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西口》 第1章 《走西口》 作者:邓九刚王西萍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作品相关 评长篇小说《走西口》 耀华 故事在三个结拜兄弟间展开,围绕着“三义泰”商号的分分合合,将清朝末年归化城商贾之间的生存状态勾画出来。小说包含一个非常好看的故事,从走西口人许太春在西口归化城的遭遇写起,由许太春和他的俩个把兄弟一起白手起家做生意展开;大开大阖,大起大落,放的开收的住,可谓是收放自如;故事新鲜、曲折感人、荡气回肠,写情也写义,真的是一部让人揪心落泪的作品。《走西口》所讲述的故事曲折而动人心魄,近年来还没有看到这样能够牵动人心的小说。 《走西口》中塑造了几个性格鲜明的人物,许太春、张友和和云黄羊,反差大个性强,命运发展轨迹清晰而独特;许太春的忠诚坚韧,张友和的聪慧和狡诈,云黄羊的憨还有耿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还有卜泰一出场就雷人得很!那天,卜泰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驯狗。这是一个很阔绰的两进院,很宽敞、干净,院子里有一座葡萄架,两棵杏树,养着两大缸金鱼,树上挂着一只鸟笼子,里面养着画眉。充分显示了塞上草原人物野性的张扬! “此刻,卜泰戴着长长的护手,正在训练他的爱犬:来,上!上!…… 卜泰的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只见这狗颀长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一人多高,身上的皮毛乌黑发亮,扑棱开来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卜泰给这狗起了个挺威风的名字:黑豹!” 女主人公玉莲的命运更是催人泪下,善良、勤劳,山西女子所有的好品质都在这个女人是身上得到了体现。玉莲昭示了作家的所爱,寄托了作家的情思。起伏迭宕,几经曲折。把悲欢离合演绎得淋漓尽致!。 “走西口”这三个字,内中蕴含着多少悲欢离合,多少慷慨悲壮,多少无奈与凄凉,多少挚情与豪迈;就是发生在清朝末年的从山西到归化(今呼和浩特)一带走西口的故事。地理定位和文化定位的准确也是该作取得成功的一个决定性因素。正如作家自己所说,走西口走西口作为一种历史上发生的社会现象,在我国北方影响极为广泛和深远。它历经数百年,纵横上万里,发生的地域从我国内地的山西、河北、陕西等地到整个蒙古高原,甚至延伸到俄罗斯的西伯利亚;有山川有草原有沙漠,也有森林,包括百万平方公里。走西口演绎出无数感天动地的故事。 正象作家自己在小说开篇所讲:“……走西口的人口数以百万计,从逃荒闯荡盲目流浪开始,以定居与融和结束。它最初是一种自发的大移民,发挥过开发西部的作用,最终改变了我国人口布局和行政地理的划分促进了民族间的交流与团结。” 要害是最后一句话,它促进了民族之间的交流和融合。邓九刚和王西萍的《走西口》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所讲述的是两个山西青年农民和一个蒙古族小伙子在西口外经商的故事。作家的笔下“西口”不再是一个遥远和模糊的所在,她就在黄河边,小说也第一次明确地告诉读者西口就是归化城,也就是今天的呼和浩特!西口的概念第一次清晰了明确了。由此接下来作品中关于地域文化的阐释,把西口风光风情描摹得生动逼真触手可及。 与《闯关东》相比,走西口自有自己的特殊地理和社会环境的特征,它绝不是一块无人区,这里自古就生活着草原民族。蒙古族的宽厚、善良包容在作品中得到恰当的表现,成为这一作品的重要内容。正面的描写了当地蒙古民族弟兄,象云黄羊、娜晔、卜泰、沙格德尔王爷等,形象都非常可爱可亲也很成功。 《走西口》与邓九刚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大盛魁商号》在时代背景巧妙地连成一片,更是使得《走西口》显得丰富饱满!正象评论家管卫中所言,《大盛魁商号》是主峰,那么《走西口》故事性更强。就是一处峰岚叠嶂的所在,是一处藏幽纳翠的好去处!在当今中国文坛我还不知道有谁能够象邓九刚这样对西口文化了解得这样深透。不得不提到他的另一部史学著作《茶叶之路》,在《茶叶之路》中作家对西口商业、宗教、交通、民族诸般情致的了解考证非常严谨和详实,完全是学术性的。我高兴地看到作家的这种严谨也渗透到了《走西口》的字里行间。这就使得《走西口》的每一个情节每一个人物每一处场景都显得瓷实可信。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实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村子口。……”正因为历史背景的悲壮,才使这平实的歌声穿透历史夜空的迷雾,响遍了我国大江南北,震撼着一代又一代国人的心!《走西口》成为人们最熟悉和最喜爱的民歌之一。小说《走西口》使这首民歌得到最大程度的升华和张扬,在张友和被处死的刑场上,她被推到了极致!临死时的张友和提出要听《走西口》,当歌声响起的时候,尤其是当站在鬼门关前的张友和面对死亡无所畏惧地跟着弦竹放声高唱的时候,看到此处就是令铮铮铁汉也会热泪奔涌!《走西口》真的是一部能够让人哭让人笑让人感慨唏嘘的小说! 走西口小词典 1、归化城--呼和浩特的旧称 2、领房人--驼队的向导 3、暗房子--走私驼队 4、身股--旧时商号掌柜拥有的股份 5、焙子--归化地方小吃类似烧饼 6、搅团儿--一种山西面食 7、剔鱼子--一种山西面食 8、大先生--旧时商号总的会计师 9、厝房--临时存放死人的房间 10、买树梢--指商家买下尚未成熟的庄稼青苗 11、年馑--遭灾 第一章 01 元宵节之夜一支来自遥远草原的马队袭击了山西龙仙镇,马队劫走了晋剧名角水上漂;青年农民许太春在与一女“劫匪”交手时得知,“劫匪”来自塞上归化城,劫戏只不过是一种游戏。遭年馑玉莲被迫送未婚夫太春走上了前往西口的道路。踏上西口的土地,许太春最初的艰难而传奇的经历。 1红日西垂,黄土高原的沟沟豁豁被染成了浓酽的胭脂红色。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一刻,一支神秘马队风驰电掣般地从荒原上驶了过来,轰隆隆的马蹄声排山倒海般响着。其实马队也就是五六个人,须臾间马队便从眼前消失了,只在身后留下一片浓浓的烟尘。 正月十五元宵节,山西省龙仙镇里张灯结彩,人群熙来攘往的大街上,穿红戴绿的男男女女挨肩擦背,喜气洋洋。十字街头,十几个大汉正在汗流满面地挥舞着鼓槌,锣鼓震天价响着;后面是一群吹鼓手,正鼓着腮帮子在吹唢呐,脸上和眉眼间透出惬意和自得。看热闹的人们循着锣鼓声从四面八方赶来,聚集在这里的空地上,不大功夫十字街头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起了一道厚厚的人墙……圈子里,闹红火的正在表演他们的拿手好戏,扭秧歌、挑花篮、踩高跷……尤其那抬搁、脑搁才叫好看——只见十几个汉子的肩头上,一群穿红戴绿的娃娃们站在高高的架子上,这些娃娃只有四五岁模样,嫩粉的脸蛋儿上抹着红红的胭脂,发髻上扎着红的绿的绸子,身上穿着鲜艳的绸衫,那胳膊随着铿锵的鼓点扭呀扭的,憨态可人煞是好看!还有那车子灯、船灯。车子灯走起来讲究的是摇头摆尾,前后又有‘丑汉’和‘媒婆’簇拥着,车上车下不时虚张声势地大呼小叫,那故作扭捏的姿态惹得围观的人们爆发出一阵阵的笑声;而那船灯则显得温雅了许多,款款地在场子里飘来飘去,宛若真格行驶在水面上一般…… 突然,场子中央燃起一片巨大的火,五彩缤纷的火花在夜空中喷涌着、爆裂着,将大半个龙仙镇映照得通明。就在这时,喷涌的焰火中突然有一个什么东西跳了出来!只见一个人头戴着副狰狞的面具,胡须挓里挓挲,身穿大红短袍,阔肩翘臀,憨态可掬!人们愣怔了片刻,忽然大声叫道:“钟馗!钟馗!” “钟馗”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款款落在地上,随着铿锵的锣鼓点儿在场子里扭来扭去,表演诙谐而夸张,还不断地做出各种惊险的动作,惹得围观的人们亦惊亦乍,为他的精彩表演爆发出一阵阵热烈的喝彩声:“好!好!” 这时,一个姑娘从人群外挤了进来,欣喜地望着场子中央的“钟馗”。这姑娘大约十岁,大红的土布棉袄,一条黑油油的辫子搭在胸前,长得惊人的美丽,刚一站到这里,仿佛是有股魔力似的,人们的视线便不由得被吸引了过去。 望着场子里“钟馗”滑稽的表演,姑娘咯咯地笑着,声音银铃般动听。 忽然,跳跃在场子中间的“钟馗”嘴里开始喷出一股股的火焰,他挓挲着两只手且跳且舞,一步步靠近人群,一股股的火焰在人们脸前掠过,人群中发出阵阵惊呼。 那姑娘也随着人群大声地尖叫着。 也许是姑娘的叫声引起了“钟馗”的注意,他舞蹈着跳到女子的跟前。“钟馗”在女子跟前,故意做出张牙舞爪的样子,挑逗她,吓唬她。 姑娘尖叫着用双手捂住脸,可又对面具后面的人充满着好奇。 第2章 “钟馗”在她面前腾挪跳跃作出种种怪相。 姑娘一边躲闪,一边不停地嬉笑着。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从后面一拥,女子脚下站立不稳,突然向“钟馗”的身上跌去。 姑娘失声尖叫:“啊!——” 这时,“钟馗”猛地掀起面具——原来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 小伙子叫道:“玉莲!” 姑娘见状惊喜地喊道:“原来是你呀——太春哥!” 却原来这玉莲姑娘与那名叫太春的小伙子是一对未婚夫妇,在这种场合意外相间两人自是喜不自胜!卸去戏装太春牵着玉莲的手来到大戏台子跟前。 此刻,戏台上正在演出山西梆子《算粮登殿》;戏台下黑压压的站满了人。远处的戏台上,正在唱山西梆子。高亢嘹亮的板胡声裂声地吱啦啦地叫着;还有那响板,“嗒嗒”地敲着,清脆的声音传出去老远;还有黑头那沙哑而粗犷的唱腔,裹着激越的锣鼓点儿:所有这些声音在夜空中轰鸣着,压倒了台下嗡嗡的人声。 戏台下,人们一边看戏一边在兴奋地交谈着。 玉莲听到旁边一个老汉兴奋地说道:“……好戏呀!” 一壮年汉子接茬说:“那是!太原城里有名的福庆班嘛!听说头年一进腊月就订下了,晚了就订不上了!” 老汉道:“听说‘水上飘’也来了?我还没见过哩!” …… 太春把嘴附在玉莲的耳朵边上说着悄悄话。 太春:“等秋后庄稼上了场,哥就把你娶过来!” 玉莲高兴地:“我等着……” 突然,一阵马蹄声打断了他俩的对话。响动从镇子的一边排山倒海般地向戏台这边压了过来!轰隆隆的声音刹那间盖过了戏台上演员的唱腔、丝竹声和台下的人声! 那支马队闯到了戏台前,人们发现骑在马上的人黑衣黑帽,颜面被遮得严严实实。 人们惊呼道:“土匪来啦!” “……快跑呀!——” 看戏的人群立刻大乱。大人们的喊叫声和孩子们的哭喊声乱成一片……戏台前顿时陷入一片混乱。 太春拽着玉莲在骚乱的人群中奔跑着。玉莲边跑边紧张地问到:“太春哥,咱咋办?” 太春拉着玉莲跑出人群:“快,往那边跑!” 太春拉着玉莲向戏台后面跑去。 玉莲和太春气喘吁吁地跑到戏台后的僻静处,俩人躲在大树下喘息。 太春:“没事了。” 玉莲:“真是土匪?” 太春:“看样子……不大像。” 不远处的戏台前,骚乱的人群跑来跑去,大人喊孩子叫,到处都乱糟糟的。马车惊了,在场子里横冲直撞,车上的女人们在尖叫着……小贩子们的摊子被挤翻了,地上到处滚着果子、麻花……神秘的马队闯入人群,口哨声、呼啸声划过黑沉沉的夜空。 太春正要拽着玉莲离开,忽然看见有两个黑衣人人架着一个身着戏装的戏子从戏台后面向这边疾步而来,骑手手中的马刀在夜色中闪着白光。 被绑架的人被蒙着脸,挣扎着喊道:“救命!救命呀——我是水上飘……” 太春忽然喊道:“哎呀,水上飘让歹人给劫了!” 黑暗中,水上飘的声音:“好汉救我!好汉救我!” 太春一把推开玉莲,追了过去。 玉莲在后面喊道:“太春哥——” 太春边追边喊:“站住!” 绑架“水上飘”的两个人没想到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他们愣了一下,随即低低地说了句什么,只见那个身材高大的扛着水上飘仓促逃走了,另一个身材略显纤瘦的人转过身来挡住太春的去路,并且死死地缠住了他。眼见着水上飘被劫走,太春很是着急,他急着要去救人,却被眼前的黑衣人纠缠着脱不开身。 太春喝道:“闪开!再不闪开我就不客气了!” 对方并不把太春的话当回事,左挡右拦地令人眼花缭乱,虽然出手并不重,但就是不让他过去! 太春急了,发狠使了几个绝招,猛地将那人的双手剪到背后。 那绑匪顿时疼得喊叫起来:“哎呀……放手!” 嗯?怎么会是女人的声音?太春心里纳闷,一把扯下“黑衣人”的面罩,发现那人竟然是一个面容娇好的女子! 太春一时傻在那里:“女的?” 太春愣神的工夫,那人挣脱出来,正打算夺路逃走,晃眼间发现眼前这人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后生,于是站了下来。 太春和那个黑衣人四目相对。 这时,忽听远处有人喊:“大格格!” 那黑衣人猛醒,正欲走,又被太春截住。 太春大声道:“想走?没门儿!” 那黑衣人见对方摆开架势拦着自己脱不了身,只好拼力上前招架,俩人又打起来。 太春:“胆子不小,连女子也敢来做劫匪!” 黑衣人道:“你胡说,我不是劫匪!” 太春:“那你是什么人,报上姓名来!” 黑衣人急于摆脱太春,她凑到跟前,低声道:“嗨,你听着!我乃绥远将军府的大格格娜烨!” 太春冷笑道:“将军府的大格格?哼,你休想骗我!” 黑衣人喝道:“快放我走,小心日后我一脚踏平你这龙仙镇!” 太春:“口气倒不小,看拳!” 不远处又有人喊道:“大格格,快走!” 黑衣人急着要走,太春死死地缠着她,俩人正在打斗间,忽然两骑两乘旋风般刮过来,近了才看出是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士。 一个壮士喊道:“格格!还不快走?” 说着,那壮士甲拔刀拦住太春,黑衣人翻身上马,提起缰绳—— 太春疑惑地:“真是位格格?” 黑衣人回身对太春笑道:“嗨嗨,你没见过吧?我告诉你吧,我们归化人把这叫做‘劫戏’!“ 太春:“劫戏?” 黑衣人:“对,既然‘文请’不成,只好‘武请’了!本小姐不过是跟着出来玩玩儿! 黑衣人说完,与另两个壮士打马扬长而去! 太春望着一行人远去的影子百思不得其解,自语道:“……劫戏?……大格格?” 02 且说太春和玉莲在正月十五的元宵灯会上约定好,说等秋收过后粜了粮食就完婚。 眼看着儿子就要娶媳妇了,太春娘自然也是喜欢得什么似的,此刻,太春娘正伏在炕上缝着喜被。阳婆豁朗朗地洒了满炕,黄灿灿的炕席上铺着鲜亮的大红花被子,甚是豁亮。太春娘是个闲不住的勤快人,早上早起会儿,夜里晚睡会儿,冬天的衣裳早就安顿好了。可这太春娶亲的喜被不能瞅空儿,得找个好日子,娃一辈子的事情,马虎不得!太春娘给儿子缝着被子,满心欢喜,她算计着,秋后把玉莲娶回来,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准她就能抱上大胖孙子了呢! 就在太春娘给太春缝喜被的时候,太春和他爹正在集市上转悠。 太春趁他爹不注意,自己跑到一个花花绿绿的货摊前,摊子上有鹅蛋粉、绣花线,小圆镜子,红头绳。让太春动心的是盒子里的那些绒花,红红的那叫好看,有梅花,有菊花,上面还缀着细小的玻璃珠子。太春小声问道:“掌柜的,这绒花……咋卖?” 掌柜的看了太春一眼,笑道:“后生,你要真心想买,就给俩铜子儿吧!” 太春心里掂量着,俩铜子儿,贵是贵了点,可好看啊,玉莲要是戴上,那就是仙女下凡了!想着,太春把手伸进了怀里,摸出了两个铜子儿。这是爹给的,让他饿了时买个烧饼,他心想算了,就饿一顿吧,为了俺玉莲,就是饿三顿也值! 太春买了一朵绒花,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就在这时,他爹走过来,两只手上各举着半个烧饼喊道:“太春!三眼不见就没影了,来,吃口干粮!” 太春笑道:“爹,你吃吧,我刚吃了!” 太春回家后,想立刻把那朵绒花给玉莲送去,可又一想,还是等等吧,等成亲前再给她,玉莲戴上这么漂亮的绒花,肯定是龙仙镇上最好看的新娘! 半夜,辛苦了一整天的庄户人此刻正在酣睡,平原村里一片安谧。太春一家三口正在热乎乎的土炕上安睡,忽然,外面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慌乱的、嘁嘁嚓嚓的声音。 最先被惊醒的是太春,他厏愣着耳朵听了一阵,起风了?不像……难道是下雨了?也不对……可那声音越来越响,仔细听就像是有无数把巨大的剪刀在咔嚓咔嚓地铰着什么,听上去让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太春掀开被子坐起来:“爹,爹!你听外头啥声音?是不是下雨了?” 太春爹坐起来,听了一刻,说:“不大像,走太春,出去看看!” 太春娘这时也醒了,她听着外面那巨大的嘁嘁嚓嚓的声音,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老天爷,行行好,俺们庄户人可经不起啥折腾呀! 果然,当太春和爹推门出来时,看到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只是那种嘁嘁嚓嚓的声音更大了。 太春爹忽然叫道:“哎呀不好!”他朝屋里喊着,“他娘,掌个亮儿出来!” 太春娘掌着灯从屋里出来。 太春爹接过灯来往外一照,惊道:“天神爷爷,遭年馑了啊!” 太春和他娘随着向地上望去,天啊,只见地上厚厚一层蚂蚱!娘俩再向四周望去,可了不得了,窗台上、柴垛上,哪儿哪儿都是蚂蚱! 太春惊叫道:“哎呀,这么多蚂蚱!” 第3章 太春娘:“傻小子,这是闹蝗虫啦!” 太春爹:“太春,快,穿衣裳,到地里去看看!” 太春急忙回屋拽了个夹袄出来跟在父亲身后跌跌撞撞地向村外的地里走去…… 天色已经大亮了。 太春和爹匆匆忙忙赶到地头时,俩人顿时傻了! 地里是铺天盖地蝗虫,原本茂密的庄稼竟然在一夜之间草毛都不剩了。 太春爹绝望地:“完了……” 忽然,太春脱下身上的夹袄,嚎叫着冲进地里,向那些蝗虫疯狂地抽打着,抽打着,脚下的蝗虫被踩得咯吱咯吱地响着,冒着黑绿色的汁液…… 太春和他爹就那么在地头站着,不知站了多久。没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努力地向四周张望着,却看不到哪怕是一丁点绿色,只有那轮刺眼的日头明晃晃地霸在空中,天地间一片荒凉…… 灾难接踵而来,不久太春爹病倒了。 太春娘跪倒在供奉的菩萨跟前,泪流满面:“菩萨……我求你了,发发慈悲救救他爹吧……” 忽然,太春爹梦呓般地:“太春……” 太春娘忙扑过来,端起一个小水壶,给丈夫喂了点水。 太春爹:“太春……太春……” 太春娘:“你不是想吃块冰糖吗,太春给你买去了……” 太春爹喘息:“快,叫他回来……” 此刻,镇外的黄土路上,太春肩上搭着褡裢,正大步流星地往回赶着。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太春终于回来了,他从外面一步跨进院子,高声喊道:“爹!我回来了!” 屋里没人应声。 太春又喊:“爹!娘!” 还没人应声。 太春感到不对劲,扔下褡裢撞开门向屋里冲去—— 不一刻,里面传出太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爹!——爹!——” 太春的爹死了,大夫说是斑疹伤寒。只有太春和他娘知道,老汉是气死的,老天爷杀人啊…… 几天后,村里大多数人纷纷离开了,年轻力壮的找地方去做苦力,老人和孩子只能胳膊上挎个破篮子去讨饭了。太春站在院门前,望着扶老携幼蹒跚而去的人们,心里刀割般地难受。原以为秋收后把玉莲娶回来,一家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谁想到……唉!太春叹口气,向屋里走去。一句话憋在心里好几天了,今儿个,说啥也得跟娘说了。 太春娘在锅灶上切着黑糊糊的野菜,就见太春从外面回来;回来后也不说话,从红柜上拿过梳头匣子,只低头在里面找着什么东西。 太春娘:“太春,找啥呢?” 太春:“娘,二舅稍回的那封信呢?” 太春娘从炕席底下翻出了一个折叠的纸片,交给儿子:“太春,你要这信坐甚?……” “娘,我想好了,到归化城找我二舅去!” 太春娘:“太春,你想走西口?” 太春:“娘,眼见得地里颗粒无收,我想出去碰碰运气。二舅信上不说了吗,归化城的银子多得拿簸箕撮,钱好挣呢。” 太春娘无语,但是泪水已经从她的眼睛淌下来。 已经掌灯了,昏黄的灯光下,太春娘正弓着身子在灶前搅“搅团”,当娘的最了解儿子,他说要走西口,那心里不知道已经掂量了几十回了。后晌,太春娘把缸底子扫了扫,打扫出一碗多荞面,儿子要出门了,好歹给孩子吃顿净面“搅团” 房后头的柿子树下,太春和玉莲正面对面地站着说话。 玉莲:“太春哥,这么说,你当真要走?” 太春点点头。 玉莲急道:“可你……可你走了西口,啥时候才能回来?” 太春:“玉莲,你听我说,我多则两年少则一年,只要挣够娶亲的钱我就回来。” 玉莲泪盈盈地:“哥,只怕是到时候你就身不由己了……” 太春:“看这话说的,我还能走一辈子?” 玉莲一把抓住太春的手:“哥,穷日子穷过,富日子富过,咱俩吃稠喝稀守在一起,我不叫你走!” 太春:“玉莲,树挪死,人挪活,遭了这么大的年馑,不出去找条活路等着挨饿呀?” 玉莲泪眼婆娑地:“这么说你一定要走?” 太春:“一定要走!” 玉莲:“当真要走?” 太春:“当真要走!” 玉莲叫了一声:“太春哥!——当即泪流满面。” 第二天一早,太春娘把儿子送出门口。太春穿着娘浆洗好的衣裳,身上背着一个简单的包袱。 太春娘安顿道:“太春,挣钱不挣钱的早点回来。” 太春:“哎!” 太春娘:“常给家里捎个信,报个平安!” 太春:“知道了娘。” 太春抬起头来,看到娘的眼睛里水蒙蒙的,他闷声说了句:“娘,我走了!”说完赶紧转身上了村前的大路。太春不敢回头,可他知道,娘一定哭了。 出了村不远,太春忽然看见玉莲手里拎个小包,在前面的大道上等着他。 太春:“不是说好不送吗,你咋又来了?” 玉莲眼泪婆娑地望着太春。 太春:“你看你,又哭。” 玉莲:“哥,出门在外的,穿好穿歹别讲究,吃喝上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太春:“知道了。” 