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缨问鼎》 第1节 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簪缨问鼎》 作者:捂脸大笑 文案: 因公殉职,梁峰梁大少莫名其妙穿到西晋,那个上承三国乱世,下启五胡十六国的短命王朝。 困在个美貌病秧子的躯壳中,是靠脸吃饭、装逼耍帅混个名士当当?还是练兵种田、和胡虏争霸中原? 牵着异族小狼狗,梁少表示,都可以干干! 腹黑霸气风流男主x忠犬(狂犬)异族cp 男主有疾,正文基本受,番外可能反攻=w= 下克上,直掰弯,强强,1v1,he 内容标签: 强强 平步青云 主角:梁峰 ┃ 配角: ┃ 其它: 作品简评: 因公殉职,梁峰莫名其妙回到了西晋,那个上承三国乱世,下启五胡十六国的短命王朝。困在个美貌病秧子的躯壳中,要钱没钱,要人没人,还平白多个便宜儿子和烂摊子一样的庄园。是靠脸吃饭,装逼耍帅混个名士当当?还是种田养兵,和胡虏争霸中原?牵着半路捡到的异族小狼狗,梁少表示,都可以干干! 魏晋风流,千古绝唱。那是个极为绚烂,极为华美的朝代,是中华文明第一次审美意趣的爆发。公卿雅士,风流自赏。那也是一个极为黑暗,极为残酷的时代,是近三百年动荡与分裂的开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文本以一个穿越者的目光,把读者带回了那个逝去的王朝,既有风雅高绝,又有乱世悲歌。考究的文风,详尽的细节,以及对历史的重新解读,都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 第1章 大案 北京的深冬滴水成冰,县郊的山沟沟里更是冷煞人,哈口气都能冻出个冰凌碴子来。大半夜的,别说是人,就连林子里的动物们都躲了起来。一片静谧中,沙沙响动由远及近,有道身影快速穿过伸手不见五指的小树林,钻入前方破旧的小四合院中。 暖融融的炭火气瞬间驱散了包裹在周身的寒意。看到来人,一个身穿警用棉大衣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低声招呼道:“梁队。” 梁峰随手摘掉了头顶的棉帽,抬眼在屋中一扫:“郑局呢?” “在里间,跟张队说事儿呢。” 点头表示听到,梁峰大步朝里间走去。 推开门,一股呛人的烟气儿扑鼻而来。两张木桌拼成的大会议桌旁,坐着四五个身穿便衣的警察。屋里暖气不足,众人都裹着厚重的大衣。听到推门声,不少人机警的看了过来,唯有首位那位中年人头都没抬。梁峰只觉的一股火气冲了上来,啪的杵在了会议桌前,硬邦邦的开口:“郑局,您找我?” 这语气可有点不善。主座上的男人冲身边几人挥了挥手,吩咐道:“你们先去准备,凌晨行动!” 一阵稀里哗啦的座椅响动声,在座几位同僚递次走出了门去,屋里只剩下两人,郑局指指面前的椅子:“小梁,你先坐。” 梁峰动也不动:“郑局,我知道您想说什么,我不能答应。” 像是早料到了这回答,郑局叹了口气,把手里夹的烟头按灭在了旁边的烟灰缸里:“小梁,这次围剿筹备的差不多了,你们队跟了嫌犯这么久,现在是紧要关头,该换换手了。” “换手?”梁峰嘲讽一笑,“从没听说过临阵换将的。张亮、邓涛他们熟悉这边的环境吗?知道牙子沟那伙人的根底吗?我们队跟了半个月,为的就是今天!郑局,这事儿可不是儿戏。” 郑局脸上焦虑的神色更重了些,手指嘣嘣叩在木桌上:“梁峰,这是命令!” “是乱命!”梁峰猛地跨前一步,双手按在了桌上,“甭管哪路神仙来打的招呼,他们都不了解这边的情况!郑局,这可是咱们分局今年最大的案子,如果因为这个狗屁命令出了差池,一切就全毁了!” 这话戳中了郑局的软肋,他的手指一僵,有些恼火的蜷了起来。太熟悉老上司的脾性,梁峰眼睛一亮,立刻抓住了机会:“谁的命不是命,凭什么我的就更金贵?郑局您也清楚,我从警九年,是您看着我一步一步走到这个位置的。多危险的事儿咱都经过,没理由因为那些人多嘴,就把计划都打乱了!郑局,这可是最后的机会了啊!” 窗外刮起一阵呼呼的北风,破旧的窗棱在狂风的推搡下格格作响。沉默了半分钟,郑局终于叹了口气:“你小子皮可给我绷紧点儿,一定不能出漏子!” 梁峰脸上绽出一抹明锐的笑意,利落答道:“您放心!” 就在二十天前,京郊国行分行发生了一起恶性抢劫案。五名持槍歹徒闯入储备中心,抢走了当天准备出库的几百万现金和储备金条,造成两人死亡,七人重伤的特大恶性案件。这群亡命之徒作案缜密,留存的线索极为稀少,手段又过于凶残,立刻引来了高层的重视。由于辖区所在,梁峰所在的西郊刑警支队也参与了案件侦破,经过大半个月艰苦排查,成功锁定了那群狡猾的暴徒。 确认了消息,总队立刻安排部署,于前天潜入牙子沟村附近,准备收网。苦熬了一个月,此刻正是梁峰和他的支队发挥作用的关键时刻。谁料一道命令下来,差点把他逐出了此次行动。而下达命令的人,还真让他骂娘都骂不出。 那是他二叔,亲自跟闫局长打的招呼。 作为一个地道的红三代,家里出过两位将军,四位省部大员的标准红贵。梁峰梁大少没有从军,没有从政,也没有从商,而是出其不意跑去从了警。这事儿一直让家里的大人们耿耿于怀。丢不丢人还是其次,安不安全才是最让人头痛的问题。为这个,家里没少给他施压添乱,想要逼他离开警队。谁想这小子一根筋的犯拧,非但没认输,还实打实的凭本事爬到了支队长的位置。 有了成绩,上面多多少少就变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此再混个几年,转干当个局长,或是朝公安部发展,也不枉来警界混这一遭。可是宽容不代表放纵,再怎么心大的家长,也没想到梁峰居然能卯上这么大一个案子。 这哪儿行啊!持槍暴徒是闹着玩的吗?! 电话直接就送上了总局案头,也亏得梁峰瞒得严实,挨到了收网时刻,又碰上自家老上司帮衬,才勉强留了下来。不过他心底也清楚,有这一遭,以后怕是难接触这样的大案要案了吧。 “梁队!成了吗?”快步走进埋伏点,一个声音立刻追了上来。 梁峰笑了笑:“当然能成。原计划,凌晨3点,咱们从西门上。” “太好了!”宁刚重重呼了口气,“我们还以为这次要被挤出去了呢,总队那群抢功的狗崽子!” 队里知道他身世的可不多,多数人还以为有谁想撬他们的墙角。梁峰笑了笑,也不解释,吩咐道:“这次的主谋姜坤鹏可是有案底在身的,又有从俄罗斯走私来的槍支弹药,据线人汇报,他们还弄了几样危险性极高的大家伙。不清楚是手雷还是炸药包,大家行动时一定要小心!” “放心,头儿,我们已经核对过七八遍了!”下面立刻有人回道。 “多少遍也不多!”梁峰绷紧了面孔,“再给我对一遍程序,确保配合到位!” 众人的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案子是大案,危险系数自然也高的吓人。他们这次可是拼上了全副人马,万一出点纰漏可就麻烦了。仔仔细细又把进攻点确认了一遍,梁峰吩咐队员检查彼此身上的装备和防弹衣。 兜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梁峰掏出来扫了一眼,立刻挂断了电话。然而追命连环call并没有停下的意思,每隔几分钟就来一次拨叫,短信也没断。梁峰干脆利落的关了机,宁刚啧了一声:“怎么,凑一块儿查岗了?” 梁峰这小子,一身刚硬正气,干的又是刑警,却是个十足十的花花公子、猎艳圣手,脚踏几条船都是常有的事儿。别说西郊支队,局里都快人尽皆知了。不过这次还真不是女朋友们的电话,梁峰打了个哈哈:“羡慕了?回头也给你介绍个。” 被反将了一军,宁刚老脸一红:“老子可是主儿的,无福消受!” 宁刚妻管严的事情大家也心知肚明,房间里立刻传来几声闷笑。过于紧绷的气氛稍稍和缓了些,梁峰笑了笑,一摆手:“我去抽根烟,你们继续。” 说完,他信步走出了房间。为了安全,小院里根本就没开灯,又黑又冷,只能听到风声呼啸。站在背风处点了根烟,梁峰狠狠吸了口。看来这次篓子捅的有点大,刚刚那几个电话是王叔叔打来的,那可是老爷子身边的贴身警卫员。这是上达天听了,也不知家里哪个把事儿捅到了老爷子那里。其他人都好说,但是他打小就在老爷子身边长大,还真不敢让他老人家操心。看来这次任务结束后,警察差不多也要干到头了。 “梁队。” 身边突然传来个声音,梁峰循声望去,发现是在院里守夜的小宋。新人,刚刚进队半年时间,用他们这些老警察的话讲,毛还没蜕干净。也正因此,给他安排了个守夜的任务,凌晨行动时,估计要留在外围。不过即便如此,小宋的脸也有些发白,嘴唇抿的很紧,手时不时会抽动一下,像是想确认挂在腰间的槍套。 把烟头弹在了地上,一脚碾灭,梁峰笑了笑:“紧张?” 一下被戳破了心思,小宋立刻摇头:“没,我就是……” 没搭理这小子的辩白,梁峰问道:“有女朋友吗?” 被问的一愣,小宋吭哧了两句才答道:“谈,谈过一个。没成……” “这就跟泡妞似得,熟能生巧。如果门前就怵了,估计要自己撸一辈子。放胆子上!招子要亮,动作要快。最主要的,活儿要好。”梁峰嘴角一挑,扔了句荤话出来。 小宋的脸立刻胀成了块大红布,不过那根紧绷着的弦儿也松了不少。他咬了咬嘴唇,小声道:“梁队你们也小心……” “行了,哪有你操心的份儿。”梁队伸手胡噜了一把对方头顶上的大棉帽,“站好岗,等会行动。” 扭头看了眼院外的天空,夜色依旧浓稠,月朗星稀,安静的吓人。刚刚堆起的那点笑容消散不见,梁峰抬脚向屋内走去。 一小时后。 细密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巷道内响起,紧接着,“哐当”一声巨响划破夜空。厚重的大门被破门锤砸开,向内倒去,村里的狗子们齐齐吠了起来。在这狂乱的犬吠声中,三队人马同时闯入了小院,槍声响起。 一个、两个、三个……房间内的灯泡昏暗,子弹嗖嗖划过耳边,在这样混乱的环境下,梁峰依旧在点算着人头。五名匪徒,带上没有参加行动的两个马仔,共有七人。这可不是平房,上下楼六间房,如果漏了哪个,是要出大麻烦的。 然而刑侦队的干员们可不是白给的,从破门而入到扫平两层楼只花了两分半钟,七个人就已经全数被按倒在地。宁刚反手擦了擦头上的冷汗,凑到了梁峰身边:“头儿,搞定了!” 比想象中的顺利,梁峰轻轻舒了口气,站直了身体:“去二楼查查看,钱和金条一样都不能少。” “放心。”宁刚大踏步向楼上跑去。 梁峰的目光扫过满地狼藉,七个罪犯已经被陆续拉了起来,大部分脸上都沾着血,还有两个已被击毙。他的目光突然僵在了一个仰躺在长发男人身上,等等,那人根本不在他们的资料里! “不好!”心里咯噔一下,梁峰拔腿跑了起来。房屋结构早已确认,上面也有几队人查过两遍,不可能漏掉什么人。如果有人藏了起来,唯一的可能就是躲在了没有记录在结构图的掩体之中!他刚刚冲入小院时,曾经看到地上有扇虚掩着小木门,就在……就在大厅东墙外! “梁队!” 背后,有人叫起了起来,然而梁峰根本没有听到,在正前方破损的玻璃窗外,有一个模糊的黑影举起手臂,做出了想要抛投的动作。他拿的是什么?炸弹?还是手雷!如果让歹徒把爆破物扔进房间,局势会立刻就会逆转,大厅里聚了太多人,队员们的生命,还有这次的行动…… 疾风在耳边呼啸,他纵身跃了起,扑向那扇窗子。哗啦一声,玻璃粉碎,梁峰迎头撞在了那人身上,两人瞬间失去平衡,滚倒在地。一枚椭圆形的金属物脱手,掉落在身侧。 那是枚已经拉开了保险栓的手榴弹! 太迟了!幸好! 两个念头同时涌上,没有闪躲的时间,手雷在他面前炸裂开来。 剧痛传来,只是几秒,梁峰的视界被一片黑暗笼罩。 第2章 还魂 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窜上,梁峰闷哼一声,醒了过来。脑袋里昏昏沉沉,浑身骨头就跟被压路机碾过似得,腹内还戳着把刮骨钢刀。太他么痛了!饶是受过几次重伤,也没尝过这样的滋味。咬紧了牙关,梁峰想要撑过这阵儿,然而疼痛连绵不绝,简直能要了人老命。 难道没给上镇痛阀吗?再也支撑不住,他撕开了快要黏在一起的干裂嘴唇,挤出声音:“护……士……” 也许是声音太微弱,并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唤。喉咙里燃起一把毒火,顺着食道滚落,灼烧心肺,绞痛感愈发猛烈。有那么一瞬,恐惧骤然袭上。难道他还没被送到医院?难道行动失败了,自己正躺在地上等死?不顾那让人疯狂的剧痛,梁峰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片朦胧的浅绿。微风轻拂,纱帐摇曳,混合着中药和香料的味道冲入鼻腔。 愣了有那么几秒,梁峰才反应过来。那是一帘纱帐,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花纹精细,布料轻透,从头顶的雕花木板上蜿蜒垂落。他正躺在一张床上,巨大的木床,三面是木质围屏,正面挂着轻纱,把他包裹在幽闭的大床之内。 这是什么地方? 脑袋嗡嗡作响,梁峰抬起手臂,想要撩开面前的帷帐。不知牵动了哪里,清脆的铃音乍响。 第2节 “郎君!郎君你醒了!” 帷帐猛地撩开,一条纤瘦的身影冲了上来。那是个小姑娘,估计还不满十三岁。头梳双髻,一身标准的古装。还没长开的脸蛋上满是惊喜,双眸都闪出泪花。 她的喜悦无需置疑,但是梁峰并不认识这丫头,更无法理解眼前的一切,他伸出手,想要了抓住对方:“这是哪儿,你是……” 他的话语没能说完,视线突然僵住了。半空中,一只骨节纤瘦的手悬在那里,白皙的要命,瘦长嶙峋,带着种难以形容的优雅和矜贵,微微颤抖。那不是他的手!这他妈是哪儿?究竟出了什么事! 耳边传来惊呼,梁峰已经无暇搭理,怒火携着剧痛涌上,他眼前一黑,栽回到床上,再次失去了意识。 ※ “什么?梁丰醒了?”茶盏哐的一声砸在了案几上,引得下面跪着的侍女一阵瑟缩。端坐在案后的中年美妇面色铁青,愠声问道:“孙医工不是说没救了吗?他什么时候醒的?” 侍女赶忙答道:“大概半个时辰前。梁家那小婢说梁郎君已经能汤药了,恐怕是缓了过来……” 那美妇攥紧了手指,心中一阵恼怒。没想到那病秧子居然能挺过这一遭,还在如此关紧的时候醒来,白白浪费了他们做下的手脚。现在当务之急是稳住人,别坏了儿子的大事。 思忖了片刻,她冷冷吩咐道:“让朗儿去探望一下。吩咐下人好好看顾我那侄儿,让他好好养病。” 能听出主母话里的意思,侍女连忙躬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那美妇也不起身,看着面前光洁轻巧的青瓷盏,冷哼一声。亭侯又如何?梁家两代无人任官,是该熄了袭爵的心思,为她这个外嫁妇做些补偿了。 “梁子熙竟然醒转过来了?”听到侍女传来的消息,李朗也是吃了一惊,心头立刻慌乱起来。没人比他更清楚梁丰的病因,如今非但没有达成目的,还赶巧碰上了雅集提前,怎能不让人惊慌。 失措了片刻,他压住心中忐忑,跟在母亲的贴身侍女身后,向着客房走去。李家虽然不是钟鼎豪门,但是四世为官,祖上还出过一任太守,多少有些根底,房舍也算美轮美奂,雅致精巧。穿过两道回廊,他来到了偏厅门前。尚未进门,一股刺鼻的药味就飘了出来,李朗皱了皱眉,推门而入。只是一眼,他的目光就被斜倚在床榻上的身影锁住。 因为重病,床上那人脸色煞白,眼底青黑,鸦色长发披散在身后,衣衫半掩,骨瘦如竹,衬得身形更为纤长瘦弱。然而如此病容也掩不去他的姿色,如画的眉眼多了几分憔悴,更让人挪不开视线。 心中嫉恨一闪而过,李朗堆起了笑容,快步走了上去:“大兄,你终于醒了!我已经派人去请孙医工了,少顷便到。” 他的声音真挚,面带喜意,任谁看,都是一副关切模样。然而床上男子并无作答的意思,不紧不慢喝着碗中的粥水。这是他专门点的豆粥,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病,醒来之后,梁丰就执意要喝豆粥,还点名要小豆。先后吐了两回,还是大量饮用,就跟饿殍投胎似得。 李朗也不见怪,温和笑道:“大兄,你也莫要太过忧心。服散昏厥乃是常事,只要散去药力就无大碍。你先好好养病,把那些俗事暂且放放。对了,听说你喝不进药汁,回头让蒹葭取些蜜饯来,冲冲苦味。药汤嘛,该喝还是要喝的。” 一碗粥终于见底,那男子把手中的空碗递给了身侧婢女,淡淡道:“多谢三弟。” 那人的嗓音不见往日清亮,多出一丝暗哑,却也无损声音悦耳。李朗用力压住心头恨意,笑道:“你我本就是兄弟,何必见外。现在身体最为重要,如果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蒹葭,她会安排。” 说着,李朗弯下腰,亲自为那人掖了掖锦被:“大兄,我知道你不耐烦吃药,不过身体要紧,不能由着性子胡来。” 亲兄弟也不过如此了。梁峰撩起眼帘,看了眼面前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微微颔首:“劳烦三弟了。” 不咸不淡又安慰了几句,李朗并没有说雅集提前的事情,温和笑道:“等到你精神好些了,娘亲也会来探望。暂且安心养病吧。蒹葭,你这两天就跟在大兄身边,好好照看。” 那侍女乖巧的应道:“小郎君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顾梁郎君。” 安排好了事宜,李朗不再逗留,起身告辞。留下的侍女蒹葭倒是不见外,自顾吩咐道:“绿竹,你去灶上看看汤药如何了。熬好的话,尽快取来,别耽搁了。” 绿竹毕竟年纪尚小,愣了一下,偷眼看了看自家郎君,唯唯诺诺退了出去。蒹葭笑着把撩起的帷帐放了下来:“梁郎君,还是多歇息会儿吧,刚刚醒来,不宜太过劳神。” 带着无可挑剔的姿态,床幔落下,隔绝了交流的空间。看着轻柔的帷帐,梁峰唇边掠过抹讥笑,躺回了床上。 上次昏迷后,他做了一个相当漫长,且古怪至极的梦。梦中,出现了一些人和事,有些模糊,有些清晰。梦里的主角,是个名叫“梁丰”的世家子弟。家祖名唤梁习,官拜大司农,位列九卿之一,受封“申门亭侯”,邑百户。这些官衔有多重,梁峰并没有直观概念,但是可以肯定,梁家算得上名门。可惜梁习为人太过清廉,家资不丰,儿子、孙子又陆续早逝,没能成为新的豪门。到了梁丰这一辈,梁家已经只剩个空头爵位了。 因为连年战乱,朝廷有意削除一些官爵,如果梁丰再次无法任官,这个“亭侯”爵位估计是保不住了。因此梁丰才抛下幼子,前往上党郡县参加三年一度的“九品官人考评”,谋求一个官位。 他落脚的地方,正是姑母梁淑所嫁的李家。李家是上党铜鞮李氏别支,郡望怕是还比不上梁家,梁淑的幼子李朗正巧也要参加此次品评,于是殷切接待了这位表哥。可惜还没住上几天,梁丰就重病昏迷,直到今天才醒了过来。 只是醒来的,换了一个芯子。 梁峰不是个历史迷,也不清楚那些繁复的细枝末节。但是梦里的东西告诉他,封梁习的那位皇帝姓“曹”,而当今的帝王,复姓“司马”。加上九品中正制,再怎么浅薄的历史常识,也能得出一个答案,这里是西晋,上承三国乱世,下启五胡十六国的短命王朝。 他莫名其妙的,来到了一个陌生的时代,换了一个陌生的身份。借尸还魂吗? 从深夜的京郊到一千多年前的古代,任何神智正常的人都会心存疑虑。然而梁峰干得就是刑侦,不需要多看,他就能分辨出身边这些人,这些物件的真实性。再怎么奢华的影棚,也做不出这样的效果,更别提他换的那个皮囊。这他妈可不是个玩笑! 深深吸了口气,混杂在香料中的苦臭药味浸入心脾。梁峰把脑中那些繁杂的东西压了下来。弄不懂的事情,就先放放吧。现在最重要的,是查清楚“梁丰”的死因。他会上这个身,估计不是偶然。是谁害死了这个身体的原主?没能达成目标,凶手是否还会继续行凶?他们的作案动机又是什么? 被锁在了这具残躯内,甚至脑中的记忆都混乱了起来,但是梁峰无法放手,任原本的自己泯灭消失。瞥了眼守在外面的侍女,他缓缓合上了眼睛。 第3章 发作 “梁郎君,喝了这碗药,就能饮豆粥了。”蒹葭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汤,笑容盈盈的递了上来。 梁峰面无表情的接过药碗。前天那个姓孙的医工就来过了,围着他啧啧称奇老半天,又重新诊了脉,开下一大堆中药。有李家的侍女守着,不论这药是好是坏,都必须要喝。梁峰倒也不挑剔,想来他们也不会蠢到直接在药里做什么手脚。后面的绿豆水,才是他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端起碗,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天灵盖。煎煮的中药简直能要了人老命。梁峰一咬牙,闭气干了那碗又酸又苦的“良药”。 “郎君,快含含蜜饯!”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小婢女赶紧把一小块杏脯塞进了梁峰嘴里。 这东西甜度不够,但是好歹能压压那股子恶心劲儿。好不容易缓过了气,他端起豆粥,慢慢喝了起来。 见状,绿竹吁了口气:“幸亏有孙医工在。郎君以前服散也没出现过此种症状啊,吓死奴婢了!要不郎君以后就别服散了……” 蒹葭轻笑道:“只是没能好好行散,寒食散还是要服的。前段时间,郡城里刚刚传来伤寒症发的消息,死了好几户呢。” 绿竹的脸色立刻就白了。世人都知道伤寒酷烈,国朝早亡之人,十之七八都是殒命于伤寒恶症。而寒食散,正是抵御伤寒的良药。一剂起价就是三千钱,除非阀阅豪族,寻常人就算想服,也是服不起的。更别提这散剂还有“神仙方”之称,服用之后能让人精神焕发,神思敏锐,深受贵人们喜爱。只是服散之后,必须要按照规矩“行散”,化解药力。所谓“寒衣、寒饮、寒食、寒卧、极寒益善”,方能安然无恙。此次郎君的昏厥,恐怕就是散力未能发散,才惹出的祸患。 小姑娘娇娇弱弱,心肠倒是不坏,更是慕煞了自家郎君。犹豫了一下,她柔声说道:“以后奴婢一定好好照应,帮郎君行散。” 蒹葭勾起唇角:“没错,以后绿竹妹妹还是要小心伺候才是。” 绿豆粥不一会儿就喝了个干净,梁峰把空碗递给了绿竹,向后斜倚在了床上的乌木凭几上。目光扫过那位尽职尽责的侍女,在心底冷笑一声。行散出了问题?恐怕不是吧。 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是这两天梁峰体内的症状依旧相当严重。腹痛,呕吐,神经性头痛,还有肠胃里肆虐的绞痛,无一不在折磨他的神经。不过这些还是次要,指甲上的那些两毫米左右的白色横纹,才是让人警惕的东西。 这玩意在医学术语中被称作“米氏线”,通常出现在重金属中毒的患者身上。梁峰从警多年,见过不少因农药或是老鼠药中毒的受害者,对这样的表症再熟悉不过。而引发中毒症状的,恐怕就是蒹葭所说的“寒食散”。 说“寒食散”可能大多数人都反应不过来,但是换个说法,就不一样了。“寒食散”又名“五石散”,后世只要提到魏晋名士,十有八九都绕不开这种药物。经过数代名士推广,五石散在魏晋盛极一时,可以说是大多数贵族的必备药剂。然而甭管那些文人雅士怎么吹捧,在梁峰看来,这就是一种软性毒品,能够短时间内让人亢奋,同时出现成瘾症状和多种并发症。 既然是上流社会通用的软性毒品,就不可能突然出现严重问题。他现在的状况明显是砷中毒。作为一个经常服散的世家子弟,梁丰和他的婢女应该很熟悉行散方法。突然出现这种急症,并且在体内形成严重病理反应,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调换了散剂里的药物成分。如果突然把含有砷化物的药剂调大剂量,后果自然相当严重。 这样的下毒手法,称得上巧妙了。就算梁丰真的一命呜呼,大部分人也会觉得是服散出现了什么问题,不会把它联想到谋杀上。而寒食散价格高昂,又是梁丰自己准备的,想要替换,恐怕不那么容易。 没有错过那位李府侍女唇角的冷笑,梁峰嘲弄的笑了笑,还真是杀鸡用牛刀。他收回目光,冲绿竹说道:“叫阿良和燕生进来。” 梁家虽然已经有衰败迹象,但是出门在外,总不会只有一个婢女在身边照看。阿良和燕生正是贴身伺候的两位管事。一个负责车马,一个掌管内务,都是梁家的荫户,很得梁丰信任。 听到吩咐,绿竹利落的转身出去叫人。蒹葭愣了一下,却没有开口。虽然主母有命,让她盯着这位梁郎君。但是身份有别,人家使唤自己的下仆,还真容不得她插嘴。 不一会儿,两个男人跟在绿竹身后,走进了房间。梁峰并未马上开口,而是仔细端详起了两人。只见其中一个矮壮敦实,皮肤黝黑,神色有些激动。旁边个子较高,年纪稍长的那个,则堆出一脸喜意,眼帘稍稍低垂,显得十分谦恭。 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遭,梁峰淡淡问道:“阿良,这次到上党郡城,一共带了多少人?” 没料到主人会问这个,黑壮的车队管事愣了一下,立刻答道:“郎主,这次出行,包含绿竹在内,一共有十二个下人,还有三辆车,都在后院待着呢。你要用吗?” 梁峰道:“现在不用。你好好约束下人,让他们规矩一些,不要给姑母添麻烦。” 此话一出,屋里众人都松了口气。原来这位主子晓得自己生了重病,害怕不能约束下人,在姑母家失了颜面。 蒹葭笑道:“梁郎君如果需要用人,也可跟奴婢说。主母吩咐奴婢好好照看郎君,这些俗事,无需挂心。” 梁峰没有搭腔,转向燕生,继续问道:“钱呢?还剩下多少?” 这问的就有些露怯了。燕生为难的看了一眼杵在那里的蒹葭,含混答道:“还有大约两万钱……” 身为亭侯,只带两万钱出远门,简直称得上寒碜了。梁峰却没有羞愧的意思,颔首道:“去取一万钱来。这次突然生病,劳烦姑母和三弟挂心,求医用药的花销,还是我来才好。” 真是穷讲面子,白瞎了这副出众容貌。蒹葭压下心底的不屑,劝道:“梁郎君太见外了,这些钱奴婢要是收了,才该被主母责罚呢。而且郎君出门在外,还是要有些钱傍身才好。” 这是大实话,就算让那十二口人吃风,也不能让主子受半点委屈啊。更何况还是这种重病的关紧时刻,更不该大手大脚的花销。 谁料梁峰却摇了摇头:“没关系,这次出门,我多带了几剂寒食散。既然郡城有人发病,就把散剂都卖了吧,应该也能换些钱。”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惊呆了。拿寒食散换钱?这也太丢人了!谁家买了寒食散不吃,还拿去卖啊?然而梁峰并没有改口的意思,漆黑的眸子锁在了燕生面上:“还愣着干什么?” 这声催促,让燕生的身体猛然抖动了一下,他结结巴巴说道:“换,换钱?这……这未免太不成样……” “既然我重病无法服散,自然可以转卖给他人,有什么难办?快去把寒食散取来,我记得那些散剂也是名家所出,由孙医工检过,就拿去卖了吧。” 燕生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这……这……” 看着那家奴汗流浃背的样子,蒹葭猛然醒悟过来。糟了!当初那些礜石粉末可是她亲手交给燕生的。寒食散贵重无比,只要拆过封,就能看出端倪,更别提送给医工检验,如果查出散剂有异,可是惊天大案! 想到这里,她赶忙挤出笑容:“郎君,卖寒食散实在有失体统。真的无需如此,只要我禀报主母,一定……” 梁峰没让她说完,突然用力拍了一下床榻,提高了音量:“怎么?我的话都不算数了吗?寒食散在哪里?!阿良,派人去搜他的卧房!” 这声怒喝瞬间击破了燕生的心理防线,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哆哆嗦嗦求饶道:“郎君!小,小人一时鬼迷心窍,求郎君饶命……那寒食散,那寒食散……”慌乱之中,他偷眼瞥了下蒹葭,被对方目中凶光一吓,狼狈的低下头,“那寒食散被,被,我偷偷卖了……” “你这刁奴!是以为我必死无疑吗?”梁峰怒喝一声,俊美的面孔都有些扭曲,“把他拖出去,杖责!给我狠狠的打!咳咳咳……” 咆哮声被剧烈的咳嗽打断,梁峰半蜷身体,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绿竹这时才醒过神,惊呼一声扑了过去。阿良则气得黑脸通红,一把抓住燕生的衣领,往外拖去。不一会儿,外面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板子声和哭叫声。 怎么一会功夫就发展到了如此情形呢?眼看屋里乱成了一团,蒹葭不由面色大变,慌乱说道:“梁……梁郎君……你别生气,我去,我去找小郎君来……” 这已经不是她一个侍女能处理的事情了,蒹葭草草行了个礼,逃出房去。绿竹的眼泪都下来了,哭着扑在梁峰身前:“郎君!郎君你莫动怒!身体要紧……” 戏已经演到位了,咳嗽却不是一时半会能停下来的。梁峰用力调整呼吸,想要止住肺部的骚动,挣扎着抬手,点了点一旁的水壶。绿竹倒也懂事,立刻跑去倒水。虽然咳的头昏脑涨,梁峰心中却一片清明。 他果真没有猜错。 想要投毒,必须有条件弄到五石散的配料,并且买通掌管药剂的仆人,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手。梁丰手下统共就那么几个人,绝不可能跳过管事。也就是说,这两人中,必定有一个心怀鬼胎。 所以从两人进门那一刻,梁峰就已经开始观察。阿良的紧张很真实,回答也相当干脆,不是那种爱动脑子的类型。燕生的笑容就虚伪了很多,更重要的是这家伙根本不敢抬头直视自己,拳头也不由自主攥紧,情绪紧张。这表现可不太对头。要知道,这些仆役的身家性命都要依靠梁家,如果主人突然出了问题,他们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这种探望重病的关键时刻,连头都不敢抬,怎么也不成样子。 有了这个判断,梁峰才突晃一枪,提到要卖寒食散。这当然会戳到燕生的软肋。一般而言,跟受害者关系亲密的投毒者,都不会一次下药过重。为了自身安全,他们更倾向于分几次投放毒药,造成慢性病的假象。因此那几剂寒食散很有可能都被动了手脚。等到梁丰病发之后,燕生多半不敢留着物证,就算没来得及销毁,也绝不敢拿来,送给医生验看。慌乱之中,谎称卖掉,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可是万恶的封建社会,偷窃如此贵重的东西,主人恐怕有百分之百的处置权,处死都没什么大问题。然而梁峰只是让人把他拖出去打,这不但是杀鸡儆猴,更是想钓一钓他身后的大鱼。就看那位演技拙劣的李少爷,会如何反应了。 温热的汤水凑到了嘴边,梁峰费力咽了一口。灼痛感没有丝毫减退的迹象,如同利刃狠狠剐剜着他的咽喉。砷中毒可不是玩笑,每天大量服食煎煮过的绿豆,也只能减轻些症状。然而不离开这里,病就没法好好治疗,一定要先想办法离开才行!身形一晃,梁峰再也支撑不住,跌回了床上。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解释一下。 雅集就是古代文人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比如著名的兰亭集序,就是兰亭雅集时诞生的杰作。 至于亭候,是列侯中的最末一等。列侯有封国,按封区户数所拥有的土地数量和产量征收地税,供其享用,称食邑。在封国无治民权。列侯封国大小不等,大者相当于一个县,称侯国;小者为一乡、一亭。因而以其封国食邑的大小封县侯、乡侯、亭侯三等,并以其封地为名号。比如关羽的汉寿亭侯,就是封在汉寿,爵位亭候(而不是汉 寿亭候这样断句xd)晋时改五等爵,亭侯为第五品。再简单点说,就是皇帝分了一个百户大小的村子给他,这村里的税收算亭候本人的工资这样吧。 绿豆对砷中毒确实有一定效果,可不是纯粹的“土法”。不过小说之言,大家不要太当真啊=w= 第4章 元凶 “什么?燕生被杖责了!”听到蒹葭的禀报,李朗脸色大变,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他招了什么吗?” “没有!”蒹葭连忙答道,“我在一旁盯着呢,那贱奴只说把寒食散卖了,没有说其他。” “那就好,那就好……”无意识的重复了一遍,李朗大大舒了口气,旋即又警醒过来,“不行,一定要让他闭嘴才行!” 第3节 不敢耽搁,李朗带着蒹葭和几个贴身奴仆,急忙向偏院赶去。一进院门,就见一个男人被按倒在地,粗重的木杖啪啪打在肉上,脊背早就一片血肉模糊。燕生连嗓子都喊哑了,早就神智模糊,如今看到李朗一行人,忍不住喊了起来:“小郎君!小郎君!救……” “你这贱奴!给我掌嘴!”李朗一声断喝,截断了对方的话语。他身后的长随如虎似狼扑了上来,尺余宽的短杖抽在燕生嘴上,只是几下便牙齿乱飞,污血满地,也把那些见不得人的话打回了肚里。 这样的重手,肯定是留不下活口了。李朗重新迈步,走进了房间。此刻屋里的药味更重了些,床榻上那个俊美的男子佝偻着身躯,低咳不停,就像被狂风骤雨摧残过的梅枝,再多一点风雨,就要花落遍地。 心底突兀生出一点难以言说的快意,压过了原本的惊慌。李朗走上前,在床沿边坐下,柔声道:“大兄,莫生气。那等污浊贱奴,打杀即可,犯不着伤了身体。” “不行……他一定还谋了别的钱财,让他招出来……”梁峰边咳边说,这到不全是演技了,实在是身体状况太差,咳的停不下来。 李朗皱了皱眉,梁丰之前可没这么在乎身外物啊,难道是生病病糊涂了?他对蒹葭使了个眼色,说道:“放心,我会差人去搜他的房间,一定把银钱都追回来。” 蒹葭意会,扭头对下人说了些什么,有人快步走了出去。看来这是要找人收尾了,梁峰心底冷笑,一上来就灭口擦屁股,幕后指使是谁,昭然若偈。只不过原主那些含混的记忆里,对这个表弟观感似乎还不错啊,为什么这人模狗样的家伙会突然下毒手呢? 脑子里转了两转,梁峰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没想到……这些下奴也敢如此欺我……咳咳!三弟,这次品评……咳咳咳~~” 这具躯壳里,最鲜明的记忆,就是九品官人考评。清晰到近乎执念。梁峰干脆把它扔了出来。 听到“品评”二字,李朗的面色有些变了,状若关切的拍了拍梁峰的后背:“大兄莫急。品评三年就有一度,错过了今年,往后还有机会。身体不适还强要参加,反而会被中正官看低。这次来的可以王中正,若是被晋阳王氏擢为下品,以后仕途可就艰难了。你且宽宽心,养病为重。” 这是不让他参加品评了?梁峰用力喘了口气:“不行,我不甘心……” 李朗眉峰都挑了起来,继续劝道:“大兄,身体都垮了,要官爵又有何用。别忘了,荣儿还在家等你。” 梁荣是梁丰的幼子,今年还不满四岁。梁丰父母皆已亡故,妻子又难产过世,家中唯有这个独子。李朗为了劝阻他参加品评,把小孩都搬出来了,看来是真不想让他去。 摸到了对方底线,梁峰像是放弃似得闭上了眼睛。 看着对方颓然的模样,李朗松了一口:“我会让人清理院子,大兄你好好养病,如果有什么需要,蒹葭她……” “让她走。”梁峰眼睛都没睁开,低声喝道。 李朗一噎,旋即明白过来,这恐怕是被人看了笑话,恼羞成怒了。现在大局已定,没必要在这上面纠结,他立刻笑道:“那就让绿竹好好伺候着。有什么事,可以差她来找我。” 梁峰没有回话,眉间褶皱又深了几分。看了眼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表兄,李朗只觉的心中大石落定,悠然起身道:“你先歇息吧。绿竹,好好伺候你家郎君。” 很快,不相干的人走了个干净,只剩下绿竹一人守在榻边。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疼痛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梁峰躺在床上,默默回想着李朗刚才的表情。他已经能够确定凶手,但是犯罪动机依旧摸不着头绪。那人不希望他参加品评?这里面有什么利害关系?难道说他参加了,会对李朗产生什么负面影响?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问道:“绿竹,我能被擢为上品吗?” 按理说,绿竹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就算再怎么机灵,也不会清楚这些官场上的事情。梁峰只是随口一问,然而她立刻咬住了嘴唇,低声答道:“当然能!郎君俊美无暇,风姿卓卓,当然该是上品!呜呜,都是奴婢没伺候好,若不是生病,郎君怎么会错过雅集?只要有郎君在,任谁都要被比下去的!” 梁峰愣了一下,心底忍不住发噱。丫头,选官是看身家和能力好不好?跟帅不帅有什么关系?等等,他猛然睁开了眼睛:“去拿面镜子来。” 绿竹犹豫了片刻,才从外间捧了面铜镜回来,表情十分不忍的把镜子递到了梁峰面前,低声道:“郎君,你只是病了,等病好之后,容色就会好起来的……” 梁峰瞪着那面磨得明晃晃的铜镜,半晌没说出话来。这他妈叫容色不好?那容色好的时候,该是什么样子?!铜镜清晰度不够,让镜中的影像有些朦胧,即便如此,那张脸也不是“英俊”或者“奶油小生”之类的词能够形容的,而是实实在在的“美”。多一份则艳,少一分则俗。然而这种精致的,偏向女性化的美并没有折损男性特质,反而构成了一种跨越性别的魅力。加之那副不堪罗绮的病弱身姿,更是让人见之难忘。 原来真他妈有“面若好女”这种长相啊。梁峰简直被雷了个半死,不说自己原本华丽丽的胸肌腹肌,连脸都变成了这种祸国殃民的款儿,还让人活不活了?!然而雷归雷,刚刚猜不透的作案动机,现在总算有了答案。 绿竹说的不错。换成其他朝代,选官可能是拼文采拼才华乃至于拼爹,但是这不是其他时代,是“貌若潘安”、“看杀卫玠”的魏晋!是史书里会对帅哥长相大写特写,妹子上街扔果子追星的奇葩朝代。他好歹也追过几个学文史的妹子,当然知道姑娘们对魏晋名士的评价。 就凭这张脸,加上一个“亭侯”的身家,只要不是草包一个,想来梁丰都会被考官青眼相待。而李朗并没有继承母亲的好容貌,面容平平的他在这位好表兄的衬托下,简直就是个悲剧。 不对?梁峰皱了皱眉,这还不能构成杀人的理由,他想了想,轻声叹了口气:“如果我不幸身亡,荣儿……” 绿竹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家郎君的脸色,看他从震惊到沮丧,再到愁眉不展,还以为是被镜中的模样伤到了,此刻心痛的都快碎了,连忙安慰道:“郎君莫要忧心,只是行散不当,会好起来的。荣儿小郎君可只有郎君你一位至亲,就算是为了小郎君,也要快快好起来才是。” 好吧,最后一块拼图也齐全了。梁峰忍不住在心底苦笑一声,这作案动机,还真有够奇葩的。原本梁丰和李朗的利益冲突并不严重,但是今年突然决定要参加九品官人考评,让李朗心底出现了芥蒂。更重要的是,梁丰面临被剥夺爵位的困境,因此他对这次考评必然更加上心,这就让一同参加评选的李朗面对了严峻挑战。 不想被表兄比下去,又无法正大光明的阻止他参加评选,下毒就成了一种必要手段。往更深处想想,如果梁丰死于毒杀,他的爵位估计会直接传给幼子梁荣,那时候就算朝廷有心削爵,也未必会对一个黄口小儿下手。这么一来,身为梁丰的姑母,梁淑和李朗就有借口以抚养侄孙为名,插手梁家的家务。要钱有钱,要名有名,岂不是笔划算买卖。 一切犯罪都跟钱和性脱不开关系。然而仅仅因为一张脸丧命,简直冷酷到了滑稽。那种啼笑皆非的感觉消散不见。梁峰的目光扫向窗外,院里的嘶喊声早就停了下来,燕生应该已经被拖下去了,不论是杖杀还是别的什么手段,灭口是肯定的了。那李朗呢?就这么让他得逞所愿? 苍白的唇角挑起一抹冷峻笑容,梁峰开口道:“叫阿良过来,我有些事要吩咐。” ※ “你把燕生杖杀了?”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儿子,梁淑柳眉微颦,有些出乎意料。 “梁子熙突然发作,说要拿寒食散换钱。儿子怕燕生露了口风,才着人把他拖了出去。”李朗低声答道,“娘亲,那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梁淑也想到了这点,沉吟片刻后,她冷笑一声:“无妨。一时半会儿,他还爬不起来,这次雅集势必是无法参加了。梁家的庄子还是其次,最重要的不能让梁峰在雅集上露面。少了他,其他家也未必有什么出色人物,想来你擢一个‘二品才堪’不算太难。有了六品的起家官,你才可能进入将军府任职。” 这里所说的将军,正是指宁北将军、并州刺史司马腾。如今诸王相争,陆陆续续乱战十年,打得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不论是洛阳还是邺城都纷乱不休,梁淑想的十分明白,诸王杀的你死我活,远在并州的司马腾并未参与,还保有不少实力。况且司马腾有着为人谦和,任贤用能的名声,不论今后如何发展,攀上这颗大树总归没错。 可惜李家并非名门望族,李朗的父兄更是官职平平,轮不上“门地二品”的考评。如果不能擢取“二品才堪”,他们根本就摸不到将军府的门槛。现在司马腾正是用人如渴的时候,万一错过这次品评,等到三年之后,一切就都晚了。 李朗目中闪出火光,道:“只要没了梁子熙,我一定能擢取上品,不辜负娘亲的一片苦心!” 看着信誓旦旦的儿子,梁淑眼中闪过一抹欣慰。比起贪花好色的夫君和绣花枕头的长子,这个幼子可是她现今最大的依仗。李家不能再颓败下去了,如果无法出个清流官,几代下去,别说士族,他们就连地方豪强都没得做。她堂堂亭侯的女儿,下嫁李家可不是为了做一个农家妇的! 等选了官,再收拾梁丰也不迟。梁家的家业,绝不能荒废在那个病秧子手中!梁淑暗暗捏了捏手掌,耐心叮嘱道:“王中正喜爱佛理,又精善音律。朗儿你这几日就别出门饮宴了,好好在家研习那几本佛经,琴谱。两日之后便是雅集,轻忽不得。” 为了这次考评,李家确实花费了不少心力,李朗哪能不知。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娘亲放心!” 没了梁子熙那个祸害,那群不学无术的庸才,他李仲明才不放在眼里。只要没有梁丰就行! 作者有话要说:  九品中正制名为九品,其实只有上下两品。因为皇家的缘故,没有一品,上品专指二品。被品评为二品,才能获得清流起家官,成为晋身高官的起点。而下品就只能拿到浊官,罕少能爬上三公九卿这样的高位。因此才有“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的说法。 在二品这个区间内,又分“灼然二品”、“门第二品”和“二品才堪”三等。 “灼然二品”只能是勋戚皇亲和高等士族这些顶级豪门的囊中之物,“门第二品”则是中等士族或依凭祖上官爵位居上品,算是地地道道的二品。至于“二品才堪”则是低等士族和地方豪强,并依靠自己的出众才华列入上品。 李家已经将近没落,所以求的也是“二品才堪”。而梁家曾出过一位大司农(九卿之一),又有封爵,按道理说勉强算“门第二品”,最差也该有个“二品才堪”。因此李朗才把梁丰视作眼中钉。 关于司马家诸王乱斗的事情,大家知道个梗概就好。总之就是司马炎脑子不好使,觉得只有亲戚可靠,就把所有兵权分给了兄弟子侄。然后他蹬腿归天后,留下个傻儿子当皇帝(就是“何不食肉糜”的那位晋惠帝司马衷),惠帝的老婆贾南风弄权,为了排除异己搬汝南王司马亮做后盾,用完就杀,最后玩脱了。几位司马家的亲王开始了王位大战,史称“八王之乱”。 不过这些背景看过就行,咱梁少不熟晋史,跟着他看这个世界吧xd 第5章 辞行 “雅集提前了?”梁峰斜倚在凭几上,挑眉问道。 阿良答道:“回禀郎主,应该是提前了。我今天在院里院外转了好几圈,打听到的消息都说王中正不喜欢拘谨,所以把雅集改到了明天,就在城郊那座渭山旁的溯水亭里。” 接到命令,阿良不敢怠慢,立刻组织了几人去探听消息。别说,郎主说的法子还真管用,只是花了些小钱,就从那些掌管车马的下人那里探听了消息。几家众口一词,都说明日要前往溯水亭。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直言贵人不喜宅邸拘束,要在山畔举办雅集,品评诸家子弟。 这可比原主的记忆要提前了好几天,再加上李朗刻意封锁消息,就算他执意想要参加雅集,恐怕也会迟了。梁峰思索了片刻,突然问道:“那个溯水亭,靠近官道吗?” “渭山正在官道西侧,距离不远。”阿良对于道路最为熟悉,立刻答道。 “那就好。”梁峰开口道,“收拾好行装,别声张。等明天李朗出门后,咱们就上路,打道回府。” 绿竹惊讶的眨了眨眼:“郎君,你要参加雅集吗?你的身体……” “谁说我要参加?”轻笑一声,梁峰微微撑起了身体,“勉强算是,辞行吧。” ※ 隔日一大早,梁淑就目送儿子离开了李府。为了今天,李家上下都耗尽了心力,非但精心为李朗准备了衣衫头冠,还为他备上了名琴香炉,伶俐书童。让本来只有五六分容貌的李朗,也有了七八分的气度。只要在对答上不出大错,评个上品应该胜算颇大。 可惜不能亲自跟去。车架早就离开了李府,梁淑坐在房中,久久无法安心。眼看日头渐渐从东方升起,她的情绪就愈发紧张。王中正应该快要到了吧?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嫡支,见过不知到少风流雅士,儿子这样的才貌,究竟能否入他的眼呢? 心中正是忐忑的时候,蒹葭突然走了进来,面色慌张的说道:“主母,梁郎君来辞行了!” “什么?!”梁淑豁然起身,“怎么选在这时候?下人透露风声了吗?” “没有!”蒹葭赶忙辩驳道,“如果他知道了雅集的事情,怎么会选在这个时辰。估计是凑巧罢了。” 听到这话,梁淑稍稍冷静了下来。确实,这都什么时候了,就算现在赶往溯水亭,估计也赶不上雅集了。这可是抡才大事,怎么可能容得人迟到。面色稍缓,梁淑又坐回了主位上,定了定神,道:“先让他进来吧。” 蒹葭得令,转身出去。过了会儿,只见梁峰在绿竹的搀扶下,慢慢走进门来。看到来人模样,梁淑立刻舒了口气。只见那人面色苍白,形容憔悴,一袭白衣简素至极,挂在身上都有些咣当了,一点也不像是去参加雅集的样子。相反,更像是为了长途跋涉准备的便装。 但是这样的心思,梁淑可不会表现在面上,反而微微皱眉,嗔道:“丰儿,你身体尚未康复,怎么就下床了呢?梁家距离上党郡城足有三日路程,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让姑母如何担待的起。” 梁峰在绿竹的搀扶下,来到堂中站定,冲那位美妇人微微躬身:“姑母,这两日我思索许久,既然不能参加雅集,还是尽早离去为好,以免徒惹悲伤。” 梁淑一噎,这话还真不好反驳。按照原本计划,雅集应该是后天才会召开的,想要提前离开,眼不见心不烦,倒也不难理解。不过这也太巧了!顿了一下,梁淑幽幽叹了口气:“你这心思,姑母并非不懂。只是一时冲动,误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梁峰惨笑一声:“不瞒姑母,我正是害怕这残躯撑不住,才想尽快赶回去。荣儿还在家中等待,总要见上一面。” 这话说的不吉利到了极处,然而梁淑眼中却是一亮。对啊,如果梁丰慌忙赶回家,一路颠簸,说不定直接丧命。再加上现在离开,自然也不会知道雅集提前的事情。刻意瞒下此事的算计,也就一并被抹消了。可不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装作犹豫了一下,梁淑颓然叹道:“都怪姑母不慎,才让你落得重病在身。也罢,我差人送你出城。这一路遥遥,你千万要保重身体。待过的过几日,我再让朗儿去探望你。” 只要让下人看住了梁丰,一路上绕过溯水亭,雅集的事情就不会露馅。梁淑的算盘打的叮当响,故作姿态的说道。 “多谢姑母。”梁峰也不客气,拱手谢道。 又客气了两句,眼看这病秧子身形摇摇欲坠,梁淑才亲自把他送出了门,并派了两位心腹跟随,送他出郡城。 安排好了一切,看着遥遥远去的牛车,她松了口气。这下,事情就万无一失了。 梁家的牛车算不得奢华,只在半边铺着软榻,连香炉都无燃起。然而小几上此刻摆放的不是茶水糕点,而是铜镜粉盒。绿竹看着悠闲倚在榻上的男子,焦急催道:“郎君,出城只要半刻钟,如果要参加雅集的话,必须更衣装扮了。这身白衣太过简陋,我去拿那件海棠色的冰纹丝锦袍可好?” 男人都要擦粉带花,还他妈穿彩色的衣服,这是什么世道?梁峰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安抚道:“不用傅粉,简单修修眉就行,让眉梢略略上挑。” 这副尊容,还是有些女性化了,弄个剑眉多少能带出些精气神。 绿竹愣住了,她家郎君向来喜欢傅粉簪花的啊,怎么突然改爱好了?她呆呆问道:“那袍服呢……” “找一件深色外袍,最好没有图样,素淡点。”梁峰虽然不太熟悉这时候的审美观,但是“女想俏三分孝,男想俏一身皂”这种千年不变的常识还是相当清楚的。他已经病成这么个鬼样子,再多装扮也是白搭,还不如突出重点。 明明几位司马家的亲王都快把人头打成狗头了,那个王中正还装模作样的把抡才大典弄成诗友会。什么魏晋风度,什么卓尔不群。说白了,就是装逼。即便不太熟悉历史,几千年来的装逼段子他看的还少吗?配上这张绝不掺水的漂亮脸蛋,不大装特装一把,岂不白瞎了李家的重重提防? 梁峰挑了挑眉,冲还傻傻摸不着头脑的小丫鬟说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找来。” ※ 牛车吱呀呀的驶出了城门,向着官道行去。李府两位下人微微松了口气,只要再往前走个几里,就会绕过前往渭山的小道,到时候主母交代下来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也好回家复命。然而心里刚刚懈怠那么一点,车里突然传来一声惊咦:“郎君,快看!那边停了好些车马!” 李家家仆立刻提起了心神,慌忙说道:“兴许是哪家出游的贵人,咱们最好避开……” “哪家?”绿竹不依不饶的说道,“我怎么看到有好几家的奴婢呢?啊呀,那不是李府的车架吗?” 那家仆立刻惊慌失措的起来,正想找个借口搪塞,车内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既然三弟也在,绕过去,跟他拜别。” “梁郎君,这,这不用……”李家奴仆的脸色都变了,吭吭哧哧想要说些什么。 牛车的竹帘一掀,绿竹已经探出头来,怒目道:“我家郎君的话你也敢不听?你是个什么东西!阿良,往那边走!” 毕竟主从有别,再加上梁家好歹有三辆车,十来号人,就算那两个家奴想要拦,此刻也拦不住了。牛车转过方向,稳稳向渭山脚下行去。说是山,渭山其实算不得高,尤其在上党这种群山环绕的地方,更是显得平平无奇。好在有林荫有溪涧,也算清幽雅致。溯水亭就修在山腰上,蜿蜒百余级台阶,延绵而上,使得小小的凉亭也有几分曲径幽深之意。 此刻山脚下,已经停了不少车架,大多轻车简架,少数奢华些的,也不过三五奴仆守在旁边。看到有新的牛车前来,一位衣着整肃的小吏走了过来,拦住了车子,彬彬有礼的说道:“王中正在山上举办雅集,请尊驾择日再来。” 他的话音落后,牛车里诡异的静了片刻。那小吏正想重复一遍的时候,车里突然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雅集提前了?” 那声音虽算不得清亮,但低沉婉转,相当动人,更别提说话人声音中的惊诧和失落。那小吏心中顿时产生了些怜悯,这不会是哪家郎君没有收到消息,姗姗来迟了吧?不过任务在身,他也不敢懈怠,再次说道:“雅集已然开始,请郎君留步。” 这是在送客了,然而那辆牛车依旧没有掉头走开的意思,相反,竹帘一掀,从里面下来一个年轻婢子,手脚轻快的把脚凳放在了车旁。那小吏刚想说什么,却见一只鸟流青云纹踏云履从车厢内伸了出来,轻轻落在了脚凳之上。 “在下陈郡柘梁丰,前来拜会中正。劳烦引荐。” 第4节 一句话卡在了喉咙里,小吏呆呆望着步下牛车的年轻男子,再也说不出话来。 第6章 雅集 暮春三月,春光明媚,天晴如洗。渭山虽没有什么别致景色,但是满目青翠,碧水潺潺,也不由让人目爽神清,快慰几分。只见十几位年轻郎君围坐在溯水亭畔,这些人最大不过弱冠之年,最小还未满十四,一个个傅粉簪花,穿红着绿。一眼望去,比那亭畔的山花,还要绚烂几分。 如同众星捧月,一位男子端坐在溯水亭中。他年不过而立,目长肤白,面容清峻,一袭杏黄单袍,头戴漆纱笼冠,手持白玉如意。颔下美髯随风轻摇,更显风度翩翩,悠然自得。这人正是今次九品官人考评的中正官王汶,太原晋阳王氏嫡枝,司徒王浑第四子,官拜散骑常侍,实实在在的高门显贵。 有这么一位考官,诸家子弟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博中正官青眼。王汶端坐主座,谈笑自若,时而考校诗书,时而品评字画,还有些投其所好抚琴经辩的,他也一一作答。虽然一直面带笑容,温文有礼,王汶心中却有些不耐。上党乃是大郡,但是位置险要,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因此周遭战乱连年,士族又多为地方豪强,文风比晋阳实在逊色不少,更勿论风尚、姿容。 从小见惯了高门子弟,再来看这些小士族的惺惺作态,实在有些倒人胃口。也亏得他记得自己有要务在身,才没有提前拂袖而去。如今品评过半,剩下那些勉强能称得上士族的,应该花不了多长时间了。 轻摇如意,王汶正想考校一下位选人,一名小吏匆匆赶了过来,附耳道:“启禀中正,下面赶来了一位郎君,想要求见。” 这都是什么时候了,现在才赶来溯水亭,不把考评放在眼里吗?王汶的雅量甚高,却也没遇到这种失礼之人。他皱起眉峰,刚想拒绝,那位小吏又小声补了一句:“那郎君病的厉害,似乎并非有意来迟……” 这话,可就超出了书吏的职责范围。王汶讶然看了小吏一眼,发现那人面色有些发红,又隐隐带着同情。瞬间,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微微颔首:“带他上来吧。” 那小吏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跑了下去。看着对方略显焦急的背影,王汶捻了捻须,靠在身后的凭几上。他倒要看看,这个迟来者,是如何打动他手下那些书吏的。 只等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只见一人拾阶而上,徐徐向溯水亭走来。常年醉心诗书,王汶的眼神并不很好,起初只能看到一道瘦长身影,身着墨色外袍,头戴白玉小冠,两道鲜红长缨束在颔下,身姿笔挺,步履悠悠。一袭宽袍被山风吹拂,摇曳不定,衬得那人也如风中劲竹,袅娜生姿。 仅仅一道身影,就把亭外那些俗物全都比了下去。王汶不自觉坐直了身体,连正在考评的选人都忘在脑后,瞪大眼睛端详来人。愈是看的仔细,他心中就愈是惊奇。 那是个极美之人。发如鸦羽,面如细雪,一双凤眸狭长微挑,眸光灿灿,目若点漆。配上入鬓剑眉,简直丰神俊朗,夺人心魄。那双眸子若是放在一个体魄健康的人身上,必然能让人觉得心胸高巍,风致翩翩。可是不巧,他病的厉害。眼底青黑,唇色惨白,仔细看去,就连身形都微微摇晃,似乎一阵呼啸山风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极致的清朗和极致的病弱混在一起,加之那副如玉姿容。可谓人如病柳,身若孤松,让人在惊叹之余,又生出极度惋惜。生恐一个不慎,被贼老天夺去了大好性命。 可能是被他的身姿震慑,溯水亭内外,原本滔滔不绝的众人不由自主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齐齐落在了来人身上。有惊艳也有嫉恨,有猜度也有恨意。然而那人没有在乎他人目光,漫步走到亭前,微微向正坐在高台上的王汶施了一礼:“陈郡柘梁丰梁子熙,见过中正。” 王汶毕竟是晋阳王氏子弟,只是愣了一瞬,便醒过神来。他出身名门,精通谱牒,立刻问道:“可是申门亭侯梁公之后?” “正是家祖。”梁峰应道。 王汶用玉如意一敲掌心,赞道:“久闻梁公大名,驱逐北胡,平定二州,连魏武都赞曰政绩天下第一。如今一见,方知梁公当年风采。” 当年梁习功成名就,靠得可不是脸吧?梁峰在心中腹诽,面上却没有丝毫破绽,谦逊道:“中正过誉。” “你且来,这边安坐。”王汶笑着向他招手,所指的地方正是自己身侧的坐席。 这已经是超出标准的优待了。要知道梁家两代都没有出过清流高官,身家勉强只能算中等,有个“门地二品”就已经是高看他一眼了,哪里会如此失态的招他至身边。 然而这等人才,即便是王汶也觉得难得一见。恐怕比何平叔、潘安仁都不遑多让。如今时逢乱世,诸多惊才绝艳的人物都如落花流水,香消玉殒。看到这么一位病弱玉人,怎能不让人心生怜惜。 这样的优待,并没有打动梁峰,相反,他微微摇头:“晚辈并不想参加雅集,请中正恕罪。” 这一句,就如惊天霹雳,震得众人皆惊。王汶讶然道:“你来此处,并非要参加雅集?” 这话简直问出了大家的心声。来得晚也就罢了,迟到了还大刺刺说不是来参加考评的,你是来耍人玩的吗? 梁峰却道:“实不相瞒,晚辈前来上党,的确是为了官人考评。然则突然一场重病,险些送了性命,因此根本不知雅集提前至今日。晚辈其实是准备回家,路上偶然此地,才发现雅集已开,专程来前来辞行。” 难怪他会迟到,还迟了这么久。王汶心中的惊讶更盛,梁家已经快要没落了,难道只因为生病,他就要抛弃这么好的机会,放弃考评?他忍不住挑眉问道:“朝廷削爵在即,我记得梁氏也在其中。如若因此被削去亭侯爵位,你又当如何?” 这一问,实在犀利。说在乎,那么之前的辞行就是故作姿态,立刻会打消王汶的好感。如果说不在乎,家祖传下的基业,难道就这么付之东流?何其的不孝!如此刁钻的一问,立刻让不少人幸灾乐祸起来,准备看这梁丰的笑话。 然而梁峰面色不变,淡淡答道:“我在重病弥留之际,曾梦到一座精致雅园,地上半为黄金,半为泥土,还有满园婆娑绿树。树下人影憧憧,佛光灿灿,远远望去,似在举行盛大法会。朦胧之中,我听到有人诵读一篇经文,字字珠玑,刻骨入髓。醒来后,才发现曾经执念,都是虚妄。” 王汶睁大了双眼,这是神佛入梦?他竟然梦到了佛祖宣讲佛法的场面?当世之人多崇佛道,喜谶纬,没人会在这上面撒谎。他不由半倾身形,急急问道:“你可记得那篇经文?” “经文太长,已有些模糊。唯有点醒我的偈句,莫不敢忘。”梁峰微微喘了口气,朗朗颂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他的声音略有黯哑,但是绝不影响音质美妙。山风徐徐,吹拂宽袖长袍,让那身影恍若乘风舞动。偈颂绕梁,有若梵唱。 王汶掌中的如意磕在了案几上。他自幼熟读经文,对佛理了解极为精深,也学过不少经传。这句偈颂,他从未听过。但是任何粗通佛理的人,都应知道,这必然是句可以流芳百世的经典。百代之苦痛,万世之尘嚣,都被此句掩过。晋人本就身在乱世,朝不保夕,命若蜉蝣。因此他们才会任诞、放达,越名教而崇自然。这句偈颂简直就如当头棒喝、电过长空,撕裂了掩在心中的迷雾。怎能不让王汶目瞪口呆,浑然忘形。 溯水亭畔,静了有那么几秒。王汶突然长身而起,双目之中已经隐隐有泪,俯身一揖:“仅此一句,便如醍醐灌顶。如若能想起其他经句,还请梁郎赠与鄙人。” 他的门地、身份与梁峰差的何止万千,这一揖,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梁峰却没有分毫动容,轻轻一叹:“如今晚辈病弱难支,怕是要慢慢想来。如若默出其他经文,定当原封奉上。” 王汶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考评的事情,赶忙道:“不如到我府上,你我二人大可秉烛夜谈,清谈佛理。” 这可是晋阳王氏的邀请,放在谁面前都是殊荣。梁峰却摇了摇头:“家中尚有幼子,晚辈归心似箭,还请中正见谅。” 可能是站得太久,他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王汶这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人刚刚患过重病,如今更是命在旦夕。他心头一紧,道:“少府姜太医与我有旧,他是王太令的入室弟子,医术很是了得,如今告老致仕,正在铜鞮。我这就去信与他,邀他前往梁府。” 这可是送上门的好事,梁峰面上也不由露出微笑,躬身道:“多谢中正厚爱,晚辈方可安心返回故里。” 这是要辞行了。眼见留不住人了,王汶不由喟然长叹:“能够得见子熙,实乃我之幸也。可惜时间太过仓促。路上务必小心,我在晋阳静候佳音。” 梁峰郑重躬身,道:“中正言重。晚辈告辞。” 这一番对谈,不涉及任何浮名虚利,宛若朗风入怀,高古雅绝。亭内外一众人早就呆若木鸡,身处角落的李朗更是目眦欲裂,浑身颤抖。他当然知道自家这个表兄美貌多才,但是谁能想到,他竟然会这么闯入雅集,还说什么佛祖入梦的鬼话!之前完全没有看出迹象啊?难道那些都是迷惑自己的伪装? 正当李朗咬牙切齿的时候,梁峰突然转过身,冲他一揖,幽幽说道:“三弟,多谢你这些时日来的照顾。只是有一话,不得不讲。燕生,他罪不当死。” 说完这句话,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也不等李朗回答,就转过身,向着山下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帅不帅!爽不爽!梁少表示打脸也要讲究逼格讲究手段=w= 何平叔:何晏,关键词“何郎傅粉”。 潘安仁:潘安,关键词“貌比潘安”。 卫玠此时还是个孩子,没传出声名,魏晋以美貌著称的就数这二人了 第7章 暗手 踏云履轻软,走在石阶上悄无声息。宽大的袍袖垂落在地,随着山风轻摆,让那背影显得格外飘渺,恍若仙人。 梁峰走得潇洒,李朗却早已满头冷汗。刚刚还黏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大半落在了他身上。王汶这才注意到蜷缩在角落里,面色大变的李朗。李家并不是什么高门大族,王汶对这人当然没有任何印象。这是梁子熙的表兄?怎么如此形容猥琐!梁子熙最后那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怎么说也是高门出身,王汶只是思索片刻,就厌恶的皱起眉,开口道:“梁郎近日住在你府上?” 李朗嘴唇哆嗦了一下:“是……” “他为何会错过雅集?” “小人,小人害怕他思虑过度,伤了身体……” 李朗结结巴巴的想要辩解,王汶已经一抬如意,止住了他的话头:“那个燕生因何而死?” “偷……偷盗家主的寒食散,他,他是梁家的仆役!”李朗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一样,突然叫道,“他,他是被梁子熙杖责的……” “住口!”王汶轻喝一声,音量不大,却险些让李朗瘫倒在地。看着对方这么副不堪模样,王汶眼中的厌恶之色更加浓重,冲身边仆役挥了挥手:“污了我的雅集,拖下去。” “中正!中正饶了我……”没想到会被赶出雅集,猝不及防,李朗失态的哭叫起来。然而王家仆役可不会让这人扫了家主雅兴,干脆利落的把人叉出了溯水亭。 明明身为表亲,品性竟然相差悬殊。说不定梁子熙的病,也跟李府脱不开关系。王汶用如意敲了敲掌心,轻叹一声。若那人肯参加雅集,少不得也要濯他个“灼然二品”。可惜他根本无心于此。也是,那样的人物,又怎么会被名利所动。罢了,还是托人探问一下,看能不能帮他留住亭侯的封邑吧。只盼姜太医能够尽早赶到梁府…… 见识了如此惊艳人物,其他人就更像污浊鱼目了。王汶厌倦的看了眼剩下那些士族子弟,哼了一声,心不在焉的继续考评。 ※ “郎君!”看着自家郎君脚步虚浮的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绿竹惊呼一声,冲了过去,一把扶住了梁峰的手臂。 “放心,我还好。”梁峰的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重病过后,他身体实在虚的要命,强撑着上下了百来个台阶,还要保证站军姿一样的笔挺身形,早就耗光了体力。不过身边这小姑娘可经不住压,踉踉跄跄的又撑了几步,他才在阿良的帮助下,爬上了车厢。当竹帘落下时,那股憋着的劲儿彻底泄了,他倒头仰躺在柔软的锦被上。 看来装逼的效果,比想象的还要好些。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梁峰躺在那里费力的喘息着,任小丫鬟给他宽衣拭汗。从王汶的表现看,这次他还真是走对了棋。 魏晋是个讲究“隐世”的朝代,不论是竹林畅游还是归隐南山,在这个时代想当名士,先决条件就是远离官场和那些“污浊”的政务。甭管是被逼无奈没法当官,还是真心不想当官,一旦表露出这个倾向,逼格立刻就会飙升,可谓是不二法门。而《世说新语》中大半故事都只有一个核心思想,“有才,任性!” 所以面对这个时代的达官贵人,特别是以名士自居的高门勋贵,恃才放旷是个百试不爽的妙招。只要他表现出对于考评全无兴趣,病的快要死了还专门跑去辞行,就已经够得上洒脱不羁。而那段《金刚经》,更是得知王汶喜爱佛理后,专门看人下的菜。 梁峰其实并不懂佛理,对这些更是全无兴趣。熟悉《金刚经》完全是因为小时候老爷子逼着练习毛笔字时,选了柳体。《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是柳公权字帖中极为重要的一贴,他翻来覆去写了不知多少遍,自然熟悉,更清楚其中精华所在。“如梦幻泡影”一句,直指四句偈核心,把“空身”、“空心”、“空性”、“空法”说到了极致。 而《金刚经》全文译本,要到后秦时期才会出现。现在才西晋,差着百八十年呢。拿那部后世最为流行的经典佛经做幌子,对于王汶的吸引力自然不言而喻。一上来就先声夺人,又有充足的后手铺垫,他在众人眼中的形象自然也就立体了起来。至于最后专门对李朗说的那句话……呵呵,只要王汶不是太笨,李朗就有好果子吃了。 温热的毛巾轻轻拂过颈边,绿竹看着自家郎君嘴角浮起的淡淡笑意,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错过了雅集真的没关系吗?下次考评可就要三年以后了啊……” “没关系。”梁峰答得干脆。 虽然不清楚那几位司马家的亲王打到了何种地步,但是西晋亡国是肯定的。最多几年时间,洛阳城破,数万衣冠南渡。这么个节骨眼,捞个清流起家官又有什么用处?能让你多活两天吗?所以梁峰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雅集,对那些故作姿态的门阀子弟更是毫无兴趣。如果真被困在了这个时代,他宁愿活的自由自在。 终于从繁琐的外袍中挣脱,梁峰倦怠的舒了口气,把自己裹进了锦被里:“我要休息一下,记得多熬些豆粥,等到回府,就有医生了……” ※ “你说什么?王中正把你赶出了雅集?!”梁淑看着一身狼狈,连琴都丢了的儿子,脑袋里一阵眩晕,险些坐在了地上。 她怎么会想到,那个梁子熙会如此狠毒,不但偷偷前往雅集,还给中正官灌下了迷魂汤。这已经不是上品下品的问题了,被晋阳王氏子弟赶出雅集,以后不论谁来担任中正官,都不会给李朗什么好脸色。任何胆敢濯取他的人,都会被嗤笑品味低下,识人不清,这可不是那些达官贵人们甘于冒犯的风险。只是露了一面,就彻底斩断了李朗的晋升之路,甚至连李家都无法翻身。这个梁丰,简直狠毒! 眼中金星乱冒,梁淑用力攥住了案几的一角,怒喝道:“梁丰!我好歹是你姑母,你竟然罔顾亲情,构陷我家朗儿!你这个杀胚!养不熟的白眼狼!” 像是忘记了下毒、图谋别人家产的肮脏手段,梁淑恶狠狠的咒骂着。几句污言秽语过后,她看向瘫坐在地,神情混混沌沌的幼子,一股恨意冲上胸膛:“不行!不能就这么让他回到梁府!他一定知道了寒食散的事情,如果放任他攀上晋阳王氏的大腿,那么我儿,李家……” 李朗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不可置信的问道:“娘亲,难道你要……杀……杀人……” “杀人灭口!”梁淑替他吐出了这句话,眼中闪过一抹凶狠戾气,“从上党到申门,牛车足足要行三日。他身体不适,只会走得更慢,只要请一队人马埋伏在梁府外的山沟里,一定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可是这要通匪……”李朗看着面色狰狞的母亲,哆嗦着说道。 “通匪又如何?现在哪家豪强没有部曲、私兵,更有些直接劫掠商队,攻打县郡呢。”梁淑不是那种只会在深闺绣花品茶的弱女子,身处这样的乱世,又摊上靠不住的夫婿,她必须刚强一些,才能撑住李府的门地。 冷冷一笑,她说道:“反正上党匪患频出,他一个病的快死的人,碰上山匪也不奇怪。只要梁丰一死,梁家就能落在我手中。到时候不论是买通官路,还是务农从商,都有了足够的根基。梁家可是亭侯,虽然邑户数目不如当年,但是有了钱粮,用心经营,还怕败落么?去,招飞廉进来!” 飞廉是梁淑的贴身心腹,李朗当然知道。愣了片刻后,他猛然咬了咬牙,起身向外走去。兔子将死尚能蹬鹰呢!既然梁子熙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第8章 买卖 还是太天真了。牛车走了大半日后,梁峰就发觉,回家这件事也不像想象的那么轻松。这个时代的车辆可没减震系统,又因连年战乱,官道年久失修,坑凹不平。走在上面,简直就跟坐蹦蹦车一样,饶是牛车比马车的稳定性高上许多,也颠的人五脏六腑都要从腔子里窜出来了。 搞定了雅集和李府的事情,梁峰的精神本就有些松懈,一股子强撑着的韧劲儿一旦消散,病痛就席卷而来。加上疲惫和严重的晕车,当晚后半夜,他就发了烧来,高烧不退。 在昏昏沉沉中,梁峰梦到了自己开着吉普,载着几位发小在长安街上游荡;梦到了教官厉声呵斥,出操晨练,一槍槍正中十环;梦到了第一次抓捕犯罪嫌疑人,那猛烈跃动的心跳;梦到了后海边上一排排灯红酒绿的清吧,和那些妆容时尚,巧笑嫣然的姑娘。 各种各样的梦在脑海中回荡,他就像迷失在了记忆长廊中,推开那一扇又一扇门,隔着千年的遥远距离,回顾自己的一生。画面不断闪动,最后,落在了一间灵堂中。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站在停灵的棺椁前,他的脊背挺的笔直,头颅却垂的很低,像是有什么不堪忍受的重量,压倒了那永不会认输的老者。 他就那么硬邦邦站在棺材前,用粗粝的大手抚摸着冰冷的棺面,一个很低很低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 “小峰,你是个好孩子,没给梁家丢脸……” 那语气带着颤抖,带着伤痛,也带着让人心碎的自豪。一滴浑浊的泪珠滚落,吧嗒一声滴在了老者脚边。 “老爷子……”梁峰只觉得心脏都绞痛了起来,他想要冲上去,跪在老人脚边,狠狠抽自己的耳光。他想放声大哭,想阻止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凉场面。 第5节 他后悔吗?后悔在那个关键时刻冲了上去,挡住了炸弹。如果他能够提前发现一秒,如果他有机会拔槍射击,如果他早点知道多出了一个人……万千可能在心头滚荡,撕咬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痛不可耐。然而,他知道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冲上去。奋不顾身,舍生忘死。因为那是他的职责,那些人,是他生死相托的同伴。 他不后悔。他只是,不甘心! 喉腔猛然发出一声急喘,梁峰睁开了双眼。 “郎君!你终于醒了!” 一声呜咽从耳边传来,梁峰慢慢扭过头,只见一个哭的两眼通红的小姑娘跪在身边。那是绿竹。他还在牛车上,还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中…… “郎君!你昨晚突然发热,奴婢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呜呜呜~~咱们回去吧,回去找个医工……”绿竹被吓坏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哭道。 整整一晚,她都没能阖眼,就这么守着自家郎君,不断的为他拭汗,送药。有多少次,她都以为救不回郎君了,没想到,他竟然还能重新睁开眼。 看着小丫鬟哭肿的眼睛,梁峰疲惫嗡动了一下嘴唇:“用酒,擦一擦,额头、腋下……绿竹,别哭,别哭……”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本该被家人娇宠,养在深闺之中。而不是这样,跪在简陋的牛车里,一夜未眠,哭的两眼红肿,拼命伺候快要病死的主子。他不是那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梁家家主。他见不得这个。 在梁峰轻声的吩咐下,为服散准备的烈酒很快就拿了出来,涂抹在了他身上。那些酒度当然不如后世的高度酒,勉强只能起些效用,更多还是不断投换的冷水毛巾。梁峰并没有让牛车就这么停下,或者另找一个镇子落脚。他必须赶回梁府,只有回到那里,才有王汶派来的太医,才有可能让他这副残躯有活下来的希望。 牛车吱吱呀呀向前行进,颠簸不休。梁峰裹在轻柔的锦被中,神智并不算清晰。他眼前时而浮现曾经的过往,时而则是绿竹焦虑的容颜。两个世界浑然缠绕在了一起,但是他并没有撕开它们。他对这个陌生的世界没有眷恋,没有期待,也毫无真实感。就像误闯的旅人一样,浑浑噩噩,不存半丝挂念。 前路漫漫,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突然,牛车轻轻颤一下,停了下来。有个声音出现在耳边。 “郎主,前面有支运奴队挡在了路上。” 竹帘被挑了起来,梁峰抬眼看向外面。只见一队人站在大路中央,十来个青壮男人或蹲或跪,正被看守他们的官兵责骂。棍棒和鞭子劈头盖脸砸来,让那些灰扑扑的身影更加狼狈。在这群人中,唯有一个年轻人正对官兵,站得笔直。巨大的木枷拷在肩上,能压弯任何人的脊梁,那人却没有半步退缩,直挺挺站在举着皮鞭的官兵面前,似乎在保护自己身后的同伴。 只是一眼,梁峰心底似乎有什么被触动了。他开口问道:“这是什么人?” “应该是羯奴。”阿良的经验很丰富,立刻答道,“宁北将军最近正在贩卖羯奴,估计是刚刚抓到的。” “只要抓到,就能随意买卖?”梁峰眉头皱了起来。任何朝廷都不可能允许这样买卖人口,这不是逼着人家造反吗? 阿良却答的理所当然:“近两年来并州大荒,好些地方都遭灾了。那些羯奴身体强壮,又穷的没饭吃,当然要卖给大户才好,否则闹起来岂不要糟?” 这简直是个逻辑死结。梁峰嘲讽的挑了挑嘴角:“那去把他们买回来吧。” 这跟他其实没什么关系,但是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让梁峰无法心安理得的接受人口买卖这件事。尤其是当自己被锁在这具残躯中时,他更没办法眼睁睁看着其他人被锁在木枷中,心不甘情不愿的被人禁锢奴役。 听到这话,阿良很是有些发愣,然而梁峰已经放下了竹帘。无奈的搔了搔头发,阿良向着那队官兵走去。 “你们这群狗娘养的羯奴!将军是发了善心,才给你们一条生路,别给脸不要脸!”孙什长此刻正肝火大发,暴跳如雷的抡着手里的鞭子。他已经跑了数趟武乡,不知带回多少羯奴。从没有一个像这小子一样欠揍。要不是为了几串赏钱,他一定要杀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王八蛋。 皮鞭啪的一声抽在了那个带枷的年轻人的脸上,在他左颊打出一条暗红印记。对方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像是要烧起来一样,生出狂怒和杀意。孙什长一个激灵,反手拔出了腰刀,他就不信了,打不服这个贱奴! “弈延!别逞强,我没事……”身后一人小声叫唤着,拉扯着那年轻人的衣摆,可是那年轻人并没有退缩的意思,反而绷紧了腰背,想要合身扑上。眼看两人就要真刀实枪的干起来,一个声音突然从远处传来:“这位军爷,你们这是要锁羯奴回去卖的吗?不知能不能卖于我家郎主。” 孙什长愣了一下,也不管面前那小崽子了,扭过头,只见一个身材矮壮的汉子堆着笑脸走了过来。他身后,是三辆牛车,还有不少仆从,看起来是个大户人家。没想到半路就碰到了买主,孙什长眼珠一转,立刻大模大样的说道:“这些羯奴可是要贩到晋阳的,怎么能随便卖给你们?” 能说出这话,就说明还有商谈的余地。阿良立刻道:“既然都是买卖,何必浪费来回的口粮?我家郎主是真心想要买几个羯奴回家使唤,军爷您能否行个方便……”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看着这个笑容满面的管事,孙什长心底暗自琢磨。上峰只是命令他们拿人,拿多拿少全凭运气,并没有固定限额。如果带回郡城,一个羯奴也不过赏两吊小钱,但是如果自己私自买卖,得了钱哪怕是一队兄弟均分,也不会太少。 想到这里,他脸上终于也露出了笑容:“这可是最精壮的汉子,贩到郡城,要价起码也要五千钱!” 阿良嘬了一下牙花子:“都这时候了,羯奴哪还有这个价的。我看上党那边,一个也才二千钱的样子。” “那价钱是卖给高门大族的,你们是什么身份?”孙什长斜睨了后方的车队一眼,这些牛车都简陋的可以,看起来不像是贵人的车队。 “我家郎主可是亭侯!”阿良的脸色沉了下来,让他低三下四可以,但是侮辱他家郎主,绝不能容忍! 没想到居然是有个爵位的,孙什长心里立刻虚了不少。他可分不清楚这些达官贵人的爵位差别,只清楚这样的人家,最好不要得罪。 想了想,孙什长终于松口道:“一共十一个人,就算一万钱好了。不过现在没有身契,我只能给你们压个信物,回头到郡城补办就行。” 阿良皱了皱眉,这价格还行,但是没有身契多少有些麻烦,犹豫了一下,他回到牛车旁,低声问道:“郎主,那什长说一共要一万钱,只是身契要到郡城补办。” 十一个大活人,约等于三剂寒食散的价格。梁峰冷哼一声,这世道,人命可比奢侈品廉价多了。他带出来的钱虽然不多,但是之前李府为了抹平“盗药”案,专门塞了一万钱到燕生房里,用来买人正好。点了点头,他说道:“收下吧。” 得了家主命令,阿良也不废话,拣出了一万钱交给了孙什长。这可完全是笔意外之财,孙队长笑得脸都开花了,忙不迭接过钱,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牌,递给阿良:“拿这个到县衙就能补办身契,找孙县丞就好。” 孙县丞是他家表叔,只要打通关节,开出几张身契还是轻而易举的。正因此,他才敢大着胆子私卖人口。 阿良仔仔细细确认了一下木牌,才点了点头:“这些羯奴我就领走了。” “好说好说,木枷也送你们了。最好等到回去后再摘,这些羯奴还没调教过,放肆的很,免得伤了贵人。”说着孙什长冲身后的小兵们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人带过去!” 就像交送什么货物一样,那群大头兵拉拉扯扯,把几个羯人推搡到了车队旁。孙什长似模似样向牛车行了个礼,才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还没到郡城就被人转卖了,那几个羯人面上都有些忐忑。阿良没搭理他们,回到车旁禀报道:“郎主,人都买回来了。” 竹帘掀起一角,一个疲惫不堪的声音传来:“木枷去了吧,给他们弄点吃的。” 阿良愣了一下,现在就去掉木枷么?还要给饭?不过郎主下的命令,他可不敢反驳,躬身应是后,转过身,中气十足的说道:“郎主心肠善良,买下你们,还吩咐去枷。你们别不识好歹,安分一点,到梁府之后,自有你们一口饭吃!” 这群人已经忍饥挨饿走了一天,如今听到有饭吃,还不用再带枷,立刻骚动起来。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如今饥荒这么严重,能到贵人家为奴,总比饿死荒郊要好上太多。有几个机灵的,已经凑到阿良身边,想巴结一下这个未来的上司。 一个瘸着一条腿的汉子扯了扯还傻站在身边的青年,兴奋道:“弈延,这次咱们可有救了!” 那人却没有回答他的话,双目直勾勾盯着已经放下竹帘的牛车,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半晌后,发现竹帘没有再打开的意思,他才默默收回了视线。 第9章 山匪 车队虽然添了些人,但是行进速度并没有被拖慢。几个吃了饭,去了枷的青壮年,轻轻松松就能跟上牛车。又走了大约十来里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在路边避风处停了下来,埋火造饭。 几个羯奴可没资格吃热饭,围在外圈的火堆旁,啃发给他们的麸子饼。这饼子又干又涩,划的人嗓子眼发痛。但是对于许久未能好好吃饭的羯人,还是难得的干粮。 用唾沫润着嘴里的饼子,郇吉碰了碰身边人,悄声问道:“弈延,你在看什么呢?” 他们俩是同乡,不过不是一个村子里的,因为一起出外逃荒才渐渐熟悉了起来。这弈延虽然年纪不大,但是为人仗义,又很有担待,多亏了有他从中周旋,两人才能平平安安活到现在。一路上,郇吉都对弈延唯命是从,可惜前两天一时疏忽,遇上了官兵,才被锁了运回郡城。谁能想到,半路上居然遇到了买主。现在去了枷,还吃上了饭,郇吉的心情也放松了下来,神色不再那么愁苦。 弈延收回了视线,低声道:“没什么。那个买咱们的,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郇吉费力咽下了口中的干粮,“那些贵人,都是一个样子。反正咱们也是出来逃荒的,卖给谁还不是一样?看起来,这家主人心肠不错,如果能给两亩地好好种田,已经是难得的运道了。” 郇吉说的是实话。自从半年前离开原来的佃户,开始逃荒后,弈延就见识过太多的世间险恶。家乡已经饿殍遍地,族人们本就艰难的日子变得更加苦不堪言。他曾经还想着带郇吉北上幽州避难,谁曾想尚未动身,就被人捉了去。这世上多得是为了一口饭就能把人活活逼死的凶恶之徒,善心反倒难得一见。不过郇吉不知道,真正让他心神不属的,是刚刚竹帘后一闪而过的脸。 弈延幼年时曾经跟随父亲一起去过晋阳。他父亲是乡里小有名气的佛雕师,经常为贵人雕刻佛像。在繁华的晋阳城中,他见过那些高门士族的车架,那些奢华无比的宅邸,还有身穿锦缎,头戴金玉的贵人。但是从没有一个人,像他刚刚见到的男人。那么娇弱,那么苍白。 竹帘再次掀开,弈延神情不由一紧,望了过去。然而走下牛车的,并不是那个男人,而是一个小丫鬟,面色焦虑的抱着药罐就向火灶走去。不一会儿,呛人的药味随着风飘了过来。 “有人生病了?”郇吉抽了抽鼻子,偷眼打量了几眼那个小丫鬟,终于也有了些忧色,“不会是车队主人病了吧?可千万不能出事……” 弈延没有答话。他默默捏了捏手中的麸饼,低头啃了起来。火光映在那张年轻的脸上,也映出了他深深皱起的眉峰。 第二天一大早,阿良就把人都叫了起来,启程上路。梁峰的烧始终没有退,让这位车管事紧张了起来。如果明天还不能赶回梁府,情况可就危险了。 对于这种急行军,羯人们到没什么怨言,一天几十里路而已,大部分人都能撑得下来。郇吉走得有些费力,但也没什么大碍。可能是被车队里的压抑气氛吓到了,他更加关注前方的牛车,生怕走不到地方,新主人就一命呜呼了。 弈延当然也一直关注着牛车里的动静。每过一段时间,那个婢女就会掀帘下车,到另一辆车上拿药或者换干净的清水,小脸上始终满面愁容。这兆头,可不怎么吉利。心底正暗自焦虑,弈延的耳根突然动了动,猛然抬起头来! “有山匪!” 随着这一声大吼,林中突然传来了尖锐的鸟鸣声,群鸟哗啦啦一涌而起,像是被什么野兽驱赶逃散。转眼间,前方山坳处里就钻出了十来个手持刀棒的汉子,一个个面色狰狞,气势汹汹向这边冲来。 “糟糕!”同一时刻,阿良也看到了那些剪径的强人,他仓皇向牛车处奔去:“郎主!郎主我们遇上山匪了!” 烧了两天,梁峰的身体差不多快要熬干了,每天就躺在牛车上,木愣愣的看着头顶没啥纹样的棚顶。这场高烧似乎也烧光了他的心气儿,没了敌人和迫不及待需要解决的问题,病痛乘虚而入,让他有些疲于应对。 然而当听到这声惊呼时,不知哪来的力量涌了上来。梁峰猛地坐起身,扯开了竹帘,外间的景象瞬间尽收眼底。山道狭窄,对面大概有十来个敌人,两辆装着杂物的牛车正赶前面,如果打横车架,就能作为掩体,暂缓敌人的攻势。车队里的杂役数量不够,但是加上刚买的那群羯人,鼓起勇气还是有一战之力的。 没有犹豫,他厉声说道:“把牛车拖横,挡在正前方!所有人拿上棍棒,结阵挡下山匪!我们人多,不会输给他们!” 没人想到,这个病弱不堪的家主会让他们迎战。都是普通百姓,谁遇到山匪那个不是腿脚发软,只想转身逃跑啊? 看到众人无可是从的慌乱模样,梁峰眉峰一皱:“谁能杀一人,我就免他三年田赋!” 说完,他黑眸如电,看向身侧的羯人:“杀退山匪,我就还你们自由身!” 凶神恶煞般的敌人就在百步之外,转身逃走未必能逃得过,拼上一拼却可能有免赋和自由身,那群如同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人们终于挺直了脊背,把两辆大车吱吱呀呀拖到了道路正中。山匪的头头似乎没料到这群人还敢反抗,大吼道:“杀了那只羊牯,就有赏钱拿了!还有三辆大车和女人!给我冲啊!” 两支细软的猎弓已经拉开,羽箭哚哚两声插在了车辕上。梁峰面不改色,冷静说道:“三人一组,胆气大的站在正中,攻击敌人正面。其他两人从旁协助,冲咽喉、腹部下手!” 部队其实一直有战术训练科目,尤其是那些武警部队。当面对失去理性的暴徒时,只拿着防护盾和警棍的武警,靠得就是战术配合。这些东西跟古代的鸳鸯阵、蜈蚣队极为相似,只要配合得当,防线严密,就能挡住数倍于己的敌人! 梁峰看的清楚,那群山匪也并非各个都身强力壮,大部分人照样衣衫褴褛,连个骑马的都没有,持棍的比持刀的要多出几成。再加上被人叫破了埋伏,从远处一路冲过来,耗费的体力想来也不会少。在缺乏高精度远程武器的情况下,有两辆大车把关,只要自己这边不乱了阵脚,绝不会出现问题。 似乎只是眨眼功夫,山匪们冲到了跟前。怒吼声、惨叫声,牲畜的嘶鸣声混做一团。弈延只觉得心脏砰砰跃动,手上攥紧了粗重的车辕。发现山匪后,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毕竟那人买下了自己,救了自己一命。只要拼命击退几人,他就能趁乱夺过牛车,保护那人平安脱身。 然而没来得及行动,对方站了出来,短短几句话就让胆小的仆役们鼓起勇气拼上一拼。免赋?自由身?并没有把这些话放在心上,弈延只看到双漆黑的眸子,熠熠生辉,如同夜空中最灿烂的星子。 弈延冲了出去!沉重的木头迎面击中了冲在最前的山匪。没有带盔,敌人的脑瓜像是鸡蛋一样红白一片磕了个稀烂,他并未停下脚步,立刻抬步冲向下一个匪徒。弈延年纪其实不大,身材还未长到最好的时候,算不得高壮。但是他的手劲绝对不小,灵活性也非同小可,每一击都从腰腿发劲,把那根长棍舞的虎虎生风! 己方突然多了这么个猛人,其他人的精神也振奋了起来。三三两两组成小队,逐一解决想要翻越车架的匪盗。弈延也不是莽撞硬拼,而是堵在了车架防守薄弱的地方,拉住敌人冲击的阵型,配合梁峰三两声恰到好处的指点,竟然就凭这么道简易防线,抵住了山匪的进攻。 眼看软柿子就这么变成了刺猬,山匪头领眼睛都要烧红了,冲着后方的弓手叫道:“射牛车!射车上那人!” 只要杀了那个主事的,这群抵挡的杂役立刻就会做鸟兽散。而且他们的目标也是那人,这头目眼光相当狠准,立刻抓到了关键。 两张猎弓算不得什么,弦松弓软,射速又慢,放在真正的战场里恐怕连布甲都射不穿。但是此刻他们已经冲到了车前,如此短的距离,就算是庸手,也有了相当大的威胁性。只听嗖嗖几声,羽箭已经向着牛车飞来。 绿竹发出了一声尖叫:“郎君!” 梁峰并没有惊慌,双眼锁住羽箭的来势,微微一闪,就躲开了这几支软绵绵的箭矢。那边,弈延两眼变得通红,大吼一声,刚刚夺来的柴刀已经脱手而出,飞也似的穿过人群,哚的一声把一个弓手的钉倒在地。他的身形猛然调转方向,朝着山匪头目扑去! 梁峰没有错过这一幕,高声喝道:“杀了那个穿甲的,赏钱一万!” 下面立刻发出一阵骚动,几个胆大的羯人冲出了车阵,向着山匪们扑去。然而他们都未能拨到头筹。长棍轮的浑圆,弈延一棍就把那个比他高半头的山匪头领撂倒在地,棍势不停,呼啸着砸向对方颈部。 那头目挣扎着想要长刀阻挡棍势,然而万钧之力尤其是区区蚍蜉能抵的?刀锋非但没有挡住长棍,反而顺势砸到了自己颈上,咔嚓一声,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这一幕实在过于血腥,多数人都愣了一下。紧接着,惊惶之色出现在众山匪眼中,不知是谁第一个扔下了手里的刀棒,头也不回的冲着山林跑去。阵型立刻就散了,几个尚且能跑动的山匪就像被狼群追赶的兔子一样,闷头扎进了林中。 没想到竟然能打出胜仗,几个下人按捺不住,想要追上去。一个声音赶在了前面:“穷寇莫追。” 弈延扭过头,只见牛车的竹帘挑起,那个单薄的身形出现在面前。那人似乎是想下车,但是因为久病,身体微微颤抖,足下绵软无力,根本无法踩实。 脑袋里像是有根弦绷断了,弈延扔下木棍,大步走上去,把手递到了对方手边。 第10章 护卫 这是想要搀扶他?梁峰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面前的年轻人。这就是当初反抗兵卒的那个小子吧?没想到真正迎敌的时候,他会如此能打。亏得有了这员悍将,才能有惊无险击退山匪。 心底带了几分赞赏,梁峰自然而然伸出手,扶住了对方的手臂。他已经烧了两天,脚步实在虚浮,只靠绿竹那个小丫头显然是站不住的,有这么个人形拐杖更好。 “郎君!他,他身上太脏……”身面,绿竹已经惊呼出声,很是不满自家郎君去碰一个浑身污血和泥土的家伙。 被这么一呵斥,弈延才想起自己现在的模样。他身上的衣衫不知多久未曾洗过了,散发着一股古怪的味道,脸上、手上还沾着泥土和敌人的血污。而身侧这人,手掌白皙的就像最为光洁的羊脂玉,身上穿着叫不出名字的柔软织物,靠近了,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这是个跟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犹如天空的白云和脚底的污泥。 第6节 弈延心中突然生出一点难以形容的羞怯和自惭形秽,悄悄退了一步,想要抽回手掌。然而那只手被牢牢抓住了,梁峰像是没看到对方那副狼狈的模样,笑着说道:“扶我去那边看看。绿竹,你别下来,好好待在车里。” 这种修罗场,可不是小姑娘该看的。至于什么太脏,有血之类的事情,梁峰更不会放在心上。上阵杀敌,谁还在乎这个? 弈延的嘴唇绷的死紧,手上的力道却不由自主放柔了几分,就像对待价值连城的玉人一样,小心翼翼的搀扶着梁峰,向车阵外走去。 此刻所有山匪都已经倒在了地上。大半失去了呼吸,还有少数苟延残喘。梁峰信步走到了一个山匪旁。那人被砸断了肩膀,血流了一大滩,面色已经开始发青,出气多过进气,亦然是活不成了。看到梁峰的身影,竟然还挣扎着想要冲过来。 他身边守着的可不止一个人,两个梁家家奴立刻扑了上来,棍棒毫不客气的戳在了对方胸口上,硬生生砸出一口血来。血珠飞溅,落在了梁峰足下的轻履上,精致的花纹立刻污了一片。 弈延脸色一沉,那山匪已经骂了起来:“贱……奴……竟然敢害张头领,我定要生啖……咯……” 一口话没能说完,长刀便刺透了他的咽喉。从单脚挑起长刀,到掷刀一击毙命,弈延都没松开扶着梁峰的手,干脆利落解决了这条疯狗。 梁峰挑了挑眉:“我还要问话呢。” 弈延本来还有些担心吓到了身边这人,现在唯有发窘的点了点头。梁峰没有责怪的意思,扭头向另一个山匪看去。可能是被弈延手起刀落的狠劲吓到了,这家伙倒是个怂包,张口就是求饶:“都是张头……张鲁那个杀胚领俺们来的啊!贵人饶命!饶命啊……” 梁峰淡淡道:“是谁派你们来的?” “小的,小的不知啊!”那山匪完全被打垮了,涕泪横流,“是他说有大买卖,有人要买这车队主人的性命。小的真不知买主是谁!这是张鲁私自接的活儿!小的只是一时糊涂……贵人饶命啊!” 果真是冲自己来的,难怪刚刚那个山匪头领会把目标锁定在牛车上,还提到了赏钱。梁峰继续问道:“你们是几天前接到生意的?” “两天!两天前!”那山匪像是找到了活命的希望,立刻答道,“是个骑马的家伙!一定是有贼人想害郎君!我愿给郎君指认……” “不必了。”只是这几句话,梁峰已经猜到了下手的是谁。时间赶的这么巧,又目标精准,毫不留情。他可没想到,只是在雅集上说了那些话,就能让李朗生出买凶杀人的心。皱了皱眉,梁峰唤道:“阿良。” 车管事立刻凑上前来:“郎主,要把他们送官吗?” 就算有人证,官府也不会轻易去动李朗那样士族子弟。这档子事,还要从长计议才行。梁峰又看了眼那个满脸惨象的山匪,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清理一下,继续赶路。” 不论是藏在背后的敌人,还是走脱的山匪,都是莫大隐患。这种性命攸关的时刻,容不得半点闪失,还是要尽快赶回梁府才行。 说罢,他就扭过了头,在弈延的搀扶下向着牛车走去。很快,身后就没了声响。缓步走到了牛车边,绿竹迫不及待的扑了过来,一把扶住了梁峰的手臂:“郎君,你还发着烧,不宜劳累……” 安抚的冲泪水盈盈的小丫鬟笑了笑,梁峰扭头又看了眼身边的年轻人,说道:“去收拾干净,等会来见我。绿竹,给他一套新衣服。” 绿竹不客气的瞪了一眼那个怪模怪样的羯人,小心翼翼扶着梁峰上了车,伺候了茶水。才气哼哼翻出了一套下人用的衣服,塞给了弈延,咬牙切齿的小声说道:“快去弄干净些,别污了郎君的眼!” 弈延僵了僵,难得没有发脾气,偷偷藏在一边换起了衣服。过了好半晌,他才别别扭扭的穿好了新衣服,回到牛车旁,连脸上的污垢都擦了个干净。 此刻阿良正在汇报什么,梁峰微微点头:“让那些伤患坐在车上,如果有药,也别吝惜。这次多是配合作战,得了人头的,按照原先的赏赐来。没有杀人的,也给减免一年田赋。” “那些羯人呢?”阿良问道。 “想走的,赏些钱放走吧。如果想要留下,我会收下他们做部曲。”梁峰答的干脆。刚才的战斗中,他就发现了羯人的悍勇。梁峰可没什么种族偏见,这些见过血的好苗子,根本不应该用来种地,而是应该加以训练,当成私兵。梁府的战斗力太低下了,现有的护卫也跟杂役无甚区别,看来要好好整顿一下才行。 阿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收拾利落的弈延,退了下去。 处理完了奖惩问题,梁峰才有机会抽出空,看向站在一旁的半大小子。跟刚才悍不畏死的模样完全不同。换了衣服,又弄干净了脸蛋,眼前这人显出一副无害的拘谨,就像第一次见面试官的大学生一样,颇有几分手足无措的笨拙感。 梁峰饶有兴趣的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直到这时,他才发觉所谓的“羯人”,可能跟传说中的鲜卑人一样,有些白种人血统。面前青年的肤色白皙,眼眶深深,鼻梁高挺,五官犹如刀削,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神采奕奕,精神无比。耳边还梳着的两撮小辫子,有些童稚,但充满异族情调,并不算难看。配上那副瘦削却挺拔的身材,十分抢眼。 被那双黑眸盯着,弈延突然变得有些忐忑。他知道自己五官不似汉人那么柔美,还有一双异色的蓝眸。正因为这副样貌,离开家乡之后,他没少被人唾弃辱骂,说他形容丑怪。这个买下他的男人,会不会露出同样的神情呢?然而等了很久,弈延也没从梁峰眼里找出半点嘲讽,相反,那双黑眸始终带着兴味,甚至有些赞赏在里面。他的心莫名其妙的再次狂跳起来,像是期颐,也像是欢喜。 “你很好。”过了半晌,梁峰终于开口,“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士?” “弈延,武乡人。”弈延板着脸,努力让音调更加平稳。 “今年多大了,之前经过阵仗吗?” “十七岁。以前没打过仗,给人种地。不过我小时候经常跟阿父打猎……”弈延顿了顿,有些紧张的添了句,“我还会有些木匠和石雕手艺,也是阿父教我的。” 梁峰想要的可不是一个木匠。要知道杀人这种技巧是需要后天培养的,大部分人就算面对生命危险,也很难突破心理的障碍,动手杀人。更别说杀人之后表现的如此镇定。就连他也是进行过好几次任务之后,才对持槍击毙歹徒有了适应力。 而面前这个青年一点也不一样。不论他此刻表现的有多拘谨笨拙,刚刚那一场恶斗,依旧显露了他过人的天赋。就像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有着超强度的身体协调性和应战心理,还难得的不会因为杀戮的影响表现出暴虐、狂傲等负面情绪。这种人,简直天生就是为战场而生的。如果加以打磨的话,他会不会变成另一个模样呢? 轻轻靠在了凭几上,梁峰露出了笑容,那种十分好看的笑容:“你杀了匪首,我承诺过,赏你一万钱。如果你想离开,可以立刻拿上钱,回家乡去……” 说到这里,梁峰刻意放缓了语调,只见面前的青年悄无声息的攥紧了拳头,一副想说什么的样子。心里有了底,他不紧不慢的说下去:“……或者留下来,我需要一个贴身护卫,帮我组建私兵。” “我想留下!”弈延毫不犹豫,飞快答道。 “身为护卫,就要为我出生入死。将来你也许会面对很多敌人,包括自己的族人,你也愿意吗?”梁峰敛起了笑容,肃然问道。 “我……”看着对方严肃的神情,弈延愣了一下,继而坚定道,“只要你不害人,我会劝那些族人投靠你,为你效命!” 这回答有点出乎意料,这小子似乎没那么太大的奴性。梁峰不讨厌这样的人,实际上,在这个时代,这种人实在太过罕见了。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当年看过的《三国演义》之类的电视剧,梁峰心底生出了那么点戏谑之心,这算是他收下的第一名家将吗?嘴角勾起些微弧度,他开口道:“很好。你可以叫我主公了。” 第11章 回府 再次上路时,车队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所有伤病号都挤在了空出的大车上,梁峰也叮嘱阿良,让他不要吝惜畜力。车队已经没有抵御再次攻击的能力,尽快返回梁府才是万全之策。 弈延一声不吭走在牛车旁,他腰侧多出了一条长棍和一把匕首。长棍是阿良发给他的,算是武器。而那把过于华美的匕首,则是车上那人赐给他的。弈延已经得知了那人的身份,亭侯,姓梁,不知道叫什么。当然对方的名字也不是他能叫的。对于低贱的羯胡来说,这可是位于云端的贵人,绝非他能企及的。 不过弈延并不在乎,似乎叫上一声主公,就能让他胸口骚动的东西安分下来,心满意足。因此,他的脚步十分轻快,牢牢跟在牛车旁边。车上的竹帘已经放下,但是遮不住里面传来的药味,偶尔绿竹会下车煎药、换水。弈延很想上去看看,自己那个新主公是否安好。但是绿竹显然不想让个买来的羯人靠近自家郎君,每次都横眉冷目,阻隔了他的视线。 弈延看了眼车厢,收回了目光,继续稳稳前行。 大约走了两个多时辰,车队才在路边停下,稍事休息,用些干粮。弈延并没有走远,盘腿在牛车旁坐了下来,掏出口袋里的麸饼。正想开动,身边突然凑过了一个人,正是郇吉。因为腿上有伤,他也受到了优待,能够轮换着乘车,现在状况倒是不错。 带着一脸忐忑,郇吉凑到了弈延身边,悄声问道:“弈延,你真的要当个部曲吗?” 一路上除了走路也没别的事做,消息自然传得飞快。得知他们即将被家主收为部曲后,郇吉可按捺不住了。部曲不是佃农,只要种地混口饭吃就行。那是私兵!也许平时生活更为殷实,还会有不少的赏钱,但是生死关头,是真要拼命的啊。他们以前只会种地,哪会打仗?万一横死异乡可怎生是好…… 弈延并没这个顾虑,他的声音极为坚定:“是当‘贴身护卫’。” 这词,弈延以前没听过。但是不难理解,应该跟“亲随”是一个意思,而且要贴身保护家主的安全。经过刚刚那一仗,他身体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醒了过来。他天生就不是一个当佃农的料,真正能让他热血沸腾、胸腔鼓动的,是殊死搏杀的战场。 更何况,他还能待在那人身边。 郇吉怎么说了也认识弈延好长一段时间了,当然知道这小子的脾性。只要是他做出的决定,就很难有人劝阻。叹了口气,郇吉也摸出了怀里的饼子,狠狠啃了一口:“也是。这世道,有口饭吃就行,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颠沛流离几百里,不就是为了混口饭吃吗?只要主家能够靠得住,给人卖命又算得了什么。这恐怕不只是郇吉的想法,也大多数羯人心中所想。 弈延没有答话,默不吭声的啃起了麸饼。 外面的人忧心忡忡,牛车里,梁峰的精神倒是好了很多。可能是刚才那场遭遇战,让他重新燃起了求生意志,持续不断的高烧居然退下了不少,只剩一点热度。他也许再也回不到曾经的世界,被困在了这么具孱弱无比,重病缠身的躯体里,但是至少,他还有一个“士族”的身份,还有上辈子留下的记忆。在乱世里,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财富了。 “郎君,药还是再吃两剂吧。烧刚刚退下,还是小心为好……”矮榻边,绿竹端着药碗,不依不饶的劝着,只差端起碗硬灌了。 这丫头今年不知有没有十三岁,放在他那个时代,估计刚刚上初中。被父母娇生惯养,不会动比书包更重的东西。而现在,她衣不解带、夜不成寐,伺候自己这个病秧子几天几夜,眼圈下都生出黑青了。 梁峰轻叹一声,接过了瓷碗,一饮而尽。酸苦的药味充斥味蕾,也冲淡了最后一丝纠结。不管怎么说,他都该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 就这么一路紧赶慢赶,待到日头落山,车队终于赶回了梁府。这里处于上党郡边境,高都以西,远远望去,只见一片房舍散落在远方。跟后世的民居不大相同,梁府的结构更像西方那种庄园,一人高的低矮围墙圈起了里面的田庄、果林,和小半的山脊,应该都是梁府的田地。更远处,则是高墙耸立的主宅,造型有点像小型邬堡,还隐约能看到望楼似的楼阁,应该是预警用的。 牛车通过院门,沿着平坦的道路缓缓前行。可能已有人通禀过了,此刻梁府主宅的大门前一片慌乱,十几个仆役忙前忙后,准备迎接家主归来。走下牛车,梁峰一眼就看到乌泱泱跪着的人群后,有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垫脚看向这边。明明只有三四岁,却跟小大人一样,一张脸蛋儿板的十分严肃,目中却隐隐带着泪光,一脸孺慕。 这就是那个便宜儿子了?梁峰挑了挑眉,他可没养过小孩,不过这小家伙还真继承了父亲的好容貌,看着就招人喜欢。想了想,梁峰迈步走了过去。 可能没料到父亲会注意到自己,梁荣身形一抖,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跪在他身侧的乳母赶忙提醒道:“荣儿小郎君,快给郎主问安!” 梁荣这才醒悟,连忙跪下行礼道:“父亲大人。” 这大半夜的,也不知道在外面等了多久了,小家伙脸都快冻青了。梁峰走上前,伸手把他从地上扶了起来,牵住那只肉乎乎的小手:“等了很久了?乖,进屋吧。” 世人大多短寿,故而相当重视子嗣,士族之中宠溺儿女的更是数不胜数。可是梁家不同,梁荣出生时母亲何氏难产而亡,紧接着,祖母高氏又因病亡故。所以梁丰从小就对这个亲生儿子不假颜色,没有直斥他命硬克亲,就已经是涵养不错了。 突然来这么一手,别说是梁荣,就连他身后的侍女都惊呆了。然而呆了一瞬,梁荣立刻紧紧握住了父亲的大手,一步一趋跟在他身后,小脸几乎埋在了宽大的衣袖中。不一会儿,梁峰就觉得手臂上多出了点湿意,估计是小家伙忍不住哭了出来。牵个手就能惹出金豆子,看来原主对儿子也不怎么上心嘛。得了,重病侥幸活了过来,这个当爹的做点什么跟以前不一样的事情,应该也会太奇怪。 没说废话,他牵着身边的小人儿向内院走去。 两个身着锦衣的身影缓步而行,烛火摇曳,映出长长倒影,相互依偎,又透出股温暖洒脱。弈延突然觉的心口一阵发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将要脱离掌控,消失不见一样。他按捺不住,紧紧赶了两步。然而还没靠近,就被一旁的仆役拦了下来。 那可是内院,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更别说一个明显有异族血统的羯胡。眼见那人就要消失在庭院之中,弈延突然踏前一步,大声喊道:“主公!” 他的声音很大,大到有些失礼,穿透了长长的回廊,在浓重的夜色中回荡。身旁仆役无不大惊失色,想要上前拦住他。梁峰停下了脚步,像是刚刚想起这些羯人似得,扭头吩咐道:“带他们下去洗漱干净,旧衣服全部都扔掉,清理一下头虱和跳蚤。安排妥当后,明天带来见我。” 寄生虫是最容易传染恶性疾病的东西,梁峰可没兴趣让这些在外面摸爬滚打了不知多久的家伙,成为疫病的感染源。先搞好卫生,消毒除虫,其他都可以往后放放。 这对于下人来说,实在是太奢侈了。难道是嫌弃这群羯人太过肮脏?阿良愣了一下,立刻躬身道:“我这就带他们下去。” 弈延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命令,原本闪亮的灰蓝眸子立刻暗淡了下来。难道“贴身护卫”只是玩笑,却被他当真了?也是,一位亭侯,又怎么会在乎他这个羯胡。 难堪的咬紧了牙关,他不再多话,扭头跟着阿良向外走去。 一群羯奴,当然没资格用热水沐浴。阿良把几人带到了河边,命令他们脱光衣服跳进去,洗去身上污垢。三月天,乍暖还寒,夜间的河水冻的人牙关咯咯,浑身颤抖。然而家主有命,几个羯人又哪敢反驳,一个个脱下衣衫,跳进了河水里。 用力搓洗过一遍,上岸之后,阿良又让他们解开头发,用梳篦好好清理头上的虱子。平头百姓哪有这么讲究的,几个羯人战战兢兢梳起了头发,不一会儿,地上就落了一层虱子。阿良厌恶的瞥了这群肮脏的胡人,哼了一声:“等会梳洗完了,再下水好好冲一下。这可是郎主的命令,如果谁打理的不干净,就别想待在梁府了。” 弈延没有听阿良的絮叨,一声不吭的清理完了头发,又把耳边的发辫编了回去。这东西叫“发绺”,乃是羯人信奉的祆教传统,就算迁来中原数代,也未曾更改。做完这一切,他走到岸边,捡起了新衣,正准备穿上。一样东西从衣间滚落,“当啷”一声落在地上。那是柄匕首,之前梁峰赐予他的防身武器。 看着那柄华美的匕首,弈延深深吸了口气,捡起匕首,仔细的收进了怀里。不管明天那人会做什么安排,他都不会离开梁府。他已经认过了“主公”,绝不会这么轻易放弃! 第12章 问疾 一天车马劳顿,精神本就疲乏,加之烧还没退干净。梁峰把梁荣哄去睡觉后,也早早洗漱,上床睡觉去了。可能是回到家后情绪有些放松,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被绿竹叫醒时,日头已经偏西。小丫鬟面上带着点喜意,凑到榻边秉道:“郎君,太医到了!” 愣了一会儿,梁峰才反应过来,应该是王汶请的医生到了。这速度可够快的,居然他前脚刚刚回府,对方后脚就到了。可见晋阳王氏的名头,值得大多数人认真对待。 想了想,梁峰并没有起身,披上衣服斜倚在床头,吩咐道:“请他进来吧。” 绿竹的动作很快,不一会儿,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跟在她身后走了进来。看到来人,梁峰做出挣扎起身迎接的样子,姜太医倒是非常配合,上前一步劝道:“梁郎君不必起身,车马劳顿,还许静养。” 虽然头发都白了,但是这位姜太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根本看不出赶过路的样子,比他这个病秧子可健康多了。梁峰歉意的笑了笑,倚在了身侧的凭几上:“我这一路上几次发热,实在体虚乏力,还请姜太医见谅。” 自己是称病回来的,在王中正请来的医生面前,当然不可能表现出一副精神奕奕的样子。越是让王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就越是能博得对方的垂青。这点,梁峰心知肚明。 这个时代,发热向来是致死率极高的疾病。听到这话,姜太医不敢怠慢,连忙走上前去,在床榻边坐定,三只手指搭在了梁峰细瘦的腕子上。这把年龄,又是少府出身的正经御医,姜太医摸脉的本事自不用提。然而一搭脉搏,他的眉峰就皱了起来,不由抬头仔细看了看梁峰的印堂,紧接着又换了只手继续切脉。 这表现,可跟之前的孙医工截然不同。绿竹的脸色都有些发白了,紧张无比的看着这位老神医,生怕他给出个噩耗。 过的片刻,姜太医终于松开了梁峰的腕子,沉吟道:“听王中正说,梁郎君因服散不当突然发病。不知所服的寒食散是哪家配的方子?多长时间服用一剂呢?” 一旁的绿竹赶忙答道:“是金玉堂的散剂。郎君从不滥用,十日才用一次。实在是最近常有人感上伤寒,郎君担心,才多用了一剂……” 夏天向来是伤寒高发期。现在已经入春,为了防止染病,服些寒食散也是应有之义。金玉堂是并州小有名气的药店,贩售的寒食散更是备受士族子弟喜爱,配伍得体,药性温和,如果只是十天服用一次,确实不会出现大碍。 然而听到这答案,姜太医的表情却更凝重了些,似乎有些犹豫不决,要怎么把话说出口。见状,梁峰扭头吩咐道:“绿竹,取份寒食散来,请姜太医验看。” 打发了小丫鬟,梁峰才冲面前捻须皱眉的老者淡淡一笑:“姜太医,我这病盘亘了数日,一直不见好转。之前也有医工诊治过,但是并不得法。我觉得,可以按照误食砒霜之症,试上一试。” 姜太医捻须的动作猛然一滞,差点揪掉了几根长须。少府是专为宫廷诊病的官署,为了防止有人谋害天家,少府的医官们对于各种毒物的研究要远胜于世人。已他的阅历,怎么可能看不出这乃是中毒引发的急症。只是事关阴私,冒然说出来,恐怕会引起对方猜疑。如今梁峰自己说了出来,他锁紧的眉峰立刻松开来,不由又看了眼面前的青年。 他已年逾古稀,又出身少府,见过不知多少达官贵人。任凭容色如何出众,身份如何高贵,当病入膏肓,命在旦夕时,那些风流气度就会消散颓败,使人变得面目狰狞,可憎可恶。然而面前这位梁郎君不同,明知自己身中剧毒,也未曾影响他的从容姿态,支开了丫鬟才说明此事,更是沉稳镇定。 第7节 有这样的容貌心性,这样的风姿雅度,难怪王中正会亲自下帖,请他登门诊治。面上不由浮出了些笑容,姜太医再次用手按了按梁峰的脏腑,又号了片刻脉,才走到了一旁的书案前,拿起纸笔刷刷写了起来。不一会儿,药方一挥而就。 这时绿竹才从外间走回来,发现姜太医已经开始写药方了,连忙把手里拿着的药包递了过去:“姜太医,这是郎君服用的散剂。” 姜太医并未看那散剂,微微颔首,把书案上的药方递了过去:“照这方子煎药,每日早晚两次,先喝上十日。” 没想到只是离开一会儿,就已诊完了病,绿竹有些怔忪,呆呆的接过了药方。姜太医没有理会这小丫鬟,正色对梁峰说道:“丹毒已深入肺腑,想彻底治好,尚需几年功夫慢慢调养。汤药、针灸、乃至药浴怕都要一一尝试,梁郎君心里当早作准备。” 重金属中毒的后遗症,梁峰心底自然也清楚明白,他点了点头:“有劳姜太医了。” 看着梁峰从容神色,姜太医再次心中暗叹,想了想又提笔写了一个方子:“之后一段时日,你身上的会有些皮肤溃烂,这里有个养肤的方子,可以配些擦拭,能减轻痛楚。至于针灸,老夫年迈,手有些不稳,过几日等你服完汤药,我再唤家中小辈为你施针。” 连皮肤溃烂这样的并发症都一一关照,还承诺有人来复诊,这位姜太医可算无微不至了。梁峰笑笑:“有劳姜太医了。我之前允诺,要寄信给王中正,不知能否烦劳姜太医代为转送。” 这也是投桃报李。姜太医这么大把年纪了,还能被王汶一个口信请来出诊,身家必然平平。把抄写好的经文交给他转送,自然也是给姜家一个在王汶面前露脸的机会。这可比任何谢礼都来的珍贵。姜太医人老成精,哪能不懂其中道理,含笑应诺:“自当效劳。不过梁郎君此刻身体不适,不宜太过劳累。” “无妨。绿竹,先带姜太医下去休息吧。” 如此推让了几句,梁峰就吩咐人带姜太医下去休息。书写《金刚经》是需要时间的,还要努力回忆原文,怕是要费些功夫。不过这些都有大用,轻忽不得。 正想着,门外突然有人通禀:“郎主,田宾客求见。” 田宾客是谁?梁峰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但是这种时候,还是不要露怯的好。重新躺回了床上,他微微颔首道:“请他进来。”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细葛单襦,头戴纶巾的老者走了进来,似模似样的冲梁峰鞠了个躬:“听闻郎主染病,可还安好?唉,都是老朽不察,险些让那刁奴燕生钻了空子……” 看到对方一脸故作愧疚的模样,梁峰这才想了起来。这家伙名叫田裳,是梁府的客卿。亭侯是有资格招募属臣的,可惜梁府地处偏远,两任家主又无任官,以前的客卿就走的走散的散,所以剩下这么一位宾客,已经在府上待了十几年,管理各种杂务,跟后世的管家大同小异。当初原主梁丰对这个“元老”可是相当不喜的,后来重用燕生,才逐渐把他边缘化。 现在燕生死了,这位田宾客就这么大模大样窜出来,安得也未必是好心。 梁峰面上未露端倪,轻叹一声:“也是我轻信了歹人。田宾客,如今府上情况如何?” 田裳立刻挺起了腰板:“郎主唤我公垂即可,何必见外?之前被那贱奴掌管内务,各坊匠户都深受其害,田里产出已经少了大半,加之这两年旱灾严重,又有兵匪之祸,若不好好整治,怕是来年府上就要青黄不接了。” 堂堂列侯,邑百户的实封,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听起来简直就是个笑话。梁峰不清楚这里面有多大水分,但是原主出门只带了两万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跟随多年的心腹也投靠了李朗,更是证明梁府根子上出了问题。 任何衰败,都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外面还有个“好姑母”惦记着祖产,估计梁家也不是真要到了山穷水尽。最大的问题,可能还是“经营不善”四字。如果家主不管不问,只知道花钱,又有刁奴恶客在旁搅风搅水,越过越惨想来也理所应当。 压下心中冷笑,梁峰缓缓点头:“没想到府上已经落魄到了如此地步,是该好好整治一下。劳烦公垂把账薄、名册拿来,我先看看,再决定要如何处置吧。” 听到要交账薄,田裳立刻变了脸色:“郎主重病未愈,这些俗务,又何必亲力亲为?” 傻子才肯交账呢!田裳压根没想到梁峰会这么说,这小子不是不问世事的败家子吗?最喜欢什么清幽、无为,才让燕生那个奸猾的小子钻了空挡。怎么大病一场后,突然对这些俗事上心了? 梁峰没有接这个话头,反而道:“对了,前日我在外遇险,曾允诺给那些杀匪之人免去田赋。绿竹,去把阿良叫来。还有那些羯人,让他们一并过来。” 梁峰回府才一宿,田裳虽然隐约打听到他们路上遇险的事情,但是具体详情还不清楚。突然听到这话,不由一愣。免去田赋?这是想干吗?正犹疑不定之时,绿竹已经走出门去,吩咐下人。 梁峰冲他微微一笑:“公垂,反正左右等着无事,不妨去堂下坐坐,用些茶饭。正好也与我说说,府里有多少田产、匠户。” 他的话里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味道,田裳看着那张苍白俊美的面孔,突然觉得自己今天来的太冒失了些。 作者有话要说:  西汉太常及少府之下均设有太医令、太医丞。属太常者,为百官治病;属少府者,为宫廷治病。 第13章 恩威 在靠近田庄的低矮房舍里,羯人们正围坐在一起,狼吞虎咽喝着碗里的热粥。这可是他们很久没吃上的热饭了。换了新衣,还在头上有顶的屋子里安稳的睡到了天明,对于逃荒许久的羯人而言,绝对是难得的好日子。更别提,还有“部曲”这个念想挂在前头。 仔细喝干净了碗里的粥水,一个羯人汉子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干咳了一声,冲身边正在慢慢喝粥的青年问道:“弈延,你说那贵人真的会收我们做部曲吗?” 这话立刻引来了不少好奇的目光,这也是屋里大多数人心里最挂念的事情。如果是种田,给谁家干不都是一样,混口饭吃而已。但是当部曲?这可就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事情。羯人的地位低下,原本是匈奴的仆从,后来内迁到并州,依然如旧。就算贵人们想要选取部曲,往往也是挑选那些匈奴人、鲜卑人,很少打羯人和羌人的主意。 之前那个病怏怏的家主说的话,能当真吗? 弈延不紧不慢的喝着碗里的稀粥,反问道:“你想做部曲吗?” 这话,让那汉子愣了一下。和其他羯人一样,他最擅长的就是种地。内迁之后,羯人多大以农耕为生,除此之外,无非也就是行商、养马、雕佛像。行军打仗,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愿意放下锄头,去当一个持槍跨刀的私兵吗? 然而只是迟疑的片刻,他突然咬了咬牙,大声道:“部曲也没啥!之前打那些山匪,不也挺简单的。只要听从家主的指挥,总能活下命来!” 这也是之前那场遭遇战留下的印象。面对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强盗,那个看似娇弱的家主非但没有扔下他们落荒而逃,反而干脆利落的指挥他们,战胜了山匪。如果那位贵人都不怕山匪,他们还怕什么呢? 弈延点了点头:“没错,做人家的私兵部曲,最重要的,就是家主的好坏。碰上个懦弱怕事的,估计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不过主公不是这样的人,他还从官兵手里救下了我们,仅凭这个,就应该跟在他身边。” 他的话铿锵有力,听众们也不住点头。都是背井离乡,在外讨口饭吃,其实只要能活命,哪还顾得了这么多?而且大多数人都知道弈延很受家主青睐,还赐了短刀。之前那场搏杀,他勇武的姿态也深深刻进了众人心中。这世道,敢于出头的人并不多,天生会打仗的就更少。能在那种场合里脱颖而出的,往往会成为领头人。弈延年龄虽小,但是有勇力又有主意,既然他都说好了,看来这部曲也不是不能当。 有了主心骨,众人一直悬着的心也渐渐放下了。另一个羯人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有些焦虑的说道:“家主不是说今天见我们的吗?难道忘记了?” 日头已经有些偏西了,怎么还不来叫他们呢?如果家主忘了他们,或是部曲那些事只是说说而已,又如何是好呢?刚刚下定决心,又变得患得患失起来,滋味可不好受。这次,弈延也不吭气了,闷头喝着碗里的粥水。 能不能成为部曲,弈延并不担心。他能看得出来,那人是真心想要一支能够保护自己的私兵。但是能不能成为“贴身护卫”,他就没什么把握了。只希望刚刚认来的主公,没有忘记他这个家臣。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茅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阿良快步走了进来:“郎主唤你们,跟上!” 听到这话,众人赶忙站了起来,跟在阿良身后向主宅走去。昨晚回来时已经入夜,根本没来得及打量梁府的庄园,现在他们才发现,这个庄子比想象中的还要大。光是从下人居住的简陋房舍到主宅门口,就花费了足足半刻钟。进了院子,又是数不清的回廊,屋檐高挑,楼阁深深,精心修剪的草木掩映其间,更衬得庭院典雅雍容。 这么一路走下来,羯人们渐渐收敛起了动作,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他们是经常给人做佃农种地,但是聘他们的都是些小门小户,就算有豪门,也不会让这些泥腿子来到主人居住的院落,何曾见过这样规模的建筑。 沿着静悄悄的回廊走了许久,一个宽敞庭院出现在面前。阿良步伐一缓,低声说道:“这可是正堂,留意言行,莫要冒犯到郎主。” 就算不刻意说这句,如今羯人们也不敢随意说话了啊。一个个紧闭嘴巴,生怕发出点动静,惹人厌弃。弈延走在队列前方,紧紧跟在阿良身后,面色不变,拳头却已悄悄握紧,瞪大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绕过短短的影壁,正前方是一座宽敞厅堂,应该是迎接客人用的。此刻摆了两张坐席,一副矮几。只见面容苍白,身形纤长的梁家家主斜倚在矮几旁,身着素淡长衫,头裹织锦轻帻,一副闲居模样。在他下手位,另一个老者正襟危坐,额上稍稍有汗,紧张的在说些什么。 看到阿良带人来了,梁峰抬起头,微微一笑:“阿良,正巧田宾客今日过来,之前杀敌的赏赐,可以兑现了。” 阿良面上略带兴奋,上前一步道:“回禀郎主,仆役中一共有三人斩杀山匪,还有六人协力有功,是都免去田赋吗?” 不论是邑户还是佃农,都要给主家缴纳田赋。一般而言,士族收取的赋税要比朝廷略低一些,还能免除徭役,因此才会有流民和平头百姓投靠士族,寻求保护。梁家也算是中等士族,祖上本来就有食邑,可惜两代未曾有人任官,投献来的百姓就少之又少,加之不善经营,想要靠那些邑户维持家主的奢靡生活,绝对不易。因此梁家的田赋并不算低,能够免除哪怕一年赋税,都能让人过上一段好日子。 田裳一听竟然有近十人都要免赋,不由面色大变道:“郎主,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梁峰微微坐直了身体,“若是没有这些人奋勇杀敌,我早就死在荒野之中了。当然要赏!记下所有人的姓名,协力者,免去一年田赋;杀敌者,全家三年免赋!” 梁府的农户大概有六七十户,这一口气,就免除了小半赋税。别说是梁府如今入不敷出,就算大富大贵,也太过奢侈了些。 然而梁峰在乎的,可不是这些。像是没有看到田裳焦急的面色,他继续说道:“府上经年未曾训练部曲,只有些看家护院的杂役,因而才会让我遇险。如今天下大乱,也该重新组建部曲,保护田庄。弈延,你们可愿做我的部曲,为我守住一方平安?” 突然被点到了名字,弈延浑身一震,猛地踏前一步,大声道:“愿为主公效死!” 像是被弈延的情绪感染,他身后所有羯人同时大吼:“愿为主公效死!” “好。”梁峰笑道,“只要你们勇于任命,我自然会让你们吃饱穿暖,有家有田。公垂,这些新收的部曲,你看如何?” 看着这些面目狰狞的羯人,田裳的一肚子话立刻憋回了肚里。他是可以在账薄上做些小动作,或是利用自己的资历,拉拢一些匠户,对家主进行牵制。可是这些动作的前提,是家主庸懦无能,任人摆布。而现在,面前这个病弱无比的年轻人,绝不是个会被人愚弄的角色。只要有了能为他效死的部曲,刀兵之下,又有谁敢违背命令呢? 干笑两声,他赞道:“果真都是骁勇之士,恭喜家主获得如此精锐……” “精锐?怕是还要好好操练。”梁峰不置可否,话锋一转道,“公垂,账薄也要尽快拿来,我好安排其他事宜。” 面上颜色变了几变,田裳终于应道:“我明日就把账薄取来。” 他现在可不想提醒这位家主,豢养部曲是何等耗费钱财的事情。也许过上一段时日,这位不同俗务的世家公子就会懂得,钱粮不是水上漂来的。此时先不如以静制动吧。 看着田裳那副憋屈至极的面孔,梁峰在心底暗暗一笑。一番做派,终于压下了这个不听话的“老臣”。只要有了财政控制权,有了实打实的兵权,不论梁府掺进多少沙子,都能重新被他掌控。他搞不清楚现在究竟是哪一年,但是几位司马王都打成那样了,估计西晋亡国也进入了倒计时。这种时候,积攒手下势力,比什么都重要。出身共和国元勋家庭,从小被爷爷熏陶,又进过部队,当过警察。带兵这件事,他还是有点常识的。 只是不知后世的操练方法,对这个时代的兵卒有没有用处。 心中思绪万千,但是梁峰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点头:“如此甚好。我大病初愈,精力有些不济。你先下去吧,明日再来见我。” 得了送客令,田裳也不敢久留,拱手告辞。等那位田宾客出了庭院,梁峰才对阿良道:“阿良,我今日所说之事,你下去后要详细说给众庄户,一字都不能漏。若是有庄户或是杂役想要加入部曲,尽可招来,跟羯人们编做一队。” 阿良有些迟疑的答道:“可是突然收这么多部曲,府上钱粮能撑的住吗?” 会问出这个,就证明这位车管事是真心实意为他这个家主着想。梁峰笑了笑:“无需担心,想不想加入部曲,和能不能留在部曲是两码事。你放手去做好了。” 不太明白家主话里的意思,但是命令终归是命令,阿良点了点头,想带着这些羯人离开。梁峰却突然开口:“弈延,扶我起来。” 第14章 小试 这声吩咐立刻让不少人看向弈延,又羡慕亦有嫉妒。大家都清楚,这小子很得家主青睐,但是谁能想到家主竟然会唤他侍奉,这可是亲随才能有的待遇了啊! 弈延却没注意到这些含义复杂的目光,他眼里只剩下了那张微微含笑的俊美面孔。脸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他急忙快走两步,来到了矮榻边。几步之隔,淡淡香气随着熏风拂来,让他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梁峰没有注意到这些,自然而然的伸出了手,扶住了弈延的手臂。 毕竟有病在身,跟田裳闲侃了老半天,还为了营造气势在这四面透风的正堂待了小半个时辰,他的腿都快坐麻了。这时候,就能显出亲卫兵的好处来,换绿竹那个小丫头,能不能扶动他还是一说呢。 “你们先下去吧,后日开始操练。”撂下这句话,梁峰以一种相当优雅的姿势,把大半体重都压在了弈延身上,缓步向后面卧室走去。这小子倒也机灵,一声不吭,配合着他的步速当根人形拐杖,半点都没露出破绽。 好不容易挨到了卧室,梁峰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坐回了床榻上。 这见鬼的年代,连椅子都还没出现。亏得他有个家主身份,才能斜倚在凭几上。如果换个正式场合,还要乖乖跪坐。梁峰是曾想过找木匠弄两把适合的高脚椅,但是当他发现这年月所谓的裤子,还是开裆款居多,称作袴。合裆的袴褶还属于军旅用品,骑马和出游时才穿。 而他因为重病需要人伺候,基本只能穿胫衣。就是两个裤筒套在腿上,再用绳子系在腰间,不但开档还跟女式吊带袜差不多之后。穿成这样,别说坐在高凳上,分腿箕坐都不雅的要命。 难怪唐代之前,世人都是跪坐。只要合裆裤不广泛推行,任何家具改革都是白日做梦。 不过今天收获倒也不小。搞定了田裳还是其次,重点还是有了一支可以亲自训练的私兵。梁峰当然没有盲目扩张部队的打算,现用手头的人试试吧,如果能带出好兵,再考虑其他。有燕生和田裳的先例,这梁府有多少管事心怀不轨,还不太好说。因此掌握属于自己的战斗力量,才是关键。 这时绿竹也跟了过来,一脸被侵犯领地的小模样,瞪着站在榻边的弈延。梁峰不由哑然失笑,他当然清楚绿竹这小丫头对主子有多上心,但是怎么说也是新世纪大好男青年,白天也就罢了,夜里他可无福消受这种未成年少女的贴身服侍。 轻咳了一声,梁峰对绿竹说道:“以后弈延就留在主院吧,晚上还能帮忙守夜。” 绿竹不甘心的叫了声:“郎君,这个粗俗的羯人又懂的什么?你正病着,怎么能让这种人近身……” 听到小丫鬟的话,弈延立刻抿了抿嘴唇,沉声道:“我会学!” 没想到这傻小子居然会还嘴,梁峰和绿竹同时愣了一下,梁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冲小丫鬟挑了挑眉毛:“绿竹,这个弟子你就收下吧,要好好教。” 没想到会被打趣,绿竹小脸都气红了,却不知该怎么反驳才好。梁峰已经扭过头,对杵在一旁的弈延说道:“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弈延似乎还没从“伺候起居”这事情上缓过来,愣愣的举起了左手。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左撇子,梁峰颔首道:“很好。从今天开始,你要习惯分辨左右。我喊左转的时候,你就转向左侧;喊右转,则向右。能听懂吗?” 这很简单,弈延立刻答道:“能。” 悠闲的倚在床上,梁峰突然道:“向右转,前进三步!” 第一次接触列队的人,多少都会对方向有些跟不上命令,尤其是左撇子。但是弈延没有丝毫迟疑,立刻转过身,大步向右走了三步。 “向左转,向前一步走。向后转。”梁峰嘴上不停,还故意说出了一个向后转的新名词。 这点小花招,依旧没能难倒弈延,而且他竟然无师自通,学会了用脚跟作为中轴,快速转身。这应变能力,着实让人惊艳。 “很好。”梁峰轻轻拍了下手,“你脚力如何?一天能走多少里路。” 话题变的太快,弈延想了想才答道:“一百二十里。” 这是个相当精确的数字,而且速度不慢。梁峰挑了挑眉:“以前走过?” 第8节 “去年逃荒的时候,我一天就从涅县走到了平县,官道就有一百二十里。”弈延答的认真,似乎自己回答没什么稀奇之处。 梁峰却知道,一天走上一百多里是个什么概念。据说红军那时急行军也才一天二百里,他一个逃荒的十来岁少年,能撑下来实属不易。微微颔首,梁峰冲绿竹问道:“绕庄子走上一圈,大约几里路?” 绿竹眨了眨眼睛,迟疑的答道:“总得有几里吧?” 小丫头可能对距离不大敏感,梁峰转而问道:“有查看时辰的东西吗?” “郎君可是说漏壶?”这下绿竹倒是听懂了,连忙走到窗边的书案旁,费力拎了个铜质的圆筒过来,“用漏壶就能查看时辰了。” 梁峰打眼一看,就明白了这种“漏壶”的计时方式。跟沙漏差不多,依靠水滴流淌的速度来记录时间,上面还有不少刻度,估计是算时间的。他满意的点了点头,对弈延说道:“去绕着庄子跑一圈,全力以赴。” 这个命令,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是弈延毫无追问的意思,立刻拔腿跑出了主屋。梁峰对目瞪口呆的绿竹吩咐道:“记下时间,看他多久能回来。” 说完,他也不等绿竹弄明白是什么意思,就闭目心算起时间来。过了大概二十分钟,粗重的喘息和脚步声出现在门口,梁峰睁开了眼,只见弈延带着满头大汗跑了回来。他问道:“多久了?” “一刻多些,不足两刻钟。”绿竹探头又确认了一遍时间,才答道。 梁峰转头看向弈延,问道:“能觉出你跑了多远吗?” 良好的距离感是一个合格军官的先决条件。梁峰之前没有提这个,就像是想看看这小子是单纯闷头跑,还是在跑的时候留意了环境。果真,弈延只是思索了片刻,就答道:“差不多十二里。” 六公里耗时二十分钟,难怪这小子会满头大汗。不过也侧面证明他的脚力确实不错,不知是因为年轻,还是这个时代的人脚力都比较强悍。有了这么个场子,倒是很方便训练。梁峰挑起了嘴角,对弈延吩咐道:“再去跑一圈,这次注意留存体力。刚刚跑时不必太快,等到接近终点了再加速就行。最好挑拣一下道路,控制在十里以内。” 跑完六公里,又是个五公里,体能再怎么好,也不可能保持之前的速度了。不过这也是梁峰需要的,五公里是新兵拉练的固定项目,如果这个教官都跑不下来,就白搭了。眼看弈延就要再跑出去,梁峰突然补充了一句:“用口鼻同时吸气,用口呼气。跟着步伐,两步一吸,一步一呼。快跑时改成一步一吸。试试看。” 这是长跑时的科学呼吸方法。不过良好的呼吸习惯不是一朝一夕能养成的,先看看这小子接受能力如何吧。 这话竟然让弈延的脚步打了个绊,像是被什么东西追一样,他一溜烟的跑了出去。 这会儿绿竹才反应过来,疑惑的问道:“郎君,为何要让他跑来跑去呢?” “打仗先要学会跑才行。”梁峰笑笑,没有多解释,吩咐道,“去准备笔墨,我该抄写经书了。” 这下绿竹立刻警醒起来:“郎君,你已经操劳大半天了。姜太医也说了,你现在不能受累。” “无妨。”梁峰还是比较清楚自己的状态的,明天姜太医估计就要告辞了,如果不及时抄写出来经文,怕是赶不上送信。 见梁峰没有改口的打算,绿竹咬了咬嘴唇,走到书案前张罗了起来。不一会儿,笔墨纸砚就准备齐当,她还捧出了一个错金博山炉,洒了一勺香料进去。袅袅青烟徐徐从炉峰飘出,清新宜人又提神醒脑,瞬时压住了墨臭。 梁峰勉强站起身,缓步走到了书案前。这书案也只有三尺高,这次没偷懒,他端端正正的跪坐下来。可能是身体原先养成的习惯,端正跪坐之后,比想象的要轻松一些。接过绿竹递上的毛笔,他轻轻捻了捻笔锋,应该是兔毫的,柔韧有致,品阶相当不错。纸当然不是宣纸,色白质密,看起来倒还不错。 用这样的纸笔,自己好多年没写过字了,可别出丑。梁峰深深吸了口气,提笔蘸墨,开始书写。重病后腕子虚浮无力,又长久不曾练过,下笔自然生疏的一塌糊涂。加之还没想起《金刚经》的全文,更是写写停停,跟画符差不了多少。 好不容易写完包含“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那句在内的最后一品。梁峰停下笔,重新打量了一遍,摇了摇头,提笔准备再写。这时,一个明显放缓了声音的脚步靠近了书案。他抬起头,发现弈延已经回来了。 连续跑了十一公里,弈延现在一脸通红,尘土满面,衣衫差不多湿透了,但是精神依旧不错。甚至比刚刚还要好些,应该是掌握了呼吸节奏。算算时间,估计能有二十分钟吧。梁峰微微一笑,没有问跑步的事情,反而道:“弈延,你会磨墨吗?” “郎君!”绿竹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会把磨墨的任务都交给这个羯人。 梁峰道:“怎么,害怕我不要你了?先让他学着,总有能用到的时候。” 绿竹可想不到什么时候会不带自己,带着个胡人伺候笔墨。然而弈延已经快走两步,跪在了案前,像是要接过磨墨的活计。绿竹恨的只想咬牙,小手牢牢抓住了墨锭,没有撒手的意思。 没有在意这两个小家伙的明争暗斗,梁峰收敛心神,再次提腕写了起来。有了适才的练习,熟悉感渐渐浮现。写毛笔字就跟游泳差不多,只要练上几年,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肢体记忆,那些被爷爷拘在书房里习字的日子浮上心头,让梁峰下笔更加柔和、缓慢。 这一下,弈延僵住了身形,嘴巴闭的死紧,连大气都不敢喘。刚刚他不在屋里,没看到梁峰写字时的情形。然而此时此刻,日已西斜,柔和的春光透过窗户,散入屋中。那人端坐在书案之前,单手持笔,悬腕写着什么。那双闪亮的黑眸微垂,锐气不再,只剩下昳丽儒雅,就像他身后的香炉,无一处不精巧、无一处不细腻,华美的让人不敢触碰。 淡淡的清香萦绕在书案之间,纤细的手腕微微摇动,如同一支曼妙舞曲。弈延不受控制的把目光落在那白玉也似的手指上,那些指节如此长,如此细,轻柔的握着深紫色的笔杆,就像抓在了他的心上一样。 绿竹也渐渐屏住了呼吸,她常年伺候笔墨,也见过无数张字帖,但是从未见过如此优雅端庄的字形。郎君什么时候换字体了?可是这字,跟郎君又是如此契合,宛若风中劲竹、塘内莲支,让人见之难忘。 一口气写了四遍,梁峰才停了下笔,仔细打量纸上的墨迹。实在是重病未愈,他的手腕还有些抖,下笔绵软,未能尽柳体精髓。但是柳字素有柳骨之称,《金刚经》又是柳公权壮年之作,法度严谨,笔墨俊秀。如今书圣王羲之尚未出生,法帖应该以钟繇的字帖为主,楷体已然初成气候。这样的环境下,临摹柳体,想来会让人耳目一新。 这可是要寄给王汶的经文,且不说王汶的中正头衔,就凭太原王氏的身家,花再多心力,都不显多余。 放下笔,梁峰问道:“这经文,写的如何?” “郎君的字变了……”绿竹喃喃说道,“变得好看了许多。” “也只有这字体,才能配得上这经文。”梁峰笑了笑,转头看向弈延,“你识得字吗?觉得如何?” 弈延看着对方含笑的眸子,耳根突然腾的一下变的通红:“我……我……” 本来跑完步脸就够红了,现在连脖子都红成一片。梁峰没想到这小子脸皮如此薄,不由笑了出来:“不识字,以后慢慢学就好了。扶我起来吧。” 弈延刚刚其实根本没有听到梁峰说了什么,只是看着人,他就已经看傻了。如今听到对方要他搀扶,立刻把手心在衣服上蹭了蹭,把那些汗水和灰尘全部擦掉,才小心翼翼的扶起了梁峰。 跪坐的时间不短,这时梁峰才觉出腿脚无力,一个踉跄差点没有站起来。弈延却不敢贴的太近了。他刚刚跑完两圈,浑身就没有一处干爽的地方,万一沾到了主公的衣袍……刚刚已经红的不像话的耳朵,此刻变得更红艳了,弈延一声不吭,小心翼翼把梁峰搀扶到了榻边,立刻退后一步,悄悄底下头颅。 梁峰却没察觉到这些小小心思,对他说道:“从明日起,你就担任队长,帮我操练部曲吧。” 第15章 队正 弈延猛地抬起了头,像是不敢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主公要让我当队正?” “怎么,不敢当吗?”梁峰接过绿竹递来的茶盏,轻轻抿了口水,“部曲需要人操练,我的身体不行,自然要有个人帮忙代劳。” 其实操练部曲从不是家主的任务,自有偏将代劳。不过弈延并不清楚这点,他只觉得浑身的血都要烧起来了。主公信任他!愿把手下私兵全都交给他操练!心脏都快跃出了腔子,他大声答道:“愿为主公效死!” 一旁绿竹吓的一个哆嗦,梁峰倒是很有大笑的冲动。不敢说别的,当刑警这么多年,他看人的眼光相当不错,这小子心肠不坏,有血气有勇力,又实打实想要跟着他干的。而且这小子才十七岁,没有接受过任何正统教育,只要培育得当,完全能够成为自己想要的良才。足够的忠诚,足够的强大,这才是自己最需要的尖刀利刃。 梁峰收敛面上表情,郑重说道:“从明日起,你就要开始学习如何带兵操练。我要不是一群只会厮杀的村夫愚勇,而是击鼓进,鸣金退,能够保护身后家园的强兵。所以你肩上的任务很重,甚至要比手下那些兵卒更为辛苦。” “我能做到!”弈延大声答道。待到明日,主公就会教他如何带兵!这可不是一个奴仆应该学的!只为了这个,不论主公吩咐什么,他都会竭力做到! 看着对方神采奕奕的样子,梁峰眼中也有了些笑意。他没指望这群人能够快速练成什么三才阵、鸳鸯阵,但是基本的阵型整齐必须做到。这是行军的基本功,也是现代军队锤炼了许久的定式,重要性自然不言而喻。 说实在的,他也挺好奇,这个小子能学会几分带兵的本事。 “郎君,该用药了。”绿竹见缝插针,把熬好的药端了进来。 这倒不是她刻意打搅两人谈话,而是怕郎君太过操劳,累坏了身体。 又是对付田裳,又是鼓励部曲,梁峰此刻确实有些累了。没有拒绝绿竹的好意,他接过了药碗。应该是姜太医新开的方子,别说药效如何,这味道,可比之前刺激多了!用力闭了闭气,他仰头把那碗药喝了个干净,强烈的恶心感瞬间翻涌而上,憋的他脸都有些发青。 好不容易压下呕吐的冲动,梁峰一扭头,只见身边面前两个小家伙都紧张无比的盯着自己,绿竹已经捧来了蜜饯匣,急急道:“郎君,快含块杏脯……”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不必了。” 蜂蜜腌出来的果脯,甜度实在差强人意,杏子又特别的酸,一冲恐怕药都要吐出来了。兴许药里掺了些安神催眠的成分,虽然恶心的要命,但是困倦也渐渐涌上。梁峰在绿竹的服侍下脱掉了外袍,倚在榻上,本来只是准备迷瞪片刻,谁想一会儿就沉沉睡了过去。 这正是绿竹希望的。仔细给郎君掖好了被褥,她扭头才发现那个羯奴居然还没走。嫌弃的看了弈延一眼,她低声说道:“还不退下?” 弈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以同样低的声调反驳道:“主公让我给他守夜。” “就你这一身,污了郎君的卧房!”绿竹忍不住小声抱怨道。 后知后觉,弈延才发现自己一身泥汗还没处理。一想到这副模样在主公面前待了这么久时辰,他的脸立刻腾的一下红成一片,拔腿向外跑去。 绿竹都被弄的一愣,气哼哼跺了跺脚,开始收拾书案上东西。又在博山炉里添了些助眠的香料,做完这一切,外面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又响了起来。只见弈延换了身干净衣服,顶着颗湿漉漉的脑袋跑了回来。 “我洗过了。”弈延这次可没退却的意思,牢牢杵在门口,“我要给主公守夜!” 绿竹险些被气了个倒仰,哼了一声,她低声道:“那你就在外面守着吧!” 看了眼床榻上睡的正沉的男人,弈延这次倒是没有反驳,硬邦邦的站在了门口。成功捍卫了自己值夜的特权,绿竹开始专心整理手头的事情,然而没过半个时辰,屋外又传来低低的争吵声。 “小郎君是来请安的……” “主公已经睡下了!” “小郎君可是郎君的独子……” “主公已经睡下了!” “你,你这刁奴……” 只是几句话,就听得绿竹头上冒出一片黑云 ,连忙拉开房门,对外面的人说道:“莫要争吵,郎君刚用了药,才睡着。” 外面那个女子看到了绿竹,就像见了救星一样,连忙说道:“绿竹妹妹,还请你通融一下……” 这时绿竹也看到低着头任乳母牵着的梁荣,咬了咬嘴唇,她小声答道:“朝雨姊姊,还是等明日吧。今天郎君已经操劳了一整日。太医也说了,郎君大病初愈,受不得累。” 朝雨眼中滑过一抹遗憾,被她牵着的梁荣却扯了扯对方手,低声答道:“父亲睡下了,我明日再来就好。” 绿竹心底有些不忍,不过她在梁丰身边伺候的时间也不短了,倒是很清楚家里这些事情。好不容易父子两人的关系不是那么难堪,万一惹恼了郎君,又要生出乱子。想到这里,她柔声道:“小郎君放心,待主公醒来之后,我就把你来探望的事情禀明郎君。他心底一定欢喜。” 梁荣却执拗了摇了摇头:“我明日再来。” 说完这句话,这小人儿扯了扯乳母的手臂,一副想要离开的模样。朝雨不忍的在他头顶抚了一抚,才对绿竹道:“那就多谢妹妹了。” 说完,她牵着梁荣的手,缓步离开了主宅。 绿竹待两人消失在院门外后,才扭头看向弈延。这小子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笔挺的站在门口。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可是郎君的独子,你就不怕被郎君责怪吗?” “主公已经睡下了,谁都不能打搅。”弈延的声音不大,语气倒是十分死硬。 绿竹不禁有些哭笑不得。虽然这羯人长的有些丑怪,忠心倒还算有些的。轻哼了一声,她没再说什么,轻手轻脚的关上了房门。透过门扉,隐隐还能看到屋内的情景。弈延只是看了一眼那人熟睡的身影,就收回了视线,牢牢守在大门之外。 ※ 田裳怒气冲冲的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偏院中,刚进院门,一个中年妇人便迎了上来:“夫君,家主可许了你重掌内院?” 田裳一甩衣袖:“什么家主?!我看那小子就是被山匪吓破了胆,一回来就要练兵!哼~~谁家没有几个私兵,但是真正堪用的部曲,是那么容易练出来的吗?还不是白花钱粮!” 田家娘子一怔:“家主要重建部曲了?” “可不是!免了不少人的田赋,估计还要给那些部曲甜头呢。也不看看梁府的境况,光是支撑他父子二人的生活都捉襟见肘了,还能养得起兵?”在梁峰面前吃了瘪,田裳简直一肚子火气,恨恨说道。 这可出乎意料,田家娘子还以为燕生死后,她家男人就能挑大梁呢。不过怎么说也是老主母的陪嫁丫头,她脑子相当活泛,立刻说道:“我听阿良说,家主让他招募些庄户和护院,一同加入部曲。要不跟王家兄弟知会一声?” 王虎、王豹兄弟俩都是庄上护卫,平素就不安分,最爱喝酒赌钱。上面的大人物不晓得,田裳怎么会不清楚。他立刻明白了娘子的意思,这是要给那部曲里添些刺头啊! 面上露出笑容,田裳拍了拍对方的手臂:“阿媛此话有理。还有江吴两位匠头那边,也要做些准备才行……” 梁府当初封侯时得的一百户里,除了渔猎农耕的农户之外,会手艺的几家渐渐成了匠坊。有织坊、铁坊、陶坊、木坊四大坊,其中木坊的匠头清贫愚钝,铁坊的匠头顽固守旧,唯有陶、织二坊油水最丰,两位匠头更是暗自里偷偷经营着自己的买卖。连续两代家主都暗弱无能,他们不知已经赚了多少私产,就连内院的管事,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些家伙。 现在梁府即将发生巨变,恐怕这四坊也要翻天覆地了。如果在交出的账薄上埋下伏笔,再威逼利诱一番,不怕引不到这两人上钩! 这年头,找个能拿刀槍的容易,找个会用算筹的,却难上加难。既然那梁子熙想要让他交账,就别怪他从中作梗,生些事端了。到时候,看他要如何收场! 第16章 指点 隔日。 可能是昨晚睡的太多,梁峰醒的很早,天刚蒙蒙亮就睁开眼睛。喉咙干渴的难受,他费力想要坐起身,一个身影却抢前一步,扶住了他的身体。 梁峰愣了一下,这才发现弈延正站在榻边,不由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第9节 弈延的动作微微一滞,低声道:“我在外面守夜,听到了动静。” 难道他在门外站了一夜?梁峰不由啼笑皆非:“守夜又不是站岗,以后你就代替绿竹,睡在外间吧。如果我晚上有什么事情,会叫你起来侍候。” 他现在身体是真不好,不论是起夜还是喝水都需要别人帮忙。折腾个小姑娘实在是于心不忍,还是换个男人用的比较舒心。 “郎君,奴婢伺候的不好吗?!”绿竹这时也急急跑了过来,一副刚睡醒的样子,连发髻都还没整理。出门在外这些日子,她实在是累坏了,一不小心睡过了头,才让弈延钻了空子。 “夜熬多了,会失了容色。这样的活儿,还是让弈延来吧。”梁峰笑道。 绿竹的小脸立刻变得红扑扑的。其实她也知道郎君身边使唤的人实在太少,一般人家至少也要四名侍女才能伺候妥帖,她只一个人,怎么可能忙的过来?不过小丫头也是有私心的,与其多几个伶俐姐妹,还不如添个仆役伺候。 犹豫了一下,她欠了欠身道:“郎君要起床了吗?奴婢这就侍候郎君洗漱。” 眼看绿竹开始忙了起来,梁峰扭头对弈延道:“昨晚有睡觉吗?现在可有精神?” “有。”弈延这时已经收回手臂,站直了身体,看起来倒也神采奕奕。 梁峰微微颔首:“先去外面跑一圈吧,活动活动筋骨。” 这自然是晨练的五公里了。弈延二话不说,小跑出了房门。梁峰接过绿竹递来的帕子,细细擦过了脸,用青盐水漱了口,又喝了一杯温水,才从榻上起身。洗脸刷牙还好说,穿衣梳头真不是他能自己操作的事情,像个木偶似得乖乖任绿竹套上了外袍,梁峰又被拉到了镜前,开始梳发。 因为一直重病,他的头发有几日没洗了,幸亏每天都梳的整整齐齐,也不算太难捱。只是绿竹梳发的动作变的有些奇怪,每梳几下就停顿一会儿,似乎在偷偷做些什么。梁峰只是思索了片刻,就道:“落发先不用管它了。” 绿竹的小身板都僵了一下,片刻后才道:“郎君,落发其实也不多,多用些胡麻首乌就好了。” 梁峰笑了笑,没有答话,砷中毒的后遗症也有脱发一样,反正时人不是戴冠就是戴巾,就算头发真的稀疏,也看不出来。这些小事,远远没有治病本身来的重要。 这下绿竹可不敢耽搁了,快快梳完了头,又仔细把那些落发都藏了起来,才扶梁峰到案前坐下。 “先去准备一些小食吧。若是有羊乳、鸡蛋,也可以备些。”梁峰看了看天色,吩咐道。 他现在需要大量服食高蛋白食物,弈延和绿竹也是长身体的时候,能吃些也是好的。没想到一大早郎君就有了胃口,绿竹高高兴兴下去备餐。这时,弈延也结束了长跑,回到院中。 体力再怎么好,跑完五公里也是浑身大汗淋漓。弈延并不进门,站在门廊上努力调息,想要让身上的汗水落下去。梁峰却没给他机会,指了指院内枝桠繁茂的梅树道:“找根超过你头顶的树枝,双手抓牢,手臂用力,把身体整个提起来,看看能做几下。” 这可是个新鲜活儿,弈延眨巴了一下眼睛,快步走到树下,挑出了根合适的树枝,做起引体向上。出乎梁峰预料,弈延一口气做了二十个才缓了速度,做到三十个时,手臂都开始颤抖,却不依不饶想要继续。 梁峰这才开口:“行了。” 五公里十五分钟,三分钟三十五个引体向上,这小子的体力比他料想的还好些。招手让弈延站在身边,梁峰道:“当兵无非能跑能打。跑是基础,只有会跑,进攻的时候才不会掉队,撤退的时候才能保住小命。打就复杂多了,但是身体一定要强壮,一刀下去,别人抵挡不住,胜利的自然是你。但是还有一条,许多人都会疏忽,就是纪律性。” 跑和打弈延能够听懂,“纪律”为何物,他就搞不清楚了。梁峰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说道:“开大阵,对大敌,比场中较艺擒捕小贼不同。堂堂之阵,千百人列队而前,勇者不得先,怯者不得后,丛槍戳来,丛槍戳去,乱刀砍来,乱杀还他,只是一齐拥进,转手皆难,焉能容得左右动跳;一人回头,大众同疑,一人转移寸步,大众皆要夺心,焉能容得或进或退。” 这是《纪效新书》中的一句,戚继光乃是一代兵法大家,书中所言简单直白,无一不切中要害。弈延的呼吸猛然急促了起来,眸光闪闪,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梁峰笑了:“这就是兵书上所言的大军对阵。一战动辄千万人,放眼望去漫无边际。若无纪律,便是一盘散沙,非但不能迎战,还会因怯懦反噬自己。若是千人一心,则会变作偌大一股势力,所过之处,无不披靡!所以新兵操练,最重要的,就是教他们纪律。如何列队,如何转向,如何齐步上前,如何并肩迎敌。” 说到这里,弈延已经完全懂了。就像之前迎战山匪那一战,他再怎么勇猛,也无法以一人之力抵挡十余敌人。但是在主公的指挥下,大车后三三两两配合的仆役,却能挡住敌袭。每人的性情力气各不相同,如何让这些人变成一股力量,才是关键所在。 看着弈延兴奋难耐的神情,梁峰赞赏的点了点头:“如今部曲都是新兵,要操练的就是列队。从矮至高,排列整齐,能够按照号令齐步进退,不论高矮胖瘦,迈出的步伐始终如一。要让他们学会站立不动,任凭刀槍箭羽都不为之动摇,还要让他们懂得辨别左右,能够同进同退,不乱方向。除此之外,还有日常训练,让他们的体魄健壮,跑的快,力气大。只要一样样都能做到,练出的,自然就是强兵。” 这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非容易。弈延皱起眉峰,思索起来,不一会儿突然问道:“若是有人不听呢?” “该打便打,该罚便罚。军中之人必须听从上官命令,这是军纪。但是若想带好一支队伍,却不能只是施压。你要能跟那些兵士们同甘共苦,吃一样的饭菜,做一样的操练,在战场之上身先士卒。久而久之,你就有了服人的资本。不过这只是基础中的基础,想要成为将军,靠的就不是这些了。” “是什么?”弈延立刻追问道。 “是兵法。兵多时,如何利用优势碾压敌人;兵少时,如何出其不意以少胜多。就像汉时名将霍去病,十七岁便率八百轻骑直捣黄龙,斩敌两千余,封冠军侯。二十二岁率雄兵五万,转战两千里,击溃七万胡虏,封狼居胥,迫使匈奴举族远遁。曾经不可一世的强大帝国,也要在他的铁蹄下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最后两句,梁峰几乎抚膝而唱。那身躯单薄纤瘦,病容憔悴苍白,然而他眸光濯濯,薄唇微挑,浑身上下都充满着自傲和向往。这一刻,弈延只觉得心跳快极了,他不由自主踏前一步,大声道:“我也能做主公的冠军侯!” 梁峰笑着问道:“你会骑马?善射吗?” “会!我一箭便能射穿兔子的眼睛!”弈延恨不得现在就搭弓上马,演练一番。 “你是一个合格的士兵吗?一个称职的军官吗?”梁峰慢慢收起了脸上的笑容,“也许有一天,我会组建骑兵。但是现在,你要做的是练好这支部曲,让他们如臂使指。弈延,你能做到吗?” “能!”弈延灰蓝色眸子中精光闪闪,胸膛起伏不定。他没学过诗书,不懂得“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之类的套话。但是他知道被信任和被尊重的感觉,尤其这些来自这么一位他全心倾慕的人。他当然能! 这就是他需要的锐气了。梁峰满意颔首,不想成为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从这一点来看,弈延就是个顶顶合格的士兵了。 “郎君,先用些寒居吧。”绿竹已经从厨房转回,手里还端着个木盘,上面有几块点心,一碗豆粥和一碗羊奶,还有两个剥了皮的鸡蛋。 说了半晌话,腹中确实有些饥饿了,不过叫弈延和绿竹一起吃显然不太现实,还是以处理剩饭的借口更妥帖些。如此想着,梁峰举箸尝了块点心,又喝了小半碗粥,还没谦让,就发现自己确实动不了筷子了。这该死的饭量简直比个小丫头还不如。 梁峰又端起碗尝了口羊奶。可能是没做处理,味道很是腥膻,只是喝了一口,他就放下,道:“我吃不下了,你们把剩下的分食了吧,别浪费了。” 绿竹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弈延却直接上前一步,端起碗咕咚咚把剩下的羊奶灌进了肚里。 绿竹差点没跳起来:“你,你这刁奴……” 梁峰笑着摆了摆手:“吃了吧,鸡蛋点心都少用些,你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别饿着了。” 这时代,除了梁峰这样身份的贵人之外,大多数人一天只能吃两餐。上午九点那顿叫朝食,下午四点那顿叫哺食。六七点起床,九点才能吃饭,对小孩子也太不人道了。 绿竹挣扎着咬了咬嘴唇,还没下定决心,弈延就又想把手伸向豆粥。她赶忙一巴掌拍开,把豆粥往梁峰面前推了推:“郎君至少也要喝完这碗豆粥才行!” “好。”梁峰也推辞,慢慢喝起粥来。 绿竹想了想,才伸手拿了一个鸡蛋,两块点心,用帕子小心包起来,小脸红红的收在了怀里,估计是准备等会慢慢吃。弈延则没那么讲究,大口大口把东西塞进了嘴里。他刚跑了十里,又练了抓树,正是饿的时候。更别说,这些东西可是主公用过的! 风卷残席,一顿早点立刻扫了个精光。梁峰笑笑指了指门外:“去那边站在,手上放在大腿两侧,腰背挺直,目视前方。这个叫军姿,以后你们每天都要至少站上一个时辰。” 弈延点头,走到门外依照指使做出了相当标准的军姿动作。梁峰笑笑,也没多解释。这个东西其实不比队列训练来的重要,但是现在让弈延学起来,就是让他掌握一个磨性子的方法。有了站军姿和长跑这两样,能够坚持下来的就不会是懒散的家伙。这样自然而然,能筛选出真正的兵种和想要浑水摸鱼的废物。 看了看外面天色,他吩咐道:“绿竹,去请姜太医过来吧。” 第17章 疫物 跟随绿竹进入正堂,经过门口时,姜太医还看了眼傻站在门边的弈延,不过他并未说什么,径自走进了房间。 “梁郎君今日感觉如何?”走到了案前,姜太医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峰的面色,笑着问道。 “好多了,烧也退去,多亏姜太医的良药。”梁峰是实打实的感激,只是昨天一剂药,低烧就退了,看来确实对症。 “良药也要慢慢调养才行。”姜太医伸出手,仔细给梁峰号脉,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丹毒已有遏制,但是散力尚需慢慢化解。不知梁郎君有过丹石发动的情形吗?” 梁峰眨了眨眼,什么叫丹石发动? 一旁绿竹倒是小声说道:“郎君服散谨慎,从未有过丹石发动。” 姜太医颔首:“如此甚好,今后寒食散就不能再服了。过些日子可能会有丹石发动,还望梁郎君忍过苦楚,千万别再服散。” 说道这里,梁峰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丹石发动恐怕就是说五石散的成瘾症状。软性毒品想要戒断是相当困难的,成瘾症状是个关键。他见过不少因吸毒入狱的犯罪分子,完全戒掉的,几乎没有。不过这两天下来,他身上倒没有出现太大的戒断反应,估计还是寒食散药力不重。 梁峰没有异议,一旁的绿竹却面上变色,怯怯说道:“可是伤寒之症怎么办?两任家主和主母都是死于恶疾啊……” 姜太医摇头长叹一声:“世人多愚,寒食散也是需要对症下药的,这本是《伤寒杂病论》中针对五劳七伤的特效散方,可惜被人更改,变成了害人毒物。伤寒乃是疑难疫病,表症不同,又岂能用一种药剂治疗?” 听到两人对答,梁峰这才想起来,寒食散还有治疗伤寒的名头。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古代,得了伤寒,致死率可是极为惊人,因此才会有不少人服食寒食散,以抵御恶疾……不对!梁峰突然眉头一皱,想起了一件事。他那帮子铁杆发小里,有一个学医的家伙,之前聊天侃大山时曾经说过,伤寒的致死率和鼠疫极为相似,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其实是一部以鼠疫为主,兼论多种疾病的著作。 竟然是鼠疫!梁峰脸上不由有些变色。这他妈可是甲类管理的烈性传染病,虽然知道些防疫常识,但是他又不是学医的,不懂怎么治疗鼠疫啊! “那伤寒,可以方法医治?”梁峰不由问道。 姜太医看了梁峰一眼,叹道:“家师耗费多年,寻访张长沙的《伤寒杂病论》,留下《伤寒论》一书,正是针对此病。如若世间多几个精通《伤寒论》的医者,又何惧恶疾?” 看着那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医者,梁峰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思维误区。他是不懂医术,更背不出经方。不过他知道鼠疫的传染源,也清楚控制疫病的步骤。如果把这些知识,告诉当代的医学家呢? 这可是个一副寒食散就要三千钱的魏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力治疗伤寒,更别提预防了。任何烈性传染病,最先要控制的就是感染源。只要民间的疫情无法遏制,鼠疫就永远无法结束。如果这个时代的医生能够懂得防疫常识,那么拯救的,可就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这位姜太医是王熙的弟子,又熟悉《伤寒论》,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心脏呯呯跳了起来,梁峰心电急转,控制住了面上表情,颔首道:“姜太医所言甚是。实不相瞒,我在病重昏迷之时,也曾梦到过金身佛祖,他对我说,所有疫物都有其源头,寻常药石并无效果,必须清扫屋舍,驱鼠除虫,方能祛除灾病。醒来之后,我思索了良久,为何伤寒之症,多发于夏秋之时呢?” 不论是病毒还是细菌,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不过疫物之说就不同了,很久之前,中国就有疫鬼的传说,把瘟疫形容成鬼神,带给人疾病和灾难。 姜太医愣了一下,不太明白梁峰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医家多崇道,他对于佛理无甚研究,更没听说过什么“疫物之源”的说法。不过发病时间的问题着实值得人神思,迟疑了片刻,姜太医答道:“也许是暑热造成的时疫?” 时疫也有许多种,比如疟疾和流感。中医很早就把疫病当做一种污秽之气,可以通过天时或者呼吸道传染。所以隔离病患的概念早就出现。 梁峰却肃然摇头:“并非是时疫,而是因为那些疫物生于野外。寒冬之时,它们藏于地下;春暖之后,则寄身于野鼠、小畜身上,随着这些野物流窜于市井之间。蚊虫叮咬野鼠,又吸食人血,就把血中的疫物传到了人身上。” 血液传染是中医尚未接触的课题,姜太医皱起了眉峰:“荒谬!瘟疫皆是秽气,怎么可能由鼠传到人身上?” “人食稻黍,鼠类也食稻黍。人生胎儿,鼠类也生胎鼠。又有何不同?”梁峰轻叹一声,“姜太医应该时有接触伤寒病患,不妨仔细想想,那些病患屋舍附近,是否有死去的野鼠、小畜?如果有,疫物恐怕真有其事。如此想来,佛祖传我经文一卷,又告诉我疫物之事,恐怕也是为了度化世人。” 汉代崇信鬼神,魏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仙人入梦的故事,任谁都不敢矢口否认,更别提梁峰还言之凿凿的说起了什么佛祖入梦传授经文这样离奇的故事。姜太医顿时住了口,犹疑的问道:“梁郎君所说的经文……” 梁峰微微一笑:“王中正并未提起吗?我濒死之时,曾梦到梵音诵经,名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便是我要托姜太医带给王中正的经文。” 说着,梁峰拿出了昨天封好的信封,递了过去。 竟然连信都写好了,这可是不能撒谎的事情!姜太医迟疑的接过信封,他也认识王汶,只要问上一句,就能分清楚真伪。同样,姜太医也清楚王汶热衷佛学,恐怕正是有佛祖入梦的异事,才会让他邀自己前来给这个没落的亭侯诊治。不过这件事情干系太大,不能只凭这么几句话,就偏听偏信。 沉吟了许久,姜太医终于收起书信,颔首道:“我会仔细查查病鼠之事。如果确有其事,会再与梁郎详谈。” “若能找出疫物根由,也是功德一件。姜太医尽可来寻我。”梁峰微微一笑,应了下来。 只要这位老者有那么一点求真精神,应该就不难发现鼠疫经由血液传染的事实,到时候他就可以把自己知道的那些防疫常识都整理出来。马上就要到夏季了,正是蚊虫繁殖的旺季,如果能减少一点鼠疫致死率,确实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听到梁峰的允诺,姜太医再次颔首。不论是不是佛祖入梦,作为一个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士族子弟,会如此关心伤寒,想找出病源,控制疫情,绝对难能可贵。看着对方瘦削的身形,姜太医再次点了点头:“也请梁郎君好生养病,如有什么问题,可差人到铜鞮归宁寻我。” 说着,姜太医从怀中取出一枚名刺,递给了梁峰。名医如名士,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的。有了这张名刺,梁峰就可以直接差人到姜府请人。在这个多灾多病的时代,实在不亚于一张保命符。 梁峰郑重的收下了名刺。心中有了惦念,姜太医也不再逗留,告辞出了梁府。 一直到人消失在了门外,绿竹才傻愣愣的问了句:“郎君梦到了菩萨?” 并州胡人居多,佛法本就兴盛,连绿竹这个小丫头都知道菩萨一说。 梁峰微微颔首:“是啊,否则我怎能从昏迷中醒来。” 不知名的力量,把他从死亡的深渊拖了回来,就算是再怎么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也不敢否认所谓的神迹了。更何况,“佛祖入梦”是他在这个世界站稳脚步的根本,既然信的人多,不如就把它做为光环,为自己添加一些保护色。梁峰不介意找一个化身,来帮他传达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小丫鬟眼中的崇拜之色浓烈了起来,双手合十:“果真吉人自有天相!郎君,奴婢定要日日焚香,为郎君祈福!” 梁峰哑然失笑,这种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他还没想好入梦的该是哪位神佛呢。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道:“郎主,田宾客求见。” 这是知道自己起床了?不得不说,田裳的消息相当灵通。梁峰颔首道:“传他进来。” “郎主起的如此早,可别累坏了身体。”田裳装作没有看到门口凶神恶煞的羯人,带着满脸笑容走进了房间,冲身后人说道,“都搬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只见四个庄丁陆续走了进来,每人都抱着大大一堆的竹简。 “这就是去年的账薄。小人整理了一晚,方才备妥。还请郎主查验。”田裳笑容满面,眼底却闪过一丝得色。他就不信梁丰能快速找几个帮着查账的下人,如果这病秧子要亲力亲为,又是练兵又是管账,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该一命呜呼了。到时候他这个元老,辅佐辅佐年幼的家主,也是理所应当嘛。 梁峰看着这一大摞“账薄”,眨了眨眼睛。倒不是因为多,而是因为这忒么都是竹简!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论是李家还是梁家,用的都是纸张,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花巧,但是妥妥是方便书写的纸张啊!谁能想到,梁府记账竟然还是用竹简?! 不过他面上没有露出半分破绽,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放在书案上吧。” 有了他的许可,田裳立刻指挥庄丁,把竹简规规整整的摞在了书案上。这么一摆,险些把书案遮了个严实。 第10节 见竹简摆放妥当,田裳又状似无意的说道:“不知今年庄上的钱粮何时拨下?燕生不在,下面几个匠坊都有些不稳,还望郎主早作打算。” 梁峰自然也知道梁府的四个匠坊,不过这些坊出产的东西,多数还是自用,剩下少量发卖。现在田裳所说,难不成匠坊非但没有收入,还需要财政拨款?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我知道了。” 这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田裳的嘴角抽了抽,倒是没有继续追问,颔首道:“那老朽就先行告退了。若有需要,郎主尽可唤我。” 梁峰自然没什么想说的,挥了挥袖,让绿竹送客。看着那位依旧风轻云淡的病秧子,田裳在心底冷哼一声,不管家不知柴米贵,又要减免田赋,又要广募部曲,要多大的家业才能支撑?简直是自不量力! 绿竹关上了房门,回身时,发现郎君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书案旁。也不嫌那些账薄肮脏,捡起了一份,打开来看。绿竹连忙赶上一步,说道:“郎君,还是先让奴婢擦拭一下吧……” 梁峰摇了摇头,突然问道:“纸很贵吗?” 绿竹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乖乖答道:“要看是什么纸了。郎君书信所用左伯纸和侧理纸,每年就要花去三万钱。常用的黄麻纸便宜些,用量多上几倍还比那些纸便宜些呢。” 只是用纸,一年就要六七万钱?梁峰简直都要扶额了,他原本以为晋代用纸已经没啥稀奇了,谁料到纸价竟然还如此之贵……等等,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他放下竹简,突然问道:“府上有造纸的作坊吗?” “有,不过并在了木坊之下,且只能出些草纸。”绿竹脸上一红,低声答道。 草纸是用来如厕的,纸质极差,不便书写,只有那些家境平平的小士族会用。真正的钟鼎之家,怕是如厕都要用绢布。 梁峰面上不禁露出笑容:“唤木坊和纸坊的匠头来,我要见见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 王熙是魏晋名医,曾任魏国少府的太医令,不但重新编纂修复了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还留下了著作《脉经》。 张长沙,即张仲景,曾任长沙太守,所以有这个雅称。留下的方子有经方之称。 据说从东汉末年到魏晋时期,是中国疫情最为严重的一段时间。连年战乱和异族内迁,让疫病开始大规模流行。所谓的伤寒,致死率和鼠疫基本相同,都在30%~100%之间,症状更是极为吻合。只是医学还不够发达,无法辨识疫病的来源和传染途径,更是缺乏针对性药物。也正因此,寒食散才会大行其道。到了隋唐时,医学长足发展,鼠疫得到了极大控制,寒食散也就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第18章 另辟 “爹,家主为啥唤我们呢?”站在大门前,柳林一脸惶恐,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他爹柳木头紧张的搓着手:“我咋知道呢?说不好是盖营房那事情吧。” 主宅旁边那几间老屋要翻修成营房,阿良昨日就已经开始安排了。作为木坊的匠头,柳木头自然早早知道。这活儿不算大,但是做得好也能让他们在郎主面前露个脸,所以柳木头鼓足了劲儿,准备大干一场。谁料还没开始动工,就被郎主传唤,还叫上了他这个只会打浆子的儿子,怎能不让人提心吊胆。 “我听说燕生被杖毙了,田宾客是不是要被重用?万一他在家主面前说咱们坏话可怎么办?”柳林越说腿越哆嗦,都快瑟瑟发抖了。 “别乱说!”柳木头好歹多吃几年饭,立刻呵斥道,“其他人怎么说,跟咱没关系。只要咱们勤勤恳恳干活,不贪不懒,还怕别人坑害?!” 这话说的颇有些气势,实际也是外强中干。四坊当年规模相当,如今木坊已经沦落到了给人当陪衬的地步,柳木头心中如何不急?不过家主这次外出归来,着实变了个性情,也不知找他们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两人正忐忑着,一个侍女走了过来,对两人道:“郎君唤你们,进去吧。注意言行,别冒犯了郎君。” 心中一紧,两人赶紧跟在那侍女身后,向前面的屋舍走去。还没进门,就看到一个年轻羯人站在门口,直勾勾的瞪着他们,两颗眼珠都是异色的,气势骇人。本来就吓的够呛,这一下连腿都软了,进门柳木头就咕咚一声跪了下来,冲倚在书案边的身影叩首道:“郎主,小人柳木头,前来叩见。” “小人柳林,见过郎主。”柳林赶紧也跪了下来。 梁峰并不习惯被人跪拜,但是一上来就让他们免礼,恐怕才会吓着人。轻轻颔首,他道:“起来说话吧。” 柳家父子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哆哆嗦嗦垂首立在一旁。梁峰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眼,开口道:“柳匠头,后山都有什么木材?要结实耐用,韧性足的。” 来了个厉害的下马威,没料到谈的竟然是木料。柳木头精神一震,赶紧答道:“启禀郎主,有檀木!青檀用来做大料最好。梧桐和槐木也不差,还有些杨木。这边山多,不缺木材!” “哦,有牛筋木和剑脊木吗?”梁峰问道。 “这个……牛筋木没听说过,剑脊木是有,但是树干很细,怕是不能盖房。”脑袋瓜还在营房上转悠,柳木头呐呐道。 梁峰摇了摇头:“不是盖房。我需要三十根木槍,都用剑脊木为材,长一丈,一头削尖,单手可握。你能做吗?” 木槍也是常见物事,柳木头虽然有些发蒙,但是这要求并不难。他赶紧点头道:“能做!能做!” “需要几日?” 在心底一盘算,柳木头答道:“都做好只要三日,但是打磨怕是还要两日。” “无妨,给你五日时间。做成之后,拿来见我。”梁峰满意颔首。 这时候,柳木头也醒过神儿来了,这长槍怕是要给部曲配备的吧?家主一上来就想到了他们父子,看来不是坏事!柳木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里,刚想再问问槍杆粗细。只见那位好看的要命的家主头微微一偏,望向他身后。 “这就是纸坊的匠头?”梁峰饶有兴趣的看向柳木头身后站着的青年。柳林跟柳木头长得有七分相似,不过身量比他爹要矮上几分,还有些胖,不像是绿柳成林,倒像个木头桩子。 “那称得上匠头,就是个打浆子的。”柳木头赶紧推了儿子一把:“阿林,快给郎主请安!” 梁峰止住了对方下跪的动作,问道:“府上的纸坊,用的是什么浆料?” “稻草。”柳林头上有了些汗,结结巴巴答道,“小人试过用火麻,但是做出的纸品总是不成个样子。还有纸抄,听人说帘床的特别好用,我还打了一架,准备试试……” 梁峰顿时来了兴趣:“你还做过活动帘床?” 柳木头吓的汗都出来了,一拍儿子的脑壳,骂道:“你这个不成器的!郎主,他就是捡烂木头自己做的,没花坊上的钱。” “无妨。”梁峰笑道,“我这次唤你来,正是想改一改府上的造纸工艺。” 这也是梁峰召来纸坊匠头的目的。在前世,他家老爷子是个正经的书法爱好者,非但自己笔不离手,还爱跟下面的小辈唠叨文房知识。他打小就是在老爷子身边长大的,自然也听了一耳朵宣纸端砚的故事。其他几样文房,他了解不多,也无甚兴趣。但是因为练毛笔字,如何鉴定纸张好坏,宣纸古法制作工艺之类的东西,着实知道不少。 在他看来不怎么出色的左伯纸一年都要花上几万钱,如果他真的试制出了宣纸、洒金纸、五色花笺之类的纸张,岂不是一大进项。 更妙的是,他现在可是要给王汶抄写《金刚经》的,如果全部经文默出之时,用自家产的宣纸誊抄一份,连广告估计都不用打了。有晋阳王氏作为活招牌,还愁赚不到钱吗?那些钟鼎豪门,多得是花几千钱吃顿饭的主儿,买些好纸用,估计就跟吃饭喝水一样。 有这样的计划,柳林热衷改进工艺自然不是坏事。探索精神对于匠人也是极为重要的,他需要的不过是把自己所知的倾囊相授,再给予鼓励就好。想到这里,梁峰脸上的笑容更盛,对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柳家父子道:“之前我在一本书上见过个制纸的方子,据说用青檀木树皮,能够做出上好的白纸。非但洁白平滑、纸质细腻,还能保持色泽经久不变。” 这时代,白麻纸虽然光滑,但是易受潮,背面也略显粗糙,多有草秆、纸屑粘附。黄麻纸则颜色暗淡,但是厚韧耐保存,因此时人多用黄麻。至于左伯纸和侧理纸,产量少,价格亦高,勉强能够称得上洁白细腻。能够做出这种纸,怕是豪族都要趋之若鹜。 柳家父子心中砰砰,不知这话是真是假。柳林张了张嘴,小心问道:“造纸多还是用稻干、火麻之类的材料,比较好沤成浆子。树皮这样坚硬,要怎么处理呢?” 这个自然难不倒梁峰,他解释道:“树皮本长于树上,天生就比稻、麻坚韧。你们进山砍些青檀纸条,最好是两年生的。把树条折成小段,上笼先蒸,然后浸泡,使树皮脱落。将其晒干之后,加入白灰或草灰蒸煮,去其杂质。然而把纸料撕成小条,置于向阳处晾晒成白色,即可打浆。记得打浆之时,要在浆水中加入杨桃藤汁上胶,使其增加韧性,最后用细帘均匀抄出便可。” 谁能想到,一位亭侯能如此细致的说出制纸工艺。然而柳家父子心中依旧忐忑。这描述虽然详细,但是具体到实际,蒸煮多长时间,料需要加多少,都是要花费大工夫才能摸清楚的啊!万一造不出,被家主责罚可如何是好? 看着两人一脸惊惶的样子,梁峰安慰道:“我懂的也仅仅是些皮毛,你们下去要用料去试,不论是青檀树皮还是楮树皮都可入纸,火麻抑或野藤亦可。不要拘于原材,多试些配方,看看哪种最能出好纸。还有活动纸帘,也可以试着打来。好纸需要手工,劣纸只用机工即可。” “这,这样的活计,恐怕会耽搁纸坊活计。”柳林终于大着胆子说道。不论是打造纸帘,还是配置新浆,都不是一时半刻能够完成的,就纸坊那几号人,不知要花费不少功夫。 “木坊的人手可以先借去,不过要嘴巴严实的,不能把方子流出去。试验纸浆需用的银钱,也可从库中支取。还有如果谁能做出比左伯纸、侧理纸更好的纸张,赏五千钱!” 此话一出,柳家父子的呼吸立刻变得急促。五千钱啊!一亩上好的膏腴之田也只仅需二千钱而已,五千钱够殷实之家两年花销了!只是做个纸,还能从账上领钱,就能有如此奖励? 柳林不由双目放光,大声道:“小人一定能做出新纸!若是做不出,任郎主责罚!” 柳木头站在后面,只想踹儿子一脚,这时候你立什么军令状啊?!不过钱币动人心,五千钱还是其次,看郎主这意思,是准备扩大纸坊了?也是,如今大旱,织坊损失不小,陶坊更是卖不出几件陶器,也难怪郎主起了心思。这可是他父子二人的天大机遇,若是不牢牢抓住,可是白瞎了自己这几十年辛劳了! 看着父子二人溢于言表的激动,梁峰微笑颔首:“善!二坊若有什么问题,也可直接禀报与我。你们去吧。” 柳家父子忙不迭的又跪地叩首,才退了出去。 梁峰端起茶汤润了润喉,再次捡起了书案上的竹简。他倒要看看,这梁府究竟每年都要花去多少银钱。 第19章 破立 从正堂出来之后,田裳并没有回屋,而是绕了个弯子,来到了一处偏院。这里跟梁府仆僮们居住的院落只有一墙之隔,那些偷奸耍滑的家伙,最爱藏在这里睡个懒觉。 一进院门,果真有两个汉子东倒西歪,躺在廊下。田裳放轻了脚步,走到两人背后才轻咳一声:“王虎、王豹,你们又躲在这里偷懒!” 那两人蹭的一下从地上弹了起来,看到是田裳,才堆起了满面笑容。王虎道:“原来是田宾客,可吓死我们了。不知你来正院,有何贵干呢?” 这王家兄弟也是田裳在内院的耳目,跟他自然熟稔。田裳笑笑:“这不是刚从郎主那里出来,正巧知道了些事情,想赶紧知会你们一声。” 王家兄弟有些摸不着头脑,田裳这小老儿是个无利不起早的,怎么会如此主动来找他们透露消息?王豹轻咳一声,试探道:“怕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田裳捻了捻长须:“对你们而言,也未必有多坏。你兄弟二人应该已经听说了吧,郎主要重整部曲,还收了一干羯人进府。” 这事情,昨晚就传遍了,他们自然也知道。王虎纳闷道:“这又跟我兄弟二人有何干系?” “干系可大了!”田裳面色一沉,“你道梁府还有多少钱粮,既然养了一帮子部曲,看家护院还用专门派人吗?护院这几个怕是该撤了。” 梁府护院其实算不得多,只有六七人。王家兄弟混了几年,才在这群人中说得上话。如今护院要是一撤,他们岂不是又变成了普通庄户? 王虎不由急道:“那怎么成?!庄子这么大,总得有可靠人巡视吧?田宾客你不劝劝郎主吗?” 田裳冷笑一声:“我要是能劝动,当初燕生那贱奴又怎会蒙蔽家主?” 王豹小心眼更多些,想了想开口道:“那若是我们兄弟也去部曲呢?既然重整部曲,总该先考虑护院吧?” 这才是田裳想要听的话,他抚须道:“郎主之前吩咐了,参与杀匪的人人都能免田赋,又让阿良在庄上广为散布,估计真当了部曲,只会更加优待。” 他的语气意味深长,但是王豹听懂了话里的意思。这是想让他们赶紧加入部曲,做一个内应啊!不过他们要是能在部曲里站稳了脚跟,再跟管事勾搭成奸,梁府还不是他们的天下? 心底立刻活络起来,王豹故作为难的说道:“可是那么多凶恶羯人,我兄弟二人怎么能胜得过?” “不还有庄汉嘛。羯人都是新来的,人生地不熟,未必敢那么嚣张。只要有人登高一呼,那些只会种地的庄汉还不是乖乖跟着。”田裳嘿嘿一笑,“郎主这次出行,怕是被吓到了,才仓促筹建部曲。若是他看好的人带不成队伍,还不要换个新人?” 王豹想要听的,就是这个。跟兄长对视一眼,他终于笑道:“原来如此!多亏田翁指点,这下我兄弟二人心中就有数了。” 看着那两人志得意满的表情,田裳压住了心底冷笑。他才不信这两个废物真能掌控部曲,但是有这么个搅屎棍在里面,成事不易,坏事却简单。如果部曲闹得不可收拾,四坊又分崩离析,他就成了梁丰仅剩的依靠了。除了乖乖听话,那病秧子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矜持的对王家兄弟点了点头,田裳信步走出院去。 ※ “郎君,喝些茶汤歇歇吧。”绿竹端上了茶汤,小心翼翼的劝道。 就这些破竹简,郎君已经翻看了大半个时辰。病还没好,怎能如此劳心?田裳那个老匹夫也是的,就没有个眼色吗?!然而心中腹诽,绿竹却不敢像往日那样撒撒娇唤回郎君注意。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家郎君醒来之后多了几分威仪,平素无事时尚好,若是办起公务来,她还真不敢冒然打搅。 果然,梁峰只是伸手接过了茶盏,抿了一口,视线都没离开手中的竹简。绿竹低低叹了口气,伸手打开博山炉的炉盖,想要往里添一勺香粉。正在这时,梁峰突然开口问道:“这是什么香料?” 绿竹眨了眨眼睛:“是昆仑鸡舌香,挑了些檀香粉。郎君可是觉得太浓了,要换苏合香吗?” “不必了。把香炉撤下吧。”梁峰合上竹简,轻轻叹了口气。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梁府光是香料一事上,去年就花费了近五万钱。还有各色香粉、脂膏、冠履、簪佩……所有奢侈品的花销加起来怕有三十来万,这还是府上只有父子俩,没有女眷没有妾室的情况下。而去年梁府的所有入账,包括田庄桑园,畜牧养殖,还有各坊的产出,加到一起,尚且不到二十万钱的年入,这分明是入不敷出,吃老本的节奏啊! 难怪田裳敢说府上就要青黄不接。实在是支撑一个士族基本的体面,就需要无数金钱。照这样花下去,别说养兵,恐怕连府上这些奴僮、农户都要喝风去了。 看来精简支出势在必行。以后纸张可以自产,香料也都减免,大不了熏熏艾草,还能驱蚊杀菌。衣服也可以穿往年的,只要出门访客时装个样子就行。只是这些行为不能长久,一次两次是放达,次数多了,难免让人看不起。这就跟上辈子那些富二红三圈子一样,百万豪车就是标配,偶尔开开越野也就算了,要是只能开得起现代、本田啥的,也甭跟人家混了。 看来还是要开源啊。 梁峰按了按发痛的额头。现在搞什么最挣钱呢?酿酒他只知道大致的蒸馏法,弄点医用酒精还行。但是如今旱情严重,粮食紧缺,有余粮还真不如留着自用,哪舍得酿酒。高炉炼钢之类的东西,他也只知道个概念,如果没有专业人士,估计砸多少银子都未必能见到水花。 还是需要人才啊!可是这年代,要如何招揽人才呢? 眼看郎君莫名其妙让她撤了香炉,又面色不虞的皱起了眉峰,绿竹吓的小手都有些颤了。这是看帐看出了什么问题吗? 过了半晌,梁峰终于开口:“唤阿良来见我。” 绿竹不敢耽搁,立刻着人去叫。不一会儿,阿良就一路小跑进了房中:“郎主,可有事吩咐?” 第11节 “拿着这册账簿,去清点一下库房,看看数目是否正确。” 账簿梁峰大略翻了翻,从头到尾就没一个大写数字,估计是这时代还没创建大写系统。用小写的数字,太容易伪造账目了,查也没什么大用,不如先看看库房存的钱粮数目是否准确。不过想来,田裳也不会在这上面露出马脚。 吩咐绿竹找出库房钥匙交给阿郎,梁峰又补了一句:“往后几日,你记得关注一下田裳的动向,特别是看看他跟几位坊主是否有来往。” 阿良怎么说也是打探过消息的,立刻心领神会:“郎主放心,我一定看好那小老儿!” “先别打草惊蛇。田庄那边,部曲招募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阿良禀道:“除了立功的那些杂役,还有十来个庄户也想进曲部。” “善。明日卯时,让那些想要参加部曲的庄人和羯人一起到主院来,开始操练。”梁峰颔首道。 “不挑拣一下吗?”阿良愣了下,经过那番免赋的宣传,报名的必然良莠不齐,坏了郎主的大事可怎么好? “自然有考校他们的法子。”梁峰挥了挥手,“你先去吧。” 打发了阿良,梁峰缓缓站起身,走到了门边。只见弈延依旧双目直视前方,站的笔挺。这个耐性,可比大多数新兵要强多了。 观察了片刻,梁峰才开口:“弈延,扶我到院里走走。” 就算病着,也不能老是闷在屋里。这院子里有花有树,面积也不小,用来散步正合适。弈延的反应飞快,立刻走到了梁峰身边,扶住了他的手臂。因为站的太久,他的头上隐隐见汗,神情却没什么疲惫,相反,就像被宝剑缓缓被开了刃,隐有锋芒。 效果看来还不错。梁峰问道:“今天的训练,可还习惯?” “不算什么。”弈延答道。想了想,他又小声问了句,“主公可是遇上了麻烦?” “哦?何以见得?”梁峰反问。 “那个姓田的,对主公不敬!”弈延虽然一直站在外面,但是走过的人,说出的话,他都留心去看去听,自然能听出了田裳话里夹杂的古怪。 “因为我动了他的利益,他自然不甘。”梁峰淡淡答道。 “可是那些都是主公的东西!”弈延似乎更火大了点,连扶着梁峰的手都微微用力。 “家业大了,就需要各种各样的人打理。久而久之,他们会觉得经手东西,掌管的权利,也该属于他们。一旦家主想要拿回,立刻会引来反扑。” “他敢!我杀了他!”听到梁峰讲起这些,弈延心底猛地腾起一股杀气。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匹夫也敢这么欺辱主公,他怎么能忍! 梁峰反问道:“然后呢?你来帮我算账,帮我管理庄上事务?若是刀兵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这世间就没有烦恼可言了。” 弈延不由哑然,这些已经超过了他往日能够接触的范围。但是思索了片刻后,他突然道:“若是主公身体康健,他必然不敢放肆!” “光是康健还不够,还需要清楚家中的运转,手里有兵,才能压住阵势。小到一家,大到一国,都是如此。”所以只有同时掌握了军政,才能成为国家元首,所以纪检才那么重要,必须时时抓牢。这些道理,梁峰以前就懂,只是不经商、不从政,从未理解的这么深刻。 弈延听的懵懵懂懂,但是“手里有兵”这句,他却明白得很:“我会为主公带好部曲!” “没错,你的责任就是带好部曲。庄上这些事,有我在,无需挂心。你只要记得,不要莽撞,有我的命令才能动手。”梁峰叮嘱道。 “愿为主公效死!”这句话,弈延说过很多次,但是从没有一刻这么坚定。 “效死还不够,你该为我好好活下去。为这庄子,为身后所有人,强大起来。让他们也能好好活下去。”这不仅仅是对弈延说的,也是梁峰对自己说的。他已经不是一条随时可以散去的幽魂,这庄上的近百口人,都要仰仗他才能在这乱世存活。仅仅是这一点,就让他有了足够的动力。 也许,这也是当年他选择成为刑警的原因。比起金钱权利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他更希望切切实实用双手,帮助那些急需帮助的人。 弈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没想到能听到这样的话,更没想到,会被人予以如此厚望。主公从未把他当做下贱的羯胡,他信任他,教导他,鼓励他。毫无隐瞒,毫无保留。这样的人,弈延还是第一次见到。难道真的像他刚刚听到的,因为主公是被神佛眷顾的人吗? 心中突然生出莫名恐惧,弈延咬紧了牙关,闷声道:“我能做到。” 这回答,就像个倔强的孩子。梁峰笑了笑:“我信你能。” 只是几步下来,头上就见了汗,梁峰停下脚步,轻叹一声:“还是要循序渐进啊。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汉字的大写数字是唐代才出现的,明代彻底普及。所以在唐之前,伪造账目真的很容易,查账也没有意义。还是要从根子上来才行=w= 第20章 潜流 一上午只做了那么几件事,梁峰就觉得疲惫不堪,不止是身体上的劳累,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烦躁,就像有什么东西在抓挠胸腔。草草用过了朝食,又打发弈延接收库房里余下的兵器,他本想默写几段金刚经就去休息。谁料刚刚提起笔,门外就传来了通禀声。 梁峰皱了皱眉,冲绿竹道:“去看看是谁?” 绿竹赶忙走到门边,又带着一种略显古怪的神情转了回来:“郎君,是小郎君来探望你了。他昨日就曾来过,那时你已经服过药睡下了。” “哦?”梁峰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有个便宜儿子。每日请安估计是这时代的规矩。脑海中浮现出小家伙哭的两眼通红的样子,他点头道:“唤他进来吧。” 绿竹欠了欠身,出去传禀。不一会儿,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父亲大人。”还是那副小大人似的规整打扮,梁荣从外面走了进来,用小短手撩起衣袍,在梁峰面前跪下。 “来,坐这边。”本来就见不得人跪,更别说是这么个粉嫩嫩的小娃娃了,梁峰唤小家伙起身,坐在了自己身侧,开口问道,“绿竹说,你昨日就来过?” 梁荣小脸上有些紧张,认真答道:“启禀父亲大人,孩儿昨日来的太晚,没能在父亲榻前尽孝……” “行了。”梁峰笑着打住了小家伙的自责,奶腔还没褪尽呢,何必这么一板一眼,“为父的病尚未好,你也不用每天都来了,免得染上病气。” 他现在身体太虚弱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传染给梁荣就不妙了。这年头幼童的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他可担不起这个风险。 谁料这句话,却让梁荣睁大了眼睛。过了好半晌,他咬了咬嘴唇,低声道:“父亲大人的病很重吗?孩儿不怕染病,愿为父亲大人伺候汤药……” 你这么大点的人,能端稳药碗吗?梁峰有些哭笑不得:“荣儿莫要乱想,伺候汤药还有下人,染了病气可不是玩笑的。” “可是有儿孙在榻前伺候,病才能好。荣儿当年太小,不能伺候祖母,现在荣儿长大了,愿为父亲大人尽孝。”说着说着,小家伙的声音哽咽起来,眼泡里蓄满了泪水,一副认真的不得了的样子。 这是从哪儿听来的,不会是卧冰求鲤之类的奇葩故事吧?梁峰简直无语了,扭头看向梁荣身后的乳母。 朝雨轻声答道:“奴婢跟小郎君说过,老主母的病不是小郎君的过错,郎主只是一时动怒,并无指责他不孝的意思。可是小郎君脾气倔强,偏偏不信……” 梁峰:“……” 原主到底都跟儿子说过些什么啊?!看着面前的强忍泪水的小哭包,梁峰长叹一口气,探手轻轻抚上梁荣发顶:“荣儿莫怕,生老病死都是常理,任谁侍候都没用处。当年为父只是……伤心过度,才说了胡话,这些自然不是荣儿的错。” “阿父。”梁荣眼中的泪珠子再也忍不住了,啪嗒滴落,“荣儿怕阿父也不要荣儿了,阿父的病不能快些好起来吗?” “会好的,我已经看了很好的医生,很快便会康复。荣儿莫怕。”袖子被小手抓住,像是怕他跑掉,攥得紧紧的。梁峰心头不由一软,接过绿竹递来的帕子,仔细给梁荣擦了擦脸,又揉了揉对方的小脑袋:“荣儿才要开开心心的,为父的病才会好的快些。若是你都整日哭哭啼啼,为父岂不更加担心?” 这话的效果简直立竿见影,梁荣憋住了眼中的泪水,用力点了点头:“荣儿会听话的!” “这就对了。”梁峰轻轻呼了口气,转头对朝雨道,“荣儿的饮食起居可还好?” 朝雨第一次听到家主问起这个,她眼中略带喜意,恭谨答道:“小郎君睡的略有些少,不过精神很好,吃用也都按府里的规矩。” “以后每日加点羊乳鸡蛋,多带他出去走走,别老呆在屋里。”梁峰吩咐道。 就原主这个体格,恐怕梁家养孩子的办法也不怎么健康。他见多了原来亲戚家的熊孩子,能跑能跳能折腾,哪像梁荣这样,乖巧的都有些闷了。还是多出去玩玩更好。 “奴婢明白!”朝雨立刻俯身应道。 这番话,梁荣自然也听得明白,小小拳头都握紧了,一脸孺慕的看向父亲。只恨自己不能快快长大,让父亲无需担心。 实在没有养孩子的经验,梁峰只得又没话找话的安慰了小家伙几句,朝雨眼看家主应接不暇,便十分有眼色的带着梁荣告退。看着一步一回头的小家伙,梁峰揉了揉有些发痛的额角,便宜爹果真不是那么好当的。不过这样一个小家伙,谁也不忍心放着不管啊。 “郎君,先休息一下吧。”看着梁峰略显疲惫的神情,绿竹心痛的说道。 这次,梁峰没有拒绝,乖乖喝了药上床休息。一觉睡的天昏地暗,当再次醒来的时候,弈延已经从库房里回来了,带回来的还有七八把刀剑和几柄长弓。 “果真不堪用了。”看了看地上锈迹斑驳的铁器,梁峰摇了摇头,“弓还能使吗?” 弈延拿起一把,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射出了出去,正中院外的树枝,哗啦啦掉下不少叶片。他又拉了拉弦,道:“有些疲了,不过修修还能用。” 梁峰以前可是个用槍高手,自然能看出弈延这一箭的厉害,不论是准头还是力道都很惊人。然而就算再怎么想学,他现在也拉不动弓。看了看弈延的动作,梁峰突然道:“若是左右手都能武艺精通,岂不是留下了个杀招?临阵对敌,可是占了大便宜的。” 梁峰倒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警局里有过这种先例。在捉拿歹徒的时候,一位警官右手受了重伤,当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他突然换左手持槍,一槍击毙了歹徒。临阵就是这样,多一技防身,就多一线活命的机会。更别说行军列队的时候,大部分人都是用右手,若是队中突然有个用左手的,阵型也会出现紊乱。大军之中还无关紧要,现在这么点人,还是统一一下更好。 弈延用力点了点头,又拿起一把长刀:“主公,这刀怎么办?” “你们现在还用不着刀剑。我已经安排木坊造槍了,等到长槍造好,才是真正练习阵型的时候。”梁峰答道。 “木槍能行吗?”弈延见过不少兵卒,都是带刀,长槍还真没见过。 梁峰笑笑:“怎么不行?那可是万兵之王,临阵时的霸主。等拿到了,我再慢慢教你。至于的明日操练,要这么开始才好……” ※ 日头还未落尽,酒菜便已备好,让前来赴宴的两人啧啧称奇。 “又是酒又是肉,不知田兄今日相邀,有何贵干呢?”矮几旁,吴匠头拎起酒壶,放肆的嗅了一嗅,“老江,这可是郡上的薄雪饮,赶紧多喝两盅!” 被称作老江的汉子嘿嘿一乐,捻了颗盐煮豆子,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的津津有味:“怕是郎主回来,有人坐不住了吧?” 被两位匠头如此挤兑,田裳面上的表情不变,径自给自己斟了杯酒:“两位是坊上的主事,怕是还没听到田庄的消息。家主这次可是来真格的了,免赋赏赐,大兴部曲。还让我交出了账薄,准备好好查一查帐呢!” 前半句,两位匠头都有所耳闻,但是不干自己的事儿,谁也没放在心上。然而后半句就不一样了。查账?织、陶两房可是庄上的重要产业,每年都有将近十万钱的流水。尤其是织坊,几个织娘手艺不错,还能买到郡城里赚些花用。陶坊因为连年战乱,收入大不如前,但是私底下手脚也没少做。如果真要查账,怕是谁屁股下都不干净。 吴匠头不由脸上变色,追问道:“你真交了庄上的账薄?” “不交还能如何?那可是梁家家主。”田裳冷冷道。 “糊涂啊!这下岂不是拱手交出了把柄。万一郎主责罚,可如何是好?”江匠头也有些慌乱了。 看着两人焦急神情,田裳举起酒盏,不紧不慢的喝光了米白色的浊酒,淡淡一笑:“只是个账薄还不算什么,如今家主估计是被山匪吓破了胆子,一意孤行要建部曲。这个花费有多少,大家心里自然有数。万一家主想不开,把陶坊关停,或者让织坊少做几件衣裳……呵呵,这怕就不美了。” 不论哪个坊,主要任务都是给梁府提供日需。如果真要节流,那么陶坊和织坊确实可能面临减少产出、控制投入的窘境。这就卡死了匠头们的主要收益。想要像往年一样过舒坦日子,怕是不行了。 江匠头面色一沉,放下了手里的酒盏:“田宾客就没有点法子吗?燕生刚死,这么好的机会,你就任郎主被那些羯奴鼓动?” “燕生可是被家主杖杀的。”田裳冷冷一笑,“据说是因为燕生趁他重病,贪墨了钱财。你觉得,他现在还会信我们这些下人吗?” 确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有了燕生这个先例,谁晓得那位贵人会不会对他们这些仆役视如蛇蝎。要知道田裳只是个宾客,想走还是能走的,他们二人可是实打实的邑户,只要家主发现不对,一道命令下去,立刻能夺了他们的匠头身份。到时候,别说是钱财了,怕是命都要赔进去。 吴匠头也听出了弦外之音:“田宾客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用我们二坊立威吗?!” “岂敢!”田裳一挥衣袖,豪气答道,“鄙人邀二位前来,只是商谈一下如何应对。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都是十几年的老交情了,哪能看着庄子被搞得天翻地覆?” 不确定他话里有几分真心,身为庄子里的匠户,两人的确没什么左右内院的能力。吴江二人对视了一眼,吴匠头笑道:“那不知田兄想到了什么法子吗?” “简单。今日郎主已经召见了柳匠头,如果回头再唤你二人,什么难处,尽可对郎主说明。比如吴兄那里,今年大旱,桑麻可能歉收。出门收丝,就是一大笔花销。而江兄那边,就说年景不好,郡城里陶器滞销,店家已经不收货了。这也不算谎话。如此一来二去,过上两个月苦日子,家主自然就回心转意了。” “可是坊上往年的产出也记载账薄之上,万一家主真要查起来,岂不糟糕?”吴匠头追问道。 “哈哈,吴兄大可放心,老朽已经提前在账上埋下手脚,非但他查不出端倪,还能证实两坊的难处呢。难不成他还能一个数目细细算过吗?”田裳哈哈一笑,满不在乎的说道。 这些士族子弟,最受不得穷。他说没钱,家主未必肯信。但是如果两个坊上的匠头都说钱粮吃紧,又有账薄作证,梁丰那小子怕就坐不住了。而且这也不算谎话,只是坊上私底下的收益减少,怠工减产而已。狠狠心,倒也不是做不到。 田裳确实猜到了吴、江二人的承受底线。只见那两位对了个眼色,吴匠头笑着举起了酒杯:“田兄说到了我们兄弟心底啊。这年景,确实不怎么好过,郎主问起来,我们自当据实禀报。” 江匠头也笑道:“只是田兄如果重新担任总管,莫要忘了我兄弟二人的好处才是。坊上事物繁杂,还要靠内院多多扶持啊。” 这自然也是两位匠头的条件。田裳哈哈一笑:“两位客气了!田某不才,还是为府上着想。只盼家主能够快快迷途知返,才不免你我兄弟的一片忠心啊。” 三人相顾哈哈一笑,田裳举起手中酒盏:“吃酒吃酒,莫要浪费了这好酒才是……” 第12节 第21章 初试锋芒 卯时未到,太阳刚刚升起,羯人们就已经聚在了院中,一个个神情紧张,还透着点兴奋。那日听到的东西,着实让他们升起了期盼之心,只盼能在那位贵人帐下博一个前程。 院子的另一边,则站了不少庄户杂役,都是听阿良所言,前来碰运气的。其中王虎、王豹兄弟俩尤其张扬,时不时冲着羯人们指指点点,对身边那些老实巴交的庄汉也颐指气使,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不过吃这套的人不少,毕竟他俩出身内院,比庄汉们要懂太多事情了。 “让我说,郎主还是会选个庄上老人出来主事!”王虎用眼尾扫过那票羯胡,十分不屑的说道,“羯奴只能干干苦役,哪能真选为部曲。这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就是千金买马骨!纯粹摆给人看的!说到底,还不是庄上的荫户们可靠?” 这话听的庄户们连连点头,一旁的羯人也起了骚动,开始交头接耳,满心的忧虑。谁都没当过私兵,哪个心里不打鼓?看到众人反应,王家兄弟愈发来劲,昨日他们可是做好了万全准备,话编排了一套又一套,不愁唬不住这些农汉。梁府上下本就没什么能人,他俩要人缘有人缘,要本事有本事,还比不过羯奴?只要在那病秧子面前露个两手,一切就妥妥贴贴了。 正自得意,一阵脚步声从堂内传来,王虎习惯性的一抬头,下面的话立刻卡到了嗓子眼里。 只见两个仆役走在前面,抬着短榻凭几,后面则两个婢女,捧着香炉和文房。四人轻巧利落的把这些精美的物事摆在了高堂正中。这等奢遮做派绝不是寻常农户们能想见的,纷乱的声响立刻一滞。这时,梁峰踏上了阶梯。 一身群青锦袍,头戴漆纱小冠,几只玉佩悬在腰间,随着步伐轻轻摆动。这一身打扮,就算面见王爵也会不失礼,衬得那张青白的病容也有了十足威严。点漆也似的眸子轻轻扫过院内,瞬时就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这群泥腿子怎么可能见过如此贵气逼人的人物,不少人慌乱的挪开了视线,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想要仔细看一看那位贵人的模样,却被一双灰蓝色的眸子瞪了回去。弈延正站在梁峰身后,一身利落的胡服打扮。刀削似的英俊面孔没有半丝表情,反而隐隐透出一股逼人杀气,像一只露出了獠牙的孤狼。 之前遭遇山匪的事情,庄子里已经传遍了。也正因为那几个免赋的人大肆鼓吹,才让不少人动了加入部曲的心思。然而再怎么说了,这些人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庄汉,没有真正见过血,连杀几人,更是大对数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立刻,那些放肆的目光狼狈的躲开了,院内鸦雀无声。 梁峰的目光扫过这群衣衫褴褛、面带紧张的汉子,开口道:“梁府之前的部曲,有些跟着姑母外嫁,有些则老弱疲怠,不堪一战。如今我要重组部曲,自然要挑选一些经用的。只要能加入部曲,就能衣食无缺,每人还能领到十亩上好的佃田,赋税减半,可让其他人代耕。如果能完成操练,上阵立功,还可酌情免赋。” 这是梁峰想了许久才做出的决定。这个年代,连朝廷都在肆意抓壮丁,除了那些世家豪强外,根本没人能养得起职业军人。也正因此,由豪强一手掌控的部曲私兵,战斗力要远远强于普通军队。 屯田养兵也是个办法,但是梁峰一开始想走的就是职业化的精兵路线。然而发兵饷他可没那么多钱,所以最简单的,就是把部曲和他名下的田地挂在一起。这就有点像先秦时代的军功授田制度了,赋税减半的佃田,能让士兵和他的家人过上极好的日子,就算没有成家,把名下的田地赁给其他人耕种,减免的赋税就能成为兵卒的个人收入。 更重要的是授田制在人少时还不算什么,如果大量流民涌入,拖家带口,就可以从中选出精锐,作为战兵。而他的家人则会留在后方种田。这样就能打造一个良好的循环,田地既不会荒芜,兵卒也无需为劳作分心。而丰厚的个人收入,又会让前线的战士们更加拼命。毕竟任何人在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时,才是最顽强勇敢的。 果然,一听到这话,所有人的呼吸都粗重了起来。这比他们设想的最好待遇,还要好上几分! 然而梁峰话锋一转:“不过我招募勇健,是为了保护田庄。如今恰逢乱世,山匪横行、流民满地,正是用人之际。故而我只要那些敢打敢拼的汉子,如果无法经受操练,无法听命行事,就不配成为梁府的部曲。” 有了胡萝卜,又有了大棒,那些汉子神情立刻紧张了起来。不少人都握紧了拳头,猜想会是怎么个操练法。 梁峰随手一指站在身边的弈延:“这就是你们的队正,名唤弈延。以后操练一事,由他全权负责。弈延,你去吧。” 听到命令,弈延立刻踏前一步,高声喊道:“所有人,按高矮列成四队。矮个在前,高个在后!” 他没区分羯人和庄汉,不少人都愣了一下,然而那位贵人看着,又有这看似凶狠的胡人小子呵斥,没谁会在这时候捣乱。一群人慌乱的排起队来,嗡嗡乱成了一片。弈延盯的死紧,不断叱道:“你,跟右边那个换换位置。后面那个,上前排站好!” 花了好几分钟,队伍才排成了两列。弈延站在了队列的正前方,大声道:“从第一列左手起,报出你的姓名。” 排在首位的是个身材不高的庄汉,没想到还会要求报名,他结结巴巴答道:“小的,朱,朱二……” “大声!” “小的,朱二……” “再大声!” “朱二!” “下一个!” 有了榜样,下面的人赶忙大声答出了名字,一个接一个,不一会儿,三十二人全部报上了姓名。弈延用灰蓝色的眸子在人群里扫了一眼,冷冷说道:“记住你们前后左右的人,明天还是如此,莫站错了队伍。现在都有,挺起胸膛,双腿并拢,双手平伸紧贴大腿,站直了身体!” 这个动作不难,很快,一群人就做出昂首挺胸的模样。但是弈延并没有发出下一个指使,就那么笔挺的站在众人面前。站直这个动作,做起来容易,坚持下来却难。不一会儿,人群里就有人站不住了,偷偷挪动脚步,想换个舒服点的姿势。然而一声呵斥赶在了前面。 “陂郇,站直了!” 那个乱动的,恰恰是个羯人。被弈延一声喝破,立刻涨红了脸,板直身形。但是紧接着,偷笑的汉人中又有人被点名,“王虎!双腿并拢!” 就像一只机敏的牧羊犬,弈延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的小动作,同时,他也记住了所有人的姓名,分毫不差的点到了人头。有不少人心中不忿,但是他们都有眼睛,也都能看到弈延一动不动的身形。那家伙并不是故意找茬,而是率先做出了最标准的站立动作。 有人不由偷偷看向坐在正堂中的家主,然而那位贵人始终未曾开口,只是悠闲的抿着茶汤、看着案上书卷,偶尔会抬眼向这边看上一眼。这其中的含义,没有人会傻到不懂。为这个年轻羯人撑腰的,正是家主本人。如果无法做到听命行事,恐怕那些承诺的佃田,就要与自家无缘了。 任谁都有几分韧性,尤其是为了今后的生计。渐渐的,人群中的小动作少了起来,虽然依旧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但是这些人的精气神被提了上来。就这么站了半个时辰,直到大部分人双腿开始颤抖,额上冒出汗水,梁峰才合上书卷,淡淡道:“弈延,带他们去庄上跑一圈。两刻钟内能赶回来的,给发朝食。” 这话一出,不少人都变了面色。他们常年住在梁府,怎么可能不知庄子的大小。这一圈下来,怕得有十里了,两刻钟,实是太过勉强!然而弈延没有任何迟疑,大声应道:“遵命。所有人,跟我来。” 说完,他连头都没回,率先向外跑去。那些羯人反应快些,其他庄户则愣了几秒,才陆陆续续跟了上去,一行人拉出大片尘灰,消失在门外。 看来这群家伙的服从性还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坚持下来。梁峰看了看天色,对一旁早就有些无聊的绿竹道:“吩咐厨房,准备朝食吧。” ※ 刚刚跑出门的时,队伍还算整齐。但是很快,人群就乱了。莫名其妙站了半个时辰,早就有人在心底憋了火气,此刻弈延还压在队首,慢吞吞的跑着,怎能不让人心头火起。王虎冷哼一声,甩开了两条腿,大步超过了弈延,还不忘忍下一句嘲讽:“家主可是说了,两刻钟内回去。我可不想被别人拖累。” 这话可有点挑衅了,然而弈延并没回答,依旧自顾自跑着。见状,不少人都开始蠢蠢欲动,毕竟这羯人小子只是得了家主青眼,如果自己能够率先跑回正堂,做个出头鸟,岂不是能让家主高看一眼? 抱着这个心思,提速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但有庄户,就连几个羯人也按捺不住,渐渐超过了队首。但是弈延并没有因为这些人的作态加快速度,依旧保持着中等步速,引领大队前进。眼看那几个出头的已经跑的没影了,跟弈延相熟的羯人不由担心的问道:“弈延,你不去追他们吗?” “不必。”弈延气都不喘,跑的极为稳健,还时不时看看后面,冲那些跑得慢的喊道,“别掉队,小心被革出部曲。” 听到这话,后面几个体弱的立刻咬紧了牙关,努力跟上。在弈延刻意压制步速的情况下,勉强能跟队伍。就这么跑了不到一刻钟,前面那些离队的家伙陆陆续续又出现在眼前。本来就没吃早饭,又站了一小时军姿,这群人根本就无法承受长时间全力冲刺。有几个虚弱点的,已经扶着围栏吐了起来,另外几个身体强壮些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不少。 弈延并没有停下了照看的意思,冷飕飕道:“跑不动的,不如回家种地。跟上,要赶不上朝食了。” 被他这么一激,王虎等人立刻又奋力冲刺了一段,理所当然,百来米后速度又降了下来,呼哧呼哧就跟拉犁的老牛一样。 弈延没有搭理他们,气息平稳的喊道:“跟着步子吸气,步伐别乱。只剩下小半路程了,回去就能吃上朝食!” “朝食”两字显然对这群人更有诱惑力,几个吊在队尾的立刻攥紧了拳头。弈延看着这群人努力奔跑的样子,不由想起了昨晚主公说的那些话。昨晚守夜的时候,他把主公交给他的东西翻来覆去想了几遍,而印象最深刻的,就是“身先士卒”这句。为将不勇,手下的兵卒怎么可能强壮?这可是主公保命用私兵,他要把这支队伍磨炼的水泼不进、铁桶一般才行! 后半程比前半更加艰难,跑到后来,队伍早就稀稀拉拉,拖成了长长一条。当主院的大门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弈延大吼一声:“不想被赶回去的,跟上!” 说着,他突然加快了速度。这一下,后面人的步速也纷纷快了起来。只是靠近院门,一股饭食的香味就飘了出来,虽然大多数人现在都没什么胃口,但是望梅止渴的激励效应还是有的。不少人眼睛都红了,挣扎向着院门奔去。 一马当先,弈延还是跑在了第一位,冲进正院。上下看了一眼这个气息都没乱的小子,梁峰微微一笑:“给他递水。” 一桶带着热气的温水被提了过来,弈延用力喘了两口气,伸手舀了一瓢慢慢喝下。又看了梁峰一眼,他毫不犹豫接过了桶子,大步走到了门前。 这时,后面的人也到了,大部分是羯人,还有少数身体强壮的庄户,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每到一个人,弈延就递过一瓢水。喉咙干渴的要命,那些家伙哪还顾得上尊卑,立刻就着水瓢喝了起来。当一桶水见底的时候,一个仆役用力敲了敲身边的梆鼓,大声喊道:“两刻钟到!” 三十分钟五公里,二十多个都能跑下来,已经比梁峰设想的要好上不少了。他抚掌道:“不错,称得上勇健。来人,端上来。” 下人立刻拎来了几个木桶。这时新兵们才发现,朝食中非但有热腾腾的饼子稀粥,还有腌制的咸菜和煮熟的鸡蛋。这样的待遇,别说是普通庄汉了,就连那些匠头管事们都很少享受。刚刚跑步积累下来的怨气,立刻在烟消云散,不少人口底都生出了涎水,恨不得扑上去抢口饭吃。 梁峰不紧不慢的说道:“以后你们的一日两餐、衣衫住宿都会由府上统一安排。你们无需耕种、无需徭役,唯一的任务就是操练。一切都要听从队正安排,若是有人跟不上,或是肆意妄为,坏了队里的规矩。轻则逐出部曲,重则赶出梁府。你们可记住了?” 下面立刻传来一阵乱七八糟的感恩声。弈延眉头一紧:“主公问你们话呢,给我大声些。” 几个机灵的立刻喊道:“记住了。” 弈延再次呵斥:“大声点!” “记住了!”众人一起喊了出来,整齐划一,气势非凡。 梁峰面上终于浮现浅淡笑容:“赐饭吧。” 弈延并没有走在前面,而是让排在队首的朱二前去领饭。那小子战战兢兢接过仆役递来的餐盘。东西都是提前准备好的,木碗乘着黍米粥,木盘里则是鸡蛋咸菜和两块饼子。他咽了口唾液,连忙闪到一边,给后面的人让位。 正在领饭时,远远有人并肩往这边走来,正是刚刚抢跑的王虎和王豹。初时跑的太快,王虎直接虚脱吐了个半死,王豹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人眼看追不上队伍了,商量一下,仗着自己曾经当过护院,对庄子更为了解,绕了个近道。谁想还是来的晚了。 见众人都开始领饭了,两人赶紧上前几步,想要凑到队尾,谁料一双有力的大手赶在了他们前面。弈延一人一个,揪住两人的领子,把他们摔在了堂前。 这个举动,立刻让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王虎哎呦一声,嚎了出来:“你这刁奴想干什么!” 王豹也不甘示弱,哭丧着脸跪在了梁峰面前:“郎主明鉴。我兄长刚刚身体不适,拉了肚子,才晚了这么一会儿。这羯奴分明是不把梁府人看在眼里!” 这就不是单纯的诉苦,而是挑拨旧人和新人的矛盾了。梁峰没有搭理他们,好整以暇的问道:“弈延,为何要揪他们出来?” 弈延面无表情的答道:“主公,他们偷偷绕道了。” 这话让王家兄弟同时一怔。王豹飞快站了起来,怒道:“小子,你血口喷人!” 弈延二话,走到两人身边,一踢王虎的小腿,几片草屑花瓣落了下来。他用手指了指那些碎屑,大声道:“我选的路平坦宽阔,寸草不生。你们脚底有草茎,身上有花瓣,必然是绕过了后院花丛,抄了近道!” 这一下顿时让王豹张口结舌。正巧,后面又跑进来了几个面色发青的汉子,估计实在是体力不支,强撑着跑完了全程。梁峰让人把他们带到了跟前,问道:“你们可见着了这两人跑在前面?” 那几个家伙本来就累的半死,此刻发现众人已经开始领饭,更是懊恼无比。一个个摇头道:“没见着,我们几个跑的太慢了。” “行了,下去喝水休息一会儿吧。”梁峰挥退了这几人,扭头看向弈延,“这两人偷奸耍滑,你说该怎么处置呢?” “杖责!”弈延答的干脆。 “你这……”王虎恨得就要破口大骂,王豹赶紧拉住兄弟的袖口,跪地求道:“小的们只是一时糊涂,看在为梁府尽忠数年的份上,还请郎主饶小的们一次!” 眼看这病秧子又是给饭又是免赋,估计不是什么狠人。王豹心里清楚得很,这时候跟那羯人小子较劲,只会让家主更为厌弃。不如买个乖、求个饶,只要躲过了这次,以后还有他们翻身的机会! 谁料这可怜巴巴的哀求并没有被人放在眼里。梁峰冷冷开口:“来人,把他们拖下去。杖二十棍,赶出内院!” 这可比弈延说的还要狠多了。王豹脸上不由变色:“郎主!郎主,我们可是府上的荫户啊!” 梁峰跟被没有搭理他们,冰凉的面孔透出几分不耐。哪还敢怠慢,立刻有仆役冲了上去,把哭嚎不止的王家兄弟拖出了院门。 黑眸在鸦雀无声的新兵身上扫了一眼,梁峰淡淡说道:“我可以给你们免赋、发赏,包你们的衣食,让你们吃饱穿暖。但是我容不得此等刁奴,若是敢偷奸耍滑,一律革出部曲!弈延。” 弈延灰蓝色的眼睛闪闪发光,上前一步:“属下在。” “五天后,我要你选出四个伍长,五人为一伍,归你统辖。不堪操练的,都要开革出部曲。但凡留下,都是你手下兵卒。若是有不守规矩的,一律军法处置。惹出乱子,我连你一并责罚!” “遵命!” 弈延的回答响亮,震得人浑身发颤。不少人还没吃上热饭呢,就看到有人被拖了出去,不由心底砰砰直打鼓。这部曲,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万一一个不慎犯禁,被打掉半条命如何是好?当然,也有些人双眼发亮,燃起了斗志。既然这弈延小子能当队正,他们为什么不能混个伍长当当? “行了。吃完饭后,带他们去营房吧。”说完这些,梁峰缓缓起身,头也不回转身而去。 目送那道单薄的身影消失不见,弈延才深深吸了口气,冲那些新兵喊道:“继续领饭!吃完朝食,给我列队前往营房!” 本来停滞的队伍立刻动了起来。弈延对那几个迟了的人说道:“你们跑的太慢,今天就没有朝食了。午休时候自己想法子吧。” 那几人见王家兄弟被拖了出去,正提心吊胆,听到这话,立刻松了口气。只是没法领饭,还能自己想法子,这已经比原先设想的要宽泛许多了。既然能一板一眼撑到跑完,就不会是没骨气的,几人都用力点了点头,暗自下定决心,下次一定好好跑在前面。 弈延不再理会众人,跟在了队伍之后,也打了同样的饭食。眼看这位凶巴巴的队正跟自己吃的一样,都是两个饼子一碗粥,众人心中突然就平静了下来。不管怎么说,在这里当部曲,要强过被人抓去当兵,或是给那些贵人老爷们耕地。有饭吃,有田收,还有挂在前面的诸多盼头,比土里刨食强太多了! 院里渐渐没有了杂七杂八的声音,一群人大口嚼起热腾腾的朝食来。 第22章 意外之喜 转回后室,梁峰喝完绿竹奉上的茶汤,轻轻舒了口气。今天的操练效果相当不错,也多亏了那两个蠢货,竟然想在眼皮子底下偷懒,收拾起来真是毫不费力。弈延的表现同样可圈可点,不但考虑到了路线设定,而且眼毒手狠,毫不留情面。这才是他最需要的教官品质。 正因为这种接近现代化部队的特殊操练方式,梁峰并不怕部曲里有人捣乱。只要坚持上几天,那些顽劣的、懒惰的、胆小的,自然会被淘汰出队伍。剩下的,就是他想要的兵种了。也不知这次能不能留下四个伍的种子? “郎君,阿良求见。”绿竹上前禀报道。 有什么消息了吗?梁峰道:“招他进来。” 进门后,阿良立刻禀报道:“郎主,昨日田宾客约了织坊的吴匠头和陶坊的江匠头,在他房内说了一个时辰的话,似乎还喝了酒。” 梁峰淡淡一笑:“吴江二人为人如何呢?” 第13节 阿良犹豫了一下,答道:“吴匠头有些好色,织坊不少织娘都跟他牵扯不清。江匠头人还可以,就是有些奸猾。” 毕竟是同一个田庄出来的,阿良的回答应该选择了略微保守的说法。对这答案,梁峰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我晓得了。” 这下可让阿良分不出轻重了,郎主这是想如何处理呢?思索了下,他斗胆问道:“郎主要招他们过来问话吗?” “不必,先看看吧。”梁峰确实没有立刻清算的想法,现在他手上根本没人,如果因为田裳先把四坊搅得天翻地覆,反而得不偿失。不如先看看这群人的打算。 这话说的有些深藏不露,阿良头上也有些见汗。他总觉得从上党回来之后,郎主就变得厉害的许多。也是,人家祖上可是九卿之一的大官,若真耍起心思,他们这些小人物又怎么可能应付的了? 发现阿良神情有些紧张,梁峰笑笑:“这次差事你做的不错。把库房里的东西清点好之后,你要留意一下田庄的动向,尤其是关注旱情对庄户的影响,回来仔细报给我听。” 这是信任他,要继续委以重任啊。阿良的心神立刻定了下来,大声道:“小的一定好好去做。” “善。你且去吧。” 挥退了阿良,梁峰觉得心中那股烦闷又出来了,让他有些坐立不安,似乎有一股火憋在心口。明明一切进展的都挺顺利的啊?迟疑了片刻,他开口道:“绿竹,扶我去书房。” 找些事干总归会好点,这个壳子的原主似乎只学过四书五经,脑袋里除了乱七八糟的诗句,根本没有任何有用的资料,还是要恶补些东西才行。 书房也在主院之内,位于向阳一侧,分里外两间。外间可以待客办公,内间则是满满三墙的藏书。在这个竹简尚未彻底消失的年代,书也是代表身家的一种象征,莫说收藏,就算想要抄录几本,也麻烦的要命。因此但凡士族,都要有自己的书库,书籍越多,就越证明其底蕴深厚。梁家既然能出一个大司农,在这上面还是保持了诗书传家的根本。 走进书房后,梁峰四下打量一番,这里似乎天天有人打扫,桌面整洁,书架上灰尘也不算多,可见主人对书籍的呵护还是相当上心的。梁峰吩咐绿竹去磨墨铺纸,自己则在书架前晃了一圈。 梁家的书多,但是最多的还是各类经史。四书五经就不说了,“注”、“疏”的版本也数不胜数,早年的简牍都已经磨的明晃晃,还有纸抄的新书放在旁边,旁边《老子》、《庄子》和几卷明显是讲述道家金丹的竹简也经常翻阅,清楚明白的展现了梁家前几任家主的阅读倾向。 这些东西,梁峰自然毫无兴趣。绕过当中的书架,更靠边的则是一些历史类的书籍,几卷《太史公书》,大略翻翻看起来像是《史记》,还有几卷游记或是生物学类的异物志,《九章算术》也有,早就落满了灰尘。一直走到角落,梁峰才发现了一卷《太公兵法》。 这可是兵书了啊!没想到梁家竟然还有兵书?梁峰有些喜出望外,赶紧又在同一层翻找了一遍,《六韬》、《三略》、《司马法》都有,《孙子兵法》还是疏注版的。看看竹简的编线,这恐怕是很多年前的旧物了,应该是梁氏的家祖梁习传下来的。那毕竟是个当过二十年刺史的牛人,藏些兵书一点也不奇怪。 虽然不如《纪效新书》来的实用,但是兵书这种东西,还是多多益善。对了,梁习还当过大司农,必定也会收藏不少农书。梁峰又仔细检查了一下那几架不怎么翻阅的书简,从中找出了两卷似乎是关于农学的书籍,等回头精神好了,还是要一一看过才行。 也是手头实在没人可用,否则他一个从事刑侦的,何必看这些东西? 心底暗自苦笑,梁峰走回了书案前,除了《金刚经》以外,其他能记住的东西也要写出来,省得以后忘个干净。正思索着有什么东西值得记录,门外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绿竹走了进来:“郎君,小郎君来请安了。” 自从昨天那档子事后,梁峰就让梁荣改成八九点问安了,小孩子就该多睡会儿,醒了吃个饭,消消食,再来应付这种虚礼。 “父亲大人!”今天梁荣精神多了,步态依旧那么故作沉稳,只是步速略快,都快赶上小跑了。 看着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梁峰笑道:“荣儿吃过饭了吗?” “孩儿吃过了,还练了三张大字!”梁荣赶忙答道。 “真乖。这边坐,给为父说说,你的学业如何了?”跟孩子谈学习,是个永不过时的话题,梁峰随口问道。 梁荣果真来了精神:“启禀父亲大人,孩儿刚刚背熟了《孝经》!” 看着梁荣闪烁着“考我考我”的期待眼睛,梁峰吞了口唾液。就前任残留的那些记忆,他勉强还能记得些四书五经的内容,但是《孝经》实在读的太早,根本就没个囫囵印象,如何考校别人?而且四岁背完《孝经》,这学业进度是快还是慢?完全没有概念啊! 堆出些温文笑意,梁峰颔首道:“不错,开始学《九章》了吗?” 梁荣小脸立刻有点垮:“还没学到诗……” 等等,《九章》跟诗有什么关系? 似乎看出了父子之间一瞬的尴尬,跪在梁荣身后的朝雨轻声道:“郎主说的恐怕并非《楚辞章句》,而是《九章算术》。” 《九章》一般是指《楚辞章句》中屈原所著的九篇作品,根本就不是蒙学教材。相反,《九章算术》则是幼童启蒙的经典著作之一。《礼记·内则》里说,六岁,教以数目与四方之名。因此《九章算术》的第一章“方田”,往往五六岁就开始学习。梁荣如今才四岁,学“方田”尚有些早,但是有此一问,算不得太奇怪。 没想到梁荣的乳母会帮忙解围,梁峰有些好奇的打量了一眼这个双十年华,容貌平平的女子,问道:“梁荣的蒙学是你教导的?” 梁丰的妻子早就过世,如今后院也没其他女眷,梁荣启蒙教育的选择范围自然有限。 “正是奴婢。”朝雨欠了欠身,柔声答道。 “你学过《九章算术》?” “略知一二。”朝雨答的谨慎,但是面上并无慌乱或是自满的情绪,教养相当不错。 梁峰也没多问,随手拿起一卷竹简,递了过去:“算算这卷,看数目可对?” 弄不清楚郎主的意思,朝雨双手接过了竹简,打开一看便觉有些诧异,这居然是庄上的账薄。不敢怠慢,她飞快扫过一行行数字,嘴唇轻动,不一会儿就看到了最后一行。闭目想了片刻,朝雨睁开双眼,道:“启禀郎主,此卷数目并无差错,但是有两处似乎做过更动。” 说着,她伸出手在两处数字下轻轻一划。梁峰打眼看去,果真如朝雨所言,上面似乎是从“一”改成了“三”的样子。都是小写数码,想要在账上作梗,实在简单至极。然而一个乳母都能看出不妥,还精通心算,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了。梁峰不由有些好奇,问道:“你的数算是跟谁学的?” “启禀郎主,奴婢的祖父嗜好数算,因此奴婢才学了些。不过所学不精,《九章算术》只读到‘方程’一篇,‘勾股’并未读透,‘衰分’亦有些懵懂。”朝雨面上似乎有些羞赧,低声答道。 梁峰:“……” 他可不记不清楚《九章算术》都有哪九章,但是“方程”、“勾股”、“衰分”还是能听懂的。这差不多是初高中内容了吧,还叫所学不精? “你祖父是否还建在?家中还有精善数算之人吗?”梁峰顿时来了兴趣。这时代,知识被少数人垄断,因此依靠的也是家传,没有亲人的身传言教,很难自学成才。一个“嗜好”数学的人,他的子孙懂这方面知识的概率也非常大。 “家祖五年前便以故去。”朝雨也发现了梁峰的意图,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数算一技,两位从伯父也得了真传,只是天资稍欠。除此之外,祖父还有几位亲传弟子,可惜奴婢离家已久,并不清楚这几人的近况。” 这分明是一个数学世家了啊,朝雨还要来梁府做乳母,估计也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梁峰立刻燃起了希望,追问道:“不知你那两位从伯父是否任官?能否请他们前来梁府,担任宾客?” 此刻,朝雨又如何看不出,郎主是有心想要招募精通数算之人。她家确实算不得富庶,祖父痴迷数算,不善营生,两位从伯父性格软弱,连带从兄都没什么前途。她进入梁府担任乳母,已经是家中数得上的差事了。要知道乳母地位可不算低,如果梁荣继承了梁府,她也能“母凭子贵”。 然而再怎么说,这也是奴婢,如果能当上宾客,又不一样。之前梁府还有颓败的迹象,但是郎主大病之后,突然有了重振梁府的意思,手腕看起来也不差。若是能恢复前朝梁公那样的身份地位,怕也是上品门第。来梁府不论是担任宾客,还是教小郎君数算,都比做个平头百姓要强上许多。 想到这里,朝雨面上带出了点笑容:“两位从伯父都未任官,奴婢可去信问问。” “尽快写信,我差人送去。”一锤定音,梁峰干脆答道。 梁荣在一旁困惑的眨了眨眼睛,闹不清话题是如何转到这上面的。梁峰这才想起儿子,伸手抚了抚他头上的总角:“荣儿也要学些数算、骑射的本领,君子六艺,不要偏废才好。” 这该死的年代,诗书读的再好恐怕都是白搭,还不如好好锻炼身体,学好兵法、经济之道,才是活命的本钱。 梁荣不知梁峰心中所想,但是父亲和颜悦色,还是让他激动的小身板直颤。又闲聊了两句,梁峰才让朝雨带小家伙下去了。 揉了揉有些昏沉的脑袋,梁峰还想再看几册简牍。绿竹已经眼疾手快端上了一个木盘,小声劝道:“郎君,该用些粥点了。” 已经到了吃饭的时间吗?然而梁峰发现自己实在吃不下东西,胃里就像堵了个秤砣,沉甸甸、冷冰冰的,让人食欲不振。实在是绿竹殷切的眼神不容拒绝,梁峰勉强喝了小半碗豆粥,就放下了碗箸。 “只用这些吗?”绿竹脸上的不甘简直溢于言表。 梁峰用绢布擦了擦唇角,问道:“外面的杖责完了吗?” 这是转移话题,但是对小丫头相当管用,绿竹恨恨道:“已经拖下去了。这两个刁奴,简直欺人太甚!幸亏弈延眼尖,才没让他们逃过去……” “以前是疏于管教,才让他们忘了形,今后还要好好管教才行。”梁峰淡淡道,“绿竹,去拿两卷书简,带回去慢慢看吧。” 这是要回屋休息了吗?绿竹立刻抱起了梁峰指点的书卷,殷切道:“郎君快些回去吧,躺着看书也轻松些。” 梁峰笑了笑,压抑着胸腹内持续不断的闷痛,一步一挪,缓缓向卧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史记原名太史公书,东汉时期外界就开始流传了,不过大热还是在唐代。兵书古代也不是谁都能看的,梁少这是占了家世的便宜。 第23章 丹石发动 弈延在营房待了整整一天。操练新兵, 修整营房, 让那些庄汉们学会基础的命令, 着实花了不少心力。身体上的疲惫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首次领兵带来的精神压力。这可是主公的家底,不容轻慢。 因此当他回到主院时, 天色已经渐晚。一进门,就见绿竹靠在窗下,拿着针线静悄悄缝补着什么,主公则躺在里间的床榻上,身子侧卧, 面容被纱帐掩盖。 弈延走到了绿竹身边:“主公睡了多久?” “有一个时辰了吧。”绿竹探头看了眼漏壶, 对弈延道, “你在这边守一下,我去端药来。” 弈延点了点头, 在门边坐下。昨晚并未睡好, 今天又操劳了一日, 就连他都觉得有些疲惫。不过这些不算什么, 只要主公需要,再苦再累他也能抗住。目光不由自主望向床榻方向,谁料这一眼,突然让他面色大变,起身向里间冲去。 睡梦中,梁峰觉得有雨点滴落,淅淅沥沥,淋在身上,让他浑身冰凉,呼吸发闷。很快,那冷意变成了更为难熬的瘙痒,就像蚂蚁爬在身上,钻入骨髓,让他想要大声吼叫,抓挠胸膛。一股邪火冲上心头,他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尽全身力气,想要从梦境中醒来。然而有什么东西蒙在了眼皮上,就像被癔着了一样,他陷入了无休止的挣扎之中。 “主公!” 一声低呼在耳畔炸响,梁峰猛然睁开了双眼。他正躺在床榻上,距离自己很近的地方,有一双苍蓝色的眸子焦急的注视着自己。因为太近,他几乎能在那浅色的瞳仁中,看到自己苍白憔悴的面孔。 用力喘了一口气,他挤出两个字:“弈延?” “是我,主公!”弈延跪在床边,急急道,“你癔着了吗?该含些槐叶驱邪!” 梁峰胸中生出了一阵烦闷,挥了挥手:“绿竹呢?” “她去厨房端药了。” 闻言梁峰才发现,外面天色已经黑了,估计有六七点的样子。自己居然睡着了,难怪会做恶梦。强撑着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虚脱的靠在床头,抿了抿嘴唇:“取些水来。” 弈延噌的一下站起身,跑到矮几旁倒了杯水,又跑了回来。梁峰这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只能微微倾身,想就着杯子抿上一口。弈延见状连忙把茶盏凑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控制着杯子的角度,喂梁峰喝水。 温热的水流滑入口腔,喉中干痒终于消退了些,但是心中的焦躁却没有丝毫减少。只喝了几口,梁峰就侧过了脸,问道:“今天你们都干了什么?” 弈延下意识的看了眼对方还有些干裂的嘴唇,但是很快,他就回过神,答道:“下午带他们清扫了一下营房,还操练了队列。” 当做营房的屋子是昨天才收拾出来的,正好可以把守主宅门户,又能遥遥相顾后面的庄园。只是那几间房屋年久失修,比草屋强的有限。真正要住人,估计还要些时日。 “必须尽快住进去,让他们收心!”操练最重要的就是画出军事区域,新兵统一入住。战斗氛围是需要营造的,天天跟农民混在一起,就只能当个农民。 梁峰压抑着心中的急躁,继续问道:“队伍操练的如何了?” “还不成样子。不少人分不清左右,踏步也不整齐。”看着梁峰高高皱起的眉头,弈延补了一句,“但是有几个机灵的,比如牛五和孙焦,反应很快,也不笨。只是比羯人们,少了些什么。” “没见过血,少了锐意。”梁峰当然知道弈延说的是什么。这些个庄汉虽然算得上勇气可嘉,也有些头脑,但是毕竟跟打过山匪的羯人不一样,缺了血性。“回头开始练槍阵,就会好些……” 说到一半,梁峰突然低头咳了起来。弈延紧张的放下了茶杯,犹犹豫豫的伸出手,又放下,攥紧了拳头:“主公,你是不是哪里不适?你身上一直在冒汗……” 听到这话,梁峰才觉出额头湿了一片。那股烦闷感并没有退去,反而愈演愈烈,像锋利的小刀一样,刮过肠胃,戳刺心肺。当那阵让人发狂的麻痒感再次窜上时,梁峰突然醒悟过来,见鬼,这是戒断反应! 之前原主服用五石散,一直是十天一次,可能是错过了服药日期,又因之前吃了加料的散剂,成瘾症状才会严重反噬。姜太医是说过可能会有丹石发动的征兆,但是谁能料到,居然会如此猛烈! 这忒么到底是掺了哪种药物?梁峰猛地抓住了身上的素白里衣,剧烈的颤抖起来。那疼痛连绵不绝,渐渐有了万箭穿心之感,胸腹内的焦灼熊熊燃烧,灼烤的他咽喉发烫,双目赤红,连理智都要被碾碎。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召唤着他,让他为之屈膝,为之臣服! 啪的一声,瓷器的碎裂声响起,接着是绿竹惊慌失措的叫喊:“郎君!郎君!你这是怎么了?” 毒瘾发作的模样可不好看。梁峰用尽全身力气,从喉中挤出句话:“去……弄些……温水……” 眼看主人满头大汗,绿竹傻了片刻,跌跌撞撞向着门外冲去。打发走了小丫鬟,梁峰再也控制不住,闷声哼了出来。那股剧痛就像刮骨钢刀,摧残着他本就病弱的躯体,四肢开始抽搐,牙关格格响个不停,连五官都变得扭曲。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在剧痛的影响下,一股狂怒涌上心头,让他想要去撕碎什么,摧毁什么!一声裂锦之声在房间中回荡,梁峰抓破了胸前的衣衫,几道长长的血痕顿时出现,但是那股邪火丝毫没有减退。他挣扎想要再撕扯些什么东西,双手却被另一双手牢牢按住了。 “主公,松手!”弈延叫了出来。在他面前,那只矜贵柔软,只能握住毛笔的白皙手指染上了鲜血,瘦弱的几乎能数清肋骨的胸膛,隐有血丝淌出。这就像在他心头狠狠砍了一刀,弈延拼命握住了他的手,想要让梁峰停止自残。 “滚开!”连这个发泄的口子都被堵住了,梁峰嘶哑的吼了出来。双腿猛烈踢动,想要把那碍事的家伙踢开。然而弈延没有给他逃脱的机会,整个环住了他,用身体压住那疯狂的挣扎。 滚烫的体温,以及汗水混合着尘土的气息冲入鼻腔,冲散了经久不消的馥郁熏香。这就像在烈火中添了一把干柴,梁峰的脑子里闪出了无数凌乱的画面,跟歹徒搏斗,命悬一线,还有手雷、爆炸……他猛地张开了嘴,咬了上去。 弈延的反应足够快,如果他想的话,完全可以躲开对方的利齿。但是他没有闪躲,只是微微避开了颈间要害,把肩头送了上去。他没法躲开,他见过发羊癫疯的族人,如果这时候不在口中咬些什么,那些发病的人很可能会咬破舌头,甚至咳血而亡。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主公受伤! 疼痛立时传来,那一口咬的够深,也够狠,鲜血从肩头渗出。弈延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反而更加小心的环住了梁峰的身体。血腥味冲入口腔,有那么一瞬,梁峰像是恢复了意识,断断续续说道:“把我……绑起来……发作……” “不!主公,我可以骑马去找那个太医!” “太远……没……用……”梁峰挣扎着说道。 第14节 “郎君,郎君,水来了……”绿竹跌跌撞撞跑了进来,可能是动作太大,盆里的水溅的到处都是。然而一进屋就看到这么副血肉模糊的样子,她险些吓傻了,亏得没松开手里端着的铜盆。 “愣着干什么?!”弈延连头都没扭,呵斥道。 这一声倒是让绿竹醒过神,连忙把水放在了榻边,打湿帕子,仔细给梁峰擦拭起来。两人缠的太紧,她只能探到梁峰的额头,看到那张俊脸变得青白,嘴角还沾着鲜血,绿竹眼泪都下来了,抽抽噎噎说道:“这是丹石发作吗?呜呜,奴婢还是去取些寒食散吧,只要服了散就会好了……” 弈延喝道:“太医之前说了不能再服!” “可是这发作……呜呜,郎君怎么能受得住……”绿竹边哭边给梁峰擦汗,对方突然抽搐了一下,喉中发出嗬嗬声响,吓的她差点没把手里的帕子掉了。 “主公的病就是因为服散,绝对不能再服!”这一刻,弈延的思维倒是异常清晰。喝毒药也许能够治一时的病,但是终究会败坏了身体,那寒食散绝对不能再服! 绿竹脑袋已经不管用了,却也不敢再胡乱说话,就这么小心翼翼的擦拭着梁峰头上的汗珠。发作是一阵阵的,剧烈的时候,梁峰浑身都会抽搐不休,想要挣开弈延的怀抱。而较为轻微的时候,他会费力的松开牙关,胡乱说些什么,让两个小家伙走开。然而不论是弈延还是绿竹,都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就这么折腾了大概一刻钟,那瘆人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梁峰头一歪,昏了过去。 “郎君!”绿竹吓的呼吸都停了一拍。 弈延谨慎的在梁峰脖颈处摸了一摸,发现还有脉搏,立刻松了口气,轻轻把人放回在床榻上,压低了声音道:“是昏过去了。” 绿竹这才放下心,泪水又涌了上来:“丹石发作居然这样,姜太医也该留下些药来……” 弈延理都没理她,轻轻揭开了梁峰扯裂的衣襟,碰了碰那单薄前胸上渗血的红痕:“有治伤的药吗?” “有!”绿竹豁然起身,跑去取来了一个小瓶,还没打开,就被弈延夺了过去。 轻手轻脚的把药粉敷在伤口上,弈延又伸手摸了摸对方汗湿的里衣:“去取件干净衣服,还有被褥。” 绿竹这才发觉梁峰身上的里衣已经湿透了,赶紧跑去取衣物被褥。弈延深深吸了口气,缓缓伸手,除去了对方身上的湿衣。那具身体,比他想象的还要瘦,还要纤长,似乎每一处都柔软的要命。在腰腹侧面,还有两块不太明显的淤痕,那是被自己按出来的,他刚刚有用这么大的力气吗?弈延心中砰砰,就像擂起鼓来,懊恼之中,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就像那躯壳,被印上了自己的痕迹…… “快帮一把手,我给郎君换上干衣!”绿竹回来的很快,熟练无比的指使弈延把昏过去的梁峰扶起一些,换上了干净柔软的新衣。 刚刚那些心驰动荡很快被恼怒压过,就像属于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了一样。弈延咬牙把这些古怪想法按了下去,配合着绿竹的命令,重新把梁峰身上的里衣收拾整齐。眼看白皙的躯体被同样素白的织物遮盖,弈延才轻轻吁了口气,问道:“主公今晚的药喝了吗?” “我……我弄洒了。”绿竹这才想起刚刚不小心摔了的药碗,连忙起身,“我再去让厨房煎一碗,你……你,小心看着郎君!” 看着那片被血痕染红的肩头,不知怎地,绿竹觉得这个丑怪的羯人小子没有之前那么碍眼了。这么小声的叮嘱了一声,她急急向外走去。 房间里终于没了别人。弈延反手摸了摸肩上的咬痕。虽然看起来狼狈,但是伤的不算很重,血差不多也止住了。伤口一抽一抽的,说不出是疼还是麻木。犹豫了一下,弈延放下手,偷偷触了触梁峰抿紧的嘴唇。那张嘴刚刚还咬过自己,现在就像娇弱的花朵一样,软软的,滑滑的,抿的死紧。一不小心,手指上未曾擦干的血迹染在了那张略显苍白的嘴唇上,就像印上了抹淡淡嫣红。 弈延腾地一下涨红了脸,飞快缩回手,用力把五指按在了膝上,像是要擦掉那古怪的触感。他从没这么慌乱过,然而那人就这么静悄悄的躺在床上,苍白脆弱,让人忍不住想要呵护。 我要护着他才行。 脑海里翻滚着各式各样的情绪,唯有这一条,深深烙在了弈延脑中。 第24章 怀恨 “你说什么?那群山匪没能得手, 反而被杀了?!”听到飞廉的话, 李朗豁然起身, 差点碰倒了身前的案几。怎么可能?那可是一群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山匪。被梁丰那个病秧子给杀了? 飞廉赶忙低下头,哆哆嗦嗦答道:“启禀小郎君, 那群山匪确实被梁家的仆从们除掉了,连首领都没逃过!我在附近守了两天,没等到人,才从逃出来的山匪口中打听了消息。”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李朗面目狰狞,大声吼道, “你找的, 确实是大青山上的那伙人?他们不是从没有失手过吗?!” “朗儿!”一旁, 梁淑喝止了惊慌失措的儿子。因为是密谋,内室里并没有别人, 但是奴婢们都守在外面, 声音太大, 是要被人听去的。 同样知道了阴谋失败的消息, 梁淑面上没有半分慌张,反而神色冷峻的说道:“既然已经失手,再说这些也无甚用处了。飞廉跟那山匪头领见面的时候,从未透露来历,就算梁丰想要指认,怕也没有证据。” “可是娘亲,万一他告上了县衙呢?”李朗铁青着一张脸,压低了声音,“这可是杀亲的大罪,我们未出五服啊!” “噤声!”梁淑轻轻一拍书案,“你这个不成器的,审案也要有人证物证,更何况梁家两代无官,在县衙里根本没有人脉。他要是敢诽谤我这个姑母,才是重罪一条!” 这声呵斥,让李朗稍稍定了定神。是啊,就算山匪招了,官府也不会为了这些事情自找麻烦。他父兄好歹还有个不入流的官身。反观梁府无官,才是他那堂兄最大的软肋。而且梁丰在雅集上拒绝了王汶的擢选,未经品评,三年以内,他是不能任官的! 想到这里,李朗才缓缓坐回到席上:“也对,梁丰恐怕猜不到是我们做的。县里也没传出风声,如今匪患这么多,怕是要不了了之。” 看着幼子自说自话,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梁淑简直都要咬碎银牙了。既然那个病秧子敢在雅集上狠狠阴李朗一下,又轻轻松松打退了山匪,会猜不到买凶的是他们吗?这才是“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征兆啊!仇怨结下,已经无法善了了! 压住腹中火气,梁淑冷冰冰说道:“现在多想无益,还是要给你谋一个出身才行!” “这……”说到这个,李朗顿时满腹委屈,“娘亲,我都被王中正赶出了雅集,还怎么谋出身?难道你要让我跟阿父阿兄一样,当个浊吏吗?” “上品是无望了,但是如今正值乱世,也未必只有将军府一条出路!”梁淑冷哼一声,“不如你先动身前往邺城,如今洛阳局势初定,长沙王虽然掌控朝廷,但是诸事都少不得成都王参详,这两人怕是还要有一场恶斗。然而洛阳连年征战,兵少将寡,邺城却有诸胡可以驱驰,想来还是成都王胜算居多。品评不会立刻传到那边,不如趁此乱局谋一个晋身机会!想我祖上,不也是从浊吏一步步登上九卿之位,只要投对了主公,又何愁谋不到前程!” 这话说的李朗有些怦然心动。他这娘亲也算是个奇女子,自小就让他研习六艺,眼光也甚是毒辣。真要前往邺城投靠成都王,哪怕只是从浊吏做起,未尝不能谋一个前程。 “娘亲所言甚是!”终于,李朗握紧了拳头,低声道,“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又何惧那些个品评!” 眼看儿子终于又振作了起来,梁淑脸上也露出了笑意,“这才是吾家麟儿!放心,娘会打点好一切的……” ※ “郎君,你终于醒了!” 当梁峰再次睁开眼时,恍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刚刚来这个世界的那一刻。只见绿竹那小丫头哭的双眼通红,面容憔悴,死死扒在榻边。 “我……”梁峰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喉中的刺痛绊住了声音。 一旁有人递过上了个茶盏,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梁峰才发现绿竹身旁还站着个人。高鼻深目,模样英俊,还有一双灰蓝色的眸子。这是弈延,他刚刚买回来的羯奴。之前的记忆突然回到了脑海之中,连带想起了昨天禁断反应发作时的惨状,梁峰干咽了口唾液,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话来,只得俯首乖乖喝起递上的温水。 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梁峰刚刚舒了口气,绿竹就已经哀求道:“郎君,还是找人把姜太医追回来吧。你昨晚发作的太过厉害,怕有不妥之处。” “姜太医恐怕已经回到铜鞮了,路途遥远,太耗时间。而且他曾经说过,丹石发作只能靠自己忍耐,怕是没有医治的法子。”梁峰这时才真正清醒了过来。 姜太医能够阻止成瘾症状的话,早就会留下方子或是药丸,但是他没用,只是让自己忍过丹石发作。看来这世界根本没有安慰剂之说,想要撑过发作,只有靠意志力。 “可是昨天发作的如此厉害……”绿竹似乎还有些不甘。 看着又要哭出来的小丫鬟,梁峰赶紧转过头,假意看了看窗外已经透亮的天色,对弈延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早的操练不去了吗?” “我要守在主公身边!”弈延立刻答道。这种时候,他怎么能抛下主公? “不妥!”梁峰却摇了摇头,“我这病,应该不会频繁发作,你守在这里也没什么用处。但是练兵不能停,一旦半途而废,再想聚起士气可就难了!” “可是主公……” 弈延还想说什么,梁峰已经费力的挥了挥手:“盯着部曲的眼睛可不止一双,就算是为了梁府,也不能半途而废!” 未曾想梁峰会扔出这么句话,弈延微微一怔,突然杀意外露道:“可是田裳那老匹夫?” “又想除掉他?我跟你说过,庄上的事务,私兵不得插手。”梁峰的语气沉了下来,“我病了,田裳不会不知,但是部曲依旧照常操练。虚虚实实,故布疑阵,他才会心思不定,借机发作。届时不论如何处置,都是师出有名。相反,贸贸然杀了庄上的老臣,其他人又会作何感想?刀兵永远不是最好用的东西,你要给我牢牢记住!” 弈延抿紧了嘴唇,半晌才道:“我记住了。” 这小子,骨子里还是倔得很。梁峰疲惫的点了点头:“你去吧,先把这些部曲给我练出来。田裳那边,我自有安排。” 看着那张憔悴容颜,弈延不再多话,闷闷点了点头,正想行礼离开。梁峰突然想起了什么,干咳一声:“弈延,我昨天似乎……呃,你的肩膀还好吗?” “没事。”弈延猛地垂下了头,局促答道,“是我冒犯了主公……” 被狠狠咬了一口,估计伤的不轻,反而给自己道歉,这小子还真让人有些无语。梁峰摇头笑道:“如果这叫冒犯,我还真不介意多被冒犯几回。药还是要上的,注意不要让灰尘污了伤口。这几日操练完毕,你就回来给我值夜吧。万一碰上发作,还能让我咬上一口。” 梁峰说的轻松,弈延的头却垂的更低,慌乱应了一声,他逃也似的扭头就向外走去。看着那小家伙难得的失措模样,梁峰只觉得沉闷的心情也好了少许。轻轻靠在床头,他对绿竹吩咐道:“这几天不再见客了,内院的仆役也遣出去,只留两个可靠的就行。” 绿竹懵懵懂懂的应了一声,递过了一只药碗:“郎君,该用药了。” 手指还在不停颤抖,梁峰费力的接过那碗乌漆墨黑的汤药,一饮而尽。轻轻吁了口气,他把药碗递回给了绿竹。下来,就要看田裳会如何动作了…… 第25章 惊艳 青山脚下, 绿水湖畔, 两位峨冠博带的雅士对坐在亭榭之中。一人面容清峻, 风致翩翩,正端坐在玉案之前,抚弄台上凤尾长琴。另一人身材相当高大, 容貌却温顺可亲,单手持麈尾,随着音律轻叩掌心,一副陶然若醉的模样。 熏风习习,暖阳融融, 婉转的弦音引来巧舌的雀鸟, 在亭外啾啾不止, 更衬得琴音悠扬,绕梁不散。如此一曲三叠, 曲声由急至缓, 渐不可闻, 当最后一声琴音也消弭之时, 那闭目聆听的男子轻轻拍了一下手掌:“好一曲《阳春》。烂漫清婉,可引百鸟争鸣。” 抚琴男子摇头叹道:“不如嵇叔夜远也。可叹《广陵散》,终成绝响。” 嵇康引颈赴死之时,曾弹一曲《广陵散》,引得三千太学生同声请愿,无数慷慨之士甘愿替死。《广陵》琴谱虽存,却再无一人,能与那绝世天才比肩。 若是其他人在晋阳王府中如此堂而皇之谈起嵇叔夜、《广陵散》,怕是会引来非议。且不说嵇康之死乃是文帝手笔,世人还多有传言,此事与当时的司隶校尉钟会不无干系。而王浑故去的亡妻,正是钟会的侄孙女钟琰。如此尴尬往事,当然不会有人冒然提起。 然而说话这人,正是王浑之子。因此这番感慨,听来就非但不失礼,反而有些痛失知音的拓落,更显得说话之人性情纯直,洒脱大度。 那高大男子微微一笑:“茂深此言差矣。嵇叔夜遇仙而授《广陵散》,此等仙乐,也自该由他还与仙家。这才是一饮一啄,因缘果报。又何须为此惆怅?” 这番话借用了志怪之说,又暗合佛理,让王汶面上露出了些笑意:“安期所言甚是。” 面前这位高大男子,正是杜承杜安期,出身京兆杜陵。虽然门第不如王汶,但因同样喜好音律,深得王汶青睐。 看王汶面上不再有忧思,杜承轻轻一摇麈尾:“能脱去俗务,畅游山水,才是人生乐事。可惜,我还要往洛阳走上一遭。茂深可要同去?” 杜承刚刚收到长沙王司马乂的征辟令,洛阳如今暂时安定了下来,由司马乂主持朝政。按理说这是个相当不错的邀请,但是诸王混战已久,谁能猜到权柄又会有落于谁家?此刻站定队伍,实在不是个聪明法子。可惜杜家势寡,贵人有命,不去一趟怕也是不妥。因此他才会跑来晋阳,邀王汶跟他同去,以壮声威。 王汶可没想那么多,脸上的笑意变得淡了些,叹道:“官人选拔业已结束,过些时日,我恐怕也要上京一趟。可惜并州人才凋零,净是些庸人俗物。唯一可用的,却又不肯参加品评。” 杜承奇道:“不肯参加品评?何时又出现了这等人物?” 看好友兴趣盎然,王汶自然也不卖关子了,把之前渭山雅集的事情说了出来。听到有人能遇上神佛入梦这等奇事,就连杜承也不由惊叹:“还有这等异事?那梁子熙有给你回信吗?” “尚未收到。就怕姜翁无法医治,让我痛失英才……” 正说着,一个美貌婢女走了上来,柔声禀道:“郎君,铜鞮姜府有人求见。” 王汶轻拍案几:“哈!来的正巧。快请快请!”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男子跟随在仆从身后,走进了进来。那人面容平平,身量中等,连衣衫都朴素无比,打眼看去,根本无甚特色。见到坐在上座的王汶,他立刻躬身行礼道:“小人姜达,见过中正。” “免礼。你可是姜翁的子侄?”王汶问道。 姜达答道:“正是。祖父前日已去过梁府,给梁郎君诊病。梁郎君病情颇为严重,估计还要调养一年半载才能恢复。这是梁郎君写给中正的书信。” 说着,他恭恭敬敬把一封书信递了上去。 没想到姜达还带来了梁丰写的信,王汶立刻提起了兴致,从婢女手中接过那信,定睛看去。这一下,就让他惊咦出声:“好俊俏的字!” 只见素白的信纸上,疏密有致,写了几段文字。内容还是其次,这字迹,绝非王汶曾经见过的笔体。他乃是太原王氏嫡出,自小精研书法,见过的名家书墨更是数不胜数。然而没有一个,像这信上的字一样,骨骼清俊,气象雍容。仔细看去,又觉行笔之间有一股劲媚秀润蕴含其中,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杜承还是第一次听到王汶这样夸赞旁人的笔墨,不由好奇心大起,直叫道:“与我看看!” 王汶这时哪还有功夫理他,如痴如醉看了几遍,才注意到信上的内容。这是《金刚经》最后两品,佛祖答《金刚经》的义理所在,一切红尘万象都是“应化非真”,如梦幻泡影、如露水闪电,唯有放下这些,才能开悟,才能为众生讲解,求得善果。 此刻传入中土佛法的,以小乘经典为主。讲究度己,追求堪悟。罕少有需要给他人演说经义,方能求得福德的说法。然而这经文典雅悠远,字字珠玑,绝非一个弱冠之年的人能够杜撰。只是这短短两品,就让人回味无穷,若是有幸能读到全文呢? 一时间,就连王汶都不由心驰动荡,情难自禁。 看着好友脸上变幻不定,杜承终于按捺不住,凑过去看了起来。只是一眼,他就明白了王汶失态的缘由。这字笔力虽然显弱,但是笔体刚健、字字严谨,又瘦劲嶙峋、风骨绝佳。既有汉隶的雍容端庄之态,又有钟书的清秀媚丽之姿,假以时日,绝对自成一家! “好字!可如其人否?”杜承脱口而出。 “恰似其人!”王汶应声而答。只是看着这字,就能想到当日溯水亭畔那宛若病柳孤松的绝佳风姿。字如其人,分毫不差! 第15节 王汶可是晋阳王氏所出,来往皆是高门名士,识人的本领自然出众。能让他如此惊叹的,也不会是凡俗人物。心中惊咦稍稍平复,杜承这才仔细看起信上所书,寥寥数语,却让他忍不住拍案赞道:“好一句‘应作如是观’!” 看到好友也为此句动容,王汶问道:“安期可曾见过这样的经书?” “未曾。” “这是否乃是佛学至理?” “拨云见日,茅塞顿开!” “不知其余经文,又会是何等样貌!” 此刻,神佛入梦一事,再无疑虑。若不是天授,又有谁能传下如此经文呢? 两人把那两页纸看了又看,完全把旁人忘到了脑后。半刻钟后,王汶才猛然想起姜达,立刻抬头问道:“姜翁说,梁子熙的病能够医治?” “还需慢慢调养。”犹豫了一下,姜达补了句:“此话不知当不当讲,不过据家祖所言,梁郎君身上并非只有散力发作,亦有中毒症状,乃是砒霜!” “什么?!”王汶惊呼道,“有人下毒?” “许是如此。”那个梁丰既然会把砒霜一事告知祖父,恐怕也是有心点出,姜达自然要转达给王汶。 “那李朗何其狠毒!”王汶的脑子转的不慢,立刻想起当日溯水亭畔的那幕。看来只把那李家小儿赶出雅集,还是太便宜他们了! 心中难道生出些懊恼,可是无凭无据,即便是他,也无法拿李府如何。王汶轻叹一声,叮嘱道:“既然如此,便派个人去梁府,好生照顾子熙。一应诊金药材,都可从我府上领取。” 姜达却没有直接应承,而是道:“即便没有中正之命,家祖与我也会全力治救梁郎君。” 没想到一个医官的孙子会近乎顶撞的说这么一句,王汶愣了一下:“这是为何?” “梁郎君说,他在梦中遇到佛祖点化,指明伤寒一症缘自‘疫物’。家祖从梁府归来之后,把这事说给了我听。我觉得,可能确有其事。”姜达坦然答道。他自幼学医,非但继承了祖父的衣钵,还对《伤寒论》一书颇有研究。听到梁峰说所的疫物之事,立刻起了兴趣,也正因此,姜太医才会派他来王府送信。 这话顿时让王汶站起身来:“佛祖点化了他伤寒的治法?” “不是,只是源头。不过我祖上师承王令公,学得就是伤寒一科。只要找到了病症源头,未尝不能想出解决之策。”姜达一番话,说的颇有些豪气。 然而王汶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伤寒一症,即便是高门阀阅也备受其害。时人只有四五旬的寿数,每日睁眼都可能是最后一日。也正因此,饮酒服散才成了士人所好。如果真有人能够治愈这可怕的恶疾,绝对是莫大功德一件。 杜承也有些发傻,喃喃道:“莫不是这才是神佛入梦的真意?” 王汶打了个激灵。是啊!神佛入梦,又怎么可能只留下传下一卷经文?恐怕“疫物”之说,才是他解救世人的真意。这个梁丰梁子熙,怕是比他想的还要重要! “这件事,你们先莫要外传!”王汶当机立断,吩咐道,“一切花销用度,姜府不用操心,全力查找疫物。若果真查出了伤寒源头,我自当禀报朝廷,给你们加官进爵!” 这话,才是姜达想听的。出身医官世家,没有人比他更懂得伤寒一症的可怕之处。如果真让他父子二人攻克了这一恶疾,恐怕能跟张长沙一样,名垂青史。就算老成持重,此刻姜达脸上也有些激动,用力点头道:“自当竭力!” “好!”王汶兴奋难耐的又在案旁转了一圈,“白露,你带姜达去取十万钱,若需要什么珍稀药物,也尽可从库中取来。” 王汶身边的婢女立刻躬身应道。姜达似乎还想推拒,王汶已经一挥衣袖:“速去速去!若有进展,速来报我!” 这已经是全力支持了。姜达深深再行一礼,起身拜别。 杜承看着好友一副淡然尽失的模样,不由叹道:“难得有这样的机缘,茂深还要去洛阳吗?” 王汶犹豫了一下,答道:“恐怕不能陪安期同去了。” 与其前往京城,还真不如待在晋阳,等待疫物一事的消息。反正不论是长沙王还是成都王,他都无甚好感,何必如此勤于王事?至于梁府的爵位,不如修书一封,告知从兄,由从兄居中转圜……唉,可叹琐事缠身,一日都无法解脱。 王汶长叹一声,重新拿起了那页书信:“安期,还是来品评这妙语吧。” 作者有话要说:  嵇康之死本质上还是司马昭的锅,但是在晋代妄议先帝恐怕不妥,所以有钟会进谗言的说法一点也不奇怪。也正因为政治高压,文人雅士甚少谈论时政,清谈成风。 第26章 投效 内室之中, 三人围坐, 案上已经没了酒菜, 唯有一簇豆大灯焰摇曳不定,尚比不过窗外月亮。 “这都第几天了?郎主仍未唤我们过去啊!”吴匠头还是忍不住,率先开口。 这几天, 他们不知准备了多少说辞,等待家主传唤。谁料家主根本就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反而让木坊老柳家那个蠢儿子得了便宜!据说非但领到一笔钱,还添了人手,准备闭门造纸。 四坊因为门户之别, 多少有些隔阂。木坊的柳木头更是人如其名, 守着个清水衙门, 还傻愣愣跟个木头似得不会偷奸耍滑。因此织、陶两坊跟木坊的关系也就相对冷淡,还不如铁坊的丁大能说得上话。 谁能想到, 家主回来之后, 竟然先从木坊下手! 这一下, 不由让吴、江二人心神大乱。如今的世道可不比从前, 万一家主真的迷了心窍,要提携木坊,他们这两坊可就惨了! 田裳端坐主座,面色也有些阴晴不定。这几天,他简直就跟坐在碳盆上一样难熬。王家兄弟不但被杖责,还被驱赶出内院,也不知梁丰那病秧子知不知道这两人的底细。那些账薄也没落得个响声来,不知是对方没看,还是看了有什么心思藏着不说。这种万全准备打在了棉花上的滋味,简直让人憋屈。 然而他可不能先看着自家后院乱起来,清了清喉咙,田裳说道:“两位匠头莫要惊慌。我从内院打听来了消息,之前家主曾犯过一次重病,这两天都不能见人了。” “什么?”江匠头不由一惊,“郎主重病了?可是那伙新收的部曲不是还在操练吗?” 这也是梁府近日的新鲜事。那群傻老爷们天天一大早就围着主宅绕圈,跑的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操练不说什么阵型,就是站成一溜,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时不时还要转来转去的弄得头晕脑胀,很是惹人发噱。 如果梁丰真的重病,部曲怎么可能还有心思操练? 田裳阴恻恻一笑:“不过是些障眼法,其实郎主已经病的下不来床了,谁也不见。我看不是看账薄看伤了身体,就是医生开的药不怎么对症。总之,他怕是自顾不暇了。” 听到这话,两位匠头对视了一眼,似乎又有些意动。吴匠头道:“可是就算他真的有病,我们也不能干等着他病死在榻上啊。难道就没什么法子,让他识趣让步吗?” 田裳笑道:“自然不能干等着,所以我今日才请二位过来。这不又快到收桑的时节了吗?今年大旱,院里的桑叶几乎绝收,吴兄不如去请示一下郎主,看要如何处置?” 梁府自己并不养蚕,但是有一个桑园,每年春天都发卖不少桑叶,换取成丝。换来的丝虽然不多,但是足够一府上下用度了。如今确实到了该收桑的时节,可是吴匠头也不傻,这分明是让他打头阵啊!冷哼了一声,他道:“收桑虽然是大事,但是只让我一个人跑去回禀,怕是不妥吧?” “如何不妥?”田裳哪能不懂吴匠头的意思,“节令放在那里,任谁都挑不出错来。而且去年园内的麻也歉收,账面上还有二万钱的麻布外债,契书就在这里,吴兄大可拿去。” 一张契书递在了吴匠头面前,这明晃晃是拿钱怂恿。法子粗劣了些,但是钱帛总能动人心。吴匠头忍不住伸手接过,追问道:“田兄太客气了,可是这契书,郎主真的会认吗?” “早就在账薄里埋下了伏笔,保证首尾干干净净。”田裳笑笑,浑不在意对方的猜忌。 “哈哈,如此甚好!” 两人一唱一和,坐在一旁的江匠头也附和似得露出赞许笑容。少顷,两人告退,走出了田裳的所在的偏院。吴匠头志得意满的向家中走去,江匠头却绕了个弯儿,来到了陶坊。此刻天色已晚,陶窑却仍未停火,几个陶工正忙碌着赶制一批新货。看到江匠头进门,一个年轻汉子迎了上来:“爹,你回来了。” 江匠头点了点头:“货赶制的如何了?” “这是最后一批,明日就能出窑。不过店铺那边说最近不缺陶器,不再收货了。”那年轻人答道。 这事江匠头自然心知肚明,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坊里几个好陶工,下来日子可就难熬喽。” “爹,这事怎么了?” “你来。”江匠头把儿子拉到了僻静处,仔仔细细给他讲了今晚在田裳那边的密谋。 江倪一听,立刻皱起了眉头:“这田裳胆子可不小啊,我看事情要遭!” “谁说不是呢?”江匠头叹了口气,“这人读过几本书,就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了。我看这次家主,怕是要来真格的了。” 这也是江匠头最担心的事情。他一家世代给梁家制陶,很是经历过几位家主。但是从未有一个像梁丰这样,会主动招募勇健,重设部曲。如今正值乱世,有兵防身,才是安家立命的本钱。如果田裳说的是真的,家主连病重都未曾放弃操练,那么他的决心,怕也不能小觑。 这世上不是没有奴仆欺主的事情,然而但凡家主强了么一点,想要收拾几个奴仆还不易如反掌?更何况,家主现在手中还有兵! 江倪沉吟了片刻,突然道:“爹,我们其实不必跟田宾客走在一起。郎主如果想要重振梁家,必然也需要一些助力。既然他肯用柳匠头,咱们陶坊,也未必输了木坊!” 江匠头怎么可能不清楚这个,然而他摇了摇头:“从你祖父那代,江家就开始私卖陶器,这事情如果被捅出来了,郎主又怎么会放过我们?” 背主向来是让人厌弃的事情,如果梁丰发怒,整个陶坊唯有一死。江倪握了握拳头:“可是如果不投靠郎主,我们就能逃过这遭吗?”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如果跟着田裳一路走到黑,他们就能得到什么好果子吃吗?江匠头看似粗率,心思却极为缜密,当然能想到事发的后果。这简直是进退两难,让人无法做出决断。 江匠头咬了咬牙:“要不,先看看老吴那边吧。如果他失了手,咱们就再做打算。” “那就晚了!”江倪急道,“还不如把他们的伎俩全部说给郎主听,我们也能将功赎罪。” “可是万一……” “左右都是死,还不如搏上一搏!”江倪的声音极为坚定。 看着儿子面上的神情,江匠头最终咬了咬牙:“走,咱们这就去见郎主!” ※ “主公,用这个真能杀敌?” 院内,弈延拎起一根长槍,用力抖了一下。经过几天赶制,木坊终于把长槍送了过来。这槍是用剑脊木制成的,长一丈,木质坚硬柔韧,必须用双手才能握稳。用力一抖,就能发出嗡嗡声响。不过槍尖并没有装金属的槍头,看起无甚威胁力。 “自然能。”梁峰斜倚在凭几上,含笑答道,“战场之上,从不是较量个人武艺的地方,唯有槍林箭羽,才是制胜关键。” 现在梁府的部曲还没法适应复杂的阵型训练,只能从最简单的长槍列队开始。两军对垒,靠的就是正面冲锋的那一瞬间。只要自己这边长槍如林、不动如山,自然能够先胜一筹。不论是长跑拉练、列队正步,还是将来的长槍刺杀,都是为此服务的。现代部队里已经不强调拼刺刀之类的打法了,但是特种部队乃至武警,都还延续了此类教学,梁峰对此并不陌生。 他抬手指了指弈延握槍的地方:“你握的太靠前了,槍长一丈,后手要握在尾端,不要露出槍根,前手乃是重心所在,在槍根前三尺之处。两手同时攥紧,前手使力,后手稳槍。身形保持笔挺,刺出之时跨步前弓,使腰力,全速刺出!” 这指点实在精确到了每一个细节。弈延仔细按指示握好槍,深吸了一口气,嘿的一声刺出了长槍。这一下实在迅如电,猛如雷,空气中都发出了嗡嗡声响。 然而弈延没有停下,飞快收槍,又再次刺出。连刺五下,他才深吸一口气,停了下来:“这槍,太耗费气力了。” 只是几下,弈延就觉得手臂酸涨,腰部抽痛,部曲里恐怕没几个人能够连续挥动这么沉重的长槍。 这小子观察力确实敏锐,梁峰笑道:“长槍兵放在战场上,只能使出一击。一击过后,没死的敌人就要接近,长槍也就失去了应有的作用。你说这时候,应该怎么办?” 跑?扔下槍用刀跟敌人拼杀?弈延皱眉想了片刻,突然道:“再来一列长槍?” 梁峰笑了:“不错,槍阵可以用上二至三列,层层剥去敌人兵力。待到两军正式交锋之时,我军便会有极大优势。” 当年在欧亚大陆所向披靡的亚历山大大帝,依靠的就是由长矛兵组成的马其顿方阵,多达六层的长槍兵简直就像无坚不摧的存在,再加上游骑和步兵配合,顷刻就能摧毁波斯人的庞大军团。槍兵的威慑可见一斑!放在同时期的大秦军队里,长戟阵还要搭配弩箭部队,扫平六国也就不足为奇。 然而听到这个,弈延依旧没有松开眉头:“那敌人从侧面攻来呢?匈奴、鲜卑都是骑兵,他们能随时转过方向,攻击阵列腹肋。长槍不就没了用处?” 有个能举一反三,还会联系实际的徒弟,教导起来确实让人快乐许多。马其顿方阵再怎么厉害,不是还败给了罗马军团吗?梁峰颔首道:“这就是多兵种配合的必要性了。面对野外会战,刀盾手、弓弩手也必不可少。阵法万千,万变不离其宗。如何有效的规避敌人攻击,并且最大程度攻击敌人,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所在。” 就算有移动堡垒之称的铁浮屠、拐子马,也有岳飞、宗泽的盾牌兵和钩镰枪。战场从不是一成不变的,不论是武器还是战法,都会随着敌军瞬息万变。这才是名将和战争艺术的可怕之处。 不过对于现在的梁府部曲而言,这些都太早了。不能没学会走,就先去学跑。梁峰道:“现在专心练习长槍,让那些新兵尽快掌握槍阵的用法,人数有限,最好要让他们学会变阵,能够连续击出最少两槍,你们就有了基础的应敌能力。” 长槍阵可不是简单的列队了,不论是心理素质还是纪律性要求都更严苛,他不指望那些新兵蛋子能多快掌握这个,但是比起拼刀法拼勇武拼阵形,这已经是最简单的战术了。 明白梁峰的深意,弈延用力点了点头。不过他并没有继续练下去,而是道:“主公,你该安寝了。” 这词还是他跟绿竹学来的。这几天他整日都在营房操练,只有晚上才能回府。每到这时候,主公都会抽出些时间指点他兵法,教他操练或是列阵的基本功。弈延当然喜欢这样一对一的教导,但是没人比他更清楚主公的身体情况。 这些天,弈延衣不解带守在梁峰榻边,丹石发动的症状并没有彻底消失,几乎每晚都让面前这人冷汗淋漓的从睡梦中惊醒。之前那样的可怕发作是减少了,但是长时间的睡不安寝,正在消耗他原本就不多的气力,让那消瘦身形变得更加虚弱。这些弈延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因此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催主公去休息。 “你都快变成绿竹的应声虫了。”梁峰笑着嘲弄道,“怎么,急着等我睡着了,好去偷懒?” “主公!”弈延眉头微皱,低声叫道。 梁峰面上带着笑,但是身形一动不动。他并不想去休息。 这些天,成瘾症状并没有好转的迹象,相反,出现了一些更加隐蔽的后遗症。比如心情持续低落、噩梦缠身、精神紧张,手抖得连笔都有些拿不稳。对于现在的他而言,睡眠反而不是最好的休息方法。可是身边净是些爱操心的小家伙,他不可能让这些人为他提心吊胆。因此梁峰嘴上的花花也就变多了些,故意做出副轻松模样。 眼看对方毫无动身打算,弈延忍不住又踏前了一步:“主公,时辰真的不早了……” 他正想再说些什么,绿竹突然走了过来。这几天,内院之中进行了人员清理,除了几个嘴严的,只有绿竹能够随身伺候。但是梁峰早有命令,在教弈延练兵的时候,谁也不能打搅。绿竹是个听话的孩子,不可能这么贸然闯入。 第16节 果不其然,绿竹面色带了点疑惑,快步走到梁峰身边,禀道:“郎君,陶坊的江匠头和他儿子在外面求见,说是有要紧事情……” 天都黑了,还来打搅郎君,简直失礼到了极处。但是对方的神情极为郑重,让绿竹不得不进来禀报。 这么晚了,还是“要紧事”?梁峰挑了挑眉:“让他们进来吧。” 江家父子小心翼翼的走进了内院。按照道理说,这边应该是点着烛火的,毕竟是梁家主子,就算再节省三五支灯还是有。可是奇怪的是,堂下确实没有燃起香烛,只在院角插了两支火把。又有火把又有月光,把院内照的分外明亮,厅堂反而遮蔽在了淡淡的阴影中。 那位恶疾缠身的郎主,此刻正斜倚在凭几上,淡淡月光映在那张玉如的面孔上,看不清什么病容,反倒显得高深莫测,贵气逼人。在他身侧,还站着一个面容古怪的羯人,高鼻深目,一双招子还是蓝汪汪的,就像夜里偶尔会遇上的野狼。 江匠头只就觉得双膝有些发软,心砰砰跳的厉害,赶忙带着儿子走上前来,跪倒在梁峰面前,叩首道:“郎主恕罪,小人有要事禀报!” “哦,是什么事情?”梁峰答的不咸不淡,听不出情绪。 江匠头打了个哆嗦,连头都不敢抬:“小人该死!小人鬼迷心窍,受了田裳那小老儿的诱骗,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来告知郎主啊!” 只是一句话,梁峰就听出了江匠头的来意。这是来告密的,就像污点证人,想用坦白从宽来换取从轻发落。看来田裳是要出手了,但是手下的阵营不太牢靠,直接就崩了盘。 轻笑一声,梁峰懒懒道:“怎么,田裳不想用你了,要换吴匠头打头阵?” 此话一出,江匠头背上立刻冒出层冷汗,没想到郎主早就盯上了田裳,恐怕连他们的密谋都知道的清清楚楚。幸亏自己来的早,要是等姓吴的发难了再来,真就晚了啊! 心底暗自庆幸,江匠头不敢怠慢,竹筒倒豆子似得招了出来:“郎主饶命啊!都是姓田的心怀不轨,贪图府中的管事大权,我不过是个匠头,又怎有丝毫歹念。只是他鼓动了吴匠头,说是想用桑叶歉收来为难郎主,还篡改账薄,弄出了欠债的契书。这种背主之事,我真是听都不敢听,才连夜来给郎主回禀!” 边说,他边呜呜的哭了起来,简直委屈到了极处。然而堂上之人并没有出声的意思,这么不尴不尬的哭了几声后,江匠头实在是忍不住了,偷偷抬眼去看。厅堂之上,还是黑乎乎一片,看不清对方神色,但是那双比天上的星子还亮的黑眸,直勾勾望过来,冰冷刺骨,仿佛能看透人心。江匠头心头一紧,赶忙又把头扎了回去。这是个什么意思?郎主他不信,还是看出了什么…… 江匠头正胡思乱想着,上面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窑里烧的私货,是怎么发卖的?” 这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吓的江匠头浑身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郎主……小人,小人受人鼓动,一时鬼迷心窍。陶坊都是给府中烧陶,只有坊里轻易拿不到赏赐,几户匠人都要吃饭啊郎主……” 他的哭喊没有换来任何同情,那声音依旧冰凉:“是自己开的铺子,还是找人寄卖的?” 江匠头还想说什么,身后,江倪突然拉了他一把,直起身答道:“启禀郎主,是托人寄卖的,主要是烧些大件的东西,卖给胡人。不过今年并州有些乱象,店家已经不收这些粗糙货物了。” 听儿子这么说,江匠头额上冷汗都要被吓出来了,赶紧补救道:“郎主明鉴!我们陶坊真的入不敷出,每年府中发下的粮食还不够几户吃嚼的,又没地可耕,实在是为了活命啊……” 梁峰没理睬这种卖惨的说辞,冲那个神情紧张,却有些眼色的年轻人道:“坊里只能烧陶吗?没法出瓷器?” “烧瓷的技艺可是不传之秘,坊上怎么能烧?传说中的瓷火更是难得一见,我们也试过些法子,但是根本无法提高窑温。”江倪已经反应过来了,这位郎主并不在乎他们贪墨的那点东西,反而对窑里的事务极为关心。这些话都恰恰问在了点上,看来他是真的需要能帮上手的人,一味的求饶哭闹,只会让人看轻。 果真,梁峰微微颔首:“如果能提高窑温,烧出瓷器。现在的并州,还能销出去吗?” “能!”江倪肯定答道,“若是有真正的瓷器,不愁那些胡人不动心。就算没有钱粮,他们手上也有不少马匹牛羊,瓷器可都是贵人用的,绝不会没有销路!只是烧瓷一事太难,就算坊上都是世代烧陶的老手,也未必能够制出好瓷……” 有一说一,毫不含糊,这才是梁峰想要听的。他手上最缺的就是人才,特别是懂得经商之道的人才。这小子不但能迅速听出自己话里的意思,还能对答如流,就已经达到了他的基本要求。不论能否烧出瓷器,这都是一个可以收归己用的家伙。 梁府这种半农奴制的生产方式,下面人不想法偷捞好处才是奇事。这么偷偷摸摸都能干出番事业的,稍微给点自由,恐怕就能别开生面。更何况他确实也知道些提高火焰温度的方法,比如抽拉式的风箱。既然陶坊识趣又不算蠢,他不介意把这些人收为己用。 “善。”梁峰微微坐直了身体,“弈延,把他们压下去。” 这话一出,江倪脸上顿时变了颜色。郎主怎么突然变脸,要把他们关起来?刚刚不是还说的好好的吗? 江匠头更是脸色惨变,哆嗦了起来。都是自家儿子大嘴巴,直接把陶坊的老本给掀了,这下郎主责罚,可不就羊入虎口了?! “郎主,郎主!我们真是来通禀消息的啊……” 江匠头忍不住爬前两步,想要凑到梁峰面前。然而弈延的动作比他快上几倍,手里的长槍一抡,直接砸在了他背上,把他压趴在地。 这是要杖责吗?江倪扑了上去:“郎主,主意都是我出的!你责罚我吧,饶了我爹……” 梁峰却道:“明日吴匠头真的如你们所言,这次便饶了你们。如若不然……” 他阴险的停了一下,扭头对弈延道:“找两个人,好好看着他们。” 这下,父子俩高高悬起的心终于放下。看来郎主只是为了验证他们的密报是否属实,并不是真的要责罚他们。只要姓吴的一来,他们便安全了!这下,惊恐又变成了侥幸,两人不敢再说什么,乖乖跟着弈延退了下来。 看着那两条略显佝偻的背影,梁峰轻笑一声。这一张一弛,立刻击碎了江家父子的预设防线,以后他们也不敢肆意妄为了吧? 不过田裳比自己想的还要奸猾怯懦,既然挑了人送死,他就却之不恭了。梁峰对绿竹吩咐道:“去唤阿良来。” 第27章 动手 一晚安眠, 大早上吴匠头就爬了起来。织娘阿绫还没有离开, 殷勤的伺候他起床穿衣。这也是织坊的好处, 几位匠头各有司职,但是就属他坊里的小娘多。不论是织娘还是桑妇,巴望着来织坊的女人数不胜数, 也让他这个匠头占尽了便宜。 “今儿不穿新衫,去把那件带补丁的麻袍拿来。”看着阿绫拿来的衣物,吴匠头不耐烦的挥了挥手。今日可是去哭穷的,穿这么好的衣衫岂不闹了天大笑话? 换上了青色的麻袍,又跟阿绫腻歪了一会儿, 吴匠头才草草用了些冷食, 带上契书往主院去了。 此刻外面天光已然大亮, 那群跑的尘土飞扬的泥腿子也不见了踪影,应该是收了操。吴匠头冷哼一声, 要不是家主闲着没事练什么部曲, 府上哪会有这么多事儿。织坊可是梁府的销金大户, 每年花在绫罗绸缎上的银钱就不知多少。等到过两年再迎娶一个新妇, 才是真正发达的时候。他可不能让郎主晕了头,把该用在织坊上的钱,挪用到其他地方去。 迈着稳当当的八字步走到了内院门口,吴匠头调整了一下神态,堆起笑容对守在门口的仆役说道:“今天是阿方你当值啊。劳烦通禀一声,就说织坊的匠头有事求见郎主。” 说着,一吊钱滑到了阿方手心里。那人面无表情的看了吴匠头一眼,转身向屋里去了。过了片刻,他又走了出来,对吴匠头说道:“郎主在书房,跟我来。” 怎么一大早就到了书房,他不是病的很重吗?吴匠头不敢多想,赶紧跟了上去,来到书房门前。阿方显然没有进门的资格,只是轻轻叩了叩门,不一会儿,就有个小丫头推开了门,上下打量了吴匠头一眼,脆生说道:“进来吧。” 吴匠头也是个尝惯了女色的,立刻眯起了眼睛。这小娘子根骨不错,长开了绝对是个尤物,也不知被郎主收用了没?然而淫邪念头只是一闪,他就板起了面孔,垂头向房内走去。 一进书房,一股子药味扑鼻而来,就跟打翻了药罐儿似得。虽然有好几架书简,又有屏风案几,但是吴匠头依旧一眼就看到了书案前端坐的男人。比起郎主,刚刚那个小丫头的容色就完全不算什么了。身为织坊主事,吴匠头当然见过家主,但是头一次发觉这人美的有些吓人,似乎那深深病气,反而给他平添几分鲜活,不像以往那样跟块木头似得了。 不敢多看,他赶忙在书案前跪下,带着哭腔叩首道:“郎主!小的无能,织坊快要撑不住了啊!” 这一声叫先声夺人。甭管织坊有没有问题,家主心里肯定都要打个突,这样下面的铺垫才好继续。 然而这一声就跟石沉了大海一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响。吴匠头心中不由有些忐忑,赶紧又磕了个头,道:“郎主,今年大旱,桑园已经绝收了!桑叶又黄又干,丝户根本不收啊!这下织坊可就拿不到今年的新丝了!小郎君还在长身体,今年若是没有丝缎,可怎么裁制新衣?!” 害怕梁峰不明白缺丝的重要性,吴匠头还专门把梁荣拉了进来。孩童一年四变,正是拔个头的时节,若是没了新裁剪的衣衫,问题可就大了! 像是终于意识到了此事的重要性,书案之后端坐那人淡淡开口:“那可如何是好?” 吴匠头等的就是这句,连忙说道:“恐怕要从账上领些银钱,去打点蚕农,让他们给咱们留足了生丝。我知道一些养蚕的小户,从他们手里收丝,能便宜个两成。若是把桑院里那些桑田佃给他们,恐怕还能再便宜些!” “需要多少钱?” 问话的声音里依旧没有任何烟火气,吴匠头提起了精神,半直起身子道:“只要三万钱就行!小的保准能收来上好的生丝!哦,对了,还有去年麻田歉收,织坊也欠下些外债。原本打算用桑钱来抵,现在怕也要麻烦了。” 说着,他掏出了契书,小心递了上去:“这契书上写的明白,也有记录在去年的总账之内,还请郎主验看。” 田裳当了十几年的宾客,这点账目自然是能抹平的,吴匠头并不害怕梁峰查账,事实上,他还有些盼望这个不识柴米的富家子能够仔仔细细查一查,每年织坊能带来多少收益。他们可不像其他几坊,全部都是庄上贴钱。年景好的时候,光是织坊出的绸缎麻布,就能净赚三五万钱。当然,这都是明面上的数字,私底下,他还能截留不少呢! 吴匠头盼着梁峰找人查账,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并没有查看什么账目,而是问道:“去年织坊一共从账上领了多少银钱?” 吴匠头一愣,赶忙答道:“一共领了六万钱,不过都是用来买蜀锦和绡丝的,这些年南方俏货价贵了不少……” 梁峰挥手打断了他:“卖出的丝麻共计多少?” “二万钱。”吴匠头吞了口唾液,“去年麻田遭灾,少了麻布的进账,才会略低……” “一年支取六万钱,赊账二万钱,只有两万钱的盈余。绿竹,市面上布多钱一匹呢?”梁峰问道。 绿竹机灵的上前一步,答道:“下人们用的麻布,约莫五百钱就能买到一匹。郎君用的各色绢锦就贵了,少说也要三四千钱呢。” “六万钱,能卖多少布匹,做多少衣衫?”梁峰转头看向吴匠头,冷冷问道。 脑门上的汗珠立刻滑了下来,吴匠头结结巴巴答道:“这、这都是循例啊!梁府上下自然要在坊中裁衣,哪有出门买的?有失身份!” “织坊上下五户,若是耕田渔猎,一年怕也有万钱入账。既然你只会做这种赔本买卖,我还留织坊何用?” “可是郎君、小郎君的贴身衣物……这些真需要织坊啊!”吴匠头哪能想到这个,急急辩解道。 “几个织娘就能办妥的事情,何须开坊?朝雨!” 随着梁峰的声音,一个女子绕过屏风,从内间走了出来,正是梁荣的乳母朝雨。她恭顺的在书案前跪下,行礼道:“奴婢在。” “你可会裁衣针线?”梁峰问道。 “奴婢精善女红,各式衣物都会裁制。”朝雨的声音温软,又带着点怀念。能成为小郎君的乳母,她的本事自然出众。 “善。”梁峰满意的点了点头,“今后你领几位织娘,另辟一个织造房,庄上的丝麻够就用庄上的,不够按照四时采买。” 这也是他一大早把朝雨叫来的原因。放着一个头脑清楚,跟梁府息息相关,又擅长数算的女人不用,难不成要用吴匠头这种货色。至于梁荣,再过两年就要开蒙了,也是该离开乳母的怀抱,请个老师来悉心教导了。 这边干脆利落定了下来,那边,吴匠头已经彻底傻眼了。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梁府几代的循例,说改就改,连半点招呼都不打吗?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忍不住苦求道:“郎主不能啊!我家几代经营织坊,勤勤恳恳从不敢怠慢。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郎主怎么能如此就裁撤织坊?我,我……” 看吴匠头一副要喘不上气的模样,梁峰嘴角划过一抹淡淡嘲讽:“裁撤织坊,自然不仅仅如此。江新,你说呢?” 一直守在屏风后的江匠头就像被鞭子抽了一记似得,连忙走了出来。昨夜被拘在偏院里的时候,他想过许多,猜测郎主会怎么收拾吴匠头,但是从未料到,这位病怏怏的郎主居然会毫不留情的裁撤织坊!那可是梁府祖上传下的规制,说没就没了,还让人挑不出半点错来! 幸亏我昨夜来了!江匠头连头都不敢抬,恭恭敬敬答道:“小人昨晚亲眼所见,吴全和田裳二人勾结,想要谋夺梁府钱财。那契书也是假的,是田裳交给吴全的,去年麻田遭灾根本没那么严重,都是他们编出来的!” 没想到江匠头竟然会在这时候反水,吴匠头两眼一黑,险些昏了过去。难怪今日情形如此古怪,原来郎主早有准备啊!! 再也支撑不住,吴匠头崩溃的哭喊起来:“郎主饶命!都是田裳那小老儿蒙骗小人。小人一心为府上操劳,从不敢怠慢。还有江新这家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私做陶器,都买到郡城去了。小人愿为郎主举证啊!” 没想到这狗娘养的居然还反咬自己一口,江匠头猛地抬起头来:“你这个无耻之辈!织坊多少织娘都被你祸害过,还偷偷把府上的绸缎拿去卖,一年不知昧下多少银钱,还在郡城里置办了外宅!郎主,郎主你可莫被这个恶奴给骗了啊!” 两人眼看有掐起来的架势,梁峰理都没理,淡淡扔出一句:“既然如此,就换个法子问吧。来人,把吴全拖出去,杖责。什么时候招认,什么时候停手。” 这话唬的吴匠头脸的变青了:“郎主!郎主使不得啊!” 门外的仆役倒是应声走了进来,架住吴匠头的手臂就往外拖。一个耽溺酒色的胖子怎可能挣得过,一路哭嚎着被拖了出去。不一会儿,庭院内就传来噼里啪啦的拍打声,和杀猪似的惨叫。 江匠头吓得两股颤颤,瘫软在了地上。谁料这还没完,院外又传来了另一个声音:“放肆!你这羯奴也敢抓我?我田裳身为梁府宾客,十几年尽忠,是你这个贱奴能碰的吗?啊……吴,吴匠头,你怎地……” 被新来的羯奴带人从家中捉了出来,田裳又惊又怒,一路骂骂咧咧想要挣脱,谁知刚进内院,就看到了吴匠头被人拖在外面毒打。这一下,让他满腹怒火都卡在了喉咙里,变作冰凉寒意。然而身边人的步伐没停,就这么扯着他跌跌撞撞走进书房,当田裳看到江匠头也跪在梁峰面前时,他终于明白过来,自己的谋划怕是彻底暴露了。 只是一瞬,田裳面上的怒意就收敛了起来。正了正被扯开了的衣襟,似模似样的跪坐在了梁峰面前:“郎主唤我过来,可是有事?” 模样倒是镇定自若,就是手抖的厉害了些。梁峰淡淡一笑,开口道:“我先前不知,田宾客竟然谋划了如此多的事情。” 田裳用力振了振大袖:“老夫都是为梁府着想!郎君鬼迷心窍,一心练兵,府上已经两代无官,拿不到俸禄,怎能撑的起阖府花销!郎君行错了路,老夫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好一个亲力亲为。”梁峰脸上的笑意更浓,“不过梁府已不是当年梁府,怕是担不起田宾客的操劳了。” 这是要赶他走?宾客不像荫户、奴仆,别说不能随意杀掉,就是责打辱骂,都可能让家主的名声一落千丈。没有真凭实据,就算是把他告上县衙,也只是弄得梁府名誉扫地。然而田裳没料到,梁峰竟然会真的赶他走!梁府这么大的庄子,下面近百户人家。不说四坊,种田、畜牧、采桑、果园,哪样不需要人照看?燕生刚刚被杖毙,又赶他走,这梁府还能正常运作吗? 田裳深深吸了口气,放缓了语调:“田某虽然不才,但是十几年在梁府担任宾客,熟悉府上大小事宜。府上如此多丁口,不是轻易能够收拾的。还请郎主深思,莫要任性而为。” 梁峰看着对方故作正经的姿态,最终在心底摇了摇头。这人是真不能用了。先不说贪功擅权,这一档子丑事被拆穿之后,但凡他有一点愧疚之意,都算有救。可是田裳完全没有悔改之心,反而以梁府上下作为要挟,想要明目张胆来夺取管事的权利。 要才能没才能,要忠诚没忠诚,连基本的职业操守都不具备,留他何用? 梁峰脸上的渐渐笑容淡去,抬头对弈延道:“去帮田宾客收拾行囊。天黑之前,送他出府吧。” 此话一出,田裳眼底闪过一丝羞恼,却没有再说什么,直接起身就走。门外,杖击的声音已经停了下来,应该是吴匠头受刑不过,招了出来。前世当刑警时,审问动用私行,是梁峰最为不耻的事情。而现在,只是打打板子就饶人一命,却成了天大的善举。实在是身份变化太大,对付这些人,根本就不需要用什么手腕。 梁峰转头看向依旧在瑟瑟发抖的江匠头,开口道:“江匠头,回去你要整顿一下陶坊,把几户匠人的司职、惯常销货的店铺报上来。还有这些年盈余的银钱,也好好算清楚了。” 这是给他个自首的机会,江匠头哪里不懂,连忙叩首道:“郎主仁慈!小人回去后一定好好打理陶坊,绝不敢私藏半分!” 梁峰却摇了摇头:“那些盈余的银钱,权当你们投入陶坊的本钱,用于试制瓷器。只要窑里能产出瓷器,所得钱款,我会分你们一成。” 这句话惊的江新猛的抬起了头。一成?!能烧出瓷器,也分他们一成吗?那可都是万金难换的珍贵货色。如果能拿到一成,岂不是比现在偷偷摸摸烧陶的盈余还多上几倍?!哪家会这么对待下面的荫户,这分明是把他们当宾客,甚至是亲随对待了啊! 第17节 心中五味杂陈,江匠头低头再次拜了下去。然而这次,却不像之前那样,仅有畏惧了。 看着对方低垂的脑袋,梁峰抬手揉了揉太阳穴。一上午的处置,让他耗费了不少力气。不过大棒打了,胡萝卜也挂出来了,这些剩下的人,应该也能收心了。至于以后……他在心底叹了口气,暂时先军事化管理吧。让阿良把府内的事情先代管起来,等到朝雨的那两位从伯父来了,再安排账房协助。梁府左右不过一个营的人,管起来还不算麻烦,慢慢再找合适的管家好了。 “下去吧。”冲江匠头和朝雨挥了挥手,梁峰疲惫的闭上了眼睛。心底那股淡淡的烦躁并没有减退,这戒断期要到何时才能消失…… 第28章 润物无声 “阿父, 这边也有一只死鼠!”姜引在柴堆边停下了脚步, 大声叫道。这已经是他们发现的第五只死鼠了。 郡郊榆村连续有几户农家感染伤寒, 按照常理,众人都会避之不及,就连巫医神汉都请不到。姜家父子却早早赶了过来, 仔细搜索附近的屋舍。果不其然,在病患的屋舍附近,连续发现了几只死鼠,还有两只家犬,也死得不明不白。 “难道真的有疫物?”姜太医闻声赶了过来, 虽然年近七旬, 但是他的身形并不显笨拙, 依旧精神矍铄。 经年行医,姜太医的眼光何其毒辣, 一眼就看出那死鼠身上并无外伤。明明没有受伤, 却大量死亡, 除了那个梁丰所说的“疫物”, 姜太医确实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 姜引上前一步,想要去仔细看看那死鼠,却被姜太医伸手拦了下来:“莫大意。梁子熙说过,这东西可以通过吸血小虫传到人身上。若是有个跳蚤,可就危险了。” 如今只是四月,还没有生出蚊子。难怪伤寒在夏秋高发,若是“疫物”真由蚊虫携带,可不要赶在夏日爆发么。 “世上蚊虫鼠蚁有多少,若是疫物真附在此类东西上,要如何去防?”姜引皱紧了眉头,低声问道。 姜太医摇了摇头,他也想不出法子。若是防不胜防,就算知道了疫病源头,又有什么用处? 叹了口气,他道:“先等等达儿的消息吧。既然疫物之事是佛祖入梦传授的,那个梁子熙,应该懂得解决之法。” ※ 一路紧赶慢赶,从晋阳来到梁府不过用了六七日,然而当姜达见到的梁峰时,还是大吃一惊。父亲之前分明给他诊治过,怎么非但没见起色,反而病到了如此地步?只见榻上之人眼窝深陷,骨瘦如柴,再怎么惊艳的容色,却也无法掩盖身上的沉重病气。难不成是药不对症,发生了什么意外? “梁郎君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姜达都顾不得礼仪了,快步上前,抓住了梁峰的腕子,切起脉来。 “这几日丹石发动,有些虚耗。”梁峰的回答温文有礼,听不出多少情绪。 闭目号了半天脉,姜达也长叹一声:“确实是丹石发动,服散大多会染上如此症状,药石难医,只能苦挨。不过你未曾擅自服散,之前开下的方子也对症,撑过这个月,身体就能渐渐康复。” 说着,姜达再次打量了一眼躺在榻上的男子。要知道,服用五石散多得是瘾发成狂的病人。一旦丹石发作,任凭你有多高的地位,多好的风度,都难免浑身抽搐,狂吠失态。就算轻微一些的,也会脾气暴烈,神智紊乱,让人难以接近。 正因为丹石发作的症状可怕,因此服用五石散者,罕少能断绝药瘾。哪怕医者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也会再次用药,害了自己性命。然而面前这人,哪怕病的只剩下半口气,也未曾重新服散。更难得的是,他的手指一直在微微发颤,但是眼中清明并未减少半分,面对问题也能对答如流,毫无失态之处。 这就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了,难怪他能让王中正激赏不已。 看着姜达那略带赞许的神情,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他要的可不是别人的钦佩,而是实打实的停下这该死的戒断反应。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手抖就没有一刻停下,还要装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安慰身边亲近之人。也亏得梁府的隐患已经一一剔除,古代的生活节奏又慢的吓人,否则都要把他熬的油尽灯枯了。 不过,他倒不怀疑这个年轻医生所说的话。如果五石散有什么安慰剂或是特效药的话,还能流毒百年,祸害几代人吗?看来除了硬抗,也没别的法子了。 微微一哂,梁峰答道:“有姜兄这一句话,我就安心了。” 看着梁峰那副模样,姜达忍不住补了句:“不过梁郎君也不能大意,最近还要好好休息,吃些药膳。对了,这次王中正也托我带了些药材来,里面正有几味可以安神,一会儿我写个方子,调成香粉,晚上薰焚也可帮助入眠。” “如此甚好,多谢姜兄。”梁峰眼睛一亮,能有点安眠药让他少做噩梦也行啊。 看着面前之人神情一松,姜达也觉得心中畅快了些,轻咳一声,开口道:“今次家翁有事,留在铜鞮,派我来给梁郎君诊病。除了之前内服的药外,还要用上针灸、药浴,帮助行药排毒。不过梁郎君身体太弱,怕是要再调养几日才能用针,还请梁郎君稍安勿躁,精心调养。” 没想到这位姜医生不只是复诊,还兼任了理疗师,这待遇可大大超过了上次啊!是送去的那封信起了作用,还是他们发现了鼠疫传播源的关键问题呢? 脑中一转,梁峰就微笑开口:“没想到姜太医无法前来,不知上次所说的‘疫物’,查出端倪了吗?” 姜达轻咳一声:“实不相瞒,这次我来梁府,不但是为梁郎君诊病,也是为了‘疫物’之事。我父兄最近在郡城附近四处寻访,确实在伤寒病患家中发现了死鼠。其实在很久之前,我就怀疑疫病不只是秽气。那些高门显贵无不避伤寒如蛇蝎,可是即便身边没有病患,也会不知不觉染上伤寒,实在让人生疑。如今看到了死鼠,我方才恍然大悟。” 这也是姜达对疫物之说最感兴趣的地方。按道理,只要不接触伤寒病患,紧闭门扉,就能杜绝感染。可是一地爆发疫症之后,不论贫富贵贱,总是先后出现病患,防不胜防。哪怕搬走,也会有人陆续感染。不少人说这是疫鬼作祟,如今想想,恐怕是队伍里裹挟了病鼠,又有蚊虫吸食了患者的血液,传到了其他人身上。只是防着人与人之间的接触,谁又曾想到,还有这些小小野鼠作祟呢? “可是如若疫物真的来自虫鼠,要如何才能消除疫病呢?”这也是姜达十分困惑的事情。难不成佛祖还能传下什么秘法,杀灭一切虫鼠? “只需控制源头就行。”这几天病痛难耐,为了转移注意力,梁峰也认真回忆过关于防疫的关键事项。如今终于来了懂医术的人,他自然打起了精神,开口道,“首先,可在疫区洒下石灰调成的石灰水,洒在病人待过的地方。石灰水必须现调现用,不能放置太久。” “石灰?可是砌墓的那种白灰?”姜达愣了一下,立刻明白过来。所谓石灰,就是白灰。民间也多有练灰场,出产白灰供刷墙、砌墓所用。这东西能够防虫,想来也是要的这个效果。 梁峰微微颔首:“石灰非但能杀灭虫虱,还能投入水中,除掉蚊子幼虫,很是管用。只是泼洒之时,莫伤了人。” 生石灰兑水是能发热的,放多了似乎对人体也有些害处。不过鼠疫面前,这些小事也算不得什么了。他继续说道:“还有病死之人,尸体最好焚烧。若是不行,用白灰垫身,尽早掩埋。所有沾染过病患粪便、呕吐物、血污的衣物,也要一并烧毁。” 这姜达自然能听明白,遇上天花之类的恶症,也需要烧掉病患沾染过的衣物。至于烧尸,有点难度,但是能用白灰掩埋,也算全了一些人土葬的心思。 “对了,不论是出诊还是防疫,最好在面上蒙条布巾,掩住口鼻。万一出现秽气,也能抵挡一二。还有不要触摸那些带着疫物的物品,手上包一层布巾,或是用木夹之类物件夹取,会好上不少。”口罩是医学史上的一大发明,对于医护人员的帮助很大。人才难得,这些医生万一也感染了鼠疫,可就不妙了。 这条完全是为医者着想。姜达在点头的同时,不由暗自揣测,这一条条都是佛祖指点的吗?怕也有这位梁郎君的妥帖心思吧? “最后,便是琐事了。用饭之前清洗双手,以免疫物入口。经常洗澡,打扫房屋,减少虫虱。掩埋污水沟渠,阻止蚊蝇繁殖,或是用艾草之类的药材,让蚊虫无法近身。少杀些夜枭、菜蛇,让它们捕杀野鼠。久而久之,伤寒恐怕就能得以控制了。”梁峰一口气说完,轻轻喘了口气。 在这个时代,恐怕防疫只能做到这些了。虽然不晓得能起到多少用处,但是尽可能控制病源,减少鼠疫扩散,能救一条命,就是一条命吧。 只是这样,就能消除伤寒?姜达有些不可置信。然而仔细想想,却又觉得有几分道理。就算不能彻底消除伤寒,各州各府如果能施行一二,怕也能控制感染伤寒的人数。这就是天大的善举了! 看着梁峰苍白消瘦的面孔,姜达叹了口气:“若是梁郎君此法真的可行,便是救了无数苍生。” 梁峰笑笑:“不如令师祖整理的《伤寒论》一书,能让张长沙的医书流传下去,才是善莫大焉的义举。还望贵府多找医者研习伤寒一症,集思广益,制出真正有效的药方来。” 鼠疫在中药里确实有验方存在的,这一点梁峰非常清楚。但是何时发现,何人发现,他却一无所知。与其这么一代代闭门造车,不如多找些人交流研究成果,说不定能够促进特效药的诞生。只是医术也算是不传之秘,门户之见,不晓得有几人能够真正打破。 姜达迟疑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自当尽力。” 有这话,也就够了。梁峰重新倚回凭几上,喘了口气:“有劳姜兄了。” 看着梁峰的憔悴面容,姜达忍不住再次道:“梁郎君还是要多多休息才是,丹石发作非同小可,不容轻忽。” 这事,梁峰可比他清楚多了。只是不给自己找点事干,怕真要闲出抑郁症,戒断反应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对方也是好意,梁峰微微一笑:“有姜太医和姜兄看顾,又有何惧哉?” 这一笑,简直让人心折。姜达脸上不由也露出笑意:“放心,我最近都不会离开梁府的。先写个安神方子,梁郎君晚上试试吧……” ※ 当晚,姜达的安神方子就派上了用场,带着药香的香料很快就安抚了梁峰的神经,让他陷入深深睡梦。 这一晚,既没有夜惊也没有发作,当梁峰再次睁开眼时,窗外已然天光大亮。绿竹和弈延两人都面带喜色,看起来简直比梁峰自己还要开心。 轻快的帮自家郎君净面更衣,绿竹喜滋滋的说道:“这安息香真是管用!药膳也已经熬好了,奴婢这就给郎君端来!” 弈延的动作更快,已经端着碗站在了榻前,一副想要扶梁峰起来用药的样子。 “这是药膳,应该一勺一勺慢用。快把碗给我!”绿竹嗔道。 “我知道。”弈延动也不动,仗着自己比小姑娘高,把碗端地高高的,一副寸步不让的模样。 “你这浑人……”绿竹攥紧了小拳头,一副想要踢他一脚的模样。 看着面前跟猫狗打架似的两个小家伙,梁峰眨了眨眼睛,笑了出来:“放下吧,我自己喝。” 这一声,立刻让两人安静了下来,绿竹眼中的喜色又重了点,连忙搬过一个小案放在了梁峰身前。弈延则慢慢放下了碗,双眸却不离梁峰左右。 看着那碗散发着药味的米粥,梁峰吸了口气,缓缓拿起勺羹,喝起粥来。他的手虽然还有些微微颤抖,但是已经不像前几天抖的那么厉害了,不知道是充足的睡眠起了作用,还是戒断反应减轻了些。这显然是个好现象,让梁峰心中的烦闷都消散了少许。一口一口喝下大半碗温热的药膳,他才放下了勺子。 “郎君果真好多了,该好好酬谢那位姜医工!”绿竹简直喜不自胜,这些天眼看郎君越来越瘦,还经常面带郁色,可把她吓坏了。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能让郎君开怀几分。如今郎君终于露出了笑模样,怎能不让她欢喜。 弈延看着梁峰略略有些红润的面色,心情却有些复杂。这些日子,他每天都会亲手喂那人汤药,给那人擦拭身体,晚上偶尔还会碰到夜惊梦魇,把那人揽在怀中,亲手抚平那些无法自抑的颤抖。 弈延当然知道,这都是病痛所致,这种可怕的疾病,随时会危及主公的性命。可是只有在这种时刻,他才能好好碰一碰那位天人也似的主公,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暗地里握了握手掌,他压下心底焦灼。没关系,只要好好练出手下的家兵,为主公打造一支无坚不摧的部曲,他自然能成为主公身边无可替代的人物。比绿竹,甚至比小郎君更加无可替代! 吃完了药膳,又眼看弈延去了营房。梁峰才从榻上爬了起来:“绿竹,扶我去书房吧。” “郎君,你该多静养些时日的。要不我去取几册书来?”绿竹可不太想让梁峰受累,连忙劝道。 “不了。还是要尽快给王中正回信才行。”这次姜达还带来了王汶的书信,对方说了不少劝慰的话,还送了贵重药材。不仔细回信,实在说不过去。 听到这话,绿竹也不敢再劝,小心扶着梁峰向书房走去。 走进书房,梁峰率先看的不是书,而是一个端坐在书案前的小小玉人。 “父亲大人!”乍看到父亲,梁荣兴奋的从胡凳上跳了下来,随后他才想起了守礼这档子事,赶紧正了正面色,乖乖走到梁峰面前行礼。 自从朝雨升任织造房管事之后,就不能时刻陪在梁荣身侧了。于是她想了个法子,请求梁峰让小郎君使用书房。这点心思,梁峰哪里不懂,分明是想多找些机会多梁荣跟自己亲近。而且待在书房,也不会出现什么问题,她不在的时候也能安心许多。梁峰自然应允,梁荣就开始在书房读书临字了。 看着小家伙这副神情,梁峰挑起嘴角,随意牵起梁荣的小手,向着书案走去:“荣儿在临帖吗?” 梁荣脸蛋红扑扑的,乖巧答道:“孩儿在临字,今日临了十张了!” 这么一大早就写了十张大字,小家伙确实用功。梁峰笑笑,走到桌前仔细看对方字帖,只见上面的大字结构已经粗通,只是梁荣人小力弱,手有些抖,做不到完全的横平竖直。还有就是那法帖,并不是什么良品。可惜现在练柳体还有些早,而且他的字也不够做法帖,别把人带歪了。 想了想,梁峰道:“回头我给你找几册钟太傅的字帖来,先临那个吧。” 钟繇的隶书、楷书都没话说,是入门的好选择。只是优秀的临本不太好找,也许可以托王汶帮帮忙?有来有往,才是交朋友的不二法门,对于这种顶级豪门,太过保持距离也不是好法子。 摸了摸梁荣的脑袋,梁峰道:“去吧,再写几页,我让绿竹陪你玩耍。” 小孩子也不能天天窝在书房里,绿竹那丫头也是个活泼的,陪孩子玩耍正合适。 梁荣乖乖听命,重新爬上了胡凳。这凳子,也是梁峰吩咐人改造的。其实此时已经有了可以坐的凳子,只是都是软面折叠式的,仅供人出游时临时用用。他就让人改了一把,换上木头的椅面,让梁荣换上,以免小孩子久跪长不高个子。理由也挺好找,就说书案太高,让他垫着些坐高凳。 小孩子没有什么礼节方面的障碍,梁荣又特别开心能用父亲的书案,这胡凳就自然而然摆在了书房之中。 看着梁荣重新抓起笔,一副认认真真开始习字的模样,梁峰笑了笑,也走到另一侧的书案前,跪坐下来。 这几天病的浑浑噩噩,回忆《金刚经》的事情却没停下,一是为了准备给王汶的书信,另一则是同所有经文相似,《金刚经》确实是诵读安神的好东西,哪怕每天默念些,都能稍稍克制心中狂躁。这对于梁峰的情绪控制而言,极为重要。只不过前些天手抖的实在厉害,下笔的文字都不成形,今天好不容易恢复了些,正是抄录经文的好时候。 桌上自然已经铺好了左伯纸,绿竹轻快的研起磨来。待墨汁浓稠后,梁峰便提笔默写起经文。这次,他写的是经书中的第十四品,讲述的是须菩提深明经文中的意思后,有感而泣。同样也是阐述不执著表相,领悟佛法真谛,这对于一心向佛,又奢靡无度之人,感染力只会更加强大。 这段经文很长,一字一句写来,梁峰心中的烦躁渐渐平息。练字本就能够静心,更何况是仔细默写经文。如流淌的清泉,蜿蜒的蹊径,墨字落于白纸之上,只余沙沙轻响。 梁荣也在临字,不过再怎么能沉得住气的孩子,也只是孩子。不一会儿,他手下就不小心一歪,写坏了一张字帖。这张字本来是他准备拿给父亲看的,竟然在最后一笔写坏了,小家伙心中不由大为懊恼。然而他抬起头,却发现父亲也正在些什么。对面那人跪坐的姿势如此端正,手腕优雅的悬在半空,一提一按犹如流动的音律,只是静静旁观,就让人仰慕无比。 梁荣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写的那贴字,突然小脸一红,偷偷揭过那页纸,继续埋头练习起来。 父子俩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写了小半个时辰。梁峰终于停下了笔,长舒一口气。两次默书,终于有了一贴能看的字。想了想,他又在信上附了一页,感谢王汶送来的药物,对姜达大加夸赞,还对梦中佛祖所说的防疫问题表示了关切,最后附带字帖的事情,说想给儿子找几个好贴临字。 虽然继承了原主的记忆,但是梁峰实在没法写出花团锦簇的文字,只能尽量平铺直叙,做不到文字精妙,好歹占个质朴吧。 好不容易写完,他看了看对面还在埋头苦练的儿子,笑道:“绿竹,带荣儿出去玩玩吧。写的太久,当心坏了眼睛。” 绿竹巴不得梁峰停笔歇歇呢,自然应允,拉着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梁荣出了门。不一会儿,院中就传来几个小孩子欢乐的笑声。春日阳光融融,书房里只余书香墨香,没了呛人药苦,梁峰不再保持正坐,放松的倚在身后凭几上,只是一会儿工夫,就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传来了绿竹的轻呼:“郎君,你可是累了?” “还好。”梁峰睁开了眼睛,对面带关切的绿竹笑笑,“有人来了?” 若是没人,绿竹恐怕不会这么问,而是让他安心小憩。被识破了这点小小心思,绿竹脸上浮出抹红云,轻声道:“是柳匠头和江匠头。” “唤他们进来。”梁峰揉了把脸,转头看去,发现梁荣的位置上已经没人了,可能是怕打搅自己休息,被侍女们带走了。 绿竹不敢耽搁,快步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柳匠头和江匠头相携走进了书房,对梁峰见礼。 “风箱研制出来了?”梁峰的目光倒是没放在两人身上,而是一眼看到了柳匠头抱着的大大木箱上。 风力加热向来是提高炉温的好办法,梁峰自然先想到了双活塞风箱,这东西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他跟伙计们出门住农家乐的时候,也玩过几次,虽然不太清楚内部结构,但是大体模样还是知道些的,就把这些告诉了柳匠头,让他想办法研发。 第18节 最近柳匠头也十分意气风发,非但儿子接下了纸坊的重要差事,自己这木坊也颇有死鱼翻身的气象。长槍造的很好,得了夸奖,郎主又给了造风箱的差事。柳匠头不敢怠慢,专门去铁坊找丁大借用了皮槖,差点没让丁大这个倔老头跟他翻脸。还是承当了对方人情,又说一定给他换新的皮槖后,才好歹弄清楚了这玩意的内部原理。加之梁峰的提示,双活塞风箱本就没有什么复杂的结构,只是一层窗户纸而已,直接让柳匠头做出了成品。 柳匠头满脸通红,兴奋答道:“多亏郎主指点,小的才做出这风箱,只要抽拉杆子,就能鼓风,比皮槖好用太多了,风力也更强劲!” 江匠头的兴奋不亚于他,接口道:“这风箱的确好用!我在窑上试过一次,烧出的火光白炽,确实是传说中的瓷火!不过原先的陶窑实在太大,不好控制窑温,恐怕要再起一个小窑。陶坊账上的银钱足够用的!” 火焰温度越高,焰光越偏向冷色调。江匠头是祖传的烧窑手艺,看来观察火焰温度确实有些门道。至于其他的要求,梁峰也不会拒绝:“陶坊手头的活计可以都停下,专心试制新瓷。还有我曾听说,山里有一种黑色石块,遇火可燃。不知你们能否买些回来,这个试试烧窑。” 这说的自然就是煤了。并州地处山西,可是煤矿大省,恐怕露天矿都不少。如果采煤烧瓷,恐怕比木材要省力些,也能提高炉温。 果不其然,江匠头思索了片刻后,问道:“郎主说的是不是黑石,山里人也管它叫石炭,有些人家图用着省事,也会拿来烧饭。还会异味略重,大户人家很少用到。” 这就对了。梁峰颔首道:“我也是听人说过一句。既然用的人少,价钱自然低廉,去收些回来,试试看吧。” 经过几次摔打,江匠头对梁峰也算唯命是从了,立刻点头应是。 梁峰又对柳匠头说道:“这次的风箱,你做的很好。去账上支取二千钱,当做研发奖赏吧。还有今年大旱的迹象依旧未消,怕是要做些汲水的工具,你会制水车吗?” 柳匠头差点被二千钱砸懵,什么时候打这样的小东西也有赏钱了?还是整整二千钱!后半句他根本就没听清楚,还是江匠头机灵,推他了一下,才让他反应过来,赶忙道:“小,小的会造翻车!就是颇为费时费力……” 他家原本是扶风的,当年马大匠就是扶风人,改造了龙骨翻车之后,在家乡广为流传。因此柳匠头祖上就传下了翻车的手艺,做这个自然不难。只是翻车造起来非但花时间,还要花不小一笔银钱,所以梁府只是在初时造了几架翻车,就不再花冤枉钱了。 “尽管去造,银钱好说。”梁峰直接拍板。 前一段处置了吴匠头,非但一顿毒打,还抄了他的小家。平白多出了十来万钱。这些现钱放在库里也是发霉,还不如投入生产。基础设施该上就上,奖金该发就发,只有这样才能提高生产者的积极性,换来更大的经济效益。这一套,还是当年发小教他的,可惜现在,他身边没有这么一个人了。 情绪突然有些低落。梁峰吩咐两人多加小心,对风箱和烧瓷一事保密后,就挥退了二人。又让绿竹请来姜达,再详细谈谈防疫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皮槖是原始的鼓风机,大概春秋时代就有了,汉代有了长足发展。活塞式风箱则是唐代出现的,能够有效提高鼓风效率。 关于用煤,西汉时就有记载了,晋朝时候采煤炼铁应该已经很常见了。 马大匠是三国时期著名的发明家马均,改造织绫机、制作龙骨翻车,还改进了诸葛亮发明的连弩和发石车等,是巧思绝世的名匠。正是因为三国魏晋时期人口锐减,战乱频繁,不少军事发明都被用在了农具上,所以西晋初年才会有农业长足发展,社会安定富足的局面,也养成了上层社会的奢靡风气。 第29章 初成 “第一列, 端槍。杀!” 一排长槍刺了出去, 几步外顿时一阵草屑齐飞。 “第二列, 端槍。杀!” 第二排长槍毫不停滞的接续刺出,紧跟着又是第三声呼喝。一排五人,四排二十条长槍就这么绞碎了面前那几只扎得结实的草人, 全部刺完之后,面前五个稻草桩子早已破烂不堪。 还没等人发话,两个小兵快步跑了过去,撤掉旧桩子,换上新的草人, 四位伍长立刻踏前一步, 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好, 端起长槍,深吸口气。 “端槍。杀!” 这是部曲每日必要练习的刺杀动作。由伍长引领新兵们双手持槍, 向着面前的目标发起攻击。如今他们所持的长槍可不是最初那么个光秃秃的木杆, 每杆槍的槍头都多了枚三寸多长的铁质槍尖, 虽然重不过几两, 杀伤力却提高了数倍。使起来虎虎生风,颇具震慑力。 “喝!”用力刺出最后一槍,朱二不得不停下,用力喘了两口气。这已经是第三轮了,谁能想到只是刺出这么一槍,就要耗费如此大的力气。然而他丝毫不敢怠慢,部曲不是进来就能随便吃粮的地方,万一跟不上操练,可是会被开革出去啊。 之前同来的伙伴中,就有几个人死活跟不上操练,已经被剔出了部曲。表现好的还能当个没有佃田的“辅兵”,那些不够勤力的,只能回家种地。筛来选去,最终才留下了四个伍的人数,万一有谁达不到要求,还会被贬做“辅兵”。这么好的差事,他可不能平白丢了! 想想已经登记在他名下,可以由家人耕种的十亩上好田地,朱二立刻就打起精神,跟着自己所在的伍,快步走到规定位置。在出槍前后还要列队,若是跟不上队伍节奏,或是乱了方向拍子,可是要挨抽的! 兴许是这次队列排的整齐,站在前方的队正打量了片刻,终于开口:“原地休息一刻钟。” 听到这话,人群中立刻传来一阵长吁短叹,不少拄着槍就坐了下来。实在是一晌午操练,早就耗干了大家的气力。朱二也长长出了口气,拖着槍走到了一旁的树荫下,解开水囊咕嘟嘟喝了两大口。这水囊也是加入部曲之后才发下的,他们现在喝的可不是井水,而是一大早就烧好的热水,灌在囊中,渴了就喝些,每天都能喝掉两大壶。 谁也不知干吗要费时费力把水烧开了再喝,不过有人说这是佛祖指点,能杀一些看不见的疫物。这话还是从郎主嘴里传出来的,连那个来给郎主看病的姜医生都点头称是呢。甭管是不是真的,现在庄上的人只要不是太懒,都会想法子烧热了水再喝。 只喝了几口,朱二就放下了水囊,仔细检查起自己的宝贝长槍。这槍可是需要保养的,槍尖是否磨损,槍身是否开裂,每日都要仔细看过。他家伍长说,长槍就是兵士的命根子,跑步的时候要带,列队的时候要带,连睡觉的时候都要仔细放在枕边。连命根子都看不住,岂不成了没卵子的废人吗? 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朱二才松了口气。他今天刺的位置不错,没让槍尖磨损半点。这下伍长可说不出什么了。放松下来,他又捡起水囊,准备再喝几口。谁料一抬头,就见校场中间有些骚动,好几人围到了草靶旁边。朱二眼神很好,一眼就看出是其中一个是自家伍长孙焦。糟糕!他真想跟队正比试吗?! 水也顾不上喝了,朱二拎起长槍向着场中跑去。只见弈延和孙焦两人都拿着弓箭,站在了草靶之前。孙焦瞥了眼围在身旁的人,煞有介事的对弈延道:“队正,若是我胜了,就替你操练部曲一天,如何?” 孙焦原先是庄上的猎户,不但身手出众,箭法也很是不俗。加入部曲之后,很快就被弈延选中,当上了伍长。不过他心气相当高,在熟悉了操练规程后,觉得这些也不算太难,就开始打起了“队正”的主意。带五人算什么,能够指挥二十人同进同退才算厉害呢。 因此在观察了好几日之后,他最终决定,跟弈延比一比箭法。之前他不是没想过比槍,但是练了几次,孙焦就发现这法子恐怕不行。明明同样是长槍,弈延的槍总是能快如雷霆,凶狠的躲无可躲。万一人家公报私仇,不小心被戳一槍,绝对是活不下来的。于是,孙焦就把注意打倒了弓箭上。 射箭本就是孙焦的拿手绝活,兼之弈延会在休息的时候喜欢独自练箭,看起来力道还算不错,准头却差的老远,比他的箭术差多了。有了这么个念头,到了今日,他终于站出来约战,还是专门调了这种休息时间。想来只要弈延要点面子,就不会拒绝。 瞥了他一眼,弈延淡淡道:“你先。” 这是答应了?孙焦立刻来了精神,弓弦连拉,嗖嗖嗖三支箭射了出去,正中百步开外的草人胸口。新换的草人,正是结实的时候,箭矢居然也能射入小半,看来力道很是不错。 孙焦放下弓,扬了扬下巴:“这箭法可还使得?” 练箭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别说是普通农户,就算是真正的军士,也罕有箭法出众的。这一手,确实足够卖弄了。 然而弈延看都没有看他,拉了拉手中弓弦,站定身形引弓搭箭。他的弓也是一石硬弓,但是满弦之下,长长羽箭如同白虹贯日,哚的一声钉入了草人两眼之间。这一下若是射偏分毫,怕是会滑脱箭靶。可是那箭尾颤都未颤,直接没入了稻草之中,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皆是如此,分毫不离,钉在了不到一枚铜钱大小的方寸之中。 三箭过后,围观的人群里爆出了一阵喝彩,更有几个羯人笑着道:“姓孙的,别傻了,队正可是惯用左手的啊。” 孙焦张大了嘴巴。什么?惯用左手?他怎么从没见过弈延用左手,不论是操练还是私下练箭,他都是用右手啊!旋即,孙焦的脸色又变白了些,冒然挑衅又惨遭落败,队正会如何收拾他?抹掉他伍长的头衔,还是革出部曲? 谁料弈延并没有责罚的意思,开口道:“你们伍,多扫一轮茅房吧。” 营地旁专门建了个简易茅房,供他们统一如厕,顺便积肥。每队七日,轮换打扫茅房,保持清洁。这活儿人人都不爱干,不过真算不得什么大事。众人不由一阵哄笑,孙焦涨红了脸,嘟囔道:“扫就扫,谁家没用过农肥啊!队正,若是我下次胜了呢?” “你可以试试看。”弈延撂下这句话,板起了面孔冲围观的兵士们喊道:“合集,开始操练!” 这可比预定的休息时间短多了。然而一声令下,连半个敢于顶撞的人都没有,众人慌忙站到了自己该站的位置上,端槍挺胸,等待下一轮演练。 ※ 一天操练下来,弈延照例先去河边沐浴,洗干净了满身灰尘汗水,确定身上再无半点异味之后,他快速换上干净衣衫,向着内院走去。 这些日子,部曲操练的愈发勤了。不过由于伙食给的足,每日都有鸡蛋,时不时还有鱼汤或是肉汤解馋,大伙儿吃的精神焕发,体力也渐渐跟了上来,晨跑基本一刻多一点就能跑完,已经没有拖到两刻钟的人了。 有了精神,这些家伙的脑袋也开始活泛起来。像孙焦那样的,他这些日子遇上了不只一次。不过弈延觉得这不算坏事,营伍之中,有勇力有胆气才是关键,而且现在他们只有长槍兵,总不是个事儿,也许该问问主公,要不要组建一队弓手? 走进房门,一阵浓烈的艾草味铺面而来,弈延猛的睁大了眼睛。只见半遮半掩的帷幕间,梁峰半裸身躯,伏在榻上,姜达坐在他身侧,手持长针,轻轻一捻,便刺入脊背。那针足有一寸,大半都没入了体内,光是看着就觉得疼痛不堪。然而弈延胸中的怒火腾地燃起,又很快被强行压住,因为他看到了绿竹正跪坐在一旁,双手捂着嘴,哆哆嗦嗦一副要看又不敢看的样子。 这是在治病。弈延咬紧了牙关。这必然是治病,否则绿竹不会就这么看着,否则主公不会任那个姓姜的施为。但是再怎么告诫自己,他仍旧忍不住怒视着姜达,以及他手中让人头皮发麻的长针。 床榻里,突然传出个含混声音:“弈延,操练结束了?” 这声音,立刻唤回了弈延的理智,他快步了过去,低声答道:“主公,练完了。” “嗯,去一边坐着,等会就好。”梁峰并没有扭头,淡淡吩咐道。 只是两句话,弈延身上四溢的杀气就淡了。好不容易盼到了伴儿,绿竹眼泪汪汪的扭过头,连话都不敢说,可怜巴巴指了指身边。弈延也没反驳,两步走到了绿竹身边,老老实实跪坐下来。 那种锋芒在背的感觉终于消失不见,姜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问道:“子熙感觉如何?” “有些酸胀,不过无甚大碍,季恩尽管放手施针。”两人年龄相仿,虽然身份有差别,但是梁峰并不在乎,早就换过称呼。 姜达点点头:“温针初时会有些胀痛,过些时候会变为麻痒,一定要静心忍耐,不要乱动。” 说罢,姜达又拿起一根长针,在燃着的艾条上温养片刻,刺入了下一个穴位。按道理说,初次施针,还是刺的背后穴位,再怎么有心理准备,患者肩背也会有些僵硬,不好下针。然而身侧这人却完全没有紧张,就像伏在榻上假寐一样,放松自然,让他下针也顺利了几分。 有了这么位配合无比的患者,姜达的动作也流畅了许多,不大会儿功夫就把针全部扎下。又拿出艾条在没有落针的地方轻轻点过。姜家本就擅长养生,姜达又是祖父一手教出来准备继承衣钵的,艾灸功夫自然精熟无比,连半点烫痕都没有留下。 然而他的动作再怎么灵巧,弈延依旧忍不住攥起了拳头。那只手就如此肆无忌惮的在主公背上游走,手掌都贴在了肌肤之上,就像一寸寸抚过单薄的颈背。不知是疼痛还是灼热,那苍白的肌肤在针刺下隐隐泛红,渗出汗珠。发髻不知何时散了,几缕乌发落在肩上,带出几分隐晦滋味。 如果可以,弈延恨不得一把将那医者推开,用里衣牢牢裹住那具身躯。但是他不能,这是治病,是为了救主公性命。他甚至都不能牢牢盯着,生怕干扰那人的动作。弈延默默垂下了头,攥紧了双拳。 姜达手上不停,用艾条反复艾灸几次,待梁峰背上快被汗浸透时,才终于停手,道:“忍着点,我拔针了。” 说完,他不敢稍停,轻巧迅捷的拔出了之前刺入的银针。几点血珠渗了出来,混入汗水之中。姜达拿过一旁的干净软布,仔细擦拭过梁峰背上的汗滴和微微渗出的血珠,方才舒了口气:“如此便好。以后每过五日针灸一次,一月之后,就可以用药浴了。” “辛苦季恩了。”缓缓撑身从床上爬了起来,梁峰笑道,“绿竹,带姜医生下去休息。” 姜达此刻也是满头大汗,针灸可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这种针艾齐用的手法,很是耗费精力。又费神叮嘱了梁峰几句,他才缓缓离开了卧房。 见外人走了,弈延第一反应就是快步走上去,捡起床上的里衣,披在了梁峰身上。 梁峰笑笑:“无妨,现在天气渐暖,没那么冷了。” 弈延这才醒过神来,后退一步,沉默了半晌之后说道:“主公,今天孙焦跟我比试了弓箭。” 这是转换话题,但是梁峰压根没想那么多,诧异的挑了挑眉:“他胆子到不小。你罚他什么了?” 连结果都没问,主公便知道自己会胜。弈延紧锁的眉峰缓缓展开,轻声道:“我让他们伍多扫了一轮茅房。” “哈哈,不错。”梁峰笑了,这还真是部队中常用的惩罚手段,弈延做的很好,没有损害自己的权威,也未曾真正打击部下的积极性,做到了举重若轻。 对方的笑容中满是赞许,弈延只觉得胸腔都变得滚烫烫的,刚刚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像风一样跑了个干净。他想了想,又道:“我觉得可以建个新伍,挑些射术好的,专门负责射箭。长槍阵只能短兵相接,要是碰到敌军有箭手,不好防备。” 梁峰颔首:“这是自然,不过现在部曲人数太少,最好不要分兵。等到农忙结束之后再考虑增加兵源吧。你最近可以领着队伍在田庄附近操练,并放出招募新兵的消息。久而久之,那些想要入伍的,也会忍不住偷偷训练,这就成了良好的预备兵源。万一遇到紧急情况,能很快动员起来。至于防御嘛,这些天我正让织造房赶制一批皮甲,关键部位会缝上牛皮,不能算结实,但是总是比穿布衣要强些。” 主公总是想的比他还细致,弈延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打造强军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完成的,慢慢来,不着急。不过你要牢牢记得,现在手下的四个伍,都是最为珍贵的种子,等到时机成熟之后,把他们撒进新兵的队伍里,每个人都可以是伍长,是队正。因此,你才要严格把关,让他们不至于长成歪苗。” 虽然手上还没那么多兵,但是一支部队的灵魂在成立时就会扎根。梁峰想要的可不是一窝熊兵。进可攻,退可守,完全服从命令,才是最基本的要求。而这一点,要贯彻在建队初始。幸好他的眼光不错,选了个称职的领队人。 肩上还有些火辣辣的灼痛感,梁峰伸了个懒腰,侧躺在了床榻上:“趁天还亮着,拿卷《春秋》来。” 最近精神好了些,梁峰把基础教育提上了日程,白天让绿竹跟梁荣一起学学写字,晚上则给弈延讲些史书里的故事。他可不想被一群文盲围着,能教自然要好好教下。 弈延立刻来了精神,快步向外间的书案走去。看着那急切的背影,梁峰不由微微一笑,这样养病的日子,也不错嘛。 第30章 狼子野心 驴车缓慢的行在路上, 这些年兵荒马乱, 官府也不修整道路了, 让本来就难走的山道更加颠簸。不知是不是赶车人没有看好路,车轱辘猛地一歪,差点把整个车厢都掀了下来。 脑袋结结实实磕了一下, 田裳再也按捺不住,撩开帘子,冲外面赶车的汉子喊道:“王二!你眼睛瞎了吗?好好看路,别翻了车!” 那汉子看都没看他一眼,满不在乎的赶着车, 嘴里净是些不干不净的乡间俚曲, 听得让人心烦。 “在下槐村你还想找到什么可靠的车夫?”身后, 风韵犹存的田家娘子怒声道,“我就说了在县城寻人, 你可好, 非要找这么个泼皮!!” “闭嘴!”田裳立刻放下了车帘, 低声骂道, “你这个无知妇人!没看到这一路上来来往往净是流民吗?这一定是哪里遭了灾,出来逃荒的。就我们两人走在路上,不被他们抢了才怪!” “我无知?我是瞎了眼,才看上你这个才疏学浅的废物!要不是当年老家主看重你,怎能迎我过门?!现在可好,跟你十几年,非但生不出一男半女,老来还要被赶出家门……我命怎么这么苦啊!我当年可是老主母的贴身丫鬟呢!”田家娘子不依不饶,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 田裳只觉烦不胜烦。当日被赶出梁府,有那个凶神恶煞的羯奴守在一边,他根本就没法带太多东西,只得收拾了细软,和娘子一起仓皇离开。在附近的村落里住了几日,好不容易雇了辆驴车代步,谁料这婆娘还来聒噪。当初要不是她怂恿自己掌权,哪会落到现在这种地步?! “别哭了!等到了晋阳,我再寻一家高门攀附就是。不过是当门客,去晋阳不比窝在那乡下地方强上许多!”田裳烦躁的抓了抓胡子,恨恨道。 “强个屁!你这种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哪家会要?还是被家主赶出来的,万一别人知道了,不把你打出门去才怪!”田家娘子边哭还边骂,一副天塌了的模样。 “你这贱妇……”一股火气被顶到了胸口,田裳只想一个大嘴巴子抽过去。谁料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叫,还有马蹄哒哒的声响。 “糟糕!”田裳的反应不慢,立刻扯开车帘,只见前面路上已经乱成了一团,尘土飞溅,几匹马儿驱赶着人群,向这边卷来。不少流民哭嚎着往道路两边逃去,还有些跑不动的,直接被跪在了道边,抱头瑟瑟发抖。这是来了匪盗啊! 第19节 “王二,快!快转向……”田裳急急去喊车夫,谁料那村汉已经抛下驴车,连滚带爬向远处的林中窜去。 田裳只觉得头上一阵眩晕,大声吼道:“快,快弃车!躲进林中……” “可是细软都在车上啊!”田家娘子此时面上也失了颜色,这可是他们十几年攒下的家资,要全都扔了吗? “你这愚妇!”田裳也顾不得婆娘了,翻身跳下了驴车。他身上还带着十几两银子,都是偷偷攒下的,到了城里也够买个小小田舍安度晚年了。反正这婆娘心思毒辣又不会下崽儿,大不了再娶个新妇就好! 心思一旦下定,田裳跑的就更快了。驴车的目标太大,正是吸引匪盗的好东西,只要那婆娘能挡住一时半刻,他就能逃出这伙强人之手。闷着头一口气跑了几里地,田裳方才停下脚步,气喘吁吁地扶住了身旁的树干,看向身后。 似乎没人追上来。真是天幸!用手抹了把汗水,他顺着树干滑坐在地,毕竟年纪大了,又常年坐在屋中,这短短一段路,简直都要把他的腔子给跑出来了。如果不是那梁丰,他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想起了驴车上的家当,想起了那个风韵犹存的婆娘,田裳只觉得心都要痛坏了!若是有一天他也能攀上哪个势家,定要让梁丰那小子有好果子吃! 满腹怨气正翻腾不休,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接着,有人喊了起来:“他从这边走了!” “追!” 田裳惊恐的想要站起身,谁料脚下却不知踩到了什么东西,身体一歪,惨叫着栽倒在地。这一下摔的痛极了,可是他连停都不敢停,咬牙向一边的灌木丛中爬去。 听到了这声响,那边来人加快了脚步,不一会儿,两个衣衫褴褛,手提柴刀的大汉钻出了林子,其中一个喜道:“阿牛,前面那个应该就是那老货!” 另一个已经大踏步冲了上来:“哪里走!” 他手中柴刀狠狠掷出,险之又险的钉入了田裳面前的泥土中,也截断了唯一的去路。田裳吓得魂飞魄散,抱住了脑袋哀哀叫道:“壮士饶命啊!老朽身上有钱,壮士尽可拿去!只求饶了老朽一命……” 那名唤阿牛的汉子理都不理,一把扯起田裳的衣领,喝问道:“你可是梁府那个宾客?” 什么?田裳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专门来找自己的?是好事还是坏事? 看田裳发愣,那汉子嘿的一声拔起了柴刀,抵在了田裳脖颈处:“快说!要是不是,莫耽搁我们兄弟的脚程!” 那刀上,分明还有未干的血污,田裳哪还敢犹豫,赶忙叫道:“正是小人!壮士刀下留情啊!” “哈,可追上了。”另一个汉子不由喜笑颜开,“阿牛,走吧,回去讨赏去!” 两人没有解释的意思,拖着田裳就向来处走去。这可不是刚刚逃命时的情形了,腿脚发软,汗出如浆,还要被两个大汉半拖半拽,田裳头上的纶巾都跌落在地,满头花白头发披散下来,简直狼狈的不成人样。就这么被拖拽了许久,当田裳快要撑不住翻白眼时,三人终于停了下来。 只见面前是一片小树林,几匹马儿正拴在那里,悠闲的啃着脚边野草。十数个流民惊慌失措围在一起,不少人的衣衫已经被扯了下来,应该是好好搜过了身,正等着被虏上山去当苦力。后面草丛里,还有时不时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这应该是流民过境,山匪下来抢人抢钱了。田裳口中发苦,如果是流匪还好说,一般抢一票就撤了。这种占山为王的,跟盘踞在山头的猛虎一样,凶残狠毒,躲无可躲啊! “头领,就是他了!”阿牛猛用一推,把田裳搡在了地上。 摔的不轻,田裳哎呦了一声,才小心翼翼的抬起头。只见面前金刀大马坐着个魁梧汉子,赤面虬须,满脸横肉,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然而这还不算什么,在那汉子身旁,还跪着个女子,头发散乱,哆哆嗦嗦蜷在那里,可不正是他家娘子吗?! “这小老儿就是梁府出来的宾客?”那头领开口问道。 田家娘子哽咽答道:“正是这个杀胚!大王,奴家已经招了!求大王饶奴家一命啊!” “带她下去!”那头领冷哼一声,冲身边人摆了摆手,立刻有人扯住田家娘子的手臂,往后拖去。那妇人尖声叫了起来,然而只喊了一声,嘴就堵上了,只能发出让人胆寒的呜呜哀鸣。 田裳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牙齿颤的格格作响。他扔下发妻就是为了逃命,谁能想到那娘们竟然把他供了出来。还有这山大王,抓他是要作甚?! “前些日子,我侄儿下山做买卖,反而人被杀了,听说就是梁府所为。你可清楚此事?”那头领冷冷盯着田裳,开口问道。 他怎能不知!田裳张了张嘴,突然抱头哭了起来:“那该死的梁丰!都是他!都是他害我至此啊!!大王,杀了令侄的正是那梁丰!他还练了一伙兵马,放言说要铲除附近匪患,大王明鉴,我正是被那病秧子给赶出来的啊!” 心底恨意咕嘟嘟翻腾,犹如毒液,田裳的思维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他知道,这伙人找自己,恐怕是为了报仇雪恨的,只要把所有罪名都推到梁丰身上,说不好就能有个脱身机会。不……不只是如此,他更要引这伙强人前往梁府,彻底将梁府夷为平地!让那肆意妄为的梁家小子,知道他的厉害! 猛地抬起头,田裳大声道:“若是大王不嫌弃,老朽愿为大王效犬马之力,助大王攻下梁府!梁府几代官爵,家财少说也有百万钱,还有不少仆僮美婢,大王尽可享用!如此乱世,大王兵强马壮,又何必屈居于山头?占了梁府,做个豪强岂不更妙!” 这话极有煽动力,在场的几个山匪呼吸都粗重了起来,其中一个上前一步道:“头领,这老儿所言甚是,官兵打来打去,又有人起事,说不定转眼就换了天下。不如取个庄子,做咱们的根基?” 那头领显然比下面喽啰要沉稳不少,沉吟了片刻才道:“阿鲁可是带了十来人下山的,却被人杀的七零八落。如今对方身居高墙之后,我们只有百来人,如何能攻下梁府大宅?” 张鲁是他的亲侄子,本领自然不差。这次偷偷接了无头买卖,反被人杀了,让张浑如何不恼。因此听那个娘们说有梁家出来的宾客,他才派人来捉。本想杀了祭奠自家侄儿,谁料竟换来这么个让他心动的消息。 田裳人老成精,自然一眼就看出这头领有了意动,连忙补道:“那梁丰倒行逆施,已经得罪了不少亲信,正如老朽就是被他赶出梁府的。府上还有一对王家兄弟,无故被他杖责,恐怕也怀恨在心。这两人曾经是做护院的,若是能跟他们里应外合,梁府高墙也算不得什么!” 有了这句话,张浑眼中凶光一闪,笑道:“来人,扶田宾客起来,咱们好好谈谈……” ※ “听说了吗?木坊要造翻车了,据说这次要造好些台,田里都能用上!” “可不是嘛!我还听说,那群家兵们除了能分得的新田外,还能赁些良种,不收任何利息。若是谁佃了他们的田,今夏播种,还有耕牛可用!” “这可是真的?!听谁说的?”马上就该种夏粮了,若是有良种又有耕牛,佃那些新田可是一笔大好买卖。家里有人入选部曲的,更是笑开了花,恨不得立刻就去赁种。 透露消息的那个得意洋洋道:“都阿良管事说的!往日姓田的那老东西蒙蔽了家主,如今家主晓得咱们过的是什么日子,自然就开恩了!” “菩萨保佑!还是家主仁善!”虔诚点的,已经开始念念有词。 另一个家里有免赋名额的更是插嘴道:“我看梁府是要重振了!谁家能拿出田赋赏赐部曲啊?家主这恐怕是要当官,咱们可都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立刻又引来一片附和。大早上还没下地,正是交流消息的好时候。农人们消息闭塞,根本弄不清楚现今是哪个皇帝当差,但是对于庄上的风水草动却敏感异常。实在是这些和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不得不多放几分注意。因此这一个多月来,不论是田裳被撤、还是织坊关门,大多数人都心里有数。非但没有因这些变化心惊胆战,还隐隐有些快意。 吴全贪婪好色,田裳傲慢无能,就是被杖责的王虎王豹兄弟俩,也是爱惹是生非、欺压庄人的家伙。如今这些人被严加处置,可不正是家主英明神武、明察秋毫的表现吗?!加之给打退山匪的仆役们免赋,给那些部曲新丁们佃田,还有兴修水利、无息借粮,哪样不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这些靠天吃饭的农汉们,看似质朴,心底却毫不含糊。谁对他们好,谁对他们坏,那杆秤是明明白白。如今连年大旱,眼看日子过的朝不保夕,突然就有了奔头,任谁能不欢喜呢? “嘿!快看,那群小子又开始操练啦!”不知是谁嚷了一声,众人的目光立刻向远处飘去。 只见一队青壮汉子正跑过不远处的院墙,这伙人都穿着短襦长裈,上身没有袖子,裤脚高高束起,清一色的灰黑样式,看起来利落无比。每人还背着杆丈余长的木槍,饶是如此,他们跑步的步调也浑然一致,没有半个人掉队。就这么大模大样扬起尘沙,向着远方跑去。 “不愧是咱们梁府家兵啊!”有人艳羡的叹了一句。 这部曲的伙食、佃田都是府上数一数二的,才个把月时间,就把一群庄汉训练的似模似样,只叫人眼红。不过他们的操练也是辛苦,早晚两趟绕着庄上跑圈,还要站队练槍,看着比耕地还辛苦。不过这么个操练法,着实让人心里安稳。乱世嘛,谁不指望自家身边,有这么一伙强兵呢? 一群人就跟看戏似的大老远观望着部曲的动静,一个尖嘴猴腮的小子却悄悄绕过了院墙,向着田庄深处的茅屋走去。左右打量了一下没人,那小子快步走到了一间破屋前。 茅屋中,有人正咬牙切齿,大声骂娘。自从那日王虎和王豹兄弟俩被杖责之后,就被拖到了这边的老房里,原先好好的护院没得干了,还落下一身伤,连个能照料的人都没。亏得兄弟俩身体不错,好歹还存了几个钱,拜托隔壁大娘每日给他们送些粥水,才没有一命呜呼。 “阿兄,这棒伤看着快好了,咱们真要留在庄上种田?”王豹苦着脸,摸了摸后腰。背上伤口大多结了痂,看着是要好了。可是他们丢了差事,又懒散惯了,哪能吃得了种地的苦头? “都他娘是那些羯人搞得鬼。若不是家主听信那些贱奴的谗言,咱们哪会落得如此下场?!”王虎挨得比弟弟还重些,只能趴在草席上骂骂咧咧。他又如何不知两人的境况尴尬,可是现在回都不回不去了,下来的日子要怎么办? 两兄弟一躺一站,各自愁眉苦脸,这时门外突然传来几声轻轻的敲门声。还不到吃饭的时候啊?王豹一瘸一拐的走了过去,打开了房门。 “阿言?”看到门外贼眉鼠眼的家伙,王豹就是一愣。这不是邻村的货郎阿言吗?往日偶尔会跟兄弟二人一起吃酒赌钱,怎么突然找上门了?看不成是来看自家笑话的? 想到这里,王豹的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你来作甚?上次欠的钱难道没清吗?” 阿言嘿嘿一笑:“听说兄长们受了伤,我这边正巧有点棒疮良药,不知能不能派上用场。” 说着,他抬了抬手,一块明晃晃的银子闪了闪。这可是银子,寻常人哪有机会拿到?!王豹赶紧侧身,把人让进了屋。 一进屋,霉腐恶臭就扑鼻而来,阿言抽了抽鼻子,装模作样的啧啧道:“看来梁家家主犯病之后,大伙儿是都不好过了。这屋子,怕是有些年头没住过人了,可惜了两位兄长竟然落得如此境地!” “有什么话,别藏着掖着!”王虎不耐烦跟人绕圈子,低声吼道。 “呵呵,说起来,倒是件好事。”阿言大咧咧捡了块干净点的席子坐下,开口道,“前几天也是赶巧,我家张将军下山打猎,正好碰上了田宾客被姓梁的赶出门去。张将军跟田翁聊的十分投契,就聘他当了青羊寨的军师。” 这话一出,王家兄弟脸上都变了颜色。他们是本地人,自然知道青羊寨可没什么将军,只有一群烧杀掳掠,作尽了歹事的山匪。头目正是姓张,被不少百姓称作“张饿虎”。田裳竟然投了他,还成了山匪的军师,这让人怎能想到?! “莫要乱讲!田裳怎么会投那……你,你是青羊寨的人?”突然明白过来,王虎的声音立刻就发颤了,这人外厉内荏,也就敢在庄稼汉面前逞一逞英雄,碰上山匪,可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 “良……良那个……咳,良鸟也会挑树搭窝嘛!”本想拽个文,却一时想不起原话该怎么讲了,阿言干咳一声,赶紧道,“反正田军师说了,如今并州乱成这个样子,不如趁早起事,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如若这次你们能助张将军成事,少不得也能封你们个队官当当。” 这时王豹终于开口道:“不知田,田军师是如何打算的?” “阿豹你!”王虎瞪大了眼睛,小弟这是要跟着田裳干了? “阿兄,现在咱们在梁府也混不下去了,还是先听听阿言的说法。”王豹想的可比兄长多多了,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既然敢这么找上门,那伙山匪恐怕已经有了计划。左右都是个死,还不如早些想法,求个活路。 阿言呵呵一笑:“还是阿豹想的明白!张将军近日就要点齐兵马,攻打梁府。届时大队人马围住正门,你二人只要偷偷引几人潜入主宅,拿住梁丰即可。这事情,应该不难吧?” 还真不算难!王豹心中暗自琢磨,主宅对于其他人而言可能大的厉害,他兄弟二人却熟的跟自家院子一样。而且真正掳人的还不是他们,只要给山匪带路就行。如果事成,那可是天大一笔买卖啊! 想想自己巡视时,时不时能看到的库房,王豹就觉得一阵口干舌燥,吞了吞唾沫才道:“可是如今梁府正在练兵,若是那群家兵不离开郎主身侧呢?” “放心,张将军这不带了人马嘛!”阿言双眼放光,恶狠狠笑道,“若是那群家兵不出来迎战,就先毁了田庄,再攻打大宅。到时门户一破,一把火烧过去,还怕他们不出来吗?不过如此一来,你兄弟二人的功劳,可就微不足道了。兵荒马乱的,万一再有个闪失,岂不是不美?” 这又是威胁,又是利诱,摆明了就是吃定了二人,王虎和王豹不由面面相觑。过了半晌,王虎终于一咬牙:“老子给梁家当了这么多年的护院,还不是说打就打!这样的家主,不要也罢!” 王豹更直接一些:“若是我们真成了事,能拿什么奖赏呢?” “当个队正绝无问题!还有赏银、女人!庄上的小娘子,可任你们挑选。喏,这就是将军给你们治伤的,赶紧买了棒疮药,莫要耽搁正事!”阿言手一抬,那一小块碎银就放在了王家兄弟面前。 再多的甜言蜜语,也不如这一块银子来的诱人。王虎吞了吞口水:“行,我们干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田裳的财产处理问题,一千钱大概6公斤多,若是一万钱就要60公斤,贪个十万钱……呵呵,反正这老头是铁定搬不走的。 所以他只能藏些以前兑换的银子,不过因为银子不是常用的流通货币,所以数量也不会太多。 第31章 来袭 “将军, 王家兄弟答应做内应了!咱们的人马随时都能下山!”连夜赶回了山寨, 阿言满面堆笑, 冲坐在首位的头目说道。 他可是青羊寨安插在附近乡间的探子,有货郎这个身份掩盖,能方便穿行于各村, 若是哪里有了商队的消息,也能第一时间通禀寨里。这还是张浑想出来的法子,也是青羊寨这些年逐渐壮大的根本之一。若不是如此狡猾凶残,怎能在这乱世中占下个山头? 张浑冲坐在身边的老者嘿嘿一笑:“看来军师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这两天青羊寨也算改了模样, 不但各位头目都有了将军、校尉之类的头衔, 还封了军师, 插了旗帜。这些都是田裳想出来的花招,既然想要留在这山寨里, 就要看起来有些用处。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 论打打杀杀定然不行的, 还是要靠这些“计谋”, 才能有安身之地。 这两天,田裳也想明白了。他这样的人,投靠高门势族反而让人看不起,不如落草,在这些山匪身上花些功夫。正因如此,打下梁府才尤为重要。 清了清嗓子,田裳道:“我说的两个计策,还是要以绑人为上。梁府最重要的就是田庄,若是有了庄子,就有良田匠坊,婢子仆役。若是没了庄子,恐怕养不起山上这么多人马。” 最近这伙人又掳掠了不少流民,光靠劫道,怕是养活不起。还是要有人种地,有人贩货才行。 张浑笑笑:“只要你那两个内应可靠,就都好说。如若不然,还是要放把火才行!” 这种浑人,指望他听话是不可能的。不过田裳自觉有几分把握,梁丰自从重病之后,性情有些变化,还真不一定会让部曲龟缩在主宅之内。只要那群新丁出了院墙,在这伙强人面前还不是任人鱼肉? 田裳冷哼一声:“将军放心,只是引人进梁府,王家兄弟还是有胆量的。不过将军派去的人手也要可靠,届时可不能错手杀了梁丰那小儿!” 死的不明不白,且不是便宜了这小子?!他也要让那姓梁的看看,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场面! 张浑哈哈一笑,用力拍了拍田裳的肩膀:“军师多虑了!我手下的人,又岂会拿不住一个病秧子?来人,安排酒席,今晚咱们大吃一顿,明日一早就上路!” 众山匪齐声呼喝起来,声震山岗。田裳摸了摸颔下短须,做不成良臣,也要做个毒士。前朝那个贾诩贾文和不也是数投其主,老来才转了运道吗?乱世为人,就当如此! 想到这里,他又赶忙补了一句:“将军别忘了封住前往梁府的要道,要是大军突进被人发现,可就失了先机……” “这个本将军自然晓得!来来,军师也吃盏酒,今晚不醉不归!” 田裳看着那群已经开始兴奋起来的山匪,张了张嘴巴,又闭了起来。这伙贼人确实强悍,不知祸害了附近多少村落,哪里容得他多嘴指教。笑着接过了递来的酒杯,田裳轻轻抿了一口,酒酸且浊,比不上梁府常用的酒水。不过想到明日梁丰那病秧子跪地求饶的丑态,这劣酒也就不那么难咽了。 ※ “怪了,送信之人这两日应该到了,怎么迟了?”姜达看看窗外,喃喃自语道。 第20节 之前他派人送出了书信,从梁府到铜鞮快马只需两日,再转往晋阳,也不过多花上三天时间。一个来回,十天总该够了。可是这都半个月,也没见信使归来。难不成有什么耽搁了行程? 姜达心底暗自焦急。这些天,他在梁府可没闲着。除了给梁丰复诊、针灸外,还弄到了一些石灰,开始试制石灰水。这石灰入水即可发热,用手碰触还会发红破片,如同烫伤,药性比想象的还要厉害。不过石灰水无法长久保存,至多两日之后,就跟普通的清水别无二致,必须现调现配才有效用。 在梁峰的建议下,他还调制了几种剂量不一的石灰水,针对多生虫蚁的地方进行泼洒,观察杀虫效果,若是能得出最理想的配比,也更方面普通百姓自行调制。 除了石灰水之外,还有“口罩”一物。 姜达捡起桌上的一片布块,用手摊平。这布并不大,主体乃是用丝麻制成,有两根细绳可以挂在耳上。戴起来有些憋闷,但是胜在简单易做。据梁丰所言,带之前需把它放在笼上蒸过,方能杀除疫物。对于那些经由口鼻传染的病症,也有很大防范效果。 这对旁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是行走在疫区,医者仍需要望闻问切,还有那些清理尸首的杂役,掩埋尸首的苦力,此物要是有用,惠及的恐怕不止一人。这东西,他还是要尽快寄给祖父才好。 至于井水煮沸后再饮,饭前洗手之类的说法,姜达当然也无异议。这都是势家大族的寻常规矩,能够形成这样的规矩,可不单单是因为好面子讲排场之类的原因。就像宫里也用白灰涂墙,或是皇后要住椒房一样,有些东西恐怕贵人们早已在用,只是不知其因罢了。 而那梁子熙,正是点破了这一点。佛祖入梦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更多人知晓这些,控制疫病流传。 再次看了看窗外,姜达摇了摇头。那信使究竟何时才会到啊…… ※ “阿嚏!”靠在木质的围栏上,郇吉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缩了缩脖子。天虽然暖和了许多,但是望楼之上,风比平地大多了,顶着风吹还是有些发冷,身边又没个聊天的伴儿,更是清冷的要命。 之前筹建部曲,他也鼓着劲儿参加了,但是腿部有疾,跟着跑了几日,就被迫退了下来。不过看在他为人勤恳,眼神又相当不错的份上,分到了把守望楼的活儿,每天跟另一个岗哨轮换守在望楼之上,监视院外的敌情。 老实说,这活儿挺无聊的。虽然站得高,看的远,但是下面不是操练就是种地,看多了也就那样。不过这样的活儿,总比下地种田要好上许多。 探头望了望下面的营房,只见那群兵卒又开始练习站队了,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也不晓得浪费这个时间是干啥用的。按照往日的安排,之后恐怕就该耍长槍了,一排排长槍刺过去,虎虎生风,看起来到是有些气势。 打了个哈欠,郇吉扭头看向远方。数道人影正在的田地中耕作,最近田边又多出了架翻车,庄上的人干劲可足了,每天都挑水浇地,忙的不亦乐乎。陶坊那边时不时会冒出些黑烟,木坊则在溪流下游搭了个棚子,一群人跑来跑去,不知在干些什么。这么一眼望去,简直能让人生出几分安逸,似乎之前颠沛流离的逃荒日子,也变得模糊起来。 这辈子,最大的运道就是被郎主买下了吧?郇吉忍不住咧开了嘴角,傻笑起来。他这个半残之人也就能守个望楼了,但是衣食无忧,可是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的日子。若是今后弈延能够飞黄腾达,他是不是也能沾些便宜呢? 正出着神,远方山道上,远远腾起了一阵烟尘。郇吉茫然的看了片刻,突然翻身蹦了起来,抓住了面前围栏:“山……山匪!” ※lt “郎主,从明日开始就要分发种子了。那几石良种足够耕满部曲分得的新田,不过今年免去田赋的人不少,怕是收上来的粮食不够往年的数量。”阿良面色有些忧虑,现在这笔账,怎么算都是出入不敷,看起来情况不妙啊? “今年的粮食不再发卖了,果园和鱼塘也一样,还要再多养些鸡雏,增加庄上产蛋的数量。”梁峰在面前的纸上勾画两道,淡淡答道。 “可是如此一来,今年就完全没有银钱进账了!”阿良不由急道。 “现在账上还有十九万钱,足够应付日常。庄上的产出是绝对不能再动了,等到夏收粮价回落,还要多买些粮食,以备不时之需。”梁峰可不傻,乱世粮食比钱重要多了,搞好仓储多多屯粮才是正道。至于其他东西,梁府田庄基本能够自给自足。这也是庄园经济最好的地方,关起门来,就是个小型社会。 阿良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讲。是啊,梁府花销最大的,其实只有郎主父子。如果郎主决定省吃俭用,那么结余下来的钱还真不是个小数目。 如今木坊正着力营造的翻车,对抗旱还是有些助益的,夏收的影响应该比预期要小。有不少庄户更是得了免赋的优待,其他则人多多少少也有佃些部曲发放的减赋田,不出意外的话,整个田庄都要过上许久不曾遇到的好日子。在这样的大旱时节,能得到如此厚待,实在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可是郎主本人却为了养兵,要勤俭度日。作为一个奴仆,阿良只觉得又是酸涩,又是感动,都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梁峰在纸上又勾画了一道:“现在部曲每年要吃去二百石粮食吧?” 一石是一百二十斤,加上谷壳重量,怕实际只有一半能够食用。一人一天至少两斤粮才能保本。一年可不就是二百多石?如今粮价涨的厉害,一石都要一二千钱,也亏得分给那些兵卒的佃田有多余收益,否则还真出入不敷了。 阿良回过神,赶忙答道:“其实要不了那么多,添些杂粮还能更省些。不过腌菜、鸡蛋、鱼肉等等花销可不少,田地收上来的赋税却远远少于庄户,是一笔大开销。” 还有统一的着装,精良的武器,耐用的铠甲,养兵果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不过这些投入绝对不能少,只能期盼纸坊和陶坊的新产品问世了,也不知能不能顺利赶上夏收时节? 又在纸上记了一笔,梁峰道:“还要买些牛羊,牛能耕地,羊能吃肉制皮,这边草木繁茂,孩童都能放牧,多少也是贴补。” “并州匈奴人多,牛羊倒不算贵。”阿良连连点头。 “行了,只要加强抗旱,确保夏收,府上勉强还能支撑……”梁峰正说着,突然听到了外面传来了一阵清脆钟声。这是望楼的警钟! 梁峰豁然起身:“警讯!” “怎么会!梁府已经二十多年没碰上匪盗了……”阿良惊的声音都发颤了,“会不会是望楼上的岗哨看错了?” 正说着,一个仆从跌跌撞撞跑了进来:“郎主!郎主!望楼传来讯息,有山匪来袭,一……一百多人啊!” “啊!”听到这数字,绿竹吓的腿抖了。一百多山匪?这可怎么守得住?! 梁峰厉声道:“阿良,你速去田庄,让庄户们切勿惊慌,组织青壮们拿起武器,聚在一起防备来敌。绿竹,去拿件红色外袍,越艳越好!” 说罢,他毫不迟疑,向着望楼所在的偏院奔去。 ※ 刺耳的钟鸣响彻田庄,弈延猛地抬头看向望楼。望楼的岗哨是主公亲自安排的,这动静,分明是敌人来袭的警讯! 部曲中陆陆续续也有人分辨出了钟声来源,顿时乱作一片。谁能料到青黄不接的时节,会有人来攻打田庄,他们岂不是要上战场了?! 弈延扭头喝道:“怕什么!操练不就是为了这个?!全体都有,端槍列阵!” 这是基础的战斗阵型,怎么说都经历了月余操练,那些兵卒下意识的就开始列队,不大会儿就排成了四列。虽然阵型单薄,但是这样人挤人的方块阵一旦成型,心中的恐惧反而少了些,大部分人都站稳了脚跟。 弈延见状二话不说,蹭蹭几下就爬上了营房旁临时搭建的小望台,居高临下向下望去。只见山道上尘土弥漫,一队山匪正大摇大摆向梁府逼近,人数不少,约莫有百来号。如果让他们翻过院墙,立刻就会四散袭扰田庄,不论是四坊还是庄子,都要被大肆洗掠。然而选择迎敌,一旦部曲战败,主公所在的宅邸就没了防御力量,虽然宅邸墙高,无人把守也挡不下如虎似狼的贼兵! 回去请示主公,必然会延误作战时机。但若是自己选错了,又会另田庄蒙受巨大损失。是带队正面迎击数倍于己的敌人,还是固守高墙,保护身后宅邸?弈延的牙齿咬的咯咯作响,他想战斗,他想击溃那些胆大妄为的贼兵,保住主公的田庄。但是万一主公不允呢?万一他败了呢? 弈延扭头,再次向望楼看去。这只是无意识的动作,然而当看清楼上情形时,他的瞳孔猛然收缩,握紧了拳头。钟声不知何时已经停下,天地之间之余一片静谧,一个挺拔纤瘦的身影矗立在望楼之上,身披红衣,就像一簇燃烧的烈焰。那人举起了手,直直指向了院门方向! 主公让他迎战!弈延大吼一声,跳下来了望台:“敌人来袭,随我迎战,保卫田庄!” 队伍再次发出了一阵骚动,然而弈延已经挎弓提槍,高声喝道:“你们背后是自家的佃田,是亲人骨肉!不想失掉他们,便随我迎战!” 这一声如此响亮,立刻让骚动一滞,四位伍长见机也跟着大吼起来:“迎战!” “迎战!迎战!” 吼声震彻天际。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属于自己的佃田,每日吃饱穿暖,安稳生活。他们不想丢掉这些,无论谁来,都夺不走这些! 队列开始移动,大步向前,向着外侧院门奔去! 他看懂了!梁峰猛地呼出口气,弈延看懂了! 一路跑来,梁峰几乎耗光了全身气力,汗水如雨点般洒下,只有撑着围栏,才能勉强站直了身体。但是他并没有错过眼前的一切。他能看到那群不紧不慢逼近的山匪,能看到整齐排列的梁家部曲。五倍于己的敌人自然恐怖,但是他不能容忍这些贼兵,一举毁了他好不容易才整顿妥当的家园。 当兵的,就该守家卫国,不论敌人多寡,不论危险与否! 可惜,这一战他没有充足准备。那些新兵还未配甲,只有手中长槍。用这样的队伍抵御如虎似狼的山匪,能胜吗? 梁峰放下手臂,猛然对身后的哨兵说道:“去取一面鼓来!” 郇吉已经吓的有点傻了,“啊”了一声。 “快去!”梁峰可没工夫废话,厉声道。 这下,郇吉才反应过来,拖着那条半残的腿连滚带爬向楼下冲去。梁峰转身走到了围栏边,下方的庭院中,已经站了不少神色慌张的仆僮婢女,主院如今的仆役已经裁剪了数次,但是依旧不少。 梁峰大声喊道:“所有男人拿起武器,守在大门的角楼之上,仆妇准备沸水、柴薪,以备不时之需!部曲已经前去迎战,他们会守住田庄,我就站在这里,与梁府共存亡!” 不少人还期盼着部曲返回宅邸,保护主宅。然而听到这番话,他们才想起后方的田庄。都是庄上的奴仆,他们也有亲人朋友待在外面,更别说今年可是大旱,若是田庄毁了,又怎能活的下去呢? 几个仆役咬了咬牙,向着大门旁的防卫角楼奔去,另一些胆大点的仆妇也开始动作。虽然恐惧并未消散,但是看着那位俊美文弱的郎主站在望楼之上,指挥部曲保卫田庄,那让人疯狂的恐惧也算不得什么了。只要有郎主在,他们就不会被人抛弃! 梁峰扭头对还在瑟瑟发抖的绿竹道:“绿竹,你先下去吧。” 刚刚绿竹也跟着梁峰冲了上来,然而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双腿抖的一刻不停,几乎站不稳脚步,可是小丫头依旧倔强的摇了摇头:“郎君在这里,奴婢也在这里!” 这次,她没有落泪。 梁峰看了她片刻,没再说什么,扭头望向远方。那群山匪离得更近了,他手下的新兵真能守住院门吗?弈延又会如何迎战呢? 第32章 短兵相接 山道上, 张浑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之上, 悠闲的跟在队伍之后。前面就是梁家庄园了, 近到连示警的钟声都清晰可闻,但是他丝毫没有加快行军速度的意思,反而得意洋洋的对身边骑着驴子的田裳说道:“军师, 你看我这些手下如何啊?” 田裳骑术压根不过关,紧张的双手抓着缰绳,虚应道:“将军的兵马雄健,气势逼人。” 张浑哈哈大笑:“也多亏了军师的主意,有这么支队伍摆在眼前, 何愁他们不上钩?” 这是张浑和田裳事先商量好的。把大队人马摆在正门方向, 做出一副威逼梁府的姿态。只要脑子没毛病, 自然会把目光放在他们这边。梁府的院墙颇长,不可能一一守住, 其他地方的防卫就要薄弱许多。就在刚刚, 张浑已经派出两个机灵狠辣的小子, 沿着山坳偷偷翻过围墙。过不了多大时候, 他们就会在王家兄弟的带领下,轻松潜入梁府。等到那个病秧子家主被抓,这梁府还不尽在他掌握之中! “哈哈,还是将军麾下兵强马壮,才能用这样的计谋啊。”田裳干笑道。 虽然张浑表现出一副粗豪模样,但是田裳心知肚明,这个人并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蠢笨,否则也不会强行带上他一起攻打梁府。 若是王家兄弟那里出了什么差错,或是梁府部曲与他所说的人数不符,恐怕这位张将军立刻就会翻脸,把他斩于马下。应付这种山匪头子,可比应付梁丰那世家子麻烦多了。不过乱世嘛,富贵险中求!有他那精妙绝伦的主意,加上这群吃饱了肉,喝足了酒,对钱帛女人满眼放光的穷凶极恶之徒,何愁攻不下梁府呢? 只要那梁丰不做个缩头乌龟,把部曲都放在自己身边就好…… “咦?”警戒的钟声突然停了下来,张浑讶异的抬起头,看向前方。 这可不大对啊,警钟怎么可能说停就停!这么短的时间,哪够召集人手的?更别说庄上那些蠢笨的庄汉,恐怕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敌人来袭。难不成那梁家家主是准备放弃田庄,专心守护宅邸了? 各种各样的心思转了遍,张浑扭头道:“军师,你看这是怎么回事?” “估计是为了集结部曲吧?鸣金收兵嘛,是不是那病秧子怕坏了部曲的士气?”田裳装模作样答道。 然而这回答很快就被推翻了,前方的队伍发出了一阵骚动:“将军!梁府院门打开了!” “什么?!”张浑豁然回首,只见前方不算厚重的外墙大门正吱吱呀呀缓缓敞开,五六个拿着木头槍,穿着布衣的汉子出现在眼前。 这是要开门迎击?!张浑猛地一踩马镫,站起身来:“孩儿们,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羊牯想要出门受死啦,给我冲进去!冲进去就有金银财宝,就有女人了!” 听到首领这声嚎叫,那群山匪哪还能按捺的住,挥舞着手中粗陋兵器,乌泱泱冲了上去。再怎么低矮的院墙,也是要拼着命翻过去,哪有这样长驱直入来的爽利?!哈哈,遇上这样的羊牯,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运道! ※ 毕竟操练了一月有余,虽然一路小跑,但是抵达院门前时,部曲的阵型分毫未乱。弈延上前一步,透过望口向外看去。只见那伙山匪依旧走得不快,大摇大摆向着院墙方向逼近。 弈延心底一紧,暗道不好。若是山匪一哄而上,还能在院内以逸待劳,攻其不备。但是现在对方的行军速度如此缓慢,根本耗费不了多少体力,等到在墙外集结之后,自然可以分批越过院墙。梁府不是没有遭过匪患,但是历任家主都选择了固守邬堡似的主宅,根本没有兼顾田庄的打算。这庄园外墙足有数里,既矮又长,岂是二十个兵能守住的? 而当那群匪类翻过院墙,再怎么出色的列阵,都要面对腹背夹击。槍阵最能发挥威力的,永远是面对面,一旦侧面收到攻击,立刻就会让阵列溃散。 退后一步,弈延高声道:“辅兵,打开院门!” 命令一出,所有人都是一惊。开院门?难道队正想要正面迎敌?为什么不躲在墙后呢,不是只要杀掉跳入院中的匪盗就行了吗? “敌众我寡,必须利用地势才能求生!”弈延并不多做解释,再次吼道,“开院门!” 这么长时间的操练,早就让他身上有了积威,那两个辅兵不敢怠慢,哆嗦着拉开了不算坚实的大门。随着木门缓缓敞开,贼兵的身影出现在了兵卒眼中。 这么多人!他们能挡得住吗? 山匪们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在一阵骚动之后,像是发了疯似得朝大门冲来。嘶吼声、足踏声、马蹄声,声声震得人心底发颤,两腿发软。正在这时,鼓音从背后传来,声音并不很大,节奏也不很快,但是每一击都像敲在了众人心底。 弈延并未扭头,但是他知道,这是主公擂响了战鼓。主公信他,主公愿为他击鼓助威! 在隆隆鼓声中,弈延大声喝道:“站稳脚步,等他们靠近……” ※ lt 第21节 “鼓再擂响些。”梁峰冲望台下正在击鼓的仆役叫道。战局发展太快,根本来不及把鼓运上来,他只得让人在下面擂起了战鼓。 适才梁峰也看出梁府的围墙不宜防守,然而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指示,弈延就已经打开了院墙的大门。 这一下可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但是不得不说,是招妙棋。敌军距离院墙还有四五百米,如果让他们靠近,立刻就会想方设法攀过围墙,区区二十人是绝无可能守住这长长矮墙的。但是打开了院门,这群匪兵立刻会抛下一切想法,冲着正门发起攻击。那扇门只有几米宽窄,并肩站上五六人,就能彻底挡住敌人的攻击。 更妙的是,这时开门,会让那些不紧不慢前进的山匪急红了眼睛。几百米的距离不算什么,但是战场上全力以赴跑起来,也是个不小的负荷。敌疲我逸,届时碰上蓄势许久的梁府部曲,胜算自然更大! 这已经是能够想到的最好迎战方法了,只看那群新兵,能不能抗住敌人的攻击! 隆隆鼓声中,梁峰双手握在围栏上,目不转睛的看着下面的战局。只见土褐色的人潮如同翻卷的巨浪,轰隆一下,撞在了敞开的院门里。 ※ 朱二浑身都在颤抖,他从没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面对敌人。远处成群的贼兵向着院门扑来,离得越近,就看的越发清晰。那些贼兵个个面目狰狞,手挥舞着或长或短的兵器,带着让人胆寒的狂态扑向自己。近了,又近了,近到能看到眼前山匪黄褐色的牙齿和手中闪亮的刀锋。朱二只觉得心脏都被捏成了一团,再也听不到,看不到东西。他为什么会站在这里?他该转身逃走才是! 正在此时,一声呼喝在耳边炸响:“第一列,端槍。杀!” 几乎是条件反射,朱二端起了手中的长槍,用尽所有力气,刺向那个扑向自己的敌人。只听噗的一声,槍头戳进了对方的胸膛。那不可是稻草人,然而朱二觉得自己刺到了稻草里。不对,比刺进稻草还要轻松。他的身高不算雄伟,这一下过去,正正戳在了敌人柔软的腹腔上。肚皮被金属割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迸出。然后,他看到对面那人睁大了双眼,惨嚎着滑到在地。 他刺中了?! 身边的一切瞬时又动了起来,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第二列,端槍。杀!” 站在他身后的人跨前一步,越过了他身影。那是队羯人,比他们还要高大,呼喝的怒吼在耳边响彻。 “朱二!愣着干啥?!”孙焦的声音也传了过来,朱二猛然收回了自己的长槍,跌跌撞撞跟着伍长,向着队尾跑去。 似乎只是眨眼功夫,他们再次站在了队列后方,五人一组,长槍攥在手中,有些黏黏滑滑的液体顺着槍干滴落,溅在了面前的泥土里。 在他前方,是一列队友的身影,在他脚下,是横七竖八的敌人。有些大张着眼睛,一动不动;有些则痛苦的呻吟着,想要逃离。这一刻,他无比清晰的明白了过来,他杀人了,杀了一个匪兵! ……似乎不算太难。不比平时操练时更难。 当这个意识冲入脑海时,朱二的心脏砰砰跳了起来,就像耳边咚咚的鼓鸣。他突然清醒了过来,双目圆睁,看向前方。那些刚刚吓得他喘不上气的匪兵,一个个都面露恐惧,他们的动作在变的迟疑,满是破绽,似乎只要上前一槍,就能统统戳个对穿!他们也是人,还不如自己勇悍! 朱二的腿脚变得有力了,手上死死攥紧了长槍。那个声音再次出现,就像过往每一个日日夜夜的操练一样。 “第一列,端槍。杀!” 朱二举起的手中的长槍,跨过前方的战友,冲着那些匪兵扑了上去。 “杀!” ※ 张浑并没有跟着策马冲上去。他经历的阵战多了,自然晓得这种乱兵齐上的时候,没有骑兵发挥的余地。更别说,这区区几个护院,根本用不到他一根手指。 只要杀散了门口这些护卫,儿郎们自然能长驱直入,攻占田庄。梁府不是只有二十人的部曲吗?这下估计连主宅都没人能守了,不论派去的人能否抓到梁丰,攻克梁府都易如反掌。 等到拿下了梁府,他要把山上那些老底都搬过来,让流民给他筑起高墙,开垦田地,把这块宝地打造成个易守难攻的铁桶。以后或是趁乱起事,或是乖乖招安,总有一方根基。也不知梁府这百来年的世家,能存下多少财宝。 心中火苗闪闪,他贪婪的舔了舔唇,眯眼看着前方。不到两息,这院门就该攻破了吧? 然而出乎想象,冲上去的儿郎就像波涛撞在了一堵厚厚的墙上。两息过去了,然后是四息,十余息,那堵坚墙非但没有被冲破的迹象,反而一步步推向前来,一排又一排人倒在了对方脚下。就像被虎狼驱赶的羔羊,那批悍猛无比的山匪开始躲闪、退避,想要掉头逃走。 怎么可能?!张浑惊怒交加的反手一鞭,抽在了田裳的脸上:“这就是你说的梁家部曲?二十个人?” 这一下实在太狠,毫无防备,田裳倒头栽下了驴子,张浑理都没理,怒喝一声:“跟我上!” 连同他在内,五匹马撒开了蹄子,向着院门方向冲去。只要有这队老练骑兵在,他们必然能控制住局面,杀光这群该死的庄汉! ※ 弈延一直站在队伍的最前列,大声喊出口号,跟着队列一起挥出长槍。他的目光始终锐利,不但注意着面前的敌人,更像只头狼一样,带领着身边的兵卒,步步向前。从院墙内,到院墙外,部曲推进了不到十步,但是每一步,都踏着敌人的鲜血和尸体。 在长槍阵前,那些未经过训练的贼兵就像倒伏的麦秆一样,倒在了槍下。挥出的次数太多,就连槍身都开始变得粘滑。弈延心底清楚,这群新兵最多只能挥出三到四槍,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第四列,端槍。杀!” 又一声大吼,又一片呼喝,六个敌人倒在了地上。然而弈延并没继续呼喊,他猛的抬起头,只见远方,五匹高头大马向着这边冲来! 他们要骑马冲阵!部曲挡不住! 弈延毫不犹豫把长槍插在一旁的泥土里,反手一捞,取出了搭在肩上的弓箭,大喊道:“两伍一列,展开队形,自由刺杀!” 此刻部曲已经走出了院门,面对更多敌人,只有拉长阵线,才能确保腹背不受攻击。 临阵变阵一般将领都不敢轻用,但是这对于梁府部曲而言,只是常规操练项目。四名伍长的反应极快,快速带领着各自属下转换队形,再次挺起长槍,向着敌人杀去。 弈延则拉弓引弦,手中利箭宛若飞虹,直直向那几位骑士射去。 “杀!给我杀!”张浑用脚磕着马腹,双手已攥紧铁斧,向着阵前冲去。 此刻他看的清楚,那支挡住自己手下的部曲,确实只有单薄两列,一个个拿着长槍。就凭这些人,杀了他如此多儿郎? 张浑的双眼都要冒出火来,他们也敢! “给我回去!敢逃的,格杀勿论!”身边,一名心腹也纵马大吼。他们太清楚,这群外强中干的手下只能打顺风仗。一旦败退,别说是攻下梁府了,怕是直接就藏进山里,连找都找不回了。 正喊着,一支冷汗嗖的一声直扑面目,他连躲闪的机会都没有,闷哼一声摔下马去。这只是第一个,就像被催命鬼点了卯,一个又一个骑在马上的小头目纷纷中箭,栽下马去。失了骑手的马儿可不会分辨敌我,开始在匪兵中横冲直撞,让本就趋于溃散的阵营更加混乱。 “找死!”张浑双目猛然锁在了那个站在阵前的胡人小子身上。 他弓法不错,又是站在阵列之外,是这伙部曲的首领吗?张浑二话不说,催马向着那人冲去。追魂也似的箭矢当然也没放过他,然而张浑的马术奇佳,嘿了一声,竟然身子一歪,闪过了夺命飞羽。马儿的速度何其迅捷,转瞬就冲到了那人身前。 “给我死来!”张浑用力挥出手中长斧,若猛虎下山,掀起呼啸风声! 最后一箭失了准头,弈延扔下弓箭,伸手拔槍。那马风驰电掣,瞬间来到眼前,呼啸的巨斧向头上砍来。他身子一弓,刺出了一槍。木槍碰上了铁斧,只听咔嚓一声,槍身碎成了两截,用力过猛,张浑不好收力,身形微微一晃。 只是这一晃之间,弈延已经抓住了马鬃,猱身窜上。他手中,一把短短匕首闪出锐芒。 只听嗤的一声,短短匕首戳进了张浑后腰,他惨叫一声,栽下马去。可是那匹黑色骏马却没有失控,弈延翻身上马,勒住缰绳,猛力一提。那马儿一声长嘶,前蹄猛然抬起,向地上打滚的张浑踏去! 连人带马少不得千钧之力,只听咔嚓一声,张浑的背脊被马蹄踏断,抽都没抽一下,就没了气息。 弈延一踩马镫,高高站起,吼道:“敌酋授首!杀光山匪!” 这一声呼喝,简直响彻四野。所有梁府家兵都沸腾了起来,一起狂吼道:“杀光山匪!杀光山匪!” 而那些本就无心再战的匪兵,哪里还有抵抗的心思,只要还能喘气的,纷纷扔下手中刀槍,向远处林中跑去。 弈延俯身一勾,捞起张浑掉在地上的铁斧,向着四散而逃的贼兵追去! 第33章 黄雀与蝉 胜了!梁峰兴奋的用拳头砸了一下面前围栏, 他们胜了! 弈延的发挥简直比自己设想的还要好, 这只是支二十人的小队, 如果换成二百人,二千人呢?胸腔中有热血激荡沸腾,这是一手按照自己的设想打造的部队, 但是如果没有出色的统帅,照样白搭! 而他,选择了最出色的那个! “吩咐停鼓。”梁峰对身后哨兵说道。 郇吉早就站回了原位,傻愣愣的看着下面的战场,根本没有听到梁峰的声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传话?梁峰扭头看了眼表情呆滞的哨兵, 并没说什么, 自己走到了围栏边, 冲下方还在击鼓的仆役大声道:“停鼓!” 敲了这么久,那仆役早就手软腰麻, 然而听到这声音, 他吓得差点没掉了鼓锤:“郎, 郎主!部曲败了吗了?” “不, 是胜了!”梁峰昂首挺立,声震庭院,“部曲大胜,击溃了匪兵!” 什么?庭院之中,所有人都是一愣,紧接着,一阵骚动在人群中滑过。郇吉此刻终于反应了过来,怎么说也是部曲淘汰下来的,他咕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喊道:“部曲大胜!郎主威武!!” 听到这么一嗓子,疑惑消失了,其他人也兴奋的喊了起来:“郎主威武!郎主威武!” 一声又一声叫喊在庭院中回荡,看着那些人兴奋的笑脸,梁峰面上也绽出了笑容。伸手拍了拍傻站在那里的绿竹,他道:“该走了。” 绿竹这时才如梦方醒,一把抓住了梁峰的袖子,呜呜叫道:“郎君!部曲胜了啊!” “对,我们胜了。”梁峰一笑,对还跪在地上的郇吉道,“去庄上找阿良,让他带些青壮过来见我。” 说罢,他迈步向楼下走去。仗是打完了,但是收尾还要时间。也不知部曲中有没有伤亡。还有打扫战场,驱赶溃兵,掩埋尸体,查清对方来历……所有事情,都轻忽不得。 看着梁峰缓缓下楼的身影,绿竹这才反应过来,快步跟了上去:“郎君,足下小心……” ※ 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从面门传来,田裳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那一鞭子太狠,他的眼睛有一只已经不能视物,牙齿也掉了几颗,伸手在脑后一摸,满手都是血迹。然而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处了。张浑竟然死了?!死在梁府那群新丁的手下? 他们不是只有二十人吗?为何会如此之强?!那病秧子难不成施了什么法?! 原本气势汹汹的匪兵,正在四散溃逃,田裳只是愣了片刻,就连滚带爬向着自己的坐骑冲去。他可不能留在这里,莫说匪兵慌不择路,很可能会伤了自己。万一让梁府的家兵抓到了,才是死无葬身之地呢! 他不能死!他还要活下去! 虽然满身是伤,但是田裳的动作出奇的迅捷,不一会儿便跨上了毛驴,拼了命的抽起鞭子:“快走啊!快!” 那驴子吃痛,嘶叫一声,迈开四蹄向远处逃去。然而不逃还好,这么一跑起来,弈延立刻看到了这条漏网之鱼。他毫不犹豫催动马匹,追了上去。 张浑的坐骑可是良驹,四蹄如飞,不多时就靠得近了。弈延的眼里非凡,当看清前面驴子上蜷缩着的佝偻身影,和那头散乱白发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挥手掷出了手中铁斧。 那斧头呼啸而至,狠狠砸在了毛驴的腿上,驴子惨鸣一声,轰然倒地,连带背上驮着的人一起摔倒在地。 田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紧接着腿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不知是骨头是不是折了。被挣扎想要起身的驴子压的喘不过气来,他惨叫着喊道:“救命!救命啊!” 一道阴影疾驰到了身侧,田裳猛然抬头,只见那个面容丑怪的羯人正杀气腾腾看着自己,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哭喊道:“将军,将军饶命啊!我知道张浑的诡计,他还想害郎主,我,知道……” 话没说完,一根短槍从天而降,戳透了他的胸膛。田裳身体一抖,立时没了呼吸。 弈延并未没有看这具尸体,他手扯缰绳,狠狠一夹马腹,身下俊马如同出弦的利箭,向着梁府奔去。 田裳那老匹夫在山匪的队伍里,他要加害主公!灰蓝眸子几乎瞪出血来,策马狂奔之同时,弈延的视线落在了院中高高的望台之上,然而此刻,台上已经没了那道红艳身影。 ※ “人怎么还没到?不是被发现了吧?”蹲在墙角的树丛下,王虎紧张的左顾右盼,生怕被人揪出来,按通匪的罪名杖毙。 王豹则安抚道:“这才刚刚响钟,哪有那么快?阿兄莫慌,听这动静,来的贼兵绝不会少,人肯定都到前院去了,谁会注意这边?只要再等等,功劳就到手了……” 两人正说着,院墙上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王豹嘿了一声:“这不就来了!” 果不其然,只见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翻过了院墙,轻手轻脚的落在了地上,一会儿又有个瘦些的也跟着跳了下来,两人的动作说不出的敏捷,一看就是干这个好手。王家兄弟赶忙迎了上去:“可是青羊寨的好汉?” 那个魁梧汉子冷哼一声:“你俩就是王家兄弟了?快去引路,若是拿不住梁府家主,老子就拿你们开刀!” 没想到来人如此一副狠辣模样,王家兄弟立刻怂了,王豹低头哈腰谄媚道:“好汉放心,这钟都敲了,料想家主正忙着迎敌……哦不,是防备好汉们的兵马,庄上不会有人注意咱们的。” “就是就是,好汉这边请。”王虎更是不敢怠慢,小心翼翼迈开脚步,带着两个匪盗向着主院潜去。 他们选择的道路相当不错,连半个人都没碰上。到了内宅的高墙旁,王虎扒拉开了墙角处一丛草堆,露出了个狗洞大小的破洞,堆笑道:“这里年久失修,有个小门,两位若是不嫌弃……” “滚开!”那个瘦些的汉子一把推开王虎,也不嫌弃,刺溜一下就钻进了洞里,过了不大会儿,只听院里传来声响,“阿牛,里面没人!” 那个魁梧些的这才费力钻过了洞去,出来一看,果真没有人。这边似乎是个空置的庭院,旁边还有回廊,不知延伸到哪里去了。这样的大宅子,没个熟人领路,他们还真找不到地方。 第22节 王豹这时也钻过了狗洞,拍了拍身上尘土,解释道:“家主居住的院落就在西边,我带你们去。” 他正准备带路,谁料那个魁梧汉子猛地停住了脚步:“等等,怎么有鼓声传来?” 这时几人才发现,刺耳的钟声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换成了轰轰鼓鸣。王豹的反应相当不慢,立刻道:“恐怕是望楼那边传来的!难道是迎战了?” 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打起来了?难不成匪兵……啊不,这伙强人如此厉害? 那个魁梧汉子倒是皱了皱眉,厉声道:“快带我们过去,尽早抓住姓梁的!” 王豹缩了缩脖子,不敢怠慢,领着两人向主院摸去。别说,一路上竟然没碰到半个人,似乎那些仆僮、婢女都消失不见了。好不容易摸到了主院,看着空无一人的院落,那瘦削汉子怒道:“姓梁的呢?!” “我……我也不知……”王豹也愣住了,这种匪兵来袭的关键时刻,那病秧子不老老实实呆在主院,还要往哪里躲? 突然,一直响个不停的鼓声也没了动静,前院反而传来一阵隐隐的欢呼声,就跟打了胜仗一样。且不说从鼓响到鼓停只有不过一刻钟时间,就算双方真的接了战,难不成百来人的山匪会打不过只有二十人的家兵?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魁梧些的汉子再次问道:“你们确定这里是家主的院落?” “我们兄弟俩当了几年的护院呢,怎么可能认错?”王虎缩了缩脖子,“两位好汉,现在地方也带到了,家主恐怕等会儿就要回来,能不能先容我们退下呢?” 那俩山匪对视一眼,魁梧汉子道:“去吧,小心别让其他人发现。” 有了这句话,王虎王豹兄弟俩登时松了口气。今日的情形实在古怪,他们可不想待在这里了,还不如偷偷摸回田庄,等待梁府被攻破的一刻。 再次小心翼翼的给两位山匪行了个礼,两人转过身,想要往院外走去,谁知还没走出几步,两只大手同时捂住了他们的嘴巴,冰冷刀锋吻过颈项,连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两个心存侥幸的家伙就归了天去。 “小心,别让衣服粘了血。”那个瘦削汉子叮嘱道,“快快换了衣裳,等姓梁的回来。” “这俩家伙要怎么办?” “扔到一旁的草丛里吧。” 很快,尸体上的衣衫被扒了下来,套在了两位山匪身上。把尸首藏妥,两人一左一右站在了院门口,低头垂目,就像两个尽职尽责的护卫一样,守在了那里。 ※ 刚刚上下一通楼梯,又全神贯注观战了许久,梁峰也有些体力不支了。下了望楼之后,他没四处转悠,直接向主院走去。等会弈延应该就能清扫完战场,到时回来复命,自然能做其他安排。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体体面面走回房间,安抚那些仆役的恐惧心理。 绿竹紧紧跟在梁峰身后,时不时想上来搀扶一下。梁峰只能笑着说无妨,让她安心。就这么在众人的注视下穿过两所院落,梁峰缓缓走了到自己居住的庭院前,然而一踏进院门,他就停下了脚步。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血腥味,不算浓重,但是清晰的很。面前不到五步的地方,站着两个仆役,穿着梁府护卫样式的衣衫,但是衣服并不整齐,衣襟上还能看到一些暗褐色的痕迹。两人的头垂的很低,身体半转,还有一个把手放在了腰后。 情况不对!梁峰毫不迟疑,猛力一推身后的绿竹:“走!” 他的声音不小,就像被这句话惊醒了,那两人同时扑了上来,明晃晃的短刀持在手中。绿竹根本没反应过来,踉跄一步,退到了院外。梁峰大袖一展,拦在了院门之前,吼道:“快走!” 他现在的身体根本拦不住两人,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梁家的家主,这些故意乔装的匪徒应该不会直接要了他的性命。可是他们对绿竹这丫头,未必会手下留情! 绿竹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扑向了郎君,她只是迟疑了一瞬,拔腿就向外跑去。她一个人救不了郎君!弈延,弈延在哪里?! 巨大的冲力让梁峰一个趔趄,险险没扑倒在地。一条有力的手臂扼住了他的脖颈,冰凉刀锋抵在了咽喉要害之处。同时,有个声音在身侧响起:“让那小娘逃了!” “别管那么多了,先拿住这病秧子!”抓着梁峰的人说道。 “啧!没想到还能被识破,要不哪会如此麻烦?”那匪徒啐了一声,转过身来。当看清梁峰的容貌后,他突然睁大了眼睛,“这病秧子长得不赖啊!” “管他长什么样!赶紧带出去交给将军才是!”阿牛哼了一声,出师不利,实在让人心烦。 阿桡干咳一声:“也是。等会儿交到将军手上,怎么处置还不是将军说了算……” 一直到这时,梁峰眼前的金星才缓缓退去,喘了口气,他问道:“你们要绑我?” “不错!要是想活命,乖乖交出梁府,我们将军说不好还能留你一条全尸!”阿牛转了转刀柄,冷冷笑道,语气中净是威胁。 “外面的匪兵,刚刚败了。”梁峰面色不改,淡淡道。 “什么?!”此话一出,两人都吃了一惊,这才多长时间,败了?怎么可能?! “确实败了。若是此刻带我出去,你们只会被得胜归来的部曲堵个正着,到时哪还有命在?”梁峰放缓了语气,柔声劝道,“不如取些钱财,早早逃命去吧。” “胡言乱语!”阿牛刀锋一竖,抵在了梁峰颈上,“将军可带了百来人,怎么可能说败就败?!” “不信你们大可去查。”梁峰轻轻偏了偏头,似乎在躲避颈边的匕首。 他的声音平和,气质从容,根本看不出被劫持的样子。难不成前面真出了什么问题? 阿桡故作镇定的冷哼了一声:“你是想趁机逃命吧?就算将军败了,只要你在我们手里,那些家兵还不乖乖放下兵器?” “要挟持着我逃?我病入膏肓,怕是要拖两位的后腿。” 这话,阿桡倒是完全没法反驳。面前这个病秧子确实一脸惨白,就连站都有些站不稳了。带着他逃,恐怕没几步就要一命呜呼。他不由抬头,看了同伴一眼。 “刚才那小娘皮逃了,不能久留!”阿牛忍不住道。 是这个理,不论前面打的如何,那个逃走的婢女很快就会找来帮手,到时脱身可就不容易了。 似乎发觉了两人的踯躅,梁峰吃力的抬了抬手:“右间屋里,靠床榻的墙边,有个带锁的木匣,里面有各色金银玉器,都是祖传的珍宝,值百万钱。” 两个山匪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阿桡对同伴施了个眼色:“我去看看。” 说着,他快步向屋里跑去。梁峰并没有停下,反手一摸,又从腰间环带取下一枚玉佩,对身后绑匪道:“光是这枚玉佩,就要几万钱,你们何不拿上这些财宝,趁早离开……啊!” 兴许是太害怕了,他的手一抖,那枚玉色莹润,雕工精细的玉佩就这么滑脱了出去。阿牛刚听到这玉佩要几万钱,哪舍得它摔个粉碎,不由自主身形前倾,想用手接住玉佩。谁料这一动,那个被他用单手扼住的病秧子,也动了起来。 梁峰左手飞快一抬,插在发髻上的错金簪已经握在了手中。身后的歹徒为了玉佩几乎贴在了他身上,两人挨得太近,连闪躲的空间都不存半分。梁峰用拇指按住簪头,狠狠反手一插,那簪子分毫不差刺入了歹徒侧颈。这一下动作不大,速度也算不上快,但是簪头锋锐,攻其不备,阿牛根本来不及反应,就嗬嗬两声怪叫,仰面倒了下去。 叮当一声,玉佩坠地。被死者的手臂扼住,梁峰不由自主也被带倒在了地上。 听到了身后的动静,阿桡猛地回头,只见同伴和那梁家家主都摔倒在了地上。他也顾不得屋里的财宝了,赶紧往回跑去:“阿牛,出什么事了?!” 阿牛没有应他,反而有血迹从颈间渗了出来,流成一片。在他身上,那个病的快要死掉的男人,却微微撑起了身体。这病秧子还活着?他杀了阿牛?! 阿桡的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扑了上去。谁料刚刚抬起腿,梁峰就用手撑地,猛地踢出右腿,踹在了对方的小腿上。