈星择的记忆。 开完简单的作战会议,天色已经不早,旅途劳顿的大家各自回房洗漱休息。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陆离洗完了澡,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去找沈星择。门没锁,他刚推开门就闻见了一股奇怪的气息。 是花香、却又夹杂着一股烟味。 沈星择的房间连着一大片露台,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盆栽。五六月间正是植物疯长的时候,栀子花和茉莉花大朵大朵地盛放,乳白色的花朵即便在夜里也醒目亮眼。 而沈星择就坐在花旁的躺椅上,嘴上叼着一支烟。 陆离径直走了过去,心里其实有点想要批评这种大煞风景的做法;可他又转念一想,却也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叼在了嘴上。 然后,他俯身,用自己的烟对准了沈星择嘴边的烟头。 沈星择愣了一愣,意识到他是想要点烟,很自然地就配合起来。然而烟头上那一点阴燃的火星实在太过微弱,两个人歪歪扭扭地努力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倒是沈星择几次用力吸气吐气,把嘴上的那支烟给彻底烧没了。 直到陆离忍不住笑出声来,沈星择才反应过来,狠狠敲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胡闹!” 陆离捂着后脑勺,拖来一张凳子坐到了沈星择身旁。 沈星择没有继续点烟,但也不去理他,自顾自地抬头去看躺椅上方的天空——小镇静谧的夜晚,没有大城市的光学污染。星光灿烂,像是倒在黑天鹅绒上的千万粒碎钻石。 两个人就这样各自享受了一会儿安宁,或许是觉得刚才对陆离有点过分,沈星择主动轻咳了一声。 “……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想当演员?” 昏暗中他看不清陆离的表情,但耳边的声音听起来倒是颇为轻松。 “照镜子觉得自己帅到惨绝人寰,实在不忍心独自私藏,于是决定当个演员,与全世界分享。” “给我认真点。” “我说我自己呢。” 玩笑归玩笑,但陆离的确也对这个问题感兴趣:“那你说吧,我不插嘴,仔细听。”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 烟味早已散去,在茉莉和栀子的混合清香里,沈星择沉吟了大约两三秒钟。 “小时候常听我妈说,只有我表现得听话、礼貌又活泼,她才会带我去城里玩、去见我爸。所以无论在幼儿园里听到什么话、遇到什么事,只要一回家,我都会装出很开心、很听话的模样……坟亲奶奶从没有怀疑,我妈她更是看不出来。慢慢地我就开始觉得,也许自己天生就擅长演戏骗人。” 话说到这里,他伸手又要去摸桌上的香烟,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但是,无论我演得多好,最终还是要被送回到这个小镇上来。” 月亮从小镇东面的山头上升了起来,将整个天台罩上一层静谧的银蓝色薄纱。陆离眨了眨眼睛,在透亮的月光下,他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忽然有了一个稚嫩的、男孩的轮廓。 这个只存在于时光残像中的男孩,一次次努力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命运,可惜得到的却总是寂寞和失落——或许这也是日后那种不安全感和偏执控制欲的成因。 向来自认为口若悬河的陆离,懊恼起了自己的言语匮乏。 他想要安慰沈星择,可是反复酝酿了几次,组织出的言语都无法表达出胸中情绪的万分之一。 无奈之下,他唯有身体力行,送去温暖的拥抱。 “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你强大又美丽,高高在上,就像是这夜晚最明亮的一颗星。你的命运,只掌握在你自己手里。” 沈星择欲言又止,最终安安静静地接受了这个拥抱,同时也回抱着陆离。 “……至少,我还有你。” —————— 第二天一大早,寻回沈星择失落记忆的行动正式开始了。四个人拿着昨晚上研究整合出的地图,驾车从民宿出发,朝小镇中心缓缓前进。 最先被找到的是当年的杂货铺。曾经出售各种糖果和玩具的小小店面,如今已被一家崭新的奶茶铺所替代。gordon试图向年轻的女店员搭讪,可对方好像会错了意,反而红着脸向狗蛋索要起了联系方式。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再加上沈星择也并没有想起什么,四个人匆匆离开了奶茶店,奔向地图上的下个目标。 从租书店到点心店,中途还路过了菜市场和药店——很可惜,二十多年的变化实在太过巨大,这些地方有些变成了公园、有些挪作他用,总之面目全非,再唤不起沈星择任何的记忆。 半途中,他们虽然也请教过几位本地的中老年人,而且的确也有人知道吴家大宅里曾经住过那么一个不到八岁的小男孩,但更多的消息却是再怎么问也问不出来了。 他们花了大半个上午的时间,一路走走停停,可每多到一个地方,就多出一份失望。 “如果这一趟咱们一无所获怎么办?” 最沉不住气的gordon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那就只有试试催眠疗法了。” 安化文显然早有考虑:“无论如何,有可能引发心脏问题的隐患必须根除。” 陆离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偷偷观察着身边的沈星择。 自打今早起床之后,沈星择就一直很沉默——当然,他一直都不是鼓噪的人。然而今天他的沉默更像是一种酝酿,酝酿着该怎么把心里的事说出来。 “你怎么样?”陆离试着去引导他,就像试探着火候。 “其实,昨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沈星择突然开口,车厢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我梦见我们四个人来到了这座小镇。刚开始的时候,镇上和昨天下午我们看见的完全一样。可是忽然间开始下大雪,短短一瞬间,镇子就变成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模样……黑的路、白的雪,我站在路中央扭头往后看,看见穿着红色连衣裙的母亲和坟亲奶奶站在吴家的大宅子门口向我招手。可是我却背朝着她们越走越远……然后,我听见了——” 刚刚说到这里,沈星择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不止是他,车里的所有人都同时听见了,半开的车窗外远远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旋律。 “……就是这个!” 沈星择不由自主地一连打了两个寒颤,双目圆睁,脸色竟也变得铁青。 “这就是我在梦里听见的声音!” 陆离迅速握住沈星择的手,惊觉手心里已是一片湿冷。他立刻提醒gordon打开副驾驶座前的置物箱,准备缓解心绞痛的口服药物。 然而沈星择只是稍稍缓了一阵,立刻明确表示自己并没有任何问题。 “我没事……但这是什么声音?” “不知道。” 安化文应该是此刻最镇定的人:“听起来像是某种广播。节奏蛮活泼的,应该是面向少年儿童。” 说着,他操纵车辆转了个弯,前方的道路旁出现了一个绘有两名孩童的黄色三角提示牌。 “是学校!” 一直看着地图的gordon也同时叫了起来。 “星择哥,你以前在这里上过一年小学!” 第101章 花田里犯了错 事情很快就弄清楚了——刚才他们听见的是这所小学的校歌。每天中午、下午都会各响一遍, 与铃声共同作为放学的标志。 小学依旧是当年的那座小学, 但正门的位置偏移了二十米左右;校舍也经过改建,不再是沈星择朦胧记忆里那种红砖蓝窗人字坡顶、积木似的小洋楼。 一切似乎都转变得如同这座小镇本身一样彻底。唯有那首至少诞生了三十年的校歌,依旧传唱不息。 今天是周五,小学只上半天课。此时此刻校门口车水马龙,所有临时车位全都客满。背着书包的小学生们蹦蹦跳跳地跑出校园, 被等候在路边的家长接走。 安化文放慢车速, 小心避让着毫无秩序的人群, 然后在前方十字路口掉头, 终于在校门斜对面的小弄口找到一处临时停车位。 “你还好吧?” 关闭发动机,他回过头来看着沈星择:“我们还有别的选择, 你没必要太勉强自己。” “没事,我很好。” 沈星择摇了摇缠着绷带的那只手, 一边扭头朝车窗外看去。 隔着街心花坛, 差不多正对面应该就是当年老校门的位置。当然,如今也只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树篱。 沈星择就以这道树篱为基点,将目光缓缓地在街道的左右来回逡巡。 马路上一片喧嚣,而车厢里却静得针落有声。三双眼睛无声地关切着沈星择的一举一动,甚至连他眉心的褶皱、喉结的起伏都看得一清二楚。 陆离更是一直都没有松开沈星择的手。所以他知道沈星择的手心正在冒着冷汗。那修长的手指从指尖开始迅速变得冰凉,好像血液全都支援向了砰砰乱跳的心脏。 生怕沈星择再出什么状况,陆离也跟着紧张起来,于是就变成两只冰凉潮湿的手绞缠在一起,仿佛一对情感上的连体婴。 第78节 或许痛苦的确是可以被分担的,又过了一会儿,沈星择手背上突起的青筋消失了。他动了动手指、又动了动嘴唇,然后转过头来,正对上陆离关切的表情。 “……这真是太奇怪了。” 他朝陆离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苦笑。 “前一秒钟,你还觉得自己绝不可能遗漏掉任何的人生大事,可是下一秒钟……这件事突然就浮现了出来,好像它原本就一直就在那里,从来就没有消失过。” 陆离赶紧问:“你又记起了什么?” “……还是只有一些碎片。好像是在一个下雪天,我站在这座小学的校门口,学校里正在播放校歌。” “白天还是晚上?” “……傍晚。” “还有没有别的?” 沈星择闭上眼睛,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上下滚动。 “还有黑色的人影……看不清楚是谁,应该是我不认识的人。没有别的了……暂时还想不起来。” 他的额角沁出冷汗,又被迅速地抹去。 贸贸然闯进小学校园显然并不可取,当务之急还是寻找关系看能不能联络上校方。安化文很快就想到了几个或许有用的人选,可他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毕竟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遇上知情老师的概率恐怕也不会太大。 这边沈星择喝了几口水,情绪已经稳定下来。车辆再度发动,准备沿原路返回民宿用午餐。 道路上,学生和家长还在源源不断地向着四面八方扩散。他们似乎习惯了小镇上慵懒自由的生活模式,无视斑马线、隔离栏和花坛的存在,闲庭信步在任何一个他们觉得方便的地方。 安化文原本就脾气不佳,车辆开出十几米就遇上了三次横穿马路的突然状况,气得他忍不住拍起了喇叭。还是在小城镇生活过的陆离出声提醒:强龙压不住地头蛇,还是低调为妙。 正说着,只见车窗右边又是人影一闪。一个六十出头的老爷子踩着辆改装过的三轮车,车斗里坐着个小女孩,几乎是擦着车头骑了过去。 安化文一个急刹车,除了前排他和狗蛋系着安全带,坐在后排的沈星择和陆离立刻本能地扶住了对方。 遇上这种事,恼火是必然的。安化文倒是没再按喇叭,狗蛋却用英语飚起了脏话,就连沈星择也忍不住朝那辆三轮车行了长达三秒钟的注目礼。 却也多亏了这个插曲,倒让陆离注意到了路边上某种不同寻常的景象。 “等等……” 他突然让安化文靠边停车,然后打开车窗,指着不远处人行道上的一家店面。 乍看之下,那只是一家名为“花田里”的普通餐馆,门面是清新简洁的日式原木风格。或许是为了呼应“花田”这个主题,临街的落地玻璃窗下面安置了一排木栅花池,里面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玫瑰(蔷薇)花。 真正让陆离惊讶到必须靠边停车的,正是这片看上去有点俗艳的假花丛——更加确切地说,是靠近餐馆门牌号码附近的那一小丛假花。 假花是蓝色妖姬,而门牌号则是二○八。 上次狗蛋在酒吧出事之后,陆离就将凌厉送的那张纸条拿给沈星择看了,安化文和狗蛋当然也知情。此刻四个人面面相觑,心中同样都是无法形容的惊诧与诡异。 但是诧异归诧异,经过上次狗蛋的风波,他们倒是对凌厉那位神秘的师父深信不疑。正好到了午餐时间,四个人立刻下车,走进了“花田里”餐厅。 刚进门的时候,陆离承认自己确实有点失望——这也是一家新装修似乎没过多久的餐馆,地面还没开始油腻,而空气中还隐隐地带着一股松木的清香。 大门进来是门厅,正前方是服务台和通往二楼的楼梯,左边是一楼的散客大厅。中午才刚刚开始,店里的上座率还不算高。年轻的伙计热情地迎上来,一边打听人数一边就把人往右边的点菜区领。 点菜区是一个很热闹的地方:装着活鱼、虾蟹贝类的水箱、盛着各种卤菜、酱菜的瓷缸以及塞满了蔬菜的冷柜,挤得食客几乎没有了立足之地。不仅如此,还有更多没机会现场展示的菜色,以图片的形式高高挂在了墙头上。 也就在墙上那些琳琅满目的菜色图片中间,陆离找到了或许是最关键的东西。 “这些都是咱们镇上的老照片吧?” 他指着一幅镶在镜框里的彩色合影,故意去问身旁的伙计。 这伙计也挺健谈,不仅点了头,还添油加醋地表示这样的老照片店里到处都是。安化文一听有戏,立刻拍板要了几个最贵的菜,还指名说要看看餐馆里头所有的老照片。 这个要求虽然有点古怪,但是这个镇上来来往往的艺术家挺多,开店做生意的,什么样的怪客都见识过。伙计马上跑去禀报老板娘,很快就得了批准,他便自告奋勇地领着四位客人开始在餐馆里转悠起来。 “花田里”其实是一家老店,看起来新是因为年初刚刚完成翻修重新开张。早个十多年,这家店的老板是开冲印店的,又兼任镇政府的摄影师。后来数码器材慢慢普及,胶卷冲印行业不景气才抽手而退。 如今餐馆里陈列的相片,很大一部分都是老板本人所拍摄,也有一些是遗留在冲印店里的底片、或是从别人手里收购来的旧照片。 除此之外,这些老照片的悬挂也是有规律可循的——大厅里挂的都是最近十多年里拍摄的小镇日常和花田风景。一是为了呼应餐馆主题,二则也和日常过来吃饭的这些乡里乡亲们套个近乎。 而更早一些的照片就全部收藏在了二楼。那里有大小十多个包厢,每个包厢里面悬挂的照片前后时间一般不会相差超过五年。 安化文立刻指名要看二十五到三十年前的照片。伙计虽然有点犯难,但还是领着他们打开了几个包厢逐一查看。最后确定了一间,却是个十人的中型包厢。安化文表示愿意支付额外的包间费,伙计也就高高兴兴地放他们进去了。 新装修好的房间里,依旧是一股子松木板的气味。陆离走过去把窗户推开,其他三个人则迫不及待地查看起了悬挂在两边墙上的照片。 狗蛋一边清点一边数数,大小镜框加在一起共有四十三张。这边安化文正在提议是不是应该一张张拍下来仔细分辨,只听沈星择低声说了两个字。 “有了。” 其他三个人的目光瞬间朝着他聚焦过来。只见沈星择伸出双手,已经将一个黑色的木质相框从墙上取了下来。 陆离迅速凑了过去,发现那是一张合影:一位长发红唇、肤色白皙,身着缎面碎花连衣裙的艳丽女子,与一名老妇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站在芭蕉树旁、白墙黑瓦的庭院里。 “这是你?” 他立刻就认出了沈星择——眉眼还是那个眉眼,而且就算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可那股生人勿近的冷淡气质也已经修炼了六七成。 “你不是说小时候总会装出很开心的样子吗?” 想起了昨晚上天台上的对话,陆离小声吐槽。 “我记得这张照片。” 沈星择答非所问:“……那天是我的生日,我母亲从城里回来,只待了一会儿马上又要走。我抱着她的腰死活不放手,她生气了,扬起手要打我。奶奶过来拆劝,然后就拍了这张合影,还特意冲洗出来,算是让我能有个念想。” “仔细看,照片里你眼睛红红的,好像还有眼泪。”安化文叹了一口气:“真是可怜。” 