玉莲:“哥,我在家等你,初一、十五准到庙里焚香祷告,求菩萨给你保平安……” 太春:“玉莲,你别说了,这牵肠挂肚的,再说哥就……就走不了了!” 忽然,什么地方响起一串咕咕鸟的叫声:“快快快——走!快快快——走!” 太春猛地推开玉莲,他看看天上的太阳,颤声道:“玉莲,天不早了,哥该走了!” 玉莲缓缓松开手。 太春转身向大路上走去。他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强忍着离别的悲痛,踉跄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敢回头,不忍再看玉莲那恋恋不舍的眼神,那因无奈分别而抖动的身躯,前面是凄凉的黄土坡,这曾生他、养他、爱他,又给他造成了痛苦的地方。太春顽强地向前走,要到陌生的口外去闯荡,挣钱养活娘,使心爱的人有饭吃有衣穿。 太春走出去很远,很远,还听见玉莲在后面深情地喊“哥,你早点回来!——哥,你早点回来……” 03 太春背着包袱,风尘仆仆地走在归化街头,新奇地张望着周围的一切:庄严而神秘的大召寺,寺庙前高大的牌楼;身披袈裟出出进进的喇嘛……街上各种字号、店铺挤挤挨挨,招牌幌子让人眼花缭乱;小吃摊点摆满街头,叫卖声此起彼伏;一列驼队走过,驼铃丁冬;街上来来往往行走着商人、兵勇;赶着骡马的牲畜贩子以及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人;架兀鹰的汉子;打把式卖艺的江湖艺人…… “这归化可是比龙仙镇红火多了!……”太春在心里感叹道。 忽然,一阵巨大的“呜呜”的声音传来,引起了太春的好奇,他循着声音向一座肃穆的召庙走去—— 太春来到召庙前,从敞开的大门向里面望去—— 只见召庙的院子里,许多喇嘛身上穿着华丽的衣服,头上戴着一些牛头马面,龇牙咧嘴的挺吓人,还有两个喇嘛在吹号,好狗日的,那号足有七八尺长,那“呜呜”的声音就是从这儿发出来的。这时,那些戴面具的喇嘛们随着鼓镲铙钹咚咚呛呛的节奏,在院子里跳来跳去…… 太春欣喜而好奇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心里道:狗日的,这口外跟俺龙仙镇硬是不一样哩! 太春在一个杂货店前停下来,他向一个年轻的小伙计打听着舅舅的消息。 小伙计是个爱说话的后生,他对太春说:“找孟二虎?这可难了!归化城十八条半街,有名有姓的买卖字号就三百四十八家,这还不说外国人开的洋买卖,这么大的地界,你说你到哪儿找去?” 太春听了,一脸茫然。原以为归化城大约和龙仙镇大小差不多,没想到这归化城竟然这么大。不行,得赶紧找到舅舅,要不天黑了就麻烦了。太春想着,向另一条街道走去。 太阳西斜的时候,疲惫不堪的太春来到一家皮毛店前,向老板打问舅舅的消息,问得好不如问得巧,这个老板指着不远处的巷子对他说:“后生,往前走,那条街上净是毛毛匠,有不少山西人,你去一问就知道了。” 太春一下子来了精神,顺着老板指的方向,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太春正在一个大门前来回徘徊着,忽然看见一辆马拉轿车向这边驶来,停在了门前。 一位老爷模样的人从车上下来,正要推门—— 太春忙迎上去:“掌柜的,我跟你老……打听点事儿。” 那位老爷身穿蒙古长袍模样的人看上去三十六七岁,太春不知道他就是归化城有名的沙格德尔王爷,人称喇嘛沙王。 “我不是掌柜的,我不做生意。”听太春这样称呼,笑了一下问道:“听你这口音是从口里来的吧?说吧,打听甚事?” 太春忙把手上的信封递过去:“我是山西龙仙镇平原村人,来找我二舅的。噢对了,我二舅是个毛毛匠,官名叫孟二虎。” 沙格德尔王爷:“噢——想起来了,不就是擀毛毡缝皮子的孟师傅吗!山西代县人,对吧?” 太春欣喜地:“对对对!掌柜的,……王爷您认识我二舅?” 沙格德尔王爷:“咋不认的,孟师傅正是租了我的房子做营生呢!说起孟师傅,手艺不赖!” 太春松了口气:“哎呀,总算找到了! 第4章 叔,我二舅他现在人在哪里?” 沙格德尔王爷叹口气:“走啦,一年前就走了!” 太春失声地:“走啦?那他……他去哪儿了?” 沙格德尔王爷:“孟二虎现在不干毛毛匠了,头年就到大库伦做生意去了。” 太春顿时有点发懵。 沙格德尔王爷正要进门,太春一把抓住他:“王爷,你告诉我,大库伦怎么走?” “你问大库仑怎么走?你去不了!”沙格德尔王爷笑了:“远了!离这儿三千多里地呢,就是驼队也要走两三个月呢!” 王爷把发呆的太春丢在那里,自己走进了院子。 整整一个下午太春在归化城的大街上转悠,饿了嚼几口干粮。但是到了夜幕降临的时候太春开始难受了,塞外气候就是不一样,太阳一落山寒器就越来越重,到了深夜更是寒气逼人!他也舍不得花钱住店,就随便缩瑟在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打算凑乎一夜。渐渐地睡意蒙眬。 是一阵又腥又臭的怪味把太春从睡梦中弄醒了,睁开眼一看吓了一跳!一条很大的狗正把冒着热气的嘴头子凑到了太春的脸上嗅呢。 太春惊叫一声跳起来,他甩开手中的包袱去打那狗。 可是那狗并不怕人,回过头来,狂烈地叫着,扑着,和太春招呼着;太春身边没有吃劲的家什,只好抡起手中的包袱招架着;那野狗不时地窜上来叼一口,太春身上的衣裳被撕扯得条条缕缕。 就在这时,太春身后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 沙格德尔王爷出来送客人。 沙格德尔王爷对一位健壮的中年人抱抱拳:“卜老爷慢走!” 客人道:“沙格德尔王爷留步,留步!” 沙格德尔王爷正要进门,忽然发现不远处一个人正被野狗欺负,于是对佣人说:“快去,帮帮那人!” 那野狗也势利得很,见有人抡着棒子跑过来,忙夹着尾巴逃走了。 这边沙格德尔王爷不放心过来看时,却发现被野狗追赶的人正是向自己问路的后生,于是说:“噢,是你呀后生,你没伤着吧?” 太春尴尬地笑笑:“没,没有。” 沙格德尔王爷叹口气:“唉,在家时时好,出门日日难啊!进来吧,后生。” 沙格德尔王爷打发下人把太春领进下他们的屋子里歇息。一夜无话。 第二天吃过早饭太春被沙格德尔王爷叫去了,沙王问道:“后生,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许太春。王爷,多亏了你老了,要不昨天夜里可要受罪了。”太春说。 沙格德尔王爷:“太春,你初来乍到,不了解这归化城呀!” 太春说:“我二舅信上说,归化城的银子多得拿簸箕撮,又赶上家里遭年馑,我就出来了,谁知道……” 沙格德尔王爷笑道:“要说这归化城的钱好赚,倒也不假,只是你没摸着门道罢了。这归化城是个做买卖谈生意的大码头,四面八方的货物交易进来,通过归化又运往四面八方,南到汉口、景德镇,北到外蒙古恰克图。哎,我这么跟你说吧,归化城里有骆驼十六万峰,每年在这里交易的马匹三十多万匹,牛羊一百多万头,这还不说茶叶皮毛等别的生意。噢,你没听说吧,今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光月饼就烙出三十万斤,要是铺在地上,能把整个归化城铺满呢!……” 太春入迷地听着。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你二舅说得没错,这铺天盖地的买卖生意,手指缝里撒的漏的就养活了一城的人,可不就是满地的金元宝吗,就看你会拣不会拣喽!” 看得出,太春听了沙格德尔王爷的话很是兴奋。 沙格德尔王爷说:“太春,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后生,你说说,你净会啥手艺?” 太春立刻兴奋起来:“我会的手艺多了,赶车种地木匠瓦匠,噢,我还会生豆芽……” 沙格德尔王爷:“后生你听着,归化城是个养穷人的地方,只要你不怕吃苦就饿不死,我看——你就先从卖豆芽做起吧。” “卖豆芽?” “是啊,卖豆芽!卖豆芽小本生意,好做!” “别的没有,卖苦力我有的是!可说到本钱……” “至于本钱要不了多少,有个十两八两银子就成了。” “十两八两我也拿不出来……” “真没有?” “真没有。” “算了,我借给你。” “可是租房的事我也没办法……” “租房的事好办!你哪儿也别去,就在我邻街的小东房你用吧。” “房租是?” “先别说房租的事,你先把生意作起来。挣了钱你看的给我,若是挣不了钱就一笔勾销!” 真象沙格德尔王爷说的,经营豆芽的生意确实还是简单,准备了三天太春就把豆芽生意作起来了。 太春在沙格德尔王爷的指领下到旧货市场卖回三口大缸,两麻袋黄豆两麻袋绿,置办了一个簸豆芽用的大簸箕,把小东房打扫了一边,小小的豆芽店就算是开张了。豆芽店虽然地方不大,可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店内设有当地横着一个大案板。炕上是一溜半截瓮,上面盖着小蓝花的暖被,照样也是干干净净; 太春戴着一个白围裙,每天早上太阳没升起来就开始忙乎着用簸箕簸豆芽。 收拾好豆芽后,太春担着挑子去送货,他走在大街上,脸上洋溢着喜气。 有人跟太春大招呼:“许掌柜,这又是给哪儿去送豆芽啊?” 许掌柜?太春一愣,哦,这是叫自己呢!对对对,豆芽店的许掌柜吗!这称呼听着舒坦!太春大声应道:“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 那人说:“看得出来,你这生意是一天比一天红火了!” 太春谦虚地:“哪里,小本生意,够糊口就不错啦!” 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太春心里美滋滋的:是个买卖就比庄户人土里刨食强,等一年干下来就回家,玉莲还等着我回家成亲呢! 夜深了,太春把店里所有的营生都做完了,他仔细地关好店门,插上门栓,然后来到墙角处,从一堆杂物里翻出一个封着口的小陶罐。 太春抱着小陶罐美滋滋地坐在炕上,用手掌把炕上的杂物拨开,收拾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打开陶罐的封口,从里面倒出一些铜钱。 太春认真而虔诚地数着银子,脸上洋溢着惬意的笑容。舅舅说得不错,这归化城真是个养穷人的地方,“满地的金银拿簸箕撮”那话是过了点,可每天能见着银钱!眼看着陶罐里的钱一日日多了起来,太春觉着自己这西口是走对了! 天刚麻麻亮,太春就起来了。他在泥炉子上烧上了一铜壶水,就一缸缸地给豆芽淘水,接下来用淘豆芽的水擦桌子抹板凳,然后打开店门,将水湿洇洇地泼洒在门前,将店面前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 这时候,灶上的水也开了,太春盘腿坐在小土炕上就着白开水吃焙子。太春觉着这焙子也太好吃了,一股麦香味儿,等将来日子过好了,让娘和玉莲见天吃这香喷喷的热焙子! 就在这时,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走进了太春的豆芽店,此人虽说衣冠不整,却气度不凡,一看就是个有学问的人。 太春看见站在店堂的“秀才”,忙搁下手里的焙子上前招呼。 太春:“来啦!买豆芽?” 穷秀才摇摇头。 太春:“那是……找人?” 穷秀才又摇摇头。 太春热情地招呼道:“不买豆芽不要紧,坐这儿歇会儿。” 太春给那人倒了一碗水,看见那人的目光贪婪盯在自己剩下的那块焙子上,太春明白了。 太春:“这位大哥,你要是不嫌弃就和我一起吃吧。” 穷秀才大约是饿急了:“那……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穷秀才毫不客气地拿起焙子咬了一口:“香,真香。你这买卖人还真仔细,白开水就焙子就是一顿饭。” 太春:“这焙子好啊,一咬一口麦香,在老家要是天天能吃上这饭,我就不出来了。” 穷秀才问道:“你是山西人?” 太春答道:“山西龙仙镇平原村!” 穷秀才:“知道,那可是个苦焦的地方。我听说一个老财请客,桌子上就一个菜,萝卜丝拌白菜,上面还盖着一层肉片。吃到最后,那些肉片还原封不动地放着。原来,那肉片是用线串着的!哎,真有这事?” 太春苦笑着点点头:“真有。家家都这样,也就谁也不笑话谁了。” 穷秀才理解地点点头。 太春:“大哥,俺山西人虽说是穷,家家户户的房院可不孬,青堂瓦舍的,气派,那可全是从牙缝里抠下来的。” 太春说话的工夫,穷秀才上下打量着太春,太春被看得有点发毛。 太春:“哎大哥,你咋这么看我?” 穷秀才:“我看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此乃富贵之相啊……” 太春多少有些慌乱:“别别别,你还是别给我算了,我出门在外的,挣俩小钱不容易……” “你不必害怕,我为你算卦分文不取,看你人挺厚道的,算是交个朋友。”穷秀才自报家门道:“我姓钱名福常,字子硅,号布衣,同治六年院试考中秀才,因不甘在乡下教书,故做了这闲云野鹤,已经出来好几年了。” 太春:“我就看着不一样吗,果然。钱先生——” 钱福常:“算了,落架的凤凰不如鸡,别先生先生的叫了,要是瞧得起我你就叫我大哥吧。” 第5章 “好!我哪敢瞧不起大哥。”太春:“大哥,我是数小龙的,你给看看,看我这辈子可有出头之日?” 钱福常凝视太春片刻,说出四句话来让太春好不欢喜:“此命生来福兴隆,东西南北亨运通,单驾独骑空创业,使奴唤婢世世荣。……老弟,你这是大福大贵的命啊!” 太春虽然听了很高兴,还是将信将疑对钱福常说:“大哥,你这不是给我上眼药儿吧?” 钱福常轻轻一笑:“信不信由你。” 太春:“行,大哥,我也把话搁这儿,有朝一日我发达了,绝不忘了你!” 04 两个月后太春给客户去送豆芽,就不用挑担子了,买卖发展了送送货量大了他改推独轮车了。太春推着豆芽车在路上走着,心里高兴,随口唱起了《二人台》。 太春唱着: 过了大年头一天, 我和我妹妹来拜年, 你请哥哥吃啥饭, 烙油饼炒鸡蛋, 哪咝咦哟咳, 不大大的小扁食包下两大盘哪咝咦哟咳…… 太春推车走上一座石桥,突然被这里的情景给震住了。 石桥两侧的河滩地上,是规模宏大的骡马大市,聚集了成百上千的牛、马、驴、羊还有骆驼,羊叫声、马嘶声此起彼伏。 石桥上及两侧桥头,挤满了做买卖的人,人群熙攘,十分热闹。 突然,河滩地里的牲畜一阵骚动。 太春看见:一个年轻的汉子抓住一匹枣骝马,翻身跳上马背,在牲畜群冲开一条路,策马向远处跑去! 桥头有几个中年男人在喝彩:“好马!” 那汉子骑着马绕着河滩地跑了个大圈子,不时地在马背上做出各种马术动作,精彩的表演引得桥上的人们发出声声惊叹。 人们赞叹道:“好马!好身手!” 太春望着眼前的情景,显得异常兴奋。 年轻汉子骑马跑了一圈后来到桥头,矫捷地翻身下马。 年轻的汉子高身坯大骨架显得很剽悍,脚蹬短筒马靴,下面是肥大的裤子,上面则是短打扮。 年轻汉子来到一个中年人面前:“侯掌柜,这马,还满意吧?” 中年男人:“来,咱们这边谈!” 年轻汉子、马主人和买主走到一旁去谈生意。 太春看见年轻汉子先与马主人在袖筒里捏价,一会又转向买主,与买主两人在袖筒里捏价。 太春看着几个人在袖筒里捏咕着,觉得十分有趣。 买主看上去很满意,付了钱牵着马走了。 马主人把年轻汉子拉过一旁,给了他一些散碎银子。 年轻汉子很潇洒地把手中的银子抛起来又潇洒地接住,然后向一个小酒馆走去。 骡马市上,买卖双方三人一伙,五人一群,几乎全是在袖筒里捏咕生意,脸上带着狡黠的微笑。 太春把这一切看在眼里,显得很兴奋,敢情这钱赚得这么容易呀,袖筒里捏咕几下银子就到手了!太春的心事活动了,心里想狗日的,我多咱也能这样轻松地挣大钱。一连几日只要是有闲暇他就往马桥上跑。不久太春就在马桥上认识一个名叫云黄羊的后生。颇有心计的太春约个时间请云黄羊喝酒。酒馆就在马桥傍边。两只羊头一坛子酒,两个人喝得酣畅淋漓。话越说越投机。 一边喝酒太春问云黄羊:“兄弟家里还有什么人?” 黄羊笑道:“你问我的家?简单——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你呢?” 太春一笑:“有我娘,还有个没过门儿的媳妇。不过她们不在这儿,在老家山西,我是走西口出来的。” 窗外,热闹的马桥上,买卖人多了起来。买卖人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着:“杂碎——” “白焙子!——热羊头!——” “荞面饸饹——大碗的!” 小酒馆里,太春和云黄羊已经很熟识了,俩人边喝酒边说话,很是亲热。 太春:“哎,黄羊,我就不明白,为啥把骡马市场叫‘桥’呢?”黄羊:“说起来还有个故事。这条河叫扎达海河,上面的那座桥叫牛桥,是当年为了迎接康熙皇上修的。桥修好后,两岸渐渐繁华起来了,再后来,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们看中了这块风水宝地,慢慢地就成了骡马大市,这个桥,其实就是市场的意思。” 太春恍然道:“噢——” 黄羊继续说:“大哥,你可别小看了这‘桥’,说起归化城的‘桥’来,名声大了去了!每年光从这里运出去的马子就有马、军马、跑马、走马,三十多万匹呢!” 太春:“哦……来,喝酒!” 黄羊端起碗一饮而尽。 太春称赞道:“爽快!哎,黄羊兄弟,你们做牙记生意挺挣钱的吧?” 黄羊:“你没听人们说吗,城隍头出俯,马贩子赛如狗;城隍二出俯,马贩子赛如虎;明白了吧,这就是我们马牙纪的生活。” 太春:“等等,这是什么意思?” 黄羊:“这你也不懂啊?城隍出头俯是说到了清明节,天气暖和,马桥上没什么大生意了,生意不多就得去争就得去抢,不然就连肚子也吃不饱,那还不像狗一样?” 太春:“噢……” 黄羊:“等到城隍二出俯,也就是七月十五,桥牙子们的日子就好过了。到那时候,河北、山东、汉口等地的马客就陆续都到了。桥上的生意也就旺起来了,牙纪们一天到晚忙得顾不上吃饭。弄好了一季子下来一年都吃不完。就拿马五爷说吧,旺季里一天挣下过五百两银子!” 太春惊奇羡慕得两眼放光:“哦?那么多?” 从马桥上回来后,太春做营生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的耳朵旁总是响着云黄羊的那句话:“……就拿马五爷说吧,旺季里一天挣下过五百两银子!” 五百两呀,狗日的,这钱来得比抢还痛快!太春在心里感叹道。 这天上午,太春早早地做完营生,找出件还算体面的衣裳穿上,来到了马桥上。 马桥上,依然热闹非凡。 太春在马桥上溜达着,忽然他眼睛一亮,太春看见一个身穿蒙古袍的汉子牵着几匹马走进市场,于是便急忙迎上前去。 太春热情洋溢的笑容感染了那位牧人,俩人很快搭上了话。 太春虔恭地递烟打火—— 后来,太春随那个人向牲口群走去。 …… 夜里,太春的豆芽店。 昏暗的小屋里,灯光如豆。 太春坐在炕头上数银子,就那么几个钱,太春翻来覆去地数。 太春喜滋滋地边数边唠叨:“我娘说得对,归化城满街都是银元宝,就看你会拣不会拣……这马桥真是个好地方,一天赚的钱比卖三个月豆芽还多……玉莲要是看见这么多钱,还不得高兴疯了?看来那个钱秀才算命算得还挺准……” 太春把数完的钱放在那个小陶罐里,小心地藏在屋角,上面又盖上杂物。 有了 第一回,太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豆芽店的生意做一下不做一下,成了捎带,他的心思全放在了马桥上。 这天,太春正在与买主在袖筒里捏指头;他并不知道,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个四十多岁的人正向这边看着,那人阴着脸,一双鹰眼露着凶狠的光。此人姓马,马桥上的人称他马五爷。 太春是个聪明人,什么事一看就明白,此时和卖主在袖筒里捏指头,从他脸上的笑容看得出,生意大约是做成了。 马五爷眼睛盯着太春,一挥手,立刻有几个大汉来到他的身边。马五爷指指太春,对几个大汉说了几句什么。 几个大汉气势汹汹地向太春扑来。 太春正喜滋滋地数着手上的银子,几个大汉来到太春跟前,二话不说,抡拳就打! 太春喊道:“哎,你们要干什么?” 大汉边打边说:“干什么,让你懂懂规矩!” 说完,几个人噼里啪啦对太春一顿猛揍! 太春虽然有些功夫,但到底抵不住对方人多,他招架不住,被大汉们拳打脚踢,倒在地上。那几个大汉依然不依不饶,太春被踢过来打过去…… 马五爷来到跟前,扬起手中的鞭子:哼,胆子不小,敢到马桥上来抢食儿,今天叫你知道知道马王爷几只眼! 马五爷正要抽太春。 一个汉子象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那汉子一伸手攥住正扬起的鞭子。太春看的真切来人正是他的朋友云黄羊! 只见云黄羊说道:“师傅,手下留情!” 马五爷一扭脸:“云黄羊?” 黄羊:“师傅,他是我一个亲戚,初来乍到不懂规矩,师傅你放了他,要打要罚您冲我来!” 马五爷:“我就说嘛,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好,你的账完了我再跟你算!” 马五爷转过身来吩咐他的手下:“把云黄羊给我拉开,打,给我狠狠打!” 几个大汉冲着太春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黄羊身上也狠狠地挨了几鞭子。 眼看着太春被打得口鼻流血,这时,人群里一个衣着整洁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这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买卖人,中等身材,白净面皮,二十四五岁模样,样子十分精明。只见那人大声喝道:“住手!” 马五爷扭头一看,立刻笑了:“噢?这不是万裕长的张掌柜?” 张掌柜抱拳道:“不敢,张友和。马五爷,杀人不过头点地,就算这人不懂规矩触犯了你马五爷,打过骂过也就算了,你难道真要他的命不成?” 马五爷愤愤地:“在归化城的马桥上,还没人敢把我马五爷不当回事呢! 第6章 这个臭小子是自己找死!” “马五爷,你大人大量,犯不着为个外路人生气。”张友和笑道:“我看他也是个穷人。你就放他一条生路吧。” 马五爷哈哈一笑:“好,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是万裕长的张大掌柜给这个‘下三烂’求情,那就撤啦!” 马五爷一挥手,那几个大汉哗啦一下撤走了。 05 晚上,浑身是伤的太春躺在自己豆芽店土炕上。张友和端过一碗水:“兄弟,来,喝口水。” 太春挣扎着起身:“张大哥……” 张友和一把按住他:“哎——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样,好点了吧?” 