这一下力道不算多狠,却准到了不能再准,阿桡一下失去了平衡,双手乱舞,迎面扑了上去。 在他正前方,梁峰双手紧握着从尸体手中取来的匕首,尖头朝上,对准了来人。阿桡避无可避,摔在了梁峰身上。只听哧的一声,匕首全部没入了心口,那山匪轻轻抽搐了一下,就没了气息。 ※ 绿竹从未跑的这么快,心跳的都快从腔子里窜出来了,但是她一步未停,奋力向院外跑去。战斗刚刚结束,仆役们都在前院,她穿过了两条回廊,依旧没有找到一个合用之人。郎君有危险!郎君被人抓住了!谁来,谁来救救郎君?! 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哒哒传来,绿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策马冲入庭院的身影,双腿一软,她跪在了地上,一手却执拗的伸着,指着来时的方向。 “有歹人!救救郎君!” 那匹黑色骏马停都未停,从她身侧疾驰而过,卷过一阵混着血腥味的狂风。绿竹的眼泪吧嗒落了下来,然而她并未伸手去擦,就那么挣扎着又爬了起来,往回跑去。一定要赶上!要救出郎君! 弈延只觉得胸腔都烧了起来,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带着怒焰和杀意,就像吞下了一块灼烧着的火炭!他不该迎战的,他该守在主公身边,保护主公才对!若是那些山匪胆敢伤到主公,他一定会把他们全部碎尸万段! 纵马冲过最后一道回廊,前面就是梁峰居住的庭院,弈延握紧了手中的长弓,横搭羽箭,长弓咯咯吱吱,拉到了满弦。只要让他看见歹人的身影,就能一箭要了对方狗命。只要他能看到…… 一股新鲜的血腥味刺入了鼻端,敞开的院门中,三人跌在一团,一动不动,浓重的红渗透了周遭泥土,就像开出了诡艳的花朵。 啪的一声,一石硬弓被拉成了两段,紧绷的弓弦呼啸弹起,抽在了弈延脸上。庭院地势复杂,又失了掌控,身下马儿咴咴一声嘶鸣,前蹄一软,跪倒在地。 弈延罕见的没有反应过来,随着坠马摔了出去。这一下不算太狠,但是身体内依旧有疼痛传来,挖凿着他的心肝,让他浑身乏力,呼吸困难。茫然从地上爬了起来,他不顾身上的泥土血污,一瘸一拐向着院门走去。他来晚了吗?只晚了那么一会儿? 然而还没靠近,一个虚弱至极的声音从尸堆下传来。 “是……弈延吗?” 第34章 蜕变 “主公!!” 灰蓝的眸子瞬时亮了起来, 弈延蹭蹭两步冲了过去, 一把扯开上方的尸体, 一袭红衣映入眼帘。只见那个平素衣衫整洁,矜贵无比的男人正虚弱的躺在地上,黑色发丝倾落满地, 被污血浸透。脸色煞白,唇边发青,手上还沾满斑驳血痕。不过那双黑眸依旧温润明亮,甚至带着点安抚式的笑意。 “让你们受惊了……” 梁峰多少有些尴尬。刚刚他是拼尽了全力,才干掉了那两个劫匪。不过战斗意识再怎么强, 经验再怎么丰富, 他现在拥有的也只是一个病弱到了极点的躯壳。被死尸一压, 他险些没直接撅了过去。肾上腺素消退的一干二净,连气都喘不匀了, 哪还有力气推开尸体爬起来? 正暗自发窘, 梁峰突然觉得身体一轻, 被人横抱了起来。弈延死死抿紧嘴唇, 抱着梁峰,向姜达所在的偏院冲去。 “等等,我没事。弈延,放我下来……” 第一次被人这么公主抱,还是这种情况,梁峰简直觉得不能好了!更何况他是真没受伤,只是用力过猛,有些力竭罢了。让个刚刚从战场上的人抱他去看病,实在太说不过去。 可是弈延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就这么一路闯入了偏院,粗暴无比的踹开了房门。 姜达刚刚也听到了警钟和战鼓的声音,正翻箱倒柜,准备弄些伤药以备不时之需。谁料屋门突然被这么踹开,吓的他手上一抖,一包药粉全撒在了地上。 “给主公治伤!”弈延二话不说,把梁峰放在了案边,灰蓝眸子凶狠的瞪着,几乎迸出血似来。 姜达被唬了一跳,连忙走了过来。梁峰苦笑摆手:“我真没受伤,这些都是敌人身上的血迹……” 见到梁峰这副惨象,姜达哪还能听进去?然而抓住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他这才发现梁峰说的是实话。他身上没有没伤,只是胸腹之间有些淤青,还有手掌被锐物划破,不算什么大碍。不过气息虚弱了点,急需静养。 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回了肚里,姜达吁了口气:“确实没受伤,包一下手上创口,休息几天就好。” 梁峰歉意的冲姜达笑了笑,扭头看向弈延,不由皱了皱眉道:“你受伤了?季恩,快帮弈延看看。” 这时他才看清楚弈延的模样。一身衣衫又是血又是泥,袖子碎了半幅,手臂上一片血糊糊的擦伤,脸上还有道血痕,险险划过眼角,更别说那些战场上留下的刀槍割伤。比起自己,弈延才是那个急需治疗的人。 姜达也反应了过来,连忙走上前去想要帮他看看。弈延却一言不发,推开了姜达。 “弈延!”梁峰皱了皱眉,“快让季恩看看,治伤要紧。” 弈延没有答话,直挺挺的跪了下来,双手伏地,头垂的极低,几乎挨到了梁峰的脚边:“属下未能保护主公,求主公责罚!” 梁峰:“……” 该说这小子是死心眼,还是太倔呢?梁峰轻叹一声,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一战,你胜得漂亮。” “求主公责罚!” 弈延连头都没抬,依旧死死的跪在那里。宽阔的肩背不再笔挺,伤痕遍布,微微颤抖,就像被折断了一样。 这小家伙恐怕被吓坏了。梁峰突然明白了过来,心头不由一软,就像安抚梁荣似得,伸手轻轻抚了抚弈延的发顶:“谁也猜不到会发生这些。你击溃了匪兵,守住了田庄,也为我挣到了一线生机。弈延,不必自责,你做的很好……多亏有你!” 他的声音非常温柔,语气却坚定无比。抚在发顶的手就像一缕温柔晨光,想要抚平弈延心中的恐惧。有什么东西堆积在了眼眶中,只要再多那么一点,就会脱眶而出。他咬紧了牙关,把那滚烫的东西憋了回去。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哭嚎:“郎君!郎君!” 绿竹一路小跑,毫无仪态的冲了进来,扑在了梁峰脚下:“都怪奴婢没有!让郎君遇险!郎君!” 小姑娘声音哽咽,哭的都快断气了。可能逃跑的时候摔了个跟头,满头满脸都是灰尘,被泪水一冲,简直就跟个小花猫一样。梁峰赶忙哄到:“姜医生说了没事,你去快准备些热水和干净衣裳,我好换下这身血衣……” “郎君,奴婢的命是郎君的,奴婢愿为郎君挡住歹人……”绿竹小拳头攥的死紧,都快渗出血来了。 “傻孩子,去叫人才是救我啊。乖,快去弄些水来,我好擦擦伤口,包扎上药。”梁峰故意伸出了手,让绿竹看到他手心那道不算严重的伤口。 这可比刚才任何一句话都管用,绿竹猛地起身,跑出去弄热水了。 眼看两个情绪失控的小家伙终于消停了,梁峰不由也长长舒了口气。这次还真是侥幸,亏得自己今天戴的是错金簪,要是玉簪,恐怕就危险了。 第23节 像是想起了什么,梁峰突然反应过来:“弈延,你是怎么知道我遇险了?” 他来的太快了,还是骑马赶回来的。如果不是提前知道,根本不可能做到。 弈延面上露出刻骨杀意:“田裳那个老匹夫,是他领贼人来的!” 这可有些出乎了梁峰的意料,田裳那老东西是个小人不错,但是怎么摇身一变,投了山匪?思索了片刻,梁峰道:“你稍稍打理一下伤口,去收拢部曲。若是有活口,抓几个回来审审。” 弈延没有动作,直勾勾盯着梁峰:“我要待在主公身边!” “那部曲谁来收拢,余下的匪兵要如何处置?” 这话让弈延的脊背微微一颤。梁峰叹道:“我这边还有季恩,阿良等会儿也会带人。你去吧,大局为重。” 最后四字,如同一鞭抽在了弈延身上,他深深望了梁峰一眼,最终还是站了起来,向外走去。脚步虽然仍有些蹒跚,但是那宽阔的脊背,再次变的笔挺。 看着那道背影,梁峰总觉得弈延身上发生了什么,就像见了血的宝剑,熠熠生辉的同时,也变得杀气凛然。 这时,一旁的姜达也叹道:“真是忠仆啊!子熙你好运道。” 刚才那一幕幕,他也看在了眼里,不论是弈延那一跪还是绿竹那一哭,都让人由衷感叹。不过他并不觉得奇怪,梁子熙就是这么一个,会让人倾心以待的人物。 梁峰笑了笑:“他们待我如家人,自然关心情切。” 姜达愣了一下,然而看到梁峰面色淡淡笑容,又把话吞回了肚里。他见过的达官贵人要比寻常人多出许多,但是最礼贤下士的,也从没有这样的作态。更何况,这不是作态,是有感而发,情真意切。 有此心胸者,恐怕也有经世之才吧。 不知为何,姜达心中突然冒出了这么个想法。旋即,他又紧张了起来,伸手抓住了梁峰的腕子:“我还是再给你诊诊脉吧……” 看着突然开始发神经的姜医生,梁峰愣了一下,无奈的笑了笑。经历这么一场乱子,看来所有人都要发生变化了。 “季恩,等会诊完了,还要拜托你救治一下伤患。石灰能用也用些,以免出现疫病……” “行了,你身体虚的很,不要操劳这些。对了,你是怎么从歹人手中逃出了的?” “侥幸罢了。” 随口聊着,梁峰的思绪已经跑出了老远,不知道外面的情形如何了…… ※ “这,这也太多了……” 虽然早就见过了郎主,也知道了部曲获胜的消息,然而带着青壮赶来之时,阿良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只见院墙外方圆一里内,遍地都是血污,大半匪兵都变作了肠穿肚烂的尸体,还有少数苟延残喘,惨嚎声不绝于耳。十来个家兵正拿着长槍,在战场上穿行,看到活口就补上一槍。很快,惨嚎声就低了下去。 兴许是这惨象太过可怕,身后那些青壮有些已经忍不住吐了起来,阿良皱了皱眉,走到一个家兵面前,问道:“不留些活口吗?” 那人喘了口气,提起槍道:“是队正吩咐的。哼,这些狗娘养的,竟然敢攻打梁府,自然都要杀个干净!” 阿良不好再问,只得转头去找弈延。人倒是不难找,只见弈延正站在靠近远处山林的地方,脚边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汉子,似乎是投降的山匪。不过这两人身边躺着的尸首更多,连泥土都被污血染红。 阿良上前一步,想要开口,却被那对方身上的煞气逼的一噎。这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发生了变化,只是站在身边,就让人觉得胆寒。 阿良没能开口,弈延却缓缓拔出了插在尸体上的长剑,问道:“主公有何吩咐?” 阿良吞了口唾液:“主公说,让田庄里的青壮打扫战场,所有尸首都要挖坑埋了,地上撒上白灰,不能留半点血迹。” “不能把首级悬在门前吗?”弈延冷冷问道。 “怕是……不能。”阿良顿了顿,接着道,“还有降兵,主公说,可以留些……” “没有降兵,只抓到两个活口。” 这话简直冰冷刺骨,跪在弈延脚步的两个汉子立刻抖了起来。阿良无语的看着面前一地尸首,有些根本就是跪着被杀的,不是降兵又是什么? 不过这场战斗完全是部曲的功劳,他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只能道:“有活口就好。对了,主公吩咐,若是匪兵清剿完毕,就让兵卒回营歇息。若有伤患,都交由姜医生诊治。” 这次,弈延终于点了点头,也不管那两个降兵了,走到战场中央,大声道:“集合!” 只是两个字,那群四处游走的兵卒立刻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向这边跑来。虽然战斗耗费了不少体力,但是一眨眼,他们就整整齐齐列成队伍。 目视这群和自己一样浑身血污的袍泽,弈延开口道:“主公说,此战胜得漂亮!” 所有人的呼吸立刻急促了起来,眼中尽是兴奋的光彩。这一战,确实比他们想象的要轻松,几倍于己的匪兵,还不是被杀的七零八落。 看着众人面上的得意之色,弈延的表情却沉了下来:“然而方才有几个匪兵潜入府邸,险些害了主公性命!若是主公意外身亡,你们所有人的身家田产,顷刻便要灰飞烟灭。” 就像一盆冷水泼在了头上,骚动立刻平静了下来。没人想到竟然会有人偷袭,若是郎主真的亡故,会有其他人待他们如此吗? “主公并未责罚,但是这是我的疏忽,也是部曲之耻!你们要牢牢记住,主公才是梁府的天,才是你们必须誓死守护之人。若是主公有所闪失,所有人都当万死!” 弈延的面孔冷的就像一块寒冰,然而部曲之中,没有半个人反驳。郎主待他们仁厚,让他们吃饱穿暖,有家有田。若是没了梁府,没了主公,他们是不是也会像这些被杀的匪兵一样,死在别人刀下;会不会也像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民一样,朝不保夕,只为一口饭食做牛做马? 郎主让他们脱胎换骨,这条命,自然也是郎主的! “胜了这些贼兵并不值得自满。外面还有更多虎视眈眈的恶贼,想要谋夺主公的家业!你们必须严加操练,才能保住梁府和主公的安危。” 眼前这位年轻队正,浑身血污,衣衫残破,连脸上都有斑驳血痕。但是他说出话,没有人敢于轻忽。这些人亲眼见证了他的勇武,跟随他取得大胜。他的命令,就是他们应该遵守的天理! “誓为主公效死!” 不知谁喊了一句,整队人也一起大喊了起来:“誓为主公效死!” 吼声在尸堆和血海中回荡,杀气腾腾,威风凛凛。周遭那些庄汉们也激动的浑身发颤,这才是他们梁府的精锐,才是郎主麾下强兵! “主公有令,即刻回营!”弈延不再废话,身体一转,大步走在了前面。后面那些家兵排列的整整齐齐,跟在他身后。不像是一支刚刚获胜的队伍,反倒蓄势待发,准备迎战新的敌人。 在整齐如一的脚步声中,部曲消失在了梁府大门内。阿良这才长出了一口气。郎主真是慧眼如炬,这个弈延,确实是个将才! 第35章 流民 “院里的尸首是王虎和王豹的?”听到下面仆役的禀报, 梁峰眉头不由一皱。 不论是田裳还是王家兄弟, 梁峰都没起过任何杀心, 那些罪责在他眼里根本构不成死罪。然而他忘了这不是一千多年之后的法治社会,而是臣子可以篡夺帝位,亲王可以把控朝政的西晋。在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 小小的“不臣”之心,也能引来这么可怕的麻烦。 更要命的是,自己身边太疏于防范了。本来就没什么让人伺候的习惯,加之梁府人手奇缺,他已经裁撤了几次内院仆僮的数量。结果漏洞百出的安保措施, 就让心存不轨的人有了可乘之机。 看来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有些天真。梁峰轻叹一声, 吩咐道:“把尸体拖出去埋了吧。” 按道理说, 对于这种背主的恶仆,鞭尸、悬挂首级都不过分, 但是现在天气渐渐热了, 比起那点虚无缥缈的震慑力, 还是防疫更重要些。 绿竹这时也缓过来了, 不但擦干净了脸,还换了新衣,一脸恨不得直接拖人走的表情劝道:“郎主,你该沐浴了!姜医生吩咐,要快些休息才是!” 这一身血腥味确实薰的人难受,梁峰从善如流:“去热水吧……” ※ 回到营中,迎接这些兵卒的,非但有诊病的医生,还有刚刚烧好的热水。这原本是准备用来城防的,现在则满满倒进了木桶里,让那些浑身血污的士兵清洁身体。此外还有干净的绷带和浓盐水,都是疗伤用的。 刚刚被队正煽动了一番,看到这些周道安排,兵士们自然惊喜交加,愈发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弈延却没有留下来沐浴,而是起身前往梁峰暂居的偏院。院门口此刻安排了仆役站岗,但是没人会拦弈延,他大步走到了门边,推开了房门。 一股湿腾腾的水汽便迎面扑来,空气中散发着花瓣和草药混合的馥郁芬芳,屏风之后,隐隐传来水声。弈延的脚步立刻停了下来,他还未曾梳洗,身上满是尘土血腥,似乎只是走进房间,就让空气中多了一股腥臭。 然而梁峰已经听到了门外的声音,问道:“是弈延吗?部曲归营了?” “已经归营了。”弈延不由自主上前一步,大声答道。 被热水泡的有些乏力,梁峰强打精神问道:“伤亡情况如何?” “有两人伤了腿,几人腰背被砍伤,其他都是小伤。”弈延答道。当然,他没把自己算在内。 梁峰松了口气,这可比预料的要好多了。有姜达在,这些小伤应该不成问题,总算能够保住这些珍贵的兵种。 “敌人呢?死了多少?”他接着问道。 “杀死匪兵七十余人,敌酋授首。” 七十人?这可超过半数了啊!伤亡率怎么如此高?梁峰追问道:“其他人呢?逃了还是降了?” 顿了一下,弈延才冷冷道:“只抓了两个活口,其余都四散逃了。” 跟想象的有些不同,不过第一战,总是会有些疏漏。以后看来各项事宜都要整理成文,才方便执行。梁峰轻轻颔首:“有这战果已经不错了。这次你们立下了大功,吩咐下去,所有兵卒分得的田地,都免赋三年。” 没料到这次弈延干脆拒绝:“这该由主公亲口宣布。” 哦?他还记得让自己施恩了?梁峰不由笑了,这小子还真不是当初那个愣头青了,看来最近的史书没有白听。 “嗯,那就等过两日吧,我亲自校阅部曲,发下赏赐。对了,抓来的匪兵呢?问过这股山匪的来历了吗?” “是青羊寨的人!之前袭击主公的,也是他们的人马。五天前这伙山匪抓了田裳,被他鼓动,才来攻打梁府,由王虎王豹兄弟作为内应。” 弈延确实好好“审过”了那两个活口,也很清楚王家兄弟早已身死之事。不过在他看来,单单把人拖去埋了,根本无法解恨,该把这些贼人统统枭首悬尸,挫骨扬灰才行! 没想自己到跟这伙山匪还有此等“渊源”,梁峰顿时警惕起来,追问道:“山上还有多少匪兵?” “据说这次是全数出动,山上只剩下了些掳来的流民。” “什么?他们还掳掠了流民?!”哗啦一声水响,梁峰坐起了身,“部曲还有余力吗?能不能攻下山寨?” “主公!”弈延不由皱起了眉头,“只是些流民,何必为他们耗费兵力?要是部曲出动,再有人袭打梁府怎么办?” 刚刚在田裳身上吃了大亏,难不成还要在为那些低贱的流民拼死搏杀?弈延知道自家主公心善,但是他从未想到,这人心善到了如此地步!若是部曲出动,梁府怎么办?他的安危又要谁来守护。 屏风之后,传来绿竹的低声惊呼:“郎君,头发还未擦干,不能这么出去。” 然而她并没拦住那道身影。身披外袍,带着一头湿发,梁峰走出了屏风,面色整肃的对弈延道:“不是这个道理。青羊寨必须剿灭,若是放着不管,过不了多久便会死灰复燃。不如趁他们元气大伤,一举铲除!那些流民都是无辜百姓,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落入贼手。想要阻止良民从贼,就必须给他们一条生路!” 用家兵救流民,看起来是件赔本买卖,但是他无法坐视那些普通百姓被困在贼窝里。更别说逃逸的匪兵很有可能返回山庄,强迫这些流民从贼。若是流民变成了流寇,青羊寨就永远不会消失,他们面前,也就多了个永远也杀不净的死敌。而且流民也并非全无用处,现在庄上人丁单薄,不论是种田还是练兵都捉襟见肘,不如收拢些流民,把这些人力用在最恰当的地方。这意义,可比单纯的击退匪兵重要多了。 猝不及防,弈延被钉在了原地。面前那人并未擦干身体,外袍半敞,露出白皙肌肤,还有胸腹间若隐若现的淤青伤痕。湿哒哒的头发披在肩上,黑而柔润,有几缕钻入了衣领之中,打湿了那层单薄外衣。那人是美得,美到了极点,却不会让人生出半分亵渎之意。只因他的目光锐利,神情凝重。让他如此动容的,是人命,无辜者的性命。 就像眼睛被灼伤了一样,弈延飞快垂下了头,低声道:“明日,我会为主公攻下青羊寨。” “让阿良再挑出些青壮,跟你们同去。敌寨不比梁府,还是要小心谨慎才行。对了,若是有不愿来的流民,放他们离开便好,切勿用手段强压。”梁峰忍不住又仔细叮嘱了一番。虽然这次遭遇战弈延应对的很好,但是攻打营寨,收拢难民的难度一点也不低,多些嘱咐总是没错。 这时,绿竹已经捧着布巾追了出来:“郎君,要擦干头发,免得受风!” 梁峰这时才反应过来,弈延还是刚刚那副狼狈模样,不由道:“弈延,你也快去沐浴一番,好好让姜医生处理伤口,切莫大意。” 不论是破伤风还是细菌感染都是能要人命的,这年代受伤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弈延没说什么,再次垂首行礼之后,退出了房门。看了眼被绿竹拉到榻边,开始擦拭长发的身影,他深深呼出口气,大步向营房走去。 ※ 第二天一大早,弈延就带兵出发。青羊寨的老巢在附近的大青山上,距离梁府二十余里,寻常兵卒怎么也要走上大半天,但是梁府家兵速来有长跑的习惯,这样的距离,只当是踏青一般。 昨日鏖战一场,受伤的虽然不多,但是有几个发力过猛,伤了腰筋。加之梁府也需要守卫,因此弈延只带了十名家兵,还有二十个田庄上的青壮随行。比起见过了血,杀过了人的家兵,这群青壮气势就逊色不少,也正因此,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紧紧跟在家兵之后,没有掉队半分。 只花了一个时辰,队伍就开到了青羊寨下。弈延并未立刻点兵攻打,而是派了哨探上去查看。不一会儿,探子就兴冲冲的跑了回来:“队正,没发现什么守兵,寨子里也颇为安静,可能那些山匪还未起床!” 第24节 弈延冷冷看向身边领路的降兵。吓得一哆嗦,那人赶紧跪地道:“将军饶命啊,小的没有说谎,昨天寨里真是人马尽出,就算有逃回来的,也不会太多。” 昨天那一战,是真吓破了他的胆子,现在绝对有一说一,不敢妄言。那几个小头目基本都死了这人手里,就算有逃回来的,也不会是什么厉害角色,更不敢硬抗梁府的兵锋! 弈延这才转回视线,冲身后兵士道:“上山!” 三十人的队伍,再怎么隐蔽也要闹出动静。然而他们走的很快,守门的山匪尚未反应过来,小队就已经奔袭到了山寨门口。看了眼角楼上的岗哨,弈延冷冷道:“孙焦!” 孙焦应声上前一步,引弓搭箭。只听嗖嗖几声弦响,惊慌失措的岗哨就被射下了楼去。弈延轻轻一挥手:“匐隆,上!” 一个羯人汉子立刻带着四五人来到了寨门前,一人蹲在墙根作为踏脚,另一人则叼着短刀,踩着同伴肩头飞快攀上围墙。只是一眨眼功夫,两三人跃进了寨中,几声惨嚎之后,木质的寨门吱吱呀呀打开。 “进攻!” 随着这声命令,家兵已经端起长槍,大踏步的向着寨门攻去。后面跟着的青壮脚步略微散乱,但是完全不影响气势,就如一支尖刀,刺入了寨中。 此刻寨里仅剩的那些匪兵已经炸了窝,昨日逃回来的可都见识过那些长槍的威力。尖叫的、跪地求饶的、翻墙逃窜的不一而足。然而弈延并未手下留情,所过之处,净是血色。只花了不到一刻钟时间,寨中再无半个能喘气的山匪。 弈延一抖手中长槍,甩掉了槍尖上的血污,转头问道:“流民关在哪里?” 那个降兵已经抖的站不稳脚了,哆哆嗦嗦道:“新,新抓来的都关在西面的牛棚中。还有十几户养熟的农人和妇人关在后院。” 弈延也不废话,让孙焦和匐隆分头带人去找。不大会儿功夫,在两位伍长的驱赶下,这些人陆续走出了关押他们的牢笼,汇聚在山寨的广场之上。 看着那些畏畏缩缩,瘦骨嶙峋的流民,弈延皱了皱眉,大声道:“我奉主公之命,攻打青羊寨!如今贼兵已经尽数剿灭,你们可随我下山,投奔我家主公。也可现在就离去!” 这群被俘的流民可分不清来人是谁,只道是山匪起了火并,看见满地的尸体早就吓软了腿。突然发现这伙人似乎不是匪兵,一个个都有些发怔。有个胆大些的农人开口问道:“这,这位将军的主公,是哪里人士?” “梁府之主,申门亭侯!”弈延刀剑一般的目光投了过去,吓得那农人浑身一颤。 不过他也是被山匪掳上山的,凭着种地种的好,才能免去参与劫掠,也算有几分眼色。只是偷眼打量了片刻,他就发现这伙强人跟山匪的气质有些不相同。不说那些举着长槍的汉子,就连他们身后那些青壮,看起来也没什么奸邪之色,反而一个个面色红润,衣衫齐整。 如今世道这么乱,外出逃荒真的是凶多吉少,与其再去冒险,不如就投了这伙人吧!总比再被匪兵掳去要强啊! 只是犹豫了片刻,他就跪了下来:“小人愿跟着将军下山!” 这一跪,剩下那些犹豫不定的流民,也陆陆续续跪了下来,各种声音乱哄哄响成一片。弈延并未搭理这群流民,扭头对那降兵道:“你们寨里的库房,在哪里?” ※ 目送部曲出了院墙,梁峰就回到了房中,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实在是昨日消耗太大,尤其是用这副身板击杀两名劫匪,让他的半边身子都隐隐作痛。当年轻松一挑五的好时光一去不复返,别说锻炼身体了,先把病养好了再说吧。 就这么昏昏沉沉睡了半晌,等梁峰睁开眼睛时,发现有个小萝卜头板板直的跪在榻前。梁荣不知何时来了,就这么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一副快要死了爹的可怜模样。 “荣儿来了?”梁峰轻咳一声,想要撑起身。谁料这个动作立刻拉动了肩膀,让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孩儿听说,阿父昨日被歹人抓住了!”梁荣呜咽着扯住了梁峰的袖子,“阿父是受伤了吗?” 昨天又是战乱又是遇袭,怕吓到孩子,梁峰并没有告知梁荣详情,而是让朝雨安抚小家伙,就说他忙于正事,让梁荣不必来请安。谁料这小东西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劫匪的事情,居然一大早就来堵门了。也是现在父子关系融洽,才让梁荣能够顺利跑进他的卧房。 梁峰伸出手,安抚的摸了摸梁荣头顶的软软黑发:“荣儿不是看到了吗?为父好好的,哪有受伤?昨天是有坏人攻打梁府,不过都被家兵赶了出去,荣儿不必担心。” “那些坏人很厉害吗?要怎么才能打退他们?荣儿也要学,要保护阿父!”眼里的泪水明明还未退去,梁荣已经咬紧了牙关,狠狠说道。 梁峰不由哑然失笑。不过小家伙有点冲劲儿,也不是坏事。 “这些荣儿将来自然也要学,要有骑马、射箭、领兵作战。不过现在,荣儿可有时间,陪为父吃个饭?”梁峰笑着捏了捏梁荣嫩嘟嘟的小脸蛋,调侃道。 这种请求,梁荣怎么可能拒绝,立刻用力点了点头。看来这小子起床后就一直守在这里,怕是饿坏了吧? “绿竹,去厨房取些朝食,羊奶多备些,再蒸个鸡蛋羹。”鸡蛋羹是他吩咐厨房做的,给梁荣当辅食,小家伙异常喜欢。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朝食就摆了上来。跟寻常人家不太一样,梁峰并未让乳母伺候梁荣吃饭,而是让他自己动手。梁荣脾气倔强,不愿用勺羹,跟小大人一样用着短筷,手法还挺稳,吃的斯斯文文。 可能是昨天活动太剧烈,梁峰居然也有些饿了,加之需要补充体力,喝了一碗羊奶,小半碗豆粥才放下筷子。梁荣则把摆在面前的那几份食物吃了个干净,自从梁峰说多吃饭能快些长大,他就不再挑食了。 这么乖的表现,自然又得了梁峰一顿夸赞。又好好安慰了小家伙,承诺马上就让人教他骑射功夫,梁荣才乖乖跟着朝雨一同离开。没了打搅,梁峰的心思自然放在了攻打山寨这件事上。毕竟是弈延第一次领兵出征,还只是三十来号人,万一出什么事情可就不妙了。 然而比他想象的更快,日头刚刚过午,第一队人马就打道回府了。 “这些都是搜缴来的?”梁峰看着外面停放的七八辆大车,各色牛马牲口,简直都有些目瞪口呆了。 由于害怕钳制部曲作战,他只给弈延交代了几种攻打营寨的方法,并没有让他以财物粮秣为重。事实上,为了攻下那个山头,放火都在梁峰的默许范围之内,只要控制火势,别伤了被囚禁的流民就行。 然而才半天功夫,就这么大大咧咧拉回了一堆战利品,还都是粮草,就算是梁峰也吃了一惊。 负责运输物资的是伍长孙焦,第一次单独面见郎主,他略带局促的答道:“后面还有些贵重物品,队正说由他亲自押送。” 看来青羊寨还真是积攒了不少家底,这世上再没什么比发战争财更好赚的事情了。梁峰突然问道:“弈延没让你们分些财物吗?” 孙焦顿时紧张了起来,连连摇头:“队正说这些都是郎主的,该有郎主处置。” 梁峰的心顿时放下了。若是放纵私兵掳掠,队伍的品性很快就会跌倒谷底,届时再想控制可就难了。发放战利品当然可以,但是必须由他这个统帅一手操控。这样才能让队伍归心。 不再纠结这个问题,梁峰转而问道:“流民呢?都救出了吗?” “都救出来了!共八十六人。跟在队伍后面,马上就到。” “嗯,带我去看看。” 虽然见过不少影视作品里的流民形象,但是真正的流民,还是让梁峰皱起了眉头。这些人可没有经过艺术加工,个个跟非洲难民似得前胸贴着后背,骨瘦嶙峋。女人们则大多神情麻木,低垂着头颅,一声不吭。队伍中根本就没有老人和孩子,不知是被山匪杀了,还是饿死在了逃荒的路上。 沉默了片刻,梁峰道:“带他们到附近的溪水边,趁中午天热,清洗一下身上的虫虱。” 这么对待流民,似乎太小题大做了。可是自家队正天天跑河里沐浴,孙焦也晓得郎主可能见不得人太脏,领着那群流民就下去了。 梁峰扭头对绿竹道:“去唤阿良来。” 不一会儿,阿良就来到了主院。看到成车的粮秣,他不由面上一喜:“主公,这是缴获来的粮草?这下可好了!” 梁峰咳了一声:“这些粮食怕还不够,从山匪的寨子里,还带回来了八十多个流民,我准备安置在田庄之外。” 阿良顿时变成了一副苦瓜脸:“郎主,库里存粮本就不多了,怎么还收拢流民?这些流民短时间都干不得活啊,起码要白白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恢复元气。而且他们大多在家乡有田有地,估计是大旱才出来逃荒的,万一白吃了咱们那么多粮食,逃回去可怎么办?” 梁峰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现在都快到夏收了,出来逃荒实在不合情理。估计还是遭了兵祸。若是没有个依靠,就算逃回去也是白搭。梁府如今有部曲,又有田地,只要田赋与庄户相似,留下他们应该不难。” 这话说得确实有些道理,一百多个匪兵打来,梁府都能轻易击退,不正是个可依靠的豪强吗?更何况梁家怎么说有个亭侯身份,田赋收取多少只凭家主一人的心意,根本不受官府掌控。乱世依附豪门的流民数不胜数,这些人,可能真的会成为梁府荫户。阿良迟疑了一下:“那粮食呢?要怎么办?” “储备的军粮先用掉些吧,让这群人尽快恢复体力。梁府外的荒地不少,还有一些林地,也可以砍了树开垦出来。正好这次多了几头耕牛,弄些能深翻土地的铁犁,应该不耽误夏种。” “又是一大笔开销啊……”阿良终于长叹一声,认了下来。 梁峰笑笑:“怕什么,等会弈延还会带着其他战利品归来。只要有人,钱和粮总会有的。你安排人在庄外僻出一块地,搭建棚屋,登记流民的姓名。以后梁府就分内外两庄,分别管理吧。” 第36章 整编 从山上运下的物资又陆陆续续回来了两队, 直到太阳落山, 弈延才带着最后一支小队返回了梁府。 夜色已经暗沉, 梁府门前却一片灯火通明,就像召唤倦鸟的明灯。然而弈延没有料到,连那人都迎出了大门。 他三步并作两步, 走到了梁峰面前,单膝跪地:“主公,属下幸不辱命,彻底扫平了青羊寨!” 非但扫平,恐怕还搬光了吧?梁峰笑着上前一步, 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没想到你能做的如此好, 起来吧。里面说话。” 那只手有些冰凉, 也不知是等得太久,还是体温过低。弈延飞快起身, 一把扶住了梁峰。跟两人初次相遇时一样, 他身上还沾染着敌人的鲜血, 浑身尘土, 狼狈不堪。而那人,也依旧干净雅致,仿若天边的云朵。不过这次,弈延没有退开,没有放手,而是紧紧贴在梁峰身侧,扶着他向主院前行。 一步一步,弈延的心仿佛也平静了下来,不再愤怒、不再焦虑,不再彷徨,所有的东西都落回了原处,系在了身畔那人身上。 不多时,两人就回到了室内。在榻边坐定,梁峰舒了口气,先问道:“幸好此次一帆风顺。你是怎么攻打进去的?” 他甚至都没问自己最后缴获来的都有什么。弈延胸中一热,细细描述起了攻寨的经历。梁峰边听边点头,这分明就是特种部队的攻坚战术,也许将来可以按照特种兵的训练方式培养一个尖刀班? 终于说完后,弈延道:“我把青羊寨里的所有财物都运了回来,寨子也放火烧了,以后再也不会有山匪盘踞。” 难怪光车队都回来了三四趟,梁峰好奇问道:“你最后带回的三大车,都有些什么?” “钱绢。”弈延答得干脆,“还有金银珠宝和各色珍玩,估计是劫掠商队得来的。他们没舍得花用,分别藏在各自屋中。” 嚯!这么三大车,足足有几十万钱了吧?梁峰不由笑了出来:“还是无本买卖来的轻松。” “我可以带兵攻打别的山寨!”弈延立刻道。 梁峰却摇了摇头:“青羊寨情况特殊,主力已经被我军扫平,攻下自然容易。但是切莫对攻城战掉以轻心。没有几倍的兵力,轻易别想攻下一座坚城。若是守城之人意志坚定,城内物资充盈,在几倍的敌军面前坚挺不动都是常事。攻城战也就成了消耗战。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那些城池的主意。” 就像南宋时蒙古大军折鞭钓鱼城,数万大军也攻不下一座小小城池,反而一战击杀敌军统帅,致使蒙军发生内乱,也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在关键部位设置的关键堡垒,向来是战争不可忽视的要素,他可不想因为一个小小山寨,让弈延对攻城战有轻忽之心。 弈延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梁峰却没有停下,继续道:“而且我训练你们,并不是想让你们打家劫舍的。不论抢的是百姓还是山匪,都可能引来严重后果,军心散了,一切也就白搭。这次你做的很好,没有私下把财物分给兵卒,只有良好的纪律,才能让兵士不为眼前的利益所动。” “主公想要给这些人赏赐吗?他们已经受了不少恩惠!”弈延皱起了眉头。他倒是没有太多心思,只是觉得缴获的所有财物都该是主公的,才没让下面人沾手。 梁峰摇头道:“打了胜仗,还是该有赏赐的。不过钱帛乱人心,永远不是奖励兵士的正道。这次的遭遇战,也让我看到了不少问题,正好想趁这个机会,整编部曲,增加兵卒数量。” 之前他想差了一点,精兵路线是好,但是并不完全适合梁府。梁府的人丁实在是太单薄了,如果只靠职业军人,永远也凑不够应付大战的人数。不如像大唐府兵学习,发展一批半耕半战的后备兵力。而那些职业军人,则会成为其中的尖刀利刃,发挥最大作用。 这个话题,恰恰是弈延想听的:“没错,人太少根本无法兼顾。主公身边也要留下足够的人手才行!” 看来这次劫持事件,还是给弈延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梁峰笑笑:“是这个道理,以后我身边也留一个伍的内卫,主宅里的仆役同样要训练起来,兼顾安全保障。不过这些还是次要,最重要的是,是我设想的这个奖励制度。它共分三等,可以如此操作……” 梁峰说的兴致勃勃,弈延越听,眉头却皱得越高,最终忍不住说道:“主公,我无需这样的奖赏。而且这田亩数量,是不是太多了,府里要如何维持生计?” “给士兵们的田亩越多,就能养活越多的人口。每一亩减免税赋的田地,都能多养活一条人命。所以要看的,不该是梁府能收到多少钱粮,而是它能让多少人活下去,保住多少性命。” 这是梁峰花了一下午时间,才慢慢想明白的事情。现阶段,这样的整编确实花销不少,但是相应的,它也能养活更多的丁口。而当这些人活下来,甚至仓中有粮,囊中有钱,那么地方上的经济就会复苏。养兵养的不只是兵,更是那些兵士身后的家人。 三五百人的时候,这样的政策看起来还不起眼。但是若有三五万人,那么他们背后的百姓,就是个足够巨大数字了。不过这些,都还很遥远,现在要做的,是让那些流了血,洒了汗的兵士,能够拿到他们应得的奖励。 好不容易想明白了这些,梁峰兴致高昂。看着面前脸色苍白,却神采飞扬的男子,弈延眼中也渐渐有了光彩。他知道主公心善,否则不会从官兵手里救下自己,更不会给他们这些羯奴自由身。但是他没料到,主公竟然能看的如此之远!若是让他治理一县,乃至一州,又有多少人能够免于流离失所,过上安宁富足的日子呢? 不论如何整编,这部曲,都是主公的根基所在。他会好好打磨这支部队,让它成为主公一飞冲天的双翼! ※ 军营的大通铺中,呼噜声响成一片。睡在墙角的朱二抱着身上薄被,舒服的打了半个滚。差点撞在了一旁的队友身上。不过两人都睡的四仰八叉,倒是谁都没打搅谁的好梦。 又过了大约一刻钟,朱二突然“哎呦”一声,翻身坐了起来:“要误早操了!” 这一嗓子不大不小,营房里一半人都惊醒了过来。立刻有人骂道:“出什么操,这两天休息!” 听到这声吼,不少人倒头又睡过去了。朱二涨红了脸,羞的完全没了睡意,偷偷爬下床榻,向外走去。 此刻天刚蒙蒙亮,外面校场上果真没人,朱二站在空荡荡的场子边,有些发怔。距那日迎战山匪已经过去了三天,然而站在这里,依旧能感受到当日杀敌的颤栗。那种心脏揪紧,双眼充血的恐惧和兴奋。 那一战,他正面击杀了三个敌人,还伤了两个。下来之后,手抖了整整一日,连隔天攻打山寨都没能参与。直到如今,他还能记得那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但是古怪的是,每日睡下,那些面孔却绝不会出现在梦中。相反,一夜无眠到天明。 一定是因为那些人该杀。朱二握了握拳头,心底出奇坦然。他可是梁府邑户,出生在田庄里。这山下,有他家的田地,有他的父母亲人,凭什么就要任由那些匪兵祸害?如果那群混账胆敢再来,他一定要多杀几个,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咦?朱二,怎么起这么早?”一旁的房门拉开,孙焦从里面走了出来,一眼就看到了自家属下,不由问道。 “伍长!”朱二赶紧站直了,右手抬起放在胸前,行了个军礼。这也是队正教的,说什么当兵的甲胄在身,不方便跪拜,都用这种礼节就行。 孙焦随意挥了挥手:“哪来那么多规矩?今日不是不出操吗,你起这么早干嘛?” “我……我睡不着,出来转转。”朱二挠了挠头,傻笑道。 第25节 “哈哈,是不是也惦记着今天的检阅啊?”孙焦瞥了眼这两天刚刚搭起的木台,煞有介事的说道,“我可是打听过了,据说郎主会给咱们发赏!说不定是从匪窝里缴来的银钱呢!” “真的吗?!”朱二吃了一惊,“若是一人给发个两缗,也是好大一笔呢!” “这还真说不好。”孙焦啧了一声,“不过我听说了,木坊都得了两三次赏了。这次咱们的功劳如此大,说不定也能给些甜头?” “其实郎主对咱们也够好了。”朱二倒是有些心虚,喃喃道,“光是这一日三餐,还有衣服、佃田,就是好大一笔开销。养咱们可不就是为了打仗,再讨赏有些说不过去了啊……” 孙焦不由一噎:“我就是听了一耳朵,谁知道呢?反正这是郎主第一次检阅部曲,还是要打点精神才行!不跟你废话了,我去练箭了。” 自从败给了弈延之后,孙焦也偷偷练起箭来,光朱二都碰见过好几次。看着伍长远去的背影,朱二长出了一口气,是啊,不管如何赏赐,在郎主面前演练可是要打起精神,别丢了他们伍的面子才好。 想了想,朱二一路小跑,往一边的水井去了。看队正天天都要洗干净才回府的架势,先洗把脸弄得精神点,总是没错。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所有人都被各自伍长赶了起来。一个个穿上了新衣,拿起了整日不离手的长槍。自从那日鏖战过后,队里每人都拿到了条三尺长的红缨,可以系在槍头,据说这样就能防止血顺着槍干流下,持槍拼杀时手就不会打滑了。对于已经见过血的家兵而言,这东西绝对实用,系上也好看的紧,似乎连那长槍,都多出几分虎虎生威的气势。 打理好一切,校场边的圆鼓就咚咚响了起来。当日杀敌的情形顿时涌上心头,所有兵士都握紧了长槍,挺起了胸膛,列队大步走到了点将台边。 然而和设想的不同,此刻,高高的木台上并未摆放软榻、矮几,而是放了一张古怪的高脚长案,上面搭着红布,放着银盘,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心底再有疑问,也没人交头接耳,习惯了列队操练,这点规矩他们还是懂得的。 在这样极为安静,极为肃穆的气氛中,两人拾阶而上,缓缓登上了高台。一人身穿皮甲,手按长剑,灰蓝眸子中隐隐透着萧杀之气,让人不敢直视。另一人则宽袍缓带,大袖翩翩,说不出的贵气逼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高台正中,那一身戎装的男人上前一步,大声道:“全体都有,立正!行军礼!” 哗啦一下,所有人都并拢了脚跟,抬起右臂,敲在左胸之上,行了个梁府指定的军礼。虽然只有二十人,但是动作整齐划一,气势非凡。 梁峰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划过,点了点头:“前日你们奋勇杀敌,击退了五倍于己的匪兵,果敢英勇,值得褒奖。” 只是短短几句话,就让下面不少人涨红了面孔。这可是郎主的夸赞啊!而且褒奖,是真的要赏东西吗?怎么没看到案上摆放铜钱? 梁峰也不买关子,开口道:“从今以后,梁府军功分为三等。第三等军功,奋勇杀敌,获得大胜,所有参战军士,免赋三年!” 这话一出,下面立刻起了骚动。他们是料到了会拿到赏赐,但是最好的设想,多不过是几串钱。然而免赋三年就不一样了,他们每人都有十亩的军田,若是十亩田都免赋三年,岂不是能养活一家老小了? “这第三等军功,可以累积。每次你们奋勇杀敌,大胜而归,都会换来三年的免赋,战战如此!” 这下,最沉稳的人也忍不住了。若是如此,岂不是打上十场胜仗,军亩就能免赋三十年了?三十年啊!怕是能用到自己身故了! 梁峰并未在意这阵骚动,继续说道:“若是战场之中敢于当先,能够一举扭转战局,引领部曲反败为胜,便是二等军攻。免赋十年!” 所有人的目光瞬时都望向了弈延。他们每一个都见过队正拼死搏杀的模样,若是没有队正,他们绝不会赢得如此轻松。能在战场上一举扭转乾坤,是何其荣耀的壮举。而这样的兵之胆,还能掠取倍数于己的功勋!若是能成为伍长,成为队正,他们是否也能获此殊荣?! 眼见台下气氛火热,梁峰笑笑,扔出了最后一枚重磅炸弹:“若是因战伤残,也可享受二等军功!若是战死,除了田地免赋,梁府还会为死者赡养妻儿。获得二十次三等军功,或是十次二等军功,便能加衔,晋升一等军功。凡一等功臣,所授军田永无赋税,可传子孙!” 且不说战死伤残的优待,这可传子孙的一等军功,不就是永业田了吗?!历代只有君候王爵才能享受的待遇,只要跟着主公,就能换来吗?那可是顶了天的殊荣啊!所有人都没了语言,钱财也许会让他们一时温饱,但是这样的功勋,才是他们毕生无忧的保证。可以让他们为之抛头颅,洒热血,奋不顾身! 他们没有跟错人! “愿为主公效死!” 不知是谁喊出了第一声,然后,所有人齐声喊了起来:“愿为主公效死!愿为主公效死!” 这是他们发自内心的呼喊。他们所有人,都是在田间长大的,生来就是农汉。他们清楚田地的重要,也衷心热爱着土地。谁能给他们田地,给他们免赋,给他们土地终身所有权,谁便是他们的神明,值得全心膜拜! 看着下面一张张涨红的面孔,梁峰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三等军功制度是他抄袭自后世部队的,又经过了一番调整,与秦时的军功授田联系在一起。从法礼上,他其实并没有私自割地的权利。任何时代,土地分配权都是朝廷和天子独享的天赋职权。 但是现如今,是真正的乱世,一个朝廷即将覆灭的灾难年代。他需要一支足够忠心,足够强大的部队。既然田地能够维系这忠诚,他就能窃取权柄,把身边的土地赐予那些为他而战的勇士。 梁峰抬手轻轻一压,海啸一般的呼声立刻停了下来。这是真正的行令禁止,也是队伍服从的明证。梁峰微微颔首,继续道:“经此一战,也暴露了梁府目前的人手短缺的问题。因此,我决定扩编部曲。你们这些只负责作战的兵士,为正兵,入伍便可获得十亩军田,赋税减半。一队的编员增加为百人,设队正一名,队副两名。下属五人一伍,设伍长;十人一什,设什长。” 这话立刻让孙焦兴奋了起来。若是增加了人手,他这个前伍长岂不是要顺水推舟,升任什长? 梁峰继续道:“另外扩充两队人马,作为辅兵。平日耕作,战时辅助你们作战,可从军中领取粮饷。一队正兵,两队辅兵组成一营,设营长一人。什长以上皆为军官。所有军官,都可按衔阶领取不同的军田,营长五十亩,队正三十亩,队副二十五亩,什长十五亩。” 这下别说是孙焦,就连其他人都呼吸急促了起来。他们这些参加过战斗,荣立过三等军功的,是不是都有可能晋升军官?若是有了官衔,岂不是多了数倍的田亩?十亩地免赋就能养活一家三口,若是三十亩、五十亩,还不成了能养婢佃田的地主? “这个营,就叫‘勇锐营’。《六韬》有云:军中有大勇、敢死、乐伤者,聚为一卒,名曰‘冒刃之士’;有锐气壮勇强暴者,聚为一卒,名曰‘陷陈之士’;有亲奇长剑、接武齐列者,聚为一卒,名曰‘勇锐之士’。我要的不是甘愿冒刃的狂徒,也不是单凭勇力的孤军,而是能够击鼓齐进,槍林无乱的勇锐强兵。你们都是军中选锋,是我保卫家园的利刃。记住你们的营号,若无果敢之心,就不配做‘勇锐营’的正兵!” 说到这里,梁峰从高案上的银盘里,取过了两样东西,肃然道:“弈延。” “属下在!”弈延踏前一步,单膝跪在了梁峰面前。 “这是‘勇锐营’的旌旗和军功册。旌旗乃是军之魂,旗在建制便在,旗毁建制同亡。军功册则是军之根,记载所有兵士的军功战例,流传百代。现在,我把这两样东西赐给你,愿你掌管此营,百战不殆!” “属下必不负主公重托!”弈延双手高举过顶,郑重接过了两物。随后,他起身走到点将台前,手上一展,旌旗飘扬。 “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只见“勇锐”二字绣在旗帜正中,赤底金线,在阳光下灿灿生辉。 所有人都大吼了起来:“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呼声震天,传遍了墙内梁府大宅田庄,传遍了墙外流民暂住的棚屋,在更遥远的山谷之间,回荡不休。 第37章 用才 “阿贵, 前面那个就是梁府?怎么开荒都开到院墙外了?”周勘骑在驽马背上, 好奇的望向前方。 只见长长的院墙外, 一排排草屋立在两边。附近的田地都已经理出了田垄模样,几头牛套着耕犁慢吞吞翻着地,还有不少看起来瘦弱不堪的汉子跟在后面, 浇水除草,忙忙碌碌。竟然是一副抓紧时间开荒,准备夏播的模样。 这些世家豪族不都习惯把田庄圈在自己院中吗?怎么开荒都开到院外了?现在才开垦荒地是不是有些晚了?那犁也奇怪,翻起地来怎会如此轻松? 满肚子的疑问,周勘忍不住开口问道, 然而身边的梁府仆役并没有回他。周勘不由提高了音量:“阿贵?” 这时, 阿贵才醒过身来, 赶忙道:“的确是梁府,不过跟我离开时有些不一样了……” 才月余时间, 能不一样到哪里去?周勘无奈的摇了摇头, 倒也没再问。不管这梁府原本是如何模样, 现在看来, 要比他一路上见到的村落要好上太多。这年头,种满一片熟地就不容易了,哪还有余力开荒?看来从姊信中所写,并非夸大其实。 说来,周勘走这一趟,也下了不小的决心。虽说家乡战乱颇多,但是毕竟世代聚居,跟邻里同族也有个照应。但是来梁府就不同了,人生地不熟,并州又是胡人众多的地界,听起来就让人胆寒。万一路上在遇到个山匪、乱兵,岂不是命都保不住了? 为了这事儿,几位堂兄分别劝他了几次,但是周勘早就看明白了,与其像堂兄们汲汲钻营,费尽心思当个小吏,不如想法子另谋出路。怎么说梁府是有个亭侯,做亭侯宾客,不比当个任人摆布的小吏要好?反正他家人丁单薄,吃饱他一个,就饿不到别人。若是错过了这个机会,才让人追悔莫及呢! 为了赶路,他还忍痛花钱买了匹驽马,跟这位梁府的信差一起上路。足足走了大半个月,躲过数才乱军,千辛万苦才到了地头。现在看到这么副繁荣景象,心中自然一松。看来他这决定并不算错。 跟着阿贵穿过农田,来到了梁府院门前。两人都下了马,被仔细盘查一遍,才放进了院中。里面就是梁府真正的田庄了,看起来比外面还要热闹。此时正值麦熟,庄汉们都忙忙碌碌收割粮食,翻耕土地,准备夏种,根本看不出遭遇了大旱的迹象。 还有一些穿着相同样式衣衫的汉子,或是举枪戳刺面前的草垛,或是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拿着刀盾互相砍杀。光是在一旁看着,就让人啧啧称奇。 这是梁府的家兵吗?怎么看起来比外面的乱兵还要厉害? 眼花缭乱的走了一路,直到来到了梁府大宅的高墙外,周勘才紧张了起来。这样的世家,真的肯会收自己做宾客吗?从小他都跟着父亲学习数算,对诗书兴趣不大,更谈不上精研。若是在家主面前丢了丑,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呃,阿贵,能不能先让我见见姊姊?我,我许久也未曾见过她了,实在想念的紧……”最终,周勘忍不住对阿贵道。 “这个好说。”阿贵一口应了下来。 经过了再次盘查,两人才进了府门。阿贵去跟管事交差了,周勘则跟在个仆僮身后七拐八拐,向内院走去。一路上,周勘只觉得心跳的越来越厉害。这梁府真的好大,如此高门,会聘他做宾客吗?从姊别是会错了意,万一梁府不收他这样的粗鄙之人,可如何是好? 两人就这么一直走到了间偏院才停下脚步,那人走进了院子,不一会儿,一个妇人就跟在后面走了出来。 “阿姊!”看到朝雨,周勘立刻叫道。 看清面前之人,朝雨怔了一下才道:“是阿勘吗?你怎么来了?叔母她……” 朝雨话说了一半,就住了嘴。她记得这个从弟向来孝顺的,若非母亲亡故,估计也不会离家,跑到远在并州的梁府。 果真,周勘叹了口气:“家母去年便以亡故,我在家中无牵无挂,自然要另寻出路。可惜几位堂兄如今都寻了差事,没人愿与我同来。” 朝雨离家也有六七年了,没想到家中早已物是人非,不由有些伤神,赶忙安慰了从弟几句。周勘的目光却在朝雨身上打了个转,犹犹豫豫问道:“阿姊,你不是在梁府当乳母吗?怎么这副打扮……” 朝雨身上穿的,确实不像是乳母的衣服。不但用绳子束起了袖子,还系着一条麻布围腰,一副作粗活的样子。 朝雨这才反应过来,笑道:“我现在可不止是小郎君的乳母了,还兼了织造房的差事,这几日正在赶制部曲的新衣。” 没料到阿姊身为乳母还能兼任府内的差事,周勘不由奇道:“梁府原先没有织户吗?阿姊这样岂不是乱了身份?” “什么身份?”朝雨摇了摇头,“乳母毕竟只是侍婢,且不说小郎君如今尚年幼,就算他将来掌了梁府,也要迎娶新妇,自然不好给安排什么重要差事给我。但是管了织造房就不一样了,再怎么小,也是个管事,反而比寄人篱下的仆妇要强。” 还有这样的说法吗?周勘点了点头,突然就转过了劲儿:“这么说,梁府如今人手不足?” “没错。之前几任家主都安于享乐,不大过问府中之事,弄得梁府上下乌烟瘴气。现在郎主亲自掌家,就不同了。阿勘你既然来了,一定要老老实实,做好分内之事,万万不能有任何鬼蜮心思。家主眼光毒辣,整治起刁奴更是毫不容情。” 周勘听得额头冒汗:“那我还能聘上宾客吗?我的诗书读的不好……” “数算如何呢?”朝雨打断他,直接问了关键。 “若只是《九章算术》之内的东西,还算精熟。”周勘有一说一,他的数学天赋不是很高,但是九章还是读透了的。 朝雨立刻舒了口气:“那便好。你随我来吧,咱们去拜见家主。” 这就要见家主了?周勘赶紧问出了最重要的问题:“阿姊,家主的性情如何啊?” 正解着袖上的绳子,突然听到这个问题,朝雨不由笑道:“家主待我们极好,又有佛缘,是个心善之人。” “啊?”刚刚你不是还说他眼光毒辣,毫不容情吗?被搅的一头雾水,周勘跟在朝雨身后,忐忑不安的向主院走去。 ※ “郎主,这次说什么也要再分几个人给铁坊!” “丁匠头,上次铁坊已经要走了三人,实在不能再多了。”看着杵在面前,跟个石墩子似得矮壮老头,梁峰也有些哭笑不得。 “可是上次郎主只是说要铁犁,现在又想打什么马蹄铁,又要多造箭头,铁坊才几个人?如何忙的过来?!”丁大可没有半分让步的意思。他是明白了,如今想完成郎主交待的活计,必须要扩大铁坊,多收几个学徒。 庄上大多都是有家有口的,铁匠手艺可不像其他活计,轻易不能传人。万一被那些心怀不轨的小子骗去岂不是亏了?还是庄外那些流民好,没什么亲戚朋友,入了铁坊就要拜他为师,以后自然也不敢离开铁坊。这才让一直不肯松口的丁大,有了扩张铁坊的打算。 这老顽固肯扩张铁坊,换在其他时候,梁峰一定举双手赞同。不过现在可不是平时,部曲正在扩编,开荒也需要劳动力,这丁大还专门挑那些身体恢复的好,脑袋灵光的青壮,简直就是割他肉了啊!若是把人分给了丁大,转眼就该换阿良来跳脚了。 梁峰咳了一声:“其实你也可以把一些制作泥范的活交给陶坊嘛,这样不就省力多了?还有打磨箭矢这样的活儿,找些妇人孩童也能做,何必非要青壮呢?” “那怎么行?!”丁大立刻吹胡子瞪眼起来,“这都是精细活,交给旁人,要是做坏了可就白费功夫了!打磨刀具是那些娘们娃娃能干得了的吗?光是来回在磨石上挫来挫去,就要累死他们了!” “我记得陶坊似乎有种制陶器的转盘,用脚踩动,就能带动泥胚旋转,变成光滑模样。何不把磨石也做成这种轮子,到时候只要用脚踩动轮子,让磨石旋转不就可以打磨刃锋了吗?”梁峰搜肠刮肚回忆着前世那种磨石工具,说道。 丁大顿时住了口,埋头思索起来。梁峰再接再厉道:“我让柳匠头帮你想想法子,若是做了出来,仆妇孩童要多少有多少!” “我先去试试!要是不行,郎主你可以要再分铁坊几个青壮啊!”丁大豁然起身,草草行了个礼就往外跑去。 看着老头风风火火的背影,梁峰不由摇头苦笑。前些日子,他才让铁坊试制了铁犁,这东西可是奢侈物件,丁大那个老顽固摇头摇了好几日,说浪费材料。最后还是他把收缴来的刀剑分给了铁坊一部分回炉,又派了三个流民给丁大当学徒,才换了他松口。 铁犁确实好用,开荒的速度比之前的木犁要强上一倍。但是丁大也尝到了增加流民学徒的甜头,这不,他一提出要打马蹄铁,丁大立刻就顺杆子爬,想要再多加人手了。不过梁峰确实不讨厌这老顽固,虽然不大通情理,但是他确实打的一手好铁。若是真能把马蹄铁造出来,庄上这几匹马,就能组成一个骑兵队了。 没错,现在虽然已经有了马鞍,但是马蹄铁还没影子。马蹄的角质层可是极易磨损,他手头一共就这几匹马,要是练的废了蹄子,可就吃大亏了。还是花点小钱先把马蹄铁研制出来,再考虑其他的好。 正琢磨着磨石轮能不能实现,还有怎么让庄上几坊形成技术流动,外面突然有人禀报道:“郎主,朝雨求见。” “唤她进来。”梁峰立刻来了精神。刚刚就有人通禀过了,说朝雨的从弟已经到了梁府。这可是他等了好久的账房啊!若是堪用的话,他肩上的担子就轻松多了。 不多时,朝雨和周勘一前一后走了进来,朝雨恭恭敬敬在案前跪下,道:“启禀郎主,我家从弟周勘已经到了,前来参见郎主。” 周勘也跟在朝雨身后跪下了,然而他跪的有点狼狈,差点没把自己绊倒了。只因进门的时候,周勘忍不住偷偷瞄了主座一眼。 阿姊怎么没提起过,梁家家主是个如此貌美之人?! 第26节 周勘都快傻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实打实的俊美男子。不但容貌出众,浑身贵气也让人心颤。简直就是那种天生的高门贵胄,合该整日跟人品诗论画,饮酒玩乐。这样的家主,会管家中琐事?能看得上他这个庸人? 心里砰砰直跳,周勘只觉的脑中一片空白,茫然的跟着朝雨行了礼。 梁峰自然也能看出新人有些不在状态,对朝雨笑笑:“辛苦你了,部曲的新装,还要几日做好?” “再有三日即可。”朝雨柔声答道,“这次用的都是精麻,结实耐用,应该能穿很久。” “善。你先下去吧。”考校新人,自然不能让关系户在场。等朝雨行礼退下之后,梁峰才对那个表情仍旧有些茫然的青年道:“听朝雨说,你们家精善数算?” “我,我天赋不是很好,只学了《九章》……”周勘傻愣愣说完了话,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掉了底,顿时懊恼起来。这可不是平常的问询,而关系到他能不能留在梁府的啊!现在发什么傻呢?! 梁峰笑笑,浑不在意的问道:“两人同时从一地出发,甲步速为七,乙步速为三,乙一直东去,甲先向南走了十步,又斜向北走了一段距离后与乙相遇。试问,甲乙各走了多远?” 周勘眨巴了一下眼睛,这不是《九章算术》中的题目吗?不由自主拿出身上带着的算筹,他在地上摆了一小会,抬头道:“甲行二十四步半,乙行十步半。” 数字没错。梁峰颔首,继续道:“善行者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有不善行者先行百步,试问,善行者几步方能追上?” 这次周勘答得更快:“需二百五十步!” “善。”两道应用题,这小子都能对答如流,看来数学底子并不算差。他又不是要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大师,这样的计算能力,足够了。 夸过之后,梁峰随手从桌上拿起了一页纸,递了过去:“这是我前些日子想出的文字,可用以记账。” 周勘接过纸片,打眼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壹、贰、叁、肆”等一串字,每个字旁都对照了一个数字,只消一眼,他就看出了这是另一种数字写法,而且字形繁复,绝无可能更改。不由喜道:“用这个记账,怕是没有篡改之忧了!” 他的表情不似作伪,梁峰满意颔首。基础数学靠谱,又不会因为无法篡改账本,心有抵触。就说明此人不是个心思复杂之辈。他需要的账房无需有多聪明,但是必须诚实可靠。这一点,周勘已经通过了考核。 “如今府上,急需一个精善数算之人,帮我管账。不知你是否有意担任我府上客卿?”梁峰笑着问道。 这么就通过了?周勘眨巴了一下眼睛,结结巴巴道:“当,当然……不,荣幸之至!” “账房需要帮我处理两样事情。一是登记库房各项出入资物,确保每一笔都录在账上,数字精准无误。” “这个小的能做到!”周勘脱口而出。 梁峰也不计较他插嘴,接着道:“另一样,则是依据府上田亩产出,人丁消耗,算出每旬需要的钱粮,以及下一旬可能面临的盈余亏空,供我参考。这个,就唤作‘预算’吧,必须凡事考虑周密,方能呈报。” 这东西新鲜的很,不过周勘自觉并不算难,立刻点了点头:“小的一定悉心计算,绝不疏漏。” “如此甚好。月俸嘛,每月三斛粮食,食宿由府上解决。你看可否?”梁峰试探着问道。 “可以!当然可以!”周勘激动的满面通红,低头就拜。三斛真不少了,他那几个堂兄,一月也不过是拿五斛谷糠,还不包食宿呢! 啧!梁峰暗骂一声,看来工资是给开高了。他参照了田裳的待遇,还有外面小吏的工资标准,折半又抹了零头,才开出这个价格。没想到新人根本连价都不换,就这么兴高采烈答应了下来。那年底分红的事情还是暂且不提了,先看看工作效率如何吧。 心底暗自肉痛,梁峰面上笑容依旧:“一路车马劳顿,你先去休息吧。明日我就让阿良跟你交接。账目一月呈上给我过目一次便可。” “多谢郎主!”周勘再次叩首,才高高兴兴退了出去。这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松嘛!难不成是看在阿姊的面上,郎主才对他如此和颜悦色? 不对,周勘突然停下了脚步。刚刚自己明明有些失态,但是郎主压根没有不悦之色。对于出身寒门,又粗鄙笨拙的自己,那人也没有露出高人一等的态度。所以几句闲谈下来,才会让他心悦诚服,由衷欢喜。难怪阿姊会说,郎主待他们甚好。 心中的感动又腾起了些,周勘握了握拳头,既然郎主如此厚待,他一定要好好记账,报答郎主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九章那个题是网上找来滴,数死早,要是有错莫怪我→_→还有发现之前混淆了农历和公历,农历四月根本不是春天囧。改了改,变成初来是三月下旬,一个月后迎敌,扩建开荒,恰好五月初开始收粮夏种,大家意会就好至于昨天的内容,我就放一个秦国二十级军功的最初一等,看看人家大秦的魄力军爵,自一级以下至小夫,命曰校、徒、操、士。能得甲首一级者,赏爵一级,益田一顷,益宅九亩,一除庶子一人,乃得人兵官之吏。其有爵者乞无爵者以为庶子,级乞一人。其无役事也,其庶子役其大夫越六日;其役事也,随而养之。 敌方一个甲士的脑袋,就是一百亩田地,还有宅子和奴隶。这还是最低等的爵位公士,秦军虎狼之师,由此可见。 然后西晋有占田令和课田令,课田是丁男必须耕种五十亩,丁女二十亩,朝廷按照丁口收税。占田则是高于这个数,丁男可开荒二十亩,丁女十亩,开荒的田亩免税。北梁变成了均田制,男四十亩女二十亩,身死归还,还有二十亩桑田永业。一直到唐代人口爆炸,没田地了,才改成了两税制。你要问耕地够不够,当然够,两三百年都没问题。 一亩田产粮约一石多点,十亩田免税就是一年十几石的军饷,还得找人代耕军田。当时的斗食小吏一月俸禄八斛(石),一年差不多就是九十多石。当兵还要上阵杀敌,几场大战能活下来就不容易了,这么算,还觉得给士兵免赋很夸张吗? 第38章 浴兰 天刚蒙蒙亮, 梁峰就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艾草味儿。不过跟以往经过研磨, 加了辅料的艾香不同, 这更像是直接点燃艾草散发出的烟熏味道。 他轻咳两声,翻身坐了起来。 “主公,熏到你了吗?”和往常一样, 弈延端着一盏温热适中的茶汤走了过来,递在梁峰手上。 喝了口温水润了润喉,梁峰才问道:“怎么回事?有人在烧艾草?” “嗯,今日是浴兰节。绿竹说要把房角都熏熏,祛除五毒。” “浴兰节”?梁峰愣了一下, 这才反应过来。对了, 今天可是五月五。在这个时代, 五月被视为恶月,五日则是恶日, 所以这日子惯常的称呼并非“端午”, 而是“浴兰节”或是“重五”。需要用兰草汤沐浴, 薰艾草, 祛除五毒。 像是听到了屋里动静,绿竹快步走了进来,道:“郎君,可是要起身了?刚刚朝雨姊姊来过,说小郎君已经醒了,在正堂候着呢。” 过节自然要吃全家一起吃节令食物,因此小家伙也一大早守在了正堂。梁峰可没有理由拒绝,这还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有闲情逸致过节呢。 看看外面时间,梁峰笑着对弈延道:“今日只用操练半日,下午给兵士们放个假吧,让他们也跟亲人团聚,薰艾沐浴。” 过节的粽子是不能发了,现在黍子和糯米可都是稀罕物,就算是他也供不起整庄人吃上一顿粽子。也许该跟厨房说一声,给几个管事匠头们发些节礼? 弈延嘴唇微动,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什么都没说,行礼之后就出门操练去了。梁峰则好好梳洗一番,起身前往正堂。梁荣已经乖乖等在了那里,穿着一身粉嫩嫩的衣衫,显得尤为可爱。 “阿父。”看到父亲,梁荣立刻凑了上来。 梁峰好心情的牵起他的小手,向堂内走去:“荣儿知道今日都要做些什么吗?” “知道!要浴兰汤,吃角黍,还要带辟兵缯。”梁荣乌溜溜的眼睛一闪一闪,满是期盼。 “那荣儿陪为父一起吃角黍可好?”梁峰笑着问道。 “好!” 角黍自然就是粽子。不过这年代的粽子不全是糯米包的,还是黄橙橙的黍米粽,里面的馅料也不是白糖蜜枣,而是鹿肉和板栗,还有一种叫做益智仁的中药果子,跟南方的肉粽有些相似,风味独特。 不过梁荣年幼,梁峰体虚,黍米糯米又不好消化,两人都不敢多吃,只是略略用了几口,就一并放下了筷子。角黍剩下的还不少,梁峰直接让人赐给阿良、周勘和几个匠头了。吃完了饭,朝雨端着一个盘子走了过来,俯身行礼道:“郎主,这是今年的辟兵缯,还请郎主与小郎君戴上辟邪。” 只见盘中有两根五色编制的丝线,上面还有染着日月星辰形状的绢布,是浴兰节时人人都会佩戴的东西,专门用来防避兵乱和瘟病,讨个吉利。 见状,梁峰招手让绿竹把丝线拿了上了,侧身对梁荣道:“荣儿,为父给你带辟兵缯可好?” 梁荣的脸蛋都变得红扑扑的,赶忙伸出手。梁峰用丝线在他的小短胳膊上缠了两道,悉心绑好。 梁荣珍惜至极的摸了摸手上的五色丝线,突然抬头道:“荣儿也要给阿父系上!” “荣儿真乖。”梁峰哪有不答应的,笑着伸出了手臂。 梁荣人小手短,但是绑的极为用心,仔仔细细系好了丝带,他还用手在上面摸了摸,小声道:“荣儿愿阿父今年不再生病,也不要再碰到歹人。” 小家伙简直快赶上贴心小棉袄了。梁峰抚了抚他的发顶:“荣儿也要健健康康,快些长大才是。” 眼看父子俩带上了辟兵缯,朝雨犹豫了一下,再次躬身道:“郎君,婢子还缝了个五毒香囊,要是郎君不嫌弃的话……” 她的话还没说完,身后绿竹就“啊”的一声。梁峰不由扭头:“绿竹,怎么了?” 绿竹已经垂下了脑袋,弱弱道:“奴婢也缝了香囊,但是奴婢的针线不如朝雨姊姊……” 她的声音里净是沮丧,就像被抢了什么宝贝似得。梁峰不由笑道:“原来你这些日子缝的就是这个。香囊嘛,自然多多益善,如此淳淳之心,我怎能推拒?” 这话说的绿竹噌的一下红透了小脸,只得硬着头皮,把准备好的香囊也递了上去。两人绣的都是五毒纹样,不过朝雨的精致灵巧,五种毒物都活灵活现。而绿竹显然还没学好针线,蛇像长虫,蜈蚣酷似毛毛虫,蟾蜍根本就绣成了一坨,更别提壁虎和蝎子这种高难度的毒虫了。不过梁峰可不是那种会拆女孩子台的家伙,直接把两个香囊挂在了腰侧。 这可比那些当面收下香囊,背后又嫌弃扔掉的世家子要贴心多了。别说绿竹这小丫头,就连朝雨这种年纪的妇人,也忍不住红了面颊。 一上午没有工作,梁峰就这么逗逗儿子,看看兵书打发时间。刚刚过午,弈延就返回了主宅,竟然也带回了好几个角黍。 “怎么,还有人给你送了角黍?”梁峰忍不住打趣道。不会是田庄里哪个妹子看上了这小子吧? “是兵士们送的。”弈延面色有些不善,直勾勾盯着梁峰腰间挂在的香囊。何止是角黍,他还收了不少香囊呢,更有兵士直言是浑家给郎主做的,祈求平安,拜托他帮忙转送。谁知道哪些仆妇会在香囊中放些什么草药?弈延毫不客气,全都给推拒了个干净。 结果回到家,那人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怎能不让弈延气恼?再也压不住心底冲动,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东西,递在了梁峰面前:“主公,这是我刻的,可以辟邪!” 细细的红绳上,挂着一枚五毒木轮。五色毒物绕着圆形的盘面,首尾相依。造型虽然简洁,但是线条流畅,形象生动,能看出花了不小的心思。 梁峰不由讶道:“是你雕的?” “阿父是佛雕师,我也会些雕琢手艺。”弈延脸上毫无表情,但是手已经情不自禁的握了起来,生怕这玩意粗鄙,会被主公嫌弃。他早上其实就开始后悔了,主公身边从没有木质的饰物,只有金玉珠宝才能配得上这人的无暇容貌。他这个木头雕的玩意,实在太拿不出手了。 然而只是犹豫了半晌,对方腰上就挂了两个香囊,真要是给不出去,他恐怕今晚都睡不着觉了! 察觉到了弈延无声的紧张,梁峰笑笑,伸手接过,自然而然戴在了手上:“是沉香木吗?你费心思了,我很喜欢。” 木头的纹理极为细腻,连一根毛刺都没有,不知拿在手上摩挲了多少久,才变得如此光滑温润。对于这样的祝福礼物,梁峰确实没有理由拒绝。 弈延的耳朵尖微微发红,笨拙的点了点头。这是绿竹从外面走了进来:“郎君,兰汤烧好了,该沐浴除晦了!” 梁峰笑着站起身来:“已经午时吗?等会儿,再一起尝尝你带回来的角黍吧。” 说罢,他就向浴房走去,弈延只是犹豫了一下,就跟了上去。浴房此刻早已水汽缭绕,大大的浴盆放在屏风之后。在绿竹的侍候下,梁峰脱掉了外衫,踏进浴盆。淡淡的兰草香味扑面而来,水波温润,让人昏昏欲睡。看到弈延也跟来过来,梁峰慵懒笑笑:“绿竹,还有兰汤吗?给弈延也准备一些……” 弈延立刻道:“不用!” 绿竹也小声道:“郎君莫挂心,我们会自己烧些艾汤清洗手脚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不再追问,轻轻把头靠在了浴桶边,任绿竹给他梳洗长发。弈延站在门外,注视着里面的情景。衣衫早已除尽,香囊自然也被扔在了一边,但是轻轻搭在桶边的细瘦手腕上,还带着他刚刚送出的木饰。但是奇异的,弈延心底并未因此安宁下来,反而愈发焦灼,就像有什么在抓挠着胸腔一般。忍了又忍,最终他还是挪开了视线,让自己不再看那半依在浴桶中的身影。 梁峰毕竟还是体弱,只是略略泡了一会儿,就起身出了浴桶,裹上外袍。躺在外间的软榻上,由绿竹给他擦拭头发。弈延悄悄走到了浴桶旁,伸手在划过水面,一阵暗香荡漾开来,萦绕在鼻端。他的喉头滚动了一下,把染湿的手指攥在了掌心,退出门去。 ※ “姜医生,我这腿已经全好了?”一个兵士伸手摩挲着小腿,脸上的表情简直喜不自胜。他之前有些倒霉,在大战之中不小心被未死的敌兵偷袭,伤了一条腿。刀口实在太深,他还以为这腿没救了呢。谁料经过医生诊治,竟然安安稳稳结痂收口,好了起来。这可让他喜不自胜! “嗯,里面的新肉已经长好了。这两天千万不要碰外面的结痂,以免发脓。”姜达笑着答道。 “多亏了姜医生啊!”那兵士忍不住再次拜谢道。 这两天,姜达也渐渐习惯了“医生”这个称呼。少府其实并无“医生”职位,有的只是“医工”。这还是梁峰无意间先叫出口的,似乎取了“医者生生”的含义,后来就被下人们学了去。对于这个叫法,姜达倒是不怎么讨厌。虽然给这些人治病花了他不少功夫,但是所获,也绝对不菲。 首先就是所谓的“消毒”。也不知是不是疫物之说的影响,梁峰对于泥土铁锈之类的污垢极为介怀。当时受伤的兵士,都仔细清洗了伤处,又用浓盐水在患处涂过。盐水涂抹皮开肉绽的伤口是个什么滋味,自然不言而明。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小小措施,竟然真让溃烂的几率降低。盐虽然贵,但是用盐换人命,还是笔划算买卖。 其次,则是对流民实行的“隔离”。流民向来是传遍各类疫病的灾星,所过之处,更是为祸不少。然而梁峰只用了这么个小小手段,就有效的控制了疫病传播。把那些有发病征兆的人单独隔出来,独饮独食,由医生看顾。若是症状消失,就放人回去。若是真的发病,能救则救,救不了就赶紧处理了尸体。 这样看似冷酷的手段,却让八十几个流民全数活了下来,实在是难得之至!若是城里发生大疫的时候也如此处置,岂不是能很快控制疫情? 这些东西,姜达都牢牢记在了心里。梁子熙也许只是无意施为,但是对于那些郡守县官们,却是实打实的良策。只是不知如今关心这种琐碎民政的,还有几人? 除却这两条之外,姜达也涨了不少经验见识。庄上那么多人,又有如此多流民,给人诊病的却只有他一个。怎么说也是姜府出来的世代医,以往能找他看病的都是些不吝钱财的达官贵人,病因却也不怎么出奇。但是这些乡下泥腿子就不一样了,短短半个月,姜达简直把所有病症都认了一遍。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当年张长沙为何会坐堂义诊。只有尽可能多的接触庶民,才能看到更多病例,尝试更多的诊病之法。这段时间,他的医术简直突飞猛进,似乎窥到了门径。若是再多点义诊,他是不是也能写出一部《杂病论》那样的医书了呢? 从流民的棚屋里出来,姜达边走边思索着今日所得,然而刚刚走到居住的偏院前,一个人就快步迎了出来,高声叫道:“达小郎君!” 姜达吃了一惊,这不是之前派出去送信的仆役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那仆役并未没有停下脚步,就那么直直扑在了姜达脚下:“达小郎君,大事不好了!晋阳城中,出现了疫病啊!” 第39章 大疫 第27节 “什么?城西感染伤寒的人家又多了五户?!那不是胡人集市吗?”听到这话, 王汶惊得面无人色, 今年的疫情来的也太早了, 这才刚刚五月,怎么就有疫病的消息了? “半月之前,城郊就陆陆续续有人发病, 这次应是感染了附近的商户,才病患才猛然激增。”姜太医可比王汶要冷静多了。 “那可怎么办?现在离开晋阳,还来得及吗?”他们这些豪门阀阅,每年夏日都要搬进山中的庄子避暑,顺便避开可能会爆发的瘟疫。只是今年疫情来得太早, 何止是王汶, 晋阳高门, 十有八九都被困在了城中。 “若是争先恐后离开晋阳,恐怕会在路上遭遇疫病。而且今年流民甚多, 万一碰上, 岂不防不胜防!”姜太医立刻否决, “如今之计, 只能众人齐心协力,防治疫病!” “这可是伤寒,又有谁能防住?”王汶连连摇头。就算身为晋阳王氏这种门第,他也有数位至亲死于伤寒。若是真能防住,服用寒食散又因何蔚然成风? “若是真不能防,又何来佛祖入梦?为何偏偏是中正碰上了梁子熙,又唤我去给他诊病?这不正是佛家所说的一饮一啄吗?!”姜太医也豁出去了,把佛祖入梦的名头搬了出来。 此话一出,王汶便愣住了。是啊,为什么正好是他遇上了梁丰?难道佛祖早就看出晋阳有此一难,才派他来化解?如果此刻逃出城去,对姜太医的话不闻不问,岂不是枉费了这千古难求的佛缘? 咬了咬牙,王汶终于点头:“既然如此,就听姜翁所言,看看如何防治这伤寒吧……” 姜太医立刻松了口气:“中正莫慌,我已派人去唤季恩,他跟梁子熙相处最久,熟知那些佛祖入梦的警示,一定能有法子。现今之计当先组织人手,控制伤寒发病的坊区。同时把野鼠、蚊虫传播疫物的事情宣扬出去,让黎庶有所防范,才能尽可能阻止疫病扩散。” “都听姜翁的!我定当竭力相助!”王汶立刻道,“来人呐!快燃起艾香,伺候笔墨,我亲自递书,向东瀛公进言!” ※ “子熙,晋阳城中起了疫病。我祖父、父亲都已前往晋阳,我必须赶去……”姜达满面愧色,几乎不敢直视梁峰的眼睛。他明明答应过,要给帮梁子熙调养身体,可是如今学会了防疫,却要抛下友人,实在让他羞愧难当。 谁料那个本该动怒之人却飞快答道:“医者救人如救火,季恩自当尽快赶往晋阳!我身上丹石发动已经痊愈,余下不过是按时服药,无妨的。倒是你们行走疫区,万万要小心,切莫染上恶疾。” 姜达胸中不由一暖:“多谢子熙关心!若是此行顺利,你所传授的那些防疫要诀,必会救无数百姓性命!” “但愿如此!”这些日子,他确实已经跟姜达说过无数时候防疫的理论,只看能不能用在这个时代了。梁峰想了想,又从桌上拿起一封书信,“这里有我陆续抄写的十几品《金刚经》,你带去晋阳,交给王中正。有了这些经文,他必然也会助你们防疫。阿良,速去备一匹快马,供姜医生驱驰。” 这下,姜达连眼睛都热了。小心接过信封,贴肉藏好,才深深一揖:“子熙高义!我必不负重托!” 说罢,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绿竹面色有些发白:“郎君,为何要送姜医生离去?若是伤寒传了过来,府上没了医生岂不要糟?” “疫区在晋阳,距离我们还远得很。但是无人救治,才会危及晋阳周遭。姜医生是在行善,也是在救我们自己。” 梁峰想得明白,这还没到盛夏呢,就冒出了鼠疫。万一不小心扩散了,才真是尸横遍野。姜家人能够深入疫区,阻止疫病扩散,绝对是深明大义之举。这种时候,当然要全力支持,难不成还要为了自身利益,去扯人家后腿吗? 绿竹咬了咬嘴唇:“那我再多烧些艾草,每天都好好上香,求菩萨保佑!” 梁峰笑笑,并未回答。希望这次的疫情能够得到控制吧。若是有了一次成功范例,由朝廷指定防疫措施,对于平民百姓而言,才是天大的福音。 ※ 梁府送的果真是匹好马,昼夜不停,只花了四天时间,姜达就赶到了晋阳城。以往繁华的街道变得冷冷清清,路上行人也都蒙着厚厚布巾,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没有在街上多做停留,姜达直接策马赶到了祖父暂住的城西别馆。 这里是王汶专门为姜家提供的医寮,一进门,浓重艾草气息就冲入鼻腔。姜达皱了皱鼻子,也不在意,快步向正院走去,一路上,只见数名身披麻布长袍,面带褐色布巾的男子手提着木桶,向外走去,石灰水独特的味道从桶里传来。看来这些是去泼洒石灰水的杂役,姜达心中不由松了口气,祖父果真看了自己的信,把消毒放在了首位。 绕过几道回廊,一个宽广庭院出现在面前。大堆药材摆放在角落,还有数名医工忙忙碌碌,分拣着药材。刺鼻的药汤味道压过了艾草和石灰水的气味,姜达却没有在乎这些,他已经看到了站在庭院正中,忙碌吩咐着杂役的老者。 只是一眼,姜达双目就闪出了泪花。半月未见,祖父挺直的脊背已经佝偻了起来,面上红润色泽不再,反而蜡黄发皱,一副操劳过度的模样。他不由快步上前,扶住了老人的手臂,哽咽道:“祖父大人,孩儿来得晚了。” “不晚不晚!”姜太医面上不由一喜,“这边正在组织人手泼洒石灰水,人人都穿着麻衣,戴着口罩,至今都未有一人感染伤寒!梁子熙那法子,有用啊!” 姜达立刻用袖子拭了拭眼角泪水,正色道:“我看光是泼洒石灰水还不够,还要隔离病患,才能尽快止住疫情扩散。” “何为隔离?”姜太医不由追问道。 “派人看守发病街坊,各家关门闭户,减少外出。另设医寮,把患病之人安置其中,由医者诊治。若是能治愈,就可放归原居,若是不能,则要尽快处理尸体。” “这岂不是有违孝道?”姜太医皱起了眉峰。 “孝也分生孝死孝,若真毫无防范,一人之疫便会成为一家之疫、一坊之疫、一城之疫,届时就难以收拾了!” 怎么说姜太医也精善伤寒,自然知道起疫病传染的可怕,仔细想了片刻,他终于下定决心:“我这就去见王中正,看看能不能让他僻出地方,收留病患。达儿你也随我一起前往……” 姜达立刻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这是梁子熙交予我的经文,说只要把它呈给王中正,王中正就会助我们防疫。” “又是经文吗?”姜太医不由有些动容,之前他就是用佛祖入梦来激王汶的,谁料梁丰居然也配合了这个说法。若是没有济世之心,又何必非这些周折? “如此甚好!阿成,快去牵马来!” ※ “什么?把患病之人安置在一起,跟家人隔开?”王汶听到姜太医的建议,立刻大摇其头,“不妥不妥,这岂不是要让骨肉分离。重病之下,怎能没人伺候?” 此时朝中也有类似规矩,一名朝官若有三位亲属感染恶疾,即便本人没有染病,也不得入宫,为其百日。然而此法向来被人诟病。更何况让身染重病之人离开家人,简直不合伦常! 姜太医答道:“并非无人伺候,而是指派专人,一并照料。这些人熟知防疫要务,患病的几率就大大减少,也能控制疫情进一步扩散。” “可是终归没有亲人在身侧,有违孝道。东瀛公定然不会答应此事!”王汶之前专门去信司马腾,告知了防疫之事。 东瀛公司马腾跟王家交往甚密,并州又是他治下所辖,倒也没有否决防疫之事。加之晋阳高门甚多,听闻有阻止伤寒扩散的法子,不少人家都上门来寻王汶,讨教一二。为了报偿人情,这些高门多多少少也会支援一些药材人丁,用于防疫。因此姜太医的别馆才能快速筹建起来。 但是防疫是防疫,隔离却不是小事。孝道乃是国朝最重视的人伦,若是因为分离骨肉,阻止亲人侍疾,怕是要被人横加指责,积毁销骨,落个污名。这就不是王汶能够接受得了。 和祖父对视一眼,姜达从怀中掏出了梁峰的书信,恭敬递了上去:“王中正,这是梁子熙新书的经文,我离开梁府之事,他也谆谆嘱咐,让我一定要把经文送与中正。这隔离之法,也是子熙先点明的。他曾说过,救人如救火,若是不拆屋隔火,岂不要把一片房舍烧成了白地?还望中正深思啊!” 这话不由让王汶一怔。他当然也知道,想要救火就必须拆除火场附近的房舍,才能阻止大火蔓延,烧毁更多房舍。但是从未想到,防疫也要如此才行!看着纸上优雅舒展的字迹,他心头不由有些迟疑。若是真如梁子熙所言,他是进言还是闭口不提呢? 眼见王汶有动摇的意思,姜达赶紧补上了一句:“其实侍疾也可以征召病患亲眷。若是有孝贤子孙愿意侍疾,大可把他都招进隔离区域,照顾亲人的同时,也帮助其他病患,这样岂不全了孝道,也积德行善?” “这倒是个好法子。”王汶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只是隔离的病患,要安置在哪里呢?” “僻出一坊,或是找间大宅?”姜太医道,“只要勤加消毒,屋内是不会留下疫物的,但是务必要宽敞才行。” 王汶迟疑片刻,突然道:“也许我能借到城西怀恩寺的僧房。” 怀恩寺是晋阳一座大寺,并州胡人众多,佛法兴盛,寺庙的规模也很是不小。王汶本人也经常在寺中布施。若是能以僧房为医寮,那么肯去就医的,应该也会多上不少。 姜达双眼一亮:“那就更好了!疫物一事本就是佛祖指点,若是有能借到僧房,岂不暗合了天理?而且僧人亡故,似乎都行火化之礼。若有人病死,也可借佛名,火葬尸体和遗物,这样疫病更容易得到控制!” “如此甚好。”当发现此事样样都暗含佛缘之后,王汶终于不再推拒,拍案定道,“你二人也要尽快拟出章程,供东瀛公参详。若是真能阻止大疫,也不枉这一遭佛祖点化。” 姜家祖孙相视一眼,都松了口气。他们并不怎么信佛,但若假托佛名能救治生民,也不介意用上一用。只盼这次,能多救下一些性命…… ※ 宽敞的僧房内,檀香缭绕。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低垂眼帘,看着面前那卷经文。虽然品目不全,但是经文确实字字珠玑,他早年还曾听过一位西域僧人讲述过类似的经句,不过用的是梵文,而非汉语。 一个从未离开过中土的弱冠青年,能默出这样的经文,实在不可思议。沉默片刻,他问道:“那位梁施主曾梦到过半是黄金,半是泥土的婆娑雅园?” 王汶微微讶道:“难道真有此园?” “那应是祗园精舍。原属舍卫国祗陀王子,后给孤独长者为迎奉佛祖,向他求买。祗陀王子提出用黄金铺满地面,给孤独长者便散尽家财,取金铺地,最终点化了祗陀王子。两人共建此园,献与佛祖。故称为祗树给孤独园。” 老僧用指尖拂过经卷第一品里,那行娟秀字迹。这样的故事,并不存于经书之中,却有人能够分毫不差的描绘出来。就算是他,也不敢矢口否认佛祖入梦一事。 过了片刻,他又道:“不知梁施主所谓的疫物,是否真能防范?” “据姜太医所言,前往疫区泼洒石灰水的杂役,无一人感染伤寒。此事我也上报了东瀛公,他大为支持,允诺发下钱粮。若是真能控制住疫病,还有重赏!只是隔离所用的医寮,实在难寻……”王汶咬了咬牙,“若是主持肯借出僧房,我愿奉上三十万钱,为佛祖重塑金身!” 谁料那老僧却摇了摇头:“此事既是佛祖点化,贫僧自当行方便之门。” 闻言王汶不由大喜,双手合十道:“多谢主持慈悲!等明日,姜太医就会带人来寺中,打扫僧房,清理屋舍。此一善念,必能救万千性命!” 老僧微微颔首:“此乃贫僧功德,亦是本寺法缘,多谢王施主慈悲。” 以慈悲谢慈悲,短短对答,亦深含佛理。王汶此刻哪还有不信之理?满心欢喜的再次拜过,他才依依惜别,离开了怀恩寺。 等客人走后,一直坐在老僧身后的僧人皱眉道:“师父,把僧房当做医寮,万一寺内僧人染上疫症,可如何是好?” “若畏身死,又何必修行?”老僧淡淡道,“既然此事因佛祖点化为引,不如顺水推舟。若是真能防治疫病,并州信佛之人,必会倍增。这才是真正的缘法啊!” 那弟子恍然大悟。并州虽然佛法兴盛,但是信佛之人依旧以胡人居多。高门之中崇尚老庄,天师道更是信者甚众。若是能以祛疫为由,广播佛法,信佛之人必会激增,说不定就连东瀛公也开始崇佛。这样的大好机会,如何能错过?! 面上露出了些兴奋之色,他双手合十,道:“弟子必会尽心配合,宣我佛名。” “嗯,你去吧。”老僧的目光再次低垂,落在了面前的经文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防疫隔离,东汉就有记载了,不过是强制关坊。晋代也有不让患者家属上朝的规矩,到了北魏就有专门的医院。麻风病则是各代都有“疬人坊”。古代也是很重视疫病的,只是隔离不是非常彻底罢了。 至于火葬,佛教徒是必须火葬的,只有火葬才有所谓的舍利子。汉代佛教传入之后,平民也渐渐有了火葬的习俗,宋元以后火葬就开始多了,不过后来理教盛行,才有了官方禁令。所以晋代借由佛名火葬,应该还是可行的。 东瀛公也就是司马腾,现任并州刺史,宁北将军。咳咳这时候显贵的官方称谓会很多,大家表被弄糊涂啦 第40章 枝繁 “窑主, 可以开窑了!”一夜过去了, 窑温终于降下, 老练的陶工用手试了试外壁,对江匠头说道。 “开!小心些,莫让热气冲了。”江匠头咬了咬牙, 用力一挥手,几个陶工立刻围上去,小心翼翼的用木铲挖开封好的窑门。 站在外面,江匠头有些焦躁的搓着手掌。这次可一定要烧成啊!纸坊那边传来了消息,说是试制出了新纸, 木坊和铁坊也不消停, 奖钱奖人。唯独他的陶坊, 折腾了一个多月,还没烧出新瓷! 为了这事, 江匠头的头发都快愁白了。风箱虽好, 但是火力不好掌握, 他先后两次改建了窑口, 又费尽心力研究怎么添柴封窑,废瓷烧了一窑又一窑,也亏得如今木坊的活儿多,他们能趁着弄些木材,否则光是伐木,都要累掉半条命去! 如今终于自觉把一切做到了极处,这次开窑,老天爷该赏脸了吧?! 陶工们手脚相当利落,不一会儿,窑门就被铲开,呼的一下冒出股热浪。江匠头大声道:“散开,都散开!让窑温降降!” 众人巴巴围在窑边,眼瞅着那股热浪渐渐消散,才一哄而上,继续开挖。等半人高的窑门终于挖开后,江匠头再也忍不住了,推开众人,跐溜一下就弓身钻进了窑门。 过了好半晌,窑内突然传出了一阵笑声:“哈哈哈~成了!成了!” 外面立刻炸了锅,只见江匠头一头一脸的灰土,从窑里钻了出来,手中跟抱孙子似得小心翼翼抱着一个物件。这时哪还敢有人上前啊?一个陶工紧张兮兮的问道:“窑主,真烧成了?!” “成了!这绝对是瓷器!快去叫倪儿过来,跟我一起去见郎主!”江匠头的腰杆挺得笔直,意气风发的叫道。这次,他的陶坊终于能在郎主面前露脸了! ※ 翻看着桌上书信,梁峰长长出了口气。晋阳的情况,要比他设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自从姜达赶赴晋阳之后,就派出信使,每隔五日寄送一次书信,专门为梁峰讲述城中情形。如今医寮已经筹建起来,还有十数位医者加入了防治疫病的行列。这自然得益于王汶借来的僧房和怀恩寺的大力配合。 防疫之事本来就是假托佛祖入梦,有了僧侣加入简直坐实了这一说法,肯离家到医寮寻求救治的百姓也多了起来。其他自持身份,不愿进医寮的士族,也会前往寺里打听一下,僧人们是如何防治疫病的。这么一来二去,防疫理念自然在城里流传开来。 虽然是州郡治所,但是这时候的晋阳毕竟不是洛阳、邺城那样的繁华都市,人口密度相对稀疏,也正因此,当大部分人都有了防范意识之后,疫病就有了控制的可能。 而这,也多亏了身在晋阳的姜家祖孙。 仔细又看了两遍姜达寄来的书信,梁峰抽出一张纸,提笔写了起来。他很清楚自己不是学医出身,在具体的事务上从不擅自插嘴。但是建议,确实可以提一提。譬如那十几位前来帮手的医者,不正是收集病例,总结经验的好机会吗? 怎么说也写过无数次案件报告,参加过无数次座谈研讨,梁峰自然清楚总结经验的重要性。有姜太医这个王熙的嫡传弟子坐镇,也许真能让他们研究出个成果呢?斟酌着写完了信,梁峰又草草整理了一下书案上的经文,把《金刚经》剩下的最后几品,也放在了书信之中。 现在可不是买关子的时候了,既然僧人们都参与到了疫病防治,那么《金刚经》十有八九也会被他们知晓。与其再吊人胃口,不如全部拿出来,加深佐证。也算对王汶的鼎力支持有个交代。 又检查了一遍书信,梁峰才道:“把这交给信使,让他速速发去晋阳。” 绿竹不敢怠慢,把信送了出去,过了片刻,又转了回来:“郎主,江匠头求见。” “哦?快招他进来!”梁峰兴奋的坐直了身体。 就在前几日,纸坊刚刚试制出了第一批新纸,质量相当不错,虽然跟后世的宣纸还有不小差距,但是纹理细腻,纸色洁白,完全不亚于梁府现在使用的左伯纸。不过梁峰并没有立刻扩大生产,也没有直接用它书写经句,而是让柳木头再根据时令材料,加一些芙蓉花汁或是薄荷青汁,研制花笺。 第28节 这时代去别人家拜访,都需要递上名刺,性质跟后世的名片相仿。不过此时的名刺大多还是木质的,就像之前姜太医送给他的那枚。如果能做出五色花笺作为名刺,拿出去想来也能吸引目光。纸张可跟别的奢侈品不同,没有足够的花巧,恐怕很难拼出销路。还是要先打出名号才行。 不过瓷器就不一样了。只要品质出众,任何人都能看出瓷器之美,这是简直是跨越了国境和种族的审美意趣,强大到了几百年内畅销全球,引来巨大贸易顺差。若是能烧出精美的瓷器,还真是不愁卖的! 很快,江家父子就走了进来,江匠头显然情绪激动,快步走到案前,噗通一声跪下,高高举起了一样物事,大声禀道:“郎主!陶坊烧出了第一件瓷器,还请郎主过目!” “呈上来。” 绿竹很快把那件瓷器摆在了梁峰面前,那是个钵形器具,造型相当简单,色泽青黑,但是表面平滑,能显出瓷器独有的釉面。然而只是一眼,梁峰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拿起碗仔细摸了摸,问道:“这是瓷器?” 被问的一愣,江匠头结结巴巴道:“是,是瓷器啊……郎主你看那釉面……” 梁峰却摇了摇头:“这品质,太差了!” 再怎么说也是用了半辈子瓷杯瓷碗的人,老爷子手里还有几样定窑珍品,梁峰见过的精美瓷器可不算少。因此只是一打眼、一上手,他就觉出了不对。这瓷器也太粗糙了,且不说官窑民窑,就连平常日用的碗杯都不如。釉质根本称不上平滑,有不少地方还坑坑凹凹的,有肉眼可见的斑点。勉强说来,有些像后世的粗瓷大碗,一看就不是什么高档货色。这样的东西拿出去骗骗不懂行的可能还行,要是让势家高门看到,只会贻笑大方。 没跟江匠头解释,他对绿竹道:“去把那个越窑盏拿来。” 绿竹领命下去,不一会儿就捧上了个小小的青瓷茶盏,梁峰接过茶盏,用指肚拂过上面柔滑的釉面,示意绿竹把东西递给江匠头:“这样的品质,才能称得上好瓷。” 江匠头此刻额上的汗都下来了,小心翼翼接过茶盏。只是一沾手,他面上的表情就垮了下来,这凝如羊脂的手感,要怎么才能烧的出来?难道自己根本就没摸到瓷器的边儿,还是在陶器上打转? 嘴唇动了动,他终究还是没有挤出半个字。跟在后面的江倪却深深吸了口气,道:“郎主,陶坊也许做不出这样的好瓷,但是窑里出产的瓷器,绝对能卖的出去!小人敢用性命担保!” 对于江倪的话,梁峰并不怀疑。既然这个时代还未普及瓷器,再怎么质量低劣的瓷,应该都有人买。不过这可不是他预期的目标,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呢? 又看了一眼那个粗瓷水钵,他突然道:“把青瓷盏给我。” 绿竹赶忙接过了瓷盏,递在了梁峰手上,谁料他接过之后,并未放在桌上,而是一抬手,把瓷盏砸在了地上。 只听啪的一声,瓷盏碎了一地,房间里三人同时惊呼出声。看到梁峰弯腰去拾碎瓷,绿竹赶忙冲了过来:“郎君快放下!莫伤了手!” “无妨。”梁峰已经举起那片碎瓷,仔细看了看断口后,突然问道:“你们用的陶土是什么颜色的?” “是褐泥和黄泥……”这么好的瓷盏怎么说摔就摔?江匠头已经吓傻了,喃喃答道。 “下次试试用灰白色的泥。或者在附近找找,有没有可用的白色粘土。你看看这个断面,不论瓷盏外层的釉色如何,它的胎体,都是青白色的。恐怕烧制瓷器的胚土,跟陶土有所区别。” 这是梁峰刚刚才想到的问题。在他的记忆里,不论外面的花纹如何,瓷器的胎体都是白色的,电视里播过的制瓷画面,泥胚也呈灰白。更别说还有景德镇这个瓷都,不也是因为附近特产瓷土,才形成了庞大的产业链吗? 若是按照这个方向推导,不难得出,瓷土和陶土恐怕是两种东西。这附近的山里有没有瓷土,梁峰是真不清楚,但是按照制陶的方法用陶土,恐怕一辈子也烧不出真正的瓷器来。 江匠头呆了片刻,才犹犹豫豫道:“白泥?记得挖陶土地方,偶尔能见到白色石块,不知是不是郎主所说的瓷土……” “先少量取些,碾碎做成泥板烧制。附近山多,各式各样的土层应该也不少,多尝试几种配方,先掌握配比。实在不行,就用普通陶土为胚,白泥作为釉料试试。”梁峰道。 “这……不知要用去多少柴薪物力。” “无妨。府上现在并不需要陶器,你们专心研究制瓷即可。多想多试,若是坊内有人能第一个制出好瓷,我再赏他一万钱!” 江匠头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今天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本以为做出了瓷器,却被郎主斥为劣品,还砸了一件价值不菲的绝好青瓷,现在又冒出什么瓷土和赏钱,简直让人目不暇接! 还是江倪反应快些,连忙一推父亲。江匠头才“啊”了一声,俯首便拜:“小人一定不负郎主厚望!” 江匠头只是反应慢了些,却并不蠢笨。郎主肯下这么大的心力,又对他们予以厚望,放在往日,真是想都不敢想啊。遇上这样的家主,不拼尽全力,如何对得起这份知遇之恩?更别提还有那个新出现的纸坊在前面压着,他可不想转眼之间,就成为四坊之中最落魄的一个啊! 看着江匠头低沉的头颅,梁峰微微颔首,目光又转到了江匠头身后跪着的年轻人身上:“你刚刚说,这些粗瓷也能卖出去?” 江倪愣了一下,立刻用力点头:“能!” “那就先造一批粗瓷卖卖看吧。”梁峰笑着说道。 最近又是收留流民,又是聘人发赏,净是往外散钱。也是时候赚点外快了。 第41章 新果 穿过喧闹的马市, 又绕过两家粮铺, 江倪走进了巷尾那家狭小的铺面。这里跟其他商铺摆设不同, 没把货品摆的满屋都是,而是搭起两排货架,陈列了各色陶器, 看起来干净整洁,又极为美观,颇有些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意思。 看到来客,坐在席上擦拭陶碗的匈奴汉子并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只是撩了撩眼皮:“阿倪, 我上次不是说了吗?不再收陶器了。” 对于这冷遇, 江倪面色不改, 笑着走到了那人跟前:“谁说我是卖陶器的?这东西,可入得了你的眼?” 一个木匣轻轻摆在了对方面前。被这手弄得一愣, 那个汉子放下了手中的陶碗, 打开了木匣。当看清楚里面放的是什么后, 他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瓷器?从哪儿弄来的瓷器?” 江倪心中其实也是有些忐忑的。之前家主把窑上烧出的新瓷贬的一文不值, 他还担心是不是自己身份卑微,不晓得如今瓷器的市价。如今看来不是他见识太窄,而是郎主眼光太高。只要这东西有人想要,就好办了。 笑着在那汉子面前坐下,江倪道:“哪里来的,你不用操心,就说这东西收不收吧?” “收!”塔黑立刻答道。这可是瓷器,只要有货,永远是不愁卖的!现在大帐中的贵人越来越爱用汉人的东西,瓷器就是其中之一。而且远比其他奢侈物件更受欢迎! 心定了下来,江倪就沉住了气,含笑道:“我手头有九件货。碟碗瓶皆有,还有个瓷壶。不能拆卖。” 这个塔黑当然不会在乎,实际上,他还希望能把所有瓷器都一口吃下呢!塔黑立刻堆起笑容:“这是当然,咱们多年的交情了!九样一共给你二万钱如何?” 江倪大摇其头:“我不要钱,只要粮食。三十石麦就行!” “那怎么成?!如今麦价都一千三百钱了,太贵太贵!我可出不起这价钱!” 江倪二话不说,抬手盖上了盒盖,想把东西拿回来。塔黑这下急了,啪的按住了对方的手,苦笑道:“阿倪,咱们真是老交情了,你这瓷器虽好,但是形制简单,放在郡城估计都没人看,实在是卖不上大价钱。三十石麦,我就要亏本啦!至多只能给到十五石……不,十六石!” “这价钱,和给钱又有何区别?”江倪依旧不松口,“我也是看在和你交好的份上,才先来这边的。这个价钱,放在哪家商铺买不得?这可是新瓷啊!” 塔黑听得心头一颤,他又如何不知道,瓷器难寻。谁知道姓江的小子以后还能不能拿到其他好货,若是放过了这一单,才叫人肉痛。思量了半晌,他咬了咬牙:“二十石!真不能再多了!” 看着面前吹胡子瞪眼的匈奴汉子,江倪思索片刻,缓缓道:“二十石也不是不行,不过要加六匹马。” “你……”塔黑一副要从地上蹦起来的样子,“六匹马可也要一万多钱了?这怎么能行!” 然而江倪并不在乎他激动的表现,淡淡道:“我知道你在贵人帐下行走,六匹马在你们那边哪能值这么多钱?更别说今年大旱,这些马养着也艰难,不如给我做个添头。” 听到这话,塔黑立刻不跳了,过了半晌,才道:“我要先看看其他几样瓷器!” 江倪提高了音量:“弈延!” 一撩垂帘,从外面走进了个青年。看到进门之人,塔黑不由屏住了呼吸。这人,是个勇士!塔黑本来就是匈奴人,眼光最为毒辣,然而除了贵人帐下那些强壮的勇士,没什么人能有如此笔挺的身姿,如此锋锐的目光。更何况,他还如此的年轻! 那青年没有搭理塔黑的目光,走到席边,把身上背的几个盒子放在了地上。看到盒子,塔黑立刻把别的抛在了脑后,急不可耐的打开木盒,一一检查了起来。果真如江倪所言,这些瓷器是成套的,颜色相当协调,器形也简洁大方,若是一齐献给贵人,能得到的可比几万钱要多多了! 而且能有这样成套的好东西,就说明江倪很可能还有其他瓷器!若是能长久的交易下去,这收益可就不是个小数目了。深深吸了口气,塔黑终于点头道:“二十石麦,六匹马,成交了!不过我有个要求,若是今后再有这样的货,也要先来找我才行!” 江倪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看来他没选错交易对象。若是换个汉人商户,怕是还要压压价钱,但是匈奴人有马,这样的价格对他们而言不算过分。 面色摆起和煦笑容,他道:“咱们都是老交情了,有好货自然会先来找你。这粮食和马,什么时候能运到呢?” “今天下午就行!”塔黑犹豫了一下,又问道,“就这么拉回去?” 这可是二十石粮食啊!在不少山匪眼里算得上一笔横财了。他们准备就这么明目张胆的拉回去? 江倪笑道:“放心,有人护送的。” 看了眼江倪身后站着的年轻人,塔黑恍然。这恐怕就是护送粮草的人吧?也不知江倪是从哪儿找来的厉害人物?不过他并未多问,招呼仆役给两位上茶汤后,就匆匆赶出了门去。 弈延并不清楚里面发生的事情,只是看了一眼那些木盒:“这些东西就值二十石粮食?” “怎么不值?”江倪小声道,“等窑上烧出更好的,价值万钱的都有呢。” 弈延没有作声,目光在室内扫了一眼,挑帘走了出去。让人脊背发冷的家伙终于离开了,江倪松了松肩膀,惬意的靠在了一旁的软垫上。 塔黑的动作很快,不到一个时辰,二十石麦和六匹马就准备妥当了。弈延亲手验过了马儿,才对江倪点了点头。这些都是不到三岁的健马,体格匀称,齿列整齐,显然是经过精心饲养的。 看弈延首肯了,江倪才笑着道:“塔黑你果真实诚。马很好,我们收下了。” 正是知道江倪带着羯人来的,塔黑才没在马上使什么花招,现在看来果真是走对了一步。他呵呵笑道:“阿倪你这次可是发了横财啊,若是下次再有好货,莫忘了我!” “那是自然!”江倪笑笑,也不废话,骑上自己来时骑得驴子。弈延跟身边的四位羯人,则手脚麻利的把麦子搬上了大车,用马拉着,向城外赶去。 高都不比上党,距离梁府更近一些,只要大半日就能赶回去。不过他们出城时有些晚了,也亏得江倪骑着驴,又是马儿拉车,一行人才走的飞快。坐在驴子上,江倪在心底盘算,花了小半个月时间,就能烧出九件完好的粗瓷,长久经营下去,这是不小的一笔数目啊!阿爹那边还在研究好瓷,若是真做出了精美的好瓷,能不能卖出上万钱的价格呢? 正出神的想着,跟在大车之后的弈延突然一伸手,从车上取了支弓来,嗖的一声向林中射去! 被吓了一跳,江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灰麻的汉子仰面栽倒在大树旁,已经没了呼吸。 “这,这是怎么回事?” “哨探罢了。”弈延把弓斜跨在了背后,大声道,“举枪!” 身边几个汉子立刻从各自的车上抽出长槍来,五把系着红缨的长槍,在暮色中闪闪发光。林中立刻安静了下来,连刚刚的鸟兽叫声似乎都消失的一干二净。 江倪这才反应过来,恐怕是被贼人盯上了。幸亏弈延一箭吓退了山匪!若是真被劫了,自己的小命可就危险了!不过后怕只是一瞬,江倪就想起了之前梁府外的那场大战。嘿,百来个山匪不都被杀退了,只要有部曲在,还怕那些土鸡瓦狗? 想到这里,江倪不由自主挺起了胸膛,一夹身下的驴子:“走!回府去!” ※ “只是九件粗瓷,就换回二十石麦,六匹马?”看到江倪带回来的东西,梁峰也吃了一惊。 这些他完全看不上眼的劣等瓷器,竟然也这么值钱?看来奢侈品不愧是奢侈品,要是换成越窑那种品质,说不定能卖多少呢! 能听出家主话中的赞赏之意,江倪不由咧开了嘴角:“还是因为今年大旱,那群匈奴人手里马儿降了价,否则也不会换到这么多。” “马这么便宜?”梁峰好奇问道,“不是说一匹健马就要三四千钱吗?” “那是兖州、荆州的价格。幽并两州胡人本就多,养马的人家更是不少,健马只要两千钱就能买到。粮价也是,上党附近的粮价一直偏高,若是到了太原,一石麦恐怕不到一千钱呢!” “差价这么大?”梁峰立刻来了兴趣,“那要是把并州的马买到兖州去,岂不是一匹就净赚两千钱?” “那是太平年月的事情了。据说大商队会把马贩到荆扬,换取青瓷丝锦,再回到并州发卖,一来一回就有几倍的收益呢。不过如今世道不太平,别说是从并州到荆州,就是从上党到太原的商队都少了呢,万一遇上贼兵,可是个血本无归啊。”江倪摇头叹道。 这是大实话。商业对于稳定的依赖性更高,若是沿海可能还能想些法子利用海运,但是这里地处内陆,恐怕短时期内是没法指望通商了。 梁峰微微颔首,继续问道:“那上党附近,有何特产呢?” “是铁。”江倪答的干脆,“不只是上党,三晋之地铁商历来就多,不过现在都被世家垄断了。若是想开矿,圈起个山头就好。” “……” 梁峰不由一阵无语,盐铁不是历来都由国家专卖吗?局势难道已经坏到了如此地步,连这种违禁品也能随便卖了?不过这样倒也是好事,以后发现了哪里有铁,也圈起来一处矿脉,供给自家部曲打造兵器。 想到这里,梁峰忍不住问道:“那盐呢?” “盐在河东郡,距离咱们这边也不远。不过贩盐恐怕不行,都在几位亲王手中呢。”江倪有一说一,答得飞快。 行了,反正这些也不是他现在能够染指的。不过对于江倪的敏锐和阅历,梁峰还是相当满意的。三晋之地不愧是晋商的老家,看来生意经早就植根在了骨子里。他微微颔首,道:“这么说来,最划算的买卖还是到太原购粮了?” “若是能平安运回来,是要比附近划算许多。”江倪用力点了点头。 “嗯,等到晋阳的疫情退了之后,你也到那边看看吧。”梁峰淡淡道。 听到这话,江倪顿时兴奋了起来。这是要让他掌管梁府的生意往来了吗?要知道势家豪门,掌控商铺的可都是心腹中的心腹。若是都交给他,岂不比管一个区区陶坊要强上太多?! 然而梁峰的话却还没有说完:“还有这次得来的钱粮,陶坊可以拿去一成。不过有一点我要说在前面,若是拿了这一成的红利,以后梁府就不会过问陶坊一应人等的生计了。你们必须自负盈亏,靠这一成的红利过活。” 江倪愣了一下,脸腾的就红了:“陶坊愿拿红利!” 第29节 之前郎主是说过给陶坊一成利,但是江倪并未放在心上。小钱也就罢了,若是赚到了大钱,郎主哪还会撒手?谁能料到,这次竟然又提了出来,还给了陶坊自主之权!这简直是天上掉金饼的好事啊! 如今刚刚尝试烧瓷,半月就能烧出九件。等到产量稳定之后,一年最起码也能有四五百件粗瓷,这就是一千石的买卖!抽出一成,也有百石之多。更别提还有正在研制的瓷器,若是真能做出精良好瓷,收益恐怕还能翻上几倍!这简直是他们原先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看到江倪很快就想明白了利益得失,梁峰满意的点了点头:“以后陶坊,就由你父子二人经营了。不过大事的决断权还在府上,账目也要由府上掌管。若是想做什么更动,必须禀报与我。” “那陶坊可以扩招吗?”江倪忍不住叫道,“我想再招几个手艺好的匠人!啊,所用的银钱从陶坊出就好……” 看着这小子满面通红,举止失措的样子,梁峰轻笑了出声:“自然可以。” 第42章 添翼 主宅外的空地上, 嘶声咴咴。几匹健马正载着马上骑士, 在不大的空场上来回奔驰, 不时还有呼喝声传来。 “双腿夹紧,身体前倾!别坐的太死了,动起来, 随着马的步伐起伏腰肢!手上的缰绳都给我牵好了,别太松,也别抓的太紧!” 随着这些话,尘土飞扬,蹄声交织, 简直比旁边的校场还要纷乱几分。 站在院门外, 梁峰看到的就是这么副景象。十名刚刚选出的骑兵, 正在弈延的指挥下学习马术。这些人都是上过阵的老兵,大半是羯人, 还有几个庄户。可是除了弈延的动作称得上自若外, 其他都一副死死趴在马背上的模样, 多少有些可笑。 像是发现了他的身影, 弈延一拉缰绳,催马就向这边驰来。马速比想象的还要快,只是转瞬就奔到了身边,然而那快马并未撞上人,弈延一牵手中马缰,马儿哒哒两步,就从疾驰变作了缓行,连灰尘都没怎么荡起,稳稳停了道边。 弈延翻身下马,牵着那匹神采奕奕的花白大马走到了梁峰面前:“主公!” “这是什么马?这么听话!”梁峰站在一旁,饶有兴趣的看着面前的马儿。 他前世跟死党们出去玩时,骑过几次马,但是都是俱乐部里那种乖顺到没脾气的骟马。别说尥蹶子了,连叫都很少叫上一声。这么精神的马儿,还真是头次见到。 “都是匈奴马。耐寒,吃得少,冲阵速度虽然不快,但是脚力很足。”弈延伸手抚了抚爱驹的鬃毛,看起来相当满意。 匈奴马?是蒙古马的一种吗? “我说这马看起来怎么有些矮。”梁峰忍了老半天,终于忍不住伸出手,也在马颈上摸了一摸。 那马儿被弈延刷的白亮,鬃毛跟缎子似得,脖颈的肌肉紧致结实,还微微渗着油汗,就像裹在丝绸里的精钢。被陌生人这么碰触,它倒没有受惊,随意闻了闻梁峰宽大的袖口,像是被呛到了一样,扭头打了个响亮的鼻响。 “哈哈,这马看起来挺乖,我能骑吗?”梁峰顿时来了精神,兴致勃勃问道。 “不能。”弈延答得极为干脆,“骑马需用腰力腿力,主公体弱,不宜骑马。” 啧!被倒头浇了盆冷水,梁峰也是没脾气。自己的状况自己清楚,虽然经过长时间调养,终于没有戒断反应了,但是体虚依旧,平地上走一会儿就满头虚汗,别说骑马了。 悻悻收回了手,他看向搭在马背上的鞍辔,皱了皱眉:“用这些好控马吗?” 因为骑兵是临时组建的,根本没来得及配合适的马鞍。现有的几具还是从山匪那儿缴获来的,破旧不堪,看起来跟后世的马鞍也有不小差距。马镫也不是铁的,而是一根硬木。难怪弈延会说骑马需要腰力腿力,用这玩意,骑术恐怕得相当高超,才能驾驭战马吧? “可以了。以前在家,无鞍的时候也骑得。”弈延却答的轻松,“其他人训上个十天半月,也就习惯了。” 正说着,场中就传来一声惊呼,有人从马上摔了下来。梁峰上前一步:“有人落马了!” “马速不快,摔摔就长记性了。”弈延头都没回,淡淡道。 看着那人狼狈不堪的从地上爬了起来,梁峰这才放下了心,不由对这些预备役骑兵们深表同情。有这么个教官,可有他们受的。不过自己现在也是穷,全套装备搞起来,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这次部曲增加的新兵种可不止眼前这十个骑兵,还有十个刀盾兵,五个弓手,兵器也要现打。铁甲是肯定没有了,但是皮甲能做还得做些。加上还在训练的三十个长槍兵,只是想想梁峰就觉得肝儿痛。卖粗瓷那点盈余,真是杯水车薪。 轻轻叹了口气,梁峰道:“先让他们练着,马蹄铁估计还要些时日才能打好,先用府上的马试试效果,好用了就考虑给战马装备。不过这些骑兵的地面操练也不能疏忽,要让他们上马能冲阵,下面能迎敌才行。” “嗯,他们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主公放心。”像是想到了什么,弈延又道:“主公,这次回来的路上,我们碰到了两股哨探。” “哦?”梁峰立刻打起了精神,“是附近的山匪吗?” “应该是。”弈延目中迸出了些杀气,“等新兵训好了,要带出练练。让那群狗贼知道‘勇锐营’的名号!” 看着弈延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梁峰笑了:“没错,是应该好好清缴一下山匪了。” 让新兵见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打探附近的势力情况,清理出一条足够安全的商道。现在梁府的存粮依旧捉襟见肘,不一定能撑到秋收。恐怕还要赶在麦价没涨起来之前,再采购一批粮秣。如果新兵堪用的话,能到晋阳购粮,可是能省不少钱的。 只看晋阳那边,能不能尽快控制住疫情了。 ※ “不不!布巾不能反着带!只能单面朝上!所有人都穿好你们的麻衣,热也不能脱掉!每天至少用热水净手三次……这是,这是佛祖的旨意!” 姜达的喉咙都快哑了,忍不住又把佛祖搬了出来。不行,这些注意事项还是得让僧人们去教诲,他们的一句话,比自己说一百遍都管用。 医寮是筹建了起来,但是问题还是多的要命。来伺候病患的百姓,根本听不懂防疫的重要性。若是让这些人染上疫病,在医寮中乱跑,那才是要命的事情!看来要再跟主持说一下,让他多派些僧人来。有了僧人言传身教,这些愚夫愚妇才不至于惹出什么祸端。 还有那些刺史府指派的医者,用起来也不那么顺手。要不敷衍了事,要不医术堪忧,现在医寮中还是姜家一系作为顶梁柱。可是病患这么多,祖父都已经累病了,再这样下去,如何是好? 正愁的焦头烂额,外面仆役突然禀道:“姜郎君,梁府来信了!” “快快给我!”梁府的信从来都是第一时间送到医寮,姜达都等不及信使进门,直接把信夺了过来,拆开细看。 过了片刻,他突然一咬牙,大步向后院走去。 后院堆放着大量药材,不少医者都聚在这里,抓药熬药。姜太医正伏在案边看着手头的方子,时不时提笔勾画些什么。 “祖父!”看到须发皆白的祖父带病在这里验方,姜达的眼睛都热了,快步走了上去。 “达儿,前院出什么事了吗?”姜太医赶忙问道。他也清楚医寮现在的忙碌程度,能让姜达亲自赶过来的,肯定是大事。 “是子熙的信到了。”姜达二话不说,把信递给了姜太医。 这下姜太医也来精神了,展信细细看来,只是片刻,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让医者写下经手的病例,汇总成册?” 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这些由刺史府指派的医工,怎么会乖乖把自己的看诊心得写出来?各家都有自己的不传之秘,谁会愿意在同行面前露根底! 姜达却道:“我倒觉得,这是个可行之法!如今派来医寮的,多是庸手。祁县的张神医,阳邑的钟家父子,还有乐平的顾氏,哪家不是世代名医?若是他们肯派人前来晋阳,一起交流医术,不比这些医工们要堪用太多?!只是想邀他们来,恐怕要下些本钱……” 姜太医立刻听懂了姜达的言下之意。这是要让他们姜家为表率,先披露一些良方秘术,才能以此为由,吸引更多名医。然而此事关乎姜家命脉,根本就不是姜达能做主的。 看着祖父面上凝重表情,姜达嘴唇动了动:“也许把防疫种种告知他们,就能……” 姜太医摇了摇头:“这些东西,早晚都会传出去的。想要引钟、顾几家前来晋阳,唯有师父留下来的伤寒心得。” 姜家师承王熙一派,王熙本就是名医,官拜太医令,又重新编撰了《伤寒论》一书。他对于伤寒的心得感悟,自然非一般人可比。若是有这个做引,那些名医,说什么都会来晋阳看看! “可是这些涉及姜家根本……”姜达心头也矛盾得紧。他不止一次听过梁子熙提起研讨之事,但是门户之别,是那么轻易就能舍弃的吗?若是一个不好,恐怕连姜家都要搭了进去。 姜太医却缓缓摇头:“伤寒可不是一家之疾,而是关乎所有人的性命。当年张仲景写《伤寒杂病论》,就是想让它流芳百世。我师重新编撰《伤寒论》,也是同样的道理。若是因为门户之别,敝帚自珍,才是枉顾先师的意愿!达儿,医术可以世代精研,但是救人之心,才是医者的根本所在!” 这些,姜达在祖父口中听过无数次,但是从未有一次,如此的震撼人心。他重重点了点头:“孩儿晓得!” “嗯。子熙这个法子,是个良策。我这就去信给几位故交,若是他们能来晋阳,这次防治疫病就更有把握了。医寮之事,你要仔细留心,那些僧人才是关键所在。务必要让他们知晓防疫要领,教给百姓。对于帮工杂役,也莫说医理,只提佛祖!” 这正是姜达心中所想,他立刻道:“我会给下面管事交代清楚,除了佛祖之外,也要让更多人知晓梁子熙的名讳!” 不论是佛祖入梦还是防疫基础,都少不了梁丰的一片心血,怎么能让那些僧人把功劳全部占去? “如此甚好!” 只是短短一番倾谈,姜达就觉浑身再次充满了力气,匆匆行礼之后,他大步向前院走去。看着那条笔挺身影,姜太医不由微微颔首。能够继承姜家衣钵的,只怕非此子莫属了。这次,也算是因祸得福。 收回视线,姜太医从一旁抽出几张纸来,写起书信。很快,几封信从晋阳递往了周边县郡,又有更多的信送了回来。看到了姜家的赤诚之心,又有几个医者能够无动于衷?越来越多的车架,向着晋阳医寮飞驰而来。 第43章 掠功 “孙大, 你家娘子还在寺里侍疾啊?” “可不是嘛!据说阿母身体好多了, 再过几日就能归家!” “还是你家娘子心诚啊!也多亏怀恩寺那些大和尚施了法术, 才困得住疫鬼!” “这可不是和尚们的功劳,而是佛祖赐福免灾呢!” “什么?居然还有此事?” “可不是嘛,我家娘子都跟我说了, 是一位梁郎君得了佛祖指引,才抓出了疫鬼!你没看外面那些净街行者面上都带着布巾,那东西叫‘梁巾’,就是梁郎君传下来的!只要带上,便能防住病气!” “有这么神奇?!” “看你说的, 若是不神奇, 今年得了伤寒的, 怎么可能只有这些?” “……也是!往年若是闹起大疫,谁家不得死个几口?唉!哪个能想到, 区区野鼠竟然也能害人性命!” “可不是嘛!我家昨日又打死了两只, 都扔进灶膛里烧了!你别说, 难怪人家孙铁匠家里从没人患过伤寒。这东西啊, 就怕烈火!” “听说还有蚊虫呢!最近外面都找不到艾草了,只能上药铺买。反正我家门后的那条水沟是填上了,据说只要没了污水,就生不出蚊虫。” “还有这说法?!咦,你快看,净街行者又来了!” 只见两个身披麻衣,面戴布巾的男子拎着水桶,一路泼洒了过来。那水可是医寮里专门配置的石灰水,只要撒过之后,疫物就无法存活。后面还有一个男人拎着个皮质口袋,手持半人长的竹夹,若是看到了死鼠小畜,就立刻夹起扔进皮囊之中。 如此三人一组,缓缓走过街道。路上行人纷纷避让,不少还双手合十,行了佛礼。百姓们至今还觉得这是帮他们驱散疫鬼的法师,更有不少僧人加入了净街行列,让这种传闻愈演愈烈。 就连刚刚说的有头有尾的两人,也不由虔诚行礼。一直等净街行者远远离开,才直起身形。 “真是多亏了佛祖和那位梁郎君啊!孙大,你可要让你家娘子好好问问,那梁郎君究竟是哪里人士,尊讳如何?” “这个自然,等到阿母平安归来,我还要请一尊神位放在家中呢。若是有佛祖保佑,那些疫鬼煞物,肯定会远远避了出去!只盼今夏不再有疫病发生了……” ※ “姜郎君,城西已五日未见病患,医寮中十来位病患也大多痊愈,只待住满七日,便能离开了。” 听着下面管事的汇报,姜达长长呼出了口气。耗费了将近一个月时间,城里的疫情终于控制了下来,除了医寮之中仅存的那些病患之外,这次疫病,应该是过去了。 短短二十余日内,医寮共收容了病患五百六十余人,发病身亡的超过半数,还有十几位照顾病患的杂役、家眷意外染病身故。然而这样的数字,比起往年发病而死的人数,却不值一提。 城外度化场里,火堆成日成夜烧个不停,借着超度之名,焚掉了不知多少尸首和病患用过的被褥衣物。练石灰的大小土窑多了一倍,不少人发了横财,连艾叶都成了紧缺药物。然而这一条条推广下去的防疫手段,实打实救了无数人的性命。到了后期,可能是佛祖点化的事情越传越广,高门大户纷纷布施,也有更多游僧和信众加入杂役队伍,这些人力物力被用在了最关键的地方,才把疫病强压了下去。 从汉末至今百余年了,这还是第一次人为的控制住了伤寒蔓延。如此功绩,怕是不亚于张长沙的《伤寒杂病论》了。 “莫要放松!让净街人再泼洒十日的石灰水。还有一应杂役,都不能立刻离开医寮,确定没有染上疫病才能归家。对了,钟文周和顾慎行呢?” “钟大医还在看诊,顾大医去了郭府,估计下午才能赶回来。”管事立刻答道。 “嗯,还要跟他们知会一声,记得整理手上病例,交到署中。”姜达颔首道。 自从祖父去信各家之后,那些医家们也纷纷做出了回应。姜家可是王熙一脉的传承,他们对于伤寒的心得和防疫手段,没人能够轻忽。拿了这样的恩惠,又听说了晋阳医寮的义举,又有谁能无动于衷? 因此,不少医家也派人加入医寮。《伤寒论杂病》传世近百年,根据张长沙的方子,又衍化出了不知多少方剂。各家都有各家的医理,若是以往,可能要费尽口舌辩证一番,但是现在医寮之中命在旦夕的病患就有几百个,自然也成了实验方剂的最佳场所。 几乎每日,医者们对于伤寒的了解都在激增。除却那些身上确实有蚊虫叮咬或鼠咬伤痕的,他们还发现了几例不同症状的病人。相似的表症之下,却是完全不同的病因,也让医者们开始关注“疫物”之后的东西。疫物到底有多少种?来自何种途径传播?又如何治疗?也许伤寒一症,囊括的范围比他们所想的更加广阔。 是研制治疗所有伤寒的万灵药,还是根据脉理给出对症的方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口罩的推行和繁琐的消毒手段,让医者的感染率大大降低,增加了众人的积极性。姜达没有忘记梁子熙之前的嘱咐,开始在医寮中推行病例制度。所有医者在诊病之余,把会自己经手的病例和方剂一一写出,交由姜太医居中整理。相信只要花上几个月时间,一部新的医书便会诞生,连同防疫经验一起流传,造福万民。 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功绩。仔仔细细跟管事交代完毕之后,姜达松了口气,毫无仪态的箕坐下来。这些日子,他几乎熬干了精力,瘦的连面颊都凹陷了下去。但是若无这场磨砺,他恐怕永远也窥不到伤寒之症的真正门道。对于一个医家而言,是何等的幸事! 第30节 这些,都多亏了梁子熙!可惜自己最近都在晋阳忙碌,也不知那人身体如何了?等忙完了医寮中的诸事,还赶往梁府,继续为他调养身体才是。 正想着,门外突然传来通禀:“姜郎君,姜太医的车架停在了门外,让你尽快过去。” 什么?姜达不由起身,快步向医寮外走去。祖父这些日子精力不济,只在别院整理病例。怎么突然来到了医寮,出什么事了吗? 走到门外,果真,一辆牛车已经等在了外面。姜太医正坐在车上,撩帘向这边张望,看到姜达立刻招手道:“达儿,快上车。” 不敢怠慢,姜达三步并作两步上了车,还没坐稳,牛车就缓缓开动。看着姜太医那副肃然面孔,姜达的心也悬在了半空:“祖父,出什么事了吗?” “王中正让你我二人一起前往刺史府。东赢公有令,要召见我们!” ※ 之前大疫,身为并州刺史的司马腾早早就离开了晋阳,如今疫情稍缓,才姗姗回府。只是进了偏门,一阵艾香就扑鼻而来。不过跟普通人家直接烧艾的粗笨法子不同,这里的艾香还混有其他香料,闻起来清新素淡,驱除蚊虫的效力也更高。 在这雅淡香气中,姜太医祖孙来到了后院堂上。只见一位锦袍,头戴进贤冠的男子坐在主位之上,旁边则是王汶,手持麈尾含笑作陪。 姜太医不敢怠慢,上前行礼道:“参见东赢公。” “这就是除灭伤寒,解晋阳于倒悬的姜太医吗?快快请起。”座上那人嘴角含笑,一派礼贤下士的模样。 “岂敢独揽奇功。多亏东赢公鼎立支持,王中正居中转圜,才有此次克服疫病之功。老朽只是恰逢其时,当不得东赢公谬赞。”姜太医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才起身坐在了旁边的客席上。 像是极为满意姜太医的回答,司马腾轻摇手中羽扇:“此次晋阳之事,让我大为惊奇,原来世人畏之如虎的伤寒,还有克复之法。如今天候已过小暑,正是伤寒之疫多发时节。我欲携二位一起上京,面见天子,把这良法广传于世。” 侍立在祖父身后的姜达立刻涨红了面孔。竟然要进京面圣?这岂不是姜家重回宫掖的绝好时机!自从祖父致仕之后,姜家已经没了可以进入少府的人选。即便是自己,也要等上数载,待不惑之年才有资格进入太常。现在便能前往洛阳,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而且若能面见天子,防疫一法必然能传遍天下,惠及万民! 姜达心脏砰砰直跳,端坐于前的姜太医却淡淡道:“东赢公一片赤诚之心,老朽感同身受。不过老朽年迈多病,怕是无法随东赢公一起入京。而且此次防治疫病,也并非我祖孙二人的功劳,尚有医寮不少医者,齐心协力,才得全功。老朽恳请东赢公在医寮之中多选贤才,随侍同往京城。” 他的话无比诚恳妥帖,司马腾细细打量了姜太医片刻,不得不承认这老人是真的面色苍白,气短体虚。若是真跟他上京,死在了路上反而不美。想了片刻,司马腾就含笑道:“不愧是茂深看重之人。也罢,那就再招四位医寮中的医工,与姜达一起上京便是。” “多谢东赢公垂怜。”姜太医立刻俯首拜道,姜达也赶紧跟着拜了下去。 大事已经商定,司马腾又问了几句医寮中的情况,才挥扇让姜家祖孙退了下去。 一直等走出府衙,姜达才忍不住问道:“祖父大人,为何你面色凝重?上京难道不是好事吗?” “不是。”姜太医低声答道,“车上说。” 两人登上牛车,等放下车帘之后,姜太医才叹了口气:“我也未曾料到,东赢公竟会亲自前往洛阳。若只由医寮中人上京还好,加了个王侯,事情就变了样子……唉,你可知道如今朝中司空乃是何人?” “是……东海王?”就算不怎么熟悉朝政,这种级别的高官,姜达还是有所耳闻的。 “正是东海王!他乃是东赢公的亲兄。若是东赢公上京,必然不会跳过这位兄长行事。而东海王,酷爱清谈,是一位崇道之人。因此,东赢公必然不会提及佛祖入梦之事,也不会召见怀恩寺的僧人。没了佛祖入梦,只有医寮医者,这就是东赢公任贤选能,占了全功啊!” 姜达这才反应了过来,不由急道:“这怎么可以?若是没有佛祖入梦之说,那些愚民又如何能听信防疫之法?而且梁子熙……” 姜太医摇了摇头:“若是我没猜错,东赢公不会让这法子传遍天下,而是要把防疫手段用在宫掖之中。只要能保住天子性命,就是奇功一件,又何必为那些愚民耗费精力。达儿,这次上京,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洛阳局势复杂,又其是他们这些小民可以涉足的? “若只是功劳被人抢去还好,万一卷入朝廷争斗,才会让人粉身碎骨。这次东赢公怕是不肯放过姜家了,你上京一定要小心谨慎,切勿听不该听的事,说不该说的话。就当自己是哑了聋了,任东赢公摆布即可。” 听着祖父的谆谆教导,姜达已经汗湿了衣襟。这可跟他设想的完全不同,难道朝中就没人在乎这能惠及万民的良法吗?然而祖父的神情如此凝重,让他不得不信。在长长的沉默之后,姜达终于点了点头:“我一定谨记祖父教诲,一切小心为上!祖父,你在家也要好好将养身体,等到新书问世,姜家总能千古留名!” “这就对了。”姜太医长叹一声,“朝中政局繁杂,医者又能如何?可惜梁子熙没了这个扬名的大好机会。也罢,他本就不是这种在乎名声之人。” 想到那个俊美又体弱的友人,姜达心头也是一沉。这次不但不能赶往梁府给他调养,更是连面圣时都无法提上一句。不过就算东赢公如何抹去佛祖入梦之事,这晋阳城中,无数因他而活之人,还是会记得他的声名。与其卷入朝中,还不如让他留在并州,好好养病。 上京之前,一定要替子熙寻个良医!心底暗自下了决定,姜达默默低下了头去,盘算起手头的事务。只盼能赶在上京之前,处理完这些繁杂事宜吧。 ※ “师父,东赢公要携医寮中的医官进京了!”怀恩寺的禅房中,有位年轻僧人急急道,“这是要抛下我们怀恩寺吗?怎能如此行事!” “当朝司空喜好玄谈,东赢公如此作为,也不奇怪。”老僧依旧眉眼低垂,淡淡答道。 “那寺里花费的心血呢?光是僧人就死了六个,却要被他们如此弃之不顾,岂不是白费……” “念法!”老僧突然提高了音量,“莫要生出嗔恚之心!” 僧人愣了一下,连忙双手合手:“弟子错了。” “是错了。东赢公所为,不过是迎奉上尊。欺上简单,瞒下却不容易。晋阳之事,早已流传于万民之口,不见最近寺内香火何等鼎盛吗?东赢公此刻离开晋阳,未尝不是好事。正是我寺广开法会,超度亡魂的时机。” 那僧人也渐渐醒悟:“是了,若是此刻举办法会,必能让人牢记佛祖恩赐。不过要选在何时为好呢?” “目犍连为救饿殍之母,向我佛哭问。佛说需集众僧之力,于每年七月中以百味五果,置于盆中,供养十方僧人,以此般功德,其母方能济度。目连依佛法行事,其母终得解脱。” 这是《佛说盂兰盆经》的内容,乃是高僧竺法护所译,念法自然熟悉。听师父如此说,他不由轻轻皱眉:“可是七月十五乃是道家中元之节,我们要在此时举办法会吗?” “道家有地官赦罪,佛家也有目连救母,这不正是以道法佐佛理吗?你且去王府告知王中正。东赢公此举必不受王中正所喜,心中有愧,王中正定然会全力支持法会。如此,佛祖赐福之事,不就传遍并州了?”老僧唇角浮出笑意,缓声说道。 道家有三官,正月十五天官赐福,七月十五地官赦罪,十月十五水官解厄。这三天也就是俗称的“上元节”、“中元节”、“下元节”。中元节正是地官赦罪之日,若是此时宣扬目连救母,岂不是严丝合缝,深入人心? 如醍醐灌顶,念法面色也浮出了喜色:“师父言之有理!并州有多少豪门,王家又有多少故交,若是这些人都知道了佛祖赐福之事,又何惧东赢公所为?” “明白就好。”老僧微微撩起眼帘,“等你觐见中正之时,要探听一下梁施主的消息。告诉王中正,本寺也愿这位佛引之人祈福消灾。若是法会之时,梁施主也能前来,就不枉这场佛缘了。” 当初是梁子熙借佛祖之名防疫祛灾,如今,则是怀恩寺借梁子熙之名广开法会,弘扬佛名。这也是一饮一啄了。 念法不由双手合十,心悦诚服道:“弟子明白。”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之前写错字了,应该是东赢公,不是“瀛”囧,前面改起来太麻烦,大家意会就好东赢公司马腾是东海王司马越的弟弟,而这位司马越,正是“八王之乱”里最后出场的一位。 七月十五是道家中元节和佛家盂兰盆节,后来两者合一,变成了民俗的鬼节。盂兰盆法会最初是由南北朝时的梁武帝开始举办的,不过西晋就有这本经文的译本,又紧贴晋代热崇的孝道,被人拿来用用,应该也不奇怪。 竺法护是鸠摩罗什来中国之前最伟大的译经家,公元308年过世。 第44章 邀约 “此次东赢公执意上京, 我亦无可奈何。实在是愧对主持一片苦心, 愧对怀恩寺慈悲法门。”面对前来拜访的念法, 王汶再也忍不住多日郁愤,哀声叹道。 因为笃信佛祖入梦之事,这些日子, 他从未曾离开晋阳,而是坚守在府中,按照姜太医和姜达所说的防疫之法,仔仔细细把府内打扫了一遍。散也不服了,旧衣也不穿了, 就连珍爱的玉如意也收在了箱底, 换成了麈尾。 王府可不像其他小门小户, 真要全力以赴,自然能处处妥帖。一月下来, 只有两三个下人出现过感染迹象, 家眷亲人则都安然无恙。这可让王汶心底大为触动。要知道之前听说城中出现疫症, 也有几家高门连夜离开了晋阳, 但是躲在乡下也未躲过灾病。像王府这样无病无灾的,绝无仅有。 这简直就像佛祖庇佑,让他和身边亲人躲过了灾疫。对于全心支持防疫,并且为之花费了不小心力的王汶而言,不啻于神迹。也正因此,他的崇佛之心有增无减,非但多次布施,还连连去信亲友,让他们也知晓这佛祖指点的善法。 谁曾想姗姗来迟的东赢公,给了他当头一棒。非但没有褒奖参与防疫的众僧,就连上京都把他们拒之门外。然而司马腾毕竟是皇亲,就算心底再怎么嗔恚,他也无力阻止这次洛阳之行。只得婉拒了东赢公的邀请,称病留在了家中。 因此当念法登门拜访之时,羞愧之情再也难掩,王汶不由说出了心底之言。 念法微微一笑:“王中正何必如此?救治疫病乃是佛祖法谕,我等不过是谨遵佛祖之命。这本就是法缘,是功德,他人无法擅专。如今看来,又何尝不是因缘果报?” 听到念法这番安慰,王汶心底不由一松:“此言甚是!世间虚名,又怎比得上法缘功德。” 眼看王汶重新振作起来,念法笑笑:“正因此,我师准备于七月中举办法会,超度亡者,供奉佛祖。不知王中正能否驾临?” “七月中不是中元节吗?”王汶不由一愣。 “佛家亦有目连救母,盂兰盆经所言,正是七月十五。”念法解释道。 王汶也算是读过不少经书,顿时醒悟:“是有此说!奉僧救母,也是超度亡魂。大疫之后,正该举办法会,还是主持想得周到!我必亲自前往,已馈怀恩寺众僧慈悲之怀。” 念法含笑道:“多谢中正。除此之外,小僧还有一事相求。这次晋阳之事,皆因佛祖入梦而起。若无梁施主,便无医寮之举,更无那卷妙赏经文。因此小僧恳请中正,邀梁施主前往怀恩寺,寺中众僧皆愿诵经燃烛,为其消灾祈福。” 这一请求,可大大出乎了王汶的预料。然而对于梁丰,他心底也有十足歉意。要是佛祖入梦之事能够上达天听,梁丰自然也能名声大噪。以那人身姿品性,必能让京中权贵为之倾倒。可是如今,一切都成了空谈。 沉吟良久,王汶终于点头:“这次皆因佛祖入梦而起,自然也该由法会酬经而终。我会去信给梁府,看看他的意思。不过子熙体弱,未必能赶上法会,只盼这无量功德,也能让他的身体康健几分吧……” ※ 七月入暑,院中开始有了蝉鸣。在满目苍翠之中,一大一小两个玉人缓步穿过长长回廊,向着偏院的望楼走去。 大的那个穿着绫纱单袍,脚踏复齿木屐。可能是嫌热,脚上未着足衣。一双白玉也似的纤足露在外面,木屐哒哒,清脆悦耳,说不出的洒脱惬意。小的那个则穿着软底锦履,一身柳绿童襦。红扑扑的脸蛋珠圆玉润,灵秀可人。 两人就这么手牵着手来到了望楼前,那孩童仰头叮嘱道:“阿父,小心足下!” “嗯,荣儿也小心。”梁峰笑着答道。 两人也不用侍婢搀扶,相携向楼上走去。这望楼足有三层房舍高低,两人一个体弱一个年幼,爬到顶层之时,都有些微微气喘。绿竹赶忙上前一步,递上了温热布巾:“郎君、小郎君,先擦擦汗,莫要着凉了。” 这时节,就算不动也满头大汗,哪那么容易着凉?不过梁峰并未拒绝绿竹的好意,接过帕子擦了擦头上汗珠,一旁的小人儿也规规矩矩拿手巾好好擦了脸,才伸长脖子向外面的院子望去。 “荣儿还记得田里种的都是什么吗?”梁峰把布巾抵还给绿竹,随意问道。 “那边是黍米!那边是大豆!还有麻田……”梁荣顿时来了精神,兴奋的举起小手一一点过。 “不错。那你能看清楚,农人在做什么吗?”梁峰接着问道。 这就有些难度了,距离田庄太远,从望楼上只能看到一群蚂蚁似的农人埋头做着农活,根本看不清他们在做些什么。梁荣想了半天,才喃喃道:“好像是在,浇田?” “今年大旱,黍米马上就要抽穗,必须保持土壤墒情。”梁峰微微颔首,“还要施肥、培土、驱赶鸟雀……若想要收获更多粮食,就要付出更多劳作。农人之苦,可见一斑。” 梁荣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阿父,我也要学这个吗?” “你要学的,不是如何种田,而是这些田该如何去种。何时播种,何时收割,如何抗旱,如何防涝,轮种和兼种有什么益处,天候变化对田亩有什么影响……这种种,都有前人写出,记载在农书之上。只有学了这些书,你才能分五谷,知时令,了解田庄的根本。当遇到灾情之时,才晓得应对之法,不会被下人蒙蔽。” 这些,也是梁峰近两个月才渐渐学起来的。只是《氾胜之书》和《四民月令》就让他知晓了不少农业知识,甚至能够按照书中所讲,指导那些经年老农们保粮抗旱。这个时代,靠天吃饭的还是多数,有能力把农业知识系统化的农人少之又少,他们缺少的,往往是经验的提炼,只要捅破了窗户纸,一切就都好办了。故而农书才极为重要。 梁峰不希望梁荣变成一个只知诗书的学究,所以趁着夏日来临,带儿子到望台登高纳凉,顺便看看自家的庄园,了解一下基本常识。 梁荣倒也乖觉,仔细想了片刻,就道:“荣儿知道了。只有懂得农事,才能劝农桑,务积谷,让百姓安居。” “荣儿真是聪慧。”这是梁峰的心里话。梁荣这小家伙聪明好学,又细致耐心,有远超乎年龄的沉稳。这样的好孩子,才更让人想要好好教导。 正说着话,下面突然传来一阵咴咴马鸣。梁荣的眼睛一下就亮了:“阿父,他们开始练马了!我能去看看吗?” “去吧。” 得了首肯,梁荣飞快站起身来,一路小跑着凑到了木栏之前,向下望去。只见下面马场又开始了尘土飞扬,几个骑兵似模似样的驱驰着马儿,在场中狂奔。梁荣的眼睛都挪不开了,小手牢牢抓着木栏:“阿父,荣儿也要学骑马!” 梁峰差点笑了出来,这小子自从见过一次弈延他们练习骑射之后,就整日惦记着骑马,也不管自己的小短腿能不能踩到大马的马镫。 轻咳一声,他道:“荣儿太小,现在骑马的话,腿将来会变了形状,长不高哦。” 梁荣愕然回首:“弈队正明明就很高!” “那是他骑马晚。”梁峰笑着驳道,“至少要等你六岁之后,再学习骑射。” 梁荣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不过他不是那种会哭着要糖吃的孩子,只是沉默了片刻,就弱弱道:“荣儿很快就能六岁了。” “哈哈~荣儿乖。”梁峰简直想把小家伙抱在怀里揉揉,“待你把《孝经》里的字全部学会,为父就给你买一匹小马驹,由你亲自养起来。” 梁峰可不是这个时代标准的“严父”,给儿子买宠物这种事情,做的简直不能更顺手。梁荣果然喜上眉梢,大声道:“谢谢阿父!” 正当父子俩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时,一匹快马驶进了梁府。很快,就有仆役拿着书信上了望台:“郎主,晋阳来信。” “哦?拿来我看。”梁峰伸手接过了信。这次送来的居然是两封,一封来自姜达,一封来自王汶。梁峰毫不犹豫先拆了姜达那封,只是看了几眼,立刻拍案赞道:“晋阳的疫情平息了!” 姜达在书信中细细阐明了晋阳的现状,疫病已经完全得以控制,医寮当居首功,还有怀恩寺和众僧人在这次防疫中起到了非凡作用。若是没有两者相辅相成,不会这么轻易就控制住疫情。随后,他还说明了姜太医主持的病例编撰一事,若是书成,必然会把梁丰的名讳也加在其中。 第31节 这么絮絮叨叨的五页纸之后,姜达话锋一转,提到了上京之事。这次语气中,就没了那种激动之情,还说愧对梁丰的信任,要另访医生帮他调养云云。看着这些略显落寞的文字,梁峰不由皱了皱眉,上京面圣不是这个时代最高的荣誉吗?姜达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放下姜达的书信,再看王汶的,梁峰顿时找到了其中关键。王汶的书信说的大体是同一件事情,不同的,则是关于东赢公的种种。他在信中颇为羞愧的提及了东赢公未曾带僧人上京的事情,又说怀恩寺准备在七月中旬举办法会,届时也会为他祈福。不知他能否前往晋阳,参加法会。 仔细看了两遍书信,梁峰的眉头才略略舒展开来。看来这次幺蛾子是出在了那个东赢公司马腾身上。这家伙没打算带和尚一起玩,才让和尚们准备自己开法会扬名了?难怪姜达信中会有些郁郁寡欢的意思,看了上京不是汇报成绩,是次政治投机。 这种事情,梁峰在亲戚聚会里听过不知多少,熟知里面的套路。立了功,就要有人升迁有人领赏,不过获得最大政治利益的,从来不是真正的基层人员。只有领导慧眼识英雄,才有功绩可言嘛。 这样的破事,梁峰毫无兴趣。真正引起他注意的,反而是最后那个邀请。怀恩寺要召开法会,邀他前往? 像是发现了梁峰面上神情不对,梁荣低声问道:“阿父,出什么事情了吗?” “王中正想邀为父前往晋阳。” “那……那阿父要去吗?”梁荣立刻忧愁了起来,阿父身体还没康复,真要离家远行吗? 梁峰醒过神来,笑着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当然要去。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安慰几句,让侍女把小家伙带了下去,梁峰转身对绿竹道:“叫江倪过来,我有要事吩咐。” 不一会儿,江倪就一路小跑赶了过来。梁峰开门见山道:“最近粮价是不是涨的厉害?” 江倪心里咯噔一下,赶紧答道:“启禀郎主,是涨的厉害。如今夏收已经过去许久,秋收却还有些时日,各家各户都开始屯粮,估计粮价一时降不下来。” “粮铺里降不下来,那些高门大户手上还有粮吗?”梁峰追问道。 不太明白郎主这话的意思,但是江倪依旧有一说一:“高门都会储粮,少则数百石,多则上千石。不过这些人自持身份,是不会直接买卖粮食的,都是通过粮铺控制市面粮价。” 高门是永远不会缺粮的。哪家没有几个秩比千石的高官?光俸禄就是老大一笔。加之名下几处占田四五十倾的庄子,每年发卖的粮食恐怕都有上千石,更别提家中存粮了。大旱与否对他们根本没有影响,恐怕还能趁着灾荒多收些仆僮,扩大庄子呢。 梁峰闻言轻笑了出来:“有粮就好。过些日子,我要前往晋阳参加法会,你先随王府的信使一同过去,探探那边的风头。” 江倪眨了眨眼,什么风头? 梁峰能看出他的困惑,浑不在意的笑笑:“之前我不是说过,要想法从晋阳卖粮吗?这次,就是最好的机会了。你先送信到王府,然后这样……” 听着郎主的吩咐,江倪渐渐睁大了眼睛。真的能如此行事吗? 第45章 探路 “主公, 你要前往晋阳?”带着满身蒸腾汗气, 弈延大步走进了房间。显然是听到了消息就赶来了, 连身上的汗都未擦洗。 梁峰好整以暇的坐在案边,拨了拨案上的瑶琴。琴声“铮铮”,并不成曲, 反倒像是在答弈延的问题。 “主公!”弈延忍不住踏前一步,“你重病未愈,不宜出行!” “只是几天牛车,不碍事的。”梁峰笑笑。 “可是晋阳刚刚发过疫病。要是主公……”弈延猛地闭起了嘴巴,害怕自己口无遮拦, 不小心惹来霉运。 “正是因为晋阳大疫退了, 我才必须过去一趟啊。”能听出弈延的焦虑, 梁峰终于认真道,“此次疫病防治, 离不开佛祖入梦之事, 想来不论是王中正还是怀恩寺, 都有推波助澜之意。若是错过了法会, 才是可惜。” 这些日子,也不知是不是击溃青羊寨引发了连锁反应,又有些流民陆陆续续向梁府投来。对于这些快饿脱了形的可怜百姓,梁峰自然见一个收一个,隔离棚又新增了不少,只要缓过劲儿来的就投入生产。现在府上缺人缺的厉害,部曲的正兵编制还未过半,四坊更是都是在扩张,如果不添加更多种田的农户,怕是要撑不过来了。 然而吸收流民,也带来了更大的粮食压力。周勘这些日子焦头烂额,天天抱着预算本子来找人,怎么算现在的储粮也不撑到秋收。江倪虽然努力卖粗瓷换钱,但是粮价逐日飙高,还是让梁峰感到捉襟见肘。前往晋阳购粮已经是势在必行的事情了,不过最大的问题依旧没法解决,梁府实在是太穷了! 就手头剩下的十来万钱,如果按照现在的市价购粮,简直是把钱往水里砸。就算梁峰再没有经济头脑,也不会干这样的蠢事。而纸坊的新纸,陶坊的新瓷如今又毫无名气,如果随便卖了,能够换来的粮食也相当有限。为了这事上,梁峰已经琢磨了相当一段时间了,之前还在考虑怎么走王汶路线,现在突然听说法会的消息,怎能不让他蠢蠢欲动! 这法会利用的好了,简直是个天然大型广告会!如果不趁这机会推广一下府上的产品,才白瞎了这么好的机会。梁峰是没学过经济,但是他确确实实看过不少传销案例,深知从众心理要比正正经经的生意要来钱。反正参加法会的都是晋阳那些高门大户的财主,不敲他们敲谁啊? 回头到法会上露个脸,把逼格刷上去,才好漫天要价。不过这些暗搓搓的心思,梁峰是不会跟任何人说的,闷声发大财就好。 没料到主公心思如此坚决,弈延也不由一时语塞。梁峰笑道:“说起来,这次晋阳之行也少不了你呢。这几天你要好好操练一下部曲,到时跟我一同去上路。回程的时候,估计要运送不少粮草,万一被劫就亏大了……” “谁敢来劫,我定把他们杀的片甲不留!”弈延立刻答道。 “嗯,不过还是要小心。毕竟远行,不比家中。”梁峰伸手又拨弄了一下琴弦,突然道,“你转一圈让我看看。” 弈延:“?” 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弈延还是乖乖转了一圈。夏天操练,兵士们都是穿的经过梁峰改良的两件套打扮,上身短衫下身长裤,清凉又显身材。看着那双笔直强健的大长腿,梁峰不由暗啧了一声,问道:“你是几岁开始学骑马的?” “七岁……”弈延依旧不明所以,不过主公打量他的目光,仍是让他喉头发紧。 “看来也还好。”梁峰低声嘟囔了一句,转过话题,“行了,天还亮着,你先去练字,我再弹会儿琴。” 如今这副病秧子身体是什么都干不了了,日子又闲的要命。因此精神头好些之后,梁峰就给自己找了些符合身份的爱好。比如弹琴和下棋。琴他上辈子是没学过,只为了泡妞弹过一段时间的吉他。好在他音感很好,又凭着这壳子留下的记忆,勉强能弹上一弹。下棋就比较苦恼了,一是这时的围棋规矩和后世不同,二是他身边没有合适的对弈者。棋路相当能反应人的本性,身为一个病弱世家子,也不好在棋盘上杀气毕露吃人家大龙。 所以梁峰就更倾向于对着七弦琴练手,围棋嘛,只是偶尔摆摆棋谱罢了。 被这样一番摆弄,弈延已经完全忘了之前进来的本意,乖乖跪坐了下来,从案下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满满一层细沙,旁边还有个小树枝,是用来画沙习字的。他可舍不得用那些洁白昂贵的纸张,主公就想了个法子,给他弄了个沙盘。 小心翼翼从盒盖里取出一张字纸,弈延对着上面娟秀的字迹临摹了起来,笔法有些歪斜,但是比白天操练还要认真。不一会儿,耳畔又传来了悠扬的琴声,弈延持着树枝的手顿了顿,却没停下。他不懂得音律,但是不论主公弹什么,都能让他由衷心喜。若是有一日,他也能听得懂琴音,识得了书简,主公看他的眼神,会不会也更加欣喜呢? 这念头在脑中一闪,就被弈延强抹了去。定了神,他继续持起树枝,一笔一划描摹起来。 ※ “子熙回信了吗?拿来我看!”没想到信使回来的如此快,王汶立刻招手,让侍婢呈上书信。 然而当他拿到信纸时,却忍不住轻咦了一声。这可不是世家惯用的左伯纸,而是一种微微发红,页脚带着莲花暗纹的精致笺纸。王汶是真正的阀阅子弟,用过的名纸数不胜数,但是从未有过这样雅致的纸张,配上梁子熙那一笔好字,简直让人爱不释手! 细细把玩了半晌,王汶才静下心来看里面的内容。这封信还是梁丰一贯的风格,质朴平直,读来让人心清气爽。对于王汶的称赞和晋阳防疫的推功,梁子熙并未身受,反而大大褒赞了姜达等人的努力,以及王中正的一片善心。在听说怀恩寺即将准备举行法会之时,他也毫无推拒之意,直言会亲自前往晋阳,为在疫病中过世的百姓祈福,同时感谢怀恩寺对防治疫病做出的贡献。 短短一封信,毫无为自己争功的言辞,反而处处把功劳放在他人身上。想起数月前的那一面之缘,王汶更是深为感动。然而当看到最后一行信时,他又忍不住咦了一声。信中说,为了撰写经文,梁府这几个月专门制出了一种新纸,让仆役带了些,送至王府。 “梁府这次有仆役同来?”王汶抬头问道。 “是有一人。” “快快招他进来!”王汶立刻说道。 自从进了王府,江倪就一直处于忐忑之中。这还是他第一次面见如此级别的高门子弟,更别说还肩负着郎主的命令,生怕一个不妥,坏了郎主大事。 谁料不多时,里面就来了通传。跟在一个仆役身后,江倪战战兢兢向内院走去。这府邸可比梁府大多了,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正堂,只见一位衣着华美,长髯飘飘的郎君开口问道:“你就是梁府来的信使?子熙说的新纸呢?” “小的正是!郎主让小的送来的藏经纸就在这里。”江倪连忙解下身上背着的大木匣,双手呈了上去。 那木匣分量很是不轻,两位侍女小心的把匣子摆在了王汶面前。王汶打开盒盖,从中取出一张,只是摸了一摸,不由叹道:“果真是好纸!纸色温润,触手绵软,纸质也比寻常的纸张略厚,用来抄写经文再好不过。没想到子熙如此心细,还能专门作出藏经纸……咦,这里也有莲花印记!” 在纸张的右下角,果真也有个莲花暗纹。只听说过衣衫上带有绣纹,纸上是如何印出纹路的?王汶实在是想不明白。不过这样的印记,却让藏经纸增添了一份佛韵,更加让人爱不释手。这么一大匣,怕也有千余张,难为梁子熙如此心意。 “对了,这些笺纸呢?也是梁府新纸吗?”王汶不禁又好奇道。 “是。此纸名为桃花笺,还有一种碧玉笺,都是用来书信的。不过还在试制,郎主说不好拿出来送人。”来之前郎主就交代过笺纸的事情,没想到这个王中正真的问了,江倪顿时觉得心底有了谱。 “难为了子熙一片苦心。”王汶叹道,“对了,子熙从未在信中提过,他如今身体如何了?” “郎主身体还有些欠佳,不过他说了,法会重要,不能辜负王中正一片苦心。” “子熙果真至情。”王汶哪还有怀疑的意思,连连叹道,“等到子熙抵达晋阳之日,一定要提前通禀与我。你们也要小心照料你家郎主,莫让他伤了身体。” “小的明白。”江倪乖乖应道。 只是几句话下来,他心中那点忐忑早已烟消云散。见惯了郎主的天人之姿,又被狠狠整治过两遍,江倪心中确实有些怕这些高门子弟,然而面前的王中正并没有那种迫人气势,所说的话更是在郎主的预料之中。 心底有了依仗,江倪的表现就愈发从容。王汶碰上过太多面见贵人就举止失措的粗鄙之人,这样进退自如的,反而让他高看一眼。不愧是梁府出来的仆役。又淡淡问了两句,他才让江倪退了下来。 离开了正堂之后,江倪正暗自思索下来的行动,谁料一直在前面引路的仆役突然小声问道:“这位可是梁郎君府上的?” 这可有点失礼了。江倪愣了一下,才答道:“正是。” 那仆役低声道:“佛祖保佑,多亏梁郎君,才让府中避除大疫。若是梁郎君前来府上,小的们也一定好好侍奉。” 江倪眨了眨眼睛,轻咳一声:“多谢。” 这种特殊待遇还真不止一例,之后所见的那些仆役,只要听说江倪来自梁府,都会和颜悦色,对他照顾有加。不少人还私下求问,不知能不能给他们些梁府常用的物件,用来护身祈福。江倪还从不知道那些普通物件具备这种功效呢!不过有了王府仆从的表现,他心底也渐渐有了把握。看来这次的任务,不算太难。 作者有话要说: 道教跟大多数人想的不一样,它的原生态相当的彪悍。大家应该都听说过黄巾起义吧?这基本就是道教的原始雏形太平道引发的,大贤良师张角带领信众搞革命,三国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势力,都是跟黄巾军打出来的。后来黄巾被压制下去了,却没有灭亡。就连曹老板也整天惦记着他麾下的整编青州黄巾军,真是一不小心分分钟就要被反噬的节奏。 进入晋代,上层喜欢道教,崇尚清谈。但是人家道教依旧不是吃素的,太平道没落了还有五斗米道,也就是后来的天师道。五胡十六国里,位于四川的成汉据说就有五斗米教支持。北方不说,南方五斗米道更是猖獗,东晋末年天师道首领孙恩再次闹起了农民起义,十几万信众给东晋敲了丧钟。 正是因为道教战斗力太过彪悍,后来历代朝廷才对他严控,才引入佛教分庭而抗。一代代驯化,有了今天宗教意义上的道教。 而且这个时代的道教最可怕的地方在于,除了老庄以外的道教经典,都是后人写的。就算你能背出一本太上感应篇又如何?分分钟人家能写几本。想要拉下脸抱道教的大腿,人家内部也是分派系和传承的,没有身家,照样施展不开。层层闯关所有关卡都搞定了,也是带领农民起义的节奏……大家担心的什么崇佛抑道,真是想太远了。任何理智的封建王朝都要抑制宗教,不论是哪一派的宗教,因为宗教本身就是天授王权的最大挑战。 这本书是yy不错,但是我希望他有一点点现实的根基,所以才会努力查找各种资料,想让故事在合乎逻辑的基础上更爽一些。但是归根结底,这些事情都是发生在梁少身上的,他没有加载百度,没有通读晋史,而是跌跌撞撞,甚至随波逐流走在那个时代。他会犯错误,会有许多意想不到和谬之千里,但是他活在这个故事里。所有作者有话说,不过是我翻找资料的残余,不看这些,故事依旧不会受影响。我还是希望大家能在文章本身找到更多的乐趣。 第46章 人心 如今怀恩寺可称得上是晋阳城中香火最旺的寺庙, 从晨钟敲响的一刻, 就有信众等在寺外, 想要礼佛燃烛,祈求平安。疫病的阴影尚未彻底散去,这种时候, 抱抱佛脚总是没错。 江倪也混在了那群虔诚的信众中,随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路上,还有不少行人脸上戴着面巾,不分男女老幼,样式也不尽相同。当路过曾经作为医寮的僧房时, 这些戴巾者都会双手合十, 向僧房行礼。 江倪当然知道, 这些人脸上带着的布巾被称作“梁巾”,是之前净街行者们整日不离身的东西。他还知道, 现在仍旧戴着“梁巾”的, 十有八九是家中曾有人进过医寮, 得到过救治, 也听说过佛祖入梦的奇闻。 像是漫不经心,江倪踱步走到了一位戴巾的老者身边,故作好奇的问道:“敢问老丈,天气如此炎热,为何还要在脸上蒙上布巾?” “这可是佛祖指引的法子。”那老者显然是个心善的,耐心解释道,“只要带上这‘梁巾’,就能灾病不侵。” “为何要叫它梁巾呢?”江倪又问道。 “这……” 老者一时语塞,身旁倒是有个同样戴巾的女子,帮着答道:“是因为有位梁郎君得了佛祖指引,才传下这个法子。晋阳的大疫,也因此才化解消弭。” “那位梁郎君如此神通?”江倪似是不信。 这话立刻引来了周遭不少人的驳斥。 “当然灵验!”“要不怎么能消除疫病?”“寺里僧人都说了,梁郎君曾得佛祖入梦指引……” 这七嘴八舌的回答立刻压过了江倪的声音,也让不少人向这边看来。江倪自己也没想到,郎主在晋阳竟然如此声名远播,缩了缩头小声道:“那月中的法会,梁郎君能不能到呢?” 如今法会即将召开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些一大早赶来奉拜的信徒怎么会不知?不过大多数人都未曾想过这个问题,听到江倪这话,立刻就有人道:“是啊,应该把梁郎君也请到法会!” “梁郎君可是得了佛祖指点的,法师们当然会请。” “等会儿一定要问问法师……” “梁郎君是谁啊?” 人群渐渐乱了起来,开始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还有不少人从未听说过梁丰的大名,只以为防治疫病全是怀恩寺僧人的功劳,如今听身旁人这么一解释,自然也就知道了佛祖入梦的奇闻。世间没什么比托梦更富有传奇色彩的了,更别说还是佛祖托梦拯救万民的故事。不大会儿功夫,寺前守着的信众就都对这故事信了七八分,更是抱了满心骐骥。 这时,怀恩寺的早课恰好结束,寺门敞开,带着虔诚和憧憬的信徒们立刻把心中所想的问题递在了僧人们面前。 “法师,梁郎君会参加这次盂兰盆法会吗?” 第32节 “大师,梁郎君可是佛祖指引之人,一定要请他前来法会……” “若有梁郎君保佑,才能超度那些亡魂……” 普通僧人又哪里知道什么梁郎君,险些招架不暇,最后还是念法禅师出面,微笑答道:“这次大疫,多亏梁施主受佛祖指引,才能克制疫鬼。主持已经邀了他前来参加法会,各位施主还请安心。” 昨日王府已经传来了消息,说梁子熙接受了邀约,会前往晋阳。因此念法的底气也就格外充足,侃侃而言。看到信众如此期盼梁丰到来,他不由在心底暗叹,师父这一招走得绝妙。 这番话简直比圣旨还要管用,不少人心头仅存的疑虑立刻烟消云散。佛祖入梦一事果真不假,没看人家怀恩寺的大师都承认了吗?那些原本只是有些好奇的围观者,也开始期盼起了法会。若是能由那位佛子亲自前来,佛祖是不是也会格外眷顾晋阳百姓呢? 在这吵杂人声中,江倪身形一闪,消失在了人群中。 ※ 城西胡市。 疫病刚刚过去,如今的胡市也不如以往繁华。开张的店铺足足少了半数,剩下那些商人也心有余悸,小心翼翼招揽着客人,指望能多赚几个银钱。 一间生意还算得上兴隆的布料店里,走进了个蒙着布巾的年轻人。胡市的伙计见惯了佩戴梁巾的客人,毫不见怪的问道:“不知尊驾想买些什么布料呢?” 那客人摇了摇头:“不要布料,不知你家有没有莲花纹饰的衣衫,秀囊也行。” 店里是兼做成衣买卖的,但是从未有人不管布料花色,直接指名某种纹样。那伙计愣了一下,连忙答道:“莲花纹的似乎没有,不过芙蓉纹的有几样……” “只要莲花纹!”那男子似乎颇为焦急,“梁郎君就要来晋阳了,佛家不是喜莲吗?肯定得要莲花纹的。” 这话立刻引来了其他客人的好奇,一个同样带着梁巾的女子问道:“哪个梁郎君?是佛祖入梦的那位梁郎君吗?” “还能是哪个梁郎君?我刚从怀恩寺回来,寺里都传遍了,说他要来晋阳参加法会!”那男子立刻答道。 “啊呀!”站在女郎身旁的老妪也道,“若梁郎君真来晋阳,确实要去拜见。那可是咱们家的恩人啊!” “阿母,我们也要买些莲花纹的衣衫吗?”女娘赶忙问道。 “嗯,去别家看看!”老妪当机立断,两人相携走出了店铺。 伙计还有些发愣,那个男子已经开口:“若是没有莲花纹的,我再去其他地方转转。” 说罢,他也转身走出了门去。那伙计反应实在不慢,赶紧向后院跑去。这事情要尽快告知主家才好,主家可是好不容易才熬过大疫,如果梁郎君来了,怎么也要去见见啊! 连续走了数家店铺,买了一堆雕刻有莲花纹样的木匣、香囊、袍服,那男子才离开了胡市。他买的东西虽然不多,却有不少店家知晓了梁郎君即将到来的消息,更有甚者派出家仆,赶往怀恩寺仔细打探。若是那个梁郎君真的能来晋阳,多备些莲花纹样的衣衫、饰物又如何?那可是救了晋阳的佛子,这点谦恭,绝不为过! 宛若一池被拨乱的春水,晋阳坊市之中,消息不胫而走。 来到了一处僻静街角,江倪才摘下了遮在面上的布巾,轻轻喘了口气。一天之内在城里转了两遭,累是累了些,但是并未辜负郎主的嘱托。他可不是那些愚夫愚妇,而是做惯了生意的商人。没人比他更清楚,若是郎主名声大噪,会对府上的新瓷、新纸产生何等影响。 只是连他也没有想到,郎主在晋阳的声名竟然已经如此响亮。非但寺院前如此,连胡市上都人尽皆知!本以为艰难的任务,轻飘飘就完成了,多少让他心中没底。真的只在市井放出传言就行吗?不论是瓷还是纸,可都不是这些人能买起的啊…… 郎主的心思,果真不是寻常人能猜度的。江倪摇了摇头,管他呢,只要把事情办妥就行!也不知郎主何时才会启程…… ※ “启禀郎主,纸坊捡出的所有藏经纸都在这里了。”柳林紧张无比的站在长长的纸架旁,他可没料到,郎主竟然会亲自光临纸坊,查看纸张。不过在紧张之余,柳林也忍不住有些激动,这批藏经纸,确实是纸坊的心血之作。 这几个月,柳林就没睡好过觉,整日泡在纸坊里钻研新纸。从比左伯纸略逊的粗纸,到现在这种微黄发韧的藏经纸,不知毁了多少桶纸浆,又费了多大的心力,就连小小的暗纹印记也让他绞尽了脑汁。如今终于得见成效,怎能不让人开心? 现在坊上产量最大的,就是眼前这种藏经纸。用的窄长纸抄,一张纸恰恰能书一卷经文,厚薄相宜,色泽莹润,还有藏在角落的莲花暗纹,无一不精致妥帖。论纸质,柳林能打包票,藏经纸比久负盛名的左伯纸还要好上几分。不过纸坊人力有限,郎主又十分挑剔,最后算下来,也不过得了六千张好纸。 至于两种花色笺纸,就更为难得了。试了几次配比,他才做出了两种略为稳定的花笺,加了芙蓉、胭脂的红色花笺称为桃花笺,色泽雅淡,柔美动人。加了薄荷和冰片的则叫碧玉笺,微微泛绿,还带着种冷冽清香,让人闻之气爽。这两种纸的造价就更惊人了,裁成小笺,最终也不过各五百张而已,勉强够自家使用。 这么点纸,研制时就费去了上万钱,胭脂冰片的价格更是想都不敢想。柳林每日都在心惊胆战,生怕郎主恼了他只花钱不出成品,把纸坊裁撤。直到做出了新纸,绞在颈间的绳索才缓缓松开,才让他喘了口气。 不过这样的产量,放在市面上,根本不够卖吧? “郎主,实在是新纸试制太耗费时间。纸坊如今已经琢磨出了稳定纸品的法子,等到下一批纸就不会这么费力了。”柳林小心说道。 “一批成纸至少要两三个月时间吧?”梁峰问道。 “是要两月有余。不过入夏天气晴朗的话,晾纸会快些,而且坊上制浆的活计一直未停,只要差不多一个月,就能出一批新纸。”柳林赶紧答道。 这个工期,是不能再短了。梁峰微微颔首:“那一次能出纸多少呢?” “藏经纸做起来太废浆料,一次能有五六千张。笺纸则要看时令选取材料,三百张应该无甚问题。”柳林说的越发忐忑了。这样的量,一年恐怕也只够卖两三次吧? 梁峰在心底算了一下,微微颔首:“藏经纸和笺纸的量都不用再增,但是日用的纸还要多做一些,供府上书用。” 只是平时写字,就无需那么精细,用活动帘床就能完成。柳林顿时松了口气。 梁峰又道:“前几日我已经让柳匠头做了几个精致长匣,你们好好分拣一下纸张,每匣放入一千张藏经纸。不能多也不能少,更不能掺入废纸。剩余的笺纸则放在小匣之中,我另有他用。” “小的明白!”柳林连忙答道。 “这次的新纸,你做的不错,回头去账上领赏吧。” “这……”柳林不由紧张起来,“小的已经领过两次赏了,这些新纸数量实在不够,恐怕卖不到什么钱,郎主莫要折煞小的了……” 这也是他爹刘木头教他的话。木坊、纸坊已经拿了不少赏赐,万一郎主发现入不敷出,动起怒来可如何是好? “谁说卖不出价钱?”梁峰挑眉笑道,“你好好去做,自有应得的赏赐。” 被笑的一头雾水,柳林不敢多话,连忙跪倒谢恩。梁峰又伸手摸了摸那些新纸,长舒了口气。有了这些完全安排,他终于可以放心上路了。 两日之后,五匹健马,三十名仆役,以及四辆牛车,缓缓驶出了梁府大门,向着晋阳行去。 第47章 路行 山道之上, 一支车队缓缓而行。四辆大车拖成一列, 前面由三名骑士引马开道, 后面则是保护着车辆的精壮仆役,还有两匹马随行在侧,时刻警惕着周遭环境。整支队伍人数算不得多, 却透着股让人不敢小觑的威势,加之车架样式平平,并不奢靡,还真没什么人会打这种硬骨头的主意。 弈延灰蓝的眸子在山道两边绕了一遭,轻轻一夹马腹, 催马来到中间那辆牛车旁, 低声道:“主公, 你好些了吗?要不要停下来休息?” “我没事。继续赶路,晚上在县里落足。”车内传来了一个声音, 不算有精神, 但是大体无恙。 弈延这才放心了些, 扭头对前面赶车的车夫道:“牛车再赶稳些, 不要忽快忽慢。阿方,让前面两个哨探走远些,警戒扩大到五里范围。” 听着外面有条不紊的安排,梁峰闭了闭眼睛,打心眼里羡慕的要命。他原本以为上次晕车不过是因为体弱多病的缘故,谁曾想养了这么久再来坐车,依旧晕的够呛。估计是原主的前庭器官没有长好,只要遇上颠簸,就会头晕恶心。可笑他上辈子乘坐过无数交通工具,从没有尝试过晕车的滋味,回到古代,却结结实实体验了一把。 平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上,梁峰假装自己正在乘船,勉力压抑着那种让人胸腹翻腾的恶心感。暗自发誓,回家一定要改良马鞍,学会骑马。这年月,坐车出远门真不是人干的事情! “郎君,要不咱们行慢些,反正还有几日才到七月十五嘛。”绿竹小心的用帕子擦了擦梁峰额上的冷汗,柔声劝道。本来就不乐见郎君远行,如今看到他这副模样,更是让小丫鬟心痛无比。 “还是要提前几日到才行,不能失了礼数。”梁峰有气无力的答道。 失不失礼还是其次,去得太晚,许多安排都无法实行,哪敢在路上耽搁。有了主人的坚持,车队一行紧赶慢赶走了三天,才在铜鞮稍事休息。一是梁峰身体虚弱,需要歇一口气,另外则是铜鞮乃是姜府所在,姜太医毕竟救过自己的命,过门不入反而失礼。 然而当两人时隔许久再次相见时,都吃了一惊。姜太医是没有想到,梁峰居然敢离开梁府出这种远门。梁峰则是被姜太医如今的样貌震到,只是几月未见,这位老者已经完全没了往那种精神矍铄的劲头,苍老疲惫,有了真正的垂暮之气。 像是能看出梁峰一瞬间的震惊,老者开口笑道:“未曾想子熙竟然会起了前往晋阳的念头。” 梁峰这才回过神:“王中正相邀,我本就该去。只是可惜,季恩去了洛阳,否则法会之上,也应有二位的身影。” “虚名罢了。”姜太医随意挥了挥手,“这次达儿上京,已是出乎预料。如今我也年老体弱,还是在家中静养为好。倒是你说的病例之法,很是有用,最迟两月,便能编纂出新的伤寒医书。” 没想到姜太医都病成这样了,还惦记着医术,梁峰忍不住劝道:“只要病例在手,书何时写都是一样。晋阳之事太过劳心,姜翁还是要好好休养才是。” 姜太医笑笑不答,反而问道:“你的身体如何了?让我再给你诊诊脉吧。” 看着对方苍老却依旧明亮的眸子,梁峰沉默了片刻,伸出手来。姜太医就如数月之前一样,抚须号脉,良久后才点了点头:“你体质虚弱,远行伤神。我给你配一剂嗅香,装在香囊之中,以后乘车时闻上一闻,就能减轻晕眩之症。之前配的药还要继续吃,等到入秋就可以换其他方子了。” “多谢姜翁。” “不用谢我。待医书完成之日,能让更多人看到此书,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姜太医这话像是请求,也像是在自言自语。 梁峰有那么一瞬的失语,紧接着郑重颔首:“有生之年,我必让这良法传遍天下。” 这一诺实在是太大了些,不过姜太医却笑了:“拜托子熙了。” 这是知道姜达的洛阳之旅必然不顺?还是清楚此次晋阳之行后,他的声名会远远超过往日?然而不论姜太医如何所想,那番话都是梁峰的肺腑之言。如果其他道路不通,他会想方设法换个法子,让这些真正有益的东西流传于世,不枉费姜太医这一片苦心。 都不是适合久谈之人,梁峰只是略略聊了几句,就下去休息了。可是那柔软床榻,却没能让他安寝。脑袋里纷纷扰扰,都是些让人心焦的东西。 出门在外,弈延照例守在他榻边,在梁峰又一次翻身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郎君可是睡不着,要燃些安息香吗?” “不必……”躺在床幔的阴影之中,梁峰轻声道,“弈延,你想过以后的日子吗?” “随侍主公身侧,保卫主公和梁府。”弈延的声音里毫无疑虑,答得干脆。 梁峰的声音中却未见轻松:“有大船落水,即将沉没。万人皆哭,救是不救?” “尽己所能,救身边之人。”弈延也沉默了片刻,终于答道。 “……尽己所能。”梁峰并未重复后半句,只是叨念一遍前半句,随后轻轻闭上了双目。 第二天一早,告别姜府,车队继续赶路。又花了三天,才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晋阳城外。 晋阳可不像之前见过的任何城池,三丈多高的城墙耸立在天地之间,仿佛一眼望不见尽头。这里历代都是并州治所,如今又是太原国的国都,自然气象非凡!不少从未出过梁府的兵丁已经看得呆了,弈延却是来过晋阳的,非但没有被吓到,反而觉得这城墙,不如幼年时看到的那么雄浑。 一抖缰绳,他来到了牛车旁:“主公,到晋阳城了,要进城吗?” “嗯,先去王府吧。”晋阳城气势的确非凡,但是比起后世的西安城墙差远了,梁峰又怎么会被这些东西唬住。 弈延微微颔首:“都打起精神,进城!” 车队吱吱呀呀通过了厚重的瓮城,驶入了晋阳城中。王府位于城东,这里遍地高门,屋阙憧憧,却也压不住晋阳王氏这样的顶级阀门。寻常访客,连那朱门高阶都登不得,然而当梁峰的车架来到王府门前时,却有一队仆从迎了上来,引车队入了侧门。 这应该是王汶得了消息,派人来迎。留下弈延安顿下人,梁峰跟在两位侍女身后,向外堂走去。王汶早已等在了堂中,看到梁峰的身影,竟然起身离席,快步向这边走来。 “王中正。”没想到王汶会亲自迎到门口,梁峰深深一揖,全了礼数。 “子熙又何必客套。”王汶大步上前,搀起了梁峰的手臂,双目在他面上一扫,不禁皱起眉头,“子熙面色还是如此憔悴,车马劳顿,让你受累了。” “王中正言重了。只是几日远游,比不上中正等人在晋阳的苦心。”梁峰答道,语气中多了几分诚恳。就王汶的身份而言,能够如此支持防治疫病,才是难能可贵。 王汶却笑笑:“若无子熙梦遇佛祖,又哪有我等多事?今日天色已晚,子熙你先好生休息,待到明日,我再设宴与你接风洗尘。” 说着,他对身边侍女道:“白露,带梁郎君到暮雨庭歇息。” 没想到王汶如此体贴,梁峰含笑拱手:“多谢王中正。” 虽然进府之前已经打理过了仪容,但是几天长途旅行,梁峰身上依旧有些狼狈。这样的吩咐可谓体贴入微,超出了对待寻常客人的待遇。但是说的人大方,受的人洒脱,反而多出一份亲昵之意。王汶自然满意梁峰的表现,又细细叮嘱了两句,让他务必好好休息,才让侍女送他离开。 暮雨庭在正院西侧,显然也是经过精细打理的,有一池荷花,满园绿竹。暮色之中,竹叶沙沙,声若细雨,阵阵荷香随风飘来,清新怡人。 白露手脚利落的打开了一间房门:“梁郎君,香汤已经备好,还请郎君沐浴更衣。” 只见屋中屏风已经立起,两位侍婢垂头站在描金浴盆两侧,一副准备伺候沐浴的模样。 梁峰微微颔首:“有我这小婢即可,不用劳烦诸位。” 白露是个乖觉的,立刻含笑答道:“既然郎君使不惯外人,我等会候在门外。若有吩咐,唤之即可。” 说罢,那两位侍婢也微微敛身,退出了门去。绿竹从刚刚开始就紧张的要命,这里可比梁府大多了,又一副规矩森严的样子,她连大气都不敢出。如今没了外人,她终于轻轻抚胸,小声道:“郎君,还是先沐浴吧。” 在车上窝了好几天,是该好好洗洗才是。梁峰也不介意,脱去外袍,踏进了浴桶之中。王氏不愧是历代公卿,细节处无微不至,澡豆皂液之类的都不用说了,仅是添调热水的侍婢就来了两次,从踏入浴盆到沐浴完毕,水温始终保持在让人身心舒适的恒定温度。舒舒服服洗完澡,就连这些天来晕车产生的不适也退去大半。 第33节 斜倚在榻上,梁峰让绿竹给他擦拭长发,江倪则早早候在了外面。 来时那副忐忑不安已经完全消失,江倪眼睛闪亮,小声禀道:“郎主妙算,晋阳城中已无人不知郎主,法会之事更是万众瞩目。” “哦?这么顺利?”梁峰挑了挑眉,他是知道王汶和姜达会为他广博声名,但是没想到,连脸都未露,就能获得如此人心。 “佛祖入梦岂是虚言。”江倪此刻早已心悦诚服,再想想郎主这些时日的变化,更是觉得必是因为神佛指引,方能如此。不过有一件事,他始终想不明白,“郎主为何不明日再入晋阳?若是有人知道郎主入城之事,必然会夹道相迎……” 梁峰摇了摇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法会才是关键。这两日你就把我入住王府之事传扬出去吧,等到法会当日,自见分晓。” “小的明白!”江倪连忙答道。 “嗯,你先下去吧。记得清点一下这次带来的纸张瓷器,莫要出了差错。”梁峰挥挥手,让江倪退了下去。 已经擦干水汽的头发被绿竹轻轻挽起,梁峰却并未起身,倚在榻上闭目养神。这里是晋阳王府,而非家中。跟这些世代簪缨的名门子弟相交,也要事事谨慎才行。先打点精神,参加明日的接风雅宴吧。 第48章 雅宴 王汶性情雅淡, 举办的洗尘宴自然不会客套呆板。选了临水亭台, 焚香挂幔, 此时池内莲花开的正好,遥遥望去,楼台宛如飘浮于花海之间, 颇有出尘之意。 不到辰时,便有人乘着牛车,怡然而来。 看到来人,王汶也有些吃惊,迎了上去:“仲埔怎么来了?” “这次终于能见到茂深所说的那位梁郎君了, 我怎能不来?”来人一哂, 挥挥手中羽扇。此人名唤裴褚, 出身河东裴氏,是毫不逊色晋阳王氏的高门大姓。兼之两家又有通家之好, 如此不请自来, 也只能说是兴之所至, 无法苛责。 王汶心中却是哭笑不得, 他深知这位裴仲埔热衷叔父的“崇有”之论,对他钟情的佛法相当不屑。这次晋阳之事,恐怕早就让此人心怀耿耿,而“崇有”之说,更是与《金刚经》真意格格不入。现在前来宴席,岂不是恶客一位? 不过人来都来了,也好驱赶,王汶只得笑笑,邀裴褚向亭内走去。 随着裴褚的到来,其他客人也陆续抵达。中都孙氏、阳曲郭氏、外黄虞氏,皆是太原名门,又与王汶交情甚笃,不多时,席间便高朋满座。 “那个梁子熙,怎么还不到?”见人到的七七八八,裴褚不由问道。 王汶笑着解释道:“子熙体弱,怕是不能走的太快……咦,这不是到了。” 随着王汶的目光,众人齐齐望向亭外,只见一道身影穿过岸边竹林,款款而来。 第一眼望去,会觉得那人极瘦。瘦而高挑,宽袍大袖未见丝毫赘沓,只衬得他身形纤长,飘逸洒脱,宛若卓卓孤鹤。 第二眼,则会发现那人极美。不施粉黛,依旧面白赛雪,目似点漆。一双眸子璨璨若星,更让那昳丽姿容盛上三分。 而第三眼,才会惊觉,那人有恙在身。虽然身姿挺拔,眸光明锐,但是他的眼底始终氤氲一丝青气。在那风姿之下,却是憔悴病容,让人不由心生怜悯。而这怜悯,也是不能宣诸于口的,生怕轻贱了那人的琼树神姿。 裴褚很是吃了一惊,偏头道:“茂深,你从未说过,此子有如此姿容!” 王汶轻笑一声:“和子熙相处,便会忘记他的容貌,仅记其风神之姿。” 言语之间,梁峰已经踏上曲廊,缓步走进亭台之中,拱手作揖:“见过王中正。” “子熙你且来。”王汶笑着招手,“这位是中散大夫裴仲埔。仲埔,这便是我说的梁子熙了。” “见过裴中散。” 在王汶的引荐下,梁峰一一见过前来赴宴的宾客。虽然身无官衔,但是他还有个亭侯名头,在这些人眼里也是标准的士族子弟。几人叙礼一番,才各自落座。 王汶轻轻抚掌:“此次宴席名为贺子熙远道而来,实为庆晋阳避疫之喜,名实同归,可堪一醉。” 随着他的掌声,侍女衣袂翩翩,玉盘珍馐摆上了席案。既然是亲友之宴,自然没有太多讲究,几人纷纷动箸,品尝佳肴。王府的饭菜虽比不上石崇府上的豪奢,却也精巧可口,若是出身贫寒,定要把舌头都吞了下来。 裴褚冷眼旁观今日主宾,只见那梁子熙举止文雅,面无异色。梁府能吃到这样的佳肴吗?恐怕未必。只看那人衣衫头冠,就知他家中绝无奢靡之风。然而如此容貌之人,能耐得住世界繁华,声色美味?恐怕连同那个入梦之说,也只是惺惺作态罢了。 轻轻放下手中象牙箸,裴褚笑道:“早就听闻子熙大名,晋阳疫病,幸亏有医寮才能避开祸事。此一法若能传遍天下,实乃万民之幸。” 既然旁人发问,梁子熙正好也不用吃那些缺油少盐又没啥调料的山珍海味,放下筷子答道:“裴中散所言甚是。” 裴褚不由一噎,没想到这人竟然完全不恼他略过佛祖入梦之事,不过他的话锋并未停顿,而是道:“只是这良法,与子熙所书的《金刚经》大有不同。我看经上所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又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若如经上所言,岂不万法皆无?若是如此,名教何存?礼法何续?又何必施恩与人?” “仲埔……” 知道裴褚开始找茬了,王汶不由大感头痛,开口想劝。谁料一旁坐着的孙泰却开口道:“天生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若无无,何来有?名教出于自然,发于本心,自当归无。” 这下王汶也不好开口了。孙泰极崇何王之说,向来看不惯裴頠的“崇有论”,对上动辄名教礼法的裴褚,自然要搏上一博。这是玄谈,不容旁人插足。 未曾想有人横插一杠,直斥的还是叔父之说。裴褚顿时也来了精神:“夫造物者,有耶无耶?无也?则胡能造物哉?有也?则不足以物众形!万物本乃自生,方有‘自然’之形。” 这话一出口,孙泰不由一愣,这跟“崇有论”的本意似有抵触,却又一脉相承,并不好辨。想了想,他才道:“水在地之谓川,蒸之谓雨,凝之谓冰。同一物性,却生变化无常。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万物始于微而后成,始于无而后生,此乃道也。” “无也,岂能生神哉?道故不能使有,而有者常自然也。物所由而行,故假名之曰道。”裴褚一挥羽扇,冷冷笑道。 名教出于自然,还是高于自然,是魏晋名士最常争论的话题,也是儒和道之间的高下之争。不论是何王还是竹林七贤,都更偏重自然,崇无见真。而已裴頠、郭象为首的崇有派,则更看重名教,认为这些放诞之徒摧垮了社会根基,若是没了理教约束,自然也就没有社会本体。 因此在看到《金刚经》这部著作之后,两派自然也会生出截然不同的反应。可惜孙泰清谈功力明显逊于裴褚,只是几句,就被抓住了要害。“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是《老子》第一章所书,若是以“假名之曰道”来解,岂不正中要害?裴褚这一击,狠准异常。 见孙泰一时语塞,他施施然扭过头,对梁峰笑道:“子熙,《金刚经》之论,当做何解呢?” 梁峰微微一笑:“经中所说‘虚妄’,乃是空,而非‘有’、‘无’。” 这是什么意思?不只是裴褚,所有人都打起了精神。毕竟《金刚经》相传乃是佛祖入梦而来,而梁丰,正是它的唯一记载人。那么他的解释,自然也就是解读《金刚经》的重要依据。 “天上有月千江月,敢问江中有月,还是无月?”梁峰开口问道。 “这……”裴褚犹豫了一下,才道,“江中无月,只存月影。” “镜中花,水中月,人皆能见。皆为虚妄。”梁峰答道,“这便是空。诸君只道月影为虚,又怎知天上之月为实?难道谁曾碰过天上之月?有从无中来,无是虚是实?若无是混沌,有又如何分出虚实?” 这是朴素的辩证法,裴褚沉吟片刻,摇了摇头:“人生在世,能尝五味,识五色,辩五音。自然是实。” “目盲不辨色,耳聋不辨声,亦有人尝不出五味。所见所知,唯在自心。” 这可是怀疑“自然”本身了。面对这种纯唯心主义的论调,孙泰也忍不住说道:“盲者不见雨,也能立于雨中。雨本自然,非虚妄。” “我亦听闻有人双腿因战而失,每日皆腿痛而醒。腿已失,痛何来?” 这说法涉及神经学原理,延伸则是后世的意识和肉体关系了。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伦理悖论,在后世依旧无解,梁峰不信当世之人能给出答案。 果真,众人皆默。 梁峰轻叹一声:“因此经中揭句,不应缺少最后五字:应作如是观。” 五字之差,天渊之别。 不论是崇有还是崇无,它们都遵循道体和心体的统一,是辩证的一元两面,不分唯心唯物。然而梁峰如此解释,就是把《金刚经》的根本放在了自身灵性之上。即万事万物都是瞬息变化的,唯有本真如一。这就把道体之争变作了行为准则,而当一人依照本真行事,是崇有的“尊名教”,还是崇无的“法自然”,又有何关系呢? 裴褚却依旧无法认同:“若佛说非相,又何须救治疫病?岂不着相?”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梁峰诵出了一段经文,“佛愿度化众生。” 此时,佛法仍以小乘为主,大乘也向玄学靠拢,旨在修心修己,无关世人。《金刚经》更是诸多万法皆空门派的始祖。然而梁峰这一解,却把它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即慈悲心。后世人人都听过“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故事,也是地藏王菩萨广受推崇的根本。佛即慈悲,正是解万民于倒悬的慈悲,让佛教和儒家有了相通之处,也让佛教真正在中国扎根。而这一解释,又正正呼应了佛祖入梦,避除疫病的说法,首尾相应。 这是梁峰最近才想出的答案。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在《金刚经》这样一部经典之作里,找出适合自己阐述的方向,并不算难。如果目前必须依附佛教,那么他不介意提前把这个大乘思维公诸于众。只要于民为善,是佛是道是儒,又有何关系?乱世之中,任何庇护之所,都能解救更多百姓。 没想到长长一卷经文,竟会落得如此之解,然而人人都能看出,面前之人何其认真!他真的信崇释教吗?恐怕也不尽然。若无名教之心,又如何能作此解? 裴褚最终长叹一声,举杯道:“有此一言,当浮一大白。” 梁峰笑笑,拿起桌上茶盏:“体弱不能饮,以茶代酒。” 当朝中散大夫敬酒,竟然也能说出以茶代酒,十足的失礼,却又飒飒如沐春风。裴褚哈哈一笑,满饮手中之酒:“茂深慧眼,也当满饮!” 王汶此时心中激荡,哪有不肯。在座诸人皆饮,欢声又起。 此刻,裴褚哪还有当初怀疑,兴致勃勃道:“有佳酿,有妙人,亦有满池碧荷,不如以此为令!子熙可愿拨个头筹?” 这就是行酒令,作诗赋了。名士雅宴,哪能缺少诗词为伴? 梁峰却摇了摇头:“不善诗赋,还望裴中散见谅。” 以茶代酒已算失礼,现在自称不善诗赋,简直有些败兴了。会在雅宴上如此,不是无才就是无趣。可是刚刚他那番言论,并不像无才之人啊。 裴褚皱了皱眉:“子熙难道从不作诗吗?” “自重病复醒之后,便不再吟诗作赋。”梁峰淡淡答道,“诗乃心声,吾心此刻只闻一声:能活人否?” 裴褚张了张嘴,最后又闭上了嘴巴。写出《崇有论》的裴頠,是西晋罕见的能臣,或者说,所有重名教的儒者,都以万民为心。既然热衷“崇有”,裴褚也不会是只顾自身的放诞之人。而一句“能活人否?”,足胜万千诗文! 裴褚长叹一声:“诸人皆言,卫家小儿犹若璧人。如今一见子熙,方知何为冰肌玉骨!也难怪佛祖会择人入梦。” 若是佛法本在慈悲,那么选择面前这个梁子熙,实在正确不过。天下大乱经年,多少儒者不得施展胸中锦绣,或是郁郁而终,而是早夭而亡。在众人皆痴之时,碰上一个清醒之人,如何不让人醍醐灌顶,如梦方醒。而敢这样直抒胸径,又颇有几分以身饲虎的豪壮,怎能不让人钦佩? 王汶也诧异的望向梁峰。几月不见,那个飘飘欲仙的身影似乎站稳了脚跟,就像垂死之树,发出新枝。是佛法之故,还是世俗之择?王汶不得而知,但是面前青年,确实有了别样意气,让人愈发倾心! 看到身边诸人的反应,梁峰也在心底松了口气。作为一个彻底的现代人,使用些辩证法,讨论讨论唯物唯心他还能应付,但是诗赋是绝对不行的。这可不是知道几句名诗就能解决的问题。且不说后世流传的多以绝句为主,光是文人的吟诗习惯,就不是没什么文学修养的人能够应付的。 不论是出游还是行酒,任何文人作乐时的吟诗,都是“命题作文”,是不折不扣的文字游戏。他又不是文学系出身的,那些记忆中的诗文,足够应付这一场场宴会的命题吗?而诗好的,文不可能不好。一篇文辞华美的赋是随随便便就能写出来的吗? 仗着后世的记忆掉书袋,轻者有个江郎才尽的污名;重者,恐怕就要怀疑是不是有人代笔,或者有没有抄袭之嫌了。往这上面撞,简直分分钟身败名裂,梁峰才不会干这样的蠢事呢。 而把佛理当做立脚之处,则可以巧妙的规避这些东西。佛讲顿悟,讲众生语,不求艰涩,但求智慧。以慈悲为念,何须文辞虚名?反正魏晋不缺标新立异,只要有了高逸风骨,就是名士风范! 雅宴是开不下去了,但是人人心中皆有不虚此行之感。那个众口纷纭的梁郎君,比想象的还要出众,完美的迎合了世家子弟的期许。加之裴褚这个完全不信佛之人的称赞,梁峰身上更是蒙上了一层光环,让本就闪烁的佛子名号,愈发耀眼。 也许是见梁峰实在体弱,又有裴褚的前车之鉴,王汶在随后的两日并未另行举办筵席,而是亲自作陪。或是讨论一下《金刚经》中的佛理,或是抚琴习字,消磨时间。 王汶的琴技确实高妙,梁峰也不由静下心来学了些真正的琴法。而他偶尔展现的一些后世乐理,也让王汶大有知音之感。 两日转瞬即逝,七月十五,法会如期而至。 第49章 空巷 天刚蒙蒙亮, 位于王府周遭的街巷就出现了人影。附近高墙林立皆是豪门大宅, 不容小民靠近, 因此巷口位置,渐渐堆满了人群,驻足眺望, 想要窥探巷内动静。 这自然就是前来守候“佛子”出行的晋阳百姓。 这几日,江倪没有一刻闲着。梁郎君来到晋阳,并且住进了王府的消息,早已悄然传遍了城中的大街小巷。 从进城到法会这三日,梁峰从未出过王府, 只有王汶邀请的几位高门名士与他有一面之缘。有了裴褚等人的推波助澜, 梁峰的名望更上层楼。那些由豪门掌控的商铺、店家, 早早就知道了消息,又利用“佛子”的传闻推波助澜, 大肆贩售莲花纹样的衣物首饰。再怎么消息闭塞的百姓, 也渐渐知晓了这位“神人”。 王府在哪里, 晋阳人谁个不晓?那些在疫病中侥幸生还的患者, 自然按捺不住,生怕错过这个亲见恩公的机会,早早打点行装,守在了王府之外。只是医寮,就活了三百余人,这些人又有亲友故旧,聚在一起,可是不小的数目。 随着日头升高,法会临近,巷外围着的人群越聚越多,几乎堵住了巷口。 如此情形,自然有人禀了上去。王汶正准备携梁峰一起出门,听到这消息也不由愕然:“竟然有如此多人翘首企盼?子熙,你看是不是避开人潮……” 那可是成百上千的黔首黎庶,若是出个好歹,可如何是好? 梁峰沉吟片刻,摇头道:“他们守候良久,只为见我一面,以安其心。若是避让,岂不惹人伤心?不过中正的车架,不免要受牵连。” 王汶哂然一笑:“那就劳烦子熙为我开道,僻出行路。” 第34节 出行向来是尊者为先,王汶却不惜让梁峰走在前面,其中善意不容错辩。梁峰稍一迟疑,便点了点头:“多谢中正体贴。” “不过如此阵仗,需要王府派些人马为你开道吗?”王汶还有点担心。梁峰带来的仆役不多,怎能隔开人潮? 梁峰笑笑:“中正无需担心,有梁府部曲足以。” ※ 一辆牛车缓缓驶出了王府,蹄声哒哒,不紧不慢,回荡在巷道之中。牛是黄牛,车是轻车,放在晋阳任何街巷之中都不足为奇,在王府门前,却显得过分简拙。然而牛车之主似乎并不在意,在八位健仆的环绕下,坦荡的驶出了王府,朝着巷外行去。 看到有车从府中驶出,人群顿时骚动了起来:“有车来了!谁的车?” 任何高门车辇,都不会如此简素。立刻有人叫道:“不是王家车马!” “是梁郎君来了吗?” “梁郎君怎会乘这样的车!” “你又怎知他不会?!” 在吵杂声中,那辆牛车不疾不徐,踏出了巷口。靠在最前的汉子突然惊咦一声,退了半步。只见牛车前,侍立着四位高鼻深目的胡人,各个身材魁梧,面目狰狞。其中一个还有着灰蓝异眸,看起来殊为可怖! 四人并不出声呵斥,也未驱赶人群,只是手持木槍,立在车前。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分开了人潮,让这些围观之人退开了数步。晋阳驱驰胡仆的公卿数不胜数,然而谁也未曾见过这样杀机腾腾的健胡,就像出鞘的宝剑,气势夺人。 不安刚刚涌上,那轻车之中便传来一个声音:“绿竹,挑开车帘。” 随着吩咐,油壁青车正侧三面的竹帘被一一挑开,那些慌乱的百姓,立时止住了脚步。非但是脚步,便连声音,连呼吸都同时止住。 天光已是大亮,璨璨晨光映在青车之上,简素无比的车架内,正端坐着一位玉人。他的容貌极美,面如凝脂,眉如墨画,色如春晓,目如朗星,凡俗笔墨根本描摹其风姿神韵。若是他凝眸轻笑,必能引无数女娘为之倾心。 可是那人并未笑,红缨束在颔下,衣襟掩在颈间,身姿笔挺,面容整肃,端坐于车厢正中。那纤妍姿容非但未显半丝轻佻,反而有了几分不可轻亵的庄严神圣。 车架并未停下,吱吱呀呀向前行去。不知谁先醒过神来,高声叫道:“梁……梁郎君!” 这一身呼喊,顿时惊碎了静谧,所有人心中都闪出了个念头:是了,这才当是佛祖入梦的梁郎君! 从没人说过,梁郎君是何样貌。但是见到车中之人,人人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有这等容貌,这等风姿,才配被佛祖垂怜!那简素车架,凶恶胡人,不正像佛祖赤足,夜叉随侍吗?!唯有这样,才配拯救万民! “梁郎君……”“梁郎君!” 呼声顿起,一声大过一声,如同海啸雷鸣响彻云霄。这些人都是侥幸得活的病患,他们逃过了必死的疫病,重获新生。他们心底深处有着超乎常人的感念,有着虔诚和信仰,亦有压抑许久的恐惧。然而有人能救他们,有人肯赐予他们新生!那人,如冰似玉,高洁脱尘。那人,便是佛祖在人间的替身! 千人尽皆失态,放声大呼。 在疯狂的呼喊声中,车轮滚滚,不为所动。车里端坐那人,也并未留出其他表情,只是低垂凤眸,身形不动。 然而这姿态,却让围观百姓愈发癫狂,不少老妪女郎失声痛哭,亦有虔诚信众沿街叩拜,如拜佛祖。晋人有掷果投车,围观俊逸名士的传统,但是谁也不会向这牛车抛投瓜果香囊,太过轻佻,也太过亵渎。 不过还好,今日是法会之日,人人手上都有花,也唯有各色鲜花,能配得上面前这人! 芍药、白兰、玉簪、山丹……鲜花如雨,挥洒而下。然而最多的,还是莲花。朵朵白莲如雪飘下,车轵滚滚,花作泥,香铺路! 弈延紧张的握住了手中木槍。他从未想过,前往法会的场面会如此疯狂!呼声震耳,花雨遮目,围在巷道两边的行人如痴如狂。若是这些人齐齐冲上,他能护主公平安离开吗? 突然,人群中一阵骚动,一个女郎冲出了重围,扑倒在牛车之前:“梁郎君!多亏郎君,阿父才能得存一命!奴婢愿做牛做马,为郎君结草衔环!” 这一声,顿时让不少人醒悟,宛若风吹草茎,路前之人尽皆跪伏,谢恩叩首,道路顿时为之拥塞。 弈延只觉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木槍已然举起,想要驱开人群。然而车里,一个淡淡声音止住了他动作:“弈延,不必。” 梁峰弯腰俯身,捡起了一朵掉落在车辕上的白莲,举出车外,递在了那女子面前:“晋阳防疫,有医寮、僧侣之功,也有诸位自救之力。女郎不必谢我,当谢这晋阳无数百姓。” 那女子呆呆接过了莲花,望着面前俊美如仙的男子。 梁峰收回手臂,昂然正坐,对仍跪在路前的百姓说道:“今日怀恩寺广设慈悲道场,僧侣设斋诵经,请奉神佛,超度亡魂。还望众人让开道路,随我一同前往法会。” 他的声音不算太高,但是嗓音清亮,宛若珠落玉盘。随着这声音,那些叩拜之人再次兴奋了起来,佛子说疫病有他们自度之功!佛子愿领他们参加法会,超度亡魂! 宛若分水辟波,人群哗啦一下让开了道路,如同随侍在侧的婢女奴仆,守在了这简素牛车两旁。 梁峰轻轻吁了口气,开口道:“继续前行吧。” 弈延攥紧了手中木槍,看着那如山如海,如痴如狂的人群,忽然觉得心中一空。车中坐的,还是自家主公吗? 车架未曾稍停,在越聚越多的人潮中,缓缓前行。 ※ 怀恩寺外,香车满地,宝盖遮天。僧人们早早燃起香烛,披挂袈裟,打开寺门广迎贵客。今日是首次借盂兰盆之名举办法会,又是超度疫病亡魂,不少高门都亲自前来,参加法会。 作为知客,念慧自然站在寺门外笑迎来客。他容貌清俊,笑容和煦,谈吐谦谦有理,深受那些高门贵妇和文人雅士的喜爱。正自请各位宾客入内歇息,突然,一阵喧闹传入耳中。念慧抬头一看,顿时僵在了原地。 只见乌泱泱一片人潮向着怀恩寺涌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衣着倒是不怎么奢华,看起来都是平民。今天前来寺外见礼的百姓比预料中少上很多,念慧还心存疑虑呢,怎料这些人竟然同时来了! 再定睛一看,他才发现,人群中还夹裹着一辆牛车。轻车简架,朴素无比。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啊了一声,连忙派人进寺通禀。 此刻,主持正端坐禅房之内,与先前到来的几位贵客相谈。这些人,才是怀恩寺最大的恩主,连这老和尚都不敢轻慢。正品茗说法,一个僧人匆匆走到了他身旁,低语了些什么。主持白眉一挑,缓缓起身:“诸位施主还请见谅,有贵客驾临,老僧要出门一迎。” 什么人能让主持抛下贵客,迎出门去?在座几人都有些惊讶。其中一个头戴帷帽的老妇人道:“不知贵客是哪位?” “今日法会,因缘之人。”老和尚微笑施礼,向着门外走去。 寺里没那么多规矩,听老和尚如此说,那些贵客也忍不住好奇,跟了上去。 寺院不大,不多时,几人就来到门口。当看清眼前情景时,不由有人惊呼出声:“为何如此多百姓?” 就算王公出游,身旁也未必能有如此多人顶礼随行。可是人群之中,分明只有一辆普通至极的牛车啊? 有些人眼神好些,看到了人群之后的另一支车队,不由叫道:“那不是王府车辇吗?” 果真,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之后,还跟着一支豪奢车队,看形制正是王府车辇。可是那些如痴如狂的百姓,根本没有搭理王府车辇的意思,只跟在牛车周遭。 在场罕有愚笨之人,不少人都恍然大悟,莫不是借住在王府的那位梁郎君,到了寺外?他何时有了这般声名,能驱驰如此多的百姓? 牛车停在了庙门之前,梁峰看了眼激动的瑟瑟发抖,满面通红的绿竹,轻声道:“你呆在车里,莫要离开。” 绿竹咬紧嘴唇,用力点头。居然这么多人对郎君顶礼膜拜,让她又是激动,又是惶恐,双目含泪,久久无法平静。现在别说是下车,根本腿软骨酥,动都没法动了。 看绿竹那副模样,梁峰微微一笑,提高了音量:“弈延,扶我下车。” 弈延立刻上前一步,伸出了手臂。那只纤长矜贵的白皙手指,就像往日一样,搭在了他臂上。弈延曾无数次搀扶着主公登梯下车,缓缓而行。然而没有一次,能让他如今日一样,心神巨震。 那人面上没了浅浅笑颜,反而抿唇垂眸,面带肃容。那身群青衣袍严丝合缝裹住了他的纤瘦身躯,也让他显出了一份别样的姿容,凛然不可亲近。就像真正的仙人佛子,让人为之心悸。 只是一眼,弈延就仓皇低下了头颅,带着十二分恭敬,搀扶那人步下车架。 下了车,梁峰却未移步,而是站在原地,等王中正的车辇。不一会儿,王府的车马也绕过了人群,来到了寺前。王汶下车笑道:“未曾想子熙风姿,远胜安仁。” “中正过誉。”梁峰轻笑摇头。 “能如此踏花游街,也是人生乐事。来,与我携手同行。”被抢光了风头,还能如此调笑,王汶的雅量的确非凡。 面对这样的善意邀请,梁峰又怎能推拒?两人就这么相互搀扶,拾阶而上。 身后,弈延看了眼空荡荡的手臂,咬紧牙关,默不作声跟在那道身影之后,向寺中走去。 第50章 法会 看着寺外蜂拥而至的百姓, 和身侧那些高门雅士惊诧的目光, 念法只觉得一阵眩晕。他是听说过梁丰姿容甚佳的传闻, 也深知师父邀他前来的意图,但是从未想过,这人居然能有如此大的魔力, 让晋阳百姓如痴如狂! 他可不只有这张脸,还有个佛祖入梦的名头啊!如此一来,辛苦举办的法会岂不成了为人作嫁? 念法忍不住扭头,望向师尊。谁料老僧面色不改,迈步上前, 冲着率先登上台阶的王汶合十行礼:“王中正驾临, 老衲甚幸。” 王汶也没料到住持会出门相迎, 连忙道:“住持多礼了。法会盛事,鄙人怎能不到?” 两人见过礼后, 梁峰也登上了最后一阶, 站在王汶身侧。 老和尚转过脸, 上下打量了他一眼, 突然深深一礼:“多谢梁施主。” 这一谢,可远远超出寻常礼节,身侧众人一片哗然。梁峰也愣了一下,旋即双手作揖,一鞠到地:“多谢住持。” 一行僧礼,一行俗礼,两句多谢,道尽一场磨砺,无数性命。不合情理,但情深意重。阶下,无数百姓含泪跪倒,口称“南无”,佛号响彻天地。 老僧缓缓起身,做了“请”的手势:“诸位施主,请寺内观礼。” 梁峰直起身,耳听那响亮佛号,眼看面前众人赞许目光,不由在心底一哂。这老和尚真是会把握局面,只是一礼,便把人们的注意力拉开,转到了佛祖和法会之上。不过他并不在意,今日前来,不就是为了法会吗? 跟在王汶身后,他踏入了怀恩寺内。 这寺院建于东汉,距今时间并不很长,但是气势已是不小。虽然法会盛大,但是寺内寺外各有道场。寺外不过是些宝盖香烛,寺内却是经幡飘飘,香雾袅袅。众僧身着法衣,手持法器,说不出的庄严肃穆。 在这样迫人心神的宗教氛围下,几人在正殿内的雅席内落座。最上手的是一位老者,做燕居打扮,看不出身份。其下是钟、裴两家的长辈,随后才是王汶。那些带着帷帽的妇人分席而坐。梁峰挨着王汶,在侧席落座,看了眼最上首那位老者,猜测这人是何来头。不过这时候,可没人为他引见。 宾客落座之后,住持走到了正殿之中,端端正正跪在蒲团前,向大殿内的金身佛祖顶礼膜拜,随后他起身,走到法台之前,敲响了桌上金鼓。 随着金鼓之声,寺院中的大钟响了起来,铙钹、木鱼、铜磬递次响起,梵音大作。端坐在正堂之上,只觉天地都在随乐声震颤,殿外光明大放,殿内香烛熏熏,佛祖拈花垂目,唇角带笑,说不出的慈悲朦胧。鼓乐环绕周身,无处不是佛唱,无处不是仙音。 这震撼人心的效果,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抵抗的。坐在上首的两位老妪立刻颤抖起来,手持布巾轻轻伸入帷帽之中,似在擦拭眼泪。王汶则双手合十,闭目诵起了经文。梁峰不由暗自赞叹,佛教仪式果真非同凡响,难怪会有如此多信众。 梵乐足足响了一刻钟,才渐渐隐去。住持手持柳枝在面前的金钵中轻轻一蘸,把无根之水洒向天空。随后他展开了面前经卷,开始唱祷开斋忏文。 那忏文古拙雅致,辞藻华美。主要是请谢佛祖赐予的恩德,赞美众位施主的慷慨,并发下宏远,超度在疫难中过世的亡魂。难得忏文写得既无谄媚之意,又无轻慢之心。字字珍重,妥帖入微。在座几位金主听得连连颔首,面露笑意,显然对这番恭维十分受用。 长长忏文结束之后,住持敲响面前法磬,诵经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又持续了足足一刻钟。转眼半个时辰过去了,才算完成开幕仪式,住持转身回到了正殿主座之上。怎么说也是六七十岁的老者了,站立整整半个时辰,又读了那么一篇冗长拗口的忏文,难得这老和尚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吩咐知客为诸位施主奉上香茗。 待众人用过茶水之后,他才开口道:“晋阳城中大疫,幸得佛祖入梦指点,王中正居中转圜,各位施主慷慨布施,方得全功。如今疫病已除,功德无量。本寺愿重塑佛祖金身,广开法会诵经三日,超度逝者亡魂。” 这事情众人早就知晓,如今再这么郑重说上一遍,意图自然只有一个:要钱。 闻弦知雅意,坐在上首的那位老者捻须道:“佛祖慈悲!我愿布施二十万钱,度化亡魂。” 住持谦恭回礼:“多谢都尉。” 二十万钱可不是小数目,这个都尉是什么来历?梁峰心中疑惑更胜。不过布施已经开始,容不得他分神。 紧接着那文士,钟氏和裴氏各布施了十万钱,王汶代表王氏,亦如两族。这几人就代表了晋阳的顶级门阀。随后是郭氏、孙氏、温氏和虞氏,皆是布施了五万钱,显然身家逊于之前几位。 因为是殿内雅席,有资格列席的本就稀少,不一会,前面就都布施完毕。众人目光落在了王汶身侧的梁峰身上。按身份,他应该也布施五万钱才对。但是一个衣着朴素,只能乘坐轻车的白身亭侯,能拿出这么多钱吗? 在众人或担心或好奇的目光之中,梁峰从容起身,躬身施礼道:“今次缘起,皆因佛祖入梦。在下特地备了几件物事,愿奉佛祖坛前。” 听到这话,不少人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只道梁峰选了取巧之法,捐供物品而非钱粮,即全了体面,又不至于失礼。然而当梁峰接过仆从递上的木匣,从中取出一件东西时,不少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尊莲花盏,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为碗,如初绽花蕾;下层为盘,似莲叶舒展。两者浑然一体,精雕细琢,莹润有光,显然是上好瓷器。可奇的是,这盏,竟然是白色的! 在座诸位无一不是豪门阀阅,哪家没有瓷器?天下诸瓷,越窑为贵。能够拿得上台面的,无不是越窑青瓷。一尊越窑青瓷炉,往往是达官贵人的身份象征。然而谁曾见过这样的白瓷莲花盏? 虽不是通透莹白,但是那盏的确是青白颜色,盘底处还有些色泽不匀的晦暗釉色。然而白璧微瑕并不能让莲花盏失色,反而有了些淤泥而不染的高洁典雅,愈发动人。 这样的莲花盏,卖个十万钱毫不稀罕,拿来礼佛,更是足见虔诚之心! 第35节 梁峰就像没听到那些抽冷气的声音,轻轻把盏放下之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取出了五卷经文。 “此乃《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全卷。我在入梦听闻此经,现自奉还佛祖驾前。” 这下,连殿中僧人也无不动容。他们或多或少都听到过入梦传经的奇闻,但是见过真经的,只有极少数人。如今梁峰慷慨奉上,怎能不让人心驰激荡?就连住持本人都合掌向那经卷拜了三拜,才双手接过。 这两样,都是不可用银钱计算的珍宝,殿中诸人再看梁峰,已经完全没了刚才的轻视怜悯,加之千人随侧的壮观景象,更是给他身上蒙上了一层烁烁光环。佛祖入梦,谁人还能存有疑虑?! 这时,梁峰转过身,又朝雅座上端坐的诸位施了一礼:“最后一样,却是个不情之请。自梁府一路行来,我曾见过无数流民,饥寒交迫、背井离乡。在晋阳城中,又有千百黎庶,夹道叩拜,只求佛祖免灾赐福。法会可度无数地府幽魂,这些世间的饥苦孤老,谁人来度?因此,我愿拿出千张藏经之纸,换取米粮,布施于城中苦难百姓。” 此话一出,众人皆是愕然。用纸换粮,救济贫苦?其实大户也有施粥善举,碰上灾疫,便会广设粥场,可是极少有人会把它当做度化。然而想想,他们肯花十数万钱度鬼,又为何不能花些钱粮,来度现世活人呢? 一旁,头戴帷帽的郭老夫人突然开口:“老身愿以五十石黍米,换取梁郎君的藏经纸。” 郭氏这位老妪虽然年高,但是门第并非绝顶,此时冒然开口,很是失礼。然而众人在一怔之后,突然醒悟了另一件事。这纸,可是梁府所出的藏经纸啊!有佛祖入梦的眷顾,这藏经纸,会不会也饱含愿力,可以庇佑家人?郭府在此次大疫中折了两位幼子,莫不是因为这个,郭老夫人才迫不及待开口,想要这纸? 立刻,有人便懊恼了起来,这样好的机会,怎么之前未曾想到呢?只是五十石米粮而已,对他们而言又算得了的什么!此刻被人抢去了,就算身份再高,也不好另行开价了。 果真,梁峰欣然向郭老夫人一揖:“多谢老夫人慈悲。法会之后,我必遣人送上藏经纸。” 说罢,他又转身面向了住持:“在下不日即将离开晋阳,不知能否请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五十石米粮呢?” 啊呀!念法这时才反应过来,糟了!这五十石米粮若是运到怀恩寺,由寺中代为布施,贫苦定然会感念梁丰和郭氏的恩情。但是米粮总有耗尽的时候,若是用完了,寺中停止救济,那么不明世事的愚民,会恨梁丰吗?恐怕不会,反而会怪僧人悭吝,不肯度人。这样的话,布施岂不是永远无法停止?那寺里又要贴进去多少米粮柴薪呢? 念法能想到的,住持当然也能想到,然而老僧并未迟疑,只是微微颔首,背出了一段经文:“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施主所为,正是无相布施,乃为大福德大智慧,本寺又怎可推拒?” 老僧所念的,正是《金刚经》中的一段。意即布施时不得着色相,不得存施恩图报的心思。只有时时把行善、助人的想法放在心间,才能获得最大的果报,成就菩萨身。 此乃禅音佛理,在座诸位热崇释教的高门子弟,又怎能听不明白?众人无一不点头颔首,心有所悟。 没想到老和尚能把一顶高帽子还回来,给他圆了场子,梁峰也微笑行礼。不论是何解释,他的目的都已完成。有了法会这个定价,以后若是有人来求买经纸,少不得也要按千张五十石的价格支付。这忒么简直就跟明抢钱一样了,偏偏还风雅得紧,毫无铜臭之气,那些高门岂不要趋之若鹜? 而承诺下代为布施米粮,怀恩寺就不能只做一个吞钱吞粮的貔貅,还要适度吐出一些钱粮,布施粥米。这些从指头缝里留出的钱粮,又不知能活多少百姓。能有这样的结果,也不枉今天费劲脑汁造势作秀了。 带着谦谦笑意,梁峰坐回了原位。 主持合掌再拜:“既然此次佛缘所指,超度的第一卷经文,就用这《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好了。” 两位僧人闻言,立刻侍立左右,展开了梁峰送上的那卷经文。老僧轻吸口气,开始诵读。他的声音并不清亮,相反还有些沙哑干涩,但是读起经来,却有股迷人魅力,直指人心。鸠摩罗什所译的《金刚经》本就精妙无比,文辞优美,语言练达,又玄妙深邃,正合晋人口味。如今让老僧徐徐读来,更是引人痴醉。 禅音渺渺,香雾笼罩,梁峰也缓缓闭上了眼睛,静心聆听。 第51章 佛缘 诵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方告一段落, 这些贵人当然不会跟外面的百姓一样守满三日, 早早由知客僧引去禅房, 享用斋饭。 梁峰并没有随王汶一起吃饭,而是被请到了住持的禅房中。 简陋的禅房中,老僧坐在蒲团之上, 冲梁峰微微颔首:“多谢梁施主相赠重礼,老衲愧不敢当。” 梁峰笑笑:“小子家贫,只能献上这些俗物,住持莫要见怪才好。” “何怪之有?”老僧微撩眼帘,“救一人, 便得一心。如此功德, 远超百万钱粮。” 这话既是指晋阳防疫之事, 也是指刚刚布施之举,两者都因梁峰而来, 说是厚赠, 也无不可。 没想到老和尚会如此干脆的说出来, 梁峰道:“不过是借花献佛, 若是没有怀恩寺挺身而出,又何来这万民称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住持功德无量。” 听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话,老僧眼中显出了微微光芒。这话是后世方才有的理念,如今听来,确实新鲜。 微微一笑,老僧开口道:“不知梁施主,是否有意在怀恩寺修行?” 这是邀他出家?梁峰连忙道:“小子俗事缠身,怕是不能舍身。” “若是带发修行呢?”老僧追问。 “家中尚有幼子,望住持见谅。”梁峰依旧不能答应。 老僧缓缓点头:“不知施主可学过其他佛法吗?” “未曾。” 那老和尚像是早有准备,从身侧捧出了一个木匣:“本寺亦有支谶法统,有《道行般若经》十卷,《般舟三昧经》二卷,《首楞严经》二卷,皆与《金刚经》一脉相传。特赠于梁施主,只盼施主好生习读。” 没想到能换来这么多经文,梁峰有些吃惊,不过推拒不得,只得含笑接过:“多谢住持赐经。” 老和尚缓缓道:“梁施主身具佛缘,此乃天慧。然则天慧亦要有勤力相持,方能长久。还望施主多读佛经,不负一身造化。” 这是想让他成为一代高僧?梁峰只觉心底有些发噱,借佛教之势还好,但是成为佛教代言人,还是算了吧。这老和尚就如此信他,想要度化一番? 然而老僧面色始终淡然无波,任凭梁峰那双利眼也看不出什么端倪,只得颔首称是。又聊了两句,他才带着经书,起身离开。 等梁峰出了禅房,侍立在老僧身侧的念法才道:“师父,这位梁施主,似乎对佛法并不感兴趣啊?” 正因为是常年精研佛法,念法才能渐渐察觉,这位梁施主其实对佛理不甚了解,也无太多兴趣。虽然想不明白佛祖为何会选他入梦,但是这人,绝非能斩断尘缘的方内之人。为何师父如此锲而不舍,要赠他经书呢? 老僧淡淡道:“这些日子,寺内添了多少香客?” 念法愣了一下:“恐怕有千人。” “这千人,因何而来?” “因疫病得消。” “若是寺中开始施粥,度贫苦之人,又会有多少香客?”老僧继续问道。 “这……”念法突然为之语塞。 是啊,佛法自汉时传入中土,历经百余年,信众依旧有限,只因佛家法度跟中原儒教迥然相异。不论是剃度趺坐,还是出家火葬,都让受儒家影响深重的百姓为之却步。怀恩寺之所以能建起寺庙,还有如此规模,不过是仗着并州胡人众多,才得了便利。 然而防疫一事,却让寺中信众多了数千。布施米粮虽然耗费不小,但是收买人心却是一等一的方便。而此等善举,也必然会引来世家豪门的称赞,届时捐米捐粮的,又何止郭氏一族。长此以往,何愁佛法不兴? 看到念法终于觉悟,老僧才缓缓点头:“梁施主乃是佛缘之人,你要看的,是他带来的因果。若是因小小私念,坏了我佛法旨,才是罪过。” 念法终于明白了过来。梁丰信不信佛,其实并不重要,他想用“佛子”的名号做些什么,也无甚关紧。重要的是,他的所作所为的的确确弘扬了佛法,让更多人成为信众,这就是最大的功绩。大乘所愿,不就是普度众生吗? 幡然醒悟,念法合十道:“多谢师父教诲。梁施主乃是佛子,绝无可议!” 这是怀恩寺必须做出的背书,也是它跟梁丰绑在了一起的先决条件。只有认定了此事,怀恩寺才能继续救治贫苦,感化世家。那些心怀善念的豪门妇人,可比经学之士更易拉拢。通过慈悲入世,恐怕比通过谈玄,要容易许多。 老僧颔首:“正当如此。” ※ 捧着木盒回到厢房,王汶不由奇道:“住持还送你了东西?” “几卷佛经。”梁峰笑着把盒子递了过去。 王汶连忙打开,翻点了一下,轻声叹道:“这些经书就算是我,也未曾读全。住持待你甚重啊!” 是挺重视的,不过梁峰总觉得那老和尚应该知道他的真实心思,怎么还会传他经文?不过既然上了贼船,多读些佛经,应该不是坏事。 想到这里,梁峰笑道:“既然中正也未读过,不如由我抄录一份,共同研习?” 王汶是真心喜欢佛理,又极爱那笔柳体字迹,不由喜道:“如此甚好!用了斋饭,我们就打道回府。” 摆了一天的造型,梁峰也有些累了,能早点回去也不错。不多时,小沙弥就送来了斋饭,寺里的斋饭可不像后世那些素斋一样讲究,是真正的粗茶淡饭。两人只是草草吃了几口,全了斋戒礼仪,便一同走出门去。 此刻用过斋饭的高门子弟,也有几人准备离去。走到偏厢,两人正巧遇上了一队。像是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有位身着戎装的圆脸汉子走了过来,毕恭毕敬道:“王中正,北部都尉想请梁郎君移步一叙。” 随着那仆役的指引,王汶看到了不远处廊下站着的老者,微笑颔首道:“子熙,那便是匈奴北部都尉刘士则,身份高贵。你且去听听他的教诲。” 梁峰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道如今匈奴贵族都用汉姓,其中王族因为数代跟汉朝联姻,自称是大汉子侄,全都改姓了刘。一个能坐在晋阳王氏之前的匈奴北部都尉,又是姓刘,除了匈奴王族不作他想!然而就算梁峰历史再不好,也清楚五胡乱华那场灾难中,其中一支正是匈奴! 心脏猛地狂跳了起来,不过这时候,可不能露怯。梁峰定了定神,跟在仆役身后,向一旁的廊道走去。 只见一位老者正负手站在廊下,看着庭中舞动的经幡。虽然年迈,但他一身标准的文士风范,不见老弱,只见儒雅。如果不自表身份的话,恐怕没人能发觉他是个匈奴人。 看到梁峰走近,那人缓缓转身,一双清亮眸子上下打量了梁峰一眼,和煦笑道:“早就听闻佛祖入梦之事,未曾想梁郎君如此俊雅身姿。” 梁峰微微拱手:“都尉谬赞了,小子愧不敢当。” 刘宣笑笑:“老朽也是好奇心起,实在想问问,那入梦之景是何模样?” 没想到这匈奴人找自己过来居然是问梦,梁峰也不推拒,略略把梦中那段祗树给孤独园的布道场景又描绘了一番。这时代,去过印度的人少得可怜,梁峰所说虽不详尽,但是其中的异域情调却半点不少,让老者听得津津有味。 当梁峰说完之后,刘宣缓缓叹了口气:“如此佛缘,殊为难得。此番晋阳防疫,梁郎君居功甚伟啊。” “不如医寮中人和寺中僧侣。”梁峰谦逊笑笑。 那老者闻言一哂:“对了,此次郭氏所得的藏经纸,不知梁郎君手中还有没有?老夫甚爱佛法,想求一些抄写经文。” 梁峰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子手中还有一些,不知千张可够?” “自然足够。”刘宣捻须一笑,“五十石黍米,我会派人送到中正府上,以谢梁郎君慷慨。” 没想到这匈奴王爷如此上道,梁峰连忙还礼称谢。 刘宣又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在哪里进的学?师承何人?” 梁峰道:“曾在范阳进学,不过自小体弱,学业不精。” 看了眼梁峰那瘦弱不堪的身材,刘宣缓缓点头:“你这性子,礼佛也不错。不过书还是要读的,不能因释教偏废了学业。” 这简直都像是长辈的谆谆教导了,梁峰面上显出些羞愧神色:“多谢都尉指点。” 刘宣挥了挥手:“哪里谈得上指点。这次晋阳之事,让我颇为惊诧。能够防治伤寒,可是善莫大焉的功德。你有机缘,也有善心,是个好孩子,莫要荒废了这些。” 又闲聊几句,他便放梁峰回来。没想到人回来的这么快,王汶道:“刘都尉寻你何事?” 梁峰苦笑道:“只是讨了些藏经纸,还让我好好进学,莫要荒废了经史。” “哈哈。”听到这个,王汶就乐了,“他是青州大儒孙叔然的弟子,《毛诗》、《左传》都学的极精,难免记挂。不过等你身体好了,是要重新治学,名教终究还是根基。” 虽然崇信释教,但是王汶的家学渊深,经学根底很是不弱,怎能看不出梁峰在这上面的缺陷。若是能精研几年诗书,恐怕此子前途不可限量。 梁峰面上虽然带着笑,心底却波澜未平。如果说之前,五胡乱华对他而言还是遥远的未来,那么见过这位匈奴王族之后,紧迫感突然就逼上了心头。他从未如此清晰的认识到,这是西晋末年,是乱世的开端。所有歌舞升平,都不过是覆灭前的幻影。这里可是并州,是匈奴的老巢,若是乱世来了,要如何应对? 压下心底烦乱,梁峰跟在王汶身后,向寺外走去。 另一侧,那圆脸汉子低声问道:“左贤王,那梁丰可是梁习的子嗣,会否影响大计?” 对于并州的匈奴人而言,梁习是能止小儿夜啼的恨角色。当年他身为并州刺史,把五部匈奴折腾的没个人形,也让南匈奴彻底归顺,臣服在了曹魏脚下。如今大事在即,突然冒出个梁家的子嗣,怎能不让人心惊? 刘宣却笑了笑:“他不是个有野心的。” 刘宣老而弥精,刚刚叫住梁丰,正是想要探底。若是梁丰熟知家史,就该知道其祖和匈奴之间的旧恨,再怎么善于掩饰之人,都该露出破绽才是。可是那小子似乎根本未曾想起此事,言语谦恭,表情自然。唯一心神动摇的,反而是听他要买纸的时候。不难猜测,他是留了些纸,打算发卖的。 偏偏都如此潦倒了,那梁子熙还不用心治学,反而跟释教搭上了关系。但凡有些野心,都不会如此糊涂。 这么看来,还真像一个因为佛祖入梦,才改信释教,心怀慈悲之人。这样的角色,非但不会影响大事,说不定还是助力。就像刘宣本人一样,匈奴人大多信佛,若是能把佛子招至身侧,岂不是上天庇佑?这个梁丰,不但不能打,还要用心拉拢才是。 正巧他还是王汶的贵客。晋阳王氏和匈奴王庭向来交好,可不正是天意? 第36节 微微一笑,老者道:“回去之后就把五十石粮米送到梁子熙手里,拉车的换成五匹俊马,一并留下便是。” 这些东西,对于他而言不如九牛一毛。但是对于那个落魄士族,可是不小的恩惠。就看他领不领情了。 “你再去邺城一趟,看看元海何时能回来?”刘宣对那汉子吩咐道。那汉子应了一声,快步退了下去。 刘宣长长呼出口气,再次看向头顶经幡。这次疫病消退真是吉兆,只盼族中大事,也能如此顺利吧。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记错了刘宣的年龄,改一下。这人是赵汉开国君主刘渊的堂叔,是他把左贤王的称号让给刘渊,才使其统一了匈奴五部,起兵造反。和刘渊、刘聪一样,他也饱学诗书,拜大儒为师,估计原本想做大晋的名臣,可惜司马家的皇帝太不争气…… 第52章 心乱 回到王府后, 梁峰就差人把千张藏经纸送去了郭府。本来这么一通广告之后, 那些豪门反应再怎么迅速, 也要等上两日才会矜持的上门询问。然而刘宣的动作,却把这个反应时间缩短了不少。 当天下午,五十石黍米就送上了门来, 还附赠拉车的五匹高头骏马。米粮也就罢了,这几匹上等良马最少也值两万钱,显然代表了刘宣的示好之意。梁峰就在千张藏经纸的基础上,又加了一盒花笺,两色笺纸各五十张, 做为回礼。如此即全了礼节, 也从旁推广了笺纸的名声。 有了匈奴王族的大方手笔, 其余高门消息灵通,又哪会不知藏经纸是可以用粮食换的。五十石粮食, 按照晋阳市价不过五万钱左右, 对于动辄年入几千石的高门而言, 根本不值一提。而梁峰的名头, 也因为各方面的推波助澜,在法会之后达到了顶峰。能用这点微末代价换来传说中“佛子”自制的藏经纸,绝对是个划算买卖! 隔日,便有好几家上门来求纸,剩下的三千张纸,很快也都卖了出去。至于那些没买到纸的,梁峰则承诺只要纸坊出了新纸,便运往晋阳。而那三家买到经纸的高门,也都大方的留下了运粮的车架和牲畜,换了笺纸回去。 一来二去,法会刚刚结束,梁峰带来的纸就销售一空,换来了足足二百石粮食。这对高门不算什么,但是对梁峰而言意义重大。有了这批粮食,他收留的流民就能度过秋收之前的困难日子。更重要的是,这笔生意并非一锤子买卖,纸坊每月都能产出五六千张纸,若是月月获利三百石,一年下来,可就是三千多石!还有什么比这更暴利的事情吗? 江倪如今也是心服口服,恭恭敬敬跪在梁峰面前,禀报道:“还有四家预定了下下月的藏经纸。这只是晋阳一地,等到此事传扬开去,应该还有不少高门想要求纸。若是纸坊扩大一倍,恐怕来钱更多!” 梁峰微微摇头:“多了就不值钱了,控制产量,保持现有规模就好。” 这个手工时代,想要瞬间扩大产量根本不现实,而且梁峰比任何人都懂这些官n代的心思。稀罕的才是宝贝,烂大街就成臭狗屎了。奢侈品没有限量这个逼格,还能叫奢侈品吗? 江倪连忙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道:“那瓷器呢?也有人偷偷问我,梁府有没有多余的白瓷。” 如今负责这些铜臭生意的可是江倪,法会上的事情传了出去,当然也有高门管事私下问过他白瓷的事情。江倪可是清楚这次卖纸到底得了多少利,简直比陶坊辛苦所得要多出几倍。若是纸坊就此压在了陶坊头上,岂不糟糕?父亲辛辛苦苦研制出来的名贵白瓷,也要买个好价钱才行啊! “白瓷不急,出了佳品才能发卖。到时换取过冬用的丝绵或是皮毛吧。”这个梁峰也早有打算。 要知道如今陶坊的产品质量并不稳定,就像那个莲花盏,一窑烧了六件,最后成功的只有一件。余下不是釉色不匀,就是形状有损,放在一般人眼里也许无碍,但是对于目标客户而言,却是不容疏忽的瑕疵。哪个高门豪族会花钱买次品呢?他们在乎的,可不是便宜与否! 因此梁峰并没有降价销售残次品的打算,而是吩咐都砸了掩埋。这也是古代瓷器之所以昂贵的原因。任何精品瓷器背后,都是满地碎瓷。若是放任那些残次品流出,只会对品牌产生冲击,影响其价值。 今后梁府出产的白瓷,应该也走这种高端路线。只放出少量精品,用来换取市面上罕见的战略物资。那些高门手眼通天,往往能弄到花钱都买不到的东西。而白瓷,也是梁府独此一家,在他们心中,恐怕比丝绵要值钱太多。 而有了防寒物资,等到冬天气温骤降的时候,可就是一条条人命了。要是打仗的话,穿着冬衣的士兵,战斗力也必然比穿着单衣的要高。这一点,梁峰算得清楚明白。 禀报完毕之后,江倪便退了出去,梁峰则单手扶额,靠在了凭几之上。这两天,粮食是赚到手了,而且比想象的还要丰厚,但是他心中的焦虑却丝毫不少。梁府的地理环境确实不错,前几代为了避开洛阳战乱,才远赴并州,挑选了这个休养生息之地。交通虽然算不得繁华,但是足够安全。加之主宅是标准的邬堡结构,只要有一队强兵,就足够护住一家老幼不受乱兵侵扰。 如今在他的整治之下,梁府四周又开辟了农田,可以当做一道相当不错的屏障。等到农闲,说不得也要搭建工事,垒墙盖楼,建立数级预警岗哨。只要有外敌入侵,就能快速让百姓撤到田庄和邬堡之中,进行抵抗。几倍的兵力都未必能吃下这块硬骨头。 然而这就够了吗?如若身边所有地盘都被匈奴人占据,他守着个孤岛又有何用处?想要保住这方根基,至少要保证附近大片纵深不被敌军占领。可是上党一郡是什么地方?“俯瞰中州,肘臂河东、并州,则谓晋国咽喉也”。整个上党,乃是勾连山西、河北、河南三省的交通枢纽,想要跃出三晋,跨过太行山脉,就必须通过上党! 因此,这里才是自古以来的兵家必争之地。远有秦赵之间的长平之战,近有曹操征高干时的壶关之战。只要想打通三省之间的通道,一统北境,就绕不开上党一地!这简直是处在了战争的最前沿,要如何才能保存自己,乃至身边这些眷属呢? 目前,梁峰还找不到答案。他的势力太单薄了,根本无力对抗这样的局面。 这个认知,也让梁峰心中生出一种迫切,他不是那种面对险阻就束手就擒的人。总该有什么法子,让他守住这一方小小天地。 “主公!” 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梁峰抬起头,这才发现弈延不知何时站在了身边。逆着光,他的面容有些模糊,唯有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闪闪发光,满是担忧和无法言说的焦灼。是自己思考问题的时间太长,吓到他了么? 还没等梁峰调整面上表情,弈延就单膝跪了下来,直挺挺跪在了他脚边:“主公,你在担心粮草吗?我能把它们全数运回梁府!” 梁峰愣了一下,他想的当然不是这个,但是此刻却无法详加解释。难道他要对身边的人说,天下就要大乱了,国朝将会四分五裂,梁府很可能被会战火波及,飞灰烟灭?显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说这预言太过惊世骇俗,就算知道了,身边这些孩子又能如何呢?不过是平添忧心罢了。 于是,梁峰笑了笑:“是啊,二百石粮食可不是小数目,至少要二十辆车吧?从晋阳回梁府起码要五天时间,万一遇上贼兵就遭了。” 这也是目前迫在眉睫的问题。好不容易赚到了粮食,运不回府才要命。 弈延握紧了双拳:“主公无需忧心!前些日子哨探就摸清了沿途的山匪动向,从晋阳到铜鞮市井繁华,少有流寇。只要把粮食运到铜鞮,再从府中调出人马,沿途策应,不论多少贼兵,属下都能一力清缴!” 梁峰看着面前神色肃然的青年,心中不由一暖,耐心叮嘱道:“部曲操练数月,正是开刃之际。这一路,便交给你了。粮草还是其次,最主要的是震慑沿途势力,打通这条商道。之后各类物资,也少不得途径晋阳,要有万全准备才行。” 弈延心中一阵激荡,主公果真还是信任他的,如何运粮,他心中早就有了腹案,自信不会败给那些宵小鼠辈。然而当他响亮应是后,席上那人却没有露出什么喜悦之情,只是笑笑,让他早些休息,为明日做准备。 这绝不是主公以往应有的表现。 弈延咬紧了牙关。自从来到晋阳之后,他就觉得面前这人变了,不再像在府中那样,懒懒散散的微笑,漫不经心的抚琴,每晚给他念史书、兵书,教他习字。那个会穿着木履登高眺远,放达如仙的人物消失不见。 主公变了,柔和的神情彻底冷了下来,随时随地保持着矜持的贵人风范。即便面对万人皆狂的可怕景象,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的眼中不再有真挚的笑意,反而彬彬有礼,让人无法揣测。就像神佛终于回到了自己的法坛之上,再也不容亲近。 这些变化,简直让弈延发了疯。也许这才是主公的原本面目,就如同他熟知的兵事,整顿梁府的狠辣手段。自己只是被那亲近蒙蔽了头脑,就如雀鸟再怎么想要亲近天上的明月,也触不到那皎洁月轮! 弈延的目光低垂,落在了前方的坐席旁。在府中,主公是不穿足衣的,天气渐渐炎热,他更爱赤足踏着木屐,在院中走动。然而那双纤细白净的足踝,如今却被素纱遮盖,就像那一丝不苟的衣襟,高高束起的发髻。 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也许离开晋阳就会好了。弈延缓缓起身,向外走去。也许离开了晋阳,不再被那群人称作“佛子”,主公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他要尽快把粮食运回府中,再回来迎接主公,一同回府! 第53章 荡平 一支运粮队缓缓行在不怎么宽绰的官道上, 二十辆大车一字排开, 宛若一条长龙。车上垒的全是米粮袋子, 一车至少有十多石,放在那里让人垂涎。自去年大旱之后,盗匪层出, 官道上已经罕少看到这样的粮队了。 然而这么支队伍,竟然只有十来个护卫,对于那些穷凶极恶的山匪,根本谈不上威慑力,简直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如果是铜鞮以北, 山匪们可能还会顾忌沿途的城池村庄, 然而过了铜鞮之后, 连绵数十里的山路,就成了最为可怖的猎场。 看了眼远处的山林, 车队最前方的领队人突然高高举起手臂:“停下, 稍事休息!” 随着这声命令, 车队很快便停了下来, 大车撑上支架,护卫们取出水囊干粮,开始用饭。从晋阳出发,他们只花了两天就越过了铜鞮,一路上日夜兼程。因此每一次休息,众人都会争分夺秒补充体力,养精蓄锐,以支撑剩下的路程。 这次休息的时间比往日更长,足足歇了半个时辰,领队才重新站起身,高声道:“检查牲畜辔头、车上绳索。都给我打起精神,就要过山了!” 那些护卫立刻跳了起来,检查牲口的绳辔以及身旁大车,一切都确认无误之后,车队继续前行。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山道又极为狭窄,非常便于埋伏,只要有一支山匪在侧,很容易就能攻击车队软肋。然而领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点,依旧大步走在前面。 就这么走了不到一刻钟,前方山林突然传来一阵哗哗响动,几十个面目狰狞,手持刀棒的山匪冲了出来。可能是埋伏的时间太长,他们竟然都等不及车队靠近,就这么窜了出来。不过人数比护卫足足多出了数倍,这些山匪无不面色狰狞,跑得飞快。这可是二十车米粮!只要一波冲杀,就足以吃下这只肥羊了! 骤然遇敌,若是其他商队,必然会惊慌失措,乱了方寸。这是下面这支粮队并未有半分慌乱,为首的领导大喊一声:“两头打横!围成圆阵!” 随着这声命令,队伍最前和最后四辆由健马拉着车架,飞快横转了过来,首尾相接,如同一堵环形高墙,拦在山匪面前。车架加粮垛足有一人多高,想要攻击护卫,就必须翻过屏障。 对方变阵太快,山匪头目愣了一下,立刻吼道:“这群羊牯逃不掉了!给我杀!冲破车阵!” 这防御阵型有利有弊,虽然不好突破,但也阻挡了护卫后退的道路。自家儿郎的人数可是他们的数倍,只要冲杀上去,这些人一个都逃不掉! 山匪头目一边大声呼喝,一边领着手下冲阵,然而一支利箭破空而至,直直朝他面门扑来。 弓手!那头目劈头就闪,羽箭擦着耳根划了过去,带出一道血痕。他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退后两步。车队里居然还有弓手?!怒火瞬间又烧了起来,他大声吼道:“给我冲,冲过去!他们人少,抵挡不住!” “啧。”一箭竟然射空,孙焦暗啧一声,继续弯弓搭箭,“瞄准冲在前面的,一个个杀!” 他身后,三位弓手齐齐拉开弓弦,向着冲在前面的山匪射去。都是练了几个月的好手,他们的准头相当不错,只听弦声嗡嗡,一个又一个山匪倒在了路上。然而几张弓毕竟挡不住数倍于己的敌军,那些山匪很快便冲过了长弓的射击范围,向着粮车扑去。 冲是冲到了跟前,却没人能够登上粮车。“啊!啊!”几声惨嚎,为首数人就滚到在地,只见一排染血的槍尖出现在车墙之后。 那个领队不知何时已经举起了丈余长槍,大声道:“露头的就刺!不要放过一人!” 在他身侧,十五名兵士手持长槍,稳稳立在了车阵之后,宛若一道槍林,挡住了恶匪的脚步。他们之中,有人臂膀还在瑟瑟发抖,但是更多则是怒睁双目,挥槍刺向来犯的匪兵!这可是梁府救命的粮秣,是他们自己糊口的粮饷!若是被人抢去,家中妻儿如何得活?部曲又要如何度日?这是主公交给他们的,容不得任何人染指! “杀!”一声声杀声响起,长槍毫不留情,向着来敌挥去! 山匪头目不由急红了眼睛。明明只有这么点人,怎么会如此难啃?!这可是他集结了两个山头才得来的人马,若是折损大半,岂不要被其他寨口吞并?然而骑虎难下,不攻下车队,人可就白死了! “围到后面!一起攻上去!”他大声呼喝道,指挥着手下围成一团,四面夹击,同时把手放在唇间打了个唿哨。 山野中一阵疾行的沙沙声响起,这是他安排的后队,原本打算前后夹击,可是围着个乌龟壳子,必须并肩齐上了。 敌人增多,车墙后的压力骤增,可是即便如此,那些护卫也丝毫未退。 “见鬼?怎么如此难缠!”山匪头头大声咒骂,再也不顾暗箭,冲了上去。他就不信,凭自己纵横山野着的强兵,会被区区粮队困住! 然而正在此时,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响起。 那头目悚然回首,只见五匹骏马从远处飞驰而来。为首的高头大马上,一个胡人手持长弓,锋利的箭尖正对着自己,他心头一冷,想要去躲,飞羽已经划破长空,直直钉入了目中。发出一声瘆人惨嚎,那山匪头目仰面倒在了地上。 失了主帅,贼兵中起了一阵骚动。有些人心生胆怯,想要逃走,另一些人则舍不得眼前的粮车,阵型立刻乱了起来。那些纵马而来的骑士可不会给他们犹疑的时间,五匹骏马犹如离弦之箭,冲入了乱军之中。 白刃翻飞,污血泼洒,在骑兵面前,根本没有一合之敌,山匪纷纷被斩与马下。有人再也熬不住心中恐惧,转身想逃。可是当他们转过身时,却发现背后多了一队人马。 狭窄的山路上,五人一列,手持长槍的兵士已经封死了退路,槍尖闪闪,红缨如血。在他们之后,则是高举木盾和长刀的刀盾手,面孔遮掩在了盾牌之下,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目。在一声低低的号角声中,他们迈开了脚步,那步履声整齐的吓人,宛若擎天巨人轰轰而行。 被堵在了正中,山匪的凶性也被激了起来,不少人举起刀棒,向着那队兵士冲去。只要冲破了这道防线,就逃出升天! 面对鱼死网破般的进攻,那队兵士纹丝不乱,一声呼喝轰然炸响。 “杀!” 长槍刺出,三排槍兵如同漫卷的波浪,碾碎了面前的敌军。跟在后面的刀盾手手起刀落,收割那些尚未了断的性命。只一接战,匪兵就如草茎般倒了下去。面对压倒性的战力差距,那群匪兵崩溃了,惨叫声、哀嚎声、求饶声不绝于耳。然而只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山道之上,就再也没了声响。 一挥长刀上的血珠,弈延勒住了缰绳:“搬开尸体,继续上路。” 这一战,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这里是最适合设伏的几处之一,他早早就安排了后手,用车队作为诱饵,吸引贼兵注意。一冲一围,剿灭这些敌人简直轻松至极。 “队正,前面十五里处,就有府上的兵卒接应。”一个什长上前禀道。 “很好。”弈延眯了一下灰蓝的眸子,看向远方。之后每行一段路程,便会有兵卒接应,这样不但能轮番休息,还能出其不意,打的来敌措手不及。只要有勇锐营在,就没人能从他手里夺下这批粮草!等到粮食安全运回府上,就是这些山匪的死期了! 道路很快清理干净,一群还沾染着血腥味的兵士,继续大踏步向前走去。 ※ “子熙,这都十余日了,你那部曲怎么还没回来?”王汶面上有些忧虑,“如今世道太乱,还是应该多派些人才好。” 之前送米粮回府时,梁峰婉拒了他派遣王府部曲相送的建议,只让那队轻装打扮的部曲把粮食送了回去。这都十二三日,还不见回来,怎能不让王汶忧心? “中正且宽心。是福是祸,自由天定。若是佛祖垂怜,那些米粮就不会有碍。”梁峰淡淡答道,语气中不带丝毫烟火之气。 王汶不由一哂:“子熙最近佛经读得多了,越发的出尘。无妨,要是真的被劫,我再补你一批粮秣。” 王氏大族,还真不把那点米粮放在眼里,当然,人命同理。梁峰笑笑不答。这些天,他在王府整日只是弹弹瑶琴,抄写佛经,偶尔还会赴宴,与那些高门雅士品茗谈玄。 不得不说,老和尚给的那批经书,确实有些用处。佛经本来就绕的厉害,思辨味道很强,又都是大乘般若一系,对于《金刚经》是相当不错的补充,也让他的行善理论更加完整。之前法会打下的基础,此刻得到了最好的巩固,让他在高门之中的名望越来越佳。 “若是子熙肯出仕,想必能惊艳洛阳。”王汶看着梁峰那副笔挺身姿,不由叹道,“裴仲埔前两日也在感叹,如此良才失之于野,实乃朝廷大憾。” 这几天,梁峰也从诸人闲谈中了解了不少朝中局势。王氏乃是顶级门阀,就连司马家都要尚公主给王汶的兄长,东赢公司马腾来到并州,也必须与王家和睦相处才能成事。可以说王家便是并州的无冕之主。而裴氏,则于东海王司马越关系密切,裴氏女也嫁于了东海王为妃。只要博得了王家和裴家人的好感,就等于攀上了两位亲王。不论是作为幕僚,还是出仕为官,都是小事一桩。 然而梁峰并不愿到洛阳。如今政局波动,诸王争霸还未落下帷幕。若是去了洛阳,就等于放弃了梁府,置身于朝廷乱局之中。这可比身在战争第一线还要危险。梁峰绝不会容许自己落到一个无法自保的境地之中。 不动声色的笑了笑,梁峰摇头道:“我身体还是太差,区区晋阳之行,就险些病倒在路上,何况洛阳?” “这倒是了。”王汶笑道,“那就等子熙身体康复了,再说这些吧。来,看看我这帖字,是否更佳了?” 两人正在闲谈,一个侍女走了过来,柔声禀道:“郎君,梁府部曲回来了,正在暮雨庭候着。” 第37节 “哦?平安回来了?子熙果真不愧佛子之称。”王汶立刻笑了。 梁峰心中不由也定了下来,跟王汶告罪之后,便起身离席,回到了偏院。院落还是如此雅致,然而萧萧绿竹也压不住庭中那人浑身的血腥煞气,见到梁峰的身影,弈延快步走了过来,单膝跪下:“主公,属下来迟了。” “无妨。”梁峰伸手把他扶了起来,“路上遇到了贼兵吗?” “一共三股,全部被勇锐营剿了个干净。我还率队拔了四个山寨,彻底荡平了一路匪患!”弈延答道干脆,话语中,杀气浓浓。 这可超乎了梁峰的预料,他忙问道:“可有伤患?” “只伤了五人,其余皆是轻伤。” “想不到!”梁峰是真的震惊了。就算是他,没料到弈延能打出如此战绩!若是勇锐营正兵足够,是否能与匈奴人正面一战呢?唇边不由绽出笑容,他用力拍了拍弈延的手臂:“不愧是吾家冠军侯!” 弈延的耳朵蹭的一下就红了,他最爱听的就是霍去病的故事,做梦到想成为那样的无双勇将。这一句夸赞,足以胜过恩赏无数! 梁峰没有注意到弈延的激动,深深吸了口气:“如此便好。这晋阳,也不用再待下去了,我们这就回府!” 只要有了粮,就有了兵,有了兵,他就能在这乱世中搏个活路。人家祖逖只带几千匹布就敢渡江北上光复故土,他有粮有兵有名望,还怕个什么! 看着主公神采奕奕的面孔,弈延的眼睛也亮了起来,用力点了点头。 隔日,那架简素马车再次驶出了王府,带着比来时少了一半的护卫,和满满两大车王府馈赠,向着来路驶去。 第54章 攀附 “郎君, 到家了。” 摇晃不休的车轮终于停了下来, 在绿竹的搀扶下, 梁峰缓缓步下了牛车。这一路感觉比去时还要艰辛,不知是不是出门太久,熬干了精力。如今好不容易脚踏实地, 梁峰依旧觉得脑袋里晕乎乎的,面上一片煞白。 弈延已经下马,快步走了过来:“主公,让我来送你进去……” “别!”梁峰赶紧止住弈延的动作,公主抱这种事一次就够了。苦笑着把手搭在了弈延臂上, 他道, “过些日子, 还是教我怎么骑马吧,乘车实在要命。” 弈延像是想到了什么, 耳根一红, 低声道:“让江倪买匹温驯母马, 我教主公骑马。” 这就对了。梁峰舒了口气, 靠在弈延身上,缓缓走进了家门。一进门,一个小家伙就冲了过来,差点没扑到梁峰大腿上:“阿父,你回来了!” 梁峰伸手摸了摸小东西的脑袋:“荣儿乖~想阿父了吗?” “想!”梁荣答了之后,才想起有失礼仪,连忙站直了小身板,低声道,“父亲大人路途劳顿,一路辛苦了。” “你留下来看家,也辛苦了。”梁峰不由笑道,“这次为父带了不少字帖回来呢,正好给你练字。” 梁荣的小脸立刻变的红扑扑的,父亲出门还惦念着他,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不过梁荣还是尽职尽责的说道:“启禀父亲大人,这些日子庄上又收留了五十口流民,阿良每日上报的事情,我都记了下来。” 这是梁峰走之前交给梁荣的任务,每天听阿良禀报府上事宜。这次离家时间太久,又面临秋收,必须有人鞭策这些管事,以免主人不在就懈怠下来。梁荣只是个幌子,跟在他身后的朝雨才是监督之人。没想到小家伙还挺上心,专门记下了这些回禀的内容,也不知是不是朝雨教导的?这乳母实在是用心良苦。 笑着牵起梁荣的小手,梁峰道:“荣儿真是可靠。要快快长大,替为父分忧。” 梁荣用力点了点头,牢牢抓住了父亲的大手。 回府之后躺了半日,那难捱的晕车反应才退了下去。梁峰没有耽搁,立刻招来了阿良。 “郎主,这次部曲扫平了几个山寨,可建了奇功!”阿良一脸兴奋的禀道,“前几日,下槐、渭里两亭的亭长登门,说想投效梁府。这可是附近最大的两亭,若是收拢了这两亭,梁府立时会壮大不少!” “什么?亭长还能投效?他们不是官府任命的吗?”梁峰不由吃了一惊。当年汉高祖刘邦不就是亭长出身,怎么也得是个村官啊!这种政府基层官员,也能投效豪门? “郎主有所不知,如今并州大旱,不少百姓都逃往了幽州。咱们这边河流多些,情况稍好,但是匪患也更为严重。如今部曲剿灭了几个山头,那些亭长自然能听到消息。投靠梁府,非但能够保住性命,也更容易逃过兵役徭役。正因如此,不少村落都会依附于大族羽翼之下,以求活命。” “那县令不管吗?”梁峰追问道。 “县令非但不会管,说不定也想跟梁府搭上关系呢!”阿良脸上满是自得,“如今税赋哪里还能收的上来?洛阳打来打去,政令都不通了。与其指望那些泥腿子,不如走通豪门大姓的门路。县官都是些浊吏,狡狯无比,最是擅长钻营!” 看着阿良那副得意模样,梁峰也渐渐明白了过来。说白了,就是中央政权已经无力掌控地方,豪族开始替代朝廷统御郡县,就像司马腾也绕不过太原王氏一般。如今梁府展现了一把武力,立刻让周边村落有了投靠之心。而当他的势力范围不断扩大,更高一级别的官僚也会纷纷示好献媚,只求能从他身上捞到好处。 这简直就像个黑色幽默。自己之前还在发愁怎么扩大战略纵深,以及梁府不断壮大会不会引来朝廷的警惕和限制。谁料只是干掉了些山匪,就有官吏抢着来投奔。乱世能靠得住的,果真只有武力一途。 缓缓颔首,梁峰道:“既然他们想要投效,就都收下吧。秋收之后派人过去清点田地,营造翻车,争取明年能恢复耕种。至于县里,看能否请县令到府上小叙。” 这也是梁峰的试探。因为身负爵位,梁府本身是不受郡县辖制的。但是临近的高都城乃是县府,梁府的不少生意还要在城中交易。更别提高都附近就是鼎鼎大名的天井关,乃是太行八径之一,扼守着晋豫边界,向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战事一起,这里必然会成为战略要冲,他至少要摸清楚附近的情况才行。 阿良可没多想,连连点头:“小的这就去郡城一遭,那县令定然要给郎主面子!” ※ 一架牛车行在山道之间,天气逐渐热了起来,哪怕挑开竹帘,车上也闷的厉害。一个年约四旬的男子频频用布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吩咐身侧仆从:“再快些!中午之前务必要赶到梁府!” 这人正是高都县令郭郊,到任方才半年有余。这官缺来的并不容易,他身家平平,乃是寒门子弟,能够在五旬之前升任县令,完全是机缘巧合。不过高都可不是个好地方,乃是“剧县”,事务繁杂,又是战略要冲,经常会有大军途径。供粮供人就足够让人头痛,偏偏附近匪患甚多,原本还算有些薄利的商道几乎停运。没有收入只剩重任,如何不让人心焦? 谁料就是这半年,附近一直默默无名的梁府,突然有了重振的势头。郭郊怎么说也是个县令,消息算得上灵通,早早就听说了梁丰在晋阳传出的盛名。与太原王氏交好,又有佛子的响亮名头,还长得俊美无暇。这样的人物,放在洛阳也是一顶一的名士,何况穷乡僻壤的并州! 不过这些,都跟郭郊关系不大,前些日子死在山道附近的山匪,才更让他心惊。据说是贪图米粮,想要打劫梁府的车队,被梁家部曲杀了个干净。那可是百来悍匪啊!一个不留,连山道都被血污染得通红。 有如此名望,又有如此实力,这梁家家主,绝不是个可以轻忽的人物!如今他尚未任官,不算真正发迹,但是提前烧烧冷炕,绝对是笔划算买卖。 因此梁府家丁送上拜帖之后,郭郊就急急忙忙赶了过来。别的不说,光是“佛子”的头衔,就让他不敢怠慢。万一能沾些佛光,少生灾病,也是好事啊! 牛车赶的颇急,不到半个时辰,就遥遥看到了梁府的影子。郭郊扒着车窗探头望去,心中不由啧啧称奇。只见一片又一片田地密密围住了梁府周遭,谷穗青黄,沉甸甸压弯了头,眼看一片丰收景象。这在并州可是数年未见了!能在大旱之时还有如此收成,可见家主治理有方。 再往前,则是连片的棚屋,模样粗糙,但是能看到不少衣衫褴褛的人影,显然是住满了流民。豪门广收流民并非奇事,但是大灾之年还能养这么多人丁,可就少见了。这梁丰实在是心善,难怪会传出佛名。 一路上穿过了两道栅栏,又在院前停了片刻,牛车才缓缓驶入梁府。这梁府看来比普通世家要强上不少,内墙高高,门户森严,屹然有了豪门气象。 下了牛车,在仆役的带领下,郭郊走进了府中。梁府的下人比想象的要少些,不过庭院修的不错,很是有些雅致风韵。来到正堂,他的目光立刻被面前那人引了过去。只见一位极为俊美的青年端坐于席上,虽然面有病容,但是腰背挺挺,目光灼灼,芝兰玉树都不足以形容,让人见之难忘。 看到来客的身影,梁峰站起身,迎了出来。郭郊简直受宠若惊,连忙快走两步,行礼道:“下官有幸,参加梁侯!” 梁峰身上并无官品,但是亭侯乃是列侯,等于五品官阶。而郭郊只是个六百石的县令,见了他称一声“下官”,虽显谄媚,却也无不可。 梁峰扶起了对方:“明公多礼了,还请上座。” 主家彬彬有礼,怎能不让郭郊受宠若惊。两人分主宾在席上落座之后,梁峰微微一笑:“这些日子,我沉疴在身,未及拜访明公,实在羞愧。” 郭郊连忙摆手:“梁侯言重了。晋阳防疫之事,早就传遍并州。谁人不知梁侯心系百姓,传授妙法,方才解了晋阳之灾。下官能与梁侯比邻,才是三生幸事。” 这马屁拍得都快震天响了,梁峰投桃报李:“不过是些微末小结,身在乡里,还要依仗明公,方能安居。” “哈哈哈~梁侯客气了。”郭郊摆出一副羡慕之情,“梁侯治家才是好手,下官都许久未曾见到如此气象的田庄了。若是能有一州一郡,不知多少百姓要受惠于君!” 此话似乎终于搔中了那位俊美病公子的痒处,只见那人微微一笑:“明公谬赞。绿竹,吩咐摆宴,与明公洗尘。” 赶了小半天路,郭郊确实有些饿了,在侍女的服侍下净了手,不一会儿,面前就摆上了四样碗碟。菜品虽然不多,但是香气扑鼻,引人食指大动。他悄悄吞了口唾沫,梁峰已经举箸笑道:“粗茶淡饭,明公无需客气。” 郭郊连忙拾起了筷子,犹豫一下,先夹起了陶碗之中一丛白白嫩嫩的细芽,放入口中。这道菜似乎调了些香醋,轻轻一嚼,白芽便迸出汁水,鲜嫩可口,诱的人满嘴生津。清爽解暑,回味无穷。 连吃了两口,他才咽下口中唾液,又伸筷去夹旁边碟里切得齐整,烤至金黄的肉块。那肉竟然是羊肉,然而入口焦香扑鼻,毫无腥膻。咸鲜中带有微辣,又蕴着酒香,最妙的是后味甘甜,似有蜜糖滋味。 又吃了几口,他才举箸夹起深色陶碗中的白色圆丸。一尝之下,这才发现居然是用鱼蓉所制,胶弹可口,鲜中带香,连一根软刺都寻不到,让人恨不得连碗中白汤都一饮而尽。 最后则是一碟山珍,云耳黑黑,鸡蛋嫩黄,还有些青蒜夹杂期间,色香俱全,爽口无比。 只是四样菜,吃得郭郊停不下箸,完全忘了身边还有主家,不一会儿便把碗中麦饭一扫而空。抬头想要添饭,他这才发现主席上那人含笑目光,不由大窘,干咳一声:“梁侯府上饭菜实在味美,下官失礼了……” “都是家常便饭。若是明公喜欢,我让厨下整出菜谱,赠与明公。”梁峰含笑答道。 “如此甚好!多谢梁侯!”郭郊不由喜上眉梢。这些菜估计要花不少心思,若是拿来待客,可是极有面子的。梁府不愧是公卿之家,仅是家常饭菜便让人叹服。 兴高采烈又添了碗饭,把面前几盘菜都扫了个干净,郭郊才矜持的拿起布巾拭了拭唇角,舒心一叹:“若是能与梁侯这般,每日用些佳肴,坐享田园,才是人间乐事啊。” 梁峰也没想到这位县尊居然是个吃货,微微一笑:“若是明公喜欢,大可常来府上做客。” “啊呀,那如何使得!”怎么说也是一县之令,郭郊连连摆手,愧不敢当。 梁峰笑了笑:“你我本为近邻,自然该多多走动才是。如今梁府多了些营生,也要常往县府,还望明公多多照料。” 郭郊一听这话,立刻精神了起来。这恐怕才是梁丰邀他来府上的原因。他也听说过梁府最近出产了些藏经纸、白瓷之类的名贵事物,既然要卖,自然少不得通商之地。他连忙堆笑道:“这些梁侯自可放心,只要是梁府所出,我定会命人好生照看。” “有劳明公费心。”梁峰话题一转,又道,“还有一事,县府郊外不是有处隘口吗?这些时日,我也在家中操练了些部曲,但是手中兵刃实在不够,不知明公能否通融一二……” 他的话没说明白,但是郭郊听懂了。这分明是想从他手里买些刀弓啊!附近便是关隘,府库中当然存有不少兵器,可是这些东西都要登记在案,不好明目张胆的买卖。 郭郊有些为难的皱了皱眉:“这个……怕是有些为难。不过说实在的,府库之中都是陈年旧物,未必堪用。与其花钱去买,不如寻几个匠户?” “哦?明公手下可有匠户?”梁峰立刻来了精神。 “县府中是有几户。这些年多灾多病,难免死伤。”郭郊笑眯眯答道。 这是要把县城里的匠户报个伤亡,偷偷转卖给梁府了?梁峰面上也浮起笑容:“天灾难免,实乃县府损失。” “哪里哪里!这些匠户养来也是费钱,不如省些开销。”郭郊呵呵一笑,拍案定了下来。 会打造兵器的匠户本就难得,更何况是县府辖下的熟手。弄些匠户回来,确实比花费钱粮买刀买弓省下不少。梁峰心情不由大好,轻轻一击掌,绿竹连忙捧着一个木匣走了过来,双手奉在郭郊面前。 “这里是梁府新产的笺纸经纸,若是明公不弃,还请笑纳。”梁峰笑道。 郭郊立刻睁大了双眼。这可是梁府新纸啊!藏经纸晋阳都要五十石才能换得千张了,还一纸难求,更别提笺纸!送他这些,要雅致有雅致,要实惠有实惠,端是大方! 谁料梁峰的话音不停:“过些日子,府上恐怕还要去晋阳一趟,若是明公有什么需要买卖的,也可随部曲同行。” 哈!这是梁府愿意借他护卫,同去晋阳了吗?这可比那点纸更让人心动。若是能够重启商道,他的日子可就好过了!这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看来自己并未选错! 郭郊不由拱手谢道:“梁侯仁厚,下官感恩不尽!” “明公言重了。”梁峰笑笑,“你我表里,还当多多来往才是。” “哈哈!这个自然!” 一派欢声笑语中,君子之盟便即落定。梁峰板直的脊背微不可查的松了一松,有了县尊的友谊,吞并附近几亭,就更轻松了些。只看何时,能够蚕食附近的关隘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名字的问题,这个壳子原名梁丰,字子熙。所以其他人视角时,该叫他梁丰才对。 主视角才是梁峰梁大少的本名啦 第55章 铅云 “江兄你可来了!” 当江倪再次来到陶器店时, 塔黑面上堆笑, 快步迎了出来:“我可等你好些日子了!” 这段日子, 江倪都在晋阳奔波,是许久未曾回到高都了,看到塔黑面上殷勤, 他微微一笑:“府上事物繁忙,错过了开窑之日,还望塔黑兄见谅……” “哪里的话!江兄如今可是大忙人,能想起兄弟我,便是我的福分了!来来来, 里面说话!”那匈奴汉子二话不说, 挽住了江倪的手臂, 往屋里引去。 对于这一番盛情,江倪嘴上谦逊, 却未丝毫不适。如今他的身份可是不同往日, 多少人排着队想买一匣藏经纸, 高门大户的管事都能与他平辈论交, 何况一个区区商贩?塔黑能如此热情,恐怕也是郎主的事情传到了匈奴部中。这群杂胡最喜佛法,怎能错过从梁府流出的东西? 恭恭敬敬把江倪送上主座,又奉上新鲜酪浆,塔黑才搓手笑道:“江兄瞒的好严实!梁府如今这么多好东西,你却只拿些粗瓷与我,难不成是看不起我这个老粗?” 江倪笑笑:“这话就严重了。实在是其他东西都少得很,中都孙氏、外黄虞氏都尚在后面等着,我又从哪里变出货品来?” 第38节 孙氏、虞氏都是并州大姓,塔黑哪能不知,那副笑脸立刻变得更加谄媚:“哈哈哈~~这些高门嘛,就是不好相与。藏经纸我可不敢动心思,不过府上的白瓷,真的没有多余的吗?价钱好商量!” 这些日子,晋阳法会早就在匈奴贵人们中间传开了,尤其是左贤王还破格买了一批藏经纸,更是让“佛子”的名头响亮了几分。大帐之中那些热崇佛教的贵人哪里还能坐得住?就连塔黑收上来那些粗瓷,都有人抢着买去。匈奴王庭虽然早就颓败,但是朝廷历代的赏赐半点不少。这些坐拥金山的贵人,又怎能眼巴巴看着并州大姓把“佛子”府上的东西都买了去呢? 江倪端着木碗,品了口浓稠酪浆,淡淡道:“白瓷可是天授,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烧出的?不过寻常瓷器嘛,还是有些的。” 塔黑做了多少年买卖,何其乖觉,立刻堆笑道:“只要是梁府出产的瓷器,多少我都能收!米粮马匹都不算什么!” 没有白瓷,收些粗瓷也能赚大笔银钱。如今秋粮收割在即,按照市面上的价格,还真不亏!更别说,这姓江的只是说白瓷难烧,可没说烧不出啊!只要有个一件两件,多少花销都赚回来了! 江倪呵呵一笑:“如今府上都从太原运粮了,粮食还真是不缺,牲畜也够多了,还怕今冬养不活呢。” 上党的粮价还真比不上太原,更别提牲畜过冬的问题了。被噎的一愣,塔黑干咳一声:“换成其他钱货,也是可以的。江兄只管开口!” 要的就是这句话,江倪放下了木碗:“如今商道不通,有些东西确实不方便买卖,譬如牛皮、羊皮之类……不知塔黑兄能否弄些出来呢?” 塔黑犹豫了一下。这些东西对于匈奴人而言,确实要多少有多少。但是最近大帐有了动作,严控皮类外销,不是很好搞到手。然而管的再怎么严,只要量不是很大,应该也能偷偷运出一些的。思索了半晌,他终于咬了咬牙:“皮子也不是不行,但是只换粗瓷,我实在担待不起这个风险。如果你能允诺加五件白瓷,我便跟主人通禀,给你行个方便……” “五件太多了!晋阳还供不上,哪能匀出来给你们!”江倪连连摇头。 “至少两件!不能再低了!”塔黑咬死不放,只为了粗瓷犯禁太不划算,他也不好跟上面交代,没有白瓷,这事无论如何都是不行的。 看着塔黑表情坚决,江倪犹豫了一下,最终叹道:“罢了,让我也想想法子吧。” 听到江倪应了下来,塔黑不由喜上眉梢:“有兄弟这句话就好!来来来,再喝一碗酪浆……” 看着塔黑兴高采烈的模样,江倪也暗暗松了口气,这下郎主交代的事情算是办妥,就看能换多少皮料回去了。 ※ “主公,踏在凳上,小心跨足。这马儿温顺,有我牵着,不会乱跑。”弈延站在一匹温驯母马前,小心翼翼的叮嘱道。 梁峰只想翻个白眼给他,这匹马身高恐怕还不足一米二,跟驴子也差不了多少了,更是离上辈子他在俱乐部里骑得那些阿拉伯马差的老远。他身体再不济,也不可能怕这个啊! 可惜有弈延在边上守着,梁峰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听他的命令,踩在了木质的墩子上,费力抬腿,跨上马背。马背上的马鞍是最近才做出来的,跟那种简单鞍辔完全不同,而是仿造后世的桥型马鞍,两头高高翘起,中间紧贴马背,用皮革包裹着木料,又塞了不少软物,正好能固定身体。下方的马镫也换成了铁质,两边都有,能够稳稳把脚放在上面。 有了熟悉的马鞍,梁峰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感觉还不错,就想催马,弈延已经拦在了前面:“主公,你先坐稳,由我牵马绕行一圈。” 说着,他的手已经拉住了笼头,母马乖顺的跟着他的脚步,缓缓走了起来。梁峰无语的看着弈延的背影,这样的骑法也不是没有,不过都是公园里给孩子过过骑大马瘾头的,让他这么慢慢溜达可真要命。 然而不爽归不爽,第一次学骑马,别人担心也是正常。梁峰只得默默忍耐,由弈延带着散了一圈的步。 绕了两圈,弈延方才放开了笼头:“主公,这马鞍很稳,你无需用力控马,只要双腿微微加住马腹就行。留意缰绳不要拉的太紧。” 终于有了些许自由,梁峰的兴头上来了,轻轻一夹马腹,那马儿就缓缓绕着围场走了起来。虽然还有些颠簸,但是全神关注望着前方,一点都不会觉得头晕。 又溜达了一圈,梁峰终于按捺不住,一夹马腹,轻喝一声:“驾!” 那马儿实在乖觉,耳朵一动,立刻撒开了四蹄,绕着围场跑了起来。风声呼呼在耳边刮过,梁峰只觉神清气爽,似乎久病的身躯也要飞驰起来。那些烦闷不快被甩在了脑后,只剩座下健马,耳畔清风。 然而很快,另一阵蹄声传了过来,一匹高头大马纵到了母马身侧。这可是刘宣赠的乌孙良驹,身高足有一米七八,四蹄修长有力,轻轻松松就赶上了母马的步伐。 弈延表情有些紧张,又怕惊到马儿,低声道:“主公,缓缓拉起缰绳,让马儿慢下来。你身体虚弱,这么跑受不住的!” 梁峰还有些意犹未尽,笑道:“这马乖顺,不会有事……唉!” 只是几句话之间,他突然发现马儿速度慢了下来,由疾跑变作了缓行,接着便站定了脚步。原来是弈延控马带着母马停了下来。这骑术也是一绝,连缰绳都没拉,就让他骑着的马儿停了下来。 “纵马看似不会费力,但是一旦奔驰起来,腰腿必受影响,主公你体力不支,还是缓行为好。”弈延面上简直都快凝出黑雾了,一副焦急模样。 看着这小子如此紧张,梁峰也不好再纵马飞驰,又乖乖溜起马儿。弈延倒是没有离开,并辔行在身侧,时而指点一下腰腿用力方式,时而说两句马儿的习性,让梁峰更了解身下坐骑。 就这么溜达了小半个时辰,弈延便翻身下马:“主公,该休息了。” 梁峰是很想再骑一会儿,然而感受了一下腰椎僵硬的程度,他不得不摇了摇头,准备下马。谁料不知是不是骑马时间太长,那条蹬着马镫的腿突然一软,没了力气。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从马上栽下来,一双手环住了他的腰肢,身上一轻,梁峰就觉得自己站在了地上。 弈延已经拉住了有些慌乱的母马,扭头道:“主公,你还好吗?” 梁峰是真没料到,这废柴身体连骑马都搞不定,不由干咳一声:“这马鞍用起来不错吧?连我都能策马驱驰,换成骑兵,更能大大增加战力。” 弈延知道这是在转移话题,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有了新的马鞍、蹄铁,骑兵能再扩大一倍。不过这些,要花不少钱粮吧?” 梁峰笑笑:“我已经让江倪去跟匈奴人换牛皮和羊皮了。郭县令这次送来的人里有弓匠、甲匠,只要有足够的皮料,就能给你们制甲做鞍了。” 牛皮可以用来制甲,羊皮则能取暖裁衣。这些都是重要的战略物资,如今市面上也相当难见到。据江倪的禀报,很可能是匈奴五部开始收缩市场,不再销售这些货物。如今大旱,不用皮革换粮,反而禁止交易,本身就是个相当不吉的事情。看来想要储备战略物资的,并非只他一家。 弈延倒是比想象的还要敏锐,皱了皱眉:“郎主想要制甲?难不成要打仗了?” 对付周边那些山匪,穿甲还是颇为奢侈的,但是对付正规军就不一样了。没想到弈延反应这么快,梁峰笑了笑:“总要有所准备才行。你这些日子也要多在周边转转,把周遭的地形画出来,用沙土做成沙盘。特别要注意,那些匈奴人聚居的村落。” 听到这里,弈延哪里还不明白。主公这是害怕会跟匈奴人交手啊!不过梁府现在多出了这么多昂贵货品,若是真碰上匈奴人来劫掠,确实不好应对。立刻把脑中的敌人换成了另一幅模样,弈延皱了皱眉:“主公放心,我会尽快制出沙盘!” “还有营房也要迁出院墙,在山道边重建一座,把附近两亭也收入防御体系之内。以后兵士渐多,这个小院子是施展不开了。” 不但要有兵营,还要有马场,有校场,以附近山体为依托,设立防御体系。马上就要秋收了,秋收之后的农闲日子,正是大建工事的好时机。 弈延闻言点了点头,冲梁峰伸出了手:“主公,一切有我。必不会让那些匈奴人侵扰梁府。你该回去休息了。” 看着弈延那双认真无比的灰蓝眸子,梁峰笑了笑,把手搭在了他的臂上。 ※ “左贤王……” 一个声音在身侧响起,刘宣摆了摆手:“左贤王之位,已经让给了元海,莫再这样唤我。” 那心腹愣了一下,连忙改口:“启禀相国,呼延攸已经去过邺城,把相国之意转述给了左贤王。左贤王也有起事之意,然则成都王不允他离开邺城。因此派属下快快回来,告知相国,万望统辖五部,以待时机!” 没想到司马颖居然会阻止刘渊父子归来,刘宣重重拍了一下案几,骂道:“司马小儿!” 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刘渊与其子刘聪都是自幼在汉地长大,名为进学,实为质子,乃是朝廷统辖并州匈奴五部的关键。就算官拜冠军将军,五部军事,也不可能随随便便离开邺城。 只是未曾想万事具备,司马颖竟然起了疑心。刘渊是匈奴重新复国的希望,他可不像让自家子侄白白送了性命。 长叹一声,刘宣开口道:“也罢。等到秋粮收齐之后,便让南北二部首领来见我。只要五部齐心,早晚都有成事机会!” 如今晋朝气数已尽,各地皆有起兵称王之人。匈奴五部雄兵十万,何不趁此良机反了出去?寄居汉家百余载,若是不趁此机会,匈奴王庭恐怕就要绝了。 “派人督促收粮,囤积牧草,这个冬日怕是难熬,务必要保存战力。”刘宣又道,“若是有哪家不服,让他来寻我!” 一条条安排着起兵事宜,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未及通禀,就有一人冲了进来:“启禀相国,成都王、河间王联手发兵,三十万大军围困洛阳!” “什么?!”刘宣又惊又喜,长身而起,“速去探听消息,这可是大好机会!” 只要司马家继续互相残杀,就是天赐的良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匈奴五部。这里的匈奴人都是南部匈奴,早在汉代就迁入了关内,在并州定居。后来被曹老板打的服服帖帖,贵族开始用汉姓,做汉官,百姓也开始耕种,是标准的中原王朝臣民,汉化程度相当高。就像刘宣、刘渊都师从大儒,刘聪还上过太学。如果换个强势王朝,他们很可能最终被汉人同化,不留踪迹,可惜不幸碰上了司马家这群败家子。 不过刘渊也是个奇葩,刘宣好歹还是想恢复匈奴帝国,刘渊就直接了当说自己是刘家子侄,应该继承汉朝法统,最后建国为汉,后来改成了赵国,也就是十六国中的前赵。不知匈奴单于和大汉皇帝们泉下有知,会不会哭笑不得囧 第56章 风起 “成都王、河间王大军逼近, 就要围困洛阳了!那可是三十万大军啊, 如何能守得住?!” “洛阳城坚, 岂是乱兵能攻下来的?更别说殿上还有长沙王坐镇,长沙王勇武非凡,必能击溃叛军!” “我看未必!如今领兵的可是陆平原, 江东陆氏的大名你总该听过吧?我看不如按照檄文杀了羊玄之、皇甫商,把洛阳城让给成都王算了……” “呸!连皇后之父都要杀的人,会敬重陛下吗?!让这样的乱臣贼子进了洛阳,岂不重蹈赵王覆辙!现在城中士气高昂,还有东海王和东赢公随侧御前, 若是他们的亲兵挥军北上, 肯定能掌控局势!” “东海王?我看他未必……” 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两个侍卫看着缓步从殿内走出的男子,同时闭上了嘴巴。就像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一般, 姜达步出了内廷, 向着少府走去。 抵达王城已经一月有余, 姜达却跟初入洛阳时一样, 每日都谨言慎行,绝不多话。晋阳大疫当世罕见,被东赢公作为邀宠之功献于天子。伤寒祸乱国朝百余年,朝上诸公都对此法大感兴趣,但是更多人只是把这当做吉兆,而非可救万民的良方。与他同到洛阳的几位医寮属官纷纷投入了各位贵戚门下,唯独他,因为木讷寡言,又是医寮之长,被留在了宫中。 然而宫中规矩何其森严,防治疫病早就有了种种先例,他能提供的,也不过罕少几样建议。就因为这个,少府那些狡狯医官就把防疫重任推到了他头上。疫病这种事情,又有谁能做万全保证?压在姜达肩头的担子变得极重,迫使他每日进宫点卯,仔细检查宫中各项事宜。宫掖之中,多是消息灵通的士族子弟,因此他也早早从众人口中,听到了洛阳被围的消息。 这简直比预想中的还要糟糕。如果洛阳城破,他还能活着离开吗?谁曾想一场辛苦,救下了那么多性命,最终却只能陷入孤城之中。还是祖父看的清楚,这洛阳,并非什么善地。 如今只能看朝中诸公会如何处置了。东赢公麾下不是还有一支强军?若是能领他们救驾,说不定还有脱逃可能。只可惜,这些绝非他一个小小医官可以左右了。 步履沉沉,姜达并未抬头,沿着高大城墙,缓缓向外走去。 ※ “阿兄!洛阳被围,何不让我招一军北上,阻住成都王的兵锋?”司马腾坐于席上,握拳问道。他来洛阳只为邀功,谁料竟然被大军堵在了城内,怎能不火冒三丈?!司马颖骄横跋扈,早就被他家兄长忌惮,如今岂不是反攻的最好机会? “尚早。”司马越淡淡笑道,“士度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只凭百余人,就能闯入宫禁,一举杀了齐王冏。若不是他这一招,成都王岂会落得个困守邺城的下场?如今两虎相争,何不趁此良机作壁上观?” 司马腾立刻反应了过来:“阿兄是想……” 这是想让两位亲王先厮杀一场,从中牟利啊!司马颖兵强马壮,司马乂却也勇武过人,谁胜谁负尚难断定。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不论谁胜,恐怕都要元气大伤,等到那时,他们岂不也有了更进一步的可能?都是皇亲,难道只因为非武帝嫡出,就要远远隔在大位之外吗? 司马越轻轻一摇羽扇:“不忙。大义如今尚在我们这边,先等他们分出个胜负吧。” 捏着的拳头略略松开,司马腾点头道:“还是阿兄想得明白。我也会在殿中走动,助阿兄一臂之力!” 高门之外,尘土飞扬,一队队兵士集结,准备迎接死战。高堂之上,暗流涌动。 ※ 金黄的谷穗旁,人头攒动。不分男女老幼,都加入了秋收的行列,梁府外新垦的田地,终于到了收获季节。 除了大量黍米之外,这些田里还种了豆、麻和高粱,农书总结出的经验很好的发挥了功效,哪怕是大旱时节,也给了这些辛勤劳作的农人丰厚馈赠。这样的收成,莫说是大旱,就是风调雨顺,也未必能见到。靠天吃饭的普通百姓,又何曾见过这些精耕细作的法子,不少人埋头收割之时,也不住在心中向神佛祈祷,庆幸自己投靠了“佛子”,才能见到这样的丰收。 然而府邸中,那个被顶礼膜拜的“佛子”,却满面阴云。 “洛阳被成都王围困了?!东赢公从洛阳回来了吗?医寮的那些医工呢?” 当得到否定的答复时,梁峰忍不住站起身,在房间内踱步。见鬼,他还以为有东赢公在,姜达这趟洛阳之行只是有些憋屈,谁曾想竟然直接被困在了城中!去年洛阳不是刚刚打过一场吗?怎么今年又来!司马家那些蠢货就不看看天下到了什么状况吗?! “速速去姜府一趟,告知姜太医此事。我再写份书信,问问王中正。”如今再想什么都晚了,梁峰快速吩咐道。只盼王汶面子广些,能够想法子救出姜达吧。 谁料几天之后,他等来的却是另一个消息。 “这是姜太医过世之前写成的医术,姜府托我送来,交给郎主。”阿良小心呈上那个盒子,垂首道,“姜家家主还说,姜达被困乃是天意,无需挂记,只求郎主记得之前承诺。” 看着面前那木盒,梁峰沉默良久,抬手掀起了盒盖。里面摆放着一卷书卷,并不算厚,最上方写着四个字,“伤寒新论”。名字平平无奇,字迹也歪斜的厉害,不知是不是书写者使尽了最后气力。然而这四字,重愈泰山。 自己把现代防疫知识交给了那两位祖孙,然而最后唯有他落下虚名,另外两人一个病故,一个被困。这简直就像一场尖锐无比的讽刺剧,让他如芒在背。 “王中正怎么说?”梁峰低声问道。 “中正说乱军已经兵临城下,如今去往洛阳的道路皆被封死,无法进城。” 王汶也有家人同在洛阳城中,他会这么说,恐怕也是无能为力。而太原王氏都如此说了,他又能如何呢? 最终,梁峰道:“给县君递封书信,让他帮忙疏通两侧关隘。我会派些人守在那边,若是洛阳兵退,便入城寻人。还有,立刻到府城,找一些雕刻佛像或是墓碑的匠人,就说梁府急需,都招到府上!” 被这两道截然不同的命令弄得有些发愣,但是阿良还是应下,退了出去。 梁峰深深吸了口气,从盒中取出那卷医书,提起纸笔,抄写起来。一口气从天明抄到了天黑,早就守在一边的弈延终于忍受不住,直挺挺跪在了梁峰案前。 “主公,你该休息了!这书明日再抄也无妨!” 第39节 梁峰笔尖一顿,提起了腕来:“明日也无妨?谁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明日还会是明日!有我在主公身边,什么都不会发生!”弈延怒目圆睁,握紧了双拳。 听到这略带孩子气的话,梁峰笑了笑:“不,弈延,明日未必会如常了。不完成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怕会追悔终生。” “可是主公已经竭力了……”弈延盯着那只持着笔微微发抖的手,用力说道,“若是争这一天,熬坏了身体,又有谁能替主公完成心愿?” 这话微妙的触动了梁峰,他的手微微抬起,放在了一旁:“是啊……一天,怎么可能够用。”话锋一转,他突然道,“弈延,你说你父亲原本是个佛雕师。” “是!”看到主公停笔,弈延心里顿时一松,利落答道。 “那你族中,还有类似的佛雕匠人吗?” “有,大概十余户。不过最近家乡大旱,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去把他们都招来。我有用处。”梁峰道。 弈延用力点了点头,又问道:“只要佛雕匠人吗?” 这话像是点醒了梁峰,他突然一皱眉:“你们族中,还有青壮吗?” “应该不多了,大多都是照顾家中老弱,才留下的。剩下都逃荒去了。” “那么他们,肯来梁府投我吗?”梁峰发现自己忘了一个很严重的问题,羯人也是胡人,而且原本便是匈奴人的奴仆。若是匈奴起兵,这些羯人会投靠过去吗? “我能招来!主公待人极善,他们必然肯为主公效力。”弈延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他可没忘记家乡那些正在挨饿,被官府欺凌的同胞。若是主公肯收留他们,他必然能把这些人操练起来,成为一支坚不可摧的强军! “很好,梁府附近还能再安置三百人。那些有家有口的青壮,尽管招来!”梁峰立刻道。 如果这些人迟早有一天会被司马家那些蠢货逼反,那么不如自己先养起来,成为一支备用军队。若是人人都有弈延这般勇武,这批人绝对是一股强大的生力军。加上流民组成的步兵,他手下的势力也就不至于如此空虚了。 弈延立刻听懂了主公言下之意。主公需要安全的,能够掌控的兵力。唯有拖家带口,才能安心屯田练兵。而这,又会救了不知多少老幼的性命,他怎么可能拒绝! 把笔扔在了砚台之上,梁峰长长舒了口气。既然乱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还顾忌什么?继续招兵买马,扩大势力就是!还有钱粮…… 目光下移,他看向面前那卷未曾抄完的医术,轻轻挑起了嘴角。你们喜欢风雅,我就给你们。只要能把那些能活人性命的东西交给我就行! 第57章 践诺 “把这行字刻在木板上, 如镜面反照, 字体突出木板, 字形不错,字体不改。每一字都必须齐平等高。” 一群石雕匠人愣愣接过仆役递上的纸条。在木板上刻字?还要反着刻,这是要做什么? 两天前, 梁府招募了一批雕刻匠人。从事佛雕不像其他,往往工程量颇大,需要花销的钱粮很是不少,因此一旦发生战乱,雕刻很可能就要中断。这些年战乱频频, 他们之中已经有不少人断了生机, 剩下则是在官府的控制下苟延残喘。如今突然出现机会, 自然不肯放过。 然而来到梁府之后,他们才发现, 到手的活儿跟以前有些不同。一个刻过碑的小心问道:“字往里凹还好, 突出来还要反着刻, 如何保证高低一致?” “你们之中有刻过碑的, 有人雕过佛的,根据经验仔细想想。郎主吩咐,若是有人最先做出合格的雕版,就升他为匠头。”阿良负手站在这群人面前,大声说道。 匠头在一堆匠人里往往待遇最高,权力最大。更别提最近梁府的名声大的很,连县尊都要百般示好。若是真的能在梁府当上匠头,可就是几辈子的福分了! 闻言这些匠人不敢多问,拿着手上的纸条和木板琢磨起来。不一会儿,院子里便木屑横飞,响声咚咚。木材不比石材,上手更简单,也难控制力度,有些人不小心废了手上的板子,那管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立刻供上新板,也不插话,只在旁边默默看着。 就这么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有一个汉子站起身来,递上了一块雕版:“这样刻,能行吗?” 阿良仔仔细细看了会儿板子,对他说:“跟我来吧。” 没料到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扫了过来,那汉子虽然有些紧张,但是还是拍了拍衣襟上的木屑,跟了上去。 出了院子,又绕过一道回廊,就到了主院。怎么说也是从府城出来的匠人,那汉子自然听说过“佛子”的事情。他连头都不敢抬,紧紧跟在管事后面,进门就跪了下来。只听到一个相当清亮的声音从主座传来:“这么快就好了?拿来我看。” 从阿良手里接过木板,梁峰仔细看了一遍,不得不说,这雕工确实了得,那么细的笔迹都能保持纹丝不变,更难得的是字体高低一致,力道相当精准。没有废话,他拿起一旁的毛笔,细细在木板上涂了层墨,用纸附在了上面,轻轻刷过。再次揭开纸张时,只见一行清晰的文字印在了纸上。 梁峰微微颔首,冲下方问道,“你叫什么?” “小的名叫卫佛奴,是县府的佛雕匠。”卫佛奴赶紧答道。 看来这也是个祖传的雕工,梁峰又道:“这反书字,你是如何雕出来的?” 卫佛奴老实答道:“把纸倒贴在木板上,按着字形雕刻便好。” 这是标准的阳文雕刻法,能过这么快想出正确的法子,是个会用脑子的。 梁峰道:“从今以后,你便是梁府书坊的匠头了。我会给你配齐十名雕版工,一名配墨工,还有五名仆妇从旁协助。你们的任务,就是雕刻书版,刻印佛经。” 卫佛奴头上立马见汗:“可是小的,小的并不识字,也没管过人……” “无妨,你要负责的便是雕版的质量。文字勘校、书籍装订这些,我会让其人代劳。书坊归属我府上四坊之一,坊内之人,都是梁府荫户。” 荫户二字立刻让卫佛奴振奋了起来。只要成为了贵人荫户,就不必再被官府拉服役,而且吃住都在府中,说不定还会有上次田亩,这可比当个匠户要强上太多了。 他赶忙道:“小的必会尽心竭力,好好雕版!” “善。”梁峰笑笑,“工匠也要认真挑选。细心手艺好的,便雕文字,其他手艺不善的可以雕花、刻线、磨光,务必分工协作。这里有个板式,你们拿去看看,精心装饰,雅致娟秀即可。” 梁峰怎么说也见过些古籍,大体知道格式。至于装饰细节,让匠人来丰富就好。 卫佛奴闻言想要去接,然而当他抬头看清座上之人后,猛地僵在了原地,怔了片刻又赶忙俯首。他家世代雕佛,熟知各类名家画笔,然而任如妙笔,也描不出此等相貌。这梁家家主,真不愧“佛子”之名啊! 满满感念中,又多了几分虔诚,卫佛奴连头都不敢抬,乖乖接过了画纸,退了出去。 座上,梁峰也轻轻舒了口气。现如今,他资历尚浅,根本无法由上自下推广医书,不过书这些东西,自有更便利的传播方法。建书坊,就是为了这个。 这个时代,还未出现任何印刷术,就连王汶府上或是怀恩寺中,也只能手抄经卷。书籍是极少数人才能拥有的珍贵物品,若是出身寒门,哪怕天资再怎么聪慧,也很难借到足量书本,以供研读。 正是因为这种知识的垄断性,让印刷术变的无足轻重。那些高门大户自有人力物力,又何苦花费时间研究这个?不过对梁峰而言,雕版印刷就相当重要了。只要有了这个利器,就能大量复制书籍,姜太医留下的医书又何愁传不遍天下? 不过雕版印刷的成本,也高的惊人。且不说那些雕版的工匠,墨和纸的价钱同样不菲。如果白送,以他现在的身家万万支撑不起。但是如果把医书做为添头呢?譬如买一本《金刚经》,附赠一本《伤寒新论》,反正防疫之说本就缘自佛祖入梦,于情于礼都不唐突。而在那些贵妇信众买回经书之余,医书自然也会进入更多高门府中。 伤寒不是一家之症,士大夫本就有不少略通医理。只要多一个人看到,就多一人知晓伤寒如何防疫,如何救治。如果那些精通医术的人见到,更是会促进医学发展。姜太医的遗愿,也就有了实现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只要有了印刷术,他就有了传播知识的手段。这两部书只是试水,若是印了经史,印了农书,印了其他佛经呢?贩卖知识,从不是个廉价的买卖。他需要更多的人才,多高的名望,这薄薄书册,便会成为他踏足的基石。这可比区区“佛子”的称号,重要许多。 时不待我,唯有另辟新路了! ※ 五匹骏马飞驰,驶过官道,路上行人纷纷避让。这马一看就是上好良马,就算是并州地界,能骑的也不多,更勿论一队五骑了。无论是哪家贵人手下的强兵,躲着点总是好的。 “队正,是不是该停下歇会儿了。”这都骑了半日,一位骑士忍不住建言道。 “距离武乡不远了,今晚务必要赶到。”弈延板着张面孔,冷冷应道。 有了队正这句话,其他人也不敢反驳,就这么催马前行,终于在入夜时分感到了地头。 如今正值秋收,然而一路上根本看不到什么庄稼,满目都是干涸开裂的荒地。几间破屋杵在路边,门大开着,屋里早就没了人影。 这五个骑兵都是羯人,面色自然凝重了起来,放缓马速,一路向前。弈延的村子在县东,还没靠近村口,远远就看到几条模糊身影冲出了草屋,向着山里跑去。弈延皱起眉头,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马儿跑的太快,眼看躲不过了,那几个人齐刷刷跪了下来,其中一个干瘦的汉子边磕头边求饶道:“兵爷饶命!家里只剩老人孩子了,要不就带我走吧……” “匐达?”弈延纵身跳下马,快步走了上去。 听到熟悉的乡音,那汉子傻愣愣的抬起头,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弈延的手臂:“你可是弈延?郇桑家那个小子?” “是我。”弈延把人扶了起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家里怎么只剩你了?” 匐达苦笑道:“其他人都出门逃荒去了,就留下我跟阿母。这些日子,总有官兵来,说要把我们买到幽州去,给人做奴仆就能活下来了……” 弈延可是尝过被人当做货物贩卖的滋味。大枷锁在肩头,两人一组,一路上缺食少水,能不能活着到地头都是一回事。面前这汉子瘦的只有一把骨头了,被抓去岂不是死路一条? 他啐了一声:“这群走官!你们别怕,这次我是奉主公之名,来乡里招人的。只要勤劳肯干的,都能跟我同去!” 匐达愣了一下,又探头看了看他背后那几匹大马,小心问道:“你认了主公?那人是谁?” “申门亭侯,就是最近刚刚救了晋阳的梁郎君。” “梁郎君?是那个‘佛子’?”怎么说武乡也更靠近晋阳,听到这话,不只是匐达,就连他身边那些人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说‘佛子’救了晋阳一城百姓呢!” “有人还说他伸手一摸,就能消除病痛!” “‘佛子’会收羯人做佃客?” 听到乡亲们提起主公的名字,弈延眼中不由露出骄傲神情:“正是那个梁郎君。他待人慈悲,非但收留流民,还让我们加入了部曲。这马,也是主公赐下的!” 他身后站着的可不只一个人,那几个骑士也纷纷开口帮腔。弈延又转身从褡裢里取出两个干豆饼,塞给了那几人;“先吃些垫垫,若是能跟我一路南下,到了梁府,还有田地可以耕种!” 这些话都没有他手中的饼子来的有说服力,几人饿了数日,哪还能忍得住,狼吞虎咽吃了起来。这样的情形,放在几个月前,弈延还觉得司空见惯。然而跟在主公身边,整个梁府未曾有一人忍饥挨饿。那可是几百条性命!主公一人,便救了他们所有。弈延从未有一刻如此切身体会到,梁府的不同之处。 他要给主公带回更多人马,那些诚实可信的,勇武忠心的。他要让主公拥有更强大的部曲,救更多的性命!他要尽快回到主公身边才行! 弈延深深吸了口气:“匐达,带我去见村里其他人。我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若有人肯去梁府,明天就能上路!” 匐达差点没噎住,但是月光之下,对面那双眸子如此闪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他愣了一下,也不顾手里的饼子,拉起弈延,向村里跑去。 短短一天之内,快马经过一村又一村,踏的干涸的地面尘土纷纷。一户又一户饥肠辘辘的羯人背起了自己少的可怜的行囊,走出家门。他们已经没有了活路,自然没有资格再眷恋这片乡土。他们不清楚自己将会走到何处,但是那个有着灰蓝眼睛,骑着骏马的族人小子告诉他们,会有人能救他们,连同他们老弱的父母,饥寒的妻儿。 一个被称作“佛子”的善人。 羯人信佛,没有什么比这“佛子”名号更让他们期盼的了。这个乱世,若是没有佛祖那样的慈悲,又怎会施恩,救他们这些贫贱胡人? 一个连汉话都不怎么会说的老者,费力的跟在队伍后面,念念有词。 “那不是佛子,是药师佛的现世化身。他高坐莲花宝台,结三界法印,发下宏愿解救众生。若有人信他,便能脱离苦海,重回光明琉璃之境。他麾下有十二大将,七千夜叉,为他扫平诸路恶鬼。我佛慈悲,眷我子民……” 喃喃祷告声中,二百个高鼻深目的杂胡,向着梁府缓缓行去。 作者有话要说:  雕版印刷出现的略晚,大概隋唐时代才出现,到唐末才开始盛行。印刷术的普及,是随着寒门崛起出现的,到宋代就相当发达了,开始有了活字印刷。不过活字对于编书者的要求太高,暂时还是用雕版吧。 第58章 新篇 “郎主, 这便是重新装订的书册了。”跪在案前, 朝雨双手把崭新的书册递了上去, 满眼欣喜。 梁府半月前正式设立书坊,开始试制新书。与世人常见的经卷不同,书坊中所印的书并非卷轴, 而是方方正正一本,由木板刻字,刷墨覆纸而成。第一次见到雕版,朝雨着实惊讶无比。谁又能想到,可以把字刻在木头上, 转印成书呢? 这法子简直是绝妙!朝雨自幼家贫, 立刻便对印刷之术产生了兴趣。正巧因她识字, 郎主便把校验新书,装订成册的任务交给了她。 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新式纸书, 想要好好装订, 何其不易。朝雨花了不少心思, 最终却是得了郎主点化, 才有眼前成果。虽是新样,但是朝雨自信这是最好的装订之法,恐怕就连郎主都挑不出错来。 梁峰翻开面前书本,《金刚经》的雕版现在还未刻完,这书只是用草稿做成的样刊。与之前不同,这次乃是合页装订,也就是把印好的书页从中对折,无字一面夹在中间,有字一面朝外,背口细细用线缝上,再用笺纸包严,作为外封。虽然是样刊,朝雨也未轻忽,手工精细无比,看起来就很上档次。不过梁峰早就习惯了后世那种正反双面印刷的书本,这种合页,怎么看都像是盗版书没有裁好的感觉,让人有种想把中间纸页划开的冲动。 不过就算是梁峰,也不得不承认,现在恐怕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实在是雕版花费的功夫颇大,纸张和墨又不甚理想,如果双面印字,错版还是小问题,透墨才让人头痛。这种合页装订,则考虑了美观和实用双方面的需要,而且能让薄薄一本金刚经看起来稍显厚度,能看出朝雨费尽了心思。 放下书本,梁峰颔首道:“这样便好。装订一本,要花多长时间?” “只需两日便可。”朝雨欣喜答道。 第40节 雕版印刷最让人头疼的,是雕刻木板的时间。费时费力,又要小心不能错字,否则一个板子都要毁掉重制。但是雕版一旦制成,印刷装订就简单了。只需晾干墨迹,仔细对折缝好,黏上外封,就能制出一本美观大方的书册。想想自己能带几个不识字的仆妇做出如此精美绝伦的新书,朝雨就觉得兴奋异常。郎主真乃天授之才,如此妙的法子也能想出! 这制作周期还算可以,如果五名女工采取流水线装订,恐怕效率更高一些。想了想,梁峰取过一页白纸,跟叠歌词本一样左右对折了几下,递给朝雨:“《金刚经》可以细细装订,《伤寒新论》就不必了,只要照这样把纸页黏在一起,折叠一下便可。” 《金刚经》是主销货品,再怎么精细都不为过。《伤寒新论》却是免费赠送的副刊,就必须控制成本了。用普通麻纸加上折页装,既清爽又简单,不失为一个法子。 “对了,《伤寒新论》务必要仔细校订,不能写错一个字,不能漏掉一个字符,这是救人根本,不可轻忽。”梁峰再次正色吩咐道。 因为是医书,梁峰在《伤寒新论》上花费的功夫着实不小。第一次在刻板中引入了“句断”。古代书籍是没有标点的,全靠师长指引,才能辨别文意,阅读经卷。而在私人注释中,则会用上“。”和“、”这两种符合,也就是古称的句断了。这当然是统治阶级控制知识传播,使其高尚化的一种手段。但是放在医书里,却很可能成为误导他人的陷阱。就算会遭人诟病,梁峰可不能看着好好的医书传错了样子,反正送的不要钱,按他的心意来就好。 这虽不合规矩,但是朝雨也清楚有无句断对阅读的影响,点头应是后,便退了出来。 书坊如今跟织造房一样,都在主宅之中。朝雨快步绕过回廊,以手掩鼻,踏进了庭院。院子里依旧是木屑飘飘,呛人的很。几个工匠正在雕琢手里的木板,他们各有分工,有的平整木材,有的雕花装饰,唯有手艺最好的四人,小心翼翼的雕刻着板上文字。 这是需要集中精神的活计,朝雨不敢打搅,移步来到院角。只见卫佛奴一人坐在木案前,小心翼翼的刻着一副图案。 这是郎主专门延请画师,描绘的祗园讲经图。只见画上,佛祖结跏趺坐在菩提树下,单手拈花,唇带微笑。树影婆娑,也遮不住他身后灿灿金轮。下方,诸弟子或坐或跪,或仰首凝视,或颔首垂眸,全神贯注听着佛祖所说。远处屋舍憧憧,朦胧可见,不似中土模样。 这幅画笔力平平,但是胜在人物众多,结构鲜明。更惹人注意的,是中间那位佛祖。淡淡几笔勾画,就让佛祖面上显出股出尘清雅,又俊美异常。那低垂的眉眼之间,透着慈悲怜悯,又隐隐有几分梁家家主的影子。 之前画里的佛祖,是这副样子吗?朝雨看了眼正在潜心雕刻的卫佛奴,并未开口。无人知晓佛祖的真实样貌,但是梁府奴仆之中,郎主便是他们的神佛。如此画像,才配得上这精美刻本! 又看了半晌,朝雨才抽身,向着一旁制成的雕版走去。 ※ 从武乡返回,弈延在路上足足花费了十余天时间。就算郎主给他准备了足够的干粮和银钱,这一路也人精疲力竭。 如此多杂胡,太容易招惹是非了。多亏那五匹神骏非凡的马儿,和梁峰事先准备的信物,才让这队人躲过了兵卒盘查。一路上日夜兼程,担惊受怕,当来到梁府外,看到那些已经收割完毕的田地,和穿行在棚户中的流民,不少人都哭了出来。他们世代以农耕为生,怎能不知,这是一片能够活人的乐土。 知道是弈延回来了,梁峰专门迎了出来。看到张依旧苍白,也依旧俊美的面孔,弈延眼中一热,跪在了地上。 “主公,我带族人回来了。太多人出门逃荒,只剩下些老弱,还请主公责罚……” 这些人里,壮年劳力还不足三分之一,更多是妇孺和老人。看着黑压压跪倒一片的人头,梁峰走到弈延面前,伸出了手:“何罪之有?都是人命,应该去救。” 这跟他想的不太一样,但是老人孩子也可以从事一些不那么耗费体力的杂活,每一条性命,在乱世之中都弥足可贵。更何况有了这些亲眷,那些出门在外的男丁,也总有归来的一日。 没人比弈延更清楚梁府每天耗费的钱粮,以及养这些人,需要浪费的花销。他并未起身,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梁峰面前:“主公想救更多人的,不论是羯人还是流民。” 回乡这些时日,是弈延第一次主动离开梁峰身边。没了日日操练,没了凶恶敌人,也没了那个能够时时刻刻,吸引他目光的男子。弈延开始睁开眼睛,看向身旁。 他看到了无数悲苦之人。那些和他的族人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在贫瘠的土地上垂死挣扎的农户;那些身披佩刀持槍,骨瘦嶙峋,如同饿虎豺狼一般的兵卒;那些背井离乡,为了躲避刀兵,却横死路旁的流民。 这世道,跟他离开家乡时一样,从未好转,反而越发让人恐惧。梁府就像一道屏障,遮住了他的目光,让他耽溺在了微小的幸福之中。然而主公,从未被这道假象迷惑。那些曾经说过话语,如同惊雷般回荡在他的耳畔。 “有大船落水,即将沉没。万人皆哭,救是不救?” “明日也无妨?谁知明日又会发生什么?” 一句句话,一个个看似古怪的举动,都指向了一个方向。他想救人,竭尽全力,想方设法,救下更多性命。 之前,弈延不懂,晋阳城中的百姓,为何会如此疯狂。然而这些日日夜夜,回荡在他耳边的祈祷,却让弈延懂了。那些身处地狱之人,何其需要这样一位救主。也许主公原本就是神佛的化身,才会如此悲天悯人,垂怜他们这些凡俗。 所以这一次,弈延跪下了,双膝跪地。 看着那张年轻的面孔,梁峰微微颔首:“是的,尽我所能。” 他的声音淡淡,并无太多起伏。然而弈延就像被抽了一鞭,俯首拜到在了他面前。 “愿为主公马前之卒。” 他身后跪着的所有羯人,也尽皆垂下了头颅。就像虔诚的,正想佛祖顶礼膜拜的信徒。 梁峰伸出了手,轻轻抚在那低垂的发顶之上:“有你这句话,我很高兴。” 他不再说“效死”,也不再只为自己的安危考虑。这一趟远行,让弈延肩上多出了几分重量。就像一把锋锐无比的宝剑,终于有了剑鞘,敛起了无匹锋芒。这个小家伙,长大了。 接着,梁峰抬起头,对那些跪倒在地的羯人说道:“从今往后,这里便是你们的家园。我会给你们分发牲畜、农具,你们则要动手盖屋,开荒建渠,营造防御工事。若想活下去,便要辛勤劳作,为自己赚得口粮。” 他甚至都没说为奴或是佃客,只是对他们说,这就是新的家园。那些能够听懂汉话的羯人,无不呜咽出声。而那些听不懂的,亦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和善。 跪在地上,双目浑浊的老者费力抬起了头颅。只见濯濯阳光中,一位俊美无暇的郎君,立在众人之前。那人的风姿何其卓然,然而笑容却温柔可亲,犹若佛祖拈花垂目。 像是被那光芒灼伤了双目,他仓皇的垂下了头颅,再次诵起经文。被他的声音感染,佛声响起,绵绵不绝,有汉语也有羯语,交融在了一处。 梁峰笑笑,不以为意,对弈延道:“行了,回府吧。安置他们,还要不少功夫。” 弈延从地上站了起来,却并未迈步,而是牵过了自己那匹乌丸骏马:“主公,骑它回去吧。” 梁峰挑了挑眉,这小子居然也敢让自己骑大马了?不过这样更好。运了运气,梁峰踩在马镫上,刚想上马,谁料一只手撑在了他的小腿上,轻轻一托。没费什么力气,他便稳稳跨坐在了马背上。 弈延收回手,牵起了马儿的缰绳,向着庄内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金刚经用的是包背装,大概是宋代出现的。医书用的是经折装,唐代就有啦。不造歌词本的话,想想奏折就知道啦至于句断,其实就是后世的句读(dou),《说文解字》里就有提到。这些符号私下断句时会用,但是一直到宋代,也只有少量书籍会刻印标点。古代真是想方设法不让人学会读书啊囧 第59章 乘风 莲池里的花苞早已落尽, 王汶看着满池碧荷, 黯然心伤。洛阳被围已有将近两月, 战事依旧没有消止的兆头。如今成都王以平原内史陆机为前锋都督,统领大军逼近洛阳。想那陆士衡乃东吴名将之后,又少有奇才, 文章冠世。若是一战击溃了洛阳守兵,可如何是好? 有这样的忧思,就连满园秋色,都无法让王汶安心沉醉了。轻抚手中麈尾,他自怔怔出神, 一位侍婢小心走上前来:“郎主, 梁郎君府上的信使求见。” “哦?”王汶这才稍稍振作精神, 开口道,“招他进来吧。” 梁子熙可不同于他人, 就算再怎么忧心忡忡, 王汶也不会把梁府信使拒之门外。不多时, 信使就走进了庭院, 跪地道:“启禀中正,我家郎主制了两册新书,特取来于中正赏鉴。” 什么书还要赏鉴?王汶好奇心起,招手道:“拿来我看。” 一个木盒奉了上去,王汶打开盒子,便皱了皱眉,怎么不是卷轴? 盒中放着几本方形纸册,有如一叠小笺粘连一处。他随手拿起一册,只见白纸之外覆着深色笺纸,隐有幽香,上方是梁丰那笔妙书,工工整整提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几字,字周围还有方框圈裹,纹饰辅之。只是一个封面,用心之巧便让人啧啧称赞。 翻开封面,入目乃是一张画,正是当年梁丰所述的祗园讲经场面。这画可没有先本,但是构图巧妙,笔法细腻,尤其是中间金光大盛的佛祖,和他身后的婆娑雅园。只是看着画上景象,就能想到当年那场讲经盛会。把画作于如此短小的书册上,还能一笔不乱,其用心确实让人赞叹。 再翻下一页,则是《金刚经》的正文。页内装饰与封面相仿,乃是把纸一折为二,设计精巧雅致。不论是那些隔开文字的均匀墨线,还是侧边装饰的枝蔓花纹,无一不透出书者心思。把纸如此折叠,粘成一册,可比寻常卷轴要节省地方。若想时时研读,只需把这册书带着身上即可。 “如此巧思,不愧是子熙。也不知作这一本花费了多少时日?”王汶不由赞道,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才放下手中书册,去拿下一册。 然而当看清下一本模样时,他不由惊咦出声:“怎么又是一本?” 的确,盒中摆的,跟他刚刚看的那本别无二致。不论是封面的题字,还是正文的纹饰,甚至连佛画的线条都一笔不差,简直就像凭空变出了两本似得。王汶只是讶然片刻,突然明白过来,这恐怕是印出的吧? 印信古自有之,如今士族之中,也有自雕闲章的雅事。他当然清楚印出来的图章会是如何模样,只是从未想过,连书都能如此来印。这真可谓别处心裁,神来之笔!兴致勃勃把三册一模一样的经书翻了一遍,王汶才笑着取出了下面的书册。这个倒不如《金刚经》来的精巧,用的也不是藏经纸,而是寻常麻纸。似乎是把数张纸粘在一次,反复折叠,并成一册。书名则是《伤寒新论》。 只是翻了几页,王汶便道:“这是姜太医所著遗作?” 姜太医病死之事,他也早有耳闻,加之姜达被困洛阳,梁丰也有来信问询。对于这家祖孙,王汶多少也有些惋惜,没料到梁丰竟让用此法,把姜太医所写的医书也刻印成书,上面还标了不少句断痕迹,显然是不想错漏原文。 草草翻过一遍,王汶掩卷长叹,对阶下信使道:“这样的书册,做来怕是花销不菲?你家郎君有心了。白露,领他下去,待我写了书信,一并送回梁府吧。” 除了书信,还要带些良药珍玩,子熙如此耗费心力,是该一谢。 于此同时,拿到新书的,还有一人。 禅房之中,老僧缓缓翻动面前两册一般无二的《金刚经》,久久不语。一旁侍立的念法早就看出了这书的端倪,不由道:“师父,这经书似乎是用印章之法印出来的。梁子熙何苦如此费时费力?” “费时费力?”老僧用手指轻轻拂过书上佛像,开口问道,“如今寺中抄写一本经卷,能收多少布施?” “像《金刚经》这样一卷,要有米五斛,钱两万吧?”念法答道。抄经也是寺里一项重大收益。不少虔诚妇人,会向僧人求经,已求经内愿力。这样的经书,自然也不便宜。 “若是佛子印出精美佛经,你会再到寺中求经吗?”老僧淡淡问道。 念法反应极快,悚然一惊:“他想卖佛经?!” “这样一本经书,若是只要二、三十石米粮,定会有人趋之若鹜。” 如今已经秋收,粮食一石不到八百文,二十石也不过两万钱。比起僧人誊抄的简陋经书,这种处处精美,又出自佛子之手的印制经书,恐怕更受欢迎。 念法脱口而出:“这怎么能行!” 然而话一出口,他又闭上了嘴巴。这当然能行!《金刚经》本就出自梁丰之手,人家若是拿来贩售,恐怕任谁都不能横加指责。这是功德,亦是果报,只能由梁丰独自享用。可是他若要刻印其他佛典呢?长此以往,寺中岂不是是要大受损失?! “寺里也要弄些匠人,刻印经书!”念法立刻道。 能够打败刻印速度的,唯有刻印本身。只要寺里有了匠人,精心制作刻本,何愁斗不过梁子熙的心思?! 老和尚却摇了摇头:“他行,你不行。” 念法并不是愚笨之人,瞬时明白了师父话里的意思。梁丰有佛子的光环在身,不论印制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心有不诚。相反,买到他府上的东西,只会让那些虔诚信众自以为得到了佛祖庇佑。君不见晋阳藏经纸,都万金难求了吗? 而寺中则不同。人家要的就是僧人手抄的版本,也唯有手写,方能蕴含愿力法力。若是刻印……难不成还要吹嘘自己给经书开了光吗? 这简直是先天软肋,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 “就让他如此把抄经的好处都捞了去吗?”纠结半晌,念法还是忍不住问道。这可事关寺里的收益,轻忽不得。 老僧沉默片刻,道:“你去梁府走一遭吧。带上《四十二章经》和《佛说盂兰盆经》,请梁施主代为印制。本寺愿出一百五十石米粮,换这两册经书各五十册。” 这两本经是现今最热门的抄录名目,合计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不过一百五十石米粮,还是略少了些。 念法迟疑一下:“梁子熙会肯吗?” 老僧笑笑:“梁施主自有定夺。” ※ 没想到送上两本书,竟然会招来一个和尚。当听到对方说要在他这里刻经,一百五十石粮食印两本各五十册书,并且预先支付五十石后,梁峰差点没笑出声来。 这是来谈定制批发业务了啊! 堆出妥帖微笑,梁峰道:“主持有心弘扬佛法,梁某怎敢推诿。不过刻板之后,并不是只能印五十册,若是多出册目呢?” 念法含笑对答:“本寺愿奉五石粮秣,收取多出经卷。” 这就是五十册之外,多印的部分会适当涨价了?这价格可比预设的零售价便宜不少,而且如此一来,怀恩寺就能成为梁府经书的代销点,有效避免他的刻本冲击抄写市场。这群和尚还真颇有商业头脑。 不过这个合作项目,对梁峰而言,也并非没有好处。之前《金刚经》大概花费了二十多天才完成制版,养书坊这些匠人,一个月则要耗去十余石米粮。这两部经书加起来,字数还不如《金刚经》多,刻板必然更少。加上纸墨损耗,一百五十石绝对是纯赚,更别提后续的印刷增值。若是能把定制业务长期持续下来,光是这块的收入,就足以养活书坊之中的匠人了。 而且和尚们花了这么多钱粮,也不会廉价卖出经书,从另一方面也能让他的主打产品《金刚经》保持身价。此时正是粮价最便宜的时候,梁峰怎么错过这个打响名头,快销产品的好时机。 “法师慷慨,倒显得我有些悭吝。”梁峰笑道,“不如这样吧,我再赠贵寺五十本《伤寒新论》,由诸法师自行布施,也算全了怀恩寺的活人之功。” 没想到梁丰如此大方,念法心头不由闪过一点愧疚,看来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他也堆起了笑容:“梁施主才是心怀苍生,小僧自愧不如。” 两人面上带笑,各怀心思,敲定了这笔买卖。有了新的合作伙伴,刻印版《金刚经》的消息立刻飞速传了出去。有王汶的热情背书,又有怀恩寺的极力推荐,那些排不上队买藏经纸的士族,立刻对这套印版产生了兴趣。最后经书的价格定在了二十石米粮每册,还包含木盒和附赠的《伤寒新论》一本。 如此便宜的价格,简直出乎众人想象。高门就不用说了,二十石根本不值一提。而对于那些地方豪强和小士族而言,这点米粮也算不得什么。因此短短十数日,《金刚经》刻本就卖出了五六十册。就连郭郊,也在梁峰的“友情让价”中,以十石的“低廉”价格购入了十余本经卷。已经跟着梁府跑了几次晋阳商路,收获颇丰,县尊自然兴高采烈,让属下带着经卷沿着太行径一路东行,销往了司州诸郡。 司州历来高门云集,就算战乱也很难影响这些阀阅贵胄的生活。而且比起近在眼前的战局,还是雅致经文更受名士们的推捧。因此,梁丰梁子熙这个名号,也随着那新奇经书,传扬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四十二章经》是真的存在啊,东汉译出的,经文相当短小,大概全文只有两千多字。大家莫要出戏啊xddd还有看到不少读者提到的活字印刷,呃,可能之前的有话说误导了大家。活字印刷在这个时代并不适合,成本太高,技术难度太大,并不如雕版来的划算。事实上古代活字印刷也从未真正流行,毕竟汉字不是二十六个字母,繁体字也没有常用字三千的说法,造字模和排版压力都太大了,还是用人力比较省钱。梁少这么穷,当然怎么便宜怎么来吧。xd 第41节 第60章 约请 “陆平原死了?!” “河桥兵败, 成都王听信谗言, 夷其三族。非但陆平原, 陆清河亦遭毒手!” “这,这……成都王糊涂啊!” 就在十余日前,陆机率军攻打洛阳, 军阵齐列,鼓声百里,兵锋之盛世间罕有。然则长沙王司马乂挟天子亲征,在鹿苑布阵迎战,将士一心, 激战数日, 彻底打败了陆机麾下大军。赴七里涧而死的士兵数不胜数, 涧水都为之断流。这一仗,成都王损兵数万, 大怒之下听信了心腹谗言, 竟然下令杀了陆机, 并夷其三族。 此消息传出之后, 世人皆惊。“二陆”文采卓异,乃是江左名士之首,入洛阳之后更是名达天下。如今竟然平白身死,怎能不让人惋惜哀叹。 “据说陆平原赴死之日,还曾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那日昼生白雾,大风折树,平地积雪,可见陆氏之冤。” 一句华亭鹤唳,说得在座诸人都忍不住眼中含泪。又一名士死于司马氏刀下,怎能不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其中一人用袖拭了拭眼角泪水,道:“如此一来,成都王便会退兵了吧?” 虽然陆机之死让人惋惜,但是洛阳被围若是能解,也不枉这场苦战。 谁料对方摇了摇头:“河间王遣出麾下大将张方,助成都王伐洛,战事恐怕不停。” 众人皆默。看来成都王此次不得洛阳誓不罢休,不知王都又要遭多少刀兵。再也没有谈兴,崔亮拱了拱手,走出小院,向着祖父房中而去。 这些日子,祖父也记挂着洛阳之事,这事自然当如实禀明。可是祖父已经年过九旬,若是因此生出忧愤,伤了身体,又如何是好? 长叹一声,崔亮还是恭恭敬敬来到了书房,禀道:“大父,孩儿得了洛阳消息。” 谁料斜倚在凭几上的老者迟迟未曾答复,只是看着面前书案,似在沉思。崔亮不由有些担心,上前一步:“大父?” 许久,老者才开口:“成都王败了?” 见祖父已经猜到了战果,崔亮连忙道:“兵败河桥,死者甚众,据说涧水都为之断流。” “大败啊……陆士衡可还安好?”老者又问。 “陆平原被成都王夷了三族……”崔亮小心答道,生怕祖父有什么情绪波动。 谁料老者面色如常,微微颔首:“南人北投,委身暗主,当有此劫。” 老者身量干瘦,目中浑浊,但是心思却清明无比。崔亮不由叹道:“大父说的是,成都王跋扈,并非明主。” 想当年成都王也曾声名远播,谁料掌权不过几年,就变得如此暴虐昏庸。如今想来,还是洛阳城中的长沙王有勇有谋,忠于天子,堪为国之栋梁。 然而老者根本没有讨论这些的意思,颤巍巍的伸出手,指了指桌上东西:“这书册,是谁印的?” 崔亮低头看去,只见书案上放着两册书,正是之前自己派人买来的《金刚经》。这经行文极雅,又悠远深邃,就算不喜佛理,也能感受其中妙义。加之价格不贵,他身边不少人都买了收藏。没想到祖父一代大儒,也会对佛经产生兴趣。 他连忙答道:“这乃是申门亭侯梁子熙所印,据说乃是佛祖入梦,传他的经文。” 老者却皱了皱眉:“医书呢?” “啊,这是随经书附赠的书册,乃是太医姜延身前所著。讲了不少防治伤寒的法子,孩儿已经让仆役学了来,不知是否管用。”崔亮解释道。 “卖佛经,送医书?”老者喃喃自语了一句,又沉默半晌,突然道,“你亲自去梁府走一遭吧……” ※ 这段时间,梁峰实在忙碌的不行。经书的业务已经超过了其他各坊,不论是设在晋阳还是高都的店铺,都异常火爆。每过几日便能运回一批粮食,如今梁府的粮仓都增建了两座,别说是今冬,恐怕明年都不愁吃穿了。 然而崔亮的到来,还是让他吃了一惊:“崔翁想要托我印书?” 崔亮自然也能发现面前之人的惊讶,压住心中尴尬,他颔首道:“家祖正有此意,想要印制的乃是他亲自撰写的《丧服图》一书。因有不少图像,所以特上门来求,只要十册便可。需要多少银钱,也会如数奉上。” 老实说崔亮真想不明白祖父为何会要梁府印这书。虽然《金刚经》看着新奇,但是翻翻就能猜到印制法子。不过就是如同刻印,把书刻出即可嘛。专门花钱托人印制,未免太过奢侈,而且尴尬的要命。不过祖父有命,他哪敢违背,只得乖乖求到了梁府。 梁峰却比面上表现出来的还要惊讶。怀恩寺想要跟他搭伙,梁峰不觉得奇怪,毕竟有个佛子名号当金字招牌,赚的本来就不是书钱。然而其他世家,又有谁能看不出这些印制书册的原理?不就是雕版印刷嘛,找匠人实验几次,不就能自己刊印了?何必专门求到他门上。 更何况,这个上党崔氏,可不是一般人等。崔游乃是上党经内数一数二的大儒,年岁极高,声望又隆,而且治家极严,不许族内子弟为官,闭门研读学问,使得崔氏一族都文名远播。这样一个书香门第,会想不出如何制作雕版?那才是贻笑大方。 然而只是沉吟片刻,梁峰便道:“既然崔翁有意,小子自不敢推辞。这书要比《金刚经》厚上不少,恐怕需十万钱才能制成雕版。” 祖父居然料中了!崔亮实在惊讶无比。在他想来,这位梁郎君十有八九会婉言拒绝,毕竟涉及银钱,不论收还是不收都不太妥。也正因此,他极不愿丢这个丑。谁料祖父却说,梁丰未必会拒绝。若是梁丰应了下来,便邀他到府上小坐,他想见这人一面。祖父是怎么猜到他会答应的? 定了定神,崔亮也不好直说来意,只得道:“《金刚经》一册都要二十石了,十万钱会否太少?” 谁知梁峰笑笑:“此乃崔翁心血,小子又怎敢擅专?这钱只是制版花销,等到版成之后,便会连书带版,一同送到府上。” 啊呀,连书版都送给他们?这不是以后想印多少,都能自己动手了吗?崔亮可没想到梁丰会如此大方,不过这样厚道的做法,实在让他心头暖暖。又想起祖父的话,他赶忙道:“如此甚好!若是能制成雕版,不知梁郎君能否亲自送到郡城?家祖也好当面致谢。” 印个板子还要亲自给你们送货上门?梁峰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却未拒绝,淡淡笑道:“崔翁名满天下,小子能得一见,也是殊荣。自当亲自送上。” 崔亮的心立刻便放了下来。未曾想这梁子熙如此好说话,又守礼知趣,一点都没有那些骄纵名士的派头,简直让人如沐春风。放松了心情,崔亮忍不住又与梁丰聊了会儿佛经,吃了顿便饭,才心满意足的离开了梁府。 崔亮没什么心思,梁峰却在闲谈之中偷偷摸了一把底。看来印制《丧服图》完全是崔游的意思,而且很可能不是为了印书本身,是想亲自见他一面。只是年事已高,不良于行,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虽然不清楚这位大儒意思,但是梁峰还真没法拒绝。因为这位大儒,恰恰也是冠军将军、监五部军事、匈奴左部都尉刘渊的授业恩师! 这个时代,师恩可是仅此君恩、亲恩的伦常关系。有些传承道统的师徒,甚至比亲生父子还要亲密。虽然不知这位经学大儒,能不能接受自己的学生造反,又会在匈奴建国的过程中做些什么。但是见上他一面,未尝也不是一个了解刘渊的办法。这样的机会,梁峰怎么可能放过! 轻轻吸了口气,梁峰起身向后面书房走去。如今他的书房,又阔出了一间,在房间的正中,摆放着一张高脚木桌,上面则是个大大的沙盘,堆满了黏土制成的山川河流,虽然没有后世的战略地图精确,但是也能很直观的表现出附近地形。 看到梁峰进门,弈延抬起了头:“主公,从梁府到高都这段沙盘,就快完成了。” “很好。”梁峰走到沙盘旁,眯起眼睛看了半晌,问道,“这些山,是按照实际比例制作的吗?” 弈延:“什么是实际比例?” 看到弈延脸上的茫然之色,梁峰不由苦笑。是啊,这时代的人又怎么可能知道比例之说,更不可能实地丈量山体,恐怕只能凭借经验观测了。 摇了摇头,梁峰道:“如此便好。等到这副图完成之后,再扩大范围。你要多出去走走,至少上党郡内,要摸个清楚明白才行。” 弈延点头,这些日子,他经常奔波在外,实在是地理一事不能假托他人,只有实打实摸索清楚了,才能放心。不过这样一来,又要操练,又要制作沙盘,待在府上的时间便更少了。不过这次,他心中的焦躁却不如往日,只因每次经过族人所住的村舍,他就会想到当日情形。这是主公要求的事情,必有它的道理在,绝对不能轻忽! 没有留意弈延的神情,又看了会儿沙盘,梁峰才走出了房间,在案前坐下,拿出纸笔思索起来。他原来上军校的时候也学过军事地图绘制,只是现在忘的也差不多了,计算山体的公式是什么来着? 在纸上涂涂抹抹,梁峰就差咬着笔杆冥思苦想了。这时,周勘抱着一叠账册走了进来:“主公,今日又到了两百石粮食,按照预算,怕是吃上两年都够了。如今粮价也不便宜,是不是该换些银钱?” 梁峰看着那张兴高采烈的脸愣了半晌,突然道:“校之,你会计算山高吗?” “啊?”周账房愣了一下,尴尬的咳了一声,“不是很会。不过祖父原来的一个弟子似乎懂些,他还为了这个,偷偷跑去了青州,拜了个新师父,差点没把祖父气死。” 这年头还能另投师门?梁峰也来了兴趣:“那人叫什么?如今还在青州吗?” “他名叫李欣,字子乐,还留在青州。据说是在整理师门的典籍。他们那派,专有个算山高的法子,应该是叫……重差?” 重差?听起来似乎有点熟悉啊……梁峰思索了片刻,突然从座上一跃而起:“他那新师傅难道姓刘?!” 被吓了一跳,周勘结结巴巴道:“是,是姓刘。郎主莫非知道他们那派……” 太知道了!梁峰兴奋的差点没叫出声来。不就是刘徽吗!魏晋数一数二的数学家,重新修订了《九章算术》,还在后面附加了一章“重差”,到了唐代又专门提了出来,改名《海岛算经》。这简直就是地图学的祖宗啊!学过地图绘制的谁不知道?! 他真是太糊涂了,数学怎么可能只是用来算账?那分明是诸类科学之母!如果能有个刘徽的亲传弟子在身边,才是赚大发了! “能请这位李先生来梁府吗?”梁峰立刻追问道。 都用上“先生”了?从没见过郎主如此失态,周勘晕乎乎的说道:“他,他恐怕不会来。路远,他又醉心数算……” “若是他肯来,我能帮他刊印师门中的所有典籍,使其流芳百世!”梁峰立刻道! 别的不敢说,有印刷术这个大杀器在手,搞学术创作的真会一点不动心? 周勘这下住了嘴。印书他是知道的,虽然赚的多,但是刻板花费也不小啊。若是能把师门典籍都刻成雕版,恐怕子乐那小子真会动心。想了想,他终于点头道:“我写信去问问看。” “快写,我让人快马送去!”梁峰深深吸了口气,握住了拳头。 若是能招揽个靠谱的数学家,距离他所期望的,恐怕也能更进一步了! 第61章 初雪 这些日子, 温度降得更厉害了。朱二背着一筐方砖, 气喘吁吁向山脊方向走去。在他身后, 还跟着几个新兵,也都手提肩扛,带着各式各样的木材砖料, 大步向工地走去。 在通往梁府的山坳里,一道寨门正在缓缓建起。这里将是梁府抵御外敌的第一道屏障,在更远处的山顶上,还有间木屋,每日都有哨探驻守, 观察着周遭动向。因为天气寒冷, 这些日子部曲已经不怎么进行日常操练了, 而是跟农闲的庄户和那些新附流民一起,建造新的防御工事。 梁府的外墙, 主体部分早已加高了一丈, 把四坊也田庄也包括在了防守范围, 还在墙内搭建了数个角楼, 战时能够陈兵于上。内宅的墙壁更是加高加厚,彻底修成了邬堡模样。别说是匪盗,就算是朝廷军队来了,恐怕一时半刻也攻不下这道坚壁。 外围的栅栏和寨门,更多则是防护作用,新建的兵营就在庄子和寨门之间,一有异动,立刻就能举兵出战。 这一道道防御措施,无不是保护梁府的依仗。身在这片乐土之中,所有人都把梁府当成自己的家园,因此就算被征做徭夫,也全无一人怨言。更何况,还有郎主的悉心安排。 走到地头,一阵浓郁的香味飘了过来。朱二深深吸了口气,走到工地旁,把砖交了上去,然后转身来到一旁的棚子里。这里不但避风,还烧着两口大锅,已经有不少人围在了锅旁,喝着热气腾腾的鱼汤。朱二也走了过去,领了一份饭食。 在梁府干活,可不像被官府拘去徭役,起早贪黑没个休息的时候,活活能把人累死。在这里,工事被分成了一块一块,每天都有什么“任务进度”,只要肯干,天不黑就能完工休息。那些超额完成进度的,还有奖励,一般都是些吃食,可以带回去给自家婆娘。所以流民和那些羯人的干劲最足,比他们这些当兵的还能吃苦。 这还不算,只要每日上工,干足两个月,就能领到件冬衣。这东西干活的时候舍不得穿,但是再过些日子,天彻底冷下来,可就是救命的宝贝了。更别提工地上每日还有两顿热饭,寒风里劳作几个时辰,喝上碗热腾腾的鱼汤,简直神仙都不换! 不过这些,对于朱二来说,可不算什么。在流民们羡慕的目光中,他走到了一旁的同袍身侧,颇为自得的坐了下来:“王五,你们伍可是快输了。” 王五啧了一声:“不过就是几块砖头!哼!等兄弟们吃完饭,一下午就赶回来了!” “昨儿你也是这么说的,这次奖赏,还是老老实实让我们得了吧。”朱二吸溜了口热汤,嘿嘿笑道。 “我就不信了!”王五咕嘟嘟把汤都灌进了肚里,“走,接着上工去!” “伍长,这才刚吃了饭……”他身边那几个新兵蛋子立刻哀嚎起来。 然而王五正火大的要命,一个个拎起来就朝外赶去。朱二这下也有点坐不住了,赶紧对手下那几个道:“快快,吃完饭赶紧上工!只要能赶上王五那队,就多一天假呢,可以回家抱婆娘去!” “伍长,咱们几个中可只有你娶了婆娘啊。”一个人苦着脸道。 “屁话!多当几天兵,你也能娶上!”朱二骂了一句,也顾不得废话,大口吃起饭来。 不过这话,下面几个新兵倒是心服口服。有军田、有饱饭、有冬衣,只要是梁府部曲,谁家女娘不想嫁来?操练苦点累点又如何,上阵杀贼拼了性命又如何?能在梁府当兵,就是他们最大的福分了! “嘿!飘雪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连忙往外看去。只见一点点雪花从天而降。 “难怪今儿这么冷。”“工地可怎么办?”“怕是要耽搁进度了……” 根本没理会耳边七嘴八舌的议论,王五瞥了眼外面那些小雪花,哼了一声:“这点雪儿,等会儿就停了,不耽误干活。赶紧干完就能回营歇息了!” 下面一伙人哪还敢耽搁,赶紧吃起饭来。 ※ “郎主。这些日子经书卖的渐渐少了,十日的量还不如之前一日。而且天气渐寒,再雕板子,怕也容易损伤。”朝雨禀道。 “嗯,完成《丧服图》后,书坊就歇业吧,等到明年开春再说。”梁峰叹了口气。这时代,季节影响还是非常重要的。别说是书坊,纸坊也渐渐停止了生产,陶坊最多再坚持半个月,等到开始下雪后,家家都要关门闭户,开始窝冬,躲避漫长的冬日酷寒。 “对了,冬衣制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织造房的活计也在朝雨的掌管之下,她不慌不忙的答道:“营中的冬衣都发了下去,每人还有一件羊皮坎。被褥也是加厚的,足够御寒。下面流民以工代赈,应该也人人都能穿上冬衣。” 这也是朝雨最佩服郎主的地方。让那些流民女眷专心织麻,羯人那边则有不少妇孺会用羊毛和麻线混纺毛毡,这些麻布毛毡纺好了交到府上,再由织造房裁剪制成冬衣,发放下去。这样既不会让新依附的流民白吃饭食,也能给他们足够的御寒衣衫,不至于冻出人命。“以工代赈”四字,足见郎主仁心。 第42节 “如此便好。今年的天气寒冷,莫要冻出人命来。” 辛辛苦苦把一群流民养的有些人样子了,再一个冬天都冻死,那才是亏大发了。可惜这时代,中原还不产棉花,要是能从新疆那边弄来棉种,试着栽培一下就好了。还有冬天的防火演练也要抓起来,反正那些兵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兼职学学消防常识。 梁峰正暗自思索过冬的各项事宜,朝雨犹豫了一下,突然开口:“郎主,今日午饭,能让小郎君过来共用吗?” “嗯?”梁峰不明所以的抬起了头。 发现郎君确实没想起来,朝雨不知该欣慰还是该心酸,低声道:“今日是小郎君的生辰,他一人待着,必会伤心。” 梁峰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今天是梁荣的生日。这时代没有给孩童过生日的习惯,怕折了寿养不大。但是梁荣不同于其他人,他的生辰,也是母亲的忌日。就凭原主那德行,小家伙恐怕自懂事以来,就沉浸在浓浓自责之中。一个孝道为先的社会,害母亲身死,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孝。可惜没人告诉他,这不是他的错。 梁峰立刻道:“你这就去带荣儿过来。对了,让厨房做些蒸饼,饼里包上饴糖,上面用胭脂点上红点。等用饭时送上来。” 现在北方也不怎么吃面食,粥和饭更多一些,寿面现学肯定是来不及了。不过倒是有了馒头,被称作“蒸饼”。做个糖包儿给小家伙过生日,应该会让他开心一点。 朝雨听懂了梁峰话里的意思,眼眶一红,伏了下去。虽然现在她身兼织造房和书坊两边的差事,但是梁荣才是她从小奶大的孩子,意义自然不同。郎主如此有心,怎能不让她喜不自胜。 不一会儿,被裹得跟个小团子似的梁荣就被带到了书房。见到梁峰,小家伙不像以往那么开心,反而微微缩了缩,跪在书案前:“父亲大人近日繁忙,孩儿不敢打搅……” 梁峰没等他说完,就起身走到了梁荣身边,拉起对方的小手:“走,我们出去转转。” 这些天,梁荣其实一直在担惊受怕。马上就要到母亲的忌日了,他生怕父亲一不小心想起这事,好不容易得来的宠爱,就要烟消云散。都是他害得母亲身亡,这样的日子,梁荣怎么敢往梁峰面前凑。可是没想到,朝雨居然说父亲叫他过去,这下可让小家伙心里七上八下憋的难受。正强打精神,想熬过这一遭,谁料父亲根本没有责罚的意思,而是跟往日一样,拉着他向偏院走去。 院里不知是那么时候飘起了雪,父子俩穿的都不薄,倒是不畏寒,就这么一路穿过回廊,登上了位于偏院的望楼。如今岗哨已经搬到了外面的新望台上,这个楼阁,就变成了梁峰登高望远的去处。 拉着小家伙来到了台上,他扶着栏杆,向远方指去:“看到了吗?那里便是梁府未来的寨门,寨门内外,都是梁府要守卫的地方。” 梁荣睁大眼睛看了过去,不由微微张开了嘴巴:“好远!” “也不算太远。府中如今有邑户四百,流民三百,外面还有两个投效的村落,和两百羯人。这些都是我们治下的子们。要让他们吃饱穿暖,好好活下去,梁府的田地才有人耕种,桑园才有人照料,我们才能过上现在这样的日子。”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这些不是都是梁府的奴仆、荫户吗?” 难道不是父亲养活了这么多人?他还听过阿良和朝雨说过,为了这些流民,府上花了多少钱财。怎么会是他们养活了阿父呢? “你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若是没人种地纺纱,吃穿何来?”梁峰反问道。 “朝廷赐给我们的?”梁荣想了想,犹犹豫豫的答道。 “那朝廷的钱粮,又从何来?”梁峰反问。 梁荣立刻就卡壳了,这显然还不在他的学习范畴。 梁峰笑了笑:“自然是从税赋中来。你我拿到的每一份赏赐,同样也是这些人辛勤劳作出来的。” 没料到父亲会突然给他讲这个,梁荣的注意力完全被引了过来,好奇的看向如同蚂蚁一样,奋力搭建寨门的人群,问道:“所以父亲才要为他们操劳?” “嗯。若是不用心牧民,又怎么对得起这些辛苦馈赠?这些,将来也会变成你的责任,亦如整个梁府。”梁峰淡淡道。 然而梁荣却像惊到了似得,立刻道:“父亲身体康健!不会如此!” 伸手揽住了梁荣的肩膀,梁峰柔声道:“生老病死,总归如此。就像你的祖父、祖母。但是梁府的骨血,却一代代传了下来。荣儿,你是你娘亲拼了性命诞下的骨肉,只要你在,你母亲,和梁府的血脉,就不会断绝。这庄子,还有这些人,才会安安稳稳的活下去。” 怔怔看着台下的那些人影,梁荣咬紧了嘴唇:“母亲因我亡故……” “那非你之过。怀上你,生下你,是她的选择和心愿。只有你好好活着,健健康康长大,才不辜负你母亲的深情。” 眼泪吧嗒掉了下来,梁荣抓住了梁峰的衣摆:“那阿父呢?阿父会不会怪我?” 如果自己的亲生儿子害妻子难产而死,他会痛恨这个孩子吗?梁峰轻叹一声,弯下腰,摸了摸梁荣的脑袋:“你是你母亲用性命换来的珍宝,若是恨你,岂不是辜负了她的深爱?” 梁荣再也忍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梁峰这次没有哄他,只是把小家伙揽在了怀中,任他发泄情绪。这就像是一根陈年旧刺,若是不拔掉,恐怕会害梁荣一生。这个小家伙是他见过的最乖巧可人的孩子,也是他名至实归的膝下骨肉,若是他不教他、爱他,还有谁来? 过了好半晌,梁荣才抽抽噎噎的停了下来。梁峰用袖子擦了擦他脸上还未干透的泪痕:“为父饿了,陪我吃午饭可好?” 梁荣红着眼圈,用力点了点头。 轻笑一声,梁峰拉着小家伙的手,慢慢走了回去。午饭已经备妥,这时代冬季可没多少菜蔬,大白菜似乎还没出现,只有一种叫菘菜的小白菜,恐怕吃完这茬,冬天就吃不上了。因此这些日子,厨房总是变着法子做些菘菜,亏得梁峰让下面那些人学会了炒菜,否则炖菜早晚要吃伤人的。 梁荣倒是个不挑食的,乖乖洗了手脸,坐下准备吃饭。谁料朝雨又端了一盘饭食过来,摆在了他面前。那是盘蒸饼,饼子个头不大,每个上面都点了个小小红点,看起来红红白白,煞是可爱。梁荣眨了眨眼睛,抬头望向主位。 梁峰笑道:“今日是荣儿生辰,我让下厨做了些糖饼。你尝尝可好?” “阿父……”梁荣的眼圈马上又红了。 “吃这种糖饼,应该开心一点,多笑才是。”梁峰伸手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趁热吃,不过不能吃的太多,小心坏了牙齿。” 梁荣吸了吸鼻子,双手捧起了糖包,大口咬了上去,里面包裹的糖都顺着嘴角滴了下来。这动作可一点也不合礼仪,但是梁峰毫不介怀,轻笑一声,拿起筷子,也吃起饭来。 看着父子二人的模样,朝雨偷偷用袖子拭了拭眼角,退了出去。 院外,小雪已经停了下来。虽然雪来得太早,但是对于大旱两年的并州大地,似乎并非坏事。 第62章 登门 “走完这一遭, 恐怕就该闭坊了。”江倪骑在马背上, 缩了缩膀子。这些天实在冷的厉害, 西北风也开始刮了,肯带着粮食来买经书的人也越来越少。若是不出意料,要到明年麦收, 粮食的价格再次降下来,经书才能有另一次热销。 也是这些年粮价涨的太高,现在恐怕愿出两万钱买书的,比愿出二十石黍米的要多不少。那些每石粮不过二三百钱的日子,简直就跟上辈子似得。 瞥了眼面色比西北风还冷的弈延, 江倪自言自语道:“若是明年旱情能稍稍减缓就好了……” 话音未落, 他身边那匹马突然纵了出去。 “车队合拢!刀盾跟上!” 随着呼喝, 前方的车队调过了马头,十个手持刀盾的兵士越众而出, 跟在骑兵之后, 向着不远处的山林冲去。江倪慌忙下马, 心惊肉跳的看着不远处发生的遭遇战。那些埋伏在侧的匪盗根本无法抵抗梁府部曲的兵锋, 喊杀声只持续了片刻,就停了下来。 “搬开尸体,继续上路。”甩掉刀上的血珠,弈延扭头对江倪道,“上马,别耽搁时间。” 江倪的脸色多少有些发白,半天才爬上了马背,催马赶了上来:“这条道不是肃清了吗?怎么还有山匪?” “不是山匪,是流寇。”弈延答道,“天气冷了,要抢粮食过冬。” 江倪立刻闭上了嘴巴。是啊,他们面对天寒可以闭坊休息,那些流寇可不行。缺粮少衣,一个冬天就能饿死上百人。而且今年寒风来得异常之早,铤而走险的人恐怕只会更多。 车队吱吱呀呀继续前行,看着道边那些淌着污血,骨瘦嶙峋的尸首,江倪有些不忍的挪开了视线。同时,他也再一次庆幸自己跟对了人。若不是郎主手段了得,梁府怎么可能从青黄不接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如今仓中有粮,府中有兵,等到开春应该还能再收一些身体强壮的流民进府,如此一两年下来,梁府只会越来越强。 而且郎主跟太原王氏关系如此亲密,万一被人举荐,入朝为官,那才是梁府真正的飞黄腾达的时候。好日子,恐怕还在后面呢。 轻轻呼出口气,江倪裹了裹身上皮袄,策马紧紧跟在了弈延身后。 一路上紧赶慢赶又走了三天,终于回到了梁府。远远看着修缮一新的寨门,江倪瞪大了眼睛:“怎么才半个月就修好了?” 他不过是走了一趟晋阳,回来竟然多了一个寨门,还如此的有模有样,坚固牢靠,怎能不让人惊喜。 弈延没有理他,上下打量了一下附近的栅栏,还有门后的角楼,便让车队缓缓驶了进去。田里的粮食早就收获完毕,冬麦也都种了起来,流民们正在自行加固棚屋,争取下雪之前能住上不透风的屋子。看着这一派与外面截然不同的祥和景象,弈延的面色也缓和下来。 没有跟着车队入仓,他打马来到了前院,拍打了身上灰土,又仔仔细细用水净过手脸,才向主院走去。当见到那个亦如往日,安坐在案后的身影时,弈延只觉浑身都松懈下来,上前见礼道:“主公,粮队回来了。” “一路辛苦了。”梁峰笑道,“这次还顺利吗?” “遇上了四次劫匪,不过都被清剿干净了。”弈延答道。 “怎么这么多?”梁峰脸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 “前几日下了场小雪,天气突然转寒,流寇多了些。主公放心,队里没人受伤。”弈延答道。 梁峰不由沉默片刻。这流寇,恐怕是流民变来的吧?不知天气变冷之后,还有多少人要铤而走险,为了一口吃喝拼命。在心底暗叹一声,梁峰道:“既然如此,明天就跟我走一趟郡城吧,早去早归,免得生出麻烦。” 弈延立刻皱起了眉峰:“天气寒冷,主公该好好休养才是,怎能再去郡城?” 一旁侍立的绿竹也忍不住说道:“是啊,郎君你身子才好些,万一赶路惹上风寒可怎么好?!” 梁峰不由苦笑,这小丫头总算找到盟军了,这些天不知都在他耳边叨念多少回了。摇了摇头,他道:“只是走趟郡城,不妨事的。带上炭盆,换上马车,两日就能赶到。这次是有人相邀,不去不成。” 就这鬼天气,若是不趁早动身,恐怕就要等到明年开春了。崔氏的邀约怎么看都有些古怪,更别提事关刘渊,不趁早去一趟,他实在放不下心来。 看主公如此坚决,弈延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让了一步:“那便由我驾车,府上骑兵尽出,路上也好照应。” “自当如此。”梁峰笑笑,应了下来。 看着主公面上微笑,弈延心中也是一缓。不论何时,他都不会放过陪伴主公的机会,这段时日在外面漂泊太久,等到走完这一趟,应该就能安稳留在府中了吧。 ※ 第二日,车队就上了路。由于全都换上了骑兵,这次只备了一辆大车,还套了双马,行驶速度确实非同一般。亏得是弈延掌车,虽然有些颠簸,却不并非无法忍受。然而等真正出了门,梁峰才觉出今年的天气冷的非同寻常。 这才阳历十一月吧?怎么感觉白天温度都快零下了。也亏得绿竹准备齐全,非但给车上挂了厚厚的锦帘,还给梁峰准备了一套狐裘的披风,坚持把他裹成个球状。加上炭盆提供的温度,才压下了车外的寒流。 坐在稳当温暖的车架中,梁峰眉头微颦,看向挂着白霜的地面,只觉得有些心惊。连续两年大旱,又碰上这样的低温天气,恐怕百姓的日子越发难熬了。那些毫无风险抵御能力的自耕农,可不像仰仗高门的佃农,若是没有朝廷救济,十有八九要大规模逃荒。可是洛阳还在打仗,附近几州也是天灾频频,这些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也许外面的村子能再收容个两三百人。如果今冬有雪,只要熬过寒冬,明年开春就有播种的希望了。还有怀恩寺,能不能在冬日按时施舍粥水?若是晋阳多几个救灾的大户,也总好过都让流民冻饿死在逃荒的路上。 一旁,传来个弱弱的声音:“郎君,你是不是在忧心郡城之行?” 梁峰愣了一下,笑着反问:“何事值得忧心?” 绿竹咬了咬嘴唇,小声道:“到了郡城,不去李府探望吗?” 梁峰这才想起来,郡城里还有个恨不得他早死的姑母呢。这些日子操心的事情太多,还真把这个蛇蝎妇人忘在了脑后。冷冷一笑,梁峰道:“郡城之行甚是匆忙,就不去叨扰了吧。” 绿竹的表情立刻亮了些,又犹豫说道:“可是万一落人口实……” 梁峰笑笑:“放心,如今我不登门。旁人非但不会怪我,怕是要疑心其他才是。” 这就是名望的好处了,更何况还有之前打下的预防针。若是有人提起这事,恐怕溯水亭上,李朗被王汶赶出雅集的事情,才会更引人好奇。只要梁淑有点脑子,就不敢轻易败坏他的名声。 听到梁峰这话,绿竹这才松了口气。为了这事,她可担心良久了。不知为何,她总觉李府那些人对郎君不好,能够离他们远些,才让人安心。 有了完全准备,又日夜兼程,两日后,车队终于驶进了郡城。崔府已经得了消息,崔亮欣喜异常,亲自迎出了门:“没想到这么快就等到了子熙,实在是辛苦你一路远行。” 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梁峰的脸色照常有些苍白,但是他的表情依旧温文尔雅,微微笑道:“长者托付,怎敢怠慢?除了雕版和十册印本,我还带了些小笺,还望崔兄不弃。” 梁府的笺纸从来都是不卖的,只会搭配藏经纸送些。没想到梁峰会如此重视祖父的委托,礼数又如此周道,顿时把崔亮感动的不行,连连道:“子熙太客气了!快快进屋歇息!” 梁峰笑笑,跟着崔亮走进了府中。崔府占地不大,也并非高门,然而有崔游这个金字招牌,还是颇具书香之气。拜见了家中长辈,又饮茶闲谈了一会儿,崔亮才带着梁峰一起来到后院书房,参见那位德高望重的大儒。 当梁峰见到崔游时,着实吃了一惊。虽然知道这位大儒年龄颇大,但是他没想到,这人竟会如此老迈!怕是过了耆耋之年,老者身上已经不见清瞿,唯有暮气,身量瘦的吓人,双目也昏聩陈黯,似乎随时都会闭过气去。 只是一眼,梁峰就发现自己判断有些失误。这样一位老者,恐怕无论如何,也不会再参与匈奴的谋国大计了。 那他为何不惜花费钱财,非要自己登门? 带着满腹疑问,梁峰恭恭敬敬跪坐在了案前,行礼道:“陈郡柘梁丰,拜见崔老先生。” “……你便是梁子熙?”像是过了很久,老者才缓缓开口。 “小子正是。” 老者浑浊的目光在他面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什么,过了半晌才道:“你可知,圣人之书,为何从无句断?” 第43节 第63章 识微 没料到一上来就是发问, 还是这么个问题, 梁峰不由一愣。面对这么个货真价实的大儒, 他总不能回答是这是封建统治阶级的愚民政策吧?好在原主怎么说也是读过书的,肚里中还算有些干货,加之这些日子史书读的也不少, 只是犹豫了片刻,梁峰便答道:“微言大义,不可妄断。” 这也是最符合这个时代的答案。《礼记·学记》有云:“一年,视离经辨志。”就是说读书的第一个年头,要学习分章断句, 辨别志趣意向。这是所有古代读书人的必经之路, 要通过师长的教导, 自我的研读,才能理解经句中的深刻含义。 可是圣学无句断。这样的情况下, 儒家学者就必须根据自己的理解和揣摩, 去分析章句, 明辨圣人之意, 从而衍生出无数的疏校释注,形成不同流派。师承不同,解读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又有谁能突破众家之言,独自为圣学释义断句,流传天下?因此传世的儒家经典,都必须是不加标点的“白文”才行。而真正的学者,也不会只看一家之言,往往需要博览群书,观看无数前人笺注,方能继承先学,推陈出新。 梁峰自觉这样的回答,应该并无破绽。然而面前老者依旧面色不变,又问道:“为何要送还《丧服图》雕版?” 这跟之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不过梁峰没有犹豫,立刻道:“此为老先生心血,小子不敢擅专。” “《伤寒新论》,为何又有句断?”第三问接踵而来。 “此非圣人言。不为济世,只为活人。”给《伤寒新论》分出句断时,梁峰就想好了答案,自然答的干脆。 “活人之书可传天下,济世之言呢?”老者直直望向梁峰,浊目似冰,毫无波澜。 这是什么意思?仔细思索了一下前后几个问题,梁峰背后突然冒出了一股冷汗,俯首道:“雕版小技,小子不敢妄论圣人之言。” 这哪是在问问题?分明是个警告啊!直到此刻,梁峰才明白过来,崔游想说的是什么? 在这个没有科举的时代,知识是掌握在极少数人手中的,特别是关于治国理论的圣王之道。每一家每一派都有自己道统,“今文”“古文”之争方才落下尘埃。这种时候,雕版印刷的介入,完全可能成为导火索一样的存在。 若是有人找他刊印自家学说,他印还是不印?莫说是注疏,就算普通章句辨析,恐怕都不能擅自触及。轻则是加入派别纷争,重则就触及了上层统治者的逆鳞。这种涉及意识形态的问题,别说是他一个白身亭侯,就算是朝廷,也不敢妄动。 这恐怕也是为何雕版印刷一术如此简单,却要到宋明之后才能长足发展的真正原因吧。不加句断,是隔开了普通人和知识之间的距离,让人无师承就无法研习经史。那么加了句断?有了官方答案呢?不也是另一种控制思维,统一意识形态的方法吗?圣王之道从不单纯,因为它本就不是单纯教人知识的学问,而是统治国家的纲领和理论! 看到梁峰俯身认错,老者的眼皮微微一撩:“你还要印《伤寒新论》?” 他甚至都没问《金刚经》,看来是早就识破了那点小花招。梁峰咬了咬牙:“书能活人!” 对,印书是可能让他涉险。但是若不印,钱粮就会少了一大截,他对姜太医的承诺,自然也无从实现。更别提这书可能救下的人命!他当然得印下去! 老者轻轻唔了一声,便垂下了眼帘。然而这时,梁峰哪还敢动上半分。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前,他简直就像被扒光了一样。那点小心思,根本无从遁形! 过了良久,老者又开口了:“你于何处进学?” “范阳卢氏。”梁峰恭恭敬敬答道。范阳卢氏天下闻名,原主也是凭了关系进学的。不过资质和身体都不怎么样,只学了一年,便答道回府了。 “春秋三传精研哪部?”老者继续问道。 “小子羞愧,学识不精。”这可不是吹牛的时候,梁峰有一说一,论起经学,他真是拍马都追不上面前这人。 老者又长长的唔的一声:“你家中尚有幼子?” “是有一子,年方五岁。”梁峰道。 老者这才点了点头:“若你有意,明年送他来崔府进学吧。” 这简直比刚才那些问话,还让梁峰发晕。怎么突然想收梁荣作弟子了?这种经学世家最是龟毛,一般收徒非但要凭关系,还要看学生天资毅力,缺一不可。毕竟关乎自家招牌乃至学问传承,谁都不会轻忽。而能不能拜得名师,更是关系着一个士子的前途命运,若是有这样的大儒肯点头,不知多少人要趋之若鹜。 梁峰迟疑了一下,方才答道:“小子驽钝,幸得老先生垂青。不过吾子尚且年幼,怕要到六岁之后,方能进学。” 这话既能理解成往后推一年才能进学,也能理解成婉拒邀请。 老者微微一挑唇角:“无妨,一年时间,足能定断。” 这话也有两重意思,或是理解成一年之后就能看出孩子的资质,或是理解成给他一年的考虑时间,再做定论。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只要梁峰肯,这个孩子崔家就会收下。 老家伙都把话说道这份上了,梁峰还能说什么,只得笑道:“多谢崔老先生厚爱。” 似乎该问的话都问了,老者眼帘微垂,又露出了那副疲乏不堪的样子。梁峰乖觉,温文尔雅的行礼之后,便退出了书房。崔亮还守在外面,看到他出来,笑着迎了过去;“看来家祖很是赏识子熙啊,谁来拜见,都未曾待的这么久。” 对这话,梁峰还真不知该怎么答。又是指点又是收徒,还真是非同一般的“赏识”。虽然跟这种年老成精的家伙打交道,很是耗费力气,但是不得不说,也给了梁峰不小的提醒。看来印书这事上,还是要小心一些更好。毕竟他现在缺乏实力,冒然搞大跃进,怕是会摔断腿的。唉,在这乱世,手上的势力才是根本啊。 另一侧,从背后的房间绕出一人,他的长相跟崔亮有七八分相似,但是年岁更长一些。恭恭敬敬跪在了书案之前,他开口问道:“大父为何要收那梁家幼子?” 之前一直在后面听着,他心中难免有些疑惑,如果祖父真的看好这个梁子熙,直接收下他不就行了,何必费力收下他家幼子? “他心不在经学。但是其子,需有人教养。”老者缓缓道。 男子的面色立刻变得肃然起来:“大父觉得,那梁子熙有过人之材?” 这些年,唯有他与祖父讨论过些许时局。也唯有他知晓,祖父早就看出,这天下即将大乱。历经三朝,年逾百岁,老者虽身在书庐,但是神思敏锐,更胜当年。如今,他竟然看好了这么一个病弱娇柔的年轻人,怎能不让人吃惊! 老者微微颔首:“胸有异志,心怀天下。此子远胜元海。” 男子面色更加凝重,刘渊乃是祖父的得意门生,却也同样是块心病。他把刘元海教的太好了。此子天资过人,本是璞玉,又经细细琢磨,若遇明君必为良才。可惜司马氏倒行逆施,又无德行服人,对待异族就如铁鞭训烈马,早晚会生出忧患。 在治世中多个异种的天纵之才无妨,若是乱世呢? 而现如今,又多出了个梁子熙。“心怀天下”四字,可比其他评断要重上许多。祖父这是觉得此子堪为中流砥柱,非但想要帮他,还想让崔家,一同登上这条新船。这可是关乎一脉兴衰的大事啊! 沉默良久之后,男子才道:“还有一年。” 是的,还有一年。不论是对梁丰而言,也是对崔氏而言。老者缓缓颔首,闭上了双目。 ※ 只在崔家停了两日,梁峰就打道回府。这一趟,来的匆匆,去也匆匆,并无多少人知晓。不过总有一些好事之辈,喜欢打探他人阴私。 花阁之中,锦帐重重,日暖如春。几位贵妇围坐品茗,观赏着亭外萧瑟冬景。 “再过几日,怕是要落雪了。不知今冬雪景,会否动人?”其中一个贵妇轻笑一声,拨了拨手边瑶琴。 “阿瑶只爱雅景,我却是个俗物。”另一个妇儿笑道,“都说梁家郎君风姿高绝,容色昳丽。怎么阿淑偏偏藏着掖着,不舍得让我们见上一见?” 梁淑闻言微微一滞,放下了手中茶盏,笑道:“我也许久未曾见那侄儿了,阿岚何出此言?” 李岚故作惊讶的以帕掩唇:“怎么?梁郎君来到郡城,都未去探望你这个姑母吗?” 梁丰来郡城了?什么时候?!梁淑只觉得心中跟打翻了一盆火炭似得,立刻灼燎起来。不过面色容色不变,她淡淡道:“许是有事,匆匆便回了。他身体太弱,轻易不出门的。” “原来如此!”李岚笑笑,也不多谈,扭头催身边那人,“阿瑶快再奏一曲!” 悠扬乐声再起,然而梁淑无论如何都听不下去了。夫君的这个妹妹,向来与她不睦,难怪今日邀她来饮宴品茗,原来只是为了看场好戏!梁丰那个病秧子何时到的郡城?!他竟然真敢不闻不问,就此绕过自己这个姑母?! 然而再怎么羞怒交加,她也不敢表露在外。至于这半年来,梁丰早已名声鹊起,变了个模样。什么佛祖入梦,传经止疫,还卖起了经书!一桩桩一件件,全都闻所未闻。如今那个病秧子已经成了太原王氏的座上宾,名气传的神乎其神。而她家朗儿被逐出溯水亭一事,也成了其中一则趣谈。 谈的人自然兴致勃勃,可是沦为笑柄的人呢?因为这事,非但李朗,就连李府都背上了污名。夫君日日对她冷嘲热讽,梁淑差点没气炸了肺。若不是自己有先见之明,把朗儿送到了邺城,还不知如今是何模样! 不过即便这样,梁淑对于那个可恨的侄儿,依旧束手无策。几月之前,青羊寨被剿一事,弄得她数日都未睡上安稳觉。一是生怕有什么把柄落在梁丰手中,二则是心惊梁府的战力。这样一个有名望有实力的侄儿,简直让人坐立难安。一个原本柔弱木讷的小子,怎么会突然就像变成了个人? 而从十月开始,洛阳焦灼的战事,更是让她心中忐忑。她可是在成都王身上压了重宝,若是成都王败了,朗儿可就前途无亮了。无论如何,大军都要拿下洛阳才行! 长长蔻丹陷入掌中,梁淑不动声色的扭过头,向着遥远东方望去。 第64章 烈风 炭火融融, 狐裘轻软, 马车里温暖如昔。然而梁峰看着面前那几卷书, 面上全无表情。在崔府待的那两天,崔大儒没再找他,只有崔亮那个没什么心机的小子陪他谈谈佛, 说说玄。然而临走的时候,他却收到了一份临别馈赠,是一卷由崔游亲自注疏的《春秋公羊传》。 从木盒里取出这卷书时,实在让梁峰堵得心慌。再怎么不通经史,基本的知识, 他还是知道些的, 当然明白这是本什么样的书。 《春秋》分三传, 《左氏传》、《公羊传》、《谷梁传》。三传都是为了转授春秋经旨,其中左传详于记事, 公羊谷梁详于诂经。作为经典史书, 梁峰这些日子也看过一些左传, 里面战争谋略写的尤为精彩。而公羊和谷梁实非他所爱了, 只知道里面还牵扯一些“今文”、“古文”之争,后来郑玄统一“今古”,才让争斗告一段落。不过之后儒家研习,多以《春秋左氏传》为主。 若是崔游送他春秋三传或是本左传,梁峰还只当是那老狐狸催他上进好好读书。可是单单一卷《公羊传》,实在不能简单了想。这玩意在汉代最出名的传承者,叫董仲舒,而支持他的人,叫刘彻。《公羊传》实实在在就是一部大一统的儒学经目,什么微言大义,什么尊王攘夷,什么华夷之辨,妥妥一本圣王之书! 闲聊了几句话,就送他这么一本书,梁峰简直都不敢想,那老东西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又对他抱了如何期许。可是说破了天,他连官都不是,只有一个小小庄子啊! 然而崔游,又确确实实是大儒、名儒,那种不为权势,安心治书的儒生典范。平生只当过魏朝的小官,连晋武帝的征辟都没应,只是闭门读书。上党崔氏也并非汲汲钻营的豪门,家世平平,若是没有这个大儒,恐怕连士族的尾巴都搭不上。这样的人,就算了教出了刘渊,梁峰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他居心叵测,图谋不轨。 那他在自己身上,又看到了什么呢? 一趟应邀之行,非但没探出半点刘渊的底子,倒像是被人从里到外摸了个透。这种厚望,他能回应吗? 手指拂过书上一句:“……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天下诸侯有为无道者,臣弑君,子弑父,力能讨之,则讨之可也。” 在这句话旁边,还有一行端庄小隶:“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 车轮咯咯,北风呼啸。锦帘之后,方才是真正天地。梁峰突然放下经卷,掀开面前了厚厚车帘:“停车!牵马来,我要骑马!” 绿竹惊道:“郎君,天寒,不能出去……” 然而梁峰已经探出半身,亏得弈延掌车,眼明手快,拉住了缰绳。车子还没停稳,梁峰就跳下车,走到了一个骑着乌孙大马的骑士身边:“下来。” 那骑士怎敢违抗他的命令,赶紧跳下马来。梁峰也不用人搀扶,抓着马鞍,翻身上马。弈延已经大步赶了过来:“主公!那马不行!” “怎么不行?!”梁峰双腿一夹,喝了一声,“驾!” 身下骏马听令,撒开四蹄跑了起来。这一冲太猛,弈延根本无法阻拦,只得也翻身上马,对其他骑兵道:“尽快跟上!” 说完,他头也不回追了上去。 寒风呼啸,肩上狐裘再也无法包裹身体,冷风如同短刀,穿透衣衫,刺入肌理。那风是冷的,冷的人浑身瑟瑟颤栗。然而梁峰只觉得胸中烦闷难熬,有什么想要冲出喉腔,让他呼喝出声。可是他该喊些什么?他能喊些什么?一个庄子不够,当然不够!但是崔游期盼的,他能扛的起么?! “主公!”焦急的声音,随着马蹄声追了来。弈延面色惊惶,紧紧跟在梁峰身后。他从未见过主公这个模样,那人总是不疾不徐,温文有理。是什么让他如此愤怒,怒到必须策马狂奔? 可是身前那人,像是根本没听到他的喊声。这马是真正良驹,如此放开了跑,不出片刻车队就会被甩在后面。这可是荒郊野外,若是遇到了流寇,如何是好?! 一咬牙关,弈延身形前倾,催马提速。如同黑色旋风,身下骏马冲了出去,只是十余步就追到了梁峰身后。然而还未等他抓住身前那人,前面马匹突然一声嘶鸣,人立而起! “主公!” 梁峰听到了惊呼声,然而他来不及做其他反应了,只能死死抓着马鬃,伏在了马背上。刚刚路上突然窜出一只野兔,惊了马儿,他的骑术尚不足以对付突然情况,只能先稳住了身形再说。 一只大手斜刺里劈了过来,手上青筋暴起,一把攥住缰绳。这力气极大,却也极巧,惊马挣了一下,未能挣脱,双蹄重重落在了地上。还未反应过来,梁峰只觉得身上一轻,被人捞下了马背,落在了一人怀中。 “主公,你可安好?” 那双灰蓝色眸子直勾勾望了过来,宛若寒潭。梁峰深深呼了口气:“没事,刚刚马惊了。” “这是野外!怎么能如策马!”弈延还要说些什么,梁峰却站稳了身形,迈步向着路边的草丛走去。 弈延这才发现,草丛里有两个身影,正蜷着身体,瑟瑟发抖。刚刚平复的神经又炸了起来,他刷的一声抽出佩刀:“什么人?!” 梁峰伸手虚虚一拦,挡住了弈延。草丛里,跪着的是两个流民,一男一女,都瘦的吓人,身上的衣服勉强只能蔽体。那女人怀中,还抱着个孩子,三四岁模样,两件大大的外衫裹在身上,应该是这家仅有的冬衣。那小家伙正被娘亲捂着嘴,牢牢抱在怀中,似乎怕他哭喊出声,惹来灾祸。 发现躲不过了,那个汉子呜咽一声,拦在了妻儿面前:“不是他们的错,要杀便杀我吧。求求你们,饶了他们母子……” 梁峰哪还猜不出?应该是这对夫妻逃荒路上发现了只野兔,想要捕兔为食,却不小心让兔子惊了快马。若是碰到真正的兵卒或是贵人,他们还能活命吗? “你是哪里人士?为何逃荒?” “我,我们是寮阳人。没……没吃的了,想,想去司州,投奔……舅兄。”那汉子结结巴巴答道。 “司州正在打仗,乱兵围困洛阳。”梁峰道。 那身后女子呜咽一声,竟然哭了出来。那汉子更慌了,连连道:“没事,没事。舅兄他一定没事……” 看着这两人,那还吓得完全不敢出声的孩子,梁峰长叹一声:“你们要是有意,可以随我回府,在那里做工,度过寒冬。” 第44节 没想到能听到这话,两人同时惊得失了声,却久久不敢回答。梁峰知道他们在顾虑什么,又道:“我姓梁。” 听到这话,一直垂着头的女子突然抬头望了过来,当她看清梁峰容貌后,惊的像是痴了,一把抓住了丈夫的手臂:“梁,梁郎君!佛子!你是那个……” “我是那个梁郎君。” 女子捂住了嘴,突然哇的声哭了出来,也不顾怀中孩子,重重叩在了地上:“佛子,求佛子救救我们……” 那声音中,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只有无比虔诚的祈求。这不是第一个叫梁峰佛子的人,也不是他第一次听到求救。然而这一次,那哭声就像穿透了胸中郁郁,直刺心扉。 梁峰闭了闭眼睛:“回去吧。” 他不知道崔游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但是他知道,即便是那样的期盼落在肩上,他也无法断然拒绝。面对这些鲜活的生命,他说不出那个“不”字。 在恼人的哭喊中,弈延发现身侧那人的神色再次平静下来。胸中像是有什么东西被狠狠揉了一把,他深深吸了口气,垂下了头颅。 ※ “张方那蠢货又败了!”司马腾看着面前战报,腾身而起,“为何那人如此能战!” 那个人,当然是说镇守着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从河桥一战开始,司马乂战战皆胜,甚至亲自押送陛下前往战场,鼓舞士气。据说敌军已经死伤四五万人马,如果再多给他些兵马,岂不是要击溃两王联军?! 司马越端坐在席上,面色也不好看。司马乂胜了,司马颖却并无退兵之意,大军把洛阳围的水泄不通。城里储粮本就不多,又被张方夺了城外粮仓,还掘了千金堨,害得洛阳城中水源枯竭。如果再拖个十天半月,城中岂不是要闹起粮荒? 然而思索半天,司马越还是摇了摇头:“士度招了雍州兵马,想要勤王。现在胜负未分,不能妄动。” 若是勤王兵马到了,击溃司马颖大军,他们这时反水,岂不折本?不过司马颖是个蠢货,司马乂却甚有祖上之风。若是这人胜了,朝中铁板一块,他还能有机会吗? 冷哼一声,司马越吩咐道:“这些日子,不论士度有何吩咐,都要照做不误!切莫让他抓住把柄。马上就要进入寒冬,这仗,总该有个头的!” 怎么说也是自家兄长,司马腾瞬间就听明白了司马越口中之意。用力颔首,他狠狠笑道:“一切都听阿兄的!” 第65章 乱起 一路从郡城回到梁府, 短短两日时间, 跟在车队后面的流民, 就从两个变成了六十个。阿良看到这批流民,一脸头痛的抱怨道:“郎主,现在已经错过了冬麦播种, 这些人要如何安置才好啊?” “错过冬麦还有春麦,先把他们安置在下槐村吧。口粮里多混些麸子,饿不死人就行。还有棚屋要自己搭建,不能一下子让人闲下来。周边的地也趁着天冷深耕一下,等到春天种麦收成会更好。”梁峰浑不在意, 吩咐道。 就算存粮再多, 这么无限度的收容流民也不是个事情。然而阿良只是张了张嘴, 还是应了下来。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这群明显就要饿死冻死的可怜人, 又有谁真忍心把他们赶向死路呢? 安排了流民, 梁峰就被绿竹拉去泡药浴了。之前那次纵马狂奔, 散心的效果不错, 但是副作用也不少。猛地受风,这副虚弱无比的身体根本无福消受,当晚就有了热度。加上惊马时用力过度,整个后背和大腿也是一片酸痛。两厢叠加,泡个热水澡显然是个好主意。 坐进热气蒸腾的浴盆,又把跟鸡妈妈一样的绿竹打发了出去,梁峰长长舒了口气,把头靠在浴桶上。舒舒服服躺了会儿,他突然开口问道:“弈延,营中有多少人了?” 弈延并没有跟进浴房,而是像一个称职的卫兵一样守在门口。听到问话,他也未回身,就那么答道:“槍兵三十五人,刀盾兵十五人,骑兵十人,还有十个弓手。正兵一共七十人。还有辅兵一百二十人,都练的槍阵,还未见过血。” 梁府如今差不多有一千人,只选出了七十个正兵。这些可都是实实在在的职业军人,虽然兵种稍有区分,但是身体条件和训练基础都很扎实,而且各个都见过血,算得上老兵。而那一百二十人的辅兵,是从农闲就开始锻炼的庄户,全都从槍阵练起,也有了些纪律性。 梁峰微微颔首:“正兵先控制一下人数,辅兵可以增多些。已经到了农闲,那些青壮劳力都可以练起来,以免正兵外出时,庄子上的防守空虚。还有流民,适当选些条件好的,作为正兵备选。” 反正现在没什么农活,都是要养人,不如挑些身体条件好的,作为兵种。 “属下明白。”弈延答道。 “再从辅兵里挑一些出来,安排哨岗,巡视田庄。如今流民多了,纪律一定要抓好,不能生出乱子。”梁峰又道。 “属下明白。” “关于灭火的演练也要操办起来,给他们好好普及防火知识,万一有险情,营中要率先顶上。” “属下明白。” 连着三个“属下明白”,让梁峰微微皱了皱眉。从浴盆中半坐起来,他扒在盆边,看着门口那个身形笔挺的青年,过了片刻才道:“怎么,还在生我的气吗?” 这两天,弈延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个影子似得贴在他身边。不论是在外掌车还是今天回府,都安静的要命。这是气他冒然骑马,差点闹出乱子? “属下不敢。”弈延答道,但是依旧没有回头。 梁峰不由苦笑,放缓了声音:“那日是我鲁莽了,以后不会再如此了。” 又是惊马又是发烧,绿竹都哭给他看了,亲手救下自己的弈延发点小脾气,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梁峰哄小姑娘拿手,哄这种大小伙子,实在不怎么擅长。 这次,弈延沉默了片刻,才答道:“属下只恨自己,无法替主公分忧。” 这两天,弈延很难分辨自己的情绪。当那种天真的无畏退去之后,他发现自己并非原先所想的那样,能够张开双臂,彻底保护身侧这人。相反,他懂的太少,既不会赚钱,也不通诗书,更无法猜透主公忧虑的都是什么。 他只是像一只没晾干翅膀的小鸟,被主公护在羽翼之下。自己所知的,都是主公教的。自己所拥有的,也是主公给予的。他从里到外,其实早已刻上了主公的印记,却懵懂无知,以为是自己护住了这人。 这突入起来的认知,让他有些失措,亦有些不甘。可是即便如此,他依旧想守在这人身边。 没想到弈延别扭的竟然是这个,是自己的焦虑影响到他了吗?梁峰笑了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就像我不会让阿良管账,让周勘经商,让江倪带兵。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位置,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若是没有你,也不会有现在的勇锐营。” 那人的声音温和如昔。弈延微微闭了闭目:“属下当做得更好。” “你会的。”梁峰的声音里没有任何迟疑,笃定道,“你从未让我失望。” 心又跳了起来,不过并非以往那种热血沸腾的搏动,而像是整个被泡进了温乎乎的水中,又酸又涩。这时,绿竹领着仆役走了回来:“郎君,该添热汤了。” “我来。”弈延伸手接过了仆人手中的拎着的木桶,走进了房中。 那人毫无防备,慵懒的躺在木盆之中,白皙的手臂搭在盆边,几缕乌发滑脱了出来,散在水中。然而弈延并未抬头,只是垂首站在一旁,任凭绿竹一瓢一瓢取出热水,调整水温。水声哗哗,药香扑鼻,也带出让人心安的宁静。 在浴盆里折腾了快半个时辰,梁峰才回到了房中。炭火早就点燃,绿竹细细擦干了他头上湿发,柔声道:“郎君,旅途疲惫,你该早些歇息了。” 梁峰却没有答应,想了想,道:“带荣儿过来。” 没想到这时候要叫小郎君过来,看来是有事情,绿竹立刻出门,吩咐了下人。不一会儿,小家伙就急急赶了过来。 “阿父,你从郡城回来了。身子还好吗?”梁荣进门就问道。 梁峰笑道:“为父无事,倒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你。来,这边坐。” 梁荣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乖乖坐在了梁峰身边。犹豫了片刻,梁峰才道:“荣儿,你想去郡城进学吗?” 没想到问的是这个,梁荣愣了一下:“阿父想送我去郡城?” 看着小家伙有些受惊的小表情,梁峰伸手摸了摸他的脸蛋:“我是问你,想不想去?” 像是才反应过来,梁荣立刻牢牢抓住了梁峰的袖子:“我要跟阿父在一起!” “你当然会跟我在一起。不过再有一年,你就到进学的年龄了,是该上学的。”这也是最近几天,梁峰一直在思索的事情。 梁荣快六岁了,这年龄的小朋友,是该上小学才对。甭管学些什么,总要跟其他小朋友接触,同时打下一些读书的根基。识字、算术朝雨或是周勘还能对付,但是经学呢?梁荣毕竟不是他,是属于这个时代的孩子。若是完全没有经学根底,恐怕也有些愁人。 更别提,这个完全没有同龄人的大宅子,会对他产生的影响。梁荣不是不乖,而是太乖了,少年老成,失去了孩童天性。若是进学,会不会好些呢? 不作父母,不知父母心。梁峰如今也有些体会了,面对孩子,有些事情还真是伤脑筋。因此在渡过最初的惊讶,和那个经书明示之后,他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让梁荣去崔府进学,对他更有好处。崔游毕竟是个大儒啊! 听梁峰这么说,梁荣的面色才缓了下来。小手攥着梁峰的长袖呆了片刻,他小声道:“不能在家里进学吗?郡城太远了……” 看着小家伙怯怯的表情,梁峰不由笑道:“荣儿怕离开家吗?” 梁荣摇了摇头:“荣儿不怕。但是阿父身体不好,荣儿要待在阿父身边才行。” 这话简直戳到了梁峰的心窝里,他轻轻摸了摸梁荣的脑袋:“那为父努力恢复身体,荣儿也要努力进学。这样可好?” 咬了咬嘴唇,梁荣小声道:“好。” 看着梁荣那副小模样,梁峰叹了口气:“荣儿莫怕,不论为父在哪里,都不会抛下荣儿的。” 这话似乎终于安抚了梁荣,他点了点头,力道很轻,像个小猫崽儿蹭蹭人的手心一样。 看来崔府的事情,还是暂时等等吧。反正还有一年,看看明年梁荣再长大些,会如何想吧。 把小家伙哄好了,让朝雨领了出去,梁峰躺在了柔软的床榻上,闭上了双眼。 ※ “啊啊啊……死了!都死了!” 棚子外,传来一阵声嘶力竭的哭嚎,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哭倒在地,状似疯癫。在她身后,一个匈奴汉子盯着棚里的死马,面色铁青。这已经是他家饿死的第三匹马了,一户才能养几匹马?羊也没了,马也没了。明年的日子,要怎么熬下去? 就这么傻愣愣的看了半晌,那汉子扭头,大步朝远处的山丘走去。冬日草木凋零,山上光秃秃一片,只有荒凉灰褐,西北风呼啸,刮透了他身上老旧皮袄。然而那汉子目不转睛,看着山下的某处宅子。几代之前,他们就不住帐篷了,改住汉人的宅子,可是谁能想到,还有这种宅子,可以奢华到如此地步! 那是千骑长的宅子。千骑长说,今年的粮价涨了,羊皮换的米不如往年的一半。可是粮价涨了,皮价为何不涨?千骑长说,今年大帐有令,不准私卖皮货,只能卖给帐中。可是为何商队来往,运走了一车又一车皮料?千骑长还说了……说了一样又一样,可是他宅子里的灯火,从没有熄灭的时候! 山上的草早就不够马吃了,他家婆娘从自己嘴里抠出了粮食,喂那马儿,却还是死了。没了马,没了羊,他一家人,明年要如何才能活下去? 就像长在了山头上一样,那汉子死死盯着山下的大宅,双目几乎迸出血来。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阿葛,回去吧。赶紧杀了马,还能有些肉过冬……” 那汉子没有接腔,反而幽幽道:“阿隆,你知道郝散吗?” 身后那人一惊:“阿葛,你莫想偏了!郝散他们被人剿了!” 几年前,谷远那边出过乱子,一个叫郝散的匈奴人不堪饥贫,起兵造反。举兵之后,他裹挟了羌人、卢水胡,足有数万大军。这些人攻破了上党郡城,又转到去了雍州,所过之处净是狼烟。晋人花了四年时间,才终于把他们全部剿了干净。 这件事,他们都清楚这事,心知肚明。 然而那汉子并没停下,仍是用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声音低语着:“他们死了,但是死之前,一定吃过饱饭,穿过暖衣,还在下面那种宅子里住过,快活过。我也要死了,我从未快活。” 这话就像幽魂在低低呢喃。身后人突然闭上了嘴,不再言语。风呼呼在两人耳边刮过,像是鬼哭狼嚎,也像是桀桀狂笑。最终,那汉子也呵呵笑了起来:“阿隆,你想在死前,吃口饱饭吗?” 当夜,山下那座宅子烧了起来,火光照亮了天际。一个匈奴汉子一手持着血淋淋的弯刀,另一手提着个人头,从火海中走了出来。 “千骑长死了!分了他的家产!” 在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有人狂呼了起来,有人惨叫了起来,更多人不惧大火,冲进了那栋大宅。 “卢葛,你杀了千骑长,大帐里那些贵人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知道。我们可以向东去。我听人说了,东边那个高都城,通了商路。城里一定有很多钱,很多粮,我们去抢来,再向西行!就像郝散那样,吃上饱饭,穿上暖衣!” 在他嘶哑的吼声中,无数人也吼了起来。红光熊熊,照亮了他们狰狞而兴奋的面孔。 第66章 逼近 今儿风又大了些, 外面地上都挂了白霜。然而坐在房中, 郭郊的只觉浑身都暖洋洋的。身上穿着加了丝绵的锦袍, 腿上盖着厚厚实实的羊毛粗毡,脚边炭盆里,烧的还是细炭, 烟气不大,又耐久的很。在这重重防护下,哪还会觉得冷?放在往年,这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终于也轮到他来享受了。这可都是自己辛辛苦苦赚来的啊! 嘬了口热气腾腾的酪浆, 他又翻了一页账薄, 看着上面一行行数目, 只觉心旷神怡。这些时日,他从梁府拿到了不少便宜经书, 让下人通过太行径, 卖去了司州。他可不像梁子熙一样, 只会认准了要粮, 而是以两万钱一册,把书卖了个精光。 这一趟,就有差不多十万钱进账。于是冬衣也有了,细炭也有了,就连侍候的婢子都多了两个,怎能不让人舒心? 这梁子熙,真是个可交之人啊。 慢吞吞翻完账薄,郭郊闭目思索起明年的生意。只要开春之后梁府开始印书,他就再多拿些,这次走白径,去邺城。那边的生意应该也不会太差。来回几趟,怕也有数十万钱了吧? 心里想的正美,紧闭的房门突然“咣”的一声被撞开了,一个小吏狼狈不堪的冲了进来:“县尊!闹,闹,闹起来了!” 吓得手上陶碗差点摔在地上,郭郊怒道:“放肆!还有点规矩吗?!到底是什么闹起了?” 第45节 “乱兵!”那小吏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匈奴那边又有乱兵了!” “啊呀!”陶碗跌在了桌上,白乎乎的汤汁散了满桌,可是郭郊已经顾不得了,豁然起身,“从哪儿乱起来的?有多少人?打到哪里了?” “析县!应该是析县!有四五百人之多,沿途扫荡了数个村寨,眼瞅着是冲县府来的啊!”那小吏吓的都快哭出来了,哆哆嗦嗦禀道。 “该死!快去请吴校尉过来!”郭郊喝道。 高都城旁边就是太行关,自然有驻军把守,其中领兵的正是千人督校尉吴陵。不过天气寒冷,吴校尉大半时间都待在城中,这下倒是凑了巧。那小吏知道事关重大,不敢耽搁,立刻跑了出去。 郭郊则焦躁的在房间中转来转去。匈奴乱兵啊!要知道几年前,上党就乱过一次。匈奴人郝散率军攻打郡城,不但攻破了潞州城池,还杀了长吏,扫荡了大半郡城!数万马兰羌、卢水胡裹挟其中,转战并雍秦三州,闹得天下不宁。大乱整整持续了六年,才被压了下去。 若是再这么来一次,自己这个小小的高都,能守得住吗? 打了个冷颤,郭郊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高声叫道:“来人!” 候在一旁的亲随连忙走上前来。郭郊面色凝重的吩咐道:“你速速带信去梁府,就说乱兵要到了,想要攻打府城,让他小心为上!” 梁府的工事建的虽然不错,但是毕竟不如府城。万一这帮如虎似狼的乱兵绕到攻打梁府,可就不妙了。郭郊怎么说也收了人家莫大好处,这种时候,自然也不能忘了梁丰。 亲随快步赶了出去。又过了片刻,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大步走了进来,劈头便道:“有乱兵来袭了?!” “吴校尉,你可来了!是有一波乱兵,正朝高都袭来。据说是析县的人马,不知怎地就反了!有四五百人呢!”郭郊赶忙迎了上去,飞快说道。 “析县?那不是左部匈奴治下吗?!这群该死的杂胡!”吴陵怒道,“无妨,我立刻调兵过来,坚守县府。只要能守上几日,匈奴那边应该就会派兵讨伐这股乱军!” “可是万一左部匈奴也反了呢?”郭郊声调有些颤抖,这可不是单纯的乱兵啊,万一是匈奴大军作乱的先锋呢? “刘渊不还在邺城吗?左部匈奴怎么敢反!”吴陵气势汹汹道。 “啊!”郭郊这才反应过来,是啊,左部匈奴都尉刘渊还在成都王身边,谅那些匈奴人也不敢妄动。心底稍稍松了口气,郭郊赶忙道,“那城中就要拜托吴校尉了!” 吴陵点了点头,大步向外走去。 ※ 远远的,有女人凄厉的哭嚎声传来。血腥味充斥鼻腔,卢葛挥出弯刀,又砍下了一颗脑袋。站在那汪血泊中,他随手擦了擦脸上滴落的黏稠液体,向着库房走去。 这是个小庄子,只有一百多私兵。花了小半个时辰,他们就攻克了寨门,冲了进来。所有男丁都要杀光,女人随意享用,若是有奴仆肯跟他们走,则能逃过一死。只要给他们酒肉,给他们女人,那些愚笨怯懦的汉子就会拿起刀槍,跟在他的大军之后。这样,他的队伍只会越打越多,直到跟郝散一样,聚众数万,驰骋三州! “哐”的一声,库房的大门被踹开了。看着里面堆积的粮食和锦缎,卢葛松了口气:“来人,把这些都运上车!” 这才是他们继续前进的依仗。这些粮草,这些银钱。几个兵卒冲了进来,扛起米袋,兴高采烈的装上大车。还有库房里堆存的百来支箭矢、十余把刀槍,也都落入了他们手中。 做完最重要的事情,卢葛走出了库房,顺着回廊向正堂走去。一路上,有人在扒尸体上的厚厚锦衣,有人衣衫不整,拎着刀哈哈大笑,还有人仔细检查着地上的裸尸,摘下腕子和颈子的金银首饰,塞进贴身的小包里。 卢葛没有看他们,大步走进了正堂。 “阿隆,干粮什么时候能备好?”卢葛问道。 “再有一个时辰。”卢隆满面红光,大声答道,“头领,这次抢了不少粮食啊!” “嗯,够吃十来日。不能在这里耽搁,吃完饭后继续上路。”卢葛面上看不出什么喜色,冷冷答道。 “一定要打高都吗?不如再走几个村子,没想到这些人手里还有如此多米粮!” “我们杀了千骑长,大帐不会放过我们的。” 卢隆脸上的喜色立刻退了下去:“那要怎么办?” “抢了高都,躲进山里,度过冬天,然后绕道雍州。汉人还在打仗,顾不得我们。”卢葛看的明白,如今司马腾不在并州,又是冬天,调兵一定会耗费不少时间。只要躲过了大帐的追击,他们就有活命的机会。不过这样一来,抢来的冬粮还远远不够。唯有攻下高都,才能劫掠到足够的粮草。 “都听你的!”如今卢隆也是心服口服。他这个表兄,一点也不比那郝散差。上党已经乱过一次了,哪还能抽出更多兵力? “派出斥候,盯住太行径的守兵。若是有人赶来救援,就先杀掉援军!” “粮草怎么办?” “派些可靠的,看守粮草,其他人轻骑突击。那些晋军,挡不住的。”卢葛脸上露出一抹凶狠笑意,“只要杀了援军,城中就没了守卫,破城易如反掌!” “哈哈,那是!晋军可不如这些私兵!”卢隆也笑了,开怀大笑。 两个时辰后,吃饱喝足,浑身血污的乱兵再次跨上了战马,向着高都驰去。另一队带着金银、锦缎和粮秣的车队,遥遥跟在了后面。 ※ “你说什么?有乱兵要攻打高都城!一共有多少人?!”梁峰面色凝沉,厉声问道。 “说是四五百人,都是匈奴骑兵。县尊嘱咐,让梁侯小心。”那信使赶忙答道。 “你先下去吧。绿竹,叫弈延到书房见我!” 没有迟疑,梁峰快步向书房走去。作战室中的沙盘已经大致有了雏形,梁峰凝神仔细看去,在沙盘上,高都距离梁府实在近的要命,可称得上唇齿相依。如今梁府已经建好了寨门,修筑了高墙,若是真有敌军,应该也能守得住。但是他能放任乱兵过境,高都失陷,让满城百姓置于兵锋之下?让太行径重要关隘,落入乱军手中吗? “主公!”弈延大踏步走进了房间,“乱兵要打过来了吗?新寨门修的坚固,就算是匈奴人来了,也绝对攻不下梁府!” “他们要打高都。”梁峰沉声道,“高都失陷,梁府就危险了。” “高都有守军的!他们应该能守得住!”弈延听出了梁峰话里的意思,皱眉答道。 “尽快召集部曲,开始备战。派出斥候,占察敌情!”梁峰摇了摇头,果断命令道,“战情瞬息万变,不能干等着敌军来犯,要尽可能多的掌握敌情!” 弈延只是皱了皱眉,就干脆点头:“主公的意思,我明白。我这就派出哨探,侦查敌情。” “很好。”梁峰颔首,再次看向了沙盘。这高都,到底能不能救,用不用救?四五百匈奴骑兵,可不是那些土鸡瓦狗一样的山匪,他手上这百来人,能在这场小型战争中,起到什么作用吗? 在焦虑和不安中,一个昼夜飞快过去。第二日,派出的探马疾驰而回,探子滚落在了梁峰脚下,急声道:“郎主,乱兵快马截杀了前来驰援的人马,援军大败,高都告急!” 第67章 出兵 “你说什么?援军被击溃了?!”郭郊只觉一阵头晕, 扶住了案几, “怎么会!乱兵不是还在几十里外吗?而且才四五百人!援军可足八百啊!!” 这次吴陵确实没有藏私, 把镇守太行径的大部分人马都调往了高都。然而还没走到县府,就遭遇敌军伏击。八百步卒又如何抵挡四百铁骑?立刻被杀的人仰马翻,溃不成兵。如今太行关孤悬在外, 无论如何也没法抽出兵力驰援高都了。 吴陵面色铁青:“都是末将轻忽,末将愿率城中兵卒役坚守城池!还请县尊号召城中青壮,与末将一同守城!乱兵都是匈奴骑兵,本就不善攻城,只要熬过三日, 便有转机!” 吴陵怎么也是个校尉, 手下豢养了五十多个亲兵, 一直跟在身边。县府的衙役也有二三十人,再添些青壮, 确实能够支撑上几日。攻城不像野战, 若是没有十倍兵力, 很难克服坚城。更别提乱兵都是些流寇, 根本没有攻城器械! 听吴陵这么说,郭郊抖的终于不那么厉害了,颤声道:“吴校尉是说,高都还能守住?” 若是守不住,他这个县令恐怕就要以身殉城了! “末将会誓死守卫高都!”吴陵按住了腰侧长剑,大声答道! “好!好!”郭郊也站起了身,“我这就招募城中青壮,随校尉守城!” 若是城破了,阖府百姓都要遭乱兵屠戮。这可是上千条性命啊!再怎么怕的厉害,郭郊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治下百姓惨遭横祸。无论如何也要守住! 看到郭郊那副坚定神情,吴陵也松了口气。这个县令虽然胆小,却不是个怕事的。守城守的便是那一口气,若是城官畏战,百姓就没了主心骨,再怎样准备也白搭。如今有了县令配合,事情便好办多了。 只看那群乱兵,何时杀到了! ※ “高都没兵了!”梁峰站在沙盘前,死死盯着上面微缩的山河图景,“这伙乱兵比想象的还强,高都怕是守不住的。” 若是高都破了,这些贼兵会再向何方进军?他们可都是匈奴兵,左部匈奴只要不想现在就反,至少也要做出些样子,前来追赶贼兵。被匈奴大军驱赶,那群贼兵又会躲到何处?高都附近的山如此多,只要乱军躲进山中,就算来了几千追兵,又能奈何? 更别说,左部匈奴派兵,粮草谁来支应?如果就地征粮,梁府能够说不吗?贼过如梳,兵过如篦。一兵一匪,足能把附近数百里搅得不得安宁。如今司马腾被困洛阳,并州本地守军绝不会把精力放在这股乱兵之上。想要活命,就必须在乱兵攻破高都,匈奴大兵入境之前,彻底解决这伙贼兵! 他手上只有七十正兵,一百二辅兵,加起来还不满两百。如何抵御四百骑兵?! 目光又在沙盘上扫了一遍,梁峰突然问道:“袭击援兵的,可是轻骑?” “是轻骑,来势太快,那队援兵毫无抵挡之力。”斥候立刻答道。他是经年的老猎手,对于窥探消息极为在行,自然不会看错。 “若是轻骑突进,必然无法带太多粮草!”梁峰目光如电,望向弈延。 弈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主公是想偷袭他们的后军,截断粮道?” “一天之内,无论如何也攻不破高都。若是抄了他们后路,那伙乱兵必然要救辎重。我军便能在路上埋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梁峰转头问道,“见到敌军攻来的方向了吗?” 那斥候上前在沙盘上比了个方向:“是从析城山来的,应该是攻破了孙家的大宅。” 沙盘上一草一木,都是弈延亲手制作,他只皱眉思索了片刻,便在图上点了的一点:“后军可能停在了西城谷,这里靠近泌水,距离高都又近,是个囤积粮草的好地方。” 梁峰毫不犹豫,对斥候道:“快马去探,看看乱兵的辎重是否再此。还有高都,也要时时盯着,注意乱军动向!” 那斥候领命,退了出去。梁峰则扭过头,对弈延道:“若是由你领兵,能否用这二百人击溃乱兵?” “主公,部曲尽出,梁府就危险了!”弈延忍不住踏前一步。 “我只问你,能,还是不能?!”梁峰喝道。 弈延握紧了双拳,沉默片刻,低声道:“我能做到。” “如何去打?”梁峰紧紧追问。 “先调人马绕过官道,埋伏在西城谷,两面夹击,击溃后军。然后全营转向,埋伏在河谷西侧,那里有一段山路狭窄,仅容几马并肩而行。当乱军经过,可以从旁夹击,一举歼灭回援骑兵。”地图就像印在了弈延脑中,没有废话,他说出了战术构想。 “若是他们没走你埋伏的道路呢?”梁峰继续道。 “那里距离后军最近,若是乱军首领想救后军,十有八九会选此路。若是没走这条路,高都之围也解了。缺少粮草,乱军必须继续攻占其他村寨,才能供人马吃饱。一来一回,至少要浪费两日,且不说他还有没有时间继续攻打高都,就算再来,我军也趁势偷袭,攻其不备!” 计划首尾兼顾,思路清晰,还有应急预案,就算是他亲自来,也没法做到更好了。微微颔首,梁峰道:“匈奴骑兵可不是山匪流寇,他们自幼在马背上长大,人人皆是凶悍战士。马战也不同于步战,槍阵未必能防住快马冲阵!” “马只是牲畜,决定胜负的,是骑在马上的人。步战不同于马战,就要让马成为阻碍他们的累赘,或是无马可骑!”弈延答的干脆。 看着那张坚毅果敢的面孔,梁峰终于吁了口气:“很好。此战,就交给你了。” “主公……”弈延似有不甘,还想说什么。 梁峰挥了挥手:“我知道你怕敌人来袭。但是这次高都之围,必须要救!若是让高都沦陷,梁府就失去了外侧屏障,暴露在敌人兵锋之下。更何况,还有匈奴大军虎视眈眈,就算他们只是来清缴乱兵,也会让我一年的辛苦化作乌有。弈延,救高都,杀乱兵,本就是救我们自己!梁府还有我,有数百青壮,你放心领军出战,一切都有我在!” 最后一句,说的斩钉截铁!弈延看着那双熠熠生辉的黑眸,终于收回了踏出的那步:“主公放心,我必会让乱军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这句话,似乎有火焰在他胸中燃起。那些担忧疑虑,统统消失不见,化作炽烈战意。他要击溃那些来犯的狂徒,要让所有人都见识到勇锐营的兵锋之利!这是主公的部曲,也是他的部曲,谁也不能绕过他们,轻犯梁府! ※ 牵着马儿,踏过被血浸透的泥地。卢隆并不觉得脚下泥泞,反而有种带着恨意的喜悦充斥心头。这一战,一口气便杀了几百晋军!面对倍数于己的敌人,他们也能像驱赶羊群一样,把这些废物砍杀殆尽。郝散算什么?只要有阿兄在,这个乱世,就可任他们驰骋! “头领,战场已经搜拣过了,他们只带了一日的粮草,应该是打算今天入城。”走到了卢葛身侧,卢隆大声禀报道。 坐在满是枯草的山坡上,卢葛轻轻擦拭着手中弯刀,上面站着污血和肉糜,因为砍杀太多,已经微微卷刃。不过这些,并不会耽误它收割其他性命。 “让大家好好休息,吃饭喂马,等到申时,就发兵攻打高都。”扔下沾满污迹的破布,卢葛把弯刀插入了刀鞘,吩咐道。 “什么?今日便要攻城?!”卢隆吃了一惊。虽然晋军不堪一击,但是这一仗下来,还是耗费了不少力气。攻城战可不像其他,他们手上连合适的攻城器械都无,要如何打下城池?更何况,冬日天短,申时发兵,到了城下天都要黑了。人马到时候路都看不清楚,赶着去又有什么用处? “既然派兵来援,高都城中的守兵不会太多。之前归附的那些奴隶,让他们在城下佯攻叫阵,彻夜不停,城内守兵必然睡不安稳。等到天亮,我们养足了精神,便开始攻城。如此,最多三日,高都必克!” 没想到卢葛已经计划好了攻城战术,卢隆兴奋的满面通红:“这法子好!这么一来,大帐那些贵人,肯定追不上我们了!” 第46节 卢葛的面色却依旧平静:“去吧,尽早解决高都!” 这个小城,远非他的目标所在。他还要更多的粮草,更多的兵将。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长长久久,痛痛快快的活下去! 战马不再咴咴嘶鸣,不少人用加了盐巴的豆料,喂食自己心爱的坐骑。更多人则拿出携带的肉干麦饼,大嚼起来。这些,都是以往贵人们才能吃上的好东西,如今他们也可以随意吃喝,还能享用烈酒和女人。只要跟着头领,就有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过! 没人为身上的伤痛哭嚎,也没人转头去看那遍地尸首,他们只是沉默的咀嚼着,双目闪烁,如同恶狼野犬,凝视着矗立在远处的那座城池。 时间飞逝,不久之后,这群浑身血污的匈奴人再次跨上了战马,尖叫着、嘶吼着,向着高都驰去。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也整装待发。 身穿烈烈红衣,梁峰站在点将台上,高声说道:“外敌入寇,即将攻破高都。高都若是城破,梁府便危在旦夕!你们必须出征,杀了这批乱兵,守护梁府!守护自己的家园!” 这里的每一寸田地,每一寸城寨,都是他们亲手打造的。这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儿,有他们流浪许久,终于找到的乐土!虽然眼中还有恐惧,虽然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但是那些人还是握紧了手中长槍,高声喊道:“为了梁府!为了主公!勇锐必胜!必胜!” 呼喝声在耳边嗡嗡作响,梁峰扭头,看向那个站在台下的异族青年。半年多了,他的身量又拔高了不少,肩膀更为宽阔厚实,面容更为俊朗刚毅。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中,燃烧着让人颤栗的炽热火焰。 “去吧,带着胜利回来!” 看着那赤红如火的身形,弈延把手按在了胸前,按住那狂跳不止,跃跃欲试的心脏,行了个标准的梁府军礼。随后,他利落的翻身跨上了马背,大声喝道:“全营开拔!随我杀敌!” “杀敌!杀敌!!” 第68章 伏击 天际, 一道红金光芒划破夜空, 从远山深处缓缓升起。冬日骄阳本就难得, 这一幕更是应该让人心旷神怡,然而吴陵面色青白,手扶箭垛, 向城下望去。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十数具尸体,这是昨晚就开始攻城的乱兵。整整一宿,他们冲了不知几次,每次都有二三十人, 叫阵攀墙, 甚至背着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土, 想要垫在城脚之下。高都的城墙只有一丈六七,叠上几人就能爬上墙头, 吴陵哪敢怠慢, 组织亲兵一次次把他们扫下城去。一直到半个时辰之前, 这伙步卒才消停下来。 可是吴陵丝毫不敢放松警惕, 来攻城的可不止是步卒,还有大队骑兵!那队击溃他增援大军的匈奴铁骑,在距离城池不到两里的地方扎下营寨,足足四五百人,就如虎视眈眈的饿狼,窥探着高都城池。因为这个,吴陵根本不敢组织人冲出城杀敌,只能苦苦强撑,抵挡一次又一次的袭扰。 而现在,这伙骑兵开始整军了。 口中满满都是苦涩,吴陵知道,这是匈奴人准备正式攻城了。他们休整了一夜,正是兵强马壮的时候。而自己的部下,却被扰得彻夜未眠。敌逸我疲,这城能守上多久? “快去禀告郭县令,让他再带一些青壮来!敌军要大举攻城了!”吴陵声音沙哑,对身侧亲随说道。 那亲随跌跌撞撞跑下楼去。吴陵按剑高喊道:“敌军就要攻来了!给我振奋精神!只要守住三天,就能等来援军!所有拼死杀敌的,我给你们请功邀赏!” 城上毕竟大半都是他的亲随,兵卒们稀稀拉拉的一阵呼喝,倒是有些气势。吴陵没说什么,抽出了腰侧宝剑,站在墙边。用那双泛着血丝的眸子,狠狠盯着城下乱兵。 若是守不住,就一同死在这城上吧! “头领,都已经准备妥当了!”卢隆意气风发,大声禀道。 扎扎实实睡了一晚,吃饱了饭,喂好了马,如今战士们又都恢复了力气,骑在马上,个个都跃跃欲试。 卢葛微微颔首,举起了手里的弯刀,高声喝道:“先攀上城头的,赏十两黄金!” 听到这话,所有人的呼吸都加重了。那柄弯刀刷的挥下:“给我冲!” 群马纵踏,向着城下冲去。 ※ “队正,还不动手吗?”草丛里,孙焦悄悄凑到了弈延身边,轻声问道。 在他们下方,是片小小谷地。十余辆大车堆在谷中,还有三十余骑守在周围。谷口狭窄,一看就易守难攻。 昨天夜里,弈延亲率一支小队摸到了后方的山脊上,藏了半宿,就等天亮时突袭。然而现在天已经大亮,他却依旧没有发令。虽然晚上轮换着休息过了,孙焦也不免有些着急。那群懒懒散散的匈奴人都开始埋火造饭了,还不动手吗? “再等等。”弈延纹丝不动,半跪在草丛中,注视着下方情形。 又过了半刻钟,饭香腾起,有灼烤的羊肉,也有滚好的麦粥,守兵三三两两聚在火堆边,开始用饭。孙焦不由自主咽下了口唾液,正想说什么,弈延突然抽出了事先准备的火箭,低喝道:“点火!” 孙焦哪敢怠慢,飞快打燃了艾绒,一簇火苗燃了起来。弈延引弓搭箭,嗖的一声射了出去! 这一箭射的极准,正中最里侧的粮车,天干物燥,又有北风助燃,那车粮草轰的一下着了起来! “怎么回事?!”“敌袭!是敌袭!” 下面的守兵立刻乱了起来,不少人丢下饭碗,向着粮车冲去,那可是他们活命的口粮,半点不容有失。另一些人则抽出了弓箭,向着弈延等人所在的方向射了去。匈奴人个个善射,然而弈延选择的位置相当巧妙,十名弓手又一律用的一石半强弓,羽箭顺风而下,射程要远远超过敌军。 惊叫声此起彼伏,又有不少人中箭,匈奴人很快察觉了敌人的方位和人数,几个勇悍的已经拔刀在手:“冲上去!他们人不多!” 眼看那群匈奴人调转方向,朝这边冲来,弈延大声道:“吹号!” 带着号角的兵士毫不迟疑,吹响了号角。低沉的呜呜声传了出去,随着号声,一阵急雨似得蹄声响起。 “糟糕!敌人,还有敌人!” 然而此刻再上马迎敌,已经迟了。冲进谷来的骑兵根本没给他们反应的时间,快马飞驰,刀光闪烁。那群守兵哪还能抵挡,立刻乱了起来。 弈延扔下弓箭,也抽出长刀,大声道:“迎战!” 梁府的操练,长槍是基础中的基础,随后则是刀盾、弓手、骑兵。好的弓手臂力过人,眼准手稳,用刀也不会差,骑兵更是要样样精通。几个弓手毫不迟疑,拔刀迎了上去。 突袭来的出人意料,又是前后夹击,那群匈奴守兵再也无法抵达,迅速败下阵来。唯有几个悍不畏死的,拼命抢到了马,逃了出去。弈延并未下令追击,而是命令部下简单隔离了着火的车架,收拢其他辎重。 乱兵抢来的东西确实不少,不过他并没有清点的意思。翻身上马,弈延道:“留下几个辅兵,转移辎重,其他都跟我来!” 这些粮食财物不过是鱼饵,重要的还是那支敌军。弈延怎么可能分不清轻重?只看这些东西在那伙乱兵心中的分量了! ※ “快!快杀!敌人又来了!”吴陵嘶声大喊着,挥出长槍,刺中了一个冒出墙头的身影。 “水呢?拿沸水来!” 随着呼喝,四五个拎着木桶的兵卒冲了上去,哗啦一下把桶中沸水全都倒了下去。惨叫声响起,叠在一起攀爬墙头的匪兵齐齐摔了下去。这么一桶热水,足够让人皮开肉绽,而且天气寒冷,水凉了之后,更是能黏住烂肉,让人痛不欲生。只要城上有人防守,这就是最简单的守城工具。 然而杀了一边,还有另一边。趁着混乱,一个匈奴人蹭的一下窜上了墙头,挥刀劈向面前的青壮。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那汉子就抓着咽喉迎面倒了下去。吴陵大喝一声,挥剑迎上。 锵的一声,刀剑撞在了一处。来势太猛,吴陵不由后退半步,那匈奴人嘶吼一声,挥刀再砍!躲不及了!吴陵拼死偏了偏膀子,长剑反撩,一剑豁开了对方肚腹。 “啊啊!”那匈奴人惨叫着倒了下去,几根长槍不分先后,戳在了他身体上。转眼间,大活人就变成了个血葫芦! “校尉!你的伤!”有亲兵喊道。 “喊什么喊,跟我顶上!”吴陵咬着牙,也不管膀子上火辣辣的痛楚,再次扑倒了箭垛前,奋力劈砍着冒出头来的敌人。然而片刻后,他突然大喊一声:“快躲!” 随着呼喊,十几支箭羽嗖嗖从城下射来。因为躲闪不及,他身边那个亲兵被乱箭射中了面门,这一箭舍得不巧,并没夺了他的性命。歇斯底里的惨叫冲他喉中溢出,传出城上所有人的耳中,让人脊背发寒。吴陵咬了咬牙,反手挥剑,给了那人一个了断。鲜血顺着剑锋滴落,就像热油溅在了心中。 吴陵咬紧了牙关,要忍,要忍过这一波。这群匈奴人比自己想像的还要可怕。四百骑兵分作几批,用箭雨压制城楼上的守兵,然后派劫掠来的奴隶,向城楼上攀爬。有了弓箭掩护,城上大部分的守城兵器都无法使用,只能被动的迎战一波又一波爬上城楼的敌兵。也亏得对方人少,若是再多出几百步卒,恐怕城头早就易手了! 从天明一直打到了现在,城头上的青壮都换了一茬,他手下的亲兵,也开始体力不支。若是今晚早有人袭扰,他能守得住吗? 箭雨停了,吴陵再次大吼:“快!迎战!” 然而这次,他扑了个空。墙头没有冒出的人影,那群匈奴骑兵竟然策马离开了城边,聚在了一处。这是要干什么?吴陵不顾危险,探头向外望去。 “你说什么?粮草被人劫了?!”卢隆气得摔了手上的短鞭,“怎么会被劫?你们三十多人都守不住吗?!” “那不像是山贼,来得太快,根本挡不住!”快马奔驰了近一个时辰,那个逃出一劫的匈奴汉子早就满面尘土,口唇开裂,嘶声答道。 “他们烧了辎重吗?”卢葛冷声问道。 “只烧了一车粮食!” “有多少人?” “应该不超过三十个……” “全队集合,我们回去!”卢葛立刻道。 “什么?现在回去,之前不都白打了?”卢隆不可置信的问道,这一天下来,归附的奴隶死了大半,还伤了五十多个骑兵。若是现在放弃,岂不前功尽弃?! “他们为的是那些粮秣!人少,车多,不可能走的太快。现在回去,还能把辎重抢回来!”卢葛厉声道。 没了财物可以再抢,但是没了粮食,他们这群骑兵就丧失了最根本的依仗。孰重孰轻,卢葛看的明白。 “走近路,从峡谷穿过去!”一拨马头,卢葛催马向来路驰去。 “该死的。”卢隆咒骂了一句,也不再犹疑,打了个呼哨。大队骑兵开始聚拢,紧紧跟随在头领马后,如同一团乌云,漫卷着向远方退去。 “他们撤了?为什么撤了?”站在城头,吴陵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伙骑兵远去的身影。这么好的机会,乱兵为何会撤退?他们不要高都了吗?左部匈奴已经派兵了吗? 茫然看了半天,还是肩上剧痛唤醒了吴陵的神智:“快去找郭县令,找医工救人!” 再也顾不得那股乱兵了,吴陵大步向城下走去。 ※ 蹲伏在一块大石之后,孙焦半握着长弓,目不转睛的看着脚下峡谷。这就是队正说的“近道”了。梁府的所有人马,都埋伏在了山涧两侧,而他率领的弓手,则负责引燃峡谷出口处堆积的草木。只要敌军进了峡谷,就能被堵在谷中。 只要他们走这条“近路”! 心跳越来越急,孙焦用力的吸了两口气。为什么敌军还不来?他们真会走这条路吗?! 正犹疑不定,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响起,由远及近,宛若轰轰雷鸣。 来了! 孙焦不敢怠慢,立刻点燃了箭上火布,搭弓引箭。灼热的温度舔舐着他的手背,他却没有放手,而是就这么拉着弓,看着那队骑兵驰进了峡谷。近一点,再近一点……就是现在! “给我射!”大吼一声,孙焦放开手中弓弦,燃烧的火箭如同流星,飞驰而去。随着呼喝,他身侧九名弓手同时射出了火箭,一箭又一箭,精准无比的落在了堆满柴薪的峡口。 那些枯树和草茎上早就淋满火油,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马声嘶鸣,怒焰拦住了铁骑,乱兵被截在长长的峡谷之中! 第69章 交锋 从高都城疾驰, 到后军所在的西城谷, 直穿中部的峡谷能够节省大半时间。虽然峡谷路窄, 又不利于骑兵行进,但是卢葛还是毅然选择了这条路。不论劫持辎重的是什么人,他们都无法快速把粮食和钱帛运走, 能够省出一刻时间,就多了一分机会。 然而当快马驰进峡谷之后,卢葛心头猛然一紧,他似乎疏忽了一些事情。还没等思索清楚,几支火箭便如星坠, 落在了面前的峡谷出口。轰的一声, 大火腾起! 糟糕!那伙人要的根本就不是辎重, 是诱使他们回援,从旁埋伏!他中计了! 然而醒悟来的太晚, 战马纷纷嘶鸣, 不敢靠近峡口。马儿怕火乃是天性, 就算是再怎么老练的骑士也无法控制。 “退后!快退出谷去!”卢隆此刻也察觉出不妥, 大声喝道。可是想从窄谷中撤出又谈何容易?后面的骑士还未勒马转向,就见一队手持长槍的步卒从谷口两侧的树林中涌了出来,聚在了大路正中。 卢隆眼中几乎冒出火来,怒喝道:“一群步卒也敢拦我,给我冲散他们!” 就这百来个人,也敢设伏?看他不把这群胆大妄为家伙杀个干净! 几匹马已经转过了方向,想朝队步卒冲去。卢葛却大声喝止:“给我下马!都下马迎战!” “什么?”卢隆吃了一惊,“为何不冲阵?” 第47节 “道路太窄,冲不过去。死马会堵住道路。”卢葛已经跳了马,抽出弯刀,大步向前走去,“他们人少,给我下马迎战,杀出去!” 看着面前密密麻麻的槍阵,卢葛胸中涌起浓浓杀意。从起事以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中伏又如何?没马又如何?他要让这些家伙看看,他卢葛靠的究竟是什么! 听到头领命令,匈奴人纷纷翻身下马,或是摘弓,或是握刀,大步向谷口冲去。 ※ 他们没有用马冲阵。站在队伍正中,弈延冷眼看着那群骑兵下了马背。不冲也好,他专门选了这个峡谷,为的就是让那群骑兵下马步战。只要阵地稳定,腹背不会遭受攻击,勇锐营就不惧任何敌人! 就像一群坚固石像,槍阵如林,纹丝不动。敌人嚎叫着接近了,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弈延大声吼道:“举盾!” 这次列在队首的,并非是槍兵,而是一排刀盾手。听到命令,那些身强力壮,手持木盾的士兵高高举起了手中盾牌。下一瞬,箭矢如雨,哚哚钉入了木盾之中。就算身穿轻甲,也不挡不住弓箭,而匈奴骑兵,最是善射,就算是步战,他们也不会放弃一轮齐射。 木盾挡下了大部分箭矢,然而还是有些漏网之鱼,刺进人群之中。一阵箭雨之后,阵中缺了两三个空位,又立刻被后续者填上。就像被狂风吹过的麦浪,倒伏之后,便会重新立起。