陆离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实在不合时宜。 “……对不起。” “唉,你们怎么都不说重点?!” 一边的gordon听不下去了:“所以说,星择哥小时候的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个餐馆里面?!” 第102章 陈忠是谁 安化文重新召来了餐馆伙计, 拿着照片打听起了各中的来龙去脉。伙计挠了挠头表示不知情, 眉宇间终于有了点儿不耐烦的意思。 安化文依旧不动声色,却改口说他们是城里过来专门收购老照片的商人,见这家老板收藏丰富,想要谈谈生意。那伙计的态度顿时又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说了句“您们稍等”, 转身就朝着楼下奔去。 老板娘很快就亲自上楼来了。这是一个三十出头、纹着一对韩式直眉的女人, 有着小生意人独有的精明和爽朗。安化文将照片拿给她, 她只瞥了一眼, 顿时就“哦”地一声想了起来。 “这张照片啊,应该是我老公从别人手里头买过来的。” 按照老板娘的话说, 他们这家店在镇上可是小有名气,所以时不时就会有人上门兜售老照片。至于照片的来历则有很多种可能性:有些是卖家的私藏, 有些也是从外地转手买来的, 甚至还有一些可能是老人家的遗物。 至于这张照片,老板娘清楚记得当初是她和他老公一起在镇上的旧货市场里淘到的。当时她觉得这张照片不吉利,可是她老公却看上了照片里的女人,硬是掏钱买了下来。 gordon立刻就听出了重点:“老板娘,你的餐厅里挂了那么多照片欸,为什么光觉得这张不吉利啊?” “因为照片里的女人当年是个小三啊。”老板娘回答得倒也理直气壮。 迷信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但是自家老公要买一张狐狸精的照片,做老婆的会感到膈应也挺正常。 陆离悄悄地在桌底下拍了拍沈星择的大腿作为安慰,而安化文已经迅速改变了话题。 “这么说,老板娘你认识照片里的这三个人?” “认识啊当然认识,老太婆是镇上的五保户,以前专门给人家看祖坟的。这狐媚子女人姓吴,家底倒还蛮殷实的,也不知道什么毛病偏要当人家小三。喏,这小孩就是她下j的崽儿,也不知道爹是谁,反正跟娘一起姓吴。别看这么小,其实和我同年的,以前还一个幼儿园一个小学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老板娘撩了撩自己的刘海,冲着安化文微微一笑,她似乎对这个俊美的混血男人颇有点好感。 “听上去很有意思。” 安化文也回报以微笑:“这么说,这个女人和小孩现在还在这个镇上?” “早就不在了。” 提起这件事来,老板娘嘴里啧啧有声。 “小学才读了半年就走了,听说全家都去了国外……这年头,有钱可真是好,笑贫不笑——” “是因为当年出过什么事吗?” 陆离迅速打断了她:“如果是有故事的照片,我们老板可以考虑开出更好的价格。” 这话说得一看就不像是个老练的商人,好在他本来就年轻,又装得像是大老板的小跟班,而他身旁的沈星择显然就是大老板本人了。 老板娘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悠着,就算看在钱的面子上也要憋出个前因后果来。 可是事情实在太过久远,而那时候的她也还只是个小女孩,此刻搜肠刮肚了好一番,依旧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她当然并不甘心,正好服务员开始上菜,她请几位贵客先吃好喝好,看看其他的照片。她去打个电话给老公,再顺便问问其他人,相信肯定会有人知道点什么。 转眼间,人下去了、菜上齐了。安化文过去把门一关,gordon那边已经啪啪啪地用筷子戳破了消毒餐具的塑封。 “果然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 陆离感叹:“现在就怕她为了赚我们的钱,胡编乱造点什么内容。” “应该不会。”沈星择道,“我又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谎言很容易戳穿的。” “你还好吧?”陆离有些担心他的情绪,“这女人说话是挺尖刻的,但她不是故意针对你。” “知道。”沈星择点点头,“我没问题。” 桌上的菜热气腾腾,诱人食指大动。狗蛋先啃了一筷糖醋排骨,然后陆离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菌菇鸡汤。 “其实刚才老板娘的话里面透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信息。” 安化文做出了承上启下的发言:“她说,星择当时一年级只读了一半就离开了。假设九月份开学,那么半个学年正好就是冬季。而第二年的开春,星择才被送去美国。” “所以星择哥应该是在那年冬天某个下雪的晚上遇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所以第二年才会被送去美国的吧?” 狗蛋接下去进行着并太不严谨的推理:“这样一来,我们是不是直接去气象局查那年冬天下雪的日子,就能缩小调查范围了?” “那又怎么样?”沈星择倒是很淡定,“都过去二十年了,就算你能锁定到具体的年月日,人家也未必能够精确地回想起当时发生过什么事。” 陆离也同意他的判断:“其实这一路上我们已经问过镇上的很多人了,如果真出过什么大事,没道理一点风声都没有。” “所以,要么就是我们想错了。要么……就是的确出过事,但被捂住了。” 安化文是星择工作室的救火队长,他对这种事最有发言权。 第79节 “如果是后者,那我们只要找到突破口就能够迎刃而解——《花萼相辉》马上就要复拍了,你们没有多少时间可以闲逛。” 此话一出,沈星择和陆离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不小的包厢里顿时只剩下狗蛋“喀嚓喀嚓”咀嚼油炸响铃的脆响。 也就在这片充满食物香气的沉默里,老板娘的高跟鞋噔噔噔地从木头楼梯响到了走廊上,紧接着包厢门被象征性地敲了三下,一把推开。 昔日幼儿园里的“小鹦鹉”如今再度重操旧业,好一通灵活的啭喉,转眼间就将刚刚打听到的、还新鲜正火热的消息捯饬给在座的各位贵客听。 根据多方拼凑起来的说法,那个名叫吴生的男孩(也就是后来的沈星择)在离开之前的确出过事。说是好像在大雪天离家出走,被人找到的时候冻坏了送进医院。不过他好像只待了不到一天就被接走了,从此再没回来过。至于更详细的内情,因为这家人与镇上其他居民几乎没有交集,当时就没多少人关心,如今就更是难以打听得到了。 说完这些听上去比较正经的消息,老板娘用小指搔了搔头皮,又眨了眨眼睛。 “不过,也许有个人知道得比较清楚。” 老板娘指的这个人,名叫陈忠,目前是镇上生意做得最大的一户鲜花商人。但二十多年前也只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小花农而已。蹊跷的是,有人说见过他去医院看望吴生,而且老太婆后来也是他帮忙养老送终的。更加可疑的是,打那之后陈忠就开始发家致富,就像是有财神爷庇佑。 老板娘的语气有点酸酸的,可是她很快发现,自己的这番话似乎唤起了在座这四位贵客的兴趣,于是眼珠子又是咕噜一转,指着墙上的一个相框说我们这里还有陈忠的照片,你们有没有兴趣。 安化文点点头,高高挂起的相框很快就被取了下来。那是一张集体照,看起来好像是镇上某一年端午节划龙舟的纪念合影。 “喏,”女老板用红红的指甲点着镜框,“这就是陈忠了。” 照片先被交到了安化文的手上,他看了一眼,愣了愣,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沈星择和陆离。 沈星择又从安化文的手上接过照片。担心他会情绪激动或者发生别的意外,陆离也装作很自然地靠拢过去,手却伸进口袋里捏住了药瓶。 然而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沈星择始终表现得极为平静,甚至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不,陆离很快又推翻了这个判断——沈星择绝不仅仅是简单的平静。更确切地说,那更像是一种出离惊愕之后,大脑停止思考的极端反应。 问题显然出在那张照片上,陆离立刻想要看个究竟。却在这时,沈星择突然又有了反应——他的手抖了一抖,似乎并不想让陆离看清楚这张照片。 可他还是迟了一步,陆离已经发现了那个沈星择不想让他看见的人。 拍摄于将近三十年前的这张老照片里,那个名叫陈忠的男人看起来只有二十岁上下。他穿着土气的黄色短褂、头上绑着红布条、手里拿着划龙舟的船桨,与其他几个年轻人勾肩搭背地欢乐着。 起初,陆离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眼熟。又过了几秒钟他突然打了一个寒颤——自己明明没有看见老板娘指出陈忠的位置,怎么就一下子把人给认出来了呢? 因为他“认得”陈忠的脸——那仿佛就是许多年之前,他从镜子里看见的那个人! 陆离倒吸了一口凉气,瞬间就明白了安化文和沈星择的反常,很显然他们也有着同样的惊愕与困惑。 十成十的相似度肯定是没有的。但是从这个角度看上去,陈忠与曾经的陆离的确颇有六七分的相似。这难道只是一种巧合,或者根本就是一个可怕的必然…… 陆离的心中突然腾起了浓重的恐惧,这种恐惧感如同一种自我保护机制,阻止了他进一步自寻烦恼。 然而与此同时,还有另一种与恐惧感不相上下的诡秘情绪正在他心里作祟。甚至操纵着他做出了一件有点莽撞的事。 “这个陈忠长得好像以前的那个演员陆离哦。” 他甚至还故意装出一副无知而惊喜的语气,可心里却涌动着一股吐不出的、上下翻涌的酸苦之意。 包括沈星择在内的三兄弟全都沉默地投来了关切的视线。唯有老板娘没有识破他此刻拙劣的演技。 “那个陆离?” 她的眼睛亮了一亮,旋即却又露出不屑的表情。 “哪里有那么帅喔!只不过是年轻的时候有几个角度看起来稍微有点像而已。啧,现在还不是一样都是糟老头子一个。” “咳……”安化文轻咳一声打断了她,“那我们可以在哪里找到他?”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出现了陈忠这个角色我猜一定会有人要方。我先解释一下以免脑补过度酿成惨剧哈哈哈:第一,我不写成年人和小孩子之间幼驯染的故事,擦边也不写。第二,沈星择对陈忠、陈忠对沈星择绝对没有任何朦胧的感情。 第三,沈星择这个与他心理问题有关系,会解释的哈 第103章 雪夜 最后, 安化文开价八千元买下了老板娘出示的两张照片, 顺便得到了陈忠的地址——前些年他在距离小镇还有一小段路程的山里建起了名贵花木的育种基地,顺便把家也搬了过去。 吃完饭,四个人告别老板娘离开了餐馆。回到车上,剧烈收缩的空间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浓缩了,气氛变得尴尬起来。 坐在前排的狗蛋冲着安化文挤眉弄眼, 安化文回以一个白眼之后戴起墨镜, 发动了车辆。 似乎是借了发动机的震动声壮胆, 沈星择朝着陆离微微倾身。 “小离……” “嗯?” 坐进车里之后就一直低头沉思的陆离恍惚抬起头来。 与沈星择擅自假设的情况并不一样, 陆离此刻的表情是平静的,甚至还带着一点茫然。这种表现反倒将沈星择要安慰他的话都噎在了嗓子里。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对视了几秒钟, 沈星择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回去吧。” 他的声音甚至让安化文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 “我不想继续调查了,我们回上海吧。” 狗蛋在副驾驶座上无声地张大了嘴巴, 而陆离脸上的平静也终于被打破了。 “别开玩笑了。” 可是他只是轻声说了这么一话, 就像湖面吞没了一颗细小的石子儿,很快又恢复到了与刚刚无异的诡异平静之中。 车辆在并不宽敞的乡镇小路上行驶着。按照老板娘指引的方向离开了昨天来时经过的镇口大树和石桥,并在前方一百米处的山脚下拐向了一条岔路。 看路牌指引,这条二车道的山间小路应该通往临镇。拐过几个幅度较大的弯道,面前豁然开朗——山坡变成了平地,而平地上又是一望无际、流光溢彩的花田。 因为距离的关系,他们看不出具体的花卉品种,但是那铺满大地的斑斓色彩就足以令人心旷神怡。安化文干脆打开了车窗和天窗,让带着微微花香的暖风吹进车厢。 沿着平地上的道路前进了几分钟,车辆又绕回了山区。然而花田依旧在蔓延——昔日的梯田被改造成了一畦畦的花带,玫瑰、绣球、芍药、虞美人……五月是各种花卉盛放的季节,偶尔还可以看见写生的画家坐在花田里。 “陈忠家就在这片梯田上面了!” 狗蛋指了指路边一块自制的简易路牌。 陆离将目光投向更遥远的半山腰,果然望见了一片蓝色屋顶,在绿树掩映下若隐若现, 他还想看得更仔细一些,然而却有人干扰了他的思绪。 是沈星择按住了他的手。 “小离。” 这一次,沈星择没有准备再说什么,他只是突然凑过去,在陆离的脸颊上烙下一吻。 陆离被他新蓄的短须扎得愕然回神,有点无辜地看着搞突袭的男人。 “你干什么……” 因为伪装的缘故,沈星择看上去至少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四五岁。可就是这张沉稳、气派的脸上,此刻却正显露出一种幼童或者小动物似的忐忑。仿佛如果陆离依旧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那么下一秒钟他恐怕真的会泫然欲泣。 这强烈的反差起初让陆离有些惊悚,但是惊悚很快变成了荒诞、荒诞又变成了可笑,可笑最后变成了可怜。 这可是沈星择,一个从不在任何人面前示弱的男人。如今却不惜将自己最无助的表情展露出来。 陆离的心底也跟着柔软起来,而这种柔软软化了他平静无波的眼神。就好像四月的西湖水,唯有被春风吹皱,才是最美的一刻。 就在他们两个相顾无言、含情脉脉的时候,车辆已经灵活地在山道上转了几个弯,很快就接近了那片蓝色屋顶的建筑群。 —————————— 老板娘说得没有错,陈忠的家境看起来非常不错——崭新的、别墅似的小洋房,屋顶上架着太阳能光伏板和卫星大锅。路边除了农用车辆之外还有本地牌照的名牌轿车。两只阿拉斯加雪撬犬懒散地趴在门厅里打着盹儿。一群走地鸡在花园里叽叽咕咕。 虽然贸然到访的确有些唐突,但是这四位由混血儿带头、衣冠楚楚的英俊异乡人还是得到了主人家的热情招待。 可事有凑巧,前几天陈忠押送一批花材去省城,最快也要今晚才能够回来。接待来客的是他的妻子。 多亏之前老板娘的攻略,众人对于陈忠的家庭大体上也有些了解。就好比眼前这位陈夫人名叫张霞,二十多年以前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她和陈忠育有一子一女,女儿在省城寄宿学校,儿子大学刚毕业,目前正在家里帮忙鲜花生意。 双方坐定,简单寒暄了几句,安化文就直接切入了主题,拿出那张从老板娘手里买来的照片,想要问问当年的事。 一看见照片,张霞的表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尽管她还没有开口说话,可明眼人已经能够确认她肯定知道什么。 所以,当她摇头表示“记不清”的时候,安化文就连半秒钟的犹豫都没有,立刻请她务必要帮忙,努力回想。 “其实,我们是受到照片里的吴生委托,他现在已经在国外定居。” 他这样解释他们的来意,紧接着又说出了一些沈星择记忆里关于这座小镇的琐事。最后表示,吴生很想感谢当年帮助过他的恩人,无奈当时年纪太小,后来母亲又意外过世,所以未能如愿,直到最近才托人辗转调查到了陈忠的住址。 张霞听得半信半疑,表情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尽管那些旧事也让她露出了怀旧的表情,但疑虑并未因此而烟消云散。 安化文冲着狗蛋使了个眼色,狗蛋立刻心领神会地掏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相册。 在他的相册里,除了前阵子从美国发过来的沈星择童年画作之外,还有一些翻拍的旧照片。