太春说:“张大哥,亏了你了……不然我这条小命就怕丢在那马桥上了,我可咋谢你呀。” 张友和:“这话说的,人不亲还土亲呢,谁叫咱是老乡来?我一听见你的口音新里觉得亲。兄弟,你也是的,那马桥也是你随便去的地方?哎,你没听说过马桥十大股的事吧?” 太春摇摇头。 张友和:“我告诉你,归化城的马桥那可是龙潭虎穴!你听听老百姓们是咋说的——狮子把住两扇门,马桥设在归化城;桥西有个马税厅,每天能收一斗银;十大股,太日雄,陈暴子每天抖威风;金大林、李石名抗前挡后带铁绳,豹子老虎吃海龙;三教九流走江湖,马五爷威镇归化城。” 太春:“我刚从口里到口外,实在是不知深浅。” 张友和:“太春,豆芽店虽小,好歹也算个买卖,积少成多,出门在外第一求的是平安。记住了?” 太春点点头 从此后,太春依旧做他的豆芽生意。 那天,太春正在店里忙着泡豆子,淘豆芽,忽听得外面有人粗蛮地说:“就这儿!” “对,没错儿!” “豆芽店里水汽朦胧,太春并没有看清外面来的是什么人,他还以为是买豆芽的主顾呢。” 就这工夫,闯进来几个大汉,仔细看时,竟是马桥上马五爷的那几个打手。只见那几个打手进来后手起手落,乒乒乓乓就是一阵乱砸! 太春嚷道:“哎,你们干什么?” 太春被推倒在地上。 太春大喊:“你们住手!住手……” 太春的声音被稀里哗啦的破碎声掩盖了…… 大汉们有的屋里,有的屋外,看见什么砸什么——水缸瓦罐、桌椅板凳…… 顿时,豆芽店里一片狼藉:所有的水缸全砸碎了,到处是碎缸片碎瓦片;豆芽扬得满天满地;大案子被掀翻了;桌椅板凳四脚朝天…… 看到店里已经被砸得稀烂,一个大汉手一挥:“我们走!” 几个人横着身子走出豆芽店。 其中一个临出门时,又转过身来对太春说:“听着,就这个店,只要你开着,我们路过一回砸你一回!” 这时,太春忽然发现,那个的大汉手上捧着的正是自己的钱罐,于是就扑了上去—— 大汉一脚把太春踹倒,太春爬起来又扑上去。 大汉骂道:“抱着元宝跳河——舍命不舍财的东西!” 大汉说着举起钱罐,砰地一下砸在门前的地上,里面的铜钱“哗”地一声四溅开来! 之后,大汉扬长而去! 一群小叫花子忽地拥来,抢着地上的铜钱。 太春扑倒在地上,一枚一枚地拣着散落的铜钱…… 豆芽店让砸了,看样子休想再干了,你重开十回张,那些家伙们就能砸你十回店。可是,不开豆芽店干什么呢?总得找个吃饭的地方吧? 沙格德尔王爷家门前,太春垂头站在那里,不说话。 沙格德尔王爷在劝慰着太春:“后生,跟马五爷那号人,你还想争出个高低来?你听我说,桥牙子在归化城那也算个行当,奇_-_書*-*网-qisuu.人家每年都给衙门里交税,所以有个大小事情衙门就得给罩着,别看那伙人,水深得很呢。” 太春无奈地叹口气。 沙格德尔王爷:“后生,在这归化城里想踢腾开一片天地呀,今后沟沟坎坎的多了,识时务者为俊杰,能进能退才是条汉子呢!” 太春:“可是……豆芽店刚见点起色,这下全完了!” 沙格德尔王爷:“马五爷盯上了你,看来你这豆芽生意是做不成了。” 太春:“可是,眼下的日子就没法过了。” 沙格德尔王爷:“对了后生,忘了跟你说了,眼下……倒是有个用人的地方——” “什么地方?”太春急切地说,“只要是能挣碗饭吃我就去!” “黄河灌渠上挖河泥!正需用人呢!” 06 一眼望不到头黄河大堤。旁边是几丈宽的人工水渠。人称二黄河。水渠堤坝上挑河泥的民工来来往往,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大渠内,是许多正在挖河泥的民工。太春混在挖河泥的民工中间,他光着膀子站在结冰茬的地上,身上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在初冬的阳光下闪着黎黑的光,看上去非常结实。 太春恶狠狠地挖起一锹锹河泥,使劲装进筐里。 “后生,悠着点干吧,”旁边一个上年纪的民工开导他:“这营生凭的是股韧劲儿!” 太春发狠地干活儿,头也不抬地说:“悠着哪能行。我得挣钱!我跟银子没仇,多挖一方就多挣一方的钱!” 另一个民工:“俗话说了,银钱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 太春不再搭话,只闷头干活儿。 忽然,挖河泥的民工们一阵骚动。 太春抬头看时,只见大堤上一伙人拥着个魁伟的黑大汉向这边走来。 黑汉子约摸四十多岁年纪,牛皮短靴,敞着外衣,露出了里面的牛皮坎肩。 黑大汉四处察看着工程情况,前呼后拥好不威风。 太春问身旁的民工:“这是个什么人?” 民工说:“你连他都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卜泰,卜老爷,是土默川上的大财主,也是这条大渠的总监工!” 太春:“哦……” 民工又说:“这人可惹不得,要是谁犯了规矩,就捆起来扔到河滩上去喂蚊子!” 太春:“这么厉害?” 民工:“别愣着,快干活,小心挨打!” 太春于是低头挖河泥,几锹下去一只筐就满了。 这时,那个黑汉子来到跟前的大堤上,站在那里不动声色地看着太春干活儿,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 卜泰对他身边的人:“去,把我的铁锹拿来!” 卜泰说着,边往堤下走,边脱下外衣扔在地上,裸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胳膊上疙里疙瘩的肌肉来。 手下人很快拿了一张大号的铁锹过来。 卜泰操起大号的铁锹挖泥,既野蛮又凶狠,身上的肌肉翻滚着,两锹就是冒尖的一筐! 太春看出对方是和自己叫板,走过来二话不说,担起红柳箩头就往大堤上走去。 正走着,忽然,太春肩上的杠子“咔嚓”一声,断作两截。 太春换过一根更粗些的杠子,担着箩头颤颤巍巍上了大堤。 下面的民工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好!好!” 卜泰高兴得哈哈大笑。 等太春回来后,卜泰拍着太春的肩膀,称赞道:“好后生!” 太春憨厚地笑着,不知该说什么好。 卜泰欣赏地看着太春,忽然,他将手中的一条鞭子往太春手里一塞:“拿着!” 太春不解地望着卜泰。 卜泰郑重地对太春说:“听着,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监工了,凡是耍奸打猾不好好干活的,你就拿鞭子给我狠狠抽!” 太春很感意外:“卜老爷,这……” 卜泰:“后生,好好干!卜老爷亏待不了你!” 卜泰说完,拍拍手上的土,对下人一伸手。 下人马上提过一只柳条水斗。 卜泰很随意地从里面抓起两条三寸长的鱼来,脖子一仰,生吞了进去。 太春没见过这种吃法,正在愣怔的时候,卜泰已经走了。太春在后面喊道:“哎,卜老爷……” 卜泰并不理会太春,晃着膀子扬长而去。 二黄河大堤长长的,大堤外面就是黄河,初冬时节,黄河还没有完全结冰;结了冰凌茬的河水流得显然比平时缓慢了许多;河对岸是一蓬蓬茂密的红柳丛,绵延有好几里……。 大堤上,已经是监工的太春手提鞭子在大堤上走来走去。 不远处,围着一群人,一阵哄吵声传来:“下注!快下注!” “谁还下,快点!” “嗨!赢了!” 太春问身边的人:“那边在干什么?” 身边的人答道:“又赌上了。” 太春:“谁?” 身边的人:“还能有谁,准是卜泰那老家伙,一赌上就不要命了!” 太春禁不住好奇,向那边走去。 大堤上的一个席棚里,卜泰和几个人赌得正在劲儿上。 看见太春走过来,卜泰招呼道:“后生,来,耍两把!” 太春退让道:“不不,我不会。” 卜泰呵呵地笑着:“头回生二回熟嘛,玩两把就会了。” 太春嗫嚅道:“卜老爷还是你耍吧,我看看热闹。” 卜泰:“怕输是不是?一个大男人有钱不赌干什么去?” 太春:“不行不行,我一个穷小子,可耍不起。” 卜泰:“来来,玩一把,赢了是你的,输了算我的!” 太春被连拉带拽地推上了牌桌。 那天太春破天荒地赌了一把,虽说是个生手,还赢了些散碎银子。 第7章 卜泰呵呵地笑着:“我说你行你就行,看看,赢了吧!我看出来了,你这后生,又聪明又能干,是块好材料,跟着我干吧,准能成气候!” 就在卜泰和太春说话的时候,成群结队逃难的人们正沿着黄河大堤向这边拥来。 卜泰把手放在眉骨上望了一会儿问身旁的人:“哪来的这么多人?” “都是难民!”下人报告说,“都是从山西跑出来的!” “山西又遭年馑了?” “遭大年馑了!颗粒无收,饿殍遍野……” “唉!” 卜泰虽说是个粗人,可他仗义疏财、乐善好施,看到这么多难民拖儿带女的实在可怜,于是命人在黄河大堤上搭起一溜金黄色的席棚,他要在这里开粥棚济贫! 粥棚里烟雾缭绕,热气腾腾。 饥民们听说黄河大堤上在施粥,一传十,十传百,源源不断的饥民向这边拥来。 粥棚前,太春在乱哄哄的人群中维持秩序。 太春大声喊道:“别挤别挤!人人都有份!” 饥民们依旧在粥棚前嚷嚷着,拥来拥去。 太春急了,大声喊道:“一个挨一个排好,谁要再挤,我就关了这粥棚!” 正这时,卜泰在一旁喊道:“许太春!过来!” 太春跑过来。 卜泰对太春说:“快去,吩咐刘管家,让他给准备二十顶帐篷,要快!” 太春应道:“知道了!” 卜泰:“还有,所有的帐篷必须在天黑前给我搭起来!” 太春:“知道了!” 粥棚前的饥民们手里拿着碗,排着长龙一样的队伍等待着赊粥。领到粥的人们则蹲在河堤上贪婪地吃着。 这时,河堤上驶来十几辆牛车,牛车上装满了铁锹和柳筐。 有人叮叮咣咣地从车上往下扔铁锹、工具。 只见卜泰跳上一辆牛车,他向饥民们大声说道:“都给我听着!粥有的是,你们放开肚皮只管吃,吃完了给我匍下身子干活!” 听着卜泰的话,太春忽然发现卜泰这一招也却是是高!你看他在长堤上搭起施舍的粥蓬,饥民填饱肚子了,他又给每个人发一把铁锹!好么一箭双雕!既周济了灾民,又不话钱就雇到了干活儿的人了! 大堤上乱腾腾的到处是饥民,有的蹲在地上喝粥,有的在等着发工具干活儿。 太春手提鞭子在饥民中走来走去。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太春哥!” 太春寻着声音望去,顿时眼睛一亮!原来是家乡人锁娃正混在灾民中。 太春高兴地喊道:“锁娃!” 锁娃手里端个大碗,显然是刚喝完了粥。 锁娃也高兴地:“太春哥,真是你呀……” 俩人高兴地相互拍打着。 锁娃:“太春哥,我一到归化就四处打听你,没想到咱俩在这儿遇上了!” 太春急切地:“锁娃,你咋也想起来归化了呢?” 锁娃:“家里连着两年了遭年馑,日子不好过啊。” 太春:“锁娃,我娘她咋样?身子骨硬朗不?” 锁娃:“硬朗,可硬朗呢!” 太春:“玉莲呢?她咋样?” 锁娃:“也好。噢,对了太春哥,玉莲还给你捎了东西!” 锁娃从身边的包袱里拿出一个小包,打开来,是两双鞋。 太春高兴得眼睛发亮,他拿着鞋子,翻来覆去地看着,珍爱地用袖子擦着上面的灰尘。 这时,忽听得什么地方传来人声。 太春抬眼看去—— 只见一伙人穿戴讲究,边走边指指点点,四处察看着向这边走来。 太春发现张友和也跟在后面。 太春把包袱收起来,对锁娃说:“锁娃,你先在这儿干着,有哥照着你受不了委屈。你等一下,我去去就来。” 说完,太春朝张友和跑去。 大堤上,张友和正和那些股东、掌柜子们走着,忽然听到有人在轻声喊他:“友和哥!友和哥!” 张友扭头一看,见是太春在向他招手,于是对身旁的伙计说了句什么,然后向太春走来。 张友和来到太春跟前。 太春:“友和哥,你咋来了?” 张友和:“侍候我们掌柜子呗。” 太春好奇地问:“友和哥,这伙人是干什么的?” 张友和:“没见过这些人吧?” 太春摇摇头。 “这几个人可是了不得!”张友和指着其中的一个:“那位,就是鼎鼎大名的大盛魁的大掌柜,名叫古海;跟在他身后的是万裕长的大掌柜文全葆,再后面的是德兴源的李掌柜,都是咱山西人!走在最后面的那位是浩三强——土默川上最大的财主!你知道这水渠为啥叫四合渠吗?就是因为是他们四家出钱修的!这些人可都是归化城商界的头面人物,就连衙门里的人都对他们敬畏三分呢!” 太春羡慕地:“听说过,可没见过……果然气派!唉,我这辈子什么时候发达了,哪怕有人家小拇指那么大点风光呢,也知足了!” 身旁的一个民工插嘴说:“发?后生,不是老哥小看你,回家盖上被子发汗去吧!” 张友和:“太春,干得怎么样?累不?” 太春:“哎友和哥,我跟你说的那事到底行不?” 张友和:“啥事?” 太春:“你看你,我就知道你拿我的事不上心。” 张友和恍然想起:“哦——,想起来了!你看,我侍候掌柜子正忙着,你那事等闲下了再说。哎呀,我得赶紧走!” 说着,张友和风风火火地走了。 07 且说黄河大堤上的帐篷里,卜泰聚了一帮人吆五喝六地又赌上了。正在兴头上,忽然,帐篷外传来一阵喧哗。 卜泰不悦地问道:“外面吵吵什么呀?” 外面的吵嚷声越来越大,卜泰烦躁地将手中的牌一推,站了起来走出帐篷。水渠旁边,一伙民工围在一起吵吵着什么,云黄羊也在其中。云黄羊不但在其中还是带头闹事的一个。走出帐篷的卜泰第一个就看见云黄羊大声说:“挖河泥这么重的苦,工钱一个子儿都不给,就那两顿糜米粥,这简直是拿人当牛马使唤!” 众民工嚷嚷道:“这营生不能干了!” 黄羊:“走,找卜泰去!不给工钱就不干了!” 忽然,人群后面响起一个声音:“不用找,我来了!” 大家抬头一看,卜泰黑着脸站在大堤上!卜泰问:“谁要找我算账?是条汉子你就站出来!” 云黄羊拨开众人走到卜泰跟前。 卜泰端详着眼前的汉子:“是你煽动这些饥民闹事?” “不是闹事,”黄羊说:“我们要自己应得的工钱!” “一群从山西逃荒跑出来的灾民,我供你们饭吃就是大恩大德了,还朝我要工钱?!” “话不能这么说,”黄羊说,“我不是灾民,我是土默特蒙古人!” 卜泰:“反了你们了!我要是不给呢?” 云黄羊:“那留下这大渠你自己挖吧!弟兄们,我们走!” 卜泰冷笑着:“慢!后生,我告诉你,在脚下这块地皮上,我卜泰的话就是道理!你不服也得服!你要是识时务的,就赶快领着人去干活;不然,别怪我卜泰手狠!” 黄羊对民工们喊道:“不尿他!咱们走!” 众民工噼里啪啦地扔下手里的工具:“走!不干了!” 卜泰被激恼了,向远处喊道:“来人呀!” 听到卜泰的招呼太春和另几个人向这边跑过来。太春来到跟前,问道:“卜老爷!出什么事了?” 卜泰指着云黄羊喊道:“这家伙聚众闹事!太春,你——用鞭子,给我狠狠地抽他!” 太春和黄羊没想到会在这里意外地相遇,俩人看到对方时都很吃惊。 卜泰命令太春道:“快,给我抽!” 太春嗫嚅道:“卜老爷……” 卜泰:“听见没有?给我抽他!” 太春站着没动。 卜泰发怒地道:“你不抽是不是?好,那我让他抽你!” 卜泰扔给黄羊一根鞭子:“动手!” 卜泰:“你们要不动手,我就叫人来抽你们俩!” 卜泰的人把太春和黄羊团团围住。 黄羊无奈,只好拾起鞭子向太春身上抽去:“对不住了,哥!” 太春身上挨了一鞭子,他先是躲闪着,后来被激怒了,抓起鞭子和黄羊对抽起来。 太春和黄羊被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指使着,俩人挥舞着鞭子越打越猛,似乎红了眼,鞭子不断地落在对方的身上,他们的衣裳被撕开了,裸露的肌肤上绽开一道道血痕…… 卜泰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大声道:“好!好!打得好!哈哈……” 夜里,太春和云黄羊爬在工棚的地铺上,看样子俩人都伤得不轻。 太春:“黄羊,你咋也跑到这大渠上来了?” 黄羊:“我操他祖宗马五爷,那天在马桥上把我弄回去后,在马棚里吊了一天一夜,说我坏了他的规矩,接着就被赶出来了……后来,我听人说挖大渠挣钱,就来了,谁知道卜泰这混蛋更黑!” 太春愧疚地:“黄羊,本来你在马桥上干得好好的,是我连累你了……” 黄羊却无所谓地说:“我一个光棍汉,两个肩膀扛一张嘴,不愁给自己打闹口吃喝!等伤好点儿咱一起走,凭了这身苦,我就不信能把咱饿死!” 太春:“对,我也不侍候那狗日的了!” 正这时,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挡在了门口,俩人抬头看时,只见卜泰一座黑塔般的身子挡在眼前。 第8章 卜泰哗啦一声扔下个口袋。 卜泰对黄羊说:“这是一口袋铜子儿,给弟兄们分分。哎,不过可说好,这下我卜泰不欠你们了啊!” 黄羊不解地看看太春,问卜泰:“你,这是干什么?” 卜泰哈哈笑道:“我卜泰虽说一身臭毛病,可有一点,喜欢结交硬汉子,从今天起,你们俩就是我的弟兄了!” 太春和黄羊面面相觑。 卜泰临出门时撂下了一句话:“我卜泰就是喜欢有血性的汉子!留下吧,我亏不了你们!” 08 一个晴朗的上午卜泰骑在一头骡子上沿黄河大堤上走着,骡子身上驮着简单的行李和干粮。 卜泰刚下了大堤不远,就听见后面有“得得”的马蹄声传来。 卜泰回头看时,只见浩三强打马向这边跑过来:“卜老爷——,慢走!” 浩三强来到跟前:“卜老爷,你这是要去哪儿?” 卜泰:“查看一下水情。怎么,有事?” 浩三强:“上回赌完钱你悄没声地就走了,怎么,输怕了?” 卜泰:“怕?白花花的银子一输一口袋,我什么时候皱过一下眉头?” 浩三强:“好!卜老爷,我来就是告诉你,六月初八,我还在这儿设赌局,咱们再豪赌一把,怎么样?” 卜泰听了哈哈大笑:“浩老爷,我卜泰的为人你是清楚的,人们都说我嗜赌如命,我呀,一听说有赌局就连腿都迈走不动喽!” 浩三强:“那好,八月初八,咱们一言为定!” 卜泰:“一言为定!” 这浩三强是当地一个财主,长得瘦小枯干却是强悍十分。他地多,牲口多,银子也多,手下还养着十几个壮汉给他看家护院,在这方圆一二百里,也是个跺跺脚地上颤三颤的人物儿! 说话就到了八月初八。 黑夜,宽阔的大渠上,只见四周燃着熊熊的篝火,将黑沉沉的夜生硬撕开了一个红彤彤的口子。篝火的中间,摆开了硕大的一张桌子,桌子中央搁着一盏钵碗大的洋油灯。十几个随从们规规矩矩地站在桌子的四周,每人手里举一只燃烧着的火把,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卜泰和浩三强等人说笑着走过来,太春跟在卜泰身后走着,看着,说实话,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阵势,心里想:“到底是有钱人,耍个钱也弄得这么排场。弄出个花样……” 本来太春不想来,人家有钱人耍钱我一个穷小子跟着算个啥?可后来卜泰竟然生气了,他指着太春骂道:“许太春,你个死狗扶不上墙的!你给我听着,你拿我的工钱就得听我使唤,跟我走!” 太春没办法,只好背起卜泰的钱口袋跟来了。唉,谁叫自己端着人家的饭碗呢? 来到桌子旁,浩三强道:“卜老爷请!” 卜泰也很有气派地摆拜拜手:“各位请!” 众人纷纷落座。太春怀里抱着钱口袋,站在卜泰的身后。 桌子周围,卜泰、浩三强等人神色庄重,注视着对方,都企图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一个汉子抱拳道:“各位老爷,今日大家有缘能在这大渠上一聚,祝各位老爷官运亨通,财源广进!咱们闲话少说,现在就开始吧!” 人们各自把银子押在面前。 开始两局,大家有输有赢。 第三局开始时,卜泰抬头问太春道:“太春,你说咱们押三呢还是押四?” 太春在旁边说:“卜老爷,押四!押四吧!” 浩三强轻蔑地瞅了太春一眼:“押四?”接着便暴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太春不懂得牌场上的规矩,他已经犯了忌讳,“四”,即是“死”。 没想到卜泰呵呵一笑,说:“好,后生,听你的,押四!” 有人举着一个盒子在摇色子。 忽然那汉子大声喝道:“开——” 人们的眼睛盯在那只宝盒上,尤其是浩三强,尽露的眼珠几乎要滚下来。 色子落定后,正是四点! 卜泰高兴地喊起来:“我赢了!” 浩三强眼看着自己押出的银子全都被卜泰拿胳膊楼了过去,心下自然是懊恼异常。喊道:“再押!” 又押了一局,还是浩三强输了,此刻他显得格外烦躁,没好气地催促说:“再来再来,快!” 卜泰:“浩老爷,我看你今天气色不大好,要不我们还是改日再赌?” 浩三强:“卜老爷,你是怕输吧?” 卜泰:“那好,既然话说到这个分儿上,我就奉陪到底!” 接下来的几局在下注时,卜泰总是要问问身后的太春,由于赢了一局,太春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令他想不到的是他押的点居然次次全都赢了! 越赌越输,浩三强心里十分恼火。 卜泰在临来时喝了两碗酒,此时有了睡意,不断地打着哈欠,显得有些困倦,他对浩三强说:“浩老爷,天不早了,你看咱们是不是……” 浩三强道:“说好了要豪赌一把,这才到哪儿啊?来人!给篝火填上木柴!” 大块的木头投进了火堆,篝火又呼呼地燃烧起来。 话说到这儿,卜泰也不好立刻走开,只好勉强赌了下去。太春站在卜泰的身后,不时地出个点子,他们身旁的口袋里,银子已经满得收不住口儿。 浩三强急赤白脸的,显然已经沉不住气了。 浩三强叫道:“下注!快下注!” 卜泰:“不行了不行了,瞌睡死了!各位老爷,天不早了,我看咱们是不是该歇着了?” 浩三强:“卜老爷,赢了银子就想走?不够意思吧!” 卜泰:“浩老爷,我是不想让你输得太惨!太春,来,你替卜老爷玩两把!” 太春:“卜老爷,这可不行!” 卜泰:“玩吧玩吧,还是老规矩,赢了归你,输了归我!” 太春竭力推辞:“哎呀卜老爷,我真的不行!” 浩三强向旁边的伙计喊道:“快,把咱的银子都拿出来!” 伙计小心地来到浩三强的身边:“老爷,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浩三强怔在了那里。 卜泰适时地说:“浩老爷,我看今天就到这儿吧!” 浩三强一把拉住卜泰:“慢着!谁说我没银子了?我有!我还有个宝贝没拿出来呢!再赌一把,咱们一把定乾坤,怎么样?” “赌就赌!我怕谁?”卜泰说:“来——太春,这最后一把你来赌!” 太春向后退着:“卜老爷,……这可是不行!我不行!” 卜泰:“我说你行你就行!来,坐下!” 太春忐忑地坐下。 卜泰对浩三强说:“浩老爷,这最后一把有什么条件,由你开!” 浩三强:“好说!你的银子,我的宝贝,我们一把清,怎么样?” 太春:“好!浩老爷,你先请!” 浩三强:“六!” 太春脱口而出:“九!” 那个汉子开始摇色子。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 汉子:“开!” 色子滚动着,最后停了下来,是九。 众人大喊:“九!九!” 浩三强傻了。 卜泰:“浩老爷,兑现吧,你的宝贝该拿出来了!” 浩三强朝身后的伙计挥挥手“你去,把桃儿带来吧。” 人们的目光顺伙计望去——。不一刻,伙计领着一个年轻女子走过来。女子款款地来到浩三强跟前:“桃儿侍候浩老爷。” 浩三强对太春说:“这是美人桥的桃儿,我花钱租了俩个月。现在,她归你了!” 卜泰哈哈地笑着,拍了拍太春的肩膀,摇晃着走了。 转眼的工夫,众人都散了,若大的场子上就剩下了太春和桃儿。面对桃儿,太春呆在了那里。 