两军离的更近了,近到不再有飞箭,唯有狰狞面孔和闪烁刀锋。 “杀!” 再也没端槍、刺杀等口号,所有命令,凝聚成了一声暴喝。木盾垂下,掩在后方的槍兵跃阵而出! 一丈距离,无论弯刀如何锋利,也砍不到血肉之躯。然而槍能!长槍呼啸,穿透了冰凉的空气,穿透了沉闷的杀喊,也穿透了前面的敌人!从胸膛,从肚腹,从咽喉,槍尖刺入,鲜血迸出! 惨叫声在谷中回荡,十个敌人倒下去了,更多的敌人涌了上来。他们不是山匪,不是流寇,是见过血,提着刀的匈奴战士,他们不会被区区十条性命吓到。然而迎接他们的,是另一列长槍,又一列,再一列……一列又一列长槍递次刺出,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喊杀声,就像看不到尽头怒浪,翻涌着向前冲来。 卢隆长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看着面前耸立的槍林,这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阵势?! 卢葛却没有迟疑,高声叫道:“放箭!” “阿兄!还有自己人……”卢隆吓了一跳,怎么这时候放箭?前锋都跟敌人搅在一起了啊! 然而卢葛已经弯弓搭箭,箭尖微挑,射了出去。在他的呼喝下,另一些匈奴战士也咬牙放箭。距离太近,只能用抛射,乱箭就像一波急雨,从半空坠下,打在了两军接壤的地方。 正在迎战的匈奴前锋也有数人被箭雨击中,倒了下去,剩下的更多人,则发现面前的槍阵乱了!原本齐整无缝,找不到可乘之机的阵式,垮了一大片,那些拿着长槍的可怕敌人正发出痛苦的哀嚎。 机会!这是跨越那一丈距离的绝好时机!不用任何人提醒,老练的匈奴战士就着扑了上去。长槍可以远攻,却绝不能防御近身攻击! 一排槍阵被冲垮了。此刻持槍迎战的,都是辅兵,他们大多是第一次见识战场,还不懂得应变之道,只能笨拙的按照操练进行攻击。这样突如其来的进攻,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节奏,手里牢牢抓着长槍,更是无法与冲到身前的敌人搏斗。惨叫声更响了,整个槍阵,开始遥遥欲坠。 弈延握紧了长刀,大喝道:“刀盾手,阵前迎敌!正兵恢复槍阵!其他人跟我来!” 随着呼喝,十人紧紧跟在弈延身后,穿过面前人墙,向着阵前冲去。他们人人手上都拎着个椭圆长盾,硬木上包着铁皮。这是梁府骑兵专用的盾牌,既可以防备敌人的箭羽,又能抵挡阵前刀锋。然而此刻,这些盾成了最好的壁垒,随着他们的脚步,快速前移,撞在了敌人的前军之中! 只是一击!凶悍的匈奴人立刻顿住了前进的脚步,就像撞在了巍峨的山峰之上。然而他们撞上的并非山峰,而是持着兵刃的梁府精锐!盾牌之后,刀光闪起! 和匈奴骑兵相同,梁府骑兵也久经沙场、英勇善战。然而不同的是,他们餐餐吃着饱饭,身上穿着皮甲,平日里除了厮杀操练,别无它事。而且这些骑兵之中,还有不少人高马大的羯人胡种! 就像下山的猛虎闯入了狼群,弈延所带的小队,毫不费力的撕碎了匈奴前军。就像一把尖刀,刺入匈奴阵中!在这样凶猛的攻击下,谁还能抽出时间搭弓射箭? 后方,朱二喘着粗气,大声叫道:“列队!给我列队!别把他们当成活人,那是我们的粮饷,是免税的田地!给我站起来!” 他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跟第一次对战时一样,是兴奋,是恐惧,是不由自主的紧张。然而他的腿不抖了,手也不抖了,眼睛和脑子更是不会有丝毫颤抖!在一个个老兵的呵斥下,那群差点散掉的辅兵重新站了起来,排列成队。 他们的队正,他们的营官冲入了敌营。要怎么做? “杀!杀!杀!” 踏着整齐的步伐,槍阵开始移动,向着一片混乱的敌军杀去! 匈奴人的阵线垮掉了。从里到外,乱成了一锅滚粥。弈延带领的那支人马,引得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偏离了方向。想要干掉这伙人,就必须转身,用血肉包围那犹如猛虎的精兵。然而一旦转身,槍阵接踵而来,同样能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再怎么精锐的士兵,也无法面对这样的局面!阵型已经垮了,然而敌军还在高速有效的收割着他们的性命!要如何抵挡?要逃到哪里?要怎么办才好?!比阵型先垮掉的,是战斗的勇气和决心! 一定要杀了他,必须要杀了他!不同于其他人,卢葛怒吼一声,冲向了战团正中,冲向了那个高大的羯人青年。他已经看出,这人才是掌管这支古怪军队的首领!只要杀了他,一切就有转机! 那柄杀过无数人的弯刀重重砍下,却被坚实的盾牌抵住。偷袭不成,一双灰蓝异眸转了过来,锁住了他的身影。那眸色极为古怪,也锋利的骇人,就像月夜里头狼的眼睛。卢葛只觉得背上寒毛倒竖,然而他并未退缩,大喝一声:“卢隆!” 另一侧,卢隆也挥出了手中弯刀。他和表兄一样,明白这才是扳回战局的唯一可能。他们可是有四百人啊!四百人!怎么能就这样不明不白败在个峡谷之中! 被两人死死咬住,弈延并未有半分惊慌,相反,他的内心冰澈如水,脑中前所有为的冷静。这是敌人的头领,杀了他们,就能击溃敌兵!只要杀了他们! 盾牌迎面击出,卢葛闪身躲过,刀锋再劈,然而这一刀,却落在了空处。面前那块盾消失不见,变成了另一把短刀,寒光闪闪,宛如鬼影。这是反手持刀!绝不会太快,这个想法刚刚浮上,那刀锋就如影随形,刺向他的面门。卢葛骇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猛地后仰,就地滚了出去。他不怕敌人追上,因为有阿隆替他挡着。 然而当他再次跳起时,一颗人头滴溜溜滚在了足下。那是卢隆的脑袋,口眼大张,死不瞑目。 “啊啊啊!!!”卢葛只觉得要疯了!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一击就杀掉了阿隆?! 惨烈嘶嚎并未影响面前之人,长刀破风,劈砍而下,势如撼山!卢葛双手持刀,狠狠迎了上去!刀锋咯的一声迸出豁口,但是他挡住了!然而另一道幽影划破了微风,轻轻上撩,吻住了他的咽喉。 那把左手短刀,精准无比的切入了喉中。 那一刻,卢葛只能看到蓝色的天空,灰色的山脊,以及那双灰蓝交织的古怪眼眸。喉中嗬嗬两声轻响,弯刀从手中脱出,锵的一声掉落在地。他双手抓住了咽喉处的血口,似乎要拦住汹涌而出的热流。可是只凭一双手,怎能拦得死神的脚步? 天暗了下去,风冷的要命,还有那日日伴随着自己的浓重血腥。他竟然只活了这么几日,只这么区区几日…… 那道身影消失不见,卢葛迎面倒在了自己淌出的血泊中。 “敌酋授首!”弈延俯身捡起了盾牌,大声吼道,“刀盾手,突进!” 匈奴人已经彻底乱了起来,有人反身上马,想冲出峡谷,有人状似癫狂,尖叫着扑向槍林。这样的布阵,没有生机,只有死路。或是葬身火海,或是命丧刀兵!他们想活下去,想要活命! 然而弈延没有停手,刀盾、长槍锋利如昔,彻底扫平了山谷。马鸣咴咴,惨叫渐歇,只剩浓重焦臭,回荡在山谷之中。 “队正,没有敌兵了。”一个什长走到了弈延面前,低声禀道。 “死了多少人?”弈延挥了挥刀,甩掉上面黏稠血迹。 “是十一个辅兵,六个正兵。还有二十几个重伤。”那什长声音沉重,这一战,虽然打败了倍数于己的敌人,却也让府上兵卒损失惨重。除了重伤身亡的,轻伤者更是数不胜数。 弈延收刀入鞘,冷声道:“收拢马匹,辎重。整队,回府!” 仗已经打完了,剩下的,他要完好无损的交给主公。 天际,残阳似血,映在了赤红色的山谷之中。一队浑身染血的兵卒,牵着马匹,赶着大车,向远方行去。 第70章 绸缪 “你说什么?!析县有人反了?何时反的?!”本来已经睡下, 却被心腹带来的消息惊得睡意全无, 刘宣劈头问道。 “大约五日前……” “五日!为什么现在才禀来?!”气得豁然起身, 刘宣连外袍都顾不得穿,喝问道。 “被杀的是呼延家的千骑长……”那心腹小心答道。 “这群蠢材!”一听这话,刘宣顿时明白了其中原委。 呼延家可是刘渊的姻亲, 常年统领左部,早就有了跋扈之气。今年为筹谋大事,帐中发下条条禁令,断了不少人的财路。这些骄横惯了的族亲恐怕并不甘心,继续偷偷中饱私囊, 才弄得本就贫苦的牧民无法忍耐, 反了出来。如今闹出了乱子, 害怕大帐问罪,他们又想私下瞒住这事。可是这群蠢货也不想想, 刘渊还在邺城呢!他们就不怕乱兵闹大了, 惹来朝廷怪罪吗?! “乱兵现在打到哪里了?” “据说是要攻高都……” “给我传令下去, 让呼延家即刻出兵, 剿灭那伙乱兵!”刘宣厉声道。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高都可是太行径出口,万一乱兵夺了太行关,跑到司州,撞上围困洛阳的大军,司马颖就算脾气再好,恐怕也要那刘渊开刀!更别提前几年郝散大乱并州时,已经惹来了朝廷警惕,如果左部匈奴再出乱子,刘渊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回到并州了! 明明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却要坏在几个蠢货手里,刘宣如何能忍?这批乱兵必须剿灭!要给朝廷一个交代才行。 只盼那群软弱不堪的晋军能够坚守两日,别让乱兵这么快夺下高都! ※ “郎君,夜深了,该安寝了。”书房中,绿竹轻声劝道。这都戌时过半了,早就过了休息时间,再熬下去,就要伤身体了。 “再等等吧。”梁峰看着窗外夜色,皱眉道。 这是部曲离府的第二日,不论是胜是败,都该有消息了。等不到消息,他实在是寝食难安。严格来说,这还是勇锐营的初战,对阵的又是匈奴骑兵,万一出个差错,可就是一条条人命! 看着郎君面上忧色,绿竹抿了抿嘴,不敢再劝。这次部曲出征,实在是梁府一件大事。虽然弄不懂为什么要派兵去救高都,但是绿竹比任何人都清楚,部曲对于郎君的意义。要是有个好歹,郎君恐怕要气出病来。菩萨保佑啊,只求弈延能得胜归来。 两人正静静坐着,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夜深人静,这动静显得异常响亮,梁峰噌的一下站了起来,快步迎上前去:“来消息了吗?” 那斥候满头大汗,咕咚一声跪了下来:“郎主!部曲胜了!全歼敌军!是大胜啊!” 果真胜了!梁峰急急追问道:“伤亡呢?伤亡如何?!” “死了十七个,还有二十几人重伤……” 听到这数字,梁峰的心立刻沉了下去。部曲只有二百人,这伤亡率可不算低。深深吸了口气,他道:“他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 “缴获了不少马匹,应该不到半个时辰就能赶回……” “绿竹,让厨下准备热水、纱布,还有之前姜医生留下的伤药,都去取来!营房旁的病房也尽快收拾出来,再找几个健妇,帮着料理伤患!”梁峰立刻吩咐道。 救治伤患是最重要的事情。可惜姜达被困在了洛阳,要是有他在,说不好还能多救回几条性命。又在屋内转了两圈,梁峰披上外袍,向外走去:“叫上阿良,领人一起到寨门前守候!” “郎君!”绿竹惊叫道,“更深露重,你身体不好,不可这么操劳!” “他们是为梁府而战,自然该我去迎!”扔下这句话,梁峰大步出了房门。绿竹哪敢怠慢,抓起一件披风便追了上去。 ※ 虽然缴获了不少马匹,但是天色渐晚,又有伤患辎重,进行速度实在快不起来。鏖战一日,满身伤痛,就算有再多的喜悦,也渐渐被疲惫取代,还有大车上那些痛苦呻吟的袍泽,更是让人心焦。这一仗,他们胜了,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 然而当绕过最后一道山脊,看到那座新修建的高大寨门时,不少人都愣在了马上。只见寨门内外,一片灯火通明,宛若白昼。十几人举着火把,守在门前,遥遥向这边望来。站在最前方的,正是那位宛若玉人的俊美青年。身披狐裘,脸色苍白,可是他依旧笔挺站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那是郎主,郎主来迎他们了! 只是愣了一秒,弈延便催马冲了过去。寒风呼啸,吹得他脸上伤口都隐隐作痛,可是胸腔之中,却像着了一把火似得!主公在等他!在等他归来! “主公!”马都未曾停稳,弈延便纵身跳了下来,两手抱拳,想要跪下行礼。 然而梁峰上前一步,双手扶住了他手臂:“起来,应该是我谢你才对!弈延,幸亏有你!” 两句话,说的弈延眼尾一热,耳根都红了起来。主公不怪他损兵折将,反而亲自迎出了寨门。主公需要他,他替主公守住了梁府! 后面,大批兵卒也赶了上来,看到这一幕,不少人都红了眼眶,翻身下马。梁峰没有放开弈延的手臂,相反,就这么挽着他,上前两步,来到众人面前,大声道:“此战,是你们守住了梁府,守住了这片家园。勇锐营人人有功!身死重伤者,更应以烈士之礼待之!大家先回营房,疗伤歇息,待后日论功行赏!” 这话就像冬日里的火炭,瞬间温暖了众人心扉。所有的伤痛疲惫都被抛在了脑后,只剩下满满激动。阿良连忙带人迎了上来,寨门大开,引着众人向营房走去。梁峰则始终拉着弈延,站在寨门后,看着这些骄傲又疲惫的战士列队而入。直到最后一辆大车也驶过,他才轻轻松了口气,转头问道:“你受伤了吗?” 弈延用力摇了摇头,此刻,他就像是哑了,连话都说不出口。 “太好了。”梁峰舒了口气,“回府吧,给我讲讲,这仗是如何打的!” 弈延这才想起现在是什么时辰,连忙道:“主公!天色太晚,不如明日再说……” 看着弈延那副紧张模样,梁峰哑然失笑:“无妨,觉什么时候不能睡?我们骑马回府。” 不等弈延推辞,他就把人带到了马旁。硬是看着弈延上了马,梁峰才翻身上马。两匹同样高大的乌孙骏马,一前一后,踏进了寨门。 ※ 卧房中,绿竹已经备了姜汤、酪浆,给两人驱寒解渴。梁峰草草喝了一口,便凝神听弈延复述战况。当听到匈奴人阵前放箭的时候,他亲率精锐冲入阵中时,梁峰脸色微微一变:“槍阵还有漏洞。” 第48节 槍阵的最大作用,还是防御敌军步卒。若是遇上大规模战争,敌方用快马冲阵,或是配备大量弓弩手,槍阵的威力就要减弱不少。 “槍阵不能作为主力,当有更多刀盾手和弓手。”弈延道,“还有骑兵,若是能配上一两百骑兵,就算匈奴精兵来了,属下也有一战之力!” 这一仗,也让弈延收获良多。乱兵首领并非庸手,与其对阵,才是真正的生死相搏。有了这一仗,梁府部曲也终于有了强兵的样子。若是加上一支同样精锐的骑兵,必能如虎添翼! “骑兵……”梁峰不由苦笑。骑兵是好,但是也贵的要命,他现在实在是养不起啊…… 想了想,梁峰又道:“这次匈奴人的战马,虏获了多少?” “二百余匹,剩下都死在了乱战之中。那些受伤折了腿的,我们也未曾带回来。”弈延答道。 “那敌人的脑袋呢?”梁峰又问。 弈延眨了眨眼睛,主公不是嫌弃人头容易传染恶疫吗?怎么又提到人头了? “也都留在了谷中。” “很好。”梁峰微微颔首,“你先去洗漱包扎,好好休息。明日一早,我们去高都走一趟。” 仗打完了,剩下的,就是利益分配问题。这仗,梁府可不能白打了! ※ 整整一宿,郭郊都未曾睡踏实过。几次梦中惊醒,无不是乱兵攻上墙头,在府城中烧杀抢掠的可怕景象。昨天那场攻防战,实在是吓破了他的胆子。谁能想到,敌人竟然可怖如斯,就连吴陵那样的宿将也束手无策! 如今吴陵手下亲兵又折了大半,派去墙头助战的青壮也损失惨重。若是敌人再这么来一次,他们还能守住县府吗?而且那伙匈奴乱兵为何会转身离去?一天过去了,也没见到左部匈奴派兵来援啊,难道他们在暗中打算什么? 种种想法,搞得郭郊头都痛了。原先当不上县令的时候垂涎三尺,现在当上了,才晓得这种要冲地带的县官,实在不是个好差事! “来人,给我端杯清茶……”也没喝酪浆的兴致了,郭郊揉着额头吩咐道。 谁料茶还没到,一个极为眼熟的身影便冲了进来:“明公!明公大喜啊!” 郭郊愣了一下:“你,你不是到梁府送信去了吗?怎么现在便回来了?!” 那信使膝行两步,激动无比的说道:“明公,你有所不知,小的正是从梁府过来的!听闻高都被围,梁侯居然派出部曲,诱开了乱兵,解了高都之危,又一举歼灭了那伙贼寇啊!” “什么?!”郭郊惊得站起身来,“梁丰派兵剿灭了贼寇?他,他府上哪有那么多部曲!” “这个小的也不知,不过梁侯亲自到了高都,想见见明公……”信使赶忙道。 “你这个废物,怎么不早说?!人在哪里?!”郭郊大声道。 “就,就在城下。被吴校尉的人拦住了……” “哎呀!快,快去备车……不,牵马来!我亲自去看看!”郭郊一撩袍摆,大步跑了出去。 到了城门下,亲自确认了梁府的车架和随从,以及方圆数里内都没敌人的影子,郭郊才让守城兵打开了城门。一辆轻车吱吱呀呀驶进城来,像是看到了郭郊的身影,车帘一挑,梁峰直接下了车,笑着走上前来:“未曾想明公亲自出迎。” “哪里哪里!”郭郊连忙道,“都是这些兵卒不识你的车架,害你在城外久候……” 梁峰微微一笑:“战时嘛,自当如此。也多亏明公派人送信,我才知乱兵一事。” 听梁峰这么说,郭郊赶忙问道:“我听人说,那伙乱兵被梁府部曲剿了?!” “正是如此。”梁峰笑笑,“今次前来府城,便是为了告诉明公此事。” “这,这可是四五百匈奴骑兵啊!怎,怎么会……”郭郊话都说不利落了,这仗到底怎么打的?可是面前这人真的不是那种言之无信的人啊! “不如到县府再谈?”梁峰道。 “啊!”郭郊这才醒悟,站在城门口聊天实在太不成样子,连忙道:“子熙说的有理,快快上车,里面请。” 把梁峰送上了车,郭郊又犹豫了一下,叫人去唤吴陵。事关重大,当然不能他一人说了算。 不大会儿,贵客就坐在了席间。酪浆奉上,茶点摆好,郭郊忍不住开口问道:“子熙,那伙乱兵……” “前日蒙明公传信,我思索良久,高都和梁府互为唇齿,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便派了府中部曲,前去剿匪。幸得乱兵鲁莽,中了埋伏,才让部曲得了全功……” “什么?你家部曲究竟有多少人,竟然能全歼乱兵?!”一个粗粝声音从廊外传来,吴陵铁青着脸,大步冲进了客厅。然而当看清楚梁峰那副尊容,一肚子粗话又憋在了肚里,这便是传说中的梁府佛子?还真他娘不负盛名…… 看到这个呆立在门口,膀子上缠着厚厚绷带的军汉,梁峰微微一笑:“这位就是吴校尉吧?高都多亏有你把守。若是高都有失,再说什么可都迟了。” 郭郊也赶忙说道:“就是,吴校尉,快来这边坐。先听听子熙怎么说……” 见了美人,又被带了顶高帽子,再怎样的火气也消了大半,吴陵干咳一声,在侧席落座。看到吴陵面上略显尴尬的表情,梁峰在心底一笑,继续说道:“其实这一战,也是取巧。只是趁乱兵攻城之际,截断了对方粮道,迫使其回援,然后半道伏击而已。若是没有高都牵制,没有吴校尉耗尽这伙贼寇的体力,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剿了乱军。” 这话立刻让吴陵心中仅剩的火气也消了个干净,不由再次问道:“真的缴灭了乱军?” “自然是真的。”梁峰笑笑,“尸首还在战场扔着,若是校尉不信,自可派人取了人头验看。” 郭郊一听这话,立刻惊呼一声:“还有尸首!这……”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哪怕损兵数百,也值了!吴陵哪会听不懂话里意思,眼睛不由也亮了起来:“梁……梁侯此话可当真?” “当真。”梁峰笑笑,“不过这些,乃是末节。经此一役,我心中实在有些担忧,才会前来高都,找两位相谈。” 啊!郭郊和吴陵都不是蠢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不说战场在哪里,先说“担忧”,恐怕才是这位梁侯前来高都的本意。 郭郊犹豫了一下,便开口问道:“不知子熙,担忧何事呢?” 第71章 得偿 梁峰敛起笑容, 轻声一叹:“自然是担忧梁府和高都的安危。两地不过半日路程, 可谓唇齿相依。若是再碰上这样的事情, 如何是好?这次虽说侥幸得胜,但是梁府也折损了不少人马,再来一次, 怕是我也无力驰援高都了。” 听到这话,郭郊不由干咳一声:“这次梁侯确实劳苦功高。只是高都城墙低矮,人丁凋零,下官实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所以我才前来面见明公啊。”梁峰肃容道,“乱兵过境, 毁了不少村寨。流离失所的百姓暂且不说, 那些地可就平白空了下来。如今洛阳正值乱战, 不如开通太行径,从司州收拢些流民, 充实乡里。到时候不论是重新修整城墙, 还是开垦田地, 不都有了依仗?” “什么?可, 可是高都贫瘠,实在无力收容流民啊!”郭郊完全没料到梁丰说的竟然会是这个,不由吃了一惊。豪门大户收些流民,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但是让县府自己收容流民,他哪来的钱啊! “其实收容流民花费并不太多。冬日可以让他们翻耕土地,修理城墙,等到开春就能耕种。几月下来,恐怕非但能够自给自足,还能缴税纳粮,岂不是一项善政?”梁峰继续劝诱道。 “这……这恐怕不妥。”虽然听起来挺动人,但是郭郊算了算县府的老底,还是苦逼的摇了摇头。收拢流民太费钱粮,就算把老底抖光了,他也养不起那么多人啊! “那若是能从军中取些粮草呢?如今吴校尉手下也缺了几百张吃饭的口,不若用这些军饷收拢流民?”梁峰话锋一转,把问题抛给了吴陵。 这下莫说是郭郊,就连吴陵都吃了一惊:“军饷怎么能轻动!” “可是若无兵士,要如何剿灭那四百乱军呢?”梁峰反问道。 “这……”吴陵立刻哑口无言。是啊,说他损失了八百号人,然后率领剩下那二百人干掉了乱兵?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问题!若是想拿到这份功绩,还真不能把实际的伤亡报上去。 而梁丰这小子,现在把注意打到了这笔瞒下来的粮饷上。就算吴陵脸皮再厚,也不敢当着梁丰的面把这块肉吞下去。且不说人家是正儿八经的亭侯,就算没这个身份,府上私兵就能全歼匈奴乱兵,这是个什么战力?面对这样的强龙,他若是想使什么花招,怕是得不了好果子吃。 不过瞒下粮饷也不是全无问题。吴陵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如今临近年关,宁北将军又滞留洛阳,上面不会派人来查。若是将来宁北将军回来了,我这边人手从缺,又要如何交代呢?” 这话里的意思,梁峰怎么会听不明白。他笑笑:“所以用军饷养流民才是个划算买卖啊。若是需要用人,再把流民招到校尉麾下不就得了。” 吴陵依旧有些犹豫:“这不大妥当吧……而且流民也未必都肯来并州啊。” 他是守关的,自然清楚流民走向。并州这两年一直大旱,又是胡人居多。就算流亡也未必肯上这边来,跑到幽州、青州的反而更多。 梁峰却道:“百姓怕的不过是兵祸,灾疫。兵祸我不敢说,对付灾疫却有几分把握。到时候让县府派些人到我府上学做翻车,研习医术。百姓能够安居,自然也就愿留在高都了。” 吴陵这才想起来,面前这俊美青年,还有个“佛子”名头。别说,若是真能控制疫情,恐怕还真有不少流民愿意到高都安居呢! “明公心善,收拢流民修建城池,开垦荒地。校尉体恤乡里,让兵卒助民耕种,恢复生产。就算放在谏官嘴里,也挑不出错来。如此,明公牧民有方,校尉守土有功,岂不皆大欢喜?”梁峰笑眯眯给出了结论。 听到这里,郭郊和吴陵两人都不由心动。这主意,似乎可行啊!反正洛阳现在乱的可以,下面郡县罕有少人过问。弄个几百流民偷梁换柱,也不是不行。郭郊不过是个寒门,吴陵更是从平头百姓熬出的校尉,升迁本就渺茫。如果这次依梁丰所言,好好整治一下府县,又赚了军功名望,岂不两全其美? 更何况,如今州县官哪有不依靠士族豪强的?这梁子熙名望即高,梁府私兵又勇猛善战,赫然是一条能抱的大腿嘛!人家这么冠冕堂皇的台阶都递过来了,再推三阻四,岂不矫情?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定计。吴陵哈哈笑道:“人人都说梁侯心善,犹如菩萨,下官今日方知所言不虚啊!” 郭郊却轻咳一声:“那梁府的损失,要如何处置呢?” 说了这么半天,都是他们俩人的好处,梁府花了这么大力气剿匪,怕不是只为他们作嫁吧? 梁峰笑笑:“开了关隘,流民不知会涌来多少。若是无力收容,梁府也可代劳一二。” 这是要人,而且很可能是任梁府挑拣流民。不过主意是人家出的,分些红利也不为过。这个道理郭郊还是懂的,赶忙点头:“下官自然要仰仗梁侯。” “正巧梁府周边有几个村子,地广人稀,没什么丁口。若是梁府帮忙收拢流民,恐怕只能安置在此。”梁峰笑着继续说道。 这是要地,而且名义上打着安置流民,实际上还不知要塞进去多少人,恐怕不好征税。郭郊犹豫了一下,便道:“梁侯这次剿匪,损失本就惨重。那些没什么人丁的荒地,流民种便种了吧,也算报偿梁侯一片善心。” “还有此次大战下来,府上也剿了些马匹。可惜冬日缺少牧草,害怕养不活,杀了又太过可惜。不知能不能用马,换点牧草回来。”梁峰笑容满面的看向吴陵。 吴陵咬了咬牙:“下官在军中也有些关系,就像青州那样的地界,几十匹马就能换来上千斤干草。若是梁侯需要草料,倒是可以把马交给下官。” “啊呀,那可解了燃眉之急。”梁峰抚掌道,“如此一来,便有劳校尉了。” “那乱兵一事……”吴陵还真不知该怎么开口,含糊问道。 “吴校尉率兵清缴乱兵,梁府只是从旁协助一二。校尉英勇过人,又为守城负伤,自当领了全功。”拿到了想要的东西,梁峰就无需跟吴陵争功了。更何况两百部曲干掉四百乱兵,传出去不会让人惊叹梁府兵威,只会生出疑虑。这种出头鸟,他还真没什么兴趣去做。 没想到对方如此大方,吴陵不由喜笑颜开:“梁侯仁义!牧草那点小事,就放心交给下官吧!” 郭郊也不由抚须笑道:“吴校尉这次可是立了大功,还要快快禀报上去,以免匈奴派兵白跑一趟。” 这话说的风趣,吴陵哈哈大笑:“也多亏了县尊,梁侯鼎立相助啊。唇齿相依,自当如此!” 三言两语,就敲定了利益分配问题。郭郊和吴陵都觉得占了大便宜,对梁峰自然更加谦恭。郭郊还想留两人用饭,不过吴陵急着去割首级,梁峰府上也一大堆事情,都婉言推辞了。走之前,梁峰还向郭郊讨了两名医术不错的医工,带回去跟伤患治病。郭郊自然也言听计从。 处理完一切,梁峰这才坐上牛车,打道回府。 骑在马上,忍了又忍,弈延终于忍不住问道:“主公,为何要把功劳让给那个校尉?” 一直在门外充当哨兵,弈延并未错过三人的交谈。仗是他亲自打的,却要让功给一个废物,多少让他有些憋屈。 梁峰此刻正坐在窗边透气,听到这话,不由轻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我们根基还不牢靠,没必要在这事上面强出头。有人有地,还有整个高都作为依仗,岂不更好?” 这也是梁峰的计划。若是梁府不断收纳流民,打造部曲,就算做的再隐蔽,也难免引来他人注意。但是若有了一县县令带头牧民,接纳贫苦,那么光环便会落在郭郊身上,模糊了他的身影。上面会有多少人真正关注民生?怕是少的可怜。有郭郊和吴陵在前面挡着,没人会注意他这些小手段。 至于流民,不论是自己去救,还是郭郊他们去救,只要有人救助,有口饭吃,这些可怜人就不会生出乱子。而大量人口,也是发展经济,扩大部曲的关键所在。到时候对新附流民施加一些影响力,恐怕也会有不少人巴望着投效梁府。 佛子这个名头,可不是白给的。 这样下来,无需什么花费,就安定了高都和梁府。同时,“分过赃”也是种无敌的人际关系,郭郊和吴陵,算是上了自己的大船。这两人能力虽然平平,但是守土、爱民之心好歹还算有些,否则也不会死守高都。有这样的同盟,反而比那些豪强、高门来得省心。 不过都是利益分配,自然要双赢多赢,才能让大伙齐心协力。这点常识,梁峰还是懂的。 “对了,记得让人把谷里的死马都拖回来。马身上可都是好东西,不能便宜了吴陵那小子。”突然想到这事,梁峰赶紧吩咐道。 看着主公难得放松的神情,弈延心中仅剩的那点憋闷也消失不见,轻轻一夹马腹,下去安排去了。 ※ 虽然早就有心里准备,但是当看到面前满谷的尸首时,吴陵还是差点噎得喘不上气来。这是凑巧伏击?分明就是面对面野战,剿灭了四五百匈奴乱兵啊! 虽然不知仗是怎么打的,但是他手下八百人都被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梁府能有多少人马?又该又多强,才能获此大胜?! 第49节 幸亏没跟梁丰对着干啊。吴陵此刻还能有什么想法?用那点军饷就换来如此多的战功,绝对是梁子熙网开一面了。这样的大腿真是不抱白不抱,只要他待在太行径,恐怕就离不开梁府的关照。不过能有这么一个豪强比邻,也是件好事。自家事情自家最清楚,会被派来这种冷僻关隘,他本就没什么可以依仗的人脉。如今有“佛子”照拂,说不好还能再往上攀个一攀。 看来卖马的事情也要上点心了。心底暗自琢磨着,吴陵堆笑向一旁站着的梁府家兵问道:“不知贼首究竟是哪个?” “不清楚,随便捡一个用好了。不知这些,校尉可还满意?”那人问道。 “满意满意!”吴陵还敢说什么,赶忙答道。 “那就好。开始装车吧。”那家兵扭头对身边人吩咐道。 “啊,这些人头不多,我们来就行了。”吴陵赶忙谦让。 “校尉误会了,我们是来搬死马的。这些尸首自然都归校尉,马匹梁府却要带走。”那家兵一本正经的答道。 吴陵:“……” 连点死马都不放过吗?!心中腹诽,但是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他只能呵呵一笑:“应该的,都是好肉,浪费了可不好。” 眼看着十来个家兵忙忙碌碌,把死马装上大车。吴陵才派人割了首级,掩埋尸体,回到高都。跟郭郊商量了许久,一封报捷的文书才最终敲定,随着这四五百首级,一同递了上去。 第72章 清点 一大早, 朱二就从床上爬了起来。之前那场恶战, 他伤了手臂。幸好命大, 只是普通的皮肉伤,回到营房就有人给他清创包扎。如今手臂上厚厚裹了几层,痛是痛, 却也只有疼痛感而已。 虽然受了伤,朱二起身后,还是先小心翼翼把床上的厚麻被叠了起来,又把下面的羊毛毡抻平。这些可都是营中发下来的,要是损坏了还要带回家给婆娘缝补。好不容易娶上新妇, 他可舍不得让自家女人受累。 亦如往日做完了这一切, 朱二抬头看了眼对面那个空下来的床铺, 轻轻叹了口气,走出了营房。 大战刚歇, 这几日外面并没有操练的兵士, 朱二径自穿过校场, 向着营房西面走去。早在新建营房的时候, 这里就僻出了五间大屋,全都是向阳的好房子,还打造了不少样式古怪的高脚床榻,却一直不让人住。直到现在,大伙儿才弄清楚了这些屋子的用途。 这里便是营队的“病房”,所有受伤的兵士,都要安置在这边。避免疫病,同时方便医治。那天回府,重伤者就住进了这几间房中。隔日郎主还从县府带回了两位医生,关起门来给人治伤,据说好些人都听到了从这边传来的惨叫声。 若是能不来这个地方,朱二是真不愿来。不过与他同屋的王五也受了重伤,虽然平日打骂不断又喜欢抬杠,但是他们确实是最初一批加入部曲的庄汉。一同受训,一同经历了守护梁府的初战,一同升为伍长,还暗自叫劲,想比比谁先升为什长。可是现在,王五却躺在了这可怕的病房之中。 睁大眼睛看了看门上的标号,朱二向最西面那间房走去。不知怎地,房门竟是虚掩着的,还没踏进屋,就能听到里面传来的痛苦呻吟。声音大小不一,有的含糊,有的清醒,但是不论哪种,听着都让人焦心。朱二吞了口唾沫,推门走了进去。 屋里放着六张高脚床,每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然而定睛看去,朱二却发现设想中那些缺手断腿、开膛破肚的血腥场面根本就未曾出现。相反,屋里干干净净的,床上铺的盖的都是整洁的麻布,窗上还蒙着白纸挡风,阳光能够透过纸张照射进来。而且屋里一点也不冷,角落里正烧着炭炉,造型有点古怪,烟气似乎能顺着旁边的长筒散到屋外,半点也不呛人。 虽然还有点消不去的血腥味,但是更多是药汤的味道,这哪像是给伤患住的?简直就跟贵人们的屋舍差不多了! “朱二?是你吗?”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房内传来,朱二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赶忙向那张高脚床走去。当看到躺在床上的汉子时,他喉中一哽,差点掉下泪来:“王五,你,你这腿……” 只见麻被下,左边明显缺了半边轮廓,应该是截了条腿。好好的大活人,谁料只是一战,就让他落下了伤残。 “哭啥哭!”王五脸色有些苍白,但是神情还算清醒,哑着声音骂道,“老子只是伤了条腿,又不是死了。唉,你都不知,那阵箭雨有多厉害,光是老子身边,就倒了三四个啊。这才是真的命大……” “可是你这样,以后还咋带兵……”朱二话说到一半,自觉不对,只想扇自己一个嘴巴子!这不是雪上加霜吗? “不能带兵就回去种田呗。反正郎主说过,伤残的也是第二等功勋,免十年田赋呢。你等等,我先给你看个东西……” 说着,他伸出手用力拉了拉床头上挂着的铃铛。一阵清脆铃声响过,奇迹的,房间里的呻吟声立刻就小了不少,厚厚的布帘被人挑开,一个身影从里间走了出来。 那竟是个女人!朱二瞪大了眼睛。等等,军营里怎会有女人?!只见那女子穿着利落,用布巾包着头发,年龄大约三十上下,模样还不差呢! 还没等朱二反应过来,那女子已经柳眉一挑:“你怎么进来的?” 朱二不由张口结舌:“我,门,门没关……” “这里都是重伤员,要休息养伤,不能随意探望。”那女子快步走到了王五床边,冷冷道,“你又怎么了?” 王五一脸苦相:“哎呦……李护娘,我实在口渴的厉害,劳烦给杯水吧。” 那女子瞪了他一眼,却没说什么,转身到里面取热水去了。趁人家拿水的时候,王五压低声音道:“看到没有!这是昨日才到病房的,每屋都有一个!专门照料我们的起居!换绷带,擦汗,如厕,样样都是这女娘做的呢!” “让个女子照看你们这些粗汉?”朱二更加惊讶了,“她怎么肯干?!” “你有所不知,这是从哪个山寨里救下的女子,据说是不想嫁人了,才到营里来的。队正说过了,她跟咱们一样都吃的军饷,不能轻慢。不过我觉得她是对我有意思了,你看是不是?” 那女娘有没有爱慕的心思,朱二是没看出,但是厌弃都明晃晃摆在脸上了。看着王五那副样子,朱二简直哭笑不得:“从山匪窝里救出来的,也是苦命女子,还要照料你们,你别轻慢了人家!” “我自然晓得!我是想娶她!”王五白了他一眼,倒是看不出憔悴,反而恢复往日那种让人想打的模样了。 这时那女子端着一碗水走了出来,看到朱二,皱眉道:“你怎么还不走?那正好,你喂他喝水吧。” 王五一听就傻眼了,怒目瞪了过来,朱二赶紧道:“我,我胳膊上有伤……” “对,赶紧走!”王五跟赶蚊虫一样冲他挥了挥手。 看着老友这副模样,朱二哪还有脸继续待着,干咳了一声,转身告辞。站在门口,他回头又看了看并排几间大屋,心中那点忧思似乎也退了个干净。郎主从不会辜负他们,就算受了伤、丧了命也不会扔下他们。这样才是值得他们为之效命的主公啊! ※ “郎主,两日下来,那些重伤的又死了七个。其余都尽量医治了,还要观望几日。”一个医工跪在案前,如实禀道。 在这种外科手术不发达的时代,重伤还真跟阵亡没啥区别,能救回几个已经很不错了。梁峰轻轻叹了口气:“剩下那些伤患,要好好医治,能救便救,不用吝惜药材。” 两个医工对视一眼,他们还真没见过这样的家主呢。以往遇上伤兵,不都是扔到角落里,让其自生自灭。哪有这样郑重对待的?唉,遇上这样慈悲的家主,也是他们的福分。 另一个医工则道:“还有病房中那些护娘,是不是有碍观瞻……” 梁峰眉峰一挑:“护娘不会照顾伤患?” “不是……可是毕竟是女子,留在营中,这个……”那医工有些尴尬,不知该如何跟这位俊美郎君解释。 “她们不是营妓,只负责照料伤患。若是没有了伤患,自然会回府中任事。你们只要好好诊病,别闹出疫病即可。”梁峰冷冷道。 听到这话,两个医工不敢多言,行礼之后退了出去。梁峰苦恼的揉了揉眉心,护士制度对于古人确实不大好解释。不过这几个月来,弈延他们不知攻下了多少山寨,府中也收留了不少被贼人掳掠的苦命女子。有些女人有些能够摆脱旧日阴影,重新嫁人,开始新的生活。有些却有了孤老终生的念头。于是梁峰就顺其自然,让她们学习手艺或是护理知识,也算是一条出路。 而且说实话,女性护士对于鼓舞伤兵存活意志的作用,是不可轻视的。若是能用这些勇敢的女性激励伤残者活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妙法。不过这些女子只能待在营中,若是出战,怕还得训练一些救生员才行。这两个医工,他是不准备还给郭郊了,等到回头姜达回来了,再让他组织培养一批可用之人吧。 “主公。马已经挑拣完毕,选了五十七匹品相稍差,身体有伤的出来。”弈延大步走进了房间,禀报道。 “很好,让人把这些马送去县府,交给吴陵,换些草料回来。”梁峰道,“剩下还有多少马?” “还剩了一百三十六匹。” “加上府中原有的马匹,差不多能凑一百五十骑了。看来明年要开辟牧场才行,你记得去周遭转转,找个合适的地方。”用些残次的马匹换草料,已经是相当划算的买卖了。要不是,光平白多出的一百多匹马,就能吃穷他的存粮了。 “明年骑兵能扩充到一百五十人吗?”弈延立刻精神了起来。 “嗯,非但骑兵,步卒要再扩编一次。这次活下来的辅兵,全都要转成正兵,再搭配相应数量的辅兵。如此一来,两个步兵营搭配一个骑兵营,碰上敌军就有了一战之力。”这是梁峰初步计划的,等到流民大批涌入的时候,就去抢人。怎么说也要弄个两百正兵,四五百的辅兵,各个兵种也要丰富一下。只是军官人选有些发愁,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 “你也要留意一下备用的营官人选,若是遇到好苗子,就报上来,我亲自看看。” “属下明白。”如今弈延也是指挥过不少战斗的人了,自然清楚好的军官能够起到的作用。队里那几个什长,倒是可以挑拣一下。 “缴获的财物清点出来了吗?” “绢帛有六车,各色金银珠宝两车,钱百万。粮食倒不是很多,只有三四十多石。账房那边还在入库,估计明日能够清理完毕。”弈延禀道。 这群乱兵还真能抢,也不知劫掠了多少村寨。也是他遇到了最好的时候,这伙人刚刚开始打劫,还很重视各类财物,若是等到他们真正变成了东躲西藏的流寇,估计就不会要钱,只会惦记财宝和粮食了。 “嗯,有了这些,也算没白打这一仗。”梁峰颔首道,“那些死马也赶紧处理了,马肉分发给兵卒,每人二十斤。剩下的能腌制便腌制了,回头流民来了,还有用处。马皮好好鞣制一下,马鬃先留下,等开春了再找地方卖吧。” 马浑身上下都是好东西,就算是匈奴人也不会一口气杀这么多马来卖。这些物资都要好好存着,等回头卖个高价才行。亏得现在是冬天,东西还能放的住,若是夏天得了这么多死马,恐怕只能一口气吃光了。 弈延点头应是。他见惯了牧民处理死去的牲口,根本没有汉人那些“马肉有毒”的荒谬念头,吃这些战死的马匹也不觉得奇怪。这年月,能吃上口肉就是天幸了,谁还在乎是马肉还是羊肉? “再准备一些上好的马肉,粮食,还有酒水。”梁峰想了想,又吩咐道,“等明日开个庆功宴,犒赏部曲。顺便宣布这次的军功奖赏吧。” 这是大战,人人都要记功。又是部曲第一次有了死伤,要好好安抚人心才行。再加上快到年关了,开席庆祝,发个红包,大家也能好好过年。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有你把他们放在心上,待他们像个人。这些人才会拼上性命,活出个人样。他需要的强军不能只是悍不畏死,更要敢战、善战、甚至渴望战争和胜利。只有如此,才能保住自己,也保住梁府在乱世中立足。 而这些,远比朝廷的封赏,更加重要。梁峰笑笑,再次伏案,书写起预备的军规来。 ※ 大胜固然能让人振奋,然而当捷报递上案头时,并非所有人都能笑逐颜开。 冷冷盯着案上的书信,刘宣问道:“高都守兵剿灭了乱军?杀了四百七十二人,只折了三多百兵?晋军何时变得如此厉害了?!” 第73章 庆功 那心腹额上见汗:“属下也不清楚, 但是随捷报送上的还有人头, 左部也派人仔细验看过了, 的确是呼延家的反兵。” 战功可以虚报,但是人头没法凭空变出来。刘宣沉默片刻,再次捡起书信, 细细看了起来。按照战报所言,高都守将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先派太行关守兵驰援县府,半途佯装被乱兵击溃,然后残兵收拢, 转到后路, 切了乱军粮道。救粮心切, 乱兵便中了伏击,于峡谷中被晋军全数歼灭。 从战术角度来说, 这战报完全看不出漏洞。乱兵毕竟只是乱兵, 又不是匈奴主力, 缺乏将帅指引, 一群乌合之众碰上了个会用兵法的将领,败的毫不奇怪。但是刘宣心中总觉的有些不对。 当年郝散大闹上党的时候,连潞州郡城都被攻克了,也没见并州晋军有什么作为,最后还是作乱的匪兵转战到雍州,才被当地守军剿灭。郝散不过是个普通农人,尚能打的如此轰轰烈烈,而如今造反的这伙人,可是呼延家的人马!就算那千骑长再怎么愚蠢庸碌,手下兵将也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一夜间攻破千骑长大宅,三日之内杀光两个地方豪族,这样一支匈奴骑兵,怎么可能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校尉手里?他难不成是什么不世将星吗?! 等等!刘宣的目光扫向下方那行字,皱眉问道:“怎么申门梁府也在报功之列?!” 原来在战报之后,还专门注明了多亏县令鼎立支持,梁府从旁协助,才能如此顺利的击溃乱兵。看起来像是谦逊表功的写法,却让刘宣立刻警醒了起来。 那心腹连忙道:“梁府就在高都西侧,距离不远,应该是策应有功。不过……” 就他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刘宣厉声道:“不过什么?!” “不过也有人说,是这伙乱兵冒犯了佛子,才天降惊雷,让马群受惊。否则一队晋军又怎么可能打败四百骑兵……” “愚不可及!”刘宣怒的一拳锤在桌上。这群蠢货是怎么想的?冒犯了佛子?打起仗来,莫说是佛子,就是佛祖本身来了,也挡不住乱兵啊! “相国息怒!”那心腹立刻跪在了地上,“实在是左部距离梁府太近,难免受其影响,这当是无心之言……” “受其影响?什么影响?” “那个……梁府的白瓷在左部名气甚大,不少帐内贵人都有收藏……”心腹不敢再说了。这不也是刘宣本人带头给佛子造势嘛,若不是他先买了藏经纸,那些贵人又怎会动心想要收藏梁府中出产的器物? “梁府卖白瓷了?!”刘宣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据他所知,梁府白瓷如今连太原世家都没人能买到,怎么左部这边反而先得了? “非但卖了,数量似乎还很不少。据说这次被屠的千骑长,就买过白瓷。如今在左部,一件普通白瓷,便要百张牛皮加百张羊皮,器形别致的价格更甚……”心腹哪还敢隐瞒,赶紧把自己所知的东西一箩筐倒了出来。 刘宣嘴唇哆嗦了半天,腰突然一弓,面色铁青,用手死死压住了胸口。 “相国!相国!”心腹惊的一下跳了起来,“快!快来人!相国心疾发作了!” 刘宣都年过六旬了,心疾发作可是能要命的!一堆仆从立刻围了上来,又是喂药又是灌水,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让老者缓过劲儿来。 疲惫的冲心腹招了招手,刘宣喘了几口粗气,方才低声道:“你去左部找呼延家,让他们好生查查白瓷的事情。告诉呼延攸,若是再敢违抗帐中禁令,耗费军需买这些奢靡之物,我定拿他问罪!” 那心腹赶忙点头:“小的这就前往平阳!” “还有……”刘宣沉吟了片刻,继续道,“派些人,去高都探探。看看剿匪一战,是不是如这捷报所言。若是查出什么,不要声张,回来禀报与我。” 这份捷报,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推翻的。且不说这是高都守军的功劳,人头俱在,司马腾好大喜功,若是得知此事必然要赏。更重要的是,这场兵乱必须尽快了结。刘渊还在邺城,若是司马颖听说并州生变,一定会更加警惕,说不好刘渊终生都没有回来的希望。如今尘埃落定,乱兵能被高都守军轻松剿灭,那些猜忌也就淡了下来。这对左部匈奴不是坏事,反倒是件好事。 第50节 有这么个大前提,不论事实如何,这份捷报大帐都必须认下。但是高都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要弄个清楚明白!上党可是连接着并、司、翼三州的要道,若是想取洛阳、邺城,就必须通过上党!若是在这地方冒出个梁习那样的可怕人物,他们还如何争夺天下?! 那张病弱俊美的容颜再次浮上脑海,刘宣狠狠握了握拳。不论如何,他都要想想法子,让那个梁子熙无法再进一步了! ※ “伍长,今日不是校阅兵士吗?怎地不让带槍……”一个汉子小声问道。 朱二咳了一声:“可能是郎主体恤吧。营中这么多人受伤,拿槍多不方便。你们都给我穿整齐了,到时候精神一些,别丢了咱们伍的脸面!” 怎么说,这都是朱二当伍长后的第一次参加校阅。手下好不容易带了兵,就算装也要装出一副老练的样子。不过听孙什长说,这次校阅是要给赏的。此次算得上大战了,他们这些正兵,应该都能拿到三年免赋吧? 心情不由有些激动,朱二整了整身上衣衫,又仔细检查过下面几个兵崽子的军容,才带队走出了营房。此刻校场上已经站了不少人,不过都有伍长盯着,谁也不敢交头接耳,就这么列起了队伍。辅兵也到了,密密麻麻排在后面。 朱二挺胸抬头,带队走到了前排。这里可是正兵的队列,虽然大部分兵卒身上有伤,手中又没拿槍,但是气势依旧比那些辅兵要强上不少。在队列里站定,朱二又小心看了看身边的几个兵,确定他们都没出岔子,才松了口气。 这时,校场上竖起的军鼓咚咚响了起来。不敢迟疑,朱二立刻挺直了肩背,目视前方点将台。鼓响了三十有余,鼓歇时,莫说是窃窃私语,就连呼吸声都静了下来。在这一片肃穆寂静中,那个身穿红衣的俊美青年登上了高台。 再次站在台上,梁峰负手向下望去。与上一次阅兵时单薄的阵型相比,今次部曲的阵列明显厚实了不少,开始有了真正的军队味道。那些站在前方的战士,面上也不仅仅只有激动,更加有了刚毅果敢,有了杀气韧劲。这样一支队伍,就算伤痕累累,就算没有武器,也不影响它的军威。 环视一遭,梁峰大声道:“这次峡谷一战,勇锐营大胜。诸君皆是有功之人!” 只是一句话,朱二的心立刻就绷紧了。他可是授过一次功的,本以为自己能习惯这样的封赏,然而当听到那位神仙一般的俊美郎主称赞勇锐将士,还是让他激动的浑身发颤,呼吸粗重。 梁峰顿了顿,目光停在了台下首位,肃容道:“首功当属营官。弈营长智勇双全,杀敌争先,率部剿灭倍数敌寇,应得二等功勋。弈延,你来。” 弈延早就知道今天的安排,但是听到主公的呼唤,依旧让他涨红了耳根。大步流星,他登上了高台。 “这枚银章便是你授赏之证。”梁峰从桌上拿起一枚银色的军功章,别在了弈延胸前。“梁府人人,都应记得你的功勋。” 看着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把同样洁白的银章别在了左胸之上,弈延深深吸了口气:“主公厚恩,属下莫不敢忘!” 那声音响彻校场,台下人人都识得他,更是由他一手操练,才成了如今模样。看到他们的队正、他们的营官获如此殊荣,无一不觉得与有荣焉! 然而梁峰奖了这枚章之后,并未停下,而是转身对台下诸人道:“除了弈延外,所有因伤致残者,一律荣升二等军功,免赋十年!阵亡者,皆是我营烈士!若有妻儿,一家免赋十五年。若无子嗣,可领一孤儿,继承香火!” 功勋奖赏这些人早就知晓,但是亲耳听到郎主说出,还有继承香火这一法子,所有人都激动了红了眼眶。此战打的艰辛,然而郎主从未忘记那些受伤的,身死的兵士。只要有了如此照拂,又何畏身死!? “多谢主公!主公仁厚!” 不知是谁先喊了出来,其他兵士同时也喊了出来。连呼三声,声震如雷。 梁峰站在台上,静静听罢呼喊,才再次开口:“此战,所有正兵也都杀敌有功,免三年赋税。获三等军功章一枚。” 说罢,他挥了挥手,几个女子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拿着托盘,另外几个则训练有素的取过盘中放着的铜质小牌,逐一别在了这些兵士的左胸衣襟上。看人带勋章,和自己被授勋全然不同。立刻,正兵队中就起了骚动。哪个见过此等场面,不少人都激动的涨红了脸,有些甚至忍不住低头,想看看胸前别的牌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朱二当然也想,不过他站的太靠前了,要是低头失了态,可如何是好?咬紧了牙关,他只能昂首挺胸,任那女郎把牌子挂在胸前。 只花了不到半刻钟,所有牌子都挂好。那队女娘恭顺的退了下去。然而台下的军士们却像换了个样,各个神采奕奕,简直看不出曾经负伤! 梁峰又道:“正兵有赏,辅兵亦有。这次大战,你们功劳同样不小,所有人都升为正兵,得领军田。” 辅兵受训时间毕竟较短,竟然惊的冒出了一阵嗡嗡声响。有人大喊了起来:“多谢主公!主公仁厚!” 呼喝的声音并不算整齐,但是气势同样惊人。朱二站在前排不由皱眉,这群家伙,就是没点规矩!看来还要好好操练! 梁峰却不阻止,等呼声暂歇后,才道:“以后并入正兵,你们也要跟正兵一样操练,一样上阵。所有的功勋,所有的田亩,都要拼命换来。若有临阵脱逃者,斩!若有奸淫妇女者,斩!若有滥杀百姓者,斩!若有私掠财物者,斩!你们的荣誉,亦如胸前徽章,是战功,是保卫家园的赫赫功勋。莫要让头顶旗帜蒙羞!” 这四个斩,说的斩钉截铁。然而下面众人并未退缩,亦未胆怯。相反,他们目光都亮了起来。他们不是兵户,不是被人耻笑歧视的卑贱之人。他们头上有军旗,胸前有勋章,名下有田产。他们都是梁家的私兵,有着自己的荣耀和尊严。这,远比财物,远比享乐更为重要! 弈延大声应道:“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下面兵卒齐声大喊起来:“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看着那一张张兴奋无比的面孔,梁峰轻轻击掌:“善。赐宴!” 随着这句话,十几个仆从跑了出来,手脚飞快的摆上了案席。大桶的麦饭,和一个个飘着浓郁肉香的锅子被抬了上来。 站了半晌队,不少人口中都生出了津液。这是什么东西?怎得如此香甜! 梁峰笑笑:“这些,都是你们杀掉的战马。马是吉物,亦有忠诚勇力,这些马肉当为你们增添血气,强壮体魄。除了此宴之外,每位兵士还能领到二十斤马肉,一缗钱。辛苦一年,这是你们应得的奖赏!” 军田免赋虽然是实打实的收益,但是毕竟是未来所得。然而马肉和赏钱就不一样了!那可是额外的恩赐。 看着台下诸人兴奋的目光,梁峰不再多言,笑道:“入席,开宴吧。” 就算有了命令,这伙习惯了排队领饭的将士也未一哄而上,而是根据职务和属队依次落座。朱二那一伍坐在了第四桌,眼看满腾腾一碗饭摆在了面前,飘着香气的锅子就在桌中央,人人都可以从中舀上一勺马肉,浇在饭上。 可惜大勺只有一把,这点等候的时间,简直能把人逼的疯了。不少人连面前的酒杯都顾不上了,只恶狠狠的盯着锅子。终于轮到了朱二,他挽起袖子就挖了满满一勺,只见红彤彤的肉飘在浓稠的汤汁上,还有白生生的萝卜和黑乎乎的菌子。这可都是寻常吃不到的好东西!飞快把汤浇在了饭上,朱二再也不顾的其他,拿起木勺就吃了起来。 这马肉怎能如此肥美?!发下来的肉一定要带回去,让娘子好好烧煮!啊呀,赶紧吃,吃完了好要盛一碗! 坐在台上,梁峰看了看手中酒杯,不由轻笑。这都用不上敬酒助兴了,也是,淡酒哪能比得上大块的红烧马肉。 侧过身,他把手中的酒杯递在了弈延面前:“会喝吗?” “会!”弈延双手接过了酒杯,一饮而尽。 看着对方通红的耳根,梁峰笑了:“幸亏是淡酒。先吃饭吧,等到宴席结束,再来看看军官人选。” 弈延用力点了点头,却没马上动筷,而是如梁峰一样,斟了杯酒,双手递了上来:“主公,我敬你。” 那双灰蓝眸子,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闪亮。梁峰能看出对方的认真和期盼,并未推拒,接过了酒杯。绵软的低度酒顺喉而下,这当然不如五粮液,不如茅台,但是喝在口中,却比任何名酒都让人畅快。 一饮而尽,他如后世一样,反转空杯,做了个“酒尽”姿势。弈延的面孔腾的就红了个透。,低声道:“多谢主公”。 说完这句,他就像害羞了一样,埋首吃起了碗中的马肉。 看着弈延那副狼吞虎咽的模样,梁峰笑了。轻倚在了凭几之上,看向台下欢腾的抢食场面。人心可用,还有何惧呢? 第74章 表里 大片荒野上, 枯草已经被焚烧一空, 几头黄牛拖着沉重的铁犁, 缓慢行在田间。几个妇人满头大汗,扶着辕,挥着鞭, 跟在健牛旁翻耕土地。如今已临近腊月,早就到了歇耕农闲的时候,可是她们却没法休息。 十几日前,一伙匈奴乱兵来袭。家主的宅邸被乱兵攻破,过冬的粮食和财物也被抢了个干净。没了可以依仗的村寨, 这些幸免于难的佃户奴仆只能带上仅剩的家私, 离开故土, 逃往他处。冬日逃荒可不像平时,虽然兵匪少了, 但是寒冷和饥饿比任何敌人都可怕, 谁也不知能不能逃出死地, 平安投靠一户新主。然而只走出了十几里, 这群人就听到了风声,高都城正在收容流民! 原来那伙乱兵,就是高都守军剿灭的!当听到这个消息,不少人都心动了。这世道,再没什么能比一个可靠城池更容易安定人心。何况高都那位县尊还颁布令谕,只要来高都修城,就有领到口粮,在官府指定的地方开荒,来年还能赁到良种,春耕播种! 这简直就是难得一见的好官啊!! 听到这消息,无一例外,逃荒的队伍向着高都城驰去。大部分男丁都选择登上城头,加固城墙。而那些女眷和老者,则在寒冷的冬日里小心推着犁车,翻耕着荒芜的土地。 冬日土地太硬,又缺少水分,并不容易翻耕。但是府衙借出了耕牛和铁犁,还有远处一座座正在修建的龙骨翻车,无一不说明,这里将成为一个新的村落。而他们,则会自耕自种,用足下这片土地养活自己。 “希望”是种超乎想象的力量。它能够击溃严寒,击溃贫苦,击溃一切让人止步不前的东西。而高都的新政,就是能给予人希望的东西。 因此,就算累的满头大汗,就算饿的面黄肌瘦,这群人也努力推着犁,小心的翻耕着属于自己的土地。要深耕,要浇水,要撒下肥料,还要挖出引水的沟渠。这些都是丰收的保障,只要有一季丰收,他们就能在这里生根落足! 一块地耕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孙氏停下脚步,也顾不得自己,赶忙卸下牛背上的铁犁,把牛牵到一旁歇息喂食。这可是县府的耕牛,要是累坏了,把她卖了都赔不起! 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耕牛,她轻轻吁了口气,用袖口擦去额上汗水,拎起一旁的桶子,开始往田里泼洒肥水。正干着活,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从远处跑了过来。 “阿娘!阿娘!梁府来人了!”小家伙大声喊道,引得周遭那些妇人都停下了手边活计。 孙氏连忙放下木桶,迎了上去:“他们是去城里吗?这次有没有说要带人回去?!” “不,不知道。”那孩童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过那些人带了肉脯来!中午的粥里能吃到肉糜了!” “啊呀!”孙氏一听,立刻撩起了裙子,向着一旁的黄牛跑去。 要赶紧把牛牵回去。肉粥五天才有一次!错过这次,不知下次要到什么时候了! 能来到高都,已经是万幸。然而只要在这里待上几日,就能知道高都附近还有一个更让人向往的地方。便是梁府! 那位有着“佛子”之称的梁郎君就住在临近。据说乱兵也是因为冒犯了佛子,才会遭雷劈,败给了高都守军。只要有一技之长,或是身强力壮者,都能携家带口前往梁府。这简直是八辈子都求不来的好事!可惜梁府并不是那么好进的,所以城外这些流民,天天都在期盼梁府能来高都挑人。 不过就挑不上的,也能得些好处。比如这几日一次的肉脯。据说都是马肉做的,能够强身健体,若是吃了这种肉粥,一冬都不会生病!而且肉脯还是腌制过的,冬日里吃些热腾腾的咸肉粥,可比什么都强! 别说是孙氏,就连旁边那些妇人也赶忙收拾农具,往临时搭建的村落里赶去。 ※ “粮草运到了吗?”郭郊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问道。 “运到了。长吏回信,东赢公还在洛阳,封赏暂且压下,先运了五十石麦过来。都存在了县府的库房中。”小吏赶忙答道。 太行关比普通关隘要小不少,关内无法存放太多粮食,所以吴陵一部的军粮也放在高都城中。不过平素都是搁在武库旁的粮库中,像这样直接入了县府的库房,还是首次。 看来吴陵还是说话算话的。郭郊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次是奖赏,应该不是陈粮。先把府库中的粮食用了吧。粥不要熬的太稀,冬日需多吃一些,方能保住体力。那些修城的劳力们,可以给些干饭和腌菜。” 这些日子,高都已经接纳了近二百流民,小吏早就习惯了,立刻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道:“梁府今日又送来了肉糜,若是这样下去,流民岂不是无法安心?” 这种收买人心的花招,郭郊怎会不懂。然而此刻,他绝不会对梁府的做法有任何质疑。只因梁子熙这以工代赈的法子实在是巧妙!修城的劳力比以往服徭役的役者还好使,明明吃的不比那些人多,干起来活来却卖力得很,又对自己感恩戴德。冬日修城可不是件容易事,然而现在花费还不到预期的一半,加上开垦的新田,不出意外,明年高都的税收,恐怕要多出数倍了。 “呵呵,子熙仁善,都是好意,无需担心。”郭郊笑道。梁府这次缴获的马匹不知有多少,他自己就收到了四五十斤新鲜马肉。有梁府送来肉糜,他还能省些粮食呢,岂不是好事? 见上官如此说,那小吏也不敢多言,退了出去。 郭郊又提起笔,继续审查案上的文书。这也是梁丰托他做的,拣选来到高都的流民,若是有匠人或是其他一技之长的,也可送去梁府。如今其他县府恐怕早就封衙了,准备过冬,偏偏他还待在府衙里,忙的不亦乐乎。不过难得的,郭郊并未有什么不悦之情。越是做这样的活,就越能显出他跟梁府的亲近。 这梁丰可不是那些败絮其中的世家子弟,而是有经世之才的能人啊。若是他日一飞冲天,自己辞了县官,给他当个佐官也无不可。把这点小小心思压了下去,郭郊继续认认真真审起了面前书文。 ※ “郎主,这次又带回了三十人。其实有两个木匠,一个石匠,剩下都是些青壮劳力和他们的家眷。我看到下雪之前,还能再收个一两百人。”阿良面色红润,兴冲冲禀道。 如今梁府收募荫户佃农,也终于有了些高门风范。不再是见人就收,而是让那些流民前往高都,然后挑选其中强壮能干的,充实梁府。这个改变,可让阿良开心不已。身为亭侯府邸,怎能任那些流民轻易投效? 梁峰当然知道自家这个大管家在想什么。以前那是没有别的法子,现在有了一县之地作为缓冲,收容流民的工作就不那么紧迫了。提高人员质量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样的制度能让那些有条件投效梁府的人,心怀感念,更加忠于梁府。而有了归属感之后,凝聚力自然就会提升。可谓一举数得。 “现在从太行径入并州的流民多吗?”梁峰又问道。 “不是很多,天气太寒,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流民出逃。”阿良答道。 “嗯,安排些人,探探洛阳情形。一旦大战告终,便进城救出姜医生。报上祖父亡故的消息,他应当能辞官回乡。”这也是梁峰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洛阳如今真不是什么好去处,还是要尽快把姜达接回来才行。 “小的明白!” 交代完事情,阿良还没来得及告退。弈延便大步走了进来。 “主公,寨外岗哨来报,说见到一支马队从寨门前绕行,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看了片刻。我派了斥候暗自跟上,发现这伙人在外面村寨待了半日,就向西去了,不知是何目的……” “马队?有几人?”梁峰立刻警觉起来。如今梁府战力大损,新兵还未曾补上。他可不想招来山匪觊觎。 “四人,没带行李。而且这伙人骑术极为老练,马又是良马,不像山匪,反倒有些像匈奴人。”弈延答道。 “匈奴人来探梁府?”梁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意思?难道匈奴那边有人察觉梁府的隐藏实力了吗? 只是思索片刻,他就道:“严守寨门,不能放任何闲杂人等出入。不管对方是什么来路,都不可能轻易探出梁府的底细。寨外的村落也要控制一下口风,若是有陌生人来了,务必小心,不能落人口实。” 立功的事情,吴陵来领就行了,他真没有什么出头的意思。不过万一有人暗地里想搞他,也要仔细思索一下,要如何应对。司马腾那家伙还在洛阳,若是他回了并州,恐怕还要闹腾些时日。唉,洛阳一战,也不知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第51节 第75章 凛冬 厅堂之中, 锦裘如堆, 炭炉火暖, 几个身穿华服的男子围席而坐,就如寻常高门。然而他们面前的菜肴却不是冬日难得的菜蔬,而是放在银盘中的大块羊骨。刚刚从架上取下的羔羊, 烤的油光闪闪,异香扑鼻,光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可惜骨头太多太大,根本无法用面前的象牙箸和银匙享用,若想把肉吃进嘴里, 唯有用手。 短暂的沉默之后, 左手边端坐男子哈哈一笑, 伸手抓住了羊骨:“相国烤的好羊!” 说着,他张嘴狠狠一咬, 一大块羊肉从骨上脱落, 卷进了嘴里。油脂顺着胡须滑下, 滴落在了华美的锦袍之上。 右手边另一个年轻些的男子笑了笑, 从腰侧抽出一把银匕,轻轻一划,片下块嫩肉,送在了嘴边,斯斯文文的咀嚼两下,那人才笑道:“冬日乳羊也是难得,相国费心了。” 主座之上,须发皆白的老者伸出手,撕了一片羊肉放在麦饭之中,抓了两抓,团成一团,送进了嘴里。羊肉鲜嫩,麦饭香甜,就算是牙掉齿松,也能轻易嚼烂。那老者不紧不慢的吃光了一团饭,才道:“往日用匙用箸,总觉不大痛快。这样的好羊,还该用这样的吃法才行。” 这是匈奴人的吃法。端坐大帐之中,赤手抓饭,快刀削肉,也唯有这样,才能吃的酣畅淋漓。然而在座诸人,都是一副汉家打扮。长袍宽袖,发髻高挽,就连胡须都修的整整齐齐。穿着华服,吃相却粗俗不堪,说不出的怪异。 “哈哈哈!”用手抓着羊肉的那中年男子放声大笑,“相国说的在理。什么样的东西,就该有什么样的吃法。若是选错了,可就吃不到嘴里了。” “也得看肉何时能熟,是何人来吃。”又削下一块羊肉,一旁那男子冷笑道,“左部几百骑兵也能败在晋军手里,能勘大任吗?” “不过是几百乱兵,能做得什么数?”刘宣的面色也冷了下来,“承平太久,右部已经忘了王庭之威了吗?” 匈奴王室虚连题氏已经没落,如今南匈奴中,屠各部才是最强的一支。早在五十年前,刘渊的父亲刘豹就曾短暂的统一过匈奴五部,引起了司马氏的猜忌,强行把五部重新分裂。但是刘豹的威名,却在五部中流传了下来。如今刘渊执掌屠各部,刘宣又把左贤王的名头让给了这个侄孙,可以说,他就便是实至名归的匈奴大单于了。王庭便是王庭,无论姓氏如何,都不容轻慢。 那男子立刻闭上了嘴巴。就算再怎么狂傲,他也担不起这个罪名。 旁边那个抓着羊骨的男子哈哈一笑,解围道:“相国言重了。只是左部这一闹,却也是个机会。正巧司马腾被困洛阳,何不趁此机会,直接发兵?” 刘宣沉吟片刻,缓缓摇首:“冬日不宜兴兵,而且元海尚在邺城。若无大单于坐镇,五部哪能心齐?今日我宴请二位,不过也是求句准话。这羊,你们要吃与否?” 两人对视一眼,年轻些的男子笑道:“黄口之辈,自当瓜分。只要相国言而有信,五部自当归于王庭之下。” “善。”刘宣颔首,“若是如此,还望两位牢记大帐王命。左部那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了。奢靡之物,何须用牛羊来换?” 这话,说到了两人心坎之中。是啊,匈奴人祖祖辈辈靠的都是刀弓,用牛羊换财宝,简直愚不可及!就像当年王庭骑射手三十万众,大汉不也要俯首称臣,纳贡和亲吗? “相国所言甚是!右部兵马齐备,只待王庭钧命。” 一顿饭吃了半个多时辰。送走了客人之后,刘宣坐在案前,端起茶盏。毕竟年纪大了,就算羊肉再怎么鲜嫩,对他而言也难以克化,只能多饮茶水,祛除膻腻。 右部这两年虽然过惯了好日子,但是兵马还算雄健。只要他们心思不歇,就足堪一用。可惜元海未能在秋收时回来,如今只能等明年了。待收完了麦子,马儿的膘也长回来的时候,就是发兵之日。就算是出逃,也要让元海逃回来才行。 只是闭目思索了片刻,门外便有人通禀。是前往高都的探马回来了。 刘宣睁开眼睛:“让他进来。” “相国!”那心腹进门便禀道,“高都一战,确实如战报所言。” 这些日子,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核查了战报所言的谷地。虽然尸体都已运走,但是留下的痕迹不会消失。只是看看那焦黑的峡口和谷内残留的血迹,就不难辨出那一战的详情。 听心腹讲完所见,刘宣的眉头反而皱的更高了:“高都城中情况如何呢?” “高都县令开始收容流民了,说是要重建城墙,开垦荒地。”心腹答道。 “收容流民?”这可不是一般县令能够做到的。高都县令之前也未曾传出什么贤名,怎么一战下来,又是能臣又是名将。“那梁府呢?” “梁府设有寨门,属下实在没法窥探。”心腹道,“不过我在寨外的村落打探了一下。据说梁府这些时日也收拢了不少流民,除了汉人之外,还有不少羯人。人人都说那梁侯仁善,乃是佛子化身。” 指尖轻轻敲了敲桌案,刘宣冷笑道:“又是收容流民,又是名声大噪,他难不成想学昭烈皇帝吗?无妨,待司马腾那个卑怯小人回来,看他要如何应对!” 司马腾本就好大喜功,被困洛阳也是因敬献防疫之法。如果他回到并州之后,发现自己不再时,这个梁子熙又是参加法会又是收容流民,说不定会生出何等心思。用司马氏的屠刀去杀这个风头正劲的人物,岂不是恰到好处。陆平原都能死在司马颖手中,多一个梁丰,也不足为奇。 “左部那边,再派些人过去吧。一定要好好管束呼延一脉,让他们知晓分寸!”刘宣放下茶盏,重重咳了两声。自从那日心疾发作之后,他的身体就更差了。只盼这个冬天,能早些过去…… ※ “咳咳咳!”姜达面色惨白,躬身剧烈咳嗽起来。 几日前,他便患上了风寒,咳嗽不止。也正因此,他被免去了进宫的差事,每日只枯坐在少府官署之中。 洛阳的局势越发差了。缺水少粮,别说是下面百姓,就连他这个少府医官,每日都吃不饱,穿不暖。城中粮价已涨到一石万钱,长沙王数次勒令王公贵戚们开仓,但是所获粮草依旧有限,供给军队尚且捉襟见肘。再这样下去,怕是百官都要忍饥挨饿了。 这一仗是否能打嬴,姜达已经毫不挂念。就像行将就木的垂死之人,他心底一片麻木。城外的是司马氏,城内的亦是司马氏,这几位司马谁胜谁负真的重要吗?御驾都被长沙王拖到了前线,怕是龙椅上的天子,对他们而言也只如泥胎木偶,能够随意驱驰。 又是一串剧烈咳嗽。姜达挣扎着站起身,取过一丸药,吞进了肚里。这种时候,煎药都成了奢侈,亏得身在少府,若是在别处,怕是连药都没得服。 正想回身躺会榻上,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长沙王又胜了!” “张方军又没退去,胜了又有何用?” “还不如败了,败了就有粮食了……” “你,你们快住口……” 那应该是少府的医官。苦笑一声,姜达没有理会他们的意思,重新躺会了床上。一阵刺骨寒意涌上,他抓起被褥,牢牢把自己裹在了其中。 “雍州发兵了,河间王抽身乏力。”司马腾焦躁的在屋里踱步,“阿兄,张方军败了一遭又一遭,若是长安告急,他们恐怕就要撤了!” 张方军一撤,司马颖孤掌难鸣,说不定也会罢手。如此一来,司马乂可就算胜了这一局。护驾有功,又勇武过人,朝中上下皆要归心。这可比一个司马颖要难缠许多! 他不怕缺粮,甚至不怕洛阳城破。但是若司马乂掌控了朝中大局,他们这些旁支哪还有出头之日?!而且他离开并州如此久了,万一司马颖无功而返,一怒之下转头攻打并州,他岂不是成了丧家之犬?! 司马越面色阴沉,盯着错金香炉中袅袅升起的烟气。如今的局势,确实出乎了他的意料。司马乂绝不能再掌大权,司马颖也不是善于之辈。若想在朝中立足,只能尽快动手!唉,要不是他这个弟弟也滞留洛阳,何须如此仓促? “你吩咐殿中吧。待到腊日大祭之后,就趁势而起,关押士度。一切都要谨慎行事,切莫让他的部将知道此事。” “要迎成都王入洛阳吗?” “若是赶在了正旦之前,他一定会心动。届时再煽动士度的部将,说不好还能浑水摸鱼……”司马越的声音越来越低,“此番所谋甚大,你千万小心!” “阿兄放心。我定会寻个良机!”司马腾冷冷一笑,断然答道。 第76章 围猎 “小郎君, 该起身了。” 耳畔传来轻柔呼唤, 梁荣翻了个身, 小脸在柔软的枕中蹭了一蹭。这是阿父给他换的新枕,比原来的木枕柔软许多,睡在上面还有沙沙响声, 极易入眠。梁荣喜爱非常,日日都要用它安寝。 看着小家伙惫懒的模样,朝雨无奈笑笑,再次唤道:“小郎君,今日可是腊日, 再不起身, 就要迟了。” 听到腊日两字, 梁荣猛地睁开了眼睛。啊呀,对了, 今天可是腊日, 要出门围猎的!昨日因为这个, 他兴奋的睡不着觉, 谁料今日竟然起得晚了! “快,快穿衣……”梁荣一个骨碌坐了起来,赤脚就想下地。 朝雨赶忙拦住:“现在才卯时,小郎君莫慌,慢慢来。” 看了眼窗外天色,梁荣这才放下心来。在朝雨和两个婢子的侍候下,他乖乖净了脸,梳了发,穿上了簇新的猎装。 打扮停当之后,梁荣并没有立刻前往主院,而是走到案前,轻轻展开一卷画轴。画上乃是一幅寒梅图,墨色梅枝上,描出梅花九朵,每朵都有九瓣。从冬至起,每日涂红一瓣梅花,待到八十一瓣全数染红,便是春归之时。 朝雨笑着走了过来:“小郎君又要画九?” “嗯!阿父说,有始便要有终。”梁荣捡起一支细笔,沾上朱砂,小心地涂了起来。 如今九九消寒图样式不少,不过多是八十一个格子逐一涂红,这种用梅花做消寒图的构思,着实罕见,更何况还是梁峰亲手画给梁荣的。虽然画工平平,但是雅趣和心思都极为巧妙,梁荣简直爱不释手。 小心翼翼涂完了一朵花瓣,梁荣看了看上面三朵红艳梅花,不由绽开笑容。 “小郎君画得真好,待九朵都画成了,便拿去给郎主看看。”朝雨笑着接过梁荣手中毛笔,又用湿帕替他净了手,“走吧,先去拜见郎主。” 没让乳娘牵着,梁荣自己迈着小短腿,稳稳向主院走去。 梁峰今日起得很早,这几天要进行腊祭,不少事情需要准备。也是回到这个时代,他才知道“腊八节”的前身便是“腊日”。 《礼记·郊特牲》有云:“岁十二月,合聚万物而索飨之也”。就是指一年中的第十二个月,需要用来田猎获取禽兽,好祭祖祭神。腊者同猎,因此十二月便称之为腊月,而腊祭这一日,便是腊日。从周代就有举国欢庆的习俗,到了汉代定腊日为冬至后三戌,后有五行之德的说法,魏以辰,晋以丑。后世的腊八节,很可能就是去掉了五行不固定的日子,定为腊月初八。 身为列侯之一的亭侯,这个腊祭可不是简简单单喝个腊八粥而已。而是要进行围猎、献牲、祭祖、行傩等等一系列活动。虽然麻烦的要命,但是梁峰还是准备原样照搬全套做下来。这可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重大宗教性质活动,安定人心的功效绝对杠杠的,自然不能放过。于是,就连部曲的操练和冬耕的劳作都暂且停下,全府放假,一起过节。 脱下宽袍,穿上了丝绵裲裆和束了裤腿的袴褶,再把小冠换成了皮弁,一身猎装打扮便收拾停当。别说,这种长坎肩加裤子的打扮,确实比平日里的常服要利落多了。可惜不能经常这么穿。 刚刚准备妥当,就见梁荣走了进来。小家伙也是一身猎装,不过全都是鲜艳的红黄色调,裲裆上还绣了彩,衬得整个人都粉嫩嫩的,可爱非常。 看到他,小家伙眼里立刻闪闪发光,闪烁着憧憬之色。梁峰笑道:“为父这一身是不是英气逼人?” 梁荣立刻用力点了点头:“阿父威武!” “哈哈!”梁峰笑着牵起了梁荣的小手,“走,先去吃些朝食,暖和了身体再出门。” 厨房里早就备好了粥品,梁峰一声令下,朝食立刻就摆了上来。除了常吃的点心鸡蛋羹外,今日还专门烧了腊八粥。这也是梁峰特意安排的。粥里放了五谷、各色豆类和蜜枣,软糯浓稠,色泽鲜亮,只是看着就让人食指大动。 “这是为父让厨下烧的新粥,乃是府上一年所产的粮食。荣儿要好好吃干净了,才能祝佑来年五谷丰登。”梁峰笑着打趣道。 梁荣哪有不信,立刻认认真真拿起银匙,吃起腊八粥。都是当季新粮,又有黍米这种黏性较大的谷物,加之甜丝丝的蜜枣,吃起来自然香甜无比。 用了一小碗粥,又吃了每天固定的鸡蛋羹,梁荣才放下羹匙。梁峰此时也用完了饭,笑着问道:“好吃吗?” “好吃。”梁荣小脸吃的红扑扑的,颇感自豪的答道,“荣儿吃干净了,来年府上必会丰收!” 梁峰差点被小家伙逗乐了:“没错,都是荣儿的功劳。” 吃完饭,漱过口之后,梁峰带着梁荣向前院走去。前院的马厩里,马鸣咴咴,还伴着几声犬吠,围猎的骑士早已整装待发。弈延也是一身猎装,不过打扮更加偏向胡服,窄袖窄裤,长弓在背,看到梁峰的身影,他快步迎了上来。 “主公!”从没见过梁峰穿猎装,弈延只觉得心都腾了起来。这身打扮比宽袍更能衬托他高挑纤瘦的身形。明明纤腰只堪一握,肤白犹若新雪,但是那黑眸之中濯濯有光,神采风扬。比起往日的病弱之姿,更让人为之心折。 “都准备妥当了?”梁峰看了眼弈延那身相当能展现宽肩长腿的猎装,心底暗啧一声。 “三十骑兵,五十步卒,猎场定在寨外十里处的山丘旁。”弈延定了定神,利落答道。 “善。”梁峰走到了自己的乌孙骏马之前,摸了摸马儿鬃毛,踩上马镫,翻身上马。练习了足足几个月,这一下相当利落,引得周遭骑士高声叫道:“主公威武!” 只是上个马就能换来威武的夸赞。梁峰心底暗笑,扭头看向一旁的小马。那是梁荣的坐骑,小家伙两月之前就背完了《孝经》,换了这么一匹马驹,也练习了一段时日,算是会骑了。不过今天去打猎的,他可不放心让小家伙独自骑马。 “荣儿,愿与为父共骑吗?”梁峰开口问道。 “荣儿愿意!”梁荣立刻把自己的小马驹忘在了脑后。 梁峰不由笑道:“弈延,抱他上来。” 弈延眉峰不经意的皱了一下,才弯腰抱起了小家伙,小心翼翼的把他放在了梁峰身前。 猛地上了这么高的马背,梁荣抓紧了前面马鞍,好奇又紧张的看向地面。 “骑大马可会害怕?”梁峰笑着揽住了梁荣的肩膀,帮他稳定身形。 梁荣摇了摇头:“荣儿不怕。” “那便好。抓紧马鞍,靠在为父怀中即可。” 安抚好小家伙,梁峰抬头望向身侧矫健骑士,大声道:“今日冬狩,必满载而归!” “主公威武!”其他骑士同声呼喝,翻身上马。一队步骑前呼后拥,向着预定的猎场行去。 第52节 今天虽有难得的冬日暖阳,但是西北风依旧呼啸,吹得头上梁字大旗烈烈作响。梁峰伸手撩起了背后披风,递在梁荣手中:“荣儿帮为父抓好披风。” 梁荣早就冻的脸蛋发红,但是此刻却没想到自己,而是担心父亲受寒,连忙把披风裹在自己身前,帮父亲挡风。 狐裘本就暖和,加上身前这个小暖炉加持,就算纵马,梁峰也觉不出半丝寒冷了。道路是实现选出的,早就命人清理过了,又有步卒拉网式的检查,一路都顺畅无比。不多时,众人就来到了预定的猎场。 这里是一个土丘,延绵至远处密林,只要让猎犬冲入林中,就能驱赶猎物出来,确实是围猎的好地方。不过这片林子看起来可不小,梁峰问道:“林中可有熊虎之类猛兽?” “熊罴冬日难寻,若是有猛虎,属下定为郎主猎来!”弈延大声应道。 呃……好吧,梁峰发现关注点真心不一样。也是,勇锐营本就是强军,虎狼一样的敌人尚且不怕,还怕区区野兽吗? “善。开猎吧!” 随着命令,低沉的号角呜呜响起,十几个骑兵和步卒牵着细犬,向林中驰去。不大会儿功夫,犬声大作,几只兔子和狐狸冲出了树林,向着山丘下跑来。 “主公可要试试?”弈延策马来到梁峰身侧。 看着下面圆滚滚,活蹦乱跳的野兔,梁峰的确有些眼馋。但是自家情况自家清楚,他现在手上根本没有力气,眼神也不是很好,万一射偏了,可就丢丑了。笑着摇头,他道:“今日只看勇锐锋芒。” 听到这话,身边几个骑士都兴奋了起来。弈延也不客气,打了个呼哨,五匹马立刻冲了出去。这应该是最早那批骑兵,不论是骑术还是射术都相当出色,只是片刻工夫,狐狸野兔就被一扫而空。几人马上挂着猎物,兴冲冲赶了回来。 “好!”梁峰可不吝啬,大声赞道。 林中驱赶野物的显然也是老手,随后又有两只猞猁,三只雄鹿、十来只野兔被赶了出来。弈延一直未曾动身,如同侍卫一样待在梁峰身侧,指挥着部曲狩猎。除了猞猁需要两三人围猎之外,其余都是一人一只,不论是效率还是准头都相当出色。 田猎本就是锻炼部曲的一种方式,讲究配合和阵势。弈延指挥的堪称艺术,非但让那些猎物无处可逃,还能射出花来,极为赏心悦目。正看得开心,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嘶吼。 弈延立刻一抖缰绳:“是豹子!主公,待我猎来!” 随着话声,骏马已经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去。梁荣睁大了眼睛:“阿父,有猛兽了吗?” “没错。”梁峰目不转睛,也望了过去。 只见在几条细犬的包围下,一头豹子冲出树林。这应该是一头成年金钱豹,体背杏黄,身上满是密密梅花黑斑,毛色油亮,身体健壮,看起来威风凛凛。然而身边几只猎犬围的不远不近,又有七八个步卒手持长槍,它只得四爪按在地上,怒声咆哮。 弈延取下背上弯弓,大声叫道:“散开!” 随着这声呼喝,步卒立刻散了开去。那金钱豹见势就想窜回林中,然而一支长长羽箭哚的一声钉入了它身后泥土中。被激的背上毛发都立了起来,金钱豹豁然转身,向着弈延坐下骏马扑去。 马儿本应天生畏惧野兽,这一下,马匹十有八九要被豹子逼退。然而弈延不知怎地一扯缰绳,那匹五花马便人立而起,嘶声踹出前踢。如此尥蹶子,野猪都能踢死,何况是身娇体弱的豹子。金钱豹腰身一扭,凌空转向,躲了开去。 此刻绝对是射猎的绝好机会。然而弈延并未放箭,只是弯弓满张,箭尖直指豹子。那豹子退后两步,身形一晃作势再扑,弈延手中弓弦猛的一松,飞羽如电,向着豹子颈背射去。然而这一扑只是虚晃,那金钱豹狡猾无比的前窜半身,躲过了箭羽,纵跃而起。 若是这一下扑实,连人带马都要落入兽口。然而闪闪箭锋早已搭弦,三石强弓发出嗡一声轻响,箭羽一闪,没入了豹子圆睁的瞳孔之中。 急扑的力道骤然消失,那豹子轰隆一声砸在了地上,身形抽搐几下,便不再动弹。 弈延飞身下马,用双手托起豹尸,撂在了马背上,这才策马而归。 “主公,我为你猎了只豹!”明明经历一场搏命厮杀,但是他的气息都未改变,只是兴奋的满脸通红,眸光闪闪。 这一下射的太准了,羽箭从眼部而入,直接贯穿了豹子的脑子,连皮革都未曾损坏。梁峰看的过瘾极了,抚掌大笑:“射术无双!当年飞将军恐怕也不过如此!” 下面骑兵也兴奋喝彩:“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梁荣眼睛瞪得老大,用力扯了扯梁峰披风:“阿父!我日后也能为你猎豹!” 梁峰笑着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何止是豹,还有无数虎狼,等你去猎!荣儿一定要快快长大!” “嗯!”小家伙羡慕的看向那个骑在马上的羯人男子,拼命点了点脑袋。 有这样一队猎手,林中的动物可算遭了秧。一个时辰之后,人人马后载着鹿、麂,鞍旁挂着狐、兔,还有各类珍禽猛兽,满载而归。 第77章 腊祭 回到家中, 已经过午。净手净面后, 梁峰脱下猎装, 换上玄端。这是诸侯祭祀时才会穿着的礼服,玄色无纹饰,正幅正裁, 极为端庄。身穿玄端,头戴委貌冠,他带着梁荣前往家庙。 汉代盛行在墓左建祠堂,攀比奢靡,又不合礼制。因此晋代禁止兴建祠堂, 唯有诸侯可立家庙。梁家身为亭侯, 自然也有家庙, 可以献牲“少牢”,即用羊、猪祭祀祖先。牲品早已准备妥当, 连同五谷和田猎所得的野物, 一同奉在祭坛之上。 虽然人丁单薄, 但是祭祀的礼仪半分也不能少, 按照规矩告祭了祖宗和山岳、五祀之后,日已西斜,到了腊祭的最后一个环节。 穿着那身端庄拘谨的袍服,梁峰来到了偏院。此刻望楼之下,竖起一座高台,其上立着一人。身材高大,身披熊皮,玄衣朱裳,面上带一凶恶鬼面,黄金四目,一手持着长矛,另一手握着坚盾,犹如行至人间的厉鬼。 这就是方相氏,为大傩仪式中的主祭。在他身旁,是十二位头梳总角的孩童,乃为侲子,各个都赤帻皂制,手持鼗鼓,扮作十二神兽。外围还有十二仆从,持号角、火把,肃容而立。 环视院中诸人,梁峰信步登上了望楼。站在木质栏杆前,他大声道:“尔乃率岁大傩,驱除群厉!” 话音刚落,沉闷的鼓声、号声齐齐响起,方相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矛和盾牌,似是狂舞,也似与不知名的鬼物激战,身侧诸侲子配合着他的动作,高声呼喝:“傩!傩!” 此乃吓退恶鬼的呐喊。舞蹈古拙,呼喝简单,然而质朴之中,却透出了一股肃杀之气。只因行傩的,并非那些跳大神的神棍,这仪式专为驱除灾疫,祈盼来年风调雨顺。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心怀敬畏,坚信且重视自己的职责。这样的情感集合在一处,自然能生出摄人心魄的力量。 鼓声和号声越来越响,几乎震耳欲聋,随着这声音,所有门扉都打开了。梁府、田庄、农户,乃至远远的寨门,大门尽数敞开。绕着院子走了一遭后,方相带着侲子们向远处舞去,他们要沿着道路,穿过每家每户,带走尸气晦气,驱除灾疫严寒。那些庄户无不倚门而立,像是迎接真正的神明一般,恭敬的守在一旁。 这活计绝不轻松。然而持着沉重的长矛、大盾,方相未曾停留一步,就这样跑过了田庄,迈出了院门,一路来到了寨门之前。天色已经暗沉,十二支火把交在了早就守候在门边的骑士手中,他们接过火把,毫不犹豫策马向远处驰去。只要把火把投入远方的河流中,所有疫厉都会被河水带走。 火光闪闪,转瞬便消弭不见。震撼人心的鼓乐停了下来,欢声却隐隐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似乎整个田庄,都在齐声欢唱。这个年代,连鞭炮都没有,更没有固定的春节仪式,然而这场大傩,却比任何仪式都更具喜庆味道。 听着耳畔那欢喜的叫喊声,梁峰长长呼出口气:“设宴吧。” 大傩之后就是大宴,家家户户都要准备丰盛美味,饱餐足食。放在平时也许不足为奇,但是放在大灾大旱后的并州,却十分的罕见。然而梁府上下,每家每户都得了两斤马肉,军中还有田猎的野物。仓中有余粮,手中有腊肉,还有一个肯为他们驱除灾疫的郎主,还有什么可奢求的吗? 正厅之中,也备好了热气腾腾的饭食。因为要吃新猎的野味,梁峰早就吩咐厨下,弄了几个小铜釜。釜下堆满了炭火,釜中放入野鸡、菌子、木耳,熬成高汤,然后把鹿肉用姜汁、米酒腌过,切成薄片,和冬日难得的豆芽、菘菜、萝卜摆在一起,一碟蒜泥清油调成的料碟端端正正放在面前。 累了一天,梁荣坐在案旁,好奇的看着盘中生肉,锅内高汤,问道:“阿父,这是要吃鹿脍吗?” 生肉为脍,自古有之。所谓“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那些把肉食切成薄片生吃的做法,都能称之为脍。 梁峰笑道:“冬日不宜生食,只要把这些肉片、菜蔬用箸夹起,放在汤中,片刻就能煮熟。如此热食,最为妥帖。” 从没见过这样的吃法,梁荣顿时来了精神,不过阿父没有动筷,他也不能开动,就这么眼巴巴望着锅里的滚汤。过了片刻,只听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他抬头望去,就见那个异眸的羯人走了进来。 他为什么会来?梁荣不自觉的皱起了小小的眉头,两个大人却都没注意他。 弈延踏进屋中,俯身行礼道:“主公,火把已经掷入河中。” 梁峰颔首:“今日傩礼,辛苦你了。” 今天在台上饰演方相的,正是弈延。拿着沉重的长矛和盾牌,还要不停跳舞,呼喝,在府中里里外外走上一遭,这活动量可想而知,更别提弈延上午还猎回了一只豹子。 “为主公祈福,属下并不觉苦。”弈延额头上汗水还未褪去,双目却牢牢盯在面前之人身上。那身肃穆的玄端早已换下,梁峰又恢复了往日的燕居打扮。然而不论是猎装还是礼服,亦或眼前这身平常衣衫,都无损于那副容颜。主公带他田猎,命他舞傩,还有什么比这信任更重的吗? 早就习惯了弈延这副样子,梁峰笑笑:“坐下来与我们共进晚餐吧。” “多谢主公!”弈延立刻起身,坐在了一旁的席案后。这可是大傩后的家宴,主公邀他共进,岂不是视他为家人了? 梁荣不由瞪大了眼睛,阿父竟然让这个羯人入席?这家伙为什么不去军中,非要来参合他和阿父的家宴?然而心里再怎么别扭,良好的家教也让小家伙无从开口,只得憋屈的攥住了衣角。 梁峰倒是没忘了梁荣,对一旁伺候的朝雨道:“别让荣儿自己夹肉,帮他夹到碗中即可。蒜油也少沾些,莫辣到了。” 吩咐完这边,他又扭头对弈延道:“你自己夹肉,在釜中沸煮片刻,肉色发白就能用了。若是觉得不辣,还可自己添些蒜油。” 两边都交代好了,梁峰才兴致盎然的举起筷子,夹了片鹿肉到高汤之中。很快肉片就卷了起来,夹起肉,轻轻在蒜碟了沾了沾,放入口中。这是鹿身上最肥美的一块,浸润了姜汁米酒,丝毫不觉得腥膻,入口既化,只余浓香回荡。 大冬天,就是该这么吃火锅才是。满意的颔首,梁峰抬起头,这才发现一大一小都盯着他看,不由笑道:“样式有些新奇,但是味道着实不错。快些用吧。” 看着梁峰那闪着油光的红润唇瓣,弈延不自觉吞了口唾液,只觉得腹中火烧火燎的生出饥渴之感。不再迟疑,他夹起一大坨肉涮了起来。梁荣看了眼那个吃相粗鲁的羯人,闷闷的低下头,也开始吃起朝雨给他夹的肉片。嚼了两口,就觉的比往日吃的所有肉食都要香甜,不由崇拜的看向父亲。 阿父果真什么都懂!他这边还放了好几个小小的鸟蛋,一定是阿父专门给他准备的。若是没有这个羯人就好了。 亦喜亦忧,小家伙心思复杂的吃起了碟中佳肴。 ※ 司马乂大步走进内殿,他身上穿的并非铠甲,而是一身玄端吉服。洛阳虽然被围,又鏖战数月,但是腊祭还是不能错过。相反,有陛下主持祭祀,多少也能安抚城中百姓。 之前又胜了一场,幽州那边也开始攻打长安了。还是祖逖的法子巧妙,刺史刘沈才干卓绝,又忠心于国,只要能让河间王心存惧怕,召回张方,这一仗就有了胜算。 想起自己那个异母兄长,司马乂不由握紧了拳头。自从诛杀齐王之后,司马颖就原来越骄横,在邺城遥控朝政还不够,还想要诛杀皇后的父亲和皇甫商,甚至不管不问河间王派人行刺他的事情。这样又跟当初的赵王、齐王等人有何不同? 朝廷已经兴兵十数载,狼烟四起,民不聊生。若是朝廷能够重掌大权,百官归心,自然能救这摇摇欲坠的天下。然而之前派出王衍,依旧未能说动司马颖。宁肯骨肉相残,宁肯威逼朝廷,他也不愿放弃手中权柄。若是让他进了洛阳,陛下还能平安吗?朝廷还能稳定吗? 不论如何,他也一定要守住洛阳! 心中虽然满是忧愤,但是司马乂还是一如既往,跪坐在了案前。案之上,净是朝臣递交的奏章。他已数次下令,命宫女用手舂米,以供军粮。还让十三岁以上的男子统统从役,发奴驻兵,勒令王公开仓。如此种种措施,才得将士同心,甘愿效死。军心可用,洛阳便不会被敌军攻破,只要再守上些时日……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突然传来,大殿的房门猛地推开,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卫叫道:“主公!快逃……” 话还未说完,一杆长枪从惯胸而出。那兵士张了张口,鲜血从口中迸出,缓缓跌倒在地上。殿门被彻底推开,跨过那人的尸体,几个身着铠甲,手提刀槍的殿卫冲了进来。 “大都督!如今洛阳以民不聊生,米粮皆断,皆因乱战而起。还请大都督跟随属下前往陛下面前,请罪开城,止兵戈为玉帛!” 司马乂双眼怒睁,看着面前这些熟悉的面孔:“是谁让你们来的?!” “自然是城中百官!”其中一个中郎将冷笑道,“大都督只顾战功,不管百官性命,还盼诸人归心吗?” “哈哈哈……”司马乂放声狂笑,“若是成都王入了洛阳,百官就能留下性命吗?难道你们忘了赵王伦,齐王冏?!奉这些人为主,才是百官末路1那笑声中满是愤怨,满是不甘,让人听得寒毛直竖。那些殿卫不敢犹豫,一哄而上,按住了司马乂:“大都督请宽心,你乃宗室,只要向陛下请罪,他定会饶你……” 饶他?陛下当然会饶他,但是损兵折将的司马颖会饶了他吗?串通殿中诸将,背后下手的人,会饶他吗?大好河山,为何要毁在这些奸佞手中?他苦撑了许久,却折在背后小人手中,实在是不甘啊! 头上玄冠滚落在地,端庄衣裳沾染了血迹,可是殿中诸人,无一在意。 当夜,司马乂被囚金墉城,关押在了这个曾经关过无数司马族裔的冷宫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必须说,在司马家这群蠢货堆里,司马乂真的很不错了。 《晋书》有评:“长沙材力绝人,忠概迈俗,投弓掖门,落落标壮夫之气;驰车魏阙,懔懔怀烈士之风。虽复阳九数屯,在三之情无夺。抚其遗节,终始可观。” 第78章 乱梦 一双骨节分明, 白皙纤细的手按在了胸前。每根手指都莹润修长, 如同毫无重量的羽毛, 似触非触,搔弄着他的心脏。 目光挪上,娇嫩的唇瓣映入眼帘。唇上凝着莹润光泽和嫣红血迹, 红得心惊,也让人热血贲张。那人似乎在说什么,嘴唇轻动,隐隐能窥见里面洁白的齿列和红艳的软舌。淡淡的药香飘荡在身周,无处不在, 萦绕不散。 他应该在他怀中。当这个念头浮上时, 弈延再也忍耐不住, 收拢双臂,用力抱住了怀中之人。温柔的轻触, 怡人的药香瞬间消失不见, 那人挣扎了起来, 伴随着呜呜哀鸣, 还有淡淡血腥。 他该让他别怕,让他重绽温润笑颜。可是他做不到,体内就像烧着了一把火,烧的他浑身发颤,心跳如鼓。牢牢扼住了那纤细的腰肢,他俯身吻了下去。如同花瓣似的嘴唇在他唇边颤抖,柔软的诱人心颤。 在挣扎之中,他们的肢体渐渐交缠,长长的手臂揽住了他的颈项,指甲楔入肉里。那是冷的,也是热的,是所有他能感受到的欢愉,也是苦痛,是垂死般的渴盼。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始终在他耳畔,像是哭喊,像是就饶,也像低喘…… 直到那人叫出声来。 “弈延。” 那声音清朗宁和,带着隐隐的笑意。亦如以往每一次的呼唤。 弈延猛的睁开了眼睛! 他面前没有人,只有高挑的木梁悬在房顶。房间里空荡荡的,既无矮榻也无案几,更没有消散不去的药香。这不是主院的卧室,而是营地的营房,自从新营建成之后,他就搬到了这边。 第53节 绷紧的心脏落在了原位,旋即,难以形容的感觉涌上心头。弈延猛地掀开厚实的麻被,布满周身的细密汗珠被寒风一激,变成了冷汗,可是他没有在乎那个,反而直勾勾看着打湿一片的胯下,咬紧了牙关。为什么会梦到这个?! 扯掉染了污迹的里衣,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走到门边。水盆里还有些用剩下的水,不在意那水的温度,他捧起一把用力拍在了脸上。 刺骨的冷意顺着冰水渗入,生出微微疼痛。但是这疼还不够!弈延只觉的浑身都在颤抖,因为寒冷,因为愤怒。从那日大傩之后,他已经连续三日梦到荒诞之事,然而这还是第一次,在梦中出现真实的面孔。他怎么敢梦到这个?! 那是主公!是救了他,救了族人的恩人!传授他兵法、书算,把部曲和全部信任交付与了他,待他如家人门生!他本该敬他爱他,怎敢如此亵渎?! 粗重的呼吸声在房中回荡,弈延一拳砸在了地板上。鲜血迸出,可是他没理会手上的伤口,反而一跃而起,披上外袍,摘下弓箭,大步向着校场走去。 这几日,军中也放了假,校场里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他持着弓,走到了草靶之前。深深吸了口气,弈延举起手中强弓,弓弦嗡的一声,箭矢急射,擦着草靶飞了出去。再一箭,又一箭……每一次弓响,就像是捶打着他的脏腑,撕扯着他的臂膀,直到第七箭,羽箭哚的一声,刺入了靶心! 浑身被汗水浸透,呼出的气却是白色的,就像凝在面前的薄雾。弈延垂下了酸痛的手臂。那是他不该梦到的。可是梦中,却只有掩不住的欢喜…… “营正!”一个斥候大步朝这边跑来,“太行关传来消息,洛阳城破……” 声音嘎然而至,弈延已经转过了身,直直望了过来。那是张让人胆颤的面孔。灰蓝异眸深入寒潭,既有外露的杀意,也有愤恨的郁苦,像是他无意间闯入了什么私密禁地。吓的话都忘了,那斥候张了张嘴,愣是没有挤出剩下的言语。 然而只是一瞬,那张面孔上的表情悉数消失,弈延冷冷道:“长沙王败了?” “不……不是!”斥候这才醒过神,赶忙道,“陛下削了长沙王的官职,洛阳开城纳降了!” ※ “什么?长沙王被削去官职,洛阳开城了?”刚刚休息了几天,就听到这个惊悚消息,梁峰不由直起身形,厉声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腊祭之后。”弈延答道,“如今开城怕有几天了。” “情况不对!”梁峰思索片刻,断然道,“成都王攻打洛阳,陛下恐怕才是最不愿见洛阳城破之人。如今洛阳尚未传出告急消息,突然撤销长沙王官职,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 来到此间大半年,梁峰也算大致弄清楚了这场诸王混战的来龙去脉。乱斗的起因就是当朝皇帝,武帝司马炎的第二子司马衷。这个家伙当太子的时候就有痴愚的传言,智商堪忧,根本无力掌控天下。即位之后,皇后贾南风伙同外戚和皇亲操控朝政,祸乱宫廷,杀辅臣、杀太子。眼看一个妇人都能篡夺大权,司马家年轻力壮,又手握重兵的亲王们哪还能坐得住,立刻动手废后,开始了争夺大位的乱战。 在此战之前,洛阳已经易主了好几次。现在城内外这几位亲王,以成都王司马颖和长沙王司马乂两人与司马衷血缘最近,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都是司马炎的儿子。这次攻城战也是两人之间的角力。河间王司马颙站在司马颖这边,麾下大将张方领军数万,为司马颖军中先锋。而东海王司马越和东赢公司马腾则被乱兵困在洛阳城中。 一场大战,城内外总共六位司马族裔,闹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但是于情于礼,皇帝都不可能撤掉司马乂的官衔。就算再蠢,被叔祖赵王司马伦废过一次帝位后,司马衷也该知道如今挥兵南下,想要攻占洛阳的成都王不怀好意,可以说长沙王就是他现如今唯一的依仗!更何况以现在藩王强皇帝弱的局面,控制洛阳的是谁也不好讲呢,长沙王怎么可能轻轻松松被抹了官职? 那么削官抓人的,恐怕就另有其人了。洛阳被困,断水缺粮,这可就危及城中那些王公贵族的生命了。长沙王不愿投降,朝中愿意当带路党的,怕是不少。可以说这就是一场小型宫廷政变,长沙王违背了大多数人的利益,才会被幽禁关押。 不过对于朝堂之中的事情,梁峰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洛阳的局势。如今冒然关押长沙王,他手下拼死奋战了数月的将士们会心服吗?那群被堵在洛阳城外,损兵折将,打出了真火的敌军,会甘心吗?说不定,城里还要生乱! “立刻派人进洛阳!去少府接姜达回来!”梁峰哪敢怠慢,若是洛阳城乱了起来,姜达一个文弱医官可逃不过去。反正城也破了,打着太原王氏的名头救个把人出来,应该问题不大。 弈延点头:“我这就安排。” “多派几个,万一有流民,也可以通过太行径带回来。”本来以为开春之前不会有更多流民了,现在看来,他想的还是简单了。只是这些好处理,洛阳解围之后,司马腾也要回并州了。不知在洛阳憋了这么久,这家伙会不会再惹出什么麻烦。 唉,这群司马家的蠢货,就没一个消停的! 正想着,梁峰目光一挪,突然瞥到弈延左手上的伤痕,不由皱眉道:“你的手怎么了?” 没料到会被发现,弈延呼吸一滞:“操练时不小心砸到了。” 这分明是锤墙锤出来的自残伤。梁峰的经验何其丰富,轻轻摇头:“这几日放年假,你多少也休息几日,过完年恐怕还有的忙。若是在营中呆不住,就到府里吧,正好看看你习字的进度。” 弈延默默咬紧了牙槽,点了点头。这样的邀请,他实在没法拒绝。拳头上的伤处又隐隐痛了起来,如同拉扯着的绳索。那不过是个梦,他不该想太多的…… “下去把伤处好好包扎一下。冬天若是受伤,很容易生冻疮,就不好治了。”看弈延低头默不吭声的样子,梁峰笑笑,“任务虽然艰巨,但是也别把自己逼太紧了。放心,洛阳恐怕还要闹一段时间,咱们还有缓冲余地。” 这安慰带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爽利。脑中那些残存的影像如同春阳下的薄雪,消失不见。弈延用力点了点头,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那依旧笔挺的身影,梁峰也叹了口气。可用之人还是太少啊。若是能多出几个人才,何至于把弈延这小家伙逼到如此地步。 不过如今能读书的,都是有钱人。所谓的“寒门”也不是真正的穷人,不过是“庶族”,也就是那些不能列为士族的中小地主阶级。想要这些人投靠,除了有钱有势还真没别的法子。这世道,当官会死,不当官又招不到人马,实在是要命的很。也许该办个班,找些战争遗孤之类的孩童培养自己的势力? 养个几年就是一把基层人员了,正好跟上队伍扩大的步伐。心中默默有了定向,梁峰抽出一张纸,飞快记了起来。 第79章 育种 “校之啊, 你来府上时间也不短了。账房打理的井井有条, 预算也做的甚好, 着实辛苦了。”端坐在书案后,梁峰微笑夸赞道。 “不,不辛苦。郎主待我甚厚, 这点活计不算什么!”周勘兴冲冲答道。 这也是他的心里话。来梁府大半年,四时衣裳,节令馈赠,月支俸米一样不少。腊祭之后还给他发了一万钱,五匹绢和二十斤马肉。来时两手空空, 小半年后就有了如此身家, 莫说是养活自己, 娶妻成婚都够了。怎能不让周账房感恩戴德? 看着周勘那感激不尽的神情,梁峰笑道:“校之如此说, 我就放心了。只是来年田亩激增, 人丁也多了数倍, 不知校之能否忙得过来?” 此话出口, 周勘明显犹豫了一下。如今他每日都忙的脚不沾地,出库入库要仔细跟阿良核对,发兵要计算粮草,收兵要清点战利,还要亲自跑遍梁府内外,丈量田亩,核出需要的种子数量,未来的粮食产量,再结合报上来的丁口计算梁府未来几个月的开销。事情又多又杂,实在让人费了不少心力。如今听梁峰说还要扩张,心中不由也打起了鼓。 过了好半晌,他才支支吾吾道:“或者等子乐来了,分他一些?” 这是说那个派人去请的刘徽高徒。因为人在青州,到现在还没过来。 梁峰轻叹一声:“如今洛阳大战,道路难行,李先生说不好什么时候才能到。而且来了之后,他也要负责军中沙盘,府上事务估计无暇过问。” 从山西到山东近一千公里呢,这个时代走个来回,花费两三个月也不奇怪,更别提遇上兵祸。梁峰有耐心等一位数学大家的入室子弟,但是府上这些活,确实拖不得。 “那……那我试试,从家里叫些人?”周勘的语气都不太确定。说老实话,若是家里那些堂兄从弟们愿意出门,恐怕早就跟他来并州了。那些汲汲于斗食的家伙,真不一定愿意到梁府任职。莫说并州还在乱,就算不乱,郎主身上无官,又怎么可能让他们动心。 梁峰却摇头笑道:“只是找些能帮上忙的,何须舍近求远?我倒是有个法子。现今庄上人多了不少,其中十几岁的孩童少说也有两百人,不如从中挑选一些,传授数算。如有聪明伶俐的,便选出来当你的副手,培养个一年半载,足堪助力了。” 周勘吃惊的瞪大了眼睛:“可是他们,他们都是些庶民,怕是愚钝不能教啊!数算不比其他,若是碰到笨的,十数年恐怕都学不出名堂。” “若是有聪颖的呢?校之不如选些简单题目,分发下去,试上几试,便见分晓。” “这……这……”周勘简直纠结的要命,如此费时费力,真能教出可用之人?而且郎主这分明是要把数算当成一门手艺,这么教人,万一有个天赋卓绝的,岂不是要取代了自己的位置?教出徒弟饿死师父的事情可是时有发生,因此收徒才极为苛刻。哪能反其道而行呢? 像是看出了周勘在犹豫什么,梁峰道:“当然,这些人若是跟着校之学艺,梁府也当给出相应束脩。只要校之开始授课,每月就多领一斛米粮。若是教出一个堪用之人,月俸之外再加两匹绢布,你看可否?” 周勘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这,这个……才疏学浅,若是误了郎主大事,可如何是好?” 这一听就不是真心推辞。梁峰笑笑:“校之言重了。这些人教出来,也是做你的帮手。只望能者多劳,教出些堪用之人。” 周勘这才反应过来,月俸增加是好事不错,但是这些人恐怕也要成为他的责任。账房的重要性无需多言,若是帮工错漏百出,不堪重用,他这个管事加师父,恐怕也脱不了干系。不过奖赏在前,周勘最终还是咬了咬牙:“我必用心去教,不负郎主重托!” 数算一事,还真做不得伪,天赋便是天赋。只要他认真挑拣学徒,精心教授学问,不怕教不出堪用的! 看着周勘那副认真模样,梁峰微笑颔首:“如此大善。” 府上现在是急需一批通晓基础数学的人了。反正只是学计算,识字之类的文化课内容可以慢慢来。一般而言,数学思维出色的,逻辑也不会太差,好好培养培养,将来也能放在军中当个司务长之类的小吏。这种基层人员,官职卑微,又不可或缺,还是亲自培养比较妥帖。 而且这也能成为梁府从军之外的另一条晋升之路。梁峰从不怀疑聪明人的数量,否则在教育没法普及的情况下,也不可能出现那么多能工巧匠和出色商贾。只要有学习的机会,那些具备天赋的,自然能脱颖而出。 送走了周勘,梁峰思索片刻,又唤来了朝雨。和往常一样,这位身兼数职的乳娘还是不卑不亢,恬淡有礼。 梁峰微微一笑:“去岁辛苦你了。织造房和书坊都是初创,能有如此佳绩,实在难得。” “郎主谬赞。都是婢子分内之事。”朝雨柔声答道。 “分内之事?怕是不少男子也无法如此妥帖。这些都是功劳,无需自谦。” 明白郎主确实想赞自己,朝雨微微一俯,算是领下。 满意颔首,梁峰又道:“只是不知府上,可还有如你这便聪颖的女子?” 听到这话,朝雨才有些惊讶的抬起头。梁峰也不绕弯子了,直接说道:“我也是今日方才想到这事。如今府上百废待兴,实在是人手奇缺。若是有粗通文字,知晓数算的女子,大可放在坊中任职,这些事务可比搓麻纺纱要重要许多。” 这下朝雨终于明白了梁峰的意思。其实家中主持中馈的,一般都是女性。掌管库房,收支家产,遣用奴仆,甚至外面的商铺,都可由主母一手操控。因此经济之学,也是闺秀教育的重要一环。只可惜梁府主母早丧,又没未娶新妇,才让郎主手上事务多出几分。 思索片刻,朝雨便微笑应道:“奴婢这样的,先夫人嫁来时确实带了几个,不过都许了出去,还要看看她们夫家的意思。若是郎主有意,其实可以从病房中挑选几人。据奴婢所知,这些被山贼掳去的妇人中,很有几个知书达理,可能是大户出身。” “哦?”梁峰顿时直起了身形,“还有这样的女子?!” 这他是真没想到!不过也是,山贼会抢的,不少是路过的商人或者小士族。这些人油水足,武力又不甚强大,可不正是肥羊?若是有女眷跟随其中,被掳掠上山的绝不会少。而这些花房里养大的弱女子,能坚持着活下来,被解救后又放弃嫁人,选择自己独立生活,心智之坚,实在绝不容小觑。 梁峰比任何人都清楚,女人刚强起来会是如何模样,所以一听就来了兴趣:“若是真有机敏、嘴严的,可以选两个进书房,帮我整理书信,处理杂务。” 朝雨眉峰微微一挑,犹豫了片刻,才应道:“奴婢会仔细挑选两人。” “不过这样的女子,会不会被家人找到,离开梁府呢?”梁峰追问道。 这可是选机要秘书了,万一上岗工作一段时间,被家人接走了,可重大安全隐患。他不过是救人,又不是签了卖身契,这种问题不能不防。 “她们不会。”朝雨低声道,“这些女子连出身都不肯透露,绝不会重回故里。” 梁峰立刻明白了朝雨话里的意思。越是知书达理,越是会不齿于那段往事。这种给家族抹黑的事情,她们无颜去做。虽然挣扎着活了下来,但是她们肩上背负的,不比死去的人少。 轻叹一声,梁峰道:“如此便好。你去问问吧,若是有意来书房的,我也会给发月俸。” 这是他能表示的最大敬意了。不是视作奴婢,而是按雇佣关系处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想来也会让那些女子安心不少。 朝雨自然能听懂梁峰话里的意思,再次郑重俯首。然而抬起头后,她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轻声问道:“郎主,绿竹明年就要及笄了,不知郎主有何安排?” “嗯?”梁峰没有反应过来。及笄是大事不错,但是绿竹身份摆在那里,难不成侍女也会举办笄礼? 发现向来练达的郎主没听明白她的意思,朝雨抿了抿唇:“及笄之后,便是成人。不知郎主是想收用,还是要把她许出去。” 梁峰:“……” 他是真忘了这茬事!见了鬼,十四五岁的丫头在现代妥妥还是学生,到了这万恶的旧社会,就是嫁人的年纪了。梁峰自问没有萝莉控的嗜好,对这种没胸没屁股的丫头真是毫无兴趣。而且人家小姑娘跟着自己这么久,虽然鸡妈妈了点,但是手上勤快,性子也可爱,他哪好意思下嘴啊! 别说自己下嘴,让其他男人糟蹋这种黄毛丫头,他也不忍心啊!这种骨架都没长开的,万一来个难产怎么办? 咳了一声,梁峰道:“绿竹心思单纯,还是在我身边多待两年,再许个好人家吧。如今略仓促了些。” 听到这话,朝雨轻轻舒了口气。绿竹容貌不差,郎主都未放在心上。看来选用女子,只是单纯觉得她们可用。这样自然最好不过。否则以郎主这样的容貌,日夜相处下来,怕是会生出麻烦。 可惜,绿竹那丫头似乎很喜欢郎主。看来要好好劝劝她了。 隐忧终于散去,朝雨再次俯首:“郎主心善,如此一来,奴家便安心了。” 待朝雨也退出去后,梁峰忍不住摸了摸鼻梁。现在他终于明白曹老板的生活作风问题了。如果喜欢熟女类型的,适婚女子还真没戏,二十多岁的人母人妻才是标配。碰上妖娆点的,恐怕都当祖母了。难怪曹家那几位热衷“汝妻汝子吾养之”了。 他虽然在这事上没什么节操,但是绝不碰未成年,也很少碰有主的。面对府中这些女人,简直心如止水。难道以后也只能走美艳寡妇路线了? 想到了这里,梁峰又尴尬的想起了另一档子事。不过这种事情,实不足为外人道。还是等姜达回来,再好好问问他吧。 目光望向窗外,梁峰突然咦了一声,起身走到了门边。只见天边堆起了铅云,不一会儿,便落下几点冰晶。接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飘洒而下,宛如纷纷鹅毛。 居然下雪了!还是大雪!这下田里的冬麦可就保住了。 兴奋只是一瞬,梁峰便皱起了眉头。落雪了,不知洛阳城中,情况如何…… 第80章 寒暖 “你说什么?殿中不稳?!”司马越面色铁青, 厉声问道。 “禀司空, 昨日张方乱兵在建春门外作乱, 意欲闯入皇城,劫掠太仓,引得宿卫军哗变。北军中候已无力掌控六军, 不少将校都说要入金墉城,劫出长沙王……” 听着心腹汇报,司马越又惊又怒。自从十日前,张方军入城之后,就大肆奸淫掳掠, 发泄数月攻城不克的愤恨。洛阳城中不知多少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原本缺水断粮的情况丝毫没有缓解, 反而被乱兵袭扰, 变成了人间地狱。这两日朝中弹劾奏章简直能堆满桌案,百官都盼着中书省约束张方部。可是司马越手中无人可用, 又能如何?只得安抚众人, 说长安大乱, 张方军不日就要撤兵营救河间王, 静待成都王入洛,自能消弭兵祸。 第54节 这本也是司马越给司马颖下的绊子,谁料对方还未从邺城动身,张方就已经按耐不住,开始攻打皇城。这下殿中诸将如何能忍?本来开城一事就是他和弟弟串通了左卫将军暗自行事,六军之中多有不服,司马乂的旧部更是怨声载道,如此一来,绝对是弹压不住了! “阿兄,长沙怕是不能留了!”一旁,司马腾大声道。 “住口!”司马越心底烦乱,低声喝道。这种事情,他如何不想?可若是亲手杀了司马乂,城中兵士恐怕再不会信他,还要如何怂恿这些人起兵造反?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阿兄,如今我们以如蹈汤火,若是长沙被那些人救了出来,两边都无法交代了!”司马腾急道。 司马越怎么可能不知?且不说放虎归山留下的隐患,就是司马颖那边也无法交代。若是闹将起来,他断然得不了好处!这简直是腹背受敌,难做决断。 “司空。”旁边一位黄门郎突然上前一步,低声道,“既然张方已经攻打皇城,不如把此事密告与他。想那张将军一定不会错失良机……” 闻言司马越不由眼睛一亮,沉吟道:“可是金墉城易守难攻,光是知道消息,也未必能成事……” 金墉城是一座彻头彻尾的军事重镇,由武帝营建。乃是南北相连的三座小城构成,城高三丈,宽十丈,背依北邙,可俯瞰洛阳全城。城中有重兵把守,历来是关押司马氏宗亲的幽宫。这样的固若金汤的坚城,十万大军怕都无可奈何,又岂是区区一伙乱兵可以攻下的? 那黄门郎呵呵一笑:“殿中应有愿为张将军开城之人。” “善!”这下犹豫尽去,司马越吩咐道,“你领人速速去办,若是事成,必有重赏!” 说罢他又转头,对司马腾道:“元迈,你离开并州已久,不如趁此机会回返。等到时机成熟,再出兵白径,截断邺城后路。将来那一战,你可是关键!” 司马腾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正是争强好胜的时候,听到这话,立刻起身道:“阿兄放心!只要阿兄一声令下,并州十万兵马自当如臂使指。武帝一脉已经不堪用了,想要匡扶朝纲,必须阿兄出手!” 这话中听得很,司马越抚掌笑道:“元迈所言甚是。只要作乱之人身死,又何愁天下不定……” ※ 窗外正在落雪,大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两日。若是静夜,万籁俱寂中,当能听到雪落沙沙。温一壶淡酒,捧一个怀炉,坐在窗前静观雪夜,曾是姜达的最爱。可是今日,他裹着冬衣,枯坐在窗边,静静听着远方街道传来的喊杀之声。 这里是少府医署,地处皇城之内,宫城墙外,三万宿卫军驻守城门。除非国破,否则根本不可能听到刀兵之声。 可是那声音已经响了一夜。整整一夜。 从日落开始,到夜静时分,似乎无数兵马涌入了内城。马蹄声,刀兵声,惨叫声,不绝于耳。那些日日盼着开城的同僚,变得噤若寒蝉。连少府的大门都紧紧闭了起来。 这道门,能挡得住乱兵吗? 姜达不知道。 前几日,他还曾想过,去求求东赢公,期盼他看在晋阳止疫的份上,护佑几分。然而到了王府,他才知道东赢公已经趁着城门大开离开了洛阳。还有其他数之不尽的王公贵戚,家家户户都带着私兵,保护家眷离开了这座死城。 他们自然能走。就算那群乱兵再怎么猖狂,也是河间王的人马。河间王可不会得罪那些豪门阀阅,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让这群士族子弟逃离火海。可是剩下的人呢?洛阳城中的黎庶,百官呢?难道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 可惜,长沙王败了。败在了殿中诸将的手上,败给了那些卑鄙小人。若是他还在,是否能坚守城池,让帝都免收如此屠戮? 干巴巴睁着眼睛,姜达听着窗外杀喊,直至天明。 第二日,厮杀声停了下来。第三日,一个消息如同插翅,传入了所有人耳中。 张方带兵攻破金墉城,长沙王被这贼子炙烤而死! 当听到这消息时,姜达只觉自己的心都凉了。司马颖来或不来,又有何区别?然而隔日,他就知道了区别所在。炙杀了长沙王之后,张方又率兵来到宫城,强掳宫中女子。每日都有惨厉的嘶嚎声从墙外传来。 他们究竟掳了多少人,没人敢想!这些宫女又会被如何对待?更是不堪思量。 一直闹了三日,乱局才渐渐平息。少府之中,依旧没人敢敞开大门。姜达并不晓得外面变成了如何模样。不过就算没有贼人,他也快熬不下去了。缺粮,缺水,还有缠绵不去的风寒,几乎耗干了他的生机。只需再多些日子,就无需乱兵代劳了。 就在姜达已经麻木绝望的时候,一伙人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姜医生!天幸你还在少府!”为首那个兵士,递上了一个水囊,低声道,“我是梁府家兵,奉郎主之命,前来接你回府!” “!”姜达挣扎了爬了起来,“你是……我记得你……子熙,子熙他……” 话没说完,涕泪已下。谁能料到,在这种绝境里,竟然会是那人,派人来援。 那家兵也红了眼睛:“当年梁府一战,是你治好了我的腿伤。姜医生,莫哭,快快喝些水。咱们这就离开!对了,郎主还说,姜医生可以留信,说祖父过世,辞官返乡。这样便不会被朝廷责怪……” “什么?!祖父他去了?!”姜达打翻了手中水囊,一把抓住那人的手臂,“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月之事。”那家兵犹豫一下,“不过姜太医留下了一本医书,郎主命人刊印了。” 刊印是什么,姜达根本听不明白。不过此刻,所有激愤,所有悲苦都化作了浓浓恨意。若是没有司马腾,若是没有司马颖,若是没有这一杆汲汲于权势的司马族裔,他和祖父,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推开那家兵,他起身走到了书案前,飞快写下了一封辞表,扭头道:“要怎么离开?” 看到姜达终于振奋精神,那家兵不由长长舒了口气:“还有人在墙外接应,只要出了皇城,就能离开洛阳!” 姜达颔首,转身从书架上拿了几卷医书,又背上了药箱,才道:“走吧。” 夜色深沉,一支不怎么起眼的队伍,翻过高墙,越过城门,离开了这座支离破碎的天子之城。 ※ “王中正传来消息,司马腾回到晋阳了!”梁峰扔下手中书信,叹了口气。看来洛阳之事,对司马腾毫无影响,甚至很可能还有些好处。否则这小子不会这么大大咧咧回到并州。 不过如此也好。没了这个碍眼的东西,姜达出逃的事情应该也不会有人惦记。回头等人到家了,就往府里一塞,说给自己治病,任谁都挑不出错来。 想了想,梁峰扭头问道:“这次派去洛阳的人身手如何,靠得住吗?” 弈延道:“都是攻城陷营的能手,还有几个受过姜医生恩惠。领队的是张和,不会出错。” 梁峰一直有意培养特种兵,因此勇锐营中最为精锐的那些,确实练过一些后世特种部队才会教的东西,寻常几丈高的城墙根本就拦不住。张和更是从营中破格提拔的备选营长,对战术理解不差,人又机敏,梁峰亲自见过,对他还是相当满意的。 微微颔首,梁峰道:“记得通知吴陵,好不容易从城中救出人,关隘那边不容有失。” “属下明白。”弈延答道。 “对了,你也要尽快从营中挑些聪明伶俐的兵士,回头跟姜医生一起学些急救知识。这些人每一个战斗单位里都要安插,就叫护士吧。等上了战场,他们能多救不少性命。”梁峰说的相当郑重。 上次一战,重伤的那些兵士,如果能够在战场就得到救治,阵亡率恐怕还能降几个点。可惜队里没有合格的卫生员,这次姜达回来,就能着力培养这方面的人才了。 弈延已经清楚了病房中那些护娘的作用,若是战场上也有这样一批人,自然能派上大用场。 “还有这次选出的军官,将来都要学学数算和基本的书写。起码要让他们能看懂指令,能算清楚队里所需的粮秣数量。若是没有这些基本知识,怕是要耽误事情。”梁峰想了想,又道。 “主公,他们都是些莽汉,学这些,怕是会耽搁功夫。”弈延皱了皱眉头。 “你学这些,耽搁功夫了吗?”梁峰笑着摇了摇头,“没有上进心,就不配做一个好的将领。要把这些纳入军官晋升体系才行。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我可不希望看到自己辛辛苦苦练出来的好兵,被蠢材给糟蹋了。” 这半年,弈延确实没有一天停下学习,如今已经能看懂书信了。对于主公所读的兵书,理解也更进一步。学识的重要性,他当然懂。但是要求每一个军官都能如此,总觉得有些不切实际。 不过这是主公的命令,他可以下去问问,万一有人想学呢?反正教他们的,必然不会是主公。 正想点头,弈延突然身形一僵,双眸如刀,飞射在了走入房门的女子身上。经过数次大战,杀人盈野,弈延的目中自有凛然煞气,然而女子就像没看到一样,板着面孔走到了书案前:“郎君,各坊的匠人、帮工都登记完毕,还有几位匠头去岁得的奖赏和年节馈赠,也一一记下。” 梁峰接过册子,随意翻了一翻,便点头道:“做的不错。四坊的规程,你要再细细想想。如今府上人多,规矩也要相应改变,万万不能出现错漏。” “奴婢晓得。”那女子微微颔首,面色依旧没什么表情。她容貌其实不差,身量也高,但是不苟言笑,打扮又朴实无华,看起来就像根木头一样,有些扎眼。 不过对这个新秘书,梁峰倒是相当满意。这次朝雨从病房选了两人,一人身材高挑,面无表情,一个娇小瘦弱,脸上有疤。两人一个冷,一个闷,但是数算和书法都相当不错。高个的那位逻辑思维极为缜密,对于人事管理相当有一套。矮个的则博学强记,不论是数字还是梁峰的吩咐,都能做到过耳不忘。更难得的是,两人丝毫没有找回过往的打算,因此梁峰便给两人赐名,一个叫苍岚,一个叫采薇,留在了书房之中。 不过这一变动,让他身边那些亲近人有了不小震动。绿竹就不说了,弈延似乎也心有耿耿,从没给这两位好脸色看。也亏得两个女子都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换个柔弱点的,怕是弈延那眼神就能把人吓退了。 又吩咐两句,梁峰让苍岚下去了,扭头看向刚刚收回目光的弈延:“怎么,你看来不大喜欢这俩个新人。” 弈延沉默片刻,才道:“她们身份不明,不配留在主公身边!”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都是可怜人,自有她们的理由。”梁峰叹了口气,“弈延,扶我去外面走走吧。” 犹豫了片刻,弈延才上前,扶起了那人。比起半年前,他的臂上多了些肉,也不再那么轻飘飘似乎一阵风都能刮走,但是他依旧是瘦弱的、苍白的,靠的近了,还是能嗅到挥之不去的药香。 如今能够自由走动了,梁峰也不会把所有体重都压在这个人形拐杖上。缓缓走出了房间,他向着自己最喜爱的偏院走去。这里不像其他院落种着各种花树,有假山亭台,曲径通幽。院里只有一栋高高望楼,简陋,但是让人心情格外开阔。 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梁峰喘了口气,站在了三楼的木栏前。之前雪了几天的雪,田中厚厚盖上了一层。这些冬雪,可以让土地保持墒情,可以杀死泥土里潜在的害虫,还能让出了苗的冬麦不被寒风冻坏。实实在在的丰年之兆。 有了雪,农户们开始窝冬,但是庄子并未平静下来。远远望去,兵营里依旧有一排排人影晃动。结束了年假,部曲又开始操练,原先的辅兵要转作正兵,新收的流民也要接受辅兵训练。就算天气寒冷,也不能停下。那些缺员的兵力,需要更多时间才能填补。 看着远方那些勤奋操练的人马。梁峰突然问道:“弈延,这些日子,你在忧心什么?” 手上的伤已经结了痂,但是弈延最近还是经常魂不守舍,显然有些压在心底的东西。梁峰不可能就这么坐视他最重要的部下陷入苦恼,当然要问问看。 像是被灯光射中的野鹿,弈延的身形立刻僵住了。他没料到,主公会这么直接的问出来,也想不出,自己改如何应答才好。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道:“主公需要人才,以后梁府也会有更多有用之人。属下不晓得,自己还能不能站在主公身侧。” 这话是真心的。不论是出兵去救姜达,还是挑选孩童学习数算,抑或书房中那两个陌生女人。主公需要的从来就不只是部曲,还要更多有用之人。而自己,却只是这些人中的一个。 他害怕那双眼睛看出他的不妥,却也同样害怕,那人的目光不再想往日一样,落在自己身上。这简直是无法选择的难题,让弈延寝食难安。 梁峰惊讶的挑了挑眉,他没可想到,这小家伙担心的居然是这个。唇边浮起了一点笑容,梁峰轻轻摇了摇头:“你和他们不同。” 弈延喉头一颤:“若是有一个跟属下一样的战将……” “你跟其他任何人,都不同。”梁峰打断他的话语,“弈延,你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没人能取代你的位置。” 这是梁峰的真心话。他来到这个世界,就是一个离谱至极的意外。在他几乎要放弃求生意志的时候,遇到了眼前这人。弈延跟他身边那些亲近之人都不一样。他是个羯人,不懂那些常人该懂的东西,也不认识这个躯壳原本的主人。在这个完全陌生,如同雏鸟一般敬仰着自己的男孩面前,他可以偶尔放纵,表露出一些属于真正自我的东西。 不论是操练部曲还是教授兵法,其实这些,都是自己上辈子残存下来的余热,是无法放手的回忆。如果没有弈延,他可能只得把这些东西压在心底,期盼着在忘光之前,寻到一个可信之人。抑或慢慢适应这个世界,选择融入那些装腔作势的名流之中。 幸运的是,他提前遇到了这个人。 这就像给一个苟延残喘,不良于行的人插上了双翼。会有人放弃这难得一见,能够窥探蓝天的机会吗? 弈延对他,当然重要。 那双能拉三石硬弓,稳健无比的手颤抖了起来。弈延听过主公的夸赞,无数夸赞。然而从未有一次,让他如此动容! 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绽开了,带着酸涩,带着苦痛,带着不可自抑的喜悦,也有难以形容的惶恐。弈延咬紧牙关,费力挤出了声音:“主公要我,我便永生留在主公身畔。”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抖的都不成样子。梁峰并未点破,只是微微一笑。 “一言为定。” 第81章 救难 三十匹马奔驰在刚刚化雪的官道上, 马上骑士几乎人人跨弓带刀, 整齐萧杀, 一看就知是高门出来的私兵。这样的队伍,路上官兵根本不会阻拦,既无财货又无女眷, 谁没事会去得罪如此强兵? 就这么策马行了大半个时辰,为首的骑士一勒缰绳,大声道:“原地休息一刻钟!” 说完,他率先跳下马,走到队伍之中:“姜医生, 你可还好?” 姜达此刻正坐在一匹马上, 和另一位骑士同乘。咳了两声, 他在身后人的帮助下蹒跚下马:“我还能撑得住,张队正无需如此。” 张和可没把这逞强的话听到耳朵里, 扶着人在一旁坐下, 又递过水囊:“先喝口水, 暖暖身。” 水囊里灌得是热水, 即便疾驰了这么长时间,还残存着些温度,都是路上现煮的。用心之细,让姜达感动无比。打开水囊,喝了些热水,又从怀里摸出丸药塞进嘴里,姜达舒了口气。从洛阳逃出来之后,他便吃上了干粮,裹上了披风,心情也大为不同,原来缱绻不去的寒症立刻消退。等到归家之后,再喝上几服药,应该就无碍了。 这次出逃,着实超乎他的想象。且不说轻轻松松被运出少府的高墙,就连皇城大门都能顺当通过。因为人数不少,一路上也碰到过两次盘查,但是这队人还带着晋阳王氏的书信,寻常哪有人敢阻拦? 这些,都是梁丰精心为他准备的。只为救他一人。捧着热水,姜达只觉的浑身发烫。如此大恩,粉身碎骨恐怕也无法报答! 正自心情激荡,远方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嚎:“豕儿!豕儿你醒醒啊!这是怎么回事?谁来救救他!” 第55节 那声音惨厉,宛若撕裂了心扉。在洛阳城中,姜达曾无数次听到,犹如梦魇。他猛的站起了身:“那边,那边是什么人……” 张和起身远远一望,便道:“是一队流民,其中一个女子抱着孩童哭嚎,应该是新亡的孩童。” “我能去看看吗?”听那哭喊,不像是饿冻而死,反而像是猝然出现问题。身为医者,又经历了如此一番磨砺,姜达实在不能熟视无睹。 张和只是沉吟片刻,便点了点:“无妨,过去看看吧。” 听到这话,姜达赶忙向那边走去,张和则带了几人牢牢跟在后面。一行人很快就来到了那队流民面前,看到这群带着刀弓的兵士,流民如同惊弓之鸟,四散开来,唯有那个妇人跪在地上,涕泪满面,想要唤醒自己的孩儿。 姜达走上前看了一眼,便道:“你刚刚喂了他什么?” 那妇人愣了一下,还未回答,姜达已飞快蹲下身,把孩子抱起,用膝盖抵住对方的胸腹,用力拍击了几下脊背。只听咔的一声,那孩童吐出了一小块面饼,浑身颤抖了起来。姜达立即取出怀中针囊,在孩童肩部刺了几下。那男孩哇的一声便哭了起来。 这时那妇人才醒过神,一把抢过了孩子,用双手仔仔细细在孩子面上摸了一遍,呜咽出声,转身便朝姜达叩拜,嘴里含混不清,净是感恩的话语。 目睹了这一幕,其他流民也慢慢聚拢了过来。起死回生向来是让人惊叹的事情,看到那孩子转醒,不少人也都跪了下来,口称神医。 姜达哪敢受着个,连忙去扶。张和却拦下了他,冲着那些流民问道:“你们是从洛阳逃出来的?” “没错。乱兵再也不退,呆不下去了。”其中一个胆大些答道。 大战数月,洛阳附近郡县损失惨重,尤其是对这些小农而言。本来以为天子脚下能够安稳度日,谁料乱兵来了,管你是哪里人士,照样保不住性命。开了城之后,城里的百姓更是惨不忍睹,但凡还有一口气在的,都想方设法往城外逃。 张和又问道:“如今天寒地冻,你们要逃往哪里?” “豫州,我老家在豫州” “兖州……” “兖州不行,听说也在闹兵,还是到幽州吧!” 众说纷纭,有些是打算回故里,有些却茫无目的。张和颔首:“我来时,听说并州高都县正在收容流民。若是无处可去,倒是能在那边落足。” “并州?并州不是胡人甚多吗?” “听说去岁还闹了旱灾呢……” “怕是不妥吧……” 张和笑笑:“我们一行也是往并州去,直接通过太行径就能高都。若是谁人有意,可以随我们同行。” 这话立刻让不少人心动起来。那个救回了儿子的女子突然问道:“恩公可是要去高都?” 姜达不笨,此刻已经听出了张和的意思,立刻道:“我非高都人士,不过我家主公的府邸就在高都附近。他姓梁,在并州名气非凡,曾逢佛祖入梦,还消弭了晋阳一城的疫病。” 看了姜达这一手救人本事,再听他吹捧那位“主公”,不少人眼睛都亮了起来。张和却没有附和,而是对姜达道:“行了,姜医生,咱们该重新上路了。” 若是他继续为梁府说项,可能还会让人生出疑虑。现在要走,反而有人不甘心了,赶忙追问道:“这位军爷,那位梁郎君可肯收容我们?” 张和皱了皱:“梁府只要有一技之长之人,你们还是到高都更好。” 这话听起来像是泼冷水,可是刚从绝境中逃了出来,如此有一说一,反而能让人生出希望。又有人问道:“高都不过是一个县,就算能赈济一时,也救不得人啊!” “高都并非赈济,流民到那边都能开垦荒地,赁借春种。高都县令也是个有为之人,几百匈奴匪兵都能击溃,保住城池。”张和反驳道,“行了,我们要上路了。若是有想去高都的,可以跟在马队之后。”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那些流民,拉着姜达向马队走去。 看着这行人上了马,流民们开始骚动起来。家破人亡,逃亡的去向就是他们活命的依仗。若是错失了这个机会,可如何是好? 正犹豫着,那位救回了儿子的妇人站起身来,向着马队走去。 “阿绫,你不是要回河东吗?”有人在身后喊道。 “他们救了我儿性命,我要去高都试试。”那妇人只剩下了这句话,头也不回离开了小路。 这话倒是点醒了不少人。若是如此贤德的医者,勇健的兵士都是那位梁郎君的部下,那位郎君,又该是何等人物?更何况,高都听起来也不差,就算不能到梁府,到了高都,应该也有一条活路。 又有几个人脱离了队伍,跟上了那妇人的脚步,接着是更多人…… 听着后面凌乱的脚步声,姜达有些担忧的问道:“这就四五十人了,府中还能收容吗?” 张和笑了笑:“流民都先安置在高都,府中只要能干之人。姜医生放心,如今梁府已远胜当日!” 听到这话,姜达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渴盼。翻身上马,这次马队并未急行,而是带着那队流民,缓缓向太行径行去。 ※ “朝雨姊姊……” 听到后面传来的低低呼唤,朝雨回头,就见绿竹局促的站在门外。朝雨对下面织娘吩咐了几句,便走了房间,柔声问道:“怎么此刻来找我?郎主呢?” “郎君在书房。”绿竹声音有些闷闷的,低声道,“有苍岚和采薇在身边伺候。” “糊涂!”朝雨皱了皱眉,“她们只是帮郎主处理杂务,并非真正的婢女。郎主身边缺了人可如何是好?” “可是那两人也会帮着磨墨添香,还会画笺纸,沏香茗,手艺都比我要强……”绿竹委屈的都快哭了。郎君新收的那两个婢子,虽然容貌平平,又冷又闷,但是聪颖的要命,似乎就没她们不懂的东西。被这两人一衬,绿竹只觉自己愚笨无比,简直无颜留在书房里了。 看着绿竹那副模样,朝雨轻叹一声:“绿竹,你可还想待在郎主身畔?” 绿竹咬紧了嘴唇,缓缓点头。 “你可知,郎主总有一日要把你许配出去?”朝雨继续追问道。 “我……我不嫁人!我要一直守在郎主身边!”绿竹低声道。 绿竹又如何不知,郎君对她并无遐思。生病之前,只是淡漠;患病之后,许是自己照顾妥帖,才让他生出几分亲近之意。绿竹从不敢奢求更多,但是让她嫁人,离开郎君,绝对不行! 朝雨也跟这丫头谈过,然而扪心自问,未嫁之时碰上郎主这样的男子,哪个女人能不心动?所以她根本不会劝绿竹死心,但是贴身婢女的职责,却不能忘。 “既然有这想法,你就更该好好服侍郎主。”朝雨叹道,“若是郎主真有让苍岚、采薇取代你的意思,又何必只命她们待在书房呢?” 绿竹沉默片刻,终于点了点头:“我也想跟姊姊学些数算、诗书。我,我不想输给那两人……” 朝雨不由笑了:“这最好不过。” 有了朝雨的安慰,绿竹终于定下心思,又回到了书房。今日不算忙碌,只是处理了一个时辰公务,梁峰就带着绿竹回到了屋中。 “把棋盘摆出来吧。”梁峰脱掉外衣,斜倚在凭几之上。 今天结束的挺早,等会弈延来了,可以抓他对战一局。这些日子,梁峰也开始慢慢传授弈延棋艺,不说别的,围棋确实很能锻炼耐性,还有对大局的掌控力。弈延在这方面天赋颇高,只要磨练一段时间,就能见成效。 当然,梁峰也不否认,虐菜这种娱乐,不论什么时候都能让人身心愉悦。 绿竹立刻手脚麻利的摆出了棋盘,又挑出些细炭,弄了个怀炉,递在梁峰手边:“郎君,你冬日手冷,要多用怀炉。” 梁峰笑笑,接过了那错金小炉:“这两日你也要多喝些热水,让厨下弄点红枣泡水喝吧。” 绿竹愣了一下,突然满脸绯红,退到了一边。这些天,她的小日子快到了,没想到郎君居然记得这种事情!随即,小丫头的眼圈又微微湿了起来。郎君果真惦念着她,只凭这个,她就该好生照顾郎君才是! 心头正自纷乱,门外,弈延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面前的棋盘:“主公!要对局吗?!” “嗯,今晚只手谈一局。”梁峰笑着用手指点了点棋篓。 弈延立刻上前一步,跪坐在了书案另一侧,持白落下座子。梁峰浑不在意,捻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对角位置。他用的一直是后世标准的落子手势,白皙纤长的手指夹着黑色的棋子,更衬的那双手莹润如玉。弈延的目光不由自主望了过去,不过很快,他便强行收敛心思,仔细研究起了棋局。 绿竹看了看对弈的两人,走到了一旁,斟上茶水。满室清幽,茶香怡人,偶尔几声清脆落子声响,让人心神俱静。绿竹轻手轻脚奉上了茶汤,再次坐进了自己那个小小角落。这样,确实足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一直有人说“医生”这个词,呃,这真是个古代官职,唐代出现的唐代太医署类似于现代的卫生部,其行政长官为太医令(从七品下)二人,佐官为太医丞二人,医监四人(并从八品下),医正(从九品下)八人等。其下属分科有五,即医师、针师、按摩师、咒禁师、药园师,各尽其职。办事员则有府二人,吏四人,以及主药、药童等若干名。医师、医工、医生的称谓(针灸、按摩等仿此),大致体现其医技的优劣高下,犹如现代的医疗卫生职称系列。其考试登用,准考合格则累计改迁。同时,太医署还设置医博士、针博士等及助教若干名,以医术及针术等教授诸生,并建立了分段考试制度,这些措施都有力地推动了唐代医学的发展。 以上摘自百度。可以看出医生、医师、博士、助教这类词都是古代就有的官名,西晋确实还没有这样的称呼,梁少只是叫习惯了,但是当时的人听起来也不会觉得很怪。相反叫大夫和郎中就不行了,这两个词还是实打实的官名,而且是实职不是荣衔,不可能滥用。估计到宋代才开始变成日常称呼吧。 第82章 归服 漫漫山道上, 一行人缓缓而行。这里是从司州通往并州的兵家要道, 几十里山路, 直接跨越了巍峨太行。 跟其他几条陉道不同,太行陉乃是盘山而建。羊肠坂道盘绕在山岭之间,脚下是不足三步宽的湿滑石板, 身旁是枝蔓干枯的参天古树,走在这样的山道中,分毫不容晃神,只怕足下一滑,便要摔落百丈山崖。 身为铜鞮人, 姜达自然知道羊肠坂道。当年秦赵大战, 秦军就是从这古道潜入长平, 击溃赵括主力,大战而胜, 坑杀四十万赵军。百余年前, 魏武帝也曾拓宽此道, 攻伐高干, 夺取并州。然而冬日走在这条道上,所有怀古之情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紧张和疲惫。 不过即便如此,跟在身后的流民,依旧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喧哗。只因通过前面几座关隘时,那些守兵都不曾为难他们。 莫说这样的兵家要道,就是普通城关,想要通过也千难万难。用刀槍驱赶的,需要交付钱财的,会抓去贩卖为奴的。对于流民而言,关隘便是鬼门关,想要活命,最好绕路。若是运气不好,碰上猛兽、贼匪也是寻常。可是这梁府的兵卒只是跟守关的兵士打了个招呼,众人就穿过关隘,踏上陉道。再怎么艰险的山路,一天便能走完,不到三日就能抵达传说中的高都城,怎能不让人满怀希望? 所以,没有人抱怨,没有人诉苦,他们只是跟前面的兵士一样,沉默的走在山路间,只盼能够尽快通过这条险道。 “小心!” 可能是想的有些出神,姜达脚下一滑,立刻被身后人抓个正着。被惊出了一身冷汗,他连忙站稳脚步,喘了口气。 “姜医生可是累了?”张和扶住了他的身体,小心问道。 姜达连忙摇了摇头:“不累,我还能撑得住。” “那便好。再走十里就是太行关,可以在城中歇息片刻。” “这些兵士,都不拦流民吗?”姜达忍不住低声问道。 “放心,这是太行关守将的命令。郎主也早就打过招呼了。”张和笑着答道。 听到这话,姜达心中不由一缓,咬了咬牙,继续前行。 山道太过艰险,两个时辰后,低矮城池才映入眼帘。此处因关前有三眼深不见底的天井泉,得名天井关,又称太行关。关在井北,为天设之险,城楼算不得高,但是胜在奇险,当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张和一马当先,来到城下,跟守城兵士说了些什么。不大会儿功夫,城门就吱吱呀呀敞开。 此城甚小,守城的兵士也不多,根本不会让流民们驻足城中,而是大开关门,让流民们通过了关隘,在城外歇息。唯有梁府的骑兵留在了城中。 “张队正,这次带回的流民可不少啊。”一个高瘦男子走了过来,笑着对张和招呼道。 “哪里,多亏吴将军照拂,才能如此顺利。”经此一役,吴陵升职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因此“将军”也早早叫了起来。 张和扭头对姜达介绍道:“姜医生,这便是吴将军的得力副手刘裨将,此行也亏得他帮忙。” 那裨将却摆了摆手,好奇的打量了姜达一番:“你便是晋阳医寮里的那位姜神医?” 没想此人知道晋阳医寮,姜达连忙道:“正是鄙人。” “我家婆娘便是晋阳人,多亏姜医生出手,才消解了大疫。我家将军还向梁侯讨了两本《伤寒新论》呢。”刘裨将显然对姜达很有好感,笑着夸赞道。 听到这书名,姜达立刻激动了起来:“可是梁府刊印的那册医书?能否借我一阅?” 没想到姜达会如此激动,张和连忙对刘裨将解释道:“这些时日,姜医生都被困洛阳,还是刚刚脱险,未曾见到姜太医所著的医书……” 听到这话,刘裨将立刻了然:“这有何难,等我取来。” 因为《伤寒新论》是不要钱的,书里还不少防治疫病的手段。防疫向来也是军中的要务,吴陵就厚着脸皮向梁峰讨来了几本,闲了就找人讲解,就连关隘中都留了一本备用。果真,不多时刘裨将就拿着书册走了下来:“这本有些旧了,姜医生莫见怪。” 姜达已经顾不得礼仪了,从对方手里抢过了书册,只是看到封面,便红了眼眶。那书上,除了“伤寒新论”四字,还有祖父的名讳,一笔一划,皆是梁子熙亲笔。他亲手誊抄了祖父的书稿,刊印成书! 翻开书册之后,姜达的手抖的更厉害了。这书制作相当精良,非但标出了句断,还有分引章节,大小字体,绝不会让人误读错断,每个细节都足见功夫。看着那一句句言简意赅的描述,一条条熟悉无比的病例,姜达忍不住哽咽道:“这,这册书,便连此处都能看到?” “何止是这里。”刘裨将感慨道,“梁府发卖《金刚经》,这书便是附赠之物。去岁光是县尊就卖了十数卷吧?恐怕司州也能见到了。” 第56节 听到这话,姜达哪还能自持,不由潸然泪下。 这才是祖父毕生心血!梁子熙竟然花钱刊印,为祖父扬名!这等大恩,又岂是一个谢字能偿的?! 抬手胡乱擦去腮边泪水,姜达急道:“快,我们回梁府!” 张和赶忙拦住:“姜医生,天快黑了,又走了一天山路,还是歇息一晚再动身吧。” 刘裨将也劝道:“从这里到高都也要小半日呢,莫说是去梁府了。刚下过雪,夜里怕要结冰,还是等明日再启程吧。” 两人好说歹说,才把情绪激动的姜达劝住,又安排了一间营房给他住下。劳累过度,又大哭一场,姜达就这么抱着书册睡了一宿。 第二日,众人再次启程。下了山,派出一半人马护送流民前往高都。张和这才催马,带着姜达朝梁府疾驰而去。 紧赶慢赶,日暮时分,一行人终于赶回了梁府。姜达看着面前高大的寨门,密密麻麻的棚屋,不由睁大了双眼。 “我离开不过数月,怎就变得如此,如此……”姜达都找不出词汇形容了。 张和笑道:“自然是郎主的功劳。光是新收的流民就有数百,部曲也壮大了许多。对了,之前我们还打了一仗,若是姜医生在,恐怕能多救活几人……” 骑队穿越了寨门,又通过外墙,待来到梁府大宅前时,一个身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姜达一见那人,便挣扎着跳下马背,快步上前,双膝跪地,行了大礼。 梁峰是接到了消息,特地出来相迎的,没想到直接受了个大礼参拜。唬了一跳,他赶忙走上前去:“季恩何必如此?快快请起!” “主公在上,请受下仆一拜!”姜达并未抬头,含泪道。 在面对流民的身后,他确实称梁丰为“主公”。这并非蒙蔽流民的说法,而是他真心实意想要投效。不论是防疫法的指点,还是洛阳的救命之恩,更有祖父的医书一事。他欠梁子熙已然太多,唯有为奴为仆,才能报偿。一声主公,所含情绪何止万千! “主公”二字一出口,梁峰便知晓了姜达的心思。这样的请求,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驳回的。于是,他整整袍袖,也躬身行了一礼,郑重道:“季恩受累。以后梁府内外医病,便要交付与季恩了。” 这是承诺,也是应答,亦有对他的深深信任。姜达再次以头点地,哽咽道:“承蒙主公不弃,小人一定为尽心竭力!” “好了,起来吧。”礼仪已经做足,梁峰弯腰,搀扶起了姜达。 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之人,梁峰不由叹道:“这些日子,季恩着实受苦了。” 以前的神采奕奕化作憔悴瘦削,淡然自若神态消失不见,姜达的面上多了几分愁苦之相,可能是思虑过度,就连双鬓也染上了白霜。看来这一趟洛阳之行,确实苦难重重。 听到这关切话语,姜达目中又有泪现:“若不是主公,我恐怕已饿死洛阳城中。不过尚有一事相求。祖父骤然过世,不肖子孙却远行在外未能归家。可否请主公宽限十日,待我回家祭拜之后,再来府中……” 梁峰拍了拍姜达的手臂:“此乃人之常情,何怪之有?几日之后便是正旦,季恩不妨回家好好歇息,处理完家中事宜,再回梁府便可。我已命人备下牛车,一路艰辛,不如乘车归家。” 没想到连车都备下了,姜达哽咽出声,再次深深一躬。有主公如此,夫复何求? 并没留下来歇息,姜达再次登上了牛车。害怕他身体扛不住,梁峰派了一名婢女,几位骑兵护送他回家。看着那远远而去的车架,他不由松了口气。这下终于了却一件心事。与姜达的关系从平等的朋友变成了主从,也并非坏事。这时代多一个名医,就多了一分生存几率。有这么张不会离去的保命牌在身边,更让人安心。 如今府中内外都已步上正规,洛阳之事,也算是告终了吧。 ※ 对于梁峰,太安二年临近结束。但是对于另外一些人,却还尚早。 在大掠数日之后,张方带着从城中掳来的一万官私奴婢,回返长安,助河间王迎击雍州刺史刘沈的大军。司马颖也从邺城动身,前往洛阳参加正旦之礼。随着成都王入洛,死寂的洛阳城终于恢复了一丝生机。 然而还未等殿内恢复安定,司马颖就率先挥起屠刀,斩杀了大批长沙王一系的将领。但凡为司马乂之死鸣不平之人,都死于乱刀之下。随后他又遥控天子,为自己加封二十郡,拜丞相,统领朝政。 对开城有功的司马越,这位新任丞相也不吝赏赐,晋升其为尚书令。同时封司马颙为太宰、大都督,并雍州牧。就连洗掠了皇宫的张方,亦有赏赐。 如此一番作为,朝野上下一片死寂,唯剩歌功颂德之声。 第83章 新岁 天还未亮, 远处的田庄便响起嘹亮鸡鸣。随着鸡鸣声, 梁府上下都从睡梦中苏醒, 忙碌起来。 梁荣也起了个大早,今日可是重要日子,都不用人提醒, 他就自个爬了起来。在侍女的服侍下,小家伙认认真真净面梳洗之后,穿上簇新衣衫、绣纹彩履,兴冲冲往正房而去。 主院内,梁峰也已经起床。今日乃是正旦, 也称元辰、元春, 为一年岁首。古时岁首并不一致, 商代的殷历以腊月(十二月)为正月,周代的周历以冬月(十一月)为正月, 秦代一统之后, 则以阳春月(十月)为正月。直到汉武之时, 才循夏朝的夏历, 以孟喜月(元月)为正月。正旦之日,也就是后世的大年初一。 碰上春节,自然要好好庆贺一番。幸亏此时“守岁”还未曾成为循例,否则又是病人又是孩子,熬一宿恐怕几天都缓不过来。梁峰也就没擅自发挥,乖乖等到了初一。 刚刚收拾停当,就有人报小郎君来了。梁峰笑笑,在正堂落座,就见一粉雕玉琢的小团子迈着小短腿走进了房中,俯身稽首:“孩儿祝父亲身体康健,益寿延年。” 给长辈贺岁,自当正拜。看着小家伙那副认真模样,梁峰笑道:“荣儿今岁也要平安喜乐。来,这是给你的压岁钱。” 不明白压岁钱是什么意思,梁荣眨了眨眼睛,起身双手接过父亲递来的东西。那是一个绣着虎头的小小荷囊,里面丁零当啷装了些什么。梁荣好奇的解开绳子,倒出来一看,不由轻轻啊了一声。原来里面放着五枚精巧别致的金钱,个头不大,形似五铢,上面还跟压胜钱一样,镂空绘纹,看起来极为玲珑可爱。 梁峰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金钱压岁,荣儿好好收着,来年再添一枚。” 梁荣用力点了点脑袋,小心翼翼的把荷囊系在了腰间。梁峰又对绿竹道:“今日府内人人都发百文,作为压岁节钱吧。” 百文并不算多,但是意头好得很,绿竹欣喜应是,又问道:“郎君,可以燃竹了吗?” 梁峰颔首:“去吧。” 领了命令,绿竹带着几个仆役在庭中点起了火堆,把三根长长竹竿伸进火里。不多时,竹身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响。这也是正旦必须的仪式,燃烧竹竿驱除恶鬼山臊。在没有火药的时代,过年烧的可是真正的竹子,后世的鞭炮才有“爆竹”这个俗称。 听到响声,梁荣不由探头望去,颇有后世小朋友看放鞭炮的兴头。梁峰却在心底思索起火药的事情。黑火药配方他自然晓得,一硝二磺三木炭嘛。不过这种土方却达不到真正的军工级别。想要把黑火药当做武器,而非听个响声的炮仗,就必须经过专业的提纯,精细化配比。这样的实验室工作,显然不是梁峰自己就能完成的。 同时,火药研制的危险性也太大,让下面那些不懂任何化学原理的人实验,十有八九要闹出乱子。研制出了火药,如何投入使用也是个重大问题。这些对于梁府而言还都太遥远,因此梁峰也没有即刻上马这方面研究的打算。至少要找到合适的人才,才能试上一试…… 正想着,爆竹声缓了下来,显然是燃到了尽头。 看着梁荣意犹未尽的小脸,梁峰笑了笑,牵起他的小手,往家庙走去。 正厅之中,也渐渐人头齐聚。今日是正旦,几坊匠头和诸位管事也要前来给家主贺岁。最先到的,便是江匠头和江倪父子。去岁陶坊开始烧制白瓷之后,光是获利就有上千万钱,占了一成红利,江家父子也今非昔比。 如今陶坊又多了一座大窑,陶工也增加到二十余人,还有不少是江倪聘来的雕绘匠人。陶坊的出产已经不止原先样式简单的碗碟,博山炉、莲花尊、鸡首壶这些复杂物事也开始试制,若是能成一件,获利数倍都是寻常。 有了底气,腰杆自然硬挺。带着贺岁用的新物件,江匠头可是鼓足了劲儿,想要在诸人面前出一把风头。然而刚刚站定,柳匠头也带着儿子走进了正院。 “啊,江兄先到了。”柳匠头呵呵一笑,“祝你岁旦安泰,四季如意啊。” 看到柳木头和他那木讷儿子,江匠头立马觉得有些憋气。陶坊的盈利确实不差,然而纸坊更是惊人。光是卖纸和卖书两样,就不知赚回了多少钱粮。亏得不少生意都是经过江倪之手,才让他多少涨了些颜面。 哼,看今年陶坊烧出了新物件,你们纸坊还能不能比得上!江匠头肚里嘀咕,面上却堆满笑容:“承老兄吉言,一起发财才是!” 两人谈笑风声,后来的丁匠头压根没有参合的意思,只是打了个招呼,就独自思索事情去了。书坊本是朝雨掌事,不过早上陪着小郎君去家庙了,她未曾来院中,换了大匠卫佛奴替代。这人性子谨慎,老老实实站在一旁赔笑,也不多话。就连阿良管事来了,也不敢上前搭讪。 部曲中的几人来的最晚,不过地位摆在那里,就连阿良也要上前问候。弈延看了眼院内,发现主公不在,立刻没了心思,支应的活计都交给了张和。他独自向家庙走去。 这厢,梁峰已经祭拜完毕,迎面就撞上了弈延。看到想找的人,弈延立刻上前两步:“主公,属下前来贺岁!愿主公早日康复,长命百岁!这是属下雕的辟邪玉,还望主公收下!” 他手中拿的竟然是一块玉佩,上面雕了不少花纹图样,看起来很是费了心思。 梁峰不由莞尔,接过玉佩,从腰上解下个荷囊递了过去:“你有心了。这是压岁钱,收着吧。” 弈延接过袋子,立刻打开,只见一枚浑圆银钱躺在其中。心头砰砰,他飞快抽出绳子,把荷囊贴肉挂在了胸前。 后面跟着的梁荣睁大了眼睛。荷囊怎么能挂在颈上!还有阿父为何要专门给他压岁钱?不是该只给自己吗? 偷偷给自己涨了个辈分,梁峰心情大好,笑着问道:“院里诸人都到齐了吗?” “匠头们和营中队正都到了,还有阿良和周勘。”弈延利落答道。 “嗯,过去吧。”梁峰迈步,走进了正院。 看到家主回来了,诸位匠头和管事立刻齐声道贺。梁峰微笑颔首:“今日正旦,理应同乐。来人,备席。” 没想到会被留下来用饭,不少人都涨红了面颊。他们不过是邑户、匠人,身份低微,何曾跟贵人同席?不过激动之余,众人心中也生出浓浓感激。郎主待他们甚厚,若是没有郎主,哪有他们今日风光?!这条命就是郎主给的,当为之效死才是! 下面仆役很快摆上了桌案,众人按照身份入座。眼看郎主也坐在了主位,江匠头赶忙起身道:“今日岁首,陶坊烧出了一套茶盏,为郎主贺岁!” 说着,他起身献上了一个木盒。 没想到还带了贺礼。梁峰笑着从绿竹手中接过盒子,取出里面的瓷器。那是一套白瓷细盏,一壶五杯。壶身圆润,腹绘荷纹,犹如含苞花蕾。杯如莲瓣,大小如一,光洁可人。配在一起,就像一朵绽开的荷花,雍容优雅,可称精品。 “好巧思,好意境。”梁峰不由叹道。只是半年,陶坊的审美情趣和雕工手艺就有长足长进。看来新招的匠人水准不错。 被郎主夸的满心欢喜,江匠头昂首挺胸坐了回去。这下还有谁能盖过陶坊风头? 谁料他还没坐稳,柳匠头便站了起来:“木坊也有一物,为郎主贺岁。” 说着,他身后的柳林从怀中取出一物,恭恭敬敬献了上去。梁峰只是看了一眼,便喜道:“水车制出来了?” “启禀郎主,小人跟其他几位匠人试制两月,终于功成!”柳匠头满面通红,大声答道。 只见梁峰面前摆着的是一架木质水车,跟后世的形制极其相似,呈轮状,上面有汲水的木槽,只要摆在河中,制造出水位落差,便能用水力推动车轮,汲水上岸。原先的龙骨翻车是靠人踩踏驱动的,有了这个水车,无需人工就能轻松从河流中引出水源,绝对是一件利器! 这个构思梁峰早就给木坊说过了,然而技术水平所限,成品一直未曾试制成功。谁料现在竟然出现在他案上。看来之前随流民入府的那几位木匠水平不错。技术还是越交流越先进,若是再多些匠人,恐怕改良纺织机之类的事情也不是梦想了。 “诸位实在劳苦功高!有了此物,今年府上必会丰收!”梁峰满意赞道。 陶坊立刻被压了下去,不过看着那复杂无比的风车,就连江匠头也说不出半个不字。随后纸坊奉上染色新纸,铁坊奉上百炼短刀,书坊奉上玲珑佛像。样样都是精心准备。 阿良呵呵笑道:“各坊都有新鲜物事,全赖郎主指点有方。上月府上又添了二百六十人,皆是青壮、匠户,等到开春,必然有更多可用之人,投效梁府!” 弈延也道:“辅兵已征满两百,补回原先人数,春耕之前便能完成训练。” 周勘咳了一声:“我这边也挑出了十二个孩童,开始传授数算。若是顺利,半年后应有小成……” 一样一样,皆是喜事。梁峰环视诸人兴奋神色,心中暗叹,几个月前,哪能想到如此场面?端起手边酒杯,他对众人道:“府中变革,皆因诸君而起。只盼来年,能再登层楼!” 这可是主公敬的酒,在座诸人无不激动万分,举杯而饮。 热气腾腾的菜肴也端了上来。每人面前都有肉蛋菜蔬,还有满满一碗饺子。不过这时代,饺子跟北方那种盛出来蘸调料的吃法不同,都是带汤的,称作“馄饨”。用羊肉做馅,拌上切碎的萝卜,一口咬下,满是汤汁油花,鲜甜可口。加上一碗足味高汤,能吃的人通体舒畅。 大碗的汤,大块的肉,丝毫不讲究派场,但是美味妥帖,就像寻常家宴。面对如此宴席,诸人哪里还有拘谨,大快朵颐,满室皆欢! ※ 啪的一声,白玉如意摔在了地上,裂成几段。司马腾怒斥道:“那贼子竟敢与陛下同阶而行!” 洛阳传回了消息,正旦那日,司马颖与天子同阶而行,剑履上殿,受百官朝拜。身为丞相,又有此等行径,简直就是明摆着要行魏武之事。那些狡狯的官员如何能嗅不到其中意味,不少人都上书,请封司马颖为皇太弟。若是那人真成了皇太弟,天子又能多活几日? 可恨那贼子手脚太快!殿上诸将军在司马颖入城之前便被清扫了一遍,随后换上了邺城一系的人马。起事的计划还未备妥,就被斩断了后路。如今阿兄在城中也不敢妄动,只能敷衍行事。不过洛阳已经被大战和乱兵的劫掠弄得残败不堪,想来热衷奢靡的司马颖,不会在这座空城中逗留太久。 等到司马颖回了邺城,阿兄就能腾出手来清君侧了吧?这样想来,司马颖越是嚣张跋扈,就越是方便他们行事。哼,他倒要看看,数军齐发,邺城那人要如何应对! 心头怒火终于稍减,司马腾冷声道:“听说左部匈奴那边,闹出了乱子?” 下面立刻有人禀道:“是出了一伙乱兵,不过已经被高都守备尽数剿灭了,连带人头一起送上,足有四百多记呢!” “还有此事?”司马腾脸上寒霜稍减。那群匈奴人一直是他心头大患,五部环绕太原,简直锋芒在背,让他这个并州刺史时时挂记。现如今一个关卡守备就能剿灭四五百乱兵,怎能不让他心情大好? “那人是哪里人士?把捷报呈上来。”司马腾并非勤政之人,然而现在却急需找些事情,平复心中怒火。 下面心腹哪有不知,连忙翻出了吴陵当日的捷报,呈了上去。一目三行看完了战报,司马腾哈哈一笑:“此子可用!封个破虏将军吧,赏十万钱!” 吴陵原本的差事是千人督校尉,正六品。破虏将军则是五品,直接晋升了一级,也算优待。不过十万钱就不是什么大数目了,司马腾对于部下向来悭吝,能给这么多钱,已经是心情不错。 又想了,司马腾补充道:“他如今镇守太行陉,正好轵关陉也在高都附近,让他一起守了吧。” 这两条陉道都是通往司州的要道,又跟匈奴左部挨得很近。既然吴陵能战,就多派些活计,让他一并做了吧。实在也是一将难求,他的心腹还要留在白陉和滏口陉呢,那里才是从并州进军邺城的最佳道路。 第57节 随口安排好差事,司马腾正想放下文书,突然咦了一声:“捷报里提到的梁府,可是那梁丰的府邸?!” “正是梁子熙……” “这竖子!”看到梁丰的名讳,司马腾顿时又火冒三丈。这次洛阳之行,都是这混账惹出的祸事。若不是想呈上防疫之法,他又何必被困数月,不得脱身? “传令下去,让梁子熙速到晋阳,我要好好问问那防疫之法,为何不起效用……”司马腾咬牙切齿,恨恨道。 “这恐怕不妥。”一旁侍立的主簿终于开口,“如今将军欲成大事,怎能慢待名士?那梁子熙救治了并州大疫,又在城中施粥,一冬下来救活了不知多少性命。他还跟太原王氏和闻喜裴氏关系甚密,若是轻易问罪,岂不伤了两家颜面?” 没想到短短几个月,那人竟然搭上了这么多门路。司马腾皱了皱眉:“难道就没法治罪与他了吗?” “如此士族,手无缚鸡之力,想要治罪,何其容易。可是成都王杀了陆平原,惹得无数士族离心,朝野之中净是毁誉。想要成就大事,恐怕还要广邀名士,借助阀阅之力……”那主簿耐心劝道。 “就如阿兄重用王衍吗?”司马腾皱了皱眉。 他一直看不惯王衍,信口雌黄,多为无状。不过这人名气甚高,为阿兄笼络了不少人才。也正因此,阿兄在士族中的名望才越来越好。 “正是如此。若无千金马骨,何来千里名驹?”主簿笑道。 “也罢。那就招他来将军府为掾属吧。”司马腾冷哼一声,倒是便宜了这竖子。 “将军宽厚!”那主簿暗自松了口气。之前司马腾不在并州,不知梁丰与王汶交往之密。能够招梁丰入将军府,岂不是卖了太原王氏一个人情? 至于那梁子熙,到了将军府为官,还不是任人摆布?只要司马腾能出了这口恶气,一切也就好说了…… 第84章 行乐 “几次前来府上, 均能见到不同气象。梁侯深协经营之道, 着实让下官叹服啊!”坐在客席上, 郭郊笑的一脸殷勤。 如今才刚过初七,郭郊便登门贺岁,颇有些出乎梁峰的预料。要知道这时代也有是团拜的, 十五之前基本都是官员们互相登门拜访的时候。像郭郊这样的低级官僚,少不得要跑到郡城拜访上官,一来一回就要好几日。能在这时候赶过来,显然是把梁府放在了相当重要的位置。 花花轿子人抬人,对于这种盛赞, 梁峰自然要投桃报李, 笑着答道:“全赖东野执掌高都, 若是换个人,府中怕也无法如此休养生息。” 如今梁峰已经不叫明公了, 而是改称郭郊的字“东野”, 拉近两人之间的关系。听到对方夸赞, 郭郊面上不由也露出些得色:“梁侯言重。若不是梁侯指点, 今冬也不会添得这几百口人。谁料洛阳竟会闹出如此多流民?哈哈,看来春耕之时,又能多垦几亩荒地了。” 郭郊算是尝到了以工代赈的甜头。只是一冬,高都的城墙就加高了数尺,之前破损的地方也好好修复一番。若是再有乱兵前来,只要城中粮秣不断,就能坚守上数月。这可是实打实的救命功劳,花费的钱粮却是往年的一半,还不用绞尽脑汁去征役力,惹得怨声载道。 就连流民的房舍,也是他们自己搭建的。毕竟有开荒的田地吊在前面,这伙人怎能不好好打理自己的住处。如此一来二去,等于用赈济灾民的钱粮,做成了两三件大事。既落了实惠,又得了贤名,而且还不用耗费太多府库中的钱粮。有吴陵那边的军粮顶着,简直等于白得了诸般好处! 若不是面前这人高妙手腕,又哪来的这些政绩呢? 只凭这个,就足够让郭郊早早登门,给人拜年了。 “有了田亩,也要悉心耕种才是。恰逢去岁下了场大雪,应是丰年之兆。”梁峰微笑道。 “正当如此!”郭郊立刻来了兴致,“这次我提前回来,就是想鞭春劝耕。若是梁侯有空,不若前往县府,参加立春驱傩之礼?” 所谓“鞭春”,乃是立春之时的重要仪式。在农耕社会,没什么比种田更重要的事情了,因此早在周代就有相应的官方典礼。《周礼·月令》有云:“出土牛以送寒气。”在立春这一天,京师百官都要着青衣,郡国县道官和斗食小吏则服青帻,立青幡。命能工巧匠雕刻土牛于城门外,官员亲手用彩杖鞭打土牛,提醒百姓开始春耕。同时行傩驱鬼,驱除寒气。 这是最正经的劝耕仪式。不过并州大荒,百姓流离,官府亦许久未曾举办这样的典礼了。那些清流雅士又怎肯辛辛苦苦站在田地里抽打土牛,让一群泥腿子围观?也只有郭郊这样的寒门子弟,才会惦记着举办仪式,还冒昧邀请梁峰这个标准士族前去观礼。 然而梁峰却笑笑:“东野能亲自劝农,我自当观礼。” 没想到对方答的如此干脆,郭郊不由喜形于色:“有梁侯到场,此次春耕必能顺利!” 有这么个佛子参加驱傩,百姓安心,流民们也都能乖乖垦荒耕种,说不定还能补上一茬春麦,多收些粮食。 一想到今年府库、粮仓全满的景象,郭郊就觉得心情舒畅无比,悠然叹道:“可惜吴校尉去了晋阳,若是他也在,就能一起参加傩礼了。” 吴校尉过完正旦就去了晋阳,估计是想趁着东赢公回并州,打探一下自己的晋升事宜。 梁峰笑答:“这次回来,怕就要称他吴将军了。等到那时,还要摆宴庆贺才是。” “哈哈哈,正是如此。”郭郊也开怀笑了起来。 用过午饭后,郭郊就匆匆离去,估计是回府城研究鞭春事宜了。梁峰则来到内院,陪梁荣玩耍。 现在可是春节,怎么也该是孩子放寒假的时候。可是梁荣自律性极强,就连这几日也乖乖待在书房练字背书。梁峰看不过眼,就拉着小家伙玩起了游戏。这时代又没游戏机,双陆、六博之类的棋牌游戏又颇为无趣,梁峰便命人做了副简易军旗。按照元帅、将军、校尉、军侯、屯长、队率、什长、伍长、斥候设定,把军旗改成帅旗,把炸弹改成弓弩,把地雷改成陷阱,按照规则就这么玩了起来。 这东西简直新奇的要命,梁荣一见就爱不释手,日日都要缠着梁峰玩上几局。谁小时候没个沉迷游戏的时候?军旗比围棋简单不少,梁荣输了也不哭闹,只是默默思索布局,苦恼的小模样简直可爱的要命,梁峰自然也乐得陪他消磨时间。 “啊!”梁荣看着绿竹拿走了自己这边的校尉,不由惊呼一声,“阿父怎能把将军放在此处!” “为何不能?轻骑突进,最让人防不胜防。”说着,梁峰又把一枚棋子推前一步,绿竹赶忙左右看了看两边竖起的棋子,掩唇一笑,抽掉了梁荣的那枚。 眼看陷阱被斥候挖掉,威力强大的弓弩只消耗了对方伍长,梁荣紧张的小拳头都攥起来了。然而计策百出,也救不回颓势,不大会儿功夫,待在大营的帅旗就被对方扛了去。梁荣始终想不明白,明明大营有两处,为何阿父每次都能猜到自己的帅旗在哪边呢? “阿父,再来一局吧!”梁荣忍不住哀求道。 “一日只能玩三局,荣儿可是忘了约定?”梁峰挑了挑眉。 棋牌类游戏相当容易上瘾,梁峰也是有意识的磨练梁荣的自制力。果真,一听这话,梁荣的小脸就垮了下来,乖乖道:“荣儿没忘。” “坐太久对身体不好,去投壶吧。”梁峰笑着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 梁荣立刻又有了精神,走到角落中,拿出长长箭杆,对着五尺外的双耳青铜壶抛投起来。 投壶也是士族之中最为风靡的游戏,乃是“射礼”的衍生变体。古时成年男子若是不会射箭,便被视作耻辱,因此诸侯宴请宾客时,会邀对方射箭为礼,不容推辞。如果真有人不会射,便以箭投壶代替。到后来,射礼便演化了投壶,去掉箭头,只用箭杆投掷壶中。 在东汉之前,这还是一种礼仪性质的仪式,到了东汉之后,就成了高雅娱乐。魏晋名士更是把投壶玩出了花来,每有宴席,必会雅歌投壶,还要讲究投掷时的身姿和技巧。性质恐怕就跟后世的高尔夫差不多,是一种逼格和技巧性并存的娱乐。 梁峰自己是手上没有力气,梁荣又人小力弱,所以投壶也就成了两人共同的健身活动。反正也挺实用,多练练没什么大错。 弈延进屋时,看到的就是父子俩人一人一支箭,换着投壶的场面。梁峰大袖飘飘,身姿优雅,梁荣手小腿短,童稚可爱。不过两人最大的共通点,就是准头奇差无比。 看到弈延来了,梁峰笑道:“弈延,快给我们指点一下。” 这玩意跟飞镖还不大一样,箭杆太长,又是竹制,力道用得不好,很容易磕在壶口弹飞出去。梁峰现在手还不稳,十下能中一下就不错了,自然要找人教导一番。 弈延的目光扫过案上散乱的棋子,一言不发,大步走到了梁峰身边,接过箭杆,投了出去。也不知他是如何用的力气,那箭啪的一下就落在了壶中,滴溜溜打了个转,硬是没有弹出来。 “你能让竹箭弹出,抓住后再投进去吗?”梁峰来了兴趣,这是投壶的高阶技巧,箭杆弹出抓住又复投,称之为“骁”,厉害的能连续复投百次,极具观赏性。 弈延掂了掂箭杆,再次抛出,只听咚的一声,箭头打在壶底,又原路弹了回来,落在他手中。如此反复,箭杆飞来复去,宛若织架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梁峰不由鼓掌喝彩,就连梁荣都瞪大了双眼,一副艳羡模样。 弈延再次把箭杆抓在手中,这次却没有抛投,而是用左手比了个手势:“主公抛箭的时候莫要动腕,以手臂之力挥出,箭头压下,便能入壶。” 看来玩飞镖的手法并不适用,梁峰接过箭杆,想了想弈延之前的动作,再次挥手。这一下比之前强了不少,箭杆撞在了壶口,转了半圈,落在了壶中。 “看来有用!”梁峰笑着摸了摸梁荣的脑袋,“荣儿也要学吗?” 梁荣看了看那个高大羯人,又看了看远方的壶口,开口问道:“若是射箭准,投壶也能准吗?” “那是自然。”梁峰道。 “我要先学箭法!”梁荣拉住了梁峰的衣摆。 “那你就该拜个师了。这位弈营正乃是神射,箭术卓绝。”梁峰笑着点了点身边之人。 梁荣这次却犹豫了,过了半晌才问弈延:“你什么时候开始习箭的?” 看着拉着主公衣袖的小东西,弈延皱了皱,冷冷答道:“十岁之后。” “那我现在练习箭术,能超过你吗?”梁荣又问。 “不能。”弈延答的更加干脆。 被狠狠噎了一下,梁荣扭头告状:“阿父,我不要跟他学箭!” “哈哈哈!”梁峰不由开怀大笑,“你练箭,人家也练。无论怎么学,都少了十年苦工,自然难以赶上了。容儿乖,回头先从软弓学起吧。” 被这么一打岔,梁荣也没那么生气了,郁闷的点了点头。见天色不早,梁峰就让侍女带着小家伙去洗漱休息,自己则坐回了桌案旁:“后日立春,我答应了郭县令,去高都参加驱傩之礼。你带些人一起跟去吧。” 弈延点了点头,犹豫了一下,用手指了指桌上那副残棋:“主公为何从不教我这个?” 梁峰讶然的挑了挑眉:“你想玩陆行旗?” “想!”弈延立刻在桌案另一侧坐下。 军旗本就是行军布阵的游戏,按理说让弈延学学也不算错,不过梁峰没有马上答应,反而笑道:“此乃游戏。荣儿玩自然无妨,你也要玩吗?” 这是把他比作孩童了?弈延丝毫不愿退让,大声道:“要玩!” 这可是主公想出的新棋,怎能错过!而且这棋显然是行军布阵用的,不正该教他吗? 看着弈延那副执拗表情,梁峰一哂:“那今日就不下围棋了,只玩这个。” 见弈延点头,梁峰翻过棋子,仔细讲解起来。军旗本就简单,又都是行军打仗的术语,弈延不多时便掌握了规则。 “那就竖棋布阵吧。”随手选了黑棋,梁峰道。 这是暗棋的玩法,需要有人充做裁判,绿竹便做到了两人身侧。弈延看都没看她,很快就摆好了棋子,率先开局,然而一经交锋,立刻被吃掉数子。看着绿竹每次查看棋面后,都拿走自己的棋子,简直比下围棋时还让人不甘。 不过弈延倒是相当能沉得住气,只是片刻工夫就猜到梁峰阵中布局,反杀了回来。一来一回,双方的棋子都大大减少,然而正鏖战之时,梁峰突然进了一子,走到了对面一侧的大营中:“拔棋。” “主公怎么猜到这里是帅旗所在?”弈延不由皱起了眉头。 “你在这侧布局太密,并不难猜。”梁峰推倒了圈中棋子,果真是一枚红色帅旗,“布阵之时,要有定势,也当有奇谋。陆行棋既然是战场演化的游戏之作,自当包含兵法种种。” 弈延若有所悟:“再来一局!” 梁峰不由莞尔,打趣道:“是陆行棋好玩,还是围棋好玩?” “各有所长!”弈延倒是没有上钩,认真答道。 这也是梁峰最喜爱他的一点。为将可以一马当先,轻骑突进。为帅却不能急躁鲁莽,唯有审时度势,谋定后动,才能决胜千里。 “那便再来一局吧。”梁峰捡起棋子开始布阵,神情要比刚刚要认真了许多。 看着那人敛起了玩笑神色,弈延只觉心头一颤,像是被什么挠到了心尖。主公对他,自然跟对小郎君不一样!之前那点说不出的烦躁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弈延也捡起棋子,认真布起阵来。 第85章 不就 高都城外, 新开垦的百亩荒田外, 立起了一座土台。这里正好在城东, 乃是迎春于郊的古礼演化。一大早,就有四里八乡的百姓守在了台前。这可是县尊亲自主持的立春傩礼,少说也有几年未曾见到了。难怪前几年又是大旱又是虫灾, 没有官府祛灾迎春,怎么可能风调雨顺? 抱着极为质朴的心思,这些人早早赶了过来,只盼能在台前抢一个好位置。用来鞭春的土牛就矗立在台边,用青色的幛子蒙着, 光是身量就相当可观。不过县尊还未到, 任谁都不敢上前一步。 又过了半个时辰, 远远传来了锣鼓之声,这是净道, 也是驱鬼, 乃是行傩的必要仪式。不多时, 就见大队衙役簇拥着两人向这边走来。居中两人都穿着青衣, 年纪大的那个头戴青帻,面容平平,颔下蓄须,看起来甚有威仪,正是高都县令郭郊。他身边那个青年,却是笼纱为冠,面上肤色就像还未化去的春雪,白的晃眼,也美的让人不敢逼视。 台下立刻传来了一阵骚动:“那人是谁?他怎么跟县尊走在一起?” “那郎君怎地如此俊美?” “啊呀,莫不是传说中的梁郎君?!” “这样的神仙人物,定是梁郎君!” 第58节 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紧接着,不知谁先跪下了,虔诚向着那位俊美男子俯首而拜。去岁为了守城,不少青壮都死于非命,据说是梁郎君施下法术,引走了乱兵,才让高都幸免破城之灾。而这些新归顺的流民,更是吃了不知多少顿的马肉粥。不知是不是那肉粥保佑,流民村落里死于灾病的人少之又少,简直犹如神迹。 如今县尊鞭土牛、迎春神,又有梁郎君在侧陪同。岂不是要风调雨顺,无病无灾?激动的难以自持,就像齐刷刷伏倒的麦浪,四野百姓尽皆跪伏。 郭郊看着下面跪倒的百姓,捻须笑道:“梁侯你看,民心可用啊!” “还是县尊仁政,方能得百姓归心。”梁峰拱手答道。 这可是在外人面前的夸赞,比私下里说个百遍都动听。郭郊哈哈大笑,请梁峰同台主持仪式,梁峰自然不会抢他的风头,微笑推却,最终只有郭郊一人登上了土台。 站在土台之上,郭郊面朝东方深深一揖,大声道:“立春至,恭请芒神!愿今岁五谷丰登,风调雨顺!” 随着他的声音,锣鼓又响了起来,十几个带着傩面的汉子载歌载舞开始驱傩。因为迎的是木神句芒,这次傩礼所带的并非方相头面,众人着青衣,持柳条,头戴鸟面,绕着土台呼喝不休。念完了长长神咒,也跳罢了欢腾傩舞,盖着土牛的幛子才被揭开。 这次雕刻春牛的可是匠坊中的大匠,只见那土牛栩栩如生,蹄角俱全,就像一头健硕无比的黄牛,准备动身耕田。郭郊步下土台,接过衙役递来的彩杖,用力打在了土牛身上。每一击,都有小吏高唱吉语,百姓呼喝相迎,在这震天的欢呼声中,郭郊用力鞭打六下,方才告终。 然而当礼毕之后,郭郊并未放下彩杖,而是双手捧着木杖,走到了梁峰面前:“多谢梁侯同来,此春当献梁侯!” 话音落下,又有鼓乐响起。这也是一种礼节,谓之“送春”,由县令亲自送出鞭春彩杖,交给县中缙绅,可以说是最高待遇了。 梁峰自然不会推拒,双手接过了彩杖,躬身以谢。看到两人交接彩杖的动作,台下又传来欣喜欢呼,有佛子保佑,何惧灾疫! 如此一来,场面上活的就做完了,郭郊轻声道:“梁侯,咱们往外撤些……” 不明白郭郊的意思,不过梁峰可不会傻到问出口,笑着跟在对方身后,退出了百余步。站定之后,郭郊才给身边小吏使了个眼色,对方连忙敲响了台边的铜锣。锣声一响,下面的百姓就乱了,轰的一声向着土牛冲去。这阵势简直跟几百年没吃到饭了,争最后一口食的饿殍似得,转眼土台旁就乱成一锅粥。 弈延哪见过这样的景象,立刻呼喝一声,带着兵士牢牢守在了梁峰身前。旁边郭郊呵呵笑道:“不用慌,这是百姓抢春泥,伤不到人的。” 听郭郊解释,梁峰才明白过来。这些人抢的是春牛身上的泥土,据说洒在田间能保佑土地肥沃,盖在蚕种之上,能保佑春蚕无病,多产蚕丝。乃是一种意头极好的宝贝,怎能不让人抢破脑袋? 不到半刻钟,偌大泥牛连渣滓都没剩下,还有些人不甘心的刮着原先立牛的地面,指望弄出一点碎泥。看着那些抢到春泥的百姓欣喜的表情,梁峰心中也是一舒。再过些日子,等城外的翻车也配全了,精耕细作之下,县里必然能大获丰收吧。 一趟劝耕礼,让梁峰的心情舒畅之至。然而回到府中没多久,糟心事就从天而降。宁北将军府派来了使节,想征辟他为将军府掾属。 来人姓陈,乃是将军府录事,见到梁峰之后,颇为满意的颔首:“东赢公听闻梁郎才高德厚,风采卓然,有心擢英才于乱离。不知阁下可否有意,出任将军府为掾。” 看着陈录事那趾高气昂的模样,梁峰淡淡道:“鄙人久病于榻,体弱难支,不堪为东赢公所用。” 没想到这小子一言不合,就当面推拒。陈录事的脸色不由一僵:“梁郎乃并州人士,如今天下纷乱,正是用人之际。东赢公广纳贤才,任贤用能,实乃并州之砥柱。如此推拒,岂不草率?” 对这番严词,梁峰笑而不答。 看着眼前这人油盐不进的样子,陈录事只觉得郁闷无比。好好一件差事,竟然办成这样,回去必被东赢公责罚。不过征辟乃是国之礼仪,不能用强,憋了半天气,他也只能起身告退。 看着那位录事气哼哼离开的模样,绿竹担心的低声道:“郎君,这可是东赢公的征辟,真能不去吗?” “自然可以。”梁峰冷笑道。 非但可以,还是任何想要征召名士的人都必须接受的事情。名士征辟不就,可以说是汉代以来的传统。 在科举制度未曾出现的两汉魏晋,征辟制乃是察举制和九品中正制之外的另一条重要做官门路。帝王征召称“征”,官府征召称“辟”,不少名士大儒,都是靠征辟进入官场。然而这条“终南捷径”也非百试百灵。不少隐士不愿出任官职,数征不就。远有数度拒绝汉廷征召的大儒郑玄,近有与司马昭有杀父之仇,三征七辟皆不就的名士王裒。就连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不也装病躲过了曹操最初的征辟吗? 到了西晋这种朝局复杂,掌权者愚顽不堪的朝代,不应征辟就更为流行了。有这样的社会氛围,那些汲汲于名权势的名流,也不可能呼之即来挥之即去。因而征辟不就,也就成了另一部分名士抬高身价的选择。没有三顾茅庐,没有一次又一次的职位升迁,他们是绝不愿出仕为官的。 因此征辟也就成了当权者和名士之间的角力。当权者想落个任贤美名,名士则借由这种心态为自己养望,谁也不会轻易打破其中的平衡。而如今梁峰早已不是那种名不见经传的凡俗之辈,一次次为自己扬名,也就得来了拒绝征辟的权利。 就凭司马腾拿着防疫之事进京邀功的蠢事,他就不会投身于那个蠢货的将军府中。而且征辟对他是好事而非坏事。因为征辟就算不应,世间也会默认你有了做此官的能力。而后续想要继续征辟,只能一步一步晋升官职,不能以最初的官位来征辟数次。 如果司马腾在征辟一事上拉起据,反而对他有利。他倒要看看,那蠢材还能想出什么折腾的法子。 ※ “你说什么?梁丰不应征辟?!”听到主簿的话,司马腾双眉都高高竖了起来,“一个区区亭侯,怎敢如此跋扈?!派车队去梁府,接他来晋阳!” 对面高主簿不由苦笑:“将军,那梁子熙说自己体弱,不能应辟。这么草率行事,怕是不妥。” “如何不妥?!”司马腾怒声道,“我已经礼贤下士,不计前嫌,他还如此不识趣。难不成还要我亲顾茅庐才行吗?!”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高主簿连忙干咳一声:“将军言重了。其实想要复征也不是没有法子。他不是说身体有恙吗?那就派几个医生过去给他诊病。若是真有病,大可赐药延医,赏些恩情。若是装病,自然就有了问罪的理由。如此一来,不也能显出将军宽厚?” 司马腾闻言,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恨恨颔首:“如此也好。派两位太医前去,仔细给他诊脉!若是敢有不实之言,我必拿他是问!” 高主簿松了口气。幸亏梁子熙用得是这种托辞,若是换个说法,还真不好处理。不过这人到底是为了抬高自己的声望,还是真心不愿来将军府呢?若是后者还好办,若是前者,可就是一个心机深沉之辈了。这样的人,进将军府未必是件好事。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如今也有些骑虎难下。唉,看来要尽早给王汶通个信了,要不出了什么乱子,可就麻烦了。 第86章 延医 送走了恶客, 拿着郭郊赠予的彩杖, 在府中召开了春耕动员大会, 梁府便进入了紧张有序的春忙工作中。 好好歇了个年假,陪儿子吃了汤圆、挂了花灯,过足了元宵节的瘾头, 梁峰也从假期生活中调整过来,准备工作。谁料当日,姜达便从铜鞮归来,回到了梁府。 “季恩何必如此匆匆?”看到身穿粗麻衣衫的姜达,梁峰确实吃了一惊。铜鞮到梁府需要三日路程, 加加减减, 姜达基本没在家待几天啊。祖父过世可是大事, 要服齐衰,他还以为姜达至少会在家中服丧一月, 才回梁府呢。 姜达已经俯首跪在了地上, 含泪道:“此次归家, 方知主公用心良苦。谨遵家父之命, 小人前来效命主公。” 这次回到家中,姜达才知道梁峰所作的一切。原来在姜太医过世之时,梁峰就奉上了十万钱和百石黍米作为仪礼,又刊印医书百册,送到了姜府。姜家并非豪富,这些钱粮不是一笔小数目,更何况印制精良的医书。 按照姜太医的遗愿,医书被分送到了并州诸多医家和名医手中,书里都是之前大疫留下的第一手资料,也是那些医者共同的心血结晶。有着这本医书开路,姜家在并州医者之中的声望扶摇直上,只要不性差踏错,数年之后,必能成为让人敬仰的世医大族。 有这样的恩惠,如何报答都不为过。更何况,梁峰还从洛阳救出了姜家这辈中最有希望的继承人。若不是要服丧三年,恐怕姜达的父亲都要亲自来梁府谢恩了。 所以在见到姜达,并听他说投效梁府之后,姜达的父亲和叔父们非但没有责怪,还叮咛姜达要好好服侍梁丰,报答恩情。只在家停留了十日,姜达便早早结束了服丧,回到梁府。 听到姜达这么说,梁峰轻叹一声:“既然如此,季恩便留下吧。如今部曲之中新建了病房,专门负责收容伤患,还缺一人总领。你来了,正好接手这个工作,顺便管理起府中的大小医病。啊,如此一来,也该改‘病房’为‘医院’了。” 快速进入工作,自然是排解丧亲之痛的最好方法,更何况是这种听起来就十分重要的职位。不过姜达并未马上领命,而是道:“数月未见,不知主公病情如何,还是要先给主公诊治才是。” 听到这话,绿竹恨不得用力点头附和。这些日子郎君身体虽然好些了,但是太过操劳,先后病过两次,还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简直让她愁肠满腹。如今姜医生终于回来,又可以针灸泡药浴了,怎能不让她开心。 没想到一上来就被抓着看病,梁峰推拒不得,只能伸出手臂:“医者为大。” 姜达并未理会梁峰的调笑,认认真真把住对方的脉搏,左右手都细细诊过,又仔细看了梁峰的指甲和舌苔,皱眉道:“主公前些日子可是受过寒?” 梁峰还没答话,绿竹便率先告状:“之前郎君纵马狂奔,受了风,病了好几日呢!” 姜达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主公体内还有残毒,怎能如此轻狂?以后马还要少骑,身体更是不能受寒,还有饮食也要注意。这些日子,补的似乎有些过了,还是改用药膳吧。” 三言两语,便把仅存的娱乐剥夺个精光。梁峰看着绿竹两眼发亮,大点其头的模样,不由苦笑,那点心心念的事情也不好问了。 认真给梁峰检查过身体,开了方子送去熬药,姜达才问起医院的事情。当听说之前大战过后,只靠两个县府医工和几名护娘,就救活了六成重伤者时,他也大吃一惊:“护娘当真如此有用?” 他家是太医出身,没怎么接触过军队的医疗系统。但是姜达深知重伤之后,伤者的精神状态。正因为大家都知道重伤难以活命,所以这些伤患才无法提起求生之心,有些甚至怕受苦,会直接自残了断性命。只是多了几个护娘,就能让六成重伤者起死回生,简直不可思议! “有用!”梁峰答的干脆,“人人都有求生之心,只要让他们看到一点希望,得到一点重视,就能起到奇效。除了护娘之外,还要在营中安排一些护工,若是战阵中有了伤患,也可就地治疗,这样活下来的几率就更大了。” 姜达沉吟片刻,问道:“那这些伤残之人,以后要如何度日?” 这也是相当重要的问题。一旦伤残,很大几率会丧失劳动能力,到时候别说在军中,就算退下来也难以靠种田养活自己。救这些人,岂不是白费力气? “他们本就有二等功勋,生活不会太成问题。退役之后就安置在乡里,可以帮忙守卫村庄,闲时还能指点一下乡人,帮助培训辅兵。” 这是梁峰早就想好的事情。好不容易训练出强兵,就这么因伤抛弃去也不是个事情。厉害些的军官可以转到后勤,普通士兵则下派到乡间,进行底层协防。有人指点和没人指点效果全然不同的,这些伤残士兵,应该也能让民间的抵抗能力强上数分吧。 没想到梁峰考虑的如此周全,姜达不再犹豫,点头道:“那恐怕还要寻些疡医,姜家也有专精金疮的子弟,等到过些时候,我便招几人过来帮手。” 疡医乃是医科的一种分类,专治肿疡、溃疡、金疡、折疡等,也就是用手术切除溃烂肌肤,相当于古代的外科医生。姜达虽然也接触过这方面的东西,但是他的传承主要还是养生和内科治疗,也就是所谓的疾医。如果想在战场救治伤患的话,还真需要考虑这方面的人才。 听姜达如此说,梁峰不由喜道:“医院若能多招些医生,自然更好。关于急救方面,也要整理出条例,方便下面人实施。这些都要拜托季恩了。” 这就像之前晋阳防疫一样,先做出条例,再逐一实施,能够极有效的提高效率。像是想起了之前那些往日时光,姜达面上也露出了些笑容:“小人自当尽力。” 有了姜达这个主持过晋阳防疫工作的管理型人才,医院的诸项事宜很快开展起来。以每队两人的限额,先从营中挑选了八个机灵的兵士,由姜达指点他们急救常识。 梁峰也少不得帮一把手,像是骨折用树枝和石膏固定,手术时最好消毒器械、带上口罩,包扎用干净的纱布等等。都些最基础的常识,不过这些知识,无一不是经过千锤百炼方才总结出来的至理,当然有其用处。 然而一切还未步入正轨,烦人的事情又找上门来。当看着那位陈录事带着两位太医出现在面前时,就连梁峰也生出了一股不耐。 “听闻梁郎有病在身,东赢公特地延请了两位名医,给梁郎诊病。”陈录事面带笑容,如此解释道。 “我已有王中正请来的医者,不敢烦劳东赢公费心。” “此话差矣!医者自然是多多益善,何苦东赢公请的还是太医。梁郎无需担忧,有了两位太医,定能化解痼疾。”陈录事顿了一顿,敛起笑容,“还是说,梁郎不喜让太医问诊?” 这话就诛心了。梁峰长眉一轩:“恐怕没人喜欢频频问诊。不过也罢,既然东赢公一片苦心,在下自当心领。还请两位跟在下到后室诊治。” 说着,他便站起了身,向后室走去。既然是来挑刺的,当然要仔细做个全身检查,陈录事不好跟上去,只有两位太医跟着梁峰走进了房间。 一进屋,浓浓药味就飘进鼻腔。两位太医皱了皱眉,不好细问,坐下来开始号脉。从腕上脉搏,到舌苔指甲,再宽衣叩胸,一套问诊下来,两人都不由皱起了眉头。 其中年级大些的太医犹豫一下,问道:“梁郎君是否曾经服散,伤过身体?” 他身上溃烂的地方并未好彻底,指甲上的米氏线也还留有印记,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症状,太医们怎能瞧不出? 梁峰颔首:“去岁服散不当,险些毙命。” “这……”另一位太医咽下了下半句话。这怎么可能?看此人如今的状态,丝毫不像是曾经服过散致病的人啊,难不成……“梁郎君可是戒了散食?” “正是如此。还有姜太医亲自调理,方能让我行动如初。”梁峰淡淡道。 “姜太医?可是铜鞮姜府那位?”郑太医赶忙问道。那可是王医令的亲传弟子,极有名气。更别说最近传遍并州的《伤寒新论》一书,不少医者都觉得这是张长沙之后最出色的伤寒医经,可留名青史。如果是姜太医看过的病人,他们再来问诊,可就班门弄斧了。 “正是姜翁。如今给我诊治的,也是姜家的医者。季恩,你出来吧。”梁峰唤了一声。 姜达挑帘,从后面走了出来。刚刚梁峰命人唤他过来,旁观了这么一出戏,姜达心中也不免生出愤恨。司马腾其人,实在可憎! 没想到姜家人也在,那两位太医愈发尴尬了。盛太医干咳一声:“能让服散者戒除丹石,姜翁的医术实在高妙,吾等不及。” 姜达冷冷道:“戒除丹石,乃是主公毅力过人,并非先祖父之功。” 被噎的一愣,盛太医不由瞄了身边那俊美男子一眼。戒掉寒食散,谈何容易!难怪他看起来只有病容,却无病态。此人心志之坚,世间罕见啊! 郑太医却皱了皱眉:“姜翁医术高绝,又著有《伤寒新论》一书。你身为姜家子弟,当传承医术才是,何必……” 他的话没说完,但是意思明白的很。身为医者,何必拜他人为主公呢? 姜达面上更为冷峻:“主公救我性命,先祖父的心血也是主公刊印,才能广传。主公待我恩重如山,自当以身相报。” “啊!”没想到姜家跟梁府还有这样的渊源,郑太医不由生出些愧色,“是我莽撞了。” 看着两人,姜达摇头叹道:“医者微末,达官贵人就能轻易驱使,如奴如婢。如今我寻得良主,倒是比两位幸运几分。” 这话可算戳中了两位太医心底隐痛。同样是官,医官在大多数权贵眼里,不过是另一类工匠,可以随意差遣,犹如奴仆。就如今天之事。明明是一个真正重病有恙之人,却要劳他们一路从晋阳而来,验看是否是装病。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又把他们这些太医当做什么? “可叹老朽无此运道。”沉默半晌,郑太医终于叹道,“也罢,既然来了,当献一份绵薄之力。我看梁郎君身上溃疡已有些时日,不知用的何药?我倒有一剂内服方剂……” “梁郎君可觉得目中视物有些模糊?我这里也有个名目方子,十分有效……” 这些可都是真正有用的方剂,姜达面上冷意终于消退,认真跟两位太医会诊起来。 守在房外,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人出来,陈录事不由心中暗恨。诊个病都要如此之久,难不成那梁丰想要买通两位太医吗?可惜,这次所选之人都是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只要是装病,立刻就能拆穿! 这都大半年过去了,不论梁丰当初跟王中正说的是什么病,如今也该痊愈了。看他还有什么借口! 第59节 然而半个时辰后,当两位太医出来,禀明病情时,陈录事再次傻了眼:“你说什么?梁子熙他有痼疾在身?” “确实如此。”郑太医捻须道,“若不是姜太医当初妙手,梁郎君也不可能恢复的如此之快。不过想要消除丹毒,彻底痊愈,恐怕还要两三年时间。” 陈录事:“……” 可是这梁丰看起来真不像是得了如此重的病啊!士族名流面带病容的数不胜数,恐怕那些常服散的都比他看起来更像是病人。顽疾不消,又怎能有如此明亮的眼眸?! 然而两位太医又确实不会说谎,陈录事头上不由冒出汗来。直到此时,他才醒悟,看来此人能得王汶青睐,还是有其原因的。如此一位真名士,也并非这些小小诡计便能陷害。可恨自己怎么卷进了这样的事情里,又要跟东赢公如何交代? 明明是冬日,他头上也见了汗,挣扎良久后,方才俯身一拜:“下官莽撞,还请梁郎见谅。” “东赢公也是好意,何怪之有?”梁峰淡淡道。 “啊,此次东赢公命小人送来三车药材,还请梁郎笑纳。”陈录事连忙道。这时他也不敢提留下太医治病的事情了,当然要把人带回去,让他们亲自禀明。 “多谢东赢公慷慨赐药。”送上门来的药,不要才是傻子,梁峰毫不客气答应了下来。 丢了大大的面子,又赔了三车药材,陈录事哪里还敢久留,狼狈离开了梁府。 第87章 劝诱 一阵微风吹来, 香溢满室, 落英纷纷, 王汶斜倚在凭几之上,望着窗外美景。这里是他最喜爱的梅山别院,山谷之间遍植梅树。每到冬尽春来, 十里梅花盛放,红似火,粉若霞,还有冰清玉洁的白梅,清正雅绝, 让人望而脱俗。 他的手中也把玩着一朵白梅。光洁如镜, 冰寒如玉, 乃是一朵玲珑瓷花。难得色泽白净,犹若新雪, 让人爱不释手。 与这白梅成套的, 还有一截青竹, 一盏粉荷, 一支幽兰。梅为纸镇,竹为笔筒,莲为墨洗,兰为砚滴。全是梁府所产的新瓷,品质恐怕不下越窑所处,器形更是别致。笔墨纸砚四物,配上这四件文玩,简直让人赏心悦目。 这是正旦之时,梁府送上的随礼。并一张桃花笺,一句新春贺,雅淡委婉,又别具巧思,能看出送礼之人的十足心意。王氏可是大族,一个正旦不知要拜会多少亲朋好友,被琐事烦了数日,看到这样的礼物,怎能不让王汶感怀于心。 “郎主,将军府遣使送信,乃是高主簿亲书。”门外突然有人通禀。 王汶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让他进来。” 司马腾那个主簿乃是陈留高氏的别支,出身虽不算极好,好歹也是个士族。可是其人却善于逢迎,是个俗物。王汶一直不喜这位主簿,如今会送信上门,十有八九也是烦心之事。不过毕竟是司马腾身边亲信,若非要紧事务,怕也不会专门遣人送信到别院中来。 待那信使毕恭毕敬进门行礼之后,王汶才放下梅花纸镇,接过了递来的书信。然而只是扫了一眼,他的面色就沉了下来,抬头问道:“将军府是几日前派出太医的?” “三日之前。”信使赶忙答道。 “是哪个蠢物给东赢公出的主意?”就算脾气再好,王汶也忍不住冷声讥道。 信上所说之事,简直让王汶肝火大动。半个月前,司马腾想要征辟梁丰为将军府掾属,派了录事前去,却被婉拒。征辟不就,本是极为寻常的小事,谁料他竟然又派出了太医,要给梁子熙问诊。这成何体统?! 梁子熙的病,没有人比王汶更清楚。那可是被人陷害,服了砒霜的中毒之症!这样的重病,只是来晋阳一趟,就让他大伤元气,根本做不得伪。司马腾竟然派出太医,岂不是疑心子熙装病?那样清雅温润的人物,何堪被如此侮辱! 此举着实错的离谱! 然而动怒只是一瞬,王汶便明白了其中更深的含义。这可能也是洛阳之行埋下的隐患。司马腾被困洛阳实数阴差阳错,但是数月身处险境,任何人都要心生怨憎,而梁子熙恰是晋阳防疫的首倡之人,于是那一腔怒火便落在了他身上。司马腾本就是个刚愎之人,改叱责为征辟恐怕就是苦苦忍耐的结果,碰上子熙不就,立刻让他行为失状。 唉,如今弄成这副模样,总是不妥。再怎么说,司马腾也是并州之主,子熙乃是白身,何苦得罪与他?不如从中调解一番,化干戈为玉帛。 思忖片刻,王汶道:“你去回禀高主簿,我明日便到将军府走上一遭。” 没料到王汶答得如此干脆,那信使慌忙叩首,退了出去。 隔日。 “茂深,怎地此时便回晋阳?我记得你初春都要在梅山别院小住嘛。快快请坐,与我小酌一杯。”司马腾正在观赏歌舞,见到王汶来了,也不见外,邀他同赏。 无视那几个妖艳舞姬,王汶淡淡一笑,在客席落座:“我刚从梅山归来,听闻一事,心有隐忧。特来拜会东赢公。” 没想到王汶一来就如此说,司马腾不由坐直了身体:“何事让茂深忧愁?” 王汶轻叹一声:“自然是将军府中之事。延请太医,着实不妥。” 听到太医二字,司马腾脸上的笑容立刻凝住了,挥挥手,让那群舞姬退下。才道:“只是一个白身亭侯,何劳茂深费心?” “梁子熙乃是鄙人至交,正因知他甚深,有些事情才不得不提。”王汶面容整肃,郑重开口,“子熙其人,宛若孤松劲竹。虽受重病折磨,却无丝毫颓唐之气,反而风姿飒飒,逸足群绝。与之相交,便如揽明月入怀,使人忘俗。” 没想到王汶一上来就夸赞梁丰,司马腾的面色更为阴沉:“怎么,你是觉得孤不识英才?” “若是东赢公不识英才,又怎会征辟他为掾属?”王汶轻轻摇头,“只是原本佳话,却因延医一事变了味道。试想若是传出东赢公量窄不能容人,强令名士归顺,岂不坏了将军府的名声?” 没想到王汶在意的不是那梁子熙,而是自己的名誉,司马腾脸上的怒色稍减:“此事无需担心,若是梁子熙真的有病在身,我自当收回成命。” “他真的重病在身,还是服散中毒之症。”王汶干脆道。 司马腾一愣:“这怎么可能?他不是还来过晋阳,参加法会吗?” “当日我在雅集之上初见子熙,他病的奄奄一息,依旧风姿不见。晋阳之时已是调养数月后的事情了。无人知道此事,不过因为他气度卓然,不见病态而已。”王汶轻叹一声,“至于征辟,我也曾想擢他上品,可是子熙根本无意为官。非但对东赢公,对我也是如此啊。” 这可真出乎了司马腾的意料。没想到当世还真有这般不喜权势,濯如青莲之人。那自己这番作为,岂不是闹了笑话? 看到司马腾面上犹疑不定,王汶又道:“事已至此,唯有把问诊变作恩赏,让子熙体弱之事广为人知,才能抵消旁人猜度。” 折腾梁丰确实是一时恼怒,没想到王汶会亲自登门,就算再怎么不喜那个病秧子,晋阳王氏也不是他愿意得罪的,更何况还有量窄不容人的恶评。司马腾犹豫了片刻,终于道:“既然茂深如此说,太医一事就作罢了。” 王汶微微松了口气:“只是如此,怕还是会留下隐患。不若趁上巳之时,邀子熙到晋阳踏春。如此一来,所有揣测也就不攻自破。” 司马腾皱了皱眉,放过那人还不够,还要邀他来晋阳? 王汶像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笑道:“子熙来晋阳,必能风头大噪。如此一来,征辟恩赏方才能成一段佳话。东赢公识人之明,雅量高绝,自当传遍天下。如此岂不是皆大欢喜?” 梁丰有病在身,短时间内是无法出仕的。就算帮他扬名,别人也无法求去。等到他病情好转,有了这知遇之恩,也好再行征辟。而这一出高山流水,也能帮自己增加名望。司马腾终于听明白了王汶话里的意思,微微颔首:“还是茂深想的周全。” 看着司马腾脸上渐渐明朗的表情,王汶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只要子熙前来晋阳,又何愁司马腾不为之倾倒。有了这番交集,才能拔掉藏在二人之间的尖刺,子熙未来的官途,自然也会一帆风顺。这才是真正的皆大欢喜。 ※ 快马奔腾,箭羽飕飕。一匹又一匹马儿绕场驰骋,马上骑士张弓,射向场边一排草靶。 这是梁府骑兵在练习骑射。骑射本是匈奴人的绝技,然而在马上装配鞍辔,只要能够熟练控马,稳住身形,便能准准射出手中之箭。因为换来的牧草甚多,骑队冬日也未停下训练,如今骑射已经有模有样。 又是一轮急射,弈延皱了皱眉,冲队中吼道:“匐隆!你早上未曾用饭吗?!” 匐隆乃是骑队的队副,也是一直跟在弈延身边的老人。听到这话,他尴尬的搔了搔头发:“营正,饭是吃了,不过昨日刚好休假,被家中婆娘榨了个干净……” 听到这荤话,众人哄堂大笑。弈延的眉峰几乎挑到了额角:“一百个卧撑!自己报数!” 听到这话,匐隆咧了咧嘴,乖乖下马开始做起俯卧撑。这玩意还是弈延普及的,虽然姿势猥琐,但是着实锻炼臂力。骑队和弓手都要勤练,也就成了小惩的手段。一百个下来,还真是浑身酸痛,说不出的难受。 弈延却没有理会他,继续喝令众人训练。如今还未到春分,日短夜长天气又寒,白天能够骑马的时间可不够多。 一个时辰飞快过去。众骑士纷纷下马,开始打理自己的爱驹。卸掉鞍辔,刷毛顺耳,还有偷偷给马儿加餐的。弈延也动作利落的解开了马鞍,准备打理马匹后牵回马厩。等会儿他还要回府,若是赶在了天黑之前,还能跟主公对弈一局。 正飞快刷着马,匐隆鬼鬼祟祟凑到了他身边:“那个,营正。我有……不,我家婆娘有事想问你……” “什么事?”弈延看都没看他,继续着手上活计。 “咳,不知营正有没有打算娶妻……”匐隆干咳一声,厚着脸皮问道。 弈延猛地扭过头,瞪向那羯人汉子。被这如刀目光一蛰,匐隆连忙解释道:“不是乱七八糟的女人,是我婆娘家的远方妹子,今年十五,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 “没打算!”弈延硬邦邦扔下句话。 “别啊!”没想到被拒绝的如此干脆,匐隆忍不住道,“营正你年纪也不小了,现在又有田地,又有郎主的赏识。何不成个家,找个女人照料自己呢?” “我自己便能照料自己。” 匐隆傻了片刻,突然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我说的是那种‘照料’……呃,营正你就没惦记过女子那软软的胸脯,细细的腰肢吗?” 弈延手下一顿,在他脑海中,立时浮现出的一副画面。胸膛单薄的几乎能看到肋骨,不够柔软,但是绝对白皙,两点嫣红若落雪红樱。腰肢细的双手就能环住,生怕多用些力气,便会折在怀里…… 刷子一偏,扯到了马鬃,白花马立刻长嘶一声,扭头撞了主人一下。被撞的醒过神来,弈延的脸猛地红成一片,也不管卸掉的马鞍,翻身上马:“管好你自己就行!” 扔下这话,他纵马向庄上驰去。 被荡了一脸尘土,匐隆眨巴了一下眼睛。等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难不成,营正还是雏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肩膀。哎呦,这下可真是赚到了。 第88章 欲折 骑在马上, 冷风一激, 弈延面上的热度稍稍褪去, 紧接着,脸色就难看起来。他刚刚想到的是什么? 之前不是下定决心,不再想这些亵渎之事了么?怎地被人胡言乱语一番, 就变的如此!心中不由大悔,他拉马想要停住,返回军营,然而守门的兵士已经看到了他的身影,赶忙让开通道。 眼见大门已开, 弈延也不好转头就走, 硬着头皮骑马驰进宅中。把爱驹拴在了马槽上, 又仔细拍打了身上尘土,洗去了手上污渍, 他才定了定神, 向主院走去。 房内, 梁峰正在艾灸。如今天气还未转暖, 就算燃再多炭火,也容易受寒。因此针艾都落在了腿足穴位。 脱去锦袜,把一双细瘦足踝放在锦垫之上,梁峰任姜达施艾。此次姜达还是用的悬艾和雀啄交替的手法,艾柱在腿足之间的穴位上下挪动,只有温热并未灼痛。如此施艾,不会留下瘢疤,只是淡淡红痕,隔日即消。 不过这种温和的艾法,也有些副作用,就是痒!梁峰对于忍痛的耐性相当高,但是这种挠脚心一样的痒法就有点扛不住了,经常忍不住想要移开小腿,躲避艾柱。没料到这么简单的艾灸会出问题,姜达也有些无奈,只得抓住对方的脚踝,小心让手中艾柱别碰到皮肤。 一来一去,两人头上都见了汗。眼看逃不过了,梁峰只好干咳一声,对绿竹道:“去厨房拿些糕点来。” 现在绝不是用点心的时候,不过绿竹还是微笑着起身,向门外走去。郎君这是怕丢丑,故意支走自己,绿竹怎会不给他面子? 眼看绿竹离开了房间,梁峰在凭几上微微挪动了一下,才清了清嗓子:“季恩啊,我这些日子总觉有些不对。” 姜达手上艾柱立刻停下,紧张问道:“主公哪里不适?可是新换的方子出了问题?” 前两天梁峰就开始服用太医留下的辅助药物了,要是药性冲突可就糟糕了。 梁峰摸了摸鼻子:“倒不是那个。就是……呃……阳气匮乏,肾气不足……” 这事他也憋好久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后,这副躯壳就一直病歪歪的,别说其他了,就连晨勃都没有一回,简直让梁峰别扭到了极点。按理说,成瘾药物都断了,怎么都该有点起色了才对,谁知鹿肉吃了几回,也没见什么变化。如今保健医生终于闲下来,他当然要问上一问。 姜达一听,便舒了口气:“重病不愈,自当如此。” 眼看他又低头施艾去了,梁峰不由尴尬道:“没有什么法子医治吗?” “难怪主公吃了那么多马肉、鹿肉。”姜达的语气有点不善,“大补之物还当慎用,服散易生虚耗之症,精匮肾伤,只能慢慢调养。” “可是寒食散已停了许久……”梁峰有些不甘心。 “服散壮阳本就不妥,这等痼疾,还是要从根上慢治。”姜达手上不停,又施起艾来。 梁峰:“……” 他还真忘了,寒食散还有壮阳的效果,难不成原主身体一直就不好,把寒食散当小蓝丸用?别说,这么大个宅子,连个妾室都没有,伺候的侍女又是绿竹这种没长开的黄毛丫头,就原主这种身家而言,还真不是变态就是阳痿! 一时间,梁峰问苍天无语。难不成是自己太花太滥情,遭报应了? 可能是感觉到梁峰的低落,姜达又补了句:“宫中也有调养此等隐忧的手法,主公无需心急。待到体内余毒尽消,就能恢复。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节欲为好。” 都这样了不节行么?梁峰怎么说也是个相当重视床上礼仪的好床伴,怎么可能厚着脸皮让妹子欲求不满。也就是一两年,忍忍算了。 正想着,艾柱滑向了足三里,就跟膝跳反射似得,他的腿不由自主一弹,想要躲开。 第60节 火星差点戳到肉上,姜达吓的一个激灵:“主公!” “下次还是别艾灸双腿了,背上更好点。”梁峰忍不住揉了揉痒到了极点的腿窝。 “那怎能行?”姜达哭笑不得。诊病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主公如此蛮不讲理呢。 “让绿竹多点些炭盆就好……” 两人正在讨价还价,弈延走进了卧房。看到光着两腿,衣衫不整的主公,和跪在床边的姜达,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主公!” “咦?弈营正你来的正好,帮我按住主公!”姜达这些天都窝在军营,也算跟弈延有了些交情,知道他面上凶恶,但是心肠不坏,赶忙叫道。 听到这话,弈延才发现他手中拿着的艾条,这是施艾?主公诊病的时候从未找人帮忙过,为什么要按住?然而脑中想着,他已经不由自主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那双腿很瘦,瘦而直,莹白如玉。蜷在深色的软榻上,让人喉中发痒。弈延干咽一口唾液,轻声道:“主公,属下冒犯了……” 说着,他跪了下来,按照姜达的指使,伸手按住了梁峰的膝窝和脚踝,让那节小腿固定在榻上。手中的肌肤滑的要命,薄薄一层裹在腿骨之上,嶙峋之中又带着些柔软,就像一簇火苗舔在了掌心。让他想要不顾一切握紧,又想撒手放开。 艾柱在娇嫩的肌肤上游走,就像雀舌一样点在穴位上方,让其下皮肤发红出汗。每当艾柱接近时,那条细瘦小腿上的肌肤就会一阵抽动,圆润的脚趾微微缩紧,似乎想脱离他的掌控。当远离时,肌理又会舒缓下来,柔柔伏在他掌下,乖巧的让人怜惜。只看着那双腿,弈延便已经听不到,也看不到其,只有心跳砰砰,如鼓如雷。 被人按住,梁峰也不好再挣扎,只能咬紧牙关忍过那阵痒意。这可不是那种会让人哈哈大笑的爽快痒法,而是从心底升起,磨得人只想一脚踢开的瘙痒,简直就跟上刑似得。谁能料到痒痒肉竟然会长在腿上呢?话都不敢说了,他歪倒在凭几上,想靠意志力忍过这一遭。 左腿艾完还有右腿,整整一刻钟,折磨才告结束。姜达长舒一口气:“行了。以后五日一次,等到天暖就可以换温针了。” “还是艾背吧。”梁峰用手盖在脸上,有气无力答道。 弈延缓缓放开手,却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局促的并紧了腿,半弓着身子,脸上也净是红云。多亏姜达和梁峰正在专心谈论针艾的事情,并没有注意这边。他把双手偷偷按在了腿上,手指用力把大腿掐的生痛。 这是在主公面前!绝不能失态! 心底反反复复都是这句,也不知是掐在腿上的力道起了作用,还是自我告诫用处更大。当绿竹走进屋,小心帮梁峰擦拭过汗水,穿上了锦袜时,那些异样反应才终于褪去。 后挪两步,弈延跪坐在了一旁。 好容易打发了姜达,梁峰才从榻上坐了起来。今天还真是诸事不顺,不过事已至此,多想也没啥意义。先养病吧,养好了,该有的自然也就有了。 想到这儿,梁峰不由轻叹一声:“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啊。” 不明白诗中真意,只看到了梁峰脸上尚未慵懒晕红,弈延逃也似的移开了目光。 扭头看向直挺挺跪在一旁,嘴巴抿的死紧,两根还有些泛红的弈延,梁峰哼了一声:“今日下围棋吧。” 军旗变化较少,如今弈延已经能跟他打个平手了,根本没有虐菜的快感。平白被人看去了笑话,他当然不会放过这小子,好歹大胜两局,才能消心头之恨。 弈延闷闷点了点头,也不多言,跪坐在了案前。 黑白棋子在两人之间铺展,掩住了那些浮动的心绪。 ※ “还有几日才能到梁府?”满脸风霜的男子坐在道边的木墩上,脸也不知多久没洗了,都染上了灰土,可是他浑不在乎,大口喝下囊中冷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过了太行陉,一日便道。”坐在一旁的梁府仆役递过去一块干粮,安抚道。 “现在能过关卡吗?”他似乎不敢相信,又问了一句。 “子乐,既然人家千里而来,不会连这些事情都做不好的。”另一个穿着粗布衣衫的男子在护卫的帮助下,仔细检查了两匹马背上的行囊,才道,“幸亏没选牛车,要不怕是走不了太行陉了。” “你还说!书少说缺了一半!”名唤子乐的人立刻动了怒,嚷嚷道。 “能让你偷走一半,已经是从伯父网开一面了。”对方冷哼一声。 “这是借!等我整理完后,会还回去的。”丝毫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那男子气哼哼咬了口手上的饼子,“只要等我印出了书,这些都给你那伯父也无妨!” 简直没法沟通,刘俭叹了口气,也坐到了路边。一千里路啊,只是听说能印出祖父的书,这小子就背着书简跑了过来。他那个老家的师弟也不知多久没见了,并州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模样,万一被人卖了,简直逃都逃不回来。 那梁府,真能帮他们刊印祖父留下的书稿吗?自己和子乐只会数算,到了梁府又能做什么?难道给人算账吗? 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几个护卫,刘俭摇了摇头。也罢,梁府能派出五人护送他们一路从青州赶来,怎么说也是诚意十足。又是个亭侯,万一是个喜好星象的贵人,说不定还能糊弄过去。 唉,也不知子乐那个师弟是怎么跟人说的,别闹出笑话才好。 压下心底忧思,他也拿起干粮,一口一口吃了起来。 第89章 入囊 挤在流民之中, 刘俭惊讶的发现这太行陉跟自己想得有些不同。就见梁府仆役跟守城兵士交谈了几句之后, 关隘就敞开了大门。不但身边这些人, 连身后的流民也一起上了陉道,也没见人收取什么过关的财物,就这么放他们进入并州? 这可是从司州通往并州的要道, 穿过太行陉绕行他处节省十数天路程。按道理说,别说流民了,就是梁府之人想要过关也不容易,怎么可能一句话就解决了问题? 能这么轻松入关,李欣自然兴高采烈, 刘俭可没他那么心大, 忍了又忍, 终于忍不住问道:“阿安,怎么如今过关如此容易?” 梁安嘿嘿一笑:“过关并不容易, 但是咱们是梁府人, 哪会有人拦?” 梁府的面子已经如此管用了?刘俭又看了看身后那批流民:“这些人呢?难不成也是因为梁府?” “这我就说不清了。据说是高都城在招收流民?唉, 我出门也两三个月了, 实在不晓得府里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梁安的语气里不乏遗憾。 两三个月能变成什么模样?刘俭一头雾水,也不好多问,只得跟在众人身后,沿着崎岖小路前行。就这么走了一天,又在太行关内住了一晚,才来到了并州境内。 先抵达的,自然是高都城。因为流民众多,城外建了不少棚屋,但是毫无杂乱之感。几个衙役守在城外,见到了流民,立刻把人带去棚屋,颇为井然有序,显然已经习惯了如此。更远处,十几头牛和数不清的男女正在田间耕种,也不知是开荒还是赶春,一派繁忙景象。 看到眼前忙碌的人群,刘俭心中立刻安定了几分。如此春耕之景,就连青州也许多年未曾见到了。高都看来有位相当勤政的县令,那梁府就在高都附近,应当也颇为受益,看来阿安言非虚。 然而当梁府寨门真正出现在眼前时,还是让刘俭吃了一惊:“此寨之内,皆是梁府所辖?” 这可是相当不小的一块地啊,都被梁府圈起来了? 梁安两眼放光,兴冲冲道:“这寨门我离开时还未建起呢。不过一冬时间,便有如此坚寨,刘郎君还担什么心!” 这是两个月内建起的寨门?看着面前高约三丈的巨大门楼,刘俭实在不敢置信。可是撒这样的谎又无甚意义,难不成梁府真有此实力?将信将疑,他驱马走进了寨中。里面的景象跟高都城外别无二致,甚至更忙碌一些,道路两边都是劳作的农人,田间还有翻车,哗哗河水顺着沟渠灌入田地。 若不是知道这两年并州大旱,他都要以为此地风调雨顺,乃是人间乐土了呢! 看来梁府确实是个好去处,只看那梁郎君找他们来做什么了。在这等欣欣向荣的庄园里,哪怕是陪着家主研究星象也是个好差事啊! 当然,李欣可不是这么想的。 “你就是梁府主人?能帮我刊印师父留下的书稿吗?”跟其他人不大一样,李欣见到梁峰之后没有露出半点惊艳神情,开门见山道。 刘俭被唬了一跳:“子乐,这可是梁侯,不得无礼!” 看着面前两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梁峰笑道:“自然可以,只要刘老先生校注的《九章算经》,梁府都能刊印。就像那册《伤寒新论》,如今已经刊印二百余册,再过些时日,天下皆知也未尝不可。” 《伤寒新论》李欣可是见过,也正是这本印的极好的书,让他下决心离开青州,来到这里。可是没想到,现在这书都印了二百余册了!那岂不是并州识字之家皆有?如果他师父校注的《九章算经》能够刊印,岂不是也能天下闻名?! 一想到这里,李欣立刻扭头对刘俭道:“师兄,这里不错!等咱们印完书再走吧!” 刘俭:“……” 千叮咛万嘱咐,到头来还是如此莽撞行事!刘俭简直都不好意思看主座那位似笑非笑的表情,尴尬道:“不知梁侯请我们来,为的是何事?” “听闻刘老先生曾著‘重差’一卷,可测山高涧深。正巧我府上准备绘制舆图,想借两位高才……” 梁峰话还没说完,李欣已经大摇其头:“测山量地耗时费力,又无甚意思,不干不干。” 梁峰一噎:“那请二位教授学徒,让他们勘绘呢?” “蠢物太多,谁耐烦去教?”李欣不屑的哼了一声,“我还要整理师父留下的书稿,继续研究数算,哪有这闲功夫!” 这也太没有交流常识了,换个人,不把他打出门去才怪。难怪能背叛原先的师门,跑去青州拜师,又卷了老师家几十卷书稿,跑来这里要求刊印。对于这种痴迷数学不通事理的研究型人才,恐怕不好用利益引诱。 思索片刻,梁峰突然道:“其实我心中总想着一事。我们足下之地,究竟是否平坦如一?” 听到这话,李欣嗤笑:“自然不是。地乃半圆,当如张太史令所言,‘浑天如鸡子,天体圆如弹丸,地如鸡中黄,孤居于内。’” 这是张衡《浑天仪注》中的记载。跟之前的盖天说不大相同,张衡认为天乃球体,地则是半个椭圆体,其下有水与天相接,只有如此,才能解释星象和数学上的原理。刘徽作为大数学家,创作出“重差”一章,又常年居住在山东,自然见过海上山岛之景,不难得出跟张衡相似的结论。不过刘徽的兴趣在纯数学方面,对于天文研究不深,李欣只是知道这事,也没怎么关注。 没料到李欣知道地表弧度的事情,半圆之说估计是万有引力发现之前,人类对于地球的想象极限。梁峰欣然道:“果真如此!我观东西之向气候大抵相同,南北之向却天差地别,唯有地表为球面才能解释南北天候之差。既然是球面,理应能算出此球大小才是。不知刘老先生毕生钻研,可能测算足下半圆的面积?” “咦?”李欣眨了眨眼睛。《周骰算经》里也有说明地之长短,但是若地表不为平面,那数字怎可能对?割圆数和重差都是师父的得意之学,用这两样,似乎还真能重新测定地表面积。 见李欣意动,梁峰乘胜追击:“若想测地,也非一日之功。不如留在府上,边校订刘老先生的书稿,边教些助手。等到时局太平了,再带助手跨越名山大川,丈量地表,绘出合乎重差之学的舆图,岂不两全其美?” 眼看面前那人三言两语,就让李欣心痒难耐,刘俭赶忙拦在了前面:“梁侯所言让人耳目一新,不过师门所承,尚有不少疑题未曾化解。若是把毕生精力用在天下之图上,怕是误了所学。” 如果真让子乐跑去画舆图,这辈子估计都搭进去了。面前这位可不像那些喜好数算的贵人,没法用清谈打发。祖父留下的东西,还要如何传承? 被拦下了话头,梁峰也不恼,微笑问道:“不知刘郎擅长何法?” 刘俭可不像李欣那样全才,简单道:“我更偏好割圆一术。” “嗯。重差可测山峦海岛,割圆能做什么?”梁峰好奇问道。 刘俭一时语塞。割圆术是祖父一生心血,可是要怎么跟旁人解释呢?《九章算术》之中,每一章都是实际解决问题的方案,就连重差也不例外,割圆术自当有其用途才对。 眼见刘俭一时答不出话,梁峰这才道:“既然是圆,自当有不少旁通之物。就如梁府最近研制出的水车,便是浑圆一轮,只是造起来太过艰难。若是刘郎能够让其简洁几分,提高功效就好了!还有弓弩抛射路径也是弧线,不知能否用割圆术算出施力的距离,让其抛投更远,射击更准呢?” 听梁峰如此说,刘俭不由眼前一亮:“或可一试!” 学以致用是任何研究者的软肋,刘俭也不例外。其实他对祖父研究的高深算学兴趣不大,反而对割圆术沉迷非常。若是能把割圆用在日常之中,是否也能让此法流传更广呢? 看着他闪亮的眼眸,梁峰不由松了口气。数学,尤其是几何学对科学和工程制造的影响可是极为重大的。如今各坊中不乏能工巧匠,但是他们所会的只是“技艺”,是根据经验而成的模糊概念。如果有“术法”作为引导,则有可能捅破那张窗户纸,解决一些只凭经验无法解决的问题。 这才是“数学是科学之母”的真谛。好不容易拐来了两个刘徽名下的正牌弟子,怎么可以浪费在画图制表上? 摆出一副和煦笑容,梁峰道:“如此甚好。以后你们可在府中继续研究学问,衣食住行皆有梁府负责。我会选几个机灵的学徒送过去,学习重差之术。若是坊中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也会呈给你们过目。” 见师兄似乎也默许了,李欣立刻道:“我还两个削竹简的,记数要用不少简牍!” “梁府产纸,日常验算都能用纸记录。我也会命人给你们制作黑板,替代沙盘。”梁峰大包大揽应道。 “师兄,这里都能用纸啊!”李欣顿时激动了,包吃包住,纸随便用,还能刊印书籍,还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吗? 刘俭犹豫了一下:“可有月俸吗?” 包吃住当然好,但是没有余钱何来保障?就算厚着脸皮,这事也要问清楚才行。 “比照府内标准,一月三斛米粮。如果教出一个弟子,加绢两匹;如果协助坊中研制出了可用的工具,还有赏钱可得。不知如此可好?”梁峰反问道。 看着面前那人笑眯眯的表情,刘俭吞了口唾液:“如此甚好……” 第90章 并进 啪的一声, 木门被推开,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拖着长长的草耙子走进了房中。仔细把草耙放在墙角, 脱下净是泥土草屑的外衫,他跑到案前,就着陶罐喝了几口水。这些都是早上阿娘烧好的热水, 只是一天下来,早就放凉了。也不敢多喝,解了口渴,他便放下罐子,捡起榻上放着的干净短袄, 穿了起来。 仔仔细细穿戴齐整后, 用手把布料抚平整了, 他从案上拿起一个粗麻做成布包,深深吸了口气, 大步向门外走去。 “咦?这不是阿平吗?要去进学啊?” 第61节 “阿平, 若是不成可别耽搁, 要想法子进部曲才是。” “就是, 千万莫辜负了你阿爹的军功啊!” 一路上,不少相熟的农户看到了他,都忍不住劝慰两句,少年拘谨的一一点头应是,足下却没停顿,一路小跑到了大宅门口,由门卫仔细核查之后,才进了院门。 郎主的宅子,不论来几次,都让人无法适应。太华美,根本不像他这种人能来的地方。阿平不敢私下张望,埋头走向外院的西侧偏院,那里是账房周勘居住的院落,如今除了办公之外,还僻出了一间作为学堂,专门教授庄户子弟数算之学。 他家是庄里的邑户,父亲之前参加了部曲,几个月前战死沙场。家里分得的十亩军田彻底免了赋,阿娘便把原本佃的二十亩地退了,靠耕种这十亩军田,并二十亩桑田养活两人。若是先帮着阿娘干活,几年后也参军,家里便不愁吃穿了。但是现在他却跑到了学堂中,学习数算。 光在学堂内,一天至少要花费一个时辰,回家之后要完成师父布置的习题。这两样,就要耗费不少时间,帮阿娘干活的时间自然也就少了。学的又是数算这样的学问,不少邻人都觉得他在这里白耗功夫,只是痴人说梦。 然而阿平却无法放弃!他从不知道,世间还有如此有趣的东西!学堂里教授的那些数码、口诀简直让他耳目一新,就像一扇门豁然敞开,看到了这世界的真相。这可不是低头盯着田地能够找到的。 更何况,周师父说了,若是能够完成学业,便能到账房工作。一应花销都由府中负责,说不定以后还能跟师父一样当个账房,领取月俸呢! 怀着一颗极其虔诚的心,阿平走进了学堂,在自己的角落做好。小心翼翼从麻布包里拿出了一叠纸订成的本子和一支包裹着布条的炭笔。这是学堂里发的,习题时可以用沙盘,但是笔记和习题答案就要用到纸张。每人一本,正面记录反面做题,可以用上一月。若是一月之中解题的错率太高,怕就要被逐出学堂了。 翻开本子,阿平又小心的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才松了口气。这时又有学童陆陆续续走进了学堂,连他在内一共十二人。这可是几经筛选才留下的,没人敢喧闹,都乖乖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等待师父登台宣讲。 “这竖子!”周勘此刻却气得满面通红。 好心好意推荐李欣来到梁府,看在往日师门之谊上,他还专门拜访了两人。谁料几趟下来,气得他心肝肺都疼了起来。李欣那小子完全是个油盐不进的混账,非但没把自己当成同门,还颇为鄙夷的嘲讽了他管账的工作,说他这数算本事,也就配记个数了。 难怪当初这浑人另投师门,家里那些兄长们也没放在心上。有这种东西待在身边,简直让人折寿! 气哼哼走进学堂,看到下面那些少年渴盼的目光,周勘心中的火气才稍稍落了些,咳了一声:“把本子都放在案上!” 没人敢怠慢,众人赶紧把本子放在了书案上。这书案也是刚刚才打出的,只有三尺宽,刚刚够放下手臂,案旁还有沙盘,虽然粗陋,但是极为实用。周勘见学徒们都放好了本子,才背着手一一检查过去。 纸上写的数字,并不是算筹码子,而是一个个稀奇古怪的天竺数字。从1到9,一一对照筹码,还有个0用来进位。这是之前郎主交给他的,同时还有加减乘除的竖式运算。就连周勘也不得不说,这些东西比用算筹简单多了。若是算筹,碰到愚钝的怎么摆都摆不清楚,而竖式和数字则简单明了,还能对照验算,不容易出错。 还有原本的九九歌,郎主也吩咐从三十六句变成了八十一句,对照天竺数字写成一张,贴在墙上,让人背诵学习。可以说能够留在这里的,都是记性不差,相当勤勉,且对数算有些天赋的,否则周勘也不会花费时间在他们身上。 如今听说,李欣那俩师兄弟也在招人教课,还是教授重差之法。哼,他倒要看看,就李欣那个狗脾气,能交出什么样的东西。 从头到尾检查了一遍,满意点了点头,周勘重新回到讲台上,翻开书本道:“从今日便要开始学习‘栗米’一章,此乃谷物粮食的折换,乃是极为重要的科目,若是学不会,便回家种田去吧。” 看着下面那些学徒专注渴求的目光,周勘微微颔首,讲起课来。 ※ “子乐,该去教那些学徒了。”刘俭唤了一声,却没人应答,不得已,他只得推门房中。只见屋内满地都是废弃的纸张,黑漆刷成的板子上横七竖八画满了白线,还有一串又一串天竺数字。李欣正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着什么,像是根本没听到他说话。 又走前两步,刘俭再次道:“子乐,时辰到了,你该出门教课了。” “不去不去!一群蠢货!”李欣头都没抬,还是专注的算着什么,面前纸张已经被炭条画的看不出原样了。 “这是咱们答应郎主的!”刘俭简直无奈到了极处。 他跟李欣相处也有数年,自然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人的脾性。虽然名为师弟,但是李欣其实比他年长几岁,从拜入家门之后就是个惹人嫌弃的,既没有眼色也没有心机,一开口便能得罪人。偏生他对数算极有天赋,祖父一生的学问,乃至整理书稿之事,恐怕都要落在他身上。 也正对其抱有厚望,又一心想使祖父的注疏传世,刘俭才帮他带着书稿离开青州,千里奔波来到了梁府。然而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他这臭毛病就又发作了。也是郎主传授的天竺数字和竖式太过好用,让这人转瞬就入了迷。对了,还有那个三角函数之说,别说李欣,就连他也有些沉迷其中。 可是该干的事情总要干啊!若是一个助手都教不出,如何对郎主交待? “刚背过九九表的蠢材,我教来何用?”李欣飞快在纸上写了个数值,又翻出下面压着的数张纸,猛地抬头道,“师兄,你看我又算出了一个!” 看着那人闪亮的眸子,刘俭叹了口气:“也罢,那些人我去教。不过你可不能只沉迷函数一事,书稿要尽快校订,发往书坊刊印。这可是以后府中的教材,一定要以祖父的注疏为正本!” “这还用你说?”李欣厌弃的挥了挥手,又埋头验算去了。 哭笑不得,刘俭摇了摇头,走出门去。唉,昨日木坊送来的那个水车,怕要下课后再看了,不过若是子乐能多算出几个函数值,也许推算起来也能更快一些。大步向一旁的书房走去,刘俭并未察觉,自己脸上带出了一点笑容。 ※ 看着手中刚刚刊印出,还带着些许墨味的纸张,梁峰满意颔首。这是刘徽《九章算术》手稿中,率先整理出的“方田”一章。不但有题、有答、有术,还有分析和图例。这也是刘徽主张的理念,“析理以辞,解体用图”。如此严谨考究的注校方式,才使得《九章算术》成为后世的经典教材之一。 而这样的版本,恐怕也只有雕版印刷,能够完全展示其中精髓。若是手抄,不懂数算的人很可能出现错漏,也就无法直观的表现题意了。 书本整理的进度不错,关于函数方面的进展也让梁峰极为满意。前些日子,他有意识的透露了些三角函数的概念给李欣两人,结果他们表现出的理解能力简直让人赞叹,不愧是刘徽的嫡传。 这也是梁峰最期望的事情。 虽然中国古代有不少数学著作和大数学家,但是却很少形成公式定理。固然其中有天文学禁制的原因,恐怕也不乏教材习惯性造成的问题。就像九章之中,有“术”,也就是解题的步骤,却没有证明这一过程的步骤。缺乏归纳性的表述,自然就让数学成为了少数人才能触及的顶尖学问。 而刘徽,正是打破这个惯性的几人之一。他率先证明出了圆面积公式,“以一面乘半径,觚而裁之,每辄自倍。故以圆周乘半径而为圆幂。”也正因此,证明出以往“周三径一”的不精确,把圆周率的精确到了3.14。而割圆术更是圆周率计算的理论和算法,光是这成就相当惊人了。 如果把数学范畴的所有内容,都带入这个推断、论证的领域,那么这个学科的发展必然会走上一个不同的道路。梁峰是记得不少公式,但是他毕竟不是专业人才,许多论证过程都已经记不清楚,如果一口气都教给这时代的人,只会是揠苗助长。完善这个推导、定论的过程,才是真正意义的事情。反正那些更高级的数学,现在也未必能够用到。一步一步来,说不定还能结出一些让人惊喜的果子。 看来回头也要来个升学制度,周勘那边若是有好的苗子,也可以直接送去刘俭那边,而那些连基本功都不扎实的,还是让周勘先带带再说。只可惜他手头能用的人才太少,若是给李欣找几个同级别,能够交流的同伴,说不定更有裨益。 祖冲之似乎也是唐代以前的人啊,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他只记得这时代有祖逖这个大牛了,莫不是一家子的? 正做着再招收几个数学天才的美梦,门外有人通禀,王汶的信使到来了。 王汶可是他如今最大的依仗之一,梁峰自然不会怠慢,立刻招人进来。然而当打开书信,看清楚上面的内容,他不由挑起眉头:“去晋阳参加上巳节?” 上巳可以说是春季最为隆重的节日,邀他前去也不奇怪。但是王汶的意思相当明白,是想要修复他和东赢公之间的关系,化解误会。对于司马家的蠢货,梁峰是真的毫无兴趣,然而思索了片刻,他就颔首道:“中正所邀,怎敢不去?待我回信一封,转交与他吧。” 能不能讨司马腾欢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这个场合中露脸。那两次征辟可不能浪费了,正好用来提高名望。有了声名,做起其他事来,也就简单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  阿拉伯数字,其实最初确实是从印度传出的,反正梁少开了佛子挂,这么说也不算错。还有中国古代除了一二三这样用于书写的数字系统外,也有算筹数码,也就是下图这种专门用于计算的数学符号。所以学起阿拉伯数字应该也不成问题。 至于祖冲之,是南北朝时代的人啦,不过有一点确实没错,祖逖应该是他的曾祖父,祖台之的族兄弟。 第91章 暗涌 “司马颖回邺城了。”坐在书房中, 刘宣面色阴沉的敲着书案。 这两个月, 朝中政局也纷乱不堪。首先是张方回援长安, 协助司马颙击溃了雍州刺史刘沈,斩刘沈于陈仓。平定了雍州之乱,司马颙便被司马颖晋封为雍州牧。而作为被屡次加封的报答, 司马颙上表朝廷,请立司马颖为皇太弟。 须知天子一脉的血统已经断绝,原太子被贾后所害,两个孙子一个被赵王司马伦毒杀,一个病死。之前的太子已经成了康王司马瑕的儿子司马覃。司马瑕也是武帝所出, 因而这个新太子也就是天子的侄孙。按照无子孙承嗣, 兄弟继承的原则, 同为天子异母兄弟的司马颖,自然也有继承大位的权利。 本来就在正旦之时做足了准备, 又有司马颙推波助澜。司马颖哪还会谦让, 立刻废除司马覃, 自己加封皇太弟, 同时保留了丞相的职位,可谓尽揽朝中大权。安排好了朝中大事,这个残破王都自然也就不放在司马颖眼中,他便大摇大摆回了邺城。 这对洛阳城中的文武百官是件好事,对刘宣却十分糟糕。回到邺城之后,司马颖对于刘渊的看管只会更严,想要逃出邺城,就难上加难了。 “相国,今夏还要起事吗?”心腹问道。 沉吟片刻,刘宣道:“司马颖此次进逼洛阳,擅夺储君之位,魏武之心昭然若揭,怕是朝中多有人不满。而司马颙和司马越也都大权在握,年轻气盛,位列三公,假以时日难免生出不臣之心。朝中必然还会生乱,让元海静待时机。” 只要洛阳或邺城再乱起来,刘渊就能借机回到并州,号令五部起事了。如今以静制动才是正道。 心腹了然点头,又道:“前些日子传出消息,东赢公征辟梁丰为将军府掾属,梁丰称病不就。东赢公先是派出太医送药看诊,又邀他到晋阳参见上巳节。似乎有重用梁子熙的念头。” “什么?”刘宣吃了一惊,司马腾那样刚愎自用的家伙,怎么可能对梁丰产生好感?不怪他害自己困局洛阳数月就不错了,还征辟延医?根本就不是司马腾会做的事情! “梁丰会去晋阳吗?”他追问道。 “据说会去!”心腹赶忙答道,“晋阳已经传出东赢公气量宽宏,梁子熙风志高绝的雅评了。不少士族都盼着上巳一睹两人风采呢。” “怕是其中有人劝阻。”刘宣冷声道,“如此也好,只要在上巳之时两人不欢而散,或是有人压过梁丰一头,征辟一事就会变成笑话。让下面准备,上巳之时,我也要到晋水河畔踏青饮宴!” 怎么可能就这样让梁习的子嗣声名鹊起?这可不是佛子的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名士头衔。加之高都一战的蹊跷和卖瓷换皮料的事情,刘宣实在不放心让那个病秧子再出风头了。这次一定要想个法子,让他铩羽而归才行! ※ “匐队正,这些天营正的心情是不是不好啊?”正在刷马,一个什长凑上前来,附耳问道。 哼了一声,匐隆没好气的抱怨道:“你才看出他心情不好?早十来天就是这样了。也不知是谁招惹了这煞星!” 这些日子营中事情不少。先是要选几个伶俐的兵士跟着姜医生学习急救。这可是保命的事情,哪个队不想自己队中的护士聪明能干?因此送去的兵士也都是千挑万选的人才,保证要把医术学到手才行。 这还不算,之后又在营中选拔了一次,挑出了一些人去绘制地图。这事是营正一手操办的,自然也跟着那些人一起去听了课。然而这还不算,听完课之后,他竟然放出话来,说什长以上军官都必须学会数算,以后想要升迁,也要把这个考虑在内。 一听匐隆就毛了。他学会汉话的时间都不长,去哪儿学数算啊?!然而那叫什么九九表的东西已经发在了手上,不背也的背!弄得他这段时间看到纸张就反胃,偏生家里娘子也跟着瞎起劲,简直就跟多了个监工似得,憋屈的厉害。 日子都如此难熬了,营正还天天板着个面孔,训练起来都严厉了三分。每天耗在校场上的时间少说多了一个时辰,累得他们回了营房就倒头大睡。眼看马上就要启程去晋阳了,也没半点缓解的意思,弄得匐隆都盼着早些出发了,好歹路上行军没这么痛苦。 真想不明白是谁得罪了这小子。唉,这些没开过荤的雏儿,就是难缠!心里不着边际的腹诽这,匐隆叮嘱道:“最近皮都给我绷紧点,别让营正瞅出问题。先熬过这些天吧。” 底下人盼着尽快出发。然而对于弈延来说,去晋阳的日子来的越晚越好。 这些天,他心底挣扎的厉害。时至今日,弈延再也无法骗自己,对主公报有的渴望。然而这种无法自控的渴望,也让他心底充满了懊恼和自责。这可不是正常的行径! 军营里何止匐隆一个娶了妻的。这些军汉闲下来的时候,十有八九都离不开女人,人人谈起这事,都两眼放光,荤话不断。偏偏他对女人,提不起丝毫兴趣。能让他寝食难安的,唯有主公一人! 可是主公怎能亵渎! 就像自己与自己角力,挣扎的越是厉害,弈延脸上的表情就越发冷硬。生怕一不小心,把心底那些可憎的东西露了出来。然而再怎么矛盾,他也不乐见主公重入晋阳。只要离开梁府,主公就会变成另一幅样貌,高高在上,不可亲近。像是提醒着他,两人之间的差距。 而这时,也正是弈延最难捱的时刻。 只剩几日了。看了看即将西沉的落日,弈延并未像往常一样前往主宅,转身朝营房走去。 ※ “阿父,你一定要去晋阳吗?”梁荣小声问道。 “怎么,荣儿舍不得为父了?”梁峰笑道。 “上巳跟寒食节挨的好近,若是阿父去了,荣儿就要独自在家过两个节日了。”梁荣的小脸上有些不舍。 跟上巳节相似,寒食节也是初春的重要节日,乃是冬至后一百零五日起,连续三日不举火,吃冷食。据说是为了纪念隐居山中,不受重耳赏赐甘愿被烧死的介子推而兴起的风俗。 梁峰对这个节日倒是没什么热情,刚刚初春,气温还没恢复就连续三天不让吃热饭,对老人和孩童来说太过苛刻了。 不过这时候,显然不是讨论寒食节合理性的时间。梁峰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王中正相邀,阿父必须要去。不过回来之后,还能陪荣儿踏青。到时候一起放风筝可好?” 府中又有木坊又有纸坊,做起风筝自然简单。梁峰早早就命人做了出来,拿给梁荣玩耍。小家伙天赋不错,很快就掌握了放风筝的技巧,每次都玩得极为开心。只是如今开春,府上事务繁忙,梁峰配他玩的时间不多。 谁料听到这话,梁荣并没露出高兴神色,反而眨了眨乌溜溜的大眼睛:“那阿父不会到将军府任职了?” 没想到伏笔埋在这里,梁峰哑然失笑:“你害怕为父就此留在晋阳?” 梁荣咬了咬嘴唇:“荣儿听说,东赢公要征辟阿父……” 梁府就这么大,根本瞒不住事情,更何况还有朝雨这个尽职尽责的乳母。梁荣只要想问,很快就能问个清楚。在他心中,东赢公已经是大的不得了的官,如果这次去了晋阳,被留在了将军府中,可如何是好? 没想到小家伙心思还挺多,梁峰笑道:“就算是皇帝,也没法强征人为官的。就像寒食节纪念的介子推,不就是不应重耳的征召吗?”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那阿父以后会应皇帝的征辟吗?像先祖一样,去洛阳为官?” “也不会。”洛阳的天子就是个傀儡,掌握在其他人手中。前往洛阳,比给司马腾打工还要危险,梁峰怎么可能轻易过去。 “那阿父不要做官了吗?”看到梁峰答的果断,梁荣又有些纠结了。毕竟他也是世家子,知道为官的重要性,如果梁府一直不出个清流官,恐怕也难以持久。 看出小家伙的担忧,梁峰不由一哂:“做官也要看是在哪里,做谁的属下。” “就像先祖于魏武?”梁荣反应不慢,立刻问道。 “就像先祖于魏武。”梁习也算发于微末,搭对了曹操这艘大船。不过如今这世道,还有曹操那样的能人吗?他又能不能像这个时代的士大夫一样,委身于一个英明的主公麾下?全身心的信任对方,辅佐对方? 第62节 梁峰不觉得自己能成为梁习,对那些没法掌控实权的官职,也无甚兴趣。不过随着乱世来临,他还是要想办法控制更多的地域,为梁府争取战略纵深。司马腾不值得投靠,洛阳也不是善于之地。要如何才能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呢?只是一个高都,显然远远不够。 唉,还是一步一步先造声名吧。这些无法掌控的事情,只能慢慢来了。 好好安抚了小家伙,把人送走之后,梁峰对绿竹道:“吩咐下去,这次到晋阳,改乘马车。” 郎君不喜牛车,这个绿竹自然晓得,点了点头,她又问道:“要准备什么颜色的衣物呢?” 郎君惯穿深色,但是上巳可是暮春节日,都要穿红着绿才好。再带深色衣物,会不会看起来古怪呢? 梁峰自然也能想到此节,唇角一挑:“之前穿黑,这次便穿白好了。带些浅淡素雅的衣物,宽袍最好。” 他到要看看,晋水河畔,又有折腾出何等花样来。 第92章 踏春 天光微蒙, 晋阳城外便车马如梭, 路上行人皆往身着春衫, 向晋水河畔而去。今日乃是三月三,上巳日,上至公卿下至庶人, 都要临水祓禊,欢歌宴饮。晋阳乃是大城,自然也不例外。不过贫寒百姓大可徒步出游,公卿则要步障围屏,好好准备一番。 晋水上游一段茂林青翠、清流激湍的河岸旁, 早早便挂起了彩绢幔帐。以将军府为中心, 各大高门都在附近安设营帐, 清理河畔枯枝碎石,在草地之上铺设厚毯。个别豪奢高门, 还用蜀锦为茵, 软履踩在上面, 就像足踏云端。 如此佳节, 如此美景,就算忙碌的婢子们也忍不住低声闲谈起来。谁家贵人绫纱为帐,哪户高门皂车云犊,还有前来祓禊的名士才俊,更是让人期盼。 “哎呀,梁郎君真的会来?!”不知是谁先提起,立时引来一片轻呼。 佛子大名,何人不晓?仆从之中,甚至有人亲自见过盂兰盆法会盛景。当日满城皆狂的景象,历历在目。谁能料到,梁郎君会亲至晋水之畔,祓禊游春! “听说前些日子,东赢公还曾征辟梁郎君为掾。梁郎君自称体弱,未曾应下。东赢公便延请太医,为其诊治。说不定此次来晋阳,便是为了答谢东赢公好意……” “真是谦谦君子,让人慕羡!” “今冬怀恩寺布施粥水,救活了数百口人,也是梁郎君所为。梁郎君慈悲仁善,又有佛祖指点,怎会在乎这些虚名?” “据说梁郎君容貌甚美,若是能见上一面也不枉此生。” “能见佛子,才是求不来的机缘……” 谁家女郎不慕俊美郎君,哪怕是这些仆妇,也对梁郎君的大名耳熟能详。辞藻绝丽又如何?经纶满腹又如何?才思敏达又如何?能比的上晋阳一城,成千数万人的性命吗? 梁丰所为,正是他们这些卑贱之人未曾得到的关注。不论是医寮救疾还是佛寺施粥,哪样不是为晋阳百姓?如此一位痼疾在身,仍旧仁善俊美的郎君,自然能得到众人的敬爱。 然而随着日头升高,华车云集,那些高门豪族抵达河畔。谈论梁丰的人,也开始变了语气。 “那梁子熙真会现身?” “王常侍所邀,他怎会不来?” “又一个趋炎附势,汲汲营营的小人。推拒东赢公征辟,怕也是为了待价而沽吧。” “哈哈,谁知道呢?据说他家两代无官,甚是贫寒,连施粥的米粮都是靠卖纸换来的。也亏得那佛祖入梦的噱头,否则又有谁会买藏经纸回去?” “据说去岁梁府还开始卖佛经了。用的是刊印之法,我府上也买了一册,价格颇廉,经文墨书却着实上佳。莫不是梁丰用这招广传那个佛祖入梦的名头,还有书法之妙?” “哈!这一招毛遂自荐使得倒妙!可叹是个俗物。” “这次前来晋阳,不会也是想投效东赢公吧?亏得之前摆的高傲架势。有王、裴二氏的褒赞又如何?这次孙、温、郭几族都带了年轻才俊,怕是有好戏看了。” 齐聚一堂的士人说不得要尖酸议论,对于这个横空出世的佛子表示不屑一顾。而内眷之中,则低声议论梁丰的身世、谱牒。他家人丁如此稀少,父母早亡,妻家也卷入了贾氏之乱,落得灭门,不会是因缘寡淡之人吧?若真是命途不好,还是要暂且搁下联姻一事,就算那梁子熙真的如传闻一般俊逸高才,也没有女儿的性命来的重要。 众说纷纭,却都离不开一个话题:梁子熙何时会到? 传出了如此盛名,依旧只有晋阳那些顶级高门才见过其人。究竟是名副其实,还是虚有其表,就看今日这一趟踏春之行了。 眼看聚在河边的士族越来越多,车马熙攘,几乎阻塞道路。那个名声大噪的梁子熙,依旧没到。难不成是传言有误,他今日不会来了? 正当有人如此作想,一架云母犊车出现在道路尽头。清油幢、朱丝络,帐幔覆盖车厢,云母装饰牛身,正是王家的车架。 不少人都站起了身,王汶怎么说也是太原王氏的嫡枝,就算背后如何议论,也没人敢无视晋阳最大的世家。然而出乎众人意料,当车架停下,帷幕撩起的时候,从车上走下的,却不是王汶,而是一个年轻男子。 那人身上,穿的竟是白衣! 众人皆哗。 按道理而言,穿白衣并不算犯忌。晋为金德,尚白。天子戴白纱高顶帽,太子娶妃着白纱。白帢更是魏武所创,未仕者带白帢,早已蔚然成风。然而首服无妨,衣衫却甚少如此素净。不为其他,白衣如何显出奢华?素白缣绢最为廉价,就算加了少许纹饰,也不会有多昂贵。何况没有夺目色泽,没有精美纹绣,若是面黑、貌寝、体胖,穿上白衣可谓丑态毕露,让人难以驾驭。 然而面前那人,却是一身霜色,仅在衣襟袖口妆点了些冰裂纹饰。头戴白玉冠,脚踏乌云履,除却头上鸦发、面上墨瞳,一派冰清如玉,不染凡尘。 而这身简素的服饰,也让他显出十分矜贵傲气。虽然面上还有些病容,但是站在一众着朱服青的俗艳士人中,简直如同素梅白鹤,清正雅绝。哗然之后,便是长长静默,连那些想跟王汶打招呼的士族,也不由停下了脚步。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看来子熙这一身,着实使人惊艳。”王汶笑眯眯从车架上走了下来,今天他邀请梁丰与自己同乘一车,正是为了仔细观赏众人鸦雀无声的一幕。 “缟衣綦巾,聊乐我员”一句出自《诗经·郑风》的《出其东门》,乃是先秦男子对白衣女郎的爱咏之词。从王汶嘴里说出,自然多了几分调笑之意。 梁峰微微一笑:“彼汾一曲,言采其藚。还要多谢中正载我。” 此句也出自诗经,后文正是“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乃是女子夸赞男子仪表堂堂,俊美如玉的诗句。恰巧两人还在河畔,如此回答,简直妙不可言。 王汶不由哈哈大笑,也不管其他闲杂人等,带着梁峰向王氏的营帐走去。 眼见那白衣男子从身旁走过,众人才回过神来。此时此刻,哪还有人能说出尖刻之语?如此风姿,如此气度,怕只有姑射仙人能与之相比了! 哎呀,这样的人,怎会耽于铜臭,苟吝虚名?怕是传言有误吧? 看他面色苍白,唇淡无色,恐怕真的有恙在身…… 王常侍竟然唤他同乘云母犊车,还携手同行,看来两人之间确实情谊弥深! 如此俊逸之人,难怪亲缘寡淡,这一定是佛祖旨意。唉,到底要不要嫁女过去呢? 众人心中浮想翩翩,早就忘了之前的猜度。一直到司马腾的皂轮车到来,那怪异的静默才稍稍消散。 还是第一次见到梁丰本人,看着那一身素淡,俊美无暇的男子,司马腾也不由赞道:“好一个玉人!难怪茂深念之不忘。今日真是不虚此行!” 梁峰施礼道:“幸得东赢公赐医。” 这一礼不偏不倚,既没有阿谀之色,又没有轻慢之态,洒脱简洁,让人心生好感。更何况,他还谢了自己派出的太医,全了颜面。司马腾只觉通体舒畅,心中郁愤也淡了不少,微笑颔首:“能使子熙前来,便是他们的功劳。来,与我一同临水祓禊吧。” 有了司马腾这个主官到来,祓禊仪式正式开始。这也是先秦传下的礼仪,于三月来到水边,接受春天的阳气,清洗冬日积攒的尘垢,除灾祛病。当然,这个清洗并非脱光衣物沐浴,而是用手足浸泡河水,并用柳枝沾取清水,洒在身上,做洗濯之意。 满是高门士族,祓禊之仪自然不会简陋,又是雅乐又是歌巫,众人以铜盆净手之后,又各自拿出煮熟的鸡蛋、大枣,抛在水中。这也是上巳的常例,浮卵浮枣,使妇人临河拾取,祈求多子多福。 一套礼节全数做完,司马腾抚掌道:“今日乃是三月三,当曲水流觞。来人,摆宴!” 这才是饮宴正题。锦帐如幕,华茵为道,众人在丝竹声中,来到事先设好的曲水池畔。如众星捧月,司马腾坐在上首,其他几家大族排资而座。眼见众人都在落座,司马腾指了指手边杯盏:“今日是赋诗,还是清谈?” 他身边,一狭目短髯的中年男子抚须笑道:“俊杰荟萃,自当清谈。” 这人正是刺史长吏孙志,乃是中都孙氏子弟。孙氏高祖为曹魏骠骑将军,封中都侯。其后数代官至太守,也是太原望族。 司马腾闻言顿时笑道:“宣达所言甚是。” 随着司马腾令下,托着杯盏的荷叶放在了碧波之中,乐声大起。 孙志面上笑容不减,狭长双目扫过下方那道白衣身影,唇边多了三分冷意。 第93章 辩难 曲水流觞乃是当下最时兴的官宴娱乐, 就是把酒杯放在曲折的水渠中, 使其随波逐流。停到谁面前, 谁就要赋诗清谈,乃是一种极为雅致的娱乐。先皇武帝极爱曲水流觞,在洛阳宫中也建有曲水池, 引得此风大盛。 随着乐响,荷叶缓缓飘动,来到了司马腾面前。作为宴会的主持人,也是并州官吏之首,当由他来命题。信手拿起酒杯, 司马腾喝干了杯中之酒, 想了想就开口道:“既是清谈, 便以《渔父》为题吧。” 在这种场合提起《渔父》,自然是指《庄子》而非《楚辞》。《渔父》一文讲的乃是孔子周游列国时遇到一位渔翁, 对他的做法进行了批评, 同时驳斥儒家思想, 主张执守其真, 还归自然的道家理念。这篇文在其他朝代也许不会有人重视,但是魏晋盛行老庄,对于老庄和儒教的辨析也层出不绝。《渔父》正契合了最惹世人心动的要素,即儒、道孰是孰非,向来是清谈的热门议题。 自觉题出的甚妙,司马腾命人重新置酒于荷叶上,曲水再次开始畅流。一旁,孙志也满意颔首,司马腾这人并不怎么精善诗书,平时爱歌舞更胜清谈,因而几天前在他面前激烈讨论的话题,自然能让其熟记心中。 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孙志出身太原望族,不过父亲早逝,兄弟也死于战乱,如今他身后可没有过硬的靠山。虽然自觉学识过人,却也只能屈居新兴郡这种贫弱之地,当个长吏。这可跟他期望的目标大大不同。多亏掌管匈奴北部的都尉刘宣跟他关系不错,在新兴郡待得不算难熬。 不过前些日子,从刘宣那里听到的消息,却让他极为不满。司马腾竟然要征辟一个虚有其表的小辈为掾属。出身平平,两代无官,学识也不精,唯有长相差强人意。这样的人,征辟不应也就罢了,还要刺史延请太医为他诊病?明明出身望族,却要困守一个净是匈奴人的穷郡,凭什么有人能靠一张脸,就得到他梦寐难求的东西?! 因此听闻了梁丰也要到晋阳参加上巳踏春后,孙志就花费心思定出了这么个计划。《渔父》一题对于大部分熟读经史老庄的士人都是一个能畅所欲言的好题,唯独对梁子熙不是。一个喜好释家佛理的人,对《庄子》能有多深的了解? 恰逢今日来了不少高门子弟,郭氏和温氏都人才辈出,不怕比不出高下。只要杯传在梁子熙手里,却无法作出让人满意的答案,吹捧出来的名气自然也就不攻自破。这可不是“诗乃心声,无心作诗”之类的言辞就能躲过去的! 眼看杯盏随波逐流,不断有人起身应答,孙志不由看向不远处的闸门。再等会儿,就有好戏看了。 梁峰也在看戏。这还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曲水流觞的场面。虽然原主留下了不少记忆,但是似乎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公宴,对于曲水也没什么印象。这游戏看起来就像一种另类的击鼓传花,只是被传到酒杯的人,都要起身表演些节目。不过大家都是斯文人,自然不能唱个小曲了事,必须要赋诗或者清谈。 幸亏没选赋诗。这种宴会可不是寻常家宴,真要是拒绝作诗,司马腾恐怕会率先翻脸。清谈就简单多了,能够鞭辟入里的本就不多,更像是一种逻辑游戏,看谁能把谁绕进去。无聊归无聊,对他而言却不算太难。反正红毯已经走过了,现在只要保持逼格就好。 前面的人滔滔不绝,一个个都说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偶尔还会引来众人喝彩。乐声也没有停下,时大时小,就像伴奏背景音。梁峰斜倚在凭几上,闲坐池畔。姿态不够端正,但是青山绿水,雅乐吟唱之间,更显悠然自在。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始终未少,梁峰却全不放在心上,只是偶尔侧身与王汶闲谈两句,似乎对那飘荡在池中的酒杯毫不在意。 看来那梁子熙确实没有出仕之心啊!不少人心中暗道。怎么说这都是个在并州刺史面前露脸的机会,不管之前是不是曾经推拒了司马腾的征辟,此刻都该表现些才华,让对方刮目相看才是。若不是完全没有入将军府的打算,又怎会如此漫不经心? 孙志却看得心中暗喜。看来梁丰根本没有料到浮杯会停在他面前,如此毫无准备,等到杯停之时,只会更加难堪。很好,就是现在了! 随着他使出的暗号,水流突然加快了速度,向着下方飘去。直直跃过了三人之后,微一打旋,停在了梁峰面前。 没想到酒杯会这么快飘过来,梁峰微一挑眉,看向池畔。今天这个曲水池,乃是为饮宴专门开凿的沟渠,从晋河引活水入池,蜿蜒数百米,构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状。在一个人工沟渠里,想要让酒杯随波,又偶尔停杯不动,唯有利用闸门控制水流。这也就是说,只要把守闸门的人有心,就能让酒杯停在想停的地方。 有人想让他清谈! 目光落在了主座之上,梁峰淡淡道:“体弱不堪酒,还望东赢公见谅。” 这是要拒绝清谈?池畔顿时起了骚动,这可是曲水宴,怎么能接杯拒饮呢?司马腾也愣了一下,还没开口,一旁孙志就急急道:“若不能饮,刺史不妨赐茶代之?” 司马腾顿时醒悟过来,这是孙志在提醒他重视人才。当初吴国国君孙皓嗜好饮酒,但是对量窄的中书仆射韦曜也敬重有价,常赐茶代酒,成为雅谈。有了这个建议,司马腾欣然颔首:“子熙自可以茶代酒。” 两人的表情尽收眼底,梁峰垂下了眼帘:“多谢东赢公体谅。” 说着,他接过了身后侍女递上的茶盏,举杯饮尽。 孙志兴奋的睁大了眼睛。多亏他及时提醒,才让那梁子熙未曾避过清谈。现在代酒的茶水也喝了,总该清谈了吧?之前酒杯曾经过郭氏、高氏,还有将军府中最善谈的几位书掾面前,这些人的辩论无不精要,又高调宣扬了道法之妙。如果梁峰说道不胜儒,就要有极强的经史功底。如若赞扬庄子,那么他的佛子立场又要放在何处?这简直是个无法避开的死结,想不出丑,着实太难! 谁料喝完茶水后,梁峰并未向孙志想的那样冥思苦想,窘态百出,而是微微坐正身形,干脆道:“渔父与仲尼同。” 什么?!人家讨论了那么多,你就答这一句?这经文可是直斥孔子儒道大谬,是老庄与孔孟的正面较量,诧异如此之大,哪里相同?! 众人心中惊骇,孙志已经冷笑出声:“未曾想还有人敢言渔父与仲尼同?梁郎难道未读过《渔父》一文?” 这话尖刻到了极处,梁峰却微微一笑:“敢问渔父为有土之君与?侯王之佐与?若皆否,与圣人何异?” 这也是《渔父》一文中的开场之言,渔翁问孔子的弟子,孔子是做什么的。子贡盛赞孔子德行,制礼乐,定人伦,忠心国君,教化百姓。然后渔翁问他是孔子否是是有国土的君主,是否是辅佐王侯的臣子,子贡答否。于是渔翁笑着说孔子既不是君主也不是辅臣,操心这些事岂非劳心劳力,失去本真?他离大道太过遥远。 这一段,乃是全文题眼,也是定调的基础,有了这段,才能引申出其下诸多思想。然而现在梁峰却道,渔翁他自己掌管过国家吗?辅佐过王侯吗?如果没有,他的理论要如何验证,又何来驳斥孔子的做法? 这是个标准的逻辑问题,极难反驳。孙志张了张嘴,勉强道:“圣人皆有宿慧,乃是天授,自能生而知之!” 圣人说的话自然都是对的,若是想驳斥这个,就是悖逆道、儒两家的基本原则。而既然是天授,自然没有治理过国家,也能知道治理国家的道理了。 第63节 谁料梁峰没有接这个话题,而是反问道:“礼从何来?真又何来?” “这……礼为人制,真从本我。”孙志没料到会被如此诘问,只得继续答道。 “人从何来?我又何来?”梁峰又扔出一问。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简直就是无数哲学家探讨的终极问题,又哪是孙志这样的人可能答得出的。见对方一副张口结舌的模样,梁峰轻轻摇头,指向手边莲叶:“见莲叶者,谓之青;见莲花者,谓之红;见莲藕者,谓之白。然红莲白藕青荷叶,殊途同归。见者之分,却非本真之差,不过表相而。故渔父与仲尼同。”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渔父说应当顺从天理,回归本真,才能让世界得以正常运转。而孔子则想用礼法约束人们,让人懂得三纲五常,从而使世界正常运转。两人的“道”,也就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虽然不同,但是目的却是一致的,正所谓殊途同归。 这是梁峰熟知的说法。在后世儒道释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在这片大地生存,就必须做相应的改变。而对立统一,才是辩证法精髓嘛。 对梁峰而言,这说法天经地义,但是对在座诸人,却新奇到了极点。谁能料到《渔父》也能做如此之解?可是仔细辩来,又觉得严丝合缝,无可反驳。 魏晋之际,正是老庄之学兴起之时。不少大儒都在重新解构老庄和孔孟,或是用儒解释道,或者用道解释儒,两派虽然纷争不休,但是归根结底都是在求同存异。而梁峰这番辩难,恰恰是一种崭新思路。红莲白藕青荷叶,岂不正是儒、道之别的本质? 不过这比喻乃是三种。莫不是除了儒道,还有佛家? 有人忍不住问道:“释可同此?” 梁峰已经倚回了凭几之上,微微一笑:“大乘所愿,度化众生。” 这样的话,他曾在王汶的雅宴上提过,然而此时重提,更显通彻高妙。未引一典,只是随意比拟,就能如此精辟的答出所问,简直让人拍案!这又何尝不是佛家的明悟之象呢? 之前的轻蔑一扫而空,就连那些最不屑于梁峰容貌做派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此子明慧至极!比起他的侃侃而谈,孙志那结结巴巴语不成言的样子,简直让人鄙夷。司马腾也不由抚掌:“子熙所言甚妙!快快奏乐,当听他人如何辨之!” 这次,流水带着杯盏停在了一个少年人面前。那人大概只有十五上下,拿起酒杯后,沉吟了片刻,便轻叹一声:“吾不如梁郎。” 说罢少年饮尽杯中之酒,坦然坐回原位。 此子可是温氏幼子温峤,速来有才思敏捷的贤名,没想到他都会自认不如!司马腾不由哈哈大笑:“子熙通达,温郎率直,都乃人中珠玉!如此清谈,当摆宴而庆!” 说话,司马腾也不管他人,率先离席。众人自然跟随他向着一旁设宴的地方走去,唯有孙志面色铁青,僵坐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跟我比装逼?呵呵 第94章 好宴 曲水流觞看似闲逸, 却也颇花时间, 如今日正当午, 一旁华茵之上,宴席早已齐备。司马腾好醇酒美食,又是上巳佳节, 这顿饭自然也不会简单。一声令下,侍婢便如同流水一般送上珍馐,每人案前都有碗碟十数,如今只是季春,菜蔬便有八品, 其他山珍野味数不胜数! 不过在座的都是高门, 谁也不会为这些饭菜面露异色。菜过五味后, 司马腾停箸,拍了拍手:“今次幸得黄河鲤汾口鲫, 愿与诸君共赏。” 随着掌声, 几个仆役抬着两方俎几走了上来。两个身穿青裙的女子, 来到席案正中, 向众人行礼。这两人都清秀俏丽,难得长相一般无二,乃是双生。礼毕之后,两个妙龄女子站在了俎几之后,分别从旁边的铜盆里取出了一尾鱼。 左侧那女子取出的,是一尾鲜活大鲤,长约一尺。出水之后腾的跃起,被女子一抓,按在俎上。笃笃两刀斩下头尾,刀身在腹部一划,便取出鱼杂。用旁边的冰水淋去血迹,也不去鳞,摊开鱼腹片了起来。银光划过,雪白的鱼肉如蝶翼飞扬,落在一旁冰盆之中。 右侧那女子取出的,则是一尾尺余大鲫。色泽红润如胭脂,细鳞上净是闪闪油光。须得一月前以花椒芫荽填入鱼腹,用油盐擦透腌制三日,随后用酒涂抹鱼身,密封放入瓮中,才能得如此鲜丽深红。和身旁姊妹一样,那女子也片开鱼肉,随后快刀切细。 皓腕银刀,响捷如乐,两人姿态轻盈,如舞如蹈。不多时,鱼肉便细如发丝,抓在芊芊玉指之中,似乎一扬就会随风飘去。 切好了鱼肉,用寸许小碟盛起,送到每人案上。鱼脍分红白两色,伴以萝卜、香荽、黄橙,杂姜汁葱末,以醋浇之。放在黑色漆盘中,就似一副海棠春绽图,精奢华美,让人不舍动箸。 鱼脍并非稀罕之物,但是如今尚是春日,便能寻来如此大的活鱼肥鲫,已是难得。更何况还有两位厨娘当场献艺,姿态尤美,可谓色相俱全。就算是那些晋阳高门,不由也要齐声赞叹。 看着碟内只足一口的鱼脍,梁峰迟疑了一下,才举箸夹起。脆生生的萝卜丝伴着鱼肉,口感着实不错,就连寻常河鲜常有的腥味也被压了下来。不过伴了大量的姜汁和酒,鱼肉本身的鲜甜不够突出,对梁峰而言只能算是“看起来很美”的样子菜。这也是实在好奇古代鱼脍,量又不多,才肯尝上一口。否则他才不会冒着感染寄生虫的危险,生食河鲜。 然而刚刚吃完鱼脍,一个尖利声音响起:“怎么,梁郎觉得这鱼脍不好吗?” 这一声实在突兀,就连伴奏的丝竹之声都险些被打断。梁峰放下手中象牙筷,又用绢帕拭过了唇角,才抬头道:“孙长吏何出此言?” 孙志不知何时回到了席间。刚刚曲水之上丢脸一事,并未让他吸取教训,反而更添怨憎。这个梁子熙根本就没真才实学,凭什么几句狡辩就博得满堂喝彩?一个穷到只能穿白衣的落魄亭侯,哪里配跟晋阳高门同席?!若是能在宴会上指出这点,必然能挽回他的名声! 因此,孙志一直目不转睛的盯着梁峰,当见到他吃鱼脍时迟疑的神态,立刻大喝出声。如今看到对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更是怒火中烧,厉声道:“鱼脍乃珍馐,更何况春日享用!众人都啧啧称赞,知其美味,偏偏你无动于衷,仿若食难下咽。莫不是从未吃过鱼脍,品不得这样的佳肴?还是轻慢刺史的待客之诚?” 前一句是讽刺他家穷,后一句则是暗指他不把司马腾放在眼里,无论哪样指责,都会让人身败名裂。梁峰却眉头都不动一下,开口道:“海中有王鲑。长三尺余,背青腹银。生于江河,长于东海。每至秋冬,便成群自海归陆,日行百里,劈浪穿瀑。此鱼肉若脂膏,色如丹霞,配酱汁青芥,就如雪染青霜,无腥无膻,入口即化,后味鲜甜。” 他形容的太细致了,别说在座诸人,就连孙志都被说的吞了口唾液,旋即反应过来,大声道:“哪有什么王鲑?我怎么从未在书上见过?莫不是你编出来的?” 然而梁峰并未停下,继续道:“荆楚有鱼,头大身小,背青有黄斑,受惊鼓胀如球,故名肺鱼。其脏血剧毒,误食立毙。然去其毒质,肉白若霜,腴美鲜嫩,有西施乳之称。不食不知鱼味。” “咦?”一旁温峤突然道,“此鱼莫不是鯸鲐?《吴都赋》中曾有提到!” 《吴都赋》乃是左思创作的《三都赋》之一,为当世杰作。司空张华曾赞:“班张之流也。使读之者尽而有余,久而更新。”一度富贵之家竞相传写,使得洛阳纸贵。其中便有提到王鲔鯸鲐,注曰“鯸鲐鱼状,如蝌蚪,大者尺余,腹下白,背上青黑,有黄纹,性毒。”只是左思并未言及此鱼可吃,还能如此美味! 温峤博学强记,任谁都不觉得他会记错,熟读《吴都赋》者立刻也想起了其中描写,不由恍然!既然肺鱼确有实物,恐怕王鲑也并非虚言。这梁子熙,见识当真广博! 梁峰对温峤一笑,又道:“天竺有树,高逾三丈,结大果,谓之杧。果大者斤余,浑如倒卵,皮或青或黄,果肉澄金。皮薄而汁丰,味甘至醇,形色艳美。得一枚,满室皆香,回味无穷。” 他本就有佛子之称,提到天竺特产的果子,自然让人信服。三种美味,两鱼一果,都是众人闻所未闻的新鲜事物。可是梁子熙描绘的如此绘声绘色,似乎真的曾尝过这些美味佳肴。比起这些东西,刚刚吃的鱼脍,立刻黯然失色。 见众人皆有向往之色,梁峰才道:“世间珍馐,数不胜数。若是见之便要失色,岂不要终日色变?孙氏乃望族,长吏还需慎言。” 短短几句话,高下立判!晋人多重风度,其中最上,便是“处变不惊”。就像嵇康,平生未曾见愠喜色。就像夏侯玄,倚柱阅卷,闪电破瓦而入,劈裂身后木柱,他仍旧面色如故,静坐观书。这才是真正的名士本色! 遇上惊雷还如此,何况只是吃了口鱼脍?难不成要涕泪横流,才能表达心中欢喜?孙志所言,简直俗到了极处!而用这种粗鄙言辞叱责梁丰,显然是蓄意而为。不少高门士人都微微皱起眉头,司马腾更是觉得挂不住脸,对身边亲随道:“孙长吏饮酒过量,带他下去醒酒。” 听到司马腾如此说,孙志面色一片煞白,看着倚在隐几之上,依旧风轻云淡的白衣郎君。他张了张口,却什么也吐不出,黯然退出了宴席。 没了这个扫兴的俗物,司马腾笑道:“鱼脍虽美,却不如子熙所言奇珍。也罢,诸君只管开怀畅饮,美酒若美食,亦能醉人!” 听到这话,不少人大笑而赞,梁峰则重新拾起了筷子,夹了一块炮豚放入嘴中。嗯,这烤乳猪味道倒是不错,下次可以让厨房做来试试。至于鱼脍就算了,卫生隐患不说,根本没有海鱼好吃,下次试试弄个水煮鱼吧。 一顿饭吃的别开生面,又是行酒,又是观舞,一直闹腾了一个时辰。酒足饭饱之后,又要消食玩乐,最适合的自然是戏射。 司马腾命人摆开箭靶,众人分成数组,进行朋射。也就是古代的团体对抗赛。司马腾年轻气盛,箭术也还不错,很有些风度,只是找了几个下属组队。其他世家也各自找相熟之人,结伴向抗。这样的游戏,按说是人人都要参加的,不过像年幼的温峤,多病的梁峰,还有那些年迈之人,未必能拉开弓,就已投壶代之。 幸亏之前突击练习了一段时间投壶,在这种场合,梁峰也能淡然自若的拿起箭杆,挥袖而投。他的衣袖甚是宽大,挥出箭杆的时候更是大袖飘飘,如同仙鹤展翅,风姿绝伦。更重要的是准确率也相当不凡。不由让人试想,若是此子康健,弯弓步射,该是何等风采。 正玩的起兴,突然一阵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不多时,便有仆从进前:“启禀东赢公,北部都尉前来拜会。” 刘宣那老家伙也来晋水踏青了?司马腾皱了皱眉:“请他进来。” 不多时,身着戎装的白须老者便走进了营帐,对司马腾拱手笑道:“听闻东赢公也在此饮乐,老朽特来拜会。” 司马腾随意还礼:“都尉倒是雅兴,怎么也来晋水踏青?” 这话可以理解成询问刘宣为何离开北部所在的九原,专程到晋阳踏春;也可以理解成讥讽他一个匈奴人,何必行上巳祓禊之礼。 刘宣就像没听懂似得,微微一笑:“三月三,自当临河畅游。咦?这是在朋射取乐?我帐下也有几个射术颇精的,不如招他们来为东赢公献艺?” 朋射哪有献艺之说?司马腾的面色稍沉,然而对方已经开口相约,自己就不能临阵退缩,便道:“射艺自当对垒。来人,设靶,换强弓。” 随即,他便低声吩咐亲随,让手下大将聂玄赶快找些善射的兵将来。匈奴人向来精善骑射,若是在比赛时丢了面子,可就不好了。 刘宣也不在意,负手而立,余光却落在了不远处那道白色身影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呵呵,生食淡水鱼有风险你们造吗古代确实就有淡水鱼寄生虫病的案例,据说有个还是华佗治好的,后来不死心还吃鱼脍,吃挂了[拜拜]所以大家也不要乱吃鱼生啦,安全卫生第一! 第95章 拨筹 刘宣其实早就到了晋水河畔, 一直命人窥探这边的情形。当得知梁丰白衣显身之后, 他便猜到此子大有所图。这一身比法会之时更为标新立异, 风华绝代,配上他那副姿容,恐怕立时就能传出美誉。 亏得他提前做了准备。新兴郡长吏孙志, 志大才疏,嫉贤妒能,偏偏又是太原高门,刘宣便早早在他面前说了不少梁子熙徒有其表的闲话。如今看到梁丰如此风度,孙志恐怕更会怒火中烧, 挑衅一二。有了旁人为难, 就算梁丰能够脱身, 未免也会落下口舌。 谁知一顿饭功夫,孙志就被赶出了将军府营帐。刘宣立刻察觉, 自己可能低估了梁丰。不精孔孟之学, 并不代表其人不够聪颖, 只凭曲水流觞和宴席中的对答, 便足以让梁丰名声大噪。这样下去,目的非但没有达成,反而会为梁子熙扬名,他怎能作势不管? 于是,刘宣便带人亲自来到了司马腾帐之中。没人比刘宣更清楚,司马腾忌惮匈奴五部。身为天子族裔,司马腾自持身份高贵,把并州诸胡视作奴仆。然而羯人、羌人能做牛马买卖,匈奴人却不能。匈奴五部世居并州,跟太原诸多高门关系亲密,加之国朝大乱十载,原先由汉人担任的五部都尉,也改成了匈奴本族担任。这样的情况下,司马腾根本无法驱驰五部,怎能不让他心有耿耿。 面对这些不能呼来喝去,又占领并州大片土地的王帐子弟,司马腾从来不加颜色,更别提折节下士了。上巳饮宴时前来拜访,又点明射艺,只会让他更为不快。 他要的正是如此! 眼看软弓变成了一石硬弓,刘宣笑道:“弓虽好。然则靶子粗笨,恐难分胜负。不如仿效楚之养由基,改作射柳?” 相传楚国神射手养由基和勇士潘虎比赛箭术,靶子设在五十步外,潘虎三箭皆中红心。养由基则说五十步外的靶子太过简单,改为在百步外的柳叶上标红为靶。结果养由基百步穿杨,人皆称善射。 射柳一典人尽皆知,然而由刘宣说出,却让司马腾愈发火大。靶子是他让人摆的,岂不是暗讽他是潘虎吗? “那便依都尉之言,射柳吧。”司马腾冷冷道。 有了吩咐,下人立刻行动起来。最终选定一株三丈高的柳树,涂红了树上六枚叶片。百步之外,眼神差点的,怕是连柳叶在哪里都看不清楚。 这次刘宣才满意颔首:“东赢公先请。” 司马腾也不跟他客气,命聂玄找来的校尉上前射柳。这校尉显然是个中好手,气定神闲走到了树前,弯弓搭箭,只听嗖嗖三声锐响,三片红叶便掉落在地。 “好!”司马腾大喜,高声赞道。 刘宣呵呵一笑:“东赢公手下果真人才倍出。阿威,你可要当心了。” 他身后一个高瘦男子微微颔首,走到了树前,随意张弓。三声箭响,三叶齐落。 “承让。”刘宣谦逊道。 司马腾面上不大好看。对方三箭并非同时射出,三叶却同时落地,显然后发先至,箭术奇高。这一场,分明是自己落了下风。若是继续射柳,怕是一不小心便要败北。 像是察觉了司马腾的犹豫,刘宣又道:“看来柳叶依旧难分胜负,不若改射柳枝。剥去枝条上一截树皮,中白者胜如何?” 枝条的目标可更小了。然而此时司马腾已经骑虎难下,只得道:“射柳还有此法?也是新鲜。且比来看看吧。” 下人飞快剥去了一截柳枝,仍旧是司马腾一方先来。不过这次那善射校尉可不像刚刚那么气定神闲了。站在原地看了半晌,才举弓射去。第一箭,擦着枝条飞了出去,带落一地柳叶。第二箭,射断了另一枝柳条。校尉头上已经见汗,第三箭瞄了许久,才松开弓弦。啪的一声,作为目标的柳条落了下来,不过离剥白处差了足有半寸。 看到捡回的柳枝,司马腾脸都黑了,然而此人已经是他帐下射术最精之人,再没有旁人可以替他。 刘宣却不管司马腾面色,笑道:“阿威,看来这次更不易了。” 那匈奴汉子一声不吭,走到了柳树前,一箭射去,柳条应声而断,正中剥白之处。这一下,可就是胜负立现了。 没想到这杂胡敢如此嚣张,司马腾几乎都要压不住心头怒火。偏偏对方年迈,又是上巳佳节,若是发火岂不显得自己器量狭窄,不能容人?忍了又忍,他才扯出一点僵笑:“都尉手下果真善射者众。” “哈哈!”刘宣大笑道,“某胜之不武啊。倒是听说梁郎府上有些善射羯奴,不若东赢公招来,试试这第三局?” 如今三局,一平一负,眼看无法得胜,突然听到刘宣这么说,司马腾不由扭头看向梁峰:“子熙,你府中果真有善射羯奴?” 没料到猛然被推到了台前,梁峰剑眉一轩,坦然道:“确有一人箭术上佳。” “哦,如此甚好!快快招来!”司马腾不由大喜。刘宣这次比试可把他逼到了死角,反正那个校尉已无取胜可能,不如选一个羯奴前来较量。胜了可以全自己的面子,败了也不过是羯胡之间的较艺,无伤大雅。岂不是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看了眼一旁那悠然自得的白须老者,梁峰拱手应是,命仆役下去叫人了。王汶倒是有些担心,低声耳语道:“刘都尉手下的兵士射术绝佳,若是你府上的人也败了,东赢公怕要动怒……” 这个,梁峰自然也能想到。刘宣此举,显然是针对自己。不过司马腾已经挂不住脸了,若是断然拒绝,怕是会遭他嫉恨。比试弓箭,梁峰并不担心,倒是刘宣究竟想做什么,让他十分好奇。与其现在闪避,不如见招拆招。 “不过是较艺,应当无妨。”梁峰浅笑而答。 ※ “什么?主公命我进去跟人比箭?”听到传话仆从这么说,弈延高高挑起眉峰。 “此乃东赢公亲自下令。”那仆从连忙纠正道。 第64节 弈延理都没有理他。这次来晋阳,比上次法会还让他焦躁。因为是踏春游宴,他这样的下人根本没法进入营帐,只能守在王汶的车架边。主公会不会累到,会不会被司马腾刁难,会不会遇上其他无法应对的事情?翻来覆去都是此类想法,让他一刻不得安宁。现如今突然来人,说主公命他跟人较量箭术,怎能不让弈延惊愕。 然而一惊之后,他立刻道:“带路!” 被这羯胡凶恶的神情吓了一条,那仆从不敢怠慢,连忙带着弈延向帐中走去。 当弈延大步走进营帐时,不少人都吃了一惊。司马腾指着他问道:“就是这羯奴?” 不能怪众人惊讶。这羯人面如刀刻,眼窝奇深,竟然还长着一双蓝眸,看起来混不似人,让人心惊。站在风姿绰绰的梁丰身边,更是显得美之愈美,丑之愈丑。 梁峰不动声色答道:“此子名唤弈延,乃是我府中部曲。” “还是子熙心怀宽广。”司马腾叹道,“不过此子看来也算勇健,便命他射艺吧。” 站在帐中,弈延微微握紧了拳头。他当然能感受到在座这些贵人的目光,或是鄙夷,或是好奇,还有畏惧和厌憎,各式各样,唯独没人把他当做个活生生的人看。跟随主公太久,他都快要忘记这些人究竟是怎么对待羯人了。 “弈延。” 耳畔传来一声轻唤,弈延转头,只见身着白衣的主公正微笑着注视着他:“此次比试乃是射柳,而且是射剥去柳皮的白枝,你能射中吗?” 那黑眸如同以往一样明锐闪亮,不带半分异色。射柳更是主公亲自跟他讲过的典故,弈延只觉得涌上心头的怒火慢慢降了下来,轻轻点头:“我能。” “刘都尉的部将箭术同样高超,一箭便能射白。你要如何胜呢?”梁峰继续道。 沉默片刻,弈延开口:“属下愿较量骑射!” 听到这话,众人大哗。步射都比不过人家,骑射可是匈奴人的看家本领,这羯胡儿未免太过狂妄! 谁料梁峰微微颔首,转身对司马腾道:“既然刘都尉部将射术精湛,再来步射也无甚意思。不如两人同骑快马,争先夺标,更能显出箭术高低。” 司马腾也未曾想到梁峰居然敢提骑射,不过反正不是他的部下,骑射又确实比步射精彩,想了想他便颔首:“确是此理。不知都尉意下如何?” 刘宣别有深意的看了梁峰一眼:“有何不可?” 有了两人首肯,比试立刻变了个模样。两匹骏马分置柳树两侧,距离正中都是一里之遥。弈延和刘威则持不同颜色的箭羽,只要一声令下,两人就从两侧打马驰向柳树,看谁能先用箭射下那段柳条。 这下莫说是司马腾,就连其他士人也兴奋起来。往日射柳都难以见到,何况是骑马争标? 无数目光投在两人身上,弈延这次却没有半分焦虑,只是伸手摸了摸马儿的脖颈,又扭头看向场外站着的主公。那人似乎丝毫未受其人影响,依旧面带微笑看着自己,就像知道,他定能夺回胜利。 深深吸了口气,弈延摘下背上强弓,拉了拉弦,取了一支羽箭搭在其上。只听呜的一声,号角吹响,两匹马儿同时撒蹄向正中驰去。 这样近的距离,莫说是射箭,一时不慎,马儿都会撞在一起。然而两位骑士谁都没在乎这个,同时张弓。不知为何,匈奴汉子的马似乎快了那么一点。仗着膂力过人,毫不迟疑,他率先射出了搭在弓上的箭矢。 要中了!刘威对自己的箭术何其自信,争这一瞬,便是要率先射出手中之箭。只要自己先射中,就算对方箭术再高,也无用武之地。然而这满满自信,却在下一瞬被击个粉碎。一支羽箭从旁飞来,向着的却不是柳条,而是前方箭矢的长羽。只听哒的一声,两箭撞在了一处,同时下落。 要糟!刘威惶急取箭,想要再射。然则奔马的速度何其迅疾,转眼就驶过了最佳位置,与此同时,另一支羽箭已经脱弦而出,射中了柳枝。 “啊!”人群之中,不知是谁发出了惊呼,就见那根作为目标的柳条从枝头落了下来。 “妙哉!”司马腾不由叫道!电光石火之间,便能射出两箭,而且一箭射对方的箭尾,一箭射向柳条,速度之快,胆量之大,简直让人拍案称奇! 仆从赶忙捡回了柳枝,呈了上来。那箭矢果真射中了柳白,司马腾更加激动,兴冲冲对梁峰道:“这羯奴果真勇健!不知子熙可肯割爱?” 完成了比试,弈延翻身下马,正朝这边走来。远远听到司马腾的话,他双目猛地睁圆,恨不得握弓在手,给主座之人也来上那么一下! 然而梁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若是有良犬舍命救主,主人获救之后,能把它送与旁人吗?” 司马腾愣了一下:“自然不能。” “犬且如此,何况是人。”梁峰淡淡道。 没想到对方拒绝的如此干脆,然而用救主忠犬做比,司马腾也不好再说什么,哈哈一笑:“不愧是子熙的家奴啊!来人,有赏!” 那边笑逐颜开,弈延绷紧生怒的心也轻飘飘落回了原处。主公果真不会扔掉他,能把他当做人看的,也唯有主公一人! 另一边,刘威走到了刘宣面前,愧道:“相国,属下无能。” “无妨。”刘宣笑笑,转身对梁峰道,“不愧是子熙府上强兵。若有这样一队人马,怕是我麾下骑将也大有不如。” 第96章 针芒 这话听起来不怎么受用, 司马腾皱了皱眉, 猛然想到了高都传来的捷报。当初吴陵似乎也在捷报中提及过梁府, 难不成那次大胜匈奴反贼,也有这样的羯奴助阵?匈奴乱兵足有五百,梁府该有多少私兵? 此问十分诛心, 梁峰却淡淡道:“梁府护院尚不足百,一次乱兵来袭,便折去大半,哪能比得上刘都尉手下大军。” 听梁峰答得坦然,司马腾心中猜忌顿消。乱兵来袭, 不用说定然是匈奴攻打高都之事。面对那群穷凶极恶的匪兵, 梁府尚能发兵救城, 已经难能可贵。而且就看梁丰这身打扮,也该知梁府绝不宽绰, 哪能养得起数百强兵? 刘宣老儿着实可恶!难怪今次要点梁子熙出头, 恐怕是暗恨乱兵被高都守军剿灭一事。匈奴乱兵过境, 他还没找五部麻烦, 这老匹夫难道不把他这个并州刺史看在眼里了吗?! 面上立刻沉了下来,司马腾对刘宣道:“不过是几个羯奴,也值都尉挂心?” 这梁子熙反应好快,刘宣心中暗道。若是梁府真的只有百来兵,确实不会引司马腾猜忌。现在高门哪家没有几百家兵?先皇武帝之前大封诸王,封邑两万户的大国,可置三军,兵五千;封邑万户的次国,可置兵三千;就算封邑只有五千户的小国,也能置兵一千人。拥立司马氏的诸勋臣贵戚,亦可分三等置兵。区区百人的部曲,还真不会被司马腾放在眼里。 哈哈一笑,他道:“东赢公言重了。子熙与我也是故知,我府中还有不少梁府所产的藏经纸和白瓷。梁府这些时日收容流民,广布善缘,光是一冬救下的贫苦,就不知凡几。如此仁心,实在让人钦佩,不愧佛子之名。” 什么?看刘宣满面笑容,司马腾不由又看向梁峰。他跟这老匹夫关系甚密?收容流民又是怎么回事? 面对司马腾有些不善的目光,梁峰微微颔首:“刘都尉是曾买过藏经纸,还赐了骏马于我。不过收容流民一事,乃是高都县令郭东野所为。乱兵一路席卷村寨,让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亏得郭县令仁善,收容流民,才能使高都境内安稳如昔,实乃良才。” 听闻梁峰再次提到乱兵,司马腾这次却没有再冲刘宣发火,而是装模作样的点了点头:“没想到高都还有如此贤臣。” 虽然是夸赞,但是梁峰和刘宣两人都察觉了他语气中的冷淡。刘宣微微一笑:“并州人才辈出,实乃东赢公之幸。今次射柳,也让老夫大感快慰,就不叨扰东赢公摆宴了。” 说罢,他冲在座几人拱了拱手,带着几个亲随走出营帐。 一直出了锦幛,跟在身边的心腹才问道:“相国,就这样罢休吗?” 这番闲谈,似乎没有伤到梁丰的根基啊? 刘宣一哂:“司马腾肚量甚小,疑心又重。如此一来,必不会再用梁子熙。任凭那梁家小儿有何自抬身价,也无法进将军府了。” 这一次,他算是彻底摸清楚了梁丰的根底。此子聪敏机警,手段老辣,不论是何事都能办的妥帖。想要让司马腾厌弃他,是不大可能了。但是让其心存疑虑却不难办。只要司马腾派人打听一下,是谁最先捧场买了藏经纸,就该疑心梁丰和自己交往甚密。 太原高门愿与五部交往,司马腾无计可施。但是自家的将军府,想必不会乐意用亲近羯胡的掾属。如此一来,今日种种都算白花功夫。就算他真的进了将军府,司马腾也必然不会再重用其人。 这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怪就怪梁丰自己要用那勇悍羯人,还背着个佛子名头。释家不正是胡法吗? 冷冷一笑,他翻身上了马背:“不用派人守着了,回府吧。” 刘宣走了,宴会却不会停下。相反,司马腾招来了舞姬,重新饮酒作乐。弈延领了些赏赐,就被带出了营帐,刚刚一场射柳,似乎从未存在一般。 梁峰也坐回了原位。不知何故,这次他身边还多了两个美貌侍婢,奉果献茶,殷勤无比。然而再怎么火辣香艳,也是俩没胸没屁股的黄毛丫头,梁峰面不改色,温文有礼的坐在席间,细品香茗。 “咦?子熙可是觉得这两婢子愚笨不堪用?”主座上,司马腾故作关切的问道。 这是想仿效石崇让酒那一套?梁峰放下茶盏:“多谢东赢公关照。只要有茶,吾便足以。” “不愧是佛性通达之人。”司马腾笑笑,也不多言,继续看舞去了。 关注到这边情形的,可不止一人。不少人都暗自摇头,梁峰此子虽风姿卓然,才高心善,但是偏偏是个喜好佛法的。东赢公向来厌恶诸胡,又有刘宣从中挑拨,怕是要心生芥蒂。 赏完了舞,又是樗蒲。这也是一种骰子的棋类游戏,又称五木之戏,颇有些博彩游戏的风范。别说是司马腾了,就连那个一直看起来聪慧稳重的温峤都玩的起劲。梁峰不熟规则,也不大爱玩这种游戏,只是在一旁看着。谁料王汶走到了他身旁,附耳道:“子熙,此次射柳,东赢公似乎不喜啊。” 王汶也颇为无奈。让梁丰来到晋阳,正是为了化解他与司马腾之间的误会。之前明明颇为顺利,偏生刘宣横插一杠,让司马腾生出不悦。 对这情况,他也束手无策。王家本就跟五部交好,当年武帝想处死刘渊之时,还是他父亲王浑亲自求情。不过司马腾对于匈奴一直无甚好感,更是厌恶羯人羌人等诸胡。偏生刘宣点出了梁子熙用羯胡,喜佛法之事。有此芥蒂,恐怕司马腾再也不肯用他。 梁峰笑道:“中正过虑了。我本多病,不堪东赢公重用。如此一来,岂不正好?” 梁峰又何尝看不出刘宣的意图,不过司马腾这样的蠢货,他实在没兴趣伺候。亏得刘宣点出了私兵和流民之事,如今推了个干净,会从这方面找麻烦的人,估计就少了。 没想到他表现的如此豁达,王汶不由也舒了口气:“也罢,你就安心在家养病,以后再寻机会吧。” 见梁峰无事,王汶又返回了宴席,梁峰却彻底失去了继续玩乐的兴致。去岁市面上买卖皮料比往年少了六成,这可是实在的军需,难不成匈奴五部要有什么动作?刘宣突然拜访,让他生出了警醒,然而这群十八般游戏皆精通无比的高门士人,似乎没有一个对刘宣造访生疑的。 洛阳刚刚大战一场,元气都尚未恢复,还有匈奴五部在一旁虎视眈眈,这些真正掌控并州的大人物,怎么就能玩得如此忘乎所以呢? 欢饮放歌,曼舞享乐,在这一片歌舞升平中,梁峰没了继续待下去的兴致。与其在此耗费时间,不如做些真正有用的事情。 站起身,他向着主座走去。如今日已西斜,座上诸人正在玩藏钩之戏。 司马腾似乎没料到梁峰回来,笑道:“子熙,可善藏钩?” 梁峰并未作答,而是拱手一礼:“身体疲弱,不堪行乐,还请东赢公见谅。” 一听对方是来辞行的,司马腾脸上的笑意立刻淡了些:“上巳自当通宵达旦,这么早走,可有些不妥。这样吧,若是你猜出了钩在何处,便可离去。” 藏钩跟丢手绢的规则有些相似,乃是一排人面对猜者,在背后传递一钩,结束时让猜测这方猜出钩在何处。因为往往在天色较暗的时候举行,又有藏钩者高端的蒙蔽技术,也颇有些娱乐性。 这话像是玩笑,也像是刁难,梁峰抬头看了一眼排坐在案边的众人,便开口道:“可是在郭郎手中?” “咦?”郭氏那个青年完全没料到对方能一猜而中,不由惊咦出生。 梁峰却没有理他,只是朝司马腾一礼:“谢东赢公体谅。” 司马腾面上神情颇为复杂,谁能料到梁子熙能一猜就中。可是看着他苍白的面孔,和摇摇欲坠却风姿不减的身影,又实在不好说些什么。只得道:“子熙今日疲累,要好好休息才是。来人,送梁郎回王府。” 得了首肯,梁峰再次向司马腾行礼,跟在仆从身后,缓缓向外走去。 高主薄低声道:“将军不再辟他入府吗?” 司马腾半晌才摇头道:“还是罢了。” 虽然知道刘宣所言未必尽皆属实,但是司马腾仍觉得心有芥蒂。明明梁峰祖上是个能把五部整治的面无人色的厉害人物,怎么偏偏出这么个爱怜诸胡的子孙?可叹他的姿容才学。也罢,反正他也不就征辟,何必再废心思。 转眼就把这人抛在脑后,司马腾兴致勃勃道:“再来再来,这次我定要猜出钩在何处……” 走过铺满锦缎的通道,转眼间,馥郁香气,丝竹欢闹便淡了下去,晋水哗哗,泥土芬芳,终于有了身在野外的感觉。 “主公!”弈延快步迎了上来。 “东赢公赏了你什么?”看到了弈延,梁峰身上那根绷紧的弦似乎也松了下来。 “强弓一把,骏马两匹。”弈延答道。 梁峰不由哑然失笑。钱都没赏,只给弓马,看来司马腾颇为悭吝一事也非虚言。 “行了,今日事毕,先回王中正府上吧。” 梁峰抬足,就想向司马腾备下的车架走去。谁料弈延一矮身,半跪在了他脚边:“主公,这里沾上了尘灰。” 梁峰穿的是白衣,就算席间铺遍了地毯,也不能避免染上泥灰。没料到弈延竟会在此时给他拂去,梁峰想要说什么,却又闭起了嘴巴。以他的敏锐,何尝不知弈延今日的憋闷呢?他怕是也想做些什么,表示感激吧。 两人一站一跪,就这么立在了晋水河畔。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也不在乎等候的车架。过了片刻,弈延才站起身:“主公,可以回府了。” “善。”梁峰微微一笑,再次迈足车架走去。弈延则紧紧跟在他身后,寸步不离。 第97章 毛遂 第65节 结束了上巳游宴, 梁峰却没有立刻打道赶回梁府, 而是在王府又停了几日。 一来是踏青太过疲累, 需要静养几天才能继续乘车赶路,二来则是要花费一些时间去“网罗人才”。这也是梁峰最近才发现的事情,在这个充斥着高门显贵的王朝中, 科技是一种可供娱乐的玩意儿。 因为穷奢极侈的生活作风,魏晋高门在玩乐之余,也对新鲜事物好奇不减。譬如武帝嗜好女色,后宫佳丽过万,每日乘羊车在宫中随意行走, 选女子侍寝。因此, 便有人献上可坐可卧的活动羊车, 供武帝享用。还有“指南车”和“记里鼓车”这些前代只能见于史载的车架,如今都出现了实物。不少贵族豢养工匠, 炫富比斗, 以为乐事。 正因为这种风气, 不少寒门子弟也想方设法制造新鲜器物, 以此进身。当年洛阳繁华之时,无数寒士聚在高门宅邸之前,只要有仆役出门,便上前推销自己的发明,堪称一景。 不过晋阳不是洛阳,如今也非太康年间,高门之前早就没了攒动的人头。然而早年那些异想天开的发明家却没有彻底消失。梁峰便命江倪前去探查,若有可用的,就想办法招至府中。 发明创作的瘾头,可是相当难戒掉的。江倪没有花多大功夫,就找到了几个当年日日守在高门之外的寒士子弟。梁峰在一一检查了他们的发明成果后,最后选出了两个以活动机械为研究方向的,收入府中。 虽然发明机床还早了些,但是一些简单的流水线应该还是有可能造出的。如此一来,坊中的人员配置就算齐全了。有思路开阔的发明者,有负责落实的匠人,还有数据支持的科研人员,好好把队伍带起了,应该也能大有所为。 处理完了这一切,梁峰便挥别王汶,离开了晋阳。 “郎君,何不在王中正府上多停几日呢?”绿竹端过饮子,心痛的看着郎君又凹陷下去的面颊。好长时日才养起来的,结果一趟晋阳之行,便又瘦了下来。路上还要喝药,郎君就更不肯好好用饭了。 接过药饮,梁峰一口喝个干净。这是姜达调配的晕车药,就算换了马车,回程也要好几日呢,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喝完药,他把碗递还给绿竹:“荣儿还在家等着,早些回去为好。” 而且谷雨也快到了,田庄就要进入春耕最繁忙的时节。大旱之后往往还会有蝗灾,也要及早准备才行。 回府不知还有多少事情等着,梁峰正闭目思索着府中事宜,一个响亮声音突然从车外传来:“可是申门亭侯车架?小子阳曲段钦,前来拜会梁侯!” 哪有路上拦车求拜会的?而且梁峰好歹也背过些谱牒,阳曲何来段氏?猜疑只是一瞬,旋即,他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弈延,停车。” ※ 驾车的羯人凶狠的瞪向自己,灰蓝色眼眸中满含凛冽杀机,车架前后的护卫也变了阵型,似乎一言不合就要冲上前来,把他撕个粉碎。然而面对这种让人脊背发寒的景象,段钦的面色也未改变,依旧双手作揖,立在车前。 有这样的护卫,恰恰也证明了梁府部曲训练有素,却又克制自律,和其他高门跋扈骄纵的私兵全然不同。看来自己并未选错! 段钦自幼便熟读诗书,博闻强记,更有一颗济世之心。然则出身庶族,祖上只在几代前出过一个郡守,根本不被并州高门放在眼里,更无法出任官职。若想出头,只能想尽办法为自己扬名。 或是仿照山涛之辈,用守孝数载换得贤名;或是如同陶侃之流,倾尽家财只为招待上官,从而留下薄名。更甚者,如张华、左思,潜心读书,凭绝妙诗文进身。 然而这些,段钦一样未选,只因他深知如今朝廷大乱。 嵇康、裴頠、陆氏兄弟这样的阀阅子弟,尚且无法在朝中保命,更勿论庶族。而像其他寒门一样投靠郡王,也非他所愿。纵观司马诸王,只知兴兵作乱,从未于民有半分恩惠,一旦得势,便会一改礼贤下士的面孔,变得奢汰无度,昏庸不堪。 若是不小心遇上这么个暗主,任是鞠躬尽瘁,也不过害了更多百姓。可是归隐山林,又绝非他所愿。因此段钦只能暗自观察着周遭权贵,只盼出现一个可以让自己一展才能之人。 直到他听说了梁丰的大名。 当初晋阳大疫,段家便有姻亲在晋阳城中。听闻有佛子救了一城百姓,段钦立刻察觉此事不同寻常,亲自前往晋阳查探医寮,了解内情。防疫之法并非传闻中的“神佛恩赐”,而是医寮诸医者和僧侣共同施救。梁丰本人又卖纸换粮,让怀恩寺代为布施。这些做法,可不像高门所为。 虽然佛祖入梦一事传得满城皆知,但是真正让段钦产生兴趣的,却是那句“可活人否?”。 一个不愁吃穿,有封地食邑的亭侯,竟然也能说出此等话语。这是为自己邀名,还是发自本心? 然而随后的举动,却一步一步证明了梁丰的独特。刊印佛经,赠送医书;卖书买纸,收容流民;乃至高都一战,更是让段钦震惊。一个小县也能挡住匈奴乱兵的铁蹄,这可是上党郡城都未做到的事情! 功劳在谁? 于是段钦又南下高都,查探情形。高都一县的景象,让段钦大为惊讶。刚刚遭过一场兵祸,府城非但没有萧条,反而加厚城墙,收容流民。光是在城外就垦出了数百亩荒地,还有翻车沟渠,一片欣欣向荣。 如此惠民之举,皆是高都县令所为?段钦却觉得并非如此。光是垦荒需要耗费的钱粮,就不是一县府库可以支撑的。而且那些新附流民挂在嘴上的,也不单单是县尊,还有梁府那位佛子的大名。 当看到梁府外耸立的高大寨门,还有附近两村中刚刚立起的水车之后。段钦便起了心思。只是东赢公的征辟让他有些忧心,不知这梁子熙会不会因为官禄引诱,成为将军府掾属。然而一次不救,一次问医,直到上巳宴中传出的美名,才让段钦彻底确信,梁丰毫无投效司马腾的意思。 这样一个头脑清醒,心怀宽广的士族子弟,才是他可以投效的良主。哪怕如今尚未有一官半职,也不过是暂时而已。只要时机一到,此子定能乘风而起! 所以段钦根本没有等到梁丰回府之后,再登门拜访,而是拦路求见。此举是有些失礼,但是不失为表露真心的机会,更是能看出,对方是否真的有求贤之心。 眼见马车停了下来,挂在车上的竹帘被一个丫鬟轻轻挑起,段钦精神一震,抬起头来。却见一位俊秀如玉的郎君半依在凭几之上,含笑向他望来。 此人姿容,远胜传言!哪怕心中早有准备,段钦还是有些发怔。可能是为了乘车,那人并未戴冠,只用帻巾笼住乌发,身上衣衫更是轻简。可是即便如此,也无损其风度,温文尔雅,让人心生好感。 不过只是一瞬,段钦便收拾心思,朗声道:“梁侯风姿,果然绝俗。” 看着面前的青衫男子,梁峰也悄然颔首。对方显然是没见过自己,所以第一眼显出十足惊艳。但是很快,他就收敛了情绪,没有被这张脸影响,依旧身形笔挺,目光炯炯,没有分毫阿谀之态。 微微一笑,梁峰道:“敢问段郎因何拦车?” 段钦坦然道:“愿效毛遂之事。” 果真是要自荐!梁峰却未摆出什么礼贤下士的姿态,开口问道:“敢问段郎有何长才?” “诗书经史,尽皆熟读。”没想到梁峰问的如此直接,不过段钦心中更有了几分把握。他并未问自己出身,是个唯才之人! “哦?那段郎是否早有贤名?”见对方如此自信,梁峰继续道。 “乡间庶士,未得贤名。”段钦答得不卑不亢,也无隐瞒之意。 梁峰挑了挑眉:“满腹经纶,为何遗才乡间?” “吾身卑贱,却也当托可托之人。” 这回答可就有趣了。梁峰反问道:“在下身无官职,亦无封国,段郎因何托我?” 这才是最关键一问,段钦毫不犹豫道:“只因梁侯愿活百姓!” 这句话,远胜千言万语。看着那张容貌平平,却极为坚定的面孔,梁峰笑了:“我府中尚缺一教书之人,不知段郎可肯屈就?” 什么?前来投效,却被安排去教书?段钦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便反应过来:“敢问是教何人?” “一些正在学数算的庄户子弟和兵家子,还有失去亲人的孤儿。”梁峰淡淡道。 竟然是教这些庶民?不对,梁府在培养那些卑贱之人,知晓数算和文字!如果这个方略得以实现,梁府自然能不靠豪门、庶族,获得忠心于自家的可用之才。若是这一方略推至州郡呢?怕是连豪门根基都会动摇!这是何等的魄力,何等的巧思?! 出身庶族,深知学识的来不易,再联想梁府刊印医书的事情,段钦一下便激动起来,拱手道:“愿做一试!” 他应了下来。没有觉得自己的才能被轻视,反而一眼看出了基础教育真正的强大之处。只是这份见识心性,就难能可贵了。 梁峰微笑颔首:“如此甚好。弈延,安排段郎在后面车上休息。” 弈延看了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没有反驳,带着他向后面的车架走去。梁峰则让绿竹重新放下了帘子。人他是收下了,但是还要仔细观察一下,此子究竟有多少能耐。梁峰对这个社会通行的求贤观并没多少认同感。为了一个官职,太多汲汲于名的伪君子和道学家能做出一副完美姿态。清谈、守礼、至孝、辞藻昳丽……这些从来不是一个好官的必要条件。 只盼段钦,能是一个真正有用的人才。 第98章 诚服 随后两天, 段钦并未找到与梁峰相谈的机会。旅途劳顿, 又晕车的厉害, 梁峰一直躺在车内,不见外人。偶尔停下车队,也是服药休息居多。每当段钦想去找他时, 别说那个羯人护卫了,就连一旁的侍女也会怒目而视,实在让人有些无从着手。 虽然自负才能不会让人失望,但是段钦毕竟身为寒微,又从未刻意扬名。在求拜之后换得个教书职位, 难免会有些失衡。尤其是梁峰那张很具误导性的面孔, 更是让熟知高门做派的他心有不安。 谁料当抵达铜鞮, 在姜府暂居后,段钦意外的受到了召见。 似乎刚刚沐浴完毕, 不过面前之人并未有任何轻慢之意, 仍旧衣衫齐整, 发丝也用帻巾妥当笼住, 温雅笑道:“这两日车马劳顿,慢待了段郎。” 见到那人仍旧略显苍白的面孔,段钦只觉之前隐约的不甘和忐忑立刻消失不见,郑重还礼道:“是小子来的仓促,扰了梁侯车旅。” “有贤来访,何扰之有?”梁峰一笑,“这两日,我也思索了教学一事,正巧有些想法,想与段郎相商。” 段钦立刻道:“此事我也正想与梁侯相谈。按照授业之法,使人粗通文字,起码也要三年时间。若是想更进一步,知书达理,怕得六年有余。梁侯所想非常人能及,然则绝非一朝一夕可得。” 没想到段钦已经仔细思量过这件事了,而非因不合求拜预期怠慢搁置,梁峰赞许颔首:“正如段郎所言,识字知书远比数算艰辛。不过如今府中所教,也并非想出大儒,而是要培养一些合用的吏员。只需粗通常用文字,能读公文、记账薄,就足以堪用了。” 一听这话,段钦便明白了梁峰的意思。松了口气,他道:“若只是吏员,两载足以!” 这也是梁峰大致预计的时间。就像建国之初,读完初小就算脱盲,读完高小完全可以胜任干部。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如今除了数学语文又没有其他课程,只要求为做个小吏,两年甚至更短时间确实就差不多了。 “不过既然为吏,所学之书也当重新撰写。”梁峰继续道,“《孝经》与他们太过艰难,应当另作一开蒙读物,以三字或四字为句。譬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或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囊括日常所见,伦常世理。一本书约千字上下,学完此书,便可掌握日常所需。” 这便是后世的《三字经》和《千字文》了,和《百家姓》一样,都是开蒙必读的教材。不过《百家姓》涉及姓氏排名先后问题,在这个世家林立的时代,恐怕连皇帝都敢擅自捣鼓这种书籍,所以还是前两者更为妥帖。虽然梁峰早就记不清楚这两本书的内容了,不过以读书人的能力,编撰出相似的书籍,应该不难。大不了回头人才多了,慢慢修改就好。 段钦双眼一亮:“此法甚妙!” 何止是妙!“人之初”和“天地玄黄”这两句,凝炼精辟,韵声极佳,堪称上品!有这样的珠玉在前,自己作文之时,怕就要斟之又斟了。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梁峰又饶有兴致的提了些教学上面的基础问题,如增加句读,在学字的基础上添少量农书和历史常识,以及划定教学时间的安排——庄上的学生目前还都不是脱产,每天用于学习的时间无法占用太多。 梁峰说的认真,段钦听的仔细,不多时便把学堂的事宜安排下来。眼见对面那人疲惫神色,段钦便自行告退而出,回到了自己的偏房。这一番倾谈,对他的触动着实不小。所谓见微知著,只是这个为庶民而建的小小课堂,便能精细至此,所虑甚远。何况梁府? 不再纠结那些琐碎,段钦埋头琢磨起了新版的启蒙教材。 路上时间过的飞快。三日之后,车队终于回到了府中,梁峰并没有马上安排段钦上岗,而是道:“一路车马劳顿,段郎自可先休息几日,四处逛逛。等到蒙书完成之后,再开课便好。” 这话听起来有些像客套,然而段钦却知,这是想让他进一步了解梁府。直到今日,他们仍旧是“段郎”、“梁侯”相称,并不似普通的客卿。实在是段钦本人没有让人倒履相应的贤名,而梁丰也是一个白身亭侯,两人的试探期并没有真正结束。那么这次,就是他做出判断和展示才能的机会了。梁府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又能在梁府做些什么,才是一切的关键。 眼看那个新人退了出去,弈延低声道:“主公,要派人盯着此子吗?” 梁峰挑了挑眉峰:“为何要盯他?” “此子仍以‘梁侯’相称,哪有自荐者会如此无状?!”弈延也知道毛遂自荐的故事,那可是要以“主公”相称,可为投效者豁出命来的举动。可是段钦看起来,全然不像是有此打算。 梁峰哑然失笑:“那是因为我非平原君。” 这就是身份的差异了。若他现在身居高位,亦或持有几千户的封邑,自然有无数人投效。可惜他没有。所以现在来投的,若非极有远见的英才,就是碌碌无为,寻不得其他出路的庸人。偏巧段钦也是无名之辈,两人之间自然要有个“相亲”的过程。彼此了解,看能否产生足够的化学反应。 就像三国时那些谋臣和主公的关系。理念不和,就算用强,曹操不能使徐庶献一谋出一计;而像田丰那样所托非人,只会害自己死于非命。因此梁峰并没有加快这一过程的打算,至少目前这样的状况,段钦也能不骄不躁,不卑不亢,已经让他十分满意了。 听梁峰如此说,弈延立刻答道:“主公远胜平原君!” 长平一战,害得四十万赵人尽丧的平原君,也配于主公相提并论?! 梁峰不由一哂:“那先看看,我府中否能养士了。” ※ 段钦确实没有枯守在书房之中,在撰文的同时,他仔仔细细观察了一遍梁府内外。梁府的庄户远远超过了原本邑户的数字,恐怕足有上千。四坊也较想象中大了数倍,如今已经开始烧瓷造纸,准备在春耕之后重开商路。和其他人家不同,梁府的买卖多换取米粮,或是丝绵皮料,很少涉及银钱。 府中目前有一名门客,为账房。两位熟知数算的舍人,与账房周勘一同开设学堂,教授数算。除此之外,小郎君的乳母也掌管一坊。书房还有两位侍女,从中协调府中诸般事宜。这显然是人才匮乏之兆,或是说,梁侯所需的可用之人,远远超出了府中所有。 不过四坊尚不算什么,当仔细打听过部曲的种种后,段钦便回到了府中,闭门不出。五日后,带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他来到了梁峰面前。 “段郎已经写好了蒙书?”梁峰有些惊讶,怎么说这种教材都有一定难度,要言之有物,还要尽量减少重复用字,能让学生多学生字,相当考究学问。这还不到十日,就写成了? 然而翻开蒙书,梁峰却发现在这篇文作的极为工整。并未炫耀文笔,而是依照《三字经》的方式,用最浅显的话表述出了基本的伦常道理。显然是段钦认真考虑过为吏者需要使用的文字后,才如此编订的。 “段郎用心了,此一卷,当称之‘千字文’。”梁峰掩卷颔首,光是这一份蒙书,就足以证明对方的能力。 然而段钦并未因这夸赞欣喜,而是沉吟了片刻,突然道:“梁侯可是察觉,天下即将大乱?” 这一问,本该让人心惊。梁峰却容色不改,反问道:“段郎何以见得?” “军功授田!”段钦答得斩钉截铁。 这四个字,就足以代表一切。这也最让段钦吃惊的地方。梁府的部曲根本就不是部曲,而是军爵制的翻版。会在府中实行这样的制度,唯一的可能就是觉得天下已然不稳,需要凝聚自身力量,割地称雄。 第66节 难怪梁府不要银钱,只要粮草。难怪梁府会用女子,要建学堂。难怪梁府大肆收拢流民,垦荒置地。这一切,都是为了最终且唯一的目标,积蓄力量,在乱世中获取一线生机。 而军功授田,便是所有表相的直观反应。有了这样的心思,梁丰又怎会投效司马腾?可叹自己只看到了“惜民”的表象,未曾发现其后隐藏的真意。 同时这个颇让人惊骇的发现,并非毫无可能。天下大乱十数载,无数饥民揭竿而起,可是司马诸王还在混战不休。如今局势简直比东汉末年还要不堪。当局面坏到一定地步,天下大乱岂不是顺理成章? 原来他要投的,从不是单纯的良主。而是一方豪强! 要跟随这样充满野心的人物吗?没有花费太多功夫,段钦便找到了答案,因此,才会黑着眼圈,跪在这人面前。 梁峰不置可否的唔了一声:“若是天下大乱,段郎以为,乱从何来?” “匈奴!”没有丝毫犹豫,段钦答道,“五部实乃肘腋之患,然司马腾志大才疏,毫无防备之举。若是乱起,必成大祸!” 段钦本就是并州人,深知五部在并州之势。若是数万户匈奴同时起兵,攻占上党。胡马立刻便能南下司州,北上翼、幽,天下危矣! “梁府地处上党,乃四战之地,避无可避。若祸从并州起,段郎可还愿留在梁府?”梁峰敛起了面上表情,正色问道。 看着面前那人俊美无暇,却瘦削苍白的面孔,段钦只觉心中一阵激荡,俯身拜到在地:“主公心怀宽广,世间罕有。余不过区区庶俗,才德有限,愿为主公效犬马之劳!” 梁丰是个士族,他有能力,亦有财力,可以从这上党脱身而出。但是他没有,反而选择建军纳粮,垦荒养民。一个痼疾在身,命在垂危之人,尚且有如此豪情,他又怎能甘落其后?!这并非是段钦想要的主公,而是比他渴盼的明主还要强上数倍!一生所学,当然要托与可托之人! 压在胸口的那口气呼了出来,梁峰起身,走到了段钦身旁:“有思若为西席,梁某甚幸。” 这是梁丰第一次呼唤自己的字,而西席,除了师者之意,同样也有幕僚的含义。他认下了自己。饶是往日镇定自若,段钦也不由动容。这次求拜,果真是他一生之中最为正确的选择。 扶起了段钦,看着他面上的激荡不已的神色,梁峰微微一笑:“不知思若可有教我?” 作者有话要说:  《三字经》是宋代的,《千字文》是南北朝时期的,都是统治阶级准备普及知识时才会诞生的产物。 第99章 定策 如果只是撰写千字文, 想来不会让段钦神色疲惫, 情绪激动。而一个称职的幕僚, 也不会在发现了主公的意图之后,只空口表一下忠心。所以段钦有很大几率,针对梁府如今的现状做出了一些谋划。 果不其然, 段钦点头道:“主公深谋远虑,可称完备,然而有三者,尚存隐忧。其一,便是军功授田。” 梁峰并未回到主位, 就这么随意在段钦面前坐下, 问道:“不知授田之法, 患在何处?” “主公军屯,远胜魏武, 可比秦汉军爵之制。军田归军士所有, 军士却要整日操练, 势必有农人耕种这些田亩。在养军的同时, 军田亦养活了数倍于军的百姓。同时,军功奖励乃是减免田赋,想要兑现军功,就必须全力保护梁府,使之安泰繁荣。只要此法不衰,那些军士农人便不会背弃主公。这才是百年基业,也是主公授田之法的真谛。” 听段钦这么说,梁峰在心底暗叹一声,此子果然敏锐。一般人只能看到免赋的损耗,却未曾想过,他免的是每年的田赋。拿三年军田免赋,就势必要梁府在这三年中平安无事。而那些二十年,甚至终身免赋的兵士,更是迫切希望梁府能长存百年,兑现自己的奖励。 这就是把所有人捆在了他的战车之上,土地的粘合度远超金钱粮秣,是真正可以让人不离不弃的法宝。而当一个人守护的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利益,他的战斗意志和决心,也会远远胜于那些为别人卖命的家伙。 看到梁峰面上表情,段钦便知自己说的没错。话锋一转,他接着道:“然而主公所设的军功层级太少,只分三等,奖赏过均,难免会让人生出倦怠之心。秦汉军功皆为二十级,故而军中人人奋勇,敢为争先。若是主公想要扩大部曲,多设军功,势在必行!” “爵位当属国朝,又岂是我这个亭侯可以染指的?”改制也得有身份有地位,否则岂不是公然造反了? 段钦却笑道:“主公想岔了,爵位之根本,便是权。只要有了权责之分,又何必一定要有民爵之名呢?譬如府中学堂,只有获取军功的子弟可入,不正一种特例?” 啊!梁峰反应了过来。是啊,封建社会归根结底是一个特权社会,所谓爵位,就是让人跻身于特权阶级,获得不同于庶民的待遇和权利。比如免税免役的权利,比如受教育的权利,比如见官不拜的权利,比如免受刑罚的权利。这才是爵位的本质,也是秦汉二十级军功的真意。就像二十等爵的第四等“不更”,只能豁免轮流服兵役,而第八级“公乘”则可免役。 而他在现代社会所受的教育,并不包含这个层面。未来依旧有特权阶级,但是不会有人因为没权就无法接受基础教育,更不会有人因为不具备身份地位,就不能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梳什么样的发型,配搭什么样的饰品,坐什么样的车。这种衣食住行无所不包,从根子上限定阶层的方式,在未来那个民权社会,根本不可能存在。 段钦点出的,恰恰是这点。 可是,真要按照这种严格的特权方式行事吗?梁峰思索了片刻,无奈的发现,自己好像暂时跳不出这个圈圈。当一个社会以某种方式运行的时候,顺势的改革可能会奏效,而逆势的颠覆一定会破灭。如果他想让梁府安定,就势必要向这个特权社会做出让步。 “思若言之有理,军制当改,容我再细细思量一番。”最终,梁峰颔首道。 见主公首肯,段钦也不由松了口气。之前只看容貌,他还担心梁丰是个极重世家的贵公子。然而当看了梁府之中诸般事宜之后,他反倒担心梁丰太轻礼制,仁善过头了。就像篡汉的王莽,禁贩奴、均田地,全然不顾世家和豪族的利益,一味模仿周制,最终导致天下大乱。 虽然身为寒门子弟,也期望能有一条可容寒门进身的途径,但是礼法制定,自有其原因,不可冒然改之。 意见被采纳,段钦不由精神大振,继续道:“不过军田之事,还当从密。此事所涉颇大,若是让旁人探知,恐有不妥。同时正兵要限制数量,多设辅兵,避免旁人猜忌。” 国朝是有侯爵开国可置兵的规定,但是梁丰的爵位是列侯中的末等,并未开国。二百人的部曲还算可以接受,骤然增加人数,未免太过惹眼。同时军田也颇为损耗税收,就算有买卖弥补税收上的亏空,也要考虑将来的财政压力。只要主公未增封邑,这些事情,就不能摊开了说。不过反过来,若是主公出任高官,加封邑户,就是另一种样貌了。 这些都是金玉良言,也是梁峰目前在做的,他怎能不认同。不过想要改革军制,绝非一朝一夕能够做到的,还要谨慎而为。 有了梁峰的认可,段钦便不再多言,转到了下一个话题:“其二,太行陉和轵关陉,定要掌握在主公手中!如今梁府已地处高都,若是不掌控这两道关隘,势必会被乱兵所侵。只要两陉坚守,无法攻克,乱兵就要寻其他路径。梁府的压力,方才能减轻。” 梁峰道:“这个到不成问题。镇守两陉的吴将军与梁府渊源甚深。之前乱兵过境,他军中更是折损泰半。只要留在这里,便无法甩脱梁府。” “剿灭匈奴乱兵,果真是梁府所为。”段钦双眼发亮,立刻发问。 “两百部曲,剿灭四百骑兵,也算是一场恶战。”此时梁峰哪还会隐瞒,详细把之前大战讲述了一般,同样未错过让吴陵用军粮养流民的事情。 “主公此计堪称绝妙!”听完梁峰所言,段钦忍不住击掌称赞。梁府战力之强,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战后的安排。即把高都县令,太行关守将拉在了一条船上,又用军粮救下了流民的性命。如此拿到了实际的利益,交上了两个盟友,也充实了梁府乃至高都的人口,增加了战略纵深,可谓思维缜密。 “不过光扼守关隘尚且不够,两条陉道都应再添关隘,使其固若金汤!正巧有流民从司州入境,若是托吴将军选出一批,沿路建城,当万无一失!”段钦补充道。 这也是加强两陉控制的要法。如今再开荒为时已晚,而且高都也未必会再收容更多流民。不如让吴陵征用流民为役夫,再建关城。反正陉道十分狭窄,城也不用修的多大,用不了多少钱粮。 “可以一试!”这次吴陵在晋阳也得了不少好处,既然注定要守关,自然还是越牢靠越好,说动他应当不难。 “有了两陉,还当结交其他县府,只高都一县,远远不够。唯有打通数县,方能使主公在乱世之中立足!如今县令多为寒门浊官,以主公将军府掾属的身份,当能轻易达成所愿。” 这也是司马腾给出的好处。就算征辟不就,大部分人也要默认此人可堪征辟之职。若是梁峰没有个亭侯爵位在身,此时别人就要尊称他为“梁掾”了。更何况,他还有亭侯身份。加之晋阳传出的名望和新纸白瓷,足以使那些寒门县令趋之若鹜! 梁峰已经明白了段钦的意思:“仍要以上党为基。” “不错。上党虽是四战之地,但是想要攻克,绝非易事。即便是匈奴,也无法如秦军一般大军挺进。更何况太行陉和轵关陉都在我们手中,任谁也无法再现长平之战,反而要担心腹背受敌。如此一来,若想攻打邺城、洛阳,唯有绕行其他陉道,梁府反而转危为安。” 这便是段钦最终的战略构想。匈奴如果起事,首先要跟身处太原的司马腾拼个你死我活。根本无法大军压境,直取上党。而把握了两条陉道,也不会出现长平之战那样,被敌军长驱直入抄了后路的情形。便成了一个立于危地,亦可保身的法子。 梁峰长出了一口气:“看来还是要行平原君之事。” 当年平原君主张从韩国接手上党,才引来秦国大军围攻,被太史公评曰“利令智昏”。如今眼看大乱将起,他还必须固守上党一地,以其作为根基,又何尝不是虎口夺食? “享有一国尚贪一地,平原君谈何与主公相比?”段钦一哂,“只要能度过乱起,主公便有了进身余地,届时诸般困境自当迎刃而解!” 有名望,有功勋,有实力,还怕朝廷不临危受命吗?他确实不用依附司马腾,也能掠取自己应得的官职地位。 “听君一席话,只觉眼前豁然开朗。”梁峰叹道。之前只有自己一人在黑暗中摩挲,浑浑噩噩,束手束脚,如今有这么个可靠帮手,才觉得肩上一轻。 听到主公如此盛赞,段钦也觉通体舒畅。这一项项都是他数日之中闭门苦思而来,这种才能不会被忽视,心血亦不会白费的感觉,才是所有有识之士梦寐以求的东西。 不过在短暂的兴奋之后,段钦立刻冷静了下来,沉吟片刻,开口问道:“主公是下定决心,要用羯人吗?” 这一问来的突然,但是并不奇怪。毕竟大多数人把诸胡视做一体,不论是匈奴、羌、羯、乌丸,都是杂胡。而匈奴若是兴兵,这些人,也该是敌人才对。 摇了摇头,梁峰道:“弈延等人乃是我亲手救下,忠心耿耿,亦英勇善战。若是不用他们,任其流浪,落于贼手,反而会成祸患。诸胡可怕,皆因其酋帅。若是群龙无首,胡人百姓也与汉家子弟无异,不过求衣食温饱而已。” 凝视着梁峰那张波澜不惊的俊美面孔,段钦在心底暗叹。若无十足自信,又哪来的用胡之念?就像汉武麾下大将金日,不也出身匈奴,对汉廷忠心耿耿,成为托孤辅臣。而魏武驱使乌丸铁骑,更是如臂使指。只要掌控有力,胡马亦能驯为良驹。 更何况,主公还有一个佛子之名。对于信奉释教的诸胡而言,这可是十分关键的一点,否则那些羯人也不会整村来投。 想到这里,段钦微微颔首:“既然如此,主公何不命这些羯人归化,使其皆用汉姓?”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平原君和长平之战的关系,有一部分史学家认为是平原君的过错。韩国让出上党,平阳君说收了不妥,他却说反正不要钱,自然要占,后来又赞同赵括为将,结果差点被秦国干死。这段历史也是“利令智昏”这个词的来历。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太史公曰: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之邪说,使赵陷长平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不过也有人说,不管收不收上党,秦国总是要揍赵国的,借口而已。平原君属于背锅党。 这两章关于平原君的话,基本都是围绕这个典故展开的。 至于长平之战,就发生在高都附近,当时秦军通过太行陉和轵关陉两条陉道,抄了赵军后路。所以说上党在军事层面上真的极为重要啊。 第100章 更名 “用汉姓?是要用夏变夷?”梁峰只是一愣, 旋即便明白了段钦的意思。 古代华夷乃是大防, 尤其是西晋这种民族关系极为矛盾和激化的时代。若是能说汉话、用汉姓, 行汉礼,多少能使紧张的关系减缓少许。他现在手下的羯人不少,以后可能也会更多, 如果仍旧用羯名,说胡语,显然会在部曲中产生不协之音,久而久之,难免生出祸患。 见主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段钦道:“正是如此。昔年汉武之时, 闽越、东越数次反叛, 武帝怒而迁两族入江淮,此后再无两支越人。用夏变夷, 实为正法, 只是须得注意丁口之差。如今并州戎狄之数远超诸夏, 久而久之, 便生出祸患。” 在段钦看来,归化胡人并不算难。不说那些消失的无影无踪的越人,就连现在的匈奴五部,不也皆用汉姓,习汉人之礼吗?奈何天下大乱,并州人口凋零,这些匈奴又有王庭酋帅,才难以制衡,成了肘腋之患。换了汉武乃至魏武之时,这些匈奴人恐怕根本翻不出朝廷的掌心。 庸碌之人只会畏惧野兽的尖牙利爪,而那些足够强悍,足够坚毅的人,则能训练野兽成为自己的苍鹰猎豹。在段钦看来,面前这位主公虽然身体孱弱,但是他的精神和意志力,并不逊于其祖梁习。那支短时间内打造,可以歼灭数倍于己的敌军的勇锐营,更是明证。 既然主公能用胡,也要用胡,就该用合适的法子,帮助其掌控这支劲旅! 这些都是梁峰之前没有考虑过的,双手抚在膝上思索了片刻,他终于颔首:“思若言之有理。我会招弈延商议此事,助羯人更名改流。” 民族问题终究要同化而非异化,更何况军旅这样的敏感地界。如今部曲之中选的都是粗通汉话的羯人,如果把它作为常例,对其他诸胡应该也能产生影响。再加上通婚和杂居,总能慢慢缓和这些矛盾。 “如此才是长久之计。”段钦答道。 一番对谈,话虽不多,对梁府未来的发展却如拨云见日。看着面前神情异常肃穆的年轻人,梁峰微微一笑:“看来思若以后不得清闲了,主簿一职,非君莫属。” 这话说的调皮,段钦却心生暖意。主簿常参机要,总领府事,乃心腹中的心腹。如此重用,可见主公对他的信任。而这信任,并非因为声望,亦非来自身家,而是他本人实打实的才华。这一点,尤为让他感动。 双手作揖,段钦再次对面前之人深深一礼:“愚必不负主公之托!” ※ 送走了段钦,梁峰只在案旁闭目沉思了片刻,便对侍候笔墨的侍女道:“采薇,唤弈延过来。” 那矮个侍女一俯身,悄无声息的走了出去。过了不大会儿功夫,另一个脚步声从走廊中传来,木门敞开,弈延走进书房,跪在了案前:“主公,你唤我?” 他脸上还有些汗珠和灰尘,似乎是策马而来。梁峰这次并没有笑谈,而是面色整肃的问道:“弈延,你可知羯人部族从何而来?” 弈延没料到主公会问这个,还问的如此认真,愣了一下才道:“羯人乃匈奴别部,多为羌渠后裔,还有些来自西域。” “羯人有自己的国名或是氏族之名吗?” “有!多以部族为名。”弈延答道。 “若是把这些族名译作与汉人相似的姓氏,改胡名为汉家之名,可行得通?”梁峰问出了最关键的一句话。 “可是仿效匈奴?”弈延反应极快。在并州的匈奴贵族,大多都用汉姓。因为和大汉联姻数百载,王族皆从刘姓,那些无法姓刘的,则姓王、姓陈、姓张、姓黄。非但用汉姓,连衣食住行都与汉人无异。并州诸胡对这些毫不陌生。 “正是如此。”梁峰道,“而且从今往后,若是羯人想进部曲成为正兵,就要通晓汉话。若想成为军官,还须得识些汉字。” 这分明是用晋升为作为筹码,潜移默化更改羯人的习惯,弈延脸上却没有什么被冒犯的表情:“此法能行得通!各族贵人都会汉话,有名有姓的更是人上之人。我也是出外佃田才偷偷学会的汉话,如果不是遇上主公,恐怕终生都无法识数习字。主公待我们如人,而非犬马,我们怎会不知主公仁厚?” 听到弈延如此说,梁峰不由松了口气。也是,延绵四百年的大汉刚刚过去,中华文明仍旧是辐射周边的强势文明。就连以前的死对头南匈奴都能被同化的跟汉人无异,何况这些给人种田的羯人呢? “如此便好。那从明日起,就收集你们的氏族之名,改成汉姓。对了,你的氏族是何名?我看看换做什么姓氏更好?”弈延可是部曲的主帅,自然要由梁峰亲自更名才好。 谁知这次,弈延并没马上回答,犹豫半晌,他才道:“属下想跟阿良一样,从主公姓氏。” 梁府的奴仆邑户,不少也没有自己的姓氏。像阿良这样的,因为表现出色受到主人重视,便会让他以“梁”为姓,算作家奴。 梁峰可没料到弈延竟会如此说,然而思索片刻,他便摇头:“阿良不过是我府中奴仆,你却非我家奴,而是我军中大将,怎可相提并论?姓氏一事,自当慎重。” 没想到主公拒绝的如此干脆,可是“并非家奴”一句,又包含着何等的信任和尊重。弈延猛地哽住了呼吸,过了会儿,才低声问道:“那‘奕’这个字,可是姓氏?” 第67节 “自然是姓氏。”姓奕的人虽然不多,但是这确实是一个汉姓,而且来源皆是先秦,很有些年头。 “既然如此,属下便以‘奕’为姓!”弈延答的干脆。这两字是根据他的胡名而来,不过弈延最初并不认字,还是主公选出这两个合适的文字,教会他的。如果不能以“梁”为姓,自然要用这个日日被主公称呼的名字才对。什么族名,国名,他根本就不在乎! 看着弈延那副倔强模样,梁峰轻叹一声:“如此也好。不过你虽未满二十,却已是营中主帅,与外人相交,还当有个表字才行。我便赐你一个字吧,就叫……‘伯远’可好?” 弈延猛地抬起了头。有名有姓已是难得,表字,更是士人的特权!主公竟然为他取字!如今他也学了不少文字,知道“伯”乃是长兄之意,主公知道他曾经有过一个早夭的弟弟;而“远”则对应“延”。这个表字绝非随意而来,是主公特地为他起的! “多谢主公赐字!”话语脱口而出,短短一句中,不知包含了多少心思。 看着面前青年泛红的眼尾和微微发抖的身体,梁峰心中不由也有些触动,柔声道:“从今以后,所有敬你重你之人,自当以表字相称。这也是你应得的礼遇。” 不,这不是我应得的。没有任何人,汉人、匈奴人、羯人……会如此待我!弈延垂下了头颅,用额头抵住了地面。只有主公会把我看得如此之重,也唯有主公,会以这样的礼遇,来敬我爱我。 无数思绪在脑中翻涌,他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只有用这顶礼膜拜,方能表达他心中激动之万一。 案前,传来了一阵沙沙声响,一双着丝缕足衣的纤足来到了他面前,随后,那人跪坐下来,扶住了他的肩头:“只是区区一个表字而已,以后若有朝廷封号,统帅大军,号令千万,可如何是好?伯远,起身吧。” 这声呼唤,让弈延雷击似得抖了一抖,缓缓抬起了头。那张熟悉的面孔,亦如既往,俊美无俦,还带着一丝略显戏谑的善意轻笑。两人离得如此之近,似乎在那黑色凝沉的眼眸中,都能望见自己的倒影。这便是他的主公,他今生唯一敬爱之人。 心中那份狂喜,混入了些许酸涩,些许挣扎,可是弈延并未让它们显在脸上,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从那日起,梁府内外的羯人都开始更换姓氏。有些姓何,有些姓史,还有些用了米姓。那些难读的,拗口的名字也纷纷简化为一字、两字的简单汉名。若是他们仍有酋帅,或是身处村落之中,可能还会有些抗拒挣扎。但是这里是梁府,是庇佑他们,让他们重获新生的佛子脚下。就连最最顽固,丝毫不通汉话的老妪,也默默接受了这个崭新的安排。 悄然无声,那群有着高鼻深目,彩发异眸的羯胡,用起了汉名,学起了汉话。而这一点,自然不会被其他百姓错过。 药师佛能点化夜叉,为其化胡为汉,效命座前。他大慈大悲,神通无敌,能降下雷霆闪电,毁灭乱贼;亦能施医送药,解救垂危伤病;有如此神力,他自然可以除蝗灭灾,保佑梁府内外的田地不受蝗神所侵。 随着药师佛的大名广播四野,梁府和高都县令共同发动的灭蝗计划,也轰轰烈烈地施展开来。 第101章 灭蝗 田地里, 麦子已经扬花, 结出穗来, 这是去岁播下的冬麦,再过个把月,就能开镰收割。除了这些麦地, 垦出的新田里也都撒上了种子。背井离乡,流浪到这个陌生地方,田地里的粮食就是新附流民唯一的希望。等到收了夏粮,只要还了官府借来的种粮,就不用再忍饥挨饿, 四处逃荒了。 因此, 这些农人就跟照顾眼珠子似得, 仔细照料着田里的庄稼。高都真是个好地方,非但会借耕牛给他们开荒, 还有村里的老人会抽时间给他们讲解一些从未听过的农事法子。何时除草, 怎么上肥, 浇地时要浇到何种程度……林林总总, 不一而足。这些可都是只能父传子的宝贝经验,就算种了一辈子田,也未必能知晓清楚。就算那些懒惰愚笨的,也要努力听上两耳朵,指望着靠这些多收一斗米粮。 然而所有这些,仍旧没有县里组织的除蝗让人震惊。那可是蝗神啊!不都说蝗灾乃是天灾,根本不能烧不能杀吗?怎么还能灭蝗了? “阿柱,这么做真的妥当吗?”狗儿背着个耙子,哆哆嗦嗦跟在邻人身后。他也是今年刚到高都的,一家开了三十亩荒田。如今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正赶上府里招人除蝗,据说还有赏。被这个邻居一鼓动,他就忍不住跟了上来。 可是临到头上,这害怕的劲儿才泛上来。他们要除的可是蝗神啊!往年不是都要祭拜上香,祈求蝗神娘娘不来田地光顾吗?如今香倒是不烧了,改成烧蝗,简直骇人听闻。若是蝗神娘娘怪罪下来,毁了他家田亩,可如何是好? “怕什么!”前面那青年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大声道,“咱们这可是高都,有药师佛庇佑呢!佛祖座前供奉百鸟,最恨的就是蝗虫!多杀些虫,药师佛高兴起来,可不就能保佑咱们了吗?” “还有这说法?”狗儿听得一愣一愣的,小声问道,“是因为药师佛,县里才不让结网捕鸟了?” 谁没个捕鸟果腹的时候啊。这里靠近太行山,林子多,鸟更是不少。当初好些人都惦记着捉些鸟来打牙祭呢。谁料县里发了令,不能滥杀鸟雀、蛙和无毒的菜蛇,直接少了大半野食。狗儿胆小,根本不敢犯忌,已经好久没吃上肉了。 “应该是吧?佛祖嘛,总是不愿杀生。若不知这蝗虫可恶,专吃庄稼,也不会惹恼了药师佛。唉,管他呢,县里都说了,杀蝗还能领赏呢!跟着衙役掘虫冢,一天就有半斗米,若是自个扑杀生出来的虫子,一斗蝗虫换一斗粮呢!” 阿柱也说不清楚药师佛和蝗神的关系,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蝗虫是能换粮的!而且换的相当不少!如今可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谁家不缺粮食?若是能用蝗虫换来些口粮,可是天大的好事啊! 可惜现如今不是蝗灾最盛的时候,除蝗的人又多,真害怕分不到太多粮食。 听到换粮,狗儿顿时精神一震。半斗虽不多,但是加些野菜熬粥,足够填饱肚子了。如今城头不再雇人修墙,谁家不缺粮食啊?杀蝗就杀吧,若是佛祖法力高超,能治住蝗神,才是真正的大好事呢! 不一会儿,一行人就来到了今日要清理的荒地,两三人一组,撒网找了过去。不大会儿功夫,叫声就此起彼伏响了起来。“这里有一窝!”“这里也有!” 狗儿他们也发现了一个像是虫冢的土包,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孔。阿柱呸呸往掌心唾了两口唾沫:“应该就是这儿,挖吧!” 狗儿不敢怠慢,挥起耙子挖了起来,不多时,下面就露出一堆白花花,密密麻麻的虫卵。看到这个,狗儿吓的倒退了几步,阿柱却喊道:“官爷,这边也挖出来了!” 一个衙役快步走了过来,低头看了看,便道:“不错,烧了吧。” 他身后立刻有两人冲了上来,一个放干草,一个擦火石,不大会儿功夫,火堆就噼里啪啦烧起来了。狗儿惊魂未定,站在一旁看着火堆:“这就烧了?” “可不就烧了?”阿柱擦了把脸上的汗珠,突然抽了抽鼻子,“怎么这么香?” 狗儿闻言也猛吸了两口气,发现还真有香气从火里冒了出来,跟烧肉的味道似的,还是那种肥的不行的大肉,净是油花的味道。多久没吃肉,只是闻闻味儿,就让他满嘴都是口水。 一旁那衙役哈哈笑道:“县尊可是说了,这蝗虫食麦,故而极为肥美。若是捉了带翅的,也能烤来吃。今年不生蝗还好,生了的话,怕是人人家中都要多一道菜了!” 蝗虫能能吃?阿柱和狗儿都大吃一惊。可是那诱人的味儿摆在哪里,不止他们面前这堆火,其他烧着的篝火,也有类似的香气。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不由都打起鼓来。最近似乎也能看到没生出翅儿的小虫了,若是能找到,烤两只试试? “快,别歇着。继续挖吧。”衙役可不管这些人在想什么,催促了起来。 两人不敢怠慢,又朝更远处寻去。 ※ “未曾想梁侯竟能想出如此妙法,真是让人钦佩。这下附近数村,应当也能避免蝗灾了。”府衙中,郭郊笑容满面,对面前的青年夸道。 旁人就算有胆量防治蝗灾,也是要六月蝗虫肆虐的时候才敢鸣锣挥旗,驱散虫云。哪有还不到五月,便开始治蝗的?不过此法倒也暗合天理。蝗虫聚而产卵,一虫生百,为祸四野。若是能杀灭虫卵,自然能根治虫害。只花几石米粮,便能让大群百姓不畏蝗神,也只有那位梁府主人能想得出来了。 “也是县尊全力相助,才能除灭虫害。”段钦答道,“有太行险峰,就算司州起了蝗灾,一时也翻不过山陵。如此一来,今夏的田亩可就保住了。” “此言甚是!这可是府库中的存粮,千万要不能出了差错。等到今夏收了麦,就能解燃眉之急了!”郭郊如今也是骑虎难下。冬天安置的流民比想象的多了些,吴陵那边的军粮用的七七八八,连高都府库都掏了不少存粮出来,就指着这茬麦过活呢。若是闹出蝗灾,他可就赔大了! “县尊自可安心,如今青苗长势甚好。就算来了蝗灾,下面百姓也有了治蝗的经验,定能灭除干净。收了夏粮,再种上豆、黍,今年府库定能仓廪丰足。” 听段钦这么说,郭郊面上不由堆起了笑容。这就是紧挨梁府的好处了,大事小情都有人指点,这个新来的段主簿也是个头脑活泛,干事利落的。只是听说他最近还拜访了临县的县令刘全,让郭郊心中有些打鼓。若是那个姓刘的老儿巴结上了梁侯,岂不是要分去自己的好处?这可不行!他当要让梁侯知晓,高都才是站在梁府身旁的嫡系。 也正因为这念头,让他对灭蝗一事更为主动,就连手下衙役都派出了好几个。对这个刚刚走马上任的梁府主簿,也颇为礼遇。只盼能让梁侯看到自己的心意。 两人又闲谈了会儿农事和灭蝗需要注意的事宜,段钦才起身告退。出了县衙,翻身上马,他不由舒了口气。这一趟,花费的时间可不短,连续在高都和临县跑了几趟,才把灭蝗的事情处理妥当。亏得上巳踏春之后主公的名气越来越大,这些琐事才能迎刃而解。 下来只等夏收了,别说是高都,就连梁府也盼着这次收成呢。有了粮,才能养活更多人丁、更多部曲,段钦怎敢懈怠? 主公有一点倒是没说错,那些悠闲日子,是一去不返了。 策马回到府中,天还未黑,段钦稍稍收拾了一下,就去向主公复命。然而没想到,书房中还有一人,正是营官奕延。 见到他,那双灰蓝的眸子就冷冷望了过来。本来就是异族,又是见过血的悍将,这瞪视真的颇让人脊背发寒。不过一个多月来,段钦早就习惯了这人对他的古怪敌意,毫不在乎的上前一步,对梁峰行礼道:“主公,两县灭蝗之事都颇为顺利,若是不出意料,今夏蝗灾就可消弭。” “如此甚好!思若也辛苦了。”梁峰满意颔首,这个幕僚真是没有找错。 如今灭蝗可不像是后世那么简单,有“天人感应”这杆大旗竖在头上,蝗灾也就不是单纯的灾害,而成了上天降罚的征兆。面对“天灾”,绝对不能治理,只能由统治者修身养德,百姓遵循纲常,才能使其消亡。有这种狗屁愚民政策,非但不能治蝗,还要供奉蝗神,祈求平安。 梁峰自然不会听这一套,直接翻出《氾胜之书》,研究了许久蝗灾的成因,又招来年迈的农人,打探蝗虫的生活习性。如此这般,才想出了先灭虫卵,再趁蝗虫未曾蜕变为成虫时着力扑杀。而且还把蝗虫能吃的事情,告诉给了段钦。 后世吃蝗虫,也就是“蚱蜢”的孩子简直数不胜数。这东西个大肉厚,蛋白质丰富,烤起来味道相当不错。后来还上了餐桌,光是吃法就不下十种。如今蛋白质匮乏到如此地步,百姓若是不敢吃,大不了拿粮食换,不论是吃还是作饲料,都是顶顶划算的。 而段钦办事,也确实是用了脑子的。并非直接灭蝗,反而先把他这个佛子的名头打了出去,编造了一些佛祖座下供奉百鸟的故事。再由官府下达禁止捕鸟,捕蛙。没了这些好寻觅的肉类,面对必须治理,又是佛祖所憎恨的蝗虫,人心自然就会松动了。 这样下来,连吃带抓,消灭附近的蝗虫真不是什么难事。而有了这些经验,对付起未来的灾害,也就更加轻松了。 “多亏两位县令全力配合,才能如此顺利。”段钦并不居功,谦逊答道,“那位刘县令,对于主公也颇为倾慕,还说夏收之后,要亲自登门拜访。” “等到今年重五,便邀请几位县令和吴将军一起到府中宴饮好了。”虽然对大多数士族子弟而言,邀请寒门庶族都是一件颇为跌份的事情。不过对梁峰而言,这种心理障碍并不存在,该用的人,就要充分利用起来。 吩咐完正事,梁峰有道:“我正同伯远商量部曲改制事宜。你外出疲累,可先去休息,等明日再于你细细说来。” 部曲改制也是如今重点。除了当初说的军功增级外,还有军衔设置和是否建立监军系统的考虑。要一一想清楚了,才能公布下去。这时奕延的意见当然也相当重要了。 段钦明白这是主公体谅他外出劳累,含笑道:“主公无需如此,军制一事也十分关紧,我在一旁听着便好。” 见段钦如此说,梁峰也不多劝,继续跟奕延讨论起来。段钦静静坐在一旁,边听边默默观察着身侧这个羯人。这些日子,他与府中诸人也有接触,但是最难揣测的,还数身边这人。就连李欣那个数算痴人,只要找对了法子,也能搭上话来。唯独奕延完全不同。如今他俩见面也只是互称官职,连表字都未用上。 这可有些不妥。虽然文武有别,但是同为主公左膀右臂,他当然要跟部曲主帅打好关系。只不是知为何,奕延似乎总对他有些敌意。难道是因为自己初来乍到,还无法得到他的信任? 不过到了主公面前,这人的态度就全然变了个样子。非但目中的冷意消失不见,就连身形都微微前倾,似乎不愿错过主公的每一句话语。那副热切崇信的样子,还真像一个狂信之徒。想到这里,段钦不由在心底苦笑。恐怕自己面对主公,也是如此吧?与主公相交,根本不会感到身份之差,只会被其魅力感染。似乎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能落在你心间一般。 难怪府中上下,无一人不喜爱这位主公。就连太原王氏子弟,也对他赞誉有加。若是有朝一日能到洛阳,恐怕更会使朝野内外为之倾倒。 思绪只是一飘,段钦就回过神来,继续用心聆听这些关乎部曲改制的重要事宜。 第102章 争风 昨日亥时方才睡下, 卯初时分, 段钦便从榻上爬了起来。也不梳洗, 他直接走到了书案旁,点起灯盏,伏案写了起来。 这是段钦来梁府之后方才养成的习惯。每天睡前都要归纳整理当天的工作, 早起之后补上疏漏,然后记下今日所需。如今梁府事务繁杂,人手又奇缺,他自然要养成习惯,以免错漏了要事。 正奋笔疾书, 一个仆妇推门走了进来, 惊讶道:“段主簿, 这么早便起身了?” “去备些冷食来。”段钦头也没抬,直接吩咐道。 那仆妇办事十分利落, 不大会儿功夫, 就把早点奉在了案上, 转身轻快的收拾起床榻来。 段钦也大致列好了待办事项, 抓起一个蒸饼,边吃边检查内容。这是主公专门吩咐厨房备下的甜豆饼。乃是在蒸饼之中裹了碾碎的豆沙,吃来甜爽可口,又极为饱腹,朝食之前用些最妥帖不过。 吃了两个蒸饼,文稿也检查完毕,他拿起旁边的茶水一饮而尽,起身走到仆妇备好的铜盆之前,仔细净面漱口之后,方才坐下,让对方给他梳发。这妇人也是主公派来的,专门料理他的生活起居。不得不说,有这么个人,确实不用再在别的事情上费心了。 打理妥当之后,看了看漏壶,已经卯初三刻。段钦不再耽搁,大步走出门去。 每日卯正,便是学堂开课的时候。虽然府中事务众多,这件事他也没有搁下,只要在家,便会前往学堂讲学。上足半个时辰,才会前往书房,处理其他事宜。毕竟这关乎梁府未来的用人大计,不可轻忽。 快步走出了内院,他向着新学堂走去。因为进学的人数变多,学堂已经从内院搬到了部曲原先的营房之中,那里地方宽敞,距离田庄更近,也不会打扰到府中之人,更适合讲学。 刚刚踏进大门,就听一声低沉的呼喝:“给先生问安!” “先生早!”一大群人立刻大声喊道。 段钦的足下一顿。这问安的气势简直快赶上校阅了,若不是早就习惯了这群粗汉的音量,恐怕都要给吓出个好歹。 “诸位也早。”段钦走上了讲台,在案前坐下,目光扫过房间。 只见台下泾渭分明,坐了两帮人马。一半是之前跟着周勘学术算的孩子,另一半则是军中之人。除了那些学习绘制地图的,还有十一名军官也要进学。不过这群人会成两拨,每日只来五人,剩下的还要主持部曲操练。唯有奕延,到的很少。然而偶尔出现一次,学堂的纪律就会好的出奇,连走神的都消失不见。 看着奕延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面孔,段钦道:“今日仍旧是学习千字文,先从诵读开始吧。奕营正,能否请你带这些人读上一遍?” 奕延的眉峰一拧,但是并未拒绝,拿起手中的书册读了起来。果不其然,这人的学识比屋中所有人都要强上数分,一字都未读错。文只有千字,不多时,便顺畅读完。 “读的好。”段钦赞道,“诵读乃是根基,还要仔细记牢文中含义。翻到第三页,我们接着昨日学起吧。” 学堂中的书,都是府中刊印的,人人手中都用。段钦也不停顿,径自讲了起来。台下虽然不少都是成年人,但是学问比蒙童还不如,他也就不故作艰深,务求让所有人都能听个明白。 不过对待学识,不同的人还是有不同反应。那些学习数算的孩子最为认真,一眼就能看出浓浓渴求。军中之人则稍差些,学绘图的还算用心,那些将官就差强人意。不过这也是应有之义,就他所知,军伍之中大字不识的将军还有不少呢,何况这些刚刚脱离奴仆身份的粗汉。 不过奕延的表现就有些耐人寻味了。在外人面前,他对自己的敌意倒是不怎么明显,读起书来也认真无比,还真有点聪敏好学的架势。只是偶尔,他看自己的目光并不像看同僚或是师长,反而有点审视的意味,似乎他不是来进学,而是来监视探查自己的。着实让段钦有点哭笑不得。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合上书本,段钦道:“今日回去,要把这两页书背熟,明日我会抽查一二。” 下面诸人反应不一,不过奕延显然没放在心上。微微对他点头行礼后,便向门外走去。段钦连忙赶了上去:“奕营正,前些日子定下的军制变更,已经有了框架。我正要找主公详谈。不知你是否有空,一同前往。” 这样讨论总比分别商谈要快些。奕延果然停住了步伐,冷冷道:“有空。” 他的腔调可比学堂时生硬多了。不过段钦也不在意,跟着他一同向主院走去。 ※ 第68节 看见段钦和奕延一起走进书房,梁峰不便笑道:“可是军制有了定案?” 会让两人同来的,想来也没别的事情了。 “正是此事,草拟还请主公过目。”段钦恭敬递上了昨晚做出的文书。这是他根据这几日商谈整理出的草案,只待主公审核之后,便能一一完善。 梁峰接过书卷,看了起来,不一会儿便点头道:“辅兵这一条,非常不错。” 跟原来所有新兵都称作辅兵不同,这次改制之后,辅兵将会一份为二,一部分为预备役的新兵,只要获得三枚首级,就能升为正兵。这要求可比之前苛刻了不少,旨在控制正兵人数。另一部分则转为厢兵,专门负责后勤,训练量比预备役要小不少。这样大军出动时,就能减少征调普通民众。不过厢兵的待遇也比预备役要差了不少,基本就是民兵。 接着往下看,梁峰皱了皱眉:“正兵迁升,还是要算首级吗?” “唯有首级,可记战功。若是不以首级记功,未免有失偏颇。”段钦答道。 奕延却道:“征战之时,唯有上下一心,齐头并进方能取胜。若是各个只惦记着军功赏赐,反而容易乱了军心。” 这也是梁峰所担心的,打仗其实并不是人人都能砍掉敌人脑袋。还有不少时候,要给队友掩护,或是辅助攻击。如果只算人头,这些人的功绩难免会被疏忽。而军官夺功、争抢敌首的事情更会层出不穷。 “那便按伍,按队来算。”段钦道,“就如之前两次军功,都是击溃倍数与己的敌人,才算大胜。只是把大胜换做首级数罢了。” 奕延似乎还想说什么,梁峰就摆了摆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先试着定出规程吧。至于军功奖赏细分这个,相当不错。” 之前只有三等功勋,是按晋级来算,二十个三等军功才能兑换一等,岂不是要二十场大胜?这样太过艰难,不如细分,多出一些奖赏。譬如几次可让家人免役,几次可让孩子入学堂,几次从军十年便可退役等等,不一而足。同时这些军功,也是晋升官职的必要条件,如此一来,自然人人都会奋勇杀敌。 “军衔一事,也可定下。”翻到下一页,梁峰又道。 出阵之时,往往是按军官的衣裳服饰来判断身份地位的。但是这么一来,敌军也很容易发现该打哪里。所以梁峰提出队正以下的基层军官,着装要尽量统一,佩戴表示身份的标识,让自己人能够认清就好。这样一来,万一伍长或是什长阵亡,士兵们也能很快找到上级军官,重新组织阵型。 梁峰本来是打算做个肩章之类的标志,但是发现穿甲之后很难辨认,便改成了袖标,按照后世的几道杠来区分,就算不识数,也能看出杠是疏是密,倒是简单了不少。 其后还不少杂项,也要一一讨论。不过段钦渐渐发现奕延有一个毛病,只要是自己提出的意见,他就会立刻找出漏洞挑刺。这小子思维比想象中的还要敏捷,有些东西说出来,连他都反驳不得。如此探讨是相当高效,但是着实让人不快。也不知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 好不容易把大小十几项内容都一一定下,梁峰放下手中书卷:“如此一来,军制就算大致定了下来。之后府中其他杂事也要再调配一下,思若你若是能找到可靠之人,也可荐两个到梁府任职。” “确有两个故交才能颇佳,待我取信试试。”段钦立刻答道。 “如此甚好!”梁峰看了眼漏壶,“都正午了,你们便留下用饭吧。” “多谢主公。”两人拱手应道。 段钦还是很喜欢梁府的饭菜,并非一般的蒸煮之法,这里多用炒菜,味道更香,口感也十分出众,让人胃口大开。主公其他方面并不挑剔,但是吃这一道上,却颇费心思,每次陪主公用饭,也着实让人欣喜。 当然,若是没有对面那个时不时会投来眼刀的同僚就更好了。 一顿饭吃得酣畅淋漓也芒刺在背。饭饱之后,又品了清茶,段钦才道:“若是主公不弃,手谈一局如何?上次那局,可是让我久久难忘……” 段钦平时极为自律,偏偏喜爱围棋,更难得的是发现主公的棋路跟他的容貌截然不同,大开大合,险峻高妙,颇有几分纵横气象。常年跟那些温吞吞讲究风度的士人对弈,段钦怎么可能错过这么一个好对手。因此找到机会,就想约上一局。 谁料梁峰还未开口,奕延便冷冷道:“不如我陪段主簿手谈一局?” 压根没想到奕延会接话,段钦眨了眨眼睛:“奕营正也善围棋?” “伯远可是我亲手教出来的,思若不如一试?”梁峰饶有兴趣的答道。 听到这话,段钦也来了兴趣:“那便叨扰一局了。” 阵势很快摆开,两人分持黑白对弈起来。一上手,段钦就发现,奕延的棋路果真跟主公很像,不过并没有主公那种技巧和布局,反而如猛虎下山、狂蛟出海。狂轰乱炸之下,哪还容得闲闲落子?段钦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倒不似下棋,反而像被人打了一顿似得。 不到半刻中,棋面已经一塌糊涂,段钦只得投子认输:“奕营正棋艺高超,某自认不如。” 奕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哪里,段主簿若是想下棋,我随时奉陪。” 这还真是敬谢不敏,他是爱下棋,又不是爱打架,以后还是再找主公手谈吧。尴尬称是之后,段钦便起身告退。 奕延也想跟着离开,谁料梁峰在背后叫住了他:“伯远,你可是不喜段主簿?” 梁峰又不是瞎子,这几日奕延表现的就够明显了,今天的棋路更是蛮不讲理,哪里像是下棋,简直像泄愤了。 奕延立刻沉默了起来,过了半晌才道:“段主簿才高,亦能为主公分忧,属下如何不喜?” 你脸上就写着“不喜”两个大字了。梁峰简直啼笑皆非,摇头道:“你这是吃得哪门子飞醋?他是能为我分忧,难道你就不能吗?放心,任谁都不能替了你。” 飞醋是什么意思,奕延听不明白,但是后半句却听得清清楚楚。这话他也听主公说过,但是真有一个日日陪着主公身边,能跟他无话不说,手谈玩乐,就差抵足而眠的家伙,却又让奕延心中憋闷的厉害。他自己可是要操练的,根本就没那么多时间陪伴主公! 见这小子仍旧沉默不语,梁峰转头道:“绿竹,拿陆行棋来。” 绿竹应声去取,梁峰笑着对奕延道:“能陪我手谈的,可能不少。但是能陪我玩陆行棋的,着实不多。怎样,要陪我下一局吗?” 并不是什么话,都能对别人说的。段钦确实不错,也深得自己的信赖。但是他终究是个相当敏锐,也熟知封建社会规则的古人。若是在他面前放的太开,难免会惹人起疑。而奕延就不一样了,身为羯人,他同样不属于这个成熟的社会,而是一个懵懂的外来者。所以没有人能像奕延一样,让他放纵自我。这一点,梁峰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不过他从不介意,让奕延知道这点。因为他晓得,自己的信任,对这个羯人青年也极为重要。 果真,听到这话,奕延的神情立刻变了,就像整个人都被点亮了一般。虽然还是沉默的抿着嘴,但是手上动作却快的很,直接把围棋棋盘扔在了一旁。 梁峰不由笑道:“若是这次输了,可就不能再对思若冷眼相对了。” “属下绝不会输!”奕延立刻答道。 “你小子。”梁峰一哂。 也不多话,两人再次摆开了阵势。木质的棋子敲打着棋盘,发出声声脆响。 第103章 新装 临近五月, 天气渐渐热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药膳喝得太多, 梁峰最近总是食欲不振, 根本不想吃粘糊糊的黍米饭和豆粥,就让厨房研制了一堆面食,主要还是面条。这时代也是有汤饼和水引饼这两种面条的老祖宗。汤饼就是面片汤, 宽宽短短,只有两寸长短。水引饼比较接近后世的面条,窄窄细细,能到尺余。但是两者都是直接用手挼拽出来的,根本没有后世那些擀面扯面的劲道, 梁峰这个地道的北方人自然嗤之以鼻。 于是在他的指点下, 经过一次次改良, 厨房终于研制出了细面。厨师显然也是费了苦工的,把面擀的极薄, 再用快刀切细, 做出的细面根根分明, 用鸡汤一滚, 撒上葱花香菜,再配几条白切鸡丝,就是一顿上好佳肴。 扯面则适合做成冷面,切根黄瓜,调点蒜汁,浇在过了凉水的面上,再撒上一撮胡麻,清爽弹牙。或是用肉臊和大酱混炒,做成炸酱,拌在面里,也是百吃不厌。 这样的美味,别说是梁峰,就是梁荣也喜爱至极。父子俩中午的饭食自然也就改了模样。虽然不太像高门做派,但是胜在简单好吃,偶尔加上两个小菜,就能吃的有滋有味。 吃完了热乎乎的鸡汤面,梁峰接过绿竹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又用清水漱了口,方才看向一旁乖乖放下筷子的小家伙。可能是吃得香甜,梁荣那张小脸蛋都红扑扑的,看起来十分可爱。梁峰微微一笑,突然问道:“荣儿最近可是常跑去学堂那边?” 梁荣吃得肚圆,正是轻松惬意的时候,没料会有这么一问,就像被拎起了耳朵的兔子似得,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过了半晌,他才羞愧低头:“荣儿顽皮,还请阿父责罚。” “只是去学堂看看,何怪之有?”梁峰笑着答道。实际上,梁荣憋了这么长时间才跑出去偷窥,已经让他很是惊讶了。不过好在,小家伙对学校还是有好奇心的。 “看过之后,觉得府里的学堂如何?”梁荣对学校的态度,才是他最关心的事情。 梁荣犹豫了一下才道:“学堂里讲的东西颇浅,千字文我已能背出,他们才学了小半。沙盘书案也略显粗陋。不过人好多,没想到还能有那么多人一起进学。” 梁荣观察的确实十分仔细。非但知道学堂的教学进度,还参观了教室里的书桌沙盘。不过如此答,越发显出他对学堂的好奇和渴望。终归是个孩子啊。梁府对于梁荣而言太寂寞了,就算有人开蒙,有人陪着玩乐,还有亲人的关心照料,没有同伴一同成长,也是无法弥补的缺憾。 可是学堂对于梁荣来说,并不适合。且不说学堂里学生们的身份低微,那里教的东西,也跟梁荣的学业进度和目标天差地别。这是阶级造成的问题,梁荣这样的身份,只能进入适合自己的私学才行。 看来还是要考虑崔大儒的建议啊。或是从崔家拐一个称职的教师来?毕竟有过硬的师资力量也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情,像姜达、段钦这样的已婚人士,孩子的教育问题也是要挂心的。如果自己这边没法提供,他们就只能把孩子留在老家进学。而如果府里有私学,而且水准不错的话,他们则会把家眷也带过来,这样凝聚力和向心力自然也就提高了。更别提所谓的陪读效应。 教育果真还都是个大问题。 想明白了事情轻重,梁峰安慰道:“等到荣儿六岁,为父也会给你找个合适的老师。到时你就能跟他们一样,在新学堂内读书了。” 梁荣知道阿父说的是什么。上次他还能说要留在父亲身边,可是这次,他却有点说不出了。阿父这些时日越发繁忙了,还要操心他的学业,给他读不少经书。若是因为自己不想离开梁府便任性妄为,实在对不起阿父的苦心。而且,学堂看起来真的很有意思。 纠结的咬了咬嘴唇,他才默默点了点头。梁峰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脑壳,回头还是再去郡城一趟吧。 ※ “终于做好了!”刘俭拿起放在案上的物事,仔细又检查了两三遍,兴奋道,“这次绝对能行!” “要拿给郎主验看吗?”旁边的匠人紧张的搓着手,十分忐忑。 “自然要去!走,我们一同去!”刘俭毫不犹豫应道。 “这……小人怎敢冒犯郎主……还是刘师独去吧……”那匠人连忙摇头。 “若是郎主问起制作方面的事情,我可答不上来。快走!快走!” 刘俭虽然不像师弟那么不通情理,但是倔起来也是相当执拗的。那匠人哪里能说得过他,只得跟了上去。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主院,拜见郎主。看到刘俭手中拿的东西,梁峰两眼一亮:“师约,可是手弩做出了?” “正是!”刘俭大步上前,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这是一把比寻常弓弩还要小数分的新式弩,弩身不到三尺,分量也不是很重,看起来极为袖珍。上面配的也不是一般箭矢,而是更为短小的弩矢,看来是专门制作的。这可是刘俭在改良了水车之后就着力研发的项目,如今终于出了成果! 试了试弓弦的张力,梁峰立刻问道:“这手弩射程能有多少?” “八十步可穿甲!不过只能是布甲和皮甲,铁甲不行。”刘俭立刻答道。 这也是他能保证的最大射程。多亏了李欣在三角函数上取得的新成果,反复试验之后,刘俭才让原本的汉弩有了一点突破。若是再改良一下弩身强度,说不定还能有更大射程! 这可比普通的弓箭要强多了。弓的有效杀伤射程一般是五十步,而朝廷配备的弩弓则能达到百步,不过臂张弩需要身强力壮的兵士才能使用,光是拉开弓弦上箭,就要至少一石(三十公斤左右)的力气,而想拉开十石的大黄弩,则需要十石的力气,射程据说能达四五百步! 不过这数字,梁峰只是听听就算了。十石那就不是单兵用的了,只能用于城防和战场放冷槍。这种大家伙还不是梁府目前能觊觎的东西。能够改造臂张弩,使其稍稍小型化,就已经极为难得。这还多亏了有刘俭这么个数学人才。 “去试试看。来人,找个木靶来!把奕营正也找来。”梁峰站起身,拿着弩就朝外面走去。 下人们办事十分利落,不多时就拿来了木靶子,摆在了八十步外。梁峰单手举起弩机,想要试射,一旁的匠人刚忙拦住:“郎主,这东西推力极大,还是两手为好!” 手弩也有反作用力?梁峰看了看自己细瘦的腕子,不由苦笑着换成了两手。今非昔比啊,当初可以潇洒单手持槍,现在只能按标准动作来了。姿势都不用改,他直接按练了半辈子的托槍姿势端起了手弩。别说,这弩的准星,也就是“望山”之上,还有刻度,就跟现代槍械上的表尺一般。 轻车熟路的对准了靶子红心,他扣下弩机上的悬刀(也就是扳机),只听嗡的一声,弩箭射了出去。正中红心!同时手臂也传来一阵热辣辣的痛感,倒不是这东西反作用力多大,而是他的腕子实在扛不住。 “郎主神射!”一旁有人已经开始拍起了马屁。 梁峰苦笑摇头,靶心那么大,再打偏就丢人了。让人把靶子取了回来,梁峰仔细检查了一下,果真八十步只能钉在靶上,无法穿透木板。这种距离,就算上弦速度快,最多也只是两发就要接敌了,似乎有些划不来啊。 这时奕延也来到了院中,一眼就看到了梁峰手中的手弩:“这便是新弩?” “匠坊刚研制出来的,你试试。”梁峰把手弩递了过去。 奕延也不推脱,接过弩机,拉弦搭箭,单手举起就射向靶子。同样是正中红心,他的表情却丝毫没有变化,显然没把那点反作用力放在眼里。梁峰看的简直有些嫉妒,自己腕上的红印都还没下去呢,在体力方面,估计这辈子都比不上面前这小子了。 “准头还行,就是上弦时拉力有些大,估计发射会慢不少。”奕延直接给出了评断。 梁峰颔首,转头向那个匠人问道:“一张弩,要费多少钱?” “有刘师的改进,只要五千钱即可!”那匠人兴冲冲答道。 梁峰差点没反问一句多钱来着?五千钱!一张弓还不到八百钱,这都快翻十倍了! “造这样的臂张弩,都是这个价钱?”梁峰忍住肉痛,继续问道。 “差不多。有些射五十步的轻弩可能便宜点,只要三千钱左右吧。一石弩基本都要八千钱上下。主要是弩机太过繁琐,又要用铜铁,便宜不得。”那匠人也是从府县武库出来的,很熟悉这方面的价格。 看来强军全都是钱打出来的啊。随随便便装配一队弩手,就要几十万钱,他还真没那么壕。 “伯远,你看这弩用处大吗?”梁峰扭头问奕延。 对方也早看出了这东西的问题所在,摇了摇头:“步战不行,现在人少,不如训练弓手。但是骑兵可以配备一些。” 弩最大的好处就是谁都能用,即便不会射箭,也能轻松上手。但是唯有人多,财力雄厚时,设置弩队才有意义。否则就那点弩,还真不如多练几个弓手算了。然而骑兵不同,骑射的难度太高,就算能够熟练掌握马术,也未必能够精准骑射。这弩正好个头不大,射程又比弓远,对付那些轻甲骑兵再合适不过。 “那就先配六十张给你们吧。”咬了咬牙,梁峰道。现在骑兵刚刚招满六十人,正好数量不多,还能应付一下。反正骑兵这玩意都贵到让他肝儿痛了,也不差这几十万钱。 “造这些手弩需要多久?”梁峰问道。 第69节 那匠人琢磨了一下:“有铁坊造弩机,再给小的配五个帮工,两个月就够了!” 梁峰:“……” 行了,他是知道这东西烧钱烧时间了。不过研发嘛,缺了这环还真不行。看来铁坊的标准化制作也要抓起来了,如果配件都能达到统一规格,装配起来也会简单许多。不过这事情倒是不用他太操心,精密度管控的组装生产从秦代就有了,匠人们也相当熟悉,一旦抓起来,立刻就会有成效。 想了想,他道:“回头铁坊要单独圈起来,往山谷内搬一些。你和其他匠人都过去,再派一队兵置哨卡,严格保密。这些工艺绝不能外传,违者杀无赦!” 那匠人听得一缩脖子。不过他心底其实也清楚,因为弩和甲都是真正的禁用品,被查到还真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这次的弩做的不错。每人赐三千钱,并两匹绢布,算是奖赏。若是以后改进了连弩和肩弩,还有重赏!”该保密的保密,该赏的也要赏,这点梁峰分得清楚。 听到这话,刘俭和那匠人都兴奋了起来:“多谢郎主!” 有这么个烧钱的军工厂,看来要在造些民用设备找补了,或者试试改进一下车子减震或是纺织机?不过这年头可没技术保护,真把东西做出来,卖上高价,最大的可能就是立刻被人学了出去。木工可不像瓷器,结构摆在那里,保密可不容易。唉,还是要想想其他法子啊…… 第104章 积聚 “府中黄册已经全部厘定了?”梁峰翻看着面前厚厚的书册, 开口问道。 在整编军制之后, 段钦就一心扑在了民政工作上。最先要做的, 自然是统计府中的人口和田亩,编纂成册。若是在州郡,这会被称之为“编户齐民”, 不过显然梁府中的百姓不是那种能上户籍的平民百姓,而是实打实的隐户,所以梁峰也就改了户籍的叫法,简称为黄册。 “正是。”似乎又黑瘦了一点,但是段钦精神越发健旺, “去岁, 府中一共收容流民三百一十户, 合九百七十三口,加之梁府原有的邑户, 已超四百户。” 这是个相当可怕的数字, 要知道如今各州郡人口凋零, 大县也不过只有千户, 小些的县怕是还不满五百户。而梁府的人口,已经可以自成一县了。亏得流民是陆陆续续收容的,其中不少赶上了去年夏种,垦荒取得了丰收。加之瓷器、纸张和书籍的销售和数次大战的战利所得,才能养得起这么多丁口。 不过今年的情势跟去年可不同了,这些流民可没有半点闲置,都用来开荒。两个投效的村落已经全面恢复了周边农田,这些可都算梁府的私产了。光是田地产出,就足以养活所有庄户和流民。 “不过部曲的占比,仍旧偏高。如今正兵已有二百人,辅兵也足有五百,梁府大半青壮都包括在内。如此一来,府中收上的夏粮,也会少上一截。”段钦又道。 这是军功授田不可避免的影响,光是这些正兵的军亩,就要耗去一百户的收税。府中实际的田赋所得,恐怕还不足四分之三。而这些田赋,还要养兵,养匠坊,继续扩大生产,怎么看都不够开销。 这就是先军政治了,一切以军事目的为先。说实在的,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保持治下百姓不至于像曹魏屯田时那么痛苦,就已经是他经营有方了。梁峰一哂:“我和荣儿又花用不了多少,还是养民养兵为主吧。” 这也是段钦最钦佩自家主公的一点。身为一个标准士族,他节俭的已经超出了普通人能想象的范畴。饭只吃饱,衣只够穿,不用任何奢侈品,连府中出产的藏经纸和笺纸都很少碰,只用比较粗糙的麻纸书写记录,日常花销恐怕还不如寒门。 不过对于治下子民,就是另一个样子了。别说是府中部曲,就连收容的流民,都比高都城那些流民过的要好。如此才会使得梁府上下人心所向。能够自我节制,又毫不悭吝,还真是明主之兆。 不过主公是好主公,钱粮也确实捉襟见肘。段钦颔首:“主公仁厚。不过如此一来,府上添置其他,却也要紧张了。若是要继续开荒,至少还要耕牛五十头。” 一听钱,梁峰又有些牙痛:“如今还未夏收,粮价居高不下,恐换不到多少粮食,干脆就换成牛好了。陶坊还出了一批新瓷,准备换些铜铁,以供铁坊赶制兵器。” 能够自己生产,已经比买便宜多了,但是原材料还是不能少。矿产这一块,属国家所有,不过掌控矿山的大多还是王公贵胄,加之连年战乱,黑市贸易还算兴盛。不过换起来十分麻烦,必须先用瓷换绢,再用绢换矿石,这样才更安全一些。 这显然是拆东墙补西墙,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更好的法子。段钦暗自记下,继续道:“还有桑麻之事。今春桑园丰产,但是府上没有蚕农,怕是发卖桑叶换些新丝。” 纺织也是一个大头,而且收容了这么多流民,总得充分利用其中的人口资源。梁峰点头道:“我也让木坊看看能否改良纺机了。若是能成,又是一笔大收益。不过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水车、纺机这些东西不能外泄,想赚钱怕是不易……” “如今最值钱的,还当是奢靡之物。譬如酒水、织锦、瓷器、琉璃或是香料。这些东西卖与世家大族,就算不换粮食,也能换来大笔银钱绢帛,实乃一本万利。如今府中已有白瓷,若是能再添一样,就足以支撑开销了。”段钦答道。 晋人好奢完全是上行下效。当初平吴,武帝就从吴王宫中甄选了数千宫女充斥宫掖,后宫佳丽足有上万。随后又纵容亲眷宠臣大肆挥霍,奢靡之风盛行。如今虽然鏖战十数年,但是不少高门依旧保持着太康年间的习惯。对这些奢靡享乐之物的喜好,要远胜其他。 “粮食酒不行,倒是可以试试果酒。山头果园不少,先试试能否酿出李子酒吧。还有琉璃,也可以试试。”梁峰盘算了一下,开口应道。 粮食酒提纯蒸馏做成高度酒,是挺一本万利。但是各地大乱,哪里都缺粮,万一酿酒造成粮食缺口,可就补不回来了。果酒倒是没这个问题,反正这边山多,大不了多种些果树,试试能不能出产些风味果酒。 至于琉璃,这东西其实就是古代的玻璃制品。从汉代开始,中国便从国外进口了不少琉璃物品,像武帝的女婿王济,家中便用琉璃为碗;还有当年的吴王孙亮,据言也有琉璃屏风。可以说琉璃一物,就是奢靡和身份的代表,价比瓷器、玉器还要高昂。 不过对其他人,琉璃价比千金,对梁峰而言却不是些二氧化硅。只是原来技术水准达不到,现在有了风箱和高温炉,还真可以尝试一下。 这话却让段钦大吃一惊,他还以为主公下令改良纺织机便是想发展织锦呢!要知道北地的织锦业也相当发达,就如左思所赞“锦绣襄邑、罗绮朝歌、绵纩房子、缣总清河”。司、翼、兖都有大量精于织纺的巧匠,若是趁大乱之时搜罗一些,发展起来,也是巨利。谁料主公竟然开口就说琉璃,这还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出的啊! 梁峰想的却没有那么简单。玻璃这东西,价格还是其次,更重要的可是镜片。若是能有军事望远镜这种利器,打仗时也能多几分胜算,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嘛。 “如此一来,陶坊恐怕也不能专产陶瓷了,倒是应该按工种划分。木工为农用、铁工为军械、窑工为外销,要整合各坊,重新分配厂房人事,方能理顺构架。”梁峰心中已经大致有了想法,除了纸坊、书房这两样外,其余各坊的战略意义都远超建坊之初了,自然应该好好重新规划。 眼见梁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段钦不由在心底暗叹,谁能想到一个世家子,会如此擅长经营之道。不过这样的贱业,未尝不是经国之本。若无管仲,何来五霸之强齐?若无范蠡,又谈何越王之复国? 只要能用在当用的地方,便是不世之才华!欣然俯首,段钦道:“但凭主公安排!” ※ “将军,金墉城中又传出了闹邪的消息。羊庶人恳求将军为她换一处住所……” 听着心腹小声的禀报,右卫将军陈昣只觉背后一阵发冷。金墉城闹邪?他一点也不怀疑。自从杨太后开始,多少王公贵胄都沦落阶下囚,被困或是死在了那座冷宫之中。刚刚惨死的那位,还是被人用火活活炙烤而死的,哀嚎之声直达云霄,就连凶手部下的兵卒,也不禁黯然落泪。 身处这样一座禁宫之中,怎会不心生畏惧?羊庶人原先可是贵为皇后,就算被皇太弟废除,也不该有此厄运。 “我会奏请陛下,给羊庶人换个宫室。”最终,陈昣还是答道。怎么说,他也是陛下的臣子,不该看着曾经的皇后惊惧生忧。 如今的洛阳,早就不是原先模样。张方大掠宫城之后,本就因大战和饥荒残破不堪的城池,变得更加荒凉。皇太弟司马颖早就不堪忍受这座宫城,回到了邺城。留下来的,只是鹰犬爪牙,和让人心焦的残局。 难道就这么任司马颖那个卑怯之人,登上至尊宝座吗?陈昣实在没法说服自己,更不愿成为这桩苟且之中的一份子。当初的金谷二十四友,如今早已亡故泰半。石崇、潘岳、陆氏兄弟,这些风流才俊,就像凋零的花朵一样,随着逝水一去不返。自己却被困在了这座残城之中,不得解脱。 若是有个人能打破这一潭死水便好了!至少,要让那个司马颖知道,朝中还有为国尽忠之人! 然而就连陈昣自己也没料到,机会来的如此之快! 下了牛车,只见一人快步迎了上来:“陈将军,别来无恙?” 见到那人,陈昣着实吃了一惊,连忙拜道:“怎敢劳东海王亲迎……” 司马越却不等他说完,就挽住了他的手臂:“二十四友名噪天下,孤深慕之,将军何必客气?” 东海王好名士,人所共知,而已经很久很久,未曾有人当着陈昣的面,提起“二十四友”这个名号了。眼中不由一热,他跟着司马越走进了偏厅之中。 到了厅内,陈昣才发现客席上还坐着一人,面容枯瘦,神情晦暗,正是已故长沙王的部将上官巳。没想到会在东海王府上见到这人,陈昣心头不由一动,望向主座。 果不其然,司马越已经抚膝叹道:“未曾想士度会死得如此不明不白。张方那贼子更是丧心病狂,禽兽不如!听说因为军中缺粮,他竟然把从洛阳宫城中裹挟的宫人,混在牛羊肉中,吃了个干净!简直骇人听闻!如此豺狼之辈,还是河间王手下大将,怎能让人心胆俱寒!如今成都王一意孤行,已经乱了朝廷纲纪,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这次招两位前来,正是想商议此事……” 听闻这话,上官巳两眼刷的流下泪来:“大将军乃是张贼所害,可惜下官无能,无法为大将军伸冤!若是东海王能为大将军报仇雪恨,吾一干将帅,皆听差遣!” 啊呀,真个如此!陈昣心中一个激灵,知道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情。这恐怕是要起兵,征讨逆臣! 就见司马越欣然赞道:“为士度报仇,亦是我心中所想。除此之外,还当助羊皇后和太子覃复位,扫清陛下身侧谋逆乱党,方才能安天下人之心!不知陈将军意下如何?” 只见司马越望向了自己,那双眼中包含渴盼和期待,陈昣只觉脑中一热,应声道:“自当为天子效命!” 是了,就算以前投靠过贾谧又如何?他照样是天子卫军之帅,是一心为国的良将忠臣!只要东海王大旗一挥,定能平定成都王乱兵,重整天下! 看着陈昣满腔激愤的表情,司马越欣然颔首。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之前听从黄门郎的建议,没有亲手铲除司马乂,而是借张方这把快刀除了后患,实乃是一招妙棋。如今司马乂这些故将个个恨张方和司马颖入骨,只要一经煽动,立刻就是一支强军。再加上陈昣这个右卫将军,夺取洛阳,简直轻而易举! 而且这尚且不是他手下所有筹码。心中暗自思量,司马越面上却绽出了感怀微笑:“有两位相助,大事可成!等安排妥当后,便这般行事吧……”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写错了,应该是最先被关金墉城的应该是杨太后和皇太子司马遹,实施者当然是皇后贾南风。随后包括贾南风在内,八王之乱的参与者半数都进过金墉城,还有几个死在了城中。 这里的羊庶人是惠帝的第二任妻子羊献容,也是个身世传奇的女子。八王之乱被非立五次,亡国之后被前赵皇帝刘渊的养子刘曜所擒,娶为妾室,最后刘曜称帝,她又再次被立为皇后,前后为其生下三子。 金谷二十四友,是贾后当政时最有名的文人集团,皆附会贾后的外甥贾谧。由于经常在巨富石崇的别业金谷园中聚会,所以也称金谷友。其中有石崇、欧阳建、陆机、陆云、潘岳(也就是潘安)、刘琨、左思等等,以潘岳为首。后来贾后事败,石崇、潘岳被诸三族,这个小集团也就星散了。 第105章 款待 牛车吱呀, 一位老者坐在车中探头张望。只见一路行来, 道路两旁全是田地, 麦穗金黄,谷粒饱满,随着熏风轻摇, 宛若连天金浪。田间地头,净是抢收麦子的农人,此刻可是与天争时,万一遇上阴雨,麦穗便会生芽发霉, 一年的辛苦就要白费, 他们怎能不拼了命的干活! 不过这样的景象, 在老者眼里就成了让人赏心悦目的画卷。并州连年大荒,上党四年前更是惨遭兵祸。天灾人祸之下, 大批百姓携家带口, 逃往冀州、兖州, 千里赤地, 路无鸡鸣,哪还有这样的丰收景象? 谁料只是短短一载,高都附近就冒出了这么片乐土,简直都有太康年间的气象了。莫不是真有佛祖保佑?念头只是一闪,老者就摇头哂笑。连自己都如此想,难怪那些百姓会笃信梁府那位亭候,乃是药师佛化身了。 不过这传闻也有便利之处,非但高都,就连他所在的汲县也尝试着除了不少蝗虫。都说蝗灾为天灾,乃是上天警示之兆。可是洛阳都乱成了那个样子,还用得着警示?反正郡守一心扑在清谈之上,也不管民事,他便跟着高都那个新任县令,一起灭了次蝗。结果麦收之时,果真没生出蝗灾,零星的飞蝗也被夜间点起的篝火引了去,投火自焚。只要下月能够维持现状,今夏便能多收不少粮食了。 可是自己治下那点田亩,比起高都和梁府来,实在不值一提。这次应邀前来拜会,便是想与梁府那位佛子打好关系。上党地危,他又不是高门子弟,既然有这么个新冒头的豪强,自然要想尽法子投靠。 能邀他们这些寒门县令重五饮宴,想来那位梁侯,也不是个只看门第的世家子。他倒真的有些好奇,晋阳传言的风雅名士,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牛车一路通行,穿过了坚实的寨门,又驶进了高耸的院墙,最终才在大宅门前停了下来。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让主人出迎,老者也不在乎,慢吞吞下了牛车,在仆役的带领下向院中走去。 这宅里的布置,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豪奢。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宅中布置,他穿过了几道回廊,来到了主院。正厅之中,已经端坐几人,然而没有丝毫偏移,他的目光落在了居中那位青年身上。 那人穿着一身葛纱单袍,头戴帻巾,一副悠闲燕居打扮,连坐姿都不怎么端正,轻松倚在身后的隐几之上。可是即便如此,在座诸人也没人能压过他身上的雅绝贵气,就像翩翩野鹤落在了鸡群之中。别说是他们这些寒门子弟,便是上党那些世家子遇上此人,怕都要掩面避道,退开才好。 老者一时怔忪,忘了行礼,对方却像刚刚才看到他似得,微笑问道:“可是汲县刘县令?” “正是下官!”刘全赶忙上前行礼。 梁峰轻轻抬手止住:“浴兰佳节,何必多礼。刘县令请上座。” 只是几句话,就让人如沐春风。亏得刘全年岁大了,有些定力,方才没有失态。规规矩矩在堂下坐定,他才发现身旁这几人都是熟识。高都的郭县令,太行关的吴将军,还有附近两个小县的县长。可以说梁府附近诸县的令长齐聚一堂。 恐怕只有郡守宴请,才能见到如此场面了。然而其他诸人跟自己一样,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也是,佛子之名四野皆知,又有东赢公征辟,这梁子熙可谓是上党最有名望的高门子弟。能得他宴请,可是这些寒门浊官求都求不得的好事。 见人到齐了,梁峰笑道:“这次请诸位前来,共度重五,实乃梁某之幸。一路上,各位怕也见到了夏收之景,全赖诸县齐心,方才能得提前清扫蝗祸。” 这一句,把在座诸人都夸了进去。郭郊含笑捻须:“若无梁侯首倡,又哪来的这夏收盛景?梁侯过谦了。要谢,也当是我们谢梁侯才是。” 这马屁拍的恰到好处,下面几人连声称是,显然想同梁府交好的,不知一个。刘全咳了一声:“原先只是听闻梁府和高都开荒之事,亲眼所见,才让老朽大开眼界。这一番垦荒,养活了不知不少流民,实乃苍生之福。也唯有如此,才是大慈悲之举。” 这番话即夸了梁府,又着重点出“慈悲”二字,把功劳全都推到了梁峰这个佛子头上,马屁拍的不显山不露水,更加高明几分。 郭郊顿时一个眼风扫了过去,这老东西,阿谀奉承倒是厉害!哪甘示弱,他立刻道:“刘县令此言甚是!多亏梁府,流民之中至今还未闹出一起疫情。天底下能做到此的,怕只有梁侯一人。” 听两人拍来拍去,梁峰不由莞尔:“两位县令过谦了,某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之事。不过郭县令治下官田甚是兴盛,若是其他县里也能有如此循例,才是百姓之福。” 这话一出口,其他几人倒是安静了下来。都是当令长的,谁不知道安排流民是出力不讨好的事情。别说没钱养活这些丁口,就算花费大笔钱粮把人养活了,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留下给自己种地。一个不好,弄成流民攻打县府,那才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呢! 也不知郭郊这些流民究竟是怎么养的?都有几百口了吧,他一个小小高都,府库中有那么多钱粮? 自己的事情自己知道,见众人都不敢说话了,郭郊呵呵一笑:“也是乱兵过境嘛,若非梁侯指点,我又哪敢开设官田。” 在西晋,高门大户可以自行赈济,官府开仓放粮、减免税赋却是要上报朝廷请示的。所以对外,郭郊一直声称是收容流民开垦官田,这个倒是安置流民的惯例,不少大县都会如此行事。他再少报一些田亩和人口数量,就完全可以蒙混过关了。 现在那些田地还处于草创阶段,生产的粮食刚刚够养活这些人口。等到种上两季之后,不论是充斥府库还是中饱私囊,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了。 郭郊的如意算盘打的叮当响,梁峰自然也不会戳破:“还是郭县令治理有方。这些时日,某也试制了不少翻车、水车,方才能抵御旱情。若是诸位不弃,我倒可以派遣些匠人到诸县推广水利之法。”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同样也是各位令长的本职工作。不过制造这些水利工程,估计还是要花钱的,两位县长面上就犹豫了起来,刘全倒是答得干脆:“梁侯思虑周全,若是汲县也能兴修水利,怕是几年后便能开垦官田了。此乃天大的善举啊!” 这绝对是坚定抱大腿的意思,看来这位刘县令是真心想投梁府了。梁峰心领神会,颔首道:“若是天下诸公都有在座几位的勤政,才是苍生之福。” 该吹捧的都吹捧了,该暗示的也暗示了。眼看时间不早,梁峰也不再谈这些政事,笑道:“既然是浴兰佳节,还是要先摆宴为好。各位请随我来吧。” 这才是正经的赴宴嘛。诸人心底都是一松,起身跟着梁峰向内院走去。这次选择的宴会场所,是一座临水亭台,岸边几株垂柳随风飘荡,颇有几分雅趣。谁料梁府并没有安排歌姬奏唱雅乐,直接就这么摆上了席案。 不过这未尝不是好事。又是雅乐又是吟诗,在座诸位还真不一定能够凑这个趣,看来人家梁侯确实是摆宴请他们,而非炫耀自己的高门派场。坐在席间,几人心中都只有浓浓感激,非但不觉得自己被轻慢了,反而有些感慨梁侯为人体贴。当看到摆上桌的菜肴后,众人更是吃了一惊! 这菜肴,可是从未见过啊! 每人案上都是五碟一碗,还有两个小小角黍摆在黑色的陶盘之中。这角黍用的竟然不是黄色黍米,而是莹白的稻米!这可是北地,稻米本就不多,能够做成角黍的糯米更是罕见。而且角黍用的也非肉馅,而是一只用红枣、一只用豆泥,晶莹玉润的角黍中露出一点艳红,看起来格外诱人。 其他几盘才,也是样样不同。鱼并不是蒸出来的,而是不知用什么法子弄的金黄焦脆,上面撒了浓浓一层酱汁,异香扑鼻。羊肉用萝卜炖煮,做法稀松平常,但是这个时节,哪还能吃上萝卜?若是冬日储的,能放到现在可极不简单。绿绿的韭菜之中,混了不少指肚大小的河虾,虾子白里透红,韭菜青嫩可人。还有一盘菘菜,就像刚刚从地里采摘一般新鲜,细细蒜蓉点缀其间,看起来就让人胃口大开。 第70节 剩下那碗羹汤,也不常见,里面竟然用的是腊肉肉碎。肉丁红红,粥米白白,再点缀云耳葱花,色香俱全,旁边碟里还放着两个只有杯口大小的饼子,并非蒸饼,饼皮酥脆,有一股浓郁的羊油脂香。几样饭菜虽然分量都不算多,但是搭配起来琳琅满目,绝对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餐,都要新奇诱人。 “梁侯真是……愧煞吾等了。”刘全看着桌上饭菜,眼都直了。这样的款待,招待上宾都不为过。用来款待他们这些寒门子弟,简直都让人承受不起了! 郭郊却已经用力含着口水,吹嘘道:“梁侯府上饭食最为精细,实乃天下一绝。” 梁峰微笑举箸:“饭食粗简,若是诸位喜欢,便多用一些。” 有主人这样的盛情款待,哪个还会客气?众人都开怀大吃起来。鱼身并未有太多刺,酱汁竟然不是咸口,而是鲜甜味甘。羊肉煮的极为酥烂,连萝卜中都蓄满了浓浓汁水。虾子弹牙,韭菜爽口,配上蒜蓉的菘菜更是清爽美味。 刘全细细品着盘中的糯米角黍,里面的枣子和豆泥似乎浸满了饴糖蜂蜜,黏的人心底发甜。吴陵则最爱那碗羹汤和酥饼,大口吃完之后,满腹鲜香,回味无穷。 一顿饭吃的宾主尽欢,就连刘全这种崇尚节食养生的,也不由吃的有些涨腹。众人又沿着山边果园游荡了一番,工匠也被带了出来,若是想修建翻车,自可跟随他们一起回到县上。吃人嘴软,就算那俩个不太想费力整顿水利的县长,也不由应承了下来。而刘全更是打上了那种高大水车的主意,没想到梁峰也未拒绝,答应回头派人去汲县好好查看一番。 如此一来,梁府附近就连小县,都将铺设翻车,加强水利。只要不遭兵祸,想来两年之后,便能仓廪皆满。只这一点,便足够升迁的政绩了。 被如此款待一番,又指点了未来出路,谁人不满心欢喜?在送走诸人之后,唯有吴陵留了下来:“梁侯,如今两条陉道都在末将手中,可是兵力却略显不足了啊。” 少了八百兵额,始终吴陵心中一患。没人查探还好,若是真有人查起来,很容易出现纰漏。加之现在陉道之中正在修城,万一有人攻来,可如何是好? 梁峰正色道:“两条陉道,乃是拱卫此地安全的命脉,自当再征招一批人手。不如等到夏收之后,郭县令那边可以自给自足,你就从流民之中招募人丁,归到军中。” “如此甚好!”吴陵等得就是这句话,如今他也是梁府这条船上的人,没有梁峰的指使,还真不大好行动。 “不过陉道之险,还要慎重。若是吴将军不弃,我也可以派几个人过去,帮你训练兵将。不过有一点,这些兵士,一定要按饷发粮!”梁峰可不像看到关键的命脉因为克扣粮食落在敌人手中。这一点自然要好好强调。 “这个还请梁侯放心,末将一定好好镇守通道,绝不有失!”开什么玩笑,现在这道路可是兼负着商道的责任。梁府给他的红利也不算少,足够中饱私囊了,何必扣兵卒嘴里那点口粮? 见吴陵答应的痛快,梁峰也放下心来。只要能在军中安插一些人,这两条陉道,迟早会改姓为梁。而提高了防护能力,对于未来的大战也有十足用处。如此一来,周边四野算是安定了下来,只要有个两年的发展时间,便能换来足够安全富足的战略纵深。 只要有两年时间…… 第106章 骤雨 终于要出兵了!收到了兄长的来信, 司马腾兴奋的一跃而起。自从去岁离开洛阳, 他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消息。原本两人定计瓮中捉鳖, 谁料张方大肆洗掠京城之后,司马颖竟然有了提防。先派心腹把持殿中,又在返回邺城之前, 命大将石超率领五万兵卒把守洛阳十二道城门,逮捕并诛杀了与之作对的禁军将领。随后石超便统领中护军,留在王都震慑百官。 如此一来,洛阳城中就没了可以依靠的力量。就连不少王公大臣都纷纷赶赴邺城,向皇太弟请罪。 不过所幸, 之前的清洗并不彻底。在沉寂几月之后, 司马越就联络了右卫将军陈昣、殿中中郎将逯苞、成辅和长沙王故将上官巳, 暗自筹谋,准备起事。这个消息, 自然要先送到他这个亲弟弟手上。届时传檄天下, 他就能直接点兵出迎, 一起围剿成都王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情!只要此计能成, 他家兄长立刻能替代司马颖,挟天子以令诸侯。他的地位自然也能够水涨船高,混个王爵当当了吧? 兴奋的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司马腾稍稍冷静了下来,又坐回案边,匆匆写就了一封书信。仔细检查一遍,他传令道:“来人,把此信送去幽州,交予王彭祖!” 这个王彭祖,正是幽州都督王浚。此人也出自太原王氏,不过并非嫡系,而是原骠骑将军王沈的私生子。因父亲无嫡子,方才继承了博陵公爵位。随后步步迁升,盘踞幽州多年。 虽然就连其父都不喜此子,但是毕竟是太原王氏一脉,在王浑、王济父子相继过世之后,他便是太原王氏中最为位高权重的梁柱。而太原国在并州治下,自己这个并州刺史向来与太原王氏交好,跟他的关系自然也就亲密。 有了这么层关系,讨逆之事,也要跟王浚通一下消息。正巧王浚原先乃是贾后一党,幽州又地处司马颖腹背之地,故而成都王对其极为猜忌,还派了右司马和演赴任幽州刺史,想来是想借此遏制王浚。 如果得知消息,王浚说不好便会迎合自己,届时他们两人从并、幽出兵,数万大军兵临邺城,司马颖哪还有招架的机会?加上阿兄的安排,方才是万全之计! 如此算来,等入秋之后,便是出兵之时了! ※ “相国,只有云中、狼孟两地出现蝗灾,其他几地还算安稳……” 刘宣长长出了口气,这可比想象的要好太多了,若是成片田地遭灾,军粮可就供不上了。 “如此甚好。其他地方要好好看着,若是起了蝗灾,无论如何也要抢收些粮食。还有皮料,也可以趁米贱时稍稍卖些。” 如今粮食才是最关键的,亏得入关之后,匈奴人也开始自己耕种,否则光是这一道坎被人掐住,便动弹不得。不过现在手头的粮食还是嫌少,只能等到起事之后,从其他郡县抢夺了。若能养得十万大军,争夺天下也就有了资本。 “邺城那边情势如何了?”刘宣又问道。 心腹摇了摇头:“还是不得脱身。最近成都王晋皇太弟,愈发猜忌臣僚,左贤王不便外出,恐怕还要再等些时日。” 这司马小儿!刘宣白眉一挑:“顾不得那么多了。派人疏通一下孟黄门,看能否从他那里得来几句进言。” 孟黄门便是孟玖,乃是司马颖最为宠信的宦官。当初陷二陆身死,便有他的功劳。若是能得孟玖的一句进言,说不好刘渊便能从邺城平安出逃。若是这条路子也行不通,恐怕只有犯险私逃了。 可惜洛阳没有再闹起来,刘宣用指尖缓缓敲着桌案。若是司马诸王能够再次大乱,方才是他们起兵的最好时机。只看那些人,能忍耐司马颖到何时了…… ※ “营正!西边军田又收完了七十亩。”带着满头大汗,王隆一路小跑窜了过来。 他原名匐隆,不过前段日子全营羯人都要改汉姓,实在弄不清自己那族该叫什么,他便选了个顺眼的姓用了起来。这还真挺管用,连家里的婆娘看他都顺眼了几分,还说要早早生个娃,送去府上进学。 能不能进学,王隆半点也不在乎,但是家里的军田可是根本,丝毫不能怠慢。平日耕种时还能交给家里操持,等到夏收,他可就坐不住了。万一一场雨下来,好好粮食可就要遭了! 亏得郎主体谅,这些日子不再强令他们操练,而是把人全都派了出去,收割军田。法子也颇为讲究,不是各收各的,而是分队沿着田垄一路推过去。如此安排,很多兵士的军田未必能排在前面,干活的人就越发不敢怠慢,只能争抢每日多干一点,尽早收获自家的夏粮。 别人怎么想,王隆不清楚,但是这点子对他而言再好不过。他可是队正,军田本就多,凭他自己无论如何也抢收不完。这样百来人共同收割,不大会儿功夫就能把田地收的干干净净,怎能不让人欢喜! “休息一刻钟!”奕延直起身,抓起身上的褂衫,擦了把脸。 就算不是正午,天气也热的要命,浑身简直没有半点干爽的地方。大量汗水顺着胸口滑下,映得那身刚健肌理,犹若过了一层油一般。不过奕延并没有在乎身上的汗水,而是顺手揉了揉腰背。收粮不像平常操练,要低头弯腰,一天下来,浑身没有一处不痛,双手火辣辣起泡生茧,实在比操练还苦上几分。 不过包括他在内,全营上下没有半个人抱怨。他们收割的,都是自己和袍泽的田地,是实打实的军功私产。这可都是拼命换来的,能够养活一家老幼,妻儿父母的宝贝,谁会吝惜气力?所以就算催的再紧,下面也不会生出情绪。 众人挤在树下阴凉之处,喝水的喝水,喘气的喘气,就像耕了一天地的黄牛。谁料还没歇过劲儿来,奕延就再次站起身来,大声道:“继续干活,上午要收完这一百亩地!” 下午还有更多活计要干呢。兵士们不敢懈怠,纷纷起身向着远处的田地走去。奕延则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幸好,依旧是万里无云。只盼田地里的粮食全部收割之后,再变天气吧。 夏收一直持续了半个月,随后耕牛入田,开始犁地,抢种秋粮。像是掐准了时间,当新谷入仓,田地播种之后,就变了天气。一场骤雨随风而至。 梁峰身着单衫,坐在廊下,看着外面如幕大雨,轻轻舒了口气:“幸好收的及时。” 若是再晚几天,怕就没这样好的运气了。抬头看向一旁深了两个色号的青年,他笑道:“这次抢收,辛苦你们了。给部曲三天假期,稍事休息吧。” 奕延如今已经不是白肤,浑身上下都晒成了浅棕色肤色。唯有那双眸子,显得更蓝了一些。见到梁峰舒缓的笑容,长久的疲惫似乎也从他身上消失不见。仔细把那身影印在眸中,他才禀道:“有些人手上出了溃烂,姜医生说要上药。这些人,怕是要再休息两日。” “水泡没有及时处理吗?”梁峰挑了挑眉,突然问道,“你的手怎样?” “属下无事。” 梁峰可不信他那套:“让我看看。” 奕延只是迟疑了一下,便伸出了手掌。梁峰混不在意,抓住仔细检看。只见上面厚厚的粗茧之上,又生出了不少划痕和干泡,还有些血淤。所幸,没有更严重的损伤。 舒了口气,他道:“没事就行。那些受伤的,也要尽快治疗,如今天热,拖延不得。” 见那细细嫩嫩、纤瘦修长的手指从自己掌心滑开,奕延险些没回过神来。过了半晌,才点了点头。 空中,青色的闪电撕裂乌云,又有雷鸣轰轰而来。梁峰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微微皱眉道:“这雨,可别一下不停啊……” ※ 宫城之中,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有刀槍相交,亦有惊呼嘶喊。不过很快,这些声音都消弭不见。 一队穿着盔甲的兵士推开了宫殿大门,闯了进来。为首的那位快步走到了龙床之前:“陛下,臣来救驾了!” 缩在墙角,衣衫不整的中年男子结结巴巴问道:“司空,为何要救朕?” 没人伤他啊?明明是在睡觉,为何他们要闯进房中,说要救驾? 司马越的嘴角抽了一抽,不过早就习惯天子这副模样,他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敬之意,只是柔声道:“成都王作乱,废皇后,贬太子,祸乱纲纪。长此以往,天下危矣!故而臣才率兵前来,还请陛下御驾亲征,随臣等一起讨伐那逆臣贼子……” “亲征?”浑身一颤,那中年男子猛地摇起来头颅,“朕不要出征,你们自己打就好了。朕不去!” 箭到弦上,哪容再退?司马越也不管那位圣天子说些什么了,直起身形高声道:“来人,为陛下更衣!招三公百僚入殿议事!” 一群宦官宫女慌忙走上前去,为还没睡醒的天子更换冠冕。司马越看着那个不怎么情愿的男人,唇角露出了微微笑意。 只要有天子亲征,其他诸侯自然就要听命而行。有了大义,有了强军,他倒要看看,身在邺城的司马颖,要如何面对王师御驾! 第107章 亲征 当日, 洛阳城中戒严。百官上殿, 天子下诏东海王为大都督, 随驾亲征,讨伐逆臣成都王司马颖。 三日后,羊庶人被接出金墉城, 重新册立为后。同时下诏废除成都王皇嗣之位,复立司马覃为皇太子,大赦天下。 隔日,六军誓师完毕,天子御驾亲征。随扈百官几乎囊括了大半朝堂, 就连司徒王戎这样的大名士也在营中。一万人等浩浩荡荡驶出洛阳。同时出发的, 还有天子的征兵诏令。东海王司马越向各镇都督传令, 命其加入王师,共同讨逆。 不过接受此诏令的, 却只有并州刺史、东赢公司马腾和安南将军、高密王司马略, 这两人乃是司马越的亲弟弟, 也早就接到了密信。自然不会错过这次盛举动。 随着王师前进, 不断有援军赶赴投奔。短短几日,一万人的队伍变作十万,旌旗如林,军列成海,齐齐向着邺城而去。 天下为之震动! ※ “传令各郡县,沿途为大军提供粮秣。上党郡周边几条陉道均要加强兵力,保护粮道。”司马腾意气风发的下令。 这次,可是他亲帅部众驰援王师。光是名头,就足以让他分到大大的奖赏。前线亦传来消息,王师在十日之内便兵过十万,简直是大好兆头。多亏阿兄思量周全,方才能有如此威势! 这可是御驾亲征啊! 汉高祖曾亲征匈奴、英布;汉光武亦曾亲征隗嚣。然而大晋伊始,还未出现过真正六军齐出的场面。上次司马乂拉着御驾上来到乱军阵前,不也使得数万乱军溃散而逃吗?若是见了天子御驾,成都王哪里还敢冲阵?放下武器,缟素出迎才是唯一的选择! 更何况,除了御驾,还有自己和王浚的策应。就在前几日,他方才接到幽州发来的密信,前来替人消灾的和演,乃是成都王派去的刺客,旨在袭杀王浚。可惜不巧天公不作美,恰逢暴雨,让和演拉拢的乌桓单于临阵退却,反投了王浚。王浚便夺取先机,斩下和演的脑袋。 有了这次刺杀,王浚更是不会站在成都王那边。两人已经约定,跟随王师之后,从幽、并两面包抄邺城。王浚曾经分别嫁两女入鲜卑,这次攻邺,应该也能带数千鲜卑铁骑。虽然司马腾看不惯胡人异种,但是鲜卑人向来顺从,又地处幽州,而非他的并州。因此听到这消息,他并无生厌,反而沾沾自喜得了强援。 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处,只待他兵出太行,荡平翼州了! 随着司马腾的命令,并州也沸腾起来。恰好今年并无大灾,各郡县刚刚收获夏粮。兵强马壮,粮草齐备,大军从晋阳出发,向着白陉而去。 ※ “司马腾也发兵了?!”听到心腹传回的消息,刘宣大喜。这可是司马腾的兵马首次大举离开并州,让早就蠢蠢欲动的匈奴五部也有了可趁之机。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速速前往邺城,无论如何,也要带左贤王回来!告诉他,五部兵马整装待发,只待大单于归来!”刘宣立刻吩咐道。 司马家这些黄口小儿打得越是激烈,就越是他们的机会。等元海回来,登高一呼,匈奴立刻可以复国。届时挥兵太原、先吞并州,再下雍州。随后攻占上党,沿着太行八陉长驱直入,占领司、翼二州。整个中原腹地,便在五部掌中! 这可是历任匈奴大单于都未曾做到的壮举! 一想到将来的大匈奴国,刘宣就觉自己干瘦的身躯内,涌起了热血激流。只要刘渊能够回来,一切就都唾手可得! ※ “梁侯!洛阳又生出了乱子,据说陛下御驾亲征,讨伐成都王。东赢公接了诏令,领兵三万,正朝白陉而去,还让各郡县沿途纳粮啊!” 郭郊接到了将军府的命令之后,根本不敢怠慢,直奔梁府。高都可是在太行陉附近,一旦发生战乱,这里首当其冲。更何况还有纳粮!非但是高都,整个上党都要为大军提供粮草,守护后路。上党郡守乃是东赢公心腹,自然会把这事放在首要之位。万一催粮官来了,要如何应对才好? 梁峰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惊。去年年末,洛阳大乱才刚刚平息,怎么不到半年,就再起风波?而且这次居然连并州都牵扯在内。大军出征,粮草供应乃是首位,既然东赢公有令,各个郡县都要开仓。府库存粮,便是要用在这里。 第71节 而高都,这一年出入府库的粮草着实不少。虽然夏收已经补齐了出缺,还略有盈余,但是万一催粮官详查起来,总是让人心慌气短。更别提还有他瞒报的开荒田亩!郭郊哪还能坐得住,只得求助自家靠山。 听他这么一说,梁峰立刻明白过来,安抚道:“莫慌,大战在即,最重要的还是后路安稳。只要高都能缴上军粮,就不会有人追究。你先回去坐镇县府,把账册再核对几遍,按照报上的数字算出开荒所得。也莫等催粮官前来,直接派人把粮草送上郡府。如此这般,自能让郡守安心战事。” 郭郊顿时领会了梁峰的意思。东赢公最看重的就是此次大战,表现的越积极,就越能获得东赢公和郡守的好感,这样一来,他们自然也不会把心思放在他这个小县之上。反正这次打的是邺城,大军绝不会绕道太行陉,高都还是安全的很。 心中稍定,郭郊吁了口气:“如此便好!可是万一还有人要生事……” “东赢公率军出并,后方说不定会生出骚动。那些催粮官遇上山匪流寇也不奇怪。”梁峰的眼中露出一抹冷意。这可是他的地盘,如果真有人威胁到了高都的安全,他是不会看着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盟友毁于一旦的。个把心怀不轨的,直接派部曲沿途伏杀,嫁祸给周边的山匪就好。反正大军在外打仗,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这是说真有人针对高都,梁府部曲也不会坐视不管了?