都是沈星择小时候、或者他母亲的照片。 张霞只翻了几张照片就停下来,然后又抬起头,眯着眼睛端详着狗蛋。 离她最近的陆离很快就读懂了这几眼背后的想法——狗蛋和沈星择的母亲是亲姐妹,他又那么年轻,眼角眉梢之间想必与当年的小吴生还有几分相似。 他便干脆点明了狗蛋与吴生之间的关系。张霞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直觉的应验显然在潜意识里取悦了她。 趁着这股愉悦感还没有散去,安化文继续诚恳地提出请求,希望张霞伸出援手。当然,作为回报,吴生将会像当年他的母亲那样,提供一笔可观的费用来报答他们。 不知道是情理还是金钱打动了张霞。她迟疑了一阵子,为难地表示要先打个电话,问问丈夫的意见。 于是她拿出手机,起身就要往外走。恰好这时屋外传来几声狗叫,一个青年就在阿拉斯加亲热的簇拥下走了进来,他冷不丁地撞见客厅里的四个陌生人,似乎吓了一跳。 张霞赶紧介绍,这就是她和陈忠的儿子陈聪。恰恰与陆离同年出生,算起来也才刚21岁。小伙子长得的确挺俊俏,但是论五官长相,与当年的陆离就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了。 张霞留下儿子招呼客人,自己跑了出去打电话。那二十一岁的毛头小伙子,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全程腼腆地给各位客人倒水。好在张霞又很快就回来了,挥挥手把儿子赶上了楼。 “我老公说,可以说。” 她一脸为难,却抛出了好消息:“不过,他要我再三和你们确认,真是吴女士的家里人。毕竟我们也是好心,你们可不能害我们啊!” 安化文点头回答那是当然,边上的狗蛋更是从包里摸出了自己的外国人暂住证,指着上面的姓氏拼音证明自己的确姓吴。 其实张霞心里也很明白,都过了这么多年,早就没有什么直接手段能够证明他们的确切身份,她又稍稍犹豫了一番,最终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事情都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稍微说说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 那已经是整整二十七年之前发生的事了。更具体的时间是那年的十二月,岁末的小镇下了第二场大雪。 下午五点左右光景,天色已经昏昏沉沉,路灯也亮了。人迹罕至的街道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新雪。 第80节 当时还是一个小花农的陈忠,慢吞吞地骑着一辆自行车。他要去镇上唯一的小学校接女朋友张霞下班。 为了照顾朝九晚五的家长,学校一到三年级开设了困难班。像张霞这样年轻又未婚的老师就成了轮流看管困难班的主力。大约五点前后,困难班基本结束,陈忠打算带张霞去附近的餐馆吃火锅。如果气氛和张霞的心情足够好,甚至还可以再谈谈他们两个人未来的事情。 雪下得很大,西北风吹在脸上有一种刀刮的错觉。陈忠缩起脖子,贴着小巷子的墙根往前骑。再拐两个弯就能到小学门口,就能见到张霞、吃到火锅…… 可是又骑出不到一百米,他却停了下来。 路边上,有人。 更确切地说,那看上去更像是一团人形的轮廓。在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里,仿佛还在慢慢地挪动着。 陈忠吓了一大跳,本能地放慢了车速仔细打量。他很快发现,那竟是小镇西头上吴家大宅里的老奶奶。 老奶奶与陈忠谈不上熟悉,也就是曾经来过几次陈忠家里,和他外婆一起打打麻将的关系。但是这几年吴家出了幺蛾子,外婆不止一次地在背地里说起了坏话,连带着与吴家的坟亲也慢慢疏远了。 但是疏远归疏远,见死总不能不救。忍痛将女友和火锅暂时摆到一旁,陈忠赶紧上前将人扶起来。 老人家好像在雪地里趴了十分钟左右,浑身都被冻僵了,只反复念叨着自己被什么车给撞了,其余的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 那是2003年,手机还没那么普及。陈忠没有打120而是直接将老人扶上自行车,一路往镇医院赶去。 差不多十分钟之后,他将老人送到了医院急诊处。可万万没料到,麻烦事还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缓过气儿来,老人家开始央求他帮忙去学校里接她的小孙子——这是吴生对外公开的身份。想到反正自己的女朋友也还在学校里,陈忠点点头答应了下来。 离开医院的时候,距离五点已经过了好一阵子。担心女友抱怨的陈忠加快了速度,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穿行。 周围都是昏昏沉沉的一片漆黑,而学校则像是一座茫茫大海上的灯塔,等待着他的抵达。 然而当他真正骑到校门口的时候,却正好看见校门口停着一辆漆黑的高档轿车,吴家的那个小孩正在被两个穿着西装、身材高大的男人领到车上。 第104章 沈星择的心魔 “这里我要稍微解释一下。” 张霞清了清嗓子, 暂时中断了回忆。 “那天虽然我也在值困难班, 但吴生的班级并不是由我负责的。不过我听说那几个男人开着一台豪车,衣着看起来又很讲究。而且他们不仅认得吴生、叫得出他的名字,连他母亲的名字也知道得很清楚……其实吴生的班主任老师也听说过一些传言,当时就认为这是吴生爸爸派来的人,也没有多想, 直接就把人给交出去了。” 总而言之, 当陈忠赶到的时候, 汽车正好缓缓开走。在这种情况下, 正常的做法或许应该是先给医院打个电话,和老人家确认一下情况, 如果有必要再去报警。 然而陈忠的反应却与众不同,只因他突然想起了刚才老人家反反复复念叨的一句话—— 她说, 自己是被一台黑色的轿车给刮倒的, 车辆没有车牌。 眼前的一切和老人家的叨念重合在了一起,陈忠顿时意识到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甚至高度怀疑自己撞见了一起绑架事件。 而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蹬起了自行车,努力地跟上了那辆可疑的黑色轿车。 回忆到这里,张霞又一次停了下来。 “我也曾经不止一次地问我家那口子,当时到底是怎么想的。他说一开始其实什么也没想;后来骑着骑着缓过劲儿来,才想到要报警,可又觉得追都追了,半途放弃实在太可惜。于是他就这么一边追一边纠结,很快就到了镇口。那车出了镇子就开始加速,没几下就把他给甩掉了。” 眼看着车辆绝尘而去,陈忠却没有放弃,因为地面上还有新鲜的车辙痕迹。 接连好几天的寒潮,已经将地面气温压到了零度以下,大雪落在地面上,转眼就能积上白茫茫的一层。 这种鬼天气,出入小镇的车辆本就稀少,新鲜的车辙印痕在路灯下更是十分醒目。然而按照目前的雪情,说不定再过半个小时,车辙很可能就会被积雪覆盖,变得无迹可寻。 陈忠心想着至少摸清黑车是上了高速还是要往临镇去,于是又沿着车辙追了一阵,就这样一口气沿着小路骑到了山上。 说也奇怪了,他又重新看见了那辆黑色的轿车,因为它就停靠在半山腰的路边上。 陈忠是在镇上土生土长的,因此知道那时候的山上无人居住,一片荒凉。他将自行车藏好,正准备靠近那辆车看看情况,忽然就听见一阵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是那两个高大的黑衣人从树林里走回来了! 陈忠赶紧藏到了路边的灌木丛后面。他看见那两个男人重新回到车上,发动车辆迅速离去。很快,树林里再度恢复了昏暗。 隐约猜测到刚才发生了什么,陈忠心跳加速。他拔下车锁上插着的钥匙串,用上面的微型手电照明,沿着树林里的脚印往前走。也不知走出了多少米,总之感觉绕了好几个弯,最终来到了一块林间的开阔地带。 在那片白皑皑的积雪里,他看见了被丢弃的吴生。 “当时那孩子很可能是在车上被灌了安眠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雪地里。要是去得迟了,恐怕就真的没有命了。” 作为一位母亲,张霞也忍不住叹息:“真是造孽啊。” 陈忠立刻将吴生打横抱起。七岁的孩子,说小已经不小,又没有意识,更是死沉死沉的。陈忠原本个子就不高,抱着个小孩还冒着大风雪,简直举步维艰。 转眼已经到了晚上六点三十分左右,风雪呼啸,仿佛还有加大的趋势;雪地里的足迹很快就变得模糊难以辨认。而背上的小孩还是没有半点反应。陈忠心里头焦急,所幸被他七拐八拐地,居然发现了一座花田工人临时堆放柴禾的小木屋。 他背着吴生躲进去,关上门。木屋里的柴火不多,只够他用打火机点燃一小堆篝火。 狭小的屋子里温度缓慢升高,他又融了一点雪水喂给吴生。大约等了十来分钟,男孩终于醒过来了。 “哎,说起来这孩子也真是福大命大,吉人自有天相。” 说到这里,张霞暂时停了下来,起身去厨房为自己倒水。 趁着这个时机,其他人立刻齐刷刷地看向沈星择。 “……我没事。” 摇了摇头,沈星择发觉前额有点凉意,他伸手去摸,掌心又是一片湿透。 他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脑内突然闪过一片交错的黑色和白色,间或夹杂着雪片似的斑点。过于强烈的对比刺激让他捂着脑袋弓起身体。 陆离赶忙上前安抚,正巧张霞端着水杯走了回来,恰恰撞见了这一幕。 “李先生,您没事吧?”她喊出的当然是沈星择的化名。 “没事,只是有点低血糖。” 沈星择抬头冲着她微微一笑:“请继续。” 张霞赶紧取了几枚巧克力过来。让沈星择吃下了,才又重新坐回到了椅子上。 —————— 木屋之外,风雪还在呼啸。屋子里的柴禾有限,恐怕也烧不了几个小时。陈忠知道,必须赶在那之前找到回镇上的路。 “当时吴生的情况很不好,他虽然醒了,但因为药效的关系还是迷迷糊糊的。我老公明白自己没办法带着孩子一起走。他必须先跑出去求援。” “把小孩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狗蛋忍不住质疑。 张霞愣了愣,露出了有点儿尴尬的笑容。 “不过那时候真的也没有别的选择……何况,吴生虽然年纪小但却非常懂事,答应一定会安静等到救援到来。” “……” 并没有人再提出反对,唯有陆离注意到,沈星择手里捏着的糖纸发出了轻微的沙沙声。 而就连陆离都无法知道的是,在沈星择脑海里那片黑与白之间,飞舞的雪花点越来越密集,慢慢地变成了真正的雪。 不止是画面,还有声音。 风雪呼啸声,干树枝燃烧的哔啵作响,以及一个孩子惊恐无措的声音。 “不……别走!我怕,求你别留下我一个人!” 伴随着这声呼喊,黑与白的世界一角开始透出明亮的金红色——那是木屋里的篝火;又像是某个深夜的车祸现场,红色警灯、路灯和车灯混合而成的血色。 “不……小离,这不是真的,别走,别留下我一个人……” 来自于过去的两种声音混合在了一起。沈星择打了几个冷战,寒意又蜂拥而至。 于是火光熄灭了,雪花再度飞舞起来。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面前木屋里的篝火已经熄灭,而他推开了通往外界的大门。 屋外依旧是夜晚,可四周围却出乎意料地明亮。 夜空正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血红色,就像是木屋里刚才熄灭的那点篝火的余烬——再往下看,大城市的路灯与霓虹交相辉映,积雪的大街上阒无人声,只有一座公交车站。 车站里似乎原本应该坐着什么人,可现在却空空荡荡。 沈星择困惑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城市突然又变成了冰天雪地的树林,到处都是枝条被积雪压断的脆响。 唯一不变的,还是那呼啸的北风、漫天的大雪,不停敲打在他的身上。 无论向前还是向后都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和孤独,但是“前进”似乎更具有自我安慰的意义。于是沈星择迈开了脚步,向着潜意识里认定的小镇方向前进。可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正在渐行渐远。 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而言,这个冬夜实在是太过残酷了。冰雪冻伤了他脸颊和耳朵,冻裂了他的嘴唇。而更可怕的是,寒冷还在从内部离间着他,剥夺了他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这么多年以来,唯一与他配合默契、不离不弃的手和脚,如今竟也开始违背他的意愿,甚至从他的知觉世界里消失,无论他再怎么惊惶、焦虑或者愤怒都无补于事。 模仿大人的模样,沈星择尝试着跺脚、朝掌心哈气,可是温暖稍纵即逝。他也尝试过大声呼救,但那只会让更多的热量更快地流失。 越来越多的寒冷还在侵蚀着他的大脑,让他的思维成为一条被困在冰海小鱼,在渐冻的绝望之中团团转着圈。 听起来或许有点可笑,但他的确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回忆着陈忠的容貌,祈祷着这张脸能够从这片雪白又血红的世界里突然出现,像天使那样将他带出困境。 然而事与愿违,直到他将这张脸刻进了自己的潜意识深处,可现实的世界里依旧只有他一个人,和无边无际的孤独。 慢慢失控的身体像一台逐渐失灵的机器,带领着他在树林里踉踉跄跄地前进了几百米,直到他脚下的一小块雪地突然发生了崩塌,连带着他一起摔进了一个黑洞洞的大坑。 或许是因为积雪,也有可能是冻僵了的缘故,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而更加奇怪的是,当冷到了极致,身体反而迅速地暖和起来。 不仅如此,天上和地上的雪也开始消失了。 林间的枯木发出了新芽,转眼间变得郁郁葱葱;地上铺满了柔软的绿草;甚至还传出了蟋蟀和金铃子的鸣叫声。 一度停滞的时钟突然跳过了两个季节。回过神来的沈星择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刚才跌落的那个土坑之外。 他小心翼翼地朝土坑边缘走了半步,发现坑底站着一个身着军训迷彩服的人。那个年轻英俊的人,有一点像是陈忠,却又比陈忠夺目耀眼千百倍。他向着沈星择微笑,然后伸出了求助的双手—— “嗨,这位同学,兄弟我的脚好像扭了。你能帮个忙,把我捞上去吗?” 沈星择伸出了手。他不知道当时的自己究竟知不知道——其实从这一刻开始,他就已经不会再放手了。 “星择!星择!” 又有人在耳边小声呼唤着他。 沈星择再一次从恍惚中抬起头。黑夜变成了白昼,映入眼帘的是雪白色的病房,还有一身红色连衣裙的母亲。 他再眨一眨眼,红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陆离忧心忡忡的脸庞。 像是为了确认眼前人并非虚幻,沈星择用缠着绷带的那只手轻轻碰触着陆离的面颊。 虽然伤口早已经不再疼痛,但不知为什么,还是有一种酸胀而又甜美的感觉从指尖一直延伸向心脏。 但那并不是这阵子困扰过他的绞痛,而是另一种无害的、安心的感觉。 第81节 “我……回来了。” 沈星择突然觉得,只有这句话才能够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此刻的心情——虽然有点奇怪,但他相信陆离一定能够理解。 果不其然,陆离伸手握住了沈星择的手,并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欢迎回来。” 他轻声道,伴随着如沐春风的微笑。 第105章 罗生门 当沈星择神游在外的时候, 张霞已经结束了她的故事——结局无外乎是在陈忠的指引下, 吴生被顺利找到并送往医院。而且当晚11点左右,吴生的母亲就匆匆赶到医院,重酬了陈忠并且约定要保守这个秘密。 此时此刻,张霞正应安化文的请求,去楼上取陈忠当年的照片, 客厅里只剩下四位客人。沈星择虽然记起了很多事, 但是此时此地也不宜展开叙述, 只简单地安抚其他人不用担心, 待会儿回车上再仔细说。 张霞很快就拿了一堆照片过来,指给他们看陈忠年轻时的模样——与餐馆里那张龙舟照片一样, 从某几个特定的角度来看,的确与当年的陆离有五分相似。