忽然,太春明白过来,转身疾步向工棚方向走去。 桃儿紧跟在太春的后面,一步不拉。 太春回头:“哎呀,你跟着我干什么?你快走吧!” 桃儿不说话,只朝他笑了笑,待太春转身走时,她依旧不离不弃地跟在后面。 太春走到工棚门口,猛转身,看见桃儿也跟了来。 太春:“哎,你怎么还跟着我?” 桃儿嬉笑道:“你赢了我,我就是你的女人了,不跟你跟谁?” 太春慌乱地:“不行不行,你快走!” 桃儿:“黑更半夜的,你让我去哪儿?” 太春:“这我就不管了,你哪儿来哪儿去!” 桃儿:“我哪儿也去不了,只能跟着你了!” 太春:“为啥?” 桃儿:“浩老爷给美人桥的老鸨子花了钱,说好半个月的期限,谁赢了就是谁的,你说我不跟着你能到哪儿去?” 太春慌张地:“半个月?哎呀不行,你还是走吧。” 太春说完慌忙进了工棚,转身把门掩上。 桃儿在外面叫道:“大哥!大哥!你让我进去!” 太春进了工棚,坐在地铺上,仄着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桃儿叫道:“大哥,开门!” 太春索性在地铺上躺下,用被子蒙住头。 外面没有动静了。 太春根本睡不着,他掀开被子,在地铺上翻来覆去地“烙饼”,心里想道:哎呀,那女子也不知道去哪儿了,黑灯瞎火的可别出什么以外……后来实在忍不住爬起来,悄悄来到门口,顺着门缝向外望去—— 月光下,桃儿倚着一棵树静静地站着,显得很妩媚。 太春靠着门板一屁股坐下来。 桃儿来到门前,拍拍门:“大哥,你让我进去吧,我怕……” 太春忍不住要开门,忽然又住了手。 第9章 桃儿在外面抽抽搭搭地哭了。 太春叹口气:“唉……” 太春无奈地打开门,桃儿一只猫似的妩媚地贴了上来。 桃儿叫道:“大哥……”说着就要往太春的怀里钻。 太春躲闪着:“哎,使不得使不得!我看你一个女人家也挺可怜的,要不这样吧,要不这样吧,你先在这——” 太春正要对桃儿说什么,猛听得有人喊道:“太春哥,快,出事了!” 太春回头,只见一个民工慌慌张张地向这边跑来。 民工:“太春,出事了!” 太春:“出啥事了,快说!” 民工:“你那个山西小老乡,让卜泰给捆起来了,要扔到黄河里喂鱼呢!” 太春惊慌地:“为啥?” 民工:“哎呀快走吧,去了你就知道了!” 太春扔下桃儿和民工跑进黑暗中。 桃儿在后面喊道:“大哥,你别走,我咋办呀!” 09 夜晚的黄河边上,无数灯笼火把把河滩照得通明。 河滩上聚集了不少人,有的是卜泰的手下,也有的是看热闹的。 太春跑过来,拨开众人,挤到了前面一看:只见他的小老乡锁娃被五花大绑着跪在地上,旁边,卜泰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 太春一下扑到卜泰跟前:“卜老爷,这是怎么回事?” 卜泰余怒未息地:“他妈的这个丧门星!老子刚才正在祭神,他坏了我的大事!” 太春:“卜老爷,他一个庄户人,又不是有意要坏你的事,你还是放过他吧。” 卜泰:“放他?说得好听!这开大渠要祭河神,老子七七四十九天的祭祀已经祭了四十六天,眼看着就要功德圆满了,这小子把老子的心血全给毁了!我能把他放了?许太春,你少管闲事,来人!把这个小子给我扔黄河里祭河神!” 立刻涌来几个人,把锁娃给举了起来! 太春大喊道:“住手!” 卜泰:“许太春,你要干什么?” 太春:“卜老爷,我求你了,你就饶他一回……” 卜泰斜眼看着太春:“他是你什么人?” 太春:“他是我山西的老乡!” 卜泰:“替他求情?许太春,蚂蚁带嚼子,你没那么大的脸!你给我滚开!” 太春一把抓住卜泰:“人命关天,这事我管定了!” 卜泰冷笑道:“吃里爬外的东西!滚!” 太春:“那好,既然你不肯放他,我们做笔交易,你把我绑起来扔到黄河,把他放了!” 卜泰欣赏地看着太春。 卜泰:“好!许太春,我敬你是条汉子,我成全你!说实话,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了!好吧,来人,把许太春给我绑了!” 立刻涌上几个人把太春五花大绑起来! 卜泰一挥手,立刻上来几个人架起太春。 太春被抬着,向黄河边上走去。 锁娃仍被绑着,他跪在河滩上哭喊:“太春哥!不能啊……我回家没法交代呀!——” 太春被抬着,一步步向黄河走去。 到了黄河边上,抬着太春的人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卜泰。 卜泰把手一挥。 忽然,太春被人举了起来—— 不远处,黄羊呼喊着向这边跑来:“太春哥!” 黄河,浊浪滚滚。 卜泰一挥手,太春被扔进了黄河…… 黄羊冲过来,看见黄河里漂浮的太春,裂声大喊:“太春哥——” 太春在河里随波逐流。 黄羊跟着太春在岸上奔跑着。 忽然,黄羊纵身一跃,跳进了黄河,向太春游去—— 浑浊的浪头立刻打翻了黄羊。 太春和黄羊在河水里挣扎着,时隐时现…… 夜,黄河水在缓缓地流着。河滩上,筋疲力尽的黄羊拽着太春的辫子,艰难地爬上岸来;太春已经昏迷得不省人事。 黄羊勉强爬到河滩上后,一头栽倒在地上,也昏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一群水鸟试探着走过来,在黄羊的脸上一下一下地嘬着,黄羊蓦地醒来。 水鸟们受了惊吓,呼啦一下飞走了。 黄羊看看四周,看看身边的太春,似乎明白了过来,他挪到太春身边,把手放到他鼻子下试试,感觉到还有些气息,于是拍拍他的脸。 黄羊唤道:“太春哥!哥!你醒醒!快醒醒!” 太春伏在地上,吐了几口黄汤,渐渐醒过来,他茫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黄羊松了口气。 太春呻吟着:“黄羊……” …… 黄河边上,黑沉沉的夜空下,燃烧着一堆篝火。太春和黄羊在篝火上翻烤着一条穿在树枝上的大鱼。 太春显得闷闷不乐。 太春闷声说:“黄羊,你咱说以后该咋办呢?” 黄羊满不在乎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别想那么多了,来,吃点东西!” 黄羊撕下一块烤鱼肉搁在嘴里,嚼着,又撕下一块来递给太春:“来来,吃块肉,啊,要是再有碗酒就好啦!” 太春接过黄羊递过的鱼肉,心不在焉地吃着。 黄羊:“要是淹死在黄河里也就算了,那是怨咱命短;既然老天爷没让咱死,咱就得好好的活着,实在不行你跟我去走驼道!” 太春突然想起:“哎,黄羊,我想起来了,工棚里我还藏着六十两银子呢!” 黄羊:“那咋办?” 太春:“不行,我得把它取出来!” 黄羊:“哥,我跟你去!” 后半夜,黄河水声哗啦哗啦地拍着堤岸,越发显出了夜色的寂静。黑暗中,从大堤下蹿出两个黑影儿,他们先是伏在一个土堆旁,静静地察看着眼前的情况。看看周围没什么动静,两个黑影靠近了一个工棚,走近了,才看出是太春和黄羊。 太春附在黄羊得耳朵上悄声地:“黄羊,你在这儿给我看着点儿,找到东西我就出来。” 黄羊:“快点。” 太春蹑手蹑脚地向工棚里摸去。 黄羊伏在工棚外望风。 不远处,值夜的人说着话向这边走来。 黄羊伏在工棚外面,紧张地对里面说:“哥,快点,有人来了!” 这时,太春从工棚里闪出来,手里攥一着个小口袋。 黄羊:“找着了?” 太春举起手中的口袋:“找着了。” 黄羊过去拽他一把:“快走吧!” 俩人摸黑跑了一阵子,黄羊问太春说:“哥,咱这是要去哪儿?” 太春道:“进归化城!” 第二天上午太春和黄羊并肩走在了归化城的街道上。 太春很感兴趣地一家一家看着路旁的买卖字号。 黄羊:“要我说,还是去走驼道痛快。” 太春:“走驼道虽说也能挣钱,可那是给人家干活;我想着哪怕是个小买卖呢,咱得给自己干。不一样!” 正说着,前面路口有一队很排场的娶亲队伍走过,从规模上像是大户人家在办喜事:又是马队,又是轿子的,光嫁妆就拉了十几马车,旌旗摇曳,五彩缤纷;几十个乐手呜里哇啦地吹着喜庆的曲子,欢快的锣鼓声几乎要掀翻半个归化城!归化城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走着,引得不少看热闹的人们也加入其中,队伍越来越庞大,归化城的街道几乎都被堵死了。 太春:“这是什么人出聘呢,好大的场面!” 黄羊摇摇头。 身旁有人答腔说:“还能有谁?将军府的大格格呗!” 太春忙问:“将军府的大格格?你是说娜烨吧。她嫁了个什么人?” 那人又说:“听说是公主府上的,是个痨病秧子。” 黄羊:“将军府的大格格嫁了个痨病秧子?” 那人又说:“那有啥办法,在归化城也只有他们两家门当户对嘛!” 太春:“哦……” 云黄羊拽着太春挤出人群,俩人向城边走去。那天夜里,太春从工棚里拿了钱后和黄羊离开黄河大堤,俩人来到归化城,可究竟该做点啥好,谁也拿不准,于是在城边上租了一间小屋,决定先安顿下来再说。 这天太春和黄羊在只见的屋子里。 黄羊在灶前熬着奶茶,太春坐在炕上抽着烟袋,他说:“那个娜烨我见过,长得挺俊,咋就嫁个痨病秧子呢?” 黄羊:“太春哥,还想着那码事呢?” 太春:“我就是随便说说。黄羊,你听说没有,那个桃儿后来去哪儿了?” 黄羊:“那还用说,自然是回她的美人桥了呗!哥,你咋又想起她了?” 太春:“那天走得急,黑更半夜的,把一个女人扔在大堤上……算了,不说她了。” 就在太春和黄羊走在大堤上的时候,卜泰那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这件事眼下看起来和太春及云黄羊没什么关系,可他们不知道,太春就是从这件事开始一下子飞黄腾达起来的,就像做梦一般。 那天,卜泰正在自己家的院子里驯狗。这是一个很阔绰的两进院,很宽敞、干净,院子里有一座葡萄架,两棵杏树,养着两大缸金鱼,树上挂着一只鸟笼子,里面养着画眉。 此刻,卜泰戴着长长的护手,正在训练他的爱犬:“来,上!上!” 卜泰的这只狗可不是一般的狗。只见这狗颀长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一人多高,身上的皮毛乌黑发亮,扑棱开来就像一只发怒的狮子!卜泰给这狗起了个挺威风的名字:黑豹! 卜泰没有妻室,这黑豹就成了他的亲人,闲暇无事时就逗着黑豹玩,黑豹既忠诚又凶猛,而且还十分通人性,和黑豹在一起的时光也是卜泰最高兴的时候。 第10章 就在这时,刘管家匆匆跑进来:“卜老爷,快,出事了!” 卜泰一愣:“出什么事了?” 刘管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四——四合渠……” 卜泰摘下护手,在黑豹的脑袋上拍了拍,大步向外走去。 四合渠是土默川上的财主和商家们合股修建的一条水渠,它从黄河上把水引了出来,流经土默川平原,灌溉了大片的土地,因为是合资修建的,所以起名叫四合渠。浩三强是其中的大股东,正好他的地段在四合渠的上游,每遇上天旱时,黄河里的水位下降,流进四合渠的水自然也就少了,这个时候浩三强总是找出种种借口强行截水,造成下游严重干旱。 今年春夏之间,土默川上发生了几十年少见的大旱,浩三强又故伎重演,私自截水。这一下可激怒了四合渠下游的农户们,这不,几百名庄稼汉聚集在四合渠旁,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武器,或铁锹或锄头或棍棒,群情激昂,摩拳擦掌地要找浩三强去拼命。 庄稼汉:“走!打狗日的浩三儿去!” 庄稼汉:“对!咱给他来个牛不喝水强按头!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时,卜泰匆匆来到水渠旁,站在一个高坡处向下面望着,庄稼汉们看见卜泰,顿时安静了下来。 卜泰:“老少爷们儿!老天爷不下雨,庄稼快旱死了,我知道大家也是被逼无奈!可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样子,咱们来个先礼后宾,实在不行,咱们再动手不迟。奇*shu$网收集整理这件事就交给我卜泰好了!” 庄稼汉们见卜泰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于是喊道:“卜老爷,我们知道你为人公道,既然这样,我们听你的!” 卜泰从四合渠上下来后,径直去见浩三强。 浩三强家的客厅里,卜泰和浩三强分坐在八仙桌两旁,正在说话。两人显然已经谈了好久,看上去客厅里的气氛不大友好。 卜泰:“浩老爷,只要你稍稍抬抬手,下游的几千顷土地就有救了,你总不能眼看着那些庄稼干死吧?” 浩三强乜斜着眼睛看了卜泰一眼:“卜老爷,这话说得就没道理了。我们可是严格按照协议上的用水合同办事的,该用三分我不敢用五分,至于下游……老天爷大旱,水位太低,卜老爷,我浩三强也没办法。” 卜泰:“浩老爷,只要你肯把水闸再提高二尺,下游就有救了。” 浩三强:“统共那么点水,给了你们,我那几千顷地就得旱死。不行不行。” 卜泰说:“浩老爷,你就真忍心看着下游数千顷庄稼绝收?浩老爷,看在我卜泰苦苦相求的面子上,你就抬抬手,不要多,只放一夜就行。” 浩三强:“看在你的面子上?三张麻纸糊个驴头,你好大的脸!要是别的事,我十个面子也给的,放水的事,就没商量了。” 卜泰:“浩老爷,你说我什么都行,我不计较;可你霸着不放水,下游要是绝收了,那可是十几万人的性命呀!” 浩三强:“那我就管不着了,你卜泰不是龙王爷转世吗?既是龙王爷转世,你就叫黄河水位提升三尺!那不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还用得着你在这儿闲磨牙?” 卜泰:“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浩老爷你还和我开玩笑,我要有本事还来求你呀!” 浩三强:“卜老爷,对不住,恕浩某不能从命了!管家,送客!” 卜泰从浩三强家里出来,火气不打一处来,心想:他妈的浩三强,你个不识时务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别以为我卜泰是吃素的,咱们走着瞧! 天已经黑透了,四合渠下游,黑压压的人们手里拿着各种武器,嗷嗷地叫着,整装待发。 卜泰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穿一件皂色的紧身衣裤,手里握一把九齿钉耙。 卜泰望着眼前愤怒的庄稼汉们,大声道:“出发!” 庄稼汉们呼啦啦地向前涌去—— “走啊!——” “打狗的浩三儿去呀!——” “找浩三强拼命去呀!——” 人群顺着大渠向上游奔跑起来。 跑着跑着,前面的人群突然停下了。 卜泰问道:“咋回事,前面为什么停下?” 手下人跑过来:“卜老爷,前面有个骑马的人挡住了去路。” 卜泰喝道:“是什么人如此大胆?” 这时,前面传来一个声音:“卜老爷!是我!” 卜泰抬头看时,竟然是文全葆!这个文全葆可不是一般人儿,他是归绥万裕长的大掌柜,在归绥说起万裕长的文大掌柜来,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文全葆是个很会保养的人,那张胖乎乎的脸上永远都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此时,文全葆骑着一匹枣骝马站在卜泰面前,正笑模悠地望着他。 在卜泰惊讶道:“文大掌柜,是你?你来干什么?” 文全葆笑笑:“卜老爷,咱们借一步说话。” 文全葆下马后,俩人走到一旁去说话。 卜泰:“大掌柜,有什么事快说,别误了我的正事!” 文全葆:“卜老爷,我正是为了你的正事而来的。不就是为争水嘛,还用得着这么大动干戈?” 卜泰:“你到底要说什么?” 文全葆:“依我看,这不过是个四两拨千斤的事儿,卜老爷,想不想听听我的主意?” 卜泰:“那就快说!” 文全葆在卜泰的耳旁私语一阵。 卜泰脸上渐渐露出笑容。 卜泰:“好,好,这个主意不错!文大掌柜,谢了!” 文全葆:“谢倒不必,卜老爷,这事可不能张扬,得在私下里做。” 10 自从和张友和认识之后,张友和的说话、举手投足都让太春羡慕不已,心想这辈子要是能做个像张友和那样的买卖人,死也值了。 云黄羊:“说你连个算盘都不会打,还想做大买卖人呢!” 太春说:“不就是个打算盘吗?你等着瞧!” 这些日子,太春学算盘正在兴头上,常常是不吃饭也不饿,不睡觉也不困,几天的功夫,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黄羊兴冲冲进来,喊道:“太春哥!” 黄羊说着把太春的算盘拿过一旁。 太春嚷道:“哎哎,一盘‘凤凰双展翅’还没打完呢!” 黄羊兴奋地:“太春哥,我听来个好消息!” 太春:“啥消息?还能是天上掉肉包子了?” 黄羊:“差不多。哥,我听说卜泰要雇个人到水闸上去放水。” 太春:“这跟咱有啥关系?” 黄羊:“你听我把话说完吗!说是放水成功的话,卜泰甘愿拿出二百亩青苗地做酬劳。” 太春:“好狗日的,二百亩青苗地呀!好,那咱们去干!” 黄羊:“我的哥,你当这二百亩水地是好挣的?那得豁出自己的性命呐!” 太春:“云山雾罩的,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吗!” 黄羊:“太春哥,是这么回事——” 云黄羊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把浩三强和卜泰的事告诉了太春,最后,黄羊说:“哥,你不是说自己身手不错吗?干不干的你自己掂量吧!” 说完,云黄羊倒在太春的炕头上呼呼地睡着了。 黄羊是睡着了,太春却躺在炕上,大睁着眼睛睡不着,他望着黑糊糊的房顶在想心事。二百亩地像一块巨大的磁铁紧紧吸收住了他,使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解脱。如果在山西有了二百亩地,那就是财主了。这要是凭吃苦受累去挣,怕是一辈子都有挣不到手…… 想到这儿,太春推推黄羊:“黄羊,黄羊,你说这事咱干得干不得?” 黄羊迷迷糊糊地:“哥,睡吧,有事明天再说……” 黄羊翻个身又睡了过去。 这时的太春不仅无法入睡,反而越发亢奋,,陷入了梦幻之中,翻过去好像看到了一眼望不到边的农田,调过来好像看到打下来的粮食堆都没处堆,甚至模模糊糊看见了娘的微笑听见了玉莲的夸赞。和这些诱惑相比,那挑渠放水的危险顿时变得微不足道了。后来太春索性爬起来点上灯,伏在被窝里边抽烟边想心事。 太春又推推黄羊说:“哎黄羊,你听我说,我思谋着……只要筹划好了,也不一定出事儿,那可是二百亩地……” 黄羊含含糊糊地说了句什么,又呼呼地响起了鼾声。 太春:“黄羊……黄羊!” 外面的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 太春一刻也无法躺在炕上,他索性穿上衣裳跳下地,向外走去。 太春来到街上,大一些的买卖字号都还没开门,只有一间打焙子的铺面开门了。透过昏黄的灯光可以看到里面一老一少两个师傅正赤膀露臂地在面案子上揉着一块硕大的面团;已经出炉的焙子摆在门口的大笸箩里,散发着诱人的面香味儿。太春过去买了一个焙子,边走边吃着向卜泰家走去。 卜泰家沉重的大门嘎吱吱地响着,长工刚打开大门,就见一个年轻后生站在门外。 太春忙说:“这位大哥,我有要紧事情要找卜老爷,麻烦你给通报一声。” 长工打量着太春,看这后生还面善,于是说:“那你进来吧。” 太春站在卜泰的客厅里足足等了有一个时辰,才见卜泰晃悠悠地走了进来。太春忙上前施礼道:“卜老爷!” 卜泰抬眼一看,忽然惊喜道:“太春?你小子没死啊?够命大的!来,坐坐!” 太春笑笑,说:“河神爷看我年轻,不舍得留我,就打发回来了。” 第11章 卜泰听后哈哈笑道:“你这个后生呀!哎,你那个朋友呢?” 太春说:“您是说黄羊吧?也回来了。” 卜泰说:“那就好!太春,我就知道你死不了,迟早有一天你准得回来!噢,对了,大清早的来找我,你有什么事吧?” 太春说:“卜老爷,我想……我想到水闸上去放水。” 卜泰听后不由惊奇地又将太春上下打量了一番,摆摆手:“你?不行,这种事你干不了!” 太春说:“卜老爷,我干得了!” 卜泰:“太春,你听我说,到水闸上放水得武艺高强,一旦打都起来,刀枪不长眼,你要是为此丢了性命就不划算了。” 太春:“卜老爷,我有武艺,我能行!” 卜泰诚恳地:“你那两下我知道。太春,这可是赌命的营生,你家里有娘有媳妇,我劝你还是算了。” 太春有些急:“卜老爷,我……” 卜泰:“太春,要是缺钱从我这儿拿上,回去做个小买卖啥的都行,这种事你不能干,听我一句劝,你还是回吧。” 太春:“卜老爷,我想了一宿,为了那二百亩水地,我非干不可!” 卜泰:“算了算了,地是人家的,命可是自己的,为了二百亩地丢条命,不划算!我是为你着想。” 太春呼地站起来:“卜老爷,你是信不过我?我许太春的命要能换回二百亩地,死也值了!卜老爷,你就让我去吧,我这也是为我媳妇为我娘哩!” 卜泰:“这么说,你真要干?” 太春:“真的要干!” 卜泰:“太春,我看你是个好后生,不想连累你。这事非同儿戏,闹不好轻则下大牢,重则掉脑袋。”说罢不忍地看了一眼太春。 太春:“卜老爷,你别说了,我是拿定主意了。你要不放心,咱就立下生死文书。” 卜泰:“你真敢立生死文书?” 太春斩钉截铁地说:“敢!再说,那二百亩地,我还怕你说话不算数哩!” 卜泰见太春决心已下,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好。来人!笔墨伺候!” 卜泰很快就写好了生死文书,太春在上面画了押。 卜泰拍拍太春的肩膀,郑重道:“后生,下游的庄稼有半夜的水就够了,你只要能从半夜坚持到太阳出来,那二百亩青苗地就是你的了!” 太春回到住处后,就开始着手准备去开闸放水的事。太春正在磨石上磨刀呢,黄羊过来一把压住了太春的手。 太春诧异地抬头望着黄羊:“你?你这是干啥?” 黄羊:“你现在就去给卜泰说,咱不干了!” 太春把黄羊推过一旁,继续磨刀。 黄羊气得跺脚:“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你的命就值那二百亩地?” 太春:“我的事不用你管!” 黄羊:“那你也得为你娘为玉莲想想吧!” 太春:“黄羊,你该干啥干啥去,我生死文书都立了!” 黄羊:“咋,你把生死文书……都立了?不行!反正我不让你去!” 太春根本不理会黄羊的话,他一把推开碍手碍脚的黄羊,开始收拾去开闸放水时穿的衣服和鞋子。 黄羊干着急却又奈何不了太春,最后暗下决心,看住他!只要他许太春出不了这个门,就啥都干不成! 夜里睡觉时,黄羊说:“哥,今天咱俩换个地方,我睡外头,你睡里头。” 太春笑道:“好好的,换啥地方?” 黄羊说:“我,我闹肚子,睡外头去茅房方便。” 太春依旧笑笑,答应道:“好,就依你!” 太春笑着把自己的铺盖搬到了炕里头。 前半夜的时候,黄羊一直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太春哥要是出去有个什么闪失,那可是自己的责任了。