郭郊听到这话,只觉的背后寒毛直竖,没人比他了解梁府的兵威之盛,杀几个挑事的官吏,真是半点不费功夫。但是惊惧之余,他心底也生出了浓浓的感激。 这才是可以投效之人啊!就算出了什么事情,不会坐视他们遭殃,相反处处维护,同舟共济。这样的恩主,怎么能不让人甘冒奇险?! 咬了咬牙,郭郊立刻点头:“下官这就回去准备粮草。周边那几个小县,也会一一照拂,绝不生出乱子!” 梁峰等得就是这句话:“东野也辛苦了。只盼这次东赢公能大胜而归吧。” 其实东赢公能不能胜,梁峰完全不在乎。但是大军一旦离开并州,压制五部的力量就会减弱。到时候,刘宣老儿会不会起兵造反呢?如果匈奴反了,并州可就要大乱了!他需要的是两年时间积蓄力量,可是现在,连两月都还未到! 心中犹若擂鼓,送走了郭郊之后,梁峰立刻招来奕延,吩咐道:“你速去太行关,通知吴陵做好防备。两陉万万不容有失!再带两个伍过去,就说帮他训练军士,从旁辅助守关!” 眼见主公面色肃然,明白事情严峻,奕延立刻道:“属下明白!” “还有哨探都放出去,好好监视周边,尤其是匈奴左部方向。一有异动,立刻准备迎战!”梁峰此刻只能庆幸夏收已经结束,若是早个十天半月,可就太被动了。 如今梁府也算有粮有兵,多少能护住周遭。只盼司马腾的大军能早早归来。 ※ “奕营正!”见到奕延,吴陵赶紧快步迎上,“是梁侯派你前来的吗?” “正是。主公吩咐,让我通知吴将军严守两陉,还带了些几名兵士,助你操练新兵。” 听到奕延这么说,吴陵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几分:“还是梁侯想的周道。这次也亏得梁侯指点,让我在太行陉中又修了一城。报上去之后,东赢公大加称赞,还说要给我部添些粮草呢。” 也是赶巧了,刚刚修好那个只有几丈宽窄的小城,重新从流民中补齐兵员,就传来了大战的消息。吴陵连忙报上了建城之事,虽然大军不从太行陉出入,但是有这么个新关隘,也深得司马腾赞赏。因此也就没有派大将前来两陉布兵,只是命他坚守两陉,保护这两条重要通道。 如今梁府又送来了兵士,估计名为操练,实际也是帮忙守城的。多一人就多一分力,何况梁府这样的强兵。吴陵哪会推辞,干脆利落点头收下。 有了主公吩咐,奕延又怎会掉以轻心,继续道:“这些时日,还请吴将军注意两陉周遭的动向,一有异动,也可立刻通知梁府。” “多谢梁侯挂心。”虽然这个羯人为人冷峻,但是吴陵知晓他是梁丰手下大将,能派他前来,自然能见对方的关切之心。看来之前投靠梁府,确实是上佳之选。不过这次应该没有太大危险吧? 吴陵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此次乃是御驾亲征,梁侯也不必太过忧心。东赢公定会大胜而归!” ※ “成都王已逃,此战定能大胜!” 站在帅帐之中,司马越满面红光,大声说道。就在前两日,王师跨过了黄河,抵达魏郡荡阴县。只要越过面前荡水,再向北几十里,便是邺城! 一路上,王师途径河内、朝歌,挺近魏郡,丝毫未曾受到成都王的袭扰。大军都已兵临城下,还不见敌人的影子。这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成都王畏惧天子御驾,不敢应战啊! 而这个消息,又再次被处于邺城的内应确认。陈昣的两个弟弟陈匡和陈规早就潜入邺城,打探消息。如今来报,邺城内守军已经四散溃逃,成了一座空城!得此消息,怎能不让司马越欣喜若狂?! 帐中诸官闻讯也是一阵狂喜。他们大多是被强拉上战场的,如果能不战而胜,才是上上之选! 有人开口吹捧:“此乃天子之威!多亏大都督随驾兴兵,才能灭此逆贼!” 有人忧虑担心:“可是成都王若是逃了,又要如何是好?还是要尽快捉拿此贼,方才能定天下……” 还有些好大喜功之辈大声叫道:“还是当犒赏六军,庆功以贺!” 那些兵士赏不赏还是其次,他们这些随军的百官,才该加官进爵,大大封赏啊! 听着下面诸官议论,司马越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那便传令六军,准备大贺吧!” 有了这个好消息,兵将们自会士气高涨,届时邺城恐怕也不用打了,面对十万雄兵,自当开城献降!随后等他那两个弟弟率兵前来,重兵之下,还怕占据不了邺城? 消息飞快传了出去,果真,万人鼎沸,山呼万岁!还有比兵不血刃更顺利的大战吗?全军上下立刻开始埋火造饭,准备布置庆典。到时候怕是也有不少钱粮,不少官爵,等着他们信手而取。 然而庆功宴还未备好,只见远远天际,一队骑兵向着这边奔袭而来。那并非是几人,几十人,而是像滚滚黑潮,铺天盖地向着大营冲来。蹄声如雷,喊杀震天! “敌,敌袭!!”不知谁喊了出来,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大军,立刻乱了阵脚。没有人能够统帅这群刚刚组建的散兵游勇,也没有人能够站出来,指挥他们面对敌人。 只是一触,六军皆溃! 第108章 祸心 十万大军溃逃, 是个什么样子?司马越站在大帐之外, 只觉牙关咯咯发抖。目所能及, 漫山遍野皆是溃兵,丢盔弃甲,狼奔豕突。各地援军非但没有迎击成都王的大军, 相反争抢脱逃,冲散了原本就不堪一击的阵型。 “拦住!快派兵抵挡敌军!”又惊又惧,司马越终于厉声下令。 随着命令,拱卫天子的禁军迎了上去,勉力挡在了敌军铁骑之前。这里非但有天子御辇, 还有包括东海王在内的无数随扈大臣。哪怕是为了自己, 也要拼死抵挡一番! 然而这些常年养尊处优, 由勋戚子弟统领的禁军,根本挡不住来势汹汹的敌兵。势如破竹, 大军冲了上来, 越来越多的侍卫坠于马下, 而那些目露凶光的敌兵依旧步步紧逼。 “大都督, 右军退走了!”又一个噩耗传来。 司马越只觉脑中嗡嗡作响。陈昣逃了?他手下的右军才是禁军主力,若是连他都逃了,还有谁能抵挡眼前大军? “上官将军的残部也退了!”一个心腹匆匆上前,“大都督,这里怕是守不住了!” “退!速退!”司马越再也不管其他,翻身上马。 “可是,御辇呢……”那心腹有些迟疑,望向不远处金光闪闪的巨大车架。 为了彰显帝王之威,天子需乘金根车,备六马,随五色安车,金鍐镂锡,黄屋左纛。整座御辇宛若一座金灿灿的小山,威严无二,也醒目异常。 若是带着御辇退兵,恐怕走不出半里,就要被敌军缀上。可是不带……难不成要弃陛下不顾?! 司马越面目狰狞,大声道:“成都王安敢冒犯陛下?!先退,等点齐兵马,再来救驾!” 连半分迟疑都无,在一众心腹的掩护下,司马越抛弃了御辇,向外逃去。 所有能够领兵的,都四散溃逃。剩下的那些兵卒更是不堪一击。很快,御辇周遭的人墙仪仗溃散了,箭矢穿过黄盖,向着御座而来! “啊!”端坐车上,身穿衮冕的天子惊呼一声。呆愣愣的看着手臂之上摇晃不已的长羽,钻心之痛随之传来。 他中箭了。 “护驾……谁来护驾……”后知后觉,那迟钝的天子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御驾之前,已经没了拱卫的亲军。 然而这微弱的喊声并未传出去。相反,更多箭矢笃笃钉在了宽大无比,富丽堂皇的车辇之上。 几步之遥,喊杀愈发响亮。尽忠的兵卒已经倒在了敌人的兵锋之下,变成了一具具残缺不全的尸首,横死御前。又中了两箭,血流不止,天子再也无法忍耐,缩起了身形,想要把自己藏在御辇之中。冕冠撞落一旁,衮衣也沾满血迹,然而那如蝗箭雨,却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 “陛下!”有人从旁跃上了御辇,展开衣袖,用自己的身躯挡住了天子。“陛下莫慌,贼人不可越臣而伤陛下!” 此人,正是侍中嵇绍,乃是嵇康之子。前些日子,还曾被司马颖贬为庶人,也是亲征之际,才官复原职。 “嵇侍中……”天子似乎说了些什么,然而杀喊之中,任谁也听不分明。 很快,箭雨消失不见,似乎永无至歇的杀喊声也静了下来。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在耳旁炸响:“陛下在此!” 身中数矢,奄奄一息的嵇绍被拖了起来,一人已经举起了手中刀刃。 天子像是突然惊醒了一遍,也不顾身上伤痛,大声道:“忠臣也,勿杀!” 然而那杀红了眼的兵卒只是冷笑一声:“奉太弟令,惟不犯陛下一人!” 随着这话,那人手起刀落,斩下了嵇绍的脑袋。 一蓬热血高高飞起,溅在了天子身上。他就像骇到一般,身形一歪,栽下车去。 ※ 邺城宫殿之中,一身着华服的俊朗男子抚掌大笑:“东海小儿,也敢与孤较量?!” 此人,正是邺城之主,成都王司马颖。身为武帝之子,他也继承了父亲“姿容甚伟”的好样貌,身材高大,容貌出众。早些年,他也曾任贤用能,名气如日中天。不过大权在手之后,他同样跟那自己的父亲一样,迅速奢靡骄横起来。 这些时日,他可被御驾亲征吓得够呛,听到司马越大军溃败的消息,怎能不喜出望外?还是自己思虑周详!若是听信那群胆小鼠辈的进言,放弃邺城,逃亡他处,恐怕早就一无所有了。而现在,他依旧是皇太弟、大晋宰相,是这场北征的唯一赢家! “天子可还安好?”大笑过后,司马颖想起了更重要的事情。获胜虽然好,但是御驾亲征,自己却率兵杀了天子,岂不是要落下千古罪名?身为皇太弟,就算想要继位,也该禅让或是等他那个傻哥哥病死老死才行。兵戎而亡,显然不在选择范围。 下面臣僚立刻答道:“天子无事,只是受了些伤。” 司马颖立刻长舒一口气:“如此便好。嗯,先让天子御驾停在石将军营中吧。等配齐卤簿仪仗,再迎天子入城!” 身为臣子,绝不能“俘虏”天子。之前他力排众议,下令出兵,用的就是救天子于乱臣之手的说法。如今自然也要迎天子入邺,方才妥当。 而这次迎来天子之后,就该准备继位仪式了。司马颖如今下定了决心,不再跟那个傻哥哥耗费时间。无论如何,他都要尽快当上皇帝才行! 一条条命令,立时传了下去。费尽无数心机,勉强齐备的天子法驾,浩浩荡荡进入了邺都。 ※ “你说什么?六军溃败,天子入了邺城?” 好不容易率领大军出了白陉,正准备跟阿兄汇合,却听到了这么个消息。司马腾不由勃然大怒:“不是说有十万大军吗,怎会如此快便败了?!我兄长现在何处?” 下面斥候道:“溃兵太乱,东海王似乎直接回到了封地……” 听说司马越回了东海国,司马腾简直气的都说不出话了。过了半晌,他才怒道:“成都王这个贼子!速速命大军北上,攻打邺城。我要与王彭祖共伐贼逆!” 是了,只要能夺回天子,铲除成都王,这次出兵便不会白费。就算阿兄败了,还有他手下三万精兵,和王浚的数万步骑。刚刚大战一场,想来成都王的兵力也该有所损耗。此时不打,更待何时?万一那个逆臣真的篡位,事情可就麻烦了! 听从号令,司马腾的大军加快了行军速度,朝着邺城攻去! 司马颖这时还在继位的美梦之中。先大赦,再改元,随后又斩了身为投降派的安东王。此后邺城上下噤若寒蝉,无人敢对他的举动妄执一词。然而刚刚南郊祭天之后,司马腾和王浚两军来袭的消息就传到了他耳中。 这下,邺城再次大哗。天子亲征只是名头响亮,而东赢公和幽州都督的兵马,可是实打实的强军啊!尤其是王浚手下的那些鲜卑骑兵,莫说是晋军,就连匈奴骑兵见到,怕也要避之不及。要是让他们打过来,可如何是好? 无奈之下,司马颖只得再派三路兵马,拦截两人。 ※ “大军来袭,这可如何是好?!诸君可有献策?”一个面白无须的男子在房中踱来踱去,对身侧诸人问道。 他正是成都王最为宠信的宦官孟玖。前几日还在为成都王继位操心费力,谁料几天之后,便是邺城告危。这样的大起大落,任谁都承受不了,更何况他一个阉人。 和旁人不同,他的荣华富贵,紧紧系在成都王一人身上。若是成都王称帝,他就是天子身畔第一红人;而若是成都王败北,他也要随着对方流亡逃窜。这样天上地下的境遇,怎能不让他心急如焚。只得招来麾下幕僚,商量看如何是好。 不过,就连孟玖自己也知道,想要靠这些幕僚,怕是没戏。能够投靠他这个阉宦的,必定不是什么有才华有能力的名士。而那些鬼蜮伎俩,未必能对战局起到什么影响。 然而出乎意料,一个年轻男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东赢公身处并州,不论出兵还是运粮,都要途径上党。若是能派人偷偷潜入上党郡城,袭杀郡守,夺取白陉。就算不能击溃东赢公,也能让他立刻回援……” “咦?”孟玖双眼一亮,扭头问道,“你叫什么?” 那男子见孟玖来了兴趣,赶忙上前一步,跪地道:“小子李朗李仲明。先前为孟将军僚属,后来投入府中。” 孟将军,自然是指孟玖那个死在了洛阳之战的弟弟孟超。想到亡弟,孟玖脸上划过一抹恨色,就算阴陷陆机兄弟身死,也换不回他那宝贝弟弟的性命。 第72节 不过只是片刻,他脸上的狰狞之色便退了下去,走到李朗身侧,俯身问道:“这法子不错,只是上党向来为天下险。又如何杀郡守,夺关隘呢?” “小子乃是上党人士,家中有兄弟在郡城为吏。只要派一队勇悍兵将,定能出其不意,攻入郡府!随后再以郡守之名,开关入城,自然能轻易改换城头,断了东赢公后路!”李朗心跳砰砰,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勇兵悍将?孟玖双眼一亮,突然想起了另一档子事。那个匈奴都尉刘渊,之前也说自己年迈体弱,想要返回并州故里,还给他送了不少金银,让他在成都王面前美言几句。正巧匈奴五部不是在并州吗?如果趁这机会,让匈奴人派出些兵马,协助夺取上党郡城,岂不是两全其美? 哈哈一笑,孟玖拍了怕李朗的肩头:“此计甚妙,我这就去禀明主上。李宾客,此次可是你建功立业的良机了啊!” 被这阉人拍在肩头,李朗激动的浑身发颤,跪倒在地:“必不负主上重托!”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的背景里涉及两人,一个是嵇绍。在嵇绍被杀之后,惠帝嚎哭不止,司马颖想要为他更衣,以便第二天入城,他却不愿脱掉衣裳,并说出了:“此嵇侍中血,勿去。”的名句。从此“嵇侍中血”就成了忠臣之血的代名词,嵇绍本人也位列《晋书·忠义传》第一人。 但是嵇绍这人,本质上还是很矛盾的。因为他的父亲嵇康死于司马昭刀下。司马王朝的所有帝王,应该都是他的杀父仇人的血脉。与他相同遭遇的,还有一位,名叫王裒。其父王仪同样是被司马昭杀害,他不臣西晋,三徵七辟皆不就,被称为孝子典范。 可以说王裒选择了孝,而嵇绍这个曹魏公主所生的孩子,却选择了忠于司马一氏。估计这跟嵇康的托孤也不无关系,嵇绍从小便是被他父亲的好友山涛抚养长大的,成年后便在他的举荐下为官。赵王造反,升任他为侍中,后来惠帝复位,他仍任侍中。齐王再反,他同样尽忠恪守,直谏齐王。可以说从始至终恪守着一个臣子,而且是忠臣的本分。 也许这里,也有嵇康名句的作用吧:“内不愧心,外不负俗,交不为利,仕不谋禄,鉴乎古今,涤情荡欲,何忧于人间之委曲?” 另一个人,则是被司马颖杀害的安东王的侄子,司马睿。因为安东王司马繇被无辜杀害,司马睿心中大恐,漏夜逃出了邺城,返回自己的封地琅琊国。后来投入东海王阵营,被派去管理江南。这人,便是之后的东晋第一位皇帝晋元帝,也是“王与马,共天下”的来源。 第109章 夺关 十几匹快马行在路上, 走得并非官道, 而是通往滏口陉的近道。这里也是翼州通往并州的咽喉要道, 曾经魏武帝还在此迎战袁绍之子袁尚,以少败多。故而,滏口陉便成了魏国重镇, 设临水县拱卫此陉。 不过毕竟是两州交界。位于翼州的入口,由司马颖掌控;位于并州的出口,就只能落在司马腾手中了。所以并州大军才没有选这条陉道出兵,而司马颖也无法从这里攻击上党腹地。但是大军不能走,几匹马还是可以通行的, 尤其是这队人马里, 还有一个是上党郡吏的兄弟。 “李宾客, 你确能通过此陉吗?”马背上,一人大声问道。 “定然能!”李朗的骑术不大好, 如此纵马而行, 实在不敢放开了说话。 这一路上, 又要骑马疾行, 又要翻山越岭,对于他来说实在是个苦差事。但是李朗半点没有畏惧。这可是他一年来寻到的最好机会了! 自从被王汶赶出雅集之后,李朗在并州就没了进身之地。于是听从母亲安排,转投成都王司马颖,并且顺利进入了其最为宠信的部将孟超府中。孟超可是孟玖的弟弟,放在汉末,就是阉宦子弟。不过这点李朗并不放在眼里。当年魏武同样是阉宦子弟,跟随魏武的梁家,不也跟他相仿吗? 所以李朗一直尽心想要攀上这颗大树。只是时运不好,攻打洛阳之时,孟超竟然战死沙场。无奈之下,李朗就转投了孟玖本人。在孟府这大半年,他从未找到出头时机,孟玖又不像孟超,能有什么军功战功,所以李朗就只能勉强做个清客,混口饭吃。谁料正当他心灰意冷时,突然有如此一个良机。 派兵伏杀郡守,夺关断送大军后路。这个计策,简直是神来之笔!连他自己都钦佩自己当时那灵光一闪的急智。而且更妙的是,只要助他身旁这位严曹掾夺取郡府,对方就是新一任的上党郡守,而他,也就成了郡守身边最能说的上话的臣僚。不再是宾客,不再是小吏,而是实实在在的心腹佐官。这怎能不让人欣喜若狂?! 也正因此,李朗拼上了十足气力。这个关隘,定能顺利通过! 听李朗答得如此失礼,严籍皱了皱眉。他是不怎么喜欢这个阉宦家出来的清客,不过这个计策倒是不差。因此当听到此计之后,成都王立刻拍案,命他前去上党接任郡守。反正天子就在成都王手里,发出的任何命令都可以说成是天子诏令,只要能夺下关隘,他便是名正言顺的郡守了。 如此一来,他岂不是比那个刺杀不成,反倒逼反了王浚的和演要强上太多?唇角挑起一个倨傲的弧度,严籍用力夹了夹马腹,继续策马,向着并州前去。 ※ “成都王要夺上党,想从五部借兵?”听到心腹禀报,刘宣只觉一阵快意涌上心头。这简直是求都求不来好事,那个司马小儿竟然自己送上门了?! 看来司马腾和王浚带给司马颖的压力着实不小。这点子也不算大错,但是借兵匈奴?哈哈,若是他们能占了上党,切断司马腾后路,直接起兵,任谁还能挡住匈奴铁骑?! “相国,要借兵吗?”心腹问道。 “自然要借!”刘宣立刻道,“派五百精锐,前往潞城,接应成都王来使。” 上党现在正处于战时戒严,派几千人,立刻会引来对方警惕。而数百则能隐蔽形迹,轻松潜入郡府潞城。反正有内应,攻打太守府,夺占关隘,用不了多少人。 “可是,左贤王尚在邺城……”心腹有些犹豫。就这么夺了关,万一邺城那边反水,要如何是好? “这个无需担心。既然消息是元海送来的,他定有后招。只要先隐忍一二,派人占据关隘,届时不论进退,都由我们说了算!” 孰轻孰重刘宣分的清楚明白。若是没有成都王夺上党郡府的计划,他们这些匈奴人是无论如何进不了潞城的,更无法染指包括壶关在内的军事重镇。只要把城夺下了,随时都能增兵,这些花上数年也未必能破的城池,就能轻轻松松落在了五部手中。而上党又是挺近司、翼、幽三州的兵家要道。夺了上党,就等于强秦胜了长平一战,不论是洛阳还是邺城,都唾手可得! 看来上天真是站在他们这边的!就连刘宣都在心中默默念了个佛号。既然晋为无道,就让有能之士来占这天下吧! ※ 打着回乡探亲的旗号,李朗一行人有惊无险的通过关隘,潜入了并州。留下严籍等人接应匈奴援兵,李朗自己先回到了家中。 “朗儿!你怎么回来了?成都王败了吗?!”看到儿子孤身归来,梁淑心中一惊。就算是她这样的内宅妇人,也听说了东赢公带兵出境的消息。难不成这次御驾亲征,真的剿灭了成都王? “娘亲放心,这次孩儿回来,正是为了成都王大计!”李朗一脸得色,把自己的计划说给了母亲。 听李朗把夺关的计划原原本本说了个清楚,梁淑只觉两眼放光:“朗儿出外一年,果真经了历练!这招围魏救赵,用得极好!” 只要杀了郡守,锁闭白陉,东赢公就不得不挥兵来救,自然便解了邺城之围。如此一来,只要成都王能够击溃王浚统领的幽州兵马,就能彻底清扫逆党,登上九五之位。而用此计牵制东赢公兵马的李朗,自然也能得到新任天子的褒奖,名列朝堂! 我家朗儿果真要比那病秧子强上太多!不过梁淑不是个鲁莽的人,压住心底激动,她又道:“此计虽妙,但是等东赢公回援,郡城怕是要首当其冲,遭大军反扑。届时要是守不住,朗儿你岂不成了替罪羔羊?” 这也是值得警惕之事,太行陉道足有八条,而并州占据的,就有三条之多。就算白陉落在成都王手中,还有太行陉和轵关陉在东赢公手中。若是大军改道两陉,冲了回来,岂不要反攻郡城?东赢公对于这根刺在背心的锋芒,怕也不会那么仁善。 “娘亲莫怕,这次夺关,可是有匈奴五部援手。只要有五部精兵,又何惧东赢公的疲师!”李朗倒是答得干脆。 梁淑一听,更加惊讶:“还要借兵匈奴?这……这会否不妥?” 就算外嫁,梁淑也是正经的梁家女郎,熟知家祖生平。匈奴可不像看起来那么乖巧,万一反了,岂不更糟? “这个无需担忧。”李朗的神情愈发得意,“匈奴的左部都督刘元海,尚且被成都王扣在邺城。只要刘元海不归,匈奴人哪敢造反?” 这也是孟玖想出的主意。反正刘渊想回并州,何不趁这机会,让他办些事情?办的好了,成都王自有赏赐。办不好,也有他这个质子扣在身边,使得五部不敢妄动。如此一来,环环相扣,岂不是天衣无缝? 听到儿子如此说,梁淑方才舒了口气:“如此甚好。我这就招旭儿回府,细细安排此事!” 几日之后,严籍终于等到了刘宣派来的精兵。眼见只有五百骑,严籍皱起了眉头:“北部都尉只派了你们来?” 他们可是要夺关的,怎能如此儿戏?! 为首那个圆脸汉子笑眯眯道:“严曹掾还请宽心,这些都是都尉身边的干将,里应外合,足能攻下郡府了。” 严籍将信将疑,不过已经耽搁数日了,再不夺城,怕就晚了。只得一咬牙:“那便随我进城吧!” 那圆脸汉子却摇了摇头:“进城人不能多,五十人足以。其他这些人,怕是还要守在几个关隘旁,等到夺城之后,立刻斩杀统领后路的军司马、校尉,关闭白陉通路,方才稳妥。” 听那汉子说的明白,严籍仔细想了想,便点头道:“如此也好。” 控制郡城和后军才是关键所在,若是无法做到这一点,恐怕会生出乱子。反正是刺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守,也用不了多少人。 见严籍应了下来,那圆脸汉子立刻道:“事不宜迟,还请严曹掾早作安排。” 当日,这群人就在李府车队的掩护下潜入了郡城。夜幕降临后,太守府响起了刀兵之声,包括郡守在内的十余官吏死于刀下。第二日,太守府发出命令,派遣数支兵马前往壶口、白陉。到了第三日,白陉的通道缓缓关闭,切断了司马腾大军的后路。 站在已经洗清了血污的庭院中,严籍满意颔首:“多亏仲明之功,方能顺利拿下潞城。如此一来,只要严守白陉,便能使东赢公自顾不暇了。” 让长兄偷偷开了太守府大门,荡平了曾经效忠的郡守。李朗没有丝毫愧疚之意,反而满面荣光,躬身道:“多亏严府君统兵有方,才能获此战绩。” 他已经不叫曹掾,而是改口府君。这声称呼,听得严籍心满意足,甚至都不在乎对方那个阉宦门人的出身了。短短几日间,只能用马到功成形容。有了太守印信,骗开了城门,诱杀几个校尉,简直易如反掌。而且这股清扫只在统军的将领中进行,忠于司马腾的,不是被杀就是被囚,剩下那些低级校官立刻见风使舵,投在他门下。可以说如今城中的守备,已经牢牢控制在了他的掌心。 不过只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若能使上党一郡归心成都王,才能安然无忧。”在肃清城池之后,严籍立刻打起了当地豪强的注意。李家门户还是太低,上不得台面。若是能笼络一批士族投向成都王,才能迅速安定上党一郡,让他的地位更加稳固。 听到严籍所说,李朗犹豫了一下,开口道:“下官倒是知晓一人,曾推拒东赢公征辟,亦有佛子之名,还与太原王氏交往甚密……” 严籍顿时来了兴趣:“上党还有如此人物?是哪家才俊?” “正是下官的表兄梁子熙。”李朗的唇角微不可查的抖了一抖,“此人名望,当属上党之首,梁府又在高都附近。如若招得他投入府君门下,说不定还能借道攻打太行陉。” 唯有攻下太行陉、轵关陉两陉,郡城才算固若金汤。这一点,严籍心中再清楚不过。不过若是这个梁子熙真能投靠自己,怕是李朗早就说出来了。哪会等到他问起,才提及此事。严籍久经官场,怎能不知其中蹊跷? “连东赢公的征辟都不就,他真的能投我?”严籍反问道。 “这个……我那表兄为人清傲,不屑世事。确实未必肯到郡府为官。不过如此紧要之时,尚且不就征辟,未尝不能兴兵去讨……”李朗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点阴毒,“如此一来,非但杀鸡儆猴,也能顺道让那股匈奴骑兵,试试太行陉的根底。” 这次,严籍才真是惊讶了。意味深长的看了面前这个年轻人一眼,他缓缓道:“仲明此计,也未尝不可。那就派人去问问,看那梁子熙肯不肯到郡府来了……” ※ 一个月了,风平浪静的一个月。 非但身旁的两陉,就连整个上党,都安静的要命。明明司马腾已经离开了并州,五部却没有丝毫动作,就像绵羊一般,乖顺的蜷缩在自己的领地中。 然而面对这样平静的局面,梁峰心中没有丝毫轻松感。他的消息渠道已经算是颇为灵通了,但是这场乱战,依旧复杂的让他无法见到全貌。据说亲征的队伍败了,有些败兵已经退回了洛阳;据说司马腾并未回军,已经跟成都王打了起来;据说幽州也出兵了,兵力还不知多少。 各种各样的消息交错,让人目不暇接。而他所处的地位,实在不足以观看这盘大棋的全貌。只能凭着猜测,与段钦推演当今局面。 “若是幽州出兵,恐怕邺城不保。”段钦眉头紧皱,“王浚嫁女鲜卑段氏、宇文氏,能轻易借到鲜卑兵马。那可是匈奴人都不敢招惹的强军,成都王胜算着实不大。” “借兵鲜卑,实乃蠢事一桩。有此先例,恐怕其他人也要借兵异族。并州腹地,还有匈奴五部,若是也被成都王拖了进来,怕是才要省出大乱。”梁峰可没忘记“五胡乱华”这个词语。有了鲜卑,匈奴还会远吗? “成都王会用匈奴?”段钦只觉悚然一惊,不过仔细想来,却不无可能。若真如此,东赢公出兵之事,可就糟糕透顶。已梁府如今的实力,实在不足以抵挡数万匈奴铁骑啊! 梁峰轻叹一声:“只愿东赢公能尽快回返并州吧……” 可惜,他的期盼并未实现。相反,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来访,打破了这份虚伪的平静。 只见面前那位自称是太守府掾属的男子,端坐在席上,堆起笑道:“府君听闻梁郎大才,求贤于野,特辟君为录事史。还望梁郎前往郡城,全了府君若渴之情。” 梁峰眉峰一皱,这个征辟,来的太过古怪!录事史是实打实的官缺,但是比起东赢公的将军府掾,还是差了不少。上党郡太守可是司马腾的心腹,他怎么可能用这样卑官,来求曾经拒绝自己上司的贤才呢?这不是羞辱司马腾吗?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只是一瞬,梁峰便醒悟过来。郡城有变! 第110章 应辟 眼尾扫过身旁坐着的段钦, 只见对方也眉峰高耸, 暗自摇头示意。梁峰立刻知道, 自己所料不错。 若是潞城平安,此时太守关注的只会是东赢公的大军动向,哪会想出这么个恶心人的征辟来?而若是潞城有变, 变从何来?又为何要征辟他到太守府? 只是电光石火之间,梁峰面上就浮出了浅浅笑容:“未曾想能得府君赏识,区区不才,愿做一试。” 这话一出口,对面那人明显一愣, 像是没料到他会答应。不过很快, 他就醒过神来, 咳了一声:“未曾想梁郎会应下,实乃府君之幸!” 哪有前来征辟, 却不希望他应下的道理?梁峰轻叹一声:“实在是之前多病, 又是将军府来辟, 某不愿离乡。如今能得府君赏识, 自当效命。” 这话说的,既有些不愿离开上党,到晋阳为官的意思;又有些因为不喜欢东赢公,所以才拒而不就的暗示。奉命前来征辟的,乃是严籍的心腹,自然一心为主上谋事。听到这话,他心中不由一喜,难不成此人与司马腾有怨,才不愿到将军府任职?若是如此,岂不是正好转投成都王? 不过心中虽然这么想,他却不会直接说出口,而是面带笑容道:“如此,在下也不愧府君之托了。不知梁录事何时动身?” “明日可好?孙掾一路辛苦,也当歇上一日。等明日,我便于君同上潞城。”梁峰似乎并不在乎对方的催促,温文答道。 没想到他会如此配合,孙掾哪会拒绝?开开心心被人请了出去。等人走了,一旁急上火的段钦立刻道:“主公,此事有诈啊!如今正是战时,太守无论如何也不会突然起了征辟之念。更何况他身为东赢公心腹,又怎会冒然以录事史之职相聘?怕是太守府生变,主公此去,岂不危险?!” 梁峰抬手打断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太守府可能生变,我才必须要去。上党乃并州门户,又处在东赢公大军后路。若是生变,恐怕会影响前方战局。一旦潞城失陷,位于太行陉周遭的梁府和高都也就不得安宁。我自然要去探个明白!” 段钦没料到主公会想的如此明白。可是身为幕僚,有些话却不得不说:“若是乱起,十有八九与大战有关,更牵扯州郡存亡大事。主公孤身一人,实在太险!” “待在府中就能避过了?”梁峰一哂,“左右不过是个险字。与其坐守,不如先攻!” 正是因为知道危险,才必须要去。只看来人神态,就知这个征辟并非唯一选择。如果不去,非但会落人口实,还要深陷被动局面。就算能保住梁府和高都,又能如何?上党郡若失,万事皆休! 第73节 这下,段钦也说不出话了。他深知自家主公虽然容貌昳丽,脾性却刚硬果敢,就如其棋路,喜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同样,太守府那边并非直接发兵,而是派人来辟,显示也是力有未逮,透着几分虚弱之相。因此应下太守的征辟,前往潞城,确实是个以攻代守的法子。若是能解决这次乱象,不论大战谁胜谁负,对于梁府而言,都不算坏事。 见段钦犹疑起来,梁峰又道:“思若可是忘了之前的推演?” 段钦一点就透:“主公可是说成都王借兵匈奴一事?” “正是如此。若是太守府之变,也有匈奴插手,就更加不容轻忽了。”梁峰的面色凝沉了下来。若只是五部起兵还好,直接让匈奴拿下上党,才是谁都无法承受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点可能,他也要彻底将其碾灭才行。 话已至此,段钦实在无法再劝,只得道:“若是如此,主公还当多带些人马,以防不测。” “带的太多,恐怕会让对方生疑。我会带上伯远和五十精锐前去。入城巷战的话,这些人足能以一当百。剩下的,便要拜托思若你了。” 部曲中一直进行特种训练的,就有三十多人,有奕延领队,再偷偷带上些火药,应该足够保护他的安全。比起来,他倒是更担心梁府和附近两陉的安危。 段钦敛袖正拜:“主公放心,府中自有我看护!” ※ 隔日,梁府车队便收拾齐整,准备出发。 当看到梁峰的随行人员时,孙掾不由吃了一惊:“咦?梁录事身边怎地净是羯胡?” 用胡人不算奇怪,但是怎么用的如此多,连身旁侍候的,都是个形貌古怪的羯人男子。 梁峰微微一笑:“他们都是虔信之人,我用的惯了,还请孙掾勿怪。” 听他这么一说,孙掾立刻明白过来。恐怕也是这人崇佛,才爱用胡人吧?难怪会跟东赢公生出芥蒂。据他所知,东赢公可是十分厌恶胡人的。心中更加安定,孙掾大模大样的上了牛车,其后还跟着梁府的五辆大车。 就数量而言,是多了些。不过就任嘛,总要多带些钱粮衣物,也是难免。而且这么多车,才带了五十人,看起来也是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更是让孙掾大大安心。 后面,梁峰在奕延的搀扶下上了车。一坐上车,奕延立刻拿出了随身带着的水囊,轻手轻脚倒出了一碗药汤:“主公,先喝药。” 接过晕车药,梁峰笑笑:“你倒是跟绿竹学了不少。” 这是句调笑,奕延面上却没什么笑模样:“主公都能担心一个婢子,为何不爱惜自己呢?” 这次郡城之行,梁峰坚决不带绿竹,而是把贴身侍候的任务塞给了奕延。绿竹固然伤心不已,奕延也实在开心不起来。会让主公这么做的,定然只有一个原因。此行太险! 能考虑周全,不愿让侍女涉嫌,偏偏自己闯了进来。要知道,绿竹的身体怕都比主公强些啊! 因此,就算深知此行重要,也不得不率队护卫,奕延心中仍旧不甘的要命,也紧张的如同一把绷紧的弓弦。 一口气喝完药,梁峰才笑笑摇头:“若我不去,还怎么探查敌情?放松些,你这样可不像一个贴身侍奉的亲随。” 这杀气简直都能外溢了,哪里像是个伺候人的? “主公!”奕延气得只想调转车头,把人拖回去。然而看到榻上那人闲肆悠哉的模样,心底的无名火却弱了些。 这真的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就算是他,知道有险,也不会如此安泰然自若。主公是铁了心要闯虎穴,而把自己安排在身边,就是把性命交托在在他手中。这可不是玩笑,而是真正的以身犯险。若是不能装成一个普通亲随,又如何保护主公呢? 吸了口气,奕延压下了心底那些不安,矮了矮身:“主……郎主,打散发髻再睡吧。” 他跟着梁峰出行的次数也不少了,自然晓得对方的习惯。听到奕延改了称呼,梁峰微微一笑,伏在了榻上,任对方轻柔的解开了发髻。 “等会儿还能绑起来吗?”眼都没睁,梁峰问道。 奕延看着那人乌发披散的模样,只觉心乱了一拍,低声道:“小的会束发。” “倒是可以试试你的手艺。一边候着吧。”梁峰把身子靠里挪了挪,蜷在了榻上。 几句话,似乎轻轻巧巧便改了两人的关系。看着那纤瘦身影。奕延垂下了双目,拿起一旁的香炉,勾进了一勺安神香料,放在了榻前的小桌之上。 香气缓缓弥漫开来,把两人笼罩其中。 ※ “你说什么,梁丰应下了征辟?” 报信之人可比孙掾回来的快多了。听到这个消息,严籍惊讶无比。那人竟然真的应辟了?不就将军府,反而就了他这个上党太守? 怀疑的目光望向了一旁侍立的李朗,严籍问道:“李门下,这事怎地跟你说的不大一样?” 李朗也惊讶的要命,那个眼高于顶的表兄,怎么可能轻轻松松就答应了太守府的征辟呢?他不是该傲然拒绝,然而自己就能鼓动严籍,去征讨梁府吗? 愣了片刻,李朗突然道:“怕是他想使什么鬼蜮伎俩!” 严籍冷哼一声:“他又能使什么伎俩呢?” “这……这……怕是要等他来了,才能知晓……”李朗结结巴巴答道。 看来此子跟那个梁子熙确实关系不慕,不能尽信其言了。厌烦的皱了皱眉,严籍道:“反正此子的名气不是假的,既然来了,若肯投效我,也是件好事。若是不能,再做处置吧。” 听他这么说,李朗顿时慌了神。若是梁丰那小子真的投靠了严太守,他又要如何是好?一想到上次雅集之事,李朗的心就揪了起来。不行,恐怕还要跟娘亲商量一下才行! 下了衙,李朗不敢耽搁,径自向着太守府后院走去。 因为这次夺城,他一家人都搬进了太守府。一是害怕外面出什么乱子,二也是要向严籍献上人质,表示忠心。梁淑倒是胆大的很,二话不说就带着李朗的妻儿搬了进来。事情紧要,她自然分得清轻重。 这两天,外面兵荒马乱,梁淑却在太守府待得十分安逸,甚至还有那么点自豪之意。事情办的越是顺利,儿子的地位就越是稳妥,怎能不让她欢喜。 然而当听李朗说起,梁丰会到郡府任职时。梁淑藏在心头的怒火立刻腾了起来:“我那好侄儿,怕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太守府已经改头换面!朗儿,见面之时,才是除去他的良机!你一定要趁他大惊失色之际,让严太守知道此子绝不可信!如此一来,方才顺手推舟,灭口了事!如今你才是府君身边的心腹,这点绝对不容有失!” 听母亲这么说,李朗方才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娘亲说的是!孩儿也是如此想的!” 果真还是要干脆些才行。李朗心中暗自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这次一定要解决这根心头之刺! 第111章 惑人 按道理说, 从梁府到潞城最多只需三日, 然而车队却足足走了四天。每天日头还未落山, 就要选地方扎营,日上三竿才会拔营开路,不紧不慢的走完一天。时不时还要停下来熬药造饭, 简直不像赶路,而是踏青郊游一般。亏得附近没什么匪患,否则这队车马被贼人抢个干净,也不奇怪。 不过孙掾实在不好说什么。士族子弟嘛,讲究衣食住行的, 简直数不胜数。比起动不动就设几十里步障的高门阀阅, 这点派场, 已经是相当俭省了。更别说人家还是真的有恙在身。 一路上,孙掾只见过这位新任的梁录事几面。虽然每次对方都温雅有礼, 但是那惨白的面色, 刺鼻的药味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弭。面对这副让人垂怜的病容, 他哪里还敢催促赶路?而且深知自家太守的喜好, 孙掾还真觉得,这位同僚怕是会成为太守面前的红人,就更不会故意找些麻烦了。 就这么一路慢吞吞的跋涉,第五日清晨,车队方才来到了潞城。打着府君的旗号,几辆大车根本没受到盘查,就这么大大方方进入了太守府。 下来牛车,孙掾深深吁了口气。这一路也够折腾的,不过好在能够复命。来到那挂着竹帘的牛车前,他笑道:“梁录事,随我一起面见太守吧。” “蓬头垢面,不好见尊者。还请孙掾先去禀报,容在下收拾一二。”车厢里的答话声显得有些虚弱,不过颇为有礼,让人不好拒绝。 孙掾哑然失笑:“无妨,梁录事自可慢慢更衣,府君宽宏,不会见怪。” 这种名声在外的美人,在乎容貌也不奇怪,他又怎会拂了对方的请求呢?着人把车队带去安置客人的偏院,孙掾便向着前衙走去。 “主公,太守府的防备不弱,一路上设了三处哨岗,都是好手。”扶着梁峰走下了牛车,奕延低声禀道。 “嗯,我看到了。斥候回来了吗?”梁峰问道。 “回来了。白陉封关了。” 这些天之所以走得慢,就是要让斥候先行。现在消息传了回来,局面果真不怎么美好。太守府重兵把守,白陉关隘封闭,不用说,定然是大军后路出了问题。看来这次入的虎穴,还真有猛虎盘踞。 “回头留意一下,看看太守府有没有匈奴人。”半倚在奕延身上,梁峰踏进了房中。拖延出这一天半时间也不是没有代价的,车子走得慢,晕车的症状也就越发明显。亏得有姜达的晕车药顶着,否则他能不能站住还是一说。 “主公,你身体不适。不如明天再见那个太守?”看着身侧人那副模样,奕延心痛的厉害。反正见王汶那种高门子弟都能等第二日,让太守等等应该也没什么关系。 “那怎么行?取衣衫来,替我更衣。”在席上坐定,梁峰喘了口气,命令道。 这可不是平常的口吻,经过几天磨合,奕延的反应已经跟上来了,立刻低头:“郎主要穿平日的缣丝袍吗?” “取那件卷云纹锦袍好了。”不论穿黑还是穿白,都不太适合今日的场面。不如选一件俏色衣袍,更容易突出这张脸的特色。梁峰这几天可没白跟孙掾套话,至少知道太守是为标准的士人,而且对容貌相当在乎。 奕延微微滞了一下,就低头道:“小的这就去取。” 不多时,洗漱用的水和衣服都取来了。先仔细擦干净了手脸,梁峰站起身,让奕延为他更衣。这是一件淡蓝色衣衫,其上绣出浅浅云纹,袖口和衣襟则是更深的卷云纹路,袖子宽大,衣摆飘逸,看起来极为淡雅。 用这样一件衣衫,一点点裹住了素白里衣,再用宽带束住窄窄腰身,带上加玉钩,挂囊,服杂佩。玉佩琳琅,触之锵锵。 一袭衣衫,遮去了憔悴病容,让那无双容色又柔美几分。梁峰展袖一笑:“这颜色,可还妥当?” 奕延头垂的极低:“郎主穿什么都好看。” 这夸奖跟没说差不多,不过梁峰也不指望这小子的审美,笑笑便跪坐在了地上。奕延赶忙上前一步,拿起玉梳,轻轻挽起了那头乌发。他的手指虽然粗糙生茧,但是动作极为灵活,几下就盘起了那头青丝,丝毫没有扯痛半点。 发髻盘好,用纚巾仔细包裹,再着小冠。冠上插的横笄为剑型,长而锐,显得头冠越发的轻小,别有一番味道。 “手艺倒是不错。”梁峰满意颔首,伸出了一只手臂。奕延微微躬身,扶着那只细弱手腕,帮他站了起来。 早已入秋,天气并不很热,但是奕延的手烫的几乎出汗,比起自己的体温,掌中那只手更是像是玉雕一般,冰清可人。 然而并没停留太久,梁峰已经抽回了手,径自向外走去。奕延怔忪片刻,举步紧紧跟了上去。 ※ “那个梁子熙,果然如传闻一般吗?”严籍已经见到了孙掾,首先确认的,自然是这个。 “确如传闻!”孙掾立刻点头,“非但姿容过人,而且温雅有礼,风致翩翩。” “难怪能得太原王氏赏识。”严籍不由叹道。就算太原王氏是站在司马腾这边的,他要承认,人家的眼光高绝,并非什么俗人都能入目的。 “不过为何不先来见我?”想到这里,严籍不由皱了皱眉。 “梁录事身体孱弱,怕是病容不雅,才要更衣修容。” 这话听起来就顺耳多了。严籍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接受。一旁李朗看在眼里,不由更加恨的牙痒。这个梁子熙,每到面见贵人的时候,就要使尽心机!他以为这些伎俩到哪儿都能派上用场吗?哼!这次夺城可是事关生死,怕是那张俊脸,也不顶用了! 比预料的时间还短些,还未到半个时辰,下人便来通禀梁录事求见。严籍立刻精神一振:“招他进来。” 随着传讯,一袭浅淡丽色,飘入眼帘。严籍不由微微张嘴,坐直了身形。只见来人着一身月白锦袍,云纹舒展,衣袍博大,步态轻飘宛若驾云而至。宽带勒出纤腰,盈盈不堪一握,杂佩叮当作响,恰似翠鸟轻鸣。然而一切,都不若那张脸,来得让人神魂颠倒。 这便是那个名满晋阳的梁子熙了!啊呀,真是无愧其名啊! 就算有孙掾提醒,严籍还是险险失态。这样标致的美人,就连邺城中都不多见! 严籍看的出神,李朗却恨得只想咬牙。怎么这个病秧子比之前雅集还要出色了?他原本不是只有一张脸能看吗?这身姿形态,是怎么练出来的?! 不行,要先下手为强了! 李朗也不顾失仪,上前一步道:“大兄,这位便是现今的上党郡守,严府君。” 没错,他姓严。就算消息再闭塞,也该知道原本的上党郡守姓江才是。 看着那位身着华服,颇有些倨傲气息的严太守,以及站在他身旁,面容都扭曲了的表弟。梁峰哪还能猜不出郡府中发生了什么? 容色丝毫未变,他微微躬身道:“敢问严府君,可是成都王派来上党的?” 严籍悚然一惊,抬头瞪向孙掾。对方连连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说漏过。心中不由大奇,严籍问道:“你怎知此事?” “并不难猜。”梁峰微微一笑,“若非成都王入上党,下官怕是不会应辟。” “什么?难不成你跟东赢公有什么宿怨?”严籍立刻兴奋了起来,开口问道。 “并无宿怨,只是若想天下太平,还当逢皇太弟为尊才是。”梁峰侃侃而答。 第74节 没想他真是来投靠自己的,严籍兴奋连连招手:“未曾想上党还有如此英杰,子熙快来,与我详谈一二。” 梁峰一笑,也不推拒,上前坐在了严籍身旁,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起来。 李朗傻愣愣站在一旁,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这人是怎么知道他们是成都王派来的?又怎么会想投靠成都王?这时还谈何陷害?简直是亲手把对方送上了高位!脑中一阵晕眩,李朗只想就这么昏过去才好。 严籍心中想的却跟李朗截然相反。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俊美青年都会微笑颔首,偶尔还会附和两句,正中痒处。不笑就让人神魂颠倒,更何况如此柔顺模样?只是片刻,严籍都快忘了身旁这些俗人,眼中只剩下这么个让人心动的尤物。 然而只说了不多时,那人柳眉一颦,抬手微微掩口,咳了一声。这下,严籍才反应过来:“子熙可是旅途劳顿?怪我失了礼数,劳你倾谈。” 梁峰放下手,摇头道:“都是下官体弱。当初在仲明府中服散出了问题,才落下病根,怪不得府君。” 在李朗家落下病来?严籍目光一横,瞪向身旁的李朗。这样一个妙人,你还频频在我耳边进些谗言?!难不成是嫉妒子熙的容貌才华? 被这么一瞪,李朗浑身都僵了。不过好在严籍只是瞪了他一眼,就转过头,柔声安慰道:“既然如此,自当好好养身。子熙无需介怀,明日我再在府中设宴,为你洗尘吧。” 梁峰微微俯身,优雅致谢,旋即便起身告退。可能是身体太过虚弱,快要走到门口时,他脚下竟然晃了一晃,还没等严籍反应过来,一旁边伸出了一只手,稳稳扶住了对方。 严籍这才发现,梁丰身旁还站着一个身穿仆从服饰的男子。那似乎是个羯胡,身材比一般兵士还要高大英挺,本该十分醒目,却不知为何,现在才让人发现。那个仆从没有看身旁任何人,只是谦卑的伸出手,小心翼翼的扶着身旁的主人。身体微倾,动作轻柔,似乎竭尽所有,想为对方多献出一点力气。 只是一闪,两道身影就走出了门去。严籍眨了眨眼睛,心中突然涌起无限期冀。打发了无关人等,他招过孙掾,附耳问道:“那位梁郎,没有带贴身婢女吗?” 第112章 谬之 这一问, 着实有些古怪。孙掾咳了一声:“是没带。下官还曾问过, 梁录事说惯用羯胡伺候, 都是些虔信之人。” “虔信之人啊……”严籍若有所思的捋了捋短须,“那他身边那个年轻羯人,一直随侧左右吗?” “寸步不离。就连路上也一直待在牛车中, 贴身伺候。”孙掾突然想起了自家上官那点古怪的喜好,连忙补了句,“梁录事一路都散发卧榻,不愿挑帘。夜里搭营,那亲随也是睡在帐边的。” “真的么!”严籍双眼都亮了起来。只带一名羯奴, 还同起同卧, 说是信佛, 他真个不信。而若是另一种可能……只是想想那个羸弱俊美的男子散发躺在榻上的样子,就让他心痒难耐。 不过就算再怎么情热, 严籍也知道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勉强压住了心中躁动, 他咳了一声:“明日设宴, 不用叫太多人, 有三五个识趣的就好。子熙体弱,最好也别走的太远,宴席便设在后堂,找些才艺出众的伎人,再备些好酒好菜……” 听着这一样样安排,孙掾哪还不知话里的意思,连忙陪笑道:“下官省得,定会安排的天衣无缝!” “什么天衣无缝!”严籍装模作样的斥了一句,“梁郎乃是名满并州的人物,还当以礼相待才是。对了,你下去也问问李宾客,看他那兄长喜好什么……” 这话说得颇为含混,不过孙掾一听便懂,领命退了下去。 眼见身边没了闲杂人等,严籍方才长长舒了口气。十余日辛苦谋划,好不容易打下了郡城,终于可以放松些心神。若是能得贤良,又有美入帐,才是最好不过! ※ 本来就累得可以,又勉强端着架子撑了老半天,梁峰只觉得自己腿都要软了。多亏奕延这个可靠的人肉拐杖,才没当众出丑。 好不容易回到暂居的偏院,进了屋,他也顾不得仪态了,直接四仰八叉躺在了榻上。 “主公!”奕延吓了一跳,快步上前,想要扶他。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只是太累,让我歇歇就好。” 听到那随意口吻,奕延悬在嗓子眼的心才落回原处。想了想,他走到放着茶壶的小案旁,斟了杯茶水,走了过来。 “主公,喝口水润润喉。” 梁峰确实也有些渴了,刚想翻身爬起来,一只手臂已经扶在了肩头,轻柔的助他坐起身来。 明明两边使力,奕延手中的茶盏却晃都没晃,见到这幕,梁峰笑着摇了摇头:“你这一心两用的本事,用来伺候人真是可惜了。” 伺候主公,怎会可惜?不过这话太过轻佻,奕延嘴唇动了动,便吞回了肚里。 喝了满满一杯水,梁峰才觉得魂儿重新回到了肚里。舒了口气,他问道:“探查的如何了?” “厅堂内外,共有八个匈奴人。指尖生茧,双腿略弯,很可能出身精骑。”奕延刚刚可没闲着,已经偷偷观察过太守府中的护卫。结果堪忧,看来有不少匈奴人守在严太守身侧。 “只是八个。”梁峰沉吟一下,摇了摇头,“怎么说也是太守府,想攻下来绝对不止这些人手。他们很可能只是保护,或者说看守严籍的人。肯定还有其他人藏在别处。” 只是看到李朗,梁峰就已经猜到了事情原委。没记错的话,李朗还有一个亲哥哥,就在太守府为吏。如果偷偷带匈奴人潜进太守府,自然能轻而易举除掉司马腾的心腹。没了太守,这个冒牌货也就能掌控郡府,以及周边那些关隘了。 法子是挺取巧,不过招来匈奴人,简直愚不可及。难道他们能保证这些匈奴人唯命是从吗?要是反客为主,上党失手要算在谁头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情! “不能再拖下去了。”思索片刻,梁峰就道。 郡城被攻占,怕已经有十来天了。也就意味着粮道断了十来天。就算司马腾能从周边征粮,军心也要开始动荡。谁能忍受自己的老巢被人占了? 只要司马腾挥师回援,太行陉和轵关陉就成了回到并州的最近通道。司马腾要借道,旁人难道就不会打这两陉的主意了吗? 不论是匈奴发兵攻占两陉,还是派出大军在两陉附近设伏,都是梁峰无法承受的事情。战火一旦燃起,高都附近立刻就会大乱。辛辛苦苦垦出的田地,将再次变的荒芜,而那些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流民,也要继续流亡逃窜。失去了这片战略纵深,梁府也别想保全。 更何况司马腾大军若是损失惨重,匈奴立刻会反。这种牵一发动全局的事情,可是屡见不鲜。 因此,最好的办法只有尽快解决这场小规模兵变。杀掉成都王派来的新太守,同时夺回被抢占的城池,打通白陉。只有如此,才能让司马腾的大军安安稳稳从原路返回,拱卫并州一地的安全! 不过想要做成这些,难度着实不小。 梁峰扭头看向奕延。经过几天刻意的调教,他身上的煞气弱了不少,看起来只像个普通亲随,没了那种锋锐味道。加之过于年轻,任谁都想不到,他会是一个实力强悍的战将。不过这也是梁峰想要的结果。 他开口道:“以一敌八,你能胜吗?” 主公很少如此严肃的发问,因此奕延答得也十分认真:“普通兵士不再话下,但是匈奴精兵,还需趁其不备。” “很好。今晚派几个身手利落的,先打探一下府内情况。明日赴宴之时,我会想个法子,给你创造机会,除掉那几个匈奴精兵。这些人一死,严太守被劫持,郡府立刻就会生乱。其他人趁乱干掉潜伏着的匈奴精兵,夺取郡城!” 这计划不可谓不险,却是最可能奏效的方案。劫持人质,围点打援,梁峰见得多了,自然晓得其中的关键所在。 “可是如此一来,主公便要涉险!”奕延可不能接受这样安排。要以一敌八,他自然无暇保证主公的安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梁峰一哂,“这次要救的,可不是我,而是梁府上下。” “定然还有别的法子……” 奕延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梁峰眉头一皱:“奕延,你要抗命吗?” 他没叫“伯远”。听到这一声呵斥,奕延立刻闭上了嘴巴,双膝跪倒在梁峰面前。这是服从,也是致歉,更是恳求。虽然一句话都没出口,但是那个匍匐在地上的动作,已经表达了一切。 梁峰不由苦笑。他以前不是没带过这样的兵,甚至他自己都是这样的人。不能忍受别人背负危险,不能放弃战友和同伴。如果计划威胁到了其他人的生命安全,就会不停的质问,行不行,应该不应该。可是此一时彼一时,若是不能尽快解决僵局,威胁的可是一郡,乃至数州百姓的安全。在这几万、几十万条人命面前,丁点危险,又算得了什么? 轻轻俯身,他拍了拍奕延的肩头:“伯远,放心,你那些招式不都还是我教的吗?自保之力,我还是有的。只要能解决那些匈奴精兵,一切就能迎刃而解。” 他的语气里,依旧有着不容抗拒的东西。奕延咬紧了牙关,无法动弹。他想变得更强,强大到没有任何人能胁迫,威逼面前这人身处险境。现在还不行,远远不行…… 过了半晌,他终于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句话:“属下遵命。” ※ 李朗晕乎乎的走出了正堂。又一次,他败的一塌糊涂,在对方甚至都没多看他一眼的情况下,惨遭落败。 难道一张脸就真的这么重要?难道世人都只在乎长相容貌,不关心其他了吗?是他献的计策啊!是他助成都王攻下上党的啊!为什么到头来,却让那个梁子熙占去了便宜! 这让他如何能甘心?! 胸中,各种各样的恶念翻腾,李朗简直都想仗剑杀回去,直接了断那个病秧子的性命。可是他不敢,这毕竟是太守府。难道要再去问娘亲吗?不过是一个跳梁小丑,他怎么就没法解决此人呢…… 正胡思乱想着,身后突然有个人唤他:“李宾客,请留步。” 李朗条件反射似得停了下来。他不能不停下。太守府里这么叫他的,他一个也不能得罪。 孙掾笑着赶了上来:“幸好你还没走远。有一事,我想请教一下。” 李朗扯了扯嘴角,挤出了些笑容:“孙掾请讲。” “嗯……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就是你那表兄,他家中可有妻妾?” 听到这话,李朗不明所以的皱了皱眉:“大兄正妻早逝,一直未曾续弦。” 孙掾眼睛一亮:“那良妾呢?” “似乎也无……”李朗渐渐清醒了过来,难道这是想与梁子熙结亲?这怎么行!他话锋一转,“其实我那大兄,极为寡欲,大病之后也身体欠佳,恐怕不能立刻续娶……” “不不,不是这个。”孙掾笑着打断了他,“只是府君爱他甚重,想打听清楚。” 啊?李朗愣了一下,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不成,严太守嗜好南风?!这到也不是非常稀奇的事情。自曹魏以来,南风就颇为盛行,据传魏明帝好着妇人饰,与大司马之子曹肇关系甚密,寝止恒同,戏赌衣物。上行下效,高门之中也不乏此事。只是没想到,严太守竟然会把注意打倒梁丰身上! 等等,这岂不是一个绝好机会?醒过神来,李朗尴尬笑笑,半遮半掩的说道:“我那大兄,自幼就不喜妇人。与太原王氏交好,也少不得出入王府,同榻而眠。严太守俊雅非常,又身为成都王心腹,大兄自然当敬重有加。”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清楚明白得很。孙掾抚掌大笑:“如此便好!” 是啊,如此便好。李朗心中升起一股窃喜。他那大兄确实不贪恋女色,但是同样,也没听说过他嗜好男色。如果严太守真的追求与他,不论是被迫屈从,还是怒而反目,都能折损他的地位,甚至大大激怒严太守。如此一来,还愁找不到法子发落他吗? 看着孙掾远去的背影,李朗轻轻舒了口气。这事,就不用告诉娘亲了吧?端看明日设宴,那人要如何狼狈不堪,丢尽脸面! 第113章 弄巧 当晚, 偌大的太守府里, 出现了几条并不容易发现的身影。刚刚经过一场巨变, 府衙之中稍显空荡,连衙役都未配齐。倒是有几个颇为警醒的军汉绕着府衙巡查,尤其是大牢附近, 更是守的滴水不漏。 不过再怎么严密的巡查,他们也未发现那些窥探的身影。天还未亮,探子们就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偏院之中。 “看守府衙的,至少有三十五人,皆是匈奴精兵。以前衙、牢房和后宅布兵最多。”简易的地形图已经画了出来, 奕延跪在床榻边, 低声禀道。 看着图上几个红圈, 梁峰点了点头:“届时分组行事,每一小队解决一处, 牢房多派几人, 一定要救出被俘的将校佐官。” 虽然夺城抢关杀了不少人, 但是严籍也没彻底做绝。那些在军中担任要职的高门子弟, 大多被关押在了府衙的大牢里。把这些人杀了,就要与并州豪门结怨。还不如留着,等到东赢公败北,他们自然会审时度势,投靠过来。 因此,大牢的守备也就愈发严格。对于梁峰而言,救出这些人,才是反攻乱党,夺取城池的关键。 手指向后滑去,梁峰又问道:“后宅呢?住的是什么人?” “似乎不是太守亲眷,而是投效之人的眷属。”奕延答道。 “人质吗?”梁峰微微皱了下眉,看来严籍也不能保证那些见风使舵的骑墙派能够效忠,所以才会请他们的家眷入住太守府,作为人质看押。 不伤妇孺是他的为人准则,但是那些看守的匈奴兵一定要清除干净。思索了片刻,梁峰才道:“还是把清缴放在首位,多带些弩过去,见机行事。” 这就是不用太在意人质性命的意思了。不过话说回来,如果那些守卫知道发生了叛乱,恐怕也不会在一群没用的肉盾上浪费时间。突围才是首要目的。 “除了这些地方,其他点也要牢牢守住,别放走一个人。”详详细细布置完毕,梁峰舒了口气。太守府里的匈奴兵跟自己带来的队伍人数相仿,这就大大减低了攻克的难度。只要控制那个新任太守,一切就能尽在掌握。 “属下明白。”奕延用力颔首。主公的布置干脆利落,连细节都考虑入微,就算是他也挑不出毛病。只待宴席召开,就能依计行事了。 安排好一切,梁峰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你去吧。我再休息片刻。”今天他的任务也颇重,战略布局花费了不少精力,还是要休息片刻才行。 奕延没有做声,轻轻拿起了地图,看着主公再次躺回榻上,才悄然无声的退了出去。 ※ 严籍一大早就爬了起来,实在是心猿意马,折磨的他无心睡眠。这次来并州,乃是轻骑夺关,肯定是带不成行李的,因此他的衣衫首饰都是到了并州之后才置办的。现在看来,还是太过简素。就那几件衣衫挑了又挑,他终于选出一件勉强过得去眼的,仔细熏香,又对镜傅粉,修须画眉。 好不容易把自己打扮的光彩照人,也就到了摆宴的时候。定了定神,严籍迈步向着隔壁走去。 第75节 这次设宴,定在了后堂。也就是他现在暂住的地方。厅堂距离卧房只有一墙之隔,若是能讨得佳人欢心,便能同起同居,方便的很。 来到厅堂,严籍又仔细检查了宴席的布置,方才落座,吩咐道:“去请梁录事赴宴。” 主人到来,宾客入座,一旁的乐伎便开始奏曲。这些都前任太守豢养的家伎,容色出众,技艺非凡,然而严籍却无心观赏歌舞,对那些心腹的恭维也待理不理。边漫不经心的饮酒,边向门口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通禀,今日主宾到来。 精神一震,严籍立刻坐直了身形:“快请他进来!” 在仆役的引领下,梁峰漫步走进了厅堂。当见到主座上那人时,就连他都忍不住顿了下足。这打扮,简直太瞎眼了! 只见严籍身穿一件绯色锦袍,上面绣满了团纹,华丽的就忒么跟后世的嫁衣差不多。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专门描了眉。平心而论,身为成都王心腹,严籍的容貌并不算差,但是这么一装扮,就跟开了屏的孔雀似的,状似很美,实则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光腚,不忍细睹。 嘴角微微一抽,梁峰拱手行礼道:“下官来迟了,还请府君勿怪。” 与昨日不同,今日这人换了件黛色单袍,纹样极简,色又浓深,就算不是脂肪粉,也衬得那张玉容俊美无暇。严籍只觉得心都砰砰跳了起来,故作矜持的咳了一声,他道:“子熙何必客气。来来,今日便与我并榻而坐吧。” 此时饮宴,多设小榻。高约六寸,三尺见方,可供一人或两人端坐其上。尺寸大些,可供多人共坐的,称为连榻,为宾客所用。若是遇到贵宾,可设独榻,以示尊重。然而也有极为亲密的待客方法,就是把客人的独榻放在主人的座位边,并榻连席。 问题是,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级别的待遇?总觉得严籍今天的态度有些古怪,不过梁峰面上并无任何异状,洒脱一笑:“多谢府君。” 挨得近了,计划也更容易实施。梁峰怎会推却?大大方方走到了严籍身边,他在那张小榻上跪坐下来。刚刚坐定,一股浓烈的熏香味道就飘了过来,像是有人打翻了香料瓶似得。也亏得梁峰久经历炼,才没直接咳嗽起来。严籍已经殷勤的亲自举起了酒壶,为他斟上了一杯薄酒:“子熙定要尝尝,这可是上党佳酿,醇而绵软,极为可口。” 梁峰犹豫了一下:“下官久病未愈,不善饮酒……” “啊!那便饮些酪浆好了。”严籍根本都没劝酒,体贴的招来侍婢,为梁峰奉上热乎乎的酪浆。 不一会儿,梁峰面前的小案上就摆上了各色佳肴,美味饮品。歌舞翩翩而起,诸人谈笑风生,简直不像是官面上的接风宴,而像是纯粹的饮酒作乐了。 刚刚打下郡城,还处于战备状态,就这么玩乐起来?梁峰肚里的猜疑越来越重,虽然这派场跟他的计划并不冲突。但是出人意料,总归让人放不下心。抿了口酪浆,他微笑问道:“今日宴丰,人却略少。下官惶恐,不会误了府衙正事吧?” 严籍哈哈一笑:“子熙过虑了。在座都是我身边亲信,这宴只为子熙而设,又怎会找那些俗人?” 讶然挑了挑眉,梁峰拱手道:“未曾想府君如此郑重,下官愧不敢当。” 严籍伸手就按在了对方细瘦的手腕上,轻轻一压:“子熙若喜,也不枉此番安排。” 梁峰不动神色的放下手,然而对方的手却没有立刻离开,顺势在他腕上一滑。这一下,可就不是什么正经动作了。梁峰只觉牙根一酸,突然醒过神来。难怪自己觉得处处都别扭的厉害,这哪是接风宴?分明是标准的泡妞派对啊! 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当妹把,梁峰只觉得荒唐的厉害。不过仔细想想,就这么张脸,碰上几个基佬垂涎,还真不算什么小概率事件。只是没想到,凑巧在这里碰上。 不适只是一瞬,梁峰立刻反应过来,这似乎是个可以反相利用的情况。若无其事的,他端起杯盏,再次饮了一口。 看着对方不动声色的模样,严籍只觉一阵狂喜,起身道:“鼓瑟。” 说着,他起身来到大厅正中,翩然起舞。这也是宴席之中的一个常备环节,称做“以舞相属”。主人率先离座,舞上一曲,再邀宾客相随。这种交际舞有相当严苛的礼仪规范,若是违反了规矩,便是失礼。同样,跳得好,也能增加宾主关系,体现个人的魅力和风度。因此魏晋时分,极为盛行。 严籍显然也是各中好手。只见他合袖拱手,拂袖折身,宽大袍袖宛若漫天飞虹,飒飒招展。既不失刚健,又儒雅旷达,配合着鼓乐,显得极为悦目。边跳,严籍边看向台上端坐的那位玉人。这一舞下来,定能让那人为之倾心。 很快,严籍的独舞就到了尽头。伸手向着梁峰一躬,他邀请对方相属。 这是礼仪,若是对方不从,立刻就会拂了主人的兴致。乃是会让人嫉恨终生的失礼行为。同样,也是拒绝爱慕的最明显表现。 然而那人并未拒绝,遥遥举起了衣袖,他踏着轻盈的步伐,来到场中。两手相触,同时转身。梁峰接过了严籍的邀请,也跳了起来。 此刻,严籍作为主人,应该归位观赏。然而他却有些发怔,目不转睛看着那翩翩起舞的身影。那人的技巧并不算很好,有些舞步不知是气力不足,还是不熟步伐,跳得有些生涩。不过他的身姿犹若迎风弱柳,大袖招展,皓腕微露,只是简简单单的舞蹈,也让人挪不开眼来。可称风华绝代。 那个李朗果真未曾说错。严籍头重脚轻的摸回了席上,只觉心都快蹦出腔子。余光微挪,他看到了角落里低头躬身的卑微羯人,不由冷冷一笑。就算身体强健,膂力过人又如何?一个奴仆,能比得上他这样风度翩翩的高门子弟吗? 只是片刻走神,严籍又转头欣赏起了舞乐。不一会儿,场中那人也跳完了自己的舞曲,继续邀了一人,完成交接,便回了席间。 “快,与子熙上茶!”严籍连忙吩咐道。 梁峰接过侍女递上的帕子,轻轻擦了一擦,又举起茶盏,润了润喉。可能是跳的劳累,那白玉似得面颊上,浮起了一团红云,又增几分艳色。严籍只觉得心驰动荡,哪里还能忍住,长臂一伸,揽住了对方的纤腰,在那人耳边低喃道:“有美一人,适我愿兮。” 这是《郑风·野有蔓草》中的两句,乃是诉说邂逅佳人的求爱词句。场中不断有人起舞,乐声更是大作,几乎掩住了两人的身形声音。这一刻,严籍满心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尝一尝眼前滑腻纤细的颈子。不论那人是拒还是不拒! 一双明亮黑眸望了过来,那人似笑非笑的挑起了唇角:“我应辟前来,太守因何辱我?” 颈中一凉,一把小巧的匕首抵住了脖颈。刀尖微陷,一抹殷红顺着咽喉滚落。 第114章 袭杀 梁峰的声音不大, 但也不小, 更何况那明晃晃的匕首和颈间的血迹。旁边侍女惊叫出声, 慌乱退开,属舞的官吏们才发现主座上的变故。一时间,众人哗然, 连乐声都嘎然而至。 谁能料到会出现如此状况?! 严籍自然也没想到。匕首抵在喉间,刺的他咽喉生痛,还有些濡湿凉意,不知是不是流出了血来。心头又慌又恐,他结结巴巴道:“我, 我只是心悦于你, 并无轻薄之意啊!” “心悦?”梁峰冷哼一声, “东赢公都奉我为座上宾。来投你,却只能以色侍人?竖子尔敢!” 这一问一答, 顿时让屋中众人都明白了过来。莫不是严太守心急火燎想要轻薄佳人, 却没料到对方性子太烈, 起了争执?这下可尴尬了! 孙掾满头大汗, 连忙下榻道:“梁录事莫要冲动!府君他真的并无坏心,只是受人蒙蔽。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对,对。我只是一时糊涂!”严籍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推卸责任,“都是李朗那个奸人误我……” 听到了屋内动静,守卫厅堂内外的护卫也冲了进来,看到这副景象,立刻有人想要上前救人。孙掾连忙伸手去拦:“莫要刺激到梁郎,都是误会……” 有人拦,有人劝,有人求,场面一片混乱。被这些人干扰,那几个匈奴精兵也不由迟疑了起来,搞不清状况。 梁峰却没有理会这些闲杂人等。轻轻一提,他反扭住那只轻薄腰际的手臂,在对方哎呦的呼痛声中,慢慢站起身来。一只穿着白素足衣的纤足,踩在了面前的矮几上。 “误会?我看未必!”说着,他一脚踢翻了矮几,杯倒盘覆,稀里哗啦摔了满地。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踢翻的桌案吸引,这时,一道黑影从屋角一跃而起,向着身边的匈奴人扑去! ※ 一派舞乐欢声中,奕延头颅低垂,双拳紧攥。他听不到那些雅乐,也看不进那些轻舞,唯有耳中嗡嗡作响,似乎浑身血液都冲入了脑中。 这跟事先商量的,并不一样!没有起身敬酒,没有摔杯为号,更没有抽身事外。主公就这么登上了主座,与那贼子并榻而坐! 奕延从来都知道,主公长得极好,会让世人痴醉,让高门折节,让所有与之相交的人,都发自内心的喜爱。然而他不知道,还有人会用如此的目光来审视他,会用如此的动作来轻薄他,在这高堂之上,众人面前! 他怎么敢!! 杀意和恨意交织,让奕延不得不垂下头颅,掩饰胸中怒火。他不是看不到席上那人警告的眼神,更不是猜不到曲意逢迎背后的含义。可是他依旧无法忍受!那团毒炽心火炙烤着五脏,也烧融了理智,让他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那贼子不配!不配!!他怎配与主公并榻而坐?!怎配与主公谈笑风声?!怎配与主公以舞相属!! 怒火并未因台上骤变稍减分毫,当听到严籍说出那句“心悦于你”时,奕延只觉脑中紧紧绷着的那根弦,啪的一声断成了几段。 是了。他不能甘心,亦不能容忍。因为他心悦主公! 冲上脑海的想法,一下扯断了奕延的自持。哗啦一声,几案翻倒,杯爵倾覆。就像听到了信号的猛虎,奕延窜了起来,向着离自己最近的匈奴兵士扑去! 短刀刺入血肉,血腥涌入鼻翼。只是后心一刀,那匈奴人就浑身一颤,没了气息。然而奕延身形未停,染血的短匕又向另一人挥去。颈项、下体、前胸……他的动作从未有如此迅猛,更包含了数种常人难敌的格杀动作,宛若虎入羊群! 最后那刀许是刺的太狠,硌在了肋骨之上。咔的一声,刀刃断成了两截,然而奕延猿臂一伸,抓起一柄长刀,挥斩而下! 斗大头颅滚了出去,撞在了一旁佐官足下。 这一连串刺杀发生的太快,兔起鹘落,只是一瞬,四人便已毙命。那官吏口中嗬嗬两下,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血腥味冲上鼻端,有人发了疯似得尖叫了起来! 直到这时,剩下的四个匈奴人才反应了过来。这不是儿戏,是真正的袭杀!不愧是军中精锐,那四人立刻动身,三人向着奕延冲来,剩下一人,则反身朝主座而去。只要擒住了挟持太守的主谋,这个羯奴还不束手就擒?! 然而那人足下刚刚冲了两步,身体猛然一震,仰面向前倒去。这下冲的太过,直接扑倒在了严籍足下,他吓得浑身都哆嗦了一下,定睛方才看到一根从背心贯入的弩矢。鲜血已经顺着短短箭杆,泊泊流下,染湿了他足下精美的华毯。 竟然有弩!那羯人竟然带了弩!就算再怎么愚蠢,严籍此刻也反应了过来,这并非是一时动怒,而是早有预谋的袭杀。可是等他再次抬头,最后余下的三人,也尽数倒在了那宛如疯虎的羯奴手中。 只是几个呼吸,怎地就杀了八个?严籍的牙关咯咯抖动了起来,猛地挣扎起来。 对了,他身旁还有一个人。一个身娇体弱,不堪一击的病秧子!梁子熙定然不敢真的杀了自己,这小小威胁,只要一挣便能甩脱。拿下了梁丰,他就能拦下那只疯虎,保住性命! 严籍正值壮年,又习过六艺,拼死一挣,力气何其之大!然而他并未挣开,因为抵在颈间刀锋,已经深深刺入了咽喉之中。 空出的那只手虚虚一抓,却未抓住任何东西。严籍身形晃了一晃,栽向榻边。在倒下的那一瞬间,他不可置信的望向身侧那个俊美无暇,却冰冷如石的男子。他怎么敢杀他?难道他不要质子了吗?不是该拿他威胁那些护卫佐官吗? 带着不甘而绝望,严籍颓然倒在了地上,圆睁的双眼中,失去了所有光彩。 “你们,杀,杀,杀了……府君……” 确实有忠心的佐官想要扑上去为严籍报仇,然而长刀立刻了断了这人性命。剩下那些不是浑身瘫软跪在地上,就是哆哆嗦嗦缩在角落,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杀戮,惊掉了魂魄。 解决了匈奴人,奕延毫不犹豫,大步朝主座走去:“主公!属下无能!” 他跪在了地上,怒火尚未散退,嫉恨、羞恼、愧意便全都涌了进来。他不是个称职的臣僚,他其实和那死不瞑目的贼子一样,居心叵测,卑怯可恨! 梁峰眉峰微微一挑:“这还算无能,怕是没有有能之人了。去吧,继续行动。” 他的手鼓励似得拍在了奕延肩头。然而那微微冰凉的手掌,却像一块火炭,灼的奕延不由自主抖了一抖。现在可不是纠结的时候,他咬牙从地上爬起,快步走到门外,取出囊中竹哨,用力吹了起来。 哨子的声音并不非常响亮,然而依旧能穿过深深庭院,抵达聆听者耳中。 潜伏在牢狱旁的张和,对着身后人一挥手。十二把手弩同时射出弩矢,连惨叫也无,牢门口的守卫哗啦倒下了大半,剩下那些,则惊恐的发现,一群奴仆打扮的悍猛兵士向着他们扑来。 同一时刻,前堂、大门、武库也响起了相同的厮杀声。不过并非严籍夺府时的喊杀,这杀声低沉、短促,来去无踪。只是几个呼吸功夫,便消弭不见。包括匈奴精锐在内的大半守卫,全都死于非命。剩下那些,则颤抖着向这群恐怖异常的凶人们跪地求饶。 很快,便有一队兵士来到了后堂,为首的那个禀报道:“郎主,各个据点已经顺利击破,牢中诸将安然无恙。” “善!”梁峰颔首,“奕延,你带队剿了后宅剩下的那些人,注意别走脱了。” 奕延犹豫一下,颔首应是。留下五人,帮着梁峰掌控后堂,他带着另外几人向后宅冲去。 该杀的杀,该捆的捆,梁峰这时才有功夫环视剩下的诸人。目光跳过那些浑浑噩噩,已经吓傻了的庸碌之辈,他向着蜷缩在案几下,瑟瑟发抖的那人走去。 他的步伐并不很快,也没有太多刚硬的步态。反而走得轻松随意,就像方才属舞一般。那双细绢做成的素白足衣,早已染上了血污,犹如穿上了一双红履。 梁峰在案前停下了脚步,彬彬有礼问道:“孙掾,你可还安好?” 躲在桌下,孙掾看着那双被鲜血浸湿的足衣,只觉得的心神俱丧!怎么能有人如此镇定的率兵夺府?他还杀了严太守!亲自手刃!那个李朗,究竟让他请回了什么样的怪物?! “孙掾?” 护身的案几被人挪开,那张白玉无瑕的面孔出现在面前,孙掾崩溃了。 “梁,梁,梁侯!小人误信了奸党!小人愿投效梁侯!”涕泪纵横,下体湿漉,他嚎啕大哭起来。 “哦?”梁峰微微一笑,“如此再好不过。我有一事,正想请教于你……”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敢打我主意的,统统弄死! 小狼狗:呜呜qaq 第115章 反夺 “梁, 梁侯请讲, 小, 小人必不敢隐瞒!”这时莫说是一件,就是十件、百件,孙掾也定然知无不言, 言无不尽! 梁峰道:“这次攻占郡城的,究竟有多少匈奴人?” 第76节 “五百!都是严籍从北部都督那里借来的!”孙掾立刻答道。 五百人,这可比想象的要多太多了,而且果真跟刘宣那老匹夫不无关系! “这些人现在都分散在何处?” “郡城、壶关、白陉的两个关隘,每处都有五十人, 剩下的被那领军的带去了太行陉……” 孙掾还没说完, 梁峰就打断了他:“他们已经去了太行陉?!什么时候的事情!” “还不足两日……”孙掾见梁峰面色不对, 小心翼翼的又补充了一句,“那个领队的, 听说梁侯要来郡城, 就率兵下去查看了。” 操!从郡城到梁府, 快马也就是两天时间!没想到这伙人会趁自己离开杀个回马枪。不过只有三百来人, 段钦他们应该能守住关卡。现在可不能再拖了! “速速列出投效严籍的官吏名单,还有各城守备情况。若是有一点错漏,小心你项上人头!”梁峰这时哪还会跟他客气,命人直接把纸笔摆在了孙掾面前。 书案上还沾着不少血迹,孙掾哆哆嗦嗦用袖擦掉,也不敢抗命,乖乖伏案写了起来。 梁峰扭头对下面人吩咐道:“把牢里官衔最高的,请到后堂来!” 他手下的人还是太少,现在只能利用一切可用的力量了! ※ 李朗今日一直待在后宅。倒不是衙中没有事干,而是这里距离后堂最近,若是发生了什么风吹草动,立刻就能听到动静。 今日可是严太守设宴接风的日子。一想到自己在孙掾面前撒的那个慌,李朗便觉得心中隐隐快慰。这次面对的可是夺下了上党郡城的严籍,就算那病秧子舌灿莲花,怕也逃不过去。也不知他那小身板,抵不得抵得住一场蹂躏。 就算能挨过,以色侍人的名声也洗刷不掉了。这可不是士林之间的风流韵事,而是实打实的谄媚上官,勾搭成奸。名声臭了,看他还怎么摆名士的派头,挂佛子的称号! 胸中恶念翻来覆去,李朗兴奋的简直坐立不安。幸亏分给他的是个小院,母亲和妻儿还在其他屋中,否则就这副模样,绝对会让娘亲察觉。毕竟也是梁家子,这种毁誉的手段,还是下作了些。就连他,都不好跟母亲提起。 不过等到除掉了那个眼中钉肉中刺,娘亲自然也就不会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了。 正思索着下来该如何看梁丰的笑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锐响,像是什么东西吹出的哨声。李朗不由好奇的看向窗外,这是怎么了? 片刻之后,院外响起了一阵急促脚步声。还有一声暴喝:“就在那里!” 紧接着,李朗就见三四个手持长刀的匈奴人冲了进来。吓得从案前站起身,他结结巴巴道:“这,这是怎么了?” “你便是那李宾客?”一个匈奴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喝问道。 “正,正是……后堂难道出了什么事情……” “拿下!”那人暴喝一声,两个兵士便面色狰狞的冲了上来,扭住了李朗的肩膀。 痛得眼泪都快流了下来,李朗不敢狠命挣扎,只得哀声求饶道:“这是怎么了?我可是严府君身边心腹!难不成出了什么误会?” 那几个匈奴人也不回答,拖着他就朝外走去。到了外面,李朗才发现娘亲也批头散发,被拉了出来。这下他可真急了,大声喊道:“为何抓我娘亲?!你们想干什么?难不成想反了不成!就不怕成都王怪罪吗?!” 正吼着,院外又有一队人疾步闯了进来。各个都持刀带槍,一副凶狠模样。当看到为首那个蓝眼羯人时,李朗彻底傻住了。他不是梁丰身边的亲随吗?怎么突然闯进了后宅?还有那人身上的戾气和血污,一点也不像是刚刚从宴会上出来的啊! 见人闯了进来,为首领头的匈奴人立刻扯住了李朗的衣领,把他架在了身前:“此子便你主人的同谋,若不想他死,立刻给我让开道来!” 同谋?什么同谋?李朗已经傻的说不出一句话来,梁淑的反应倒是比他快上许多,也不顾被扯散的发髻,大声叫道:“我乃你主人的姑母!和朗儿皆是梁府至亲,还不快快放下刀槍,救我们出去!” 不论发生了什么,梁淑都察觉事态不妙。既然这些匈奴人拿他们做质子,应该也是有为质的价值。只要这些羯奴是梁家的奴仆,就断然不敢令他们丧命! 这声尖叫立刻让擒拿他们的匈奴人抓的更紧了,目光灼灼,只盼着那个羯奴立刻闪开,容他们逃出升天。然而未曾想到,那个羯人话都没说,冷冷一挥手,只听嗖嗖几声锐鸣,箭矢已经飞射而来! 抓着李朗的那个匈奴人未曾反应过来,被一箭钉入了眸中,仰天倒了下去。抓着梁淑的那个倒是反应快些,用力一扯,让用她作为肉盾,挡了那么一下。然而也只有这么一下。梁府的兵士已经挥刀冲了上来,毫不留情的开始厮杀。人数本就偏少,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哪还有抵挡的力量,匈奴护卫立刻被杀的七零八落。 没了扼住衣领的手臂,李朗身体晃了几晃,方才站定。然而他整个人还是晕的厉害,茫然四顾一周,他踉踉跄跄向着了几步之外,伏在地上的妇人走去。当看清那身中数矢的遗体之后,他双膝一软,跌倒在地。 “娘亲!娘亲你醒醒!你们怎么敢用箭?!她可是梁府的嫡支,是大兄的姑母啊!” 他的哭嚎听起来撕心裂肺,然而并没人在乎。相反,奕延持着长刀,走到了他面前:“你便是李朗?” 李朗牙关咯咯,转过头来:“你这贱奴,怎敢害死娘亲……我定让大兄杀你……” 回答他的,是锋利的刀刃。长长刀锋刺破了颈间皮肤,割出一道无法闭合的豁口。李朗面上一下失去了血色,双手捂住了脖颈,费力的想要呼吸,可是只能吐出一些血沫。连挣扎都未挣,身形一歪,他倒在了母亲的尸体之上。 害主公重病,派山匪截杀,还诱骗那个姓严的竖子,对主公不敬!若是可以,奕延恨不得把此人千刀万剐。只是一刀,太便宜他了! 甩掉刃上血珠,奕延深深吸了口气,大声道:“继续搜,莫放过一个匈奴人!” ※ 牢房外的日头太过明亮,让令狐况不由伸手遮了一遮。半月前,上党突变,郡府被贼人所占,又派出文书,诱骗他们这些守将开城。连同军司马在内,不少高官都那姓严的杀害,他身为并州豪族,又有一个位居奋威将军的叔父,方才留下一条命下来。 这些日子,被囚在牢笼之中,虽然不缺吃穿,但是见不到天日,也没人可以说话,简直快要把他憋出个好歹。心中更是忧虑上党安危和出师在外的东赢公兵马。谁曾想只是半个月,就又风云突变,让他这个阶下囚再次见了天日。 在那几个勇悍兵士的引领下,令狐况快步走进了后堂。一进门,他就敏感的抽了抽鼻子,这里的血腥味太过浓重,就算搬走了尸体,也抹不掉那些污血痕迹。更有几个佐官被绳索缚住,跟一串禽鸟也似,捆在角落里。看来此处经历了一场恶仗! 令狐况怎么说也是个将门子弟,倒是不畏这些场面,反而在心底暗叹,这次救人夺府还真是干脆利落,也不知领兵的究竟是何等人物? 很快,他便见到了幕后主使之人。 看着那一身血污,依旧不掩容色的俊美男子,令狐况惊愕的长大了嘴巴。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难道他不该待在房中抚琴饮食,服散作乐才是吗?这样一个弱质文士,究竟是如何夺的府,杀的人? 也不管令狐况面上表情,梁峰拱手一揖:“在下陈郡柘梁丰梁子熙,听闻郡城生变,特前来相救。” 啊!令狐况怎么说也是并州人士,立刻反应过来:“可是梁掾?下官久闻大名!未曾想竟然会在此地得见……” 叫他梁掾,自然是以司马腾曾经征辟的官职相称,这也是同为司马腾部下,拉近关系的一种示好。 然而梁峰此刻可没时间打这种官腔,轻轻一抬手,他道:“都尉,闲话暂且不表。乱党贼首已经伏诛,然则数关仍在敌手。如今匈奴人派兵前往太行陉查探,若是不出意料,怕是要生出祸事!” 令狐况愣了一下:“郡城已经夺回,他们一时半会也攻不下太行陉,不止于此吧?” 在他看来,能够夺回郡城,便已经是最大的功劳。就算壶关等城需要花些时间方才能克复,也算不得多大危险,为何面前之人会如此忧心? “若是匈奴五部趁势反了呢?届时壶关失守,上党危矣!” 听梁峰这么一说,令狐况也倒吸了一口凉气。匈奴要反?!若真如此,东赢公大军在外,上党真的要首当其冲,面对兵锋。若是兵马无法沿陉道返回上党,怕是整个并州,都要大乱! 这可是他一族所在的根本,怎容有失?!令狐况不由问道:“那当如何是好?现在从晋阳搬救兵,怕也来不及了!” 眼见这位年轻将领终于紧张起来,梁峰不由轻轻吁了口气。他不怕这人武力不足,声望不隆,怕就怕对方愚钝不堪,避战退缩。只要想拼,敢拼,就不成问题! “都尉若是有心,不妨如此行事……”梁峰毫不犹豫,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布局。 第116章 代守 令狐况是真没想到梁峰能说出计划, 更没想到, 这番侃侃而谈, 听起来似乎可行。当对方说完之后,他犹豫了片刻,问道:“用这计策夺取壶关乃至白陉似乎可能, 但是那些前往太行陉的匈奴骑兵,就不用管了么?” 往太行陉去的足有三百匈奴骑兵,这些人马,攻下一城似乎也不成问题了。放着不管,若是太行陉有失, 岂不要糟? 梁峰摇头:“梁府就在太行陉附近, 我熟知那里的守备, 挡个几日应该不成问题。就算匈奴想要大军来袭,也要先确保白陉附近的关隘和郡城在手才行。夺回这些关隘, 就是要打消他们常驻或是进军的计划, 也唯有如此, 方才能让东赢公顺利回到并州。” 令狐况也不是个笨人, 仔细思索片刻,就明白这乃是一招“以攻代守”的法子。未曾想面前这位梁掾身体如此之弱,胆气却分毫不小。 “那白陉两关,只凭贵府部曲能夺下吗?”令狐况还是有些不太放心,虽然那两个城关都更小一些,但是梁府带的人也不多啊,夺取白陉和壶关放在同时,会不会太过勉强了? “这个令狐都尉大可放心。我手上还有太守印信,不论是骗是诈,都能想法叩关。但是壶关乃是上党咽喉,可屯兵纳粮,守城器械也更完备。若是无法策反城中兵士,夺城实在是难上加难。这一重任,只能拜托都尉,不知都尉可有把握?” 梁峰的表情极为诚挚,言语又相当煽动,令狐况只觉胸中一热,大声道:“壶关之内本就有不少守军,那些贼子就算一时夺城,也不可能立即收买人心。只要末将登高一呼,城中立刻便要生乱。夺回城池,易如反掌!” “好!”梁峰击掌赞道,“如此一来,还请都尉先领人收复三座城门,待潞城尽在掌控之后,再策马前往壶关,夺回此城!只要两日之内,能够克复三城,那队前往太行陉叩关的匈奴骑兵,自然也会不攻自破!” 本就年轻气盛,又被关押数日,令狐况心中早就憋了不少火气,如今突然冒出一个如此信赖自己,愿与他一同力挽狂澜的出众人物,怎能不让其心潮澎湃?也不提休息,令狐况用力一抱拳:“梁掾自可放心,等末将带好消息回来!” 冲身边张和使了个眼色,张队正立刻带着令狐况向府衙外走去。先解决几个城门的守备问题,确定潞城安全,这些后续才能一一施展。 梁峰其实并不怕壶关有失。正如令狐况所言,壶关这种大城里,司马腾的原本部将实在太多,就算那些匈奴人能够掌控一时,一旦有风吹草动,立刻就会生乱。相反,白陉前的两关才是真正的危险所在。那两个关隘都是扼守白陉的重要通道,只要百来人就能守住,估计匈奴人早就把原来的守城兵士杀的七七八八,独自镇守。若是打不通白陉,一切都是枉然! 如此一来,重任也就只能落在自家人头上了。 正思索着之后要如何控制白陉,一阵急促的足音传来。梁峰抬起头,只见奕延大步从外面走了进来。经过一番殊死搏杀,那身奴仆制式的青衫早经沾满了血污,可是他的呼吸并不急促,身姿也未有半分改变,就像一只刚刚进行过狩猎的苍狼,锐利冷凝,锋芒外露。 “主公,后宅清理完毕,共除去九名护卫。冲锋之时,李朗和他母亲被匈奴人当做肉盾,死于乱战。” 奕延的声音里,有些冷酷寒意。梁峰微微颦眉,不过旋即便点了点头:“死了也好。李朗还有一个为郡吏的兄长,也要找出来除掉。他们伙同成都王篡夺上党,该是诛三族的大罪,这两人死了,好歹也能给其他无辜留条生路。” 比如他们的妻子和幼子,显然不该被这些利欲熏心的蠢货牵连。 没想到主公并未责怪,奕延眼中的煞气淡了两分,颔首称是。 梁峰继续道:“我已经盘问过孙掾,壶关和白陉中的两个关隘各有五十名守兵,还有三百匈奴精骑去了太行陉,已经走了两日。” 什么?两日足够那队匈奴人逼近太行陉了!奕延双拳一握,沉声道:“当即刻攻下壶关和其他两关!” 如今派追兵已经来不及了。不如尽快拿下被匈奴人控制的城池,再围堵对方骑兵,方才是上策! 果真跟自己不谋而合。梁峰笑道:“我已经让张和带令狐都尉去收复城门了,等到潞城安定之后,他便会带兵到壶关城外叫阵,激起城内守兵造反。你则要带队前往白陉,闯关拔寨!” 奕延一听就明白了主公的意思:“属下会带人前去,一日之内定当克复!”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态度也不甚紧张,但这并非是轻敌,而是胸有成竹,不畏这点艰险。梁峰满意颔首,这才是他训练出的精锐。 “不过此行也要小心,这次带来郡城的人手毕竟较少,容不得半点疏忽。等到两城克复,便留些人手守城,其他人尽快赶回郡城。”梁峰吩咐道。 “属下明白。”奕延犹豫了一下,进言道,“乱党已除,还请主公沐浴更衣,稍事休息。” 梁峰挑了挑眉,估计他身边,也就只有奕延敢这么进言了。不过刚刚挟持严籍那短短几分钟时间,确实用力过猛,腰背已经酸痛的可以,再加上浑身染血,实在不成个样子。会见令狐况这样的军人还无妨,等会召见太守府官吏,可就不太妥当了。 只是思量片刻,梁峰就颔首道:“把二堂收拾出来,我就暂时在那边落足吧。” 太守府分三堂,正堂是大殿,用于平日的公务处理。二堂是小殿,环境雅致,可以接待上官。后堂则与后宅相距不远,偏私人性质,一般用于太守与幕僚们商议事务。之前严籍就住在后堂,不过现在这里一片血糊糊的,显然也不能住人了。 奕延立刻吩咐了下去。有了这场袭杀,那些太守府中的奴婢哪个还敢怠慢,连忙着手准备。奕延则搀扶着梁峰,小心翼翼向二堂走去。 浴桶摆在了二堂的偏厢中,除了撒上花瓣的热水外,还有两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奕延看都没看她们,直接把人赶了出去。检查过房间内外,他除去外衫,又洗干净了手上污迹,亲自试了水温,才拉过屏风,迎梁峰入内。 非常时刻,梁峰自然也理解奕延的谨慎,信手脱下了被血污弄脏的衣衫,他坐进了浴桶之中。温度简直合适至极,又为了消弭血腥味,加了少许香料,闻起来清新怡人。舒舒服服瘫坐了一会儿,梁峰才拿起一旁的澡药搓洗起来。 现在可不是悠闲泡澡的时候。干脆利落的洗掉了身上的血污,又草草冲了冲长发,梁峰便想起身。然而还未站直,他身形一晃,又跌坐回了原处。差点被水呛到,梁峰暗道糟糕,小腿抽筋了! 这种疼痛他相当熟悉,但是再熟悉,也不好受,特别是如此狼狈的坐在浴盆中,连个伸腿的地方都没有,简直要了老命。然而还未等他缓这阵,屏风哗啦一声被拉开了,那双蓝眸出现在面前。 “主公!”见到梁峰忍痛皱起的眉头,奕延大步上前,也不顾浴桶中的水,弯腰把人抱了出来。 没想到对方会直接上手,这么光溜溜的被人抱出来又太过尴尬,梁峰咳一声:“不妨事,只是腿抽筋了。” 像是这时才察觉不妥,奕延电闪也似的把人放在一旁的小榻上,转身扯下挂在屏风上的布巾,为梁峰遮住了身体。退后两步,他跪在了对方脚边,低头道:“主公伤的是那条腿?” “呃……右腿……”梁峰刚想说自己扳一下就好,谁料奕延已经伸手按住他右腿的膝窝。 只是在腿筋两边揉了两下,还在微微抽搐的小腿就停下了抖动。随后奕延一手扶着他的脚踝轻轻扳动,一手顺着腿肚揉按起来。 腿肚抽筋本就让人酸痛难耐,更别提揉开时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感觉。梁峰咬紧牙关,才勉强忍住了闷哼。不大会儿功夫,小腿就开始恢复了知觉,随之而来的,则是那只宽大粗粝的手掌贴在肉上的触感。只是被这么揉了两下,梁峰就忍不住想要收腿,挣了一挣却没有挣开。那只火热的手掌依旧执拗的揉着腿肚,让人躲避不得。 这感觉,有点奇怪。 第77节 梁峰咳了一声:“行了,已经没事了。” 奕延却又仔细推动了一下他的脚踝,确定腿肚的经络没有再纠成一团,才放开了梁峰的小腿,俯身道:“属下冒犯了。若有下次,还请主公量力而行。” 这话可是直谏。梁峰又打量了他片刻,突然伸出手臂:“自然没有下次了,扶我起来吧。” 奕延立刻搀住了他的手臂,把人扶了起来,又取过干净的中衣,披在了对方肩上。那动作自然而然,又体贴利落,没有半分多余。直到此刻,梁峰才渐渐放下心来,看来都怪严籍那个死基佬,让他看谁都有些古怪。 披上中衣,梁峰打量了一眼对面已经湿了半身的家伙,摇头道:“你也去换件衣服吧,秋日天凉,别受寒了。” “属下无碍,还请主公快些擦干头发。”奕延并没有离开的意思,而是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这时就显出身边有侍女的好处来了。不过深知在健康问题上,想偷懒躲避是不可能的,梁峰最终还是笑着摇了摇头,在外面的软榻上坐下,打散了湿法。 在他身后,奕延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气。看着那头垂至腰际的乌发,他闭了闭眼,终于拿起布巾,轻轻擦拭起来。 第117章 攻坚 马蹄声疾若奔雷, 三百骏马整齐列阵, 一路疾驰。匈奴骑兵向来训练有素, 更何况是王庭精锐。就如一股漫卷的乌云,扬起大片灰尘,向着远处的城关驶去。 这支骑兵, 从潞城出发,只是两日,便抵达了太行关。这里是扼守太行陉的要道,只要拿下太行关,便能再扼住一条从司州通往并州的道路。而太行关本身也非什么坚城, 若是从司州方向前来, 关隘置于陉道之上, 可以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但若从并州方向攻打,不过只是个小小城头而已。自然不难攻克。 然而真正开始攻城时, 带队的千骑长刘猛才发现, 这个关城与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 匈奴骑兵攻城, 尤其这种小城, 向来是用骑射掩护步卒,向墙头发起进攻。泼天箭雨能让墙头的兵士无暇顾及攻城之人,而来去迅捷的骑兵又能及时躲开对方的还击,处于不败之地。带着如此强军,刘猛自信能用几波箭雨撬开太行关城门。 谁料这个常用的计策,根本无法奏效!在原本不高的城墙上,增加一层女墙,有箭垛阻挡,城下的飞矢很难击中城上的守兵。更要命的是,在距离城池一百步左右的地方,连续挖开了五道浅沟,每条只有一尺深,间隔不足五步,若是步卒自然能够轻松跨越,但是对于骑兵而言,却成了能折断马腿的陷阱。 既无法纵马跨越,又无法轻松折返。一上来,他们便在这道浅沟上折了六七匹马。太行关依山而建,地势本就不平,又遇上这样的防御阵型,更是让骑兵无法施展。 刘猛只是稍一思索,便命手下在浅沟之外立马攒射。谁料这时,又从关内的望楼中,射出了城弩! 那望楼样式十分古怪,成犄角之势矗立在城上,刘猛还以为是草草搭建的望台,谁料里面竟然摆放了不只一把大黄弩!四张弩先后射出弩矢,准头惊人,险些连他的坐骑都中了箭。 大惊之下,刘猛连忙率部退到了五百步之外。这样的距离,骑射无论如何也够不到墙头了,没有骑兵掩护,让兵士全部下马攻城? 看着那个宛若刺猬一样的小小城关,这位匈奴千骑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这绝对不是晋军的防御风格。身处并州这个大后方,任何陉道的防守都应该是针对司州方向的,谁会早早在城外布阵,防备来自身后的尖刀?能在城外如此安排,而且是精准的针对骑兵,就证明了城中之人,早就提防着他们率军来犯。 这样的严密准备,若是没有千余人手,不计损失的强攻,根本无法拿下。而他现在没有损兵折将的本钱。 勒转马头,刘猛下令道:“取道高都!” 小小太行关都变成了如此模样,高都城乃是太行陉卫城,自然也要探查清楚才好。而且此刻临近秋收,若是趁其不备,掠些农人作为先驱,朝着城池方向驱赶,靠这些人作为掩护,也是有望攻下城门的。高都城和太行关互为表里,若是高都受袭,太行陉守备真的不出一兵一卒?只要对方一探头,他们自然就能打个回马枪,抢占关隘! 然而抵达高都之时,他们面对的,是比太行关还要稀奇的景象。田里大片粮食还未收割,可是附近十几里,竟然连一个农人都未寻得。不知何时,高都附近的百姓全都迁入了城中。面对加高加厚的城墙,三百骑兵想要攻下,简直异想天开。 “有人探知了我们的行踪!梁府方向呢?有兵马出动的迹象吗?”刘猛哪能察觉不出问题所在。可是一路上,连一道狼烟篝火都没见到,他们又是快马疾驰而来,消息是如何传到高都城的? “没有!”斥候回禀道,“梁府一直寨门紧闭,似乎也在戒严。连附近两个村落都关门闭户。” 身为刘宣麾下干将,刘猛自然深知相国忌惮梁府那位佛子,因此才趁着对方被拐到郡城之时,前来攻夺太行关和周边城池。然而一路走来,却让他心中大惊。这哪里是普通城池?分明是处于战时戒备的坚城。抢夺已无可能,唯有派重兵把守两陉周遭,围攻想要返回并州的司马腾大军。而这,就不是他一个区区千骑长能够做的决断了。 “立刻回禀相国,想要夺下两陉,必须增兵才行。”刘猛干脆吩咐道。随后又看了一眼身后这座城池,冷哼一声。等到回头率兵五千,他就不信攻不下此城! “其他人,速速随我返回郡城。”当目睹了眼前的一切,刘猛才彻底下定了决心。这次就算有严籍阻挡,也要杀掉那个姓梁的小子才行!能让高都附近发生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除了那个佛子以外,恐怕没有他人了。相国所料不差,此子果真是个心腹大患! 一声令下,如同来时一样,骑兵向着来路行去。几乎与那快马同时,消息也传回了梁府。 “匈奴人退兵了?”这群匈奴人走得如此之快,可大大出乎了段钦的预料。他原本还想拖住这支来自郡城的精骑,谁料对方只在太行关前扔下了几具尸体,就干脆利落的打道回府。 这可是足有三百人啊!若是主公尚未成功夺下郡城,可就麻烦了。 然而对方是行动迅捷的骑兵,就算他想拦,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毫不犹豫,段钦吩咐道:“发信给山上哨岗,尽早通知主公,匈奴骑兵折返之事。” 山上的哨岗,也是梁府的一件秘密武器。在目所能及的山峰上,设立哨卡,提前准备几种讯号。一旦观察到敌情,便放倒门口的松柏,给出警讯。如此三五个岗哨,便能轻松传递消息,还没有狼烟那么惹人注意。在梁府附近这种多山地带,最是方便不过。 也正因此,他才能提前大半日时间,通知郭县令开城收容附近村落的流民,并让太行关有所准备。而现在,他也要用同样的方法,让主公早一日得到消息。 只盼主公那边能够顺利夺关,届时便有余力围剿这伙骑兵了! ※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八月过半,天上本该还有大半月轮,然而今夜云多,遮蔽了星月,使得四野漆黑一片。 城头上,点着数支火把,影影绰绰照亮了守兵的身影。这是白陉第一道关隘,也是最为坚固的一座。只要有百来人防守,就能抵挡数倍,乃是十数倍的兵力。然而身处如此坚城,那些刚刚夺下城头的匈奴精兵,也未放松丝毫警惕。不断有人在城头上巡查,守卫着这条好不容易收入囊中的陉道。 当然,他们没有看到任何敌人。 山野寂静,似乎所有生灵都陷入了沉眠,唯有偶尔窜过的小兽,发出沙沙声响。从子时守到寅时,月以西沉,就连那些匈奴精兵,也不由泛起困来。正在这时,数十条与夜色同样浓稠的黑影,穿过密密树林,直奔城墙而来。 这可不容易做到。就算是匈奴精兵,到了晚上也会目不视物。这种症状称之为“雀盲”,因此每到夜间,军营中便会点起篝火,加强警备,以免盲如鸟雀的兵士出现骚动。同样,也因为雀盲症,能成功施展夜袭的案例,少之又少。若不是真正的精兵悍将,谁敢领着一群半盲之人,冲击别人的大营? 然而这队人走得却异常轻快,就像能在黑夜视物一般,只是片刻功夫,就悄然无声的来到了墙角之下。黑暗中,一双闪着微弱荧光的蓝眸望了过来。那双眼像极了荒野里才会出现的狼眸,冰冷锐利,毫无情绪。然而看到这双眼,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便会安下心来,如同跟随头狼的狼群一样,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根本无需发出指令,那群人行动了起来。围绕城墙,四名身材高大健壮的兵士蹲下了身来,立刻有人踩着他们的肩膀爬了上去。刚刚站稳,又有人攀了上来。墙头只有两丈高低,叠起的人梯轻轻松松便勾到了墙头。 奕延用左手抓住了箭垛,另一只手握紧了的手弩,单臂猛地一用力,纵身跃上了墙头!这一下太过出人意料,墙头的兵士连反应都未反应过来,锐利的箭矢就刺穿了咽喉。与此同时,三支同样的箭矢也射了出来,立刻又有三人扑倒在地! 此刻,第一声示警的惊呼才骤然响起。然而奕延并不理会,手上一晃,带着绳索的铁质爪钩便牢牢搭在了箭垛之上。随着爪钩安放完毕,城下的兵士开始攀爬,仅仅一个呼吸之间,爬上墙头的人数便翻了两倍。先是弩,再是刀,这伙凶猛如狼的家伙,轻而易举的碾碎了守城所有匈奴精兵! 整个城池都沸腾了起来。不断有惊醒的兵士想要冲上墙头,消灭敌人。然而占领了高地,又是出其不意的夜袭,那些从睡梦之中进行的兵士,并未无法拦住奕延等人。一刻钟后,城池易手! “营正,匈奴兵都杀光了。”一名部署凑上前来,低声禀道。 “很好。选二十个跟上,天亮之前,务必攻下另一座城关!”奕延甩掉了刀刃上的血珠,冷声答道。 就像不知疲倦的群狼,他们向着另一个尚处于沉睡中的城关袭去! 第118章 降服 虽然劳累一日, 但是梁峰依旧起得很早, 只因昨夜率队夺城之人, 已经回到了郡城。 “主公,昨夜白陉两城皆下,共歼敌一百三十余人。”一夜鏖战, 就算奕延,也有了些疲惫神色。 “伤亡呢?你也受伤了?”梁峰目光紧紧锁在奕延身上,就算对方换了新衣,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浅浅血腥。 “属下只是手臂受了些轻伤。队中还有七人重伤,并无阵亡。”没料到会被主公察觉, 奕延微微绷紧了肩颈, 低声禀道。 “如此便好。”梁峰舒了口气, 放下心来。这攻城效率和伤亡比例,可比预料的理想多了。 只是思索片刻, 梁峰便道:“先命人砍下匈奴首级, 送到郡城。待我用完之后, 再送过去壶关, 在城下叠成京观,震慑城中诸将。壶关定能一鼓而破。” 所谓“京观”,便是指聚集敌人尸首,封土成冢,旨在炫耀武力。而把人头叠成京观,震慑力自然更加强悍。对于本就人心不定的壶关城,可以说是一个强有力的催化剂,立刻能使那些骑墙派的将领倒戈,重归东赢公阵营。 主公往日并不喜欢斩首示众,因此每次斩首,也必有其用处。奕延道:“属下这就命人去办!” “处理完毕之后,你也要稍事休息。”一日三战,还都是以少胜多,人不是铁打的,当然要好好休养恢复体力。 奕延摇头:“属下不累!” 局势如此复杂诡谲,他怎么抛下主公蒙头去睡? 然而梁峰的语气十分坚定:“战斗是任务,休息也是。还有三百匈奴精骑在外,若是你累垮了,部曲谁来指挥?睡上一觉,一切等到恢复体力再说。” 看着面前之人那副认真神情,奕延勉强压住了心底起伏,垂下头颅:“主公身边,当再加几个护卫。” 梁峰笑笑:“这个自然。” ※ 太守府中,许多人同样一夜未眠。这些人十几天前刚刚经历了一场夺城之变,太守被杀,主簿以下,一应官吏死伤大半,负责后军粮道的军司马、功曹等人也没能逃过屠戮。整个太守府遍地尸体,血流成河,着实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仅存的这些人,有些为了苟活,有些为了利禄,纷纷投向了那位“天子任命”的新太守。 然而昨日,太守府再次天翻地覆。新任的严太守死于非命,那些凶神恶煞的匈奴兵也不见了踪影。更让人畏惧的是,这次竟然连厮杀声都不见闻,似乎只是一眨眼,府中就又换了主人。这种悄无声息,甚至比之前的杀戮还要可怖! 这次占据了太守的,又是何等人物呢? 因此,当有人前来通知升堂议事时,不少人都心底发颤,好像他们面对的不是曾经熟悉的正堂,而是某种龙潭虎穴一般。 战战兢兢走进了宽敞的大堂之中,刚刚按照班次站定,门外就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四个佩刀的汉子簇拥着一人,走进屋中。这些军汉衣着齐整,面容肃然,甚至连步伐都分毫不差,浑身上下散发着慑人杀机,让人不敢逼视。可是四人站定,居中那位在上首落座之后,一个温润声音,在大堂内响起。 “诸君请坐,无需多礼。” 这声音,跟那些凶恶军士实在相差太远。有几人不由自主向主位望去,这一眼,就让他们忘却了礼仪。 只见高堂之上端坐一人,玄袍纱冠,星眸玉面,非但容貌极美,还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矜贵傲气。就如那些出身顶级门阀的高门子弟一般,合该坐在众人之上。可是这样一位贵公子,又让人如何联系到昨日发生的一切? 然而当那双点漆也似的黑眸往过来时,疑惑瞬间消散不见。那眸中,似有一种让人畏惧的威慑,只是一眼,就能让人垂首屈膝。未曾落座的那几个,慌忙坐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 见众人坐定,那人微微一笑:“鄙人姓梁,前日刚刚来到郡府。发现府中生变,才使家兵处理一二。如今乱党已除,自当召集诸位,前来相商。” 姓梁?这话一出口,不少人都反应了过来。确实有个姓梁之人来到了郡城,正是曾被东赢公赏识征辟,却不就将军府的梁子熙。这人名声之隆,早已传遍并州,身处上党,又怎会不知?甚至不少人家中,都有梁府刊印的佛经呢! 下面立刻响起一阵轻微骚动。可是看到梁峰身后那四名兵士,这些敢于发声的,又闭上了嘴巴。不论如何,整个太守府都在对方手中,若是不识时务,怕是只会落得严太守那样的结局。 梁峰也不心急,等骚动渐缓之后,方才继续道:“如今郡府重归治平,当重新夺回三关,尽快迎东赢公回返并州。” 这是常理,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参与了政变的人,却未必是件好事。一时间,房中诸人未有一个答话。梁峰也不见怪,继续道:“此次郡府遭袭,死伤无算。死者尽忠国朝,就算是东赢公,也不会薄待他们。不过诸君,怕就无法得脱了。” 什么,难道座上这人要如实禀报东赢公?!有人额上立刻见汗,以身侍贼这样的罪名,就算不会人头落地,怕也要丢官免职。东赢公并不是个能容人的,这下可着实不能脱身了。 有个耐不住性子,结结巴巴开口:“梁……梁掾,下官实在是被逼无奈,方才被乱党裹入事端,还望梁掾开恩……” “哦?这位可是江门下?”梁峰扭过头来,微笑问道。 “正,正是下官!”没料到对方知晓他的身份,江门下连忙躬身回道。 “后宅之中,有你妻女。不过据闻,是你亲自接来太守府中的。”梁峰不紧不慢说道。 吓得声音都发颤了,江门下连忙摇头:“这,这从何说起!定,定然是他人诬告……” 梁峰一哂:“哦?孙掾,难道你诬告了江门下吗?” 这时,众人才留意到,梁峰身侧还跪着一人,正是严籍的心腹孙掾。只见那男人哆哆嗦嗦答道:“江门下、王书佐、刘循行还有其他四人,都亲自奉上家眷,向严贼效忠。绝无抢夺之事!” 这话一出,江门下不由面色煞白,张口结舌。这点事情,又怎么可能瞒得过孙掾?更有谁能料到,这位梁郎早有预谋,查清了他们的根底! 莫说是江门下,其他几个被点到名的,也哆嗦起来,生怕座上之人轻一挥手,便把他们拖了下去。 谁料听完孙掾禀报,梁峰只是颔首一笑:“看来严贼势大,倒也勿怪诸君趋利避害。” 见诸人面上惊疑不定,梁峰轻轻击掌,立刻有健仆抬着几个偌大木箱,置于堂上。当木箱打开之事,堂上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不少人掩鼻侧目,不敢直视面前恐怖一幕。只见箱内,净是血肉模糊的人头,满满五箱,怕是得有百级! 梁峰却若无其事的伸手轻轻一点:“这些,都是占据白陉的贼子首级。如今白陉两关尽皆克复,令狐都尉也已率兵前往壶关,当能一鼓而下。” 这下众人更是惊愕。一日之间夺回太守府已经让人无所适从,又在第二日克复两关,夺回壶关重镇。难不成有什么法术相助?可是若真如此,实在是天大的功劳一件啊! 见堂上诸人目中神色变幻,梁峰敛起了面上笑容:“然则如今上党方安,匈奴在侧,东赢公亦未归来。还要依靠诸君重整郡府,安排粮道,方能得以全功。” 在场都是经年为官,又怎么会听不出梁峰的言下之意。这是要学魏武帝啊!当年魏武帝官渡大败袁绍之后,从袁府搜出了不少部下投诚的书信,然而他看都未看,直接扔进了火盆之中。危局在前,人有异心乃是常理,若一一拿来严办,又如何安定军心? 第78节 江门下不可置信的看着那位俊美郎君,如此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怎能不让人生出惶恐之心。然而箱中的人头历历在目,连血腥味都未消散,任谁也兴不起反抗的心思。腰背一软,他拜于堂上:“梁掾救吾等与水火,吾等自当为君效力!” 这下,谁还不明白当前局势,众人先后拜道:“梁掾英明,吾等愿听命行事,尽快消弭上党之危!” 看着满厅低垂的头颅,梁峰在心底舒了口气。如此一套恩威并重,才能真正反客为主,收拢这些故吏归心。有了这些乖乖听话,不敢有任何鬼蜮心思的官吏,郡城的秩序方能恢复,迎战任何可能到来的危机。 轻轻一敛袍袖,他优雅施礼道:“还望诸君齐心协力,尽快东赢公回返并州!” 当日,如梁峰所料,高高的人头京观摆起之后,壶关城中立刻发生了叛乱,只是半个时辰,镇守关城的五十名匈奴精锐全数毙命,令狐况顺利入住壶关。 同日,来自梁府的快马也抵达太守府,带来了一个新的消息。那三百匈奴精骑无功而返,已经回转潞城! 第119章 入瓮 这可比预料的要快多了!在启程之前, 梁峰确实做了一些战略部署, 尤其是在太行关前设置了针对骑兵突袭的壕沟陷阱。加之那队安插在吴陵军中的梁府部曲, 应当能抵挡骑兵攻城。同时,梁府和高都城也都提高了戒备等级,任谁来犯, 都有一拼之力。 可是谁能料到,匈奴精骑会如此干脆的放弃这块硬骨头。连半日都未停留,直接就打马回返。若是自己这边夺城的速度慢上那么一点,怕是直接就被夹击围剿了。 “你速速回到府中,告知段主簿, 让他尽快收割秋粮。我这边已经攻下了潞城, 无需担心。”梁峰对信使吩咐道。 “主公, 不从梁府调兵吗?”奕延只睡了两个时辰,就起身守在了梁峰身侧。听到这个消息, 他自然紧张了起来。 “来不及了。这是岗哨传来的消息, 怕是明日敌兵就会抵达潞城。”梁峰摇了摇头。 梁府的岗哨, 乃是他参考抗战时期“消息树”的构思, 制定的一种传讯方式。依靠山顶树木的倒伏为讯号,连续几个岗哨,就能在四五十里之外传回消息,而且不容易被敌人察觉。不过再怎么好用,也只能提前大半日时间,对于骑兵而言,还真不算什么。 这次他出行潞城,本就带了不少精兵。更何况梁府的骑兵是新训练出来的,对付一般骑兵勉强还能一战,对付匈奴精骑,实在太过勉强。 如今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思索片刻,梁峰便道:“招孙掾前来。” 经过昨日一遭,孙掾已经彻底服帖了下来。带兵袭杀太守,一日夺下三关,还能恩威并施,收复郡府官吏。这样的人物,放在朝堂之中也是凤毛麟角,哪是自己能斗得过的?既然侥幸留了条命,就要乖乖听令,让自己有些用处才行了。 “孙掾,这次带队来上党的匈奴骑将,究竟是何等人物?脾性如何?”梁峰开口问道。 “是北部都尉麾下的一名千骑长,名叫刘猛。整日面上带笑,但是行事干脆利落,是个狠角色!当初攻下太守府,便是由他指挥。”孙掾有一说一,不敢怠慢。 能够一击不得,立刻回转,可见对方果决。梁峰又问道:“他是听到我来,才离开郡城的吗?” “正是。梁侯刚到府中,刘猛便领兵去了太行陉。这个,怕是想对太行关图谋不轨……”孙掾小心翼翼的答道。 心思缜密,又是刘宣手下得力干将,恐怕对自己的了解也不算少。这次见到了太行关和高都城的景象,会如何作想?梁峰看向奕延:“你说他赶回来,打算做什么?” 奕延沉思片刻答道:“恐怕要加强壶关守备,等待匈奴方面增兵。” 夺取的三关之中,白陉两关较小,只要原有兵力就足以镇守。但是壶关不同,身为重镇,五十人勉强能扼守城门而已。若是回兵,当然会直奔壶关。 “不止。这人恐怕也不会放过我这个隐患。”梁峰唇角挑起一抹冷笑。 这次,他彻底暴露了自己的实力,任何有点战略思维的人见了太行关和高都城的情况,都会对梁府产生警惕。而这种警惕,放在一个心思缜密,手段毒辣的人身上,就会化作杀机。若是没有料错,刘猛很有可能会对他动手! 奕延目中透出杀气:“属下这就带兵前去截杀此獠!” “不必。请君入瓮即可。” 入瓮,入什么瓮?听着那让人脊背发凉的声音,孙掾低头缩肩,跟只鹌鹑似得,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 马不停蹄,回程也只用了两日。眼见潞城就在前方,刘猛下令道:“亲兵随我前往郡城,其他人打道壶关,坚守城池!” 这次高都之行,着实让他下定了决心,梁子熙非除掉不可!就算要跟严籍翻脸,也必须尽快解决这个祸患。只有这样,等到大军前来之时,才能顺利截断司马腾的归路,完成相国的部署。 而且现在刘猛心中也有了疑虑。那个姓梁的前往郡城,恐怕不怀好意。既然如此,就别怪他刀下无情了。 两队人马分道扬镳,刘猛亲自带着十几人,快马加鞭,向着郡城驰去。毕竟有五十精骑守卫郡府,他可不会浪费更多时间筹谋或是跟严籍商议此事。相反,雷霆一击才是最佳选择。几个时辰之前,他已经派了斥候先行返回太守府,届时只要一声令下,就能一举剿灭梁府一行人。 不过这斥候,回来的未免太慢了一些。 心中虽有些不满,但是刘猛没有丝毫停滞,快马驰入了城门,沿着大道向太守府前去。这条路,他走过许多次,然而当行到太守府前最后一排房屋时,突兀的,几辆停在路边的大车,让马速不得不慢了下来。这本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然而一阵寒意袭上心头。那种唯有战场之上才会感觉到的,如蛆附骨一般的森冷寒意! 有哪里不对!旁人也许只会闪过这么个念头,刘猛却是久经阵战的悍将,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街上的人太少了!现在可是午后,就算畏惧太守府发生的变故,也不该只有这么点人。既然没人,为什么有车停在路边? 刘猛骤然拉起了缰绳,马儿咴咴嘶鸣,扬起了前蹄。 “小心!” 他只来得及说出了这两个字。 几乎同时,道路两侧的房屋之中,箭羽如同飞蝗,激射而出! 前路被阻,又一时半刻无法回转,矗立在道路正中,简直如同靶子一般。刘猛大声呼喝,挥刀想要抵挡飞箭,然而肉体凡胎,又怎能挡住这样的埋伏?! 为何会有埋伏?郡城不该在他们手中吗?又惊又怒,刘猛那张圆脸上,再也没有半点笑容,双目圆睁宛若疯虎,突然调转马头,向着一侧的房屋冲去!不能前进,不能后退,唯有撞破屋舍,方才有一线生机! 这举动不可谓不疯狂,然而赶在他之前,一支短而粗的铁箭穿过了层层箭雨,“笃”的一声,刺入了刘猛的脖颈。鲜血飞溅,他的身形晃了一晃,栽下了马去。 失了首领,也没了最后的逃生机会。那十几名骑士被射得如同刺猬,陆续栽下马来。鲜血铺满了街道的石板,犹如赤泉。 旁边的民居中,张和呼出了一口,放下手里的肩弩。这东西是从太守府武库中找出来的,真没有府里的手弩好用。不过此刻已经不是最初夺府之时了,弓弩这种违禁品,还是不外露为好。 亏得进城的匈奴兵不多,若是再多来几个,说不好还真没法一一挡住。他这边能够顺利完成任务,只看营正那边战况如何了。 ※ 壶关距离潞城并不算远,此刻那支轻骑也来到了关门之前。看到是自家人,远远便大敞城门,似乎在欢迎这支骑队。怎么说也是奔袭了数日,一想到能在关内好好休息,不少人的心情便放松下来。 就算是雄关,虎口城门的宽度也不会多大,为首的校尉放缓马速,带领身后部将向城中行去。然而两百余人刚刚进了小半,城中突然传来了嘶喊之声。 怎么回事?! 后面的兵士立刻抽出了刀剑,想要冲入,然而前面已经传来喊声:“撤!快撤!退出城去!” 为什么要退?就算城里有人造反夺城,也该一马冲入,反夺回来才是!退出去,岂不是彻底没了机会?! 然而处于前方的人根本无暇解释,调头就往外冲。实在不能不撤。就在城门口不到百步的地方,地上的浮土消失不见,一个深深的壕沟出现在道路正中。这沟足有两丈宽,一丈深,只要冲了进去,便要人仰马翻,跃都无法跃过。更可恨的是,在一群手举盾牌,弦搭火箭的兵士挡在沟渠之后。 人面对火箭勉强能应对,马可不能!本来就因面前失足的马匹惊慌不定,再被火箭这么一扰,就连那些精熟骑射的匈奴骑兵,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坐骑了。 这样的情况,留在城中只有死路一条,自然要撤! 可是在狭窄的城门洞中转向撤退又谈何容易?一时间,城门口变成了一锅烂粥,马声嘶鸣,人声鼎沸,乱的不成样子! 然而等待这些人的,并不只有一道陷阱。 鼓声响了起来。埋伏在侧的兵士竞相冲出。这些大多是壶关守城的兵将,只有三四百人。放在平时,是绝不敢野战硬撼匈奴精兵。可是此刻并非平日,那群匈奴人自己乱了阵脚,根本无法组成骑阵,更无法奔驰攒射。失去了冲锋之力的骑兵,还能算骑兵吗? “冲!给我冲上去!”令狐况大声呼喝,率队冲了上去。 一日夺城,带给他的可不仅仅是一座易手的城池,更是无比的自信和渴战之情!而他身后的这些兵士,也都迫切希望洗清自己失陷从贼的罪名。《六韬·练士》有云:“有王臣失势,欲复见功者,聚为一卒,名曰死斗之士。” 这群跟在令狐况身后的兵卒,恰恰正是“死斗之士”! 有这样敢于拼命的兵士,又有巧妙设置的陷阱,哪还怕什么匈奴精锐?这几百人凶猛的冲了上去! 虽说群狼也能咬死猛虎,但是猛虎毕竟还是猛虎。只是慌乱了一瞬,那些调转马头的匈奴精锐就迎上了,无法使用弓箭,他们还有弯刀长槍,腹背受敌,也无法让其畏惧半分。同样是拼死而站,他们的战力,要比面前这些兵士强上太多! 就如撞上了山崖的浪头,冲锋被阻了回去。那些匈奴骑兵催马向着人群中冲去,三四百人,几步便能撕破阵营,只要冲了出去,不论是逃走还是重新结阵,都不成问题! 然而这样的突围,只是一瞬便被扑灭。十余匹快马冲入了匈奴人的阵中!槍刺、刀劈、箭射,丝毫不逊于他们的精兵加入了战团!那些匈奴人发现,面前多了些高鼻深目,发色古怪的敌人。还有一个长着蓝眸,宛如夜叉一般的悍将,向着他们扑来! 这绝不是晋军该有的战力!只是一触,那些刚刚调整阵型,准备突围的匈奴骑兵就被冲散了。有些人跌下马去,更多人则被蝼蚁一般的兵士团团围住,扯下马来。 就如狂风吹散了乌云,局面大变! 为什么晋军之中会有羯人?为何这些羯人如此之强?没有人能够回答他们这些问题! 刀剑撞在一处,令狐况艰难的想要抵挡面前的悍将,然而一道黑影从旁掠过,一蓬鲜血飞溅,喷到了脸上。令狐况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这姓奕的羯人,怎地如此之强?!然而还没反应过来,对方已经开口道:“令狐都尉,率部堵住西边缺口,三围一放,要收网了。” “遵命!”条件发射似得,令狐况大声应道。完全忘了对方不过是个家兵,而他则是堂堂都尉! 这必然是场大胜,足记歼灭强敌的大胜!兴奋的催马,令狐况率部,向着另一个方向冲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请君入瓮这个成语也是来自唐朝。有人密告酷吏周兴意图谋反,女皇派来俊臣去审。来俊臣设宴款待周兴,问他怎么才能逼供。周兴说把人关进炭火烧热的大瓮里即可,来俊臣便道:“有内状勘老兄,请兄入此瓮”。周兴只得惶恐叩首认罪。 所以孙掾是不知道这个成语的。 第120章 纵虎 收拢兵马, 清点战果, 还要重新安排壶关城的布防, 等令狐况回到郡城时,天色已经擦黑。谁料刚刚踏入太守府,一人就迎了上来。 “壶关大捷, 令狐都尉可居首功!”梁峰笑着走上前来。 “梁掾谬赞!此番多亏梁掾运筹帷幄,方能取胜!”令狐况兴奋的满脸通红,却也没忘记这次大胜的缘由所在。 面前之人虽然病弱不堪,但是果敢异于常人,那个城中设伏的点子更是让人惊艳!换任何一个人来, 恐怕都会紧闭城门, 拒敌城外, 哪能像这样全歼敌军?这可是四百步卒对三百精骑啊,只死伤几十人, 已经是大胜中的大胜了! “令狐都尉过谦了。若没有都尉率兵出城迎战, 又哪来如此大胜?”梁峰笑笑, 并不居功, 邀请令狐况进了正堂。 有这样的作态,令狐况哪还不知,这是对方要推功于自己。从一个朝不保夕的阶下囚,变做军功赫赫,力挽狂澜的功臣,已经不是知遇之恩可以形容的了。令狐一脉虽然也是并州大族,但是此代只有他家叔父有个杂牌将军的官衔,并无其他显官。若是能借此机会拨个头筹,莫说对他,就连族中都能大受裨益!这样的恩情,又岂是几句轻飘飘的谢辞可以报偿的? 又是感激,又是羞愧,令狐况在正堂之中坐定,犹豫了片刻,方才问道:“此次上党之乱,可算平息,不知梁掾之后如何打算?” 梁峰面上笑容稍敛:“只要东赢公一日不回,大乱就一日未平。因此首当其冲,还是要重开粮道,迎回东赢公大军。” 重开粮道,恢复后军,告知东赢公白陉之危已解,方能让大军速速回返。 令狐况深有同感,立刻答道:“此事刻不容缓!末将这就去办!” “除此之外,还要重整壶关。此次大乱,泥沙俱下。当分辨诸将,选贤任能。愈是危机时刻,就愈要保证军中安定,方能齐心协力,共抗大敌。” 这话,简直说到了令狐况心坎上。何止是军中,地方有贤能为官也至关重要。之前江太守在任时,不是清谈作乐,就是迎逢上官,才会让严籍那贼子夺了郡城。换成严籍,更是滥杀官吏,养虎为患。这样的愚蠢之辈,方才是上党大乱的根由。反观眼前这人,只是三日便解了上党之危,不论安民还是平乱都手到擒来,若是能留在上党,岂不是好事一件? 不过这事,并不是他能决断的。在心底叹了口气,令狐况抱拳行礼道:“梁掾所言正是,末将定会好好治军,静待东赢公归来。” ※ “什么?白陉之围解了!”大帐之中,司马腾豁然起身,来到信使面前,“快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些日子,司马腾过的极不痛快。兄长竟然停都未停,便跑回了封地。自己好不容易和王浚会师,共讨邺城。谁料刚刚击败司马颖派出的北中郎将王斌,又被王淬袭扰后路。这王淬也不是什么良将,司马腾本想一举歼灭对方兵马,再攻邺城。谁料大军的粮道突然断了。 这一下,可吓的司马腾大惊失色。粮道自上党而来,乃是自己的大后方,一路上更是没有其他敌人,怎么会被截断粮道呢?仔细打探过后,司马腾险些气得吐血。原来白陉竟然失守,被锁了通路! 怎么可能生出这样的异变! 又惊又怒,也顾不得什么讨伐逆臣了,司马腾立刻率军回返。不能走白陉,还有太行陉和轵关陉,不过若是白陉失守,上党怕是生出了祸乱,也不知这两条陉道还能不能通行。若是有人埋伏在两陉之外,再出个长平之战也未可知。 可是绕道黄河,从其他地方返回并州,也不是什么良策。没了粮道,大军只能就近纳粮,虽然时值秋收,但是这两年洛阳附近一直战乱,良田荒芜,百姓离散,根本没什么粮食可收。这样饥寒交迫的跋涉回去,照样危机重重。 第79节 左右都是麻烦,司马腾又着实不是什么善断之人。大军虽然一路回撤,但是他始终未曾定下决心。每天都焦心无比,就连嘴上都生出了不少口疮,只恨不能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回并州算了。 正在此时,突然传回白陉解围的消息,怎能不让他喜出望外?! 那信使知道事关重大,不敢怠慢,赶忙把所知之事一一禀明。听说上党乃是成都王派人夺取,还从匈奴借兵,他恨不得生吞了司马颖那个蠢货!而听说解了上党之危的,竟然是那个自己并不放在眼里的梁丰,他心中更是百感交集。 思索片刻,司马腾终于道:“派一支前锋沿着白陉返回,仔细打探上党情形。若是安然无恙,大军立刻返回并州!” 不能再耽搁了。大兄已经失了洛阳,若是他再失却并州,这次出兵可就亏了老本。邺城那边,就交给王浚吧。反正王浚跟司马颖有仇,又借了鲜卑强兵,攻不下邺城,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只要邺城城破,一切就有转圜余地。挟天子以令诸侯?哼,他倒要看看,司马颖那个蠢货能占据天子到几时! 有了主帅命令,大军立刻拔营,向着白陉方向前去。 ※ 与此同时,另一队人马绕过了滏口陉,进入并州腹地。为首乃是一个身材魁梧,两鬓花白的武夫。虽然衣着简素,又上了年纪,但是此人身上,有一种让人为之侧目的威风之气。就像年迈的猛虎,哪怕齿松爪钝,也让人分毫不敢轻视。 此人,姓刘名渊,字元海,从邺城而来。在几日之前,他还是成都王麾下冠军将军。然而此刻,他已经有了另一个封号,“北单于”。 半月之前,司马腾和王浚会师,率兵来袭。因为畏惧两人的大军,司马颖派人抢夺上党,引并州大军回防。这个计策十分有效,司马腾立刻撤兵,回转并州。但是对于另一支队伍,就没什么用处了。 王浚麾下的鲜卑骑兵悍勇无双,击溃了北中郎将王斌,又打得刚刚获得荡阴大捷的石超狼狈逃窜,邺城人人皆危。见此情形,刘渊立刻站了出来,向司马颖许诺,自己可以统领匈奴五部,从上党出兵,解邺城之危。 若是放在平时,司马颖可能还有会有些疑虑。但是此刻,他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既然王浚能用鲜卑,他又为何不能用匈奴?!刘渊在他帐下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可比其他人要可靠多了。再加上严籍成功夺关的消息,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司马颖立刻答应了刘渊的请求。封他为北单于,命他前往并州,统领匈奴大军,来邺城解围。 接了成都王的命令,刘渊自然可以带着儿子刘聪和数名部将,返回并州。 然而此刻,他正勒马停在道边,看着远方的城池,似有沉思。 片刻之后,三骑飞驰而来。一个身长八尺,猿臂蜂腰的男子一马当先,大声道:“阿父,壶关有变!城下立起了京观,皆是人头,足有百余!” 骑在马上的中年男子神色淡然:“果不其然。” 通过滏口陉之时,他便发现了关隘情形不对。守备森严,岗哨林立,绝不似平日景象。因此他甚至都没去叫关,而是带着一队人马绕了两三天的原路,才进入了并州。并未前往郡城,他先派儿子前去壶关打探消息。 一探之下,果然不出所料。壶关生变,业已失守。几日之前,传来的信报还说严籍夺下了潞城,怎么几天之后,就风云变色?更有那百余人头的京观。难不成前来助严籍夺城的精骑,皆以阵亡? 事有蹊跷,然而那中年男子并无探寻的意思,一扯缰绳:“先去九原。” 九原乃是北部匈奴所在,也是北部都尉刘宣的治所。听到这声吩咐,众人齐齐称是,策马跟在了那男子身后。 只是和司马颖所想不同,在这些人心中,面前的尊者只有一个称号:“匈奴大单于”! 入猛虎归山,这队不怎么起眼的队伍,消失在了漫漫山道之间。 ※ “主公,天色已晚,你该歇息了。”站在书房之中,奕延面色有些焦虑,看着依旧伏在案前的男子。 这已经是第七天了,自从夺下郡城之后,主公日日都要劳心文牍,处置郡府中的各项事宜。这些东西,本该由主簿或是主记室代劳,可惜严籍杀伐太重,郡府为之一空,只能由主公亲自处置。原本他还以为,攻下郡城之后,就能回府。谁料会在这里滞留如此长时间。 梁峰放下手中毛笔,轻轻转动了一下脖颈:“如今可以是秋收,不管不行啊。” 秋收怎么说都是一年中最重要的时节,之前太守府生乱,已经耽误了不少事情,梁峰可没法容忍继续耽搁下去。除了下面县中诸事外,还要重新整顿后军,打通粮道,又是一件麻烦事情。亏得令狐况还算兢兢业业,任劳任怨,才使得后军得以正常运转。 如今太守府已经基本恢复了正常,他需要处理的事情也不算那么多了,除了另一件事。目光扫过桌上一封书信,梁峰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信,是从梁府寄来,由段钦亲笔所书。上面写的东西,却不是能让别人瞧见的。 如今犹豫了两日,是该做个决断了。 长身而起,梁峰对奕延道:“伯远,你觉得潞城如何?” 奕延愣了一下,思索片刻便道:“城虽大,防守却不严密。不过壶关在侧,只要有强兵镇守,足保平安。” 壶关可不是白陉那些小关可以比拟的,只要有可靠之人镇守,除非发生内乱或是被人诈开城门,否则就算是他,想要攻占也要付出不少代价。有壶关拱卫,郡城自然能安然无恙。 “是啊,只要有雄关在侧,上党,乃至并、司、翼三州便可保全。”梁峰长叹一声,“如此咽喉要塞,怎能拱手送于他人?” “主公可是有什么打算?”这话说得有些古怪,奕延不由问道。 梁峰微微一笑:“是该出府,另选一条路子了。” 三日后,潞城城门大开,迎回了并州真正的主人。 第121章 出仕 离开并州这一个多月, 对于司马腾而言, 可谓度日如年。讨逆之功化作乌有, 联军攻邺也半途而废,就连后路都被人抄了。亏得粮道恢复,大军才得以饱腹, 否则真要饿着肚子赶回并州。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司马腾怒火中烧,恨不得把所有坏事的庸官碌吏捉拿严惩。然而当太守府正门大开,那个身着玄色衣衫, 面有病容的俊美男子迎出门时。满腹的怒火, 突然就失去了爆发的方向。干巴巴说了几句场面话, 司马腾就跟着梁峰走进了太守府。 太守府还是那座府邸,但是前来迎接的官吏, 少了大半。看着那些畏首畏尾, 战战兢兢的官吏, 再看看一旁正襟端坐, 纹丝不乱的玉人。司马腾干咳一声,开口道:“未曾想这次解救上党之危的,竟会是子熙。不知子熙怎会突然来到上党?” “之前太守府突然来人征辟。此事太过蹊跷,我便将计就计,前来郡府,果真识破了严贼伎俩。”梁峰答的简略,既无夸大,也无详述,轻描淡写说出了事情缘由。就像他办得不是一件足以拯救上党,以及大军命脉的要务,而是什么不足一提的微末小事。 司马腾不由语塞。这是邀功的态度吗?自然不是。这人就如初见时一样,并无骄躁之姿,也无阿谀之态。高雅清俊,处变不惊,一派名士风范。不过他立的,又确确实实是大功一件。不赏不足以安军心。 沉默片刻,司马腾才堆出些笑容:“要是当初子熙应辟将军府掾,怕是无人可解此次危局了。如此大功,还当论功行赏才是。我会向朝廷禀报,为你加官进爵,赠邑食户。” 他并没有说任何实际的官位,只是笼统一提。梁峰面上没有任何欣喜之情,反而拱手一揖:“此次前来上党,别无他求。只是上党地危,不容为外人探也。然匈奴势大,跋扈无状,若有谋逆之心,则并州危矣!还望东赢公慎之又慎,莫要轻忽。” 什么?他是因为警惕匈奴五部,方才前来潞城的?司马腾不由道:“子熙不是识得刘都尉吗?” 这话的潜台词清楚明白。你不是崇信佛法,跟刘宣交往过密,还托他扬名吗?怎么现在突然攻击起了匈奴五部? 梁峰肃然摇首:“小子不才,经书、瓷器不过为了换些皮料过冬。从去岁开始,市面上就罕少能见到皮货贩售,五部所出减少七成以上。非但如此,就连粮草也无有外销。加之这次上党之乱,匈奴足足派出五百精骑,实在不是吉兆。若是邺城大败,刘元海回到本族,怕是祸事将起!” 这番话,可大大出乎了司马腾的预料。然而只是看着对方那副认真表情,他就知道,这恐怕并非虚言。若是匈奴五部造反,那么并州可就首当其冲,直面兵锋了。 脸色变了又变,司马腾终于道:“子熙所虑甚是,我这就着人前往晋阳。” 有了这句话,梁峰方才做出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又承上了几封文件。有近日来的郡务,有加强关防的文书,还有剿灭乱党的表功录。一样样都清楚明白,可见处理这些事务的人,何其认真。 交出这些东西之后,梁峰又取出太守印信,递在了司马腾面前:“此物也当交予东赢公。” 司马腾面色复杂的看向那印信。若是换其他人夺了此印,怕是要费尽心思攀上高位,哪能这样轻飘飘的交还给他? 梁峰也不管对方的心情,禀报完一切后,便从容施礼,退了出去。 手指在案上叩了半晌,司马腾才命人招来同样立了大功的令狐况。面对这样的世家功臣,司马腾的态度就自如多了,笑着赞道:“不愧是将门虎子,若无令狐都尉夺城斩敌,大军怕是无法安然归来。此功当赏!” 辛苦这么久,等得便是它了。令狐况赶忙行礼称谢。五百首级加上夺回壶关、整顿后军的功劳,足以让令狐况连升数级,又因其在军中颇有人望,司马腾便做决定,擢升他为折冲将军,同时任命他统领数千兵马,镇守上党。 令狐况的叔父也不过是个四品将军,这次直接擢升他为五品,又掌上党兵马,可算是极为优待。如此奖赏,足以让令狐况感激涕零。 谁料令狐况并未领命,反而禀道:“此次多亏梁掾谋计,壶关方能一鼓而定。卑职愧不敢当。” “什么?”这次司马腾是真的惊讶了,连忙让对方仔细禀来。 令狐况也不隐瞒,前前后后把策反壶关,诱敌深入的事情说了一遍。随后又道:“若无梁掾,上党恐已落入敌手。如今却治平安定,实乃梁掾之功。” 又是那个梁子熙!司马腾压下胸中翻腾的想法,笑着道:“梁郎自然当赏,但是你的功劳也不可埋没。上党可是并州咽喉,自当由你这样良将方能镇守。” 若是令狐况贪功瞒报,司马腾可能还会有些存疑。但是如今他把梁丰的功劳一一说了出来,足见其诚实果敢,这样的将领,才是最让人放心的。而且令狐一族都在并州,有了这重关系,让他镇守上党,才是最佳人选。 令狐况听到这样的褒奖,不由激动的满脸通红:“末将定不负宁北将军所托!” 司马腾颔首,突然问道:“若是更换上党太守,你看谁人合适?” 这是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但是令狐况并没考虑那么多,立刻答道:“非梁掾莫属!” 这回答也太快了些。然而梁丰实在不是一个值得谄媚之人,甚至他的一举一动,都不似想要谋官,而是相反,为了救人平乱。这样一个人,用的好了,足以安定一方。用不好,却也是个麻烦。到底是用,还是不用,司马腾一时半会还真无法决断。 因此当令狐况告退之后,司马腾又招来心腹,仔细打探起太守府中其他官吏的口风。 ※ “主公,东赢公今日召见了不少太守府官吏,是否会对主公不利?” 对方在打探梁峰的虚实,同样,梁峰这边也安插了不少眼线。此事事关重要,奕延那会放过。 “无妨,让他打探去吧。”梁峰笑笑,并不在意。 他在上党这些日子,着实办了不少事情,瞒是万万瞒不住的。就算强硬的瞒了下去,也只会让人心生疑窦,怀疑他弄权意图不轨。还不如任其自然,随便对方打听。现在太守府上下可是精挑细选过的,多大数留任的官员屁股都不怎么干净,想来这些人也不会傻到诬陷他谋求什么官职。 见梁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奕延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东赢公似乎对主公心存戒备,主公为何还要投他?” “投他?不,我现在谋的,可不是将军府下的差事,而是朝廷官职。上党一郡,不能再落入庸人手里了。” 这也是之前段钦来信是提到的事情。固然有了两陉,有了附近数县,但是梁峰一无官职,二无兵权。没有利益冲突时,勉强还能掌控。一旦出现真正的危机,一个梁府,远不足以让那些人唯命是从。这样,便出现了权利断层,极容易引发问题。加之那块弹丸之地,无法构成真正的战略纵深,左右都不是长远之计。 而这次入主潞城,就完全不同了。只要谋得上党太守一职,整个上党便在他的掌控之下。上党虽然是兵家必争之地,但是同样,也是天下雄关,极难克复。有了这块硬骨头,短时间之内,他能够让所有垂涎上党之人,都铩羽而归。同样,这里也将成为一道屏障,足以使他羽翼丰满,积聚力量。 上党,他志在必得! 至于司马腾信任不信任他,其实已经是次要问题。大敌当前,一个神智清醒之人,会用庸碌不堪的心腹把守关隘,还是会用一个刚正不阿,并不贪恋权势的能臣守卫门户?这根本不是一个值得犹豫的问题。 也正因此,梁峰才会做出一副全盘放弃的孤高姿态,以退为进。但凡他流露出一点点眷恋权势的样子,司马腾便会心存疑虑,不敢用他! 如今,就只等那位并州之主,做出决断了。 看到主公如此神采奕奕的样子,奕延闭上了嘴巴。这其实跟他预想的并不一致,但是这次,他却没有心生郁愤,而是默默接受了现实。区区梁府,对于主公而言,还是太过狭小。 在明白了自己真正的心迹之后,所有妄念,所有渴盼,便成了镜花水月,遥不可及。奕延偷偷压下了一切。这卑微不堪的心思,绝对不能让主公察觉。他不是严籍,更不想面对主公厌弃的目光。 于是,一切又都回到了原点。若是主公想要振翅,自己唯有跟随在他身边,化作一阵好风,助他扶摇九天。 就像任何一个忠于自家主公的臣僚一般。 奕延垂下了眼帘,再次把一切情绪,掩盖在了那张冰凉的面孔之下。 ※ “看来这个梁丰,确实有几分安民之能。” 听完部下的汇报,就连司马腾都不得不承认。若是没有梁丰,换个人,恐怕无法迅速把乱党摧残过的上党重新统和起来。这样的本事,已经算得上能臣了。不愧是政绩天下第一的能成梁习之后,看来还是有几分肖似其祖。 这样一个人,是绝对能予以重任的。但是并非心腹之人,可堪大用吗?司马腾确实有些犯起嘀咕。他又如何不知,这个梁子熙对自己并无投效之意。没了这种从属关系,万一用他,不听号令该如何是好?可是不用的话,上党如今还是个烂摊子,换一个人,能像梁丰一样,快速进入状态,整治好一郡之地吗? 司马腾自问手中没有如此的贤良,而这次江太守闹出的乱子,更是让他对这些心腹极不放心。这里可不是其他郡县,而是上党啊!谁敢把自己的咽喉要害,交给一个蠢人? 司马腾确实不是个善断之人,然而很快,一条消息斩断了他的犹豫之心。 “你说什么?刘渊回到了九原,五部大军集结,意图谋反?!”听到信使传来的消息,司马腾只觉的心肺都快气炸了。司马颖那个竖子怎敢如此?!! 不行,他必须尽快返回晋阳,主持大局才行! 压下心底慌乱,司马腾大声命令道:“快请梁子熙!” 不大会儿功夫,梁峰便来到了正堂,司马腾也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刻道:“子熙,刘渊回到了并州!” 果不其然。梁峰眉峰微微一挑:“还请东赢公速速返回晋阳!” 他的话语里,没有半分迟疑,更无丝毫焦虑,似乎大山崩于面前,也不会出现丝毫慌乱。这样的人,才是可以托付的良臣! 一瞬间,司马腾便下定了决心:“我明日便会启程,不过上党乱局,还未彻底消弭。若是匈奴贼子派兵再来侵扰,足能坏了晋阳大事。因此,此物,还请子熙收在手中。” 第80节 太守印信,被原封不动推了回来。 这样未尝不是一个试探。匈奴是否造反,对于上党的影响也截然不同。若是匈奴不反,上党只不过是一条出兵通路。而若是匈奴一反,这里立刻便会成为四战之地,随时有被乱兵袭扰的危险。这样的危险,可不是什么人都有勇气担当的。 然而梁峰面上,却无任何畏惧,而是郑重一揖:“东赢公愿把上党托付与下官,下官自当用性命保此地万无一失!” 他用上了“性命”二字。像是胸中有一块大石落了下来,司马腾长出了一口气:“曾闻国士之姿,如今方才得见。有子熙在上党,我心亦安!” 当日,一封书信寄去了洛阳。请封梁子熙为上党太守,增邑千户。可惜天子如今并不在宫中,这份推官令,也不知何时才会批下。但是有了司马腾这个并州的实际主人,这种形式上的程序,反而不算重要了。 再一次,梁峰带着太守印信,名正言顺的踏入了太守府正堂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好几个人问地图,这里简要说明一下吧。 并州就是现在的山西省,治所(也就是省会)在晋阳,最高行政长官就是刺史,相当于省长。不过西晋喜欢乱封王,所以晋阳同属于太原国治下。 上党郡位于并州境内,相当于地级市,潞城就是市政府所在的市区,太守就是市长。高都位于上党境内,是一个县,梁府就在高都附近。同样,壶关和所有陉道的入口,也都在上党境内。 太行八陉大部分通往司州,也就是包括洛阳在内的大部分河南地区。两条位于冀州,也就是河北中部,属于司马颖统治范围。王浚统治的幽州则是包括北京在内的另一部分河北。雍州则包括陕西和甘肃,目前在河间王手里。 再结合五胡的分布,也就是匈奴人和羯人在山西,鲜卑人在河北,羌人和氐人在陕西和甘肃。这样一看,就知道当时北地的危险局面了吧。 第122章 访贤 几辆马车吱吱呀呀驶过青石路面, 并未在太守府宽敞的大门前停留, 而是从侧门直接进入了府中。当为首那辆牛车挺稳时, 一个小小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扑入来人怀中。 “阿父!”小家伙并没有说什么,但是那双软乎乎的小手却紧紧抓在了梁峰的衣袖上, 似乎一瞬也不想放开。 梁峰笑道:“荣儿想阿父了吗?” 何止是想念。这一个月,梁荣可是担惊受怕极了。虽然不清楚郡城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从众人的表现,他就能够猜到父亲此去怕是不怎么安全。中途梁府还闹了一回警讯,更是让他焦虑不堪。因此, 当得知父亲升任郡守, 还要接自己到潞城之后, 梁荣二话不说就跟着车队上了路。只要能够见到父亲,前往一个自己从未去过的地方又算得了什么? “想!”千言万语, 都汇作了这个字, 梁荣用力点了点, 表达着自己的渴盼和急切。 梁峰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那就跟阿父在郡城住下吧。太守府虽比不得府中, 但是也足够我俩安住了。” 听到这句话,梁荣不由心花怒放。阿父果真没有骗他。只要阿父不抛弃他,哪里他都能去的! 哄住了小家伙,梁峰抬头对段钦道:“思若这些日子也辛苦了。” 与梁荣同来的,还有段钦。只见他拱手深深一揖:“恭贺主公得获上党!” 这也是让段钦由衷庆幸的事情。之前他也曾经多次推演将来要面对的局势,谁料风云突变,直接把上党一郡送到了主公手中。 虽说任命秩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利在朝廷,但是如今战乱不休,各州刺史兵强马壮,地方官任命很大程度上要取决于当地刺史。若是朝廷越俎代庖,反而可能会激怒对方。因此但凡刺史推荐的郡守,基本不会被朝廷驳回。至于赠邑,更是惠而不费的赏赐。能不能拿到那么多丁口还是一个问题,也算是个笼络人心的手段。 这对于司马腾,乃至朝廷,都是小事一桩。但是对于主公而言,却是立足一方的根基。而且从一届白丁升任太守,简直称得上传奇。又有声望,又有实绩,还有如此身家地位。这个官职的意义,远比表面来的有分量。 梁峰伸手扶起了对方:“若非思若提点,我也不会下此决心。旅途劳顿,先随我到后堂歇息吧。” 让人带小家伙去后宅休息,梁峰带着段钦来到了书房中。此刻太守府已经彻底打扫了一遍,早就不见残留的夺府痕迹。虽然屋舍有些陈旧,但是环境着实不错。 在房中坐定,梁峰率先问道:“此次府中要如何安排?” 成了太守,梁峰势必需要更多的幕僚佐官,段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留在梁府了,要常驻太守府,帮助他处理政务。这样一来,梁府可就没什么可用之人了。 段钦答道:“如今府中已有循例,由阿良管事居中负责,周账房从旁协助。每月往返一次,应该就妥当处置府中事务。不过部曲之中,还当选一个可靠之人,留守梁府。” 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梁峰点了点头:“不过只是暂时,等到府中补上增邑的户数,阿良怕是无法照顾周全了。” 现在梁府只有不到五百户,按照之前制定的规矩,还能正常运转。若是增到了一千户,可就是另一个概念了。这已经赶得上一个大县,需要更优秀的人才方能治理。 段钦颔首:“主公所言甚是。我之前去请的好友也快到了,届时可以换他处理府中事务。” 这时便显出了寒门的好处。若是一个士族,投奔梁峰,必然不会选择屈居梁府,至少要用郡官或者县令方能安抚。但是寒门并没有这么多讲究,成为一个太守的宾客,丝毫不比在太守府为官要差。可算是心腹之人了。所以也不算亏待了对方。 梁峰颔首:“其他人,也要带到郡府一些。比如李子乐和刘师约。我想在郡府开办一个更大的学堂,专门收容离散幼童,为我所用。” 之前没钱,教学生只能半工半读。现在有了太守这个职位,别的不说,光是俸禄就是每年两千石,加之一郡大权在握,不少事情也能从宽考虑了。因此兴办全日制的学堂就刻不容缓了。就算短时间内无法任用这些人,长远看来也是一项颇为划算的投资。更别提,入学一事还跟军功奖赏挂着钩,总不能半途而废。 段钦自然晓得其中利害,颔首道:“这个我自会去办。只是四坊,要如何处置呢?” “四坊先由朝雨代管,有什么事情,立刻禀明与我。”梁峰干脆答道。 四坊可是梁府的金库,涉及的机密又多,旁人插手总是不太方便。朝雨心思敏锐,又忠诚可靠,倒是一个代理的好人选。 段钦虽然不明白主公为何会重用这个乳母,但是朝雨办事确实还算利落,又是可信之人,倒也勉强可以接受。 “如此安排,也只是从权,回头还是要修一修路。只有快马一日可达,方才安稳。”梁峰轻叹一声,这么遥控管理总不是个事儿,毕竟梁府附近还有高都和两陉,也要考虑周全才是。 “或可征些流民修路?”段钦也算相当熟悉以工代赈的手法了,建议道。 “嗯,洛阳这些日子还在大乱,若是能收容人口,便多收一些吧。上党荒地也不少,能开垦还是要多垦出一些。”梁峰拍板定了下来,随后又问道,“对了,季恩不是同你一起来了潞城吗?” “姜医生先回了铜鞮,说要接妻女过来。”段钦立刻答道。 给姜太医守孝的时间差不多够了,姜达自然要把妻女接来身边。如此一来,不但家人能够团聚,更可以对梁峰表达忠诚之心。 听到这话,梁峰才想起来:“思若你的家眷还在阳曲,也一起接过来吧。匈奴若是起兵,那边可不安全。” 阳曲距离九原非常近,一旦匈奴起事,首先便要殃及。这着实是个贴心的安排。段钦感激行礼:“多谢主公!我会派人,尽快接他们到潞城定居。” “剩下,便是要寻些可用之人。” 太守府经历两次大变,郡官死伤无数,也是缺人缺的厉害。段钦自然明白此事的严重性,然而看到梁峰气定神闲的表情,不由好奇问道:“主公可是有了人选?” “倒是有个地方,可以一试。” ※ 崔亮这几日天天窝在家中。之前潞城数次大变,害怕受乱兵牵连,崔府便门户紧闭,不与外界接触。怎么说也有崔大儒这杆大旗在,就算乱起,贼人也轻易不敢犯上门来。不过府中消息还算灵通,从江太守被杀,严太守上任,再到严太守被杀,梁子熙坐镇郡府。一样样,崔亮听在耳中。 直到东赢公归来,宣布梁丰为新任上党太守。这场大乱似乎才算告一段落。不过崔亮还是觉得有些缺乏真实感。谁能想到,去年还与自己相谈甚欢的病弱郎君,如今却变成了一郡太守? 他可是连中正考评都未参加的人啊! 心中又是惶恐又是艳羡,因此就算是崔府开了大门,他也着实没兴趣闲逛了。然而未曾想到,自己没有出门,有人却找上了门来。 当见到那张淡绿色的名刺时,他分毫不敢耽搁,赶忙迎出了门来。 “崔兄别来无恙?”梁峰并未穿官服,也没带仪仗,而是一副燕居打扮,轻车简架,登门拜访。 “梁……梁府君!”崔亮简直被吓晕了头,磕巴了两声,方才叫出正确称呼,“不知府君登门,未曾远迎,实在失礼……” 梁峰止住对方紧张的道歉,微微笑道:“是我来的唐突。前些日子一直忙于政事,如今方才得空,便到府上拜会崔老先生。” “啊!大父这两日正好有了些精神,我这就着人通禀!”崔亮赶忙道。 梁峰皱了皱眉:“崔老先生可是有恙?” “只是入夏后有些不适,并无大碍……” “我府中有一位姜医生医术了得,回头请他来为崔老先生看看吧。”梁峰道。 没想到太守还会为祖父延请医者,崔亮又是激动,又是感念,连连诚谢。随意应酬了几句,梁峰便跟着对方,向偏宅的卧房走去。 这里可不是会见客人的地方,然而梁峰毫不介怀,迈步进了房间。只见那位身材佝偻的老者斜倚在隐几之上,依旧神情疲惫,身形枯瘦,唯有一双浑浊双目,有那么点神采。在他身边,还跪坐着一个男子,年龄大约三旬上下,样貌和崔亮有几分相似,不知是兄长还是族亲。 见梁府走进了房间,老者也不起身,只是微微躬身道:“老朽体弱,多有失礼。还望府君见谅。” 梁峰赶忙上前一步,还礼道:“是小子来的唐突,扰了崔老先生静养。” 他的举动,丝毫没有上位者的倨傲,反而比之前相见时,还要有礼几分。老者扯出个皱巴巴的微笑:“府君无需多礼。请上座。” 待梁峰坐定之后,崔大儒便指了指身旁的那个男子:“这是我家孙儿,名稷,字公乔。每日侍候我读书。” 崔稷从容行礼道:“公乔见过梁府君。” 上次来的时候,你身边可没人伺候啊。梁峰也不点破,还礼之后便笑着说道:“之前在老先生处受益良多,所赠之书,更是令小子茅塞顿开。今日特来,赴那一年之约。” 第123章 各居其位 此刻, 距离梁峰上次登门, 还不足一年。彼时, 身为大儒的崔游要折节收梁峰的幼子入门。而现在,梁峰已经贵为太守,却特地登门, 来赴当初的约定。这一进一退,只能感叹世事无常。 老者缓缓颔首:“能得府君青睐,实乃老朽之幸。小公子随时可入崔府进学,由我这孙儿,一手传授学业。” 梁峰却微微一笑:“小儿的学业, 尚是其次。我却有个不情之请, 不知能否邀良材数名, 入太守府讲学。” “讲学?”老者咀嚼了一下这个词,反问道, “敢问是何学?” “并非高深学问, 不过开蒙知书。大乱不止, 多有遗孤, 抑或将士子弟。我想建一学堂,择其优者入学。识文断句,传授数算。让他们知晓事理,不至荒没于野。”梁峰笑着解释道。 这话,立刻让崔稷皱起了眉峰。专门在太守府内建学堂,请名师教导遗孤和兵家子?这哪是荒不荒于野的问题,分明是要培养自己的力量,让其麾下多出一批忠心耿耿的帮手啊!就算怎样的天才,也要三五年方能勘用。谁会费力不讨好,在太守府建这样的学堂?而且这种学堂,又置士族和寒门与何处?! 然而老者听完这话,只是唔了一声:“国有太学,郡有庠序。敢问府君,这个蒙学又当如何自处?” 太学乃是国家级的最高学府,庠序则是各郡县自己置办的地方学校。这两者,才是为国家提供人才的正规机构。在两者之外再办一学,还是教授蒙学,未免有名不正,言不顺之嫌。 “千里之马可献国君,百里之马可战沙场,然亦有驴骡,为百姓用之。才分大小,自当各有其用。故子曰:‘有教无类’。”梁峰话锋一转,“况且蒙学兴,又何愁庠序不盛呢?” 这下崔稷算是听明白了。这个所谓的蒙学,可谓一举数的。既让人看到新太守对人才的重视,把“唯才是用”四字,落在了根骨里;又厚赏了为自己服务的将士官僚,给他们的子孙提供进学的捷径;更掌握了民心,为自己培养了大批忠心耿耿的可用之人。 若是长此以往,又何惧寒门不纷纷投效,手下人才辈出呢?只是一个简单至极的学馆,便最大程度的为自己招揽了合适的人才,尽可能摆脱了士族的遏制。不得不说,心思敏锐至极! 而这样一个计划,也就成为了崔府必须面对的选择。是投效这位新任府君,为其打造学馆;还是站在自身利益角度,拒不从命,让府君选他人代劳? 崔稷只觉心都砰砰跳了起来。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聪颖有为,魄力十足之人,要投他吗? 崔稷一时无法做出决断,他身前的老者却轻笑一声:“去岁府君尚说,不敢妄论圣人之言。今日相见,却已经想开馆授书。岂不出尔反尔?” 去年正是这位崔大儒,点醒梁峰不能随意雕版刻印东西,否则会触动统治阶级的命脉。而今年,当上了太守之后,他便要打破这种知识垄断,把学识传给那些贫寒卑贱之人。这样的改变,岂不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梁峰却摇了摇头:“小子不才,只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 《论语·泰伯》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改动了区区两字,答了出来。然而坦荡之情,足让人为之心折。老者并未评断,只是缓缓颔首:“如此一来,小公子便要留在太守府进学了。” 他甚至都没用问句。 梁峰一笑:“自当如此。” 这也是梁峰的目的之一。他当然要让梁荣上学,但是不是小小年纪,就被另一个家族作为人脉握在手中。而是在保证安全的基础上,自由自在的成长。 同一件事情,两次交谈,所言截然相反。当初是崔氏想用梁荣来加深他们之间的关系,施恩之余,也有种置身事外的试探。而如今,则变成了梁峰需要他们来做出决断,要么投效,要么放弃。这是一种身份和地位的转换,同样也是心境的改变。 这样的话,本该是一种冒犯。然而老者伸手点了点身边的崔稷:“此子经史皆通,精熟数算,可堪一用。除此之外,族中还有几个教书的好材料。” 崔稷一惊,看向祖父,然而一瞬便敛起了心中讶然。梁峰则宽袖一展,俯首拜道:“若得公乔等人相助,则此事可成矣!” 看着那俊美青年拜服的身影,崔稷抿了抿嘴唇,深深还礼道:“愿为府君效力!” 第81节 短短几句话,便决定了一件大事。在座三人,面上都无太多异色。又闲聊了几句,临走之时,梁峰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口道:“对了,还有一事当禀与崔老先生。刘元海前几日已从邺城归来,回到了并州。” 这话说得太过轻巧,崔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送走这位新任府君之后,他回到了书房之中。祖父已经闭上了双目,似是疲惫不堪。小心在老者身旁坐下,崔稷低声道:“大父,崔府以后便要投在梁府君麾下了吗?” 这次他们谈论的,并非一人两人,而是“数位”。也就是需要很多可用之人,来填充太守府。崔稷又怎么不知,教学不过是托辞,真正的意义则是入太守府为佐官幕僚。这可跟他们事先商量的并不一样。然而大父答应了下来。这一点,让崔稷极为惊讶。 “便如梁府君所言,才皆有度。”老者淡淡答道,“就如元海,能为治世之良臣,乱世之枭雄。这便是他的度。” 这两句,可是当初月旦评时,许劭评价魏武的言辞。崔稷不由心中一凛:“那梁府君呢?” “看不透他。”老者睁开了那双浑浊的眸子,望向自家孙儿,“初时,只觉他可堪栋梁。如今再见,已有了王侯气象。区区一年而已。” 崔稷默然。他也是见过梁丰的,当初只是觉得此子聪颖,行事不拘。然而这次再见,对方气势已隐隐压过了自己。这可不是单纯身份变化带来的改变,更多则是一种心胸的成长。就像渐渐找到了方向,开始绽放异彩的瑰宝。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也从未想过,能找到这样一位可以依靠辅佐的主公。然而自己投效并无大碍,举族相投,却另当别论了。就像前朝的诸葛氏,三兄弟分投三国效力,方才是他们这种大族保命的良方。 见孙子沉默不语,老者又怎会猜不到他在想些什么:“此一时,彼一时。此子心性,值得效命。” 这也是相当重要的一点。如果梁丰进门就提到刘元海归来之事,自然能占据主动,也能迅速探知他们的真正想法。毕竟崔游乃是刘渊的授业恩师,只是这重关系,就能让大多数警惕匈奴之人,对他们心生疑窦。 然而对方并没有这么做。相反,先直述了自己的想法,确定了从属关系,方才提及这一点。即没有用这个消息刺探,也没有因此生出猜忌。如此用人不疑的态度,可不是所有上位者都能做到的。而他也清楚的猜到了,自家并没有投靠匈奴的打算。 只是这一件事,心胸、气度、判断力都足堪上上之选。也难怪祖父会毫不犹豫,让崔家投入对方门下。不过自幼受祖父教导,崔稷也算是这代崔氏最有能力之人。只是微一思索,便到:“孩儿懂了。必尽心为府君效力。” 老者并没答话,只是缓缓颔首,闭上了双目。 第二日,崔稷便带领五位崔氏族人和得意门生,来到了太守府。而他本人,则被梁峰任命为主记室,兼任郡掾祭酒一职,为一郡学务之长。与段钦一样,成为了新任府君的左膀右臂。 ※ 并州左国城。 昔日的匈奴王庭,如今已经破败不堪。大帐再也无当日华奢,然而王庭之内外,人头攒动,无数兵马齐聚一处。各家贵族都带着亲随,来到了大帐之中。 刘渊端坐主位,朗声而言:“成都王不用我之计策,如今邺城大败,天子与其同逃。实乃司马氏之耻。不过既然有言在先,我还是当发兵去救才是。可派右於陆王和左独鹿王统兵两万,讨伐鲜卑!” 刘渊回到并州之后,根本没在九原停留,而是随刘宣一起来到了左国城这个故地。随后迅速集齐了数万兵马,召集五部将领,共商大事。然而兵马未动,邺城就传来大败的消息。司马颖并未坚守城池,等待匈奴骑兵归来,而是在王浚大军的冲击下,弃城逃窜。随行还裹挟了天子,向着洛阳而去。 因为主人逃亡,邺城这个与洛阳、长安齐名的华美都城,也遭到了彻底的洗掠和屠戮。数万黄头鲜卑入城,烧杀劫掠。巍峨宫城、华屋广宅再也不见往日盛景,只有哭嚎和狼烟遮天蔽日。 面对这样的情况,当初的承诺似乎也就不重要了,刘渊却说出派兵去救。登时,大帐之中响起一阵嗡嗡议论之声。 这显然没有意义。既然司马颖如此不堪,何必还耗费兵力救他于水火呢? 正当此时,一旁一位干瘦老者站起身来,拱手道:“晋人无道,奴隶御我!我兄右贤王便曾反出晋国。奈何当时晋人势大,右贤王惜败。如今司马氏骨肉相残,大乱十余载,为天所弃。大单于才德兼备,晋人折服,正是天命所归,何必屈膝侍奴?不如联合鲜卑、乌桓,复兴当日呼韩邪单于之伟业!” 这一番话,说的掷地有声,极为煽动。下面贵族立刻喧哗起来,不少人都起身劝进。 看着这群情激奋的情景,刘渊唇边露出了一点笑意:“祖爷所言甚是。然则当为峻岭,何为培塿?自古帝王无定处,禹出西戎,文王出东夷,唯德所授!如今我部陈兵十万,皆能以一当十。大军南下,便能摧枯拉朽,大败晋国。上可如汉高祖一统天下,下可仿魏武帝割据北地。呼韩邪不过区区番臣,何足仿效?” 此话一出,帐中为之一静。在座诸人都是匈奴族裔,呼韩邪单于便是匈奴最强大的王者。然而座上这位新任大单于,却说他们的匈奴英雄不过是番臣,不足效仿?那他们该如何称王立国? 但见那位须发花白的英武男子长身而起,拱手向西道:“当年刘汉四百年大统,恩德广存人心。百年之前,昭烈皇帝仅凭人心所向,就能在西蜀荒僻之地建立国朝,与中原向抗。我本汉室子侄,先祖亦同汉皇约为兄弟。如今不如兄亡弟绍,由我继承汉室江山,立国号为‘汉’,追尊后主,收拢天下人心!如此,方能不负上天眷顾!” 如此豪言,着实出乎了在座诸人的预料。然而南匈奴入并州已久,贵族人人姓刘,穿汉家衣衫,学汉家诗书。此刻听到立国为汉,竟然人人心中,都生出了几分认同之感。刘宣更是满腹经纶,只觉浑身气血翻涌,上前一步:“愿为陛下所驱!” 刘宣的辈分何其之高,一呼之下,众人皆应!帐内所有人向着刘渊叩首而拜。站在高台之上,这位王者呼出了胸中那口浊气。蛰伏三十余年,终于有他一展身手的机会了! 当夜,刘渊招来刘宣相商,两人定计先仿高祖,称汉王。五日后便设坛祭天,改元大赦。 眼见万事齐备,刘宣长叹一声:“可惜上党被那梁子熙所夺,若是尚在我手,便能直取洛阳了。” 这也是当日刘渊本人带回来的消息。原本他都准备安排人马,前去接应了,谁曾想几日之间,风云突变。非但数城易手,就连那五百精骑也被人杀了个干净。随后便传来司马腾返回并州的消息。错失了大好机会,又让那梁家小子成了太守,简直把刘宣气得吐血。 “此事确实可惜。不过上党初定,未必如往日那般坚不可摧。不如等祭天之后,派五千骑前往上党,就说是援助司马颖的兵马。若是能一鼓而下,也算不枉操劳。”刘渊傲然一笑。 若是平时,他不会如此冒然攻击上党那样的要塞。但是此刻大局已定,马上就要与司马腾交战。不如派个偏师,轻骑突进,说不定还能落些好处。 听刘渊如此说,刘宣张枯瘦老脸上,浮出喜意:“如此甚妙!” 第124章 偶得 “刘渊已经到了左国城, 正在召集五部兵马。”梁峰放下了手中的邸报。如今他已经身为太守, 自然可以享受官方的消息传递系统。虽然连年战乱, 驿道失修,不过并州境内还算消息通畅。尤其是这种关乎一州安危的大事,三四日内就能递到他的案头。 没想到刘渊的目的地竟然在左国城。那可是匈奴过去的王庭所在, 如此一来,他的野心也就昭然若揭。 段钦眉峰紧皱:“他能归来,定然是成都王想要借匈奴兵马。然而此刻邺城已破,便成了纵虎归山。并州匈奴怕有二十万户,若是刘元海起兵, 转瞬便有十万大军。” 更何况匈奴丁口未必只有这个数字。一想到如此多胡马即将南下, 就让人不寒而栗。 “催促余下几县, 立刻完成秋收。耕种开荒都暂且停下,粮食运到最近的城关之内。严守城池!”梁峰下令道。 这种敏感时刻, 实在不容放松。 “令狐将军那边情况如何?”梁峰又问道。 “已经选出各阶军官, 只是拱卫壶关、白陉, 应该不成问题。”段钦答道。 这意思是守城还算勘用, 其他就难讲了。 梁峰叹了口气:“若是郡中也能置军便好了。” 这也是梁峰最为头痛的事情。按秦汉规矩,一郡之中应当有郡兵,若国家有事,可调发郡兵作战。然而东汉末年,各州牧兴兵夺权,致使天下大乱。有前朝这个教训,晋武帝便下令州郡罢兵,令郡兵解甲归田,军权统一掌控在朝廷和各位都督手中。按道理,这法子也不算错。短时间内使得各州府人丁充实,耕种恢复,也让刚刚一统的大晋避免地方生乱。但是要命的是,属于国家的州郡罢了兵,属于私人的郡国却能招兵买马。 因为司马氏篡权得了天下,司马炎登基时就立了二十几个同姓王。养大成人的八位皇子,也各有分封。导致兵权半数落在司马氏手中。西汉景帝在位之时,就曾闹出过七国之乱。只因景帝意图削藩,就引得刘氏各王起兵造反。而此刻,端坐天子之位的,是个痴愚之人,那些手握重兵的司马郡王又岂会善罢甘休?于是才有了贾后篡权和其后的诸王混战。 这些朝政大事,并非梁峰能够参与的,但是坏处摆在眼前。郡中无兵,令狐况统领的兵马隶属司马腾麾下,既不归他调用,也不无法在军中安插人手。若是乱起,等若把身家性命放在别人手中,怎能让梁峰安心? “郡中无法置军,但是权宜之计也并非没有。”段钦道,“不如参照辅兵之法,设立官田,收容流民充实丁口,再从其中募兵。虽无屯田之名,却可行屯田之实。” 这确实也算是屯田的一种,但是并非曹魏的屯田法,而是大唐的军屯。没人比梁峰更清楚,他设置的军制来源。若说正兵是效仿军功授田,那么作为预备役的辅兵,就是仿照唐时府兵制度组建的。可以让农人闲时耕种,战时为兵,若是能自带武器参加战斗,更是方便招募。只要仔细安排妥当,应该不会被人抓出纰漏。 缓缓点头,梁峰道:“也不失为一个法子。所幸上党驻军的乃是令狐将军,可通融一二。” 这次令狐况能够晋升,完全是拜梁峰所赐。他为人不算奸猾,还颇有几分感恩之心。有此子坐镇上党,可比其他人方便多了。 “令狐将军昨日还问到能否让他家幼子入崇文馆。想来也不会为难主公。”段钦笑道。 这也是他最钦佩主公的地方。只凭一个学馆,就请来了数名崔氏门人。这可都是大儒崔游教出来的得意门生,放在洛阳太学也毫不失色。怕是无数寒门都可遇不可求的良师。而这样的人在太守府设馆教书,不分身份门第,只看天资与否。更是让无数官吏趋之若鹜! 现在郡府之中,可能没什么名声显赫的豪门了,就算那些小士族,也对崇文馆的师资心动。因此这个新成立的学馆,分为了上下两部,一部专为官宦子弟,一部收容遗孤或是兵家子。既能安定人心,也能选材任贤。更重要的,不知不觉就把所有任官的子嗣收入囊中,这可比严籍那样圈禁别人的家眷要强太多了。 令狐况随出身大族,但是同样也是兵家子。能有这样好的学馆供子嗣进学,又怎会轻易得罪主公? “崇文馆中人才还是略少,将来或可再招一些,把庠序也充实起来。” 梁峰其实是想办小学的。然而“小学”这个词汇,如今多指训诂音韵之学,也就是研究文字的学科。最初则是指代为公卿贵族子弟办立的初等学院。显然这两个意思哪个都不能用,单用“蒙学”又太过粗陋,于是他便选了“崇文”作馆名。虽然也跟魏明帝时的崇文观有些相似,但是意头还是极好的。 刚刚初创,馆中就招收了十几人。天资聪慧的孤儿和功臣之子,由一般讲师教授蒙学教育,同时学习数算、军阵之法,作为未来的基层官员和军事人才。而那些年龄都在六至十岁之间的官吏子嗣,则跟着梁荣一起就读上部,由崔稷等人担任教师。 不过归根结底,这些还是基础教育。等到日后天下大乱,看能不能再捞一些货真价实的大儒过来,充实一下庠序这样的高等教育。人才不论何时都缺不得,所以选材之路,也要早早拓宽才行。 ※ “奕营正,只带这些正兵够吗?”张和问道。 “还要守卫乡里,不能全都带去。留三十骑和二十刀盾手在府中,三月为期,尽快训练新兵。”奕延干脆答道。 张和立刻点头。这次随郎主前去郡城,他着实立了不少功劳。也因此,被破格提为营副,成为了留守梁府的负责人。 这次和奕延一起回到府中,正是为了交接军务。这支部曲,可以算是奕延一手带起来的,也只有他最为熟悉府中的布防和安排。身为最初的几名伍长之一,张和自然对他唯命是从。 “山上的岗哨要加强戒备,每五日换防一次。驿站安排的人马,也要时时抽换,不能懈怠。” 这是道路没有修缮之前,最便捷的示警方式。能比驿道还能快上一日。也是梁府拱卫周边各县的方法之一。 “还有王隆等人,全部都要到府城任命。” 张和心中一松。这说的可就是府中的羯人部曲了。看起来是抽调最勇悍的一队入府城,实际上则是减轻他这边的压力。让他这个邑户出身的营副能够更好的控制留守部曲,不至于两方对立,产生问题。 “属下晓得。三月之后定然会训出一批新兵。”张和正色答道。 这也是奕延想要的结果。如今主公掌控的地界越发大了,原本看来还够用的部曲,立刻捉襟见肘起来。因此扩大正兵数量,也就成了当务之急。 幸好这次有増邑,进一步收容流民也非不可。下一步,主公也许便要在郡城附近再设一营,他这边的准备也要放在前面。 不过对于张和,他还是相当放心的。这小子精明圆滑,办事稳妥,也是部曲之中第一个主动想进学堂之人,足见其上进之心。不过看了眼张和,他话锋一转:“你的家眷也可到郡城落户,我会为其安排房舍。” 张和一笑:“我家中只有老母和妹妹,若是能到郡城自然最好不过。可惜尚未娶妻生子,否则也能送儿子到崇文馆进学了。” 这话倒是让奕延有些惊讶:“为何不娶?” 梁府是有不少邑户因为家贫,拖到二十几岁才讨到老婆。可是但凡入了部曲的,都会变得炙手可热,四里八乡求着嫁女的都不少,何况是张和这样一路从伍长爬上来的“俊才”。只要他想娶,恐怕家门都会被踏破才是。 “去岁我不过是一个步卒,今年已成了营副。若是当初便娶了,岂不错失良配?只要一直跟着主公,迟早也能娶到个大族之女。”张和坦率答道。 这话可是嚣张极了。一个邑户,要如何才能跨越身份,娶到大族之女?莫说是士族,便是一般的庶族,也不是他能够高攀的。然而张和说的自信满满,似乎笃定只要跟在主公身边,终有一日能与大族齐平。而这样一个乱世,凭着军功步步攀升,也并非毫无可能。 胸中仿若被刺了一下。奕延沉默了片刻,冷冷道:“那便送她两人去郡城吧。” 说完,他大步向着另一侧的寨楼走去。张和不敢稍停,连忙跟了上去。 ※ “季恩,此行辛苦。你的宅邸已经安排妥当,随时可安排家眷入住。”见到终于从铜鞮赶回的姜达,梁峰不由松了口气。 这些天为了府中事务操劳不休,他的身体状况着实有些堪忧。见到保健医生来了,自然喜出望外。更何况这还是他的首席防疫专家,之后便能在郡城设置医院,培养更多能够掌握防疫要领的人才。如此一来,上党出现大疫的几率,就能降低不少了。 没想到主公连住处都给他安排好了,姜达怎能不感动,立刻道:“主公费心了。此次我还带了三名族人同来潞城,都是姜家的好手。对了,还有一人,定要为主公引荐!他乃丹阳句容人士,此次寻访丹方滞留北地。也是听说主公大名,才被我邀来了过来。此子乃是太极葛仙翁从孙,隐仙郑思远之徒,精通丹道、养身之法。若是能得他相助,想来主公也能早日恢复康健!” 梁峰不由有些尴尬,找个医生会诊也就算了,怎么冒出了个老神仙的徒弟?不会是姜达被人骗了吧?还是想让他服金丹固本?寒食散就已经让自己遭了不少罪,重金属丹药还是能免则免了吧! 不过这话,也不能直说。梁峰咳了一声:“没想到季恩还有如此盛赞之人。不知此子如何称呼?” “他姓葛名洪,字稚川。正在殿外候着,若是主公有意,我立刻请他进来!”姜达兴冲冲答道,看来真对此人颇为看重。 “这个……”梁峰正想说不着急,明日再见也无妨。突然一怔。等等,他叫葛洪?这名字听起来怎么如此耳熟? 葛洪……葛仙翁……电光石火之间,梁峰想起了什么,不由面上一喜。难道是那个葛洪?! “快快有请!不,还是我迎出去好了!”哪里还有犹豫,梁峰长身而起,拉着姜达向外走去。 第125章 留客 站在正堂之外, 葛洪有些神思不属。其实前来潞城, 并非他心中所愿。 几个月前, 葛洪方才经历了人生之中的第一次军旅生涯。江南大乱,义阳蛮张昌举兵造反,迫于形势和军法, 他率领数百乡人加入了讨伐贼逆的队伍。数月内,反贼缴首,葛洪也立下了不少军功。不过因为家道中落,并无人推举他的功劳。受人排挤,又不甘于跟其他世家争抢, 葛洪便脱去战袍, 径自前往洛阳寻找丹方和神仙道人。 一路北上, 他游历了不少地方,更是拜访了数位鼎鼎有名的仙师。不过这些人大多都是欺世盗名之辈, 仅剩的几位, 也与自己的修道理念不甚相同, 更是无法寻到勘用的丹方。然而当他准备动身返回故里时, 战乱突起,东海王带着陛下御驾亲征,攻打成都王。乱兵立刻闭塞了南归的道路。 第82节 面对这种情形,葛洪也是一筹莫展。本想绕道徐州,谁料偶然见到了一本名唤《伤寒新论》的医书,勾起了他的兴趣。于是经过一番跋涉,他来到了铜鞮姜府,想请教一下此书之中的种种问题。也是凑巧,姜达后脚就回到了姜府,准备带妻儿前往潞城。 一个是专程前来请教防疫之学,另一个则是这方面的专家。一谈之下,自然极为投契。当姜达得知葛洪师从郑隐这个丹术大家之后,便起了心思,想把他引荐给自家主公。主公伤于丹药,这种事情,自然道家的解决方案要好一些,更别说对方还精通调养之道。若是有此人帮主公医疾,应该也能事半功倍。 然而姜达是这么想,葛洪本人却不怎么热衷。无他,跟《伤寒新论》一同刊印的,还有一本书,名叫《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而撰写此经的,乃是并州赫赫有名的佛子,也就是姜达想让他见的人。 他一个道家门人,何必见个释家信徒?更何况据说那位梁府君还俊逸非凡,素有名士之称。北人向来歧视南人,这么个形貌出众,身份高贵的人物,恐怕不屑于理会自己。也是姜达反复劝说,又点明防疫一法,大多出自他家主公手中。才让葛洪勉为其难,跟了上来。 也罢,若是对方不喜自己,尽早离开便好。免得平白被人折辱。 正想着,大堂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就见一人携着姜达之手,快步走出了大门。那是一位极其俊美的郎君,玄袍梁冠,身若玉树。虽然面色苍白,略带病容,然则那双点漆黑眸直若星子。在人群中一扫,那灿灿星眸便落在了他身上。 也不迟疑,那人上前一步,展袖作揖:“这位,便是葛郎?果真年少英才,见之幸甚!” 葛洪完全愣住了。谁能想到,只是一位医官的推荐,便能让太守亲自出迎!他可不是什么大人物,完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辈啊! 本来就有些内敛木讷,见到一郡之首如此相迎,更是让葛洪有些猝不及防,连忙还礼道:“府君过誉。小子不才,何堪让府君出迎……” 姜达也是有些出乎意料,没想到主公竟然会亲自迎出门来。不过这未尝不是对他的信任和肯定,于是姜达笑道:“稚川,这位便是我家主公。我就说主公求贤若渴,这下你可安心了?” 哪里是安心,简直称得上惊吓了。葛洪有些说不出话来,梁峰却哈哈一笑:“多亏季恩所荐。来来,葛郎与我进屋详谈。” 三人重新回到屋中,分主宾落座之后,梁峰才再次打量面前这个年轻人。对方约莫只有二十出头,一身素袍,简朴至极。容貌气度也不甚出众,相反还有些拘谨,不似段钦或是崔稷那般器宇轩昂。不过这些,对梁峰而言都不重要。葛洪这个名字,就不是其他人能够比拟的! 在梁峰祖父的书房里,有两套常备的书目。一套名为《抱朴子》,乃是道家经典之作,还分内外篇,据说内道外儒,其中不少篇目都是传世之作。还一套名为《肘后备急方》,乃是一本古代的临床急救手册,专门收录那些便宜有效,针对各类急症的药方、针灸、外治手段,也是医学史的传世之作。而这两套经典有着同一个作者,便是葛洪! 梁峰虽然没有读过这两部书,但是能经过千百年依旧传世的作品,哪样不是天才方能写就的?更重要的是,他在另一个领域中,还看到过葛洪的名字,就是火药的来源。 火药出自中国古代炼丹师之手,这一点为世界公认。而有史载的丹方记录者,便有两位,正是晋代的葛洪和唐代的孙思邈,而葛洪更是南派金丹道教的祖师。在这个时代,唯一能够接触化学的,便是炼丹师。又碰上这个炼丹的祖宗,怎能不让梁峰喜出望外! 不过看看面前青年的年龄,不管他是不是后世那位抱朴子、葛仙翁,都远远谈不上成熟。还是要先看看对方的志趣才能,方可对症下药。 梁峰冷静了下来,温文笑道:“听闻葛郎乃丹阳句容人士,不知何故前来北地?” 缓过神来,葛洪拱手道:“素闻洛阳神仙道法甚多,小子便一路北上,前来探访。” “哦?可访得了神仙?” “多是欺世盗名之辈,不足一提。唯董威辇辟谷方术,有可取之处。” 葛洪故意提到了董京这个相当知名的道士,旨在观察面前这位梁府君的反应。他一无门第,二无声望,若不是因为师承和炼丹师这个名头,又如何得面前这位新贵高看?然而就算被以礼相待,葛洪依旧没有留在这里侍候权贵的想法。之前从军,他已经见惯了那些士族的嘴脸,表面谦谦君子,实乃汲汲小人。实在不堪为伍。 谁料梁峰并未追问,只是颔首:“神仙自当难求。与其问仙,不如求己。” 这话不由让葛洪语塞。再怎么说,这位梁府君也有佛子之名,怎么却摆出一副不信神佛的样子。那他为何如此厚待自己?单纯想治病吗? 犹豫片刻,葛洪便道:“府君身份高贵,自当养气固本。小子观姜兄医术高绝,方才是当世良医。” 这是明摆着的退辞,梁峰却像没听懂似得,笑着反问:“葛郎也精善医理?不知有无读过姜太医所著《伤害新论》?此书一出,世间不知有多少病苦得以活命,实可传世!” 一旁姜达叹道:“此书也脱不开主公。当初若无主公指点,又谈何防疫之法?家祖医书广传于世,也多亏了刊印所赐。” 《伤寒新论》可是葛洪肯跟随姜达来到郡城的唯一原因,听到梁峰提及,他终于忍不住开口:“伤寒由鼠患而起,着实是小子未曾料到之事。然则除却鼠患,也还有不少其他症由。譬如有些病患只是咳嗽流涕,高热难消,便跟鼠患极为不同。若只归于一症,难免有失偏颇。” 这症状,明显就是流感。后世发生甲流时,尚需要国家动员防治疫病,何况古代。梁峰肃然颔首:“确如葛郎所言。疫物绝非一种,可是毒疠之气,也可为微小之虫,防不胜防。若是能找出各症病由,方可一一救治!” 这话简直说到了葛洪心底!他立刻道:“诚如府君所言。我观野犬发狂咬人,病患多如犬只畏水惧光,便是犬之疫物传入了人体,似鼠患一般!还有虏疮一症,流于乡野。患病者发疮,由头面及身,状如火疮,皆戴白浆!若救治不及,患者多亡。治愈之后,还会留下紫黑疮疤。” 这说的分明是狂犬病和天花!没想到葛洪已经通过观察发现了这两种恶性传染病的发病情况。这下梁峰哪还有疑虑:“正是因此,防疫之法才当仔细完善。葛郎果真大才,若是能探知世间疫物,其功不亚于《伤寒新论》一书!”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认同他的看法。葛洪深知自己从为受过名师指点,又是郑隐这样的隐道之徒,多被世人轻看。当初立下种种军功,也无法使自己顺利进入仕途。他的祖父因直谏被吴王赐死,他的父亲也因吴国败亡,半生颓唐,病死与太守之位。加之北人对南人的歧视,就算陆机这样的大名士,也不过死于司马颖刀下,他又如何能一展胸中抱负呢? 正是因为对官场的失望,他才远赴洛阳,寻找神仙之道。谁料依旧是妖道辈出,满眼乱象。入世不得,出世也寻不到路径,让他如何能不焦灼彷徨。然而面前之人,却没有半分歧视,待他若上宾一般。肯定他的才能,重视他的发现,甚至想让他把这些整理出来,救治世人。这样的心胸,这样的所为,他着实前所未见! 定了定神,葛洪方才道:“小子观府君似有丹毒入体之症。服丹不慎,便会生出种种弊端。若是府君不弃,小子手中也有几个方子,可与府君一试。” 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表达善意,然而梁峰一哂:“区区病体,何足挂怀?我倒是对炼丹一法,十分好奇。以一物,化一物,改自然之貌,夺天地造化。此道若是精研,说不定也是一条登天大道。” “难道府君也爱服丹?”夺天地造化一句说的实在极妙,葛洪忍不住问道。他面前之人显然体有丹毒,不会想要留他的原因还是在炼丹一事上? “寒食散已险险夺我性命,鄙人对服丹并无兴趣。然炼丹一术,又何止服食?”梁峰一笑,提笔刷刷写出了一行字,递了过来,“这里有一丹方,乃伏火之法。若是葛郎有意,也可炼来,与我探讨一二。” 葛洪接过那张纸,定睛看去,只见上面写着“一硝二磺三木炭”几字,后面还附有剂量配比。他跟随郑隐学习多年,自然精熟各种炼丹之法,这是火法中的一种,曰硫磺伏火法。只是从未见有人能把配比写的如此清楚。而除了如此三样,竟然没有丝毫旁物,还真不是可服用的丹药。不成丹,又要炼什么呢?葛洪不由生出些兴趣。 见面前青年目不转睛的看着火药配方,梁峰连忙又补充一句:“此法甚是危险,葛郎炼丹之时,务必小心谨慎。若君不弃,我会在府中草舍一丹房,供君试验诸法。” 话到这里,葛洪还能拒绝吗?吸了口气,他深深一揖:“那小子便要叨扰几日了。” 一旁,姜达不由有些发怔。他怎么不知道主公还喜欢炼丹呢?不过加深防疫研究,也是他心中所愿。葛稚川这样的才俊,能得主公重视,更是他乐见之事。只盼他说的解丹毒之法,能派上些用场吧。 第126章 将雨 跪坐在与身量相符的低矮书案旁, 梁荣小脸板的十分严肃, 学着大人的样子正襟端坐, 仔细聆听台上先生的宣讲。 这是几日起太守府刚刚筹建起来的崇文馆,就在后宅的花园之旁。清幽雅致,相当适合授课。馆上下两部。上馆招收六至十岁的官宦世家子弟, 下馆则不拘年龄,之论才华。梁荣所在的便是上馆,只摆了六张书案,显然不是谁都能来这里进学的。然而与其他兴高采烈,与有荣焉的学子不同。梁荣感受到的, 更多是父亲的怜爱之情。 去岁时, 他还怕父亲会把他送出梁府, 去哪家大儒门下进学。谁知真正到了这个时候,父亲竟然专门开了学馆, 为他找来了崔氏这样的名儒, 为他开蒙。哪里还有被抛弃的恐惧, 梁荣只觉得小心脏都鼓鼓暖暖, 恨不得每日多学些东西,报答父亲这番心意。 也正因此,他学得极为认真,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过梁荣的心思,没几个人能猜得出来。作为讲师的崔稷,只觉得府君这位小公子,跟其他孩童大有不同。沉稳有度,聪颖好学,实在是一等一的好学生。而作为府君独子,乃至整个梁府幕僚群的开蒙师长,崔稷能够获得的,也非只是教授几个蒙童。授业之恩只比君恩、亲恩稍逊,能够身为这些官僚之子的师长,本身就是一种极难得的人脉关系。 府君应该也是吃准了这点,方才请他作为蒙童们的主讲吧? 因为不能耽误正职,崔稷的开课时间定在了卯时三刻到辰时三刻,共一个时辰。结束授课之后,学子们可以前往食堂用朝食,然后继续由刘俭为他们讲授数算。崔稷之前还有些不甚理解,《九章算术》他也精熟,为何不由他一起教授?然而当见到了由梁府重新刻印的注疏版《九章》之后,他才对刘徽的这位族子心服口服。 上午只有这两门课程,下午则换另一位崔氏门人传授史、礼。每隔三天,还要加箭术和乐器课程。就算是那些公卿权贵的家学,也不过如此了。 眼见台下诸子又认认真真诵完一篇,崔稷颔首道:“今日所教,从头背一遍吧。” 琅琅书声再次响起,绕梁不绝。 ※ “主公,这次属下从府中带来了一百正兵,二百新兵。张和的家眷也住进了官舍之中。”路歇都没歇,奕延赶回了潞城,一大早就前来面见梁峰。 区区三百人,就算加上之前带来郡城的那些兵士,也组不成一个像样的建制,还有一大半是没见过血的新兵。着实让人头痛。当初还觉得自己扩军的速度不慢,现在看来,还是太束手束脚了些。 梁峰轻叹一声:“先把人安排在城中宿卫吧。等到建立官田之后,就开始训练新兵。不过这样练出来的,可就不属于梁府了,先按照厢兵的方法来。减免税赋,若遇大战,让他们自备武器干粮迎战。” 官田的规模可是远超梁府,他能以太守之名设田屯兵,却不能把这些人占为己有。这也是身处乱世,朝廷失去了掌控力,才可能钻个空子。若是放在治平之时,早就被当做有心谋逆了。 奕延皱了皱眉:“那府中家兵,还是要多练一些。” 主公没有军职,朝廷的兵终归用的不顺手。还是要多多置私兵方可勘用。 “张营副也是营中老人,这个倒是不用发愁。已府中如今财力,再扩军一倍应当也能勉力支撑。这些家兵才是关键。将来散在官田之中,也能为伍长小校。” 这也是梁峰的打算。不论任何部队,基层军官都是至关重要的。他现在是没法正大光明的用兵,不过在官田中安插一些自己人却不是什么大问题。以后有机会的话,也要给奕延他们讨些官职来才行。 想了想,梁峰又道:“你族中可还能招到兵马?” 武乡也在上党境内,如今他再招募羯人可以说是名正言顺了。有了奕延这样的表率,更是方便控制。 “应当能!”奕延道,“去岁就有不少族人从兖州返回。只要有主公想用,他们必然会欣然投效。” 能够把羯人当做常人来看的,也只有主公一人了。与其被他人当做奴仆,或是效命匈奴,真的不如来到主公帐下。更何况主公还有佛名,对于信佛的族人来说,更是值得顶礼膜拜。 “那便好!若是有人投奔梁府,皆可接亲眷同来。武乡也要安置一些百姓,把荒芜的土地重新垦出。两族混居,方能长治久安。”如今胡人聚族而居的习惯略显闭塞,若是能打破这种藩篱,让这些羯胡的生活习惯更靠近汉人,多少也有些帮助。将来他还要大举迁流民入并,土地自己不占,就要被匈奴人夺去了。 “属下晓得。”奕延答得干脆。这样的安排,何尝不是对族人大有益处。只要有他在,便能掌控这些族人,为主公驱驰。 “除此之外,上党还有不少匈奴和羌人啊。”梁峰从桌上拿起一卷舆图,铺展开来,“涅县、谷远皆有匈奴世居,陵川则有不少羌户,这些人也在上党境内。若是匈奴起兵,恐会生出异变。” 上党跟并州其他郡县一样,都杂居着不少胡人。若是这些人闹出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等军屯完备之后,属下便带兵去剿!”奕延立刻道。 “光是剿并无用处,还是要想办法把他们安定下来。部帅该杀便杀,其他则编入民户。要让他们通晓汉话,为我所用。”这也是当初梁习治并州的手段。北地内附的胡人多是农耕为生,大多数想得还是安居乐业。除非吃不饱穿不暖,走上了绝路,否则谁会举刀造反?把有野心,又异念的处理掉,其他则是可以拉拢的。还是要分化对待才好。 “至于刘元海……”梁峰的手指顺着舆图向西滑动,落在了左国城之上。左国城就在离石之侧,离石乃是西河国治所,而不巧,西河国与上党郡比邻而居,离得最近不过。“若是从离石发兵,恐怕不出十日,大军便能兵临城下。若是轻骑突进,还能再快两日。一旦刘元海有所动作,上党可是要直面匈奴兵锋!” “东赢公还在晋阳,不会放任匈奴袭扰上党!”奕延立刻道。 “东赢公能拦住多久呢?”梁峰反问。 这个问题,奕延也无法回答。 “已经没有时间慢慢来了。要尽快做好准备,迎接可能到来的大战。伯远,你肩头重任,可是远胜昔日。”梁峰郑重说道。 奕延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的见到上党大局。这便是主公将要面对的险恶局面。深深吸了口气,奕延道:“主公放心!只要有属下在,定会为你守住上党!” 太多事情,他有心无力。但是对于征战,奕延还是有几分自信的。而且如今也不同往日,上党的粮草、人丁都远胜梁府,费些时日,自能调教出一支强军! 看奕延如此说,梁峰不由微微一笑:“要的就是这样的气魄。而且府中刚刚来了一人,或可对大战有些帮助……” 话音未落,只听远方传来了轰的一声响,宛若闷雷。奕延立刻扭头,向外看去。这声音不大对,不像是从天上传来,反而像是来自府中。难不成地龙翻身了吗?可是脚下为何没有震动? 奕延惊疑不定,梁峰却喜的豁然起身:“看来是成了!快跟我去看看!” 什么成了?奕延愣了一下,立刻跟在梁峰身后,向后院走去。 不多时,两人便来到了后宅一处院落。这里原本只是空置,如今却站上了岗哨,还未进门,一个护卫就快步迎了上来:“府君,刚刚似乎炸炉了!” “可有伤亡?”梁峰脚步不停,飞快问道。 “并无。不过丹房毁了。”那兵士赶忙答道。 “人没事就好。”梁峰放下心来,走进了小院。 只见院内西厢的一间房子,此刻正往外冒着黑烟,还有一股刺鼻味道扑面而来。所幸房屋没有损坏,也未曾燃起火来。一个身影狼狈不堪的立在门外,身上不少污迹,发髻也散做一团,正用袖子掩住口鼻咳嗽不休。 梁峰微微一笑,走上前去:“稚川,这里可还安好?” 见梁峰来了,葛洪费力止住了咳嗽,苦笑一声:“府君,你给我的丹方怕不是什么伏火之法吧? 第127章 窥道 葛洪并不是那种粗率冒失之人。相反, 他心思细腻, 极有耐性。在拿到梁峰给的丹方之后, 并未直接按照上面的一斤硝石、二两硫磺、三两木炭的剂量来烧制丹药,而是采取减半法,一点点试验效果。 几次下来, 葛洪便断定这方子确实可以助燃。只要见火就能迅速灼烧,冒出火花和白烟。然而当他把药剂投入丹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声巨响过后,他面前的丹炉被炸裂,所幸药量不大, 并未伤到旁人。 葛洪可没忘记, 梁府君在给了他丹方之后, 特地叮嘱过此方危险。这话说得再对没有。连丹炉都能炸坏,能不危险吗?对于炼丹师而言, 这可是会危及性命的方子, 谁会用这样的配比来给丹药伏火呢? 面对葛洪的质问, 梁峰一哂:“此方由伏火而来, 但是稚川不好奇,一点点药引,为何会引发炸炉吗?” 葛洪一愣,是啊,他试验这药剂可非一次。为什么平时点燃,只是冒出些火花。放在了丹炉里,却会让这么大的铜炉都开裂冒烟,发出巨响? 是药剂遇火的条件不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第83节 也不管身边还有人,葛洪快步返回丹房。翻出几份药剂,他简单配比之后,倒在了药钵之中,又点燃一片废纸,扔了进去。 “主公小心!”丹炉中的烟气还未彻底消散,奕延怎敢大意,立刻挡在了梁峰身前。 “无妨。”梁峰按住了奕延的肩膀,让他无需紧张。就见火苗嗖的一下点燃了钵中的黑色药剂,燃起火花,然后像一阵风吹过一般,灭了个干净。 葛洪看着面前的药钵,皱起了眉头。思索片刻之后,他倒入和刚刚同等份的药剂,起身找出了药钵的盖子,把药钵盖住,再用一条麻线为引。 这次梁峰提醒道:“稚川小心。” 听到这话,葛洪心底更是笃定,点燃了那截麻绳之后,便后退了两步。麻线燃的飞快,外面的线头不大会儿功夫就烧了个干净,瞬息后,只听钵中“啪”的一声脆响,就像爆竹烧炸的声音一般。药钵的盖子被顶开了一线,硝石味道散了出来。 “炸炉非因药引,而是丹炉之故!”葛洪见此情形,哪里还会猜不出缘由。这药平常再怎么烧,都只会冒出些火花,然而一旦盖上了炉盖,立刻会引发巨响。问题显然出在丹炉这个容器之上。 见葛洪反应的如此之快,梁峰也微微一笑:“稚川所料不错,正是因丹炉之故。气分冷热,冷而缩,热而胀,若是突变,即会生力。此力无处宣泄,就要炸裂阻挡之物,故而引发炸炉。” 这说法可是前所未有。然而葛洪是个热爱观察的人,只是稍一思索,就明白梁峰所言非虚。就像用大锅烧水,水沸之时也会有气顶开锅盖。只是烧水缓慢,而药引极快,方才生出不同变化。 “如此说来,这方子的确能伏火,但不能在炉中使用!”探知了一个崭新理论,葛洪心中不免也有些高兴。 要知道炼丹时出现炸炉,屡见不鲜。但是大多数丹师只会以为是自己的操作上出了什么问题,或是所炼丹药为上天所忌。还未曾有人想过,是药剂产生的这种反应。硝石和硫磺都是常用的炼丹材料,烧炉又离不开炭火。若是能够避免这些东西混在一处,炸炉的概率就小了不少。这可是个意外之喜! “它的用途非止于炼丹。”梁峰的面色郑重了起来,指了指被炸开口子的丹炉道,“这样的丹炉,都能被此药炸裂。若是换了更大剂量的药引,是否也能开山裂石,攻城拔寨呢?” 葛洪一惊。开山裂石,攻城拔寨,只凭炉中之药就能做到?然而他出自郑隐这样的丹道大师门下,听过的炼丹轶闻很是不少。确实曾经有丹师因为炸炉,房倒屋塌,尸骨无存。丹炉之中才能储下多少药引?若是百倍增之,也许真的能做到这位梁府君所说的那些。 可是这跟他想要的金丹大道,并无丝毫关系啊。 沉默片刻,葛洪终于道:“金丹大道只为登仙,当是医人之药,而非府君所言。” 不论是开山,还是拔寨,都跟他的追求所去甚远。他最想做的,还是救治世人,积善存德,找到真正可以成仙的道路。 梁峰轻轻摇头:“大道,又何止一条?就像这个方子,在丹炉里可制人伤亡,但是放在山野,却能省去无数旷工拼死劳作。若是遇到坚城不克,更能活无数性命。但是不论用在何处,会使炉炸的原因,却亘古不变。就似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如此,又何尝不是道?‘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知’。穷究这些世间法则,方才是探寻大道之途。” “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至知”此语出自《礼记·大学》,但是郑玄作注时,把它解做“知于善深则来善物,知于恶深则来恶物”。这个说法葛洪其实并不怎么赞同,明显倒置因果,有悖文意。不过他自幼家贫,并未拜过名师,虽然觉得不妥,但是也无法反驳。 而当梁峰把“格物”解释成穷究世间法则,才是抵达真知的唯一方法时。葛洪却觉有些有了一丝豁然开朗。他平生最爱,便是观察。若无这份细致,又如何能探得诸病之来源,金丹之药理? 只是他所关注的,一直都是金丹能够带来的效用,而非这些矿物药材,为何发生变化,融为一体。这就像管中窥豹、盲人摸象,只得一隅便沾沾自喜,误以为窥到了世间真知。这何尝又不是耽于技,疏于道的表现?若想要金丹之法成为真正的大道,怕只触到皮毛,远远不够。 “可是这道,能救人活命吗?”葛洪忍不住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听到葛洪这么说,梁峰并未气馁,反而生出了一份感慨。若是没有这种救治世人之心,葛洪又如何留下两部传世之作? “若有药能杀虫,却不伤苗,万亩良田都可免于虫害。若有药能渗入金铁,使其坚不可摧,无数将士都可以因此而活。大道之所以为大道,正是因其广博,包罗万象。只要近道,又何愁救不了世人?” 化学可是关乎民生的重要科学。若是能从现在开始,就脱离原始蒙昧的宗教信仰,进入一个如同数学、医学一样的良性发展道路。带给这个世界的变化,也将是惊人的。 听面前之人如此郑重而言,葛洪终究还是心动了。若是他再年轻几岁,怕是还对仕途念念不忘,只想求得一官,光耀门楣。若是他再年长几岁,恐怕会为浊世所伤,彻底抛却凡俗,一心登仙之道。 可是恰恰,他在此时遇到了梁峰。听到这番让人心动的言辞。他还有着理想,有着追求,亦有着一颗不愿熄灭的济世之心。 轻叹一声,葛洪道:“府君真不似释家中人。” 佛教求的从不是现世,而是来生,是度化,是解脱。因此身为道家信徒,葛洪向来不把信佛之人放在眼中。在他看来,这都是些混混沌沌,背弃世理之人,不值得深交。然而面前这位梁府君,却着实出乎了他的意料。 虽有佛子之名,但是这人的种种所为,从未有分毫避退,反而焕发着勃勃生机。对于自己的折节相交如此,毫无芥蒂的指点大道如此,还有府中开办的崇文馆,更是不似那些迂腐颓唐的世家子弟。 这样一个人,又怎么可能崇信释教? 对于当世之人,信奉什么,是一个值得纠结的问题。但是对梁峰,从无这种顾虑。 “不论佛祖,仲尼亦或老子,皆为世间所生所长。即得天授,所见也不过这一世之物。唯目有远近,观有不同。道生万物,又以百态存自然。先圣所见,亦如漫行于道,看似相异,实则殊途同归。”梁峰微微一笑,“我非圣贤,不敢叱圣贤之道。唯有兼听,方可明智。” 这想法,着实惊世骇俗。但是葛洪却找不到反驳之法。他又何尝不是在用所学的儒家之法,来解释道家至理。若这世界真有万千道路直通至理,他又何必在乎面前这人信奉的究竟是什么呢? 眼见葛洪神色出现了动摇,梁峰当机立断,长长一揖:“还请稚川留在潞城,助我寻得这大道根由。” 这哪是助他,分明是助自己得道啊。葛洪只觉心中砰砰,终于一敛衣袖,依样拜道:“蒙府君不弃,洪愿勉力一为!” 梁峰长长呼出口气:“未曾想一丹方,竟然能换一良材,实乃吾之幸也!不过府中炼丹,终有不便。不如在城西再建一道观,专供稚川清修。” “有劳府君费心。只是炼丹繁琐,恐怕还需数名道童方可。”葛洪想了想,也不客气,干脆说道。 “这个好办。我会寻些天资聪颖的孩童,到观中效力。不过这火药一方,事关重大,还需保密。”梁峰又叮嘱一句。 “火药?”本由伏火而生,又因火焰而燃,改名火药,实在颇为贴切。咀嚼了一下这个词,葛洪颔首,“府君放心,这个我自晓得。” 葛洪也亲自参加过大战,自然清楚利器对于战事的意义。这火药若是用得好,怕也能扭转乾坤。 “如此便好!”终于安下心来,梁峰笑着请葛洪前去梳洗。一旁,奕延双眉紧皱,看向那个黑漆漆,裂开了口子的丹炉。这道人所炼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厉害? 压下心底疑惑,奕延转回目光,紧紧跟着梁峰,一同向前院走去。 第128章 祸来 葛洪的道观, 最终落户在了城西一处偏僻的山头上。先草草起了两间小屋, 作为临时的居住场所, 其他等到日后慢慢扩建。这也是无奈之举。火药的保密等级可远胜其他项目,要找个地广人稀,不容易听见动静, 又确保安全的地方,实在不太容易。 葛洪倒也不嫌弃,在屋舍建成之后,就搬了进去,开始自己的研发大任。梁峰又从梁府抽调了三个聪明伶俐, 学过数算和千字文的孩童, 送到道观帮葛洪炼丹。其实就算葛洪不要人, 梁峰也会想办法往里塞几个,好不容易鼓动人钻研化学, 没有几个学徒岂不是浪费? 对于新任太守突然异想天开建道观的事情, 大多数官吏乃至世家望族都不甚在意。热衷炼丹的士人数不胜数, 不少人家里还有丹房, 自亲炼丹呢。府君喜好佛理,本来就是让人头痛的事情,如今换了炼丹,反而能多出些话题。谁又会在乎这个小小道观? 而且比起这件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让他们忧心。 “府君,又有两家望族收拾行囊,准备迁出并州了。”崔稷得了消息,立刻前来禀报。 他跟其他郡官不同,乃是潞城本地人士,对于附近的望族也更为熟悉。这一个月来,陆陆续续有数家打点行装,举家离开了上党。实在是刘渊起事,匈奴五部将乱的消息渐渐传开。没人敢保证并州还能安然无恙。谁家没有几门亲戚,几处别墅,何必留在这里等着兵祸上门。 “想走的就让他们走吧。”梁峰并不在意。这些逃亡派早走也是好事,总比大乱来时,再慌乱逃窜,扰乱军心要好上许多。 崔稷颔首,犹豫了一下,又道:“离石传来消息,刘元海想封家祖为御史大夫。家祖固辞不就。” 崔稷能说出这话,就证明崔家还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梁峰不由坐直了身体:“崔老先生深明大义,刘渊悖逆朝廷,自不能轻从。” 要知道御史大夫可是汉时的三公之一,想封自己的老师为三公,看来刘渊这是准备称帝了! 崔稷却轻叹一声:“并州高门,未必人人如此。” 这也是如今的现状。天下大乱十余载,眼见朝廷内乱不休,各地纷纷有人谋逆称王,地方上的豪族也开始动了心思。如果能在乱世之中选一雄主,整个家族都会随之崛起。别说是寒门,就连一些高门都蠢蠢欲动。 就如代郡卫操,原先曾为征北将军卫瓘擢为牙门将军。后代郡附近的鲜卑拓跋氏强盛,他便举家投奔拓跋氏,还招募了不少晋人为其效力。鲜卑不过是晋之臣属,尚且如此,何况匈奴势大。想要趁乱世位极人臣的,绝不会是少数! 梁峰皱起了眉头。这种后世会被称之为“汉奸”的行为,在当时却极为寻常。只因从东汉末年到西晋这百余年间,群雄纷争,世家大族早就养成了待价而沽的习惯。即便司马氏实现了一统,也无力加强中央集权,相反大大讨好这些土皇帝们,使得门阀林立,封国无数。如此情况下,家族利益自然会高于国家利益。 而不论是匈奴还是鲜卑,都有朝廷赐予的官爵。投靠他们,与投靠那些刺史、郡王并无多少不同。更别提还有被九品中正制压的无法翻身的寒门庶族,怎会错过这样的崛起良机? 这简直是前狼后虎,危险重重。 “有东赢公坐镇,会投匈奴的,只是少数。”梁峰最终道。 如今世道虽乱,但是朝廷毕竟是正朔。投机分子也要掂量一下局面,才好下注。短时间内,并州的局面应该不会太糟。 “府君所言甚是。不过府君也当笼络士族,莫要让他人趁虚而入。”崔稷进言道。 在他看来,这个府君哪里都好。到任之后安顿民事、启用贤良,还通传各县加强警戒,屯粮以备兵祸,方方面面都有考虑周全。唯独有一点,就是对于世家过于轻忽。 为了确保郡府安定,暂时不用那些大族子弟,也不是不能理解。但是日常宴饮,雅集游兴这些,总不该少。之前九月九重阳登高日,太守府都未曾设宴款待士人,实在有些欠妥。 梁峰又怎会听不懂崔稷话里的意思。中国的酒桌文化可是源远流长,不经常聚在一起吃吃喝喝,又何如能拉近关系?不过现在上党局面都危险到如此地步了,他还真不太有心情同人饮酒作乐。 思索片刻,他终是道:“那就后日在溯水亭设宴吧。也让我这个新任太守,见一见潞城几家士族。” 说来也是好笑,司马颖带着天子逃回洛阳之后,并没有斥责打败自己部将的司马腾,反而给他都加了官,从宁北将军晋升为安北将军。巴望着其镇守并州的心思昭然若揭。托这事的福,梁峰的増邑和就职也顺利的批了下来,如今已经是朝廷正式任命的太守了。 听梁峰如此说,崔稷不由松了口气。他倒不担心这位新任府君在政事上的能力,只是害怕他用人太不拘一格,慢待了世家。须知就连魏武之刚强,不也要对世家做些妥协。若是一味求贤,得罪了那些盘踞地方的豪门,反而可能造成问题。平衡之道始终是为政的要务,怎容轻忽? 也是上党高门不多,又屡遭兵祸,才能如此乱来。若是换成太原,现在府君的政令恐怕已经出不得大堂了。 崔稷的想法不可谓不周全。然而溯水之宴并未成行,只因一封战报,递在了梁峰案头。 匈奴轻骑五千,直逼潞城! “敌军已经过了屯留,明日便能抵达潞城。”梁峰面色阴沉,对身边诸人说道。 敌人来的实在太快,数千轻骑,连粮草都是随身携带,转瞬便让长驱直入。也亏得梁峰准备做的充足,安置在屯留的哨探才抢出了这一日时间。否则敌骑直接兵临城下,别说防御,恐怕连关闭城门的时间都不够。 然而就算现在得知了敌情又如何?根本来不及从壶关调兵,只是城中这些兵士,勉强只够坚守城头! “刘元海为何会先攻潞城?”段钦眉峰紧锁,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正是那匈奴大单于准备称帝的关键时刻,怎会调出这五千精兵攻打上党?就算东赢公一时反应不及,也会派兵围堵,这样的偏师,且不是多此一举? 还是说对方准备在上党境内劫掠一番,给东赢公添些乱子? “也许是刘元海觉得潞城刚刚大乱,有可乘之机。”崔稷倒是比段钦更了解他人的想法。没办法,除了面前这位梁府君,任谁都不能在短短一月之中把潞城经营的铁板一块。 “不管他想如何,潞城和周遭陉道万万不能有失!”梁峰冷声道,“立刻通知附近各县,闭门拒敌。不过几千骑兵,一时半刻没法攻克坚城。” 若是来个两万,说不定他还要忧虑几分。但是几千,想要啃下他手里的潞城,恐怕太过异想天开! “属下可以去壶关调兵……”奕延忍不住道。 “不可!让令狐将军在壶关坚守,不得随意出城迎战!”这可不是梁府精锐,就算梁峰再怎么信任奕延,也不敢让他带着一群晋军去迎战匈奴铁蹄。 若是壶关有失,潞城才真是危险了。 奕延不由咬紧了牙关。他又如何不知令狐况手中的那些兵无法依靠。但是敌人就在面前,难道任其攻城吗? “不要自乱阵脚。先看看敌人来意,再做筹谋。” 随着梁峰一声令下,潞城进入了警戒状态。 ※ “将军,潞城闭城了!”哨探送回了最新消息。 这次率领五千骑前来上党的,正是刘宣的心腹爱将刘威。此人骑射无双,沉稳有度,更难得的是颇有些谋略。也正因此,刘宣把攻克潞城的任务交付给了他。 谁料进入上党境内,刘威立刻发现情况不对。沿途各个城池都一副备战姿态。路上非但没有运送秋粮的队伍,就连农人都极为稀少。这样的情况,就是劫掠都无处可劫。刘威便放弃了其他大小城池,直逼上党郡府潞城。 因此听到潞城闭城的消息,他丝毫不觉意外。这姓梁的小子,明显打起了龟缩的注意。恐怕是想等东赢公来援。 他可不能让对方这么轻易得逞。 “分出两千骑,埋伏在壶关前往潞城的要道之上。再派人送信到潞城,就说我部兵马只是想借白陉一用,前往洛阳援驰成都王。让太守放行。如若不然,我便要率兵攻打潞城!” 只要这个消息传到潞城,定然会让城中乱起。这时他再对潞城发起攻击,更是会让那群懦弱晋人惊慌失措。想要守住潞城,就必须从壶关出兵来救。届时用埋伏在侧的偏师消灭援军,占领壶关,他的任务就完成了大半。剩下的,也就好说了。 他到要看看,能让他那好兄弟有去无回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角色! 作者有话要说:  卫操可以说是助拓跋氏称帝的关键人物。如果没有他担任辅相,职掌国政,并且招抚晋人,恐怕鲜卑拓跋氏也会跟鲜卑段氏一样泯灭在历史之中。后来《魏书》列传,他排首位。 所以说那时候真是胡人持军,汉人主政,五胡谁的民族政策好,谁才能坐稳江山。 第84节 第129章 攻城 第二日一早, 便有信使来到城下叫城。听到对方的说辞, 梁峰险些没气笑了。援驰成都王?这些轻骑完全可以绕道黄河, 何必要走白陉?他疯了才会开陉道,给敌军放行! 很快,梁峰就笑不出来了。 站在城头, 他面色凝沉的看着城下。只见黑压压一片骑兵从远方奔驰而来,大概三千余骑,完全无视城中守备,在距离城墙不到三里的地方扎下了营盘。马声嘶鸣,兵刃闪烁, 远远看着就威慑十足。 任何有常识的人, 都清楚骑兵不是用来攻城的, 就算匈奴人也不会舍得用这样的精骑来硬撼潞城。然而这次来的,不仅仅是骑兵。只见远方, 不断有骑队驱赶着人群, 向着营盘聚集。那些踉跄而行, 哭喊不绝的, 可不是步卒,而是衣衫褴褛的农人! “主公,他们开始劫掠附近的村落了。队中还夹杂不少匈奴人!”奕延的眼神极好,立刻看出其中一些人的装束有异。 就算提前发出了警讯,让沿途城池加强戒备,依旧有不少村落无法进行防御。更别说,一路上还有数个匈奴村落,从中征招人丁,不过是举手之劳。 这是摆明了架势,要用这些人作为前驱,攻打郡城。 梁峰攥紧了双拳,他有十足把握,守住潞城。然而城外的百姓要自保?难道就任匈奴人用他治下的百姓,来攻打他的郡城吗?! 奕延自然能觉出身侧之人的怒火,他又何尝不憋闷的厉害。若是手中有一千骑兵,他立刻就能出城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可是现在潞城之中守军还不足五百。除了坚守城池,别无他法! 深深吸了口气,他轻声道:“主公,下城吧。他们会快就会攻城了。” 又是轻骑速进,又是劫掠百姓,敌军不会耽搁太久,立刻就会组织试探攻城。届时刀槍无眼,奕延可不会放任主公在城头冒险。 按道理说,这种时候他该站在城头鼓舞士气才是。然而梁峰只是望了一眼城下,便道:“我会增派青壮上城,你们抵御的不用太激烈,迷惑敌军,也尽可能保存战力!” 这命令听起来不算合理,但是太熟悉自家主公,奕延知道他心中一定有所安排,立刻道:“主公放心!” 梁峰不再迟疑,大步走下城走。看都未看停在一旁的牛车,他翻身骑上马背,大声道:“去城西!” ※ “将军,信使被赶了回来。潞城并无开关打算。” 听到这个消息,刘威并不意外。胆敢袭杀五百匈奴精骑的,必然不会是个怯懦之人。坚守城池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不过选对了又如何?只要攻上三日,壶关就不得不发兵来救。如今晋国根本没有多少郡兵,大部分城池都空虚的可以。就算郡守足够硬气,也撑不了太久。 轻轻一挥鞭,他道:“半个时辰后,开始攻城!” 没有粮道和后军,就算抢了些粮草,也坚持不了几日。还是要尽快开始攻城。 半个时辰后,在那些持着刀弓,凶神恶煞的骑兵驱赶下,被掳来的百姓背着沉重的沙石,哆哆嗦嗦向着城池冲去。 垒土筑台是个笨办法,而且搬运土石的民夫对城头毫无防备,伤亡极高。可是这次却不同往日,守在城上的青壮根本不忍放箭。无他,冲在最前面的,都是潞城附近的百姓,有些甚至与他们相熟。这种情况下,谁能面不改色的动手杀人呢? 更何况,这群百姓背后,还跟着骑在马背上的敌人。 匈奴骑兵分为数队,递次攻来。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骑射功夫自然不差。快马奔驰到距离城墙不到一百步的地方,便开弓抛射。箭矢如同飞蝗,从天而降,打在城头。城上多是百姓,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亏得奕延反应机敏,大声喊道:“举盾!” 一排梁府家兵举盾上前,勉强挡住了箭雨。然而一波未歇,令一波便再次到来! 在骑兵的掩护下,那些民夫靠近了城墙,慌忙把沙袋抛下,便扭头朝回跑去,身后第二批民夫也靠近了城池。光是掳来搬运沙石的百姓,就足有数百人。若是任他们这样垒下去,能不能垒起土丘且不说,城上的士气就要垮了! 想要迷惑敌人,可不能一味避战。箭雨稍懈,奕延立刻道:“准备好滚木,听我命令!” 也不顾其他人,他快步走到了城角的大黄弩前。城上一共六架床弩,都已经上好了弓弦,一直还没用过。奕延持弩对准了正在向这边奔来的骑兵,大声道:“扔滚木!” 随着命令,他狠狠扣下了扳机。 只听“嗖”的一声,宛若标枪的弩矢飞了出去。这弩可是能射四百步,一下正中骑队,把两匹马串成了血葫芦。趁着骑兵慌乱的一瞬间,城头青壮搬起准备好的滚木,扔下了墙头。 城下立刻传来几声惨呼,滚木砸伤了几人,也让其他民夫止住了脚步。然而他们后面还跟着匈奴骑兵。攻上去还有几率活命,逃走却必然会死。没人敢停下脚步。 毕竟是匈奴精骑,虽然被城弩惊了一下,但是他们很快回过神来,再次向城头奔来。前锋的作用本就是探明城头的部署,敌人不还击,他们反而不好布阵。 如此你来我往了半刻钟,便有骑将前来禀报:“将军,城上共有六架床弩。能用弓的大概三十余人。” 这人数,跟自己预料的相差不多。刘威看着城头稀稀落落飞下的箭矢,冷冷一笑:“算准城弩的上弦时间,交错进攻。弓箭省着些用,让那些民夫冲在前面。只要今日攻势不懈,明天他们就守不动了。若不想城破,只能向壶关求援。” 刘威从未想靠这点民夫就垒出个可以攻城的土台。如此手段,更多是攻心之计。守城之人显然不够狠辣,又无法听任自己攻占城池。如此疲于防守,不出一日,便会精疲力竭。人一旦疲惫恐惧,自然会生出破绽,到时候就能坐享其成了。 自认探明了对方实力,刘威立刻下令,让骑兵分为十二队,轮替攻城,节省马力。看着城下开始下马休息的匈奴骑兵,奕延蓝眸中迸出了杀意,这是要跟他们玩持久战了。既然如此,就奉陪到底吧! “敌骑懈怠,暂时攻不上城头。所有人都打起精神,多杀几个匈奴兵!” 随着奕延的呼喝,那些青壮们也渐渐鼓起了勇气,似模似样的组织起了防御。两边各怀心思,拉起锯来。 ※ “府君,你怎么来了?”看到骑马前来的梁峰,葛洪着实吃了一惊。什么事能让这位府君匆忙赶了? “匈奴精骑兵临城下,我需要火药御敌!”梁峰开门见山,直接说出了来意。 “火药如何能御敌?”葛洪吓了一跳,他可没料到匈奴人会来得如此快。但是火药又如何攻击骑兵?它的杀伤力可不如弓弩啊! 之前炸炉,确实颇为骇人。但是一斤多药料,也不过让铜炉裂了道口子。如此计算,用个上百斤的药料,埋在城下,确实可能炸开城墙。可是骑兵并非城墙,是会动的啊!难道要在他们营地下面挖掘沟渠。就算能不被发现的挖过去,他手头的火药数量也不够啊! “不是用火药直接杀敌。我需要能够发出巨响,闪出亮光的东西,如同爆竹,但是比那还强上百倍!”梁峰比任何人都清楚,火药真正的用法。但是现在,他做不出长槍大炮,莫说煅铸工艺,就是药剂本身的威力都远远不够。所以能够利用,唯有它最原始的用途。 “啊!府君可是要用诈!”葛洪打过仗,亦读过兵书。立刻反应过来,对方想做的是什么。 梁峰冷冷一笑:“正是如此,若是稚川能让火药爆出的光芒变幻颜色,或蓝或白,更好不过。” “倒是有几味药可以一试。”葛洪毫不犹豫,转身向丹室走去。 梁峰则对身边护卫道:“去匠坊寻两个手艺最精的匠人,最好擅长弓箭手艺。再弄些竹竿和麻纸来!” 也不管对方能不能明白,梁峰跟在葛洪身后,也迈进了那间小屋。护卫哪敢怠慢,飞奔前去找人。不多时,这个地处山侧的小小道观,再也不复往日僻静。 ※ 残阳西落,奕延站在城头,看着匈奴骑兵扎下的营盘,呼出了胸中郁气。 这一日,他们只杀了不到百骑,还是配合城弩和臂弩,方才让那些骑兵稍稍损兵。对方驱赶的民夫,也死了几十名,多是被滚木砸中,剩下则是他刻意射杀的匈奴步卒。 不过饶是如此,那群敌兵也分毫未曾伤到筋骨。相反,他身后的青壮已经换了两批,就连预备役的新兵,也都全数顶上。唯有正兵被他压着,保存战力。 这样的仗,憋屈到让人牙痒。若是换个头脑发热的将领,恐怕早就忍不住,要强攻一番了。但是奕延并没有分毫动摇。不但是因为主公的吩咐,更是他自己心底也清楚,面对这样的攻势,再猛烈的还击也无济于事。 想要破敌,唯有野战一途! 可是要如何打,才能攻破敌人营盘呢?对方是个真正的老手,就连扎营都挑不出半点错来。就算是夜袭,怕也收效甚微。 “奕营正,府君有请。”身后,一个兵士低声禀道。 奕延看了眼远处的军营,转身向城下走去。 第130章 夜袭 和奕延预想的不同, 来人并未带他前往太守府, 而是绕道去了城西的道观。为什么主公会在道观? 然而在见到人时, 疑问瞬间抛在脑后,奕延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去:“主公!你怎可如此操劳?!” 无怪他会担忧。此刻梁峰衣袖上满是污渍,发髻松散, 本就苍白的面孔,更是血色全无,简直像是随时都会倒下一般。见奕延如此紧张,梁峰笑笑:“我这边不算什么,城上可还好?正兵还有余力吗?” “有!”奕延忍不住上前一步, 扶住了对方, 才继续道, “青壮中有二十七人受伤,辅兵也全部入战。正兵只是轮番督战, 并未亲自迎敌。敌人攻城看似急切, 但是并未使出全力, 数队人马轮番休息, 应该是想拖垮我们。” “掌控不错。”梁峰颔首,这才是他想要的麻痹战术。也未拒绝对方的搀扶,他道,“随我去后面吧,有些东西要给你看看。” 所谓后面,并非指那几间小屋,而是道观后面一块僻出的空场。离得近了,浓重的硝石味儿扑面而来,地上也多出了不少碎纸和烧焦的乌痕,还有一堆篝火,正在远方熊熊燃烧。 “府君,最后一种已经调试妥当。”葛洪走上前来,他的样子比梁峰还要狼狈。非但一身污垢,就连脸上都沾了不少黑灰,但是神情却相当激动。 “拿把肩弩来。”梁峰也不废话,命令道。 很快,便有人取过肩弩,梁峰从葛洪手中接过一物,挂在了弩矢之上,对奕延道:“把它射入火堆之中。” 奕延不明所以,接过了肩弩,只见弩矢之上束了一节竹筒,大约三寸长短,应是实心,分量不轻。不过火堆只在一百步开外,就算附上了东西,也不至于失了准头。奕延双手抬起弩机,瞄准火堆压下了悬刀。 破空之声响起,弩矢分毫不差落入了火焰之中。然而下一刻,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只听“轰”的一声,火中发出巨响,就像被无形的大手揉动,火苗窜起,火星四溅。 这一下实在太过厉害,简直如同雷霆砸在了火中。奕延浑身毛发都炸了起来,飞身挡在了梁峰身前。 梁峰笑了:“无妨,这东西只是动静大些,杀伤力有限。” 奕延这才反应过来,低头看向手中的肩弩:“是那个竹筒作响?” “这叫炮仗。里面填了药料,遇火即炸。”说白了,这玩意就是个黑火药版的二踢脚,动静还不如二踢脚那么大。实在是时间紧迫,火药又着实有限,只能做到如此。 梁峰扭头对葛洪道:“稚川,点一个让伯远看看。” 见这凶恶羯人都惊魂不定,葛洪面上不由露出些得色,又拿出一个炮仗,放在了十几步外的空地上。这枚加了长长的引线,他用火点燃线头,飞快退出十余步。导火索嗖的一下燃到了尽头,竹筒原地炸了开来。声音同样巨大,但是除了竹屑纷飞,地上留下一个黑印外,并无其他损伤,就连那块地面,也平整如昔。 这下,奕延方才缓过神来。这东西就跟爆竹一样,只能听个响儿,而非真正的雷霆。 梁峰见他情绪稍稍平静,便道:“如今火药初创,也只能造出如此效果了。你看如何?” 换个人,平静下来之后,很可能会觉得这种大号爆竹没什么用处。然而奕延并不是那些凡庸之辈,眉头一皱,他便道:“若是夜里用它,敌人定会炸营!” 这样的动静,这样的声势,让人不明所以的人见了,只会以为天降玄雷。放在夜间,更是威慑无穷。 梁峰颔首:“正是如此。如今敌人觉得胜券在握,又有大军压阵,夜间定然要好好休整。你领十个胆大心细,嘴巴牢靠的兵士,带着炮仗潜伏到敌营附近,炸了敌营。再命部曲从旁攻击,必能一鼓退敌!” 火药可是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就算要用于实战,也不能让所有人明白它的真实作用和原理。这就像变戏法,不知道内情,会畏惧膜拜,而知道了真相,不过是多一个取乐的游戏罢了。 莫说是火药,如今府中研制的马蹄铁和手弩也还处于保密状态呢,奕延自然晓得这事的重要性。不过看了看远处的火堆和手中笨重的肩弩,他又道:“就算只十人,潜到敌营附近也不便行动。” 箭上绑着的炮仗并无引信,想来是怕夜间举火被敌人发现。不过如此的话,就必须手持弓弩,近距离把炮仗射入敌营的篝火之中。就算是肩弩的射程,最多也不过一百五十步,这么近的距离,还是相当容易被敌人发现的。 “这个无妨,我会想法子,让那些人转开注意。”梁峰的表情严肃起来,“今夜一战,只可胜,不可败!机会只有一次,一定要让这群匈奴人尽快退兵!” 潞城经不起战乱了,一定要尽快赶走这批恶贼,才能保住民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下来还要收容难民,扩垦荒地,一日都不容耽搁! 奕延看着对方苍白的面孔,重重点头:“主公放心!属下定然让那群贼子有来无回!” ※ 夜色一点一点黯淡下来,半满的月轮浮上树梢。今夜是个云遮月的天相,月光蒙蒙,如笼薄纱,连星子也隐去不少。四野暗沉,唯有匈奴人的大营之中,燃着几堆篝火。 刘威不是个莽撞之人,早早便安排好了营地。也未因潞城防备空虚,松懈戒备,而是派出几队兵士,围绕着营寨巡视。掳来的民夫则圈在营地之外,防备这些人闹出乱子炸营。还有些人专门防备着潞城大门,以免对方半夜开城。 可以说任何能够预料的危险,都在戒备之中。就算有人派出上千人马袭营,也无法动摇这坚实营盘。 巡哨的兵士一刻不停,在营寨周围绕来绕去。除此之外,大营便如四野一般寂静,莫说是人,就连马儿都静静无声。 就在这样的寂静之中,潞城墙头,响起了一点轻微的响动。几条绳索从墙头抛了下来,紧接着,一条条人影从城上滑落。就像一群连影子都融入的夜色的幽魂,他们悄然无声的落在地上,集结成队。没有人发出声响,因为他们嘴中都如马匹一样,咬着嚼子,无法出声,连呼吸都轻浅起来。落地之后,这些人便组成了队列,沿着城墙左右,向远方的匈奴大营潜去。 不过其中一队,比所有人的动作都快。十条黑影宛如夜间奔走的群狼,向着大营奔去。他们的动作轻盈,又极具技巧,当距离营寨越近,行进动作就越发轻缓,到了最后,所有人匍匐在地,如同觅食的猛兽一般,悄然无声的接近了营盘。 这距离,已经太近了。若不是哨兵站在篝火旁,被光线模糊了视线,恐怕一个轻微的动作,都会被人发现。 第85节 因此,这几人谁都没动,各自按住了手边的弩弓,静待那个发起进攻的信号。 城头上,梁峰站在箭垛旁,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篝火。因为重金属中毒,他的视力一直很差,晚上能看到的东西更少。黑夜沉黯,就像无法揭开的幕布。这样的安静,并不是坏事。 半个时辰飞快过去,一位家兵走上前,低声道:“郎主,时间到了。” 一个小时,足以让奕延他们接近营寨了。梁峰微微颔首:“开始吧。” 随着吩咐,一排十支长长竹箭被拿了上来。和其他箭矢不同,这几支箭的头部,都是由圆柱形的纸筒包裹,后面还悬着根棉线。箭杆则又细又长,没有箭羽,古怪的很。 分别把几支箭斜放在了架子上,对准了匈奴大营。有人引燃了手中短短木棍,凑在了撒了药引的棉线之上。 嘶嘶微鸣响起,棉线飞快燃到了尽头,一阵硝烟味儿传来,那支箭噌的一下飞了出去,一直飞了十来丈,一条银光闪烁的尾翼才闪现出来。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一根根箭羽冲上天际,向着匈奴大营落去。 夜色如此静谧,这样的景象简直让人无法忽视。梁峰微微挑起了唇角,小时候他玩过无数次的窜天猴,却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在这样的场合重见此景。 营门前,一个匈奴兵听到了异响,抬头望向天际。只是一眼,他便惊住了。只见天空之中,有银色的星子从天而坠,向着大营扑来。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流星落向他们的营地?!是该示警,还是该跪地向神佛求饶? 那匈奴兵士彻底傻在了当场,非止他一人,连同身边的同伴,所有巡哨都双目大张,瞪着从天而降的星星。这时,黑影之中,有人动了。 一把肩弩端在了手中,悬刀压下,长长弩矢飞射而出。他的动作太快,快得几乎跟那坠星同样迅猛。当第一声脆响在空中炸开时,匈奴人身旁的篝火也轰然炸响! 就像一声闷雷,撕裂了静夜。那匈奴兵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陨……陨……神……神惩!” 天降坠星,玄雷入营!这分明是神佛降罪!唯有万恶不赦之人,才会面对如此异状啊! 然而那声响并未结束。一声又一声雷鸣响起,篝火就像被鬼物喧腾,窜出三丈怒焰,四散扑向营寨。整个匈奴大营乱了起来,所有人都被这雷声惊醒。然而当冲出帐篷之后,面对的则是更多平地响起的惊雷。火焰四溅,烧着了临近的帐篷,马儿嘶鸣,发狂的冲向自己的主人。 只是须臾,坚不可摧的大营,化作一片鬼蜮火海! 第131章 佛威 在第一声惊雷响起时, 刘威便冲出了帐篷。连甲都未着, 他惊恐万分的看着面前的景象。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落雷?天上没有乌云, 亦未出现闪电,为何会有雷落在他的大营之中?! “神佛降罪!快,快逃命啊!”哭喊声传入了刘威的耳中。 他浑身一个激灵。神佛!镇守潞城的, 可不正是传说中的佛子?!难道这是神佛降下的惩罚?然而下一瞬间,一支利箭从天而降,把他身边呆立的亲兵刺了个对穿。血腥味立刻压过了刺鼻的焦臭,刘威醒过神来,大声怒吼道:“敌袭!这是敌袭!!” 他也畏惧神灵, 但是没有神灵能如此配合敌人。不论对方使出的是什么伎俩, 这都是袭营!他们准备趁乱击溃大营! 这可是相国托付给他的精骑!! 身为统帅的责任感压过了对于未知的恐惧, 刘威抽出腰刀,大声喝道:“敌人趁乱偷袭, 给我杀回去!” 刘威的勇气着实过人, 但是身边, 没有一人听他说些什么。有人跪地求饶, 叨念佛号;有人狼奔豕突,慌不择路;忠心耿耿的亲兵,则想拉他一起逃窜;就连那些最理智最镇定的兵士,也不过是想抢一匹马,跑的快些。 这绝不是平日里所见的炸营,而像是溃堤洪泄。没有人能阻止如此狂乱的人潮,就算是他们的统帅也不能! “将军!将军快逃啊!逃出去,总能收拢溃军!!”另一个亲兵焦急喊道。 对了,还有两千人马埋伏在壶关之外!刘威牙关中都是浓浓血腥,然而他心中也清楚明白,面对如此厄境,还真只有暂避一途。可惜,下定决心时,他已错过了唯一的机会。 一阵腥风逆卷而来!刘威仓促举刀,抵住了挥来的刀锋。近在咫尺的,是一双蓝到瘆人的眸子,冰冷锋锐,透着嗜血的杀机。 “是你!”刘威想了起来。是那个羯人!当初在上巳游宴与他射柳争锋,还胜了他一局。这惊雷夜袭果真是梁子熙施展的诡计! 来人却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长刀急抽再砍,一招狠过一招。刘威也是神射,武艺高超,膂力惊人。然而面对那诡谲毒辣的刀法,他只觉手臂发麻,额上见汗。亲兵呢?亲兵在哪里? “轰”的一声,又有雷声炸响。刘威惊得浑身一颤,下一瞬,剧痛从喉间传来。他看到自己的身体轰然倒了下去,鲜血顺着空荡荡的腔子喷出。随后,一切消失不见。斗大头颅落在了烧着的营角处,滴溜溜打了个滚,怒睁的双目里,再也不具神采。 奕延看都没看那死去的匈奴首领,对身侧兵士道:“跪地的先不用管,追赶逃兵,驱散他们!” 那兵士兴奋的满脸通红,应声而去。今夜这惊雷法术,让所有梁府家兵都如神灵俯身一般,只觉浑身都是用不完的气力。他们的主人能够施下神威,大破敌营。他们都是被佛子选中的兵将,自当为主人杀尽恶敌! 有了这样一支袭营的队伍,本就混乱不堪的匈奴大营,更加乱了。往日无坚不摧的精骑,抛下了自己的袍泽,忘记了心爱的坐骑,甚至连武器都扔的一干二净,只恨自己没有多长两条腿,逃出这可怕的地狱。如同被狼群驱赶的羔羊,溃兵向着远处的荒野奔去。 杀喊之声,代替了原本的惊雷,遥遥传到了潞城墙头。梁峰看着远处那崩溃的大营,轻轻嘘出口气。这一战,终于胜了! 一夜间,在城畔扎营的匈奴兵,溃败三十余里。伤亡过半,辎重全失,还有几百人跪地求饶,再也兴不起反抗的心思。被掳来的民夫,有些趁乱逃走,更多则口念佛号,哭着期盼佛子前来救他们性命。 然而这些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匈奴还有偏师,守在壶关城外! “匈奴还有两千骑?”听到这个消息,梁峰的眉头高高皱起。 虽然猜到了对方会围城打援,但是没料到刘渊舍得调这么多人马。昨日又是炸营又是冲阵,也不过留下了数百尸体和同样数量的俘虏,还有一半人溃逃四散。若是被偏师收容溃兵,怕还是麻烦。 “主公放心,那些溃兵应该被吓破胆子了。放他们回去,反而有利于退敌!”一旁,段钦眸中放光,侃侃而言。 昨夜,正是他在太守府坐镇,并且第一时间通告全城,天降玄雷,击溃了敌营。作为梁峰心腹,段钦自然知晓新道观的用途,然而火药之威,还是第一次切身领会。有这样的利器在手,何愁敌人不退避三尺?如今上党境内,已经把佛子传成了药师佛,再加上这一次天雷坠星,简直可比当初汉光武帝时的昆阳之战。 对阵最重乃是攻心,而此役,就是货真价实的攻心之战! “段主簿所言甚是!如今最关键,乃是收容流民,整顿郡县。余下残兵,任其逃回匈奴王庭,反而对府君更为有利。”崔稷附和道。 与段钦不同,崔稷是今早才得知昨夜之战的内幕。不过他对于此事并未芥蒂,相反,这是府君开始视他为心腹的表现。看来之前大父拒绝了刘渊的授官,还是颇有益处的。因此,对于战事,崔稷也极为尽心。 如今再算计剩下那两千兵,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还不如顺水推舟,把这群吓破胆量的溃兵放回离石。只要刘渊不傻,便不会在这时重新发兵征讨。乃至以后再攻上党,也要留几分心思,生怕动摇军心。如此一来,远比歼灭敌人来的有用。 见两位心腹都如此说,梁峰这才放下心来。看来这次大放烟花,比他想像的还要有效。在封建时代搞封建迷信,本就种大杀器。否则怎么会有百万之众的黄巾之乱,或是后世缠绵数代的白莲余孽呢? 想明白这点,梁峰便颔首道:“如此,我这就出城去迎伯远!” 说是迎接得胜归来的部曲,不如说这是个展现佛子真身的大好机会。如此良机怎可错过? ※ 昨夜一战打的顺风顺水,却也并非不费吹灰之力。梁府正兵不过一百五十人,加上部分参加过守城战,有些战斗经验的辅兵,也只凑齐了两百之数。用不这些步卒冲三千精骑的大营,就算对方炸营,也是件相当费力的事情。 然而一夜鏖战,兵士们丝毫没有疲态,实在是昨夜那番神迹太让人震惊。就算是最老成持重之辈,也要忍不住热血沸腾,甘愿效死。更何况这群受足了梁峰恩惠的家兵。 也正因为自家将士气势如虹,奕延才放胆让他们追出了十里。自己追个十里,对方跑的只会更远,而想收拢这些狂奔一夜,精疲力竭的溃兵,就不是那么轻松的事情了。如此一来,就算偏师回援,也能给他们留下足够的缓冲余地。 更何况……看看那群跪在营地之中,被绳索捆缚,正在瑟瑟发抖的匈奴降兵,奕延觉得,那队藏在壶关的偏师,未必敢挥师来犯。这次匈奴会派五千骑攻城,应是打定主意,试探上党是否安稳。若是一团混乱,便派兵直取;若是城坚不克,则可骚扰四里,并在司马腾来援之前,快速撤兵。 报着如此目的,又因“神迹”损兵过半,那队偏师又怎会犯险攻城?尽快收拢残兵,撤回离石,才是最佳选择。 然而想是这么想,当看到主公的车架驶出城门,向匈奴大营而来,奕延还是唬了一跳。快步迎了上去,他半跪在地:“主公,敌军尚未清缴,你怎能以身犯险?!” 看着面前浑身血污,神情紧张的青年,梁峰微微一笑,俯身扶住了他的手臂:“伯远以一当百,夜战克敌,一举平定潞城之危。我只出城一迎,何足挂齿?” 那只纤白无暇的手,毫不介怀搭在他沾满血污的手臂之上。奕延眼中一热:“若无主公妙计,又何来这场大胜?” 真正的得胜的原因,是个不能外露的秘密。主公如此来迎,就是把大半功劳都推在了他身上。奕延知道,主公信他。然而每一次,他都会发现,主公施予的,远远超过他所奢求的极限。 “这便是将遇良才,缺一不可了。”梁峰粲然一笑。 这时,梁府家兵已经全数跪倒在地,口称“郎主”的有,叫“主公”的亦有,甚至还有些开始宣叨佛号。昨夜一战,让他们彻底相信,自己投效的是这个世上最受上天眷顾之人。还有那位站在佛子身旁,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宛若金刚一般的营正。这才是能带给他们胜利和希望的人! 并未松开奕延的手臂,梁峰提高了音量:“此战,你们皆有奇功。这一城百姓,四野黎庶,皆因你们而活。无愧我梁府勇锐之名!” 这声赞叹,比百万赏钱还要让人激愤。哪有迟疑,所有兵士齐声呼道:“主公威武!勇锐万胜!” 这是梁府部曲的惯用口号,百余人同声高喝,声震四野!虎狼一般的凶猛兵将,跪伏在那位玄衣宽袍的俊美男子足下,就最最虔诚的信徒,最最驯服的奴仆。似乎连血和火,都为那玉人屈膝。 在如同怒浪般的呼喊中,匈奴降兵颤抖着垂下了头颅,而刚刚获救的百姓,则哭喊诵唱着佛子之名。宛若麦浪,所有人都伏在了尘埃之中,膜拜顶礼。 唯有奕延,一动不动,立在梁峰身侧。 被人当做唯一的寄托崇拜,并非是首次。但是这么多人跪在脚下,齐声哀求,依旧让人颤栗。梁峰的手微微收紧,握住了奕延的手臂。就算是欺世盗名,他也要继续走下去。城下那些民夫的血还未干,还有更多百姓等着他赐福保命。不论为了哪样,他都必须走下去! 就像一块火炭抓在了臂上,奕延微微垂眸,压下那股翻腾的情绪:“主公,一夜操劳,你该回城休息了。” 休息还是其次,快些让主公远离这个危险场所,才是他最迫切的希望。 听着对方的劝慰,梁峰不由放松了少许:“若比操劳,你可远胜与我。先收拾战场,把战马和流民安置妥当。防备匈奴偏师回兵袭城。” 再怎么推测对方行踪,也不能不防备意外情况发生。城外这一摊子,还是要尽快搞定才行。 奕延颔首,又道:“降兵共有六百七十余,要坑杀吗?” 梁峰眉头一皱:“杀俘太可惜了。先留着吧,好好捆结实了,饿上几顿,让他们耗尽气力。等敌军退兵之后,再做安排。” 他们现在人少,留着这些降兵确实有一定危险性。但是六百多健壮劳力啊!还是见过“神迹”,被吓破了胆子的降兵。若是就这么杀了,才是可惜。如今百废待兴,就是把这些人拉去修路挖矿,也远胜于杀光立威。 这是主公的吩咐。奕延并未说什么,垂首称是。随后他专门抽调出一队人马,派人护送主公回城。看着那远去的车队,奕延伸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腕。 “营正?” “捆好降兵,继续清扫战场。一个时辰之内,返回郡城!”放下手臂,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奕延大声命令道。 作者有话要说:  昆阳之战是位面之子刘秀同学留下的吊炸天传奇。《后汉书·光武帝纪》载:“夜有流星坠营中,昼有云如坏山,当营而陨,不及地尺而散,吏士皆厌伏。”刘秀召唤大陨石术砸了敌营,然后率兵三千,干翻了王莽四十二万。哈哈,虽然《后汉书》现在还木有出现,而且吹牛的可能居多,但是当时敌军遇到极端天气还是很有可能的,加上传说肯定也不少,所以段同学才会产生联想。 第132章 定乱 很快, 战场便清扫干净。所有民夫和降兵都进了城, 连同被遗弃的两千余匹战马, 为数不多的粮草,乃至掉落在地的弓箭、刀槍也一样不落捡了回来。唯一未动的,就是那几百具尸体。 这些尸体被垒成了巨大的京观, 立在道边,连土都未封。远远看去简直犹若尸山,让人心底发寒。 当日下午,便有探马前来窥探。见到京观,几匹探马连停都未停, 慌忙退走。隔日, 急报传来。埋伏在壶关附近的偏师收拢了溃兵, 撤离上党。 如此一来,潞城之围才算彻底解决。 在确定敌人离开之后, 梁峰立刻开城, 安置难民。这次匈奴人来的颇急, 并未严重毁坏潞城周遭的村落。不过吸取教训, 梁峰还是让他们聚里为堡,尽量搬出那些不设防的原始村落,在人多的地方加筑高墙。虽无法抵御大军硬攻,但是每一座邬堡都能最大程度保护附近百姓,拖延敌人进军的脚步。而且以邬堡为单位,更容易训练兵士,形成军事据点。 那六百多匈奴降兵,则被当做了苦力。十五人一队,若是有一人想要反抗逃窜,便连坐诛杀。给的粮食比流民还少,唯有每日干活最多的三队,才能填饱肚子。已经饿了数日,又惊又怕,这群降兵哪还有往日悍勇,只得乖乖听令,为以前的敌人垒起了高墙。 壶关那边很快得到了消息,令狐况亲自前来郡城,拜访梁峰。 “听闻府君大胜匈奴敌骑,杀敌过千?”令狐况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个消息。 郡城有多少兵马,他这个上党守备还不清楚?光是三千敌骑围攻郡城,都足以让潞城陷入危机。之前太守府送信,让他坚守壶关,莫要出兵援驰。他还以为府君是想固守城池,让敌骑知难而退。谁料几天过去,竟然传来了大捷的消息。也是派出哨探好好探了数次,他才确信这不是敌人放出的假消息,而是确确实实获得了大胜! 对于这个同僚,梁峰就不会解释的那么清楚了,避重就轻道:“杀敌只得七百,还有些俘虏,不过战马倒是缴获了不少。” 令狐况尴尬咳了一声:“下官倒是听说,那夜有坠星入了敌营……” “是有这事。我见敌营大乱,便派人去攻。果真一鼓而下。”梁峰调转了事情的先后顺序,听起来就正常多了。 实在挑不出毛病,令狐况只得道:“也亏府君当机立断,才能获此奇功!” “若无令狐将军坚守壶关,潞城又岂能毫发无损?”梁峰微笑答道。 这是要分功给自己啊!令狐况立刻把疑问都抛在了脑后:“府君过谦了。若是并州太守皆如府君,又何惧匈奴不退?” 果真是花花轿子人抬人,梁峰一笑:“大捷还要禀报东赢公才是,过两日我便送捷报至晋阳。不过有一事,需拜托令狐将军。” 分功自然不会白来,令狐况赶忙道:“府君请讲。” 第86节 “这次大捷,多亏奕营正率队夜袭。如今大乱将至,如此良材也不好空悬。我想荐他为校尉,归入令狐将军麾下,不知可否?” 令狐况一听就明白了梁峰话里的意思。这并非是给他推荐部下,而是想通过他,让那个羯人获取官职。毕竟太守不能掌兵,若是有个心腹可以领军,且归在上党治下,才是最便利之事。 令狐况也跟奕延一起并肩作战过,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此子的战力。如果放在自己麾下,就算不能调用,也是一个助力。更别说还能交好面前这位府君,何乐而不为呢? 瞬间想了个清楚,令狐况笑道:“奕营正屡建奇功,早就应当擢升。府君不弃,才是下官的荣幸。” 只是三两句,事情就拍板定了下来,梁峰微笑颔首:“那便多谢令狐将军了。” ※ “主公,你要让我当官?”奕延跪坐在梁峰面前,眉峰紧锁。这是要让他离开梁府,为他人效命吗? “如今大乱已成定局,不能只守着梁府了。”梁峰怎会不知奕延心中所想,耐心解释道,“若是你当了校尉,就能领兵驻守上党。届时匈奴来犯,且不说军功能有个着落,还能正大光明募兵御敌。这可比区区一个官名更为重要。” 奕延不是不懂这里面的关窍,不过有了朝廷任命,他还能留在主公身旁吗?沉默片刻,奕延终于开口:“我是主公一手教出来的,也当只为主公一人效命!”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梁峰还不敢这样用呢。轻笑一声,梁峰道:“所以我才托令狐将军帮忙。只要有他进言,你就是上党驻军中的一员。分得的兵马,也都驻守潞城,听我指派。如此一来,只是改个名号。等到军屯建立起来之后,就能把这些新兵尽数交予你手。” 听主公如此说,奕延悬起的心才落回了原位:“如此,自当听主公安排。” 见对方没有反对,梁峰长出了一口气:“等到任命下来之后,令狐将军会先分一千兵马给你,这些人可没有经过严格训练,还要好好从头训起。三月之内,便可堪一用。还有这次缴获的兵器、马匹,也都收入郡府武库,如此一来,便能轻松组件一支数千人的强军。除了你之外,府中那些部将也要逐渐渗入军中,牢牢控制这支队伍。” 这就是个鸠占鹊巢的法子。看起来是为朝廷推荐良材,实际则是用梁府部曲,渗透朝廷的军队。只要能够牢牢把握各级佐官,这支队伍,就是标准的梁家军。也是他无法正大光明掌控兵权时,唯一的办法。 奕延此刻已经完全明白过来,这是主公进一步掌控上党的关键,甚至可以说,是摆脱司马腾掌控的关键一步。而主公把这样的重担,放在了他肩上! 奕延的心跳了起来,莫名之间,张和那番话突然跃上心头。若是如此一步步攀升上去,他是否也能站在更高的地方,与主公并肩而行? 用力压下心底那丝蠢动,奕延俯首拜倒:“属下定会尽心竭力,为主公带出一支强军!” ※ “你说什么,五千骑只回来了一半?刘威何在?!” 这些日子,刘宣一直在操劳刘渊的登基大事。对于派去上党的兵马,倒是没有太多挂念。刘威是他手下最可信的大将,就算攻不下潞城,也能率兵袭扰,掠夺粮草,让上党陷入大乱。这也未尝不是让司马腾分心的一种法子,任何能够削弱晋国的举动,都对他们大大有利。 然而谁曾想,最后带回的竟是这样的消息!那可是五千精骑啊!就算是对王庭也是个极大损失。刘威究竟是如何打的仗? “相国,刘将军已经以身殉国了……”下面斥候低声禀道。 刘威死了?!刘宣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怎么可能?上党究竟有多少人马?这一仗是怎么打的!” 这简直不可理喻!难不成司马腾在上党屯兵数万?如果没有数倍的步卒,又如何能击溃这五千精骑,甚至连主帅都没逃回来?! “这……这属下实在不知。”那斥候犹豫了一下,方才说道,“刘将军分兵两路,一路攻潞城,一路守壶关。本想围城打援,谁料只是一日,潞城之外的大营便被攻破,溃兵三十余里,损兵过半。赵裨将收拢溃兵时,方才知对方夜袭……” “夜袭也不可能如此!”刘宣气得吼了起来。刘威绝不是那种轻率大意之人,区区夜袭,又怎么可能损兵如此之重?! “可是,可是那夜天降流星,落雷于营。溃兵,说,说这是神佛降罚……”那斥候声音越来越弱,发起颤来。他可是亲眼见过那些魂不守舍的溃兵。明明偏师未曾看到流星,更没听到雷声,为何这群人都仿若亲见?难不成是撞鬼了?想想那位佛子的大名,还真让人毛骨悚然。 刘宣的双手抖了起来。他有无数猜测,但是流星落雷?神佛降罚?这怎么可能!光是大帐中就有多少人买了梁府的金刚经,又有多少人视白瓷为稀世之珍。现在传出这种神佛降罚的鬼话,这群人要如何看待梁子熙?以后还有人敢对上党下手吗?!这可不是责罚几人就能控制住的了,千余溃兵,要如何处置? 一阵钻心之痛传来,刘宣按住了胸口,嘴巴宛若出水鱼儿,费力翕张两下,哐当一声,栽倒在地。 “你说什么,相国病危,昏迷不醒?”听到下人禀报,刘渊惊得失声问道。 刘宣可是这次立国的关键人物,也是他预定的丞相人选。如今还没正式登基,就出了意外,这可如何是好?! 然而当听到刘宣昏倒的原因,和上党惨败的消息之后,刘渊的面色变得铁青。他一直在邺城任事,根本不晓得并州居然出现了这么个佛子,更猜不到对方能够用神佛降罚,灭了他数千精骑。如果这消息传出,刘宣的病会不会也扣上不吉之名?这还让他如何登临王位?! “速速把归来的溃军圈禁起来,令其封口!派名医给相国诊病,一定救回性命!”刘渊背着手在房中绕了一圈,继续道,“登基之事,要提前些日子。若是相国无法康复,就换成太尉主持大典。” 如今预定的三公之中,丞相刘宣病危,御史大夫崔游不受王命,也唯有太尉刘宏可用了。无论如何,都要尽快登基,避免节外生枝。 “那上党之事呢……”心腹小心问道。 “上党且先放下。夺取并州,还是晋阳为重。”刘渊沉默片刻,终于答道。不管佛子的名声是真是假,刚刚败了一局,没必要与其硬抗。还是先攻打司马腾所在的晋阳更为重要。只要晋阳一破,并州就会大乱,再图上党,就简单多了。 这可是关乎汉国百年大计,万万不能乱了分寸。 沉吟片刻,刘渊又道:“派几个人,仔细审审那些溃兵。看看当日究竟是如何落败的。” 刘渊自幼苦读诗书,并不信奉神佛。但是他深知鬼神之力对于世人,特别是他手下这群匈奴人的影响。不论如何,都要仔细查清楚兵败的来龙去脉才行! 第133章 宴请 冬日本该进入农闲时节, 然而今冬的上党, 却分外忙碌。太守府颁布新政, 各县推迟秋粮缴纳,划拨部分粮草收容流民,营造邬堡, 整修城池。有余力的还要开垦荒地,增加官田数量。 为此,郡府专门派出官吏,到各县视察安民。每县还发下一百匹马和不少犁具,供流民垦荒使用。营造邬堡的样式, 翻车等水利设施的建造, 还有以工代赈的细则, 都列的清清楚楚,交在了县令手中。 这样的命令, 简直让人感到匪夷所思。要知道如今整个并州都在匈奴的威胁之下。刘渊已经在离石南郊祭天, 过不了几日恐怕就要登基建国。上党地处并州咽喉要道, 直面匈奴大军。这样的地方, 百姓逃都来不及,怎么可能安心垦荒建城? 别说是太守府命令,就是天子下令,都未必管用! 然而让诸多世家意想不到的是,那些惶恐交加的黔首庶民,竟然真就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只因随着命令传来的,还有潞城大破匈奴铁骑的消息。 据说一口气杀了对方三四千人呢!这马儿就是战场缴获,所以才会发给他们开荒。那群匈奴乱军,根本不敌新任府君的兵锋。还有人传说,府君乃是药师佛降世,那群胆敢冒犯府君的乱贼,都被雷霆和陨星劈了个干净!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诸如此类的说法渐渐在诸县传开。被当做耕牛使用的战马,人人都能得见,还有不少途径潞城的,见过那可怕的京观尸山。加之当初晋阳防疫的事情就传的极广,更是让不少人笃信,有神佛化身端坐在郡城的府衙之内,替他们阻挡可怕的兵祸灾疫。 并州是不安稳。但是不到危在旦夕,谁肯离开生养自己的故土?更别说如今司州乱战未消,兖州又有人起义造反,幽州则遍地是凶残无比的黄头鲜卑,逃到哪里能活命呢?与其背井离乡,不如依附在梁府君治下。至少他能让县官们发粮赈济,组织大家建起保命的邬堡,还有那些翻车耕具,更是能保住来年的收成。 乱世之中,但凡有一丝希望,就会让人生出无穷勇气。因此面对这些看似不可思议的政令,百姓们没有疑问,乖乖安顿下来,为这一线生机,拼命努力。 这下,就连那些冷眼旁观的世家,都对上党的新任太守产生了兴趣。亦有一些,飞快行动起来。 渭山溯水亭畔。 今日是梁府君首次设宴,如他这般上任两月,方才想起各大世家的,简直绝无仅有。然而面对这个失礼至极的新任太守,众世家竟然无一怨言,更没有摆出什么矜持姿态,全数欣然赴约。 无他,这位太守的经历,实在是太过传奇。 之前佛祖入梦、晋阳防疫、将军府征辟不就等等事情,就已经让他出尽了风头。谁料此子又凭区区数十人,铲除了作乱上党的成都王人马,勇夺三关,一手铺平了东赢公大军回师并州的道路。能够如此干净利落的平乱就已是难得人才,更让人叹服的,则是之后的潞城攻防战。一夜之间,大破敌营,让数千匈奴精骑狼狈逃窜。就凭郡城那百来郡兵?简直可称神迹! 加之兴办学馆,招纳贤良,命令各县收容流民等等措施,不论哪条,都足以让人侧目。如今设宴相邀,又有谁能忍住好奇,错过这一睹真容的机会呢? 已是初冬,渭山之上草木枯黄,没了往日青翠可人的意趣,一派萧瑟。梁峰也未穿艳丽衣衫,只是青袍小冠,白袜素履,身处这满目苍凉之中,反而透出一种别样风致。 如今他已不是任人品评的白衣亭候,就算穿的再怎么简素,也不会有人露出轻视之意。不过还是有人在心底暗自揣测,这位梁府君看来真是家无恒产,处处拮据,要不怎么会卖些佛经、纸张,贻笑大方呢?这样一人当上了太守,恐怕不会真心为他们这些士族着想。 士族和寒门的向来泾渭分明。梁峰这样的中等士族出身,却大力任用寒士,本就让人有些看不过眼。再看他这副穷酸做派,更是让诸人心中不大舒服。若是他处处偏心寒门,怕是上党也难安定。 身为一郡之首,梁峰率先开口:“进来诸事繁忙,一直不得空,多有怠慢,还请各位见谅。” 一旁李镐笑道:“府君何必过谦。平定郡府,抵御敌骑,远比游乐重要。若无府君一心公事,又何来我等闲逸安然?” 这李镐出身铜鞮李氏,乃是上党最大望族。其祖李憙曾任魏国御史大夫,司马氏代魏之后,更是官至光禄大夫,封祁侯,死后追赠太保。李镐父兄也都出任高官。因此就算他并未出仕,身份地位也比其他人要高上两分。 这话听起来颇似吹捧,实则却有些提点的意味。作为一郡太守,梁峰确实太过疏忽这些望族了。 梁峰一哂:“不过俗事耳。今日饮宴,愿与诸君同乐。” 这说法像是转开话题,也有些邀众人共治上党的意思。在坐诸人都不是那种会在雅宴扫兴的俗物,自然款款落座。 众人坐定之后,便有婢子奉上茶汤。当看清楚面前茶盏,不少人都惊咦出声。这可不是一般的陶碗或是青瓷盏,而是货真价实的白瓷!形似莲苞,蔓枝为柄,小巧玲珑,又雅致非常。难得十余盏,形制竟然一般无二,可见窑工的手艺精湛! 只是这组白瓷杯,便价值连城!刚刚还心存轻视之人,哪还敢小视面前之人?梁峰却像是不知他们惊叹何物,笑着解释道:“这是我从寺中学来的法子。取上佳散茶,用山泉冲沸,不加葱姜桂盐等作料,只品茶之甘醇,别有滋味。” 青青茶叶落在雪白杯底,还有淡绿茶汤盈于杯中。单单是这么看来,就美不胜收。细细品上一口,更是甘苦交织,回味无穷。在坐诸人,谁家用不起香料?去掉那些贵重香料浓烈的味道,茶汤反而有种清新之感,就如座上之人,无雕无琢,自然天成。 “未曾想府君还有如此雅好。品此茶,方知茶之真味。”有人凑趣道。 梁峰可不觉得人人都能习惯这种清茶,但是刷逼格嘛,标新立异才是王道。更何况他着力宣传的,本就不是那点茶水。 有了这杯茶开道,气氛立刻就和乐融融起来。菜是佳肴,可口别致,不输任何官宴,主人也没有摆出考校的意思,行酒赏乐,与众人随意清谈。这位新任府君的容貌本就出众,又有如此姿态,更是让人心折。一餐下来,不少人都在心中默默颔首,这人,果真还是一个士族。 有了这样的阶级认同,其他倒成了小事。毕竟身处他们这样的世家,没谁会上赶着去巴结一个太守。甚至可以说是,太守就是他们在坐大多数人能达到的官位。相反,尊重他们,倚重士族,才是这些人最期待的态度。 一席酒宴,没有涉及任何正事,倒是让诸人见到了新任府君的名士风范。不过对方跟其他喜好手持玉如意、羽扇、麈尾的名士不同,在他手中,只有一串绕在腕上的珠串,清谈之时偶尔会拨上两下。如今也有不少胡僧进入中土,佛珠虽然不怎么常见,但是却也并非无人知晓。只是会把这佛珠绕在腕上的,实在少见。 像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一人开口问道:“敢问府君,手上珠串可是佛家之礼?” 这问有些失礼,梁峰却不以为忤:“此乃持珠,减一百单八颗为三十六之数,可随身携带。旨在约束身心,增持智慧。虽是小道,却也有益功德。” 他说的轻松,但是众人已经把目光全都放在了那串佛珠之上。和其他佛珠不同,此珠大部分乃是玉质,晶莹剔透,衬得那支细瘦手腕更加纤弱。但是玉珠之间,却有六颗与众不同的珠子,分为青红两色,仔细看来,竟然似琉璃一般。 这真的是琉璃吗?为何能如此浑圆剔透?不过这问题,实在不好在大庭广众下细问。众人又把话题绕到了佛理之上。毕竟有备而来,多数人都能谈上两句,对于《金刚经》有所钻研的,更是为数不少。 梁峰一一作答,面上毫无异色。手中持珠却也转的更勤了些。让那几颗琉璃珠,时时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顿饭吃到了午后,宾主尽欢。众人下了渭山,纷纷启程回府。然而梁峰刚刚坐上牛车,便有护卫低声禀道:“府君,薛氏和魏氏求见。” 刚刚吃过饭,就想约见,还是这么两位。梁峰一笑:“请两位随我回府中详谈吧。” 第134章 买卖 上党豪门之中, 薛氏和魏氏算不得最顶级的, 却有一个相同的身份, 与高门阀阅结有姻亲。 薛氏嫁女与闻喜裴氏,魏氏则是泰山羊氏的姑表亲眷。两家并没有多少人入朝为官,平日所精只有一事:货殖。 裴氏乃河东望族, 又与东海王结亲;泰山羊氏则数代任上党太守,盘根错节,势力深植。河东盐池,上党铁矿天下闻名。明面上讲,盐铁之利当归朝廷掌管, 可是豪门又岂会放过如此巨利的买卖? 因此世家私营盐铁, 早已人尽皆知。不过为了避免名声难看, 大多都会绕上一道,以附庸本族的小士族为代理。薛氏和魏氏正是其中两支。 都是精通商事, 又在宴席上见了那些个稀罕物件, 赴宴的薛仁和魏衢自然心痒难耐。在散席之后, 立刻求见。谁料梁府君并未召见, 而是邀他们同回府衙。这下,薛仁和魏衢不由尴尬起来。两个人精,哪能猜不到对方心思?不过货殖从没有礼义谦让之说,谁也不肯退却,只得一同进入了太守府。 因为是私会,召见之处定在了后堂。当看到换了一身燕居打扮的府君之后,两人都打起了精神,拱手行礼。 梁峰在主位坐定,含笑回礼:“不知两位郎君何事登门?” 薛家地位怎么说也高上一筹,薛仁立刻道:“今日得见府君,实乃我等之幸。未曾想府君高逸远胜传闻,仅仅一茶一饮,便让人觉出十分玄妙。令人敬服!” 这马匹拍得可是利落。梁峰一哂:“区区小道,何足挂哉?” 被抢了先,魏衢哪肯落后,赶忙堆起笑容:“如我这等俗物,光是见那莹白杯盏就啧啧叹服。此物怕就是梁府白瓷吧?也只有府君这般神仙人物,方才配得上如此雅绝之器。” 这话就更直指目标了,梁峰唇角一挑:“魏郎谬赞。来人,给两位上茶。” 立刻有人捧出了白瓷盏。这次倒不是宴席上所见的荷花造型了,而是两只鹊盏,形如越窑制式,但是洁白无瑕,宛若乳鸽翩跹,天然可爱! 薛仁不由赞道:“真乃绝世好瓷!怕是洛阳也无法得见。” 魏衢更是两眼放光,细细摸了摸杯壁,长叹一声:“都说越窑天下无双,如今一见白瓷,方才知何为无双佳品!不知府君可肯割爱,我愿以两万钱,买下此杯!” 薛仁没料到姓魏的竟然这么不要脸,直接就叫上了价,赶忙轻咳一声:“两万怕是太少,我愿出两万五千钱!” 两人就这么直接在梁峰面前喊起价来,若是换个人,怕要把这两个俗物扫地出门。梁峰只是眉峰一挑:“不瞒二位,府中若是多出白瓷,都会送往太原。” 第87节 啊!两人同时记了起来,这位梁府君可是跟太原王氏交好。难怪一直没有看到白瓷在市面上流通。若是交给了王家,怕是直接就在王氏的亲族之中消化干净了,人家可是天下第一等的门阀,哪会把这样的稀罕物拿出来卖啊! 心中大是懊恼,薛仁却也不舍得就这么松口,长叹一声道:“实不相瞒,过些日子,便是东海王寿辰。小子早已绞尽脑汁,如今一见这白瓷盏,着实心醉!若是府君肯割爱几件,价钱真的好商量。” 作为一个士族,放低姿态求人可是相当罕见。而薛仁敢说的这么市侩,也正是因为察觉的白瓷是真的可以贩卖一事。只要能卖,卖给谁不一样?说到底还是价钱问题。如今这梁子熙已经升任太守,可跟以前的白身亭候不同了。身份地位放在哪里,又有偌大名头,他爱用的东西,慢慢也会传为风尚。加上白瓷本就别致,市价只会更高。多花些钱,倒也不算太亏。 听薛仁这么说,梁峰沉思片刻,方才开口:“也罢,若是薛郎真心想求,百石黍米即可。” 什么!薛仁差点没被噎死,这要价实在也太高了!就算如今秋收刚刚结束,米价不高,也要六百多钱一石呢!更何况现在匈奴立国在即,万一打起仗来,米价只会更高。谁能花得起这样的天价啊?! 尴尬堆出笑容,薛仁道:“米粮不便运输,不知可否用绢替之?我愿以五十匹绢一件,换这白瓷。” 这价钱和看起来和梁峰的要价相仿,但是实际现在米价高而绢价低,且高门自己就有桑田,库存的绢着实不少,还是比较划算的。 梁峰却轻叹一声:“若是换绢,还是太原更好。” 这下薛仁听明白了。对方肯卖给他白瓷,不过是因为从太原运米粮回来太费事。如果把米换成绢,这生意也就没得谈了。 咬了咬牙,薛仁道:“既然府君如是说,不知用盐可否?五十石盐,全是盐池所产精盐,足能媲美五十匹绢。” 其实盐价要比绢价便宜些。但是如今要打仗了,盐可是必备的军资。这东西消耗起来相当惊人,而且大多数人都要防备河东方面坐地起价。薛仁会这么说,就是想试探一下面前这位梁府君,是不是只收这些必备物资。 听到对方如此说,梁峰终于松口:“如此也罢。薛郎自可与我府上管事详谈。” 这就是应下了啊!薛仁心中不由一喜。用盐换取白瓷,对他可是划算买卖。盐这东西利润虽大,但是毕竟是熬制出的,只要守着盐池,总有产量,远比米绢省时省力。能够垄断市面上的梁府白瓷,利润可就惊人了! 一旁魏衢暗暗叫苦。粮食他肯定拿不出,盐更是想都别想。姓薛的摆明了要垄断白瓷生意,都到门前了,碰这么钉子,实在让人心有不甘!眼珠转了一转,魏衢开口道:“我倒对这瓷器不甚了解,但是家母笃信佛理,对于佛家七宝也颇为心爱。其他都好寻,唯有琉璃珠实在难得。” 佛有七宝,不过这七宝并不固定。在《般若经》里所指为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梁府君独爱《金刚般若波罗蜜经》,故而他认定的七宝之中,必定有琉璃一物。 听到魏衢提起佛家七宝,梁峰像是来了兴趣:“佛家七宝,表七菩提分。琉璃清净明澈,无瑕污垢,为定念之宝。若是尊佛,当配上以助修行。” 这话说得,难道琉璃是大街上捡来的吗?魏衢尴尬一笑:“可惜琉璃毕竟难得……” 梁峰笑笑:“绿竹,取匣来。” 他身边的侍女立刻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取来一只木匣,恭恭敬敬放在了桌上。梁峰随手打开木匣,从中掬起一蓬东西:“这琉璃,倒是与我有缘。前些日子制成一些,正准备做为珠串。” 魏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梁峰手中竟然放着数枚琉璃珠,中间未曾穿孔,颗颗浑圆,色泽青蓝,还隐隐有氤氲云纹,看来品质极高!这样的东西,是有缘就能烧制的?!难道此子真是药师佛化身?! 这样好的琉璃珠,若是饰以金玉,绝对是千金难求的首饰。可比做佛珠要划算多了! 眼见白瓷已经被薛家占据,他怎肯错过这样的良机,赶忙道:“不知府君可肯割爱?一枚我愿出……出三千钱!” 琉璃珠毕竟不是非常罕有的东西,而且还需再加工才能出售,三千钱的价格着实不低了。梁峰却摇了摇头:“这可是佛器,如何用钱来换?不过上党如今急需垦荒,若是魏郎能制铁犁,倒是可以换些,救助生民。” 铁犁?这东西可不比百炼刀剑,制作简单,但是费料颇多,还要人力打造,换琉璃珠似乎有些贵了…… 魏衢正想再砍砍价,梁峰又道:“如今上党所用之犁的形制,与寻常铁犁有所不同,需精铁打造,颇有些难度的。若是魏郎有意,我倒能给出图纸。如此一把犁,能比寻常铁犁提高三成效率,就算是卖与世家,应当也能值些价钱。” 这可就大大出乎了魏衢的意料!如此一来,不就是把一种新犁的图纸免费送给了他?就算制作起来更麻烦些,花费的精铁更多些,对于魏家而言,也不过是多费些工时而已。但是能做出一种新品,可就是长久的生意了。这样自己非但没有吃亏,反而还占了些便宜呢! 难道是因为他提到了佛名,才有如此优待? “府君如此客气,简直让小子羞愧难当!”魏衢嘴上说着羞愧,但是答应的飞快,“如此,自当多为府君打几把犁来。不知这琉璃珠,有多少枚呢?” “大概二百有余吧。”梁峰思索了片刻,给出了个数字。 魏衢简直都傻了。二百有余?!你这是普普通通烧出来的吗?!一口气烧出二百多枚,这琉璃珠还能值钱吗?! 梁峰轻叹一声:“也是机缘巧合,得了如此多。有百枚都是此种大小,还有百枚大小有些差别,但是品质如一。以后怕是无法再得这样的美珠了。若是魏郎嫌多,也可以少取一些……” “不不!如此佛缘,自当全数收来才妥!”魏衢立刻反应过来,急忙答道。开什么玩笑,就算数量比自己预料的要多,那也是琉璃珠啊!而且大小相似,品质如一,光是他就能想出十来种奢华无比的饰品,卖起来可比单个珠钗要值钱多了。更别说那句“以后恐怕无法再得”。这妥妥是要控制生产量,提高售价。 如此一来,自己简直赚翻天了。不全数拿下,岂不是暴殄天物! 看对方兴奋无比的目光,梁峰自然颔首微笑,应承了下来。 虽然谁也没有占尽好处,但是薛仁和魏衢还是颇为满意,不论是白瓷还是琉璃都是极好的生意,而他们付出的,也不过是区区盐铁而已。哪还敢耽搁,两人立刻退了出去,找江倪详谈去了。梁峰也轻轻舒了口气,看来这次的宴会没有白开。 在拟定与会人员名单时,他就放了心思在上面。虽说是邀请各家士族,但是少不得请了几位豪门代理人,为的就是引他们对白瓷和琉璃产生兴趣。而最财大气粗的两家抢先跳出来,也算正中下怀。两人相较竞价,自然会让价格水涨船高。更妙的是,他现在急需的并非钱粮,而是他们手中的军需物资。 盐的重要性不用多说,铁犁也是他现在无法搞到的东西。且不说需要耗费的铁料,就是梁府铁坊的人手都不够。而把图纸交给对方,再用琉璃珠诱导,就是另一码事了。魏家铁矿里的匠人恐怕要有数百名,轻轻松松就能搞定他急需的农具。这些犁头又是精铁所造,万一遇上兵刃匮乏,融了还能重新打造刀槍,可谓一举两得。 在建立属于自己的矿山前,这就是最方便的法子了。至于琉璃珠,他也真不想大规模生产,毕竟这玩意卖不上价。来到这个时代之后,梁峰才知道中国其实自古也有玻璃制品,但是工艺和他熟知的并不相似,都是倒模成型,而且含铅量极高,不能受热,只能当做观赏品。 倒是西方进口的那种玻璃杯,跟他记忆中的更加相似,可以日常使用。所以在烧制之初,他就摒弃了古法,研制更加廉价的钠钙玻璃。钠和钙究竟从哪里来,他还真说不清楚,但是常用的材料嘛,终归只有那么几种。 经过几个月的实验,坊里已经初步掌握了烧制玻璃的方法,回头吹制工艺成熟之后,才是大赚特赚的时候。等到透明玻璃杯吹出来,还怕买不上价吗? 而且除了这些冤大头,其他收获也不是没有。梁峰仔细思索了片刻,对绿竹道:“去请段主簿。” 宴席虽然只是清谈,但是梁峰还是仔细观察了在坐的那些士人。其实今天来的人,并非每个人都有权有势。士族之中,同样有身家不丰,甚至相当贫寒的士子。他也要从中选出一些,作为郡官的预备队伍。如今收容流民的命令颁布了下去,却不是每一个县令都能办好。若是有谁才能不足、态度不佳,就别怪他狠手替换了。 这可不是任用寒门。同样用士族,别人能说的不过是一句任人唯贤。而对整个上党,意义可就大不一样。只有把上党打造的铁桶一般,才能确保并州大乱时,有足够的抗压能力,保住更多百姓。 为了这个目的,再多准备,也不多余!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烧玻璃,其实这玩意也是要看时代的。从战国时代开始,中国就能烧制铅钡玻璃了,跟西方的钠钙玻璃不是同源,要添加铅和钡作为助溶剂,这样造出的玻璃价格昂贵不说,受热性还不好,只能当首饰和观赏用品。汉代以后,中国就大量从西方进口玻璃制品,北魏时掌握了吹玻璃的技巧,然后诞生了高铅玻璃和碱玻璃。 《北史·大月氏传》记:“世祖(太武帝))时,其国(大月氏)人商贩京师,自云能铸石为五色琉璃。于是采矿于山中,即京师铸之,既成,光泽乃美于西方来者。乃诏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彻,观者见之,莫不惊骇,以为神明所作。自此,国中琉璃遂贱,人不复珍之。” 可见只要有工匠方法,那时就能生产出透明度相当高的玻璃器了。然而到隋唐时,传世的玻璃器,就有釉彩刻纹、压膜贴花,描金等等工艺,精致度完全不输现代制品。到了宋代,民间也开始有玻璃作坊,只有非常贵重的进口珍品,才会被供奉入地宫。到了明代,玻璃完全就贱了,也就很少有玻璃制品陪葬了。 所如果穿越到宋以前,烧玻璃还算门暴利行业,就是工艺和火温比较讲究。到了宋后,真不一定能拼过当时匠人的制作技巧。 第135章 遣出 天还未亮, 军营之中就响起了咚咚鼓声。那鼓声不大不小, 正好能让人从睡梦中醒来。丝毫不敢耽搁, 从睡梦中惊醒的军士连滚带爬的冲向校场。鼓声只敲了三十响,一群衣衫不整的汉子就在场中站定,排成了行军队列。 奕延扔下手中鼓槌, 走到那群谈不上军资军容的兵士面前,冷声道:“所有人都有。向后转!跑步出营!” 如今可是十月天,起得太仓促,不少人身上只穿了一件中衣,站在地上都要瑟瑟发抖, 更别说出营。可是没人敢顶撞奕延的话, 乖乖排成队列, 向外跑去。几百人列队奔跑,灰尘都能扬起大片, 看起来也颇为壮观。 这是奕延手下的新兵。 潞城大捷的消息, 早早就递在了司马腾手中。被匈奴人弄的又惊又怕, 寝食难安, 看到这样的捷报,司马腾当然喜出望外。大张旗鼓褒奖了令狐况和梁峰,他发下了不少酒肉粮饷作为奖励,也批准了令狐况递上的申请。于是奕延就顺利晋升为千人督校尉,成为了个六品武官。 令狐况确实是个够意思的。在奕延得到晋升之后,就拨派了八百人前往他麾下任职。这人数比奕延实际能带领的,还少了二百。不过令狐况此举确实是好意。军中循例,总要空出些名额,供领兵的军官吃些空饷。而且缺额还能安排自己的亲兵心腹,可谓一举多得。 奕延并未吃下这些空饷,而是把之前带来的梁府正兵,大半填进了军中。非但凑够了兵额实数,还补足了各级军官,把这支新军彻底掌握在了手中。 这些新兵并非梁府家兵,也没独享的军田。但是奕延的带兵法,终归跟其他军官不同。光是不克扣军饷,让每个人吃饱肚子,还偶尔能吃到肉这一点,就让这些被迫成为兵士的汉子感恩戴德。 同时,奕延也没忘了强调效忠主公这一绝对。身为主公的部下,才能吃饱饭,论功行赏。且不说那些梁府家兵,就是当初包围潞城的青壮,也人人领了赏赐。若是轮到新兵在战场上建功,少不了军功赏赐。这样一遍遍的加深记忆,让本就崇敬佛子的新兵动力十足。再加上那些身为伍长、什长的梁府家兵作为榜样,队伍飞快步上了正轨。 就像这样的夜间集合,能在短时间内拉起队伍。这锻炼法子看似平平无奇,但放在夜战之时,就是一大利器。有了警觉性和机动性,想让大军夜晚炸营,就难上了数倍。 奕延并不松懈,一点点磨砺着这支新军。只是听话还不够,他要让这支队伍和自己麾下的部曲一样,变作只忠于主公的百战强军! 有着这样的心思,新兵的训练可不会太轻松。别说是新兵,就连之前一些梁府家兵,都叫起苦来。 “营正,骑兵营真要再添些人了,光是那一千匹马,就要了我们的老命啊!”王隆只要一找到机会,就忍不住跟奕延抱怨。 和步卒不同,梁府骑兵队并未加入新军,而是带着缴获来的马匹,在潞城附近建了骑兵营。一是养马需要开阔场地,二也是为了避免敌军包饺子,要在城外分置一营。不过梁府本就只有一百五十名骑兵,这次来到府城的还不足百人,就算又配了两百厢兵,照顾身边那一千多匹马儿也颇为吃力。 之前潞城大捷,一共缴获马匹两千七百余骑。分给各县差不多千匹,又给了令狐况二百匹作为谢礼。剩下这一千五百匹健马,全部交给了奕延,让他组建骑兵营。匈奴可是最擅长骑兵,他们自然不能只训练步卒。结果这一千多匹马,可让众人叫苦不迭起来。 别说一人双马,就是三马、四马也用不过来。如果不赶紧招些新兵,简直让人头痛。 “张营副最近会再送三百人到郡府,大半都会归入骑兵营。你再支撑些时日。正好临近冬日,换着马练吧。”奕延道。 这些日子,因为梁峰下令各县收容流民,梁府周遭的流民数量也有了一个跳跃式的激增。不少途径上党,想要改道逃往兖州、冀州的百姓,都迟疑的停下了脚步。还有些因为洛阳大乱的流民,沿着陉道北上,进入了上党地界。加上潞城大捷的神迹感召,不少信佛的羯人也回到了故土,自然而然,也成了梁府庄客。 邑户数量的补足,也带来了一些存粮上的压力。张和就把初步练好,可勘一用的新兵送到郡府,由主公想办法养兵。 这次送来的,就有不少羯人,加入骑队再好不过。 听到奕延这么说,王隆不由松了口气:“如此便好!这些日子我头发都大把大把的掉!唉,今年这样子,怕是没法回家抱媳妇了。” 也不怪王隆怨念。今冬的训练强度远胜平常,可说年假,就连平日的休假都取消了。潞城距离梁府又隔着那么远,想回家看看都不行。 “大战在即,想活命就要多操练。现在流汗,总好过战时流血。”奕延冷冷道。 若是别人说这话,王隆可能还会不服气。但他们家营正实在无人能比。又要管新军,又要管骑兵营,简直一人干了数人的活儿,还干的如此利落。有长官与自己同吃同住,同甘共苦,下面的兵士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乖乖把那些抱怨咽回肚里,王隆又忙着练兵去了。奕延看向远处的潞城城墙,心底叹了口气。这些日子,他很少回府衙,也不再日日守在主公身侧。练兵太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应该离主公远些。那垒在心间的情丝,时时折磨着他,让他不得不更深的把真正的想法隐藏起来。 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人的机敏和洞察力;也没人比他更清楚,那人是如何对待觊觎自己的狂徒。若是想让秘密成为真正的秘密,唯有尽可能的躲开,才能保住现有的一切。那声“主公”,已经是他仅剩的东西了。 一点一点压下心头的欲望,奕延埋头整顿着自己的新军。然而几日后,传令官来到了营中:“奕校尉,府君有请!” ※ 看着桌上的信报,梁峰只觉的额角突突直跳。 就在几天前,匈奴正式立国。刘渊自封“汉王”,追尊蜀汉后主为孝怀皇帝,立汉三祖、五宗,定都离石。这一下可让世人大哗!现在后主刘禅还有四个儿子在洛阳窝着呢,你这个匈奴人尊什么蜀汉?! 面对这个“伪汉”政权的挑衅,司马腾当然不能坐视不管,立刻派出大将攻打离石。眼看大战将至。 可是如此糟糕的局面,朝廷依旧不得安宁。之前屠戮洛阳的大将张方,又尊河间王之命,跑到了洛阳。击溃了之前荡阴战败逃回来的陈昣和上官巳,接天子和成都王归朝。不过张方此人绝不是一心为朝廷效力的良将。光是之前大掠洛阳,把人肉夹杂在牛羊肉中食之的行径,就足以展现其凶残可怖的面孔。 因此张方一到洛阳,立刻就出现了另一次流民大潮。洛阳百姓纷纷逃亡,整个王都愈发遥遥欲坠。 而另一边的邺城,段氏鲜卑同样掠光了繁华的百年之都。为了笼络这些蛮族,王浚丝毫没有阻止他们的烧杀抢掠,只在鲜卑人离开邺城时,下令整顿军纪,不能携裹平民,违者斩首。因为这命令,这些黄头鲜卑把邺城掳来的八千女子,沉入了易水之底。 洛阳和邺城都如此糟糕,谁还能顾得上并州局势呢?在这样的大环境下,另一些人,也就开始蠢蠢欲动了。 在上党,数支匪兵勾结一处,闹了起来。也亏得之前梁府屡次剿匪练兵,才让这次的匪患控制在了两千之数。不过饶是如此,也不能坐视不管。匪兵里可是有不少匈奴人,若是这伙人与刘渊大军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 上党绝不能乱!有了这个大前提,这伙匪兵,一定要剿个干净! “主公!”奕延快步走进正堂,躬身行礼。 “伯远,新军训得如何了?”梁峰开门见山问道。 “已成队列,能听调遣了。”奕延答道。 “很好,涅县出了匪患。是时候让这些新兵,见见血了。”梁峰冷声下令道。 第136章 胜负 丞相府中, 一片缟素。硬挺了月余, 新任丞相刘宣还是没能熬过疴疾, 重病而亡。 这个消息,对于刚刚立国的汉国,可不怎么美妙。刘宣辈分极高, 又是匈奴王庭出身。若是没有他从中转圜,五部根本不可能如此快的团结起来。刘渊更是从他手里接过了右贤王之位,方才登任大单于,建国称王。 这样一位老成持国的重臣,死在了新王登基之后, 须臾便给称霸大梦蒙上了一层阴影。幸亏刘宣本人实在年迈, 刘渊便对外宣称丞相操劳过度, 方才病逝,又亲自登门为其祭奠送行, 才算抹过了朝野上下的非议。 不过对于这位从祖父的死因, 刘渊本人倒是清楚明白。从上党逃回的那批溃兵, 已经被他全数控制起来。按照原计划, 当是识破炸营的诡计,随后昭告天下。但是审了无数次,刘渊还是只能从这些溃兵口中得出一个结论:当日确有神迹出现! 第88节 对于这些被吓破了胆子的兵将,新任汉王着实头痛无比。就算是他,也不能平白无故处死三千精骑,而这些人放着不管,又会大大的动摇军心。如此下去,非但瞒不住兵败的原因,还会让谣言愈演愈烈,无法收场。最终他只得把这些人编入自己的亲卫,严加看管起来,隔绝了外人的窥探。 不过光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如今国朝初定,晋军率兵来寇,谁人敢战?”仓促修建的大殿中,刘渊端坐王位,高声问道。 司马腾派出了数万兵马,由大将聂玄所率,攻打离石。这是汉国上下第一次面对敌袭,也是他们跟老邻居司马腾的第一次交锋。此战意义,非同小可。 然而面对强敌,亦有人大步出列。 “儿臣请战!”“末将敢战!” 数个声音齐齐响起。刘渊的第四子刘聪,养子刘曜,大将呼延攸、綦母豚、刘钦等人同时出列请战。 刘渊看着大殿中那一双双锐气勃发的眼睛,不由哈哈大笑:“此战必败司马小儿!扬我皇汉之威!” 只要胜了此战,便能安定人心,让朝中那些大臣知道天命所归。当取晋阳之后,何惧区区上党? 刘渊长身而起,点将发兵! ※ “校尉,贼匪行至五里之外。看情形,似欲与我军一战!”斥候禀报道。 奕延坐在马上,望向远处腾起的大片烟尘,冷声道:“前进两里,摆开阵势迎敌。” 遵从主公的命令,奕延率领新军前往涅县,剿灭盘踞在此处的贼匪。这还是他首次率领如此多的人马。然而不像其他将领,他并未严格安排粮道,组织后军,而是让兵士随身携带干粮,轻车简骑前往匪患所在之处。 如今上党境内已经绘制出了更为详尽的地型图,奕延手下的探马又比寻常军队多上数倍。在大军抵达涅县的第二日,贼匪的动向就被彻底探明。奕延并未立刻进攻,而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摆出攻击态势。 这样一支队伍突然冒出,对山匪的冲击不可谓不大。在数次打探之后,他们终于确定官兵数量远逊于自己,又没有后军,便大举出动,想要一举击溃这伙官兵。 而这,也正是奕延需要的。 与其围剿潜入山中的贼匪,不如正面对决,快速消灭敌方主力。如今司马腾的大军已然出动,很快就要同匈奴交锋。眼见并州乱起,他可没多少时间耽搁在这伙贼匪身上。 有了主帅的命令,新兵立刻结队,向着预定战场行进。新兵的训练秉承了梁府惯例,极重视体力和行军速度,两里路须臾便走完。抵达预定战场,休息片刻后,兵士便列队展开了阵势。 因此,当那伙山匪兴冲冲走了一阵之后,就碰上了本该还在数里外的敌军。被这出其不意的阵势吓了一跳,但是仔细观察了对方阵营后,匪首便发现自家还是占据了绝对的人数优势。能够统帅这么大一支匪兵的,绝不是胆怯之人。匪首立刻下令,发起进攻! 漫山遍野的匪兵冲了上来。这些人原本多是牧民和农人,但是祸乱乡里,已经让他们见过了鲜血,尝过了烧杀掳掠的滋味。更何况他们还有不少骑兵,怎么可能惧怕这些靠双腿走路的孱弱步卒? 三百多骑兵高声狂叫,冲在了阵前。这些都是匈奴牧民,骑射本领不逊于真正的匈奴精骑。马匹很快便能冲破阵列,让那群拿着长矛的晋人四散而逃。只要一乱,后面的同伴就能轻易绞杀这支可怜巴巴的官兵,让他们有去无回! 放在大多数由农人组成的晋军身上,这样的安排并无疏漏。可惜,他们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一支普通的晋军。 “弩箭准备!”前排弓手营中,孙焦高声喝道。一百弓弩手举起了手中的蹶张弩。这是由上党武库中存放的弩器改装而成的新弩,体型比普通臂张弩大上不少,但是射程更远,可达两百步,还有望山瞄准。可以说这一百张弩,就能带走一百条敌人的性命。 但是孙焦并未急着下令射杀,在等到敌骑突入一百八十步后,才暴喝一声:“射!” 嗡的一声,弩矢齐齐飞了出去。就像被急雨打倒的麦田,一百骑士从马上跌落。这一下,就让敌阵出现了慌乱,然而此刻根本不能退却,带队的匪兵高声喊道:“冲,快冲!他们射不出第二箭!” 能够打这么远的,十有八九是需要弯腰脚踏,方能上线的蹶张弩。射过一轮之后,想要继续就要费力上弦了。敌军只有千人,能有百位弓手就已经多的不可思议,根本不可能再安排其他弓弩手! 这样的判断,并不算错。然而三十步后,另一波箭雨泼洒而下! 弩弓手并没有弯腰上弦,而是扔下蹶张弩,飞快取下身上背着的弓箭,引弦开弓!面对骑兵,一百五十步只能拉弓三次。然而三轮齐射过后,面前已经没人能端坐马上,三百骑兵,一个不留! 这恐怖的四轮箭雨,让冲锋的匪兵慢了那么一拍。奕延冲身边传令官轻轻一挥手,咚咚鼓声响起。随着节奏分明的鼓点声,军阵开始移动,大踏步向前。整齐的步伐让大地微微颤抖,端举的槍尖反射着刺眼锐芒,便如不可撼动的怒涛狂浪! 见此情形,就连匪兵头目都开始胆颤起来。要逃吗?来不及了! 两队骑兵从匪兵身后冲了出来,如同反弓交叉合拢,攻击敌营腹背。就算再怎么凶悍,这也不过是一群匪盗,不成建制,不懂兵阵,只凭一腔血勇。而此刻,他们的胆已寒,血已冷,只是一触,全盘皆溃! 交战变成了单方面的屠戮。槍林在前,撕碎了一切可能存在的抵抗;骑兵在后,踏碎了一切有望逃脱的退路。只是几个呼吸,两千贼匪溃不成军! 不到半个时辰,战场之上只剩下跪地求饶的降兵,和了断生机的尸首。并没继续追击溃兵,奕延下令收拢阵型,打理战场。全军整顿休息。 毕竟是有营头的贼匪,那些亡命逃窜的,拼死赶回了山寨。大门紧闭,几个残存的头目争执起来。紧闭山门,努力拒敌?舍弃山寨,逃之夭夭?亦或是乖乖投降,向上党如今的主人献上忠诚? 足足半日,这伙人并未讨论出任何结果。然而整顿完毕的兵马,已经出现在了山寨门前。 点燃的火箭飞入了寨中,然后是攀墙而入的敢死之士。接下来,城门大开,举着刀盾的可怕敌人冲了进来。 一日之间,两千余名贼匪被剿了个干净。阵斩过千,俘虏八百,辛苦营造的老巢,变成了一堆焦木。 ※ “启禀主公,涅县匪患已平。除了贼匪大营之外,还剿灭了三个山头,俘虏共计一千二百余人!” 看着堂下跪的笔直,宛若标枪的羯人青年,梁峰露出了满意笑容。算上来回路程,奕延这一趟,也不过花了十日。而如此战果,对于一支新军,称得上出类拔萃。 “伯远此行劳苦功高。”梁峰赞道,“犒赏全军,每人赏三千钱,一匹绢。降兵依照惯例,充作苦役吧。等到今冬过完,能活下来的,再考虑收编整顿。” 他并没有把所有俘虏都累死的打算。在工事告一段落之后,这些人就要充入营伍,当做辅兵使用。敲碎了原本的傲骨,又经过长时间的劳苦工作,这伙降兵会为任何拯救他们,给他们一线生机的人效死。这就像典型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当被恐惧和苦难征服之后,行成的依恋情结同样坚不可摧。 能听出主公声音中的欢喜,奕延垂头道:“多谢主公奖赏!” 对他而言,没有比这更加好的奖励了。 飞快平定的匪患,让上党各县再次震动。那些心怀不轨的,开始逃离上党,而留下的百姓,则越发觉得府君是佛祖降世,能保全他们的身家性命。有马,又农具,官田开始垦荒,每天都在安置新的流民。然而那股喜悦之情还未彻底消散,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司马腾派出的大将聂玄兵败大陵,损兵万余。消息一出,并州震恐! 第137章 调离 “聂玄败了?!”听到传来的消息, 司马腾简直暴跳如雷! 这可是他派兵征讨匈奴的第一战, 竟然就这么败了, 还是大败!怎能不让他又惊又怒!要知道前些日子潞城还报了一次捷呢,五千精骑不都被赶了回去。怎么到聂玄这里,就成了溃不成军? 报信者连忙道:“匈奴部将狡猾, 三面围攻聂将军大营,实在是不敌方才战败。聂将军已经收拢残兵,准备固守阳邑……” 守住了阳邑又有何用处?!他的目的是攻打匈奴中部,让晋阳保住安稳,区区一个阳邑有何用处?!是了, 之前派去潞城的兵马, 一定是匈奴使出的障眼法!本来刘渊就不会派什么精兵强将救成都王, 不过摆摆样子,让梁丰占了个便宜。他却误以为匈奴兵弱, 结果轻信聂玄的自吹自擂, 落得战败下场! 可恨的胡狗小奴! 司马腾扭头冲身旁幕僚们喝道:“尔等可有良策?!” 听到聂玄败阵, 那些将军府官吏也极为震惊, 高主簿思索片刻,终于道:“将军或可向鲜卑借兵。代郡索头部历来听命朝廷,只要借兵数千,定能力克匈奴!” 此时拓跋鲜卑与晋交好,高主簿所说的索头部,即拓跋鲜卑中部一支,居于代郡参合坡北。此部首领拓跋猗迤颇有雄才,数年穿越漠北,征服三十余国,令索头部为之壮大,还任命汉人卫操为部落中的辅相,管理族中之事。如此亲近晋国的番族,从他那里借兵,应当不难。 听高主簿这么说,司马腾立刻点头:“派人去索头部借兵!定要让那群胡狗瞧个厉害!” 之前王浚借兵段氏鲜卑,就力克成都王数万大军。他若是能借到拓跋鲜卑的人马,也一定能让刘渊那老儿兵败国灭。比起自身安危,讨厌胡虏之事,反而不是那么重要了。 想了想,司马腾又道:“上党如今也算安稳,让令狐况领兵回晋阳。升任吴陵替其职位,把守壶关和附近陉道。” 这个调动有些行险,不过如今聂玄刚刚兵败,他手下实在缺人。令狐况出身并州豪族,他那叔父令狐盛也是军中老将,不如趁此机会提拔一下令狐一脉。至于上党,只要能守住潞城和壶关,自可安然无恙。司马腾虽不喜梁子熙此人,但是他确实是那种一言九鼎的真名士。只要有他在,上党定能安然无恙。 飞快拍板定计,两队信使出了晋阳,各自领命而去。 ※ “令狐将军要北上晋阳,换吴将军继任?”看着面前青年,梁峰讶道。 “东赢公有令,末将怕是明日就要离开。吴将军那边也接到了军令,不日便能抵达壶关。”接到了晋阳传来的消息,令狐况立刻赶来潞城,向梁峰说明情况。一是两人交情着实不错,另外也是关于奕延的归属问题,还是个麻烦。 目前奕延可是他名义上的部下,还分走了一千兵额,这个事情,自然要好好处理一番。 梁峰哪会能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是那一千辛辛苦苦练出来,刚刚剿过匪、见过血的合格兵卒,怎能拱手让出?更何况还有奕延! 微微一笑,梁峰道:“如今聂将军新败,东赢公怕是要倚重令狐将军,此去晋阳也是好事。不过前些日子,涅县刚刚闹出匪患,还意图与伪汉勾结,免不得要清扫一下,故而损了些兵……” 闻弦知雅意,令狐况立刻明白,这是对方不想还他兵马,还要用军功来换了。涅县一役,似乎剿匪近千?思量片刻,令狐况点头道:“上党确实不甚安定,末将自当上书,告知东赢公。怕是得再留一千人,方能镇守壶关。只是不知吴将军那边,是否足用?” 如此加加减减,一千人就算留在了壶关。只是这兵等于在府君手中,替任的吴陵愿不愿意,他还弄不清楚。 “这个令狐将军自可放心。吴将军素来与我亲厚,当能守住壶关。若是兵有不足,也可从流民中招募。”梁峰立刻应了下来。 这点梁峰倒是颇有把握。吴陵跟他可算是老交情了,一同分赃都分的不亦乐乎,这点小事,不在话下。更何况遇到战事,最怕两头指挥,令狐况他用起来不怎么顺手,吴陵可就没这顾虑了。 听到梁峰如此大包大揽,令狐况也松了口气:“如此最好。” 敲定了人员安排,梁峰终于放下心来:“此去晋阳,将军怕是要同匈奴恶战。还当小心才是。” 令狐况消息灵通,早就听说了借兵之事,笑道:“这个府君倒是不用担心。东赢公已遣使去往代郡,当能借到拓跋部兵马。鲜卑铁骑冠绝天下,就是匈奴见了,也要退避三舍才是!” ※ 送走了令狐况,梁峰低声叹了口气。就算对这段历史再不熟悉,他知道北魏的皇帝姓拓跋。虽然记不得北魏是何时立朝的,但是这些胡人,终究要在北方大乱三百载。今日司马腾用拓跋鲜卑,是否也为明日拓跋一脉繁盛,奠定了基础呢? 不过远忧毕竟抵不过近患。不论是对司马腾这个并州刺史,还是对他这个上党郡守,匈奴才是近在咫尺的威胁。只盼这支借来的强军,能稍稍安定并州局势吧。 思索片刻,梁峰道:“请奕营正过来。” 不大会儿工夫,奕延就大步走进了书房:“主公,可有事唤我?” “令狐将军要离开上党了。”梁峰开门见山道。 奕延一听,便握紧了双拳。他可是挂在令狐况名下的校尉,还有那一千人马要怎么办?! 梁峰笑着摆了摆手:“伯远无需担心,我已同令狐将军商议妥当,留下千人驻守壶关,协助继任的吴将军镇守上党。而且明年还要扩军,充实守军人数。” 听主公这么说,奕延立刻明白过来,这是主公专门为他做了交易。接替令狐况的继任者竟然是吴陵,这可比原本的令狐一系要好操纵。紧绷的心松了下来,随后,又有一抹感动浮上。主公永远会为他选择最好的道路,把他留在身边。 垂下头颅,奕延低声道:“但凭主公安排。” 并未察觉到这一瞬的心思,梁峰继续道:“今冬匈奴恐怕会专心与东赢公较量,有鲜卑助力,晋阳未必会败。如此一来,也就为上党腾出了些时间。要尽快训练流民,充实部曲。等到吴将军来了,你便同去壶关走一遭,非但壶关,剩下几条陉道,也要把管周全。” 除了军事,还有民生。如今他可没有原先的天真了,能抢的时间,就要去抢,去夺。用尽一切办法,保住这小小一郡。等到拥有自保的能力之后,其他才有余力去做。 时不我待啊。 ※ 竹林之中,传来一阵沙沙响动。一个身影瑟缩的蹲了下来,想把自己藏的更严实一些。然而他身上穿着的可不能供嬉戏的衣衫,而是全套的帝王衮冕。这样一身打扮,就算再熟悉这片皇家园林,也不可能躲过查探的目光。 很快,嘈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兵士看到了躲在竹林中的天子,大声呼喝起来。根本不顾天子抓着竹枝不放的求饶姿态,他们把这位九五之尊拖出了竹林,送在了自己的主帅面前。 连马都未下,张方不耐的挥挥马鞭:“陛下,世道纷乱,多有胡人、匪盗造反。宫中人少,还请陛下随臣到军营之中,护卫周全。” 他的语气十分不善,即便是眼前这个面有痴色的中年男子,也听出了不妥,不由嚎啕大哭,叫喊起来。 可是宫中,又哪有护卫?张方进洛阳之后,已经停了三月之久。这三个月,莫说是洛阳城中的财物,就连贾后早夭的女儿哀献皇女的墓,都被掘了个底朝天。面对这群凶残如狼的兵匪,又有谁敢站出来,保护天子的尊严呢? 一旁侍立的中书监卢志终于忍不住开口劝道:“陛下还是听从右将军之言吧。臣无用,但臣会全力护卫陛下,不离陛下左右。” 身为在场唯一一个明白人,卢志又怎会不知张方所想的是什么。之前豫州都督范阳王和徐州都督东平王联名上书,要求张方撤离洛阳,交出陛下。而好不容易拿到了重宝的河间王又怎肯放弃,坚决不让张方撤兵。于是几人就扯起皮来,僵持不下。再加上东海王的两个弟弟平昌公和高密王从旁煽风点火,局面极为复杂。 但是张方带领的关中将士可忍不了了。就算洛阳能任他们抢掠,如今该抢的也早就抢了个干净,眼看天气转凉,谁还耐烦在这个孤城留守?众人纷纷鼓噪,想要返回长安。闹成这样,张方首先考虑的还是军心,既然自家主上河间王最在意的是洛阳城中这位陛下,那么让陛下迁都,前往长安不就妥当了? 于是这群大头兵,就这么闯进了皇宫,劫持天子。面对这样一个残暴不堪的浑人,还能有什么更好的法子吗?卢志想不出。唯有暂时听从此人命令,前往长安了。 第89节 有卢志在身旁不住劝说,天子的哭声渐渐停歇,哽咽着追问道:“朕可带宫女宝物同去吗?” 张方讶然大笑:“若是有陛下圣旨,臣自当从命。” 见天子那副松了口气的表情,和马上之人贪婪的笑容,卢志不由闭上了双眼。可是此刻,又能拦得住什么呢? 当日,天子便随张方住进了军营。随行的没有卤簿,只有十二个小黄门和卢志一人。而张方拿了圣旨,率兵冲进了皇宫,夺权掳掠,抢夺府藏。就连宫中的帷幔、流苏都割下,来垫马鞍。 若不是卢志拼死相劝,让张方莫学董卓,怕是此人会一把火烧掉皇宫和太庙。然而不烧又能如何?魏晋两代积蓄,锦帛四百万,珠宝金银百余斛,一扫而空! 三日后,张方带着鼓囊囊的行囊,哭哭啼啼的宫女,还有天子,成都王、豫章王等人,浩浩荡荡离开了王都洛阳,返回长安。 第138章 贺冬 “陛下移驾长安了。”梁峰扔下手中邸报, 只觉连火都发不出了。 几日前, 张方挟持天子离开了洛阳, 前往关中。河间王接到消息后,立刻亲率三万步骑出迎,把这位心不甘情不愿的天子, 迎入了长安城。 这样一来,天下便有了两个王都,一个是天子所在的长安,称西台;一个是则是空有皇宫和少数官僚的洛阳,称留台。两方面还不消停, 天子刚刚离开洛阳不久, 留台便复立了之前被张方废除的羊皇后, 大赦天下,企图证明自己的存在地位。 这样乱七八糟的邸报送到手中, 梁峰还能说些什么?想让这些二三十岁, 手握重兵, 权势滔天的司马郡王收手?怕是没人有这个本事。权利能耀花一切人的眼睛, 何况是那个至尊之位。 取过邸报飞快看完,段钦沉声道:“如今成都王业已颓败,河间王坐拥关中,又有天子在手,东海王估计不肯善罢甘休。” 一旁崔稷也道:“邺城归平昌公,高密王也驻兵洛阳,东海王虽败,阵势却分毫不减。天子移都毕竟是大事,岂会就此草草作罢。” 平昌公和高密王都是东海王的亲弟弟,有两人占据邺城和洛阳,司马越就不算一败涂地。加之心怀叵测的豫州都督范阳王,他们能眼睁睁看着天子这个宝贝落在河间王手里才怪。只看那个被当做木偶一样废立的皇后羊献容,就该知道两方人马没有真正谈妥。再次交锋,不过是时间和地点的问题。 “朝中大事,与我等无甚关系。当务之急,还是要打理官田,安顿流民。”梁峰冷冷道。他对这种鬣狗狂欢,没有半分兴趣。不管最终获胜的是谁,都不过是换了一个更糟的统治者而已。 崔稷闻言,立刻闭上了嘴。虽然跟随这位梁府君不久,但是他多少也摸到了一些对方的脾性。这位府君确实对朝中之事不甚关心,甚至可以说,对这些权利纷争极为冷漠。其他人多多少少会有些投机心理,想要摸清朝廷局势,方便提前站队,确保自己位于赢家的之列。可是梁府君不同,似乎一个太守之位就能让他满足。 这跟他展现出来的气度,可不匹配。然而崔稷并不觉得这是个缺点。相反,如此务实的态度,更让他心折。汲汲钻营的小人,这世间足有无数。但是一心为民的君子,却少的可怜。并州已经乱成了这样,还真需要一位君子为政,定乱治平。 段钦更了解梁峰的想法,立刻道:“过几日便是冬至了,不如趁此机会设宴行傩,以安民心。” 冬至自汉时起,便是个大节日。官府要举行庆祝仪式,驱傩摆宴。百官事绝,军队待命,亲朋好友互相拜访,可以说仅次正旦的庆典。梁峰去岁还是个白身,只能过一下祭祀祖先、神灵的腊日。而今年,他已经是上党太守,自然可以下令贺冬。 闻言,梁峰思索片刻,便颔首道:“此法可行。除了潞城之外,各县也当于冬至日举行乡傩。” 按道理说,又是兵祸又是灾疫,让每县拿出这么一笔钱跳大神确实有些浪费。但是行傩不同于其他典礼,乃是驱鬼辟邪,消除灾疫,避免兵祸的古礼。光是它所代表的意义,便远胜这笔花销。如今匈奴立国,流民激增,是该想办法安定人心才对。 段钦和崔稷心领神会。随着命令,各县飞快筹备起了贺冬典礼。 ※ 太守府的祭祀活动,自然比其他县要盛大一些。冬至前两天,府中便设坛结彩,筹备起来。不断有祭牲出入,行傩的方相氏和童子也早早斋戒准备。这一番动作,立刻让整个潞城都热闹起来。 两日之后,梁峰头戴进贤冠,腰佩太守印绶,一身玄袍立在了法坛之前。带领太守府所有官吏,一同祭祀神灵。在古代,天、地只有天子方可祭祀,作为一名太守,梁峰能求的只有风调雨顺,辟疫除灾。恭恭敬敬奉上祭品,又按古礼诵读了祭文。头戴四目黄金鬼面,身披熊皮的主祭者方相氏,便开始举矛挥盾,狂舞起来。 鼓声号声同时响起,还伴有极具韵律的呼喝之声。一百二十位孩童组成的振子,也开始跳起舞来。站在诸官之首,梁峰不由觉出一丝恍惚。去岁也是如此的行傩大祭,那时他面前只有二十几人,而现在,百余赤帻皂制,手持摇鼓的身影,全然化作另一番面貌。 这方相氏乃是太守府专程请来的,又有崔稷这个名儒之孙费心安排,自然能把贺冬祭祀操办的宏大隆重,合乎礼法。然而去岁那股令人心惊的肃杀雄壮之气已然不见,更多则是眼花缭乱的表演。就像任何祭祀典礼一般,让人目眩神迷,心生畏惧。 被突然冒出的念头扰乱了思绪,不过梁峰并未表现在面上,而是收敛神情,用更加庄重的姿态来见证这场傩舞。他要的是安定人心,越是专业化的表演,就越有说服力。 他身后,是安静肃立的太守府官吏。所有人都专注的看着正在行傩的方相氏,唯有一道目光,望向了身前背影。 奕延也想起了去岁。那时他身披熊皮,站在那人面前。脸上带着沉重的鬼面,他看不到其他事物,唯有那道身影在火光下莹莹闪烁。那里有让他血脉贲张,恨不得其之效死的专注目光,有欣赏,有钦佩,有信重和希望,只为他一人存在! 而今日,他面对的,只是一条背影。在他身侧,还站着十数名官吏,就算自己能超出别人一个身位,只是区区一步而已。 鼓声隆隆,宛若冬雷,击打在心间。奕延默默垂下了视线,一言不发,宛若雕像一般,矗立在梁峰身后。 在太守府绕了一遭,方相氏很快带着振子们冲出了大门,向着城中奔去。驱傩仪式要彻底跳完城中几条干道,一一清扫污秽。而太守府贺冬大祭的事情,也会随着他们的傩舞,传到上党的每一个角落。 大傩之后便是官宴,新任太守宴请太守府诸官,就连寻常小吏,也能吃上两道热菜和用肥美羊肉作为馅料的馄饨。这安排,对于饱经战乱的郡府诸人来说,绝对是个上佳的兆头。 府君没有忘记他们这半年来的辛苦,也没有疏忽那些快要被人忘了个干净的古礼。潞城有多久未曾举行这样规模的大傩了?整个上党境内呢? 如今,府君惦念着他们,惦念着治下万余户百姓。这样的好官,哪里去寻?! 有了这样的想法,郡府上下无不欢欣。梁峰又破例备上了醇酒和歌舞,吃完这顿,就是连着三天的假期,自然要开怀畅饮才是。一顿饭,酒酣饭饱,宾主尽欢。 带着一身酒气,梁峰回到了后宅。他倒是没喝几杯,但是宴席上喝酒的可不止一个,就连姜达都被人灌的迷迷瞪瞪,忘了自己医生的本职。何况其他爱酒之人。 在榻上坐定,吩咐绿竹倒了杯茶,梁峰才长长舒了口气。看来段钦的建议果真管用。有些事情,做与不做,就是两个概念。而古代设置这么多官方的节日、庆典,也并非毫无用处。对于那些大字不识的平头百姓,官府的一言一行,就是他们唯一可依仗的东西。否则也不会有代代相传的“父母官”和“青天大老爷”的崇拜了。 如此一来,正旦大宴、立春鞭牛、上巳游宴之类的节日,也要一一筹备才行。只盼明年春天,匈奴那边闹的不太厉害吧。 正想着,门外有人通传:“府君,荣小公子求见。” 荣儿怎么来了?梁峰坐直了身体:“带他进来。” 也是一身正装,梁荣走进了卧房,躬身行礼:“孩儿祝父亲大人冬季安泰,无病无灾。” 梁峰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梁荣给自己拜节来的。冬至也是孩子向父母长辈拜节的日子,去岁他们两人便是在梁府一同过节,今年却因为贺冬忘了这茬事。 没想到梁荣一直等着,就想为自己贺这个“亚岁”。 浅浅醉意消散不见,梁峰笑着招了招手:“为父让荣儿久等了,来,跟为父一道画消寒图吧。” 这也是两人去年定下的规矩,冬至乃是数九第一天,当准备消寒图,数九消寒。只是去年,梁荣是直接收到了图,而今年,则是梁峰当面为他作画。 心头一片欢喜,梁荣快步走了上去,小心挽起衣袖,亲手为父亲研磨。浓稠的墨汁化开,梁峰提笔开始绘制寒梅。去年他画梅花还颇为吃力,毕竟只练过柳体,并未专研过绘画。然而一年过去,在他笔下,不论字还是画都有长足进步。这可是生存的基本技能,更何况,如今能让他消遣的娱乐,也不剩多少了。 浓墨勾勒出嶙峋梅枝,淡墨描绘出纤弱梅瓣,不多时,一簇墨梅开遍枝头。 梁峰停下笔,对盯着图都有些发愣的梁荣笑道:“荣儿,今天是数九首日,要涂第一瓣吗?” 梁荣立刻点头:“要!” 绿竹相当有眼色的摆上了朱砂,小家伙接过父亲递来的另一枝细笔,仔细描摹起来。在那还有些婴儿肥的小手中,一瓣墨梅染朱,绽上枝头。 第139章 二九天, 足以冻得人伸不出手来。往年这时一家老小都要窝在屋中, 围着火盆瑟瑟发抖。计算着种粮和口粮的配比, 指望开春多挖些野菜果腹。然而今年,却有不同。 推开虚掩的简陋木门,李二走进了小屋。他身上满是热腾腾的汗气, 就连那身冬衣都浸的有些湿了。 “快!快脱下来放炕上晾晾。”李二的婆娘赶忙凑了上来,帮他解衣。 李二却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饼子,递在了妻子手中:“今日我得了三甲,这是赏的!” 李家娘子立刻喜笑颜开,取过了那厚实的饼子。 李二一家, 是逃难逃到潞城的。他家原本住在祁县, 但是当地匈奴闹了起来, 说是要立国,又有官兵前来讨伐。一来二去, 房子被烧了, 人也差点被拉去做兵丁。被迫无奈, 李二只得带上一家老小, 想要逃离并州。 究竟逃往哪里,李二其实心里没底。琢磨着随波逐流,翻过太行山,前往兖州。谁料走到上党时,有消息传了过来。上党太守心慈,命令各县收容流民,开垦官田。对于这事,李二是心存疑虑的,毕竟一路上他就见人被拉去盖邬堡了。大冬天做苦役,可跟当兵拼命没啥区别。 然而又走了好几日,来到郡府潞城时,他才恍然发现传言不虚。只见潞城西郊的荒地上,已经建起了不少屋舍,更有农人赶着牛马开垦荒地。放在其他地方,是见都见不到的。这群人怎么敢在上党停留?这里距离匈奴可不远啊! 毕竟还是谨慎,李二又仔细打听了许久,才发现如今潞城里高坐的,是那位传说中的佛子。因他保佑,之前攻打潞城的匈奴人都被神雷劈死了,叠成的京观还在城外堆着呢!见了那高高的封土堆,又看了流民大营外那些登记名册的官差。李二终究还是下定了决心,留在了城外。 开垦荒地,官老爷们会提供犁头和牲畜。耕种的种子,也可以向官府赁借。田赋是有些高,第一年足要四成,往后会酌情减少。但是人家都给了这么多东西,又没有其他苛捐,并不算太高。 更让人欣喜的是,在开荒之余,还会兵士组织他们操练。所有参加操练的,都发冬衣一件,每日还有一顿饱饭。虽然要练足两个时辰,但是现在农活不算太多,倒也能撑得下来。练足一月后,每三日便有一次考校。凡跑步、射箭、投石前三者,都有饼子可领。 李二身体不算强壮,但是眼神极好,手也颇稳,因此在射术上能博个三甲之位。这还不算什么,若是月考队列时,能获三甲,一队十人都能领到饼子呢! 这样一个厚厚的饼子,用热汤泡开,足够妻儿吃上两日,简直算得上救命粮了。对于李二这样的没有多少余财的新附流民,更是重要。 看妻子欢天喜地的接过饼子,李二才露出了点笑容,扒了那身湿漉漉的冬衣,钻进了蒙在土炕上的被窝里。这土炕也是来到潞城后才见到的,流民户户都有。离地大约三尺,构造跟灶台相仿,下面可以烧柴。只要每日添些柴火,就能让床榻暖暖和和,一觉睡到天明。 也正是因为这种土炕,让那些缺少寒衣的流民不至于冻饿而死。等到回头能盖自己的房子了,也要先修个土炕才行。 李二娘子手脚麻利的把湿衣搭在炕上,也坐了下来:“还有几天就要月比了,你们那队能赢吗?” 李二叹了口气:“只看其他几人了。” 队列考校的是一队人。就他们这队,还是有两人始终不成。不过今天他听来的消息,才让人意动。想了想,李二低声对妻子说:“等到开春,怕就要正式编伍了。若是有战事,我想上阵试试。” 李二娘子一听,脸色就变了:“不是说守土吗?怎么还要上战场……” “若是匈奴打来,可不就要守土。”李二表情颇为郑重,“这次可是最好的时机,据说参战者还有木槍、长弓可领。若是将来,怕都要自备了。而且参军官府就能免去役力,获胜还有赏赐,总比窝在家中要好。” 免役对于大部分农人而言,还是非常有诱惑力的。苦役苦役,正是因为官府经常把一些粗重差事分发给下面百姓,有时甚至要背井离乡,在外面修墙挖河,苦不堪言。自己初来乍到,还身处流民大营,若是被拉去做劳役,家里的担子可就重了。 相反,打仗的话,时间不会太久,获胜还有赏赐。他辛辛苦苦操练,不就是为了让家里过的更好一些吗?既然学了本身,就该展露一下。说不定,还能因功获赏呢! 李二娘子闻言,不由双手合十:“药师佛保佑,赐我琉璃之境。愿我夫君战战皆胜,平安归来。” 这是流民营中最通行的祈祷词,就如家中供奉的药师佛牌位。李二的神情也郑重了些。是啊,只要那位高坐堂上的佛祖化身显灵,便足以让他们安安稳稳守住这一方天地。 ※ “府君,两月之内,各县共收容流民四千户。垦荒足比往年多出数倍,势头过猛,怕是要缓缓了。”段钦拿着新编出的官田黄册,前来汇报。 “上党原有一万三千户,前些年大乱,加之大灾,怕是又减了不少。光是耕地,应当足够。只是粮食问题略为严重。”梁峰仔细翻阅黄册,斟酌道,“今冬暂且这样,一切等明年开春后再说。若是粮食丰产,再考虑扩大耕种的问题。” 西晋太康年间统计过一次人口,上党在册的只有一万多户,就算把世家隐户计算在内,恐怕也不会超过两万之数。按照一户五口算,整个上党十县,只有十万人丁。这数字,放在后世听起来简直像个笑话。随便一个地级市,不得有个百万人口?就算东汉治平年间,也要超出这个数字五倍才是。 而现在呢?经历了兵祸、天灾和大规模的逃荒,上党郡剩下的人口有没有一万户都存疑了。所以他才会说,安置这些人口不成问题。但是有地,却不一定养得活人。不论是种粮还是口粮,都是极大的短板。亏得他跟司马腾打报告,说今年数次兵祸,又有流民过境,截流了部分秋税。否则连现在这些人,恐怕都养活不起。 没粮,自然要想法子弄粮。可惜如今这世道,各地都是粮荒。去岁洛阳乱了整整一年,张方拐走天子时,又把洛阳皇宫犁了一遍。别说产粮,明年司州之下能不闹灾就算好的了。而司州缺粮,供应给并州的粮道就没指望了。就算有粮,运都未必能运回来。加之匈奴闹的这么凶,商道也几乎断绝。想要粮食,还真只有自己乖乖去种一途。 “各县的积年老农也要尽快招来郡府,还有精通水利之人。今冬务必要整理出一套适宜的春耕方案。”梁峰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招募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农,以他们的经验为参考,综合农书所言,整理出一套合理的耕种办法。这做法之前在梁府也尝试过,取得的效果相当不错。但是各县有各县的地理环境,还要仔细研究过再说。如果有可能,最好把这些农学成果记载下来,就如后世赫赫有名的《齐民要术》一样,编纂成册。像是《氾胜之书》和《四民月令》之类农书,都是汉代著作了,还是要更新换代才行。 段钦颔首:“农人已经上路了,再过几日当能抵达潞城。还有书馆的告贴也张贴了出去,崔主记说,再过十日,书馆当能开放。” 这书馆,也是梁峰最近想到的。还是葛洪无心一句,让他留意起了藏书问题。像葛洪这样身家平平的学子,是没有可能用纸的。若是有心仪的书想收藏,只能用竹简去抄。葛洪现今虽然只二十一岁,但是写成的文字,也有十数万。从南方一路跋涉到北方,光是书简就丢损了不少。如今构思新作《抱朴子》时,他也屡屡叹息,若是早些时候遇到梁府君就好了。 这也让梁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乱世之中,最容易损毁的,可能就是书简了。逃命时除了那些爱书成痴的,能有多少带着厚重的书简出行?还不是取好带的金银财帛。但是若把竹简换成纸书,能够携带的数量就多出几倍,知识流传自然不容易中断。更何况抄书也需要人手,若是成立书馆,是否也能招揽更多储备人才呢? 当他把这想法说与段钦和崔稷后,两人立刻上了心。没人比他们更了解书籍对于那些寒门子弟的诱惑力和重要性。于是经过一番斟酌,崇文馆另设书馆,专门存放纸书。只要字迹上佳的学子,都可以进馆抄书。每抄五册,可免费得一册白纸,笔墨随取,抄写自己想要的书籍。 这说法光是听听,就让人趋之若鹜!等若说人人进馆,都能亲笔抄写五册书,随后再抄一册带走。简直是做梦都求不得的好事!那些世家藏书,根本就不会让庶族轻易窥探。而自己能找到的书籍,也不过区区几种。如此安排,简直就是把一座宝库敞开在穷人面前,谁能不如饥似渴,想要多抄几本呢? 有人抄,自然也要有人提供书籍。除了梁峰自己的家藏外,他还提了个建议,只要给书馆提供五十册各类书籍,就能随意入馆,在特设的暖阁之中阅览众书。可随意取用笔墨,还能观看旁人的孤本。如此一来,一些爱书藏家也会忍不住借给书馆一些书籍,供人抄阅。 这样可抄的书就会越来越多,成为一个真正的纸质化图书馆。万卷也不过是一辆马车的事情,岂不妙哉! 而有这样的宝库在手,不愁那些好学士子不远道而来,阅览众书。再加上梁府的雕版印刷技术,不愁留不下人才! 如今会买藏经纸的人,已经因战乱减少许多。《金刚经》的销量也有所下滑,不如把多出的纸用在更有用的地方。梁峰想要的可不仅仅是米粮,还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考量。 “书馆一定要注意防火,还有暖阁也好好修缮,做到尽善尽美。”梁峰仔细叮嘱道。 第90节 趁着真正的严寒还未到来,要再多做几件事情才行。 第140章 梁峰来到西山道观时, 葛洪正满手湿漉漉, 捧着一块薄冰看的入神。梁峰见状不由苦笑:“稚川, 如今天寒,小心冻伤手指。” “若非天寒,如何磨冰。”葛洪浑不在意, “府君所说的放大之理,我已通晓。只是不知无色玻璃能放大至几倍?” “这便要看琢磨者的本事了,大可见星月,小可见微尘。正所谓道者无穷,技亦可近道。”梁峰答道。 自从上次潞城攻防战后, 梁峰来道观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每周总要花上两天时间, 跟葛洪探讨一些科学上的道理。越是接触的多, 梁峰就越发现对方的兴趣广泛,而且思维极为敏锐, 对于任何事物都有一种刨根问底的精神。 就像这冰块。原先不过是梁峰随口一提以冰取火的法子。实验条件不符合, 当然无法实验成功。葛洪却联想到了阳燧取火的原理。阳燧, 就是金属制成的凹面铜镜, 《周礼》中便有记载。如今磨冰,不过是把凹面镜变为凸面镜,这一正一反的对比,立刻让葛洪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而这,就延伸到了光学层面的折射和聚焦问题。梁峰见势抛出了放大镜这个生物学和天文学的必备道具。只是如今技术不达标,暂时还烧不出无色玻璃,葛洪也不嫌冻手,亲自制冰实验,没过多长时间竟然把焦距问题都研究的七七八八。 梁峰多少年没接触过这些东西了,能帮上忙的地方实在不多,只能从旁引导几句。不过这也算无心栽柳,即便暂时无法生产出无色玻璃,也可以寻找水晶作为替代物磨成镜片,如此一来简单的望远镜和显微镜应该都有可能出现。对于军事作战和生物医学都将大有助益。 闻言,葛洪甩了甩冻得通红的手指,也不管那冰块了,带着梁峰走进了丹房。这些日子,他们仍尝试化学药剂研究,主要针对强酸强碱。这两样可是工业重要原料,更是研制黄火药的必备元素。 碱其实好说。葛洪自己便知道一个方子,取白炭灰、荻灰等分,煎令如膏。其中白炭灰就是石灰,荻灰则是草木灰,也就是把氧化钙和碳酸钠以及碳酸钾加水混合,得到氢氧化钠和氢氧化钾。虽然无法提纯,但是此物确实是碱。至于纯粹的火碱,也就是氢氧化钠,估计要从芒硝和石灰水上琢磨。 不过硫酸就难办了。梁峰绞尽脑汁才想到了绿矾一物,原来经办的刑事案件里,就有人用土法煅烧绿矾得来硫酸。然而如何煅烧,乃至绿矾从何而来,实在是个问题。 葛洪倒是不怎么气馁,对他而言,从梁峰那里听来的种种思想,更让人着迷。就如梁峰所说的合和、分离和置换之法。一物与一物相交,可生新物;一物中可分出其他两物;亦或者用一物炼出另一物。这想法颇有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又暗合丹道练物之法,极得葛洪喜爱。 从药釜取出一枚红丹,葛洪递了过来:“这是我前日方才练成的铅丹。合铅汞之效,从白变黄,再做赤红。还有鼎上还丹,这是否与你说的置换之法,有所联系?” 没想到这位葛天师在研究化学之余,还练了丹。要命的还是这种红丹。梁峰不由苦笑:“汞乃假金,和铅混合,恐怕等若青铜、红铜之变,当做合金。之后再变,则是另一种分解,汲取气中之元,方才变幻颜色。如此成丹,与吞金无异,恐非长生之道。” 汞看起来是液体,实际也是种金属,因为其溶解金属的特性,非常受炼丹师喜爱。传说中的点石成金法,也正是汞在其中做的花样。铅、汞、丹砂都是古代炼丹术里最常用到的东西,都是剧毒。梁峰是嫌命长了,才会吃这种玩意。 葛洪皱了皱眉:“九转金丹自然不止铅汞。不过你推演之法,确有几分玄妙。只是物多有性,终难于他物交换。” “所以才需触媒,需条件,生出万千炼法。”梁峰化学忘的七七八八,但是最基本的常识还是记得些的,化学反应总有要达到的条件,高温高热通电加压,或者催化剂触媒,才能有万般变化。古代丹师地位崇高也是因此,把一种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的确有些鬼斧神工的意思了。 葛洪相当吃这套,也不继续纠缠,带上细葛布制成的手套,还有厚厚口罩,开始向梁峰演示他这些日子里做过的实验。丹房现在可没什么合适的工具,多是拿瓷器作为容器。不过如此一来,蒸馏冷凝之类的做法就困难多了。也亏得葛洪是正牌子丹师,土法不少,才能勉强施为。 葛洪此人本质上极为寡言,梁峰自己又把化学底子掉的差不多,生怕说错什么误导实验方向。两人这么安安静静,倒是颇有默契。偶尔葛洪说些实验中困惑的地方,梁峰在一旁挖空心思支应两句,也能开阔思路,让葛洪生出些新的想法。 如此一来二去,不到一个时辰,葛洪就把手头所有实验做了个遍。 出了丹房,两人分别摘去防护设备,净手、漱口,方才坐在一旁喝茶闲谈。 轻叹一声,葛洪道:“如此摸索,总觉隔层纱雾。若是你说的玻璃器皿能有奇效,还是当先想想它的制法。” 这也是梁峰急需要的。想了想,他道:“不如过些时候,你随师约一同回到梁府。今冬并不闭窑,你可以试试提纯玻璃原料,看能否制出更合用的东西。” 葛洪倒是犹豫了一下,问道:“只是刘助教一人回府吗?” 刘俭和李欣如今都挂了助教头衔,在崇文馆里教数算。不过李欣这货基本埋头三角函数,无法自拔,多是刘俭教学,还兼任匠坊的顾问。等到学生们冬日放假,刘俭就要跑梁府一趟,实地处理一些问题。倒是可以跟葛洪一起回去。 “只有师约一人……”梁峰突然反应过来,“稚川莫不是不喜子乐?” 李欣不说话是个宝贝疙瘩,一开口就成了惹人精,早就得罪无数人了。梁峰倒是没想到,这货就连葛洪都能惹上。 果真,葛洪面色有些不虞:“李助教与我在天文地理上,有些冲突,倒不是什么大事。” 能把他惹成这样,恐怕还真不是普普通通的冲突。不过梁峰自觉没有多问,这俩一个主业数学,一个主业化学,天文地理最多只能算爱好,纠结也没啥大用处。 温和笑笑,梁峰劝道:“子乐鲁直,没什么坏心,稚川不必放在心上。倒是师约试制的水锥有可能替代人力鼓风,提高炉温。若是成了,也是一件大事。” 水锥这东西,是利用水力对谷物进行脱壳。始于东汉,后来经马均改良,兴于魏晋。洛阳城中,就是用它来舂米。根据这个思路,梁峰让刘俭配合木坊研制更多水力机械设备。梁府人手始终还是匮乏,有了水力当然比纯靠人力方便。 结果在把水车用于纸浆捶打和瓷土碾磨之后,刘俭又想出了一个水力鼓风的法子。这次回去,就是配合木坊试制,争取能够获得突破。 有了这个,若是再能造出高炉,不论是烧玻璃还是炼铁,都将有极大帮助。 听到梁峰如此劝说,葛洪也微微颔首,应了下来。 处理完道观这摊子事,梁峰见时间尚早,又去了一趟书馆。这书馆也是刚刚建成,乃是改造了太守府一隅,目前只有四间房。其中一间是普通借阅室,只有书案笔墨,供人抄写书简。一间是贵宾借阅室,设有暖阁凉亭,供那些提供书籍的贵客使用。还有两间存放纸书和竹简,出入需要登记造册。再附一个耳房,提供热水。基本就是个简易图书馆。 书馆的挂名领导是崔稷,不过下设还有一个馆长,名叫续咸。此子也相当了得,师从京兆杜预,专研《春秋》、《郑氏易》等,博览群书,高才善文,还精通律例刑书,极有才华。 因为这个书馆,他才甘心到太守府任官。又根据梁峰的提点,制定了一套颇为行之有效的规章。不论是书籍入库还是借阅誊抄,都有明文规定。目前书馆不允许外借图书,也不接受不抄书不捐书的阅读者,倒是挺好管理的。 眼看上党的大领导前来视察,续咸也表现出阿谀之态,只是恭敬行礼:“府君是来阅书,还是查看?” 他这样公事公办的态度,梁峰到不讨厌,笑道:“只是随意看看。” 续咸颔首,跟在梁峰身侧,视察起了新书馆。 借阅室里,六位士子正在拼命抄书,头都不肯抬。房间里设有炉子,不算太暖和,也不至于冻坏了人。烟囱也安置的不错,虽然烧的是煤,但也没有太大异味。暖阁则有地龙,比借阅室暖和了许多,只有两人倚在窗边看书。房间里有香炉、案几,还配有伺候的丫鬟。竖起屏风,就跟待在自家书房没啥两样。两间藏书室也初具规模,书架开始有了分类。经、史、算、农、律,还有其他地理志,异物志分门别类。兵书也有,但是不能随意誊抄,只有贡献了兵书的人可以借阅翻看。 看过目录,又细细查了借阅和抄录的记录,梁峰满意颔首:“续馆长做事果真仔细。馆中还是要注意防火,多加巡视。对了,这些日子天寒,我会命人送上热汤,一日两餐,供士子取用。” 能来这里抄书的,都不是什么有钱人。为了节约时间,多是自带干粮啃两口完事。提供热水,就已经相当贴心了,更别说冬日里的热汤。续咸叹道:“府君所虑果真周全,下官自会妥当安排。” “能来这里的,都是一心向学之人,不可怠慢。”梁峰又问道,“近日抄书者,可有增长?” 续咸答道:“书馆初建,得知消息的不多。等到明年开春,当有更多人前来应试借阅,恐怕书室桌案不足。” 现在临近年关,离得远了,就算听到了消息,一时也没法出门。等到明年消息传开,天又回暖,才是书馆真正发挥影响力的时候。就算要挑书法出众之人,也会有一大批士子前来抄书。小小借阅室,恐怕地方就不够了。 “若是地方不够,再辟几间即可。府衙会全力配合。”孰重孰轻梁峰还是分得清楚的,“还有藏书,也当尽可能多些版本名录,当大而全,随后方精。此馆可是郡中庠序之本,续馆长当慎之又慎。” 这话,让续咸心中升起一股暖流。多少年了,为官之人,何曾惦念庠序之重?不论是崇文馆,还是下设书馆,都有非同一般的气象。如此上官,方才是可以辅佐之人啊! 深深作揖,续咸郑重道:“下官自当尽心竭力。” 第141章 天气越来越冷了, 泥土冻的结结实实, 就连铁犁都无法破开。牛马也到了需要入棚修养的时候, 垦荒渐渐停了下来。相对的,流民操练的时间就多了起来。 从每日两个时辰,变作了四个时辰。太阳只要升起, 就能见到那伙穿着厚厚麻衣的汉子列队操练,呼喝拼杀。这些人,大部分都见过匈奴骑兵的凶悍,感受过无力抵抗,只能抛弃故土的苦痛。所以当有机会重新拥有属于自己的田地, 有人送衣送饭, 只为让他们强健起来, 足能自保时。那股子憋闷和不甘,立刻变成了冲劲儿, 让人生出拼命争强的心思。 骑在马背上, 奕延冷眼注视着面前的队列。两月时间, 足以让这群人从泥腿子, 变成可以服役的兵士。不过终究还是新兵,若想更进一步,只有上战场才行。 “校尉,昨日月考,共有五十队合格。开春之前,屯兵当能有千五之数。”一旁,孙焦大声禀报道。 如今官田里这些农汉,都是孙焦一手训出来的。能有这么个成绩,自然让他骄傲。 “开春之前,步骑要演练一次。你和王隆各领新兵,野战相抗。”奕延道。 孙焦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他手下这一千五百屯兵,可都是步卒。而王隆领的,乃是五百骑兵。虽然都是新兵,但是骑兵向来比步兵更占优势,莫说还是野战。 然而只是顿了一瞬,孙焦立刻道:“末将定能力克敌骑!” 是了,未来这群步卒,要面对的同样是匈奴骑兵。三倍对敌还会退缩,那仗就不用打了!这点胆量,孙焦还是有的! 闻言,奕延微微颔首。自从上次剿匪之后,上党就安定下来。司马腾借来的拓跋鲜卑也颇为勇悍,打的匈奴节节败退,龟缩在了中都以西。如此一来,这些新兵就没机会打仗了。等到开春之后,屯兵的精力就要转向耕种。若是不提前练上一练,怕是这些兵会上不得战场。 眼见长官点头,孙焦心中又是一阵激荡。他虽出身梁府,但是一直执掌弓弩队,还是首次领这样的新军。同为一批出身的伍长,张和如今已经暂令梁府部曲,他却要带这么一批半耕变战的辅兵,怎能不让人扼腕。 这次练兵,就是他最好的晋升机会。只要抓住了,这群屯兵也能成为一支得力强军!对于他们这群梁府部曲出身的人来说,从来就没怯战二字。相反,敢战、渴战才是他们的本色。 就如身前这位青年。 只是一年时间,这位营正,便升为了校尉。也脱去了身上最后那点青涩之气。身长已过八尺,猿臂蜂腰,凛凛威风。更可怖的是那双灰蓝眸子,一眼望去,不辨喜怒,唯见冷凝杀机。若不是自己跟了他一年有余,怕是都无法在他面前顺畅的说出话来。 说来也怪,当初这位营正冷归冷,却也没有如此威势。难道是仗打的多了,自然而然就成了这副杀神模样? 正想着,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传令官快马带来了一条命令,三日之后,府君要率队回返梁府。 ※ 天方大亮,一支车队便驶出了潞城。队中光是骑兵就有三百,还有十辆牛车相随。看起来气势惊人。 这是上党太守的车马随扈,再过几日,就要到腊日了。身为亭候,梁峰当然要回到府中,祭祀家庙,举行仪典。这是一家之主必须担负的职责,加之半年未曾归家,梁峰就提前了数日,带着儿子和部曲踏上归程。 骑在一匹黑色骏马上,梁峰裹了裹身上的狐皮大氅。自从他到潞城之后,就着力修缮这条官道。如今路面已经看不到太多坑凹,马车行在上面,也稳当了不少。不过他还是更乐意骑马,虽然累了些,却也比晕车要好。 “阿父,荣儿能骑马吗?”一旁的车厢里,梁荣双手扒在窗上,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盯着梁峰。 身为梁家唯一的子嗣,他也要随父亲回家祭祖。好不容易放了假,又是跟父亲同行,他的兴致颇高,一副开心模样。 “这是赶路,荣儿还是好好坐车。等到回府之后再说。”梁峰轻轻一夹马腹,“今日稍赶一程,在泫氏外的驿站落足吧。” 奕延跨马紧紧跟在梁峰身后,倒也没有反驳。吹了个唿哨,车队的行进速度立刻快了起来,向着前路驰去。 当天夜里,车队就驶入了泫氏县,并未惊动县令,只在驿站停了一晚。第二日便启程,未过中午,车队就驶入了梁府所在的山路。 “看来急行军,回府只要一日半就足够了。”梁峰斜倚在隐几上,对前面赶车的奕延道。 这次走得快,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测试一下这条修缮过的官道的运力,结果比自己预料的还要理想一些。若是上党境内全都是这样的路面,遇到敌袭,反应的速度就能更为迅捷。 “测试疾行,还是属下来做就好。”奕延答道。 昨天骑马着实太多,当看到主公下马时动作,奕延根本不顾对方抗议,把人塞进了马车里。天气本就寒冷,再伤了筋骨,一年的调理可都白费了。 有绿竹和梁荣在,梁峰连反抗的余地都没,只得喝了晕车药,坐回车上。不过就算上了车,他也不让车队减慢速度。如此紧赶慢赶,方才能在一日半内赶回梁府。 听奕延这么说,梁峰不由一笑。他那马鞍可是仔细包过的,就算骑了一日腰酸背痛,也没磨破大腿内侧的皮肤。不过有这样的表现,他也算知足了。去年可是骑会儿马就要歇半日,看来他的身体状况还是大有好转。再养几个月,说不定就能系统的锻炼身体了。 正想着明年的打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传来。奕延回身道:“主公,张营副带兵出迎了。” “挑起锦帘。”梁峰对绿竹吩咐道。 车厢外遮风的帘子被挑了起来,梁峰端坐在车内,向外看去。只见张和率领数十名骑兵迎了出来。见到梁峰,他立刻翻身下马,跪在了路边:“末将恭迎郎主!” “张营副请起。”梁峰笑道,“可是山上岗哨探知了车队?” “正是。”张和躬身答道。这次家主归来,根本没有通知府中。还是岗哨率先发现了车队的踪迹,放到了消息树。张和反应极快,立刻率队来迎。看来这个选择,并没有做错。 “你有心了。入队随我一同回府吧。”对于张和的机敏,梁峰十分满意,吩咐道。 张和重新上马,驾马来到车厢旁,如同旁边的兵士那样,拱卫在侧。坐在车窗边,梁峰随口问道:“如今府中有兵多少?” “正兵又添了三百,辅兵六百,厢兵八百。均是可战之人。还有三百新兵送到了潞城,归入骑兵营。”张和记得牢靠,迅速禀了出来。 “不错。”梁峰赞道。 不足半年,就有如此成绩,可见张和没有分毫懈怠。只是如此人数比例,仍是个先军政治,亏得府里卖瓷卖玻璃,还有其他几样副业撑着,否则真是养不起这大一堆人。可叹他虽然当了太守,但是那两千石俸禄根本就拿不回来,差不多都贴在府城那边了。 开垦的田亩和新增人口,就不是张和该掌握的数据了。因此梁峰也未过问,转而询问医院和军备情况。边走边说,车队缓缓绕过最后一个山坳,梁峰突然住口,扭头看向道边。 只见道路两侧,黑压压挤满了人。不知是从何得知的消息,沿途村落里的村民全都迎了出来。不知是谁先瞅见了车队和端坐车里的梁府主人,有人高声叫了起来:“是佛子,佛子归来了!” 就像风吹麦秆,所有人都跪了下来。有人倒头就拜,有人哽咽出声,亦有双手合十叨念经文的妇人。就像陷入了狂热的信徒一般,这群村人尽皆向着车队顶礼膜拜。 第91节 梁峰微微挑眉,问道:“这是你安排的?” 张和连忙摇头:“末将怎敢!都是村人自发相迎。郎主离府太久,庄户可是惦念良久了。” 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更何况,还是如此让人激动的场面。所有拱卫在侧的骑士,都高高挺起了胸膛,连车里坐着的梁荣都兴奋的微微颤抖。梁峰一哂,躬身钻出车厢,扶着奕延的肩头,站在了辕座之上。 “主公!”奕延一惊。这里可是车夫的驭位,并不宽敞。站立更不安全。万一马惊了可如何是好?! 然而梁峰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无妨,好好驾车,我站得住。” 一手扶着奕延的肩头,一手背在了身后,梁峰就这样站直了身体。在他身侧,是数百雄壮骑士,人人着甲,刀明盔亮。在他掌下,是冰冷凶戾,高鼻异瞳的羯胡,犹如鬼怪凶物。而那到立在车上的身影,是如此纤弱挺拔,姿容出尘。就像被金刚夜叉拱卫的佛祖真身一般! 强烈的反差,让下面的呼声更大了。越来越多人垂下了头颅,用前额抵住了冰冷的地面,口宣佛号。他们面前的大地也在颤抖,被马蹄践踏,荡起烟尘,就如滚滚洪流,坚不可摧,战无不胜! 这就是为政上党的新任太守!这就是他们依靠的梁府家主!这就是庇佑他们,让他们逃过兵祸和瘟疫,逃过死亡和劫难的无量佛祖! 山呼之声,如雷震耳! 站在车上,梁峰深深吸了口气。大多数人见到如此场面,恐怕都会惶恐。然而他却已经习惯了。习惯受这样的虔诚膜拜,习惯把这些人的祈求背在肩上。这是他能扛起的,他也当能杠上更多! 路的尽头,梁府寨门缓缓敞开,迎接着他们的主人,远道归来。 第142章 迎出梁府大门的, 不止张和一人。还有梁府的几位管事, 和刚刚上任不久的门客韩当。此人乃是段钦推荐的故友, 学识品格都不差,梁峰只是一试,便放心让他总领梁府, 负责府中大小事务。 此次出迎,自然也是韩当站在首位。一敛大袖,他对步下马车的梁峰行礼道:“恭迎郎主归府。” 梁峰笑着上前:“平之何必多礼?这几月,府内诸事,劳君费心了。” “承蒙郎主信赖, 鄙人愧不敢当。”韩当谦恭再拜。 初来乍到, 就领了这样的差事, 说不感动是假的。不过韩当为人稳重谨慎,倒也没因这破格任用兴起什么心思。更何况, 身处梁府, 没人比他更清楚府中的制衡手段。 主管农事的梁良是府中邑户, 忠心耿耿;管理账目的周勘是郎主信用的宾客;代理四坊的朝雨则是小郎君的乳母。更何况还有张和这个统领部曲的营副。可以说只要他生出分毫异动, 身边这些人立刻就能把他拿下。 如此安排,并未没有让韩当不适,反而令他心悦诚服。用人不疑,却也不会粗率的留下漏洞让人心乱,这才是保证长治久安的良法。难怪段钦会投效这位梁郎。高门之中,如此明智之主,也不多见了。 毕竟赶了两天的路,打过招呼之后,梁峰便直接进府。命其他人先去安顿,他招来韩当等府内管事,详细询问这些日子梁府的发展情况。 “如今府中邑户已满八百,丁口三千有余,多是从上党各县逃来的百姓。”韩当呈上黄册,认真禀道。 因为逃亡者多是上党本地人,丁口俱全,所以总人数也有长足增长。只是短短半年,就激增一倍有余,着实让人惊讶。 “邑户都是从高都挑选的?”梁峰微微皱眉。 “确实如此。若想成为邑户,必须身体强健,或有一技之长。”这种筛选工作,韩当怎么可能疏忽,“不过高都接纳的流民着实不少,府中选人,才能倍增。” 看来这次高都新开垦的官田收获不少啊,郭郊恐怕也是摸准了自己的心思,才敢放手去做。但是人口激增,始终还是很有压力的事情,梁峰又问道:“如此一来,府内存粮可还足够?” “存粮无碍。今岁四坊收入颇丰,明年的种粮也已留下。”韩当如实答道。 白瓷和琉璃珠的生意可是最近才谈成的,四坊今年还有什么大买卖不成?梁峰扭头,对跪坐在侧席的朝雨问道:“可是书房又卖出了经书?” 朝雨微微欠身:“正如郎主所料。潞城大捷之后,书房又卖了不少经书,今岁只贩书所得,便超过万石,还有些路远无法运输米粮的,奴婢就让他们换成了绢麻,也得了百余匹。” 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并州一共才有多少读书人?就算加上庶族,也会有太多。这销量简直可以人手一本了,说不定还有不少匈奴贵人也买了镇宅。装神弄鬼果真是最来钱的买卖! “那怀恩寺呢?又雕新板了吗?” “雕了十余卷。都是主持亲笔所书,所得米粮足有千石。不过匈奴立国之后,怀恩寺便不再印经了。”朝雨道。 梁峰早就不抄经文了,但是怀恩寺那些和尚并未停下批发生意,而是用主持方丈亲笔所书的经文,又印了些雕版书。不过战争还是影响到了生意,晋阳处在匈奴包围圈内,就算是老和尚那样的手腕,怕也运不出米粮了。 梁峰了然颔首:“明年刻经,还是以崇文书馆为先。这次我带回了几卷经书,复工之后,便逐一印起来吧。” 这些日子他也跟崔稷等人商量过,要刻一批经史,包括《孝经》、《论语》、《礼记》、《春秋》、《尚书》等。也是熟悉晋代之后,梁峰才发现此时并无四书五经之说,所以《大学》、《中庸》这样从《礼记》中摘取的文章,还未提升到后世经典的地位。但是必读之书,还是有的。哪怕得不到优秀的注疏本,这些经典也需要学子一一背诵,彻底牢记。 如今有了崇文馆,也势必要重开郡中官学。印制一些未注释无句读的版本,还是很必要的。崔稷便找人整理出了一套汉隶版本的手抄本,准备用以刻印。这可是崔家对雕版印刷最大的让步了。不抓住机会,岂不可惜? 有了这些任务,怕是书坊就没法再接外面的佛经刻印了。朝雨俯首道:“奴婢自会安排工匠,仔细刻印。” 虽然已经掌管四坊,朝雨的姿态依旧温雅如故,梁峰笑笑,看来自己并未选错代理。扭过头,他又对韩当道:“府中各级佐吏,可有安置?” 人口从三百暴涨到了三千,势必要有更多管理者进行调配。这也是梁峰走之前,着意安排过的事情。 韩当答道:“已选出二十名佐吏,九人为流难庶族,七人为投效士子,还有四名乃是府中学馆所出。每月都有稽考,若是不能胜任,便革职停用。名单也列在了册上。” 大乱非但让百姓流离,也让不少抗压性较小的庶族家破。这些人在逃难的过程中,难免会依附豪族,成为其附庸门客。如今梁府已经是一方豪强,司州和并州又皆大乱,这样的人,当然也不会少。韩当一一审核过,方才收入了一批作为佐吏。 梁峰对于韩当的眼光还是颇为放心的,更何况治理民事的里正,由阿良提拔,账房则由周勘亲自培训帮手。这两边插不进人,就算佐吏出了什么问题,也不会带来太大影响。 满意颔首,梁峰道:“如此便好。师约和稚川在哪里?” “两位宾客还在坊中,郎主可要唤他们回来?”这次梁峰回来的太突然,韩当没来得及通知匠坊。 “无妨,我下午去一遭即可。”梁峰浑不在意。窑工和铁工搬入山中新坊之后,他还没去过的呢。亲自看看也不错。 听到梁峰这么说,韩当也不多言,又继续禀报起其他事项。 大致查看了府里近况,也歇过了劲儿来,梁峰午休之后,便骑马前往新坊。梁府本身依山而建,这次两坊搬到了新开辟的山谷之中。远远便有护卫把守,分三岗三哨,才能进入厂区。这里环境不错,还有一条支流经过。河道早就拓宽,修建了水闸,水车就立在河道边上。 这便是刚刚改造过的水锥,不过用来舂米的木槌下,摆着的并非白米,而是白色的泥土。这是制瓷的原料,也是梁府白瓷能够如此洁白的关键。光是捶制磁土,就要花费不少功夫。不过如今有了水锥,在水力的推动下,木槌不眠不休的敲打着里面的石块,省却了不少人力。 梁峰站在水锥旁看了一会,才向里走去。只是数百步,空气中就多出了刺鼻的烟气,这是煤炭燃烧时产生的废气,光是闻着,就让人胸中憋闷。制瓷的窑已经扩建至四座,还有铁工那边的铁炉,交织在一起,污染就更严重了。 不过现在可不是讲环保的时候,梁峰并未理会这糟糕的空气,继续向里走去。不多时,就来到了陶坊外院。已经有人通报,葛洪和刘俭快步迎了出来。 “府君,你怎能来这里?”葛洪皱起眉头。他毕竟也是梁峰的保健医生之一,自然知道对方体弱,不该到这样污浊的地方。 梁峰笑道:“许久未曾到坊中看了看,听闻你们在这里,正好过来瞧瞧。不知那水力风箱研制的如何了?” 刘俭立刻来了精神:“风箱做过了模型,确实可用。但是稚川想出了个建炉的法子,配上风箱,或可比现在的炉子强上数倍。” “哦?”梁峰一听眼睛就亮了起来,“不知稚川所说之炉如何形制?” 葛洪也不矫情,取出一张图纸递在了梁峰面前:“此乃官炉,为铁官所用。汉时便有高一丈,需三百人鼓槖的大炉,如今府中自用,可仿其形制,酌情减高。定能产铁数倍!” 拿到那张炭笔所画的图稿,梁峰不由有些发愣,这忒么不是过去那种土法小高炉吗?怎么现在就有了?! 其实高炉自战国其就有之,《汉书》记载:“河平二年(公元前27年)正月,沛郡铁官铸铁,铁不下,隆隆如雷声,又如鼓音,工十三人惊走。音止,还视地,地陷数尺,炉分为十,一炉中销铁如流星,皆上去,与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同象。”这说的便是高炉中部悬料不下,铁水积累太多,猛然坠落,导致压力过大毁炉的事故。 冶金向来是国家最重要的国力指标,所以铁官掌握的高炉水准确实不差。高一丈,广一丈二的炉子才是铁矿山用的主力炉。不过这些技术,并不流传民间,葛洪身为炼丹师,对炼炉的了解非比常人,才能提出建造高炉的想法。 不过梁府用的是木质风箱,而非皮槖。鼓风的能力要比槖强上数倍。所以未必需要建造多大的炉子,高一丈,广两尺余足以。这样规模的高炉,产铁可就惊人了。加之用得是水力排风,需要的人手也不少,拿来开采矿山都绰绰有余! 这可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无心栽柳柳成荫了!梁峰当机立断:“此炉甚佳!可先试制!派些人寻找矿脉,圈山炼铁!” 上党可是产铁之地,崇山峻岭如此多,没有发掘出的铁矿必然也不少。有了高炉,有了矿脉,还愁府中铁不够用吗? 对了,梁峰又想起一事:“也要寻找几处产煤的地方。煤可如木材一般,炼制为炭。这种煤炭用来炼铁,怕是比寻常木炭要强。” 焦炭可是炼铁的必备之物,梁峰的确也知道怎么炼焦炭。原先局里有过捣毁土制炼焦厂的座谈会,那个土窑,就跟炼木炭的窑相差无几。也是闷烧原煤,制成焦炭。这种土法损耗大污染大,后世查到就要关停。但是对于现今而言,却是跨时代的发明。若是有了焦炭,想来铁的产量质量都会大幅提高。这种如虎添翼的事情,怎能放过! 得到了梁峰的肯定,葛洪和刘俭都兴奋起来,这可是又一大功绩!若是能产好铁,对于梁府的助益可就大了。 说完这个意外发现,葛洪才想起自己来梁府是做什么的,又回到院中,取来了一块瓷料:“来府中之后,我跟着江匠头烧窑数日,发现磁窑之中,也有变色之瓷。这兴许跟琉璃之中的杂色有相通之处。我便调配了一些料色,烧制瓷器,果真有色泽之变。就如铜、铁,可随炉温变化不同。若是除去琉璃料中杂质,当能烧出府君所说的无色玻璃!” 看着葛洪手里那块花里胡哨的破瓷片,梁峰再次无言了。这种釉彩,不是后世唐三彩的雏形吗?唐三彩虽然多为墓葬品,但是风靡一时,达官贵人都有随葬。更别说釉料发展之后,各式各样的官窑作品。祛除玻璃里的杂质当然重要,但是能在瓷器里烧出釉彩,同样也是个来钱的大买卖啊! 他真是糊涂的可以。放着一个化学天才,光是做些炸药、酸碱,岂不是暴殄天物?! 长叹一声,梁峰道:“早知稚川大才,却未曾想过,应把这才用在何处,实乃某之疏忽。看来唯有深入生产,方能发挥稚川之能啊!” 葛洪:“……” 府君这是怎么了?无色玻璃不是尚未制出吗? 也不管两人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梁峰兴冲冲挽住两人:“随我去见江、丁两位匠头吧。怕是匠坊,今岁无法得闲了。” 作者有话要说:  汉代44立方米的高炉,一日产铁570公斤,年产大约60吨,而且早就知道了加石灰石助融。晋代就开始用煤,宋代有了焦炭。明代小高炉和焦炭都非常成熟了。古人奏是这么吊,穿越发明需谨慎哦=w= 第143章 有了这种激动人心的发现, 梁峰哪肯放过?立刻招来陶坊和铁坊两位匠头, 研究新产品可行性。 直到这时, 葛洪才明白过来,自己拿出的瓷片,为何会如此受府君重视。不过好在他骨子里并非那种蜗居山野的出世之人, 但凡能济世生民的东西,都会尽心尽力。而来到梁府这些日子,他也确确实实见识了梁府君是个何等爱惜百姓,平乱治世之人。若是高门豪族皆如面前这位府君,又何愁天下不定? 有了这样的心思, 葛洪就安心留在了陶坊, 帮助江匠头处理烧制瓷器、琉璃时遇到的问题。一个是理论超群的炼丹大家, 一个是经验丰富的烧窑匠人,两人倒是一拍即合, 把想到的点子逐一投入试验。而刘俭则帮着丁匠头修筑高炉, 也忙的不可开交。 如此一来, 时间过得飞快。梁峰也两头跑了数日, 直到腊日来临,方才收拾心思,专心筹办这个一年一度的大节日。 当天一早,用了朝食,梁峰便带着儿子上马,前往外院。这次等待他们的,可不是区区三十骑了,而是整整三百骑兵!为首之人正立在一匹花白大马前,身高肩阔,背如标枪。见到梁峰父子的身影,他快步上前,拱手施礼:“主公,骑队已准备妥当!” 马是骏马,人是选锋。看着奕延和他背后的三百铁骑,梁峰满意颔首:“今日冬狩,诸君当满载而归!” “愿为主公猎腊!”骑士们齐声唱喏,跟着奕延一起翻身上马,将梁府之主护在了正中。一行人浩浩荡荡,向着猎场前行。 今年梁府周遭的耕地面积大大扩展,猎场早已变换了地方,改成了更远处的一片荒茂丛林。与去岁相同,骑士们带着猎犬冲入了茂林,或是驱赶,或是围堵,把猎物赶出巢穴,驱向荒野。 人数增了数倍,围猎者的身手也大有长进,这进退配合,自然更加赏心悦目。更难得的是,奕延始终策马守在梁峰身侧,没有指挥部曲,也未曾有加入猎圈的念头。可见这三百人,早已训练有度,下面的小校也熟知军阵,无需奕延亲自发令了。 这反而比奕延亲自指挥,更让梁峰高兴。 朔风呼啸,大旗在头顶猎猎作响;鹿鸣犬吠,猎物在兵士的刀箭下毙命。这场面并不仁善,但是蕴含着一种古怪的冲击力,让人忍不住热血沸腾。 看到一群兔子被赶了出来,慌不择路的逃窜,几乎撞到了他们这边的马队面前,梁峰也有些忍不住了,开口道:“取弓来!” 一张弓递在了他手中。 梁峰是练过箭术的。“射”是六艺之一,就算能用投壶替代,射箭也是一般士族需要掌握的技艺。更别说,梁峰本人还是相当喜爱射击运动的。如今没手槍了,当然会对射箭产生兴趣。只是身体一直不给力,练习机会并不算多。 拿到了弓,伸手一试,他便知道这弓的力道跟平时练习时的相仿。显然是奕延专门为他准备的。梁峰一哂,使力扯开了弓弦。搭箭与弦,他却不急着放箭,而是屏息瞄准眼前那群奔跑的野兔。深吸、浅呼,腰背绷紧,箭尖指向要瞄准的猎物,与准星一线。 见父亲准备射猎,梁荣忍不住用小手抓住了马鬃,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影响对方的准头。梁峰身侧的几位护卫,也都全部屏住了呼吸,盯着那猎物。唯有奕延直直望向梁峰拉弓的背影,似乎一有什么意外,就会纵身扑上前去。 几次吐息,嘣的一声,弓弦松开,箭矢急射而出! “中了!”最先叫出声的,是梁荣。看着一只黑兔倒在了箭羽之下,他兴奋的高叫了起来。 奕延也轻轻松了口气,大声道:“主公威武!” 他的声音洪亮,身边兵士也一同叫道:“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百余人齐声呼喝,声震四野。早已人冲过去拎了兔子,送回梁峰面前。看到那只犹在挣扎的可怜兔子,梁峰不由暗道侥幸。这一箭,他瞄准的其实是目标比较大的脊背,但是射到的,却是后腿。也亏得手下反应及时,否则这家伙翻身重新逃跑都有可能。 奕延接过兔子,手上一紧,那小东西就蹬了腿。他在兔身上栓了根绳子,系在了梁峰的马鞍上。梁荣睁大了眼睛,扯着梁峰的衣袖道:“阿父射的好准!荣儿也要学射猎!” 把弓递给了奕延,又悄悄活动了一下酸胀的手臂,梁峰才状似平淡的开口:“荣儿如此勤奋,明年定能猎到野兔。” 第92节 梁荣最近也开始学习六艺了,看来自己也要锻炼起来,别被小朋友赶上才好。笑着抬头,梁峰对奕延道:“若是伯远有空教导,就更好了。” 这几个月,正是扩军和训练新兵最忙的时候,所以不论是梁荣还是他,都是跟着旁人练的箭术。若是换一个教官,肯定能事半功倍。 奕延薄削的嘴唇微微一抿,沉声道:“属下自当尽力。” 没人察觉他那一瞬的迟疑。 有了这一箭之威,田猎的兵士更加兴奋起来。鹿、麋、猞猁、狐狸、山鸡等且不说,竟然还猎到了两只肥壮的野猪。可惜没有遇到虎豹那样的猛兽。 很快,时辰便到了,一队人马满载而归,回到了梁府。 洗漱更衣之后,梁峰带着儿子前往家庙,祭祀先祖。今年不论是邑户增加,还是出任太守,都是相当值得向先祖告慰的,所以祭祀也更加隆重。按照议程完成了家庙供奉,梁峰并未在偏院举办傩礼,而是带着儿子,一同前往军营。 入了大营,在奕延的引领下,梁峰走上了校场的高台,向下望去。此刻军营之中,已经立起了战鼓,围起了空场。三百兵士人人都穿着玄衣朱裳,头戴鬼面,身披各色皮毛。就像一群茹毛饮血的怪物,持盾举矛,杀机凛凛。 这是梁府部曲的正兵,也是今日大傩的主角。并未和去年一样,用方相氏主持傩礼,梁峰选择了军傩。也就是用军士扮作鬼怪,对抗起舞,辟除邪祟。梁府不同于其他高门,所有正兵、辅兵和厢兵加在一起,就是梁府大半青壮。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军傩更鼓舞人心吗? “擂鼓!” 随着命令,奕延大步走到了台上的军鼓前,分胯沉腰,手中鼓槌用力击打在了牛皮制作的鼓面之上。 咚咚闷响随之腾起,如同冬雷轰轰。 梁峰穿着肃穆无比的玄端,踏前一步,大声道:“尔乃率岁大傩,驱除群厉!” 这是傩礼的开场词,也是祭者起舞的标志。伴随震耳鼓声,那三百兵士举起了兵器,大吼着“傩、傩”之声,开始了对战。 虽然只是礼仪式的交战,但是矛光闪闪,盾牌作响,加之众人的打扮,就如同真正的鬼怪乱战。鼓声交织在怒吼之中,更加夺人心魄。这不是太守府那种礼仪性的傩舞,而是真正的军阵作战,带着杀机,带着魄力,带着能让一切鬼神邪祟退避三舍的威赫! 梁荣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不由上前一步,靠在了梁峰身侧。梁峰伸手揽住了他的肩头,安慰的拍了一拍:“此乃驱祟,荣儿莫怕。” 鼓声就在耳边,连那安慰的话语都被淹没。然而父亲的大手放在他肩上,再看台下那狂乱的鬼怪,梁荣只觉恐惧和惧怕都被冲散,唯有父亲高大的身影,立在面前。 抓住了梁峰的衣摆,小家伙咬紧牙关,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挺起脊背,昂然立在台上。 阵吼,比拼,篝火点燃。在一阵长长的号角齐鸣中,十二位骑士策马冲了上来,接过傩者手中的火把,向着寨门外飞驰而去。 这是傩礼的最后一步,送火驱邪。只要这些骑士策马来到最近的河道边,把火把投掷入水,就能让所有邪祟随之消散。 鼓声停了下来,梁峰踏前一步,大袖一振:“有神兵护守,安我府邸,驱祟辟灾!当赏!” 随着他的话语,简陋的几案被仆役们搬了上来。这是早就安排好的大宴,不过今次并非把食物赐予各家,而是摆成了流水席,让所有兵士入席用餐。 人群中发出了欢呼之声,越来越多的兵士叫喊着郎主、主公,就像沸腾的滚水,溅出澎湃之情。三个小案,也分别放在了高台之上。梁荣在东,奕延在西,分别在梁峰下手落座。 所有人坐定之后,梁峰举起了案上的酒杯,高声道:“诸君皆为梁府肱骨。今岁得以安泰,愿来岁亦然!” “来岁亦然!”台下轰然响起应和。这可是收他们入府的佛子,是给了他们新生,让他们重获安泰的救星。谁能想到,在这样的腊日,能够得到主公的褒奖和这一杯酒水之敬? 所有人都高高举起了手边的木碗,大声回应着他们的恩公,他们全心效忠的唯一主人。在这如雷的呼喝声中,梁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这简直比任何劝酒词,都跟让人无法抗拒!不管能饮不能饮,所有人都喝下了碗中浊酒,任那辛辣甘甜划过喉腔。 见此情景,梁峰哈哈一笑,举起手中箸筷:“不必拘束,开宴吧。” 每张桌上都摆着腊制的马肉,熏烤的野味,还有浓浓稠稠,泛着甘甜的杂煮粥。那位天神也似的郎主,就在台上与他们共用此餐。这比杯中美酒还要醉人!训练了不知多久,每日都担心有朝一日登上战场,然而此时此刻,谁人心里还记得这些?不过只有一句话,此生值了! 与台下的狂热不同,奕延举起了酒杯,慢慢饮尽了杯中之物。那酒没有回甘,只有满满苦涩。去岁,炭炉小鼎,他和那人对面而坐,吃着别出心裁,让人回味无穷的美味。而如今,台下有了千百将士,与他同享这一餐腊食。 他离得近了?还是行得远了? 看着对面,兴高采烈开始与父亲窃窃私语的梁荣,奕延再次给自己斟上了一杯酒。辛辣入喉,如吞火炭,击鼓留下的汗水却在寒风中慢慢变冷,直刺入骨。 第144章 一年将尽, 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个兵祸纷乱的年头。来到长安的天子, 再次宣布大赦, 改元永兴。这已是今年第四次改元了。天子亲征,从洛阳到邺城,再从邺城到长安, 也裹挟了天下不得安宁。 不过到了年末,朝堂中的司马族裔终于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改元之后,“罪魁”成都王司马颖被革除了皇嗣之位,立豫章王司马炽为新任皇太弟。作为武帝幼子,司马炽确实有资格继承王位, 不过说到底, 他也只是河间王新摆上台面的傀儡罢了。 就像得了新年号的吉兆。非但东西两台, 就连并州也安宁下来。拓跋猗迤派兵相助司马腾,很是大了几场胜仗, 失地数处, 新成立的汉国也不再折腾, 龟缩在离石过冬。见情势大好, 司马腾不由又志得意满起来,许诺奏请朝廷,封拓跋猗迤为大单于。如此惠而不费的事情,也让拓跋猗迤深感荣幸,承诺会再次出兵相助。 就像后世的圣诞节休战一般,所有人都开始冬歇,筹备即将到来的正旦大节。梁峰却带着奕延回到了潞城。 这个正旦,他是没法在家过了。正如朝廷会在正旦之时召开元会,地方州郡,也要在这一日会见属僚,举行元会。经历了去岁的政变、战乱,上党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就开始大跃进式的发展。身为新上任的太守,梁峰必须趁这个机会,见见手下那些县令才行。 上官有令,下面的官员怎敢怠慢。还未到正日子,各县县令就陆陆续续赶来了潞城。郭郊这样的人精,更是早早入了太守府,向梁峰汇报今年的政绩。 “多亏府君指点。高都今岁光是流民,就安置了六百余户!官田又多出一倍,待到明年夏收,定能收获颇丰。”坐在下手,郭郊毕恭毕敬说道。 郭郊说话颇有技巧。没有人比梁峰自己更清楚高都流民的去向。也就是说,除了分给梁府的四百户外,郭郊还顺利安置了六百户流民。上党一共才收容了四千户流民,高都一县,就占到了近四分之一。而且还是保证开垦官田的落户,只这一条,就是莫大功绩了。 梁峰笑道:“冬野果真干才。春耕的耕具和种粮可还足用?” “足够!足够!”听梁峰唤他表字,郭郊心底可是乐开了花,“府君发下那一百匹马,帮上了大忙。谁能料到马力竟然比牛力还要强上许多!种粮更是无虞。去岁秋收的粮食就积了数仓,莫说是种粮,就是再养百余户都不成问题!” 这可是高都最先实行官田制度的好处。连续两季丰收,让郭郊尝到了许久未曾见过的“仓廪足”的滋味。这还是交了一部分当做军粮呢!等到明年新开垦的田地也都丰收,光是田赋,怕是就能抵上党半郡的收入了。 “哦?如此甚好。若是他县存粮不足,也可自高都调取了。”梁峰淡淡道。 这话让郭郊一愣,但是见到梁峰那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他立刻就反应了过来。恐怕府君要在元会上杀威了!若是哪县的县令胆敢跳出来说存粮不足,或是推诿拒不执行新法,恐怕高都就会被拉出来作为典范。这是要让他作急先锋,为府君助威啊! 然而郭郊哪会犹豫:“县中官田,便是为了朝廷而立。下官自当尽心竭力,配合府君大计!” 旁人也许会有所顾忌,但是郭郊早就上了船。从原先大胜匈奴贼寇时,他就认明了这位梁家家主才能非凡,值得投效。转眼对方便直升太守,有了朝廷官职。更别提这些时日来,数战数捷的功绩。乱世之中,还有比投靠这么一个强豪更安稳的事情吗?郭郊虽然才能有限,但是颇有几分圆滑世故,也比旁人更了解梁府的实力。所以答应的干脆利落,毫不迟疑。 听对方这么说,梁峰满意颔首:“有东野这样的县官,方才是上党之福。” 诸县令都聚在了郡城,台面之下,自然暗潮汹涌。但是到了元日,也就是大年初一这天,众人还是收拾停当,前往太守府参加元会。 虽然不像朝廷大贺,但是太守府今年的元会准备还是相当周全。在鼓乐齐鸣之中,梁峰升正堂,邀诸县令入殿。庭院之中,点起了篝火,准备好的竹子投入了火堆之中,发出噼啪爆响,预示着驱鬼辟邪,万事安泰。 然而当爆竹声停下之后,诸县令才察觉,大堂内并未安排酒席。这有些出人意料,要知道就算天子召请群臣,也是要设宴,由百官进献寿酒的。怎么到了太守府,反而无宴?难不成还要诸人先向太守献礼贺拜吗? 座上,梁峰泰然道:“今日邀诸君前来府衙,便是为一岁之计。去岁上党屡遭兵祸,又颁布了不少新政,正想听听诸君所辖,可还安泰?” 这话一出,众人就明白过来。这是要先考课功过啊!朝廷确实有考校百官功绩的规定,一般来说是一年一小考,三年一大考,诸郡的审核官,就是太守本人。不过考课也是有规矩的,都是由郡上记掾统计各县上记簿,随后呈报太守。哪里会在元日突然来这一出?更何况朝廷大乱十数载,考课本就有名无实,上次规规矩矩对各县考评,差不多是在太康年间了。平素不都是看县令对不对上官脾胃,哪个郡守会真把这事放在心上? 然而静默只是一瞬,坐在下手位的高都县令郭郊便拱手道:“去岁高都收流民六百余户,开垦荒田万亩。开春之后,准备再建水车十架,供官田灌溉之用。” 这政绩,简直让人瞠目了!不过在座都是人精,并不觉得郭郊在撒谎。要知道府君的庄园,就在高都境内,想来这位郭县令,也是府君的马前卒了。 谁料郭郊刚刚禀报完毕,泫氏县令刘全也道:“下官所收流民不如郭县令,只有一百三十户,不过水车倒是多修了两座。今岁当再垦荒地,多种些田亩。” 壶关县令随后道:“下官去岁召集流民,重修壶关和两陉城池。吴将军言,今春可借兵士助垦。” 屯留县令则道:“去岁屯留遭遇匈奴侵袭,折损不少丁口。好在收容流民二百户,建邬堡两座,以安人心。” 你一言,我一语,众人开始汇报起了去年的工作业绩。毕竟太守府三令五申,命他们收容流民,兴建邬堡,还发下马匹农具。如今查起来,谁不敢说没有成效?更何况还有几个县令出身寒微,颇有爱惜百姓之心,倒也干了不少实事。 然而上党十县,并非都是这样勤政的好官。轮到涅县时,只见那位高县令一敛大袖:“去岁县中匪患,百姓多受骚扰,无心耕种。还请府君播下钱粮,救灾安民。” 虽然禀报的是这样糟糕的政绩,但是高县令面上毫无愧色,反而有种属于士族的矜持。此子乃是陈留高氏别枝,自持身份,当然不会像其他县令那样恭敬。开口便要钱粮,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 梁峰眉峰一挑:“需多少钱粮?” 算都未算,高县令张口便道:“五千石当能缓过春荒。” 这可是梁峰一年俸禄的两倍有余,他张口便来。大堂之中,不由一静。这位新任太守,毕竟来主政时间太短,碰上高氏这样的门第,要如何应对呢? 谁料梁峰冷冷一笑:“五千石救灾,并不算多。但是涅县所缺的,却不是钱粮。” 说着,他从面前的案几上拿起一物,扔在了高县令面前:“这是从涅县周遭剿灭的山匪口中得来的口供。去岁县衙加收赋税,逼得百余人逃离县府,投身贼匪。敢问这赋税,因而会增?” 高县令完全没料到对方会拿出这样的东西,慌忙道:“都是东赢公出兵,方才加赋……” “出兵需用的是府库军粮,涅县府库,为何空虚?”梁峰扔出了第二个问题。 “多,多年灾疫,府库存粮都要赈灾……”高县令额上已经见汗。这问题实在刁钻,总不能说他把府库中的钱粮花用一空吧? “若是赈灾,郡府中何为不见涅县呈交的文书?”梁峰的语气彻底沉了下来。 赈灾可不是谁想赈就赈的,就算当时从权处置,之后也要禀报备案。否则府库岂不成了县令的私库?像郭郊那时就是挪用军粮,收容流民,后来动用府库存粮,也赶忙补足,还造册平账,不敢疏忽半分。 而涅县呢?要流程没流程,要钱粮没钱粮,倒是养出了一堆贼匪,险些惹出祸事。这么大规模的匪患,本身就有极大问题。而封建社会能造成这样情况的,唯有官逼民反!因此在平乱之后,梁峰便派人仔细打探,看看这涅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现在,人证物证俱全,又是元会上突然问责。高县令就连准备的时间都没有,立刻被抓住了要害。 平乱都是两月前的事情了,高县令哪能想到对方隐忍不发,到这时才骤然发作,嘴巴张合几下,终于结结巴巴道:“下,下官接任时,府库便,便有缺漏……实,实不是下官所为……” “那私自收容流民,侵占官田,擅用吏员匠人,挪用赈济之粮,又是谁所为的呢?”梁峰捡起另一本册子,再次抛到了他面前。 高县令只觉脑中一阵眩晕。这样的事情,不少地方官员都在做,可是做是能做,被人查出来,依旧是个问题。更别说之前给的那批赈济粮草,连平乱的粮食都吞,实在是推诿不得啊!然而这事他做得隐秘,怎么被这个病秧子查的一清二楚呢? 眼见对方满头大汗,梁峰扔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还有两地山匪,招供与涅县府衙有所来往,不知高县令如何解释?” “府君!府君这,这真是贼人污我啊!”高县令哪还敢犹豫,跪伏在地。别的事情,不过是他昏庸不能,贪墨过度。但是通匪,可就是另一个罪名了。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不敢承认。 梁峰冷冷一笑:“无妨,高县令自可与那贼匪对峙。来人,带高郎下去!” 两旁立刻来人,抓住了高县令的衣袖,向外拖去。这一下,高县令反而不跪了,怒而喝道:“梁子熙,我可是士族出身,是朝廷认命的县令!你怎能如此辱我?!” 是啊,他再怎么说,也是高氏子嗣。这样被拖出大堂,就地免职,如何能说得过去?!难不成,这姓梁的想用心腹替代自己的位置?他怎敢如此!! 梁峰冷冷一笑:“高郎勿虑,新任涅县县令,将由杨邺暂代。如今匈奴乱起,放你留在任上,反而会失了性命,相信朝廷和贵家主也该明白我的苦心。” 高县令愣住了。他出身陈留,并非上党人士。但是梁峰所说的杨邺,却出身上党本地士族,虽然家道中落,但是身份非庶族能比。何况最后一句,更是让人无法辩驳。莫说是匈奴来袭,就是之前的匪患,便险些攻破了县城。涅县可是与西河国交接,万一大军来袭,他真能守得住吗? 所有怨恨,立时憋在了腹中,高县令浑浑噩噩被拖了出去。大堂之中,再次陷入静默。刚刚禀报政绩过的人,都在心底松了口气,幸亏没有违背郡府下达的政令,谁能想到这位府君只是区区两月,就能把一县之事查的如此透彻?下手又如此干脆果决! 而那些尚未禀报的县令,头上也不由落下汗来。费力咽了数次唾沫,武乡县令才道:“府,府君恕罪。武乡胡人众多,民生凋零。去岁虽然有不少羯胡回返,但是田地荒芜已久,府中存粮也不够,恐怕,恐怕春耕要受影响……” “武乡现有流民多少?” “七十六户,不过荒地众多。若是有,有三千石粮,应当能垦荒维持春耕……”那县令哆哆嗦嗦答道。 “从高都调运三千五百石,送往武乡。春耕务必要恢复生产,安置流民。”梁峰语气不变,淡淡吩咐道。 没想到对方竟然答应了,武乡县令赶忙叩首:“多谢府君!下官必尽心安民!” 梁峰却一摆手:“上党多年灾疫,有些县确实难以为继。不过只要各县官吏齐心,安民抚民,生民自会如牧草,欣欣而生。若有难处,自可禀明府衙。天子把这一郡之地交予我手,便是让我为朝廷,为百姓谋利。诸君且不可贪图私利,把这重任忘在脑后。” 这番话,说的有礼有节,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能当上县令的,必然都读过圣贤书,听到这样的话,有人崇敬,有人羞愧,亦有人暗暗下定决心,至少不能让这位府君挑出错来。不过心里怎么想,落在面上都是一片歌功颂德。 “府君实乃忠良之士!”“下官定尽心竭力!”“不敢苟安忘责……” 看着下面或是真诚,或是谦卑的面孔,梁峰微微一笑:“愿诸君皆能记住今天所言。今日乃是元日,来人,摆宴。还请诸君畅饮,以庆佳节!” 有了杀威棒,自然也要有安心酒。然而此刻,谁还有惦记着吃喝?所有县令无不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恭恭敬敬入席,开始了另一轮官面应酬。 第145章 第93节 元会持续了整整半日, 酒是好酒, 菜是佳肴, 还有十数位郡中官吏含笑作陪。但是这一餐,既不饱腹,也不惬意, 还要不动声色的安抚那些惊惶的县令,吃的着实费心。散席之后,众人告退,梁峰独自转回后堂。 斜倚在凭几之上,他接过绿竹递上的茶水, 抿了一口。不管怎么说, 今天好歹没有浪费之前的筹划。太守虽为一郡之长, 但是处置起郡内事务,未必能顺风顺水。也亏得上党连年遭难, 又地处乱战前线, 不是那种高门阀阅愿意待的地方。否则只是对上那些豪强, 就让人伤透了脑筋。 现在该拔的拔掉了, 该敲打的也敲打过了,等到立春鞭牛之后,春耕就能顺利展开。趁着匈奴人和司马腾掐的厉害,要多种些粮食才行。一旦战火波及上党,就没这种宽松环境了。 还有书馆中那些抄书的学子,也不能浪费。等到上巳时,要想法再拣选出几个堪用的人才。越是乱起,便越是需要可用之人。 正思忖着,门外有人通报,段钦求见。 刚刚散席,为何这么快又来见他?梁峰不由坐直了身体:“传他进来!” 谁料进门的并非只有段钦,还有奕延、姜达,和一个捧着偌大木盒的小小身影。梁峰讶然挑眉:“荣儿,你怎么过来了?” 自己要办正事,学馆又没开学,梁峰就把梁荣留在了府中,准备十五之后再把他接到郡城。谁料小家伙竟然就这么过来了,怎能不让他吃惊? 绿竹也唬了一跳,赶忙想去接梁荣手上的木盒,梁荣却没有放手,反而小心翼翼捧着盒子,跪在了地上:“时逢正旦,孩儿替四坊献上今岁贺礼。” 看着小家伙那副认真模样,梁峰只觉得心肝都变得柔软起来。是了,正旦非但是朝臣举办元会的日子,也是合家团圆,彼此相贺的佳节。只为了给自己这个惊喜,小家伙便跋涉两日,从府中赶了过来,只是这份心意,就让人感动。 “荣儿有心了。”梁峰起身,走到了梁荣身侧,一手接过木盒,一手牵起小家伙,回到了案几旁。 把盒子放在桌上,小朋友抱在膝头,他笑着问道:“荣儿可知,送来的都有什么?” 许久没被父亲抱过,更何况还有这么多人在旁边看着,梁荣的小脸都涨红了,却又不愿离开父亲的怀抱,只得红着脸道:“有琉璃杯,还有弩……” 梁峰打开盖子,只见两样东西摆在盒里。一个三寸高的平口厚底玻璃杯,很像后世的威士忌杯,不过玻璃颜色呈淡绿色,显然是杂质还未除尽。还有一张小巧手弩,比原先配给骑兵队的还小一些,看起来都像是玩具了。 抬头,梁峰笑着对段钦道:“这都是坊中出产的新品?” 就算梁荣有心,也不可能自己准备这样的惊喜,必然也有段钦等人的参与。果真,段主簿笑道:“确实是新品。琉璃杯是陶坊做出的第一件吹制器皿。那把弩,则是仿秦制,可以拆卸,射程五十步。” 玻璃杯就不说了,这小弩竟然也能射五十步,应该是为自己准备的防身之物。梁峰不由挑眉:“思若怕是还准备了其他惊喜。” 坊有四坊,怎么可能只献两物? 段钦道:“木坊准备的是辆马车,改过伏兔构造,能够大大缓解行车时的震感。至于书坊……”他笑着一指奕延,“还得由奕校尉呈上。” 伏兔是马车特有的减震模块,在车厢之下、车轴之上。有了伏兔,车厢方才能有三个支点,达到稳定、减震的目的。改造马车一事,已经有小半年了,没想到还真能拿出成果。这可是又一大收获!不过书坊的献礼,怎会跟奕延扯上关系? 这时奕延已经从仆役手中接过一块两尺见方的木板,大步走到了梁峰面前:“主公,这是营中勘绘的上党舆图,由木坊用软木制成沙盘,可随意悬挂墙上。” 梁峰不由微微倾身,望向那块雕版。只见上面山岭河流,城池村落无不精细,就像把微缩的景观投在了木板之上。训练军中测绘人员,已经足有一年,如今拿出这样的成果,着实让人惊艳! “好!”梁峰赞道。四坊进献,无不是精巧利器。看来这一年,府中各个匠坊都有了长足进展。这可比任何贺词,都让人开心! 段钦微微躬身:“农事不如这些机巧出众,但是也有五谷绢麻,为主公进献。” 五个盛放着粮米的木匣摆了上来,还有素绢素麻,都是府中庄户所出。 姜达则拱手道:“去岁医院护士、护娘共得五十人。郡府坐诊医生,已达二十七人。等到开春,各县就能开展防疫巡查,避免灾疫发生。” 这是姜达去年着力筹建的医疗系统。护理人员都是为军队准备,坐诊医生则是姜达请来的名医和世家医,旨在救助百姓,研究医理。以往只有朝廷能够建立这种规模的医疗机构,如今却因为一本免费赠送的《伤寒新论》,在并州这种偏僻之地,掀起了医课发展的浪潮。这样的机构,不亚于一支强军。 梁峰长长舒了口气:“若无诸君,实无梁府今日。这才是新岁最佳之礼。” 如今可不是三国时期了,只要坐拥一地,便能取当地物产为己所用。西晋毕竟是个有着大一统王朝的时代,就算朝廷名存实亡,还有诸多司马王族横亘在前。就像他所处的上党,再怎么整治,归根结底,还是要听从刺史司马腾的命令。正因为这个从属的政治链,他的私产和公产必须分开管理。 有了这个先决条件,梁府就必须独立发展。而一个强大兴盛的梁府,则会成为他为官的重要依仗。有钱、有粮、有兵,他这个上党太守,才能在乱世之中,谋得立身之地。 而他面前这些人,正是梁府的中流砥柱。就算身居官位,本质上也是他的客卿。一个主公的称呼,让他们和自己牢牢的拴在了一起。能得到这些有识之士的信任和辅佐,才是梁府日益强大的根本。 段钦等人再次俯首:“愿为主公贺!” 看着座下几人,梁峰笑了:“官宴乏味,你们便留下来用饭吧。今日当不醉不归!” 随着命令,家宴在后堂之中摆开。菜是梁峰常吃的那些,还有热腾腾的水饺,以及早就准备好的椒柏酒和桃汤。椒柏酒乃是用椒花浸泡制成之酒,正旦饮下,以酒贺寿。桃汤则是用桃枝、桃叶、桃茎三者煮沸而成,饮之可驱鬼辟邪。 还有府中酿制的果酒,李子酒、青梅酒、还有梨酒,色泽透亮,金橙可爱,斟入琉璃杯中,颇有几分葡萄美酒夜光杯的味道。就连梁峰也忍不住尝了一尝。座下这些,可不是需要费神对待的僚属官吏,而是他真正的家人。 在这样的气氛中,那颗紧绷许久的心,渐渐缓了下来。莫说是段钦等人,就连梁峰也有了些醺然醉态。 酒足饭饱,送小家伙回后宅休息,又与段钦、姜达道别。梁峰独独留下了奕延,笑道:“伯远可许久未曾与我对弈了,不如手谈一局?” 没想到主公会留人,奕延顿了一顿,方才颔首。一前一后,两人走进了卧房,棋盘摆上之后,梁峰对绿竹挥了挥手:“取些醒酒汤来。” 绿竹何其乖觉,立刻知道这是让她避开的意思,微微欠身,便走出了房间。把手中白子摆在棋盘上,梁峰道:“伯远,这些日子,你可太忙了些。整日同思若对弈,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 段钦的棋艺可不如奕延,然而梁峰想说的不是这个。似乎一夜之间,他身边这位青年便冷了起来,不再围着自己打转,也没了那种惹人喜爱的执拗劲儿。就像换了个人一样。这样的变化,不论是作为主公,还是作为师长,总该问上一句。 奕延在自己面前的棋盘上,也落下了一子:“步骑都在练兵,属下实在抽不出时间。等到演习完毕,应该会好上一些。” 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丝毫异样。梁峰不由一哂:“从几百兵,变成几千兵,难为你了。” “兵之多少,还是其次。若是不加紧训练,匈奴来寇,上党则危。属下不愿再次见到潞城之围。”奕延的声音里,多出了些东西,像是不甘,也像是隐忍。 这还是他第一次,表现出对于当前局势的忧虑。看着面前青年沉稳的面孔,梁峰只觉得从是小养大,活蹦乱跳的奶狗,突然长成了帅气的警犬。落寞肯定是有,但是更多,则是隐隐的自豪和欣慰。 “一郡之地,可不好担负。”梁峰又落下一子,“不过还好,我尚有你这样的良将。千军易得,一将难求。” 那句话,就像砸在了奕延心上,让他的心尖猛然一颤。他当然知道主公想听的是什么,更知道主公最关心的是何物。所以,他能够把真实的自己藏在军务之下,不动声色的收敛起那些污浊的东西,让自己成为主公想要的那种人,那种一将难求的良将。 这便是他选的道路。 把黑子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奕延轻声道:“主公也当保重身体。若无主公,不会有上党如今局面。” 梁峰笑了,这话,可真是耳熟极了:“有季恩和稚川在,总会治好那些痼疾。说起来,部曲之中,有没有合适的适婚男子?绿竹也大了,该寻个好人家嫁了才是。” 就算不习惯古代这种婚嫁年龄,绿竹眼看也要十六岁了,再留恐怕就要留成仇了。然而这终归是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守在身旁的贴身侍女,梁峰还真有点把小姑娘当成妹妹来看的心思。如果要嫁,也当挑个品行良好,前途远大的如意郎君才行。 持子的手一滞,奕延道:“属下会去找找,若有合适之人,便报给主公。不过绿竹出嫁了,主公身边岂不是乏人伺候?” “太守府还有不少婢女,总能找来其他人。”梁峰一哂,“还有苍岚、采薇,也都贴心可靠。只是我一个人,用的了几个婢女?” 其他高门士族,身侧都是十几个伺候的侍女,像主公这样的,才是例外。但是奕延并不会进言,若是真有什么女子,入了主公的眼,成为他的姬妾侍婢,他又要如何面对? 轻飘飘绕过了这个话题,奕延又说起了部曲中的新任将官们。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着,棋子渐渐布满了棋盘。不知是放下了心来,还是今日实在太过疲劳。梁峰落子的速度,也渐渐慢了下来。奕延并未摆出逼迫之势,而是随着对方落子的速度,缓缓下着这盘棋。身旁,烛光摇曳,温温柔柔笼住了两人的身影。 当落下又一枚黑子后,啪嗒一声,对面一枚白子,跌落在了棋盘之上。梁峰斜靠在隐囊上,已经闭目睡了过去。 奕延并未马上动弹,而是端坐在棋盘之后,静静看着对面那张玉容。他距离自己,只有一步,似乎只要抬手,就能把人揽入怀中。只需一步,便能把自己渴望的,期冀的据为己有。 他不能越过这一步。 轻轻起身,奕延走到了对面,俯身把人抱了起来,向着不远处的床榻走去。也许是果酒作用,那人睡的极熟,并未因这个动作惊醒,反而微微动了动一动,像是某种幼兽一般,蜷缩在怀抱之中。 只是几步,便走到了榻前,奕延轻轻呼出一口气,把人放在了榻上。又犹豫了一下,伸手拔掉了对方头上的发簪。那是一支玉簪,造型古拙,玉质上佳,是主公常带的发簪。在他怀中,也有一支玉簪,乃是他选用上好玉材,精心琢磨了数月而成。就像去岁送出的玉佩一般。 可是今年,这簪注定是无法送出了。那太过私密,太过亲昵,超乎了自己应该停留的界限。也不该是相送主公的东西。而且怕是永远也比不过自己献上的舆图,能讨那人欢心。 把簪子放在了一旁的矮几之上,奕延退后一步,转身向外间走去。 绿竹早就备好了醒酒汤,等在那边,见到奕延不由惊讶挑眉:“郎君呢?” “主公醉酒,已经睡下了。”奕延道。 “啊!”绿竹哪敢怠慢,快步向室内走去。 看着那急切的背影,奕延垂下了眼帘,不再停留,大步离去。 第146章 山丘之下, 一千五百人分成三个方阵, 摆开阵势。这是潞城官田的屯民, 在鞭春之后,他们并未急着春耕,而是先拉出队伍, 组织这一次军演。 所有人都身穿冬衣,手持木盾木刀,还有去掉了槍尖的木槍,和没有箭头的箭羽,组成战阵。他们的敌人, 是一支五百骑构成的骑兵, 同这些人一样, 都是刚刚成军的新兵。步骑对阵,野外相争, 要分出一个胜负。 李二也站在队中, 心跳的十分厉害。在经过几个月的操练之后, 凭着一手出色的箭术, 他当上了弓弩队的伍长。然而平日练得再多,这也是他第一次上战场。营官说了,就算是演习,也可能出现伤亡。想要活下来,就必须拼死搏杀,为自己谋一线生机。他们面对的可是骑兵,能赢吗? 号角呜呜吹响。军演开始了。 两军并非一上来就面对面拼杀,而是在这片拥有树林、小山丘和大片空场的阵地中随意布阵。这也是考校双方营官应变能力的方法。孙焦倒是极为沉稳,并未行险,在山丘旁直接列阵,以山体作为屏障,阻挡敌骑偷袭腹背。 这样的阵型,只要军阵不乱,还是能抵住那五百骑兵的。 对方倒是没让他等太久。很快,马蹄声响了起来,数百匹马卷起烟尘,向着军阵冲来。孙焦大声命令道:“弓箭手,准备!” 身为出色的射手,孙焦训练的新兵里,弓手的比例也相当惊人,足有三百余人,达到了总兵力的五分之一。不过由于是屯兵,这支队伍并未配置蹶张弩,只有长弓,要在敌骑接近之前,射出三轮箭,还是相当困难的。 李二已经搭箭在弦。因为伍长的身份,他位于队伍的最前端,身侧便是手下兵士。看着那卷起烟尘的快马,他脊背上都渗出了冷汗,恨不得立刻射出手中之箭。可是训练早有规定,必须等到一百五十步时,方能放箭。 一百五步是个什么概念?快马不到三息就能冲到面前!然而任何提前射出的箭,都将破坏士气,造成不必要的浪费。甚至在平时操练时,会有人持鞭站在他们身后,一旦箭射的早了,就会挨上一鞭子。所以就算心跳如鼓,手心淌汗,他也咬着牙,瞪大眼睛看向敌军,直到马匹踏过了脑海中那条虚线。 “射!”一声怒吼在耳边回荡。李二也吼了出来,同时,他手中的箭,他身边所有兵士手中的箭,都飞了出去。 这一刻,谁还记得那些箭羽没有箭头?他们只恨不得一箭把敌人射在马下! 一箭射出,还有第二箭。屯兵使用的是阶梯式的轮射,第一排射出箭羽之后,第二排跟上,然后是第三排。等第三排射完,第一排又重新搭弓上弦,再射一轮。如果不发生意外,在敌骑接近军阵前,他们能射出三轮,共九百支箭!这可是个足以消灭大半敌人的数字! 然而敌军早有防备,骑兵举起了手中圆盾挡在面前。军演毕竟不是实战,只要箭头、槍尖上的白点不戳在面门、胸口这样的要害部位,就不算阵亡。因此这一群骑兵并未像匈奴兵那样选择骑射,而是把防御放在了第一位。 这也是王隆的聪明之处。新兵的骑射水准可不怎么样,不如直接冲阵,靠马力撕破敌方阵型。有了这个思路,那群骑兵不曾有丝毫停顿,就这么冲了上来! 这样一往无前的冲锋,立刻打乱了弓手的节奏。眼看射出两轮,“阵亡”敌人的却没有多少,谁还能沉住气,在千钧一发之际射出第三轮?孙焦一看就知不好,大声道:“举矛!迎敌!” 在经过长时间的实战演练后,矛阵也发生了些微改变,除了一丈短矛之外,还有专门对抗骑兵的丈八长矛。接战前架在盾兵肩头,等到接战时,便立矛攻向敌人! 这样两排长矛兵,能挡住敌军快马吗?! 轰的一声,骑兵撞上了军阵,不少骑士落下马来。就算没有槍头,这个冲击力也十分惊人,更别提还有白点戳中胸腹,被判做阵亡之人。 然而看到这一幕,孙焦骤然睁大了双眼!敌骑有诈!在骑兵阵营里,百余匹马背上,坐的并非骑士,而是稻草扎成的草人!这些草人同样穿着军装,又位于真正的骑兵身后,根本无法察觉。等到冲阵之时,才露出马脚。 正面的敌军,只是诱饵! “侧腹!防备侧腹!”孙焦大声吼道。 可惜,来不及了。 一支骑兵绕过山丘,从左面直插军阵侧腹。防御力量都击中在正面,这一下彻底搅乱了阵型,让这支刚刚组建的新军溃散开来。 山丘上,梁峰摇了摇头:“鸣金吧。” 打到这种地步,实在无须继续了。孙焦的指挥重在远程阵营,这也是防御骑兵的最佳办法,光是弓手打出的三段阶梯速射,就下了苦工。但是步卒反应不够机敏,对敌防备不足,打法有些死板。王隆倒是充分发挥了骑兵的机动性,不论是冲阵还是设伏都相当不错,是个骑兵的好料子。 不过今天这一仗,还有更重要的意义。 “用步卒防骑兵,牺牲太大。”梁峰沉吟道,“孙焦的弓弩阵用的不错,还当增加阵列厚度。” 奕延颔首:“若是有三列弩手,定能让局势为之一变。不过就目前情况,蹶张弩无法配备全军。” 第94节 蹶张弩的制作工艺,远比手弩麻烦,造价也要贵上三倍不止。就算是潞城府衙,也没法大量给兵士配备。 梁峰皱了皱眉:“步兵对战骑兵,终究还是要靠弓弩。长矛阵对于少于己方的骑兵还行,若是两军人数对等,恐怕无法克敌。” 这也是千百来打出的战斗经验。就像汉时名将李陵,五千精于弓弩的步卒对上三万骑兵,硬是靠长戟手和盾手为拒马,弓弩手在后列阵,把敌人打的落花流水。后来敌军增加为八万,李陵还且战且退,打了数天,杀了匈奴将近万人,直到弓箭储备告罄,方才落败被擒。 要知道汉时,每位弓手携带的弓箭为五十支。按照十日的储量计算,保守估计,这一战就消耗箭矢二百五十万枝以上。面对这样的装备优势,就算是全盛时期的匈奴骑兵,也不敢撄其锋芒。 同样,大宋能够硬抗辽、金、蒙三者数百年,也是因为其军备超乎常人的发达。神臂弓、八牛弩等等利器,加上火药和堡垒战术的运用,才让那些游牧民族狗咬刺猬,无从下嘴。 如今他们这点人手,对抗匈奴数万强兵,也必须从远程战上想些办法。 思忖片刻,梁峰道:“也许能做些霹雳砲,用散弹或是其他弓弩,再作一条防御阵线。” 古代所说的砲,其实是指投石机,故而用“石”字偏旁。霹雳砲,乃是三国时曹操手下的谋士刘晔进献的投石车,因声如霹雳命名。后来马均对其进行改良,制出旋风砲,堪称是攻城一大利器。 然而把这东西用在野战,却是谁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奕延摇头:“怕是不行。霹雳砲准头堪忧,更何况需要多人拖拽绳索,拉梢装石。太耗费人力。” 这话让梁峰一怔:“拖拽绳索?” “霹雳砲需要盛放石块为弹,另一边,自然要靠人齐力拉梢,让石块弹出。”奕延见梁峰不明白,便仔细解释起了投石车的构造。 听奕延这么一说,梁峰才反应过来,原来中国古代的投石车,都是人力驱动的。一边放石弹,一边垂下绳子,由青壮同时拉动,依靠这股力量,让石弹射出。普通单梢投石车,就要由四十人拉拽,若是换了大型投石车,要上百人才能发射。耗费人力且不说,根本谈不上准头。所以只能攻城这种目标极大,又不能移动的时候,才能使用。 这忒么是影视剧误我啊!梁峰不由苦笑。古代战争片里,可都是机械投石机,一开机关,火球就嗖嗖往敌人城池里飞,哪出现过人力驱动的?不过这样,倒也解释了为何蒙元攻打南宋时,使用的回回砲会让宋军大惊失色,无法抵抗。恐怕就是当时西方的配重式机械投石车传了过来,攻击力远胜人力投石车吧。 不过知道了症结所在,问题就好解决了。他手下的能工巧匠可不少,又有大数学家刘徽的两位亲传弟子,还能造不出可以升降刻度,保证精确性的机械投石机?归根到底,不过就是力臂和力矩的问题。再培养出一批可以校准射程的射手,组建一个“砲”兵营都够了。 “霹雳砲我会让人改进,做成小型,不靠人力拖拽的样式。射程在三百步左右。届时便可以用霹雳砲和蹶张弩作为第一和第二防线,随后则是弓手。如此层层消耗,抵御匈奴骑兵也就有了把握。”梁峰最终拍板道。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自从深入了解这个时代的金属制造水平之后,梁峰才发现,如今造火药简直是异想天开。不说铁、铜匮乏的问题,就是让炮管内壁光滑这一点,就没办法实现。任何现代化造物,都不是凭空掉下来的,而是需要各式各样不同的工业体系同时作用。而跨越这个鸿沟,绝不是一拍脑袋就行的。 如今,他确实能提前于时代,但是最多也就是一步两步。而这一步两步积少成多,方才能拖动胜利的天秤,落在他这一边。 “若是能有射程三百步之神兵,属下定能让敌骑无近身之法!”奕延对梁峰的话,倒是毫无怀疑之心。主公在奇工巧技上,无人能敌!他说能做到的,就一定能做到。夜袭时都能制出流星坠营,莫说区区一个砲车。 面对奕延这无条件的信任,梁峰不由笑道:“如此最好。” 这时,两军营官齐齐登上了山丘。王隆面有得色,孙焦则愤愤不平,显然是不甘心就此落败。 见两人神情,梁峰板起了面孔:“这一仗,各有得失。作战报告,一人呈上一份。分析战例,再整合出新的战略构想。奕延,这两支新军,便交给你了。” 这话,立刻让两人冷静了下来。看到踏前一步的,面冷如霜的上司,不由暗暗叫苦,生出同病相怜之感。 山下,救护营的护士已经入场,救治起受伤的兵士。马儿长嘶,烟尘飘荡,一派繁忙景象。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呵呵,人拉的投石机老子木有见过(冷漠脸 第147章 不算宽敞的厅堂中, 摆放着十余张书案, 每张案前, 都端坐着一位年轻士子。如此多人挤在房间里,却没有半点嘈杂之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 陈崇也在埋头抄书。家住屯留, 他是过完正月十五,方才来到郡府的。原本只打算在书馆中抄上一个月的书,就返回家中。谁料一进书馆,他就被这里的藏书迷花了眼睛,一口气待到了现在。亏得书馆之中开设了专门为士子准备的宿舍, 否则他连驿亭恐怕都住不起了。 饶是如此, 带来的钱粮也花的七七八八。就像现在, 还未到晌午,他的肚子就开始哀鸣, 叽里咕噜叫个不停。也亏得书房里饥肠辘辘的人很是不少, 还有抄书抄的忘了吃饭的, 他这腹鸣, 才不至于惹人注目。 不过就算饿的要命,陈崇也未停下手中毛笔,反而更专注了些。在他笔下,一个又一个字落在了微黄的纸面上,就像流淌的泉水,让人心旷神怡。这是他抄写的第二十本书了。只要抄完了这册,他就可以用换来的五册白纸,抄写自己想要的书目。 陈崇不像其他人那样,得了奖励的书册,就慌忙去抄些东西。而是仔仔细细把抄过的每本都记在心中,拣选值得抄录的,准备回头一起抄下来。郡府送的纸册相当厚实,若是字写小些,恐怕能抄更多! 抱着这样一腔热情,饥饿仿佛也离得远了。陈崇一笔一划,仔细把竹简上的文字誊抄在纸面上,分毫不敢懈怠。 又写了半个时辰,窗外有钟声响起。像是被这声音惊醒了,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纸笔,摸出随身携带的木碗,向外走去。 陈崇赶忙也收好纸笔,起身跟在了人群之后。这是书馆发放粥水的时候,每天两次,人人都可以领到两碗热汤。有时还不是米粥,而是加了蛋花和菜蔬的肉汤,配上干粮下肚,能顶半日的消耗。 对于到书馆抄书的贫苦士子而言,这可是难得的美味。陈崇自然不会错过这重要的一餐。 距离耳房还有十来步,一股浓郁的香气就飘了出来。陈崇嘴里立刻分泌出了唾液,这味道,是鱼汤! 没想到今日竟然有鱼汤,前面的士子也激动起来。赶忙排好队列,一个个把碗递在守着汤锅的仆从面前。那仆从也是个圆滑之人,根本没有倨傲神态,反而一脸笑容的把汤盛上,还时不时叮嘱两句“小心烫手。”、“这分量可够?”之类的问候,简直体贴到了极处。 终于轮到了自己,陈崇赶忙递上了木碗,那仆役轻巧的舀了满满一碗,递了回来:“郎君小心烫手。” 陈崇接过木碗,走到了一旁的排桌上,此刻桌上已经并排坐了数人,他也不嫌拥挤,挨着另一人坐下。今日的鱼汤熬的浓稠,呈奶白颜色,上面漂浮着几段葱花,细细闻来,还有点姜辣。鱼腥味被彻底盖了下去,只能看到上面漂浮的丁点油花。 这样一碗汤,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简直让人胃口大开!陈崇掏出怀里揣的干粮,撕碎之后泡进鱼汤之中。干硬的饼子浸满了汤汁,立刻变得松软可口。用木勺舀起,他痛痛快快吃了起来。 都是年轻人,又辛苦抄了一上午书,谁还在乎吃相?旁边也净是吞咽喝汤的声音,陈崇惦记着今天的书稿,吃的比旁人还要快些。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碗,又起身去盛了一碗汤,想用汤水把肚子填饱。 这时,身旁有人聊起天来:“真的可以前往府君举办的上巳游宴?” “可不是嘛。我听说只要在书馆抄书的,都有资格参加宴席……” “啊呀,难不成府君要提拔我们?” “也许是要开郡府的庠序,让我们也能进学?” 吃饭时这么闲聊,简直有失礼仪。但是听到这些,谁还在乎礼仪啊!前后左右无不竖着耳朵听那几人闲谈。陈崇喝汤的动作都慢了些,府君真会让他们参加上巳游宴?那不是士族才有资格去的吗?他们这些寒士也行? 然而一碗汤喝到了底,那边的讨论也没说出个所以然。陈崇叹了口气,清洗过木碗后,又快步回到了书案前。与其担心这个,不如先好好充实学问,只要才学扎实,总有出头之日! 只是陈崇没料到,这个日子来的如此之快。 几日后,便是上巳。果如那几人所言,府君请书馆众士子赴宴。饶是有些心理准备,陈崇也紧张的不行。穿上自己最好的衣衫,他跟随书馆众人,一起来到了漳水河畔。 漳水分清浊两支,清漳水发于太行山脉,水质澄澈。浊漳水则分三源,皆出自上党,泥沙较多,水质浑浊。又因其水势大,在先秦时被称为“潞水”,故而河畔城池,才名潞城。这样一条浸润滋养了一方水土的大河,当然最适合成为上巳游宴的场所。 并未用绫罗做成帷帐,也没有铺设织锦地衣,太守府只是简简单单选了一处青山绿水所在,摆开宴席,一派天然雅趣。因此就算衣着简朴,出身不高,众寒门士子也不会觉得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然而当那位新任太守出现在面前时,陈崇还是生出了自惭形秽的感觉。 这位府君,形貌简直无法用言辞描绘!不论是面容还是风姿,都堪为灼然上品,皎皎似明月,朗朗若清风,让人见之忘俗! 刚刚放下的一颗心,又绷紧了起来,陈崇只觉额上都要冒出汗水。这样一位名士,会如何考校他们?吟诗作赋,琴乐相合?哪怕只是考经史易理,也不会那么容易!而他身为寒士,就算这些日子读了不少新书,底子仍旧薄的可怜,如何能在这位府君面前展露才能? 并没有关注下面这群士子,身为太守,梁峰先主持了祓禊仪式。和去岁晋水河畔的雅乐歌巫不同,这次的祓禊简单庄重,由巫者奉铜盆献水,再用柳枝洗濯污祟,随后取鸡蛋顺水而下,为民增福。 做完这一切,真正的踏春宴方才开始。 并未摆出玩乐姿态,梁峰端坐主位,对下面众人道:“今日上巳,本当曲水流觞,尽享春景。然则匈奴势大,危我上党。故而今日,当考校诸君,选材任贤。” 这话一出,台下哗然。在座的可并非只有寒士,也有不少士族子弟。见惯了上官游乐踏春,却从未见到这种把上巳佳节,都用于考校的。怎能不惹人惊讶? 然而有人惊,同样有人喜出望外。陈崇双手握在膝头,身体微微发抖,那些人说的果真不错,这是要选材啊!可是这么多人,能选上自己吗? 当听到府君开始出题时,陈崇愈发抖的厉害了。太难了!原来梁峰所出之题,非经非易,也无辩难谈玄,而是问策!以一地治政为题,考校在座白身士子,这岂是好应对的?纸笔发在了手上,陈崇却觉得脑中空空,想不出如何作答。随便写些冠冕堂皇的话,应付一下?几次提笔,几次放下,陈崇咬了咬牙,从农事落笔。 这也是他来到书馆,才读的农书。大多数士子抄书,只捡五经和各种注疏,对其他名录的书,并不怎么在意。这也是应有之意,毕竟经史方才是治学之本。然而陈崇抄写的书籍,范围更广一些。 一则,太多人抄录经史,抄本已经足够,书馆有意分流,让士子们多抄些其他书目。陈崇不愿跟人争抢,就选了不少地理、农事之类的书籍抄录。二也是他本人的一点小心思。只要这书馆不关门,总有一天,他能见到那些经史注疏,甚至可以择其优者自己抄了带回家。但是杂书可就不行了,就算是他,恐怕也不舍得把珍贵的纸张用于这上面。所以能多看,便多看些,抄写一遍加深记忆。这样自己所知,也会广阔几分。既然能成书,自有其珍贵之处,怎能错过? 如今看来,这个选择还真没错。至少笔下不至于空泛无物。 一篇文论写了大半个时辰,身边已经有不少人交了答卷,陈崇才勉强写完。仔细又审了两遍,他吞了口唾沫,把答纸交给了一旁仆役。然而交上之后,陈崇心中又生出懊恼悔意,自己写的是不是太过直白了?本来就是农事,又是平铺直叙的写法,哪有半分文笔可言?这样的答策,岂不让人看低? 简直如同身处炭炉,陈崇只觉心中火烧火燎,又惧又悔,恨不得立时离席,逃个干净。然而府君阅卷竟然比所料快上许多,不大会儿功夫,竟然已经开始点评优者,唱名对问了。逃也逃不掉了,看着一一上前的士子,陈崇只觉万念俱灰。 果真还是士族居多,有几个还得了府君称赞。也是,士族盘根错节,深入地方,不少人极为清楚时政,能够对答的,自然更多。而他们这些寒门子弟,若非天赋异禀,又有哪个有机会接触这些? 正是心灰意冷,一个清亮声音突然响起:“陈文焕何在?” 一个激灵,陈崇坐直身体:“小,小子便是!” 只见主座之上,那位玉人望来,陈崇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了台前,再次跪倒施礼:“小子便是陈文焕,参见府君。” 梁峰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书馆抄书的士子?我记得抄写最多的几人中,便有你的名字。” 陈崇简直都跪不稳了!府君竟然还关注过抄书的数量?他一心攒空白纸册,倒是比旁人要多抄几本,没想到竟然入了府君的眼!可是自己竟然写了一篇如此糟糕的文论,他是不是已经浪费了最好的机会? 谁料梁峰一笑:“未曾想,还有人从农事入手。你可是抄了几本农书?” 陈崇结结巴巴道:“是,是有此事……农,农事为生民之本,小子才,才想了解一二……” “有这份心,便是难得。”梁峰颔首道,“经世之才当属台阁,却也要有脚踏实地之人,为民造福一方。你的策论意虽不新,却也有可取之处。明日到郡府,听候差遣吧。” 这话一出,台下便是嗡嗡一片。谁曾想,一个寒门士子竟然凭借农事得了府君青眼!当世所选,不都是品藻德行,风姿文韵吗?怎么会如此量材?! 然而府君所说,在座又有谁敢驳斥?陈崇脑袋一片昏沉,哆哆嗦嗦拜了下来。他入选了?被府君看重,可入郡府了?哪怕只是为一小吏,也比自己所想,要快上许多了啊! 一股热意升腾,冲入眼眶。陈崇咬紧了牙关,控制着自己不要泪洒当场。他自幼家贫,身世又不出众,更没有那些脍炙人口的才学傍身,但是府君仍旧点了他,因为他的勤奋,他的用心。这样的上官,才是他梦寐以求,可为效死之人啊! 自己定不能辜负这份赏识! 深深叩伏在地,陈崇噙住了泪花,再次向台上之人顶礼而拜。 第148章 三月过去了,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 再过些时日, 便要立夏。农事日益繁忙,上党境内却越来越安稳起来。 之前上巳踏春,着实让不少人脱离了白身, 进入太守府任职。有人留在了府衙,亦有人下放县城,做了佐吏。但是不论官居何位,这些人的出仕,着实让上党士人们有了盼头。这两年大乱, 之后的中正考评未必能如期举行, 但是府君依旧会擢拔贤能, 安定上党,这样的态度, 反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效。 而几位出身书馆的寒门士子, 更是让新成立的书馆迎来了一次人数上的飞跃。越来越多的士人走出了家门, 前往郡城。非但上党十县, 就连临近的乐平国也有人前来投奔。趁着这大好机会,郡城的庠序重开,开始招收学子,讲经授业。虽然如今学堂里没几个名师坐镇,但是对于乱了数年的上党而言,还是极为重要的一件事情。 有了官面上的治平,下面的百姓也能放心过自己的日子。之前开工的邬堡,如今已经差不多都建设完毕,水利设施更是初具规模,就连各地的官道,也都进行了修整。加上太守府下派的防疫医官和指导农事的农官,更是减少了疫病发生,让那些目不识丁的庶民们第一次学到了一些称得上科学的农业知识。 种种叠加,就构成了一种惊人的向心力,莫说是那些信佛的百姓,就连不信的,也在家中立上长生牌位,只盼这位神人一般的府君,能够长长久久待在上党,保佑他们在这乱世中,得一隅安身之地。 当然,巴望着府君庇佑的百姓不少,却也有一些,恨不得能永远不见到这位佛子。正如面前这些。 经历了小半年的苦役,之前投降的六百多匈奴骑兵,如今只剩下四百,个个面黄肌瘦,神色萎靡。自从被俘之后,他们没有一日可以休息,天天都在垒砌城墙,平整道路。没有足够的粮食,没有充足的冬衣,就连逃生都毫无可能。一旦有人生出异心,就会成队连坐,被屠个干净。 这样的生活,简直犹若炼火鬼蜮,一天天耗尽了他们的希望,夺取了他们的傲骨,让这群可以驰骋战场的匈奴铁骑,变作了一群目光呆滞的行尸走肉。 而最让他们恐惧的,则是那个让流星坠于营中,摧毁了一切的男人。 因此,当梁峰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这些人颤抖了,畏惧了,如同丧家的野犬一般,跪在了尘土之中。 看着这群桀骜不在的匈奴人,梁峰平静开口:“尔等屠我百姓,攻我城池,当尽诛之,以儆效尤。” 这话简直如同彻骨冰水,浇在了那群降兵头上。然而那人立在他们面前,高高在上,耀眼金光笼在身后,宛若佛光护体,让人生不出半点反抗的心思。在他们心中,何尝没有懊悔,没有绝望。为何要来到这潞城,来冒犯这位不可冒犯之人?也许唯有一死,方能恕清自己的罪孽。 看着那群瑟瑟发抖的降兵,梁峰话音一转:“亦或,我可饶你们一命。只要尔等效忠于我,任我驱驰,为我赴死。就像我身侧这些羯人。” 在梁峰身后,还站着数十名羯人兵士,他们个个身材魁梧,脊背挺直,如同侍立在佛祖身边的金刚力士。而最靠前的那位,面容冷绝,一双灰蓝眸子,目蕴杀机。 佛子是可以用胡的,他座下本就有胡人兵士。在乡野间的传说里,更是药师佛之十二大将,七千夜叉的说法。他们逃过了神罚,偿过苦役,亦深深体会到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此时此刻,佛子问他们,愿不愿效忠? 他们当然愿意! 第95节 “主人!”不知是谁第一个脱口而出。随即,这几百人全都喊了起来。 “主人在上!奴婢甘愿效死!” 他们喊的声音大小不一,话语亦不尽相同,然而每个人都声嘶力竭,只求面前之人,能够给他们一条生路。一条重新回归人世,可以活命之路!这也是他们如今能求到的,唯一的一条路了。 看着那些痛哭流涕,不断叩首的匈奴人,梁峰轻轻松了口气。成了!这才是他想要的结果。在乱世,收编降兵并不一定安全。就如曹操,虽然拿下三十万青州兵,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就溃兵。宛城一役,险些至这位枭雄兵败身死。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极为理解曹操的心思。这险,不得不冒。只因他手下无人可用! 这些匈奴人,好歹也是精骑出身,又被自己吓破了胆子,磨平了傲骨,怎能就这么放过?同样,收容匈奴人,也会对之后的扩兵产生些好处。并州匈奴归附良久,如果没了那些建国称王的豪强,余下的也同样是普通百姓。想要尽可能让那些人口属于自己,而非敌方,就要使出一些非常之策。 如果再晚五十年,梁峰绝对不敢如此行险。但是现在,局势还没坏到那种程度。还有鲜卑听从朝廷调遣。还有羌人和氐人在北地定居。若羯人可以用,其他人就不能吗?只要保持人口比例,不断进行同化,以及拥有绝对强势的力量,他还是有自信,可以化用诸胡的。