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 两个人的模样却是“渐行渐远”。直至如今, 接近知命之年的陈忠,也只不过是个大腹便便的乡镇商人罢了。 当然,此时此刻也不再有人纠结于这件事。 沈星择刚才已经表明了态度,此刻安化文又随便寒暄了几句就率领众人起身告辞。张霞将他们送到门口,并没有主动提起任何有关于报酬的事,但安化文还是向她索要了电话以便日后联系。 倒是狗蛋多事,临别前又问了张霞一句话。 “姐姐,那吴生当年被困的树林到底在哪儿啊?” 张霞或许是被他这张甜嘴给逗乐了:“哪儿还有什么树林啊,早就开成花田和梯田了,这不就在你们脚底下吗?” 大家这下倒是小小地吃了一惊,又不得不感叹这二十七年之间,竟是有了沧海桑田般的变化。 趁着斜阳尚未消失在西面的山头,车辆发动,沿原路下山准备返回小镇。半路上,沈星择将自己记起来的那些事简单描述了一遍,听罢好一阵子,其他三个人都默然无语。 “我从刚才开始就有些疑问。” 安化文打破了沉默:“这件事,舅妈为什么要让陈忠保密。” 沈星择还没说话,倒是狗蛋急着举手发表意见。 “我看也未必是我姨要保密,她哪儿来那么多封口费?钱肯定是我的姨夫你的舅舅出的啊,搞不好这件事原本就是冲着我姨夫去的呢!” 这句话倒是启发了陆离,他看向沈星择,说出了自己并不十分肯定的推断。 “记得你提起过,你爸的前妻曾经对外承认,在你出生之前她就已经和你爸离了婚。会不会……就是因为这件事,她才不得不妥协?” “你是说,这场绑架案是她策划的?” 沈星择若有所思:“所以我母亲之后才会急着把我送去美国,是因为担心我还会遇到类似的事件……” “有一句话好像不太好,可我憋不住了一定要说。” 狗蛋仗着自己年纪最小,说起话来百无禁忌:“如果我是那些绑架星择哥的人,干嘛要费那老鼻子的劲儿把他迷昏了送到雪地里?直接在车上掐死了丢下去不也一样吗?” “这哪能一样?” 安化文第一个不同意他的说法:“要是东窗事发,找个好点儿的律师,冻死了能辩护成过失杀人,可掐死那就是故意杀人没跑了。给自己留条后路,总是没错的。” “可这后路留得也太宽了一点吧?我都怀疑就算陈忠不跟过去,那老奶奶一报警,派出所的人到处找一找,也找得到星择哥啊。” “这事哪儿有说得准的,没准那天就是特别冷,万一被雪埋住了就更难发现了不是吗?” “那难道不应该先脱了星择哥的衣服,或者干脆往他身上泼冷水,这样死得更快一点吗?” “……我说你怎么比绑架犯还狠,他真是你亲哥?” “你才是我亲哥!看着点儿路!” 前排的两兄弟你一言我一语,为了事件细节而争论不休。很快地,坐在后排的陆离也加入了讨论。 “陈忠这人也有问题,他说自己一直跟在车后,又说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别的车辆。难道那些绑匪一直没注意到他的存在?还有,绑匪撞倒老奶奶之后应该立刻去学校接走星择才对,陈忠送完老人之后再去学校居然还能遇上——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蹊跷?” 他这么一说,安化文和狗蛋愈发觉得事件没有那么简单。而一直保持静默的沈星择,突然间又说出了一件让他们细思恐极的话。 “昨天我们从上海到镇上一共用了多久?” “嗯?” 陆离不明白他的用意,但还是计算起来:“不加上安检什么的,航班一个小时,开车过来三小时,保守估计五个小时应该还是需要的。” “可是张霞刚才说,出事当晚十一点我妈就赶到了镇上,而她当时就住在上海。” “……有可能她本来就已经在来探望你的路上了啊!”狗蛋试着解释。 “如果知道她要来,那些黑衣人还会赶在这种时候动手?”安化文提出质疑。 沈星择没有再说话,用手指推着皱起的眉心,一下一下。 眼看三兄弟都不同程度地陷入了迷惘,唯有陆离做出总结:“看起来,当年的这件事,远比我们以为的更复杂。” “需要更进一步调查吗?”安化文透过后视镜看着沈星择,“工作室业务往来的一位私家侦探,口风很紧,如果有必要——” “算了吧。” 沈星择摇摇头:“无论事件真相如何,老一辈的人已经以他们自己的方式达成了平衡。二十七年都过去了,如今我妈不提,连我爸都已经七十五岁高龄。树既然已静,那风又何必一定要重新吹起。” 他都这么说了,安化文和陆离自然点头尊重他的决定。 “可我还是很想知道答案啊!” 唯有狗蛋还在那里抓耳挠腮:“你们不觉得这简直就是一出活生生的罗生门嘛?这件事,站在谁的角度上都说得通,谁都有可能是幕后黑手!” 陆离忍不住怼他:“罗生门不也没有答案?怎么就没把你给憋死?” “那可不一样,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现实永远比戏剧更精彩嘛。” “那我的戏是不是特别好看?” 沈星择终于也不再沉默:“你买票了没?没买就别挑三拣四的。” 狗蛋又被怼,好一阵吱哇乱叫。车厢里的气氛顿时热闹起来。 安化文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又会怼人了,应该是没问题了。” “是啊。”陆离隔着后视镜与他相视一笑,“以后还会越来越好的。” 转眼间,车辆已经开到了小镇入口处。潺潺流动的小溪在夕阳的照耀下发出点点金光,陪伴着他们一路回到了镇口。 “小时候,这里是出入这座小镇的必经之路。” 沈星择指着镇口的石桥和那颗郁郁葱葱的大树。 “每个星期至少有一天,我也会来到这座石桥上。站在上面一直眺望车来的方向。有的时候,我可以等到我想要等的人,但更多的时候还是等不到。” 陆离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座石质的平桥显然已经非常老旧了,桥墩上布满绿油油的青苔。旁边的老树或许和石桥差不多年纪,巨大的树冠向着四面八方伸展着,为树下三三两两追逐嬉戏的孩子撑开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或许曾经,它也默默地为沈星择撑起过一片天空罢。 陆离正在感叹,突然间一个画面冷不丁地从他脑海里跳了出来。有那么几秒钟,他仿佛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住了,但很快又回过神来,取出手机在相册里飞快地寻找起了什么。 很快,他的动作又戛然而止,只是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猛瞧,然后又主动将手机塞到了沈星择的手上。 “你看!” 因为激动,陆离的声音甚至有点变样,“像不像这地方?!” 沈星择这才看见手机里的照片是一幅油画:一男一女带着一个男孩,坐在乡间的石板桥上,头顶绿树成荫、脚下溪水潺潺。 是的,画中景象看上去与镇口的风景高度重合。沈星择很快就回想起了有关于这幅画的更多信息——这是陆离父亲的作品,去年年底的那场遗物拍卖会上卖出了高价。画中的那个孩子正是陆离,而这也就意味着…… “你以前来过这里?” “我也不记得了。”陆离苦笑,“不过小时候经常出去旅游。我爸总是带着画材,既然这里有这么多的画家,要真来过也有可能。” “哇,那可真是天大的缘分啊!” 全程偷听的狗蛋又咋咋呼呼起来,还念起了肉麻的电影台词。 “我愿化成一座石桥,经受五百年的风吹,五百年的日晒,五百年的雨打,只求她从桥上走过!” 安化文倒没说什么,他干脆掉了个头,把车停稳在了路边上。 “合个影吧。”他建议道。 于是四个人下了车,朝着石桥走去,随便找了一个看起来还算成熟稳重的孩子帮忙拍照。 当快门按动下去的这一刻,两个迷失在不同时间里的少年,终于肩并着肩站在了一起。 “也许我等的人一直都是你。” 拍完照返回车上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沈星择忽然这样低声对着陆离说了一句。 陆离也扭过头来看着他,回报以明亮温暖的笑容。 “也谢谢你,一直等着我。” 傍晚斜阳的余晖,像是把他们同时包裹在了一块巨大的琥珀当中,将这美好的一瞬间放大成为了永恒。 作者有话要说:  沈星择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告一段落,马上又要回归到演戏这条线上了~ 至于当年的真相,你们认为是什么样的呢? 油画这个,在拍卖会那一章有提到过哦~可以回头看一下。 第106章 蓝色花语 陈年旧事终于拨云见月, 这趟小镇之行也该圆满落幕。不过天黑赶路不太安全, 四个人选择继续在客栈留宿一夜。 为了庆祝沈星择的心魔水落石出,安化文让餐厅准备了一顿格外丰盛的晚餐,还将餐桌挪到了庭院池塘中央的小岛上。 风清月明、灯影花香,一切似乎都恰到好处地美丽着,令人心情舒畅。席间大家都喝了几杯, 沈星择回忆着与陆离当年在学校里的旧事, 狗蛋逼着安化文交代他和何慕棠之间的来龙去脉。说到引人入胜的地方, 谈笑声也渐渐响亮起来。 不知不觉间, 这顿晚餐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后直到狗蛋这个酒品最差的趴在了桌上, 其他几位哥哥怕他说什么胡话,这才纷纷散去。 自从入住上海黄浦江畔豪宅以来, 陆离夜夜都与沈星择同床共枕。就连昨晚到了镇上也没有分开。他原以为今晚上也要主动过去沈星择的房间, 然而刚在自己房间里洗完澡,一推开浴室的门,他却发现沈星择安安静静地坐在床边。 屋内没开灯,因此看不清沈星择的表情。但光是看见他一动不动,陆离就跟着紧张起来,连头发也顾不得擦干,赶紧打开了台灯坐到他身旁。 “……怎么了?” 灯光下,沈星择的脸上还残留着一丝酡红酒意,这与他严肃的表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第82节 “小离,我还欠你一个正式的解释。”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陆离,神态专注,如同教堂里的新郎面对自己的终身伴侣。 “……这些解释我已经反复酝酿了好几个小时,可有些地方还是觉得词不达意。我担心说得不对会让你更纠结,可如果不及时解释,误会会越来越大……所以,如果你觉得我的话有问题,随时都可以打断我,我会尽量给你满意的答案。” 他从前何曾有过如此委婉的语气,这一番话倒是让陆离更加紧张起来。 “你到底要说什么?” “……” 沈星择深吸一口气,一手伸过去搂住陆离的肩膀。 “曾经救过我一命、却也伴随着创伤一起烙印在我潜意识里的,或许是陈忠的那张脸。而我最初被你吸引,或许也是因为潜意识里对你的容貌产生了亲切感。你甚至可能会以为,这种基于错觉的情感是对你的一种不尊重。但我要说,我喜欢的人只有你,陆离。这种喜欢与错觉无关、与长相无关,无论你换成什么模样,都是我沈星择的灵魂伴侣。”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突然捉住了陆离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别人或许可以拯救我的性命、我的身体,可只有你,你救了我的心。” 隔着薄薄的衣物,陆离能够感受到沈星择的那颗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着。当心结被彻底解开,这颗心脏是不是也会重归于平静,不再保守愤怒、不安和患得患失的折磨? 陆离意识到,这才是自己更关注的问题,于是轻声问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你还要去看心理医生吗?” “……嗯,这次医生会更加对症治疗。” 沈星择显然被他跳跃性的问题弄得困惑起来:“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反应吗?” “反应,什么反应?”陆离故作一脸懵懂:“你想要我什么样的反应?” “……不,不用什么反应。你没事就好,我只希望你不要误会。” 沈星择呼出一口气,像是放松,又似乎在因为陆离的冷淡反应而失望。 “我干什么要误会?” 陆离笑了起来,伸出一根手指弹了弹沈星择的脑门儿:“你这个脑袋,什么都好,就是胡思乱想太多了。我像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 沈星择显然也随着他的高兴而高兴起来了,只是喜悦中还掺着最后一点疑惑。 “可白天的时候你在车上,看起来好像还挺不高兴的样子。” “那倒是,这种事情无论搁谁身上一开始都会觉得憋屈吧。要是再早五六年,我甚至还会想要狠狠地揍你一顿。” 说到这里,陆离还象征性地挥舞了一下拳头。 沈星择也配合地往后仰了一仰:“那你现在怎么又想通了?” “因为我成熟了呗。” 陆离笑着,露出两颗可爱的洁白门牙。 “每一个故事都会有一个开始。怎样开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经过和结果。人的性格、兴趣、偏好这些东西,总是不可避免地受到很多因素的影响。你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但那又怎么样?情感的产生从来都不是盲目的,只不过单纯的人看不透它背后的原因,而愚蠢的人则会自寻烦恼。像我们这种聪明人,又何必为了那种傻问题而去纠结?” “……” 沈星择是真的被陆离的这一番话打动了。他主动凑过去与陆离头碰着头,又轻轻呼出一口气,百感交集之间突然想起了一句话。 “……两个灵魂的一次精神结合,如此卓越,因为它与肉体的联系,最为遥远。” “是本·琼森的《新酒栈》?” 陆离一下子就听了出来:“亏你还记得,顾老头去年还在推荐学生看这个呢。” “是啊。”沈星择点了点头,“其实前阵子养伤的时候,我偶尔也会看点哲学类的书1。在柏拉图的理论里,灵魂总是被囚禁在退化、疼痛和死亡的肉体里面,所以它会不断渴望着脱离肉体。而这种脱离了肉体的灵魂层面的感情,才是最美好的情感。” “美好,但也苦涩。” 陆离补完了他未尽的言语:“因为灵魂不朽可肉体脆弱,注定了柏拉图式的情感无法在现实中永存。而艺术作品可以是完美的,却注定无法与活生生的人类产生情感上的交流。” “所以我们至少比别人拥有双倍的幸运。” 说到这里,沈星择亲吻着陆离柔软的短发:“或许作为演员,我们比一般人更接近于艺术本身。” “噗……哈哈……拜托你不要一本正经地说这种大话啊,被别人听见肯定会觉得你是臭不要脸啊……” 前一秒钟还在畅谈人生,而这一秒,陆离就因为这句话而放肆大笑起来。 可他并没有笑多久——沈星择的吻很快沿着脸颊一路落下,最后堵住了他的嘴唇。 ———————————————— 第二天一早,晨光熹微。趁着小镇的街道上还算清静,四个人离开了客栈,驱车返程。 经过沈星择的同意,大家听从了狗蛋的提议,在临走之前将这短短两天时间里走访过的几个地点重走了一遍。那些早已人事两非的建筑群,沐浴在清晨透亮的光线之中,像一只只黑翼白肚的喜鹊,展翅欲飞。 沈星择轻声感叹:“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这座小镇也是美丽的。” “心中有爱,处处都是美景。”安化文一语双关地揶揄。 车辆很快经过了镇上的小学校。时间还早,路上并没有恼人的小孩和老人。校门也还紧闭着,没有铃声与歌声——仿佛一切都尚未开始。 沈星择按下车窗,迎面感受着微凉的晨风。二十七年之前,他的噩梦从这条路上开始,而如今,他也要沿着这条路,走出噩梦,走向一个光明的白天。 “想想看也真是奇怪呢。”坐在他身旁的陆离忽然轻声感叹了一句。 沈星择闻声扭头,发现他正朝着另一侧的车窗外望去。路边上不远处的“花田里”餐馆还未开张,蓝色玫瑰花上的208号路牌正在夕阳下反射着点点金光。 “双重巧合,也许可以被称为奇迹。我们或许应该找时间去见见凌厉和他的师父。” “不,我奇怪的并不是这个。” 陆离却摇了摇头:“我指的是那些叫做蓝色妖姬的玫瑰。明明是看上去那么妖艳诡异的花朵,可花语却意外的很纯情。” “纯洁…和…透明。”狗蛋已经噼噼啪啪地打开手机查到了答案:“还有奇迹和不可能实现的事。” “听起来有点意思。”太阳从东面升起,安化文随手戴上了墨镜。 “更有意思的还在后面呢——这上面说九十九朵蓝玫瑰意味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的爱注定今生只为你一个人。” “为了卖花,那些人可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 “可我觉得好像还挺有道理的啊。” “……” 前排座上的两个人进入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斗嘴模式,而后面的沈星择已经靠近陆离。 “我以后不会再送你黄玫瑰了。” 他在他耳边低语起来:“这个看起来更适合我们。” —————————— 六月三日上午九点,电影《花萼相辉》择吉复工。剧组搞了一个小型的开机仪式,贡品上香一样都不少,唯独现场没有看见男主演的身影。 听一些小道消息说,沈星择目前还在上海,因为某些家族事务还需要推迟一天才能赶来。至于其他人,包括男二号陆离在内的所有对手戏演员已经全部就位,经过短暂的休整和孟百进导演的复工动员讲话,大部分人也都精神焕发,握拳擦掌准备再拼一把。 第二天一大早就开始正式拍戏了。按照当天的拍摄通告,计划拍摄五场,全部都在影片的尾声处。 这一段的剧情大约说是,明崇俨注意到了武后对于佛家至宝的觊觎,从而觉察出她对于皇位的野心。而武后也因此密令杀手对这位昔日的宠臣展开刺杀。 假死的明崇俨扮作府上一位老看门人,准备独自离开长安城,半路上却偶遇金吾卫巡查,幸得李善爱所伪装的另一个老头的帮助,这才顺利逃出生天。 这几场戏虽然是男主与男二的戏份,但按照拍摄通告上的角色和演员对照名单,真实出演的其实是两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家——演员群体中不乏这样的存在,他们演了一辈子的戏,从满头青丝到白发苍苍,却仍旧默默无名。戏骨或许是送给那些成名成家的大人物的,可他们对于演戏的热忱和钻研却丝毫不输给那些名声在外的老艺术家。 作者有话要说:  1确切地说,沈星择看的是北京大学出版社的《艺术让人成为人》。本章部分观点就出自这本人文学著作。 本文的正篇即将在下周完结,接下来就是番外的内容了,初步考虑包含粉丝818、综艺节目录制、日常生活、拍硬照等等轻松有趣的内容哦~~~ 第107章 他的回归 剧组聘请的这两位老演员, 虽然并不出名却十分敬业, 一大清早就进了片场的化妆间。等到大部队进场时候,二人早就已经装束停当,坐在一旁候场。 由于陆离和沈星择两人的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挑选的这两位老演员个子也并不矮小。只不过因为年事已高,都有点弯腰驼背。此外, 他们手和脚似乎也有些变形, 即便坐着休息的时候, 也都不自觉地蜷缩着。 像他们这种普通演员没有助理, 二老干脆面对面、互相帮助着对起了台词。片场员工在一旁忙忙碌碌、嘈杂喧闹,可他们却充耳不闻, 只顾着你来我往,演得相当投入。 今天的第一场戏是老年版明崇俨的戏份。不过现场最扎眼的演员却是一头小黑驴, 长长的兔子似的耳朵, 还背着个小褡裢,一牵上来立刻就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马队的指导过来,向老演员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千万不要绕到驴屁股后头走路等等,然后给了他几根胡萝卜,让他和小驴联络联络感情。等到那边机位和灯光全都布置好了,导演说戏、演员走位 ,过了几遍之后就正式开拍。 副导演一声令下,扮成路人的群众演员开始在街头走动,小贩们张口吆喝。散发着桐油和蜡油气息的影视城,瞬间变成了千年之前长安城繁华热闹的街市。 紧接着,老年明崇俨牵着小黑驴登场了。虽说此行是要出城逃难,可一人一驴看起来却是不慌不忙,他们慢悠悠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偶尔还停下来买点吃食装进驴背上的褡裢。 走着走着就到了一个菜摊前面。卖菜的正巧也是个老头儿,见明崇俨过来,忽然隔着菜摊举起一截长藕拦在了他面前。 “客官,这是曲江池的雪藕,尝尝吧,出了长安可就吃不到了。” 明崇俨停下脚步,与老汉两人目光相接,似嗔非嗔、似笑非笑。然后他缓缓伸手,接住了这条长长的莲藕。 “自淤泥之中全身而出,这倒是一个好彩头……那老朽便谢过了。” 正说到这里,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响。只见一群武卫策马而来,兵甲与刀剑寒光闪闪。人群惊惶,纷纷向街道两侧推搡躲闪,很快就空出了一条便道。 明崇俨一手牵着小黑驴,转身准备装作买菜模样,却没料到一旁的人为了躲避卫兵而撞到了他身上。他踉跄了两步勉强算是站稳了,可是这次冲撞却将他揣在怀里的一件信物给撞了出来,落到地上。 信物万一被发现,麻烦那就真的大了。明崇俨不得不箭步上前,迅速将东西踩在脚下。而这个敏捷的动作也让他在一群后退的路人里变得格外醒目。 为首的金吾卫果然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勒马立定在离他几步开外的路中央,大声喝问了几句话,随即向他索要出入文牒。 信物还被踩在脚底,一旦走开必然会被金吾卫发现;然而一动不动更令人起疑。明崇俨表面上却依旧镇定自若,可心中却是两难。 也就在这时,只听“哗”地一声,他身旁的菜摊忽然倒了下来,那些鲜嫩的雪藕顿时滚了满地。有几截断掉的甚至滚到了金吾卫的马匹面前,军马低头嗅闻了几下,竟然啃食起来。 卖藕的老头连声惊呼,一边向军爷赔礼道歉,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摊位后头绕出来,匆匆忙忙地抢救满地的莲藕。与此同时,明崇俨向前走了几步,取出怀中的文书交给卫兵。 而这时候,他掉落的那块信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卫兵验讫文件,策马扬鞭而去。街市上慢慢地再度喧闹起来。明崇俨与卖菜老头相识一笑,然后重新牵起毛驴,朝着不远处的通明门缓缓走去。 前后大约三四分钟左右的剧情,被拆分成了三十多个镜头。尽管拍摄过程十分顺利,但全部完成也花费了将近五个小时,好在总算赶在了夕阳西下、光线发生明显变化之前顺利收工。 两位老演员的戏份到此结束——照理来说这似乎也没有什么。毕竟这么大的剧组,每隔几天都会有几个配角杀青。然而此刻,孟百进导演却带头鼓掌祝贺;至于在场的一干工作人员,有些跟着鼓掌,有些虽然面露疑惑,但很快也随着大流鼓起掌来。 掌声之中,两位老演员笑呵呵地走到一起,向在场各位点头致意,然后又相视一笑。 紧接着,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两个老头的外形竟然开始了变化——刻意紧缩的肩颈舒展了,伛偻的脊背挺直了,微弯的手与脚也都活动开来,乍看之下就像是突然长高了一大截。 但是变化还远不止于此。一直在边上候场的特效化妆组上来了,将两人团团围住,开始卸妆。忙碌了足有五六分钟,当他们重新散开的时候,那一部分始终被蒙在鼓里的剧组成员这才恍然大悟。 第83节 根本就没有什么老演员,明崇俨和李善爱一直都是沈星择和陆离扮演的。只不过他们用精湛的演技和神奇的易容术欺骗了众人的眼睛。 恢复了本来面目的沈星择,双手合十向在场的所有人鞠躬。 “大家辛苦,我回来了。” “接下来也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陆离也跟着一起鞠躬。 回报他们的,是剧组伙伴们又一次热烈的掌声。 ———————— 两位主力演员别出心裁的回归方式,就像是为《花萼相辉》剧组注入了一剂兴奋剂。很快地,各组的拍摄工作又回归到了正轨。 与此同时,沈星择也正在积极地接受心理介入,受雇的医生每隔一周都会来一趟剧组。等到《花萼相辉》杀青之后,还会进行全方位、更深入的治疗——心因既然已经明朗,相信只要继续对症施治,生理上的异常情况也很快就会消失。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陆离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另一桩始料未及的事,正在不久之后等待着他。 沈星择的意外受伤导致《花萼相辉》拍摄日程整体延期,剧组中有不少人也随之调整了自己的工作安排——对于陆离而言,最最重要的变动就是戏还没拍完、可他却要毕业了。 四年时间快如弹指一挥。昔日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中影初复试仿佛还在昨天,可如今骊歌却已经隐约在耳边唱起,分别之期近在眼前。 7月6日就是中影26级本科生毕业的大日子,可7月5日的剧组仍在赶工。当天下午七点左右陆离与沈星择出发赶往机场,乘坐晚上十一点的飞机,凌晨三点才回到北京的家中 说来倒也有趣,尽管这已经是陆离第二次从中影毕业,可他依旧兴奋得睡不着觉,反反复复地拿捏着明天的讲稿。 没有错,就在明天的毕业典礼上,他将代表26级全体毕业生上台发表感言——上辈子没有体验过的殊荣,这辈子可一定要好好表现。 他睡不着,沈星择也别想睡好。于是两个人干脆开始琢磨讲稿,改了又读、读了继续改,简直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年级期末,熬夜准备朗诵考试的那些夜晚。 直到凌晨五点左右,字斟句酌的讲稿总算完成。两个人抓紧时间躺到床上想要补眠,却又齐刷刷地瞪着天花板。 陆离轻声道:“……上次毕业的时候,我们俩好像没有合影。” “是啊,”沈星择点头,“那时候不是正闹误会吗。” “那你明天……要不要……过来看看?” “也不知道媒体会怎么说。” “就说我邀请你的呗。反正你是校友,我们又一起拍戏,这不是很正常吗?” “校方也许会头疼,毕竟没有报备,会场秩序乱了就不好了。” “……你管那么多呢,咱们毕业那会儿不也有明星校友发言?不想去就算了!” 陆离佯怒,说着就要翻过身去。却在这时,沈星择一把将他拦腰搂住了拖进自己怀中。陆离起初还想挣扎,直到被沈星择狠狠拍了一下屁股这才安静下来。 “装傻还是真傻?” 沈星择用低沉的声音咬着陆离柔软的耳垂。 “你以为,我跟你回来就是帮你改改演讲稿的?” “嚯!感情您这还等着我开口来请呢!” 陆离啧啧咋舌,同时就着被抱住的姿势,故意拱起屁股去撞身后人的股间。 果不其然,他如愿地听见沈星择的气息不稳起来。 “……别闹,你是想要被就地正法吗?” 男人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这次拍完了还故意揉了一揉:“在组里不方便,我可一直都忍着。你明天到底还想不想参加毕业仪式?” “不是明天,是今天。” 陆离这才笑着躲闪起来:“大人饶命呐,草民再也不敢了。” 虽说两个人都忍住了没干什么坏事,可留给休息的时间也委实不多了。陆离觉得自己几乎是刚合上眼睛就被沈星择拽了起来,然后不由分说地开始扒他的睡衣,再往身上套衬衫。 倦意很快就被兴奋所驱散,在沈星择的帮助下,陆离花了一个多小时好好捯饬了一下自己,换上了安娜提前为他准备的西装革履。然后与同样穿戴整齐、帅到令人发指的沈星择一起出了门,去赴人生中的这个大日子。 上午九点的什刹海旁,阳光穿过柔柳的浓荫,为微热的空气注满青春气息。表导楼的常青藤正享受着一年之中最为美好的时光,迎风舒展的叶片,仿佛随时都有可能化为一朵朵蝴蝶,随风而起。 将车辆停靠在隐蔽的泊位上,陆离与沈星择下了车,快步走进学校后门外的那条胡同——应陆离的再三邀请,他的母亲和继父也来观看毕业典礼了,眼下就住在那座四合院的酒店里。 陆离知道,这将会是一场奇妙的见面——一个不是父亲的父亲;一个不是母亲的母亲;一个不是儿子的儿子。以及还有沈星择,一个不是亲人的亲人。 为了避免尴尬冷场,陆离早就拟好了各种话题。甚至连沈星择要说的话都给培训好了。可真到了双方见面的时候,所有精心准备的话语却都在一瞬间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结结巴巴的一句话。 “……妈,你、你你的肚子?!” 事实上就连这句话都是多余的——因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够看得出来,此刻站在他面前的妇人大腹便便,至少已经有了五个月以上的身孕。 而此刻,洋溢在那对中年夫妇脸上的,除了隐隐约约的不好意思之外,更多的还有喜悦和期待。 第108章 青春的毕业式 对于这从天而降的第二胎, 夫妇俩的解释是:陆离常年在外拍戏, 两个女儿也读了大学。家里常年冷冷清清,于是萌生出了再要一个的念头。 最初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的陆离倒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更进一步的思索,不仅是理解,甚至还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他与小鹿的母亲毕竟不是骨肉至亲, 离她近了觉得拘束, 远了又觉得亏欠——如今她终于又有了亲骨肉, 天伦之乐可以留给这个新弟妹去弥补;至于他, 只要帮忙确保这个孩子以最合适的方式顺利成长就可以了。 想到这里,陆离居然还高兴起来。因为他和沈星择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如今能够变相地培养一个孩子成长,这或许也是一种宝贵的体验。 “妈。”于是他满怀期待地问道:“弟弟或者妹妹要叫什么名字?” “你妈她说一定是个男孩。” 话语向来不多的继父终于插了一句话:“前阵子她做了个梦, 梦见一只白猫叼着个大胖小子, 而且这胖小子长得和你小时候还有点像。” “我打算叫他‘非离’,还是跟我姓,陆非离。” 即将再为人母的女人也幸福地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陆离、非离,再也不离开——陆离相信绝不是自己多心。这个名字背后必然有什么隐情。再结合那个明显有所暗示的梦境,难道是—— 他的心跳突然加速,七分欢喜三分惊诧,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唯有眼巴巴地发起愣来。 反倒是母亲温柔地提醒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帮我们介绍介绍啊。” 陆离这才想起沈星择还站在一边,赶紧引见:“这是沈星择,我一直都很受他的照顾。最近也正在和他一起拍戏。他也是中影的校友,所以就一起过来了。” “知道的,当然知道。” 母亲含笑颔首,仰头看着面前高大的男人:“我家小离给您添麻烦了。” “哪里,您太客气了。小离很懂事,我很喜欢他。” 沈星择点头回礼,一边很自然地搂住陆离的肩膀以示亲热。 陆离被他搂得心里发毛,可表面上依旧装出若无其事的微笑。 “爸、妈,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去拿学士服呢。” 事不宜迟,在陆离的带领下,一行四个人取道北门进入中影,目的地是举行毕业典礼的南院礼堂。 距离典礼开始只剩不到一刻钟,礼堂内已是人声鼎沸。前来观礼的家人和朋友都被安排到了礼堂二层的看台上,陆离还急着要去和同学们汇合,于是郑重委托沈星择带着他的父母上楼。 尽管叮嘱了沈星择一定要低调,但这显然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二楼很快就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骚动,好在现场有维持秩序的老师,迅速平息了状况。 确认了二楼没有问题,陆离继续朝前走。表演系的座位在中央区,他一排排地找过去,顺便与沿途其他系的同学招呼寒暄。很快,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高高低低的声音,喊着他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发现一片人正在拼命地朝着他挥手——那当然是与他朝夕相处了这许多年的同班同学们。 生旦净末,原本各具特色的青年们,如今全都披上了粉色绶带的黑色学士服。一张张或英俊或美丽的脸庞,比任何时候都要神采奕奕、无比动人。 陆离顿时也欢快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同学们快步跑去。 “陆大离,接着!” 坐在过道旁的骆城首先站了起来,丢过来一套用塑料袋包裹着的学士服。陆离稳稳地接住了,当场脱掉外套,套上长袍。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与骆城紧紧拥抱。 “好兄弟!” “诶诶诶,还有我呢!”一旁的白嘉恩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陆离把手一伸,将白嘉恩也揽住。三兄弟就这样抱成一团,紧紧相拥。 这傻乎乎的搂抱持续了将近半分钟,三个人这才慢慢松开手臂。差不多也就在这时候,陆离才看清楚了坐在白嘉恩身旁的那个人。 是马蒙。 陆离听说这阵子马蒙一直都在沈星择介绍的医院里接受治疗;更多有关病情的细节则因为涉及个人隐私而无从知晓。 不过既然马蒙今天能够出现在这里,那应该意味着他的状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 不知不觉中,四周围的一小片区域已经安静下来。知道内情的同班同学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们两人。 陆离满脑子都是待会儿要发表的感言,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倒是马蒙主动站了起来,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面对着他,好半天才勉强提出了一个完整问题。 “……你的手,还好吧?” “早就没问题了。”陆离也赶紧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一点小伤而已,不碍事。” 马蒙僵硬地点了点头,因为羞愧而无法直视陆离的双眼。 “对不起,那时候我真是……犯了混了。你那么关心我,可我却恩将仇报,那时候我真是疯了……” “马小蒙,你没有疯,永远不要这样怀疑自己。” 陆离大声纠正他的话,“不要拿别人的恶意来惩罚你自己。” 马蒙仍旧不敢抬眼去看陆离,通红着脸,拼命点头。 陆离拍拍他的肩膀,又扭头招呼白嘉恩和骆城:“来,513寝室好兄弟再集体抱一次!” 话音刚落,他就被从前面和后面同时被人给紧紧地拥抱住了。 —————— 离别之前的聚会总是让人难以割舍。然而毕业典礼即将开场,陆离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时务。 与同学们短暂寒暄之后,他继续向前走去——为了方便上台发言,他的座位被安排在了前排,与各个学院的优秀毕业生们坐在一起。 按照粉色的桌签,他很快就在第一排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而惊喜的是,他左手边不是别人,正是叶孟蝶。 这个向来思路清晰、明白自己需要什么的女生,在完成象牙塔里四年的磨炼之后,变得愈发成熟和稳健了。有时候陆离在朋友圈里看见她的访谈,甚至都会自愧不如。 “要毕业了。”他坐到了叶孟蝶身边。 第84节 “是啊。” 以他俩的关系,叶孟蝶也不做多余的寒暄:“他们还在打赌你来不来参加毕业式呢。” “真的?赔率多少?你买了没?” “当然是买了你会回来。以你的表演水准,如果不是对中影有特殊的感情,根本没必要和一群菜鸟共同生活学习四年。所以你更不可能会错过毕业典礼这么意义非凡的时刻。” 陆离摸摸鼻子,心道几个月没见,这姑娘竟愈发地犀利了,于是赶紧换个话题。 “毕了业有什么打算?” “说得好像咱们能有别的打算似的,当一个好演员呗。” “我是说,你打算签哪个公司,还是说已经签了?” “天谊,何慕棠是我家亲戚,你不知道?” 叶孟蝶倒是对他一点儿都不隐瞒,甚至还故意戏谑了一句:“咱们当了四年的老同学,以后可就是对家了喔。” 这丫头居然是何慕棠的亲戚……是不是对家还真不一定。陆离在心里感叹娱乐圈还真是潭小水深,嘴上却还在逗着她。 “我又没签公司,怎么就和你成对家了。” “得了吧,就你这样,不签也跟签了没什么两样。你倒还不如签了呢,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有媒体觉得你和沈星择有不可告人的关系唷。” 被她冷不丁地说中了事实,陆离瞳孔骤缩,好在这点程度还不至于让他慌了阵脚。 “是喔,其实我和他是好基友。你瞧着吧,《花萼相辉》拍完之后,我们还要拿这个炒作呢。” 叶孟蝶噗嗤一声笑了,不再说话,反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小东西,递到陆离面前。 “给。” 陆离接过来,发现那是一枚钥匙扣,上面有一块雕刻精美的小木牌,竟是一条盘曲缠绕的蟒蛇。 “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一起去看过蛇。” 女生故作漫不经心状:“要毕业了,留个纪念。” 陆离道了声“谢谢”,接过钥匙扣拿在手心里。就在这时灯光暗下来,典礼开始了。 中影或许有不少特立独行之处,但作为一所高校,毕业典礼的流程其实也算是中规中矩。开场首先由主持人宣布各位来宾名单,紧接着就是校长致辞。 在过去的这四年、将近一千五百个日子里,倘若随便换一天让校长上台发言,台下的学生们恐怕都会是不耐烦的。唯有今天却绝对不同——全场三百多名学生,鸦雀无声。 当然,他们的手里大都拿着手机,但那仅仅只是为了记录下这场(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也是人生最后一场)校长致辞的全部内容。 或许,年龄和阅历的限制让他们暂时还无法完全理解台上这个老头的所有话语,但只要记录下来妥善保存,有朝一日蓦然回首,也一定会有所感悟。 只是希望那天,来得不要太迟。 校长致辞结束之后,台下史无前例的掌声雷动。紧接着就是杰出校友/嘉宾致辞的环节。当主持人报出了嘉宾的名字,台下一片欢呼,唯有陆离愣住了。 居然是沈星择。 这也就是说,其实沈星择早就接受了校方的邀请,要来出席今天的这场毕业典礼,却一直瞒着他,甚至还陪着他一起熬夜到天明…… 从短暂的愕然中回过神来,陆离看见了沈星择在一片欢呼声里走向鲜花簇拥的发言席。他原本空空的衣领上,此刻插着一支淡蓝紫色的玫瑰花。 第109章 我们中影人 陆离就坐在距离发言席不到五米的第一排, 近到甚至可以闻见台上装饰的百合花的香气。就在他目不转睛的注视之下, 沈星择在发言席前站定,伸手松了松领带,台下的欢呼声慢慢地平息下来。 “沈星择,我爱你!” 这时一个女生突然又尖叫一声,引发一串哄笑声。 沈星择也跟着笑了笑, 又顺手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 “谢谢同学们的热情。我是你们的师兄, 14级表本一班的沈星择。各位同学老师, 还有前来观礼的家长, 大家好。” 说完这句话,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 “首先要向各位道个歉, 其实昨晚上我还在新唐城拍摄《花萼相辉》,凌晨的时候才和你们的陆离同学一起赶回来。到家又复习了一阵子讲稿天就亮了, 又直接往学校里赶, 这状态有点像是当年期末排大戏……所以待会儿要是有什么说错的地方,拜托各位未来的大导演、大明星、还有大编剧、以及这个指导那个顾问,多多包涵,可千万别哄我的台。” 台下顿时响起一片笑声,夹杂着叫好和掌声。陆离也跟着笑了起来——一方面是欣赏沈星择风趣的演技,另一方面甚至还有点微微的得意。 舞台之上、灯光之下的这个沈星择,只是一个精心包装的完美幻象。真正的沈星择,只属于他陆离一个人。 只见沈星择做了一个手势,台下很快又平静下来。 “同学,我首先要恭喜你们。因为四年之前,你们过五关斩六将,从五湖四海来到中影,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学成出山,早日步入社会。可我却也要替你们惋惜,因为在座的绝大部分同学,等到毕业典礼结束之后,即将永远地离开校园,告别无忧无虑的校园生活——当然,无忧无虑仅限于平时,期末的时候不算。” 才刚有点伤感的气氛,遇上如此的一个转折,再度引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然而稍稍留意观察,陆离却发现许多人的神情却并不轻松。 台上,沈星择的发言才刚刚开始。 “其实,整整12年之前,我也曾经坐在这座礼堂里,穿着和你们一样的学士服。我知道,在座的一部分人或许正感到忐忑、甚至迷惘,而我当时的心情……说实话却不太一样,因为那一阵子我正忙着拍戏,没空胡思乱想——对,就是后来评上奥斯卡最佳影片的那部。” 陆离被他的直言不讳吓了一跳,左右环顾,包括叶孟蝶在内的其他人也普遍流露出不解的表情。台下一片议论纷纷,紧接着忽然不知是谁竟然高喊了一声——“太子爷!” 沈星择做了一个附耳倾听的动作。 “我听见有同学喊我太子爷,其实他说得没有错。我的身份从演第一部戏的时候起就已经公开了,还是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些你们或许不知道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开始比划数字。 “我,沈星择。从毕业直到现在这十二年间,一共参演了十三部电视剧、二十七部电影。短则半个一个月,长则半年。平均下来一年三到四部,除此之外,还要兼顾一部分星影和聚光的事务,所以几乎是全年无休。我曾经尝试过连续三天三夜不停地赶工拍戏,最后只要眨一眨眼就能够睡着;我也试过三伏天在70摄氏度的路面温度下、在五十米的楼顶栏杆上、在毒蛇出没的沼泽里,冒着生命危险去演出自己的角色。你们说得没错,我是太子爷,其实完全可以躺着不动、享受一辈子衣食无忧。但是你们知道、我也知道——懒惰、享受、挥霍,这绝不是中影这座学校教导我们去做的事。” 他停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了表演系两个毕业班级的座位区域。 “最近的一次同学会,我和当年的同班同学们做过一个特殊的统计。这12年里,我们所有人在拍戏时留下的疤痕加在一起,总长度大约是15米——差不多正好就是从地面到表演系宿舍所在楼层的高度。而我们之中还有一位最出色的同学,在拍戏时遭遇不幸,离开了我们。可我们14级表本一班的三十位兄弟姐妹当中,如今仍有二十六人活跃在电影、电视、话剧和其他各种表演舞台上!挫折、磨难、艰辛、甚至是危险,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初心、动摇我们的意志。只因为我们是中影人,而我们用四年的时间,在这里找到了毕生的真爱和追求。” 不知不觉间,整个礼堂里已经变得鸦雀无声。这是一种比安静更安静的感觉。仿佛所有的人全都静止住了,直到陆离带头,鼓出了第一下掌声。 如同骤雨降临,掌声越来越密、越来越响亮。并不仅仅是为了沈星择的这番话,更为了那二十六位中影的校友,为了更多更多过去未来的中影人。 沈星择就安静地等到这一阵掌声渐息,然后才重新微调了一下话筒的位置。 “我不会给你们编织什么不切实际的假象——社会是个比校园复杂百倍的地方。家境条件、签约公司、人际关系,甚至还有很多很多的随机事件,几乎每天都在修正着你们的人生轨迹。它们就像是阿拉伯数字里的零,可以十倍、百倍甚至千万倍地放大你的能量。可它们不能越俎代庖、代替你去完成你的人生。只有你才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数字,是你决定了自己人生的价值。你若强大,别人能够助你百倍、千倍地成功;你若弱小,小数点背后无论有多少个零都永远不可能大于一……还有,永远永远不要被负面情绪击倒。我们可以检讨、可以反省,可以从善如流的改正。但我们不能气馁、沮丧、不能自我放弃——马蒙,你听到没有?!” 一片寂静之中,无数双眼睛落在了表演系的席位上,找到了马蒙。那像是无数看不见的追光灯,又像是久违的阳光,再度照到了马蒙的身上。 “听……听见了!” 从犹豫到激动,曾经开朗自信的青年终于再度大声地让自己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 沈星择满意地点了点头,紧接着忽然伸手指着马蒙的方向。 “表演系!” “……有!” 回过神来的学生们,高声欢呼着给予回应。 沈星择点点头,又将手指向右边:“导演系!” “有!” 已经有所准备的导演系学生,发出了更为整齐划一的呼声。 “摄影系!” “有!” “录音系!” “有!” 沈星择就这样,无比准确地指出了每一个系的毕业生所座的区域,同时也将现场的气氛推向了最高点。 “请同学们好好看看自己身边的人,记住他们的模样。他们是陪伴了你整整四年,和你一起哭过、笑过的兄弟姐妹。也许,没有一种工作能够让你从事一辈子,但是,总会有些人能够陪伴你一生的旅程。我希望,那些人现在就在你们的身边。” 说到这里,他竟大胆到朝着陆离飞快地眨了眨眼。 纵使如何老道,这一刻的陆离还是无法控制地“轰”地一下红了脸。好在他们两个的这点小秘密,完全被淹没在了全场热烈的掌声之中。 沈星择的演讲结束了,他走下台来,却没有返回二层,而是就近坐在了陆离右侧的空座位上。 陆离装作欢迎他的模样,一边鼓掌,一边凑过去低声道:“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第一天才认识我?” “你就撇下我爸我妈在二楼?” “咱爸妈有人陪着。” 沈星择倒是挺笃定的,似乎还因为用了这种称呼而暗爽。 “你下午还有别的活动罢,我会让公司派车送他们去附近的景点转转,再把他们送回酒店。你放心,不会很劳累……对了,他们是明天回去?待会儿告诉我时间,我去安排送机。” 陆离感念他的周道安排,便也不去计较他贪走的口舌便宜,只是稍稍有点儿感慨。 “……要是知道她这个状况,我真不应该勉强他们来北京。” “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想。” 沈星择倒是旁观得非常透彻:“来与不来,都是她自己做的选择。既然她认为你值得她跑这一趟,你又何必忐忑不安?” “……也对。” 见陆离不再纠结,沈星择却又反问:“你……难道就不评价一下我刚才的发言?” “评价什么?” 陆离又开始语不惊人死不休:“你干什么要表现得这么帅?是要整个礼堂的人都要爱上你吗?这不是在给我找麻烦?” “……” 沈星择眯起眼睛看着陆离,唇边似笑非笑——以往当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随即发生的多半就会是一些面红心跳的事。可如今他俩置身于三四百号人的大礼堂中,沈星择总不至于不顾体统地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来罢…… 陆离很快就意识到,其实真正胡思乱想的人是自己。他轻咳一声,正想说点什么自我解嘲,就在这时,坐在右边的安娜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该你上台了。” 第110章 拨穗 与沈星择之间太过专注的交流差点让陆离忘记了时务。但慌张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毕竟他已经准备周全, 上台发言只不过是一场表演,他理应享受这一刻的到来。 第85节 主持人已经喊出了他的名字,台下掌声雷动。陆离做了一个深呼吸,快步朝着舞台跑去。 中影的礼堂,同样也是中影学子们日常汇报演出的场地。陆离熟悉这里的每一块地板、每一个席位, 就像熟悉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可不知为什么, 此刻的他却隐隐约约紧张起来。舞台高处的射灯烘烤在他身上, 除了热、还有点晕眩, 让他看不清楚台下观众的表情。 而耳边的掌声已经逐渐停歇,像是退潮后的海边, 裸露出的是无声的期待。 开始了。 陆离深吸一口气。随着新鲜氧气的输送,脑海中有些什么东西开始慢慢变得清晰起来。 紧张感还在持续着, 但是从这一刻开始, 陆离已经决定与它化敌为友。 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缓缓举起左臂,手指天空。 “——终、于、毕业了!!” 刚刚被沈星择调动起来的情绪还没有消退,台下的毕业生、尤其是表演一班的同学们,也随之爆发出海啸般的欢呼。 等到这一阵欢呼渐歇,陆离又双手扶住演讲台两侧,压低了声音。 “终于……毕业了。” 一模一样的五个字,却传达着截然不同的情绪。一个高昂欢乐、一个怅然若失。 台下的气氛也随之静默下来,一种心照不宣的情感正在人群中间静悄悄地蔓延。伴随着这阵静默,最初的那阵紧张感彻底消失——陆离知道,是时候倾诉出他胸中的肺腑之言了。 “自从四年前踏进中影校门的那一刻起,毕业就成了我们大家共同的目标。每当想念父母亲人的时候,我们渴望早点毕业;当大冬天五六点钟出晨功的时候,我们渴望早点毕业;当熬夜写的剧本不通过、辛苦设计的大作业被否决、编不出曲子或者大戏被一遍又一遍打回修改的时候,我们更加无比渴望着早日毕业、脱离苦海……终于,我们将这九九八十一难全都攻克,终于穿上了学士服、坐在这礼堂里。可是再提起‘毕业’两个字,我们却伤感起来了。”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环视着在场的毕业生。 “我们为什么会伤感?是不是因为舍不得食堂里这一块钱一条的肉饼?” 他话音刚落,舞台两侧的小型电子屏幕上突然同时亮了起来。 台下发出轻微的讶异声,但是很快大家就看清楚屏幕上出现的是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食堂大娘捧着金条一般的中影肉饼。顿时间,笑声此起彼伏。 陆离也跟着笑起来,一边继续操作着手上的翻页器。 “还是因为,舍不得图书馆里陪我们自修的小黄、望春河畔的老白一家?” 新出现的照片里,一只肥胖的橘猫与一群大白鹅和谐共处在同一片绿草坪上,远处略显模糊的,是一群拿着手机拍照的学生们。 “还是因为春天谈情说爱的桃花林、秋天研究生楼前香甜的柿子树;因为国际交流中心的水煮鱼、因为一年一度的戏剧节、因为供不应求的中影特制羽绒服……” 照片一张张变换,每一张都是中影学生们这四年共同的记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被那两块小小的电子屏幕所吸引了,目不转睛地仰望着,时不时地哄堂大笑。 直到屏幕上出现了一张长长的,从左至右缓慢移动着的照片。 台下忽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声,伴随着雷鸣般的鼓掌。 因为那是中影所有毕业班级老师的大合影——老中青三代老师,面带笑容挥手示意,而最中央堆满了鲜花的,是保佑了学生们四年的欧阳予倩老先生雕像。 照片缓缓地平移着,每出现一组新的老师,那个系的学生们就会掌声雷动,有些过于激动的还会起立唿哨。 直到照片全部展示完毕,电子屏幕又是一闪,变成了动态的画面——一群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生。 静默了一两秒钟之后,陆续开始有人反应过来:镜头中的就是此时此刻的典礼现场,被拍到的毕业生们纷纷挥舞手臂,甚至还有几个男生夸张地捧着对方的脸颊送上热吻。 尽管气氛热火朝天,但陆离的声音依旧明亮清晰,丝毫没有被嘈杂声响所淹没。 “在这四年的时光里,我们早就将自己融入了这座校园里。我们的欢笑在宿舍和食堂,我们的汗水在教室和操场。我们的骄傲与感动,就在每一座大大小小的剧场,在每一部毕业作品和每一篇论文里。” 话音刚落,直播视频也戛然而止,屏幕又回归到普普通通的待机画面。现场每个人的心情也紧跟着回落下来。 陆离的声音也随着这种回落而黯淡起来。 “可是现在,我们必须要走了——离开熟悉的校园,离开亲切的老师。轻装简从,以梦为马,中影已经给了我们最好的缰绳。或许我们将会汇入不同的河流、攀登不同的高山,但在大海之滨、在高山之巅,我们一定还有相聚之时。中影并不止是一座学校、四年的课程、十多台大戏和日夜的苦读。它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有中影人的地方,就会有我们中影人的精神!” 说到这里,两侧的电子屏幕再度亮起,这一次,出现的却是一张张学生们的照片。 四年前校考时一个个忐忑兴奋的青葱少年,操场上长长的放榜名单;大一军训时晒得黝黑的俊男美女们;社团招新的空前盛况;深夜的自习教室;期末的图书馆;还有各种毕业大戏的剧照……四年时光就在这一张张幻灯片里转瞬即逝,只能回味却无法追回。 女生们率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就连一部分感性的男生也红了眼圈。 陆离的演讲并不长,但是一切的感动又似乎都已在不言而喻之中。 “下一次,你可以考虑去演一演校园青春偶像剧,煽情的那种。” 等他下台坐回到原位上,沈星择凑过来轻声提议。 “那你也可以在抗日大片里演个宣传干事什么的啊。”陆离也反唇相讥。 互怼归互怼,但两人最后还是相视一笑,在桌布底下偷偷地把手握在了一起。 圆满了,他们都完成了当年未尽的遗憾,真正地从中影这座包罗万象的大学里毕业了。 陆离发言完毕之后,又有教师代表上台讲话,接着就是优秀毕业生上台领奖。等到这些环节全部完成之后,各个系的毕业生开始鱼贯登台,进行拨穗仪式。 将象征成熟的帽穗从右边拨到左边之后,这些大四的学生真正地变成了社会新鲜人,长达两个半小时的毕业典礼也落下了帷幕。 当人群开始逐渐离场的时候,沈星择提出要去找学校领导聊点儿公事,陆离就与他在座位上分开,独自去二楼找到了父母。他领着他们在校园各处逛了一逛,逛完又从后门回到了酒店,在酒店餐厅里吃过了午饭,沈星择刚才指派的车辆也刚好赶到,接上陆离的父母去了附近的景区。 重新空下来的陆离一边走回学校,一边给沈星择发送消息。 「回去了吗?」 「还没,在学校。怎么?」 「有空吗?见个面。」 「你在哪?」 「来表导楼后门。」 五分钟之后,陆离在常青藤掩映的教学楼后门等到了沈星择,两个人直接进门上到五楼。 除去毕业班之外,其他三个年级的学生都放了暑假。昔日热闹非凡的教学楼里如今冷冷清清。五楼并不是26级表本两个毕业班的大本营,因此就连回来拍照留念的学生都看不见。 沈星择很快就明白了陆离的意图——因为他领着他一口气走到了走廊尽头的表演教室。 门上了锁,可是气窗却一如既往地敞开着,如同一个秘密的邀请。 在沈星择的帮助下,陆离像当年那样灵巧地扒上气窗,钻了进去,然后将门从内侧打开。 沈星择迅速闪身进去,两个人重新关好门,然后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都变了。” 沈星择低声道:“地板、积木、景片……都是新的,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 “都还在的。”陆离拍了拍他的后背,“这间屋子一定还记得我们。” 沈星择没有再说话,他走近陆离,一手扶住胳膊、一手托起下巴,对视了几秒钟就吻了上去。 两个人温存了好一阵子,方才依依不舍地分开。就好像两个蓄谋已久的坏学生,终于在毕业的时候做到了一直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过来。”吻完了,陆离又从口袋里取出了手机,“补一张合影。” 沈星择乖乖地凑过来,两个人唰唰地用手机拍了几张合影。陆离正想再找个地方把手机立住的时候,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没有接,看了看号码直接摁掉。 “……是骆城那小子,估计是叫我回去合影。” “那就快走吧。”沈星择趁机拍了拍他的屁股,“找你的兄弟去,记得早点会来,晚上还得回秦城去。” “知道啦。” 陆离点点头,往门口走了两步,却又扭头回来看着沈星择,似乎有话要说,但还是忍住了。 还是等晚上再说,今晚上,他们拥有漫长的独处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明天或者后天正篇就完结啦!然后来点轻松可爱的小番外。 新文《海阔天空》(暂定名)已经开预览啦,这次准备写个轻松愉快的单元故事~ 跪求大家预收藏文章和老魏我的专栏…… 第111章 夜空中的双子星 毕业典礼的结束, 意味着大学、乃至整个学生时代的落幕。下午, 一部分人已经收拾行装动身离校,但更多的学生们还在校园各处游游荡荡,恋恋不舍。 陆离很快就找到了骆城、白嘉恩和马蒙。513寝室的四兄弟决定从大门口校牌处开始,再在校园各处行走一遍。 从主楼到小礼堂、再到表导楼和中影出版社,绕过博物馆和体育馆, 经过演播综合楼, 超市和食堂, 路过录音学院和美术学院……平日里只会觉得漫长的道路, 此刻却变得那样短暂。 所以他们故意放慢了脚步,尽可能地留意欣赏着校园里的一草一木。而这种留意也让他们慢慢地发现了一个事实:无论是路边的宣传栏、教学楼下的橱窗, 还是电线杆上的海报,都几乎再找不出他们这一届学生的痕迹——中影校园每一年都在更换着新的“主人”。该离开的还是要离开, 就像蒲公英的种子, 迟早乘风而去。 逛得累了,四个人就近去了超市旁的水吧。水吧老板是个有心人,每年都会等到送走大四毕业生之后再关店去过暑假。而此时此刻,不大的店面里头,也坐满了最后一次光顾的毕业生们。 不管是认识不认识,彼此身上的学士服就是最亲近的证明,几桌子人坐在一起,谈论得无非只有一个话题——将来。 白嘉恩的家当已经陆陆续续打包发回香港去了。可他心心念念地发誓,总有一天还是回来和陆离一起演戏。 骆城也不玩手机游戏了,家里给他在话剧团找了份工作。玩票性质的,要是觉得不痛快了,随时准备回去继承家业。 马蒙依旧在接受治疗,但他的精神状态显然已经有了极大的改善。而更重要的是,他确信自己还想要演戏,或迟或早,一定还会努力重新回到屏幕前,证明自己。 轮到陆离了,不止是三个兄弟,仿佛隔壁桌的毕业生们都默默地投来了关注的目光。 陆离沉吟片刻,垂落的目光凝视着杯中的饮料。 “我想我会一直演下去吧。”他轻声道,“毕竟我的人生,早就已经和它密不可分了。” ———————— 傍晚五点,表本一班全体二十三名学生在文化课教室里集合。所有课桌全都被拼在了一起,上面堆满了外卖送来的火锅碗碟。 恩师们当然也被请来了,大家一致将顾老头拱到了上座,其他人也跟着坐定下来。啤酒一瓶一瓶地冒着气儿,火锅咕嘟嘟地翻滚——这就算是开了席。 表演系的学生,原本就开朗外向居多,又有酒壮人胆,很快就翻着倍地鼓噪起来。无论姑娘还是小伙,一律喝得满脸红光,时而互相挖苦嘲讽,时而又联合起来怼他们亲爱的老师。 反正只在今晚,家境贫富、成绩好坏、长幼尊卑,这些全都变得毫无意义。就算明天大家即将各奔东西,但至少此时此刻,他们是一个整体、一个凝聚点、一个家。 窗外的常青藤之间,月色慢慢明亮清朗,不知道是谁打了一个酒嗝,忽然放声唱起了班歌。吵嚷声慢慢地平息,取而代之的则是在酒精影响之下,高高低低、歪歪扭扭的各种歌声。 女生红着眼睛去包里找餐巾纸,男生勾肩搭背,彼此帮忙隐藏着伤感。但是歌声始终没有停歇。 因为,这是26级表本一班最后的一遍班歌了。 —————— 第86节 晚上八点左右,年事已高的顾教授准备回家。陆离正好也要动身前往机场,他便主动请缨,要与顾老头同行。 最后一次告别了亲爱的同学,陆离推着顾老头那辆26寸老式自行车,陪着老爷子慢慢地朝着家属楼走去。 “你今晚就要回片场?”顾老头问。 “对啊,今晚走,凌晨到。”陆离回答,“差不多明天十点就能开始拍戏了。” “这么晚到机场也得十一点,还能有飞机?” “我这次是沾了沈星择的光。他觉得自己休息了那么久,有点对不起剧组。所以这次是用他家自己的飞机,尽可能早点赶回去。” “这小子倒是挺豪气的,飞一趟几十万就这么烧掉了。他不是下午就没事儿了吗?怎么就不能早点坐民航的班机,偏要等你?” “……顾老师!” “好了,不怼你们了。”孩子气的老头儿笑着摇了摇手,“你在我手上来来回回读了八年书。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把你当自己的儿子看了。” “……”听他这么一说,陆离心里又开始难受起来,“我们还会时常回来看您的。” 昏暗之中,顾老头点燃了烟斗,金红色的火光伴随着淡淡的烟雾时明时暗。 “你跟星择啊,都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你以前是真的很苦,苦得叫我都觉得心疼。不过现在是苦尽甘来了,相比之下,倒是星择那小子,恐怕没你这么幸福。” 陆离的脚步停滞了,自行车花鼓的滴答声随之停歇,四下里顿时安静下来。 “其实,你应该也听出来了吧?” 顾老头的声音在这片安静中变得格外清晰:“今天上午,他在毕业典礼上说的那句话。” “也许,没有一种工作能够让你从事一辈子……” 如同突然擦亮了一根火柴,自从与沈星择分手之后,一直隐藏在陆离心中的那点不安被照亮了。 他愕然地看着顾老头嘴边那点金红色的火星,然后听见了自己的老师极为难得地用流利的英语念出了一句台词。 “uneasy lies the head that wears a crown.” —————————————— 将顾老头送回到家属楼下,陆离从北门走出中影,一边拨通了沈星择的电话,告知自己现在的状态。随后,他直接打车前往机场。 深夜的北京城,已经过了出行的晚高峰,车辆一路顺畅,抵达了首都机场的公务机楼。沈星择已经在贵宾休息室里等候,手上拿着一个ipad,正在看着什么文档。 发现陆离到了,他抬头一笑权作招呼。陆离心里虽然装着事儿,却也明白这里还不是说话的地儿,也就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 很快就到了登机的时候,两人乘坐摆渡车进了停机坪,登机之后大约过了十分钟就顺利起飞。在低空拐了一个大弯,北京城光芒璀璨的夜景就像一个巨大的珠宝匣,摊开在了他们的脚下。 起飞之后,乘务员送完了水果点心,就按照沈星择的要求停止了服务。休息室里只剩下陆离和他两个人,气氛终于稍稍自在起来。 陆离立刻将座位换到了沈星择身旁的长沙发上。 “刚才《无香行》的于导给我来电话了。说八月底戏就要上了,月初可能会有几场路演,让我到时候配合宣传。” 沈星择点点头。 “嗯,八月初,这边的戏份应该也差不多了。就是要辛苦你,两头跑。” “和你比起来,这点小事算什么。” 说到这里,陆离稍稍沉吟片刻,终于决心切入正题。 “星择,听顾老头说,你今天去找过他谈心了?” “……” 沈星择稍微愣了一愣,却并没有否认。 “有些事情,在告诉你之前,我想要先参考一下他的意见。” “为什么?” 陆离更近了半步,直勾勾地望进沈星择的眼睛:“你打算息影的理由,我要亲口听你说一遍。” 上午还那样能言善道的沈星择,这一刻却忽然沉默了。他将目光扭向舷窗之外,可那里只有一片漆黑。 “其实,这也是多方面权衡的考虑。” 仿佛过了很久,他才缓慢地说道:“还记得过年的时候我回了趟上海么?其实那时,我父亲就已经让我认真考虑逐渐退居幕后。一则是因为他老了,我大哥要完全接手他的位子。希望我能够辅佐管理传媒娱乐业;二则,那阵子我的状况也的确有些异常,家人不希望我继续这种高强度的双重劳动。三则……”他停顿了一下,“是沈家成就了我,我也必须尽到自己作为一个沈家人的本分。” “可你自己呢?” 陆离听完了他的大段解释,却只问了唯一的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已经对于演员这个身份毫无留恋,是不是真的心甘情愿去做一个普通的商人?” “当然不是。” 这是沈星择未假思索的答案,可下一秒钟却又动摇了。 “但……” “你既然不愿意,那就没有什么但是!” 陆离俯身上前,一手按住了沈星择的胸膛,说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答案。 “星择,你记不记得,我在你这里还存着一个心愿?你现在听好了——我陆离的心愿,就是签约星择工作室。我不仅要坚持自己,做一个好演员,我还要做你的左膀右臂。一个人的疲惫、操劳和思虑,让两个人来一起承担。我愿意用一生的陪伴相守,来换取我们共同的目标和追求!” 说到这里,他也不知怎么想的,突然抓起沈星择的手送到自己嘴边,在手背上啃了一口。 “也许我不是一个精明的商人,也许我除了演戏还没有别的本事……但是为了你,我愿意努力去尝试改变,就像你愿意为了我而直面过去那样。” 不轻不重的疼痛感唤醒了沈星择胸中的某种情绪,而他立刻就将这种情感化为了行动和语言。 “小离……” 他顺势抚上了陆离的脸颊,就像触碰着倾其所有都不可能买得到的稀世之宝。 “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陆离微微侧脸,温和地贴着他的掌心,然后念出了一段顾老头曾经在他们面前反复叨念过的台词。 “如果打算爱一个人,你要想清楚,是否愿意为了他,放弃如上帝般自由的心灵,从此心甘情愿有了羁绊。” “……说的对。” 沈星择跟着点了点头。 “以前,他说我们都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现在,我们都懂了。” 飞机又稳稳地在高空转过了一个弯,舷窗之外,黑丝绒一般天幕中,并肩闪耀着的,是夜空中最明亮的两颗星。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和支持,戏骨正文到此完结。谢谢大家支持这篇非典型性娱乐圈文,感恩笔芯。 作为娱乐圈文,其实戏骨提到的娱乐圈内容不算多,感情纠结依旧是主线。而且我个人的确比较喜欢这种从纠结到舒展的人性自我解脱过程。 要说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那应该就是:极端的自我和完美是不存在的吧。陆离和沈星择就像是并用一对翅膀飞行的天使,已经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了。 当然,正文完结不代表他们的故事完结了。接下来会有一些和主线联系不太紧密,如果并入主线去叙述会显得松散的支线剧情,我就拿出来当做番外啦,这些番外基本上都是比较有趣的娱乐圈日常。算是给喜欢看娱乐圈生活的读者们一个小甜点。 最后,新文《海阔天空》希望大家支持,谢谢么么哒 第112章 番外两则 番外一 知乎:一人来说一件娱乐圈里细思恐极的八卦 rt, 想求深度八卦。类似于谁有私生子、谁养小鬼、谁和谁存在py交易等等。欢迎业内人士匿名爆料。 关注者 85469 人 被浏览 7313870 次 198个回答(按照默认排序) =============================== 金钩百 [非资深娱乐记者] 12547人赞同了该回答 谢邀, 其实很多人把娱乐圈看成一个藏污纳垢之地,本娱记负责任地告诉你:有些人、有些组、有些片场的确就是那样。 我曾经亲眼看见某民国戏深情小生跟组拍戏的时候,半夜跑去洗脚城凌晨三点才出来。也见过表面上恩爱的明星夫妻,老婆在地下车库里用10厘米的鞋跟敲老公的脑袋。还有十一二岁的童星,被我们的记者拍到抽烟, 他父母威逼利诱, 又找了很多的关系才把事情压下去。 但是话说回来, 其实娱乐圈和很多其他的产业也没多大的区别。有害群之马肯定也有业内精英。所以我接触过的大牌演员、歌星或者导演, 可能脾气不怎么好、有时候还会摆谱,但是至少个人作风和对待工作的态度都还是可以的——你想想看人家整天忙着拍戏、发唱片、巡回演出, 哪里还有时间整幺蛾子? 一句话:作妖还不都是因为闲的? 呵呵,真不是我不敢得罪人。好像题也跑远了, 那我就来说一个从业这么多年觉得奇怪的事情 今年春节档某古装历史帝王题材大爆剧, 男四号m的微博粉丝也破两百万了,勉强算是小爆吧。可很少有人还记得,其实m四年前曾出演过一部评分只有3.0的垃圾网剧。 当时那部剧被人举报下架,推迟了一个月开播,还剪掉了很多主角戏份,加了贴片广告。毫无意外地收获恶评如潮,m也因为各种原因成了被骂得最惨的人。 当年我才刚入行,在报社给人当小跟班。带我的老师要就这件事写篇深度稿,叫我去网上搜集网友的言论。可能是因为手抽,我把一个骂m骂得很凶的微博小号保存在了收藏夹里。 三年后,我从那家报社辞职,临走的时候清理办公电脑(你们懂的)。又点开了那条微博。你们猜,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小号变成了某个女演员的真爱粉号,全都是投票和转发内容。 是的,那个女演员就是当年那部网剧的女一号。 4月6日补充:评论里有人说我有意暗示女一号黑了m,这不是暗示,我就是这么认为的。证据当然也有,我们报社凡是用了网上的评论都会给稿费(虽然30块一条真是很少)。所以每条内容都存了截图和链接(为了避免别人冒领这30块……) 那次的深度报道,我们一共截了十条正反方观点,其中五条反方里就两条的微博,三年后同样也成了女一号的水军。这些微博虽然内容、昵称都头像全都清空了,但是链接上的数字id是唯一的。如果女主粉有兴趣,我也可以拿到微博上去公布一下。相信除了m的那两百万粉丝之外,一定还有别人也会挺感兴趣的。 编辑于2033- 04-06 46条评论 =========================================== 匿名用户 11341人赞同了该回答 我就说一句:国内某二线文艺忧郁小生,与前阵子来中国拍戏的一个好莱坞二线男星光速相恋,并已在美国领证结婚。好莱坞男星要对外公开,该小生反对,目测年内必爆。 立此贴为证,其他匿名的都不是我。 发布于2033- 04-03 77条评论 =========================================== dahlia 第87节 [是大丽花不是黑色大丽花] 10238人赞同了该回答 来得迟了,看了看前面各位的回复,好像都说得都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忽然觉得自己的脑洞有点太大了,哈哈哈……不过既然来都来了,还是说一说,欢迎讨论拒绝骂人么么哒! 因为接下去的内容是基于大量事实导出的推理,就算是匿名相信也很快会被八个底儿朝天,所以我还是干脆直说了比较好——我要八的这个人,就是陆离。 首先声明,我不是这两个陆离的粉黑,我关注这件事纯属是因为实在太有趣了。为了证明这点,我先上我的结论——当当当当!我们现在熟悉的这个陆离和之前出车祸的那个陆离,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是不是有点兴趣了?为了证明这个观点,答主列出了五大疑点。 第一个疑点:小陆离曾经是大陆离的剧组生活助理。而且出车祸的时候,大小陆离都在同一辆车上。车祸造成大陆离和司机两人死亡,小陆离却几乎没有受重伤——这件事本身就是巧合中的巧合,当然的确也有可能发生,我们姑且把它放到一边。 第二个疑点:小陆离当年曾经主动放出过一段视频和几张照片,证明他小时候曾经异常肥胖,是在车祸之后、艺考之前这短短的半年时间里突然瘦下来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胖了那么多年的孩子,为什么会在出车祸之后突然开始减肥,而且如此卓有成效? 第三大疑点和第二个疑点其实是并列的——那就是小陆离的演技从何而来?这里指的不是他毕业之后拍的那些影片。指的是《长生天》和之前内部流出的一些视频和艺考录像。 我以前问过不少业内,基本上都公认小陆离的表演技巧非常纯熟且优秀。很难想象,这个大二升大三的暑假里就能够斩获柏林银熊的表演系尖子生,短短两年前还是个毫无基础,只上过半年艺考班的普通高中学生——要知道,像中影这样的学校,很多从小六开始学习专业课的专科文艺生都未必能够考得进。 第四个疑点,也是基于前面两个疑点而衍生出来的——我把大小两个陆离的表演、通告以及一些饭拍的视频放在了一起进行比较。 在表演方面,因为两人都是中影出身,表演课主讲教授又都是一个人。在一些细节的处理上的确有可能存在相似之处。(事实上答主也没有找到多大的相似之处,这两个人演起戏来千人千面,不得不说的确很强)。 反而是在几则饭拍和通告视频中,答主发现了细思恐极的事情……废话不多说,总之上图先。 【大陆离图片1.jpg】【小陆离图片1.jpg】 这两张照片都是机场里的饭拍。前面的是助理,他们在后面帮忙推着行李车——当然答主要先表扬一下这种绅士精神,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请注意他们右手都拿着一个矿泉水瓶。 是的,矿泉水瓶的商标纸都被揭掉了。 当然,矿泉水也有可能不是他们亲自购买的——考虑到他们俩一个签了聚星,一个如今是星择工作室的合伙人,两人的助理也有可能接受过公司的统一训练,帮他们买水的时候就处理掉了商标纸。所以这个看看就好。 接下来答主还有更明确的证据。 【大陆离图片2.jpg】【小陆离图片2.jpg】【小陆离图片3.jpg】 这是大陆离的签名、小陆离的签名,和小陆离的一个粉丝在微博上晒出的“to签”。可以看出,小陆离的签名根本不是陆离两个字。曾经有杂志访谈提出过这个问题,当时陆离的回答是“自己使用的是本名,签名具有法律效应,不太自由。所以用了经过拼音的首字母组合,这样更有辨识度,也能更好地满足粉丝的签名要求。” 但是我觉得这些都是借口,小陆离之所以不签全名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怕有人会认出他的笔迹! 证据就在第三张“to签”上,这位粉丝正好姓陆。我想当时小陆离应该是疏忽了没有多想,直接落笔而忘了伪装。请大家对比一下大小陆离所写的“陆”字,尤其是我用红圈圈出的几个细节,是不是的确很像?! 好了,上面四个证据说完了,接下来最后一个证据才是真正的“细思恐极”。请大家扶好下巴,注意我要飙车了! 【小陆离视频截图.jpg】 这是两个月前陆离参加二台综艺节目的截图,因为正好赶上艺考,所以主持人设计了一些问题考验他对母校的了解程度。 其中就有这样一道题:“说出中影校园内的至少五座雕像。” 当时陆离差不多在一分钟之内就答对了四座雕像,却在回答最后一座的时候失误了——这个失误本身就特别诡异,一般人最多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可陆离却特别快地报出了答案,随后外景主持人赶到了他所说的地点,却证明并不存在那样一座雕像。 可是这真的是失误吗?不是!因为那座雕像真的存在过! 【雕像图片.jpg】 这是我找了很多地方才找到的资料图。摆放的地点、造型,都和陆离所说的安全一致。那天外景主持人之所以没有找到,是因为早在2018年的那年暑假,图书馆外立面改造的时候,这尊颇有些年头的雕像就被撤进库房里保存了,此后就再没有放出来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2026年才考入中影的陆离,怎么会知道一座2018年就已经被撤走的雕像? 如果他是通过别的渠道听说的,那他为什么不当场解释? 理由其实很简单——因为当他还是大陆离的时候,曾经亲眼看见过那座雕像! 以上就是我认为大小陆离是一个人的五大疑点。至于他们或者说“他”究竟是怎么完成身份转换的,并不在我的考虑之内。毕竟按照大陆离的年龄,今年也应该三十六七岁了,实在很难将他和二十来岁的小陆离联系在一起。 对了,除了以上罗列出的五大疑点之外,还有两件比较有趣的事: 第一件:大陆离是沈星择的同班同学外加铁瓷,现在小陆离成了沈星择的合伙人。沈星择会不会是唯一知道他们秘密的那个人? 第二件:去年帮x适纸尿裤有个广告,里面的小男孩据说就是小陆离的弟弟。你们知道他叫什么? 叫陆非离。 发布于2033- 04-07 239条评论 =========================================== =========================================== 番外二:震惊!我国知名男星出柜,丈夫竟是他…… “醒醒、懒虫,快醒醒!” 伴随着这声“柔情”的呼唤,沈星择睁开了眼睛。 天色原来已经大亮。户外泳池的波光投影在卧室的落地窗帘上,摇曳跳动着,好像一滩融化了的阳光。 沈星择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了唤醒他的那只鼓噪的“鸟儿”——陆离显然也才起床没多久,头发乱蓬蓬的,身上只套了一件睡袍,敞开的衣襟里大大方方地展示着昨晚激情过的痕迹。 如果换做以往,这个早晨或许也将会以激情开始,不过今天的陆离看起来志不在此——他拿着手机,一个劲儿地将画面往沈星择眼前凑过去。 “老沈同志,国内出大事儿了!” 沈星择又花了两秒钟才勉强记起来,自己和陆离两个人以工作为借口躲到了美国度假,这才不过是第三天。 这又是哪里出了幺蛾子? 他赶紧摸过眼镜戴上,然后接过了手机,却发现那是陆离“老朋友”林乾的微博账号,上面@了一个英文名字,随后是中英文的留言: 谢谢大家,我们结婚了。 文字下面还有配图,两个明显都是男人的手紧握在了一起,无名指上带着同样款式的婚戒。 “……亚历山大·罗马诺啊啊啊啊!” 陆离已经忍不住嚎叫起来,“你能想象吗?林乾和亚历山大·罗马诺!!” 沈星择闻言,眉毛一挑,抬手就要把他的手机丢到一边。 陆离一把将手机抢了回去,一手摩挲着屏幕,继续流露着难以置信的迷离表情。 “亚历山大·罗马诺当年演的那部《ondine》我可是反复看了好多遍,天哪地啊……亚历山大·罗马诺居然成了我们家小黑的老丈人!” “……” 沈星择将眼镜摘下来丢到床头柜上。然后掀开被子,从另一侧下了床,起身走向衣柜。 但光是走开,显然还不足以表达他此刻的醋意翻腾。 “这么喜欢那个外国人,不如你现在去和林乾示好,反正他也觊觎过你的屁股。” 陆离陶醉的声音戛然而止。 “老沈,你嫉妒了?” 他直接从床上跨过去,两三步凑到了沈星择身旁。 沈星择不理他,自顾自地取出一件衬衫要穿上。可陆离的手已经滑了过来,按住一边的衣襟,朝着另一边的胸膛上贴过去。 “不要这样嘛,”他使出了沈星择最无力抵抗的撒手锏,“……我的屁股,不是你一个人专属的吗?” 也亏得他能够说出这么羞耻的话,沈星择扣纽扣的手果然停了下来,唯有表情还僵硬着——他也摸透了陆离的脾气,才不会被随便哄一哄就心满意足。 陆离贴上来黏糊了一阵子,见沈星择没有反应,果然又加大了坑蒙拐骗的力度。 “……我家老沈什么都好,长得帅、有才华、头脑又好使、还贼有钱。只有一点不好——明明一把年纪了,还爱吃醋。” 沈星择不同意:“我是要奔四了,那什么亚历山大不也快五十了吗?” “他几岁关我什么事?” 陆离嘿嘿一笑:“那是林乾以后要关心的问题。我只关心我的老沈就够了。” 沈星择被他哄得开始有点爽了,干脆扭过头来,继续考验他。 “那我老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六十我五十,你一百我九十,就这么跟着老了呗。所以你可要好好保养你自己,别动不动就为了点小事吃醋,醋有什么好吃的。不如……” 说着,他飞快地在沈星择的嘴上响亮地亲了一下。 “吃我喽。” “……” 沈星择对于陆离的反应颇为满意,两个人又纠缠着厮磨了好一阵子,差不多又快要擦枪走火的时候,卧室里冷不丁地响起了电话铃声。 两个人下意识地都扭头去找自己的手机,结果还是陆离更快一步。 “别找了,是我的。”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号码。 “你哥打来的。” 说着,他直接打开了免提。电话那头安化文的声音旋即响亮起来。 安化文的电话也是为了林乾的这档子事—— 国内现在是北京时间周五的晚上十点左右,林乾在晚上九点忽然抛出这个消息,显然是为了让媒体措手不及。可这也让聚星公司的管理者们犯了头疼。 “林乾在圈子里的人缘不错,聚星不少签约的艺人都与他有私交。现在有几个咱们的艺人向我请示,可不可以给予祝福或者其他的表示。你们看怎么办?” “……” 沈星择和陆离对视了一眼,没说话。 陆离则问道:“国内目前是个什么情况?” “上了社交媒体排行榜头条,国内媒体账号几乎全都报道了,林乾合作过的部分演员和导演都已经表示了祝福。粉丝因为早就得到了风声,所以表现得还比较平静。” “那普通网民呢?” “大数据分析还在进行中。根据目前结果,大致40岁以上的男性网友负面消息较多,而女性网友的评价则普遍较为积极。” “这些□□者的消费能力和消费范围大致怎么样?” “目前对于服装、日化和母婴产品的影响力并不大,烟酒、家电和互联网概念可能会受到影响。此外汽车和房地产方面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其他行业还在分析中。” 安化文显然已经做了大量的前期工作,对于这种大事,他更需要集思广益。 “你们两个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