黄羊是个“睡虎”,平时脑袋沾了枕头连一袋烟的工夫都不到就睡了过去。这天夜里,开始的时候,黄羊使劲地睁着眼睛不让自己睡着,不行,眼皮子不由自主地往一起粘;黄羊跳下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凉水,后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黄羊睡得正香,忽然,一只大耗子碰翻了什么东西,发出“啪”的一声响。 黄羊蓦地惊醒过来,伸手一摸,身边的被窝竟然是空的,太春不见了,黄羊大惊,“呼”地坐了起来,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好像还不到半夜。 四合渠里,水渠口的闸门压得很低,一股浅浅的水流贴着闸门在静静地淌着。浩三强手下的两名家丁,在闸门附近走来走去,每人手上握着一柄的朴刀,刀刃在月光映照下闪出一束一束的亮光。 这时,一个影子轻盈地一闪,隐没在水渠旁边的小树林内。 天上的月亮钻进了一团云彩中,水渠里哗哗的流水声送来了夏夜的宁静和清凉。 两个家丁背靠背地坐在了闸门旁边。其中一个打着哈欠说:“浩老爷可真会折腾人,这黑更半夜的让来守闸,你看看,别说人了,连个鬼影都没有!你看着点儿,我迷糊一会儿。” 另一个接着话茬说:“哎,浩老爷说了,千万马虎不得,要是让人偷了水,第一个拿咱俩的脑袋说话!” 那个家丁说:“你别听他瞎咋呼,那水渠里的水又不是他自己的,不过是凭仗自己占着上游,明摆着是欺负人家下游的庄户人吗!” 另一个说:“咳,管他狼吃羊呢,还是羊吃狼呢,咱拿了人家的银子,就得听人家使唤。哎,我说,警醒着些,你可别睡着!” 当月亮走出云层的时候,在离那两个家丁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面目狰狞的影子,只见那黑影步履轻捷,一阵风似的向这边移过来。 快到跟前时,那黑影拾起一块石子丢出去,石子“啪”地一声落在了两个家丁的身后。 两个家丁激灵一下,相互看了一眼,迅速转过身来,朝黑暗处望过去。 一个家丁喝道:“什么人?” 另一个说:“我看见你了,出来吧!” 那黑影伏在树丛中静静地观察着俩家丁的动静。 俩家丁看看对方没有反应,于是离开闸门向发出声音的地方走去。 伏在树林中的黑影见状,冷笑了一下,又从脚下摸起一块石头,往更远处丢了出去。 两个家丁摸索着向石子响的地方走去,他们离身后的闸门越来越远了。这时,伏在树丛里的黑影迅速跃起来,跳上闸门,他拼尽全力转动着那个控制大闸升降的轮盘。 巨大的闸门徐徐升了起来。 且说两个家丁来到远处的草丛里,虚张声势地喊着:“什么人?出来!老子早看见你了!再不出来老子就要动手了!” 俩人咋呼着,寻找半天,什么也没有发现。 这时候,闸门越升越高,哗哗的水声越来越响,水流也越来越旺了。 忽然,一个家丁停住脚步,仄起耳朵听了听:“哎,你听!” 另一家丁:“你说什么?” “你听流水声怎么了?” 另一家丁仔细听了听,忽然道:“哎呀,咱们上当了!快,回去!” 两个家丁向水闸方向跑回来。当他们来到水闸跟前时,忽然,一个面目狰狞的恶魔跳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向他俩逼过来,在黑黢黢的夜色中显得十分恐怖。 两个家丁吓坏了,惊恐地大叫:“鬼,鬼呀!——” 只见那恶魔挥着两把大刀:“我是东海龙王的三太子,今天特下凡来替天行道!“ 俩家丁吓得哆嗦成一团。 一个家丁求道:“三太子饶命,我们也是给人家当差,不给下游放水的是浩三强,不关我们的事啊!” 另一家丁也说:“是啊,不关我们的事,龙王爷饶命啊……” 那恶魔说:“你们两个助纣为虐,死罪饶过,活罪难逃!” 说着,那恶魔用两把大刀逼着俩家丁来到树林旁,从腰上解下一条绳子,将他们捆在树上,厉声喝道:“老实呆着,动一动就要你们的命!” 那俩人吓得哆里哆嗦,拼命点头。 黑影转过身后向不远处的水闸奔去,这时他掀开面具扔到一旁,竟然是许太春! 太春矫捷地跃上闸门,拼命地扳动着轮盘,水闸在缓缓地提升着,水渠里的水声越来越响…… 且说那两个家丁看到“龙王的三太子”将他们捆在树上后向水闸走去,摆脱了惊恐,产生了疑惑,一个说:“哥,不对呀,龙王的三太子不是被哪吒抽筋扒皮早弄死了吗?咋又出来一个三太子?” 另一个也说:“就算他是龙王爷的三太子,可他到水闸上做啥来了?哎呀,不好,怕是偷水的!快,先解开绳子!” 俩家丁挪到了一起,背对背地解开了绳子,在地上摸索着找到他们的大刀片子,直向水闸扑来。 这时,太春扳动着水闸上的轮盘已经将水闸提起来了,他听着脚下水渠里的水声,心中不由得一阵欢喜:水闸是打开了,只要坚持到太阳出来,哈哈,那二百亩地就是自己的了! 忽然,太春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刚拾起地上的大刀就见那两个家丁已经来到跟前,太春上去和那俩人招呼起来! 一个家丁喝道:“你是什么人?胆子不小,敢来开闸放水!” 太春也不答话,径直举刀来砍。 在水渠畔上,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厮杀,刀光剑影在黑暗中闪着道道寒光。太春挥舞双刀,死死地封住了他们通向水闸的道路。 一个家丁说:“这样打下去不是办法,我缠住他,你快去关闸门!” 第12章 出主意的家丁手上还算有些功夫,拼死缠住了太春,另一个家丁瞅空子跑上闸门,将刀丢在一旁,双手使劲扳动着控制闸门的轮盘,轮盘嗄嘎地响着降了下去。 太春和那个家丁招呼着,眼看着渠内的流水小了,他心急如焚,却挣不脱那个家丁的纠缠。情急之下,太春拼命挥舞着大刀,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对方的动作渐渐乱了套路。几个回合后,太春将眼前的家丁打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了,他又奔向闸门顶上,仅两个回合,那家伙的胳膊上便吃了太春一刀。俩家丁不敢恋战,连滚带爬地向树林方向逃跑了。 太春复又向水闸跑去! 太春嘎吱嘎吱地旋转着轮盘,终于又把闸门打开了。 太春又累又乏,坐在闸门上休息,他望着天上的星斗,自语道:“快半夜了吧!卜泰说了,放水必须放够一夜才行啊……” 太春坐在闸门上,禁不住一阵困意袭来,不由自主地打开了盹儿。 不知过了多久,在距离水闸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两个黑影儿,正不急不缓地向水闸走来. 其中一个打个哈欠说:“老太太吃柿子,专拣软的捏,睡得正香呢,就被提溜起来了。 另一个说:“天快亮了吧?” 先前的那个说:“临天亮这一觉才香呢!” 太春正在睡意蒙眬,忽听见不远处响起一声吆喝:“张虎!王三儿!换班了,回去挺尸去吧!” 太春一下子清醒过来,伏下身子一看,两个人影已经快到跟前了。 太春就地一滚,藏在草丛中。 那俩人来到水闸前,不见自己人,看到水闸开启时,顿时慌神了。 “不好,出事了!” “快,快关闸!” 就在他们要去关闸的时候,太春从草丛里跳出来。太春拦住俩人的去路,大声道:“哪里走!” 那俩人抽出武器,三个人铿铿锵锵打了起来。太春刚才歇了一阵,已经恢复了体力,所以出手相当凶猛,那俩家伙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一个家伙看看打不过太春,喊道:“这家伙厉害,咱们打不过他,快,回去叫人!” 说着那俩人跳出圈外,撒腿向上游跑去。 太春左右不能兼顾,只是牢牢地守在水闸上。 约摸过了一顿饭工夫,只听得远处一阵喧嚷,隐约看见二十多人手举着灯笼火把,呐喊着向这边跑来。 来人喊道:“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天色一点点地亮了起来。 太春退到水闸顶上,浩三强的人把他围了起来。 太春晃着大刀片,拖延着时间:“退下,都退下!你们给我听着,谁要敢上来,我的大刀可不长眼!” 下面人们喊着:“上,把他抓起来!” 太春:“不怕死的就上来!” 人们一拥而上。 太春拼力打斗着,不时有人被他掀到水渠里,功夫不大,那一二十人竟然被太春打倒大半。 辛苦了大半夜,太春渐渐感到力不从心,身上也多处受伤,可是他站在水闸上大声喝道:“不怕死的就上来,爷爷等着你们呐!” 天色大亮了。 剩下的那些人望着浑身是血的太春,他们已经领教了厉害,不知这威风凛凛的后生是何方神圣,竟然不敢贸然动手了。 满身是伤的太春死死把守着水闸,他听着脚下水渠里哗哗的水声,心里舒坦极了。 太阳终于出来,太春松了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终于支撑不住向后倒了下去。 浩三强的家丁们见状一拥而上…… 11 衙门大牢里,太春双手握着栅栏站着,呆呆地望着外面。 一个老狱卒送来了饭:“过来吃饭吧。” 太春站着没动。 老狱卒:“别看了,过来吃饭吧。唉,你这后生真愣,那大渠用水是有规矩的,该用三分就不能用四分,这么多年还没人坏过规矩,你竟敢偷着去放水?人家浩老爷告你是占着理的,你就等着过大堂吧。” 太春不语,坐下来吃饭。 这时,来了另一个狱卒,对太春说:“别吃了,跟我走!” 太春不理,捧着碗大口吃饭。 狱卒:“哎,你听见没有?有人来接你了!” 太春不解地:“去哪儿? 狱卒道:“哪儿那么多废话,出去就知道了!” 太春衣衫褴褛地从大牢里出来,只觉得一股清新的空气迎面扑来,强烈的阳光灼痛了双眼,他感到难以适应。 黄羊走过来:“太春哥!” 太春惊讶道:“黄羊!你咋来了?” 黄羊:“我来接你呀!” 太春:“这么说我没事了?” 黄羊:“浩三强把你送了衙门,本来听说是要严办的,卜泰使了不少银子好歹把事情摆平了。现在你没事了!” “啊,这怎么跟做梦似的……哎,黄羊!”太春舒了口气。过了片刻,他突然一把抓住黄羊:“哎,黄羊,你听没听说我那二百亩地……” 黄羊哭笑不得地说:“你呀,命都差点保不住,还地呢。走吧,有人在馆子里等着你呢!” 黄羊领着太春走进小饭馆时,卜泰已经坐在那里了。 卜泰见太春来,笑着起身迎接道:“来来来,快坐下,太春,让你受苦了。掌柜的,好酒好肉,快快上来!” 太春仿佛没有看见卜泰的笑脸,迫不及待地说:“卜老爷,咱们可是写了生死文书的,你答应的事没忘吧?” 卜泰掏出一张地契放在桌上,拿一只手推到了太春面前,郑重地说:“太春,这是二百亩水地的地契,你收好。” 这是太春一直渴望的,为此他把命都豁出去了换来的东西!可这一刻真的到来,他又看看卜泰,看看黄羊,不敢相信是真的。卜泰又往太春跟前推推。 太春拿起地契,看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连饭也没吃就跑道了街上。卜泰追出来问:“太春你要到哪儿?” “我要去看我的水地!……” 地里的青苗绿油油的,长势喜人。面对大片的土地,太春傻了,他双手抓起一把黑土,问黄羊:“黄羊,你告诉我,这土地真是归我了?” 黄羊:“那地契上白纸黑字地写着呢,没错儿!” 太春:“不对,我肯定是在做梦。黄羊,要不你打我两下?” 黄羊:“哥,我看你是高兴得疯魔了!” 太春:“哎,你快打呀!” 黄羊迟疑了一下,一拳把太春打倒在身旁的水渠里,太春半截身子被浸得精湿。 黄羊忙把他拉起来:“哥,明白了不?” 太春看看自己的衣裳,摸摸被黄羊打疼的脸。 太春自语道:“这么说……不是做梦?” 忽然,太春疯狂地喊道:“我有了土地啦!我许太春有了土地啦……有自己的土地了!”他在田埂上蹦着跳着,后来蹲下去伸出颤抖的手抚着那些嫩绿的麦苗;又把双手插进土里,最后竟然泣不成声。…… 太春和黄羊回到住处,俩人一起动手,不一刻工夫就做好了饭菜。小炕桌上摆着一笼莜面窝窝,还有一大碗酸菜。 太春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壶放在桌子上。 太春:“黄羊,拿碗来,咱哥俩喝一口。” 黄羊:“哥,平时吃饭都嫌自己肚子大,一泡屎憋三里地硬是得拉在自己的地里,今天咋大方起来了?” 太春:“黄羊,今天哥高兴呀,平展展的二百亩地,一眼望不到头,哥心里高兴啊!来,喝一口!” 黄羊:“看你,见了土地比看见媳妇还亲呢!” 太春:“都亲,都亲。我早想好了,等秋后收了庄稼,第一件事就是先回趟家,把我娘和玉莲接来,让他们看看,我太春走西口没白走,我挣下了平展展二百亩地!” 黄羊闷头吃饭。 太春继续兴奋地说:“我跟沙格德尔王爷说好了,挨着他那园子买块地,盖他三间大瓦房……” 太春给黄羊倒了一杯酒:“哎,我说黄羊,你也别在外头刮野鬼了,跟哥种庄稼吧,咱往后用不着在别人手下讨吃喝了,咱有自己的地了!” 黄羊闷声道:“哥,我可没种过地,怕给你添累赘。” 太春:“行啦,自家兄弟,再说别的就显得外道了。来,再喝一口!” 自从有了二百亩地,太春整个人好像变得魔怔了,常常一个人站在地里哭一阵笑一阵的,要不就自己跟自己说话,磨磨叨叨的。 天已经快黑了,太春还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土地,仍然在地畔上巡视着,扶扶这边的庄稼,拔拔那边的杂草,有说不出的喜悦。 恍惚间,太春好像看见玉莲向他走来,胳臂上挎个篮子;太春又仿佛看见玉莲在和他一起锄地,玉莲回眸一笑煞是好看。 幻境中太春忍不住叫道:“玉莲!” 幻影蓦地消失了,可是太春却沉浸在刚才的幻觉里,一脸幸福。 太春把所有的热情和精力全都投入到自己的庄稼地里了。炎热的夏天骄阳似火。太春光着脊梁和黄羊在地里锄地,俩人累得满头大汗。 黄羊落在后头,他望望天上的太阳说:“哥,咱歇会儿吧,渴死了。” 太春头也不抬地:“天黑吃饭时一块儿歇吧!” 黄羊不满地嘟囔着:“天黑还早着呢,就没见过干活像你这么拼命的。” 太春:“你不听人说吗,不怕慢,单怕站,干庄稼活儿凭得就是一股缠劲儿。 黄羊:“我看还是雇人吧,就凭咱俩,累死也干不过来。” 第13章 听了这话,太春忽然直起腰来对黄羊说:“雇人?我可不花那份冤枉钱!汗珠子落地摔八瓣,我们祖祖辈辈就是这么过来的,记住哥一句话黄羊,省下就是挣下的。” 黄羊无奈地埋怨说:“哪有你这么做活的,每天顶着星星下地,顶着星星回家,使唤自己就像使唤牲口,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太春宽慰道:“黄羊,这你就不懂了,我这是给自己干哩,越累我心里越痛快,我恨不得吃在地里睡在地里,恨不得白天黑夜连轴转哩!” 黄羊闷头不语,发狠劲地干活。 快收工的时候,太春突然发现黄羊锄掉了几棵麦苗,立刻大怒,他上去一把将黄羊推了一个趔趄,厉声道:“你看看你干的这叫啥活?苗子都让你锄掉了!” 黄羊:“哥,我不小心……” 太春:“不小心?长眼睛是出气的?” 黄羊不以为然地:“不就是几棵小苗儿吗,吃饭还掉个米粒儿呢!” 太春:“你说什么?敢情这不是你的庄稼你不心疼是不是?” 黄羊:“哼,有房子有地的见得多了,没见过像你这号人,你都快变成疯子了!” 太春疯魔地:“你说对了,土地就是我爹,就是我娘,就是我祖宗!咋,看见我有了地你眼红了?” 黄羊:“你——” 太春不管不顾地:“这地是我拿命挣下的,你要眼红你也去挣,你犯不着拿我的庄稼撒气!” 黄羊:“许太春,你这个疯子!” 黄羊说完扛起锄头转身走了。 暮色中,太春蹲下身子,用手刨个坑,小心翼翼地把那几棵小苗栽进去,然后细心地陪上土。 太春扛着锄头从外面回来时,已经忘了和黄羊发生的不快。 太春边走边哼着小调:“桃花那个红来么梨花那个白,翻山越岭我寻你来呀依个呀呀呆——” 从外面看,屋里黑着,没有点灯。 太春喊道:“黄羊!黄羊!” 太春说着推门进屋:“这么早就睡了?” 太春:“黄羊,咋不点灯?睡着了?我知道这几天把你累坏了,那也不能不吃饭呀?” 太春说自语着打着火,点上灯一看,屋子里没人。 太春掀开锅,连点热乎气儿都没有,他有点急了。 太春大喊道:“黄羊!黄羊!——” 这时,太春发现什么地方不对了,他向炕上望去,只见光溜溜的炕上只剩下了一卷行李…… 第二章 01 归化城太春邂逅娜烨格格,太春闯荡土默川。巧遇张友和与云黄羊,三人结成异姓兄弟。三兄弟白手起家开设三义泰商号,许太春初涉商场。 1疲惫不堪的太春踯躅归化城的街头,街道上人来人往,饭馆酒肆门前醒目而凌乱的幌子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闹腾得太春更加心烦意乱,他在东张西望地寻找着黄羊。 小酒馆的伙计在门口大声地招徕客人:“哎,南来北往的,走过的路过的,进来坐一坐啊!” 太春正好来到小店门前。 伙计笑嘻嘻地招呼道:“掌柜的,进来坐坐?” 太春跟着伙计走进小酒馆。 在大街的另一头,衣饰华丽的娜烨带着小丫头在街上闲逛。娜烨今天穿了一身茄子紫色的裤褂,上面镶着银灰色的绦子边儿,娜烨不喜红色,她说红色太闹腾;也不喜粉红色,她说粉红啊水红啊那是窑姐们的颜色。 丫头劝道:“格格,咱出来工夫不短了,该回去了。” 娜烨不理,自顾往前走。 丫头:“格格,现在不比过去,过去您在将军府是在自己家,您如今是出阁的人了,再不回去该让公主府的人挑理儿了。” 娜烨:“随他们挑!我娜烨恨不得他们休了我呢!” 丫头:“格格……” 娜烨:“好了,你也别跟着我了,该干啥干啥去,该回去的时候我自会回去的。” 小丫头望着娜烨不肯离开:“格格……” 娜烨生气道:“叫你走你就走,看着我干啥?” 小丫头不敢说什么,只好走了。娜烨望着小丫头走了,喜滋滋地向前走去。 酒馆的角落里,太春正坐在小桌旁自斟自饮,桌上搁着一盘熟肉两个酒坛儿,看样子已经喝多了。 娜烨走进小酒店,她的目光在小店内环顾一圈然后找个座位坐下。对伙计说:“小二,拿酒来!” 邻桌一个男子引起她的注意,看着觉得眼熟就隔着桌子搭讪道:“一个人喝酒?” 那汉子头也不抬地回答:“喝酒呢!” 娜烨仔细打量着对方:“哎,我们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就……该是朋友了。”太春头也不抬地:“过来一起喝吧!” 娜烨爽快地坐过去,试探地问:“先生是不是……山西人?” “是啊?怎么了?” “先生……是不是山西龙仙镇的人?” “是啊!” “去年正月十五闹元宵,还记得吗——你和一个劫戏的女子交过手?” “你是说劫持水上漂那件事吧?”太春奇怪地问,“这事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娜烨叫道,“那就是我啊!咱俩交过手!” “原来你是格格……” “哈哈哈!……真是缘分!想不到在这儿遇上了。” 俩人述说了各自的情况,甚是欣喜。 俩人这一喝,直喝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越喝越天真,越喝越投缘,当他俩搀扶着站起来要离开小酒馆时,把伙计也吓了一跳:我的乖乖,喝了整整八坛子,少说也有三斤! 娜烨含混地说:“啰嗦,少不了你的酒钱!”说着将一把碎银子扔在桌子上,对太春说:“朋友……咱们走!五花马,千金裘……痛快!” 一顿酒从下午喝到了天黑。太春和娜烨走出酒馆的时候街上的大小店铺都已经掌起了灯。了。 娜烨和太春从酒馆里出来。太春问道:“你去哪儿?我送你……” 娜烨:“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太春:“我回家……” 娜烨:“我也回家……” 俩人搀扶着,东倒西歪地向街道的一侧走去走。 太春和娜烨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走进太春住处。娜烨身不由己地倒在炕上。 太春笑娜烨道:“你……喝多了!来,我扶你起来……” 太春去扶娜烨,结果自己也倒下了,他和娜烨稀里糊涂地倒在炕上。 早晨,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炕上,只见娜烨和太春横倒竖卧衣冠不整地躺在炕上,着实有些不雅。 突然,娜烨醒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小屋里,她觉得身上很沉,使劲一推,却发现是一个男人的脑袋压在自己的腿上。 娜烨大惊,忽地坐起来,扬手向对方打去:“好大的胆子,你是什么人?” 太春被惊醒,睡眼惺忪地爬起来:“黄羊……” 娜烨喝道:“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儿?” 太春一看眼前是个女人,有些慌乱。 太春:“这是我家,你是谁?” 娜烨:“我是将军府的大格格娜烨,你是——噢,我想起来了,你是许太春!” 太春:“大格格——” 娜烨忽然又恼了:“哎,我怎么会在你家里过夜?” 太春一时语塞:“我……” 望着太春娜憨厚的样子,娜烨忽然大笑道:“许太春,你不用怕,我是将军府的大格格,别说没发生什么事儿,就是真发生了什么事,我担着就是了。没人找麻烦便罢,真要有人计较起来,我就索性把这层纸捅破,跟你远走高飞,怎么样?” 娜烨的一番话把太春吓坏了。 太春慌乱地说:“格格,可不敢胡说……” 娜烨长叹一声,又故意做出轻松的样子:“嗨,看把你吓的,我逗你玩呢!哎,不过……好像咱俩喝得挺痛快,说真的,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喝这么多酒。好了不说了,我该走了。” 娜烨说完往外走去,到门口时回过头来望着太春,眼睛里满是柔情。 娜烨:“许太春,以后若有用得着我娜烨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说完,娜烨飘然而去。 太春愣在那里。 待太春转过身来时,发现娜烨睡过的地方落下了一支银发卡。 太春拿起发卡端详着,搁鼻子下闻着,半天舍不得放下。 太春望着娜烨刚才睡过的地方,想着她刚才出门时的样子,叹口气。 太春把娜烨的银发卡小心地装进贴身的衣兜里……太春不会想到他这一装,就整整装了几十年,终了,也是个有情无缘的信物儿。 02 塞外的盛夏天上好似在下火,骄阳下太春一个人在地里疯狂地锄地。 太春边干活边自言自语:“黄羊,你个没良心的,果真丢下哥哥自己跑了,这么大的一片地,你是要哥哥的好看呀!唉,哥哥也不对,不该跟你发脾气,不该拿你当牲口似的使唤……不管你啥时候回来,你还是哥的好兄弟……” 太春来到地头,提起水葫芦想喝口水,可是里面已经空了。 太春沮丧地把水葫芦扔在地上,拿出一块饼子嚼着。 这时,卜泰骑着一头骡子颤颤悠悠地向这边走来。 卜泰骑着骡子走到跟前时,太春正在嚼着干饼子。 卜泰来到太春跟前:“太春!” 太春回过神来:“哦,卜老爷,有事儿?” 卜泰:“太春,我只是路过,顺便告诉你一声,七月十三黄河上有一个赌局,你可得来啊。” 