就如汉武帝手下的匈奴大将金日磾,就如成群结队为唐太宗宿卫宫廷中的突厥阿史那皇族,就连曹操,和他名义上的曾祖梁习,不也驯服的五部吗? 扭头看向奕延,梁峰道:“带这些人下去更衣赐饭。从明日开始,他们就是你帐下的一员了。这些人,都编入骑兵,为敢死之士。” 奕延也学过《六韬》,自然知道“敢死之士”的含义,他更清楚,主公如此练这批匈奴人,意在何为。轻轻躬身,他答道:“必为主公练出一支忠勇之兵!” 匈奴精骑已经够强,他要打磨的,是这些人的忠诚,以及失掉的勇气。而这些,奕延同样有足够的信心。 “如此便好。”梁峰一哂,“以后抓到贼匪,可依照此法而行。” 该杀的杀,该用的用,他可没有奢侈的本钱。只看能不能把这些降兵重新收拢,变作强军吧。 ※ 处理完降兵之事后,梁峰便回到了府衙。先送上案头的,是一封来自晋阳的书信。这是王汶送来的,也是许久不见的晋阳消息。 梁峰立刻拆来看过。原来月初,匈奴又开始蠢蠢欲动,可能是马儿熬过了寒冬,开始长膘了,才让刘渊按耐不住,重新拉开大战序幕。不过早有防备,司马腾立刻召回了鲜卑人,拓跋猗迤派出轻骑数千,阵斩了匈奴大将,挫败了匈奴汉国又一次的进攻。 这个消息,自然让晋阳欢腾。人人都燃起了希望,只要有鲜卑援兵,这些匈奴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除了报喜之外,王汶还在信中提到了一件事。他有一位侄女,年方十四,知书晓理,温雅端庄,可堪良配。若是梁峰属意,王汶便能做主,把她许给梁峰,作为续弦。 这可是太原王氏伸出的橄榄枝啊! 梁峰看着信,皱起了眉峰。许久之后,他命人招来了段钦和崔稷。 “王氏嫁女,可是个绝好机会,主公当好好把握!”听到梁峰说出的消息,崔稷精神一震,立刻进言。 这确实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须知晋朝的顶级门阀是有婚姻壁垒的,只能与极少数阀阅通婚。所以这些高门无一不血脉交融,彼此有着复杂的姻亲关系。任何想要踏出这个圈子的人,都要靠姓氏说话。 而梁峰的梁家,不过是个中等士族。娶王氏女,还是适婚女子,简直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恐怕也是王汶极爱梁峰之才,才肯下嫁族亲。如果和王汶成为了姻亲,梁峰在上党,乃至并州的地位必然也会更加稳固! 然而段钦微微皱了下眉:“主公可是不愿结亲?” 他比崔稷更了解自家主公。这样的事情,会找他们相商,正是因为主公心中有所犹疑。只是这样益处多多的好事,他究竟担心什么呢? 梁峰唇边不由带出几分苦笑。政治婚姻?他当然不会喜欢。 没人比他了解所谓的政治婚姻。作为个红三代,他的父母便是最典型的利益结合。只有财权能让这两人坐到一处,其余时间,不过是各玩各的,互不相干。因为这样的诡异家庭关系,他从小在爷爷身边长大,养成了一副桀骜不驯,又古怪异常的脾性。 他可以不停的更换女伴,可以和任何看对眼,又能玩得开的美女来一段以床为中心的简单关系。然而结婚,从不在他的考虑范畴。更别说,这种标标准准的政治婚姻。 为了扒上太原王氏的大腿,娶一个十四岁的萝莉?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让他有些犯恶心。 见主公这副模样,段钦哪会不知他心中所想。沉吟片刻,他才道:“现在联姻,也未必是时候。若是引来东赢公猜忌,也是麻烦。不如等主公身体好些,再做打算。” 刚刚出任上党太守,就跟晋阳王氏联姻,的确会让司马腾这个并州之主有些芥蒂。若是因此对仕途有所影响,未免得不偿失。不如等上党尽在掌握之后,再考虑联姻的问题。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梁峰沉吟片刻,终于道:“如此也好。等到我身体康复之后,再作打算吧。” 自己一直在逃避的事情,却成了早晚要面对的困局。梁峰在心底暗叹一声,管它呢,走一步算一步吧。 作者有话要说: 然后说是文里的宛城之战也是曹老板的一大耻辱,攻宛城张绣投降,曹老板这个人妻控就惦记上人家族叔的遗孀了,结果张绣只是诈降,反手一击。青州兵炸营,曹操险些被搞死,长子曹昂、侄子曹安民、大将典韦等都被张绣所杀。因为故事太传奇,还被改成无数版本,成为了传统剧目→_→梁少,人妻不大安全,咱们还是搞基好了=w= 第149章 昨夜下了场大雨, 宫中多处积水, 还有两间屋瓦掉落, 一大早就有人清扫宫掖,修理损毁之处。背手站在回廊下,刘渊凝视着那些跑来跑去的宫人。 自幼在王都洛阳长大, 他见过晋国最鼎盛时,那个天下之都的繁华。开十二城门,通洛水、谷水,横贯东西的大道足有二十丈宽,遍布官署华宅的铜锣街, 亦有十六七丈之阔。站在洛阳城中, 就好似站在了偌大王朝的心脏, 满腔激昂都能喷薄而出。 因为这一腔热血,他险险死在那里, 被至高无上的天子忌惮。幸得王浑等人援手, 方才逃过一劫。随后, 贾后篡权, 朝廷大乱,他离开洛阳,投入了成都王麾下,拜宁朔将军、监五部军事。 他又见到不逊于洛阳宫城的邺都。邺有三台,铜雀、金虎、冰室,皆高十丈,有阁道相连。东西两侧,亦有玄武、芳林、灵芝三苑,可与臣僚游幸。左思的《魏都赋》辞藻华美,气象宏伟,也不能尽显这座大城的神髓。 两都,耗去了他近四十载岁月。重归故里,已到了知天命的年龄。 如今,他身处不过是西河国原本的郡王府邸,既没有洛阳宫城的宏大,亦没有邺城宫城的华美,甚至比不上那些世家的广厦深宅。这样一个个破破烂烂的王宫,却是他住的最舒心的地方。 不再是匈奴质子,不再是晋国将军,他是汉国的国主,也必有一日,登上天子宝座。他忍了那么多年,又何妨再忍些时日呢? 一名近侍穿过了回廊,快步向走到了刘渊身旁,禀道:“王上,代郡传来消息。拓跋猗迤病重,索头部恐会内乱!” 这支鲜卑,是由兄弟三人共同统帅,拓跋猗迤勇力绝佳,又有贤能,其子更是出类拔萃。然而跟其他游牧之族相仿,若是酋长身死,部中定会出现骚动。兄弟之间,叔伯子侄都会拼命争上一争。 因此,就算爱将被斩,甚至一度让他弃了王宫,逃往蒲子,都无法让刘渊心乱分毫。因为他知晓,自己终会回到这个新都,并一步步剪灭晋军,夺取天下。这便是天命所归! 挑起嘴角,刘渊道:“命各部催收粮草,等到拓跋猗迤一死,就发兵攻打晋阳!” 司马腾刚刚为拓跋猗迤请封,恐怕还沉浸在援兵召之即来的假象之中。大单于这个称号,看似恩赏,实则祸根。有了名号,就会有野心,会起兵祸,会让原本就乱的夺嗣之战更加不堪。届时无暇东顾,还有人能为司马腾助拳吗? 晋阳,乃至并州,将会是他第一个策马踏平的地方! 不再看那些忙碌宫人,刘渊转身,大步向着殿内走去。 ※ 蝉鸣声声,烈日炎炎。站在院中凉荫之处,头上仍旧不断有汗珠淌落。梁荣咬紧牙关,用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臂,想要把手中之物撑的更稳一些。 身旁,一个毫无波澜的声音响起:“手臂举高,目光不要脱离靶心。” 听到这话,梁荣的嘴抿的更紧了,也不顾瑟瑟发抖的手臂,和被汗水浸湿的衣衫,用力想要把弓拉的更稳。然而他年纪实在太小,就算是小小软弓,长时间张弓也是种极大负担。只听“嘣”的一声,弓弦弹了出去,可能是反弹的力度太大,他竟然没有捏稳,小弓脱手而出,掉在了地上。 脸“噌”的一下变得通红,然而还没等他去捡,身旁的男子就弯下腰,把弓拿在了手中。 “开弓要果断,不能松,不能过,一下拉到位置,就不可再变。臂力可以练,但是姿势要始终保持正确。”奕延说着,突然开弓搭箭,只听弦音一响,一支箭就钉在了不远处的靶心。 这动作简直迅如霹雳,让人瞠目。梁荣咽了口唾沫,收回了羡慕的目光:“我想再试试!” 自从一个月前,就进入了农忙时节。冬麦收割,夏粮播种,还有各地陆续开展的捕蝗运动。所有人都陷入了繁忙的劳作,就算是兵士们也要给假,参与夏收。如此一来,奕延这个校官反而轻松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去年必须由他带队收割的时候了,身份地位上去了,杂活就会变少。于是奕延就留在了太守府,除了拱卫潞城之外,还兼任起了梁荣的弓箭老师。 和其他对“荣公子”、“小郎君”毕恭毕敬的兵士不同,奕延的教学方式称得上狠辣,分毫没有留手。被这样的老师教导,梁荣心底也憋了口气,就算练到手臂酸痛,拿不起笔来,也不肯懈怠,简直就跟较劲一样。如此苦练,倒是让这小家伙的箭术也慢慢有了模样。 看着梁荣再次拉开弓弦,奕延不再言语,只是背着手,盯着他的姿势。正在这时,两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荣儿,练得如何了?” “阿父,你下衙了?”梁荣也不管射箭的事情了,立刻转身,一路小跑来到了梁峰身旁,“我已经练了两刻钟了!” 从绿竹手中接过帕子,梁峰亲自给小东西擦了擦脸:“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荣儿刻苦,值得夸赞。” 这话才是梁荣最爱听的!乌溜溜的眼中迸出欢喜之意,梁荣道:“我射箭给阿父看!” 梁峰揉了揉对方汗湿的垂髫:“为父拭目以待。” 有了这鼓励,梁荣深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到了靶子之前,也不顾手臂上的酸痛之感,猛然拉开弓弦,一箭射了出去。靶子离的很近,这一箭,倒是准准落在了靶上,虽然没有正中红心,但是也在内环之中。 “荣儿射术果真大涨!”梁峰很给面子的鼓掌赞道。 “阿父也来!”梁荣扭过头,对梁峰道。 这些日子,梁峰也在练箭术。毕竟练过射击,他学起来算得上快。不过困扰梁峰的,倒不是射箭本身,而是视力问题。 接过奕延递上的软弓,梁峰轻轻呼气,手臂猛一用力,拉开了弓弦。这模样,登时让梁荣两眼发光。在他眼里,阿父不论是气势还是姿容,都无人能够匹敌! 然而拉弓的动作标准,真射出箭,准头却有些寒碜。箭矢钉入木板,竟然只比梁荣强了那么一点。梁峰微微眯起眼,轻叹一声:“固定的靶子,果真还是不成。” 不知是读书读坏了眼睛,还是重金属中毒导致的视力下降,梁峰是真看不太清楚靶子,这还是离的近,若弄个校场的靶出来,能不能射入内环还不一定呢。 “主公勿忧。”一旁,奕延开口道,“射箭有时并不需要眼,只需用心来瞄。心随意转,自然能百发百中。在我族中,就有目有白翳的射手,只要举弓,依旧百发百中。” 对于这说法,梁峰倒是颇为认同。射击比赛中,综合距离和靶子大小,有些十环还不如米粒大。而古时所谓的百步穿杨,就是要射一百五十米外的小小柳叶,真正能看到标红的,又有多少?更多不过是用意识和肢体感觉去瞄准。 正是因为懂得这点,梁峰也在有意识的练习射移动靶。固定靶的准头,怕是还要靠熟能生巧。 把弓递给奕延,梁峰道:“换成弩,我再试试。” 奕延立刻从一旁拿起一张弓,三下五除二,就装上了弩臂和弩机。只是转眼间,一张弓就变成了一张弩,让人叹为观止。梁峰最爱的,也是这样的装卸动作。就像后世拆装槍支一样,有一种节奏的美感。 接过弩,梁峰双手平举,用望山瞄准了靶心,轻轻一压悬刀,弩矢便飞射而出!笃的一声,钉入了红心! “阿父威武!”梁荣不由叫了出来。 梁峰一哂,放下手弩:“若是再增些臂力,说不好会更准一些。” 就像持槍,手越是稳,射的越准。弓箭牵扯的则是浑身劲道,就像那张孩童用的软弓,奕延也能一瞬拉到恰到好处了,不会崩断弓弦,也不会脱靶射偏。这就是最精妙的身体控制力,不论是三石强弓,还是半石软弓,对他而言都无甚区别。 面对这样精密到顶点的肉体,说不嫉妒,那是瞎话。梁峰自问,当初自己最鼎盛的时期,恐怕也不能达到如此地步。他的战斗意识是用来惩恶扬善的,而奕延的,则是用来杀人。这样的微妙差异,就构成了天渊之别。 像是被梁峰的视线蛰到,奕延垂下了目光:“主公有天授之才,若是身体康健,定能百发百中。” 这不是恭维。奕延深知他面前之人的才能,就像那批可以攻城陷阵的敢死之士,都是依据主公的想法操练而来。乃至军中的练体之法,还有自己所学的那些武艺和制敌手段,也尽皆是主公所传。若是身体再好些,他应当也能成为一位统帅万众的名将。 同样,也只有这样的崇敬和仰慕,能让他压住心底那让人绝望的绮思。 听到这话,梁峰不由笑了:“看来我当多登高远游,强身健体了。” 这些日子,梁峰开始刻意的加强锻炼,先从最基础的爬山和散步开始。正好葛洪也搬回了山里,算是给锻炼找了借口。等身体再好一些,他应该就能增加慢跑和一些基础体能锻炼了,不说八块腹肌,好歹把肋巴骨遮一遮才行。 不过想到这个,梁峰又不由自主想起了王汶的那封书信。虽然回信说自己目前身体不佳,恐怕不能应承婚约。王汶还是大度的表示,此事不急,等那侄女及笄再说。对于这明显的示好之态,段钦和崔稷都暗示机不可失,梁峰却没把事情告诉其他人。这事,他还未曾下定决心。 低头看了眼眼睛闪闪,满目崇拜的小家伙,梁峰在心底一叹。也不知真找一个后娘,会不会让荣儿伤心。能拖,还是再拖些时日吧。 但是很快,另一个消息从晋阳传来。 夏收之后,匈奴大军齐出。拓跋猗迤骤然病逝,司马腾借鲜卑骑兵未果。并州,再起兵祸。 第150章 “将军!前方大营被敌军所破, 邬县、中都两城皆失, 京陵城破, 两万余人被屠!” 听到这军报,令狐况的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没能站住。屠城!匈奴人竟然屠城了!京陵是个小城, 地处太原国,靠近匈奴右部治所祁县。之前拓跋部发兵来援,一路把敌军逐出太原国境内。包括祁县在内,收复了六七座城池。谁料只是几个月,那群蛮夷就率兵打了回来, 还把京陵屠了个干净!这是报复, 还是杀鸡儆猴? 不过如此一来, 祁县就危险了。有了屠城的威胁,匈奴大军很快就会夺回这个经营数代的城池。而失了祁县, 敌军距离晋阳就不足一日路程了, 他们要如何防备? “立刻拔营!主力随我支援祁县, 其他人前往大陵严阵以待!还有, 速速通传晋阳,请东赢公派兵来援!”没时间犹豫了,令狐况大声道。 然而这个命令,却没有得到下面将士的支持,立刻有裨将上前道:“令狐将军,匈奴这次统兵五万,大营都被击破了,咱们这几千人马又能起什么作用?更何况我们乃是后路,兵士多为新征招的农人,连刀槍都用不利落,如何抵挡那些蛮夷?依卑职愚见,当立刻回转阳邑,与守城之兵汇合。” 第96节 看着那人一脸正经的表情,令狐况只恨得牙根痒痒:“他们可是屠城了,若是放任匈奴继续攻城,晋阳周遭将无一处能够安守!祁县不容有失!” “以卵击石,只是途耗兵力。还请将军三思!”那裨将大声道。他身边,不少将官开始骚动,许多人都跟那裨将一般,并不想驻守孤城,直面匈奴大军。 看着这群或是义正言辞,或是眼神躲闪的将官,令狐况只觉心都凉了。不救祁县,可能还有些战略考量,但是连大陵也一同放弃,躲回兵马粮草囤积的阳邑,不过是避战罢了!这群士族子弟,跟随鲜卑一起出兵时,各个耀武扬威。轮到自己对敌,却一个个畏首畏尾。像奕延那样的猛将,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 然而念头只是一闪,令狐况就恨恨道:“我自带两千人马前去,你们先带兵返回阳邑,听东赢公命令!” 他手下这些庸人是不能用了,但是城还是必须守上一守。既然使唤不动他们,就带自己的亲信前往祁县吧。说罢,他也不等众人反应,甩手走出了军帐。 然而令狐况没想到,还未等他抵达祁县,城头的大旗便以换了模样。祁县县令畏惧兵祸,漏夜出逃,守兵立刻开门献降。面对这支小小偏师,匈奴大军自然不肯放过,派出了一千骑兵围剿。 汹汹蹄声响起,令狐况不敢怠慢,飞速组织军阵,拼死迎敌。然而这些骑兵并非区区两千步卒就能挡住的,不到一刻功夫,阵营便被冲破,全军皆溃! “将军快走!只要赶到阳邑,便能重整旗鼓!”杀声震天,有亲兵拼命喊道。 令狐况满脸是血,挥刀过多,手都开始发颤。若是再多两千人,就算无法拯救祁县,他也能挡住这支敌骑,顺利脱身。可是他有吗?!率兵驰援未果,反而损兵折将,东赢公不会记得他做出的任何努力,只会觉得他庸碌无能,害后军败阵! 就算因令狐这个姓氏,保住一条小命,这个将军,也要当倒头了! 死死咬住了牙关,他大声道:“撤!收容残兵,退回阳邑!” 带着百余人,令狐况冲出了重围,向着阳邑逃去。 ※ “什么?刘元海夺回了祁县,兵临晋阳?”司马腾噌的一下站起身来,只觉目眦欲裂。 怎么会落到如此地步?!之前拓跋鲜卑来援时,他们分明把刘渊赶出了太原国,甚至夺回了大半西河国啊,可是短短两个月,城头便尽数易旗。如今大军已经占领祁县,他这个晋阳城,还能守住吗?! “将军莫忧!晋阳乃大城,如今城中粮草充足,只要坚守不出,当能抵住匈奴攻城!还有阳邑成掎角之势,若是出奇兵攻匈奴侧翼,当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胡子有些花白的令狐盛将军大声道。他是并州老将,又是令狐氏出身,老于军阵,这样的谋划,确实不算离谱。 然而一旁的高主簿却道:“令狐将军此言差异,若是匈奴围城打援,岂不要耗尽并州所有兵力?如今阳邑还在我军手中,等阳邑一失,前往上党的道路便会绝断。到时逃都逃不出去了……” “为何要逃?!”令狐盛怒道,“将军乃并州刺史,替天子镇守一方!匈奴不过癣疥之疾,只要朝廷缓过劲来,当能发兵并州,一扫乱局!” “如今东海王兴兵讨伐河间王,如何抽得出手整治并州?若是拖下去,恐怕才会使空耗兵力,离散人心!”高主簿厉声道。 他所说的讨伐,乃是与刘渊起兵同时发生的事情。憋了半年,东海王终于按捺不住,再次组织联军,讨伐长安,想要夺回天子。然而刚一出兵,联军之中有人被河间王挑动,反了出去。冀州又遇上成都王旧部造反,公师藩起兵攻克阳平、汲郡两郡,杀太守攻邺城,闹得驻守邺城的平昌公自顾不暇。 眼看两个月过去,联军摇摇欲坠,已经不成样子了,哪还有回援并州的打算? 令狐盛却不这么看:“若是东海王收兵,自当能派人前来并州,岂不正好?” 听到这话,司马腾终于忍不住一拍桌案:“放肆!东海王乃是清除乱党,哪容你置喙?!若不是你那侄子统兵不当,后军又因何会败!” 他可是东海王司马越的亲弟弟,当然不会容忍诋毁兄长。令狐盛碰在了刀刃上,怎能不拿他开刀? 听到这话,老将面上不由涨的通红,但是想要辩驳,却一时找不出话来。见势高主簿立刻道:“将军言之有理!此刻乃是救驾的关键时候,若是将军能领一奇兵,壮东海王声威,定能力挽狂澜,建不世之功!” 这下,别说是令狐盛了,其他几位将领也起身道:“不可!” 他们怎么会听不懂高主簿的意思。这分明是让司马腾放弃并州!难道要把偌大一州,拱手交给匈奴人吗?! 见众将如此,司马腾不由也有些犹疑:“若是出兵,晋阳危矣啊……” 高主簿一笑:“此言差矣。将军自当留下几支兵马,镇守晋阳。待到朝廷大事落定,再领兵入并州。只要上党不失,总能打开局面。就如当年大乱,十几万匈奴、羌人乱兵一路从并州打到雍州,最后不也被朝廷剿灭干净?” 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哪能同日而语?几位将领忍不住又想说话,高主簿却飞快补了一句:“晋阳不比邺城,若真固守,万一遇到成都王那般境地,如何是好?” 这话让司马腾一个激灵。是啊,当初王浚派段氏鲜卑攻打邺城,八千人马就杀的邺城无法抵御,成都王只是迟疑片刻,就落得单车出逃,连个卫队都不曾有。而自己,面对的可是数万匈奴!如果前往上党的道路有失,他恐怕逃都逃不出去。 而若是避开上党乱局,为兄长助威,说不定能一举击败河间王,迎回天子。如此一来,功勋有了,还不用面对匈奴的威胁。等到大局安定,朝廷能抽出人手时,再带兵返回,岂不是名利双收? 想到这里,司马腾一挥手:“高主簿言之有理!如今天子被河间王挟持,正是我等臣子效力时刻,怎能推诿?立刻选两万兵,随我共赴联军大营,助阿兄一臂之力!此去凶险,并州当交由尔等固守,只要晋阳不破,阳邑不失,谅那匈奴贱奴也不敢如何!” 听到这话,令狐盛眼中的光芒骤然暗了下去。刺史都要逃了,晋阳还能守得住吗?并州还能守得住吗? 高主簿却松了口气,只要东赢公答应下来,他们这些僚属,就能安安稳稳逃出晋阳了。比起固守,这才是更符合他们利益的选择。 逃吧,只要逃出火海,就有机会翻身了! ※ 从匈奴发兵开始,梁峰就忙了起来,一方面要维持上党安定,另一方面,也要组织人手,运送粮草。这是东赢公发下的军令,梁峰没有丝毫推诿,毕竟晋阳才是并州的心脏,只要能战胜匈奴,自己这边勒紧了裤腰带也要努力支撑。 除此之外,更多的流民开始南下,尤其是几郡士族,都需要通过上党陉道,逃往司州、兖州。如此一来,梁峰需要应对的就更多了,不但要安安全全把这些累赘送走,还要想方设法从流民中截流一部分有胆气和抗争意志的,尽可能为上党多添些力量。 因为战乱,就连驻守壶关的吴陵,都加大了兵员招募,新兵的培训则全权由奕延代理。两个月时间,硬是让一千人的守军变成了五千,好歹有了些依仗。 然而到了秋粮收获的时候,匈奴屠城的消息传了过来。还没等人反应过来,通往晋阳的粮道就被切断了。匈奴似乎加紧了攻势,想要硬撼晋阳城。 “如今正值秋收,晋阳的粮草应当充足,只要东赢公驻守坚城,便不会有失!”段钦分析道。 “晋阳不克,匈奴很可能会转头攻打上党。”奕延声音极冷。这些时日,匈奴虽然没有再对上党兴兵,但是上党的位置摆在那里,不论是早是晚,总要面对敌人的兵锋。 “有晋阳在前面,就算攻打上党,人数不会太多。以现在新军的数量,勉强还能应付。”梁峰沉吟道,“只是连遭败绩,又有屠城这样的先例,不知阳邑能否守住?” 阳邑和晋阳成掎角之势,一者有失,另一者可就麻烦了。也不知固守阳邑的哪支兵马,可不要出什么乱子。 这个问题,谁也没法作答。 梁峰不由一叹:“还是再派几支探马,秋粮要尽快收割,各县进入战斗准备!” 没有什么更好的法子了,只盼晋阳能挡住匈奴的进攻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几日后,一道邸报送上了潞城。 “你说什么?!东赢公出兵讨逆,即将抵达上党?!” 作者有话要说:  按照正史,司马腾确实是逃出了并州,不过是在明年。但是由于梁峰的存在,他前期大意损失了太多人马,刘渊又放弃了攻击上党,着力打晋阳,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大乱的序幕,要彻底拉开了。之后的故事,也会跟正史越行越远,成为一段新的历史。 第151章 “讨逆”?开什么玩笑!逆贼不是正在攻打晋阳, 他一个并州刺史, 这时候不待在治所, 到上党讨什么逆?! 然而只是一瞬,梁峰就反应了过来。司马腾说的逆贼,不是指刘渊和匈奴汉国, 而是远在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他要出兵加入东海王的讨逆联军,攻打长安。如此一来,自然要从通过上党陉道。这他妈根本就是打着出兵的旗号,逃离并州! 司马腾怎么会混到如此地步?他不管并州百姓死活,难道就不要自己的领地了?! “主公!”段钦也面上变色, 立刻道, “当说服东赢公留下, 否则晋阳危矣!并州危矣!” 将军府的僚属难道不知道吗?梁峰脸色铁青,厉声道:“随我出城去迎!” 带上一千兵马, 一路飞奔赶到襄垣县, 梁峰迎面撞上了司马腾的队伍。当看到眼前这支“大军”时,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来。 只见目所能及, 全都是车驾。载着金银珠宝,载着粮秣丝绢,还有那些神情惶惶,眉头紧皱的衣冠士族。被兵马拱卫的,是来自晋阳,乃至并州其他地方的高门望族。当听到了东赢公出逃的消息后,他们宛若成群结队的硕鼠,登上了这条小船。这不是一个人的逃亡,而是一个阶级的!面对这样一支洪流,任凭何等计策,都拦不住了! 深深吸了口气,梁峰一振衣袖,向着中军大帐走去! 连续赶了几天路,进入上党腹地,没了紧紧尾随在后的匈奴大军,司马腾下令扎营,在襄垣休整半日。一路上见了不少邬堡,还有新垦的田地,司马腾本想招梁子熙前来,跟他商量一下筹粮问题,未曾想对方就迎上了门。 “来的如此快?传他进来吧。”司马吩咐道。 不一会儿,梁峰便大步走进了营帐,一撩衣袍,跪在了地上:“下官参见东赢公。” 司马腾摆出一副亲善面孔:“子熙无需多礼,快快请起。” 梁峰却没有起身,而是道:“敢问东赢公,晋阳、阳邑,可还留有足够兵马?” 没想到他问的如此直接,司马腾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自然是有的。我出兵,便是为了讨伐逆贼,迎回天子。等到天子回返洛阳,朝中安定,就能派兵剿灭匈奴贼寇。” “那百姓呢?若无人耕种,城野皆空,何人养活这些将士?”梁峰又道。 面前之人眸光清亮,简直直刺人心。司马腾的面色越发冷了:“并非本公勒令他们离开,只是诸多世家想随大军前往司州、兖州,跟在了后面。” “那下官恳请收容流民,安置在上党境内。有人,方才有地。若百姓离散,并州就要沦入匈奴之手!”梁峰衣袖一敛,郑重伏在了地上。 完全没想到梁峰恳求的会是这个,而不是力谏让他留在并州,司马腾不由皱起了眉头。不过这话也不无道理,若是人都跟着自己离开了,谁来种地?何处征兵?他只是想避开匈奴兵锋,还真没有把整个并州让出的打算。 面上神色微微一缓,司马腾道:“子熙果真一片赤诚。不过流民人数众多,上党一地,何能容养?” “开垦官田,节衣缩食。只要肯留下,总有安置之法。何况上党兵少,若是匈奴大举来犯,无处征兵,恐成大祸。”梁峰见司马腾意动,飞快补充道。 这话才戳中了司马腾的软肋。若是上党丢了,莫说他无法再返回并州,就是司州、冀州的门户,也要落在敌人手中。这威胁的,可就是国朝的安危了。 “子熙言之有理。只要能挡住匈奴大军,你自可便宜行事。”反正不费自己气力,司马腾终于松口。 “谢东赢公!下官自当固守上党,力保司、冀咽喉要道!”只要有这句话,他就能放手收容流民,尽可能拦还有守土意识的百姓。至于士族和司马腾本人,根本不是他能加以掌控的事情了。 见梁峰这么干脆应了下来,司马腾心中又有些过意不去了。自己逃出并州不说,还把上党摆在了风口浪尖之处。谁料梁峰根本没有说什么,主动把一切重担揽在了身上,这可不就是国士之才吗? 想要让人卖命,就要多给些好处才行。司马腾思忖片刻,便道:“既然要抵御匈奴,也不好没有军职。我会向朝廷奏请,加你为威远将军,进乡侯。如此一来,也好指挥兵将。” 威远将军不过是杂号将军,与吴陵的破虏将军同级,都是五品,还不如令狐况的折冲将军排位靠前。这样的恩赏,说白是想让他肩负起守土的职责,又用军衔加以钳制,无法掌控所有兵力,实在算不得大方。 梁峰却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对他而言,安顿流民才是首要任务。只要司马腾松了这个口,一切就好说。再次称谢,他才从站起身来:“不知东赢公一路粮草可缺?若是不足,下官想办法再筹出余粮。” 刚刚答应让人收容流民,现在就从对方手里抠粮,就算是司马腾,也有些做不出来,只得干咳一声:“大军粮草齐备,倒是不用子熙麻烦。等到明日,便要开拔前往井陉,只要一路安排停当即可。” 匈奴人还跟在后面呢,带着这么多累赘,再给司马腾一个胆子,也不敢在并州逗留。 这一点,梁峰倒也猜了个七八。别说是司马腾,估计队伍里的那些士族,也不愿在并州多待一天。能够省些粮食,自然最好不过。 再次称是,梁峰退出了大营。 段钦守在外面,满面焦色,见梁峰出来,连忙问道:“主公,东赢公如何说?” “允我收容流民,加威远将军,进乡侯。” 听梁峰这么一说,段钦立刻拼凑出了大概,不由松了口气:“如此已是最好。” 可不是嘛。用流民充实上党,还有领兵之权,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这样梁峰就有了名正言顺的调兵权,大兴屯兵之制了。至于其他,反而是次要。 “明日东赢公便要离开上党。你尽快组织人手,去流民中询问。若有想留下的,尽可能安排。还有大军之后,会有更多流民入境,要早作准备。”梁峰叮嘱道。 段钦知道轻重,应下之后,又道:“王中正得知你前到大营,刚刚派人来请。” 王汶也要离开并州了吗?梁峰轻叹一声:“我这就过去。” 出了大帐,又行了两三里,就看到了王家的营帐。周遭光是牛车就有百来辆,还有数千护卫和仆从相随。临时搭建的营帐,简直不逊于大营了。看来即便是逃亡,也不会坠了太原王氏的名头。 在仆从的引领下,梁峰步入帐中。王汶显然已经等他了一些时候,立刻起身迎了过来:“许久未见,不曾想重逢竟是如此境地。” 见王汶面色不大好,梁峰道:“乱世飘零,也是身不由己。王中正还请保重身体,一路远行,怕是不会轻松。” 王汶叹道:“好一个身不由己。这次王氏亲眷都迁出了晋阳,只留几支旁嗣。也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里。子熙你呢?可有何打算?” “身为太守,自当守土一方。至少要保住司、冀咽喉要道。”梁峰答道。 上党一失,胡马顷刻就能南下洛阳。守住壶关和八陉,确实是个重任。王汶长叹一声:“怕也只有子熙,能甘冒奇险。” 第97节 梁峰却摇了摇头:“有此想法的,应当非止梁某一人。还请中正问问士族之中,可有人愿留下?如今上党庠序重开,还有书馆。等到日后与匈奴开战,更是需要良才治理地方。若是有愿意留下的,梁某当扫榻以待!” 开书馆的事情,王汶是知道。但是这么短时间,连庠序都重建了,他还真没想到。只是沉吟片刻,王汶就点了点头:“也罢,我替你问问。只是能否留人,还要看运气。” 这是大实话。若是真一心为国,恐怕不会跟着大军撤退。不论是晋阳还是阳邑,都急需人才。但是话说回来,上党如今还未直面兵锋,一路上开垦的官田也在众人眼中。再加上庠序和书馆,说不定真有人愿意留下。 要的就是这句话,梁峰深深一揖:“多谢王中正!” 看着面前男子那副处变不惊,端方有礼的模样,王汶捻须颔首,这样的心性做派,才是他王氏可以下嫁亲眷的良婿。想了想,他道:“我那侄女,也随行军中,我去唤她出来见你。” 说着,他便招来侍女,到后面营帐唤人去了。没想王汶会这么做,梁峰不由一怔,不过此刻推拒,不太妥当。此时招呼亲眷相迎,乃是表示亲昵的做法,哪能当面拒绝? 谁料不大会儿功夫,那侍女又转了回来,低声对王汶说了些什么。王汶眉峰一挑,苦笑着摇了摇头,对梁峰道:“我那侄女两日前生了病,如今面容憔悴,不便见客。还请子熙见谅。” 没想到小姑娘居然生病了,梁峰连忙道:“可需小子唤人来为女郎瞧病?” 王汶摆了摆手:“子熙勿忧,不过小恙。等到安顿下来,再好好调养即可。” 既然王汶都这么说,他一个外姓人,也不好再掺和了。又闲聊几句,梁峰便告退出了营帐。 看着一座挨着一座,简直能排到天边的营帐,梁峰只觉心中说不出的滋味。这样的迁徙,不知在西晋末年还要出现几次?当这些衣冠尽数南渡之后,留在北地的百姓,又要如何自处? 也罢,留不住的,就不要多想了。还是多安顿一些流民,更为重要。只盼这些惯食民脂民膏的朱门之中,能出几个血性之人吧。 隔日,不见头尾的大军,向着井陉进发。两万大军,连同近一万户百姓,通过太行山的崎岖陉道,离开了并州。 第152章 “司马小儿终于逃了。逃的好!”大殿之上, 刘渊扔下手中信报, 哈哈大笑。 这可比他想象的, 要顺利太多了。自从拓跋猗迤死后,他就命令麾下众将全力攻打晋阳,本想围城打援, 或是把司马腾困在城中,谁料这个贪生怕死之辈,竟然就这么逃了,还卷走了王、郭、孙、温等并州著姓。光是这次大撤退,就能让并州空上大半。没了刺史, 没了那些占据并州的实际统治者, 留给他们的, 就是一块无主之地。军心民心一落千丈,再打起来, 就不是之前的模样了! 这也是他没有派兵攻打那支队伍, 而是衔尾追击, 一路把他们赶出并州的原因。比起那些让人眼馋的钱粮, 战略上的布局更为重要。 “王上,可要派兵攻打晋阳?”一名臣僚出列问道。 “不急,还是围城,先打阳邑!”刘渊道。 晋阳毕竟是大城,如今主帅逃亡,肯留下来的,也是些哀兵,并不一定好打。不如先攻下阳邑,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这样一来,晋阳便成了孤城,不论是围困还是打援,都更轻松。 想了想,刘渊又道:“之后攻城略地,先绕开邬堡田庄,只占城池。那些高门豪强留下来的人,心思难定,也许能为我所用。” 就像之前的新兴郡太守孙志,就早早投靠了汉国。那些高门留下族人看守田庄,未必没有见机行事的意思。天下大乱之时,他们才不会为国朝尽忠,不过是各自为政,谋夺利益罢了。至于有兵有钱却没身份的庶族豪强,更是热衷投机,只要许以官爵地位,未必不能收买。如果现在就打,非但耗费兵力,还有可能把这些人逼到晋国的怀抱,得不偿失。 只是如何处理汉人和匈奴人之间的关系,要好好思虑一番。 还有上党…… 刘渊长身而起:“打下阳邑之后,便发兵上党。今冬之前,一定要攻下几城!” 为了稳定军心,他已经许久没有派兵前往上党。一年过去,关于佛子传言淡了下来,就连被他圈禁的那些兵士,也在几次大战中损耗殆尽。如今司马腾出逃,又途径上党,估计也会造成不小影响。可不正是攻城略地的最好时机? 上党乃并州咽喉,是万万不能放弃的! “臣等遵命!”殿下,唱喏声轰然响起。 看着兵强马壮,气势汹汹的刘氏子孙和匈奴大将,刘渊只觉心潮澎湃。天命所归就该当如此!区区鬼神事,何足惧哉! ※ 郡府之中,一片兵荒马乱,各部职司都在忙于案牍。东赢公兵马过境,虽然没有耗费多少钱粮,但是留下的是足足两千户百姓,后续还有更多人携家带口,向着上党而来。这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光是安置就要费尽心思。上党的流民收容也和别处不同,要登记造册,开垦官田。只是勘合黄册,就足以让人焦头烂额。 “温录事,这些是新呈上来的书报。” 下面小吏递上另一叠文书,温峤头也不抬:“放下就好。崔主记回来了吗?” “还未,仍在后堂议事。” “若是下衙,立刻报我。”温峤简短吩咐道。 面对这个年方十七的新任录事史,小吏也不敢有丝毫怠慢,赶忙应诺。这可是高门贵子,绝不是他能得罪的。 温峤不再理会他人,继续奋笔疾书。几日前,东赢公出并州,他也跟随大军来到上党。但是与族人不同,他并未选择通过井陉,而是留在了这里,出任郡吏。 这个选择,出乎了很多人的预料。出身太原郡望,温峤的父叔六人以“六龙”并称于世,他本人更是聪敏博学,风仪秀整。这样的身家才华,若是参加品评,定然是灼然上品。就算入京,也能以清要之官起身,而非蜗居于上党一郡,当这么一个录事史。 可是温峤留下来了。身为祁县人,匈奴来犯之时,温峤见识过那些凶神恶煞的胡虏。京陵被屠,惨嚎之声传出数里,吓破了多少人的胆子,也让他心中埋下了一颗种子。大丈夫当济世安民,平乱定国,如何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百姓惨遭屠戮?然而掌管并州之人,却像是瞎了聋了,根本没有胆量为之拼上一拼。只是几月,便东逃而去。 身处逃亡的大军之中,满目都是惊惶士族。没有一个人,想要为并州做些什么。相反,人人都在考虑如何安置族中私产,又在何处定居。似乎他才是那个不分轻重的异类。一直到了上党,他才发现一个与身边之人截然不同的人。 收容流民,修建邬堡,开垦官田,甚至建了书馆,修了庠序。上党一郡,跟并州所有地方都不相同。这里没有颓丧惊惶,没有懒政避战,每一处,都焕发这勃然生机。因此当王汶提起留任一事,当那位品貌卓绝的府君亲自来到面前,一揖到地时,温峤心动了。 此人怕是不逊于自家父叔,就连名噪一事的姨丈刘琨,怕都多有不如。因此温峤没有听从族人安排,执意留在了上党,出任郡府录事史。官不大,活也极多,但是温峤干的十分仔细,只因他信,这些能救助更多百姓,能让上党一地,不至于像祁县一样,落于贼手。 而这,远比避祸出逃,要合他心意。 笔下不停,他飞快处理着一份又一份文书,毫不懈怠。 ※ 后堂中,梁峰盯着面前的舆图,皱紧了眉头:“匈奴并未追赶上来,而是兵临阳邑,恐怕要先下一城。” 司马腾逃的干脆,并州腹地可算是陷入了绝境。晋阳城坚,易守难攻,阳邑只是个小城,若想破坏两城之间的掎角之势,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先攻阳邑。阳邑一破,晋阳就要孤悬,也切断了从上党通往晋阳的道路。只要有点战略构想,都不会放手。 那么,要救阳邑吗? 这个问题在众人心中打转,但是救还是不救,实在难以决断。 “阳邑距武乡不到百里,就算全是步卒,也一日可抵。若是阳邑失守,上党可就不安全了。”崔稷沉吟道。 “祁县也被攻占,从那边到涅县,也是一日路程。若是从西河国发兵,抵达铜鞮照样只需一日,到屯留、长子也不过两日。”段钦长叹一声,“如今上党全境皆处于兵锋之下,怕是哪里都不安全。” 段钦说的是大实话,如今上党已经跟匈奴汉国的地盘全面接壤,除了西河国,太原国两线之外,还要防备从司州来的攻击。若是匈奴从蒲子发兵,也能直逼高都,夺取轵关陉和太行陉,甚至危及梁府,又哪里谈得上安全? 没了司马腾在前面挡着,这简直是一把糟糕到极点的烂牌,让人避无可避。 “吴将军如今手下有多少人马?”梁峰开口问道。 吴陵道:“三千六百,不过有大半新兵,尚未上过战场。” “潞城呢?”梁峰扭头问奕延。 “军中共有两千五百可战之兵,还有骑兵一千二,屯兵四千。府中也有近四千兵,不过辅兵居多。”奕延飞快报上了数字。 加起来,足有一万多了。这个数字,去年是想都不敢想的,但是今年却觉明显不够。匈奴号称有兵十万,跟司马腾打了一年,就算打掉两万三万,也还是个不可小视的数字。可是他手里,一大半都是没上过战场的新兵。若是刘渊派兵数万攻打上党,他们能守得住吗? “屯兵全面备战。武乡、涅县、铜鞮暂缓冬耕,收拢百姓进入邬堡,囤积粮秣兵械。潞城、壶关、泫氏抓紧耕种,新收流民全部投入生产。还有高都、襄垣、屯留、长子四县,作为缓冲带。伯远,你务必要拒敌于门外!” 三个战略圈落在了舆图之上。最外围是交战区,中间是缓冲区,核心区则是潞城、壶关两个重镇,以及周遭的几条陉道。上党十县,没有一处可以放松,唯有把敌人解决在缓冲区外,才能保住一郡安定。若是任由敌兵攻到了潞城边,恐怕好不容易留下的流民,立刻要烟消云散。 这个战略构思相当明确,奕延立刻道:“属下晓得!” “吴将军分出一半兵马,分散在各个县城之中。若遇攻城,便坚守城池。若有机会,则出城伏击。”梁峰又道。 “末将明白!”吴陵对自己手中的兵力也极为了解。守城是绰绰有余,但是野战恐怕真不太好办。不如主力防御,还能监视各城县令,让他们不得弃城投降。 “至于阳邑……”梁峰看着地图良久,终于长叹一声,“今冬怕是没有余力,再等等吧。希望阳邑守将,能够撑到开春之时……” 等到开春之后,另一批新兵就能训练出来了。兵力翻倍,才能跨出上党,援驰阳邑和晋阳,在这之前,他实在是有心无力。 只盼阳邑守将,能够撑得久些吧。 第153章 令狐况背靠在城楼上, 大口的喘着粗气。十月天, 北风呼啸, 吸入的每一口气,都似带着冰碴,刮的咽喉生痛;呼出的每一口气, 则蕴满浓浓血腥,让人直欲作呕。只是坐下片刻,身体里的力量就消散的无影无踪,唯剩漫无边际的疲惫和钝痛,恨不得就此长眠不醒。 可是他不能。 用力睁大双眼, 令狐况看着城头上的景象。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在地上, 缺头断腿, 肠穿肚烂,一个个大张着嘴眼, 死不瞑目。那些尚且活着的, 满头满脸都是血污, 眸子中早就没了光彩, 压抑不住的呻吟呼痛就像呜呜鬼哭,在城头飘荡不休。 血水积了一层又一层,冻成了黑红色的薄冰,似乎连腔子中的热血都冻了上,刺得人骨头发痛。 五日了。他们坚守城头,已有五日了。 东赢公率兵离开之后,那些匈奴人就围住了阳邑城。两万敌军,对上城头三千守将。一天从早到晚,攻城、攻城、攻城、夜袭、随后还是攻城。城下那些黑鸦鸦的人影,像是斩不尽,杀不绝的洪水猛兽,让人心生绝望。 援兵在哪里?他们还能等到援兵吗? 没人知道答案。 一股寒风窜进了喉腔,令狐况猛烈咳了起来。胸口的刀伤就像火灼一般,立刻窜了起来,痛的他弯下腰背,想要把自己蜷成一团。像是被这咳声惊醒了,城下突然乱了起来,鼓声再次擂起。 令狐况哪还顾得上疼痛,噌的一下蹦了起来,嘶声道:“敌人又攻城了!快烧水!再烧几锅!” 滚木早就用完,他命人拆了房舍,用大梁顶替。锅里的热水是仅次滚木之外的防御利器,只要一盆泼洒下去,就会有几人惨叫着从云梯上摔下城头。还有床弩、箭矢和他们手中的刀槍。只要尚存一人,就不能放弃这座城池! 然而这次,骇人的箭雨并未立刻到来,城下鼓声一缓,人声响起:“将军有命!今日再不开城,开城之日,便是尽屠阳邑之时!” “速速开城!开城不杀!” 呼喝声有高有低,回响不绝,就像一声声惊雷。城头上,烧水的兵士动作慢了下来,那些拿着刀槍的,手臂开始瑟瑟发抖。还有更多人,用那麻木的双眼,直勾勾的盯着令狐况,透出噬人寒意。 开城!开城!开城! 漫山遍野,都是同样的呼喝。令狐况只觉耳中嗡的一声,踉跄一步,扶住了身旁的城墙。 “将军!”一旁亲兵冲了上来。 “快!速速带人把守城门!开城者!斩立决!”令狐况吼道。 “将军,守不住了!”那亲兵并未从命,而是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是啊,他们守不住了。这里滞留的,本就是些贪生怕死的鼠辈,是从战场逃回来的懦夫。他可以拼上十天,拼上数月,甚至拼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以身死国。但是那些人,会吗?在屠城的威胁下,他们肯与这城池共存亡吗? “城门来了!西城开了!”一声狂喜的惊叫划破天空。 噗的一声,令狐况吐出了胸口压着的那口血。五天!只是五天! “将军!从南门走!快!”那亲兵再也不顾令狐况的防抗,一把把他扛在身上,向城下奔去。 浑浑噩噩之中,令狐况只觉被人托上了马背。城门吱呀呀开启,顶着残阳,逆着人潮,他们冲出了城去。 “将军,要去哪里?” 一个急促的声音在响起。 刺骨的寒风吹散了口中的血腥,也吹散了眼中的迷雾。敌军在侧,晋阳,他们是回不去了。他们还能去哪儿? 一张面孔浮上脑海。让人记忆深刻,由衷信服的面孔。令狐况抓紧了手中的缰绳。 第98节 “上党!去上党!” ※ 阳邑破了!刘渊吁出胸中浊气,只是五天,就能城破,比他预料的可要快上许多。京陵那场屠戮,带来的震慑效用远远超乎所料。 如今汉国人丁单薄,还需百姓耕种田地,刘渊又是自幼研习经史,深知屠城杀降的恶名,本是不愿如此而为。但是众臣子的建议,终是让他动了心。京陵城中本就有不少晋军,兼之城小,百姓并不很多。破城杀降,更多是为了震慑。若无段氏鲜卑大破邺城,又何来晋国震恐?不论是汉高还是魏武,也都曾屠城示威,如今并州战况纠葛,用这样的酷烈手法,不过是在干柴上泼了一瓢熟油罢了。 结果一场屠戮,换来了司马腾连夜逃窜,换来了祁县、阳邑开城献降。这些道貌岸然的士族,最担心的,还是自家性命。只要连打带削,怀柔并用,那些高门豪族便会屈膝拜服,为自家所用! 如今阳邑一破,攻克晋阳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是现在,他要的不是晋阳。 目光扫向座下诸将。站在前列的两人,入了眼帘。 为首一人,身长七尺,目似鹰隼,乃是他的第四子刘聪。刘聪自幼聪颖过人,通晓经史,能书善文。亦能开三石硬弓,勇猛矫捷,冠绝一时。更难得的是,此子忠心可嘉,能为自己脱离河间王,改投成都王门下。也是他随着自己一路从邺城回返并州。若让刘渊来选,恐怕诸子之中,唯有此子最肖自己。 在刘聪身侧的,是另一人。身量更高,目光炯炯,虎背熊腰。正是他的养子刘曜。此子自幼胆大过人,文武皆通。更有神射之能,兵法之长,自比乐毅、曹参,亦是一时人杰。 两人都是刘氏最精彩的人物,这次攻伐,是绝佳人选! “鹿蠡王!”刘渊开口道。 刘聪上前一步,拱手施礼:“儿臣在!” “孤命你率步骑两万,入上党,攻城略地!” 刘聪双目如电,高声道:“儿臣领旨!” “建威将军!”刘渊再点一人。 刘曜上前一步:“儿臣在!” “孤命你率轻骑五千,直取高都!攻下梁府!” 这可不仅仅是攻城,更是攻打上党新太守的田庄,让其心神不宁。意义之重,同样非比寻常。刘曜抱拳:“儿臣定踏平高都,为前军扫平道路!” 两万五千人分道夹击,足以踏平任何城池,更莫说无数流民涌入的上党。看着两人气势汹汹的昂扬姿态,刘渊胸中忧虑尽去。那欺世盗名的佛子,又怎能敌刘氏的真龙子嗣! ※ “府君……!末将无能,失了阳邑!”令狐况双膝一软,颓然跪倒在了潞城大堂之上。连日鏖战,又奔驰一日一夜前来报信,榨干了他身上最后的气力。当见到那副熟悉的面孔时,他再也支撑不住,软倒在地。 自鲜卑人离开之后,他未曾胜过一战。连战连败,如今连阳邑都未能守住。还有何等颜面,见这救自己与水火,又给了他新生的恩人?然而他还是来了,只因失了阳邑,上党即危!哪怕身死,他也要亲自赶来,通报消息。 “此役,非怪令狐将军。”一个清亮声音在耳畔响起。 梁峰步下主座,来到令狐况身侧,用双手扶住了这摇摇欲坠的青年将军。 “我已收到信报。令狐将军苦战五日,却被部下私开城门。怪只怪所遇非人!”梁峰的语气异常坚定。 阳邑失了,快得出乎意料。但是归根结底,却不是眼前之人的过错。司马腾逃的太过干脆,击垮了留守晋军的心里底线。能够在城破之后,一路赶来报信,已经是令狐况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付匈奴汉国,那些士族组成的军队,远远不够。 被那双纤长白皙的手牢牢扶起,在那双黑亮星眸看到了坚定信任,令狐况鼻头一酸,再也压不住眼中泪意。他不怕身死,不怕殉国,却怕死得不明不白,满身恶名。他是令狐家的子嗣,是国朝选出的将军,他当战死城头,而非这样只身逃出险地。 但是面前这人,没有疑他。没有拿他问罪,鄙夷以待。而是亲手扶起他,给了他应得的荣誉。这一声“非怪”,足以令他肝脑涂地! 看着面前哽咽泪流,说不出话来的男子,梁峰轻叹一声:“之后当有恶战,还请令狐将军入医院疗伤。上党将寡,需要元君这样的良材!” 被唤了表字,令狐况抹去了面上血污泪痕,哽声答道:“末将不才,愿与上党共存亡!” “不会亡的。”梁峰一哂,扶起了令狐况,“上党备战一载,虽未尽全功,却也不惧胡虏。敌人若来,自有箭弩刀槍!” 备战?上党已经备战一年了?是了,自此梁子熙接手之后,上党早已变了个模样。但是他未曾想到,在并州大乱之时,对方还能沉住气筹备应战。然而当看着那人玉容之上的坚定,一股笃信,也从他胸中升起。似乎只要有那人在上党,这咽喉要冲之地,就不会有分毫所失! 见令狐况的情绪稳定了下来,梁峰立刻招来仆从,送他前去疗伤。人走了,沾在手上的血腥泥土却没有消散。把那污浊紧紧捏在了掌中,梁峰大声道:“匈奴来犯,当力抗之!” 怕什么来什么。但是既然来了,怕也没有丝毫用处。那便战吧!战他个天翻地覆,让那贼酋再也不敢踏足他的上党! 台下文武齐齐起身:“愿为主公/府君驱除胡虏,保我上党!” 当日,一匹匹探马,一车车物资,宛若离巢飞鸟,向着上党各县而去。 第154章 任何战争, 都要预设战场。尤其是这种在自己家门口打的恶仗。 站在沙盘之前, 梁峰目光炯炯, 盯着面前起伏不定的微缩山川。上党地势险绝,四面环山,腹地却是一马平川。只要越过铜鞮、襄垣两县, 其后便是上党盆地,涵盖屯留、长子、壶关、潞县几县。若想御敌与门外,自然要主动出击。 “府君,匈奴大军真的会从涅县攻入?”奕延已经领兵出发,换吴陵守卫潞城, 他可是知道匈奴的厉害, 自然放心不下。如今上党半壁都与匈奴所占之地接壤, 如何能确定对方的行军路线? “如今阳邑方克,匈奴在太原国一线兵力必然更多, 不会舍近求远绕道西河国。武乡多山, 不易于大军进发, 最好的通道, 就是涅县。”这是梁峰和奕延共同的看法,如今匈奴兵多,根本无需奇谋。只要沿着大路攻来即可。 “那为何不直接陈兵涅县?等匈奴大军越过涅县,前往潞城的道路就多了。若是对方行军快些,恐怕拦截不住啊!”吴陵不由露出几分担忧。 “陈兵涅县,对我军的压力太大了。不如后撤几步,增加战略纵深。”梁峰摇头。 他们打的是防御战,而非进攻战。守在涅县,无异于破釜沉舟。一旦战败,敌军就会长驱直入,连防守的力量都找不出来。对于上党如今新兵占多的军队而言,并不怎么合适。相反,拉长纵深,有利于部队机动,也能为这批新兵争取一些心理上的优势。 至于拦截……梁峰冷冷一笑:“吴将军不必担忧,再快的马,也跑不过烽火。来了才能知道,上党跟其他郡县,有何不同!” ※ “将军,前方又起烽火!” 浓重的黑烟凭空腾起,直冲云霄。刘聪咬紧了牙关。这是第几座邬堡?第几个烽火台了?这上党,简直让人心焦。 在匈奴贵族中,佛子之事不是秘密,他更是清楚当初潞城大败的详情。什么星坠入营、平地落雷,简直就像汉末那些黄巾乱贼一般,透着一股子诡秘味道。不过刘聪不是那等会被鬼神吓退的懦夫,相反,他跟刘渊的想法类似,觉得这事更多是“弄鬼”,是那个佛子一手鼓弄的把戏。 因此,接了父王的军令后,刘聪就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大军之中只配了三千骑兵,其余尽数是步卒。五千轻骑可以夜袭,两万呢?光是延绵数里的大营,就能让那些装神弄鬼的家伙无法应对。 然而跟他料想的极为不同。当率军进入上党之后,他面对的不是前来抵挡的兵将和惶恐不安的百姓,而是一片白地。是了,白地。 田地之中,连麦秆都烧了个干净,沿途的村落空荡荡毫无人烟。别说是抢夺粮食,掳掠百姓了,就连个活人都见不到。犹若一脚踏入鬼蜮。 可是当第一座邬堡出现在面前时,剧烈的黑烟升腾而起。是烽火!谁能想到,这些人会在邬堡点燃烽火?涅县前后多为延绵丘陵,只要烟气够高,几十里外都能瞧见。散落在各处的邬堡,就像是勾连的烽火台一般,从一地延伸到另一地,也把他们行进的路线标注的一清二楚。 有部下建议攻打这些邬堡,让他们无从通报消息。刘聪并未同意。看到这等场面,他哪还能不知那个上党太守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些邬堡大多是刚刚修建的,墙头防御尚新,若是花费精力攻克,说不定会被敌人抄了腹背。 而加快速度,也不怎么合适。有这样的防御手段,一旦他们的队伍走得太快太急,失了阵型,说不好也会遭遇敌袭。面对如此狡猾的敌人,稳扎稳打,才是唯一的办法。更何况还有刘曜奇袭高都的那支人马。若是梁子熙知道府邸被破,还能如此沉住气吗? 想的清楚明白,刘聪没有立刻攻打涅县,而是绕过城头,又率军行了两日。白地依旧是白地,烽火依旧是烽火。走在这样空荡荡的荒野之上,所见净是邬堡坚城和直冲云霄的烽火。从未有地方像此地一般,让他有深入敌境之感。敌人会在何时出现?难不成要一路走到潞城去? 当又一道烽火凭空腾起时,他终于忍不下去了! 这哪是传信用的,分明是来扰乱他的军心!一路没有敌人,没有百姓,只有无不无尽的烽火讯号。让兵士提心吊胆,让将领心存疑虑。就这么走下去,还没开打,士气就要垮了!不能再被这群狡猾若狐的敌人牵着鼻子走了! 一扬马鞭,刘聪大声道:“明日之前,抵达襄垣。开始攻城!” ※ “校尉,敌军的行进速度加快了,向着襄垣而去!” 有烽火,有探马,有驻扎在各个邬堡中的斥候。敌军的消息,自然能第一时间送到奕延面前。 “他们准备攻城了。”只是听到斥候的禀报,奕延就猜到了敌军的心思。 没有选择在涅县打攻防战,而是把匈奴大军诱入第二层防御圈,为的正是扰乱军心。没有什么比整日提防偷袭,更加耗费心力。只要一日不开战,对方就一日不得安生。 若是愚钝些的将领,说不好真会一路长驱直入,前往潞城。但是来者明显不是这样的莽汉。选择先攻襄垣,正是要打回士气!两万人攻襄垣这样的县府,几日也未必能克,但是可以发挥的就多了。 若是有兵来援,就围城打援。若是无兵出击,也能把之前营造出的诡谲气氛冲的一干二净,重振士气。若是能把城头打下来,更是百利而无一害。只是入境三日,就能定下方略,对方着实是个良将。 不过遇上这样的将领,更好! “立刻拔营,前往西漳坡迎敌!”奕延下令道。 西漳坡正在前往襄垣县府的要道之上,地势开阔,有足够的空间摆开阵型。是个野战对敌的好去处。 听到主帅下令,孙焦、王隆等几名将领,起身应道:“得令!” 在他们脸上,并无焦灼或是恐惧的神色。只因种种战况,在离开潞城之前就反复推演过。摆阵西漳坡,不过是其中之一。也是他们的主帅着力点明的。有了提前的准备,敌人也按照计划落入了设计好的战场之中。这样的阵仗,对于孙焦这些老于阵仗的将领,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他们还有郎主庇佑! 看着杀气腾腾的部下,奕延冷冷颔首。坚壁清野,可以使敌人沉不住气;主动应战,则是打破对方既定目标,同时让敌人产生轻敌想法。 一紧一舒,带来的可就不是简简单单的主动权了,更是心理层面的潜移默化。 这是奕延第一次打如此规模的大仗,但是他的思维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坚定。西漳坡一战,必须要胜! 还有高都……奕延微微眯起了眼眸,那双灰蓝眸中,多出了一分冷峻杀机。敌军前进速度并不很快,也没有先攻涅县,未必只是因为自己的安排。若是兵分两路,一路从涅县长驱直入,另一路取道高都,双面夹击,对于上党的压力只会更大。 因此他没有调动梁府家兵,而是发下命令,让他们严阵以待。梁府不容有失!只看张和,能否替主公守住高都了! ※ “张营副!高都来报,有轻骑数千,越过沁河,逼近高都!” “果真来了!”昨天营正刚刚传来消息,让他小心提防。今日,敌军的身影就出现在高都侧腹。还是如此数量的骑兵! 长身而起,张和厉声道:“轵关陉、太行陉即刻锁关!高都紧闭城门!命令附近百姓尽快入府,不得耽搁!” 这是最高战备,也是梁府和高都共同演练过无数会的紧急避难措施。骑兵攻城,最可怕的就是出其不意。若是迟疑分毫,对方就能直接驰入城门! 亏得早作了准备!不过即便如此,依旧会是个硬仗。这可是自己第一次驻守梁府! “命令各部严阵以待。此战,只可胜,不可败!”张和大声道。 “勇锐威武!百战不殆!”校场中,无数声音如此答他,犹若冬日雷鸣。书写着“勇锐”字样的大旗,在那些槍林也似的兵士头顶猎猎作响! ※ 一夜休整,刘聪再次拔营。前方便是西漳坡,过了此地,距离襄垣县府不过三里。区区一个小城,只要八千兵马围攻,剩下尽数可以防备侧背。不论是诱敌出战,还是围城打援,都轻轻无比。 诡计又如何?攻心又何如?终归还是要面对面肉搏而战!只是人数只差,就能让他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大军刚刚行处两里,斥候就飞驰而回:“启禀将军,前方西漳坡出现敌军,扎营列阵!” “什么?”即便是刘聪,也忍不住身体前倾,飞快问道,“确定是敌军出迎?有多少人?!” “五千左右,全是步卒!”那斥候道。 全是步卒,也敢阻他大军?刘聪眸光一凝,森森笑道:“没想到上党也有如此‘猛士’。既然布下阵仗,就让他见识一下我汉军威势吧!” 野战可比攻城战要强太多了。他手下精兵两万,又何惧这区区五千人马?哪怕是诱敌,也是块送上门的肥肉,不吞,就太可惜了。 “全军前进!杀敌陷城!” 一声令下,浩荡大军,向着西漳坡方向而去! 第99节 第155章 两万人马, 光是气势就足以让人心惊。如同一条凶猛长蛇, 匈奴大军在面前铺陈展开。因为是遭遇战, 他们并未安营扎寨,而是直接摆开阵仗。明盔亮甲,刀槍出鞘, 还有骑在马上的彪悍战将。只是远远望着,就让人胆寒。 孙焦双手倒背,站在军阵之中,看着面前敌军耀武扬威的列阵。对方将领显然是个中老手。不论是阵营疏密还是兵种安排,都极有分寸。哪怕是这样在他们阵前展开, 也没有分毫破绽可循。更重要的是, 对方竟然安排了前军后军, 显然是防备着侧腹偷袭,把一切可能发生的危险, 扼杀在了襁褓之中。 果真是一良将。 然而此时此刻, 不是退缩或是畏惧的时候了。 “拉开避障!准备校砲。”孙焦大声下令道。 随着这声命令, 几个兵士飞快跑到了矗立在阵营两侧的帐篷前, 扯掉了覆盖在上面的麻布。四架一人多高,两丈多长的木制机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正是由刘俭、李欣和梁府工匠,花费了数月时间,研制出的新型霹雳砲! 比寻常攻城用的投石机小了一半,构造也复杂了数倍。长长的砲梢之上,没有供人拉动绳索,相反,在机身前方,加了一个四尺见方的木篮,里面堆满了石块。其下则是复杂到让人眼晕的机括。有可以让砲梢升降的横梁,有人力上弦的扭盘,还有足能盛放一块人头大小石块的砲托。只是看着,就能感受到这木制机械中,蕴含的可怕力量。 在霹雳砲旁,两位校官以拇指为望山,飞快测算着敌营的角度和距离,不大会儿功夫,便高声喊道:“前砲升高一刻度,射程三百五十步。后砲降低半刻度,射程二百步。两砲分隔十息抛射!” 这两人都是原先学堂出来的测绘兵士,改修习发砲之后,同样学得飞快。听到这命令,几位砲手立刻有条不紊的校正射击方位,还有人拿出了准备好的弹丸,倾倒在砲托之内。经过了上百次演练,如今就算临敌,也没有任何人慌乱。只有一片吱吱嘎嘎的声响,在耳边回荡。 这也是孙焦如今最爱听的声音之一。因为这四架砲,他所率的营伍,成为了第二个有番号的队伍,名曰“霹雳营”! 《星经》有云:“霹雳五星在云雨北,主天威击擘万物。”只要雷霆所在,便能万物辟易! 远方,敌军已经列阵完毕。隆隆鼓声响起,三千骑兵如同一片翻滚的浊浪,向着他们的大营杀来。 孙焦提高了音量:“砲阵准备!射杀!” ※ 刘聪一直观察着前方敌营。虽只得五千步卒,但是这伙人完全不像往日遇到的那些晋军,见到数倍与己的大军,也不曾有任何畏惧之态。营盘扎的结实,布阵也称得上稳健,估计是上党最精锐的一支部队。 只要击溃了这支人马,上党恐怕就抽不出兵力了。届时诸县都会在自己足下震颤拜服。 不过就算有十足自信,刘聪也未曾大意。而是专门抽调了一支人马,作为后军,防备可能出现的侧翼攻击。 然而正当军阵展开之时,对面营地出现了异动。那几个立在营地两侧的古怪帐篷,突然被扯了下来,露出其下盖着的东西。 刘聪眉峰一皱:“那是什么?” 身旁有心腹眼神不差,立刻道:“看起来像是霹雳砲?” “这么小的霹雳砲?为何会摆在营中?”刘聪怎会不知霹雳砲的用途?这东西分明是用来攻城的,有谁会拿来野战对敌? 当看到几人围着那霹雳砲忙活起来时,一种古怪的危机感从心底升起。刘聪毫不迟疑,大声道:“以骑兵为先锋,击鼓冲阵!” 不管对方搞什么把戏,都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要尽快冲破敌营,阵斩将帅才行! 一声令下,三千精骑排成阵列,向着敌军冲去。 两军距离不过两里,骑兵冲阵瞬息便能抵达。其后跟着的,则是步卒,趁势撕裂军阵,打垮敌人。刘聪毫不吝惜的抽出了三千骑兵,一万步卒。如此压倒性的优势,当能一战克敌,就算有人从旁攻击,也破不了他的大营。 鹰也似的锐眸紧紧锁住,刘聪冷眼看着骑兵逼近敌阵。只要再前进二百步,就这些精通射术的骑兵就能张弓搭箭,先射上一轮。虽然敌阵有大盾为墙,但是兵士着甲的并不很多,只三轮速射,便能打开一线…… 正在这时,一阵嗡鸣声突然响起。 刘聪瞪大了眼睛。敌阵中的投石机启动了! 宛若风雷炸起,一阵黑云浮上半空。密密麻麻足有千枚铁丸,带着雷霆之势扑向了骑兵军阵。这些骑兵着的全是轻甲,根本无法抵御如此可怕的急射。顷刻便血浆迸溅,人仰马翻。只是一击,三千骑兵便去了小半! 怎会如此之准?刘聪差点没怒吼出声!这是什么投石机?为什么能直接击中他的骑兵前锋?若是再多几台,要如何才能冲入敌营?! 然而刘聪没有丝毫迟疑,怒喝道:“冲!步卒跟上!” 是了,投石机只有四架,这样庞大的器械,重新装弹恐怕也要很长时间。必须趁此机会,让步卒跟上! 话音未落,另一阵弹雨飞上了天空。肉眼可见的,骑阵单薄了起来,只有不足千五骑兵躲过了恐怖连射。距离敌阵还有两百步,马上所有兵士都红了双眼。他们从小在马背上长大,自认骑射无双,可是谁能料到,世上还有如此可怕的兵器?无力抵挡,无法逃避,只能任人宰割,毫无还手之力! 没人能甘心如此。只要再五十步,五十步内!他们就有了反击的余力! 然而这五十步,并非如此简单就能跨越。 孙焦冷冷下令:“弩手!射杀!” 四百张蹶张弩举了起来,特质的弩矢宛若长枪,投向那些准备弯弓的敌人。 四百矢,四百条人命。 一百五十步! “弓手!射杀!” 又一声命令响起。六百弓手举起了手中硬弓。 一轮射!二轮射!三轮射!一千余发箭矢左右交叉,从两翼密密洒向骑阵,就像一道永远也无法跨越的生死界限! 怒号声!惨呼声!还有马儿长长嘶鸣!冲破最后一层箭雨封锁的,只有十余骑。然而他们面对的,是从木盾后伸出的长长矛槍。 五百步,三千骑尽没!此刻,步卒刚刚跑过小半,踏入了三百五十步的界限。这是霹雳砲的投射范围! 又一轮屠杀开始。 看着面前战场,刘聪死死抓住了手中马鞭!他们怎么可能有如此多的弓手、弩手?不过区区一个上党,何来如此强军?! 既然有如此强军,又何必坚壁清野?用烽火来扰乱他的士气?不,不能停! “击鼓!击鼓催战!” 跟在骑兵之后的,是一万人马。就算兵损半数,也有五千能够接近敌阵!而对方,至少有一千弓弩手,这些人在贴身近战中,根本没有战斗力。只要能突破弓弩阵线,他就有机会击溃敌军! 战鼓如雷,顶着让人心寒的飞矢弹雨,匈奴步卒发起了强攻。他们毕竟经历过无数恶战,早已有一股悍不畏死的凶煞之气。阵亡过半?死伤无数?他们的任务,就是克敌! 带着这股悍不畏死的气势,匈奴步卒压了上来。弓弩虽多,毕竟数量有限的,最后一轮射必,孙焦大声吼道:“击鼓!” 上党军中,鼓声响起。那些持盾的汉子退让开来,露出了其后的军阵。那是两千五百持槍兵士,是他们主帅口中的“可战之兵”! “杀!杀!杀!”暴喝声,从那些手持长矛的人口中迸出!那纹丝不动的槍阵,开始动了。每一排,每一个,都是同样的动作。踏步,举枪,刺! 一排之后,还有一排,延绵无穷,就像汹涌的海浪,冲刷而上! 冲破了弹丸的封锁,躲过了夺命的飞羽,匈奴人拼死来到了阵前,却被这山峦一般,海啸一般的军阵拦了下来。个人的勇武,如何能抵挡千军之势?而肉搏的白刃之战,更是比那些摸不着,触不到的箭弩让人胆寒心惊。 狭路相逢,勇者胜! 那一声声直冲云霄的喊杀声,终于击溃了匈奴人残存的勇气。开始有人转身,向着自家阵营跑去。有了第一个,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在上党军踏出第十五步时,匈奴阵型崩溃了!仅存的那些兵将开始转过身,用比来时更快的速度,向回跑去。 坐在马上,刘聪只觉目眦欲裂!短短一刻钟,冲阵的一万三千人,就被打了个七零八落。即便是遇到拓跋鲜卑,他们也从未败得如此之惨。区区一个上党,怎会如此? 还要打吗? 这个问题,非只刘聪在想,更在剩下那七千兵士心中不停翻滚。面对如此可怕的军阵,他们如何能赢? 而这时,对面的鼓声停下了。那狂澜一般的军阵,像是一瞬变的风平浪静。没有了锋芒外露,没有了险恶杀机。回到了最初沉默到让人侧目的模样,就像倒在面前的上万尸体,都跟他们无关一般。 刘聪只觉浑身寒毛都炸了起来。他打不赢了!没人能胜这样行令禁止的可怕队伍!对于这样的阵型,唯有更大规模的骑兵夹击,才有胜算。可是那五千轻骑,在刘曜手中。 “保持阵型,先撤军。”深深吸了口气,刘聪下令道。 是了,他们必须先撤了。士气已经消散的一干二净,又找不到突破敌阵的办法,除了撤退,别无选择。不论是撤到涅县,还是联系刘曜一起对敌,都好过留在这里空耗兵力。 刘聪是个实实在在的熟读兵书,能领大军的良将。因此,他懂得如何取胜,更懂得如何面对败阵。可是父王给他的兵马,不容再失了! 听到主帅命令,不少兵士都松了口气。没谁想要留下了跟这样可怕的敌人硬拼。撤吧,撤到足够安全的距离,再重整大军! 匈奴大军拔营,向后撤去,就连这撤退都井然有序,没有留下任何空隙。刘聪死死盯着面前军阵,想看他们会不会衔尾追上。谁料那群兵士就跟化成了石雕一般,依旧纹丝不动。 他们应该不会追上来了吧?投石机不便运送,没有了这个大杀器,这群人又如何能够防御? 当最后一批兵士也转过方向,缓缓离开西漳坡,刘聪终于轻轻舒了口气。行了,只要能顺利撤退就足够了…… 谁料这口气还未出完,一阵马蹄声响了起来。如同急雨敲打着地面。远方,剑光闪烁,烟尘如云。 糟糕!刘聪猛地勒住了马缰:“列阵!有敌伏击!” 作者有话要说:  用投石机发霰弹是古代就有的战术,不过没人跟梁少这么打得准又专门做子弹。 第156章 这队骑兵是从哪儿来的?! 在开战之前, 刘聪特地僻出后军, 派遣斥候, 就是为了提防偷袭。对大部分将领而言,最好的偷袭时机,是在两军对垒时。一支出其不意的偏师, 足以使得阵脚大乱。深入敌境,刘聪怎会掉以轻心? 谁料斥候压根就没见到伏兵的影子,这么一场恶仗,也未出现一人半马,骚扰大军侧腹。故而刘聪才会选择撤军, 尽快离开敌人的攻击范围。 可是谁曾想, 刚刚撤退, 伏兵就来了。还是一支骑兵!损兵半数,又是败逃, 士气已经落到了谷底, 就算晋军骑兵向来疲弱, 也不是好对付的! 刘聪眼中几乎冒出火来, 却也不肯束手待毙,厉声吼道:“刀盾手结阵!拦住他们!” 此刻再列队轮射已经来不及了,最好的法子就是用盾阻上一阻,随后利用人数差包围敌骑,逐一歼灭。就算新败,他依旧有近万步卒,而对方只有区区一千骑,能奈我何? 这指挥没有半点纰漏,刀盾手迅速结阵,守住正前方,侧面则用长槍把守。不论是硬攻还是掠其侧翼,都不可能冲破这道坚墙。 然而那支骑队没有丝毫停顿的意思,反而加快了速度,飞也似的扑了上来。在他们手中,长长槍槊撕破烈风,发出如雷呼啸。 “马槊?!”刘聪惊呼出声。 直到此刻,他才看清对方手中的兵器。那是一杆杆长约丈八的长矛,专为骑将所用!可是马槊昂贵无比,一支就要耗时三年,成功率尚且不足四成,除了世家,根本无人能造的起。加之槊身沉重,非猛将不可用,怎么可能配备出一支千人的持槊大军? 容不得他多想了。轰隆巨响,群马撞上了盾阵,让人牙酸的木裂之声随即响起!只见那些骑将手中的长矛纷纷断裂,只是一击便折,哪里会是马槊? 然而一击,足够了! 人墙被撕裂了,马匹巨大的冲击力全数借由木槊落在了盾上,足以让任何持盾者站立不稳,有些木槊甚至挑中了盾后的兵士,一击就肠穿肚烂,没了生机。任谁都拦不住这样的可怕进攻,好不容易结下的阵营,被撕开了一角。 那些骑士立刻扔下手中的断槊,取刀杀了进来。本就是驰马而行,又有尖刀利刃开路。一路上,血花纷飞,惨叫不绝。宛若虎入羊群,所过之处净是残躯! “拦住!拦住!”刘聪高声怒吼,催马上前阻挡。 然而敌人狡猾无比,并未与中军接战,而是斜刺里杀了出去,毫不费力洞穿了密实的阵营,从阵头杀至队尾,带着无数人命,冲出了包围。整个军阵,被撕成了两半! 这是骑兵最有效的攻击了,往常只有匈奴人如此驱赶敌人,撕裂敌营。何尝遇到过同样的打法?可是那些敌骑老练的让人发疯,似乎他们本就是生在马背上一样,丝毫不逊于那些恐怖的鲜卑铁骑。 一次洞穿还不够。那支骑兵飞快调转了方向,再次从左翼冲了回来!没有号角,没有嘶吼,没有一切代表攻击的命令,他们就如沉默的虎狼,径自展露爪牙,扑向了猎物的喉咙。 刘聪这次没有迟疑,率领亲兵迎了上去。他必须拦住这伙骑兵,拖住他们的脚步,用人数上的优势冲垮敌人!身边这五百亲兵,是他最精锐的部下,即便面对鲜卑铁骑也不会退缩,何况是晋军! 但是这些人,并非晋人。 第100节 当冲到阵前时,刘聪终于看清了那些骑兵的长相。他们不是晋人,而是高鼻深目,曲发异瞳的羯胡!甚至还有些骑兵像是老练的匈奴骑士! 佛子能用胡!一阵寒意窜上脊背,刘聪咬紧牙关,高声吼道:“杀!冲散他们……” 话音未落,疾风响起!一丛弩矢铺面而来! 那队敌骑手中,变出了百余把手弩,箭光闪烁,似毒蛇吐信,直扑面门! 刘聪的反应何其迅捷,拼死避过要害,依旧有一枚弩矢钉在了肩头,火辣辣的痛楚窜上,更让他心头火起!这伙人竟然备有手弩?!为何第一次冲阵,不用弩击?! 可惜,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一道银光劈面而来,刘聪奋力举起手中长刀,迎了上去!刃锋撞在一处,发出刺耳金鸣。素以膂力闻名,可是这次,刘聪竟然没有拿稳长刀,手臂一软,那道银光就吻上了面颊,血色侵染了视野,也染红了对面那双毫无波澜的可怖异眸。 电光石火之间,刘聪反应了过来。如此勇武之人,定是敌军首领! “将军!”四五名亲兵齐齐扑了上来,拦住了那人的攻击。 刘聪拼死大吼:“留住他!” 亲兵是折损了不少,但是仍有一战之力!只要留住了他,这伙骑兵的脚步就会被拖住!他们就有反败为胜的希望!他可以用自己做饵,缠住这人的脚步! 然而那双灰蓝色的眸子并未在刘聪身上停留,座下乌孙骏马一声长鸣,向前冲去。劈、斩、挑、抹,那羯人就像长在了马背上一般,腾挪拼杀,每一击都能带走一条性命。直到冲到了自己的目标之前。 咔嚓一声,旗杆被劈做了两段,帅旗一晃,跌落在尘埃之中。 “你……”刘聪单手捂着受伤的面颊,心凉如冰。 对方的目标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帅旗!夺旗便是斩帅!那羯人要的是这一万人的军心士气!两度穿营而过,一刀劈下帅旗。剩下这些兵士,还能挡得住吗? 正在这时,鼓声响了起来。隆隆不停,宛若催命的阵鼓!留在后方的敌人追上来了! 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残忍碾灭。大营乱了,被冲的七零八碎的兵士,转过身形,向四面八方跑去。他们挡不住那队骑兵,更敌不过那可怕的槍阵,唯有逃跑,才能保命!没人再顾忌军纪,没人再惦念主帅。帅旗都倒了,还有谁能救他们的性命吗? 就像被捅破的蜂窝,漫山遍野,净是溃兵! “将军!快逃!”身旁有亲兵劝道。 身中一箭,面上受伤,却都不如这溃兵的打击更大。刘聪牙关格格作响,不知是气,还是恨,抑或是怕。一扯缰绳,他打马向着来路逃去。身后,两百亲兵紧紧相随,护在自己的主帅身侧,狼狈逃窜。 又一刀劈下,热血飞溅在了脸上,奕延擦都未擦,抬眼望去。身旁,已经没有敌人了。所有人都在溃逃,向着任何可以逃窜的方向亡命狂奔。这样的溃兵,没人能够收拢。他彻底击溃了来犯的敌人。 “校尉,那边应当是敌人主帅。要追吗?”王隆策马来到了奕延身侧,兴冲冲问道。杀戮让他的面色通红,胜利则让他渴望更多鲜血和首级。 看着远方那队飞奔的骑队,奕延摇了摇头:“不必。” 为了这次大战,他做了无数准备,从最初的攻心,到首战地点的选择,再到伏击的方位和时间,每一个看似轻巧的胜利,背后都藏着筹谋和尽可能详尽的准备。因此,就算在军阵中遇到了敌军主帅,他也只是一晃而过,直取帅旗。如今击溃了敌军,更不会为了那敌酋的小命,耗费宝贵的兵力。 “命令各部追击溃兵,别让他们停下脚步。再派一支人马前往高都,支援张和。”没有人比奕延更清楚,战斗其实并未结束。他费尽心力击溃了这队兵马,依旧有偏师在侧。若是一个不慎,说不好还要再起变故。 高都和梁府是主公的根基所在,不容有失! 自己的家眷还在梁府,王隆哪会不知其重要。面上表情一敛,他沉声道:“我这就派人去!” 说完,他打马向着后方冲去。 又看了眼那队几乎瞅不见身影的逃兵,奕延一扯缰绳,也朝大营方向驰去。 ※ 火光和焦烟冲天而起。梁府寨门之外,是无尽烈焰。数个已经搬空了的村落着起火来,烧的天空都变成了赤红一团。 刘曜骑在马上,冷冷看着面前的景象。坚壁清野?若是再烧几座村庄,不知梁府这些兵马,还能不能坐得住! 奉命攻打高都,刘曜一路轻骑直入。然而抵达城下之后,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片荒野,和紧闭的城门。高都城早就提前设防,城池加高,新修了护城河道,城墙上满满是兵士民夫,甚至还备有床弩,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用五千轻骑攻打这样的城池,实在是没有胜算。刘曜便扔下高都,直取梁府。 谁料到了梁府,面对的同样是高耸的城寨。石木结构的巨大寨门依山而建,其易守难攻的程度,甚至还要超过高都。硬攻这样的坚城,并不划算,于是刘曜选择了另一个方式:焚烧村落。 不管村中有人没人,只要烧成白地,就能扰乱人心。这里可是上党太守的宅邸,若是附近起火,那些县令将领能坐得住吗?坚守寨中的家兵,能坐得住吗? 他的任务是攻城,亦是扰敌。何者先,何者后,全凭他一人说了算。等到明日,从上党境外掳来的民夫到了,就能开始攻城! 也不知刘聪的兵马打到了哪里?自己可不能输了阵仗! “将军,最后一个村子也烧着了。”一名斥候快马来报。 “就地扎营!明日开始攻打梁府!”刘曜冷声下令。 这未尝不是一个诱敌的办法。如果那伙家兵忍受不住,出门应战或是夜半偷袭,他就能让这伙人知晓,他手下将士,和之前攻打潞城的五千兵,何等不同! 在烈焰的映衬下,大军扎下营盘,开始埋火造饭。这个夜晚,注定要难熬几分。 “营副,不打吗?”梁府的望楼之上,几位将官牙齿咬的格格作响。那伙匈奴人,烧的可是梁府邑户的村落!花费一年时间才盖起的田庄,就这么付之一炬,如何让人甘心?! “自然要打。不过要等待机会!”张和沉声道。 他刚刚收到信报,正面来犯的敌人已被奕营正剿灭,正有援兵向这边而来。怎么打?才是现在最关键的问题。 府中兵力不足四千,还有五百人前去支援高都。用这些新兵作战,风险实在大的可以。要怎么驱逐这些匈奴骑兵,甚至将其剿灭,并不是一个轻松的问题。 思忖片刻,张和吩咐道:“让斥候和援军接头。要想尽办法,换一个战场!” 把敌人歼灭在预定战场,是所有梁府家兵学习的首要一条。若是战事对自己不利,就要想尽办法,创造出有力的条件才行。 既然来了,就冒险试上一试吧! 第157章 一夜带甲而眠, 刘曜根本就没睡踏实, 天还没亮就爬了起来。为了防备夜袭, 他做足了准备,不但命令兵士分三班轮哨,连帐篷都没搭, 以免遮蔽视线。将近十一月的天气,就这么和衣露宿一宿,也够受的。 谁料做了万全准备,梁府昨夜却压根没有动静。别说是夜袭了,就连击鼓鸣号之类的扰敌行径都没有。寨门的城楼之上, 一片死寂, 若不是灯火通明, 简直让人觉得这是一座空城。眼见天都快亮了,里面也没有任何动静, 难不成是放弃偷袭了? 不过刘曜并未掉以轻心。攻城不是一天的事情, 今夜没有偷袭, 说不定明天就来了。唯有尽快开战, 才能探明对方的虚实。 外面几个村子的烧了一夜,如今也熄了火。焦臭的味道从远处传来,让人呼吸都有些凝滞。刘曜没有在乎这些小事,命令部下埋火造饭。吃过饭后,天就要亮了,去掳掠民夫的骑队也要赶回来了,正好可以开始攻城。 这样一个寨子,里面能有多少可战之兵呢?家兵恐怕要有几百,青壮上千都不奇怪。守城的话,确实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若是能把人诱出城来野战就好了。 思索着怎么才能攻克这座城寨,刘曜简单用了些加了肉糜的杂煮粥,便命人整装,准备开战。 毕竟是匈奴精锐,虽然一夜都没睡安稳,但是这些人很快就打起了精神,一个个蓄势待发。然而从黎明等到了天光大亮,也没等来那些派出去掳人的游骑。刘曜不禁有些坐不住了,对斥候道:“去探探,看后军走到哪儿了?” 高都和梁府都在坚壁清野,想抢粮食都抢不到。他们是轻骑入寇,没有粮道支援,掳人抢粮的队伍就代替了后军。因为这个,他派出了足有五百人。就算带不回多少民夫,也该回来复命了。 难不成遇到了什么麻烦? 果不其然,半个时辰后,探马飞奔回报:“将军,高都派出人马,拦住了后军!” “什么?”刘曜豁然起身。这伙人胆量不小啊,竟然敢打后军的主意!就不怕他转攻高都,直接把城头打下来吗? “他们有多少人?!”刘曜追问道。 “似乎不足五百,正与后军缠斗!”斥候赶忙道。 “刘卫,带一千人支援后军!”哪怕怒火中烧,刘曜还是保持了冷静。突然弃城偷袭,不过是想切断他的后路。没了补给的粮秣和民夫,光凭他们这些骑兵,是无法攻下城池的。指不定转天就要撤退了。 这法子不错,但是他来的目的,可不是单单放火烧些村落。而舍弃高都的守备力量,也正意味着,梁府对于高都县令和守城兵士而言,更为重要。后军当然不能有失,但是也不必派出太多人马。重点还是要放在攻克梁府。 刘卫是刘曜的老部下,沉稳可靠,战力也不弱。有他在,相信能尽快击溃纠缠后军的那五百人马。 刘卫领命,带兵向着高都而去。刘曜则命令兵士下马,继续严守梁府。等到那支晋军被剿,不论是打梁府,继续制造威胁。还是转道高都,一鼓而下。选择余地,可就更多了。 ※ “朱队正。队中一共战死二十来个兄弟,还有十几人重伤。”带着满脸血污,一个兵士向领队的队正禀报道。 朱果擦了把脸上的污血:“快叫护士包扎,把受伤的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敌军恐怕快要派援兵了,到时候可顾不得他们。” 那兵士立刻下去安排。朱果则拄着长刀,费力的嘘出口气。今天这仗,可是难熬啊。 他也是梁府老兵,原名朱二,乃是府中邑户。自从部曲建立之后,就服役其中,一年多时间,战战不落,也爬到了队正的位置。进了学堂,改了名字,算是今非昔比。 可是即便有着丰富无比的战斗经验,今天也是他第一次接到这样的战斗命令。率兵离开驻守的高都城,伏击匈奴后军,随后还要诱敌深入,带领敌军进入预定的包围圈。只是想想,就让人冒出一头冷汗。 伏击,他们打的并不轻松。步兵对阵骑兵,最可怕的是马匹加成的力量。不论是冲阵还是围射,只要马儿能跑的起来,相同兵力的步卒就难以抵挡。不过这队后军带了几百个民夫,有这样的累赘,又加上出其不意,的确让他们占了先机。即便如此,还让对方跑了不少人,没能尽数拦下。 不过这也是下来诱敌需要的,若没有那些逃兵带路,怎能引诱援兵攻来? 一群步卒,面对骑兵佯败诱敌,简直可怕到了极点。不过朱果没有分毫退缩,他身后这些兵士也没有。那群匈奴人竟然烧了梁府外围的村庄,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所有人为之拼命了! 梁府是他们最大的依仗,也是他们的家园。不论谁人来犯,都不可饶恕!伏击又算得了什么?诱敌又算得了什么?他们毕竟是勇锐营的正兵! 再次抹去额头上的汗水,朱果解开水囊,狠狠灌了两口。这群狗娘养的匈奴人,来便来吧!看谁能要了谁的性命! 半刻钟后,一名斥候飞奔来报:“队正,敌人来了!足有一千骑!” 一千骑,不算很多嘛。朱果深深吸了口气:“全速向西北方撤离!注意队形!” 随着这声命令,众人也不顾之前的疲惫和伤痛,拎起刀槍,向着预定的伏击点狂奔而去。 “刘裨将,前方就是那伙晋军!”刘卫身旁,一个刚刚逃出来的兵士高声道。 刘卫看着那伙穿着布甲,倒提刀槍的逃兵,不由皱了皱眉:“只是他们就能冲散后军?” 那兵士不由愧道:“后军为了抓役夫分作几队,汇合的时候就碰上了偷袭。没有防备,加之那些劳役碍事,才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不过这伙人战力不俗,刘裨将还当谨慎些才好。” 这话究竟是为挣回面子,还是真心实意的劝阻,刘卫辨别不出。不过面前那些兵士逃跑的速度,可不像是假装的。只是稍一犹豫,刘卫便道:“衔尾追上!” 两条腿怎么可能跑过四条腿,他们根本无需追的太快,只要徐徐跟上,就能耗尽这伙人的体力。同时,马速不快,也不至于毫无防备的冲入埋伏之中。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上官如此吩咐,下面的骑兵又怎会猜不到他的想法,就这么打马跟了上去。 像是被逼急了一般,这伙人逃的飞快,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甚至有些人累得拿不住长槍,随手抛下。一直跟出了五里地,眼见前方出现一条狭长山谷,刘卫才高声道:“加快马速,截住他们!” 这样的山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闯的,对于骑兵太过危险。只要不进山道,就算对方有埋伏,也奈何不得他们。届时不论是围剿还是全歼,都是自己说了算! 听到命令,骑兵们立刻提高了马速,如同摊开的扇形一般,向着那伙逃兵追去。像是知道自己再也逃不掉了,那伙人被迫向挤在了侧面的山崖旁,站定身形,举起了仅剩的刀槍,似乎想要拼死挣扎一番。 他们哪还有打仗的力气?刘卫冷冷一笑,也加快了马速,风声呼啸,他手中的弯弓也同时举起。冲阵?不必了。只要射上几轮,就能彻底解决这伙残兵。 然而刚刚举起弓箭,刘卫坐下的马匹突然长嘶一声,前蹄失足。骇的冒出一身冷汗,刘卫拼命蹬住蹄铁,抓住马鬃,凭着自己过硬的骑术,硬是在马儿轰然倒地时,一个前滚落在地上,逃脱了被压在马下的命运。 可是刘卫逃脱了,其他人却没那么好运。身旁净是马鸣惨呼之声,那些驯良无比的战马就像是发了疯似得,不是跌倒在地,就是狂跳颠簸,想把背上之人甩脱出去。 怎么回事?!刘卫惊的踏前一步,脚下突然传来钻心之痛。一枚铁蒺藜刺穿了鞋底,狠狠戳入了肉中! 糟糕!他们已经进入埋伏圈了! 刚刚那些逃兵似乎是为了冲进山谷,排成了纵队。正是这纵队,让他们掉以轻心。在山壁周围,早就洒下了满满一圈铁蒺藜,只留了一条狭道通行。被草地遮盖,他们根本无法察觉。马儿脚上又没有防护,踏上自然就引的马失前蹄。就算有侥幸躲过,这样的混乱,也让人无法摆开阵型! 而且,埋伏只会是死物吗? 第101节 一旁的山脊上,孙焦高声喊道:“开弓!” 骑在马背上颠了一天一夜,拼死拼活赶回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在他的命令下,霹雳营六百多弓手同时拉弓,长箭如雨,向着那伙乱了阵型的匈奴骑兵射去!本就是举高临下的有利地形,又是出其不意,这一波箭雨立刻收割了不少性命。刘卫拼命举起木盾,高声呼喝,想要组成防御阵型,可是身处埋伏圈中,又谈何容易? 站在山崖边上,朱果等人拄着刀槍,大口喘着粗气,看着面前的箭来箭往。他们都习惯了每天十里地的操练,但是那是慢跑,这他娘的是拼命啊!别说迎战了,就是站着都费力。不过能顺利把人引入埋伏圈,一切都值得了! 一个兵士羡慕道:“队正,这霹雳营真不赖啊。光是站着射箭就行了!” “光是个屁。”朱果气喘吁吁道,“孙营正可是我原本的伍长,人家营里不但要射得准,还要能打能拼才行。操练一点也不比其他人少!” “啊?那岂不是要比勇锐营厉害了?”另一人道。 “咱们勇锐营才是梁府的根子!没有咱们,这伏击能成吗?”立刻便有人反驳道。 朱果不由露出笑容:“是这个理!赶紧匀过气儿来,咱们还要处理这群狗贼呢!” 那些拿着刀槍的手,渐渐抓的紧了,等待着再次恢复气力,举刀迎敌…… ※ 这可太慢了。 眼看日头从天顶滑落,缓缓向着西方坠去。那批派出的骑兵,依旧没有影子。难道是被敌人绊住了?还是说,这本来就是一个让他分兵,一点点损耗兵力的法子? 可是区区一个高都,又能屯下多少兵马?还是说上党拥有两面对敌的兵力? 不论哪个猜测,都不符合常理。可是越是不合常理,现在的状况就越让人摸不清头脑。 身后的营寨,还是安静的让人心烦。似乎压根没把他们看在眼里。若不是刘曜能沉得住气,说不定已经组织部下,开始攻城了。 可是下来要怎么办呢?继续派兵增员,还是干脆放弃梁府,转向高都?刘曜有些拿不定主意。那一千骑迟迟不归,着实让人心焦。 正想着,远处便传来了马蹄声响,似乎有四五百骑。刘曜站起身形,遥遥望去。只见一队骑兵正向这边疾驰而来。那些人,穿着的是匈奴衣甲!刘曜心底不由松了口气。虽然人数少了一半,但是确实是自家人马。恐怕是那边战事有了结果,回来报信的。 可是为什么只回来了五百人?是损兵太多,还是留在高都了?亦或是要重新筹备后军? 刘曜眉峰紧皱,一时也猜不到具体战况。心脏就跟那急促马蹄一般,咚咚作响。只盼他们能带回一个好消息。然而那咚咚之声,丝毫没有停滞的意思,相反,越来越快,开始了加速。刘曜突然反应过来,这不是报信,这是冲阵的速度!他们正在冲阵! “上马!快上马防御!”刘曜疯狂大吼起来。 他的吼声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反而让不少人疑惑起来。防御?敌人在哪儿? 长箭,告知了他们敌人的方向。只见那群身着匈奴甲胄,骑着匈奴战马,一副匈奴面孔的骑兵,弯弓射出了第一轮箭雨。同样是骑射,他们的本领不逊于任何匈奴精骑。这如虎似狼的攻击,立刻打蒙了原地待命的骑兵。当第二轮射箭雨射出时,这伙人才回过神,陆陆续续上马,想要迎敌。可惜,迟了! 五百骑冲入了刘曜的军阵之中。以有心算无心,哪里是可以抵挡的?大营之中,顿时人仰马翻!更可恨的是,这些人的穿着跟自己人极为相似,天色又暗,混在人群之中,简直不知谁是敌人! “下马!下马步战!”刘曜的反应不可谓不快,既然骑马迎敌已经来不及了,不如统统下马,攻击那些马背上的敌人。只要能够结成阵型,己方兵力倍数于敌,不会毫无还手之力!不管这些敌人来自何处,他都要把他们碎尸万段才行! “是时候了。”站在城楼上,张和看着下面混乱的匈奴大营,低声道,“全军出寨,准备迎战!” 随着这一声命令,一直紧闭的寨门,缓缓打开。一队队兵士列队而出,脚步飞快,轻盈的几乎听不到声音。不大会儿功夫,三千兵士站在了大寨之外,盾兵在前,槍兵再后,排成了紧实的方阵。 营地已经乱作一团,刘曜的命令依旧传了下去。越来越多骑兵下马,结成了阵型,开始御敌。似乎发现优势不再,敌人也催马,向着外围逃去。 起作用了!刘曜心头一喜。正想下令追击,背后,鼓声响起了。 骤然回首,刘曜惊恐的睁大了眼睛!只见那座死寂的寨门前,密密麻麻排满了敌人,各个持槍,还有盾兵在前。鼓声隆隆,伴随着他们同样响亮整齐的脚步声,就像一头无坚不摧,勇猛嗜杀的猛兽一般,大步向着自己的阵营推进。 在军阵之后,是灯火辉煌的大寨。坚固的寨门耸立入云,璀璨的火把照亮了天际,甚至压过那黯淡残阳。就像昨日那不熄的烈焰一般,熊熊燃烧,灼伤双眼! 在那鼓声响起的同时,号角声也响了起来。冲出了大营,那伙来历不明的骑兵,重新列队,取出了箭囊中的长箭。箭尖闪烁着金属和火焰交织的光芒,熠熠生辉,也让人胆寒心惊。 三千步卒,五百骑兵。他们呢?他们还有什么?刘曜的牙齿咯咯作响,不由自主抖了起来。他还有多少兵? “杀!杀!杀!”如同海啸一般的怒喝响起。残阳似血,长槍如林! 第158章 终于胜了!收到府中传来的战报, 梁峰才算松了口气。他也没料到, 刘渊居然会再派一支轻骑偷袭高都。幸亏奕延及时增派了之前收服的四百匈奴骑兵, 穿上敌军战甲,闯入敌营,方能打乱对方阵脚, 让部曲有机会展开阵型,双面夹击。否则的话,高都附近恐怕会大受损失。 不过府中驻守的人数还是少了些,又多是辅兵。就算攻其不备,打懵了那伙匈奴骑兵, 也未曾留下对方的主帅, 让一千多骑逃出了包围圈。 “阵亡二百, 伤者近千,周遭三座村庄焚毁。这一仗, 实在是颇险。”梁峰放下战报, 长叹一声, “看来对付骑兵, 总归不是件轻松事情。” “并非人人都如奕校尉般神勇,能获此战绩,已是不俗。张营副此战居功甚伟。”段钦在一旁道。 他说的是大实话。虽然不如正面战场的胜利来的辉煌,但是能用增员的六百霹雳营弓手和四百匈奴降兵布置这样的诱敌战术,歼灭敌军大半人马,已经颇为难得了。看来把梁府交给张和,是个正确选择。 梁峰道:“确是如此。不过寨外村庄还是损失颇大,看来不能因为靠近营寨,就疏于防备。应当修建一座邬堡才是。以邬堡作为外围防御,就能与城寨互为掎角,不至于无法防备。” “三村合一的邬堡,怕是要上千劳力。”段钦立刻道,“奕校尉传来消息,虏获敌兵足有两千余,当能派上用场。” 正面战场最后一战胜得漂亮,但是降敌比例不算太高。溃兵四散,不是很好追击,又怕追的太过,反而陷入敌方的拼死抵抗。最终俘虏的,只有两千多人。还有四千多逃出了上党。为了避免这些溃兵骚扰其他县府,奕延率兵一路驱逐,至今还未归来。 但是对于段钦来说,这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大胜了。六千步骑,击溃了敌方两万人马,阵斩一万三千,俘虏两千有余。这样以少胜多的大战,莫说是晋国,就是再往前数个百来年,放在曹魏时期,也不多见。 这奕延,实在是天生的将才! 梁峰又何尝不知段钦在激动什么,颔首道:“思若所言甚是。这两千人要好好用上,耽误了冬耕,总要找回些补来。不过这次大战,受伤的兵士也不少,还要提防匈奴再次来袭。” 此话一出,段钦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大败而归,又是寒冬时节,匈奴应该不会这么快出兵吧?” “这一仗,不似潞城。说不好刘渊会如何应对。”梁峰并未被胜利冲昏头脑,相反,这一仗彻底显示了自己的实力,也把老底透了个干净。如果刘渊发狠,以举国之力来攻,他也只能固守城池,没有其他法子。 这种能在乱世中立国的枭雄,究竟会如何决断,还真不好揣测。 见段钦也皱起了眉峰,梁峰轻叹一声:“还是等伯远回来,再做定断吧。” ※ 大殿之上,死一般的寂静。刘聪和刘曜跪在殿中,一个左颊留下长长刀痕,破了相,也伤了左眼;另一个则把手臂吊在肩头,身上伤痕累累。 几天之前,这两人还是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誓要领兵踏平上党。然而现今,损兵折将不算,还都身负重伤,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刘渊自然也想不到。他的面色凝沉似水,完全掩盖不住声音里的怒火:“两万五千人马,只回来了不到六千。那梁子熙就有如此厉害吗?!” 刘聪还没开口,刘曜就抢先答道:“若非那些降兵身着我军战甲,乔装冲阵,大营也不会被冲乱阵脚。儿臣拼死方才突围,实在愧对父王重托。” 他虽然摆明了认罪,但是降兵着甲的问题,却明晃晃指向了前军的大败。如果不是刘聪败的那么快,那么毫无还手之力,梁子熙收留的那些降兵,又如何能穿上己方战甲,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刘聪自然能听出刘曜话里话外的意思,恨的面孔都微微扭曲了起来。被表情牵动,那道刀疤愈发显得狰狞可怖。 刘渊那双虎目望了过来:“前军因何会败?!我听说,他们只有数千人马。” 这次派给刘聪的兵士,可是汉国的精锐,少不了有人给他回报战情。刘聪就是想把敌军多说几倍也不可能。咬了咬牙,刘聪道:“敌军在战场上用了霹雳砲,步骑根本无从近身。儿臣以为,若不想法克制此物,以后攻打上党,恐会不利。” 刘渊也听说了霹雳砲的事情,但是精通兵事,他怎会不知这种器械的用途? “霹雳砲乃是攻城器械,如何能用在野战?”刘渊冷声质问道。 这事情,换个人恐怕也不会相信。但是刘聪是扎扎实实吃了这么一个大亏,哪能不仔细琢磨清楚? “那伙晋军把霹雳砲的石弹换成了指肚大小的铁丸,射程远了不止一倍,能穿透轻甲。砲车也非人力拉动,发射极为迅捷。在三百五十步之内,可谓所向披靡,非重甲不能挡。儿臣率领的兵士皆着轻甲,方才不敌对方利器!” 这个理由,是相当站得住脚的。战场之上,确实可能出现因一方拥有改良过的武器,而大大占优的情况。但是优势到损兵一万多人,实在超出了刘渊的承受能力。 见座上之人还想发怒,刘聪立刻道:“儿臣以为,这霹雳砲,恐怕就是梁丰弄鬼的密法。其声若雷霆,又有弹射之威。若是夜间抛掷火球入营,当能大乱惑人!” 这句话,立刻把刘渊想说的东西憋回了肚里。是啊!之前他一直不敢动上党,怕的就是那个“佛子”的说法。若是星坠落雷不过是霹雳砲搞出的动静,在心理层面上,可就破除了一个大碍。 不过怎么把霹雳砲这么大的东西,弄到大营旁边,还是个让人困惑的问题。但是这些,刘渊显然不会明白问出来。 一拍案几,他厉声道:“尔等大败而归,还想找什么借口吗?那可是两万精兵,汉国才有多少兵将?!” 这一声,让刘聪和刘曜俯首:“儿臣愿将功赎罪!再取上党!” 两人都是人中龙凤,哪能不知刘渊勃然大怒的意思。败仗人人都会有,将功赎罪,才是最好的法子。 然而一旁有大臣上前进言:“大王,如今正值冬日,再次兴兵,恐不利于国事。还要提防晋阳反扑,怕是抽不出太多兵将。” 两万五千大军没能打赢,再次出兵只会更多。但是汉国兵力本就有些捉襟见肘,还要围城打援,困守晋阳,哪里有那么多兵可以挥霍? 刘渊皱起眉峰。这个情况,他自然也知晓。但是大败之后不能扳回颓势,对于士气可是种严重打击,甚至不利于拉拢其他士族和反晋的山头势力。连个太守都打不过,谁还回来投奔你?又如何能占领并州全境? 刘曜趁势道:“父王,儿臣愿再领步骑,攻克涅县!” 这次他率领的都是骑兵,没法好好打攻城战。如果能多些步兵,又怎会跟贪功深入上党的刘聪一般,败得那么凄惨? 刘聪哪肯示弱,也膝行一步,大声道:“儿臣也愿领兵再试!” 两人争着领兵,一旁站着的刘和在心底冷冷一笑,迈步上前:“父王,冬日兴兵本就途耗,何况战事不利。不如等到开春之后,再攻上党。” 刘和乃是皇后呼延氏的儿子,也是刘渊的嫡长子。身高八尺,好学仪美,学识尤胜其他兄弟。刘渊并不像其他游牧蛮族,哪怕偏宠别的儿子,心中终究还是受了儒家法力的熏陶,对于这个聪慧的嫡长子总要高看一眼。又因刘和身份贵重,不会让他领兵打仗,而是把他留在王都。 这样一来,刘和就无法依靠军功立威。而不论是刘聪还是刘曜,都是善战良将,多次奉命出征。刘曜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养子,刘聪却是刘和心头大患,极为忌惮。只是面上不便表露,装出一副兄友弟恭的模样。如今见两人大败,他怎会让他们立刻获得机会,将功赎罪? 听到刘和如此说,刘渊微微皱起了眉峰。这次大败而归的,都是他的儿子,不好治罪,也不好就此罢休。将功赎罪是个办法,但是让新败的将领重新作战,也存有风险。再加上刘和这么一说,更是无法立刻下令。 想了想,刘渊叹道:“你二人身受重伤,还是先去养病。待到开春,再令刘钦为帅,坚攻上党!” 刘钦乃是刘渊麾下大将,同样善战。至于辅佐的副将,却没有直说。届时不论派刘聪还是刘曜,都能说得过去。 听到这个命令,众人哪能不知其中深意,各自应诺。处理这次兵败带来的后遗症,同时重新建立威信,还有不少工作要做。 看着面有不甘的两人,刘渊心中不由又生出一股恨意。这梁子熙,当日让他失了叔祖刘宣,如今又大败他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儿子,难不成天生就是来克他的?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再败下去了!这个上党,必须要攻下才行! 第159章 把四散的匈奴溃兵驱驰出境后, 奕延方才率兵返回府城。此时, 大战已过去三日, 战场早已清扫完毕。该烧的烧,该埋的埋,降兵押送至梁府, 准备开始修建邬堡。还有战场上获得的军械、马匹、粮秣,乃至死去的马尸,都物尽其用收拢回来。可见郡城官吏的效率,着实不低。 然而当看到潞城城门之外,一字排开的太守仪仗时, 还是让所有兵士都大吃一惊。府君居然亲自来迎他们了?非但有仪仗, 还有道路两边挤挤挨挨的百姓, 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期盼之情,就像夹道相迎远征而归的英雄。 军中大多是新附流民, 其他也是没打过什么大场面的兵卒, 见到如此情景, 各个都面红耳赤, 挺胸叠肚,恨不能展现出无限神采。心中的畏惧,身上的伤痛,也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腔自豪。 奕延同样吃了一惊。主公以前也曾迎他得胜归来,但是从未摆出如此阵仗。然而看到旌旗之下矗立的那道身影,他还是忍不住一催胯下骏马,向着城门处疾驰而去。 主帅加快了行进速度,下面兵士自然也紧紧跟上。登时,烟尘四起,奔马如电。城中百姓如何见过此等场面,无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梁峰唇边却露出笑意,看着为首那匹花白骏马疾驰到了面前。 拉住缰绳,奕延翻身跃下马背,单膝跪在了地上:“何劳主公出迎,属下愧不敢当!” 在他身后,孙焦、王隆,以及其他将领也跪在了尘土之中。杀气腾腾的大军,顿时变作温顺羔羊,向着他们唯一的主人屈膝。 看着跪姿也挺拔无比的羯人青年,梁峰掩不住目中的赞赏。从一个只知蛮力的勇将,成长为能够娴熟利用兵法,统帅大军的将帅,是何其的不易。只是此战,就足以让奕延名声大噪。当初自己用霍去病激励他学习兵法,如今看来,他已经颇有冠军将军的才干威风了。 面上露出笑容,梁峰上前,扶住了奕延的手臂:“若无伯远此战克敌,百姓何能安居?诸君英勇,堪为我上党壁擎!” 他的声音清亮,回荡在宽阔的城门之前,亦回荡在所有人心间。 面对那双星眸中闪烁的赞赏和信任,奕延压下喉中梗意,高声道:“若无主公,何来我一众兵将?愿为主公坚守上党!” 第102节 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下面兵士也齐齐开口:“愿为府君坚守上党!” 这话,宛若清水滴入了沸油之中,引得夹道百姓,尽皆欢呼起来。他们也许不懂这样一支大军效忠的意义。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只要有府君在,只要有这支劲旅守在上党,他们就能安居此处。不必为畏惧豺狼一般的匈奴贼子,也不必躲闪虎豹一样的昏官庸吏! 在乱世之中,还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振奋的事情吗? 欢声如雷,震得偌大城郭都要为之颤栗。梁峰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这一仗胜得并不轻松,因此,更改让这胜果发挥最大的效用。而想要让一支杀人如麻的军队,始终拥有清醒的意识和人性,就要给他们荣誉感和归属感,给他们需要用双手保护的东西。 就如岳家军,就如戚家军,就如后世那支深入群众,百战不殆的钢铁队伍。 扶起奕延,梁峰笑道:“伯远随我一同回衙吧。”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坚定有力。面前那人,也不再只有病容。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让那挺拔的身姿如琼山玉树,也让那苍白面颊多出几分莹润血色,单单站在面前,就能压过世间所有。 对上那毫无瑕疵的笑容,奕延垂下眼帘,低声应诺。 漂漂亮亮完成了迎接仪式,回到府衙之后,梁峰可就没有外面那样的轻松神情了。开门见山道:“伯远,你看匈奴会否再次攻打上党?” 事关一郡安危,奕延立刻收敛心情,稍一沉吟,便道:“上党就在匈奴侧腹,他们恐怕不会就此放手。” 这答案,跟梁峰想的一模一样。上党的地理位置,就意味着和匈奴不死不休。这里不但与汉国的大本营西河国接壤,还是扼守着洛阳和邺城两座大都的要塞。莫说统治天下的野心和需要,只要展露了自己真正的实力,哪怕本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心思,刘渊也不会放过上党。 长叹一声,梁峰道:“我也是如此这么想的,刘渊乃是一届枭雄,又岂会善罢甘休?若是匈奴再次攻来,之前的战术,恐怕再难起效。” 这一点,奕延也不否认:“若是敌军换了重甲,霹雳砲的效用便大打折扣。骑兵长矛更是只能攻其不备,我军亦缺乏重甲。用骑兵冲阵,终归是奢侈。” 不论是霹雳砲还是碰断长矛,说白了都是死物,这次能有如此丰硕的战果,完全取决于指挥者的战术运用。若无坚壁清野和烽火开道的心理施压,他们完全不可能锁定敌军的行军路线,并且在西漳坡摆下阵势,以逸待劳。之后的骑兵突击,更是趁敌军大败,士气不振,军心不稳,无法顺利结阵,才能一鼓而破。 如果敌人换上重甲,光是霹雳砲射出的铁丸,就没法有效杀伤,之后的弓弩连射也会大打折扣。而若敌军摆好阵势,有弓弩手和骑兵在侧翼掩护,又怎么可能容忍一队身穿皮甲的轻骑兵持矛冲阵。就是在西方中世纪,槍骑也是必须重甲着装的,否则想要跨越步兵阵营中射程丰富的远程攻击,简直是白日做梦。 而最要命的就是,匈奴比上党有钱。怎么也是可以立国的庞大势力,只要有心,刘渊就凑出足够多的重甲。但是梁峰这点家底,是万万玩不起重骑兵的。 “若是再战,必会是苦战。”梁峰开口,说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就以上党现在的兵力和军队构成,是完全没有力量打反击战的。可是坚守的话,不论是屯兵还是梁府部曲,都要肩负耕种的任务。若是因战事耽搁了春耕,收拢大量流民,又没有足够粮食的话,上党自己就要乱起来了。 “可惜不能在战前使用火药,若是再有一个潞城大捷,恐怕才能让匈奴收敛几分。”奕延道。 火药是他们手上最大的秘密武器,用在正面战场,尤其是光天化日下使用,完全失去了它的震慑奇效。当知晓这是一种武器,而非法术之后,那种心理压制就会不攻自破。因此就算这一年里,火药的配方有了长足进展,最终还是未在迎敌时使用。 匈奴之前不碰上党,一方面是因为要和司马腾对决;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当初夜袭时的辉煌战果影响。这时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克复“上天庇佑”这样的心理攻势。然而现在这一仗,打是打赢了,却把“神迹”抹了个干净。以后再想压制汉国,怕是困难了。 “潞城大捷……”听到这话,梁峰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立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不明所以,奕延跟随梁峰走向府衙后宅。如今太守府后宅,已经分成了几大块。梁峰父子只占了一个小院,其他不是分给崇文馆,就是辟给藏书阁,住了不少士子和教授。绕过一道院墙,梁峰带着奕延走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只有两三间房,别说亭台水榭,就连树都没几颗,简直寒酸到了几点。但是住着的人,却全不在乎。 推开屋门,梁峰就停下了脚步,只因屋中根本无法踏足。大小不一的纸团扔了满地,还有不少书册乱七八糟敞着。用于验算的黑板挂了五六块,每块上都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一个发髻散乱,衣衫皱巴的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就算门开了,也没丝毫抬头的意思。 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梁峰开口唤道:“子乐!” 李欣似乎没有听到,伸手用持着的笔搔了搔发髻,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了一些。 这副样子,梁峰能忍,奕延却不能。黑着脸大步走上前,他一把抓起李欣面前的书稿,冷声道:“李教授,主公来了!” “你这……”猛然被没收了验算稿,李欣破口就想大骂。不过好在他的神经没有粗壮到面对奕延那副可怕面孔,也能旁若无人的地步,话说了一半,赶紧住口。 眼巴巴看了看被对方劫持的稿子,李欣只得起身,对梁峰行礼道:“不知府君有何贵干?我刚刚算到关键时候,能不能把稿子还我?”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梁峰一哂:“来找子乐,自然是要事。我记得之前你跟稚川似乎讨论过一些天文事宜,把他气得不轻?” 听到梁峰这么说,李欣冷哼一声,鼻孔都快戳到天上了:“那小子数理不行,还倔的要命。跟他探讨,简直浪费时间!” 梁峰可不管对方怎么挖苦葛洪,直接亮出了来意:“你们讨论的,可是日蚀一事?” 第160章 自古以来, 天文星象就为世人所重, 尤其是日月之蚀。只因它行成的规则关乎日月这两个最关键的星体, 故而有“历法之验,验在交食”之说。也就是通过日月食的推算,来验证历法的精确与否。 李欣不是个天文学家, 但是三角学本身就跟天文关系密切,历法中利用杆的不同影长确定季节和时令的方法,更是已经构成了余切表。在醉心三角函数之后,他对于历法和太阳光影的比例研究也渐渐上心,顺道也就研究了一下日食的推算。 这对他而言, 只是小小的数学问题。但是对葛洪, 却是个哲学乃至神学问题。虽然热衷大道, 但是葛洪终究还是一个儒者,而儒家理论里的天人感应, 正是自然万物和君王道德问题的交互作用。只因人君不德, 才会引起天生异象。日食正是其中一样严重表现。 一个通过验算, 推断出日食发生时间, 并且嗤笑之前历法有误的数学家;碰上一个笃信天罚理念,日食跟历法推断有关,但是会因天子德行消失或出现的哲学家。所谓的“探讨”,必然不会怎么好看。 李欣的脸色更臭了:“是有此事。跟他说了日食的食限有误,而且算不准说不定是因为月亮视差造成了影响。他压根就不知函数之法,跟我胡搅蛮缠,最后辩不过我,还敢甩袖而去!食限怎能都按十五分来算?愚不可及!” 李欣嘴里的食限、视差是什么,梁峰压根听不明白。但是他清楚一点,李欣怕是琢磨出了一套推算日食的新算法,转过头来狠狠虐了葛洪,才让那个闷嘴葫芦一样的青年提到他,就一脸厌恶之色。 现在可不是帮他们搞好关系的时机。梁峰急急问道:“那明年,会有日食吗?大约在何时?” “有!何止是有,还有三次呢!”李欣哼了一声,“最早一次,正是元月朔日。” 所谓“日食在朔,月食在望”,也就是指日食只发生在阴历朔日,也就是初一。而月食只发生在阴历望日,也就是十五。元月朔日,正是大年初一,正旦之日! 听到这个日子,梁峰不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如今已经十一月了,距离正旦根本不剩几天。而匈奴那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正旦前发兵攻打上党。事实上,刚刚大败,光是粮草和人马筹备,就需要时间,在这两个月里重启战事的几率着实不高。 如果趁着日食发生搞些事情呢?眼中熠熠生光,梁峰问道:“不知子乐可能推算出日食的具体时辰?” 一年三次日食,怎么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更是跟历法推算相差甚远。李欣都做好了同梁峰掐上一场的准备,谁料见这位府君根本没有置疑的意思,反而兴高采烈的追问时辰。 一拳打在了棉花里,让这个愣头青也有些失措。李欣干咳一声:“这个,怕是不太好算……” 说到底如今的天文学也不算发达,能够推出日期,已经极为了不起了。具体到时辰,就算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来了,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梁峰不管这个,对着李欣一揖到地:“此事关乎上党安危,还请子乐勉力一试!” 虽说李欣一心向学,根本不关心窗外事。但是他好歹还有个师兄,这些日子也被拉去研发霹雳砲,也听了不少匈奴如何可怕的言论。这个上党,他待得舒服,师尊注疏的《九章算术》更是成了崇文馆的标准教材。就算再怎么不同世理,他也清楚还是留在此处更好,如果推算日食能让上党更安全,那么算算又何妨? 犹豫了片刻,李欣搔了搔乱掉的发髻:“那我就试试吧!” 有了李欣这句话,梁峰心中一松,立刻让奕延把书稿还给对方,退出了小院。 在院外站定,奕延眉峰紧皱:“主公,天狗食日又和上党有何关系?” 虽然极看不惯李欣那副轻狂模样,但是听完了全场,奕延还是明白主公关心的只有日食发生的时间。然而天狗食日,旁人躲都来不及,凭这个又怎能保住上党? “有一点,你并未说错。”梁峰长叹一声,“除非再来一个潞城大捷,否则匈奴绝对不会退。如若放任匈奴来犯,明年上党只会是一片焦土,就算把收留的流民全部投入战事,也未必能保住全境。” 还有一点,梁峰没有直说。一旦战败,他身上的佛子光环便会大打折扣。没了这个鼓舞人心的保护色,对于上党军民的士气影响也极为可怕。让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因战火被烧成一片白地。这样的事情,梁峰不想再次经历。 “因此,这次机会,尤为重要!”看了身侧那人面上的表情,梁峰一哂,“若是在日食出战,你可害怕?” 奕延沉默片刻,方才道:“若为主公,属下不惧。” 这话隐藏的意思极为简单,若不是为他,奕延恐怕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出战。这就是天象异变,带来的可怕影响。就算胆大勇武如奕延,也不能完全杜绝日食带来的影响,其他人,能逃过吗? “那就好好用起来吧。”梁峰迈步向后堂走去,“这次,我们要设定一个完美的计划!” ※ 距离上次来府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葛洪端坐在客席上,心中有些压不住的困惑。梁太守向来奉他为上宾,若是有事,会第一时间前往西山道观,根本无需他亲自跑腿。这样的礼遇,自然让葛洪极为受用。加上那些自己从来未曾见识过的奇思妙想,让他留在了上党,潜心炼丹格物,学习医术。就算是匈奴攻来的战火,也未让他生出一星半点离开的心思。 但是今日,府君并未前往道观,而是着人,请他来到了府衙。这样古怪的举动,怎能不让葛洪惊讶?这是有什么要事,要与他详谈吗? 脚步声响起,梁峰迈步进了正厅。一身官服,满面肃容。许久未曾见过他如此打扮,葛洪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府君!” 梁峰一敛衣袖,正坐在主位之上:“葛郎请坐。” 没有称他的表字,而是用了“葛郎”这个叫法。葛洪心中的疑惑更甚,坐了回去:“敢问府君招洪前来,可是有事?” “有。事关上党。”梁峰并未解释,反而问道,“葛郎官拜伏波将军,可曾想过出仕?” 葛洪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他确实有个将军头衔。之前在家乡平乱,他立过战功,朝廷封赏他为伏波将军。不过因为同乡的排挤和自己的出身,葛洪毅然挂冠,离开了军旅,前往洛阳寻道。这才辗转来到了上党。 这些事情,他只简略说起过一些,但是对方从没有邀他入幕的意思,反而倾尽全力助他潜心钻研。若是换个人,葛洪可能会觉得对方是轻视他的才能,只图丹道。但是梁太守不是这样的人。相反,此人对他的所有钻研,都发自内心的赞赏。不是因他的出身,不是因他的口舌,只为他的理想。他真心所愿,且一心痴迷的大道。 这样的人,足堪知己。也正因此,一向寡言的葛洪,渐渐放开了心扉。不但和对方讨论丹道、格物,甚至偶尔也说起他心中的理念。崇文馆和书馆的出现,让他见识到另一种选材的方法。不拘外物,只认才华德行。若是推广开去,为朝廷所用,他这样的南人,是否也能堂堂正正的入朝为官,而非被中正制拒于门外,被占据朝堂的北人嗤笑贬低? 不过葛洪从未想过向梁峰自荐,只因他明白,府君需要的是他另一方面的才能。一个不会被其他人重视,却能拯救无数生民的才能。为了更多人能安居活命,他在乎为不为官,出不出仕。 可是今日,府君居然如此问他! 心跳猛的加快了,葛洪张了张嘴:“我……” 我要为官吗? 拙于言辞的那面,占了上风。葛洪竟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着对方的表情,梁峰已经知道了答案:“我想荐葛郎为县令,安顿一方。” 县令不比郡府官吏,是有实权的。官虽不大,但是当得好了,极有可能升迁,转任其他官职。这可不像伏波将军,只是空衔的杂号将军,而是能够治理一地的文官!他能胜任吗?或者说,他愿意放弃能够安身的道观,出任地方官吗? 沉吟许久,葛洪才道:“府君可是需要我为官?” “正是。”面对葛洪的问题,梁峰答的干脆,“上党如今风雨不宁,奇缺干才。葛郎与我相交一载,我亦深知葛郎才识过人,胆气绝佳。乃是我最需要的良材。” 他的话中,没有分毫避讳,说的真挚果断。 葛洪胸中不由一热:“那道观呢?” 如今正在进行的种种实验,要全部放弃吗? “若有可能,我亦希望葛郎能身兼数职。然则事分缓急,只能择一而取。不过道观,我会为葛郎留下,亦会让那些道童继续研究,绝不轻慢。”梁峰说的干脆。 还有比这更诚恳的邀请吗?葛洪胸中的热意更浓。这位梁府君,不同于他见过任何官吏。他尊重他的爱好,欣赏他的才能,甚至推开了门户,让他窥见了从未见过的大道。如今,他折节相求,想要举他为官。这样的请求,他能拒绝吗? 葛洪扪心自问,莫说是他,恐怕旁人也无法拒绝。 深深吸了口气,葛洪道:“承蒙府君不弃,洪愿一试!” 听到葛洪的回答,梁峰面上却没有露出笑意,反而更加肃然:“幸得葛郎首肯,不过此县非比寻常。名曰,阳邑。” 作者有话要说:  《晋书》光熙元年(306年)正月戊子朔,七月乙酉朔,并日有蚀之。十一月,惠帝崩。十二月壬午朔,又日有蚀之。 第161章 阳邑?有那么一瞬, 葛洪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是见到梁峰的表情, 他背上立刻起栗, 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府君要攻阳邑?” 如今阳邑刚刚被匈奴拿下,如此要塞,自然要牢牢把守, 哪里是想攻就能攻下的。可是梁峰竟然直接开口,举他为阳邑县令。若不是葛洪了解这位府君,简直都要以为他心智混乱,生出癔症了呢! “上党需阳邑为屏障。若是此城不克,晋阳危矣。”梁峰肃然道。 这也是他花费了不少功夫, 最终确定的战略目标。阳邑的地理位置太过关键, 是连接上党和晋阳的要道。阳邑被夺, 想要与晋阳城中的守军联系,就会变得异常艰难。而匈奴隔断了晋阳和上党的关联, 各个击破也就轻而易举。 如果必须划定一个战场, 阳邑实在是最佳选择。 “可是……”葛洪迟疑了一下, “……可是阳邑这等坚城, 若无数万人马,花费月余时间,如何能够克复?更勿论匈奴大军还在晋阳城外,若是援驰阳邑,半日可抵!” 人家有坚城,又有大军,哪是说打就能打的下来的?葛洪怎么说也读过兵书,上过战场,哪会不知这事的荒唐? “若是以往,攻下阳邑当艰难无比。但是这次非比寻常,有天象相助。据李子乐测算,明年正旦,日将有蚀!”梁峰揭开了底牌。 第103节 葛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在正旦开战?因为日食?!” 开什么玩笑!正旦本就是止戈之日,更勿论日食这种重大天候异变。若遇上日食,连正旦朝会都要停止,莫说是兴兵打仗了! 梁峰却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之前虽击退匈奴,我军亦损耗了不少兵力。若是他日再战,上党已无还手之力。选在元日,正是因为出其不意。天象之变,则是吓退匈奴的关键所在。为了上党数万百姓,这仗必须要打!” 葛洪多多少少也知道上党如今的局面。兵力不足、流民泛滥、又是必争之地,如果匈奴再次攻来,别说是几百上千兵士,就是那一座座城池,都危在旦夕。是如司马腾一般放弃这一郡之地?还是以其为战场,让所有城池化作一片焦土? 哪样,葛洪都不想去选。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府君又如何能确定,日食那日能来?须知监天的太史令都未必能算准日月之蚀,何况李欣那个浑人?建安末年,也曾有过太史预言元正日食,群臣尽皆建言取消元会,荀令君坚持举行,结果日食却未发生。史官都会有错,灾异亦有可能自行消失,若是把一切都压在日食之上,岂不荒唐?” “夺城并不需要日食。”梁峰道,“此次攻城,杀招乃是火药。因此有无日食,不过是天助与否!” 葛洪愣住了。他是火药研制生产的负责人,自然清楚如今发展的情况。用此物攻城,一直是研发的主力方向,也确实做出了些可以一用的器械。然而谁曾料到,竟然会用在这种时候! 出其不意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葛洪其实也不敢保证,毕竟谁都未曾试过。但是在日食发生的时候,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原来梁子熙,打的是这个主意。就如同当初的潞城大捷! 胸中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人人都把日食当成是天灾异变,却从未有人敢把这异象,当成天助之威。如此行径,是胆大妄为,还是孤注一掷?葛洪抿紧了嘴唇:“府君可知,日食乃是欺主之相?就算能吓退匈奴,对府君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日为阳,月为阴,故而日食乃是阴侵阳,臣掩君之象。在汉末,若是发生日食,三公都可能会因此获罪乃至毙命。如果选择元正出兵,攻城之时又发生日食,对于梁峰的风评,可就难讲了。 听到这话,梁峰一哂:“若能救这一郡百姓,又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当然想过利用日食造成的影响。这可不是吉兆,而是所有天象中最凶的一样。《后汉书》有云:“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正是这个时代的定论。更何况还有臣克君的寓意。 若是洛阳或是长安的司马郡王们知道了这事,指不定会怎么看他。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若不试试,他恐怕都等不到那些姓司马的来兴师问罪了。而且刘渊自称真命所归,却偏偏遇上日食阳邑被夺回,震慑效果只会更加出色。 看着面前之人坦然的神色,葛洪不知该说什么为好。谁能想尽一切办法,哪怕背上凶名,也要救一地百姓?司马腾已经逃了,更多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王爵们,正在洛阳和长安之间厮杀,只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人关心那些苦苦挣扎的生民吗? 葛洪是经历过战乱的,当初张昌、白冰掀起的叛乱,搅动了整个江南,险些祸及他的家人。带着百来同乡,葛洪加入义军,为的正是消弭兵祸,保住更多人命。只可惜,没人在乎他的功勋。而现在,有人需要他再次站出来,救这一郡百姓。 “阳邑城危,并非一个绝好去处。然则此役若得葛郎相助,定能万无一失!”看得出葛洪面上的纠结,梁峰敛起衣袖,稽首而拜。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了。葛洪年龄虽然不大,但是才华并不比其他人少。能在大战之中脱颖而出,他的兵法和勇气也不逊旁人。更难得是火药为葛洪一手研制而成的利器,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那些攻城器械的用法。 能指挥正面攻城作战,能最大限度的安全使用火药,甚至能面对日食这种天文奇观,不会自乱阵脚。更重要的是,葛洪是个“自己人”。在攻下城池之后,他能直接接掌阳邑,确保它的正常运转,并且将其纳入上党防御体系。这一点,梁峰手下没人能够做到。就算是新投靠的令狐况也不能。 这一拜,带着一种远超“礼遇”的郑重。 然而葛洪的心情,已经非刚刚应下出仕时的激动。在他心底,多出了几分感慨,几分豪迈,长长呼出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他敛袖对拜:“承蒙府君不弃,洪愿一试!” 同样一句话,第二次,跟前一次的意义截然不同。 ※ 一月过得飞快,并州的天气也越来越冷。可惜今冬并未降雪,寒冷之余,是让人忧心的干旱。也不知会不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虽然在上党吃了败仗,但是刘渊还是于腊日大肆田猎,告奉先祖,祭拜天地,同时也筹备之后的元日大朝。这是汉国成立以来,第二次举行元会。司马腾出逃,并州空虚,这个朝会的意义也非比寻常。莫说是百官,就连出征在外的将领,都要赶回离石。 若是换个战场,恐怕没人敢如此妄为。但是并州今非昔比,晋军将领无不龟缩在城池之中,只盼匈奴不来攻城。而那些已经落入汉国的城池,则连成一片,互相守望,根本不怕旁人偷袭。话说回来,就算有仗要打,从离石到晋阳,轻骑两日便到。谁又能在两日之内,攻下那些坚城呢? 因此,莫说是上面的将领,就连守城的兵士,都难得放松了下来。打了一年的仗,好不容易到了年关。正旦止戈,又有赏赐,又有吃喝,何不痛痛快快过个好年呢? 自上而下都抱着这种心思,哪还会有人操心战事。阳邑这座新占领的城池,也不例外。城中匈奴兵共有八百,还有一千余归降的晋军。不过没人害怕这些降兵造反,相反,开城献降之人,才最希望汉国取胜的。否则背节弃主,岂不没了意义? 有这么多人把守城市,守城的将军早早下令,除夕设宴。这种大宴,难得的酒水都敞开了供给,人人都喝的兴高采烈。 听着城中传来的欢呼之声,仍旧立在城头的兵士,无不心痒难耐。也是运不好,才轮到他们值夜。这种时候,又有谁能一心一意坚守岗位?不过是虚应差事罢了。不大会儿功夫,便有同僚偷偷把酒肉运上城头,兵士们三三两两围坐一处,吃喝起来。 然而就在这些心不在焉的守城兵将围在一起取暖偷嘴的时候,几道影子悄无声息地翻过了城墙,向着阳邑府衙摸去。没人留意到这些一闪而过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潜伏进了阳邑城临时的中枢,静悄悄守候着猎物的到来。 天朝庆。待到天命之时,城头那些兵士才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酒没敢喝多少,饭菜倒是填了个肚圆。带着让人舒适的饱胀感,一个兵士夹紧裹身的冬衣,揉了揉眼睛,向城外看去。这一眼,让他惊在了原地。 只见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莫名出现在了城门之外。 第162章 这他娘的是哪儿来的兵?!任何人看到眼前景象, 首先冒出的都会是愕然。阳邑地势开阔, 若是有敌人来袭, 隔着十数里就能察觉。可是昨夜无月,亦没有看到火把,这样一支有人有马, 足有三千人的军队是如何来到城下的? 惊愕之后,便是胆寒。只凭衣着,就能辨认出这是一支晋军。可是晋阳附近有大军驻守,通往上党的道路也是管卡冲冲。离这里最近的武乡,则需翻过山岭, 少说七十余里山路, 更不可能让一支敌军一夜之间出现在阳邑城外。 难不成他们是插翅飞过来的?!薄薄酒意瞬时变作冷汗, 那兵士哪敢迟疑,奋力敲响了警钟! “有敌!有敌来袭!” 刺耳的钟鸣, 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也把那些宿醉未醒之人, 强行唤了起来。昨夜喝酒太多, 又夜宿花柳,裨将刘莽连衣衫都未穿整齐,就向主将的卧房奔去。他家将军比他喝的还多,怕是未曾醒来。若是耽搁了军情,可就出大事了! 简直是活见鬼!今儿可是元日,怎么还有敌人来袭?! 满腹都是惊怒,他跑到了卧房门前,定了定神才开口禀道:“将军!警钟响了,有敌人来袭!” 然而屋里并未传来应答的声音。后知后觉,刘莽才发现院中竟然无人站岗,整个院落静的可怕,透着股不祥的味道。脸色大变,他伸手推开了房门,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迎来。刘莽张大了嘴巴:“将……将军!” 床榻之上,是一具没了头颅的尸体,血留了满地,早就凝结成黑褐颜色。本就酒醉,被这味道一冲,刘莽险些呕了出来。不过这一吓,也让他体内参与的醉意消失的无影无踪。 有刺客半夜登门,掠走了主将的脑袋。隔日清晨,便有大军兵临城下……这是有内奸啊!不敢耽搁,刘莽慌忙冲出了房间,对着亲卫大声道:“把投降的晋军控制起来!有形迹可疑的,立刻审问!再派两百人,给我守住城头!” 一道道命令传了下去,阳邑立刻乱作一团! “葛将军,城中守将人头已经落地。”接到了死士的消息,奕延立刻说与葛洪知晓。 “不愧是军中的敢死之士。如此一来,攻城便轻松许多。”葛洪赞道。 今日出兵,实打实的是一支奇兵。几日前,所有人马就在武乡集合,派出斥候沿着山道走了几个来回之后,确定了最佳的行军路线。 昨日天黑之前启程,趁夜赶路。一宿只休息了一次,足足赶了七十里山路,待到天亮之前,便来到了阳邑城下。这样的行军强度,又是夜间,阵型却丝毫未乱,实在让人叹为观止。葛洪好歹也是练过剑法的,身体颇为强健,还是骑了一程的马,才勉勉强强跟上队伍。可见奕延手下这些兵士,何其的勇悍。 趁着夜色抵达,在天亮之前,全军已经歇息了一个时辰。如今重整队伍,也有了震慑他人的威势。不过这些还是其次,奕延派出的那支敢死队,才是此战的序幕。 一行六人,趁夜潜入城中,埋伏在守城将领身侧,趁其不备取了对方头颅。如今阳邑城中,既有匈奴又有降兵,夜间遇到刺客,白天就在城下见到敌军,一般人会如何作想?不外乎里应外合,趁机作乱。只要留下的裨将不过分愚钝,立刻会对降将下手。这样不用攻城,城就先乱了起来。 一旦城中人乱了阵脚,他们的计划就可以施展了。 奕延翻身上马,沉声道:“我先带骑兵围堵侧面,防备援军。攻城战就交给你了。” “奕校尉放心。”这不是葛洪第一次带兵,而且攻城战的计划早就拟定。反而比奕延那边的任务来的轻松。 大队骑兵向着南门方向驰去,葛洪转身下令道:“开始动工吧!” 随着号令,几十名工匠开始动作起来。这次趁夜突袭,队伍精简到了极致,连粮秣都未带多少。但是队中依旧有数辆大车,装载得正是这次攻城的必备之物:霹雳砲。 这次霹雳营直接拨了四十名砲兵和同等数量的匠人,为的正是运输霹雳砲,同时提供有效的火力支持。几名校官已经核对过城池的高度和远近距离,在正门西侧,就地搭起了砲车。所有工匠都是熟手,不大会儿功夫,就把零散的部件组装了起来。 这三架砲车,比之前上党攻防战时所用的还要高大几分,按照砲长的指示,立在了距离城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这距离城门可太近了,堪堪只比床弩的射程远上一点,若是守军出城,花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冲阵捣毁砲车。 不过任何攻城战中,守城一方都不会轻易开城。因为敌方的军阵也在同样距离之内,开城列队的功夫,人家说不定就掩杀上来了。不如坚守城门,以逸待劳。 也正因此,攻城器械的射程不必太远,像这种大的砲车,能射出三百余部,已经相当可怕了。 抬头看了看天色,葛洪提高音量,大声道:“砲车准备,石弹抛射!” 在他的命令声中,那三台庞然巨物动了起来。配重木篮吱呀一声落了下来,牵动后面的抛石兜猛力弹出,沉闷的破空之声响起,二十余斤的石块脱出绳网,飞向了阳邑城的城墙! ※ 十余个降兵首领飞快被控制了起来,该审的审,遇到反抗直接扑杀。好不容易压制住了那千余晋军,刘莽带着亲兵直接登上了城头。 和他预料的不同,城外大军竟然还没开始攻城。一千多骑兵已经直扑南门,堵住了撤退的道路,正面还余两千步卒,也都持槍举刀,矗立在城门之前。可是他们为什么还不攻城? “刘裨将,晋军正在组装霹雳砲!”一个之前就登上城门的亲兵立刻回禀。 刘莽心中一惊。下面的兵士可能不晓得,但是他们这些将官,全都听说过上党霹雳砲的厉害。鹿蠡王刘聪带领的两万大军,就是被这东西打退的。他虽然不清楚霹雳砲到底要怎么野战对敌,但是这东西用在攻城上,定然更加厉害! “用床弩射火箭,烧了那砲车!”刘莽立刻下令! “距离不够!”掌管大黄弩的校官连连摇头,“差几十步,若是现在射弩,只是白费力气。” 弩机也是需要人力的,更何况当初攻城艰难,剩下的弩矢数量不多,这样空耗,到时候敌军攻城时要怎么办? 刘莽咬了咬牙:“也罢,他们只有三台霹雳车。只要坚持到援兵到来即可!” 这群人是怎么想的,三千人也敢攻阳邑?就算里应外合,也未必能在一日之内撬开城门。大军可是在晋阳外围着呢,不到半日,便能援驰。到时候剿灭他们还不轻而易举?! “快,点燃烽火求援!”刘莽命令道。 然而还没等兵士靠近烽火台,城下,一声呼啸响起。霹雳砲发射了! “小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城头所有兵士都远远离开了箭垛。 霹雳砲抛石,就是要砸烂城墙,躲在箭垛之下,反而是找死的行为。谁料预想中的碰撞声并未出现,那枚巨石擦着城墙飞了过去,直直落入了城内! 射偏了!刘莽心中不由一喜。这么大的城墙也能射偏,看来传言不实啊!用霹雳砲,最关键的就是使用巨石砸向城墙或是城门,以巨大的冲力毁掉墙体,方便兵士攻城。然而这一砲的准头,实在不怎么好看。 然而那点喜意刚刚生出,城中就响起了哭嚎之声。刘莽脸色大变,飞奔到墙边,望了下去。只见靠近城墙的兵营方向,一地都是血污,几个缺胳膊断腿的兵士惨叫连连。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第二枚石弹也落在了城中。 那可不是寻常的石块,而是经过打磨的浑圆球体。巨大的冲力并未粉碎石弹,就像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它闯入了人群之中,只要剐蹭到,立刻就会血肉横飞!第三枚并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直接摔碎在了石板地上,然而更多的石片飞溅起来,又是哀嚎响起! 他们的目标竟然不是城墙!刘莽脑中嗡的一声,大声吼道:“快!快靠墙站着!都躲开!” 三枚石弹飞射了出去,霹雳砲旁的砲长高声道:“石弹入城!” 这正是葛洪需要得结果。他们是来攻城的不错,但是攻下的城池,还要自己镇守。用砲打破了城墙,回头匈奴大军来了,要如何防备呢? 因此,城墙根本不是他的目标。城中那些守军才是! “继续!”葛洪冷静无比的下令道。 砲手们立刻忙碌了起来,拉下砲梢,固定挂网,搅动扭盘让沉重的木篮升回原位。半刻钟过去了,砲车再次准备完毕,开始了另一轮射击。 石弹一共射了五轮。这是辎重能够运输的所有弹丸了。光是打磨石球,就要花费不少功夫,转眼间就扔的一干二净。 半个时辰过去,他这边还没派出一兵一卒攻城。再次看了看天色,葛洪吩咐道:“准备火弹,要慢些。” 抛投石弹的兜网,被换成了砲托。一个个黑色的陶罐放在了托上,有砲手拿着火箭小心引燃了上面的油脂。待火苗开始烧起时,砲手飞快后退,站在了一旁。 火弹的分量比石弹还要轻些,射程自然更远。只听嗖嗖几声锐响,燃烧着的火球向着城头方向扑去。陶罐中,装着的都是连焦炭得到焦煤油,烧起来黑烟滚滚,还泛着恶臭,而且比一般的油脂还难扑灭。原本躲在军营或是墙角的兵士可就惨了,嘶嚎之声随着浓烟腾起。 刘莽的脸色都青了:“救火!快派人救火!” 这次抛投的火弹,竟然不是只落在城中,还有一些,直接落在了城头。城上可是堆满了城防器械,那些滚木、箭羽直接就烧了起来。连一些兵士也殃及池鱼。 原本烧开准备防备敌军的滚水,被用在了另一个方向。刘莽甚至连下面烧起来的营房都顾不着了。万一城头烧起来,敌军趁虚而入,须臾之间,就能夺下此城。还不晓得有多少暗探埋伏在城中,如果城门大开,立刻就能决出胜负! 幸好,不知是下面的霹雳车上弦太慢,还是敌军的火弹数量不足。飞入城墙的烈焰,比想象中的要少,拼了命去扑救,竟然略略止住了火势。敌军开始攻城了吗?刘莽一刻不敢松懈,紧紧盯着城下军阵。 葛洪此时,留意的却是天空。 抛投两种弹丸,已经耗费了一个多时辰,距离那个时间,越来越近。他的心也砰砰跳了起来。 李欣能算准吗? 再过半刻中,半刻钟…… 第104节 像是回应了他的期盼,挂在天空的日头,突然变得昏红起来。就像白灼的光线,被什么刺了一下,开始收敛。 葛洪浑身一震,快步来到了砲车前:“准备雷弹。” 他的声音不大,只有几个砲长能够听得清楚。这些人,都是孙焦手下心腹,更是葛洪一手训练出的精锐。听到这个命令,他们立刻打开了一个木箱,搬出几枚铁弹。 这是上党最老练的钟匠制成的,壁薄中空,里面还垫了一层丝绵。然后密密放上了半罐的火药。只要点燃上面长长的导火索,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轰然炸开。 葛洪亲自试验过这种雷弹。跟原先的炮仗不同,薄薄的铁皮被炸开之后,能四散伤人,几寸厚的石板也能炸个稀烂。更重要的是,它的声音极为惊人。宛若平地炸雷。 用这雷弹,能让大部分敌人惊恐失措,趁此机会攻城,简直亦如反掌。然而,还有更好的机会。 日光越来越暗,就像有人在天上蒙了一块幕布。此时,陆陆续续也有人反应了过来,抬头望天,惊呼声立刻响起。 “日食!” 一块小小的黑斑悄然出现,就像日轮被什么东西咬掉了一块。这是日食?!怎么会在此刻出现日食?! 莫说是下面兵将,就连刘莽都慌了。是因为他们在元日兴兵,才引起上天责罚吗? 快休战!即刻休战!刘莽想要喊出声音,嗓子中却像堵了什么东西一样,连嘴都无法张开。城头乱成了一片,不少人跪了下来,甚至有人开始寻找趁手的东西,想要击打出声音,惊走咬住日头的天狗。 城下,兵将们也乱了起来。知道日食的,并没有几人,面对突如其来的天相异变,能克制住恐惧的又有几人? 所有人都乱了起来,唯有葛洪站在砲车之前,深深吸了口气。李欣中了!或者说,相助府君的天威,到来了。要如何应对,葛洪根本不会犹豫。 亲自拿过一支火箭,他把火苗凑到了导火索上,嘶的一声,星点火苗亮起。 “抛弹!” 随着他的命令,黑色的弹丸,飞上了天空。 第163章 潞城府衙中, 梁峰双手倒背, 站在庭院之中。今日乃是正旦, 但是郡府并未召开元会,就连他那些属僚也没跟在身边,唯有一个小小身影侍立一旁。 “阿父, 今日真的会有日食吗?”梁荣的有些不安,却也不敢抬头直接看向太阳。阿父说了,目视天阳,容易被阳火灼伤眼睛。因此他只能小心看着面前摆着的铜盆,从滴了墨汁的水面中, 观察天上的情况。 “根据李子乐推算, 会有日食。”梁峰的声音沉稳, 但是内心却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平静。 这次发兵,算得上一个军事冒险了。为了攻城, 府中工匠花了一个多月时间赶制新的投石机, 还有配套的各种砲弹。光是这一项花费的人力物力, 就高达二十万钱。而钱还是次要, 重要的是那三千兵马。骑兵营全数出动,还有两千精锐正兵,若是攻城不克,损失简直不可想象。 不过即便如此冒险,梁峰还是咬牙实行了这个计划。说白了就是打个时间差,从驻守阳邑、围困晋阳的匈奴大军手里,争夺一个出其不意的机会。兵行险着,当年红四团飞夺泸定桥,可是在天降大雨的情况下一夜奔袭,走了一百二十六里山路,又用二十二名突击队员夺下桥头,配合友军占领了泸定城。这样的军事行动简直不符合常理,然而正是这样的“超常”,才能让处于劣势的中央红军,获得生存的机会。 而如今的上党,也到了这等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梁峰怎么可能因为太险,就放弃这个机会。 一步步安排,一点点谋划,把战术推演到极致。日食会不会来,对于攻城而言,并不十分重要。但是对于之后的战略,却极为关键。 所以现在,他站在这里,没有元会,没有贺仪,只是静静等待着,期盼着日食出现。 梁荣没察觉父亲心中的想法,相反,小脸上露出了几分忐忑:“可是日食不祥……” 梁峰回过神来。他当然知道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对于天象的理解。巫箴之风尚未消褪,天人感应又加上链锁。不论它的作用是限制君权还是蒙蔽愚民,对于世人的影响都不会轻易抹消。 沉吟片刻,梁峰道:“日食因何不祥?” 梁荣愣了一下,立刻道:“日月告凶,不用其行。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这是《诗经·十月之交》中的句子,全诗开篇正是记载了一次日食。“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又由此天象,引发诗人感慨,是天下没有善政,空有贤才不用,方才引来日月之蚀。“日者,君象也”,一旦发生日食,就预示着君国出现重大灾殃。 没想到小家伙也会用《诗经》了,梁峰一笑:“荣儿说的不错。然则天可示人,人却无法改天。只要历法精准,日食月食都能依照时间准时出现。这是天象,就如日升月落,四季寒暑,无人可改。而真正的凶兆,其实是‘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这是一个辩证问题,引发国朝灾难的,并非天象,而是人为。梁荣眨了眨眼睛,似懂非懂:“那天象不能示人吗?” “能。”梁峰答的干脆,“但若只有天生异象,才惊惶罪己。国亦不安。生死国事,焉能只待天示?” 他并没有给梁荣彻底洗脑,科普各种自然法则的打算。这些思维太超前了,对于成长于这个时代的梁荣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但是思维方式,和逻辑却能改变。没有任何国家,任何制度是完美的,时时关注国家的运转才是根本。而不是看到了异象,害怕受到上天责罚,才去挽回和修正。那时候可就晚了,才会真应了天象的预兆。 这还是梁荣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这个他所学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同,但是却并非无法理解。思索片刻,他问道:“那阿父在今日兴兵,是为了辟除灾殃,灭消凶兆?” 这次,梁峰沉默了片刻,方才答道:“天威若助,我也只能救下上党一郡。” 梁荣一下子闭上了嘴巴,他好像明白了父亲的真实用意。就像兵书上所讲的“天时、地利、人和”,父亲不惧天象异变,只因在他心中,还有比畏惧更重要的东西。 正当梁荣沉思之时,天色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明亮的天空,一下子黯淡了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遮住了日光。条件反射似的,梁荣猛地抬头,看向天际。只见那轮白灿的日头,突然暗了一角,就像天空缺了一块,透出古怪的不祥之感。 这感觉,可怕的要命,却又神奇的让人无法挪开视线。然而还没等他的双目被日光刺出泪水,一只手已经挡在了眼前。 “不要直视太阳。”梁峰厉声道。 他的目光,所在面前的铜盆中。墨色的水里,那轮浑圆日头,已经缺了一角。日食果真到来了!分毫不差! 院中响起了嘈杂声,数不清的人开始惊呼。锣鼓之声,旋即响了起来,锵锵刺耳,却也是驱除天狗的必要手段。这是梁峰提前安排的,由段钦和崔稷一起安抚民众,举行仪式。 然而这声音,对于梁峰而言,更像是遥遥传来的战鼓。天威来了,葛洪能把握的住吗? ※ 潞城百姓只是惊惧交加,而位于阳邑的守军,却觉得自己坠入了鬼蜮。当天空暗下之时,惊雷之声,同时响了起来。 敌军的霹雳砲并未停下,但是里面装的火弹,却变成了九霄玄雷,轰的一声砸在了阳邑城头! 刘莽只觉身体像是被无形巨手猛力一推,倒飞了出去,狠狠砸在了地上。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两耳嗡嗡作响,再也听不真切身边动静。这是怎么回事?脸上有什么冷冷腥腥的东西落了下来。他茫然的伸手一摸,发现手上已经染满了血色。鼻子、耳朵都在往外滴血,还有肩头传来的麻木痛楚。他受伤了,被什么伤到的?! 似乎只是过了一瞬,也似乎过了很久。刘莽突然抬头,望向天空!天上的日头,已经被吞了小半,黑影肉眼可见的弥漫在光圈之中,似乎要一口一口吃掉那轮太阳。可是为什么会落雷?天狗不是怕声响吗?为什么有雷劈在了城头? 目中渗出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刘莽惊恐无比的发觉,自己的两眼看不清东西了:“快……快来人……” 他的声音里带着难以自控的颤抖,可是没人听到。又一声雷响,在城中炸起。 一个哆嗦,刘莽跪倒在地。这必是上天责罚!为何要罚在他们头顶?是因为阳邑城,还是因为城下攻来的那支晋军? 是了!那可是上党的军队,是那个佛子手下的雄兵…… 第三声雷鸣再次响起。刘莽已经全然忘了自己的职责,蜷成一团,跪在了墙头,哆哆嗦嗦向着让他双目失明的太阳叩拜。鲜血染红了他的冬衣,也一点点带走了他体内的温度。 ※ 当第一声雷响出现时,葛洪忍不住微微退了一步。眉峰紧锁,注视着面前骇人景象。第一枚雷弹,准确的抛上了城头,烟雾和火光同时出现,一大块箭垛在巨响中碎裂开来,也让数个人影倒飞出去。天上的日轮,转瞬被吞了小半,昏暗的日光中,那可怕一幕,像是刻在了所有人的瞳仁之中。 别说城上的守兵,就连他身后这支勇悍无比的队伍,也掀起一阵骚动。一小半人直接跪了下来,还有是不少人呆立在原地,连手中的刀槍都拿捏不住。 见此情景,葛洪高声喝道:“匈奴谋逆,府君平乱,天威化雷!这是上天在助府君!” 他的音量极高,传遍四野,也唤回了那些兵士的心智。是啊,若是老天责罚他们兴兵,为何会正正落雷在敌军城头?这分明是府君得了上天庇佑,才化火为雷啊! 那些畏惧的眼中,闪现出了光彩。瑟瑟发抖的腿,不再抖动,拿捏兵刃的手,恢复了气力。骚动已经停止,变成了一种蓄势待发的力量,变成了喜悦和勇气! 葛洪不由心底一松,看来府君在百姓心中的威信,甚至高过了天象异变。这样的士气,怎容错过?! 大步走到第二架砲车前,他深吸一口气:“若有天助!当再落雷霆!” 说着,他举起了火箭,引燃第二枚雷弹,砲车呼啸,把这枚可怕的凶器送入了阳邑城中。轰的一声,巨响再次出现。可是他身后的队伍已经站起了大半,似乎连天上越来越暗的日头,也都忘在了脑后。 “天阳复明之刻,当为我军攻上城头之时!”葛洪再行一步,点燃了最后一枚雷弹。 霹雳砲上弦的时间太长,能在日食时抛出的,也唯有这三枚而已。不过三枚,足够了! 当最后一声巨响炸开时,阵中,不知是谁先喊出了声:“夺回阳邑!杀灭匈奴!” “杀!杀!杀!”两千人齐声高喝,比落在城头的雷声还要响亮! 像是被这如雷的呼喝声惊动,侵染日轮的黑影停住了动作,一点一点开始向后退却。那昏黄的暗影开始退缩,消弭在了灿灿阳光之中。 天光将亮! 葛洪抽出了佩剑,大声道:“与我冲!” 两千步卒动了起来,宛若狂涨的大潮,扑向前方坚城! 第164章 “营正, 一队汉军向着阳邑来了, 只余五六里路程。可要挡上一挡?”王隆策马来报。 骑兵不似步卒, 需要守在城门前严阵以待。奕延率领的这支骑兵,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拦截外敌。谁也不知汉军的反应速度,若是真有敌来, 机动性更高的骑兵,足能为正面部队争取一些时间。 然而奕延并未下令出击:“派探马缀上,时刻禀报敌军动向。” 现在不是迎敌的时候。石弹之后,上了火弹,城中大乱, 已然动摇了守兵的士气。虽然跟葛稚川不是很熟, 但是奕延必须承认, 此子也是一名将才。霹雳砲的抛投节奏,就算换了孙焦这个霹雳营正主, 也不会更好了。 不过这些, 不是他关注的要点。 “敌军又行了两里。” “来敌共两千人, 都是步卒。似在扎营, 等待援军。” “敌军派出先锋,来探虚实。” 一条条信报,传至奕延耳中。看来这支援军,行事稳重,而且后方还有大军即刻抵达。若是听任其扎营,封锁后路,攻打阳邑,就要腹背受敌。实在危险直至。 奕延仍旧未动,王隆不由有些焦急:“营正,真的不要冲上一冲吗?” “不到时候。”奕延蓝眸微眯,冷冷答道。 时候?什么时候?王隆正想追问,胯下骏马不安的骚动起来。他们骑得可都是匈奴战马,自小就长在营伍,就算是遇到冲锋时的白刃,也不会退避。怎么现在突然就乱了阵脚?下一时刻,王隆反应了过来,天色变了! 他猛然抬头,看向天空。多少次生死大战也未曾退却的汉子,竟然瑟瑟抖了起来。 天狗现了! 王隆是见过日食的。前几年,陆续出现几次变天之兆。每到这种时候,世道就要大乱。永康、永宁的日食之后,更是大旱虫害,让他家破人亡,被迫逃荒。 怎么现在,又来日食了?还是这种要命的时刻! 慌乱之中,王隆看向自家主帅,想要进言休战。然而,他看到了对方唇角露出的笑容。淡,且锋锐无比,让人为之颤栗的微笑。 “来了。”奕延低声道。 与想象不同,看到天空中的异象,奕延心中腾起的不是害怕,而是兴奋和浓浓战意。主公这次的安排,也未出错。不,应当是天时,也要为主公助阵!自古以来,可有谁用如此天威来克强敌?怕是光武帝也不能! 王隆能够升任骑兵营主官,自然也不会是个蠢人。立刻反应了过来,这正是奕延等待的东西。他明知会有日食,还要发兵?不对,应当说郎主清楚,今日会有如此异变! 心头大乱,王隆还未曾想明白。远方就传来了巨大的轰鸣之声,就如落雷砸入了阳邑城头! 这下,别说是王隆的马,全营千匹战马,尽数嘶鸣起来。亏得骑兵营训练有素,这些骑士才未被惊惶的马儿甩下马背。 奕延一勒马缰,控制住了自己的坐骑,大声道:“火弹化雷,如潞城之夜!此乃天威,相助主公!” 潞城!这个词立刻让浮动的人心冷静了下来。骑兵队里,有不少也参加了潞城夜袭,那晚的坠星落雷何其震撼,震得三千匈奴精骑铩羽而归。而今日,雷声又起!比那日的动静更大,还有日食相助!除了郎主,又有谁能如此得上天眷顾?! 第105节 马儿还在嘶鸣,人却已经定住了心神。和他们的主帅一样,燃起了熊熊战意! “王隆,带两百人攻城!其他人,随我迎敌!”奕延毫不迟疑,下达了军令。 在他的命令声中,第二声雷鸣,再次响起。如同响彻天际的战鼓号角。 王隆面上赤红,双臂颤抖,大声道:“得令!” 这是激动,亦是狂喜。难怪郎主会命他们今日出战!难怪营正会如此沉得住气!有这样的天威相助,焉能不胜?! 在日食和雷弹的夹击下,没有人能够保住士气。奕延看都未看城池,调转马头,策马而行。在他身后八百精骑紧紧相随,向着不远处的汉军营寨冲去! ※ 怎么会出现日食?援军营中,主将也慌了神儿。遇上日食这种凶兆也就罢了,紧接着,远处城头竟然传来轰然巨响,就像是神雷落入了城中。谁可曾听说过,日食还能落雷?! 难不成是因为他们元日兴兵,才会让上天震怒?可是打来的明明是晋军,为何雷会落在阳邑城中? 脑袋乱作一团浆糊,下面亲随也不省心,迭声询问,是否要退兵,抑或鸣金击钲,吓退天狗?还未等他做出决断,又有雷声响起。 这雷,可非刚刚那种响雷,而是连绵不绝的滚滚闷雷,是千百马蹄声同时作响,才会有的动静。有敌来袭!在他反应过来时,一队骑兵已经冲了出来!列阵迎敌?来不及了! 箭弩齐张,这八百骑兵,就如最精锐的匈奴铁骑一般,纵马骑射。矢若飞蝗,扑向营中!在这些杀神背后,是仍未消退的天日异变。暮光昏昏,残阳带血,就像从天空,从日头中冲出的凶神恶煞一般! 两道防御,瞬间被撕了个粉碎。接着,是大营。如那尚未平息的惊天巨响,铁骑长驱直入,撕裂了这两千人马。哪还有抵抗的念头,就如被恶狼袭扰的羊群,兵士们四散而逃,莫敢相敌! 长长的马刀横空劈下,又一颗人头飞上半空。远处的雷声消弭,占据天阳的黑影,也退了个干净。 奕延勒紧马缰,一振刀身,暗红血浆滴在了地上。在他面前,已经没有一个能够站立的敌人,两千援兵,死的死,逃的逃,哪还能威胁攻城的大军。 “不用再追了,全数回城!”奕延收刀入鞘,冷静下令道。 遇上这样的异变,匈奴应当很难立刻组织人手,再来攻城。现在最重要的,是固守阳邑,还要把多余的兵马撤回上党。 葛洪和王隆能攻下城池吗?这个问题,根本不在奕延的脑海之中。 当奕延带队回到阳邑时,南门已经大开,时不时还有仓皇出逃的兵将。看到又来了一支浑身浴血的人马,这些逃兵哆哆嗦嗦跪了下来,只盼能得条活路。之前的日食还不到一刻光景,但是已经生生击碎了他们的勇气。与人相争,还有胜负可言。与天争呢?不求降罪,已是最好的结果。 奕延并未看这些降兵,策马入城。之前王隆应当是先派兵士攀上墙头,再从内打开城门。往日这样的硬攻,怎说也要折损成百上千人马,可是今日,不过是几具倒伏路旁的敌军尸体罢了。 士气为之夺,还有谁能坚守城池? 正面战场,也早就结束了战斗。葛洪亲自迎了出来:“奕校尉可是击退了援兵?” “两千步卒,只是前驱。”奕延的目光在对方身上一扫,只见葛洪也是身上染血,显然是亲自出战了。这么快夺下城池,倒是不愧主公的信任。 “后军还会到吗?”葛洪并没有问奕延是如何取胜的,他比其他人更清楚这位府君心腹的战力。现在最重要的,还是阳邑城的城防问题。 “攻城应当暂时不会。”奕延道。 他没有追击溃兵,为的也是把今日的战况传扬出去。得知日食落雷之后,又有多少将领,敢立刻领兵,来攻阳邑呢? 葛洪心中不由一松:“如此最好。城中还有千余降兵,十几处火情,待控制之后,就要严守城门。还请奕校尉回禀府君。” 作战任务已经完成,下来就要固守城池了。为了避免被敌军堵在城中,奕延立刻要带手下人马回转上党。 看了眼城中有条不紊的灭火、整编队伍,奕延微微颔首,随着葛洪向府衙方向走去。 ※ 坐在大殿之上,刘渊只觉脑袋有些发木。 昨日正旦,元会刚刚开始,就出现了日食。按道理说,朝廷应当有太史令监察天象,可是汉国初创,哪能找到这样的高级人才。立国第二年,就这么碰上日食,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好在群臣乖觉,纷纷进言,说此乃晋国衰亡之招。才把气氛挽回了几分。 但是今日,战报从前线传来。阳邑被晋军夺回,而且是在攻城之事,发生日食,还出现了天降落雷的异象。 这个消息,简直就像抽了刘渊一记耳光。日蚀,阴侵阳,臣掩君之象,有亡国。这要亡的国,究竟是晋国,还是他的汉国?! “有多少人,见到了落雷?”许久,刘渊才开口问道。 信使哪敢隐瞒,赶忙道:“从阳邑逃回的三百残兵,还有当日前去援助的刘微部一千余人马,都亲眼所见。雷声之大,数里可闻。” 这样的规模,还如何能瞒得住?怎么潞城有雷,阳邑也会落雷?上天就如此眷顾那个梁子熙吗?! 再攻上党?夺回阳邑?只要日食化雷的传闻不散,他手下兵将,如何敢硬拼这个佛子?!而且有这么一出,汉国又会不会遭受什么天谴,出亡国之兆? 见主上面色难看,侍中王育上前一步,进谏道:“王上兴兵,为的是争夺天下。如今居离石一隅,王威未震。不如趁此机会,命将四出,定河东,一鼓南下。先克长安,再以关中之众席卷洛阳。如此,鸿基可成!” 这话的意思清楚明白。现在打上党,已经不那么符合国家利益了。与其跟驻守上党的那位佛子死磕,不如换个方向,先打河东,再从司州方向攻击长安。只要能拿下长安,建立基业,正式称帝,再从关中方向攻打洛阳就简答了。 这话说的妥帖,让刘渊面上一松。不过他的性子,也相当谨慎,思索片刻后才道:“如今司马小儿在长安附近对峙,我军南下,会否让河间王与东海王联手向抗?” 晋国内战越厉害,越符合刘渊的利益。如果攻打河内,让两人心生警惕,化干戈为玉帛就糟糕了。 侍中刘殷也出列道:“王上勿忧。司马氏心思浅薄,积怨又深,未必能联手一处。如今天寒地冻,不宜出战。待到两方决出胜负,再南下也不迟。” 这是极为老成的主意。鹤蚌相争,渔翁得利,两位司马郡王已经打了一年,早晚要分出胜负的。若是长安被攻破,他们再抢起来,也简单许多。 长长呼出胸中闷气,刘渊颔首:“此正乃孤之心意也。” 既然强敌难克,就先从河东动手吧。河东还有盐池,若是能夺下,自然更好。 至于上党……刘渊冷冷一笑。出战即遇日食,梁子熙这个臣,掩的是汉国之君,还是晋国之君呢? 第165章 “阳邑城中焚毁房屋百余, 还有一千多降兵, 多为之前投城的晋军。”只待了两日, 奕延就率部返回,还带回了俘虏的降兵。葛洪与一千兵士,驻守在了阳邑城中。 “降兵中有将领吗?”梁峰皱了皱眉。之前他也听令狐况说起过, 投降的乃是士族出身的几位将领,若是留这些两面三刀的家伙,恐怕会惹出麻烦。 “攻城之前阳邑出了叛乱,那些人都被匈奴人杀了个干净。”这是最官方的说法,实际上, 却是葛洪和他一起做出的决断。兵卒可以留, 但是投降的将领就靠不住了。万一回头再遇上敌人, 又去献城,真是防都防不住。 梁峰一听这话, 就知是里面的内情, 不由松了口:“如此便好。只是阳邑一城, 如今也不算好守。城中粮草还够吗?” 阳邑现在处在敌占区, 虽然治下还有一县,但是想要在敌人眼皮底下耕种,恐怕没什么希望,只能靠补给过活。真正恢复县治,要等匈奴退兵才行吧。 “粮草在战火中烧了些,不过还算充足。”奕延答道。 “如此便好。”梁峰唯一思索,对身旁段钦道,“回头派令狐将军前去晋阳报信。要尽快打开通道,与晋阳取得联系。” 这可是当务之急。就算司马腾离开了并州,这个州的治所和行营,也依旧在晋阳。只有尽快打通消息网络,与城中守军取得联系,才方便之后行事。这个任务,交给出身并州豪强的令狐况,再合适不过。 段钦心思通透,立刻点头:“主公放心,如今在晋阳驻守就是令狐将军的从叔。不过如此一来,得胜的消息,也要上报东赢公了。” 这种大事,想瞒也瞒不住的。梁峰一哂:“如此大胜怎么不告知朝廷?只是长安那边战事凶急,东赢公未必会回转并州。” 只胜了一仗,说不定下来还会面对什么局面。司马腾就算再长出个胆子,也未必会回来。但是一战不会,若是多大几次胜仗呢?一旦并州安定下来,怕是立刻要有人跑来摘桃子了。 这简直就是个前狼后虎的难解之题。刘渊自然是敌人,司马氏也未必是朋友。加之日食这么个奇葩战例,他的日子恐怕会更难熬了。 但是做都做了,梁峰也不会现在来纠结,更重要的问题是,这一仗达到预期的目的了吗? “除了第一波援兵外,匈奴可还派了兵来?”梁峰问道。 “未曾!”奕延答得干脆,“只来了几队哨探。连之前逼近的大军都退了十里,应该是不会再攻城了。” 又是日食,又是落雷,足以吓得任何神智正常的人为之却步。这才是梁峰想要的结果! “如此甚好!马上就要立春,吩咐十县鞭春,开始耕作!还有今年雨水太少,要注意防旱,蝗虫杀灭也要尽早启动。”这可是他从匈奴手里抠出来的时间,今年一定要多收几斗粮食才行! “春耕不成问题,但是如今上党兵制,也当有所变化。”段钦惦记的事情,可不仅仅是耕种一事。 如今上党的兵员成分可太复杂了。梁府家兵大量输入屯兵和朝廷军队之中,这带来的非但是战力的提升,也是制度上的混乱。梁府正兵享的可是免税军田制,朝廷将领则是有薪俸的,如何平衡两者之间的关系,就是一个问题。 而且随着军力的不断增加,兵额也发生了变化。自三国起,将军衔就有泛滥的趋势,到了晋朝,一军满员不过一千五百人。而如今几经扩充,梁府设定的营编织,已经恢复到东汉时的千人编员,再扩下去,就必须成军了。 “趁春耕之时整编,屯兵免役制度推行下去。至于奕延手下那些朝廷兵将,也要想法纳入体系。”梁峰沉吟片刻,终于道。 不打仗了,正好可以改革兵制。以后他的手下的人马只会越来越多,不能再讲究下了去。不过说回来,之前封了乡侯,现在又胜一场,怕是要晋升县侯。他手下的私兵数量再扩一成,也不会是问题。面子上的事情,就算司马腾再不愿做,也是要做个样子的。否则他人不在并州,要如何才能用人征战? “下官晓得。”段钦道。 指尖轻轻在桌上一弹,梁峰起身:“去办吧,这几个月休养生息的时间,一定要好好抓牢了!” 只盼那些姓司马的家伙,能打的再凶一点,抽不出时间给他添乱吧。 ※ “上党大胜,还躲回了阳邑?”见到邸报,司马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逃出并州时,不是没见到匈奴兵马的可怕。怎么梁子熙短短半年时间,就能胜了两场?! 如今居然请功的文书都送上了案头,这样的胜仗,如何能不赏?可是赏了,又让他怎能心甘!仔细又看了两遍捷报,司马腾的面色更沉。居然在正旦起兵,还赶上了日食,这是岂能是吉兆? 见司马腾面色不对,高主簿赶忙道:“将军,此乃大胜,不赏不足以安军心啊!” 最惹人生气的,也正是这点。司马腾冷哼一声:“当然要赏!升官加爵,拨给钱粮!让梁太守好好守住上党!” 这话里隐含的意思,高主簿听得清楚明白。分明是要让梁子熙转为守势,不允许他在随意参加对匈奴的战役了。用这样的法子,阻止一个能臣建功,不是不可以。但是时机上,总是显得有些不妥。 高主簿犹豫了片刻,最终也没有开口进言,而是道:“上党兵寡,自当固守为上。待到扫平长安乱党,东赢公自可回返并州,主持大局。” 这话,才是司马腾最爱听的。神色稍稍好了一些,他开口道:“前几日河间王送来了张方的头颅,想要求和,被阿兄拒之门外。长安守不了多长时间了。” 这也发展,也同他关系甚密。虽然仓皇逃出了并州,但是司马腾是带着兵来了,这支人马,立刻让本就分崩离析的东海王阵营恢复了元气。其后各方又是征战又是挑拨,打了足有数月,河间王一系的人马,开始呈现出溃散之势。 原本还有十万关中大军,但是河间王贪生怕死,错过了最佳的迎战机会,只让张方固守霸上。这下可就给了东海王大好机会,加之王浚又派出了几千鲜卑骑兵助阵,一来二去,更是让河间王开始胆寒。 一切的原因,不过是张方自作主张,把天子迎入了长安。张方本人桀骜凶残,如今势力大涨,根本不受掌控,加之正旦时出现的日食,更是让河间王惊惧万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他指派张方曾经的恩人郅辅前往张方营中,取了这个凶神的脑袋。 用锦盒呈上这颗头颅,他向东海王求和。谁料对方根本没有接纳的意思,反而督促各军向关中进发。如此一来,失了大将,又没换来宽恕,河间王算是岌岌可危了。 对于司马腾而言,这当然是个极好的消息。已他在这次大战中的功劳,封王应当不在话下。只要在最后攻打长安时拼一把,拨个头筹也未必不可。到时候兄长迎回了天子,他也就有余力对付并州那群虎狼一般的匈奴了。 想到这里,司马腾道:“既然夺回了阳邑,命令驻守晋阳的司马瑜、周良、石鲜等部,再攻离石!只要能打下离石,刘渊老儿,便不能兴风作浪了!还有上党,当为大军提供粮秣!” 这命令极为阴损。既不让梁子熙接触战功,又要让他为大军后路负责。实在算不得好差事。不过高主簿知晓,这已经是司马腾忍了又忍的结果了。谁让梁子熙胜的这么轻松?不是拆了弃州而逃的东赢公的颜面吗? 不过想想,长安的战事应当持续不了多长时间了。就算如此而为,也没什么大错。待到东海王夺回天子,身为胞弟的东赢公,身份也能水涨船高。这次撤出并州,还真是应了天意。至于上党那两场胜仗,说到底也是东赢公任人唯贤,并不算坏事。如此一来二去,可不就落尽好处了? 不敢怠慢,高主簿提起笔来,飞快写起了文书。这道命令,跨越了东海王麾下十数万大军,向着上党而去。 第166章 “东赢公有令, 开春之后派兵再攻离石。上党为后援, 为大军提供粮秣。”捷报递出十余日后, 终于传回了文书。可是在官面文字背后的东西,实在让人懊恼。 听梁峰如此说,身旁几人面上都有些变色。这样的文字游戏, 谁能听不明白?不外乎是想阻止府君继续建功,还要把粮食压力往这边倾斜。之前两场大战,是有了封赏。但是升官加爵还要等朝廷批复,钱帛粮草也没见到影子。一场仗打下来,好处没见着多少, 担子倒是背负一堆, 简直能让人心生怨憎。 崔稷面色就不怎么好看:“上党收容流民如此多, 哪里还能支持大军粮秣?!不如去信东赢公,就说大战惨胜, 死伤过重, 无力支应大军讨逆。” 第106节 一旁段钦皱眉摇头:“若是此刻抗命, 说不好会给东赢公借口。不如和晋阳那边的大军商议, 打下阳邑,又有令狐将军在,应当说上些话来。” 梁峰垂目看着桌上文书,过了半晌,突然道:“去年打了一年的仗,晋阳存粮还多吗?” 这话让诸人一愣,崔稷道:“怕是有些紧张。只是农事耽搁,就足以并州半数郡县闹出饥荒。” “那这次派出的三位将军,是能征善战之辈吗?”梁峰继续追问。 “若是善战,又何必等到今日?”段钦苦笑道。 粮食不足,军心不振,还要去攻打离石,简直跟送死没什么两样了。梁峰沉吟片刻,最终拍板:“应下备粮之事,在春耕和收容计划之余,挤出些粮食,以备大军花用。晋阳那边,也要取得联系,该诉苦就诉苦,该陈情就陈情,务必让这些军粮用在刀刃之上。” 段钦闻言,不由微微挑起眉峰:“主公可是要收拢军心?” 晋阳如今的局势十分不妙,既要固守城池,又要保住现存的半壁江山。兵力放在哪里都是捉襟见肘,又有司马腾在外面瞎指挥。城中守将,未必没有怨言。如果此时梁峰站出来,给他们粮草,给他们后援,对于仍旧那些坚守并州的将领来说,不啻于一个盟友,甚至依仗。如果下决心把上党作为大后方,那么肯花费的心力,必定也会不同。 司马腾性情悭吝,哪怕粮草烂在库中,也未必肯发给那些为他拼命的兵士。一方是让他们驻守,让他们送命,又不肯给钱给粮的并州刺史。一方则是为他们担忧,给他们后援的上党太守。这潜移默化的心理攻势,想必也十分厉害。花费些余粮,倒是不足未惜。 “军心还是次要。并州剩下的敢战之兵,怕是没有多少了。死一个少一个,总不能都被那些逍遥在外的家伙挥霍干净。”梁峰轻叹一声。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整个并州都在敌人的刀锋之下,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敌人。如今上党的兵力有限,又赶上农忙,屯兵都下去耕种了。说到底,是要用别家的兵马,为自己争取一些和平时间。耗费些钱粮,不算亏本。 听到这话,段钦和崔稷心中不由一松。他们是能用些计谋,想方设法推掉这个差事,保住上党的利益。但是府君想的可不仅仅是上党,更是整个并州。只是心胸,就比那位并州之主要强上数倍。 既然已经被算计了,不如将计就计,把不利化作有利。如此坦荡,才是主官所为。 段钦一敛衣袖:“下官这就去办。” 解决了司马腾扔过来的麻烦,又处理了案上公务。待众人退出正堂之后,梁峰并未立刻离开,而是沉吟了片刻后,吩咐道:“备马。” 一匹神采奕奕的黑色骏马被牵了出来。这两个月,梁峰出行都不怎么坐车了,全是骑马。这匹马乃是乌孙血统,颇为神骏。但是有些年齿了,又是母马,性情十分温顺,才被奕延选出,作为他的坐骑。 梁峰倒是不怎么在意。他一个不能上战场的,配好马也是可惜,有这样一匹代步足以。翻身上马,他带着几个亲卫兵,向城外驰去。 如今身体渐渐康复,腰背也开始有了力气,骑马对于梁峰而言不再是个苦差事。一路行的极快,不到两刻钟,几人就来到了位于城外的骑兵大营。 如今骑兵也算有了规模,从最初几百人,到如今将近两千。之前上党攻防战,又虏获了一批马,很是让骑兵营再次扩招了一番。这个营可不像是其他屯兵,全部都是正兵,而且训练比其他部曲还要严苛,在大部分辅兵和屯兵都开始种田的时候,它的操练也从未停下。 刚刚到大营门口,一匹花白大马就迎了出来。奕延翻身下马:“主公,可是要巡营?” 若是有什么要紧事,完全可以招他回城。这么单骑简架过来,最大的可能就是巡查。 梁峰笑道:“只是出来转转。上马,陪我四出看看。” 这话让奕延眉峰一紧,不过并未反驳。两人就这么随意打马入了营。骑兵营的营寨,远远比其他营要宽绰,偌大的跑马场上,不少人正爬在马背上操练。新兵总是要过骑术这关,营里的方法也颇为粗暴,什么时候摔不下来,什么时候就能过关。 看着那些身体僵硬,紧紧抓着马缰,还不断被人训斥的新兵,梁峰不由一哂:“这些新兵可还堪用?” “先练上三月再说。”奕延倒是答得干脆。 “若是新兵也练了出来,虎狼营就足兵了吧?”梁峰问道。 “新兵转正兵,还需一些时日。不过两千兵额,算是满了。”奕延答道。 如此骑兵营分作了两支。一支主力乃是梁府嫡系的正兵组成,名曰“虎骑”,一支主力则由匈奴降兵组成,名曰“狼骑”。这两支兵马,就构成了梁峰手下最昂贵的战力。光是两千骑兵,就足以养上数倍与己的步卒。再加上之后配甲、配弩等等花销,恐怕会成为一个无底洞一样的可怕存在。 不过该养的,还是要养。匈奴骑兵就不少,鲜卑更是号称控弦之士三十万,若是害怕花钱不练骑兵,以后打起仗来才是麻烦。 “练成之后,怕是要再剿一次匪。”梁峰颔首道。 这些宝贝,他可不舍得直接拿去对阵匈奴。先剿匪,再正面作战,一直是梁府训练兵马的惯例。 “上党境内已安,主公是想带兵出征吗?”奕延反应很快,立刻明白了梁峰话里的意思。 “并州共有六个郡国,除上党之外,西河国、新兴郡在匈奴手中。雁门郡为鲜卑世居。腹地太原国正在鏖战。唯剩乐平国,还未卷入战乱。”梁峰淡淡道。 地理位置来讲,太原国和上党郡夹在了西河国和乐平国之间,匈奴想攻乐平,就要跨过这两郡,尤其是阳邑、武乡一线。现在打下了阳邑,又立威震慑,短时间内,匈奴是无法挥兵北上的,攻打乐平国的。 敌人不占,梁峰却没法放着这么大的地盘不管:“上党以一郡撑一州,实在太过艰难。东赢公又下令上党为后军,支应前线粮草。这种事情,可一不可二三。是时候拓展一下地盘,增强实力了。” 那道命令,虽然梁峰认下了,但是窝在心中的火气,却始终不曾消散。如今司马腾不在并州,刘渊又暂时不会打上党,趁着机会,他也要增加自身的实力才行。 没想到司马腾会下这种乱命,奕延脸色一沉:“属下定为主公拿下乐平!” “可不是拿下,是帮人剿匪。”梁峰一哂,纠正道,“据说那边有一支羌人贼匪,为祸一方。回头正好给新兵练刀。除了骑兵之外,你手下的新军也要操练一二。对了,之前上报的军功也批下来了,你该升任都尉,统一郡之兵了。” 这也是司马腾玩的花招,郡都尉虽然也是五品,与杂号将军官职相仿。但是郡兵可是个敏感东西。虽然如今各州郡长官都开始恢复掌兵,但是终究名不正。一个都尉,领兵多少实在没有定数。 不过奕延根本不在乎官职,而是道:“如此一来,屯兵也能纳入郡兵之中。” “不错。”梁峰想的也是这个。除了奕延手下那支千人队,新组建的屯兵系统,也能正大光明收入郡兵之中,作为辅助力量。 这次兵制改革,屯兵正是关键。在屯兵之中,本就安插了不少梁府正兵。而经过几次大战,还是只给屯兵免役,已经不足够收拢人心。因此,屯兵的纳粮制度出现了一些改变。从屯田中出产的粮食,只收四分税赋,其中三分直接转为军粮。这与唐时府兵完全不交税,自带粮草武器还有些区别,但是相较于曹魏时期的屯田制,已经宽容了许多。勉强可以达到自给自足。 分得屯田的士兵,还有官府提供的牛马耕具可用,比其他安置流民的条件好上许多。也不会跟梁峰邑户的军田相差太远。这样将士的战斗力,就转向了保护自家田产上面,积极性也会提高不少。 而当屯兵纳入郡兵行列后,其中的将官,也能领到俸禄。从二百石的小吏,到六百石的营官,逐步把他们纳入朝廷的官职系统。养兵什么时候都花钱,但是这世上没有又让人拼命,又不给钱的好事。想要军心凝聚,吃饱穿暖才是基础。 所以练兵,至少也要多少捞回点彩头。还有比剿匪更赚的事情吗? 远方,一阵欢呼声传来。梁峰抬头望去,只见草靶之前,十几匹马正在轮番射击。这是进阶的骑射训练,恐怕是哪个老兵露了一手,引来众人欢呼。 梁峰唇边不由带出些笑容:“魏武有虎豹骑,如今我麾下也有了虎狼营。加上勇锐、霹雳两支,也算是成军了。伯远当为我之虎威将军。” 刘备手下大将赵云,就曾任虎威将军。这话像是调笑,却也是梁峰心底之言。这三营可不属于朝廷,而是挂在梁府名下。三大营加上郡兵,构成了上党的中坚力量,唯有心腹可领。 骑在马上,奕延的身形僵了一僵,旋即抿紧了嘴唇:“属下必不负主公重托!” 这话,奕延常说,梁峰也常听。笑着摆了摆手,梁峰道:“许久未曾见你射猎了,陪我走上一遭?” 这可不像梁峰的作风,甚至也不符合奕延的习惯。但是他二话不说,吩咐一支小队护卫随行。骑着马,奕延跟在身后,一旁环簇精骑,梁峰胸中那点气闷,似乎也被熏风吹散。轻轻一夹马腹,黑色骏马跑了起来,烈风鼓荡,吹起了他身后大氅。 第167章 穿越匈奴大军的层层防线, 前往晋阳并不容易。但是阳邑刚刚大胜一场, 又是领着亲兵偷偷潜入, 令狐况没有花费太大功夫,就回到了晋阳。 如今并州事务,全由张司马代管。身为将军府司马, 他也算州内数得上号的人物,更是可以代替司马腾执掌军务。然而身居高位,又是心腹,其人却是个撑不住脚的。未能跟随东赢公一起出逃,更是让张司马焦虑难安。因此这些月来, 他只是固守晋阳, 根本无力解决困局。 令狐况带来的消息, 着实让他有些兴奋。但是随即而来的出征命令,又让张司马生出畏惧。只短短问了些话, 他就愁容满面的命令狐况退了下去。 对于这样的安排, 令狐况并没生出什么不忿。如今谁不知晓将军府中坐的是一个傀儡?并未停留, 他直接来到了奋威将军令狐盛的府邸。 “五郎平安归来, 可让老夫松了口气。”令狐盛亲自迎了出来,神情颇有些激动。当初阳邑城陷,他还以为令狐况死在了战乱之中,谁料只是几个月,阳邑城重新被夺来回来,这位子侄也完完整整来到面前。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 “叔父!”令狐况眼中含泪,跪倒在地,“都怪我无能,让长辈劳心。如今阳邑已被梁太守夺回,上党也将照顾大军后路!” “哦?进屋详细说与我听。”令狐盛面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扯着侄子的衣袖,走进了正堂。 坐定之后,令狐况哪敢怠慢,详详细细把他这几个月听来的,还有这次带来的口信,说给了叔父。老将军一捻长须,沉声道:“梁太守此次夺城,派了亲信担任阳邑县令?” “正是。此子乃是句容人士,曾在江南抗击过白冰逆党,官至伏波将军。此次攻城,也是他领军,方才一鼓而下。”令狐况解释道。 对于这回答,令狐盛暗自摇了摇头。按道理说,令狐况失了阳邑,该让他领兵夺回才是。现在不但没让他参与攻城,更是连之后守城的职责都交予旁人。这分明是想把阳邑纳入上党辖内,心思颇为难测。 “那阳邑一战,可真有落雷?”令狐盛接着问道。这事情如今也传的沸沸扬扬,实在是日食攻城,又碰上此等异兆,如何能让人不心怀芥蒂? “确有其事!”令狐况眼中闪出光芒,“那日雷声,数里可闻!绝不是夸大其事。我在阳邑城头,还见到了被雷劈碎的箭垛和屋舍!” “这雷,也来的太巧。”令狐盛皱了皱眉。一次也罢,如今又是一次。他是不信什么佛子之说,只觉得其中定有蹊跷。否则谁敢只领数千兵马,去攻打被敌军占领的城池?没有必胜之心,何来冒险之举? 想了想,他又问道:“上党兵力如何?” 虽有传闻,但是具体上党是如何退敌的,着实没再捷报中写清。 “吴将军和奕校尉各领两千兵。还有骑兵一千有余,和新练出的三千屯兵。梁府似乎也有兵马,为数不少。”令狐况立刻道。 加加减减,都有上万兵马了。东赢公走时,上党可有如此多兵?这个梁太守,简直深不可测! 不过听到这里,令狐盛也有了打算:“这次梁太守派你来上党,可还有什么安排?” “府君命我主持粮草事宜,负责大军后路。”令狐况道。 “粮草之事竟然交给你了?”令狐盛不由一惊。这次上党松口,提供粮草,是大多数人都未曾料到的事情。如今并州哪里不缺粮?刚刚跟匈奴硬拼了一仗,又要提供粮草,支应他们攻打离石。是个人都不会太过痛快。 谁料那梁子熙竟然一口应了下来,还把这么个给他人卖好的差事,交给了令狐况。这里面的用意,就相当值得深思了。难怪这小子没有捞到驻守阳邑的差事,也不觉得心焦。复杂大军后路,显然比驻守危城,更让人年轻人激动。 而这一个安排,也不乏深意。且不说令狐一族在并州的势力,只是他这个奋威将军的头衔,就颇惹人注目。让令狐况负责粮草,既是提高他的声望,同时也是在利用令狐一族的人脉,打通并州军内部。这样的心思,却不让人讨厌,更像是阳谋。一个放在明面上的示好。 看到令狐盛面上神色不定,令狐况不由道:“叔父,我能从上党狱中脱逃,又凭功勋升任将军,全是梁府君的栽培。如今失了阳邑,又是他为我医治,夺回失地。现在又把如此粮草重任交托与我,这一桩桩一件件,皆是再造之恩!府君才识出众,胆色过人,更有运道相助,实在是一可投之人。” 如今并州大乱,匈奴立国,刺史司马腾又跑得没了踪影。所有高门望族,也在观望事态。是拼死抵抗,还是趁乱改换城头,各家都有各家的打算。不过对于令狐盛而言,他对朝廷还是极为忠心的,能够打退匈奴,保住家园,更是身为家主的职责。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太守,确实是个值得注目的存在。不论是最初的佛名还是现在的军威,都让人为之侧目。思索了良久,令狐盛方才点头:“也罢。既然梁太守信用与你,你就当倾力已报。若能抵挡匈奴,也算大功一件。” 听到这话,令狐况心头不由一喜。这是身为家主的叔父,正式支持他加入上党阵营了!看来叔父对于府君,也是有所期盼的。 知道自己肩负的责任,他郑重答道:“况定不辱令狐之名!” 也是时候,在这乱世里押一押注了。 ※ 虽过了立春,但是天气仍旧寒冷。屋中点燃了炭盆,上好的银丝炭没有分毫异味,烟气也尽数导入了相连的水盆之中,就算整晚安眠,也不会生出隐患。 屋外,一名侍女跪坐在上小榻旁,丝毫未因夜色生出困倦之意,时不时就要抬头望向屋内。她进太守府不过半载,却已经把侍奉之人视为神明,莫说是值夜,恨不得日日伺候在府君身侧。只可惜,府君并不怎么近女色,之前贴身伺候的婢子绿竹,也安排了军中校官,嫁了出去。莫不是思念过世的妻子,方才如此? 深思一晃,她只觉心尖都生出痛来。不过年方十三,她离及笄尚早,应当也能再伺候府君几年。若是能的府君垂青…… 炭盆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响,她晃过神来,连忙又夹了两块炭,小心的投入盆中。 然而不知是不是炭火烧的太旺,躺在榻上那人,有些不耐的拨开了身上的锦被。白若新雪的面颊上,浮出一丝桃红。那红晕迟迟不消,却也并无痛苦神色,反而伴着一丝薄汗,缠绵悱恻。不知过了多久,细软浓长的睫毛颤了一颤,那人睁开了双眼。 喉咙渴的厉害,梁峰轻轻喘了口气:“青梅……” 听到府君的呼唤,侍女赶忙起身,从一旁炉上取来铜壶,倒了一盏温水走进了室内:“府君,水在这里。” 虽然早就习惯了府君夜间这副头发披散,衣衫不整的样子。但是看到那人若飞霞侵染的眼尾,和那隐含一点水意的惺忪眸子,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是慌忙低下头,把水碗递了上去。 没留意身边人的神态,梁峰撑起身形,接过碗抿了一口。胸腔中那股燥热被温度适宜的水冲了下去,不再堵得难受。今天是炭盆烧的太热了吗?看了看窗外天色,估计还不到寅时。他睡觉一向安稳,怎么会突然惊醒,还怎么一身汗…… 拿着水碗的动作突然一僵,梁峰觉出了不对。胯下那粘腻的感觉,可绝不是汗水能弄出来的。而是……某种男人都懂的东西…… 卧槽,将近三年了,这破烂身体养了这么久,恢复了功能!梁峰此时都不知该惊还是该喜了。 然而一转头,他就看到了那个规规矩矩守在榻边的小姑娘。这是绿竹嫁人之后新来的侍女,估计也是十二三岁,一副没张开的萝莉相。就算再怎么厚脸皮,他也不能把这种脏衣服给她啊! 干咳一声,梁峰递还了水碗:“去取套干净里衣。” 青梅有些发怔,然而看到梁峰额上那点细汗,立刻反应过来,连忙到外间取了一套新衣:“府君可是汗湿了衣衫?要略略擦拭一下吗?” “不必。”梁峰才不会假借他人之手。 支开小姑娘,脱下了贴身衣裤。果真,一坨白浊污了裤子。前世除了有紧急任务时,哪会憋到自爆这么狼狈?有些尴尬的把衣衫团做一处,他穿上了新衣,长舒了口气,才道:“衣服先不用收拾了。天亮后,唤姜医生来见我。” 第107节 青梅傻愣愣的看着府君又躺会了床上,犹豫了片刻,也不好再说什么,乖乖一俯身,又退了出去。 一大早,姜达就匆匆来到了后院,见到梁峰赶忙问道:“主公可有什么不适?” “倒不是……”梁峰伸出手,轻咳一声,“你把把脉,看我的身体是否大好了?” 这几个月,主公的身体确实在好转,但是这么一大早叫自己来,只是觉得自己大好了?姜达将信将疑,把手搭在了梁峰腕上。左右都探了一遍,眉峰却皱了起来:“主公夜里可是梦遗了?” “真是。”梁峰露出笑容,“这可是第一次……” “有乱梦否?”姜达可不管那么多,直接问道。 “呃,似乎没有?”梁峰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春梦,应该只是正常的身体反应。 “心为君火,肝肾为相火。君火一动,相火相随。此乃用心过度,心不摄肾,以至失精。当换一味药,辟除心火!”姜达立刻道。 “啊?”梁峰简直都有些发怔了,这也是病? 看到主公难得的呆愣表情,姜达苦笑道:“如今春暖,肾水自然旺盛。然则梦遗并非好事,还是要收敛神思,祛除心火。” 好吧,这上面确实谈不拢。梁峰话锋一转:“肾水充盈,是否也是身体康健之兆?” “确实如此。不过还要将养些时日,主公当节欲,不能妄动遐思。若是葛稚川在此,恐能配出更好的补益方子。”姜达有一说一,并不避讳。 这下,梁峰彻底松了口气:“如此便好。” 这么长时间了,终于从天阉的恐惧中摆脱出来,实在是件天大的好事。不过如此一来,其他事情,也不能总是拖着不管了…… 第168章 自从离开并州, 王汶等高门一路南行, 穿过司州, 在兖州停下了脚步。比起混乱不堪的并翼司雍四州,兖州虽然也曾闹过民变,但是好歹未曾卷入争夺天子的乱战, 还算是一个安稳去出。各家要不投靠亲眷,要不在自家的别墅田庄落足,费了一番功夫,方才安顿下来。 王汶倒也没忘了留在并州的知交。在正旦之后,专门派人送上了贺拜的礼物。不过途中多处都在打仗, 这礼物也耽搁了一些时日, 才送到梁峰手里。 朋友贺拜, 自然要回礼,不过对于王汶的回复却并不那么简单。大半年过去了, 他那侄女已满十五, 到了及笄之年。 是娶还是不娶, 无论如何, 也要给个答复了。 “今时不比往日。阳邑一战,已让主公立在了风口浪尖之上。一旦东西两台的战事落下帷幕,东赢公回返并州,届时主公在并州可就难捱了。”段钦这番话绝对说的语重心长,要是自己能娶,他恐怕都替梁峰把王氏女娶回来了! 梁峰倒也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今非昔比啊。当初自己困守上党,若是趁司马腾离开并州时,与太原王氏联姻。保不准司马腾要怎么提防他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甚至连兵权也不会让他轻碰。 但是现在,他的势力已经初步成型,手下又有能够击败匈奴的强军。更勿论阳邑那场匪夷所思的大胜。作为一支崭露头角的势力,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掩盖下去了。这种时候,就不能向之前一样,低调行事。相反,与并州阀阅联姻,确立自己的根基,才是关键。 如果之前娶王氏女不过是锦上添花,那么现在,几乎算得上雪中送炭了。 崔稷倒像是有些理解梁峰的迟疑,劝道:“主公可是怕鸠占鹊巢?太原王氏虽然家大业大,但是这一辈,却不像之前那么强势。除了幽州都督王彭祖之外,并无执掌朝政的人物。然而王彭祖身在幽州,也未必能回到并州主持大局。此刻与王氏联姻,百利而无一害!” 梁峰却摇了摇头:“但他终究是太原王氏。” 这个名头,就抵得上万千了。 崔稷眉峰一皱:“正因为太原王氏,才更好。就像我手下的温录事,出身太原温氏,母族乃是清河崔氏,还有中山刘氏,范阳卢氏这样的姨表之亲。府君如今可有姓氏依仗?” 他说的正是温峤。身为太原望族,温峤的亲戚关系可是华丽无比。清河崔氏就不用说了,他的姨夫刘琨可是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后裔,而范阳卢氏更是出过卢植这样的大儒,世代公卿。也正是这样一张联姻的大网,把世家裹在一处。得罪了温氏尚且无妨,难不成要与其他几大贵姓一起为敌?而这样的联姻网,也正是梁峰的软肋所在。 他祖上梁习乃是曹魏时的干臣,家中本就人丁单薄,联姻时又选了曹魏一朝的世家望门。结果司马氏篡位时,他的母族就受到了牵连,后来贾后乱政,又连累妻族满门。如今除了一表三千里的表亲,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亲戚了。 而这样的光杆司令,显然不是这个时代的士族能够接受的。没有休戚与共的亲族,也没有利益相关的姻亲,要如何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更别提,他现在膝下只有一子,万一出个意外,简直不堪设想! 就算史上有名的颜控、人妻控魏武帝曹操,能立倡家出身的卞夫人为正妻。人家本身也是豪族出身。且不说曹姓的那些能臣,就是他本姓的夏侯一脉,也是人才辈出。否则怎么可能完全不在乎妻家的身份? 比起这个,忧心王氏一族趁虚而入,反而不是什么大问题了。王氏家大业大,未必会看上这一亩三分地。而放不放权,是拿着兵的人才能说话的。就梁府目前的构架来看,还没人能替代梁峰的位置。所以选王氏婚娶,绝对是一条捷径。 道理梁峰是都懂,但是真要突破心防去实行,却是个大问题。沉吟良久,他才开口:“王氏女郎,似乎并不属意与我。” 这也是梁峰后来才想清楚的。如果真得对他有兴趣,当时王汶召唤时,她就应该出来见上一见。但是以生病为由推脱不见,可就不是什么好现象了。如果迫不得已要选一个妻子,最起码也该是能够互相看得过去的。这可是高门娶妻,离婚什么的,想都不用想。如果真娶一个两看相厌的,才是麻烦。 这话让段钦和崔稷都是一愣。属意不属意,跟女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只要王汶这个长辈同意,直接嫁过来不就行了? 段钦叹了口气:“主公多虑了。如今又有几人能有主公这般的风采气度?就算之前听过些不好的传闻,见到主公之后,那女郎也自会倾心。” 梁峰挑了挑眉,并未答话。 崔稷则让了一步:“若是府君有此顾虑,不妨写信告知王常侍?那女郎也只是王氏旁支,换个适龄女子也未必不可。” 两姓联姻是必须,至于娶谁,倒是可以商量。 “如此,便先写信,把阳邑之事告知王常侍吧。”梁峰最终下了决断。 事态是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可不仅仅是对他,对于王汶也是如此。背上日食的凶名,王汶还肯嫁女过来吗?而且并州如此复杂的局势,未必一定要选那个刚刚及笄的黄毛丫头。如果这些条件都无妨,他确实该郑重考虑一下联姻问题了。 见梁峰有松口的迹象,两位幕僚齐齐松了口气。只要不斩钉截铁的拒绝,一切都还有回旋余地。若是顺利的话,再过些时日,说不好梁府就要多出一位新的女主人了。 ※ “营正,今晚吴将军设宴,你可要去?”眼看天色将暗,王隆凑到了奕延身旁,有些谄媚的问道。 现如今,还会叫奕延“营正”的,只有梁府出来的老部下了。奕延眉头都未抬一下,冷冷道:“不去。” “可是吴将军好不容易才来潞城一遭……”王隆面带纠结,又不敢硬劝。八尺大汉露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多少也有些惹人发噱。 “这等酒宴,不吃也罢。”奕延却没有半分动容,顶了回去。 他是赴过宴的。吴陵如今镇守壶关,跟潞城唇齿相依不说,还是梁峰最早笼络的将领,关系非比寻常。按道理说,身为太守心腹的奕延跟其结交,也不无坏处。但是奕延并不想凑这个热闹,只因宴席上,绝不仅仅只有吴陵一个。 如今升了五品郡都尉,又有数不清的军功在身,奕延也成了太守府中需要结交的人物。吴陵一个军汉,拿来的那么多钱帛请客?更多还是上党那些庶族豪强,乃至小士族通过他来接触奕延。 对于这个,奕延一直保持着警惕。他始终没有忘记主公所说的话,军人当听从的,只有主上的命令。他可以是尖刀,可以是犬马,却不能插手政事。如今主公刚刚在上党立足,若是从他这里出些问题,实在是罪无可恕。至于那些人许以的钱财美人,姻亲富贵,他更是没有半点兴趣。 而除了自己,对于手下这些兵将,他也时刻注意着。好在如今所有人的身家都跟梁府绑在一处,加之佛子威名,并无人胆敢生出异念。 听奕延说得这么肯定,王隆立马泄了气:“也罢,明日还要操练。不吃就不吃吧!” 努力把那些美酒美人抛出脑海,王隆跟在奕延身后又骑了两步,突然问道:“对了,郎主身旁那些侍女,可还会放出来?营中有兄弟惦念着呢!” 之前那个绿竹,就出人意料的嫁给了孙焦手下的一位队正。这可让不少人心中都热了起来。 那是伺候郎主数载的贴身侍女啊!模样端正,性格温顺,还有郎主亲自送的嫁妆,简直就跟嫁女仿佛。这样的妻子,娶来绝对宜家宜室!如今郎主身边的侍女从一个变成了四个,若是过两年再嫁,可不能都便宜了孙焦那小子! 奕延淡淡道:“会放的。若是营中有合适俊才,到时我会推荐。” 没人比奕延更熟悉主公。绿竹是主公极为看重的侍女,最终还是送出来嫁了人。现在那几个小丫头,十有八九也是这个路数。比起让这些人近身,乃至长长久久留在主公身边,他倒是更希望这些女子能在及笄之后离开,换上些不痛不痒的新人。 听到这话,王隆不由大喜:“如此甚好!若是几年换上一遭,能解决不少人的婚姻大事呢!将来郎主若是娶了新妇,应当也能放出些奴婢侍女吧?” 奕延手上一紧,拉住了缰绳,一双冰冷蓝眸望了过来。王隆好久没被这个长官如此瞪视了,立刻出了一头白毛汗,结结巴巴道:“我,我就是随口说说……” “主公家事,岂容乱议!”奕延开口,话中净是冷飕飕的寒意。 王隆一缩脖子,不敢顶嘴,灰溜溜找借口逃了。奕延却没有再次策马,而是骑在马背上,如同石塑一般久久无法动弹。 主公的身体,一天天好转了起来。看着那恢复了血色的面孔,和愈发挺拔的身姿,奕延心中是矛盾的。既希望那人能恢复康健,不再受病痛折磨。又担忧身体康复之后,他会像其他人一样,续弦纳妾,过上和其他高门相似的生活。 如果主公娶了妻,如果有人能够用手,用唇,用身体碰触那人。他能忍受吗? 坐下马儿轻踏马蹄,发出了一声不安的嘶鸣。奕延回过神来,放松了勒紧的缰绳。这不是他能置喙的,也不是他应该有的想法。只是心底深处,总有一些东西,让他寝食难安,脊背生寒。 一个新妇? 用力压下那些不能见天日的东西,奕延一抖缰绳,向着营寨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曹操是因为父亲曹嵩当了大宦官曹腾的养子,方才姓曹的。铁杆阉党(喂至于本姓,《三国志》说是姓夏侯,如果这样的话,他跟夏侯家那群其实也是表兄弟。两家同为沛国谯县(安徽省亳州市)大族,互有姻亲,关系极为密切。 曹老板是个耿直的颜控,娶老婆纳妾从不看身份,只看脸。梁少默默点了个赞。 第169章 日头刚刚升起, 太守府外便传来了人声。有人乘车, 有人驰马, 亦有人徒步而行,渐渐在府邸之外围聚了起来。不过他们环绕的并不是太守府的正门,而是位于太守府西临的一座崭新建筑。 自去岁庠序重开之后, 前来上党进学的学子就多了起来。原本太守府后院那点地方,也越来越不敷用。最后梁峰决定重新修建一座郡学,供学子们就读。对于财政和人力都十分紧张的上党而言,建校也不是那么轻松的,花了一冬时间, 这座毗邻太守府的学馆才算落成。 如今开馆, 自然引得无数人前来拜礼。这可是郡内的文教盛事, 梁峰怎会怠慢? 并未摆出太守派头,梁峰如同其他谦恭学子一般, 早早就来到了郡学门前。当看到那个耄耋老者缓缓步下了牛车, 他快步上前, 亲手扶住了对方:“崔公当心足下。有崔公亲临, 今日开馆方称得上圆满。” 来者,正是崔游。似乎因出行耗尽了气力,老者淡淡道:“府君过谦,上党兴学,才是老朽所愿。” 因为有姜达的贴心照顾,崔游之前的病症也渐渐好转。虽然九十高龄,但是神思依旧清明,梁峰也时不时前往崔府,听一听老人的教诲。如今郡学落成,自然要请出这位大儒,来为学馆坐镇。 对于这个请求,崔游并未推拒。于是在坚辞了刘渊给出的三公之位后,这位老人成为了上党的新任郡学博士。两个身份天差地别,甚至还不如早年晋武帝的征辟,然而他毕竟是应下了。只是这一条,就为郡学增添了无数荣光。 被梁峰小心搀扶着,崔游颤颤巍巍走到了郡学大门前,几位学院讲师也齐齐迎了出来。为首一个面容清瞿,风姿卓然的中年人,正是文学祭酒范隆。他俯身一揖:“见过梁太守。崔博士,还请里面上座。” 身为并州雁门人,范隆自幼好学修谨,博通经籍,无所不览,更有《春秋三传》,《三礼吉凶宗纪》等著作。不过天下乱了十数年,他一直隐居在乡中,昼耕夜读,并不出仕应征。也是听说了上党这个新建的藏书馆,才游历至此。一个爱书好学之人,到了这样的地方,哪还能控制得住?最终还是被梁峰委任,成了上党学官。 当然,这也不无崔游出任博士,带来的影响。数十年大儒的名声,就是比其他东西好使。 在他身边,还有其他几位新任学官。并州已经十数年未曾有州郡学院,更勿论在这个匈奴作乱的危机时刻。突然崛起的上党庠序,和它的藏书馆一样,让不少士人看到了希望。文教复兴乃是一地兴旺的基础,而在中正官都已逃离的情况下,通过郡学出仕,也是一个让人无法放弃的诱惑。重重叠加,方才就有了今日局面。 互相见礼之后,郡学正门终于敞开。五十几名学子随着师长的脚步,恭恭敬敬踏入了这栋新学馆,在祭酒的带领下进行入学仪式。 此时进学,并没有祭拜孔圣的仪式。曹魏尊法家,重刑名,本就压迫儒家的地位。到了晋朝,又是个兴玄谈,崇老庄的时代,儒学更是进一步萎缩。这时代孔子地位还未曾神话,孔家二十二代孙被朝廷封为奉圣亭候,别提后世的衍圣公,甚至都不如汉代的褒成侯来的尊崇。 因此这些学子们,也只是规规矩矩在范祭酒的引导下正衣冠,献束脩,拜师成礼。 和其他郡学不同,上党庠序分出的科目更多。非但有传统的五经,还有玄学、算学、医学和乐学,同时还教授学子们骑射六艺。麻雀虽小,却颇有五脏俱全的意思。看着廊下恭敬行礼的五十几名学子,梁峰只觉心中一块大石落地。 在这时候建立郡学,除了招揽人才之外,也未尝没有安定人心的意思。日食带来的负面影响,颇让上党诸方士族不安。一个贤明的府君自然不差,但是一个能够屡屡引动天地异变的佛子?有些人心底出现些想法,也不足为奇。 但是郡学的开张,冲淡了这种不安。世家不愁教育,但是对于更多小士族和庶族而言,这才是他们能够晋升的唯一通道。教育兴盛,就是社会发展的最大依仗。因此当那个不出世的崔老先生接任郡学博士,当这个新建立的学府开张挂牌,浮于表面的骚动,立刻缓和了下来。 梁峰有时候不禁想,崔大儒是否也清楚这一点,才会屈尊任了这个博士?不过能够得到郡学上下的支持,还是让他心头大定。就算司马氏有所猜忌,短时间内也不会影响上党的发展。若是上党自身乱了,才是最要命的事情。 观礼完毕后,便是会客交际。只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个故人来到了面前。只见薛仁带着一个人,笑着迎了上来:“未曾想如此时节,府君也能大办庠序。这次我来,正是要为府君引荐贤良。” 作为梁府白瓷的最大经销商,薛仁跟梁峰的关系算得上密切。瞧见他那副模样,再看他身旁昂然而立的俊雅男子,梁峰微微一笑:“梧桐刚起,便落凤凰。也是吾之幸事,不知来着何贤?” 那人也不客气,拱手道:“在下裴季恒,观《九章》之‘重差’,心有所好,特来拜会刘氏门生。” 看他那副倨傲模样,再加上薛仁有意无意的谦卑表现,梁峰哪里不知这位裴公子的身份?怕也是河东裴氏的子弟。梁峰一笑,还礼道:“我也曾与裴中散相交,深知裴氏广博。注疏之《九章算术》能得裴郎所喜,实乃我之幸事!刘、李两位助教如今正在郡学之中,自当为裴郎引荐。” 听到这妥帖无比的答话,裴若那张俊脸上才带出些笑容:“烦劳府君。” 这就是身份带来的便利了,河东裴氏是不亚于太原王氏的豪门,就算裴若不过白身,面对梁峰这个太守也不会太客套。不过来这么个高逼格的数学爱好者,梁峰倒不以为忤。要知道这时代科学是种贵族娱乐,一个喜爱“重差”的高门子弟,他无论如何也要笑脸相迎的。 李欣这家伙不靠谱,但是他的师兄刘俭为人处世还是靠得住的。加之在郡学教了这么长时间数算,待人也成熟了许多。只是一见裴若,三人就聊了起来。 这时薛仁才附耳道:“裴六郎最喜地理。裴公所创‘制图六体’,他尽数学了去。也是看了刊印的《九章算术》,方才想到郡学看看。” 第108节 梁峰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裴公正是指已故的司空裴秀,这位位列三司的能臣,也是一位地理学的大行家,曾绘制了当世最精确的地图《禹贡地域图》。“制图六体”就是指绘制地图的六种原则,包括分率(比例尺)、准望(方位)、道里(距离)、高下(地势起伏)、方邪(倾斜角度)、迂直(河流、道路的曲直)。除经纬线和地球投影外,现代地图学上应考虑的要素,他几乎全提了出来。这样一个地图学的祖宗,碰上同为地图学祖宗的刘徽和九章重差,简直是要起化学反应的! 神色不由又舒缓几分,梁峰和颜悦色跟在三人旁,又说了几句。见对方聊得投契,完全忘了自己这个太守,他也不懊恼,笑着告退。光是能让河东裴来到郡学,就是天大的好事了,至于能不能留住人,还要看李欣两人的本事。 薛仁本质是个商人,何等乖觉,哪能看不出梁峰的心情?出了小院,他才笑道:“府君此次可是收了不少良材,上党怕是要自此兴盛了。” 郡学还是其次,能一力击退匈奴大军,才是薛仁最在意的事情。如今匈奴位于司州境内的左部和南部出现了一些异动,不知是不是要攻打河东。他的根子可是依附在河东裴氏身上,此时不做文章,更待何时? 梁峰却不接这话,只是道:“离乱之际,才更重人才。也亏得薛郎引荐,才能引此等逸才来到上党。” 薛仁还是能看得出,梁峰开心的不是裴氏这个名头,而是实实在在的才能。只不过数算地理都是杂学,不太被人重视,他才好拐裴若来上党。若真是裴氏的嫡脉经学传人,他恐怕见都没资格见呢。 微微一笑,薛仁道:“府君一心国事,着实让人钦佩。不过家事之上,也当重视才好。我观容小公子年方七岁,就进学崇文馆,辛苦异常。怕是家中无人教导。府君真该寻个新妇,略略分忧了。” 这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是借机来做媒的,而且推销的恐怕不是自家的,就是亲戚家的闺女。这是撞哪门子桃花运了?梁峰眉峰一挑:“薛郎所言甚是,王中正前些日子,也与我谈及此事。” 薛仁一噎,差点没憋出个好歹。王汶也跟梁峰提过亲事的问题?难不成要嫁女给这位梁府君?!薛仁可是尝过不少嫁女的好处,如今看到这么个新兴的势力,自然不肯放过。这才费尽心思拉来了裴若。谁曾想,太原王氏竟然赶在了前面!这还让人怎么说?难不成指望人家放弃王氏女,娶自家女儿?! 干笑两声,薛仁只得道:“不愧是王中正。府君有考虑此事,我就放心了。” 两人心知肚明彼此的想法,却也不说破,哈哈一笑,把这事绕了过去。又闲谈了几句,薛仁便不再纠缠,起身告辞。 乘了牛车回到家中,还没落座,内间就传来悦耳女声,一个身穿华服的贵妇快步走了出来,开口便问:“夫君,可说动了梁太守?” “别提了!”薛仁丧气的挥了挥手,“据说王中正要给府君安排亲事。五娘怕是没有机会了。” “太原王氏也要嫁女?!”薛夫人听到这话,不由柳眉倒竖,“这梁子熙,倒也能攀附!不过如此,五娘才更要嫁啊!哪怕是为妾,也值得一试!” “哪是这个道理?”薛仁哼了一声,“若是娶了王氏女,但凡善妒一些,五娘就没有好日子过。难不成梁太守会为了五娘,得罪一个王氏贵女?” 这就是身份上的藩篱。有晋一朝,妒妇极多,正是因为士大夫联姻的多是高门贵女。若是身份相当,还能勉强平衡。碰上妻族强大的,根本没法蓄伎纳妾。梁峰别的不说,容貌如此出众,难道有谁家女郎舍得拱手让出吗? “夫君此言差矣。如今梁太守不还没娶吗?使些手段,未必不成。只要进了梁府,难不成还能被王氏女赶出来吗?” “嗯?”薛仁没有反应过来,抬头望向自家妻子。 薛夫人涂着脂膏的红唇微微挑起,伏在了丈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起来…… 第170章 暮春三月, 又到了草长莺飞, 行乐踏春的时节。与正打的不可开交的长安洛阳一线相比, 上党呈现出一种难得的闲逸姿态,连续几年未曾中断的上巳游宴,也循例召开。 度过了一个危险无比的冬天, 又因春垦劳作了一月有余,这个上巳对于潞城百姓而言,也显得重要起来。天还未亮,就有大批百姓离开城郭,向着浊漳河畔而行。世家豪族则驱车步障, 在水波荡漾, 绿茵丰茂的岸边圈起营地, 铺上地衣,只待贵人前来祓禊游春。 此等佳节, 太守府怎会错过? 依旧选择了风景秀美的上游河段, 太守府的仆从们早早便搭建营帐。今年的游宴, 规模比往日还要大上几倍, 自然要好好安排。 离开了官道,马车车轮吱吱呀呀碾在黄土之上。河水特有的泥土腥味,混杂着欢声笑语,飘进了车厢。端坐在软榻之上,梁荣用小手按住了膝头,似乎也在按下心头难耐的奇痒,努力摆出一副小大人似的规矩姿态。 见小家伙的耳朵都快随着外面的声音转动了,梁峰斜倚在隐囊上,笑道:“想看就去看看,难得出来郊游,不必拘束。” 这话让梁荣心中的纠结愈甚,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上巳祓禊的踏春宴席呢,还是跟在父亲身侧。今日太守府大小官员都要参加宴席,更有各家士族和郡学里的学子,实在是个重大的交际场合。若是不小心出了丑,可如何是好? 像是知道小家伙心底的想法,梁峰一哂,命青梅挑起了车窗的锦帘。本就心痒难耐,梁荣哪还忍得住,膝行两步爬到了窗边,向外看去。这里已经远离人群聚集的河段,但是沿岸还是有不少彩帐车马,还有清脆的笑声随着熏风传来。 人果真很多!远处的浊漳河更是延绵不绝,像是铺在大地上的光洁华毯。还有不少水鸟,在河中翩跹飞舞,鸣声不断。难得见到如此景象,梁荣正看的兴致勃勃,缓缓而行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有奴仆高声禀报:“府君,前面有辆牛车坏了。几人拦道求助。” 梁峰还未开口,围在马车旁的十余骑护卫先动了起来。马匹在车旁结下阵势,还有不少人抽出了腰刀。一个低沉声音在窗边响起:“主公,切勿下车。待属下命人前去看看。” 就算升任了郡都尉,出行之时,奕延依旧随侍在梁峰身侧,担任亲卫队长,一手负责安全工作。半道上突然碰到这样的状况,他想到的可不是救人,而是会不会出现埋伏。 梁荣听到这话,小脸都快吓白了,赶紧向父亲这边挪了好几寸,似乎想帮他挡上一挡。梁峰倒是颇有些啼笑皆非。这可不是什么偏僻道路,就算有刺客,也不会笨到在这里设下埋伏。不过奕延都已经下令了,他也不会反对。安抚的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他倚在窗边,向外看去。 只见前方五百多米的地方,一辆牛车歪歪斜斜拦在路中,可能是轮子出了什么问题,压得拉车的青牛哞哞直叫。车旁,还有几个面色焦急的仆妇,似是被这边的阵仗吓到了,畏畏缩缩向着兵士们说着什么,还时不时向这边看来。 梁峰出行,自然是乘坐太守车驾,样式上一眼就能瞧出。是巴望着自己去求吗? 不大会儿功夫,探查的人就回来了。奕延仔细盘问过后,才对梁峰道:“是车轴坏了,一时修不好。车上乃是薛家女眷。” 薛家跟梁府也有经济往来,又确定没有埋伏,奕延才会放心禀报。 薛家?梁峰眉峰一挑:“车上是女郎还是妇人?” “是女郎。” “吩咐下去,挪开道路,派人通知薛府。我们直接过去。”梁峰淡淡吩咐道。 这正和奕延的心意,没有任何迟疑,他快速吩咐下去。牛车虽重,但是在这些军汉手里根本不算什么。很快道路就被清理了出来,太守府的车队既未停留,也未见礼,就这么大大方方开了过去。 看着远去的车队,一直守在路边的婢女张了张嘴,垂头丧气的钻入了牛车之中:“女郎,府君走了。” 车里,一个容貌清秀,梳着时兴撷子髻的女郎气咻咻抓住了手里丝帕:“那还等什么?快快修好车,跟上去!” 谁能料到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在计划中,她们本该拦住梁太守,让对方带自己前往会场。今日上巳,不知有多少显贵会参加祓禊游宴。带一未出嫁女郎在人前晃上一晃,还怕传不出风声?有了“救美”之情,其他也就好说了。 但是千算万算,薛五娘未曾料到,那位府君会走得如此干脆!看到道上坏了的牛车,不是前来探询,而是结阵拔刀,让人靠都不敢靠近。得知是她来自薛家,也没有任何伸出援手的意思,反而让人去找她的家人。这哪是相助?分明是避之不及啊! 可是这样冷淡的举动,放在任何人嘴里,也没法挑出错来。碰上未婚女郎的车驾,避开也是情理之中。谁也不会觉得梁太守太过无情,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个守礼之人。好好的计划,根本连施展的余地都没,就被破了个干净! 这到底是故意的,还是梁太守本就是这样的君子?!气恼之后,薛五娘也渐渐回过了味儿。是了,人家可是有佛子之称,又罕少传出艳闻。太守府里也没个姬妾,怕是真不擅长与女子接触。这样也好,反正游宴摆在那儿,一时半会也不会结束,总有机会! 想到这里,薛五娘连忙敛了敛衣袖,道:“算了,别追了。咱们先回营帐,再想法子。” 顿了一顿,她又压低音量,向自家的贴身婢女问道:“巧倩,你看到府君的容貌了吗?” 巧倩脸上一红:“车帘没落下,奴隐约瞧见了府君。容貌极盛,不负传闻!” 听到这话,薛五娘舒了口气:“如此便好!” 闹到今天这地步,实在也出乎了她的意料。要知道,父亲原本是打算把她许给梁太守做续室的啊! 梁子熙在并州的本就出名,她父亲又同梁府有生意往来,没人比她更清楚这位上党太守的根底。只是白瓷一样,每年就是流水也似的进账,别说还有琉璃、纸张等生财之路。如此下去,过不了几年,变作石崇那样的巨富也未可知。加之对方身有爵位,又有官职,容貌据传还一等一的出色。就算当个续弦,也不算辱没了自己。 可是好不容易理清了得失,还未议亲,就传出王氏女要下嫁的消息。没嫁时,薛五娘多多少少还有些芥蒂。但是得知嫁不成,配不上,她心底的怒气可就翻了天。这还不算完,娘亲还劝说她入梁府为妾!梁氏又不是裴氏,凭什么她一个妙龄女郎,要当这种身家地位之人的妾室?! 但是经过娘亲数日耳提面命的指点,薛五娘还是渐渐认了这个主意。无他,能凭一郡兵力击退两万匈奴大兵,就足以让人心动。乱世之中,有钱有身家还不够,有兵才是根本。而且娘亲说的一句话,也让她深有同感。若是自己先拨了头筹,万一王氏恼怒,不愿嫁女了呢?亦或者王氏女早逝,她也未必没有扶正的可能。 有这样不遗余力的劝说,最终薛五娘还是决定铤而走险,试试勾引这位梁府君。结果人没见到,就碰了一鼻子灰。不过她也是个越挫越勇的,反倒激起的斗志。只要那梁郎君如同传言中那么俊美,花些手段,又算得了什么?! 心神彻底安定下来,薛五娘也不慌了。没再管那些修车的仆役,她闭上一双妙目,仔细思索起下一步的安排。 “阿父,不帮帮那薛氏女郎吗?”车上,看着那坏掉的牛车离得越来越远,梁荣忍不住开口问道。 “已经命人寻她的家人了,会有人来接那女郎的。”梁峰淡淡道。 “可是……” 梁荣还想说什么,梁峰已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脑袋:“荣儿勿忧,这可不是什么荒郊野外。她家营帐定然就在附近,只要家人寻来就行啦。” 梁荣想不明白,梁峰心底可是清楚明白。开什么玩笑。上巳游宴这种合家团聚的节日,怎会让一个未婚女郎的车驾单独落在后面?而且车坏就坏了,赶紧派人找家人来接才是正理,何必沿路拦别家的车辆。难道就不知道避嫌吗? 说到底,不过是套路而已。看来薛仁还是没有死心,想把自家闺女推销出去。不过梁峰可不吃这一套。猎艳无所谓,但是被人当成猎物,就没什么意思了。 把这段“偶遇”抛诸脑后,马车继续前行,转眼就到了游宴的营地。在大大小小的官吏环绕中,梁峰步下马车,回身伸手,把梁荣抱下了车。没料到父亲这时还会顾着自己,梁荣的小脸都快涨红了。赶忙站定,又犹豫了一下,拉住了父亲的大手。 见梁荣那点紧张也消失不见,梁峰笑笑,牵着儿子向着迎来的众人走去。 第171章 魏晋重子嗣, 也讲究情感发乎自然。把孩子抱在膝上见客的也不少见, 更勿论只是牵手。旁人倒是没有对梁峰的举动说些什么, 反倒更重视起这位太守独子。而且此时幼童虽然进学年龄有些推前,但不到八岁便入学馆的,依旧不算多见。看到梁荣那副稳重的小模样, 不少人都在心中暗暗点头。 来到河边,梁峰便宣布祓禊开始。依旧是简朴的铜盆柳枝,不过这次临水祓禊的,可不仅仅只有十几位官吏,更有郡学五十多名学子和他们的师长。人数多了数倍, 仪式也就显得越发庄重起来, 加之大战时碰上日食这样的阴霾晦气, 众人更加重视祛除灾疫的祓禊古礼。 所有人都认真的净手扫尘,随后大量的鸡蛋和枣子被抛入河中。这可是太守府抛出的浮卵、浮枣, 只是飘出几丈, 岸边就有人拿钩网捞了起来。阳邑那神乎其神的一仗是给梁峰带来了不少麻烦, 但是同样, 也为佛子增添了无数光环。多取几枚他抛出的浮卵,当也能庇佑自家子嗣。 做完了一套流程,梁峰带着梁荣向营帐走去。在主位坐定,他笑着对众人道:“今日上巳,自当同欢。郡学初立,入学者都是我上党英才,不如趁此机会,考校一番。” 这才是众人期待的戏肉。那些学子立刻振奋了起来,去年上巳,可是有人直接入太守府的!今年不知会如何安排?郡学里学子如此多,恐怕竞争也要激烈数倍,当然要全力以赴! 梁峰却不直接命题,而是侧身对一旁坐着的祭酒范隆道:“还请范祭酒出题。” 这可是给了足郡学面子。范隆微微躬身,开口道:“如此,便以‘思则有备,有备无患’为题吧。” 这是《左传·襄公十一年》中的句子,乃是晋国大臣魏绛劝晋悼公不要收取郑国贡献的歌女,要居安思危才能成大事。晋悼公纳谏,最终成为一方霸主。 从表面看来,这是对梁峰的恭维。毕竟若无这位贤明府君提前准备的种种,上党如何能以少胜多,击溃匈奴大军。但是这点,只是最浅显的含义。 《襄公十一年》这段文字,开篇讲述的乃是鲁作三军的故事。鲁国卿大夫季武子以编定三军为名,把公室军队一分为三。三军由三恒,也就是季孙氏、叔孙氏和孟孙氏各领一军,共同瓜分国民。其中季武子颁布命令,只要他的私人武装中成员加入军队,就能免除征税。而不加入的,则使公室加倍收税。另外两位卿大夫,一个把私兵的一半作为奴隶兵,另一个则把全部私兵作为奴隶兵。 结果实行这个政策之后,季孙氏吞并了所有四分国民,另外两家则分别取两分和一分。造成国民分为十二,三家得七,公得五也的局面。而季孙氏也一跃成为了鲁国最强的一脉,公室为之没落。 这样的故事,和上党发生的何其相似。实行免税屯田制的梁太守,是否也能像季孙氏一样兴旺起来呢? 更进一步,之后季孙氏专权,惹来鲁昭公猜忌,联合其他公卿讨伐。结果三桓联手,鲁昭公大败,逃亡晋国。谁料季平子贿赂晋国六卿,让昭公暂居干侯。至此季平子摄行君位,俨然成为鲁国真正的君主。 这是否也在暗示什么? 区区一道随口而出的经义题,就牵扯了这么多。更是能考校学子们对于面前这位梁太守的真正态度。范隆的才思,可谓卓绝。 梁峰如今也算是熟读春秋三传,只是听到这道题,面上就带出笑容,颔首道:“此题甚佳。我这里还有两题,一者数算,一者策论,并三题,请诸位作答。” 这可比去年上巳宴难多了啊!不过众学子也知道这是在太守面前露脸的大好机会,甚至关系到他们未来的仕途。哪敢怠慢?一个个伏在准备好的书案之上,写起了答卷。 梁峰倒也没有让其他人干等着,命人设下曲水,流觞作乐。这显然更符合太守府诸官的意趣。雅乐轻奏,莲叶飘到何人面前,何人便要吟诗清谈。梁峰其实对这些并不感冒,尤其不太习惯那长到跟诗歌一样的四言、五言长诗。但是如此欢饮作乐,却是士族维系感情的良方。也能让忙碌一冬的诸官,放松心情,交流感情。 当荷叶飘过半圈之后,悠悠落在了温峤面前。并不退却,他思索片刻,便朗声颂起上巳诗作。他的声音清亮,姿容出众,让那四言长诗,也显出十分味道。 一诗吟毕,不少人都抚掌称赞。梁峰也笑道:“文思之佳,无人能出太真之右。听公乔言,太真善书、善理,公案之务皆井然有序。如今见之,怕是屈居贤才。” 梁峰掌控上党已久,如今也有了积威。就算只是个太守,放在温峤这等高门世家眼里不算什么,但是一言一行,着实让人心折。更勿论那个屈才之说。 温峤面上微红,拱手道:“府君言重。峤处公务一载,方才知理政之难。府君一力却戎狄,挽狂澜,才让人敬佩。” “不经郡县,何以台阁?太真所书谏言,我已读过,实乃金玉之言。若是乱战稍歇,当更有作为才是。”梁峰笑道。 太守府里可是有严格考评的,就是要杜绝那些庸吏耽误正事。而所有人的考评之中,温峤称得上出类拔萃。高门之中是有不少只会装逼不会做事的废物,但是底蕴放在那里,同样也有重多杰出人才。所以哪怕对方出身极高,梁峰也要人尽其用才行。 听到这话,温峤愣了一下。如今上党各县都已经有了主事的县令,哪有“不经郡县”的说法?不过他微一思索,便明白过来。上党没有空闲的官职,但是其他地方未必没有!就如阳邑,不就让葛洪任了县令?难不成梁太守要发兵反攻匈奴了? 温峤心中不由火热。按照身家,他是不缺这样的官职,但是才能被人认可,对他这样年龄的少年人而言,始终是件振奋人心的事情。不过高门的气度摆在那里,温峤最终只深深一揖:“谢府君美言。” 在座都是聪明人,又哪里听不懂梁峰话里话外的意思。段钦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心中暗笑,怕是这些人都猜不到,主公如今图谋的不是被匈奴占去的太原各县,而是隔壁的乐平国。不过有了乐平在手,上党获得缓冲的大后方,才能保住根基。所以在乐平安插的官吏,也必须能力出众才行。温峤确实是个极好的选择。 曲水继续流畅,众人的情绪也高涨起来,时不时有笑语传来。这对一旁答题的学子而言,可就有些难熬了,更别说给出的试题不算简单。一个半时辰过去后,宣布答题结束时,还有不少人纸上未落几字。这些人里,刚刚入学的不在少数,如何能解出这样的难题? 试卷收了上来,先交由郡学和太守府几位主事者阅看,再呈给梁峰。这次考试时间太短,许多人都来不及琢磨文笔,更有不少人对那道数算题碰都没碰。翻阅最后呈上来的试卷,梁峰不由轻叹。三题尽数答出的,果真还是士族出身的居多。就算小士族,也是士族出身,家传就不一样。想要让寒门居上,没有数十年,乃至上百年的教育普及,怕是想都别想。 第109节 翻阅过试卷之后,梁峰点出了几名才识出众的学子,又倾谈一番,方才给出了可入太守府的考评。其他人也好生嘉勉,让他们继续努力学习。处理完诸般事宜,也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候。梁峰不再耽搁,下令摆宴。 现在太守府的厨子,都是梁府调教出来的,做菜别具一格,又鲜美无比。十数盘菜肴,香气飘出老远。下游,一个彩帐之中,有女郎抽了抽鼻子:“啊呀,诸公那边终于摆宴了,什么东西这么香甜?惹得奴家肚子都饿了起来!” 这话说得调皮,登时让帐中女眷都笑了起来。既然府君摆宴,这些下游的营帐,也可以开席。立刻有人传宴,佳肴流水一般摆了上来。 有人吃的开心,有人的心思却不在吃上。薛五娘倚坐在案前,只是略略动箸,就再也吃不下东西了。之前设计,被人视若无睹的绕了过去。她回到营帐后,很是被娘亲教训了一番。现在满心惦记的都是之后的计划,哪里吃得下饭! 招来婢女,她轻声问道:“去留意一下,看那边宴席何时结束?” 从父亲那边听来的,府君身体不佳,每每设宴都不会耽搁太长时间。不知今日这席面会开多久。那婢子听话的退了下去。薛五娘则悄悄拿出手镜,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妆容,方才按下心来。她的容貌虽然不比嫁入裴家的长姐,但是也娇俏可人。只要不是块木头,总能带出些波澜。暗暗给自己打气,薛五娘定下心来,继续等待时机到来。 一顿盛宴吃了足有个把时辰,酒足饭饱之后。梁峰并未像往日一样,早早结束宴席,而是命人摆上了箭靶。按照道理说,梁太守应该如往日一般只玩投壶,这举动着实让不少人吃了一惊。未曾想梁峰并未直接开始戏射,而是笑着对身侧梁荣道:“荣儿可要先开一局?” 太守之子要射箭?他才几岁,拿得稳弓箭吗?不少好奇的目光望了过来。刚刚曲水之时,梁荣也不是坐在那里摆设的,颇有师长拿其他人的诗作考校他典故。梁荣倒是不惧,那些问题都能一一答出,很是让不少人心中暗赞。现在允文不算,还要允武吗? 这么多人望了过来,梁荣眼中的,却只有父亲眼底的暖暖笑意。用力点了点小脑袋,他道:“愿为父亲大人开局。” 梁峰笑着命人取来了他常用的小弓,又在三十步外摆了箭靶。这靶子在软弓的射程之内,但是想要射中红心,也不那么容易。尤其是对这么个小儿来说。梁荣在侍女的帮助下系起长袖,取了弓箭,两脚分立稳稳站在了靶子前方。那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却没有太多紧张感,因为父亲就如同往日一般,站在他身后,静静观看。 有了阿父的期待,其他事情又算得了什么?梁荣深吸一口气,猛地张弓搭箭,小小软弓被拉开到极限,手上一松,那枚箭羽就飞了出去,笃的一声,正中红心! 四周响起了一片惊叹声。虽然世家也要自幼练习箭术马术,但是如梁荣这等年纪,能够如此熟练的射箭实在是难得,更别提一箭正中靶心了! 看到自己的成果,梁荣开心的满面通红,转身回到梁峰身旁:“父亲大人,我射得如何?” “荣儿善射,不负勤练苦功。”梁峰毫不犹豫的赞道。 “父亲大人也来射一局!”梁荣兴冲冲又道。他当然能听到旁人的夸赞,但是比起自己被夸,他更想看阿父在人前展现英姿。 听到这请求,梁峰不由露出微笑:“换我来试试。” 听到这话,一直侍立身侧的奕延立刻递上了一副弓。这弓还不到一石的张力,只比普通软弓强上一点,却也是梁峰现今能熟练运用的唯一一款了。任奕延系起长袖,他带上扳指,轻轻拨了拨弓弦:“靶子立在五十步外吧。” 这正是戏射的标准距离,也是诸多士子能够不至于丢丑的安全距离。能够射中五十步外的靶子,就足以媲美不少“善射”之辈了。 也不顾别人惊叹的目光,梁峰走到靶子正前方,站定脚步,张弓拉弦。他的身材高挑,如松如竹,猛然张弓,立刻多出一股夺人心魄的潇洒意气。只听弓弦嗡的一震,箭矢脱弦飞了出去,正中红心一角! 虽然不是靶心,但是这样的射术,已经让人赞叹了!抚掌和称赞声登时响起。梁峰却并未停下,而是再次拉弦。三箭射罢,惊叹声响了起来。这时围观众人才发现这三箭居然全都围绕靶心,拼成了一个类似三角的形状。这样的射术,显然比直接命中靶心还要难上一些! “府君射术精妙!”所有人都在夸赞,但是心底想的,是另一件事。 看来府君渐渐恢复康健了! 如果是只名士,面带病容,身弱抚柳才是最佳的风度。但是身为一郡太守,还是抵挡匈奴大军的中流砥柱。身体健康,显然比所谓的名士风度更加重要!看到如此射术,怎能不让众人心头大安。 眼见递上来的靶子,梁峰不由也松了口气。这些日来加训的俯卧撑和定点射击没有白做。只要能表演出应有的效果,就达到了目的。 笑着把弓递还给了奕延,他道:“今日佳节,当朋射以庆。” 有了府君这样的表现,其他人又怎能甘于人后?三三两两分队,大家开始了今日的戏射游戏。笑语和赞叹之声,也愈发传的远了。 “女郎,席上开始戏射了。据说府君还中了三箭,风姿卓绝。”打探情报的婢女快步来到薛五娘身旁,悄声禀报道。 竟然还要戏射?那位府君不是据传体弱多病吗?怎么还能射中?薛五娘心头一乱,有些没底起来。可别待到日落,那边才结束游宴。自己身处女眷营帐,留不了太晚啊! 不过都到这时候了,也没其他法子。心不在焉的继续等了下去,眼见日头一点点偏西,到了将近黄昏的时候,宴席才算结束。 薛五娘心中一紧,连忙又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妆容,才在婢子的服侍下站起身来。匆匆向那边赶去。 第172章 宴席持续的时间比往日长了许多, 不但举行了朋射, 还有樗蒲、弹旗等时兴的娱乐活动。梁峰还能受得住, 梁荣毕竟年幼,中午也没补眠,渐渐就有些体力不支了。还没到申时, 小家伙的眼睛就有点睁不开了,困的厉害。本来就对古代这些游乐兴趣不大,见状,梁峰便早早结束了宴席。 身为尊者,他自然可以率先离席。各家在河畔都摆有营帐, 上巳又流行通宵饮乐, 梁峰便没有让人送行, 带着奕延和贴身侍候的几人,沿着林道向远处停着的马车走去。谁料刚走出几步, 便有人拦在了路边。 “多亏梁太守路上施援, 我家女郎方才脱险。此刻想要当面拜谢。”一个婢女上前一步, 脆生生, 娇滴滴的说道。 在她身后,一位身着绣彩裲裆衫的女郎站在那里。与身后几名仆役把怎么宽敞的道路堵了大半,显然是侯了不短的时间。 又是那个薛氏女?梁峰眉峰挑了起来,他可没料到,这丫头竟然还不死心。不过这里距离营帐区可不算远,被个未婚女子堵在路上,怎么也说不过去。轻叹一声,梁峰道:“举手之劳,女郎何必多礼。” 终于听到梁太守作答,薛五娘心头一喜,轻扭腰肢走上前去。她的一身打扮,都是最时兴的款式。锦裲裆在腰间一束,上面装饰用的黄金五兵佩琳琅满目,更显得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宽大的长袖随风摇曳,时不时还能露出细弱手腕。腕上未曾着金钏,而是带了一串玛瑙佛珠,腕白珠红,若绛点凝脂。长长的罗裙之下,还换上了一双小巧的彩丝屐,木齿踩在石道上,发出悦耳轻鸣。 这可是她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搭配出的行头。那佛珠更是费尽心思,定能让府君多看一眼! 然而当薛五娘走进,真正看清了面前那人时。一瞬间,她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面前之人,俊美容色,远超想象。明明未曾傅粉修容,一身简简单单的衣袍,就让人挪不开眼。什么玉山琼树,什么鹤立鸡群,只有见到,才知言语之苍白。自己这一身精雕细琢,反到黯然失色。 若能与这样的男子长相厮守,又何必在乎他的身家前途?! 然而对上那双无悲无喜,淡然无波的黑眸时,薛五娘猛然回过了神,想起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面红过耳,她慌乱行礼道:“奴、奴家道遇险阻,乱了心神,亏得府君相助。奴家感激不……啊!” 也许是她行礼的动作太仓促,足下木屐竟然磕在一块碎石上,身形一晃,向前栽去。 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投怀送抱了。梁峰简直要无语问天。一个十五六岁,没胸没屁股,身高还不到他胸口的黄毛丫头。涂着白森森的粉,红坨坨的胭脂,还在眉梢点了金箔作为花钿。妆容之浓,放在夜店都显夸张。还来这么俗烂的套路,实在让人无福消受。 然而他还未曾动作,一只手斜刺里伸了出来,狠狠地抓在了薛五娘的手臂上! 那声娇啼立刻变成了真正的呼痛,薛五娘被强行拉直了身体,一双妙目,对上了另一双森冷的蓝眸。 看着面前那张高鼻深目,杀气腾腾的丑怪面孔,薛五娘吓的惊叫都憋回了肚里,两眼立刻泛出了泪珠。 “伯远,不得失礼。”一个声音在两人身侧响起。 薛五娘一个激灵,就向说话之人投去求救的目光。然而当看清那人的神色之后,她的心骤然停了一拍。那双黑眸,依旧冷清,似乎还多了些隐藏在其下的不耐。就向看穿了她的心事,心生鄙夷一般。 木愣愣的被赶来的丫鬟抢了回来,薛五娘只觉得喉中像是堵了些什么,费尽气力张了张嘴,却连话都说不出来。 梁峰倒是彬彬有礼的颔首道:“女郎请归营吧。莫再遇上麻烦。” 说罢,他也不管那几个薛家下人,带着梁荣大步而去。 胸口传来的痛,压过了手臂之上的。薛五娘眨巴了几下眼睛,泪水立时顺着面颊流淌而下。她这是做错了吗?梁太守又如何会纳一个瞧不上的粗鄙女子?可是她,可是她只是想嫁入梁府啊! “女郎!女郎莫哭……”身边婢女慌乱的劝了起来。可是薛五娘又怎么忍得住,又羞又恼,又痛又悔。涕泪冲花了那精致的妆容,也让一颗芳心碎成几瓣。 梁荣也听到了身后的哭声。然而此刻,他却不像刚刚一样,还要问上一句,帮上一帮。而是气得紧紧抓住了父亲的衣袖。这女郎好不要脸,分明是觊觎他家阿父!他家阿父如此俊美英武,那个薛氏女又如何能配得上?! 像是感受到了衣袖上传来的拉力,梁峰笑着低头问道:“荣儿怎么了?” 梁荣用力咬紧了嘴唇,纠结了良久,方才道:“阿父可要娶那薛氏女郎?” “为何要娶?”梁峰笑着弯腰,把儿子抱在了怀中。小家伙分量越来越重了,也亏得他身体渐渐康复,方才能抱动。 投入父亲的怀抱,梁荣的情绪才稍稍平复,低声道:“我看那薛氏女郎,不,不好……” 这样的小家伙,又怎么分辨女人的好坏?梁峰一哂,打趣道:“那若是为父娶了别家女郎,荣儿可愿多一个继母?” 这话顿时让梁荣愣住了。继母?他自幼没有母亲,根本不知真正的母亲该是如何模样。若是来了继母,阿父是不是就不会如现在这样,喜爱自己了?若是生出其他孩儿,他还能得到父亲无微不至的爱护关怀吗? 小手抓住了柔软的衣襟,梁荣嘴唇抖了一抖,最终开口:“若是阿父要娶,荣儿愿意。” 那些恐惧,那些不舍,全都被他压在了稚嫩的声音之下。他不愿舍弃这样独一无二的关怀,但是阿父如此年轻,应当娶妻的。这是孝。是师长千叮万嘱,让他铭记在心的东西。 看着小家伙脸都快皱到一起的模样,梁峰不由叹了口气。这种自幼丧母的独生子,对于父亲的依赖自然非比寻常。但是梁荣依旧肯让他续娶。这样乖巧贴心的孩子,如何不让人心痛。 摸了摸梁荣的小脑袋,他轻声道:“嗯,阿父定然会娶一个温柔体贴的,好好照顾荣儿。” 也许他确实该尽早娶妻了。小家伙年岁越长,对于继母就越发不适。还不如早早娶了,让孩子有个适应的过程。 看看今天这情况,梁峰也算彻底明白了过来。此时男女大防可不像后世,上街围观俊美男子的妇人数不胜数,掷果盈车这样极具先秦风致的韵事也不算少。恐怕也只有这样,才会让未嫁女子有投怀送抱的勇气。薛氏女说不定只是第一个,之后的烂桃花还不晓得有多少。 与其这样,还不如早早结一门政治婚姻。萝莉嘛,多养两年,说不定也能养成自己喜欢的类型。 心中渐渐有了主意,梁峰又安抚似的拍了拍儿子的后背,往前走去。走了几步之后,他的脚步突然一顿,转过身来。只见一直跟在身后的奕延,不知何时落在了后面。 “伯远?”梁峰疑惑开口。 像是凭空被抽了一鞭子,奕延浑身一震,上前一步:“主公,属下今日唐突……” 梁峰这才明白过来,他可能是担心冒犯到了薛家女郎,笑道:“伯远勿忧。今日之事,少不得薛仁在背后弄鬼。他和梁府的白瓷交易,每年高达数百万钱,怎么可能因为这点小事翻脸?不过你也别太紧张,见到什么人都当贼防着。有些事情,该让青梅阻挡的,就让她来挡。” 听到这话,奕延头颅垂的更低,闷声道:“属下明白。” 梁峰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劝,带着梁荣登上了马车。 待马车吱吱呀呀启动之后,僵立在道边的奕延,才慢慢抬起头来。当那个女子扑向主公时,他只觉心都快炸了,怒气直冲头顶,才会不管不顾的拦下对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怎能这么亵渎主公! 可若是来历分明的呢?就如主公所说的继室。 身体大好,年纪又轻,还有如此的风姿身家,有什么能阻止主公,再娶一个佳妇?若是到那时候,他也能如梁荣一样,接受一个新“主母”吗? 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他似乎能听到自己的牙关格格作响的声音。 他不愿。直到今日,他才想明白。他是不愿的。 可是他的不愿,又顶什么用处? 马车开始行进,几位梁府护卫看了过来。奕延僵硬的迈开脚步,来到了自己的坐骑前,翻身上马。当在马背上坐定之时,他突然发现,那白色的马鬃上,多出了一片鲜红血迹。 翻过手掌,血水顺着掌心流淌而下。就像他心中那生痛的疮口,红的刺目。 并没有停下来止血,他用那受伤的手掌勒住了缰绳,一夹马腹,紧紧跟上了前面的车驾。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呵呵,投怀送抱,自荐枕席的,不约! 小狼狗:qaq 第173章 位于济北的庄子, 怕是十年没住过人了。屋舍都老旧不堪, 院中也没有亭台景观, 一眼望去,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杂乱的草木,说不出的萧瑟。 坐在这样的院中, 王汶又哪有往日清闲心情?哪怕多看一眼,都会生出无限离愁。因为这个,他的身体也差了许多,断断续续病了几场,亏得家中医者妙手, 方才恢复了一些元气。 这样颓唐的日子里, 接到上党送来的书信, 怎能不让王汶重视? 一双碧色琉璃杯,静静置在案上。杯身缠绕着一圈细密花纹, 就像天然雕琢而成。然而手指摸上去, 却跟杯壁一样光滑莹润。斟上酒水, 就像倾入了一汪碧泉, 通透可爱,仿若从杯中,就能见到那远去的安闲。 逃难仓促,有多少珍宝没能带在行李之中。如今收到这样两只杯子,确实让身在异乡之人,生出几分安慰。 仔细把玩过酒杯。王汶才打开了书信。还是那一笔让人惊艳的字迹,几载过去,梁子熙的字更加圆熟,也有了锐意的锋芒,似乎脱去病体,展现出昂然姿态。这样的字,也许不像曾经那样合乎士族的胃口,但是王汶却觉得,这更适合留守并州,以一己之力镇咽喉要道的上党太守。 然而看着看着,王汶的眉峰就皱了起来。这信中所写,可跟自己想的不同。过了良久,他放下手中薄纸,对下人道:“唤子怀来见我。” 王柔王子怀,正是他的族弟,也是七娘的父亲。这次与梁府联姻的事情,就是他二人说定的。如今出了变故,自当找对方商量一下。 第110节 不多时,一个身着葛衫,面容俊朗的男子走进了庭院:“六兄,不知唤我何事?” “九郎,上党发来书信,正想找你商议。”王汶也不废话,把信递了过去。 草草看过,王柔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上党打下了阳邑,在元正的时候?” 元正那日,可是出了日食的!本就不该兴兵的日子,出现了这样的凶兆,何等的不吉。更别提信中还明白说了,有什么火化天雷,击破城墙。简直耸人听闻! “难道真有神佛相助?”王汶忍不住拨了拨手上的七宝佛珠。这也是最近才时兴的饰物。普通人家只能用檀木或是珊瑚珠,而他则是用正经的佛家七宝。金、银、琉璃、珊瑚、琥珀、砗磲、玛瑙,色泽斑斓,炫目无比。挂在腕上,心烦的时候转上一转,确实能让人心情平静几分。 王柔却不像从兄那样崇信神佛,思索了片刻之后,他道:“不论此事吉凶,阳邑终是拿下了。之前上党还击退了一次匈奴来袭,这兵力,可比往日要强上数分了啊。” 王汶倒也知道些上党的事情:“怕是屯兵练成了?” 收容流民屯垦官田,再将其编练成军,这就有些仿照魏武故法了。但是并州乱成那个样子,也没法提供兵力财力,朝廷只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过问太多。 听到这话,王柔叹道:“只是这胸襟气魄,就远胜并州诸官。六兄,这才是家中需要的助力啊!” 臣掩君相又算得了什么?太原王氏乃周之苗裔,在秦时就不乏拜大将军,封公封侯之辈。东汉之后,更是人才辈出。到了王浑一代,可谓位极人臣。这样的世家豪门,其实根本不在乎当朝天子姓甚名谁。家族的利益,要远远大于其他。 现在并州大乱,匈奴未见称霸之相,如何能够依附?而王氏一族的根基,始终落在太原。若是弃之不顾,就如水上浮萍,如何能够存活?找一个合适的联姻者,始终是件大事。日食凶名又如何?远在并州的王浚,不还把女儿嫁给了鲜卑人?只要有兵,兵强,就足以抵消其他所有问题。 听到族弟如此说,王汶心中不由一松。梁子熙可是他的知交,在他心中,就算没有其他那些附加条件,也是个值得下嫁女眷的良材。不过犹豫片刻,他又道:“只是七娘配他,是否合适?” 信他可是读过的,总觉得子熙对七娘当初避而不见的事情,有些芥蒂。不过当时仓促,他也没法顾忌这么多。如今真要联姻了,却不能不郑重一些。 王柔立刻道:“七娘自幼聪慧,是个识大体的,又正当其年。六兄勿忧,还是尽早敲定婚事为好。” 有了王柔的劝说,王汶也不再犹豫:“如此,我便回信与子熙吧。” 这样的佳婿,盯上的恐怕也不止一家。还是早早定亲,免得节外生枝。 ※ “你说什么?父亲应下了婚事?!”香闺之中,一位少女面色惨白的直起身形,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家贴身婢女。 “女郎,那梁太守也不算差,又出了名的俊美,不如就……”那婢女结结巴巴道劝道。 “不如什么?!我要嫁的是章……” 少女的声音还未脱口,婢女就赶忙掩了上来:“女郎!祸从口出,切勿声张!” 反应了过来,少女跌坐回了床上,秀美细长的凤眸中,顿时溢出薄泪:“我与章郎自幼相识,互定终生。为何要嫁那个鳏夫?还是没甚名气的梁氏!阿父好狠的心!既然不在乎门第,何不把我许给章郎?” 那婢子只觉得头大如斗,只恨早两年未曾阻挡两人私下交往。可是如今章郎君已经到了幽州,又如何赶回来娶女郎? 连忙递上绢帕,婢子轻叹一声:“女郎,这事实在由不得咱们。家主都应承了婚事,只怕过些日子,梁太守就要登门提亲……” 听到这话,少女捂着面呜呜哭了起来:“我不要回并州,不要嫁那病秧子……” 那副模样,看在眼里就让人心碎。婢子忍了又忍,终于还是道:“女郎,你这样岂不是更伤身体?不如写封信,送给章郎君,也好让他知晓……” 听到丫鬟的话,那少女猛地抬起头来:“对,我要写信。章郎若是知晓,定会前来娶我!” 这可未必。婢女心中暗想,但是并未说出口来。只要自家女郎有了寄托,其他事情才好商量。成了别家新妇之后,这念想也会渐渐淡了吧。 连忙摆上纸笔,她侍候女郎写起了书信。也不知是气恼过甚,还是心中惧怕,今日少女下笔比平日都要快上几分。飞快写完一封短信,她小心翼翼把信叠了起来:“一定要交给章郎,让他来娶我!” “女郎放心。”那婢女又安慰了几句,才退了出去。按了按怀中揣着的信封,她在心底叹了口气。也不是谁都能有“偷香”之福。那为章郎君想娶王氏女,恐怕还是难了些。也罢,说不定这便是最后一封信了,还是要让那人知难而退才好。 定了定神,她移步向外院走去。 ※ 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暖了起来。一直筹备的大军,也终于开拔。由周良为先锋,石鲜掌左翼,司马瑜坐镇中军,三万拼凑起来的人马,向着匈奴的国都离石席卷而去。 令狐况这次也随军而行,担任粮草后路。上党送来的粮秣,很是让他在军中打通了一些关系。能够掌管后军,也正因此。然而担负重任,他心中却无半分欣喜,只因他面前的兵士,都与流民相差无几。 这就是并州的现状了。只要是成年丁口,都要履行兵役。可是战火都扫荡了几回,还能留下多少可用之兵?军中不是老弱,就是饥馑,那些身穿破烂军袍的干瘦汉子,双眼中哪有取胜的信念? 东赢公不在并州,却并非不知这边的情形。局面败坏如斯,还要勉强攻打离石,实在是不把人命放在眼里了。 可是令狐况又能有什么法子呢?只能按照叔父和梁太守嘱托,好好守住了后军。就算前军败退,他们也要有一线活命的机会。 然而这一仗,还是打的出乎想象的艰辛。大军只行到汾城,就遭遇匈奴围堵。前锋一触即溃,随后司马瑜扎下营盘,继续与敌人鏖战。可惜,主帅的顽强意志,无法决定兵士的战力。短短十几天,晋军四战皆败。好不容易筹建的军队,被打成了一盘散沙。 几位主将见势不妙,先后溃逃,把烂摊子扔给了后军和令狐况。 这可比令狐况以往接手的局面还要不堪!既要抵挡匈奴的围剿,又要派防备后军被溃兵冲散,还要保证那仅存的一批粮草,不被匈奴人夺去。简直拼上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勉强收拢残军,向晋阳方向退去。 说来也怪,匈奴这次并没有全力追击。倒像是尾随在羊群之后恶狼一般,时不时扑上来咬上一口,却没有把他们彻底剿灭的意思。如此亦退亦战,又有晋阳城派来的援兵,令狐况最终抢回的兵力,要远超预估。三万人马,只亡败了九千有余,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当他再次退回晋阳城时,一个消息,从西而来。 东海王的联军,终于击退了河间王的守兵。长驱直入,闯进了关中。 长安城破! 作者有话要说:  偷香窃玉里的“偷香”正是西晋典故。皇后贾南风的妹妹贾午和父亲的幕僚韩寿相恋私通,把父亲收藏的御香送给了对方。结果被便宜老丈人贾充发现,木已成舟,他只得把女儿嫁给了对方。自此韩寿得以平步青云。 第174章 “西台陷落了。” 上党府衙中, 众人尽皆默然。打了将近一年的大仗终于落下帷幕, 按理说, 应当是件好事。但是对于梁峰和上党而言,却不是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情。 长安城被攻破,意味着司马氏耗时已久的内斗告一段落。出征在外的东赢公司马腾, 也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且毫不意外的会加官进爵。虽然并州大军新败,但是上党一郡安然无恙,又夺回了阳邑。如果能从东海王手中借些兵马,司马腾很有可能会回返并州。 这无异是在众人脖颈上加了一根绳索。他们还能不能保住这一年多来经营的官田屯兵, 还能不能在夹缝中获取更多战略空间, 就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 “主公, 与王氏的联姻,不能再拖了!”段钦率先开口。 这也是如今破局的最佳手法。只要和太原王氏联姻, 梁峰立刻能在并州站稳脚跟。就算是司马腾, 也不可能冒着得罪太原王氏的风险, 明目张胆的对他下手。如此一来, 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让梁峰手下的地盘进一步稳固。 这道理,梁峰又何如不懂? 王汶的回信他已经收到。就算据实说明了日食夺城的情况,对方依旧没有因此生出什么看法,而是温言安慰之后,再次提出了娶嫁之事,连人都没换,还是那位最合适的王氏女郎。这已经是对方第二次递来橄榄枝了,若是拒绝,亲事不成说不好就要成仇。 而上党的局面,也到了迫在眉睫的时刻。只为了一点点芥蒂,就冒这么大的风险?梁峰这才算真正懂得了当年父母联姻时的心情。不是不知道对方和自己不合适,但是为了家族,为了更大利益,牺牲点恋爱自由又算得了什么? 谁料轮回转世一遭,兜兜转转,自己也走上了这条老路。 良久,他缓缓颔首道:“那便准备婚礼吧。” 听到主公终于下定居心,段钦不由心头一喜:“礼制当如何安排?可要‘拜时’?” 梁峰如今晋封乡侯,也是列侯中一员。婚礼是要按照“六礼”来走流程的,也就是要规规矩矩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徵、告期、亲迎这六步,方才能迎娶新妇归家。但是魏晋以来,多有战乱灾疫,为了尽快完成婚礼,少生枝节,就产生了一种权宜之计。只要用纱縠蒙在新妇头上,送至夫家,由丈夫亲手揭去蒙纱,拜见舅姑,就算成礼了。这种简单仪式,称作“拜时”。虽不合古礼,但是世间如此娶嫁者甚多。 梁峰本就是续娶,新妇又是王氏别枝,而非本家。再加上王汶等人因为战乱避走他乡,再行六礼,实在勉强。用“拜时”简单不说,还能赶在司马腾回到并州之前完成婚礼,确实是最好的法子。 一旁崔稷立刻道:“‘拜时’难免仓促。不妨简化些,定亲时纳吉,迎亲时纳徵,也算全了礼数。” 这门亲事,毕竟门第有些不对等,乃是王氏下嫁。若是这么两手空空把人娶过来,实在太过失礼。正好应下亲事,送信过去,趁这机会把纳吉,也就是登门提亲的事情办了。对方回信,告知女方名姓生辰,这边定了日子亲迎的时候,也能带上聘礼去接新娘。如此六礼虽然仓促,但是比起“拜时”还是郑重多了。 听到崔稷如此说,梁峰哪里不知他的意思:“如此也可。一应徵礼,要尽快备下。” 此时结婚也是颇费钱粮的事情。像王氏、梁氏这等士族,一场婚事,没个百万钱是办不成的。不过如今两地间隔颇远,又有兵祸战乱,恐怕不能大办。纳徵固定的九种物品备齐之后,再加些名贵首饰、绢帛就好。 得到梁峰认可,在座诸人无不欣喜。梁府有了新的主母,太守迎娶了王氏之女,不论是哪样,都值得庆贺。 然而梁峰自己却有些意兴阑珊,几句话就敲定一场婚事,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轻叹一声,他道:“不过这样一来,乐平国剿匪之事,也拖延不得了。” 这种抢占地盘的事情,正主不在抢也就抢了,回头安插个温峤那样的世家子弟,让司马腾没法找茬就是。但是如果等司马腾回来,再想动手就没什么可能了。这乐平必须要尽快打下了才是。只盼奕延手下的骑兵,可以出战吧。 ※ “王上,中阳以西出现了飞蝗!”汉国新任的大司农一脸惶恐的禀奏道。 刘渊面色凝沉。如今只是四月,怎么就生出飞蝗了?而且还是中阳以西,用不了多长时间,蝗虫就能飞到都城离石。如果闹起来蝗灾,别说粮食,就连草都未必能剩。这可是关乎一国存亡的大事! “能组织灭蝗吗?”刘渊沉声问道。 大司农摇了摇头:“蝗虫太多,灭之不尽。而且……”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才道,“……而且民间有传言,因为冒然攻打上党,才会天降蝗灾……” 刘渊气得一拍御案:“岂有此理!他梁子熙又不是天子,怎会有这等传闻?!” “可是,可是上党并未出现蝗灾……”大司农颓然道。 这话,让刘渊闭上了嘴巴。蝗灾向来都是成片出现的,动辄席卷一州之地。就算上党地势更高,有山峰能阻挡,也不可能分毫没有灾情!当初日食如此,如今蝗灾又来,简直让人连火都发不出。 沉默了片刻,他终于道:“下令,移都。派人留守离石,行台移往平阳,就河东谷粮。” 平阳是匈奴左部的大本营,也是刘渊的老家。移都此处,显然更方便他掌控五部兵马。然而又有人奏道:“平原郡尚且安稳,其他郡县,未必易攻。之前东海王攻长安时,晋军大营就在弘农。” 这两个月,匈奴的兵力其实已经向司州倾斜。平原郡本就是匈奴左部和南部的驻地,没花多大功夫,就收拢了一郡之地。但是隔壁的河东郡,和更远一些的弘农郡,可就不那么好对付了。 “河东乃是产盐之地,若能攻下,对国朝助益无穷。至于弘农郡的大营……”刘渊冷冷一笑,“打下了长安,东海王自然不会在那里虚掷兵力。河间王和成都王都没抓到,他少不得要防备两人东山再起。” 之前攻打洛阳时,成都王司马颖就一马当先,逃了干净。后来打长安,河间王司马颙又连夜逃到长白山,至今还未找到人影。这两人不除,司马越又怎能安心? 不过只是如此,还不算够。思索片刻,刘渊道:“建威将军,你带轻骑突进,跨过河东郡,埋伏在晋军大营腹背。若是有机会,不妨给他们找些麻烦。” 攻打大营,是没什么胜算的。但是骚扰大军后路,给那些晋军制造混乱,却未尝不可。如今反对东海王的势力仍旧存在,又有冀州的成都王旧部作乱。就算偷袭一把,对方也未必能找到元凶。 刘曜应声出列:“儿臣领命!” 这可是他自上党兵败之后,第一次接到将领,一双虎目之中,立刻泛出夺人光彩。 见养子没被梁子熙杀去锐气,刘渊心中也是暗自点头。这世道,不过是欺软怕硬。既然并州不好发展,不如打司州的主意。等到那些司马氏彻底打完,长安城空虚无力时,方才是他们西进的时刻。 至于上党……刘渊微微眯了眯眼,这样难缠的对手,还是交给司马腾处理吧。 ※ “什么?鲜卑人马又开始劫掠了?祁将军就不管管吗?”听到信使汇报,司马腾不由皱起了眉头。 王浚派来的几千段氏鲜卑,就如同饿狼一般。厉害是厉害,但是也贪婪成性,不服管教。当初攻下邺城,就大肆抢掠一番。如今打下了长安,又闹得这关中重镇不得安生。实在不如拓跋鲜卑用的顺手。 下面幕僚听到此话,都聪明的并不作答。在长安城中烧杀抢掠的,还真未必只有鲜卑人。打了几个月的仗,祁弘也要慰劳自家兵将才是。怪只怪河间王和张方吧,好端端把天子运到长安,少不得要付出些代价。 果真,司马腾只是抱怨一句,并未在意,又问道:“祁将军何时送陛下归洛阳?” “天子出行,怕还要些时日。”那信使连忙答道。 也罢,这么长时间都等了,再等几日也无妨。司马腾大度道:“转告祁将军,孤在弘农大营等侯御驾。” 这也是司马腾好不容易捞来的差事。不像兄弟司马模,在攻占洛阳的时候出了力。他带来的并州兵虽然帮上了大用,但是一直跟在大军之后,并没有机会占据城池。不过功劳终归还是有的,兄长司马越已经为他请封东燕王,回头还要都督并州诸军事。有了这样的官职护身,再多向朝廷讨些兵马,应当也能击退匈奴。 不过到底回不回并州坐镇,他还真没下决心。之前又传来败阵的消息,看来其他人仍旧不顶事,唯有那梁子熙能打一两场胜仗。对这人,他可是心存矛盾。既不想让他独占风头,又不得不依靠其镇守上党。 唉,说不定只有回到并州,才能稳住局面…… 不过思绪只是一飘,司马腾又恢复了那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并州之事,可以回头再说。现如今,还是御驾更为重要。等到迎回了御驾,他家阿兄能彻底掌控了朝政。再过些时日,取天子而代之,也未尝不可。 第111节 那时自己的封赏,可就更多了。 轻轻抚了抚唇上短髭,司马腾不再纠缠这些军务,径自回到帐中,好生歇息去了。 第175章 “守住阵势!挨紧了!别乱了阵脚!他们攻不进来的!”结起的方阵中, 匪兵小帅高声喊道。 他们盘踞在轑阳县山林之中, 已经有两年多时间, 足足收拢了三千多人马。以本地的羌人、匈奴和氐人为骨干,还有不少流民,战力着实不弱。趁着匈奴乱起后, 劫掠县府,抢粮抢人,很是有些声势。然而再怎么闹腾,也是在乐平国境内,如今怎么冒出一堆上党官兵来围剿他们?! 更要命的是, 这些上党兵可怕的要命! 队中小帅不停呼喝, 想要队伍更稳固一些。面前多是骑兵, 在轑阳这样山林居多的地界,不方便施展。只要他们稳住了阵型, 想来那些金贵的骑兵也不敢硬冲。 然而正前方那队精骑并没有摆出硬冲的模样。反而各个张弓搭箭, 如同围猎一般驰到阵前, 放箭攒射。山匪哪来的盔甲, 只是骑射,也能让他们阵脚大乱。这样僵持下去,还没等阵型被攻破,人就被射杀的一干二净了! 要继续守阵,还是干脆逃了算了?那小帅狠狠一咬牙:“顶住!举盾!他们不敢冲进来的!援兵马上就要到了!” 谁家没有骑兵?他们的骑兵也是纵横山林的狠角色。若是来了,定能杀的这些官兵屁滚尿流! 可是他是这样想,手下的儿郎却没那么大的勇气和韧性。当眼前的精骑再一次转向,朝着他们扑来时,端着粗陋刀槍,瑟瑟发抖的匪兵们终于克制不住,向后退缩。这一退,就像是在铁板正中裂开了一道缝隙,那些持着弓,看似悠哉的骑兵,目中露出了凶光。当距离阵营不到一百步的时候,马儿撒蹄冲了起过。没有留力,没有停滞,就这么直直冲向了军阵! 两军交锋,尤其是步骑对战,靠的就是血勇。若是步卒坚韧,能够站定不退,没多少骑兵会舍得用战马强冲。但是一旦军心动摇,露出疲态,狼性十足的骑兵立刻会一拥而上,撕开豁口,扯烂军阵! 这些没有经过正规军事训练的匪兵又如何懂得,只是一步退缩,就决定了生死胜负! 如狼一般的精骑冲入了队中,刀光闪烁,血肉横飞。那小帅根本无法阻挡手下的溃逃,气得发疯。他们自家的骑兵,到底跑哪儿去了! 不足五里之外,另一场恶斗也在进行。为了援驰自家儿郎,山匪们纵马疾驰,恨不得能肋生双翼!可是他们没能赶到战场,另一队官兵斜刺里冲了出来,拦下了他们的这千余马队! “杀!都给我!”留着络腮胡的羌人首领大声吼道。 他可是这群山匪的酋帅,也是个极有胆气,武艺高强的凶人。若不是精于骑射,又诡计多端,如何能打造出这样一支庞大的匪兵? 因此,就算遇伏,他也不惧。反而须发怒张,下令死战!都是骑兵,人数又极为相近,有何惧哉?杀干净便是! 可是今日,他遇到的并非那些疲弱晋军。 宛若下山猛虎,那队骑兵了闯进来。清一色的雪亮长刀,在踏踏马蹄声中,就像催命的阴魂!哪里来得如此武艺?简直人人都可为他帐下先锋小帅!更可怕的是,他们竟然并非单骑而战,而是三五成群,配合如一! 就算山匪各个凶悍,也抵不过如此的阵仗! “杀!跟我冲出去!”不比其他人,只是厮杀片刻,这匪首便知不敌。如此缠斗下去,不过是妄送性命。不如先逃出升天,再做打算! 然而他和手下心腹还未冲出两步,一匹花白大马就拦在了面前。那马是良驹,足比凡马高出一头。马上之人,更是黑甲冷面,煞气逼人。一双灰蓝眸子,冰冷如刀,杀机凛凛! 这是敌军将领!电光石火之间,那匪首反应了过来,没有任何犹豫,他率队冲了上去。手下足有十余心腹,而对方只有三五亲兵。只要斩杀敌酋,就能换来一线生机! 身居蛮力,他使得的是二十斤重的混铁长槍。一槍戳出,能在敌人身上留下碗大一个窟窿!如今拼死挥舞起来,简直犹若风雷齐动!以一敌三,又有这等利器,何愁不斩敌与马下?! 可是那毒龙般歹毒凶悍的一击,并未落在敌人身上。蓝眼将军身形一侧,让过铁枪,反手一刀,便解决了围攻的一人。 这是想捡软柿子捏吗?那匪首气的露出了狞笑。手上不停,横槍而扫!敌人坐下的花白大马似乎通了人性,马蹄一错,竟然侧弹出三步。这一让,立刻又让长槍落空,对方却又取了另一条性命在手。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那匪首大喝一声:“滇吴、东号,围住他!” 两骑应声冲了过来,三人成品字行,把那蓝眼羯人围在了正中。铁槍、马刀、长锤同时挥舞出来,若网若幕,笼住了敌将周身! 能中!三人心中,都是这句话语。然而那花白马长嘶一声,尥起了后蹄。一踢而中,背面那马惨嘶一声,甩下了主人。正面,羯将手中的长刀掷入了敌人前胸。而侧面,一支混铁槍刺入了他的肩头。 中了!那羌帅心头一喜。虽然失了两个心腹,但是他击中了敌人!然而下一刻,一股陌生的剧痛蹿了上来。他顺着痛处往下望去。只见那羯人空着的左手中,多出了一支矛,铁杆红缨,闪亮的槍头埋入了自己粗黑的脖颈之中。 矛身一抖,鲜血迸溅。那匪首栽下了马去。 以一敌三也能大获全胜的无敌将军,并未看那尸体一眼,而是冷声道:“合阵!” 随着这短促的命令,所有上党骑兵开始聚合,手中兵刃和他们眼中的杀机也合在了一处。 “杀!杀!杀!” 蹄声滚滚,杀声冲霄。 ※ “都尉,你这伤怕是要缝上两针。”看到奕都尉肩头的伤口,随军护士皱起了眉峰。这应该是槍伤,幸好入的不深。若是换上三棱刃,再深上几寸,怕是要伤了筋骨。 在桌旁坐下,奕延冷声道:“动手吧。” 缝针也不是轻松的活计。那护士从身侧掏出一个葫芦,打开盖子,一股冲天酒气便溢了出来。然而葫芦中倒出来的,却是如同清水一般的液体。这是军中特配的酒之精,只要在缝针开膛前用上一用,就能避免溃疡。不过药性猛烈,抹在伤口上,就像刀斫火燎,若是喝入腹中,说不定会肠穿肚烂呢。 小心翼翼的用蒸过的白布沾了酒精,那护士用布擦干净了伤口附近的血污。这本该是痛到极处的,但是身旁人只是肩头微微抽动一下,别说呼痛,就连面色也未更改一份。 都尉这些日子,似乎更可怕了些。那护士吞了口唾沫,拿出针线,缝了起来。线是羊肠,针是银针,然而缝在肉里还是让人牙根酸软,寒毛直竖。他亲手给不少人缝过伤口,哭爹喊娘,按都按不住的不在少数。但是如今缝来,那人却分毫未曾动弹,似乎缝的不是血肉,而是他身上衣衫一般。 哪敢耽搁,护士飞快结束了手中活计,又用酒精擦了一遭,上药裹牢,退了出去。奕延也没看处理好的伤口,随手拿起一旁的外衫,穿在了身上,信步走出营帐。 外面,十几个山匪被捆缚在一处,大半身上有伤。这些都是匪军中的小帅头目,需要进一步拷问。 王隆见到奕延,立刻走上前来:“营正,匪兵头目就这些。老营还要再审!” 奕延并没有理他,走到了一名山匪头领身旁,开口问道:“山中老营在何处?” 老营是山寨藏匿贵重物品的地方,只有寨中心腹将领才能知晓。那汉子呸了一声:“你也是胡人,何必为晋狗效劳?!” 他用的是胡语。羌、氐、羯虽然都有各自的语言,但是匈奴势大,所以诸胡也都会几句匈奴语,就被人称作了胡语。这话奕延和王隆都能听懂,王隆面上一黑,刚想发作,一道银光从他面前闪过。 那小帅的脑袋滴溜溜滚在了地上,腔子中的鲜血溅出十数步,方才停下。 王隆立马闭上了嘴。这几天,他家营正的脾气似乎越来越坏了,连他都不敢胡言乱语。看来一场大胜,还是没让这杀神痛快多少。 脚步不停,奕延又来到另一人面前,还是那个问题:“山中老营在何处?” 有前人做榜样,那人也不敢猖狂,吞了口唾沫才说:“想让我说,得先放我……” 他的话没说完,剑锋已经吻上了颈项。喷溅出的血,染湿了奕延的衣摆,滴滴答答往下流淌。 再前进数步,奕延又站在了另一个人面前:“老营在何处?” 那人可能是真不知晓,哆哆嗦嗦求饶道:“军爷饶命!小的跟那些头领都熟,可以打听……” 他没机会说第三句话了。又一具尸体,倒在地上。 营中,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开口。似乎那杀神要的根本不是答案,而是他们的性命。 再次迈步,奕延还未走到下一个人身前,那人就崩溃了,哭着喊道:“在左岭!左岭山中,我可以带路!” 那双穿着军靴的脚停了下来。奕延一挥刀刃,甩掉了上面的污血:“带他们去打老营,今日攻克。” 王隆还敢说什么?赶紧领命,退了下去。 一旁,报信者战战兢兢走上前来:“都尉,沾县来使。” 沾县是乐平国的治所,应当是郡府派了人来。奕延也不更换那身血衣,就这么走进了营帐。 见到他这副模样,前来商谈的孙贼曹吓的眼都不知该放哪里了,连忙垂首行礼道:“不知奕都尉到来,下官失迎。山中有匪,何劳都尉费心……” 他话里潜藏的含义十分明白。这是捞过界了,就算乐平有山匪,也不用上党发兵来剿啊! 奕延淡淡道:“山匪袭扰上党,自当清缴。轑阳县城已在我军控制之中,孙曹不必忧心。” 什么?县城都打下了?孙贼曹头上的汗水更多了,结结巴巴道:“这,这如何使得……” “粮草也会从上党运来,过些时日,自会恢复治平。内史难道不想乐平国断绝匪患吗?” 这说的自然是乐平国的最高负责人内史姜桓。作为内史心腹,孙贼曹又如何不知他的想法。兵匪是可怕,但是没有身边这个邻居更可怕。然而事到如今,再抗议还有用吗?就算告到御前,人家也不过是来剿匪的。没有攻打乐平国各县,也没抢夺他们的城池粮草。谁会管这种舍己为人的闲事啊! 嘴巴长了又合,孙贼曹终于挤出句话来:“哪里哪里。贵军远道前来,又为我乐平除害,自当犒军。我这就去禀报内史,为将军接风……” 他也不敢叫都尉了,直接叫起了将军。 奕延并没有因这退让露出什么表情,仍旧一副生人勿近的冷峻面孔:“孙曹客气了。” 仓促又聊了几句,孙贼曹也不敢再停,赶忙退了出去。 营中,不再有惹人心烦的声音。奕延微微闭了闭眼睛。他的内心,似乎被劈成了两半。一半冷静沉着,分毫不差的处理战事政事;而一半,则在沉寂不语,就像坠入了某种深不见底的空洞之中。 主公要娶妻了。娶的是王氏女。 一个不容拒绝,也不容轻视的贵女。 随后,他还会有更多姬妾。那些配得上他,可以在他怀中温言细语的美人。他还会有子女,儿孙满堂,枝繁叶茂。可以为空荡荡的梁府增添笑语,可以出将入相,帮父兄掌管这庞大的家业。就如任何崛起的高门豪强一般,变成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庞大家族。 这是主公应得的。也是安定上党,乃至并州的最佳手段。 道理,他都懂。可是那空洞,没人为他补上。 然而即便是这样,那理智一面,仍旧未曾消失。就像攀住了洪流中的稻草一样,他不能放手,不能任自己坠入深渊。那是他仅有的了。上党都尉,梁府军长,也是主公最信赖的心腹。 这个角色,他能做到最好。 胸中,有坚冰淌过的声响。奕延重新睁开了眼睛,向着帐外走去。 ※ 与此同时,一支大军驶入了潼关,向着不远处的弘农大营前进。这是天子御驾,也是大将军祁弘得胜归返的队伍。 匆匆扫荡了长安城后,他不敢多停,抛下还在掠夺财宝妇人的鲜卑兵,率先带领八千兵马,护送天子离开了关中。这才是东海王最期待的战利品,也是他加官进爵的保障,祁弘哪敢怠慢? 不过毕竟是粗人,并未凑齐天子扈从,连御辇都没找到。他只是弄了辆牛车,装上天子就走。其他王公贵族,连车都没有,统统步行。因为这群废物,从长安走到潼关,就花了七日。饶是祁弘带兵无数,也有些恼怒起来。 等到抵达弘农大营之后,就能给这些废物配车了。只是等在大营中的司马腾,也不是什么善茬。攻打长安的时候,没见他冲在前面,到这时候,反倒来摘果子了?祁弘简直都想冷笑两声。不过人家是东海王的亲弟弟,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好在长安,真有不少油水可捞。骑在马上,祁弘漫不经心的琢磨着,抢来的东西该如何安置,又价值几许。正在这时,一个声音穿透了厚厚的军阵,飘到了祁弘耳中。 “有敌骑!” 猛然抬首,祁弘惊恐的发现,一道漫卷的乌云在天边出现。那是骑兵,足有三四千人!光是带起的烟尘,就有蔽日之势! 这里怎么会出现敌骑?弘农大营又在做什么?为何没有斥候禀报! 就算身经百战,这位大将军还是慌了神,连忙怒喝道:“还愣什么?护驾!护驾!” 他可是带着天子的!若是有失,多少脑袋也不够赔啊! 听到这命令,所有人都慌忙动了起来。然而本就是得胜骄兵,又因劫掠乱了军纪,一时半会儿,哪能反应过来? 如同凶狠的狼群,那队轻骑狠狠冲入了单薄的阵营,向着他们拱卫的牛车杀去! ※ 刘曜未曾想到,自己能碰上这样的好事。 在带兵潜入弘农之后,他便听到了一个消息。如今大帐未撤,留在弘农,是为了迎接御驾。而天子御辇,已经驶出了长安。 第112节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没有丝毫犹豫,刘曜重新制定了计划,并未袭扰大营,而是从后路下手,劫夺粮草。如今哪里都缺粮,一路之上也有不少匪患。出了这样的事情,司马腾哪敢怠慢,立刻派兵整顿后路。 而在扰乱大营,牵走司马腾的注意之后。刘曜便挥师,向着潼关一线前进。不论怎么走,出关中总是要经过潼关的。若是在附近设伏,一定能等到他们该等的猎物。 结果,犹如天助。拱卫御驾的,不过区区八千人马。没有大帐接应,没有加强戒备。这些人就像赤裸的羔羊一般,行走在旷野之间。 这样的猎物,如何能放过? 随着刘曜一声令下,三千轻骑向着敌军阵营冲去。宛若撕裂锦帛,仓促垒起的阵线被攻破了。那些晋军的抵挡,根本不足以拦下这如虎似狼的精骑。马过之处,净是残尸! 不过刘曜的头脑清醒异常。没有针对中军,没有理会帅旗,他挥兵向着那驾竖着天子旌旗的牛车冲去。 拱卫的兵士?杀!阻挡的官员?杀!贴身的侍从?杀! 一刀砍翻那个死死拦在车前,年幼无须,头戴梁冠年轻人后。一个面白细须,浑身瑟瑟的中年男子,被兵士拖出了车外。 通天冠,黑介帻,绛纱袍。除了当今天子,还有谁敢如此打扮? “将军!”那兵士兴奋不已的叫道,“是晋天子!” “天下岂有二主?杀!”刘曜分毫没有迟疑,下令道。 那兵士听到这话,哪里还会犹豫,也不顾那男子的哭喊挣扎,挥下了手中利刃。只听嗤的一声,鲜血溅出了五步。其色赤红,与常人并无二致。 真的得手了!刘曜哈哈大笑,对着仍旧厮杀不休的兵士道:“晋天子已亡,我们撤!” 所有匈奴兵士都嚎叫了起来,向着阵外冲去。原本就一片混乱的晋军,此刻哪还有阻拦的余力。拼死冲上前来的祁弘,见到那被污血浸染的牛车后,啊呀一声,口吐鲜血,栽下了马来。 当日,噩耗随着残兵,冲入了弘农大营。 作者有话要说: 晋惠帝司马衷终于领了便当。按照历史,他是在光熙元年十一月,也就是半年多后去世的,相传是被司马越毒杀。不过现在,匈奴早早退出了并州,来司州打根基,也就凑巧碰上了。依照正史,晋惠帝乘坐牛车,公卿徒步,从长安走到了洛阳。这样配置,防守能有多严密呢?而刘矅这样的强将,也不会放过机会。 蝴蝶的翅膀扇的越来越有力,历史也要脱轨了。 第176章 听到信使带来的消息, 司马腾险些跌坐在地。天子驾崩?怎么会就这么驾崩了?那些匪兵不是想抢粮草, 偷袭大营后路吗?祁弘带着的护驾扈从, 又是做什么吃的?! 嘴唇颤了半天,他才哆哆嗦嗦问道:“那豫章王呢?” 豫章王司马炽乃是天子的异母兄弟,之前更是被封为皇太弟, 是王位礼法上的继承者。若是他侥幸逃过,倒是可以继位…… “豫章王为保护圣驾,也薨了……”信使呜咽着哭了出来。一日丧两君,这是何等的灾殃。难道天要亡晋了吗? 司马腾完全说不出话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他突然一跃而起:“备马!回洛阳!速速回洛阳!!” “啊?”那信使都懵了。难道不要为天子复仇吗?最起码也要接回天子柩殡, 怎能就这么回洛阳? 司马腾哪有废话的功夫, 也顾不得处理善后了, 带着千余护卫,直奔洛阳。这可是让天下震动的大事, 必须要尽快告知兄长才行! ※ 看着跪在阶下, 满面兴奋的养子。刘渊也是久久无言。 晋天子居然崩了!还是还死于自家大将之手!就算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他也从未想过, 有朝一日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在震惊的同时,涌上心头的,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茫然。刘渊当了大半辈子的晋臣,也无数次亲自朝见天子。那位木讷温和的国君,每每坐在御座上,都像是旁人摆上的木偶。但是那人毕竟是天子,哪怕发愁,哪怕畏惧,哪怕糊涂,都代表着王朝唯一的正朔。他的每一任官职,都出自天子的御口,接受的每一份恩赏,也都来自陛下的亲封。这样一位九五之尊,竟然死在了荒野之中?被人一刀砍杀?只是想想就让人觉得如在梦中。 大殿中,一片静默,然而在气氛变得诡异起来前,刘渊开口了,开口大笑:“不愧是吾儿!” 在震惊之后,在茫然之后,冒出的是狂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背离舍弃的晋国,终于走到了末路。它的国君会被人斩杀于野,它的气数也会骤然而断。就像那延绵四百载,似能永存不坠的大汉,也终有败亡的一日。 响亮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静寂的魔力瞬时被打破了。群臣兴奋起来,齐声道贺。这可是汉国立国以来,最大的胜果! “平阳势有紫气,兼陶唐旧都,陛下迁都,上迎乾象,下协坤祥。紫宫之变,晋氏当衰,不出三年,必克洛阳。”阶下,太史令大声贺道。之前未能算出日食,险些让他送了性命,如此良机,怎能不好好美言一番? 刘渊听到这话,不由龙颜大悦:“平阳果为龙兴之地!永明亦是我皇汉福将,此功当赏!” 刘曜兴奋的再次叩首,这样的功劳,足以洗去他在上党的败绩了。然而这个养子心中欢喜,有人却暗暗心焦。刘和上前一步,忧心忡忡的进言道:“父王,斩杀晋天子虽是大胜。但若是晋国知悉,岂不是要引来兵祸?如今国势未强,似难敌群蚁噬象。” 在这时候公然唱反调,可不是谁都能忍的。不过刘渊甚是看重这个长子,也不着恼,笑道:“此事无需担忧。晋天子暴崩,皇嗣未定,本就是国之亡兆。更何况东海王擅权,成都王犹在,这两人定要再战一场。哪还有时间分心他顾?” 这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好不容打胜了仗,接回了天子,却让天子死于路上。于情于礼,司马越都难辞其咎。而在礼法上,成都王司马颖乃是武帝亲子,天子亲弟,也曾经担任过皇太弟。一旦帝位空置,不论是他自己,还是他身旁的人,都会拼死一争。那时洛阳城中执掌大权的司马越怎会善罢甘休,两人不斗得你死我活,才叫奇怪。 谁还能花费兵力,来打汉国,为那个死去的天子报仇? 没人会这么做的。 “严守平阳各城池,待到晋国内乱之后,发兵长安!”刘渊直起身形,高声下令道。 上天已经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下来就是把握住这天眷之威了!想到这里,刘渊在心中暗叹一声。可惜,此事一出,上党又要安稳一段时日了。也罢,如今他的目标是膏腴满地的关中,并州这等苦寒之地,反而若食鸡肋了。 ※ “陛下驾崩,豫章王也薨了?”听到这个消息,司马越惊得面无人色,旋即暴跳如雷!花了快一年时间攻打长安,结果城池打下了,却失了天子,这简直让人无法接受! “祁弘人呢?有无捉到弑君之人!” “祁将军未曾救得圣驾,吐血昏迷,如今还在军中。那弑君的乱贼……恐怕是匈奴人!”一路上司马腾早就想好了对策。能够派出三千轻骑偷袭御驾的,十有八九是匈奴伪汉的人马。只是这事,务必要跟弘农大营撇开关系。否则光是一个护驾不周的罪名,就能让他被众人戳了脊梁骨。 坐也坐不住了,司马越长身而起,绕着桌案转了起来:“这可不行!要速速立新君才成!” 引发战乱,让天子在荒野中丧命。这样的罪责,绝不是他现在能背的。更要命的是,如今成都王还再外逃窜,他可是武帝的儿子,曾经的皇太弟,定然有人想要以此为理由,推举他继任皇位。这可是从癣疥之疾,变成了心腹之患!正朔一定要掌握在他们手中才行! “或可立清河王?”司马腾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低声建议道。 清河王司马覃是武帝之孙,出自清河康王嫡长。在大行皇帝绝嗣之后,被册立为皇太子。只是政局动荡,屡遭废立。最先废他之人,正是成都王司马颖。若是论礼法,他是唯一一个比成都王还要有资格继位之人。 然而司马越却有些犹豫。清河王此子,实在过于聪颖。之前洛阳无主,长沙王故将上官巳横行之时,就是他带人夜袭,一举把上官巳驱逐出城。这样的有勇有谋之辈,若是再长几岁,还能被他控制在手中吗? 又绕了两圈,司马越终究还是咬了咬牙:“也罢,事有缓急,还是要以国朝为重。立刻传令,招清河王入内!” 如今,他最大的敌人,又变回了成都王,一切都要以大局为重。至于聪颖不聪颖,此子终归只有十二岁,远不能亲政。等到消灭了成都王,再慢慢谋划即可。 听到这话,司马腾不由松了口气。只要洛阳城中的新任帝王,还掌控在他们手中,一切就都好办。 然而刚刚放松,司马越就望了过来:“还有匈奴之事……” “王兄!”看到兄长的眼神,司马腾顿时慌了,“腾无能,不敌匈奴强兵……” 冤有头债有主,杀了皇帝的事情,总得有个说法。他身为并州刺史,本就有抵抗匈奴的职责。如今又在弘农大营出了岔子,更是难辞其咎。可是如今,他又怎敢领这样的差事?回到并州跟匈奴硬拼?那可是连天子都能杀的凶类啊! 见司马腾这副慌乱模样,司马越气得牙都快咬碎了。不过向来护短,此刻也不是内讧的时候。努力压住心中火气,他道:“也罢,还是先安内后攘外。如今邺城也要派人把守,等到继位大典完成之后,你便去那里吧。” 邺城是成都王的老窝,最近还公师藩搅得天翻地覆,实在不是什么好去处。但是即便如此,也比并州要强上几分。司马腾连连点头:“臣弟一定为王兄守好邺城!” 司马越还能说什么?长叹一声,他道:“即刻接回陛下柩殡,准备国恤。其他,从长计议吧。” 并州自然要重做安排。但是派谁镇守,还要等国葬和继位仪式之后,再做打算。如此大好局面,竟也能落到这等境地。难不成他真的被天所弃?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司马越把这个念头抛诸脑后,着手安排起大丧所需的种种事宜。 ※ 虽然司马越着力保密,但是战场上那四散的百余公卿,可没封口的意思。天子驾崩的消息,还是随着一匹匹快马传到了各地。距离洛阳只有一陉之隔的上党,也早早得到了消息。 “天子驾崩了!”梁峰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也大吃一惊。那么多战乱,那位多灾多难的痴愚皇帝也能熬过,怎么在回洛阳的途中,反而遇难了? “是匈奴骑兵!难怪前些日子攻打离石,没有遭到大举反击。”段钦轻叹一声,是了,一定是匈奴转移了战场,把兵力放在了司州,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然而谁能料到,这一改变,竟然会带走天子的性命! “如此一来,日食之事,怕是会生非议……”崔稷倒是想的更多。如果不是日食时他们夺下了阳邑,说不定匈奴还会留在并州呢。 段钦却立刻摇了摇头:“此事匈奴不会认的。恐怕会推到蝗灾之上。” 刘渊傻了才会承认自己是被日食吓跑的。倒是天子不仁,国朝将亡,出现蝗灾把他驱到司州,顺天而行更符合自身利益。 说起来,也亏得这两年上党着力治蝗,才稍稍控制住了蝗卵数量,现在西河国蝗灾泛滥,上党境内却没有多少虫害。实在是犹如天助。 见那两人转头聊起了政事,梁峰也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天子,毕竟是崩了。” 你们不是封建士大夫吗?怎么对天子驾崩之事,毫无悲伤之意? 面对府君这话,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下,最终还是段钦开口:“大行皇帝继位之后,国中多有灾乱。如今应天改命,也许是件好事。” 是啊,自从那个圣天子继位之后,发生了多少战乱灾祸。国朝人口,十去五六,又有多少人会对御座上那人,保持起码的敬意呢?正相反,人人都巴不得换一个更加强大,更加能够掌控朝政之人。一个顺应礼法和天命的真龙。先帝驾崩,实为解脱。 听到段钦这话,梁峰也不由哑然。过了片刻,还是叹了口气:“服丧还是要有的,当以礼而行。” 这是正经道理。天子为诸臣之君父,按照古礼,国丧同样是要守孝三年的,禁止一切娱乐娶嫁。不过天子非常人,若是国人全部三年服丧,天下必将大乱。因此,自汉文帝下诏改三年丧为三十六日之后,不少国丧都是以此行事。至多,也不过三个月。 而这段日子里,梁府和王氏的婚事,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办下去了。 段钦这次倒是没有露出焦急之色,反而道:“自当如此。想来东燕王暂时也不会回并州了,主公也能多出些余暇。”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司马腾那德行,在匈奴杀了天子之后,还敢回到并州掌管军务?避之不及才是正理。 套在脖子上的绳索,终究是松了些。不过梁峰也清楚,这只是暂时。还不知朝廷会派谁来继任?能不能比司马腾好些,还是未知。 轻叹一声,梁峰最终道:“先守国丧,其他,从长计议吧。” 等到丧礼结束之后,再来婚娶,也不算迟。只是不知洛阳城中,谁会继任那个九五之位了。 第177章 残破的洛阳宫中, 换上了素白一片。大行皇帝的棺柩已经迎入了正殿, 摆放在两槛之间。哭临仪式也举行了三日, 一杆皇亲贵戚,三公重臣,都哭的双眼发红, 声音嘶哑。然而今日,却没有任何人露出疲态。 今天乃是太子即皇帝位的日子。在好一番安排之后,清河王司马覃终于应下了皇太子之位,成了这个偌大国朝正式继承人。对于这个结果,宫廷上下并无异议。甚至连数废数立的羊皇后, 也表现出高度的支持。毕竟若是司马炽, 她依旧只能当皇后。而司马覃这样的子侄辈继位, 她就能升任皇太后了。 然而看着那位身穿丧服的年轻太子,司马越心中总有些不得劲。在短暂的抗拒之后, 那个不满十三, 尚在总角之年的孩童便认下了至尊之位。不算惶恐, 也未曾自傲, 相反,有种让人心惊的沉默。就像提前得知了自己将来的道路。 此子着实不能久留。司马越在心中暗想,动作却越发的谦恭。按照礼制,身为三公之首,在先帝灵柩之前,他宣奏了《尚书顾命》,请太子即皇帝位,请皇后为皇太后。奏可之后,群臣退出,换丧服为吉服。再次进殿,读策,传玉玺,登阶为帝。 当司马覃穿着那身仓促改成的衮冕,坐在正殿中时,群臣皆伏,口称万岁。新一任的大晋天子,终于有了着落。之后,嘉礼还要稍停,再转为给先帝送葬的凶礼,而正式的即位,还要在谒庙之后,方才圆满。 只是这次,不论是丧礼还是嘉礼都简陋至极。洛阳宫早就被张方抢了个底掉。莫说历代盛行的厚葬,就算是薄葬,都配不齐东西了。新帝的礼服,更是大多改自先帝,亏得那些弑君的凶手未曾抢走帝王印信,否则场面还不知要多难看。 就像泥胎木偶一般,司马覃按照法礼,一板一眼的完成了全套仪式。未曾多说半句废话。直到所有仪式都举行完毕,群臣都退了出去时,他才轻声问道:“不知大行皇帝谥号,定了何字?” 司马越一愣,立刻答道:“是‘惠’字。” 《谥法解》中,爱民好与曰惠,柔质慈民曰惠。是个上谥。只是作为皇帝,这样的品质并不怎么合适。一个不该当皇帝的人,当上了天下之主,方才引来十数年大乱。 小天子眼帘微垂,过了许久才道:“朝中之事,就拜托太傅了。” 这话像是对他的服软,也像是天子认清了现实,不再挣扎。司马越心中冷笑一声,谦恭颔首:“孤必不负陛下重托。” 下来就是安葬先帝,拜谒太庙。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晋惠帝正式下葬那日,天空中日轮突然转赤,日光四散,如血倾地。这可是太史令都未预测到的天气异变,一时间,朝野上下净是传言。 “天子含冤,君道失明。” 第113节 这谶语意指何人,世人皆明。三日后,成都王司马颖在战败的东平王和前豫州刺史刘乔的支持下,在荆州称帝。自此,两帝并立,成掎角之势。 ※ “成都王也称帝了?”宽敞的大殿中,一个头戴梁冠,身着华服的老者抚须问道。 虽然年过五旬,但是他身上并未露出任何疲老之态,相反,一双眸子黑亮有神,透着旁人无法比拟的威势和狡狯,宛若狐类。 身旁,一个面容肖似他的年轻人道:“确实如此。成都王非但称帝,还直言东海王害死先帝,擅立新君,才会引得天象异变。依礼依法,都应由他继位才是。大人,这次我们是否仍为东海王效命?” 坐上之人,正是朝廷刚刚册封的骠骑大将军王浚,都督东夷、河东诸军事,兼领幽州刺史,可以说此人,就是幽、平二州的真正主人。在之前司马越和司马颖的数场战斗中,他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引鲜卑胡马攻邺城,下长安,为东海王夺取了最终的胜利。 王浚闻言一哂:“你觉得,我们是在为东海王效命?” 对坐那人自知语失,连忙道:“大人恕罪。只是朝中生变,幽州要如何自处?” “司马越昏聩,司马颖卑贱,与其附骥二人,不如自行其事。”王浚冷冷一笑,“四郎你可知,如今最强的,是谁家兵马?” “是鲜卑!”王瑸答的毫不犹豫。 是了。如今天下最强之兵,正是王浚手下的两支鲜卑人马。用两位庶女换了两个女婿,也让段氏和宇文氏为他马首是瞻。而在耗时数载的战争中,他才是捞到最大战果的人。洗劫两座不亚于洛阳的大城,能得来多少钱帛?如今鲜卑和幽州,已经不复昔日苦寒。 “既然有如此强兵?又何必为司马氏卖命?”王浚终于揭开了自己的底牌。 虽然蜗居幽州已久,但是他从未停止对中原局势的关注。之前出兵,不过是为了积攒实力。而如今,他已经拿到了自己所需的政治筹码。新帝继位,司马越为了拉拢自己,必然还会加封。这次恐怕就是司空了。 而若是此刻,司马越和司马颖再次打起来呢?他依旧会站在东海王这边,只不过是因为成都王的根基在冀州,而冀州与幽州相连,他势在必得! “既然有两帝并立,就未必不能有三台。天下司马子嗣如此多,正朔何必问出处?”王浚那双细长狐眼,露出了贪婪之色,“国朝已到穷途,不必再费心思。若是能得幽、平、冀、并四州,直取洛阳,也未尝不可!” 这是王浚第一次说出自己的心底话,坐在下座的王瑸只觉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是要行魏武之事啊!挟天子以令诸侯,哪个手握重兵之人,能不为所动? “可是并州,要如何取?”王瑸忍不住追问。 如今并州,可是匈奴的地盘,还有拓跋鲜卑在此盘踞。就算是王浚,也不好发兵图谋。 “前些日子,我听你那从叔所言,要嫁王氏女给上党太守梁子熙。不如趁此机会,约梁太守出来相谈。并州终归是王氏根基,他若想立足,便也不会拒绝。”王浚冷冷道。 对于太原王氏,王浚的情绪极为复杂。他本身乃是庶子,母亲地位低微,被父亲和族人轻看。只不过父亲无嫡子,才让他袭了爵位。之后,王浚便离开了并州,携家来到幽州,在封底上扎下根来,半生未再返回故土。但是若有机会,重夺并州,让那些傲慢的族人听命与他,又何尝不是一件一雪前耻的快事? 闻言,王瑸眼中一亮:“梁子熙曾在日食夺城,又有佛子名头,想来也不是个慎独之人!大人言之有理!过些日子,我便亲去见他!” 王瑸虽然只是王浚庶子,但是地位和辈分终究放在那里。替父亲约谈同辈亲戚,也不算失礼。 见儿子明白过来其中曲折,王浚满意颔首:“此事关乎大业,务必慎之又慎。还有皇嗣,也要悄悄准备,切勿声张。” 王瑸连连点头,又同父亲聊了许久,方才退了下去。 回到自家宅邸,他先找来了心腹,详详细细说明了此事:“这次事关重大,怕是要章参军与我同行。” 对面那位身材欣长,面容俊朗的男子拱手应是:“公子放心,典必好好打听,那梁太守的根底。” 见这位贴心谋士也做出保证,王瑸不由松了口气。这次并州之行,应当能顺利。 然而他不晓得的是,章参军离开大堂之后,立刻回到了自己住的院落,草书了一封书信,交给了仆从:“把这封信,送到济北,交予七娘。” 原本他以为再也寄不出信了,谁料还有这样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熬到了王浚庶子的手下,岂能把计算的一切交予旁人?并州,他可要好好走一遭了! ※ 回到上党,奕延直接前往府衙,在乐平耽搁了大半个月,未曾想竟然听到了国丧的消息。这种时候,他怎能离开主公身侧? 快步走进书房,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素淡身影。身着素服,并未折损那人的容貌,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雅淡风致,遥遥看去,让人挪不开目光。 心头一紧,他上前拜道:“主公,国丧之事,还请节哀。” 看着他那副紧张模样,梁峰一哂:“斩衰乃是臣子之礼,非但是我,太守府上下人人都要服丧,伯远勿忧。” 听到这话,奕延才松了口气,直起身形:“属下已扫平乐匪寇,轑阳城池也尽落手中。” 要的就是这样的消息,梁峰赞道:“如此甚好!我会让温峤过去掌管轑阳,经营后方。” 轑阳那边山林不少,但是同样有牧场和矿产,是个相当不错的建设基地。温峤又是个实打实的能臣,定能在短时间内经营好着一县之地。 见主公面上露出喜色,奕延只觉得浑身都松了两分,又道:“这次降兵也有一千余,还缴了山匪老营,所获不菲。钱粮和人口会分批运回上党……” “不必全都带回来。若有可以安置的流民,直接放在轑阳就好。此事,便交给段主簿吧。”梁峰略一思索,就干脆答道。 反正都是搞建设,乐平那边也需要好好规划,倒是不用都拢在手中。 又问了乐平国中诸官的反应,梁峰这才放下心来。看来乐平主事者不是什么干才,温水煮青蛙,总有煮熟的时候。 仔仔细细把公事交代完毕,奕延犹豫了一下,开口道:“碰上国丧,主公的婚事……” “这个无需担忧。”梁峰笑道,“东燕王短时间内是不会回并州了,婚事可以等国丧结束后继续。王中正那边,我也去信致歉,另选了吉日。” 那点微小的希望被碾了个粉碎,奕延喉头颤了颤,闭上了嘴巴。 梁峰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趣道:“对了,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弱冠之年,还不准备娶妻吗?” 这话立刻让奕延的脊背僵住了,用力压下心头闷痛,他摇首道:“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霍去病最有名的一句话。当年的冠军侯就是为了大汉,远征匈奴。而今天,他也在并州抗击匈奴,保卫家园。用这句话做推辞,应当不会让人起疑。 然而梁峰闻言,眉峰一挑:“此话不吉,以后切勿提起!” 拿霍去病当偶像没问题,但是这话简直是给自己插旗。霍去病可是英年早逝,只活了二十三岁,他可不想奕延也如此! 一句尚且不够,梁峰忍不住又道:“战场无定数,然而你的性命,远比其他重要。莫要拼的太过!” 出乎意料的劝慰,让奕延一直紧绷淌血的心,被狠狠揉了一下。深深俯首,他低声道:“属下省得。” 看面前之人那副板直如剑的身姿,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该给这小家伙寻门亲了,也许娶妻之后,能让他这越来越深邃的煞气有些和缓。人毕竟不是兵器,过刚者易折,总是这么绷着,也不是什么好事。 想到这里,梁峰微微一笑:“如今国丧,也不能舞乐,若是军中无事,便留下来陪我下盘棋吧。围棋还好,这军旗,可是许久没人陪我下了。” 往昔时光如水划过,奕延哪能抗拒:“属下无事。” “记得使出全力,我倒要看看你这布阵的手法,可有长进。”梁峰微微一笑,唤来了婢女,小小棋盘,在两人之间铺展。 奕延看了眼那人面上随意的笑意,垂下眼帘,默默摆起了棋子。 作者有话要说:  《晋书》:光熙元年五月壬辰、癸巳,日光四散,赤如血流,照地皆赤。甲午又如之。占曰:「君道失明。」 光熙年简直是天象异变集合体,难怪天下大乱。 第178章 “幽州王彭祖遣使, 想约我密谈。”梁峰把手中书信递给了段钦。 这封信, 来得出乎意料。先帝刚刚下葬, 就出现了二帝并立的局面。如今朝中乱成了一团。梁峰并没有什么动作,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完全可以置身事外。没人指望一个小小太守, 做出什么站队的举动。 然而他不动,却有人找上了门,还是幽州都督这样的封疆大吏,就让人吃惊了。 要知道,在之前的两场大战中, 王浚一直站在东海王司马越这边。只因他跟成都王本就有仇怨, 当初成都王派遣和演刺杀, 险些害了他的性命。这样水火之势的两人,绝不会因一个帝位就勾结到一起。那么王浚为何要找上他呢? 段钦飞快看过信, 轻轻摇了摇头:“看来幽州要生变了。” 两帝并立, 带来的不只是政局上的变化, 也是心理上的。加之那场“日如赤血”的天气异变, 更是为洛阳的登基大典蒙上了阴影。 而在这样的乱局之下,那些有实力的人,就渐渐坐不住了。 王浚并不是一个良善之辈。只看他跟鲜卑联姻,就知此子野心。而一次又一次的攻伐和掠夺,更是养大了这只豺狼的胃口。这样一个人,找主公密谈,会是什么好事吗? 梁峰的面色凝沉:“他也是太原王氏。” 就算别居幽州,说到底王浚也出自太原王氏本枝。而如今梁峰正要与王氏联姻,这样的邀请,实在不好拒绝。 “王都督本为庶子承嗣,又数十年独居幽州,怕是跟太原关系并不亲密。”段钦道。 “然则如今太原王氏并无出色人物,若是王彭祖想要干涉,你觉得太原会拒绝吗?”梁峰反问道。 这就是高门豪族的复杂之处了。谁也不知几代之后,哪枝会兴盛,哪枝会衰败,但是所有人都出自一门,冠以一姓,终归是要互相守望的。 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才是最为复杂的。见还是不见,着实是个问题。 过了片刻,梁峰一摇头:“也罢,既然人家有约,就见上一见吧!” “主公!”段钦有些紧张起来,“若是对方居心叵测,岂不糟糕?” “就算谈不拢,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梁峰倒是不怎么紧张,“如今我跟幽州没有直接的利益纠葛,若是不想失去一个潜在的盟友,对方就不会冒然翻脸。拒而不见,反倒不妥。” 这次幽州发来的信,的确是有诚意的。不但是王浚的儿子王瑸亲书,更点名了,可以在乐平国会面。那里并非两家领地,但是靠近上党,远离幽州,对于王浚一方来说,危险更大些。而自己要娶的,是王汶的侄女,也就是说,他和王瑸其实辈分相同。 在对方身份略高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直接推拒,可说不过去。 这一点,段钦怎会不知?沉吟片刻,他道:“我随主公同去!” “不必。”梁峰挥了挥手,“如今刚添了一县,还有不少事情需要处理。不过是见上一面,何须那么紧张。带上几百护卫随行即可。” “那奕都尉定要随行!”段钦可不放心就这么让梁峰赴约,连忙道。 “这个自然。”梁峰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反正奕延也从乐平回来了,正好率领亲卫跟他走一趟。不过见面还是其次,之后上党的立场才是关键。有野心的人越来越多,也就证明司马氏对于朝局的掌控越来越弱。而上党如今势力还太单薄,光是压在头上的并州刺史,就能让他的发展困难重重。如何处理,着实是个问题。 就连国丧也不安稳,还不知之后要乱成什么样子呢! ※ “女郎,幽州那边,传书来了……”当拿到信时,就连阿晞都不敢置信。那位章郎君,竟然还会回信?他难道不知如今局面吗? 然而收了人家许多好处,又见女郎病的厉害,信再烫手,也不好不给。 婢女心中百般纠葛,王七娘却没有半分迟疑,立刻从榻上弹了起来:“快拿来!” 薄薄一张纸,被抢在手里,王七娘如饥似渴的看了起来。过了片刻,她脸上的愁容一扫而空,咯咯笑了起来:“章郎果真会想法子!” 阿晞大吃一惊:“女郎,就算国丧不能娶嫁,新的婚期也定下了啊!六月上党就会来人迎亲……” “哼~”王七娘娇憨的哼了一声,“章郎才高,他说有法子,就必定会有法子!我才不惧呢!而且章郎如今也不是白身了,在从叔祖那里任官呢。说不得以后也会当个将军,前来娶我。” 少女说的骄傲,阿晞心中却暗暗叫苦。什么官啊?在一个王家的庶子手下当差,哪能比得上名声在外的太守?都是自己当年鬼迷了心窍,让那姓章的有机会勾去了女郎的魂儿。 见到婢子面上神色,王七娘俏脸突然一板:“阿晞,此事可不能让旁人知晓。若是有人知道了,我定命人杖杀了你!” 听到这话,阿晞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奴婢是女郎的人,怎敢妄言?” 是了,这条贼船,她早就上了。若是让家主知道,第一个死的,总是她,不会是旁人。她又怎么可能到外面胡言乱语? 见婢女如此乖觉,王七娘才松了口气:“你晓得就好。快去拿药来,我要好好养病!” 前段时间又气又愁,她可着实生了场大病。如今有了希望,自然要好好将养。等到章郎来娶时候,才能娶位娇娘。 第114节 见女郎那副无忧无虑的神情,阿晞咬了咬牙。也罢,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没什么意思了。先看那章郎君能如何处置此事好了。而且说实在的,章郎模样着实俊俏,若是娶了女郎,说不定也会收她入房。 不再想那些让人头痛的事情,阿晞乖乖起身,取药去了。 ※ 两边传递消息用的都是快马,国丧还未结束,梁峰和王瑸的会面就定了下来。地点安排在了上艾附近,不是什么人烟稠密的地方,就算几百人在此会面,也不会引来旁人注目。 因为是密谈,梁峰并未带车队随行,而是让奕延领了二百骑兵相随。对于这安排,奕延并不怎么认同:“主公,乐平匪患虽然平息,但是只带这么点人出行,并不安全。更何况车马劳顿,你身体刚刚康复,若是再生出病来,可如何是好?” “只是骑马两三日的事情,哪会生病。坐车反倒难受。”梁峰一哂。如今他的锻炼项目已经增加不少了,马骑得也溜得很。远不是曾经那副病怏怏的模样。但是晕车的毛病,却没法彻底克复。这一路山路颇多,还真不如在马背上呆个几日。 “可是二百人着实太少……”奕延犹不甘心。 梁峰摆手:“我是去密谈,不是去示威的。而且幽州骑兵最是强悍,在他们面前暴露实力,也不怎么划算。” 这次,他就没打算跟王浚合作。冒然展露实力,让对方心怀警惕,反倒不妙。该示弱就示弱,该推拒就推拒,打好花腔就行了。等到王氏女过门之后,对方也就不好随意撕破脸了,才有缓冲的余地。 而且梁峰还真的想知道,那王浚究竟有何图谋?摸清楚对方的打算,也对上党将来的发展有所帮助。 深知主公看似文弱,但是性格极为坚毅。奕延无法再劝,只得把这支亲卫小队武装到了牙齿。还专门配了两匹马,载上日常物品。这样的会面,怎么可能带侍女,要让主公住行安稳才是。 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一行人悄然离开了上党,向着乐平国方向进发。白日行军,天黑露宿,并不走官道,而是捡荒僻小路行进。在奕延寸步不离的照看下,足足花了三日,才来到预定的地点。 只见荒野之中,已经扎上营帐。身为大都督庶子,这次王瑸也没带多少人马,只是三百鲜卑骑兵。神情也都极为放松,若是不知,还以为是回乡探亲的呢。 这样的安排,确实没有敌意。就连奕延,也暗中松了口气。梁峰可不在乎这个,策马到了营帐前,刚刚翻身下马,就见一队人迎了出来。 最前方,是一个三十上下,身着戎装的男子。见到梁峰,便拱手笑道:“未曾想府君姿容比传言之中还要盛上三分!在下王文焕,奉家父之命,前来拜见。” 梁峰拱手回礼:“王将军客气。久闻王公大名,如今见到将军,方窥麟角。” 王瑸虽然是王浚庶子,但是王浚前面三任妻子都未能生下嗣子,如今的续弦刚刚产下嫡子,还不到六岁。因此这几个长大成人的庶子,都在王俊帐下效力,其中以王瑸最得重用,如今已经官至乌丸校尉,乃是四品,比梁峰的官职还高上一级。 这话说的妥帖,王瑸哈哈大笑:“你我本是姻亲,何必客气?我在家行四,唤我四兄即可。” 礼后是亲,让人如何推拒?面对那双亲亲热热伸过来的手,梁峰一笑,也不客气,与王瑸携手走进了营帐。 在两人身后,一双泛着冷意的眸子在梁峰背后悄然划过,一触即收,隐在了笑语之中。 第179章 在大帐中分主宾落座, 王瑸叹道:“可惜来的仓促, 未带乐伎。否则于子熙踏春游兴, 也是件妙事。” 士族出游,讲究的就是个风雅气派。就像这宽大到能够摆宴的帐篷,和王瑸身后摆设一样的美貌婢女。哪怕带兵远行赴约, 这人也未曾全然放弃享受。 而自己这边,就太过简陋了。梁峰轻叹一声:“四兄考虑周到,只是国丧期间,难免从权。” 这话即像是为自己找个台阶,也像是点明国丧还是不能太过放肆。王瑸看了眼梁峰身上素服, 哈哈一笑:“可惜因这事, 耽搁了贤弟的婚期。等到七娘过门时, 愚兄一定会随一份厚礼!” 梁峰敛眉微笑,算是默认了这个调侃。 见他这副模样, 王瑸一哂:“不过娶了七娘, 也未必省心。太原那帮人啊, 还是太过在乎身家, 说不得以后还有烦心事。” 快速建立友谊的办法,不是有相同的朋友,而是有相同的敌人。这话说得粗率,但是透露的东西可不少。 梁峰眉峰一挑:“出身虽重要,但是时局纷乱,哪里比得上真才实学。王公与四兄这样的英豪,可比太原那些浮华之辈要强上太多。” 王瑸和他父亲王浚一样,都是庶子出身。平素最讨厌的,就是因出身摆出傲慢姿态的嫡脉族人。听梁峰这么说,他面上不由浮出笑容:“似子熙这般真名士风度之人,又有几个?如今太原也是不济,都是些沽名钓誉的浮浪子弟。” 该拉的关系拉了,该吹捧的也捧了,王瑸话锋一转:“不过风度再佳,若嵇中散那般,也是枉然。相比起来,子熙在上党的作为,可就惊人了。火化天雷,何等震撼!如今夺了阳邑,并州局面怕也好上了许多。” 嵇中散指的自然是嵇康,才名闻天下,但是终归还是死于非命。但是梁峰现在闻名的,可不仅仅是才气了。 听王瑸提起日食之事,梁峰摇头叹道:“此事也是偶然,惹来的麻烦实在良多。不如王公麾下鲜卑精骑,才是实打实的本事。若非王公驰援,东海王又哪能那么轻易打下长安?” 这话像是在盛赞,但是也逃不掉另一件,就是鲜卑人贪于劫掠长安,未曾护送圣驾,导致天子暴亡的事情。 王瑸闻言不由莞尔:“时也运也,又岂是我等凡俗能够料到的?不过前些日子的天变,还是让人忧心啊,如今两帝并立,着实不是吉兆。” 戏肉来了!梁峰看了眼面前那笑容不减,毫无忧色的男子,淡淡道:“此事,只有洛阳城中的贵人,方能定夺。” “那是自然。不过成都王所立的行台,如今远在荆州。北方战事反倒无人关注。就像东燕王,据说要转镇邺城,还不知并州会是何等模样……”王瑸说道这里,微微一顿,“家父倒以为,并州匈奴实乃大患,可是鞭长莫及,无力驱敌。怎么说,太原也是王氏根基,恐怕只有换个子熙这般精明强干的人物,才能守住一州之地……” 什么?就算有十足的心理准备,梁峰也吃了一惊。这是要推他做并州刺史?王浚好大的手笔!若是其他条件,梁峰说什么也不会接。但是并州刺史这样的职位,却不是他能够轻松舍弃的。那可是整个并州啊! 没法轻易回答,梁峰闭上了嘴巴,露出一副沉思模样。王瑸也不催促,反而笑道:“这一路车马劳顿,子熙不如先下去稍事休息。待到入夜,你我二人再摆宴欢饮,通宵达旦。” 这是给他充分的思考时间了,梁峰拱手道:“那便多谢四兄了。” 按照礼数道别之后,梁峰并未留在王瑸的大帐中,而是带着奕延,回到了自家营帐。虽然不如王家的大帐那么奢华,但是这里安全性要好上许多。 也顾不上仪态了,梁峰箕坐在帐中的裘毯上,皱眉问道:“若是我当了并州刺史,会如何?” 奕延心中一跳:“主公若为刺史,并州一地,都可似上党一般。不出两年,匈奴就要尽数撤离!” 这也是梁峰心中所想。如今郡学也办起来了,只是一州之地,基础官员应当足够。而并州有这么无主的荒田,只要好好开垦耕作,不出两年,也能养活十数万,乃至更多人口。有了人,就有了兵。也就有了击退匈奴的可能。 这样唾手可得的机会,让人如何能不心动? “若是为了当上刺史,要听命与人呢?”梁峰又问道。 这下,奕延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才道:“那人品性如何?” 这一下,可问道了点子上。梁峰不由苦笑:“绝非易于之辈。” 王浚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不论是邺城还是长安,他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且纵容那些如虎似狼的鲜卑兵马滥杀劫掠,生生搬空了两都积攒了百余年的财富。这样狠毒贪婪的品性,又岂是良善之辈? 而且尚在国丧期间,他就能派亲儿子来跟自己这样的小小太守面谈,商议夺取并州之事,又是何等的心思?至少,他是没把洛阳和宫中那位天子放在心上的。甚至连司马越,也未必能看在眼里。 与这样的人物交好,简直是与虎谋皮。 深深吸了两口气,梁峰压下了胸中那点蠢动:“也罢。上党如今还不宜加入乱局,还是推掉更好。” 利益再大,也要看是跟谁分享。就算王浚出自太原王氏,也不是个好选择。反正他要联姻的是王汶那一脉,还怕出什么岔子吗? 不再纠葛这些,梁峰一展袍袖:“去找件新衣吧,晚上怕是还要有场硬仗。” ※ “章参军,你看梁子熙如何?”另一边,王瑸也招来了心腹。 “只看梁太守带来的二百骑兵,就非比寻常。半数乃是羯胡,与都督帐下的鲜卑精骑相差无几。”章典上来就点明了那队骑兵的厉害。 王瑸眉峰一皱:“梁子熙有佛子之称,用胡人也不算奇怪。” “是不怪。但是上党究竟有多少这样的强兵呢?”章典反问道。 这点,王瑸倒是也不吃惊。梁子熙能在并州官兵连连败退的时候,取得大胜,必有其过人之处。事实上,就算对方有些野心,他也不惧。反倒是无欲无求,才难掌控。 “一郡之地,又能养得起多少兵?”王瑸轻哼一声,“若是个能战的,反而更好。” “就怕此子不肯归心。”章典的语气,更是沉重了一些,“公子还当谨慎才好。” 章典是王瑸手下心腹,之前也给他出过不少有用的计策。王瑸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参军所言甚是。且看看今夜,他会如何作答吧。吩咐下去,备好酒宴,静候贵客!” 见主上下定了决心,章典立刻闭上了嘴,退出了大帐。从这里遥遥望去,两里之外,便是梁府营帐。那二百骑兵早早便扎下了营盘,领兵者应当颇有才干,把营地扎的滴水不漏,又丝毫没有针锋相对之感。很是内敛。然而看到这样的营帐,更让章典心中,如同烈火烹油般烧了起来。 这就是七娘要嫁之人! 章典其实也是并州人,而且出身太原王氏附庸的小族。自幼,他就知道自家依附的那户高门,是何等的强盛。见惯了王氏的豪奢,让他心中也渐渐生出了向往和野心。因为聪颖过人,他混入了王氏别枝为客卿,在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王七娘,也使出手段,勾住了她那颗稚嫩的芳心。 那是个娇俏可人的女子,更重要的是,她姓王。就算不是嫡脉,也是太原王氏所出。只要能娶了那个王氏女,何愁自己不飞黄腾达? 为了这个目标,章典甚至咬牙都离开了太原,来到幽州这样的苦寒之地,投身王瑸门下。如今他已经当上了参军,再过几年,说不定能混个太守当当。有了初步的地位,再去求娶,又有七娘拼死相嫁,还愁娶不到手吗? 可是没想到,只是两年功夫,并州就天翻地覆。七娘也被父亲许给了上党太守。当得知这个消息时,他是何其的愤怒!一个丧妻,又体弱的中等士族,凭什么能娶王氏的适龄女子?只凭一个太守的身份吗?! 因此,当得知自己能前来并州,陪同家主私会这位梁太守后。章典就下定了决心,要让这门亲事毁于一旦。 可是再多的计划,也没有亲见那人来的可憎。章典对自己的容貌是相当自负的,若是没有这副英俊面孔,他也不可能轻松骗到王七娘的芳心。但是那梁子熙,比自己还要俊上三分!没有意想之中的病弱,没有让人鄙夷的粗陋,这样一个让人见之倾心的名士,又如何能出现在七娘面前?! 仅仅毁掉亲事,让王梁两家恶交,是远远不够的。他必须让此子一命呜呼,方才能斩断一切可能! 好在,办成这事,不算太难。 压下心底那如同熔浆一般沸腾的毒液,章典敛敛衣袖,向着帐后走去。 第180章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去, 篝火和火把替代星月, 照亮了整个营地。当那身影从墨色中走入光华时, 就连王瑸眼前也是一亮。洗漱完毕,又换过了新衣,梁子熙身上仅剩的疲惫之色也一扫而空, 只剩下绰约风姿。别说跟那些战马、军士毫不相称,就连他这个货真价实的太原王氏所出,都比不上对方的高渺气度。 难怪此子,会被眼高于顶的王茂深看上,聘为佳婿。若是自己有女, 也想嫁给这样的出彩人物! 笑着迎上前来, 王瑸道:“半日未见, 子熙风度更甚,我这粗陋营帐, 都要羞于见客了。” 梁峰轻笑:“若四兄这营帐还算粗陋, 鄙人真是不敢在附近扎营了。” 哈哈一笑, 气氛也就到了位, 两人相携走进营帐,分主宾落座。 命身后侍女奉茶,王瑸叹道:“不知子熙可尝过全羊否?鲜卑最善炙烤,一只全羊,皮焦肉酥,油脂满溢,最是美味。今日来的匆匆,只得用这俗物,来馈嘉宾。” 梁峰闻言一笑:“这两日风餐露宿,只是听四兄说起烤羊,便食指大动。况且沃野苍穹,明月清风,何俗之有?” 有这样贴心的客人,怎能不让主家开怀。王瑸大笑击掌,婢女们连忙捧出银盘陶碗,送上案前。盘中,是片好的羊肉,没有丝毫焦糊,表皮金脆,内里嫩红,一看就是烤到了恰到好处。三只小小陶碗中,则分别放了盐、椒、酱,可自行粘取。 对于钟鸣鼎食的门阀世家而言,这样的烤羊确实算不得精致。但是于荒野之中吃上这等美味,也不算差。没有伴奏的雅乐,两人倒是没有干巴巴对坐不语,而是边吃边聊,非但是说了不少幽州风物,还提及了朝堂中的不少事情。 司马颖在荆州称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凄惨。毕竟天子暴亡和日赤如血的异状,还是让一些人动了心思。而且他的旧部公师藩实在是个不消停的,翼州乱的已经不成样子了,连王浚都要出兵弹压。 “……不过汲桑一众胡骑虽然凶悍,却也不敌鲜卑骑兵。”王瑸冷笑道,“只待成都王败亡,翼州就能安稳下来。” 这话里话外,都是对翼州的染指之意。梁峰叹道:“可惜并州还不知何时才能平定。” 王瑸闻言,微微一笑:“子熙何必忧愁?刘元海此人虽有奇志,然则匈奴兵力早已不如汉时,不过比官兵略强一些而已。若是碰上鲜卑人马,十不当一啊!” “鲜卑骑射天下无双。当初东燕王也曾邀鲜卑精骑共抗匈奴,结果伪汉兵马节节败退,都逃到了司州。”梁峰顺着答道。 话是如此,但是当初帮助司马腾的,可不是王浚手下的段氏鲜卑,而是居住在并州的索头部拓跋鲜卑。这点,王瑸如何不知:“可惜,拓跋部如今内患重重,否则东燕王也不会舍了并州,跑去邺城。不过子熙手里这些胡骑,也不比鲜卑差多少,当初大败匈奴,也是靠的他们吧?” 梁峰苦笑摇头:“上党地贫,哪里养得起这样的精兵?不过只百来人而已。光是安置流民,就要了我的老命。之前也是因为匈奴冒进,才侥幸胜了一场,但是损耗之大,着实让人头痛……” 他说的情真意切,王瑸的眉峰却抬了抬。这明显是不想跟匈奴硬拼的意思啊!难道他不想当并州刺史吗? “子熙这样说,可就见外了。”王瑸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当初东燕王靠着索头部,方能取胜。如今上党自己就能抵御外侵,若是多些帮手,岂不轻轻松松就能赶走匈奴?” 梁峰长叹一声:“征战一事,能避还是当避,何必用身家性命与人硬拼?” 帐中,气氛稍稍冷了下来。一幔之隔,章典站起了身,快步走到后面的厨房。只见两只陶碗偎在炉上,里面浓稠粥水散着异香。他低声问道:“羊头羹好了吗?” 第115节 厨娘连忙道:“已经备好了,可要送上去?” 章典看了看两碗羹汤,指向其中一只陶碗:“这份是客人的?” 主宾用的陶碗,并不相同,倒是不难分辨。那厨娘颔首道:“正是这碗。” “色不够美,再加些香葱。”章典淡淡道。 厨娘有些不明所以,但是上面吩咐了,总得招办。然而在她转身取调料的一瞬间,章典从袖中拿出了纸包,飞快把里面装着的粉末倒进了碗中,又用旁边的羹匙一搅,那点粉末就混进了浓汤之中。 厨娘拿过葱末,碎碎撒上,刚才翻动的痕迹也被掩盖的一干二净。章典这才点头:“快些送上去,帐中急要。” 厨娘慌忙端上盘子,走到帐外,两个侍婢接过托盘,向着帐内而去。 看着那两条身影,章典唇边露出了些隐晦冷笑,又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原来的地位,仔细听帐内情形。 这厢,王瑸哼了一声:“若是能避,谁不愿避?可是祸至家门,光是退避又有何用?而且我可是听闻子熙已经占了乐平一县,也未见避之不及啊。” “乐平不是太原。而且天子之丧,终归还是要有个说法的。”梁峰也不再避讳,说出了根子上的问题。 不论谁当下来的并州刺史,都要向朝廷负责,为横死的先帝讨个说法。如此一来,跟匈奴交战在所难免。 看着灯下那人浑身的柔弱文气,王瑸在心底暗啧一声,终归是个不经事的。这年头,连硬仗都不敢打,还有什么用处? 心电急转,他放下手中之箸:“若是朝廷,也无暇自顾呢?” 梁峰眉头微皱,心觉不妙! 王瑸轻轻一笑:“幽平已在手中,若是再有翼并,还有何惧哉?” 他还真说出口了!都到这时候了,梁峰怎么会不知道王浚的真实想法。不过就是占领北地大部分地盘,最后威逼洛阳罢了。而他和上党,不过是对方的踏脚石,是他们鲸吞并州的马前卒。也正是不想跟这号只有野心的家伙一条路走到黑,梁峰才不接对方递来的橄榄枝。 谁料这人竟然真把话说出来了。要如何应对? 正当此时,帐外,两个侍女端着食盘走了进来。王瑸像是被转过了注意力,笑道:“可是头羹来了?子熙,这可是羊身上的精髓,脑、舌、唇、颊汇作一碗,滋味无穷,又有‘麒麟顶’之称。” 一只飘着葱花的陶碗摆在了面前,梁峰这时哪会拒绝,笑着拿起羹匙:“幸而之前未曾饱足,否则就尝不到美味了。” 说着,他用勺子搅了搅羹汤,喝在了嘴里。这是用羊脑为底熬出的鲜汤,为了避免腥膻,里面还长了不少香料姜蒜,汤色红稠,入口鲜咸。不过梁峰的心思并不在汤上,而是暗自思索要如何回答。 都已经图穷匕见了,势必要给出个姿态。 可能也是清楚这事需要思考的时间,王瑸并未催促,两人就这么喝起了羹汤。因为是羊头汤,分量并不很多,不大会儿功夫,陶碗便见了底。 放下羹匙,王瑸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问道:“这头啖喝起来如何啊?” 梁峰轻轻摇了摇头,推开空碗:“头啖鲜美,但是味过艳浓。只是久病之身,还是怕补益过甚。” 王瑸目光一凝:“怎么,子熙不愿尝这头啖了?” “不是不愿,只是……时机有差。”梁峰轻叹一声,“洛阳,离石,代郡……纷纷扰扰,让人定不下心思。” 洛阳的朝堂,离石的匈奴汉国,代郡的鲜卑拓跋。哪一方,都会对并州的局势产生影响。而受到这样的影响,他也没法很快做出决断。 这话,倒是比之前的花腔,让王瑸舒畅了许多:“子熙也是心思过缜,思虑太多。然则上天却早就给出了预兆。就如正旦时的日食,就如大葬时的赤光。时局已经如此,再犹豫下去,岂不错失良机?” 日食可是他算着时间打的,赤光什么的,梁峰更是不放在心上。然而此时,胸中骤然升起一股烦躁之意。他抿了抿唇:“时运诡谲,尤其是我等凡夫俗子,能够猜度的……而且……而且……” 梁峰连说了两个而且,却没有说出下面的话。他突然发现,自己眼中的世界开始扭曲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冲入了脑颅,让人反应迟钝,焦躁不安。 “子熙?”见梁峰久久不言,王瑸不由探身问了一句。 一个激灵,梁峰按住了桌案,勉强笑道:“今日酒足饭饱,还要多谢四兄。” 这是要退席?王瑸见对方那有些发白的面孔,有些担心:“子熙可是累了?” “久病初愈,我这身体,着实不堪。”梁峰已经找不到更好的借口了,顺势道。 “无妨,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谈。”不论对方是借故离席,还是真的不适,今天估计都谈不出什么结果了,王瑸倒也不急,反正还有的是时间。 梁峰拱手一揖,站起身,努力稳住步伐,向外走去。火光在眼前闪动,耳中净是嗡嗡鸣响,他只觉得一股暴烈的热流,顺着肚腹向上翻涌,似乎要把腔子里热血,都喷吐出来。 “主公!”一个声音突然出现在耳边。 梁峰并没有真正看清楚人,只是低声道:“扶我回去!” 奕延面色已经全变了,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那只手不复往日微凉怡人,相反,滚烫烫的,就像发起了高热,和那惨白的唇色,额头的汗滴一样,让人说不出的惊惶。 “是他们!”奕延猛地扭头,向大帐望去,眼中迸出浓浓杀意! “回去!”梁峰却没有迟疑,足下步伐,甚至比来时还要快上几分! 奕延怎敢怠慢,立刻扶稳了人,迈步就向自家营帐走去。 区区几十丈,就像走在炭盆上一样。梁峰觉得体内横冲直撞的燥热,没有分毫缓解,反而愈发的张狂!可是那感受,又不全然是痛苦,相反,有种朦胧的快意,就像神思被别种事物牵住,向着天灵飘去。而身上每一寸肌肤,开始敏感疼痛,就连紧紧裹在身上的衣服,都成了折磨,恨不得让人抓开衣领,袒胸露腹! 这极端的感受,伴随的,还有如同出浆一般的汗流。梁峰只觉的自己的牙关都开始格格作响,完全控制不住的浑身打颤,直到膝头一软,向下栽去。 一双手紧紧扶住了他下跌的身形,急促的声音敲打着耳鼓:“主公!” 梁峰双目大睁,在那一瞬,他的思维突然变得澄澈清晰了。他被下药了!不知是什么药,但是绝非善类! 为什么要下药?王瑸想要的不是合作吗?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然而他的脑袋,已经不足以再想下去了。一阵钻心的剧痛冲了上来,梁峰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主公!”奕延骇的心神俱丧,一把抱住了怀中之人。那人身上的汗珠,就像雨水一般,滴在手心。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颤抖,如同筛糠。 他听到主公昏迷前的呓语。下药?是那王瑸下的毒手吗?! 然而此刻,他顾不得其他了,对冲上来的护卫喝道:“拔营!回潞城!” 第181章 这一顿饭, 吃得可不怎么舒坦。待客人走了之后, 王瑸第一时间找来了帐后旁听的心腹:“你看这梁子熙, 到底会不会与我们联手?” 章典面色凝沉,摇了摇头:“此子非寻常人,自不能以寻常视之。我看今日之言, 全乃推脱之辞!” 王瑸又怎能感觉不到对方的敷衍,轻叹一声:“子熙毕竟只是个文士,缺了些血勇。恐怕只有等局面好些,他才敢入局……” 章典立刻截断了王瑸的话:“公子,此言差矣!若是没有血勇, 怎敢在正旦出兵攻城?须知日食是可以按历法推算的, 万一事情与我们所料相反, 不是他出兵遇上了日食,而是知道日食才会出兵。这心思和胆魄, 可就惊人了!” 王瑸一怔。他倒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利用日食出战?这是疯了才敢如此吧?而且日食又岂是算得准的?不过这话, 还是让他心中掀起了波澜:“若他真无所畏惧, 又何必推掉这样的好事?匈奴不离并州, 上党便无宁日。难不成他想独立抗衡匈奴数万大军?” 这可就太夸张了。区区一郡,何以阻一国? 章典冷笑一声:“谁说要独立抗衡,他如今不肯松口,不外乎是想寻个更好的卖家。能费尽心思与太原联姻,又岂是无欲无求之辈?如今洛阳城中,不也奇缺‘忠臣’吗?” “投洛阳?他不是还拒过东燕王的征辟,又怎么会对东海王献媚?”王瑸可不怎么相信这个推断。现在洛阳乱成什么样了,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直接去投。更何况东燕王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得罪过他,还想在洛阳捞到什么甜头吗? “洛阳有天子。”章典扔出了答案,“如今还着丧服的,又有几个?” 为天子尽忠?或是看好这个新帝,想要浑水摸鱼一把?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梁子熙年轻。等到一干重臣垂暮之时,他也不过不惑之年,完全可以朝着三公之位冲上一冲。更甚者,趁司马越和司马颖两虎相争时,抱上新帝的大腿。如果他真有这样的打算,可就跟父亲的计划背道而驰了! “……只是揣测,未必当真。”王瑸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想想日食之事,就无法把梁子熙与什么尽忠臣子联系在一起。更何况,对方也没有表现出太多对于天子的敬意。若是就这么下结论,也为时过早。 见王瑸犹自不信,章典在心底森森一笑。不慌,会有很快便会有“实证”的。 两人正谈着,外面突然有护卫闯了进来:“校尉!梁府兵马拔营了!” “什么?!”王瑸豁然起身,拔营了?这种深更半夜,刚刚离席的时候?为什么?! 章典目中闪过一丝快意,声音却急促了起来:“公子!此子怕是动了异心啊!刚刚说明王公的计划,他就连夜撤离,这是要同我们反目!” 王瑸也有些着慌了。他可是说了父亲的野心,若是这事,传到了东海王耳中,就算不能对幽州产生什么影响,也会大大损害司马越对于父亲的信任。时机未到,就被人提防,绝不是他们想看到的。 可是梁子熙怎会如此决断?谈笑过后,立刻甩手就走?他就不怕惹恼身为幽州都督和太原嫡脉的父亲吗? 章典可不管他心中所想,急声道:“公子,事已至此,不如斩草除根!梁子熙只带了二百骑兵,而我部足有三百!只要衔尾追上,定能把他们剿个干净!如此一来,上党大乱,安插个听话的进去,岂不更好?” “可是……”王瑸犹豫起来,“可是若对方本无意于我为敌,这下不就彻底分崩了吗?毕竟是姻亲……” “公子!”章典恨铁不成钢的跌足道,“先去追,若是对方不反击,再把人请回来不就行了。若是他们拼死向抗,不就坐实了心思?都是骑兵,再犹豫,他们可就要跑了!” 这话,终于让王瑸下定了决心,大声道:“来人!” 眼见王瑸开始调兵遣将,章典心中一松,事成了! 在两队人马之中,唯有他一人知晓事情为何会闹成这副模样。只因他刚刚下在羊头羹中的寒食散,发作了! 梁子熙曾经因为服散过当,险些丧命。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也是他第一次推拒司马腾征辟的理由。当时司马腾还派了太医亲自登门问诊,绝不会错! 而若是有人服散过当,会禁吗?不会。虽然自己买不起寒食散,但是章典也见过不少服散的士族子弟。这些人毫无节制,哪怕身体溃烂,病痛不休,也不肯放弃服食这神仙方。所以哪怕梁子熙表现的完全不似服散之人,这东西,也不是他能戒掉的。 因此,在羊汤中混入的一剂寒食散,就能成为最致命的毒药! 若是之前他服过散,立刻就会散剂过量。而即便没到服散时间,寒食散也是有严格行散要求的。需要寒衣、寒饮、寒食、寒卧,也就是尽量吃冷食,穿薄衣,极寒益善。但是酒却需要温酒,醇酒,才能克化药力。 羊汤温热,本就不是服散时该用的饭食。案上更是只有茶和冰冷的薄酒,不利于祛毒。 每年,有多少士族因为行散不当暴毙而亡?任何一个服散之人,都不敢如此马虎的吃下寒食散!只是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致命。更妙的是,他的死因是服散,旁人只会疑是行散不当,会猜得到是别人下的毒手吗? 莫说是旁人,就算是王瑸本人,都猜不出其中关窍。 若是姓梁的运气够好,没有立刻身死呢?便是现在这种情况了。发现中毒,受惊逃窜。而这一逃,就让他有了落井下石的机会。王瑸说的太多了,露了把柄,心有不安。而梁子熙在宴上莫名其妙中毒,只会猜忌是主人下手。如此,一个拼命要逃,一个急急要追,战事一触即发!自家都是鲜卑强兵,又比对方多上百人,将其拦下,易如反掌! 只要人死,一切便是自家说了算。就算没有谈成,在王公那里,也好交代。而他,就成了拯救这场“危机”的关键人物。 一环紧扣一环,又何愁杀不死那个虚有其表的太守! 胸中的毒气吐了个干净,章典摆出一副尽职尽责的谋士姿态,看着大半骑兵,追出了营帐。 ※ 已经入夏,夜晚的风也不再刺骨。然而骑在马上,奕延只觉浑身冰冷,所有的力气,都用在紧紧拥住那具躯体之上。悔恨、懊恼、愤怒,此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他不能失去怀中之人。他要赶回潞城,让姜达为主公医病…… 听不到耳畔声响,看不到身旁事物,他眼中,只剩下那条月光下的道路,延伸向远方,向着他来时的城池…… “将军!将军!”一匹马拼死冲了上来,“后面有追兵!” 这话冲破了奕延混沌的意识,他的牙关格格响了起来:“留下一百八十骑,阻挡追兵。务必尽数拦下!” 那是鲜卑骑兵,人数又多过己方,这道命令,其实是个死令。唯有以死相拼,才有拦住敌人的可能。 然而随行的兵士,都是梁府邑户。是亲信中的亲信,心腹中的心腹。听到这命令,没有人迟疑,立刻有几名校官拨转马头,迎向敌骑。 奕延分毫没有降低马速,继续纵马奔驰。杀喊声,嘶嚎声,被呜呜夜风吹散,连同血腥抛在了身后。月轮一点点爬到了天穹正中,随后,一片乌云飘了过来,挡在了银月之前。眼前那条不算清晰的道路,也消失不见。 一声惨嘶响起。有马失蹄,轰然摔在地上。这一下,让马队起了骚动。就连奕延坐下那匹花白大马,前蹄也是一软。 一只手扼住了辔头,狠狠一提,让那失控的马儿重新稳住了身形。然而紧紧跟在身后的队伍,却没那么好运。 “将军!夜路崎岖,不能再行了!” 第116节 前后左右,皆是一片昏黑。这样的夜路,莫说是骑马,就是步行都艰难异常,再赶下去,只会摔断脖子,妄送性命。 奕延又如何不知?别说是其他马,就连他的爱驹也已经力竭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马儿休息两个时辰,等到黎明时分再次动身。 伸手一探,怀中那人身上的汗水已经散去,开始变得冰冷,但是颤抖还在继续。奕延一把勒住了马缰,有什么宛若电光石火,窜入了脑海。他立刻下令道:“分成两路,一路继续前行,一路随我去找地方暂避。” 这是分兵之计。万一没能挡住追兵,那些继续前行的人马,就可以成为诱饵,引开敌人。 梁峰一直带在身边的亲兵队长二话不说,拨马前行。又有十骑,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奕延并不开口,拨转马头,向着一旁的山林驰去。又摸索着行了一刻钟,他们在山脊旁找到一处避风的山洞,奕延翻身下马,抱着怀中之人向洞内走去。 这里不知荒芜了多久,净是枯草尘埃。几名护卫飞快清出了一块干净的地面,铺上毡毯,奕延这才躬身,把怀中抱着的人放了下来。一路颠簸,那人面色的血色已经褪去,双目紧闭,浑身瑟瑟,手指弯曲成钩,抓着衣领,似乎想把那件衣衫从身上扯下。 奕延心中痛的一抽,低声道:“所有人都出去,轮班放哨。再取些水来!” 几人见郎主如此模样,也是又恨又怒,飞快退了出去。奕延燃起一团篝火,转身回来,犹豫了一下,伸手解开了梁峰的外衫。 就在刚刚,他突然记起了自己曾经见过主公这副模样。那是三年前,自己初入梁府的时候。主公因散毒发作,状若癫狂。那时,他听绿竹无数次叨念行散之事。要寒衣寒食,要温酒祛毒。若是行散不当,便有丧命的可能…… 外袍在他的手指下,松了开来。接着的,是里衣。那白皙的身躯上,高热般的温度已经退去,变得冰冷粘腻。然而再冷,也不能为他取暖,这是寒卧行散的必备条件,还要用冷水冲身…… “将军,水来了!”外面传来声音,奕延没让他进来,起身走到洞边,接过了水,低声道,“把帷幕也挂上,以免灌风。” 就算是夏夜,山里也冷的厉害,他不能让主公真的受了风寒。那人连忙照办,奕延则端着水盆,回到了梁峰身边。 黑色的薄毯上,那人昏迷不醒,衣衫大敞,瑟瑟抖动,就像一阵风,都能把人夺去一般。奕延的身体,也抖了起来,飞快跪下,用布巾沾了凉水,擦拭起来。他的动作极快,不大会儿功夫,冷汗就被拭去。 奕延停下手上的动作,拿出水囊,倒了半碗,架在了一旁的篝火上。随后,他摸出了贴身藏着的小小葫芦。这是姜达专门给他的酒精,肩头的伤口并未愈合,换药的时候要涂上一点,方能好的更快。 医院里的人,都说这酒过醇,能伤人命,不可直接饮用。可是荒郊野外,哪里有醇酒祛除散中毒性? 碗中的水冒出了热气,奕延咬了咬牙,一歪葫芦,细细酒线顺着圆口坠入了碗中。顷刻,浓郁酒香飘荡。他取下了碗,少置片刻,等到碗壁不再滚烫,方才端起。把那颤抖的身躯半抱在怀中,凑碗过去。 铜碗抵在了苍白的薄唇之上。然而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寒冷,那人的牙关紧紧闭着,酒水只能顺着唇角滑落在颈间。奕延的手僵住了,迟疑片刻之后,他端起碗,把温热的酒水含在了口中,然后俯身,以唇相就。 死锁的牙关被舌尖轻轻撬开,醇浓无比的酒液,顺着舌根,滑入了咽喉。 梁峰觉得自己跌入了水中。那水冰冷刺骨,冻的他浑身都要麻木。水波起伏,翻腾不休,缠裹着他的手足,扼住了他的咽喉,就算拼死挣扎,也不得解脱。然而在身侧极近之处,始终有一抹温度,若即若离,如同扑闪的萤火。让他想要去依偎,去汲取,狠狠地拥在怀中,逃离酷寒的折磨。 一冷一热,如影随形,彼此拉扯,让他的意识都为之发狂。那股燥热又回到了腹腔之中,浑身皮肤像是长出了密密麻麻的尖刺,又痒又麻,酷烈难当。脑中有什么东西在哀嚎,在呻吟,亦在惨叫。 给我解脱!给我解脱! 正在这时,一股暖流出现了。顺着喉咙蜿蜒而下,甘醇、辛辣,一寸寸抚平了尖叫的意识,冲垮了寒冰尖刺。胸中的燥热,嘭的一下炸裂开来。梁峰只觉得浑身毛发都立了起来。这才是他想要的! 被冻僵的舌头瞬时活了过来。他用力吮了回去,和那温暖湿润的东西缠在了一处。从那里掠夺救命的甘霖。这不够!当然不够! 哐当一声,铜碗跌在了地上。 第182章 枯坐在营帐中, 王瑸也是彻夜未睡。之前派去追兵, 他还颇有信心。帐下这些人马都是父亲的亲兵, 各个都能以一当十,端是强悍。只要动起手来,梁府那二百兵还是不放在眼里的。然而这一坐, 就是一宿,眼瞅着天都快亮了,怎么还没有消息? 正等的焦急,营外突然传来了纷乱的马蹄声。王瑸豁然起身,这是得手了吗? 然而跟他所料不同, 一个身上挂彩, 狼狈不堪的队官冲了进来:“瑸公子, 昨夜鏖战,我军损兵二百有余!” “什么?”王瑸的脸色都变了, 他派出的足有二百六十余人, 竟然损了大半!就算是夜战, 也不至于此啊! 那队官也恨的牙齿格格作响:“那伙人配了弓弩, 又提前布阵,打了我部一个措手不及。不过末将也斩杀了百来个敌兵,拼死冲出了重围。” 这消息可太糟糕了。上党兵马怎么如此之强?而且他手下这些兵,可是从父亲那边借来的,损了这么多,他要如何交代? 一旁章典也是面色铁青,立刻道:“公子,乐平不能久留!梁子熙一夜就能赶到轑阳,届时搬来救兵,我们就走不脱了!” 王瑸也想到了这点,额上登时见汗:“拔营!立刻拔营回幽州!” 这该死的梁子熙!他放下身段前来示好,却换了这么个结果!等到回了幽州,禀与父亲大人,看这事要如何收场! 王瑸只是心中愤愤,章典却多了份烦躁不安。没能见到梁丰的人头,总归是个隐患。只盼那病秧子回到上党,就一命呜呼吧。 ※ 快马并没有停下,一白一黑两匹乌孙骏马轮番接力,跑得飞快,身后卫队则在轑阳换了驿马跟随。如此马不停蹄,一天一夜就跑完了三日的行程,在天刚刚擦黑的时候,冲入了潞城县衙。 二百人出门,只回来了不到二十个,段钦惊的亲自相迎,却没料到看见了倒在奕延怀中的主公:“这是怎么了?快叫姜医生来!” 奕延并未回答,也没放下人,而是一路冲进了卧室,把人放在榻上。这一日颠簸,梁峰都未曾醒来,要不是呼吸还算平稳,奕延怕都要疯了。 青梅哭着扑了上去,给郎主擦身更衣,见到那人身上青紫,更是哽咽的厉害。 段钦忍不住再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家下毒,应该是寒食散!”两天未曾合眼,奕延眼下净是青黑,满身尘土,肩头的伤口也崩裂了,别提有多狼狈。 段钦倒吸一口凉气:“你们逃出来的?亲兵呢?” “留下来阻挡敌方追击了。路过轑阳时,我又调了人去接应。”就算再怎么焦急,奕延也没忘了那些元凶。抵达轑阳后立刻增派人手,不但要援救那些留下来御敌的亲卫,更要截杀王瑸,让他留下命来! 段钦却摇了摇头:“未必能捉到王文焕。此事实在太过蹊跷……主公是何时中毒的?” “酒宴之中。” “他出了营帐?” “是!” “随后你们逃走,王文焕才派人追上?” “正是如此。” “不合情理。”段钦断然道。 这事办的太没分寸了。若是想暗害主公,为何能让他安然离开营帐?何不提前包围梁府的营寨,要等他们拔营之后才来追赶?还有为什么是寒食散,而非其他毒物?这一切,都透着诡谲。 还想再问,然而段钦却发现身旁之人的注意,完全不在这上面。只见那羯人青年目光一瞬不瞬,望着床榻,血迹斑斑的双手攥紧成拳,分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若是因自己防备不周,让主公遇害,该是何等的让人心碎。段钦闭上了嘴巴。这种时候,自然还是主公的安危更为重要。 姜达来的飞快,一进门就扑到了榻上,掀开梁峰紧闭的眼帘,又捏开嘴巴验看了舌苔,随后怒道:“寒食散!一剂的分量!有人助他行散吗?” 奕延快步走了上去:“主公走了一里之后就昏了过去,出过汗,我也喂食了温酒。用酒精调成的……” 姜达一把掀开盖在梁峰身上的锦被,立刻皱起了眉头:“他身上怎么有伤?” 只见梁峰肩头和腰侧,都有青黑的印记,似乎被人狠狠掐过一般。 奕延的声音哽了一下:“是我为了阻止主公发狂,失了分寸……” 这些毕竟都是小伤,姜达也不深究,抓起对方的脉搏就诊了起来。片刻之后,他紧绷到快要裂开的表情才缓了一缓:“还好!温酒有用,也未曾让燥阳滞留体内……亏得主公戒了寒食散,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也不管身后站着的诸人,姜达飞快翻出身上带着的金针,在梁峰的胸腹处刺起穴来。奕延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帮忙,却被段钦拦了下来:“奕将军,这些还是交给季恩吧。你身上的伤,也要处理一下才好……” 奕延反射性的想说不用,但是下一瞬,他便看到了自己身上的污垢。又是血又是汗,还有连夜奔波的灰土,又如何在主公身旁侍候? 放下了举起的手臂,他又看了床上那人一眼,方才缓缓退了出去。也只有段钦这样极为了解他的人,才能看出,奕延此时的脚步有多虚浮。 段钦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这次的事情,还要好好处置才行。万不能生出什么后患! ※ 当梁峰真正醒来时,已经是隔日凌晨了。 那不像是平日的熟睡,更像是挣脱了深海的束缚,一点点让意识浮出水面。就如同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时一般,艰难的,痛苦的,从混沌中逃离。 眼睑微微颤了几下,他睁开了双眼。 “郎主!郎主你醒了!”入目,依旧是一张哭肿了眼泡的俏脸。不过已经不是当初的绿竹,而成了新的小丫头青梅。 梁峰想说什么,可是嘴巴张了一张,没有挤出话来。嗓子里就像堵了棉花,又干又涩。 湿湿的帕子立刻印在了唇上,他贪婪的吮吸了几下。下一刻,他脊背被人撑了起来,一只水碗抵在了唇边。 梁峰没有注意是谁扶他起来的。所有的精神,都落在了那可口的甘霖上,几乎狼吞虎咽,他一口气喝下了小半碗,还想再喝,谁料碗却移了开来。梁峰顺着那碗忘了过去,对上一双熟悉的灰蓝眸子。他愣住了。 体内,似乎有什么苏醒了过来。那是一只大手,男人的手。带着粗糙的硬茧,又长又热,盖在了下腹。那力气如此的大,似乎要把自己揉烂,搓成一团。 他无法忘却那触感。 也许是他的表情露出了什么。奕延僵住了,缓缓放下支撑着他的手臂,退后一步,跪在了地上。 梁峰张了张嘴。这一跪,让他记忆中的东西更多了起来。就如那烧干脑髓的激吻,就如那让人窒息的拥抱,还有更多,让人不想细思的东西。 闭了闭眼,梁峰不知该如何开口才好。而那跪在面前的身影,简直犹如顽石,凝沉不语。 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冲了进来,打破了寂静。梁峰这才抬头,看向来人。是姜达和段钦。 姜达一个箭步冲了上来,抓了梁峰的腕子:“主公,你终于醒了!若是再睡两日,就算是神仙也救不回……” 梁峰干咳一声:“我这是……” “是寒食散!有人在你用的饭菜里,下了寒食散!”姜达恨声道。 这句话,让一切都有了答案。更多东西,在脑海中闪现。有炽烈的火焰,又冰冷的寒川,也有那让人宛如登仙的极乐和飘渺,以及穿心烂肚的痛苦。梁峰的身体微微抖动了起来:“他们下了寒食散?为什么是寒食散?” 虽然脑袋不怎么清醒,但是梁峰还是抓住了那点残留的东西。他在王瑸那里用了饭,全羊餐,最后才是羊头羹。那羹红的厉害,香料很多,还有葱姜,吃起来有些涩涩的口感。他没有尝出什么异味,亦或者说,那碗羊头羹香浓的足以遮盖一切古怪的味道。 王瑸把药下在了羊头羹里?可是,他没有“看到”任何危险啊…… 梁峰是当过刑警的,在面对他人的时候,观察对方的行动,揣度对方的情绪,简直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只要任何不妥,他都能立刻察觉,并且提高警惕。可是他没看到王瑸的敌意。没有刻意而为,没有心怀叵测,对方那时在等的,只有自己的回答。 如果不是情绪控制超越了常人,甚至具备高度反社会倾向,没有人能到做如此。 下毒的,不应该是王瑸。 他抬起头,看向姜达身边站着的人。 段钦的目光在跪在一旁的奕延身上晃了一圈,才收了回来:“主公,这次情况似乎有异。王文焕并没有事先布局,是奕将军拔营之后,才派人追上。” 这一句,就让梁峰明白了问题出在何处。若是想要他的性命,最好的办法应该是采取包围,阻止他离开,甚至在帐中埋伏刀斧手,见机行事。若是不想担上罪名,专门给他下了寒食散,又何必派人追击? 这两者,本身就是矛盾的。加上王瑸的态度,更像是因为他突然离开起疑,被迫追击。 那么下毒的,是谁?王浚吗? 思索了片刻,梁峰摇了摇头:“也不像王彭祖。” 若是王浚下手,什么都不说,再加两百鲜卑骑兵。他就算插翅都逃不掉了。甚至不用做这些手尾。 那如果不是王浚父子,又是谁呢? 段钦能听懂梁峰话里的意思,沉声道:“也许这次下毒的,是不想王梁两家联手之人。” 第117节 这是个相当靠谱的答案了。一个内奸。 可是事到如今,王浚会澄清这个误会,并且跟自己冰释前嫌吗? “王彭祖想吞下翼并两州,威逼朝廷。”梁峰说出了这次密谈的关键。 段钦面色立刻变了:“主公未曾答应。” “嗯。”梁峰垂目颔首。 他不会答应的。所以王浚和他没有任何协作的可能。从一开始,他们就是要谈崩的。 “我带去的人马呢?”梁峰又问道。 段钦轻叹一声:“战死九十二人,重伤三十。他们击退了鲜卑骑兵,斩敌二百余。不过王瑸逃了,没有截住。” 梁峰只觉心肝都痛了起来。那可是他的亲卫和骑兵精锐!就这么折损泰半。不说其他,只是这点,他跟幽州就在没有半点可能了。 “拿笔来。”梁峰毫不迟疑,下令道。 “主公?” “被人坑了,总要讨回来些。既然我办不到,就让王彭祖来办吧。”梁峰冷笑一声。 有人背着王瑸使手段,王浚会高抬贵手,放过这个内奸吗?就算他们再也没有合作的可能,甚至上党就此被他记恨,王浚也不是个仁慈到能放过背主之人的家伙。 段钦立刻明白了梁峰的意思,吩咐下人拿来了纸笔。梁峰提起还在颤抖的手臂,在纸上画了几笔,便封信按押:“快马送去幽州!” 段钦迟疑了一下:“太原那边,要如何是好?” 这次和王浚谈崩的后果,还是相当严重的。若是影响到了婚事,要如何是好?还有梁峰的身体,怕是也不能尽快完婚了。 梁峰摇了摇头:“联姻之事,再等等看吧。” 现在联姻已经不是最急迫的需求,还是等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再说其他。 段钦了然颔首。不论这次从中作梗的是谁,他都达成了自己的目的。本就飘摇的上党,此后只会更加危险。又侧眼看了看直挺挺跪在地上的奕延,段钦道:“这次,实非奕将军之过……” 梁峰抬起了手,轻轻一摆:“你们先下去吧。” 这个“你们”,指的可不是跪在地上的那个。姜达皱起了眉头:“主公,你还要行一次针……” “等等再说!下去!”梁峰的语气严厉了起来。 段钦扯住了姜达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两人起身告退。 梁峰又对跪在榻边的青梅道:“你去外面候着。让房内外守着的,都退出去。” 青梅惊恐的看了眼自家郎主,又看了看跪在那边,一动不动的羯人青年。不敢置喙,乖乖退了出去。 很快,房间里空了下来。只剩下两道呼吸,一深一浅。 梁峰看着跪在地上那人,良久才道:“伯远,是我不对……” 第183章 话一出口, 梁峰才发觉语气不大妥当, 随即改了腔调:“寒食散能乱人神智, 或狂躁,或放纵,办出的事情, 也荒唐不经。那日……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的语气不轻不重,亦有一种公事公办的劝慰。寒食散嘛,本就有这样的恶名。服药之后拔剑逐蝇,或是在宴席之上发起疯来淫人姬妾的都有。可以说晋时任诞之风,不无药散作用。 这是个极为正当的解释, 也是个不容辩驳的借口。一个能让两人都体体面面, 绕开那段尴尬往事的绝佳理由。 然而奕延的肩头抖动了起来。跪了这么久, 几乎要跟屋内陈设融为一体的躯壳上,有了人气。并不生动, 也不从容, 反而狼狈不堪, 像极了寒风中的枯叶。只要再多那么一点力气, 就会跌下树梢,摔的粉碎。 “主公让我……忘了?”奕延抬起了头,用那双蓝眸,锁住了榻上之人的身影。 他的声音里,也有颤抖,宛若呢喃。那是只有心碎之人才会有的音调,而那双眸子中闪烁的,是逼入墙角的孤注一掷。 梁峰不由闭上了眼睛。糟了。 他不傻。虽然还在昏迷后的混沌期,脑中也雾蒙蒙晕的厉害。但是对于那些混乱的情事,他心知肚明。那不是一场“事故”。自己是服了药,脑袋不清不楚,如同任何瘾君子一样无法自控。但是奕延呢?他可没有服药,没有任何丧失理智,被强迫行事的理由。若是他想,完全有一百种法子,制住自己,让药性消解出来。 但是他没有。 相反,有的只是狂热。是唇舌相交,恨不得把彼此揉入骨髓的激情。他身上还留有数不清的指痕,只要闭目,就能记起胯下那让人发狂的挤按。没人会把“意外”,做到如此地步。 奕延对他有别样的心思,而且这心思,被一场迷药,诱出了自控的界限。 这样的事情,梁峰自然没法接受。那可是奕延!是他一手培养的大将,是当做心腹,当做弟子的亲近之人! 梁峰谈了半辈子恋爱,但是从没有跟一个男人谈过,想都未曾想过。这样的事情,放在其他死党身上,他还能凑趣看个热闹,放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会事儿了! 正因如此,他才提前给出了台阶。想要让该藏的,继续藏下去。哪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然而面前这人,并没有顺着梯子,走完剩下这截体面的道路。 “主公可以厌弃我,可以逐走我,但是让我忘了,却万万不能……”奕延抖的更厉害了。当他察觉主公眼中的闪躲时,他就知晓,一切没了转圜的可能。 他本可以忍住的,本可以做一辈子的忠臣良将,只为守在那人身边。但是一切都毁了,毁得让人措手不及。而比起憎恨,他更怕那人眼中的闪躲和敷衍,怕一切烟消云散,留不下丝毫印记。 那副模样,简直狼狈的让人不忍去看。梁峰抓住了手边的锦被,觉得自己身上的冷汗也冒了出来:“奕延,你还年轻,会被某些情绪误导。你还有大好的未来,何苦……如此。” 他其实清楚自己这话的苍白无力,但是面对这样的情景,又有什么话,能恰如其分? “主公救我于微尘……若无主公,何来今日之我?”奕延像是一点点止住了那可怕的颤栗,微微撑起身,缓缓膝行,向着床榻爬去。 他的肢体强健的足以支撑任何动作,但是这膝行,却蹒跚的厉害。似乎遥遥欲坠,也像大醉酩酊。然而在崩塌的同时,却依旧不依不饶。 他跪在来到了梁峰面前:“主公若想要我的性命,自可伸手来取。只是,三年时光,片刻不敢忘……” 奕延垂下了头,用额心抵住了地板。在那里,梁峰宽袍的一角垂落,让这动作像是膜拜,也像是叩吻,即虔诚又卑微,让人心中发堵。 他并没有碰到自己。但是梁峰却觉得身体也抖了起来。混乱的记忆又冲上了脑海。梁峰是戒过寒食散的,也经历过让人痛苦无比的戒断反应。然而那时,他接受的是一具垂死的躯壳,在他的感受神经中,并没有服药时带来的极致快感。 所以,他能戒。戒的干脆利落。不知美好,又何惧抛弃? 然而现在,他尝过了真正的寒食散。那让人兴奋的、愉悦的、不可名状的极乐。可以让人忘记烦恼,攀上狂喜的巅峰。这才是毒品最让人畏惧的魔力。而现在,那感觉又回来了,像是一臂之遥的人并非吻在了衣袍上,而是亲吻着他的脚背,抚弄着他发痒的肌肤…… “荒谬!”梁峰的牙关也开始格格作响。他瞪着奕延那只包着绷带的手,忍不住骂了出来。这一切都太他妈荒唐了! 如果换成自己原本的样子,奕延会走上这条该死的道路吗?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见鬼的世界,会碰上这样荒唐的场面吗? 为什么?只因为这张脸? 奕延可是梁府的主帅,是他一手培养的大将!闹成这个样子,要如何收场?还是说,他知道自己没法放弃,才胆敢来威逼,来孤注一掷? “荒谬!” 愤怒和惊悸同时涌上,梁峰弯下了腰背,用指甲抓在了腿上。太痒了,太痛了,那里有什么想要钻出来,啃噬他的筋骨!他怎能容忍!他怎能容忍! 一声压抑的低吼迸出喉腔。 奕延猛地抬起了头,目中闪出惊骇神色,下一瞬,他扑了上去,紧紧抓住了梁峰的手腕:“主公,你丹石发动了!” 奕延见过这个,见过这样的自残和疯狂。但是他没料到,只是一剂寒食散,就让主公回到了最糟糕的境地。 梁峰却没有停下,继续奋力挣扎。脑中,原本还明朗的东西渐渐混沌,只剩下了原始的渴望。给他能够解脱的东西,给他慰藉! 一个拥抱紧紧环住了他,双臂如同铁箍,扣住他的胸骨。就像被困在了牢笼之中,他的一切动作,都被压制,连唇边都抵入什么东西。那是他熟悉的东西。 牙关叩入了血肉,撕裂了皮肤。粗糙的大手,狠狠扼住了他肩胛。那感觉,熟悉的要命,甚至让他的牙关都松了一刻。 “滚出去……”松开那鲜血淋漓的肩膀,梁峰艰难的吐出了几个字。 身下那人只是一颤,就提高了音量:“青梅!唤姜医生来!主公发作了!” 只听到了这么一句,梁峰的意识就再次模糊了。而那坚若磐石的手臂,始终未曾离开。 室外一阵慌乱,姜达大步冲了进来。见到屋内情景,面色都变了:“怎么这么快就发作了?” 奕延双目赤红:“可有什么药让主公平静下来?!” “丹石发作,无药可医。唯有服食寒食散……”姜达恨的直跺脚,“该死的!这贼子究竟用了多少剂量!” “不能再服了!”奕延斩钉截铁答道。 这个,姜达如何不知?主公身体本就孱弱,又因散毒病入膏肓。经过自己和葛洪三年的精心调理,方才恢复健康。这一下,全毁了! “现在没法行针。快找几个人,缚住主公的手足,以免发作时伤人伤己……”看到奕延肩头淌出的血,姜达忍不住道。 “不必。我能受得住。莫让主公受伤。”奕延并没有松开怀中之人,相反,抱得更紧了些。 “你……唉!”姜达又狠狠跺了下脚,“快去取安神香来!还有我的药箱!” 哪里还能管那么多,先治病要紧! 不再理会乱成一团的众人,奕延转回头,用手按在了主公脑后。柔滑的黑发从指间溢出,宛若浓密鸦羽。似乎松开,就会让人从怀中飞走。 没有任何人,能让他放手。 没有人能! ※ 从乐平一路北逃,花了足足七日,王瑸才回到了幽州。这一路,足够的担惊受怕。本来护卫就不多,一通乱战更是变成残兵。而通过冀州这样战乱四起,贼匪无数的地界,五六十人又怎么够用? 亏得沿途遇上了一队剿匪的幽州兵,他才能平平安安回到故土。 本就憋闷无比的经历,现在简直让人恨的牙根直痒。虽然只是庶子,但是身为幽州都督王浚的爱子,王瑸又何曾遭遇过这样的惨状?这个梁子熙,定要叫他好看! 回到了蓟城,王瑸先回府梳洗一番,没敢停留,直接来到了父亲的都督府。这次的事情,他定要仔细说与父亲知晓! 然而进了书房,只见王浚面色凝沉,坐在书案之后。见了王瑸,他眉峰微抬:“你从乐平回来了?” “大人,孩儿无能,未曾办妥交代之事……”王瑸喉中一哽,跪了下去,“那梁子熙,实在太过嚣张……” 王浚一抬手,止住了王瑸的话语:“上党,送来了一封信。” “啊?”王瑸不由一愣。送信,比他还早到幽州?梁子熙送来的? 王浚从桌上捡起一张纸笺,递了过来:“你先看看吧。” 王瑸接过信纸,定睛看去。只见上面疏疏写了一行字,字迹甚美,然而内容却让人疑惑。 “病体不堪,何劳石散相害?道不同不相为谋。” 石散?什么石散?王瑸茫然的抬起头,对上了父亲冷峻的面孔。 见儿子这副表情,王浚的面上更冷了些:“据说梁子熙被你下的五石散毒倒,险些丧命。可有此事?” 第184章 第118节 这话问得诛心, 王瑸背上的冷汗都下来了:“大人!孩儿奉命出使, 怎敢如此妄为?!定是……定是……” 定是了两次, 王瑸也没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定是什么?梁子熙会千里迢迢送封信来污蔑他投毒? 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王瑸不觉得他所见的那个翩翩佳公子,会是如此下作之人。神气不似, 度量更不似。 “当日之事,你细细与我说来。”王浚也不管儿子那副傻样了,干脆问道。 这事王瑸怎敢隐瞒,仔仔细细描述了两人当日见面时的情形,乃至宴席上自己说出的话, 和对方的反应也都一一说出。 “当得知大人的打算之后, 梁子熙便离席而去, 随后拔营。”王瑸抑制不住声音里的怨气,“他根本无意附骥幽州, 实在是傲慢至极!” “最后上的是羊头羹?”王浚却抓到了这一点, “羹汤出自谁手?” “是厨下准备的, 都是府中老人。”王瑸不明所以。 “梁子熙喝完羹汤之后, 神态如何?”王浚追问道。 “这个……”王瑸登时也想起了当日之事,“对啊,他喝完羹汤之后,就变得脸色苍白。我还当他只是劳累,莫非汤中有毒?!可是为何要这么害那姓梁的?” “糊涂!”王浚再也忍不住,呵斥了一句,“速速派人捉那厨娘!” 这已经不是梁子熙的问题了,而是有人潜在暗处,干扰他的布局。亏得这次梁府只带了二百人,若是多带一些,王瑸会不会被对方反杀?甚至说严重一些,有这样的贼子潜伏在身边,他的碗里,会不会什么时候也多出一剂毒药? 王瑸这时才反应过来,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这哪是害梁子熙,分明是想让父亲的大计落空!这样的狼子野心,怎能不防?! 一旁冷眼观看的王浚,在心中摇了摇头。此子平时虽然精干,但是关键时刻,还是不如旁人。就像这梁子熙,吃了如此大亏,却仍寄来书信。既可以说对方风度极佳,专门传信来告知不与他联手的理由。也能视作对方已经猜到,害自己的不是王瑸,想借他手,来铲除下毒之人。 不论是什么心思,这手段都干脆利落。反观王瑸,现在还摸不清头脑,实在是差人一着。 看来庶子还是不堪大用,只盼年幼的嫡子能快快长大成人吧。 王浚挪开目光,也不放王瑸走,两人就在书房坐了下来,等待审问的结果。 另一厢,看着闯入院内拿人的都督府亲卫,章典背后窜出了冷汗。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向一旁仆役问道。 “似,似乎是要拿厨娘……”那奴仆结结巴巴,也说不清楚。 不需要第二句提示了,章典猛地明白过来,这是乐平之事,漏了端倪!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他实在猜测不到,却不敢稍停,立刻回屋收拾行李。 半刻钟后,带着一个小包袱,章典和贴身仆役骑马出了府,身为王瑸心腹,再摆出一副处理要事的态度,没谁会拦他。 一路畅通无阻,离开了蓟城。那忠仆颤声问道:“主人,这下我们要去何方?” 章典心中窝着一团火,冷冷道:“乱世,哪里去不得?先去司州看看吧!” 婚事带上差事,一起折了个干净。若不是那病秧子,他又怎会如此狼狈?!此仇不报非君子,等他慢慢讨回来吧! 那老仆倒是犹不放心:“可是离了蓟城,怎地不带上那些书信……” “呵呵,我娶不得,旁人就能娶得吗?”章典森森一笑,也不作答,喝了一声“驾”,马儿听命,向着远方驰去。 不出半个时辰,厨娘就招出了当日的详情。没有下毒,也没有旁人指使,唯有章参军催她上菜,还加了一把香葱。听到这儿,王瑸不由瞪大了眼睛:“章参军?怎会是他?!” 章参军可是两年前就投了他的,为人机敏,很是帮他处理了不少事情。怎地会在这样的事情上使坏?也顾不得父亲了,他连忙道:“快去府里把人找来!我要好好问问!” 那心腹道:“章参军早已离开了校尉府,说是有事要办。如今已经出城去了。” 这下王瑸彻底傻了眼,怎么会是这样? 王浚可不管儿子到底办了多少蠢事,立刻追问道:“可从他屋中搜出了什么?” “细软已经全部带走,只留下几封书信。”心腹不敢怠慢,把搜出的东西呈了上去。 王浚草草一翻,就忍不住骂道:“好个背主刁奴!你看看你招的是什么东西!” 王瑸脸色赤红,捡起了父亲扔在他面前的书信,一看就傻在了哪里。这竟然是几封女子的情信,而且要命的,来信之人好巧不巧,正是王汶想要嫁去梁府的那位女郎。 “这……这……”王瑸手都哆嗦了起来。谁能想到,闹成这样,竟然只因一个刁奴的狼子野心?!想娶王氏女,就加害对方的未婚夫婿?他好大的胆子! “派人去追!给我追回来!”是可忍孰不可忍,王瑸恨声叫道。 王浚却已经冷静了下来,思索片刻,冷笑道:“这样的书信,倒要让九郎看看……” 九郎,正是那位待嫁女的父亲王柔。此人也是个贪图名望,极好面子之人。若非如此,也不会应下上党那件婚事。如果他知晓了这事,那女郎,还能嫁出去吗? “父亲?”王瑸不由一怔。这是要毁了梁府与王氏的联姻? “梁子熙此人,可为我用吗?”王浚反问道。 “不能!”这一点,王瑸倒是极为肯定。哪怕没有章典从中做鬼,两家恐怕也谈不拢,梁子熙不似个能听命与人的。更何况现在闹成这个样子,更是反目成仇。 “既然不能,何必为他助力?太原王氏,还是跟这等低贱门楣拉开关系为好。左右不过是个太守。”这也是他们如今最佳的选择。一个仇敌,自然是永世不得翻身更好。何必让他有借力的机会。 王瑸这时也明白了过来:“大人言之有理!哼,等到处理完了幽州,区区上党,又何足挂齿?” 见儿子终于醒过了神儿,王浚冷冷道:“以后你府中也要严加看管,莫要再出这样的荒唐事情!” 办了这么场窝囊事,王瑸哪敢顶嘴,乖乖跪倒认错。王浚又板着脸训了几句,方才招来心腹,吩咐起来。 ※ 梁峰慢慢睁开了双眼,帷幕之中,并没有光线。厚重的幛子遮蔽了一切可见光源,也让日夜变得混沌起来。 他不知自己躺了几日。 自从那天醒来之后,戒断症状就彻底缠了上来。梁峰并没有切实可靠的记忆,脑中只有一些断断续续的残影。涕泪横流,畏光痉挛,失眠呓语,都是最轻微的症状。严重时,是万箭穿心的痛苦,是如同蚁噬的煎熬。他也许发狂嘶吼,也许便溺失禁,也许撕咬打滚,也许把一切糟糕透顶,让人心生憎惧的可怕丑态,都表演了一遍。身不由己,甚至留不下可容羞愧的记忆。 然而每次醒来,都是这样的。干干净净躺在榻上,被舒适的黑暗笼罩,安神香缓缓飘散在鼻端。还有,抓在臂上的那只手。 梁峰试着抬了一下腕子。他并没抬起手臂,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还是惊醒了榻边之人。 “主公……”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似乎被睡眠不足,被长久的疲惫折磨的缺失了生机。 然而听到那个声音,梁峰却奇异的觉得,胸中的燥闷平息了一些。因为这无数个日夜,只要有些神智,这声音都陪伴在身旁。 “要喝水吗?我去唤人来。”奕延彻底醒了过来,从榻边坐起,轻声问道。 梁峰长了几次嘴,才挤出声音:“粥……” 奕延的眼睛一下就亮了!这些天主公几乎水米不进,还是第一次提起用饭。他立刻高声道:“青梅!取些粥水来!” 喊完之后,奕延也不离开,反手取过一旁的水碗,递在了梁峰唇边:“主公,先喝些水,润润喉。” 那水里似乎掺了什么东西,但是梁峰的舌头像是木了一样,根本分辨不出,只是浅浅喝了几口,就停了下来。 奕延也不硬劝,放下碗之后,又拿起布巾,仔细擦去了他唇边留下的水痕。 这动作,太亲昵了些。梁峰偏头让开,喘了口气,问道:“第几天了?” 奕延的手僵了一瞬,才低声道:“已经五日了。姜医生说,只要熬过最先几日就好。” 道理梁峰也懂,戒断期就是一个让身体习惯脱离成瘾物品的期限,九十天内,新陈代谢会把一切污垢清理干净。然而真正要命的,并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当一个人知道那些东西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快乐之后,心瘾就种了下来,再难拔除。 他说不清楚寒食散里含的究竟是哪种成瘾物质,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的心态已经不像第一次戒断时那么干净了。 正在这时,帷幕被拉开了,梁峰微微眯了下,才适应了屋内的光线。现在是白天,不知是什么时辰,青梅正小心端着餐盘,跪在了榻边:“郎主,粥水来了。” 背后有只手撑住了他,缓缓让他坐了起来。梁峰又喘了口气,张嘴,让青梅喂他吃饭。当看到那碗不算浓稠的粥时,梁峰才发觉,自己其实并没有胃口。饥饿感像是消失不见了,胃里堵着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算心里觉得自己该吃些东西,看着那粥,也没有任何感觉。 然而梁峰还是吃了,默默吞下了一口又一口。理性和身体像是割裂成了两半,交替抗争。不过这争斗只是持续了几分钟,梁峰突然一滞,躬身吐了起来。淋漓的粥水和胃里的粘液一起喷涌而出,溅在了身侧人的衣襟上。 “郎主!”青梅惊的碗都掉了。 奕延却没管那些污渍,连忙拍打梁峰的背心,帮他清空喉中秽物。见对方吐干净了,他二话不说,弯腰抱起人,来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取水来!让主公漱口!”奕延低声吩咐道。 这才反应过来,小姑娘慌忙起身,端了温水,侍候梁峰饮下。一旁仆役则干脆利落的收拾床榻,换上新的被褥。这一切,都做的极为流畅。梁峰忍不住想,这些天,他究竟失态过多少回? 等到收拾好了,一身新衣也放在了旁边。梁峰却没有动作,目光落在了一旁扶着他的人身上。 奕延沉默了片刻,退开一步。青梅赶忙上前,帮梁峰换下了弄脏的衣裳,又用清水帮他净手洁面。不大会儿功夫,那些污秽再次消失不见。 目光微垂,梁峰看向几步之遥。那里,浊物还凝在奕延暗色的衣摆上,黄白相间,散出恶臭。可是那道如有实质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像是锁死在了他的身上。 这样不成。昏昏沉沉的,梁峰想到。留的越久,那人就越没法放开。这样会闹得无法收场。也许该打一仗了,把人支出去,过上两年,一切就会恢复。他会娶妻,自己也会。让那些青春期的冲动消散不见。没法给他的,何必让人抱有幻想? 正想着,姜达快步冲了进来:“主公,你醒了?感觉如何?” “还好……”梁峰不知怎么描述现在的状态,除了这句,还能有什么回答? “主公刚刚喝了粥,又呕了个干净。”奕延沉声道。 “想喝粥了?”姜达吁了口气,“也好,下次不要喝的太稠太快,分几次喂下去。先取些糖水,镇镇胃。” 说罢,他上前仔细为梁峰诊脉,又查看了舌苔:“抖的也不大厉害了。主公,你先回榻上,我再为你检查他处。” 也不等梁峰抗拒,姜达就搀着人,回到了收拾干净的床榻上。用手一点点扣压对方的胸腹,边询问感触。 这倒是没那么难捱。梁峰有一说一,仔细回答了着姜达的发问。待到一套检查过后,他道:“情况如何?” “比上次好些,养上一年,应该就能康复。不过寒食散,是万万不能再服了!”姜达肃然道。 然而只是听人说出那个词,梁峰就觉得心中一阵难耐的瘙痒,刺的皮肤都痛了起来。咬紧牙关,他把异状压在了心底,缓缓颔首。 姜达还是不放心,盯着梁峰喝下了糖水,又道:“现在喝药,怕也难进,还是行针比较妥当。主公你能受的住吗?” 身体其实还是在不由自主的微颤,但是梁峰还是点了点头。姜达并不放心,扭头对奕延道:“伯远,帮把手。按住主公的小腿,我在腿上施针。” 梁峰正想说不,一旁,奕延已经脱下了被污的罩衫,只穿着里衣跪在了榻边。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抓在了梁峰的腿上。 不知是药物的刺激还没退去。梁峰的小腿抽搐了一下,每一寸皮肤,都能感觉到那人的触碰,带着弓马练习的硬茧,骨节坚硬,掌心粗粝,如同枷锁一般,把他禁锢在了床榻之上。 失去了最好的反对机会,梁峰闭上了嘴,也闭起也双眼。该让他离开了,尽快才行! 然而梁峰并没有注意到,当那双手按在了他腿上的时候,那似乎永不停歇的颤抖,竟然慢慢缓了下来,就像被抚平了一般。消失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文下有人讨论成}瘾问题,窝先说一下五石散史载的害处晋代着名的针灸学家皇甫谧,“违错节度,辛苦荼毒,于今七年,隆冬裸坦食冰,当暑烦闷,加以逆咳,或若温疟,或类伤寒,浮气流肿,四肢酸重。” 之前提到的裴秀,石发之后五内俱焚,泼水百石,一月方毙。 还有何晏本人,“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 死于五石散的,自魏晋之后就不下不止多少,而且基本无药可解。方子本身也成了禁忌。 这还是一千多年前,没有提纯的成瘾药物,换成今时今日的毒品? 文中只是小说言,请大家不要对毒品抱有任何侥幸心理,不要碰,毁人毁家庭,没法根治,会对精神和肉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不要被任何美化或者矫饰的说法诱惑,远离就行了。 第185章 第119节 今夏似乎比往时格外热些。王柔换上了单衫, 闲坐在新修成的亭榭中。兖州不似并州, 这里的田庄, 也远远比不上王氏族宅来的精致。不过能逃出并州,来到这里,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这也多亏了家里那个待嫁的七娘, 若不是族中想要用她联姻,估计自己这个别支,也不会跟着王汶来到这里。 可惜天子死的不是时候,否则七娘早就嫁去上党了。 想起梁府上次送来的纳采之礼,王柔就忍不住心中一舒。虽然时间仓促, 但是对方丝毫没有轻忽的意思。非但备齐了礼物, 就连雁都是活雁。有这么个首礼, 之后的纳徵应当也不会马虎。 这可不是钱财的问题,而是态度的问题, 足见诚意。而且对方也没表现出分毫急躁模样, 一举一动都有着世家才有的从容和细致。只凭这点, 就能盖过不少高门豪族了。 联姻之后, 以梁府的兵力,保住他这脉别支在并州的利益应当不难。而女儿嫁过去,迟早也是要生下嫡子的,再来扶持本家,就有了依仗。这才是士族之间联姻的真谛,血脉交融,相互依凭,成为连朝廷也无法撼动的庞大势力。 想他这脉已经不知多少年未曾出过灼然上品了,如今能得这么个佳婿,也是件好事。 正思索着国丧将尽,不知婚期会选在何日,外面便有人通禀,说是幽州传书。 怎么会有信自幽州来?王柔满腹困惑,接过了侍女递上的书信。然而只看几行,他的脸色突变,豁然起身! 怎么可能?! 惊怒之后,王柔厉声道:“七娘在哪里?” 那侍女也唬了一跳,连忙道:“应是在闺阁……” 王柔没等她说完,就大步向着内院走去。 田庄本就不大,他们又是别支,自然不会分到大多大院子,伺候的人更是比并州时要少了许多。因此当王柔带着一干亲随到来时,王七娘很是吃了一惊,从绣塌前站起身:“阿父,你怎么来了?” 看着王七娘书案上摆着的纸笔,王柔面色凝沉的几乎要滴出水来,袍袖一展,一封信落在了王七娘足下:“这可是你写的信?” 七娘见了那信,惊的魂飞天外。这不是她送去幽州的吗?怎么落到了父亲手里?然而一惊之后,胸中压抑许久的苦闷一下就爆了开来,她呜咽着跪倒在了王柔脚下:“父亲,七娘心有所爱,只求父亲成全!” “成全?”看着梨花带雨的女儿,王柔只觉脑袋都要炸了,“你可知梁太守已经送来了通书?大贴已过,你就是梁家人了,只差亲迎。你居然……你居然……” 气得浑身都哆嗦了起来,王柔恨不得一脚踢上去,把这个看似聪明的女儿踢醒过来! “那梁太守大我如此多,又是丧妻之人,父亲为何要我嫁他?章郎就不同,他一心待我,又在幽州任官,只要父亲开恩,他定能娶我回家。阿父,就不能似贾太尉一般,玉成此事吗?”七娘哭的脸都花了,却不愿就此放弃。这可是唯一的机会了,既然父亲已经知晓,何不顺水推舟…… “住口!”王柔暴喝道,“贾午那等荒淫之事,只是听听都污了耳朵!而且太原王氏是何等门第?容得你学那贾氏?!” 贾充可不是阀阅出身,不过是从龙有功,才能上位。而太原王氏,就算是旁枝,也容不得闹出这样的荒唐事! “父亲!”王七娘彻底被吓住了,声音都哽了起来。 王柔也不理她,面色阴冷的扫了一圈屋内:“伺候七娘的婢女,全部与我杖毙!” 没有这些吃里扒外的婢子,一个外男,如何勾搭上闺秀?这些伺候七娘的,统统该死! 本就瑟瑟发抖的婢女们,立刻哭嚎起来,哀声求饶,只盼能躲过此劫。可是王柔怎么能放过这些人?如虎似狼的仆役冲了进来,连拉带扯,把人拖了出去。 王柔转身再次看向女儿,冷冷道:“看看你这荒唐事,还要害死几人!” 七娘吓的面如金纸,抖个不停。然而颤了半天,仍旧问出了一句话:“章郎呢……章郎为何不来……” “那姓章的已经死了!你还要痴心妄想到什么时候?!”王柔怒道。 闻言,七娘身体剧颤,似乎再也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看着瘫倒在地的女儿,王柔只觉心如死灰。这样的蠢货,嫁去梁府怕不是联姻,而是结仇了!而且王彭祖又为何专门送信与他?那平平淡淡的话里,怎么看,都透着股阴冷。这事若是传到了梁子熙耳中,又会怎样?莫说梁子熙,就是四兄知道了,他都不好交代…… 拳头紧了又松,过了许久,王柔才道:“看好七娘,莫让她再出门了。” 他并没有为昏过去的女儿招来医工,更是提都没提诊治二字。 像是没有看到那娇弱身影一般,王柔转身出了房门。 ※ 当梁峰真正能够下地时,国丧已经过去了,夏收也基本完毕。蝉鸣声声,暑意正浓。也像那些名士一般,梁峰穿上了旧衣,宽袍大敞,木屐裸足,就连乌发都只是用巾扎起。倒不是他突然喜欢上了这样的打扮,只是持续不断的内热和皮肤瘙痒,让人不得不如此为之。 “阿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一个软乎乎的声音,打断了梁峰不知飘到何处的思绪。他低下头,就见梁荣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似乎只要他一点头,就会冲出去叫医生。 梁峰微微一笑:“无事。为父只是在想事情。” 听到这话,梁荣才松了口气,认认真真的叮嘱道:“若是阿父哪里不适,一定要告知荣儿!” 见儿子这副模样,梁峰不由在心底苦笑。这些日子,确实是吓坏了小家伙。几日都没能进屋探病,终于见到他时,又是那副刚刚完成戒断的鬼样子。只要是个人,都要忍不住侧目。也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梁荣竟然都没怎么哭鼻子,就那样红着眼眶在他身边侍疾,跟个小尾巴似得,甩都甩不掉。 不过这样的陪伴,也未尝不是安慰。 就在几日前,那个一直陪在身侧的人,悄无声息的离开府衙。 他支走了奕延。因为一场不得不打的大仗。 整个西河国在这个夏天,几乎颗粒无收。蝗灾彻底击溃了匈奴本就脆弱的农业系统,也让他们的主力转到了司州。 这对于并州来说,当然是件好事。也正因此,葛洪发来书信,想要在国丧之后,进一步清理包围在晋阳城外的匈奴大军。 这些围城的敌军,不论是对晋阳,还是对阳邑,都是让人头痛的掣肘。只要敌军一日不退,正常的耕种就一日无法展开。春耕已经错过,若是再错过夏播,实在是个重大损失。 而缺少粮草,这支敌军的不安定性也在升高。没有人能够饿着肚子打仗,若是粮草不够,就要想法子袭扰周边,掠夺口粮。这对于晋阳,无异是个噩耗。 因此当葛洪提起此事时,晋阳城中的守将,也大大赞同。令狐况在之前的大战中,保住了不少战力,若是再加上上党出兵相助,此事未必不能成。 有了种种因素叠加,出兵也就成了理所应当。 然而这几日,梁峰脑中,总是会闪现那日奕延离去的情景。没有预料之中的哀求,也不见愤怒和绝望,他只是如往日一般,应下了命令。然而那双蓝眸,却像是烧着一般,烙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 归根到底,也不过是“心瘾难戒”四字。若是换个人,换个时间,梁峰也许能做的更狠,更干脆一点。然而现在,他却无法如此。 轻轻换了个姿势,梁峰用大袖遮住了又开始微颤的手臂。自顾不暇,说的可不就是他这样的窘境吗? “郎主,段主簿和崔主记求见。”书房外,苍岚轻声禀道。 两人同时来见,必然有什么要事。梁荣懂事的退进了内间,梁峰这才招人进了书房。 果真,段钦和崔稷都面色凝沉,行礼之后,段钦递上了一封书信:“主公,兖州来信了。是通知……丧事。” 梁峰心中一跳:“难道是王中正……” “不,是王家七娘。”段钦沉声答道。 完全没料到这个答案,梁峰怔了片刻,才伸手接过了书信。信是王汶亲自写的,他的文笔不差,如今伤心,更是把信写的十分动情。信中说,七娘在几日前突然了急病,药石无医,就此香消玉殒。这未过门的新妇,也就永远留在了王家。 在哀叹过可怜的七娘后,王汶还不忘好生劝慰,说这是天意弄人,让梁峰不要太过悲伤。还有虽然通了婚书,但是毕竟未曾纳徵,婚事也不算成立。一样样,都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没有分毫见外。然而一封信读罢,也未曾再提联姻之事。 “看来我这‘克妻’的名声,是摘不掉了。”梁峰放下信,轻叹一声。 遇上这种突发事件,也不是没有换一个人,重新联姻的。然而不知是对方没有合适的适龄女子了,还是真的顾忌这来得突然的丧事,竟然闭口不提。看来与太原王氏的婚事,要无疾而终了。 段钦忍不住咬紧了牙关:“说不好,是幽州那边弄鬼……” “就算是,又能如何呢?”梁峰靠在了凭几之上,“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反正暂时,我也娶不得妻了。” 寒食散能够摧毁的,可不仅仅是表象。梁峰都怀疑,这样重金属中毒之后,又药物致瘾,他究竟还不能女性产下健康的孩子了。行房,更是短时间内想都不要想。这种情况,娶回来妻子,也是麻烦。 崔稷听到眉头一皱:“府君还年轻,有姜季恩在,总能恢复康健。” 梁峰摆了摆手:“这些都是小事。只是上党以后,要如何自处?” 没了王汶这边的亲事,又跟王浚结下了仇怨。太原王氏,以后也未必是他的靠山了。 段钦轻叹一声:“只看晋阳能否解围。还有洛阳那边的安排……” 若是击退了围困晋阳的匈奴大军,也算是功劳一件。不管谁来接任并州刺史,总不能绕过这样的功臣。不过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要看的,依旧是洛阳城中,那位无冕之王的打算。 第186章 “奕都尉。”当奕延率兵抵达阳邑时, 葛洪亲自出迎。 离开潞城只短短半年, 他就像变了个人似得, 再也不是当初青衫道髻,木讷寡言的模样。黑了不少,也瘦了几分, 就连那不怎么善谈的脾性,也被诸多杂事磨成了沉稳威严,有了些县尊气度。 奕延拱手见礼,随着葛洪一起进入了府衙。之前正旦夺城时的大火,也波及到了府衙。不过物资匮乏, 葛洪并没有修整, 只是清理出了办公和自住的地方。此时用这陋室待客, 他也不觉得尴尬,连茶水都没准备, 先带人来到了书房之中。 书案上, 摆着一副精致的沙盘。和梁府出身的将官一样, 葛洪也喜欢用这种简明直观的地图布阵。因此在阳邑这段时间也没客气, 很是从梁峰那边挖了些绘图兵,制出了这么副行兵图。 没有虚礼,他开门见山道:“令狐将军已领兵三千,驻扎在大陵。此次交战,会由他先出手诱敌。” “敌军后路粮道探明了吗?”奕延盯着沙盘,问道。 “在祁县。”葛洪答道,“如今粮草,多是由司州运抵。路途遥远,必须放在安稳的城池之中。” 匈奴之前打下了太原国中的几座小城,以它们作为据点,一点点蚕食,攻城略地。如今这些城池,也就成了必要的战略枢纽,运兵、运粮,乃至控制周边县府。并不怎么好处理。 不过对于围城的万余匈奴大军而言,短途粮道也是必须的,总不能天天到祁县就粮。而从祁县到晋阳这段粮道,才是真正的目标。只要截下敌人的粮草,打击他们的运输渠道,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消灭敌人,围城之困才能得脱。 奕延沉默的点了点头,一双狼眼注视着沙盘,片刻之后,指尖一划,指在了一片山林中:“我会率部埋伏在龙山附近,等到令狐将军和匈奴开战,再抄其后路。” 葛洪立刻皱起了眉头:“从阳邑到龙山,路途不近,是否太过行险?” 龙山和东蒙两座山,都在晋阳西侧,也是那些贵人们山间修墅的去处。地形确实十分复杂,也适合伏兵。只是从阳邑到那里,需要绕过晋阳,而这一路上,很有可能碰到敌兵。 “无妨,我会引开他们的视线。之后由令狐将军袭扰祁县,引来援兵,再夹击即可。” 这可有些行险,葛洪却点头应了下来:“如此,便拜托奕都尉了。” 没人比他更了解奕延的战力。可以说整个上党的兵马,都是由他一手带出来的,数年之间,无一败绩。比起之前他和令狐况商量的计划,奕延的安排显然能消灭更多敌人。 确定了大体的战略思路,两人又在沙盘前仔细推演一番,确认无误之后,奕延才道:“天黑之前,我便率兵出城。通讯之事,烦劳葛县令了。” 作为两军的枢纽,阳邑的作用也相当重要。并不推脱,葛洪点头应下。奕延也不久留,直接告退。看着那人大步离去的身影,葛洪皱了皱眉。 怎么一段时间不见,这羯人青年就似大了几岁呢?往日那锋芒毕露的锐意和戾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则是更加深沉的威势,就像兽群中的头狼。那些让人心惊的东西,被压在了灰蓝眸子之下,暗潮汹涌,却不动声色。 幸亏此子,是府君帐下的心腹。若是敌人,绝对会是心腹大患……葛洪摇了摇头,把这荒谬的想法挥去,找来手下,安排起诸般事宜。 太阳即将落山时,奕延所带的三千步骑分几队出了阳邑,向着远处的山岭而去。 ※ 天色沉黯,又是残月,密林之中,唯有让人胆寒的森冷。如果没有深入林中,恐怕没人能发现,有一支人马隐藏其中。 连人带马足有数千,可是这群人,却没有发出什么声响,犹如来自阴间的幽魂。 静默笼罩了山林,就连星光都无法穿透。该安排的,早就安排下去,奕延靠在背后的树干上,闭目凝神。 明日,将有一场恶战。能否击退匈奴围兵,在此一举。然而此时此刻,奕延脑中并没有军阵筹谋,也未曾推演战事。在他心底深处,只有一道身影。 那也是静夜。厚厚的幕帐,隔绝了一切,也隔绝了旁人窥探的目光。他跪在床边,凝视着榻上之人。肉眼可见的,他瘦了下来,眼底青乌,唇色惨白。那让人惊叹的容貌,似凋零一般,显出衰败之色。 然而即便如此,奕延还是未曾挪开视线,近乎贪婪的注视着对方的睡颜。也许下一刻,那人就会醒来,恢复神智,把他驱出室外。也许他会剥夺他的兵权,让他从一军之首,变回奴隶,他永生永世,不得近前。也许他会露出厌恶神色,像杀了当初冒犯自己的人一样,让他喉中的鲜血,染红地板。 无数种让人血冷的可能,在胸中缠绕。恐惧之后,却是更深的眷恋。他没有退缩,把手放在了那人颊边。 第120节 那单薄的身影,轻轻抖动了起来,亦如既往,颤抖不休。这是那人正在受的苦,亦是他的。奕延用指腹轻轻滑过那干裂的唇瓣,像是抚摸鲜花,像是轻触蝶翼。随后,他俯下了身,把那抖个不休的躯体,拥在了怀中。用手轻轻拍打这对方的脊背,用抚慰,一寸寸抹消那可怕的颤抖。 渐渐的,他在他怀中安静了下来。微启的唇中,溢出一声轻叹…… 温热的鼻息喷在了奕延头顶,他睁开了双眼。不知何时,那匹花白大马走到了他身边,正亲昵的用鼻子拱他的发髻,似乎察觉了主人的不安。 奕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马头。这马,其实是有名字的,叫逐日。乃是主公一时兴起,取来的。黑马叫追影,白马就要叫逐日,像是某种亲昵的玩笑一般。 可是奕延,从不这么叫。他追逐那轮旭日,已经太久太久,似乎多说一句,就会露出破绽。 目光轻移,奕延看着四周休憩的兵士。他没有被主公抛弃,没有被他折损,被他贬低。如此重要的任务,仍旧交在了他手中。这已经比那最绝望的念想,要好上无数了。 他对主公,还有用处。只要有着一条,他就尚有一丝希望。卑微可怜,却不会消弭的奢望。 他会把胜利带回的。一如既往。 温柔的抚摸着马鬃,奕延再次闭上了眼睛。 隔日,祁县告急。被之前阳邑之战吓破了胆子,不到一个时辰,匈奴大军便折返救援。未曾想,一支奇兵出现在大军后方,烧了粮草行营,又与敌军合兵,前后夹击。 在折了三千多人马之后,主帅终于抵挡不住,撤回了祁县。被包围一年之久的晋阳,终于击退了敌兵。 告捷的文书,由快马送去了洛阳。 ※ 洛阳城中,如今也是暑气正盛。然而比酷暑更加难熬的,是前线的战事。 青州王弥造反,加入了伪帝大军,与大将苟晞在新野展开激战。暴虐骄横,有白起之称的苟晞,这次却没能夺到多少好处,襄阳城破,敌军又推进了一线。 这可比想象的要糟多了。 因为成都王势大,又是武帝亲子,那些不怎么亲近朝廷的州郡,又开始动摇,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投入了敌方阵营。 这种时候,就连晋阳传来捷报,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了。 “晋阳击退了围城敌兵,可见匈奴主力,已经不在并州了啊。”司马越面色凝沉,扔下了这句话。 这是个不容否认的事实,也是殿上诸人心知肚明的事情。之前惠帝被杀,也正是因此。若是匈奴进一步陈兵司州,那么洛阳的安全,就更加堪忧了。 “并州要尽快换一个主事之人了。”阶下,有臣子答道。 司马越看了眼上座如同木偶一般的小皇帝,轻叹一声:“却是如此,不知诸卿可有人选?” “刘越石当能胜任。”立刻有人奏道。 刘琨在之前攻打河间王的战事中,表现极为出色。若不是他策反冀州刺史温羡,又击溃豫州刺史刘乔,司马越也不可能轻轻松松稳定河东局势,进而直取长安。 然而闻言,司马越却摇了摇头:“如今前线战事正紧,刘司马乃是将才,当用在刀刃才行。” 刘琨确实是个人才,但是此时让他去并州,似乎有些大材小用。攻打成都王司马颖才是当务之急。 “或是用温常侍?他本是太原人士,主持并州大局,当也不差……” 温羡是高门之后,素有才名,听闻温家的幼子温峤也在并州为官,派他去倒也不是不行。但是司马越仍旧没有点头。能被人劝的弃官,实在不是什么坚定之人。并州可是洛阳屏障,若是有失,也麻烦的要命。 见司马越不点头,又有人道:“刘车骑似也可以。” 刘弘之前是荆州刺史,当初平定张昌之乱,就是此人主持。不是因为司马颖作乱,被赶了出来,如今也是流离失所。 司马越还未点头,便有人说:“听闻刘车骑患了急病,怕是不妥。” 刘弘年岁已长,碰上灾病,实在难说。司马越顿了一下:“他那长子如何?” 刘弘的儿子刘璠也在之前大战立过功,有些名气。然而有人却道:“并州事繁,怕是不宜用新人……” 这是大实话。司马越皱了皱眉:“难道朝中就无人可用了吗?!” 一旁有个面容清俊的给事中起身道:“或可用枣常侍?他乃王司空之婿,才艺尤美,可掌一州。” 这人,乃是王浚安排在朝中的班底。听到他的话,司马越倒是心中一动。若是有王浚这个靠山在,派枣嵩前往并州,似乎也是个办法。只要鲜卑铁骑去到了并州,剿灭匈奴还不易如反掌? 然而旁人尚未说话,御座上的天子却突然道:“王司空麾下强将如云,先克邺城,再克长安。若是能到并州,也是好事一件。” 摆在座上好看的人偶,突然说起话来,让司马越为之一惊。这可不行!王浚本就势大,怎么又被天子挂在了心上?而且邺城、长安确实是因鲜卑骑兵参战,才能轻松攻破。若是王浚投靠了小皇帝,前来攻打自己呢? 寒意立刻涌上,他干咳一声:“陛下,并州紧要,枣常侍并未传出什么成绩,恐不合适……” 天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必须有功绩吗?那这次打退匈奴的是谁?不能任他吗?” “这……”司马越顿时哑然。这次捷报所示,乃是上党太守梁子熙助晋阳守军打退了围兵。可是梁子熙出身平平?怎么能如此轻易就升任刺史呢? 见司马越不答,小皇帝沉吟了一下:“要不就唤那人入洛阳陛见吧,若是堪用,也可以省去不少事情。” 这可是天子金口。在血日之兆后,司马越就暂时收敛了气焰,表现出一副谦恭姿态。如今天子有令,实在不好直接驳回。 只是犹豫片刻,司马越便拱手道:“陛下言之有理。臣这就招梁子熙入洛。” 人可以招来,但是究竟如何安置,还是他说了算。并州的事情也不能再拖了,还是趁早决定刺史人选才好。 第187章 虽然击退了围城的匈奴大军, 但是并州的危机并没有彻底消弭。敌军龟缩在祁县, 距离晋阳也不过是半日路程。因此不论是奕延还是令狐况, 都没有放松警惕,下一步就变成了他们围困孤城,截断粮草, 打退援兵,直至匈奴人放弃祁县,真正撤兵。 这任务可不算容易。不过晋阳解围,又有阳邑在手,生存通道算是彻底辟开。物资开始流通, 向着晋阳发去。 经过一季的休整, 上党又是丰收。除了用于收容流民, 开垦荒田的储备以外,还向阳邑和晋阳运送了不少东西。葛洪也抓紧时间抢种了一批大豆, 能不能有收成, 只能靠天。不过今冬的垦荒总算有了着落, 比当初被人围困时, 要好上太多。 有战事牵制,整个上党也忙碌了起来。可是谁也未曾想到,一纸诏书就这么突兀的落在了案头。 恭恭敬敬接了圣旨,又安置好了使臣,梁峰和几位幕僚相对无言。这时候招他入京,朝中诸公到底是怎么想的?他不过是一郡太守,入京又能如何? 沉默片刻,崔稷低声道:“府君,这可是天子之命……” 不是来自太尉司马越,而是当今天子的圣旨。只是这一点,就让人无法推脱。身为晋臣,怎可视王命于无物? “洛阳城中,如今是天子说了算吗?”段钦面色不怎么好看,“天子下诏,本就古怪。只是一个晋阳突围,何必兴师动众?难道朝中,要对并州另行安排?” 段钦的话是难听,但是道理不差。如果只是表彰功勋,派人赐赏就行,何必烦劳天子下诏?而司马越又怎么容忍小皇帝执掌朝政?就算因为成都王作乱有所收敛,他也不会放权给当今天子。那么这道诏令,对于梁峰和上党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梁峰眼帘微垂,反问道:“就算古怪又如何,我能不奉召吗?” 段钦立刻闭上了嘴。当然不能。归根结底,主公都不过是一郡太守,若是不想举兵造反,或是兴起投靠成都王的念头,洛阳对于他来说就是正朔所在。天子之命,如何推拒? 崔稷倒是没有那么紧张:“此行也许是个转机。如今府君与太原王氏不睦,上党的处境便尴尬起来。总不能一直孤悬与外。既然无法依靠王氏,就要尽可能向洛阳靠拢。” 朝廷能靠得住吗?自然不能。可是洛阳城中不止有天子,更有司马越居中执掌朝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分明,是要让他向司马越投诚。 梁峰是见过司马腾的,相当清楚对方的骄纵愚蠢。身为司马腾的亲兄,一手挑起了两场大仗,害得先帝暴毙,天下大乱的家伙,是个值得投效的家伙吗? 这个问题,根本就不用问出口。 然而这却是他如今为数不多的选择。 段钦眉峰紧皱:“可是主公大病初愈,前往洛阳,万一再伤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沉吟片刻,梁峰终究还是摇了摇头:“我一人留在上党,能让局面变得更好吗?公乔所言,这也未尝不是个办法。” 多了一个王浚这样的敌人,局面已经大大不同。若是此刻还端着架子,莫说司马越的看法,只是有人在背后使坏,就相当要命。他又不是刘渊,也没扯起反旗的打算。不论是安置百姓,还是调兵遣将,终归还是要以朝廷的名义进行。就上党这不到两万的人马,还能如何呢? 只要这点不改,他就该听令行事。就像当初再怎么厌烦司马腾,还是要表面上过得去才行。更何况天子诏书,也要弄清楚才行。若真是天子之意,事情恐怕也没那么简单。 “对了,之前李助教推算,七月还有一次日食。这时进京,也未必不是破局之法。”梁峰又补了一句。 如今已经是六月中旬了,加上路上的日程,到洛阳后不久,就会碰上日食。每次发生日食,最先背锅的,就是三公。因此就算对自己再怎么有意见,司马越也不能在日食发生时,对他下手。所以此时进京,安全系数还是相当有保障的。至于正旦那次日食,完全可以推给匈奴,毕竟“掩主”之事确确实实发生了,而他如有天助夺下城池,克的可不是大晋的天子。 这下,就算是段钦也说不出什么了。长叹一声,他道:“此次进京,一定要带上臣僚。局势复杂,主公可不能再独自行事了。” “这个自然。”梁峰道,“就由公乔随我前去吧。” 崔稷毕竟是崔大儒之孙,对于世家和朝政也更加了解。而段钦还要留在上党主持公务,轻易不能离开。 这点段钦倒是不反对,又道:“可要招奕将军归来?” “不必!”话一出口,似乎觉得自己回答太快,梁峰又补道,“太原局势不稳,战事要紧。我只带些随从即可。来往陉道都在我们手中,洛阳又无内乱,带的兵多了,不免惹人忌惮。” 而且说白了,带多少人去都没有用处。这可不是寻常出游,而是深入一个帝国的核心地带。是带上几百几千兵就能逃得出来的吗?低调一些,反倒更好。 崔稷也道:“府君所言甚是。奕都尉容貌毕竟不似晋人,带去反倒不妥。” 司马越可是自诩名士派头,若是见主公亲卫乃是羯胡,还不知如何作想。护卫的人选,也要仔细考量才行。 听梁峰如此说,段钦也不再多言:“主公此行务必小心,身体为要。” 梁峰压住了又开始微微颤抖的手臂,笑道:“思若放心。” 因为有诏令,梁峰也没再上党多停。从这里前往洛阳,最近的道路就是太行陉,一行人自然顺着官道而行,前往高都。 “只是两年时间,官道就通畅了不少。”梁峰如今可没法骑马,只能乘车。崔稷也陪在车中,不时向外看去。 “每次来了俘虏,都先修道路。总归是好过当日。”这条路可是梁峰最放在心上的,怎能轻忽?如今路面坚实了不少,还铺了层砂石,就算下雨也不会冲刷的太过泥泞。加上减震的马车,行走起来就轻松多了。 “听说两条陉道也加固不少?”崔稷又道。 “陉道之间新增了关隘,又修建了几座兵寨,只要派兵驻守,当能万夫莫开。”这也是梁峰筹备依旧的项目,如今吴陵已经搬到了壶关守城,两陉彻底由梁府人马照看,可谓费尽了心思。 “这些,方才是府君根基。当牢牢在手才是。”崔稷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梁峰看了对方一眼。话里的意思,相当明白。不论接手并州的人是谁,都不可避免,要保住上党。而他如今已经植根于此,一点点改变了上党的局面。这就是根基,是依仗。万一真在洛阳召见真的不怀好意,也要分清主次。万不能意气用事。而只要处理得当,就算出了麻烦,也有一郡在手,而这个上党,远比其他郡县,要来的关键。 梁峰微微颔首,闭起了双目。马车吱呀,向着远处的太行关行去。 ※ 一匹快马飞驰,冲入了阳邑府衙。还未等马儿停稳,马背上的人就一跃而下,怒气冲冲,大步朝正堂走去。 “主公去了洛阳?”奕延甚至都没让人通禀,就闯了进去。 正在办公的葛洪愣了一下,冲身旁吏员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之后,方才道:“是有此时。已经离开两日了……” “为何不通知我?为何不拦下主公?!”奕延怒气更甚。这可是去洛阳!主公刚刚能下床,怎堪如此跋涉?而且即便是去,为何不让他随行保护?万一再出事端,可如何是好? 没料到奕延会这么愤怒,葛洪愣了一下才道:“那是面圣,如何阻拦?奕都尉,你莫要太过担忧,此次崔主记也随府君同行,还有五十多护卫,当能周全……” 周全什么?绕过他的周全吗?!心中痛的仿佛要滴出血来,奕延面色凝沉:“我要追去,随主公入洛!” 这下葛洪可坐不住了:“荒唐!那是面圣,怎容你胡来?!而且太原局势刚刚扭转,还有仗要打,你这个一军主帅走了,让其他人怎么办?!” 这话奕延又如何不知?双拳紧握,他僵在了原地,似乎被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撕扯。主公不愿他随侧保护了,主公是决意要让他远远离开吗? 葛洪见状,连忙道:“事分缓急,如今祁县才是关键所在。多你一个进京,又有何用处?但是太原就不同了,七月可是还有日食的,等到日食过后,祁县军心定然会乱,到时才是进攻的绝佳机会!难不成你要为了这点小事,耽误大局吗?!” 就连葛洪都说出了这么一大堆话,奕延哪还有反驳的余地。沉默良久,他终于松开了紧握的手掌,也不答话,转身而去。 第121节 看着那人沉重的脚步,葛洪心头一松。旋即又皱起了眉峰。这次进京面圣,看来还是有些危险,否则奕延又怎么担忧至此。 唉,并州的局势刚刚好转,只盼朝堂之上,不会再闹出事端吧。 第188章 入洛 从太行陉到洛阳, 一路并不怎么安稳。陉道本就崎岖, 加之换了牛车, 更是煎熬。然而这次,梁峰却没体会到多少颠簸,只因一路上, 他陷入昏睡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平日。就算有姜达跟着,也束手无策。 这就像一种戒断反应的余韵,不那么激烈,但是持续不休。带来的还有心情低落, 乏力抑郁。就算脑子里明明白白的知道原因所在, 依旧无力摆脱。 其实从寒食散的服用效果来看, 像是某种古柯类药物的兴奋反应。能让人神思清明,性欲高涨, 情绪暴躁。但是戒断, 却比古柯要猛烈许多, 也不知是不是掺杂了重金属毒物的附加作用。 为了这个, 梁峰还专门问过姜达。不过深明药理的姜医生也说不个所以然,只因寒食散丹方太多,那些懂得药理,自行配药的士族子弟还勉强控制药物成分。药坊中买的,实在说不清道不明,鬼知道里面都掺杂了什么。 就这么昏昏沉沉,小小的车队一路驶进了洛阳城。与太康年间的洛阳不同,如今这个泱泱国都,已经被战乱毁的不成样子。一路上净是残垣断壁,连行人都面有菜色。之前张方挖地三尺,大肆劫掠的后果,至今都未曾消退。 然而过了外城,进入内城之后,气氛就渐渐好了起来。虽然在乱战之中,这些公卿宅邸,官署台阁也有影响,但是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他们恢复往日的生活。那些桐杨夹植,斋馆敞丽的“贵里”,无论何时,都不会以破败的姿态示人。 梁峰一行,住进了官邸之中。虽然是觐见,但是朝会并不是每天都有的。自汉景帝以来,循例乃是五日一朝,称为“常朝”。也就是每过五日,皇帝会集中召见一次臣属。而且这样级别的政府会议,也不是谁都能参加的。故而有资格参加常朝的京官,才会被唤做朝臣。 梁峰乃是上党太守,不在朝臣之列。要想面圣,只得听宣。下次常朝还在三日之后,这段时间,他只能乖乖待在官邸之中。 按照道理,梁峰也可以趁此机会走访一下在京的亲朋好友,甚至疏通门路,探明天子招他前来洛阳的真正原因。可惜,梁家几代没人当官,洛阳之前又大乱了不知几回。从洛阳到邺城,再从长安到洛阳,那些辛辛苦苦跟随行台移动的百官,死的死散的散,十去五六。莫说是梁峰,就算让崔稷来,也不一定能弄清楚朝中的人事动态。 这样一抹黑的情况,还不如窝在官邸养病。然而梁峰没有动作,倒有旁人先找上门来。 一封请帖送至官邸,当朝司空王衍,请他赴宴。 面对这张请帖,崔稷轻叹一声:“怕是太尉的主意。” 王衍此人一贯钻营,从武帝时期就官路亨通。建树罕少,名头甚大。因为才华横溢、容貌俊雅,又精善玄理清谈,更是成了士林之典范,名士之楷模。在司马越入朝主政之后,就把他引为心腹。司马越终究不是武帝直系,想要用关东士族,还是力有不逮。只能依靠王衍这样的名士效应,来中和自己血统上的缺陷。 这样的偏重,更是让王衍声名鹊起,也让他所在的琅琊王氏随之水涨船高,就连他的弟弟王澄和族弟王敦也身居高位,极得司马越重用。 如今梁峰刚刚到洛阳,就有这等大人物宴请,想也知道应是司马越的意思。 “司空有请,自当赴约。”梁峰笑笑,扔下了请帖。 都已经走到这步了,还避讳什么?乖乖送去,让人家好好瞧看吧。顺道也好摸一下底,看自己前来洛阳究竟为的是什么。 崔稷也知道势在必行,又叮嘱道:“王司空为人清雅,乃名士之首。府君气度上佳,当能得他青眼。不过佛道之事,还当避之……” 王衍崇尚道家经义,又最善玄谈。若是在这种宴会上牵扯到佛道之争,怕是还没打出名堂,就要被人一顿讥讽,闹出笑柄。如此一来,可就不妙了。 “这种事,是想避就能避开的吗?”梁峰反问道。 崔稷立时没了言语。是啊,若是人家有意刁难,又怎么能避开? 见崔稷无话可说,梁峰摇了摇头:“还是见机行事吧。” 隔日,梁峰和崔稷二人,一同乘上牛车,向着司空府而去。并没有接受崔稷的建议,梁峰仍旧是大袖宽袍,丝履纱冠。衣服穿得整齐得体,面上也未曾涂抹脂粉,带着三分病态,七分肃容,登门求拜。 在侍从的引领下,两人穿过蜿蜒回廊,精致楼台,向着司空府后院而去。六月正是烈日炎炎,暑热难消的时候,然而司空府中绿树遍植,碧水环绕,就连暑气都被逼退了三分。当跨入庭院时,喧杂的人声乐声,随风飘来。只见临水的巨大亭台之上,一群人正在饮酒作乐。 为首那人,年约五旬,容貌不见衰老,反到清俊雅致,有了些脱尘的仙气。他的衣着也十分打眼,衣袍大敞,外露心衣,头上无冠,足踏木屐,简直不像是待客,而像是酒醉正酣。身旁七八个陪客,也都大多同他一样,衣衫不整,箕踞仰卧,一副放诞不羁的模样。 梁峰的眼角微不可查的抽了一抽。是了,这才是当世名士最流行的打扮。 因受竹林七贤影响,此时放诞已经成了名士中的主流行为,裸袒箕踞不再是有辱斯文,而成了一种表现气度和个性的方式。当然,也免不了有寒食散从旁影响。 不过这样的装束示人,是梁峰万万不能忍的。所谓“心衣”其实就是肚兜,一群留着胡子的大老爷们,衣衫大敞,穿着肚兜,露出白花花的肚腩或是干瘪发皱的胸腹,简直不忍细看。在家乘凉也就罢了,大庭广众之下穿成这样,还真需要一定的勇气。 不过并未把想法表露在面上,梁峰上前一步,拱手行礼道:“陈郡柘梁丰,见过王司空。” 主位之上,王衍放下了手中酒盏,细长的凤目微眯,看向来人。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上党太守。虽然地处并州,但是梁子熙的大名,在洛阳可是久有流传。且不说佛子避疫的事情,只是当初击杀严籍,勇夺上党,就让他在朝中诸公心中,留下了个名号。 然而留名是留名,谁能想到他在上党还能折腾出这么多事来。击退匈奴来犯也就罢了,日食夺城、解围晋阳,更是出人意料。如今就连年幼的天子都记挂上了这个名字,司马越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因此王衍就受司马越之托,先来试探试探这个上党太守的根底。看看他究竟心向何处? 宴是设下了,也摆出了清谈架势。这第一眼,却让王衍忍不住在心底暗赞。 只见来人一身简单至极的袍服,无粉无黛,无香无花,反倒衬出了十足容色。加之此子身量即高,体又纤瘦,苍白病容更是让人怜惜。王衍自己长的就好,也喜欢那些容貌俊美之人。若是只论长相,这人可是足以过关了。 不过赞赏只是一瞬,王衍摇了摇手中白玉麈尾,哈哈笑道:“未曾想梁太守如此姿容。只是为何炎炎夏日,还这般拘束呢?” 是啊,在座诸人,都是衣襟大敞的模样,唯独梁峰穿着周正。这说浅了,是他没有放达的气度,说深了,则是不愿与他们沆瀣一气。这个下马威,使得可有些锋锐。 梁峰只是一笑:“心若自在,何必循行?衣衫不过外物,穿的舒心即可。” 这话不偏不倚,不卑不亢。既没有马上解开衣服,谄媚的投入他们的行列,也没有板起面孔讲什么道德礼仪。这样的回答,不止王衍,就连他身侧几人都哈哈大笑,齐声称赞。 王衍也笑了:“此子容仪,不亚卫祭酒也!来来,入席畅饮!” 这个卫祭酒,说的正是刚刚上任的太傅西阁祭酒卫玠。出身高门,又容貌绝佳,卫玠如今也是洛阳鼎鼎大名的人物。只论容貌,这两人真是相去仿佛。 梁峰也不推拒,在下手客席落座。 侍婢立刻斟上了满满一杯酒,送到了梁峰面前。这酒,是万万推不得,然而梁峰却没有举杯,只是道:“下官如今正在服药,不能饮酒,还请司空见谅。” “哦?”没想到他敢当面推拒,王衍挑了挑眉,“子熙患得何病?” “行散不当,故有顽疾。”梁峰淡淡道。 这话可是让王衍吃了一惊。服用寒食散出问题的士人,简直数不胜数。病情也分轻重,但是服散过当,或多或少都会有些狂躁、易怒的神态,哪能像梁峰这样淡定自若? 然而仔细瞧梁峰面上,王衍又不得不承认,这病容绝非作伪。行散失当出现的症况,又是一查就能查明的,断然无法伪装,他敢如此说,恐怕确有其事。 王衍本人也服散,面对这样的病,怎么说都会有些兔死狐悲的想法,也不介怀,反而叹道:“没料到子熙也有散症。来人,撤下酒水,以茶代之!” 不论王衍本人性情如何,至少他想的时候,就会能人觉得如沐春风。梁峰微微一笑:“多谢司空。” 王衍可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笑着向梁峰介绍起了身边诸人。在座几位也鼎鼎有名,谢鲲、庾敳、胡毋辅之,无不是同王衍臭趣相投的好友。不论是谈玄还是纵诞,都是各种老手。 身处这样一群人的包围,梁峰的作态就显得尤其扎眼了。 果真,王衍刚刚介绍完诸人,一旁那个身量短小,体胖貌寝的男子就开口道:“早就听闻梁太守大名,如今相见,倒想问问。佛子一事,可是当真?” 第189章 诘问 此人正是庾敳。身为颍川名门, 庾氏从汉末开始就是儒学世家, 庾敳的父亲、叔父和兄长也是当世名儒。然而不知基因哪里出现了突变, 冒出庾敳这么个玩世不恭的三玄狂徒。此刻开口,更是殊为无礼,尖刻莽撞, 让人侧目。 这问题是真不好答。尤其是当着这些人的面。 然而梁峰没有犹豫,直接道:“自是谣传。” 这话登时让在座诸人大惊,庾敳一个咕噜翻身而起:“既然不是佛子?为何传的神乎其神?还有佛祖入梦,难不成也是蒙骗世人吗?” “佛祖是曾入梦,但是入梦即为佛子吗?”梁峰面色不变, “不过大梦一场, 得了个虚妄之名。” 这话即承认了佛祖入梦, 又直言给他冠上的名头都是虚妄,不是他的本意。听起来极为洒脱。庾敳却哈的一笑:“不辨不让, 好处占尽, 端是狡狯!” “世人是赞是颂, 是贬是诽, 与我何干?”梁峰反问道,“难不成庾兄一生只为他人口舌?” 这话登时让庾敳哑然。他长相不堪,又极爱钱财,就连王衍本人都时不时讥上一句。但是他改过半分吗?还不是喝酒敛财,不务正业。世人的看法,对于他们这些任诞之士,怕还不如过耳清风。 对于诋毁如此,对于赞誉难道就要换一副面孔? “好一个与我何干!”一旁,谢鲲抚掌大笑。这人样貌不差,然而嘴里缺了两颗门牙,一笑起来,就显得有些滑稽。 这两颗牙,还是他当初调息邻家女郎,被人投梭砸掉的。不过谢鲲不以为忤,还声称缺齿也不影响他长啸高歌。果真如他所言,此时纵声大笑,也丝毫不觉得露出牙豁有何不妥。 然而笑毕之后,谢鲲眉峰一挑:“只是梁兄仍旧好释法,远玄道吧?” 在座都是名士,而有晋一朝,名士无不喜好老庄。身为王衍的座上客,他们又怎会真心实意的欢迎一个崇佛之人? 这已经是盖在他身上的印章了,怎么可能抹去?梁峰微微颔首:“正是。” “断发忘祖,割肉焚身。如此胡法,也能得人崇信,真是令某想不透。”谢鲲目中显出嘲弄之色。 亦是脱离家族的儒学根基,投入老庄怀抱,对于梁峰这样的崇佛者,谢鲲怎会放在眼里? 梁峰却摇了摇头:“谢兄爱玄,为何不抛去俗物,拜师入道?玄理非道,佛法亦非僧。” 这个道,说的并不是大道,而是道士。如今五斗米教也在南方流行,道士并不算少。然而谢鲲是司马越掾属,还跟着王衍厮混,显然没有出世的想法。既然自己都没入道,又如何能指责喜爱释法的梁峰如僧人行事呢? 没想到对方会这么答,谢鲲并不停顿,立刻追问:“那梁兄是不喜僧人之行吗?僧人尊的难道不是佛祖教诲?” “仲尼尚有七十二门徒,七十二人可曾如一?法传一口,道行三千,何必拘泥于表象?”梁峰并没有说僧人行事乃是违背佛理的,反倒把自己摘了出来。信奉是信奉,但是究竟怎么信,用什么样的方式来践行,谁都没有标准答案。 一诘无过,再诘又空,谢鲲呵了一声:“终归是旁门左道,拘束身心,如何任游自然?” 这是佛道两者最大的区别。热衷玄学的名士,讲的“任自然”,是抛除一切礼教,去亲近天地万物,寻找本我真正法之法。而佛教,讲究戒律条框,推崇约束克制,认为修心才是达到果位的唯一方法。两教的思维模式,简直截然相反。 放在那些不那么“名士”的普通人里,梁峰还能讲讲红莲白藕青荷叶,可是对面前这几人,讲三教归一有用吗?当然没有。他们信得只有老庄玄道,连出身的儒学都被抛在脑后,又哪里会认同胡法? 所以梁峰并没有说同,而是论异:“君崇玄,幕天席地,醉酒当歌,近自然乎?酒醒之后,歌消之时,不过旷野空空,心又何在?我喜释,身在闹市,心在莲台,法珠一转,杂扰尽去。天地之大,我不可触。然吾心随吾,亦无尘可染。” 他的声音并不算高,语速也不算急,一字一句,如珠落玉盘。谢鲲听到那句“心又何在”时,只觉呼吸一滞。是啊,散消之后,酒醒之时,他面对的又是什么?是真正的豁达和自由吗?其实并非如此。 当初被长沙王无故杖责,如今做东海王幕掾,处处受人排挤。谢氏远非一等门第,他如此忍辱负重,为的又是什么?终归还是为家族筹谋罢了。什么三玄,什么道法,也比不过利禄熏心。 这话谢鲲可以听在耳中,但是胡毋辅之可不放在心上,指着梁峰哈哈大笑:“君言自在,吾观劳碌!听闻太守治上党处处亲躬,不染尘埃?俗!实乃俗物!” 胡毋辅之此人,是真没有什么出众才干,亦无立业之心。只是爱酒,日日酩酊,压根不理公事。这也是名士们自诩之“清”,诸般浊务,又怎能沾染他们的身心,耽误他们及时行乐呢? 这话可就不好回答了,因为在座的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品行。最甚者当属王衍!身居高位,每日只是参玄清谈,根本不曾为朝廷尽过一份心力。这样一个喜好夸夸其谈,擅长信口雌黄的家伙,又怎么会喜爱勤政任劳者?当然要不遗余力的打压嘲讽才行! 这也是目前朝中现状。十余年大乱,有心谋国的,不是死了就是隐居山林。若非朝中无人,竖子横行,又怎会把大好河山弄成这副模样? 梁峰身后,崔稷紧张的提起了心神。他是了解自家府君的,更清楚他务实的态度。这样的勤政,不可能用任何托辞掩饰,也必然会被这些清谈之士视作俗物。之前的东西可以辩,这个要如何应对呢? 梁峰也沉默了下来,那张俊美无暇的脸上,就像划过了一层薄云,显出几分朦胧怅然。 片刻后,他轻叹一声:“我自死中生,已是侥幸。如今畏死,也怕见他人丧命,只得勉力为之。” 这话,真的丝毫不洒脱。而是一个耽溺于生死,挣扎于乱世中的孤魂。然而他说的真诚,没有分毫矫饰,也不曾露出羞愧神色,只是那么袅袅道来。就像嗡的一声,拨乱了心弦。 面对这样的回答,哪怕醉的酩酊,胡毋辅之也说不出狂言了。所有人,他们这些醉生梦死之人,逃避的是什么?恐惧的是什么?麻醉的又是什么?不过只是个“死”字!及时行乐背后,是对生死的大畏惧,是“恨不能”的惶恐和怯懦。他们各个熟读经史,深谐老庄,都有着满腹才华和玲珑心肝。他们在内心深处,又如何不知,这些表象之后的深意呢? 亭中,乐声止,人声静。那一瞬,落针可闻。 然而下一瞬,胡毋辅之笑了出来,大笑拍案:“当浮一大白!” 说着,他拎起了桌上的酒尊,恍若牛饮一般大口的喝了起来,喝得满脸酒水,犹似涕泪纵横! 其他人也在这大笑声中笑了起来,举杯畅饮。乐声起,歌声扬,吹散了那短短的不吉和惆怅,也让所有人忘却了那可怕的“真实”。 王衍也举起了面前的酒盏,看着孤坐客席的年轻人,心中暗叹。 第122节 此子,不是同道中人。 他永远也不会跟他们一起纵酒狂饮,服散谈玄。他甚至不能推崇自己这套“名士”作为。他不想自己,更像乐广,像裴頠,像那些风姿绰绰,却又一心国事,死于朝堂之人。他们心中虽有老庄,但是儒者使命,从未消散。 这样的人,不会为他所用。 王衍已经五十岁了,到了知天命的年龄。他一生都在朝堂,为着高位步步钻营,没有人比他自己需要什么,又有什么能为自己所用。 他身旁这些人,从王澄到王敦,从谢鲲到胡毋辅之,无不是他巩固权位的手段,是他控制司马越的棋子。也正是因为这样巧妙的投其所好,引领士林,才能让他坐上司空这样的高位。 而面前这个年轻人,永远不会是自己阵营中的人。甚至永远无法讨司马越欢心。这样的人,是不能立于朝堂的。 但是朝堂之外呢? 在远离洛阳,在抵御匈奴的前线呢?这样的人,却比那些夸夸奇谈之辈,要让人放心。 王衍不傻,相反,他自幼聪慧,天赋过人。他只是喜欢权势,热爱名望,只是贪图自己能够拿到的利益。而想要保住这些,一个稳定的朝廷才是关键。若是天子暴毙,国朝沦丧,他这个司空,又能拿到什么好处呢? 此子不可用,但是放在并州,未必不行。 只是瞬间,王衍长长的凤目就舒展开来,笑着对梁峰道:“今日得见,方知子熙实乃性情中人。来来,今日不谈俗事,饮酒行乐方是要务!” 这样的评价,不算低了,可是梁峰心中没有掀起任何波澜。他能看出,王衍并不喜欢自己。他的眼中不曾有重视,也不曾有欣赏,只是如同看一件精美器物一般,淡漠安然。其实当面对这群人时,梁峰就知道自己走不通的。他和他们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共鸣,也不会有任何理性上的认同。而这,不是能装出来的东西,就算迎合,也未必能打动对方。 就像缘木求鱼,问道于盲。 所以他从始至终都未曾伪装自己,大大方方表现出了与他们相异的地方。与其藏拙,不如露些锋芒。一个人可以无趣,却不能无用。至少他在上党,在并州,还是个可用之人。而这,对于梁峰也足够了。这样的朝堂,他一日也不想多停! 保持着淡淡的笑容,梁峰坐在这群酒鬼狂徒之中,看他们高谈阔论,长啸雅奏。偶尔应答两句,不偏不倚,不焦不灼。如同隔江观火。 因疲劳产生的虚汗冒了出来,和酷暑炎阳一起,打湿了裹在身上的衣衫。 第190章 诘问 离开司空府时, 日暮已经低垂。倒不是宴会结束的早, 而是梁峰提前离席。 平心而论, 王衍极会享受,品味又高。莫说酒菜,就是案上摆的餐具器皿都华美异常。大盆的窖冰放在廊下, 俏丽的侍女打扇消暑。乐伎演奏始终不停,助兴娱乐更是层出不穷。 赋诗高歌,玄谈妙赏,在座诸人都是各种好手,说到妙处, 还会齐齐抚掌喝彩, 豪饮长啸。这样的气氛, 就算是再冷淡的人,都会被感染鼓动, 乐不思蜀。 可是在司空府, 在洛阳城之外呢?荆州已经乱成了一团, 伪帝大军正在步步逼近。翼州反贼势大, 围困邺城,乱战不休。司州、并州还有匈奴虎视眈眈,刘渊那老贼指不定何时就会发兵攻晋。 山河破碎,存亡一息。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能玩的如此开怀。冷眼旁观,简直让人齿冷。 为了今日的目的,梁峰是能忍的。然而当有人提议服散行乐时,他终是变了脸色。也不顾失礼,提前告退。 “府君小心!”崔稷见梁峰步下虚浮,连忙上前一步搀住了他的手臂。 此刻,梁峰已经说不出话了。体内有些东西不住翻滚,诱他向欲望臣服。距离戒断还不到半个月,如何能抗拒这可怖的心瘾? 只要他应一声,王衍立刻会送上寒食散,周道细致,唾手可得…… 指甲狠狠陷入了掌心,梁峰强撑着迈步,向牛车走去。等到坐入车中,他停都不停,立刻发问:“你看出王司空的用意了吗?” 问题没头没尾,但是崔稷答的飞快:“是考校,看府君是否堪用。” 在宴上,根本没有崔稷插话的余地。祖父的大儒名头,对于那几位出身儒门世家的高士而言不值一哂。谁会搭理这个寒门鄙子?不过也正因此,让崔稷多了不少观察和思索的时间。如今梁峰问出,他自然能随口而答。 是了,这是王衍刻意的考校。若非如此,庾敳等陪客,如何能问出那般尖刻失礼的问题? 这已经不是对于学识和才干的探查了,更多则是观看梁峰的态度和性情,看他是否能为自己所用。 “用在何处?”梁峰半依在凭几上,继续道。 “……不会是朝堂,府君非东海王所喜。”崔稷声音沉甸甸的,如鲠在喉。 若是论治国理政,眼前这人绝对是百年难见的良才,莫说秩比二千石,三公也做得!然而对于东海王而言,这样的人讨喜吗?只看王衍和他身旁那些洒脱逸士,就知道答案。加之招他入京,应当是天子本人的意思。司马越会把他留在京中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既然如此,为何还让王衍来考校? 梁峰低低的笑了两声:“那就是为了并州事……” 脑中嗡嗡乱响,梁峰仍旧不甘的翻捡着所剩无几的理智。不会让他入朝堂,又找他来面试,最大的可能,就是并州的人事安排。司马腾已经去了邺城,并州如今主政者从缺,始终不是个办法。这样的高位,本应让司马族裔,或是哪个高门子弟来担任,但是匈奴闹的如此厉害,万一失守,洛阳岂不危矣? 而晋阳解围的消息,恰逢其时。恐怕也是因为这个,才会让天子留意到自己。那么入洛阳的最大可能,就是擢升他的职位! “可惜东海王挡在前面,常朝时怕是还会为难。”崔稷低声道。 天子属意,司马越就会应允吗?而且今日赴宴,实在算不得愉快,若是王衍在背后说些什么,事情就更加难办了。 梁峰低声喘了口气:“这两日,你再去谈谈风声。等到入朝之时,好做准备。” 见梁峰满头冷汗,崔稷忍不住道:“府君还是先歇息一下吧。等回官邸之后,让姜季恩好好看看。这些劳心之事,尽可交给下官来做……” 梁峰无力的摆了摆手,也不多言,倚在了凭几之上。 回到官邸之后,由姜达诊脉艾灸,又灌了一剂药汁,梁峰就带去强制休息了。今日的症状,其实更多是心瘾发作,药石能起的作用相当有限。熬过这段瘾头,也就好了。 可是话说的简单,躺在床榻上,却不是个滋味。被诱起的药瘾就像一只无形的大手,让梁峰不得安睡。翻来覆去躺了一个时辰,安神香才缓缓起了作用。神智昏昏,他跌入了梦乡。 那里并非空无一物。黑暗中,有个如同巨蟒的活物贴在了身侧,紧紧束住他的胸膛。那力度太大,太猛,压的他喘不上气来。梁峰想要挣扎着摆脱,可是困住他的东西分毫不愿放松力道,相反,缠的越来越紧。粗粝的触感随之而来。那不像是蛇鳞,滚烫坚实,一寸寸揉按他光裸的胸膛。温热的鼻息喷在耳根,让人脊背颤栗,寒毛直竖。 然而那感觉,并不糟。在胸腹中徘徊的燥热,开始随着按压蠢动,堆叠翻涌,着了魔似得寻找着宣泄的出口。那似乎是药瘾,又似乎是其他东西,让人欲罢不能。 不知何时,梁峰伸出了手,用力抓住了藏在黑暗中的事物,他想让它拥的更紧,揉的更狠。直到那粗粝按上了柔软的下腹…… 在一声惊悸的低喘中,梁峰醒了过来。满身大汗。 “郎主!你做噩梦了吗?”青梅扑到了榻前,她的声音里净是惶恐,就连小小的身躯都抖动了起来。 梁峰没有回答。嗡嗡作响的杂音并未散去,他两眼中甚至都看不清东西,只有黑色的阴影和白灿的闪光。可是有什么在悄声呢喃。那声音告诉他,守在床前的人,不对。他需要的,是梦里那个! 牙关格格,梁峰闭上了双目。体内那些挣扎不休的东西,似乎换了个方向。贪婪的渴求,悭吝的攥握,毫不计较那快感究竟来自何方。就像他至今无法摆脱的心瘾一般。 只是病态。梁峰在心底低声告诫自己。总有一天,它们会消失不见的。 总有一天。 不知过了多久,梁峰才缓缓开口:“取件新衣来……” 青梅哪敢怠慢,立刻寻来温水和干净里衣,帮主人擦身更衣。汗湿的衣衫脱了下来,就像被剥除了第二层皮肤。随后,干净柔软的布料,再次包裹周身。 梁峰脱力的躺在榻上,闭上了双目。 ※ 东海王司马越的居所,是如今洛阳城中最豪奢的宅邸,若论起精致华美,怕是被抢空的皇宫都有所不如。 王衍端坐在主宾之位,目光扫过室内的锦帐玉屏,把贪羡压在了眼底。这样的生活,何尝不是他向往的?只可惜,想要走到这步,还需几分努力。回头要安排王澄、王敦出任州府了。唯有他们兄弟三人都立足高位,琅琊王氏,方能于司马氏共享这天下。 对面,司马越摆出了一副温和笑脸,开口道:“烦劳司空出面,不知昨日之宴如何?” 王衍的名头极大,又神姿高彻,风逸非常。司马越待他甚厚,不只是因为他能引来更多贤才异士投效,更是因为王衍本人的气度让司马越爱重,甚至到了为之神迷的地步。也许是因为自身才华和风采的欠缺,才让他衷情于这种名士效应。 王衍自然深知司马越的心思,在他面前,也永远是一副风轻云淡,洒脱不羁的样子。轻轻摇了摇手中麈尾,他淡淡道:“昨日酒足,又与众人谈玄入夜,着实酣畅。可惜新客拘束,未能尽兴。” 这话没有一字贬低,但是司马越听在耳中,却皱起了眉头:“之前还听人说,那人才华横溢,高绝逸雅,怎会如此?” “姿容气度,是万万挑不出错的。但是此子循规蹈矩,又深谐佛法,终非吾辈中人。”王衍意味深长的说道。 这下司马越沉下了面孔:“那明日觐见,岂不麻烦?” 只是听王衍说这两句,司马越就对明天要见的人失去了好感。他也清楚小皇帝很可能暗自盘算着拉拢人马,若是那梁子熙反投了天子,还留他何用? 王衍却微微一笑:“非吾辈中人,却也未必不能为太尉所用。只要远离朝堂,又能有什么作为?只需明日上殿,看他是尊不尊天子,就足能定夺。” 这话说的含糊,但是话里的意思分明。如果梁峰自己投了天子,那万事介休。反过来,如果他能看清朝中局势,向司马越俯首。用上一用,也未尝不可。左右都是恩赏,让天子来,不如让他这个三公之首来做。 司马越倒是没想到王衍会如此说,沉吟片刻才道:“可若是得了一州,背心所向,岂不麻烦?而且梁氏根基太弱,听闻之前与太原订婚,却闹得新妇未嫁即逝。如此浮萍,如何平定一州?” “正因此子毫无根基,才需依附擎天之树。否则投了他主,又如何为太尉尽心?”王衍这次可没客气,直言道。 太原王氏和琅琊王氏同姓却不同支,两家也相当有竞争意识。武帝在时,太原王氏占了绝对上风,王浑一脉受尽恩宠。而现今,他则代表琅琊王氏站在了这个位置,比王浑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若是可能,他自然希望本家保住如此地位。王浚那个幽州都督,就让他十分警惕,再来一个亲族助力,可不是他愿见到的。 这倒是个崭新思路。司马越不禁颔首:“司空所言甚是。是忠是奸,可用与否,还要殿上才能辨出。唉,陛下年幼,总是易被人挑拨,还当任人为贤才好。” 话说的光明正大,但是真正想法,在座两人都心知肚明。 王衍漫不经心的摇了摇手中麈尾:“太尉勿忧,我这里到还有两人,才逸出众,可堪一用……” 也不管那个姓梁的了,王衍大大方方推销起了刚刚笼络到手的“贤才”来。 第191章 陛见 天还未亮, 牛车就驶出了官邸。今日是常朝的日子, 也是上党太守的陛见之日。按照规矩, 百官应在清晨进入宫廷,参加朝会。此刻空荡的大街上,多出了不少车架, 沿着铜驼大道向阊阖门而去。 在徐徐前进的车驾旁,崔稷策马相随。这些天,他也没有偷闲,很是拜访了一些相熟之人。以崔稷拥有的人际关系,当然不够格攀附公卿朝臣, 但是哪个官员家中没有幕僚客卿?这些掩在参天大树之后的寒门子弟, 才是他的目标所在。 一番打探之后, 崔稷得到了与之前推断相同的结论。朝中想要指派新任并州刺史,但是人选一时定不下来, 就让小天子插了句嘴。也正因此, 梁峰才得以入京。 这可是极难得的机会!若是晋升刺史, 府君立刻能执掌一州之地。就算是跟匈奴争抢, 也不会落在下风。而地盘扩大之后,上党的新政也能向其他郡县推广,人口、军力乃至财富都会进一步增加。更重要的是,刺史已经不是单纯的守臣了,若是再加将军衔,就是实实在在的封疆大吏,碰上王浚,也不至于毫无还手之力了。 而想要擢升这样的高位,最要紧的一点,就是获得当朝太尉的支持。没错,是司马越的支持,而非天子的。理论上说,所有官职都该是天子亲封,但是今时不比往日。朝中大小事务都掌控在司马越手中。若是越过他,投靠天子,莫说是刺史,怕是连现在的太守职位都保不住的。 因此崔稷在探明消息之后,就三番四次叮嘱梁峰,让他在殿上表现出应有的姿态。这可是关乎大局,容不得多想。 然而此时此刻骑在马上,崔稷心中忍不住翻腾起来。一眼望不到边的铜驼大道正前方,是高耸巍峨的闾阖门,所有朝臣的车驾都如同向那宫城屈膝的蝼蚁。他们正走在洛阳城的中轴之上,即将进入王朝最核心的宫殿。就连他这个没有资格上朝的人都开始激动起来,真正面对天子,得到他的恩赏和嘉许时,又有几个人能保持理智? 若是一不小心,出了岔子,又要如何是好? 闷热的晨风吹在身上,让崔稷背后冒出一层细汗。就连这漫长的道路,也显得艰难起来。 由于不是正旦或冬至这样的大朝,作为宫廷正门的闾阖门并未敞开,所有朝臣都要绕过正门,从掖门入内。在宫门前,竹帘被挑了起来,梁峰在亲卫的搀扶下,步下牛车。 身穿绛朝服,头戴进贤两梁冠,假铜印墨绶,持象牙芴板。在这么一身打扮的映衬下,只是立在原地,就让人觉出风度仪态。 崔稷那悬着的心一松,低声道:“府君还请谨慎以对。” 微微颔首,梁峰迈步踏入了宫门。此刻天色已经微亮,隐隐能看清楚宫内的格局。这种常朝,入觐的人并不很多,各个板着面孔,一副肃然模样。这样的气氛下,梁峰也不便随意观望,跟着众人一起来到了阶下。 由于当世跪坐的习惯,上朝是不许穿鞋的。所谓“剑履上殿”,是曹操那样的权臣才有的特殊待遇。只着白袜,踏在冰凉的石板之上,梁峰侯在殿外,静待传唤。 这一等,就是小半个时辰。站得两腿都要发麻,殿内才传来了内侍的呼喊:“宣上党太守梁丰觐见!” 没有丝毫怠慢,梁峰趋步入了朝堂。“徐行为步,疾行为趋”,所谓趋步,就是迈着小碎步急行。这是参见尊长,尤其是君王时必须的礼节。不过走起来,未必好看,尤其是那些身材胖大,年迈体衰之人,难免生出矫揉造作之感。 不过梁峰并未如此。博大衣袍随着疾行簌簌摇摆,只得一握的纤腰摇曳如竹,宛若踏风孤鹤,他来到了御阶之下,俯身而拜。 “臣上党太守梁丰叩见陛下!” 第123节 “爱卿平身。” 御座之上,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梁峰恭敬称谢之后,方才站立起身。直到这时,他才看清楚面前的景象。 只见御座之上,端坐着一个少年。估摸十二三岁模样,身着衮服,头戴冕冠,也不知是不是临时做的衣衫,穿在他身上,不见威仪,反而有些像是穿了大人衣衫的娃娃,更显出幼稚荒诞。 不像崔稷所担心的,梁峰终归是来自后世,没有对于“真龙”的畏惧,在他眼里,孩子就是孩子,哪怕他穿着龙袍,也不值得畏惧。而这谦恭的姿态,更多是为了做给其他人看的。 就在天子下首,有位颔下蓄须的男人端坐一旁。头戴三梁官,身穿黄绯袍,容貌虽不似成都王那样俊朗,却也有几分气度。 只是一眼,梁峰就垂下了眼帘,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尊上问话。 他没有肆意打量,座上之人,却在肆意的打量他。司马越在心中暗啧一声,未曾想,这个梁子熙的风度,竟然比自己所想还要强上三分。就算朝中见惯了俊逸贤才,又有王衍这等大名士在列,这小小太守依旧不掩风仪,就如同珠玉落在瓦砾之间,衬得殿上旁人都逊色了三分。 只是看这容貌,恐怕就会令天子赞许吧? 果真,小天子似乎也打量完了面前之人,才开口道:“听闻晋阳解围,乃是卿之功劳?” 梁峰微一躬身:“臣不敢居功。晋阳解围,乃是城中守军为主,上党人马只是从旁相助。而且匈奴固守祁县,尚未彻底退去。” 这回答,比捷报中写明的,还要谦逊三分,小天子颔首:“并州屡败,能有此战绩,也是功劳。” 这话一出口,司马越的脸色就变了。之前镇守并州的,可是他的亲弟弟司马腾,这么说岂不是在暗指司马腾无能? 梁峰却再次行礼:“败乃敌强,胜则是因离石大荒。陛下过誉。” 这是把胜利的原因推在了离石的天灾蝗祸上,也算全了司马腾的脸面。司马越面上变得好看了些,小天子则沉吟片刻,才道:“若是由卿领兵,能退匈奴吗?” 此话一出,司马越就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军国事,还当慎言。” 这话有些无礼,但是小天子立刻闭上了嘴巴,从善如流:“太尉所言甚是。” 截住了天子的话头,司马越转头看向阶下那持牙板的病弱青年:“梁太守,此次建功,朝廷自当赏赐。只是并州事繁,不可擅断。我倒是听闻上党之前击退匈奴大军,用了什么利器?” 这话问得有些诛心了。按照道理来说,军械的研发是要上报朝廷的。区区一个太守,利用强大的军械获胜,却没有立刻禀明,实在有些不敬。 梁峰只是一顿,便道:“郡中确有巧工,改良了军中霹雳炮。无需人力,只要拉动机括就能抛弹。只是造价比原先贵了两倍有余,抛投的石弹分量也有限。之前退敌,全是趁敌不备。下官已命人绘出图纸,献于朝廷。” 他说的是朝廷,而非天子。这话让司马越心中稍稍舒畅了些,微微一笑:“梁太守有心了。” 说罢,他转过头,对小皇帝道:“陛下,梁太守治郡有方,又立奇功。可进县侯,增邑户。” 司马越的眼睛,紧紧盯住了天子,静待他的回答。 沉默了片刻,小皇帝点了点头:“准卿所奏。” 这并不是他招梁峰入觐的本意。然而司马覃现年毕竟只是十二岁,心性和定力都有不足。刚刚冒然开口,说的太多,引来了叔父的警惕。这一句话,其实并非请赏,而是在重新确认他是否听话。而已小天子的聪颖,又怎么冒着生命危险,来为自己争取一个臣子? 两人一问一答,定下了赏赐的方法。刺史的任命,没人再开口。 站在朝堂之上,梁峰只觉胸中叠起了一股郁气。他想过许多对策,却从未想到,自己这么轻松就沦为了两位司马族裔角力的工具。只是进爵,何必来这一趟?可是他能说什么吗?不能,这里是朝堂,是用另一个游戏规则生存的地方。而他现在,还没有开口的地位。 再次下拜,跪在冰冷的御阶之下,梁峰叩谢了天子赏赐,退回了班列。 像是完成了某种仪式,司马越又轻轻松松解决了几件事情,天子便宣布退朝。 走出了朝堂大门。外面的天光已经放亮,梁峰缓步走在这宏伟的宫廷之中,心却一点点的变冷。并州还有希望吗?司马越又会如何安排?唯一的机会,反倒变成了最大的阻碍。他又能怪谁呢?怪那御座之上的傀儡吗? 另一边,王衍轻轻凑到了司马越身边:“太尉还是不用此子吗?” 司马越冷笑一声:“总不能贸然就用。” 今天天子的表现实在太超过了,他又怎能容忍这小家伙逃出掌控。这可不是平时,若是失了天子和这高位,岂不是让司马颖有可趁之机?生死攸关,寸步也不能让! 不过该弹压的压住了,其他还要再考量一番。微一思索,司马越便对身边黄门侍郎低声吩咐了几句,对方连连点头,快步退了下去。 大棒已经敲过,明日瞧瞧他会如何应对吧。 守在宫门外,崔稷只觉望眼欲穿。也不知朝堂中情况如何了?府君能否顺利升任刺史。然而等到太阳初升,众官散朝,他才终于看到了那道身影。 “府君!”崔稷见梁峰面上神色,不由心中一寒。 梁峰淡淡道:“陛下赐我加爵增邑。” 糟了!崔稷简直恨不得咬牙,只是这样?为何会如此! 然而这里不是交谈的时候,他正想搀扶梁峰上车,离开宫门。一个小黄门疾步跑了过来:“梁太守留步!” 梁峰站定了脚步。那小黄门连忙笑道:“梁太守,太尉吩咐,明日邀你赴宴。” 第192章 论道 赴宴?梁峰目光不由一动, 撞上了崔稷同样了然的视线。没有迟疑, 他颔首道:“太尉相请, 自当从命。不知摆宴何处?” “在显明苑。”那小黄门细声细气答道。 显明苑是东汉时的离宫,位于建春门外不远处。改成游苑之后,也在几位当权者手里转了一遭, 如今落在了司马越手中。能前往这座宫苑游兴,也是不少人求之不得的事情。 然而梁峰心中并没有多少荣幸之感,谢过小黄门之后,他转身登上了牛车。 崔稷催马跟了上去,隔着车窗低声道:“府君, 这怕是东海王的手段。然则, 须得从命。” 梁峰自然也心知肚明。这就像驯兽一样, 先敲打,再训练, 若是动作完成的好了, 可以给些奖赏。一步步让人降低底线, 成为唯命是从的走狗。 被人这么调教, 实在不是件让人开心的事情。可是能拒绝吗? 梁峰淡淡道:“我晓得。” 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还能如何?所幸司马越是个热衷“名士风度”的家伙,在他那里,多少还能留些颜面,不用奴颜婢膝、俯首帖耳。 崔稷叹了口气:“可惜霹雳砲献的早了……” 这可是他们原本留在最后的法宝,没想就这么献了出去。等到游宴的时候,怕就难熬了。 梁峰倒不怎么在意:“献给朝廷,总好过独献东海王。” 霹雳砲确实是件利器,但是这种配重式的砲车制作和操纵,要求精度也更高。在梁峰麾下,砲兵营的人员素质可是数一数二的,所有砲手都懂得最基础的数算,瞄准校砲的队官,更是熟知测绘,通晓文理。这样的人,放在军中也是难得。司马越难不成还能配上如此高水准的砲手吗?没了这些人,霹雳砲跟人力的也相差无几,倒是贵了不少,估计司马越也不会放在心上。 只要火药这个真正的大杀器不曾外泄,其他都是小事。 崔稷也明白其中得失。只是观朝堂中的情况,怕是明天的游宴也非好宴。 看了眼车中人那疲惫的神色,崔稷不再多言,静静守在车旁,向官邸行去。 翌日,牛车沿着建春门驶出了洛阳城,又行数里,方才来到显明苑。此处已经位于山中,一路都是青石铺地,修竹成荫,就连炎炎夏日也被隔绝在了山林之外。无怪乎汉时皇家都要以此为行宫。 似乎根本没有受城中浩劫的影响,山林中清泉潺潺,楼台广布,还有不少鸟兽,在奇花瑞树间闲庭信步。想当年巨富石崇修建的金谷园,也只能与此仿佛吧。 一路驱车而行,梁峰的面色有些苍白,今日所穿的又是深色单衫,更是突显了疲惫病容。然而单薄身形走在幽谧林道之间,清风拂袖,云履踏茵,又有了几分飘然仙气。 因此,当他穿过石径,走到那座贵客满盈的露台时,台上谈笑声都为之一静。梁峰躬身对主座上的男子行礼:“下官见过太尉。” 司马越在心底暗赞一声,这一身,似乎比昨日朝堂还要出色三分。随即,他笑道:“梁太守来的正好,今日我可请到了贵人。” 能在位极人臣的司马越面前称“贵”的,是什么人物?梁峰的目光在席间一扫,便落在了一人身上。羽服星冠,鹤发童颜,只见一个卖相极佳的道人居中而坐。座位是相当尊贵,但是他的神色淡然,一副出尘样貌。 司马越注意到了梁峰的目光,笑着介绍道:“这位可是左仙师的亲传弟子。张道长,你观梁太守如何?” 众所周知,梁子熙是信佛的。可是司马越不但宴请了道人,还让对方随口品评。对于身居太守之位的梁峰而言,称得上失礼了。 那老道捻须一笑:“梁太守品格出众,灵窍通透,可叹误入歧途,伤了五脏。若是以吐纳法精修,佐以仙丹,或可有救。” 这话是褒是贬,一听即明。梁峰淡淡一笑:“生死有命,鄙人材质有限,不愿逆天而为。” 像是拒绝,也像是直陈心意,这话答的不偏不倚,就算以玄道自然论调来看,也颇具深意。 闻言司马越倒是愣了一下,摇头叹道:“好一个生死有命,梁君请安坐。” 梁峰再次施礼,脱履入席。 然而等他坐定之后,司马越并没把目光放在他身上,反倒谦恭的问那老道:“之前听闻张道长有养身妙法,孤甚是好奇,愿闻其详。” 那老道敛起面上笑容,沉声道:“国,身同也。母,道也。人能保身中之道,使精气不劳,五神不苦,则可长久。故而当爱养之。喜怒亡魂,卒惊伤魄,唯有遗形去智,抱素反真。此曰坐忘。然太尉身处浊世,难养贵体。不如采补服丹,以外药引内精,取精于玄牝,守生养气……” 就这样,老道侃侃谈起了房中术和丹道,莫说是司马越,就连身边陪客,也都听得聚精会神。坐在客席的梁峰,似乎被人忘了个干净,他的面色却无分毫变化,只是腰身挺直,孤坐在榻上。 兴许是被太尉的看重激起了性质,老道一口气说了两刻钟,才长叹一声:“……这只是皮毛,若是修道,还需经年累月才成。” 司马越此刻哪还有半分猜疑,连连道:“仙长所言甚是!孤还听闻仙长有爻卜之能,不知可得一见?” 此时不论是佛道,都有一套表演的戏法。佛家惯爱行伤残己身之事,而道家则是标准的戏法。就像左慈在曹操面前钓松江鲈鱼,越是神乎其神越好。 那老道微微一笑:“既是爻,不如射覆。还请太尉出题。” 射覆也是一种极为古老的占卜游戏。是把物品放在倒扣的瓯、盂之下,让人猜其中之物。可以根据当时的时间或者器物的形状起卦,进行预测。这也就是涉及了易理,因此文人之间也极为通行。 没想到对方会这样应答,司马越怔了一下,低声吩咐下人前去准备。不一会儿功夫,三样东西摆在了老道面前。 谁料那道人并未立刻射覆,而是转头对梁峰道:“不知梁太守可通易理?” 这是邀他?恐怕是想贬低他信奉的佛教,顺便抬高自身吧。否则能使的把戏如此多,何必专门换成射覆? 梁峰眉头一簇,飞快在台下扫了一圈,便道:“既然道长相邀,鄙人就姑且一试。” 老道根本没想到梁峰会应下,刚想说什么,梁峰已经抬手,一一点过倒扣的铜盂:“树上餐宿,水中育生,华服为饰。” 短短三句,立刻让老道变了脸色,默不作声看了眼台下,他敛起了双目。 见老道竟然不猜了,司马越大为惊讶,又看了眼下手坐着的年轻人,方才吩咐道:“打开看看。” 侍女赶忙上前,掀开了三个铜盂。一只鸣蝉,一粒莲子,一个带钩放在盘上。和梁峰的判词别无二致! 这下,就连身旁众人也讶然出声。司马越按耐不住,问道:“梁君可是精善易理?” 梁峰心底冷笑一声,他的观察方法,其实跟那老道没什么区别,只是看到了台下做的暗号。三样东西一个来自树上,一个来自池中,还有一个是司马越亲自吩咐的随时饰物。这绝对是老道暗自做的保险,有了这些提示,再含糊其辞的答上两句,也就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面上不显,他只是躬身道:“侥幸罢了。” 有这样的侥幸法吗?此刻,司马越忆起当初坠星、日食之事,围绕着梁峰,似乎还真发生了不少奇事。甚至最开始的佛祖入梦,也未虚言。他是不信佛,但是神鬼事终究还是有些影响,怎能可能轻易置之度外? 最终,司马越还是笑道:“不愧是研习佛法之人。” 这话,可不是梁峰想听的。他是来求官的,而非这样做戏人前。司马越找他来,难不成是让他见识道法玄妙?还是以贬低他信奉的宗教,来试他的容忍底线,以及对自己的态度? 压下心底那股郁怒,梁峰淡然颔首:“太尉谬赞。” 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老道细长的眉眼眯了起来,轻咳一声:“日已近午,贫道这里还有一枚九转丹,正堪服食。不知太尉可愿尝试?” 这一下,立时拉回了司马越的注意。其实刚刚老道不答,正代表他同样猜出了三样东西。就算梁峰抢在了前面,也不能抵消这神通。此刻见有丹药,司马越连忙道:“还望仙长赐丹!” 老道宽袖一抖,一个玉瓶出现在手中。司马越急急接过,从里面倒出了一枚圆溜溜,色泽赤红的丹药。离得老远,就有异香扑鼻而来。咽了口唾液,司马越问道:“此丹如何服用?” “与五石散相仿,醇酒送服,随后行丹。”老道解释道。 第124节 这个司马越可是熟悉极了,连忙唤人送来酒水,他也不验丹,就此服了下去。药一入肚,一股热气随即升起。司马越只觉神清目明,精神一震,连脸上都泛起了淡淡红晕。这药,似乎比寒食散还要醇厚,亦没有那种苦涩之感。简直犹如仙丹! 老道一敛袍服,站了起来:“还请太尉行丹。” 这是要让他下去走动,帮助消化药力。司马越也站了起来,胸中翻起的热浪,让他忍不住想要长啸快行。哈哈一笑,他道:“三里外有一太清湖,不如在湖上用饭吧。” 说着,他也不顾在座诸宾客,与老道一起下榻。主人都要行丹,其他人又怎么赖着不动,大家纷纷起身,跟随着司马越向湖边移动。 在没人注意的地方,梁峰的面色变得煞白。极深,极用力的吸了两口气,他才缓缓起身,穿上鞋履,跟在了大队之后。 第193章 磋磨 出了亭台, 没有随处可见的冰盆凉扇, 就算有绿荫遮挡, 气温也升了几度。然而梁峰只觉得四肢冰凉,连身体都开始瑟瑟发抖。 那股潜藏在体内,让人疯狂的渴意又涌了上来。只是一个吞服丹丸的动作, 就勾起了阴魂不散的心瘾,催促他向着已经戒断的东西屈膝。这不是意识可以控制的,梁峰却没有就此臣服。在合拢的衣袖中,他的两手紧紧抓握在一起,力道足以捏出深深淤痕, 就像同自己角力。 旁人的谈笑声, 风过密林的沙沙声, 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声响,全都抛在了脑后。梁峰木然的走着, 步速不快不慢, 每一步, 都似走在刀尖之上。冷汗顺着脊背滑下, 唇瓣变的惨白,可是他依旧没有停下,就这么执拗的跟上了队伍。 从凉亭走到湖边,三里多路程,只花了不到一刻钟。司马越疾行如奔,走得满身是汗。那股催人亢奋的燥意渐渐消散,变成了让人酩酊如醉的舒畅。在侍女的搀扶下,他登上了停在岸边的楼船。 这船也是特制的,在这个小小人工湖中,显的过大了一些。然而湖中微澜根本无法撼动浮船,山间水汽氤氲,凉意沁人心脾。 被汗水浸透的衣衫逐渐变冷,正好符合服散之后的寒衣、寒卧。也不更衣,司马越敞怀箕踞,不顾仪态的坐了下来,又令老道和那些跟随的陪客一同上船。乐声再次响起,饭食也流水一般的摆上了席面。 服散之后是需要大量进食的,而且只能吃寒食。司马越也不顾别人喜好,吩咐摆上的都是美味冷食,足够他饕餮享用。 狼吞虎咽吃掉了几碟,司马越这才从舒了口气,感觉今日所服丹药实在灵验。不过当场赏赐有些失了身份,看来还是要建道观奉养这位仙师才行。 目光随意一扫,他注意到了坐在一旁的那个孤冷身影。不知是不是自己慢待的缘故,侍从只给梁子熙分了个末席,桌上的餐点也不算丰盛。那人只是呆坐席间,似乎没怎么动箸,面色白的惊人。 司马越放下手中酒盏,开口道:“梁太守怎么用的如此少?可是酒菜不合口味?” 梁峰像是呆了一下,才慢慢放下筷子,拱手回道:“下官体虚,用不得太多。” 这话,倒不像是撒谎。看着那人瑟瑟微颤,唇白眼青的样子,司马越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刚刚那段路,让他累出了毛病?这身体,着实弱的可以。 又想到刚刚老道的判词,司马越唇边笑意更浓:“梁君体弱,还当好好将养才行。对了,听闻你手下有不少羯胡,可有此事?” “是有。”梁峰低低喘了口气,才让声音稳定下来,“胡人桀骜,若是放纵,终成祸患,不如收用之。” 司马越灵光一闪:“这可是你祖上梁公传下的法子?” 梁峰的先祖乃是曹魏名臣梁习,而梁习一生最大的功绩,便是治理并州,让州内匈奴、鲜卑尽数归服朝廷。也正因此,他被曹魏两代帝王重用,得了天下第一能臣的美誉。若是这梁子熙学了当初先祖的能耐,岂不对症并州乱局? 梁峰垂眸道:“正是家祖所传。” 司马越哈哈一笑:“果真是能臣之后……” 说着,司马越的视线在梁峰身上绕了一遭。这样一个病的半死不活,又着实有才能的人,似乎真的可用?劳心劳力几年,说不定不用自己动手,他就先死在榻上了。届时再把整顿好的并州收拢在手,岂不一举两得? 话锋一转,司马越板起了面孔:“只是上党这两年来,赋税实在不足。又有传言,乐平国受到兵马袭扰,可有此事?” 梁峰脑中已经嗡嗡乱成一片,但是他的死死咬住了牙关,支撑着仅剩的清明:“流民太多,又要支撑大军后路,上党亦无多少余粮,下官多次禀明朝廷,只盼减免赋税。至于乐平国,乃是清缴匪患,由温泰真接任县令……” 他顿了一顿,缓缓俯下了身去:“上党地危,下官呕心沥血,只为保壶关陉道,守王都平安。一片赤诚,还请太尉明察。” 这一拜,可是实实在在的稽首正拜,长跪不起。看着那瑟瑟发抖的单薄脊背,司马越心中不由生出一股得意之情。他是重名士,甚至对那些呵斥过他,放诞不经的家伙也以礼相待。但是那些出身卑微的狂士,终归只能在他府中为僚为属,并不能出任官职。在他心中,能够任官,尤其是这种州郡二千石高位的,仍旧只有上品出身的阀阅子弟。 而那些身家稍有不足的,也要对他唯命是从,忠心耿耿才是。至于什么气节、才干,永远都只是摆在面上好看的东西。 因此,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这个跪求来的实在。 捻须微笑,司马越轻飘飘道:“子熙何必如此?上党之功,孤是看在眼里的。那些钱粮的事情,自可允了,无需忧虑。只是并州兵危,还当派些朝中人马,驻守才是。” 这是什么意思?失去了以往敏锐的观察力,梁峰木然直起身形,不知如何作答。见对方面上恍惚,司马越也不解释,摇头叹道:“子熙怎地汗出如浆,可要唤医者?” 梁峰这才觉出,自己脸上身上已经净是汗水,他抬袖轻轻在面上一拭:“天气炎热,下官不堪暑气……” “既然如此,便早些歇息吧。来人,送梁太守出苑。”都病成这副模样了,司马越又怎会耐烦他留在这里碍眼? 面对这“体贴”的逐客令,梁峰垂下了眼帘,再次谢过。才缓缓起身,随着侍者向来路走去。看着那有些摇晃的身形,司马越哂笑一声,看来王夷甫的主意不差,这并州,倒是可以依计施为。 只是短短走了下神,他就笑着转头,对身边诸人说道:“今日既得仙长光临,自要谈玄说法。来人,取觞来。” 这是要曲水流觞。下面陪客顿时来了精神,摩拳擦掌,只想讨主人欢心。一旁老道也悠然抚须,没了那个碍眼的佛子,他就能大大方方占据东海王身边要位。就像当年成都王身旁的仙长一般,享尽荣华。 所有人,都把那个离去的身影抛在了脑后,再一次投入了欢宴之中。 梁峰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出显明苑的。当一脚深一脚来到牛车旁时,青梅惊呼出声:“郎主,你面色怎地如此差?” 梁峰一言不发,登上了牛车,青梅不敢怠慢,立刻下令回城。要尽快寻到姜医生,为郎主诊治才行! 然而牛车只行出了几里,梁峰突然低喝一声:“停车!” 吓了一跳,但是车夫也是部曲出身,反应极快,立刻让牛车靠边停下。也不等车驾停稳,梁峰便冲出了车厢,跌跌撞撞前行几步,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那些冰冷的佳肴,变成了酸臭粘液,冲出了喉腔。这是晕车?不,梁峰只觉得恶心透顶。为了刚刚那场宴席,为了跪下稽首的自己。他为何会变成这样?为何要对那愚蠢透顶的司马族裔屈膝?还有那让人难以忍受的心瘾。浑身的不适,似乎都凝在了一起,让梁峰恨不得把肝胆都吐个干净! 青梅吓坏了,呜咽着拍打着梁峰的背脊,想让自家郎主能够稍稍舒服一点。然而这微不可查的抚慰,又有什么用处?吐了个干净之后,梁峰并没有回身上车,甚至没有接过绿竹递来的清水漱口,就这么满嘴苦涩,摇摇晃晃向一旁的林中走去。 他要去的是哪里?梁峰其实也不清楚。脑中的混沌彻底被催发了出来,他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这里不是北京,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地方。他的爱车停在哪里?庆功宴应该摆上了,这次老爷子是不是又会派人来削他? 脚下一绊,他扶住了身旁的树干,长长的袍袖垂在了眼前。梁峰有些困惑的伸出手,扯了扯袖口。然而还没弄清为何穿着这个,一阵低低的琴声随风飘来。 就像被吸引了一般,梁峰向着林中更深处走去。穿过了一片阔叶桐树林,一个小小的石台出现在面前。光洁大石上,坐着一位老者,须发皆白,满面皱纹,看不出多大年纪,只剩垂暮老态。他的衣衫都是麻织,前襟也未合拢,露出了干瘪的胸腹,脚旁,还放着一个倾倒的酒壶,也不知是不是喝了个干净。在他胸前,还抱着一把乐器,长颈腹圆,是柄弦乐。 梁峰怔怔的看着面前的老者。那不是他习惯的打扮,不是寻常山村里的老汉。相反,那老者就像从历史剧中走出一样的,带着无法磨灭的沧桑和真实感。 “郎主!这里是别家庭院……”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梁峰扭过了头,看到一个十来岁的丫头,也是钗裙模样。 他是谁?他们又是谁?那些麻木混乱,突然有了方向,梁峰抖了起来。是了,他不再是那个梁峰,不再是那个出生入死的刑警。他是梁丰,是上党太守,是梁府主人。他来到了这个世界,已经三年…… 他为何要停在这里? 胸中,塌了一块,梁峰只觉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为何,他还要停留此处?! 正当那黑暗汹涌扑来时,石上老者突然开口:“你可要弾弹?” 老者递出了怀中的乐器。 看着那乐器半晌,梁峰走了过去,把它接在了手中。那不像是平时所见的琵琶,更圆,也非竖抱,而是能像吉他一样,横抱胸前。只是弦非六根,四道有柱,像是某种琵琶的变形体。把那冰冷的乐器抱在怀中,梁峰呆了半晌,弹了起来。 没有拨片,也不熟四弦,梁峰弹的凌乱。他弹的,也非古曲,而是一支久远的流行歌曲。那时他们把歌改成吉他曲,几人围在一处,大呼小叫,纵酒当歌。那歌声肆意轻狂,又放荡不羁,还有远江湖的豪迈和惬意。他弹的极熟,每每都能换来满堂喝彩。 然而现在,曲不成调。 这不是他熟悉的乐器,这不是他熟悉的时代,这也不是他可以纵歌,亦有人应和的地方。 叮的一声,琴音中断。梁峰就像失了魂魄一样,呆立原地。是了,他回不去了。 止不住双手的颤抖,他把那琴递还给了老者,踉跄转身,想要离开。然而这时,琴音又起! 那不是单纯的乐声。四弦嗡的一震,发出巨响,就如临涧长啸,随后,曲调一转,浊浪击岸,鹤翔孤野,变得洒脱出尘,似大笑长歌,似横剑人间。 梁峰猛地回过了头。那曲调,是如此的熟悉,恰如他刚刚想弹之曲。然而那音律,又是如此陌生,比自己听过的原音更加浩荡,更加洒脱,如褒衣博带的高士,行云踏风,醉酒当歌。 明明只是一件乐器,却弹出了让人瞠目的复杂乐声。而那一声声琴音,又穿骨入髓,直刺心扉。梁峰从没有听过这样的曲调,更没有见过这样的乐者!他的身心肺腑,都被曲声攥住,在极痛之余,生出无限快慰! 然而那曲弹的如此快,还没等回味,便戛然而止。 风停树静,鸟雀不鸣,似有余音绕梁。 那老者放下了手,长叹一声:“此曲新奇,有些广陵遗韵。” 老人的声音不似他的琴音,干涩沙哑,无甚力道。然而梁峰却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样,两眼酸涩,几乎忍不住目中泪意。是了,在影片中,这曲就是被当做《广陵散》改编弹唱。而此时此刻,嵇中散的广陵遗音,还有人未曾忘怀。那曲似广陵吗?也许并不真的相似。但是千百年错乱的时空,却悄然合在了一处! 压住眼底泪意,梁峰长长拜倒,一揖到地:“谢老丈赐曲。” 他并没有问对方姓甚名谁。听过《广陵散》,且能弹出这样旋律的,绝非凡俗。然而姓名重要吗?身份重要吗?远不如这偶遇仙乐! 那老者也未曾多言,只是挥了挥手,再次拨弄起了琴弦。弦音嗡嗡,却不再成调。 深深吸了口气,梁峰直起身,抚平了身上凌乱衣褶,也抚去了那癫狂失态。云履轻抬,他向着来处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这几章梁少都处于非正常反应,戒断造成了抑郁症,这是生理性的,没人能够治疗。再有心瘾加成,就更难熬了。 这一章里,他遇到的老者其实是阮咸。竹林七贤中的一位,也是阮籍的侄子。阮籍早就过世,但是阮咸的年龄并未记载,如果活到这时候,应该也有七八十岁了。阮咸是音乐大师,甚至因为琴技高超,他所擅长的秦琵琶,也就是直颈琵琶再后世被称作“阮咸”。以人名定乐器名,只此一例。 魏晋是有真名士的,亦有传唱千年的风姿气度。只可惜,他们是文学家,是艺术家,是中国第一次真正触碰到“美”的真谛。偏偏,这些气质,跟政治无缘。 诗人不适合参政,无论何时。 第194章 授命 这两天崔稷不敢怠慢, 出门走动的愈发勤了。东海王的宴席他是没资格参加, 但是对方府中之事, 却未必毫无头绪。只是今日探到的东西,实在让人齿冷。 匆忙赶回官邸,没料进门就看到了府君的牛车。这就回来了?崔稷吃了一惊, 快步走进卧房。还没见人,就听到了姜达气急败坏声音:“主公,你绝不能再去赴宴了!今日若是忍不住,又用了散石,可如何是好?” 崔稷连忙上前:“府君, 今日赴宴可出了什么事情!” 梁峰面色虽显疲惫, 精神却不很差:“还好, 东海王并未怎么为难,口气也略有松动。只是提到了派兵驻守并州, 不知是何用意?” 崔稷心中咯噔一声:“下官也打听到了类似的消息。据说太尉府有人进言, 劝说东海王自领司州、并州、豫州等州府, 亲任州牧。” 梁峰目光一凛, 冷笑道:“好一个釜底抽薪!” 汉时设刺史,负责监察二千石太守在内的地方官员。后改刺史为州牧,扩充了职权范围,可统领一州军政大权。不过如此一来,各地州牧的势力大增,导致三国时群雄并起。因此司马炎代魏之后,州牧这个职衔就取消了,刺史只负责民政,兵权则交由统军的都督掌管。 此刻复立州牧,不过是司马越想把所有权力抓在手中罢了。若是军政大全都归一人,刺史也就成了空架子。 “如今之计,只看东海王何时提出此事。若是赶在七月朔日,兴许还有转机。”崔稷面带忧色,沉声道。 梁峰倒是一哂:“随他去吧。即便任了刺史,我也掌不得军权。如今还是尽快回到上党方好。” 闻言,崔稷猛地抬起头,看向倚在榻上的男子。不知是不是错觉,那缠绵不去的郁愤之气,似乎一夕去了个干净。虽然病态依旧,但是隐藏在其下的生机,开始渐渐恢复,让那人看起来就如之前在上党一般,镇定从容,不骄不躁。心中像有大石落定,崔稷肃然点头:“府君说的不差,事已至此,还是早归为好。” 上党,终究是根基所在。之前不也没有兵权?还不是折腾出了屯兵,甚至得了阳邑和轑阳两县。只是太守时尚且如此,真当了刺史,没有朝廷乃至司马越的支持,又能如何?不过是筚路蓝缕,再走一遭罢了。 姜达可不管他们说的,冲崔稷斥道:“主公需要休息,若无大事,以后再议!” 梁峰冲崔稷摆了摆手,乖乖躺下,任姜达行针艾灸。 崔稷在心中轻叹一声。此次赴洛,他能起到的作用着实不多,若是能再有用些,就好了。压下心头那点像是懊悔的情绪,他在一旁跪坐了下来,静静看着姜达施起针来。 ※ 苟晞在荆州胜了一场,两万伪帝军被杀的人仰马翻。听到这消息,司马越着实开心不已。看来荆州当再加些兵力了,若是能在今冬之前剿灭司马颖的大军,洛阳的政局就能彻底安定下来。 不过在这之前,还当好好处置一下身边州郡。今日上朝之时,他已经向天子进言,提出兼任州牧之事。之后等解决了成都王,应该就能加封丞相了。倚在柔软的锦堆之中,司马越只觉身心畅快。只要大权在握,其他安排,还不是小事一桩? 第125节 然而正当唤来舞伎,准备消遣片刻时,屋外传来了惊呼之声:“日食了!出日食了!” 什么?!司马越惊的翻身而起,也未着履,光脚冲出了厅堂。只见天空中,斜阳变得昏沉,似乎提早入夜一般,暗云密布。浑圆的日轮,已经被天狗食去了一块,变成残缺不全。可是那阴影还在继续扩大,似乎永无休止之日。 司马越浑身都变得冰凉。怎会如此?正旦时不是已经出过一次日食了吗?!加之先皇葬礼时的赤日,难不成上天真的看不惯他这个太尉?! 遥遥晃晃退了一步,司马越恨恨叫道:“来人,与我更衣,我要入宫面圣!” 同一时刻,梁峰也坐在官邸的廊下,望着盆中那轮残日。耳边传来了锣鼓声响,应当是各家开始敲敲打打,想要吓退天狗。这个时代,对于天变的畏惧,还深深存于世人心中。就连那些执掌朝政的天子公卿,也逃不过“天人感应”的桎梏。 有了这“上天兆示”,距离他返回上党,恐怕又近了一步。 从日食开始,到彻底消退,足足一刻有余。当天色终于恢复正常时,司马越停都不敢稍停,立刻进宫,向天子奏禀。 也不知是不是早就料到他会进宫,小皇帝换了一身常服,面色略显苍白,开口问道:“天生异象,不知太史令可曾测得?” 日食这样的天象,必须由太史令提前预测,禀明朝廷。司马越面色阴沉,低声答道:“之前先帝驾崩,百官四散。前任太史令因病故去,如今任上的是个新人……” “历法未改,何分人之新旧?”小皇帝面色苍白,皱了皱眉,“莫不是天降蚀灾,太史令才无法测出?朝廷没有什么循例可仿吗?” 司马越的眉峰狠狠挑动了一下,遇到突发的日食,确实是有循例的,正是降罪三公!身为三公之首的太尉,他应当立刻罪己,甚至去职以谢天下。 这样的事情,司马越如何能接受?!一撩袍角,他跪在了小天子面前:“臣以为,都是成都王那贼子倒行逆施,才使得天降异象。当再派兵马,清缴乱党!” 这是推卸责任,也是再一次与天子角力。 小皇帝看着自家叔父低垂的头颅,藏在大袖中的拳头轻轻捏住:“太尉所言甚是。明日下诏,增兵荆州吧。” 司马越舒了口气,刚想起身,对面的天子又道:“对了,州牧之事,也当暂缓,以免引来非议……” 司马越的脊背登时僵住了,半跪半起,在那里僵持片刻,终究道:“臣遵命。” 这是天子暗示,自己做得实在出格了。然而司马越却不得不听令,难不成要在日食发生后,宣布自领州牧?怕是堵不住天下幽幽之口啊!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先把成都王解决掉。若是此祸不除,让这狡狯小儿长大成人,怕也是麻烦! 隔日,政令传了出去,进一步加大对于荆州的攻势。然而兵还未发,一个更让人震惊的消息,从西面传来。 长安被破!匈奴长驱直入,占领了这个曾经的西台! “怎会如此?!”司马越听到这消息,差点没跳将起来。长安不是还留了不少守将吗?怎么这么轻松就被匈奴大军攻下?荆州尚且告急,他要如何对付这群如虎似狼的戎狄?! “据说匈奴在日食之后突然发起进攻,一战破城。如今关东告急!” 听信使如此禀报,司马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日食!又是日食!这掩天子的逆臣,究竟还有多少?! 等等,日食攻城!司马越突然道:“上党梁子熙何在?!” “还在官邸待命……” “快快加封他为刺史,明日陛辞,回并州御敌!”司马越大声喝道。 是了,当初梁子熙攻阳邑的时候,不也碰上了日食吗?还一战力克匈奴!说不定他才是上天派来,平定伪汉之人!不如让他尽快回到并州,抄了刘渊的老家!就算伪汉如今转战司州,攻克长安,并州仍是匈奴五部根基。若是让梁子熙搅动并州大局,岂不能减轻司州乃至雍州的压力? 正好自己也没法做州牧了,不如顺水推舟,从了天子的意思。而且那梁子熙也不是不知时务之人,之前就向自己投诚,现在得了官,应该也会记得自己的恩典。如此一举两得,岂不甚妙? 至于军权……司马越稍一犹豫,就定下了念来。还是要派一可靠之人,任并州都督,主持一州军务。那梁子熙,只要任个单车刺史就好了! 三下五除二定下了悬搁已久的差事,司马越揉了揉发痛的额心,长叹一声,唤人取仙丹去了。这些烦心事,总是让人忧虑,不如服丹,忘俗排忧…… ※ “臣领旨。” 接过了黄门侍郎递来的诏书,梁峰缓缓起身,心中却无一丝喜意。司马越终于松口,让他担任了并州刺史一职。但是同时传来的,还有匈奴攻克长安,占领西都的消息。如今接过这个刺史职位,意味着他被送上了风口浪尖,除了和匈奴死磕之外,别无他法。 攻打匈奴,夺回并州,确实是梁峰的夙愿。然而没有兵权,无法调遣兵将,这仗是好打的吗?怕是还要大动干戈。 然而隐忧只是一瞬,梁峰便挥去了心中那些杂念。终归是要回去了!只要回到了上党,回到了自己安身之处,还怕这些吗? 就像脱去了身上重枷,他挺直了腰杆,长叹一声。 第二日,梁峰再次上殿,在那位少年天子面前恭敬陛辞,又从司马越手中拿到了象征性的免税和动用并州库存的优待。一行人离开了纷乱不已的洛阳城,向着并州而去! 第195章 归去 站在高足三丈五尺, 宽愈六丈的高耸城垣上, 刘曜负手看向下方一眼望不到边的宽广城池。这是秦汉两代定鼎的国都, 也是赫赫不可一世的大汉,曾经荣耀的余晖和象征。 西都长安,披三条之广路, 开十二之通门。这样一座雄城,竟然如此简单,就被自己攻了下来。饶是曾经袭杀晋天子的刘曜,也不由在心中升起感慨万千。 “将军,未央宫已经攻下。不过宫中财宝, 并不似想象中的多, 应是之前段氏鲜卑劫掠过一番。扶风、冯翊两郡则已发兵, 准备攻城。我军只有八千人马,若是援兵不到, 定然无法守住。” 刘曜没有转身, 就这么凝神望着足下雄城, 许久才长叹一声:“若是能得长安, 何愁汉国不兴?” 其实他也心知,这次攻下长安,实在是机缘巧合。之前河间王战败,逃往太白山避祸,后又被部下救回,反夺了长安。结果三郡太守齐齐发兵,又有东海王派来的部将,终是困死了河间王。在孤坐长安不久后,他便应招前往洛阳,却在路上被人杀了满门。 经过这么几场乱战,西都守备难免松懈,加之荆州战事紧急,更是抽调了不少守军南下。这让早就磨刀霍霍的匈奴汉国,盯了机会。趁着七月朔日的日食,刘曜率八千轻骑策马西进,长安守将连城门都没来得及放下,就被铁骑一鼓而下。 然而攻入了长安,却万难守住。不说雍州几郡的驻兵,就是城中这数万百姓,便足以给他们带来致命的威胁。与其困守孤城,还不如卷了财物撤离,像那些真正的游牧民族一般,只要钱帛人丁,并不在乎攻城略地。虽然这同刘渊的本意向背,却是他们这一部人马最好的安排。 果真,身后那人轻叹一声:“只要将军兵马尚在,这西都,总有一天会回到将军手中。如今河东才是用人之际,若是把兵力浪费在了守城之上,可是对将军不利。更何况冯翊出兵来援,正是夺取的大好机会。” 心中清楚明白,但是落在实处,却让人难以放手。这还是刘曜第一次进入这样的大都,能够亲手掌控这样的宏伟城池,是何其令人兴奋。只掠钱财,实在可惜。不过心中再怎么瘙痒难耐,他也知道轻重,又恋恋不舍的看了长安城一眼,方才转过头:“叔雅所言甚是,只是攻下长安,就足以得到父王恩赏。守不住守得住,可就不是本将军的责任了。” 他的骑兵走的太快,后面的援兵如论如何也跟不上的。没有援兵又如何守城?与其强撑着等人来援,不如先行撤退,在冯翊兵马反应不及时,折回去,占下冯翊一郡!冯翊不比长安,乃是连接司州和雍州的要道,更是毗邻潼关。若是得了冯翊,司、雍两州就能打通,进而包围河东郡。对于汉国下一步计划,可是至关重要。 因此舍了长安,罪不在他。而夺下冯翊,则又是大功一件。两两相加,何愁得不到刘渊的重赏?而这一环套一环的上佳谋略,完全来自这新投自己的晋人。 赞许的目光在面前青年身上绕了一遭,刘曜笑道:“若非叔雅想到趁日食攻城这样的计策,我又如何能轻易获此战绩?此役,君居功甚威!” 那身长玉立,面容俊逸的青年微微一笑:“若非将军不疑,何来如此战绩?将军待某如国士,某自当以国士报之。” 这话说的不卑不亢,又带着股士人才有的矜持自傲。刘曜也喜用晋人,这点同刘渊很像。在他看来,匈奴始终势寡,若无大量晋人世家投靠,想要占领中原千难万难。而这个前来投他的章叔雅,虽然世家不显,但是熟悉并州高门,又深谐兵事,极具干才,实在是难得的谋士。若是用的好了,恐怕还不仅仅如此。 压下心头那点蠢动,刘曜哈哈一笑:“有叔雅这话,何愁冯翊不克?而且此次趁天变夺城,上党那装腔作势的贼子,怕也装不下去了。等到打下冯翊,说不定王上就要转攻并州,届时才是建功立业的时机!” 章典的目光微微一眯,文质彬彬的颔首道:“将军所言甚是。愿将军夺上党,攻洛阳,再建奇功。” 这话可搔到了刘曜的痒出,笑着拍了拍章典的肩膀,他转身大步朝城下走去。 这粗鲁的动作,让章典的眉峰微微一拧,不过很快就放了开了。脚步轻抬,他跟上了那匈奴汉子的步伐。只要跟上这人,何愁他的目标无法实现? 来司州投匈奴,是他离开幽州就定下的计划。既然恶了太原王氏,再回并州是不可能了,投身朝廷也未必安全。不如重新开局,另作打算。但是投谁,他确实仔细思索过一番,最终才决定下来。 投效汉王刘渊,他这样的身家名头,恐怕不会被人重视。而刘渊的几个儿子,也各个喜用匈奴,不怎么重视晋臣。因此,他才选定了刘曜作为恩主。这人也是王室一脉,虽然乃是假子,但是极得刘渊重视,而且战力卓绝,又亲晋人。投了他,虽然位分上略显不足,但是宁为鸡首不为凤尾,更易出头。而且匈奴内部也隐患冲冲,若是嫡子刘和继位,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这刘曜,可是能当一步活棋的。 而这次的长安之役,就是他精心准备的开局。当初天子暴亡,百官离散,太史令手下的监天官,有几人便落在了匈奴这边。而上党日食之事,他总觉蹊跷,仔细盘问之下,他们根据正旦的食分,推断出了七月可能会有日食。 而他,就如那梁子熙一般,进言刘曜,让他选在日食之后攻城。果真一鼓而下!这一战,非但打出了刘曜对他的信任,也戳破了上党使出的把戏。等到解决冯翊郡之后,何愁匈奴大军不再攻上党! 章典唇边露出一抹森冷笑容。他可是听说了七娘的下场,也得知梁氏和王氏婚事告吹的消息。然而只是如此,哪能泄他心头之恨?夺妻离乡之仇,可不是这么简简单单就能了的。那梁子熙,还欠他许多! 浊混的血腥味冲入鼻腔,章典鼻翼抽动两下,目不斜视,踏过足下污血,紧紧跟在了刘曜身后。 ※ “奕都尉,匈奴已经退出七十里。其余几城储粮不多,应当无以支撑数千兵马。这次晋阳之围,彻底解了!”坐在祁县的县衙之中,令狐况满面兴奋。 这次的仗,打的实在痛快!朔日日食之后,他和奕延两方人马同时对祁县发起了攻击,还有上党霹雳砲助阵。不知是不是被上次阳邑之战吓破了胆子,祁县城中的匈奴守兵竟然只坚持了半日,便弃城而逃。 埋伏在侧的骑兵立刻衔尾追击,硬是让那支冲出重围的匈奴兵又减了两成,连沿途的城池都不敢进了,四散逃了出去。想要把这些溃兵收拢起来,就需要极大的心力。而离石大荒,更是加重了匈奴在并州的负累,怕是短时间内,都无人敢犯晋阳了! 这可是大胜啊!自从回到晋阳之后,已经打了大半年窝囊仗,再次跟奕延联手,才让令狐况记起了当日畅快之情。上党的兵马和官兵太不一样了!若是每支晋军都能如此,何愁天下不定?! 虽是大胜,奕延面色却没什么改观,冷冷颔首:“夺回祁县,匈奴就断粮了。京陵等城,可以徐徐图之。先巩固晋阳一线再说。” 这才是目前最要紧的事情。秋粮是来不及种了,但是牧草、麻、乃至菜蔬都可以补上,若是垦荒及时,冬麦也能保住。晋阳被围一年,粮食人丁都大大匮乏,实在急需休养生息。 不过这些,不是令狐况这等武将关注的事情。他兴冲冲道:“是该巩固巩固周边郡县。新兴郡那边乱的时间不短了,而且背后还有白部鲜卑蠢蠢欲动。若是不能尽快解决,怕是晋阳要背腹受敌……” 正讨论着未来的打算,只见一个亲兵快步走进了县衙,对着奕延附耳说了些什么。那双灰蓝的眸子中,像是突然绽出神采,奕延长身而起。 “奕都尉?”令狐况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出什么状况了? “主公从洛阳返回,我要去迎。”奕延的语气根本不是商量,而是简单告知。 令狐况眨巴了一下眼睛:“呃,既然府君归来,我也……” 他的话还没说完,只觉背上一寒。奕延那双苍狼也似的眸子望了过来,冷冷道:“令狐将军还是留在祁县,顾全大局为好。” “……”令狐况还能说什么?只得看着那人快步离去。这是怕自己抢了他的功劳吗?困惑的挠挠下巴,令狐况不再纠结,埋头处理起军务来。 ※ 从洛阳回并州,走得还是太行陉一道。然而和来时不同,回程的车速都快了几分。这种归心似箭的心情,不止梁峰有,其他随行皆同! 陉道终究不算好走,然而一路未曾停歇,车队驶过了狭窄山道,进入了并州门户太行关。只要出了这关,就是并州。然而谁都未曾想到,竟然有人等在了太行关中。 “末将来迟,还请主公赎罪。”身着全身甲胄,奕延仍旧单膝跪在了地上,像是请罪,也像是宿卫。他说的,不再是“属下”,而是如其他人一般,改称了“末将”。 看着那依旧笔挺高大的身影,梁峰只觉身上一颤,似乎浑身都不对起来。用手狠狠掐住了大腿,他深深吸了口气,才问道:“晋阳事毕了么?” 第196章 进退 车队刚刚驶入太行关, 梁峰甚至都未从车上下来, 就这么开口。语气都不像是询问, 而像是责备了。 奕延却像是未听出似得,沉声道:“朔日之后末将与令狐将军联手攻城,匈奴大军出逃。追伏又杀了三千有余, 溃兵四散,祁县已归于我军手中。” 这是实打实的大胜。非但夺了祁县,还彻底把围城的匈奴兵赶出了晋阳范围。大军溃逃,怕是难以收拢。匈奴再想进攻,也要费一番气力了。梁峰原本还怕奕延头脑发热, 扔下战事跑来的。现在看来, 倒像前来表功了。 然而这样的表功, 他是万万没理由责备的。 顿了顿,梁峰才道:“伯远此战辛苦了。” 道一声辛苦似乎太轻, 然而奕延的头却更低了一些:“主公车马劳顿, 末将已经备好了房间, 还请主公下车休憩。” 从洛阳到并州, 是绕不开太行陉的。而通过太行陉这条狭窄山道,抵达太行关时,往往也就日落西山。为了关隘安全,一般人等都要出关到山下驿站休息。然而梁峰非比常人,乃是太行关真正的主人。他来了,莫说是一旁的军寨,就是关内那罕少几间房,也是能腾出来的。 青梅听到这话,不由面露喜色,连忙支起了车厢的竹帘。郎主可是在路上赶了两日了,有房间自然要好好休息一下。 梁峰看着那挑高的竹帘,在心底暗叹一声,迈出了车厢。然而当脚踩实地之后,也不知是不是晕车的状态未曾彻底消失,膝盖一晃,险些没能站稳。 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扶住了他。奕延不知何时来到了身旁,就像往日一样,用手托住了他的臂膀。 夏衫单薄,掌心炽热。只是一碰,鲜明的感觉就冲了上来。似乎连指尖粗茧,都印在了骨髓之中。 梁峰只觉背上寒毛都立了起来,面上却不动声色的挪开了手臂:“带路吧。” 手上一空,奕延的眸光不由微黯。压住了那点失落,他上前一步:“房在这边,主公随我来。” 这么小的关隘,实在也没多大的房间。然而奕延选的不差,在临近关隘前幽井的地方,僻出了一件空房,应该是早就收拾过的,一尘不染,铺了席,置了榻,甚至还有一张案几。实在比露宿军营要好上数倍。 第126节 随行的仆从在青梅的指挥下,飞快摆上了香炉和其他日用品。因为晕车,梁峰旅行途中用饭一向不多,如今也没什么胃口。姜达倒是跟了过来,打量了一下房间,赞道:“这里不错,可以施针了。先让主公洗漱一下吧。” 野外条件粗陋,不利于行针,这两日,他都盼着赶回并州呢。 梁峰还未开口,奕延便道:“热水已经备好,我让人取来。” 盛了热水的木桶很快就送了上来,青梅手上极为利落,取来铜盆,伺候梁峰净面濯足。到了这时,反倒不好开口了。梁峰垂眸,任小丫鬟伺候他洗漱。当白皙的脚放入盆中时,奕延突然道:“听闻主公升任了刺史。” 梁峰脚趾一晃,荡起些微水波:“嗯,天子还擢升我为县侯,并免了并州三年赋税。不过安北将军会有其他人选。” 简简单单一句,让奕延心都抽了起来。他能看出,面前之人又瘦了,面色也苍白的厉害。洛阳之行,恐怕不止是旅途劳顿。只看看这个安北将军的任命,就知东海王的防备之心。这一行,主公怕是没少吃苦头。 而他竟然不在主公身侧。 “末将只听主公号令。”奕延垂下蓝眸,低声道。 这是效忠之言,然而梁峰却能听出话里隐藏的深情。头又隐隐痛了起来,这可是奕延,要如何才能解开死结? 抬起脚,梁峰任青梅擦干水痕,侧身躺在了榻上:“州中事务,回去再说吧。” 姜达也上前一步:“主公此言甚是,跋涉两日,还当好好休养才行。奕都督,来帮……” 这次没等姜达说完,梁峰就截住话头:“不用,只是针艾,有青梅就行。” 姜达眉峰一挑,主公怕痒,针艾时总要有人帮把手按住。出门在外青梅伺候也就罢了,现在奕延在这里,能按的更牢,又熟悉诊治,为何不用? 不过主公都吩咐下来了,他也没必要强改。摇了摇头,他取出怀中针袋,准备行针。青梅这些日子也习惯伺候了,脸蛋微红凑了上去,用手按住了郎主略显瘦弱的小腿。那双柔荑娇娇嫩嫩,力气倒也不算小。只是感觉,截然不同。 梁峰闭上了双眸,像是把记忆中那些挥之不去的东西也隔绝在外。奕延立在一旁,双拳紧紧攥住。他知道在那之后,事情会变得跟以往截然不同。但是真正面对之时,还是有锥心之痛。即便如此,他也不肯放弃。总有什么,能让主公无法真的把他赶走。 针艾已是循例,姜达手上飞快,不多时就已经施针完毕。轻轻舒了口气,他叮嘱道:“主公,再喝一剂药,就尽早安睡吧。赶回潞城还要两日呢,不能太过操劳。” 有个健康医生跟着,想逃都逃不掉,梁峰颔首:“你们也早些歇息。吩咐下去,今日不用轮岗了。” 他可以在牛车里睡大觉,下面这些人却要负责警戒。好不容易回到自家地界,自然要让大家睡个好觉。 姜达心中一暖,起身告退。奕延却没有跟着退出去,而是靠后两步,站在了门前:“我为主公守夜。” “伯远!”梁峰眉头都皱了起来,“你刚刚夺回祁县,当好好休息才是,守什么夜?!” 奕延却没有让步:“我是主公贴身护卫,自当为主公守夜。” 这是梁峰当年第一次见奕延时,所说的话,如今却被原样搬了出来。梁峰差点没气笑了:“那不做都尉,重新做护卫如何?” 奕延闭上了嘴,他当然不能只做护卫。如同影子一样守在主公身边,能得到重视吗?不会。唯有能替他剿灭贼匪,击退强敌,保住上党、乃至并州全境,才是最佳之选。主公需要的,从来都是将才,而非一个亲卫。 用右手按在了胸前,奕延行了一个梁府独有的军礼,默不作声退了出去。看着那道身影,梁峰轻叹一声。自己是不是有些过了?可是体内徘徊的东西,一直在挣扎不休,就像挥之不去的鬼影。难免让他生出几分急躁,几分焦虑。退出去就好。 扭头看向一旁吓的有些发呆的小丫鬟,梁峰放低了音量:“今日你也不用守夜了,好好休息。” 青梅立刻回过神来,小声道:“奴婢不累……” 能够在出行时带上自己,而非碧荷,已经让她欣喜若狂。这点劳累,她是能撑下来的。 然而榻上之人已经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再说。看着郎主那好看的眉峰皱在了一处,青梅也忍不住有些心痛,连忙点起了安神香。袅袅香烟溢出,让这个小小陋室,也显出几分宁静。 见郎主闭目养神,青梅便小心退了出去,准备到厨下取药,再备些清淡的吃食。然而刚刚出门,她就吓了一跳。只见门边,一个高大男子巍然而坐,如同金刚一般守在房门。正是刚刚退出去的奕都尉。 青梅想说什么,奕延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这人可不似郎主那么温文尔雅,一举一动,都透着股让人胆寒的东西。不过青梅是见过他照顾郎主时的样子,更何况有这么个人在,也让人觉得安全不少。乖巧的点了点头,她悄悄离去。 半倚在门边,奕延眼帘微垂。当年,他刚入梁府时,每日都为主公守夜。白天操练再怎么疲累,只要晚上守在主公门外,就觉得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乎浑身上下只剩一颗恨不能为之效死的忠心。然而今日,他却没那么单纯了。想求的太多,早就超出了主仆应有的界限。而这一步迈出,就再也收不回了。 就如那改掉的自称。 然而后悔已经没甚用处。他所能做的,只有更牢的抓住那根稻草,不至于被击溃冲垮而已。毕竟,主公还是需要他的。 轻微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奕延骤然抬首,冰冷如刀的目光射了过去。青梅吓的手上托盘一颤,那凶狠的蓝眸已经垂下,像是刚刚的瞪视不复存在一般。小声吁了口气,青梅蹑手蹑脚绕过那羯人青年,进入了屋中。 房门重新掩上了,奕延也悄然闭上了双眼。 喝完了药,又稍稍用了些粥饭,梁峰便躺回榻上。晕车的症状渐渐退去,另一种不便言说的感觉又涌了上来。让他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在洛阳时,他就尝过这个。可是没想到只是一面,又勾起了那让人脊背发麻的触感。简直比心瘾还让他难堪! 戒断都熬了过去,梁峰又怎肯为这点东西毛病屈服?咬牙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努力想要让自己陷入沉眠。然而无意识中,一只手却在不停的揉搓着刚刚被碰到的地方,似乎想要把那粗粝的触感,彻底从臂上擦去。 就这么从夜色初现,折腾到了月光洒满地面,他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就在房中的一切都重新回归静谧之时,房门吱呀一声轻响,被推开了一条缝隙。 一个人影踏着月光,走进了房中。没有穿甲胄,他的步伐很轻,轻的如同一缕幽魂,并未吵醒陷入沉眠的主仆二人。绕过睡死的小丫头,那人来到了梁峰榻边,屈膝跪了下去。月色朦胧,让床上那睡颜都带出了几分不安。 极深,极静的看了半晌,那人轻轻抬起手,抚上了对方面颊。那抚弄,比落羽还轻一些,沿着颊骨滑落,停在了柔软的唇瓣之上。只是这么一触,当初的色授魂与,就忆上心头。像是被着触动惊扰,榻上那人,竟然动了一动,像只小兽一般凑了上来。 静室之中,喘息的声音骤然大了那么一些。但是很快,又安静下来。那手眷恋的在对方颊边停了片刻,便收了回去。 再无其他动作,那黑影就像长在了榻边一样,久久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卧槽还能不能好了,睡觉还能梦到被人摸脸!摸!脸! 小狼狗:……→_→ 第197章 安置 从太行关回到潞城, 即便有新修的官道, 又把牛车换成了马车, 仍旧花费了两天时间。当抵达郡府时,段钦率着属官出门相迎。 “恭贺主公升任刺史!”段钦面上颇有激动之色,朗声道。 刺史在俸禄上, 其实和太守一样,也是秩二千石,但是性质却大大不同。乃是朝廷委派,监察地方的最高长官。刺史奏闻之事不用经过三公委派掾属按验,甚至不少有领兵之权, 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 就像之前梁峰身为上党太守, 派人占领太原国和乐平国的县府, 极为不妥。但是若身为刺史,这样的安排, 就没人敢提出异议了。任何事情都比不过名正言顺, 有了朝廷的任命, 行事上的顾忌也就少了。 梁峰步下马车:“不过是单车刺史。还有的熬。” 刺史分领兵刺史和单车刺史, 前者加都督或者假节,可以指挥一州甚至数州的军事力量。但是单车刺史,就是个民政官。若是朝廷委派的宁北将军权责过大,对他的影响,可就重了。 然而段钦没有半分忧虑:“只要屯田在手,何惧假节?” 这才是梁峰最大的依仗。有了屯田,便有了屯兵。而梁峰任下的屯兵,可是远比朝廷兵马强悍的存在。当初一郡就能抵御外敌,若是有一州之兵呢? 听到这话,梁峰微微一笑,向府衙走去。跟在后面,段钦的注意力却放在了奕延身上。这人之前不是还在祁县,怎么刚打完仗,一声不吭就跑到太行关接人了?不过并未开口去问,他同几位郡府核心成员,一起进入了后堂。 在主位坐定,梁峰看向座下诸人。除了原本的段钦、崔稷之外,还有升任贼曹的续咸,身为郡学祭酒的范隆,以及驻守壶关的吴陵,和一直跟在身旁的奕延。 加上驻守阳邑和轑阳的葛洪、温峤,这幕僚的阵容虽然不大,但也不似当初那么捉襟见肘了。 目光在诸人面上扫了一圈,梁峰道:“我被天子迁为刺史,即刻将走马上任。上党之事,还当安排妥当。” 身为刺史,当然要到州治所在的晋阳任命才行。他们这些属官的安排,自然也就重要起来。诸人听到这话,精神不由一振。 “当初东燕王出兵,带走了不少州府官吏。但是晋阳留守之官,应也不少。段主簿和续贼曹就随我北上,前往晋阳。” 段钦和续咸同时拱手领命。这可是新任使君的班底,能得这样的位置,怎能不让他们欣喜。 “至于崔主记,就留在上党,补上党潞令。与吴将军一起驻守。上党乃是根基所在,不容有失!” 崔稷没想到自己会成为最先升迁的一个,呼吸立刻急促起来。这样的任命,有好处,也有坏处。虽然远离了政治中心,但驻守梁峰最在乎的上党,依旧是信任和重视。而对于他来说,也不啻于一个新的挑战。 俯下身,他深深拜服:“定为主公守住上党。” 这是他第一次口称主公。一趟上京之旅,在挫败之余,也让他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现在所为,仅仅为了振兴崔府?为这样一人出谋划策,尽心竭力,何尝不是自己梦寐以求的事情?上党崔可不是清河崔,已他的身家,能在这般年龄就升任郡府长史吗?怕不尽然。 而跟在梁峰身后,这只是最初的一小步罢了。 一旁吴陵却吞了一大口唾沫,他是更善守城,跟在梁府这些将官身后,也学了不少东西。但若匈奴来袭,只凭他一个,能扛得住吗? 像是洞悉了吴陵所虑,梁峰又开口道:“上党的屯兵和郡兵,由张和代领。还望吴将军助他熟悉郡中事务。” 这下,吴陵松了口气:“使君放心,末将定好好配合张营正,守住这一郡之地。” 在这种需要急速扩张建制的时候,人才也就不能只留在一隅之地了。张和之前的梁府保卫战,打的相当不错。其人又谨慎圆滑,善于守城。迁为都尉,是应有之意。而梁府的那些新培养起来的营副、队正,也要进一步走上前线,成为梁府和屯兵的主力。 军政事务落实之后,梁峰又转头看向一旁正坐的范隆:“范祭酒,如今晋阳情况不稳,郡学恐怕还要留在上党才行。” 晋阳是州治所在,也是匈奴主攻方向之一。若是再出现围城,对于学院可就太不妙了。而上党经营已久,又有纵深,还连接着司州和翼州,作为郡学,乃至州学所在,都更为安全。 范隆却道:“郡学留在上党,是应有之义。不过任用评考,还应落在州治。” 这是老成之言。学子们在上党读书无妨,但是涉及升迁任用,还要他这个刺史把关。这就不牵扯上巳游宴了,而是要把考评定为常例。梁峰还没敢提科举呢,对方就已经想到了这里,着实是说到了他心中。 微微一笑,梁峰颔首道:“祭酒顾虑周全,可制定章程。” 当了刺史,又要经营这七零八落的郡县,所需的人才量是极为惊人的。科举制如今不合时宜,但是从权变通,也未必不行。反正任命的都是底层官员,而并州原有的中正官也都跑的七七八八,总是可以便宜行事。 这句话,比之前那些,更令在座之人兴奋。这可是继屯田和郡学之后,梁峰认可的又一大改动。而选官、安民和用兵才是把握政权的根基,若是如此经营几年,并州还不铁桶一般?! 处理完这些最关键的人事任命,梁峰又草草点了其他几样。比如放在轑阳的温峤,完全可以接掌乐平内史的职责。葛洪更是允文允武,可以大用。框架有了,其他也就迎刃而解。梁峰这种种安排,也让这些僚属心思大定。人事权终归掌握在他手中,而知人善用,才是众人可以安心投靠辅佐的基础。 只是奕延的任命,始终没有提及。不过大多数人,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奕延是跟着使君回来的,理所当然有了安排。而且宁北将军未曾上任,他这个领兵的大将,也不便太过公开的安置。 旁人不在意,段钦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两人一眼。等到大体安排妥当,众文武告退,段钦自请,留了下来。 毕竟一路车马劳顿,又紧急开了个小会,梁峰面上也有些倦色。面对段钦,也不必讲究,就那么依在了隐几之上:“思若还有何事?” 段钦犹豫了一下,才道:“这些时日,主公可是在生奕将军的气?” 梁峰的精神立刻绷了起来:“哪有这样的事!” 段钦仔细端详了梁峰面上神色,才郑重道:“若是无有龃龉,自然最好不过。奕将军乃是主公心腹,更是梁府一系人马的主帅。若有变故,隐患可是不小。” 梁峰的眉头皱了起来。这话的意思,可不止是表面那么简单。分明是段钦在暗示他,奕延掌握的东西太多了。一旦失控,梁峰可能会无法操控军队,甚至出现更严重的问题。 奕延会背主吗?梁峰并不这么觉得。奕延是他亲自选出来的,更是三年间朝夕相处带出来的弟子。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奕延的本性。也清楚那小子心底炽热到让人不可直视的感情。 那么为了政治平衡,要遏制奕延对于军旅的掌控吗? 许久之后,梁峰摇了摇头:“将易得,帅难寻。伯远乃是真正帅才,领兵当多多益善。” 这是当初韩信对于自己的评价之余,也是汉高祖刘邦对于这位大将心怀疑虑的开始。可是梁峰,并没有这样的心态。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初创时期就忌惮防备,如何能让人安心效命? 听主公这么说,段钦轻轻舒了口气。他当初是看着主公发病的,更察觉到了病愈后两人之间的暗潮汹涌。现在听主公这么说,可以断定这些事情不会影响到正事。而这种发自内心的重视和新任,则是主公特有的魅力。就如同昭烈皇帝刘玄德一样,若是改了反倒不妥。 不过制衡,永远是文臣打心眼里认同的手段。段钦犹豫了一下,还是道:“入了晋阳之后,主公还当收拢晋阳人马,让他们不至于投向未来的宁北将军。” 一条腿走路,终归有些不稳当。就像笼络吴陵,收服令狐况一样,位置升的越高,就要面对越来越多的势力。如何让他们心服口服,各司其职,才是关键所在。 梁峰这才点了点头:“我心中有数,思若无忧。” 拿到保证之后,段钦放下心来:“还请主公早些休息。养好身体,再入晋阳。” 该说的话说完了,段钦也退了出去。坐在堂下,梁峰半晌未曾动弹。那日在太行关,奕延来的着实出其不意。而他自身无意识的反馈,更是让人发愁。 梁峰都不敢想自己到底做过几次乱梦了,简直比恪守着规矩,不轻易越雷池一步的奕延还不如。 这别扭的相处,果真还是让人看出了端倪。但是再怎么难受,他也不能把这事捅出去,闹得人尽皆知。奕延终归和别人不同的。难道只因为一段不怎么成熟的痴迷,就要让他背上污名吗? 这一点,梁峰是万万不能忍的。 第127节 抬手揉了揉额角,梁峰再次叹了口气。看来还是要找时间,好好跟他谈谈了。 第198章 逼迫 梁荣难得有些坐立不安。今日是父亲从洛阳归来的日子, 但是他却没法第一时间见到阿父。郡府官吏出迎, 恭贺太守升任刺史, 他这个独子,也不好打搅父亲公务。可是枯坐在后宅,又让人焦灼不安。父亲病都没好, 就赶着入京,也不知身体如何了?还有当了刺史,是不是要前往晋阳,那他能跟去吗? 心里就跟猫抓一样,梁荣好容易等到了父亲回到后宅歇息的消息, 立刻起身前去拜见。 “阿父!”还差着十余步, 梁荣就控制不住红了眼睛, 简直一路小跑,冲到了梁峰面前。阿父果真瘦了!面色也不好!是累着了吗? 忍着哽咽, 梁荣道:“父亲大人旅途劳顿, 孩儿未能随侧侍奉, 实在不孝。” 看着儿子红彤彤的眼眶, 和那副强忍着保持仪态的小模样,梁峰笑着抚了抚他的脑袋:“荣儿在家用功读书,不让阿父操心,怎会不孝?乖,阿父饿了,陪阿父用饭如何?” “嗯!”梁荣用力吸住鼻音,又小心抓住了梁峰的手,像是要搀扶他似得,带着人往厅内走去。 有这么个贴心宝贝在身边,还有什么值得忧虑的?梁峰笑笑,跟着对方步入了厅中。 在席间坐定,侍女奉上了温热的布巾,让父子俩净手擦面。随后准备妥当的饭食端了上来。已经到了哺时,是该用饭了,但是梁峰仍旧没什么胃口,只是捡着杂煮的豆粥喝了些,又用了些小菜,便放下了碗箸。 然而一抬头,就见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他。梁荣可怜巴巴道:“阿父,你还没荣儿吃的多……” 呃,看了看自己桌上的,再看看儿子桌上,梁峰咳了一声:“阿父再用碗羊乳好了。” 除了成瘾症状外,重金属中毒仍旧需要顾虑,多吃点蛋白餐也不错。在梁荣监督的目光下,梁峰又喝光了一小碗羊奶,方才舒了口气。 吃完了饭,又用清水漱了口,梁峰笑道:“荣儿看起来又高了些,这些日子留在家中,可有好好练习箭术琴艺?” 学业他是不愁的,梁荣的自觉性本就高,加上老师悉心教导,肯定不会偷懒,所以不如问问其他。这年代可没有考级证书之类的东西,琴棋书画乃至骑射都是陶冶情操,提高修养的贵族教育,放在梁荣这边,已经算是娱乐了。 梁荣点了点头,罕见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犹豫了一下,问道:“阿父要到晋阳赴任吗?” 看来自己升任刺史的消息,小家伙也听说了。梁峰道:“确实如此。再过两日,为父就要启程,赶往晋阳了。” “那荣儿能一同去吗?”梁荣急急问道,甚至连身形都前倾了几分。 闻言,梁峰皱了皱眉。这次入晋阳,可不是件轻松事。再怎么说,也是被围困了一年之久的城池,加之前后左右的豺狼虎豹,还不定能不能保证安全。他可以驻守孤城,但是让荣儿处在那样的险地,实在不能心安。 但是面前那小家伙一副急切模样,简直恨不得挂在自己腰上。就这么说出来,一定会惹他伤心。 只是略一思索,梁峰就让面上表情严肃了起来:“这次为父去晋阳,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荣儿必须留在上党,替为父守好家园。” 他的语气中,带上了郑重。梁荣愣了一下,小嘴立刻抿了起来。他不能跟阿父去晋阳了,但是这也是阿父第一次这么郑重的嘱托与他。小小心肝几乎揪成一团,梁荣张了几次嘴,才低声答道:“阿父去晋阳,还很危险吗?” 这一点,梁峰没想隐瞒:“晋阳被围一年,又是并州治所,腹背受敌。自然是危险的。但是皇命在身,阿父必须前去坐镇,解决叛乱的匈奴人,保住一州安定。艰险会有,困苦也未必会少,着实没有心力,照看府中了。荣儿明年就要总角,也学了不少诗书数算,可以为阿父分忧了。” 这责任,在梁峰看来也过重了一些,然而梁荣那始终泛着红意的眼眶,却牢牢擒住了泪水。过了许久,他用力点了点头:“阿父放心,荣儿会照看家中,不让阿父担心。” 看着小家伙这副模样,梁峰不由长叹一声,侧身把儿子揽在怀中:“平素你就留在潞城,好好进学。若是府中出了什么事,尽快写信送来晋阳即可。一切我会让朝雨安排妥当,学馆休假时,你就回府住下。还有你那崔先生也会留在上党,若是有事,多向他问询便好。” 这话,其实也不是敷衍欺瞒。梁府只有他父子二人,若是都离开上党,难免会让下人有失了主心骨的不安。但是梁荣留下,就不一样了。这是他的独子,也是梁府未来的主人。只要有梁荣在,下面诸人就不会放松懈怠。而小家伙待在上党这个大后方,也更让他安心。 只是孩子才八岁,又要跟自己分离,实在让人心痛。 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袍,梁荣把小脑袋埋进了那散发着药香的怀中。那具身躯又纤弱了许多,都有些骨瘦嶙峋了。可是阿父还是撑起了一府、一郡乃至一州之地,把自己和更多人护在羽翼之下。他已经到了总角之年,不能再像年幼时那样,只为了自己,给阿父添麻烦了。 只是一直牢牢含着泪水,终是忍不住脱出了眼眶,打湿了一小片衣襟。 ※ 奕延未在太守府久留。简单同段钦交代了祁县之事后,他就离开了府衙。跟其他文官武将一样,如今奕延在潞城也有属于自己的官邸,只是布置太过朴素,莫说是婢女歌伎,就是伺候的仆从都少得可怜。相反,出入都有亲兵,亦有行令禁止。简直就像把另一个军营搬到了城中。 到了家中,他先处理了一些残留的公务,随后起身,进行每日必须的操练。一套刀法,一套枪法,还有蛙跳、俯卧撑、引体向上这些从主公那里学来的技法。七月暑气还未消去,哪怕穿着单薄衣裳,汗水也如淌水一般。但是奕延一声不吭,只是沉默的按照标准,完成一个个动作,浑身肌理宛若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力量和蕴藏的杀机。 所有训练完成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取水沐浴之后,他随意披上一件单衫,来到了书房。饭菜已经摆上,一如既往,有肉有饼,跟军中的伙食也无甚差别。吃完之后,他便取来兵书,边看边记,学了起来。 若是有人说,上党都尉,梁府主帅,每日都是这样打发闲暇,定然有人会难以置信。莫说令狐况那样的世家子,就是吴陵这样的军汉,在没有战事的时候也少不得吃酒作乐,消遣放松。他们这种刀口舔血之人,下得战场,往往比其他人要放纵不羁。只因没有人比他们更了解什么叫朝不保夕。只是一枚冷箭,就能要了自家性命。换来官职赏赐,不用来吃喝玩乐,还能做些什么? 然而奕延从未如此。从认字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三年。他的书房里,还有太多未曾读懂的兵书、史书。主公告诉过他,要熟读这些书本上的东西。若是这些东西,能让他麾下多些活命之人,他愿意多读上几册。 笔锋沙沙,落在微黄的麻纸之上。那字迹,有些像梁峰的手笔。但是没有对方的洒脱从容,反而多了几分锋锐,银钩铁画,似能入木。 就着火烛看了小半个时辰,奕延放下笔,揉了揉眼睛。这也是主公教的,读书不能太久,也不能都放在晚间,以免伤目。他是靠眼睛吃饭的,若是视力欠佳,如何操弓纵马? 如果今时今日还伴在主公身侧,接下来他们很可能会下几盘棋,或是拿出琴来,一人弹奏,一人聆听。甚至谈谈兵书,谈谈古事,对着沙盘推演一下当年那些名垂史册的战役。亦或什么都不做,只是燃香饮茗,偷得半日闲。 那筋骨分明的手,垂了下来。奕延睁开了灰蓝的眸子,望向身侧。满室寂寥。 他有多久,未曾自自然然伴在那人身侧了? 夜风拂动窗棱,发出咻咻轻响。奕延起身,来到了书房另一侧,从木箱中取出锥凿,继续未完成的活计。他刻的,是一块玉牌。玉是上好的羊脂白,花了他不少薪俸。上面的每一道纹路,都是他亲手雕琢。 他的父亲,是乡里有名的佛雕师。他也学了些手艺。只是不算精湛。先是花草,之后禽兽,随后才是鬼神,而神佛,永远只能放在技成之时。这是祖上传下的规矩。 他的手艺不算精湛,然而此刻,刻得却是一尊佛。衣褶飘飘,眉眼舒展,在端庄之余,多出几分婉约柔美。就如梦中之人,落在了白玉之上。 这是他心中的神佛,也是唯一能够压住那些躁动和不安的法子。似乎只要凝神静气,就能一点点接近心头所念。也许终有一天,惟妙惟肖的佛像,能挂在那人颈间。 叮的一声,金玉相碰。奕延似忘却了所有烦恼,静静的雕琢着,膜拜着,这小小的玉佛。 ※ 翌日,梁峰醒来便投入了繁忙的公务之中。毕竟离开上党这么长时间,又起程在即,还有不少事等他决断。然而从早忙到晚,当终于能够坐在书房,喘上口气的时候,梁峰心中又烦躁了起来。 把事情放在那里,装作视而不见,终究不是他的习惯。再有几天,就要赴任,不能再拖下去了。 “唤奕都尉前来见我。”最终,梁峰还是对开口吩咐道。是该重新厘清这团乱麻了。 然而传令下去,人来的却有些慢。喝了两盏茶,又批了不少文书,门外的脚步声才姗姗来迟。梁峰不由放下手中的笔,正襟危坐。少顷,屋门被推了开来,那高大身影,走进了书房。 来人额上有汗,身上有土,显然是一路赶来的。梁峰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可能是去城外马营了。但是人都叫了过来,说这些也没甚用处。清了清嗓,梁峰对身旁侍女道:“苍岚,命人都退下去。” 苍岚一如既往沉默的行了个礼,就退出门去。奕延那英挺的眉峰微微一皱,缓缓跪坐在了梁峰面前。这样的情形,他碰到过一次了。主公主动的传唤,又屏退左右,找他来说什么,其实并不难猜。 看着奕延那极为执拗,也极为坚定的目光,梁峰轻轻叹了口气:“伯远,两日之后,就要北上晋阳了。此次前去,你的任务着实不轻。要同晋阳人马一起抗击匈奴,甚至可能要应对朝廷派来的宁北将军……” 梁峰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事关并州存亡,不可轻慢待之。” “末将晓得。”奕延沉声应道。 他的神情太过镇定,让梁峰忍不住眉头紧皱:“既然如此,你那些……乱念,还是收住为好……” 在“乱念”一词上,梁峰的声音不由轻了一分,然而还不待他说完,奕延便截住了话头:“主公自可安心。末将从未因私心,耽误公事。这点,末将还是懂的。” 听到这话,梁峰也有些哑口无言。因为这么长时间,他确实从未察觉到,奕延心里还有别样的想法。就算突然变的冷了些,疏离了些,他也把情绪掩饰的极好。别说耽搁正事了,就是朝夕相处的自己,也都未曾察觉。 见鬼的,他怎么会没有察觉?! 然而这样的话,可不是现在该说的。梁峰的神情更加严厉了些:“你可想过,我不喜男子?” 奕延的身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主公在我面前手刃了严籍那狂徒,我自知晓。” 不说,梁峰自己都忘了。是啊,正是在这上党太守府中,他杀了向自己献殷勤的严太守,夺了这个位置。而那日,奕延是在场的。 等等,正是那时,奕延才察觉了到这段畸恋吗? 简直比预料的还要头痛,梁峰顿了顿才道:“既然如此,退一步,不更好吗?我视你为弟子、知己,毁了这些,岂不可惜?” 话一出口,梁峰就后悔了。因为毁了这些的,恰恰不是奕延,而是他自己。若没有当日毒发乱了神智,奕延恐怕能把这些心思埋一辈子,不会越雷池半步。可惜,阴差阳错,让一切变成了枉然。 目中闪过一丝苦痛,奕延垂下头颅,伏在了梁峰身前:“我能骗过主公,却骗不得自己。主公自可厌我辱我,我却不能离了主公。” 他的声音并不大,但是每一个字,都透着沉甸甸的重量。激的梁峰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若是我因此,定要远你呢?!” 奕延猛地抬起了头,一双炽热的眸子,凶狠地印在了梁峰身上:“我会让主公,无法弃我而去!” 那眼神,是具有攻击性的。若是后世,有姑娘遇到这样的追求者,怕是直接会生出惧意。把人当做变态处理,逃的越远越好。但是梁峰不是姑娘。他谈过无数场“恋爱”,深谐一切套路和手腕,却从没有一个,会用这样的话,这样的态度,来发起追求。这已经不像是温文尔雅的示爱了,反倒像捕猎和战斗,不死不休! 然当他察觉到这一点时,心跳竟然快了几分。“战或逃”是人类不可避免的天性,梁峰从未选过“逃跑”。 神思只是一晃,梁峰立刻稳住了自己。那攥紧的拳头,捏得愈发紧了:“到底是什么让你执迷不悟?因为这张脸?若是我为你找个更俊美的男子呢?” 奕延的表情像是抽了一下,不知是苦还是痛。他的唇,也抖了两下,方才发出声音:“不会有人,似主公这么对我了。” 是啊,不会再有这么一个人了。把他视作真正的人,而非粗鄙丑怪的胡虏。从第一眼相见时,那人的态度就从未改过。不因他的皮相,不因他的身份。如此,珍而重之。 奕延不知自己是何时喜欢上面前之人,也许那四目相接的一瞬,就注定了一生沉沦。 梁峰哑住了。劝一个深爱的人不爱,甚至比劝一个想死的人不死还难。因为爱,终归是世上最易让人痴迷的东西,可令人生,亦可令人死。 奕延却没有就此乘胜追击,而是再次深深跪伏在地:“主公勿忧。末将,自有分寸。” 什么分寸?看着那只会为自己折下的脊背,梁峰心中甚至都生出了几分同情。这对奕延而说,真的不算公平。可是身为局中人,他又能怎么做呢? 见面前人久久不答,奕延也未再多言。缓缓站起身,如同来时一般,退了出去。 当那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时,梁峰才呼出了胸中憋着的一口气。他是见过同性之爱的,甚至自家发小就有一个爱的死去活来的伴侣。他们亦如世间恋人一般,爱的真挚隽永,十数年未曾分离。这样的爱,梁峰并不歧视。只是这些深情——无关性别——从不在梁峰的人生规划之中。 他可能有羡慕,可能有感叹,却不愿真正触碰。只因他清楚,自己不是那种可以付诸真心的人。 直到今日。 微微的颤抖,再次冒了出来,就像瘾症爆发的前夕。梁峰用力按住了膝头,也压住了那来自体内深处的东西。已经闹成这幅模样,就不需要其他来添乱了。既然奕延都说能克制,那便按照另一种方法来吧。任何时候,时间都是最好,也是唯一的解药。 只要再给他们一些时间,来缓和这一切,就足够了。 略显疲惫的,梁峰缓缓合上了双目。 第199章 行难 “永明已经占下冯翊了?好!不愧是吾家千里驹!”听到最新战报, 刘渊不由喜形于色, 高声赞道。 这些天, 他时时关注着西面战事。几日前得知刘曜一举攻陷长安,二话不说便增兵两万,想要彻底占据长安。谁料援兵还未到, 刘曜就弃城而去。听到这消息,可把刘渊气坏了,谁料肚里的邪火还没发出来,又传来了刘曜攻占冯翊郡的消息。 长安距离平阳郡终归是远些,但是冯翊郡就不同了。非但直接与平阳接壤, 又能对河东成包抄之势。加之潼关一下, 进逼弘农也有了门路。如此一来, 司州半壁都要归于汉国,倒是比打下孤零零的长安, 要划算许多。 这下积攒的怒气立刻消弭干净, 刘渊哪能不抚掌大笑。看来丢了长安, 也不能怪在刘曜身上, 反倒是此子果决,让汉国胜上一筹。 “恭喜王上再下一城!”尚书令刘欢乐拱手贺道,“而且此次攻长安,乃是趁日食之便。看来当初上党之事,颇有蹊跷!” 这也是此次长安大捷的重要收获之一。刘曜称他命晋国太史令署职官,推算出了日食的时间,故而才能一鼓攻克长安那样的坚城。那反过来说,当初上党在正旦突然发兵,攻下阳邑,是不是也是算出日食,刻意而为呢? 若是果真如此,那病秧子的胆量可就太大了! 一旁大将军呼延亮冷哼一声:“听闻梁丰升任并州刺史了?难怪会发兵攻占祁县。等他入主晋阳之后,并州局面,怕是难捱了。王上,不如趁早发兵,再攻上党!” 听重臣这般建议,刘渊眉头微皱:“日食一时,姑且算是梁子熙使诈,但是落雷总是有的。若是冒然兴兵,将士们说不定会生出怯战之心。” “此事定然也是花招!”呼延亮厉声道,“那梁子熙伪称佛子,说不定收了什么能施法的奇人异士。不如在军中准备些污血秽物,等到临战之时抛在阵前,定能破其异象!” 第128节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阶下众臣纷纷称是。刘渊却没一口应下,而是道:“也不急于一时。并州大战数载,又有离石蝗荒,就算打下也无甚好处。但是河东不同。如今要务,还是先占河东!” 河东郡可是真正的丰饶之地。不说那些良田沃土,只是河东诸世家,就是大大一块肥肉。闻喜裴氏、毋丘氏,安邑卫氏,哪个不是一顶一的豪门?汉国与他们可没什么交情,若是不降,便只有死路一条。侵占这些阀阅的田产家财,该有多少入账? 更何况,河东还有盐池!如今晋国兵马齐聚荆州,正跟伪帝司马颖打得不可开交。冀州大乱,青州、扬州也有反贼,雍州刚被搅成一锅烂粥,又被刘曜占去了冯翊。哪里不是兵力匮乏?而河东同弘农、洛阳还隔着条黄河,就算晋军想回兵来援,也是无力。可以说此刻,才是发兵的最好时机!只要占了河东,就是占了大大一座钱库粮仓,那些燃眉之急,顿时烟消云散。 沉默良久的侍中王育也道:“且不说河东之重,单是梁子熙那刺史名头,就有机可趁。若是此子入主晋阳,压不住旧臣,或是跟领兵之人发生冲突。届时无需一兵一卒,就能让并州陷入大乱!” 这才是刘渊最想看到的事情。抚须一笑,他道:“王侍中所言,深得孤心。听闻刘虎最近也投汉之意,不如让他联合白部鲜卑,从新兴郡一路攻打晋阳腹背。如此,待河东安定之后,也能从容应付并州兵马。” 刘虎乃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孙子,号铁弗氏。之前一直自理门户,现在可能是见汉国势大,起了投效之心。若是他能联合鲜卑人攻打晋阳,可就为自己争取了大大的喘息时间。 打定主意,刘渊不再犹豫,长身而起:“传令点将!孤要领兵,亲取河东!” ※ 经过几日准备,一支足有两千人马的队伍离开了上党,向晋阳而去。 毕竟是战时,不宜大肆宣扬,梁峰走得可谓无声无息,就连城中百姓,也多有不知。这当然是为了安全考量,若是弄个夹道相送,说不定出了上党就要遭伏。 然而一路行来,梁峰的心情却不好受。潞城是上党腹地,也是经营最好的一块地方。越是远离,环境就越差。抵达涅县时,成片的农田少得可怜,邬堡反倒密集起来。而越过涅县,真正进入太原国地界,他面前的世界,全然变了个模样。 道路早已荒芜,田野中隐约可见未曾掩埋的白骨,方圆十数里都未必能见到一村一镇,偶尔出现的人迹,也是携老扶弱的逃难流民。这还是他们人数众多,盔明甲亮,若是换个商队,恐怕那些藏在山林之中的贼匪,已经一拥而上了。 当年自己命人僻出的商道,早就断绝。上党没人敢犯,但是太原国这个打了足有两年仗的地方,早就沦入了无政府状态。怕是卖妻鬻子,也屡见不鲜。 只是隔着几十里路,就成了如此模样。被围困一载的晋阳,又会如何? 越走,梁峰的心情就越发沉重。这可是并州的核心所在,是三晋大地最丰饶的晋中盆地。若是太原国都如此,并州其他地方,简直不敢想象。 并没有直接前往晋阳,到了阳邑,队伍就停下了脚步。身为县令的葛洪,亲自迎出城来。 “半载未见,稚川也受累了。”葛洪非但瘦了,还黑了不少,哪有当初隐士道人的风度。只是一见,梁峰就忍不住叹道。 “使君你这模样,才是病劳过度!”葛洪可没跟他客气,简直恨不得抓住腕子号一号脉。 他是听说了梁峰误中寒食散的事情,但是没想到竟然病的如此严重!这一年多的调养,全都白费了! 梁峰见状一笑,挽住了对方的衣袖:“季恩也跟着来了,不忙,你们有的是时间会诊。先与我讲讲阳邑城中情形。” 这次姜达也跟在队伍之中,倒不仅仅是为了给梁峰看病,更是要主持并州的防疫工作。大战之后必有大疫,并州本就人口凋零,再碰上疫病,可就糟糕了。 这一城毕竟也是葛洪的心血所在,随着梁峰登上车驾,他仔细介绍道:“阳邑城中如今只修复了城墙,城里不少屋舍毁于当日夺城之时。我也没让他们全部重建,大半改成了棚屋,作为隔离区,安置过往流民。夺下祁县之后,城中的流民便分派下去,垦荒抢种。过些日子,应当还能收上一季大豆。” 梁峰边听葛洪讲述,边看着城中景象。果不其然,这荒败的小城中,人口倒是比一路上所见的都多,就算人人面有菜色,终归也不是那种麻木恐惧。又要守城,又要安民,葛洪身兼数职,没有累垮,已经是身体强健了。 待到了县衙,看着烧白了一边的屋舍,梁峰摇了摇头:“只是一县,着实屈居了稚川……” 这才是真正具备操守和才能的古代官僚。而且是那种出则将,入则相,行则医,隐则仙的复合型人才。放在一县之地,实在大材小用。 葛洪那晒的黑乎乎的面孔上,泛起一丝殷红:“当初洪在军中,只觉军旅殊险。未曾想主政一方,才知其险不亚于阵仗。半年以来,阳邑共收容三千丁口,这活下来的,终究是大晋子民。” 葛洪是个道者与儒者的混合体,他的人生理念,混合了道儒两家对于生命的真切关怀。当年离开军旅,不过是暗恨南人无法通过正常渠道晋升,又被上官排挤,才愤然挂冠离去。但是现在身为县令,治理一县,立刻让他心底一直压抑的东西,复苏醒来。 见葛洪那副神情,梁峰笑着点了点头:“稚川有此一念,就是万民之幸了。不过此去晋阳,我还需帮手。” 听到梁峰如此说,葛洪眉峰不由一动,这是招他入幕。从县令变为刺史的幕僚,看似平迁,实则擢升了一大步。然而卷入晋阳的政乱之中,他还能如现在一般吗? 似乎明白葛洪的心思,梁峰又补了一句:“稚川无需担忧,你所要辅佐的,只有我一人。那些繁杂人际,会有思若操办。” 葛洪不是交际型人才,相反,在人际关系上始终有些木讷呆板,不知是不是幼年丧父带来的影响。处理具体事务,完全可以胜任,但是其他仍需要磨砺。 听梁峰如此说,葛洪终于点了点头:“只要使君不弃,洪定尽心竭力!” 有了葛洪,就能再多一份助力。梁峰松了口气:“如此一来,我就能放心前往晋阳了。不过当务之急,是准备一辆华盖立车。” “立车?”葛洪莫名其妙的重复一遍。朝廷唯有祭拜郊庙明堂时,才会大车立乘。三公九卿、二千石者允许驾驷。向梁峰这样的刺史,平时都应该是安车驾二才是。怎么会突然想起来立车? 梁峰一哂:“有人拒不出迎,我自当登门造访。这晋阳,也需要一股新鲜之气了。” 第200章 入主 看着面前年纪轻轻的刺史主簿, 张司马矜持的笑道:“未曾想梁刺史来得如此之快, 明日我定召集府中上下, 恭迎使君。” 他出身安平张氏,门第虽然不显,但是从叔张载可是大有文名。张载、张协、张亢兄弟三人并称“三张”, 与陆机、陆云兄弟的“二陆”齐名,都是太康年间数一数二的文学大家。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家世,他才能搭上司马腾,在其军府中任司马这样的要职。 如今这晋阳城,就属他位职最高, 新上任的刺史到来, 自然也要他率众去迎。 不过这个“迎”, 可就有讲究了。出城是迎,出府是迎, 端坐府中, 也是迎。但是意义截然不同。他这么说, 显然就是不准备兴师动众。而这样的态度, 对新官上任的梁峰而言,无异是一个下马威。 看来主公所料不差。心底愠怒不显,段钦平和的笑了笑:“有张司马这话,下官便安心了。” 两人皮里阳秋的又闲聊几句,段钦便起身告辞。看着对方背影,张司马微微眯了眯眼睛。如今这局面,实在也怪不得他。 并州之前由司马腾主政,以将军府替代了刺史府。府中的“上佐”,也就是长史、司马和谘议参军三人是品阶最高,最能说得上话的幕僚。相反身为刺史府纲纪吏的别驾从事和治中从事,被不同程度的架空。 而司马腾逃出并州时,带走了高长史和俞参军,只留他在晋阳主持大局。这一年间,不知是因为疲惫还是害怕,原本在任的别驾和治中又相继告病,刺史府中官吏,都在等待新任刺史到来,再选佐官。 这样的情况下,刺史府就更是他一人说了算。如果朝廷派来一个带戎号的刺史,那么一切都好说,依照循例即可。但是偏偏,朝廷派的是个单车刺史,没有领将军衔,而是另设都督人选。这样,情况可就复杂了。他是将军府出身的佐官,将来必然要对新任的宁北将军负责。这可是立场问题,容不得半分马虎。 刺史和都督这两者,因为身份和职位的关系,从来不会融洽。有时甚至会因权利争夺打得不可开交。 而身为司马,负责的本就是将军府军务。向一个单车刺史献媚,说不定未来的长官会如何看待。但是反过来,若是对梁刺史不理不睬、不冷不热,对方也不能如何。毕竟司马一职由朝廷指派,选拨任用也是军府说了算的,梁子熙难道能随便罢免自己吗? 这一加一减,就决定了张司马最终的态度。等人进了刺史府,欢迎一下也就行了,何必大张旗鼓? 说来,也是这梁子熙位分不够。区区梁氏,门第平平,还不如张氏来的有人脉根底。听传言,他跟晋阳王氏的联姻也没能成功,还克死了对方一个待嫁女郎。如今王汶已经离开并州,留下的王氏旁枝指不定如何待他呢! 要知道一州的别驾、治中必须从本地高门中选拔,本来就是代表地方利益的士人。到时候梁子熙能不能压住那些眼高于顶的晋阳望族,还是未知。这么一个怎么看对没什么前途的家伙,哪值得张司马费心巴结。 转眼就把那寒门主簿抛诸脑后,张司马又仔细计算起,新任都督何时会到并州了。 牛车吱吱呀呀,行在破败的大街上。看着眼前景象,段钦也是感慨万千。当初晋阳何等繁华,虽然不比洛阳、邺城,也是北地一等一的大城。可是现如今呢?荆棘成林,府毁屋焚。那些豪门留下的华宅,更是像鬼宅一般,凋敝凄凉。 在这样一座城中,百姓会是何等样貌?当初被围的洛阳城、长安城,就是最佳的写照。路上百姓各个面有菜色,衣不蔽体。眼中充满了恐惧和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晋阳可是刚刚解围,百姓尚且如此。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疲城,如何才能唤起生机? 看来府君的计划半点没错,且不说下马威,最重要的还是让晋阳百姓知道,他们并未被朝廷和他们新任的刺史抛弃。 叹息声随风飘过,牛车慢慢吞吞,继续向着城西行去。 ※ 葛洪办事还是相当靠得住的,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辆立车。一夜之间就更换了华盖,还命工匠修复了车身。虽然比不得郊祭时的大车,但是也能过得去,又没有违制的顾虑。 梁峰则命奕延寻来了两匹神骏非凡的乌孙马,那带来的两千精锐,也变作仪仗,跟随车驾左右。一切收拾停当,车队再次向晋阳驶去。不过这次,可就不是来时的低调作风了。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来到了晋阳城下。见是刺史的车驾,城里守兵哪敢怠慢,立刻开城。梁峰则登上了立车,凭轼而站。车轮滚滚,就这样无遮无拦,驶入了宽阔的晋阳城门。 “来了!真的来了!佛子来晋阳了!” 一声惊呼,划破了朗朗晴空。在车队前,出现了人影,密密麻麻的人影。不知哪里传出了消息,竟然有百姓守在了道边! 梁峰是来过晋阳城的,三载以前,为了怀恩寺的盂兰盆法会而来。那时晋阳刚刚逃出疫病的威胁,他受邀前来礼佛,为晋阳百姓祈福消灾。有不少人都见识过他的真容,更被那神人之姿震慑折服。那千人山呼,花雨铺路的场景,至今还为人称道。 而这位佛子留下的,不仅仅是避疫一事。潞城星坠,阳邑落雷,那围困晋阳一载,让无数人妻离子散,命丧黄泉的可怕匈奴恶贼,都要对佛子退避三舍。就算这些传闻都不晓得,也该知晓怀恩寺的粥场。若是没有佛子首倡,又有多少人,要饿死困死在这孤城之中? 那个能救他们逃出苦难的佛子,终于回来!回来任并州刺史! 这个消息一经传出,立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晋阳内外。那些高门显贵,阀阅世家,早就抛弃了这座孤城,远走他乡。留下来的,大多是无依无靠的穷苦百姓。他们不甘心抛弃这固有的家园,也不具备逃难远行的勇气,就像笼中之鸟一样,终日惶惶不安,被威胁和恐惧折磨。还有守城的重担,从军的役征,除了眼巴巴等死,和临死之前奋力一挣之外,没有任何法子。 什么时候才能熬出个头来?什么时候,才有人来拯救他们?! 如今,那个人,就在面前! 高车之上,华盖之下,一位玉面郎君昂首而立。他身穿朝服,头戴粱冠,代表身份的印绶就挂在身前。清风吹起他宽大的袍袖,猎猎飘荡,如同头顶华盖旗旂。 而在那天人之后,是盔甲鲜明的雄兵。十人一队,并肩而行,浩浩荡荡,不见头尾。那些兵士面上,是一往无前的凶煞肃然,槍头红缨,若被鲜血浸染! 脚步如一,蹄声如雷,盖过了人声鼎沸。那些夹道相迎的百姓只是愣了片刻,就发出了更加响亮的呼喊。无数人跪倒在地,放声嚎哭。他们有救了!佛子归来,还带着他的金刚护卫!只要有这人留在并州,何愁并州不安?! 不知多少人呼喊着佛子之名,跌跌撞撞跟随在长长的车队两侧,向着刺史府涌去! “你说什么?梁子熙入城了,还引动城内百姓夹道而迎?!”刺史府中,张司马面色骤变,豁然而起。 这怎么可能?!晋阳换过多少任刺史,有谁能引来这样的骚动?那梁子熙何德何能,竟然让那些黔首庶民如癫似狂?! 这可不行!只是惊愕片刻,张司马便反应了过来。若是对方以这种声势入城,自己却高坐刺史府中,恐怕万夫所指,就能让他如芒在背。他必须出迎才行! “快!命令州府上下,出门相迎!” 一番兵荒马乱,张司马才带齐了属吏,开了刺史府中门,迎接这远道而来的新任长官。然而当站在街上,看到那让人畏惧的场面时,他还是忍不住目瞪口呆。 晋阳已经被围一年之久,在这之前,更有司马腾带领无数高门士族,离开并州。那时有多少人相随?怕是整个晋阳城都空了大半。而现在,目所能及,全都是人!男女老幼,衣着各式,不分性别年龄,简直像是倾城而出,只为迎那一人! 而那位梁刺史,也非乘坐安车,摆开仪队,规规矩矩避道而行。他竟然站在一驾立车之上,由两千精兵随侧,就如同郊祭巡行,带着让人震撼的威慑,出现在这种荒城之中! 刺史是可以有私人部曲的,甚至不少刺史,正是因为私兵太强,才被朝廷任命。可是这梁子熙,不是因为治郡有方,又有军功,才升任刺史的吗?难道当初击退匈奴时,他用的不是郡兵,而是私兵?! 在队列前方,一个身穿明铠,头戴亮盔的羯人望了过来,一双灰蓝异眸鹰视狼顾,锁住了出迎的人群。那眸光,似乎带着寒气和杀意,让人两股战战。 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张司马哪敢怠慢,趋步迎上,在那高高的车驾前低下了头颅:“下官张临,恭迎刺史入晋阳主政!” 两匹高头大马整齐划一的停住了脚步,梁峰步下了立车,却为直接回礼。而是转过身,提高了音量,对身后百姓道:“梁某此次入晋阳,正是为解并州兵危。某虽不才,却也有心有力。愿为天子,为朝廷,为这泱泱黎庶,鞠躬尽瘁!” 他的声音清亮,风姿卓绝,所言之诚恳,更是让人心折。哪里有刺史向百姓承诺的?可是这一诺,可比千金! 能听清楚,听不清的,所有人都涨红了面孔,朝着对他们施礼的刺史跪拜还礼。梁峰倒也没有劝他们起身,而是一展袍袖,对身旁有些发傻的张司马道:“有劳张司马出迎。鄙人初来乍到,还请司马带路。” “带路”两字,就敲定了两人尊卑份位。然而张司马此刻还能说什么?官本就卑,气势又逊,还有这汹汹民意。除了听令,实无他法。 干笑两声,他做了个有请的手势,带着梁峰循阶而上,踏入了刺史府大门。 第201章 如麻 晋阳刺史府, 原本是司马腾暂住的居所。因此府衙远比一般的官衙来的要华美奢侈, 面积比上党府衙大了一倍有余, 亭台楼阁齐具,就连办公的正堂,也修得富丽堂皇。 梁峰并未先参观府衙, 而是开了正堂,升堂召见府内诸官吏。须知新官上任,洗尘接风总是难免的,不饮宴反倒升堂,实在是过于勤政了。然而此刻, 刺史府上下无意人胆敢嚼舌。聚在府外的百姓还没散呢, 隔得老远, 还能听到那山呼一般的声响。摆出这样的下马威,谁会傻到现在做个出头椽? 在正堂坐定, 梁峰道:“此次晋阳被围, 诸君守城, 亦人人有功。待我查过功曹薄, 定向朝廷请功!” 和众人想象的不同,梁峰一上来竟然先是赞扬在场官吏,这一张之后的一合,顿时让不少人心神为之一松。 梁峰却没有停下,继续道:“朝廷派我前来,正是为了安定一州。并州连年遭祸,就连诸世家也无法在此地安居。想来各家都有迁出并州的支脉,然而人如树,无根不可,并州毕竟是根基所在。若是一日不定,诸君心中也一日不宁。因此,还望诸君齐心协力,助我恢复一州治平。” 这话,则让之前那些还有所警惕,甚至鄙夷的地方官员,也不由点了点头。世家世家,累世为家。不论官升几品,位高几何,终归还是要在一地安顿,繁衍生息。若是失了经营几代的根基,再大的世家,也是无根之萍。怎么可能够保住往日的身家地位?所以没有人比这些士族官吏,更希望并州恢复安定。 不过在未必每个人,都是倾向朝廷的,抱着坐山观虎斗心思的人也不少。更别提那些非并州人士的外来官员。对于他们而言,保命可保一州安定要重要多了。 第129节 梁峰话锋一转:“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这样的艰苦时节,也不是人人都能抗下的。若是有人不能胜任,我也会撤官免职,换上有用之人。还望诸君慎之又慎!” 他是刺史,最重要的职能之一,便是向朝廷举荐人才。而若是他考评不佳,对于官员的升迁任命也是重大影响。更别说,梁峰身为刺史,就算是没有领兵权的单车刺史,也依旧是天子使臣。只要愿意,革除甚至杀掉那些不守规矩,违抗政令之人,也不算过分。面对这样说一不二的权力,就算是最为强项的士人,也要掂量三分。 该安抚的安抚,该敲打的敲打,梁峰说完这些后,方才扭头对张司马道:“不知张司马可安排了都督府?” 这话一出,张司马面色更难看了。当初司马腾在的时候,刺史府和将军府是合署办公的,毕竟他是领兵都督兼刺史,没有必要把两套班子分割出来。而现在,梁峰这样说,就是要把他们这群未来的都督府僚属,赶出刺史府。 然而这样的话,也不算错。难不成还让新任都督鸠占鹊巢,窝在刺史府里办公?安排新府,也算一种尊重。 “下官准备僻出武库附近的官邸,作为都督府。”张司马低声道。 “嗯。”梁峰不置可否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也请张司马尽快厘清仓廪、兵械,以备交接。” 交接?对谁交接?怕不是为了新任都督吧?面对梁峰这么坚定的分权,查账意图,张司马却无可奈何,只能乖乖称是。而有他这个出头公鸡,其他那些猴子,自然也清楚了现在的局面。这刺史如此强势,将来难免会跟都督产生摩擦,而站队,也就成了他们这些并州官员的必要选择了。 是选朝廷信赖,但是不知根底的未来都督?还是选这个手握军功强兵,又深得民心的刺史呢? 各怀心思,众官吏退出了大堂。梁峰也未曾在前院久留,直接带人到了后院安置。一队兵卒接管了后宅的安全警备,侍女和仆从也把带来的生活用品摆放到各个房间。只是梁峰那点家当,对于这个过于奢侈的刺史府而言,根本不够看,空置的房间简直数不胜数。 对于这样的冷清格局,梁峰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先招段钦来到了书房。 “主公,此次入府,怕是有不少人心怀不甘。”段钦一直跟在梁峰身边,当然也仔细观察了那些晋阳官吏的表情。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假,但是州府这样的地方,世家高门总是占据不小的控制力。而刺史,往往也要同地方豪族角力。如若不然,多半要被别人控制,沦为傀儡。 不过好在并州乱的时间太长了,那些高门跟在司马腾屁股后面逃了大半,加之梁峰又是领着私兵入府的,更是提前把威势摆了出来,让人不敢轻犯。至于之后的局面,还要看他的手段。 梁峰淡淡道:“让人心怀警惕,总好过让人心生鄙夷。并州是经不起乱了,要尽快安定刺史府事务才行。明日你让功曹送来诸官考绩,我也看看这刺史府有何贤良。还有征辟之事,也要尽快实施。千金马骨,也要先有马骨才行!” 人手短缺,仍旧是梁峰面临的最大问题。原来治理一郡尚且如此,莫说此时管上一州。因此刺史府选官,也是当务之急。其中最重要的,莫过别驾和治中的人选。晋时别驾是有出身要求的,必须士族高门,举秀才,否则不能服众。而别驾名为佐官,实际上相当于后世的副省长,是当之不二的州府二把手。这样的重要职位,既不能选个庸人出来,也不能选个一心为着世家打算的士人。实在是个大大的难题。 所以梁峰一上来,就要考绩。这不但是向朝廷报功的依据,更是他挑选合格人才的办法之一。而征辟的意义就更重要了,若是能得贤于野,也能有效避免现有的官场压榨,另辟蹊径破局。 段钦点头:“这个下官晓得。除此之外,晋阳城内还有不少驻留守兵,主公可要招几位将军前来面见?” 现在新任都督没到,正是梁峰趁虚而入的最佳时机。不论是谁领兵,都必须用到这些中层将领。所以提前收买人心,也是一个法子。都督和刺史之间的权利斗争,未必只停留在暗潮涌动的政治层面。远的不说,就看之前的幽州都督王浚和成都王任命的刺史和演,最后也是以和演刺杀不成,被王浚反杀告终。这样礼乐崩坏的王朝末期,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样的状况。 这也是梁峰执意带私兵入晋阳的原因。有兵在手,总好过被人拿捏。只看看他这种两千部曲,那新任都督,就要掂量一番。而见到他这样的兵容,那些观望的将军们也会有所权衡。毕竟真正上战场的,都是他们。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任谁都不想摊上个毫不知兵的上官。否则并州这样的乱战局面,死都不知是怎么死的。 “明日下帖,请令狐将军过府一叙吧。”梁峰道。 这个令狐将军,说的可不是令狐况,而是他的叔父令狐盛。既是奋勇将军,又是并州豪强,令狐盛在军中的地位也极为重要。而令狐况如今已经算是梁峰手下人马,这个间接关系,可就重要起来了。 “下官明白。”段钦颔首道。 初来乍到,事情简直千头万绪,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处理明白的。两人一样一样商谈了起来,然而还没谈完,就有下人前来禀报:“启禀使君,怀恩寺来使求见。” 梁峰眉峰一挑:“来得够快的。” 之前百姓夹道相迎,其实正是段钦前去怀恩寺,拜托主持散布消息的结果。越是到战乱时节,人的宗教信仰就越发浓烈。并州胡人甚多,佛法本就较其他州郡兴盛,再加上梁峰这个推波助澜的佛子,更是让怀恩寺如今也香火不断。 托人办事,自然要有回报的打算。只是没想到怀恩寺的动作会这么快,他这刺史的位置还没坐热,就已经登门来访。 段钦也没料到对方会这么积极,低声道:“可要下官代为接见?” 刺史上任的第一天,没有见任何高门显贵,反倒先见了个和尚,这政治意义也不容小觑。若是有人拿来做文章,多少也会有些不妥。 然而梁峰思索片刻,还是道:“主持不是轻率之人,既然派使前来,必有要事。” 怀恩寺那老和尚,梁峰是打过不少交道的,实在是人老成精。已他的智慧,绝不会为了区区眼前利益,冒然行事。既然敢在自己继任的第一天就登门,肯定是有什么重要事情。 听梁峰这么说,段钦也不再说什么。不大会儿功夫,门外便传来了脚步。在仆役的带领下,两位僧人步入了书房。 为首那个,正是怀恩寺主持的弟子念法,跟梁峰也打过不少交道,很是熟悉。而他身后,竟然跟着一位高鼻深目的胡僧。 第202章 佛名 这个时代, 胡僧确实并不罕见。因为佛法本就是从西域传来的, 凡举天竺、安息、康居、大月支, 皆有僧人远道而来,传经讲法。而佛教尚不够兴盛,那些法师的弟子中, 也多有胡人。因此冒出个胡僧,一点也不出奇。 但是奇就奇在,这人是怀恩寺的僧人带来的。难不成今日求见,就是为了这人? 腹中揣测一闪而过,梁峰面色如常的请两人落座、奉茶, 随后才道:“未曾想念法法师今日来访, 我与主持也许久未见了, 本该登门拜访才是。” 花花轿子人抬人,一州刺史说出这话, 着实给足了怀恩寺面子。念法合十道:“使君初来晋阳, 想必还有不少公务有待处理, 是小僧冒昧才是。不过今日确有要事, 需同使君交代。” 说着,他微微侧身,介绍道:“这位乃是竺法达法师,乃是竺法护禅师的亲传弟子。刚刚从长安而来。” 竺法护?!既然打了佛子的旗号,梁峰就不会对此时的佛教一无所知。这位竺法护禅师,正是有晋一朝,最为出名的高僧。他祖籍月支,世居敦煌,礼印度高僧为师。为了学法弘法,随师周游西域诸国,通晓三十多种语言,后在长安定居,传译经法。可以说,在鸠摩罗什之前,他就是最伟大的译经者。这样一位高僧的弟子,怎么会来晋阳? 梁峰面上露出微微讶色:“未曾想是高僧门下,失敬失敬!只是鄙人听说竺法护禅师在长安传法,怎地竺法达法师会来晋阳?” 那胡僧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使君所问,正是小僧前来之因。长安半年之内,被乱兵攻破数次,供奉家师的寺院也惨遭兵祸,故而想离开长安,另寻他处。” 虽然是个胡人,但是这和尚的口音相当地道,说的是洛阳官话,甚至都没掺杂半点关中乡音。然而这话的意思,可就不那么简单了。分明是这群僧人想要迁到晋阳啊!难道是因为他这个佛子的名号? 果不其然,那胡僧只是顿了顿,见梁峰并未作答,就继续道:“家师的意思,是返回故里敦煌,在那里继续译经传法。但是小僧以为,离开中土,终究是失了传法的根基。这一乱,不知要多少岁月,才能重归。不如换个城池,保住这一点星火。不知使君,能否收留小僧等人?” 梁峰故作沉吟的思索了片刻,方道:“敢问禅师一行有多少随行?” “不足一千。”竺法达淡淡答道。 一千人!而且是一千佛教信徒!这力量,足以改变晋阳乃至并州全境的宗教信仰,尤其是在他这刺史支持下。 眉峰微微皱起,梁峰叹道:“未曾想竟有这么多人,晋阳被围一载,又有匈奴虎视眈眈,怕是不宜定居。” 竺法达像是猜到了梁峰会这么说,微微一笑:“使君可能觉得小僧等人累赘,但是并州胡汉混居,未必不能以佛法化诸胡。” 梁峰的眼神立刻锐利了起来。这胡僧的意思太明白了,是准备用佛法这面大旗撬动匈奴阵营!在刘渊麾下,有数不清的杂胡。这些人的地位不高,本就是匈奴的仆从奴隶。在刘渊立国,展开逐鹿之战后,他们也就变成了冲在前线的炮灰。 同样是在并州居住了三十年、五十年,甚至百年时间,早就被汉人同化,为何还要为匈奴的利益征战?这么想的,恐怕不在少数。 而若是利用佛法,甚至由竺法达亲自出面,去和这些杂胡的部落接洽,他们重归晋国的可能性,也不会小。而当这些底层人士出逃之后,匈奴汉国的根基也就动摇,想要占据并州,就成了白日做梦。 这是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而梁峰不像是其他晋国官吏,保持着歧视胡人,甚至奴役打压的态度。若是同当年的梁习一样,抽掉这些人的酋帅,把他们编入民间,并且强令推行汉人习俗。也许十年二十年之后,他们就会和身边的汉人一样,同风同俗,泯灭众人。 这样的法子,梁峰在奕延那群羯人身上试过,效果不差。这种文化优势用在其他族类身上,也未必会弱。 如果面前这个胡僧,真的能做到他所言之事,并州格局甚至都会改变。但是相反,若是他引来了那些胡人,再用宗教作为道具,为其所用呢? 梁峰的面色沉了下来:“法师所言,也许可行。但是若生出徐州笮融之事呢?” 能够熟悉汉话,传经讲道之人,当然也会了解过往的历史。笮融就是个能够刻在青史上的反例。 笮融乃是汉末三国时的人物,疏财好施,崇信佛教。黄巾之乱爆发时,他带数百乡人投靠了徐州牧陶谦。陶谦欣赏他的才能,同时也对佛教抱有好感,就把广陵、下邳、彭城三地的赋税运输之职交给了笮融。谁料此子竟然在下邳建佛寺,修佛塔,召开盛大的浴佛会。佛像涂金,千人诵经,延绵十数里的宴席任人享用。甚至为了接纳更多佛教徒,免除信众的徭役赋税,使得下邳乃至徐州,佛法大兴。 可是这样一个人,同样也是个极为残暴的凶徒。在徐州被人所恶,仓皇逃离之后,他先后杀死了收留他的广陵太守和豫章太守,夺其邑,继续铺张在佛事之上。最后被扬州刺史刘繇击败,为山民所杀。 这样一个极端矛盾的家伙,在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可以说后世对于佛教的礼遇之法,都从他来。他是佛教徒吗?没人会否认。但是教徒,未必就是善人。同样的事情,在太平道创始人张角那里,更是发挥的淋漓尽致。若是野心过大,宗教非但不能起到制约的作用,反而会催化人成魔成霸,控制手下信徒,谋夺更大的利益。 这话可有些诛心了,然而竺法达面不改色:“小僧等人前来投使君,正是因为使君佛名。《金刚经》梦书雅妙,亦应广传。若无使君威名,怕是小僧,也无法使诸胡归服。” 这就是间接承认梁峰的佛子地位了。有怀恩寺背书还不算完,这次竺法护的弟子也要站在他这边了吗?然而这一层神化的身份,亦可以成为他们这些佛教徒的借势之力。甚至梁峰的势力越强大,对于他们发展宗教就越有利。 就像攀附大树的枝蔓,不知不觉便能扎根,夺取养分,茁壮自身。 这是一个不错的方式,如果是对这个时代真正的信徒或者野心家而言。但是梁峰,并非两者中的任何一种。 手指在案上轻点两下,梁峰终于开口:“佛法是好,但是在我看来,僧人不该入世。唯有受戒,出家,方能亲近佛理。而真正的僧侣,也不该是剃度即可,要明经法,通过层层考验,方能为僧。若是没有舍弃身外物的决心,又如何能成就佛法道果?” 话题莫名其妙变了个方向,看似漫不经心,竺法达的眉峰却轻轻一抽。这是说,面前这个并州刺史准备监管佛寺和僧侣了?佛家之所以壮大,正是因为它的法门简单,能让不少人投身佛门,逃避兵役税赋的折磨。但若是取得为僧资格,也要朝廷一一勘验,登记在户籍一样的册本上呢?而抛弃身外物,更是要命的说法。难道为僧就不能入官场,不能占田地,不能渡金身吗? 竺法达是个有野心的家伙。他不像自家师父、师兄那般,一心扑在传经之上。比起经卷和传法,他更希望佛教得到一个有力的上层支持,就如道教一般,因玄谈蔚然成风。可是想要达到这样的目标,只凭自己孤身一人,是万万不能的。那么,他就要找到一个可靠的支持者,一个热衷佛法,又极有作为之人。 按道理说,他该选刘渊的。匈奴本就是胡人,又大多喜佛法,若是得到汉国国主的支持,未必不能兴佛法。但是汉国真的能夺这天下吗?就算同样身为胡人,竺法达也不这么觉得。这中原,这泱泱大国,终归还是要回到自己人手中的。就像大秦,就像大汉,就像如今的大晋,薪火相传。而暂时投靠一阶胡主,说不定短暂的王朝覆灭之后,连佛法都会被消失的一干二净。 而这个新任的并州刺史,也绝非区区一州之才。当看到那万人空巷的盛况后,他就下定了决心。这个梁子熙,是可以投效,并且必然能发扬佛法之人。 然而把手头的东西全部摆了出来,对方依旧没有心动的意思。相反,直接划出了道道,给出了界限。是从,还是不从? 只是片刻功夫,竺法达就得出了结论:“使君所言甚是,大晋毕竟非佛国,并州也容不下佛国。” 非佛国这三字,就意味着一切。佛教不是攻击性的宗教,任何举国上下崇信佛教的国家,最终都在侵略者的铁蹄下,彻底败亡。当初不可一世的贵霜帝国,正是如此。大晋的法统,是儒。并州的地理,更不可能让梁峰放下刀兵。要征战,要税赋,要人力,这种种,都意味着“佛国”的模式不可能存在。他让僧人出世,正是要百姓入世。而唯有控制出入条件,才能达到这个目的。 这是釜底抽薪的法子,也是个能看控制教众,不至于使其过于庞大的手段。这手段意味着限制,但是同样,也代表着官家的认可。而这,才是竺法达需要的。他从不指望一蹴而就。 没想到这胡僧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梁峰面上露出了些笑容:“法师通达,不愧是高僧之徒。若是法师所言不虚,鄙人自当欢迎得道者为晋阳百姓消灾祈福。” 这就是第二个条件了,先办到诸胡归化这一点,再谈后续其他。竺法达哪能不明白梁峰的意思,双手合十:“使君仁善,小僧自当尽力。” 跟聪明人说话,就有这点好处。该说的都说完了,竺法达也不耽搁,起身告辞。念法跟着站了起来,然而还未挪步,就听梁峰道:“念法法师还请留步,我有话,想转给主持。” 这就不是竺法达能听的了,他乖觉的先行退出了书房。念法则躬身道:“敢问使君有何吩咐?” 梁峰微微一笑:“只是想问问主持,若是竺法护禅师到了晋阳,要在哪里安居?” 念法面上也带出了点微笑:“这点家师早有吩咐,自是住在怀恩寺中。” 这一句话,就透露了足够多的消息。老和尚是什么样的身份,竺法护又是什么样的地位?若是这样一个大能前来晋阳,对于怀恩寺的压力,怕也不小。尤其是怀恩寺修大乘,而竺法护是大乘佛法翻译最多的译者。如此情况下,主次关系要如何处理? 谁料老和尚非但做了胡僧的掮客,还让他们住进怀恩寺中,就不怕遇上鸠占鹊巢的事情吗? 而念法的回答,正正说出了老和尚的态度。他不怕。 甚至可以说,老和尚想在这场大势之中,找到一个更有利的位置。一个能够吞并,消化那一千随从,甚至把竺法护纳入怀恩寺系统的计划。 而这一答,就表明了,两帮和尚,并非一心。 这才是梁峰最需要的答案。若是两者一心,那么他就要担忧宗教势力是不是过大了。而若两者之间还要勾心斗角,那么作为居中的调停者,也是两者都认同的“佛子”,梁峰的掌控力也就能随之增加,达到真正的制衡。 难怪老和尚会这么下力气让他风光入晋阳,难怪在接任刺史的第一天,念法就引来竺法达,为他们牵线。这未尝不是怀恩寺在加大投资力度,表示忠心。若是自己不问,对方恐怕也要明示暗示一番,让自己安心。 梁峰其实并不怕有野心的人,只要这野心以理性的方式出现,就总能找到可控的办法。而他面对的这几个和尚,全都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微微一笑,梁峰颔首:“那便有劳主持了,改日闲下来,我再登门听法。” 念法再次谢过,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 一旁,段钦长叹一声:“主公真的要用佛了?” 这确实是他立场的一大转变,当旗号真的打出之后,就不只是如今这个借借佛子之名的局面了。 “可用佛,可用道,也可用儒。只要三者,用在合适的地方就行。”梁峰也算是想清楚了,这个世界还处于未开化阶段,就算饱读诗书的大儒,也只会用儒家那套世界观来看待世间万物。天人合一跟佛祖老君又有多大的区别呢?对儒者尚且如此,更别说那些大字不识的黔首百姓了。 这个世界,不是能讲究科学和真理的世界。相反,宗教才是永恒的主题。那么控制宗教,总好过让其野蛮生长。只要把宗教融入教化中的一部分,同样也能安民。 这就像后世的宗教办,表面上,各教平等自由,实质上,则是政府统一操控。其实古代也未尝不是如此,中国的情况太特殊了,任何出世的宗教,都比不上入世的儒教来的有生命力。讨论什么世界观和方法论,终归还是看谁的拳头更硬,手段更多,或者说,适应社会发展罢了。 这样的说法,就算是段钦听了,心头也是一颤。但是不得不说,这样的冷静明锐,要好过轻信糊涂。 “若是那胡僧真能撬动匈奴麾下诸胡,也是好事一件。”最终,段钦低声道。 可不是嘛。任何时候,瓦解敌方力量,扩充己方势力,都是值得庆幸的好事。应付了一天的公务,梁峰疲惫的揉了揉额角:“只盼那竺法达有苏秦张仪之能吧。” 见梁峰面色苍白,段钦不由有些忧心:“主公一路劳累,又费心费力,切莫再伤了身体。还是尽快休息为好。要不要下官招姜季恩前来?” 第130节 梁峰却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不用季恩,还是唤……伯远前来吧。” 叫奕延入内,十有八九还是正事。然而段钦又怎能让梁峰放放再说呢?轻叹一声,他悄然退了出去。 第203章 推心 奕延此刻正在整顿刺史府中的安全防卫。之前乐平一役, 让亲卫队折损过半, 曾经那些从梁府精挑细选, 忠诚可靠的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实在不足以保卫安全。如今换上这批, 则是刚刚从军中提拔的,就算忠心耿耿,武艺超凡,也要悉心培养一段,让他们适应从兵士到亲卫的转换。 和以往一样, 奕延亲自负责这些人的训练。明岗如何布置, 暗哨如何安排, 还有警惕性和纪律性。初来晋阳,一切都要做到尽善尽美。奕延可没忘了, 王浚杀和演之事。若是真跟未来的并州都督起了冲突, 他会让那人知晓, 梁府部曲究竟有多强! 然而当听到召唤时, 奕延的心猛地一跳,旋即便捏紧了手掌,把那点躁动压了下去。此刻召唤,必定是有正事,初来晋阳,还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操心,哪顾得上其他。 定了定神,奕延随仆役来到了书房门前,在通传之后,踏入了房门。 书房中,梁峰扶额坐在案前,并未抬头,只是道:“伯远来了?坐吧。” 车队是清晨就出发的,而现在,天色已近黄昏。车马劳顿,又立车入城,之后还要跟晋阳官吏周旋不休。就主公的身体而言,实在太过操劳。奕延的嘴唇动了那么一动,最终并未开口劝慰,只是沉默的坐在了案前。 “兵士们安排的如何了?”梁峰问道。 “暂时安顿在城内军营了。”奕延道。 两千人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塞下的。不过军营也不是好去处,梁峰带来的都是私兵,暂时住住还行,回头还要自建营寨。在城门警戒都由未来的并州都督掌控的情况下,营寨建在何处,就有讲究了。 梁峰点了点头:“明日我要召见奋威将军,需你作陪。” “主公要用令狐盛?”奕延问道。 “没错。令狐盛位高,又是并州豪族,对于州内战事必然更加上心。在新任都督到来之前,务必要打通军中关卡,让这些并州军为我所用……” 梁峰还未说完,奕延便接口道:“频更其阵,抽其劲旅,待其自败,而后乘之,曳其轮也。” 梁峰的声音戛然而止,不由自主向前望去。一双灰蓝眸子正凝视着他,如渊如潭。 只是那么一瞬,梁峰便垂下眼帘:“不错。偷梁换柱即可。” 两人说的,都是《三十六计》中的偷梁换柱之计。这个计策,原意正是用来制约友军,择机吞并的。在“并战计”中,既是权术也是谋略,算不得光明正大,却正正适合他们面对的局面。 梁峰知道,奕延同样知道。只是这世间,再无第三人明白这段话的真意。只因《三十六计》,本就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梁峰刚刚到这个世界时,病的半死不活,孱弱无力,曾经的一切都离他远去。而接纳的这具躯体,残余的记忆也破败不堪,就像摸象的盲者一般,只能蹒跚而行。而奕延,是唯一一个,可以肆无忌惮倾诉的对象。 因为他是羯人,因为他不识字亦不知书,因为他并不认识曾经的那个“梁丰”。这小家伙只是如同孺慕的雏鸟一般,吸收着,听取着所有教诲,并一点点成为自己希望的模样。 他教了奕延很多。从军旅操练到《纪效新书》,从制度建设到《三十六计》,还有同样多的史书和兵书。在教导对方的同时,他也一点点学习,让自己融入这个时代。 对于不良于行,只能困坐在房中的自己而言,这可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重要。而现在,他似乎不再需要倾注什么了,那人却永久的刻上了自己的印记。奕延能听懂他的言下之意,能接上无人能够接上的话题。自自然然,信手拈来。 奕延并未发现梁峰这一刻的怔忪,他只知道,自己说中了:“主公要我示弱还是展露实力?” 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处理态度,梁峰回过神来:“奋威将军应当知道上党兵威,你要让他晓得,他知道的还不够多。” 有令狐况在,令狐盛不可能不晓得上党的内情。但是耳听总归不如眼见。在令狐盛面前展露实力,也是让他真正重视自己的办法。和都督府角力,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而抽取晋阳兵力,为己所用,更是需要小心行事。 “下官省得。那些品级更低的将领,是否也要接触二一?他们大多出身不显,易被人轻视。但是冲阵之时,总在前列。”奕延又道。 兵家子向来不受高门重视,令狐盛那样的出身尚且如此,更勿论其他身份低微的将官。但是同时,他们又是拼杀在一线之人,意义非凡。而奕延本身,就是一块足够大的招牌。一个奴隶出身的杂胡,都能得到使君的重视。若是他们有才华,有忠心,是不是也能平步青云呢? 这对于不少人而言,都是个莫大诱惑。 没想到自己尚未吩咐,奕延就猜到了其后的种种,梁峰唇边露出抹微笑:“以后你怕是要经常赴宴了。” 看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容,奕延心中有一处,涨的酸痛。手掌轻轻握住了膝头,他道:“反正在军营混居,总有相谈的机会。主公放心,我会见机行事。” 这可比自己想想的,要简单太多。发现正事顷刻就吩咐完了,梁峰顿了顿:“亲卫安排的如何了?” 这话,问得多余了,奕延仍旧答的详细:“门户,后宅都安排了暗哨。书房有人轮岗,大堂外的官舍也换上了合用的人手。若是有敌来犯,守个几日不成问题。” 奕延根本能抵挡的敌人数量,显然是不论来多少,亲卫队都能守住一段时间。而外面驻扎的部曲前来援救,恐怕花不到一个时辰,可以说刺史府已经算得上固若金汤。 梁峰再次轻轻颔首:“有劳伯远了。今日事繁,你先下去休息吧。” 这是要赶人了。奕延默默行了个礼,转身向外走去。不大会功夫,人就消失不见。没想到对方走得那么干脆,梁峰愣了片刻。难道是奕延知道如今他身上重担太多,不愿此刻逼迫?亦或者那点激情过去了,他也开始慢慢理智起来? 然而还未想明白,书房大门再次被人推开。 “主公,你哪里不舒服?!”姜达急匆匆冲了进来,看到梁峰面色,立刻啧了一声,“这都什么时辰了,你在办公?!” 被姜达捉住了手腕,梁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不过天大地大医生最大,他也不好反驳,只能任对方细细把脉。 摸了摸脉,姜达面色才好了些:“多亏奕将军提醒。段思若这人也是,根本不知轻重!主公你劳累一路,哪能这么硬撑?!” 没想到是奕延把人叫进来的,梁峰的面色变得有些古怪,但是少顷,那点别扭就被压了下去。他笑笑:“我自己心中有数。” 瞪了他一眼,姜达道:“稚川等会儿应该也要到了,今日要好好会诊才是。主公,先回卧房歇息吧。” 梁峰也不坚持,从善如流的起身,向外走去。 ※ “使君邀我明日过府一叙?” 今日梁峰入主刺史府,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别人都津津乐道,晋阳的士族和官吏却没那么轻松。 如今不比往日,半个晋阳城都空了,高门早就逃的无影无踪。留下来的这些,大多是走不脱的。他们的身家田产都在并州一地,若是离开,根本无法在其他州郡存活。还有不少抱着不便明说的心思,只盼着乱世能让自家多出个投注的方向,坐山观虎,待价而沽。 然而不论是哪种人,面对如此强势的新刺史,胸中总归是有些忐忑。人强项,没什么好怕的。怕就怕那整齐如一,堪比京师中军的可怕部曲。这哪是一方豪强能够有的私兵?!可是对于这些兵,也没人敢说废话。梁峰是刺史,刺史不同于其他人,是可以有私兵的。区区两千,哪里算的大事? 那么赴任就带了两千兵,上党还留有多少呢? 这个问题,只是想想就让人不寒而栗。 可是反过来,如此强势的刺史好吗?对于如今的并州而言,确实是好的。这是一日,城中颓然死气已经尽消,天都黑了,还有不少虔诚百姓跪在刺史府前祈求佛子保佑。 若是消息传出,说不定也会有更多流民,乃至士族投奔晋阳。届时整个并州局势都要一变。这样的情况下,当初那些满不在乎,准备给梁子熙下马威的官吏们,也不敢轻易动作了。需要认真思考,下一步的选择。 对于文官如此,对于武将亦然。 因此当令狐盛接到新任刺史的请贴时,心中也是一跳。梁刺史会对他示好,并不奇怪,但是谁能料到,这示好竟然来得如此快!刚到晋阳,还没宴请其他高门,先请他一叙,意图实在太过明显。 “父亲,如今都督未到,是否暂避刺史的邀约?”坐在一旁的令狐泥低声道。 这顾虑很恰当,毕竟跟刺史关系太密切,难免会惹得将来的并州都督猜忌。 然而令狐盛思索了片刻,却摇了摇头:“还是要去的。元君已得使君重用,若是不去,才是麻烦。” 令狐况是梁刺史手下的人,这一点如今人尽皆知。令狐家其实已经绑上了刺史的大船,去,不过是应有之义。而且他身份地位摆在那里,可以说军衔之高,就算两府长官也要礼让三分。若是去见了刺史,说不定等到都督到来,还会想法拉拢。若是不见,立刻便要树敌了。 “万一梁刺史要拉拢父亲呢?”令狐泥有些担忧。 要知道都督是持节的,作为天子使臣,“符节”就是身份标识。而晋时,持节又分三种。使持节得杀二千石以下;持节杀无官位人,若军事,得与使持节同;假节唯军事得杀犯军令者。都督至少要假节,若是以这为借口,阵前杀将都不罕见。 莫说是令狐盛,当年陆机多大的名头,司马颖不是说杀就杀了?如果投靠了梁刺史,惹来都督恨意,又该如何是好? 令狐盛冷冷一笑:“若是使君拉拢,才是好事。制衡制衡,没有制,如何衡?都督若是知道使君的心思,怕是不会杀我,反而要对我示好。” 杀了他,梁子熙又没有损失。人家不领兵,你杀自己手下大将,不过是自断臂膀罢了。而别人见了这情形,也不会俯首帖耳,反而要担心屠刀会不会落在自家头上。孰重孰轻,只要不是太愚钝,都不会想不明白。 令狐泥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那父亲明日赴宴,千万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六计”语自南朝宋将檀道济(?—公元436年),据《南齐书·王敬则传》:“檀公三十六策,走为上计,汝父子唯应走耳。”意为败局已定,无可挽回,唯有退却,方是上策。 这个三十六只是个虚数,到了明清时,才依照这句俗语编订了现在的《三十六计》。 第204章 相谈 宴席设在了下衙之后, 当令狐盛乘车前往刺史府时, 天以渐晚。围在刺史府旁的百姓早就散去, 只剩下持着刀剑站岗的兵士。在管事的引领下,他步入了府衙。 和想象中不同,刺史府已经不是往日模样。只是一日功夫, 司马腾留下的奢靡气息,就消弭一空。府内陈设简洁大方,有了些官署应有的庄重。 只是这一点,就能看出新任刺史的喜好。令狐盛默不作声的观察着各处把守的护卫,虽然衣着朴素, 但是这些人个个面容肃杀, 内敛杀机, 显然是从战场上退下的精兵,能用这样的人为亲卫, 可见梁府底蕴。 穿过数道院落, 面前豁然开朗, 正是刺史府中的内堂庭院。此刻池中荷花还未落尽, 在微微夏风中摇曳生姿,说不出的清雅静谧。一道单薄身影,正立在池边的凉亭下,青衣素面,尤胜碧荷。 “身体不适,未能远迎,还请令狐将军见谅。”梁峰笑着招呼道。 见状哪敢怠慢,令狐盛趋步上前:“旧闻使君大名,今日相见,才知闻名不如见面!” 梁峰未等他礼全,就以双手相托:“令狐将军何须多礼?亭中已备薄酒,还请上座。” 按道理说,宴请令狐盛这种级别的官吏,梁峰可以下阶相迎即可。然而他一脸病容,仍旧迎出了亭,足以显示郑重。只是这小小举动,就让令狐盛心头微暖。两人相随入席,分主宾落座。 坐定之后,令狐盛才发现今日陪客不多,只有梁刺史的心腹羯将在侧。果真是密谈吗? 梁峰似是发现了他的目光,笑着介绍道:“这是奕都尉,最近刚刚升了虎威将军,便随我来了晋阳。” 奕延当即拱手:“末将见过奋威将军!” 令狐盛道:“之前便在元君口中听过奕将军大名,果然是难得将才。此次祁县大捷,多亏奕将军奇谋!” “也是折冲将军奋勇当先,才至全功。”面对令狐盛,哪能不提令狐况? 听到这话,令狐盛果真笑道:“元君在上党这些时日,大有进益,全赖使君提携。怕是令狐一脉,此辈要多一良才啊!” “令狐将军过谦了。当初令狐公任弘农太守时,便有冰清之名。我听祖上谈起,亦是仰慕异常。元君本为可塑之才,吾自当照拂一二。”梁峰笑道。 他说的令狐公,正是令狐盛这一支的先祖令狐邵,当年和梁峰的先祖梁习同为曹操手下臣僚。不过令狐邵是弘农太守,梁习则是并州刺史,官职有所差别。其实令狐邵也是大有贤名,可惜族子令狐愚谋逆,连累了两代未出高官,令狐盛能升任奋威将军,已是难得。 听梁峰这么说,令狐盛面上的笑意更浓:“当初梁公任并州刺史,如今使君又任并州刺史,看来令狐一脉,确与使君有缘。” 谁敢说当年并州豪族,未曾收到梁习的关照?这关系弯弯绕绕,可不就对上了。只是几句话,那点生疏就散的一干二净。梁峰这才唤人,奉上醇酒佳肴。 待客嘛,看的不过是态度。重视还是不重视,一眼就能辨出。然而令狐盛也没想到,侍女们送到面前的菜肴,会如此精巧! 一组六碟两碗,样样都是白瓷。菜蔬非蒸非炖,泛着浅浅油光,摆成了碟内,和旁边墨笔勾勒的图案组成如画美景。有的似竹林,有的似莲塘,有的似梅海,有的似清溪,只是意境就让人惊叹。更何况用得是这等品质的白瓷! 用来盛酒的杯子,也非同小可,乃是琉璃杯。只见侍女盈盈俯身,将那浓若蜜汁的稠酒斟在杯中。杯色极浅,宛若一盏金酿琥珀,玲珑可爱,只是放在案上,就有浓香扑鼻。 这样的菜肴,莫说是当初的刺史府,就是太原王氏这样的顶级阀阅,也未必备得出。偏偏,梁刺史看来不是喜好奢靡之人,刺史府中并无任何多余陈设,莫说仆从亲卫的衣着了,就连面前主人,也不过是一件单袍,无甚妆点。也正因此,这一桌菜,才更显出诚意满满。 令狐盛不由叹道:“未曾想使君备下如此美宴!这碗碟,莫不是梁府所出的白瓷?” “正是此物。”梁峰含笑举起酒盏,“还请令狐将军尝尝我府中佳酿。” 这样的醇酒佳肴,加上雅乐美景,着实赏心悦目。酒过三巡,两人便动箸用饭。梁峰也没有摆出刺史的架子,亦无故作风雅,只是随意闲聊。给了面子,又全了里子,这饭自然吃的舒心。然而令狐盛心中却打定了主意,就算对方再怎么示好,也不能现在就投了刺史府。还要等新任都督入主晋阳之后,再看看情况。 可是他做了准备,对方却没有明示暗示的意思,只是聊着聊着,聊到了并州战事。 “听闻新兴郡那边,也有人不太安分?”梁峰问道。 第131节 “使君说的可是刘虎?”令狐盛对于并州的军务了如指掌,只是没想到梁刺史上任的第二日,就知晓了这事,“是有信报,说他跟白部鲜卑勾结,投了刘元海。白部鲜卑足有上万骑,若是突然袭来,说不定晋阳要背腹受敌。” 梁峰眉头一皱:“如今匈奴要打司州,说不定暂时动弹不得。不如先破刘虎,再攻匈奴。” 这是老成的办法,令狐盛默默在心底点头。不过话不能说,要等到都督来了,看对方的安排。 梁峰也没在意令狐盛的回答,转头问奕延:“上党还能调兵吗?” 奕延沉声道:“若是只守不攻,郡兵三千,骑兵八百,还是能拿出的。” “人是少了些。”梁峰皱了皱眉,“屯兵呢?” “在晋阳操练屯兵,至少要一冬时间。只看能垦出多少田地。”奕延应的飞快。 “唉,果真是多事之秋。”梁峰长叹一声。 令狐盛皱了皱眉,上党在守城的基础上,竟然还能拿出近四千兵?别忘了祁县还有奕延手下部将呢!上党一郡到底有多少人马?而且刺史话里话外,怎么丝毫没有向自家求助的意思?难不成他不把晋阳的军马放在眼里? 梁峰却没有再提刘虎的事情,反而对令狐盛道:“令狐将军也是并州人士,如今怕是也遭了兵祸。” “勉强守住田庄罢了,下面的公田,不知损了多少。”令狐盛也不隐瞒。 梁峰再次长叹:“家在此处,方知焦心啊。当初梁府遭袭,险些被攻破了庄子。上党抵御匈奴大军时,更是耗尽了家底。若是换个人镇守,怕是早就扔了那些小城,只管自家安危。” 这是大实话。外乡人怎么可能跟他们这些本地士族一样,为了家园劳心劳力呢?等等,这梁子熙算是半个并州人,但是新来的都督,可未必如此啊! 立刻明白了梁峰话中深意,令狐盛的眉头皱的更狠了。如此看来,他跟刺史的利益趋同,跟那都督,可就难讲了。这一招离间,用的不错。 谁料跟令狐盛想象不同,梁峰并未立刻露出招揽的意思,再次转开了话题:“过些日子,府衙就要颁下政令,广招流民了。只是府库中的存粮,不知能否支应。若是能够充实晋阳人丁,来年春耕,也多了两分把握。” “……使君仁善。”令狐盛顿了一顿,才答道。 这话里,是否还有其他含义?若是收容流民,令狐一族是否也能趁机充实一下部曲?只是家中粮食总归欠缺,只有进一步稳定晋阳周围的局势,耕种才更有保障。难道今冬要先打一仗? 就像真正的闲谈,梁峰就这么悠哉悠哉,漫无目的的跟宾客聊了起来。有时说说政令打算,有时谈谈军旅营舍,甚至还提到了可以让令狐家子弟入上党郡学。一顿饭,足吃了一个时辰,待到华灯初上,才算宴毕。 客人起身告辞,梁峰依礼挽留。做足了姿态之后,自然要送客出门。然而坐了足有两个小时,他的双腿早就麻痹了,竟然一时起不得身。正待招身旁侍女搀扶,一只带着粗茧,骨节分明的大手,放在了手边。 梁峰心头一跳,对上了那双灰蓝眸子。曾经多少次,那人随侧身旁,就像人形拐杖一样,搀扶着不良于行的自己起身缓行。如今,哪怕闹到如此尴尬地步,他依旧是第一个发现自己窘态之人。 有客人在,梁峰只是迟疑一瞬,便伸出手,任对方把他扶了起来。那双手稳稳托在了臂上,带出让人颤栗的不妥回忆。梁峰强撑着姿态,要送客出门。 见到这副需人搀扶的模样,令狐盛才惊觉这位梁刺史的孱弱。可是酒宴时,那人神思敏捷,态度温文,哪里像是久病之人?这微妙反差,反倒更令人心折。 只是下了台阶,令狐盛就劝道:“使君还请留步。” 梁峰笑笑,也不勉强,招呼管事送令狐将军出门。待对方转身后,他依礼两拜送客。随着动作,被搀扶着的手臂,脱出了掌心。 礼毕之后,梁峰敛起了那点异状,低声吩咐道:“今日酒宴,已经摆明根底。回头你前往军营,好生应对即可。” 条件他都已经摆了出来,是选他,还是选朝廷,想来令狐盛也该有个抉择。逼得太紧,反倒会让人生出逆反心理。 奕延垂眸,望向掌心。那人在抖,抖的很轻,但是无法自抑。是自己的碰触让他如此吗?若是往日,那人可不会在乎,恨不得把全身都挂在他身上…… “末将明白。” 那声音不大不小,在两人身侧回荡。梁峰抿了抿唇,也不让人搀扶,慢吞吞向别院走去。 看着那蹒跚前行的身影,奕延握掌成拳,默不作声跟了上去。 另一厢,令狐盛心中也纠葛万分。直到自己起身告辞,梁刺史也未曾说出半句拉拢的话来。难道今日真的只是同他拉拉关系,谈谈子侄? 在登上马车的前一刻,一位梁府管事赶了上来:“将军,这是我家使君赠将军的薄礼,还请将军笑纳!” 礼物不收,才是不敬。他吩咐下人接过礼物,道谢之后,方才登车。车驾还未开动,他就打开了那精美木盒。只见两支琉璃杯放在匣内,在灯火的映衬下,莹莹有光。 这样的礼物,又怎么会是薄礼? 令狐盛心中不由一叹。今日没有听到半句要紧的话,但是仔细想来,又句句都值得深思。只是一个时辰,他就晓得了晋阳将来的变化。整治周边村落,开辟农田,收容流民,还要在城中建立医馆,避免疫病发生。在初步安定之后,就是屯田,把农户变成兵士,使之可以守卫家园。 这样一步步实行,能救并州吗?扪心自问,令狐盛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当年梁习天下闻名,得到政绩第一的美誉。如今看来,梁刺史家学渊深,竟然毫不逊色。这样的刺史,放在哪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而他需要自己的帮助吗?若是现在,可能还有些用处。等到屯兵初成,如上党一般有了凝聚之力,他手下这些军户弱旅,还有用处吗? 今晚这宴,一句未曾提及投效之事,意思却清楚明白。雪中送炭易,锦上添花难!如果等梁子熙在晋阳站稳了脚步,他投不投来,其实都不重要了。 这一顿饭,还真是吃的值得。 默默盖上了盒盖,令狐盛摇了摇头,如今只看未来的都督会是何等做派了。若是相差仿佛,还能考虑一二。若是相差太远,自己就要早作决断了。 第205章 民心 天刚蒙蒙亮, 晋阳城的城门就缓缓打开。一队盔甲鲜明的兵士, 簇拥着官吏乘坐的牛车, 向着城外驶去。只见城下搭起的草棚中,密密麻麻挤满了人,这是昨日刚刚奔赴晋阳, 等待入城的流民。 十数个高案同时摆了出来,身着青衣的官吏拿着笔,别别扭扭的坐在高凳之上,挨个审查、登记流民的原始户籍,在确认对方身份无误之后, 发下木牌, 作为入城落户的凭据。 这样慢条斯理的处理方式, 有谁曾见过?流民围城,可是足以撼动州治的危险情况。好点的不过开仓赈济, 坏点的, 怕是要派兵驱赶, 让他们远离自家城池。 可是晋阳全不相同。这个大城正在收容、安顿这些流民, 给他们新的身份,让他们能在这城中落户安居。只是这个念想,就足以让那些无头苍蝇般的山野村夫安静下来,睡在这棚屋中,走到这队列里,老老实实从那些官老爷手中取过木牌,再被人送进城内。 这座城,是有上天保佑,有佛子坐镇的。只要进了城,官家就会分派田地,医病避疫,还有那杀气腾腾的兵士帮他们御敌,让他们得以安住在这座巨大的城池之中。有多少年,并州未曾出现这样的情形了?一个终于肯把他们当人,悉心照料的父母之官! 对于这些尚未从贼,只想安居的流民而言,这便是最好的去处了。因此只是短短几日,城外就聚集了数百人,还有更多人携家带口准备往晋阳投奔。亏得登记造册的是原先上党的官吏,有不少收容流民的经验,否则怕是再老练的州府官吏,也要对这人潮束手无策。 进入城中之后,又是一派繁忙景象。消失许久的净街使者再次走上街头,头戴梁巾,身穿麻袍,沿着街道清理荆棘野草,还有那些暴尸街头的骸骨。每当扫净一处之后,就会有人泼洒石灰水,消毒避疫。那些尸骸杂物,则会统一拉出城外,焚烧掩埋,避免一切可能出现的疫病。 医者则在安置流民的街坊忙碌,隔离病患,施药救治。城中的医院也开了张,每十日便义诊一次,专为救治贫苦。 因为城中安定,西市也渐渐有了开张的店铺。还有商人打算趁这机会,走一趟上党,带些货物回来。只要通了商路,晋阳就不再是死水一潭了。 南面的城门,也有人进出,不过这次都是带着农具,赶着耕牛的农人。在他们身旁,还跟着一队兵士,护送这些人出城耕种。在晋阳、阳邑、榆次三城的交界处,已经圈下了土地,准备垦荒。就算战事吃紧,这块地方也不大会遇到兵匪,兼之相互守望,就算遇到敌袭,也能尽快逃入城中。若是不出意料,垦出农田,明年的粮荒便能大大缓解。 现今只能用兵士保护,待到农人操练起来,配给弓刀,就能成为新的屯兵,有守土之能。 一切都在井然有序的展开,让这座沉寂了一载的城池,恢复生机。然而这样喜人的变化,却让不少人心中焦急。 “梁子熙怎会带这么多吏员?!”眼看不几日,城中就变得井井有条,张司马也有些慌神了。 早在两日之前,他就搬出了刺史府,来到了武库旁的官邸落足。这里原本也是供二千石高官暂居的住所,并不比刺史府差多少,而且临近武库府库,能够更好的调遣物资。可话是这么说,就这么被人赶出了刺史府,张司马肚中怎能不憋着一股火气。本想利用自家人脉,在刺史府挑拨离间,让府中官吏给这使君点颜色看看。谁料对方不理不睬,直接把城中逐项杂事接掌了起来。 这下刺史府可就人心浮动了。虽说是刺史府,但是如今并州大乱,不少郡国都失去了控制,暂时能掌的,也不过晋阳一地。若是在城中失了阵脚,也就彻底远离了权力中心。官可以清贵不理俗务,但是吏实实在在是要办公的。更何况这些刺史府中的吏员本就非同平常,各曹掾属说不得也能升任县令,别驾治中那样的高位,更是未来的太守、刺史。谁肯因为一时赌气,被那些外来户挤出仕途呢? 因此,只是短暂混乱之后,众人就开始各显其能,向新任的刺史表忠心了。只盼着能保住自己如今的位置,甚至更近一步,登上纲纪吏的宝座。原本设想的群龙无首局面并未出现,相反,空置的别驾和治中,倒成了眼前的香饵,诱的人前赴后继。 这样的情形,自然不是张司马这个被赶出来的人愿意见到的。 “司马勿忧,目前只要稳稳拿住仓廪就行。”一旁,属官低声劝道,“反正新任都督过不了多久便要走马上任,届时自有人对付那梁子熙!” 这是大实话,若是军粮、军械再被克扣,他才是一筹莫展。不过出乎张司马预料,梁刺史竟然没有打军粮的主意,只是精打细算库房中的财物,又从上党借调粮草。竟然有几分相安无事的味道。 这一定是对方的蒙蔽手段!张司马恨恨道:“令狐盛那边消息如何了?” 梁子熙在入主刺史府后,就邀请令狐盛登门,这意味,自然非同小可。张司马怕极了令狐盛倒戈,天天使人盯着。 “下官看令狐将军也没什么异动……”那属官小心道,“而且除了那日,梁刺史再未招过一位将领,怕是令狐将军当初赴宴,说了些什么吧?” 这倒也不无可能。毕竟都督还未上任,又有谁会这么快站到刺史这边呢?张司马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再次叮嘱道:“派人再去洛阳探探,一定要尽快得回消息!” 如今怕也只有新任的都督,能让他们这些僚属喘上口气了! ※ 虽然城中一片繁忙,但是梁峰此刻,并不在刺史府,而是端坐在禅房之中。 在他对面,老和尚手里捻着一粒黑子,正端详着面前的棋盘。上面黑白交织,已经乱成了一片,若不清点,怕是没人知道究竟谁胜谁负。手谈而已,哪有下到这么狼狈的?可是他面色未改,又看了会儿,方才落下一子。 这一子,立刻让几粒白子失了阵脚。救还是不救?梁峰抬腕,绕过那纠缠不清的阵局,一子落下,屠了另一片黑棋。 老和尚长叹一声:“使君棋路,可真出乎老衲料想。” 是了,这么敢拼敢杀,不顾体面,若是按现下棋品论断,怕是得不了高品,反而会被人指斥太过粗莽。但是,这莽撞的一局,终是赢了。 梁峰笑笑:“我下棋,只是为了争先。若是不胜,下之何用?” 手谈讲究的是气定神闲,又不是真的两军对垒,谁会把胜负看的如此之重?然而老僧颔首:“生死角逐,是该争先。” 这说的,不知是棋局,还是棋外之事。梁峰把棋子抛回了棋篓,放松姿势,倚在了凭几之上:“这些时日,寺中香火,似又旺盛几分。” 说来,怀恩寺也算是个特例。晋阳被困一年,多少小庙道观都房倒屋塌,偏偏这个寺院未曾损毁,反而多了些僧人。梁峰屡屡传出的“神迹”,很是让怀恩寺沾了些光,而当初粥场施恩,也让不少苦难百姓落发成了寺中沙弥。 本来就有底子,这一年来,又在寺里寺外开了不少田地,故而怀恩寺保住了一线生机。待到梁峰入城之后,莫说是百姓,就是布施许愿的士族,也随之增多。不知是真心想求平安,还是要侧面讨好这个新任使君。 老僧眼帘微垂,如若入定:“今年本该筹备法会,可惜错过了时机,难免有信众心焦。过些时日,寺里便会再开粥场,为晋阳百姓祈福驱灾。” “嗯,施粥甚好。不过怀恩寺里僧众已经不少,等到竺法护禅师到来,怕是还要拥挤三分,主持当心中有数才好。”梁峰淡淡道。 这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一个,怀恩寺够大了,不能再抢占城中的土地,更别想打这些入城流民的主意! 老和尚轻轻唔了一声:“使君多虑了。怀恩寺中如今钱粮有限,哪里养的了那么多僧人?一切还要待禅师到来,才好再作打算。” 这无疑是讨价还价,等到竺法护这个强龙到来,难不成就眼睁睁看着他压过晋阳本地的地头蛇吗?怀恩寺还需要官府的支持才是。 梁峰眉峰一挑:“说起来,我对大乘了解还不够多。只是度己恐怕不足以平这乱世,不知可有度人之法?譬如杀戒,终归让人心头畏惧。” “我若断彼恶众生命,堕那落迦;如其不断,无间业成,当受大苦;我宁杀彼堕那落迦,终不令其受无间苦。如是菩萨,意乐思惟。”老和尚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我佛慈悲,正如此意。” 这也是大乘菩萨戒的一种。杀生确实有碍修行,但若杀的是恶贼,且因杀贼救下更多无辜百姓,便不是罪孽,而是功德一件。 梁峰要的,正是这样的理论!佛教太缺乏攻击性了,若是竺法护那样的得道高僧来了晋阳,再传播一下以身饲虎之类的观点,这仗还要不要打?必须把抵御强敌,保卫家园的思想,灌输在每个人脑海之中,方才万人齐心,凝成一股劲力。这就要怀恩寺选择立场,给他提供舆论支持。 而这老和尚,实在是一点就透。 梁峰长叹一声:“若是如此,我心也就安了。并州平乱,不知还要造多少杀业……” 老和尚似是安慰道:“正如药师琉璃光如来,台下亦有十二神将。若无金刚斩魔,何来光明之境,无垢法身?” 梁峰如今已经被传成药师佛化身现世,这话里的意思,着实清楚明白。 “还是主持看的透彻。”梁峰似放下了心中忧愁,展颜一笑,“再手谈一局如何?” 没有读经,亦没有说法,两人就这么换了棋色,再次鏖战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老和尚说的经文来自《菩萨戒本》,乃是玄奘法师翻译的,咳~就当是也有其他未曾流传的译本好了gt_lt 第206章 笼络 一大早, 李骏就从梦中醒来。这可不大常见。自从晋阳解围之后, 他这部人马终于有了消停的时间。守城有功, 都督又未到任,趁着这点闲暇时间,他很是放松了一下。说不上夜夜笙歌, 十日也有八日是醉倒案下的。不过昨天没有宴席,他难得未曾喝醉,反倒被门外的声音吵了起来。 第132节 烦躁的抓了抓肚皮,李骏披衣,走出了营房。当看清面前情形时, 他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只见外面的校场上, 已经挤满了兵士, 正在操练。有一对一比拼的,也有三五成群组阵的, 一个个累的满头大汗, 简直赶得上实战了。 眨了眨眼, 李骏唤来亲兵:“这是怎么回事?” 那亲兵倒是见怪不怪:“这是使君带来的那伙私兵, 已经练了好几日了。天不亮就要列队出营,拉出去跑上好几里呢。回来就占着校场,怕是到辰时才会结束。” 这几天李骏每每睡到日上三竿,哪里知道这些?不过借住都已经住下了,领队的又是个跟自己同级的杂号将军,不好阻拦。只是这奕将军怎地如此拼命?他记得白天这伙人还要兼任护卫农人和整顿流民的工作,就不怕太累弄得手下造反吗? 心中升起了点好奇,李骏整了整衣衫,向着校场走去。那奕将军身材高大,容貌又迥异常人,倒是不难找。只是走到近前,李骏才发现奕延身边还杵着几人,不正是自己麾下的几群校尉吗? 眉峰皱了起来,李骏清了清嗓子:“奕将军,这么早就出来操练了啊?” 奕延回过了身,拱手致歉:“搅扰李将军了。” 李骏笑着摆摆手:“校场空着也是空着,奕将军尽管用便是。只是现下还要操练,儿郎们能吃得住吗?” “当兵就是打仗。现在操练,总好过上阵送命。”奕延淡淡道。 话是这么说,但是李骏听来就觉得有些刺耳了。不过这姓奕的向来冷清,一看就是战将型的,也不好挑什么错。 呵呵一笑,李骏道:“还是刺史治军有方,回头兄弟们也要多学学才是……田堙,你们几个怎么也在这里?” 田堙是李骏手下校尉,赶忙拱手道:“启禀将军,我们几个早间无事,便来看看奕将军操练……” 李骏哼了一声:“莫打搅人家,你们几个,跟我来。” 说着,李骏又对奕延拱了拱手:“奕将军继续忙,我们先走了。” 奕延颔首,也未远送,继续操练自家兵士去了。 带着几名忐忑不安的部下,李骏回到了营房之中,咚的一声盘膝坐下,斥道:“你们几个好大的胆子,难不成想跟那姓奕的私自结交?不知道都督还未上任吗?!” 都督未到,李骏是万万不会跟梁刺史手下心腹交往过密的。因此同在营房住着,他也没怎么搭理奕延,点头之交罢了。没曾想手下这些家伙,先跑去凑这热闹。 几人立刻跪了下来,田堙垂首道:“将军,我等并无结交的意思,只是看看使君麾下私兵如何。这姓奕的,着实不能小觑啊!” “哦?”李骏挠了挠颔下短须,“都看出了些什么?” “奕伯远只是两年,就从白身升到了将军职。据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乃是上党诸军之长……”田堙顿了顿,“而且令狐元君也跟此人交往过密,据说不少胜仗,都是托他之福。” 李骏的表情立刻严肃了起来:“令狐况攀升的如此之快,是因为这姓奕的?” “嗯。似乎战战都有奕伯远从旁协力。令狐将军在晋阳时,可没打过胜仗,但是跟上党兵一起时,从无败绩!”田堙加重了语气。 这恐怕是刺史有意提拔令狐况那小子了。李骏反应不慢,立刻醒过神来。等等,这么说来,奕延岂不是个不争功的好搭档?若是跟他一起出战,梁使君或多或少都要提拔一下旁人,为己所用。这可是极为难得的品行。现如今,贪功的上官屡见不鲜,哪有压着自己的部署,分功给旁人的? 但若是真的呢?自己出生入死,也不过捞点上官留下的残羹,但是跟了梁刺史,就如同那令狐况一样,占大功,迁高位,还不用担心友军拖累,这是何其美妙的事情! 等等,心中一凛,李骏甩了甩脑袋:“说不定使君重用令狐况,是为了奋威将军呢。令狐怎么也算大族,岂是我们这些寒门兵家子可比的?” 李骏没什么显赫身家,因此就算升了杂号将军,还要窝在兵营守城。若是换了士族,怕早就有豪宅美婢,乐不思蜀了。若是使君看重的也是这身份,那跟他们又有何干? 田堙嘿了一声:“将军这就有所不知了,末将也打听过,如今在壶关守城的吴陵,也是使君一手提拔的。同样身家平平,也是两年之间连跳数级,现在都能守壶关那样的重镇了。这梁使君,是当真不重门户之别啊!” 这消息,可比其他重要太多了。这样的上官有吗?必然是有的,但是很难遇到。除非像张方那样的悍将,否则哪个不要小心奉承,才能求个安稳?更何况胜仗岂是容易打的,他们守城守的如此艰辛,也是奕延和令狐况两人带兵,方才解了晋阳之围。 这样又能打仗,又不争功,还有个大靠山的家伙,似乎真的可以结交一下。 也不惦记什么都督了,李骏沉吟片刻,开口道:“奕将军已经来军营数日了,总是怠慢也不好。不如今晚设宴相邀?也不用去外面,只在营中招几个营伎相陪便好。” 这可是个安全无比的法子。既跟人拉了关系,又不会传出门去。营中的事情,旁人怎能晓得?只是不知那奕伯远会不会嫌弃。 田堙大喜过望,立刻道:“末将这就去问!” 他也是一点点打熬上来的,想当将军也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若是能跟随长官一起投了刺史,岂不是占了便宜?不敢怠慢,他立刻转身出了门去。 奕延还守在校场,见了去而复返的田堙,也不见怪。听他说了来意,便道一口应下。看着田堙兴高采烈的背影,奕延在心底舒了口气。这些天,晋阳的守将在观察他,他同样也在观察这些中层将领。李骏是个敢战之人,在守城时也立了不少功劳。可惜身份低微,不受人重视。他麾下这些兵将,更是一个个前途渺茫。 这样的人,才是最好拉拢的。更何况田堙此人对于他们练兵的种种极为好奇,不像个甘于贫贱之人。有自己和吴陵、令狐况做榜样,他又怎会罢休?一来二去,不就搭上了关系。赴宴这种事情,奕延向来无甚兴趣。但是为了大计,去去何妨? 日落月升,很快到了赴宴的时间。奕延收拾停当之后,只带了两个亲卫,来到了李骏这边的营房。房中,酒宴早就备妥,还有五六个营伎在旁伺候。作为将军,李骏自然有招营伎作陪的资格,这些女娘也是营中数一数二标致的,还算拿得出手。 “奕将军来了!快快请坐!”李骏一反几日来的冷淡,热情招呼道。 奕延谢过之后,方才落座,身边自然体贴的塞了个娇媚女伎侍候。然而不知是不是他面容有异,那女伎态度有些僵硬,小心翼翼的上酒布菜,不敢贴的太近。 奕延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承蒙将军相邀,我也略备了些上党出产的薄酒,送将军尝尝。” 没想到这么冷面的家伙,竟然也能礼数周道,李骏哈哈一笑:“还叫什么将军!我比贤弟略长几岁,不妨兄弟相称!这上党的瓷器天下闻名,未曾想还产酒,快快斟上!” 酒确实是好酒,乃是梁府新酿,色美味醇,比平常谷酒要纯浓几分。晋阳被困一年,哪还有这样的好酒?!李骏直呼过瘾:“贤弟这若是薄酒,怕是为兄喝得都是马尿了!” 奕延举杯抿了一口:“这样的酒,我那里还有不少。李兄若是喜欢,回头我着人送来。” “哈哈,没想到这顿饭能换贤弟如此好酒,早知如此,前几日就该请了!”李骏大笑道,顺手搂住了身边女伎,“只是贤弟这日子过得未免拘谨,也不见饮酒作乐,怎地,不喜晋阳城中的女子吗?” 奕延的眼角扫了眼身边笑容僵硬的女伎,淡淡道:“使君初来,还有不少要务须得处理,哪有时间逍遥。” 李骏眉峰一抬:“梁使君手段频出,着实让兄弟们惊艳。有这样的刺史,并州指日可定啊……只是匈奴还在腹背,愚兄我也是在城里守了一载的人,每每想到,就心有余悸。哪像贤弟这般勇武,战无不胜!” “李兄谬赞。我也不过是听从使君差遣。”奕延放下手中之杯,“想我一届梁府家奴,从无到有,哪里不是使君提携。得使君重用,才是受益终身之事。” 奕延是个冷面的,但是说起梁刺史,却极为郑重,忠义之情溢于言表。李骏心中微动,看来之前田堙探到的东西,并非虚言。只要能得梁刺史重要,升官发财都是小事,没看人家奕延,区区羯奴都能升任将军了,还有何不可? 心中意动,李骏沉吟道:“梁使君自是大才,不过怕是看我不上。唉,说来羞愧,虚长贤弟几岁,如今愚兄也只是个杂号将军,恐难再进……” “李兄何必妄自菲薄?当初令狐三郎还是使君从狱中救出的呢,如今不也升了折冲将军?李兄坚守晋阳一载,已是大功了。”奕延随口答道。 没想到令狐况竟然是被梁子熙从牢里救出来的!李骏也是吃了一惊,更是心动无比。这话的意思,莫不是梁使君可以用到他们? 干咳一声,李骏揉了揉颔下短须:“这么说,愚兄还有用处?” “晋阳刚刚解围,并州战乱未止,建功立业,多得是机会。”奕延没有正面回答,但是话里的意思,也足够清楚。 李骏心头那块大石顿时一松,这是有戏啊!一拍案几,他笑道:“我就喜欢贤弟这样的干脆人!来来,今日不提正事,喝酒喝酒!” 有他这句话,作陪的几人立刻殷勤劝起酒来。奕延来者不拒,也随他们喝了起来。这样的酒,他喝上四五坛也不会醉,不如跟这些人拉拉关系。有了这样的态度,酒宴的气氛自然高涨。 被上面的姐妹瞪了好几眼,坐在奕延身边那怯生生的女伎,也终于鼓起了勇气,放软身段,想要靠在那羯胡身上。谁料还没挨到人,一只举着酒杯的手就挡在了前面。 “满上。” 那双醇酒也无法浸染的冰冷蓝眸望了过来,女伎一个激灵,立刻坐直了身体,规规矩矩继续倒酒。奕延不再理会这女子,转头,继续和其他人痛饮起来。 夜色渐浓。 在通往并州的陉道上,一队兵将正趁夜赶路。 “将军,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到前面的关隘了。”有亲随前来禀报。 坐在马车里,一个面容俊雅,身着华服的男子催促道:“再快些,三日之内,务必赶到晋阳!时不待我!” 那亲随不敢违抗,低头称是。本就劳累一日的队伍,立刻又快了几分,向着遥远的并州腹地而去。 第207章 客来 短短十来日, 以古代的生活节奏, 着实算不得久。然而晋阳城中, 已经有了初定的气象。大乱之后的大治本就是万众所期,更何况梁峰这样准备十足,经验老道的安排。同时归心的, 还有刺史府上下的官吏。在认清了局面后,这些人倒也识时务,非但乖乖服从政令,还能发挥主观能动西查漏补缺。不过如此一来,梁峰案头本就繁杂的公务, 立刻多了三分。 下来还有笼络士族, 建设屯兵等等事宜, 想想就让人头痛。 “新兴郡那边又来信报了?”梁峰揉着额角,侧身对葛洪道。 随着梁峰入晋阳后, 葛洪就接掌了晋阳令。虽然同样是一县之令, 但是晋阳终归比原来的阳邑级别高了不少, 葛洪也算是升了官。但是他本就是伏波将军, 封关内侯,又有夺城的功勋,这样小小的升迁也不算太过。有这么个万事一把抓的贤内助在旁,梁峰才能在缺少别驾和治中的情况下,勉力经营城中诸事。 葛洪道:“是有消息。近日新兴郡北侧出现了不少鲜卑人马,据说刘虎也到了九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南下……” “秋收后,正是膘肥马壮,粮草充足的时候。若是刘虎真有意袭扰晋阳,怕是等不了多久了。”梁峰怎会不晓得,秋冬两季是行兵的最好时机。只是他入晋阳还不足一个月,局面尚未彻底安定下来,立刻面对战争,难免有些吃力。 “要先派人去探一探吗?”葛洪问道。 梁峰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只派探马。都督尚未到来,不宜直接发兵。” 他一个单车刺史,公然冒犯掌军都督的兵权,也不妥当。现在可不能给对方留下把柄,容不得半点马虎。 “伯远那边,已经结识了几名军中将官。若是将来开战,也有几分把握……”梁峰正待继续说下去,书房突然被人推开。 只见段钦快步走上前来:“主公,上党传来消息,新任的并州都督已经通过太行陉,不日即将抵达晋阳!” 梁峰立刻坐直了身体:“来的是谁?” “乃是东海王的妻兄,裴盾!” ※ “将军,上党薛氏求见。”赶了两天路,由亲兵护卫的车队已经过了壶关,连潞城都未去,直接驰向太原国。随行车驾不多,兵士又都骑马,速度自然飞快。因此原本传唤之人,也晚了半日才跟了上来。 亲随不敢怠慢,立刻通禀。在营帐中高坐歇息的男子,这次倒是未曾叱责,只是道:“让他上前说话。” 不多时,一个满头大汗的男人被引到了帐中,见到车队主人,立刻跪了下来:“未曾想是裴将军接任并州军事,小的来迟,还望将军恕罪!” 然而对方根本没有搭理他的请罪,直接问道:“这些时日,都是你与那梁子熙货殖往来吗?” “正是小人!”薛仁立刻答道。 “此子性情如何?” “通晓商事,有范蠡之能。”薛仁顿了顿,又道,“梁府出产的白瓷,如今已经尽在咱们裴氏掌控之下,一年至少入账数千万钱……” “我问的不是这个!” 听到那人冷冰冰声音,薛仁只觉额上汗珠落的更凶了:“是,是个聪明人!为人圆润通融,有好生之德。手下还有名羯将,勇武无双,极善练兵!” 听到这话,上座那人才缓缓点了点头:“起来吧。随我一通入晋阳,还有用到你的地方。” 薛仁这才缓缓起身,侍立在了一旁。谁能想到,这次来并州任都督的,竟然是裴氏二房的长子裴盾!此人出身河东裴氏,虽然父亲裴康不如叔父裴楷有名,却有一样旁人难及。裴康的嫡女,也是裴盾的亲妹妹,嫁给了东海王司马越。身为太傅妻兄,裴盾、裴邵这对兄弟,都极得东海王重用。这样的人物,本应镇守膏腴之州才是,谁料竟然来了并州! 不过转念想想,倒也不算奇怪。毕竟并州已经有了外姓刺史,这都督定要东海王亲信之人才行。薛仁此刻也不由存了几份庆幸。之前还曾动念把女儿嫁给梁子熙的心,甚至自贱到哪怕为妾也行。谁料阴差阳错,太原王氏和梁家的婚事竟然没成,又来了个河东裴做并州都督。若是自己早早跟那梁刺史绑上关系,岂不要了老命?! 而如今,他安安稳稳站在这位裴将军身侧,指不定还能被重用一二,岂不比攀附梁子熙那病秧子来的轻松。 裴盾倒是没有理会这人,只是简单吩咐了几个亲随,就再次下令拔营。走了两天,他自己乘车,下面的随从却早就人困马乏,但是裴盾半点没有体恤下人的意思,依旧强令赶路。如同不知疲倦的飞雁,车队再次踏上了旅途。 ※ “裴盾。河东裴。”梁峰轻轻念出了这两个词,语气中并无惊讶,也无愤怒。身为司马越的姻亲和左膀右臂,选择裴家人来当这个都督,还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但是作为并州的现任刺史,有这么个强势的都督入主并州,情况就不好说了。东海王毕竟一手掌控朝廷,派妻兄前来,只要脑子没什么问题的,都不会冒然同得罪这个新任都督。否则一个枕头风吹过去,不死也要脱层皮。 如此一来,并州文武说不得又要掂量一下投靠的对象,若是裴盾此人强势几分,这州内事务,怕还有反复。 不过这些,早就在预料之中。更糟糕的情况也不是没碰到过,只能船到桥头自然直了。 “如此一来,别驾就不能拖了。”话锋一转,梁峰吩咐道,“唤孙西曹前来吧。” 第133节 “使君还是要用孙文中?”葛洪不由问道。 “若是旁人任都督,别驾可以另选。但是既然来得是河东裴,孙礼便是最好的选择了。”梁峰道。葛洪不善应对官场诡谲,但是这人选,却是他和段钦两人观察了许久之后,方才定下的。 别驾一职,已经空置了些时候。若是等到裴盾入主后再行擢拔,难免生出事端。而要选,就必须选一个本地高门才行。孙氏乃是太原望族,先后出过孙资、孙楚两位高官,孙资甚至是曹魏托孤的重臣,可谓盛极一时。然当上一辈的掌舵人孙楚过世之后,孙家子孙多早逝,任官也是平平,至今未有出类拔萃者。加之族子孙志在新兴郡城破之时,选了投效伪汉刘渊,更是让人不齿。 身为孙氏旁枝,孙礼的地位就变得极为尴尬。虽然名义上是望族名门之后,但是他那支旁嗣一直不怎么受重视。非但自幼孤苦,还屡被主家欺凌。如今身为嫡脉的孙志投了敌,他倒又成了孙氏族人,嘲讽半点没有少沾。 不过此子个性倒是刚毅,也是罕少几个在并州遭围之时,还能用心处理事务,并且亲自率兵守卫城头之人。他真的不在乎别人的目光吗?恐怕并非如此。正是因为族亲叛投匈奴,才更让他心中有了发奋之念,想要凭一己之力,洗脱身上污名。 一个有能力,有勇气,有身家,还有野心的家伙,岂不是最好的助力?更妙的是,他虽为孙氏,但是身份差着一层,放在那些高门眼里,同样卑微到不足挂怀。一个从小受尽鄙夷的人,会投效一个必然要鄙夷他出身的人吗?不会。所以孙礼这样的人,只会为不在乎他出身的自己所用,不会有叛投裴盾的可能。 反过来说,孙礼终归是太原孙氏族人。通过他,太原诸世家才能看到一个信号,使君是要同太原豪门结交的,孙礼可能只是马骨,是摆出来给人看的样子。归根结底,他梁峰也是并州士人,怎么会忘记提携其他并州士族? 而裴盾,是河东人。哪怕跟太原王氏关系亲密,他也终归出自河东,未必跟并州士族站在一条路上。 这微妙的差异,放在其他年代,怕是不会有人在乎。毕竟异地为官才是循例,谁会如此防备?但是现在非比寻常,乃是并州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任何一点微小的差异,都可能带来全然不同的结果。 段钦心领神会,吩咐仆役去请孙礼。梁峰则坐直了身体,用手轻轻搓了搓面颊,让自己的面色好看一些。 这事情简直多的目不暇接。新任都督来的也太快了些,一定要赶在他入主晋阳之前,处理好一切才行! 然而想是这么想,只是区区两日之后,由五百亲兵拱卫的并州都督车驾,便驶入了晋阳城中。 第208章 冲突 按照道理来说, 一州都督上任, 非但都督府僚属要出门相迎, 就连城中将官也要齐聚府中听命。然而裴盾来的实在太快,只有张司马等人闻讯迎出了府,其他人根本就没来得及反应。 看着都督府外稀稀落落的迎接队伍, 裴盾也没在意,举步入了都督府。当看到府内略显简陋的陈设时,他才不经意的皱了皱眉:“都督府一贯如此吗?” 张司马连忙上前一步:“启禀将军,之前东燕王并未分府,与刺史府连署而值。只是梁刺史到来之后, 决意分署, 都督府才搬到了这边。” 这话明着是禀报, 实则是上眼药,暗示刺史府那边办的不地道。谁料裴盾听了, 只是点了点头, 就大步走进了堂中。 在主位坐下之后, 他开门见山问道:“如今晋阳有兵力多少, 粮草几何,军械可还足够?” 怎么又是个如此勤政的?张司马肚里腹诽,嘴上却不敢怠慢,立刻报上了数字:“之前数次大战,兵力损耗不小,估计城中只有兵一万五六。粮草倒是尚且支应,军械也足,唯有箭矢短缺。对了,此次梁刺史入晋阳,也带了两千私兵,在城中军营暂居。” 好在这些天要跟刺史府打交道,这些政事他倒也熟悉,不过该上的眼药,还是要上。都督来也不过带了五百亲兵,你个刺史上任就带了两千兵,成何体统?! 谁料裴盾面上反倒露出点喜色:“他带来的,可是那个奕伯远?” “正,正是。”被弄得一怔,张司马赶忙道。 “好!”裴盾赞了一声,“下帖,明日请梁刺史到都督府一叙。就说本官有事与他相商。” 都督和刺史地位相当,分别主管一州文武。两人谁先拜见谁,却也有些讲究,不少时候可争一下高低。然而裴盾这句有事相商,却不容拒绝。张司马心中不由暗喜,不愧是河东裴这样的顶级阀阅,又是东海王妻兄,硬是底气十足! 还没等他兴奋完,裴盾又问道:“城中诸将,如今谁位阶最高?” “当属奋威将军令狐盛。”张司马答道。 “嗯,明日也让他来见我吧。”裴盾简单吩咐过后,就挥了挥手,令张司马退下。连续赶了几天路,他也要好好歇息一下才是。 规规矩矩退出了屋,张司马才反应过来,这裴都督来的如此之快,又是一进城就找梁刺史,难道真有什么要事吗? ※ 看着手中名刺,梁峰也皱起了眉头:“有事相商?会是什么事情?” 没想到裴盾来的如此快,更没想到他一来就下帖请自己过去议事。这可跟预料的大不相同。 段钦皱眉道:“裴都督此次可是带了五百亲兵,主公若是赴约,最好也带上奕将军。” 这样的邀约,不去不妥。但是带上奕延,总有些保障。万一是个鸿门宴,还能应付一二。 这点,梁峰也不是没想到。只是他是天子任命的刺史,就算司马越有什么想法,也不会这么快发作。还指望自己给他平定并州呢,哪能现在卸磨杀驴? “罢了,不管此人有何安排,还是先见了再说。” 第二日,带着奕延和十数亲卫,梁峰来到了都督府。刚刚进门,就见裴盾迎了出来。两人地位仿佛,都是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若是裴盾自持身份,失了礼仪,怕是事情要办的难看。然而他终究是名门出身,不论是礼节还是气度,都保持了完美的世家风度。 “裴某来的仓促,又冒然相约,还请使君见谅。”裴盾上来便拱手道。 “同朝为官,自当以国事为重。都督远道而来,方才辛苦。”梁峰带着相同的官样笑容,回了一礼。 两人就这么客客气气,一同进了后堂。 分主宾落座,裴盾先开口道:“裴某一路途经上党,颇有些震动。使君称得上治民有方。听闻这晋阳城中,近来也收拢了不少流民,可有此事?” 他并没有拉关系。梁峰和王家关系密切,甚至一度论及婚嫁,身为河东裴氏,裴盾怎会不知?更何况还有个裴若留在上党,和李欣他们研讨数学。只要有心,哪一点不能攀上交情。可是对方偏偏没有提及,反倒一上来就公事公办。 梁峰微微颔首:“若想安定并州,必须抚民为先。乱战一年有余,无数并州子民流离失所,晋阳之举,旨在安定人心。” “此言差矣。”裴盾的面上有了些微不耐,接口道,“乱军一日不除,并州一日不安。如今之计,还当先攻离石。” 他竟然想开战!而且还是攻打离石!梁峰的眉头立刻一皱:“离石怕是不大好攻。之前东燕王三番五次派兵,都无功而返。如今晋阳刚刚得以修养生息,再起战事,恐怕不妥。而且某也命人前去策反匈奴麾下诸部。若等个一年半载,那些小部尽数叛逃,再打起来,定会轻松数分。” 裴盾的神色却冷硬了起来:“等匈奴自行分崩,还要多少时日?之前离石乃匈奴国都,守备自然严密。但是如今匈奴主力不在并州,且离石饥荒已久,难免乏力。此刻正是夺回离石,重整并州的大好时机。若是因迟疑不定,失了战机,才是罪过!” 他为什么一定要开战?一路从洛阳赶来,都督府都还没座热乎,城中诸将也未笼络,就要冒然打仗?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还是司马越下了什么死令…… 脑中突然闪过个念头,梁峰心底咯噔一声。是了,他是河东裴!刘渊如今正在平阳,难道要攻河东了?!如今荆州打的如火如荼,河东必然没有可用之兵,若是裴盾率领并州兵攻离石,刘渊岂会不管不顾?既是大军后路,又是并州根基,匈奴必要回援。如此一来,不就解了河东危局?可是你一个并州都督,就从没把并州的安危放在心上吗?! 梁峰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都督刚来并州,也许还不知晋阳情形。如今白部鲜卑已经发兵,刘虎也在新兴郡蠢蠢欲动。若是转头攻打离石,说不定晋阳要面临腹背受袭的险境。这可……” 梁峰的话还没说完,裴盾就挥了挥手:“使君不熟军事,自然易生忧虑。晋阳遭匈奴大军围困一年,仍不得下。区区白部鲜卑,能耐我何?癣疥之疾耳!” 守城一载,是城中有兵!你现在要带兵出去打仗,城要谁人来守?! 裴盾说到这里,扭头看向梁峰身后:“更何况,使君身边还带了猛将。若是有奕将军相助,这一仗怕是更易得胜。” 听到这话,奕延肩膀绷紧,双手成拳,压在了腿上。这竖子!主公要守并州,你非要出战,还要抢主公名下的私兵吗?! 梁峰冷冷道:“都督,奕伯远乃我名下番将,恐无法相随。” “番将?”裴盾亦冷笑一声,“他的将军号来得可不假,乃是朝廷封赐。并州诸军皆受我节制,难不成他想抗命吗?” 裴盾是假节都督,只要违抗了他下达的军令,皆可杀之!这句话,简直都要撕破脸皮了! 梁峰的目光犹如尖刀,钉在了裴盾脸上。对方却没有分毫退缩之意,傲然回望过来。他是都督,他能掌兵,并州的任何军事计划,都要出自他手!而且他还是东海王的妻兄,是这个朝廷实质掌控者的心腹亲信,难不成他下达的军令,还有人敢违抗吗? 胸中怒气翻滚,然而最终,梁峰未曾让它爆发出来。深深吸了口气,他道:“晋阳城还需守兵,都督请三思。” 他退了一步。奕延是自己人,但是名义上,却也有朝廷官职。若是裴盾假借都督名,逼迫奕延听命,指不定要闹出什么情况。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他怎能容忍自己悉心培养的心腹折在旁人手中?更何况,刘虎和白部鲜卑还在后方虎视眈眈,裴盾是靠不住了,他能靠的只有奕延和手下家兵。为了大局,他不得不退。 裴盾微微眯了眯眼,许久才点了点头:“也罢,还请使君为我守好后路。” “我乃并州刺史,自当守着一州之地。” 话已说尽,冰冷的沉默回荡在两人之间。 没等裴盾继续说什么,梁峰一拱手:“府中还有不少事务,某先告辞。” 裴盾也不阻拦,更未送客,就这么任梁峰离去。 不知是疲惫过度,还是怒火攻心,只是走出后堂,梁峰的身形就是一晃。奕延一个箭步赶了上去,扶住了他的手臂。 这次,梁峰没有放开他,而是狠狠的抓住了奕延的手腕。他早就知道,这些世家大族所想的,不过是一家之利。然而如此不知轻重,败坏局面的蠢货,仍旧让他无法忍受! 感受到了那只手上的力度,奕延两眼都快冒出了火:“主公!为何不让我去?末将定能找机会,杀了这竖子!” 他已经很久未曾如此愤怒了,恨不得一刀捅死这新来的都督!主公花了多少心力稳下的局面,立刻就要支离破碎! 梁峰却用力摇了摇头:“若是此刻杀他,并州定会大乱!” 裴盾毕竟带着五百亲兵,在晋阳城中,在这个都督府里,无论如何也没法暗中铲除。若是趁他领军出战时,将其杀害,那万余兵马立刻要群龙无首,说不定还要折损多少将士。同时,冒然袭杀一州都督,也会让朝廷和司马越忌惮,让并州将兵甚至士族离心。这人要除,但不是此时,更不能草率行事! 只能想想其他办法了…… “先回府!”梁峰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外走去! 第209章 明槍 堂内, 裴盾面色也不怎么好看。他辛辛苦苦一路从洛阳赶到并州, 可不是为了跟个刚上任的刺史讨价还价的。 压下心头不快, 他道:“传令狐将军。” 就算梁子熙不同意用兵,他也不会就此罢休。自从刘渊在平阳落足之后,便开始了对于周边的攻伐。之前打下了长安, 还没等朝廷派兵围剿,就又反攻冯翊。平阳和冯翊相继失守,河东岌岌可危!朝廷正忙于攻打伪帝司马颖,哪里有兵相救? 其他人可以见死不救,裴盾却万万不能坐视。那可是裴氏根基所在!如今河东也只有裴氏势大, 安邑卫氏因贾后之乱, 险些丧了满门。卫璪、卫玠兄弟虽甚有名望, 但是卫家兵权早就旁落。毋丘氏更是须有其表,实乃空朽之木。若是刘渊来犯, 何人能挡?! 因此在裴盾才自请了都督, 出镇并州。唯有率兵攻打离石, 才有可能围魏救赵, 解河东之危。这兵,他是必然会出的!而且攻下了离石,并州不也能摆脱匈奴威胁吗?说不定连京陵等城也能顺势夺回。这个梁子熙,实在太过胆小迂腐! “末将令狐盛参见都督!”须发花白的老将趋步走入内堂。 “令狐将军不必多礼。”裴盾稍稍放缓了面色,开口道,“你乃晋阳诸军之首,今日唤你来,乃是有军务向商。” 一来就谈军务?令狐盛心中不由一跳。他也知晓今日梁使君会来拜见,但是没想到,竟然只是待了片刻就匆匆离去。难道两人起了什么龃龉吗?又有什么军务要入城的第二天就吩咐下来? 裴盾没有给令狐盛思索的时间:“如今祁县已克复,匈奴残部退至京陵以西,军心散乱。加之离石大荒,粮道不济,如今正是起兵的大好时机!我要在十日之内集齐大军,攻打离石!” 令狐盛脸色骤变:“都督不可!如今晋阳守军不过万五,当初三万大军也未攻破离石,何况如今……” 裴盾打断了他的话语:“当初是当初,局势不同,怎能同日而语。若是不能乘胜追击,待到匈奴缓过劲来,岂不又是麻烦?兵若不够,就征些良人入伍,得胜之后论功行赏即可。” 征良人?!令狐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如今当兵都有兵户,称作“士家”,这些人才是士兵的主要来源。也不是没有横敛平民入伍的事情,但是说出来不好看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这样强征来的士兵战斗意志往往十分薄弱,一触即溃。哪里能用来作战? “都督,强征良人本就不合常理,直接拉上战场,更是大大不妥。如今晋阳方定,匈奴又偃旗息鼓,不如趁此实际修养声息,待到明年……” 令狐盛的话没有说完,裴盾便一掌击在了桌上:“你可要违军令?!” 令狐盛的声音戛然而止。他当然不能违抗。这是朝廷任命的并州都督,并州辖下将兵,都要听其差遣。当初司马腾任刺史时,不还是说发兵就发兵,难道是他们能够阻拦的? 裴盾见令狐盛住口,才冷哼一声:“此次我也会随军督战。听闻你那子侄正是夺下祁县的首功之臣,此次中军,招他随行好了。” 这是一种施恩和笼络,任何时候,中军都是由主帅最信赖的一直。令狐况位职尚且不高,能有这样的殊荣,实在难得。若是真的一举攻下了离石,中军官的功劳更是不小。可是令狐盛心里没有半点喜悦之意,过了半晌,才低声道:“征兵之事,还请都督三思……” 没想到令狐盛竟然这么倔强,裴盾面寒若霜:“梁子熙不是也编民为兵吗?难不成你以为我毫不知晓?” 令狐盛艰难道:“梁刺史用的是屯兵,只有守土之能……” “魏武时的屯兵,正是兵户前身!此刻情势危急,攻离石难道就不是守太原一境吗?我看城外还有不少流民,若是令狐将军自觉为难,我自可命其他人前去!” 裴盾声音里有着森然冷意,令狐盛沉默了片刻,终于俯下身去:“末将……领命。” 他去,说不定还能跟梁刺史商议一下对策。若是换了旁人,哪会管百姓死活? 见令狐盛服了软,裴盾冷冷挥了挥手:“你去吧。尽快凑齐人马,出兵离石!” 第134节 眼前令狐盛默不作声退了出去,一直侍立在旁的长史柳载轻声道:“没料到并州竟有如此多难缠人物。将军此战,怕是要费些功夫。” 柳载也是济阴人士,门第虽远远比不上裴氏,但是善于逢迎,又长于谋略,才被裴盾看重,擢为长史。既然是心腹,他自然清楚自家将军现在的心思。 果不其然,裴盾的表情愈发不悦起来:“晋阳如今武库充盈,并不缺军粮,这些人还推三阻四,实在不把朝廷放在眼中!” 这顶“皆可杀”的大帽子扣下来,是谁都能受得了的吗?柳载轻咳一声:“怕是这些并州军,还惦念着自守,哪肯为将军效命?不过说回来,如今上党也有些屯兵,梁刺史虽然脾气倔强,但是也并非全然不通事理。不如晓之以理,若有此人相助,攻克离石才有把握……” “晓之以理?”裴盾皱了皱眉。 柳载只说了两个字:“盐池。” 听到这两字,裴盾的表情才稍稍舒缓了些:“柳长史言之有理,便让薛仁走一遭吧。” ※ 看到奕延扶着梁峰回到了府中,段钦便觉不妙:“主公,怎的这么快就回府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而且梁峰虽然身体虚弱,却也极少让搀扶,今日这是怎么了? “裴都督想要攻打离石,以解河东之围!”梁峰脚步不停,向内堂走去。 “什么?!”只是一瞬,段钦便猜到了事情原委。河东裴,可不是要为自家出力吗?只是现在晋阳局势,哪里经得起波折?流民尚未安置妥当,再起兵锋,冬耕要怎么办?守在新兴郡的白部鲜卑要怎么办? “须得想个办法,让并州士族站在主公一边!”段钦脱口而出。 梁峰并没反驳,在奕延的搀扶下,步入内堂,倚在隐几之上:“唤孙别驾前来见我。” 孙礼是孙氏旁嗣不错,但是毕竟也是太原孙氏之人。不如从他嘴里透出些风声,让并州士族们知晓,新来的都督究竟心系何方。这些人,可是经历过战乱兵祸的,若是朝廷为了大局兴兵,勉强还能容忍。若是一姓之人为了自家,可就冒犯了他们的利益。就算裴盾是东海王的妻兄,他们也要掂量掂量,要不要唯命是从。 有了犹豫,便有了他能够切入的点。推波助澜,未必不能收拢人心。 很快,孙礼就从官署赶了过来。骤然擢升别驾,这个本就克己的青年,变得更为严肃,一派不容分毫行差踏错的端正模样。见了梁峰便恭敬拜道:“不知使君唤下官何事?” “今日我去过了都督府,与裴都督谈了些事。”梁峰沉声道,“裴都督有意攻打离石,驱出匈奴残部。” 孙礼身形一震:“这可不妥。” 太不妥了!现在兴兵,完全不是时候。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晋阳城,立刻又要大乱。这裴都督怎么如此草率?! “我也劝过了,然则都督乃是河东人士,如今局面,怎肯稍退?”梁峰没有掩饰,直接点出了原因。 孙礼的眉峰立刻皱在了一起。这一仗,是为了解河东之围?!岂有此理!并州难道是他裴盾的马前卒吗?! 见孙礼面色,梁峰便知道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此事关系甚大,岂能草率?然则我初来晋阳,根基不稳,还需旁人相助……” 闻弦知雅意,孙礼点头道:“使君一心平乱,安民抚民,世人皆知。并州事,还当交于使君这样的能臣处置。下官这便下去,邀人相谈。” 他没说军事政事之分,只说州中事务应该交由梁峰处理。听到孙礼此言,梁峰松了口气:“那便有劳别驾了。思若,这几日,你也留在别驾身旁,仔细相助。” 段钦是梁峰的心腹,能够代表他的意志。有段钦在身边,孙礼的说服力自然也会更大。两人当即领命,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梁峰那一直绷紧的神经才微微放松了些,才觉出自己的手竟有些抖。不知是不是刚才握的太用力了?掩饰似得把手藏在了袖中,梁峰抬头,向一旁站着奕延望去。那人面上还有未曾消散的怒火,一双灰蓝眼眸紧紧锁在他身上,神情之中,有种让人为之神夺的东西。 “伯远,你是领兵之人,此时不容莽撞。”梁峰忍不住道。 奕延跪在了他面前:“末将听主公安排。” 就算再怎么愤怒,再怎么焦虑,奕延也未曾忘记过主公最初教自己的东西。政事上,军人永远不容涉足,服从命令,才是他的天职。 看着那人坚毅无比的表情,梁峰在心底松了口气:“你知道便好。先回营,好好安顿兵士。也要仔细看看,李骏那些人的反应。” 世家要联络,军中,也要试探一下口风。看来要尽快跟令狐盛取得联系了。 然而出乎意料,旁人还未曾说服,就有说客来到了刺史府中。 第210章 暗箭 “当初上党一别, 许久未曾见到使君了。”薛仁带着满脸商人式的微笑, 坐在客席, 恭恭敬敬道。 见到薛仁,梁峰还是有些吃惊的。当初薛家那个满身套路的小姑娘实在惹人心烦,梁峰便冷了他一段时间, 连生意都安排给了府中管事。没想到这人竟然投入裴盾门下。不过想想薛家的身份,为裴氏做说客也不足为奇。 “不知薛郎此来,有何贵干?”梁峰可不会对这么个商人客气,直接问道。 “自是为了使君。”薛仁正了正面色,“怕是使君也知晓了, 如今河东的战况。唉, 说来羞愧, 虽然河东一地颇有几个家大业大的势族,但是私兵却不若并州世家那般久经历炼。就像那安邑卫氏, 名下食邑近万户, 兵却不足三千, 还不一定能守住自家城池。河东一地, 如今全赖裴氏支撑,也不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梁峰没有作答。如今天下就没有不乱的地方,并州自顾尚且不暇,哪顾得旁人? 薛仁也不在乎梁峰的态度,继续道:“使君也许觉得河东无足轻重。然则贵府的生意,可与河东息息相关。使君不妨想想,只是去岁,就有多少升盐从河东运往高都,若是盐池被匈奴攻下,哪里还有盐货买卖?这一损,可就是千万钱帛啊!更别说若是刘元海占了盐池,匈奴立刻能占据盐利招兵买马,岂不更难对付?” 梁峰的面容依旧未动。这些他也心知肚明。正因为清楚盐池的重要性,匈奴无论如何不可能放弃攻打河东。想救也不是没有法子,朝廷再派大军,两面夹击即可。但是司马越会为了区区盐池,放下业已称帝的司马颖吗? 因此裴盾发兵的举动,就算是司马越来了,也只会一口认下。万一以并州兵解了河东围,岂不赚了?若是败阵,上党也还算安全,还有缓冲余地。只要不威胁到洛阳,怕是什么都好说。 见梁峰兀自敛眸不语,薛仁干咳了一声:“使君,如今并州也非全无余力。令狐将军已经授命征兵去了,若是能再从上党抽掉些兵马,这一仗才能安稳。裴都督有言,若是此战胜了,盐池,也必有使君一席之地。” 梁峰眼帘一撩,猛地盯住了面前之人:“都督要征兵?何处之兵?” 被那双利眸看的发虚,薛仁小声道:“自是从良人或流民之中征召。正如使君在上党所为……” 他在上党征过良民吗?那些都是守土的屯兵,更别提为了训练他们,自己花了多少人力物力。现在裴盾一句话,就要把这些好不容易收拢来的百姓拉上战场?! 然而胸中愤怒,半点未曾表露。梁峰再次垂下了眼眸,片刻之后,才道:“由上党出兵相助,并非不可。然则裴都督行事,当再慎重一些。安置流民,乃是我新颁下的政策,岂能朝令夕改?” 这是动心,想跟裴盾谈条件了?薛仁面上不由浮出喜色:“裴都督也是心急如焚,难免疏漏。只要能顺利攻下离石,进逼平阳,一切就都好商量。” “此事,我会仔细考虑。”梁峰微微颔首。 薛仁这次是真松了口气。你看看,说的再怎么好听,得知能涉足盐池,还不是动了念?这梁氏可不似裴氏,若是想让跃升顶级门阀,没有钱财势力,简直寸步难行。与其实打实的为朝廷卖命,还不如跟裴家搞好关系呢!别说盐池了,司马越妻兄的一句话,岂不比旁人十句美言都有用处? 完成了都督交付的使命,薛仁又试探了几句之后,心满意足的退了出去。 倚在凭几之上,梁峰沉默良久,命人唤来了段钦,仔细商议起来。 ※ 廊下,令狐盛颇有些焦躁不安的来回踱步。出了都督府后,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信使前往刺史府,想找梁刺史讨个主意。都督这军令,简直糟糕透顶,除非他不要命了,才敢把临时拉来的壮丁派往前线。而且大军全都开拔前往离石,晋阳怎么办?谁来守城?难道就没人能阻这新来的都督吗? 一直从晌午等到了太阳落山,那信使终于回到了府中:“将军,这是刺史的书信!” 令狐盛一把抢过信,看了起来。只是前两句就让他恨的咬紧了牙关。 原来裴都督急着出兵,是为了河东!他之前怎地没想到?是了,若非因河东战事吃紧,何必这么急着出兵离石!可是知道了这点之后,令狐盛心中反倒更加绝望,若是只为争功还好,为了自家,哪个会临阵脱逃?这一仗,是必定要打了! 接着看下去,那死灰一般的心,却慢慢升起了些许希望。梁使君果真还是站在晋阳,站在并州这一边的。唉,若是能有这么个明理之人掌控州兵,他们的日子又怎么如此难熬? 看着书信结尾那段话,令狐盛真是觉得自己老了,若是再年轻些,又怎么如此犹豫不定?深深叹了口气,他吩咐下去:“明日开始,在城外招募役力!” 次日大清早,城外的流民大营便乱了起来。今日开城,来的竟然不是常见的官吏,而是一排排举着刀槍的兵士。这是怎么回事?!使君不再收容他们这些流民了吗? “都督府有令,征十八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入伍为役,协助大军攻打离石!” 听到传令官的命令,下面流民大哗!怎么要打仗了?晋阳不是刚刚安定下来吗?他们逃到晋阳城,正是为了避免兵祸,这不是反倒撞在了槍尖上?都督府又是个什么东西?他们的佛子呢?梁刺史呢?! 眼看整个流民大营都要炸了锅,那传令官急得满头大汗:“肃静肃静!此去只是为役力,不入兵户!而且每家只选一丁,其余人等还能入城!” 这话一声声的吼了出来,又有那些兵士举着刀槍威逼,喧闹声渐渐被压了下去,然而那些流民眼中的绝望并未减轻多少。是舍了家人,入得城去?还是再次拖家带口,到别的地方乞食?人是不能有希望的,但凡有了点希望,那绝望的色彩就会愈发浓重,让人无法忍受。 正在流民和征兵官对持之时,又一辆大车从城中抢了出来,几个身着皂服,日日都在城门前登记的小吏站在车上,高声道:“使君有令,若有人应征,其家免赋两成!” 他的声音不比之前的传令官要高,但是“使君”和“免赋”这两个词的威力,可比之前要大上许多。原来使君并未放弃他们,原来入伍为役力,还能免赋…… 一阵嗡嗡声,在人群中响起。 有一个男子终于按捺不住,挤出人群,来到了那几个皂衣官吏面前:“敢问官爷,真的只是役力吗?会否让我等上阵……” 那小吏挤出了些微笑:“当是如此。这也是我家使君向裴都督求来的。役力多负责后路,为大军押运粮草军械。” 有了这话,人群又松动了两份。每次发兵,确实会征大量民夫,但是这些人往往并不上阵,只是随军做些苦力。危险是危险,但是总比再次流浪,居无定所要好。而且人家官爷都说了,这是使君为他们求情才换来的恩赏。若是没了使君照拂,换到其他地方,还有这样的优待吗? 终于有人走出了队伍,不顾妻子儿女的哭喊,向着那些官吏兵将走去。两成赋税啊,足够再养活一个孩儿了! 看到这慢慢聚拢起的男丁,传令官和小吏同时松了口气。只要有人应征,这事就好办了。亏得梁使君考虑周全,否则晋阳城外,立刻要乱上一场! “这梁子熙,确实有几分抚民之才。”都督府中,裴盾的面色也好了许多。 那日不欢而散之后,他派薛仁去了梁府,并做主分些盐场之利。看来能把白瓷卖上天价的家伙,心底还是有些贪念。没过多久,那人便服了软。不过也弄出了个条件,征良人入伍,只能为役力,不能为正兵。如果他肯让步,刺史府便负责抚民。 其实裴盾又如何不知,新丁上阵,危险的紧。用这些人冲阵,还真不如在后面押送粮草,减轻大军压力。如此一来,兵力还是略有增长,而且民怨也会小上不少。反正免赋亏空的粮草,也要由刺史府补足,花不到他多少东西。 这样一来,再加上令狐盛从兵户中征来的人,总兵力应能凑齐两万之数。也算有一战之力。 “上党的兵马,何时会到?”裴盾又问道。 “梁使君说,准备兵马需再花些时日。而且大军齐齐从晋阳开拔,费时费力不说,还容易被敌人防备。不如把上党兵马作为侧翼,从谷远方向入西河国,阵前与我军汇合。”一旁,柳长史赶忙道。 “倒也是个办法。嗯,再过几日,朝廷拨下的军械粮草应当也能送到,这一战应能坚持下来。”裴盾也没闲着,早早就向朝廷求援了。兵他是求不来的,但是粮食军械,应当问题不大。就算他那妹夫知晓自己的心思,也不会为难。河东郡毕竟是司州腹地,过了黄河就是洛阳,难不成司马越还能眼睁睁看河东失守吗? 这一仗,关乎的可不仅仅是他裴家的命运。 “传令下去,各军备齐兵马,全数出征!这晋阳城,就留给梁子熙和他那家兵守着吧。” 几日后,三千民夫整顿完毕,编做了民夫营。然而谁也没发现,梁峰带来的两千家兵里,少了三百余人。 第211章 目标 马上就要开战, 怀恩寺的香火又旺盛了起来。且不说那些兵卒的妻女, 就是军中将领的家眷, 十有八九也是要来烧烧香的。毕竟刀槍无眼,有神佛庇佑,总归让人安心一点。 因为来上香的人太多, 高门女眷不便露面。往往轻车一驾,直接驶入庭院,随后在知客僧的引领下到偏殿进香。今日,就连奋威将军家的马车也到了寺中。然而车驾停稳后,下得车来的却不是女眷, 而是奋威将军本人。 短短几日, 令狐盛像是苍老了许多。募兵本就不是件轻松的事情, 兵户已经被翻了个底朝天,流民编成的役力还要着人看管。如此兵荒马乱的备战, 军中将士早就按捺不住, 抱怨连连。这还不算完, 可能是被裴都督的举动惊到, 就连城中世家也开始频频走动,颇有些暗潮涌动。令狐一族也是太原高门,又是此战中军,怎可能置之度外?这等情况下,呆在府中简直日日都是煎熬。 “将军,这边请。”一位知客僧恭敬做了个请的手势。 收拾了一下情绪,令狐盛一言不发,跟在那僧人身后向院内走去。怀恩寺的庭院还是颇有些品味的,曲径通幽,茂林修竹,又没有前面的香火人声,清净的很。穿过回廊,两人停在了一间禅室前,那知客僧通报之后,推开了房门。 踏前一步,令狐盛冲着禅室内倚窗而坐的男子,拱手行礼道:“末将参见使君。” “令狐将军不必多礼,请坐。”虽然衣着素淡,面色苍白,但是梁峰的神色可不似这禅房一样平和,相反,沉静肃然,似有成竹在胸。 然而看到梁刺史这副模样,令狐盛心中竟然一松,规规矩矩在席间坐下。今日乃是密谈,由梁峰相邀,请令狐盛到怀恩寺一叙。毕竟身为裴都督手下大将,两人在战前会面可不怎么妥当,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待人坐定,又奉上茶水,梁峰才缓缓道:“这些时日,令狐将军募兵,着实辛苦了。” “多亏使君说服裴都督,改征兵为征役。若非如此,当日城外怕就要闹将起来。”令狐盛轻叹一声,“即便如此,末将那里还是闹得不可开交……”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如今裴盾心系河东的小道消息,已经传遍了晋阳世家。并州可非其他州郡,向来人性劲悍,习于戎马,故而大小士族都有演武之风。晋阳军中,豪强世家不知几许,因此这次裴盾的出兵命令,可算捅在了马蜂窝中。 趁着匈奴疲弱,收回离石不成问题。但是为了解河东之围,去攻打离石?他们才刚刚从围城中喘过口气,哪有不顾自家,先为旁人效力之说? 第135节 梁峰一哂:“可是有什么人同令狐将军说项了?” “郭氏、孙氏、郑氏、李氏都有来客……”令狐盛斟酌着开口,“怕是除了王氏,晋阳士族或多或少都要恶了那人。” 王氏虽然是太原士族之首,但是如今立场却有点尴尬。即是裴盾姻亲,又差点同梁峰联姻。此刻王汶不在并州,态度就更暧昧了。不过就算绕过王氏,并州高门也都表示出了应有的姿态。当然,造成这样的结果,也少不了孙礼之前的走动。 梁峰颔首:“并州终非一家之地,有人倒行逆施,自然会惹来众怒。” “那要如何是好?”令狐盛低声问道。 就算高门再怎么讨厌这个新都督,军令摆在那里。而且裴盾已经上报朝廷,要粮要军械了,更无法收回成命。此次出征,实在是难以逃脱。那么打这一仗,就更有讲究了。是败阵不敌后,联名上书朝廷,劝司马越罢免裴盾?还是联合晋阳诸世家,给裴盾施压,看看能不能让那小子知难而退? “令狐将军可是觉得此战难胜?”梁峰反问道。 “离石兵寡不假,但是此乃匈奴侧背,怕是一旦打起来,对方还会派出大将。而且新兴郡的白部鲜卑也是麻烦,趁机反攻晋阳,我军腹背受敌,如何取胜?”令狐盛老于阵仗,哪能不清楚现在的局面? “离石攻不下。就算攻下,也吃不进肚里。”梁峰给出了简单的答案。离石可是闹了一年的蝗灾,别说是粮食,就连草都所剩无几。这样的地方,打下来也是枉然,根本不可能驻守,短时间内更无法开发。还要承受匈奴一方的攻击,得不偿失。 令狐盛正要点头,谁料梁峰继续道:“然则离石无望,其他几座城池呢?” 令狐盛呆住了,不由自主眨了眨眼睛:“使君要攻其他城池?” “这次上党也会发兵,相助裴都督。”梁峰给出了一个旁人都不知晓的消息。 令狐盛轻嘶一声:“若是匈奴把注意放在大军身上,京陵、中都几城,似会放松警惕。可是使君此举,岂不是把大军当成了诱饵?” “此次出兵,还能有何战果?”梁峰反问道。 “这……”令狐盛一时语塞。是啊,人心都乱成这样了,还能有何战果?然而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如此一来,使君岂不违了军令?” 上党那支偏师是要支援主力的,就这么跑去攻城,裴盾一定会把罪责全部推在梁峰头上。就算胜了,也未必能捞到好果子吃。 “战场瞬息万变,谁知会发生什么。听闻此次中军,由元君相随?”梁峰没有正面回答,话锋突然一转。 令狐盛背上立刻起了一层薄栗,这意思,难道是…… 然而对面那双黑眸,锋锐无匹,又带着一种笃定的沉毅。话到嘴边,令狐盛却改了口:“……使君所言极是。出战自有风险,是福是祸,谁能料到?” 听到令狐盛如此作答,梁峰满意的点了点头:“此次攻离石,仍旧凶险无比。还望令狐将军小心谨慎,切莫失了大军掌控。并州兵马所剩无几,全赖令狐将军保住这一点薪火了。” “这个,末将定当竭力。”令狐盛这次答的就坚定多了。刚刚那一句话,几乎判了裴盾生死。看来这梁刺史是不准备放裴都督回晋阳了。然而只要不是自家动手,落人口实,令狐盛还真不介意在让那姓裴一了百了。反正要出战的是你,万一身死,也只能算是为国捐躯。至于自己,保住更多兵士性命,才是关键。 “对了。”令狐盛又想到一事,“若那白部鲜卑趁机攻打晋阳,如何是好?” “晋阳和大军后路,由我来守。”梁峰答的干脆。 这一次,身为诱饵的,又岂止裴盾率领的并州兵马?晋阳城,也是一个活饵,只看是鱼死还是网破了。 没人比令狐盛更清楚这位使君麾下的战力,轻轻吁了口气,他再次躬身:“有使君坐镇,实乃并州之幸!” 没有对比,就没有高下之分。换个其他都督或是刺史来,能比面前之人做的更好吗?令狐盛如今也算下定了决心,乱世之中还是要选值得投靠的人才行。而且梁家着实与并州有缘。当年梁习主政下,政通人和,戎狄皆退避三舍的景象,不知自己有生之年,是否还能重见? ※ “贤弟,这次我们兄弟怕是再难聚首了。”军营之中,李骏也是满面苍凉。 谁能想到新任都督到来之后,会直接发兵攻打离石?而且好死不死,他这一部有战功无人脉,被选作了前锋。离石可是匈奴老巢啊!真个打起来,胜算几何实在难料,自己这好运,怕是走到头了! “李兄此言太过丧气。出战总归是勇者胜,只要统军得当,不会损太多人马。”奕延这些日子也没少跟他们喝酒,早就混的熟了,开口劝道。 “那是你奕伯远!”李骏嘿了一声,“晋阳兵可不比上党,若是有你随军,怕是还好些。现在换个一心惦念河东的领军都督,还是自求多福吧。” 非但是李骏,就连他麾下那些将校也唉声叹气。下面人不晓得,但是他们这些将校早就听说了,姓裴的不地道,以并州兵救他河东本家。若不是军令如山,还有上官压着,怕是他们都要甩手不干。你说说这算什么事啊?人家梁刺史来了,人人封赏守城之功。换正经的都督,倒是不顾他们死活。与其这样,还不如让刺史掌军呢! “这些日来,李兄也勤于操练,兵士们多有进益,到了战场上,自有求生的机会。”奕延又道。 这点,李骏倒是没法反驳。虽然身为客将,但是人家奕延对自己着实不错,酒什么还是小事,那点操练指点,更是让人受益匪浅。只是不知这临阵磨的槍,够不够快,能不能挡下敌人? “早知如此,就该再多练几日。”李骏苦笑道,“伯远,你们这些兵守在晋阳,可要当心。这晋阳城若是有失,才是万劫不复……啊呸!当然不会有失!” 李骏说完才发现这话太过丧气,连连呸了几口,想要祛除晦气。奕延面色却没什么变化:“李兄自当放心,只要使君在晋阳,此城就万万不会有失!” 他的语气极为果决,听得李骏心头都是一松。不到打仗的时候是觉不出来的,谁不想要这样的友军在自家侧翼呢?只是裴都督把城中守兵几乎全都征了去,与其留些老弱残兵,还真不如放奕延这伙人守城。 “也罢,都是命!”李骏啐了一口,端着酒碗长身而起,“若是这次平安归来,老子定上怀恩寺烧它三天三夜的香!再请贤弟你喝个痛快!” 突然提起怀恩寺,话里自然有些深意。李骏之前可是不信佛的。 奕延也起了身,举碗相迎:“李兄和诸兄弟勿忧,此战定能平安而归!” 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奕延清楚,这些人的心,是彻底偏向了主公。只要他教得那些法子能起些作用,这支人马归来之后定能纳入主公麾下,成为另一支可用之兵。为了这个目标,他可想了不少法子了。 酒碗豪迈的撞在一处,又被喝的涓滴不剩。 两日之后,都督府誓师点兵,带着浩浩荡荡的大军,向离石杀去! 第212章 并进 两万大军开拔, 远远望去就像一条见头不见尾的巨龙, 兵马齐动, 声势浩荡。帅旗下,是中军拱卫的大帐。裴盾这次倒是没有乘车,而是选择骑马。他面容本就俊朗, 一身戎装铠甲,卓尔不群,更显出为将者的风度气概。 再怎么说,裴盾也是读过兵书的。虽然心急,但是行军布阵颇为妥当。前有探马, 后有粮队, 还有诸军将领在侧, 随时可以询问情况。从晋阳到离石,就算全是步卒, 四五内也能抵达。恐怕过不了多久, 就会有敌军列阵相迎。 “令狐将军, 前军到了哪里?”骑在马上, 裴盾侧身问道。 这个令狐将军,叫的可不是令狐盛,而是中军随侧的折冲将军令狐况。好不容易打下了祁县,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征召入了都督帐下。说实在的,令狐况多少也有些失落。不过职责所在,这次又有叔父一同领军出征,他哪敢怠慢,立刻道:“启禀都督,前军已经抵达平陶,明日当能进入西河国境内。” “传令下去,今日在平陶扎营,明日急攻离石!”裴盾下令道。 从晋阳出发,已经走了两日。将领们骑马,已是疲惫不堪。然则兵士们靠的可只有两条腿,剩下的十几里路必然更加难捱。裴盾是铁了心要攻离石,根本不会在行军上耽搁太久。令狐况哪能违命?只得传令下去,加快行军速度。 手中略略紧了紧缰绳,裴盾对身侧柳长史道:“上党兵马何时会到?” “将军这次赶的急,上党那边路途稍远,应当会晚上两日。不过如此一来,敌军更无法防范。”柳长史倒是不怎么担心梁刺史拒不出兵,河东盐池之利,可不是谁都能拒绝的。如此兵分两路,倒是更能出其不意。 听到这话,裴盾像是略略松了口气,又道:“若是匈奴坚守离石不出,就直奔蒲子,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这次他的目标可不是打下离石,而是进逼匈奴后路,搅乱他们攻打河东的计划。若是围城,倒是平白折损兵力。只是仗最好还是在并州境内打,这样也更能说得过去。 “将军勿忧,匈奴并不善守城,必会提前出兵。”匈奴善攻不善守人尽皆知,想他们也不会死守城池。只要距离石近了,总归要打一仗的。 他要的正是这样的结果。裴盾不再多言,继续催马向前赶去。 前方步卒加快了行军速度,后军却没法紧紧跟上。并州战乱频繁,牛马等牲口奇缺,因此后方粮队多是由人力拉车。就算是短途征战,供两万大军嚼用的粮秣也是个相当惊人的数字。更别提还有备用的箭矢军械等物。这三千役夫,半点也不能偷懒。 一口气从天明走到了天黑,眼瞅着前方大营已经亮起了灯火,可是这几里路,简直像是永远也走不到头。长的让人绝望。 “快!脚步都给我快起来!”校尉大声催促道,“大营就在前面!再拖下去,一律军法处置!” 听到将官呼喝,所有人都鼓足了劲儿,拼命推着、拉着身边的大车,向着前方蹒跚而行。不知过了多久,队官才一声令下,让众人停步。他们这些役夫,自然没资格住营帐,随便找个地儿歇息就行。晚饭倒也备下了,清汤寡水,连个腌菜都没有。恐怕只有早上那顿,能吃的饱些。 敢怒不敢言,众人纷纷用木碗盛了粥喝。已经入秋许久,天都开始凉了,汗珠却像雨落一般,简直停不下来。不知是不是一路太过压抑,有个年纪轻轻的役夫终于耐不住了,低声对身旁人道:“赵大,这一路怎么如此赶?难不成他们要让我们攻城填沙袋?” 有的时候,役夫也有冲城的任务。背着沙袋在敌军的箭雨下冲阵,简直让人心胆俱裂。运运粮食还无妨,若是真的冲起阵来,他们这些人可还怎么活得下来? “不会的。我听人说了,这次不攻城。就是跟匈奴人打一仗。”那姓赵的低声答道,听起来倒是颇有主见。 一旁另一个人听了这话,赶忙问道:“跟匈奴人打,他们会不会打咱们啊?万一有人来劫粮草该怎么办?” “有兵守着呢!而且就算敌人来了,咱们也有这么多车,把车子围起来,躲在里面,敌人不就奈何不得了?”那赵大着实是个有主意的,飞快答道。 这话立刻让周遭诸人都安静下了来,只要能活命,苦点累点,他们都能吃得消。多亏有这个赵大在身边,这人力气大,懂得多,恐怕比那些看守的校官都强些呢!要是没有他,众人还不知要慌成啥样。 草草喝了粥,其他人都困倦的倒在了地上,顷刻便陷入昏睡。唯独赵大没有早早睡下,而是悄悄沿着营地探查起来。他的动作极轻,路选的也颇有技巧,竟然没碰上守卫。一直绕了大半圈,当见到另一个役夫打扮的人后,赵大才停下脚步。两人手上比划了几下,并未开口,便各自转身而去。就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 回到自家的队伍中,赵大松了口气,侧身躺在了地上。可能有人睡得浅,嘟哝了一声:“你去哪儿了?” “拉屎去了。”赵大信口答道。 那人也不追问,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赵大却没有立刻入睡,又仔细想了一遍今晚看到的,才合上了双眼。他们这些人,奉奕将军的命令潜入役夫队伍,可不仅仅是为了安抚、守护这些平民。等到大军真正交锋,甚至开始溃败时,才是他们真正发挥力量的时刻。 只看那姓裴的,能坚持几日了。 ※ “王上!晋阳大举发兵,离石告急!”不知跑死了几匹马,只花了一天多功夫,战报便从并州送到了刘渊案头。 如今刘渊正带兵攻打河东,已经连下两城。不过之后便是闻喜,还有河东治所安邑。裴氏、卫氏这样的硬骨头,可就难啃的很了。 这种攻坚时刻,骤然听到离石告急的消息,就连刘渊都是一愣:“梁子熙要打离石?!” 不可能啊!刘虎不是已经得了消息,进逼新兴郡。有敌人在背后虎视眈眈,梁子熙怎么可能冒然大举出兵?离石都荒成什么样了。连他都不要,梁子熙还会费心去夺吗? “并非梁刺史,而是新任并州都督裴盾统兵。”那兵士拿到的消息还算周密,立刻禀道。 “裴盾!”只听这名字,刘渊便明白过来。这是要救河东啊!这裴家小子实在胆大,敢驱并州兵解河东围!那梁子熙怎地也不阻拦? 只是思索片刻,刘渊便断然道:“传令刘虎,立刻攻打晋阳!” 一个新任的并州都督,就能冒大不韪发兵解救河东,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晋阳政局不稳,空虚乏力啊!此时若是让刘虎和白部鲜卑大举进军,指不定能打下那座坚城!若是城破,杀了梁子熙,剩下的裴氏小儿又何足道哉?而且晋阳丢了,来袭的晋军也会军心散乱,岂不是一举拿下并州的绝好时机?! “玄明,你再率五千骑,援驰离石!定要击溃裴盾一部!”刘渊马不停蹄,又对儿子刘聪下令道。 刘聪是何许人?瞬间便明白过来此战重要,抱拳领命:“儿臣定让并州兵马有去无回!” 他这些时日来,过的可不怎么样。那个族子刘曜不知走了什么运道,先是攻下长安,又夺了冯翊,可谓风光无两。自己却始终未曾洗脱上党败战的阴影。这样一来,岂不落了人后?现在趁并州内乱,若是能一举夺下晋阳,可是大功一件啊! 看着儿子那副昂然模样,刘渊哈哈一笑:“只要拿下河东,孤便要正式登基称帝!这天道,果真还是站在孤这一边的!” 听到刘渊如此豪言,众臣齐声贺赞。如今只是晋国,便有两个皇帝了。伪龙相争,再多一个真龙,又有何妨呢? 河东战事,并未因离石告急受阻,反而更加迅猛的扑向了预定的猎物! 而在上党境内,一队人马也正悄然行进。为首者,正是如今统帅上党屯兵的将军张和! 作为此次大军的侧翼,他们的进军速度超乎了多大数人的想象,前进的方向更是出人意料。并非离石,而是穿过涅县,直逼京陵。这个京陵城,可是距祁县不远,也是之前匈奴靠屠城攻下的城池。 在众人皆把目光投向离石时,又有多少人,会坚守这些“后方”的小城呢? 虽然全是步卒,但是这些兵各个沉毅刚健,步履整齐。就如沉默而危险的狼群,星夜不停,向着锁定的目标扑去! 第213章 四战 站在林中, 张和举起手中事物, 向远处的京陵城望去。这里距离京陵少说也有七八里, 根本不可能看清东西,可是在他举着的铜管中,别说是城池了, 就连城头上那些兵士的面孔,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这是梁府刚刚研制出的物事,名曰“千里镜”。其中镜片由水晶打磨而成,可望十数里外的敌情。不过造价实在太过昂贵,堪用的水晶更是难寻, 因此府里一共只做了三支, 就有一支留在了自己身边。 这样的利器, 张和自然不会白白浪费。观察了足有一刻钟,他才打开腰侧挂着的麂皮筒, 小心把千里镜放回包着软垫的筒子内, 对身边部下道:“京陵并无出兵打算, 城头上守兵也未增多, 看来城中确实空虚。” 京陵、中都、邬县三城都在祁县西南,每城间隔不过十数里,可谓首尾相望。在夺回祁县之后,三城也进入了警戒状态。只是不知先前从祁县溃走的逃兵,最终收拢进了哪一城。抵达京陵附近后,张和并未急于攻城,而是仔细探寻三城动向。 第136节 就在今日清晨,邬县已经发兵,相助离石守军。而京陵和中都无甚动作。中都暂且不说,京陵之前可是屠城夺来的,城中人丁本就少的可怜,若是没有太多守兵的话,就证明了之前的推测。此城空虚,可以一攻! “通知祁县守兵,今夜攻城!”没有犹豫,张和下达命令。 也不知前线如今是否已经开战,但是他们的目标,从不是增员大军攻打离石,而是落在眼前。这三座城,一城都不能漏掉! 天色由明转暗,又再次转明。京陵城的守兵,在熬了一夜之后,或多或少都有了倦意。长夜漏尽,在太阳尚未升起,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城头,异变突起! 不知何时埋伏在城下的黑衣锐士抛钩挂绳,攀上了城头。手弩连射,匕首如风,瞬间夺走了那些不知所措的守兵性命。紧接着,牢牢闭合的城门从内推开,两千兵马如同席卷怒浪,冲入了城中。 杀杀杀! 根本来不及布防,甚至连巷战都无力组织,还未曾真正睡醒的匈奴守军,遇到了难以想象的可怕袭击。顷刻之间,血流漂杵,似乎那上万冤魂也从城底冒了出来,撕扯着他们的性命。从高声呼喊,到惨叫哭嚎,再到一片寂静。一个时辰后,一队骑兵纵马冲出了城门,向着邬县方向狂奔而去。 还未到晌午,邬县城下,出现了一队狼狈不堪的骑兵。为首者策马冲到了城下,高声道:“快开城门!京陵被破,中都遇伏,快开城让我等进去!”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脸上身上净是血痕。城头守兵吓的赶忙冲去禀报,不多时,邬县守将便登上城头。一眼望去,只见五六百匈奴人伤痕累累骑在马上,个个身上带血,显然是鏖战一番,又疲于奔命,连腰刀都未曾收起。再定睛一看,为首的将领似乎是相熟之人,他连忙道:“下面可是乌纳兄弟?!” 他用的是匈奴语,下面那汉子立刻道:“正是我!刘然,快开城门!让我们进去!” 果真是京陵城中的守将!刘然心底咯噔一声,京陵真的失了?中都也遭了伏击?晋军不是要打离石吗?怎么突然发兵攻打这几城了?他们难道还有多余兵力? 再看城下人,刘然又高声问道:“怎么就剩下这些人马?你家将军呢?” “呼延将军阵没,我带着手下兄弟拼死冲出来的!快开城!放我们进去!”乌纳简直声嘶力竭,就差嚎哭了。他脸上的恐惧是如此的鲜明,还时不时回头,像是提防着身后的敌人。 刘然极目远眺,并未看到伏兵,最终咬了咬牙,下令道:“开城!” 这种时候,按道理说是不该开城的。但是邬县驻军刚刚接到军令,开拔前往平陶迎敌。如今城中守兵不足八百,着实兵力空虚。若是京陵、中都两城皆陷,下来必然是他守的邬县。多五百骑兵,可就多出一大半兵力。只是这一点,就足够刘然心动了。 反正能冲出重围的,也不会是疲弱之士,先收进城中再做打算吧! 巨大的木质城门发出了吱呀响声,很快,城门敞开。看着那黑洞洞的城门,乌纳反倒没有催马,而是如同定住一般,骑在马上瑟瑟抖了起来。在他前后左右,随行的匈奴骑兵同时驱动坐骑,向着城门方向奔去。每人手中,都举着刀剑,刃光在阳光照射下,闪出狰狞血色。 城门内,守兵根本未曾反应过来,如虎似狼的骑兵就冲杀上来,一时间,杀喊大作,惨呼不绝。乌纳抖的更厉害了。京陵城破时,他其实已经被那群凶神恶煞的上党兵抓获,但是对方已诱敌为条件,给了他一条生路。 只要他叫开了邬县城门,他们便能放他一条生路。只要他带着这群隶属上党的匈奴兵冲入邬县,就有活命的可能。让曾与他同袍并肩的刘然,替他去死…… 一阵风呼啸卷起,送来了浓浓血腥。城中厮杀依旧震天,乌纳颤抖着拉住了缰绳,打马向西逃去。逃离了另一个杀场鬼蜮。 当日,京陵城破,邬县城破。隔日,连同祁县一起,三城夹击,中都献降! ※ “向前!向前!不能退!站稳了!”田堙站在队中,高声呼喝。然而他的声音只有少数兵士能够听到,在众人耳中,更多的是隆隆鼓声,还有阵前敌人的嘶喊。 盾牌举得老高,抵挡对面的攒射。跟着鼓点一步步向前再向前!接阵,迎敌!大军接战,一步也不能退却,唯有列阵向前,阵型不乱,才能保证最终的胜利。 作为前锋,他们始终是最先迎战之人。身后是有大营,有万余兵马不错,但是主帅可不会为了他们冒然动阵。幸好这支敌军跟自家人数相当。只要不乱,应当能拦下…… 面前盾阵一晃,消失不见。站在前列的兵士动了起来,并非单人为战,靠着个人勇武取胜,而是三人一队守望攻击。他们的阵势看起来还有些狼狈,似乎疏于练习,但是面对比自己善战的匈奴兵士,这已经是最能活命的打法了。 田堙也举着长刀,拼命厮杀,嘴里不停的吼着什么,却也毫无意义。亏得匈奴马匹有所欠缺,选择了步战。若非如此,恐怕只是见骑兵,士气就要大丧。他们还能挡住,要活下来! “杀!不能退!”田堙狂吼不止,状若疯癫。也不知是士气高涨,还是指挥得当,这一部,竟然抵住了对方的攻击。 远处的山丘上,一个穿着铠甲的匈奴青年策马而立,看着下面的军阵:“晋军前锋还算勇武,派五百人,绕路攻打后路粮道!” 粮草总是要比大军速度慢些,更何况还有安全顾虑,不会大大方方摆在军营之中。这一点点距离,足够骑兵发挥。一队人马听令而去,刘聪则拍了拍坐下爱驹,继续凝视着战场。只要后军一乱,他这队轻骑,立刻就能投入战场,攻打中军。届时,还怕杀不掉那姓裴的主帅吗? 然而他等待的大乱,迟迟未曾出现。 辎重营前,马蹄隆隆。守营将领吼的声嘶力竭:“敌袭!有敌来袭!快些迎战!” 他们只有一千人,来的却足有五百骑兵,这可要怎么守?前方大军怎么就放任敌军骑兵,攻打粮草后路? 营官疲于迎战,下面那三千役夫则快要发起疯来。谁能想到,刚刚上了战场,就碰到这样的情况?不是说粮草是大军命脉吗?怎么敌人轻轻松松就攻了上来? 然而役夫中,却有人高声喊道:“敌人只有数百,只要守住营门,不让他们攻进来就行!” 怎么守?无数人心头一片混沌,哪有法子可想。然而几十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已经应声冲了出来,推着填装了粮草的大车,摆在了营门正前。 “用车!快用车把营门堵起来!他们是骑马的,跳不进来!杀不得人!”赵大高声呼喝,招来相熟的役夫,一起推起大车。 “咱们不能束手待毙,他们可是要烧粮草的!没了粮,家里的妻儿可怎么活?” 这话其实有些混乱,大军的粮草自然是供给兵士的,又跟妻儿有什么关系?可是这些人都是为了妻儿入伍为役的,听到这话,竟然比旁的都要管用。越来越多人动了起来,推车拉车,想要叠起另一道防线。 辎重营里,有的可不止是粮草。赵大一把拉住身旁惊得发傻的兵卒:“军爷,我们还有不少人,只要有槍有弓,当能守得住!” 那兵士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赵大已经吼道:“快随军爷一起守营!” 又有几十人冲了出来,拿槍挂弓,守在了那道简易防线之前。这时,匈奴骑兵已经杀退了守军,冲了进来,谁料这么一堵车墙挡在了面前。 为首将领皱了皱眉:“下马,冲过去,烧了他们的粮草!” 三百匈奴兵立刻下马,提刀弯弓,向前冲去。赵大猛地把一把长槍塞到了同伴手里:“狗儿,抓住了,只要有人敢翻过来,就给他一下!” 王狗儿吓得浑身筛糠,可是在他身边,更多人举起了手中的槍和弓。杀声骤起! 哚的一声,一支羽箭飞过了车墙,钉在了面前泥土之中。 “啊啊啊!”王狗儿吓的尖叫了出来,他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可是赵大怎地就能杀敌?赵大不是跟他们一起入伍的吗?难道杀敌这么容易? “杀!杀啊!”赵大的吼声传了过来,身后的车墙框框震动起来,王狗儿浑身也是一震,举起了手中长槍,嘿的一声捅了出去。 槍尖像是扎入了什么东西,王狗儿傻傻的看着面前那张狰狞的面孔,槍尖戳进了那匈奴汉子的皮甲中,似乎入的有些浅了,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槍身,另一只手,则高高举起了长刀…… 然而那刀没有刺下。只听噗的一声,另一支槍抢在了前面,狠狠刺中了那匈奴兵的咽喉之中。赵大手上一抖,收回了长槍:“做得好!再来人,戳准些,照着没有甲的地方戳!” 王狗儿浑浑噩噩应了一声,然而当另一张面孔靠近车墙时,他脑中就像有哪处突然亮了起来一样。 我也能杀敌!我也能立功! 攥槍的手狠狠握住了,他学着赵大的样子,也举起了长槍,再次捅了出去! 一刻钟之后。 “将军,后军防备森严,没有攻克!”传信官飞马来报。 刘聪皱了皱眉,前锋如此敢战,后军也颇有些准备,看来裴盾也不是彻底的庸人。 “传令收兵。明日再战!”现在不是最好的实际,等待白部鲜卑兵临城下,开始攻城时,才是这支晋军军心大乱,一触即溃的时刻。 他要打的,可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胜仗! “都督,敌军退兵了!”中军此刻也收到了信报。 后军粮草未失,前锋也挡住了敌袭。看来这仗能打啊!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上党援兵的裴盾,终于露出了今日第一个笑容。 他冷笑道:“下令收兵。明日摆开阵仗,我要彻底杀退这支敌军!” 匈奴这次骑兵不足,偷袭粮草的小队还能被役夫打退。看来离石守军终归力有不逮。只凭他手中这两万人马,足能应对! 至于上党的援兵……哼!若是梁子熙真的胆敢阵前脱逃,看他回晋阳之后,怎么收拾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鸣金声响彻战场,胶着一处的两支军队,慢慢停下了攻伐,像是某种黏糊糊的蠕虫一般,向着各自的阵营收缩。 杀伐暂歇。 然在更远的城池中,一道消息也送上了案头。 “刘虎出兵了,麾下部将连同白部鲜卑,足有万人。”梁峰面色如冰。他早已料到,刘虎会趁此时机攻城。但是没想到,对方的动作如此之快!人数如此之多! 看来刘渊是不准备放过河东了。一个不好,并州甚至都要为这次冒然出兵,付出绝大代价。 “伯远,你领兵出城,驻守城西龙山之中。趁刘虎不备,攻其侧腹!” “主公!”奕延猛的踏前一步,“晋阳城中本就空虚,若是我再领兵出城,城内怎么办?” “留下六百兵士,还有城中青壮,总能守的住!若放任刘虎攻城,说不定连大军后路都要危险。”梁峰的声音里没有任何退却,“这是保住晋阳,保住那两万大军的唯一法子。你必须出城,而且只许胜,不许败!” 黑眸和蓝眸撞在了一处,奕延看到那双星眸之中的怒火,也看到了同样炽烈的不甘和决然。狠狠握起了双拳,他单膝跪地:“末将领命!” 第214章 坚守 “胡人攻城了!” 一夜之间, 晋阳城四门紧闭, 所有百姓都被招入了城中。有敌来犯的消息, 也顷刻传遍了大街小巷。 大军不是刚刚出动,前去攻打离石吗?怎么这就有敌人攻城了?而且听人说,竟然不止有匈奴人, 还有凶残无比,胜匈奴百倍的鲜卑人!那些应当守城的将领在哪里?离石比他们所在的晋阳还重要吗? 没有什么,比束手待毙更让人痛苦和绝望的事情了。然而还未等百姓闹将起来,一条政令从刺史府中发出。 梁刺史已经派兵求援,攻打离石的大军不日即可返回。在援军抵达之前, 他将率各家高门私兵, 青壮勇卒, 共守城门! 敌军兵临城下,最关键的往往不是守城者的数量, 而是城中人的战斗意志。这道政令, 就像吹过心头的劲风, 瞬间让骚动的人心安定了下来。随后, 皂衣小吏沿街招募青壮,孙礼也带人前往各家,从那些悭吝的高门手中借出私兵。 第二日一大早,刺史府中门大开,一队盔明甲亮的兵士走出了衙门。在这数百人正中,一个身着铠甲的男子高坐马上。风雅的纱冠换成了锃亮的头盔,宽袍大袖亦改作裲裆薄铠,那人容色依旧,但是神情中,多出了让人不敢逼视的果决坚毅。 那是梁刺史!使君果真要与他们并肩而站,誓与晋阳共存亡! 最后那么一点犹疑也彻底散去,沿街百姓都发出了欢呼之声,似乎他们不是身处孤城,正要抵御大军来袭,而是在庆祝未来的胜利。听着这欢呼声,梁峰面上却没有丝毫笑容,就这么一路登上了城门。 正在备战的葛洪满面焦急,迎了过来:“使君,你怎么来了?城头危险,不宜久留!” “无妨。”梁峰轻轻推开葛洪,向城下望去。只见目所能及,全都是人头马匹。昨天傍晚,刘虎就率领白部鲜卑的人马赶到了晋阳,倒也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在城下筑起了简易的器械。有了冲车云梯,就算是这些游牧之人,也能试探攻上一攻。他们这次显然做了充足准备,要一力夺取晋阳! 这样的进攻态势,本就是一种心理逼迫。若是守城之人扛不住压力,甚至都有可能直接弃城,就如同当年司马颖在邺城时的表现。 然而梁峰并非那样的人。只是看了一眼城下,他就提高声音,大声道:“前往离石的大军不日既能返回,只要大家守住这几日,敌军自会无功而返。所有登城御敌的勇卒,皆赏绢一匹!若是打退了匈奴,赏田十亩!” 使君和他们同登墙头,就足以让人振奋,更别提这样的封赏。那些登上城头的青壮,立刻欢呼了起来。然而葛洪面上没有喜意,再次低声道:“使君,敌人马上就要攻城,还是速速下城去吧!” “稚川,如今城头有多少人?”梁峰反问道。 葛洪怔了一下:“不足两千。” “两千守军,还有大半是从未上过战场的民夫。这点人手,面对五倍于己的敌人,除了军心之外,还有什么可以依靠?若是能增一分士气,我就当在这城头多留一刻!”梁峰的声音里没有半点妥协的意思,毅然决然。 “可是刀槍无眼,若是伤到……” 葛洪还想说什么,梁峰直接打断了他:“城中只有这些兵了,若是破城,呆在府衙和呆在城头,有何区别?不用管我,你自去迎敌!” 见梁峰这么坚决,又看了看那些眼中发光,像是吃了什么仙丹妙药的兵士,葛洪终于闭上了嘴,再次投入战前准备。 圆木、箭矢、槍矛成堆成堆摞在墙角,床弩已经拉到满弦,虎视眈眈瞄准城下。巨大的锅灶中,盛满了沸水,下面用的是煤,能烧的更久,只要用木桶抛下,就能烫的人皮开肉绽。还有远远放着的陶罐,里面盛的全是炼焦炭炼出的焦油,一旦用火引燃,顷刻就能把冲车、云梯烧成火球。 这是能做到的最充足的准备了。葛洪眼中都泛起了血丝,显然一宿未曾入睡。 看着那忙碌人群,梁峰深深吸了口气,拿起自己惯用的手弩,对身边人道:“你们不用都守着我,等会若是情况紧急,也要上去迎敌!” 身边亲卫并未答话,只是如石塑一般矗立在他身旁。梁峰没有再说什么,双手紧紧握住了手弩。 第137节 咚!咚!咚! 牛皮鼓声响了起来,城下那些闲闲散散的鲜卑人纷纷跨上马背。片刻之后,马蹄声、杀喊声,随着隆隆鼓声一同响起。 葛洪握紧了手中长槍,高声喊道:“坚守城头!与我杀敌!” ※ “敌军退了!”裴盾眉峰飞挑,厉声道,“左翼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追!” “都督!敌军退的蹊跷,恐是诱敌之计!”令狐盛立刻道。 “诱敌?阵前败走,就不怕佯败变作真败?”裴盾冷笑一声,“离石如今空虚,哪还使得出花招?你亲自领人去追!” 两军已经鏖战许久,敌阵到了强弩之末也不出奇。裴盾可不想因为这老将的“谨慎”,错过击溃敌军的最好时机! 令狐盛嘴角抖了一抖,最终什么也没说,领命转身而去。刚刚走出营帐,迎面就撞见了令狐况,他低声道:“元君,守好中军,以防敌人偷袭!” 既然劝不住裴盾那个刚愎自用的家伙,自己带兵反而安全一些。若是见势不妙,还能收拢兵马,不至于中了陷阱。只是左翼离开,中军就要空虚,始终让人心头不安。 令狐况目中含怒,点了点头:“叔父也当小心!” 这一仗,其实打得艰难。鏖战一日,也不过势均力敌。如今前军损耗不小,又要左翼出击。这样贪功冒进,真不是为将者当做的……不,若是为将者有半分自知之明,就不该放下晋阳,出兵攻打离石! 可是战事已经至此,他还能说些什么? 看着叔父大步离去的背影,令狐况不敢耽搁,立刻加强中军警备。待到左翼出兵之后,他才反身,向中军大帐走去。刚一进门,裴盾劈头就道:“上党兵马还没有到吗?” 令狐况咽下了胸中忿恨:“还未到。” “这竖子!”裴盾拍案骂道。若是上党人马到了,他又何必抽掉左翼,直接就能用那支偏师击溃败逃的敌军!难不成梁子熙半点也不在乎盐池吗?还是说,他想眼睁睁看着自己和这两万人败阵,从中牟利? 越想越觉得自己猜的不错,裴盾喝道:“带我军令至潞城,催促上党发兵!” 这是要跳过身为刺史的梁峰,直接威逼现任的上党潞令了。令狐况忍不住踏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只见一骑快马飞奔而至。 “报!刘虎率一万兵马,攻打晋阳!” “什么?”裴盾惊的站起身来,新兴郡那边真的出兵了?一万人!城中如今只剩下梁子熙那二千兵,能守住偌大晋阳吗? 城破了吗?要救吗?离石怎么办?心中纷乱,裴盾一时说不出话来,令狐况反应倒是极快:“上党兵马,可是去援晋阳了?” “正是!”那探子连忙道,“有上党兵出了祁县,直奔晋阳去了!” 原来上党的人马是救主了。这一刻,裴盾倒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喜。有这些上党兵马,晋阳必然能撑上一段时间,自家后路也更安全。只是,如今要不要退兵? “都督!晋阳孤危!退兵吧!”令狐况大声道。 柳长史也急急劝道:“将军,情势危机,确实不易久留。还是暂且退兵,等到解了晋阳之围,再做打算。” 晋阳可是他们的根基啊,若是晋阳失守,这两万人马说不定就要反了。打不打离石,救不救河东,还重要吗?这刘虎简直狡诈到了极处,怎么会选在此刻攻城…… 不对!柳长史脸色突变:“将军!我们怕是中计了!若是刘虎攻晋阳,面前的匈奴兵怎会不知?!” 是啊,他们怎会不知?那兵败,究竟是败阵,还是诱敌? 裴盾也醒悟过来,背后刷的一下冷汗密布:“收兵!快招左翼回援!” 这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另一侧,已经有人等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左翼出兵,中军空虚。”刘聪冷笑一声,“儿郎们!随我攻破敌军大营!” 蹄声炸响,刘聪一部四千余战马,如同离弦之矢,凶狠地扑向了开始慌乱的中军大帐! ※ 攻下三城,还未歇息,就接到了军令。点齐人马,张和披星戴月向着龙山方向赶去。既要躲避敌军探马,又要保证行军速度,这一路,简直走得比来时还要艰辛。 然而只花了半日,他们还是抵达了龙山,与藏在山中的部曲汇合。 张和不顾满面倦色,快不上前:“将军,末将来迟!晋阳如何了?” 奕延面沉如水:“匈奴已经开始攻城,今日攻了六个时辰。晚上怕还要用疲军之计。” 六个时辰!晋阳城里才有多少人?哪能挡得住这样的攻击? “将军!我军足有三千,进攻吧!” 三千人马,还有一半骑兵,足以缓解敌人的攻势了!主公可还在城中啊! 然而这次,奕延并未答应:“主公有令,只许胜,不许败!现在还不是克敌的最佳时机。” 白部鲜卑刚刚来到城下,就算打了一天的仗,警惕性和战斗力也并未消褪。那可是比匈奴更难对付的蛮族,生在马背,勇悍过人。若是用这打了三仗,又赶了一天的兵士迎敌,十有八九要惨遭败阵。莫说救晋阳城了,连自身都难保! 现在不是最佳时机。 心头像是被火炙烤,然而奕延还是忍住了:“你部速去休息,原地待命!” “将军……”张和还想说什么。 奕延那双灰蓝眸子已经望了过来:“只许胜,不许败!” 那异瞳中,有什么东西。冷如冰,烈如炎,让人不寒而栗! 张和声音一滞,用拳头抵在胸前,行了个梁府军礼:“末将听令!” 奕延转过头,再次望向那只剩下朦胧一角的高大城池。这一战,他会胜!一定要胜! 第215章 得失 “都督!都督快走!” 中军帅旗下, 有亲卫高声喊道。然而裴盾已经听不真切了。骑在马上, 他双目圆睁, 怒视着面前乱作一团的战场,脑中全是不可置信。匈奴怎地还有一支骑兵?他们竟然能忍到此刻?为什么中军拦不住?! 一支飞羽寻隙穿透了人墙,向着裴盾袭来。脑袋已经完全木了, 他笨拙的躲了一下,却没有躲开。所幸箭势稍稍有些偏,擦着颈间划过,留下了一道长长血痕。 反射性的举起手,压在伤处, 火辣辣的痛楚传来。裴盾的牙关咯咯响了起来, 不知是恨还是怕, 脸孔都变得狰狞。 “将军!中军守不住了,快快离开此处!”有亲兵纵马冲了上来, 拉住了裴盾的坐骑。 高大的乌孙骏马发出了不耐的嘶鸣, 裴盾这才混沌中醒了过来。面前的人墙, 只剩薄薄一层, 隔着老远,就能看到飞溅的血花,闻到刺鼻的腥气。心揪成了一团,率兵抵抗,保住帅旗的想法烟消云散。他猛地握紧了缰绳,什么话都没说,调转马头,向着远方逃去。 裴盾身上穿的可是明光铠,威势逼人,然而放在战场上,简直如同一面闪闪发光的铜镜,想看不到都难。因此他逃得极为狼狈,重重亲兵掩在身侧,连身形都快趴在了马上。中军尚未未彻底溃散,在这样密集的敌阵中追击主帅,可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情。 刘聪并没有追上去。相反,他取下了马上硬弓,两臂一张,拉到了极致。刘聪膂力骁捷,箭术更是冠绝一时。可是那箭并未射向任何一人,弦松箭鸣,只听“咔嚓”一声,中军帅旗应声而落! “主帅授首!裴盾已亡!”刘聪一拉马缰,高声喊道。迎敌之时,全赖旗帜指挥,帅旗便是军魂所向,有时甚至比将帅本人还要重要。既然裴盾弃了帅旗,他怎可能放过如此机会! 所有匈奴兵同声呼喝起来,数千轻骑就像烧红的利刃,顷刻把中军穿了个通透。随着这一动作,主帅被屠的消息,也传遍了敌营。 在贯穿了中军之后,刘聪并没有急着回旋。他老于阵仗,深明兵理,自然知晓敌军左翼如今赶着回援,骑兵被困在阵中反而麻烦。不如等敌军士气彻底溃散,再带着之前佯败的主力,一举歼灭这支并州人马。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混乱无比的中军,竟然没有因帅旗损毁大乱起来,反而又渐渐合拢在一处。怎么回事?难不成裴盾那胆小如鼠的东西,又回到中军了? “稳住阵型!快让各级将官听令,不得擅离职守!梁刺史还在晋阳,只要稳住阵脚,就能安稳回城!”令狐况喊的声嘶力竭,他麾下的亲兵,也不停在战场中穿梭,就像要扼住发狂的烈马一样,不断收拢着即将溃散的中军。 裴盾这竖子!竟然弃帅旗不顾,独自逃命!压了许久的怒火再也按捺不住,令狐况喊出了自己心底的声音。没了裴盾又如何?梁刺史还在晋阳城中,只要有他在,局面就不会落到不可收拾的境地。他要保住这并州仅剩的力量,为使君留些兵种! 令狐况是在上党待过的,还数次与奕延并肩作战。他练兵的方法,有意无意也在向那支强军学习。而这样的模仿,在最危急的关口起了作用。帅旗没了,他的将旗还在,只凭这个和梁峰的威名,他竟然支撑到了令狐盛带兵回援。余下的兵士缓缓收拢,就像竖起了尖刺的刺猬,渐渐站住了阵脚。 眼看失了战机,刘聪轻哼一声,也不再废力气。等到晋阳被围的消息传到,敌军自会大乱,趁势将其歼灭即可。 这厢,令狐叔侄艰难无比的稳住了局面。那边,裴盾的快马仍旧未曾停下。若是中军溃败,一万余兵士都要四散而逃,被卷入溃军,才不堪设想! “都督!敌军并未追上!”裴盾不敢细看,他身旁的亲兵却眼观六路,在逃出乱军之后,便高声叫道。 什么?裴盾不由扭头去看。果真,后面乱归乱,还真没有敌军追来的样子。悬了许久的心骤然落了下来,然而裴盾却未停下脚步。他身边的亲兵,从五百人锐减到了不足一百,已经折了大半。只带这七八十人,似乎也不太安全。而且后方晋阳还有大军围城,简直无处可逃。 柳长史也不知落在哪里,连个参详的人都没有。裴盾犹豫了片刻,终于道:“先去辎重营!” 辎重营还在后方,如今也未传出失陷的消息。不如先躲在那边,等到中军有了消息,再命人接应。定下心思,裴盾即刻催马,带人往辎重营方向而去。 赵大面色凝沉,守在辎重营前。那日遇袭之后,营官倒是没有亏待他们这些临时救阵的“役夫”,挑出了四五百人充实营伍。如此一来,他手下的人马大半换上了军械,成为了军中兵士。若是换别人,怕是要叫苦不迭,但是对赵大等人,这却是最好的机会。 不过今天传来消息,晋阳被围。这可比料想的要糟糕许多。如此一来,前军十有八九要变,甚至溃败都有可能。也不知他们都否顺利完成任务。 正想着,前面突然有一支骑兵向这边奔来,只有七八十人的样子,中间那个,竟然身披明光铠!心里咯噔一声,赵大抓紧了手中长槍。见鬼了,这不是裴都督吗?他怎么不在中军,独自跑来了这里?前军情况究竟如何了? 然而转瞬,赵大目中就泛起了杀意。这样的主帅,果真如奕将军所言,留不得!向身边人打了个暗号,几个营门守卫立刻装出了一副警戒又惧怕的模样,纷纷举起了手中兵械。 “让开!都督回营!岂容阻拦!”冲在最前面的几骑亲兵呼喝起来,马鞭挥舞,向着他们劈面打来。 这是实打实的驱赶,不会留半分力气。赵大面上被抽的见血,畏惧似得蜷起身形,让开通道。那伙人根本没有下马停步的意思,就这么纵马想要冲进营门。 然而在裴盾的座驾将要驰过营门之时,赵大手上长槍突然一抖,像是被吓脱了手一般,正正向那匹高头大马滑去。闪亮的槍尖,对上了马儿的面门。再怎么神骏非凡,突然一个闪亮的锐物杵在眼前,还是让那乌孙骏马惊的跳了起来。 马儿失控并不是什么大事,然而亡命逃窜了许久,终于到了自家营帐,裴盾身心都放松下来,猝不及防,哪能稳住身形。被那发狂的马儿背上甩了下来。然而不巧的是,前后左右都在纵马,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意外,连缰绳都来不及拉。 只听一阵人喊马嘶,那伙亲兵立刻乱作一团。赵大见势立刻向同伴打了个招呼,几人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 “将军!”一名亲兵跳下马来,目眦欲裂,向着尘埃中的主帅冲去。 可惜,迟了。 骤然坠马,又被奔马践踏了好几下,裴盾的胸膛塌下一块,胳膊也诡异的扭向了另一个角度,一双圆睁的眸子中,净是不可置信的愤怒。像是要说话,他啊啊的张了张嘴,吐出来的却是污血,非但口中,连眼中、耳中都渗出血来。 这是要活不成了。被那沾血的手指抓个正着,那亲兵心底一片冰冷。主帅阵亡,他们这些亲兵全都是要陪葬的!然而拼死冲出了敌阵,却在这里马失前蹄,如何能让人心甘?! 他惶恐的抬起头,想要朝身旁的兄弟看去,然而触目所及,全都是闪躲的神色。一时间,场中只有裴盾垂死的嗬嗬喉音。 没人能救他了! 不知谁的马发出了一声轻嘶,突然,有人拨马,向营外逃去。这一仗,已经折损太多,他可不想再陪上性命。一人逃了,其他人也开始蠢动,没多大功夫,竟然四散逃了个干净。他们是裴家养的亲兵不错。但是裴盾此人刚愎,对待下人尤其苛烈。拼死拼活却要为个意外负责,谁能忍受? 眼看周遭人马逃了个干净,营中也传来脚步喊声。那亲兵咬了咬牙,伸手掰开了裴盾不停颤抖的手指,转身拉住了坐骑。在营中兵士冲上来之前,他狠狠踢了踢马腹,马儿一声长嘶,绝尘而去。 不可置信的看着身旁人逃了个干净,裴盾眼中的怒火变作了恐惧和绝望,手臂用力抬起,他想要抓住些什么。然而那只手,最终还是垂落在地。鲜血不断流淌,化作灰败的死寂。 ※ 梁峰蹒跚步下城头。在城上站了一日,汗水早就浸透衣衫,就连指尖都被弩弦划破,血水顺着手背,淌落在了衣衫之上。他已经很久很久未曾这样疲惫,未曾这样狼狈。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击,暂且告一段落。然而这只是第一日,还不知要守上多长时间。城头之战,向来是意志和决心的较量。当然,还有人命堆叠。 站在楼梯上,他看向城下。阴影中,火把下,坐卧着数不清的伤患。城中的医生护工都拉了出来,依旧有不少人躺在地上,尚未安置。一是人手有限,另一则是之前激战,除了真正命在旦夕的伤号之外,谁不是带伤迎敌?天黑之后,被抬下城头的青壮,立刻激增几倍,一群医护里外进出,仍旧救治不急。 除了医生之外,不少怀恩寺的和尚也在帮忙。包扎伤口的,抬送伤员的,甚至直接立在城边,为死者超度的。喃喃梵唱放在这凄凉的场景内,竟然有了点出尘之意。旁边青壮不论是否信佛,都忍不住驻足观望,似乎想从这佛音中,汲取一些慈悲之力。 还有哭泣声。或大或小,在角落中飘荡。有些是疼痛难忍,有些是恐惧难安,还有些是失去了亲人的悲痛嚎哭。和梵唱混在了一处,显出几分古怪和诡异来。 看着如此景象,梁峰只觉心头都被狠狠攥住,有些喘不上气来。 这些人,昨日大多还是埋头田间的农人,可是今天,他们便拼上了性命,为守住城池鏖战不休。这场战斗,究竟是因为什么,没人能比梁峰自己更清楚。 第138节 它是为了,夺权。 因为裴盾的存在,因为司马越的猜忌。他必须找到一条出路。一条可以让高门投效,让将士归心,让民心所向,同时也名正言顺的路子。裴盾强硬出兵,乃至刘虎趁势偷袭,他都算到了。也同段钦、奕延、孙礼等人做了万全的谋划和安排。只为了想尽一切办法,顺利从那个新任都督手中,接掌并州的统兵大权。 他作对了吗? 如今城中所有高门都派出了私兵,报名参战的青壮不计其数,甚至只要他登高一呼,老弱妇孺也会攀上城头。离石之战后,那些将军也会认清谁才是晋阳,乃至并州的唯一希望。若是不出所料,裴盾则会战死沙场,为他扫平最后的屏障。 他做到了。也造就了眼前的一切。 若是不打这一场仗呢?若是提前把裴盾杀死在都督府中呢?一旦新任都督意外身死,晋阳城中又会起多少波澜?他又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压制高门,甚至对抗朝廷,救下更多的性命?那个选择,又会死掉多少人? 这是一个没有正确答案的问题。选了一个,就要牺牲另一个。而他,选了最有利于自己的那个。 用人命做出的抉择。 也许是因为站的太久,城下突然有人发现了他的身影。 “使君!”“是佛子!”“药师佛保佑!” 稀稀落落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连呼痛和哭嚎都被压下。不少伤患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对着那个如同神佛一般的贵人顶礼膜拜。 看着那一副副真挚无比的面孔,梁峰突然觉得肩头的铠甲,重的让他难以忍受。张了张嘴,他才挤出些声音:“多亏你们,守住了晋阳。明日仍会有鏖战,会有伤亡,不过晋阳尚在。多谢诸君。” 说着,他深深弯下了腰背,向着那些跪拜的人群郑重回礼。 喧哗声更大了,甚至都有了让人动容的涕零。梁峰用力咽了咽唾液,那哽在喉中的东西,却始终未曾消失。 第216章 雷霆 “裴都督身亡了?怎么死的?”好不容易安下营寨, 笼住了那群险些溃散的兵士, 就听到了这样的消息。令狐盛也是面沉似水, 心头没有半点伤怀,只剩下了烦躁和愤怒。 被你扔下的柳长史都还活着呢,怎么你这个都督反倒死了?难不成后方还有敌人?! 然而他得到的答复, 比想象的还要离谱。 “都督,都督似乎是……是坠马身亡……”那传信的兵士答的结结巴巴,“就在辎重营前,张校尉赶去时,已经气绝了……” “他那些亲兵呢?” “都, 都逃了。” 令狐盛沉默半晌, 疲惫的叹了口气:“就说都督拼死杀敌, 不幸身亡。” 扔下帅旗半路逃跑,还落得个坠马身亡, 对于士气的打击简直是毁灭性的。而且裴盾怎么说也是个裴家子, 应有的体面总归还是要有。 只是简单吩咐了一下, 令狐盛就把这档子烂事扔在了脑后。说实在的, 裴盾究竟是怎么死的,他丝毫不想过问。这人的意外亡故,反倒解了自己的心头大患。如今不用再攻打离石,终于可以收兵了。 不过怎么回师,却要仔细思量一番。 “刘虎的大军已经包围了晋阳?”令狐盛转过头来,向自家子侄问道。 令狐况急急道:“确实如此。据说有万人之多,还带了白部鲜卑的骑兵,已经开始攻城了。叔父,当立即救援晋阳啊!” 谁料令狐盛摇了摇头:“不能草率!如今前狼后虎,匆忙回援,只会落得背腹受敌。” 如今看来,匈奴对这次晋阳出兵,早有防备。否则也不会刚刚来到西河国境内,刘虎就出兵攻晋阳。还有那差点击垮中军的数千精骑,带兵者也不是个简单人物。若是冒然回去救晋阳,说不定大军还未开拔,就被身后的匈奴大军缀上。届时刘虎再派些鲜卑人来,这仅剩的人马怕是也保不住。 “在出征之前,使君便猜到刘虎可能会兴兵。他必然也有应对的后招。如今上党兵马也去救援了,晋阳应当还能守上些时日。咱们粮草未失,也算是哀兵一支,只要稳住阵脚,缓缓退走即可。千万必能给匈奴人可乘之机!” 令狐况愣了片刻,才不得不承认,叔父说的在理。若是草率行事,莫说能不能救晋阳,只是刘虎那一万兵马,加上身后这一万多匈奴兵,就足以对他们构成碾压。若是手头兵马也折个干净,晋阳就保不住了。 压住心头郁燥,令狐况低声道:“孩儿晓得!晋阳毕竟有使君镇守,兵士们也不至于乱了心神。” 这就是一个人望和能力兼具的主官,对于军心的影响了。若是换旁人,谁能保证城中空虚,又有大军兵临的情况下,晋阳能够不失呢?但是有梁刺史在,几乎没人担心他会败阵。那一场场传奇似的经历,早就为他笼上了一层光环。只要有使君在,他们似乎就能无所畏惧。 见侄子也想清楚了,令狐盛轻轻舒了口气:“传令下去,明日开始退兵!” ※ 本来以为胜券在握,谁知一觉醒来,就变了个样子。刘聪看着那缓缓退去的大军,不由皱起了眉头。这可不像大败之后,仓皇逃窜的样子啊。相反,晋军退的极有分寸,布阵滴水不漏,营盘也扎的结实。是那种不花上十倍气力,加大量伤亡,绝对啃不下的阵仗。 知道晋阳被围,还能如此从容。难道他们就不怕回去的晚了,晋阳被刘虎拿下吗? 然而再怎么心有不甘,刘聪也只能整编队伍,缀在晋军身后等待机会。就这么一前一后走了一整天,刘聪终于按捺不住了。 “一天只退三十多里,这要什么时候才能到晋阳?!”他可是轻骑突进,没带多少粮草。离石又是大荒过后,支应不上军粮。就这么退个三五日,自己这边的粮草就先捉襟见肘,还打什么?! “传令刘虎,让他派白部鲜卑前来支援!”刘聪最终下定了决心。 争功这样的心思,还是先放放吧。取胜才是关键。这支远征离石的晋军,他一定要吃下肚去!只有剿灭了这支人马,攻打晋阳才有可能。而晋阳一旦落败,坚如磐石的上党也会分崩离析,到时取并州,就如探囊取物。这功劳,可比刘曜那小子要强上数倍了! 随着快马,刘聪的命令抵达了晋阳城下。简陋的营帐中,刘虎同样满心愠怒。他怎么说也是匈奴右贤王去卑的子孙,如今却要听命与出身屠各部的刘渊。就算刘渊对外宣称自己是於扶罗单于的后代,他们这些真正的匈奴王帐子孙,还能不知是里面的曲折吗? 迫于大势,投奔刘渊也就罢了,现在刘聪这样的小辈都来指手画脚。他手上不也有万余兵马吗?怎么区区两万晋军都没法剿灭?这晋阳城更是让人窝火的要命,都第三日了,仍旧久攻不下!城里到底有多少兵将?难不成那姓梁的能变出上万兵马来? 然而心底再怎么憋闷,对于刘渊的爱子,他仍旧不得不摆出一副乖顺的模样。装出爽朗之态,刘虎哈哈一笑:“抚军将军有令,末将怎敢不从?正好那些素和儿郎已经憋闷良久,是该放手打上一仗了。” 白部鲜卑也称素和部,原本乃是拓跋部附庸。但是在拓跋猗迤过世,族内开始夺位之战后,他们这些别部便动了心思,与刘虎达成了协议,一同投了匈奴汉国。这次前来攻打晋阳,白部也派出了足足两千骑兵。不过让这些鲜卑儿攻城,实在是难为他们。这几天不过是掠阵放箭,助助威罢了。现在刘聪来求援,未尝不是个机会。让这群鲜卑人打大营,显然比打城池要划算许多。 而且外出的晋军被歼灭之后,刘聪会放弃攻晋阳吗?到时城克,不还是有自己的功劳! 想得明白,刘虎自然也就答的干脆。命令传下,那群鲜卑人立刻兴奋了起来,一个个整装上马,朝着待宰的羔羊扑去。 ※ 已经三日了!张和只觉得自己已经忍到了极限,嘴上都憋出了一溜火燎泡。然而他那个顶头上司,仍旧没有半点出兵的动作。 主公守着那个孤城已经三日了!城中才有多少兵?难道真要等城破,才出兵去救吗?若不是张和深知奕延是主公心腹,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准备见死不救了! 非但是张和,隐藏在龙山之中所有兵士,都积攒起来同样的焦躁和浓浓杀意。这些人都是梁府出身,是心腹中的心腹,精锐中的精锐,各个都把自己同梁府,同主公绑在了一处。谁也不能容忍,那位如同神人一般的家主出现意外。 究竟还要等多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在渴战之心都要憋到爆开之时,奕延终于下达了军令。 “敌军有两千骑离开了晋阳,转向离石。虎狼营阻击,勇锐营配合骑兵,反攻城下敌军!” 终于来了!在虎狼营的骑兵全数出动之后,张和点起人马,向着晋阳扑去! ※ 素和豹也是憋了许久,晋阳简直就像个屠宰场,每日不管投上去多少兵,最后都会变成肉泥火球,摔下城头。他们这些鲜卑健儿甚至都参与了夺城战,但是攻不上去就是攻不上去!那晋阳高大的城墙,简直如同鬼蜮禁地,不容人踏足一步。 眼看着一万兵打到了八千,他们这些骑兵也有些坐不住了。攻城本就不该是鲜卑人的事情,野战才是! 恰逢刘聪那边前来求援,他二话不说,点起兵马就朝离石方向奔去。据说刘聪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了,敌军的都督都战死沙场。这样一群丧家之犬,怕是一鼓即破吧? 正想着要如何攻破敌营,抢在匈奴人前面多捞点军械钱粮,素和豹的耳朵突然一动,抬起头来。前方竟然也传来了马蹄声,而且人数相当不少!怎么回事?难道有伏兵? 然而下一刻,一队匈奴骑兵出现在道路尽头。人数大概有一千五六模样,御马奔驰,向着这边冲来。素和豹不由放慢了马速,对身旁传令官道:“你家将军派兵来接咱们吗?” 是不是刘聪那边另有打算,派了骑兵来迎? 那传令官也有些糊涂,难道是前方有变?然而瞬息之后,他突然惊叫出声:“不对!那不是汉国兵马!”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终归迟了!迎面而来的骑兵丝毫没有减速,如同奔雷一般驰入了射程——不是马弓的,而是手弩的——一千五百把手弩寒光迸射,如同飞蝗一般的箭雨,向着鲜卑骑阵扑来! 鲜卑人骑射无双是不错,然是莫说是鲜卑人,就算来的是神仙,也躲不过这样的攻击!一阵箭雨之后,半数鲜卑骑兵落下马来。剩下那些怒声大吼,想要抽刀迎击,然而马背上的敌人再次拉开了弓弦,这次是真正的硬弓,如同最娴熟的游牧猎手,第二轮箭雨来到! 宛若被劲风吹倒的野草,只是瞬息,素和豹身边就少了大半部众。他也是反应极快,险险举起了手中木盾。饶是如此,他的肩头、大腿也中了两箭。然而即便处于极端的劣势,他也没有半分恐惧,相反,痛楚和愤怒点燃了杀意。大吼一声,素和豹抽出弯刀,向着那队骑兵冲去! 在部族之中,素和豹也是一顶一的勇士。没有几人能够撑过他的一合之力。谁料敌阵之中,一匹矫健若龙的花白大马冲了出来,银链也似的刀光,在这个鲜卑勇将面前炸开! 那势不可挡的一击,被素和豹拼死挡了下来。但是下一刻,他手中的弯刀,面上的头盔,连同颈间血肉,被那长刀狠狠劈开。那双一晃而过,带着凛冽杀意和寒气的灰蓝眸子,甚至都没在他身上停留一刻。素和豹晃了一晃,栽下马去。 在那匹花白大马的引领下,千五精骑势如破竹,撕裂了鲜卑人本就残破的阵线。杀声如雷,血光冲天! 半个时辰后,刘虎有些愕然的看向天边,那里竟然出现了一支骑兵,尚不足两千人,而且看起来似是激战一场。是谁家人马?刚刚素和部不才从那个方向离开吗?可是那队人马,没给他困惑的时间,如同铁灰色的浊浪,奔腾着向城下涌来。 糟了!刘虎豁然起身:“是敌兵!敌人的援军!” 刘聪到底在做什么?一万多人都看不住晋军吗?素和豹又是做什么吃的?!可是再怎么痛恨,也来不及了。如今天色未晚,他麾下还有不少将士正在攻城,根本无力防守。 还没当他想出对策,另一侧,一支步卒也冒了出来,就像突然出现的幽魂一般,向着自己扑来!两面夹击,就算人数不多,也足以让他那些打疲了的将士为之溃败! “快!快组织人马反击!”刘虎狼狈不堪的爬上了战马,带着身旁千余亲兵迎了上去,想要拦住这一波攻势…… 城头之上,梁峰看着城下厮杀成一片的兵马,长长呼出了胸中郁气。 “来人,击鼓助战!” 他终于等到了。而奕延也完成了自己严苛的指令。这一战,不会败! 战鼓隆隆,响彻了晋阳城头,响彻了城下旷野,在那尸山血海之间,回荡不休! 第217章 回师 听那鼓声在耳边回荡, 梁峰身体里却像有一根筋被抽掉了, 险些站不稳脚步。 他们在城头整整守了三日, 两千青壮阵亡了六百,伤兵更是不知有多少。甚至刺史府又在城中征召了一批人,带上墙头, 只为了抵抗那如同潮水一般的攻击。 援兵什么时候会到?梁峰也不清楚。身处混战的城头,他根本无法准确的把握战机,更无法预测奕延的战术。但是他一分一秒都未曾放弃。因为梁峰相信,奕延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带给他胜利的希望。 就如此刻。 “放箭!放箭!”葛洪高声喊叫着, 手上的弓箭也拉到了极致。那些狼狈跌下云梯, 转身逃跑的敌人, 简直是一个个活动的标靶,可以任他们轻松屠戮。 城头上, 只要能动弹的, 不论会不会射箭, 都在开弓引弦。城墙下, 张和率领的勇锐营,也开始了自由搏杀。槍阵已经不是威力最大的武器了,在敌军溃散的情况下,只要冲上去,举起手中刀槍收割性命即可。 还有围在敌人大帐旁的骑兵,比最最凶悍的鲜卑人还要恐怖数倍。无数战马在敌阵中驰骋,每一刀,每一箭都能带走一条性命。那匹神骏无比的乌孙马更是浑身上下都染满了血色,就像穿了件赤红色的战袍一般。 一道寒光闪过,有骑兵高声叫了起来。 “敌酋授首!” 那喊声像是划破天际的雷音,压过了隆隆鼓声。城头上,城墙下,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这三天鏖战,数百伤亡,最终还是换来了胜利。一个大大的胜仗! 梁峰扶住了箭垛,也稳住了自己遥遥欲坠的身形。万事万物都从耳边消散,他目中只剩下了那道身影。一手提着血肉模糊的人头,一手握着银光闪烁的刀刃,骑在那匹被血浆染红的骏马之上。 隔得如此远,他却好像能看到那人面上的神情。冷冽、凶煞、戾气满溢,还有焦急若渴的愤怒。 敌酋授首,两营开始了追击。面对溃败的敌军,已经不是战斗,还是一面倒的屠杀。梁峰就这么站在城上,扶着冰冷的城墙,看着下面血腥的战场。神魂深处,也随着马蹄脚步,驰骋在荒野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鼓声停了下来,追击的人马慢慢返回。这时,他该下令开启城门,迎回那群为晋阳解围,以不足四千兵马击溃了八千敌军,甚至还包括的两千鲜卑精骑的英雄。可是梁峰没有,相反,他缓缓抬起了手,指向了西南方向。 “把大军接回晋阳!” 他开口说道。但是那音量,远远不足以传到城下。甚至,这个动作,都可能被人遗漏。城墙之上,有那么多身影。隔得如此远,怎么可能看的分明? 第139节 然而那驰向城池的骑队停了下来,正中领队那人手上一抛,一颗人头滚落在被鲜血浸湿的泥土之中。那是刘虎的项上人头。用空出的手在胸前按了一下,那人行了个梁府军礼。头也不回,向着离石方向而去。 在他身后,张和也开始收兵,但是并未跟随骑兵,而是向着城中赶来。 他听懂了自己的意思。 梁峰心中最后的那点紧绷也消失不见,身形一晃,险些跌倒。不知何时,葛洪已经来到了他身后,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膀:“使君!” 梁峰站稳了脚步,用力捏了捏掌心,才缓过劲来,低声道:“无妨。搬开城门内的沙袋,迎张将军他们回城。打扫城头,安抚百姓,大军很快就会归来。” “使君,我们胜了!”葛洪声音里也多出了几分难以自抑的喜意。 然而梁峰的声音里,却没有那样的波澜。他轻轻点了点:“嗯,我们胜了。” 一场死地求生的,大胜。 ※ 只是短短两天,令狐盛的头发就白了小半。稳住了军心是不错,但是在敌人眼皮子底下退兵,仍旧不是件轻松事。要防着骑兵来犯,要警惕夜间袭营,还要担心自家人马会不会突然崩溃,营啸叛乱。就像一群羔羊哆哆嗦嗦边走边停,防备着跟在身后的狼群。 这次匈奴派来的是轻骑,也就证明对方粮草不会太足。离石已经荒了那么久,估计也供不上大军粮秣。最多也就是两三日,敌军一定会再次发起攻击,甚至调派晋阳围城的刘虎众,给他们致命一击。 然而再怎么担忧,他也无计可施。大军不能走得快了,更不能毫无防备的回到晋阳。那群上党兵马,到底救下了城池没有?若是坚攻不下,又要如何应对? 然而在提心吊胆了两日后,快马便带着消息从晋阳飞来。 “晋阳解围,刘虎授首?!”令狐盛猛地站起身来,“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信使累的面色惨白,但是声音激昂,“奕将军已经率骑兵赶来!还有京陵、中都、邬县三城,也被夺回!” “好!好!”令狐盛连叫了两声好,只觉得肩头都轻了数分。这奕延果真是个将才!上党才有多少兵马?竟然能打败刘虎那一万敌兵,还取了对方的脑袋! 只要骑兵一到,对面匈奴大军带来的压力便不攻自破。他们就能顺利返回晋阳了! 全赖梁使君啊! “把这消息传令三军!今日扎营,静待奕将军到来!” 这边令狐盛得了消息,那边,刘聪却有些焦躁。传令官已经派了出去,怎么那群鲜卑人还没发兵?难道刘虎不想浪费自家兵力,准备专心攻打晋阳?晋阳快要被攻破了吗? 一想到这种可能,他的心中就焦急万分。打下这些晋军算什么,夺城才是最大的功绩。难不成他这次前来并州,又要无功而返? 然而第二日,出乎意料的消息摆在了面前。 “晋军那边来了援兵?还是骑兵?!”不可置信的反问一句,刘聪突然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骑兵,并州确实有。不正是当初自己在上党遇到的那支吗?若是鲜卑人遇到了那支骑兵,是会胜,还是会败? 很快,他就知晓了答案。 晋阳城下兵马大败,刘虎被杀,鲜卑骑兵也被屠了个干净。看着眼前战报,刘聪简直气得说不出话来。晋阳到底有多少兵?怎么会打成这个样子?!白部鲜卑就算只是鲜卑别部,也不至于窝囊至此吧?! 谁料这还不算完,当看到最后一句时,刘聪背上的寒毛都立了起来:“京陵、中都、邬县三城被夺……糟了!” 这三城是什么时候被打下的?想来不会是晋阳被围之后。那么就是说,在晋军出兵离石的同时,就有一支人马去了京陵,一战夺城。那派出这支大军,到底是为的什么?而空虚的晋阳城,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也许两边都是饵料,正等着他们上钩! “撤兵!”刘聪毫不犹豫,下领道。 “将军!晋军已是强弩之末,何不再攻一场……”有部下劝道。 “强弩之末?”刘聪冷笑一声,“怕是那姓梁早早便算计好了。示弱诱敌,再一举歼灭。好一个以逸待劳!这仗再打下去,也是空耗兵力,晋阳没希望了。立刻撤兵!” 他是亲自跟梁子熙麾下人马交过战的,深知那人用兵的神鬼莫测。如今已经失了三城,晋阳也已解围,还派来了骑兵助阵。若是一不小心,说不定就要中了对方的圈套,白白折损人马。他已经守住了离石,何必多此一举? 只是这点微末功劳,简直配不上这次出兵。 阴着脸色,刘聪握紧了手中的马鞭。这梁子熙果真是他命里注定的对手。只是下次,不会如此轻易放过他了。 “匈奴退兵了!”站在营帐前,令狐盛两眼放光,都有些压抑不住音量了。 没想到只是多了这么一支骑兵,就让匈奴知难而退。看来晋阳解围的消息,也传了出去。若无使君提前准备,何来这样的大胜? “此次多亏奕将军解围!若非如此,吾等怕是要不保。”转过头来,令狐盛对身边站着的年轻将领道。 也不知前日杀了多少敌人,这支骑兵简直是浴血而来,浑身上下都杀气凛凛。然而如此一支强悍的骑兵前来支援,对于军心的安定可谓非同一般。得知晋阳解围的消息后,全军都振奋了起来,若不是敌人退的早,再打一仗都未尝不可! “令狐将军未让大军兵溃,已是大功一件。回到晋阳,使君必定欢喜。”奕延的声音平淡无波,但是说出的话,却让令狐盛心中一暖。 是啊,若无他和侄儿拼死笼住将士,哪会像现在一样?须知他们可是折了三千多人啊,再多一点,就要濒临溃败了。就算是百战之兵,折个五分之一,也难以守住阵型。别说他们这样中军被破,帅旗倾倒,就连主将都死了个干净的情况。能坚持下来,实在是拼尽了全力。 长叹一声,令狐盛道:“只盼下次,能与奕将军并肩为战。” 这话,不但是恭维,同样也是投诚。奕延心头也是一松,得胜还是其次。并州军马归心,才是主公最需要的结果。至于裴盾那竖子,放在辎重营的那些手下,总算没有白费。眼中戾气一闪,奕延便收拾了神情:“还请令狐将军下令回师。” 没了尾随的敌人,剩下这一万余人,拖着大战之后的疲惫和险死还生的庆幸,整装拔营,回师晋阳! 第218章 独识 有骑兵守护, 大军回程可比去时快了许多, 当看到晋阳那熟悉的高大城墙时, 不少人都生出了物是人非之感。这一仗打的莫名,又险些兵溃,但是结果却出人意料。非但夺回了京陵三城, 还让盘踞新兴郡的刘虎亡命城下。 只不过这一切,都不是他们的功劳。若是能由梁刺史统兵,他们这些人,会不会也能获得同样的荣耀,而非这么灰溜溜夹着尾巴逃回晋阳? 大开的城门前, 摆着刺史的仪仗。没了都督, 主将令狐盛自然快马上前。谁料离的近了, 才发现这并非简单的相迎,梁刺史一身素服, 满面肃容, 本就惨白的面孔, 更显出几分凝重。 “末将未曾保住都督, 还请使君责罚!”令狐盛也是官场人物,怎会不知这阵仗的意思。立刻下马,跪地认罪。 再怎么说,这一战也是死了主帅,而且还是司马越的妻兄。若是朝廷一道旨意下来,说不定要怎么发落他们这些兵将。三军死便死了,然而那一将却事关重大,不可轻慢待之。而面前这位刺史,显然想的周道。 梁峰长叹一声,搀住了老将的双臂:“裴都督弃旗败走,多亏奋威将军保住这万余兵马,才让刘虎等人有了畏惧之心。离石一役,奋威将军不但无过,反而有功。” 这就是刺史府的论断了。若是放在早些年,失了主帅,全军将官都要黜免,甚至士兵流放都不足为奇。可是现下哪还有人敢如此?并州本就乱的厉害,又有匈奴在侧威逼,只要刺史府咬定这一战不是其他将领的错,谁还敢来问责? 而裴盾的死因,使君也没有遮掩的意思。如此一来,这并州大乱,终归是裴盾一人妄为,他也为之付出了代价。因一己之私兵败身亡,就算是司马越又能如何?说到底,还是朝廷不能任贤。 这办法看似率直,实乃用心良苦。又何尝不是使君一力,担下了朝廷对于并州诸将的怒火。若是换了裴盾掌兵,就算他令狐盛能把兵带回来,罪责十有八九还是要落在他们这些领兵之人身上。两相比较,更让人觉出一个能力品性都是上上之选的主官,何其的难得。 顺势站起身来,令狐盛沉声道:“若无使君一力诛杀刘虎,解晋阳之围。并州此刻,怕已落在了胡虏手中。末将惭愧,不能为使君分忧!” 这便是真正的投效了,梁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令狐将军何出此言?晋阳刚刚退敌,还待将军效命。这一城一州,也要劳将军费心才是。” 只是短短几句话,从属关系便定了下来。这并州上下的将官,也要尽数拢入刺史府怀中。不过对于这个结果,晋阳城中,怕是不会有任何人再生异议。 因为裴盾之死,这次的胜利也没有举行盛大的庆功仪式。在安抚了出征的大军之后,梁峰便下令厚葬罹难将士,重赏守城功臣,同时命怀恩寺召开盛大法会,超度辟邪,进一步安定人心。 事情如此之多,简直让人停不下手。就算段钦、葛洪有意让他休息,梁峰也没法闲下来。他胸中似乎憋了一团让人难以忍受的东西,不做些什么,就喘不上气来。 “传奕将军。”梁峰揉了揉额角,随手展开手边舆图。 刘虎已经死了,下来应该出兵新兴郡,试着把那一郡也收归版图。还有乐平国也该换个长史了,温峤当挪一挪位置,升任国相。如此一来,并州六个郡国,他就收回了四个。雁门郡又是盟友拓跋鲜卑的地盘,只剩下被匈奴占据的西河国了。 这些天,他忙,奕延也没闲着。不但要整顿因鏖战损兵的梁府部曲,还要与令狐盛为首的并州将领打好关系。这也是梁府私兵,乃至上党一部正式与晋阳兵将接洽的关键时刻,容不得疏忽。 可若是发兵新兴郡,哪能少的了奕延出马。梁峰自然要唤他过来,细细商量一番。 谁料等人的时间,比意料中的要长上不少。看着图上花花绕绕的线条,梁峰的头颅渐渐歪斜,枕在了手肘之上。疲惫像是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了他的身心,把他向睡梦的深渊拖去。 这昏睡,并不算安稳。 梁峰发现自己坐在了一间书房中。四壁空空,阴暗森冷,低矮的桌案后,端坐着一位散发着迟暮腐朽,衰老不堪的老者。那是崔大儒。梁峰有些发怔,崔大儒什么时候来晋阳了? 这时,老者开口道:“内乱不与焉,外患弗辟也。君平内乱,诛裴盾,屠刘虎,只用四千性命,就换来了并州安泰,岂不划算?” 梁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只是四千?四千具尸体,能叠起一座城墙似的坆冢,能填平一个偌大幽深的峡谷。只是四千? “不然呢?还能如何?”另一个声音在耳畔响起。梁峰身形一颤,猛地扭过头来。那是另一位老者,一位早就不该出现在他面前的人。 “若不是王明左倾教条主义的军事错误,中央红军怎么会在五次反围剿中惨败,从十万人打到三万。没有新三人团夺权,哪来的最终胜利?!”老爷子哼了一声,“军政可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一将功成万骨枯,除了取胜,想其他的都是累赘!小峰你就是心肠太软,以后可怎么带兵?” “那不一样……”梁峰喃喃的想辩解是什么。然而脚下,有东西扯住了他的脚踝。 梁峰低下了头,足下的地板,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潭血池。浓稠的血浆翻滚着让人作呕的腥气,无数具肢体残缺的尸骸扭在一处。那些尸体,并未陷入永恒的沉眠。相反,它们都在惨叫,都在挣扎。数不清的手高高举起,挂着烂肉,透着白骨,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抓住了梁峰的腿脚,撕扯着,想要把他拖入那腐臭的深渊。 “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嗡的一声,一根长箭刺透了挡在他身前的青壮。尚且温热的血液,飞溅满脸。梁峰喃喃张了张嘴:“我救不了你们……” “杀啊!给我杀!” 嘶吼声在耳边回荡。割喉、穿肠、手足折断,还有那散发着浓烈焦臭的灼烧火球。他站在修罗场正中,看着那些因他的命令,不断赴死的人群。连一根手指都无法抬动。 他救不了那么多人。他可以为战友们牺牲,可以为保护市民赴死。可是他能救更多人吗?救天下苍生…… “主公!” 手臂上一紧,梁峰猛地从梦中醒了过来。面前,是一张焦急的面孔,灰蓝的眸子中,闪烁着关切和担忧。抓在臂上的那只手,如此的用力,像是一刻也不愿松开。 梁峰张了张嘴,挤出句话来:“我不小心睡着了……” “你魇着了!”奕延的声音中带着焦虑,“主公,这次是裴盾惹来的祸事,并非是你。还请主公莫要自责!” 梁峰愣住了。他刚刚说梦话了吗?他表现出什么不妥了吗?就算敏锐如段钦、孙礼,如今也松了口气,为他掌管并州军政暗自庆幸。而像亲自参战的令狐盛、葛洪,更多也是钦佩敬畏,对他心悦诚服。为何奕延会这么说? 然而抓住他腕子的那只手,更加用力了。像是不知要怎么劝说,奕延急急道:“主公已经想尽了法子,只为多救些人。再没人能同主公一样,把人命当做天大的事情。主公若是因此自责,又要如何治这一州之地?那些杀伐报应,由我来承担即可!” 梁峰并不需要旁人帮他背负那重担,他的自尊和责任感容不得推脱。然而他的手还是微微颤抖了起来。似乎眼前之人抢过了他肩上的重担,从头到尾扒个通透,让他浑身都为之一松。抓在腕上的力度如此之强,简直要把他揉进骨血之中。 眼底有些炽热的东西,在隐隐滚动。然而梁峰抑住了它,并未让那些东西流于表面。深深吸了口气,他坐直了身体:“伯远勿忧,这些,我晓得。” 是啊,他一直都懂。只是像老爷子说的那样,自己没有从军从政者的心胸。然而时局已经把他推倒了这个位置,再来耽溺,怎能对得起那些虚耗的牺牲? 轻轻一挣,他把手臂抽了回来:“刘虎已经身亡,白部鲜卑也损兵不少。新兴郡,我们要重新考虑一番了……” 那细瘦的腕子从手心中挣脱,奕延却没有如往日那般的沮丧。他能看出主公神色,那让他心痛欲裂的悲伤和纠葛已经缓缓散去,面前之人再次变回了往日从容镇定的模样。悬着的心像落羽一般飘在了地上,他握住了拳头,也把那嶙峋触感握在了掌心。 收敛心神,奕延端坐在书案另一侧,静静聆听那人其后的吩咐。 第219章 为谋 “刘虎居然死了?京陵三城也落在了梁子熙手中?”位于河东的汉国大营内, 刘渊眉头紧皱, 看着跪在下方的爱子。 此次他派刘聪前往离石, 想要的可不是简简单单阻拦敌兵。而是要利用刘虎麾下人马,对晋阳发起总攻。两方接近三万大军,对于政令不合, 冒然出兵的并州军而言,足能致命。 谁料兵是发了,刘虎也顺利赶到了晋阳城下。最终结果,却是兵败身死,连京陵那几座好不容易打下来的城池, 都丢了个干净。这哪是他们趁势而为, 分明是那梁子熙用大军和孤城做诱饵, 豪赌了一局。 “这一仗打下来,倒是让那梁子熙占尽了便宜。裴盾意外身死?怕是有人借刀杀人吧!”刘渊的声音中, 说不出是嘲讽还是愤怒。 刘聪低下了头颅:“儿臣无能!” 第140节 “罢了。”刘渊挥了挥手, “总归是守住了离石。这梁子熙已经在并州扎下根来, 以后怕是更难对付。不过他这么胆大, 敢算计晋国新派的都督,还是东海王的妻兄,怕是东海王要怀恨在心。” “若是东海王自拆壁垒,王上倒可把那梁子熙招至麾下。”旁边有大臣进言道。 刘渊轻叹一声:“他若愿投,孤自当扫榻相迎。只是东海王未必会如此糊涂。也罢,今后还有打交道的时候。还是先取河东。” 近日大军已经逼近闻喜,河东太守路述力战身死。这遍地膏腴,已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玄明,这次你便充作先锋,为孤攻下闻喜吧。” 听到父王这话,刘聪才松了口气,大声道:“儿臣定将河东献于父王!” 看着终于恢复锐气的爱子,刘渊心底也是颇为无奈。这梁子熙简直就像是汉国的克星,每每出兵,都是无功而返。若是此子一直镇守并州,从上党取洛阳的捷径就被封了个严实。还要时刻提防攻打洛阳时,对方出兵救援。实在是麻烦无比!若是能想个法子,让他和晋国离心就好了…… 然而这事只是在刘渊心中一晃,就抛在了脑后。如今最要紧的,还是河东!闻喜之后还有安邑,这两座大城一旦攻克,河东便尽在掌握。光是想想盐池之利,就让人心动无比了。 “继续攻城!十日之内,孤要登上闻喜城头!” ※ 坐在洛阳的宫苑之中,还未到中秋,司马越便觉出了一丝寒冬的凛冽。放在案上的,是一前一后两封信报,一样更比一样糟糕。 几日前,并州发来消息。出兵攻打离石的新任并州都督,宁北将军裴盾,意外战死沙场。因为裴盾擅自出兵,刘虎派遣了一万人攻打空虚的晋阳城,险些城破。亏得梁子熙拼死守住了晋阳,打退了敌兵,又夺回了京陵三城。而出征的大军,折损也不算多,勉强保住了一州安定。 这消息简直让司马越不知如何是好。其实裴盾出兵,也是他默许的事情,毕竟河东局面危险,若是能救自然最好。但是后面的发展全然出乎意料。一想到晋阳可能被夺,那两万大军也溃败四散,并州彻底沦丧的局面,就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救回了并州,裴盾之死又要如何处置?此事里里外外都透着蹊跷,难不成是并州兵马和那梁子熙合谋而为?裴妃听到兄长死讯,立刻哭成了泪人。裴邵也恨的咬牙切齿,想要为阿兄报仇。可是仇人是谁?大战之中临阵脱逃,最后坠马身亡,连身边亲兵都跑了干净。这死法,简直卑微到了极处! 拿他麾下将领问罪?晋阳刚刚赶走敌人,若是因为朝廷发落,再乱起来可如何是好?继续派个亲信到晋阳,接掌都督一职?他的亲弟弟司马腾尚且能扔下并州逃跑,又有几人,能做到梁子熙那般临危不乱,力挽狂澜? 这仗实在窝囊透顶,让他也无法决定,该赏还是该罚。正当纠结万分时,另一道消息传到了洛阳。 刘渊攻破闻喜,城中裴氏别支尽数归降! 听到这消息,司马越脸都绿了。裴氏数代尽忠国朝,没想到城破之后降的如此干净!若是其他大郡也落入敌手,那些享尽荣华,历代公卿的高门会投敌吗?当然!否则他们司马氏是怎么从曹魏手中接过天下的?! 司马一族也是士族出身,司马越太了解这些阀阅心中“家重于国”的想法。国破又算得了什么?换位天子效忠即可!然而这些世家能转为别家的臣子,他这个司马氏族裔能吗?当初他们对曹魏子孙做了什么,没人能比司马越更清楚! 这下,裴妃兄妹的哭嚎忿恨反而不重要了。如何遏制匈奴扩张才是关键!可是朝廷如今着实抽不出兵马了,荆州那边跟拉锯一样,片刻离不得人。王弥投了司马颖后,青、徐、兖、豫四州也乱了起来,更别提满山贼匪的冀州。这可是帝位之争,若是让司马颖得胜,他这个另立“伪帝”的逆臣非要以身相殉不可! 如此一来,并州怎能再乱?换个其他人,真的能胜任都督一职吗? 这口郁气,怕是只能忍了。司马越僵坐良久,最终恨恨咬牙:“来人,拟旨!裴都督为国殉身,追赠大将军,加侍中。并州刺史梁丰守城有功,加鹰扬将军,假节……都督并州诸军事。” 最后几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且看吧。等到平了成都王那帮乱党,再慢慢收拾刘渊这群胡狗!届时,梁子熙也要换个位置,才算妥当。 ※ 把并州局势“如实”上报之后,梁峰并没有静待朝廷指使,而是先调兵换防。让张和部回去守上党,换上了擅长攻城的霹雳营,由孙焦从旁协助奕延,攻打新兴郡。 刚刚打过仗,其实兵士多有疲惫,但是机会实在难得。刘虎这次带来的,可是麾下大半人马。如今被打的落花流水,又失了主帅,九原城就成了之前晋阳那般空虚模样。这种情况下,放弃实在太过可惜,正好裴盾从朝廷那边讨来的粮草军械还有盈余,不如再战一场。 任务是艰巨无比,但是对于上党兵马而言,并不是多难扛的事情。这是乘胜追击,又有奕延从旁坐镇,不怕攻不下城池。 另一方面,这也是刺史府展现力量的方式。并州如今已经没有都督了,军权到底落在谁人手里,必须有个章程。而梁峰如此施为,正是笃信自己能掌控晋阳这一干人马,也在对并州高门强调,诸将归心已成事实。 这个军事行动,不出所料的获得了并州上下的一致支持。甚至代表并州本土力量的令狐况,也加入了攻打新兴郡的大军,想要戴罪立功,洗脱之前丢了主帅的污名。 对外战争向来是化解内部矛盾的良方。但是梁峰所作的,不仅仅如此。在安顿好城中军民,重启流民收容和开荒等事宜之后。他又下达了另一个能够引起波澜的命令。 “如今太原国初定,新兴郡将平,正是用人之际!且不说郡国令长,就是下面的官吏也大有不足。应当择一选贤之法,充实郡县!”梁峰招齐了手下幕僚,开门见山道。 “如今州内中正官暂缺,不如上奏朝廷,选出州郡各级中正,重启考评?”孙礼怎么说也是太原孙氏族人,对于九品中正官,可是熟悉无比。 一旁段钦却轻叹一声:“中正官选官自是必须,但是选吏,难免大材小用。可是新兴郡收复在即,坐等中正官到来,未免迟了些。我看不如效仿使君在上巳宴的做法,拟些试题,招士子作答。只要才学兼备,就可入官府,暂代各级僚属。” 孙礼其人极为通透,只是听段钦这么一说,便知梁刺史是想把中下级的人事大权,牢牢捏在自己手中。既然说了是选吏,又是用考卷这样粗笨的法子取才,高门十有八九要避之不及。那么会来应征的,当是庶族寒士居多。虽然与平常选才之法有些出入,但是说到底,不过是些浊吏。一州刺史自然有任命黜落的权利。 这样既不会让世家产生多大的反感,又能解燃眉之急,未尝不是个办法……只是思量片刻,孙礼便点头称是。 随即,刺史府大张旗鼓公示政令,宣布一月之后在晋阳擢拔人才。此次制课只设三门,经科、算科和医科。前者显然是为吏所需,而后两者则实用性极强,颇似匠技之流了。不过这样一道政令,还是引起了晋阳、上党两地的关注。 上党郡学里的寒门学子倒是毫不含糊,听闻消息,立刻有人背上行囊,赶赴晋阳。本以为下次取士会选在明年上巳,谁料竟然能提前选拔,怎能不让他们欣喜若狂。而更多人,则在观望。刺史府下达如此政令,是否也预示着什么呢? 一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总归还是让这个“新鲜事”,传出了并州范围。 第220章 来投 “孟孙, 你听说晋阳那奇事了吗?”小院的门扉碰的一声被人推开, 一个身着燕服的青年人闯了进来, 高声叫道。 被称作“孟孙”的男子头都没抬,仍旧看着手中的书卷,闲闲道:“可是那梁使君又做了什么?” “呵, 自然是梁使君!据说晋阳刚刚出了政令,刺史府选擢吏人,出题命人作答。谁听说过选吏还如此麻烦的?还绕过了中正官!据说上党、晋阳的可去了不少人,只盼着能趁这机会捞个一官半职呢!” 那青年说的眉飞色舞,一副八卦模样。然而听到这里, 看书的男子猛然抬起头来:“刺史府擢选?怎么出题?!” “这……”那青年不由一噎, 想了想才道, “命人把答案写在纸上?好像当初上党就这么选过官吏。这次梁太守升任并州刺史,晋阳也依了循例吧?” “只是选吏吗?都考些什么?”对方仍旧追问飞快。 “有经科、算科和医科?经科还能猜出个所以然, 算科和医科又是什么?”那青年也只是道听途说, 哪里能知道详细? 这答案显然不能让人满足, 那男子皱了皱眉, 扔下了手中书册,突然道:“我要去晋阳走一遭!” “什么?”对方愣住了,“你不是刚刚赋闲吗?怎么又要出门?并州如今可不算安稳……” 张孟孙可不是个碌碌之人,博涉经史,阔达高志,对于那些阀阅贵戚的清谈之风,向来鄙夷。因为这脾性,之前在中丘王司马铄麾下任都督时,便于司马铄不睦,最后告病去职。此后整日待在家中读书,似乎没了出门的想法。 怎么只是听到了这个消息,就决意前往晋阳呢? “天下哪有安稳之处。”张宾已经长身而起,目中闪出了灼灼神采,“吾常自比子房,如今偶遇明主,岂不要亲去会会!” 也不管友人呆滞的神色,张宾转身入屋,飞快的收拾起了行囊。 虽然行动力不弱,但是从赵郡前往并州,还是要花费一番周折。如今冀州简直乱的不可理喻。一个名叫汲桑的牧马汉子起兵造反,转瞬就成了坐拥数千部众的匪首。这伙人又投了成都王司马颖的部将公师藩,更是借其称帝之事,闹的不可开交。 幽州都督王浚也数次派兵,帮着镇守冀州的司马腾剿灭匪患。但是贼匪这东西,就像蔓生的野草,烧了也会重新长起,而且一次比一次旺盛。 也亏得张宾艺高人胆大,才独自策马,穿过了兵匪混战的冀州境内,抵达白陉。穿过这里,就是上党,进而通往晋阳。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白陉附近,竟然有不少流民。 这可是件奇事!并州是最初就开始乱的几州之一,不但匈奴立了国,境内还有数不清的胡人,兵祸四起。就算要逃难,不也该前往幽州避险吗?怎会想不开,投了并州? 更离奇的是,白陉守关之人并没有阻拦的意思,只在关前设卡,检查过后,就放流民入境。身为士子,张宾毕竟跟其他人不大相同,还被那些守兵盘查了一番,声明自己是去晋阳赴考,对方才让开了通道。 当跟在这些人身后,进入并州境内后,张宾几乎是瞬间知晓了,流民为何会向此处迁徙。 只是一座太行之隔,简直就像隔开了鬼蜮和人间!上党之安定富足,远远超乎想象! 一路行来,开垦荒田的农人处处可见。每隔十数里,就能见到一架或是几架水碓,从河渠里引出水源,灌溉田地。还有一座座新建的邬堡,大者能住上千户,宛若小城。小者也容纳三百余人,比村落不差多少。就这么宛若遗珠,洒落在山野之间。 一动一静,一屯一守,把整个上党盘活了起来。只是看着这些邬堡和农田,就不难想象这田间百姓是如何在敌人的威逼下,保住自家性命。 更让人称奇的是,田里那些农夫,可不止是种地。还经常能看到他们聚在一起操练阵型,练习刀弓。若是这一郡百姓尽皆如此,又是多大一股战力? 自己还真是来晚了!张宾简直都懊恼了起来。以前他不是没听过上党梁子熙的大名。可是与他的功绩同样名声远扬的,还有他信佛心慈的传闻。张宾想要的主上,从不是个“贤臣”。也正因此,他一直未曾真正对那梁太守产生兴趣。 然而如今看来,这哪是区区一个臣子的作为?!怕是换了汉文、魏武,也只在仿佛吧! 就这么边走边看,又花了数日,他才来到晋阳城。比起上党,晋阳虽显狼狈,但是那种战后的凄凉,却不复存在。就像一月前根本没有发生过围城恶战一样,城门内外,皆是井然有序。还有不少车辆载着货物,排队静候验关。 通商货可是地方安定的重要象征。没想到梁刺史只是花费短短两月时间,就让并州恢复了生机。 张宾再次验过身份,进入了这北地首屈一指的大城。倒是没有先登门投刺,而是来到一间邸舍,安顿下来。这邸舍倒也不小,还提供吃食。张宾随便点了一碗羊肉汤饼果腹。见到他一副士人模样,店里的伙计倒是不怯,笑着问道:“客官可是前来刺史府应试的?如今来,可是晚了!” 没先到连个下人都知晓这事,张宾饶有兴趣的问道:“怎地,制科已经结束了?” “可不是嘛。来了一百多人呢,大半都在小店用过饭食!”那伙计先自吹自擂了一番,才继续道,“十日前,这些士子刚刚在刺史府内考过。据说各科都是同样的试题,就看谁人答得出色。这两天正等着张榜呢,若是过了,都能入府当官!” 这种下人,哪能分清官和吏的区别。但是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让张宾心中暗自点头。果真是出题考校,而且试卷如一。只要花些心思,不难分辨士子的学识究竟如何。不过医科,又是为的什么? 张宾状似随意道:“可惜来得晚了。经科、算科也就罢了,医科又考来做什么?” 那伙计嘿嘿一笑:“客官这就不知了,晋阳城中可是有医院的。里面的主官姜医生,便是当初救治晋阳大疫的神医!每隔些日子,医院就要举行义诊,帮助百姓治病救疾。你没看,之前那帮胡虏来犯晋阳,扔了几千具尸首在城下,城里也没生出疫病。这可都是使君和神医们的庇佑啊!” 原来晋阳如此重视医者。张宾听到这话,心头不由一颤。若论安民之法,恐怕没有比这更行之有效了。明明在屯田养兵,开科取士,如此大不违事情都能作尽,为何还能保持如此一颗仁善之心? 莫不是自己料错了?给了些赏钱,打发了那伙计。张宾不紧不慢的吃完饭,又开始四处闲逛起来。就这么闲闲等了两日,刺史府终于张贴出榜文。此次制科共录取了三十二名经士,五名算士,医士则多些,足有十二位。其余未曾考中之人,虽然灰心丧气,但也不至于心生怨愤。实在是考题如一,答的如何,自己心中都有数。 而且刺史府也有言在先,明年还会有同样的擢录机会。若是想要重考,自回家,或者可前往上党郡学进学,等候下次测试。如今上党的书馆、郡学已经成了潞城一景,文风之盛让人侧目。自然有不少人决心留在并州,再寻机会。 看着这些面目期待神色的寒门子弟,张宾长长舒了口气。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算这梁使君跟自家想象不同,他也要出山一试!如此出色人物,怎可生生错过! 当日,他便写出了一份投状,递上了刺史府。 ※ “这次开科,录取的人数实在不多。”梁峰看着名录,轻叹一声。 寒门士子就算好学,毕竟也是条件有限,真正能出人才的机会不高。不过对于投石问路而言,这次考试也算是功德圆满。考试录取了多少人还是其次,重要的是这无疑是对寒士打开了一道大门,而且是不容易被合拢的门扉。 谁让高门不怎么在乎这些浊吏的职位呢?然而初始的位阶是小吏,能力过硬的,自然可以在他的主导下慢慢晋升。并州情况非比早年,不少郡县都曾城破,真正有能力有气节的,大多殉国。剩下这些投过敌的,正好可以替换下来。如此一来,整个并州基层就掌握在了手中,他的政令和措施,也能得以一项项落实下去。 不过擢取了寒士,高门和士族也要给出相应好处。只是这些居于高位之人,更要慎重万分。能力和德行都不能轻忽。否则敌人来了城门一开,万事介休! 正想着并州还有什么可用之才。段钦突然求见:“主公,有一位士人登门求拜。此子之前乃是中丘王帐下都督,父亲曾任中山太守,也是寒门出身。不过这拜帖,实在有些古怪……” 最近开制科,求拜的寒士也有不少。但是大多都是走段钦、孙礼这样的门路。直接投贴入刺史府的,着实不多。而能让段钦急匆匆跑来的,更是难得! 梁峰接过那张拜帖,打眼一看,便挑起了眉峰。 上面只写了一句话。 “使君履汤蹈火,可有张良计?” 第221章 谋士 短短一句话, 蕴含的东西却着实不少。履汤蹈火?他刚刚平定晋阳之乱, 收服京陵三城, 还发兵克复了失地已久的新兴郡。这样的功绩,就连朝廷也不敢漠视,最终还是下旨加封他为鹰扬将军, 协领并州军事。任谁看来,这都是并州军政民政大权尽在掌握,春风得意的时刻。所谓的汤火之难何来? 而后半句就更离奇了,就算他面临苦难危局,这位前来投效的寒士, 自信能像张良一般, 献出奇谋吗?而若这人自比张良张子房, 那么他这个使君,又要比谁呢?如今梁峰可不是初到此境的愣头青, 早就清楚有些比喻, 是万万碰不得的。能大剌剌说出这样的话, 又登门求拜的, 究竟是狂徒一名,还是胸有丘壑的谋臣异士? 只是思忖片刻,梁峰便道:“传他进来吧。” 不得不说,这两句话着实勾起了他的兴趣。如今并州百废待兴,任何人才都是宝贵的。能够如此妄言之人,他总要看看成色如何。 不大会儿功夫,就见一人在仆从的引领下步入了后堂。那人看起来十分年轻,约莫二十一二,白帢青袍,容色平平。然而眉宇之间有一股明锐英气,健朗非常,倒不像个士人,而像是军中将校了。 见了梁峰,那人眼中只是划过一抹惊艳,就敛起衣袖,依礼而拜:“小子赵郡张宾,参见使君。” 第141节 “张郎请坐。”梁峰抬手请他入座,又介绍了一旁的段钦,才道,“听闻张郎原先曾在中丘王帐下听命,因何前来晋阳?” 这话说得温文尔雅,却也有几分试探之意。张宾一哂,也不理会在旁观的段主簿,径直道:“小子正是听说了使君制科之事,才前来一探。未曾想,这并州气象远超所料。只是使君此举,岂不是把自身置于火上?” “哦?”梁峰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自魏文定九品后,天下莫不以世家为重。高门阀阅把持朝政,累世公卿,非上品不取。使君却要另辟蹊径,设这制科。选吏还是其次,只这考校之法,就足以流芳千古,为百世之良方!然则并州高门凋零,尚可一试。若是使君安定一州之后,再用制科,高门岂能罢休?”张宾毫不迟疑,侃侃而谈。 只是那句“制科定能流芳千古”,梁峰便知面前这人肚里有真才实学。是啊,制科不就是科举前身,这可是统治了其后一千余年王朝的不二法宝,梁峰怎会不知?而他所说的开制科的时机,也正是梁峰一反九品中正制,悍然开科的原因。高门的反扑和警惕,他怎么可能毫不在乎? 如此开门见山,一语破的。这眼光见识,足以让梁峰心头暗赞。 然而只是看穿这个,远远不够。梁峰微微一笑:“张郎言重了。只是从权之法,哪能使得高门皆忧?如今并州为官,仍要以世家为重。” 张宾并不接这话,继续道:“这只是其一。其二嘛,不外乎朝廷诸公对使君的防备。裴都督只是先例。上党为洛阳咽喉,并州须得放在可信之人手中。使君乃是外姓,出身又非高门,就算此刻兼任并州军事,这顾虑也不会烟消云散。若是有一日,东海王平定了伪帝乱局,怕是使君立刻要迁往他处。换别的州郡还好,倘若朝廷命使君入朝为官,岂不糟糕?” 梁峰的笑容凝在了脸上。这一点,远比制科麻烦。没人比梁峰自己更清楚,他这个都督,实则是巧取而得。杀了裴盾的罪过,司马越可能忍上一时,又怎会忍得一世?张宾这话分毫不差,只要司马越夺得了权柄,彻底消灭了成都王带来的隐患,他恐怕就会成为率先被解决掉的那个人。 若是换一地经营也罢,不过是重起炉灶。怕就怕被司马越把他招到洛阳当官。朝官看起来位高权重,但是生命却掌握在旁人手中。当初卫瓘与汝南王司马亮共同辅政,录尚书事,剑履上殿,入朝不趋,简直位极人臣。结果照样被贾后矫诏诛杀,一夜间险些灭了满门。 当身处中央宿卫军包围下,六军六营十万兵马。再多的私兵也称不上依仗,还不是任人屠戮的份? 张宾话语不停:“除此之外,使君在朝中也无强援。之前与太原王氏离心,着实是一大隐患。若是幽州都督王彭祖想要插手太原,使君岂不危矣?” 听到这话,莫说是梁峰,就连身旁坐着的段钦都面上变色。且不说与太原王氏的纠葛,能猜到王浚对并州的企图,大局观和判断力就非同小可了。 见两人面上神色,张宾笑笑:“如此不正是履汤蹈火,危机重重。使君可有对策?” 梁峰反问道:“君可有对策?” 从“张郎”变成了“君”,其下的含义张宾怎会听不明白。他的眼中闪出灼灼光彩,朗声道:“乱世不休,自当有人平之!若是使君愿定天下,某自当竭尽全力,助使君直上青云!” 定天下?梁峰皱起了眉头。这话,分明是怂恿他谋反啊!当初崔大儒劝他时,不过说了些驱诸侯,守天子之类的话。而所有投奔他的幕僚,更是恪守本分,助他平定身边的乱局。谁可曾说过自立的事情? 当皇帝?说实在的,梁峰压根没有这样的想法。然而他面对的那张脸,没有半分玩笑之意。 一旁,段钦忍不住低声道:“主公……” 这话是能随便接的吗?不管这姓张的小子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不当轻易答他! 听到这声,梁峰才缓缓道:“君此言,狂妄了。我只想活百姓,止乱世,并无他念。” 张宾似笑非笑的哦了一声:“若旁人不容使君退却呢?要放弃这万民,使他们重坠乱世吗?” 这下,连身边坐着的段钦都顾不上了,梁峰陷入了沉默。 他已经做了太多太多。从军功授田,到造纸雕版,再到府兵屯田,乃至将来必然要涉足的科举……这一切都是他为了存活,硬生生从未来的历史中借鉴而来的。这些超越时代的产物,会对他产生反噬吗?梁峰不是没想过,可是他找不到其他办法。而权力就像一道立于悬崖上的窄梯,只能容人一步步向上攀爬,一旦停下脚步,就会人推挤,直坠深渊。 他同样也付不起如此的代价。为了梁府,为了上党,为了那些一直追随在他身后的人们。只能进,不能退! 面对那焦灼的沉默,张宾再次深深拜了下去:“使君胸怀天下,自当为天下择之。宾不才,愿助使君平这乱世!” 这人,绝不是济世忧民的类型。相反,他像张良、像贾诩、像刘伯温、像道衍和尚。是那种逢乱世则出的纵横家。他们的目标,也并非是简单的平定乱世,更是辅佐一位自己看得上的人才,助他们实现自身的政治理想。 梁峰看过无数的传奇小说,但是当这样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让他久久说不出话来。要用这样的人才吗?或者说,他能接受用这种“人才”带来的可怕结果吗? “并州内忧外患,君可有教我?”终于,梁峰开口道。 张宾猛地抬起了头,两眼都放出光来:“新兴初定,当北上雁门,邀拓跋部共抗白部鲜卑,以固并州屏障。河东已落匈奴之手,可静观其变,任刘氏坐大,牵制洛阳人马。待到并州诸郡国皆如上党后,则当东探冀州,图谋幽燕,大势可成矣!” 这是第一次,有人真正为他描述出将来的战略构想。白部鲜卑本就是拓跋鲜卑的附庸,邀请拓跋氏为自己巩固新兴郡,可谓再理想不过。放任匈奴汉国,则是养寇自重的一种方法,只要匈奴一天不灭,朝廷就要对河东用兵,谁敢冒着并州大乱的危险,来替换他这个并州刺史的职位?至于打通冀州,进兵幽州,则是自保和大局观的混合体。有王浚的野心放在那里,幽并早晚必有一战! 只这三条,就像拨开了眼前的迷雾,绘出了一副清晰图景。它背后跟的是什么,暂且不去考虑。但是想要争夺更多的生存空间,这实在是个良方。为何当年曹操会倒履迎许攸,刘备会三顾请诸葛?如今,梁峰实实在在体会到了。 “孟孙可愿替我出使雁门?”梁峰又道。 这既是听取了他的意见,同样也是对他能力的一种考验,张宾怎会拒绝? 傲然一笑,他拱手道:“宾之幸也!”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对魏晋历史不熟,了解最多的可能只有淝水之战,所以只听过苻坚、王猛,还真不知道张宾这号人物。 至于石勒,嘿嘿~其实之前提过几次汲桑了,石勒如今正在汲桑麾下当兵呢。将来会碰上的。 小狼狗不是石勒,造就他的其实是梁少本人。 第222章 借兵 “参军既是军务而来, 何须多礼?”面对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张参军, 奕延倒是未曾有任何疑惑猜忌, 只是淡淡见礼。 如今并州百废待兴,人才奇缺。因此主公招这个刚刚弱冠,又初来乍到的寒士为将军府三上佐之一谘议参军, 自有主公的道理。身为带兵之人,他只需要听从主公的命令即可。若是此子真有什么不妥之处,他也会好好记在心中,禀明主公。 张宾微微一笑:“奕将军客气了。这次前往雁门,还要劳烦将军。” 奕延没怎么打量他, 张宾可是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这位梁使君手下第一心腹。作为领兵之人, 奕延的权力实在太大, 几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梁府、上党的兵马都能由其一手掌控。虽然良将带兵多多益善,如今的部曲人数也偏少, 着实不宜细分。但是从制衡上讲, 依旧不妥。 然而亲眼见了这位羯人胡将后, 张宾却稍稍放下了隐忧。只因这人身上, 看不到任何野心。甚至对于自己这个将军府目前地位最高,一上任就能让其陪同出使的参军也没有任何好奇或是结交的心思。他就像一把打磨锋利的剑,对旁的不闻不问,紧紧抓在使君一人手中。对于这样的人,有所偏重也不为怪,只要他能守住本心。 至于本心如何,张宾自会替使君多看两眼。 不痛不痒的打过招呼,张宾就自觉告退。奕延如今也是忙的厉害,攻打新兴郡其实不用花多少心思。刘虎当初围攻晋阳,带了手下大半人马,如今这些兵全数溃散,治所九原城的防备必然空虚。有强兵,还有孙焦的霹雳营助阵,破城只花了半日。加上巷战,也不过两日时间。但是打下了城池,下面的兵匪却不好收拾。 新兴郡是最初就沦陷的几郡之一,匈奴散兵和山匪流寇简直多如牛毛。既然他来到这里,就要把所有危险一一剔除。这可比攻城要耗时多了,前前后后忙了一个多月,还是在主公派来续咸,接任新兴郡太守之后,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下面就是白部鲜卑了。怎么说也是丁口数万的大族,就算没了那两千精锐,白部的根基也不会折损。刘虎这个盟友暴毙,能让白部安分些时候,但是这么一支强敌位于并州之背,总不是好事。奕延还在思索怎样才能抑制这支强敌,未曾想主公就派来了张宾这个新任参军,前往拓跋部借兵。 这是个好法子吗?的确是。当初司马腾掌并州时,就屡次向拓跋部借兵抵御匈奴。如今白部鲜卑还不同于往日,乃是拓跋部自家的麻烦。若是能顺利借到几千兵马,扫平白部也不再话下。只是拓跋部如今内乱不休,能够拿到他们想要的援兵吗? 也许这就是主公派张参军前来的目的。看看这参军,是否能担起如此重担。 心里有了定念,奕延处理手上的事务就越发快了起来,只是半日就安排好了首尾,转日即可出发。未曾想,张宾额外加了个请求:“此次将军当多带些精骑。” 既然是参军嘱咐,奕延自然照做。一行八百骑,向着拓跋鲜卑的驻地而去。拓跋一脉的大营其实不在并州境内,而在雁门以北。这样的兵力,说多不多,说少也着实不少,毕竟是都是精锐,也颇有些气势。因此当他们来到拓跋鲜卑的驻地时,很是引起了些骚动。 “不知刺史府遣使来访,失敬失敬。”来迎他们的,正是卫操。他本就被司马腾封为右将军,又兼拓跋部辅相,其实身份地位远远超过这两位来使。然而即便如此,他仍旧守了外派之臣的本分,远远出迎。 对于这样的看重,张宾立刻恭敬而拜:“烦劳右将军相迎,下官愧不敢当。” 这么一谦一让,全了礼数,三人才来到相府之中。 其实这相府本身,就足让人惊叹了。须知拓跋氏乃是马上牧民,向来逐水草而居。谁曾想偏僻的地界,竟然建起了这么个小城。没了帐篷,换做屋檐,这本身就是个难以想象的变化。更何况这相府建的颇有章法,深得晋人风范。 面对这样的府邸,张宾也啧啧有声:“未曾想右将军在如此荒蛮之处,也能建城立府,实在让下官钦佩!” 这话其实有点冒失,此地怎么说也是拓跋氏的地盘,指斥蛮荒,岂不是在说拓跋一族粗鄙?然而卫操只是笑笑,并未见怪。这小小城池建成也不过五载,换做任何一个晋人来看,都要惊讶。而他们的惊讶,恰恰是对自己能力的赞誉。身为晋人,却前来这蛮地为官,为的不正是给他们带去这样的华夏之礼吗? 到了正堂,按照晋人礼仪分席而坐,卫操方才开口:“不知张参军此来,是因何事?” 张宾收敛了面上表情,郑重道:“自是为并州安危。如今梁使君初定晋阳,就碰上了白部作乱。晋阳之围,端是凶险。率兵夺回新兴之后,使君有意与贵部联手,祛除这心头之患。” 卫操捋了捋花白的山羊须:“并非我不愿助梁使君平乱,而是如今拓跋一部有些乱象。前代大单于刚刚亡故,还有些族中事务需要处理,哪能抽掉大军……” “何劳大军!”张宾急忙道,“并州也有数千兵马,只需拓跋氏派兵几千,足以踏平白部!” 这话可有些托大了。卫操眉峰不由皱起:“白部怎么说也有四万丁口,带甲一万五六总是有的。只是这些兵马,如何能平?” “当初或是有这些,但是之前晋阳平乱,奕将军已经带兵屠了两千,加之缺了刘虎这个盟友,白部如今不过是惊弓之鸟。若是单于肯出兵,定能一鼓定之!”张宾面色带出了些自傲神色。 这下卫操可有些吃惊了。他是听说了刘虎兵溃身亡,新兴被夺的消息,谁能料到还有两千白部骑兵死于晋阳?想当年几千拓跋骑兵,足能杀的刘渊弃甲而逃。白部虽然不如拓跋氏能战,毕竟也是鲜卑种。怎的并州兵就能让其吃这么大的苦头? 许是见到他面上的讶色,张宾又道:“况且白部本就是拓跋一脉的别部,如此发兵围攻晋阳,不知的,怕是还当是他受家主指派。如此,不也让朝廷离心吗?” 这话说了一半,也留了一半。不知道,会当成拓跋氏对晋阳有了染指之意,这就是拓跋一族也要背叛朝廷了。然而未说的话里,则透出了另一个含义。若是知道实情,便能知晓白部脱离了拓跋掌控。如今内乱不休,别部又起意叛逃。这拓跋一族,是不是也因拓跋猗迤之死,失去了对于周边的掌控力呢? 而这个“虚弱”的猜测,更比朝廷猜忌来的可怕。毕竟朝廷现在战火四起,一时顾不得他们这些外藩。而臣服于拓跋一族的那些小部落,可没有这个顾忌。一旦觉出他们有虚弱之态,立刻会从家犬变作恶狼,说不定还要狠狠咬上一口。届时内忧外患,才要面临致命威胁。 没有丝毫犹豫,卫操道:“拓跋一族向来归顺朝廷,怎会生此异心?不过事关重大,我还当禀明王上才行。” 明面上是要向拓跋猗卢禀报,实则乃是口吻松动之意。张宾怎么可能听不出来,立刻称是。 当晚,一行人就歇在城中。但是第二天,会见却换了个地方,改做了城外的鲜卑大帐。这次接待他们的,正是中、西两部索头部的首领拓跋猗卢。此人乃是拓跋猗迤的弟弟,在兄长亡故之后,便接掌了兄长手下的中部部族。 兄终弟继向来是游牧一族的传统,为的是保证继承人勇武过人,能够领导族人抵抗草原上的种种威胁。然则兄长的子孙未必能够接受,尤其是有年龄颇长的继承人时,难免会发生一些摩擦。如今拓跋猗卢面对的就是这样的情形。前任领袖亡故不过一载,想要真正统和两个部族,还要数年时间才行。 然而这样的忧患,却没有表现在这群晋国来使面前。 高坐大帐之内,拓跋猗卢笑道:“之前梁使君接掌并州,我还未曾庆贺,没想到就迎来了贵使。听闻梁使君极喜佛法,我心中早有仰慕之意!” 鲜卑人也是信佛的,这群拓跋鲜卑犹是如此。张宾早有准备:“使君此次派我前来,也给单于带来了礼物。” 说着,一个个木盒被亲卫捧了出来。正是梁府所产的琉璃穿成的佛珠,还有青玉白瓷雕琢的佛像,华美的绢布等等,都是草原奇缺的稀罕物。 拓跋猗卢那张俊美英朗的面上,立刻露出喜意:“使君果真大方,如此好的礼物,让我何以为报?” 张宾笑道:“之前单于发兵援救,解了并州之围,不知救活多少百姓。如此薄礼,愧不敢当。” 这话说得讨巧,拓跋猗卢哈哈一笑:“使君果真是重义之人!” 当初司马腾可没这大方劲儿,只是向朝廷请封罢了。惠而不费,便宜到了极处。如今梁使君一上来就是珠宝绢布,这诚意可就远远不同了。 然而高兴归高兴,他却没有松口派兵之事。反而饶有兴趣的打量了一眼坐在旁边的羯人青年:“你便是使君麾下那个不败将军?” “末将不敢妄称虚名。”奕延拱手道。 “哈哈!奕将军这做派,倒像个晋人了!”拓跋猗卢摇头笑道,“看将军带来的兵士,着实勇健,可是他们打败那些白狗的?” 对于叛逃的白部鲜卑,拓跋猗卢可不会给个好称呼。 被嘲笑自己举止太过斯文,奕延倒也不恼:“正是,千五对两千,侥幸得胜。” 拓跋猗卢的笑声戛然而止。就是拓跋部,也不敢说自己能以少胜多。何况这次围城的刘虎兵马据说足有一万,一千五百骑兵,是如何杀退两千白部强兵的? 目中带上了些跃跃欲试,拓跋猗卢道:“这可真是勇悍无双。正好我有些亲兵也在帐外,不知奕将军可肯赏光,比试一番?当然只是骑射,不伤你我和气。” 奕延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张宾身上,对方微不可查的点头示意。 奕延眉峰一挑,傲然道:“有何不可?” 第223章 结交 听到奕延如此回答, 拓跋猗卢兴奋的豁然起身。再怎么重用卫操这些晋人, 学着对方的斯文模样, 他依旧是个鲜卑男儿,最喜欢的仍是马上射猎,饮酒纵歌的不羁生活。如今奕延答的干脆, 也让他生出了几分争强之心。 一行人来到帐外,拓跋猗卢喊了一句鲜卑话,登时有五六个雄健的汉子围了过来。这酋长也不客气,直言道:“这都是我帐下亲兵,骑射功夫很是使得。比试嘛, 不妨射柳?” 奕延此刻已经知道张宾让他多带精骑的意思, 就是要在这样的场合下展露一番实力。因此也毫不客气, 点出了麾下最善骑射的几人。和对方一水的鲜卑健儿不同,他叫出的这些人有羯有匈奴亦有汉, 倒是颇让拓跋猗卢称奇。 很快, 场地就布置下来。鲜卑的射柳和中原不同, 是折了柳枝, 剥出一圈白皮之后,挂在离地数尺的地方。射断柳白,纵马接住断枝者为上;断而不能接者为次;最次者,则是射中柳青,或是不能中者。 因为是比试,拓跋猗卢直接挂出了六节柳条,双方各派三人,一较高下。如此一来,不但要考校射术,骑术也有比照之意。谁骑得更快更好,谁便能拨得头筹! 第142节 毕竟是鲜卑大帐,见到这样的较量,不少人都涌了出来,有说有笑,还有人禁不住吹起了鹿哨,鼓噪非常。这也成了另一重阻碍。然则奕延连嘱咐都无,便命亲兵上前较阵。 当牛角号呜的一声吹响时,六匹骏马奔驰而出。鲜卑人是马背上长大的,能走就要会骑马,射术精湛的更是数不可数。这次挑出的又是王帐精锐,各个骁勇非常。然而对面的晋兵也不遑多让,甚至骑术看起来更端正一些,就如同生在了马上! 拓跋猗卢的眼神好得很,立刻看出他们的马鞍和自家有些不同。果真是佛子麾下的勇士,这鞍辔也如此精良。只是一走神的功夫,几声锐响便划破了晴空,六根柳条齐齐断掉。 场边登时喧闹起来,不少人欢呼叫好。一旁站着的晋军,却依旧军容整肃。拓跋猗卢又暗自点了点头,方才接过柳条,细细看来。只见六根柳条几乎一般无二,都射在了剥白之处,而且人人都接到了柳枝。 拓跋猗卢不由放声大笑:“不愧是奕将军手下强兵,如此岂不是不分胜负?” 奕延唇边也露出了些笑容:“单于麾下兵有数万,怎会不分胜负?” 哪怕是自家兵少,都能说得如此不卑不亢。然则拓跋猗卢听在耳中,确实颇为自得。比起弓马强健,这偌大草原上,还真没有几家能胜过他拓跋鲜卑! 可是话是这么说,比试却不能如此简单作罢。拓跋猗卢眉峰一挑:“只见了这些健儿的本事,还未曾识得将军的手段。不知将军可愿展露一番?” 比过兵士之后,自然要再比一比将领。拓跋猗卢自忖年龄略长,也许比不上奕延的手段,但是他身份高贵,叫子侄或是麾下大将前来比拼,也无不可。 谁料奕延并未答他,只是道:“既然单于想看,末将便献丑了。” 嗯?这是什么意思?拓跋猗卢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奕延唤亲兵取来了一把硬弓。那弓乃特制,弓身长大,筋角紧实,至少也得有两石的拉力。更惹眼的是弓身抓握处已经磨的黑亮,显然是有人日日操演。 只见奕延抓住了长弓,抬头向天上看了看,信步向帐外走了几步,来到了一片空场之中。这时,拓跋猗卢才发现对方盯的是什么。只见一队南行的大雁即将从头顶飞过。时值秋日,正是鸿雁南飞,横穿草原的时节,时不时都要从头上飞过那么一两队。 然而常住草原之人,没谁会为头顶的大雁分出注意。只因雁飞的太高!若是射猎林地沼泽旁的落雁也就罢了,谁会射这飞雁?! 正当拓跋猗卢惊疑不定时,就见那羯人青年猛地拉开了弓弦。这一张之力,雄浑霸道,简直能掀翻奔马,撕下鹿角!拓跋猗卢立刻分辨出来,那弓足有三石!对方却没有理会旁人的目光,肩背如弓弦一般绷到了极致,随后一松! 只听嗡的一声破空之声响起,飞至营帐上方的雁群立刻炸了锅。所有飞雁横冲直闯,惊鸣不休,只因它们的头雁被一箭当空射了下来! 这下,莫说是拓跋猗卢,就连外面围着的鲜卑族人都哑然失声。还是奕延手下亲兵反应迅速,立刻打马把那落在地上的死雁捡来回来。当看清楚那雁的伤处时,拓跋猗卢倒吸一口冷气。这箭,竟然穿透了大雁头颅!起码三百步的距离啊!何其凶悍绝伦的一箭! “将军神射!”一直站立在旁的并州骑兵齐声呼喝。那声音整齐划一,简直能撕裂长空。被这声称赞唤回了魂儿,拓跋猗卢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奕延的肩膀:“奕将军不愧是使君爱将!果真神射!” 这一声大笑,立刻冲淡了齐声高喝的肃杀威慑,营中其他鲜卑汉子也叫了起来,语气中并无警惕,反而带着浓浓的钦佩之意。这些马上男儿最敬重的,便是英雄好汉!能够一箭射下头雁的神射手,自然当得起他们的尊敬! 再也不提较量之事,拓跋猗卢亲自挽着奕延,重新走回了营帐。 “若是使君麾下都如贤弟一般,难怪白狗们会输的一塌糊涂!哈哈!有这样的猛将在手,又何惧匈奴!”拓跋猗卢已经毫不客气的称兄道弟起来。 奕延面上却没有被太多情绪波动,只道:“并州毕竟兵少,两年才练出这些。还需单于援手。” 这样的强兵,练出只花费两年时间?拓跋猗卢的眼神闪动了一下,旋即笑道:“那些白狗,本是我拓跋部的麻烦。此次我部出六千兵,可够?” 一旁张宾连声道:“足够!足够!有单于出兵,那群白部叛贼定然能重归单于帐下!” 这话说的妥帖无比。既应承了对方援手之宜,又间接点出,他们不会垂涎此役战获。只要扫平了白部,这些鲜卑人依旧是拓跋部的奴仆,任他们处置。 奕延也同时拱手:“多谢单于。” 拓跋猗卢满意的眯起了双眼。在见过这群并州兵的实力之后,他立刻做出了决断。这可不是当初司马腾手下那些弱兵。只是两年时间,就能调教出如此一支人马,若是再给那梁使君两年时间呢?怕是匈奴也要退避三舍。拓跋部毗邻并州,如今远没有足够的实力。臣服于大晋,慢慢积攒力量,才是当务之急。 所以之前他的兄长才会派兵援助司马腾,而现在换了人掌管并州,拓跋猗卢依旧不准备翻脸。既然不能翻脸,就势必要同新任的并州刺史搞好关系。面对弱者可以敷衍,可以威逼,面对强者可就不行了。不如趁现在留些香火情分,将来也好攀上关系。 况且这使臣说的没错。白部毕竟是他拓跋部的奴仆,不能在外人面前露出虚弱之态,更不能放任这支兵马在腹背作乱。有人能够帮他扫平,着实是占了便宜。这么两全其美的事情,不答应才是蠢货! “哪里的话!我拓跋一部本就是大晋臣子,这种事情,使君尽可差遣!”官面上的话说尽,拓跋猗卢笑着抚掌,“来人!今日可是贵客登门。炙羊备酒,准备宴席!” 既然谈妥了正事,就该好好接待客人才行。游牧民族天生流浪,茫茫草原上难见生人,因此都极为好客。拓跋部又势大富足,更是把这好客之情发挥到了极致。非但招来了兄弟儿子陪客,就连女眷也弄来了不少,奕延带来的那八百精骑也在招待的范畴之内。 别人盛情,怎容推拒?奕延也下令儿郎们卸甲吃酒,今日不拘军中禁令。 有了这么好的客人,拓跋猗卢的兴致又高了数分。酒宴从日暮开始,直到篝火熊熊。鲜卑人围着火堆载歌载舞跳了起来。就算有卫操这些晋人教导礼仪,推行汉法,但是拓跋一脉根性里依旧保持着粗狂放纵的豪情。不喝个痛快,跳个痛快,如何算的上好宴?! 女子清亮的歌喉和男子豪迈的笑声融入了夜色之中。篝火如同散落的星子,满地都是,延绵成了一片绚烂星河。张宾正端着酒碗,和卫操窃窃私语,商讨着是否能够让并州和拓跋一族通商往来。而奕延则被一群汉子夹在中间,不住的灌酒。还有些人好奇的讨那射雁的强弓,想要试上一试。 奕延虽也是胡人,但是羯人向来农耕为生,他又在梁府待了好几年,对于这样热情到没了界限的款待,还真有些不太习惯。不过已经算得上盟友了,他倒是没有见外,酒到杯干,弓想玩也尽可拿去玩耍,只是拒了几个前来相邀的女子,未曾真正下场跳上一番。 场面混乱的厉害,然而奕延在这样的酒宴之中,也未失去自控。这酒水,比之梁府的烈酒要寡淡许多,喝多只是腹胀,还醉不倒他。而他也不会放任自己醉的失去控制。正当应对那些鲜卑蛮汉之时,一声隐约的乐声传入了耳中。 奕延偏过头,只见远处的火堆旁,有个鲜卑少女正坐在那里,旁若无人的吹奏着竹簧。那声音清亮高亢,又带着几分婉转,让他忆起了些久远往事。似乎察觉到了他注视的目光,那女子猛地抬头,向这边望来。没料到会被发现,奕延收回了目光,继续饮酒。然而这动作,终归还是落在了旁人眼中。 月上枝头,再热情的酒宴,也有终散之时。奕延脚步还算稳当,缓缓走向了分给自己的住处。然而挑起帐帘,他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只见帐篷里,坐着个女郎,正是刚刚吹簧那位。 见到奕延,那女子甜杏一般的眸子立刻睁得浑圆,低声叫道:“奕洛瑰!” 这是鲜卑话里“英雄”的意思。然而见到奕延眉峰微皱,那女郎立刻明白对方可能不懂鲜卑语。她倒也没有继续交流的意思,而是大胆的直起身,扒开了身上裹着的长衫。 她有一身麦色的光滑肌肤,胸膛挺巧丰满,腿长而健美,面容娇嗔明艳,在牛油火把之下,简直动人心魄。面对这么副美景,奕延的眉头皱的更狠了,并没有进帐,而是退后一步,放下了布帘,把这美景挡在了帘后。 然而还没等他站定,帘子又猛地掀开了,那女郎目中惊怒不定,瞪着奕延。她的美貌在部族之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从未有人拒绝她的示爱。这个羯人怎敢如此对她?! 然而奕延又退了一步,用匈奴语低声道:“抱歉,我有心爱之人。” 那女郎倒是能听懂些匈奴语,愣了一下,忍不住追问道:“她有我美吗?!” “没人比他更美。” 月光明亮,照在那张年轻而英俊的面孔上,灰蓝的眸子几乎变作了深蓝色泽,就像雪山之上的天池湖色。 那女郎愣了一下,心有不甘的追问道:“那你为何还要看我?” “你在吹簧。乐声让我想起了那人。”奕延的眉眼放松了下来,这一语,近乎温柔。 女郎见过这羯人射雁时的英姿,见过数百兵士起身呼喊他名号的威势,见过他在宴席上酒到杯干,却始终冷漠沉静的模样。偏偏,她未曾见过这样的温柔轻语。 犹豫了片刻,那女郎猛地从腰间抓出了竹簧,塞在了奕延手中:“给你!” 奕延想要推拒,对方却恨恨的说道:“它害我误会!不要它了!” 这摆明了不是定情之物,而是女郎真心想把这竹簧给他。奕延迟疑了一下,对方已经收回了手,像是不怎么甘心,点起脚尖,想要在他面上吻那么一下。 奕延的身手摆在那里,怎么可能让她得逞?看着连颊吻都要躲开的男人,那鲜卑女郎气得狠狠跺了一下脚,也不顾敞开的衣衫,飞也似的离开了营帐。 奕延轻轻叹了口气。对他而言,这样热情的求爱,也是颇为罕见的。但是他想要的,从不是这个。握紧竹簧,他重新回到了营帐。微醺的酒意开始蒸腾,在朦胧之中,他像是听到了一阵乐声,轻快,欢乐,有着无忧无虑的激昂和轻柔温暖的眷恋。他不会弹琴,但是用竹簧,也许能吹出同样的旋律。 握着那小小乐器,他倒头躺在了毛毡之上。 第二日,一行人就离开了拓跋部,返回并州。兵马毕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还要准备粮草后路,探明敌人虚实。两家约定在半月之后出兵。 昨夜被好好“款待”了一番,然而离开了拓跋部后,骑在马上的张宾,面色就变得严肃了起来:“这伙鲜卑人,恐会成为匈奴之后的大患!” 奕延眉头一皱:“他们数次为朝廷出兵,性情也豪迈好客,似乎没有歹意。” “歹意?他们只有十万来丁口,确实还生不出歹意。”张宾冷冷一笑,“然而卫操那伙晋人,给了他们足够的野心。你知道吗?他们竟然为拓跋猗迤立了碑。上书‘魏,轩辕之苗裔’。区区蛮夷,也敢以轩辕自居?!” 这话,对于奕延有些刺耳,他毕竟也是胡种。然而张宾的神色却无任何变化,似乎根本没把身边人看成蛮夷。 那一点不适,很快就消退。奕延思索了片刻:“有野心也好,方便驱驰。只要主公始终不曾变弱,那群鲜卑儿就不敢冒犯。” 这也是所有胡种的本性。尊强者,凌弱者。就像贪婪的狼群,不知节制驯顺。 张宾有些讶异的看了奕延一眼,随即笑道:“没错。要想法让使君强大起来才行。不过对付这些鲜卑人,倒也并非没有法子……” 话没说完,张宾一夹马腹,纵马奔驰起来。他身材不算高大,武艺也是平平,然而身上的豪气,竟然不比晋阳城中那些将校差多少。这确实是主公需要的人才。奕延心头有了定念,不紧不慢拉了拉马缰,率部追了上去。 第224章 抽丝 从司州前往并州, 想要穿过冲冲山峦的阻隔, 最快的方法依旧是通过陉道。不过那是洛阳方向, 换做平阳郡方向,倒是没那么多阻隔。只是上党如今守的严密,匈奴这边也严阵以待, 倒是让这段路程也艰险起来。 呼延甘好不容易带着人马,抵达预定地点时,他要等的人竟然还没到。呼延甘可是呼延家的子弟,乃是匈奴一等一的大姓。若是换个人敢这样让他等,说不定早就拂袖而去了。可是这次, 他竟然没有生出什么羞恼之意, 就这么乖乖守了半日。当看到一支小小商队穿过山岭, 向这边走来时,他兴奋的站起身来, 亲自迎了上去。 “薛二郎, 路上可是碰上什么麻烦?怎地来晚了……”呼延甘面上堆笑, 就连抱怨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然而对面的薛仁面上却不怎么好看:“还不是你要的东西!这山路如此难行, 万一碎了洒了,谁能担待的起!” 听到这话,呼延甘双眼立刻亮了起来:“真的拿到了?!” 薛仁哼了一声,亲自走到了马队中,从鼓囊囊的驮货中翻出了个东西,双手抱牢,走了过来:“就是这个了。” 他手里拿的,是一个陶罐,并不算大,烧制也极为粗糙。可是他却像捧着最贵重的瓷器一般,没有直接递在呼延甘手中,而是小心把陶罐放在了平地上,后退一步,才道:“验验货吧。” 咕咚一声,呼延甘咽了口唾沫,才走上前去,小心的拍开了陶罐的泥封。打开那薄薄的盖子后,一股浓烈的香味扑鼻而来。罐中盛的,竟然是酒!而且是色清如水,性烈如刀的上好酒露! 呼延甘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要把所有溢出的酒香吸进肚里。随后才从怀中摸出个酒盏,就着陶罐倒了那么一小盅,一口吞进了肚里。他也是善饮之人,然而只是这么一小口,喉腔之中就像燃起了一把火,径直烧到了肚腹之中。辛辣之余,还有浓浓甘冽,回味无穷。 “好!好!不愧是上党玉露春!”呼延甘大声赞道!眼睛里像是带了钩子,恨不得把那一罐喝个干净!然而再怎么嘴馋,他也记得自家的任务。万分不舍的封好了酒坛,他才起身道:“还是二郎手段通天,这样的好酒也能弄到!这次共带了多少?” “不多,二十坛罢了。还有三十桶烧刀,实在是上党戒备森严,弄不出更多了。”薛仁叹道。 呼延甘也是一声长叹:“也罢,过些时日王上便要登基,有这几坛好酒,总归也是件好事。不过二郎你可要上点心,就算玉露春难得,也要再搞些出来才行!” “这个我自然省得。”薛仁一口应下,又问道,“盐呢?可带来了?” “都在这儿。”呼延甘连忙让人打开了自家马队上的包裹,只见青白色的盐块密密实实堆在袋中。 薛仁伸手捻了捻,把手指放在嘴里一舔,才点头道:“还是你办事地道。行了,趁着天还没黑,赶紧换了货,我还要赶回去。” 知道对方过关需要买通不少人,呼延甘也不拖延。两边连货都没卸,点清楚了数量之后,直接换过马匹。带着比来时要多一倍的马队,薛仁沿着原路,向回走去。 又成了一单生意。当走出那伙匈奴人的视线范围之后,薛仁板着的脸才松垮了下来。这已经是他走的第三趟私货买卖了。 自从裴盾身亡,裴家投敌之后。薛仁背后的靠山就倒了个干净。自家大娘的夫婿,竟然战死沙场,想要再靠裴氏简直成了妄想。也亏得他经商多年,人脉广博,最后才死乞白赖扒上梁使君的大腿。接到的生意也颇为简单,就是贩私货出并州! 在占领了河东之后,刘渊下令族中禁用瓷器、琉璃器,为的就是防止并州用这些奢侈物件换取必备的盐、粮等物。裴家倒了,在想从河东贩盐,可就难上了数倍。然而未曾想到,只是短短一个多月时间,另一样紧俏货物便出现在这条私货要道之上。 那便是玉露春!比魏武九酿还要甘醇浓辣的烈酒。只是小小一坛,就足以喝的人神志不清。对于喝惯了软绵浊酒的匈奴人而言,这酒简直比任何珍宝都更让人无法抗拒!可惜上党早有禁令,不许耗费粮食,酿造烈酒。所以玉露春有价无市,千金难求。 而能够弄到玉露春,和更差一些的烧刀酒的薛仁,就成了这些私货商眼中的宝贝。 虽然刘渊彻底控制了河东盐池,但是晋国都无法遏制的私盐买卖,到了匈奴汉国也不可能守的天衣无缝。作为皇后妻族的呼延氏,立刻钻了空子,开始贩卖私盐。正巧薛仁也在经营私酒生意。两边一拍即可,勾搭在了一处。 然而呼延甘怕是万万也想不到,薛仁卖出的私酒,其实都是梁使君密令酿制,只为了撬开河东盐路。酿酒虽耗费粮食,但是粮食总归能从地里长出来,盐可不行。 见匈奴人这么轻松边上了钩,薛仁也只能自叹不如。这梁使君简直如同点石成金的神仙一样,随手造出些东西,就能让人忘乎所以。自己背弃裴氏,投了梁氏,未尝不是件好事。只可惜,当初强要嫁女,又有跟裴盾混在一起的劣迹,惹得使君有些不快。只能一点点凭本事,让使君重新信任他这个掮客的本事了。 轻轻叹了口气,薛仁命众人加快脚步,再次投入了莽莽山野之中。 ※ 终于借到兵了。当收到新兴来信后,梁峰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肚里。张宾未曾虚言,果真从拓跋部手里借来了兵,而且比预料的多出不少。对于正在内乱的拓跋部而言,这可是殊为难得的事情。 不过借兵还是其次,张宾的信中,竟然提到了拓跋一族的野心。如今幽并两州可是有不少内附的鲜卑族群,且不说王浚手下的段氏鲜卑和宇文鲜卑,这拓跋鲜卑也频频应招,为司马腾征战。对于很多人而言,这些鲜卑人可不似匈奴人那么危险,更愿意把他们看做是无害的藩臣佣兵。 然而梁峰自己却清楚的很。就在百来年后,拓跋鲜卑将会成为统治北地的胜利者,创立“北魏”这个王朝,彻底结束十六国乱象。也正因为北魏的统一和分崩,方才催生出了之后的隋唐盛世。拓跋氏当然有野心,而且这野心,绝不容小觑。 自己不过是知道历史,但是张宾非但看到了问题,还提出了一些解决的方略。比如有限的奢侈品通商;比如用鲜卑各族的纷争,挑动王浚的敌意;比如分别支持拓跋猗卢的几位继承人,让拓跋一族自乱阵脚。这一条条计策,可行者颇多,足见张宾花了心思。 这也正是梁峰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有没有谋主,确实天差地别。梁峰放下手中书信,长长呼出口气。下来又要开战,只盼这次能够少死些人,尽快解决新兴和雁门两郡的麻烦吧。 目光又落在了另一封信上,梁峰迟疑片刻,方才打开了书信。一笔酷似柳体的墨字出现在眼前。这是奕延的来信。作为这次远征的指挥官,他当然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向自己禀明。梁峰本以为他会在信中附些别的东西,然而从头看到了尾,也没有丝毫不妥之处。只有军情相关的叙述和请求。 第143节 粮秣、军械、人手……没有任何东西,是不能公诸于众的。看完那封梁峰竟然生出了一丝失落之感。摇了摇头,他把这点古怪的情绪抛诸脑后。提笔回起信来。 这一战,虽然不怎么危险,但是毕竟也是迎战白部鲜卑,容不得分毫马虎。张宾也作为谋士,留在了新兴,主持大局。只盼此战能为并州换来一个足够和平的大后方。写到信尾,梁峰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落下了一行小字。 封好书信,他传来信使,命其火速送往新兴。匈奴那边也传来了消息,占领河东之后,刘渊已经决意登基。这次可就不是汉王,而是真正的汉国皇帝了。这天下终于从两个皇帝变作了三个,还不知后面还会多出几人……不过如此一来,登基在即,匈奴是万万不会掀起兵祸了。这样的时候,正是解决后方战乱的大好时机,哪容错过。 其他几郡将要收归,唯有西河国,始终还落在匈奴手中。 正想着要如何处理西河国,外面侍从突然来报:“使君,竺法达请见。” 那个前去收拢人心的胡僧回来了?!梁峰立刻道:“传他进来!” 不大会儿功夫,就见一身粗布衣衫,头顶都生出浅浅毛发的胡人大步走进了后堂。在行礼之后,竺法达神态自若的恭敬禀道:“小僧不负使君之托,劝说了三支匈奴别部,前来晋阳投效。三部共九百三十户,可战之兵也足有上千。” 三支别部!上千人马!梁峰不由坐直了身体:“人在哪里?” “正在晋阳城外。”竺法达微微一笑,“使君可要招其头领进城拜见?” “不。”梁峰长身站起,干脆道,“我亲自出城!” 第225章 归附 听到这话, 竺法达不由一愣。一群匈奴别部, 还用的着使君亲自出迎?然而转念一想, 他就明白了对方意思。对于这些外逃投奔的部族,最重要的就是真心实意的归服。若是这些人有个三心二意,放在身边反而是祸害。而亲自出迎, 一方面能表现出重视,另一方面,也未尝不是一种震慑。这正是要把“佛子”的身份用到极致。 想明白了事情轻重,竺法达也不再多话,乖乖跟着梁峰迎出了城去。 坐在简陋的营帐中, 白鹿部的族长颇有些心神不定。之前晋军攻打离石时, 他们的部族也被强征了兵士, 还折了二百多人。这可是相当于部落四分之一战士的数量了,可是王帐依旧没有满足, 过些日子, 怕是要再次征兵。 一个小小部族, 还能经得起几次横征?除了要提供兵士, 还要缴纳马匹牛羊,供大军所需。往年也不是不能忍,然而今岁离石大荒,颗粒无收,连牧草都被啃了个七八。族里上到老人,下到孩童,无一不饿的面黄肌瘦。明年的军需又要如何筹备? 因此当那个胡僧出现在面前,带来了并州招降的消息后,白鹿族长是真的动了心思。正巧距他部族不远的牛角部族长深信佛理,他就鼓动牛角部一起前来投梁使君。使君的佛子之名,在离石人尽皆知的。牛角族长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连带妻族虎林部一起,三部踏上了出逃之路。 可是好不容易走到了晋阳城下,白鹿族长又怕了起来。他不像牛角部那些浑人一样,只要有佛子照拂,就心满意足。万一梁使君跟当年执掌并州的东赢公一样,只会奴役他们,甚至把族人抓去贩卖为奴,可如何是好?而且晋国的赋税也高的厉害,自家部族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哪还能应付那些官差的暴敛? 也不知那胡僧何时能带回消息。万一那梁使君不愿收他们呢?或者像是当年老梁使君在并州时一样,把贵族头人们抓进城杀了,再把其他族人编入营伍…… 白鹿族长打了个哆嗦。他年龄不小,还是听祖辈说起过当年梁习在并州的手段。虽然自家这种小部族恐怕人家看不在眼里,但是恐惧敬畏,仍旧无法摆脱。 正胡思乱想着,营外突然传来了喧哗和马蹄脆响。 噌的一下站了起来,白鹿族长挑帘走出营帐。当看清眼前景象时,他背上的冷汗立刻滚了下来。那是晋阳城里出来兵士,足有五百多骑,而且各个都穿着盔甲!这样的骑兵,放在匈奴也是王帐才能养得起的精锐,怎么突然来到了他们的营地边?难道梁使君反悔了,想要把他们清剿干净? 还未等白鹿族长做出反应,那队骑兵就已经像波浪一样舒展开来,一匹黑色骏马如同众星捧月,立在正中。马上,坐着一个无法用言词形容的俊美男子。在灼灼日光之下,简直就像白玉雕刻而成,能生出隐隐光辉。当那人出现时,整个营地都静了一刻,下一瞬,牛角部的族长拨开人群,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佛子!小人参见佛子!” 白鹿族长浑身一个激灵。是了,这正是那传说中的梁使君!也只有梁使君才能有这样的亲卫,这样的姿容!为什么他会亲自来到营帐之外? 然而无数念头,也抵不过眼中涌起的热潮,白鹿族长踉踉跄跄走上几步,在牛角族长的身旁跪了下来:“蒙脱拜见使君!” 两位族长都恭敬跪拜,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反应过来,跪倒一片。这可是个上千人驻扎的巨大营地,当所有人都如驯顺的羊羔跪倒后,自然生出了一种震慑人心的威力。 梁峰微微眯起了眼睛,提高音量道:“你们原本皆是晋国子民,生在并州,长在关内,却被匈奴伪汉裹挟。如今可愿重归国朝,入本官治下?” 牛角族长是懂汉话的,立刻哽咽道:“若是佛子肯收留小人,小人自当投献!”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应了起来。白鹿族长胸中也燃起了一抹希望。这位使君并没有嫌弃他们的胡人血统,而是直言自己这些生长在并州的匈奴别部,也是晋国子民。是啊,原本就连匈奴也是晋国子民呢,他们为何不是?! 见下面的呼声越来越大,梁峰颔首:“既是治下子民,自当受我约束。在离晋阳九十里,接近武乡之处,有一水草丰茂的谷地,加之附近荒田,足能养活几千人丁。我可把这片谷地赐给你们,待明春缓过饥荒之后,便比照晋阳百姓缴纳赋税。但是作为交换,你们每部都必须划出一半战士,为我效力。” 白鹿族长赶忙抬起了头:“使君明鉴,我部本就人少,若是再分出如此多战士,怕是无力御敌……” 梁峰轻轻一摆手:“那片谷地四面都是我所辖郡国,并无匪患之忧,你们自可安居。至于战士,只要给足,便免你们一半赋税。”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得众人一阵骚动。这可比想象的要优厚多了!白鹿族长看着那骑在马上的身影,激动的有些发颤。在匈奴治下,他们也是要出兵参战的,然而战获只能捡人家的残羹剩饭,还要缴纳极多的粮草马羊。族内青壮本就少的可怜,农耕和畜牧的压力便堆在了老弱妇孺身上,一个冬天就要累病而死几十口人。 如今有了可以放牧耕种的土地,有了能够安稳无忧的家园,就连族人参战都能换来免赋。还有比这更好的条件吗?! 他还没开口,一旁牛角族长已经喊道:“佛子慈悲,赐吾等安居!小人愿意为佛子效犬马之力!” 他喊出了所有人的心声。白鹿族长也垂下了头颅,向那马上端坐之人顶礼膜拜。他并没有把自己这些别部胡种当做低人一等的奴仆,而是和对待百姓一样,平等的看待他们。逃出离石,果真是最正确的抉择! 看着那些俯首称臣的新附之人,竺法达不由轻轻叹了口气。这梁使君其实并不真的需要自己,只要给出这样的优待,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离石的别部都要逃的一干二净。这是给那些胡人的定心丸,又何尝不是给自己敲响的警钟呢? 在安顿好一切之后,梁峰转过头,对竺法达道:“法师一路也辛苦了。如今怀恩寺已经修缮完毕,自可请尊师前来晋阳。” 竺法达听出了梁峰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让他们和怀恩寺僧人们住在一处,并不准备分寺。然而见到今日场面,再想想梁峰那新近得来的都督官职,竺法达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多谢使君收留。小僧必为使君广传佛法,安定民心。” 这是明白自己的立场了吗?梁峰微微一笑:“有劳法师。” ※ “府库要尽快清点,明日前往新兴的粮队就要启程。还有草料,也要备足。” 这些天,段钦基本没怎么睡过。新兴郡战火重燃,作为后方就要备足粮秣。这可是一场预料之外的大战,所需的粮草也不是个小数目。亏得张宾能力过人,拓跋部六千人援兵都是自备粮食,这就替府库省下了一大块消耗。不过牧草还是要备足,此战主力乃是骑兵,保持马力也是重中之重,依旧不是什么轻松活计。 在裴盾身死后,都督府理所当然并回了刺史府中。原本的柳长史、张司马也被免了职,刺史府的事务顿时繁忙起来。然而段钦并无露出分毫疲态,他体内像是涌起了某种力量一般,有使不完的精力! 处理完府库事宜,他又唤来书佐,吩咐道:“安置在武乡的匈奴别部,要尽快报上户籍人口,以便落户。还有那里将作为新屯,以后武乡流民,也可以考虑定居附近。水利设施也要尽快备妥,今秋雨水偏少,要提防明年春旱。” 新兴郡眼看就要平定,西河国也出人意料了有了转机。胡僧竺法达确实起了不小的用处,那些作为奴隶的匈奴别部,已经对伪汉离心,开始向着晋阳迁徙。若是能挖走更多部族,让离石成为空城一座,甚至不用发兵,就能让匈奴撤离并州。这样一来,并州全境,都要回到主公手中。 这才多长时间?一片焦土就要恢复生机。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那日张宾来投时,段钦也是坐在房中,听他讲完了所有。在那一刻,他差点忘记了自己谋主的身份。是啊,一步步从小小高都走了出来,他跟随主公去过潞城,又从上党来到了晋阳,每一步都艰难万分。然而他竟然从未想过,主公可以取司马氏而代之! 为何不能呢?司马氏夺走曹魏正朔,至今只有区区五十载。而魏文帝谋夺汉家江山,一统北地,也不过是八十年前的事情。 天下真的定了吗?其实并没有。相反,因为这两朝相继阴谋篡位,致使纷争不休,逆臣横行。就算洛阳城中换了天子,又能如何? 司马氏不配掌这个天下!而纵观刘渊、司马颖、乃至雄踞幽州的王浚,兴兵造反的王弥,所有这些为权势汲汲之人,能有一个比得上他家主公吗? 唯有主公,才能真正定这河山!而他竟然看不透这点,还要旁人来点穿! 在那一刻,段钦就明白,自己的才能怕是远逊张宾。可是这一认知,未曾让他失落,反倒使他充满了斗志。汉初三杰中,萧何不也远逊张良、韩信吗?然而没了萧何,便没有那取之不尽的粮草,没有国富民安的后方。他是没子房之才,但是做个能够安定后方的大管事,却并非不可。 当想明白这一点后,段钦便觉眼前换了个天地。而且除了手头这些事务之外,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帮主公分辨手下之人。何人可以共谋大业,又有何人会倒向司马一族。他也会替主公一一分辨,确保人心所向。 有了如此目标,眼前这些琐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仔仔细细吩咐完毕后,段钦再次翻开案牍,提笔批阅起来。 第226章 死耗 马蹄声由远及近, 飞驰到了营帐旁。奕延翻身下马, 把缰绳甩给亲兵, 自己挑帘走进了大帐。就见帐中,几人正围在简易沙盘前,细细调整、研究地形。听到脚步声, 张宾抬头道:“奕将军回来了?白部鲜卑那边情况如何了?” 奕延大步上前,用手中马鞭在沙盘上画了一道:“敌军前锋已经绕过了滹沱河,正向我军逼近。最迟明日就能抵达。加上后军,应该不下五千人。” “五千轻骑,能拦得住吗?”张宾问道。 “嗯。”奕延点了点头, 并未多言。 这次他们一共带了一千骑兵, 三千步卒。用这个对抗五千鲜卑骑兵, 可是极难做到的事情。然而见奕延点头,张宾心底就是一松。虽然接触的时间不长, 但是他十分清楚面前这位将军的行兵手段。只要他说能, 就必定能够做到。 “白部鲜卑可战之兵不会过万, 之前已经在晋阳城下折了两千, 这次来的应该就是其主力,后方必然空虚。只要拓跋郁律率部赶往白部老营,定能一举溃敌!” 白部鲜卑是马上部族,一旦遇到危险,极有可能举族避难。然而不论是并州还是拓跋部,都无力面对拉长战线的后果,只能速战速决。因此在同奕延商议之后,张宾提出了这样的作战方略。由并州兵在前方做诱饵,牵制敌人主力,拓跋郁律则率兵突袭后方,彻底剿灭这帮叛逆。如此一来,威胁并州腹地的力量就会被一扫而空,圆满完成此次任务。 不过这样的安排,必然会使正面诱敌的并州兵承受绝大压力。万一他们溃败,敌军回援,拓跋部就要面对前后夹击。最终还是奕延出面,才打消了拓跋郁律的顾虑。现在敌人已经发兵,是胜是负,只看明日一战了! “参军明日便待在营中,照看后路吧。”像是看出了张宾内心的紧张,奕延淡淡道。 张宾一哂。说实在的,他最擅长的还是谋略,并未真正上过战场。这话明面上是让他照看后路,实际则是把他支开,以免碍手碍脚。 不过对于这样的心思,他倒是没有分毫芥蒂,点头应道:“后军自有我在,还望将军得胜而归!”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便有兵士驶出了大营。这队人马净是步卒,行军并不很快,阵型倒是相当密集,就像一座移动的城堡一样,缓缓在旷野上前进。只走了不出十里,斥候就带来了消息,敌人正在前方不到三里的地方。 三里,对于骑兵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须臾既至。这简直是个标准的遭遇战。像是被这噩耗惊呆了,那队晋军仓促转进到了旁边的土丘之上,还未来得及扎营,就见铺天盖地的骑兵从远处奔袭而来。 鲜卑斥候向来机警,怎么可能没有发现这伙敌人?在探明对方没有后军,也没伏兵之后,首领立刻率兵突进。五千轻骑跑起来,简直如同奔腾的浊浪,只是气势便让人胆寒。一个小小土丘,连营都未来得及扎下,如何抵挡鲜卑铁骑?纵马冲上去就行了! 素和卫骑在马上,看着那举起长槍,在盾牌后瑟瑟发抖的敌兵,露出了嘲讽的冷笑。这群并州兵简直蠢的可以,土丘虽占据高地,但是四面都是荒野,哪能只防着正前方? 根本不用自己指挥,冲在前面的先锋已经绕过土丘正面,从两侧向上冲去。四面受敌,只是一冲,就足以让对方兵溃! 然而那一匹匹健马只冲了两步,突然像是发疯一样,又跳又叫,就连最老练的骑士无法控制,栽下马去。 “停!快停下,有铁蒺藜!” 有人反应过来,高声叫喊,提醒后面的人防备。原来除了正面,土丘四周都密密麻麻撒上了陷马用的铁蒺藜,狂奔之下,马蹄受伤,如何能不发狂? 素和卫暗道不好,然而还未等他下令,土丘之上,箭雨如蝗! 弓手向来是军中精锐,也就鲜卑乌桓这样的游牧之族能够人人习弓,精善骑射。放在晋军,乃至匈奴军中,都不会有太大比例的弓手。然而今日,这小小土丘之上,竟然射出了如此密集的箭矢,简直像是人人都佩弓一般! 猝不及防,冲在前面的先锋被射了个人仰马翻。这土丘地势只是高了那么几丈,就足以让晋军在射程上占尽优势! “后撤!快撤!”素和卫怒吼了起来!之前援助刘虎,他们已经折损了两千战士,若是自己手头这些兵马尽数损掉,部族就无力在草原立足了! 都是老练的战士,鲜卑兵马的攻势立刻缓了下来。那些分散到四周的游骑再次聚拢在了素和卫身旁,组成阵型。 眯起眼看着面着这刺猬一样的土丘,素和卫啐了一声:“从正面攻!” 既然敌军留出了防守的通道,那么最好的方法就是正面突进。就算是陷阱又如何,这伙晋军不过两千多人,他们足有倍数骑兵,光靠人数,压也给压死了! 立刻有心腹领命,率兵冲了上去。通道狭窄,最多也不过容三四百骑突进,这伙强悍无比的蛮兵个个举起马盾,顶着泼洒的箭雨冲了上去。 居高临下,箭足能射出三百余步。然而区区三百步,纵马也不过几个呼吸。不断有惨呼和马嘶传来,然而这短短距离,仍旧被马蹄踏过。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眼看冲在最前的骑兵就要撞进那脆弱的军阵。突然,山丘上的军阵一晃,百来杆长槍刺了出来! 那可不是一般兵士用的长矛,而是真正的马槍,两丈有余,槍头闪烁着刺眼的寒光,就这么戳向了面前的骑兵。这可不是区区马盾能够防御的东西,那些好不容易冲过了死亡地带的骑兵,直直撞上槍林,再次人仰马翻! “跟上!冲垮他们!”素和卫脸色都变了,大声怒吼道。 马槍能抵挡多少人?反正已经短兵相接了,何不用兵力优势挤垮他们?然而未曾想到的是,槍林并未动摇,箭雨又再次袭来!山丘之上的兵士,分作了前后两阵,前阵厮杀,后阵放箭,分毫未被这凶猛攻势吓退。 只是一试,素和卫便知此法不行,立刻召回了人马。然而又有三百多人,亡命于土丘之上。 这还不算完,见他们收兵,土丘上那些晋军竟然分出几支小队,拖过死去的马尸人尸,叠在了阵前。冰冷的血肉,构成了一道拒马防线,再想攻来,先要跨过这些尸首才行。 看着土丘上有条不紊的动作,素和卫这样经过无数阵仗的勇士,也觉得背后发寒。他面对的真是晋军吗?还是数百年前,可能压制鼎盛时期的匈奴,让六畜不蕃息,妇人无颜色的大汉强军? “首领!怎么办?!”胆寒的,又何止素和卫一人,他身旁亲信焦急问道。 “继续冲!耗光他们的箭矢!”这情形和当初名将李陵投匈奴之役何其相似。然而就算没有读过史书,素和卫也选择了最恰当的做法。 这伙晋军没有后援,他们所带的箭矢数量终归有个限度。等他们射光了手中之箭,就会像剥掉了尖刺的刺猬一样,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而面对试探性的攻势,这伙晋军也无法放松警惕,一旦失了防备,诱敌的骑兵马上能转为进攻的先锋。若是不想死,就只能严阵以待! 他们是想耗时间吗?那就陪他们耗!素和卫狠狠抓住了手中马鞭。这次,他一定要彻底消灭这群晋军,为死去的族人报仇雪恨! 第144节 然而这想是这么想,真打起来,仍旧比素和卫预料的要艰难太多。那伙晋军似乎每人都背了双倍的箭壶,就这样和他耗了起来。诱敌也是需要马力体力的,从天明打到了天黑,晚上又数次袭营,直到第二日午后,对方的箭阵也没有耗尽的意思。 这时素和卫才发现,对方军阵中不但有弓,还有不少弩。加上兵士轮番休息,这伙晋军就像不知疲惫一样,顶住了他们的攻击。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可能撑过三日啊?心中隐隐生出了不安,素和卫发现自己可能漏了什么…… 不好!这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悚然一惊,素和卫反应了过来!晋军是来攻打他们的,怎么可能摆出这样坚决的守势?!这次他带来的可是部族里大半战士,若是有人偷袭后方大营,剩下那些兵,又怎么能守得住?! “立刻回营!”素和卫当机立断,下达了命令。鏖战了一天一夜,损了七八百人,然而素和卫哪里还有争胜的心思。部族才是他们的根基所在,若是族中有失,他们就算胜了又能怎样?必须赶回去! 虽然人困马乏,但是生死关头,哪容得半分迟疑?所有鲜卑兵都把疲惫抛在了脑后,向着自家大营冲去。被抛在脑后的步卒是万万追不上他们这些骑兵的,然而追赶他们的,不是步卒。 咚!咚!咚!如同沉闷雷声,铁蹄撕碎了山野寂静。当那支骑兵骤然出现在侧腹,发起猛攻时,素和卫眼中闪出了绝望神色。 敌人出现了,那是一支仅有一千人马的骑兵,而他还有四千部众。可是四千忧愤疲兵,又如何挡得住这以逸待劳的铁骑?! “杀!给我冲出去!”素和卫吼得声嘶力竭,双眼赤红。这些人围不住他们,只要冲出埋伏,他们就有一线生机,就能回去援救族内父老。只要冲出去! 然而那灰蓝眸子的杀神,没有给留下他们任何生机。铁骑如同绞肉的钢刀,狠狠插入了骑阵。不到一刻钟,白部鲜卑的阵营被彻底撕碎。那些百战不殆的勇士,扔下了刀剑,伏低了身体,狠狠抽打着坐骑。如同夹着尾巴的土狗一般,四散逃去。 马嘶人喊,尘土飞扬。然而倒在血泊之中的白部首领,双眼圆睁,再也看不到那些令他绝望的景象。 第227章 成茧 “营正, 真的不用协助拓跋部攻打白部老营吗?”孙焦凑到了奕延跟前, 目光灼灼。 作为副将, 这次他负责正面诱敌,用霹雳营两千多兵拉住了白部鲜卑,耗了一天一夜, 还射杀了将近一千敌军,战绩斐然。现在步骑汇合,兵力损耗也不多,他难免要打一打白部老营的主意。若是不袭营,他们只能缴获一些战马和鲜卑人粗陋的兵器, 根本拿不到最大的好处。跟在拓跋部后面打秋风就不一样了, 收获绝对要比现在多上几倍, 也能让那些拓跋兵见识见识他们上党兵的威风。 奕延摇了摇头:“我军任务就是诱敌,不要多生枝节。这些事情交给张参军处理吧。吩咐下去, 全军就地整顿, 半个时辰后回营。” 这一仗其实只是平定雁门的起始, 之后还要清剿附近贼寇。没必要在白部身上多花气力。更何况这次出兵掺杂了不少政治利益, 拓跋部可是友军,还不劳他们提供粮秣。若是横插一脚,抢了人家的战获,说不定还要惹出什么麻烦。如今当务之急,不是眼前那点微末利益。而是收复失地,安民养民。奕延怎会分不清轻重。 听主帅这么说,孙焦也收起了那点轻狂的心思,下令扎营休整。打了这么长时间的仗,这命令好歹让绷紧了精神的兵士们微微松了口气。随军的护士们开始救治伤患,重伤的早就先一步送回大营了,现在则是处理轻伤,消毒包扎,避免溃疡伤风。 奕延也牵着马走到了溪边。他们停驻的营地旁正巧有一条滹沱河的分支,溪水清澈,可供饮马。他和自家爱驹都是血污遍体,也要收拾一下才行。用毛刷简单刷了刷那染成红黑的马鬃,他拍了拍马头,让爱驹到边上歇息吃草。自己则蹲在了溪边,打水清洗脸上和手上的污垢。 这次冲阵,兵力毕竟太少,又是袭杀对方主帅,打得颇有些艰难。奕延身上也受了几处轻伤,特别是面上被流箭射了一记,虽然几次擦拭,血已经止住,但是左颊还是多出了一道长长伤口,连唇上都破了一大块。洗干净了脸,看着河中倒影,奕延终归还是忍不住,掏出伤药,在伤口处抹了些。 他是一军主帅,姜达可是给备了上好的伤药,比军中常用的药收口要快上很多,也不容易留疤。平时奕延是舍不得用的,可是面上的伤总不能放着不管,若是留下疤来,岂不惹人生厌? 抱着那点小心思,他处理完了脸上伤口,又仔仔细细洗过了手,确定手上没有污渍之后,转身坐在了一旁树下。伸手在怀里一探,摸出了个小小的油布包。 一场恶战下来,奕延身上就没有几处完好的地方。不是被汗水、血水浸透,就是被刀槍剑戟扯裂。然而这个油布包搁在护心镜后,本就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又裹了几层耐水的布料,里面的东西被护的严严实实,没有半分损伤。 看到那布包,奕延神情便是一松,就连脸上那亘古不消的寒冰,都像是融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揭开了油布,他取出了里面包裹的东西。 那是一封信。并州就改换了纸质办公,这封信用的正是刺史府专用的黄麻纸,普普通通,看不出半点稀奇。更不该被奕延这样身份的人,当做稀世珍宝贴身保存。 然而奕延却极为轻柔的展开了那信,手指沿着粗糙的黄纸一点点下滑,落在了信末那行小字上。 “兵凶战危,善自珍重。愿君得胜而归。” 一句极为平常的祝福语,不论是放在主帅对将领,还是放在主公对臣属身上,都看不出分毫异样。然而在收到这封信后,奕延却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 这还是主公第一次如此吩咐。之前战事,大多都是临危受命。是为了梁府,为了上党,为了并州不得不胜的死战。而剿匪那样小差事,也无需多加吩咐。而今次,是他第一次在别郡正面开战。多这么句叮嘱,似乎并不为过。 可是奕延却像看到了这行小字之后的东西。这么长时间以来,他第一次离开主公如此之久,两个月转瞬即逝,新兴和雁门却还需时间打理。心念似潮,寄语如舟,他就像是独揽孤木的溺水者一样,抓住了这只言片语。 主公是不是也有些惦念他?在排斥和拒绝之外,是不是也有丝与他感同身受的寂寥和牵挂? 而这一点点臆测,便足以慰怀。 能够握刃引弦,毙敌性命的灵巧手指,缓慢又略显笨拙的在那行墨字上划了几遍。像是怕这娇弱的纸张承受不住,奕延小心的叠起油纸,把那油布小包放回了怀中,紧紧贴在心脏前面。靠在身后的大树上,他轻轻舒了口气,闭上了双目。 ※ “部帅,前方来了消息。白部的兵马溃败了,据说不少逃向了这边,晋军让咱们小心提防。”这是个不错的消息,然而副将禀报时,眉头锁地死紧,显然不怎么肯信。 说实在的,拓跋郁律也不信。白部这次可是派了五千兵!这群白狗想来桀骜,怎么说也是让单于花了无数功夫才打下来的部族,哪里会是弱旅?然而放在那伙并州兵面前,却像是纸糊的一般。接战怕还不到两天功夫,怎么把这群凶徒的建制都打垮了?难不成是用了什么诡计? 然而想是这么想,战报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派一千人去狭道守着,若是见到溃兵,立刻剿灭。” 这可不是拓跋部的风格。毕竟草原之上,胜利一方往往把失败者也当做一种战获。不是用来换钱,就是捉回去当奴隶。但是白部不同,他们本就是拓跋部的奴隶,现在变成了逃奴,就需要更加严峻的法子来惩戒一番。而有了白部这个例子,其他别部也会藏起野心,乖乖唯拓跋部是从。 拓跋郁律可是拓跋猗卢的侄子,心机手段都是上上之选,怎会不知事情轻重?对于这些白狗,当然不会手下容情! 不过话说这么说,白部那五千兵真的被击溃了?若是并州兵果真如此强悍,这次的战获分配,怕要再考虑一二了。 攻打老营虽然不算太难,但是处理老弱妇孺,搬运部落物资,乃至清理溃兵,仍旧花费了拓跋郁律不少时间。三日之后,在晋军的大营中,重新见到那个温和无害的参军时,这个鲜卑汉子也摆出了亲切笑容:“张参军果真谋略无双,这次剿灭白狗,可是多亏参军!” 那个姓奕的羯人不知去了哪里?拓跋郁律不曾多问,直接把功劳推倒了张宾头上。 张宾笑眯眯道:“我一个文士,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仗还是诸位将军之功。白部可尽归了拓跋将军帐下?” 这话似乎有些深意,拓跋郁律也不含糊,哈哈一笑:“妇孺三千余,已经尽数命人押回族中了。” 他只说了妇孺,没提老弱青壮,显然是屠了个干净。张宾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拱手道:“那便要恭喜拓跋将军了。如此大胜,下官也要禀明使君,向朝廷请命!过些日子,说不得朝廷又有加封。” 闻言,拓跋郁律眉峰一挑。虽然这些人一口一个“单于”的叫着,拓跋猗卢其实还没有得到朝廷正式册封。若是真有了册封,他家叔父统一三部也就之日可待。这可是个不小的人情。 又帮自己平乱,又要给叔父请封。甚至前面那五千兵,也是人家一手击溃的,自己这便宜,岂不是占的太大了? “如此,便多谢使君了!”拓跋郁律一脸谦恭道,“末将也从白部老营缴了些牛羊马匹,还请参军收下!” 张宾做出了讶然之色:“这怎么使得?” “当然使得!若是没有并州兵马,此战难能胜得如此轻松?这些微末,本就是贵部应得之物!”拓跋郁律答的极为豪迈。 “哈哈,将军实在太客气了。”张宾哪会真的推让,人家只是一递台阶,他便顺势收下了这批战获。 比起金银珠宝,显然这些牲畜更符合并州的利益。 各自都拿到了好处,气氛可不就愈发融洽了?张宾着实又吹捧了拓跋郁律几句,还提了提边贸之事,随后才大大方方收了牲畜。两边都还有事,倒也没有举办什么庆功宴,各自打道回府。 在拔营之事,拓跋郁律又看了眼那固若磐石的晋军大营,心中轻叹一声。看来这并州兵马着实不能小觑,回去之后,他一定要禀明叔父,让族中有些准备。 鲜卑人走了,张宾等人却没有立刻返回晋阳。新兴和雁门两郡初定,哪里能够走得脱。奕延更是没有半点懈怠,带兵开始了漫长的剿匪之旅。 如此又过了半个多月,一道消息从河东起,瞬间传遍了天下。 汉王刘渊正式称帝,迁都平阳! “此物真乃始祖之印?”刘渊已经换上了代表帝王的衮冕。他本就身材高大,容貌威仪,如今着帝王服饰,更显出非凡气度。 然而此刻,他正两眼放光,盯着面前案上的玉玺。这是在他登基之后,一命汉臣呈上的。所谓“始祖”,指的乃是当初代汉自立的外戚王莽,这人登基以后改国号为“新”,刻有一方旧玺,上书“有新保之”。然而如今这玺上,却多了三字,变成了“有新保之泉海光”。 刘渊的字元海,听闻汾水得玺,又见玺上添字,怎能不大喜过望?!这岂不是天命所归,上天为贺? 就算是刘渊这样老成持重,又蛰伏半生之人,登上了帝位,也难免变得自傲起来。又抚了抚玉玺,他朗声道:“既然汾水献瑞,新朝便改元‘河瑞’吧!” 下面臣子哪个会扫主上性质,立刻齐声赞贺。刘渊志得意满的看着阶下群臣,再次开了金口:“如今皇汉定鼎,当再伐晋国!” 这也是大的基调。一山不容二虎,更别说两个,乃至三个皇帝了。只要司马氏不灭,洛阳始终是刘渊眼中之钉,肉中之刺! “末将愿往!”“儿臣愿领兵踏平洛阳!” 数道请命之声响起。刘渊哈哈一笑:“皇汉人才济济,兵强马壮。三载之内,必平洛阳!” 就像一声虎啸,这雄壮誓言在宽阔的宫殿中回荡。山呼声随之而起,与那豪言融做一处,回荡不休。 第228章 冬雷 天刚蒙蒙亮, 梁荣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天已入冬, 清晨起床总有些难熬, 然而今日梁荣没有赖床,也未让侍女催促,翻身下榻, 向着外间的书案跑去。 “小郎君!”侍候的侍女连忙叫道,“天寒,先穿好衣裳!” 梁荣置若罔闻,像是不放心什么似得,飞快打开了案上放着的木盒。当看清楚盒子里的东西后, 他神情明显一松, 露出了傻乎乎的笑容。 “小郎君, 使君送来的东西,奴婢们都好好看着呢, 怎么会出岔子?来, 先穿衣。”梁荣人小, 架势却端正得很, 就连贴身侍女都难见到他这般幼稚的模样,不由掩嘴笑道。 梁荣面上一红,讪讪的走了回去,让侍女帮着穿衣洗漱。他也不是不知道,阿父送来的东西,必然会小心收妥。只是这礼物是昨晚才由快马送到的,今天早起一时糊涂了,生怕只是昨夜做了场梦,梁荣怎能不急?现在看到东西还在,那点小小忐忑就散了个干净。 穿好了衣裳,又净面刷牙。在梳好头发后,侍女手上动作不停,灵巧的拢起那柔软黑发,用梳篦在梁荣头上盘了两个小髻,笑着对他道:“今日生辰,奴婢给小郎君梳了髻。小郎君可喜欢?” 看着铜镜里那两个圆圆的小髻,梁荣双目闪出光彩,用力点了点头。今天他就满八岁了,到了总角之年,当然该梳髻。虽然有些不太习惯,但是梁荣还是觉得梳了髻之后,自己就像长大了一般。又端详了镜中那圆圆的发髻几眼,梁荣才来到食案前。 案上的朝食也与往日不同,多了几个软乎乎、热腾腾的糖包。梁荣身边伺候的都是梁府老人,极是清楚小郎君生辰时的习惯。今年郎主出任刺史,远去晋阳,只留小郎君一人在上党。他们就更加不敢怠慢,务必要让小郎君过的开心才好。 果真,看到那几个糖包,梁荣那张粉雕玉琢的脸蛋上,立时露出了笑容。乖乖在食案前坐好,他拿起一个糖包,小心的吃了起来。饴糖价格昂贵,平日哪会用这样粗糙的法子做面食,然而梁荣却吃得极为开心。似乎那甜甜的糖芯,就这么融在了心底。 用比平日慢上一倍的速度吃完了朝食,梁荣抱起桌上那个木盒,向着后院走去。 如今藏书阁已经搬出了太守府,后院大半成了崇文馆的地盘。他每日也要来这边听讲。能在这里入学的,不是梁府那些品学兼优的将官子弟,便是上党诸官家中子嗣。不论哪类人,都应该尽量巴结讨好梁荣才是。然而崇文馆内风气极佳,并无洛阳国子学里趋炎附势的恶习,梁荣在学馆中也似平常学子一般,勤奋学习,认真考试,凭着自身本领挣得荣誉。 不过今日,他毕竟还是多了几分开心,早早就到了学堂,寻找师长。崔稷是他的授业恩师,然而现在转为潞令,掌管上党一郡,公务着实繁忙。便请郡学祭酒范隆为梁荣指点一二。 范隆博通经籍,无所不览,教导一个黄口孺子,可谓大材小用。即便如此,他也毫无芥蒂,教的用心。每隔两日就会来到学馆一趟,专程为梁荣解惑。梁荣今日要请教的,正是这位范先生。 在书房中坐定,梁荣没让侍女帮忙,亲手把那个木盒摆在了桌上。小心翼翼打开盒盖,取出了里面的东西。那是一册书,按照梁府成例装订,不过上面的墨字并非印制,而是亲笔写就。这是阿父送给自己的生辰礼物,一册亲手抄写的经书。阿父如此繁忙,还不忘自己的学业生辰,怎能不让梁荣激动? 只是这经书梁荣并未学过,上面也未曾注解。小家伙便早早赶来书房,想要请教师长。这册书是阿父送他的,定然要认真学来。回头见着阿父,他也要好好表现一下,证明自己一直在用功学习,未曾荒废。 小手在经书上摸了又摸,梁荣好不容易才定下心来,开始复习之前的课业。刚刚读了一刻钟,门外就传来了脚步声。 梁荣赶忙停下,恭敬起身相迎。走进屋,一眼看到了梁荣,范隆讶然道:“今日不是荣公子生辰吗?可晚些再来的。” 小孩子总是把生日看的极重,范隆专门给了假,还以为梁荣会偷闲半日呢。 这是范先生之前吩咐过的,可是自己太激动,竟然忘了。梁荣小脸一红:“学生得了一册书,想要请教先生。便忘了之前吩咐……” 看小家伙害羞的模样,范隆不由莞尔。好学可是种雅德,身为师长哪会讨厌?在书案后坐定,范隆道:“是何书?拿来让我看看。” 梁荣连忙捧起书,献在了老师面前。 竟然是本《孟子》?见了书名,范隆眉峰就是一挑。汉时也设过《孟子》的传记博士,不过后来裁撤。《孟子》这篇归在了《艺文志》中,只做子书,根本不是平常孩童应读之书。然而第二眼,他就辨出了书上所写之字。那是梁使君的字迹! 伸手翻开书页,范隆淡淡问道:“此书乃是使君赠你的?” 梁荣有些自豪的点了点头:“正是家父所赠的生辰礼物。” 送《孟子》当礼物?这是要让梁荣通晓《孟子》? 范隆无书不精,自知《孟子》所言之意。孟轲生于乱世,却秉持仁、义、礼、智四德,崇仁政,奉性善,更有“民贵君轻”之言。这样的观点,放在当世可谓格格不入。门阀林立,都要压过皇权了,谁会把“民”看在眼里?更没人相信“暴其民甚,则以身弑国亡”的说法。那些朱门王室恨不得关起门来,敲骨吸髓,过自己的逍遥日子呢! 然而看看如今天下局面,却又不得不说,孟轲所言很有几分道理。只是这仁政、王道之说,已经不单单是臣子需要学习的东西了。 范隆想起了之前段钦寄来的书信。虽未明示,但是段钦已经有了谋国之心。在他眼中,梁子熙是一个千载难逢,或可结束这乱世的有为明君。那么在自己眼中呢?身处上党郡学,一手掌管着这迥异世间诸学的新兴学府,他看到的又是什么?难道不是自己苦求不得,梦寐难安的东西吗?对于他这个寒门儒者而言,没有比梁子熙更好的主上了! 而在他定念不久后,这样一本书,便到了眼前。用此书教导独子,是否也意味着使君真正认清了前路,要把梁荣当成储君培养了?其实范隆一直知道,梁荣心智坚定,品行端方,必成大器。但是之前他只是把这孩子当成王公来教,而非国君。也许这本《孟子》,便是两者之间的区别。 第145节 一个以“仁”结束乱世的开国之君。 脑中思绪纷转,但是范隆面上未曾露出过丝毫端倪,只是道:“此书讲的乃是仁德。要以民为本,方能得民心归附。”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父亲大人也教过我,要用心牧民,才对得起他们的供养馈赠。” 果真如此!范隆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笑容:“荣公子所言不差。今日便讲这《孟子》吧。” 除了《孟子》之外,他还要不少需要传授的东西呢。 崇文馆中,一老一少学的起劲,前面的府衙中,崔稷的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刘渊刚刚在平阳称帝,一直盘踞在洛阳城中的司马越,却在前几日出兵荆州。 伪帝之争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打得半壁江山焦土一片。然而最近大将军苟晞夺回了襄阳,逼迫成都王的兵马退入江夏。王弥等众又溃散出逃,让成都王再次变作了孤家寡人。剿灭这支乱军迫在眉睫,司马越终于坐不住了,要亲自带兵出征。 这样的大胜,必须由他一手主持!这也是为巩固他身份地位的最好方法。然而小皇帝就要被抛在了司州,面对一河之隔的匈奴汉国。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忧虑。 不过为了保住洛阳,司马越也花了不少心思,不但在弘农重设大营,加强黄河沿线各城的防御。也发来了指令,命他这个潞令坚守上党。万万不能让胡马从上党越过陉道,直逼洛阳。只等消灭了成都王乱军,他便会回师,亲自对抗匈奴。 这话听起来颇有希望。但是崔稷清楚,这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匈奴要攻洛阳,不是渡黄河就是走陉道,一旦对方发兵,上党就要直面兵锋。可是如今上党乃并州粮仓,若是这里陷入混战,整个并州都要挨饿。其他郡国刚刚平定,自给自足都难维持,哪有余力收容流民? 必须尽快通知晋阳了。也不知使君能不能从洛阳挖些粮草过来。崔稷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写起了书信。 两日之后,这封公牍便落在了梁峰案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是说之前有点错误,孟子在隋唐之前地位并不高,那时候都称“周孔”或“孔颜”,未曾有“孔孟”之说。到了中唐时孟子地位才开始提升,五代列入经,宋之后《孟子》才跻身“四书”,成为了科考必备的教科书。到了元代,孟子加封“亚圣”,其后便有了现在的“孔孟”之说。 第229章 阳谋 又要打仗了。看到崔稷来信, 梁峰便知不妙。上党乃是匈奴汉国东进要道, 如今刘渊大举发兵, 怎可能绕过这里?然而未曾想到的是,眼看都这个鬼样子了,司马越还不忘先干掉司马颖, 确保自身稳固。司马一族还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高手。 “上党粮草还有多少?”梁峰抬头问道。 段钦面色不太好看:“仅够春耕,已经挪不出余粮了。” 只是短短半年,并州就打了两场大仗。也亏得裴盾向司马越讨了一批粮草,他们才能用剩下的余粮发兵白部,平定新兴、雁门。可是这点粮食哪里敷用?上党已经接济了晋阳乃至新兴不少粮草, 同时还要担负收容流民的重大责任, 粮食供给实在捉襟见肘, 再打一仗,明年怕是没法维持春耕了! 果真如此!梁峰思索片刻, 便道:“立刻去信乐平, 让温泰真抓紧冬耕。明年夏收, 十有八九要靠乐平。雁门和新兴也要多多垦荒, 若是种不了地,就多养些牲畜!” 匈奴汉国来攻,上党和太原都不会轻松。反倒是乐平、新兴等郡国处于后方,可以发展粮食生产。实在也是近来生意不好做,就连梁府畅销的白瓷、琉璃都开始滞销。北地战事太频,谁还有心思把钱花在这上面?酒水也不敢多做,耗费粮食,足够换盐也就罢了。 段钦却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轻声道:“主公,远水解不了近渴。粮草不足,当向洛阳请粮!” 他说的是洛阳,而非朝廷。梁峰眉峰一挑:“绕过太傅?” 他反应可不算慢。司马越如今不在洛阳,段钦所说的洛阳,指的只能是天子。司马越刚刚出兵,就绕过他这个太傅,直接向天子请粮,岂不是要惹怒对方? 段钦微微颔首:“天子聪颖,太傅多疑。只待平定成都王伪帝之乱,洛阳怕是又要暗潮汹涌。既然太尉不喜主公,主公何不另辟蹊径?” 这一手,便是试天子的反应和决心,试他是否有意反抗这个把持朝政的重臣。而匈奴发兵,正是最好的机会!若是没粮,洛阳便危在旦夕。而司马越再怎么把控朝政,下面的臣属也不该绕过洛阳,跑去荆州向他请命。一来名不正言不顺,而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搁。这样就算司马越不忿,也没法挑出明面上的错漏。而此刻的梁峰,还怕司马越记恨吗? 看着段钦那灼灼目光,梁峰轻轻吸了口气。下注在小皇帝身上,何尝不是争权的起始。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魏晋百来年的“传统”。而他,确实是有条件的。当初招自己入洛阳的,可不正是小皇帝本人吗? 梁峰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些心腹臣僚已经变了个样子。自从那日张宾说出逐鹿之言,段钦眼中的期冀就再也掩盖不住。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狂言,而成了很多人心底的想法。而他这个被众人期盼,担负着统一重任的主上,真的做好了汲汲权势,问鼎中原的准备了吗? 沉默良久,梁峰方才缓缓颔首:“我这便写信,向天子请粮。” 段钦面上一喜,躬身到地:“主公必能击退匈奴,保全洛阳!” 这可不是区区上党的事情了。梁峰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召回伯远等人,回防上党。” ※ 离开晋阳时,草木尚且葱葱,如今已是满目枯黄萧瑟。然而奕延并未触景生情,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冬日景象,只留下了一人身影。 “主公过奖。除逆之事如此顺利,全赖奕将军用兵入神。”被梁峰扶了起来,张宾笑着答道。 今日两位功臣转回晋阳,梁峰亲自出迎。张宾是谋主,而且新附,梁峰自然要先来扶他。听到这话,梁峰才顺势转过头,看向一旁单膝跪地的奕延。 三月未见,那人似乎又长高了些,身上铠甲厚重,却无分毫臃肿之态,相反衬得他肩宽腿长,渊渟岳峙,十足的将帅风度。在他的面上,还有一道浅浅疤痕,从鼻翼划过左颊,并不显眼,也给那张英俊明锐的面孔,添了几分肃杀。而那双灰蓝眸子,正定定的锁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弥补百来天未见的缺憾。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了一处,梁峰心头猛地一颤,旋即压住了那点不妥,笑着伸手:“伯远此行辛苦,可有负伤?” 他的手并未挨到奕延的手臂,只是做出了虚扶的动作。奕延蓝眸一暗,顺势站起身来:“不过是些宵小,末将无事。” 两人的一问一答听起来正常无比,旁边诸人都未在意。梁峰也不愿其他人面前露出端倪,转身引众人入了刺史府。 在席间坐定之后,梁峰才道:“此次刘元海称帝,洛阳又起兵祸。太傅领军征讨成都王,防守京城的重担,就落在了周边州郡身上。弘农已经建了大营,但是上党乃入洛要道,匈奴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又要恶战一场。” 张宾已经听说了此事,倒不慌张:“听闻主公这些日子收了不少匈奴别部的人马,离石必当空虚。