第14章 太春为难地:“卜老爷,我就不去了,你看我这地里……” 卜泰:“去不去你看着办,反正我是把话搁这儿了!” 卜泰说完,打着骡子走了。 太春望着卜泰的背影:“不去!我说不去就不去!” 嘴上说不去,卜泰走后,太春想着卜泰的话,心里怪痒痒的。说实话,太春也知道自己不笨,以前那两回还不是赢了吗? 夜里,太春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点着灯抽开了旱烟。唉,黄羊不在了,眼前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咳! 惆怅着,忽然太春一拍大腿,有了主意。 第二天一早,太春换了身干净衣裳,径直向关财神庙走去。进了大殿,太春焚香叩头,然后捧着签桶哗哗地摇着……一只竹签啪地落在地上。 太春捧着竹签给庙里的庙祝看,庙祝一看,赞叹道:“好签啊,好签!”接着如此这般地给太春解说了一番。太春一脸欣喜,思忖道:“这么说,这回的赌去的?” 七月十三,黄河大堤两侧搭起了一溜大大小小的帐篷。河滩上有耍把式的、玩杂技的,有唱戏、拉洋片的,有卖麻花凉粉烧卖大力丸的,还有提篮吆喝着卖小玩意的…… 黄河河滩上的小树林旁,用椽子围起一个牲口栏,里面圈着一群活蹦乱跳的骡马。 入夜后,黄河边上,有不少人在放河灯。河面上各色花灯顺流而下,水波摇曳、流光溢彩,煞是好看。 大堤上,卜泰、浩三强等一些赌客们说笑着走来,太春跟在卜泰身后。 卜泰手里摇一把黑色的大折扇,笑着说道:“各位,今日之赌,我们要玩出个花样来才好!” 浩三强心里虽然还在为开闸放水的事耿耿于怀,可是碍于情面,依然谈笑风生,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他问道:“但不知卜老爷所说的花样是——” 卜泰:“哦,是这样。为了有兴致,我特意让人预备了一个牛皮大筏子。我们大家坐在牛皮筏上命人把筏子划到黄河河心,然后再赌,你们以为如何?” 浩三强:“好!不过咱说好了,谁要输光了就罚他跳到黄河里去。” 卜泰:“好!这就越发有意思了!” 说着话,一伙人已经来到那个硕大的牛皮筏子跟前,卜泰对大家说:“各位,请!” 那些赌客们一个挨个走了下去。 几个赤膀露臂的壮汉划着桨,牛皮筏子向黄河河心划去。 那牛皮筏子果然不小,十几个人上去后还显得很宽敞。筏子的中央是一张大桌子,桌上铺着大红的绒毯,筏子的四个角上绑着四根杆子,卜泰吩咐道:“去,把灯笼点起来!” 立刻,八盏明黄色的灯笼点了起来,牛皮筏子上的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卜泰、浩三强等赌客围坐在桌子旁,一个精干小伙手捧宝匣伺立在旁边。 人们赞叹道:“好!这地方不错,凉快,别有一番景致!” “赌了半辈子,还头一回见这种场面!” “卜老爷,真有你的!” “来来!今天晚上咱们豪赌一把!” 许太春身置其中,此时已经有些身不由己了。 卜泰指着岸上树林前的马群说:“大家看见了吧,这一群马是浩老爷刚刚从外蒙赶回来的,都是上好的喀尔喀马,至少值两万两银子。要是赶到汉口骡马大市价码至少翻一番!” 人们望着那群马,眼睛里流露出贪婪的神色。 浩三强不阴不阳地说:“这马是不错,可东西再好是浩老爷我的,看着眼馋吧?好,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看今天谁的运气好了!” 情绪最激动的恐怕要数太春了,他飞快地在心里盘算着:“地,有了。要是再把浩三强这一群马赢回来,我许太春就成财主了!到那时候,展堂堂盖它一处院子,然后再把老娘和玉莲接过来,一家人磬等着过好日子吧!” 这时候,卜泰对大家说:“各位老少爷们,开始吧!” 浩三强附和道:“——开始!” 夜色中的黄河,泛着白花花的光亮,水声哗哗的河面上不时有各色河灯飘过。忽然,一个浪头打过来,河面上的一盏盏河灯被打翻了。 刚开始赌博的时候,太春只是站在后面观看着。人们大呼小叫的,赌博很快便进入中。 卜泰兴奋得满脸泛着油光,他叫道:“快快,下注!” 浩三强犹豫再三,谨慎下注。 宝盒打开之后,浩三强突然兴奋地叫道:“赢了!” 这些老爷们都是有钱的主,说好了今天是豪赌,无论输赢,图的是个痛快!只有许太春不同,他输不起,他就是来赢钱的。 浩三强把银子搂到自己跟前,得意地说:“卜老爷,对不住了!” 太春心里想,浩三强今天晚上赢了钱,正在得意的兴头上,不如趁这个机会来一把,或许正是赢钱的好机会!于是太春对卜泰说:“卜老爷,要不……我试一把?” 卜泰说:“好,你来就你来!卜老爷今天手气背,全指着你这年轻人翻本了。” 浩三强轻蔑地看了太春一眼:“后生,赌场无父子,拿好主意啊!” 太春也瞥了浩三强一眼,心里话:我就好似来赢你浩三强的!他将自己的银子押了上去,紧张地望着那个宝盒,心里念叨说:财神爷,这是我辛辛苦苦攒下的,可不能输啊! 下注。开宝盒。 头一局下来太春输了。 再赌,太春又输了。 太春脑门子上的汗一下子就出来了,还没想明白自己的钱是怎么输掉的,桌子上的那些银子已经被浩三强搂走了。 卜泰呵呵地笑着,上来劝道:“太春,你还是下去吧,筏子上有酒有肉,自己吃喝去吧。” 浩三强有意激着太春:“哼,上回赢了我个女人,这回还想赢我一群骡马,是吧?” 太春被噎了一下。 有人叫道:“下注啦——!” 人们纷纷下注。 卜泰:“银子一千两!” 浩三强:“骡马一群!” 太春犹豫着。 人们乱糟糟地喊着:“快下快下,不下就走开!” 卜泰不耐烦地对太春说:“还是个男人呢,到底下是不下,有点刚劲儿!” 浩三强嘲笑太春道:“哈哈,我也看出来了,你现在是关二爷卖豆腐——人强货不做主!对不对?” 忽然,太春把手往赌案上一拍:“我押二百亩水地!” 卜泰:“慢!太春,今天你走背字儿,我劝你还是下去吧。” 浩三强:“没错后生,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太春一咬牙:“二百亩水地,押上了!” 宝盒子摇得哗哗响。 太春一双眼睛盯视着宝盒子,像要冒出火来。 宝盒子继续在摇。 太春头上的汗冒出来了。 开宝—— 人们的眼睛盯在那个蹦跳着的“色子”上—— 浩三强又赢了! 浩三强哈哈笑道:“老天爷开眼了!” 太春坐在那里,完全傻了。 卜泰:“唉,太春,我真后悔不该叫你来。” 恍惚间,太春仿佛看到了自己那一大片土地,那些水灵灵的庄稼……难道真的是别人的了? 浩三强说:“天不早了,走,下船喝酒去!” 忽然,太春一把抓住卜泰和浩三强:“不行!谁都不许走!爷爷还没赌够呢!” 浩三强:“还赌?拿什么赌,你有本钱吗?” 太春“嘶啦”一下撕开衣裳,裸露出胸膛—— 太春吼道:“这算不算本钱?你说,算不算!” 卜泰喝道:“太春,不得胡来!” 浩三强:“现在走了显得我不仗义,好,我浩三强奉陪到底。押上,还是我那群骡马!” 太春吼道:“押上,我这条命!” 浩三强:“好,我输了,那群骡马归你;你输了,自己了断,脱光了衣裳从这儿跳下去!” 太春:“一言为定!” 卜泰:“太春!” 小伙子已经在摇宝盒:“开——” 人们的目光集中在那盒子上,太春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 结果让太春彻底崩溃了——他又输了!筏子上所有的人们又将目光集中在太春身上—— 浩三强:“许太春,下面该怎么办,就看你自己的了!” 太春慢慢走到筏子边上,慢慢地脱衣服。 卜泰来到浩三强跟前:“浩老爷,你还当真了?” 浩三强:“卜老爷,你不想破了赌场的规矩吧?当初输了自己心爱的女人给他许太春,我可是二话没说!” 卜泰被噎了回去。 忽然,卜泰听得身后“扑通”一声,他急转身,只看见太春已经跳进了黄河的滚滚波涛里……。 卜泰在筏子上顿足道:“太春!是我害了你呀!——” 一个浪头打过来,太春不见了。 出乎上所有人的意料,这一次具有九条明的许太春并没有死。 七月的黄河水虽然不像春秋那么扎骨头地寒冷,但是泡得时间长了人也照样受不住,尤其是在夜里。太春跳进黄河的一刹那,他就不想活了,他大喊一声:“娘!玉莲!我对不住你们了……”在冷森森的河水里,太春很快就失去了知觉,他随波逐流,向河的下游漂去。 好在这一段河床比较平坦,河水也比较平稳。 在一个河湾子里,黄河水把昏迷不醒的太春抛下后,又忽悠忽悠地流走了。 第15章 水浪一拥一拥的,把太春拱到了岸边,太春赤裸着身子趴在泥水里,几只水鸟飞过来啄着他身上的小虫儿,竟然把他给啄醒了过来。太春从泥水里抬起头来,望着周围陌生的环境,精疲力竭;他想爬起来,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 远处,有一个男人走过来,身上背着一个简单的行李卷儿,胡乱哼着什么曲子。 太春听到了人声,挣扎着抬起头望过去,忽然,他的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太春哑着嗓子喊道:“黄羊……黄羊!” 黄羊此时也看到了泥水中的人,他愣怔片刻,疑惑道:“太春哥?” 太春的眼眶潮湿了,他哽咽道:“黄羊……” 03 红日当空,太春站在地头上,望着地里即将收割的麦子,他人显得憔悴了许多,他呆呆地望着一望无际的麦田,悔恨不已,他蹲下身子禁不住呜呜地哭了。 哭够了,太春站起来,望着天上的红日发誓道:“老天爷,你听着,从今往后我许太春要是再赌,就遭天打雷劈!” 回家后,太春和黄羊面对面坐着抽旱烟,谁都不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黄羊说:“哥,别想那么多了,该吃吃,该喝喝,愁坏了身子就不划算了。” 太春:“别担心黄羊,哥能想得开。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沙格德尔王爷说了,归化城里商家指头缝里洒的漏的就养活了一城人,放心吧,咱饿不死。” 黄羊:“要不,还是跟我去走驼道吧,贩马也行,这些我都在行。” 太春摇头:“不,我还是想着学做买卖。” “做买卖?”黄羊说,“哥,你当是说话哩,咱要啥没啥的能做起买卖?” 太春:“这事咱得跟友和哥商量商量,听听他的话。” 就在许太春和云黄羊念叨张友和的时候,张友和正在茶馆的雅间里会客,客人是个中年男人,刚从北京来。 张友和小心问:“李大哥,你从北京来,最近可听到宫里有什么消息吗?” 李掌柜左右看看,欲言又止。 张友和忙起身过去把门关上,回过身来坐在八仙桌旁。 李掌柜:“老弟,咱们说话哪儿起哪儿落,传出去可是杀头的罪啊!” 张友和:“张大哥放心,这些规矩我懂。” 李掌柜压低声音:“老弟啊,咱们的同治皇上病情加重,眼看就撑不住了……唉,是那种病!” 张友和:“我就奇怪了,皇上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什么好女人没有?他怎么……” 李掌柜:“你没听人说么,家花不如野花香,同治皇上他爱这口儿。” 张友和:“这我知道。哎,不过……皇上病重的事,不会是讹传吧?” 李掌柜耳语道:“谁敢拿这事闹着玩呢?我的一位远房舅舅在宫里做太监,是伺候皇上的,看着吧,这事啊……多则半年少则两月就见底儿了。” 张友和沉吟着:“哦……” 张友和:“李大哥,这件事你再不要对第二个人说了,切记!” 李掌柜:“不用你嘱咐,我知道!” 这天,万裕长店铺门前停着好几辆马车,车上全是一水儿的白布。张友和站在门前正指挥着小伙计们在卸车,将一捆捆的白布搬进了店铺里。 一乘轿子往这边来了,旁边跟着一个精干的小伙子,这小伙子是万裕长的伙计,叫封建。 轿子停在店铺门前时,红光满面的文全葆走了出来。 封建指着张友和与车上的白布对文全葆说:“大掌柜,你看看,我说的没错吧?” 正在卸车的张友和是何等机灵的人,就在轿子刚落下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准是封建这家伙在大掌柜跟前说了什么。张友和快步来到大掌柜文全葆跟前,谦恭地:“大掌柜来了,大掌柜屋里请。” 文全葆不悦地:“不进去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张友和忙吩咐小伙计搬了把椅子出来。 文全葆落座后问张友和道:“张友和,你的翅膀硬了,越来越不把我放眼里了。” 张友和忙说:大掌柜,我不敢。 文全葆:“上万匹布的生意,你竟敢自作主张,将来还不得骑我脖子上拉屎撒尿啊?” 张友和:“大掌柜——” 文全葆打断张友和的话:“你来万裕长的年头也不短了,柜上的规矩你不是不明白!在万裕长还从来没出过这种事,该怎么处罚你心里应该清楚。” 张友和:“大掌柜,你听我说……” 文全葆:“你不要说了,封建!你,通知账房,给张友和结算工钱!” 张友和:“慢!大掌柜,既然事情到了这个分上,我也不得不说了!” 张友和附在文全葆的耳朵边说几句话。 听了张友和的话后,文全葆一脸惊讶,他问道:“这话当真?” 张友和:“大掌柜,我敢拿我的性命做担保!” 文全葆:“毕竟是街谈巷议,万一赔了呢?” 张友和看封建一眼:“三年的工钱一文不要,我卷铺盖走人!” 文全葆接着张友和的话茬说:“友和,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说完,文全葆钻进了轿子,封建马上吩咐道:“起轿!” 张友和望着文葆全和封建远去的背影,冷笑一声,转过身来对伙计们说:“快点卸!” 张友和指挥着伙计们卸完车后,正在自己的屋子里洗脸,一边洗一边盘算着,这几车布到时候能赚多少钱,想到这里,他自语道:“封建,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张友和叫你看看,什么叫本事!” 就在这时,黄羊和太春从外面进来,他们看到几个小伙计们正在整理着满屋子的布匹。 一小伙计迎上去问道:“两位买点什么?” 黄羊:“我们不买东西,找人。” 太春:“小掌柜,我们找柜上的张友和张掌柜。” 恰在这时,张友和从里面出来。 张友和惊诧道:“噢,原来是你们俩呀,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哎,你俩还好吧?” 太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友和哥,我们俩是特意来见你的。” 张友和:“你们找我?” 太春笑着点点头。 张友和见状:“还不好意思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 太春:“友和哥哥,我俩想请你吃顿饭。” 张友和:“好端端的吃什么饭啊。” 黄羊:“想你了,想一块儿说说话。” 张友和:“说话就说话呗,还吃什么饭。” 太春:“总不能饿着肚子说话吧。” 张友和:“要不这样吧,这会儿我正忙着,等忙完手上的事我找你们怎么样?” 太春不好再说什么,应道:“那也好!” 太春和黄羊从张友和那里出来,俩人走在街上,黄羊不高兴地说:“不就一个小掌柜吗,架子倒不小!” 太春:“行了黄羊,你不见人家正忙着吗!” 黄羊:“再忙也得吃饭吧?” 太春道:“黄羊,反正咱们的心到了,来不来的,随缘吧!” 一个惊天的消息象风吹树叶唰唰响似的在归化城大街小巷传开了,在商铺、在牲畜市场、在召庙殿堂,人们到处在说着悄悄话:“听说了吧,……同治皇上驾崩了!” “皇上驾崩了?” “哎呀,皇上驾崩了,那得戴国孝啊!” 张友和走在街上,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急急地来到万裕长门前,啪啪地拍打着店铺的大门,喊道:“大掌柜!大掌柜!快开门!” 伙计开门后,张友和迫不及待地钻了进去。 当天下午,上面就正式发下话来,说皇上晏驾了,要挂国孝,各字号、各铺面要备好白布! 各字号都明白,发财的机会来了!可是当他们回过神来后才记起,库里所有的白布在前些日子都被万裕长的小掌柜张友和给掏腾走了!那个恨呀,唉,说什么都晚了!八五八书房他们知道,他们再从万裕长手里往出弄白布,那就是天价了! 第二天一早,万裕长店铺门前,搭起了一长溜铺板,等着买白布的人们排起了长队; 万裕长的十几个小伙计站在布摊前,不停地哗哗地撕着白布,从早到晚地忙着,连口水都顾不上喝; 店铺前还停着小推车,毛驴车,马车,成匹的白布被装车,拉走。 柜上,账房先生使出浑身的本事,双手开弓打着算盘,一封封的银子被装箱入库。 文全葆坐在太师椅上望着里里外外繁忙的景象,手里捧个紫砂壶,不时地抿一口水,笑模悠地,脸上泛着油汪汪的光亮! 此刻,万裕长店铺斜对面的茶楼上,张友和正坐在临窗的位置上喝茶,眼睛却始终关注着对面店铺里的情况,脸上挂着得意的微笑。 这时,听得楼梯一阵响,张友和回头,只见封建上来了。 封建来到张友和跟前,急道:“友和,买布的人太多,人手不够了!” 张友和想了一下:“那——你去卖布!” 封建:“我?” 张友和:“怎么,你不想去?” 封建不悦地:“我去我去!” 不一刻,又一个伙计来到张友和身边:“小掌柜,山西、宁夏和甘肃也来了不少客户要买白布,您看……” 张友和兴奋地:“下午关板,不卖了。从明天开始,每个布涨一吊钱!” 小伙计答应着走了。 张友和喝了一口茶,喊道:“小二!” 茶楼伙计跑过来:“来了!客官有何吩咐?” 张友和:“去,把你们最好的茶沏一壶上来!” 第16章 …… 几天后,万裕长的大掌柜吩咐人把张友和叫去了。 张友和进来后兴奋地叫道:“大掌柜!” 文全葆:“快说,多少?” 张友和:“大掌柜,除去本钱,有零有整赚了三万八千两银子!” 文全葆惬意地松了口气:“啊,一寸布一条线事小,透的是人的能耐!友和,你给咱们万裕长立大功了!” 张友和话里有话地:“哪里,大掌柜不处罚我就知足了。” 文全葆哈哈一笑:“友和,我准备把钱庄交给你,让你去当掌柜子,怎么样啊?” 张友和谦和地:“谢谢大掌柜,全凭大掌柜栽培!” 文全葆:“这样吧,我把封建也给你,让他给你跑个腿儿什么的。” 张友和略一迟疑,答应道:“好吧。” 当天晚上,张友和把太春和黄羊请到一家小饭馆,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对他们说:“今天我请客!” 太春忙说:“友和哥哥,那可使不得,说好了是我们请你吗!” 张友和说:“还是我请吧,你们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伙计,上酒上菜,今天我要和我的俩兄弟一醉方休!” 太春:“哥哥,那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三人边吃边聊,气氛很是不错。 黄羊:“友和哥哥,这下你可露脸了!全归化城的人都夸哥哥你有本事呢!” 张友和得意地笑笑:“也没啥,碰到手跟前的买卖,捎带着就做了!” 太春:“还是友和哥哥有能耐,别人咋就碰不上呢?” 张友和:“这做生意可不像种庄稼,不光得凭辛苦,那还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是个耍心计的营生。要想成点气候,也不是容易的事!” 太春:“要不咋说哥哥有能耐呢,归化城这么大,别人想不到的事你想到了,这是什么?这就是本事!” 张友和自得地笑笑。 张友和:“对了,上回你们到万裕长找我,到底有啥事?” 太春:“友和哥,我们……想跟你学做生意。” 黄羊:“太春哥说了,还是做生意出息人,啥时候也像人家古海、文全葆似的,做个大掌柜。” 张友和:“说梦话哩,做生意都是从小学出来的,看人家古海、文全葆现在威风,那是从小住地方熬出来的,提茶壶倒夜壶的,没个十年八年成不了气候!” 太春:“我知道做生意不容易。可你不是说过吗,一等人做买卖,二等人念书,三等人种庄稼,四等人当兵,我就想做个一等人。友和哥你是有本事的人,你得帮帮我。” 张友和:“真打算学做生意?” 太春点点头。 张友和:“你们现在有多少本钱?” 太春不好意思地看看黄羊。 黄羊:“没多少……也就一百多两吧。” 张友和想了一下:“俗话说,‘大树底下长不起树来’,归化城不行,你们本钱太少,租房子买地皮的,禁不住一张罗。这样吧,我给你们指条路,现在正好有个机会,河口的码头前几年被大水冲了,码头移到了萨拉齐,那儿的生意好做。” 太春:“哥哥,你的意思……” 张友和:“你们俩连夜到萨拉齐,先占块地皮儿,去晚了就没好地方了,别的事下一步再说。” 太春和黄羊答应道:“好!我们听哥哥的!” 04 黄河渡口上,船只来来往往。河岸上,一派繁忙景象。太春和黄羊在渡口上走着,察看着,显得很兴奋。 在萨拉齐黄河码头附近,太春和黄羊租了几间房子,房子是土坯垒墙砖瓦盖顶儿,当地人称“戴帽儿”房,虽然不算排场,可是地界好。说干就干,房子租好后很快俩人就把房子收拾出来了。 太春边干活边说:“黄羊,我看过了,来这儿做生意的商家不少,可做草料生意的不多。你说咱是不是先做草料生意?” 黄羊:“那能赚了钱?” 太春:“这种生意本钱不大风险也小,我看错不了。” 黄羊:“可咱那几百两银子花得也差不多了,本钱不够啊。” 太春:“别急,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正这时,张友和出现在门口。 太春和黄羊惊喜地:“友和哥!你咋来了?” 张友和诡秘地一笑:“我能掐会算呗!我猜你俩现在是‘背锅子上山,前(钱)短’,所以就急着赶来了!” 张友和说着把俩人拉到里间屋里,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五千两银票,先用着,估计开张没有问题了。” 黄羊喜出望外:“哎呀,正发愁没钱开不了张呢!” 张友和:“记住,这事不能对任何人说,算我入的暗股子。你们俩在前头撑着门面,有什么事我自会帮你们的。” 太春激动地:“这下好了,开张没问题了。友和哥,我忽然有个想法,不知当说不当说,……” 张友和:“你说!” 太春:“我想咱三个人结尾异姓兄弟如何?” 黄羊和张友和都说:“好!” 黄河大堤上,一面是浊浪滚滚的黄河,一面是平展展的河滩地。 张友和、太春和黄羊三人面对黄河跪在河滩上,他们的面前摆着一坛老酒和三只斟满酒的大碗。 三人焚香叩头。 三只大碗郑重地碰在一起,酒花四溅! 太春冲张友和恭敬地:“哥!” 黄羊冲张友和太春喊道:“大哥!二哥!” 张友和端起一碗酒,对太春和黄羊说:“那些客套的话咱就免了,今天既然磕了头,以后就是弟兄!来,所有的情谊都在这碗酒里了,喝!” 三人齐声道:“喝!” 从此后,张友和、许太春、云黄羊三人成了结拜弟兄。历史上的刘关张结了义轰轰烈烈去打天下,让后来人钦羡。许太春等三人对着滔滔大河结拜,自没有政治上的宏图大略,只是想在险恶的社会里相互扶助,一起挣两个钱养家糊口。这时候他们一定不会想到,以后的岁月里会出现那么多的变故…… 六月初六是个好日子,萨拉齐的“三义泰”正式开张了。看热闹的人们围在“三义泰”门前,太春、黄羊跑前跑后地忙着。 