匈奴无法沿西河国直入,如此一来,只要严防高都一线即可。” 他说的,也是梁峰一直以来的计划。西河国蝗灾的影响,短时间内不会消退。与其攻占西河国,不如把它当成一个战略缓冲带,隔开自己的领地和匈奴的领地。若是与敌人交兵,也可以在西河国附近进行,避免辖下百姓遭殃。 为了这个目标,西河国内的谷远县也被拿下。进一步封锁了从西河国前往上党的道路。如此一来,进攻上党多半要跨过沁河,直取高都。不过拿下高都附近的两陉还不够,还要攻下壶关,才能保证通往洛阳的道路。这个难度,可就大了。 “不错,这一仗势必要打,还要把匈奴打痛了才行。就算他们想攻洛阳,也断然不能从上党发兵。”梁峰道。 上党可是他的老家,梁府更是在高都附近。总不能让那伙强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能一劳永逸,当然最好不过! 这话张宾深以为然:“不若从拓跋部再借些兵!已上党兵为主,拓跋部为辅,打匈奴个措手不及!” “我已去信洛阳,向天子请粮。同时把白部之事上报朝廷,应当能讨来个单于封号。”梁峰也听从了张宾的建议,在讨粮外还表了表功,弄个空头封号应当不难。 张宾没在乎后面那句,反而眼中一亮:“主公向天子请粮了?!此计大妙!” 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就明白这个花招里蕴含的东西。这可是个阳谋!不但能挑拨小皇帝与司马越的关系,进一步取得天子的信赖。还能打着保全洛阳的名头,解上党的燃眉之急,让司马越有火也发不出。可不正是绝妙的法子! 梁峰微微一笑:“此乃思若的主意。” 张宾笑着对段钦拱了拱手:“段主簿妙计!” 面对张宾这样明显的恭维,段钦也颇为受用,微笑还了一礼。两人还未曾真正共事,却也生出了些默契,彼此并未生出相争之心。梁峰倒是乐见如此。谋士们若是勾心斗角起来,也是让人头大的事情。当初袁绍帐下审配、郭图不睦,各奉一个少主,最后闹到兄弟阋墙,把偌大袁氏家业都搞垮了。这样的明争暗斗,可比后宅起火严重的多。 心里有了定念,梁峰又道:“只是此次请来拓跋氏,要如何酬谢呢?” 对于拓跋鲜卑,他始终抱有警惕。用是可以用,但是绝不能养。所有酬以金银粮草并不妥当,若是换成铁器军械,更是想都别想。养虎成患,绝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情。 张宾笑道:“主公勿忧,我已想好了对策。前次加封,这次便可以顺势帮他讨一个封地。拓跋部居于参合坡,距代郡不远。不如把那块地封给他们。” 代郡?梁峰眉峰一挑,代郡可不在并州,而是在幽州啊。这分明是要让王浚和拓跋氏掐起来。拓跋氏会拒绝代郡这么好的地盘吗?王浚会舍得放开自己手中的领地吗?还有依附王浚的段氏鲜卑,说不好也要闹将起来。可不正是二桃杀三士?! “如此甚好。”对于王浚,梁峰可不会分毫手软,立刻点头应道。 大致计划有了雏形,三人又就朝政和军情讨论了一番,才转到上党攻防。这个只需要简单说一下战术构想和薄弱环节,具体战术,还要看奕延的安排。 奕延话一直不多,在旁听着几人议论,轮到他时,也不过草草数语。然则等到大体商定之后,他突然道:“可要接荣公子来晋阳?” 这不是谋士会建议的话,因为那些人都清楚,潞城十分安全,急慌慌把梁荣接过来,反而会动摇军心士气。而奕延不是谋士,他惦念的,只有梁峰的感受。梁荣是主公护在掌心的独子,若是放在战乱处,岂不又要费心担忧? 这话说的突兀,然而梁峰却轻易知晓了对方心中所想。他嘴唇动了一动,方才道:“无妨。有伯远在,荣儿定能安然无恙。” 这话对任何武将来说,都胜过千百赞誉。可是奕延却觉得,这话中有些别的东西,就如当日自己所见信中一语。压住心底悸动,他对座上之人行礼道:“末将必不负主公重托。” 第230章 念动 司马越出征可谓声势浩大, 驻守洛阳的大半精锐都随之奔赴荆州。剿灭伪帝刻不容缓, 那些留在王都的朝臣, 也要仰人鼻息,依附司马越得活,对于出兵之事, 倒是毫无异议。 然而匈奴虎视眈眈,洛阳孤悬,总不是什么好事。王衍有时都觉得,司马越是不是想让匈奴攻破洛阳,顺手解决掉那个聪慧异常的小皇帝, 再立新君? 不过这样的念头, 暗地里想想也就罢了, 一点也不能表露在外。司马越出征之后,他便升任了司徒, 都督征讨诸军事, 负责此次防守洛阳的重任。这任务, 王衍是半点也不想扛, 但是朝政终归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司马越信他,他就要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话是这样说,王衍平日里的做派却丝毫未改,仍旧彻夜清谈饮宴。到了朝会时,安抚小皇帝几句,再提点一下诸官,旁的也没什么他肯做的了。反正弘农立了大营,河内又有重兵把守。不论是走函谷关还是渡黄河,都不怎么容易。终归还是能挡上些时日,等待出征大军归来。 王衍这态度,或多或少也算稳定了洛阳城中局面。可是有一人,并不像他那么悠哉。 “今日可有前线战报?”小皇帝司马覃每日醒来,总是要问一问身边小黄门。 若是司马越在时,他可不会这么勤快,多半要避嫌,以免惹怒对方。然而现在执政的是王衍,这人奸猾圆润,从不给人难看,倒是让司马覃生出了探问之心。 那小黄门是天子亲信,极为机敏,立刻道:“尚书台似接到了并州奏请,说是上党缺粮啊!” 上党关系着洛阳安危,同样不容有失。小皇帝皱了皱眉:“司徒可有批粮?” “这个……”小黄门吞吞吐吐,“奴婢不敢擅探国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了?他清楚王衍和司马越互为表里的关系,但是现在中军精锐都被司马越带走了,若是弘农或是上党有失,洛阳岂不危矣?那些王公贵族可以逃之夭夭,自己这个皇帝可就难说了,之前惠帝不就死在了返京的路上吗? 越想越不安,司马覃暗自捏了捏掌心,终于下定了决心:“命尚书台呈上奏本,朕要看看。” 在怎么傀儡的天子,下达了命令,也不能草率视之。尚书台自然乖乖交出了梁峰的奏疏。不过同一时间,这消息也从禁中传到了王衍耳中。小皇帝这是要趁东海王不在时夺权吗?再怎么不问政事,王衍也不敢轻忽,连忙入宫请见。 王衍如今可是位居三公,谁敢拦他?很快就来到天子面前。 看着御榻之上眉头紧皱的少年人,他优雅施礼道:“听闻陛下过问台阁,可是有何要事?” 宫掖早就被司马越钻成了筛子,小皇帝就没想着能瞒过王衍,只叹了口气:“听闻梁刺史上书,直陈上党粮寡。不知王司徒可曾拨粮过去?” 王衍眉峰动了动,他倒是没想到小皇帝会关心这个,不过这事好办。王衍做出一副耐心姿态,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三月之前,朝廷刚刚拨给并州一批军械粮草。如今洛阳存粮也颇有不足,还要支应荆州大军,哪里有多余的粮秣?” 当初那粮,可是拨给司马越的妻兄裴盾的!结果仗没打胜,反而差点险些害得晋阳失守。他还有脸说这事? 然而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小皇帝是半点不敢吐露,顿了顿才道:“那是三月之前的事情了。并州如今又打了两仗,剿灭了刘虎和白部鲜卑,夺回新兴、雁门两郡,必然耗费极大。现在匈奴来袭,还是当再拨一些。” 这小东西还真看上梁子熙了?王衍心底暗啧。也是,只有梁子熙这个刺史,是由天子亲自任命的,还见过其人。难免会生出些想法。可是并州本就乱,梁子熙又无根基,就算你想勾连外臣,也不该找他啊。说起来,梁子熙上任还有他进言呢,若是让司马越知道这事,说不好都要对他生出异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面上堆出和煦笑容,王衍道:“陛下实在不知洛阳如今局面,各处都在用兵,不独上党一地。梁刺史才干卓绝,又有治州只能,上党未必山穷水尽。若是处处都向朝廷请粮,又怎敷用?” 小皇帝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中奏疏:“司徒当知上党乃洛阳门户,若胡马自太行南下,洛阳又当如何?” 王衍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问题。他是跟司马越站在一条线上的,也为了“共天下”花尽心思。但是若洛阳沦陷,他空守高位,又有何用处? 司马越带走的兵太多了! 六军差不多走了大半,现在洛阳城剩下的怕是不足五千兵。若是匈奴攻破了上党,的确会对京城造成严重威胁。而他当初推荐梁子熙,正是因为此人乃是戎边干臣,足能抵挡胡马南下。现在人家打了半年的仗,解了晋阳之围,甚至连新兴雁门都一一收复,粮草匮乏也不算奇怪。而且奏疏里也说了,还要请拓跋部援手,说不得也得给人粮草。梁子熙不是轻狂之人,唯有被逼无奈,才会向朝廷请命。 哪怕是为了自身安危,这粮,也是给了更好。 转瞬,王衍就想明白了轻重,拱手对天子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顾虑不周。臣这便备两万石粮秣,送往上党。” 见说动了王衍,小皇帝心中一喜,又道:“两万石可够?” 对于这种不太通庶务的话,王衍容忍的笑了笑:“足够一万大军两月之需了。” 上党究竟有多少兵?两个月是否能结束战斗?这些,王衍不会考虑。从本就紧张的粮库里挤出两万石,已经相当不差了。梁子熙也当知足才好。当然,面前的小皇帝,也必须知足了。 辨出了对方话里隐藏的意思,司马覃抿了抿嘴,颔首道:“太傅远征,洛阳便拜托司徒了。” 这话王衍听过无数次了,这次也不会太当真,只是谦恭行礼道:“此乃臣之本分,自当竭尽全力。” 第146节 两人都没有提到拓跋氏加封单于之事。这种事情根本不用思索,不过是个头衔罢了。反正司马腾也给拓跋猗迤封过,多一个拓跋猗卢又算得了什么? 边应付天子,王衍边暗自揣度。这次给并州拨粮,司马越肯定会不快。但是他回洛阳,少说也是几个月后的事情了。只要上党能胜,这点小事自然能抹过。而且站在自己的立场,也不难说项。毕竟梁子熙建了那么多功勋,不赏也就罢了,连粮草都吝于给付,难免让天下守土之人心寒。 至于小皇帝那边嘛……这是司马族裔的内斗,他介入太多,总归不好。是更加提防这个年幼的天子,还是想法子取而代之,就凭司马越本人定夺了。 ※ “奕将军,此次上党,又要托付于你了。”终于等到了奕延带兵返回并州,崔稷也松了口气。 匈奴已经开始攻打河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发兵高都,可是上党人马都被调去了新兴,怎能不让他焦急?好在奕延脚程实在不慢,不到三日就带兵返回了上党。有了勇锐、虎狼、霹雳三营,崔稷的心就放回了肚里。 “诸县可曾派去了兵士?”奕延没有在寒暄上多费功夫,开门见山道。 “各县都派了八百兵士,高都到泫氏也已坚壁清野。还有两千屯兵待命。”崔稷经历过几次攻防战,十分清楚流程,也做的一丝不苟。只是守城,还是很有把握的。 奕延却摇了摇头:“八百不够。匈奴必会从高都入上党,这次可非之前试探之举。一旦发兵,必是大军压境。高都需增派两千人,备足城防器械。” 崔稷心头一紧:“那梁府呢?” 梁府就在高都附近,若是匈奴来犯,一定也不会放过。 奕延道:“这个无需担心。梁府自有部曲镇守。除了高都之外,屯留、壶关也要增加兵力,确保万无一失。” 他倒没说潞城的安排,不过崔稷心中有数。只要壶关不失,潞城就能保住。而且这次匈奴恐怕不会像上次那样长驱直入,还是要打几场硬战才行。 奕延又细细确认了府库存粮和军械数量,确保后方无忧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荣公子呢?可还安好?” 崔稷一愣:“自是安好。难道主公要接荣公子去晋阳?” 这可不太妥当啊。且不说路上万一遇到什么情况,只是梁荣在大战前离开潞城,兆头就不怎么好。崔稷相当清楚主公留下梁荣的意思,除了怕他被困晋阳外,也有一定安定人心的用意在。这可是主公独子,只要梁荣不离开上党,就意味着主公未曾放弃这里。光是它代表的意义,就大有不同。 奕延摇了摇头:“主公把荣公子托付给了我。我会留下三百亲兵,协防太守府。” 三百亲兵着实不少了!然而崔稷不会在这种时候推脱,毕竟是战时,能够加一重保障总是更好。他点了点头:“还是奕将军考虑周详,我这便知会荣公子。” 奕延却摆了摆手:“等我离开再说不迟。” 梁荣人虽小,但是怎么说也是主公独子。像奕延这样把事情揽在肩头,却不在小公子面前露脸的行为,可不知让人怎么说为好。 崔稷也算知道奕延为人,明白他说一不二的性格,并未再劝。只在潞城停了一日,奕延麾下兵马再次向南挺进,驻扎在了黎亭。这里位于潞城和高都之间,不论敌人从哪里来,都能迅速做出反应。 就这么守了几日,位于高都以东的濩泽县,终于出现了敌军身影。 第231章 来犯 “将军, 探马来报, 高都已经戒严!” “不出所料。”骑在马上, 刘聪冷哼一声。前次攻上党时,他可吃够了一路烽火,处处戒严的苦头, 因而这次并不急着行兵。既然轻骑突进占不到好处,还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更妥当。 此次汉国大举攻晋,并没有走函谷关一线,而是选择攻河内, 沿孟津渡黄河, 直取洛阳。这样非但能避开弘农大营锋芒, 也能尽快逼近京师。因此七万兵马分作左右两路,一路取河内, 一路取上党。 刘聪所率的三万人马, 正是负责左路上党攻伐。其实这仗不怎么好打, 自从梁子熙在并州坐大之后, 下面就跟散了架一样,每日都有出逃的小部族。离石虽然还在汉国手中,但是已经没有了耕战之民,这样一个空架子,别说出兵,就连维持统治都十分艰难了。 当初裴盾没有做到的,梁子熙只花了几个月时间,就完成七八。怎能不让人心寒? 而这也正是刘聪执意请命,亲自攻打上党的原因。有这样的敌人位于腹背,简直让人坐立不安。他已经在上党败了两次,这次无论如何也要一雪前耻,挣回自己的功勋地位! 他那好哥哥刘和已经册立太子,毕竟是呼延皇后嫡子,位分上是争不过的。但是没人知道刘聪心中所想。他可是父皇最宠爱的孩子,据说母亲生他之时,还曾梦到过太阳入怀的异象。而且在诸皇子之中,数他的天资最佳,功勋最大,凭什么让那个只会念书的痴人继承王位? 汉国虽行儒法,他也曾在洛阳太学中念过数年的书。但是他们身上流的终究是冒顿单于之血,怎么能只看嫡庶,不看强弱? 只要自己能夺下上党,甚至只是夺下太行陉,父皇必会为他加官进爵。而那个虚伪无比的兄长,也不能再小视自己…… 心头无数想法划过,刘聪紧了紧手中马缰,高声道:“进兵上党,踏平高都!” 号角呜呜吹响,几万大军开拔,越过沁水,直逼高都城下! ※ “匈奴准备攻城了!”站在高都墙头,朱果面色凝沉,看着下面搭起的砲车。 这次匈奴来的不是轻骑,而是步骑混编,甚至带了不少攻城器械,显然是想一举攻下高都。若是按照前次,只放几百兵士守城,怕是不到一日就要城破。幸亏奕将军早有防备,让他们这些勇锐营的精兵驻守在了高都城中。 不过即便如此,城下那三万人马也不是好应对的。高都这些年来屡经修缮,可是就算加高加厚城墙,终归也是个县府。如何撑过最初这几日,才是关键所在! “传令下去,封死城门!”朱果厉声道。 在城门后叠起沙石,向来是坚守死战之意。高都无论如何也不能落于敌手。只是不知府中会不会再有敌兵? 心思重重,朱果没把这些表露在脸上,而是道:“让郭县令安抚百姓,再增派两队民夫上城。” 传令兵飞快向城下跑去,朱果则大声呼喊,让城头的将士防备兵锋到来。 “擂鼓!”骑在马上,刘聪冷冷下领道,“只要高都城破,全军可入城劫掠。城中战获,尽归尔等!” 这便是屠城的暗示。刘渊重视声名,其实不怎么喜欢臣下肆意屠城。但是刘聪管不了这么多了。高都是块难啃的骨头,想要啃下来,就必须加重筹码。这里毗邻太行陉,乃是并州重要商道,又是梁子熙立足之地,不知城中积攒了多少钱粮。只是这道命令,就足以让部下燃起斗志。 果真,听到刘聪这话,那些将领目中都迸出凶光。隆隆鼓声响起,砲车、云梯、冲车齐齐向着城下冲去。 在打下了河东之后,汉国很是多了一批攻城器械,其中就包括之前险些打的他溃不成军的霹雳砲。虽然不如上党的砲车,刘聪也不会平白放过。只见几十个民夫用力扯动砲索,人头大小的石块呼啸着向城头飞去,立刻压住了对方如蝗箭矢。 盖着牛皮的冲车接踵跟上,不过里面藏的不是冲撞城墙的巨木,而是扛着沙袋的兵士。在车蓬的掩护下,冲车飞快向城下推进。等到填平护城河,就能搭上飞梯,抢攻城头! 然而这种种安排,并不那么顺利。城头的床弩发出锐响,射向霹雳砲,拉索的民夫立刻有人倒地身亡。十数个陶罐准确的投在冲车前后,牛皮淋上了黑色油脂,又被火箭攒射,顷刻烧成了一个火球。里面藏着的兵士惨叫着冲了出来,又被城头的箭雨射倒在地。 刘聪冷眼看着面前酷烈景象,纹丝未动。攻城的确会有损耗,特别是攻打高都这样的坚城。但是他们绕不过去,打高都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种诱敌之法。只有这样,上党兵马才会钻出躲藏的城池,与他们野战搏杀。 若是不能击溃上党兵马,就算夺了高都,也没有多大用处。而这次,他可不想再让那群人牵着鼻子走,落入预设的陷阱之中。此次决战的战场,将由他掌控! “派三千兵前往太行关,两日之内,务必夺下太行陉!”刘聪冷声吩咐道。 三万人攻高都,也许有些难度。但是太行关那样的小关,三千人足够拿下!太行陉不比高都,他势在必得! 三千人马离开了大营,向着太行关方向而去。攻城的战鼓仍旧未曾停下,匈奴兵士如同铁与血构成的浊浪,狠狠扑向面前高耸的城墙。 ※ “将军,匈奴开始攻城了!三万人马围困高都,还派了数千兵奇袭太行关!” 探马带来了最新消息。上党经过几次大战,其实兵力不算太多,满打满算还不到两万。而且为了防备匈奴攻城,又派出了五千兵镇守各个城池。如今这一万五千人,要如何击溃倍数于己的敌人? 奕延面上冷若寒冰:“梁府呢?有无敌军?” “未曾见到。不过斥候盯得死紧,若是出寨救高都,必会遭骑兵突袭!” 这就是匈奴此次战术。以攻打高都为饵,诱出他们的大军。不论对梁府还是对上党兵,匈奴都占着兵力优势,不惧野战。而放手不管的话,高都还不知能撑上几日,太行关更是能一鼓而下。 失了太行陉,匈奴便打通了前往河内的道路,届时将与西路军合围洛阳。若是能打下高都自然更好,可以以此城为据点,深深扎根在上党境内。莫说重兵威胁,只是梁府安危,就让人焦心。 敌军有个相当不错的将领。 然而奕延并未露出任何焦虑,或可说,这些战术,分毫未曾出他意料。 “命令拓跋鲜卑加快速度,护送完粮草,立刻前来黎亭。两日之后,大军拔营!”奕延命令道。 两日,便是他们“应有”的反应时间了。敌人要掌控全局,他便给那人主动。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死地中挣出一线生机! ※ “崔师可在后堂?”一天的课程终于结束,梁荣走出了学馆,立刻低声问身旁亲兵。 “在。小郎君要过去?”那亲兵问道。 “嗯!”梁荣飞快点头。 那亲兵也不多问,踏前一步,为梁荣开道。这几日,太守府中多出了数倍防护,大多围在后宅,照看梁荣起居。看着这些盔甲齐备,杀气腾腾的亲兵,梁荣哪还能不知上党战危?只是没想到,阿父竟然派了这么多亲兵看护他! 若是上得战场,这些精锐当能杀不少敌人,却留在了后方,守在他身边。这让梁荣心底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像是无力,也像是羞愧。他知晓阿父经历过不少战事,但是这还是第一次,让他切身感受到战云密布的威压。 不过梁荣并未被这样的情况吓到。相反,他每日照常进学,在学馆中待足了时辰,才回去歇息。阿父未曾让他离开上党,就是要让他安定这一郡人心。再怎么担忧,梁荣也未露在面上。不过下了学,他就坐不住了,一定要去后衙看看,才能安心。 毫不迟疑,他向后衙走去。崔稷这些天要花不少时间在战略室推演战情,把控后军粮道。此刻不也不例外。只见小小后堂中,人头攒动,不时有吏员捧着书册快步出入。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整个上党地形都描绘其上,就像把一郡之地摆在了眼前。 梁荣没有打搅忙碌的崔稷,只是躲在一旁,看着沙盘上的变化。从高都到潞城,快马也要一日,这应当是昨日的战况。匈奴来了多少兵?府中情况如何了? “荣公子!”崔稷发现了梁荣的身影,快步走上前来,“可是下学了?” “正是!”梁荣连忙对老师行礼,“荣儿耽搁先生公务了。” “哪里的话。这些你早晚也要学来的。”崔稷不以为意,亲自带梁荣走到了沙盘前,伸手一指,“这是匈奴兵马,用黑旗代表,一支便是一千兵。” 那里密密麻麻插着不少旗,似乎有三十上下。梁荣的脸色有些发白:“他们在围攻高都?” “正是,还有太行关也被攻了下来。”崔稷手指一点,指在了另一处。 看着代表太行关的小城上插了黑旗,梁荣的面色更难看了:“那……那我军呢?” “还在黎亭,明日就要开拔。”崔稷简单答道。 梁荣数算不差,一眼看出了黎亭那些红旗的数量:“只有一万五千兵?能胜吗?” 他是读过兵书的,知道以少胜多的艰难。敌军都多出一倍了,高都能守住吗? 崔稷微微一笑:“这便是荣公子应当晓得的。战事瞬息万变,但是韬略要在出兵之前定下。有了应对之法,才有取胜希望。还有一样,奕将军是主公麾下最厉害的将领,大小十余战,不论兵多兵寡,未尝一败!” 梁荣的小心脏被这话猛地攥住了。未尝一败!这是何等豪迈之言!那张冰冷冷,也有些怪异的面孔冲入脑海。然而这次,他未曾生出以往的排斥之感。阿父教导那人的时间,比教导自己还多。是不是因为这个?若是自己再长几岁,是否也能替阿父出征,剿灭那些胆敢冒犯上党,乃至并州的恶贼? 看着小家伙满面通红的兴奋模样,崔稷在心底舒了口气。梁荣毕竟是主公独子,若是胆小怯懦,又如何撑得起这份大业?但是这些天,他的表现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如此处变不惊,就连不少成人都未必能做到。如今又对前方军事产生了兴趣,更是件好事。 “来人,取个胡凳来。” 着人搬来高凳,崔稷转头对梁荣道:“荣公子,我这边军务繁忙,无暇说太多。你若有意,坐在那里静静观看可好?” 梁荣用力点了点头,也不用崔稷催促,自己坐在了凳上,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崔稷微微一笑,不再管他,再次处理起繁杂军务。 第232章 示弱 天刚蒙蒙亮, 刘聪就挑帘走出了营帐。在他面前, 仍是那座屹立不倒的城池。攻了两日, 从大营到墙根这一路上,遍地血污,还有不少冲车、砲车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焦黑的木头就像嶙峋的骸骨, 只远远望着,仿佛就能听到当日灼烧时,车下兵士们的惨呼。 刘聪只是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挪向城头。虽然下了屠城的命令,但是这小小高都, 仍旧比想象的还要难攻。 城下的护城沟渠已经填上了一小截, 云梯车也能开到城下, 但是再怎么攀爬,也没人能够真正夺下城头。每晚还有三到五次夜战, 多是佯攻, 但也有动真格的。这么折腾下来, 能让任何守城兵士精疲力竭。可是即便如此, 这座城池还是原来那副模样,甚至连床弩的弩矢都还未耗光。 这高都究竟屯了多少兵?有时候刘聪自己都有些怀疑,若不是城中有五六千兵,如何抗住这样的坚攻?可是上党一共才多少兵马? 伸手搓了搓被晨风冻僵的面颊,刘聪下令道:“吩咐下去,用过早饭,继续攻城!” 他可不管这高都究竟有多少守军。这些日子,探马斥候没有分毫停歇,不断盯着旁边的梁府,和更远处的泫氏。只看哪边会有动作。一旦他们出兵,汉国精骑立刻会出战,打他们个措手不及。野战不比攻城,是匈奴拿手好戏,他巴不得缩在壳子里的上党兵尽快现身呢。 第147节 不过真不顾高都死活也无妨。天井关已经攻了下来,沿着羊肠坂一路南下,就是河内腹地。西军应该已经打到了河内,若上党兵真的不出,留下些人马继续攻城、坚守后路,大军直接入太行陉便是。 只要传来太行陉打通的消息,就是他挥兵南下的时候了。 不过战事如此惨烈,天井关又被异手,他也不信上党守兵能够安坐!恐怕这两日,对方就要被迫出兵,来救高都了。 那才是他等待已久的正面会战。一场彻底击溃上党兵马的大战! 又看了眼被砲车砸的坑洼不平的墙头,刘聪冷哼一声,转身走回了营帐。 ※ 危崖高耸,沟壑深涧,一条山路蜿蜒曲折,横在山巅。陉阔只有三步,莫说行车骑马,走快那么一点,怕是都有坠入山涧的危险。古云“决羊肠之险,塞太行之口”,便是说这条把控司、并咽喉的兵家要道了。 然而此刻,一队身着盔甲的兵士,正匆匆沿着小径向河内挺近。就在昨日,一直掌控在上党兵手中的天井关,异手与匈奴。 这一仗,打得并不轻松。天井关位于绝壁之上,两侧都是悬崖,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更别说关前还设置了数不胜数的陷阱屏障。带了三千兵马,花费两日功夫,刘旺方才攻下了这座危关。 守关的百来敌兵死了大半,还有些弃关而逃,沿着陉道向司州去了。 刘旺并未选择连夜追击,而是休整一夜后,方才带兵扑向司州。打通了天井关远远不够,还要解决位于司州一侧的出口。从陉道攻关隘,难度之大不言而喻,不过刘伟心中并无畏惧。临近关隘处,总会有些开阔之地,不至于还是这样的狭窄山道。只要给他列阵的机会,总能攻破这小小城关! 羊肠坂虽险,却只有四十里山路,兵行一日可抵。刘旺早就做好了准备,只等过了羊肠坂,立刻停军,趁天还未亮时攻城。不说一鼓而下,再花个一日功夫,总能打下那关隘了吧? 然而刚刚走了十余里,前面哨探惊慌失色的跑了回来:“将军,前面有个小城!” 什么?!刘旺大吃一惊。这可是羊肠坂!山巅之上,陉阔三步,堪堪能过一辆车,怎么可能建城?什么时候建起的城关? 然而此刻已经到了山路之上,哪还有回转的余地?刘旺咬了咬牙:“前面三人一排,举盾而行。后面备弓!” 必须抢攻上去了!这山道上修的城池,必然也不会太大。就算收留了天井关的逃兵,应当也没多少驻军。只要冲过去就行! 可是真正看到这座城关时,刘旺还是暗叫不好。只见狭窄的山道上,一座小城依山而建。城东西长不足四十步,宽更是只有二十步上下。然则通体青石铺就,城高两丈有余,就如一个倒扣的碗子一样,扼守在狭道之中。 左侧是长满林木的崖壁,右侧是深不见底的渊涧。这样一座足能屯兵百人的城关,要如何攻克?! “给我冲!”刘旺怒吼一声。 没法子,除了拼死冲上去,还能如何? 那些匈奴精锐咬紧了牙关,举着盾牌弓箭,向这突然冒出的城池冲去。城中,一名梁府队正负手而立,冷声道:“吹号!” 他已经等了一天了。就等这些匈奴人落入圈套。天井关是危关,雄关不错。但是并非陉道之上的唯一关隘。自从梁府接手太行陉以来,就在这条陉道上修建了不少防御设施。这座碗子城只是其中之一。 拒敌门外,哪有关门打狗来的痛快?不过为了打消敌人的疑虑,天井关那场恶仗还是实打实博了性命。一口气折损七十余人,对于他这个队正可不是小数目。这口火气,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 呜呜的牛角号吹响,四周峡谷同时传来回声,就像山峦回应着这凄厉的声响,夺人心魂。 刘旺厉声道:“不过是敌人把戏!不要理会!冲!快冲!” 几十步便是百来条性命,容不得半点犹豫! 然而嗖的一声,一支长长羽箭,从身侧的绝壁上袭来,正中队中兵士。一人仰面倒下,撞得身侧人险些跌落悬崖。 “山上有敌!” 不用人说,刘旺也知道身侧的崖壁上,埋伏了敌人。可是怎么可能?一个小小陉道,能藏下多少人马?!他们又是在哪里扎的营?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更多的箭雨泼洒而下。城头上,那队正高声道:“放箭!尽数剿灭这群贼兵,为兄弟们报仇!” 碗子城只是太行陉中的一个关隘,在不远处的山脊上,还立了一个兵寨,屯兵五百有余。有了兵马埋伏,区区两三千人,怎么可能闯的过他们驻守的陉道? 狭道之上,匈奴人已经乱作一团,不是中箭身亡,便是挤扛坠崖,甚至连转头逃跑都不行。杀喊声和惨叫声也被山峦接纳,回荡不休。 ※ “晋军出兵了?”听到斥候报来的消息,刘聪精神一震! 果真,这群上党兵坐不住了! “兵有多少?从哪里来?可有骑兵?”刘聪飞快追问道。 “兵只有一万上下,从黎亭方向而来,明日当能抵达泫氏。未曾见到骑兵。”那斥候赶忙答道。 “这是要诱敌啊。”刘聪冷笑一声。 上党是有骑兵的,而且骑兵数量非常不少,应有两千上下。里面不但有羯人,还有之前投降的匈奴精骑。当初刘曜就是吃了那伙降兵的亏,大败而归。而刘聪自己率领的步卒,更是被那古怪长槍骑兵打的措手不及。 不过这些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今次他准备的兵卒,完完全全能克制对方的打法,只要他的行军速度够快,半路截住那伙晋军,让他们无暇扎营,布置霹雳砲,就足能取胜! “留下五千兵继续攻城。其他人马随我迎敌!”刘聪长身而起,大声下令。 虽然是步卒混编,但是他军中精骑足有一万。光是这些骑兵,就能对晋军构成压制,更别说其余步卒了! 以少胜多,是要看运气的。行兵打仗,终归还是比拼军力。他带来的可都是汉国精锐,哪容那伙晋军放肆! 泫氏距离高都不过五六十里地,若是两军并行,用不了多久就能照面。然而刘聪留了个心眼,并未全力行军,只走了十数里就扎营休息。第二日,当休整一夜,厉兵秣马的匈奴大军出现在泫氏以南时,探马传回了消息。三里外,赶了一天路的晋军迎面撞了上来,而且只有步卒! 区区三里,双方探马都能探明敌情。按照常理,应当立刻扎营,整顿兵马,随后列阵交战。毕竟是超过万人的大军,光是组织军阵,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然而刘聪可没如此做:“骑兵先攻!步卒结阵而行,随后跟上!” 这就是骑兵的好处了。仓促而来,不及扎营的敌人,在骑兵面前简直犹如脆弱羔羊。匈奴人本就擅长这样的打法,而前方预定交锋的战场,又是一片开阔平地,没有山谷狭道,无法设伏,无法阻击,正适合骑兵冲锋。失了最拿手的扎营本事,这伙晋军怎么可能有还手之力? 至于那消失不见的敌骑,后方留下的步卒还有一万,又是结阵而行,就是想伏击,也啃不动这块硬骨头! 刘聪眼中不由闪出灼灼光芒,这泫氏,还真应景!早在战国时,这里还有一个名字,正是“长平”!四十万赵军魂丧之处,今日当再多些晋兵! 汉国大军在刘聪的命令下,分成了前后两段。一万骑兵尽出,策马向敌军扑去。三里路,对骑兵而言,不过须臾。当那队敌军出现在眼前时,未见拒马鹿角,只有刚刚列好的军阵。 对方将领已经相当敏锐了,竟然提前列好了军阵。若是换个蠢笨些的,说不好还想扎营呢。不过即便如此,也没有用处了。 刘聪大声下令道:“擂鼓,冲阵!” 随着鼓声号令,匈奴精骑如同翻滚的黑褐长龙,向着敌军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是说太行关和太行陉比较容易看混,为了避免混淆,以后改叫天井关好了。 文里修建的城池就是后世的碗子城。太行陉关隘大多都是唐后建立的,所以对当事人而言,确实非常令人震惊。 第233章 诱杀 咚咚闷响在天地间回荡。那震慑人心的声响, 不仅来自战鼓, 更是甲骑具装奔驰时发出的独特音律。 刘聪眯起双眼, 看着奔在最前的重骑兵,不由露出得意笑容。攻下了河内之后,刘渊得了钱粮, 一口气造了八百马铠。人着甲,马具装,便成了甲骑具装的重兵。如此一来,连人带马被重铠包裹,别说是霹雳砲抛投的铁丸, 就是弩都奈何不得这群冲阵的骑兵。这次, 他特地向父皇索来了五百甲骑具装, 为的正是冲破上党兵那多达三四层的防御! 当年袁绍有三百马铠,就让魏武艳羡不已。如今这么多重骑, 岂不是所向披靡? 那隆隆蹄响丝毫没有停滞, 挟山倾海覆之势, 向着晋军冲去! 对面中军, 张和厉声下令道:“前军后撤,上车阵!竖盾!” 没有人能抵挡甲骑具装的冲锋。这些连马都披铠的可怕骑兵一旦冲起来,简直势不可挡。除非提前在阵前布置了鹿角拒马,单凭盾牌长槍,根本扛不住对方的一冲之力! 听到张和下令,几队兵士立刻推起身边大车,飞一般的沿着各个军阵之中的通道,向前冲去。 重骑兵的速度不如轻骑那么快,但是威势极其惊人,只是五百骑跑起来便地动山摇,让人毛骨悚然。面对这样的骑兵冲锋,胆小些的兵士怕是站都站不稳了,然而这群上党兵却能冲出来增加工事!十几辆大车飞快推倒了阵前,放下车档扎在泥中,构成了一道简单防线。随着车墙平地而起,前军也齐齐后退了二十步,竖起了高大木盾。 甲骑具装是能裂营陷阵所向披靡,但是面对堆满了粮草的大车,却也无能为力。马上骑士只得勒住了缰绳,控制马速减缓。而这些重骑兵一旦停下脚步,威慑力就大大缩减,除非挪开车驾,再次提起马速。 然而具装的重骑兵停了,跟着他们身后的轻骑却未止住脚步。数千轻骑绕过了那简易车墙,开弓放箭! 这也是骑兵最大的用处。袭扰军阵,伺机突破。然而这密密麻麻的箭雨,被前排木盾挡了下来,于此同时,晋军兵阵中弓弩齐出,开始了对射。这方面,双方各具优势。晋军有盾阵阻挡,能够拦下大部分箭矢。而匈奴骑兵动作灵活,也能很快开来距离,逃离射程。两边的攻势守势竟然不相上下,就算偶尔有人中箭,可能很快被替换下去。军阵未被冲破,骑兵也没有多大的损失。 后方,刘聪皱起了眉头。上党兵还是如此的难缠!面对骑兵的遭遇战,还能应对如此迅捷,实在让人头痛。但是很快,他的眉峰又舒展开来。这样坚定谨慎的打法,可不正说明晋军毫无准备吗?只要没有那些让人头痛的诡计,他的兵力始终占优,还有骑兵在侧。拖也能把对方拖死! “左翼迂回,攻敌侧翼!”刘聪冷静下令道。 号角有节奏的吹奏起来。听到号令,骑兵之中分出了一支,向着晋军侧翼袭去。军阵往往在正面立盾,布置槍阵,侧面则会薄弱许多。可是晋军不同。当那伙骑兵冲向侧面时,才发现侧翼同样有盾阵,而且连弓弩手比正面还要多上几分。 箭雨激射,逼退了这支轻骑。眼看一波攻势作废,骑兵们毫不犹豫打马回撤,想要拉开距离,再次让马儿冲起阵来。正前方那些大车也被人挪开,甲骑具装重新调整了方向,准备再次冲阵。 正在这时,敌营中传来了呜呜哨响。像是被哨声惊动,前一刻还举盾迎敌的军阵,像是流沙一般,哗啦一下撤了下去。这变阵大胆到了几乎妄为!这可是阵前,而且是面对骑兵的阵前!他们就不怕撤退时遭到攻击吗?! 然而确实没有。 还未等匈奴精骑回过神来,那伙晋军又飞快撤了三十步。在人墙之后,露出的是一排拒马。显然是后面兵士趁着前方人墙掩护,做出的临时工事。这可比变阵还让人惊讶!万一前面的兵士无法抵住强敌,岂不是连后路都要被自己人截断了? 可是这么胆大的举动就这么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那一瞬间,连那些匈奴精骑也有些失措。 “他们想退了!”刘聪并没有被眼前的一幕吓到,相反,他飞快辨认出了敌军的意图。 这不是想要强攻的架势。上党没有多少兵,根本拼不起。于是在遭遇他的骑兵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在保存力量的条件下撤退。一群步卒想要在骑兵眼皮子底下撤走,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确实发生过。刘聪熟读兵书,知道汉时旧事,更清楚李陵那样的名将,能在数倍骑兵的围堵下撤出多远。 不能让他们这么轻易的逃了!更不能就这么被他们牵着鼻子,落入陷阱之中! 刘聪当机立断:“命令后军加快速度。骑兵围射!不要让他们逃了!” 这是最好的办法。面对这样的工事,步骑混战能大大提高效率,不论是拒马还是车阵,都能被步卒挪开,为重骑腾开冲阵的空间。而当重骑撕碎敌阵,步卒跟着掩杀上去,再由轻骑攻破侧翼,这伙晋军必然要溃败出逃。 再次变令,轻骑绕过前方拒马,围着刺猬一样的军阵攒射起来。后方的步卒也气喘吁吁赶了上来,半数随着甲骑具装向敌阵压去。除了环绕中军的五千兵马以外,这一万五的步骑对一万步兵方阵,足有八九成的成算。 刘聪攥紧了马缰,心跳也快了起来。莫说是击溃,全歼敌军也未尝不可!失了这群精兵守护,上党还不如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看着眼前乌泱泱的敌兵,张和也深深吁了口气。奕将军的命令,他总算完成了。 “传令,燃火龙!”张和沉声对身旁心腹道。 命令飞快传达了下去,几辆弩车被推了出来,摆在阵中。只见几名弩兵校好了距离高度,用火点燃了架在上面的火箭。嗡的一声锐响,数十枚火箭冲天而起,向着匈奴阵中飞去。 没人把这点火箭放在眼中。虽然弩车的出现让人颇为惊讶,但是重骑如今还停在五百步外,等待冲阵,而步卒为了挪开拒马,出兵的阵型也不算密集。怎么会此时放火箭呢?若是刚刚甲骑具装冲阵时放箭,说不定还能射倒几个呢! 这箭,并没有向敌人,而是落在了另一个方向。刚刚摆在阵前的那十几辆粮车未曾彻底拉走,只是挪开了些许,让出了通道。毕竟是整车粮草,等会得胜了,还能拉走充作军资呢。而此刻,这些车离上党军阵,不过两百步左右,完全在弩车射程之中! 燃烧的火箭落在了粮车之上,顷刻间,大车变作了火球,随后竟然轰的一声炸了起来。这声音宛若平地落雷,而且连绵不绝,惊得附近的人马全都乱了起来。炽烈的火炎随着木屑铁皮飞到了旁边的兵卒身上,又让不少人受伤倒地。 人勉强还能自控,马可不行。甲骑具装离爆炸的粮车太近,本身就有穿着马铠,又失去了控制,那些马儿开始横冲直撞,连上面骑士都控制不得。转眼之间,围在旁边,本就收到影响的步卒又被踏到一片。 “怎么回事?!”远处的刘聪惊恐的睁大了双眼。 又是落雷?不对!这是晋军放的暗器!是什么东西被火引燃,才出现的雷声!果真是梁子熙弄鬼! 早就觉得屡屡落雷很有问题,这次终于拿到了明证。可是此时攻击的阵型已经被全部搅乱,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等等!刘聪猛地转头:“放出去的哨探呢?” 没等他问到答案,马蹄声已经响起。远方,一支骑兵冲了过来! 原来他们根本就未曾走远!原来他们等的就是这个大乱的时刻!刘聪恨的牙齿格格,怒声道:“鸣金!让轻骑速速回来!” 敌骑人数竟然比想象的要多,大概四千上下。难道是当初投奔晋阳的那伙别部奴仆也加入了其中?然而刘聪并不害怕,自己手头还有数千轻骑,加上守在中军旁的五千步卒,足能挡住这伙骑兵! 谁料还未等那些骑兵冲到阵前,突然有人叫了起来:“那不是晋军!是鲜卑人!” 鲜卑人服饰发型都异于中土,打起仗来又极为彪悍,匈奴人都要避其锋芒。当初司马腾有拓跋鲜卑助阵,甚至一度把刘渊都赶出了并州。现在面对这么多鲜卑骑兵,下面的兵士如何不慌! 第148节 为什么会有鲜卑人?刘聪脊背生出一阵恶寒。既然请了鲜卑人,这群上党兵何必还要示弱?还要摆出如此架势?是了,他们要的不是驱走自己,而是全歼!是一劳永逸! “给我挡住!”抽出了腰间马刀,刘聪厉声道。 必须要挡住。只要中军能够守住,他就有把握退兵。他还有骑兵,甚至还有甲骑具装!他还有一拼之力! “终于来了!”张和那张和善圆滑的面孔上,也露出了凛然之色,“擂鼓!全军突进!” 虽然诱敌的任务已经完成,但是战事远远未曾结束。面前,还有数千匈奴步卒,现在骑兵已经退走,是他们解决这群同等级别的对手,并且让溃兵反冲敌营的时候了! 随着急促的鼓声,刚刚还藏在拒马之后,团成刺猬的上党兵再次开始变阵了。如同展翅的大雁,他们飞快绕过拒马,百人一队,列成槍阵,向着前方惊魂未定的匈奴人扑去。红缨飘荡,杀声震天。很快,正面格杀就变成了背后追击。 偌大旷野之上,两个巨大的漩涡正在成型,绞杀所有卷入其中的血肉,变作彻头彻尾的修罗鬼蜮! 第234章 斩敌 头顶的帅旗被狂风吹的哗哗作响, 摇摆不定。旌旗招展本该让人志得意满, 现在却扰的刘聪心神大乱。他们要败了!敌人抓住了最好的时机。 趁着轻骑被雷声惊扰, 他们冲入了由步卒防守的中军,轻易把阵型搅了个稀烂。随后兵分两路,一半迎上了匆匆赶回的轻骑, 另一半则绕了回来,再次踏破了本就混乱的中军。 这一出一入,立刻让五千人变成了没头苍蝇。也是此刻,刘聪才发现这伙兵马不全是鲜卑人,还有半数上党骑兵。可是这些羯胡毫不逊于鲜卑人, 还有手弩开道, 杀伤力反而更大几倍。而对上鲜卑铁骑的匈奴骑兵, 更是没法捞到半点好处,反而被远处的溃兵冲的站不住脚。 眼见战场乱的无法形容, 任何的军令都成了摆设, 收不拢那些吓破了胆子, 只想逃命的溃兵。头顶大旗, 就不再是稳定军心法宝,而成了会让人殒命的草标! “卷了大旗,撤回高都!”刘聪终于下了决断。 现在不是挽回局面的时候了,更重要的是怎么活着逃回去!敌兵人数与自己相仿,无法包抄或是围杀,就算兵溃,也有不少人能逃脱。怎么说也是军中精锐,这些溃兵极有可能自发的返回高都,等待下一步军令。只要能活下来,他就可以带着这些兵穿过太行陉,前往河内。 若能在河内挽回局面,胜上几场,未尝不能将功补过。然而想是这么想,现如今,刘聪只能伏在马背上,带着几百亲兵仓皇出逃。曾经让他自傲的帅旗已经卷起藏好,害怕追兵辨出他的身影,亲兵还脱下披风,让他盖住身上铠甲…… 冬日的风又急又冷,却吹不去刘聪心头怒火。如此狼狈的出逃,是第几次了?难道上党是他永远也攻不克的噩梦吗?今次他做了万全准备,甚至还带了甲骑具装。可如今莫说是胜,怕是那些珍贵的马铠都拿不回来了! “将军!后面来了追兵!”一个亲兵大声叫道。 刘聪猛地回身,只见一队五百人的敌兵跟了上来。 “绕道!甩开他们!”没有任何迟疑,刘聪吼道。 他并没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对方只有五百骑,他们却有八百。可是多出的三百人,也无法让他产生任何抵御之心,只想更快的逃开。此次不比前次。他中计了吗?刘聪到现在也说不清楚了。如果正面御敌,他真的能赢吗? 胯下坐骑催的更急了。刘聪脑中别无他念,只想尽快甩脱这伙追兵,逃回高都。萦绕的鼻端的血腥味始终不去,让他分不清是来自身侧的亲兵,还是来自背后的敌人。 在绕过一个山道,准备穿过狭窄山道时,前方突然传来了沉重的撞击声和马儿嘶鸣。刘聪死命拉住了马缰,惊怒交加的瞪大了眼睛。 山上落下了石木,正正砸在前面的队中。数十个探路的亲卫血肉模糊,跌下马去。更多则是惊马咴咴,不愿前行。 前方设伏了!他们就像被猎犬追赶的兔子,一头撞进了陷阱之中! “哈哈哈!”刘聪狂笑了起来,笑声中透着凄厉和刻骨恨意,“儿郎们!跟我杀回去!” 他不是兔子,从来不是!他是汉国天资最高,最得宠幸的皇子!他身上流淌着冒顿单于高贵无谓的血统!他是苍鹰!是猛虎!是必然会继承父王御座的真命之人!他怎会是被人捕杀,落入陷阱的愚蠢兔子?! 刘聪拨转了马头,摘下配弓,想要随着亲兵一起骑射,冲出敌阵。然而还未拉开弓弦,一支飞羽破空而至,直直射向了他的胸口! 刘聪格挡了,他还穿着铠甲,前胸的厚甲足能拦下弩箭。可是不论是他的手臂,还是他的胸甲,都未能抵挡那一箭之威。 只听叮的一声,箭头没入了铁甲,只余一丛白羽微微震颤。刘聪不可置信的看着那箭羽,身形一晃,栽下了马去。 山道旁,奕延放下手中硬弓,抽出了马刀。不用多言,身后精骑紧紧相随,向着那群惊慌失措的敌人扑去。 一刻钟后,队中亲兵手起刀落,斩下了一人头颅,送到了奕延马前:“将军,这便是敌酋首级!” 奕延弯腰接过那颗人口,随意挂在马上:“收拾一下,与大军汇合。” 这次交战是有些行险,但是若非如此,拥有万骑的匈奴大军势必会逃之夭夭。在防备森严的中军里寻找敌酋,自然没有在乱军中容易。更无法把人追到陷阱中除掉。 唯有这人死了,才能打痛匈奴,让他们长些记性。 “围困高都的敌军如何了?”奕延拨转马头,沉声问道。 “昨天部曲夜袭,业已击溃那支匈奴兵马。”亲兵立刻道。 梁府部曲也没闲着,在刘聪带兵离开之后,便趁夜偷袭,一举打垮了攻城数日的疲兵。 奕延点了点头,又道:“太行陉呢?” “在碗子城阻住了敌人,杀光之后,又夺回了天井关。” “善。”奕延不再多问,催马向回赶去。 此刻大战过后的荒原之上,只剩下上党兵马,以及满地的尸体。主帅逃亡后,剩下余部大溃,逃了个干净。至于那些逃不掉的,一个俘虏也没留,尽数杀光。衬得这惨烈景象,有了当年长平之战的味道。 见到奕延纵马返回,拓跋郁律兴冲冲的迎了上来:“奕将军可是斩了匈奴主帅?这人乃是刘元海的儿子啊!实在是厉害!” 他可看到了奕延马上挂着的人头,更是惊叹对方能把计策设的如此之妙。这次失的可是个汉国王子呢,也不知刘渊会不会气到发疯。 奕延淡淡道:“就算来的是刘渊本人,我也会取他性命。” 这话实在嚣张的很,但是放在这羯人将军身上,却不觉得有多狂妄。拓跋郁律嘿嘿一笑,好奇问道:“对了,你们究竟在阵前放了什么?为何能在白日听到雷声?听说梁使君之前也唤出过落雷流星,可跟今日的一样?” 奕延并没有答这个,反问道:“敌人逃了多少?” “大概八九千吧?骑兵逃的多些,不过重骑都留下了。”拓跋郁律笑着答道。 虽然非常好奇这些上党人使得是什么花招,但是对方不想说,他也乖觉的绕过了此事。不过这次与奕延协同作战,他才发觉并州兵马为何会如此厉害。且不说那落雷,只是骑兵人人都配有的手弩,军中的弩车,还有过半的弓手,就让人不寒而栗。弓弩手从来都是轻骑的克星,难怪他们能打得白部那些奴儿毫无还手之力。若是换自己来攻呢?拓跋郁律很快甩掉了这个念头,叔父不会攻并州的,至少在梁使君任内,绝不会动手! “此战多亏拓跋将军相助,我会一一向主公禀明。”奕延客客气气道。 封赏的事情,他说了不算。但是听到这话,拓跋郁律也心满意足了。之前梁使君提过的大单于封号,朝廷已经赐了下来。这次是打匈奴,想必也不会亏待他们。至于这并州的根底,慢慢摸索便好。 没怎么在乎这群鲜卑人。处理完了溃兵和高都防务问题,奕延便转回了潞城。崔稷亲自出府相迎。 “奕将军此次又立大功啊!”崔稷早就听说了刘聪被杀之事。这甚至比击退匈奴大军还要令人振奋!也足能挡回那些居心叵测之人。如此战果,即便是司马越亲来,也挑不出错处! “崔太守过奖。”奕延拱了拱手。 叙过礼后,两人一起走进了步入正堂,仔仔细细交接了手头的杂务。战后就要从军事专为民政,冬耕尚未结束,这次抽调出来的屯兵,还要再做安排。 “不过此次杀了刘聪,不知伪汉那边会如何反应?奕将军怕是还要在上党停些日子。”刘聪毕竟是刘渊的亲子,崔稷可要比奕延想的周全,叮嘱道。 奕延不觉得刘渊是那种会为儿子倾尽全力复仇之人。匈奴人多经战事,丧子不足为奇。相反并州有效的击退了匈奴大军,并且斩杀主帅,才值得警惕。若是不出意料,换个数月安稳还是不成问题的。 等到夏收有了粮草新兵,主公就不惧这区区匈奴了。 见奕延浑不在意,崔稷笑着摇了摇头:“对了,荣公子这几日也在府中等候消息。若是奕将军有空,不妨去见见他。” 闻言,奕延眉峰一挑,倒是未曾反对。毕竟他来上党之前,主公也是吩咐过的,让他好好照看梁荣。 见奕延默认,崔稷也松了口气。如今主公身边这些文武,有意无意都在于梁荣拉近关系,唯有奕延特立独行,不怎么搭理这位未来的“储君”。要知道奕延还教过梁荣箭术呢,算得上授业恩师了!不管怎么说,崔稷都是梁荣的蒙师,还是希望他跟主公身边最亲近的心腹战将搞好关系的。 正巧这次上党之战让梁荣产生了兴趣,若是能趁着机会指点一下他的兵法,可是事半功倍。还有人比奕延这个亲历者更适合的先生吗? 只是即便有崔稷在旁推波助澜,奕延真正见到梁荣,也是在两日之后了。 第235章 指教 上党的太守府不比高门华宅, 冬日景致实在平平。后院的树叶差不多都落光了, 站在院内不但萧瑟, 还颇有些寒意。不过梁荣不惧这点寒冷,穿着裲裆衫,系着袖口, 精神抖擞的站在院中练箭。 这两日大捷,崇文馆放了假,府衙又有颇多事务需要处理,容不得他添乱。梁荣便乖乖留在了后院。按理说,他该好好读书, 完成每日的课业才对。可是这几天, 就连阿父给的《孟子》都有些读不进了, 梁荣整日回想着在后衙看到的那些。有一目了然的沙盘摆在面前,设伏诱敌, 阵前厮杀, 乃至后路的粮草运输都清楚明白, 简直就像亲眼看了一场大战似得, 让他如何静下心来? 于是往常三日一次的箭术练习,变成了一日一次。他真恨不得自己也能张弓跨马,随大军征战一番! 单手握弓,梁荣深深吸了口气,猛地拉开弓弦。练箭已经两载,他的非但姿势端正,拉弓的动作也极为果决。然而箭羽射出,却没落在靶上,而是擦着木靶飞到了后面的草丛中。 眉头都皱了起来,梁荣十分不甘的再次搭箭,想要再试一轮。然而身后传来了声响:“别射了,弓力不对。” 听到这声音,梁荣一惊回头:“奕……奕师傅!” 他没叫“将军”,而是改叫了“师傅”,无形中,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奕延是教过梁荣箭术,但是这个场合叫来,更有些求教的意思。 奕延也不见外,接过梁荣手中的弓,拉了一下弦:“你刚刚换的弓?” 梁荣面上一红:“正是。” 他练箭的时间不短,自觉该从孩童的小弓换成普通软弓了,才着人寻来的。 “力有强弱,你臂力不足,用这弓只会带偏姿势。等你能拎起半石重物,再改这弓吧。”奕延搭上箭,随意一拨弦,那箭就稳稳落在了靶心,看的梁荣又是一阵心神激荡。 梁荣其实一直知道奕延很厉害,早年在梁府时,两人不知多少次共处一室。不过那时他的心思还都放在阿父身上,未曾切身体会到奕延的强大。这次上党一战,让他的偏见都消了七八。反而生出了几分钦佩之意。 奕延也没料到梁荣会这么乖,把弓还了回去:“这些日子,你在上党可还安稳?若是觉得亲兵好用,可以留在身边。” 梁荣接过弓,眨了眨眼:“亲兵?这些人不是阿父派来的?” 不是阿父惦念他,才派人来守着吗? 奕延哪能猜到梁荣那点小小心思:“这些都是我的亲兵。主公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护你周全。” 听到这话,梁荣心底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阿父真的很信任面前这人,否则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而这人竟然派亲兵来保护自己?亲兵都是军中精锐,就算是奕延这种级别的将领,也不可能拥有太多亲兵。一个要上战场的将帅,可比他这个待在后方城池中避险的孩童,更需要亲兵保护。 摇了摇头,梁荣低声道:“我不知那是你的亲兵。我在太守府很好,还请奕师傅收会亲兵吧。” 这下奕延也听出不对了,看了看这越长越像主公的小家伙,他难得放柔了语气:“无妨,我还要在上党待些时候,等临走时,会向主公请命。” 梁荣应了一声,两人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看梁荣那副略显沮丧的样子,奕延在心底叹了口气,又开口道:“听崔太守说,这些天你也听了不少战况?” 这可是梁荣一直想着的事情,他不由打起精神:“敌军主帅,真的是你一箭射死的?” “没错。”奕延道。 “可是那主帅没有穿明光铠吗?还是说你射到了他的面门?”梁荣赶忙追问。 “用的三石弓,破了胸甲。”奕延答的极简单。 梁荣的双眼睁得老大,深深吸了口气:“真的能破甲?” “李将军当年能以箭入石,入甲自然不难。”奕延难得说了个李广的典故。 谁料梁荣也听得懂,目中好奇更浓几分:“那敌将未带亲兵吗?还是说你冲了他面前?” “是设伏。溃兵之后,我带队围堵,把他逼入了陷阱。” “他们万一没从哪条道逃呢?埋伏岂不白费了?” “兵溃心乱,容不得多想。只要追的得当,总能把猎物逼入死角。” “那要如何让他们兵溃呢?” 第149节 “……”面对这一刻不停的追问,奕延也有些无语。他并不喜欢在旁人面前夸耀武勋,但是这问东问西的模样,还真让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当年他在主公眼中,是否也是这副模样? 折了一根树枝,奕延信手在地上画起了草图:“两军相聚不足三里,只要在这里拦住敌军主力,挡上两刻,随后用骑兵冲阵……” 梁荣也没料到,这个冷面将军竟然画图给他讲解起战事来。然而这对刚刚经历大战影响的小家伙而言,实在难以抗拒。尤其是听主战之人仔细解释行兵布阵的关键,更是让人心驰神往!仅剩的那一点点别扭飞到了九霄云外,连眼都舍不得眨,梁荣站在一旁,兴致勃勃的听起了这难得的兵法课来。 ※ “伯远还送来了刘聪的人头?”听到这话,梁峰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笑过之后,又是一阵猛咳。 这些天,温度越来越低,他的身体也开始转坏。估计是前一段守城太过劳累,加上寒食散余毒未消,伤了根基,诱发寒症。因为这个,他被姜达等人勒令躺在榻上,又点了银丝碳的暖炉,用汤药好好养着,才勉强有些体力。 这份捷报,着实让他振奋了精神。上党解围,又杀了刘渊爱子,怎能不大快人心! “这次斩敌过万,实在是场大胜。不过高都守军折损不少,阵亡就有九百,还有不少伤员。”段钦在一旁禀报道。 “也是苦战……”梁峰叹了口气,“抚恤要尽快发下。上党戒备不能放松,刘渊吃了这么个大亏,说不定下来会如何反应。能冬耕的地方,尽快耕种,明年才能继续收容流……咳咳咳~” 话还没说完,梁峰又咳了起来。青梅赶忙给他捶背,又送上汤水,只想要自家郎主舒服一些。 一旁张宾都有些看不过眼了,皱眉道:“主公还是好好养病,这些小事,有我等盯着呢。何须操劳?” 梁峰喝了口甜汤,镇了镇喉中痒意,方才道:“都躺了十多天了,办些公务反而更好。对了,这次要多为拓跋鲜卑表功,封地之事不能再拖了。” 奕延的信里也提了拓跋郁律的态度。这一仗打的艰辛,花样倍出,也把上党的底牌露了出来。作为盟友的拓跋郁律怎能无视?说不定回去就要告知自家叔父。这只虎该挪动一下地方才好,不能让他们太过清闲。 张宾颔首,像是漫不经心的问道:“那刘聪的人头呢?要怎么处置?” 梁峰愣了一下。是啊,这确实是个问题。这年头杀了叛军主将,悬在城头也不是没有。可是刘聪是刘渊的爱子,若是处置太过偏激,说不定会引来匈奴倾力攻打。但是把这人头包一包送还给刘渊,也不怎么妥当。且不说两国交战,万一被当成挑衅呢? 然而只是思索片刻,他突然一笑:“自然要与捷报一起,送上洛阳。” 刘聪是敌军主帅,人头上交并不出奇,用来表功最好不过。同时,这个难题也就扔到了朝廷手里,刘聪原本还是朝廷册封的将军呢,怎么处置,还不是洛阳宫里说了算。至于洛阳宫里说话的究竟是谁,则要另看了。 张宾唇边露出一抹微笑,拱手道:“自会为主公处理妥当。” 这也是他最想听到的答案。自从请粮之后,主公也回过了味儿来,开始了解这些小手段能起到的作用。政事不比战事,没那么干脆果决,相反多是暗潮汹涌。若是不会施计用计,早晚要在阴沟里翻船。可是这梁子熙天资聪颖,一点就透,远远超乎想象。 唉,这位真是哪里都好,偏偏身体太差。建国之君,哪能短命?亏得主公身负佛名,又有个常胜不败,唯命是从的心腹爱将。否则只是这副病弱之身,就足以让基业动荡了。 想到这里,张宾又道:“上党之围暂解,晋阳也要开始屯兵了。主公这次当考虑用令狐况,或是李骏等人。” 这是要让他培养其他将领?梁峰眉峰微微一皱,却也没有反驳。手握一郡时,由奕延领兵,并不算错。但是手握一州,麾下的将领就必须增加层级,至少要有数名能够指挥郡一级战斗的将领才行。这不但涉及权利划分,也是战略平衡。说不好后期还要制衡各方…… “就用李骏吧。”不多时,梁峰便得出了答案。 张宾又是暗自点头。令狐况虽然听话,但是他的根基乃是令狐盛,为了避免令狐一脉继续扩大,提拔李骏这个毫无根基的将领才是最佳方案。 段钦也知张宾话里的意思,轻轻叹了口气:“主公也要好好奖赏奕将军才是。” 他比张宾更清楚主公和奕延之间一度的紧张关系。分权是必须,但也不能寒了梁府一系人马的心。 “这是自然。”梁峰抬手揉了揉额角,面上终于露出疲态。 见状,段钦和张宾也不耽搁,很快便处理完了正事,退了出去。梁峰推开青梅送上的茶汤。奕延还要在上党待些日子呢,等到局面安定了,再招他回来吧。还有荣儿,总要聚在一起,过个年才行…… 像是拨动了哪根心弦,梁峰长叹一声,斜倚在了凭几之上。 作者有话要说:  等等,怎么还有为刘聪惋惜的囧 五胡十六国称帝的奇多,但是靠谱的真没几个,否则也不会各个都坐不稳江山了。 刘聪窝就稍微摘两句百度 刘聪骁勇超人,博览经史典籍,善于写文章,在位期间,先后派兵攻破洛阳和长安,俘虏并杀害晋怀帝及晋愍帝,覆灭西晋政权并拓展大片疆土。政治上创建了一套胡、汉分治的政治体制。但同时大行杀戮,又宠信宦官和靳准等人,甚至在在位晚期疏于朝政,只顾纵情声色。 这位可是并立四个皇后的奇人,真的……不用惋惜啦……_(:3」∠)_ 第236章 暗潮 平阳大殿中, 刘渊一手扶案, 一手撑膝, 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他刚刚听到了什么?上党兵败?三万人马折了大半?主帅阵亡? 他家玄明,阵亡了? “荒唐!”猛地一拍案几,刘渊怒喝出声, “玄明不是带了甲骑具装吗?还有那么多精骑!怎会大败?!” 禀报的臣子已经一头冷汗,再次叩首:“陛下,这次上党请来了拓跋部助阵。又施奸计,才令楚王中伏。溃兵已沿濩泽逃回,还有不少说在阵战时听到了雷鸣……” 他没敢再说下去。佛子的传闻早就成了朝廷禁忌, 谁也不敢在殿上涨他人威风。 听到雷鸣二字, 刘渊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像是缠绕多时的噩梦冲上心头。不是说日食出战是梁子熙推断出的吗?不是说雷鸣可能是某种戏法吗?怎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这样的事情!现在连他最钟爱的儿子, 也要被这噩梦吞没…… 颤抖了半天, 他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句话:“玄明的尸首呢?” “这……楚王亲兵尽数阵亡, 未曾抢回……” “命六军出征!我要亲自踏平上党!!”刘渊登基之后, 每每斟酌用词,端足帝王架势。现在连“朕”都不说了,显然是怒到了极处。 听到这话,阶下哗啦跪倒一片,侍中王育急急道:“陛下,如今大军征河内,尚未回返,哪能轻易兴兵?而且洛阳空虚,可以一试,并州却兵强马壮,还有拓跋氏相助,实不能草率啊!” “放肆!我儿都被那贼子所杀,此仇不报,我还算什么天子?!”刘渊实在被气的不轻,直接怒斥道。 “陛下息怒!”另一边,司空呼延翼也道,“当年魏武宛城大败,不也复用张绣?小不忍则乱大谋!” 呼延翼说的也是旧事。当年魏武在宛城一役中,死了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连猛将典韦也为了保护他而阵没。但是后来为了攻打袁绍,曹操还是再次接纳了归降的张绣,并且持手宴请,尽释前嫌。甚至还为儿子曹均求取了张绣的女儿。 人家魏武帝死的可是要继承家业的长子,你不过死个四子,怎能就这么乱了分寸?呼延翼这话实在义正词严。不过身为皇后呼延氏的父亲,他早就看刘聪不顺眼了,生怕这个受刘渊宠幸的皇子,夺了刘和的太子之位。如今刘聪暴毙,他当然要出头一劝,让刘渊压下这口火气。 这话确实让刘渊哑了声。身为新君,他何尝不羡慕魏武。可是事情到了自己头上,方知艰难。刘聪不是其他的儿子,是从弱冠起,就跟在自己身边的爱子。一起在晋国为官,一起身为质子滞留他乡,只是这点,就足以让刘渊动容。何况刘聪还甚是孝顺,当年为了不让他被成都王猜忌,甚至抛下刚刚得来的官职,投奔成都王麾下。 这个一个儿子,居然死了,死得尸首无存! 只是想到这点,刘渊便觉得心痛如绞,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然而阶下之人,哪个会在乎他的想法? 王育已经再次开口:“之前太史令有言,三年之后方能攻下洛阳,可见晋国气数未尽。既然此次不成,不如早日收兵西进,克复长安。一旦长安入手,汉国基业方才稳固。” 这也是他们之前的战略思路,只是刘渊始终舍不得司马越出征的良机,又有彰显国威的心思,才取道洛阳。没想到河内尚未攻下,就传来了上党兵败的消息,这次也没什么好打的了。 沉默片刻,刘渊才缓缓道:“命西路收兵还朝,再做打算。” 见他终于平静下来,王育也松了口气,俯首称是。刘渊却不愿在朝堂多待,很快便散了朝,如同真正的垂暮老者,他沿着平阳宫狭窄的回廊,蹒跚向后宫走去。 ※ “梁卿果真胜了!”当见到那枚盛放在木盒中的首级时,司马覃并未感到恶心,相反,满心都是未看错人的兴奋! “歼敌一万,还杀了敌军主帅!这可是大胜啊!围困河内的兵马,是否也退了?”小皇帝转头,向王衍问道。 王衍微笑捻须:“正是如此。伪汉本是兵分两路,谁料刘聪败得如此干脆。这次洛阳之围,算是解了。” “不愧是梁卿!”小皇帝不由喜形于色。 自从登基以来,还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除了每日坐在御座上,当个泥胎木塑之外,司马覃就没有任何行使手中权力的机会。还要提防司马越虎视眈眈的目光,生怕一个行差踏错,惹对方忌惮,一杯毒酒灌下,平白丢了性命。 也正因为这样战战兢兢的时日太久,当他第一次任命这个刺史,并且支持他打了胜仗后,那种自满,简直让人生出了陶然欲醉之感。他也可以任贤用能,也可以掌控国事,甚至比司马越还要出色许多! 然而这样的想法只是生出一瞬,小皇帝又警醒起来,偷眼看了看坐在一旁的王衍。这王司徒是司马越的亲信,还是不能让他生出疑心。 轻咳一声,司马覃道:“这次梁卿又立大功,当如何赏赐?” 这样乖顺求教语气,却让王衍有点头痛。梁子熙解了洛阳之围,是件好事,但是要如何跟司马越交代呢?他应当不喜小皇帝擅自拨粮,促使上党大胜的消息。若是封赏太多,必然会使司马越不快。但是封赏太少,又如何酬这惊世之功? 思索了片刻,王衍才道:“梁使君在捷报中言,此次拓跋鲜卑来助,居功甚威,想要为其请封代郡。陛下自可赏之。” 他先说了拓跋部,就是要一点点分去上党的功劳。代郡虽在幽州,不过偏远苦寒,赏给拓跋部,估计司马越也不会生出什么异议。 小皇帝点了点头:“这个自然。梁卿呢?” 见对方如此不依不饶,王衍嘴角抽动一下,淡淡道:“梁子熙几月之前才进县侯,前些日子又升了都督,再赐官爵恐怕不妥。不如等等,待正旦大朝时封赏,此次赠邑便好。” 小皇帝眉头微皱。等正旦大朝再说,岂不是要把封赏的权利交给他那个好叔父?赠邑这样的小恩小惠,又怎能显出他的重视? 然而话到嘴边,终究没能出口。小皇帝默默点了点头:“那便依司徒所言吧。” 现在,还不是他强项的时候。明哲保身,才是上上之选。 眼看稍稍用过的权利又被人夺了去,小皇帝忍了又忍,方才道:“河内诸将,也当赏赐一二。” 镇守河内的,都是司马越的人。这命令,显然是在向司马越俯首。王衍不由笑道:“还是陛下考虑周全。” 处理完这些人事安排,王衍犹豫了一下,又道:“不过这首级,当送还刘元海才是。” “什么?”小皇帝猛地抬头,“为何要送还伪汉?这样的逆臣,不是人人得而诛之吗?!” 王衍却轻叹一声:“不论是刘元海,还是刘玄明,终归曾是我大晋臣子。如今身死,还要辱其尸,实在不妥。陛下当有仁主之心。” 司马覃看着对方那张悲悯面孔,久久无言。仁主?刘渊那些乱臣贼子都要亡他司马氏的天下了,为何还要对其保有仁心?这是在为他搏名,还是在向伪汉献媚?这王衍,还记得自己是哪朝臣子吗? “……司徒所言甚是。”紧紧握住了拳头,小皇帝低声答道。 压在胸膛中的火,燃的越发烈了。终有一日,他要像汉献帝一样,用衣带诏唤忠臣救驾,杀死这些把握朝政的逆臣!只是他不会像刘协那样蠢笨,被曹操抓个正着。司马越必须死!王衍必须死!只要再忍耐些时日,等他长大些,有了更多心腹,再行这雷霆一击! 不管洛阳宫中如何暗潮涌动,那颗头颅,终究配上了木雕的身体,送回了平阳。也许是这诡异的“施恩”,换来了伪汉的感念。弘农、河内一线的战事,竟然就这么平息了下来。连带并州,也迎来了久违的安宁。 半月之后,驻留在上党的兵马分作几支,回到了各自驻地。屯兵也尽数解甲,加入紧张的冬耕垦荒之中。再过些日子,就要冬至了,必须加紧抢种才行。 不过并非人人如此。还有一支兵马,告别了上党,拱卫着数辆马车,缓缓向晋阳行去。 几日之后。 “父亲大人!”梁荣几乎是用跑的,冲进了梁峰怀中。 这可不合礼仪,然而梁峰怎么可能见怪?伸手摸了摸儿子头上总角,他柔声道:“这些日子,荣儿可害怕?” “孩儿不怕!”梁荣的声音都高了两度,“孩儿还向奕将军学了不少兵法呢!” 梁峰诧异的挑了挑眉,抬头望去,正正和那双蓝眸对在了一处。唇边的笑容突然淡了些,梁峰轻声道:“此战,伯远也辛苦了。” 奕延并未答话,只是向他行了个梁府军礼。那模样,不像是表功,倒像是倾诉思念之情。 握在梁荣肩头的手稍稍紧了些,梁峰笑道:“一路车马劳顿,还是快快入府休息吧。” 梁荣没有察觉身边人的异样,满心欢喜的扯着阿父的手,向这个陌生的刺史府走去。两人身后,奕延脚步一顿,跟了上去。 第237章 涌动 刺史府可比上党的太守府要宽广太多, 奢华太多。梁荣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宅邸, 难免有些分心。不过他教养极好, 只是好奇的打量两眼,并未露出什么艳羡神态,乖乖跟在父亲身旁, 到了后宅主院。 司马腾向来奢靡无度,他修缮的刺史府也不会简陋。虽是冬日,院中仍有常青的树木,就连梅花也开了几支,颇有些雅静风致。带着梁荣进屋坐下, 梁峰轻轻喘了口气, 才道:“荣儿这些时日在上党, 可住得习惯?” 第150节 梁荣乖巧的点了点头:“孩儿每日都有好好进学,箭术和琴技也涨了几分。阿父呢?为何又瘦了许多?可是晋阳公务太过劳累?” 没想到梁荣一下就发现自己瘦了, 梁峰笑笑:“为父前日偶感风寒, 已经好了。荣儿的学业可有进益?” 一考校学问, 梁荣的注意力顿时被拉开了, 兴冲冲道:“阿父送的《孟子》,孩儿已经熟读。范先生还教了《荀子》,只差几章就学完了!” 梁峰眉峰一挑,范隆还教了梁荣《荀子》?《劝学篇》确实适合孩童,但是《荀子》一书中,不少内容和《孟子》所要阐述的理念背道而驰。既然范隆知道他给了梁荣《孟子》,为何还要让他同时学习《荀子》呢? “哦?范祭酒教这两书时,可有叮嘱过什么?”梁峰若有所思的问道。 “范先生说过:君之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唯有广读,方能明理。”梁荣以为这也是父亲的考校,答得极其认真。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是名言不错,但是放在此时,多用于劝谏帝王。范隆是大儒,不会轻易口误,跟梁荣这样的小家伙说这些,本身就包含着一些用意。 梁峰暗叹一声:“除了范祭酒,崔太守也有教你东西?” “有!前些日子崔师留我在军帐,学习沙盘布阵,军略筹谋。不过崔师事繁,还是范先生教的多些。”梁荣有一说一,绝不隐瞒。 普通的八岁孩童,需要在作战室实时观摩吗?看来不论是崔稷还是范隆,都有了推他逐鹿之心。那么梁荣就不单单是他的儿子,更是这偌大基业的继承人,是未来的储君。只是梁荣自己,清楚他要面对的东西吗? 梁峰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儿子的发顶:“荣儿果真刻苦。等到明年局面安定后,为父便迁崇文馆入晋阳,你也能在我身边读书了。” 这才是梁荣最想听到的东西,他抓住了梁峰的衣袖,用力点了点头,激动的连话都说不出了。 自从上党遇袭之后,梁峰就开始考虑政治经济中心转移的问题。上党毕竟只是并州一隅,郡学可以设置,但是崇文馆不是郡学,是诸官子嗣的培育基地。这样政治意义浓郁的学府,确实应该放在身边才好。而治学和教学分立,也有益于人才多样化。等到实际成熟,更是能直接在晋阳开办学府。上党,晋阳这两个教育中心的设立,也是并州逐步稳定的标志。意义重大。 不过此时此刻,这些深层次的东西,都不如梁荣脸上的笑容来的让人开怀。小家伙无忧无虑的日子,怕是维持不了太久了,被卷入争霸战中,他拥有的,将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童年。 不知是不是同理心作祟,梁峰心底竟然有几分不舍,柔声道:“赶了几日的路,你也累了吧?先去洗漱用饭,等到明日,为父再慢慢考校你的学业箭术。” 得到了最好的消息,梁荣也不再坚持,恋恋不舍的离开了正堂。没了这个活泼的小家伙,房内陷入了短暂的静默。那个一直坐在旁边,未曾开口的人,再也不容忽视。 虽然又是一个多月没有见面,但是两人之间往来的公函从未停过。从上党一役的战况、折损,到其后的安置,还有朝廷封赏,一样样都要仔细吩咐,容不得半分疏忽。可是公务说尽,又要说些什么呢? 梁峰沉默了片刻,缓缓开口:“晋阳已经开始屯田。此次军屯,将由李骏主持。” 用这个做开场白,并不十分妥当。奕延毕竟是保全了上党的功臣,哪有上来就告知分权之事的? 奕延显然也没料到梁峰会说这个,但是他面上并无任何沮丧愤怒,只是点了点头:“李骏有几分傲骨,手下也有堪用之人,可以一试。” 他竟然半点不在乎分权?梁峰稍一迟疑,又道:“屯兵毕竟只是预备役,这些日来,不少匈奴别部陆续投效,我与他们约定了征兵之事。这些人马,还得由你操练起来。雁门、上党两战,虏获的马匹不少,加之与拓跋部的马市交易,可以扩大虎狼营规模了……” 这是要把并州骑兵尽数交给自己。是重任不错,奕延面上仍旧没有太多表情:“末将自当练好这批新兵。” 见对方不动声色,梁峰眉头微微一皱:“府里可有变化?” “陈营正用兵稳健,此次也率部曲击溃了高都围城之敌。正兵仍是三月一批,练的妥当。”奕延知道梁峰想问的是什么,答得干脆。 自从张和出任上党都尉后,他的副手陈顺便接任了梁府营正一职。继续为上党,乃至整个并州提供可靠的,经由梁府一手培训的基层军官。这才是保证屯兵掌控在梁峰手中的关键。就算李骏成了晋阳屯兵的实际领导者,这支兵马最终听从的,仍旧是梁峰的命令。 见他如此说,梁峰点了点头:“听闻张和最近准备婚娶了?” 这个问题来的突兀,奕延顿了顿,才道:“是薛家的女郎。张营正曾跟我说过,他想娶世家女。主公若是觉得不妥,我这就让他推了婚事。” 这个薛家,指的自然是薛仁。在接掌梁府的对外贸易之后,他也渐渐成为了贴近核心的一员。不过只是“贴近”,显然不足以让薛仁安心。嫁女给张和,实在是出人意料的神来一笔。张和虽然执掌勇锐营,但是他终究是邑户出身,论起来算是梁峰的奴仆。而薛家再怎么小,也是士族。这样跨越阶级的婚配,足以让薛家沦为他人笑柄。 可是即便如此,薛仁仍旧同意了婚事。只是这点,便足以证明他融入这个小集体的决心。 梁峰摆了摆手:“娶薛家女无妨。只要张和拿准了立场,切莫因婚事给薛家开方便之门。” 薛仁是个聪明人,恐怕不会把那个浑身套路的五娘推给张和。而这示好,显然也是给自己看的,没必要搅黄。同样,张和也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能娶世家女,不是因为他的官职,而是因为他出身梁府部曲。若是换旁人,说不定梁峰还要担几分心。但是对这两人,他真没什么可操心的。 只连张和这样的心气儿高的离谱的,都娶妻了。奕延呢? 梁峰张了张嘴,却没把话说出口。那日之后,他们其实没怎么待在一起,近几个月更是连面都难见。然而不知何为,奕延在他面前更加沉默了,连那些担忧和按捺不住的关切,都收敛了起来。像一个标准的下属一样,不越雷池半步。 这样的克制,反而让梁峰生出几分焦躁。欲擒故纵是经典套路,但是他不觉的奕延是刻意为之。因为那深情,仍旧存在,只是对方不再把它表露在明面上,不再步步紧逼。就像是被雪水覆盖的火山口,只剩下波光粼粼的平静湖面。 梁峰遇到过痴缠不休的女伴。一旦对方开始索取“真爱”,而非肉体欲望,他就会干脆利落的放手。任那些过于激烈的东西空掷,变得狰狞丑陋,随后被时间吞噬。这上面,他从未有过半分投入,也无丝毫动容。男女之情对他,不过是放松心情的调剂,是一种无害的征服欲与控制欲交融的载体。 然而现在,他的征服欲和控制欲,有了新的、不容拒绝的目标。女人则变成了唾手可得的附庸。一切天翻地覆,不再是往日模样,也搅得他心烦意乱。 若是奕延如当日那样疯狂,说不好梁峰已经斩断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偏偏,这人是执拗的,执拗的近乎自虐。 又是一阵微妙的沉默,梁峰最终轻叹一声:“晋阳官邸破落,住不得人。你就在刺史府住下吧,我让人安排院子。” 之前梁峰并未彻底晋阳掌握局面,奕延大多住在军营。而现在,局面是安定下来了,晋阳财政却捉襟见肘,哪能花在修缮官邸上?因此他手下诸多幕僚,都暂居在刺史府中。反正这地方大得很,他又没什么需要安置的家眷。院子空着也是空着。 人人都是如此安排,可是对着奕延说这话,梁峰总觉得有些别扭。奕延的眸光微亮,言词却依旧规矩守礼:“多谢主公安排。” 扫过那人面上浅淡的,几乎看不清楚的伤痕。梁峰挪开了视线:“你把荣儿护的很好。” 他没再说上党之役,只是轻轻提了句梁荣。奕延胸口猛地一揪,低声道:“主公安心便好。” 而这次,梁峰没有答他。 奕延再次叩首,缓缓退了出去。 第238章 角力 一眼望不到边的营帐, 驻扎在汉水河畔。这是司马越设在荆州的大营, 挖空了朝廷六军得来的十万精兵, 也是他剿灭伪帝乱军的最大依仗。自从发兵以来,伪帝司马颖的残部屡战屡败,已经从江夏退到了自己的封国之中。 若是依照循例, 只要争权的郡王回到自己的封国,就意味着投降,没人会再动干戈。可是现在司马颖都称帝了,哪还有避难之说?司马越非但没有停兵,反而逼得更紧, 势要把这伙乱党剿灭一空。可惜成都国是司马颖经营十数年的大本营, 固若金汤。战事一时凝滞, 成了对持局面。 天气越发寒冷,只是这十万大军的军需, 就是个不小的担子。还要担心粮道会不会被乱兵劫了, 洛阳会不会陷于匈奴之手。林林总总的事情堆在案上, 足以让司马越头痛不已。 然而情势如此危急, 听到洛阳解围的消息,司马越脸上也未露出一丝笑容。梁子熙借兵拓跋部,击溃了进攻上党的三万兵马,还杀了主帅刘聪。连带围攻河内的匈奴兵也退回了老巢。这是好事不假,但是不该由小皇帝坐镇主持。 因为天子给上党拨粮,才使梁子熙大胜?听到这传言,司马越只觉脊背生寒。他一直知道司马覃聪明机警,甚至宫人不乏称颂,说他颇类武帝。为了提防小皇帝掌权,他在宫中布满了眼线心腹,谁料一离开洛阳城,就出了这样的篓子! 这梁子熙,果真居心叵测!若非如此,裴盾怎会刚到并州就身死战场?又为何自己一走,他就要联系宫中? 不能再这么放任下去了! 司马越在心底做了决断,只是如今他在外领兵,洛阳空虚至极。并州这样的咽喉之地,尚动不得。一旦剿灭伪帝,必须尽快回返洛阳,重掌大权!梁子熙不能留了,只有拔了小皇帝的爪牙,才能让他安分守己,乖乖听令。若不是伪帝碍事,他又何必立司马覃这样难以掌控之人! “传令下去,加紧攻城!今冬定要克复荆州,剿灭伪帝乱军!”司马越冷声下令道。 本就紧迫的攻防战,随着这道命令,愈发惨烈起来。 ※ “朝廷把代郡封给我们了?”拓跋猗卢面露喜色。 代郡可比他们现在的都城要好上不少,至少在幽州境内,又离中部的地盘极近,是个发展生息的好去处。这梁刺史当真爽利,只是派兵打了一仗,就换来一郡之地,可比当初司马腾要大方太多了! 然而拓跋猗卢喜形于色,一旁卫操的表情却不怎么好看:“单于莫高兴的太早。这封地,颇有些问题。” 见拓跋猗卢不解,卫操仔细解释道:“代郡距离我部太远,虽能把控中部,却要舍了根基。而且代郡位于幽州,这梁子熙向朝廷请封,说到底不过是慷他人之慨。万一幽州都督王浚着恼,我们岂不是又要同他打上一仗?” 听到辅相如此解释,拓跋猗卢的兴奋之情终于淡了些,皱了皱眉:“你是说,梁子熙在防备我等?” 卫操叹了口气:“历代并州刺史里,唯有梁子熙肯与我部互市。原先极难采购的盐、茶、布匹、乃至酒水,都可通商。但是铁器,一样也无。显然梁刺史不想让拓跋部太过壮大。如今群雄四起,又有匈奴在侧,防备也是应当的。不过对方如此,我等行事也要多加思量才行。” “那……代郡不要了?”拓跋猗卢声音里有些不舍,然而卫操是他的心腹谋臣,也是拓跋部这些年壮大的根本。他的建议,还是要听的。 “那倒不必。只是……”卫操沉吟片刻,突然道,“只是要想清楚下来要如何走。若是梁子熙想同幽州交恶,这买卖就有得做!” “什么?”拓跋猗卢有些晕了头,“他利用我们同王浚交恶,还有买卖可做?” “若是梁子熙图谋幽州呢?”卫操像是想清楚了其中关窍,微微一笑,“若非如此,他何必用代郡做饵?如果梁子熙当真有意幽州,必定要同王浚恶战一场。到时出面抵御段氏鲜卑的,还会是谁?” 拓跋猗卢这才反应过来。确实,代郡只是个引子。要引出两州不合,为其后谋划。他们现在是站在并州一边的,两州真的打起来,梁子熙少不得还要用拓跋部的兵马。而若真的打下了幽州,梁子熙能看顾过来吗?必然还会分给拓跋部极大的地盘,说不定到时拓跋三部都能合在一起! 那才是拓跋氏兴起的关键! “辅相果真智计无双!”拓跋猗卢哈哈一笑,“心中有底,事情就好办了!那就先发兵代郡,把咱们地盘占住了再说!” 至于其他,就要看并州方面的反应了。 ※ 梁峰此刻,正坐在旁人家中。晋阳郭氏相请,就连他这个刺史,也不便拒绝。在上党之役后,晋阳仅剩的这些高门,似乎终于把他放在了眼里。 这也不奇怪。虽然嫡宗大多逃出了并州,但是留在这里的高门疏宗,仍旧数量不少。毕竟这么多年的田宅,不是说放就能放下的。而之前梁峰遭朝廷忌惮,与裴盾相争,又举行什么制科,很是让这些高门放心不下。现在有了上党一战,倒是让他们对着新任刺史有了兴趣。 可不是谁都能打败匈奴,还杀了刘渊爱子的。当年司马腾也未做到的事情,这梁子熙来晋阳短短几月,就办了出来,如何不让这些士族升起结交之心。要知道河东可是被匈奴占去了,偌大的裴氏、卫氏,不是投敌就是出逃。这样的情形,难免让高门生出兔死狐悲之感。 其他人可以想办法南迁,但是他们这些留下来看守门户的,就没有那么多选择了。王氏向来同刘渊交好,心中如何想,旁人根本猜不透。郭氏却不愿轻轻松松舍弃自家门楣。那些寒门庶族投靠匈奴,还能换个高位。他们这些本就累世公卿的大族,若是投了刘渊,势必要对匈奴卑躬屈膝。哪家高门不是养了大批胡奴,谁肯向自家奴仆称臣? 所以冒出一个能撑起并州之人,再怎么看不过眼,也要结交一二。 这不,郭氏留守的疏宗之主郭通,便邀请了梁峰过府饮宴,明面上是为家母贺寿。郭家女眷信佛者甚多,请梁峰这个佛子前来,实在是名正言顺。只是私下里谈论的,可不是什么佛法经义。 “听闻王茂深病重……唉~此去颠沛流离,着实不易。”堂上主人轻声叹道。 王汶生病的消息,梁峰早就知道,但是郭通现在说这话,可不是单单问询。而是在打探他和晋阳王氏如今的关系。 “王常侍已经病了两月,我也多次遣人探望。只是兖州路远,消息不畅,让人忧心。”梁峰也摆出一副惋惜模样。 他跟王七娘的婚事告吹之后,两人的关系确实冷了段时间。但是即便不结亲,梁峰也不会把问题推在王汶头上。后来趁王汶生病,又开始了信件来往。只是对方的情况确实不怎么妙,估计是忧愤过度,生出的心病。实在非药石可医。 见梁峰跟王汶还有联系,郭通点了点头:“生在这乱世,只能随波逐流。听闻琅琊王奉命出镇建邺,琅琊王氏也有随行。若是江南有了庇所,说不得又要有大批士族南渡。” 闻言,梁峰心头一震。琅琊王司马睿镇建邺,这岂不是东晋王朝的发端?“王与马公天下”他还是知道的,说的便是东晋之事。出身琅琊王氏的王衍,现在已经跟司马越勾勾搭搭,到了王导时期,更是促成了士族和皇权并立的格局,传唱千年。 然而心底惊讶,梁峰却故意反而道:“郭侍郎也要南渡?” 郭通讶然失笑:“若是连我也南渡,晋阳家业又当如何?” 话里的意思倒是分明。他一个疏宗,走是走不脱的,终归还是要守在家中。但是嫡宗的去向,就难说了。 看来士族南逃已经是大势所趋。这些人倒是从未考虑过被他们放弃的故土,会变成如何模样。 不过这些,并不是梁峰需要在意的。事实上,高门逃的越多,他越好治理州郡。不过想可以这么想,话却不能这么说,梁峰叹道:“等到剿灭伪帝之后,洛阳便能花出心思对付匈奴。伪汉只是癣疥之疾,悉心应对,总有大乱消弭的时日。” “正是如此。”郭通十分认同的颔首,“此次我约使君前来,想说的也是大乱后的治平。并州已经三年未曾考评了,记得使君正是当时最后一批。如今六郡恢复泰半,也是重启九品考评的时候了。” 梁峰闻言眉峰一动。这是想来分权了吗? 中正官向来由世家高门,而且是现任官员兼任,致仕者不能为中正官。王汶就是前任并州大中正,但是出逃之后,他辞了官职,中正一职自然也就卸任。等于说并州已无中正官。 若是放在平日,朝廷必然会重新指派一个中正。可是现在各州都兵荒马乱,谁还惦记选贤之事?这事便耽搁了下来。而郭通想要的,正是大中正之职! 郭氏是晋阳仅次于王氏的高门,甚至比孙氏还要强盛数分。在诸家嫡宗尽皆出逃的情况下,郭通确实有资格角逐一下中正之位。而有了选贤的权利后,并州的人士安排,特别是士族的选拔品评,也就掌控在了手中。这可是莫大权利,足以让郭通这样的人都为之垂涎。 只是他想要,梁峰就能轻易给出吗? “若是能重启考评,自是最好不过。可是如今并州高门十不存一,就算品评,大多也是庶族。更何况……”梁峰敛去了面上笑容,“并州兵危,只论贤德,恐不足以守土安民。” 郭通眉峰一挑:“梁刺史此言,可是要放弃九品,唯才是举?” 这话说的可有些重了。唯才是举是当年魏武的选贤之法,但是得罪世家太过,致使魏文帝登基之后便改制,施行九品官人法。梁峰若是敢说出唯才是举,整个并州高门,都要与他为敌! 第151节 梁峰不动声色道:“郭侍郎言重。并州诸令、长,哪个不是士族出身?只是选官,必须德才兼备,否则不但误了自家性命,也会害城池沦落敌手。中正之官,必须慎之又慎。” 这话四平八稳,挑不出错来,然而郭通还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并州各州郡的官员,需要德才兼备,但是推荐给朝廷的贤良呢?恐怕未必。若是想要成为中正官,就必须在人事推举和任命上进行一定的妥协,至少要交出并州的人事权才行。 这条件苛刻吗?其实换了郭通自己当并州刺史,也不会乐见手下出现庸碌之人。这梁子熙根基薄弱,有掌权之心不足为奇。而并州的安定,是一切的大前提,若是因为任用庸才出了问题,吃亏的不还是自己? 只是思量一二,郭通便点了点头:“使君此言不差。我郭氏立足晋阳,怎会不知轻重?” 见郭通退了一步,梁峰微微一笑:“梁某初来晋阳,仍需各家相助,方能立足。郭侍郎通情达理,实乃我之幸也。” 郭通哈哈大笑:“使君与王茂深交善,又有孙文中出任别驾。通不才,也当尽些绵薄之力。” 王汶出身晋阳王氏,孙礼则是孙氏出身,加上郭通这个郭氏疏宗,晋阳三大高门,可是全都跟刺史府扯上了关系。而有了郭氏的表态,梁峰才能名正言顺在并州立足。这意义,不可谓不重。 梁峰也在笑,可是笑容未曾落入眼底。这些高门,始终是杵在面前的麻烦。若是手段太过,必然会遭到反弹。但是步步退让,又难免大权旁落。这只是一州,若是一国皆如此呢?还不如静待局面进一步恶化,洛阳城破,数万衣冠南渡。等这些高门尽数逃亡,留下空白一片的画布,方才好下笔…… 然而这个想法一冒头,梁峰背后就生出了密密冷汗。他期盼的,究竟是什么?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又会有多少无辜百姓横死荒野? 指甲陷入掌心,梁峰咬紧了牙关,也把那令人胆寒的念头,狠狠压在了心底。 第239章 随侧 冬日天寒, 夜间多置炭炉, 就算是幕僚院内, 十有八九也安置了新式的炉具。然则这间卧房中,没有任何取暖器具,冷的跟冰窖一般。换个人, 怕是早就冻得蜷成一团,可是榻上那人却睡得浑身大汗,就连身上盖着的被褥,都滑下了小半。 那人未着中衣。露在外面的肩背上,有着或深或浅刀伤箭痕。这些伤疤虽然狰狞, 却不怎么骇人, 也未折损肌理的坚实紧致, 反倒生出一种凛然之态。就像那些掠食的猛兽,贲张雄健, 让人心悦叹服。 而现在, 那宽阔的肩背正紧紧绷着, 似与什么角力。 低浅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带上了轻微的喘息。不知是受寒还是受惊,在临到巅峰的那一刻,紧闭的眼帘猛然一颤,睁开了双眼。灰蓝眸中,蕴着雾气,有着茫然,然而更多则是赤炎般的灼热,就像要穿透屏障,狠狠钉在眷恋的幻影之上。 很快,那双眼又闭了起来。三五个呼吸后,重新睁开时,蓝眸中只剩下亦如往日的凝沉冷静。 奕延掀开被褥,翻身从榻上坐了起来。背上的汗水已经被冷风吹干,带出一些刺痛。然而裤中的粘腻,却不会凭空消失。这理应是尴尬的,可是他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褪下了污浊的中裤,起身走到一旁的水盆边,打了些凉水,擦拭起来。 不大会儿功夫,那些不成体统的痕迹消失不见。奕延翻出一套新衣,缓缓穿戴起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梦到这些不堪景象。但是最初的羞耻和恐惧已经消失殆尽,留下的是只有慰藉。在一日日,毫不间歇的煎熬中,支撑着他,蹒跚前行。不知是不是因为再次住在了同一座府邸中,那梦甚至来的更多了些,更为甘美,只是奕延从未被梦境击溃。他清楚,自己想要的,不仅仅是梦中那些。 房里没有侍女伺候,穿戴整齐后,门外的亲兵就端来了洗漱用的温水青盐。仔细打理了仪容,奕延并未用饭,就这么走出了房间。 这些天,虎狼营已经开始了操练,每日他都会出城前往营中。可是不论再怎么疲累,奕延还是会按时回城,歇在刺史府中。不过今日,他要去的可不是城外。 穿过几道回廊,奕延来到了正院。院中已经侯了不少人。今日是冬至,按照循例是该举行傩礼,随后设宴款待诸官的。作为年末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刺史府又怎么会放过这么个安定人心的好机会? 奕延也站在了队列中。如今他已经不是武官首席,前面还排着令狐盛等人。不过对奕延这个使君心腹,老将们都表现出了足够的善意,一一见礼之后,队伍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不大会儿,正堂大门敞开,几人簇拥着一位长身玉立,玄冠绛衣的男子来到了院中。 那人的面色仍旧有些苍白,即便身穿冬衣,也如野鹤孤松。纤弱身形却未让人感到单薄,反倒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是在堂前站定,前后左右的文武尽皆躬身,恭敬行礼。 “今日冬至,不必多礼。”清朗的声音院中响起,待所有人直起身形,那人才踱步来到了头戴凶面的方相氏面前,肃然道:“尔乃率岁大傩,驱除群厉!” 刺史府的傩礼,可比郡府要盛大太多。随着使君喝令,方相率领身边力士童子,高声呼喝起来。威严肃杀的傩舞,随着鼓乐之声,沸腾如炎。 人人都带着面具,穿着兽皮,还有槍矛林立,宛若群魔乱舞。然而那人站在鬼怪之间,身形不动。火把映在那如玉的面颊上,莹莹有光。 奕延没有挪开目光,就那么凝望着眼前的景象。直到持着火把的方相氏冲出了刺史府,向着晋阳城中大道而去。 傩礼结束,本该设宴。刺史府主人却乘上了马车,前往城西。怀恩寺中,也在举行盛大法会。这还是佛寺第一次在冬至举行七日的祭祀大会。超度亡魂,告慰先祖。 这可跟释教礼法有些出入,但是这样的法会,无异让晋阳信佛的百姓受用。方相氏只是驱鬼避疫,想要超度死去的亲人,还是要佛、道祭奠才行。 刺史亲临,更是让这场法会有了特殊色彩。寺内高僧,尽数迎出了寺门。 “主持,禅师。”梁峰上前一步,对为首两位高僧施礼道。 年迈的主持和竺法护恭敬回礼。前不久竺法达便带着恩师来到了并州,在怀恩寺落户。如今这身份相仿的两人,看起来竟然极为和睦,怎能不令人惊讶。 “法会即将开坛,还请使君入殿。”老和尚容色如常,平静相请。似乎请的不是并州之主,而是一位虔诚信徒。 梁峰一笑,带着身后亲信,一同进入了佛寺之中。由于竺法护等人的到来,寺里僧人的规模又增加几倍,不过佛寺未曾扩建,安顿也成了问题。但是人多也有人多的好处,比如这法会,比当年盂兰盆节要盛大数倍,也从向来喜欢冬至驱傩的晋阳百姓那里,挣来了不少人气。 “今日所诵经文,乃是竺法护禅师所译。”主持在蒲团上坐定之后,向身旁老僧行了一礼,“还请禅师领诵。” 为法会开坛,这也是无上荣耀。那位眉毛都花白的胡僧还了一礼,摊开经卷,读了起来。梵音袅袅,响彻大殿,梁峰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扫了片刻,才闭上了双目。 这些时日,其实两拨僧人还是有些摩擦的。但是竺法护其人不像他的弟子,并不在乎这些俗务,一心只想译经传法。而晋阳佛法昌盛,信徒虔诚,还有使君全力支持,让他极为感动。 而怀恩寺主持很快抓住了这一点,并把它用在了极处。于是寺中就有了一人主外,一人主内的格局。也不失为一种微妙的平衡。 今日法会,正是这种平衡的展示。看在眼里,梁峰自然暗暗颔首。 诵经之后是讲法,还有礼佛等仪式。法会要持续七日之久,梁峰却没有这么多功夫在寺中停留。刺史府还要设宴款待诸官,便连斋饭也无法在寺中用。 主持倒是不介意梁峰匆匆离去,仍亲自送他出门。只是在临行前加了一语:“贫僧思索良久,改姓之事,当广为推行。竺法护禅师也在寻经,应能找到佛祖之言。” 梁峰眼中一亮:“主持此举,功在千秋。” 佛法东来后,僧人多随师父姓氏。来自天竺的僧人姓竺,来自安息的僧人姓安,来自大月支的僧人姓支,就算有些人喜爱佛法,也只是改姓为“僧”、“佛”,并无统一姓氏。如此一来,竺法护座下弟子,就成了另一派系。长此以往,岂不是要分庭相抗? 因此当梁峰提出僧人统一姓氏的建议后,老和尚心领神会。释迦弟子,自当姓释才对!而他的这番见解,也让通晓经法的竺法护意动,忆起曾经见过的一本经卷,里面也曾提到天竺四姓而分,出家便舍弃诸姓的故事。 有心算无心,加之虔诚本源和官府授意,怎能不一拍即合? 没人比梁峰更清楚,僧人改姓的重要性。这是控制僧众的极好办法,一点点消弭姓氏和传承带来的隔阂,用晋阳一脉的规矩,来约束天下释家。这偌大的宗门,也会慢慢收入官府的掌控之中。如此一来,隐忧又会消弭大半。 一步步走下怀恩寺长长的台阶,梁峰站在车前,舒了口气,方才步入车厢。他甚至未曾抽出功夫,看一看车后跟随之人。 天近黄昏,刺史府正堂设宴,晋阳文武鱼贯而出,分席列座。所有人齐齐举杯,向上官贺冬。 雅乐清谈,歌舞助兴,还有词句俱佳的公宴诗作。这次来的人着实不少,除了并州官吏,晋阳高门也尽数到来。所有人都牢牢凝聚在了那人身旁,如同开始被大河推动的水碓,一锤一锤,夯实了这片被战火灼焚过的焦土,焕发卓然生机。 然而看着座上那人的风致神采,奕延的眉峰紧锁不展。只因座上那人,微笑之后,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这一日,实在太久了,久到难以忍受。也不管身旁那些劝酒的同僚,奕延喝着不会醉人的稠酒,一杯一杯,不曾停口。 酒宴持续了足有两个时辰,方告结束。下来是三日假期,百官封印,将士止戈。冬日最难熬的时间已经过去,任谁都要珍惜这几日闲暇。 有人却仍闲不下来。 众人告退之后,张宾凑了过来,低声耳语几句。梁峰足下一顿,没有停留,带人向书房走去。 身后,奕延驻足看着那消失的背影,压住了心底隐痛。所有私情,在大势面前都不值一提。自家这点妄念,怎能再劳他忧心? 平静的转过身,奕延迈步向自己所住的院落而去,一如往日。 第240章 乱局 一大早就忙于奔波, 又是傩礼又是法会, 还跟僚属官吏喝酒喝到天黑, 梁峰早就累的浑身酸痛。然而在书房坐定之后,只是简单用热帕子擦了擦脸,他就对张宾道:“王浚真的同拓跋部开战了?” “确有其事!”张宾在梁峰对面坐下, 面色有些冷峻,“段氏鲜卑派了两万兵,攻打拓跋部。看样子是想把代郡夺回来。” 这可快得有些惊人。向朝廷请命,把代郡封给拓跋部,本就是为了挑拨两者之间的关系。可谁能料到, 王浚眼里居然这么揉不进沙子, 连开春都等不到, 大冬天兴兵!鲜卑人都是游牧之族,冬日开战损耗可不小。然而段氏背后有王浚这个岳父做靠山, 拓跋氏可没那么好的待遇。一个不好, 兵败退出了代郡, 事情恐怕要糟。 “拓跋猗卢能顶得住吗?”梁峰追问道。 “既然敢入代郡, 怕也有两份底气。拓跋部的辅相卫操,不是个简单人物。说不好此举也有试探之意。只是不论此战是胜是败,明年幽、并两州,恐怕要起些干戈。” 这也是王浚急急发兵,带来的最大隐患。若是王浚胜了,一定会挟重兵来教训肆意妄为的并州刺史。而若是他败了,更是会把梁峰视作眼中钉肉中刺,不死不休。幽、并两州这次是彻底撕破了脸,少不得要打上几仗。 梁峰沉声道:“就算没有拓跋部,幽州也是心腹之患。打便打吧,只要能拖到明年开春,我谁也不惧。” 他早就跟王浚谈崩了,那莫名其妙的寒食散可是让他耿耿于怀,就算王浚不动手,早晚他也是要动手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时机。今年并州打了太多场仗,虽然换来了相对安定的环境,但是损耗着实不小。洛阳给的粮草只是杯水车薪,还是要靠开荒和收容流民。等到明年夏收,确保了粮食生产和人力资源,才有资格谈战争。 张宾点了点头:“并州易守难攻,倒是有些转圜余地。只是主公当重视温内史了。” 温内史指的是温峤。如今温峤坐镇乐平国,也是替梁峰把手这道门户的心腹之人。然而张宾此刻提到温峤,显然用意不仅仅在乐平一地上。而是指温氏这个并州高门。 “温氏一族不是已经离开了并州吗?”梁峰眉头一皱。温氏郡望祁县,之前司马腾逃亡时,已经走得七七八八。温峤属于留下来的异类。 “正因如此,才该重用温内史!温泰真才干卓绝,又有治世之心。若是主公向温氏示好,想来并州高门会乐见其成。” 这就涉及了高门政治。郭通是郭氏疏宗,而温峤则是温氏嫡宗。就算温氏的门第不如郭氏,温峤也比郭通强上数分。加之两家还有姻亲关系,有了温峤作为幌子,郭通绝不敢做的太过。而几大并州高门都为刺史府所用,看在旁人眼里,对于其下的中小士族,也有一定的约束力。 这就是个典型的制衡问题,能帮梁峰省下不少麻烦。 “至于郭通……”张宾微微一笑,“之前主公处理的极好。这人野心太过,不可重用。正巧他看不清局面,冒然选了中正官一职。光是东海王那边,就要对他提防三分。不过郭氏毕竟势大,还要在其他疏宗里寻些可用之人。” 张宾这话一语中的。当初梁峰答应下郭通的要求,何尝没有这样的心思?司马越对他的忌恨只会多不会少,怎么可能重用他举荐的中正官?加之郭通早就跟他有了协议,不会干涉并州的人士安排,放在旁人眼里,更是郭氏疏宗投了并州刺史的明证。一来二去,别说是郭通,恐怕连带郭氏疏宗都要被司马越厌弃。 只是后一句,让梁峰有几分犹豫:“疏宗终究也是高门之后,一味屈从,恐怕会影响并州格局……” 只听这一句,张宾就猜道了梁峰所想,立刻道:“主公万万不能心急!当年魏武杀了多少士族,仍未能让其听命。相反一生几遭叛乱,连兖州大营都一度被夺。到了魏文时,还不是遵从陈长文之言,设九品官人法,方才笼络天下士人之心。主公想要用寒士,但是绝不能急于一时,更不能流于表面。若是让士族生出警惕之心,出了并州,势必寸步难行!” 并州局势不同,高门逃的差不多了,政令方才能通行无阻。但是其他州郡,仍旧是士族的天下。他们掌管了大量土地人口,拥有数不清的壁垒邬堡,还有关系复杂的姻亲网络。就像马蜂窝一样,一捅就炸。而现在可以“投资”的争霸者数不胜数,和当年三国相差无几。一旦失了当地士族的支持,想要夺权,简直难如登天! 这道理,梁峰何尝不懂?只是所见高门,各个让他生厌。若是无法从地方夺权,又跟另一个魏晋有何区别? “若是推行书院,开设制科呢?”梁峰压低了声音,问出了自己心中所想。 “当定天下后,再做打算!”张宾答的干脆。吸引他前来投效的,正是那出类拔萃的“制科”想法。这样的胸襟,绝非司马氏可比。但是有些事情,欲速则不达。 见梁峰还想说什么,张宾轻叹一声:“主公想用贤,可是贤人未必没有私心。就算舍了这些高门,难道庶族不会坐大吗?军中将领不会拥兵自重吗?所谓制衡,关键不是强弱,而是尽在掌握。” 张宾这话,让人无从反驳。梁峰的历史再怎么不好,也知道唐代的藩镇之祸,宋明的文官集团。没了高门又如何?封建统治归根结底不就是君权与相权的斗争。别说古代,就是倒了现代,军政圈子里,就没有这些门阀派系了吗? 他出身红色家族,对于这里面的圈圈绕绕,再清楚不过。只是当年,他看不惯这些,放弃了所有优渥条件,跑去当了刑警。而现在,他正在被人推向比当年还要可怕的位置。 孤身一人。 一日的疲惫,像是在这一刻尽数压在了肩上。梁峰缓缓点了点头:“我会仔细思量张参军所言。” 瞥了眼座上之人的面色,张宾就知道,自己的话对方听进去了。善于纳谏,也是明主的必备条件。只是他家主公,仍旧不够心狠。不过这些不急,事到临头,自然就知要如何选择了。 施了一礼,张宾起身告退。看着消失在门外的身影,梁峰动了动唇,却未曾说出话来。这些东西,他又能跟谁说呢? “备些热汤,我要沐浴。” 至少这冬夜暖汤,能让人忘却一些烦忧吧。 ※ “大人,务勿尘已经出兵,不日将于拓跋贼子交锋。只是司马腾那边又传来消息,汲桑部趁势攻打邺城……”王瑸立在书房中,颇有些不安。他带来的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朝廷下令把代郡赏给拓跋部的命令,着实气坏了父亲。原本留在冀州边境,帮司马腾协防的大军,已经全部撤回。兵力压在了代郡一线,想要趁寒冬,一举击溃胆敢来冒犯幽州领地的拓跋部。 可是如此一来,之前好不容易拿到的地盘,就要拱手让人。还有司马腾三番五次的催促,着实让人心焦。王瑸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只能照实通禀。 王浚怒道:“攻打邺城?打得好!就该让朝廷也看看没了幽州兵马,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梁子熙解了洛阳之围,我这一年来,难道是白费力气吗?也不想想东燕王那蠢货能不能守住邺城!没有幽州兵马,司州早就被那伙马贼攻下了,还能守得住洛阳?!” 他如何能不怒。派兵在冀州打了快一年的仗,谁料封赏没有多少,自家的地盘还要割给鲜卑人!这都是梁子熙的诡计!趁着司马越不在,使些花招。当年他就不该招揽这狼子野心的家伙,闹到现在,倒成了心腹大患! “今冬务必要解决拓跋部,夺回代郡!至于并州,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王浚恨恨道。 第152节 听到这话,王瑸倒是有些迟疑:“可是代郡,终归是朝廷封赏……” “朝廷?那黄口小儿说的话,又能算得了什么?!”王浚冷冷道,“且不说太傅的想法,只是司冀吃紧,就足能令洛阳宫中的鼠辈丧胆了!” 对于这点,王浚还真不怕。他手下有不少兵,还能控制段氏鲜卑。别说是朝廷,就是司马越也得敬他几分。一直帮助朝廷维持冀州,也是王浚的私心作祟。幽州想要图谋洛阳,必须经过冀州,才能深处司州。而每一次用兵,都是在为他自己攻城划地。现在司马越还在头痛荆州战事呢,哪有功夫操心其他。等到彻底占据了冀州,朝廷自然会让他兼领冀州。 只是没想到梁子熙突然横插一杠,把拓跋氏封了过来。这举动,怎么看都不怀好意。因此王浚毫不耽搁,立刻兴兵攻打拓跋部。 被父亲的话一噎,王瑸连忙道:“大人所言甚是。我这便回信东燕王,让他知晓朝廷倒行逆施……” 王浚一摆手:“这倒不必。东燕王不是个能容人的,何必落他口实?就说幽州兵危,让他自向朝廷请命吧。” 这也是个逼迫朝廷认错的手段。司马腾怎么说也是司马越的亲弟弟,朝廷敢放着不管吗?说不定吃着一吓,小皇帝自己就怕了,想方设法要收回成命。想封拓跋部,难道不会用并州的地盘封赏吗?这点花招,太过粗鄙! 不过这一场好戏,倒是让人察觉了梁子熙的图谋。此子果真对当日之事怀恨在心……想到这里,王浚忍不住点了点站在面前的儿子:“都是你选的那参军!弄得事情如此狼狈!” 王瑸不由尴尬道:“都怪孩儿识人不清。若是再碰上梁子熙,孩儿绝不会再掉以轻心!” 当日的事情,让王瑸倍感耻辱,还险些导致父亲厌憎。只是姓章的那小子逃的太快,让他根本来不及动手。也正因此,王瑸对梁子熙的恨意和执念,也变得深重起来。 这又何尝不是王浚的想法?冷笑一声,他道:“先让他们闹腾吧。待到天下大乱,再看鹿死谁手!” 司马越大军出征越久,对他就越为有利。等到朝廷败光仅剩的家底之后,这天下,也未尝不能换一换主人。 冀州只是南下的跳板,而并州这片故土,他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看人讨论世家问题,其实真搞不定。魏晋南北朝三百年乱世,一半都是世家闹出来的。三百年后的唐代也没搞定,加上黄巢,再加上五代十国,才终于把士族玩晚了。然后就是文官集团的天下…… 科技不能发展到一定水平,割据是无法消弭的,而发展到了相应水平,还有更隐蔽的政治较量。权势这样的好东西,足以让无数人痴狂。 第241章 救否 今年冬至距离腊月极近, 转日, 梁峰便在锣鼓声中惊醒。 披衣走到窗前, 他才发现天上太阳缺了一角。今日是腊月朔日,也就是十二月初一,又到了日食出现的日子。对于这个早有预判的异象, 晋阳上下都安排妥当,不会生出事端。然而今年利用了两次日食了,第三次日食,就这么平白放了过去,总让人觉得有些浪费。 念头一闪而过, 梁峰便露出了苦笑。这样的天象异变, 急急忙忙用起来的恐怕不在少数。一载足有三次日食, 实在百年难遇,也必会成为乱世中极为有力的重音。说不定又有多少人揭竿而起, 兴兵谋反。 只是看了两眼, 梁峰便摇了摇头, 转身回到了房中。 远在邺城, 东燕王司马腾却根本无心睡眠。听着窗外惊恐的叫喊声,他的心也如乱麻一团。怎么又日食了?一年三次!这是天要亡大晋吗? 这些天,司马腾简直寝食难安,日日都在担心城外流寇。汲桑率领的马贼,短短一年时间就从百来人,变做了万余之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有王浚的幽州兵帮忙,他才勉强打退了匪兵。可是现在,王浚竟然撤兵了! 都怪那梁子熙!在心底深处,司马腾满腹郁恨。若不是梁子熙从中作梗,让朝廷把代郡封给了拓跋部,王浚怎么会怒而撤兵?他梁子熙夺了军功,就不想想邺城安危吗?! 而每每看到并州捷报,司马腾心中也像是火炭燎过。自己仓皇逃出并州,谁料匈奴在新任刺史面前屡战屡败,并州不但未曾失地,反而一点点夺回了城池。而他换了相对安稳的邺城,却要面对杀不绝的贼匪叛军。若是他不曾逃走,不曾把并州交给旁人,那些荣耀功勋,是不是也会落在自家头上? “将军,必须向朝廷求援了!”身旁,高长史低声道,“并州离魏郡最近,若是能调并州兵马,定能解邺城之围……” 要向那姓梁的求救?司马腾握紧了拳头,想要发火,可是最终也没能鼓起勇气:“……送信到洛阳。邺城就要守不住了,催并州速速发兵!” 是了,王浚走了又如何?那梁子熙还不是他一手擢拔上来的,只凭这恩德,并州就必须出兵! 只要并州兵马到了,何愁驱不散这伙流寇! ※ “你说什么?东燕王要守不住邺城了?”朝堂上,当小皇帝听到这个消息时,面色立刻变得煞白。 邺城距离洛阳可不算远,若是乱兵打下魏郡,又来打洛阳,可如何是好? “王都督呢?幽州兵马为何不救邺城?”小皇帝急急问道。 王衍面上露出为难神色:“估计是王彭祖不喜代郡封赏之事……” “这……”小皇帝立刻哑了嗓。 封代郡,是他下得旨意。一方面是为了犒赏拓跋部,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试探幽州的意思。在他看来,王浚这个幽州都督可是跟东海王司马越关系密切。这样手握重兵,还跟自己不一心的人,很是让他警惕。谁料王浚竟然连朝廷的脸面都不顾了,放下朝廷不顾,前去攻打拓跋部。这下局势就变得无法收拾了。 用力吸了两口气,他稳下心神,飞快道:“速速下旨,命并州兵马救邺城!” 若是从上党发兵,经滏口陉,一两日就能直抵邺城,乃是最近的兵道。并州兵马又极为勇悍,可不是最好的选择吗?更别提,司马腾还对梁子熙有擢拔之恩,当能招来兵马! 王衍看着小皇帝一副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牵了牵嘴角。他可不觉得梁子熙那狡狯东西,会干脆利落的出兵。不过若是并州推诿,伤了小皇帝的心也不差。加之司马腾背后告上一状,等到司马越回朝,并州恐怕真要换一番天地了。 只要司马腾再坚持些时日便好。一万多流寇,难不成还能攻下邺城? ※ 羽檄传到晋阳,已经是三日之后的事情了。面对这道突如其来的调兵旨意,刺史府几位幕僚态度也各有不同。 “主公,此乃进军魏郡的大好时机啊!”张宾一反常态,喜形于色,“王彭祖退兵,如今冀州空虚,若是能占据邺城,就占住了进出冀州的门户。如此一来,岂不大妙!” 在张宾的战略构想中,占据冀州是一切的先决条件。不但是攻打幽燕的踏板,也是图谋洛阳的桥头堡。邺城乃魏郡治所,正是通向冀州的门户,更是不亚于洛阳、长安的大都。若是占了,岂不事半功倍。 段钦却摇了摇头:“张参军此言差矣。若是出兵助东燕王剿匪,很有可能落得竹篮打水一场空。东燕王此人狭隘,睚眦必报。只是王浚退兵这点,就要算到主公头上。如此一来,岂不是给自家找不痛快?” 听到段钦这么说,张宾笑道:“段主簿想岔了。出兵是要出,但是并非要救邺城。最好的时机,应是流寇攻下邺城,驱走东燕王之后。我军再扫平贼寇,夺回城池。如此一来,军功也占了,王命也尊了,还不用受人遏制。方才是上上之选!” 听到这话,段钦眼前一亮,嘴里却道:“这军令出自洛阳,乃是陛下亲书。若是主公出兵太迟,恐会遭人非议……” 张宾嗤笑一声:“太迟?推后半月足矣!东燕王怕是守不住邺城。就如当年逃出并州一般,一旦局面危急就要弃城。而并州发兵,难道不需要准备吗?要粮没粮,军械马匹也缺的厉害,迟几日又算什么?若是主公有心,派一支探马跟上,说不定还能取了东燕王性命呢!” 这可是袭杀郡王,张宾说来却毫无芥蒂,连段钦都也有些无语。但是他这法子,确实是个良方,那可是邺城啊!只是其战略意义,和并州的地理关系,就让人心动! 一旁沉默良久的葛洪却道:“占了邺城,也未必能守住。怎么说魏郡也在司州腹地,并州兵力太少,又有东海王忌惮,哪里会把此城交给主公?加之王都督垂涎冀州已久,若是使君有意兴兵,必会大战一场……” 这是老成之言。张宾微微一笑:“王彭祖打并州已经板上钉钉。与其让他深入乐平国,不如拒之门外,以冀州为主战场。而且现在朝野紊乱,司马越更是心怀不轨,若再韬光养晦,说不得要被人轻看。” 为什么司马越不敢动王浚,不敢动苟晞?还不是因为他们拥兵自重。只有展露出自家实力,才能让别有用心者有所忌惮。在收复了新兴郡、雁门郡,击溃匈奴,又同拓跋部结盟之后,并州已经自成势力。这次出兵邺城,更是展现实力的绝好机会。朝廷都下军令了,可谓名正言顺! 张宾的雄辩,让段钦和葛洪都说不出话来。书案后,梁峰沉默良久,方才道:“并州兵马不多,汲桑部众又多是骑兵,能攻下邺城吗?” “只要有奕将军带兵,必然能!流寇本就毫无军纪,一旦破城劫掠,立刻军心涣散。此时攻打,夺下邺城易如反掌!”张宾双手按在膝上,眸中泛光。 他是见过奕延用兵的,也相信对方能完成这样的作战任务。若是司马越在荆州多耽搁些时日,说不定能把邺城经营起来。到时候插手冀州兵事,也算名正言顺。王浚就算来攻,朝廷要怎么看这个幽州都督?此次出兵,简直百利而无一害! 听到张宾这么说,梁峰的身形一震,像是想说什么。可那薄唇张了一张,最终说出的却是:“或可一试。” 见主上终于认可了这个计谋,张宾心底大喜,一躬到地:“宾即刻为大军筹备粮草后路!” 有了决断,兵马也随之而动。因为是奇袭攻城,打的又是马贼流寇。虎狼营成了此役主力。经过几次扩编,和匈奴别部的投效,虎狼营足有四千战兵。加上霹雳营射手,对付流寇,可谓轻而易举。 不过战事本就需要大量前期准备,打的是别州,更是要仔细探明敌情,摸清地理。整个刺史府也随之忙碌起来。 本来就没怎么休息,遇上这样的事情,梁峰更是分毫不敢怠慢。也不知是操劳过度,还是心思太重,这日睡下之后,竟然半夜从梦中惊醒。 房中摆着炭盆,暖和的如同春日,可是梁峰头上,颈上的冷汗如雨洒落。就像有什么东西死死压在心头。 “郎主,你可是癔着了?”在旁伺候的青梅也被惊醒,赶紧上前问道。 梁峰摆了摆手:“无事。取些水……”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停了下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向窗外望去。就这么侧耳听了片刻,他忽的从榻上站了起来,向外走去。 青梅吓的赶紧拦住:“郎主!这是怎么了?天寒,不能这么出去!” “去取外袍!”梁峰并未不多做解释,干脆下令道。 第242章 一梦 天上挂着新月, 院中唯有冷光。朔风呼啸, 树影婆娑, 踩在冰凉的石板之上,任是睡得多糊涂,此刻都该醒过神来。可是梁峰觉得, 自己仍就神智昏昏,溺在梦中。 若不是梦,他怎会听到这个? 隐约曲声随风飘来,不似竹笛,到像谁人用柳哨吹奏小调。那确实是个小调, 太阳西落, 微山湖畔, 三三两两的战士抱琴而唱。唱他们的英勇无畏,唱他们的柔肠乡情。好一曲动人歌谣。 只是这歌, 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在他梦醒时分。 梁峰忘了身边跟着的侍女, 忘了冰寒刺骨的夜风, 就这么傻愣愣的循着乐声, 向庭院深处走去。 那声音并未停下,倒了后来,甚至都不再吹奏中间激昂的旋律,只是捡最最柔情的两段,反复吟诵。 心乱成了一团,梁峰停在一道院墙之外,攥紧了双拳,似乎想把自己从昏昏梦境,扯回人间。 从没见过主上露出这种失态模样,青梅又冷又怕,忍不住低低开口:“郎主,夜深了,该……” 她的话没说完,庭院之中,笛音戛然而止。梁峰身形一震,忍不住迈入院墙。院内并无灯火,然而那刻,新月如洗,映出了廊下景象。一人身披裘氅,手持竹簧,似是刚刚起身,有些怔忪的望了过来。那双眸子本该是灰蓝色泽,但在这暗夜中,却似幽蓝湖水,深不见底。 那眸中,有着疑惑,有着惊讶,亦有情难自禁的狂喜,虽无只言片语,却胜似衷肠万千。 被那目光锁住,梁峰一个激灵,从失神的梦境中醒来过来。可是还未想出托辞,廊下那人已经快步走了上来,一把扯下肩头大氅,裹在了梁峰身上。 “主公,你怎么来了?” 身上一暖,就像被人拥在了怀中。梁峰本想找个由头离开,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却让他一时失了语言。直到被拥着走了几步,来到避风的廊下,他方才想起自己想问的东西:“你吹的是什么?” “是竹簧。”奕延把手中持着簧片递了上来。 这可不是他要问的。梁峰摇了摇头:“这曲子,你是从哪儿学来的?” 像是没料到对方会这么问,奕延顿了顿才道:“是主公弹过的。” 我弹过这曲吗?上次弹琴,不知是多久以前了,梁峰竟然想不起自己是否真的弹过。 像是察觉了他的迟疑,奕延低声道:“每当部曲得胜,或是府中有什么喜事,你便会弹上几段。这曲,主公应当喜爱非常。” 简简单单几句话,像是擦亮了那些模糊的记忆。梁峰记起来了,那时他刚刚整顿好梁府,每日都在恶补士人当学的东西。弹琴也在其列。只是古曲凝涩,练起来十分艰难,他时不时会改编一些现代曲目,揉进其中,弹来散心。只是这样的曲目,他不会在旁人面前演奏,听过的,可能只有绿竹,和面前这人了。 然而那么多散碎乐章,为什么他只记住了这首,还在今日吹奏出来。 这是个巧合。梁峰闭了闭眼,觉得疲累再次涌上。都怪那梦魇让他失了自控。 “无事。我只是夜里听到,过来看看。”是该回去了,出征在即,他也不应该再打搅奕延。梁峰想要说些什么,体体面面的离开。 然而奕延眉峰一皱,突然道:“主公可是忧心邺城?” 梁峰的话再次卡在了喉中,半晌才道:“只是流寇,有你坐镇,何必忧心?” “张参军的谋划中,并未算上城内百姓。” 奕延的声音不算大,但是如同惊雷一道,直直砸在了梁峰心底。他的手臂颤抖了起来。是了,当日几位谋士定策,一字也未提邺城百姓。邺城如今有多少人口?当初被段氏鲜卑破过一回,应当是不多了。但是段氏鲜卑尚能掳走八千女子,这次的流寇,又会掳掠残害多少呢? 那可是成千上万条无辜性命! 他没有问,没有说,没有计算。这不是他能够救下的。天下大乱,何处不是生灵涂炭?身为统帅,就该把人命看做虚无的数字,看做棋盘上的棋子。若非如此,怎能称霸逐鹿?就算是《三国演义》里日日泪流满面的刘皇叔,不也是抛妻弃子,坐看数万百姓流离失所?他只有一州之地,手下兵不满三万,又能做些什么? 为了大计,他该依着张宾的谋划,攻城略地。只有占到更多的地盘,悉心治理,才能让那些乱世百姓重归安定。就如这并州一般。 第153节 道理他都懂,但是心中那些东西,扔让他夜不成寐,寝食难安。也许有朝一日,他能改掉这些“弱点”,变得面善心冷,亦如其他枭雄。可是那时的他,还是他自己吗? 看着那张骤然苍白的面孔,奕延只觉心中狠狠一拧,忍不住道:“我可以提前发兵。趁着流寇还未彻底摧毁邺城,把他们驱逐出去。如此就能救下更多百姓……” 梁峰猛地抬起头,可是张开的嘴,却没有应答。那太冒险了,毕竟隔着陉道,没人能够赶到恰到好处。若是一时不慎,连并州兵马都要陷入危局。这是战争,不是救援行动,怎能儿戏? 那双凝视着自己的黑眸中,有挣扎,有不舍,有难得一见的悲撼和郁愤。奕延就像被癔着了似得,伸出了手,抚上那光洁冰冷的面颊:“我能做到的。能为主公救下更多……只要主公安下心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变成了呢喃余韵。微微颤抖的嘴唇,贴上了另一张薄唇,如落羽轻拂。 梁峰僵住了。不知是被那蓝眸荧惑,还是被那话语打动,他竟然没能闪躲。唇上的碰触如此的纯洁,虔诚的不像个吻。可是抚在面上的手截然相反,火热滚烫,足能抚慰冬夜冰寒。 他是渴望这温度的。 不知是谁先动作,那吻变得深了起来。紧闭的齿列被舌尖撬开,钩在了一处,吮吸搅动,像是要夺走对方口中津液。粗重的鼻息喷在面上,带上了焦灼和热切。一只手滑了下来,按在了脊背之上,狠狠的碾压,似乎要把人揉进骨血之中。 梁峰抖了起来,不由自主的。一直藏在体内的渴望蒸腾了起来。他想要这个,想要那让人脊背发麻,浑身颤栗的触感。有什么东西在叫嚣嘶喊,让他向欲想屈膝。他空置了太久,压抑了太久,只要一点点火花,就能引燃。这一切唾手可得,因为那人献祭一般,送到了他面前…… 刺痛传来。梁峰猛地吸进了一口寒气。那吻太过激烈,咬破了唇上某处,也让险些烧光的理智回到了原位。 梁峰停住了缠绵的唇舌,强撤了回来,低声喝道:“奕延!” 他没有叫奕延的字,而这声呼喝,也像是当头一棒,止住了对方的动作。奕延停下了动作,他也在抖,抖的更猛烈一点。浑身就像燃着的火炭,冒着灼人热度。可是他仍旧艰难的停了下来,鼻息紊乱,低低叫道:“主公……” 那声音里带着恳求,和几乎压抑不住情热。只是低喃,就足以让人耳根发烫。可是梁峰仍旧咬紧了牙关,向后撤去:“放手!” “主公,你也是想的……”奕延怎能放手?梦寐以求了那么久的人,如今正在怀中,热切回应。他怎么可能撒手? 他想吗?浑身颤抖不休,梁峰却坚定的拉开了距离:“若我娶妻呢?若我纳妾呢?若我登上高位,夜夜新欢呢?你也能忍?” 奕延僵住了,目中的火热像是被倒头一盆冷水,浇了个干净。他能忍吗?牙关咯咯作响,那双蓝眸中,迸出了怨憎。 梁峰看到了。那双眸子,在月夜下简直如同狼眸,闪烁着凛然寒光。奕延当然不能忍。他爱他。任何狂热的爱都是独占的,排他的,不死不休。若他们是君臣,这平衡还能守住。而若他让了步,情爱足以让任何理智崩陨,万劫不复。 他们不可能更进一步。只因梁峰自己,不是那种能给出承诺的人。 挣脱了对方的怀抱,梁峰想要转头离开,然而一只手被猛地捉住。那人如此的用力,几乎要把他的腕骨折成两段。 “主公!”奕延的呼唤中,带出了颤音。这不是以往任何一次,他知道自己若是松手,一切都要烟消云散。 忍着腕上疼痛,梁峰咬紧了牙关:“给我放手!” 一刀斩在了连在两人之间的东西上。奕延的力道何其之大,只要他想,没人能从他手中挣脱。可是那条纤瘦白皙的腕子抽了出来,裘氅从肩头滑落,跌在了足下。梁峰头也没回,大步走了出去。 月色像是突然藏进了云中,四野漆黑,寒气煞人。奕延就那么木愣愣的站在庭院中,一动不动。 第243章 骤变 第二日, 梁峰就感了风寒。刚好没多久, 又病倒榻上, 连忙于义诊的姜达都跑了回来。又是诊脉又是开药,还告诫梁峰不可思虑过重,当清心静养。 只是如今他的心既不清, 也静不下来。 “郎主,该进药汤了。”青梅低声道。 梁峰看了看这低眉顺眼的丫头,伸手接过了药碗。昨夜他心神大乱,根本没留意身边。青梅虽然没有跟进院子,但是那个院落不大, 站在墙外哪能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这事, 不当外传的。任何风声传出, 对于奕延都是莫大的折辱。他这个身居高位的,就算睡个把男人也是爱好问题。但是身为心腹家将, 跟主上扯不清楚, 可就有佞幸之嫌了。 然而只是看了一眼, 梁峰就知道, 青梅不会说的。不论她看到了什么,都要三缄其口。这是贴身婢女的基本要求,做不到的,早就埋进黄土里了。这时代,没人把下人当人看,他们也早早学会了如何成为一件“摆设”。沐浴如厕,行房密谈,无不如此。他是主,青梅是奴,根本无需多言。 这是他慢慢习惯的事情,就如坐视那些无辜草芥丧命。这些本不属于他教育系统内的认知,正在侵腐着他,让他适应这个万恶的阶级社会。也许有一天,他终会变得跟其他人一般无二。 苦味在唇舌间蔓延,梁峰递回那只碗。因为这个动作,他手上宽袖滑下一截,露出了一片青痕。眉间一跳,梁峰飞快垂手,用袖子遮住了瘀痕。那人动作太狠,抓的他腕骨都快折了。昨日的一切简直混乱的不成样子,若是换一个方法,会不会更好?或是邺城之战,换个人领兵? 然而脑中思来想去,梁峰还是长叹一身。若是临阵换人,说不定奕延心中会如何想。而且邺城不只关乎一城,更是通往冀州的桥头堡。这样规模的州郡之战,他能用将领的又有几个? 若是没有那曲声就好了。带着点自欺欺人,梁峰想把一切抛之脑后,谁料一道突如其来的飞递军情,送到了案头。 东燕王司马腾弃了邺城,轻骑出逃! ※ 一队轻骑沿着小径狂奔,没有车驾,没有随扈,连旗帜也不敢打出。就这么狼狈不堪的,向着洛阳狂奔。然而不知是道路崎岖,还是马匹乏力,跑着跑着,竟然有一匹长嘶一声,栽倒在地。 “停!停下稍事休息!”骑队正中,一个男子拉住了缰绳,气喘吁吁道。 “将军,此处危险!还是再走一程吧!”身边亲随急急劝道。 “马匹都乏力了,哪还能赶路?而且邺城都让给那群流寇了,他们还能舍了城中财宝,来追孤吗?!”说到这里,那人像是心痛至极,怒气冲冲翻身下马。 见主上如此行径,其他亲兵也不好再劝,纷纷下马,还有人送上胡凳水囊。然而这些,又怎能熄灭司马腾胸中怒火。当日流寇攻城,那些兵士竟然不守,纷纷逃逸,致使邺城空虚。见势不妙,他也不敢等援兵了,立刻带着亲兵逃出城去。积攒十数年的家财顾不得带,儿子妻眷也被抛在了身后。这样情形,简直比离开并州时还要凄惨! 梁子熙怎么不发兵呢?这群守城的兵将,怎会如此就溃败了呢?我还赏了他们布帛和米粮呢!毒炎般的怒意啃噬着胸腔,若是逃回了洛阳,他定要讨个说法才行! 可是还未想明白要如何处置这些混账东西,身后突然响起了马蹄声。司马腾一个激灵,窜了起来,手中水囊哗啦一声落在了尘土里。 “敌……敌兵!” 正是追来的敌兵,足有数百骑。此刻再上马逃窜,已经来不及了,看着那迎上来的凶徒,司马腾不由牙关打颤,尖声叫道:“快!快给我挡住……” ※ “大将军!李丰部取了司马腾的脑袋!”一个穿着棉甲的匪兵兴冲冲跑进了临时搭建的营帐,大声禀道。 坐在胡椅上的虬须汉子腾地站起身来:“真个死了?!” “死透了!尸首都在那儿放着呢!” “哈哈哈!好!大妙!”那汉子放声大笑,“石勒,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被唤做石勒的男子也长身而起,拱手道:“若非大将军抓住了时机,怎能如此轻易攻下邺城?”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透着股心悦诚服的味道。只是听这样的奉承,就让人心中快慰。汲桑又笑了:“不能手刃那贼子,是不是有些可惜?无妨,邺城还有不少财货女人呢!” 听到这话,石勒不由冷笑一声:“只要他死了,我便大仇得报。何必在乎是谁杀的?” 石勒是个羯人,当初就是被司马腾抓去贩卖,才沦落为奴。后来多亏汲桑相救,两人一同起兵,从区区十数人,变作统领万人的大军。这次攻打邺城,就是最大一桩买卖。是报仇,更是壮大声威。 听爱将这么说,汲桑开心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抢光了邺城,咱们再图洛阳!” 虽然打着伪帝司马颖的旗号,但是汲桑可不没有真心辅佐这家伙的念头。不过为起兵找个名头。现在司马越出征荆州,洛阳必然空虚。若是能打下来,岂不是天大的功劳?到时候金银财宝且不说,说不定还能混个皇帝当当呢! 虽然只是牧马场的牧帅出身,但是汲桑的胃口也不小。麾下更是有石勒这样的猛将,怎能不垂涎一下那个人人争夺的宝座? “大将军定能一举攻克洛阳!”对于这个擢自己与微尘的恩人,石勒还是相当尊敬的,大声答道。 汲桑不由哈哈一笑:“入城!我倒要看看铜雀台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随着主帅一声令下,数千兵马一拥而上,攻破了这座无人防守的孤城。 ※ “东燕王不舍得犒赏兵士,致使士兵哗变,邺城失守。”梁峰说出这番话时,都觉得荒谬绝伦。 就算邺城府库没有钱粮,司马腾自己手头还能没有吗?面对这样的危机关头,他竟然不舍得花钱,只给些布匹陈米。梁峰知道司马腾为人悭吝,但是完全没想到他会蠢到如此程度! 这下别说是拖延时间了,就是即刻出兵,也赶不及了。 张宾也眉峰紧皱:“要尽快出兵了。王浚肯定也关注着邺城局势,万一被他抢了先机,可就糟了!” 一旁奕延沉声道:“不带步卒,不备粮道,只四千轻骑,末将三日内就能抵达邺城!” 张宾立刻驳道:“太行险了!陉道不比平地,而且何必赶的如此厉害?他们攻入城中,怎么也要乱上几日,只要尽快发兵,应当能拿下邺城。” 奕延却摇了摇头:“入城劫掠一般只三五日,去的迟了,吃饱喝足的贼寇,才难对付。” 这话让张宾一噎。他是理论派,并未真正带过兵,但是奕延的话不无道理。攻敌不备永远是用兵首选,打一群忙于烧杀的乱兵,总比打一群坚守战利品的贼兵要来得容易。 奕延也不理张宾,径自抬头对梁峰道:“还请主公下令。” 他的声音里,没有半点犹疑。那夜如焚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冷清,甚至比往日还要冰寒几分。似乎一心公务,毫无杂念。 梁峰却觉得手腕上的淤青,又痛了起来。他这么拼命的赶去,究竟是为了杀敌,还是为了那城中数万百姓?晋阳距离邺城,至少也有四百里路,还要穿越陉道。三日,简直可以说是插翅飞过去了! 可是司马腾出逃的消息传来,路上已经耽搁了些时日,若是再慢慢行军,怕是这伙乱军又要逃往他处。哪里容得犹豫? “邺城便交给你了。”最终,梁峰下令道。 奕延俯首行礼,干脆利落的退了出去。 看着那人背影,梁峰深深吸了口气:“后军要早作准备。之前擢拔的官吏也要带上些,若是攻克了邺城,立刻接管城池,稳定民心!” 这才是张宾所长,他也拱手道:“必为主公拿下邺城!” 第244章 奇袭 滏口陉位于神麇山与滏山之间, 乃是滏阳河蜿蜒流淌, 形成的狭长河谷。因而此陉地势比其他几陉都要平缓, 当年魏武就曾在此设立粮道。由此陉东出,可援赵、魏,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此刻, 陉道内就有兵,而且还是一支急急前行的骑兵。四千匹马快把河谷都塞满了,冬日河畔阴冷湿滑,马儿不能跑得太快,行到险处, 还要下马攀爬。已经快马赶了两日, 不论是人还是马, 都到了精疲力竭的关口。可是即便如此,这支队伍依旧没有任何停滞, 如同沉默的群狼, 杀机凛然。 “将军, 前面就是滏口关了。” 奕延眯起双眼, 向前望去。那并不高大的城关矗立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朦胧。 “行到关下,扎营休息。”他下令道。 三日赶了近五百里路,对于任何军队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数字。虎狼营如今马还不够多,做不到一人双骑,连日的急行军,就算是这些耐久的匈奴马,也有些吃力了。更别说马上骑士。 一晚的休整,势在必行。等到明日清晨,才是大举进兵的时候。 听到命令,兵士们立刻打起了精神。虎狼营的操练比其他两营更为严苛,这些骑兵都自诩精锐中的精锐。可是即便如此,长途跋涉也险些榨干了他们的体力。若不是军纪严明,主帅又跟他们同吃同行,还真有些抗不下来。 有了目标,最后一段路走的飞快,不多时就来到了城下。此处守兵自然也是并州人马,早已接到军令,备好了营帐吃食。滏口陉比其他陉道要宽敞许多,几千兵马扎营勉强也能安顿的下。 奕延跳下马来,掏出一把加了盐的豆子,喂给爱驹。就算是乌孙良马,连续两天百多里奔驰,逐日也累的不行。打了个鼻响,它撒娇似得拱了拱主人,大口嚼光了点心。 轻轻抚了抚马背上的鬃毛,奕延走回帐中,安排明日攻城事宜。几名将官见到了奕延这副模样,都深觉钦佩。五百里急行啊,奕将军怎能保持如此精力?难不成他真的无坚不摧,乃是战神化身?惟独一直跟在奕延身边的王隆心中有些嘀咕。他家营正冷的简直吓人了,平日哪会如此?不过这点,王隆可不会乱讲。 骑兵攻城,靠的就是攻其不备。现在他们已经占尽先机,倒真不用怎么布局。不大会功夫,这战前小会就宣告结束。王隆趁着奕延出帐时,凑了过去,低声问道:“将军,明日的战事可有什么需要挂记的?” 奕延冷冷看了过去:“杀光贼匪,莫伤百姓。” ……这算什么叮嘱?哪次打仗不是如此?然而不等他再问,奕延已经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坐骑身边,合衣躺在了地上。铠甲在冬夜中冰冷沉重,可是他并没有卸甲的打算,就这么闭了双目。 看着主帅这副生人勿进的模样,王隆挠了挠头。罢了,只要大胜而归,总归会好起来吧?安排了瞭哨值夜,王隆也回到了自家营地,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 远处,传来了妇人的惨叫声。不知发生了什么,那声音歇斯底里,让人脊背生寒。可是石勒没有半分在乎。又是哪队儿郎在寻欢作乐吧?打了这么久仗,他不介意让兵士们好好放松一下,享受这“战果”。 第154节 入邺城已经五日了,按照道理,应当尽早离开才是。可是莫说下面的军汉,就连汲桑都忍不住为这雄城目眩神迷。旧时的魏宫实在华美到超乎想象,司马腾根本没来得及搬走宫中财物,光是殿内悬挂的帷幔绫罗,就不知价值几何。这还是被段氏鲜卑洗劫过一次的邺城,谁能想象当年它是何等壮伟模样? 若是拥有这样一座城池,才没有白活这一世!别说汲桑,就连石勒心中,也隐隐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他晓得自家根基不足,远远占不住邺城。洗劫了城中财物,拍拍屁股撤退,才是最好的法子。 可惜城里的世家不够,若是能多杀些人,才叫痛快。那张典型的胡人面孔上,露出了残忍神色。石勒不喜那些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那些人,从不会把他们这样的异族当成人看。当年,他就是如牛马一样,被司马腾拿住,买到了兖州,若不是主人师欢看重,说不定他已经埋骨他乡了。 怎么说也是部落小帅的儿子,只因是羯人,他便要忍受这样的屈辱?石勒不这么觉得。只看司马腾那窝囊至极的样子,他就知道,这天下该换个人坐。但是恩主汲桑,似乎还缺了什么?也许出了邺城,他该向大帅建言,投奔汉国?刘渊如今已经占了河东,声势着实不小。投他,可能比挂着伪帝司马颖的旗号更有前途。 那持续不休的嘶喊声戛然而止,石勒挑了挑眉,在这城中已经待的够久了,该离去了。 “石将军!”一个亲兵突然冲进了庭院,一脸焦色,“有敌人攻进了邺城!” “什么?”石勒悚然一惊,“是幽州兵吗?” “不是!从滏口陉打过来的,全是轻骑!” 糟了,居然是并州兵!石勒厉声道:“速速点兵,着人去找大将军。该撤兵了!” 他也听说过并州兵马的厉害,之前匈奴就兵败上党,似乎还死了主帅。只是这群人怎会来的如此快?! 可是由不得石勒多想了。四千骑兵如同暗潮,奔涌而来。本就因为劫掠军心涣散,那些匪兵哪能挡住带甲铁骑?城门即刻被攻破,骑兵冲入城中,展开了巷战! 按道理说,巷战总是防守一方更加有利。可是这群流寇根本毫无准备,烧杀掳掠更是耗光了士气和精力。如同摧枯拉朽,虎狼营冲破了外层防线,向着停在宫殿附近的帅帐杀了过去。 “大将军!拦不住了!”石勒骑在马上,对汲桑喊道,“不如分兵,冲出城去!” 邺城毕竟是大城,道路四通八达,城门也不止一处。敌军人少,不宜分兵,必然要集结一处。若是他们分做几队,四散逃亡,敌人未必能分清那支才是中军所在。 汲桑是刚刚从女人身上爬下来的,酒喝的太多,神智都有些不清楚,哪能分辨这些?中军在石勒的指挥下,开始向南门突围。因为是牧民出身,这伙流寇中马兵相当不少,此刻舍了财宝辎重,逃起来倒也迅捷。然而不知是对方早有预谋,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竟然在城门口遇上了守兵! “杀出去!”石勒狠狠抽出马刀,大声吼道。 他们可是刚杀了司马腾,洗劫了邺城,怎能败在这里?只要冲出城,回到大营中,还不是照样势不可挡? 然而他们的马队尚未接近城门,箭雨就劈头盖脸射来! 糟糕!这不是弓,是弩!这群骑兵怎地还带有弩?虽然洗劫了邺城府库,给心腹人人配甲,但是马匹没甲啊!登时有几匹马惨嘶失足,把背上骑士甩了下去! “将军,换一个城门吧!”有心腹高声叫道。 石勒却咬紧了牙关:“冲!别停下!” 守兵只有五十人,很可能是在每个城门都设了防守。若是换个地方,只会耽搁更多时间,害他们被追兵赶上。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挟人数之威,一举冲出重围! 有了石勒的命令,配有木盾的亲兵立刻提高了马速,冲在了前面抵挡箭雨。毕竟有八百多骑,只是须臾,就冲到了城门口,与那些守军短兵相接。这伙人箭术厉害,刀术也强的惊人,门口居然还设了简易的鹿角绊索,想要拦住他们。 石勒哪会就这么认输,亲自率领心腹杀了出去。这简直是他起兵以来,最难捱的一战。只是五十人,就硬生生阻住了他们出逃的道路。若是敌军主力赶来呢?石勒瞬身毛发都炸了起来,刀舞的如同飞轮,血花四散,杀红了双眼。 正在这时,后方传来一声惊呼:“大将军!” 糟了。石勒回头,只见汲桑从马上跌了出去。这一身呼喊,也引来了守城兵士的注意,围在前锋这边的守兵,竟然回撤,想要一举杀灭贼酋。 那可是汲桑!是提拔他,让他从马贼变作领兵的将军,为给他起名立身的恩人!然而犹豫只是一瞬,石勒用力一磕马腹,宛若离弦之箭,冲出了重围! “将军!”身边心腹也冲了出来,面色惨白,“大将军还在阵中!” “率兵回来再救!”石勒厉声道。 然而他们没有找到城外的大营。像是被犁了一遍,大营已经被骑兵冲垮,那些本就意志薄弱的流民四散逃窜,就连麾下叛军,也溃败的不成样子。 他们输了。大败! 石勒瞬间认清了局面。这本不是流寇能解决的敌人,何况还在他们掳掠享乐的时候杀了过来。 “撤!离开邺城,再收拢部众!”石勒当机立断,下了命令。 有心腹纠结道:“可是大将军还在城中……” 石勒那双深邃虎目中,露出了冰寒杀意:“大将军被晋军所害,咱们当重整兵马,为大将军复仇!” 这话,顿时让身边人噤若寒蝉。石勒也不管这些不开眼的家伙,恨恨望了眼邺城那高大无比的城楼,马鞭一挥,跟在溃兵身后,逃了出去。 第245章 妙计 刚刚攻下的邺城, 就如一片焦土。奕延行在宽阔的街道上, 眉头皱的死紧。他还是来晚了一步。 城中官邸, 几乎被劫掠一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更是数不胜数。加上抵抗不能的守军,死伤者应有数千。不过好在攻破了流寇大营, 那些搜刮来的妇人和财宝,还堆在宫外里,未曾带走。 妇人们,自然要遣散回家,不过劫掠的财物就不能那么轻松还回去了。等到主公派来的官吏来了, 再统一安排, 或是抚民或是充军。他的任务, 只是清扫乱兵,保住这座雄城。 “将军, 大营那边发现了东燕王和其子的尸首。要如何处理?”之前派去清查战俘的亲兵, 快步赶了回来。 “先收敛起来, 等待主公命令。”奕延冷冷答道。 李丰部非但杀了司马腾, 还把后面缀着的妻儿截个整着。结果一家老少四口,被屠了个干净。只有一个庶子逃出生天。不过对于如此惨剧,奕延可没有半点兴趣。司马腾当年也曾卖他为奴,若不是主公相救,恐怕早死在了去往兖州的路上了。而且此人量窄,若是被救,恐怕不会承情,反而要生出妒恨。他若不死,奕延还要想想办法呢。 现在倒是省了麻烦,只是尸体要敛好,这些棺椁恐怕要运回洛阳。司马腾毕竟是东海王的亲弟弟,少不得也要安葬处理后事。礼节方面,不得轻忽。 “降兵如何了?”奕延又问道。 “降了一千余,大多是张泓故部。”亲兵立刻道。 这次的流寇中,裹挟着不少叛军。张泓乃是赵王司马伦故部,当年降了河间王。后来河间王身死,他这些部曲也四散逃亡。不少都混入了汲桑这样挂着伪帝司马颖旗号的队伍。害得司马腾全家身死的李丰,也属于张泓故部。如今被并州兵马冲了大营,他们倒也没有多少逃跑的意愿。反正是朝廷兵马,等着归降也不错。 奕延当然不会就这么收下一批当过流寇,军纪散乱的叛军:“命人对其整编,全部划入民夫营,修理城池,开垦官田。” 这才是他们对待降兵的待遇。可惜这次流寇之中马贼太多,就连杀汲桑时,都溜掉了几个。所幸得了贼酋首级,没有白费坚守城门之功。 这些事情,只在脑中一闪而过。奕延就继续向前走去,沿着阶梯,登上了邺城城墙。毕竟是魏时旧都,这座城池着实有几分雄壮气魄,甚至比晋阳还要易守难攻。 可是从司马颖到司马腾,这些守城之人挡都不挡,就慌忙逃窜。枉费了这高大城墙。若是给他两千兵,定能把这里守的固若金汤。 然而守城是其次,还不知今次朝廷会把此城交到谁手中。 不由自主望向了并州方向。下一瞬,奕延的面色就冷了下来。那日的伤痛还未散去,更多出几分绝望。这就像一个死局,把他困在了局中。置死地而后生?他真的有如此本钱吗? ※ 当几具棺椁,连同司马腾庶子一同返回洛阳时,小皇帝的头都痛了起来。 谁能料到,司马腾连几日都守不得呢?并州兵马只是晚了三五日,这边尸首都凉了。可是并州兵真的来晚了吗?恰恰相反,从羽檄传发出到兵临邺城,一共才花了十日左右。晋阳距离邺城可不近,一定是接到了军令,立刻整兵出发。于情于礼,梁子熙都做到了极致。这样的忠臣,又念旧主,实在难挑出毛病。 可是司马腾怎么办?毕竟是东海王的亲弟弟啊,就这么白死了吗? 花费了一番口舌,小皇帝才安抚住了司马腾的庶子。朝廷是要追封谥号的,继嗣也要落在他身上。只是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子,这庶子竟然不想回到邺城,只盼另镇他处。 这事,只能等司马越出面决断。 不过如此一来,邺城怎么办?小皇帝看着王衍,欲言又止:“司徒,流寇匪首已除。如今邺城全靠并州兵力,是否当早作安排?” 小皇帝一开口,王衍就明白他想说的是什么。邺城需要再派兵马,但是并州兵已经驻扎进去了。这意思是,能不能让梁子熙同时都督河北呢? 晋时,都督数州简直稀松平常。但是梁子熙不行!他是小皇帝看中的人,司马越早就忌惮无比。现在又害得司马腾惨死,险些绝嗣。让梁子熙兼领魏郡,简直是白日做梦!而且这还要牵扯幽州王浚。王浚对于冀州的染指之意,朝中不少人心中都清楚明白。只是没有适合的机会,一直拖了下去。现在梁子熙背后使坏,把代郡割给了拓跋部,又来抢占冀州的门户魏郡,绝对要惹恼王浚。 可是这一道道命令,又都是朝廷所下。闹到如此地步,远在荆州的司马越怕是要怒火攻心了。 这样的麻烦事,说实在的,王衍是真不想管。然而思索片刻,他就计上眉梢:“此时关乎重大,最好去信荆州,询问太傅意见。” 小皇帝就是趁司马越不在,才暗中动些手脚。现在王衍点破,倒也不敢得寸进尺,只得唯唯诺诺道:“便依司徒安排。” 见小皇帝这副模样,王衍不由捻须一笑。此子心思颇重,又爱生事端。若不是司马越急于剿灭伪帝,确立自家正统地位。怕是早就对小皇帝动手了。不过这次他想出的法子,司马越定会满意! ※ “杀啊!”声嘶力竭的呼喊,在城下起伏。人潮如同翻涌不退的浊浪,冲刷着高耸的城墙。 伪帝司马颖节节败退,逃回了封国。可是江陵这个重镇也未舍弃。如今司马越的首要任务,就是要先打掉江陵,之后取司马颖这个老对手的性命,便如探囊取物了。 可是江陵实在不好打!七省通衢,兵家要地,还是新旧两城互为犄角的格局。冬日攻起来,简直就如刀山鬼蜮,艰难无比。不过即便如此,司马越也没有半分松懈。他手下大将苟晞极为善战,除了为人苛烈,犹如白起之外,并无太大毛病。不过这性子,放在督军上就管用极了,就连那些疲弱的民夫都鼓起勇气,一阵一阵的向前冲去。 这已经是第十日,就算是江陵这样的城池,也扛不了多久的。 然而呆立在帐中,司马越并没有为这样的进度欣喜。相反,看着洛阳送来的信报,他只觉得五内俱焚,怒不可遏!司马腾居然横死邺城?连带三个嫡子也死了个干净……这!这让人如何接受! 又是那小皇帝和梁子熙联手搞出的事端!看着战报,司马越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领兵,回去教训那竖子!可是战事进行到这等时候,哪能退却半步。洛阳,怕是还要两月才能回返。他怎能坐视这些人为所欲为? 气得七窍生烟,司马越恨不得立刻下旨,让王浚兼领冀州,最好吃掉梁子熙的地盘。然而当见到王衍的私信时,理智稍稍回笼。他皱起了眉峰,又看了一遍,终于抚掌而笑。 “此计甚妙!” 在他面前这张纸上,只写了寥寥几句。但是最重要的,却清楚明白。镇守邺城有攻,当擢威远将军奕延进安北将军,封关内侯,领河北兵事。 从杂号将军,一跃封侯进品,还领一地兵事。这是何等的殊荣?而这样的厚赏还是其次,司马越心知肚明,那个羯将,才是并州兵马如此强大的根源!心腹爱将又如何?又几人能够抵挡利禄!何况是一个出身贫微的羯人。 若是他领命,并州就少了一个得力干将,再派个太守接掌邺城,还能节制不住个羯奴?而若是梁子熙不允,十有八九会让奕延撤出邺城,回到晋阳。如此一来,邺城的麻烦不就迎刃而解?还能在这主仆二人之间,埋下一根深刺。这样的高升,奕延真就毫不心动吗? 就算知道其中有鬼,梁子熙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论成还是不成,并州兵马实力都会大减,这才是离间计的妙处所在! 王夷甫果真智计过人,等到剿灭伪帝之后,就让他那弟弟王澄出任荆州刺史好了。终于解决了一件心头大事,司马越放下书信,轻笑一声。之前日食,他还忧心不止呢。如今迎刃而解,岂不快哉? 只可惜,要赶不上正旦大朝了。司马越冷笑一声,就让小皇帝在洛阳多玩几日吧。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第246章 抽薪 “朝廷这旨意, 着实毒辣!”段钦面如沉水, 简直都生出恨意了。 为了救邺城, 他们兵也出了,粮也耗了,连善后的官吏都派了出去。下来应该是举荐贤良, 占住邺城这个位置,甚至让主公派兵镇守。谁料发下的“恩赏”,竟然是这个样子! 擢奕延为安北将军,封关内侯,领河北兵事? 这哪是赏赐?分明是在挑拨离间, 让两人离心! 张宾脸色也不怎么好看:“东海王还是欺主公势寡。若是换王浚来, 他怎敢如此?” 这旨意的目的性太明确了, 就是利诱奕延,让他背弃主公, 改投朝廷。可是明面上却难挑出错来。因为这是赏功, 而且赏的极高, 显出朝廷并未薄待有功之臣。这样的恩赏, 也是主公永远也给不出的。甚至严格算起来,奕延的功劳一直被主公压制,很多时候要分功与他人。两相比较,再怎么淡薄名利之人,也要生出些异心。 而这一招,更阴狠的是拔掉了邺城这个桥头堡的位置。若是奕延接了赏赐,他就是朝堂派去的安北将军,连冀州的战事都不好过问,如何参与并州与幽州之间的争斗?而抗旨不接的话,奕延就必须退出邺城,把它留给继任者。算好的布局还是要被打乱,这一场仗,就白费功夫了! 更要命的是,若是拒了赏赐,奕延心中难道不会怨恨主公吗?这样的刺放在主臣之间,简直让人如芒在背。一个不好,就是离心离德。奕延是并州诸军之长,也是主公的心腹爱将,地位本就敏感非常,哪能经得起猜忌! “东海王防备主公,也不是一日两日。主公不如去信奕将军,阐明轻重,他定会拒了封赏!”段钦毕竟更了解奕延,立刻做出决断。魏郡可以不要,但是奕延这样的将领,绝不能丢! 张宾则更顾全大局:“拒了封赏,也不能立刻撤出邺城。主公当再向朝廷举荐贤能,尤其是向天子阐明邺城之重。若是换个无能之辈,再失如此重镇,岂不麻烦?” 他的谋断更狠一些。在与朝廷角力的同时,甚至挑拨天子和东海王之间的关系。什么叫拥兵自重,这就是!并州已经尽在掌握,还有背后的拓跋部助力,主公可不是那种任人拿捏的角色了。封疆大吏,就该有封疆大吏的样子! 想要对付主公,至少也要等东海王打完了荆州。那时魏郡说不定落在谁手中了,难道朝廷还能硬夺吗?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想从这要命的死局之中找个万全之法。然而梁峰坐在案后,久久无言。司马越这计策确实狠毒,但是料错了一点。奕延对他,可不仅仅是忠心。而这别样的心思,成了段钦和张宾也料不到的变数。 第155节 若是此刻放弃邺城,召回奕延,他会如何想?两人又要如何相处?那日他说的决断,为的正是让奕延死心。用时间,用距离,用一切可以缓解的东西。把他留在邺城,是个极好的法子。若不是朝廷这任命别有用心,简直可以顺水推舟。 然而给他朝廷封号,把他拒之门外,孤守邺城。那份情感,是否会转向相反的一面?爱的反面,从不是退让或者遗忘。而是恨。爱的越深,恨的越浓。 他还能信任奕延吗?也许在情感动摇的一瞬,信任也就出现了裂痕。 梁峰背上生出了冷汗。以他的经验,又怎会不知自己如今的处境。他正在被一个不该吸引的人吸引,变得患得患失。这样的情绪,放在其他事上,也许无关轻重。但是放在并州,乃至自家基业上,立刻成了大患。如何选择,关系的又何止是他们两人? 肚里百转千回,却无一人可吐露。过了许久,梁峰终于轻叹一声:“让伯远接旨。” 段钦和张宾同时一惊:“主公……” 梁峰没有让他们说下去:“我信他。” 奕延是他捡回来的,从一个懵懂少年,养成不败战将。是他绝不该怀疑的人。既然他不想因为那些情情爱爱毁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应当回到最初模样。他信他,教他,用他,从未迟疑。 这份信任,才是破这阴险一局的最好手段。 张宾反应的快些,只是愣了一下,眼就亮了起来:“奕将军若真不会被权势眯眼,让他留在邺城,实乃良策!” 是啊,没有比这更理想的处理方式了!看似分道扬镳,实际是埋入内部的楔子,只要发作,就会牵动全局!而这样的掩护,旁人恐怕也料不到,只会觉得自己奸计得逞,放松警惕。这样非但能蒙蔽司马越,甚至对战王浚时,也会多出几分胜算。试想两军作战,突然有人横插一手,还是奕延这等级别的将领。结果会如何?不言而喻! 但是用这样的反间计,最关紧的是两人之间的信任。一旦生疑,全盘介休! 段钦也回过了味儿来,仔细想了想,也不得不点头称是:“奕将军和主公情分非同小可,这点东海王必然不知。若是接旨,局面就大大不同了!” “不过如此一来,当从邺城调回些兵马。”见段钦也点了头,张宾立刻接道。 若是奕延留在了邺城,他麾下的人马也就留在那边。可是这次他带去的,是并州所有骑兵。都留在那边,对州内防御就有了影响。至少要抽回一半才行。 而撤走这些兵,也会让外人觉得两人的关系闹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对于奕延掌魏郡,乃至河北,大有好处! “虎狼营大半出自梁府,可以留给奕将军。”段钦笑道,“如此一来,就能让朝廷为主公养兵了。” 虎狼营是梁府部曲发展而来,人人都有军田可拿,忠诚度实非其他人可比。而那些匈奴别部投效的兵士,听得可是梁使君的命令,留给奕延反而麻烦。若是生出贰心,更是得不偿失。 “如此也好。”梁峰点头应下。 既然要做,最当做到极处。只是这信,写来仍有些麻烦。不知奕延,是否能忍受这样的安排。 ※ “将军!这朝廷任命,大有古怪啊!” 带着诏书的使臣,也来到了邺城。当听完朝廷旨意后,奕延麾下的将领都躁动了起来。怎么回事?要让将军离了并州?!虎狼营是什么出身,哪能忍这样的挑拨! 王隆当面就发作了出来:“当年我们被那司马腾卖往兖州时,朝廷怎地不管?!若不是主公救了我们,怕是不知在谁家种田呢,哪有如今?现在倒好了,打了邺城,不交给主公,反倒要给将军,这可不安好心啊!” 王隆是和奕延一起入府的羯人,虽然鲁直,却也极为忠心。而队中其他将领,更有不少是邑户出身。还有那些对于佛子诚惶诚恐的匈奴降兵,哪个肯叛了主公? 朝廷与他们没有分毫恩惠,主公却是再造他们的恩主。让他们有家有田,给他们尊重荣耀,就连子嗣也能进学读书。孰重孰轻,是个人就能分的清! 面对群情激奋的手下,奕延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此事主公必然会知晓,当静待军令。” 他的手掌,已经悄然攥紧。若是往日,他巴不得立刻回到主公身边,然现今……也许,留在邺城更好些。那夜的主公所为,着实让他生出了怨憎。太过狠烈,太过决断,就连他都难以承受。若是留在主公身边,也许终其一生,他也只能当个心腹。备受煎熬,却无计可施。但是若离开些呢?不破不立,往日那些,真的行不通了。 可是他有破局之心,主公会信他吗?若是信,当留他在邺城,掌河北一境。倘若不信,则会招他回并州,哪怕别扭无比,也不让他离的太远。 主公,会如何选呢? 压下了手下百般抗议,奕延并不接旨,也没抗命,就这么把使臣留下,等待并州来信。而那命令,他没等太久。 主公命他留下! 当见到信的那一刻,似乎所有苦痛,都离远了几分。奕延长长呼出了胸中郁气。主公还信他,哪怕是这等时刻。 “将军,主公为何让你接旨?”何止是王隆,不少人面上也露出了惊疑神色。 “主公是让我替他守住邺城。”奕延淡淡答道。 这里面的圈圈绕绕,点透之后其实并不难猜。王隆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然而奕延摆了摆手:“那些别部战兵,还是要带回并州的。你跟着回去……” “将军!”没等奕延说完,王隆就嚎了出来。这大大小小多少战,他一直跟在奕延身后,从未离开。现在怎么赶他回去? “并州需要骑兵。你担负守土之责,当多练些骑兵出来。”奕延没有给他反驳的余地。 这下,王隆闭上了嘴巴。这是将军信他,才交付如此重任。只是独立作战,他真能胜任吗? 咬了咬牙,王隆大声道:“末将听令!” 他打过多少战,哪场不事关生死?守土,练兵,他还是能做到的! “如此,便接旨吧。”奕延长身而起,头也不回,向着关押使臣的房间走去。 第247章 拉拢 “梁子熙真的撤走了半数人马?”王衍端坐案后, 不动声色的问道。 前去邺城传诏的黄门侍郎小心答道:“确是如此!当日奕将军那架势, 下官还以为他要拒不应诏呢。谁料并州方面来了这么一手, 立时让他改了主意。” 这刘侍郎也是吓得不轻。当时到了邺城,刚刚读完诏书,就被那群凶神恶煞的羯胡软禁了起来。他还以为这群军汉识破了朝廷的想法, 要杀了他,当做没收到诏书呢!谁料茶饭不思,心惊胆战等了几日,情况就有了变化。两方像是因为什么撕破了脸,大半骑兵都被并州召回, 还拉走了不少财物, 就给奕将军留下了个空架子。 奕将军二话不说, 接了旨意。虽然面色难看的要命,但是终究没有伤人性命, 还算客气的把他送了回来。这显然是司徒的离间计起了作用! 座上, 王衍也抚须微笑道:“刘侍郎此行辛苦, 真是替朝廷解难啊。” 事到如今, 局势已经极为明朗了。梁子熙怕是不想舍弃这个心腹羯将,想要让他拒旨,回到并州。但是被权势所惑,奕延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只守住了身边亲信。旁的兵士,全部被并州方面夺了回去。这下要钱粮没钱粮,要人没人,成了支孤军。这样的孤军,自然要好好利诱,才能为己所用。 先拨钱粮入邺吧,要把那群羯胡全数拉拢过来。梁子熙这些年屡战屡胜,可谓出尽风头。其中大半战役,都有奕延的姓名。这样的勇将,怕是不亚于东海王心腹大将苟晞。若是这样的将才,听了他的命令呢? 如此一来,魏郡太守也当选个可靠之人了。只是思索片刻,王衍就定下了心思,笑着送走了刘侍郎,随后提笔,去信荆州。 ※ 被洗掠过的城池,想要恢复元气,需要的时间绝不会短。更何况还是邺城这样,三年内被劫了两次。城中百姓,哪个不人心惶惶?可是这段时日,仍旧滞留城内的住家,却明显觉出了与往日的不同。 这群如虎似狼,面目丑陋的骑兵接管了城池,但是一反常态,并未趁乱寻衅。相反,被抢走的妇人原封不动送回了家中。那些房屋焚毁的,也被安排了其他去处。还有些不知从哪儿来的官吏,有条不紊的开仓放粮,赈济饥民,掩埋尸体,赐药防疫。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安定了一城人心。 邺城是成都王司马颖的故地,百姓其实受司马颖恩惠极多。对于那个悭吝怯懦的东燕王司马腾,本就没什么好感。现在换了一帮人治理,简直像是重回当日。大乱之后,需要的正是这样润物无声的呵护。因此就连被贼匪吓破了胆子的百姓,也慢慢接受了城中驻扎的兵马。谁让这些人,根本看不出兵痞的样子呢? 如此拖了半个多月,临近正当,才有新任魏郡太守上任。 “没想到奕将军还有安民之才。”原本以为邺城定然一片狼藉,民不聊生。谁料见到的是这么副景象,王屏颇有些意外。要知道,他可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走马上任的。若不是为了从叔,怎肯接这样的烂摊子? 王屏也出自琅琊王氏,只是名气远远不如王衍心爱的弟弟王澄,或者从弟王敦。只是他有自知之明,对于王衍十分奉承,更是摸透了对方喜好。也正因此,才得了王衍举荐,先于两人出镇地方。不过这魏郡太守,怕是不怎么好当。 流窜不止的匪寇就不说了,还有局势岌岌可危的并州和幽州在侧。若是一不小心,说不定还要搅入战场。王屏是真巴不得一辈子不管政事的,但是郡守这名头,又如何肯弃?好在王衍说得明白,让他一力拉拢好这个羯将,自能守住邺城。 这话,还真是在理! 奕延看着这新任太守,目光不由又冷了些:“王太守言重,这些都是军中佐吏所为。若是太守看得过去,也可任用。” 这话,是谦让,还是为部下讨封?王屏皱了皱眉,不过很快笑道:“这个自然。本官初来邺城,还要与将军一起,维持冀州局面。” 都是些小吏,用就用了。反正邺城之前被屠戮一番,根本凑不齐太守府班底。他自己带了些心腹,擅长清谈谋略的很是不少,擅长理政的,未必很多。既然这人邀功,赏些无妨。 奕延点了点头:“之前守城诸军阵亡过半,还当多置兵马。粮饷军资,还要拜托府君。” 听他把“太守”换成了“府君”,王屏的眉眼更加舒展。这是急于扩大势力啊。也是,之前奕延在并州领多少人马。到了邺城,只剩下区区两千骑,怎能受得了?而且河北防务颇为重要,说不得还要出兵各县,剿匪平乱。兵马也是越多越好。 “奕将军自可安心,这些本官都会向朝廷进言。只要能平定一州,钱粮都是小事。”大包大揽,王屏应了下来。 “多谢府君。”奕延谢道。 王屏微微一笑:“马上便要正旦,我也会设宴犒劳有功之臣,还请奕将军赏光。” 这就是拉关系的第一步了。奕延面上毫无变化,只是点头称是。王屏心底冷哼一声,难怪梁子熙会怒到与这人断了关系。这胡狗面恶心冷,哪里是容易结交的?不过人总要有些弱点,只要舍得下本钱,总能换来对方忠诚。 两人就这么虚言了几句,王屏才使人送客。看着早就被抢的空荡荡的邺都宫殿,他微微叹了口气。这烂摊子,收拾起来还不知要多久。待到正旦之后再慢慢折腾吧。 “将军,吏人已经入了太守府,接掌各项政务。”军司马江应低声禀道。 奕延点了点头。这次从并州送来的官吏,已经尽数编入军中。趁着朝廷派遣的太守未到,先一步接掌了邺城上下的政务。一旦有了条理,旁人想替代,要花费的功夫可不会少。那些习惯了清谈,不务正业的士人,哪有这样的精力?多半是顺水推舟,当做人情送出了。 这些升斗小吏看似毫不起眼,但是没了他们,政令甚至都无法通达。而这次朝廷派来的,还真是一个想要拉拢重用他的庸人。这点,张参军并未料错。如此一来,军政民政都尽在掌握,这邺城终归还是在主公手中。 “即刻征兵。邺城现在不便于屯田,要从粮饷上想些办法。明年开春,我便出征剿匪!”奕延冷冷道。 一城之地,还是太少。奕延并不放心都用朝廷人马,自然要征募新兵,好好操练。河北遭兵祸的地方实在不少,先前王浚已经吞下冀州数城,他也不能落在后面。要在两州开战之前,先僻出一块隔离带才行。 江应飞快点头:“下官晓得。听闻太守要在正旦设宴?将军还要多加防备,以免军心动摇。” 谁能保证这些当兵的,不会被醇酒、美人、金银迷花了眼?若是虎狼营军心有变,事情就麻烦了。 谁料奕延毫不在意:“无妨。王屏并非主公。” 也许这世上,没人能如主公那样,对待他们这些卑贱之人。即便掩饰的再怎么妥当,面对奕延时,王屏神态之中,依旧有种居高临下的傲慢和厌恶,根本掩饰不来。虎狼营中,所有人都出身贫寒,不是邑户奴仆,就是流民降兵。这些人在一生之中,也许未曾得过旁人尊重。没有身份,没有地位,甚至衣食温饱都岌岌可危。 而主公,给了他们一切。谁囊中,没有几枚勋章?谁名下,没有几亩军田?钱财,女人,这些终归都是身外之物,若是没了尊严,又与乞食的野狗有何区别?人一旦站起身,想要再跪下去,就难了。 更可况虎狼营中羯胡数量不少。对他这个统军之人还如此高傲,王屏会真的折节收买?恐怕只是做做样子,给些恩赏罢了。 只可惜,他们从不是那些疲弱卑微的军汉。 听到奕延这话,江应也松了口气,又细细禀明了几件事后,便退了下去。 奕延没有马上休息,而是点上烛台,摆开笔墨,记录今日做过的事情。原先作战时,他就要总结战事得失。这是主公教给他的。现在虽然有江应在侧,但是民政方面的事情,还是要有所过问的。好记性总是比不过烂笔头,这些繁琐,也当一一记清。 做完这些功课。他放下笔,犹豫了片刻,伸手打开了摆在角落里的木盒。盒中,躺着一枚玉佛。佛祖身居莲台,结跏趺坐,狭长双目微微闭合,摆出结印姿态。那玉佩并不很大,但是雕刻精细无比,就连佛身上的丝绦衣褶都纤细柔软,清晰可见。更别说,那迥异于当时佛像的俊美容色。 马上就要正旦了。他当送礼贺岁,守在那人身边的。可是今岁,这雕琢了一年的礼物,还能送的出吗? 坐在案边,奕延一动不动的看了半晌,最终轻轻掩上了盒盖。 第248章 元会 并州去岁未曾召开元会。司马腾弃州而逃, 晋阳孤悬匈奴铁蹄之下, 谁还有心思贺岁?加之去岁正旦日食, 更是给这一年平添了许多不吉色彩。 然而今年元日,晋阳全然换了番面貌。 一大早,爆竹的焦烟味儿还未彻底散去, 刺史府大堂就座无虚席。鼓乐鸣奏之后,便是诸官献拜。今日,并州六个郡国,来了五位守臣。这些二千石大吏,面对座上之人, 依旧毕恭毕敬, 献酒贺岁。 上党太守崔稷, 乐平内史温峤,太原令葛洪, 新兴太守续咸, 还有新任的雁门太守郭刑, 各个都是梁峰一手提拔。只是短短一年, 除了西河国一地未复,并州四境皆安,实乃惊世之举。 大堂正中,梁峰身着一袭青色朝服,端坐主位。这是五时朝服中的春服,色泽较冬日黑色朝服要鲜亮许多,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然而头顶进贤梁冠,腰间银印青绶,则为那俊逸面孔,添了十分威仪。 温峤喝完了杯中椒柏酒,朗声道:“去岁乐平增户五千,垦荒千顷,置屯兵二千人。岁在三元,愿为使君贺。” 并州的元会,跟其他地方不太相同。除了贺岁之外,还要禀报一年的政绩。温峤这一年做出的成绩不小,现在一样样说来,也分外的响亮。 第156节 梁峰颔首:“乐平治下安泰,百姓乐居,实乃太真之功。今岁当再添屯兵,以备外敌。” 闻言,温峤心中一凛。这是梁使君首次点明并州面临的紧张局势。毕竟去岁乐平国还是抵御匈奴的大后方,一力发展农业,垦荒安民。然而一旦与幽州交恶,乐平就从后方变成了前线,说不定还有守土之责。 不过心中所想,未曾表露在面上,温峤恭敬还礼:“下官明白。” 他也自幼熟读兵书,如今并州其他太守,无不经历过恶战。像葛洪这样的,还有军衔在身。温峤年轻气盛,自然也不愿落于人后。而且说实在的,他很有些看不惯王浚。虽然都是并州高门,但是王浚乃是庶子承嗣,身份本就微妙。加之此人狠辣失德,当年伙同贾后谋害了愍怀太子,致使国朝失了储君。只这一点,就足以让有识之士同他割席断交。至于下嫁女儿给鲜卑人之类的事情,更是令人不齿。 如今王浚盘踞幽州,已经对并州造成了威胁。若是有仗要打,他也分毫不惧! 退在一旁,温峤静观其他人献贺。一路听下来,就连他都起了惊叹之心。去岁并州一直在打仗,差不多从年头打到了年尾。可是这期间,还是增户三万,垦荒万顷。这个数字,放在太康年间,也是极为惊人的,莫说是现在的乱世。当年司马腾带走的人口,非但全数补上,还大有增益。垦荒的效率更是让人瞠目。 而如此规模收容流民,竟然没搅乱州郡!若非他亲手治理了乐平国,就算听人说起,也无法相信。实在是以工代赈,最易安民! 只要花费与赈济相仿的钱粮,就能让那些流民垦荒辟土。修道路、兴水利、建邬堡,乃至妇孺都能豢养家畜,织布纺纱。每一分人力,都用在了极处。而这样的操劳,并没有让百姓心寒。相反,他们知晓自己拼命所为,是为了将来安居。 把人人畏惧的流民,变作治下顺民。这样的手段,称得上惊世骇俗了。若是梁使君出任台阁,恐怕这乱世都会迅速平定。温峤自幼生在高门,见识的都是一顶一的风流人物。他家长辈六人,并称“六龙”,各个都是当世之才。可是谁能像梁使君一般?只是使君所为,就能让人窥得当年那号称“天下第一能臣”的梁公,是何等风姿。 而这样大规模的吞纳人口,又牵出了另一重惊人之处。这梁子熙,实有管仲、范蠡之能! 并州粮食是有缺口的。毕竟连年兵乱大荒,朝廷又未曾给过多少钱粮。这样成倍增加的人口,必然要给财政带来极大压力。但是并州并未因此捉襟见肘,只因梁使君开辟了两种生财之道。 一者,是煤。 当年山中村户才用的石炭,如今已经变成了并州家家户户屋中的取暖之材。经过一年勘探,光是煤田就开出了三座,乐平占其中之一。每日从矿上运出的煤料,不计其数。这些还是小头,更大的利润,则在瑞炭! 此物从煤而来,形似木炭,但是烟气轻薄,无焰而有光。更难得的是热力惊人,久久不熄。一经推出,立刻成了达官贵人的最爱。不过此物制法,尚且保密,外人探寻不得。因此瑞炭价格也节节攀升,成了并州卖出的最大一宗货物。 而这炭,还要配新炉。形制与炭盆有异,多是铜铁制成,炉中还有炉胆,以防瑞炭火旺,烧坏了炉壁。同时炭炉配有烟道,可以排出炭毒。只要用的妥当,就能避免冬日烧炭暴毙之事。 瑞炭都买了,再买几个炭炉也不理所应当?如此一来,又是一大笔进项。而这又牵出了第二桩买卖,铁。 上党自古产铁,矿山虽有朝廷掌控,但是私下里的铁商依旧层出不穷。但是谁也未曾像梁使君一般,烧出如此产量! 如今并州垦荒的农具,皆为铁器。只此一项,效率骤增,垦出的官田多出了一倍有余。刀剑更是应有尽有,就连并州弓手所携的箭矢,都是旁人的三倍有余。而那卖得极好的炭炉,据说造价也不昂贵。 布匹生意也渐有起色。原本冀州、兖州乃织造大户。可是连年战乱,早就没了往日风光。在并州,逃难的织户被收拢起来,办起了织厂。只是短短时日,布匹的纹样和染色都有了长足进展,似乎纺纱的织机也有改动。如今粮贵钱贱,无法相抵,坊间交易多是用绢。若是能比旁人织绢的速度快上一倍,又是多少钱粮? 只是这几样,就是个极为可怕的数字。更何况梁府还掌管着白瓷、琉璃、盐等等的买卖。因此就算并州鲸吞流民,也未真正生出疲态。而在乱世,人就是一切根本。只待垦出的荒田丰收,何愁州郡不安? 听着那一句一句的禀奏,温峤只觉心悦诚服。如此能臣,才是他当辅佐之人!看了眼一旁端坐的雁门太守郭刑,温峤不由露出了些隐晦笑容。看来使君想要重用的,不是郭通那一脉,而是郭家另一疏宗。可惜郭通摆出偌大架子,却看不清当今局面。并州还是往日局面吗?高门离散,如今拥有屯兵强将,钱粮大权,又兼任都督的梁使君,才是这一州之主! 只可惜,奕将军被朝廷离间,去了冀州。只看今年的幽并之战,会成如何模样了。一想到肩头重任,温峤的身板就挺得更直了。昂扬少年,又有哪个不愿建功立业呢? 元会依照循例,在献贺之后,又办了官宴,一直到傍晚才宣告结束。不过外官见过之后,还有家臣小贺。 “孩儿祝父亲身体康健,福寿延绵!”梁荣认认真真举起酒杯,为阿父贺寿。 饶是累了一天,梁峰也露出了笑容:“荣儿也当岁岁安泰。” 与官宴不同,所有前来的,都是称自己为“郎主”或是“主公”之人。只是今年,多了几个。 “稚川,坊中出的探微镜,可有些用处?”梁峰侧身对葛洪道。 就算不怎么擅长人迹关系,提到探微镜,葛洪还是双眼发亮:“这镜实在精妙,能观微小之物。我已同季恩观察了不少植被小虫。佛家须弥芥子之说,恐真有其事!” 葛洪虽然跟在他身边已久,但是称他为主公,还是近来的事情。不过梁峰觉得,真正打动葛洪的,还是造化观的设立。这道观,可不同于怀恩寺,与其说是宗教场所,不如说是研究学府。不但继续了上党道观中研究,更是把“三生万物”这个想法,提到了至上的高度。 在这里,生物学、化学、天文学、物理学,乃至医学研究,都将陆续开展。其实魏晋时,本就是探索发现的高峰。加之儒学式微,老庄兴盛,这样对“道”,对自然的研究,也成了更容易接受的事情。 梁峰没有直接造出学派,而是把它们糅合进了宗教之中。道家思想,本就有探索世界的倾向,所以道家才热衷丹术,想用人力胜天。而魏晋,道教体系尚未彻底发展,若是把“大道”换一个面貌呢? 而葛洪,正是最为合适的人选。一个开启自然科学大门的存在。 这样的想法,是葛洪从未想过的。更重要的是,他本以为使君信奉的是佛教,只是对丹术有些兴趣。谁曾想,梁峰对于造化观的定位,和怀恩寺截然不同。若是入此道者,亦可为官! 这哪是尊佛?分明还是重道啊! 有了千里镜、探微镜,有了这层出不穷的念头,有了代表生生造化之意的新道观。葛洪终于也低下头。他所求的东西,面前之人皆能实现。不论是救世、活人,还是求道。有明主相知如此,夫复何求? 而若这人,能登上更高之位呢? 因为这些想法,葛洪甚至连释教都不那么抵触了。而须弥芥子的确认,更是让他生出几分感慨。原来世间万法,果有相通! 见葛洪入了迷,想要仔细讨论。段钦笑着打断:“探微镜还是其次,今年府中锻出了百口宿铁刀,更胜百炼!” 在这个时代,军工也是军事实力的表现。当年魏蜀吴三国竞相造刀。孙权命人造刀一千,蒲元则为刘备造刀五千,到了本朝武帝,更是达到了八千之数。不过这些刀剑,还是五十炼,乃至七十二炼为主。到了“百炼”,就是上好的钢刀,削铁如泥。因此曹操得了五把百炼的百辟刀,便能载入青史。 而现在,梁府一口气就出了百口钢刀,只是数量,就是压倒性的胜利。而这上面,少不了水力锤锻和灌钢法的功劳。 在巨型水车用于鼓风、拉磨、锤物之后,又增加了锻铁的功能。这样简单的机械能,大大减少了人力消耗,也让本来无法轻易完成的事情,有了实现的可能。莫说炼刀,连制甲也跨上了一个新台阶。如今造出一块胸甲,已经不用数名工匠锤上半月了,粗胚一日可成!虽然同真正的板甲还有些距离,但是时间和成本都降低太多。 灌钢法则是小高炉和焦炭混合使用的产物。原来的百炼法,是用锤锻的方式,消除精铁中的杂质。耗时耗力,产量也始终无法提升。有了高炉之后,梁府工匠就开始尝试生铁与熟铁的混合,渐渐触摸到了更高一层的技法。加之尿液淬火的引入,打出的刀刚柔并济,比百炼刀的性能还要优秀。这种刀长且锋利,斩甲十数扎,加之刀身黯黯然青且黑,数宿即成。梁峰便亲自定名为“宿铁刀”。 其实科技,有时候只是捅个窗户纸的事情。梁峰懂得不多,但是提供思路,自然有能工巧匠为他实现。 崔稷也道:“上党今年茶、盐两样获利也不少。还有边贸,若是拓跋部胜了王彭祖,今岁当不缺马匹牛羊。” 拓跋部和幽州的战事仍在继续。不过暗地里,也少不了并州方面搅风搅水。因为并州逐渐安定,对于百姓也颇为仁善,代郡附近的人口,正在向并州流动。若是代郡空虚,王浚没有坚守的百姓,就算打胜了,又能如何?更何况,他未必能胜! 张宾一哂:“总该让幽州也尝尝百姓流离的苦楚。如今又有朝廷相助,主公大业,更稳几分!” 他说的,自然是邺城了。据奕延传回的消息,他们偷偷安插进去的官吏,已经掌控了邺城命脉。只待奕延春日发兵,攻占更多城池,再投入官吏守军。如此神不知鬼不觉,不出一载,兵马就能向冀州侵蚀。夺下几郡后,再跟王浚打起来,岂不更有把握? 大业二字,就像诱蝶的火把,让所有人都难以自持,越来越狂热的投入其中。这只是第一批,还有会第二批,第三批,乃至无数文武,推他走上高位。 看着那一张张神采奕奕的面孔,唇边的椒柏酒,也显出了几分苦意。走到这步,哪容人后退? 耳畔像是又听到那轻柔旋律,然而当梁峰转头时,却发现那个始终在左手畔的身影,已然消失不见。 可能是为了避嫌,除了几封短信之外,邺城并未送来任何东西。亦或者,那座坚城,就是他奉上的献贺之礼?可是往年,他会送些什么呢? 梁峰放下了酒杯,把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抛出脑海,侧依在了凭几之上,笑着继续倾听众人交谈。 第249章 疑虑 “务勿尘又败了。大人, 代郡不宜再战。否则百姓离散, 开春就要闹起饥荒了。”刚刚过完正旦, 王瑸的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出兵讨伐代郡的事情,他们竟然没有占到便宜。只因代郡虽然位于幽州,却是在太行山西侧, 若想调兵,不是要走飞狐口,就要走军都陉。陉道本就难行,时值寒冬,段氏鲜卑又多是骑兵, 想要攻克拓跋部, 实在是艰难无比。 更要命的是, 一旦开战,百姓就会逃亡他处。若是之前几年, 就算幽州苦寒, 也有不少人前来定居。但是梁子熙掌并州后, 这个人人畏惧的四战之地, 竟然也成了人间乐土。前往幽州的流民,不少都转了方向。身处代郡附近的百姓,也不会冒着严寒翻山越岭,十有八九沿雁门逃入并州。 如此一来,一仗非但没能夺回自家领地,反而白费了不少人命粮草,连治下百姓都逃个干净,简直赔光了家底。饶是幽州财大气粗,这两年又获利不少,仍旧抵不住这样的损耗。 主位之上,王浚面色阴冷,一言不发。他也未曾想到,这一仗会是如此结果。代郡的得失还是其次,邺城之变才让人扼腕! 谁能料到,司马腾那个蠢材如此不堪一击?原本王浚只是想让司马腾对朝廷施压,撤了对拓跋部的封赏。哪知转眼之间,他就弃城出逃,让邺城被并州兵马夺了下来。听到这个消息,王浚气得暴跳如雷,险些亲自率兵夺回邺城。结果兵还没发,朝廷就已经使出了离间计,让梁子熙手下那个羯将镇守邺城,并且都督河北军事。 这一下,王浚反而不好发兵了。如今邺城刚刚换了守臣,那姓奕的小子也初掌兵权。他一个幽州都督,怎好去攻打?而且这么打过去,奕伯远十有八九会重新投入梁子熙帐下,还不如缓和一下局势,把邺城附近的烂摊子扔给对方。 只是这样的决断,仍旧让人心中憋气。 沉默良久,王浚方道:“命段部退兵,扼守飞狐口。缓过春耕,再作打算。” 这也是最明智的办法。王瑸舒了口气,然而还没开口,王浚又道:“严令幽州各郡,不得再用并州瑞炭!” 王瑸一愣:“大人……” 幽州冬日漫长,现在还未度过三九,正是冷的时候。怎么可能不用炭? 王浚冷哼一声:“用了多少年的燎炉木炭,何必去买并州货色!你以为我不晓得吗?只是瑞炭一样,就花了多少钱粮!现在幽并开战在即,绝不能让梁子熙得去好处!那燎炉,着人仿造,不得再从并州购入!” 王瑸顿时尴尬的说不出话来。莫说幽州士族,就连他府上,也换成了瑞炭。实在是这东西无烟无气,高热难熄。只是一盆,就足以让房中温暖如春。虽说比木炭贵不少,但是这点花销,哪家承受不起?这风气可都跑到鲜卑贵人的帐中,那是说禁就能禁的? 换成原本的炭料,且不说众人能不能习惯,只是下面商贾就要损失不少。炭炉就更愁人了。并州出产的器物可都挂着佛子的名头,据说能排毒防病,避免每年冬日出现的烟杀之症。更何况人家的炉子着实便宜,下面打过主意的人也不是没有,实在是成本压不下去。想要禁绝,就更难了。 可是父亲发下话来,王瑸又能如何?只得乖乖垂下头颅:“孩儿立刻着手去办。” 看着儿子不怎么甘愿的表情,王浚心中暗自恼火。当初真不该动念拉拢梁子熙,弄得现在宿怨深重,骑虎难下。不过说到底,两州之间还隔着个冀州,只看如何争夺这一州之地了。 ※ “将军,军中眼看就要断粮了。咱们要去哪儿啊?”一名心腹满面愁容,哀声叹道。 当初他们为了攻打魏郡,拿出了老本。军械粮草都准备充足,只盼着打下了邺城,过一个肥冬。 谁料花了不少力气,把邺城打下了,却被并州兵马杀的人仰马翻。别说是粮秣财宝了,就连大营都被人攻破。首领汲桑也死于非命,现在人头还在城外摆京观呢。志得意满的叛军,立刻成了夹着尾巴的丧家之犬。 亏得石勒收拢溃兵,又拉起了一支五六千人的队伍。不过人是有了,粮却找寻不到。再不决定去向,所有人都要饿死在荒野了。 石勒哪会不知如今情形?眉头紧皱,他思索了良久,方才道:“攻赵郡吧。” 赵郡属于冀州,但是距离邺城很近,一路打过去,也费不了几天功夫。这命令出口,下面贼兵一阵雀跃。他们跟随的这位石将军,可是厉害的狠。连邺城这样的坚城都能攻下,赵郡又算个什么呢? 可是那些人的喜悦,并没有让石勒动容半分。只因他知道自己面临的,是进退两难的窘境。 他手下的兵马,实在太少了。区区五六千人,想要投靠匈奴,太过寒酸。恐怕不会被匈奴国主重视。可是他又找不出收拢人马的其他门路。 他是个羯人,这就意味着,能够听他号令的,十有八九是诸胡。像李丰那样的晋国叛军,可以投效公师藩,或是汲桑这样的汉人统领,却未必会听羯奴差遣。 最好的选择,就是从羯人,匈奴,乃至乌桓人或是羌、氐中想些办法。可是若放在一年前,这法子还有可行之处。到了当下,简直是白日做梦! 并州已经被平定了,治州的刺史可是有佛子之名!他的家乡上党,就不知有多少羯人投了佛子麾下。匈奴乱兵被清缴一空,乌桓贼匪也斩杀殆尽。整个并州,根本没有可用之人! 之前那支并州兵,给石勒的震撼太大了。他从没想过,晋国还会有如此强大的战力。难怪并州能在一年间大败匈奴,击溃白部鲜卑。比起那支铁骑,他这点匪兵还不够塞牙缝的。也正是因此,他绝了再在魏郡作乱的心思。只是攻下了赵郡又如何?要如何增兵呢? 咽下心头烦躁,石勒打定了注意。反正哪里都有流民,等到攻下了赵郡,再在流民身上想些办法吧。现在最关紧的,还是搅动更多州郡,壮大实力。等他再次集齐了足够的兵马,投奔汉国。到那时,他就不会再败给那支并州兵了吧? 当日狼狈逃窜的耻辱再次窜上心头。石勒咬紧了牙关,暗自下定决心。邺城,他会再次打下的。有朝一日,他也要成为旁人都无法忽视的人上之人! ※ “听闻那支乱兵,已经逃向了赵郡?”王屏这些时日,还惦记着之前的乱兵。时不时就要招来奕延,谈上几句。 现在听说乱兵已经出了魏郡,攻打赵郡去了,王屏实在大大松了口气。赵郡是离邺城不远,但是终归是冀州地界嘛。打就打吧,也不关他的事儿。 奕延颔首:“是去向了赵郡。不过赵、魏唇齿相依,还是当管管的。” 没想到一个羯胡还能说出唇齿相依这样的句子,王屏不由道:“将军督军河北,当守的是河北诸郡。冀州还有丁刺史坐镇,又有王都督兵马相助,必然无甚大碍……” 话到一半,就有点说不下去了。实在是奕延的面色太过冷峻,煞气凛然,看着就让人胆寒。干笑两声,王屏又补了一句:“就算要打,也要先添些兵马嘛。将军手中这些兵,防守魏郡都有些艰难,哪还能管别州闲事?” 这话,说的并不算错。可是奕延想要的,不仅仅是魏郡。他冷冷开口:“府君放心,待到春日,末将就能有五千人马,届时再从兵户中抽调一些,足以应付兵危。” 听到奕延这么说,王屏眼中就是一亮:“如此甚好!粮我也向朝廷请来了,养个一万上下人马,还是不成问题的。” 因为是王衍派来的心腹,王屏在粮饷一事上,显得极为大方。乱世嘛,手下兵马总是多多益善。就像奕将军说的,万一乱兵打了赵郡,再掉头回来,岂不又要糟糕? 有了安全感,再看那张过分冷硬,又颇有些丑陋的胡人面孔,也觉得顺眼多了。王屏笑道:“对了,之前还有一事,忘了问奕将军。听闻你至今尚未娶妻,若是有意,本官倒是愿为你指一门亲……” 第250章 美意 第157节 说这话时, 王屏的声音里颇有些矜持。他出身琅琊王氏, 就算是疏宗, 也是旁人无法高攀的阀阅高门。哪会轻易会为人做媒?不过与奕延接触月余之后,他还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了。 奕延这人,简直有些不可理喻。不爱饮酒作乐, 不爱金银美人,就连请他赴宴,对那些舞伎也不理不睬。根本摸不出喜好所在。这样无欲无求的将领,反而让人心生警惕。别看张方贪婪,苟晞嗜杀, 武人越是粗鄙, 越是能得上官信赖。若是没个私心, 所图会否更大?更何况这等背主的羯胡! 想来想去,王屏终于把主意打倒了联姻之上。这事也不是没人干过, 幽州王浚不就嫁了两个庶女给段氏鲜卑和宇文鲜卑吗?若无二女, 何来幽州十万鲜卑铁骑。不过太原王氏向来不怎么重视婚娶门第, 琅琊王氏可不行。王氏女是断断不会嫁给这样的羯奴。但是没有王氏女, 还有那些依附王氏的小族,随便挑上一个,也是士族出身。配个羯胡还不绰绰有余! 至于奕延会不会答应,根本不在王屏的考虑之中。他这样的身份容貌,娶个庶族已经顶天了,何况士族女郎。若非找不到适合人选,怎会这把年龄还未曾娶妻? 然而王屏自信满满,对面那人,却没有立刻回应。见奕延不答,王屏才觉出不对,面色立刻沉了下来:“怎么,奕将军不愿我做媒吗?” 他都折节至此了,若是还被拒绝,面子要放在哪里?这群并州兵,还能不能为己所用? 心中正自惊疑,就听到一个声音响起:“谢过府君美意,只是末将心中有想求之人。” 嗯?王屏讶异的挑起了眉峰:“将军有属意之人?那为何……” 话到一半,王屏突然停了下来。有想娶之人,却不能娶,会是因为什么?多半是身份有碍啊!这么直揭其短,岂不惹恼了人家? 谁料奕延并未着恼,颔首道:“正是末将位卑,不敢相求。” 王屏没想到他会答得这么干脆,不由咳了一声:“奕将军如今已是关内侯,都督河北军事。还有哪家女子高攀不上?不如说来听听,看本官能否帮上一二?” 面对这样的好意,奕延仍旧摇了摇头:“只是如此,远远不够。” 他的声音虽然平平,但是那张冰石一般的面孔,却露出了些不同以往的神情。像是压抑,像是苦闷,像是自卑,亦有着不甘和郁愤。 难得见到奕延露出如此神情,王屏的好奇心都被勾了起来。这实在不像是随口敷衍,而是确有其事。恐怕对方所求的女子,真的身份高不可攀。譬如太原王、郭、孙氏那般的高门,任是他封侯拜相,怕都不会考虑。 而这,会不会也是这羯人脱离梁子熙,投向朝廷的原因?梁子熙再怎么爱重此人,也不可能封赏太高的分位,更无法为他求娶高门贵女。梁子熙本人还娶不到王氏女呢,莫说他手下羯将。但是朝廷就不同了。若是能搭上司马越或是王衍,何愁官职爵位?别说是奕延了,世间多少为求一官,颜面尽失的汲汲之徒。这种事情,见得还少吗? 面上露出了些许微笑,王屏道:“未曾想还有佳人得奕将军垂青。只要将军建功立业,为朝廷效命,何患无妻?” 奕延的目中,似乎也闪出了灼然之色:“府君所言甚是。末将不才,也有立业之心!” 他的声音里,确实有野心存在,毫不掩饰的野心。 虽然跟想象的大有不同,但是这点心思,又何尝不是弱点所在。之前的忧虑一扫而空,王屏哈哈笑道:“如此才是大丈夫所为!” 只要有了弱点,还愁掌控不住此人吗?王屏手捻长须,眯起了眼睛。看来这事,也要早早跟从叔禀明。 奕延也不多话,行了一礼后,就退了出去。几日后,邺城开始了新兵操练,一封书信则悄悄沿着滏口陉,向着晋阳发去。 如今邺城和晋阳的重要信件,都会用军事密码。要靠翻译才能阅读,避免消息外泄。 因此当梁峰拿到转译后的信件时,先是松了口气:“乱兵入了冀州。” 这可比想象的要好不少。若是那伙乱兵滞留魏郡,或是南下兖州,都不容易整治。偏偏他们跑到了冀州。这岂不是给出了对冀州用兵的借口?赵郡和常山郡与并州接壤,将来必然也是和幽州交战的前线,提前僻出隔离带还是有必要的。 不过念头一闪,他立刻想起一事:“孟孙,你家中如何?” 张宾出身赵郡,之前还在中丘王帐下任事,这下可是打到他老家了。张宾早就看过了信,此刻坦然道:“宾已迁家眷入乐平,并无后顾之忧。倒是奕将军将来攻城略地,当仔细打算。最好沿河北一线,取冀州东南。” 张宾这么一说,梁峰就反应过来了。西北方向,乃是并州、冀州和幽州三州的交界处,且不说王浚会不会放手,万一夺下来,将来也要变成战场,实在得不偿失。但是换成东南,就方便多了,既不会引起王浚的强烈警惕,也能沿着魏郡一线,扩大领地。实在是上上之选。 “此计可行。”梁峰首肯。 定了计,再往下看,是邺城练兵之事。这些梁峰自然不会担忧,然而又看了会儿,他的面色突然变了。 张宾料是他看到了后面那行小字,温声安慰道:“主公勿忧。既然奕将军把此事写明,就是向主公表明忠心。王屏的诡计,未曾有分毫用处。” 这哪是表忠心?分明是隐晦的示爱!还是当着刺史府所有幕僚的面,用军事密码写出的!当看到那行“王屏指婚,拒之”,梁峰心底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不是没想过让奕延早早结婚,断了那些诡异心思。但是这事哪容得旁人插手?! 不。梁峰挥掉了那点歪掉的念头。这跟拉拢指婚没关,而是那人心思始终未改。哪怕远在邺城,也无分毫动摇。 压下心底烦躁,梁峰道:“伯远在外,少不得遇到这样的事情。还当早下冀州才行。” 这是怕拖得久了,人心离散?不过张宾没有深究,点头称是,又道:“说起婚事,主公也当另择一士族联姻。梁府人丁单薄,终不是好事。” 梁峰的亲眷关系,确实太寒酸了。司马氏篡魏后,梁氏就未曾出任官职。而贾后当政,他的妻族母族更是受到牵连,无奈才避祸上党。加上同姑母一家决裂,真是找不出可用的血亲了。如此单薄的族裔,始终不符合当世人的看法。至少要跟昭烈皇帝刘备一样,多多联姻才行。 没料到话题转到了这上面,梁峰皱了皱眉:“此事不急。” 张宾只当主公被之前王家七娘的事情恶到了,低声劝道:“也可绕过王、郭等高门。择一身份相当的世家。主公年纪尚轻,又只有荣公子一位嗣子,怎可空置后宅……” 他还想说,梁峰却摆了摆手:“孟孙不必多言。儿女亲眷,乃至结义乡党,终归比不上利益二字。若寻助力,当效仿汉高祖。” 张宾愣了一下。汉高祖刘邦称帝,靠的是什么?是门第吗?是姻亲吗?是乡人吗?其实都不是。他只是知人善任。而打下了天下之后,这些跟随者自然也成了大汉最初的既得利益者,帮助刘邦维持国朝的秩序。其实哪朝得位,不是如此?总要有新的世家,代替旧有豪门。与其一直对高门忍让,不如跳出这个闭塞的圈子,另外提拔一个阶层。 寒士庶族,可不正是最好的目标? 然而这样的路,何其艰险。当年魏武都未曾走通,主公真能走的通吗? 如此重任,怕是不比张子房肩上的轻上多少!胸中涌起一阵豪情,张宾收敛心神,对上座一拜:“宾必助主公成事!” 看着张宾那一脸激动的模样,梁峰也松了口气。世家是麻烦的很,但是科举兴盛之后,终归还是退出了历史舞台。而且就他所知,中国历史上从一穷二白打到帝王之位的能人,可是有不少。联姻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也许未必。 说到底,不过是一个阶级替换另一个阶级。最为可靠的,还是利益集团之间的争斗。而它也也比血缘,比婚姻更为牢固。 天下还会乱的。那些世家,还是远避江南更好。 至于婚事……梁峰垂下眼帘,在心底暗叹。还是暂时歇了心思吧,至少等平定冀州,解决了王浚这个大麻烦后,再考虑不迟。捏着书信的手指,慢慢舒缓开来。他不再看那信,随手放在了一边。 第251章 拨乱 立春早已过去, 天气渐渐变暖, 数九严寒也随着春风消弭不见。然而坐在大殿中, 司马颖却在发抖,似乎身上冕服都压不住入骨凉意。 王弥逃了。在被朝廷大军围困三个月后,他亲封的大将军、大都督、太尉王弥, 带着数万残部逃之夭夭。没了这些兵马,防御立时崩溃,司马越已经率军攻到了华容城外。这小小城墙,如何阻挡大军? 他挡不住了。 阶下,仅剩的几位朝臣, 一个个安静的犹如泥胎木偶。是了, 又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些什么吗?这些人恨不得把他绑出城去, 亲手交给司马越,换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这个“天子”, 也只剩这些用处了。 “开城。”过了许久, 司马颖终于道。 下面起了一阵骚动, 有人惊声道:“陛下, 只要逃出荆州,或可……” 话没说完,司马颖已经摆了摆宽袖:“你们都退下吧。” 像是从他的面孔上瞧出了什么不吉兆头,下面几人挣扎片刻,便逃也似的散的一干二净。 面对空荡荡的大殿,司马颖呆坐片刻,突然问道:“你今年几岁?” 殿中已经没人了,他身后的内侍一愣,突然跪了下来:“陛下!” “几岁?”司马颖又问了一遍。 “老奴五十有三……”那内侍是司马颖亲信之一,此刻像是知晓对方所想,哽咽的哭出声来。 “五十……可能知天命?”司马颖惨笑一声。他时年二十九岁,哪里还能等得到知天命的岁数? 内侍还想规劝,司马颖那张俊朗的面孔上,已经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也罢,总好过落于贼手。我死之后,天下安乎?不过早他一步。” 这声音中,透着让人脊背生寒的冷意。内侍哭的已经说不出话来,司马颖却站起身,径直向着殿中梁柱走去。 ※ “伪帝自绝了?”当城门开启,诸官献降时,司马越就知自家胜了。然而脑中设想的百般羞辱还未用出,就听到了司马颖自缢身亡的消息。 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跟司马颖之间的争斗,持续了三年有余。从当初的邺城之战,到后来的两帝并立,其中凶险难以计量。如今挥霍了三万兵士的性命,终于攻下坚城,除去了这个让他寝食难安的心腹大患,却没法亲眼见见这个手下败将,怎能不让人扼腕? 不过失落只是一瞬,司马越立刻追问道:“伪帝可留下了子嗣?” “几位皇子也引鸩而亡。” 听到这样的答案,司马越的眉眼舒展了开来。如此也好。再怎么犯上作乱,他也是武帝的亲生儿子,由自己动手,未免落人口实。现在一家人畏罪自杀,岂不省事? “好!犒赏三军,班师回朝!”心中再无忧虑,司马越朗声道。 没有人,能同他争夺宰辅之位了。下来只要扫清贼寇胡虏,他便能坐稳这江山。可是志得意满之余,脑中还有一个小小尖刺,隐隐生痛。洛阳城中的小皇帝,越发肆意妄为了,是个隐患。现在动手,还些仓促,要什么除掉他,才最为恰当呢? 权势就如冬衣,一旦裹在身上,就无法脱去。唯有拔掉那些针芒,才能活的安稳。司马越怎会不知其中轻重? 然而想是如此想,大军回返走到一半,就改了方向。只因之前逃出荆州的王弥,裹挟五万乱兵,扫荡了豫州。迫于无奈,司马越领兵驻进许昌,命苟晞平乱。只是苟晞再怎么用兵如神,领的也是一支打了半年仗的疲兵。面对穷凶极恶,人数又颇为不少的王弥部,只能勉力防守。两军就这么在豫州境内,僵持了下来。 ※ “大将军,兵马已经准备妥当,要攻信都吗?” 石勒并未立刻回答,而是举目看向帐外。寒冬已然过去,田间枝头也有了些微绿意。他们非但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还把原先的五千兵马扩大到了三万之众。冬春之交,不是打仗的时候,但是打起仗来,反而更容易收兵买马。只因石勒收拢的,都是些流民匪寇,甚至攻下城池,还能从城中招募义军。 对于贫苦百姓而言,一直到夏收之前,都是难捱的鬼门关,青黄不接,极易死人。再碰上兵祸,除了投贼还能如何?更何况石勒的大军每每入城,都是杀官开仓,带不走的粮草,直接分与百姓。这样的小恩小惠,足以让青壮头脑发热,就连他羯胡的身份都不顾了,前来投军。 如此一来二去,这支队伍反而越打越大,若是能攻下信都这个冀州治所,说不定还要平添数万人马! 当初狼狈不堪逃出魏郡,哪能想到今日?在见过并州兵马的可怕之后,冀州这些守城的晋军,更显疲弱。欲望就像春日野草,迎风狂长。如今石勒所率之兵,竟然比汲桑那时还要多上几倍。一声大将军,当之无愧! 不过他并不满足这样的功绩。打下了冀州之后,还是当投靠匈奴才行。有了官身地位,再来征战,就不是简简单单的夺粮造反了。那些守城将官也许会投汉国将军,却不会对流寇加以颜色。 他已经听说了,邺城那个都督,也是羯人出身。凭什么他就能封侯拜相,而自己只能带着群泥腿子抢夺粮草?旁人能做到的,他自然也能! “将军?”见石勒不答,那属下不由紧张问道,“信都可有不妥之处?” 石勒冷哼一声:“哪有不妥?组织兵马,即刻攻城!” 不能再拖了。若是攻下冀州,杀了刺史,他这功劳,可比当日打邺城还要大上数倍。还怕换不来汉国招抚吗?至于那群并州兵,早晚还有一战。下次,他定要分出个胜负! ※ “杀!杀!杀!” 邺城外的兵营中,杀声震天。这些入伍新兵,已经练了三月有余,每日都是列阵操练,片刻不得歇息。然而这样的操劳,并未让他们生出倦怠之心,反而各个练得起劲。只因这军中,有促人拼命的盼头! 他们大多出身兵户,任是哪路将军来,都要强取人丁。莫说是青壮,就是老人孩童都有可能掠入军中。从军之后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兼任劳役,说不定主将一声令下,就填了城沟。当兵,真不如当个流民!因此就连兵户,也多有逃亡,实在逃不掉了,也不会尽心打仗。十有八九是一冲就散,早早当个溃兵。 但是奕将军麾下,全不是这副模样。早在征兵之时,就有安家费发下。青黄不接的时节,多斗米就能救活一家老小,谁不心动?入了伍,一应吃喝,都有军中提供。若是好好练兵,有些胆气才干,说不定还能提拔成伍长,带领数名兵士。 而练兵,说到底也是为了保住性命。那些将官说的清楚明白,各个也都跟小兵一起操练,从未懈怠。没有克扣粮饷,没有欺辱折磨,看着这些跟自家一样,出身贫微的将官,谁不心动?若是能在战场上立下功勋,是不是也能同他们一样,领俸禄,置田宅,加官进爵?对于这些困苦了半生,寻不到希望的苦命人而言,实在是件极为可期的事情。 因此,就算营中再怎么苦累,也没人退却。相反,各个都盼着能早日上阵。 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不少正在操练的兵士忍不住扭头去看,马上被校官责罚,不敢分心。不过众人心中都知晓,这是奕将军回来了!广平的乱军,已经扫平了吗? “奕将军,这次又剿了一支匪军,实在劳苦功高啊!”王屏满面带笑,欢喜赞道。 虽然广平郡不在魏郡范畴,但是终归属于奕延统辖。而且那里毗邻冀州,兵祸闹的厉害,能平定下来,对于魏郡也大大有利。 现在王屏已经相当熟悉面前这人了,知道奕延虽然面冷,但是对于功利还是颇为渴求的。粮草一事上,也毫不手软。练的新兵只有六千,粮草却足足讨去一万有余。这空饷吃的可着实不少! 不过在奕延展现实力之后,王屏反而安下心来。粮草嘛,除了他魏郡,其他平定的郡县难道不供应吗?打得仗越多,他肩上的压力反倒越小,实在是越过越轻松。 面对这样讨好的笑容,奕延面上没有什么喜色,反而皱眉道:“听闻冀州乱军,开始攻打信都了?” 第158节 王屏脸上笑容一僵,他的消息怎么如此灵通?这话也不能不答,他干笑一声:“确有此事。据说丁刺史已经出兵,不知能否击退乱军……” “信都失守,冀州危矣。必须要救!”奕延如今已经建立了威望,倒也不用跟王屏过多客气。 听到这话,王屏拉下了脸来:“奕将军,此事不妥啊。河北兵本就不多,再救他州,岂不乱了自家首尾?冀州的丁刺史和冯都尉都是老于战事之人,区区贼匪,哪能奈何?” “若是守不住呢?”奕延反问道。 “这……” 王屏还想说什么,奕延已经摆了摆手:“府君不知兵事,若是信都失守,那群乱兵说不定会窜到司州,再次为祸河北。邺城已经被攻破一回,连东燕王都惨死荒野,府君难道忘了吗?” 这话的含义太可怕了,王屏头上不由冒出些冷汗。是啊,当初一万兵乱兵,就打得邺城无还手之力。若是多来几万呢?他要弃城而逃,还是以身殉国? 咽了口唾沫,王屏艰难道:“就算如此,也要看看丁刺史的应对。冒然出兵,总是不妥……” 奕延这次倒是没有反驳,只是简单道:“还请府君早作准备。” 好的不灵坏的灵,半个月后,冀州传来了消息。西部都尉冯冲战死沙场,信都城破! 第252章 战起 “荣儿, 醴酪寒凉, 少用些。”看着儿子吃的香甜, 梁峰忍不住笑道。 自从过完年后,梁峰就又忙了起来。为了应付即将拿下的冀州,晋阳再次开制科, 准备取吏。一年两科,简直多的让人诧异。但是也没其他法子了,偌大地盘等着用人,根本不是矜持的时候。更何况如今并州安定,开科的消息也能传得更远, 其他州郡的寒门或者小士族, 纷纷前来寻找机会。这样的情况下, 不取岂不浪费? 有了这件大事,其他的事情只能靠边让了。考试只要两日, 改卷却不止这个时间。等到制科成绩公布之后, 正好是三月三上巳宴。届时还要组织人手, 进行九品考评。这可是并州四年来第一次恢复中正官, 意义重大。加之郭通这个朝廷任命的中正官,怕是还有的折腾。 不过再怎么忙碌,梁峰还是抽出了一日时间,跟儿子共度寒食节。 寒食节不是什么大节日,而是并州习俗。三日不举火,吃冷食罢了。在这样春寒料峭的时候,吃上三天冷水冷饭,怎么看都不太科学。但是当年魏武帝曹操下《明罚令》,也没能阻止寒食节的俗例。到了梁峰手里,就稍稍变通了一下,把寒食节的三日缩减到一日,就设在清明前一天。 此时清明只是农历节气,并不是真正的节日,也没有节俗。梁峰引入了后世的做法,寒食禁火,吃冷食;清明举火,行墓祭。如此阴阳交替,一者悼亡一者求新,更容易被世人接受。春日冷食的时间虽然只减了两天,但是对体弱的老人孩子而言,意义可就重大了。光是缩短喝冷水的时间,就不知能避免多少疾病感染。 不过刺史府,并没有这样的顾虑。水都是前一日烧好放凉的,糕点凉盘也做了不少,就连干粥、醴酪这样的节令食物,都做了改良。像醴酪,原本是用粳米、大麦熬成酪状,加上捣碎的杏仁。到了梁府那些厨子手里,则在熬制过程中,放入羊乳和果脯,冷食清爽,热饮纯浓。到了寒食节,分发给府中幕僚,也算是节仪。 梁荣正是年幼嗜甜的时候,自然极爱这甜品一样的醴酪。听到父亲劝阻,他有些恋恋不舍的放下了羹匙,夹了片白切羊肉放在嘴里细嚼。这肉煮的酥嫩,酱香浓郁,毫无腥膻,味醇色鲜,配上甜酱或是香醋,别有一番滋味。除了这两样,桌上还放着四种糕点,两道菜蔬,简直都不像是寒食节了。 梁荣哪会不知这是父亲配合自己的喜好,准备的宴食。这些日来,崇文馆正式搬到了晋阳,他也恢复了学业,跟梁峰相处的时间更少了。不过梁荣从不觉得寂寞,因为每每在这种细微之处,他都能觉出父亲对自己的爱护。比起馆中一众远离双亲的同窗,他已经极为幸运了。 慢条斯理用完了饭,梁荣漱口净手之后,忍不住问道:“阿父可要上衙?” 梁峰眉峰一挑:“怎么,荣儿想陪阿父消食吗?” 被识破了心思,小家伙的脸上显出些羞意:“阿父许久未同孩儿下棋了。” 病了一冬,姜达三令五申不让梁峰劳神,琴棋也在其列。现在身体好了不少,梁峰哪会让儿子失望,笑道:“那便让为父看看荣儿的棋艺长进吧。” 围棋也是贵族教育中必不可少的一环,梁荣自然要学。不过此刻,他摇了摇头:“荣儿想玩行军棋。” 当年蜗居梁府时,父子俩经常窝在宅中玩行军棋,有时一玩就是个把时辰。但是在梁荣进学之后,这棋就玩的少了。就连梁荣都有些怀念。 眉梢不经意的抽动了一下,梁峰也想起了当年的时光,不过那时缠着他玩军棋的,可不止梁荣一人。 如今邺城一月至多寄来两封信,还都是需要解码的军务密报,又能说些什么呢?这样几月不见的日子,其实也曾有过。但是别封他州,真的有些不同。 不过这些,很快被压在了心底,梁峰微微一笑:“怎么,最近学了兵法,想来一试?青梅,取棋来……” 梁荣的棋艺,确实有些增长,不知是不是兵书看的多了,有了点布阵的意识。不过没下几盘,对弈就一封加急的信件打断。 治所被乱兵攻破,西部都尉冯冲战死沙场,刺史丁劭移镇清河。冀州告危! 放下手中书信,梁峰呼出了胸中郁气:“要开战了。” ※ “将军,赵郡贼匪已被扫平。歼敌千人,夺回中丘、平棘、高邑三县。” 残破的城墙外,旌旗招展,兵马齐备。曾经的赵郡治所,如今已经成了大军行营。信都城破之后,奕延就率兵沿赵郡入境,清扫贼匪。此地距离乱兵洗劫已经过去数月,但是诸县的秩序仍旧未曾恢复。只因乱军攻入城池,便捣毁县府,杀官开仓。失去了牧民之官,下面的百姓自然变作了无头苍蝇。只是短短几月,城池就荒败不堪,宛若鬼蜮。 就算清缴了匪患,还能把这城池恢复如初吗? “命参军入城,接管防务!”奕延对身边侍立的军司马道。 这次出兵,和以往最大的不同,正是参谋营的配置。并州军大多配有参谋,不过这些人不是将帅私部,而是由刺史府直接指派,化归一部,为将帅提供对阵方略参考,以及其他军事支持。因为这样的人才有限,参谋人数并不很多,一万大军也未必能配齐十人。而这次奕延军中的参谋,足足有一营建制! 这些人,都是从并州各郡县选拨出来的老吏,经过数次考核,政绩卓越,能力出众,也有不少应对危机的经验。他们的职责,也不是征战,而是在战后快速进驻城池,接管一城政务。 这次乱军为祸过甚,那些被洗劫过的城池,已经无法建立有效的行政机构,造成了权利真空。不论是朝廷还是冀州刺史,都无暇管理这些沦陷的孤城。这就成了渗透冀州郡县的最好时机。 只要这些吏人进驻之后,安民、抚民、建立有效防御机制,乃至垦荒、收容流民等一系列政务就能及时展开。在战争中缴获的粮草物资,也能快速消化,变成人力资源。要知道这次乱兵劫掠的,可不仅仅是城池,还有为数不少的士族公卿。带不走的辎重物资,很多被焚烧遗弃,但是更多财物,还在乱军手中。若是能尽数扫平,发一笔横财不在话下。 江应飞快道:“属下这就安排。不过将军只攻赵郡吗?常山郡呢?” 常山郡辖下可是有陉道,是幽并两州交战的必争之地。就这么放着不管,岂不可惜? 奕延摇了摇头:“拖不得了。十日之内,王浚必会发兵!” 冀州可不只一人盯着,北面的王浚早就垂涎欲滴。听到信都被破的消息,怎会弃之不顾?他手下的鲜卑兵,最擅长的正是奔袭,不出十日,大军就会兵临城下。对方有十万骑兵,他手头不足一万的步骑混合,怎能抢得过? 现在不是徐徐图之的时候了,必须使出雷霆一击! 江应也是精通兵事之人,听到这话,面色就有些变了:“可是贼兵足足三万有余,又是初胜,气焰正旺。立刻迎战,未免吃力。” 刺史府定过不少谋略,其中一条就是趁王浚出兵时,侵占更多冀州城池。然而定策是定策,具体指挥权,还在奕延手中。只要他下令,战术也会随之调整。 “敌人马军数量不少,大胜之后,极可能逃出冀州。若想拦住,必须尽快与其展开决战。”奕延的声音冰冷,没有任何迟疑。 这已经不单单是占地的问题了,更是截获大批物资,并且抢在王浚之前掠取军功的重要时机。奕延想的清楚,主公要的是这一州之地,若只是占城,早晚还会被人夺取。若是因军功取了冀州都督的头衔呢?那便大不一样了! 如今冀州已无领兵之人,甚至刺史也岌岌可危。此刻在拖延,才是失了最大战果! 听奕延这么说,江应倒吸了一口凉气:“将军所虑甚是。只是我军兵力,终归远逊贼兵啊!” 这可不是并州的百战之士,而是刚刚操练,还未上过战场的新兵。比起乱军,也强不了多少。更何况人数只有七千,尚不足敌人的三分之一。这样仓促接战,能胜吗? “无妨。这仗,可以一试。”奕延的目光望向身侧颓败城墙,沉声答道。 在清扫赵郡贼寇时,奕延其实做了不少战前准备,也仔细调查过对手。乱兵之首,也是一位羯将。一个远离故土,未曾投奔主公,反而为祸州郡的族人。这让奕延胸中激起了浓浓战意,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会说出“劝那些作乱族人投靠主公”的愣头青了。 这样一支乱军首领,非但不能招抚,还应斩尽杀绝!若是任其坐大,说不好要对其他族人产生影响。并州在主公的安排下,好不容易接纳了羯族,让他们在上党安稳生活,亦如其他子民。若是生变,谁能救他们? 这领军之人,不是个简单人物!为了主公,为了并州,都要尽快斩除隐患才行! 第253章 虚晃 “晋阳多久未见如此景象了?全赖使君收复失地, 才有州郡治平啊。”三月天, 乍暖还寒, 郭通已经持上羽扇了。宽袍大袖,褒衣博带,一派名士风度, 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带出了十分矜贵。 梁峰微微一笑:“中正过誉。” 在宽阔的厅堂中,两人连榻而坐,高居主位,下面散坐着十几名年轻男子, 各个都身着华服, 风度翩翩。今日是晋阳再开乡品之日, 郭通没有选在郊外的山林之中,而是把考评地点放在了郭府。这府邸是百年老宅, 比刺史府还要精美豪奢, 亭台楼榭之间, 尽显郭氏门第底蕴, 实在用心良苦。 听梁峰如此自谦,他笑道:“当年王正中也是在雅集上擢使君为上品,不知今日,又能为朝廷遴选多少贤才。” 这话说得可有些倨傲了。其实当年考评,梁峰根本就未参加。灼然上品的评价,也是王汶私下说出的,跟他今日成就毫无关系。 但是郭通和梁峰心知肚明,下面的世家子弟未必知晓。听到这话,不少人眼中都闪出了光彩。若是能评为上品,是不是也能加官进爵,成为朝廷要员? 摆足了排场,也享受够下面的敬仰目光,郭通不等梁峰说什么,便捻须道:“今次乃是朝廷选才,亦是观诸君品状,当笔墨为先。不如赋诗一首,便以……春柳为题吧。” 庭中杨柳新芽初绽,翠绿喜人,用它赋诗算得上雅题。加之观看士子书法也是考评惯例,对于定品尤为重要,郭通这个题目出的,可谓循规蹈矩。然而梁峰微不可查的挑了挑眉,这样的考题,作起弊来,也简单至极。 郭通为了这个中正官的位置,可花了不少心思。幸亏王衍娶的是郭氏女,最终才让他这个族亲捡了便宜。搭上了王衍路线,他遴选的标准,自然也会出现一些变化。王衍最爱的是什么样,并不难猜。 果不其然,在赋诗之后,数位高门子弟脱颖而出。其后又是清谈雅辩,说的不外乎老庄、诗易,甚至有几位琴技、棋技高超的,还当场献艺。一个关乎国事的重要考核,弄得全无烟火气息。不过在座众人,都更习惯这样的品评方式,对于郭通也越发尊敬。 两个时辰转瞬而过,梁峰只简单问过几题,简直都像摆设一样了。郭通是没有那些名士的才干学问,但是留在并州的,毕竟疏宗和小士族居多,还真没什么特别出色的人物。所以他这个中正官,倒也做的得心应手。王、郭、孙氏皆有人定为上品,其下李氏、陈氏、贺氏、冯氏也有些中品,其余门第不够的,则轻飘飘落为下品。 面对这样的品状考语,不少人面上都有失落神色。郭通判的轻松,但是对于士人而言,就是起家官高低之分。是清还是浊,只这两个时辰,就落定不改。可是谁又有法子呢?不是出身高门,何来上品衔阶。如梁刺史这般走运的,终归还是少数。 “士人品评,还当如此。”过足了瘾头,郭通长叹一声,“使君那制科,未免流俗,怕是会坏了士林风气。” 这话,郭通早就想讲了。上次制科来的全是寒士,也就罢了。今次居然多出了些小士族的狂徒,也贸贸然参选!再小的士族,也是可以参加品评的,就算擢了下品,不也能为官吗?何必选这样体面尽失的法子?那些参加了制科的士人,他全都拒之门外,正是想让所有人知道,朝廷抡才之法,容不得如此轻贱! 他的话,也未尝不是座下众多士子,乃至他们身后世家的想法。面对郭通的诘问,梁峰一哂:“才有大小,品有高低。中正乃是为朝廷选官,自当慎重。制科不过是州郡吏治,何足挂齿?” 这话像是退让,郭通却皱了皱眉,总觉他话中有话。之前梁峰擢雁门太守时,选了郭刑,就让他有些恼火。不过雁门苦寒,又有胡马南侵的威胁,区区一个太守实在没什么好争。让给郭邢,也无不可。只要定品的权利握在自己手中,还怕他这一脉不显吗? 貌似惋惜的摇了摇头,郭通笑道:“使君为了并州,也是费尽心思。待乡品重启之后,就无需如此操劳了。” 梁峰看着郭通那自得笑容,压住了心底冷嘲。九品正中制是当世选官最重要的途径,也能划定这些世家的未来和命运。只是郭通选出的人,自己就一定要用吗?报给朝廷,或是入洛阳,或是别州为官,能力如何,职位怎样,又与并州有何关系? 这确实是为“朝廷”选拔的人才,只是郭通没有看穿其中区别。而那些不顾乡品,冒然参加制科的士族,才是他需要重视和优待的。这次开科,经士录取的人数增了一倍有余,前五之中,足有三人乃是士族出身!这样的趋势,绝不会就此停止。当这些人一步步在并州官场、乃至冀州、司州攀升时,大势才会形成。而这,也正是他需要的“新阶级”了。 一个必将与他同进退的阶级! 不咸不淡的应付着郭通,梁峰的心,已经飞到了其他事情上。也不知冀州情势如何了?奕延能赶在王浚之前,占领更多郡县吗? 军情来的比想象中的还要快些,当晚回到刺史府,张宾就急匆匆迎了过来:“主公,奕将军要前往清河,对战乱军!” “什么?”梁峰也吃了一惊,“他麾下人马才有多少,为何如此仓促?” “看情况是想赶在王浚之前,攻下敌军主力。”张宾难得的眉头紧皱,“不如去信,让他稍缓攻势?” 面对这样的建议,梁峰思索了片刻,便摇头道:“将能而君不御。伯远此举,必有其深意。” 这话乃孙子所言,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之意相同。前线的战事,只能交给前线指挥官处理。后方多此一举,远程操控,十有八九要坏事。他相信奕延带兵的本事,也信任对方的战略眼光,实在不当过多干涉。 然而说完这句,还不等张宾回话,梁峰又道:“命上党兵马备战。若有需要,立刻支援冀州!”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 “那支并州兵,究竟想做什么?”简陋的营帐内,石勒也在心中自问。 之前,他率兵攻下了信都,彻底击溃了冀州仅存的防守力量。刺史丁诏仓皇出逃,入了清河国。冀州乃是晋国重镇,司马诸王多分封于此,因此这些城池中积攒的财富也极为惊人。不过石勒未曾让手下兵士肆意掳掠,而是限定了时间,短短两日就拔营继续向清河进军。这也是之前惨败得来的教训。未曾真正歼敌,是不能任兵士松懈的。唯有除掉冀州刺史,这一州之地才会真正失去掌控。 然而就在他将要攻打清河的时候,后方传来消息。那支留守邺城的并州兵马沿赵郡入冀,开始清扫乱兵。短短几日,赵郡就被拿下,随后,这支兵马离奇的失去了踪影。 这是怎么回事?石勒并未读过兵书,但在行军打仗上,确有几分天赋,立刻察觉情况不对。只是他的兵马乃是流民为主,探查军情实在不是长项,几天过去,仍无法确认敌方行踪。这也让他心底愈发不安。 是继续攻打清河,还是见好就收,撤出冀州,转向幽州或是兖州?如今豫州地界,王弥正率军闹得起劲,朝廷数万人马镇守许昌,还有大将苟晞作战,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倒是不好冒然入境抽身而退,并不算难。可是清河一地,防御实在不强,还有崔氏这样天下第一等的高门。若是攻下,又能得到多少战获呢? 要收买军心,就让下面兵士吃到甜头。这样的肥羊,实在不该错过。 只是思量片刻,石勒就长身而起:“拔营,攻打清河!” 都打到如此地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他可是要拿下冀州,去汉国换取功勋的。就算那批并州兵前来偷袭,又能怎样?据斥候所言,之前攻入赵郡的人马并不太多,还不足一万。这点兵力,能撼动他手下大军吗? 第159节 只要提高警惕,总有应对之法。 打定了主意,石勒的动作就快起来了。他帐下骑兵不少,最爱用的战术,就是趁守军不备,快马夺城。只是一日,乱军就闪电也似的夺下两县,眼看清河就在前方。 一路上,石勒见惯了被吓破胆子,弃城外逃的守将。谁料据守清河的冀州残部,竟然大着胆子出城迎敌。只是几千兵马,能顶什么用处?无非是给那丁刺史制造机会,创造逃跑的机会。石勒当机立断,命偏师迎战,自己则绕过敌兵,向着清河城攻去。出乎意料,清河城门紧闭,还有兵勇坚守城池,战斗意识也不算弱。难道这些都是崔氏的私兵? 不过这点兵力,对石勒这种级别的战将,构不成威胁。这些吃饱喝足,觊觎城中钱粮的贼兵,更是各个当先不让,向着清河并不算高大的城墙攻去。骑在马上,石勒眯起了双眼,照如此进度,不出两日,当能攻克此城。 想是这么想,然而打了还没两个时辰,一支斥候携着滚滚烟尘,狼狈不堪的逃了回来。 “大将军!偏师中伏!” 第254章 构兵 “什么?!”石勒悚然一惊, “埋伏在何处?有多少人?!” “也, 也不算伏兵……”那斥候面色涨红, 低声道,“之前拦截咱们的那支晋军,把偏师诱入了狭道, 王将军命我向大将军求援……” 石勒一瞬间都要说不出话来了。那支出城野战的兵马,不是才五千多人吗?他留下了心腹爱将王阳统领偏师,人数足有对方三倍,怎么还打成这个样子?! 等等!难道说,这是那支并州军? 想明白其中关窍, 石勒的脸色更冷了。这计策端是胆大, 用几千兵马, 分去了他一半兵力。若是出兵救援,是不是还要半路伏击?他也太小瞧自己麾下人马了! “停止攻城, 后撤三里, 扎营御敌!”石勒大声命令道。 “大将军, 难道不救王将军吗?”身边心腹皱眉道。 偏师可是有一万五千人马啊!真的不救, 任那几千兵吞掉吗? 石勒冷笑一声:“当然要救!而且要骑兵尽出!” 这是典型的分兵诱敌策略。他手上还有五千骑兵,一万步卒,若是只派两三千人前去援救,说不好半路就被人截杀了。但是尽出骑兵,快马援驰,就能把那支充作诱饵的敌军打的落花流水。而剩下这一万步卒,只要不再攻城,坚守营盘,也能撑到自己归来。 唯有如此,才能把兵力优势用到极致。打仗最忌“添兵”战术,把兵马分批投入,永远是放着让人各个击破的。唯有大军齐动,方为正理! 下面心腹并不一定都明白石勒的战术安排,但是对他的命令言听计从。只因石大将军之强,人所公知。很快,攻城的人马就全数撤回,择地重新扎营,石勒则亲率五千马兵,前去救援偏师。 两边战场相距还不到二十里,快马加鞭,须臾就能赶到。石勒并未全速行进,相反压住了马速,左右还有斥候相随。一旦出现伏兵,立刻能展开反击。这些骑兵都是跟随自己最久的亲信,身经百战,绝不是什么人都能讨去便宜的。他倒要看看,这群并州兵想玩什么花样! ※ “营正,敌军派兵增援了。是骑兵,共五千骑!” 听到探马传来的最新消息,刘恭深深吸了口气。将军所料,果真不差!他之前奉奕延之命,带了五千人马,拦在了乱军之前。若是敌人倾力进攻,这点兵力真不一定能挡住。但是那贼酋并未留下全部人马,而是分出了一万五千对付他们。 他的任务,就是诱敌分兵,并且拖住这批敌人。于是且战且退,刘恭率兵来到了预设战场,利用地势挟制敌军。没费什么功夫,就打乱了对方阵脚。狭道两段都有兵士防守,乱成一团的敌军无法突围,只得向大营请求增援。这也正是刘恭需要的结果! “传令下去,让开西侧通道,放敌军突围!”刘恭大声下令。 其实用这些新兵围困敌人,是件压力颇大的事情。亏得兵士训练充足,战场设置完备,又有槍林箭弩相助,才能勉力支撑。这一声令下,外围的兵士开始缓缓退却,飞快让出了通路。 在阵中左冲右突,始终无法脱困的贼寇,哪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就像精疲力竭的鸟儿,见到罗网出现漏洞,立刻寻隙冲了出来。然而再怎么祸乱冀州,这群人也是从未经过军事训练的流民,哪里懂得撤退的门道? 之前被围困,没伤多少人命,现在有了机会逃脱,反而出现了相践局面。如溃堤的洪潮,突围在短时间内变成了溃败! “擂鼓!阵线推进!”刘恭骑上了战马,大声吼道。在他身后,五百骑兵也跨上了坐骑,随着呜呜号角,冲出阵列! 任何时候,追击溃兵都是有效的杀敌方式。他手下的新兵已经在刚刚的战争中见过了血,有了勇气,只要追击的阵型不乱,就能让溃军按照自己所需的方向逃窜。 他家将军未曾料错。抽出长刀,刘恭腔子里的血也沸腾了起来。他并非梁府勇锐营出身,而是虎狼营组建后才参军入伍,凭着战功一步步爬到了营副的位置。这次王隆授命回了并州,他就是军中第二号人物。这可是真正展露头角,建功立业的时机,怎能不好好抓住? 就像驱赶羊群的恶狼,五百骑兵随着鼓声号声,直直刺入了溃军之中。 ※ “大将军!前面有敌!”斥候是第一个发现敌情的人。 然而声音还未落定,又有人惊呼起来:“不是敌军,是,是王阳部!” 是了,只见满山遍野都是溃逃的败兵。一个个丢盔弃甲,抱头鼠窜,连手中兵刃都扔的七七八八。对于他们而言,号令旗语已经全无用处,恐惧凌驾在理智之上,没人敢转身战斗,相反恨不得撞碎、撕烂面前一切障碍,只为逃出升天! 面对这样的溃兵,谁也无法收拢,更没法子挡住! “举弓!所有胆敢冲撞军阵的,统统射杀!”石勒脸色铁青,大声喊道。 若是置之不理,这群溃兵极有可能冲破自家阵列,到时候敌军追上,连他们这支援兵也要遭殃!这可不是发善心的时候,必须要喝阻这群吓破胆的逃兵! 他们可都是自家兄弟……流民组成的大军,毕竟和真正的朝廷军队不同。就算是这些马兵,也有亲人朋友在溃兵之列。有人迟疑了,然而石勒没有,长弓在手,箭羽如电,向着面前的溃兵射去。 一个兵士被射倒了,随后是十人、百人……越来越多的骑兵放箭,或是射人,或是射地,在阵前僻出了一片空场。同样的死亡威胁,终于让那些溃兵有了些理智,开始绕行。 看着在眼前分道的溃兵,石勒并没有就此放松下来。他还在等,等那群并州兵趁乱杀来。然而待到所有溃兵都四散逃走,敌军也未出现。 “糟了!”石勒脸色剧变,“速速回营!” 他们想偷袭的,根本就不是援驰的兵马,而是留在清河城外的大营! ※ 马兵走了不到一刻,被石勒留在大营中的亲信赵鹿就发现了敌人的踪影。 “不到两千,还全是骑兵?只凭这点人马,就想来袭营!”赵鹿冷哼一声,“命槍兵弓手出阵,坚守大营!” 他也是马战出身,最了解骑兵的弱点所在。只要有长槍,有弓箭,加上扎营时设置的拒马、鹿角,足以抵挡。就算兵士血勇,马儿也娇贵的很,根本无法硬冲营帐。所有被骑兵攻破的阵型,要么是攻其不备,要么是胆怯溃败,正面硬抗,只能游射了事。可是这点骑兵,就算游射也构不成威胁。 只要挡住进攻,大将军很快就能回返。届时五千骑兵对两千,还不杀的他们人仰马翻? 心中有了对敌策略,赵鹿亲自披挂,来到了阵前。远处,烟尘滚滚,千百匹马的蹄声犹若闷雷,击打着宽广荒野。那声响,气势逼人,简直比自家马军还要有威胁力。 赵鹿眯起了双眼。不对,敌人的阵列,似乎有些地方不同寻常…… 两百步、一百步、五十步,当两军距离一箭之地,终于能看清敌军全貌时,赵鹿骤然睁大了眼睛。那马……那马不对! 冲在最前的,是五百匹裹着铁甲的高头大马。和上面驾驭的骑士一般,这些马儿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如同移动的铁山,向着阵营飞驰而来。这是什么?! 赵鹿没有见过具装甲骑,但是他知道,这样的骑兵跟他所知的,全然不同! “放箭!放箭!”赵鹿大声嘶吼。他身后,数百弓手齐齐放箭。这么近的距离,箭矢能穿透大部分轻骑的铠甲,甚至有些准头好的,能射中骑兵面门。可是现在,就像一阵急雨打在了铁板之上。五马一列,重骑兵分毫未曾损伤,所有人手中,已经举起了长长马槍。 轰的一声,重骑撞在了守军的阵列之上。木槍、刀剑,甚至连鹿角拒马都无法阻挡这如同坚盾,如同壁垒的可怕骑兵。顷刻之间,阵线被撕裂了,就连守在前面的赵鹿,也被狂奔的马匹撞了出去,筋断骨折。重骑所过之处,遍地都是血污残尸,而这只是开始。跟在重骑之后的,是带甲的轻骑。长刀快马,弓弩弯弓,马上兵士高速有效的收割着面前的敌人。 谁曾见过这样的骑兵? 失了主将,防御告破,在短暂的挣扎之后,整个大营崩溃了。一切准备,都抵不过冲入营帐,挥刀放箭的凶恶敌人。这些拿着刀槍的流寇,在十几日前,还是种田的农人。他们又用什么,来抵挡这势不可挡的冲锋呢? 石勒的反应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当策马回到清河城前,迎接他的,是一片残破废墟,以及在废墟旁列阵以待的兵马。 大营被攻破了,在半个时辰内。任是石勒做了多少防备,能料到这样的事情吗? “大将军!”亲信之中,有人嘶吼出声,“咱们攻上去吧!要夺回大营啊!” 那里有他们数月来积攒的财富,还有堆积成山的粮草辎重。若是不夺,豁出命来的拼杀岂不白费了。 石勒的牙齿也在格格作响,然而只是一瞬,他就咬定了牙关:“撤!收拢残兵,我们杀出去!” 清河,不能再待了。这五千骑兵,可是他的老本,怎能冒然行险?然而能守住这一城,还能守住这一州吗?换个城池,看你能耐我何! 带着满腹怨憎,和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畏惧,那群骑兵须臾不停,向着远方逃去。对面军阵中,刘恭低声道:“将军,他们逃了。” 其实他们在身旁的兵营中设了埋伏,只等杀红了眼睛的敌人冲上,一网打尽。可是没想到,这支贼兵如此狡猾,溃兵未能冲散,埋伏也毫无用处。就像设了陷阱,却网不住狐狸。敌将用兵之老道,实在出人意料。 身穿厚重冰冷的铁甲,浓稠血腥凝在鼻端,可是这味道和疯狂战事,并未让奕延失去冷静。看着那队消失不见的骑兵,他冷声道:“清扫战场。其他人,随我入城!” 第255章 托付 冀州刺史丁邵也在清河, 不过非在府衙, 而是在病榻之上。 “咳咳咳……多亏奕将军施援, 吾等方能脱困……”歪斜在榻上的男子压住喉间咳喘,费力说道。 他的长相不坏,眉宇之间亦有些卓然之气, 只是如今被病色掩盖。当日坚守信都,直至城破,还是州兵拼死把他护送出来。可惜路上遭遇乱兵,丁邵力战时身中一箭,加之惊郁过度, 到了清河就病倒了。就连接见奕延, 也只能在房中。 面对满面病容的丁刺史, 奕延难得没有冷脸以对,劝道:“刺史当养病为先。此次乱军已被末将击溃, 清河当安。” 然而这劝慰, 未曾让丁邵满意。他费力撑起身形:“乱军走脱了不少, 绝不会善罢甘休。怕是冀州还有城池要遭兵祸。可叹我自比王彭祖、苟道将, 却连一支流寇都抵挡不住……” 他说的,自然是王浚和苟晞。这两人战功赫赫,乃是朝中一等一的大将。丁邵早年也是靠战功起家,治理州郡更是政平讼理,四境皆安。谁料一支骤然入境的流寇,竟然能让冀州大乱至此。如今重病在床,丁邵的心中,更是郁愤难安。 “此次匪首非同寻常,州郡兵马恐怕难以应付。若非刺史相助,末将也无法将之击溃。” 奕延所言,并非托辞。在离开赵郡时,他原打算直扑敌军大营,趁其刚刚攻破信都,疏于防范,一举将其剿灭。但是随着斥候的信报,他发现这伙流寇的首领,比想象中的还难对付。就连城破劫掠时,流寇大营也没有太多破绽,诸部各司其职,防守极为严密。自家兵力终归太少,奕延便改了策略,联系身在清河的丁刺史,共同完成了这个分兵破敌的计策。 再怎么善战,对方终究只有一人。只要把他和麾下大军分割开来,就有可趁之机。而他手下这些人马,是由民变匪的流寇。若是打顺风仗,各个都能身先士卒,一旦建制破坏,失了指挥,十有八九是要溃败的。 当年汉末黄巾军,也是这般。几万黄巾军能被数千轻骑打得四野溃逃,争霸的群雄,哪个不是靠此立功?也正因此,奕延才敢放手施为,两次以弱破强,打了个时间差。当然,这自信也离不开主公留给他的五百马铠。 从刘聪手中缴获的马铠,全数由他带去了邺城。只这一样,就是旁人绝对无法给出的。 看着面前荣辱不惊的羯将,丁邵长叹一声:“听闻逃走的流寇,以马兵居多,我会发令各郡,让他们坚守城池。只是追上这伙贼兵,终是艰难。” 骑兵攻城靠的就是速度,后面又有追兵,恐怕不会打那些坚守不出的城池。若是各个郡守都能严阵以待,减少城破的几率,其实不难。但是同样,贼寇速度太快,奕延手头只有两千骑兵,追是必然追不上的。这样一支流窜的乱兵,带来的危害依旧不小。 “王都督未必会置之不顾,只要流寇袭扰幽州,必会引来鲜卑骑兵。”这一点,奕延也早有应对方案。 丁邵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听闻奕将军在赵郡安抚了数县?” 话题突然转到了这上面,而且说得是他意图夺权的问题,奕延眉峰一挑,并未遮掩:“正是。若是城中贼兵不消,百姓终归难安。” 咳了几声,丁邵艰难道:“还请奕将军带兵,助我安定冀州。” 这话里的意思,是默许他的行动了?奕延猜不透对方的心思,却也并不费心去猜,干脆点头:“丁刺史只管安心养病,冀州乃司州壁障,我自会尽心。” 看着这羯人肃然的表情,丁邵在心底暗叹一声。他又何尝不知,王浚对于冀州的企图?如今又多了个奕延,怕是跟他身后的并州刺史梁子熙不无关系。只是比较起来的话,丁邵还是更能接受奕延这样的“帮助”。 王浚兵马虽强,但是鲜卑骑兵贪婪无度,当初攻占邺城、长安,烧杀掳掠难以计量,所到之处民不聊生。而奕延带的兵,全不是这等模样。安定郡县,收容流民,是真正的救急,而非纵掠。只此一项,就分出了高下。 丁邵自视甚高,也颇有才干,向来以董正四海为志。这次兵败,着实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重伤难愈,更是身感时日无多。如果真要选,丁邵当然要选一个能安民抚民,不负他毕生信念之人。这个人,绝不会是王浚! 疲惫的闭上了眼,丁邵缓缓颔首:“有劳奕将军。” 走出那充满药味的卧房,奕延也呼出了胸中郁气。这位丁刺史,让他想起了远在并州的那人。也许天下州郡的官吏,并非都如王屏、裴盾一般,只为一己之私,为祸苍生。只是他们缺少主公那般的心胸手腕。 清河城池未被攻破,城中仍旧一副难得的安定景象。路上行人虽然有些惊魂未定,但是并无流离失所的悲苦恐惧。奕延在一路上已经见了不少惨不忍睹的景象。倒毙路边的妇人,饿死宅中的孩童,甚至还有为了活命,吃下一切能吃之物的禽兽……那些无辜良善,又凭什么遭受此等劫难呢? 总该有人,止住这乱世。 想杀那个同族匪首的心,并没有消减,但已不是奕延最关注的事情了。如何歼灭那支乱军,如何救下更多百姓,才是他该做的。而这些,不全是为了主公。 目光在熙攘的街道一扫而过,奕延再次迈步,向城外走去。 第160节 ※ 就算有陉道,有快马飞递,消息从冀州传来仍要花上不少时间。梁峰这几日简直坐立难安!理智告诉他奕延不会莽撞行事,出兵必有其打算。但是心中的焦虑,并不会因此减少分毫。 若是上党出兵,他跟奕延之间的联系,就瞒不住洛阳那群人了。但是此时此刻,又哪里顾得上那么许多! 就这么等了七八日,密信终于送到案头。当看到信上内容,梁峰简直觉得一脚踏空,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张宾长叹一声:“奕将军真是百战不殆,竟然如此也能胜出!” 是了,面对数万大军,奕延两次以少胜多,击垮偏师,攻破大营,逼得匪首远遁。光是战后的降兵,就有上万!而他发来的并州的书信,只说了一件要事,就是送钱。大营里寻得的财宝,被装上马车,沿着滏口陉运往晋阳。光是金银,就不下十车! 那群流寇简直掏空了冀州的府库和世家,现在全都便宜他们了。 “伯远在信中请粮,看来冀州情况不妙啊。”最初的惊喜压了下去,梁峰终于收拾心情,继续往下看。 在送钱之余,奕延还请了粮草。攻破大营,获得的粮秣也不在少数,看样子还是养不活那些失了家园的百姓。等朝廷拨粮,不知要推到什么时候,赶不上夏种的话,冀州就彻底荒了。 “偷偷拨些粮过去吧。”对于这个,梁峰倒是不会迟疑。正好赵郡也在奕延的控制之下,从乐平国发运的话,就算是朝廷也未必能够察觉。 “听闻丁刺史也颇为倚重奕将军。如此一来,占住冀州东南,应当不难。”张宾面带微笑,从容道。 按照常理来说,丁刺史的示好,应该颇让人担忧。奕延如今毕竟孤军在外,如果多出一个对他信赖有加的刺史,任谁心里都要打起鼓来,生怕他投了旁人。但是这一车车的财宝,彻底打消了疑虑。张宾现在已经确定,主公和奕将军之间,绝无相疑可能。君臣相知,才是大业最稳固的基石。有了这个大前提,其他都是旁枝末节。 梁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信中还写了不少东西,包括奕延下一步的战略打算。基本就跟在乱军身后,驱贼入幽州。王浚本来就对冀州垂涎,现在多了这么个借口,应当不会放过。只是那贼首出乎意料的狡猾,万一王浚留他不住,怕是还要麻烦。 “没想到乱军首领,也是个羯人。不知王浚能不能将其剿灭?”梁峰轻叹一声。他现在是真的有些庆幸,若不是自己捡到了奕延,他是不是也会混在那伙流寇之中,烧杀抢掠,把出众的军事才能,用在相反的一面? 张宾道:“王彭祖麾下鲜卑兵马,又岂是虚置?而且有奕将军在侧,冀州终归还是会定下来的。” 而那时,就是两州交战的时刻了。梁峰怎会不知,并州将要面临的局面? “各郡灭蝗行动,要早早开展。还有下月佛诞,也可趁机举办法会,安定民心。”收回了心思,梁峰把目光放在眼前。 张宾并不信佛,但是深知佛教安民,尤其是安抚胡人的作用,自然不会反对:“宾这就去办。不过有一事,主公切莫轻忽。冀州、兖州贤士颇多,且多不受朝廷征召。若是能请出贤良,方才大业可期!” 梁峰心中一跳,对了,这个时代不还有赫赫有名的击楫名将吗?他现在身在何处?为谁所用?这时代,世家腐朽是不假,但是留名青史之人,照样比比皆是。他又有驾驭这些能臣良将的气魄和才能吗? 看着面前的眸光熠熠的张宾,梁峰只觉胸中燃起了一股豪气,抚膝笑道:“孟孙提醒的甚是。当派人多多探访,求贤于野!” 张宾其实也有些顾虑,生怕有了制科这个渠道,让主公闭关自守。现在得了首肯,不由喜上眉梢:“宾当竭尽全力,为主公纳贤!” 第256章 改法 听着下面奏报, 王浚简直觉得流年不利。冬日败了一场, 未曾从拓跋部那里占到分毫好处, 反而闹得代郡人心离散,损兵折将。经过数月休养生息,他原本准备再开战事, 从雁门、乐平两个方向直入并州。谁料还未开打,冀州就被流寇搅得大乱。 这可是他垂涎已久的地盘,怎容旁人放肆?王浚是准备出兵的,若是能等到丁邵的求援,更好不过。但是求援还没到, 那群流寇竟然被改镇河北的奕延出兵赶走了。这羯将不是中了朝廷离间之计, 叛出并州了吗?怎么还如此多管闲事! 现在, 没等他压下火气,那伙流寇就飞窜到了幽州边境, 险些攻入范阳。他的幽州, 又岂是这群贼人能染指的?! “速速命段务尘率兵五万, 剿灭流寇!”王浚厉声道。 这兵力用来剿匪, 实在是太奢侈了。毕竟流寇在冀州大败之后,剩下的可能不到一万人,哪用的着这么多兵马? 不过王浚手下皆知他的心思。派兵剿匪只是其次,重要的还是占领更多郡县。此战之后,他在冀州势大,朝廷必然要让他兼领冀州都督。如此一来,黄河以北尽在掌握。 “那奕延,也要好好盯住。若是他敢抢占常山、中山等郡,定要伺机将他斩草除根!”王浚补道。 虽然这羯奴离了并州,但是万一和梁子熙藕断丝连,岂不糟糕?听闻他已占了赵郡,若是再向北前行,可就侵占了自家地盘,怎能容他?王浚那双狭长双眸中露出杀意,冀州终归只是踏板,其后的司并两州,才是关键! 很快,段氏鲜卑大军齐出,向着胆敢捋虎须的流寇杀去。冀州再次陷入兵乱之中,然而一直在州内剿匪的奕延,并未向北面动手,而是向南进军,清缴平原、乐陵等地的兵乱。清河有丁刺史坐镇,王浚的人马倒是不敢轻犯。两支人马就这么沿清河一地,交错开来。 ※ 春光咋暖,转眼间,晋阳脱去了料峭寒意,山野之间,不止满目青翠,更有了数不清的农人。刚刚从流民变作屯户,这些日,注定谁都无法得闲。各县令长都亲赴乡野,督促灭蝗。去岁西河国的蝗灾阴影还没过去,离石如今差不多就是荒土一片。有这样的前车之鉴,谁敢怠慢? 然而这样的操劳,乃至全然不同与以往“拜蝗神”的灭蝗之举,并未让百姓生出厌烦畏惧。只因他们知晓,去岁梁使君治下,全无蝗祸。使君乃是佛祖转世,是来安定这天下的。不信他,还能信谁? 城外如此,城中还要再热闹一些。佛诞已经定下了日子,选在四月初八这个吉日。谷雨之后就是农忙,春耕、桑蚕都要赶在四月前后,因此佛诞也只有三天法会。除了庆祝佛祖诞辰,还加了些保佑风调雨顺,夏收平安的色彩,倒是早早就引来了众人瞩目。就连那些赶不上进城参佛的,也会在家中立个塑像,祈求这一季劳作,能落一个好收成。 梁峰倒是没有等到佛诞日才登门,早早跟怀恩寺两位高僧坐在了一处。 “听闻有外来僧人,在闹市割肉剔骨,以博信众。不知两位法师可知此事?” 梁峰的面色不怎么好看。自从竺法护来到晋阳以后,这里已经渐渐成了另一个佛教庇护所。各地因战乱出逃的僧人,也陆续来投。登山门,拜在怀恩寺的自然有,但是亦有些野僧,生出了自立的念头。 问题当时不论是僧还是道,都跟“巫”有颇为浓重的关系。道士们用些抓鬼伎俩蒙蔽乡愚,圈养信徒。僧人们则喜好“割肉剔骨”这套自残噱头,当街剥皮亦能活蹦乱跳之类的鬼事屡见不鲜。梁峰怎么能任这些神棍荧惑百姓? 竺法护低唱了一句佛号:“使君有所不知,这些都是苦修之士,以身渡苦海。” 梁峰眉峰一挑:“断发出世,可皈依佛门。断指断臂,剥皮割肉,难道能加深法力,登罗汉果位吗?他们供养何人,牺牲何在?难道佛祖是虎是鹰,需人肉偿之?!” 这话说得可就重了,旁边主持轻叹一声:“使君言重。只是这等苦修,更喜独自云游,非我等可控……” “佛法传入中土,支类繁杂,才是祸源。”梁峰长叹一声,“我崇佛,终归是为了世间百姓。若佛不慈,当依何处?怀恩寺乃是晋阳隆法之地,当溯本正源才是。” 这话说的语重心长,老和尚身后侍立的念法,眼中却闪出了精光。这哪是针对那些云游野僧,分明是把并州一境的“道庭”立在怀恩寺中。他们颁布的法,才是真法。只是这一样,就能让怀恩寺流芳百世! 主持眼皮都未撩起,点了点头:“使君此话,乃是至理。只是敝寺言微,未必能劝阻那些游僧。” 这是要说法吗?梁峰淡淡道:“禁绝淫祀乃是国朝法令。若有搅扰民心者,自当由官府禁除。” 这也是历代朝廷都在做的事情。鬼神崇拜自先秦起,一直未曾衰退,民间有颇多不合典制的小庙,供奉的更不知是哪路神仙。所以帝王常常要颁布发令,禁止这些类似邪庙的东西。晋武帝就有明令:“除禳祝之不在祀典者”。作为并州首脑,梁峰自然能把那些不合心意的东西,统统打为“淫祀”。 这才是老和尚想要的东西,他双手合十,念了一声法号。 比起这老家伙的敏锐,一旁竺法护就有些不在状况了。他毕竟是个专心译经的高僧,哪里能明白这两人话中之话? 梁峰到不在意,和颜悦色对竺法护道:“此次佛诞,也当是大乘兴盛之始。自渡虽好,怎比渡人之德?” 竺法护是标准的大乘信徒,所译的经典也是如此。但是此时小乘还占上风,大乘只能在夹缝中存活。听到这话,他也面露喜意,合十称谢。 梁峰微微一笑,又道:“还有开山造窟之事,最近高门也频有意动。过了佛诞,将由我主倡,各家出人开山。还有诸胡,也有信众愿为佛祖塑像。” 这也是梁峰和幕僚商议,想出法子。弘扬佛法,少不得立佛塔,建石窟。梁峰选择规模更大的后者,目的可不是给后世留下世界文化遗产,而是用这种方法,从各大世家和投效的部落中撬出劳动力。在乱世,谁也不肯轻易放掉手中的奴仆。这成千上万的劳动力,就变成了私有物,无法为官府所用。 建造石窟,虽然耗时耗力,但是人丁一旦交出来,再想收回就不那么容易了。而新的石窟,也能凝聚投效诸胡对于晋阳的向心力,只要安排妥当,未必不能变成一箭双雕的好事。 对面的老和尚面色也绽出了些喜意。他清楚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吗?也许心知肚明。但是这对怀恩寺可是一大壮举,怎能轻易放过? 确定了佛诞日的诸般事宜之后,梁峰才离开了怀恩寺。然而刚回到刺史府,段钦就拿着黄册赶了过来:“主公,最近官田的流民数量开始减少。我已查过,应是诸世家在偷偷收容隐户!” “诸世家?包括小士族吗?”见段钦点头,梁峰脸色立刻冷了下来。这可不是件小事! 人力资源永远是第一要务,之前士族也不是没有趁着大乱,收容流民任其为奴,但是各家财力有限,未必能抢占多少。现在并州逐步归于安定,手里有了余粮,这些人怎会放走送到嘴边的肥肉? 而这,不是一个户两户所为,是一个阶级的群体行动。就连小士族都忍不住下手,要怎么勒令禁止? “为什么会如此?”若是他横征暴敛,那些流民出逃也不奇怪。如今屯田制度完善到如此地步,免费提供农具,还有优厚的种粮借贷规则,为什么这些百姓还要自卖为奴? 段钦轻轻叹了口气:“终归有人,不肯从军……” 只这一句,梁峰就明白过来。屯田如今同屯兵连在一起,屯民大部分都是要入伍的。他们要举起刀槍,保护自己的家园。但是有人能接受这样的条件,有人却畏惧难安。军户可是终身制的,若是成了屯民,是不是世世代代都要当兵打仗? 要是肯战,谁还会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呢?这些目不识丁的百姓,可不知官田究竟如何,他们只知道趋利避害,选择更轻松的存活方式。成为士族的隐户,虽然沦落为奴,但是世家普遍家大业大,未必会强征他们成为部曲。只是种地,还是可以忍受的,哪怕对方收取的佃租更高一些。这样的愚民,又何止万千! 要怎么办?惩罚士族,让其不能收容隐户?现在不是进行改革的时候,没有这个外部条件。他还要依仗这大大小小的士族,为他治理一州之地。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只怕这些贪婪的世家,会吃的肥肠满脑,更加无法控制! 梁峰沉默片刻,开口道:“既然如此,就改屯田法案吧。屯兵入伍以五年为限,只要满五年,想不想从军,任其选择。选择退伍,耕种的田亩归属个人,赋税照常缴纳。” 段钦吃了惊:“这……这岂不是自毁城墙?” 辛辛苦苦训练了五年,成为合格兵士之后,再放任他们退伍?还把农田分给他们?人人都去种地了,兵从何来?! “天下又有多少流离失所的百姓?”梁峰反问道,“五年之后,旧人退伍,难道就没有新人补上吗?再说这些人回到乡野,会忘了长久操练的本事,任人欺凌吗?” 段钦背后冒出了一层冷汗,这是要……藏兵于民?这野心,也太大了些!是了,百姓求的不还是安居乐业?服过兵役,赚足田亩,回到乡间安稳度日。兵是转成了百姓,但是这些人心中的血性却永远留了下来。若是真到了危机时刻,主公登高一呼,他们会任旁人夺其田产,毁其家园吗? 秦国举国为兵,也不过如此了! 而这样的做法,又能让士族的私心彻底破灭。能为庶民,何必为奴?甚至不用清理,各家就会出现逃奴。这些人都是隐户,未曾入士族户籍,谁能拦得住他们!到时恐怕非止并州,天下流民,皆要入主公治下! 可是这些擅长作战的百姓,是否会成为隐患?一旦出现兵乱,他们可比寻常草寇更难对付! 像是察觉到了段钦眼中的犹豫和不安,梁峰一哂:“昭明德,建太平,举俊才,兴学官,三公有司或由穷巷,起白屋,裂地而封,宇内日化,方外乡风,然而盗贼犹有者,郡国二千石之罪,非挟弓弩之过也。” 段钦熟读经史,立刻想起了这话的出处。此乃《汉书》所载,吾丘寿王答公孙弘之言。公孙弘建议汉武帝禁绝民间使用弓弩,以防百姓造}反威胁郡县。而寿王对曰,威胁天下的,从不是弓弩,而是恶政。战争时,用兵器阻挡侵略,安居时,则用弓弩制服猛兽,这才是兵器原本的用途。当年秦国禁止百姓使用刀兵,他们不仍用手中的农具,反抗暴政吗?因为寿王进言,汉武帝才没有下令禁止民间用弩。而汉弩之强,甚至今日亦不能敌! 百姓的能力,其实从不是乱世的根由。吏治是否清明,才是关键所在。能在这样的乱世中,讲出这等话,胸襟气魄,实非常人能及! 段钦深深吸了口气:“主公有此一念,何愁霸业不成!” 梁峰自己却心知肚明。汉唐时,对于武器的控制都颇为松散,也没影响其盛世的诞生。相反,严格施行兵器管制的元朝,还不是未满百年就被一个放牛娃、游方僧领兵推翻吗?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才是符合社会历史观的答案。 想要依靠士族,终归是一条短暂且荆棘丛生的道路,不是被吞噬就是被同化。这天下百姓,方才是最值得依靠之人。在这之后,并州还要面对鲜卑胡马,不知有多少年的仗要打。他怎能让这一州之地,只剩下不堪一击的孱弱百姓? 倚在凭几之上,梁峰道:“此事,要尽快理出方案布告,趁佛诞之际,广为流传。趁着王浚攻来之前,做好万全准备……”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人问张宾是正宫,那奕延是啥?呵呵,他当然是奸妃! 但使龙城飞将在,从此君王不早朝。 陛下,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哇!(撕心裂肺状 奕延:gt///lt 梁峰:…… 第257章 防备 洛阳城的深宫内, 司马覃呆坐在灵芝池畔, 望着面前浓翠浅碧, 久久无言。御园景色,一日美过一日,就如这孟夏熏风, 带着股可人生机。可是他却觉不出半分快慰,骨子里的寒意,更是一日胜过一日。 自上月开始,他身边就多了几名宫人。这是太傅司马越专门派来侍奉他的女子,教他通晓房帷之事。此乃宫内常例, 当初惠帝便是十三岁时知人事, 侍奉他的还是武帝后宫的才人谢玖。也正是那名女子, 诞下了后来的愍怀太子。 他今年也是十三,刚有初精, 若是与那些女子交媾, 是不是也能诞出子嗣?然而惠帝身旁, 有父皇照拂, 他呢?司马越送来那些女子,为的究竟是什么? 他还未曾大婚。司马覃内心深处,一直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当年若是不从司马越之命,说不定他早已埋骨荒野。可是那人会让自己安稳成婚,拿回朝政大权吗?也许,他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此等情势下,任何子嗣出生,都不过是为他的棺椁敲上一枚钉。一个襁褓中的太子,岂不远胜难以掌控的天子? 他不能让这些宫人怀孕。小皇帝的手,不由自主抓住了膝头。伪帝已被司马越剿灭,若不是贼匪在豫州作乱,让他无法返回洛阳,说不定此刻洛阳宫中的戒备,已经再升数级。现在他能以给先帝服心丧为由,拒绝这些宫人,等司马越回来之后,这理由又能用上多久? 在这半年内,他也暗自与一些大臣有了接触,但是这些人是否可信,又能否胜任,谁也无从得知。就像当年被魏武帝囚在许都的汉献帝,就算有身为车骑将军的丈人董承,不也败的一塌糊涂,连身边亲信都护不住吗?他却连妻妾,都无处可寻…… “陛下……” 有声音在耳畔响起,司马覃一个激灵,回过神来。没敢表露心中畏惧,他缓缓抬头,只见侍奉自己的小黄门立在身侧,低声道:“……王司徒求见。” 王衍又想做什么?小皇帝压下厌倦,低声道:“请他进来。” 第161节 不一会儿,大袖飘飘,丰神俊朗的男子步入了御园。只看模样,很多人怕都猜不到他已年过五旬,再看风姿气度,更不会有人料到,此人生性如此可厌。看着对方脸上得意的笑容,小皇帝抿了抿唇,开口问道:“王司徒面带喜色,可是有什么喜事?” 王衍潇洒的一拱手:“陛下,是有大喜。豫州王弥部被苟将军击破了大营,乱军已经群龙无首,不日即可清缴干净!” 什么?!小皇帝心里咯噔一声,乱兵要平了?那司马越是不是也要回洛阳了?嘴唇颤了一颤,他扯出了一个笑容:“多亏太傅统御得当。这次功成,当再行封赏……” 这也是王衍入宫面圣的原因,轻咳一声,他道:“太傅一力剿灭伪帝,又平乱军,实在劳苦功高,堪为国朝砥柱。当进晋丞相!” 又一个丞相!小皇帝动了动唇:“这个自然……” 王衍的话还没说完,又道:“还有兖、豫、司、冀、荆五州重镇,亦当由太傅牧之。” 这是要兼任五州的州牧?身为宰相,再任州牧,他除了这身衮冕,还差什么?怕是只差一个监国的身份了! 小皇帝死死压住了身上颤抖,笑着颔首:“……是当加封。” 见天子点头,允诺了两样封赏,王衍也在心底舒了口气。最近他私心颇重,为弟弟王澄和从弟王敦讨了个荆州刺史、青州刺史的职缺,哪能不费尽心力,在司马越面前表一表忠心呢? 只是这还不够,王衍又笑道:“还有冀州,兵祸减消。还是宁北将军奕延出马,才解了清河之围。丁刺史想要举他为都尉。” 这话,其实并不尽然。从军报来看,幽州王浚也费了不少功夫剿匪,但是王浚这个太原王氏,跟王衍本就不怎么对付,对方又如此势大,怎能把便宜尽数让出?倒是那羯将奕延,打的出色异常,手中又兵少将寡。据他派去的魏郡太守王屏所言,这人最喜官爵,野心不小,是个可以拉拢的人物。不如加个西部都尉,兼镇冀州?反正司马越也领了冀州牧,王浚怕是没法屈就都尉之职。 他竟然推了奕延?小皇帝对于这个羯人,是有印象的。这不是梁子熙手下重臣吗?怎么短短几月,就投了王衍麾下?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利禄无法动摇的忠心吗?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脑海,小皇帝愣住了。对啊,他是名正言顺的大晋皇帝,虽然手中没有实权,但是未尝不能用丰厚利禄,诱的人心动…… “陛下?”王衍没有等到回答,有些疑惑的抬起头。 小皇帝醒过神来,微微一笑:“这当由太傅定夺。” 没想到小皇帝竟然把决定权推到了司马越手里,王衍挑了挑眉,没有反驳。司马越大权在握,是能一言以决。不过凭着自家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怕说他不动吗? 面对那故作镇定的少年,王衍笑着拱手:“陛下所言甚是。” ※ 简陋草屋中,一个身穿麻衣的中年男子跪坐在案几之前。重孝麻服,独守草庐,一看就知是为至亲居丧。如今正逢乱世,能够行依礼而行的人,实在不多。毕竟以孝闻达,就能当官的时日早已过去。可是这人却偏偏选了居丧庐中,着实让人称奇。 他面上也没有哀戚过度,枯槁消瘦的模样。相反,眉宇之间那股英气,配上年过四旬,仍旧高挑挺拔的身形,更显器宇轩昂,果敢勇毅。 不过此刻,他并没有翻捡桌上书册,而是坐在案前,沉思着什么。 未曾想,拒绝了司马越给出的典事参军一职,退居故里,还会有人前来征辟。而且,还是并州那位刺史。 将军府长史一职,也算是高位。可是对于他以往曾经担任的官阶而言,未免有些偏低。而且司马越他都不应,为何要从一个并州刺史? 只是那人遣来的使者,所言着实让人意动。董正天下,救民于水火,荡平伪汉……一样样,都是他所期之事。司马越当日请他,只许官禄,还不是手下要职,哪里会说这些?并州这两年的变化,也着实让人惊诧。这长史一职,当不当应下? 考虑良久,那男子还是摇了摇头。看局面,王彭祖怕是要挥兵南下了。若是幽州和并州开战,他这个身处阖家都在范阳之人,怎好去并州任事?可惜,王浚虽然势大,却比那司马越强不了太多。只是不知并州那位,究竟如何…… 正想着心事,庐外突然有人道:“五兄,你可在?” 听那声音,男子皱了皱眉:“台之吗?请进。” 一个青年挑帘走进了草庐,见到案前之人,立刻两眼放光,跪坐对面:“听闻并州来人,辟五兄为长史?五兄可要应?” 没想到这个族弟竟然问的是此事,他摇了摇头:“丧期未满,自当拒之。” 听到这回答,那青年像是有些遗憾,长叹一声:“如此一来,我只能独去晋阳了。” “你要去晋阳?去做什么?” “晋阳崇文馆开始招贤了!听闻并州发行的《九章算术》,正是崇文馆中两位助教所撰,他们还是刘老先生的亲传弟子,我怎能错过?!而且并州机关术天下闻名,还有纳尽万卷的藏书阁,更是不容错过!若是能选入崇文馆,该是何等幸事!”那青年语速飞快,脸上都出现了些激动的晕红。 没料到这个族弟竟然会因此跑去并州,实在让人哭笑不得:“可是幽并或有战事,此去未必平安……” 他的话没说完,对方就断然打断:“正是因此,才要速速前去!书可不比其他,一场大火,就烟消云散。若是不能闻未闻之事,知未知之理,岂不虚度此生?!” 这话,让案后之人沉默了下来。过了良久,他轻叹一声:“台之,你也快到弱冠之年了。就没想过今后前程吗?” “并州有制科,就连寒士都能登科入榜。以我才干,在并州出仕又有何难?”那青年反问道。 并州不是朝廷,在那里出仕,起家官就逊人一等。然而话在嘴边绕了两绕,却始终无法出口。朝廷的清流官,现在又抵什么用呢?司马越居心叵测,洛阳暗潮汹涌,哪是能去的地方?比起其他州郡垂暮颓唐之相,并州,还真是个难得的好去处。 最终,祖逖开口道:“前往并州,未尝不可。只是你要趋利避害,切莫卷入战事之中。” “五兄,你真的不去吗?”祖台之还有些不甘,若是他这位族兄应了征辟,自己前往并州,不也有个靠山? “我说过,还要结庐……”祖逖抬手,止住了对方话头,“不过你入并州,可详细把州内情形说与我听。若是真如来使所言,应辟也未尝不可。” 听到族兄如此说,祖台之的眼神更亮了,用力点了点头:“我定会为五兄打探清楚!” 第258章 新果 “祖士稚在居母丧?”一听这话, 梁峰就知道要遭。 这时代, “孝”就是杆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旗, 只要摆出来,其他事情都要退避三舍。既然祖逖摆出了居丧的理由,想要征辟, 可就难了。 张宾颔首:“听闻他之前也拒了东海王,想让他出仕,怕是有些艰难。” 其实张宾并不太明白主公为何会征这么个人为长史。祖逖出身范阳祖氏,也曾先后任齐王司马冏、长沙王司马乂、豫章王司马炽的掾属。但是惠帝移长安,东西两台并立后, 他就卸任致仕。就履历来看, 其实并不在怎么惊艳, 也未曾传出过文名或是战功。而且祖氏身为幽州大族,万一幽并开战, 他的立场就更难讲了。 比起这人, 还是隐居故里的郗鉴更有才名。他已奉命去请, 若是能让郗鉴出任治中从事, 对于主公的人望可是颇有助益。 “幽并大战在即,祖从事有些疑虑,也是难免。待到守庐结束,再辟不迟。”思虑片刻,梁峰终于还是没能放弃。 他其实也知道张宾的疑惑,不过作为罕少几个能记住姓名的晋朝名人,祖逖这样的将才是真不能放过。另一位“闻鸡起舞”的参与者刘琨,已经在司马越帐下混的风生水起,官拜豫州刺史,加振威将军,成为一方封疆大吏了。他就不信祖逖这样的人物,没有半点争胜之心! 见主公仍旧不舍,张宾不由笑道:“祖士稚未到,祖家却有一个人考入了崇文馆。若是能由他说动其兄,此事就简单了。” 梁峰顿时来了兴趣:“祖家还来了旁人?此子叫什么?” “名台之,字符辰,乃是祖士稚族弟……” 祖台之?梁峰的眉头微微皱起,这名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对了,那个算出圆周率的大数学家,不是叫祖冲之吗?若是自己没记错,祖冲之似乎是南北朝人? 梁峰来到此间有些时日了,早就熟知当世习俗。当年王莽篡权,重拾上古遗风,曰“二名非礼也”。也就是说名字只能起单名,不能用双名,就像曹操、刘备、孙权等皆是如此。从东汉到魏晋,世家一直以单名为贵。 然而随着黄老兴盛,道教发展,天师道也在世家之中开始流行。信奉天师道之人,会在名字里加上“之、道、灵、玄”等字,称作“道名”。就像后世的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名字里同样出现的“之”字,非但不用避讳,还可以代代而传。 现在冒出个祖台之,跟祖冲之生活的年代相隔不远,都姓“祖”,用道名“之”,说是没有关系,还真不太可能!难不成是那位大牛的祖辈?! 梁峰顿时来了兴趣,急急问道:“这位祖郎,入的是崇文哪院?” “应是求知院。”张宾可没想到主公竟然如此热心,照实答道。 求知院!梁峰心中喜意更胜。所谓家学渊深,世家擅长的学识,往往一脉相传。若是那祖台之入了求知院,怕真八九不离十了!这可是不亚于祖逖入帐的大好事啊! “把他的行卷取来,我要看看。” ※ 在崇文馆搬入晋阳之后,原本单纯的学院,分成了“弘文”、“求贤”、“求知”三院。其中弘文院还是负责教书育人,求贤院则用来安置经学儒士,兼为刺史府提供人才。求知院则是一个崭新的书院,里面重视的不是经史,而是数算、易学、地理、匠作、博物等杂科。虽然也有进身渠道,可以领取俸禄,甚至为官。但是选择求知院的,终归是少数。 祖台之,就选了此院! 这可跟他原本的打算不同。毕竟跟阿兄夸过海口,要在并州出仕。崇文三院之中,求贤院乃是最受士人重视的地方,且不说院内藏书,只是同学士们谈经论道,就裨益匪浅。同时这里也是并州选官之处,比制科要体面太多,更能达到贤名广传的效果。 这么个地方,自然惹得众人趋之若鹜。不过入院要求也异常严格,除了院士举荐之外,只能自投行卷,经过三测五审,方能入选。 求知院就不同了。因为都是杂学,此院比弘文院还要冷清几分,入院只要行卷写的好,就能录取。不过这个“好”的标准,迥异他处。看的不是文采华章,不是诗赋经句,而是“新”、“巧”两字。唯有够新,够独特的想法,才能达到入院标准。不过没有行卷也无妨,院内任何一科,都有考核标准,若能得到所属科目的院士认可,也能成为其中一员。就是身份低微些,要从生员做起。 这样一个要前途没前途,要体面没体面的地方,怎么看都不太合算。可是祖台之就是按捺不住。他自幼精研数算,方志之类的书籍更是爱不释手,甚至还有自己写志怪异闻的爱好。在家的时候,研习经学是必不可少的,这些放不上台面的东西,只能藏在肚中。可是晋阳天高皇帝远,身边又无长辈,遇到这样神奇的学院,怎能不让祖台之心动! 更何况,三院之间是可以转院的。只要期满一年,又通过评测,就能换到其他学院。如果在求知院待不下去,再换地方不就行了? 抱着如此心思,祖台之投了行卷,写的还是关于割圆术和水碓应用这样的题目。其中不少内容都是他看过《九章算术》注释后,才迸发的妙想。行卷一投,不出意料被录取入院。 进了求知院,可以自行在藏书阁学习,也可以针对某项科目进行钻研。若是想要精研的东西得到了刺史府认可,还能领到不菲的俸禄。现在院内数算和地理两科比重最大,易学的势头也颇为强劲,匠作、博物就冷门多了。 祖台之没有立刻选院,先在藏书阁没日没夜啃了十多天书。这里的方志简直比祖氏藏书还要多上几倍,看得他心痒难耐,只想出门游历一番!可是他感兴趣的,更多是各地物产、异闻,而非真正的地理。所以并未投身热门科目的想法。 不过在藏书阁查阅书籍时,祖台之倒是结识了个同道之人。 一大早,在餐厅用过朝食,祖台之就带着昨日抄录的笔记,向藏书阁走去。 这个藏书阁,也是刚刚建造的,比刺史府大堂还宽敞数倍,里面一架一架都是纸书,分门别类摆放在一起,看着就让人心生感动。书阁上方,还悬挂着一块木匾,上面银钩铁画四字:“求知贵疑”。 这是梁刺史亲书的牌匾,四字颇有些离经叛道之意。但是求知院里,哪个不是为了杂学离经叛道之人?看到这四字,反而让人心中涌起一股豪情。祖台之不由自主挺起胸膛,迈步跨入书阁。 书阁规矩颇多,其中一条就是不允许交谈。祖台之先走到书架前,取了昨日看好的书册,也不敢分心多瞧其他书籍,就匆匆向后院走去。之后的借阅室也可以供人抄录翻阅书籍,还有笔墨提供,同样也不允许交谈。但是后院僻出了两三个小院,就没这禁令了。专门供已有立项的院士使用,方便他们取阅资料。 祖台之的目的地,就是其中一间。放轻脚步,他来到门前,也未敲门就走了进去。此刻书案前,一个男子正在奋笔疾书,根本没听到他进门的声音。不愿打搅对方,他选了个没有堆放书籍的地方坐了下来,小心拿起案上写好的书稿,如痴如醉的看了起来。 一人写,一人看,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时辰,那写书的终于放下了毛笔,揉了揉手腕,一抬头,才发现来了客人。 “符辰,你又来了?还没定下选科吗?不如跟我一起训诂好了。”那人长着一张清瞿面孔,颇有些时人最爱的仙风道骨之姿,说起话来,倒是率直。 放下手中书稿,祖台之长叹一声:“景纯兄功力深厚,哪是小弟可及的?越是看这注释,越是自愧不如……” 他面前这人,名叫郭璞,乃是河东闻喜人,自幼喜好阴阳历算五行卜筮之术。之前刘渊占据平阳郡时,他就预感河东危矣。不过并未和其他士人一起选择南逃,而是北上去了上党。后来进入书院,成了这求知院中的一员。 不过在院中,他钻研的可不是易学,而是训诂一道。所注之书,正是《尔雅》。 人人皆知,《尔雅》是一部经,也是训诂之祖。所记载的内容,都是上古正言。再说直白点,就是一部辞典,标明了古时官方规范用语。可以说钻研《尔雅》是解释六义,也就是《诗》《书》《礼》《乐》《易》《春秋》的根本,能让现下之人更好的阅读这些古书,理解其中含义。 这样的书,按道理讲,应该放到求贤院中钻研才对。可是郭璞本人偏好求知院,又在注释时别出心裁,如同《九章算术》注释版一样,加上了绘画图解。这个构想一经呈上,就得到了批准。郭璞也就安安心心在书院里注书了。 这几个月,他精研的,乃是《释虫》一卷。也正是这详细的图画校注,让祖台之叹为观止。谁曾想过,“虫蚃”一词,指的是“蛹虫”。如此一解释,很直观的就能想到生在蛹中的蚕蛆幼虫。书中还常有“今言”、“俗言”之类的注释,简洁明快,一目了然。 只是这样广博的知识,实在不是祖台之具备的。甚至求知院中,博物一科的院士都少的可怜。 见祖台之还是不为所动,郭璞也不气恼,微微一笑:“训诂终是乏味,如我这般蠹虫,方能勉力为之。符辰你年少洒脱,该择一建功之学。” 郭璞极爱占算,看人也颇为神准。这话说得祖台之面上一红。是了,入求知院是他的私心。但是身为祖氏一员,建功立业,才是最终使命。 轻叹一声,祖台之道:“景纯兄所言不差,只是入了求知院后,被这万千景象所扰,反而失了定性。” 他喜好的东西,怎么看都上不了台面。是不是要收收心,选择一样能为梁刺史重用的科目呢? 郭璞倒是满不在乎:“要我帮你卜一卦吗?” “这……”祖台之尴尬摆了摆手,“还是愚弟自行选来吧。” 他是见过郭璞卜卦的,准的让人害怕。只是这天命的想法,也让他颇为怅然,若是占出了不合心意的,岂不是自寻烦恼? “我观贤弟气貌,不日将有境遇。只要心安,自有所得。”郭璞神叨叨的捋了捋自家的山羊胡,劝道。 这话让祖台之又惊又喜,还有些生疑,不会是对方在安慰自己吧?毕竟阿兄已经拒了将军府长史一职,说不得会不会惹恼梁刺史呢。唉,还是赶紧多写几封信,告知阿兄这并州异象吧。 谁料家信还没写完,来有人邀他过府一叙。相请之人,恰恰是并州如今的无冕之王。 第162节 第259章 另立 崇文馆如今不在刺史府中, 却也离得不远。祖台之随着仆役来到府中, 没料到梁刺史约见的地方不是亭台, 而是书房。这是有正事要谈? 心中忐忑,在见到那容色出众,风姿过人的身影时, 达到了顶峰。祖台之略显拘谨的行了一礼:“末学见过使君。” 无人不知梁刺史容貌出众,可是即便有了心里准备,他还是被座上那人的气度折服。容貌尚是其次,那双似乎能望透人心的漆黑眸子,才让人心生惶恐。 梁峰倒是没有摆出刺史的派头, 微微笑道:“祖郎远道而来, 不知在馆中待得可习惯?” 祖台之连忙道:“院内衣食无缺, 寝室也极好。使君待吾等不薄。” 这是真心话。崇文馆不似郡学,要交些束脩才能进门。相反, 只要录取, 哪怕是生员都会安排住所, 提供衣食。文具也按人发放, 每月还能领数量不少的纸张,实在是极为厚道了。 听祖台之这么说,梁峰含笑颔首:“崇文馆招贤纳士,怎能慢待诸君?你刚入学,可能还不知晓。若是能在院中立项,还有俸禄可领。” “立项”两字,祖台之听得也不少了。院士若是想钻研某样学问,就要详细写出计划,只要得到刺史府支持,就能领到薪俸。对于许多囊中羞涩,又醉心学识的士人来说,实在是件大大的好事。只是这项目如何得立,似乎没有明确标准。像郭璞注解《尔雅》,竟然也能立项,还是颇让人惊疑的。 不过祖台之怎么说也是豪门出身,并不在乎这点钱财,只是道:“使君宽宏,想来十数年后,崇文馆当为北地第一大书院。” 这话可不是奉承,而是两人心知肚明的结果。梁峰一笑,突然转过话题:“前些日子,我刚刚看过祖郎的行卷。没想到祖郎对水利一事颇有研究。” 这话出其不意,祖台之面上蹭的一下就红了。他原本以为梁刺史叫自己来,只是想问问兄长的事情,怎么连他的行卷都看过了呢?没有展现诗书才华,却让人看到了颇似匠人的言论,简直颜面扫地! 憋了半天,他终于挤出句话:“这……这只是小子戏作,当不得真。” “为何不能当真?”梁峰眉峰一挑,“农事关乎国之兴亡,乃天下第一要事。这些年,并州开凿的水渠合计恐有千里,水碓更是一年一新,为百业之利。若非行卷写的出色,求知院又怎会录取?” 祖台之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自幼他身边长辈最重视的,就是经史诗礼,儒家典籍。后来稍长一些,还要学习老庄玄理,懂得如何做一个风雅之士。赋诗玄谈,才是当世最看重的才华。数算?水利?只能算游戏。 就连他刚刚结识的郭璞,也是一位标准的名士。诗句仙逸,文采富丽,加之其广博才学,更是让人称奇。比起旁人,他这点微末爱好,简直不值一提。 可是面前之人,实在不像是随口敷衍。难道这位使君真是重视自家行卷,才唤他前来吗? 眼见对面青年都有些坐立不安了,梁峰不再买关子,直接道:“我设崇文三院,就是为选才。想要安民治州,也不能单靠诗书。不知祖郎想选什么科目,继续精研呢?” 他的话没有说尽,但是其中意思分明,也跟当世“远俗务”的风气背道而驰。然而梁刺史是出了名的勤政爱民,并州一地又在他治下,有这么个想法,也不算太怪。只是在他面前说这话,又专门提到了行卷,意味着什么?难不成求知院中的院士,也能出任官职? 这下,祖台之犹豫起来。要选什么,他还没能下定决心,可是直面那双亦如明镜的双眸时,心中所想,又焉能瞒住。咬了咬牙,他低声道:“小子想试试匠作一科……” 这真的有些不上台面了。将作原本为秦时官名,转指掌管宫室,打造用度诸物的少府官职。求知院中,改为“匠”字,本身就低了一级,这种类似匠人的东西,又岂是士族该接触的?可是祖台之真有些忍不住。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等可以由数理推演至实物的运作模式。 能工巧匠数不胜数,然而哪个能说出自家所造之物的原委?没人可以。他们只是依照经验行事。但是匠作一科,不同往常。弦度几分,才能让水碓稳稳旋转?弓身几寸,才能让箭矢射的更远?为何添一炉杂料,能让铁韧上几倍?这些,都是匠作一科要精研的东西。对于祖台之而言,此科真的太过新奇! 梁峰没有笑,反而轻叹一声:“匠作一科由刘院士所开,虽然规模有限,但是其产出,乃是供养书院的根本。只是世人厌它俗杂,不愿深触,哪知技近乎道!” 人人皆知《庄子·养生篇》中“臣之所好着道也,进乎技矣”一句,可是谁会做此解呢?这话究竟对是不对,祖台之也无法分辨。然而供养书院一语,还是让他颇为震惊。匠作竟有此效用? 梁峰的话声未停,继续道:“如今刺史府内设诸曹,各司其职。但是水利、匠坊、营造等类分散诸曹,无人调度,终究是我一桩心事。若是另辟一曹,选能者任之,领匠作发挥全效,才不枉这科之设。” 祖台之眨了眨眼睛,这话的意思是,使君属意他出任这个新曹掾属?他来晋阳才几天功夫啊! “小子……小子……”祖台之张了两遍嘴,终究没能把下文说出。 梁峰倒是一笑:“只是此职仅仅同诸曹相当,又要从匠作科内录选,并非多大的官职。倒也不急于一时。” 祖台之一听就懂,这新曹只是意向,究竟如何设置,能否选他,还要再看情况。不过短短几句话,彻底勾起了他的争胜之心。他年方十八,祖氏在朝中也没有当职的高官,入刺史府为掾其实并不丢人。更何况新曹乃是梁刺史一手设置,意义自然非同小可。 他能胜任吗?祖台之冷静了下来,那颗属于世家的骄傲之心,也开始复苏。他苦学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为官吗?这样的机会,怎可怯懦避之! 看到祖台之渐渐清明的表情,梁峰心底也是一松。这事其实耽搁挺久了,现在可没有六部之说,官员职能交错,管理起来极为麻烦。他实在急需一个工部,来统杂务,让并州的各项新兴工程、匠坊步上正轨。只是匠作科里懂钻研的不少,懂为官的却着实不多。让科学家从政,是最得不偿失的事情,技术型官僚可就不一样了! 祖台之虽然年轻,但是行卷写的已有几分火候,对于匠作又不排斥,只要能力跟得上,当是一个好苗子。就算没有祖冲之这个念想,也可以拿来一试! “非止匠作,求知院处处新奇,小子哪会荒废。多谢使君提点。”祖台之坐直了身体,回答也从容多了。 这才是他想要的人才,梁峰一笑,像考校后辈一样,又简单问了他几句院内事宜,便有了送客之意。直到这时,祖台之才反应过来,使君居然一句都没提他家兄长。难不成这次真的是专程请他? 犹豫一下,祖台之还是忍不住道:“家兄守庐,应在三月之后期满。” 虽然都说守孝三年,但是服丧其实只用二十五个月,也就是两年之后,再加一月。祖逖居丧的时间,马上就要结束了。 梁峰并未接话,而是道:“若是不出意料,幽州都督怕是年内会对并州兴兵。祖氏乃范阳著姓,却有些不便。待到兵乱结束后,我会再派人相请尊兄。” 这话里,透露出了双重含义。一是点明未来的战事,体谅祖逖身不由己;二是表明自家并未放弃,还是有征辟祖逖的意思。不过其中还有一重隐意,就是他自信并州不会输给幽州铁骑。这样的风度和真诚,实在远胜那些盛气凌人的司马族裔。 祖台之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感慨,只得恭恭敬敬再施一礼,方才退了出去。走到院外,被头顶日光一照,他才隐约觉出点味道。这梁使君待人接物,真有些不拘一格的味道。这脾性,跟自家兄长岂不像极? 数日后,当祖逖收到并州来的书信时,也不由皱起了眉头。祖台之的信写的极为详尽,非但描述了崇文三院和并州景象,还细细复述了当日跟梁使君的对谈。新曹设置,而且想辟祖台之为掾的事情,让祖逖极为惊讶。 这是在对他示好,还是真的看中了从弟的才华?仔细思索片刻,就连祖逖都不得不承认,梁子熙根本不必用这样的职位示好。自家的名望其实并不出众,也非一等门第,何必折节如此?不过这么想来,梁刺史的心胸气魄,就更为惊人了。根本不在乎这颇为失礼的推拒,还能欣赏祖台之的才华,并且打算委以重任。就连自己这边,也再次给出了让人难以拒绝的诚意。 幽并果真是要开战了。梁使君并未急着让他投效,相反,退得彬彬有礼,体贴从容。可是这一退,反而让祖逖心中生出了些意动。他真就那么怕王浚吗?其实以祖氏家业,就算出任并州官吏,王浚也未必敢动手惩戒。那人本就重用鲜卑人,再得罪幽州豪门,顷刻就要失去人心。而且若真有心防备,阖家迁到并州也无不可。 只是,他真的要投梁子熙吗? 梁氏并非一等高门,梁子熙也只是个并州刺史,都督一州军事。这样的官职,不过与他的昔年好友刘琨相仿。而他,已经年过不惑,还要从长史做起,只是想想,心头就觉憋闷。若是以往,再怎样的厚待,都是说不动他的。 但是现在,有了祖台之的书信。崇文三院、并州新政,乃至即将到来的两州之战。这真是一个区区二千石的格局吗?乱世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在这世间争雄之人又有多少开始崭露头角了呢? 他曾对刘琨说过,若是有朝一日群雄并起,他想跟这位昔年好友相避于中原。其中深意,恐怕只有两人清楚。他们都是不甘于寂寞的人,也都将在这乱世中搅动一方天地。那位故友如今已经达成所愿,他却仍旧默默无闻。只因他没有一等门第的出身,就算再怎么出类拔萃,也不可能像刘琨那样直上青云。 是继续等待时机,还是调转头来,另选他人辅佐呢? 长座案前,他思忖许久,终于轻叹一声。这守孝的日子,就快要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 祖逖:若四海鼎沸,豪杰并起,吾与足下当相避于中原耳。 一直没写刘琨,其实之前的资料章已经说了原因。汉中山靖王之后,金谷二十四友,从贾后开始,跟过八王之乱里的每一任当权者,且官职一次比一次要高,直到为司马越效力,真正出头。刘琨自打出生,就是西晋顶级门阀中的一员。这样的人,实在不是个能够屈从与下层阶级的人。其实收温峤,也是趁人家年轻又有一腔血性,否则也是白日做梦哇。 比较起来,祖逖就好多鸟=w= 上一章的郭璞,其实算是过路阴阳里的背景人物。这人是风水学的祖师爷,据传说《葬经》和《青囊书》都是他写的。不过文里还是按照史料来吧郭璞为正统的正一道教徒,郭璞除家传易学外,还承袭了道教的术数学,是两晋时代最著名的方术士,传说他擅长预卜先知和诸多奇异的方术。他好古文、奇字,精天文、历算、卜筮,长于赋文,尤以“游仙诗”名重当世。《诗品》称其“始变永嘉平淡之体,故称中兴第一”,《文心雕龙》也说:“景纯仙篇,挺拔而俊矣”。曾为《尔雅》、《方言》、《山海经》、《穆天子传》、《葬经》作注,传于世,明人有辑本《郭弘农集》。 郭璞花18年的时间研究和注解《尔雅》,以当时通行的方言名称,解释了古老的动、植物名称,并为它注音、作图,使《尔雅》成为历代研究本草的重要参考书。而郭璞开创的动、植物图示分类法,也为唐代以后的所有大型本草著作所沿用。 奕延:主公竟然这么用心攻略别人……qaq 第260章 动摇 要尽快离开冀州了。看着窝在山坳里, 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部下, 石勒在心中暗自下了决心。 之前离开清河国时, 他手下只剩五千骑,连溃散的残部都未收拢,一路向北攻打其他郡县。虽然各县令长有了防备, 破城比往日要难上不少,但是剩下的都是精锐,又占着骑兵迅捷的便宜,还是让他打下了数座城池,队伍也重新扩展到了一万七八, 还险险攻入幽州。只不过好日子没过几天, 他便遇上了幽州铁骑。 王浚竟然派出了五万骑兵围堵他们。石勒听说过鲜卑人的厉害, 谁料真正对上,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可怕数分。他手下那群马贼本就疲弱, 加之对方势众, 连着打了几仗, 饶是他用尽了心思, 也只能大败而归。步卒照例成了弃子,不过这次身边剩的人马,加起来怕是不足三千。再拖下去,说不定连这点家底都保不住了。 前有狼,又有虎,石勒不是个执拗的人,懂得进退之法。现在最要紧的,是赶紧离开冀州这块凶地。至于下一步打算,若是投匈奴,他的兵力实在不怎么够看,不知能不能被重用。但是再去兖州或是豫州,又怕遇上朝廷人马。 前思后想,石勒终是叹了口气。恐怕还是投匈奴最为实在。至于人马,边走边说吧,说不定一路打过去,又能凑个六七千人。那刘渊据说极为礼贤下士,应当不会把他拒之门外。 有了定念,他的动作倒是极快。三千马兵再次启程,准备前往乐陵,准备渡河后再奔赴平阳。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毕竟并州现在跟铁桶一般,根本绕不过去。清河国附近又有奕延镇守,硬闯说不定还要折损兵力。只能绕远一点,躲开才是。 石勒选的路线极为妥当,甚至连攻城都放下了,只是两三日,就到了乐陵。一路上粮草都快吃尽,亏得人少才勉力支撑下来。探马三番四次探来消息,渡口就在眼前,可一鼓而下。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谁料就在逃出生天的紧要关头,一队兵马横在了面前。 是那伙并州兵!骑在马上,石勒只觉怒气直逼天灵!他们怎么又拦上来了?为何选在此刻!哪怕只是早上一日,部下的士气都不会有如此大的波动。眼看脱逃之际,前路却被堵个死紧,这些做惯了马贼的乱兵,不会有鱼死网破的决心,只会心灰意冷,四散而逃。 若是最后一支兵马都散了,他还拿什么投刘渊?或是跟对方硬拼?对面只有两千多兵,似乎也能一战…… 不知多少想法在脑中徘徊,可是对面那支盔明甲亮的骑兵未曾给他决断的时间。号角呜呜吹响,蹄声犹若奔雷,面对气势汹汹的敌人,石勒恨恨一拉缰绳,大叫道:“撤!” ※ 山道上一路狼藉。旗倒戈弃,尸骸遍地,偶尔几声马儿嘶鸣,让这污血铺就的道路更显凄凉。 奕延骑在马上,皱眉看着在尸堆里翻找的兵士。这次围剿乱兵,他可做足了准备。非但设置了数道哨探,时时监视,还在拦截的地点和布阵上花了不少心机。本来是打算全歼敌军,谁料还未接阵,对方就转身而逃。 他选的战场其实不利于逃亡,若是硬拼,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机。任何鲁莽一些,自负一些的将领,都会选择拼死冲出重围。可是那乱兵匪首,选择了撤退。追击亡命而逃的乱军,自然比迎面对敌要轻松不少,但是如此一来,也就没法收网,打成彻底的歼灭战。 这不是怯战,而是极为高明的预判,甚至能把自家手下的性命,当成拖延敌人的诱饵。奕延手下兵力不足,一旦猎物脱网,就无法另行追击。而这一仗,逃走的敌人,应该不下八百。 这里面,恐怕就有他那狡猾的同族。奕延的双眸眯了起来,眼中杀意更胜。当日他就觉得此人危险,现在看来确实不错。没了大军尾随,这人想逃出冀州就更简单了,哪里还能拦住? “将军,并未发现那匪首。”不大会儿功夫,下面就传来了结果。 奕延微微颔首:“收兵,速回清河。” 如今王浚的人马也在冀州兴风作浪,他不可能把精力都花在乱军身上。还是固守到手的地盘更为重要。 快马回撤,一路上畅通无阻。如今冀州南部大半落入奕延的控制之中。倒不是他的兵力突然变多,或是控制县府的吏员人数猛增,而是丁刺史授意的结果。 这两个月,丁邵的病情越发严重了,统帅州兵显然不再可能。他就把领兵重任,托付给了奕延。冀州兵其实没有自己训出来新兵用着顺手,但是丁刺史的好意,奕延也不会拒绝。至少这人,比王屏那小人要顺眼太多。 一来二去,郡县安定的速度更快,奕延安插人手也更方便。而且看丁刺史和王屏的意思,朝廷极有可能命他接掌冀州兵事。若是真如此,主公的命令,就完成了大半。 马儿越过了荒芜的田野,当前方终于出现绿意时,奕延下令,全军放慢马速。如今已经接近五月,正是农忙的时候。冀州因兵乱错过了春耕,只能补种些豆黍。这些粮食,可是百姓们下半年艰难存活的命脉,他怎能让飞驰的军马扰了耕作。 果真,远远见到了兵士,田间出现一阵骚动,似乎不少人想要逃走。但是当看清楚了来人衣着制式,他们立刻平静了下来。甚至有些农人,还面朝大道跪了下来。这些人中,不少都是清河百姓,甚至有些被裹挟入了乱军,险些丧命。若是没有面前这队兵马,说不定他们早就埋骨黄土,成了喂养荒原的肥料。 有人能救他们出这地狱火海,就当受他们的顶礼膜拜。 奕延的目光在那跪拜的人群头顶一扫而过。他领军已经有些年头了,唯命是从的部下,不可计数。但是眼前这些,不是兵士,只是种田的愚夫愚妇。若是当年,就连他们也会对自己这副羯人面孔鄙夷惧怕,避之不及。可是现在,他背着刀弓,跨着战马,带着浑身的杀气,连衣上血迹都未洗去,那群人却不怕他了。不但不怕,还虔诚跪拜,把他奉为神佛。 为什么? 田里的豆黍已经出苗,绿油油的,略显稀疏,与那黄褐相见的泥土交织一成,宛若斑斓织毯。虽然微弱,虽然渺小,但是其中蕴含的意味,远超鲜血四溅的战场。 冀州不像并州,在这里,他要当的不是一个单纯的将领,更兼任了牧民之责。要妥善安置裹入乱军的流民,要想尽法子弄来粮种,让失去田产的百姓不至于沦为匪寇,还要同冀州诸官打点关系,便于调兵遣将。 这些,很多都是奕延原本从未接触过的。可是这些惹人心烦的东西,渐渐牵住了他的心神。让他懂得了,主公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不是万民膜拜,不是权势熏天,那人只是想看到农人们安安稳稳,在家园里劳作生息,过着卑微且平凡的日子。 他本该比主公更懂这渴盼的意义。他要实现的,仅仅是主公的心愿吗?也许并不,在很久以前,这也成为了他自己的心愿。一个可能艰苦,可能凶险,但是值得一搏的愿景。 一直紧绷的身形,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奕延没有停步,就这么带着大队兵士,穿过了满是绿意和期冀的庄田。 ※ 坐在大帐中,苟晞面色阴沉,盯着那个高高昂着头颅,分明怕的要死,却装出一副从容赴死神色的青年。此人出身勋贵,身家不怎么出众,名气更是乏善可陈,只是他来的地方,出人意料。 “陛下真有此言?”沉默良久,在对面青年快要汗出如浆时,苟晞才淡淡问道。 那人吞了口唾沫:“苟将军乃国朝栋梁,若无将军,便无这一场场大胜。然而东海王目无天子,专横跋扈,独断妄为。分封王氏子弟为荆州、青州刺史,自牧五州,将军可获一州一郡?这泼天功劳,又如何赏之?” 他的话,极富煽动意味,一听就知是要离间他和司马越的关系。可是苟晞没有打断对方,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听着。只因这话,没有虚言! 好不容易攻克了伪帝乱军,又花了数月才击溃王弥大营。等待苟晞的,却不是之前推心置腹的厚待。司马越没有分封任何一州给他,只是升他为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侍中,进郡公。这一样样,全都是荣衔! 他的功劳,还比不上端坐洛阳的王衍吗?!若无他,司马越哪能有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可是司马越是如何对他的?! 第163节 见苟晞没有打断自己的话,那使臣又鼓起了些勇气:“如今东海王在许都密谋清除异己,今日是司马诸王,明日就不会轮到异姓大将吗?只要那人疑将军一日,将军便无安宁之时……” 苟晞手上一挥,打断了那人放肆的言论:“丞相与我兄弟相称,又岂是你们这些鼠辈能挑拨的。” 他的音量不大,却让对面青年额上的汗珠都滚落下来。只因他知道,面前这位苟大将军狠辣异常,有“屠伯”之称。用了极大气力,他才止住身上颤抖,轻声道:“东海王不过是乱政贼子,天下之主唯有一人。将军若是深明大义,自知该向何人尽忠。” 他说的,只是忠诚吗?是不是还有比拟司马越的泼天权势? 苟晞的呼吸稍稍急促了起来。但是身为领兵之将,他见过太多凶险的局面,也面对过太多狡猾的敌人。这空口白牙的事情,能信吗? “这口信,我已收到。来人,请张廷尉下去休息。”最终,苟晞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随手打发了对方。 这态度,又让那使臣一阵紧张,可是已经到了苟晞大帐之中,他又哪里可以逃脱?勉强挺直了腰杆,使臣跟在亲兵身后,退了出去。 “大将军,这未必是陛下之言。不如派人杀了那假传圣旨的贼子……”一旁,幕僚轻声建议道。 区区一个廷尉,带来的还是天子口信,能信吗?现在司马越可是大权在握,若是翻脸,十分不妥。最好的办法,就是杀了使臣,就当没听到这番狂言。 苟晞心却有旁的想法:“先别动那使臣。派人去许都,问问丞相兖州要如何安排!” 司马越是自领了五州州牧,但是这些州郡依旧还有刺史,甚至有些还有都督。若是能把兖州这样的中原之地交给自己,就证明司马越并未对他产生提防。但若相反……那使臣,怕就有其他用途了。 一旁幕僚听到这话,心底暗自叹了口气。看来天子的离间之计没有白废,自家主上心中,还是生出了疑虑。不过若是东海王真的戒备主上,说不定奉天子才是最好的法子。 只是这刚刚平定的局面,怕是又要乱了…… 第261章 拨乱 虽然月前就剿灭了王弥大营, 司马越却并未返回洛阳, 而是在许都住了下来。所为只有一事, 就是拔除那些对自己有威胁的族亲。 成都王司马颖称帝,整整折腾了一年,险些动摇了国朝根基。可是铲除了成都王, 就能安然无忧了吗?只司马一脉,就有四五十位族裔,当初站在伪帝一边的,更是不少。就算没有表露态度,若是权势过大, 岂不又生出谋逆之心?有了前车之鉴, 司马越怎会放任威胁摆在面前! 因此他非但没有回洛阳, 还招了不少朝臣前来许都。令旨更是一道接着一道,用自家亲信替换那些潜在的威胁。这些手段, 若是放在几年前, 说不定还会引得朝野震动。但是现在, 大权在握, 还真没有人胆敢反抗。 而这,更加让司马越志得意满。如今并州驱走了匈奴,冀州的贼匪也清扫一空,荆州、豫州更是击垮了伪帝乱兵。除了盘踞河东的伪汉虎视眈眈外,竟有了升平之兆,也让司马越的动作愈发肆意起来。 谁料这大好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 “苟道将竟然过问兖州之事?”司马越眉头高皱,面上已有了不悦之色。 苟晞是他的心腹爱将不错,在大战之后,司马越也多次为其加官,厚厚封赏。但是掌兵的权利,说到底还得落在自家手中。就算再怎么信任苟晞,也不可能把兖州这样的要地拱手让出! 一旁潘司马低声道:“苟将军恐是不忿丞相自领州牧……” 自牧州郡可是司马越早就想做的事情了,分封荆、豫、青三州则是为了犒赏心腹。当初司马越不是没有考虑过封苟晞为哪州都督,正是潘滔等人规劝,说其人有大志,非纯臣,才让他改了主意。现在怎么直接问上门来?大将军和郡公的封赏,难道还不够吗? 不过生气归生气,司马越心中还是知道轻重的。苟晞是个能战猛将,也帮他平乱剿匪,怎么说,都不该慢待。咬了咬牙,司马越道:“景文在江东局面不佳,似乎想辟王处仲为僚。不如改王处仲的青州刺史为扬州刺史,把青州一地封给苟道将罢了。” 他说的正是安东将军、扬州都督司马睿。之前司马越害怕中原局势大乱,派司马睿前去江东,以期时局败坏时,有可退之地。但是司马睿去了扬州,始终没能同江东大族搞好关系。也多次来信,想要征辟贤良相助。正好趁这个机会,让王敦过去,把青州让给苟晞,也算解决了一场麻烦。 潘司马一愣:“可是王敦也非常人,若是入江东,怕是要生出异心……” 司马越冷哼一声:“之前你说苟道将非常人,现在又说王处仲非常人。那孤还有可用之人吗?” 这话语气不善,潘司马立刻闭上了嘴。最近司马大权在握,脾气也越发怪僻,规劝的话,一遍就行了,多说怕是会惹祸上身。 见潘司马不再多言,司马越这才点了点头:“速速去信王司徒,把这事办妥。” 王衍应该也不会拒绝。毕竟是一个刺史换一个刺史,而且青州地方偏僻,又频有战乱,还不如扬州安全。至于苟晞,哼,莽夫一名,有青州一地,也当知足了吧。 自觉安排好了手下重臣的封赏,司马越又专心对付起异己来。谁料半月之后,一封上表惊得他从座上跳了起来。 “要我诛杀潘滔、刘望?好大的胆子!”司马越把手中书信掼在地上,怒声叫道。 苟晞并没有领情。非但不接青州刺史的差遣,还上书怒斥潘滔等人,说他们要居心叵测,诬陷自己。这些可都是司马越身边心腹,哪是他一个外臣说杀就能杀的?! 潘滔都被人索要人头了,也没了气定神闲的姿态,恨恨道:“听闻洛阳宫中有使臣入了苟将军大帐,会不会说动了苟将军,让他对付丞相?” “什么?”司马越是真的惊了,背后冷汗都冒出一层。小皇帝什么时候跟苟晞搭上的?他在洛阳布置了如此多眼线,怎么没有传来消息?若事情真的如此,他面对的可就不是能称兄道弟的爱将了,而是不死不休的仇敌! “速速派人去洛阳,看看宫内情形!”司马越面色铁青,厉声道。 小皇帝暂时还不能杀。只要天子握在手中,旁人要反,就不敢太过明目张胆。若是狠手谋害了小皇帝,怕是立刻有人要冒出头来,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讨伐自己。更要命的是,他刚刚处置了一堆族亲,哪能这么快就找出一个合适人选推上王位? 要稳住宫内,让那不安分的天子安分下来!至于苟晞……司马越目中迸出凶光:“怎能因一己之私,要孤诛杀心腹?苟道将太过狂妄!此事驳回,勒令他尽快入青州!” 若是苟晞再这么不知收敛,他可不会念往日情分了! ※ “陛下,许都之事,已经闹的沸沸扬扬。若是再不收拾,怕是要危及洛阳……”王衍面带忧色,沉声劝道。 其实他已经回家避祸数日了。自从司马越想要王敦卸任青州刺史,接掌扬州之后,王衍这老狐狸就警觉了起来。这分明是司马越跟苟晞有了龃龉,一个不好,加在中间的自己也要受到牵连。正巧王敦自己也没兴趣前往青州,一心想学王导,入江东辅佐司马睿。王衍就顺水推舟,让他接过了扬州刺史的任命,算是给了双方一个面子。 谁料退都退让了,两人的火气却没压下。这几天,司马越的嗣子已经进驻宫中,殿中宿卫诸官更是换了个遍,全都安排上了司马越自家国兵。一时宫掖之中风声鹤唳,哪还有人敢站在天子这一边? 而王衍本人,也是奉了司马越指使,前来“规劝”天子。这事王衍是真不想沾,但是作为司马越在朝中的代言人,还是不得不出名警告一二。 御座之上,小皇帝眼帘微垂,低声道:“司徒多虑了。丞相跟苟将军之间,怕只是误会。苟将军先诛伪帝,后平乱军,着实立了大功。这样的重臣,镇兖州也无不可。说不定是有小人居心叵测,挑拨是非。” 王衍皱起了眉头。这话里话外的意思,竟然是让司马越稍退一步,让出兖州,并且诛杀潘滔等人,让苟晞消气。这哪是劝解,分明是挑动双方的情绪!可是小皇帝面上,并无任何谋算之色,相反,还有些低声下气的求全姿态。像是这黄口小儿怕了事,想要双方都不得罪,讨个清静。 这是他的真心话吗?王衍也有些看不透了,只得轻叹一声:“陛下此刻能倚重的,唯有丞相。若是陛下心存偏颇,怕是会让丞相心寒……” 这话的意思,就更直接了点,不怕小皇帝听不明白。 然而座上之人沉默了片刻,突然道:“朝中还有苟将军那样的名将吗?” 王衍一个激灵,抬头看向那神色诺诺的天子。这话的意思太明白了!他可以受制于司马越,但是如果司马越跟苟晞闹翻,天下还能保得住吗?现在已经不是太康,乃至元康年间了。那时就算杀一两个大将也无关轻重,有的是能够镇守洛阳之人。 而现在呢?大乱十余载,能战的将领死得七七八八,四处兵祸连连。若不是苟晞这个堪比韩信、白起的战将,司马越能打败伪帝,剿灭乱军吗?外面豺狼横行,虎豹遍地,哪是弓藏犬烹的时候! 可是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会不懂自己刚刚的挑拨之语是什么意思吗? 看着御座上身量瘦小,表情木然的孩童,王衍心里也生出一股寒意。司马越怀疑是天子派去使臣,煽动苟晞与他作对,谁料苦苦找不到证据。若这谋划,真的是天子一手授意,该是何等的心思手段? 司马越能杀天子吗?至少此刻不能!苟晞越是不满,越是指责他独揽大权,他就越不能轻易行事。一旦司马越对天子下手,旁人立刻能举起清君侧的大旗。苟晞能兴兵,幽州的王浚不能吗?并州的梁子熙不能吗?失了手中这个傀儡,司马越才是自绝生路,无计可施! 因此,他只能严控这位不怎么安分的天子,想尽办法消弭隐患。苟晞越闹得厉害,天子反而就越安全!那么挑拨苟晞和司马越失和,岂不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 没人比王衍更清楚,这位年幼天子面对的是什么。没有亲信,没有贤臣,甚至没有亲眷在侧。谁能给他出谋划策?这手段若是他独自想出的,其心思已不亚于他们这些积年的老臣了。这样心机深重的天子,但凡早个三五年,天下还能大乱吗? 可惜,太晚了。 王衍敛起了面上表情,轻叹一声:“陛下说的是。只盼两人尽弃前嫌吧。” 王衍不打算管了。不论这是不是小皇帝的阴谋,司马越和苟晞又会闹到何种程度,他都没兴趣过问了。重要的还是保全自家性命。反正王澄已经镇荆州,王敦也出任的扬州刺史,他一直计划的狡兔三窟,业已实现。就算朝中真闹得不可开交,琅琊王氏也不会受此牵连。而且王衍也自信能够用巧舌,换取胜利者的信任。谁胜谁负,与他何干? 看着王衍那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小皇帝压住了眼帘,也压下了心中万千思绪。 十日之后,苟晞并未出任青州,而是发出檄文,痛陈司马越诸般恶行,说他蒙蔽圣听,独揽大权。随后,苟晞直接备齐大军,攻向许都。 司马越又惊又恨,连忙派刘琨等心腹前去阻挡。洛阳城中,小皇帝没有指责司马越,倒是下了口谕,说了些丞相当以国事为重的话。不过任谁都能看出,这是想让司马越吐出些权利。朝中没有蠢人,各个都知道,天子开始对司马越不满了。若是这位自牧五州的丞相能够稍退一步,又有多少权力,要漏出指缝? 不满司马越跋扈之人,数不胜数。更有不少人心怀畏惧,生怕下一刻就遭毒手。反对司马越的声浪也随之高涨,同那战火一起,汹汹燃了起来。 中原腹地平静了未满两月,再次堕入沸鼎。远在北地,也有人动起了心思。 “苟晞要打司马越了?”王浚玩味的看着羽檄,唇角露出了一抹阴冷笑容,“打打也好。这人怕是不知自家的权柄,来自何处了。” 对于司马越,王浚也早有不满。当初若不是他攻下邺城、长安,哪有司马越的今天?可是大功立了,且不说代郡之事,只是冀州就让他火冒三丈。朝廷终究没有让他兼领冀州都督,而是由司马越自领州牧,任那羯将奕延为都尉。这下,辛辛苦苦剿灭流寇,倒成了给旁人作嫁! 若是以往,王浚说不好都要出兵讨伐奕延了。可是那羯奴不知是怯战还是满意于朝廷封赏,竟然停步在了冀州东南,并未有染指它郡的意思。这下王浚倒是不忙动手了,看来奕延和梁子熙闹翻,确有其事,又何必把他推入敌人怀中呢? 因此,在整顿冀州到手的地盘之外,王浚的目光重新挪回了并州。现在冀州已定,是该动手兴兵了。 什么时候开战最好呢?还没等他选定,时机就送上了门来。司马越竟然还想向他借兵?可叹,他家兵马,也分身乏术啊! “即刻筹集粮草,进军并州!” 第262章 风雷动 自从五月以来, 并州各郡都是一片繁忙。夏收乃是重中之重, 收完了麦谷, 还有夏种。农忙时节,男女老幼都要下地干活,防雨防蝗, 片刻不敢耽误。 不过刺史府中,最为关注的不是农耕,而是近在咫尺的幽州。 自从鲜卑兵马入冀州后,局面就紧张了起来。随着流寇逐一清缴,冀州北面的常山、中山、高阳等国陆续落入王浚手中。尤其是常山国的异手, 更是打通了冀州通往并州的道路, 只要王浚有意, 立刻能挥兵南下,侵入并州。 王浚会打并州吗?当然会!在两位都督业已反目的情况下, 战争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个时间, 竟然比料想的来得还快。司马越和苟晞开战的消息, 如同展翼的鸮鸟, 瞬时飞入了晋阳。 “王彭祖要出兵了。”张宾开口道。 这是最好的出兵机会。司马越众叛亲离,分身乏术,朝廷的统御力必然进一步下降。这时候前来攻打并州,没有任何人胆敢过问。而等司马越处理完叛乱,恐怕也无力惩罚相互交战的两位都督,只能顺水推舟,让胜利者接掌对方的地盘。 这么好的机会,不打并州,难道要帮司马越打苟晞吗? “若是王彭祖攻入并州腹地,大小世家,怕是要生出乱象。”一旁,孙礼沉声道,“这一战,必须限于乐平一地!” 孙礼当并州别驾的时间不短,但是正式投入梁峰门下,还是屯田令发布之后。一道修改过的屯田令,在并州掀起了不小波澜,光是各家逃奴,就不下万人。而使屯田令发挥最大效用的,正是孙礼这样出身士族,但是相对贫寒的新兴官吏阶层。 并不是每个世家,都有数之不尽的田亩别墅。其实不少士族,尤其是高门别支,空有荣衔,却无资产,甚至比不上某些富裕的庶族。没有钱,怎么蓄养奴仆?所以在大小豪族倾吞隐户时,他们只能干瞪眼,分不到任何好处。 不过这些人没有钱,却刚刚通过刺史任命获得了权利。孙礼就献策,通过核准各县垦田数量和屯兵人数,对官吏加以奖励。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新兴阶级的攀附之心,也把这心态用到了极处。 此招一经用出,政令通达,简直让人瞠目。一方是想要政绩的新任官僚,一方是想要活命的苦难百姓,能不一拍即合吗?不过这样,必然会得罪一大批士族。孙礼的立场问题也就发生了改变。而孙礼的加入,让并州刺史府彻底成为了梁峰的私人班底。 孙礼这话,让张宾微微颔首:“王浚出身太原王氏,若是交战时胜上几场,太原怕就要生变。此战王彭祖的意图恐怕并非吞并,而是施压。最好夺下乐平,再攻新兴、雁门两郡。如此幽州和并州足能连成一片。如此一来,就能对司州形成压顶之势。加上太原大乱,上党乃是主公根基所在。他怕是更乐于把主公逼回上党,独自面对匈奴大军。” 一场战争,最关键的就是作战意图。尤其是这种规模的州郡之战。王浚想要什么?无非地盘和人口,还有对于洛阳城的觊觎。其实这矛盾,早在并州异军突起之后,就已呈现。 之前并州大荒又遭兵乱,人口大多往幽州迁徙,这给王浚提供了不少人力,也催生了他争霸的野心。但是并州逐渐平定,又有佛子的名头挂在前面,流民立刻转了方向。这可不是一人两人的问题。一年就能吞噬三四万流民,是何等的吸纳能力?加上代郡之争,属于幽州的平舒、广昌二郡,也出现了人口倒流。王浚怎么可能任其发展下去? 因此,在主公拒绝合作的那一刻,并州就成了必须踢开的绊脚石! 而面对这种情形,主公所求的目标又是什么呢? “从常山国入井陉,可抵乐平国。第一道防线,当布于上艾。随后乐平县、沾县缓冲。上党和太原则陈兵以待。此次大战,前期当固守为主,诱敌深入。等敌军疲乏,泥足深陷时,再命奕将军从冀州发兵,攻其腹背!此战是立威,更是吞并冀州,进逼幽燕的绝好时机!”张宾毫不犹豫,说出了答案。 梁峰比王浚,更需要一场大战的胜利! 并州的崛起,只是一两年内的事情。虽然数次击退匈奴,力挽狂澜,还收回了新兴、雁门两郡。但是大部分人没有真正把这个残破不堪,连高门都逃个干净的破败之地放在眼里。所以朝廷才敢三番四次对并州的人事安排指手画脚,而那些被屯田令触动利益的并州士族,也未必没有蠢动的心思。 一旦幽州兵马得胜,甚至不用逼近太原,大小士族就要起变节的心思。让一个土生土长的并州高门来治州,显然更符合士族利益。 而若是梁峰胜了呢?胜了让司马越都不敢轻触,拥兵十万的幽州铁骑?那些世家立刻会变成家犬,臣服于梁峰足下。司马越也会重新看待这个崛起的并州,给予他同王浚相似,甚至跟进一步的待遇。 这一战,才是关乎并州存亡的绝大战役! 第164节 梁峰怎会不知此战的意义?微微颔首,他开口问道:“屯兵、州兵现在各有多少?” “屯兵接近四万,州兵两万,还有两万上党郡兵。共八万人马。”段钦答得飞快。 屯兵的暴增,还是屯田令起到的作用。不过有一小半刚刚结束操练,还未上过战场,不宜投入重要战役。州兵则隶属于令狐盛一系朝廷将领,防守有余,对敌还有些欠缺。最核心,当属上党郡兵。这些都是奕延、张和、孙焦等人带出来的精锐,可以看成是梁府部曲的外延,完全效忠于梁峰本人,战斗力极强。 “调郡兵入乐平国,令狐况、田堙各率一万州兵,一万屯兵协防。剩下兵马,固守上党、太原两地,防备匈奴偷袭。”梁峰下令道。 对战幽州还不够,同样要提防身后的匈奴汉国偷袭。不过上党城防系统已经经过两年加固,早就不是谁来都能攻破的了。 这可是四万可战强兵,王浚会派出多少人马,攻打并州呢? 梁峰微微握紧了拳头:“此战许胜不许败。也是时候,试试并州兵锋了!” 一方厉兵秣马,一方磨刀霍霍。就像巨大的磨盘,沿着太行山脉搅动起来。半个月后,八万兵马进驻常山郡,越过了狭窄的井陉,进入了并州境内。 所有陉道,都有出入两口。王浚夺了常山国,自然占据了井陉入口,不过出口应当还在并州军手中。 这次领军的督护王昌,本以为要在陉道之中大战一场,甚至提前做好了重重准备。谁料竟然没有遇到半个敌兵。 “看来并州是怕了我军兵威啊。”立马陉道隘口,他捻须道。 这次攻打并州,都督可是倾尽了全力。非但派出了蓟城大半兵马,还从冀州抽调了三万精骑。如此多的兵马,加上范阳的民夫役力,对外称号称十万大军都是保守数字。当年只是一半兵力,就扫平了邺城,踏破了长安,区区一个乐平国,又算得上什么? “传令下去,先攻上艾!段世子,此次怕是要你部作为前锋了。”王昌对身边穿着明亮铠甲的鲜卑汉子笑道。 段疾陆眷乃是王浚那个便宜女婿段务物尘的儿子,也是鲜卑军中一员猛将。这次鲜卑铁骑就是由他和弟弟段文鸯共同率领。可见王浚对于并州之役的重视。 看着面前不算高大的城墙,段疾陆眷颔首:“督护放心,此城不过巴掌大小,攻下易如反掌。” 其实段疾陆眷没怎么把并州放在眼里。当初邺城如同纸糊一般,一日即破。之后的长安,也不过是三五日功夫就能拿下。鲜卑兵马纵横晋国,还未曾遇到敌手。之前攻打代郡不克,让他深以为耻是,也见识了拓跋部的狠辣战力。由此推断,当初并州击溃白部鲜卑,打退匈奴汉国,说不得也有鲜卑人从旁相助的结果。这样一支兵马,又能比寻常晋军强上多少呢? 而放弃井陉,更是明证。在鲜卑大军面前,他们连最好守的陉道都不守了,简直胆气尽丧! 不过就算心有轻视,段疾陆眷也未曾在用兵上马虎半分。还是等大军全数出了陉道,扎营休整之后,方才命爱将段末柸点起两万人,向上艾进发。 上艾乃是井陉旁的城池,就如上党壶关一样,可以当做兵寨使用。然而出乎意料,这座城池并非大门紧闭,城墙下,竟然扎着一座兵营。这些并州兵怎么不像旁人一样,龟缩在城中防守?摆阵城下,难道是想同他们野战比拼吗? 唇边露出一抹嘲讽笑意,段末柸一挥手,冷声道:“列阵,给我击溃那座兵营!” 第263章 朔风扬 上艾城池不大, 不论是攻是守, 都排不开阵势, 两万人马根本不可能一拥而上。鲜卑骑士个个精善弓马,对付这样的城下守军,哪会没有办法。很快, 骑兵分成了数支纵列,两千骑一队,向着兵营袭去。 这兵营依城而建,人数不过五千。前面还设有鹿角、拒马和陷马坑,阵势无甚新奇。应是想利用城头弓弩进行协防, 减少攻城战的压力。不过段末柸老于阵仗, 清楚这点人马根本无需硬攻, 只要冲锋攒射,一轮紧接一轮, 趁对方阵脚一乱, 立刻就能长驱直入。 骑兵作战, 攻打步卒营盘, 还有什么花样?又要防备城头箭弩即可。不过若是攻破了营寨,两边人马搅在一处,敌我不分,头顶的守军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五千兵,怎能经得住两万大军的车轮战?不过是费些时间罢了! 数千马蹄践踏在坚硬的泥土之上,连大地都震颤了起来。黑压压的骑兵阵列,宛若展翅的鸿雁,带着优雅又致命的弧度,席卷而来。骑士大半弯弓在手,还有几十人伏在马背之上,准备在弓箭掩护下拔除营前障碍。这是鲜卑勇士无数代锤炼而成的战法,区区步卒,还挡住不他们! 第一层鹿角和拒马就在眼前,之后则是反射着锐芒的长长槍尖。骑士们放缓马速,准备进入射程后就停马攒射,这时,箭羽的破空声响了起来! 林立的盾阵和槍阵之后,飞出了羽箭!密密麻麻,带着尖啸和死亡的气息,扑向骑兵阵列! 怎么可能?!两军相距足有八十余步,明明还没到射程之内!那些举弓的鲜卑骑兵面色大变,想要闪躲。可是箭矢的速度何其迅猛,哪能躲过?就像被急雨扫过的麦田,一排骑士摔落马下。 这是强弓,还是强弩?未等分辨,另一波箭雨再次袭来。带队的鲜卑骑将毫不犹豫,带队后撤。一队人马本就不多,又有胯下战马,撤退的速度迅捷万分,阵前只留下了百来具尸体。 “是弩阵!”远处,段末柸脸上笑意彻底抹了个干净。只看两拨箭雨数量,这阵中的弩手就不下两千! 区区五千兵,一半都是弩手?就算是天子亲卫,也拿不出这样的手笔吧?! 这要怎么打?鲜卑兵士是善射不假,但是马弓五十步的射程,根本挨不到对方的边。只要弩矢充足,并州兵就立于不败之地! “派盾手上去,破开拒马!”段末柸下令道。 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拆掉拒马,让骑兵尽快靠近敌方大营,并且展开对射。再怎么说,这群并州兵只能固守城下,而骑兵的移动速度,能够保证最大限度避开敌人的攻击。而且趁此机会,也能探明敌军弩手的数量和最远射程,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命令飞快传到了阵前,五百骑士下马,举起了半人高的马盾,冲了上去。弩矢一般要平射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盾牌足以抵消大部分攻击。只要搬开拒马,两军就能正面交战,比一味挨打要强太多了。 可是当这群人靠近拒马,准备拆除这道防线时,敌阵中又响起了弓弦声。背后有人惊叫出声:“是强弓!” 确实是强弓,还是至少两石的硬弓,否则怎么可能射到阵中?!带着盾牌无法防御的抛射弧线,箭雨由上而下,再次席卷而来。就算穿了盔甲,依旧有箭矢戳入了肩头、颈背,不少人痛呼出声,更有人不由自主举起了盾,想要挡住从天而降的箭雨。这时,阵前的槍兵动了。长长的,足以抵御战马的马槍用力刺出,攻向敌人失去防护的胸腹。 其实没人把这些槍兵放在眼里,既然有拒马,有弩阵,何必冒着危险出列攻击?万一阵列溃散,这众多安排岂不白费? 可是他们偏偏动了,动的干净利落,整齐划一。没有弓箭掩护,这群失了马匹的骑兵,又怎能抵得过身经百战的步卒? “撤!快撤!”段末柸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已经迟了。这五百兵士真正逃回阵中的,只有几十人。短短两次进攻,就折了五六百人,任是兵马再多,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这阵局,分明是想一点点蚕食他的兵力!段末柸现在终于弄懂得了对方的用意。游骑或是车轮战,根本无法攻克这道屏障,想要拔除此营,唯有大兵压境!前有步卒举盾抵挡箭矢,后有骑兵跟随掩护,直到两军交锋,开始肉搏。 这战术,全然压制了骑兵的优势,只是他们以为鲜卑人只会用骑兵吗? 段末柸咬紧了牙关:“命两队下马,举盾相抗!” 他也是打过攻城战的,更熟知攻城战的打法。现在,就把这营盘当做城池的一部分好了。 随着命令,四千兵士转为步卒,左右跟着同等数量的骑兵,齐齐向那狭小的营盘攻去! 城头之上,一名校官高声叫道:“将军,敌军结阵了!” “传令,备砲。”孙焦提高了音量,大声下令道。 随着这声令下,身后传来了吱吱嘎嘎的响声。只见城内的墙垛边,垒起了两座土台,每座足有两丈高,四五丈宽,简直就像两座高耸的土山。每个土台平整的台面上,都并排摆放着三架巨大的霹雳砲,是最新制式的砲车,足能抛出千斤的重物! 没人会把砲车摆在城内。城头狭窄,城墙高耸,加之砲车投石的距离和高度未必精准,一个不小心,砸到自己人头上可如何是好?不过这些林林总总,根本难不倒孙焦手下那些砲兵。这两个土台,加之后面更高的望楼,构成了一道旁人看不到的攻击阵线。一个足能改变战局的崭新打法! 孙焦眯起了双眼。自从入了梁府部曲,已经过去四年。当年他只是一个猎户的儿子,而现在,他麾下霹雳营早已更改建制,独立成军。九千战兵,两千辅兵,那个羡慕队长之位,现在算得上什么? 而今日,镇守上艾,打响两州第一战的功勋,落在了自家头上。这一重重,一样样设置,都出自参谋营精心谋划,也是他这一军展露头角的时刻! 弓弩并不像勇锐、虎狼那些人想的一样,只是辅助之术。没看到主公对于弓弩和砲车的重视吗?现在哪一城不堆满箭矢、弩机,唯有射程极大,可以分段攻击的弓弩箭阵,才是轻骑的唯一克星!当然,还有他身后的砲阵…… 一杆大旗在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绘着只独脚苍身的猛兽。出水则风雨,其光如日月,壮如蛮牛,其名曰夔。以此为旗,军号“霹雳”! 呜呜的号角声响起了,城下军营开始变阵,像是受惊一般,收缩聚拢。最前排的兵士举起了大盾,似乎想要掩住阵型。 “他们怕了!进攻!速速挪开拒马!”鲜卑阵中,校尉们高声叫道,催促着兵士前行。 马上就要到了!马上就能攻入敌阵……突然,一声长长锐响划破天空。 那声音,像是雷霆呼啸,亦像山崩星陨。带着可怕的尖啸,一枚巨大的铁球,落入了鲜卑阵中! 世间用霹雳砲,多选山石,不拘形状,只要分量足够即可。然而这枚砲弹,用得是混铁,漆黑如墨,光滑无棱。狠狠砸在地上,竟然又弹将起来,向着另一个方向冲去! 一枚铁球何止千斤!宛若闯入人群中的凶兽,它横冲直撞,只要擦着碰着,不论是人是马,尽数筋断骨折!带着一串蜿蜒的污血残尸,那铁球直直撞出了一百多步,方才缓缓停下。前后左后,再无一人! 这是什么?!还未等被吓蒙了的鲜卑骑兵缓过神来,第二颗,第三颗铁球也跃出了高大的城墙,直扑人群之中。一连六枚砲弹,无一落空,尽数砸入密集的军阵中,一时间马嘶人喊,惨声震天!根本不用鸣金,阵线立时溃败! 这……这究竟是什么?段末柸的身体抖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睁大了双眼。砲车?从城中发射的霹雳砲?怎么可能!! 什么砲车,能越过城墙,打出四五百步之远?城下还有你们的兵营呢,难道不怕误伤吗?!还有那砲弹,威力为何如此之大?砲车不是用来攻城的吗?怎么守城也能用上? 脑子一片混沌,身旁亲兵已经叫了起来:“将军!将军快快收拢溃兵!” 是,是了。要收拢溃兵!撤,撤军! “你说什么?!上艾守军用砲车攻击你们?”听到爱将禀报,段疾陆眷差点没跳将起来! 哪有这样的打法?这还是攻城吗?一战折损三千兵,这根本就不是个乌龟壳,而是刺球,碰不得摸不得! “若是分散进军呢?砲弹再怎么厉害,只要躲开就行吧?”一旁王昌也急急问道。 “散开阵型的话,有兵营阻挡,绕不过去。他们,他们还开城换防过一次,根本不惧我军兵威。”段末柸面色灰白,低声答道。 段末柸不是没想过,重新换回车轮战,哪怕废点功夫,只要能拖垮敌人就行。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对方竟然干净利落的完成了一次换防。大开城门,从后排到前排,不足一刻钟功夫,全数替上新兵。本来就是用弩,累不到哪里,还有同等人数的预备兵力,这仗要怎么打?等到对方用光箭矢和砲弹吗? 谁知道上艾城中,究竟藏了多少战备! 没法打了。不论是段疾陆眷还是王昌,心中都清楚明白。这样的坚城,绝不是十天半月能打下来的,若是对方意志坚定,围城一年都未必能克。可是绕过上艾,也不妥啊!这城位于井陉出口,万一对方出兵,截断他们的粮草后路,前军岂不成了无根之萍? 怎么办? 段疾陆眷最终开口:“督护,当留两万人守护粮道!” 这是最好的法子了,留下足够的兵力,同时也围城,困住上艾守军。城中可是有至少一万守军,若是不留下两万兵,谁也没把握守住粮道! 可是他们一共才带了八万人马,今天一战,就折了三千多,又要分兵两万守陉道。剩下的兵力,还够打下乐平吗? 之前轻视早已烟消云散。区区上艾就如此可怕,下来的乐平县、沾县呢?更远的上党、晋阳呢?并州何时变得如此可怕? 王昌铁青着脸,沉声道:“分兵!剩余的兵马不能停下,要尽快深入并州。我就不信,处处都能有这等防御之力!城池以外,不还有村落田庄吗?该打就打,该扫就扫!要逼并州兵出城,与我军正面较量!” 王昌深知,没有什么人能同鲜卑骑兵野外交战。现在敌人最大的优势就是城池,离开城池,他们的兵力未必够用!都督派他来攻打并州,总不能这么狼狈而返! 看着残破不堪,被彻底打掉了士气的前锋军,段疾陆眷心中也燃起了怒火。并州之战,才刚刚开始,谁胜谁负,还难讲的很呢! 当晚,幽州兵马分成了两路,一路镇守上艾,另一路,纵马向乐平国腹地驰去!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段氏鲜卑,呃,人家当然都姓段啊(喂名字似乎是音译,所以有好多写法,这边就按晋书来吧 第264章 三线 “上艾守住了, 敌军开始分兵!”当军情飞传到刺史府时, 不少人都松了口气。 第一战的目标, 算是达成了。幽州兵马过多,绝不能任其深入。首先要在陉道口砍上一刀,促其分兵才行。有了后路的顾虑, 前军没法打的太过自如,这才能达成诱敌深入,又不至于失去主动的效果。 梁峰的表情却没有轻松多少:“命令张和严阵以待,务必把敌军拖在乐平国!” 上艾的胜利,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冷兵器时代, 克制骑兵的最有效手段, 从来都是弩阵。汉时是如此打的, 唐时也是。到了宋朝,更是把寨堡弓弩作战发挥到了极致。这就意味着大批量的后勤补给和压倒性的军工体系。说直白点, 就是综合国力的比拼。 在没有同等规模的骑兵之前, 并州兵想要抵御幽州铁骑, 只能靠这样的打法。上艾和霹雳营, 正是一次颇为极端的尝试。只是弩弓配置和霹雳砲升级,就不知花了多少本钱。那个大铁球,也是几次尝试之后,方才做出的改良。 现在的工业水准,无论如何也造不出火炮。但是任何远程武器的根本原理,都是想办法提供动能,发射弹丸。按照这个思路,改良投石机才是最简单的方法。而新型霹雳砲投入实践已经超过两年,荷载、射程和抛射角度的精确化,都有了长足发展,才让后世的阵地炮战有了可能。 上艾会胜,不足为奇。重要的是胜利之后的下一步安排。 寨堡模式是抵御骑兵的法宝,这点没错,但是有个同样致命的问题。这种打法是属于防御性的,根本无法制造有效杀伤。而骑兵的机动力太强,步兵野外作战始终是处于被动的,一旦对方放弃攻城,就到了真正麻烦的时候。 想分胜负,终归还是要靠大集团作战,在正面战场击垮敌人。张和、令狐况和刚刚升任将军的田堙都是不错的将才,但是领导这种规模的战斗,终究欠了些能力。他们现在能做的,只把敌军拖在乐平,让王浚不得不增兵,加强后军力量。当比重达到一定程度时,由奕延切入腹心,一击致胜。 不过这样的作战计划,对于并州而言,还是存在一定威胁性的。一旦哪个环节出了岔子,这场仗的损耗就会成为一个惊人的数字。太原的安定,也会受到严重威胁。 不知冀州情况如何了。只盼着王浚能够认识到并州的威胁性,继续从冀州抽掉兵力。也只有这样,才能放松对于奕延的钳制,让他的兵马发挥最大优势。 这一仗,还有的熬。 ※ 第165节 幽并硝烟四起,豫州战局堪危,然而匈奴汉国境内,却是一片鼓乐喧天。御史大夫奉旨,郊迎一支远道而来的残军。 在辅佐伪帝司马颖不成,大营又被苟晞击破后,王弥并未在荆州、豫州多待,干脆利落投了匈奴汉国。王弥出身东莱,世家两千石,虽然门第比不上太原、琅琊王氏,却算得上名门之后。年幼时他曾在洛阳游历,与身为质子的刘渊交往甚密。现在打了败仗,无处可去,自然要择一新主。 不出预料,刘渊对于他的到来极为热情,非但派来了御史大夫相迎,还送来书信,说要扫榻洗爵,敬待将军。打了一年多仗,从拥兵十万到现在麾下不足两万残兵,王弥也是吃了些苦头的。如今刘渊放下身姿,热情相迎,让他心中极为得意。 不过再怎么自得,王弥也是出身士族,基本的礼节还是懂的。当日就进了平阳宫,叩见汉国天子。 刘渊也是下足了本钱,还未等他行礼完毕,就亲自下了御榻,以手相扶:“寡人本谓将军如周公,今方知乃吾孔明、仲华也。烈祖有云,吾之有将军,如鱼之有水!” 这话可是刘备当年对诸葛亮所言,成就了蜀汉千古佳话。饶是王弥心性狠辣,刚愎自用,也被感动的面上动容。 如此你谦我让,两人倒也有了几分君臣相得的味道。赐座之后,刘渊又要封王弥为司隶校尉,加侍中。自知对汉国尚无功勋可言,王弥连忙推却:“陛下待我甚厚,微臣怎能无功受之?如今晋国内乱,苟道将率兵攻东海王,正是大好机会!不如让微臣领兵,夺下荆、豫、兖、青四州!” 王弥说这话,是颇有些底气的。他的家底在青州,又在荆州、豫州打过一年半载的仗,对这几州熟悉异常。若是能夺下,他在汉国的地位就无人能动了。 刘渊却轻轻一笑:“将军兵威,寡人自知晓。不过此刻晋国大乱,若遇外敌,说不定会止戈相抗。不如趁其自相厮杀,转攻他处!” 王弥一愣,立刻反应了过来:“陛下可是要伐西都?” 这说的,自然是长安。当初刘曜攻下冯翊郡,已经打开了通往雍州的道路。如今镇守长安的,正是司马越的弟弟司马模。若是能打下长安,关中沃土就要沦入汉国之手。这可是一大块地盘啊!更何况,雍州还有数十万羌、氐散居,当能为匈奴所用! 刘渊欣然颔首:“正是长安!待夺下雍州,再取司、豫,当如探囊取物!” 这才是刘渊定好的计划。司马越和苟晞已经反目,不死不休。幽州王彭祖又率兵南下,打起了并州的主意。不论谁胜谁败,这都是两虎相争的事情。他何不坐山观虎斗,等到两败俱伤,再讨便宜呢? 所以现在最好的目标,就是雍州和长安。只要得了关中,司州的弘农、上洛两郡便如若无人。一口气打到洛阳,亦无不可。现在王弥也来投他,岂不是天助? 既然是刘渊的命令,新投的王弥怎么说也不会拒绝,一口应了下来。这下,司隶校尉的差遣就到了手中,连带弟弟王璋,族弟王桑也各有赏赐。 还有一人,也得了厚赏。那便是石勒。 在兵败冀州之后,石勒左思右想,最终还是投了王弥,与他一同前往平阳。这也是石勒手下兵力太少,无可奈何之举。不过在冀州所向披靡的战绩,很是让王弥满意,也在刘渊面前大大夸口。结果石勒也领了五千兵,成为王弥部中前锋。 当日领兵数万,人人皆称大将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返。不过石勒并未表现出沮丧或是不满。在匈奴汉国,最重要的就是军功。只要展现出本领,何愁不被刘渊看重? 等他再次出任大将军时,便是报仇之日了!这冀州,定要由他来踏平! 三日之后,由刘曜、王弥率领,大军兵足六万,浩浩荡荡向着雍州扑去! ※ “王浚开始增兵了。”远在冀州,那个被石勒记恨的人,正关注着眼前局势。 王浚用兵还是相当老道的,并没有抽掉所有屯在冀州的人马,而是留下了两万兵,驻守常山郡一线。意图也相当明白,就是为了防备奕延这个现任的冀州都尉。 不论是不是真的跟并州决裂,奕延都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若是真同并州闹翻了,两不相帮自然最好。若是他插足战事,趁机抢夺冀州地盘,甚至反手一击,攻打幽州后路,事情就糟糕了。王浚怎能不防? 正因为清楚王浚的提防姿态,奕延这些时日,一直按兵不动。这份漠然,也让王浚暂时放下了攻打赵郡的念头,避免惹怒他,徒增变数。 不过这平衡,没有持续太久。王浚已经开始调动冀州兵马,向常山郡靠拢,显然是并州战事吃紧。奕延清楚这次的作战计划,也明白诱敌深入的危险性,却仍旧无法动用一兵一卒,心中煎熬,可想而知。 还要再忍忍。每日,奕延都在这样告诫自己。还不到最佳时机。唯有王浚再次从蓟城增兵,抑或收兵回撤的时候,才是最好的时机。在井陉的陡峭山道内,其实也安排了兵寨,人数极少,不足百人,都是奕延一手训练出来,可以攻城拔寨的精锐。之前安安稳稳放幽州兵马过境,正是为了将来出其不意的夺取。 一旦发兵,井陉立刻能回到手中。击溃后路粮道,封锁敌军返回幽州的通道。随后策马驱赶,让残兵沿着雁门一线逃回幽州。只是这一路,就不知能耗去多少敌人。加之返程时要经过代郡,对于败兵,拓跋部也不会轻易放过。如此一战,足以打得王浚筋骨大伤,冀州尽归主公! 最多再拖一个月,就能达成战果。为了目标,怎样的代价也不为过! 只要再忍忍就好。 奕延这边没有动作,不但王屏,就连丁邵都未曾对幽并之战说过什么。同样,司马越调兵的命令,也被冀州上下一致被无视。局势不明,谁敢跳出来为司马越张目?万一真的是天子有令,要讨伐这个大胆僭越的新任丞相呢? 在这沉默的忍耐下,冀州如同刚刚鏖战过的猛兽,陷入了安眠。三场大战同时进行,这天下局势,似乎也变得诡谲起来。 然而谁也未曾料到,混乱却又平衡的局面,一夕之间,骤然生变! 第265章 分崩 “长安陷没了?”听到信使禀报, 司马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怎会如此?! 自从同苟晞反目之后, 豫州就乱作一团。刘琨数次发兵, 也未曾挡住敌军。许都被围,虽然苟晞要应付身后兵马,攻伐并不算猛烈, 但是这种独坐孤城的感觉,仍让司马越胆战心惊。 为了保住性命,司马越三番四次传檄各州,指望有人发兵来救。可是唯一应命的王澄,还没出荆州边境, 手下就逃散个干净。除了弘农大营临时调派的两万援兵外, 竟然没有一人前来救他! 难道所有人, 都盼着他早死?这想法一冒出来,愈发让司马越寝食难安。苟晞出兵, 是受天子荧惑, 其他人呢?是不是也开始动摇?没了伪帝司马颖, 他这柄良弓也到了该藏的时候?司马越之前派人镇守洛阳, 为的就是防备小皇帝暗中动作,现在是不是只有杀了那胆大妄为的黄口小儿,才能解这困局? 可是司马越不敢。非但不敢动作,还小心让儿子收敛手段。只有天子在手,苟晞才不敢肆意妄为。能拖一日,便拖一日,早晚苟晞手下的兵马,也会疲倦生厌,出现纰漏。 然而他想着拖延,旁人却不会。只是瞬息,西都长安就会匈奴攻破了!是因为自己调走了弘农大营的守军吗?是因为苟晞作乱,王浚兴兵攻打并州吗?还是因为…… 司马越扶住了桌案,颤声道:“南阳王呢?可曾逃出长安……” 南阳王司马模,是他的亲弟弟,也是他派去都督秦雍梁益四州,镇守长安之人。 那信使哭出声来:“南阳王,南阳王也被胡虏害了!” 司马越跌坐在地。又死了一个。他们兄弟四人齐心合力,打败了成都王、河间王,才推他登上这宝座。现在司马腾死了,司马模也死了,仅剩的高密王司马略,还能再活几日?当个闲散郡王,还会不会害这些胞弟死于非命?若是现在向天子认罪,舍了丞相之位,他是不是就能保住仅剩的弟弟,和自家性命? 然而念头一生,他背后的寒意更胜。不能退!现在若退,何止是兄弟,就连儿子妻眷都护不得!在他前面的那些人,那些参与过权柄之争的族亲,有一个善终吗?他必须坚守下去,必须立于朝堂之上!否则之前努力,岂不是白白浪费了?! “取……取药来!”司马越抱住了头颅,脑中那些疯狂的想法,让他头痛欲裂。是进还是退?是攻还是守?那死去的兄弟们,会不会找他来偿命?不该如此啊!不该如此! “丞相……丞相……” 耳畔有人反反复复说着什么,可是司马越已经看不清旁人了,眼中只剩下托盘之中,放着的鲜红丹丸。服了丹,他就能解脱烦恼,如登仙境,只要服丹…… 他抓了丹药,一口塞在嘴里。那辛辣当像往日一样,穿过咽喉,宛若烈酒直坠腹中。可是今日,那不是酒,是毒焰、钢刀,是催人断肠的剧痛!司马越惨叫一声,捂着肚腹滚到在了地上。 ※ “你说什么?长安陷落,司马越忧愤而亡?”王浚噌的一下站起身来,狐般细长的双眸,睁得浑圆! 司马越死了?这个执掌朝政,祸乱朝纲的权臣,竟然暴亡了?死得如此干脆! 并州之战,不能再拖了!几乎是一瞬间,王浚就反应过来,是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了!司马越死得突然,必然会让朝堂上下措手不及。若想在这场异变中占到最大便宜,唯有当机立断击溃并州兵马,夺下冀州全境!这样不论洛阳在不在自己手中,朝廷都不敢忽视他的存在。 若是这场大战中,让梁子熙占了便宜。那么之前谋划尽皆破灭,说不定还会错过夺取司马越残存权势的良机。王浚怎么能如此放手?! “召集蓟城附近的兵马,随我前往冀州!命并州诸军暂且按兵不动,待我亲自主持战局!”王浚大声道。 蓟城还有四万守军,都是自家嫡系亲信。把这些兵马也投入战场,立刻能改变并州局面。那些身处太原的士族,王浚可是算得清楚明白。只要梁子熙露出疲态,这群豺狼会先于自己啃了他的骨头! 一旦胜了并州之战,下一步就是带兵入洛阳了。苟晞手上有兵不错,但是能比得过自家这十万铁骑吗?至于洛阳城中那位傀儡,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想办法杀掉。反正他也找到了合适的替代人选,到时候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可就是他王彭祖了! 胸中燃起了炽烈的权欲之火,让王浚面上,都显出几分凶态。一旁侍候的王瑸小声道:“大人,冀州还有一个奕伯远啊。” 王浚冷笑一声:“不过是个羯奴。派人前往冀州,我倒要看看,这奴儿是何打算……” 军情如飞,不出两日,就递在了驻守乐平的督护王昌手中。看到王浚亲书,他也不由松了口气:“都督命我等按兵不动,静待幽州援兵。” 这一个月,对于深入并州的幽州兵马来说,着实是一场大难。先是上艾攻城失利,被迫分兵,随后深入乐平,更是灾祸不断,寸步难行。 沾县几城,防备跟上艾一般无二,还少了城外兵营,一副龟缩防御姿态。试都没试,段疾陆眷就放弃了攻城,转而攻打周遭村落。可是出乎意料,乐平一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村落,全都是齐整划一的邬堡! 这东西可不是好打的!也是王昌下了死令,他们才选了一座围而攻之。结果前前后后花费了整整五天时间和上千条人命,才拿下这座小小壁垒。堡里什么都没给他们留下,镇守之人一把火烧了库房,只余一地残尸。 这还不算完,还没等大军缓过神来,敌人就出现了。布阵严密,箭矢充足,硬是又拖了他们三天,最后留下几百具尸体,安然无恙退到了山林之中。乐平国多山,根本就不适合骑兵追击,又害怕中了圈套,段疾陆眷无奈只能放过这伙敌人。 他们逃到哪儿去了?会不会趁自己攻击另一个邬堡时,冒出来背后一击?谁也无法作保! 也是到此时,段疾陆眷才惊觉,乐平正处于全境备战的姿态。百姓可能都聚集在了几座大城之中,而他们所见的每一个邬堡,都有兵士驻守!坚壁清野能够做到这种地步,实在让人惊惧。 下来要如何?硬攻城池?继续打击邬堡,焚烧那些矗立在田间地头的水碓,逼敌人现身?或是轻骑突入,前往晋阳、上党,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罕见的,段疾陆眷也陷入了两难之中。只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点兵力,不足以对并州形成兵力威胁。唯有大军压境,动摇民心,逼迫对方出城,才有一胜的把握。因此,当听到王浚的命令时,别说是王昌,就连段氏鲜卑几位将领,也齐齐松了口气。 不能再被敌人牵着鼻子走了。如今并州已经有八万兵马,再加上冀州的三万,蓟城的四万,足足十五万大军压境,彻底击溃并州军民的士气战力,才是最好的法子!这可是调动幽州,乃至平州所有兵力的大战,如何能不让人期待? ※ “蓟城再次发兵,有四万之众!而且乐平那伙鲜卑兵马也开始按兵不动,怕是等王浚挥兵来袭!” 读着战报,梁峰只觉背后一片湿冷。他可没想到,会变成如此结果! 这次用兵,梁峰算到了一切能够算到的东西,甚至连乐平失地损城,数年来的经营都能放弃。却唯独没料到司马越会突然暴毙!这人死便死了,留下的权力真空,立刻成了另一重威胁。而王浚,就是被这权力的腐臭,引来的秃鹫鬣狗。 若是司马越不死,幽并之战只是场局部战争,双方一旦超过底线,就会酌情收兵休战,没人舍得拼死一搏。但是司马越一死,此战就不死不休!王浚为了获得更大的权柄,必会催马南下,意图尽收冀州,威胁洛阳。而他,就成了阻在路上的最大敌人! 这一仗,不会轻了。并州大小士族,也成了不安定因素。谁知他们会不会见势不妙,投向王浚?朝廷又会偏向何人?身后刚刚夺下长安,兵强马壮的匈奴呢? 必须要尽快结束战斗才行! 可是怎么打呢?兵力不足,若是硬拼,损耗可就大了。他的家底可不比王浚,拼是拼不起的! “主公……”一旁,张宾面带焦色,低声唤道,“催奕将军发兵吧。” 唯有奕延发兵,才能解并州危局。如此一来冀州好不容易得来的郡县,恐怕要尽数丢个干净。甚至奕延的官职封赏,也岌岌可危。而且就算他回来,这一仗依旧不好打…… 沉吟许久,梁峰轻轻呼出了口气:“去信冀州。” 就算是死局,也要搏上一搏才行! 另一封密信乘上了快马,向着冀州飞驰。然而此刻,奕延的大营中,却迎来了一位素不相识的客人。 一位来自幽州的使臣。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有人问地图的问题,大概就是匈奴从山西临汾发兵,打下了西安。王浚从北京发兵,正在打山西北部。司马越和苟晞在河南掐架。奕延蹲在河北呜呜等着咬人这样吧…… 第266章 决断 “幽州来使?”奕延只是听到幽州二字, 就皱起了眉峰。 一直观望局势, 他怎么可能不知司马越暴毙之事。随后幽州的动作更是让奕延焦虑万分。蓟城增兵四万, 还要抽调冀州所有兵力,压向并州?这兵力总数远远超过了主公能够应对的数字,不论如何应对, 都会使并州陷入空前危机。 就在恨不得立即发兵之时,听到了幽州来使的消息,怎能不让奕延惊诧。不过只是一瞬,他的神情就恢复如初:“请他进来!” 被客客气气迎入了大帐,魏桐终于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羯将。虽然对方面目丑怪, 煞气逼人, 他也没有露出分毫异色, 大大方方施了一礼,在奕延面前坐下。 “不知魏掾前来冀州, 所谓何事?”奕延像是没注意到他的风姿气度, 开门见山问道。 并不在意对方的失礼, 魏桐朗声道:“奕将军只用区区半年, 就夺下邺城,平定冀州,实乃不世之材。何必屈居一隅之地?” 这话的意思,太明显了。奕延面色一变:“此话怎讲?” 这是明知故问。魏桐的神态更加自如,笑道:“奕将军难道不知天下局势吗?如今东海王暴毙,朝中无人。我家都督拥兵十数万,正当入洛,成就霸业。将军这些年苦战,只不过得了个都尉之职,岂不是屈才?不如另择明主,一展雄图!”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煽动色彩,也指明了自己前来的目的。这是王浚派来的说客,想要把他这个占据冀州东南以及司州大半的潜在敌人,收归己用。 有这想法,其实并不奇怪。奕延在幽并开战后的一个月,实在太过安分了。没有调兵遣将,也未曾图谋冀州,更把原本的主人忘得一干二净。这种冷漠和为利益驱动的态度,怎能不让王浚动念?更巧的是,他还是个羯人。 第166节 见奕延不答,魏桐面上的笑容,变得更加亲切黏稠了些:“将军出身异族,自知出人头地之难。就算有才,恐也难彰。琅琊王氏待人虽柔善可亲,骨子里倨傲异常,哪会善待将军?而我家都督,久居幽燕,麾下鲜卑兵马无数,自知才干无关族类。这次邀将军,也是一片诚心。若是将军来投,当与段氏、宇文氏无二!” 段氏鲜卑和宇文鲜卑,可是王浚的女婿。这话的意思,分明是要嫁王氏女给奕延,把他当成真正心腹。这可是真正的厚待了,他毕竟只有半州在手,兵不过万余,哪比得上两部鲜卑兵强马壮? 奕延的眉峰动了动:“末将位卑,怎配的上都督如此厚爱?” 他的语气弱了下来,连自称都改作了末将。魏桐闻言哈哈一笑:“将军何必自谦?王府有一女郎,年方十二,长得娇美可人,配将军这等年少英才,岂不是天作之合?” 这可未必是女儿,说不定是王浚的孙女一辈。王浚的嫡子尚且年幼,自然也不会有嫡孙女。可是话说回来,就算是庶女又如何?那可是太原王氏的女郎啊!只用两女,就换来了段氏和宇文氏的誓死效忠,不也正因为王浚的慷慨?天底下哪还有人能这么重视他们这些戎狄异族! 奕延面上的表情,更加复杂了起来,最终长叹一声:“敢问都督想如何差遣末将?” “只要将军率兵前往大帐,助我家都督拿下并州。”魏桐面上的神色也变了,露出了笑容下的阴险贪婪,“将军出身并州,自当熟悉州内防务。若是将军能助都督夺下冀并,何愁前程?” 这次,奕延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我手下兵士都散于郡县,若是征召,怕要花上几日。” 魏桐连忙道:“都督想用的,只是将军其人。自有四万强兵,任将军差遣!” 王浚也是有顾虑的,若是奕延带着手下一万多人前去大帐,万一惹出些麻烦,也不好收拾。两人并无合作,亦无交情,只是空头承诺,哪能当真? “如此,我就带身边两千精骑,前去拜见都督吧。”奕延退让了一步,但是仍旧提出要带两千兵的要求。 这点魏桐也能理解,疑虑是相互的,若是奕延一点兵马都不带,才是胆大狂妄。不过两千之数,又算得了什么?在四万大军包围下,自保怕是都难。如此不多不少,才能显出投效者的诚意。 “将军兵马闻名天下,得此选锋,实乃幽州之幸。”魏桐抚膝而笑,“若是方便,请将军即刻启程,随下官前往范阳。” 王浚已经从蓟城出发了,很快就能抵达幽冀边境。这仗不能拖延,又要考虑到要严守秘密,自当越快越好。 奕延欣然点头:“魏掾放心,只消一日,末将就能领兵出发。” 这速度不算慢了,魏桐哪有不肯?又叮嘱了几句,才由仆从领着下去休息。 待那人身影消失不见,奕延立刻道:“传江司马和刘营正。” 军司马江应,营正刘恭,正是奕延麾下一文一武两员大将。听到主帅传唤,哪敢怠慢?两人飞快来到了帐中。 如同刀锋一般的目光在二人面上划过,奕延冷冷开口:“王浚派来使臣,许以厚待,命我前去帐中听令。我已应下,明日便带两千兵前往幽州。” 此话一出,两人的神色俱是大变。江应先反应了过来:“将军可是要诈降?两千兵如何能够?!” 他可不觉得奕延会真的反叛,所以第一时间辨出了主帅的意图。然而王浚大营足有四万兵马,只带两千兵,不是送死是什么?! 刘恭也急急道:“是啊将军,王浚此次可是带了四万精锐,万一不成,岂不坏了大局?” 他们的兵马,乃是幽并大战的关键所在。此时若是前往敌营,成也就罢了。若是败了,该当如何? 两千对四万,还是诈降!何其冒险! “此战关键,就是王浚。只有杀了此人,才能解并州之围。”奕延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坚定,“否则十五万大军压境,要折损多少才能获胜?” 江应和刘恭都闭上了嘴巴。他们又何尝不知,并州将要面临的局面呢?这一仗,怕就是主公的官渡之战。胜了,能称王称霸;败了,则身家俱丧!若是能杀了王浚,的确能起到釜底抽薪,一击致胜的作用。只是,太险! “冠军侯八百轻骑,就敢奔袭百里,斩杀首酋过当。张文远八百逆勇之士,亦可退东吴十万大军。如今我有精骑二千,又是诈降,怎能不搏上一搏?”奕延站起了身,微微握住了拳头,“主公于我等之恩,正当今日报之!” 江应本就是士人,当然知道他说的战例,哪个不是扭转乾坤的关键一战?而刘恭这样级别的武将,也学过不少兵书,听到这两个名字,只觉血都燃了起来。噌的一下,他站起身:“末将愿肝脑涂地,为主公诛杀王浚!” 江应迟疑片刻,终是道:“此事还当禀报主公……” “来不及了。”奕延眼中闪过一丝难查的动摇。何止是来不及,若是主公知晓,真的会让他行险吗?但是这次,就算主公要阻,他也必须去做! “刘恭,你率百人前往邺城,我要你取来一物……”奕延细细吩咐过后,又扭头对江应道,“江司马,冀州就托付于你了。一旦王浚大营兵溃,速速发兵常山,夺下井陉!” 他的话声顿了一顿:“还有,若是主公来使,替我向他请罪。就说末将,必不会负主公一番心血。” 这话在悲壮之余,透着刻骨赤诚,说得江应眼眶都热了起来,哽声道:“此战凶险,将军务必小心!” 话已至此,哪还有回转余地?两人都领了军令,下去操办,唯留奕延独坐帐中。目光在这住了数月的军帐中转了一遭,落在了里间榻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面上多出几分惆怅,几分哀伤。似是犹豫片刻,奕延终于还是迈步,走到了榻边,伸手一探,从床头摸出了个小小木盒。 手指在极为光滑,可照人影的盒盖上轻轻拂过,奕延打开了盒子,取出了里面珍藏许久的东西。那是枚佛像,小巧玲珑,眉眼生动,就如昙花初绽,不染尘俗。 那是他本该送出的东西。送给心爱之人。 深深吸了口气,奕延截下一段丝绦,系在佛像之上,反手带在了颈间。温润无暇的白玉,滑入衣襟,落在了胸前,紧贴皮肉,瞬间染上了体温。伸手在胸口按了一按,奕延不再耽溺,大步向帐外走去。 第二日,两千骑护着魏桐来时的车驾,向幽州而去。一支百人轻骑,也出了冀州,快马奔向魏郡。 不到一日功夫,这支小队就入了邺城,没有任何阻拦,直直闯进了太守府。 王屏这些天还在焦虑东海王身死之事,更担心他那从叔王衍会不会受到牵连。此刻听闻下人禀报,刘营正参见,不由一愣。这人不是奕延的心腹吗?怎么突然从冀州跑回来了? 不见不妥,王屏虽然厌烦,还是整了整衣冠,矜持道:“命他进来。” 带着佩剑,穿着鞋履,刘恭大步走进了王屏的书房,也不管他惊愕神色,拱手道:“奉我家将军之名,特来向府君求取一物。” 王屏睁大了双眼:“求,求什么?” 他的身体已经不由自主抖了起来,像是洞中之鼠,嗅到了猫儿气息。 刘恭不答,电闪也似抽出了长剑。银亮寒光一闪,血花四溅,咚的一声,斗大头颅坠在了席上。 也不管旁边侍女的惨叫,刘恭弯腰,拎起了那颗人头,冷冷道:“借头颅一用。” 第267章 独闯 自军令发出之后, 梁峰日日都在等冀州回信。王浚大军几日之内就能抵达幽并边境, 分秒都容不得耽搁。然而当飞传真的摆上案头时, 他惊的险些跳将起来。 “什么?奕延领轻骑投奔王浚大帐?!” 这甚至都不是奕延递来的消息,而是前线信报。他放在冀州,用于一决胜负的大将, 投了王浚?!换任何人听到这消息,怕都要肝胆俱裂,然而梁峰没有,他的手抖了起来:“他想……诈降破营!” 此话一出,众人呼吸都是一滞。刚生出的猜忌, 被这话击得粉碎。是了, 此举确实还有一个可能, 就是奕延诈降,想要趁势攻破王浚大营!可是他只带了两千兵啊! 张宾先回过神来:“主公, 要尽快联系邺城, 奕将军必会派人传讯。” 没有向晋阳禀报, 就私自做出决定, 这胆量可大的惊人。不过再怎么妄为,奕延都不会一封军报都不发,肯定是密传还在路上。现在最好的法子,就是尽快确认他的作战意图,随后配合行事。虽然大吃一惊,但是张宾必须承认,这是个破釜沉舟的良策。一旦得手,局面即刻反转,并州也就有了获胜可能。 但是无论如何,也要先拿到军报再说! 孙礼面上却有些挣扎:“可是只有两千轻骑,能做什么?王浚大帐足有四万精兵,若是奕将军行险,一击不成……最好等前方消息传来,再做准备。” 这打算,更为保守一些。不过有此一言,并不奇怪。两千对四万,只要没疯没傻,都该知道这是有去无回的绝路。若是败了,岂不雪上加霜? 张宾一滞,却未反驳。其实在他看来,以奕延战力,搅乱王浚大营应该不难。但是如何取王浚性命,又如何从乱军中脱逃?实在难以想象。这就是像是看着兵书上那些可传千古的战例,在没有翻到结局之前,谁都无法断定,领军之人能不能死中求生,倒转乾坤! 因此他们这些谋士的建议,都不再重要。唯有看主公如何抉择。 所有人,都望向了主座。 梁峰的手,还在颤抖,就像当日犯了瘾症,停都停不下来。可是他还是开口了,声音没有分毫振颤:“传令下去,命上艾出兵。孙焦主攻,田堙协力,斩断敌军后路!” 什么?孙礼急得上前一步:“主公,敌营尚未告破,怎能如此……” 他的话没说完,梁峰已经转头望来。那双眼睛,寒光熠熠,简直不似病弱文士,而像一位阵前拼杀,浑身浴血的将军。 “他不会败!军情如火,片刻不能耽搁!” 两句话,掷地有声! 主公没有分毫猜忌,甚至都没提到那区区两千兵!他只是说,奕延会胜,时间紧迫! 怎能不紧?消息从冀州传来,至少也要两日,恐怕现在奕延已经到了王浚大营。或是今日、或是明日,他就会发兵袭营。而从晋阳传令到上艾,准备发兵,至少也要两日时间。那时王浚的大营是否已经被攻破?赵郡兵马是否已经在奕延的命令下,攻袭常山郡? 早一日,晚一日,决定的正是胜负的关键,是成千上万条性命。而主公,未曾犹豫!未曾怀疑! 张宾的手也抖了起来,他死死按住了膝头:“下官愿亲赴乐平,策应奕将军,驱尽鲜卑胡马!” 梁峰颔首,又道:“去信拓跋部,告诉他们,只要能拦下逃亡的段氏鲜卑,代郡附近,任其占取!” “下官得令!”张宾郑重俯首。这一仗,已经不单单是并州的事情了,能用的,都要尽数用起来才是! 梁峰转过头,再次看向孙礼,冷声道:“盯紧太原大小士族,若有违逆作乱者,诛灭全族!” 孙礼只觉身上一寒,这可是前所未有的戒严令,杀机毕露。然而在短暂的心悸之后,他胸中也腾起一股激流,拱手道:“下官必为主公肃清太原!” 这是战时,是生死悬于一线的紧要关头。不论谁敢作乱,都要斩尽杀绝! “善。”梁峰缓缓握住了拳头,也把颤栗握在了掌心,“此战,定要让王浚有去无回!” 奕延正在前线搏命,舍生忘死。他绝不能浪费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 “奕将军观这营寨如何?”同一时刻,魏桐已经步下马车,挑眉对奕延道。 因为都是骑兵,在经过了两日跋涉后,这支兵马终于穿过了冀州,来到了幽州境内。王浚的大营,就停在范阳。四万人的大军,是无论如何也塞不进城池的。王浚倒也没有蜗居城内的意思,直接把大帐设在了军阵之中。 官拜骠骑大将军,雄踞幽、平两州,王浚的心腹亲卫,该是何等军容?目所能及,全是营帐,连绵如同这旷野一般,望不到边际。旌旗飘展,战马嘶鸣,就连兵士都人人着甲,肃杀之气,铺面而来。 奕延眯了眯眼:“大将军兵马雄壮,营盘扎实,实在是让人望而生畏。” 魏桐一听,就笑了出来:“奕将军如今也是都督麾下,当令旁人生畏才是。这便随下官入营吧!” 魏桐话说的客气,但是安排却周密异常。奕延这两千兵,被三四重营寨包围,距离大帐足有三里之遥,别说威胁了,就连前去参见,都要花费一番功夫。 对于这样的戒备,奕延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安然驻扎了下来。而这姿态,也让王浚放下了最后的戒备之心,招他进帐问话。 只带两三亲兵,奕延来到了大帐之前。这军帐,占地极广,颇具胡风,分作里外两重。最外是接见部属的大堂,中间隔开,后面是休息的寝帐。不过前后都围满了兵卒,戒备森严。 在魏桐的引领下,奕延阔步踏入了军帐,一眼就看到了主位上端坐那人。王浚今年五十有余,但是头发胡须都染的乌黑,看起精神健旺,全无衰老之态。模样和从弟王汶有几分相似,有着顶级阀阅才有的风姿气度,只是那双狐般狭长的眼眸,让他在面上多了几分狡狯凶恶。 “末将拜见大将军!”只是扫了一眼,奕延就踏步上前,单膝跪地。 奕延在打量王浚,王浚同时也在细观这员猛将。早就知道此人乃是羯种,但是未曾想他的容貌如此类胡,凶气外露。这般容貌,别说是朝堂,怕是旁人帐下都容不得,难怪会跟梁子熙反目。不过如此也好,便宜了自家。 上下打量一番,王浚抚须赞道:“早就听说梁子熙麾下有一员猛将,未曾想如此年少有为!奕将军请起。” 再次拜谢之后,奕延方才起身。 也未寒暄,王浚开门见山道:“帐中正在商议攻伐并州之事,奕将军出身上党,自当熟知州内兵务。可肯说上一说?” 他用的是问句,但是那语气,绝不是询问。这也是考校奕延的第一关,看他是真心来投,还是另有图谋。 奕延拱手道:“末将离开并州,已有半载。并州兵力扩充极快,怕是早就改了布防。不过万变不离其宗,并州之强,乃军械之利。只是霹雳砲和弩阵,就足以守得城池滴水不漏。” 他说的极为直白,更是与前线传回的战报分毫不差。王浚不由扶案,急急问道:“可有破法?”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奕延朗声道,“唯有霹雳砲,可破其阵!” 这是王浚手下谋士也提过的点子。之前派往并州的鲜卑兵马都是轻骑,攻城器械极少,所以吃了大亏。若是增加攻城器械,那些并州兵还能应付过来吗?不过只是这点建议,仍显不足。王浚沉吟一声:“那弩阵呢?总不能也用霹雳砲吧?” “防弩当用盾,用甲,与其对射。而且并州兵马有一弱点,便是扩军太速,兵士难经操练。一旦寻得机会,当能破之!”奕延回答依旧毫不含糊。 王浚的眉峰皱了起来:“可是我派去的大军,步战马战皆未讨得便宜。” 第167节 “应是不熟地形,被邬堡、山林蒙蔽。”奕延一哂,“并州不比冀州,一马平川,方便骑射。恐怕只有熟悉地理之人,才能防备兵马偷袭。不过,也未尝没有其他法子……” 他并没有说完,就这么停了下来。王浚追问道:“有什么法子?” 奕延似是有些抱歉,躬身道:“这个,要等末将知悉大将军麾下兵士所长,才能定策。” 这话说得坦荡,但是王浚是谁?这老狐狸一下就听出对方的言下之意。他前来投效,见面就能献策,实在是挑不出丝毫毛病。但是自家承诺之事,一字未提,难免让人心生不满。这羯奴,就是桀骜不驯,让人厌憎。 不过王浚想要的,也正是如此品行之人。他收在麾下的胡虏还少吗?怎会不懂这些人的心思。哈哈一笑,王浚道:“奕将军所言甚是,是我疏忽,怠慢了宾客。今夜帐中设宴,还请将军赴宴。” “末将愧不敢当,多谢大将军!”奕延再次跪谢。低垂的眼帘,掩住了一切情绪。 有了晚宴,王浚自然不会再留人问询。带着亲兵,奕延返回营帐。跋涉两日,他身上疲惫自不用说,可是连甲都未解,他便快步入帐,低声对守营的校官问道:“刘营正还有多久能到?” “正快马赶来,傍晚应能抵达。”那心腹亦低声答道。 “让他放慢脚步,封营之前赶到即可。”奕延一直悬着的心,落回了肚里。刘恭办事利落,赶的也极巧,必须用在最恰当的时候。 王浚不是个蠢人,今日试探能应付过去,之后呢?任何一句谎话,都可能让对方生疑,坏了大计。必须加快动作了。在这防备森严的大营中,还有比今夜更好的时机吗? 轻轻呼出口气,奕延走到案旁,吩咐道:“今夜,便是举事之时。你们要打点精神,依计行事……” 第268章 血溅 说是夜宴, 其实太阳还未落山, 大帐就摆下了宴席。军中令行禁止, 就算有宴,也不会开到夜深。一般而言,也就是从申时到酉时罢了。如今刚过立秋, 还是日长夜短,酉时不过暮色初临,不会影响军中禁令。 脱掉了厚重铁甲,换了一身单薄皮甲,奕延收拾的干净利落, 带着四名心腹校官, 一起前往大帐。还未走到帐外, 就见一位营官大步上前,行礼道:“请将军卸剑。” 宴席之上, 怎能容人佩剑?非但不能带剑, 还要脱靴才能入席。这就最大程度避免了有人藏刃, 威胁主帅性命。 奕延闻言颔首, 抽出腰侧剑鞘,放在了对方手中。那人的目光在奕延身上一扫,确定无碍,才侧身:“请将军入帐。” 手无寸铁,深入重围,若是心有不轨,面上总该露出些端倪。可是奕延神色坦然,就这么迈入了营帐。 帐中,熏香扑鼻,凉风习习。就算是出门在外,王浚也不会慢待自己半分。这大帐之中,竟然放着冰盆,轻轻松松就抵消了未尽的暑气。一见奕延等人,主位上的王浚便笑道:“奕将军来也,还请上座。” 果真,席间主宾之位让了出来,不过并非独坐,身侧就是王浚帐下武将僚臣。几名校官则入了末席,陪坐东墙。 这下,几个人被分的七零八落,想要发作也找不到机会。不过如此安排,任谁也挑不出错来。毕竟尊卑有别,这座次,反而带着些亲近和看重之意。 众人分席落座,王浚率先举杯:“此次攻并,当旗开得胜。” 下面部将同声应喝,奕延也高高举起了酒爵。这酒宴,可不单单是为了他这个新投之人,更是攻打并州的誓师宴,难怪王浚会摆出如此隆重姿态。 大战在即,王浚可不会放任手下狂饮。酒只喝了一轮,就撤了下去,换上佳肴。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浚此次安排的饭食,以豹炙和胡炮肉为主。豹炙便是整牛整羊放在火上炙烤,再分割成块食之。胡炮肉则是将肥羊肉及脂油切片,佐以葱姜椒盐等调料,放入洗净的羊肚内,挖坑用灰土闷炙。这两样都是游牧胡民惯用的烹调手段,也让这满是军汉,不乏鲜卑羯胡的大帐内,多了几分彪悍之气。 怎么说也是阀阅出身,王浚并未亲手割肉,由婢女从旁悉心侍候。但是他也没闲着,不动声色的打量着下方诸人。文士也就罢了,那些武将吃起肉来,上手的不再少数,个别还能吃的胡须都挂满了油脂。而那位新近来投的羯将,全然不同,吃相竟然文雅异常,甚至比寒门出身的掾属还要矜持。 可惜,这样的姿态,并未显出优雅,反而生出无端怪异。那高鼻深目,蓝眼白肤的容貌,无不彰显着他异族的身份。如此模仿华族礼仪,不啻于东施效颦,让人发噱。是什么让他如此行事?王浚心中有数。当年他身为庶子,哪怕受尽欺辱,也不会有半分失态。为的是什么?只因不甘!不甘于受人轻视,不甘于屈居人下。这一重重不甘,才是他今日地位的由来。 野心,从不会被身份所缚,只会越压越狠,越燃越烈! 唇边露出些笑容,王浚开口道:“听闻奕将军已过弱冠,仍未娶妻。可是并州难寻闺秀淑女?” 奕延放下手中银匙,恭敬道:“末将出身卑微,哪敢求娶贵人?” 他只说不敢,而非不想。其中差异,王浚怎么可能听不懂?哈哈一笑,他道:“若是此战得胜,某家自有女郎,可配将军。” 这并非两人协议中最关键的一点,但是王浚把它当成了恩赏,直接抛出。这话的效果也极为明显,那羯人一直沉静的脸上,起了波澜。像是追思,也似心喜,竟然有片刻无法控制,露与表面。 “大将军待末将恩重,末将自当肝脑涂地!”奕延抱拳垂首,大声答道。 这姿态,可不是随随便便能装出来的。王浚面上喜意更胜:“得伯远这等猛将,大业方可成也。哈哈哈~梁子熙那竖子,败就败在不会用人啊。” 翁婿的身份定了下来,王浚自然而然改了称呼。奕延头垂的更低,也越显谦恭。 见状,王浚也不再客气:“如今冀州数郡在伯远手中,不知你有何打算?” “丁刺史久病不愈,怕是没几天好活。如今冀州大半在大将军手上,冀州都督一职,自当落于大将军名下。”奕延答的干脆。 王浚抚须笑道:“伯远平定贼匪,劳苦功高,难得的是治理州郡也颇为妥当。若吾能任都督,自当由伯远担任冀州刺史。” 这就是提前分赃了。王浚倒也爽快,直接把冀州刺史的差遣让给了奕延。不过这分法,未必没有私心。若是此战大胜,说不定还会多出个并州刺史的职差,可是奕延出身并州,若是放他归乡,恐会养虎成患。冀州就安全多了,兵权也掌握在自家手里,不怕他翻出天去。 奕延倒也爽快:“多谢大将军!说来,我也有一物要送与大将军……” “哦?”王浚来了兴趣,“是何物?” 奕延道:“今夜就能送抵,还请大将军稍待片刻。” 没想到这人竟然留了些悬念,王浚也不气恼:“既然如此,便先饮宴。来人,舞乐。” 这誓师舞乐,也不似平日靡靡之声,而是一队健儿跳的胡舞。刀来剑往,鼓声隆隆,只是看着,就让人热血沸腾。王浚那些心腹爱将,也都各个神色激昂,简直恨不得立刻就上阵杀敌,建功立勋。在饮宴间歇,王浚也没忘了正事,很是问了些并州的内情。有了利益分配和姻亲从属,这次奕延倒是一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模样,让帐中诸将都颇为受用。并州这块硬骨头,看起来也不似想象中那么难啃了。 如此一来二去,时间过得飞快。大帐之中,早早燃起了蜡烛火把,灯火通明。人人饭饱酒酣,该是宴尽之时了。 正在此刻,帐外有人通禀:“有奕将军亲随,前来献贺。” 王浚一听,就来了精神:“果真送来了?是何物!” 奕延已经起身:“此物,当由末将亲自奉上。” 说着,他大步走到了帐前,从侍从手中接过了一个木匣,端在手中,回身向主位走去。 按道理说,主位尊贵,旁人很难近前。可这是献贺,而且不论送来的是什么,营外亲卫都应该已经验过,不会有任何危险。王浚也就大大方方坐在那里,微笑着看那羯胡趋步上前。 “此乃末将命人取来的,连同一郡之地,献于大将军。”奕延跪在了案前,双手高举,捧起那木匣。 一郡之地?只隔一案,王浚嗅到了一股熟悉至极的味道。从盒中传来的,正是血腥。又有什么,能把鲜血、地盘连在一处呢? 像是猜到了盒中之物,王浚兴奋的坐直了身体:“快快呈上!” 身旁侍女连忙接过盒子,放在案上,王浚亲手打开了盒盖。 看到盒中之物,王浚背后侍立的婢女尽皆掩唇,还有几声轻嘶压抑不住,传来出来。 那盒中,竟然摆着一枚人头!就算经过白灰腌制,也避不开夏日尸腐,一眼望去,简直狰狞不堪。 “这,这可是……”王浚非但没有闪避,眼中现出兴奋之色。 “正是魏郡太守王屏之首级。”奕延答道,“连同魏郡、广平、阳平在内的诸郡,尽落大将军之手!” 他献上了河北诸郡!如此一来,连司州大半,都入囊中!王浚再也掩不住面上喜意,抚掌大笑:“伯远手段,堪称绝世!来人,取酒来!” 这样的献礼,已经不是区区言辞就能褒奖的了,帐中议论也是嗡嗡一片。不少将领都露出的艳羡神色。这可是大功一件啊!难怪都督会如此看重此子,实在是手段狠辣,心性坚韧!只是这已是他第二次叛主了,真的能放心用来吗? 王浚哪会想不到这个,那双灰蓝眼眸近在咫尺,就似苍狼一样,锋芒四射,煞气逼人。那眸中有野心,有算计,亦有让人胆寒的危险。可是王浚没有怕,相反,他的胸中涌起了豪情和陶然醉意。除了他王浚王彭祖外,还有谁能用这等危险人物?就似段氏、宇文氏两支鲜卑种,这羯人,也当为他所用! 满满一杯酒举在手中,王浚朗声笑道:“伯远,当满饮此杯!” 这是何等的殊荣!王浚看着那羯人似是受宠若惊,缓缓站起身来,伸手向前。他马上就要接过酒杯,说不定还要再次跪谢叩首。随后带领兵马,替他扫平并州。就似魏武麾下张文远、乐文谦,立下不世功勋…… 得色再也掩盖不住,王浚面上的笑容越来越大。那手,伸到了杯边。 它未曾停下。 腕上骤然一紧,王浚只觉被一股巨力拉住,拖出了席案!随即,眼前天旋地转,有什么扼住了颈项,如此之紧,让他连气都喘不上来。 哗啦一声,案倒杯覆,大半文武骤然而起,惊呼出声。 “大将军!”“都督!”“贼子尔敢!” 这是怎么了?王浚一时都蒙了,不知到底身在何处。然而下一瞬,喉头一痛,有件锐物戳在了上面。 “大将军赐酒,末将愧不敢当。”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不紧不慢,音色沉稳,和那扼着颈项的臂膀,戳在喉间的锐物,截然相反。 一阵彻骨寒意涌上,王浚挣扎着张了张嘴:“你……你……诈降!” 他怎敢如此?帐内,十数名爱将、亲兵皆在身边。帐外,是整整四万强军,密不透风的大营。他怎敢如此!? 身后那人没有回他,反而抬头冲帐内,拔刀引弓的亲卫道:“怎么,你们也要反吗?如此剑拔弩张,岂不害了大将军性命?” 抵在咽喉的东西,又入了一分,有什么粘糊糊的东西淌了下来。周遭的惊呼声更大了,已经有谋士歇斯底里的喊道:“放下弓弩!快放下!莫伤了大将军!” 王浚张了张嘴,没能挤出话来。他该命令弓弩手放箭,射死这个胆大妄为的狂徒。可是他不敢。抵在他喉间的,只是一柄铜簪,但是其锐锋又与匕首有何区别?只要轻轻一送,立刻能要人性命。他还不想死,他还有野心,有未完霸业…… 那些亲兵犹豫了,谁也未曾碰到过此等离奇可怖的事情。也许是被那羯人冷冽如冰的神情吓到,也许是被主人喉间的鲜血所惊,不少人犹犹豫豫的垂下了手,甚至有几个扔掉了手中刀剑。 然而他们不敢妄动,有人敢!四条身影突然动了起来,向着席间惊魂未定的文武扑去! 他们手中,同样没有武器。然而席间的酒爵、铜盘、银匙,乃至他们的发簪、衣绦,都成了致命利器!只是一击,刀剑便抢夺入手。血雨腥风呼啸而来! “啊啊啊啊!”有侍女再也按捺不住,惨叫出声。 一个刺客被反应过来的亲卫斩于刀下,然而另外三个浴血之人,已经聚拢在了奕延和王浚身边。席间,一片血污,不知砍死砍伤了多少大将谋臣。这些都是王浚的心腹,是统领这支大军的关键所在。还有谁能发号施令? “停手!都给我退下!”王浚双眸赤红,嘶声吼道。 不能再让这群死士得手了!还有那两千轻骑,必须尽快派人去铲除才行!可是帐中闹成这样,还有人能想的起来吗?必须让那些幸存的谋士、将领退到帐外,才能施展安排布局,解救他脱离险境。 王浚的话,比所有人的话都管用。那想要冲进来的亲兵,再次停住了脚步。 然而奕延却开口了:“大将军,何必让这些人退走?不如我们进帐,好好谈谈?” 说着,他的脚步移动了起来。大帐分前后两重,后面就是寝帐,只有女眷和侍从。王浚被那人拖着,就像被猛虎叼在口中的羔羊,连挣都无法挣动。眼看帷幕就要遮住面前那修罗场,王浚也慌了。 “奕……奕将军,万事都好商量。只要你放下兵刃,我就让你的人马安然离开……” “将军以为末将是来做什么的?”身后那人冷哼一声,反问道。 “这……”王浚咬了咬牙,“我可以退兵,与梁子熙约城下之盟!冀州也会尽数交予你等!” 生死攸关,王浚说的极为干脆。什么都没有自家性命重要。地盘丢了,可以重取。命没了,万事介休! “那就要看大将军的诚意了。敢问印信,兵符,通关信物何在?” 那声音冰澈刺骨,让王浚背上再次生出寒意:“在,在我腰侧。这些都能给你,我还能让你那些部众,尽数退走……” 这是缓兵之计。王浚心中怒意同样炽烈。被这样暗算,谁能忍得下?一旦逃脱,他必让此子死无葬身之地! 一只手伸到了他腰间锦囊中,把所有东西尽数掠走。那柄簪子松了那么一刻:“多谢大将军。” 王浚心中一松,刚想在说什么,退却的簪子猛的一抵,刺入了喉管。他怎么敢?!王浚喉中发出嗬嗬粗喘,双手捂住了那漏水口袋一样的脖颈。身形一晃,栽倒在地。 他怎么敢杀自己?难道他不想逃了吗?!他可有四万兵马!四……万…… 惊骇和不甘在眼中闪过,最终灰败,成了一汪死水。 奕延甩掉了手上污血,看也不看那具尸体,低声道:“动手!” 第168节 第269章 破营 刚刚冲入寝帐时, 三名死士就已经杀尽了附近的侍从婢女, 如今左右空无一人, 他们扔掉手中刀剑,飞快解开了皮甲,从腰侧抽出了几节五寸来长的竹筒。 那竹筒贴身绑束, 狭长短小,穿甲之后根本看不出端倪。奕延也扔掉铜簪,把夺来的信物贴身放妥。随后抽出腰侧竹筒,和亲兵递来的绑在了一处。 十来根筒子,捆做一团。这筒内, 放着的都是火药。按道理说, 火药乃是并州最高机密, 根本不允许带出州府。但是出征时,主公强令他带了少许。除了用于响箭传讯外, 还能治疗外伤, 多放在军医手中。 在奔赴幽州前, 奕延把这些火药全都收集了起来, 按照所知的方法用纸裹紧,塞在了竹筒之中。 杀了王浚,当然还不够。如何扰乱大营,让这四万人成为一盘散沙,才是此战关键! 奕延退后一步,冷冷道:“点火。” 那三人一人持一个牛油火把,凑到幔帐前。军帐大而宽敞,但毕竟不是砖木所筑,里外都是皮革、毛毯、幔帐,极为易燃。只是轻轻一撩,精美轻薄的锦缎就烧了起来,窜出黑烟火苗。 奕延踏前一步,取下了王浚尸身上挂着的长剑。赴宴时,人人都要卸剑,王浚却不用。这把剑,用的还是上好的百炼钢,在那熊熊火光下,映出银灿剑芒。 随手扔掉镶嵌着宝石的剑鞘,奕延持剑后退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气:“避开!” 三人飞快退后,各自寻找遮蔽物,奕延单手一挥,把捆好的竹筒,扔进了烈焰之中。 ※ “大将军还在帐中?”帅帐里发生的惨事怎能瞒过旁人,很快,仅存的几位将领就冲到了帐前。其中一个鲜卑汉子高声喝问:“为何不冲进去?!” “那刺客挟持了大将军,属下怕……”营尉想要辩解,那鲜卑汉子一脚把他踹翻在地,“给我冲进去!” 一个刚刚从帐中退出,侥幸逃得一命的掾属则歇斯底里的大喊:“快派兵杀光那伙并州军!他们还有两千骑驻在营中……” 场面乱的可怕,无数声音混在一处,不知该听谁的命令。正在此时,有人尖叫了起来:“火!火!大帐起火了!” 浓烟滚滚,从大帐顶端腾了起来。这是有人在帐中纵火! 那鲜卑将领怒喝一声:“随我去救大将军!” 吼罢,他停都不停,抽刀向着已经起火的大帐冲去。身后,百来命兵士也反应了过来,一拥而上! 帐内的血腥味还未散去,席间一片狼藉,简直犹若屠场。可是那些亲兵眼中哪还有尸体,只有熊熊燃烧的帷幕、屏风。 要冲进去!要尽快救出大将军! 所有人都目眦欲裂,奋不顾身,然而即将冲入火海之际,轰隆一声,惊雷炸裂! “啊!!!”冲在最前方的鲜卑汉子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双眼被飞溅的碎片刺个正着,鲜血迸溅。更要命的是火,那巨响带动了火苗,喷溅开来。他的头发、胡须,身上衣衫全都烧着了,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球,惨叫着,挣扎着,横冲直撞。火焰并未熄灭,反而越烧越旺,喷出浓烟,散发焦臭,像是贪婪的猛兽,扑向帐中所有死物和活物! 只是一瞬,便成鬼蜮! “是号令声!”在帐外诸人皆惊,肝胆俱裂的时候,遥远的偏营中,刘恭站起了身。 刚刚赶到大营,送来首级,他连身上的甲都未卸。然而此刻未卸甲的,不止刘恭一人。身边,两千精骑各个披挂,手持兵刃。已经入夜,大营之中的篝火方才点燃,该是兵士休息,严禁喧哗的时候。 他们,不在其列。 那雷声,正是将军约定的出兵信号! 忘却了所有疲惫,刘恭翻身上马,厉声道:“杀向中军!接将军出营!” 不用再压抑,提防监视,他的声音洪亮,传遍了漆黑营帐。随着这声军令,所有人都翻身跨上了马背。这里是大营之中,四万兵马,足以令营盘林立,错综复杂,让人分不清东西南北。不过他们无需分辨,因为夜色之中,有一处火光冲天! 那里,就是他们的目标所在! 双膝狠狠一夹马腹,马儿迈开四蹄,纵身冲向前方营盘。在惊呼和惨叫,还有淋漓鲜血中,两千精骑向着帅帐疾驰而去! ※ 刚刚那是什么?魏桐趴在地上,抖得简直停不下来。为什么大帐之中会突然炸雷?天上明明没有坠星,难道是地动的前兆?为什么会在中军大帐……不不,这不是最可怕的问题。为什么他领回来的那羯将,会突然造反,劫持大将军,纵火烧营? 他被骗了。被那狡猾的羯人骗了!魏桐抖的更厉害了,方才他躲在角落里,趁乱逃出了营帐,可是就算活下来又怎样?大将军呢?能逃过这烈焰惊雷吗? 他该尽快逃走才是。身边惨呼不绝,魏桐怕的连腿都直不起来,只能手脚并用,狼狈爬开。可是刚刚爬了几十步,绕过人群密集的帐前,他猛地瞪大了双眼。那里有人在搏杀,刀槍交击,鲜血四溅,前后左右不知躺了多少尸体,浓重的血腥味随着焦糊味传来。那是……敌……敌…… 他叫出了声,无意义的惨叫。声音并未引来援兵,因为四下数不清有多少人在嘶喊哭嚎。可那声音却引来了奋力突围之人。战团之中,人影移动,向着这个方向奔来。 魏桐惊恐的睁大了双眼,想要闭上嘴巴,快速逃开。可是哪里还容他逃脱?一道剑影在眸中划过,惨叫戛然而止。 “跟上!”奕延脚步未停,向着大帐后方绕去。 刚刚引爆火药时,他们划破帐篷,从侧面钻了出来,毫不意外遇到了敌兵。不过大部分人都被火焰和雷声引去了主意,侧面这几个守兵还拦不住他们。按照道理,奕延应当尽快逃离乱成一团的大帐,伺机突围。可是他没有离开,而是若即若离,围绕帅帐游走。 他在争取时间。此间越乱,敌人就越难控制局面。唯有指挥全盘失灵,他们才有可能逃出生天。这是敌营,是四万大军盘踞的营盘,他们拥有的优势,分毫不多! 短暂厮杀之后,似乎有人觉出了不对,帅帐周遭的兵力多了起来。奕延等人的应对陡然艰难,不过没人露出慌乱神色,只因远处,响了起来蹄声! 是虎狼营! 乘着夜风,踏着烟尘,一支轻骑呼啸而至!本就乱成一团的中军,顿时变成了一锅烂粥。奕延二指攒起,长啸一声。那尖利哨响未落,一匹无人驾驭的花白大马四蹄翻飞,向这边奔来! “逐日!”奕延一刀砍翻身边敌将,向前冲了两步,单手抓住马鬃,翻身跃上马背。骑在马上,居高临下,中军乱象尽收眼底。 该是最后一击了。奕延双腿一夹,胯下骏马如同离弦利箭,冲了出去!夜色之中,马儿白亮的鬃毛如同染上了烈焰的赤红,血污的浓稠。在他身后,更多马匹跟了上来,如雷的蹄声连周遭杀喊都压了下去。宛若掷出的标枪,他们狠狠扎入了人群之中! 那里,终于醒过神来的将领、谋士聚在一处,想要重新控制麾下兵马。只可惜,他们身边的护卫,着实太少。 长刀飞舞,鲜血四溅,在咒骂和嘶吼声中,骑兵再次冲散了中军,如同恶蛟狂龙,绞杀、碾碎了仅存的敌将。 刘恭策马追了上来:“将军!” “人可散出去了?”奕延勒马,眸光如同银电,向他掷来。 “已安排妥当!”刘恭只觉浑身热血都烧了起来,大声答道。 “撤!”奕延二话不说,调转马头。余下的兵士,随着这头狼也似的主帅,向着北面冲去。 中军虽然大乱,但是这毕竟是偌大营盘。总该有将领逃脱乱局,组织兵马进行拦截。可是,没人能做到。 炸营了! “天降落雷,击毁了中军大帐!” “地龙翻身了!快快趴下!” “中军谋逆,大将军已死!” “着火了!大帐起火了!” 各式各样的呼喊声,在营盘四处响起。每一种说法都不尽相同,但是同样煽动人心!这可是入夜,军营之中,夜晚喧哗都会被处于极刑。因为每个将领都知道,一旦兵士受惊,便会营啸。再怎么样坚毅果敢的将领,也挡不住这可怕的盲从之力。 而现在,所有人都疯了。没人知道中军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人人都能见到那耀眼的火光。还有不少人听到平地雷响。大将军人在何处?中军为什么没有传来命令?莫说是兵士,就连将官都慌了神。而夜色,把恐惧放大了十倍百倍,无人能够挡住! 在这慌乱,疯狂的军帐中,一支骑兵如同尖刀利刃,把大营一切两半,杀将出来! 不知杀了多久,跑了多久,这支兵马终于脱出了乱局,跃上了一座小丘。在他们足下,是星火密布,如同白昼的狂乱军帐。远远望去,那营盘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崩溃。没有主帅,没有将领,没有谋臣。想要聚拢这群乱兵,不知要花费多少力气! “我们得手了!全赖将军神勇!”耳畔,传来一个颤抖的声音。那是刘恭,嘶喊让他的喉咙沙哑,可是颤抖,却来自心中激昂。 他们真的做到了!以一己之力,毁了敌军大营,只凭两千骑兵!若非他家将军袭杀王浚,烧毁帅帐,哪能如此轻巧? 奕延没有答话。他见过更加勇敢的人,身体孱弱,连弓都拉不开,却敢设伏用计,智杀敌酋。 今日之举,是否能解那人之围? “还剩多少人?”奕延开口。 刘恭飞快查了一遍,声音低了几分:“一千六百余。不过有些人散在敌营,未必身死。” 这战损,其实比预料的要少上许多。已经是大胜了。见奕延仍旧不答,刘恭心中一紧:“将军,可要返回冀州?还是回并州?” “不。”奕延转过了头,那双冷如夜星的眸子,也望了过来,“挥兵,北上蓟城!” “什么?!”刘恭惊呼出声,“可是我军只剩下一千六百……” 蓟城可是王浚的老巢,这点人马,够干什么?将军这是疯了吗?! “在蓟城空虚,是攻打的最好时机。只死一个王浚还不够,王府上下死个干净,幽州才能真正陷入大乱。”奕延握紧了手中缰绳,“为了主公,为了并州,必须再搏一场!” 王浚的势力是可以传承的,那些鲜卑人跟他又是姻亲,形似主仆。只有他的继承人死个干净,幽州失去真正的主人,才会引发争权混战。那时,并州的危机才能彻底消弭。否则,剩下个对主公恨之入骨的王氏子孙,岂不徒留后患? 这一仗,远未结束! 那双冷眸中,燃烧的是灼人的温度,让人呼吸困难,脊背发寒。刘恭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口。发兵去打蓟城,奔袭数百里,深入幽州腹地?比起两千打四万,又能疯到哪里? 这是为了并州,为了他们的家园,为了那给予他们尊严和看重的主公! “末将,愿随将军破敌!”最终,刘恭高声应道。 不但是刘恭,他身后诸位将官,将官身后的诸多兵士,尽皆齐声呼喝。星晕月暗,四野孤寂,远处的大营还在崩散,这吼声简直如龙吟虎啸,震得旷野都为之颤动! 这是他带出来的强军,这是主公麾下,精锐中的精锐。他要带他们,走上一条不归之路。 奕延拨转了马头:“派人回冀州报信,让主公尽快发兵,夺回井陉!” 第270章 反扑 “什么?上艾出兵了?”一大早, 听到斥候来禀, 段末柸面色陡变。 前几日方才接到军令, 王都督调动了蓟城兵力,要全力攻打并州。段末柸还颇为庆幸,这守粮道的日子结束了呢。 当日攻城不克, 损兵数千,段末柸就被主将留在了井陉旁。美其名曰固守粮道,实际不过是怪他折了大军士气,撤了他的前锋头衔,降罪驻守。再怎么说也是世子心腹, 段末柸哪能受得了这个? 本以为只要再熬上几日, 就能从这该死的陉道旁撤出。谁料大军未到, 那群并州兵倒是乌龟壳里爬了出来。 段末柸腾地一下站起身来:“来得好!大军即将抵达并州,既然这群鼠辈出城, 就给我全力攻打!定要把上艾城给我拔掉!” 憋在井陉足有一个多月, 是时候反戈一击, 给那些并州兵点颜色看看了!虽然他手下骑兵被调走大半, 但是步卒足有两万,比上艾城中的守兵多出一倍。攻城战他不擅长,兵力占优的野外较量,还怕个什么? 兵马齐动,列阵出战。骑在马背之上,段末柸眯起双眼,望向远处敌阵。敌人数量足有上万,应是倾巢而出。看来这群并州兵也听说了蓟城发兵的消息。不过就算是背水一战,也无用处! “骑兵出阵,给我先攻一轮!”段末柸大声道。 随着战鼓号令,三千轻骑冲出了阵营,如同嗜血的猛禽,向着敌人扑去! “将军!敌军来犯!”孙焦身旁,传令官高声禀道。 “弩阵准备。”孙焦的声色不变,“拖住敌军主力,为田将军多争取些时间。” 他是兵马尽出,但是决定此战胜负的,并非正面战场,而是位于侧翼的田堙部。孙焦何尝不想打一个酣畅淋漓的胜仗?但是战局的胜利,远比个人武勋更为重要。 防守牵制,不正是他的长项吗? 第169节 箭繁如星,快马如电,两支大军都未犹疑,战火骤燃! 出兵干脆利落,却未曾得到想要的结果。大半个时辰后,段末柸的眉峰紧紧皱在了一处。敌人怎么会这么难缠?陈兵列阵,还守得如同城池坚寨,让人无可奈何。难道要向世子求援?若是再给他三千轻骑,足能击溃这支敌军! 然而还未等他下定决心,阵营侧面传来了骚动。 段末柸怒吼道:“怎么回事?谁敢乱我军心?!” “将军,大事不妙!”一名裨将策马而来,“后方营寨被敌人偷袭,粮草都烧起来了!” 什么?!段末柸身体一晃,险些没跌下马来。为了保证粮秣安全,他专门派去了三千精锐守营,怎么会被攻破呢?敌军不是兵马尽出了吗? “偷袭的有多少兵?”段末柸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足,足有一万……” “右翼回转,速速去援!”段末柸听到此处,哪还不明白?面前这些敌人,只是诱饵,是要迫他分心啊! 段末柸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临战抽兵,也做到了有条不紊,战阵不乱。 可是这样的异动,怎能逃过旁人的眼睛? “田将军得手了。”根本无需传讯,孙焦就知道了后方战况。看着临阵后撤的敌军,他挑起了嘴角,“以为我们只是诱饵吗?传令下去,冲阵!” 他的霹雳军是长于弓弩,但是所有梁府一系的兵马,根底都是列阵迎敌! 战鼓擂响,一列又一列兵士收起了长弓弩机,拿起手边兵器,锐锋烁烁,长槍如林!随着那雄壮鼓声,他们迈开了脚步,千人如一,万军齐出! “杀!杀!杀!” 震天的呼喝响彻旷野,犹如出笼猛虎,发起了冲锋! 刚刚变阵,段末柸哪能料到敌人来如此迅疾?只是一触,前军大溃! “顶不住了!退!退!给我守住陉道!”一排又一排兵士倒与阵前,眼看军阵有溃败之相,段末柸慌了,在亲兵的保护下大声吼道。 粮草可以丢,兵马可以败,但是这条陉道,是通往冀州的生死线,分毫不容有失!他必须守住井陉,只要有兵道在手,大军就能源源不断,从冀州发来。一战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将军!关隘,关隘易主了!有敌军放箭,靠不过去!” 听着斥候所言,段末柸只觉眼前发黑。怎会如此?昨夜不还有消息送来吗?井陉怎能就这么丢了?怎会如此!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当日,幽州后军大败,井陉失守! “怎么可能?!”隔日,军报送到案头时,王昌破口而出的,也是这句! 这乐平打的如此艰难,对方只是避战不出,怎么突然就展开反击了?前军六万人马,粮草有半数都在后方,断了粮道,他们还怎么用兵?这该死的乐平坚壁清野,简直连一粒谷,半根草都没给他们留下啊! “要速速发兵,夺回井陉!他们难道不知大军已经到了范阳吗?三两日可抵常山国,前后夹击,区区一个井陉又算什么!”王昌只觉怒不可遏,若不是看在段疾陆眷的面上,早就痛骂那当前锋不堪一击,守后路又一败涂地的废物段末柸了! 段疾陆眷却上前一步:“督护,此事不可莽撞!并州兵马素来谨慎,突然发兵,未免有诈!若是匆匆赶回上艾,再中埋伏,岂不糟糕?只要大将军率军抵达常山,两方合围,必能大破井陉。前军粮草也还够用,不妨稳扎稳打。” 这也是他在并州一个月来,最深刻的体会。打并州兵,压根不像是官军交战,而像是入山剿匪,还是那种强的吓人的悍匪。一不小心,就抽冷子来上一下,转过头却连影子都寻他不见。任谁都吃不住这样的打法。现在突然发兵攻打后军粮道,若说完全没有准备,才是见鬼。 最好的法子,就是以静制动,徐徐回撤。不管敌军是何打算,都要按照自己的步调来。 王昌听到这话,明显犹豫了一下。但是犹豫并未持续太久,他很快点了点头:“世子言之有理。大将军发兵的消息,应当已经传遍晋阳,必是梁子熙畏惧后方生乱,才想提前发兵。粮道虽失,但我军仍有六万,不足为虑。传令下去,拔营回撤,小心提防敌人!” 这是万全之法。不论是王昌还是段疾陆眷都做足了准备,然而最终返回井陉时,等待他们的,却是另一个噩耗。 ※ 这几日,梁峰没怎么休息,日日都在静候消息。乐平进展的极为顺利,孙焦和田堙联手击溃了幽州兵的后军,潜伏在井陉中的尖兵,又趁势夺回了陉道。整个后路通道彻底掐断。 剩下那六万敌军并是没有草率行事,缓慢的返回了上艾。这也在意料之中。等待他们的,其实不是偷袭,而是正面打击,只是需要等待时机。等待那从幽州传回的结果。 那结果,并未让梁峰失望。 王浚被杀了。在自己坚若磐石的大营之中,死于非命! 奕延带着两千轻骑诈降,一举袭杀王浚,使得大营溃败。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是消息不会有假。位于赵郡的兵马已经开始攻打常山郡,不会再有人打通井陉了,留在并州的那六万鲜卑兵,彻底成了孤军。 一切都顺利的可怕。只除了一样。奕延并未率兵回返,而是转了方向,前往蓟城。 他带着攻破了王浚大营的残兵,去打蓟城了! 梁峰当然清楚此刻攻蓟城的意义。那是王浚的老巢,虽然他那嫡子如今年幼,但是还有数名成年庶子身处城中。大营溃散根本死不了多少人,就算有所伤亡,也不过损些皮毛。一旦有人把这支大军整合起来,死了王浚又算得了什么?换个主帅罢了。那将是一个对并州心怀恨意,不死不休的恶敌。 而奕延,不允许有这么个敌人盘踞在并州之侧。他要把所有的威胁性,消灭在萌芽之中!一旦蓟城大乱,敌军就失了粮道,失了主心骨。不论是哪方人马,都不可能把心思花在并州上了。他们要尽快赶回幽州,争夺王氏一脉留下的权力。除了王浚的嫡系外,还有关系并不怎么亲密的段氏和宇文氏,甚至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也在虎视眈眈。数方人马,会先把幽州搅得天翻地覆! 而这,就是并州发展壮大的最好机会。 奕延的战略眼光,实在无人可敌。但是他要付出的,又是什么?一支残兵,奔驰数百里,前往敌人老巢。他们能回得来吗? 胸腔某处,痛得厉害,犹若刀搅。梁峰伸手,抵住了面前的书案。那日下令出兵,当晚,就有密信送到。里面的每一个字,梁峰的记得清楚。奕延说要向他请罪,说不会辜负他的心血。可是自己所要承受的危险,只字未提。 那信,简直犹如诀别。 “去上党……”不知停了多久,梁峰终于开口。 “主公?”一旁静候的孙礼有些茫然,王浚身死的消息都传来了,主公为何还会如此……失魂落魄?他们不是要胜了吗? “我要去上党。”梁峰没有在乎孙礼的错愕,长身而起。 什么?孙礼这次是真的惊了,连忙阻拦道:“主公,现在局势还不安稳,若是去了上党,晋阳生乱可如何是好……” 王浚丧命,大营溃散的消息并未传开。现在有不少士族只知幽州要大军压境,正心思频动,想要趁乱生事呢。若是主公离开,岂不是给了他们机会? “该乱的,这次不冒头,也会有下次。我走,岂不是给他们方便?”梁峰的声音不大,但是话中森冷毕露。 孙礼打了个寒战,主公这是想引蛇出洞?是啊,一旦主公前往上党,摆出一副迎战态势,何愁那些墙头草不趁乱而出?杀了王浚,又铲除心怀不轨的士族,内忧外患就一并解除。这才是万全之策。 不过该谏言的,还是要谏。孙礼又道:“既然如此,主公务必带足兵马,以免乱军袭扰。” 梁峰点了点头,并未多言。这只是为了诱敌吗?不,他要去上党,去那里等奕延归来!并州之战还未结束,他实在抽不出兵力援驰,更跟赶不上奕延的脚步。但是至少,他能到上党等他。在距离陉道最近的,第一时间等他归来! 他会回来的。 梁峰迈出脚步,步履微微有些摇晃。但是很快,他就止住了微不可查的颤抖,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第271章 惊弦 大军开拔, 作为后方的蓟城, 其实并不清闲。保证粮道畅通是最关键的一环。支撑十几万大军的粮秣, 可不是轻轻松松就能随军运走的,需要相当数量的役夫、牛马进行搬运。亏得幽州不缺牲畜,又能从冀州借粮。否则只是运送粮秣, 就能伤了元气根本。 不过蓟城的守兵,这些日子颇有些懈怠。机要重臣尽数随都督出征,城防的担子着实轻了不少。每日验看也不过是辎重和调粮的军令,千篇一律,久而久之自然让人乏味。也亏得是战时, 还有禁令要守, 否则难说这些兵油子会成什么模样。 然而今日, 骤然生变。 一支五百来人的轻骑,顺着官道疾驰而来。马蹄翻飞, 犹若奔雷, 到了城前也没停下的意思。城门侯大惊失色, 连忙派人去拦, 位于队首的校尉已经高高举起的手中符节:“军情紧急,速开城门!” 那是大将军的符节!持符者,莫说是城门,就是将军府也可随意而入。那城门侯定睛细瞧来人打扮,面色更是大变。这群兵士甲胄破损,衣衫带血,还有不少人身上有伤。显然是经过一番搏杀,才冲出来的残兵。 是什么让他们急急赶回蓟城?难不成前方大营有变? 也顾不得对方人数了,城门侯连忙让开通道,放人入城。下面兵士个更是心有惶惶,看着那队人马消失在了大街尽头。 然而他们不知道,这群人入城之后,便分成了两路。大队直取将军府,剩下数十骑则调转马头,向着城东驰去。 片刻不停,那支队伍很快就到了将军府前。见到大将军的信物,守卫哪敢阻拦,立刻带人前往大堂。如今在府中坐镇的,乃是王浚的心腹刘司马,专门负责大军粮道后路。听闻有人带着符节前来,不由吃了一惊,连忙出迎。 为首那位校尉见到了刘司马,急急上前两步,跪倒在地:“前军遇伏,大将军命危!江长史命我等前来报信!” 他伸手递上了王浚的信物。拿着符节,刘司马冷汗都下来了,这东西万万不能作假,更不可能轻易拿出。可是出兵刚刚几日,怎会如此? 刘司马握紧了符节:“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校尉面上显出惊怒神色,低声道:“乃是冀州都尉奕伯远诈降,乱了大营。江长史正在同诸将军整顿溃兵,还特意吩咐蓟城留意后路,以防被袭。” “大将军呢?伤的可重?”刘司马追问道。 “极重。不知能不能撑到回返,因此城中当早作准备……” 听到这里,刘司马看向这校尉身后的兵士,幡然醒悟,立刻起身:“去请蒲将军!还有瑸公子……也速请来!” 蒲雯乃是王浚心腹爱将,也是城中守军之长,叫他是理所当然。但是请王瑸前来,用意就深刻多了。虽是庶子,但是王瑸颇受父亲重用。在王浚离开蓟城之后,留下来的亲兵都由他一人统领。 若是平日,这安排再恰当不过。但是若王浚身死呢?他那嫡子王胄年方七岁,哪能拼得过王瑸手下势力?一旦听闻父亲身死的消息,王瑸怕是会起夺权之心,坏了继嗣大事。必须尽快招他过来,稳住手下兵士,等待大将军回返蓟城。 难怪只是报信,江长史就派了四五百人! 刘司马忍不住低声吩咐一句:“等会你们要见机行事。若是有何不妥,胄公子就在西阁,立刻前去护卫!” 那校尉也不多言,干脆利落的点了点头,带着身后十数名兵士,退到了一旁。然而还没等刘司马想好要怎么处理此事,外面已有人禀道:“瑸公子求见。” 来得好快!刘司马心知不妙,连忙起身迎了出去:“瑸公子……” 王瑸可没兴趣寒暄,断然道:“听闻范阳来了消息?前军情势如何?” 他也听说了有人持父亲符节入城的消息,哪能坐得住。立刻赶了过来,想要问个明白。 “这,前军是遭了伏击,大营兵溃,正在收拢兵士……”刘司马没有把话说全,企图先稳住对方,等蒲将军来了再作打算。 然而王瑸不吃这套:“信使才哪里?带他来见我!” “瑸公子,你可曾记得末将?”身后有人问道,问话之人,却不是之前那个校尉。 王瑸望向说话那人,突然皱起了眉峰:“你……你是……”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然而还未等他开口,那人已经踏前一步,手中长刀一亮,刺入了刘司马背心。根本没有防备,刘司马的双眼猛地睁到了最大,手足一阵乱颤,断了呼吸。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兀,别说是王瑸,就是他身旁亲卫也没反应过来。可是他们反应不及,有人却动了。那十几名信使齐齐举刀,扑向了王瑸和他身旁亲兵。一方有备,一方无心,顷刻之间,王瑸身旁亲卫被杀了个干净,他本人则被缚了双手,扔到了杀了刘司马的凶手面前。 “你是那羯奴!”王瑸此时终于反应了过来,惊怒交加,大声吼道。 他是见过奕延的。当年同梁子熙会面之时,奕延正在身边。虽然两人未曾通过一言半语,但是此子样貌独特,怎能分辨不出? 这羯奴怎么到了蓟城?父亲不是打算拉拢此人,甚至决意联姻吗?等等,他杀了刘司马,还有父亲的信物,难道是……王瑸不笨,顷刻就想明白了其中关节,脸色也变得煞白起来。 奕延倒是没有立刻回话,那双灰蓝的寒眸在他身上一扫,突然问道:“敢问王胄、王裔两位公子何在?”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语气也不怎么强烈。王瑸怒火上头:“贼奴!休想从我嘴中得出……” 他的话没说完,冰冷的刀刃已经劈了下来。王瑸只觉耳根一痛,黏稠鲜血便喷溅而出。他的耳朵,被奕延削了下来! “啊啊啊!”王瑸哪里受过这个?惨叫起来。 奕延提起刀锋,钉在了他的鼻上:“鼻眼耳唇,手足四肢,瑸公子还请慎言,你能答错的机会,并不算多。” 这是说一句废话,就要砍上一样吗?王瑸的牙关咯咯抖了起来:“在后宅,后宅西阁!两人均在!” 父亲那两个嫡子,尚不足以让他付出如此代价。 第170节 这答案,同刘司马所言一般无二。奕延冲身边兵士使了个眼色,百来人立刻结阵,向着后宅冲去。 奕延转过头,再次问道:“瑸公子其余几位兄弟呢?住在何处?” 王瑸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这羯奴怕是想要杀光他所有手足兄弟,让父亲手中大权无人可继。然而他才带来了多少兵?这四五百人,够得上几次分派? 不再犹豫,王瑸立刻道:“三位兄长都在城西王府,还有一个弟弟,在刺史府任职。” 分兵吧!刚刚刘司马也招了蒲将军,不多时他就会率兵赶来,岂不是能救自己一命? 王瑸目中闪出期盼之色,这时绝不能惹怒对方,只要拖上一时半刻,总有逃生机会! 可是这次,奕延并未行动。外面开始嘈杂起来,似乎展开了交锋。将军府是有亲兵护卫的,就算一时反应不过来,也不会拖上太久。 奕延没有在乎门外声响,手中长剑一沉,抵在了对方肩上:“当日给主公下毒,可是你的吩咐?” 王瑸一愣。还未回答,那剑就一挥而下。剧痛再次袭来,他长大嘴巴滚倒在了地上。肩头的大块皮肉被削了下来,直至露骨!那可比缺一个耳朵要痛上数倍! 王瑸真的怕了,他发现一个关键的问题。当日与梁子熙见面的是他,如果这羯奴把罪过丢在他头上呢?他真的会放自己活命吗? 可能是没等到答案,那人的剑锋竟然再次倒转,指在了王瑸腿上:“不知要割上多少刀,才能凌迟致死。” “是章典!当日下毒的,是章典章叔雅!我真的毫不知情,全怪那贼子!是他觊觎王家七娘,才下的狠手!”王瑸嚎了出来。若是一刀刀被人凌迟,还不如现在速速就死!那是章典做的啊!真不是他! 奕延的双眸更冷了,冷若冰寒:“章典在何处?” “我不知道!那时想杀他,他已经逃了!据说是去了匈奴汉国!我真的不知……求你,求你饶了我吧,我愿意为质,保你们出城!”王瑸股间都出现了湿意。他不想死,真的不想!哪怕没了王氏庶子的身份,没有现在拥有的一切,也想偷生,想求活命! 看着地上苦苦哀求的男人,奕延手中的剑攥的更紧了。主公就是被这样的小人害了。这样可憎可厌的东西!在前往蓟城之前,他就下定决心,要把此子找出来,千刀万剐!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只要杀了这人,其他几名庶子又算得了什么? 可惜,他的时间不够了。 长剑一递,刺入那人胸口。奕延看着那张沾满血污的面孔挣扎扭曲,渐渐没了声息。章典章叔雅,他记住了。 “将军,王氏小儿已经毙命,府中卫兵也除了七八!”一名浑身浴血的亲兵冲了进来。 奕延抽剑,轻轻一振,甩掉了剑上污血:“放火!转攻刺史府!” 王府距离将军府太远,不如先攻破刺史府,杀了刺史和一干官吏,放火烧了府库,扩大乱局。城东粮仓的火应当已经起来了,留下的时间,可不多了…… 当蒲将军率兵赶到时,将军府已经燃起了熊熊火光。他面色煞白,大声吼道:“快!快来人救火!” 府中可是住着大将军的嫡子正妻,若是他们丧了性命,要如何对大将军交代? 然而兵士还没冲进去,又有人狼狈来禀:“将军!刺史府也起火了!听说那队贼人冲出了刺史府,往城西去了!” 蒲将军身形一晃,大声吼道:“分兵!快快分兵去阻!城门给我守住了,不能放这群贼人离开!” 他们不想活命了吗?攻破将军府、刺史府,点燃粮仓,在城东制造大火。这群贼子一共才有多少人,竟敢如此嚣张?!他不能放过这群贼奴!必要让他们留下性命! 然而此刻,城门处已经开始了激战。内有接应,外有强军,这群没怎么上心的守兵怎能挡住?转瞬,城门易手! 刘恭抹掉面上血污:“将军呢?” “将军放火去了,说烧了王府就来。”一个亲兵喘着粗气,疲惫答道。 这也闹的太大了。刘恭看着城内四处窜起的黑烟,又是钦佩又是后怕。这一下雷霆之击,别说是敌人,就连他都差点接应不及。也不知城内驻军何时能反应过来?必须抓紧时间,速速离开了。他们的兵力,可容不得拖延。 “守好城门。去看看敌营中可有马匹?若有,全都牵来!” 为了赶在真正的信使之前,他们昼夜不停赶到蓟城,马儿的消耗实在太大。若不换马,很可能撑不到逃亡。不过现在能寻到的马匹极为有限,有一匹是一匹吧。 下面兵士飞快行动起来。刘恭则焦急的守在城门边,等待那人归来。一刻钟,两刻钟,不到三刻,三百余骑沿着大道疾驰而来。 “将军得手了!”刘恭高声喊道。 远远就看到了自家营正,奕延高声道:“撤!” 毫不迟疑,众人尽数上马,血腥裹着焦烟,宛若乌云刮过城门,向来路窜去! 第272章 称雄 “大将军遇刺身亡?”回到上艾, 没有等到援军的消息, 倒是等来了此等噩耗。莫说是王昌, 就连段疾陆眷也大惊失色。 可是信报明明白白放在那里,幽州、常山郡和段务尘分别派了三次信使,内容大同小异。王浚身死, 大军炸营,常山郡遭袭。太行山以东,早已乱的无法收拾,他们这群深入并州的兵马,成了彻底的孤军。 “要尽快退出并州, 返回幽州。”段疾陆眷当机立断。 主帅身死, 粮道断绝, 再拖下去只会乱了军心。段氏鲜卑只是奉命助战,现在遵奉之人都死了, 何必还在这里空耗兵力? 王昌闻言面色铁青, 厉声道:“怎地, 世子以为大将军身死, 幽州就会乱了吗?胄公子尚在,幽州数万强兵未损,就算大将军亡故,也能掌住局面!” 只凭一个黄口小儿掌住局面?段疾陆眷心中冷笑。他可是经常出入将军府,更是深知王浚家事。不说别的,只看那王瑸,就不是个简单角色。晋人讲究嫡庶,他们鲜卑人看的可是势力。幽州还不知会闹成什么样子呢。想要攻并州,至少也要解决了家事才行。 不过段疾陆眷可不会把腹诽放在明面上说:“督护想岔了。不论幽州局面如何,撤兵总是没错。如今我军失了退路,后军又被并州兵马击破,粮草也难以为继。想要回到幽州,只能绕路。晚一天,就少一分口粮,实在耽搁不起!” 王昌没法辩驳。并州坚壁清野,因粮于敌绝对是白日做梦。如果没法解决粮草问题,军心溃散,仗就不用打了。但是就这么撤出,也不是他所愿看到的。尤其是后方大乱,万一现在就撤,岂不是给了梁子熙机会,让他可以出兵去攻常山郡。甚至失了主帅,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收拢的大营,也处于危险之中。就算攻不下并州,也不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这消息,未必会立刻传到晋阳。之前有几家与太原王氏相熟的士族,打算投效大将军。可以趁势让他们给粮献城,挣得时间。如此一来,我部便能从容撤出,不至于失了分寸。而且朝廷会看着梁子熙如此肆意妄为,谋害同朝重臣吗?说不定还会降旨叱责,为大将军讨回公道!” 王昌这话,让段疾陆眷一阵无语。朝廷真会降罪梁子熙?怕是难吧。这些年因为私怨打来打去的封疆大吏还少吗?当初秦州刺史皇甫重和河间王心腹李含不睦,率兵攻打雍州。结果河间王派秦州凉州四郡之兵反击,一仗打了整整两年,打到朝中掌权之人都换了个遍,也没见有人降罪。这年头,以邻为壑简直天经地义,要不王浚怎敢擅自出兵攻打并州? 不过虽有不忿,但是段疾陆眷也要承认,若是能退的从容,更符合自己的利益。后军折损已成事实,他这些鲜卑精骑,实在是不容有失了。 可是想是这么想,还没等王昌联系的小士族们出面,敌军就到了眼前。而且并非之前神出鬼没的偏师,并州大军齐出,足足四万有余。更要命的,未曾交战,就有数千兵士齐声呼喝:“王浚身死,粮道绝断。尔等还不速速投降!” 那呼声显然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不但有官话,还有鲜卑胡音。大营溃败的消息,一直是军中机密,哪曾想被这样喝颇?