看看到了晌午,太春大声喊道:“赫连!赫连!” 这时,一个精干的小伙计跑过来:“掌柜的,我在这儿!” 太春吩咐说:“快去,准备放炮!” 赫连答应着跑了。 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太春和黄羊亲自动手,将“三义泰”的牌匾挂起来了! 这是一块五尺长、二尺宽的木匾,墨黑的底子上写着三个金色的大字,端端正正地挂在临街房屋的门楣上。太春仰望着匾上“三义泰”那几个大字,眼睛里禁不住泪花花的。 夜里,在三义泰的内室,张友和、太春和黄羊三人在商量着做如何经营三义泰的事情。 张友和说:“‘三义泰’,这三字我不说你俩也明白,就是我们三个人的买卖;义,就是公正;泰,就是平安,就冲这三个字,咱三义泰的买卖一定会发达!” 太春和黄羊:“好!” 张友和:“论年龄,我为长,太春又比黄羊大,既已磕头成了弟兄就不是外人了;可做生意,我不能出面,万裕长有规矩,柜上的人不得在外面另起炉灶;你俩就拉开架势干吧,一个大掌柜,一个二掌柜,我在后面帮衬着,齐了!” 太春说:“从口里到口外,我净侍候别人了,从现在起,咱有了自己的买卖,好好干,我就不信赚不了钱!” 黄羊也说:“动心思的事情有两位哥哥撑着,跑腿儿的事情就交给我,我们蒙古人有句话说‘拧紧了的麻绳比皮条结实’,我看咱的买卖错不了!” 张友和说:“两位兄弟心气这么高,本来我们今天该喝他个一醉方休才痛快,可是我不能久留,来日方长,我们有的是机会。哦,天不早了,我还得连夜赶回去,三义泰两位兄弟就多费心了!” 太春和黄羊把张友和送到门外,张友和说了声:“今天累了,两位兄弟早点歇着吧!” 说完,张友和扳鞍上马,绝尘而去……。 三义泰已经开张半个多月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草料生意竟然格外得好,太春和黄羊简直有些招架不住了。 天已经黑透了,黄羊还在后院里整理着大捆的干草和黑豆、高粱;太春则坐在柜台里笨拙地打算盘、记账。 不大一会儿,黄羊满身草屑地走进来,问道:“二哥,今儿晚上咱吃啥?” 太春一边记账一边说:“不急……不急……” 黄羊又说:“二哥,实在不行就雇个账房先生算了,看你那费劲的样子……” 太春:“不用不用,自己干挺好。” 太春不是不想雇人,他是舍不得银子! 黄羊:“哥,赶紧弄口吃的吧,我早就饿得前心贴后心了!” 太春这才停下来,笑着说:“其实我也早饿了,走,做饭!” 二人走进内室,黄羊坐在地上拉风箱,太春拿一把长把儿勺子在锅里搅着荞面糊糊,一边搅和一边用最吹着面前的热气。 黄羊问:“二哥,你做的这叫什么吃食?” “拿糕!”太春说:“我们山西人也把这吃食叫“搅团”。 忽然太春嚷道:“行了行了,火大了,赶紧撤火!” 太春喜滋滋地道:“拿糕好啊,在我们老家,倒半碗醋,再蘸上红彤彤的油泼辣子,那叫个香,就等于是过大年了!” 第17章 黄羊:“好!这东西闻着就香!” 太春搅好了拿糕,愉快地:“黄羊!拿碗倒醋,吃饭了!” 一连半个月天天吃拿糕,黄羊终于吃腻烦了,开始抱怨:“天天是荞面拿糕……连点荤腥都见不着……” 太春:“只要咱的买卖做好了,手扒羊肉可算个甚?满汉全席咱也吃得起!” 05 秋天到了的时候,三义泰揽了一桩开张以来的大买卖。萨拉齐黄河码头上,两艘平底大船泊在岸边,船上装满了草料。太春在码头边上嘱咐黄羊说:“兄弟,船不能放空,去时草料回来时拉胡麻,记住,这是咱三义泰开张的第一笔大生意,信誉比什么都重要!” 黄羊:“二哥,我记住了。” 太春又嘱咐道:“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遇上什么事情要多长个心眼。” 黄羊笑道:“哥,赶马拉骆驼兄弟啥营生没干过?啥人没遇上过?你就放心吧!你就在家等好消息吧,多则半个月,少则十天,兄弟就回来了!” 太春:“好,开船吧!” 黄羊跳上船,高声吆喝道:“开船喽!——” 两艘平底大船向河心划去。 太春喜滋滋地望着远去的大船,仿佛看到了那白花花的银子,他大声地喊道:“赫连!快去,到财神爷跟前上炷香!” 塞外的初冬,天气已经很冷了,没有点炉子的屋里也是寒气逼人,冷风从墙缝吹进来,灯苗呼呼地摇曳着。黄羊不在家,太春晚上连饭也没做,在油灯下一边心不在焉地啃着焙子一边翻阅着账本。 天气太冷了,太春从炕上锨起一张被子披在身上,他将最后一口焙子塞进嘴里,直起身子,搓搓手,搓搓耳朵和脸又伏下身子去拢账。 灯花跳了一下,“啪”的一声,发出轻微的爆响。 太春看见了,若有所思地扳着手指算计着……,黄羊走的时候说好最多半个月回来,可已经是二十天过去了还不见人影儿,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哎呀……黄羊兄弟虽然为人豪爽,但有时候也难免莽撞,别是得罪了什么人……太春想到这儿,心里不免紧张起来。 忽然,门被推开了——,太春抬头一看近来的正是黄羊!只见黄羊兴冲冲地闯进来:“哥!我回来了!” 太春一抬头:“黄羊?哎呀,正为你担着心呢!” 太春跳下地,俩人拥在一起,高兴地拍打着。太春端详着黄羊:“这些日子苦不轻吧,看看,又黑又瘦。哎,快说说,生意顺不顺?……咋就耽搁了这么些日子?” 黄羊:“顺!顺!卖了草料,我顺便把胡麻籽也收上来了。哥,我可是一家一家查看的,全是上好的胡麻!所以就耽搁了几天。” 太春:“好好,只要你人平平安安就好!” 太春从锅里舀了半盆热水端过来:“黄羊,来,先喝口水。哥给你弄饭吃。” 黄羊回来了,冷清清的屋子立刻显得有了活力,太春赶紧烧火做饭,他兴冲冲地对黄羊说:“兄弟,三天前哥就给你买了半只羊,今天给你吃手扒肉!” “好!”黄羊盘腿在炕上,点上一锅烟香喷喷地抽着,高兴地说:“还是回家好啊!” 说着话,太春从堂屋里取回半只羊,大块大块地剁开扔进锅里;灶里塞进几根干柴,火呼呼地烧了起来。 太春说:“后天初九,是个好日子,咱们的油房开榨!” 黄羊:“好!” 油坊按时开榨。黑糊糊的油坊内一盏麻油灯搁在墙上的洞洞里,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挡了破棉被。 昏黄的灯光下,影影绰绰地看到有几个人在干活。灶里火光彤红,硕大的蒸笼上热气腾腾。 油坊里面很热,一盘老土炕烧得滚烫,屋子里必须很热很热,否则不出油。请来的榨油师傅穿得很单薄,在油坊里干活是只要一身油渍麻花的单裤褂;至于那颜色,已经被油污浸渍得面目全非。有时候干活儿热了就干脆脱得只剩个肮脏的裤头。反正油房里没有女人。只是出去小解时,才披一件破棉袄,趿拉个鞋片儿,来去匆匆。 榨油可不是件简单的事情。先说“油榨”,“油榨”要截取整根的杏木或者榆木,打磨光滑了,再一凿一斧地在中间掏开槽子,然后箍上铁箍,安置在笨重的木头架子上。 太春的“油坊”是租来的。两架“油榨”竖在油坊污黑的墙下,每一架都有一丈多长,由于年深日久地被麻油浸渍着,显现出一种油汪汪、湿乎乎的紫红,给人一种很古老的感觉。墙角安放着一口乌黑的大炒锅,足有半铺炕那么大,这种锅不深,呈斜坡状,据说一次就能炒一斗胡麻。炒锅与土炕是连着的,那炒锅一天要炒上千斤油料,那炕的滚烫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了。 炒锅旁,太春和大师傅在炒胡麻,烟熏火燎的。太春赤裸着上身,挥动炒耙,头上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汗水。 屋角有一盘石磨,一头被蒙着眼的小毛驴绕着磨道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走着,细碎的蹄声踢踢踏踏地不绝于耳,黑糊糊的油坊显得有了些许生气。这时,油料变成了稠糊状的东西,深褐色,油师傅接了,又搁进笼里去蒸,叫做蒸“葛”。终于要开榨了。先把剥好的青麻纰纰密密地铺在油槽里,然后把蒸好的“油葛”倒进里面,再用留在外面的青麻把油葛严严实实地包起来,于是油槽里的那些油葛就形成了一个个“油包”。 油师傅把一块块结实的木楔子塞进“油包”间,黄羊和赫连赤膀露臂地举着榔头使劲地砸着油楔,嘴里发出“嘿!嘿!”的声音。“油包”一点点地挤紧了,香喷喷的胡麻油顺着油榨底部的沟渠缓缓地流了出来。 炒锅里的胡麻快熟了,大师傅扔几粒胡麻在嘴里嚼嚼,喊道:“出锅!” 太春快活地应道:“好嘞!出锅!——” 二十天后,黄羊收来的一万斤胡麻变成了金黄金黄的胡麻油。塞外的天气说变了变,西北风呼啸着。太春和黄羊拉着平板车给客户送货。天上票起了雪花,太春和黄羊的头上却是冒着腾腾热气。 晚上在三义泰后堂,炕上的灯苗儿被吹得摇来摇去。太春和黄羊用破布条在堵好了窗户上的缝隙。太春对黄羊说:“快,钻被窝,被窝里暖和!” 俩人钻进被子。 太春从枕头下摸出个小本本:“黄羊,来,你接着教我说蒙古话。” 黄羊:“哥,要不咋说你灵气呢,这才几天,眼面前的话你都学得差不多了。” 太春:“艺多不压身,将来做买卖用得着。” 黄羊:“你还真想做个两条舌头的买卖人?” 太春:“别说两条舌头,三条舌头也是人做的!我在心里谋划了不是一天两天了,咱三义泰从做草料生意开始,就是要像滚雪球一样,一天天地往大滚,咱要像大盛魁、万裕长一样,有自己的分号,有自己的钱庄,有自己的驼队。黄羊,你看着,最终咱得把生意做到外国去!” 黄羊:“哥,我可没想那么远,只要有吃有喝过太平日子,我就知足了。” 太春发狠道:“敢想才敢做,咱也不傻不呆,我就不信别人做了的事咱们做不成!” 这天早晨张友和来了,太春正伏在水缸沿上“咔咔”地砸冰,准备烧水。友和进屋他都不知道。 张友和:“干什么呢太春?” 太春直起腰:“哟,大哥来了!” 太春用水瓢从缸里往外舀着冰凌茬子:“天冷,缸里的水结冰茬子了。” 太春把冰凌茬子倒进锅里,飞快地搓搓手,然后盖上锅盖,蹲在灶坑里点燃了柴火。 太春说:“大哥你先坐会儿,我给你烧口水喝。” 张友和环视了一下屋子说:“这屋子走风漏气的,夜里睡觉挺冷吧?” 太春嘎巴嘎巴地撅着干柴说:“不冷不冷,家暖一盘炕,钻被窝里就热乎了。等咱把胡麻油卖出去,咱也拉它一车炜炭,弄个火盆,把屋子里烤得暖暖和和的。” 张友和问道:“那批胡麻榨完了?” 太春说:“榨完了。我想赶在黄河封冻之前卖出去。” 张友和说:“咱俩想到一块儿去了!” 太春又说:“哥,我和黄羊商量过了,送油的事还是让他去吧。” 张友和立刻说:“不,我去!” 太春问道:“你万裕长不是离不开吗?” 张友和说:“正好万裕长在那边也有笔生意,捎带着就做了!” 太春说:“那好,那就让黄羊跟你去打个下手。” 张友和一口拒绝:“不用,我自己就行了。” 库房里,灯光暗淡,有人在里面干活,影影绰绰的。角落里,张友和在向大师傅交代着什么。大师傅点点头说:“张掌柜放心,一切包在我的身上!” 就在张友和与大师傅说话的时候,他们没想到赫连就在库房的角落里,所以他们的谈话被赫连一字不落地听了去。其实,并非是赫连有意要偷听他们的说话,这完全是个意外。赫连是个勤快而机灵的小伙计,不用掌柜的吩咐他总是把营生做得又快又好。傍黄昏的时候,赫连想起明天一早运送胡麻油的大船就要启程了,他来到库房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落下的东西,啥事情想周全些总是有好处的。正当他在库房的角落里察看的时候,忽然看到张友和与油坊的大师傅走了进来,赫连正要上去打招呼,看到俩人神神秘秘的样子,于是在角落里蹲了下来,所以他们说的话被他听了去。 06 黄河码头上。 第18章 太春站在码头边上,望着两艘平底大船驶离了码头,渐渐消失在视野的尽头。 太春回转身来,正要往回走,远远看见赫连向这边跑来。 赫连跑过来,呼哧带喘地说:“大掌柜!我找你半天了……” 太春问道:“有事?” 赫连又焦急又神秘地点点头。 太春又问道:“急事?” 赫连又点点头。 太春:“什么事,说吧!” 赫连看看四周,靠近太春跟前,把最附在太春耳朵边低低地说了一番话,之后道:“大掌柜,就这些。” 太春立刻神情严肃起来反问道:“你咋不早说?” “昨个晚上,我找你来着,一问才知道,你出去办事去了。” “恩,昨我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 赫连:“所以误事了。” “这么大的事,赫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太春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赫连:“大掌柜,这事是我亲眼看见的!” 赫连把昨晚上自己如何在库房整理货物,无意间听到张友和和黄羊说的话,向太春说了一遍。 太春骂了一句:“狗日的!顺手从炕上抓起一件衣裳向向门外冲去。” 赫连在后面喊道:“大掌柜,你要去哪儿?” 太春头也不回地走了。黄河边的黄土路上,太春骑一匹马在疾驶着,身后腾起一股巨大的烟尘。 此刻,平展展的黄河河面上,两艘平底大船顺风顺水地行驶着。张友和站在船头上,满面春风很是得意。张友和一边欣赏着黄河两岸的风光,一边志得意满地用小茶壶一口一口抿着茶水。 太春骑马沿着大堤追了上来,已经看见了前面大船的影子。 初冬天气,河两岸的庄稼都收尽了,深褐色的土地显现出它的厚实和肥沃;河滩里大片大片的红柳条子红亮亮的,仿佛是刷了油,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十分惹眼。塞外的初冬,天气并不十分冷,太阳豁朗朗地晒着,显得格外明亮。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天气好太阳好,人的心情就好,眼下就是。 这时,有个伙计过来对张友和说:“张掌柜,后面大大堤上有一个骑马的人追来了。” 张友和不一为然:“什么人?” 伙计道:“还看不清楚。” 张友和起身向后望去—— 只见一个人骑马边跑边喊:“停船,……停船!” 张友和惊讶道:“许太春?” 太春追上来大声喊道:“大哥!快停下!快停!——” 张友和无奈,示意船夫停船。 张友和站在船上喊道:“兄弟,你怎么来了?” 太春大声道:“掉转船头,回去!” 张友和问道:“兄弟,是不是柜上出什么事了?” 太春说:“啥也别说了,赶紧掉转船头,回去再说!” 张友和说:“兄弟,大车大马的好不容易张罗起来了,现在回去,你这不是开玩笑吗? 太春正色道:“你回不回去?” 张友和:“我当然不回去!” 太春见状,也不说什么了,他从马上下来,扑通一声跳进了黄河,朝着大船游了过来。初冬的河水,顿时渗进了他的棉袄棉裤,冰冷的河水扎得他骨头都疼,浸了水的衣裤像是一具千斤坠似的直把他往河底下拉。好在太春和黄河打交道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他奋力向大船靠近着…… 船上的张友和见状,知道太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忙叫人拿来一根长杆向太春伸过去。太春抓住长杆终于爬上了大船。 张友和把太春带到船舱里,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换上自己干爽的衣裤,然后将一杯热茶搁在太春面前,笑呵呵地问:“兄弟,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春冷冷地:“你心里明白。” 张友和笑着说:“我不明白!” 太春:“哼,你串通油房的大师傅,在胡麻油里兑了糖稀,有这事吧?” 张友和一愣,随即又没事一般:“你听谁说的?” 太春:“这你别管!大哥,你只说有没有这事?” 张友和:“没有!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太春:“要是没有真凭实据,我也不会贸然来追你。大哥,咱做的是正当买卖,不图那点歪财!” 张友和:“太春,大远的你跑来就是和我说这些?” 太春吃惊地:“在三义泰这还不算大事?” 张友和:“少见多怪!太春,你回去吧,这事就不用你费心了,你在家就等着收银子就是了!” 太春:“大哥,三义泰的牌子刚刚立起来,你这不是砸自己的饭碗吗?” 张友和:“太春,买卖上的事我比你清楚,这里头的说道多了,有几个像你这么实在的?” 太春:“万一呢,万一出了事咋办?” 张友和:“放心吧兄弟,我知道,没事。” 太春:“不行,现在三义泰就是我的命根子,马上掉转船头,往回开!” 张友和:“我为谁?还不是为了三义泰?生意上的事得听我的,你不懂!” 太春:“我是三义泰的大掌柜,我说了算!” 张友和伸手拦住太春:“拿着鸡毛当令箭,没有我张友和你许太春狗屁不是!” 太春冲出船舱,命令船老大说:“掉头,往回开!” 张友和追出来对船老大说:“听我的,往前开!” 太春与张友和一个要掉头,一个拦着不让,俩人僵持不下。 张友和骂道:“许太春,你这个木头!这辈子你要能发财,我大头朝下走三天!” 俩人你来我往在甲板上动开了手。忽然,太春趁张友和不备,把他举起来扔到河里。 张友和在河里扑腾着。 太春喊道:“大哥!那匹马留给你了!” 张友和在河里扑腾着,骂道:“许太春——你这个傻蛋!——” 许太春硬是把船给开回了萨拉齐。第二天以早,竟然当着几百号人的面,将那一船的葫麻油全部给倒掉了,心疼得张友和就差扇自己的耳光了。萨拉齐码头上看热闹的有人说:“三义泰的这个掌柜子心眼太实诚,这不是拿着白花花的银子往外倒吗?”也有人说:“这你们就有点目光短浅了!做买卖讲究的是个诚信,买卖做赔了不怕,诚信要是没了那就完了。这三义泰做得对,就凭了他们这份实诚,今后的买卖准发达!” 夜里,三义泰内堂。锅灶上,大号的铁锅里热气腾腾。 一块木头墩子上,搁着一颗硕大的牛头。黄羊举着斧头,铆足了劲在嘎嘎地劈着那牛头。这时,太春和张友和前后脚地走进来,太春看见黄羊在劈牛头,笑道:“看来今天有肉吃了!” 黄羊没听见一般,并不理太春。 张友和进来后也不说话,自顾坐在炕上吸烟。 太春:“黄羊,咋想起来买个牛头吃?” 黄羊斜了张友和一眼,发脾气道:“吃!凭啥不吃?平日吃饭滴个油花你都心疼,到头来省下啥了?人家还不是把白花花的银子打了水漂儿?” 太春坐在灶前,往灶里填了把柴,忽答忽答地拉起了风箱。 黄羊继续发着牢骚:“起五更睡半夜的,辛苦了这么些日子,这一下倒好,全白干了!” 太春说:“针尖大的窟窿斗大的风,要是传扬出去三义泰做假,以后谁还会跟咱做生意?看着那黄澄登的油全倒掉了,你以为我不心疼?” 黄羊:“你心疼顶屁用!两船油还不是白白糟蹋了?还他妈是大字号出来的人呢,扯淡!” 张友和噌地跳下地:“黄羊你说谁呢?” 黄羊把手里的斧子一拍:“就说你!咋?” 张友和冷冷一笑:“说我?你还不够资格!我好歹也是钱庄的掌柜子,你算个啥?” 黄羊:“好一个钱庄掌柜子,看看你做的这事情,狗屁!” 张友和:“哎,你咋骂人呢?” 黄羊:“我骂了!糟蹋了一船油,骂你是轻的!” 黄羊说着,过去把张友和推个趔趄。 太春忙过来喝道:“黄羊!” 张友和:“你——黄羊,咱弟兄们说话可要凭良心,我为谁,还不是为了三义泰多赚点银子?” 黄羊:“扯淡!还不知道是为谁呢!” 太春:“行了,都少说两句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是谁非大家心里都有杆称,再吵闹下去就伤和气了。” 黄羊呼呼地喘着粗气地对张友和:“我们叫你大哥是敬着你,结果你来这一手!我告诉你,别把自己当瓣蒜,离了你三义泰的买卖照样能做!” 张友和:“那好,我走——” 太春:“大哥!” 张友和摔门走了。 太春劝黄羊:“黄羊,你看……都是自家兄弟,你少说两句不行?” 黄羊:“不出了这口气,我憋得难受!” 且不说三义泰那里三兄弟闹得不欢而散,就在这个时候,归化城里万裕长总店也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 这天下午,万裕长的大掌柜文葆正在会客,一个伙计来到文全葆跟前,谦恭道:“大掌柜,外面有个小伙计要见你。” 文全葆问:“哪个柜上的,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伙计说:“他自称是钱庄的小伙计封建,说有机密事情要禀告大掌柜。” 文全葆惊诧地:“噢?” 客人见状,立即起身抱拳道:“既然大掌柜有事,我就先告辞了。” 文全葆站起来送走了客人后对那个伙计说:“慢走!传钱庄的那个小伙计进来!” 第19章 不大功夫,一个皮面白净、长相端正的后生走进来,他正是伙计封建。只见封建恭声说道:“大掌柜。” 文全葆吸着水烟问道:“后生,按我们万裕长的规矩,越级上报是要受到惩罚的,你不知道吗?” 封建:“知道,我正是为了万裕长利益,所以甘愿受罚。” 文全葆一愣:“为了万裕长的利益?那好,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封建看了看左右,一副吞吞吐吐的样子:“大掌柜……” 文全葆见状一笑,说:“好,我们到内堂去说吧。” 说着起身,径直向内堂走去,封建忙跟了过去。 在万裕长的内堂,封建把张友和私自挪用钱庄三千两银子的事情给抖搂了出来。 文全葆听后大吃一惊,他追问道:“封建,你应该知道这事可是玩笑不得!” 封建道:“千真万确。” 文全葆又说:“封建,你可知道在我们万裕长诬陷掌柜子那是要受惩罚的呀!” 封建道:“这我也知道。” 文全葆对封建说:“那好,你回去吧。” 封建走到门口时,文全葆的安顿话又追上了他:“封建,你先回去,该干什么干什么,就当啥事都没发生。以后有什么事直接来见我就是了,我不会亏待你的。” 第二天,文全葆把张友和叫到了自己的家里。在他家的客厅里,文全葆正襟危坐,半天不说话。 张友和坐在一旁,神情自若。 半晌,文全葆问道:“友和,你说我文全葆待你如何?” 张友和坦言道:“情同父母。” 文全葆:“那我再问你,有人告你私挪柜上的银子,可有此事?” 张友和面不改色:“没有!” 文全葆:“友和,离地三尺有神灵,你敢发誓吗!” 张友和:“敢!我敢用性命担保。” 文全葆:“这就奇怪了,凭空的,怎么会传出这种话来呢?” 张友和:“大掌柜,一定是有人看大掌柜提拔重用友和,心生妒忌想陷害我。” 文全葆:“好吧,我信你。不过,马上就要过年了,三日之内,所有的账目你必须一一结清,然后拿来让我过目。” 张友和说:“知道了,大掌柜。” 这一夜张友和好不紧张!好不难熬! 张友和在屋子里的地上走来走去,一夜不曾脱衣服上炕。陪伴他的只有一盏孤灯。他最知道归化城的买卖字号都有一套齐齐整整的规矩,上至大掌柜,下到小伙计,从做事到做人,无论是谁违反了规矩,轻则受责罚,重则开除出字号;那时候一旦被某一家字号开除那名声就完了,别的字号是断然不敢再收留的,万裕长自然也不例外。 那时候的买卖人大多是山西走西口出来的,口里出口外本不容易,提茶壶倒夜壶当小伙计干个十几年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学成后荣归故里光宗耀祖。