眼看自家阵中起了骚动,人心不稳,段疾陆眷面色大变:“莫听贼子扰乱军心!给我杀出去!” 再也等不得了,必须尽快逃出并州,才能保住自家兵马! 然而那旌旗鲜亮,气势如虹的敌阵,又岂是能轻松绕过的? 杀声冲天,战鼓不休。两支大军再次掩杀在了一处。 ※ 梁峰前往上党,所有人都没料到。并州上下无比提心吊胆,以为局势恶化,也让一部分人自觉有了可趁之机。 结果离开晋阳的第二天,就有几个与太原王氏相熟的士族,派人前往乐平,想与幽州兵马取得联系。不过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抵达目的地。 其后几天,风云突变。三家小士族被搜出通敌明证,直接问斩。正当有人惊诧梁子熙如此胆大妄为,难道不怕惹恼并州士族时,幽并两军展开了第一次正面较量。 那一仗打的天昏地暗,整整耗费一日一夜。幽州兵马折损近万,弃了乐平,向雁门方向逃去。 这意味着什么?幽州军的后路被断了!而且四万对六万,还有不少鲜卑铁骑,并州兵马依旧未落下风。只此一点,就足以让所有心怀叵测之人噤若寒蝉。这还不算完,很快,来自幽州的消息传来出来。王浚身死,大营溃散,常山郡易手,局面已经全然反转。 这下,谁还敢聒噪?晋阳的局面,前所未有的安定了下来。 潞城太守府中,梁峰翻看着最新的军报:“范阳大营的兵马开始撤退了。” 常山郡打的极为轻松。趁着王浚身死的消息传出,由井陉和赵郡两面发兵,没花多大力气,就占据数城,驱走了幽州守军。但是王浚残存的大营始终是个威胁,只要兵马一日不退,就有出兵的可能。三四万人,夺回常山郡,甚至重新打通井陉也不算太难。那样就算不再攻打并州,只是救出被困的兵马,也能留下不少后患。 可是他们连溃兵都未整顿完毕,就干脆利落的撤军。连同驻守冀州的兵马也撤走不少。就算拿不到第一手信报,梁峰也清楚这是为什么。 奕延得手了! 深入幽州,奇袭蓟城,把后方搅得大乱。如此一来,刚刚丧了主帅的嫡系心腹哪还能坐得住?就连那些镇守冀州的兵马,也要回撤,为了即将到来的权力争斗做准备。 这一仗,打到此刻,基本就算结束了。可是首功之人,身在何处? 几万兵马蜂拥而回,奕延他们还能顺利撤出吗?然而现在的情形,就算自己想要出兵去迎,也不可能做到。奕延回撤必然不会再走老路,甚至要绕过冀州北面那几个被占领的郡县,避开敌军。这一路足有千里,如何能接到人? 没法接应,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待在上党,等他回来!莫名的,梁峰觉得奕延不会回清河,也不会去邺城。他会直接通过陉道,返回上党。只要他能回来…… “增兵邺城,时刻留意滏口陉。若是伯远归来,速速来禀!”梁峰毫不迟疑,下令道。 一旁崔稷倒是没有反驳。现在奕延袭杀王浚,大乱蓟城的事情,估计已经传开了。再也没人会信他被人离间。由主公出兵邺城,固守司州、冀州,才是最可行的方法。只是有些事情,不能轻忽。 “镇守邺城乃是应有之义。不过王太守之事,还是要向朝廷解释清楚。他毕竟是王司徒从侄,有些麻烦。”崔稷提醒道。 奕延这次闹出的动静太大了,竟然派人杀了王屏,彻底占据了邺城。也不知是害怕他离开后王屏出现异心,还是用他的人头来麻痹王浚。不过这人是王衍派去的,现在司马越身亡,王衍就成了朝中首屈一指的权臣。得罪了他,可有些不妙。 梁峰冷冷一笑:“王浚拥兵自重,意图趁东海王亡故时南下司州。王屏得知消息后,与之沆瀣一气,想要用邺城换取王浚重用。伯远当机立断,斩了王屏,奇袭王浚大营,方才化解洛阳之围。” 崔稷一愣,简直都不知该说什么好。这分明是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不过一愣之后,看到座上那人冷峻表情,他就知这是主公给出的答案。给洛阳城中的天子,和那可能要执掌大权的王司徒的唯一答案。 王浚是杀了,王屏也杀了,只因这些人该杀!如今司马越身死,长安、弘农被匈奴攻占,又加上幽州大乱,还有多少可用之人?面对这答案,朝廷又能说些什么? 诸侯一言,周天子不也要认吗?击溃了幽州来犯,主公已经登上了争霸之路,哪容再退! 胸中激荡,崔稷拱手应道:“下官这就去草拟书函,送往洛阳!” 梁峰微微颔首,没有再答。目光越过崔稷的身影,望向北面。所有是非,所有叱责,他都能为奕延挡下,只要他平平安安,能尽快归来! 同一时刻,在幽州境内,一队残军正在疯狂南逃。他们背后,跟着另一支骑兵,足有三四千人。 逃出城时极为顺利,但是回程就没那么安生了。得知了蓟城大乱的消息,境内押运粮草的后军先动了起来。这些人都是王浚心腹,哪里肯放过杀了王浚,屠了王氏满门的贼子。这群敌人就如紧紧追逐猎物的饿狼,甩都无法甩脱。 眼看就要驰入一个山坳,奕延低声道:“刘恭,你带八百人前去埋伏,我留下阻上一阻!” 他们一共只剩下一千二百余人,连续四五日奔波厮杀,早已人困马乏,难以为继。若不想法杀退这群敌人,说不好就要折在幽州! “将军!我留下吧!我能拦住他们!”刘恭嘴皮开裂,两眼赤红,吼了出来。 “兵力不容虚耗,快走!”奕延猛一挥手,马鞭抽向刘恭的坐骑。那马儿惊得飞窜出数尺,奔在了前头。 奕延高声道:“快随刘营正先撤!” 说着他唿哨一声,身旁亲兵也随他一起放缓了马速。这种危机时刻,刘恭哪能再辩?噙着泪,他打马带兵,向山坳里冲去。 右手提起了长枪,奕延拨转马头。身后,数千骑掀起的烟尘宛若纱帐,让人影都有些模糊,唯有杀机毕露。 他轻轻吸了口气。最艰难的任务已经完成,现在,他只要逃回去就行了。只要回到并州,回到主公身旁…… “与我杀!!” 一夹马腹,花白大马如同离弦之箭,冲向了敌军! 第273章 出路 刘恭喘的厉害, 虽然骑在马上, 不需耗费多少体力, 但是他的呼吸粗重,如同锻炉旁的风箱,从里到外冒着炽焰。风顺着口鼻灌进了喉腔, 也堵住了发声的渠道,他只能拼了命似得策马,带着手下向山道深处冲去。 三百步,五百步,一千步…… “停!下马埋伏!”刘恭狠狠拉住了马缰, 停在了一处隘口。这里外宽内窄, 呈喇叭状, 两旁还有山体掩护,是个设伏的好去处。 “一队取弓, 一队持弩, 其余人埋伏在两侧, 听我号令!”刘恭跳下马背, 取出长弓。其他人也不用多加吩咐,善弓的取弓,体力稍差或是手臂有伤的,则换上手弩,分列左右埋伏在了山脊旁的树丛中。 四百人能阻敌军多长时间?又能活下来多少?将军把设伏的任务交给了他,留下来亲自断后。他若是再完不成伏击,还有何颜面去见将军?! 第171节 靠在一棵树后,刘恭狠狠眨了眨眼,把那些碍事的湿意挤了出去。这一刻,时间慢的让人难以忍受。所有人都忘却疲惫,凝神屏气。 很快,山道中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最前方的,是一匹乌孙骏马,身上已经看不出颜色,灰色的是尘,褐色的是血。背上驮着,身后跟的,更是浑身沥血,宛若恶鬼。一百多人片刻不停,冲过了隘口。后面,是更加杂乱的马蹄声,轰轰如雷,震得山谷都为之颤动。 刘恭满拉弓弦,并未立刻松手。当那四五百面目狰狞,暴跳如雷的前锋冲出了狭道,方才大吼一声。 “放箭!” 声同弦响,流矢如雨。数百支箭密密麻麻,袭向来敌!狭道之中,有不少敌人应声坠下马去。这一下,让冲出隘口的敌军为之一惊,正想弯弓回击,两旁埋伏的兵士也冲了出来。一时间,杀喊之声,惨呼之声不绝于耳。 咔嚓一声,奕延折了刺入甲胄的箭杆,再次拨转马头,冲了回去。这次,他没有取刀握槍,而是取出了强弓,忽的一下拉到了弦满。血水顺着埋入肉里的箭头流淌下来,他的手却未有分毫颤动。只听一声锐鸣,敌军之中,一名高声呼喝的校尉栽下马去。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随着他的动作,埋伏在侧的射手,也开始用弓弩收点人头。 没了居中指挥的将官,敌阵越发乱了起来。不少人想要回撤,但是狭窄的通道已经被人尸马骸堵了大半。生出怯意,反而死的更快。滞留在山道的千余后军,也被这攻势唬的停了步,犹疑不肯上前。 眼前敌人死的七七八八,奕延收弓,高声道:“撤!” 想要越过山道,重新追击,还要花上不少的时间。这是他们甩脱敌人的最好时刻了。 一个用性命换来的机会。 随着号令,九百余人再次跨上马背,向南,向着来处逃去。 ※ 还有一支兵马,也在逃亡。 只是两日,段疾陆眷嘴上起了一串燎泡,心中又急又怒。王昌的想法,他是顾不上了。之前乐平那一战,着实打掉了他心头仅存的傲气。 并州军太强了! 这可不是守城不出,或是抽冷子偷袭,而是堂堂正正大军对垒。之前见识过的那些手段,非但没有因此折损,反而强上了无数倍!只要一想到那飞蝗一样的弩阵,密林一样的锐峰,就让他心头生出畏惧。这样步卒,真的连骑兵都不惧! 攻也攻不下,打也打不垮,反而因为对方偏师轻骑,折损了不少兵力。段疾陆眷哪还肯冒险留在并州?想要回返,最快的办法就是北上雁门。不过这一绕道,就算都是骑兵也要多花数日,才能返回幽州。 一条身无粮草,后有追兵的逃命之路。这哪是鲜卑铁骑该打的仗?! 可是段疾陆眷又有什么法子?王浚一死,幽州怕就要乱了。大乱之中,任何兵力都是可贵的。若是王瑸继承了王浚家业,段氏和王氏的关系可能还会延续些时候。若是换了王胄那个黄口小儿,事情可就难讲了。 都怪王浚太贪。若是不动并州,说不定还不会闹到如此地步。 段疾陆眷也不管自己当初攻并州时的念想了,暗自把罪过都推到了王浚头上。对于王昌这个督护,也越发怠慢。王昌手中的幽州兵折损大半,如今逃亡全靠段氏鲜卑人马,哪敢废话?两人在统兵上,倒是难得达成了一致。也不管旁的事情了,一心一意只想逃离并州。 不知是并州骑兵太少,还是对方固守之意更重。一路上虽然处处城门紧闭,追兵却着实不多。当大军终于跃出并州边境,进入幽州后,段疾陆眷算是舒了口气。只要回到幽州,就好办多了,总能征来粮草。至于大败的罪责,有王昌挡在前面,还怕个什么?就是要赶紧跟父亲商议一下,这次他们段氏鲜卑,要如何行事才好…… 远征的大军,从主帅到兵卒,全都松开了紧绷的心弦,开始整兵纳粮。一支兵马,却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了他们的侧翼。 “那群段狗终于到了?”拓跋郁律吐出了嘴里噙着的草茎,伸了个懒腰,“兵马还有多少?” “不足五万。而且是粮草匮乏,正在四处纳粮。”斥候飞快禀道。 纳粮是文雅些的说法,不过就是强迫郡县开仓,给他们备粮。可是他们来错了地方。经过数月扩张,代郡四县,拓跋部已经控制了其三,只差些许就能收复全境。最大的阻碍,不过是段氏鲜卑。现在这伙疲兵撞在自己手上,就算没有梁使君所托,他们也是要打上一打的。 更何况,梁使君实在是大方。早早就点明幽州将要大乱,不管是地盘还是财物,随他们占取。这一仗,怎么也要扩大些地盘,把紧邻代郡的广宁郡给占了吧?再往北去,就是段氏、宇文氏、慕容氏的地盘了。若是能把这些部族吞并,拓跋氏又该强大到何种地步呢? 叔父与那梁使君结盟,实在是明智之举! “趁他们缺粮,打上一打吧。”拓跋郁律唇边露出了狼也似的笑容。 一支疲兵,何足道哉? ※ “叔父,王浚身死,蓟城大乱,连段氏鲜卑都损兵数万,幽州恐怕再无宁日。”脱掉了孝服,祖逖跪坐在堂前,对身为族长的叔父道。 祖氏族长眉头紧皱:“你真的要投那梁刺史?” “非但要投,还要携上些东西。”祖逖微微一笑,“如今旁人自顾不暇,岂不是占城割地的大好时机?若是我们派些私兵,助梁使君打下中山郡呢?” 祖氏居住在范阳国逎县,紧邻冀州中山郡。现在并州已经拿下了常山郡,下一步必然是鲸吞冀州其余几郡。祖氏的私兵不算太多,但是对附近形势极为熟悉,又跟中山刘氏关系密切。若是说动对方一起出兵,必然能更快拿下中山一地。 这样的机会,实在难得。 “可是如此一来,祖氏如何在幽州安居……”族长面上忧色更浓。怎么说他们也是幽州大族,若真投靠并州刺史,家业如何处置? “在何处安居,已不是关键。”祖逖面色严肃了起来,“如今天下大乱,已经不是太康年间的局面了。只是幽州一地,就有多少士族逃往江东,想要避开战火?就算祖氏不南迁,处在幽州也不是长久之计。王彭祖一死,梁子熙就能顺势占据并州、冀州,司州也有一半落入其手。东海王刚刚暴毙,洛阳说不好还要再乱。与其固守一隅,不如另谋出路!” 祖逖是祖氏这一辈最出色的人物,他说的话,也句句鞭辟入里。族长不由手捻长须沉吟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既然士稚如此看,便依你所言吧。” 这话让祖逖松了口气,又与族长说了几句,方才退出了厅堂。七月将尽,幽州的天气开始转凉,但是他心中,却如炽火激燃。 只是守孝这两个月,天下已风云变幻。谁能想到当日梁子熙说的那番话,并非虚言?还未等自己出山,幽并之战就落下帷幕。未曾出半分气力,也没建寸许功勋,这一着,其实是错失了展现才能的良机。等到梁子熙真的成为王浚、司马越那样的人物,自己还能有当日的礼遇吗? 所以中山郡之战,他势必要帮上一手。祖逖对自己的眼光,还是颇有几分自信的。至少比故友刘琨投身司马越麾下,要聪明太多。 当日,自己以守孝之名退居草庐。如今,是重归这浊世的时刻了。 傲然一笑,祖逖抬步,向着部曲兵营走去。 ※ 一声长长马嘶,马儿前蹄一软,把背上骑士甩将出去。 “将军!”数名亲兵惊呼出声,有人已经打马冲了上来。 然而未等人扶,奕延就艰难的撑起身形,缓缓站了起来。这一下,摔的着实不轻。他的双眼发花,脚步不稳,连头盔都跌落在地。可是灰蓝眸子,一动不动,凝视着足边精疲力竭的马儿。 早已看不出花色,马臀、马身上遍布刀伤箭痕,现在连后腿都折出了古怪角度。不知是不是摔倒时碰上了锐物,浓稠血迹,顺着那脏污的鬃毛,淌落在地。 那是他的逐日。主公送他的第一匹乌孙骏马。他的爱驹。 马儿像是抽搐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哀鸣不断,却没有从地上爬起。奕延膝盖一软,跪倒在那滩血迹中。看到了主人,逐日反而安静了下来,不再挣扎,只是沉重的喘着气,用那脏兮兮的脑袋,蹭了蹭奕延的双膝。 “将军,它不行了……后面还有追兵……”刘恭一瘸一拐走了过来,低声道。 他们都是骑兵出身,知道爱驹对于骑士的意义。这马是将军从军以来,唯一的坐骑。勇猛机敏,又极通人性。虎狼营里,谁不艳羡? 可是现在,它不行了。十数日跋涉,几次冲锋陷阵,死里逃生。奕将军受了多少伤,它就受了多少。直到现在,失足在这根本不可能失足的地方。不为什么,只是耗尽了精力,倒毙路边。 这样的伤,无人能救。他们,也没有这个时间。 奕延没有答他。只是伸出手,摸向逐日的鼻梁。这是它最爱被摸的地方,时不时就要来蹭一蹭人,讨些抚慰。可是今日,马儿没有摇头摆尾,只是疲惫的用鼻尖顶了顶主人掌心。 它喷出的鼻息,甚至都带着血迹。膝下,污痕又扩大了几分。马儿身上开始震颤,肌理抽搐,鬃毛颤动,连断肢都抖了起来。像是无法忍受那剧烈持久的疼痛。只是这次,它并未嘶鸣,而是眼巴巴的望向了主人。 奕延那双稳定可靠,无坚不摧的手,颤抖了起来。伸手探入怀中,他掏出了一把短匕。这匕首也是主公所赐的,就如逐日一般。 像是察觉了主人的意图,那乌孙马眨了眨眼,温顺的闭上了眼睛。 匕首刺入了马儿胸腹,一刀没入。没有任何痛苦挣扎,它就像沉睡了一般,放松了身体。 “将军……”刘恭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这些天,他们逃过了多少次追逐?何止是马,阵亡的弟兄,都不知几许。 如今还能跟上的,只剩下七百出头。而他们距离清河,仍有两百余里。 “绕过渤海,从平原国入司州。”奕延缓缓站起了身。他的双眼干涸,声音冰冷。 他没打算去清河。刘恭一凛:“可是清河有碍?” “直接入滏口陉。”奕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杀的人,闯的祸着实不小。又有谁能保证丁邵,保证这一路来的郡守将领,不见机行事呢? 他要回并州,回上党。他要重回主公身侧。这次,没有什么能阻他了! 前路如此漫长,可是看着那双异色瞳仁,刘恭的心中猛然升起了渴盼。他也是并州人士,又有什么,能阻他回到故里?! “将军,骑我的马吧!”身旁数名亲兵齐齐开口。奕延深深吸了口气,选了一匹勉强还说得过去的,想要翻身上马。不知是受了伤,还是摔的太重,他攀了两次,才勉强攀上马背。然而坐稳了身体之后,那脊背再次如标槍,挺得笔直。 奕延提高了音量,大声吼道:“随我回并州!回上党!” 并州!上党!那沉寂下去的士气,再次提振了起来。 所有残兵都握紧了马缰,高声应道:“回并州!回上党!” 回他们的故乡! 蹄声再次响起,带着烟尘,向远方滚滚而去。 第274章 重逢 “幽并一战, 我军只损兵三千有余, 多亏奕将军奇谋!”最新的战报也送到了上党, 段钦读来,不由松了口气。 不算伤患,实际阵亡只有三千多人, 其中还有近千是坚守邬堡折损的屯兵。这个数字,甚至比当初打匈奴时的阵亡还要轻微,对于此等规模的战役,实在是极为难得。除了坚壁清野带来的固守优势外,还有奕延那一场让人震惊的袭杀。这一场仗, 其实大半都是在后方解决的。若非如此, 损失至少要高上数倍。 梁峰没未接口, 只是道:“抚恤要妥善安置。财物方面的损失呢?” “失了一座邬堡,二十六处水碓, 还有不少田亩、水渠被彻底损毁。乐平今秋可能要大受影响。”段钦不敢隐瞒, 据实禀道。 幽州军在乐平境内整整肆虐了一个月, 攻不下大城, 对于邬堡和田间设施可是分毫没有手软。亏得境内夏收已经结束,否则还不知要成什么模样。不过即便如此,秋收也不能指望了。水利设施全面损毁,更是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进行修缮。加之为了打仗调用的粮秣、兵械,更是一个天文数字。不过还是那句话,比起战败的恶果,这点损耗微不足道。 “犒赏三军,减免乐平的税赋,拨款重建水利。”梁峰顿了顿,“还有温太真,收兵之后,便调回晋阳吧。” 这次温峤作为乐平主官,立功不小。所有后勤都由其一手操办,任事干练,简直不像个未满弱冠的年轻人。调回温峤,予以重任,本就是预定中的事情,现在他已经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才能,搁置乐平,就有些浪费了。 段钦颔首:“还有中山郡,刚刚传来消息,已经克复郡府。祖长吏居功甚伟。” 中山郡的突变,着实让人没有料到。不知用何方法,祖逖竟然说动了中山刘氏,与他一同起兵,协助常山守军攻下了中山。拿下冀州其他郡县,是迟早的事情,但是有人相助,还是省去了不少麻烦。 而祖逖此举,也展现出了他的态度。梁峰之前那番善意礼敬,没有白费。长史一职,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派人去请祖长史,家事也要留心安排。等到冀州尽归时,可也北探范阳国。”对于祖逖的态度,梁峰怎能无动于衷?这分明是要把身家托付,当然要郑重对待。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祖逖的行动力,竟然而轻而易举说动中山刘氏和其他几大世家。梁峰只记得此人有名,但是祖逖似乎并未打过什么知名战役,只是固守江北。如此看来,他的长处也不在战场,而在谋略。不过这样,反倒更好。乱世之中,多的是山头林立。能劝人降服,具备高度战略眼光,反倒比单纯的善战要有用处。 “此乃应有之义。还有那郗鉴,似乎也有了意动。只待主公取了冀州,贤才自然俯拾皆是。”段钦脸上露出了笑容。 这就是胜了幽并之战的好处。只要身份地位到了,那些原先请不动,邀不来的人才,也会重新考虑,向着并州靠拢。如此一来,对于主公霸业可是大有裨益。 梁峰脸上倒是没有多少笑模样:“此事可以容后,先等伯远归来。” 段钦立刻没了声音。他倒是猜出了几分主公前来上党的原因。奕将军这样的功臣,定然是要重赏亲迎的。然而袭杀王浚,大乱蓟城,只凭两千人马,究竟能活下来多少?冀州北面,大多被幽州兵马占据,只是穿越这道封锁线,就辛苦异常。唉,此等忠臣良将,他也盼能平安归来啊。 躬身施了一礼,段钦道:“邺城已经增兵,时刻留意冀州动向。奕将军能成此大功,自有天助,主公勿忧。” 勿忧?梁峰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太久。久到无法忍受。十余天了,那人何时才会归来? ※ 一支风尘仆仆,精疲力竭的队伍越过了冀州边境,进入了司州。十来天奔波,跑死的马足有数百匹,剩下的也不足以日日承载骑士。大多数人都下了马,靠双腿前行。唯有重病伤号轮流骑乘,保存体力。 这样的行军,让队伍的速度越发慢了起来。不过好在已经脱离了幽州控制的数郡,道路熟悉,改成昼伏夜出就能降低遇敌可能。仗打的少了,但是仍有重伤者在马背上停止呼吸。每个人面上,都没了表情。没有胜利的骄傲,没有逃生的喜悦,唯剩麻木。麻木的忍受着伤痛、饥饿和疲惫,向着那个遥远的目标前行。 当这样一支疲师越过广平时,有人迎了上来。 “将军!”一队快马飞驰而至,为首马背上跳下一人,虎目含泪,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第172节 奕延看到来人,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到司州了?并州军情如何?” “我们胜了!大胜!主公命我等前来迎接将军,终于寻到你们了!”来者正是王隆,也只有虎狼营能够胜任这样的哨探任务。 可是再怎么有准备,见到这样一支残军,还是让王隆忍不住落泪。这可都是他的袍泽,是跟他一起走出梁府的兄弟啊!只剩下了六百余!竟然折损了大半! 听到大胜的消息,奕延的身形晃了一晃,只觉胸口紧绷的绳索,松了几分。他们解了并州之围,只凭两千轻骑!这一仗,值了! 王隆可没那么多心思,见到奕延站不稳,一下蹦了起来,扶住他的手臂:“将军,先回邺城吧!城中增派了不少兵士,绝对安全无虞!” 奕延深知他身后这支队伍,也到了强弩之末。早一日修养、治疗,就能换回不少性命。点了点头,他问道:“主公呢?” “主公移镇上党,也在等将军归来……”王隆的话没说完,只觉臂上一紧,那只沾满血污,伤痕遍布的手,狠狠握住了他的手臂。 “主公在上党等我?”奕延心底的火焰,腾地烧了起来,“给我匹马,我要赶去上党!” “将军!”不知多少人喊了出来,身后刘恭更是急得不行:“将军,你受伤颇多,还是歇一歇再赶路吧!” “给我匹马!”奕延的声音里,没有分毫反驳的余地。 王隆都有些懵了,傻了半晌才道:“可是将军你这伤……” 他身上盔甲,都找不出一处完好了。已经到了邺城,何必再赶呢?但是那人眸中的炽烈,就连王隆都扛不住。无奈,他只得道:“我陪将军一起回上党!” “我也要回上党!”“末将要随将军身侧!” 身后不少人都喊出了声。这一战虽然惨烈,但是奕延这个主将,永远都站在他们身后,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现在又是回上党,回他们的故里所在,哪个能不激动? 然而奕延不予理会,直接翻身上了马背:“你们先去邺城,原地休整两日。医生放行的,再回上党。” 说完他也不等旁人跟上,一夹马腹,催马前行。王隆顿时也急了,抓住刘恭叮嘱一声:“快带弟兄们进城疗伤,我先随将军回去。” 说完,他领了百来骑跟在奕延身后,直奔滏口陉。 这边急急赶路。那边,消息快了一步,送往潞城。 “寻到他们的踪影了?”梁峰猛地站起了身,仪态也不顾了,高声问道。 “寻到了!共有六百七十余骑!”那信使激动的满脸通红,“奕将军都没在邺城停留,直接赶来上党……” 他的话没说完,梁峰已经迈步向门口走去。一旁段钦惊的赶忙追了出来:“主公?” “我去隘口接他!”梁峰的脚步从没如此快,简直都要生出风来。 “可是奕将军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就算没了敌人威胁,主公这样的身份,是能随便出迎的吗?别说是出迎,就是现在赶到了上党,都有些出格了。万一发生什么状况,谁能付得起责任? 梁峰猛然停住了脚步,扭头看向段钦:“六百人!两千精锐,只剩下六百。奕延能不受伤吗?!他还要赶往潞城?不,该是我接他才是!” 那声音里似乎有雷霆,也不乏苦痛。一双黑亮眼眸,更是如长槍利剑,分毫不让。段钦哑了嗓,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梁峰也没管他,继续迈开脚步,边走边大声吩咐道:“去把潞城最好的医生都找来,还有军医,随我去壶口关!” 这样的决断,何人能敌?只花了半刻,一支护卫就集结完毕。全然没有带仪仗,甚至连车都没乘,梁峰就这么策马,带人向壶口关奔去。 滏口陉毕竟要好走一些,百来骑也能跑得起来。王隆骑在马上,不住口的劝着:“将军,到了壶口关就上歇一歇吧,这样赶路,你身体吃不消的。而且天都快黑了,路那么难走,再去潞城不也要明日,何必如此仓促?” 他实在是看不过眼了,这人一路从司州赶来,简直马不停蹄。别说休息了,恨不得入夜也赶路。只花了不到两日就快到壶口关了,简直跟驿传相差无几了。自己和亲兵勉强能撑住,已经赶了十来天路的将军,哪还有这样的体力?别没回到郡府,先跌下马来,他可见不得这个! 然而奕延理都未理,依旧一意孤行,向着越来越近的目标驰去。壶口关毕竟是隘口,也算得上雄壮。眼看城楼就在前面,王隆还想再劝,却突然发现城关有些不对。关隘内外,竟然多出了一倍的守军。这是什么情况? 还未等他开口,奕延就跃下马背。他的动作,简直不像是下马,而像是跌了下去。王隆赶忙下马,想去搀扶,奕延却甩脱了他的手臂,跌跌撞撞向关下走去。 直到此时,王隆才发现那小小的关下,站着个极为熟悉的身影。就算是戎装武弁,也全然压不住风姿卓然。那是,主公? 奕延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是呆呆望着面前那人,一步步向前。他的身体开始发颤,两手都止不住抖动。这是思念过度,出现的幻觉?还是他终于要长眠不起,在临终前,蒙上天开恩赏赐? 然而那身影并没有就此消失,他动了,带着让人心颤的焦虑和紧张,迎了上来。 “伯远……” 听到那声呼唤,奕延双膝一软,跪倒在了地上。他该行礼的,他该向那人请功,告知他此战胜的何等辉煌,何等艰难。 可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嘴巴张了两张,奕延身形一晃,昏倒在地。 “伯远!” 第275章 可堪 在壶口关外扎下营帐, 梁峰一刻都坐不住, 只想出关。然而陉道不比旁处, 又碰上天色渐晚,只带这么点兵,早就让人提心吊胆了。亲卫哪肯让他涉险?被堵在关内, 稍稍冷静下来,梁峰倒也没有逞强,吩咐斥候去迎。谁料斥候还没上马,就盼来了所盼之人。 再也不顾旁人劝慰,梁峰强令开关, 亲自站在了关前。这一仗必然不轻松, 他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是真见到奕延那一瞬间, 梁峰还是觉得喉中像是堵了什么东西,哽的说不出话来。 他分明是受过伤的, 伤痕累累。简直让人怀疑, 为何还能站立那里?面上神情, 更是如坠梦中, 令人神乱心碎。 梁峰忍不住叫出了他的名字。话音未落,奕延就栽倒在地。 那一瞬,梁峰都不知脑中想的是什么了。他跑了起来,在身旁诸人的惊呼声中,冲到了对方身侧。跪在地上,他用手指按在了对方侧颈。血污黏在了指尖,还有那若隐若现,未曾消褪的脉搏。 他还活着。还活着!直到这一刻,梁峰的手指才抖了起来,根本控制不住。 “将军!”王隆也被这变故吓了一大跳,窜上前来,没想到竟然落在了主公后面,连人都未曾捞住。不过好歹也是军伍出身,不用仔细检查,他就知道这只是脱力昏迷,赶忙道,“主公,将军怕是脱力了,一路上,他都未曾歇息……” 这话不说还好,一开口,就被梁峰怒瞪了过来:“你是怎么接人的?为何不让他在邺城休息几日?如此赶路,不要命了吗?!” 从没见过主公发火,王隆都傻了,张口结舌:“是,是将军他,他不听劝……” 这副窘态,倒是让梁峰心头的怒火微微一敛。现在不是乱发脾气的时候。咬紧牙关,他起身道:“快抬他入关,营中有医官等着!” 都这样了,王隆哪敢怠慢?连忙叫上亲兵,亲手抬着人向营帐赶去。 简易的医帐早就准备好了,正好派上用场。两个医官分别摸脉,异口同声确定了奕延的症状,就是劳累过度,又突然心绪波动,导致昏迷。不过该治的伤可不少。军中治疗外伤的医官轻车熟路的开始卸甲脱靴,准备帮奕延清洗伤口,进行处理和包扎。 没了那种攥住心脏的恐惧。梁峰渐渐放松下来,仔细打量病床上的身影。 他瘦了,伤重脱形,锐气尽消,面上都长出了青黑的胡茬,简直落魄的像个蛮子。奕延的确出身胡族,但是这么多年,一直极为注重仪表。莫说如此肮脏,梁峰甚至都没见过他冒出胡茬的样子。早年蓄的两条小辫子,也一丝不苟的梳进了发髻里。若不是那改也改不掉的五官面貌,他的仪态甚至比诸多士人要整洁数倍。 而此刻,哪还有那原本面貌? 破损的盔甲被扔在了地上,衣衫尚未除去,医官就停下了手,对一旁护娘道:“快去取些热水来。” “怎么了?”梁峰忍不住问道。 那医官小心答道:“回禀使君,奕将军这些日厮杀太久,好多伤处来不及处理,布都长在了肉里。若是硬脱,会扯掉皮肉……” 梁峰拳头狠狠攥了起来。就连当年他出生入死时,也没遇到过这样的状况。衣衫板结,长在肉里?一路上,他到底多少次擦着死神垂镰,逃出重围? 见使君不答,那医官又道:“疗伤清洁怕是有碍观瞻,使君不妨到帐外静待……” “不必!”梁峰断然回绝。他要看看奕延身上的伤是否有碍。 听到这话,医官也不敢多言。热水端了过来,他开始擦拭软化那些凝结的血块。有些地方确实能轻轻揭除,但是更多还是硬生生把布料撕开。大大小小的创口,绽开无数,有些鲜红,有些则开始化脓,呈现青黑色泽。血腥味也冒了出来,和那污臭混在一起,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一定是痛的。奕延肩背的肌理已经无意识的绷紧,冷汗直冒,在污血中划出一道道湿痕。可是如此的剧痛,也未让他从昏迷中醒来,连齿关都咬的死紧,一声呻吟都不肯外露。 梁峰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医官的每一个动作,都让他的不由自主一颤,像是那痛,是伤在自己身上。 又是一阵轻响,大块血肉随着衣衫扯了出来。梁峰忍不住张开了口,想要喝斥医官,不能轻上一点吗?然而当他见到对方额上的汗珠,突然醒过神来,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他不该留在这里的,有他在,医官反而不敢放手施为。这对奕延,是种折磨。 外面,王隆正焦急的站在门口。刚刚问诊清场,他就被赶了出来,但是实在放心不下,守在那里不肯离开。 梁峰没让他进去,开口问道:“其余兵士呢?” 主公问话,王隆怎敢不答:“都在邺城呢。将军下令让他们休整一天,能动了再跟来。” 他倒是记得旁人是肉做的,难道他自己是铁打的不成。梁峰的面色又沉了些:“重伤的人多吗?” 王隆点了点头:“不少人都坐不稳马了。不过能回到邺城的,应当性命无碍。” 这话里的意思分明,真是重伤致命的,根本就撑不到走完回程。 一千三百多人,全是梁府出来的精锐。这损失,惨痛的让人难以承受。梁峰闭了闭眼:“阵亡之人全是英烈,当抚恤重赏。” 没有他们,哪来的这场轻轻松松的大胜?再重的恩赏,也都唤不回这些忠勇精魂了。 王隆的面色也有些哀伤,都是一营兄弟,哪能不心疼?若是这一战,他也能领兵参战就好了,说不定还能多救几条命来。 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帐中却突然响起一声女子惊呼。 梁峰惊得浑身一震,快步走回了营帐:“怎么回事?!” 那医官尴尬道:“无事,只是护娘想为将军擦拭胸口伤痕,不料将军突然动了,唬了她一跳……” 果真,榻上那人手臂已经紧紧攥在了胸前,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可是人还是没有醒来。 那医官连忙走上前,想要把他手里的东西取出来,试了两下却没能掰动。这下医官头上的汗更多了,奕将军手臂胸前伤口不少,都要处理啊。这可如何是好? 梁峰走上前去,轻轻握住了奕延的手:“伯远,松手。这是医帐,不用紧张……” 也不知是他的声音传到了那人耳中,还是轻柔的抚慰让他放松了神经。那只手松开了,一物从掌心滑了下来。 眼疾手快,梁峰接住了那差点掉在地上的东西。入手一片湿粘,沾着的有血也有汗水。可是当看清那东西时,梁峰愣住了。 那是枚佛像玉雕。古代的玉饰,很少贴身佩戴,多是做成环佩挂在腰上。这枚佛像原本可能也是打算做成挂饰的,比后世的玉佛要大上两圈。可是现在却挂在了奕延颈间。而且那佛像不似市面上常见的刻本,没有分毫胡人高鼻深目的模样。反倒跟上党所出的佛像类似,眉眼之间,与自己有些相仿。 身后,王隆奇道:“这是将军新雕的?” 梁峰手上一紧,握住那玉:“伯远喜欢雕玉?” “嗯,在营中的时候,常自己琢磨。据说是家传的手艺……”王隆说到一半,突然发现主公变了脸色,赶忙闭嘴。怎么说都是粗笨活计,不值得传扬。 然而梁峰色变,却不是因为王隆的话。他想到了数年前,奕延就曾送过他玉佩,也是亲手琢磨的。那现在这佛像,是用来做什么的? 心头就像被狠狠揉了一把,泛着酸楚和疼痛。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他从未缺过配饰,那玉佩究竟放到了哪里,也没有丝毫印象。又何必费时费力,为他雕这些…… 然而握着玉佩的手,抓的更紧了。梁峰在又看了一眼昏睡中仍旧眉头紧锁的男人,对医官道:“继续包扎。等到诊完了,立刻报我。” ※ 身体轻轻一颤,奕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倒不是睡足了,而是火辣辣的痛楚像是锻打挖凿,让他不由自主逃出了梦乡。然而醒是醒了,他却觉得动弹不得。身上像是被撕成数块,又拼凑起来,疼得难以忍受。与疼痛相伴的,还有脑中嗡嗡响动。让他鼻腔发堵,口中干哑,连喘息都异常困难。 他这是怎么了? 木愣愣的躺了片刻,奕延终于想起了昏倒前的那一幕。像是被鞭子狠狠抽了一击,他身体一弹,想要坐起。一旁传来了个声音:“你刚缝完针,好好躺着。” 奕延浑身都僵住了,也不敢动作,只得一点点扭过颈项,向身旁望去。只见榻边,摆着一个小案。一人倚在那里,向这边望来。 那俊雅眉目,清亮眼眸,半年多来只有梦中才能得见。可是现在,那人就坐在他身侧,眉眼之间,似有倦容。 “主……公……”嘴唇颤了两颤,奕延挤出了声音。 然而下一瞬,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费力低头,向身上看去。这一看,奕延脸上变了颜色。他身上没穿什么衣服,只有满满绷带,一条薄被虚掩在腰间。他被送进医院了?他在主公面前昏过去了?就那么身打扮? 看着面前青年脸上五颜六色,狼狈懊恼的模样,梁峰起身,走到了榻旁。 “下次,要在你身边捆一排勤务兵。有伤不治,还非要拼死拼活赶回来,你是嫌自己命大吗?”梁峰的声音不咸不淡,听不出喜怒,“浑身大小伤痕二十余处,见骨的就有六道。再多熬几日,也用不上医官了。” 第173节 看着那人冷峻面孔,奕延的唇又抖起来了:“末将……末将下次定然……” 这简直不像是外人面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冷面将军了。梁峰腔子里有哪处颤了一颤,摊开右手,把一件东西递在了奕延面前:“这是你雕的?” 奕延不由自主伸手摸向胸前。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层厚厚绷带。 这东西,被主公发现了? 还没想好怎么应答,梁峰又开口:“是要送我的?” 这次奕延面上更红了,但是还是挣扎着点了点头。 梁峰挑起了嘴角:“女人才带佛啊,男人该带菩萨才是。” 还有这种说法?奕延只觉脑中一片空白,狠狠抓住了身下被单。然而正在这时,对面那人叹了口气:“也罢,它能护你平安,应当有些用处。” 说着,他挑起新换的红绳,把那玉佛挂在了颈间。 这是配饰,不该挂在颈上的。然而当那线条柔美的佛像,与那清雅俊美的面孔辉映之时,奕延脑中有什么绷断了。 猛地从床上撑起身,他一把抓住了梁峰的手臂:“主公……主公你应了?” 梁峰的眉头都拧起来了:“你刚缝过针,想崩裂伤口吗?!” 他声音虽然严厉,但是并没有否认,更没有拒绝。奕延脑中乱成了一片,手上突然用力,把人扯进了怀中。 梁峰站在榻边,根本没有防备,这一下连站都站立不住。而奕延重伤过后,体力也极为虚弱,被他带到,两人就这么栽倒在榻上。 见鬼!梁峰一惊之下就想起身,这一撞太狠了,说不定要压坏伤口。可是那双手却像抓住浮木的溺水者一样,狠狠的拥住了他。 一个让人窒息的拥抱。 梁峰停下了挣扎。他感觉到了,身下那人正在颤抖,抖的如同风中残烛。贴得太近,他的脸正埋在颈间。一抹湿意,沾染在了他光洁的颈项上。 那人哭了。无声的,带着卑微和颤栗,淌下泪来。这是惊喜,是委屈,是懊悔,是伤痛?梁峰猜不出,也无暇分辨。 一颗心,被黏在颈间的湿热烫平了。所有挣扎,所有忌惮,所有苦恼和不甘,都化作了一缕青烟。梁峰放松了身体,轻轻环住了那颤抖不休的身体。 他错了,错的厉害。这不是一个可以任时间慢慢消磨的世界。就算是养尊处优的士族,也活不过半百,上了战场,更是朝不保夕。也许只是一个错身,就成了诀别。 而他,怎堪容忍,如此离别? 不过数十年罢了。梁峰轻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第276章 猜疑 幽并之战, 在司马越身死之后, 就成了洛阳朝堂关注的首要大事。然而真正落下帷幕, 奏报送抵御案,身处皇宫的天子却未曾露出半点喜色。 王浚暴死,着实让人松了口气。此子狼子野心, 手下鲜卑兵马更是凶残成性,先后屠戮了邺城、长安,杀人无算。若是有机会前来洛阳,说不好也会故技重施。而作为大后方,幽并冀三州不再生乱, 对于洛阳的稳定也有极大好处。 只是这一仗, 胜得太过轻松。 一旁, 刚刚升任太尉,仍旧站在朝臣之首的王衍低声道:“这反间之计着实精妙。陛下, 并州初胜, 当早作安排。” 司马越意外身死, 并未对王衍造成任何影响。相反, 因为之前司马越和苟晞交恶时,他两不相帮的态度,让小皇帝放松了戒心。加之骤失司马越这个顶梁柱,朝中也需要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作为替代。几经斟酌后,小皇帝还是任用了这位名士之首。 对于这样的委任,王衍并未推脱,更是主动帮助苟晞,让他引兵入洛阳,把司马越的王妃、嗣子统统赶回了封地。至于这群人回程之时会不会出什么意外,王衍哪会在乎?如此一举,算是彻底讨好了天子和新任的豫、兖、青三州大都督,落下了实打实的好处。 只是这高位,并未让王衍显出轻狂,甚至还更收敛几分。就像此刻。奕延杀王屏之事,让王衍气恼无比,更是懊悔自己轻易中了别人的算计。但是给对方使绊子,却是用的这样轻描淡写的说法。 安排?什么安排?是处置还是封赏?这并州都督,是否又成了一个新的王浚,甚至是司马越,有威胁天子的可能? 而那“反间之计”,更是暗藏了不少玄机。 小皇帝面上果真越发凝沉。他刚刚仿照王衍的手法,用离间计逼杀了司马越,还未品尝胜利的果实,北地三州就因一个反间计,地覆天翻。 原来这世上,真有名利财富无法打动的忠臣良将。但是这样的臣子,效忠的可不是他这个天子。连杀两名朝廷重臣,还深入蓟城,把王浚一家都屠了个干净。这羯奴,可曾把天子放在眼中?而能用这员猛将的梁丰,是他能够掌握的人吗? 怀疑的种子,已经落入了心间。小皇帝原以为除掉了司马越这个权臣,总览大权之后,就能一展手脚重整天下。可是实际呢?苟晞暂且没有入朝的意思,几万大军还在豫、兖为自己谋夺地盘。匈奴已经侵占了雍州,打下了弘农、上洛两郡,彻底占领了司州大半。而原本安排在河北,镇守司州半壁的奕延,又撕掉了敷衍的假面,再次投向旧主。 如此一来,孤坐洛阳,他这个天子,又与周天子何异? 原来自己亲手提拔的刺史,也是这副模样。他还有能信之人吗? 可是即便猜忌,司马覃不会把这些表露出来。沉吟片刻,他道:“梁卿此次功高,不如兼领冀州都督,封邑万户,进安北将军。幽州诸军事,暂由辽西郡公段务勿尘兼领。” 只一句话,就让王衍心中有了定数。段务勿尘虽是鲜卑人,但是娶了王浚的女儿,又在并州折损不少人马,对于梁子熙定然心怀不忿。让他暂领幽州都督,就是为了遏制并州的崛起。因此不论再怎么加官进爵,小皇帝对于梁子熙的猜忌和不满也已藏下。 现在动不得你,但是手段,该用还是要用。王衍可比任何人都清楚,面前这位小皇帝的聪慧。而这聪明,若是一味被压制威胁,便会化作猜疑。一个聪明又疑心深重的天子,是好对付的吗?只要让他掌了权柄,自有梁子熙的苦头。 把心思藏在了心底,王衍拱手称是。很快,使臣便携着诏书封赏,离开洛阳,向着并州而去。 ※ 在壶口关停了一晚,梁峰就驱车回了潞城。实在是奕延身上伤处太多,急需静养。梁峰也就收起了回晋阳的打算,准备呆在上党处理未了杂务。 对于这决定,段钦显得有些焦虑:“主公还是当早早返回晋阳。并州初定,当安定人心。” “并州是定了,但是冀州还要打上些时日。我不在晋阳,反而能让孙别驾放手施为。”梁峰没有采纳谏言,淡淡答道。 听他这么说,段钦只得转回公事:“之前奕将军所言不差,当日营啸时,有些虎狼营兵士趁乱脱逃,半数返回赵郡,还有些去了邺城。这次折损,实数当不超过一千一百。可惜尸身军牌都未留下,暂时无法准确清点。” 军牌是梁府一系兵士的身份明证。若是阵亡无法收尸,可收回军牌立衣冠冢。然而这次一路都凶险无比,大部分人的军牌未曾拿回。 梁峰轻叹一声:“等到邺城那些兵士返回,再次点算一遍人数。所有确认阵亡的将士,名讳都要记在军志之上。另外,虎狼营提军号,参战兵将晋升三阶,军田翻倍,遗属全由刺史府赡养。无嗣者可过继子嗣,有嗣者直接入崇文馆进学。” 这封赏,乃是最高待遇。不过这些人,有些比段钦投来的还早,都是嫡系中的嫡系。如此大的损耗,哪能不郑重待之。 段钦点了点头,又道:“还有奕将军。毕竟有官职在身,是否……” 他的话还没说完,梁峰就摆了摆手:“奕延伤势太重,冀州统兵之人换成张和吧。此次还要等天子旨意,说不定州内诸官要有大动。等回了晋阳,再细细安排。” 这是应有之义。若是拿下冀州,就要安排一整套官吏进行接管。这可是个大工程,哪是三两句就能定下的? 不过段钦想说的,并不是这个。犹豫片刻,他终于还是俯首:“下官这便去安排。” 简单处理了一下公务,梁峰也未在前堂多待,直接回了后院。现在崔稷家眷都住进了太守府,空置的院子并不很多,梁峰只占了一个院落。还很不见外的把奕延安置在院中偏厢,就说是为了方便诊病。 这可有些不太合规矩,但是奕延是此次大战当之无愧的首功之臣。梁峰的厚待,也未让人生出什么想法。 没回自己的房间,梁峰直接推开了奕延卧房的门扉。见到榻上那人,他微微一愣,走上前去,伸手捉住了对方的下巴:“你剃须了?自己剃的?” 奕延面上已经恢复了光洁一片,杂乱的胡茬清理干净,连头发都洗过了。洗头必然是婢女伺候,但这胡子刮的不怎么像样,颊上都割出了几道口子。明显是有人亲力亲为。 指腹在那人面上拂过,梁峰摇了摇头:“手还没好利落,怎么不让仆役来?” 奕延面上带出些红晕,低声道:“不惯让旁人剃须……” 梁峰眉峰一挑:“胆子不小,也不怕割伤了脸。” 这话倒是让红晕退了些,似乎有些真是的焦灼了,奕延道:“我下次不会如此莽撞……” 梁峰打断了他的话:“有伤在身,这些就别讲究了。等到伤好了再说。” 说着,他放开了奕延的面颊。毫不意外的发现那双蓝眸黯淡了少许。这小子,还真是转了性。梁峰在心底苦笑起来。也不知是那天哭的有些难堪,还是身体实在吃不消,精力不济。奕延这两日乖的不像话,简直像是小心翼翼呵护梦境一般。生怕自己一个不慎,让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美梦再次破碎。 这份小心,害得梁峰都有点无所适从了。若是平日,说不定他还会调笑一番。但是奕延伤的确实不轻,又劳累过度,医生特地吩咐要克制情绪,暂时不能大喜大悲。梁峰也就歇了心思,两人相处反倒是回到了相敬如宾的状况。 不过对这“缓慢”进展,梁峰倒也没啥抱怨的。说实在的,他更需要一些时间消化适应。对于奕延来说,这是突如其来。对他自己难道就不是吗? 慢慢来,顺其自然好了。 “段主簿已经查过了,当时营啸之后,是有百来人逃了出来。这次阵亡之人,也会厚赏抚恤。”梁峰转过了话题。 听到这话,奕延神色又黯淡了两份:“虎狼营伤了元气,怕是难复旧观。” “只要有人活下来,建制就不会消失。虎狼营非但不损,还当扩军。这此轻骑破敌,以一当千的战例,将会随着军志流传。如今跟拓跋部结盟,马已经不是问题。再练出一支同样的强军吧。”梁峰神色变得郑重起来。 荣誉称号向来是军队的灵魂。在建立三大营之初,梁峰就着重考虑过方面的事情。那些惨烈雄壮的战史,只会随着军队的名号流传,成为荣耀和军魂所在。而有了这种精魂,建制就永远不会消失,只会越打越强,越打越凝聚。奕延这次的作战,着实不负虎狼之名!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几分,微微垂下了眼帘:“谢主公。” 这次打掉了虎狼营大半老兵,还是他亲手带出的精锐,始终让奕延心有所愧。可是这一仗的艰难,乃至疯狂,又无可避免。两厢叠加,成了种折磨。主公这话,非但对自己,对于那些失了袍泽的弟兄,也是莫大安慰。 见奕延如此动容,梁峰心中也是一拧。他打过的仗,数都快清楚了,却还是第一次如此震动。幽州一役,艰难可想而知。 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梁峰道:“再睡会儿吧,等到吃饭时,我叫你。” 跋涉太久,奕延脚上都磨脱了一层血肉,更要命的是之前坠马,他小腿上似乎骨裂了两处。也不知是怎么坚持走回司州的。现在牢牢包扎,根本没法下地。加上疲劳过度,一天到有大半都睡在榻上。 奕延点了点头,但是并未直接躺下,而是伸手,轻轻抓住了梁峰的手指:“主公若是无事,陪我片刻吧。” 陪着他,看他睡觉吗?轻握的那只手上净是崩口,粗糙的宛若砂纸,掌心还缠了不知多少绷带,就如他本人一样,跨越生死边界,又硬生生拼凑回来。梁峰没有挣脱,就那么任他握着:“我在这里。你睡吧。” 得了允诺,奕延这才放心的躺了回去。没花多大功夫,就再次陷入沉眠。 那手是干燥的,因为炎症,多多少少有些发热。然而只是这么简简单单的轻触,就让梁峰的心安宁了下来。往后靠了靠,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交握在一起的手,始终未曾松开。 第277章 难耐 洛阳城中的旨意, 来得比预料中的还快。得知梁峰身在上党, 使臣便转了个向, 直接入潞城宣旨。 迁安北将军,兼领冀州都督,封邑万户, 甚至连梁荣都得了个关内侯的封赏。一样样都证明了朝廷采纳了梁峰的奏报。这次幽并之战,错在王浚。 然而梁峰和一众幕僚,却没有太大的喜意。只因他们从使臣嘴里得到了另一个消息,段务勿尘成了新任的幽州都督。 幽州就算地处边陲,也从未让异族领过都督一职。选段务勿尘, 用意实在是太明白。他可是王浚的女婿, 并且在刚刚结束的幽并大战中, 折损了足有三万精骑。封一个明摆着不会对并州手软的新都督,会是什么用意? “朝廷对主公生疑了。”段钦面色有些难看。这次袭杀王浚, 看来还是触了小皇帝的逆鳞。在想取得朝廷的信任, 恐怕就难了。要知道主公现在还远远未到可以自立的时候。 “有传闻, 司马越和苟晞之战, 就是洛阳宫中那位挑拨的。有这么个封赏,也不奇怪。”梁峰冷哼一声,“看来要在幽州内部使些手段了。王浚的女婿可不止一个,而且骤然得了便宜,怕是会惹人眼红。” 他倒是看明白了,小皇帝虽然年幼,但是政治手腕和意识当真不差。自己都露出争霸姿态了,被天子猜忌可不理所应当?反正现在大权旁落,诏令的作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最值得在意的,仍是幽州这个紧邻。 段氏鲜卑的先例,估计会让不少人眼馋。这次大战,除了王浚外,就属他们损兵最多。旁边其他几个鲜卑部落,不会生出念想吗?而且这次领兵的,可是段疾陆眷。身为世子,损失了那么多大将亲兵,是不是也会动摇其地位?段务勿尘的儿子可不止一个,从中挑拨,不过举手之劳。 段钦颔首:“主公所言不差。如此一来,要尽快返回晋阳了。” 非但要回晋阳主持大局,还要把张宾、温峤等人都招回来。冀州刺史丁邵病重,已经向朝廷请辞,必须尽快推荐一个心腹过去执掌州郡。还有王屏那个魏郡太守的位置,也不可能轻易放过。 千头万绪,怎能滞留上党? 梁峰这次倒是没有拒绝,颔首道:“明日便回去吧。” 前堂简简单单做了决断,回到后院却遇到了阻力。奕延寸步不让,非要跟梁峰一起回晋阳,不愿独自留在上党养伤。 去晋阳少说也要三四日,路上颠簸,实在不利于养病。可是奕延态度坚定,又提出了冀州军事安排的事情。于情于理都无法推拒。无奈,梁峰只得把自己备用的减震马车让了出来,供奕延乘坐。 就这样,带着车马随扈,一行人向晋阳驰去。 第174节 ※ 有人在叫喊。声音穿过浓烟和烈焰,断断续续,歇斯底里,犹如鸮鸟夜啼。鲜血溅在了脸上,腥臭浓稠,抹都来不及抹。奕延奋力挥舞着长剑,与那些面目狰狞的敌人拼杀。斩落手臂,割开脖颈,还有肚腹,只要捅入后要往上提那么一下,血糊糊的肠子就涌了出来,拖成长长一条。 他一刻都未停下。身旁的尸首越来越多,阻的他行动都艰难了起来。可是远处,仍有人在惨嚎。 他必须冲出去!只有冲出重围,才能带着部众逃出这修罗场!奕延咬紧牙关,用力一夹马腹,想要催促逐日越过尸山。可是这次,乖顺的马儿并未听从指挥,它发出一声哀鸣,栽倒在地。 毫无防备,奕延被摔下了马背。头颅狠狠撞在了地上,脑袋嗡的一声宛如群蜂炸响。浑身上下像是被撕裂了,痛的难以忍受。可是他仍旧挣扎着爬了起来,想要回头去看自己的爱驹。他没看到逐日。入目的是一张被血肉模糊的脸,口中、鼻中、耳中都有污血涌出,早已辨不出面容。 那血人哭着叫道:“为什么?为什么?” 一把刀插在那人胸前,刀柄正落在自己掌中。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不救他? 那人是谁?是和自己一起入府的同乡吗?是之后征召的兵士吗?奕延知道自己认识他,可是全然叫不出那人的名姓。热腾腾的血顺着刀柄淌在了手上,像是被火烧着一样,奕延松开了长刀。 然而在松手的一刹那,那人烧着了,如同晃动的火球,高声惨叫。奕延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想要找到离开的道路。可是身前身后,皆是断崖,地面不住震颤,似乎下一瞬间,就要把他吞入万丈深渊。 无数声音在耳边呼啸,奕延只觉心都被拧紧了。他胜了吗?还有谁在?他要回去!回那人身旁! 身形猛地一震,奕延醒了过来。 那似乎永不休止的晃动,也了停下了。浑身冷汗直冒,奕延挣扎着爬了起来。疼痛如影随形,唤回了神智。他这才发现自己身处车内。这是回晋阳的车队,窗外天色暗淡,该扎营了。 “奕将军可是醒了?”帘外,有婢子问到。 这次回程,他们走的并不算急。若是没有赶到城池,就在野外安营。每到这时,梁峰就会唤人去请奕延。营帐怎么说也比辎车舒服,非但是奕延,其他幕僚也各有安置。只是奕将军最为使君“看重”,设立的营帐也最接近主帐。 手臂还在颤抖,奕延狠狠握了几次拳,勉强止住了抖动,又捡起布巾擦干净了额上汗水。这才披衣挑帘:“我醒了,带路。” 看到奕延直接下车,那婢子一惊:“将军!当乘肩舆……” 并州军中常备担架,专门用于运送重伤或是不良于行的伤员。不过奕延身份摆在那里,梁峰就安排了肩舆接送。这东西,主公都不怎么乘坐,奕延更是分外不适。前两天忍耐一下也没什么,但是今日,他需要的可不是这种轻巧矜贵的东西。 没有理会婢子的惊呼,奕延任双足稳稳落在了地上。 经过几天修养,脚上的伤口大多结了疤,足上穿的又是软底的鞋子,并不算很痛。倒是小腿骨裂,有些吃不住力。不过百来里都硬撑下来了,没道理这几步反而走不下来。定了定神,奕延迈开脚步,向主帐走去。 作为两州都督,梁峰的营帐着实简陋了些,但是营盘防卫还是相当讲究的。经过两个哨卡,奕延才走到了帐边,立刻有人进内通禀。不多时,低垂的帐幔就撩了起来。 帐内已经点了烛火,还有味道相当清亮的熏香,那人正斜倚在凭几上闭目养神。显然还有些晕车,脸上都苍白了两份。然而橙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面颊上,让那玉容都温润了几分。 只这简简单单一幕,奕延因噩梦而紧抽的心,就安定了下来。他走进帐中,轻声唤道:“主公。” 听到奕延的声音,梁峰才睁开了双眼。车辆改装了减震设施,又加固平整了道路,晕车症状是减轻了些,但是坐上一天,还是头痛的厉害。可是当看到奕延时,他的眉峰立刻就拧了起来:“你怎么走来了?不想要腿了吗?!” 骨裂是开玩笑的事情吗?!伤筋动骨一百天呢,怎能现在就下地! “伤处无碍,只是几步路罢了。”奕延缓缓走到了对方身侧,坐了下来。他浑身都是伤,没法标准的跪坐,这样随意倚坐,倒是平添几分亲昵,让他极为喜欢。 “回头还是要上个夹板。”梁峰可没有任他逞强的意思,“对了,刘恭刚从邺城赶来了,我唤他进帐来见。” 正说着,亲兵再次挑帘,一个用夹板吊着手臂的汉子出现在帐前。看到帐内两人,他眼都亮了,快步进帐,向两人叩首道:“主公!将军!末将来迟了!” “从上党一路赶来的?也算不慢了。”梁峰笑道,“与你家将军禀来吧。” 得了主公允诺,刘恭抬起了头,看向奕延:“将军,归来了二百多人呢!当日在王浚大营失散的弟兄,活下来不少。进城疗伤的,残了七十多人,但是其他都无甚大碍。听闻主公说要亲自为他们赐军功,都乐得要命。还有咱们要升军了!正兵九千啊,跟霹雳军不相上下了!”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一股喜不自禁的激动。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没有后悔。似乎那死亡的阴影,也随之淡去。 奕延胸中像是有什么发出了一声脆响,他不由自主向梁峰望去。那人回他的,是淡然的微笑。似乎这一切,都天经地义,亦如之前每一战迎他们归来一样。 喉中有什么要噎住了。但是这次,不是那种梦境般的虚妄。他经历过这个,每一次的珍视和夸赞,每一次的欣喜和看顾。那飘在云头,坠入壑谷的心神,不再分置,而是缓缓凝合,落在了胸间。就如大梦方醒。 那一刻,奕延竟然说不出话来。 梁峰替他答了:“不但要置军,你的位阶也当晋升。魏郡都尉一职,你可喜欢?” 刘恭的脸都涨红了,之前的魏郡太守还是他杀的呢!邺城更满是主公派去的吏员。这样的咽喉要塞交付与他,是何等的信重! “末将愿往!” 这一嗓子,怕是两里外都清晰可闻。 梁峰笑了:“果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 这一句,是夸刘恭,更是夸奕延。突然之间,疼痛麻木的身体,像是苏醒了一般。奕延心底那股渴望,再次涌了上来。不是轻轻碰触,不是贴身陪伴,是恨不得把人吞噬入骨的渴望。 伴着疼痛,伴着心悸,让人坐立不安。 奕延握掌成拳,把那萌发的东西,捏在了掌心。 第278章 安排 梁峰的车队简素, 然而归来的仪式, 称得上隆重。非但刺史府, 将军府诸官吏在孙礼和张宾的引领下出城向迎,晋阳城中也是欢歌满载,夹道相迎。 之前可是数万鲜卑精骑深入并州啊!想想邺城长安的惨状, 再看晋阳,哪能不让人由衷钦佩使君手段?比起司马腾、裴盾这样的庸碌之辈,还有这样的主官,方能在乱世中保他们平安! 百姓所想简单质朴,世家的念头可就复杂了。莫说是其他高门, 就连太原王氏都有人出迎。幽并之战, 算是彻底展露出梁峰的实力和手腕。且不说这让人瞠目的战果, 只是对付那些墙头草的狠辣,就让人不寒而栗。 跟王浚交往甚密, 暗通款曲的, 又何止那三家被诛灭的小士族。现在可好了, 连千里之外, 雄踞幽州的王浚都能杀个满门干净,还有谁敢捋那虎须? 太原王氏面对的境况更尴尬些。不过王浚早年就阖家搬到了幽州,跟王氏本宗联系并不密切。反倒是王汶跟梁使君的关系颇为亲密,一度还差点联姻。有这么层关系,那些王氏疏宗便厚着脸皮靠了过来,跟其他高门一样选定了立场。 如此一来,倒是让晋阳上下,前所唯有的心齐。 数不清有多少人想要巴结梁峰。但是回到了刺史府,他第一个请见的,却是位新人。 “中山一役,多亏祖长史从旁周旋,才能轻易拿下。得此贤良,实乃我之幸也。”面对前来投效的祖逖,梁峰做足了礼数。 这位未来的击楫名将,现年四旬有余,不过身姿仍旧挺拔,还有一种迥异于士族的飒飒英气,让他显得颇为可亲。只是一照面,梁峰就暗自点头,能够名垂青史的人物,果真自有其魅力。 “明公谬赞。比起奕将军诈破敌营,千里杀贼的魄力,下官这些手段,何足道哉?”梁峰在打量祖逖,祖逖何尝不是在端详这位骤然崛起的并州新贵? 只看容貌,这位梁刺史可比他见过的大多数士族子弟,更具名士风度。就连那身为“金谷二十四友”,年少成名的故友刘琨,都要逊其三分。可是如此高逸品貌,那人神色中也不见分毫倨傲,相反姿态从容,温文有礼,只是一见就让人如沐春风。而点漆也似的黑眸,更是神光内敛,显出了有异容色的清醒明锐。 这般人物,难怪会引无数俊杰来投。 “平乱除贼虽然重要,但是若无治平理政之能,不过是过境匪患,徒惹灾祸。如今冀州未定,匈奴患侧,祖君来投,实乃苦旱甘霖。还请上座,与我等共商州事。”梁峰微笑再请。 上位者称君称字,都是看重之意。梁峰着实把尊重和信任摆在了明面,让祖逖这个官途不太随顺之人,深感触动。当年司马诸郡王,哪怕是司马乂这样的良主,也未曾如此待他。从未谋面,更无深交,就对他的能力深信不疑,还用这样的宾礼相待。怎能不让人生出些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使君的感慨? 祖逖也不推脱,欣然落座。 见主要幕僚都到齐了,梁峰开口道:“冀州遭逢大乱,百姓流离,郡府荒僻。当务之急,应举贤良,平州郡乱象。今冬重开制科,选擢一批官吏吧。” 制科是并州固有的选吏之法,然而梁峰这次说的,增加了一个“官”字。只是一字,就大大不同。郭通之前在中正考评时擢取的那批人,朝廷根本没用几个。而制科选出的士人,倒有不少直接赴任。而现今制科一年两试,九品三年一评。只此一举,就彻底把人事权攥在了手中。 段钦颔首道:“下官这就去办。只是州郡之长,还要尽快向朝廷推举。” 原本的冀州刺史丁邵马上就要卸任,若是梁峰不派心腹过去,说不定朝廷又要在里面使些绊子。梁峰颔首:“孙别驾出身名门,又有治州之能,当能赴任冀州。” 孙礼闻言浑身一震。他原本不过是孙氏疏宗,若是只靠品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出仕。可是投了梁峰,先是担任并州别驾,现在又直升冀州刺史,怎能不让人振奋? 一揖到地,他压住心中激动,沉声道:“下官定为主公平定冀州!” 梁峰点了点头:“冀州还有数郡未平,张和便随你同去吧。任冀州都尉。其余官属,也可在并州擢取。” 这就代表着他给孙礼的不仅仅是个官衔,更是一整套行政班子。而当孙礼带着这么套班子前往冀州,把冀州打造成并州的翻版,也就指日可待。 “还有魏郡,可荐稚川任太守,刘恭任都尉。此乃司州要塞,怕是还要抵御匈奴,不容有失。”梁峰又道。 葛洪的表现比孙礼好些,谦恭领命。他当县令已经有两年多时间,升迁也是应有之义。不过把他擢为魏郡太守,而非并州郡守,足见主公对他的信任。刘恭又曾经在邺城驻扎过,还随奕延出征幽州,显然也是能征善战的良将。他现在已经有充足的信心,守好这河北一境! 一旁倾听的祖逖,心中也生出无尽感慨。不论是冀州刺史还是魏郡太守,其实都要朝廷任命。可是梁使君毫不见外,全都用自家心腹顶上。依仗的是什么?自然是幽并这场大胜!冀州、魏郡如今完全处于并州控制之下,梁子熙又挂着冀州都督的头衔。如果不采纳他的举荐,令选他人,不论是派人架空还是直接袭杀,都会使并州同朝廷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小皇帝敢冒这个险吗?怕是只会点头了事。 而当他彻底掌控了冀州,推行并州诸多新政,怕是就没旁人能取而代之了。这只是两州加一郡,若是扩展到幽州呢?东进兖州呢?甚至同匈奴开战,夺回司州呢?实在不可限量。 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安排妥当了州郡官吏的调遣安排。梁峰转过头,对祖逖道:“如今局面纷乱,君以为何事为重?” 没有问张宾,倒是先来问他,是重视不假,同样也是考校他的战略眼光。祖逖毫不犹豫道:“当以匈奴为重。不论是幽州还是冀州,短时都要收拾局面,不会危及明公。唯有匈奴伪汉与并州接壤,不得不防。匈奴夺了长安,关中膏腴之地尽数落入手中。如此一来,攻打洛阳畅通无阻,当尽早防范!” 不论是张宾,还是梁峰都在心里点了点头。这战略眼光确实没话说。冀州可以蚕食,幽州可以挑拨,唯有位于并州侧翼的匈奴,不得不防。趁势攻下长安,又得了司州大半,这下刘渊的实力,可就更强了。胡马东进,不过是时间问题。 “祖君所言甚是。”梁峰微微提高了音量,“屯兵、垦田片刻也不能怠慢。并州当早做筹备,以御强敌!” ※ 离开晋阳的时间不长,但是积攒下来的事务着实不少。与幕僚们商议完了各种要务,梁峰又召见了几波人,直到天色渐晚,方才回到后宅。 不过这次他依旧未回主院,而是直接到了奕延所住的别院。把侍女亲卫留在门外,他刚跨进院门,就看到个身影一瘸一拐在庭中绕弯。 “奕伯远!”梁峰眉梢忍不住抽了抽,开口叫住那人。 “主公。”奕延飞快站定了脚步,亮了亮拄着的拐杖,“我用了手杖,不妨事的。躺的太久,骨头都硬了,还是要活动一下。” 之前奕延腿上的骨裂处,重新让军医看过,打了夹板,愈发不良于行。梁峰看奕延实在不乐意坐肩舆,才让人做了一副拐杖。这倒是投了奕延的心思。最初的发热、嗜睡,以及噩梦症状退却之后,他也不愿躺在床上了,时不时就下地活动,关都关不住。 见着他恢复了精神,梁峰也安心不少。只是这人精力太过旺盛,实在愁人。 “骨折需要静养。”他走到了奕延身边,弯腰检查了一下他腿上夹板,确认没有碰坏后,才训道,“你将来还要骑马打仗,难道想变成跛足吗?给我好好去榻上待着!还有你院里的婢女呢?又赶走了?” 自知理亏,奕延低声道:“旁人伺候,多有不便。只要主公来看我就好。” 这话可有点意思啊,梁峰笑了:“你想的还挺多。伤筋动骨一百天,若是不好好养伤,将来上不得战场,看你如何是好!” 这话让奕延顿住了:“又要打仗?” “不是近日。匈奴打了一场胜仗,还不晓得何时会再图洛阳。我把张和派去了冀州,并州坐镇之人,自然要改一改。”梁峰若无其事的答道。 这是让他重回并州?!奕延的双眼都亮了。之前他也不是没有顾虑,毕竟有朝廷任命的官职在身。万一伤势恢复,要他回冀州呢?那边还有数郡未曾打下,若是主公命他平乱,奕延说什么也不会抗命。 只是难得的相处机会,又要错失。也正因此,他才迫不及待的想要尽快康复,至少为自己挣得一些余暇。 而现在,他不用在离开了。 眼看那人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梁峰笑着摇了摇头,准备转身进屋。谁料咚的一声,木拐坠在了青石板上。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把他拥在了怀中。 “你……”毫无防备,梁峰栽了过去,又不能挣扎,以免让奕延伤腿受力。只是短暂迟疑,温热的鼻息就喷在了面上。 “主公怜我……”那声音近乎呢喃。 按道理说,梁峰应该觉得不适,他这辈子也没对任何雄性生物产生过“兄弟”以上的情谊。可是紧紧贴在那人身上,他却觉得呼吸急促,连心跳都快了几分。 上次也是这见鬼的反应!然而不是说好了慢慢来吗?! 那人可没给他纠结的时间,像是察觉到他不会拒绝,薄削的唇瓣贴了上来。那不是女人的唇,没那么软,那么丰厚,甚至能觉出因干燥微微起翘的唇纹。只是碾了一下,就撬开唇齿,探了进去。 那吻法极为熟悉。梁峰不知曾在多少女人身上试过。然而使在自己身上,着实让人无法招架。一只手掌固定在脑后,阻止了逃脱的可能。就那么放肆的掠夺着,引诱着,想要哄他一起沉沦。 呼吸被打乱了,摁在腰后的手掌太过用力,可是这一切莽撞的,急促的,意料之外的东西,勾起了隐在体内的火苗。梁峰原以为自己清心寡欲到可以出家了,谁料不是不想,只是没碰到对的那个。 心底,有什么崩断开来。梁峰伸长手臂,环住了对方的肩头。奕延身上有伤,不能让他太激动,不能再崩裂伤口,不能……一串串的不能,持续了不知有没有两秒,就灰飞烟灭。梁峰主动加深了这个吻,让两人的身形贴的更紧。愉悦就像致瘾的药物,能让人兴奋难耐,无法自持。这一吻长的让人窒息,像是察觉他要喘不上气了,那纠缠的唇头才慢慢收回,变成了缠绵轻触。 第175节 卧槽!头晕眼花的喘了几口气,梁峰的意识渐渐回笼。幸亏没有仆役在……等等,抵在他腰侧的,肯定不是匕首吧?还让不让他有个适应过程了?! 梁峰挣扎着抓住了对方的衣襟:“你腿上的伤!还有缝针!再胡来就没救了!” “主公……”奕延的声音里居然有些委屈。 然而梁峰是谁?太懂男人那点龌龊想法了,他根本不吃这套,急匆匆退后一步,捡起拐杖,塞进了对方怀中:“适可而止!” 看着那人红润的嘴唇,还有带上了霞色的面颊,奕延用力吸了口气,压住了那差点爆发的蠢动。 主公没有拒绝。 只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忍下所有。等养好了伤,他们有的是时间。 心底最后一点忐忑,也化作乌有。奕延看着对方背影,又吸了口气,才拄着拐杖缓缓跟上,进了房中。 第279章 传代 “阿兄, 如今苟晞督豫州, 必会寻我等麻烦。不如学那刘越石, 早下江东!”书房中,谢裒低声道。 自从司马越暴亡后,他那庞大的僚属群, 也成了无根之萍。按道理说,这些人还可以重归朝廷,另寻出路。可是苟晞为人暴戾残忍,之前许昌城破,就干脆利落的杀了东海王的长史潘滔, 后来又派人暗中截杀了东海王被遣返封国的一干亲眷。这样的品性, 又大权在握。哪是好应对的? 原豫州刺史刘琨就极为干脆, 称病辞官,去了江东。应当是投在琅琊王司马睿麾下。如今想想, 匈奴势大, 北地纷乱, 说不定什么时候又燃战火。远避江东, 确实是个理想的选择。别说是刘琨,如今世家大半都有南逃之意,只是看动作够不够快罢了。像那河东裴氏,就是一时不察沦入贼手。就算能逃过苟晞的责难,若是遇上匈奴来犯,照样不还是家破人亡?! 谢裒说的极是入理,然而坐在案前的谢鲲摇了摇头:“与其远涉江东,不如前往并州。” 什么?谢裒有些不敢置信的重复了一遍:“去并州?并州岂不更险!” 并州本就在匈奴伪汉之侧,一旦刘渊发兵攻打洛阳,上党首当其冲要陷入兵祸!更何况并州刚刚同幽州打了一场,朝廷还封鲜卑人当了幽州都督,显然是与对并州起了猜忌之心啊!此刻前往,岂不是自投火海? 谢鲲却长叹一声:“江东虽好,但是我谢氏门第不彰,就算去了怕也不会被琅琊王重用。而此去江东如此多士族,必会同江左著姓相争。北人南人素来不睦,还不知要惹出多少祸乱。与其如此,不如北上并州一搏!” 谢裒素知阿兄貌似轻狂放纵,但是内里极为聪睿克己。一改家学,尚玄逐风,不过是为了振兴谢氏一门。他的每一个举动,也都深思熟虑,绝非轻率而为。 可是这选择,实在是太过令人惊骇。他把胸中疑虑问了出来:“梁氏根基浅薄,并州群狼环饲。若是一时不慎,才是灭顶之祸。阿兄,为那梁丰,真的值得犯险吗?” “我曾于在王太尉府中见过梁子熙。”谢鲲似乎忆起了往事,沉吟道,“此子风姿之胜,令诸贤失色,怕是与当年的何尚书、嵇中散不相仲伯。那日他未曾赋诗,未曾清谈,甚至连酒都未喝。然而聊聊数语,足人心折。我本以为他不过是因为仁善,所以能安顿州郡。可是幽并一战,绝非如此!” 在幽并一战落下尘埃后,越来越多人听闻了其中内幕。光是挺进并州的兵马,就足有八万。司马越暴亡之后,王浚还率四万心腹亲征。结果呢?原本的八万兵马折了大半,王浚更是遇袭身死,满门皆休。光是抗住了那么多鲜卑兵马的进攻,就让人惊诧。何况之后的千里袭杀。 这已经不是州郡格局了! 此乃乱世,人尽皆知。可是大多数士族,还是坚守正朔。哪怕数任司马郡王争权,也没多少人生出谋逆之心。无他,只因他们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司马氏一朝。若是没了天子,他们的家业是否还能保住? 可是没人想过。五十年前,天下还属曹魏;百年前,乃以刘为国姓! 那匈奴伪汉,不过戎狄,就算立国,也不值得俯身去投。可是若真有曹孟德、刘玄德这样的雄主呢?又该如何去选?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身具佛名,在短短三年间异军突起的卓异之人。幽并一战,何异与官渡? 是南下,还是北上?是恪守正朔,还是另择明主? 谢鲲是真的心动了。他自幼熟知经史,却投了老庄,纵酒狂歌,清谈玄辩,为的是什么?不过是谢氏一族。而今日,一条蹊径放在面前,如何能不心动? 这个决断,才关乎谢氏百年兴衰! 谢裒何其了解兄长,只看其神情,就知他心意已定,不由叫道:“阿兄……” 谢鲲抬手,止住了弟弟的话头:“梁氏出自陈郡柘县,本就是谢氏近邻。梁子熙又在并州大兴制科,选贤任能。只这一点,就对我兄弟大为有利。想兴谢氏一门,怎能随波逐流?不如拼上身家,搏上一搏!” 谢氏出自陈郡阳夏,梁氏则出陈郡柘县,本就是近邻。当初在王衍府上,两人又曾见过,也算有了一面之缘。若是梁子熙真的重视贤才,应当不会拒他于门外。只要有了官身,自家还怕不能胜任吗? 见兄长说的干脆,谢裒也缓缓握紧了拳头:“既然阿兄如此说,那便试上一试吧。若真不妥,至少还有江东可去。” 这也是大实话,不过谢鲲并未放在心上。这一去,恐怕才是天渊之别。 ※ “阿父……”“阿父……” 那童稚的呼声响了两次,梁峰才醒过神来。只见梁荣面带忧色:“孩儿可是耽搁了阿父的公务?” 饶是脸皮够厚,梁峰还是老脸一红。难得陪儿子读书练字,他却走神走到了天边。想的还不是什么正经东西。干咳一声,他道:“无事,为父只是想起些琐事。” 的确是“琐事”。这些天处理完了手头堆积的公务,他回后院的时间更长了些。大半倒是耗在了奕延那边。 开始他的心思真的颇为单纯。奕延在回来后,表现出一些战后创伤综合征的特征。噩梦连连,精神焦虑,甚至过分依赖。恐怕是此次远征太过残酷凶险,对他的身心造成了一定的创伤。梁峰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自我折磨? 于是陪伴和调笑多了起来,还有些刻意让他转移注意的手段。效果还算斐然。不过当奕延渐渐恢复了正常,这事情就变味了。怎么说那小子也是热血方刚的年龄,心爱之人守在身侧,又是两情相悦。哪能忍得住? 就算是身上有伤,小动作还是越来越多。梁峰原以为自己对这事会有些排斥心理,但是实际呢?素了好几年,稍微给点火星,就能烧起来。要不是奕延真有伤在身,俩人还不知闹到哪步了呢。 有一就有二,一来二去,变成了食髓知味。梁峰自身的“隐疾”又没痊愈,这么钓在眼前,实在煎熬的够呛。哪能不时时惦记着? 不过再怎么瞎琢磨,也不该这时候走神。讪讪接过儿子呈上的字帖,梁峰看了起来。这两年小家伙的字也有些模样了,从钟繇入手果真是明智之举。 “荣儿笔力渐长,再过些时日,就能习阿父的字了。”隶书毕竟是如今主流,钟繇又是其中大家。扎稳了根基,再学新奇的楷体更好一些。毕竟梁峰当年是被老爷子按着学的书法,功底有限,实在不宜拿来做范本。 梁荣点了点头,却还有些欲言又止。梁峰笑着揉了揉儿子发顶:“荣儿可是有心事?” 看着父亲笑脸,梁荣终于点了点头:“孩儿从先生那里听了些话,十分惶恐……阿父,你要做魏武吗?” 这话可是直白的要命。梁峰不由一哂:“不是魏武,只是……有了些平乱世的志向。” 这话让梁荣有些发昏,思索了片刻才道:“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祖以时,然而早干水溢,则变置社稷。” 这是《孟子·尽心章句》中的一句,也是从民贵君轻这一理念,延伸出的革命思想。梁峰没想到梁荣能够一语中的,心中不由轻叹一声。看来崔稷、范隆他们教得极为妥当。 神情郑重了起来,梁峰答道:“荣儿所言不差。社稷只是其次,民安才是根本。若无此心,争权不过是祸乱之始,正如司马诸王十来年生出的大害。” 梁荣神情中有些纠结。《孟子》他是学过的,但是所学的东西里,更多还是君君臣臣,忠孝之说。若是要改了司马氏社稷,岂不是篡夺天下?他身为父亲的独子,面对又该是什么? 见梁荣那副表情,梁峰轻叹一声:“荣儿想这些,早了。就算改社稷,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与其担忧,不如从能做的事情做起。” 梁荣立刻问道:“孩儿能做什么?” “小至家府,大至州郡。荣儿已经有了爵位,更能得封邑。这一切,要如何治理?”梁峰反问道。 “要牧民,使其安居。那纳谏,远小人近君子。”梁荣从小就知道自己要担负的,说起来还算头头是道。 “嗯。一家如是,天下亦如是。”梁峰颔首,“只是还有诸多灾祸罹难,需要一一应对。荣儿尚且年幼,不妨慢慢学来。总有一天,会继承为父留给你的一切。不论是家,还是国。” 这句话让梁荣神情一振。是啊,他所要继承的,所要延续的,终归都是父亲传下的东西。如今他年纪尚幼,帮不上太多忙,但是他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教他助他,让他掌握更多能够牧民理政的东西,甚至兵书军事,哪样也未曾懈怠。 这正是父亲对他的期冀,是他必然会担负起的责任。而这,远比从未谋面的天子,更为重要。 他必须快些长大了。梁荣再次在心底默念。 看着儿子那张肃然的小脸,梁峰笑了:“临近秋收,荣儿随我去近郊转转吧。” 唯有看过那些田间地头的百姓,亲手尝试劳作,才会让这么个出身士族,甚至可能继承大业的孩子,懂得他要维护的究竟是什么。如若自己真的要掌握这天下,他希望留在身后的,是一个能够治平天下的明主。而非另一个司马王朝。 看着父亲和煦的笑容,梁荣那颗纠紧的心,也缓缓落在了原处。没有任何抗拒,他牵住了阿父的手,一如既往跟在他身侧,向门外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鲲之前出现过,调戏美人被砸掉两颗牙那位。谢裒没露过面,但是他有一个儿子大家一定熟悉,名叫谢安。 第280章 送别 大战过后, 除了人事调动之外, 也少不了兵马重整。地盘扩大了一倍, 立功建勋的将领也要封赏擢迁。这一档子事的复杂性和重要性,分毫不逊于政事。不过好在将军府早就有了规程,重新编军也没出现太多混乱。 这次军事改革最基本的基调, 就是把原本只用于梁府的军事结构,向州郡兵马渗透。参谋部成了其中关键一环。 把原先梁府三军的参谋营扩充为部,由将军府选拔人才,调配诸军。参谋部主要负责传达文书、搜集情报、提供作战的相关资料和建议,撰写战后总结等。主要任务就是辅助作战, 作战计划只供参考, 不能越权指挥, 更无权惩治将领。 简单来说,参谋部有些像当世的军师或是私人僚属, 又兼具了部分监察职能。但是与后世监军不同, 所有参谋人员也是要为作战负责的, 属于武官系统, 而且不得干预军事长官的各项命令。同样,参谋部的任命来自将军府,领兵者可以申请调换,却不得以任何理由杀害参谋部官员。一旦发生此等情况,就代表这支部队有脱离掌控的嫌疑。 当初梁府三军设置参谋营时,不少人还以为这是为了没什么身家的泥腿子配个参军。但是此项措施一经推广,才显示出了真意所在。可以说相对和缓的收紧了对于各军的控制权,有效的遏制军队私属化。在这个诸将拥兵自立山头的乱世,恐怕也只有并州这样简明的军事体系,能够推广如此手段。 但是好处也十分明显。军中不少将领出身贫贱,根本请不起靠谱的参军,打仗凭的是经验和直觉。参谋部可以帮他们完成大部分作战准备,减少了失误的可能。而对于那些出身士族,本就有私人幕僚的将领而言,也是一道防护锁。私人幕僚不得干涉参谋部运作,但是能提出各项作战建议,列入参考范畴。 如此一来,各军将领在战前准备时要轻松不少,乃至那些善战的猛将,也不会因为粗率出现重大失误。只这一点,就不知提高了多少胜算。 顺理成章,张宾这个谘议参军,兼领了参谋长的职位。 其后则是军队的归属。梁府当年的部曲,已经彻底化作了勇锐、霹雳、虎狼三军。以梁府部曲为根基,屯兵为血肉,形成了梁峰私人的军事力量。其余屯兵,分作几支,派给了李骏、田堙等新提拔的将领。州兵则以兵户为主干,由令狐盛等晋阳朝廷任命的将领统帅。 而整编要做的,就是把预备役和正兵区分开来,某程度上实行精兵政策,减少空饷,增加屯田。一旦战争发生,能就地拉起一支大军,减轻粮食压力。操练和军法也随着整编深入各军,至少要做到军队战力基本持平,万一临战调兵,也能迅速组成建制。 还有这次幽并大战的参与者,尽数加官厚赏。庆功宴安排在了晋阳,办的轰轰烈烈,让不少百姓对当兵这事,有了改观。随后则是调令。其中调动最大的,就属老三营。毕竟都是心腹,能力和忠诚度都极为可靠,放远些也能安心。剩下前往并州其他郡县的将官,也开始安排,准备成行。 分离在即,送别宴总是要有的。就连奕延这个还在养病的,都被叫了出来。 “当年跑得满地乱吐,谁能想到还有今日?”张和笑着举杯,“多亏将军鞭策啊,咱们这屋里,有谁没挨过?” 如今有了杂号将军的头衔,掌勇锐一军,张和这个习惯笑脸迎人的,也有了点威仪。不过处在诸将之中,仍旧是最温和的那个,这两年还读了点书,都快浸出墨水味了。 王隆闻言哈哈大笑:“那是你,我可没吐过!” 打是都挨过,但是吐还是分人的。王隆可是当时队中为数不多的羯人,又颇有骨气,哪肯丢这个丑?就算东西都到嘴边了,也能咽回去! “说你胖就喘起来了。当年就属你挨的多!”孙焦在一旁嗤笑道,“刚成亲那会儿,想偷偷溜回去,结果屁股都快被打烂的又是谁?” “嘿!总你比整日扫茅房好得多吧?”王隆毫不留情的揭穿了对方的老底。当年孙焦闲不住,总是想跟奕延比箭术,输了就扫茅房,害得他那伍都快染上臭气了。 一群人都是一个兵营出来的,糗事简直数不胜数。现在说起来,别提有多眉飞色舞。 “将军,将军,你都不知这次庆功。主公他可是亲手把勋章赐给我的啊!”刘恭这个后来才加入虎狼营的,多多少少有些插不上话,不小心喝多了,就缠着奕延絮叨,“那么大的点将台,我一个人走上去!哎呦这个怕的,简直比当日冲蓟城城门还哆嗦!将军啊,主公他怎么能长得如此好看……” 这话一不小心说秃噜了,奕延剑眉一挑,捡起个枣子,精准无比的扔到了对方嘴里:“喝你的酒去。” 被噎得说不出话,刘恭倒也不反驳,吭哧吭哧啃起了枣儿。一旁王隆颇为不甘的嚷嚷道:“都是营正把我支回并州!这种大仗都捞不到边!唉~营正啊,你这腿啥时候能好呢?咱们虎狼营可少不得你啊!” 这人一诉苦,就爱叫奕延营正。 孙焦在边上嘿了声:“你小子别想偷懒!这次骑兵建军,一群刚上马背的新兵蛋子,用得着将军操心吗?” “那也是骑兵!总比步兵强!”王隆梗着脖子吼了句。 “要跟我们练练吗?看看万箭齐发,你们那群猴崽子能逃什么便宜!”孙焦也杠上了。 张和这祝酒的也赶不上趟了,赶紧拉架。 一群人乱哄哄的,连一旁乐伎舞伎都顾不上了,只顾着笑闹。 奕延倚坐案前,举杯听着,面上也带出了点浅淡笑容。当初他麾下的队长伍长可不止这么几个。但是有命活下来,又顺利升至将军的,着实不多。经历过一番生死之后,对于这军中情谊,倒是更珍重了几分。如此胡搅蛮缠,也只觉得亲切。 “对了,阿和你家那婆娘,啥时候生娃?”王隆掐了一阵,突然想起了正事,赶忙问张和,“这要是生的晚了,说不好几年都见不着啊!” 张和面上露出了喜色:“就这几日!都请姜医生看过了……” 第176节 “生个娃都请姜医生?”孙焦故意睁大了眼睛,“不愧是娶了士族女!” 对这调侃,张和可不怵:“这不还是让我娶着了吗?羡慕了?” 王隆哈的一声:“小心不让你讨小的。士族女可是善妒着呢!” 刘恭这次倒是听出了他们议论的东西,突然开口道:“将军,你为何还不娶妻呢?” 这醉鬼一开口,席间都是一静。梁府出来的,哪个不是早早成亲?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张和这样的,已经是异类了。但是也是见好就收,没有耽搁太久。他们将军可都二十出头了,又身居高位,实在不可能没人惦记啊?想要结亲的,怕是能围着刺史府绕上一圈。这倒好,连个风声都没听到。这几个哪能不惦记? 不过他们都有经验,冒然提这个,说不好就是一顿眼刀。劝也劝不动,偶尔旁敲侧击两句就得了,谁也不敢认真说这事。谁料刘恭这小子就蹦了出来! 张和正想打岔说点什么,奕延却开口了:“不急。” 这话说的不温不火,连往日那冷飕飕的瞪视都没了。几人不由同时目瞪口呆,将军这是转性儿了? 刘恭还晕乎乎的嘟囔着:“怎么不急啊?将军,没儿子不行啊!不急着娶,好歹也要有个庶子嘛。你看队里无嗣的,都只能过继。唉,多惨啊……要是有个儿子,好歹还能入崇文馆……” 这话也太不吉利了!坐在旁边的王隆都忍不住踹了他一脚,有这么说话的吗? 张和咳了声:“将军必是认准了更好的,说不定过段时间就能娶上了呢!” 这话是圆场用的,但是奇异的,主位上那个冷面煞星,竟然点了点,轻轻唔了一声。 不应还好,这一声简直钩的所有人都好奇起来了。还真有这号人?难道是哪家的高门贵女?已经勾搭上了? 王隆跟奕延的时间最长,心里都翻了天了。刚刚他就觉得主座上传来的凉气少了不少呢,就跟藏剑入鞘一样,没有那种冷冽压抑的杀气了。他还以为是一场生死让将军转了心,没想到真正的原因在这里!不会已经偷偷搞上了吧?这也藏的太严实了! 不过就算肚里憋的都快炸了,也没人敢当面问。孙焦哈哈一笑:“喝酒喝酒,喜事不断,要多喝几杯啊!” “可惜大家都要出任,要不还能上我那里喝个酒。”张和也举起了杯,“此刻一别,怕是要过些时候才能重逢了。来来来,不醉不归!” 这话,也是讨个口彩。他们这些刀尖上舔血的,谁知还有没有重逢之日。 众人轰然叫好,纷纷举杯。奕延也举起了手中酒杯,然而真正喝下肚的,并不很多。喝酒不利于伤处恢复,他要尽快养好伤才行。这次倒真不是为了旁人。 放在膝上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他举着那半满的酒杯,悠闲的继续听几人闲扯起来。 第281章 所选 “子谅自幽州来, 一路上可还安好?”对着面前青年男子, 温峤关切问道。 温峤本就是太原温氏一顶一的人物, 这两年出任官职,气度更是有了变化,就算并州官场, 也没有几人可及。然而坐在他对面的青年,分毫不显逊色。清峻儒雅,风姿绰绰。 此人名叫卢谌,乃是范阳卢氏嫡脉。自幼聪敏才高,好老庄, 善属文。武帝当年还想以荥阳公主下嫁, 招他为驸马都尉。可惜荥阳公主早亡, 此事方才作罢。不过身为范阳卢氏子弟,他还是早早就被荐为秀才, 只是未曾出任官职。 面对温峤问询, 卢谌轻叹一声:“倒是还好。路上并未遇到贼人, 兵虽多些, 未生事端。只是这并州,着实出人意料。” 他来并州,其实是应温峤之邀。身为范阳人,卢谌怎会不知最近的幽并大战?眼看势大的王浚败的凄惨,幽州又被一个鲜卑人接掌,他就起了出仕的心思。既然温峤提起,就顺道来并州看看。 听到卢谌如是说,温峤立刻来了精神:“使君治州两载,州中着实大变。只丁口就增了数万,垦田也颇有成效。使君如今广纳贤良,子谅何不与我一同留在并州?” 他说的这些,卢谌沿途也有看到。不过比起农事,他更在意旁的。 “太真可知制科之事?如此妄为,实在让人捉摸不透。”卢谌眉头微皱,问道。 他来的时间巧了,正碰上即将秋试。城中上下都在议论此事,数不清的士子从并州诸郡,乃至司州、冀州、幽州赶来。对于出身顶级门阀的卢谌而言,着实难以忍受。这样岂不是置九品法于不顾?难道温峤就能忍受这些寒门庶族,与他同府为官吗? 听卢谌提起制科,温峤面上的神色就淡了下来:“这也是无奈之举,并州地处匈奴侧翼,若是只论清贵品格,说不定要失地丧民。而且选拔的这些,还是以吏员为主,至多也就是县令,并州要职,多还是由士族担任。” 他这话,也不算作假。就像新上任的刺史府治中从事郗鉴,和将军府长史祖逖,哪个不是世家出身?若一味说梁使君只用寒门,也有些偏颇了。 听温峤此言,卢谌道:“太真是任事之人,我却不堪琐事。不过这还是其次,太真未曾听闻幽州都督之选吗?洛阳城中,怕是对并州起了不睦之心。” 这事情,温峤又怎会不知? “段氏鲜卑暴虐贪纵,实乃下选。也不知是谁进言,让天子如此行事!”温峤忍不住道,“其实梁使君爱民如子,一心为天下安,平祸乱,并无他念。子谅,你我方才弱冠,何必苟且一隅。大丈夫,当为天下计!” 若是没有安民守土之心,温峤当初就不会选择留在战乱不休的并州。现在他已经当过县令,当过内史,又被梁使君迁为从事中郎,封将军号,入刺史府任职。一步步,都是凭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他当然希望卢谌这个内弟,能同他一起留在并州,建功立业! 可是对面的卢谌思虑片刻,依旧摇了摇头:“之前叔父来信,说太尉想要辟我为掾。如今洛阳安定,实不如前往京都。太真,你也是温氏子弟,又建了如此多功勋,不如与我共赴洛阳?” 温峤看着对方那张俊雅无比的面孔,心中失落,实难言表。好友庾亮已经随琅琊王去了江东,连妹妹也成了世子妃。姨弟刘群,内弟崔悦也随刘琨这个姨丈去了江东。现在卢谌也要往洛阳,这些至交亲朋,未曾有一个认同他的选择。他们明明与自己年龄相当,怎就对功业如此无动于衷呢? 然而再怎么劝说,卢谌最终也未留下。 有人往沿着陉道,前往京都。也有人沿着陉道,从远方前来。 当谢鲲再次登堂,拜见那位风姿绝佳的故人时,心态已然大变。当日对方不过是上党太守,自己则是王司徒交好的四友之一。然而短短一年过去,对方已升任安北将军,都督两州军事,自己却沦落的失了官职,前来投效。这一前一后,着实让人感慨万千。 看着堂下求拜之人,梁峰微微一笑:“洛阳一别,未曾想还能见到谢郎。当日我走得匆匆,不及与谢郎相谈,着实可惜!” 他的表情中,未曾有分毫不悦之色。似乎早就把当日诘难,忘在了脑后。 谢鲲心中一松,再次拱手:“使君大度,某自愧不如。” 看着那缺了两齿,却依旧风姿不减的谢氏郎君,梁峰也心中也有些感慨。陈郡谢氏,他当然也知道。谢安和淝水之战,怎么说也算是传世的经典战例。没想到谢氏兄弟未曾南下,反倒北上来投了他。不过如今谢安石还未出生,最重要的是这两人能不能用。 当日在王衍府上,谢鲲的“表现”着实令梁峰记忆深刻。不过这些作态,有多少是发自本心,又有多少是为了迎合这浮华乱世,生造出的假象呢?梁峰可以重名士,但是绝不能用王衍那样身居高位,无所事事的废物。 脑中只是一转,梁峰便道:“如今并州初定,冀州未平。谢郎名满天下,又曾在东海王府中任职,如今前来,实在是我之幸也。正巧乐平内史一职从缺,不知谢郎可肯屈就?” 谢鲲愣住了。他可没想到,梁丰竟然一上来就让他担任乐平国内史!虽然不是如刺史府或者将军府为掾属来的亲近,但是这秩比二千石的职位,比自己之前的官职只高不低! 然而不等他答话,梁峰又道:“只是乐平刚遭兵祸,国内民生凋零,还需悉心安抚。此事繁杂,怕是要费些心思。” 看着梁峰面上郑重表情,谢鲲突然反应了过来。给他内史,而非掾属,其实不是看重,而是这位梁使君想要看看他真正的才华能力。就算诗赋华美,玄辩无双,乃至精通音律,性情豁达,与治州郡有何益处?当日梁丰在王衍府上说的明白,这样一个勤勉政事之人,哪能容忍王衍那样的“喜清远浊”之人? 乐平是个偏荒小国,又刚刚遭了兵祸。若是治理不好,梁峰自有罢免自己的理由。而若是悉心整治,忙于浊务,他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名士形象,又要如何保住? 这个令自己为显贵看重,登堂入室的名头,真的要放弃吗? 只是迟疑一瞬,谢鲲就朗声道:“下官不才,得使君看重,自当不负使君重托!” 他应下了。而且是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后,干脆利落的应下。梁峰不由在心底暗叹,果真是谢氏发端的人物,知道自己所求为何。这样的人才,只要能洗脱那狂放作态,还真能为自家所用。 若是谢安石出身在诸官勤勉的并州,还会不会有隐居东山的作态呢? 梁峰唇角不由露出些笑容。除了谢鲲兄弟外,还有刚刚到来的郗鉴。这人可是王羲之的岳父,也是“东床快婿”一词的由来。如今也被他拐到了并州。当自己一步步迈上高台,不知会抹去多少典故,又留下多少新篇。只是如此想想,就让人生出些古怪的愉悦。执手改画卷,也不过如此吧。 群贤来投,公务便多了起来。洗尘接风之类的宴会更是数不胜数。转眼就到了八月过半,这日梁峰散了酒席,缓缓返回后院。天色已晚,浑圆月轮浮上夜空。中秋月圆,放在后世,是阖家欢聚,共庆良宵的时刻。但是在此刻,中秋节还未曾诞生,就算有文人雅士赏月,也不过是余兴,当不得那么多寄托。 梁峰也从未重视过中秋。他的家人早已远去,如何团聚?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可是今夜饮了些酒,却让他升起几分思愁。 脚步一顿,他改了方向,朝着不远处的别院走去。院里还是没有人当值,只有屋中亮着灯火,似那人尚未睡下,等他归来。梁峰其实不怎么常在奕延这边住,今夜更是乘兴而来,未曾想过他睡下没有。如今见到灯火,心中不由一暖,迈步向里走去。 “伯远,你可睡了?”自然而然的推门,梁峰想要进门,却突然僵在了原地。只见室内榻上,一人散发敞怀,坐在榻前。似乎刚刚沐浴过,连头发都未曾擦汗,正拿着药,为自己擦敷。 没料到梁峰会来,奕延惊的站起了身:“主公,你怎么来了?” 然而话问出口,他才想起今日是何日,又道:“可是不喜这圆月?” 他跟主公呆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了,自然比旁人更熟知他的喜好。每到中秋,主公都会有几日心情不快,郁郁不乐。哪怕是丰收之喜也无法改变。只是他没想到,这次主公会来看他。 梁峰张了张嘴,方才挤出一句:“你身上的伤……” 奕延低头一看,便拢了拢衣襟。他身上缝合的伤口不知几许,平日穿着衣衫也就罢了。现在露在外面,颇有几分狰狞。 “无妨,都是些轻伤。只要再擦些药,就能痊愈。”奕延故作轻松的答道。 那哪是轻伤!梁峰只觉的眉头都锁在了一起,奕延身上的伤口大大小小,遍布胸腹。不少还是刚刚缝过的,露着紫青印痕。像奕延这种级别的将领,缝线多用羊肠,也不用拆线,直接会长在肉中。可是那狰狞痕迹,哪是一时半能消去的? 走上前两步,梁峰开口道:“脱掉。” 奕延呼吸一滞。他听到了什么? 梁峰却没有停下:“脱掉外衫,让我看看。” 这下奕延才反应过来,这是主公想看他身上伤处。可是不少地方刚刚长住,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伤口的狰狞。自己本就长得不怎么好看,怎能再把这些吓人的痕迹露在外面? 然而梁峰没给他犹豫的时间,直接走了过来,扯开他虚掩的衣衫。刺目的青黑映入眼帘。大大小小的针脚简直就想把面前这人拼凑了起来。一道三寸多长的刀痕跨过腰侧,再多一点,怕就要开膛破肚。胸前可能是有护心镜沿着,没有刀伤,倒是有两三处箭痕,亏得不是三棱箭,否则还不知要扯掉多大一块皮肉。 这些天,他整日与这人黏在一处,却未真正看过这些可怖的勋章。大小伤处二十余,只是看在眼里,就能想象他当日的凶险。梁峰一直在安抚奕延,想要抹消他心中遗留的战阵创伤,但是如今看来,他怕是比自己见过的最顽强的战士,还要坚韧数倍…… 不由自主伸出手,梁峰轻触那破坏了腰侧肌理的长长疤痕。若是没有这些伤口,这具躯体该是何等的完美? 梁峰在心痛,奕延却像触电一样,猛地抓住了那只作乱的手:“主公!” “你该让旁人上药的,万一再扯坏了……”梁峰犹自说道。 奕延却再也忍不住了,双臂一展,把那人拥在了怀中:“那些药救不得我,唯有主公能……” 他抱的极紧,似乎连心跳都能印在梁峰胸腔。那温热的吐息、一声声敲击着肋骨的心跳,终于让梁峰醒过神来。 等等,他这是喝糊涂了吗?怎么会搞这种乌龙?!他们可不仅仅是生死相交的兄弟…… 然而对方没有等他的意思,那只可控三石弓的有力大手,缓缓揉按过梁峰的脊椎,像是要把他的筋骨都揉松一般。 吐息绕过了颈项,掠过了面颊,落在唇上。 第282章 端倪 胸口似乎垒了块巨石, 压的难受, 让人喘不过气来。梁峰从睡梦中惊醒, 挣扎着睁开了双眼。只见一条结实有力的手臂横在胸前,像是要锁住自己一般,揽的死紧。 反应了两秒, 梁峰抬手扶额。昨夜发生的种种,还真是打破了那可怜巴巴的底线,让自己彻底坠了下去。脑子这东西,根本就不受控制,只要能爽, 其他都是小事。 昨晚, 是真挺爽的…… 视线忍不住下移, 落在了一旁那张熟睡的面孔上。就算用最挑剔的目光,那也是张相当英俊的面孔, 不似欧洲人那种性冷淡风格, 反而带了些中东特征, 帅的很有侵略性。放在后世, 绝对是荷尔蒙爆表的类型。如今睡着了,倒是显出了些年轻稚气,连那消不去的煞气,都退了七八。 薄被大半裹在了自己身上,对方背上只留了少许。被单遮掩下,是颇引人遐想的起伏弧度。肩膀宽阔,腰窄臀翘,双腿修长笔直。每一寸肌肉都锻炼的恰到好处,那深深浅浅的疤痕并未使其失色,反而像睡熟了的猛虎猎豹,显出野性味道。 行了,比起自家发小,他绝对是赚到了。 无端生出了些自嘲的念头。梁峰轻轻推开了奕延的手臂,坐起身来。这动作绝对不小,但是并未惊醒对方。身上为着寸缕,倒是印上了斑斑点点的青红印记。那种让人脊背发麻的被吞噬感又冒了出来,梁峰赶紧甩了甩头,捡起掉落一旁的外衫,披衣起身。 昨晚可能是太累了,又有点酒醉,直接睡了过去。现在身上黏黏的,着实有些难受。梁峰向外走了几步,想要找些水擦擦。奕延再不喜欢旁人伺候,婢女也该备些洗漱的清水……然而这念头一浮上脑海,梁峰面色一寒,连鞋都未穿,拢好衣衫,快步走到门前,拉开了房门。 门边,跪着个小小的身影,像是被梁峰动作吓到了,飞快伏在了地上。那单薄纤瘦的脊背,微微有些颤抖,也不知在外面等了多长时间。那是青梅,他的贴身侍婢。 昨晚进来时,他是把青梅留在了外面。但是一夜未曾离开,青梅又怎么可能不担忧?不知经过几番挣扎,才鼓起勇气守在这里,归根结底,还是怕自己身边缺人服侍。这心情不难理解,只是她听到了多少? 面上颜色变了几变,梁峰终于放缓了口气:“去取些温水衣衫来。” 听到这话,青梅像是得了大赦,再次拜了一拜,方才起身。脚步竟然微微晃了晃,估计是守了一夜,腿脚麻木了。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正常,急匆匆向外走去。 看着那女孩的背影,梁峰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就是古代的不便了。任何有身份地位的人,都不可能有真正的隐私。把所有仆役驱个干净,反到让人生疑。也罢,青梅知道就知道了,这些贴身奴仆还是信得过的。只是他跟奕延的事情,又能瞒上多久呢? 也许该换换,让奕延去他那边。抵足而眠,入幕之宾还算得上符合时代风气的雅事,想歪的几率也少些。若是自己天天到属下院里一住一晚,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第177节 正想着,屋内突然传来一声低呼:“主公?” 那声音里,竟然有些茫然和惊惧。梁峰飞快转身,走回了室内,只见奕延已经坐起了身,想要下地。 “夹板刚拆,还是少走两步吧。”梁峰立刻呵止。 看到梁峰衣衫不整的身形,奕延像是怔了片刻,才缓缓放松了肩脊。那模样,简直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珍宝。 “水等会儿就送来了。”梁峰走到榻边,还没站稳,就被对方一把抱住。 角度问题,这个拥抱有些别扭,奕延的额头抵在了梁峰的腿上,也不抬头,就这么低声呢喃道:“寻不到主公,我还以为昨夜只是个梦。” 昨夜他睡的极少,就怕醒来之后,失去了怀中之人。谁知今早起来,依旧两臂空空。难道这只是思念过度,生出的臆想?在那么甘美酣畅的长夜之后,骤然梦醒,该是何等的失落。 这渴求的姿态,让梁峰想起了昨晚那虔诚到让人动容的亲吻和触碰。喉结一滚,他伸手按在了对方脑后,安抚似的摸了一摸。蓄起的长发微微打卷,并不怎么柔软,浓密旺盛如同这人身上的勃勃生机。 他其实不愿奕延因自己而失色。 “总归会被旁人察觉的。”梁峰终归还是按捺不住,说出口了,“你我之事,还当慎重一些,莫要落人口实……” 奕延猛地抬起了头:“口实?主公不愿让旁人知晓?” “此事对你无益。”梁峰眉头紧锁,答的郑重,“再怎样的战功赫赫,也抵不过众口铄金。百年之后,旁人不会记得你的功绩,只会记得佞幸传中的一笔。你配得上更好的声名……” 奕延却皱紧了眉头:“百年之后,我都成了地下枯骨,还要虚名何用?记上才好。以后旁人读史,都会晓得主公属意与我!”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迟疑,就这么说了出来。望着那明锐率直的灰蓝眼眸,梁峰哑住了。这样的炽烈真挚,是他永远也做不到的。就像火焰,灼的人皮肤生痛,又不忍退缩。在几年,几十年后,他会后悔吗?像每一个爱弥之人,悔不当初,相看生厌?或者真正体会到权势的滋味,祸乱他一手创下的基业? 他看不到未来。甚至也不太想关心那么久远之后的问题。因为面前这人,正渴盼的望着他,没有分毫退缩。 梁峰弯下了腰,在那人唇上印下轻轻一吻:“旁人宫里都是奸妃妖后,偏偏我这院里,只有你这个难啃的骨头。” 他的声音里蕴着些无奈,更多则是轻柔调笑。 奕延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主公……”他的手滑进了面前敞开的衣衫内,指腹轻轻拂过上面的红斑和青痕,“昨夜我可弄痛你了?” 梁峰眉峰一挑:“昨夜我可弄伤你了?” 他若有所指的抚过对方肩头一道未愈的疤痕。一个伤病号,还敢问这个? 奕延的手立刻握紧了,牢牢抱住面前纤腰:“有没有弄伤,怕是要主公为我看看……” 这小子,越来越会顺杆儿爬了啊。然而面对邀请,梁峰实在无从拒绝。唇瓣再次粘在一处,榻上幔帐轻摇,如风拂过。 ※ 段钦放下了手中的笔,揉了揉已经酸痛的腕子。这些日,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琢磨主公提出的“六部”构想。 因为地盘扩展到了冀州和司州,原先的诸曹已经无法统筹三地。主公便提出了在刺史府中独设六部的想法。有点像朝中九卿,但是分工更加明晰,也不会出现权责不清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六部的框架一旦设定,以后不论地盘扩展到如何地步,都可以全数纳入。简直是神来之笔! 只听主公一提,段钦脑中就冒出了无数念头。这两日伏案钻研,想要把这一构想完善起来。只是此事前所未有,需要顾及的细节也着实太多,进度颇有些缓慢。整整磨了十日,才拟出大致。 又仔细看了一遍文稿,段钦才点了点头,卷起文书,向书房走去。 然而到了书房,他才发现自己扑了个空。今日不用上衙,主公不是该呆在书房里处理公务吗? 正自疑惑,旁边的仆役近前道:“段主簿可能要再等些时候,主公尚在后院。” 在后院?段钦一惊:“可是病了?” “只是起的迟了,还请段主簿少待。”那仆从毕恭毕敬答道。 高悬的心这才落在地上,然而仔细一想,段钦又皱起了眉头。等等,主公起的迟了? 随主公这么多年,段钦自然晓得,对方的作息一直极为规律,从未有拖延之说。如此克己,不耽溺享乐,也是让府中众人钦佩的品格。可是最近一个多月,主公在前院的时间似乎略减了些,有时公务也会带到后院处理。这可着实有些古怪。 若是刚刚娶妻纳妾,还能理解。但是主公后院无人啊。为何突然改了脾性呢? 一个古怪念头,突然冒了出来。段钦抿了抿唇,不知该不该深思下去。可是有些事情,总是透着不妥…… 正想着,身边诸人突然矮了一头,冲前方施礼。段钦连忙挥除杂念,拱手道:“主公!” “让思若久等了。”梁峰笑着走上前,扶住了段钦,“可是有事寻我?” 段钦的目光在那人脸上扫过,没有见到疲弱病态,反而那雪肤上映出浅浅红晕,显得神采奕奕,心情极佳。 话在嘴边顿了顿,段钦道:“下官把六部的草案拟好了,还请主公过目。” 梁峰顿时来了精神,这可是重置政府构架的重头戏,没想到能如此神速的完工。也不废话,他接过文书,大步向书房走去:“思若辛苦,容我仔细看来。” 看着步入书房的身影,段钦在心底暗叹一声,跟了进去。 第283章 革新 梁峰并未研究过历史, 对于古代政治经济, 也只有最粗浅的认知。来到这个世界以后, 有一段时间很是头痛,只是重新了解官职系统,就花费了不少功夫。现在好不容易坐拥两州, 最先想到的,也是对这繁杂的官僚系统进行革新。 至于革新的方法,很简单,能够流传千年的东西,必定有其无法替代的特殊性和先进性。就像科举制和三省六部制。 科举制, 梁峰已经抛出了个先头, 现在自然是把三省六部化为己用。不过这事儿就复杂多了, 其中三省,暂时是不能用的。因为西晋已经存在三省的雏形。尚书省掌六曹, 处理国中日常事务。为了避免尚书省权利过大, 又设中书省, 委以机要, 发布政令。而门下省,则是皇帝的侍从、顾问机构,虽涉政,但是地位尚且不高。 这三省的职责跟后世不尽相同,但是毕竟是国之枢要,轻易在州郡设置,免不了有谋逆之嫌。能借来用一用的,只有六部。 这个西晋倒也有类似职能,就是尚书省下的六曹。当世的六曹分别为吏部、殿中及五兵、田曹、度支、左民,但是权职极不明晰。到了地方,又增加了功曹、仓曹、中兵、邢狱、西曹等等掾史,以及户曹、金曹、租曹、兵曹、集曹等一堆官吏。种类繁多到简直想想就让人头痛。 而要把这些繁杂的政事汇总,也只能依靠主簿等佐官幕僚,效率底下且不说,想要监控两州更是毫无可能。 因此六部的设立,就极其必要。不过梁峰关于这方面的记忆实在不多,只能把六部的名头讲给了段钦,让他下去琢磨琢磨。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拿出了草案。 坐在案前,翻开卷目,先看到的是这个新“六部”的名称。梁峰眉峰一挑:“都换做‘司’?” 段钦点了点头:“朝中毕竟有吏部,若是照搬,说不定会惹人生疑。以‘司’相称,可做主公私属。” 只见卷上写了六个名称:“司吏”、“司户”、“司兵”、“司法”、“司祭”、“司工”。对应六部职能,可谓简洁明快。朝廷虽有司空、司马等八公,但是这些司职绝对闻所未闻。 梁峰点了点头:“司可为州郡,部可为台阁,是个办法。” 后世也有这种框架,部厅局所,从中央到地方全数涵盖。等到地盘大了,再套用其中,提级换称呼即可。 得到梁峰肯定,段钦心头也是一松,开口解释道:“各司主官可设参军,其下各设两佐吏。司吏掌选吏、考功等;司户掌丁口、赋役、钱谷、仓廪等;司兵掌校阅、军籍、兵马、传驿等;司法掌律令、刑法等;司祭掌制科、庠序、医院等;司工掌土木、水利、匠坊等。州郡事务,便能涵盖其中。” 州郡不比国家,各项事务相对简单。六司就是提纲挈领,掌握其下大小机构。架空或是利用原本多如牛毛的诸曹,使其能够正常运转,并且由刺史府统筹控制。只这一点,就不知省却多少工夫。 边听段钦说明,梁峰便看着卷中详情,过了许久才道:“屯田呢?” 屯田一职,并未写在六司之中。见主公发现了这处纰漏,段钦解释道:“屯田牵扯太广,从人口土地而言,当归司户;从屯兵纳粮而言,当归司兵;但是若从开垦水利而言,又该归司工。实在难以分配,只能交由主公定夺。” 屯田可是并州一大新政,分派给哪个部门,已经不是段钦可以决定的了。 梁峰思索了片刻,最终道:“归于司兵,由司工协领吧。” 现在并州屯田,效仿的是唐时府兵。其军事意义,远大于民政。而且司兵的主官人选,他已经有了腹案,只要从司工那里调派专人协助即可。 段钦一听就明白其中深意:“下官知晓。” 又仔细翻看了两遍文书,梁峰终于点头:“我看此法可行。明日招众人商议,查缺补漏。等定案之后,便在府内施行。” 说完这事,他又补充道:“对了,商税一事,也当重订。待并、冀两州恢复安定后,商路必定通畅。冀州沿海,若是能打通一条通往江东的航路,更有百倍之利。不可轻忽。” 冀州就是后世的河北,渤海湾虽然还未开发,但是天津港的便利,梁峰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现在北地到处都在打仗,陆路上商道断绝,若是能从渤海湾开发一条海路南下,其间的利润,简直不可计量。现在梁府生产的陶瓷、琉璃等物,都需要财力丰厚的买主。那些南逃士族,可不正是最佳选择吗? 一旦商路通畅,商税的利益就极其可观了。还有海滨的盐田也可以考虑建起来,同样也是不可或缺的巨利。而且能从根本上摆脱匈奴对于盐池的遏制,战略意义也不容轻视。 闻言,段钦精神一震:“主公所虑周全,下官不及!不过如此一来,沿途匪患,就成了当务之急。” “匪患?”梁峰不明所以的反问一句,“州中每年剿匪练兵就不知几次,怎么还有匪患?” 段钦苦笑道:“说是匪,其实是各家私兵。当日石崇不就是任荆州刺史时,劫掠富商,攒下万贯家财吗?太康年间尚且如此,莫说现下。” 兵匪一家,算是西晋一朝无法规避的问题。别说石崇了,当初陆机上任,也曾遇到匪兵,还传出说服劫匪的佳话。可是抢他的戴渊,却是会稽太守的儿子。若不是陆机名满天下,还不知会是何等结果。 倒不是西晋没有法律,只是所有刑法,都是针对平头百姓的。所谓刑不上士大夫。八议制度规定,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种人,大罪必议,小罪必赦,可以享受特殊优待。也从根本上囊括了所有世家,使他们成为一群法外之人。 再加上官爵抵罪,罚铜免刑的规矩,更是让世家无法无天。武帝尚在时就已如此,何况现在这个乱世。 梁峰的面色沉了下来:“并州地贫,商税乃是一大进项,怎能任他们劫掠?颁下法令,所有劫杀商队旅者之人,一律视作贼寇,杀无赦!若有世家参与,为官者去职,掠取财物倍偿之!” 段钦稍一迟疑:“可是八议……” 梁峰唇角一挑:“现下能经商者,又是何人?不外乎世家大族。一方受害,必有一方得利。若是限制了少数心怀不轨,蓄养私兵者,得利的将是更多世家。而且我也未曾要他们的性命,只是去官罚铜罢了。” 现在并州草创,一个官职代表的意义,可比抢一批财物的分量重多了。而这个罚铜,也不是罚没数金,而是加倍赔偿苦主损失。若是失手,岂非得不偿失? 看着面前之人俊雅却肃然的面孔,段钦最后那点犹疑也被吹去了九霄云外。主公未变。加官进爵,地盘大增,乃至诸贤投效,都未尝让他生出骄狂懈怠之心。相反他所思所虑越发周密,往往举一反三,比他们这些臣僚还要深刻几分。这样的人,怎会办出荒唐事来?今日来得晚,定然只是有事耽搁了而已。自己实在是多虑了。 放下了顾虑,段钦认认真真拱手道:“下官这就去办。” ※ “士少,你那些私兵,可还有出外?”祖逖快步走进了院中,冲正在饮酒的弟弟祖约问道。 祖约吃了一惊,站起身来:“阿兄,何事如此匆匆?近日我并未派兵出门啊。” 听到他这么说,祖逖松了口气:“如此便好。刺史府有令,严禁劫掠,违者杀无赦。” 这下祖约是彻底震惊了:“他连八议都不顾了?!” “若是山匪,自然杀光了事。若是世家,则免官去职,还要倍数偿还被劫的客商。”祖逖轻叹一声,“使君看来是真的动怒了,在此事上,极为认真。” 听阿兄这么说,祖约不由皱起了眉头:“可是如此一来,岂不少了一条生财之路?并州那么多商人,劫上两回,应当不妨事……” “切莫自作主张!”祖逖厉声喝道,“并州最大的商人,便是使君自己。梁府白瓷、琉璃天下闻名。还有马车农具酒水等等,哪样不是得获巨利的?若是肆意妄为,说不得要被当成出头鸟,你我初至并州,不可莽撞!” 祖约和祖逖乃是一母所出,关系十分亲近。听兄长这么说,他也只能乖乖认错:“阿兄说的是,小弟必安分守己,不为阿兄惹事。” 听到弟弟保证,祖逖才松了口气。只是到来月余,并州的格局便再一次发生了巨变。刺史府设立六司,为使君幕僚,统领州郡。司职听起来古怪,但是用意极为明显,正是要把并、冀两州纳为一体。其中出任参军的,大多是使君心腹,唯有他的族弟祖台之,任了司工参军一职。 司工掌管土木、水利、匠坊诸务,过手的钱粮就不是个小数目。使君信任祖台之,自然也是信任他这个将军府长史。若是亲弟弟因为劫掠惹上事端,岂不是大失颜面?而且生财之道,又何止劫掠一途。 “此令一下,并、冀商路怕是要重开。若是看准了时机,经商也是一大进项。”祖逖思量片刻,对弟弟道,“你去寻些头脑灵活,胆大心细的商人,投在门下。若是能抓住这个机会,必能广开财路。” 商税之事,刺史府尚在议定,估计很快也会有结论。不过使君自己都经商,税率必不会很高,说不定世家的商队还会有减免。最聪明的法子,自是趁一趁这东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顺着使君的思路来走,总不会错。 此刻,祖逖倒是越发觉得自己没有白来。乱世之中,多少人为了地盘拼上身家性命。但是得了地盘,又要如何经营?很少有人想过。暴敛有之,肆虐有之,甚至逼迫百姓背井离乡的,更是数不胜数。如使君一般越打越大,越打越强的,实在是异数。 而若是更多地盘落在使君手中呢?天下也必会改观! 当年从魏武之人,是否也看到了这般前景呢? 祖逖嘘出胸中郁气。比起故友刘琨,他这一步,才是正途啊! 作者有话要说:  (晋书)逖以社稷倾覆,常怀振复之志。宾客义徒皆暴杰勇士,逖遇之如子弟。时扬土大饥,此辈多为盗窃,攻剽富室,逖抚慰问之曰:「比复南塘一出不?」或为吏所绳,逖辄拥护救解之。 (世说新语)祖车骑过江时,公私俭薄,无好服玩。王、庾诸公共就祖,忽见裘袍重叠,珍饰盈列。诸公怪问之,祖曰:“昨夜复南塘一出。”祖于时恒自使健几鼓行劫钞,在事之人亦容而不问。 第178节 第284章 礼物 穿上裲裆, 换了小靴, 梁荣带着软弓前往刺史府后院的校场。九月秋末, 又到了开秋试的时节,崇文馆要腾出地方作为考场,他们这些进学的孩童就有了十日休假。不过梁荣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反倒想趁这机会多练练箭术,争取在六艺考试中拨个头筹。 然而到了地方,梁荣却发现自己并非第一个来的。校场中央,有一人正弯弓引弦,瞄准远方的木靶。只看背影, 那人身上就有一股迫人威势, 弦声一振, 箭羽星驰,哚的一声钉在了靶上! 因为距离太远, 梁荣甚至都看不清楚到底射中了哪环。但是这一箭, 足以让他双目圆睁, 兴奋莫名。这可是奕将军射出的箭! 两千轻骑破幽州的故事, 早已传遍了晋阳的大街小巷。谁人不知解了并州之围的奕将军赤胆忠心,勇武盖世!梁荣还算是知道内情的,但是其中凶险激昂,仍旧让他忍不住为之倾倒。那人可是他的箭术蒙师,只这一点,就足够梁荣自豪的了! 像是知道背后有人,奕延放下了手中长弓,转身道:“荣公子早。可是来练箭的?” 梁荣赶忙点头:“马上就要考校六艺,弟子不敢荒废。” 奕延之前跟梁荣相处过一段时间,此刻也不嫌烦,开口道:“射几箭我看看。” 梁荣的箭术,在孩童中也算数一数二出色的了。但是听到奕延这话,忍不住还是有些紧张。身后仆役摆好了箭靶,梁荣深深吸了口气,方才走上前去,搭箭拉弓。换了软弓已经有些时候,如今梁荣拉来,不算太废力。勤练不辍到了关键时刻最能发挥效果,梁荣连开三箭,竟然箭箭都射中靶心! 他有点兴奋的回过头,望向奕延。对方也不吝称赞:“荣公子臂力大有长进,姿势也练得极佳。下一阶段,当注重换气,用活靶试试。” 梁荣用力点了点头,才想起对方刚刚的练习,不由好奇道:“奕师怎地又开始练靶了?” 他知道奕延惯用左手,平日练箭只练右手,而且射靶的时候不多。今日似乎用的是左手箭,还是场内的靶子,着实稀罕。 奕延淡淡道:“手臂有些伤,要练练才能恢复。” 他说的轻巧,梁荣的小心脏却揪了起来。之前他也曾探望过奕延,对那一身的绷带简直记忆犹新。不过对方从未流露出痛楚模样,渐渐他便以为这些伤不怎么关紧。现在看来,全不是那么会事儿!能让一个箭无虚发的神射手重新练习箭术,该是多重的伤势? 见梁荣面上有些变色,奕延轻咳一声,转过话题:“不如你我一同射箭,正好练练呼吸韵律。” 这可是难得的教导,梁荣又怎肯错过。两人并排拉开架势,一人持软弓,一人持硬弓,就这么射起箭来。 梁峰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副情景。一大一小两人,动作一致,节拍呼应,认认真真练习着射箭。小的那个面上通红,大的那个额角也有了汗水,显然已经练了些时候。放完一轮后,奕延还会俯身指点两句,认真的不行。 不过如今可不是拼命练习的时候。梁峰轻咳一声,打断了两人:“伯远你身上伤处并未痊愈,别练的太久。荣儿,手臂可酸痛了?” 见到父亲,梁荣赶忙上前行礼:“奕师教的极好,荣儿手臂只是微酸……” “明日就该抬不起了。”梁峰笑着让侍女为梁荣擦脸,随手取出张帕子,递在了奕延手中。 两人的手指微微一触,就分了开来。奕延擦了擦额上汗珠,把帕子揣在了怀中,随意问道:“主公今日不用上衙吗?” 现在就算不在前堂,也该在书房才对,他也是瞅准了对方忙于公务,才抽空出来练箭。谁料还是被逮了个正着。 梁峰微微一笑:“有样东西,想带你去看看。” 说完,他又低头对梁荣道:“荣儿今日休假,要不要同阿父一起长长见识?” 并不清楚父亲要带他们去看什么,但是梁荣绝不会拒绝任何陪伴父亲身侧的机会,立刻点头:“荣儿想去!” 梁峰莞尔:“今日要走远些,去骑你的小马吧。” 叮嘱完儿子,他又对奕延道:“腿彻底好了吗?” 奕延点了点头:“姜医生说无碍了。” 有了姜达作保,梁峰这才点头:“那便一起骑马去吧。” 使君要出行,下面自然安排飞快。不过这次梁峰没有准备仪仗,只带了一支卫队。出城之后,便不紧不慢驰向龙山脚下。这里原本有不少高门的别墅田庄,专供避暑纳凉。然而经年战乱损毁了不少,看起来略显荒僻。卫队并未驻足,继续前行,在绕过了一道山脊后,面前豁然开朗。 当看清面前景象,奕延浑身一震,脱口而出:“马场!” 正是马场。只见前面两山环绕下,行成了一片狭长的开阔地。山坳中,绿草茵茵,河水清澈,似乎秋日都慢了几步,仍是一副青翠浓绿。在这沃美的旷野上,数不清的马儿正在悠闲啃着野草,远处还有牧栏和仆役居住的房屋,显然是一片圈好的马场。 见奕延面露惊喜,梁峰笑道:“是马场不错。刚从拓跋部处得了二千匹,以后便能为虎狼骑提供战马了。” 现在正值并州和拓跋部的蜜月期,两边互市极为红火。马匹就是交易的最大一宗。鲜卑人的马,可比晋人自己的马便宜太多。但是再怎便宜,梁峰也不能把骑兵的命脉交给拓跋部。兴建马场在所难免。正巧投效的匈奴别部不少,他就招了些老练的牧民,以老带新,准备培训一批属于自己的牧马人。 惊喜过后,奕延想到了实际问题:“这马场,怕是耗钱不少。” 从无到有建立的体系,总是价格高昂。奕延就算再怎么喜欢,也要考虑成本。 梁峰却是一笑:“这只是晋阳马场。随后新兴和雁门两郡,也会开设牧场。半耕半牧,过不了多久,就不必依赖旁人了。” 新兴郡和雁门郡,已经接近关外,有不少可以放牧的草地。梁峰并没有彻底开垦荒田的意思,毕竟那里人丁稀少,又比邻羌胡、鲜卑领土,处于战争前线。不如保持部分游牧民族的习俗,随着城池的复苏,慢慢增添耕地的人口。这样稳扎稳打的占领土地,要比冒然垦荒划算不少。而边境牧场也能成为抵御入侵的第一道防线。将来的骑兵,怕是都要在边郡接受考验了。 只是寥寥几句,听在耳中,就成了一幅壮美画卷,奕延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十年之内,末将能为主公打造一支虎狼之师!” 一支能够抵御所有敌人的无敌骑兵!甚至更胜当年汉武之时! 看着那张自信又张扬的面孔,梁峰只觉通体舒畅。一旁梁荣早就被这景色镇住了,颇有敬畏的问了句:“阿父,冬日这些马儿要怎么办?” 梁峰轻笑一声:“自有人收割牧草,喂养它们。荣儿以后想要马驹,尽可在这边选取。” “孩儿以后也要骑乌孙大马!”梁荣立刻反应了过来,大声道。 “若你能骑,自然可以。不过现在……”梁峰的话语一顿,转过头来,“我这里倒是有几匹马,需要伯远帮我验看。” 注视着那双漆黑的星眸,奕延像是悟出了什么,肩膀骤然绷得死紧。然而梁峰没有给他太多缓冲时间,一阵清脆蹄声传来,十匹骏马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没有鞍辔,没有缰索,只有油亮鬃毛和健硕身躯,那些桀骜未驯的高头大马,连蹄声都透着股让人欣喜的骄狂。这是草原上都难得一见的乌孙名驹,整整十匹! 奕延抓紧了手中缰绳,勒的身下坐骑都不安的踏蹄。一旁,有声音传来:“良将自当配名驹。当日我赠逐日给你,从未懊悔。它替我救回了你。” 奕延身形一震,翻身下马。不知是不是跳的太快,脚步都踉跄了一下。然而他没有停下,大步越过众多马儿,在一匹骏马面前停了下来。那马并非一色纯白,身上颇有几块斑纹,然而神骏不亚于旁边任何一匹。 见有人过来,那马偏了偏头,用睫毛纤长的大眼睛,盯着面前的男子,不像畏惧,也不像厌恶,只是疑惑和好奇。过了片刻,它突然喷了个鼻响,靠了过来,用脑袋顶了顶对方的额头。 奕延伸出了手,五指颤抖,在那马儿鼻梁上轻轻拂过:“唤你逐日,可好?” 也不知是不是听明白了,那花白大马伸长脖子,再次狠狠拱了他一下。奕延笑了出来,一按马背,飞身骑了上去。没有马鞍,没有缰绳,他却像跟那马融为了一体,也不管身旁诸人,他轻喝了一声:“驾!” 那马长嘶一声,撒蹄跑了起来,轻快迅捷,宛若逐日追风! 看着那顷刻远去的背影,梁峰唇边浮上了一抹笑意。当日残留的痛楚,他会替他一一抹平。给他配最好的马,为他选最利的剑,一手打造安定后方,固守城池,养出无数骏马。这些,他都能给予! 一旁梁荣皱了皱眉,望向父亲。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一切,都与自己隔了一层东西。似乎那些话语,那些欣喜,是属于两人的默契。是因为奕将军勇武无双,才能得到父亲如此的厚爱吗? 梁荣咬了咬嘴唇,再次抬头看向了那些高大的乌孙骏马。他也许永不会同奕将军一样,建下不世功业。但是他是父亲的独子,也有旁人无法替代的身份地位。而他,终有一日能完成父亲的期许。 马儿的轻嘶,混在了沙沙草响中。秋风微凉,绿野无垠。 第285章 密情 笔尖沿着纸面飞快滑动, 留下一串串墨迹。张宾手上不停, 批阅着面前成山的公文。房中还有四名佐吏, 各自分拣着文书。必须交给参军处置的,可以分派掾属的,还有一些资料, 可由他们自行备档。 在刺史府刚刚成立的六司中,张宾担任的司兵参军,可谓事务最繁杂,工作最忙碌的一个。亏得之前进行了编军,否则还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不过对此, 张宾倒是没有分毫抱怨。并州如今乃是先兵制度, 军事为万事之首。主公把司兵参军的职位委托与他, 正是对他的信赖和看重。 又批完一卷公文,张宾刚想再取一卷时,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清脆叮音。只见高高矗立的漏刻上, 铜质的小人敲起了手边的小鼓。这是水流推动机括, 准点报时的声音, 也是匠坊新发明的精妙玩意。不过放在张宾这边,确实只是看个时间罢了。 听到这响动,房内四人都抬起了头。张宾看也不看,抓起了另一卷文书,吩咐道:“你们去用餐吧,着人给我送来一份。” 刺史府如今中午配给一餐,到点了,前往餐厅就能饱食一顿。虽然饭食种类不丰,但是味道不差,对收入不怎么丰厚的低级官吏而言,着实是个善举。 有上官开口,几人这才松了口气,行礼退出了职房。宽敞的房间中,只剩下书页翻动的声响。最近兴建的马场,属于军备,也归司兵掌管,万事开头难,少不得费心。秋收之后,农活渐歇,屯兵也要进入冬训,同样需要大量的准备。还有府库备战的资源和诸军的参谋部配置,也要尽快处理完毕。 亏得张宾精力过人,又极为聪颖,否则这繁杂事务,足以把人压垮。 这次秋试之后,看来司兵要再增些人手了,起码再分出两属才行。放下文书,张宾抬手捏了捏鼻梁,暗自琢磨跟范隆借人借地方,更加精细的培训参谋人员。 这次六司之中,他的司兵,段钦的司户,范隆的司祭才是职权最重的三处。而本该权重的司吏,因为只能任命低级佐官,又要兼任考课,反倒成了个出力不讨好的地方。崔稷为人清廉克己,倒是能够胜任。司法掌刑,让修陈杜律,明达刑书的续咸掌管最恰当不过。至于司工,祖台之登任出乎了不少人的意料。不过张宾早就知晓主公看重长史祖逖,又对求知院出来的祖台之极有好感,选他也不奇怪。 六司草创,虽然没有明面上的争斗,但是暗自交锋着实不少。有朝一日主公自立,这就是最重要的班底。如何从六司中脱颖而出,也是不少人心中所念。不过这些对于张宾而言,算不得什么。司兵权限已经够大,如何与其他职司合作才是关键。 之前参谋多来自军中那些因功进学,知书识字,通晓数算的校官。还有些熟知兵书的寒门子弟也可一用。但是终归不是长远之计。若是能跟测绘学堂一样,专门培训可用的人才,参谋制度才能长久保存下来。此事主公应当不会拒绝,只看范隆那边能否配合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通禀声。张宾以为是送午饭的人来了,漫不经心让人进来。谁料来的不是仆从,而是一名信使:“参军,平阳来函!” 张宾立刻坐直了身体,接过对方呈上的木盒,待人退出了房间,方才开箱验看泥封。确认封印无损,他取出了信函,又拿起案上一册经书对照起来。不大会儿功夫,就译出了密函的内容。仔细读了两遍,确认无误,张宾起身朝后堂走去。 午饭时间,梁峰一般都在后堂用餐。此刻饭菜刚刚布上,还未动箸,就见张宾匆匆前来。他眉峰一挑:“孟孙,可是有什么要事?” 张宾递上了手中信函:“信陵有报,匈奴朝中或将生变。” 听到信陵二字,梁峰立刻来了精神。如今在并州,只有一个机构名为“信陵”,正是他新设立的情报处!这个机构可不同于后世的锦衣卫、东厂,而是效仿“特科”,主要任务就是收集资料,探取机密、渗透乃至策反敌方。起名信陵,正是用了信陵君窃虎符救赵的典故。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这还是信陵传来的第一份密函,梁峰怎能不重视?飞快接过了密报,梁峰逐句看过,冷笑一声:“王弥跋扈,与刘氏子弟冲突是早晚的事。刘渊不会坐视国内分崩,怕是马上就要兴兵了。” 这也是张宾所料的:“恐怕此次要攻荆、豫、兖几州。朝中应派苟晞应战。可要进一步挑拨匈奴内乱?” “现在还不必。”沉吟片刻,梁峰才道,“命信陵众继续潜伏,暂不参与此事。刘渊是个聪明人,若是做的太过,怕是适得其反。” 张宾点头应是。梁峰又问道:“派去的人,如今身份如何?” “已成了呼延攸座上宾。”张宾道。 呼延攸可是刘渊正妻呼延皇后的侄子,虽然不学无数,被刘渊勒令不得重用。但是他的姻亲关系摆在那里,跟太子刘和极为亲近。成了呼延攸的座上宾,能够参与的事情也就多了,潜移默化之中,不知能影响多少事情的发展。 梁峰欣然道:“还是孟孙此计高明。” 在未来那个时空,特科最喜欢派遣特工充当机要秘书、副官、顾问,乃至情妇的牌友之类亲密人员,潜伏在敌人身旁,全方位探测敌情,干扰对方决策。“天下无人不通共”,可不是句玩笑。而这个时代,想要成为达官显贵的私人僚属,并不容易。甚至自卖其身,为奴为婢,也无法接近对方分毫。 张宾在听了梁峰对于特科性质的简单描述后,立刻选了一类人,作为备用的潜伏者。那便是僧人!并州如今佛法繁盛,僧众虽然严加控制,依旧人数众多。这些人里,未必人人都一心向佛,依旧有不少野心勃勃之辈。就算找不到合适人选,也可以让密探剃了头发,熟记佛法,轻易就能改头换面,化身僧众。 巧的是不论是匈奴还是鲜卑人,都崇信佛法。并州四面环绕的敌人,有一半都能放心渗透。学些浅薄的医术幻术,有足够的口才胆量,完全可以升任此职。信陵这才有了大致框架。 张宾并不居功:“若无主公妙计,何来信陵诸人?如今只是草创,再有个三年五载,只信陵部众,便能抵万马千军。” 这预测可是毫不夸张。梁峰笑了:“孟孙可还未用饭?来,与我共进午餐吧。” 对于主公这样亲密的邀请,张宾谢过,欣然落座。梁峰的午饭也不奢靡,两人就这么便吃边聊,又谈起了其他事务。 ※ “这屠各子!”下了朝,王弥回到府中便破口大骂。今日朝堂之上,刘曜着实让他下不来台。 当日攻长安时,两人就闹得厉害。王弥虽然出身两千石之家,但是自起兵以来,向来纵兵劫掠,杀人无算。长安那样的大都,他怎能放过?城破之后,立刻派人入城。谁料同为前锋的刘曜看不惯他的做法,前来阻拦,还杀了他的心腹牙将。两人险些交起火来,闹了个不欢而散。 现在回来叙功,刘曜再次旧事重提。这人可是刘渊养子,在刘渊心中颇有分量。而且汉国讲究讨抚并重,早先还有屠城手段,刘渊称帝后,反倒是不怎么下狠手了,颇为拉拢士族。王弥这举动,着实犯了忌讳。若不是刘渊给他颜面,说不定还要问罪呢!好好一仗打下来,倒是闹了满腹火气,让王弥如何不怒! “我看那刘曜是专门针对阿兄吧!”一旁王璋也满面不忿,“这匈奴狗,就是看不惯咱们得陛下看重!” 一句话把刘渊也骂了进去,然而不论是王璋还是王弥,都没有在乎这细节。汉国毕竟是匈奴为尊,他们这些来投的晋人,还是颇受歧视的。尤其王弥本人也领兵,更是遭胡人将领们忌惮。也亏得刘渊从中调和,才没生出祸事。 王弥眯了眯眼:“反正长安也打下了,弘农也占了,下来还是要领兵出战。此次立了功勋,陛下也不会无动于衷。再打豫州、兖州,可用的兵马便多了。” 王弥一心所想的,其实并非为刘渊和这匈奴汉国效死,而是不断壮大自家势力。他出身青州,却被苟晞打的无家可归,哪能不恼?现在兵强马壮,重整旗鼓,才是报仇雪恨的时候! 而且刘渊也承诺了,若是拿下兖州、豫州,便封他为都督。这可是王弥梦寐已久的事情。想了想大计,他才勉强压住了怒意,恨声道:“等我拿下两州,看那屠各子还能说些什么!” 第179节 骂过之后,他又是一皱眉:“石勒那羯胡,会不会也冒出忘恩之心?” 之前打下长安,石勒立了大功。刘渊破格提拔,命他留在了雍州,准备收复附近羌胡。羌胡在雍秦两州也有十万众,若是能拿下,着实能令汉国实力大涨。不过此举也令石勒脱离了王弥的掌控。 “阿兄莫急,待到打下豫州、兖州,陛下怕就要攻洛阳了。届时才是我等立威之日!石勒终是由阿兄带入汉国的,想他也不敢忘了阿兄的恩情。”王璋劝道。 想了想也是这个道理,王弥不再抱怨:“传令下去,准备兵马,打回豫州!” 第286章 对峙 九月底, 天有大星如日, 自西南流于东北, 有小者如斗,相随其侧。天尽赤,声如雷。得此兆, 匈奴汉国发兵攻晋。三万大军自平阳出,略河南郡,直扑豫州! “王弥发兵了。”晋阳将军府中,幕僚齐聚。匈奴发兵,可是件大事。如今汉国已经占据了司州大半, 对于洛阳城和天子构成了极大威胁。而并州就在洛阳侧背, 一旦开战, 免不了涉身其中。 “此次王弥攻豫州,怕是想引开苟晞的注意。”身为长史的祖逖, 率先开口, “如今苟晞还在豫州, 若是被王弥大军牵制, 乃至豫兖大乱,再打洛阳就轻而易举了。” 祖逖对于战局的观察不差,张宾接道:“祖长史所言极是。如此一来,匈奴伪汉恐会陈兵平阳,虎视上党。” 刘渊可是在并州吃了不少苦头,绝不会轻视这头埋伏在侧翼的猛虎。一旦图谋洛阳,率先要防备并州的夹击。现在率兵攻打豫州的,只有王弥这一员大将,匈奴朝中精锐尚且未出,用意不难猜测。 一旁奕延却摇了摇头:“匈奴不会立刻发兵。” 待在刺史府养伤近两月,他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会议。但是身为并州诸将之首,使君心腹,他的意见还是极为重要的。 奕延说得简略,张宾却听出了其中深意,微微颔首:“现在攻打上党,得不偿失。但若陈兵威逼,却能让朝廷不敢调并州兵马,解豫州之围。如今当务之选,自是陈兵上党,与匈奴对峙,防患于未然。” 上到天子,下到公卿,哪个不是更重视自家性命?王弥要攻的,是豫州。虽然也是中原腹地,但是好歹不是洛阳城。若是此刻调遣并州兵马救豫州,岂不是让洛阳陷入危局?但若并州不出兵,单靠苟晞一人抵挡王弥兵马,始终吃力。一旦豫州、兖州局面败坏,洛阳还能守住吗? 人人都知道局势险峻,但是利益不同,只能彼此牵制。别说洛阳城中那些显贵不会让并州出兵,就算是梁峰自己,也要考虑自身利益。出兵救苟晞,转头被匈奴攻打,该如何是好?同样魏郡和冀州,也不会轻易蹚这滩混水。两地如今兵力都十分有限,闭关自守才是正道。 这话出口,众人纷纷点头。身为并州官吏,第一要考虑的,自然是并州的利益。虽然冷酷,却也别无他法。还有另一重心思,隐藏在话语之下。朝廷衰败,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坏事。 梁峰没有戳破这点。缓缓点了点头,他道:“上党暂停冬耕和邬堡休整,全面戒备。” 虽然很可能只是对峙,但是该有的防备还是要有。这一仗尚未燃到并州,但是打起来是迟早的事情。早一天防备,就多一分把握。 说罢,他又对祖逖道:“上党乃并州咽喉,将来大战怕是难免。这一郡之地,还请祖君代我守之!” 长史乃是都督心腹,确实也有代为出战的责任。上党又是梁府所在,把这一郡之地交在祖逖手中,自是对他的信重。 祖逖立刻拱手:“明公放心,下官定守住上党,让匈奴无机可乘!” 见祖逖应下,梁峰又对面前诸人道:“事关并州存亡,朝廷安危,诸君也要齐心协力,切不可怠慢。六司以司兵为首,统一协调。若有要事,速速来报!” “下官遵命!”众人齐声应道。 梁峰的视线在奕延身上一扫,心底轻叹一声。这短短闲暇,怕是要到头了。 并州方面的猜测,没有分毫差错。在王弥东进之后,刘渊就派兵两万,驻守濩泽一线。除了挟制并州兵马之外,更是防备他们趁机偷袭平阳。 有了这个动作,洛阳方面果真不敢轻易调兵,对付王弥的任务,就全权交给了苟晞。刚刚平定豫州,又遇上这个老对手,苟晞怎能不怒?可是再次交手之后,他才发现投了匈奴的王弥兵强马壮,比原先强了不止一倍。驻守豫州的四五万晋军,立刻陷入了被动。 然而这还不算完。王弥又派心腹爱将曹嶷潜回老家青州,再次举兵造反。苟晞的弟弟苟纯镇守青州,防备不及,被攻破了县府,仓皇逃窜。匈奴军越打越多,不断杀官造反,掠民为贼,豫兖数州,再次陷入一片混乱。 ※ “山将军的兵马被乱军击溃,湘州内乱?”听到这噩耗,小皇帝只觉得浑身都凉了半截。 豫州战事危急,苟晞数次向朝廷请援。小皇帝便调征南将军,湘、交都督山简出兵救援。当初王澄统荆州时,出过不少乱子,朝廷刚刚下令把荆州南部割出一半,新设湘州,交付的都督也是山涛的儿子山简。父亲是竹林七贤之一,儿子又是跟嵇绍齐名的当世大贤,这样的人物,理当能够依靠。 可是湘州兵马还未走到半途,就出了大乱子。之前雍州被匈奴攻克,不少流民逃到了荆州,现在为了出兵援救苟晞,山简想就地征一些民夫,谁料本就本就背井离乡的流民,哪肯再遭兵祸,立刻举兵反了! 结果援兵未出,就连襄阳都被乱军攻破。驻守荆州的王澄倒是和山简成了一对难兄难弟,被流民打的四处乱逃。别说帮苟晞了,自顾尚且不暇。 这朝中,到底还有可用之兵吗?!小皇帝抖了抖嘴唇:“调并州兵……” 他的话还未出口,阶下几位泥胎木塑一样的重臣立刻叫道:“陛下不可!” 还是王衍才思敏捷,飞快上前一步:“陛下切不可莽撞!如今匈奴伪汉屯兵两万,守在平阳。并州兵马一旦调动,上党便要遭袭。司州大半已经沦入贼手,若是上党有失,洛阳危矣!” 这道理,小皇帝也是懂得的。可是除了能打败匈奴,灭掉王浚的并州兵,他还有什么兵马能用?难不成派出驻守洛阳的天子六军?! 嘴唇抖了两抖,他勉强控制住了即将爆发的情绪:“传檄幽州,命段都督发兵援助苟大将军!” 段务勿尘好歹是他提拔的都督,这样关键的时刻,怎能不出兵帮上一把?至于鲜卑兵马凶残难控,还跟冀州有些过节,已经是次要的事情了。只要能守住豫州兖州,一切都好商量。 听到这话,王衍才后退一步,算是默认。看着这些人再次变得沉默僵硬的面孔,小皇帝只恨得牙根都痒了起来。 这群竖子!前些日子,他准备大婚,为了皇后人选,下面差点没打破头颅。羊太后想让他选泰山羊氏的亲眷,王太尉想给他推荐琅琊王氏的女郎,就连新提拔的中书令都给他推荐张氏、杨氏之女。人人都恨不得学那杨骏、贾谧,以国戚身份干涉朝政,尽享富贵。 现在匈奴发兵,倒是各个成了闷口的葫芦,生怕被自己点到,派去打仗。他又何尝不想把这群庸碌废物扔上战场?!可惜坐在这位子上的是他自己,若想坐的久些,就不能把大军交给他们! 见天子面色不善,王衍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陛下,如今洛阳四地不安,不如迁都,以避兵祸。” 有王衍起头,下面群臣活泛了起来,不少人附议,嗡嗡响成一片。看着这些巴不得即可逃出洛阳城的公卿,司马覃面色更冷了几分。迁都?要迁往何处? 长安已经被匈奴攻陷,许都也在王弥的攻势之下摇摇欲坠。更远的寿春也有人提过,但是迁都寿春就过了淮水,北地大片国土,难道就不要了吗?再退难不成还要退到江东?那他与偏安的吴国孙氏又有何异? “洛阳乃天子之都!”小皇帝提高了音量,大声道,“若舍了洛阳,朕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并州未失,豫州、兖州、冀州、荆州也尽在朝廷手中。若是朝廷南逃,北地当如何?此等怯战之言,不当再提!” 他当让不能离开洛阳!一旦离开御座,天子就没了那层闪烁光环。就如当年被曹操挟持,入了许都的汉天子一般,只能寄人篱下,畏首畏尾。他绝不能落入那般狼狈的境地!只要洛阳城能够撑住,他就要坚守在城中! 虽然司马覃年纪不大,但是为帝一载,多少也有了些人君气度。如此大声宣告,朝堂都为之一静。 王衍迟疑片刻,终究还是躬身道:“陛下以国朝为重,臣自愧难当。待幽州兵马前来,必能一扫颓势,歼灭流寇逆臣。” 王衍若是想诚恳时,简直石人都会被其打动。看着尽数俯首的群臣,小皇帝那颤抖不休的身躯,也缓缓平静了下来。是了,朝廷还有数州之地,不少兵马呢。只要撑过了难关,自能把匈奴赶出豫州,甚至反夺司州,光复司马氏的天下。 已经没人站在身侧,如同蔽日乌云一般,掌控他的言行,威胁他的生死了。若是励精图治,知人善任,有朝一日,他当也能创出祖父那般的伟业! 司马氏的天下,决不会亡在他的手中! 又深深吸了口气,小皇帝稳住了声音:“催促幽州派兵。还有青州流寇,也可由冀州兵马协防一二。务必要稳住豫、兖,重整局面!”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充满了威仪,却也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尖细脆弱,转瞬就消弭不见。 第287章 欲来 天色将暮, 赶晋阳城门落锁之前, 一支轻骑驰入了城中。非战时, 非驿传,任何人都不能在城中纵马,饶是如此, 他们也未荒废那高超骑术。卡在了纵马和赶路之间,马队一溜小跑,畅行无阻进了刺史府。为首那名骑士下马之后,对身边几人吩咐一声,便朝后院走去。 刺史府的后院, 称得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然而连通禀都不用, 他大步穿过廊道,像是回了自家庭院般, 来到了使君居住的主院。在侍从的引领下, 踏入了已经燃起烛火的房间。 “回来了?新兵营如何?”案前, 一人正持着卷文书翻阅, 随口打了个招呼。就如他身上燕服一般,透着股舒适和漫不经心。 赶了半个多时辰的路,带着满面尘土,一脸倦容。然而只是一眼,他的心就落回了原处,似乎所有疲惫都烟消云散。 “新兵还算可用。再有三个月,就能拉出去剿匪了。”奕延简单答道。 “善。”梁峰点了点头,对一旁侍女道,“替奕将军卸甲。” 两名侍女立刻引着奕延到屏风后卸甲洗漱。不多时,同样燕居打扮,奕延走到了梁峰身边,在侧席落座。 开始备战,他的任务就重了起来。需要各处巡视,一走就是几日。骑兵营的重建更要花费无数功夫。不过每当处理完正事,他都会不辞辛苦赶回城中。毕竟现在还未开战,能挤出些闲暇。等到真正兴兵,就不可能如此“散漫”了。 那公文似乎颇为重要,梁峰仍是一心二用:“用过饭了吗?今日厨房做了些烧饼,味道不差……” 他的话音未落,奕延腹中就咕咕叫了起来。梁峰不由笑看了他一眼,吩咐道:“取些粥饼来。” 饭端来的极快。粥是黍米熬成的,里头加了些菜蔬。饼子在盘中叠成一摞,说是烧饼,其实跟馅饼无异。揉面时加入髓脂,裹了葱白羊肉,再撒上胡麻,烤制而成。只是闻起来就异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按道理说,没有一人用餐,一人在旁边看的道理。更何况梁峰的地位极高,寻常哪敢在他面前失礼。可是奕延并未推拒,就这么吃了起来。饼子几口就是一个,菜粥喝的也快,难为他还能兼顾吃相,算不得糟糕。 这样的吃法最催人食欲,饶是梁峰用过了晚饭,也忍不住在盘中取了个饼子,咬了一口。等到馅肉入口,他才失笑:“看你吃得香甜,我还以为这饼有什么不同呢。” 说着,他把啃了一口的肉饼递了回去。奕延顺手接过,毫不嫌弃的吃了个干净。只是片刻,粥饼都吃了个精光,一旁侍女奉上巾帕香茗,供他擦手漱口。 腹中填饱,身无拘束,奕延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并不打搅梁峰办公,他静静换了个姿势。身上的伤口刚刚痊愈,就四处奔波,还是颇为吃力。处在如此宁静的室内,反而让人生出倦意。 就这么安静的坐了半刻,突然听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信陵有报,那个章典,在刘曜军中。” 奕延猛地睁开了双眼,一双眸子迸出凶戾杀机:“寻到他了?” “嗯。”梁峰面色不动,“这人之前一直在雍州,帮刘曜打理政务。最近才回了平阳。” “我必取他性命!”奕延的声音里,是刻骨的恨意。当日从蓟城归来,他就把这事禀明了主公。其用意也极其简单,就算躲到天涯海角,他都要把这贱奴挖出来,碎尸万段!险些害主公死于非命的仇人,怎能轻易放过?! “会有机会的。”梁峰的声音依旧淡淡。那次的寒食散,可让他吃了不少苦头,这卑鄙小人绝不能放过。不过更重要的是,章典作为刘曜心腹,此刻回到平阳,恐怕有些深意。豫州的仗打的时间不短了,是收兵还是另谋他处,总得有个结果才是。 而这个消息,可不像什么喜讯。 “军械厂又研制出了一种床弩,弩身三弓,一次可发铁翎三枚。最远射程足七百步,且上弦时间,只需大黄弩一半。”梁峰又道。 听到这话,奕延精神一振:“城头要换弩机了?” 这样的利器,自然是优先城防。现在的霹雳砲虽然射程极远,威力又大,但是耗时太久,往往一次攻城只能用上一到两轮。敌人有了防备之后,震慑效果远远大于实际用途。但是换了新式床弩就不一样了,足以在毫不间歇的攻城战中发挥作用。而且射程如此远,若是敌方用了云梯、砲车等攻城器械,也能放火箭将之损毁。一旦并州各个城池要塞都配上如此利器,敌人想要夺城,就难如登天了。 “不错。” 梁峰放下手中文书,轻叹一声,“守上党,当无大碍。就怕祸不在上党。” 奕延自然清楚梁峰担忧的是什么,低声道:“陉道在手,又有邺城,总会有法子的。” 梁峰点了点头,又道:“这几日奔波,可累了?” “还好。”奕延可不会承认辛苦,只是简单答道。 梁峰笑笑,也不追问:“许久未曾弹琴了,不如听我弹上一曲?” 奕延立刻点头。 梁峰起身,向室内走去。也不换地方,就这么坐在琴台边,弹起古曲。乐声潺潺,如高山流水,轻舟过峡。奕延也走进了房间,靠在榻上,听那舒缓旋律,不多时眼皮就沉重起来。挣扎了几次,也没挣脱。 眼看对方睡意渐浓,梁峰停了手头琴音,笑道:“若是困了,就歇下吧。” 毕竟奔波几日,奕延实在支撑不住,点了点头,脱下外衣,躺在了榻上。但是他的眼睛强撑着没有闭上。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梁峰又何尝不是忙了一日,唇边浮起点笑意。他起身吹熄了室内烛火,也脱去了外袍,躺在了榻上。冬日天寒,因为体弱,他经常手脚冰冷,但是身旁这人就像是一个大号暖炉一样,从里到外散发着热力。 舒服的调整了一下姿势,梁峰任对方抱着,闭上了双眼。 ※ “天欲降祸,国将不国。”刘曜看着天上日轮,发出一声轻叹。 只见悬挂在天穹上方的太阳,缺了大大一块。黑影如同噬日的怪物,一点一点蚕食着这万物之源。天光昏暗,鼓锣杂响。只去岁就接连发生了三次日食,可是谁也不会习惯。反倒因为异象频生,更为惊惧。 比较起来,刘曜这个曾趁日食夺城的家伙,倒显得泰然自若了。只是感慨这频频日食,可不是上天要亡晋的预兆吗? 一旁,一个清朗声音道:“司马氏得位不正,自有天罚。此异象对我皇汉,当是吉兆。” 刘曜转过头,看向身旁那个英挺不凡的士人。此子名章典,是他刚刚收入麾下的幕僚。也多亏了章典建言,刘曜才在一年时间内,两破长安,加封秦王。对于这样的心腹,刘曜自然器重。因此才在此刻,把他调回平阳。 第180节 “叔雅所言不差。有此异象,晋军必然人心惶惶。陛下今次发兵,当能一举攻破洛阳!” 豫州的大战,已经打了两月有余了。王弥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青州一度易手,兖州也拿下了大半。然则晋国请来了幽州段部鲜卑,险险击溃王弥大军。亏得幽州骑兵来的不多,又拿不到太多好处,只盘亘了一月便撤了个干净。王弥这老奸巨猾的家伙见势屯兵荆豫边界,让曹嶷继续祸乱青州,逼苟晞回防。 这可不是想要撤兵,而是大战前的准备,终于妥当。 经过两月鏖战,苟晞手中兵马折损不少,又都是疲兵。而河南郡、荥阳郡这种比邻豫州的司州腹地,也大受影响。整个晋国,就如奋力捶打了百余下的大鼓,只要再重锤一击,就能擂破! 洛阳这个天子之都,才是他们的目标所在! 也正因大战在即,刘曜才把章典招了回来。不过同来的,非止他一人。 “那氐羌,可用吗?”刘曜问道。 之前石勒在雍州打下了不少杂胡营寨,其中有一支自称氐人的羌胡,见势便投效了刘曜。虽是小部,却也有两万户,其中可战之兵就有八千。对于如此知情识趣的家伙,刘曜自然要给予厚待,便把封他为宁西将军,统帅氐羌两万余兵。 而这样一支兵马,尽数被他搬到了平阳。为的就是在此次大战中,掠取头功! “那蒲洪为人勇力十足,又颇有大将之风,投效的氐羌尽数听命。殿下赏他机会,他怎肯错过?”章典笑答。 确实,对于这些新归顺的氐羌杂胡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讨好刘曜这个新主人,尽快取得战功。只是他们未曾想到,此次大战,他们要攻的方向。 听到章典如此说,刘曜也笑了:“不过此战,还是谨慎为好。叔雅你便随蒲洪部出兵吧。打不下上党也无妨,但是必须拖住并州兵马!” 听到这话,章典有那么一瞬的犹疑。但是很快,他的神情就镇定了下来:“下官必为殿下看住并州!” 他是跟那病秧子有些旧怨,不过对方未必会知晓他的身份。并州终究是汉国绕不过的坎儿,若是能在上党建功,莫说是刘曜,就是刘渊也该高看他一眼。他的目标,可不仅仅是做个参军、司马。汉国朝中无人,总有上位的机会。若是能挑的刘曜称帝,就更妙了…… 心中浮想联翩,但是章典面上,还是一派肃然。看着对方认真神情,刘曜满意的点了点头:“此战,便是决胜之局了……” 作者有话要说:  蒲洪是氐人,嗯,你没猜错,他后来改姓了苻,有一个孙子名叫苻坚=w= 第288章 兵凶 十一月六日, 日食刚刚过去五天, 惊魂未定的洛阳百姓, 就发现凶兆应验在了自己面前。匈奴汉国派遣秦王刘曜、大将军呼延翼、安东将军石勒等十数位大将,统兵六万,直扑洛阳! 这次刘渊可算下足了本钱, 六万精兵里,光是起兵就有四万!本就人心不定,又是突遭敌袭,河南郡诸县应声而降。河南尹刘默力战身死,守将四散, 伊阙关破! 只短短五日, 这支大军势如破竹, 来到了洛阳城之下。有黄河天险,八关都邑的天子王城, 如今除了城中八千亲军, 和那高大宽阔的城墙外, 已经无险可依! 骑在马上, 石勒看着眼前雄伟城池,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年幼时,他曾随父亲到过洛阳行商。宫城外巨大铜驼睥睨南望,御道宽达十余丈,只是站在那铜驼大街上,整个洛阳城的辉煌和华美,就尽显目中。 这座不可一世的天子都城,如今就在他刀锋之下。 耳边是战马嘶鸣,身后是营帐连绵,就连空气中,都蕴满了铁锈和血腥的味道。他们已经来到了这里,破城池,杀天子,建立不世功勋! 呼吸急促了起来,石勒眯起了双眼,看着那高大古旧的城墙,目露贪婪。 “石勒!” 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石勒骤然醒过神,回身抱拳:“殿下!” 刘矅目中,闪着与石勒一样的光芒。他举起了手中马鞭,大声下令:“率你部前锋,先攻一轮!” “末将得令!”石勒应得干脆,但是神色已经暗了几分。 他初来到汉国时,兵少将寡,无奈只能投靠王弥。但是对方出身士族,傲慢无礼,其实并不怎么看的起自己这个羯胡。之前留在雍州,也是为了远离王弥,扩张班底。那些氐羌杂胡,流民败将,才是可以为他所用之人。谁料打下了不少部族,收拢起来的残兵,却大半被刘矅封给了那个投效的氐人蒲洪。石勒何尝没有愤怒?但是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了肚里。 他现在还未有底气,忤逆这些匈奴贵人。但是刘曜越来越器重他,也是不争的事实。投刘曜,自然要好过王弥。只要他建的功勋再多些,再大些,总有一日也能如王弥一样,领兵外出。一旦有了攻打州郡的机会,再次拥兵数万,驰骋一方,岂不易如反掌?那时,又有谁敢看轻他的出身! 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投在了远方的城池上。石勒一催坐骑,带着身边亲随战将,向着洛阳城冲去! ※ “援兵在哪里?!”洛阳宫中,少年天子暴跳如雷,连声音都变了腔调! 五天!短短五天时间,拱卫洛阳的所有关隘,就如纸糊一般被扯了个稀烂。忠心的,无不以身殉国。但是更多是坐地开城,跪而求饶的卑怯小人!河南郡驻派的两万人马,连一日都未挡住,便溃散一空。现在可好了,除了城中八千亲军以外,他竟然无人可用了! 苟晞的兵马在哪里?山简的呢?王澄的呢?孙礼的呢?梁丰梁子熙的呢?! 偌大国朝,就没有一个忠臣吗?! 阶下公卿,无不面如土色。谁又想被这群蛮夷堵在城中?还不是天子倔强,让他们失了逃生的机会! 王衍强撑着道:“陛下,实在是匈奴来得太快,不及防备。只要苟大将军得到消息,必会派兵前来。还有并州,一山之隔,梁子熙也能调兵遣将,前来驰援!并州兵马不逊鲜卑胡骑,当能解洛阳之围。只要陛下留驻城中,抵挡几日即可……” 他的话,不是没有道理。从上党发兵,走太行陉,只消一日就能抵达洛阳。一旦并州发兵,局势立刻会出现转变。而洛阳这样的大城,还能守不住十天半个月吗? 深深吸了口气,小皇帝勉力镇定了下来,开口道:“调集亲军,上阵御敌……” “陛下不可!”有人已经喊出了声,“宫中也要防备,若是城破……” 他的话没说完,就自知失言,赶忙闭嘴。小皇帝气得握紧了双拳,却没有再次把话说出口。是啊,洛阳城可是有几道城墙的,就算外城被攻破了,还有内城。若内城也守不住,不还有那固若金汤的金墉城吗? 一想到说不定要逃去那个困死了不知多少宗室的金墉城,小皇帝背上就生出一阵寒意。不行,他绝不要落到如此地步,就算御驾亲征,也要把敌人挡在内城之外!当初司马乂不就带着惠帝出城迎战司马颖吗?只要有他在,那些兵士就能拼死护驾! “发羽檄至各州郡,调兵救驾!”最终,小皇帝厉声道,“在援兵赶来之前,召集城中青壮,坚守城池!” 然而年少的天子此刻还不知晓,他苦苦期盼的援兵,也遇到了麻烦。刚刚消停不久的王弥,再次起兵,一路攻向荥阳,截断了苟晞回援洛阳的道路。前有王弥三万大军,后有曹嶷祸乱青、兖两州,苟晞立刻陷入了自顾不暇的恶战。 而并州,也早早迎来了预谋已久的敌人。 “匈奴占据了太行陉、白陉、井陉等入口,围困壶关。”当最新军情从上党传来,晋阳城中的诸人面色都不怎么好看。 在率兵攻洛阳的同时,原本就驻扎在濩泽一线,虎视眈眈的匈奴兵马,立刻有了动作。刘渊并没有轻视并州的意思,而是在原有的两万兵基础上,又增了一万骑兵,三万大军攻入上党!只从信报看来,这伙兵马的战力就不容小觑。更难办的是,他们并没有攻城的打算,而是分兵守住了几条陉道。 如此一来局面再明显不过,对方就是打定了主意,要阻止并州兵马南下,援驰洛阳。若是不通过陉道,光是绕过太行山就要花费十天半月的功夫,到时候洛阳城能不能守得住都是个问题。即便从邺城调兵,也要花费同等时间。更何况邺城驻军不足,若是贸然出兵,指不定连魏郡都要丢个干净。 怎么办?不救洛阳了吗? 若是不管洛阳城,和城中的小皇帝。区区三万兵马,无法撼动上党分毫。只是闭关守城,就足以把敌人耗得粮草用尽。但是如此一来,必会彻底失去朝廷的信任,甚至为万夫所指。并州不比旁的地方,梁峰这个刺史之位都是天子钦点。如此背信,还有何人肯投? 可是若救,他们面对的恐怕是蓄势待发,早有准备的匈奴大军。这一战,说不定比之前打王浚还要凶险。甚至有可能损伤并州好不容易积攒的实力。等救回洛阳,匈奴再次攻来时,他们要如何防备? 七八双眼睛,落在了梁峰身上。这可不是其他幕僚能做出的决断。打还是不打,只在他一句话。 “出兵!击溃敌军,援救洛阳!”梁峰没有犹豫,直接道。 旁人会考虑时局,考虑利益,甚至私底里盼着那个麻烦的天子,亡于匈奴之手。但是梁峰不是别人。洛阳城中,有的不只是皇帝公卿,更有十数万无辜百姓!他能发兵去救,自然就会去救。 此话一出,房间中压抑的气氛为之一松。也许冷酷的枭雄更容易成就霸业,但是所有人最初追随梁峰,只是因为他有一颗慈民救世之心。 主公有了决断,下面的不过是战术问题。张宾颔首道:“此次敌人分兵数陉道,似有可趁之机,其实当为诱敌之策。若真想逐个击破,怕是会遇到骑兵伏击。” 上党一共就那么大地方,几条陉道还挨得极近。只要守住一点,完全可以利用骑兵的机动力,对于并州兵马进行打击。而并州骑兵数量不足,想要有效制止对方的动作,实在颇为艰难。 一旁,奕延冷冷道:“此法不止是诱敌。只要坚守营寨,堵住陉道去路,就能置我军于两难之境。敌将用兵谨慎狡狯,不似以往遇到的伪汉兵马。” 他们的最终目的,还是要前往洛阳,化解匈奴兵临城下的危机。但是敌军分兵,守住了通往洛阳的要道。不论想从哪里通过,终究还是要打上一仗,而且必须尽快解决敌人才行。这就给并州兵马制造了极大的心理压力。一旦出错,后果不堪设想。 “此等善谋之辈,势必重谋。不如反其道行之。”张宾已经听出了奕延话里的意思。 “假意中伏,诱敌出战,也未尝不可。”奕延的回答,更加直白。 三言两语,就决定了大致方向。不过更详细的战术,还要仔细研讨。 “此战由伯远为帅,孟孙为参谋。去信上党,告知祖长史,准备发兵!”梁峰毫不犹豫,拍板定策。 随着这道命令,并州也像从沉睡中醒来的猛兽一样,抖擞精神,枕戈待旦! 第289章 诱敌 “章司马, 我等只坐守上党, 不试着攻一攻城吗?”营帐里, 蒲洪箕坐在胡凳上,一脸的不耐。 这次他奉命前来上党,原本还打算攻下一两座城池呢。谁知到了地方, 这个秦王右司马干脆摆出副龟缩架势,别说攻城了,连手下步卒都分成了两半,分别守在陉道和壶关旁,根本就不是要打仗的架势。那他来上党是做什么的?难道他们这些氐羌杂胡, 不配立功吗? 面对蒲洪的抱怨, 章典淡淡一笑:“蒲将军何必心急?此次发兵上党, 事关大局,意义之重, 并不逊于洛阳。只是并州兵马历来擅长守城, 当初陛下几次派兵来攻, 无不铩羽而归。还折了一位皇子。何必以已之短, 攻彼之长?” 这话倒是让蒲洪一时语塞。他们这些氐人虽然能战,但是极不擅长攻城。如果上党真如章司马所言一般,确实不能平白浪费兵力。 见蒲洪神色有所转变,章典又道:“更何况,倘若只是坚守陉道,何必派骑兵出马?既然秦王殿下派尔等前来,终归是要一战的。” 蒲洪顿时来了精神:“章司马是说,上党会发兵冲关?” “自然。”章典答的笃定。他是见过梁丰的。当年王浚派儿子前来,邀那人共谋大事,都未曾让对方动心。加之梁丰的治州手段,说他会不顾天子,坐看洛阳沦陷,还真不太可能。 “若真要打,分兵岂不是任人宰割?”蒲洪也不是没打过仗。大军对阵,就要兵多马多,方有胜算。这样分兵,万一被人一一击破,才是得不偿失! “将军有所不知,分兵正是为了让那些并州兵马窥到机会。若不示弱,对方怎肯冒然出击?”章典侃侃而谈,满脸自信神色。他在雍州是立过大功的,长安城两度被破,全赖他献策。也正因此,刘曜才分外看重他,把攻伐上党的任务,交付他手中。 既然来了,章典也不会就这么白白放过机会。大胜一场,才是关键。也正因此,他很是研究了一番上党的地形,又仔仔细细推演了匈奴几次攻上党的败因。最终得出的只有一条:并州兵马,极善阵地战! 一旦让其准备好了战阵,手段简直层出不穷,让人防不胜防。不论是霹雳车还是弓弩,都是让人胆寒的利器。若是被拖入坚若磐石的阵地,除了不断填命之外,根本无计可施。甚至还有遭马军偷袭的威胁。并州也是有骑兵的,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实力不弱,必须提防。 如此一来,最好的法子就是逼迫对方抛去这龟壳一样的战阵,从防御一方,变为进攻一方。还有什么,能比坚守陉道,更让敌人无计可施呢? 若是并州兵马不愿放弃阵战,那就扎营对峙好了。反正他们的首要任务就是阻止并州施援,耽搁十天半个月也不是什么大问题。相反,若是急着出陉道,援洛阳,对方就必须采取攻势。如此一来,那些利器还能起多大用处? 越是心急,就越是容易生出纰漏。如今他才是以逸待劳的一方,又故意露出破绽,还怕敌人不上钩吗? “可是就算有骑兵助阵,我军也不占优势啊。”蒲洪皱起了眉头,“而且敌人不知会走哪条陉道。若是准备不周,岂不麻烦?” 这是个二选一的问题,太行陉和白陉间隔颇近,相差不足百里。从哪里前往洛阳,都不费事。只是太行陉临近高都,又是梁府所在,章典倒有八成把握,他们会走太行陉这条捷径! 章典故作神秘的一笑:“敌军怕是会就此设些迷阵。只要将军听我所言,必能立下大功!” 见章典如此自信满满,蒲洪的担忧也放回了肚里。千里迢迢离开家乡,为的不就是建功立业?只要能打胜仗,且听这小子一回又何妨! 章典预料的并不算错。三日后,一支兵马从潞城出发,向着白陉赶去。兵力一万,其中还有两千骑兵。这支队伍行军极为谨慎,一到阵前就摆下了营盘,开始试探似的进攻。一副稳扎稳打,想从白陉突破的模样。 然而章典没有上当。若真有意攻打陉道,怎会只派一万人?就算晋阳的援兵未到,上党也不至于只有这点兵马。而且他们还是扎了营的,防守容易,却不是进攻的阵型。 如此看来,白陉方向不过是一枚诱饵。既然敌军想要施计,章典自然奉陪。在他的指示下,蒲洪率领的骑兵拔营,假意向白陉靠拢,摆出一副救援姿态。就在骑兵离开的第二日,高都、梁府都有信报传来,说是两地有了调兵动作。 天色还未过午,另一支兵马,出现在营寨之前,兵力同样还是一万。没有扎营,没有设置拒马鹿角,他们直接列队,持着长槍刀盾,攻了过来! 终于来了!这才是敌人主力所在!上党郡兵,恐怕也就这两万了,用其中一半摆下迷阵,还真是不计本钱。目的不过是想趁着骑兵远去,一举击溃营寨,突入陉道。 这两万人马应当只是前锋,等到晋阳的援兵赶到,才是大军援驰洛阳的时刻。可惜,他们是没法得逞了!蒲洪带领的骑兵,根本就未去白陉,而是埋伏在了他处。至多一个时辰,就能赶回助阵。届时失了惯用的防御手段,又是腹背受敌,看他们还如何抵挡骑阵冲锋! 章典两眼都冒出了兴奋火花,大声喝道:“坚守营寨,待骑兵回援!” 因为早有准备,又是为了守关,汉军的营盘扎的极为牢固,拒马、弓手、盾阵一样不缺。可是敌人真的是拼了命,悍不畏死的冲上前来。一时间,营盘前箭弩齐飞,刀光闪烁。饶是营寨立的坚如磐石,有两三次,也险险被敌兵攻破。 上党这伙晋军,果真不容小觑。章典咬紧了牙关,指挥兵马迎战。毕竟是处于防守一方,多坚持一刻,就多一份胜算! 然而这毫不停息的攻势,只持续了半个时辰,那队敌军突然鸣金,开始收兵。 “糟了!”章典立刻反应过来,敌人的斥候估计是察觉骑兵所在了,这是准备撤兵! 第181节 如果此刻撤退,就算蒲洪赶回来,也不过是扑了场空。好不容易安排的妙计,岂不竹篮打水一场空?敌人兵力未损,若是再换白陉为主攻方向,他们反倒防守不急了。 必须拦住敌人! 咬了咬牙,章典大声道:“出营列阵,追击敌军!” 这是有些冒险,但是敌兵已经开始退了,他们则背依营帐,出击的话,只要距离不远,就不会有任何麻烦。而临战,最怕的就是撤退时被人搅乱。如今听到了骑兵回援的消息,又遭到追击,这伙兵马极有可能大规模溃败。 就算对方不溃兵,他们也能顺利退回营中。这个赌注,章典是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搏的! 拒马搬开,鹿角撤走,身着皮甲的士兵列阵冲出了营地。这一下,大大出乎了敌军预料,只是短暂交锋后,一直纹丝不动,水泼不尽的阵型乱了。只是犹豫了片刻,敌人不再恋战,转身便逃! 他们没有顾忌身后那些还在迎战的同伴。 本来就是边打边撤,突然被大军扔下,谁还能打下去?战场中,凭的不过是一腔血勇,一旦勇气耗尽,就是溃逃之时!这些被舍弃的上党兵士开始骚动起来,不多时,这一千余人也无心恋战,扔下了兵器,抱头鼠窜。 这就像堤岸出现了蚁穴,前一刻不过是个小口,下一瞬就溃堤千里,一败涂地。兵溃了。再也保不住阵型,敌人像是发了疯一般,狂奔起来。 这绝不是诱敌!章典看的分外自信。不少兵士四散而逃,唯有中间一支,还能勉强保持阵型。但是他们逃不掉了! 章典高声叫道:“敌军大溃!追上去,等骑兵到来,全歼其军!” 只在营中留下两千人,章典亲自率领其余八千人马,向着那亡命逃窜的敌人扑去! 距离战场不足二里的地方,奕延正伏在枯黄的草丛里,静静的等待猎物到来。 一路从上党赶来的兵士,只有四千轻骑。不过他们带了六千匹马,几乎是一人双骑,短短两日就到了上党。 在确定了敌人布局和兵力情况后,他和张宾便将计就计,分兵作战。敌人果真中计,佯装调兵,其实把骑兵藏在了大营附近。而这,也正是奕延想要的结果。 敌人以为看清楚了虚实,其实虚者实,实者虚!根本就没什么主攻方向,两支兵马尽数负责坚攻,为的就是把敌人全歼在陉道之前! 而他这边,根本不是搏命闯阵,而是诱敌深入。这次去攻营的,其实只有少半是老兵,其余都是刚刚入伍的步卒。这些人的战斗经验并不怎么丰富,但是身体素质不逊于任何老兵。攻下敌营不太容易,但是扮演溃兵的角色,绝不算难。事实上,那真有一半是货真价实的溃败,就算再怎么有经验的老将,也看不出其中破绽。 但是剩下那一半未曾溃散的,才是引诱敌人进入埋伏圈的关键。 面对这样一支“溃军”,还有一万骑兵在侧,敌将会放过他们吗?不会。 因为奕延刚刚知晓,这次上党之战,碰巧是刘曜的右司马主掌大局。那人,名叫章典! 当日在王瑸的营寨中,他就敢背主下毒,险险害了主公性命。如此胆大狂妄,阴险狠毒的家伙,会放过难得的歼敌机会吗?他必会派兵追击的! 此战,已经不仅仅是为了争夺陉道,驰援洛阳了。 远处,烟尘腾起,嘶喊不断。一追一逃,两拨人马越来越近,奕延死死握紧了手中长刀,用力之猛,连肩头疤痕都隐隐抽痛起来。 不会再等多久了。他会让那卑鄙小人,用命来偿还! 第290章 反袭 章典骑在马上, 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其实可以安安稳稳待在营地里, 待手下兵将把敌人的头颅拎到案前。可是带兵全歼敌人, 功劳显然更大。况且这些上党兵都是老于阵战的家伙,万一中途勉力收拢人马,回戈一击, 岂不是坏了大事?亦或者这伙溃兵,会不会把他们引入另一个圈套? 有他坐镇,就没了这些顾虑。章典自信能一眼看穿敌军动向,以及所有适合埋伏的地形。一旦有危险,他可以立即收拢阵型, 等待骑兵到来, 再一同围歼敌人。不过是些步卒, 又怎能逃过骑兵追击? 而现在,一切都在向最好的方向发展。前面那支溃兵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了, 地上原本只有零零散散的长矛、头盔, 如今已经越扔越多, 显然有人跑得力竭, 连这些保命的东西都不肯要了。而他们前进的方向,虽然避开了骑兵归来的道路,但是通向的是没什么隐蔽物的旷野,除了些土丘外,连藏兵的地方都找不到,如何设伏? 也许不用骑兵,这八千人,就足以把敌人全数吃下! 酩酊快意在脑中盘旋,章典露出了冷笑。佛子?不还是险险因自己的谋划命丧黄泉!一个虚有其名的病秧子,有什么可怕的?等大败敌军之后,再趁势夺下高都,铲平梁府,看那姓梁的,要如何自处! 前面的逃兵又慢了些,就快追上了! 章典举起了手中马鞭,大声道:“给我加快脚步!杀敌将者,赏绢十匹!” 如今绢布才是硬通货,听到这话,本已跑得气喘吁吁的汉兵,更加卖力狂奔起来。溃兵就像悬在眼前的猎物,只差扑过去一口吞掉,谁不垂涎?!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简直都能听到前面敌人粗重的呼吸声。正在这时,章典只觉眼角处有什么东西一晃。反射性的扭过头,他骤然睁大了双眼! 那里凭空出现了一队兵士,足有两千上下! 哪里来得伏兵?那个土丘之下,不是只有些枯草顽石吗? 下一瞬,章典便发现那群伏兵的着装跟普通兵士不太一样。虽然带着头盔,但是盔上蒙了黄褐色的粗布,身上的铠甲也不是明亮或乌黑的钢铁颜色,同样泛着肮脏的黄绿颜色。穿这么一身丑陋衣衫,伏在草丛中,还真像一堆顽石黄土,难怪离得如此近,却没人发觉! 可是就算悟出了这些,又顶什么用处?敌人就在侧腹,自家兵马却追的气喘吁吁,连阵型都散了个干净,哪里还能挡住?! “快!快回撤列阵!”章典疾声尖叫。 来不及了!甚至没有列阵,那队兵士三五一组,手举钢刀木盾,大步向前冲来。区区百来步,须臾跨过,如同锐利的刀尖,狠狠刺入了伪汉阵中。毫无防备,亦无力抵挡,就如待宰羔羊一般,那些跑去半条命的匈奴兵将惨叫着倒在了地上,滚烫的鲜血,溅湿了冻硬的泥土。 于此同时,之前还在狂奔的那一支大军,也停下了脚步。调转方向,排成阵列,返身杀了回来。明明跑了足有两里,可是他们手中的刀,依旧是稳的,槍阵更是纹丝不乱。哪里有半点溃败的意思? 糟了。看着眼前血腥无比的场面,章典只觉毛发都快竖起来了!他们原来是有备而来,那在太行陉前的大营,还有救吗?也许早就被人攻破了! 必须逃出去!跟蒲洪他们汇合才行!只要有骑兵在,就能反败为胜! 章典看都没看被那些敌军杀的惨败,开始溃逃的部下,带着十来个亲兵,打马便逃。远方已经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蹄声,蒲洪他们就快赶来了…… 为了隐蔽,章典尽其所能,伏在马上。然而还是有人看到了他逃窜的背影。 奕延挥手砍翻一个氐人,对身边亲兵道:“吹号,唤马来!” 远处的树林里,还藏着百来骑兵,为的正是在关键时刻出来围堵溃军。亲兵立刻拿出了号角,呜咽绵长的号声响了起来。 不多时,蹄声飒踏。在赶来的骑队中,一匹背上没有骑士的花白大马,冲在前面。奕延快走几步,撤出了纷乱战局,打了声唿哨。那马儿身形一侧,向他奔来。 甚至都没让马彻底停下来,在马儿来到身侧时,奕延一搭马鞍,翻身窜上马背,高声道:“贼众来犯,杀无赦!” 这一声命令,就注定了敌人的下场。奕延则调转马头,一紧缰绳,“好逐日,随我去替主公报仇……” 带着十来个亲兵,他纵马向章典逃窜的方向追去。而在视线尽头,滚滚烟尘席卷而来,敌人的骑兵,到了! 蒲洪终于来了!马背上,章典紧绷的心神,为之一松。来了就好,来了他们就有反击的机会。敌人不可能这么快杀光汉军,他还能挽回局面。 正在这时,他听到了另一阵蹄声。惊恐无比的扭过头,章典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小队骑兵。人数虽然不算很多,但是气势骇人。双方兵力还算相当,但是章典完全不敢停下反击。必须逃出去!他还不能死,更不该死在这里! 疯了一样的抽打着马儿,章典目眦欲裂,向着面前的大军冲去。在他身后,是十几名敌人,在他面前,则是铺天盖地的友军。他还有机会的! 若是此刻,有人从空中鸟瞰,定然会被这一幕惊到。雄健的骑兵绵延数里,目所能及,净是滚滚烟尘。而在这恐怖的大军前方,两个黑点正在向拼死向它靠拢,就像要冲入鲲鹏口中的渺小鱼虾。 蒲洪骑在马上,眯起了双眼。远远就能看到交战的两军了,可是怎么有两队骑兵向这边冲来?难道是传令的斥候? 不管了,反正命令也无非是援兵杀敌。若是那章司马打的好些,还能省下点功夫。 “传令,游骑散开,包抄敌人!”蒲洪高声对身边传令官道。 带着特殊的韵律的号角声响了起来。随着军令,前方的骑兵开始雁行展开。十几匹马儿齐驱并驾,在他们身后,是同样数量的纵列。现在地势还有些狭窄,等到冲出去之后,更多的马儿就会补上,直到彻底包围眼前敌人。 虽然是初战,氐羌的马兵也不似汉军那么训练有素,但是这么多骑,踩也能把敌人踩死了!蒲洪目中闪出了凌厉杀意,建功的机会,终于来了! 近了,更近了。眼看已经开始雁行展开,不到五百步就能冲到跟前的骑兵,章典也屏住了呼吸。他们应该能认出自己吧?等会他该往哪边绕行呢?若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却被自家骑兵撞死马下,岂不荒唐? 往右,往右去应当能绕过。 正当他想拨转马头时,异变突生!冲在最前面的那队骑兵,骤然矮了一截,大地像是裂开了一道口子,连人带马吞了进去! 前面那一排陷落,第二排根本来不及躲闪,也撞得人仰马翻。整齐划一的马蹄声,登时变作了惨呼和嘶鸣。这巨变,惊得章典胯下的骏马都尥起了前蹄,险些没把他掀下马背! 怎么回事儿?前方发生了什么?! 章典惊骇欲绝,对面的蒲洪,也面如土色:“绕开,绕开裂隙!” 那裂隙只有五丈来长,三尺来宽,不论是绕道穿过,还是纵马跨越,都不算太难。然而千军万马的冲锋,怎么可能说停就停?非但不能停下,还要继续前冲,才可活命。 其实不用他喊,那些精熟马术的骑兵,也自顾自的开始绕道。很快,就有几百来人冲过了裂隙,然而没走出几步,又一次塌陷发生了! 那不是地裂!直到这时,蒲洪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分明是陷马坑!有人在他们援驰的必经之路上,挖了陷坑,盖上麻布,再洒些黄土掩盖痕迹。马儿一旦踏上,就会踩空,失了前蹄。那坑甚至都不怎么深,却把他的前军毁了个彻底! 前面几百步路,还有多少陷坑?那冲过来的小队真的是斥候吗?怕是诱饵才对!可是现在,他已经来不及应对了,必须重新整军,尽快撤离这里! 可惜,留给他了的时间,不多了。背后,一支足有四千兵的骑队,斜刺里冲了出来。向着阵脚大乱的伪汉兵马扑去。 骑在马背上,王隆舔了舔干涸的嘴唇。终于让他等到了,要不是为了引这群贱奴上钩,他才不会把马场里的健马,让给孙焦那小子做掩护呢!马儿,就该由他们这些骑兵来用! “给我杀光这群羌狗!”王隆大声叫道。 四千把弓弩举了起来,弩矢如蝗,射向敌阵。 完了!章典伏在马背上,浑身都在哆嗦。他们不是中计了吗?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不,不能管这群杂胡了,他要尽快逃走才行。 章典颤抖着拉住了马缰,想要拨马,继续逃窜。然而赶在他前面,一支长长箭羽破空袭来,正中他身下坐骑的后腿。那匹本就受了惊吓的骏马一声惨嘶,跳将起来,把章典掀落在地。 这一下摔可不轻,章典头晕眼花,挣扎的想要爬起来。谁料一片阴影出现在了头顶。有声音传来,寒意刻骨。 “章参军,好久不见。” 谁会叫他参军?他早就不是参军了,是秦王的右司马才对!章典牙关咯咯,强撑着抬起而来头。入目,是一双如冰似刀的灰蓝眼眸。 这是梁丰身边的亲兵!那个羯奴……章典抖的更厉害了。当初在王瑸帐中,两人是见过面的。谁料再见,会是这般情形。 正是这羯奴杀了王浚,屠了王氏满门。他是来,是来杀我的吗?章典挣扎着想要爬开,想要躲过这该死的亡命之徒。然而他只能爬,奕延却骑在马上。 用力一扯缰绳,逐日长嘶一声,掀起了前蹄,狠狠踏在了章典腿上。这一踏,至少有千斤的力道,章典惨叫一声,想要蜷起身体。然而第二踏,第三踏接踵而来,就像要把他踩成肉泥一般。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种酷刑,能够比拟。像被无数柄重锤击打,章典连叫都快叫不出了,浓稠的血浆,喷溅而出,别说是嘴里,就连双眼、鼻孔和耳朵都淌下了血水,似乎连五脏都要被砸出腔子。 “将军!”已经解决了跟随章典的小队,奕延的亲兵纵马赶了过来,惊声叫道。 这是怎么回事?将军为何不去领虎狼骑攻打敌兵,反而停在了这里?若是敌将,一刀杀了不就行了?何必这么费力气? 奕延连头都没回,死死盯着那瘫倒在地上,不成人形的东西:“这狗贼下毒害过主公……” 一听这话,所有人的面色都变了。身前身后的战场,似乎都不再重要。 “把这贼子千刀万剐!”“煮了他!”“五马分尸!” 声音四起,一种更比一种凶狠残暴。听着身边人的怒吼,奕延心中的怒火,却诡异的熄了几分。抬头,他看向不远处的战场,前面,大乱的敌军已经无力抵抗,正拼死想冲出虎狼骑的包围。身后,伏击成了围剿,应当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结束战斗。 他是主帅,他还有任务在身。 解下马上一根长索,他把绳子抛在了亲兵手中:“绑住他,拖在马后。” 这也是一种施刑手段,跑上一两里,就能让人生不如死。不过那人能喘气的时间不多了,拖上一拖必死无疑。他只是不想让这狗贼死得如此痛快! 那亲兵飞快下马,把绳索系在章典腕上,另一头,则绑在了自己马后。 再次看了眼那半死不活的残躯,奕延催动了马儿,冷冷下令:“随我杀敌!” 十数匹马再次迈开四蹄,绕过密集的陷阱区,向厮杀的战场冲去。那个挂在马后的臭皮囊,抽搐着,翻滚着,拖出了长长一道血迹。 作者有话要说:  梁少:丑?你以为这年代迷彩服染色很便宜么?╭(╯^╰)╮ 第182节 第291章 不及 在太行陉乱成一团的时候, 驻扎在白陉前的上党兵马, 也开始了动作。 “把砲车都拖出来!”立在帅旗之下, 孙焦大声下令。 随着军令,百来匹马列阵而出。每四匹马后,都拖着一具砲车。这些霹雳砲比攻城用的小了不少, 但是下面按着轮子,用马牵引,简直易如反掌。 这动静,自然引得敌营骚动起来。孙焦没有放在心上,而是颇为满意的瞅着前面的马队。看来还是有马更轻松啊, 不知能不能从骑兵队那里撬些马来?若是有足够的畜力, 他的砲阵恐怕无人能敌。 马力远胜人力, 只是须臾,十数辆砲车就拉到了敌营前三百步的地方。马儿被牵了下去, 砲兵们手脚麻利的扳下挡板, 装填石弹。这时敌营已经惊得炸了锅, 想要组织兵卒冲出营帐, 摧毁砲车。 然而还未出营,他们就发现砲车的间隙里,出现了更多敌人,手持弓弩,严阵以待。这个砲阵是远攻为主,但是近距离杀伤,同样不容小觑。 看着手足无措的敌人,孙焦唇角露出了冷笑。 分兵诱敌?笑话。只要有一万兵马在手,上党郡兵足能打败两倍以上的敌人!这次分兵,可不是什么虚实诱敌,而是两面齐攻!只是奕将军那方负责吸引骑兵,而他率领的霹雳营,负责歼灭白陉驻扎的敌营。 现在由马队运送来的砲车,已经组装完毕,敌人的骑兵也被引走,该是霹雳军大发神威的时候了。 “准备,开砲!”孙焦高声喝道。 随着呼喝,鼓声响起了。鼓点咚咚,气势逼人。然而很快,另一种更为恢弘,更为可怕的尖啸声,压住了鼓响。十数枚石弹随着抛竿呼啸而出,其声势,简直堪比地裂山崩! 只是一次抛投,敌营就垮了。这样的齐射,莫说是营帐,就算是城墙,都打出豁口了。更何况石弹浑圆,坠入营中,不是翻滚着扯碎一排帐篷,就是摔成数不清的飞石锐物,让周遭兵士尽数倒伏。 孙焦点了点头:“传令下去,前锋挺进!” 失去了防御,组不成建制,这样的敌人,不过是任人屠戮罢了。他们还要前往洛阳救援,这些敌兵,绝不能留! 仅只一日,太行陉和白陉两处的伪汉兵马,被打了个大溃。斩敌足有两万,敌将授首。好不容易逃过一死的兵士,仓皇而逃。前往洛阳的道路,彻底打通。 然而这样的好消息,并没有让梁峰露出半点喜色。坐在案前,他看着刚刚送来的信报,面色铁青。匈奴大军已经穿过属于外郭城防的七里涧,攻下清明门、开阳两门。守军节节败退,再往里,就是皇宫了! 现在发兵,还来得及救洛阳吗?两个陉道的出口,还围着不少敌军,想要闯出去,要耗费不知多少人命和时间。就算冲了出去,这点兵力也不足以击溃虎视眈眈的匈奴精骑,解救万民。 该怎么办才好? 梁峰长身而起:“传令狐将军!” ※ 司马覃浑身都在打颤。寒意已经浸透了四肢百骸,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陛下!陛下!此处太过危险!请陛下移驾!” 有什么人在高声吼着,可是司马覃却觉得连脚都抬不动了。眼前,是一片混乱,数之不尽的兵士正蜂拥着向城头袭来。每一架云梯,每一次冲骑,都像巨浪拍打着城墙。洛阳城足有十二座城门,每道城门都有十余丈阔。这本该是当世最牢固的坚城,可是在疯狂的攻击下,竟然摇摇欲坠,像是下一刻就会崩塌。 身边四处都是尖叫声,一切都像是坠入火海,发出刺鼻腥臭。就在他眼前不远,一个匈奴兵突然窜上了墙头,向着司马覃站立的方向扑来。四五杆长槍同时刺出,把他扎成了个血葫芦。可是那人面上的表情还是如此狰狞,就连死亡都无法抹消。 司马覃倒退了一步,撞在了什么人身上。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臂,也不顾他的挣扎,用力搀着拖着,向城下奔去。 “陛下!城门守不住了,你在这里,会让城门更快失陷!快走!快躲入宫中……” 被强拉着塞进了车辇中,马儿奔驰起来。微微颤动的车驾,方才让小皇帝如梦初醒。冷汗刷的落了下来。他真的想错了! 司马覃是见过大仗的。当年惠帝未死时,他曾任太子。诸王之乱,引发的一系列战争,他都有亲历。甚至还曾率领廷尉,赶走了霸占洛阳的司马乂残部。他以为自己清楚什么是大仗,什么是用兵。谁料亲临战场,会是如此可怖! 那些兵马,不是当年他看到的郡王亲兵,州府官兵。他们不会因为天子御驾就退避三舍,反倒把他这个大晋天子,当成最好的猎物和功赏。没人会敬畏他的身份,有的只是,除之而后快的贪婪和憎恨! 而他,竟然让这么危险的敌人,盘踞在王城之侧!从平阳到洛阳,总共才几天的路程?那些匈奴人,已经不是当年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了。他们建了国,攻下了司州大半和关中沃野!多少城池不战而降,多少世家投效帐下?比起刘渊手中的数万精兵,自己有什么?有这个空荡荡的洛阳城吗?! 他不该待在洛阳的……必须迁都,迁出这个危地!躲得越远越好!振兴大业虽然重要,但是首先,他得活着! “去金墉城!”小皇帝抓住了车驾,大声叫道。城门守不住了!他必须躲在更安全的地方!要把所有兵马聚在金墉城,撑到援兵到来! 车驾转了个方向,朝着城西的金墉城小城驰去! 当夜,匈奴冲入了内城,一路烧杀,连国子学和太学,也沦入了火海之中! ※ “明公要攻离石!”令狐盛接到了传讯,立刻赶来了刺史府,刚一落座,就听到了这样的命令,着实吃了一惊。 现在匈奴不是在打洛阳吗?怎么不发兵援洛阳,反倒攻打离石?这岂不是置天子于不顾? 知道令狐盛在想什么,梁峰把刚刚收到的信报递给了面前老将:“洛阳城守不住了,清明门、开阳门被破,西明门也岌岌可危。若是此刻赶去,怕是救不得任何人。如今之计,唯有围魏救赵!” 令狐盛接过信报,打眼一扫,面色便紧张起来:“明公的意思,是派兵攻打平阳?” “不错。”梁峰断然道,“平阳乃伪汉国都,也是刘渊老贼的藏身之处。只要派兵去攻,匈奴大军势必要撤兵回防。唯有如此,才能解洛阳之围!” 这是个不错的点子,但是危险至极!匈奴带的可都是精骑,一旦回援,速度快的惊人,深入平阳境内的兵士,能不能安全撤出?更重要的是,现在天子发羽檄,号令勤王,梁使君却不理洛阳,反攻平阳。若是落在有心之人嘴里,会不会令天子再生忌惮? 然而满腹思虑,在抬头那一瞬,全被压回了肚里。令狐盛在那张俊雅面孔上,看到了紧张,肃然,以及义无返顾,绝非作伪!他是真想救洛阳,而且愿意为之一搏! 胸中腾起了一股热意,像是要把这把老骨头都燎出火来。令狐盛深吸了一口气:“末将领命!” 看到令狐盛接了令,梁峰只觉心神一松,立刻道:“令狐将军可带李骏、田堙共同发兵攻打离石。奕将军则会从上党攻入平阳郡,自南向北,一路穿过平阳,自离石返回。离石乃是求生的唯一通道,还请令狐将军牢牢守住!” 同样是攻离石,但是面前这人的目的,和当年的裴盾完全不同。这是为了一国,拼死搏命,而非为了私家利益,害他人丧命!令狐盛毫不犹豫,拱手道:“明公放心,末将定为明公取下离石!” 离石大荒两年,又叛逃了不少别部,已经成了半座废城。若不是梁峰想用这里做战争缓冲带,早就吃下了。不过为了防备并州兵马,在离石和平阳边境,还是屯了不少兵马。一旦令狐盛领军去攻,立刻能让守军陷入警戒。而离石打了来,所有人的目光就会转到这个匈奴故都,从上党切入平阳的奇兵,就能发挥最大效用。 匈奴总共才有多少兵马?此次精锐尽出,平阳的守军怕是不足两万,这计策虽险,但是未尝不可一搏! 为了近在咫尺的洛阳城,他必须试上一试! ※ “援兵呢?援兵怎么还不到!”司马覃快步在房中转着圈,就像被困在了笼中的幼虎。 金墉城并不很大,如今已经塞满了前来避难的公卿。有些却不那么幸运,还在外面巷战,为了守住这座摇摇欲坠的王城。 没了那些行乐玩意,王衍的神色也衰败了几分,犹自强撑道:“陛下,如今匈奴攻城方才六日,援兵怕是还要几天……” 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小皇帝定住了脚步,恶狠狠道:“六日了!从上党发兵,需要几日?!梁丰是想反了吗?!” 王衍闭上了嘴。这不是人家走得太慢,而是洛阳城败得太快。如非小皇帝力排众议前去督战,又临阵怯场,哪会落到如此境地?更何况,要不要救这个天子,还不是各州都督、刺史的一念之差。 不过王衍不想出城迎战,自然也不会说这些会惹恼天子的话。 见阶下群臣尽皆无言,小皇帝也无法再发作,只得再次踱起步来。果真板荡方能识忠臣。那些尚在城中御敌的,才是他大晋的柱梁。其他人不过是为了自家利益,苟且偷生的小人! 一旦他离开洛阳,定要拿他们问罪才是……不,不行,还要留他们跟匈奴死战,不能这么逼迫。两股思绪,就像纠缠的蔓藤,解也解不开。司马覃再次握紧了拳头,用力一呼一吸。他已经熬过了那么多战乱,这次,必也吉人天相…… 然而不管洛阳城中发生了什么。三万大军驰出了晋阳,浩浩荡荡攻向离石。被这动作吓了一跳,离石守军立刻报信平阳。驻守平阳的兵马,开始向离石方向移动。与此同时,另一支轻骑越过了濩泽防线,一路向匈奴汉国的都城袭去! 第292章 调虎 熊熊烈焰, 自濩泽县府的库房中燃了起来。原本就不算繁华的街道, 如今已经成了修罗场。数不清的尸体倒伏四处, 其余人等则四散逃散。县衙被破,县官的脑袋也挂在了马鞍之上,还有什么能阻止他们溃逃? 一直以来, 濩泽都是防备并州的前线,屯兵绝不算少。然而刚刚派了三万大军挺进上党,谁会想到不足七天,就有敌人来袭。难不成那三万人都败了,死绝了?面对突如其来的敌人, 濩泽县府连城门都来不及关, 就被数千轻骑一鼓而下! 奕延还刀入鞘, 对身旁王隆吩咐道:“取些干粮,休息一个时辰。向襄陵进发!” 这一仗对于虎狼骑并没有什么难度。但是统共只带来四千余人, 深入匈奴伪汉的老巢, 还是在拿性命相搏, 半分都容不得耽搁! 襄陵地处平阳之侧, 据信陵众传来的消息,城中驻军应在一万上下,只为拱卫平阳这个伪汉国都。如今郡内守军不足,必然会调襄陵城中的驻军出击,怎么跨过此地,就成了他们必须面对的任务。 然而虎狼骑从上到下,无一人怯战。远隔千里的蓟城,说打也就打了。现在平阳就在并州之侧,离石又有援兵接应。不过是纵贯一郡而已,作为并州最精锐的一支兵马,虎狼骑哪会畏惧这个?况且平阳空虚,正是大干一票的机会! 从濩泽到襄陵,还有一百多里,就算是骑兵,也要走上一日。必须趁早休息,养精蓄锐才行。王隆领命下去备粮,其他人则原地休息。一个时辰后,吃饱歇足,轻骑再次上路! ※ “你说什么?濩泽县府被攻破了?!”当驻守襄陵的威远将军刘景得到急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了。 作为帝都旁的卫城,襄陵这样的地方,只能交给刘氏自家人防御。因为大军出征,襄陵也调走了些兵马,如今只余八千上下。听到濩泽防线被破的消息,刘景怎能不惊惧万分?! 现在的局势不妙。听说离石方向,也有大军来犯。若是这四千兵只是前锋,想要趁汉国精锐尽出,一举攻破平阳呢?陛下还在平阳城中啊!必须尽快出兵,拦下这群胆大妄为的贼子! 也算是老于阵仗,刘景当机立断:“速派五千兵马拦截敌人!还有,飞报平阳,有敌入寇!”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派出的兵马没有拦住前进的敌人。仓皇出战的汉军,迎头碰上了势若雷霆的虎狼骑。一方是步卒,另一方是轻骑,只一个照面,就成了溃逃。斩敌千余,虎狼骑未曾停下脚步,直接在襄陵城下扎营。 面对如此胆大强悍的敌人,刘景心底生出惧意,却无计可施。只能盼着平阳城里早点派出援兵。就这么夜不能寐的熬了一宿,第二日,日头刚刚升起,城下的敌军就有了动作。 顶着双乌青眼,刘景爬上了城头:“敌人要攻城了?只凭这四五千人?” 再怎么说,襄陵也是个军镇,现在还有三千多人驻守城中呢!十倍而围才是兵法的根本,几千人能攻出个什么名堂? 然而他的话没说完,敌军战马已经向着城池疾驰而来,一波箭雨射上了城头。 见鬼!是匈奴的攻城打法! 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刘景狼狈的躲在箭垛后,大声呼喝:“快还击!射死他们!床弩呢?上床弩!” 这么密集的箭雨,想要抽出空来还手不怎么容易。可是谁能料到,自己的看家本领会被旁人学个干净?本来匈奴兵士就不怎么擅长守城,碰上这么狠辣的攻击,更是一阵手忙脚乱。话虽如此,刘景还是没有失去坚守的信心。敌人只有一队骑兵,但是抢夺墙头,最终还是要下马步战。这伙骑兵舍得如此损耗吗? 只要没有援军,他就有把握守住襄陵! “将军,压制住了城头的弓箭手。”一名校官大声禀道。 奕延点了点头:“准备弩车!” 随着命令,三辆古怪的大车被推了出来。这是并州刚刚研究的新式床弩,因为力大无穷,又有八牛弩之称。弩身三弓,可发三矢,射七百步。这本该是放在城头的守城利器,然而现在,被搬到了城下。 这次攻打平阳,奕延只带了四千多人,但是马足有五千匹,为的就是携带军械。而这辛辛苦苦带到阵前,又花了一夜方才装好的弩车,是时候发挥另一重功效了! 弩车飞快推倒了阵前,距离城墙只有四百步,足以避开城头的床弩。六名霹雳军的校官站在弩车前,飞快测算墙头高低,报出了数值。三辆弩车发出吱吱呀呀的调校声,确定了各自仰角,随后校官一声令下,三驾弩车同时射出了犹如标枪一般的长矢! 九支铁翎,发出的破空声简直让人毛骨悚然。城头上,刘景当然也发现了这古怪的弩车,已经命人闪躲。然而那可怕箭矢,并没有射中任何人。怎么回事?刘景心中一喜,难不成这弩车仰角不够,射不上城头?也是,哪有用床弩攻城的! 然而下一刻,他睁大了双眼。只见冲阵的骑兵之中,有支二百多人的小队飞快下马,向着城头扑来! 敌军要攻城了?怎么攻?云梯呢? 他们并不需要云梯。三排共九箭,整整齐齐插在了坚固的夯土城墙上。因为威力太大,箭头已经深深扎入了墙内,只剩箭杆露在外面。对于伸手矫捷的兵士而言,这三排坚硬无比的箭杆,足能代替云梯! 刚刚的弩车齐射,并没有射偏,因为它瞄准的本就不是城头! 襄陵的城墙不过两丈,又有箭杆可供踏脚。这群陷阵猛士三人一组,飞快攀上了城头。 城上守兵根本没料到敌人这么快就能攻上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然而城头才有多少人?面对这些备着弓弩,拿着钢刀的敌人,简直没有还手之力! 刘景已经退到了城角,高声叫道:“守住城门,不能让他们开城!快派人上城支援!” 他叫的太响了,嗡的一声,一枚弩箭穿透铠甲,钉在了肩头。刘景拼尽全力想要抑住痛呼。敌人只上来了二百多个,城中还有三千人呢,只要守住城门,就能夺回墙头!身旁亲军想要拼死护住主将,可是那群敌兵,没有理会他们,飞快取下了挂在腰上的水囊。 城内,数百名匈奴兵士正在向城头发起冲锋。谁料迎接他们不是箭雨,而是一阵油腻腻的冷雨。黑色油脂倾倒在了身上,发出刺鼻气味。还没反应过来,火起了,只是一支火箭,就让城门内整个烧了起来! 第183节 惨叫声震耳欲聋,数百兵士深陷火海,是何等酷烈的景象!刘景浑身都颤抖了起来,没有援兵了,烧的这么厉害,城头如何夺回? 好在,这些事情,用不着他担忧了。片刻后,刘景的人头高高挂在了旗杆之上,一双未闭的双眼,空洞的望着城中烈焰。火不知烧了多久,木质的大门发出一阵让人牙酸的响动。半损的门扉,被四匹健马扯了下来。踏着还未燃尽的火焰,虎狼骑冲入襄陵城。 一个时辰后,襄陵城化作火海。粮仓、武库、府衙都燃起了滚滚黑烟。并未在城中逗留,这队让人胆寒的骑兵,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明明已经入夜,平阳宫中仍是灯火通明。 刘渊虎目圆睁,怒声喝道:“这群鼠辈,欺我皇汉无人吗?朕要御驾亲征,率兵剿之!” 刚刚调兵前往离石,防备并州兵马夺去故都,就传来了轻骑攻入平阳的消息。本以为这伙人只是骚扰边境,谁料短短两日,他们先破濩泽,又打败了襄陵城派出的守军,简直如入无人之境。若是再放任这队兵马,还不把平阳搅的天翻地覆? 区区几千人,怎敢如此放肆?! “陛下万万不可!”阶下,不知多少人喊出了声。 侍中王育上前一步,谏言道:“敌军轻骑入寇,为的就是骚扰王城,祸乱国朝!陛下九五之尊,怎能轻易涉险?如今之计,当调洛阳兵马回援,解燃眉之急!” 刘渊怎会不知敌人的想法?可是并州此刻前来攻城,不正是围魏救赵之策吗?若是就此撤兵,岂不是中了奸计! “平阳城中还万余人马,就算不搬救兵,也能撑住。”刘渊厉声道,“敌人为的就是乱我军心,洛阳已经唾手可得,绝不能半途而废!” 然而王育并不肯退,再次劝道:“可是离石方向,也有敌军啊!并州兵力起码数万,一旦发兵,平阳危矣!那梁丰素来不服王命,谁知是真心救洛阳,还是想趁此机会,断我皇汉根基?” 这才是最关键的一点。如果真的要救洛阳,何不直接发兵?既然并州敢攻打平阳,就说明之前派去的三万人马已被剿灭。太行陉都通了,去洛阳不更省事吗?攻打平阳,反倒是危机重重,得不偿失啊。 刘渊不由语塞。他其实一直看不透那个梁子熙,但若说忠君,恐怕真谈不上。否则也不会跟王浚私自开战,还杀了人家满门。 然而为了这点威胁,舍弃此战所有战果?他想攻下洛阳,不知想了多久,哪舍得就此功亏一篑! “报!!!”突然,一个声音打破了殿中凝沉,带着十万火急,信使冲了进来,“启禀陛下,襄陵城破!威远将军身死,城池被焚!” “什么?!”刘渊不由自主伏案起身。襄陵也破了?城中不是还有三千守兵吗?敌人到底使了什么妖法? 阶下更是轰然一片,谁都知道襄陵的重要,更清楚守将刘景并非昏聩之人。怎么不到一天,就被攻破了?那敌人现在何处? “陛下,不能再犹豫了!洛阳何时不能取?还当以王都安危为重啊!”王育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阶下哗啦跪倒一片。 平阳对他们太重要了,谁不是一家老小都在城中?若是平阳城破,他们这些朝臣要怎么办?这刚刚建立的汉国,又该怎么办? 看着阶下跪倒的人群,刘渊只觉胸口一抽,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现在已经不是屠各部的左贤王了,而是汉国皇帝。身为天子,身上的牵绊也更多更杂,有时会绊住手足,让他动弹不得。 他不怕敌人,可是朝中众臣呢?若是一意孤行,真的败了,又该如何自谓天眷真命?还有他的太子刘和,万一如同爱子刘聪一样,因战身死呢? 喉头狠狠滚动了两下,最终,刘渊吞下了一切,开口道:“传召,命秦王回师!” 第293章 撤军 “你说什么?陛下命我等撤军?”听到使臣带来的诏令, 刘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已经攻入洛阳了啊!虽然这几日一直在跟城中守将缠斗, 金墉城又久攻不下, 但是毕竟已经杀入了大晋腹心。擒获天子,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样大好的机会,怎能就此舍弃? 然而那使臣毫不客气:“殿下, 并州已经发兵攻打离石,还有一支骑兵攻入平阳。濩泽、襄陵两城皆破,王城危矣!” 听到这话,刘曜豁然起身:“我派去上党的三万人呢?!” 对方一脸不虞,冷冷道:“怕是败了, 而且溃兵未曾返回平阳。” 糟了!刘曜立刻反应过来。看来章典和蒲洪非但没有拖住敌人, 还败的彻底, 让并州能抽出手来攻打平阳。可是他在太行陉旁放的也有守军啊,根本没有见到并州兵马的影子!不来救洛阳, 却去打平阳, 这是何居心? 然而谁都能猜能想, 他却不能。派去上党的, 是他麾下兵马,一旦平阳有失,之前所有功劳都白费了!他身为刘渊的族子,又册封秦王,若是此刻胆敢拖延半分,立刻会被人视为不臣,有谋逆之心。他可担不起这样的风险! 瞬间就想明白了轻重缓急,刘曜迅速道:“臣遵旨!还请张侍郎少待片刻,我这就点起兵马,回返平阳!” 见对方答得干脆,那使臣也松了口气,被请去一边歇息。刘曜则片刻不停,命人召回在城中乱战的各部将领。 石勒接到撤兵命令时,正在攻打金墉城。金墉城位于洛阳城西北角,由三座南北相连的小城组成,城墙外壁每隔二十余丈,就有一座墩台,自上而下射箭滚木,简直泼水不进。一万人马在这里围了数天,也未曾接近分毫。事实上,石勒怀疑只凭这点人手,根本攻下眼前要塞。 “殿下要撤兵?”石勒皱起眉头,“城中乱战就快结束,若是集齐兵力,说不定能打下金墉城。” 这两天城里的战斗其实一直未曾停歇。非但有城门侯拼死抵挡,还有残兵与他们展开巷战。不过汉国人数始终占优,在几天混战之后,这些负隅顽抗之辈,也快被清扫干净了。哪怕打不下金墉城,也该洗劫一番才是。 “平阳有敌入寇,宫里都下旨了。”那传令官跟石勒关系还不错,解释道,“石将军还是速速收兵吧。若是耽搁,恐殿下着恼。” 这下,石勒就明白了过来。平阳可是汉国都城,若是被围,难免人心浮动。这些匈奴大将,哪个不是家在平阳?何况还是刘渊下旨,说什么也不可能在洛阳久留了。 可惜。这么场大仗,竟然半途而废。石勒再次看了眼那固若金汤的高大城池,心底暗叹。看来还是天不绝晋国。不过既然打来一次,第二次也不算太难。 不再迟疑,他下令收兵,率众回营。 只是半日,伪汉大军就撤出了洛阳城。莫说洗劫了,就连之前掳掠的女子也未带上,走得干脆利落。 这番举动,连城中幸存的百姓都茫然失措,更别说金墉城里的君臣了。第二日,小皇帝才战战兢兢派出斥候,仔细打探城内情形。可是带回的消息,依旧让人摸不着头脑。 “伪汉兵马真的都退走了?”小皇帝犹不相信,又问了一遍。 “千真万确!”那斥候只差指天发誓了,“不但城中,就连城外的敌军也撤了个干净。” 这是怎么回事?带着一半庆幸,一半迷惘,小皇帝终于鼓起勇气,带着群臣离开了那座逼仄到让人窒息的小城,转回皇宫。因为太后、皇帝都逃出了宫,宫内防守不算严密,只是两三日就被攻破。但不知是来不及洗掠,还是嫌皇宫空荡,没什么好抢的,损失竟然不算太重。 望着一地狼藉,小皇帝面若寒霜。这可不是当年被人操控时的无力,而是夹杂着恐惧的怨恨。他怎么说也是大晋天子,敌人都攻入王城了,竟然无人来救?那些领兵的都督刺史,还有谁可信? 然而第二日,就有一支兵马抵达了洛阳。正是苟晞的亲兵。好不容冲出重围,这伙人一身狼狈,为首将领跪在了天子面前:“大将军被王弥兵马围困,救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来得迟,总比不来要好。小皇帝看那人的目光也带上了点温度:“大将军心怀朝廷,朕不怪罪。豫州可还安好?” 那将领长叹一声:“许都被王弥攻下了,怕是还有仗要打。亏得这次梁刺史派兵打平阳,才让敌军后撤,否则末将还不知何时才能冲进洛阳城……” 这话一出,别说是御座上的天子,就连阶下群臣都一片哗然。梁丰攻平阳了?因为这个伪汉才退兵?小皇帝的脸色却一下变得煞白,悄无声息的握紧了拳头。 ※ 林畔,一队骑兵正在休息。可能是鏖战日久,不论人马都显出疲态。兵将也不埋锅造饭,只从囊中取些干粮和水咽了。马儿则喂些掺了盐巴的豆子,好振作精神。 今日已经是入平阳的第六日了。在离开襄陵后,他们渡过了汾水,一度逼近平阳城。然而毕竟是伪汉国都,兵马只是一探就遇到了埋伏。亏得奕延机敏,方才避过追击。不过此役还是颇耗精力,也折了些人手。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粮草损耗才是个麻烦。根本没有后军,虎狼骑只能就地取粮。人好办,有口饭吃就行,冬日战马可全靠牧草。亏得平阳境内防守不严,又兵力奇缺,才能让他们连下数城,确保补给。不过下来的路线就成了问题,是继续打平阳,还是攻个小城弄些粮草? 身处平阳腹地,行踪不定,也就意味着消息断绝。一旦伪汉大军回撤,不出两日就能回到平阳。那可是三四万精骑,到时想逃就难了。走的早了,怕引不回敌兵。走得晚了,可要拿命来填。如何把握这个度,才是关键。 王隆吃干净了袋里干粮,揉了揉肚皮,抬头道:“将军,咱们该换个城头打一打了。” 他们的储备粮可不多了,还是要早作准备才好。然而奕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道:“先等斥候归来。” 又过了一个时辰,散出去的五名斥候,只归来了三个。其中两人都说平阳城外加强了戒备,还有一人说蒲子方向,似乎有了动静。 蒲子紧挨离石,按道理说,应该防备并州方向的来袭,但是现在却有了出兵的迹象。奕延一听,立刻起身:“回并州!” 这是围剿的前兆。一方面加强都城的防御,另一方面调兵锁住他们的后路。唯有大军回撤,匈奴才敢如此用兵。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没有任何迟疑,所有人都上了马,飞速向并州撤去! ※ “没拦住那队轻骑?”刘曜骑在马上,面色阴沉。接到诏令之后,他昼夜不停赶回了平阳,连宫门都没进,直接带兵追杀敌军。 未曾想对方就像一条滑鱼,从设定好的包围圈中溜了出去。都是骑兵,差这么点时间,再想追上可就难了。略一思索,他冷冷道:“既然如此,发兵离石!” 不论敌人选择什么逃亡路线,终究是要回到并州的。而自平阳通往离石的道路,极为有限。他们可以长驱直入,敌人却要左躲右闪。最好的法子自然是赶前面堵住退路,让敌军插翅难飞。这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离石刚刚失手,说不定趁此机会,他还能夺回汉国故都。此次并州用兵着实狠辣,若是不讨些胜果,怕是会有损军心。 有了主帅命令,这群兵马也顾不得连日奔波的疲劳,再次开拔,向着离石赶去。 因为都是骑兵,行军的速度倒是不慢。只短短一日,就抵达了并州边界。再往前,就是变成敌境的离石了,怎么说也要修整一番。刘曜便命令大军扎营。就算是急行军,他也没有分毫草率,营盘立的极为稳健。安排了两班轮哨,刘曜才进帐休息。 谁料半夜时,惊呼声响了起来。 “怎么回事?!”刘曜一跃而起,冲出了营帐。 只见最外围的几个帐子,已经烧了起来,烈火在夜幕的映衬下极为醒目。 遭了,是袭营!他没想到这群并州兵胆大至此!两万大军的营帐,也敢硬闯?! “快派兵马守护大营,防备敌军冲阵!”刘曜甲都来不及穿,厉声道,“传令点兵,披甲备战!” 夜晚遇袭,最怕的就是兵士茫然无知,太过恐慌导致炸营。刘曜手下都是精兵,却也怕被人趁虚而入。那群该死的并州骑兵里,可有不少匈奴人。当初他就在上党吃过亏,怎能轻忽?! 刘曜的准备称得上妥当,然而预料中的进攻并未出现。第二日天亮,斥候才在营帐外一里处,发现了几架烧毁的床弩。昨日敌人根本就没有冲阵的打算,只是射了两轮火箭,搅乱阵营罢了。 得知消息,刘曜顿感不妙,连忙派人去追。得到的消息却是敌军趁乱绕过了大营,连夜返回并州境内。同时还有两万敌军,屯兵离石。并州兵马本就擅长防守,两军又人数相当,夺回离石,实在无甚希望。 无奈,刘曜只得放弃了攻坚的打算,无功而返。 第294章 迁都 “儿臣无能, 请父皇降罪。”跪在阶下, 刘曜的表情称得上恳切。实在是这次大战, 成也因他,败也因他。 派去上党的兵马,一战击溃。章典、蒲洪双双身死, 损兵两万余。剩下的大多是新收拢的氐羌杂胡,根本就没有返回报信的念头,转身就逃回了雍州。这些人想找也找不回来了,等于三万人马丢了个干净。 而这场败仗,也给平阳郡带来了极大威胁。只是四千骑兵, 就让他们连失两城。当看到襄陵城墙上, 入石三分的弩矢时, 众人只觉心底发寒。有这样的利器在手,再添个万余人, 是不是能直接攻下平阳了? 这话, 谁都不敢说。于是刘曜就成了罪魁, 只得先请罪再说。 看着阶下俯首的族子, 刘渊长叹一声:“此役不怪永明,实乃并州狡诈。况且苟晞派出的援兵,早已接近洛阳,再拖下去,不过空耗兵力。” 也是他们退的及时。没过多久,苟晞,以及山简的援兵就赶到了洛阳。若是滞留城外,肯定会演变成一场消耗战,说不定还有多少兵马要卷入其中。现在夺下了河南郡诸县,也算没有白打一仗。 不过最大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 早知道刘渊颇为看重自己,听到这话,刘曜还是松了口气,赶忙道:“如今司州兵凶,置都平阳,多有后患。不如迁都长安。关中沃土千里,又有潼关天险,方为立国之基……” 就是这个。刘渊微微皱起了眉峰。此次并州突袭,带来了一个隐患。朝中有人开始质疑平阳的安全性了。平阳和洛阳都属司州境内,和并州只在咫尺。若是不攻下并州,任何对于洛阳的军事行动,都可能引来今日这般险境。 梁丰是否忠于大晋,没人能够猜透。但是趁势攻打平阳却是举手之劳。甚至可以说,只要晋国的小皇帝有心,集结凉州、并州、豫州、幽州四方人马,齐攻平阳,汉军也未必能全然守住。 并州这个先例,实在是太危险了,足以让所有人心生恐惧。 而兴兵讨伐并州,更是无从下手。当年刘渊还是在并州西河国称王呢,不照样被那姓梁的赶了出来。现在梁丰已经大败王浚,手握两州,实力更上层楼,哪是说打就能打下的? 一旦和并州开战,最有可能的,就是旁人自背后插上一刀。再者说,就算拼上身家性命,能不能获胜还在两可。君不见三万兵马入上党,顷刻便灰飞烟灭。而王浚挥兵十万的后果,不也历历在目吗? 于是,洛阳面对的困局,也落在了平阳头上。洛阳四周好歹还有八关,有黄河天险,平阳又有什么? 相较起来,长安非但是大汉立国之地,坐拥千里沃土。同时,还有十数万氐羌杂胡,散居雍、秦两州。若是能把这些人都收为己用,再打晋国就容易多了。天时地利人和,尽数占据,实在是个迁都的好去处。 然而刘渊却不能如此轻易松口。离开了平阳这个匈奴左部的起家之地,他的根基还稳吗?一战吓得弃了都城,皇汉的脸面又要放在哪里?这么离开平阳,他实在心有不甘! 沉吟片刻,刘渊方道:“迁都平阳方才两载,冒然更改,实在不妥。此事当再议……” 第184节 “父皇!”刘曜还想谏言。 刘渊却摆了摆手:“此乃国事,怎可擅断?容后再议吧!” 然而还没等刘渊做出决断,洛阳城中,已然大变。 ※ 令狐况领兵赶到洛阳时,敌人早撤了个干净,只留下满目疮痍的城池。早些年,张方也曾在洛阳肆虐,甚至烧了两座城门,但是从未对太学、官署这样的地方动手。匈奴人却不同,他们没有半分怜悯,甚至乐于摧毁这些代表着大晋王朝的象征。整个洛阳宛若被犁了一遍,房倒屋塌,焦烟滚滚。更别提城中百姓了。 看到这惨象,令狐况都不忍多瞧。当年晋阳被围,恐怕也未沦落至此。这个天子之都,哪里还有往日辉煌? 因为是并州来使,刚到城中,令狐况就被天子宣入殿中。怎么说也是初次觐见,就算皇宫残破凋败,令狐况心中也满是激动。这可是面见天子啊!而且此次退敌,全赖使君发兵攻打伪汉,天子应当也会大加封赏。如此与有荣焉的好事,若不是他家叔父有攻克离石的大功,恐怕也落不到他头上。 按捺住心中激动,令狐况趋步入殿,拜倒阶下:“臣令狐况,参见陛下!” “令狐将军请起。”阶上,传来了一个颇为年轻的声音。 令狐况不敢抬头冒犯天颜,规规矩矩的再行一礼,方才站起身来。 “此次令狐将军率兵入洛,其心可嘉,当赏!” 天子开了金口,令狐况却不敢冒领,赶忙躬身回道:“臣奉梁都督之命,前来护驾。退兵之功,全赖都督用兵得当。臣愧不敢当。” 他可不敢让天子生出误会。这次首功,当属轻骑入敌境的奕将军,其次则是夺回离石的叔父。不过归根结底,还是梁使君知人善任,料事如神。 御座上,静了那么一瞬,但是很快又传来了声音:“令狐将军所言不差,此次亏得梁卿果断出兵,围魏救赵。若非如此,洛阳何安?不知梁卿派了多少兵马,攻入平阳?” 令狐况立刻振奋精神,朗声道:“共五千骑,连破两城,方才逼退匈奴大军。攻入离石的,还有两万兵马,如今已纳西河国归并州。” 只是两万五千人,就有如此大功?殿内响起一种轻微的骚动,令狐况并不在意,继续道:“之前匈奴还派了三万大军入上党,拦阻陉道。也是都督派兵击溃,方才打通道路。捷报在此,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奉上了随身携带的奏书。立刻有小黄门接过,呈在了天子面前。小皇帝并未打开那奏章,只是微微颔首:“此役,梁卿当居首功。” 他唇角带笑,但是笑容未入眼底。 那日听说梁丰率兵入平阳后,司马覃就觉如坠冰窟。围魏救赵,他也是懂的。但是如此手段,一定能保匈奴退兵吗?明明坐拥数万兵马,数千轻骑就能打得匈奴境内大乱,却未发一兵一卒入洛阳救驾。若是刘渊使些手段,并不撤兵,他是要坐看洛阳城灭,天子身死吗? 而打平阳,需要两万五千兵,若是发兵洛阳,又需多少呢?谁能挡住这“大晋忠臣”? 远有王莽,近有曹操,乃至他家先祖司马氏,哪个最初不是一副忠臣模样?功高震主,自生谋逆篡权之心。那梁子熙,已经不是当日病弱雅士,而是盘踞并州的猛虎。他怎能容这样的臣子,位于卧榻之侧? 令狐况哪里晓得小皇帝心中所想,再次跪倒谢恩。 望着那忠心耿耿的年轻将军,小皇帝收起了面上所有表情:“梁卿为朝廷肱骨,朕迁都之后,司州一地,也可安心交予梁卿了。” 迁都?!令狐况惊得骤然抬头,然而还没看清御座上的人,就醒过神来,赶忙垂首。额上的汗珠却落了下来。怎会如此仓促迁都呢?洛阳可是八关都邑,还有黄河可依,此次遭敌,实乃守军之过。只要加强几道关隘的兵力,哪会败得如此狼狈? 若是天子都离开了洛阳,攻伐匈奴的重任,岂不全压在了使君肩上? 看到令狐况惊骇表情,司马覃只觉心中划过一丝快慰,朗声道:“并州兵强马壮,朕只盼梁卿能驱除胡虏,安定一方。待伪汉灭国,朕必回师洛阳!令狐将军,既然你带兵前来护驾,便随朕一同前往寿春吧。” 寿春,正是小皇帝选定的行台所在。之前他也想过移都许昌,但是王弥大军提前一步攻下了许都。而豫、兖、青、荆几州,也是战乱不断。反观南方,自叛将陈敏伏诛之后,兵祸渐消,称得上安稳。 不过琅琊王司马睿已经到了建邺,又有王导、王敦、刘琨等人辅佐。若是入江东,难免出现司马越之事,受制于人。反观寿春,当初乃是曹魏屯兵,攻打东吴的前哨。比邻荆、豫、徐数州,远可依河洛之形势,近可就徐豫之籓镇,又有良田熟地,运漕四通,无患空乏。 如此一来,各镇守将,皆不能一方独大。互相牵制,方为己所用。且寿春为国朝旧地,地处淮南,不至于沦入孙吴故土。他也算没有彻底丢了司马一脉的家业。 至于北地,就交给梁丰、苟晞、段务勿尘等人吧。以这些人长于用兵,迟早能平定河朔,尽诛戎狄。届时他羽翼丰满,挥兵北上,何患不能收复故都? 听到天子如此下令,令狐况一时惊的不知该如何作答。说是护驾,其实敌军早已退却,他更多是奉命前来洛阳走个过场,只带了一千人马。怎么就突然被天子征召,要随驾前往寿春了?然而身为大晋将领,天子的谕令,又要如何拒绝?若是抗命,岂不形同忤逆? 僵了片刻,令狐况才缓缓俯身叩首:“臣,遵旨。” 望着那有些僵硬的背影,小皇帝绽出一抹冷笑。既然兵多能战,这司州一地,让给你又有何妨?若是能与匈奴大军两败俱伤,才最好不过! 第295章 领命 天子封赏和迁都诏令, 一同到了晋阳。除了进大将军、大都督, 擢司空之外, 和苟晞一样,梁峰也被封为郡公,食邑一万五千户。郡公乃是魏晋最高一阶的异姓封号, 以郡为国,可置三军,封号世袭,位阶只在郡王之下。这样的封赏,简直给足了梁峰面子。只除了一点, 他的封地, 不在别处, 就在上党。 这一封,把梁峰的根基命脉, 摆在伪汉面前。更勿论还有那个“领司隶校尉”的加衔。司州不比旁处, 不设刺史, 唯有司隶校尉统辖下十二郡, 一百县。问题是司州如今半数都在匈奴手里,这个加衔,用意不言而喻。 一道诏令,算是彻底把司州这个烂摊子扔给了自己,而小皇帝本人,则要裹挟朝臣,南去寿春。若是旁人遇到这事,说不定还要恼上一恼,甚至抗旨不接。梁峰本人却不那么在乎。走了也好。天子迁都,迁的可不仅仅是小朝廷,更涉及北地所有世家。唯有这群拖后腿的公卿士族走个干净,他的新政才好推行,也能重整司州局面。 至于匈奴,只要一天不舍并州,总还是要对上,梁峰倒是早有准备。 不过有一点,还是让他颇为不悦:“陛下调了令狐况,让他随驾寿春。” 令狐况是他派去洛阳摆姿态的。再怎么说,天子被围,作为臣下的也该派点兵马前去护驾。没想到小皇帝说拦就拦下了。并州可用的将领才有多少,怎能随随便便就让人撬了墙角。 此话一出,下面群臣神情一松。主公的态度,决定了战略方向。若是梁峰不满天子封赏,他们必然要绞尽脑汁想法摆脱这个困局。可是现在他没有过问封赏,反倒先抱怨天子夺他兵将之事。说小了,是看重手下臣僚,说大了则是不惧伪汉。不论哪样,都足能让人欣慰。 张宾微微一笑:“既然天子有令,令狐将军哪能不从?倒有两种法子,可以化解此事。其一,顺水推舟,命令狐将军随陛下迁都。寿春毕竟距并州千里,若是有人在陛下身边,也能知悉朝廷动向。” 这话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让令狐况到寿春做卧底。令狐况怎么说也被梁峰救了两次,为人忠勇,且世居并州,可以信赖。而身为并州一系的将领,他在小皇帝那边也未必能得到重用,如此一来,更能显出梁峰的厚待。有这个耳目,倒是可以轻易探知朝中动向。 梁峰皱眉想了想,还是摇头:“正值用人之际,元君性格率直,不善阴谋。放去寿春,怕是不妥。” 当间谍是需要天赋的,令狐况恰恰是个直性子。别说能不能套出机密,没个眼色心机,被朝中那群人精阴害都有可能。况且迁都牵扯不小,到了寿春怕是要有一番政治斗争,身为并州一系的人马,他被牵连进去的可能性太大了。 听梁峰这么说,张宾又道:“若是不在意寿春,主公大可增派五千兵马,就说担心路途遥远,护送陛下迁都。” 只有一千人,小皇帝还能厚着脸皮吞下,但是总计六千精兵,就是另一个概念了。别说小皇帝有没有那么大的胃口,就是随行的苟晞,驻守寿春的刘准,都不会轻易让并州兵马进入自家地盘。因此派去的兵越多,越容易被天子退回。就算真跟到了地头,也能说完成了大都督交付的任务,要回并州复命。如此一来,谁人可挡? 听到这话,梁峰心领神会:“寿春路遥,是该多派些人护送才是。粮草也可带些,回程时,也不劳陛下费心。” 带粮草上路,为的也是自保。万一出现特殊情况,还能顾住自家人马。至于小皇帝那边,十有八九是靠不住,早作打算为妙。 这是全然不把迁都之事放在眼里了,张宾笑道:“主公放心,令狐将军必会安然归来。只是上党还要再做安排。” 如今上党已经成了梁峰自家的封地,再派旁人当太守,就不太合适了,起码祖逖这个临时太守要换个地方。 梁峰颔首:“祖长史此次御敌有攻,当加衔封赏。升奋武将军,兼领河南尹。” 祖逖曾经担任过司州主簿,对于司州一地颇为熟悉。梁峰自己领了司隶校尉,这个河南尹,自然要交给可靠之人。司州现今大乱,急需一个胆气和能力并重的主政者,还有谁能比孤身北上抗敌的祖逖,更适合这个位置? 说罢,他并不停口,继续道:“还有洛阳周遭的关隘,也要重新布防。明年开春后,着力收拢河南、荥阳、河内三郡失地。” 这是要同匈奴争夺司州地盘了。司州虽然几经战乱,但是毕竟人口稠密,还有不少良田和城池。一旦稳住阵脚,可比并州要适合休养生息。到时再同邺城附近的数郡连成一片,就是一块不小的地盘了。 不过匈奴那边,未必会这么轻易放走到口的肥肉。事关重大,当细细安排。 因为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梁峰在前衙耗费了不少时间。然而回到后院,那熟悉的身影还未归来。一仗打完,需要处理的事情同样繁杂。此次奇袭平阳,只损了二百多骑,但是虎狼骑缺员本就严重,再这么只出不入也不是办法。奕延回来后没怎么休息,直接投入了练兵之中。 亏得上党一战缴获不少战马,还截流了一部分溃兵,算是回了本。在乱世里救民,所需要的成本,可是远远大于单纯争夺地盘。不过这样的买卖,只要有能力,他怕是还会去做。 连轴转了几日,梁峰的精力也有些吃不消了。草草用饭洗漱,就上床休息去了。睡的半梦半醒之间,忽觉旁边一沉,有人挤了上来。能半夜进他房里的,扳指都算出是哪个。梁峰眼都没睁,往对方怀里靠了一靠,准备继续睡过去。 谁料那人沉吟片刻,突然道:“听闻令狐将军被天子征调……” “嗯……”梁峰含混应了声。 听到这不痛不痒的鼻音,那人肩头绷紧,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附耳低语:“若是我被天子讨去呢?” 睡的迷迷糊糊,还被这样骚扰,梁峰哼了一声:“他想得美……” 短短半句,没头没尾,却斩钉截铁。黑暗之中,奕延浑身都舒展开来,稳稳抱住了怀中之人,就像抚摸大猫一样,轻柔的在对方背上顺了顺,任他再次坠入梦乡。 ※ 只在洛阳城里待了半月,令狐况就觉的身心俱疲。最初小皇帝待他还算礼遇,加了官,赐了爵,还流露出重用之意。怎么说对方也是大晋天子,令狐况虽然不大乐意前往寿春,还是恪守了君臣之道。 然而等并州增派五千兵马护驾后,小皇帝立刻变了态度,看他的眼神也透出了几分冷淡。这下令狐况彻底明白了过来。天子看重的,从来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手里的兵。有一千人时,他是可以任人摆布的傀儡;变作六千,就成了无法染指的累赘。既然没法收为己用,还费什么功夫? 若是当年自己身陷牢狱,或是败阵而逃。天子会多看他一眼吗?恐怕也只如今日一般吧。 没了那点诚惶诚恐,令狐况反倒定下心来。也看清了洛阳城仅剩的光鲜背后,是何等的难堪狼狈。所有公卿,都大车小车,拉着一切能拉走的东西,想随御驾南行。似乎洛阳对他们而言,彻底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只是为了早一刻出城,街头不知发生了多少次争执。城内城外的匪盗,又趁此机会大肆劫掠。直到苟晞派来的兵马入城,最后扫荡了一遍城中大小库房,迁都的队伍,方才成行。 这前前后后十余日,根本无人理会城中百姓。而这最后的乱象,似乎夺走了他们仅存的希望。所有还能走动的人,都默默收拾行囊,准备跟上迁都的大队。然而苟晞派来的,只有三万兵士。莫说是百姓了,就连不少小士族,都只能遥遥跟在队后,企盼自己能挨过这遥遥千里的路程,抵达远在南方的新都。 令狐况也领兵跟在队中。他见识过司马腾撤出并州时的情形,然而今日惨状,更胜当年。只是天子和公卿的车队,就延绵十数里。可是所有的兵力,不论是他手下的,还是苟晞手下的,亦或者诸多高门的私兵,只负责保护这队贵人。其余士庶,不过是坠在队尾,吸引贼匪的诱饵罢了。 每日,都不知有多少人掉队,而这些,怕只是开始。随后的数月,才是士族南迁的大潮。只是这些人的命运,就更加难说了。 若是他们留在司州,投靠主公,怕是还有一线生机。 不知不觉,令狐况的想法变了。他开始觉得,也许天子,没有想象中的威仪可靠。那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刚刚继位,未建寸功,连自己居住的洛阳城都无法守住。而主公不同。能让深陷贼手的并州重整模样,自然也能让司州安定下来。唯有主公,才是他们所有人的希望! 迁徙之苦,不仅仅在于枯燥,更在于危险。没走多久,南迁的队伍就碰上了敌军。这次来敌,似乎是王弥主力,人数着实不少。令狐况刚刚准备布阵御敌,就接到了天子口谕。 天子命他断后掩护。 命他这六千人马,独自应对敌方至少两万大军。 心中最后那点念想,也冷了下来。令狐况面无表情的接下了命令。他也是并州一系出身,对上这群流寇构成的匪兵,并无惧意。更何况,他身边还有主公交付的六千战兵。 守在后路,立起军阵。令狐况坚守了两日,又花一天时间,击溃了敌军主力。眼看完成任务,他却没有再次跟上前军,而是转过头,安排人收拢后路那些因战火波及的百姓。 “你们赶不上大军了。就算赶上,也不会有人保护。不如同我一起返回司州!如今驻守司州的,乃是并州的梁使君。使君必会保你们平安!” 站在人群中,令狐况大声道。梁使君的大名,就算隔着太行山,也早早传入了司州境内。每年不知有多少流民百姓,沿着陉道北上。听到这话,人群骚动了起来。离开洛阳还不到十日,就遇上了不知几次匪盗。他们真的能跟上天子御驾吗?天子又真的会保护他们吗? 这些百姓,大多都经历过洛阳之围。对近在咫尺的匈奴又恨又怕。可是同样,他们对朝廷的兵马,也没有丝毫信任。跟在大军之后,只是不想被抛在洛阳。现在,他们的故土,有了另一位守护者。一位可以击败匈奴的仁善使君! “我们愿同将军回司州!回洛阳!”队伍中,不知谁喊了起来。 “回司州!回洛阳!” 零零散散的呼喝,成了震天山呼。令狐况深深吸了口气。没错,他们的故土,只在北方! 当日,漫长的迁徙队伍,从中劈成了两半。一半继续向南,向新都寿春逃去。而另一半,则浩浩荡荡,返回了那座残破城池。 第296章 暗算 晋天子迁都, 对于身边的匈奴汉国可是件大事。若是能沿途截杀小皇帝, 岂不比攻打洛阳要省事? 但是诡异的, 汉国并未做出反应。从明面上看,可能是晋国迁都的动作太快,又有苟晞大军来迎, 来不及调齐兵马。但是实则,问题出在平阳宫中。匈奴收兵后不久,刘渊就病倒榻上。汉国上下顿时紧张起来。刘渊毕竟已经年过五旬,万一有个好歹,可是要变天的!这种时候, 又有谁敢冒然动作? 不过好在, 这场病终究未演变成恶疾, 只是躺了七八天,刘渊就缓过了劲儿来。朝堂内外都松了口气, 皇后招了十几位僧人入宫, 为陛下祈福, 连太子都入宫侍疾。一切似乎又步入了正轨。 “唉, 这场病来的不是时候。”头戴护额,刘渊斜倚在榻上,轻声叹道,“如今洛阳人去楼空,再攻也没什么意思。食之无肉,弃之可惜啊。” 攻打洛阳,最重要的目的还是虏获晋天子和晋国的贵戚公卿。只有消灭了敌国小朝廷,他的汉国才能名正言顺的统御天下。而现在,洛阳没了天子,不过是荒城一座,怕是连下面富庶的郡县都不如。要来何用? 更何况,现在执掌洛阳,出任司隶校尉的,还是汉国的宿敌…… 跪在榻前,太子刘和恭顺道:“父皇莫忧,王大将军已经率兵拦截,必然能传来喜讯。” 第185节 刘渊摆了摆手:“王弥不行。这次去接驾的,可是苟晞。他又怎能让那司马小儿折在自己手里?等到开春后,派石勒随王弥一起攻豫州吧。豫州一下,何愁寿春不克?” 寿春就在豫州东南,只隔了条淮水。亏得小皇帝没有跑到江东,若是过了江,才是鞭长莫及。 “只要我皇汉占据北地江山,必能同魏武一般,扫平南地癣疥!”刘和知道父亲喜欢效仿昭烈皇帝,但是对魏武的成就更为倾心。毕竟一统天下,才是这位“汉天子”的毕生夙愿。 刘渊面上却凝沉依旧:“若那梁子熙能为我所用,倒是能拿下北地。可惜此子,让人捉摸不透。” 拍马屁拍在了马腿上,刘和赶忙补救道:“我皇汉兵强马壮,并州一隅,又怎能抵挡?等到打下了豫州、兖州,再克冀州,自能对并州形成压制之势……” 这次刘渊终于转过了头,眸中多少有些失望神色。他知道自家这个太子,孝心是有,治国手段也学了七八,就是不善战事。并州的危险性,可不是动动兵马就能消弭的。就像如今围在殿外诵经的和尚。匈奴国内,又有多少人至今还笃信梁丰的佛子身份? 现在别说打垮并州了,就连平阳的安危也成了问题。洛阳城中没了晋天子,守在司州的意义也不大了。还是说稍退一步,迁都长安? 若是刘聪还在就好了。刘聪善战不下于刘曜,有这兄弟两人联手,何惧并州? 想起那个陪伴自己半生,又客死上党的爱子,刘渊忍不住咳了起来。刘和见状赶忙起身,为他抚背,又接过宫女递来的药汤,亲自送到父亲面前。 看着儿子这副紧张模样,刘渊心头一软:“无妨,对付梁丰,还有不少法子。和儿只要专心替朕打理朝政即可。待到雍州平定,迁都长安,这些就不足道了。” 刘和的手差点僵住了,还是要迁都长安?父亲不是一直想守在平阳这个龙兴之地吗?怎么晋天子走了,他也想离开司州? 长安是好,可是有个秦王啊! 然而这些心思,刘和半点也不敢表露,柔声道:“儿臣只是替父皇处理些杂事。还愿父皇早日恢复康健,俯拾天下。” 刘和这仁孝的性格,也是刘渊最看重的。欣慰的拍了拍他的手臂,刘渊喝干了碗里的药汁,又躺回榻上。不多时,便睡了过去。 哪怕父亲已经睡了过去,刘和仍旧没有离开,继续摆出一副孝子模样。然而心底深处,却是五味杂陈。当初他忌惮的刘聪,死在了并州,未曾想刘曜那小子又异军突起。看来表兄呼延攸说的不差,那刘曜,确实心机深沉。若不小心提防,等到父亲身死,他是不是就要篡了自己的皇帝宝座? 长安不能那么快去。要先想个法子,巩固自己的地位才行…… ※ 转眼间,就到了年末。梁峰也启程回到上党,主持腊祭。今年不比往日,晋升为郡公,整个上党就成了他的封国,祭祀献牲隆重了不知多少倍,连带梁府的家庙也要迁入潞城。 这两年,梁峰早就有计划的自梁府迁出了冶金、军工、陶瓷等一系列关乎根基命脉的匠坊。现在府中仅剩的书坊、纸坊也要向潞城附近迁移。高都毕竟距离平阳太近,一旦匈奴来袭,梁府首当其冲。那些设计核心技术的工厂,怎能立于危地? 而现在,副业也挪出了梁府。剩下的更像是一座巨大的兵寨,只剩下军田和军营。备兵御敌的功能,放到了首位。 如此一来,对来犯的敌人能够进行双面夹击。而等到进攻平阳时,这又会成为前哨,与高都互为掎角。 至于上党国的内史,这次也选了个熟人,原先的高都县令郭郊成了新郡国的内史。这一任命,让郭郊喜出望外,也分外诚恐。不过郭郊为人谨慎圆滑,上党又是久治之地,很多事情都有了成例,不难管理。若是到了战时,这里身为前线,自有将领和参谋部负责打仗,他只要管好后勤就行。国都尉,则由孙焦接掌。原先的上党郡兵,也成了专属郡国的三军。 轻轻巧巧,新郡国的行政班子就安顿了下来。田猎于野,少牢告庙,祭山行傩。梁峰投入了紧张有序,也分外庄严的冬日庆典之中。连带梁荣这个嗣子,也跟着忙前忙后。 腊日之后,就临近新年。身为三州大都督,按理应当举行隆重元会才是,然而求知院算出的天象,可不怎么美妙。元日又将有日食。这两年梁峰都不知看了多少次日食了,可是习俗如此,硬是赶在日食时开元会,未免太不吉利。因此官宴改作了元月七日,也就是人日。人日同样是新年的传统节日,登高庆祭,倒也合乎情理。 年尾诸事繁杂,更有数不清的宴席,不过有些要事,不能疏漏。 轻轻抚摸着手中圆腹酒壶,梁峰微微颔首:“雕的精巧,造型上佳。或可一用。” 那是一只银色的酒壶,高一尺余。壶身雕琢婆娑双树,飞天神女。精美的都不像是普通器皿,而像是一尊礼器了。壶内更有内外双胆,可以在夹层中放置热水冰块,夏日冷饮,冬日温酒,简直巧妙到了极处。 张宾轻声道:“此次匠坊只产了两样,成本就不下万钱。都要送到匈奴那边吗?” “不是送往匈奴,是送到刘渊手里。”梁峰放下了酒壶,淡淡道,“之前信陵才来了消息,说刘渊刚刚病过一遭。此人生性谨慎,又没其他爱好,这点嗜酒的毛病,怎能错过?” 刘渊做了半辈子质子,是个极为内敛之人。不耽于女色,不喜好奢靡,连服丹的恶习都没染上。唯一的爱好就是饮酒,上党出产的烈酒,倒有一半送进了平阳宫中。 因此梁峰才让匠坊做出了这么对酒壶。这壶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但是壶身乃是银、锡、铅三者混合而成。特别是最里面的壶胆,大部分都是铅制。当世之人并不在乎铅这东西,甚至铅丹还是可以服食的灵丹。但是梁峰清楚明白,用铅壶盛烈酒,会是个什么结果。 如今汉国看似稳固,实则各方势力交杂,全赖刘渊一人控制平衡。若是刘渊死了,他那个太子刘和能掌住江山吗?恐怕只是刘曜这个养子,就能给他添不少麻烦。 信陵众现在着力挑拨的,正是刘和心中这根毒刺。一旦刘渊身死,围绕皇帝宝座,必会发生一场大战。而汉国这两年吞并的地盘实在太大太多,看似骤然扩张,实际无力消化,只是坠入另一轮屠戮剥削。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会有反抗。一旦汉国发生内乱,立刻四境狼烟,甚至都不用他花费力气。 那时,才是他休养生息,乃至扩大地盘的最佳时机。只要刘渊身死! 没想到自己也会用这样的手段了。梁峰看着那精美绝伦的铅壶,心底不由暗叹。重金属中毒的滋味,也该换个人尝尝了。只是不知这小小手段,多久才能见效。 “务必送入平阳宫中。”梁峰再次叮嘱道。 “主公放心,臣自会把它送到刘渊案头。”张宾不清楚这壶能不能达到理想的效果,但是想办法送入匈奴宫廷,并不算难。只盼那让人头痛的汉国,能快速衰败,为主公腾出施展手脚的空间吧。 第297章 定情 一岁将尽, 新岁伊始。元日前的夜晚, 就连晋阳城中的灯火都熄的早了。洛阳大乱, 天子迁都,这世道似乎愈发艰难。然而晋阳有梁使君驻守,连那些噩耗都离得远了。商队通行, 人口渐长,往年常见的灾疫都未曾发生。每一日都要比前一日更有盼头。于是人们也都早早安睡,期盼明朝新春到来。 反观刺史府,日食的事情,不少人已经知晓, 这会儿更是安静的不像迎接新春, 似乎盼着那该死的天象过去之后, 再欢欢喜喜过年。 然而有人,并不在乎区区天象。 屏风后, 宽大的木桶发出哗啦一声水响, 奕延跨入盆中, 温水瞬间打湿了赤裸的肌肤。房中本就燃着地龙, 水又烧的恰到好处,不觉寒冷,只觉温暖怡人。奕延用布巾打湿了肩背,取过一旁的澡豆,仔细搓揉起来。 这澡豆可不便宜,乃是以豆粉为主,配以各种药材香料。如今晋阳市面也有贩售,似乎是哪家研制的新方,能买起的还是少数。腊日时,使君也给几位重要僚属发了些,还有冬日需用的面脂。旁人得了这样的重赏,怕是舍不得用,奕延可毫不吝啬。 废了一把澡豆,染的肌理都透出微香,奕延方才出了浴盆。拭干身上水痕,他来到箱笼旁,从里拿出套干净衣物,犹豫了一下,又放了回去,换了另一套从未穿过的新衣。那衣衫是蓝底暗纹,比他的眸色略深,套在身上,越发衬出那迥异旁人的白肤。 穿戴整齐,只挽了个发髻,他便走了门,向着主院而去。 梁峰放下了手中信笺,轻轻舒了口气。明日,那双酒壶应该就摆在刘渊案上了。信陵的动作果真迅捷。 这只是开始。之后的地盘争夺,可不仅仅是打仗这么简单。还有离间、暗杀、收买、流言,乃至各种各样的经济战。每一寸土地,都渗着血污。不是自己的,就是别人的。 而他现在面对这些,竟然没有太多感觉了。只是在所有手段中选择最优的那个,达成目的。任何能够有效杀敌,且保护自己的,都会被视作良策。也许这就是从政者必有的心态。只是如今,他守的是自家子民。当天下尽在掌握时,这份冷酷,面对的又是何人呢? 难怪权力会让人改变。再怎么明智的帝王,坐久了江山之后,都会糊涂犯错。只因政治太过残酷,足能洗去人性,让御座之上的人,变作铁块顽石。所有的谦恭卑微,所有的言听计从,所有的生死一言可断,则在慢慢抹煞着判断力,让人膨胀发狂。 然而他不能退,一步也不能。 桌上烛光一晃,焰心发出噼啪声响。外面有人禀道:“主公,奕将军求见。” 梁峰醒过神来:“唤他进来。” 话音未落,房门就打开了,一人大步走进屋中。看清楚那人打扮,梁峰唇边绽出了笑意:“我是不是该给你设个将军府了?” 只见奕延身上穿着一件簇新外袍,深蓝色泽,带些暗纹,比他平日穿的衣衫要鲜亮许多,在灯光之下,衬得肤色更白。头上未带冠,只用纚巾包住发髻,边上的发梢,甚至还有些微湿。大半夜洗白白,穿的花枝招展跑来,意图实在不太难猜。 奕延一愣,怎么突然要给他设府了?是让他搬出刺史府吗?然而下一瞬,他看到了梁峰眉眼中噙着的笑意,于是也笑了:“主公所赏,怎敢推辞?若是主公能到我府上小住,更好不过。” 说着,他走到了梁峰身旁,跪坐下来。两人挨得颇近,连他身上澡豆留下的淡淡香味,都飘了过来。 梁峰不由调笑:“伯远今日换的熏香,可有些古怪。” 奕延没有接话,反而细细看了看他面上神色,突然道:“主公可有何事不快?” 梁峰噎住了。他没想到,之前那点情绪残余也能被奕延看出来。不过当对方问出这话时,哽在心底的东西,骤然一轻。梁峰笑笑:“不是坏事。能救许多性命。” 是的。不论以后会如何变化,他还有没有把握守住本心,此时此刻,这些事情都是为了减少伤亡,为了让奕延战前拼杀时,多出几分把握。只要能,他就会去做。如此简单。就如那人拼上性命,只为让自己安心一般。 看着那人身上郁气消融,奕延的心飞快跃动了起来。他喜欢主公的笑容。漫不经心的,意有所指的,开怀大乐的,以及现在,满是信重爱护,撩人心弦。 他膝行了一步,又往前凑了凑:“主公忙碌数日,今日可有余暇?” 这些天,梁峰确实挺忙。之前上党立国,整日都是数不完的仪式。新设的郡公府中人多嘴杂,哪容奕延近身?回到晋阳之后,又是一堆宴席,难怪这人按捺不住,半夜跑来。 “明日可是正旦,自然忙碌。怎么?伯远要先送我礼物吗?” 这话有点逗弄的意思。实在是奕延喜欢在正旦献贺时,单独送他些东西。也难为他一个堂堂主帅,还天天窝在营中刻玉。不过今年,这人恐怕拿不出东西了。一半时间养病,一半时间出征,哪有打磨玉器的功夫? 谁料奕延迟疑了片刻,竟然从怀中摸出了一根玉簪。那簪子形制古朴,玉料上佳,一看就是经过精心打磨的。 梁峰挑了挑眉:“你可知送簪是什么意思?” 在这时代,送簪代表的意思可不单纯。女子送簪给情郎,意味着两情相悦,非君不嫁。而男子送女子簪笄,则是愿与结发,情定终身。这样的礼物,哪是能轻易送的? 奕延抿了抿唇:“当年不知。” 当年?这是他曾经想送,却没送出的?而今日,他知道了送簪的意思,还是要把这亲手雕琢的玉簪,送到他手中? 那只手,稳稳递在面前,只是拿着根簪,竟有了些倔强之感。明明该做的,不该的,都做了个七八,那人的神态之中,依旧有着一份隐藏的不安。似乎念念所求的东西,仍旧未曾到手。 也许,他永远也求不到安心。只因两人身份,因那无法逾越的阶级。他们是君臣,是主仆。只有上下,没有约束。 然而,他从不肯收手。 梁峰伸出手,接过了那支簪:“我看你倒可有个副业了。总有一日,能填满妆奁。” 妆奁乃女子梳妆用的镜匣,后世多喻做嫁妆。然而这句调侃,未曾落入对面人的耳中。梁峰握簪的手,被奕延紧紧握住。 “主公,可愿许我……”他张了张嘴,却没说出后面的话。 那双蓝眸,闪烁着欲望和近乎膜拜似的渴求。他能许吗?许他一生?火花沿着被握着的手腕窜上,燃遍了周身。梁峰没有作答,只是微微倾身,在那人唇上落下一吻。 一生太过漫长,有太多可能和变数。他猜不到,看不透。然而此时此刻,他不介意顺从自己的欲求,让这把火,燃的更猛。 话堵在了嘴里,连同呼吸一起。然而那吻来得快,退得也急,只是一触,就想撤走。奕延怎肯放过!手上一紧,他把那想要退开的人拉在了怀中,另一只手插入乌发,扣住后脑,让浅浅一触,变得浓烈绵长,无法分离。 不知吻了多久,许是气息不续,那只握着簪子的手,不经意的松开了。玉簪轻轻跌落在了席间。可是无人在乎这小小物件。又过了片刻,奕延忽然起身,抱起了怀中之人,向内室走去。 被这动作一惊,梁峰有些气恼的喝道:“奕伯远!” 这声轻喝,很快又湮灭在了濡湿的吻中。房内灯火未熄,摇摇曳曳燃了半晌,最终油尽,化作青烟一缕。 第298章 元日 梁峰是在一阵轻唤中惊醒的, 睁眼就见到了一张称得上惶急的面孔。 “主公, 你在发热!” 嗯?梁峰开始没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 身体的反馈正在缓缓浮上。瘫软,脱力,发泄后的慵懒, 以及难以启齿的胀痛交杂在一起,让他的神智都有些浑浑噩噩。 目光顺着对方敞开的衣襟滑了下去,腹肌和腰线仍旧紧实诱人,若是仔细看,还能找到几个不怎么起眼的白色污痕。 “主公!”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了。奕延也不顾那副衣冠不整的模样, 就想起身:“我去找姜达……” “等等!”梁峰这下彻底醒了, 连忙拉他的手臂。这些可好, 微微支起身形,让身后那处的痛感猛然尖锐了起来。加上缠绵不去的眩晕, 他发出一声急促的抽吸, 倒回榻上。 “主公!”奕延吓了一跳, 赶忙跪坐回去, “你……你可伤着了?我这就唤姜达来……” 千万别!滚个床单就闹到找医生的地步,他可丢不起这个人。 尴尬的吞了口唾沫,权且算润了润喉,梁峰安抚道:“无事,只是昨夜……呃……有些脱力。” “可是你在发热。”奕延仍旧不怎么放心,又把手贴在了他额上。 这下梁峰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浑身发软,头晕脑胀的架势,确实有些像是低烧。昨天真不该一时心软……等等,梁峰突然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第186节 “尚不到卯时。” 奕延还想再说什么,梁峰已经彻底醒过来了。卧槽,几点了?!他赶忙道:“你先回去。” 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啊!就算不举行宴会,梁荣也要来给他贺岁,更别说臣僚献贺。被人发现奕延这么衣衫不整待在自己房中,玩笑可就开大了! 奕延哪里放得下心:“主公你还病着……” 梁峰牙齿一咬,不顾那点不适,撑起身形:“只是小恙,无碍的。你先走吧。今日可是元日。” 这话说得再明白不过。奕延面上神色微微变化,最终还是没有犯犟。他后退一步,目光在梁峰面上扫过,方才捡起榻边掉落的衣衫,披衣出门。 看着那人背影,梁峰才醒过神。这态度,对普通床伴都说不过去,更别说对恋人了。但是再怎么,也比刚做完“坏事”被孩子堵个整着要好。 呆坐两秒,他突然抽了抽鼻子,干咳一声,提高了音量:“来人,打开窗户。” 这屋里的味道,可是颇为微妙。梁峰又想起了什么,挪了挪身,撩起一旁锦被。冬日榻上铺的都是深色被褥,上面印了几处白晕,倒是看不出血迹。 还好……操!好个屁!肖君毅那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每天春风满面志得意满的?难道他家那位从没上过他?还是说,人种优势威力太过强悍? 想想昨天那玩意的尺寸,梁峰只觉腹筋都开始痛了。不自觉的扭了扭,又引出一声轻嘶。他不否认有那么会儿是挺爽的,但是这后遗症未免太惨烈了吧? 不过说来说去,还是自己一时心软。不认也得认呐……梁峰在肚里暗叹一声,强撑着唤来青梅,更衣洗漱。 ※ 梁荣今日起的依旧很早,毕竟是正旦,要先向父亲贺岁才是。穿得整整齐齐到了主院,未曾想父亲刚刚起身,过了片刻才来到正堂。 见到了人,梁荣立刻敛袖行礼:“岁首祚庆,孩儿祝大人体魄康健,寿比东王。” 也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身上有了爵位的缘故,梁荣现在行事也越来越端庄了,怕是不比求贤院里的学子差多少。梁峰笑道:“荣儿今岁也当如意安乐,学业进长。来,这是压岁钱。” 今年九岁了,梁荣自觉已经长大了,但是面对父亲给的小小吉利钱,还是忍不住欣喜。接过荷囊,又饮了桃汤。外面就响起了爆竹声,侍女们用长杆挂上崭新的桃符,祛除鬼祟。 梁府的爆竹,如今都放了硝石,声音更大,还有烟气散出。噼叭爆响还未消尽,就有亲卫入内禀道:“主公,奕将军求见。” 梁荣讶然的眨了眨眼睛,这来的也太早了!就算府中诸人献贺,不也该等在前厅吗? 梁峰嘴角一抽:“唤他进来。” 不大会儿功夫,奕延就快步走进正堂,拜倒行礼。随后那双满是担忧的灰蓝眸子望了过来,不过这一眼,让奕延愣在了原地。似乎因为今日并不举办元会,座上之人只戴了顶小冠,发髻上横插一支古朴玉簪。 这也是梁峰今早才想起来了,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把昨天那簪戴在了头上。现在看奕延这副傻愣样子,倒是回了本。 微微一笑,梁峰道:“既然伯远来了,便一同去前厅吧。” 元会改到了人日举行,岁首的贺拜还是要有的。特别是梁峰刚刚晋升郡公,下面的臣僚更是不可能错过献贺的机会。 眼见主公想要起身,奕延立刻踏前,一把搀住了对方。 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别说梁荣,就连梁峰本人都没反应过来。然而手已经放到身侧了,再推也不好看,瞅见儿子那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梁峰狠狠攥住了奕延的手腕,若无其事的撑身站起。 这时梁荣才慌忙迎上前:“阿父可是身体不适?” “只是昨夜睡的迟了。”梁峰面上纹丝不动,也不让奕延继续搀扶,转而牵起了儿子的手。就这么慢慢吞吞向前厅挪去。 晓得自己刚刚反应过度,惹主公生气了,奕延僵了片刻,方才跟在父子二人身后,向前厅走去。 献贺的规模,一年大过一年。任谁听了,都难免心情激荡。然而今年梁荣却难得有些走神,不时悄然向主座看上一眼。阿父的神态并无变化,应对也极为流畅,只是看在眼里,总觉哪里有点奇怪。 小家伙暗自担忧,梁峰本人背上都冒汗了。跪坐席上,简直跟上刑相差仿佛。腰腿的酸痛也就算了,那不可言说的地方传来的隐痛,才让人焦躁。不过这些,又完全不能流于表面,还要对付旁边那跟探照灯一样的盯视。奕延这小子,观察力用在别处不好吗?! 献贺完毕之后,又摆宴席。前后花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等到宴毕起身时,梁峰真是吃奶的劲儿都用上了,才保证自己安安稳稳站了起来。 梁荣似乎看出了些不妥,凑上前来:“阿父,你的腿……” 梁峰干笑一声:“无事,只是跪的麻了。昨夜实在缺眠,阿父要回去睡会儿,荣儿自可寻伙伴玩耍。” 既然父亲这么说了,梁荣只得点了点头。好不容易把儿子哄走了,梁峰慢慢吞吞回到了屋中。亏得奕延被同僚缠住了,否则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子。梁峰探了探脑门,摸不出究竟还发不发烧,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脱了衣衫,又睡下了。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再次醒来时,一大坨阴影杵在面前。梁峰差点忍不住翻个白眼:“你怎么又来了?” “主公还有些发热……”奕延神态里的不安似乎又加重了。 梁峰叹了口气:“就是点炎症,转天就好了。” 听到这话,奕延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可是昨夜伤到了……那处?这药是姜医生给的,止血消炎,很是好用。” “等等,你去找姜达了?”梁峰唬了一跳。 奕延赶忙辩解:“是军中的疗伤药。主公,还是涂些药吧。发热拖不得……” 说着,他竟然不等梁峰答应,合身把他抱在了怀中,一只手滑入了中衣。 梁峰也是睡得昏昏沉沉,不急防备。一下被抱了个满怀,心头火简直都要窜上来了:“奕伯远!” 那人却把他拥的更紧了些,修长的手指毫不迟疑,叩开门户,把药涂了进去。那药有些微凉,滑滑润润,倒不难受。不过这事荒唐的简直有些伤自尊了。梁峰想要发火,然而话到嘴边,突然噎了回去。 那只涂药的手是稳的,但是紧靠着的身体,却在微颤。一觉醒来,最珍视的人因自己生病,该是什么感觉?这小子可是个货真价实的处男,没吓掉魂儿就不错了。 一想到这个,心头火莫名就灭了大半。后面的感觉,立刻鲜明起来。药膏的清凉抵消了那干涩的痛楚,粗糙的指尖揉在嫩肉上,勾起了销魂的记忆。梁峰咬紧了牙关,把头抵在了对方肩上。 “主公,可是痛了?”奕延的手指僵住了,不敢继续动作。 “涂你药!”这话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了。 语气虽然不善,但是奕延敏锐的察觉,怀中之人似乎放弃了挣扎,一直绷紧的心神,也是一松。深深吸了口气,他又涂起药来。 两人贴的极近,动作又过分私密,本该生出些旖旎。可是不知怎地,那些遐思并未泛滥,反倒生出些气息交融的温存来。 密密涂了一层药膏,奕延抽出了手指,正想安抚似的揉揉对方脊背。谁料窗外传来了一声清晰的锣响。 吓了一跳,他猛地抬起头,想要起身,却被梁峰环住了肩头。 “日食罢了。” 有点懒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奕延的耳根骤然红了,放松了身体。是了,今天有日食,要按俗例敲锣呐喊,驱走天狗。他都把这事忘在了脑后。 嘴唇动了动,奕延终是轻声道:“是我不好,伤了主公……” 梁峰嗤笑一声:“这算什么伤?” 当年他重伤住院,都没喊过痛呢。这点小事,真的没放在心上,更多是尴尬。不过知道这小子比他还慌,诡异的满足感就涌上来了。实在是劣根性。 “主公不怪我莽撞?”奕延小心问道。 凭良心,一个雏儿能忍成昨天那样,简直可以颁奖了。梁峰却故意轻啧一声:“技术太差。” 这话的意思,奕延一下就听懂了,耳根红晕阔的更大,手却牢牢拥住了对方的腰肢:“蒙主公不弃,我定好好研习……” 你想找谁研习?还没来得及吐槽,温热的唇就噙在他的唇上。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锣声愈发喧嚣。然而屋中之人,谁也未曾理会。 立在门外,梁荣皱起了眉峰:“阿父还未醒来?” 日食扰人心乱,梁荣本想探探阿父,顺便同他一起观看这异象。谁料被仆役拦在了门外。 那仆从低眉顺眼道:“奕将军刚刚面见主公,怕是有要事相商。” 奕延又去见阿父了?梁荣其实也知道,奕延是父亲最信赖的将领,一直住在刺史府中。两人也常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只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总觉古怪…… 又望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梁荣没有再让仆役禀报,点了点头,转身向自己的别院走去。 第299章 试探 “陛下到寿春了。”书房中, 一人坐在案前, 手指神经质的敲打着掌心的白玉如意, 忧心满面。 他的容貌并不怎么出众,除了额角那根白毫颇为怪异,行在路上, 怕都无人问津。但是在这间房中,却是众人瞩目所在。此人正是安东将军、扬州都督、琅琊王司马睿。自从被东海王派到江东之后,司马睿苦心经营了一年,好不容易消弭乱象,立足建邺。没想到还未展开手脚, 打破南人壁垒, 就遇到了天子迁都这样的大事。 天子迁到了扬州, 行台还设在淮南郡的寿春,那他这个建邺, 又算什么?! 司马睿的身份血统, 不比当初在洛阳争权的诸王, 乃是天子远支。初来南地时, 根本不被三吴世家放在眼里。本来还想趁着上巳游宴好好经营一下人望,没想到天子就这么迁都了。就算有心出仕,这些江东大族也会选朝廷正朔,哪会选他? 那自己心心念的大业,又要如何完成? 一旁有人朗声道:“将军何须担忧?天子南来,其实才是立业之机!试想有多少士族随驾南行?这些北人,哪个不需好好安抚?若把他们尽数安置在南地,要抢去多少良田?只此一点,就会惹得南人非议群起!而天子未曾过江,只把行在立于寿春,显然是想重返中原。但是真正的江东势族,则尽在吴、吴兴、会稽三郡。只要天子一日不过江,这些人就一日不敢轻动,反倒有利将军大事。” 听到这话,司马睿神色一松,望向上座那位眉目疏朗,风度高逸的男子。移镇建邺之后,他一直以王导为左膀右臂,现在王导前去寿春迎驾,这位同样名满天下,简脱放达的王敦,就成了可以依靠的干才。 王敦说的不错。南人北人之争,向来是麻烦事。当初陆机那样的名士入北地,不也落得三族屠灭,客死异乡?现在北人南迁,面对的问题更是繁杂。如今迁都寿春,这些烦心事,必然要先落在天子头上。 如此一来,岂不是祸水东引? 不过沉吟片刻,司马睿还是长叹一声:“话虽如此,天子是否会回中原,仍未可知。若是过个三年五载,在寿春立下根基。我等不仍是为人作嫁?” 这话,可就有些“不臣”之心了。若是让旁人听去,说不定会惹出多大麻烦。但是对于王敦这样的琅琊王氏子弟而言,早就习以为常。司马睿本就出身琅琊,渡江之后又对他兄弟二人极为看重。现在三人所想大同小异,区区不臣又算什么? 王敦一哂:“若不是意图北上,何不过江?将军放心,只要天子有意夺回中原,就必然不会看重江东一隅。将军还当以大业为重,一心放在如何拉拢南人之上。至于天子……” 他唇边露出一抹冷笑:“天子聪颖过人,怕是会对于身边诸将心生猜忌。之前日食,不正是亡败凶兆?自有匈奴伪汉,替将军解决那些烦心之事。” 王敦也算在朝中待过段时间,更是从王衍口中听过不少天子的闲话。对于这个年幼的小皇帝,还是颇有了解的。这样的人,若是大权在握,说不定真能稳住局面。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士族而言,实在心机太重,不宜辅佐。比起天子,面前这个性情温和,手软心慈的琅琊王,才是值得投效的对象。若是由他登任宝座,又与琅琊王氏掌权何异? 王敦不比王导那样性情平和,他本就颇具野心,现在好不容易站定局面,怎肯就此放手? 听王敦如此说,司马睿这才放下了心头忧虑,点了点头:“处仲所言不差,还是要笼络南人方可!只盼寿春,少生事端吧……” 王导已经奉他之命,前往寿春探听风声。唉,迁什么都啊,若是那黄口小儿死在洛阳,该有多好! ※ 他终于熬过来了! 当看到寿春那低矮的城墙时,第一个冒出的,就是此念。司马覃忍不住按住了膝头,挺直肩背。他熬过来了! 从洛阳赶往寿春,其实是能坐船的,但是冬日封江,无法舟渡。这千余里,只能沿着陆路行来。长途跋涉,竟然花去了一个多月时间。其中遭遇敌兵,更是数不胜数。早先派出,拦截王弥大军的并州兵马,竟然未曾返回。也不知是败死个干净,还是临阵脱逃。不过他们确实起了些作用。那十余日,都未曾有追兵赶上。但是过了汝阴郡之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王弥大军再次跟上,屡屡攻击迁都的大队。 就算有苟晞再侧,维护这样的一队人马,还是极其困难的。因此沿途不断有人掉队,有人身死,就连他也有几次被迫抛弃御辇,上马逃亡。 而现在,经过重重磨难,险死还生,终于抵达了这个新都。司马覃心中怎能不喜? 虽然城墙矮小,远逊洛阳。但是这里没有匈奴再侧,没有那十数万大军让他昼夜难安。只要有了喘息的余暇,何愁不能重整兵马,攻回洛阳?! 一个月来的惊慌,之前面对日食的恐惧,都慢慢消退。司马覃恢复了那副天子派头,端坐车上,由使臣迎进了城中。 寿春府衙,如今已经变成了行宫。就算面积局促的要命,小皇帝仍旧摆出了临朝的架势,面见来迎的重臣。 大将军刘准满面喜色,看起来是真心欢迎天子移都。对于这位老将,苟晞倒是显出几分警惕。这里是刘准的地盘,两人说不定还会有龃龉。然而司马覃的注意力,未曾放在那边,而是落在了扬州都督司马睿,派来的使臣身上。 身为扬州都督,司马睿来到江东已经有一年时间了,想必也积攒下了一些实力。小皇帝一度还暗自揣测,这人会不会对自己形成威胁,或是如同司马越一样,想要越权操控自己,做个挟天子的权臣。没想到他倒是乖觉,只派了个安东司马前来,一副天子不召,不敢擅离职守的模样。 而这安东司马,正是王衍的族亲,同为名士的琅琊王导。没有王衍那脱俗的风姿仪态,王导面容端正,身材挺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温文内敛的儒雅。看起来非但没有攻击性,还显得谦恭有礼,极易让人产生好感。 第187节 面对这样的恭迎,司马覃自然要有所表示:“多亏安东将军送来粮草辎重,才让朕入主寿春。安东将军这番心思,着实可嘉。” 这次王导可不是空手来的,还带来了不少粮秣。对于一路苦熬,忍饥挨饿的朝廷公卿而言,这些粮食,可是能救命的东西。怎能不让人感怀? 王导躬身一礼:“陛下远道而来,身为臣子,自当尽绵薄之力。将军也有言,只要陛下有召,定然肝脑涂地,报效朝廷!” 这样的美言,让小皇帝微微眯起了双眼。不过被奉承的愉悦,也无法让他有半分松懈。寿春本就有刘准驻扎,现在又多出了苟晞一派人马,恐怕还有的争权。若是司马睿这个扬州都督再来凑热闹,简直要乱了套了。 “安东将军有心,朕心甚慰。不过江东事重,安东将军还是驻守建邺,保证朝廷后路为上。待到开春发兵,恐怕还要不少军粮。”小皇帝温言道。 这话,让王导微微眯起了双眼。虽然不如从兄王敦行事乖张,但是他也有辅佐司马睿称帝的野心。一年下来的苦心经营,全部被这小皇帝搅得大乱,如何让人不恼?这次他来寿春,就是为了稳住天子的心思,并且探听他的打算。如今看来,这人是迫不及待想要反攻中原啊。 若是那么喜爱北地,何不留在洛阳?终归是个贪生怕死之辈。还要拖累整个江东,为北地输送军粮兵马。之前江东可也大乱了两场,又有多少财力物力供人掘取呢? 压下心底嘲讽,王导神情更加郑重:“陛下放心,臣等定为尽心为陛下守住江东一地。” 话虽如此说,他们可不会白白替人作嫁。下面那些江南士族,贫苦百姓,都会清楚明白的知道,害他们折损钱财粮草,乃至性命的,是当今天子,而非司马睿这个都督。不知江东要有多少人,深恨天子北伐之事。越是惹的民怨沸腾,他家将军收拢民心,就越发容易。 两人心中各有所想,却一派君臣相得的模样,又聊了几句。小皇帝刚想换其他人交谈,一份密报突然送入了殿中。接过小黄门递来的信笺,小皇帝打眼一看,就变了面色。 那信上,只写了短短数言。伪汉刘渊遣使并州,意欲嫁刘氏女与大将军梁丰,结两姓之好。 自己刚刚离开洛阳,他们怎敢如此!! 第300章 见招 未出元月, 天气仍旧冰寒。宫室中燃着火盆, 用的倒不是现今最时兴的瑞炭, 而是普通木碳。哪怕炭盆笼的再好,房中也多了丝烟火气息。 刘渊斜倚在案后,浅酌盏中温酒。病好之后, 他每日饮上两壶的习惯就回来了。不过如今杯中的,不是清澈如泉的上党玉露春,而是掺杂了少许稠酒的烧春。那些残渣浮在杯中,倒像是飘起了一层薄絮。 这酒的滋味,自然不如玉露佳酿。但是辛辣还是有的, 再过些时日, 怕是这等次酒, 都饮不到吧? 嗞的一声,又一杯酒入喉。他放下酒盏, 对端坐身侧的那人道:“你觉得, 不该许亲并州?” 刘和点了点头:“儿臣觉得, 那姓梁的不会应下。父皇把此事传扬出去, 怕是……不利皇汉。” 自取其辱这四字虽然没有出口,但是意思分明。如今梁丰已经身为大将军、大都督,统帅三州,封国称公。以晋人习俗,是万万不会娶身份低贱的匈奴女子作为正妻的。那么他们大张旗鼓前去求亲,回头被人拒之门外,岂不失了颜面? “他不会应的。”刘渊一哂,“不过这婚事,也不在他应不应。” 刘和眨了眨眼:“父皇可是想用间?” 晋天子刚刚离开洛阳,就传来汉国和并州刺史意欲联姻的传闻。远在千里之外,晋国那小皇帝怕是会暴跳如雷,进而再也不信并州。如此一来,倒也算离间了这对君臣。 然而刘渊还是摇头:“司马小儿本就不信任梁丰,否则也不会封他为上党郡公。不过此举,倒是能探明晋国朝廷,对于并州的忌惮究竟有几分。” 这明显是父亲的考校,刘和仔细想了片刻,方才道:“若是司马小儿信梁丰,就该置若罔闻,不把此事放在心上。若是他不信……” 削爵?撤官?分权?刘和思来想去,也不知那小皇帝要如何施为。毕竟天高皇帝远,他一个无甚兵权的少年天子,要怎么惩治梁丰这样的一方诸侯? 刘渊倒是没有难为儿子的意思,直接道:“若他不信,会许司马氏女入并州。” 啊!刘和恍然大悟。是了!这样明摆着会被拒的亲事,若是小皇帝仍旧心存疑虑,定会亲自指婚,为梁丰续弦。这可是司马一脉拉拢重臣的惯用手段了,小皇帝虽然没有女儿,但是姐妹总是有的。用宗女做梁家族妇,实在是高看对方一眼。但是这司马氏女郎,是那么好娶的吗? 一旦娶进门,生了子嗣,梁丰的继承人首先就要出现问题。而且司马一脉的女子,会不会在梁府兴风作浪,密禀朝廷,成为小皇帝放在梁府眼线?谁也无法作保! 只要梁丰有那么一点不臣之心,就该想法拒婚。而若他真的拒了天家的亲事,还能可靠吗?那时,晋天子怕是会忌惮入骨,再也不肯管并州之事。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梁丰暂时同司马氏结亲,不让那宗女生儿育女,等到时机成熟,再赐她一死。 因此不论是娶还是不娶,小皇帝只要提出此事,双方的关系,立刻会紧绷乃至破裂。这才是摧垮君臣互信的关键一环! 看起来是招庸棋,实则步步杀机。刘和不由暗叹,姜还是老的辣。比起父亲的手腕,自己所想实在太过粗浅。 见儿子恍然大悟,刘渊也点了点头。他这长子只是年轻,并不蠢笨,这些治政手段,早晚都要学起了才是。 缓了口气,刘渊继续道:“不管晋国那边会如何应对,拒婚一事,对我皇汉也未必没有益处。这两年上党那些奢靡之物屡禁不止,朝中又没什么堪用的手段。等并州拒婚之后,再下严令,也就水到渠成了。” 且不说上党的白瓷、琉璃、纸张等物,就是酒水一样,便能换走不知多少盐巴。刘渊是看清楚了,那些匈奴贵族在占了晋人地盘后,巴不得学晋人模样,奢侈无度。然而盐、粮、皮毛,乃至牲畜,哪样不关乎国朝命脉? 他自己以身作则,不用瓷器,不穿锦缎,仍旧无法遏制族人奢靡,这次倒是可以趁着“拒亲被辱”,狠狠禁绝这股歪风。只可惜,连他自己都喝不到上党的玉露春了。不过酒水,总有替代之物,如何顺利削弱并州实力,在迁都之前稳住政局,才是根本。 这平阳,怕是住不了多大时候了。 像是心中遗憾引发了病气,刘渊轻轻咳了起来。刘和赶忙起身,为他捶背,又端起了一旁银锡酒壶,斟上一杯温酒。 这酒壶,还是之前堂兄呼延攸奉上的正旦献贺,也是父亲唯一收用的器物。身为一国之君,仍旧不用瓷器玉器,反倒钟爱陶器银器,父亲为了汉国,也是呕心沥血,想尽了办法。他怎能不感同身受? “父皇苦心,族人定会知晓。大业未定,如何能忘却根本?弓马方是我皇汉之基。” 儿子的恭顺姿态,让刘渊心中一松。举起了酒盏,他昂首一饮而尽。温热的酒水,像是抚平了胸中郁结。 并州是难对付,但是梁子熙并非毫无弱点。再过些时日,等到夏收,才是大举兴兵的时机。慈悲为怀又如何,没有万千枯骨,哪来江山在握?他那些妇人之仁,终归会给并州惹来祸患。 目光落在一旁的银壶上,神女拈花含笑,犹如智珠在握。刘渊唇边,也不由溢出一丝冷笑。最重要的,还是大局。唯有并州自顾不暇,他才有些许机会。 ※ 人日的官宴办的极其隆重,不亚于元会。各州郡都渐渐步入正规,算得上前景可期。然而宴毕,就有麻烦事找上了门。 与匈奴对峙数年,两方不知交兵多少,死伤几何。连刘渊的亲生儿子,都折了一个。本该死不休,谁料匈奴却派来了使臣,登门拜访,只为联姻!任谁听了,都要怔上片刻。而那使臣递上的文书,着实诱人。 除了尚在闺中的亲生女儿外,刘渊还允诺了异姓封王,掌并、冀、兖、幽四州,擢太尉,加侍中等等厚赏。可以说只要梁峰一点头,北地半壁江山,立刻尽在掌握。 如此慷慨,远远超出晋国小皇帝愿意给出的。刘渊也没丝毫遮掩的意思,大张旗鼓前来,一副盼着与并州修好,劝他改换门庭的架势。 对于这些诱人条件,梁峰只给了一句话:“并州乃朝廷治下,匈奴贼子,不当为谋。” 使臣是不能杀的,怎么来的,就怎么给送了回去。然而刺史府却不能这么轻轻松松放过此事。这来使的时间,实在阴毒。 “天子刚刚迁都,刘渊就如此行事,怕是意在离间主公和朝廷之间的关系。”段钦眉头紧皱,说出了疑虑。 “拒婚之事,转眼就能传入天子耳中。这样的计谋,未免粗率。”梁峰实在有点猜不透,刘渊这么做的目的。 这个伪汉皇帝,可不是心思浅薄之辈。跟并州打了这么多年,他也该了解自己的脾性。怎么可能贸贸然冲出来自取其辱? 张宾冷哼一声:“伪汉此举,确实是离间,不过不在主公的应答,而在天子心思。若是天子生疑,怕是要给主公指婚,嫁司马氏宗女入并州了!” 这下,所有人都恍然大悟!张宾说的半点不错,如果天子真的对并州产生疑虑,那么首当其冲,就是要示好拉拢,进而控制婚姻大事。天子赐婚,可是件麻烦事。一旦答应下来,对于并州,乃至梁府都会产生莫大影响。而不答应,这根毒刺才彻底扎入了小皇帝心中,以后并州若是同匈奴开战,恐怕连个援兵都寻不来。 更严重的是,若是拒绝了婚,怕是会引得那些心向朝廷的士人,对梁峰的忠诚产生怀疑。现在可不是自立的时候,一旦并州内部出现混乱,事情可就麻烦了! 段钦反应极快:“主公当先一步订婚!” 消息从洛阳传到寿春,再从寿春返回洛阳,最起码要花上数日时间。若是能趁此机会,在并州士族中择一贵女,下聘求亲,困局立解。如此一来,就算小皇帝想给主公指婚,也不可能了。司马氏宗女虽然身份高贵,但是士族婚约不容践踏,更何况主公还是一方诸侯,谁也不敢在这上面挑刺。 而婚事定下,对于并州内部的团结,也极有帮助。若是可能,多娶几个,更有大有益处。可以说简简单单一招,就把所有阴谋破尽。 “可惜王中正身故,否则娶个王氏女,也未尝不可。”张宾遗憾道。 去年年末,王汶客死兖州。重病一年,这消息着实不算意外。不过王汶身死之后,梁峰同太原王氏那点善缘,也断了个干净。再想结亲,恐怕谁也拉不下脸来。 “孙氏、高氏、裴氏,也可做备选。抑或从低一品的士族中挑拣一个。主公如今身份地位,不愁娶不来贵女。”段钦如今可不怎么看好太原王氏了,毕竟王浚灭门之事还哽在那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门第还是其次。主公若选,当以品貌为先。”张宾说的更直率。娶妻当娶贤,若是娶个吕雉那样的,还不如不娶。如今梁荣这个嫡子长子,是主公当之无愧的继承人,万万不能因为继母品性,横生枝节。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净是忠言。梁峰却一直未曾答话,过了半晌,方才道:“事关重大,容我仔细思量一番吧。” 段钦心中咯噔一声,只觉有几分不妙。这可不是主公第一次推拒婚事了。然而今日不比往常,若是小皇帝真的先一步指婚,那么麻烦就大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主公可从未犯过这样的错误啊! 看来,该找那人,劝一劝主公了。段钦暗自握住了拳头,也把那点忧虑,压在了心底。 第301章 规劝 “奕将军, 我家主人有要事相商, 请你过府一叙。” 从大营归来, 刚进城门,奕延就被段府管事拦了下来。虽然同为主公心腹,但是两人一文职, 一武序,身份敏感,私下里并无太多的交际。“过府一叙”这样的事情,更是从未发生。 奕延认识段钦的时间不短,知道对方不是无事生非的家伙。专门侯在这里, 必然是有要紧事情。因此只是微一皱眉, 便打马随那管事向段府行去。 段钦身为刺史主簿, 在晋阳城恢复正常秩序后,就被赐了官邸。宅院距离刺史府颇近, 算不得奢华, 但是能出府独居, 足见使君厚爱。 可能是得到了通禀, 奕延赶到段府时,段钦已经守在门外,亲自相迎。两人身份相当,这也算应有之义。见奕延下马,段钦快步迎了上去:“冒然相请,还请奕将军见谅。” “段主簿客气。”奕延规规矩矩回了礼,与段钦相携走进府中。 来到正厅,分主宾落座,又奉上了茶水。段钦方才叹道:“以将军身份,早就该别府而居了。现在想请将军,着实不便。” 早些时候,晋阳城里百废待兴,诸幕僚都挤在刺史府里,倒也看不出什么。后来局势安定,像段钦这种级别的心腹,都分配了官邸,可接家眷一起入住。仍旧窝在刺史府后院的奕延,就显出了独特。他算得上并州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别说官邸,直接建将军府都不过分。一直住在刺史府中,如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段钦话说的委婉,但是内里的暗指,清楚明白。奕延眉头一皱:“我孤身一人,何必住那么大的府邸。不知段主簿今日约我,有何要事?” 这话题转的,可够生硬了。段钦不以为怪,笑道:“确实是要事。将军应当知晓,匈奴来使之事吧?” 奕延自然知道,也清楚主公当场就驱走了匈奴使臣。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在营中待到现在。刘渊纯粹是痴人说梦,纵然惹人发怒,也不至于烦劳段钦找他相商。 似乎看出奕延眼中的疑问,段钦不再卖关子,直接道:“刘渊老贼此计不在劝降,而在离间。天子刚刚迁都,若是听闻此事,必然疑心并州不稳。因而极有可能,适司马氏宗女入并州。” 奕延的面色,骤然冷了下来。 段钦轻叹一声:“将军也应知,天子防备主公,不是一日两日。更别说,下嫁宗女为主公续弦,乃是莫大恩赏,怎能推拒?” “为何不能?!”那双蓝眸已经凝出怒火,“天子已经逃到了寿春,北地除了主公,还有谁能压制匈奴?就算拒婚,又有何妨!难不成人人都要任司马氏挑拣吗?” “他毕竟是天子。”段钦不动声色,“若是冒然拒了婚事,莫说跟朝廷的关系再也无法弥补,也会让北地世家心生疑虑。如今主公好不容易请来郗鉴这样的名士,不愿南逃的士人,也在向并州、冀州靠拢。这些都是真正有胆气,有魄力的一时之秀,也是安定北方,稳固基业的根本。若此刻不把天子放在眼里,他们会如何想?司州、冀州那些尚未出逃的高门,又要如何打算?牵一发动全局,若是并州人心不稳,才中了匈奴伪汉的奸计!” 奕延可没想到会牵扯如此多事情。其中繁杂,绝非只凭弓马就能解决。然而很快,他便醒悟过来:“段主簿可是想出了应对手段?” 若非如此,也不会请他入段府! 段钦微微一笑:“正是如此。此策想要破解,并不算难。如今天子身在寿春,任何旨意想要传到晋阳,都要花上十天半月。若是圣旨未到,主公就已续娶了呢?哪怕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命主公改娶司马氏宗女!” 这是最简单的法子,然而奕延僵在了原地,似有一盆冰水倒头浇下,让他浑身冰寒。 段钦像是没有看到他面上的变化,自顾自道:“就算没有天子指婚之事,主公也当考虑续弦了。如今主公身体大好,又得封郡公,身畔怎可无人?或是高门择妇,或是娶贤娶良,多生几位子嗣,才是当务之急。这可是关乎基业的大事,怎能轻忽?我约奕将军前来,也正是想请奕将军劝一劝主公,让主公早作决断。” 奕延盯着段钦的双眼,许久之后,方才开口:“……为何让我来劝?” “奕将军跟随主公最久,乃是主公心腹爱将。除了将军,何人还有如此情分?”段钦答的坦荡,似乎这样的回答,才是天经地义。 然而奕延知道,面前这人,应当看破了他同主公的关系,也把他当做主公迟迟不娶的原因。 他是吗? 段钦没有给奕延更多的思虑时间:“奕将军,王侯婚娶,乃是家国大事。你出自梁府,当知主公从区区亭侯走到这步,耗费了多少心血!如今基业初成,正是乘风而起之时。还望奕将军劝说主公,早早娶妻,不枉经年苦心!” 说着,他一敛长袖,躬身倒地。这是十足十的大礼,也足能显示段钦的郑重。 看着那拜伏在地的身影,奕延狠狠攥紧了双拳。 第188节 两刻后。 “奕将军怎地匆匆就走了?你也不留他用个饭?”段夫人来到正厅,发现客人已经离开,不由诧异问道。 段钦轻轻呼出口气:“奕将军还有要事,改日吧。” 刚刚奕延离开后,他便一直坐在这里,动也未动。今日相请,其实只是试探。谁料一试之下,就探出了这个他全然不想见到的内情。 原来奕延,真的爱慕主公! 当日寒食散事发时,他就觉得两人之间有些微妙。可是主公为人,实在端方玉洁。以他的姿容相貌,还有现下风气,若是真喜欢男子,怕是后宅早无宁日。但是主公从未表露过分毫,别说男色,就连女色都无甚兴趣。 可是谁能想到,奕延这个羯人,竟然入了主公的眼呢? 两人是何时开始的?又到了哪步?段钦实在猜不出。但是自奕延受伤,入住刺史府后,必然生出了变化。此事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奕延的身份地位放在哪里,一旦事情处理不好,怕是会惹出祸患! 而这次娶亲之事,正是突破的良机。不论奕延抱的是什么心思,只要他身为男子,无法为主公诞下子嗣,就该让位与人,让主公联姻娶妻。区区私情,怎比得上霸业江山? 方才奕延并未应答,但是段钦知道,他并不愚钝。只要好好想清楚了,自会分出轻重。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如奕延一般,能为主公舍身忘死,不顾身家呢? 唉,只盼主公能早早下定决心,娶妻续弦吧。 ※ 出了段府,奕延未曾骑马,就这么大步向刺史府走去。夜色初临,街上早就没了行人,穿罅而过的朔风,呼呼作响,吹得人遍体生寒,却吹不熄他心头怒火。 头也不抬,奕延快步冲入了刺史府。自己所住的院落,并未亮起灯火,走到院中,他也未曾点灯,而是长久驻足。那怒恨,宛若蔓长的野草,烧也烧不干净。 主公告诉过他的,厉声喝止。娶妻生子,放在谁身上,不是天经地义?更何况主公这样的身份地位!他现在得到的,已经够多了,根本不该奢求。 可是谁能熄灭那怒火?! 猛地转身,奕延大步走进了室内,取出弓箭。这是奕延最常练习的三石弓,哪怕是他,也要耗尽气力,才能拉开射准。而现在,他需要一些东西,让他耗尽这浑身的怒火和戾气! 嗡的一声,弓弦震响。天色昏暗,那箭根本不知射到了何处。奕延看都没看木靶,继续搭箭。一箭,另一箭,筋骨张弛,膂力奔涌,可是压在心底的怒意,却未曾随着离弦之箭散出,反而越积越多,如暴涨狂澜。 他不甘心!他怎能甘愿! 两臂猛的张到最大,那乌黑的弓身,发出了吱吱嘎嘎声响,突然啪的一声断裂开来! 三石硬弓,折成了两端,弹起的弓弦犹若蛇信,向着他的门面扑来。奕延闪了,然而并未闪开。裂弦撩在了额角,带出火辣痛感。鲜血飞溅。 然而奕延没有管那伤口,怔怔看向地面。 那里躺着一具弓骸,弦断弓折,毁的不能再毁。 像是耗尽了体力,也像是被寒风吹透了身骨,他微微颤抖起来。 正在这时,一名亲兵迈入院中:“将军,主公……” 话未说完,尾音噎在了喉中。院内并无举火,那双蓝眸望了过来,就象夜幕中闪烁的寒星,刺骨冰凉,似乎散出死气。惊得倒退了一步,那亲兵干咽了一口唾沫,才把后半句挤了出来:“主……主公有请。” 奕延并未答话,只是抬手,擦去了面上血痕。迈步向主院走去。 第302章 摊牌 自己的院落并未点灯, 主院却灯火通明。一路这么走来, 就像从夜幕步入了白昼。当那魂牵梦绕的身影映入眼帘时, 奕延浑身都绷紧了,胸口某处,绞得生痛。 “怎么回来迟了?可用过饭了?”那人身着燕服, 含笑轻语,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 奕延未答,缓缓走到案前,在席畔跪下。 离得近了,梁峰才皱起眉头:“你受伤了?怎么伤着的?” 说着, 他抬手在奕延额角擦了擦, 像是要拭去血痕。那只手冬日总显冰凉, 要好好握在掌中,才能暖的热了。然而今日, 只是一触, 就如火炭灼烙, 连带伤口都抽痛起来。 他为何如此气定神闲?因为这事不值得花费心思?因为自己该知道好歹, 乖乖让步?因为些许私情,总是敌不过大业? 是了,这本就是自己强求来的。那人从未允诺,从未相许,只是可怜他罢了。他怎敢奢望更多?! 脑中,有什么绷断了。奕延猛地扑了上去。 席案并不宽敞,这一扑,带倒了凭几,连案上香炉都跌落在地。后背硌的生痛,梁峰一时都被摔懵了,然而不等他反应,炽热的鼻息就喷在了面上,伏在身上的人已经狠狠吻住了他的双唇。 那甚至都不算是吻了,更像是撕咬。舌头撬开了唇齿,蛮横的塞了进去,似要把他生吞一般。这让人毛骨悚然的侵略性,立刻激起了梁峰的反抗意识,他挣扎起来。可是压在身上的,不是别人,是能持三石弓,驭乌孙马的奕延!他岂能挣动? 像是被这挣扎激怒了,奕延更用力了。筋骨分明的手掌,死死攥住了梁峰的腕子,像是把他钉在了地上。 远处,传来了盘倾杯覆的哗啦响动,和压抑的惊呼。估计是婢女奉茶,吓得摔落了茶盘。就算房中伺候的仆妇对两人私密心知肚明,梁峰也没想让人看这样的“现场”。在对方的手探入衣摆时,意欲更进一步时,他再也忍不住了,狠狠一口咬了上去。 血腥味顿时在两人口中弥散开来。这一下咬的可不轻,奕延却依旧没有退让,混着鲜血的涎液被推挤进喉中,像是哺喂回来。背上密密起了一层栗,梁峰想要避闪,可是每退一分,就被抢去两分空间。被这胁迫似的强吻夺走了所有空气,他两眼开始发黑,连手指都抽搐了起来。 正在这时,叮的一声脆响,在两人耳畔响起。那是玉石敲击地面的声音。因为挣得太用力,梁峰的发冠散开了,插在发间的玉簪,跌在地上。 那声音不大,却如是惊雷一道,穿透了奕延狂暴的意识。他突然停下了动作。空气涌入了喉腔,梁峰不由自主咳了起来。看着那散乱的乌发,染血的唇瓣,以及苍白的失了血色的面孔,奕延的肩膀也颤抖了起来。 他刚刚想做什么? 劝谏?退让?不,他只想让这人,永生永世属于自己,只属于他一个! “奕延!”梁峰终于缓过了过来,低声喝道。然而喊出了口,他才发现骑在身上的人,表情不怎么对劲。明明是施暴者,但是那人的眼眶是红的,身体是抖的,蓝眸之中,净是让人心碎的绝望。 呆了两秒,梁峰胸中的火又腾起了来了:“你到底抽的什么风?!” 奕延的嘴唇颤了两颤:“主公可是要娶妻了?” “什么?”梁峰一怔,突然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关于匈奴来使意图的推断,仅限于刺史府高层。会是下午才开的,知道的人,绝不超过一手之数。 “段钦找了我。”奕延咬住了牙关,也止住了那让人崩溃恨意。此事,果真不假! 糟糕!梁峰一阵牙痛。段钦亲自找上了奕延?难不成他们俩的关系,已经被这小子识破了?早知道,就该让奕延搬出刺史府! 然而思绪只是一飘,他就回过了神:“等等,谁说我要娶妻了?段钦这么告诉你的?” 奕延一怔,刚刚你不是也认了吗? 看着那人呆相,梁峰都气乐了:“段钦找你,怕是让你劝我来的吧?你倒好,问都不问一声,直接给我定罪啊?谁跟你说,我要娶妻的?!” “主……主公……”奕延这会儿是全然失措了,“不是天子赐婚,想出的应对之法吗?” “应对就这一个法子?”梁峰艰难的撑起身,气道,“给我起来!” 俩人还半趴在案后呢,刚刚撞着凭几,他肩膀都要青了! 那颗死寂的心,突然跃动了起来。奕延手忙脚乱的爬了起来,伸手想扶梁峰,却被他一巴掌挥开。 扯了扯被撕破的外袍,梁峰冷哼一声:“联姻是简单方便,但也得看我想不想!权衡利弊知道是什么意思吗?现在你就发疯,若我真娶,又该如何?” 奕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吐不出。若是主公真的娶妻纳妾,他要怎么办?今日这一场,怕是原形毕露,再也装不出恭顺模样了。 看着那人又是悔恨,又是狂喜,复杂到难以言说的表情,梁峰长叹一声,伸手按在了对方唇上:“若真有那么一日,我必亲口告诉你。不假任何人之口。” 被咬破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薄削唇瓣。梁峰一直知道奕延是个独占欲极强的家伙,但是又有什么法子?所有发自内心的爱欲,都是排他且独占的,越是炽烈,越是难以自持。他已经任这人拖下了水,哪能说退就退? 未来的事情,梁峰并无十足把握,亦不愿给出空头支票。但是有一点,他能保证,不论什么时候,他都会给奕延留下可退的余地,而非让不相干的旁人,伤了那片真心。 这仍旧不是承诺。但是奕延的心,却缓缓落定。至少这一刻,主公不曾欺他,不曾负他。他已经求到了想求的东西。而这,甚至比他原先猜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按在伤口上的手指,带出些痛楚。奕延捉住了那只手,吻了一吻,把染在上面的血迹,轻轻舔净。 这动作其实颇为温柔纯洁,梁峰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曲起手指,他按在了那红红的舌尖上:“刚才的,还要继续吗?” 刚刚那番举动,虽然让人恼火,但也唤起了心底隐藏的欲望。那些激烈的,狂野的,让人神魂颠倒的东西。就如同窒息游戏,催人上瘾。 看着那微微挑起的眉峰,奕延愣了一瞬,蓝眸中便溢出了光彩。在那指尖上一咬,两手环在了对方腰上,奕延一把抱起怀中人,大步向内室走去。 ※ “主公要推拒天子指婚?”第二日,当听到主公的决定时,段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夜奕延没有劝谏吗?还是他不愿让主公娶妻?! 梁峰斜倚在凭几上,淡淡道:“没错。若是天子真的派来使臣,就说我自觉克妻,不愿再娶。” 张宾听到这话,也皱起了眉峰:“主公如此说,可是谁都不能娶了!” 不愿再娶的意思,可跟拒绝天子指婚是两个意思。主公现年不到三十,难不成再也不娶妻了?! “最近几年,没这打算。”那日听两人痛陈利弊,倒是让梁峰真正下定了决心。 娶妻一事,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政治或子嗣,根本不把嫁入门的女子当回事儿。但是梁峰深知,女人也是人。聪明果敢,野心勃勃的,更是数不胜数。不论是娶高门贵女,还是娶身家平平的小家碧玉,终归都是弄了个陌生人放在身边。一不留神,就会惹出无穷乱子。 万一再有个子嗣,更是麻烦。他悉心教导梁荣,可不是为了让他跟同父异母的兄弟们争权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段钦急了:“可是主公只有一子,万一有个差池,岂不动摇根基?” 梁峰沉吟片刻,轻叹一声:“不瞒思若,最近几年,我怕是没法生出健康的子嗣。丹毒未消,极难让女子受孕,就算真怀上了,孩子也未必健康。” 这是大实话。重金属中毒,可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问题。就算有姜达这样的神医调理,真正把毒素排出体外,也要花费漫长时间。在这期间,强行生育不过是提高流产率,增加畸形概率,何必折腾? “有姜神医在,必能为主公疗毒……” 段钦还想说什么,梁峰已经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此事,你可以亲自去问季恩。丹毒发作,抑或饮酒过度,是不是会影响子嗣。只要略一调查,不难得出结果。” 一旁张宾若有所思的摸了摸下巴:“子嗣之事,确实不忙。汉高祖称帝之前,不也仅有两子?嫡子还同正妻一起,被项王抓去为质。如今主公不满三十,等调理好了身体,再生也不迟。” 听张宾这么说,段钦有些急了:“就算不为子嗣,主公也可联姻啊!娶个高门贵女,自有姻亲相助……” “若是亲眷惹出祸端呢?”梁峰反问道,“吕雉、霍光这等前车之鉴,思若难不成忘了?这事,我也同孟孙谈过,联姻怕是不如制科,在权势面前,连血缘都谈不上的关系,又顶什么用处?” 这可不是和平年代。事实上,就梁峰所知,能在乱世里称王称霸的,九成九不是靠老婆。刘邦如此,朱元璋如此,后世那位伟人更是如此。姻亲虽然能有一时功效,但是副作用同样不能小觑。乱世里,唯一可靠的,唯有自己手中的兵权! 张宾有些疑惑的看了段钦一眼,颔首道:“用这理由推拒婚事,也无不可。只是如此一来,主公的声名怎么办?” 克妻可不是什么好理由。更架不住旁人揣测,后院无一女眷,是不是身有暗疾?若是传出了这样的风声,对于主公的名誉,可是大大有碍。 梁峰一哂:“天子如何想,我管不到。但是并州士庶如何想,未尝不能操控一二。若是办得好了,怕比联姻更有益处。” 张宾的眼睛亮了起来:“愿闻其详!” 看着兴致勃勃谈起正事的二人,段钦额角都冒出了汗来。看来这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麻烦,必须另想办法了! 第303章 所欲 还未下衙, 张宾便被段钦请到了司户职房中。六司在刺史府各有职房, 其中以司户、司兵两者规模最大。同为使君心腹, 段钦温和,张宾圆滑,两人的关系称得上和睦, 偶尔还会邀请对方到家中做客。不过像这样屏退左右,关起门来说话,实数罕见。 坐定之后,张宾率先开口:“段兄今日心神不属,可是有事忧心?” 今天在劝主公联姻一事上, 段钦的表现实在古怪, 张宾怎会视而不见? 第189节 见下人都退了出去, 段钦犹豫片刻,终是道:“不瞒孟孙, 是有些事情, 极为难办。若是我没料错, 奕将军他, 可能慕恋主公……不,两人的关系,怕是已非思慕那么简单了。” 被突如其来秘闻吓了一跳,张宾皱起了眉头:“主公和奕将军……怎么可能?” 张宾自谓识人神准,认识主公以来,从未在他身上发现半点脂粉味道。莫说南风,就连女色都毫无沾染。奕延倒是极为仰慕主公,但是府中这么多僚属,哪个不视主公为明主圣君,更别说外面那些信奉佛子的黎庶了。就算他有什么非分之想,难道主公会应吗? 况且,奕延还是个容貌不堪的羯胡。这话说出来,张宾怎能轻信? 段钦见张宾不信,轻叹一声:“孟孙可记得,当日奕将军自幽州归来,主公非但亲至上党,还出壶口关相迎。自那日起,奕将军就住在了刺史府中。之前我只是猜疑,但昨日约他过府相谈,提及主公娶妻之事。他那神态,一看即明!今日主公又拒了婚事,还有不娶的念头。怎能不让人多虑?” 当日幽州之役,张宾坐镇乐平,并未亲见出迎那幕。不过这事儿也不是什么秘密,旁人看来,更多只是梁峰看重心腹爱将。段钦不一样,他是亲见了当时情景的。见他这副郑重模样,张宾脑中飞快转了起来。有些事,不提也就罢了,一旦有人提及,处处都透着可疑。不说别的,之前元日家宴,主公的神态就有些不对。若是两人真有首尾,那…… 张宾面上变幻,段钦知道他信了八分,忙道:“若真如此,主公一日不娶,便有一日隐患。奕延身份毕竟不同旁人,哪是能陷入情爱纠葛的人选?主公这次,着实糊涂啊!”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奕延不是旁人,是亲手带出梁府三军,以两千破四万,万军之中取主帅首级的顶级战将。一旦两人关系破裂,他引兵造反,谁能挡住?而主公体弱多病,万一早亡,又有哪个能保证梁荣安安全全继承这偌大家业?在乱世中,手中有兵,才是一切的根本。而现在,两人的关系,竟然开始阻碍主公的婚事。身为谋臣,段钦怎能不急! 然而张宾沉吟片刻,却摇了摇头:“若是主公真与奕将军有私,现在强求他娶妻,反倒不妥。” “你……”段钦气得一锤腿,“难不成就如此放任吗?” “主公心中是有成算的。”张宾不紧不慢答道,“不论是为了安抚奕将军,还是真不愿娶,至少他今日所定计策不差,远胜勉强结亲。而奕将军对主公的忠心,怕是思若你最清楚不过。与其冒然行事,不如静观其变。更何况,兵事上,想要防备也不算难。” 段钦怔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你是说张和?” “非止张和。”张宾道,“还有孙焦,乃至刘恭。梁府三军,如今已经各有统帅。其中张和为人最为精明,若是奕延起了贰心,他绝不会冒然跟随。孙焦、刘恭亦是如此,更别说他们手上不是梁府邑户,就是上党屯兵,必然心向主公。加之令狐叔侄,还有李骏、田堙等人,只论兵事,风险并不很大。” 张宾主掌司兵,对于并州兵事了如指掌,这话说得倒也不错。然而段钦没有放松,追问道:“那虎狼骑呢?王隆也是羯人,虎狼骑中又以胡人居多。若是奕延登高一呼,后果不堪设想!” 虎狼骑的战力惊人,在三军之中也数一数二。也是所有部曲中,胡人最多的一支。而这支人马,全权掌握在奕延手中。 “别忘了那些胡人,最是崇佛。”张宾断然道,“并州如今佛法兴盛,虎狼骑中哪个对主公不是视若神明?奕延真要造反,恐也不易聚拢人心。而且建马场之后,虎狼骑增添的新兵,将以邑户为主,胡人所占还不到三成。主公在用兵一事上,从不含糊。” 如何化胡为己用,一直是梁峰关注的要点。之前匈奴吸纳了大量北地胡人,并州收容的流民则以汉人为主。因此并州的胡汉比例,已经从原本的五五之分,调整到了三七。移风易俗,人口杂居等一系列措施,更是从未放松。若说军中这些将官,会跟着奕延反叛,可能性着实不大。 这样的防备,奕延发觉了没有?段钦突然察觉了一件事,军中经手的一切,奕延都有参与,事实上,正是他促成了这样的发展。一步步任自己的兵权被剥去,甚至主动教导那些梁府所出兵将,让他们视主公如神明。 没有人比段钦更清楚奕延的忠诚,然而为将可以如此,为佞幸呢?这岂不是太冒险了? “思若可是发觉了?”张宾微微一笑,“此事奕将军,也早有准备啊。” 没有任何人,能牺牲自己的利益到这一步。但换成了不怎么理性的私情,就说得过去了。这是主公刻意而为?还是两人互信互重,达成的默契?原因其实并不重要,归根芥蒂只有一样,主公能否驾驭奕延?这个问题,不问自明。 “那主公身后呢?”段钦犹豫道。 佞幸,除非死在帝君之前,否则无一例外,全部身败名裂。越是手持权柄,越是如此。主公比奕延年长,身体也不算康健。又谁能保证奕延会死在他前面?万一主公身死,他会引颈受戮吗? 如若不肯,政权又要如何安稳移交到荣公子手中? “这个,怕是要先问问奕将军本人了……”张宾手扶凭几,若有所思的答道。 身为信陵主官,他可比段钦更在意此事。大业不容有失,若有隐患,必须尽早消弭才行! ※ “春日练兵,乃是去岁就做好的筹划,怎么突然变更?”这日刚刚起床,还未前往大营,奕延就被张宾堵在了刺史府里。听到是练兵事宜,他皱了皱眉。 初春是农忙时节,屯兵们必须暂时解甲,回去耕田。但是虎狼骑增加的都是正兵,根本不用参与农事。训练了数月,也该放出去剿匪历练了。这是去岁就定好的计划,也经过了主公批复,现在张宾再来说这事,难免让人意外。 张宾道:“去岁定计时,天子还未曾迁都。如今情况有变,自当重新安排。” 随即,他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所谓的变更,无非是缩小剿匪规模,做到能随时撤兵,回援上党。 “匈奴会在春日出兵?”奕延反应极快,立刻问道。 “怕是有此打算。”张宾答道。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上党是并州的主力粮仓之一,水利设施最为完备。一旦春耕受损,今年的收成就要剧减。与此同时,洛阳附近多出了几万嗷嗷待哺的饥民,粮食若有缺口,可是要闹出大乱的。 “此次作战,可对并州有益?”奕延没在春日作战的问题上纠结,直指关键。若真事态严重,张宾不会在这里拦下他,而应该禀明主公,召开军事会议。 “奕将军所料不差。”张宾颔首,“刘渊老贼活不了太久了,伪汉朝中恐会生变。” 张宾答得粗率,奕延却没有仔细问下去,只是点了点头:“我明白了,这次练兵剿匪,不会越过太原国边境。” 张宾执掌信陵,只对主公一人负责,信息也经常在保密状态。奕延清楚这点,不会刨根问底。 见他答得如此干脆,张宾笑道:“如此便好。听闻奕将军马上就要搬出刺史府。别府而居后,怕也要娶妻生子,好事将近了。” 搬家的事,是两日前定下来的。得知段钦察觉两人关系之后,梁峰立刻为奕延选定了府邸,而且距离刺史府颇远。再等几日修整完毕,就能入住。不过为了方便“公务”,刺史府里还是为奕延留了职房院落。万一办公太晚,住下来也不足为奇。 眼看就要乔迁,作为同僚,关心一下家事也不出奇。然而奕延眯起了双眼,之前段钦也说过类似的话。现在尘埃落定,张宾又提起此事,用意其实并不难猜。 毫不迟疑,他道:“杀戮太重,耽搁子嗣。我并无娶亲之意。” 这是奕延第一次对旁人提起自己的私人打算,张宾故作惊讶的挑了挑眉:“哪个将军杀戮不重?奕将军你年纪尚轻,还不觉得。等到年岁渐长,封侯拜相,岂能无子嗣继承家业?” “张参军多虑了,不论是娶妻还是生子,我都无心为之。”奕延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道,“蒙主公厚爱,怎敢相负?” 话说的斩钉截铁,张宾却收敛了面上笑容:“若是如此,将军晚年当如何是好?” 这是说没有子嗣,晚年生活艰难吗?当然不是!明明白白指向的,是他今后如何立身的问题。没有子嗣,不结党,不荐贤良,甚至同令狐盛这些武将都关系平平,以后朝中,谁能保他? “我乃主公手中之刃,是用是藏,自有主公定夺。”奕延面上平静如水,声音里,却有了几分决断。 他就没有给自己留下后路。若是有朝一日,主公想要收回兵权,奕延也不会有半点反抗。他的一切都是主公给的,从身家到性命。交还主公,又有何妨? 这答案,有些出乎张宾的预料了。沉吟片刻,他才道:“君子不立危墙,奕将军如此断言,不悔吗?” 奕延反问道:“张参军掌信陵,不悔吗?” 这话,着实辛辣。掌控信陵这样的暗密要位,只可能有两种结果。或是被主公信重,功成名就;或因所知阴私太多,成事之日被新君灭口。他张宾,难道就不怕身处险境,死无葬身之地吗? 张宾坦然道:“辅佐明主,平定天下,乃某毕生所愿。” 为了这个理想,怎样的危险和艰难,都无法阻止张宾。所以,他不会后悔。 “我已求到了毕生所愿。又何悔之有?”奕延淡淡答道。 区区情爱,就能满足一人所求吗?张宾不这么觉得。但是奕延的所作所为,着实挑不出错来。甚至可以说,只要他此心不改,会比任何联姻,都要更为可靠。哪家姻亲,能够像奕延这般勇猛善战,又毫无私心?无妻无子,无牵无挂,所有荣辱都由主公一言以决。只要有奕延在,就能压制其他武将,让旁人无法近前一步。而主公对于手下军队的掌控力,也会达到顶峰,毫无被分权的可能。 这才是江山稳固的根基所在!至于身后事,就要看主公遗诏了。若是奕延不改此行,杀起来应当也不会太难。 轻叹一声,张宾说出了一句话:“青仁,喜士退让,以和柔自媚于上,然于天下未有称也。” 这是《太史公书》中,对于西汉大司马大将军卫青的评价。严格说来,毁誉参半。 听到这话,奕延却笑了:“当效大司马,葬于帝陵前。” 这一笑,竟然有了几分钦慕。卫青又何尝不是汉武帝巩固江山基业的不世名将?不养士,不结党,亦能善始善终。君臣相知相合,莫过如此。 张宾闭上了嘴,拱手作答。奕延回了一礼,转身而去。 几日后,天子派来的使臣,到了晋阳。明面上是封赏梁峰派兵护驾之功,实则带来了指婚的圣旨。而且指的还非旁人,正是司马覃的亲姐。就算不是长公主,也是难得的身份高贵了。 可惜,志得意满前来的使臣,并未听到希望中的答案。只在晋阳待了两日,他就匆匆启程,赶回了寿春。 第304章 各谋 寿春毕竟只是郡府, 就算早年是攻打东吴的前线, 运漕通达, 城坚粮足,地方还是颇为局促。猛地涌进了数万士族,别说是城中了, 就连淮南一郡都苦不堪言。 不知多少人找不到安居的住所,诉状更是摆满了御案。不过朝中公卿,并无一人有这窘境。王衍在入城之后,早早占了一处官邸。虽比不上洛阳的宅院奢华宽绰,总算也有了个遮风避雨的去处。 只是在进了寿春之后, 想要见到他, 就难了。 “阿兄身体可好些了?”王导坐在榻前, 温声问道。 如今担任司马睿和天子沟通的桥梁,王导频频前来寿春, 探查朝中变化。既然来了, 怎么可能绕过王衍这个从兄? “咳咳……”王衍虚弱的咳了两声, 叹道, “总好过前几日。唉,谁曾想这一路,如此艰难。” 迁都这千里跋涉,终是让王衍这个五旬老者,病倒在榻上。原本那如玉温润的肤色,已经变的蜡黄,皱纹和白发也平添许多。加上虚弱病容,哪还有当日名士之首的派头? 见从兄这副模样,王导劝道:“阿兄莫慌,好好将养。正巧寿春事繁,也可暂避一二。” 听到从弟这话,王衍面上露出了点笑容:“陛下自有主意,哪是我等能阻的?” 在迁都寿春之后,没了那关乎性命的压力,小皇帝开始尝试操控朝政。随驾的士人本就想寻个出头机会,还有不少南人想要借机入朝。肯为天子出谋划策的人,也就多了起来。 王衍本就不是做事的人,兼之狡狯聪敏,清楚调解南北之争有多大的风险。哪肯参与这样的事情?正好趁着生病,躲了起来。毕竟是士林之首,小皇帝也不敢怠慢王衍,倒是让他再次成了占尽名头,却又不用任事的闲人。 这些话,自家兄弟说说也就罢了。王衍又叮嘱道:“你和阿龙在琅琊王那边,不可轻慢。我看朝廷已经有了乱象,天子怕也支撑不住局面。若是有机会,推一推琅琊王,更有益于我王氏一族。” 阿龙是王敦的小名。王衍可是分外看好这个从弟,对两人的图谋更是心知肚明。他在小皇帝这边任事,占据要职。而王导、王敦则跟随司马睿,另谋出路。不论谁胜谁负,琅琊王氏,总能得到好处。这才是他们这样的顶级门阀习以为常的生存之道。 王导颔首:“阿兄所言极是。不过指婚一事,会不会落下隐患?万一那梁子熙不肯娶县主,与天子离心。抵御匈奴,岂不更难?” 天子因为匈奴异动,最终决意把自己的姐姐许配给梁丰,此事早已传出风声。对于这手段,王导实在看不过眼。如此一来,不是把猜忌放在了明面上?好歹那梁子熙也是三州都督,官拜司空,万一被逼反,又对谁有好处? 王衍笑笑:“刚刚移都寿春,就闹出这样的事情,天子哪能不疑?不过梁丰其人心思深沉,若是真有反意,说不定还会娶了县主。否则更可能娶个士族女,让使臣空跑一趟。毕竟不是刘渊那等蛮夷,就算真有反心,也不会这么快表露出来。更何况,伪汉与并州比邻,能跑得了旁人,却走不脱他这个并州都督,总会牵制一二。” 听到王衍这么说,王导心中微微一松。现在不比当初,天子已经移都到了寿春,若真抵挡不住匈奴,怕是江东也要遭难。最好的情况,莫过于朝廷和并州分别在北地抵御匈奴,司马睿则在江东打下根基。等到消耗的差不多,再由他出头,坐收渔翁之利。 只是小皇帝年纪实在太轻,若是跟惠帝一样在位十几年,可就麻烦了。 不过王导是何心性,这念头只是一起,就压了下去,没有分毫漏于表面。笑着点了点头,他道:“如此最好。” 所有人都在等待并州给出的反应。然而当使臣回到寿春,呈上奏章时,仍旧让人大吃了一惊。 “梁卿说他不再娶妻了?”小皇帝看着奏报,眉头高高耸起。这可跟他想得,全然不同。若是没有记错,梁丰现在只有一个嫡子,膝下犹空。年纪轻轻,就说出这话,简直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现在拒了天子指婚,过两年再娶,岂不是自打耳光?而若真心不想续弦,他的家业要如何稳固?别说旁人,就是手下臣僚,都有可能生出贰心啊! 跟之前预料不相同,又要如何应对? 一旁,宋侍中拱手道:“天子这一试,不正试出了梁大将军的本心吗?若是心存不轨,他自有千百种方法应对天子指婚,何必直言克妻?如此一来,并州反倒可以放心。” 另一侧,苟晞冷笑一声:“也未必。我记得那梁子熙曾犯过丹毒,说不定是不能人道,故而不娶。” 苟晞对于梁丰拿下司州,又半途撤走护驾兵士之事,始终耿耿于怀,话说也毫不客气。不过此话虽粗鄙,但也不无可能。 不能人道,娶妻何用?还不如表个态,让天子安心。这话于情于理,都更可信。小皇帝眼中突然绽出光彩。若真如此,梁丰不娶才是最好!子息单薄,嫡子现年才九岁,能不能活到成人还是个问题。而梁丰本人体弱多病,更是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如此,子嗣年幼,根基不稳,岂不是大乱的前兆? 而自己,如今只有十四岁。只要活的够久,就有希望重新收复山河!至于梁丰,现在既无反意,让他跟匈奴硬拼,岂不更好? 面上不由露出笑容,小皇帝颔首:“既然梁卿有此一言,朕自不会勉强。听闻王弥军又在豫州蠢蠢欲动,苟大将军,剿匪重任,就要托付于你了。” 苟晞怎么说也是豫州都督,现在豫州是寿春屏障,这职责是推不掉的。上前一步,他抱拳领命。旁边众臣也极有眼色的换了话题,开始商讨对匈奴的法子。 既然并州依旧可信,这匈奴,就要打点精神,好好收拾了。 ※ “梁子熙拒婚了?”刘和听到这消息,也是一惊,“他不怕晋天子生疑吗?” 第190节 “他不是拒了晋天子,而是言明自己不愿再娶。”刘渊端起药碗,喝净了里面药汁。又咳了两声,方才应道。 不知是春寒未消,还是年岁渐长,刘渊的病情始终没有全好。最近又开始喝药了。好在没有恶化的趋势,只是些药物就能镇住。 “可是他还未到而立……这,实在让人想不明白……”刘和有些茫然,难不成梁丰不怕子息单薄,传嗣出现问题吗?他现在可是封公了,若是无子,是要夺爵的啊! “应对那司马小儿,此借口足以。不过那梁丰,用意恐怕不止如此。”刘渊长叹一声,“你没听说最近从并州传来的流言吗?佛祖娶妻生子后,方才出家顿悟。还有人言,若非命格贵不可攀,为何频频克妻?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市井谣谚,才让人畏惧啊。” 当世,谶言儿谣最是容易蛊惑人心。早有秦朝那句“亡秦者,胡也!”,汉时亦有“病已当立”之类的字谶,乃至司马氏代曹时,不也有“三马同槽”的传闻吗? 梁丰本就有佛子声名,如今断言不娶,简直像是应了当初神迹。不论他此举为的是什么,至少境内百姓会更加盲信,稳住局面。同时与小皇帝缓和了关系,不至于让那些倾向朝廷的世家生出什么心思。至于将来打下根基,想要自立时。娶不娶妻,生不生子,不还是他一人说了算吗? 这一招,倒是聪明。不过这次,刘渊算是彻底肯定了,梁子熙有自立之心。并州的威胁,更大数倍。今年春天,要打一打上党了。 拿定了主意,刘渊下令道:“命石勒带兵出征,同王弥一起取豫、兖,攻寿春!” “听闻坐镇洛阳的河南尹祖逖,正在攻伐司州数郡。父皇不派兵驻守吗?”刘和问道。 “不慌,城池夺就让他夺去吧。司州、并州的流民越多,越好不过。”刘渊冷冷一笑。姓梁的不是喜欢收容流民吗?正好让他去收。现在汉国同并州的黑市已经彻底决断,没了盐、粮输入,四下又都是大荒。他倒要看看,这佛子仁心,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喉中又涌起了痒意,刘渊拎起一旁的银壶,斟了杯温酒,送下肚去。等到上党的麦黍将熟,才是用兵的时机! ※ “主公近来可行了房事?”例行诊脉时,姜达皱起了眉头。这脉象,怎么有些虚亏之相? 梁峰轻咳一声:“说来,我正想问问季恩。近日我……呃,偶能勃发,是不是肾气元足了?” 听到这话,姜达差点没瞪他一眼:“主公还是莫要贪欢。徐徐养身,固本培元才是。不过阳根充盈,总是康复之兆,可是偶有晨起勃发?” 不是,一般是半夜按摩前列腺时起来的……不过这话,打死梁峰也不会说出口。硬生生转过话题,他道:“我晓得了,还是开些药,再慢慢调养一下吧。” 亏得奕延时不时就要出征,否则真成奸妃,要把他吸干在床上了。 姜达叹了口气:“主公之前丹毒受害,还是要稳固根基才是。还有弓马,也不可练得太勤。春日乍暖还寒,容易患病,小心为上。” 保健医生的话,总是得听。诊了脉,又针艾一番,姜达方才告退。美梦被人敲了粉碎,梁峰只得收拾心情,按步照班调养身体。说来这几日,府里也算风平浪静。他还以为段钦会找他谏言呢,谁知不知怎地,也没纠缠。着实有些古怪。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重要的还是匈奴那边的反应。之前求婚不成,伪汉彻底断绝了黑市,连河东盐都买不到了。刘渊的心思,倒不难猜测。只看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了。 果不其然,几日后匈奴出兵,直指豫州! 第305章 虚耗 “石勒出兵了。”大帐中, 王弥端坐案后, 面色不悦。 对他来说,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之前晋国迁都,奉命围堵的,竟然只有他这一支兵马。结果对上并州兵, 折了八千余。好不容易收拢兵士,再追上去,又同苟晞缠斗,损了数千人马。虽然一路上虏获的辎重、奴婢极多,但是辛辛苦苦积攒的精兵也经不起这样的损耗。 有人来助战, 他自然欢迎。但是石勒这狗奴早就投了刘曜, 他又跟刘曜势同水火, 让这么个东西参进来,岂不惹人心烦? “那羯奴只领了一万骑, 打城池怕是力有不逮。阿兄何必怕他?”王璋冷哼一声, “再说了, 这次是陛下的旨意, 石勒那见风使舵的小人,哪敢违命?阿兄只管使唤他,功劳必定还是阿兄的!” 王璋说的轻佻,王弥却微微颔首。在他看来,胡乱择主投效的石勒,确实是个墙头草。而且自己兵多,石勒兵少。谁是主帅,谁是裨将,不一看即明吗? “让他自陈留入兖州,与曹嶷合围苟纯残部!”王弥干脆道。 之前曹嶷在青州跟苟纯部激战,取得了不少战果。但是后来冀州兵马插手,又失了些地。现在既然有石勒这个战将,不如两人合围苟纯。等到小苟败亡,大苟独木难支,不正是拿下豫州,攻入寿春的机会吗? 至于兖州难不难打,会不会被镇守司州的梁丰部偷袭,就不是他要考虑的事情了。 传令官走得飞快,还没赶到王弥大帐,石勒就接到了军令。 “攻兖州?”下面心腹一听这话就急了,“兖州可是跟司州东部接壤,岂不是要碰到那伙并州兵?” 跟随石勒逃出冀州的心腹,哪个不记得当初惨败的经历?并州兵实在不好惹,若是攻打兖州的时候,被人在背后捅上一刀,可就惨了。陛下不是让他们协助攻打豫州吗?王弥这命令,是不是故意的? 然而石勒面色不改:“攻兖州也好。并州兵马,最近应当不会有余暇顾忌旁人。” 在他出征前,刘曜就给过暗示了,让他别跟王弥走得太近。两人恶交之事,石勒早就知晓。但是选择进攻方向,却不是旁人能左右的。豫州是王弥的地盘,过去明摆着是为人作嫁。相反兖州则是块未曾有人动过的肥肉,只要吞下,自家实力立刻暴涨。 更重要的是,刘渊似乎有意攻打并州。不论是司州还是冀州的兵马,应该都不会妄动,蓄养精力对付汉国,才是正事。而他只要能做到接连破城,让更多流民涌入司州,就是大功一件。 正巧王弥也这样下令,如此良机,怎能不牢牢抓住? “传令下去,转攻陈留!” 随着石勒的命令,这支骑兵轻轻巧巧转了个方向,朝着陈留扑去。五天之后,陈留郡府被破! 两支大军在豫、兖腹地作乱,然而驻守洛阳的祖逖,实在无暇他顾。自从令狐况带着两万百姓返回洛阳之后,他肩头的任务就重了起来。 命人修整屋舍,忙于春耕,还要安置不断涌入的流民,实在样样繁琐。亏得使君命令狐况留下协助,方才让他有了些喘息的余暇。 等到洛阳大致平定后,祖逖便开始图谋河南、河内两郡被攻占的县府。不过跟大部分并州将领的用兵风格不同,他没有立刻组织坚攻,而是仔仔细细研究了一番各县主政的令长和领兵将领,随后暗自派出秘使,或是鼓动投降,或是挑拨离间。没花多大功夫,就让沦陷的城池生出骚动。 毕竟是去年年末才被匈奴占下的城池,短时间内,伪汉哪能全盘消化?而迫于压力投敌后,心中愧悔的将领和县官也不少数。在策反了两县之后,配合令狐况的兵马,祖逖开始对洛阳城旁的咽喉要塞逐一清扫。也不知是兵力不足,还是洛阳对于匈奴的意义不比从前。他的用兵,竟然没有遇到太大阻力。 加之魏郡太守葛洪也从旁协助,发兵荥阳,抢夺失地。司州东部竟然有了即将平定的征兆。 不过夺回县府是好,洛阳面对的压力,却也越来越大。到了三月下旬,并州供给的粮食,竟然都出现了缺口。刚刚收复的失地,被洗劫的一穷二白,只剩嗷嗷待哺的百姓。相邻的兖州又遭了兵祸,每日都有大量流民涌入。 现在青黄不接,去岁种下的冬麦,还有大半个月才能收获。要如何顶过饥荒?而且比起豫、兖两州的战事,伪汉在司州按兵不动的时间,未免也太长了。祖逖开始觉得不妙,立刻去信晋阳。 而此刻,兖州又传来消息。经过一月多月鏖战,被曹嶷逼得走投无路,苟纯想离开青州,同兄长苟晞汇合。然而途经兖州,却被石勒的大军截住。 自从攻入兖州之后,石勒的兵马如入无人之境,所过之处,不是城破就是献降。他手下兵马也从一万余,扩展到了四万步骑混编。有这样的兵力在手,区区残兵又算什么? 一场围剿,苟纯连逃都不及,命丧黄泉。 听闻弟弟身亡的消息,苟晞大怒,挥兵前往兖州,想要为苟纯报仇。然而缠斗已久的王弥又跟了上来。王弥和石勒合计七万大军,围住了苟晞。是胜是负,就看这一战了! 豫、兖州的战事一触即发。平阳宫中,刘渊也长长出了口气:“是时候攻并州了。” 春日向来不是发兵的时候,然而现在汉国有关中作保,只要雍州不乱,粮食供给就不会出现问题。攻伐豫州、兖州,更多是靠以战养战,只要城破,就能补充兵士和粮草,还有数不清的军资战获。这样的仗打下来,永远不会吃亏,也是匈奴最喜的打法。 但是并州不同。梁丰太过仁善,就连收拢流民,都惦记着让他们吃饱,屯田抽取的赋税更是少到惊人。这样治下百姓是过的舒坦了,粮食从何而来?之前吞下冀州,就让其兵力和财力大大吃紧,等到司州到手之后,一系列夺城救援的动作,更是压在马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现在并州应该已经青黄不接,兖州涌去的流民,怕是还有数万。唯一的指望,不过是夏收。眼看就要进入四月,再过大半个月,就是收麦的季节了。上党早就成了并州粮仓,在黑市断绝后,这批粮,就是他们唯一的指望! 若是现在攻上党呢? 坚壁清野还能用上吗?是百姓的性命重要,还是一季的粮食更重要?若是没了可以依靠的坚城,面对数倍敌军,并州兵马的威力还能发挥出来吗? 更别提,他甚至都不用打仗,只要派兵践踏,烧光那些即将成熟的粮田就行了。如此一战,足以让并州自顾不暇。到时,他就能着手迁都事宜了。 这些日的夜不安寝、焦躁头痛,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刘渊揉了揉胸口,像是要把胸中堵着的那口闷气,也一同揉开。 “此次派秦王去吧。领兵五万,踏平上党!” ※ “伪汉要发兵了。”一条条战报,汇聚到了晋阳。其中最醒目的,就是信陵来报。拿着那小小纸笺,梁峰像是舒了口气,“刘曜领五万轻骑,准备坚攻上党。” 五万骑兵,在即将夏收时,攻入上党。这可是个要命的消息。更别提还有洛阳附近危如累卵的局面。然而上至梁峰,下至臣僚,没有一人露出忧色。 张宾道:“此次匈奴倾其国力,想要扰乱并州局面,正是反制之时!只要拖住这支骑兵,匈奴国内必定大乱,刘渊老贼,亦要自顾不暇。” 是的,在他们的计划里,甚至都不需要打垮敌人,只要拖住这股兵马,就能达到应有的效果。匈奴这次使出的计策,可谓毒辣,但是他们漏算了一点。 谁说并州,只能靠夏收这一季粮食存活? 一边是倾其所有,一边是早有预谋。孰胜孰负,在定策的那一刻起,就有了结果。 “令狐将军,你带一万兵马,驻守离石,防备匈奴侧面突袭。”梁峰下令道。 “末将领命!”令狐盛抱拳称诺。 “伯远,你带虎狼骑和两万屯兵,前往上党,协领三军!”梁峰的目光,投在了奕延身上。 在一个月的剿匪历练之后,虎狼骑的新兵,算是见过血,磨过刃,可以一用了。这次大战,自然要用在刀刃之上! “末将领命!” 奕延踏前一步,高声应道。灰蓝的眼眸中,闪烁出勃发锐意。 看着那灼灼目光,梁峰唇边露出了笑容,偏过头,对张宾道:“孟孙,这次大战成败,终归还是要看你了。” 张宾傲然一笑:“主公放心,下官定会让伪汉自食其果!” 想让并州内乱?只怕刘渊,会先尝到内乱的苦果。这一局,也该到收官时刻了! 第306章 缓兵 再次发兵上党,刘曜的心情可跟前次全然不同了。 若说并州兵马最难对付的是什么, 莫过于坚壁清野。面对四处狼烟, 邬堡立林的敌阵, 别说汉国兵马,甚至连远胜他们的鲜卑骑兵, 亦束手无策。强攻会遇到霹雳车和箭阵;诱敌出城, 则更可能被敌人诱入死路。等到骑兵疲乏之后,再碰上那如同城池一样牢固的战阵, 简直狗咬刺猬, 无下嘴之处。 然而这次, 局面彻底不同了。他们攻击的目标,本就不是城池! 马不停蹄,刘曜挥师冲入了上党。高都戒严?他根本没有理会那些城池,一望无际, 泛着浓绿的麦田, 才是攻伐的方向! 水车尽数焚毁, 田地被大军踏过。这次刘曜根本就没带草料,田里这些刚刚出穗的麦子,才是喂马的最好饲料。 五万骑兵席卷而过,是什么架势?比蝗虫,都要胜上几分! 不过这极为迅捷,也极具毁灭性的进攻,越过泫氏便停了下来。再往前,就是秦赵对垒的长平故地。几乎在一夜之间,上党兵马列于阵前,足有三万,甚至还有不少骑兵。只要刘曜胆敢绕过这道壁垒,定会遭到围追堵截。 看着军阵后攒动的人头,刘曜露出了笑容。可见就算是并州,也无法容忍一季粮草的损失。再往前,就是上党腹地。上党八成以上粮食,都产自期间。如今并州、司州都面临着粮食缺口,他们怎么敢放自己入内? “大王,敌军兵力不足,通往长子、屯留的道路何止一条?不如绕过壁垒,直取腹地!”裨将进言道。 看着对面不那么密集的阵型,刘曜眯起了双眼:“不必!若真想拦住我军,并州派出的兵力怎会只有区区三万?必然是设了埋伏,诱我上钩。攻打这壁垒,让其不断增兵,才是良策!” 距离夏收,只剩不到半月。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趁他轻敌,诱敌深入,再一举击溃。就如当初大败章典、蒲洪的法子一样。若是无法实现,拖上半月,也能组织后方军民,抢收粮食。然而这些,对于刘曜,不过螳臂当车! 他根本不需要绕路,只要不断对防线正面攻击,就能让敌人无计可施。大军对峙,又要耗费多少粮草?他背后有汉国,并州有什么?那残破的洛阳城吗? 更重要的是,现在麦子还未彻底成熟,等到麦熟之后,就不需要人力损毁了,只要一把火,就能让数千亩良田陷入火海。届时派出几支小队绕过防线,照样能让上党兵马功亏一篑。在目标不是城池的情况下,他能做出的选择,实在太多了! “传令下去,盯紧高都和梁府,看好后路!”这是唯一需要顾虑的了,刘曜冷冷一笑。现在赶时间的,可不是他。粮食缺口看似只是小事,但是带来的隐患会一步步扩大,波及刚刚收复的洛阳,乃至司州半壁。一旦露出疲态,位于兖州的石勒部,立刻能转攻司州,夺回之前的失地,连带冀州也可能发生震荡。 梁丰还是妇人之仁了,这样收拢流民,是他能支撑下来的吗?并州可不是雍州、司州,这贫瘠之地,是养不活那么多人的。既然一意孤行,就别怪他们背后插上一刀了! 随着命令,匈奴大军开始攻击这道刚刚建起的防线。虽然人数稍逊,上党兵马仍旧发挥了守阵的长处,一时间,战事陷入胶着。 ※ “将军,城中粮草快撑不住了!” 上党打的如火如荼,尚未分出胜负。相隔不远的司州,先陷入了危机。去年洛阳被围,根本没法冬耕,春耕补种的粮食,要到秋天才能收获。中间这几个月,只能靠并州接济。 第191节 任何粮草想从并州运出,都要经过上党。现在上党被匈奴大举进犯,自顾尚且不暇,哪还有精力关照司州? 这时,祖逖收复的失地,更是让粮食储备雪上加霜。本来还能撑到夏收,随着流民的持续涌入,怕是连着几日都撑不住了! 要怎么办? 祖逖并没有慌乱:“吩咐下去,兵马回撤,固守洛阳。流民暂缓收容,配给的粮食也酌减。春日能吃的野菜不少,应当能撑些时候。” 那撑过了这段时间,又如何呢?伪汉可没有撤兵的意思,一旦上党防线被破,一季的存粮就要彻底完蛋。偏偏它又是并州治平最久的一郡,缺了这么大一个口子,别说司州了,并州的粮食够不够都成问题了。 人多又没粮,是要出大乱子的! 下面官吏神情惶恐,祖逖依旧面色不改:“只是几日罢了,使君总能想出办法。重要的是司州和洛阳不能乱!” 使君二字出口,下面倒是一静。如今洛阳的官吏,有半数来自并州,更有不少是通过制科选拨出来的。他们每个人的前程,都跟并州休戚与共。对于梁使君的手段,更是心知肚明。如今的情况,刺史府真的没有半分察觉吗?为什么发下的命令,还是让他们夺回郡县,收拢流民?必是有什么打算才对! 这么想想,心底的慌乱倒是少了几分。众人不再迟疑,纷纷开始抚民。就算日子比之前过的还苦,司州也是附近难得的避难所。豫州、兖州闹的正凶,难道谁会凑过去找死吗?只要撑到夏收即可! ※ “如今局面,恰如古时秦赵对峙。”刘和站在阶下,侃侃而谈,“当初秦伐上党,与赵国在长平对峙三年,动员大军数十万。然而秦在关中,赵居邯郸。秦国的粮草想要运到上党,路途遥远,而赵国只要通过陉道,就能送粮至前线。若是依照老将廉颇的固守之法,未尝不能耗死强秦。” 说完了当年长平的局面,刘和话锋一转:“然则今日我汉国地处司州,占据了河东、弘农几郡,又有雍州千里沃土,本就不缺粮。而并州地贫,冀州新附,司州战乱未消,一旦上党有失,粮食必然短缺。四处都在乱战,汉国又严禁粮食、盐等流入并州。如此一来,并州自顾不暇,哪能再阻我皇汉基业?” 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也切中了这次对决的关键所在。汉国现在实行的是两族分制,胡人从军,四方征战。抢掠来的晋人百姓,则负责耕种田地。如此一来,两不相干,这样的农忙季节出兵,也无大碍。但是并州就不一样了,屯兵占绝大多数,一旦农忙遇敌,就要耽搁收成。只能越打越弱,无力支撑。这样的军事结构,怎能长久?甚至说,只要以后匈奴都如此用兵,就能让并州陷入万劫不复! 座上,刘渊一手虚按腹部,点了点头:“正是如此。永明用兵谨慎,就算并州兵马使些诡计,也耐他不得。只等上党麦熟,就到了决一胜负的时刻。离石方向也要多派些兵,务必把并州兵马堵死在境内。” 听到刘曜的名字,刘和面色一暗。这次若是攻克上党,刘曜的声望必然更隆。等到迁都长安,他又有如何压制这人呢?当初忌惮的弟弟刘聪死于非命,刘和就大感庆幸。也不知刘曜这假子,能活到几时。 只是稍一走神,刘和就赶忙收敛心思。然而御座之上,刘渊并未发现这片刻不妥。那只按在腹上的手,更用力了些,他皱紧了眉头。最近几日是怎么了?腹痛一日胜过一日,太医也看不出病因。 不过此事,可不能声张。至少要等上党事毕才行。这次的大战可关乎汉国基业,只能胜,不能败啊…… 就在刘渊压抑着腹痛的时候,洛阳城中,沸腾了起来。 “将军!有运粮船!” 祖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哪里来的船?有多少粮食?!” “船有一百多艘,似乎是从冀州赶来的!”那信使兴奋的声音都变了,高声叫道。 一百多艘运粮船,至少也要四五万斛粮食!足以解燃眉之急了! 然而祖逖面上的喜色只是一闪,又飞快镇定下来:“我亲自去迎他们,把这消息通告各州郡,就说救援的粮草到了!” 他无法确定这些粮船是使君造出的幌子。但是不论如何,消息都要传出去!也只有让匈奴知晓,才能解决上党之围。辛辛苦苦打这一仗,不就是为了掐断粮食供给吗?若是有了别的粮道,这仗还有什么用处! 只是这粮,究竟是真是假?中原腹地哪处不在乱战,从哪里能弄来这么多粮食呢? 分毫不敢怠慢,祖逖动身前去迎接粮船。洛阳城四面环水,但是自千金堨被张方损毁后,河道就不怎么通畅了,这么多粮船,是开不进城中的。即便如此,出城前往洛水河畔,也花不了多少工夫。 当站在岸边,看到河中那首尾相连,帆桅接天的浩荡船队时,祖逖呼吸都粗重了起来。真的是粮船,而且每艘都载满货物,吃水颇深!这架势,哪像是作假啊?! 得知令尹亲自出迎,很快,压粮官就从船上赶来,行礼道:“下官幸不辱命,五万石稻黍,三百石盐,全数押解归来!船只运力不足,尚有二十五万石粮秣积在仓中……” 真的是粮食!总计三十万石!上党一季才能收多少粮食?更别说还有紧缺的盐! 饶是兴奋难耐,祖逖也没被冲昏头脑,急急道:“这粮食是从哪里弄来的?怎么还有稻米?” 见上官一下抓到了重点,那压粮官笑道:“不瞒明府,粮食都是从交广两州运来的。这还是第一批,之后应有高句丽购得的粮草,足够大军所耗!” 啊呀!祖逖一下明白了过来。这些粮食,全是海运得来的!冀州靠海,之前使君也曾提过海运事宜,谁曾想,这么快就通了航道!四境都在战乱,但是交、广两州地处偏远,未曾被战火波及,更何况高句丽这样的属国。只要有钱,还能买不到粮吗? 而这海路一通,再也无人能遏制并州的粮道。有个一两年喘息时间,怕是翻倍的人口也能养活了!这一仗,不打就已经胜了! “不愧是使君谋算!哈哈哈,快把消息传往各郡,安定民心!”忍不住抚须大笑,祖逖高声喊道。 棋局已经亮出,就看这翻盘时刻了! 本就是惊人的好消息,又有祖逖刻意造势,粮队赶来的事情,须臾就传遍了河南、河内两郡。自然也落到了匈奴的斥候耳中。 “你说什么?有百余艘粮船到了洛阳?哪里来的粮?!”药碗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刘渊豁然起身,厉声喝道。 “据说,是,是冀州海运……”那斥候颤抖着答道。 海运!刘渊只觉一阵晕眩。匈奴是马上民族,最擅长的,就是骑射。就算占据着黄河,也尚未发挥这条河道的运力。哪能想到千里之外的大海? 然而冀州靠海,分毫不差。那梁子熙又最擅长奇技淫巧,拿汉国被禁的白瓷、琉璃、绢锦到南地,还能换不来粮食吗?这一场大战,又为的什么?糟了,刘曜所率的五万精兵…… 刘渊猛地睁大了双眼,一阵剧痛从腹中传来,连带心口也狠狠抽动。再也站立不住,他惨叫一声,跌倒在地。 “父皇!”“陛下!” 顷刻间,寝殿内外,乱成一片。 第307章 内患 “陆路运输,损耗还是惊人。”梁峰看着送来的信报, 长叹一声, “终归要打通漕运啊。” 粮队抵达洛阳的消息, 也传到了晋阳。与祖逖和刘渊的反应不同,梁峰感慨的, 却是这次运粮不尽人意的地方。 自从去岁收复冀州之后, 寻找良港就成了当务之急。北地最大的港口,当属碣石, 自秦汉以来一直是通商要地。位置大概在后世的秦皇岛港附近。当初孙权派兵辽东, 走的也是这里。但是碣石属幽州境内, 距离冀州太过遥远,不利于防守。 除了碣石以外,渤海湾如今并无其他大港。梁峰只能看着地图,靠记忆推断。唐山港就不用说了, 也位于幽州境内。天津港的位置倒是在两州交界, 但是保险系数依旧不够。唯一可靠的, 只有后世的黄骅港。这个港口完完全全在冀州临海处,而且同长芦盐区大有重合,若是能开发出来,海运和盐荒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有了大体方向,就是实地勘测。为了选定港口,身为冀州刺史的孙礼,分出了不少精力,沿海老练的渔民和海盗寻找新港。经过两个月摸索,终于在漫长的海岸线上选定了一个合适停泊的港口。第一批次的两艘海船,很快就起航驶向南方。 因为是初航,梁峰手头又没什么大型货船,只能沿用之前的小型海船。虽然是新航道,但是港口位置距离原本的碣石航线很近,同时也跟青州沿岸的黄港相距不远。没出什么岔子,就安全抵达了青州。而青州至江东的航线,战国时就已出现,属于极为安全的航道。轻轻松松,海船一路驶到了江东。 这里可跟北地大为不同,不论是内河还是外海商贸,都出乎想象的繁荣。世家大族,商船上千乃是常事。大型海船,更是可达二万斛之巨! 同样,这些大世家的商业敏锐度,也是极为惊人的。因为是初航,冀州商队并没有带多少货物。但是白瓷、琉璃器、乃至上党所产的丝绢,都是难得的宝贝。更关键的是,船上带了生铁!战乱时,铁可是极为稀有的物资,贩卖到哪里都是紧俏货。凭着这几样东西,江倪同一位来自番禺的吴姓海商搭上了钩,很快就敲定了买卖。 那海商一口气派出了三十余艘海船,运送交广产出的稻米、弓漆前往冀州,而冀州所有紧俏商品,吴氏有优先采买权。 只是短短半年,这个新开设的港口,就迎来了惊人的利润,也彻底解决了辖下三州可能出现的粮食危机。但是对于这成果,梁峰依旧不算满意。新港口附近并没有合适的河运通道。这次运粮,也是耗费了上千车马,才把几万石粮秣送上了舟船。明明是短途运输,还是损耗依旧不小。最好的法子,当是直接由海运转河运。 “必须攻下幽州南部了。”梁峰转过头,对张宾道,“唯有拿下泉州,重开河渠,方能打通北地河漕。” 他说的这个泉州,可不在福建,而是位于幽州燕国的泉州郡。早年曹操攻乌桓,曾在幽州开了两道渠,一者平虏渠,一者泉州渠,通过两条人工渠道,沟通了滹沱河、漳水、清水等几条要道。又在河北平原开白沟、新河、利漕渠,彻底打通了北地水系。 原先梁峰可不晓得,这年代北方的航运也如此厉害。估计也是曹操当初在江东吃了大亏,才开始重视水运。曹魏时的邺都,河道四通,舟船无数,哪怕数万百石的战略物资,都能轻轻松松通过河运,从河北腹地运往幽州。洛阳城更是中原的水利枢纽,上达长安,下抵江淮。如此庞大的水路渠道,不用岂不可惜? “段氏鲜卑不善水战,夺回部分沿海城池应不算难。不过若选良港,还是青州地利更胜。曹嶷已经打垮了苟纯兵马,如今青州无主,当占之!”张宾道。 后世的天津港,张宾可不知晓。在他心中,最好的海运枢纽还是青州东莱。若是能占据青州,那么沟通江东、交广,乃至倭国,就易如反掌。况且现在青州大乱,伺机南下,很有希望拿下这一州之地。 梁峰点了点头:“海事不可轻忽,冀州安定之后,要徐徐向两翼扩张。还有流民,尽可用来疏通河渠,平整道路,在三五年间,要让北地连成一片。” 河渠要经常修复疏通,才能行船。这些年北地战乱,哪有人在乎这个?大部分渠道已经淤塞,光是这次运粮就不知添了多少麻烦。没有通畅的陆路水路,一切都是枉然。现在各州大乱,流民简直数不胜数,除去开荒之外,正是修建这种大型基础设施的最佳时机。否则任何一个州郡,都无法一气吞下动辄十万计的流民。 “还有求知院,也加大水利、舟船的研究,在冀州新港建造船厂。邺城要作为并州通商口,大力发展。上党的瓷业,也要扩大规模。”梁峰又道。 之前在邺城附近的山脉中,发现了大量瓷土,现已成了上党瓷器的原料中心。而通过滏口陉,上党产出的瓷器和生铁,也能快速运出,抵达邺城,再由附近河道运往海边港口。如此一来,晋阳、邺城、洛阳就构成了一个稳固的经济三角,而钱粮和人口的稳步增长,则是进一步扩张的基础。只要留出发展的空间,北地复苏,指日可待! 唯一的障碍,就是盘踞司州的伪汉匈奴。 探寻的目光,落在了张宾身上。对方微微一笑:“主公放心。信陵已经着手,伪汉大乱在即。” ※ “陛下……陛下恐是风疾……”太医额上,已经密密麻麻出了几层汗水。 皇帝的病来得凶急,转眼就有弥留的趋势。几位太医都想不出对策,更察觉天子可能有些丹毒症状。但是这话谁敢说啊!天子根本就没服过丹,最有可能的,就是身边有人下毒!这种宫廷阴私一旦参进去,必然要屠灭三族。想了想去,也只能用风疾的表象来掩饰一二。 刘和点了点头:“既是风疾,就速速医治。绝不能耽搁!” 风疾是要放血的,那太医心头一颤,唯唯诺诺退了下去。 刘和轻轻舒了口气。自从那日听闻粮草运到了洛阳,父亲就昏迷榻上,再也没有醒来。便溺失禁,腹肿如鼓,偶尔还会手脚抽搐,只看表症,骇人到了极处。现在诊出个风疾来,听着就觉不对。 然而这样的症状,又是这样的年纪,是什么病其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能影响朝中安定。风疾可能是被并州的奸计气到,怒火攻心。而查不出病因,就是另一种说法了。没看单皇后招来宫中的僧人又多了几倍,陛下出兵上党,遭佛子降罪的传闻,更是流传甚广。这样还怎么安定人心? 还有前朝,也让人头痛。刘渊是在寝宫病倒的。自那日起,消息就封锁在了宫中。如今大军在外,若是传出陛下病重,说不定要惹出什么祸事。更何况,还有刘曜带着的那五万大军…… 刘和沉吟片刻,对身边小黄门道:“宗正到了吗?” 这个宗正,自然指的是他的表兄呼延攸。那小黄门赶忙道:“宗正已经侯在外面了。殿下可要见他?” “嗯,领他去偏殿。”刘和小声吩咐一声,又仔细看了看御榻上病的垂危的父亲,才步履沉重的向偏殿走去。 刚一进门,呼延攸就赶上前来:“殿下,不能再拖了!若不解决三王,怕是殿下坐不稳江山啊!” 如今齐王刘裕担任大司徒,鲁王刘隆则是尚书令,就连年纪尚幼的北海王刘乂,也有抚军大将军的头衔。这三个都是刘渊亲子,刘乂还是单皇后所出的嫡子。三人全都住在皇城,手握重兵。一旦起了反意,刘和的宝座可就堪危了! 刘和迟疑道:“三位亲王兵不算多,只要有卫军相助,定能压制。但是秦王,着实让人担忧……” 呼延攸冷笑一声:“如今看来,并州是使了奸计。秦王那五万兵恐怕凶多吉少。只要宫中的消息能够瞒住,他就要在上党同并州兵马搏杀。万一落败,殿下尽可治罪。说不好,就如当年的大司马一般……” 这话里,透着股阴毒,但是道理不错。只要刘曜绊在上党,甚至跟刘聪一样命丧黄泉,他就能施展拳脚稳住局面。对于刘渊大封几个儿子的做法,刘和心中始终不安。匈奴毕竟是马上治国的,若是几个兄弟闹起来,他怎能坐稳御座?跟何况刘曜这个养子。 只是行动,不能太早。 思来想去,刘和终于道:“要尽快拉拢左卫将军和武卫将军,控制城中兵马。父皇病重的消息,再压一压吧。登基之前,切莫让诸军回到平阳!” 此刻,是刘和铲除异己的最好时机。朝中大将不是随王弥、石勒攻打豫兖,就是随刘曜去了上党。剩下也要防备离石,守护都城。一旦他取得了城中近卫的控制权,几个亲王岂不是同砧板上的活鱼一般。 等到稳住了王位,再招刘曜归来。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他就能稳坐江山了! 带着重重心事,刘和忙碌了起来,每日都要接见不少亲信,还要表现出忠孝姿态,在寝宫侍疾。如此一来二去,精力也大大损耗。那日刚刚躺下,还未睡熟,就听有人急急冲入了东宫:“殿下!陛下醒了!” 什么?刘和一惊,这是好转还是弥留?连衣衫都顾不得整,他匆匆披衣,赶往寝殿。 大殿之中,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一直躺在榻上的老者,也睁开了眼睛。但是他的目光,好似没有看到任何人,只是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 “父皇!”刘和飞奔到榻前,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 这一嗓子,像是惊醒了梦中之人。刘渊微微偏过头,浑浊的双目望了过来。那双眼睛,简直不似活人了。被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刘和也不敢挪开视线,只看着那人的嘴张张合合。 他是想说什么!刘和赶忙膝行两步,握住了父亲的手:“父皇,你说什么?” “迁都……永明……”刘渊终于吐出了几个字。 他临死还惦记着迁都,还有刘曜那个假子!刘和的牙关锁紧了,面上却露出大撼神色:“父皇放心,我定命秦王尽快收兵,迁都长安!” 听到儿子这句话,刘渊浮肿的身躯颤了一颤,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一时间,殿内寂静无声。下一瞬,哭声四起。 “殿下!还请殿下速速登基!国一日不可无君!” 不知是谁,在震天的哭声中喊了出来。刘和打了个寒颤,醒过神来。面前那双眸子,已经没了往日光彩,犹如昏昏鱼目,手中传来了僵硬冰冷的触感。刘和猛地放开了父亲的手,长身站起。 第192节 四下,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向着他们的新君顶礼膜拜。一股热意,顺着脊背缓缓攀爬,涌入了胸腔,冲进了脑海。刘和挺直了脊背。他已经是大汉的皇帝了。他也必将坐稳这得来不易的宝座! 作者有话要说:  魏晋南北朝的航运极其发达,内河沟渠纵横,几大水系全部打通。外海最远可到天竺(印度)、大秦(罗马),并且商船、使船频繁往返于朝鲜半岛、日本群岛和南海诸国。 如十六国石虎“合邺城旧军满五十万,具船万艘,自河通海,运谷豆千一百万斛于安乐城,以备征军之调。” 如淝水之战时,苻坚率大军南征,“运漕万艘,自河入石门,达于汝颍。” 这还是北方的统治者,别说南方舟船的规模了。也正因历代的积累,才有隋朝大运河的诞生。 第308章 夺位 四月十三日,刘渊驾崩, 太子刘和登基。当夜, 新皇招武卫将军刘猛、安邑王刘钦、左卫将军马景入宫, 商议肃清诸王之事。刘猛不愿动手,被卫尉刘锐所杀。第二日, 天子亲军包围了齐王刘裕、鲁王刘隆、北海王刘乂三王府邸。只用了两天, 王府被破。刘裕、刘隆身死,刘乂则被带入宫中, 与单皇后囚在一处。 先皇刘渊驾崩的消息, 仍旧封锁在平阳城内。一时间, 朝中上下人心惶惶。 呼延攸并未脱去染血的盔甲,就这么大步走进了庭院。他奉命攻打王府,如今二王身死,自己身上也有了护驾讨逆的莫大功勋。当初先皇不喜他的做派, 下过终身不得晋升的旨意。现在呢?他终是坐上了高位! 进了院中, 呼延攸面上一喜, 高声道:“法师也在这里!孤杀了齐王、鲁王,大事已定!” 被他称作法师的,是一位三旬有余的僧人。容貌平平,眉目高耸,似有些胡人血统。此人名叫支明法,据说是汉末名僧支谦的徒孙,受得是月支佛法的传承。不过对于呼延攸而言,此人最让人惊叹的,可不是讲经传道。 只见支明法上前一步,合十道:“大司徒功高,陛下定然欣喜。不过此事还不算完,秦王和其所领的精骑,必须尽快处置。” 听到这话,呼延攸冷静下来:“不知法师有何高见?” 刘曜统领的五万大军,着实让人头痛。毕竟是汉国精锐,若是一战在上党折个干净,就动摇了国朝根本。但是放任刘曜继续带兵,对于刘和而言,威胁太大。怎么收拢兵士,诛杀刘曜,才是关键所在。 “秦王出征在外,消息不畅。不若派信使前去,就说陛下病危,命其收兵。一旦秦王回到平阳,前往皇城探病,怎可带兵?如此一来,便能让他与麾下精兵分开。”支明法语气淡然,计策端是毒辣。 临阵退兵,是那么轻松就能做到的吗?只这一点,怕就要折损不少精锐。等到刘曜领兵回到平阳,还有阴谋陷阱等在前面。双管齐下,五万精兵不会尽数折损,也能轻松解决这个心腹大患,可谓简单利落。 这还不算完,支明法继续道:“还有王弥和石勒部,也要严控消息,避免他们率兵归来。等到陛下彻底掌握平阳局面后,再收拢兵马,迁都长安即可。” “法师当真妙计!孤这便去宫中禀明陛下,若是能铲除刘曜那奸贼,法师当居首功!”呼延攸不由赞道。 当初他迎高僧入府,只因这人精善佛法,能祛病邪。谁曾想,还有这等谋国大才!若非他出谋划策,刘和怎能听信自己的安排?短短数日,他就从宗正升到了大司徒,将来还要协助天子治国。当年的霍光也不过如此了吧?心中升起自得满满,呼延攸哈哈一笑,也不更衣了,掉头前往宫中。 如此志得意满,目无旁人,他自然也没看到,那僧人唇边一闪而过的冰冷笑容。 与此同时,身在上党的刘曜心底也生出了不安。 “敌军怎么开始进攻了?” 僵持半月,眼看就要麦收,并州兵马非但没退,竟然还跃出了壁垒,展开攻势。这可出乎了刘曜的意料。难不成他们是下定决心,不要这季粮草了吗?他麾下都是骑兵,敌军却有不少步卒,只要绕开这群前来纠缠的兵马,岂不能轻轻松松深入上党腹地? 话是这么说,但是刘曜并未轻易分兵。只因他与并州兵马交锋数次,深知其狡猾。这会不会是另一个陷阱?或是什么诱敌伎俩? 然而敌人可不会给他思索的时间。只是一日,敌军就推进了不少,逼得刘曜拔营。紧跟着,梁府也有了动静,一万兵马集结高都,看似要合围。 他们是真要两面夹攻了!刘曜很快就反应过来,心中也生出怒气。这群并州兵以为自己是蒲洪那样的蠢材,任人宰割吗?不如就此冲出重围,烧了潞城! 就在此时,宫中来使。 “你说什么?有粮队到了洛阳?陛下气郁重病?!”惊得从胡凳上蹦了起来,刘曜额头的冷汗立刻下来了! 难怪上党要合兵围攻了,他们根本就不在乎那点粮食!是不是连刘渊的病情,也被并州细作探了去? 必须尽快赶回去才行,若是他这五万人有失,说不定平阳都要出现危机! 心思拿定,刘曜退的却不莽撞。骑兵毕竟远胜于步卒,只要想走,就能找出无数法子。唯一要防备的,只有并州的轻骑。但是两军人数有差,也不会构成多大障碍。刘曜怎么说也精熟阵战,就这样稳稳的同敌人拉开了距离。 只要退过高都一线,他就能全军撤出上党了。 这时,另一道密报,送到了大帐。 “大王,陛下已经驾崩了!现在太子登基,一夜之间连杀齐王、鲁王,北海王也被关在了宫中!” 那密探满脸是血,痛哭流涕。刘曜的嘴张了半天,才挤出一句:“你说的,可是真的?陛下是何时去世的?” “千真万确!是城中探子拼死送出的消息!陛下五日前就驾崩了!” 刘曜的身体晃了一晃,险些栽倒在地。刘渊已经驾崩了?刘和诛杀了几位亲王?那昨日送来的诏命,出自何人之手? 彻骨寒意浸透了身躯。这分明是,想要杀自己啊!刘和连亲兄弟都容不下,又岂能容下他这个养子?更何况汉国若是迁都如长安,就到了自家地头,刘和是万万不会安心的! 怎么办?! 下一刻,他沉声道:“命左军为先锋,突破高都防线,建威将军领五千兵断后!” 现在已经不是拖延的时候了,早一日回到平阳,就多一份机会。唯有趁着刘和自以为大局在握时,出其不意攻入城中,才能置其于死地!刘和不死,死得就是自己了。紧要关头,折点兵力又算什么?更何况,这次前来攻打上党的,可不止自家人马。 不论是率领左军的呼延颢,还是派去断后的建威将军刘令,都非嫡系。把他们放在前军和后路,正是为了抵挡并州兵马。有了这些替死鬼,他的主力才能安然无恙的回到平阳! 生死只在一线,刘曜的命令飞速传达了下去。匈奴兵马开始动作。 另一边,孙焦道:“将军,真的不拦下这些人了吗?” 虽然摆出了进攻态势,但是他手下的兵马一直未尽全力,甚至可以说,是网开了一面,容敌人逃脱。这样的打法,实在不怎么过瘾。 “敌军有五万精骑,想要全部拦下,不那么容易。”奕延面上神情不变,“吩咐勇锐军拦住冲阵的敌军。尽可能减少伤亡,剩下的敌人,放回去便好。” 张宾的谋划,奕延是知晓的,更是清楚匈奴如今的现状。敌人内耗,总好过自己花费精力动手。在拿下司州之后,并州的兵力进一步分散,想要恢复全盛时期,至少还要一年。而匈奴的内乱,正是为他们挣得这一年的绝佳时机。 知道事情轻重,孙焦不再抱怨,飞快传令下去。如何安然无恙的吞下敌人扔出的诱饵,可需要花费不少心力。 当日,伪汉兵马发起猛攻,冲破了高都合围的防线。损兵一万余。 剩下这三万余兵马,星夜赶回了平阳。见计策成功,刘和以天子口吻下旨,命刘曜入宫觐见。刘曜确实遵旨了,但是进入城中的,不止他一个。五百入城的亲卫,趁着守军不防,硬生生夺下了城门,随后三万精骑冲入了匈奴自家的国都! “太子刘和鸩杀陛下,谋害亲王,实属大逆不道!”刘曜高声叫道,“随我攻入城中,救出皇后和北海王!” 这是一个绝好的名头,也是平阳城中等来的另一场屠戮。亲卫虽然勇猛,但是刘渊死得太过仓促,消息又一直封锁,人心早就不安。何况诸亲王哪个不是与匈奴贵戚联姻?杀了他们,谁不自危?刘曜这把火,烧的恰到好处,点燃了众人心中的怒火! 局势开始逆转,杀喊之声,犹如那熊熊火光,直冲云霄。 呼延攸府中,支明法改换了一身仆役衣衫,冷静无比的带上假髻。煽动呼延攸,制造内乱的任务已经完成,也成功把所有消息传到了刘曜手中。不论这两人孰胜孰负,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了。 “虎符入手,撤!”一道暗语撒了下去,十几位埋伏在刘和一系人马府中的暗哨,悄然离去。然而谁也不知,这烧着的平阳城中,还藏着多少准备窃符的暗手。 一日鏖战,刘和身死。以呼延攸为首的乱党,全部被捕,斩首示众。 带着浑身血腥,刘曜大步走入殿中:“太后,臣来迟了!” 单皇后这几日受惊不小,听到这声“太后”,险些没哭出声来。他叫她太后,这是要拥她的儿子刘乂继位啊! “秦王快快平身!此次诛杀乱臣逆子,还属秦王劳苦功高!”单皇后连忙道。 “都是臣下本分。”刘曜站起身,看了一眼立在旁边的北海王,露出笑容,“幸得北海王无恙,还请殿下速速登基,已安民心!” 刘乂经过这一次乱战,哪敢立刻答应。谁晓得面前这个敢带兵冲皇城的秦王,按得是什么心思? 刘曜的姿态却恭顺无比:“殿下乃先皇嫡子,自当继承大统!等殿下登基后,即刻迁入长安,我皇汉当能安度此难!” 迁都!单皇后尖声道:“陛下临死时,曾有遗言。正是要迁都!乂儿,秦王忠心,方是辅佐我大汉的功臣良将!” 看着刘乂仍旧怯懦的眼神,单皇后一把抓住了儿子的手臂,长长的指甲,都掐入了对方肉中:“乂儿,国一日不可无君!” 她怎会不知手握重兵,又经营长安许久的刘曜同样危险。然而他们母子现在无依无靠,能够抓住的,只有“正朔”二字!刘曜不是刘渊的亲生儿子,只是收养的族子,在分位上,他永远不可能越过刘乂,冒然称帝。因此不论是想做霍光还是想做曹操,他都要保护她们母子的安全。 活下来,就有希望! 刘乂张了张嘴,没能挤出半字。在平阳宫未曾消弭的污血浊烟中,又一名少年天子登上了王位。刘渊身死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第309章 貌合 “刘元海死了?”听到这消息,王弥很是吃了一惊, 然而更让人吃惊的, 还是新皇的身份。“继位的怎么是刘乂, 刘和呢?” “据说太子鸩杀了陛下,随后杀齐王、鲁王, 囚北海王。还是秦王从上党赶回, 夺下平阳,剿杀乱臣, 方才推北海王登基……” 听着信使三言两语说明了当日情形, 王弥皱起眉峰:“那屠各子杀了刘和?这可糟了……” 王弥和刘曜是结过梁子的, 若是当初就向对方认错缓和关系,也就罢了。现在刘曜已经成了挟天子的权臣,自己这个前来投效,又手掌重兵的晋人, 就算俯首帖耳, 还可信吗? “平阳有什么诏令吗?”王弥又问道。 “未曾, 新皇似乎想要迁都长安,平阳上下都在为此事忙碌。”那信使道。 按照常理而言,刚刚平定内乱,刘曜确实不需要他们这些领兵的“外人”前去添乱。但是王弥心中依旧不安。就算为了大局隐忍不发,刘曜也不会容忍自己多久,他可不是刘渊那等心胸广博之人。看来在汉国,是待不下去了。 王璋冷哼一声:“刘曜不过只是个假子,我就不信朝中人人都肯听他的。到了长安,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模样。阿兄,不如趁现在离了汉国,自立门户吧。反正豫州和青州已经拿在手中,转头再攻下荆州,不也是坐拥一方的诸侯吗?” 这也正是王弥所想。不过有一点,却不能不提:“那羯奴还占着兖州,放这等猛虎在身侧,可是不妥。” 他说的,自然是石勒。一个月前,王弥就与石勒联兵,一同攻打苟晞。如今已经快把苟晞逼入绝路了。若是抽身,莫说灭不掉强敌,说不定还要遭石勒反戈一击。这几个月下来,他倒是不敢小觑那羯人了。明明只带了一万兵马,转瞬就扩张到了四五万,而且所过之地,攻无不克!这样的人,当盟友不差,当敌人可就太过危险了。 王璋语气森然:“我看那羯奴不怎么牢靠,不如找个机会,杀了了事。” 石勒改换墙头的本领实在太强,如今也算是刘曜一系,哪还有当年恭顺模样。杀了他,夺了他的地盘兵马,才是正理。 “此事倒也不能操之过急。”王弥轻轻敲了敲桌案,“如今还是先杀苟晞要紧。等到大功告成,再与曹嶷两面夹击石勒,还怕杀不了他?” 王弥也算是杀伐果断的人物,很快就有了腹案。先稳住石勒,联手攻打苟晞,等到事成再过河拆桥。反正刘曜急着迁都,应当腾不出手来对付自己。趁此机会,用一用这羯将,岂不两全其美? “阿兄所言极是!”王璋兴奋了起来。若是能杀了石勒,兖州也要落入手中了,届时他家兄长掌控的地盘,可不比匈奴差多少。戎狄尚能立国,他家阿兄岂不是更适合执掌天下?! ※ 因为是联军,石勒的大营,距离王弥的兵营并不太远。对方能探得的消息,他同样早就知悉。刘渊居然死了,还死得如此狼狈。现在换成刘曜掌权,局面可跟以前全然不同了。 怎说他也算刘曜一系,但是天子暴亡,朝廷动荡,乃至迁都这样的大事,刘曜也没有召回他或是王弥的兵马,用意再明白不过。如今匈奴内部空虚,局势未稳前,断然不敢用他们这些新附之人。 那王弥会如何想?他同刘曜本就不睦,现在恐怕更是心生猜忌。反出汉国也未尝没有可能。若是他来拉拢自己,又要如何应对? 然而石勒担心的事情,并未发生。王弥非但没有言及自立之事,反而更积极的对付起苟晞。连发来的书信,用词都亲近了几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石勒派出的斥候又多了几倍,但是打仗没有分毫手软。在两方夹击下,不可一世的屠伯苟晞,也渐渐不支,龟缩入了城池之中。 ※ “并州有动静吗?”如今,这是刘曜最常问的一句话。 迁都在即,汉国上下都绷紧了心神。之前大乱,折了不少精锐,又有大军分派在外。一旦并州兴兵,他们可就要麻烦了。 “尚无。恐怕并州屯兵正在抢收夏粮。”下面幕僚道,“陛下何不让石将军、王将军攻打司州,引开并州兵马?” “梁丰不会上当的。”刘曜面色凝沉。 他也不是没想过这法子。命石勒或是王弥转头打司州,乃至冀州,引得并州兵马不得不分心它顾。但是思来想去,刘曜仍旧没有下令。 第193节 太危险了。石勒和王弥都是新附,若是把他们引到司州,说不定受到攻击的会是何人。况且梁丰也不是个简单角色,若是不管冀州、司州,反倒发兵来打平阳,那才万事休矣! 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并州抬手,放他们离去。姓梁的是个野心勃勃的家伙,走了晋天子,再走汉天子,司州不就落在了他掌中?唾手可得的事情,何必大费周章。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上一把了。御驾要尽快挪到长安,至于那些根深业大的匈奴贵人,也不顾的那么多了。唯有过了潼关,进入关中,他们才算真正摆脱了恶邻。 不过河东的盐池,还是要守住的。可不能再丢了这生财的宝地…… ※ “高都的损失,着实不小啊。”看着送来的战报,梁峰叹了口气。 虽然是早就规划好的战略方针,但是看到呈上的战报,还是让人心痛。高都附近的田亩,毁得一干二净,连水利设施都报废了。亏得匠坊都移出了田庄,否则更让人忧心。 “只是一季收成罢了。田庄和高都存粮都不少,当能渡过此难。”段钦道,“如今还是西河国更为重要。” 这也是他们下一步准备着手的地方。匈奴要迁都,留下来的兵马必然不会太多。西河国已经失去了隔离带的用途,转而成为进攻伪汉的前线。而荒置了一年多,想要重整此地,也不那么容易。 梁峰点了点头:“先灭蝗吧,只要控制了西河国的蝗灾,虫害就能根治了。” 经过几年的整治,并州其他几郡蝗虫已经少了许多。但是西河国不同,本就生过蝗灾,又常年无人管理,更是一发不可收拾。蝗虫这东西可没有迁徙范围,一旦成灾,就飞的到处都是。连带太原国这些年到了夏收,也要积聚力量灭蝗。唯有解决虫害,才能复耕垦荒。也唯有西河国安定下来,屯兵屯粮才有可能。 说完,梁峰又道:“还有水利也要跟上。汾水、沁水都是大河,贯通司并两州。以后发兵,少不得也要通过河道。” 之前几场大战,基本都是在并州境内展开的,占据地利不说,也能就近调运粮食。但是以后就不同了。不论是对战匈奴,还是攻打幽州,都要大军开拔,长途跋涉。若是全都走陆路,光是运输损耗就让人头痛。何况并州人少,更是半兵半农的结构,哪有那么多役夫可用? 因此河运也就成了今后作战的关键。好在敌人不善水战,还有可趁之机。若是等有朝一日挥兵南下,水军怕是比骑兵步卒更为重要。 这也是刺史府最近关注的方向,段钦哪会不知?微微颔首,他道:“那司州呢?要增兵吗?万一石勒、王弥率兵攻来,怕是祖将军抵挡不住。” 洛阳现在是有粮了,但是兵力仍旧不足。而石勒、王弥占据了兖州、豫州,就在司州侧腹。一旦他们转过头来攻打司州,可是大大的不妙。 “此事我跟孟孙谈过,匈奴未必会攻来。”梁峰微微一笑,“刘曜都不敢命两人回援,又怎会让他们打司州?先把精力放在夏收夏种上吧,以后的流民怕是更多,粮食才是关键。” 几方暗潮汹涌,司、并两州,倒是陷入了诡异的平静。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一条消息从豫州传来。 汝阴太守不堪乱军肆虐,开城献降。失了城池保护,苟晞狼狈逃窜,中伏身死,大军溃败。得胜之后,王弥、石勒并未停下脚步,向着寿春攻去! 第310章 内讧 怎么办?御座上,小皇帝满心只剩下这三个字。 就在前几日, 他方才听到刘渊暴亡, 匈奴内乱的消息。没想到自己刚刚离开洛阳, 伪汉就闹得不可收拾,甚至想要迁都长安。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一旦匈奴离开司州, 前往关中, 梁丰定要夺回司州半壁。而匈奴怎会放过逼他们远遁的敌手?两强相遇,怕是谁也无力他顾。寿春新都, 岂不就安全了? 等双方损耗的七七八八, 苟晞再领兵平定豫州、兖州, 届时羽翼丰满,迁回洛阳也未尝不可。梁子熙虽不可靠,至少能恪守臣子本分。有了安定的北地,才是重建基业的起始。 多少念头在心中翻涌, 小皇帝几日都兴奋的难以安眠。谁料转眼间, 风云突变。那个一直不可一世, 战力卓绝的苟晞,就这么败阵身亡了! 那寿春要怎么办?只凭手中这三四万兵马,还能挡得住乱兵吗? “陛下!当即刻传檄,命荆州、徐州、扬州发兵来助,拒敌于淮水之外!”大将军刘准高声道。 刘准在御驾到来后,与远道而来的苟晞发生了不少摩擦,早就对苟晞恨之入骨!然而苟晞骤亡,也不是好事。他带走的可是朝廷大半兵马,自家这点兵力,未必能守住寿春。最好的法子,还是命各州刺史发兵,共同抗敌。 且不说荆、徐,扬州都督司马睿手里就有不少兵。这种危机时刻,难道他敢不来救驾吗?如今正值夏日,雨量充沛,若是没有舟船,想要强渡淮水可不那么容易。只要有兵,就能挡住敌人! 这番话,瞬间惊醒了梦中人。小皇帝立刻颔首:“对,还有琅琊王!速派使臣传檄,命他出兵!还请大将军速速领兵,挡住贼寇!” 刘准怎么说也是平定过内乱的人,也不推脱,抱拳领命。只要守住寿春,就没人能夺他在御前的地位了。 然而朝廷诸人的打算,放在司马睿眼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儿。 “苟晞不是领了十万大军吗?怎么还挡不住那两个贼寇!”当听到这消息时,司马睿心都凉了一半。 之前王弥、石勒祸乱豫、兖,越来越多的士族收拾行囊,阖家逃难。短短几月,就有超过六万士族涌入了扬州境内!这可不是任人欺压的流民。淮南郡早就安置不下了,庐江郡也是怨声载道。更有不少人直接过了江,想在江东立足。这下三吴著姓哪能不怒?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再次紧张起来。更别提为了供养天子,花出去的钱粮了。现在又要出兵,岂不是要了他的老命?! 一旁王敦淡淡道:“寿春怎么说也是江东屏障,又有天子坐镇,哪能不守?不过派兵就要征役,若是役夫都自淮南而来,会是怎样情形?” 司马睿一怔,便明白了王敦言下之意。淮南郡本就被南迁的北人闹得不得安宁,如今又是农忙时节,征兵征役,必然会惹得民愤。这两年江东的民变不在少数,一旦有人举事,立刻就要大乱! 这可是招险棋,若是一个不好,说不定要牵连自己。而且寿春若是城破,天子再次移驾,过了江可如何是好? 似是看出了司马睿的犹疑,王敦道:“都督过虑了,天子曾被东海王威逼,若非万不得已,恐怕不会过江。就算折了苟晞,寿春也尚存兵力。不再消耗些,都督的兵马怎能近前?不论事成事败,都与都督无碍。” 王敦不比王导,性格更加冷硬,因此这计策,也着实毒辣。若是淮南生变,害得寿春城破,天子身死,自然最好不过。相反,就算不能得逞,也能耗尽天子麾下兵马,让司马睿有派兵前去的理由。如此一来,没兵没权的小皇帝,不就成了随手可以摆弄的泥偶了吗? 司马睿吞了口唾沫,这计策着实让人血冷,但是也未必不是个办法:“那派谁前去呢?” “刘将军曾任豫州都督,又同王弥交过手。派他去,再好不过。”王敦微微一笑。 他说的刘将军,自然是指刘琨。此子名气太大,门第又高,还曾任豫州都督。若不是跟错了东海王,遭天子记恨,说不定还能重用。这样人,放在司马睿身边,可不是个法子。不如趁此机会派去寿春,借刀杀人。 自从离了琅琊,自己的身家性命就挂在了司马睿身上。王敦所想的,唯有如何站稳脚跟,控制这个软弱可欺的郡王,达成自己目的。 然而这些,司马睿如何看得透?连连点头,他道:“就依处仲之策!” 整个江东,都在为即将到来的敌人动荡。但是王弥的大营中,却没有想象中的肃杀。 看着恭恭敬敬立在面前的信使,王弥笑道:“石将军相请,怎好不去?” 之前杀苟晞,石勒的功劳不小。若非他设伏,恐怕无法斩那名将于刀下。因此王弥故作大方,把功劳全都推在了石勒头上。连带战获,都分了他不少。随后王弥又主动提议,与他一起进攻寿春。 若是能打下寿春,可是莫大的功勋。这连番动作,果真让石勒放松了警惕。非但两军的大营扎的更近了,还邀他赴宴,商议发兵大计。 然而王弥想的,哪里是攻打寿春。不过是等曹嶷调兵,合围石勒。杀晋天子不容易,杀个羯奴,还不轻轻松松。他可没有为刘曜消灭敌人的心思。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卷了石勒手下兵马,取道荆州。等到荆州到手,北地大半就落在手中。匈奴估计还要跟并州交战,小皇帝又龟缩寿春,岂不是自立的绝好机会! 也正因这个想法,现在绝对不能让石勒生疑。恐怕那羯奴还以为自己想要投刘曜,找他拉关系呢。若是生了戒备,仗就不好打了。 得了王弥首肯,那信使高高兴兴出了营帐。一旁王璋有些迟疑:“阿兄真要赴宴?现在去石勒那边,怕是不太安稳……” 王弥哈哈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羯奴刚刚立了大功,正喜上眉梢,我再虚就一番,定能让他得意忘形。等到攻打寿春时,以他麾下精骑作前锋,趁着两军混战反戈一击。轻轻松松,就能要了他的性命。那羯奴手下的兖州,不就成了囊中之物?” 王璋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他太清楚兄长的脾性了,而且此计确实十拿九稳。就算石勒看出了什么,两军挨得如此近,他又能如何?不如顺水推舟,前去赴宴,彻底稳住对方。 定下了计策,王弥便带了亲兵,赶去石勒营中。石勒也是给足了面子,亲自相迎,两人携手入帐,分主宾落座。 宴是好宴,酒是好酒,连带主人都笑容满面。石勒率先举杯,向王弥敬道:“此次大破晋军,全是大将军的功劳。末将不才,受之有愧!” 王弥笑道:“世龙何必自谦?人人都知你勇武,若无你破城设伏,哪能杀了苟晞?” 这一吹一捧,让两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醇酒入腹,石勒再次斟满举杯:“当初末将狼狈逃出冀州,若无大将军收留,哪有今日?如今功勋在手,多亏大将军提拔。” 这话听得王弥有些牙痒。你也知有今日全赖我一手提拔?那还投刘曜做什么!然而此刻,是万万不能说这些话的。饮下第二杯后,王弥轻叹一声:“谁没有个落魄的时候?说起来,我早先也得罪了秦王,现在迁都长安,以后的日子怕是难捱,还要靠世龙扶持啊。” 这话能很好的解释他为何突然示好,应当也能让对方更加自满。谁料石勒眉峰一挑:“大将军雄兵在手,难道没想过离开汉国吗?” 什么?!王弥骤然抬起了头,看向对面羯人。这话是何用意?难道石勒自己生出了自立的心思,想拉他一同反出汉国? 然而心思急转,王弥故作姿态的讶道:“世龙这是何意?” 这话,答了跟没答一样。石勒慢悠悠喝光了杯中美酒,长叹一声:“末将还以为大将军诚心待我呢。看来是会错了意……” 王弥的心猛地紧了起来:“世龙此话说的古怪,若我真有心思,何必攻打寿春呢?” “嗯,何必呢?”石勒冷冷一笑,持杯的那只手猛地一挥,只听啪的一声,杯盏坠地,摔了个粉碎。 随着这声响动,帘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百来个埋伏好的刀斧手冲了出来。 王弥的脸色剧变,刚想跳将起来,锋利刀刃,就砍在了颈上。那一刀如此凶猛,偌大人头飞了出去,像是被这号令引动,刀斧手们扑向了王弥带来的亲兵。厮杀声,惨叫声只响了一瞬,帐内便恢复了平静。 石勒挥去刃上污血,还刀入鞘:“传令,攻营!” 王弥自以为瞒的严密,然而他派去青州的信使,早就被石勒拦下了。曹嶷并未出兵,也永远不可能得知他家将军的军令了。 攻寿春?石勒根本就没这打算。唯一的目的,就是引诱王弥上钩,趁机袭杀。他麾下精骑早就做好了准备,只待王弥授首,就攻入他的大营中。王弥的兵力虽然与自己不相上下,但是精锐在之前数场大战中损耗不小,又派了心腹曹嶷前去青州。趁其不备,未必不能拿下。 既然他不仁在先,就不能怪自己不义了。 “尽快破其大营,斩杀王璋。”跨过那丢了脑袋的残尸,石勒大步向帐外走去。 当夜,王弥大营遭袭,王璋力战身亡。数万兵马,乱作一团! “你说什么?石勒临阵反水,王弥遇袭身亡?!”小皇帝蹭的一下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一张白净脸孔,涨得通红。刘准还没发兵呢,敌人竟然自相残杀起来。这岂不是天助?! “速速命大将军渡河,剿杀溃军!”哪里还能忍住,他高声叫道。这可是夺回豫州的最好时机!伪汉本就大乱,王弥的残兵又要防备石勒,哪有余力抵挡朝廷兵马? 必须发兵!越多越好!这次迁都,果真是迁对了! 在小皇帝兴奋的喊叫声中,数万大军渡过了淮水,向着那些落于贼手的城池发起猛攻。无数的粮草,亦随着浩浩荡荡的役夫队伍,朝着更远的地方推进。 一时间,淮水两岸,犹如沸鼎。 第311章 罗网 这番骤变,也随快马传入了平阳。石勒奏报, 王弥意图谋反, 被他诛灭。 这说法, 朝中有几人能信?擅杀大将,说“不臣之心”都是轻的。然而刘曜并未叱其妄为, 而是奏请天子, 封石勒为征东大将军,都督豫、兖两州军事。且不说刘曜与王弥素有不睦, 只是现今的局势, 就让他没有别的选择。 迁都的车驾已经准备妥当, 只等上路了。护送御驾和朝中公卿,需要不少兵马。平阳距长安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近。刘曜自己就曾在弘农袭杀过班师回朝的惠帝,现在换他护驾, 怎能不愈发谨慎? 然而兵马都随御驾西行, 平阳谁来守?河东怎么办?他可深知并州兵马的厉害, 就算夏收,也不耽误发兵。所以必须有兵,还是精兵,守在旧都,防备并州突袭。 如今不算那些匈奴贵人帐下的私兵,朝中不过六七万兵。当初留在长安的兵马也不能擅动,雍州、秦州还有司马模的残部,一旦放松警惕,失了长安,才是万劫不复。这么个局面,刘曜哪还有精力管豫州的事情?若是石勒能搅得晋军无暇他顾,才是最好不过。 “命石勒着力攻打寿春。曹嶷南下,入徐州。”最终,刘曜下令道。 并州他是不敢擅动,但是打打寿春应当无妨。晋国那小皇帝一旦胆怯,命梁丰派兵剿贼,也能给他争来些喘息的时间。反正豫州的局势越乱,对他们也就越为有利。 抱着如此心思,汉国就像一只夹起尾巴的狗儿,默不作声开始了迁都之旅。连御辇随扈都没安排,三万骑兵护着天子车队,自平阳开拔。 刘曜走得心惊胆战,远在豫州的石勒可没有感同身受的意思。打掉王弥大营后,他未曾恋战,直接退出了战场。 就算再怎么早作准备,王弥的兵力也跟他不相上下,搅入乱兵之中,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何况晋军来的太快了,自己阵脚不稳,再遇强敌岂不麻烦? 因此,当使臣带来封赏和进攻的领命,石勒只是装模作样的接旨道:“蒙陛下看重,臣自当尽忠皇汉,剿灭晋国!” 寿春他是不会去打的,但是这些渡河的晋军,却未必不能碰。毕竟豫州这些城池,将来还要由他占领。但是此刻,并非发兵时机。唯有等晋军和王弥残部拼个你死我活,他才能占到便宜。既然如此,何不静观其变呢? 打着如此主意,豫州战场倒是出现了一边倒的态势。晋军势如破竹,一城一县夺回失地,而伪汉节节败退,不是避战就是溃败。很快汝阴郡重归版图,大军继续向北推进。 与此同时,一直被刘曜提防的并州,却是波澜不惊。 “伯远,自此上党之战,你功劳不小。”梁峰面上带笑,迎接刚刚自上党归来的爱将。 就算预测到匈奴不会冒险攻打并州或是司州,派去上党的兵马并未立刻撤回。越是大军对峙,越能让伪汉倍感压力,尽快迁都。现在迁都的队伍开拔,奕延就不用留在上党了。 “有主公定策,只是打打防御战,又有何难?”奕延双眸熠熠,一瞬不瞬望着座上之人,那骄傲中混着渴慕的神情,简直让人不能逼视。 一旁张宾干咳一声:“就算有信陵布局,也要前线对阵。此次损兵如此之少,实乃奕将军用兵高绝。” 第194节 这次上党战役的折损微乎其微。最大的损失也就是田地和水车,而拦下那一万多敌骑的代价,也不过区区百来阵亡,放在哪里都是让人惊叹的数字。善进攻,善奔袭一直是奕延的特色,未曾想到防御战也能打得如此漂亮。怎能不让张宾激赏? 梁峰不由莞尔:“孟孙说的是。若无强将,再怎么样的计策也不过是水月镜花。来,这边坐。” 说着,他点了点身旁的位置,距离之近,都快与他连榻了。奕延也不推让,大步走了过去,在梁峰手边坐下。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手臂竟然拂过了梁峰垂下的衣袍。 张宾的眉毛微微一抽,立刻开口:“之前寿春遭袭,天子发来了羽檄,命主公派兵。不过石勒临阵反戈,杀了王弥,引得伪汉兵马大乱。现在豫州情势不错,贼寇节节败退,主公可要出兵?” 这是趁他病要他命。王弥的残兵再怎么厉害,也不可能守住豫州了。若是趁此机会,拿下司州附近的郡县,能为并州再添屏障。 听到这话,奕延突然道:“石勒的兵马节节败退?怕是有诈。” “你怎么知道?”梁峰好奇问道。 奕延刚从上党回来,应当不知豫州局势,怎敢如此断言? “我曾与他交过数次手,不论是设伏还是对阵,都没能留下此贼。就算面对颓势,他也不可能毫不还手,任人围堵。更不可能毫无防备就斩杀王弥。如此行径,当是避战保存实力。”奕延答得干脆。 梁峰不由和张宾对视了一眼。若是如此,怕是豫州还要有变。那救不救寿春呢? “听闻曹嶷发兵徐州,不如命张将军带兵,拦上一拦?并州还要对付伪汉,想来陛下也能谅解。”张宾话锋一变。 打曹嶷,让他无法坚攻徐州,自算从旁解寿春之围。然而对于梁峰而言,更多是实现当初的战略目标,抢占青州沿海地带。如今通了海运,冀州的粮草倒是足够,让张和带兵打一打,也无不可。 梁峰缓缓点头:“如此甚好。只是那石勒若真如伯远所言,还是要早作打算。” 石勒已经占了兖州,很可能也要占据豫州。这样一来,就处处与梁峰的势力范围接壤。如果他真强到让奕延都忌惮,是应该提早防备。 张宾瞥了奕延一眼,道:“不如查查石勒的身世。他出自上党,说不定有亲眷留在武乡。若是寻到了,能有些用处。” 张宾语气平平,但是话里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寻到石勒的亲眷,要怎么用?招降,还是拿来做饵?石勒也是羯人,与奕延同族。对待他的手段,会不会让奕延产生什么想法? “不能招降!”奕延并未理会张宾的试探,斩钉截铁道,“善于用兵还是其次,此子心计颇深,每到一处都能迅速招揽流民,扩大军伍。若是放入并州,难免生出后患。并州诸胡只能向一人效忠!” 这个人,指的自然不是他自己。张宾心头一松,看来奕延也想到了一个出众胡将可能带来的威胁。此刻,他站得不再是族人的立场,而是以主公为先。从这态度,更能推断出之前两人交锋时,奕延并未留手。虽然当时奕延带兵较少,但是能三番四次逃脱,足以证明石勒的危险所在。 见奕延这么说,梁峰心底也泛起了波澜,他其实一直觉得石勒这个名字耳熟,似乎在这段历史里出现过。若真如此,这人恐怕比想象的还要难缠。 轻轻颔首,梁峰道:“先攻青州,同时观望豫州局势。今年的任务还是稳固司州。唯有司、冀安定,才能施展手脚。” 攻城略地,从不是梁峰的目标所在。唯有安民,才是根本。只要辖下安定,人多粮足,还怕打不赢仗吗? ※ 夏日的淮南,极为多雨。入梅之后,更是阴雨连绵。刘准攻城的步伐也渐渐慢了下来,大军不时停下休整。鏖战月余,这对于兵士们而言,无异是个好消息。但是他们可以休息,役夫却不能。 维持数万大军出征,每天消耗的粮秣都是个惊人的数字。粮草源源不断从淮南,乃至江东运抵,就算有舟船协助,也需要役夫搬运。而且因为梅雨,运粮队的压力骤增。耽搁久了,万一粮食霉变,谁也担待不起。 泥泞的官道上,一支队伍正蹒跚而行。大雨方停,空气潮湿憋闷,让人喘不过气来。数不清的役夫,推拉着身边的大车。没人有力气说话,只有大车吱吱呀呀的响动,滚滚不停。 走着走着,不知是地上太滑,还是精疲力竭,一个身量还不足六尺的孩子脚下一滑,栽倒在地。 “阿弟!”他身边的青年惊叫一声,松开了车子,想去搀扶。 谁料还未碰到,身后就有怒气冲冲的声音传来:“别偷懒!快给我推车!” 随着怒喝,还有鞭梢破空抽来。那青年狼狈闪过,一弯腰,抱住了昏迷不醒的弟弟。这一下,他才发现对方身上滚烫,连鼻息都微弱不堪。急得眼睛都红了,那青年叫道:“军爷,他生病了!求你网开一面,放他回去……” “放屁!今天若是不把粮食送到河边,你们谁也逃不过!”那押送粮草的校尉大声骂道,“还在这里装病!走不动路?给我拖出去!” 粮队里,若是有人重病,只会被拖出队伍,扔在路边。没人照料,又是这等天气,几乎等于弃尸荒野。那青年咯咯咬紧了牙关。凭什么?凭什么他家田地要被人占去,他们兄弟要充做役夫?这里明明是他们的家乡村落,凭什么被那些贵人占去? 几只手伸了过来,想要扯开他的手臂,夺走他重病的弟弟。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气力,那青年大叫一声,发了疯似得扑了上去。被他的狂态吓了一跳,几名兵卒顿时手足失措,还有人被推倒在地,挨了狠狠几拳。车队被这乱象扰到,彻底停了下来。要看要闹得不可收拾,那校尉气得抽出了腰刀,一刀砍了上去。 血肉怎能抵得过兵刃?那青年毫无防备,被砍了个正着,热腾腾的鲜血喷的到处都是。他身形一晃,栽倒在地。犹不解恨,那校尉又狠狠的砍了两刀:“你这刁奴!还敢作乱犯上?来人,把他给我拖下去!” 他的吼声极高,四野都似传来回音。然而没有人上前。怎么回事?那校尉有点疑惑的抬起头,只见面前,几十、几百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那目光中,没了平日麻木,只剩瘆人的恨意。 “怎……怎么……你们想,想作乱吗……”冷汗冒了出来,那校尉颤巍巍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不想死的,就给我回去……” 没人应他,相反,几个身材壮实的汉子,已经迈开了脚步。 “给我停下!你们这是谋逆……停……” 尖叫声被愤怒的呼喊压住了。 “杀了他!” “杀了这狗官!夺回咱们的田地!” 第312章 灾疫 “什么?淮南出了民变?”身处前线,骤然听到这样的消息, 刘准也是一惊。 怎么会民变呢?淮南又不缺粮草, 而且大军压境, 现在叛乱不是自寻死路吗?不过想是这么想,这事却不能怠慢。毕竟御驾在淮南, 若是让乱军冲入寿春, 可是惹出大乱了。 不过谁去平乱,谁继续讨逆, 还是有讲究的。刘准思索片刻, 道:“宁朔将军带领的皆为扬州兵, 便命他回援吧。” 这个宁朔将军指的是刘琨。当初敌人列阵淮北,刘准担心无法御敌,特地让天子传檄,招扬州兵马前来救驾。但是现在打起了顺风仗, 刘琨的存在就有点碍眼了。虽然同是姓刘, 但是刘准和刘琨并不同宗, 而刘琨名气甚大,放在身边简直要抢去自家风头。既然如此,扔回去平乱岂不正好? 至于豫州的城池,还是他来攻克最好。 有了征东大将军的命令,刚刚渡过淮水的兵马,有一半转过了方向,赶回淮南郡。这动作自然瞒不过敌人的探马。 “淮南内乱,运粮的役夫造反了?我还以为要再拖些时候呢。”石勒森森一笑。 之前他可不是单纯避战,而是在后撤的同时,收拢溃散的王弥部众。王弥的手下流民居多,没了建制就像无头苍蝇一般,又有晋军追在后面,只要给点甜头,就能收入帐下。因此石勒的大军越是后撤,人数越多,到现在看看有六万之众。这么多兵,可不是养来吃闲饭的。 “命前锋进逼汝阴,趁雨攻城!” 连雨确实让人心烦,也颇为消耗意志。本就打了一个月仗,晋军哪还有当初勇武?不如趁此机会打上一打。能不能取下城池还是其次,晋军手上的粮草,才是关键! 随着石勒一声令下,一直后退的汉国大军重新站定脚步,向着志得意满的敌人扑去。转眼间,淮水以北,再次杀声四起! ※ 一声闷雷划过天际,司马覃猛地惊醒,浑身大汗坐了起来。天气明明还不到最热的时候,但是寿春不同于洛阳,闷热潮湿,就算放置冰盆也不顶用。况且这小小郡府也没多少存冰,因而入夜之后,分外难捱。 见他醒来,御榻旁值夜的宫人连忙上前,想要侍候。司马覃却挥了挥手,起身下榻,赤足走到了窗边。天上乌云遮月,银电闪烁,似是风雨欲来。若是天降大雨,能阻住乱兵吗? 原本好好的局面,突然就变得不可收拾。淮南郡押运粮草的役夫,竟然聚众反叛,短短几日聚起了两三万人。如今在淮南安家的士族还没建起庄园,乱兵一起,别说家产,就连带寿春都岌岌可危。 刘准倒是半点也不迟疑,命扬州兵回来救驾。司马覃本以为这点流寇顷刻就能绞杀,谁料石勒瞅准机会,再次兴兵。刘准的大军被死死拖在了淮水北岸,别说击溃敌人了,能守住寿春,阻止石勒率兵渡河,就是天幸。 发往并州的羽檄,也没起到什么作用。伪汉正在迁都,并州局势不稳。梁子熙倒是派冀州兵马攻打曹嶷,引得他无法南下。如此一来,徐州也可发兵相救,只是若梁丰打败了曹嶷,也要把青州封给他吗? 为何他总能险中求胜,而自己这边,却频频遭难?难道真是神佛佑之? 一阵寒意窜上脊背,小皇帝打了个哆嗦,再也无心看下去,转身回到榻上。就这样半梦半醒,捱到了天亮。 明明没有睡好,司马覃还是早早起来,穿戴整齐,往朝堂走去。今日没有朝会,但是近来战事频频,他放心不下,总要招人问询。废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处理完政务。司马覃只觉精疲力竭,也吃不下饭,便命宫人传辛淑妃觐见。 这位辛淑妃出身颍川,也是高门之后,随南迁队伍来到寿春。刚刚入宫,就被司马覃封为九嫔之首,喜爱异常。除了侍寝,也经常唤来陪宴,倒是一朵可心的解语花。 谁料不多时,宫人却带来了坏消息。 “淑妃病了?”司马覃皱起了眉头,“前日不还好好的吗?” “应是昨夜大雨,感了风寒。”那宫人小心答道。 宫内嫔妃若是病了,是不能到御前侍奉的。司马覃叹了口气:“命太医好好诊治。再从内库寻些药材,赐给她养病吧。” 现在皇宫也是一贫如洗,名贵药材极为有限,能赐给淑妃,足见恩宠。那宫人连忙领命下去。司马覃也无心再招其他人,草草用了膳食,就回去补眠了。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醒来时,他只觉浑身都痛了起来,也不知是睡的太沉,还是同样感了风寒。正想招太医前来看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陛下!太医说淑妃染了疫病!” 什么?!司马覃猛地站起了身:“怎么会是疫病?” “前日淑妃家人入宫请见,似是那时染上的。太医说……说最好把她移出宫去……” 这明显是重病的征兆啊。寿春的皇宫不比洛阳,太过狭小,根本无法安置病人,唯有遣出宮去。 然而司马覃关心的不是这个,前日不正是淑妃侍寝吗?! 手指都颤了起来,他叫道:“快,快传太医!还有宫中的避疫之法呢?立刻清扫宫室,万万不能起疫!” 疫病可不分尊卑贵贱,一旦发作,十室九空!现在正值夏日,又是初到南地,万一控制不住疫情,可是要命的! 他关心的,只有小小的宫廷和自家性命。然而此刻,疫病已经随着战火和阴雨,蔓延到了淮水两岸。 刚刚打下了汝阴,就传来噩耗。石勒面色铁青,厉声问道:“现在军中有多少人染上了疫病?” “怕是不下两千了……”军医头上汗水直冒,哆嗦着答道,“将军,不能再打了!南地瘴疠太重,还是早早撤吧!” 昨日还只有数百,今天就翻了几倍。疫病的恐怖,足以让任何将领胆寒。此地却是不能再呆了! “立刻拔营!出现疫病的,全数抛下。”石勒顿了一下,“不,把那些染了疫病的,送到晋军阵前!” 仗是没法打了,但是这疫病,并非不能利用。不论怎样损耗,晋军死的人越多,对他越为有利。说不定大疫一起,整个淮南都要垮掉! 不过自家兵马也要留神,石勒犹豫了一下:“并州不是传出过防疫的手段吗?你可知晓?” 那军医愣了一下:“将军是说佛子的避疫法?” 若是以往,石勒是万万不会承认什么佛子之说的。但是现在不比平时,他咬牙点头:“正是!照着法子避疫,尽量控制疫情。” 那军医不敢怠慢,点头称是。看着对方匆匆离去的背影,石勒也叹了口气。这次豫州之战,恐怕只能草草收场了。只是不知回到兖州之后,情况会是如何。青州的曹嶷若是被灭,他的地盘可就要被并州包围了。 恐怕只能向长安求援了。只盼刘曜能给他增些兵马,助他在兖州立足。 ※ “什么?淮南发生大疫了?”与此同时,消息也传到了司马睿耳中。 这可跟预想的全然不同。疫病不比兵祸,防不胜防啊! “立刻切断江道,阻止舟船入建业,切勿让疫病传入江东!”司马睿也不顾的淮南那些世家了,如今最重要的,是保住自己的性命。 大疫若是能控制在一地还好,若是蔓延到扬州其他郡县,简直不堪设想!怎么突然变成这样? “都督,切断江道,寿春那边怕是不好交代。还是尽快送药过江为好。”王导立刻道。 防疫是要防的,但是姿态不能不做。毕竟天子在寿春,还有数不清的世家挤在江北,若是断了他们的生路,恐怕后果比疫病还要可怕。 “这……”司马睿张口结舌,“可是疫病若是扩散呢……” “早年并州有过防疫之法,不如依法试上一试?晋阳那样的大城都能止住疫病,建业也未尝不可。”王导轻叹一声,“况且也要探探寿春的情形。若是天子也染上疫症,都督恐要早作打算。” 王导的声音柔和,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分明的很。如果寿春城里的天子出了什么意外,拥立新君的大权,可不能落在旁人手里。 今非昔比,当年他们是打定主意,待到司马睿羽翼丰满,想法自立。然而现今新都就在近前,不论天子是死是活,朝廷建在。可就不是他想登基就能登得了。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挟天子。当然,不是现在这个,而是由司马睿一手扶持的新皇。 第195节 只要寿春城中的小皇帝,命丧黄泉。 掌心里冒出了汗水,司马睿神经质的在膝上擦了一擦:“言之有理。那防疫之事,就交予茂弘了。还有寿春,尽快送药过去……” 这药是杀人还是救人,谁也不敢明言。结果才最重要。 数股力量,在淮南扭成一团。疫病未曾有效控制,叛乱也因大疫愈演愈烈。半个月后,噩耗终是传来。 第313章 行台 大殿内,一片缟素。站在群臣之首, 王衍身躯佝偻, 须发皆白, 再也没有往日的风神光彩。因为在家养病,他侥幸躲过了大疫, 府中虽然也死了些人, 但是比起寿春城,乃至淮南郡的其他士族, 已是万幸。 然而自己躲过了, 旁人却没那么走运。如今能够上殿的公卿, 就少了十之五六。若非琅琊王司马睿派来医官送药,还按照并州的法子避疫,说不定还要发展成什么模样。 可惜这一切,都没能救回天子的性命。寿春的皇宫太小了, 又挤了太多的宫人嫔妃, 疫病来得猝不及防, 如同垂镰横扫宫室。司马覃是最初一批染病的,饶是太医拼了命救治,也没能救回他的性命。 甚至因为疫病,在这位九五之尊弥留之际,都没人敢入宫探视。也不知是神昏不醒,还是刻意而为,司马覃并未留下遗诏。没有太子,亦无托孤重臣,空留下这单薄棺椁。 才称帝两年,就孤苦伶仃病死御榻,连子嗣都未留下。这是上苍在惩罚他冒然迁都的罪过吗? 这么想的,可不止一人。 竟陵王司马楙高声道:“南地根本不适合建都!还是速立新帝,迁回洛阳吧!” 如今匈奴伪汉迁都长安,洛阳已经不那么危险,又有并州梁丰在侧守护。若是迁回去,指不定比寿春还要安全。 刘准怒道:“先帝尸骨未寒,怎能就此迁回洛阳?寿春运漕四通,有重险之固,又有荆、徐环侧,可御强敌。应固守寿春,再图大业……” “待在淮南,再等疫病肆虐吗?而且刘大将军也未曾守住汝阴啊。”有人语带嘲讽,反唇讥道。 “你这竖子!还不是后方民变,才使得我等功败垂成……” 大殿里,无数声音嗡嗡作响。想要北归的宗室、拥兵自重的将军、出身高门的贵戚,所有人都在争夺这空置的帝位。没有顾命之臣,就意味着群龙无首。立储之争向来血雨腥风,现在连个掌权的都没有,自然把矛盾激化到了极致。 若是以往,王衍应当权衡得失,择一派投靠,确保自己能继续享受荣华。然而今日,他一言不发,就这么呆呆望着殿上棺椁。 那小皇帝,其实不是真正的明君。精善权谋,气量狭窄,还畏敌如虎。可是毛病再多,也远胜惠帝。更何况还有重开治平的心思。而现在,这个未满弱冠的天子,躺在了棺内,而自己这垂暮久病之人,却立在殿上。 上天也许从未眷顾过大晋,而自己汲汲一生的权势,又有何用处? “立储绝非小事,太傅可有高见?”一个尖利的声音,把他从恍惚中唤醒。 王衍木然的看了过去,一双双眼睛,犹如箭矢,钉在他身上。贪婪、畏惧、渴盼,百般情绪,一言难尽。 他轻轻吸了口气:“淮南灾疫未消,寿春独木难支。如今之计,还是渡江为上。” 渡江,入吴地,由司马睿照拂,再立新君。这是最稳妥的法子。其他选择,不过是任人争权,犹如水上浮萍。 这是他难得的肺腑之言。然而看着他的那些目光,登时变了。不知有谁轻哼一声:“不愧是琅琊王氏,一脉同枝。” 谁不知道司马睿身边掌权的,尽出自琅琊王氏?这渡江的建议,怕是要把权柄双手奉上。 王衍没有作答。以他的身份,也不容多言了。 大丧的哭临一连三日,诸官也未商讨出任何可行的对策。王衍总归是年龄大了,礼毕后便早早回家。反正太子也未定夺,无法举行继位仪式,他这个太傅,就跟泥胎木塑一般,毫无用处。 然而睡到半夜,门外突然起了骚动。紧接着,大批身着甲胄的兵士冲了进来。王衍是被人从榻上拽起来的,衣冠不整,披头散发,哪还有天下第一名士的风范? “你是……左卫的……竟陵王派你来的?”就算老眼昏花,王衍也识得面前这年轻的勋贵。这是天子亲军反了!竟陵王怕是勾搭了贵戚,举兵谋逆! 那青年冷笑一声:“太傅与刘大将军密谋,阴害天子。末将奉命来取太傅项上人头。” 他们要杀了自己和刘准,取得立储的决定权。这一刻,王衍竟然不觉的害怕,而是觉得荒谬绝伦。他躲过了多少次叛变,从贾后之乱开始,在一任任交替的权臣中游刃有余,越升越高,直到位极人臣。谁料却在这逼仄的寿春城中,被个殿卫拿住。 他们就不怕琅琊王发兵,攻打寿春吗?! 然而下一瞬,王衍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为何琅琊王不在天子身死后,立刻赶来寿春?司马睿就算有权,也是外臣,无法决定继位人选。但若寿春城中出了乱子呢?发兵来攻,再拥立新君,岂不是天经地义? 是他推荐王敦任扬州刺史的啊!王导还曾数次赶来探病,与他相谈甚欢。这两个从弟,就不顾他的性命了吗?! 没人能告诉他答案了。那殿卫举起了手中长刀,刀刃在皎洁的月光中,闪烁着银亮光芒。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幅景象。 当夜,王衍身死,刘准率领亲兵与左军对战,不敌身亡。第二日,在梓宫前,先帝司马覃的弟弟,年幼的豫章王司马端被竟陵王等人推为太子,登位继任。 然而未等安葬先帝,扬州兵马与刘准残部,齐齐围住了寿春。带兵者,正是扬州刺史王敦! “竟陵王苟同殿卫,杀太傅、大将军,篡夺帝位。十恶不赦!与我攻下寿春,剿灭乱党!” 这一声令下,彻底揭开了寿春攻防战的序幕。十日后,扬州兵马攻破寿春,杀竟陵王,屠贵戚。石勒未曾做到的,流寇亦未曾做到的,终于在王敦手里完成。 不过他未能拦下新帝司马端。由司徒辛颖护送,司马端沿着河道逃到了徐州。 很快司马睿亲临寿春,接走了先帝棺椁,依礼厚葬。随后奉不足十岁的新都王司马衍登基,移都建邺! ※ 一路从平阳赶到了长安,没有遇伏,也没有追兵,安安稳稳入了宫墙,刘曜才算松了口气。 入了雍州,就到了自家地盘。他也不用天天担惊受怕,有人再次谋逆篡位了。不过大量匈奴贵族进入长安后,刘曜才觉出麻烦。他毕竟不是先帝血脉,更无法担任匈奴大单于的职位。可是匈奴统兵,少不了大单于封号。若是把这权力交给旁人,说不定以后会生出什么事端。 无可奈何,刘曜开始寻找匈奴贵姓,意图通过联姻巩固自己的地位。还没施展手脚,一条条让人惊诧的消息,就传入了关中。 先是淮南大疫,石勒退兵。随后晋天子死于疫病,寿春内乱,竟陵王推选新帝登基。再然后琅琊王攻寿春,移都建邺……一条又一条消息,简直让人目不暇接,还没缓过神来,刘曜发现雍州腹地,竟然也冒出了一个晋国行台。 司马模身死之后,他麾下残部一直在雍州活动,还一度入了秦州。之前石勒奉命讨逆,就跟他们打了不少仗。现在天子暴亡,又传来立新都王为帝的消息。这群人心思就活络了起来。司马衍是吴孝王司马晏的儿子,为武帝之孙。但是司马晏可不止这一个儿子。 正巧雍州境内,就有他的亲兄弟,秦王司马邺。此子当初过继给了秦献王司马柬,由于伪汉攻打雍州,他也被迫几次离乡,想要前往寿春。可是好巧不巧,还未等成行,寿春就闹得大乱,换了新帝继位。 然而帝位总是要传嫡传长的,既然司马衍能被推为皇帝,司马邺为何不能?因此,这个刚满八岁的孩童,就被前雍州刺史麹特、中书郎李昕等人拥立,在雍州腹地建起了行台。 这对刘曜而言,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汉国刚刚迁都,境内就冒出了晋天子的行台,不管其是不是正朔,都大大的扰乱了人心。 毫不迟疑,刘曜派出兵马,围剿这支乱军。 然而雍州行台只是第一个。随后济阴亦有人寻得司马族裔,立起行台。连带徐州的司马端和扬州的司马衍,四个行台并立。 而这消息,也一点不漏,传入了并州。 作者有话要说:  司马炎一共有二十六子,活到长大成人的,也足有一打多。所以他的孙子也是一窝窝的。没有洛阳城破,这些人大半都还活着,怎么也轮不到司马睿登基。只能先找司马炎的直系血脉。 不过多方携手,这些人也活不了太长时间了。 司马邺其实是西晋最后一任皇帝,不过现在的局面,也好过史书中乘坐羊车投降的惨剧。 第314章 一言 与其他人不同,梁峰一直也在关注寿春局势, 但是忧心的, 还是那场大疫。 自从他掌权后, 并州已经三年无大疫。不论是战场清理,还是流民安置, 都有了一套标准规程。医科更是年年取士, 引得各地精善医术的人才向并州靠拢。这些人才齐心协力共同研究,让医学也有了长足且系统的发展。其中防疫一事, 更是重中之重。 当世流行的疫病, 其实不止是鼠疫一种, 治疗方法也大有不同。但是基本的防疫手段,包括隔离、消毒、消灭病源之类的措施,是可以通用的。这些理念,随着《金刚经》附赠的医书, 流传甚广。饶是如此, 梁峰还是年年刊印防疫手册, 发往各地,并把控制疫病作为官员考核的重要指标之一。 也正因此,他治下几州才能在大量收容流民的前提下,遏制疫病的传播。 但是并州如此,其他地方却未必。淮南的天气状况和恶劣局势,更容易扩大疫情。为此,梁峰两次发信寿春,还严令祖逖注意豫州方向过来的流民。可能是建邺下了死力控制疫情,折腾了近一个月,大疫倒是有了退却的迹象。紧接着就传来朝中巨变的消息。 小皇帝死的太突然了,而且死前并未留下遗诏。他的死因已经无关轻重,身后事才是重点。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谁登基继位,足以引动天下人的心思。 只是梁峰也未料到,这次的传位,会闹的如此纷乱。 四个行台,先后自立,且无一例外给他升了官。其中扬州行台封他为大司马,雍州行台封他为太尉,兖州行台封他为太保。最离谱是的徐州行台,竟然直接许出了丞相头衔。只要能回到洛阳,全权听他安排。 遵奉哪个行台,关乎并州未来的走向,已经不是区区几个幕僚商议一下,就能定夺得了。因此梁峰借着治丧之名,招齐手下文武,升堂议事。 “秦王自幼继嗣秦献王,远离朝都,实为乱军所挟。梁国寻来的‘太子’更是出身不明,乃奸党篡立。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段钦上来先阐明了要点,雍州和兖州的行台,根本就是一己之私弄出来的傀儡。哪能承认? 然而徐州行台和扬州行台,就是另一码事了。 “豫章王乃先皇幼弟,至于新都王,乃吴孝王幼子。若依礼法,皆可践阼。然朝局复杂,当谨慎择之。”段钦把另外两个行台的底牌也翻了出来。 一旁的治中从事郗鉴,立刻皱起了眉峰:“先帝死因不明,竟陵王以一己之私,公然袭杀太傅、大将军,祸乱朝纲。靠此乱臣登基,岂非得位不正?” 段钦倒也不着恼,答道:“若是如此,琅琊王攻寿春,立新都王,移都建邺,亦有不妥。” 两人看似在争执徐州和扬州行台哪个更合乎礼法。但是实则,是在争论并州的发展方向。 若是承认徐州行台,就能接新帝入洛阳。哪怕梁峰辞去丞相之位,也能顺理成章控制朝廷,达到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目的。不说这法子有用没用,至少能吸引天下士人投奔。将来也能如曹魏一般,通过禅让登基立国。 反过来,若是承认扬州行台,那么挟天子的就成了琅琊王,就算对方给出再多的优厚待遇,他也无法染指朝堂。但是如此而为,也不失为一个忠臣应有的表现。就是有太多人学曹操,才弄得天下大乱。对于郗鉴这样心怀国朝的士人来说,实在不愿看到大都督有此打算。 现在自立,也会导致人心离散。当年荀彧身为曹营首席文臣,不也不赞同曹操加九锡吗?司马氏得位时间虽然不长,但是正朔毕竟未改,难免令人生出忧虑。 一者简单轻松,一者为人作嫁,要选哪个,似乎不难猜。实际上郗鉴能说出这话,也颇有些胆气。若是主上心思已定,这样的言论,难免惹其猜忌不快。 然而座上,身着素服的梁峰并未立刻作答。他的目光,也看向了一旁闭口不言的张宾。 知道主公视线中的意思,张宾微微一笑:“天有二日终成祸患,主公当早做决断。” 他没有给出任何建议。或者说,他点出了最关键的问题。所有谋士臣僚都不过是从旁建议,最终做决断的,还是梁峰本人。 他要怎么选? “竟陵王谋逆,滥杀朝臣。未有顾命,豫章王得位不正。应奉新都王。”最终,梁峰答道。 这也是最适合并州的打算。他需要的,从来不是汲汲权势,为了天子就可抛头颅的士族。不管皇权衰弱到何种地步,只要皇帝回到洛阳,地位就不容轻贱。而任何皇帝,都不会甘心被人操控。一个不好,便惹来无穷祸事。同样,天子回到洛阳,司州就再次成了众人攻夺的香饽饽。战乱频频,又岂是随口说说的事情? 现在并州最需要的,就是稳定。压倒一切的稳定。因而奉扬州的新都王为帝,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所有抱着亡晋之心的豪强,只会围着扬州撕咬。南渡的浪潮也会愈演愈烈,庸碌之辈和顶级高门都撤退了,留给自己的,不是一心想要平定乱世的可用之人,就是眼光绝佳的投机分子。而这两者,都对大业极有用处。 更重要的是,梁峰知道司马睿的真心。他可是历史上东晋的第一任皇帝,就算立了天子,能消弭他的称帝之心吗?恐怕恰恰相反,挟天子只会让司马睿的欲望越来越大,乃至阴害幼帝,自己登基。他可不是武帝的直系子孙,到时候那些讲究身份血统的士族子弟,又会不会任他篡位呢? 当一个王朝只剩下得位不正的继承人,它还算真是存在的吗? 所以这个决断,对于梁峰而言,其实不难。 听到他这样说,郗鉴的眸光亮了起来,赞许的微微颔首。而段钦等寒门出身的官吏,也都闭上了嘴巴,主公的诉求才是他们前行的方向。 只承认扬州行台,就意味着以后任何篡立之人来到洛阳,都是死路一条。若是没了他这个北地霸主的支持,雍州有刘曜,兖州有石勒,徐州自有司马睿从旁“关照”。这些私立的行台,又能存活多久呢? 随着信使南去,并州的意志和决定,也堂堂正正传扬开来。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好吧,其实是我准备休假了_(:3」∠)_ 从去年三月开始攒稿,写到现在正好一年。身体差不多全垮了,后面几个月全靠吃药才顶下来。正好剧情告一段落,想了想还是先休息一个月,养养身体,再继续更新好了。 后面还有不少内容,只是应该不会跟前面一样详写了。称帝会有,狗粮也会有,不要捉急,先等我喘口气。这一个月里,如果有精力也会补一补肉,大家记得关注一下微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