有的伙计刚刚出徒不小心犯了规矩,被字号清理出去后无颜苟活,投水悬梁的也大有人在。张友和已经从文全葆的言语中明白,文全葆已经什么都清楚了,给他三天的时间清理账目已经是卖给自己一个天大的面子。三天,仅仅三天,自己挪用的那可是五千两银子啊!三义泰如果生意好五千两银子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好容易熬到买卖见利的时候了,许太春将一船的葫麻油全倒掉了……作为钱庄的掌柜,如若补不上银子,那是错上加错,肯定要受到文全葆的重责。到那时,自己走西口这十几年的辛苦就全完了! 张友和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太春和黄羊刚起来,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俩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走出门外,只见一个白人骑着白马冲到跟前。再仔细看,原来那骑马的人正是张友和,作为白人是说张友和浑身上下裹满了厚厚一层霜雪,他坐下的马也是如此,所以远远看去可不就是白人白马么。 太春和黄羊知道大事不好,失声叫道:“大哥!” 张友和翻身下马。 太春:“大哥,出甚事了?” 张友和把马缰绳交给黄羊:“回屋里再说!” 太春扶着张友和进屋。 俩人进到屋子里,太春为张友和拍打着身上和帽子上的霜雪,同时手忙脚乱地去给张友和倒水。这时,黄羊也走了进来,他吃惊地望着张友和喊道:“大哥,你怎么——” 张友和笑道:“哎,你们咋这么看我?” 太春拿过一面镜子:“大哥,你自己看吧。” 张友和接过镜子一看大吃一惊——自己满头的头发居然全都白了! 太春心想,张友和肯定是出大事了。而出的是大坏事儿!但是他没有问,只是给张友和弄水喝,同时注意观察着张友和的表情。 张友和把一碗水都喝干了,把碗递还给太春,自动说出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的麻烦事:“还记得三义泰开张时我拿来的那五千两银子不?” 太春:“记的,大哥说那是你入的暗股子。” 张友和:“不错,可那是我从万裕长钱庄上挪的银子!” 太春黄羊听后大吃一惊。 张友和:“不知让什么人发现了,告到了文全葆那里。昨天文全葆找了我,我已经拿性命向他作了保证,说绝无此事。兄弟,这五千两银子要是三天之内补不上,我就要大祸临头了!” 黄羊着急地:“这……这可咋办?” 太春劝张友和说:“哥,你别急,千万别急,不是还有再三天吗,有兄弟们呢,咱们想想办法……” 张友和走后,太春和黄羊俩人也出了门,直到天黑才回来。灯下,太春和黄羊在数他们借来的银子。 半晌,黄羊惆怅地:“哥,能借的都借了,就这,还差五百两。” 太春也发愁地:“五百两……黄羊,好好想想,就是想塌脑子,也得再挖出五百两银子来!” 黄羊:“那——就差去劫道了!哥,要不我去跟马五爷张一嘴?” 太春嗔道:“你别提那家伙,不行!” 黄羊:“要不就去求卜泰?” 太春:“卜泰……” 忽然间太春的眉头舒展开了,他高兴地说:“哎,黄羊,有了,我想起个人来!” 黄羊问:“谁?” 太春道:“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太春已赶到归化,饭都没顾得吃,就急匆匆地向将军衙署那边走去,在他快要走到将军衙署门前时,迎面一辆轿车驶了过来,一个丫鬟坐在外面,太春心里有事没大在意,与轿车擦肩而过。 这轿车里坐的不是别人,正是将军衙署里的大格格娜烨。娜烨上身穿一件葱绿色的缎子大褂,大褂上镶着四寸宽的杏黄色绦子边;下面是一条瓜皮绿的裤子,宽宽得裤腿儿上也镶着绦子。娜烨本来就是个美人儿,稍微打扮打扮就更是光彩夺目了。 那丫鬟一眼看见了太春,对车里的娜烨说:“格格,你看那人是不是许太春?” 娜烨撩起轿车帘儿看了,忙叫着:“停车!快停车!” 太春听见声音,回头一看,就看见了娜烨正从轿车上跳下来。 娜烨看见太春,也不说话,只含笑朝他招招手;太春也笑了,心里话,怎么这么巧呢? 见许太春来到跟前,娜烨笑着说打趣说:“低着头走那么快,想什么呢,没捡个大元宝啊?” 太春没心思说笑,直通通地说:“哎呀,大格格,我有急事,正找你呢!” 娜烨:“你找我?” 太春:“格格,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 娜烨:“那好吧,咱们回府说话。” 太春望着不远处那座威严的将军府,忐忑道:“这……不合适吧?” 娜烨道:“有什么不合适的!” 丫鬟在旁边插话道:“格格,那今天还回不回公主府了?” 娜烨:“让车先回去,明儿再来接咱们吧。” 娜烨回过头来对太春说:“我正要回婆家那边去呢,你要是再晚来一步就见不着我了。走吧,跟我回府!” 太春跟着娜烨来到娜烨的房间后,娜烨吩咐丫鬟说:“去,把柜子里的陈年普洱茶沏两碗拿来!” 丫鬟说:“小姐,那陈年普洱还没有开封呢。” 娜烨不悦地:“没开封就开呗,啰嗦什么! 丫鬟麻利地去了。 太春望着娜烨格格异常讲究的闺房,惶恐道:“格格,别忙了,我说完话就走。”说着,太春的额头上已经是汗津津的了。 望着许太春那紧张的憨样子,娜烨忍不住笑道:“又没让你盖房子种地,你出得哪门子汗呢?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太春稳了稳神,吭吭哧哧地把想借钱的事说了一遍。 “五百两银子就看把你急成这样,”娜烨一听是这事又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呢!” “哎呀格格,你还有心思笑呢!”太春说:“一文钱逼倒英雄汉,我都快急疯了。” 娜烨揶揄道:“听说当了大掌柜了是吧,自从那次喝醉酒后连个照面都不打,这时候倒想起我来了?” 太春嗫嚅道:“格格……” 娜烨望着太春的憨样子,就想逗逗他,故意把脸板起来道:“原以为你许太春也是条侠骨柔肠的汉子,哼,看来,我是错看你了!” 太春一听这话,以为娜烨生气了,心里懊悔道:唉,有钱人就是有钱人,我本不该来啊……想到这儿,他起身道:“格格,冒昧了,我柜上还忙着,告辞了!” 说着,太春就往外走。 第20章 娜烨喝道:“站住!” 太春回头,却见娜烨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娜烨嗔道:“唉,你——呀!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儿等着。” 娜烨出去被有一刻钟就返回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银票说:“这是五百两银子,一自己到大盛魁的钱庄去兑换吧!” 太春怔在了那里。 这时,娜烨倒推他一把:“不是忙着嘛,快走吧……” 07 黄昏,这是三义泰内室。炕桌上堆着银子和银票,太春和黄羊把银子和银票摆放整齐,然后太春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灰色的布将其盖上。他俩一个舀水一个点火张罗着做饭了。不一会儿大锅里的水便嘶嘶叫着,冒起了热气。屋子里也有了热乎气。 这时候外面响起一阵马蹄声。正在拉风箱的黄羊停住了手,他侧耳听了一会儿说道:“大哥了啦!” “你怎么知道?” “你听——马蹄声,越来越近了。” “骑马的人多了,你就敢肯定是咱大哥?” “马蹄声就象人的心跳,是能听出来的,这马蹄声这急着呢,肯定是大哥。” 说着话就听那马蹄声由远而近,最后果然在三义泰的门前停下了,门开了,张友和带着一股冷风走进来,他的胡须和鬓角上挂满了白色的冰霜。他的肩上背着一个毛褡裢。 “真是大哥啊!”太春惊喜地说,“你还在几里外黄羊就听出来是大哥来了!” “是吗?” “当然是,”黄羊伸手为张友和把毛褡裢摘下来说:“大哥来了?冻坏了吧?” “大哥你坐坐,先喝口水。饭马上就好!” 黄羊复又坐在地上拉风箱。 张友和连坐也不坐着急地问:“冷倒还好,赶路赶得急,从早起到现在水米没打牙,饿坏了!太春,哥那事筹划的怎么样了?……” “大哥着急了吧?” “咋能不急!” “别急,”太春两手沾满面粉一边使劲儿拍着手走到炕桌跟前,撩起盖在炕桌上的包袱皮儿:“大哥,你看!” “真的呀!” “那还能有假!” 张友和望着银子和银票长长地松了口气:“太春!你可是救了哥哥的小命了。……” “这是我和黄羊连明昼夜串亲戚求朋友给借来的。” “真是救命的钱啊!”张友和抓起一把碎银子在手里搓捏着,眼睛里用处了泪水。 黄羊呼嗒呼嗒拉着风箱说:“大哥,这钱要再凑不齐,我和二哥的头发也快白了!” 张友和感慨地说:“太春,黄羊,你们就是我的亲兄弟啊。” “有福同享,有难同挡!”太春说:“哥,既然是兄弟你说这话就见外了。” “再说了,你挪用了万裕长钱庄的银子还不是为了咱三义泰。” 太春用包袱皮儿把那些碎银子和银票包起来,从炕上扯过褡裢,把银子塞金褡裢里。交在张友和的手上。 张友和接过褡裢说:“那——我走了!” “大哥,你等等,”太春说:“我这儿说话就好,怎么也得吃口饭再走吧?” “不了,”张友和说:“我得连夜赶回去把钱给柜上补齐。” “不行!”太春张开俩手手背把张友和挡住了。“说什么也得吃了饭再走。” “水已经开了……”黄羊说着从地上跳起来,“我给舀碗热水喝!” 看着张友和咕咕嘟嘟地喝水,黄羊说:“哥!咱把万裕长钱庄的银子给还上了,你这白了的头发还能变黑吗?” “嘿嘿……”张友和苦笑道,“只要是把亏空给补上,头发黑白无所谓!” 把一碗白开水喝下去,张友和抓起褡裢王肩上一搭就往外走。 太春从锅台上抓起两个冷焙子,追赶出去。他把焙子塞进张友和肩上的褡裢里说:“路上吃吧!我知道你心急。” “着什么急……” 黄羊追了出来。 “这儿到归化走近道也一百三十里地呢!”张友和说,“我必须赶在天亮之前赶回万裕长钱庄。” 马蹄声一阵旋风似的去了。 第二天一早,也就是文全葆给张友和规定下的三天期限到期的日子,文全葆早早地来到万裕长总柜,已经候在那里的张友和见到文全葆恭敬地叫了一声:“大掌柜!” 文全葆嘴里哼了一声,在太师椅上坐下,从小伙计手里接过茶杯浅浅喝了一口。然后把茶杯放下。问张友和:“帐簿弄清爽了吗?” 张友和向文全葆呈上钱庄的一摞账本:“请大掌柜过目。” 文全葆并没有接帐簿,他抬起头来,目光在张友和的脸上、身上打量来打量去,最后把目光停在张友和那一头白发上,故作惊讶道:“咦!这是怎么搞的?!友和,几天不见,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张友和手里捧着帐簿,他对文荃葆的话感到莫名其妙,说:“我怎么了?……” “你的满头黑锭锭的头发怎么都变白了?!” “是吗?……”张友和吱吱唔唔,“是吗?我的头发变白了吗?” “哈哈哈!……”文荃葆说,“难道你是吴子胥吗?” “我不知道……” 张友和的样子很狼狈,文荃葆的话阴阳怪气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不觉脸上的汗就冒出来了。 “你把帐簿放下吧。” 张友和听到大掌柜吩咐,把帐簿轻轻放在茶几上,又叮咛说:“请大掌柜过目吧。” 文全葆这时笑了一下,说:“噢,我想起来了,我是说查验帐簿的。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算了,账本也不看了,友和,你跟我都快十年了,你说我还信不过你吗?” 张友和说:“谢谢大掌柜抬举。” 说话就要过年了,已经听到外面什么地方在零零星星地放炮仗了。 腊月三十下午,万裕长钱庄里,张友和坐在八仙桌旁,桌上的条盘上整齐地放着十几个红包。 封建等伙计们站在下面,望着张友和,脸上洋溢着兴奋和喜悦。 张友和端起紫砂小茶壶喝了一口水,慢条斯理地说:“一年了,大家都挺辛苦,干得不错。这不是快过年了嘛,按照惯例,该发红包了。” 大家听说要发红包,显得挺高兴,只有封建却有些不自然。 张友和说:“红包要发,但我有一句话也要说——我们大家都来自天南地北,能聚在一起不容易,平时我对大家如何你们心里应该都清楚,今天拿这红包就该手托良心好好想想,自己有没有落井下石不仁义的地方!” 大家附和着:“张掌柜对我们好,我们心里都明白。谁要有不仁不义一会儿出门摔个跟头碰死!” 张友和笑着制止道:“言重了,言重了,好了,大家过来吧。” 人们来到张友和跟前,张友和给他们分发着红包,大家欢天喜地地走了。是啊,一年了,买年货、买新衣裳,盼的不就是这一天么! 这时,条盘上只剩下一个红包了。 张友和抬头一看,封建还站在那里发呆呢。 张友和冷笑道:“封建,该你了。” 封建回过神来:“噢……” 张友和话中有话地:“封建,做伙计的就应该走得正行得端,这一年中大家干得好不好,都在我心里装着呢!好了,拿上红包,回去好好过年吧!” 封建拿了红包,头都没有抬,声音怯怯地说了句:“谢谢张掌柜。” 张友和笑道:“谢什么?去吧!” 大年三十傍天黑的时候,夜空中爆竹不断地炸响着,这里、那里升腾起一簇簇的烟花,年的味道是越来越浓了。在三义泰,太春和黄羊高高兴兴地也给伙计们发了红包,能不高兴么,这是他们第一次给伙计们发红包! 太春高兴地督促说:“大家快回家吧,别耽误了吃饺子!” 黄羊也说:“走吧走吧!家里都等着呢!” 伙计们说说笑笑地走了,三义泰一时冷清了下来。 太春望着黄羊:“都走了。” 黄羊应道:“走了。” 太春又说:“就剩咱俩了。” 黄羊道:“就咱俩了。俩人相视,莫名地笑笑。” 太春:“来,黄羊,过年了,咱们给关老爷上炷香!” 黄羊:“好,给关老爷上炷香!” 俩人来到关公塑像前,上了三炷香。 黄羊:“唉,今年是赔塌了……” 太春:“臭嘴!求关老爷保佑三义泰来年生意兴隆吧!” 正这时,张友和推门进来。 太春:“大哥,咋才来?” 张友和:“万裕长有规矩,得等天黑安了神才能离开。” 太春拿出三个红包,对俩人说:“过年了,钱不多咱们也讨个吉利!” 张友和伸手接过来,揣进怀里。 黄羊不满地看张友和一眼。 黄羊对太春说:“二哥,我那份你收着吧,不是还借了人家娜烨五百两银子吗?留着还债吧!” 太春:“指你这点银子能还了债?快收起来!” 张友和始终没说什么话。 太春:“黄羊,快,收拾收拾,咱们也过年!” 黄羊没好气地:“咋过?” 太春:“三个光棍汉还能咋过,喝酒呗!” 外面响起劈里啪啦的爆竹声。 夜空中,不时有一簇美丽的火焰划过,拖着长长的尾巴。 俗话说,年好过,日子难过。年,在人们的嬉笑和炮仗的响声中很快就过去了,说话间就到了惊蛰。按照口外的习俗,等过了春分,到清明前后时就该种麦子了。 第21章 晚上。黄羊坐在炕上用皮条编马鞭梢子。 太春靠在行李上不知在想什么,忽然,他无声地笑了。 黄羊问:“二哥,想起啥好事了?” 太春坐起来,正色道:“黄羊,我有个想法——” 黄羊:“二哥,为三义泰你都快魔怔了,一天一个道道!你又想啥呢?” 太春:“我想做‘买树梢’生意!” 黄羊:“买树梢?啥叫买树梢?” 太春:“买树梢也叫买青苗,就是由买卖字号先出资垫钱,把地里的庄稼买下来。” 黄羊不解地:“一样的花钱,那是图啥?” 太春:“不一样。春天买青苗是一个价,到秋后就又是一个价了。你看,从打去年冬天果断地处理了那批假油,咱三义泰讲信誉的好名声算传出去了。这阵子,光胡麻油就订出去五千多斤。我想先把青苗定下,这样就比秋后收胡麻时省不少钱呢。” 黄羊:“哥,这可是冒风险的营生……老天爷的事情谁能吃得准?旱了呢?涝了呢?怕的是大几千两银子扔出去了,最后连个响动都没有,哥,咱三义泰根基浅,吃不住折腾。” 太春:“干啥没风险?有时候喝口水还呛死人呢!怕风险就啥也别做了,躺炕上擎等着天上掉馅饼吧。” 黄羊:“你看你,我这刚说了两句你就……” 太春:“黄羊,你别在意,我不是冲你,我是心里着急呀……算了,不说了,睡觉!” 夜已经深了。黑着灯,太春和黄羊躺在被窝里,谁都没睡着。 太春:“黄羊,你说咱到底该不该做呢?” 黄羊没有说话。 太春:“我也想过了,风险是有点,可赚得也多呀!我算看出来了,这做买卖一是看机遇,二是碰运气,有时候还得冒点险,要是前怕狼后怕虎的奇_-_書*-*网-qisuu.,啥时候都成不了气候!” 黄羊:“哥,我看还是算了。守着这个水旱码头,老老实实做咱的草料生意吧,图的是个安然。” 太春:“做买卖还得要往大里做,像大盛魁、万裕长那样!像咱们现在这样这撑不着也饿不死的,甚时候能发达了?” 黄羊:“要不,还是找友和哥商量一下吧。” 太春:“不用商量,他这些日子忙,连个影子都逮不着,咱俩定了就行了。” 黄羊:“我是吃不准。对于庄稼我是外行,还是哥哥决断吧。” 太春是个急脾气,几天功夫,买树梢生意就做成了,三义泰买了五百亩胡麻的青苗。庄户人当然高兴,表明上看是不如秋后卖胡麻赚钱多,可有一点,它旱涝保收呀,别管天年如何,银子已经攥手里了! 太春做梦也不会想到,几个月后,他为“买树梢”生意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08 已经是六月天了,胡麻正在开花期,远远近近一片瓦蓝;长势不错,齐刷刷的足有半人高。 太春和黄羊骑着马在田野上信马由缰地走着。 看见胡麻长得不错,太春自然很高兴。 黄羊说:“二哥,想嫂子了吧?” 太春:“说不想那是假的。” 黄羊:“你总说要把嫂子接出来,这话都说了两年多了。” 太春:“唉,穷汉盼来年,盼了一年又一年。行,回去就给家里写封信,告诉我娘和玉莲,说等秋后收了胡麻我就回家!” 太春跳下马背,揪一棵胡麻,欣喜地数着铃铛——当地人把胡麻的果实叫做铃铛。 太春:“黄羊,你看看,多好的胡麻,看来咱们的‘树梢’(青苗)是买对了!” 黄羊说:“阿弥陀佛,你别忘了咱把五六千两银子都扔进去了!” “风险当然的有的,”太春说:“我核算了一下,买树梢比秋后再收胡麻至少有两千两银子的赚头。” 黄羊:“二哥,还用得着核算?白天黑夜的念叨,那本账都已经烂在你肚子里了!” 太春:“地里的胡麻眼见得就要开镰,顶多再有半个月,咱们的生意就见底儿了!” 忽然,太春来了情绪。 太春:“哎,黄羊,你们那个蒙古摔跤……教哥哥两手?” 黄羊:“好!” 太春和黄羊翻身下马,把外衣一脱,露出身上结实的肌肉。 太春模仿着黄羊的样子,挥舞着胳膊跳了几下,俩人兴奋异常,你抓住我,我抓住你,在草滩上嬉戏起来…… 时间仅仅过去三天,老天爷就给了三义泰一个致命的打击。 那天后晌,太春正在柜上忙着,不知不觉天阴了下来。这时,赫连从外面急急忙忙刚跑进来:“哎呀不得了了,掌柜的,你快看!” 说话间,天上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了下来。 赫连:“哎呀,好大的冰雹!” 刹那间,外面的天气风搅着雨,雨裹着冰雹,变得白茫茫一片。太春忙从柜台上下来,奔到门口,望着密密匝匝的冰雹,眉头紧蹙。 黄羊也跑了过来:“哥,咱们买的‘树梢’没事吧?” 太春望着天空,蹙眉不语。 黄羊:“按说是‘雹打一条线’,也许没事。” 冰雹越下越大,乒乒乓乓一股脑儿地往下砸,鸡蛋大的,核桃大的,不一会儿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太春坐立不安,他跑到后面端了一口铁锅出来! 黄羊:“哥,你要干什么?” 太春不答,把那口铁锅倒过来,顶在头上就往外跑。 黄羊在后面喊道:“哥——” 太春已经跑进了冰雹中。 黄羊回身拿条毛口袋顶在头上也跟了出去。 胡麻地里,太春头顶铁锅呆呆地站在地边上,望着眼前的胡麻地。 冰雹已经停了。地里,茁壮的胡麻不见了,只剩下一些光杆杆戳在那里,地上是厚厚一层冰雹以及被冰雹打下来的胡麻铃铛(果实)。 黄羊赶来了,看着满地的惨状,颤声道:“哥!……” 忽然,太春把铁锅扔在一边,蹲在地上捧着地上的那些胡麻,号啕大哭,声音悲凉而绝望。 …… 这一把生意三义泰利利索索赔进去五千两银子!如今摆在三义泰面前唯一的道路就是倒闭。 夜里,柜台上孤零零地立着一只蜡烛。 太春从柜子里拿出一摞账本,擦干净,小心地包在一个包袱里。一阵风吹进屋子,“噗”的一下,蜡烛灭了。太春象傻子似的独自一人呆坐在黑暗中。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太春仍然在那里坐着——他整整坐了一夜。 早晨,门‘哗’地一声从外面打开了,从三义泰门外涌进一伙人来。 人们进来之后搬桌子,抬凳子,收拾铺面,店里一片狼藉。 太春坐在柜台旁,呆呆地望着人们抬东西。 几个人要搬柜台了,对太春说:“许掌柜,请吧,别耽误我们做生意。” 太春背起包袱,走出门外。 太春看见几个后生站在梯子上,将三义泰的牌匾摘了下来。 泪水在太春的眼眶里打转。 归化郊外的道路上,太春身背包袱向远处走去。路过一个小饭摊时,忽听得有人招呼:“那是许掌柜吧?” 太春回头一看,看见有个人坐在那里正在自斟自饮。太春觉的这个人挺面熟,可一下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正在踌躇间,那人说:“许掌柜,不记得了?三年前你卖豆芽的时候,我要饭要到你的门上,你还赏了我一个焙子一碗开水呢!” 太春:“你是……钱先生?” 钱福常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许掌柜,你这是……” 太春:“回家。” 钱福常:“看来生意做发了?我就说过嘛,你许太春是大福大贵之人!” 太春自嘲地:“还大福大贵呢,钱先生,我三义泰的买卖做塌了!” 钱福常:“做塌了?哦,你听我说,上回给你算卦我只说了前半句话……” 太春:“那后半句呢?” 钱福常:“大福大贵之人难免遭遇大灾大难啊!” 太春沮丧道:“唉,好赖话尽由你说吧!” 钱福常:“太春,听我一句劝,做生意赔赚都是家常事,买卖塌了人不能倒,你等将来我做了官,我帮你!自古官商一家,后面没个撑腰的,遇个天灾人祸你就没根基了,光靠你自己瞎扑腾,累死你也赚不了钱!” 太春:“钱先生,你真会开玩笑,你想当官就能当了?” 钱先生:“太春,这你就不懂了,只要有钱,啥事办不成?” 太春:“你是说……买官?” 钱先生:“你以为呢?别看那些当官儿的一个个道貌岸然,其实有几个官儿不是买来的?一个县官五万,一个道台十万,再往大说就更多了,你没听说过吧?” 太春没心思和钱福常闲话,于是说:“钱先生,天不早了,我还得赶路呢。等啥时候我有了钱,我一定帮你买个道台当当!” 说完,太春转身上路了。 太春绝想不到当时的一句闲话,日后竟然真的应验了,他发达之后果然出巨资帮钱福常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这是后话。 09 在西口外漂泊了三年了,许太春终于回到家乡来了! 太春急匆匆地从远处走来。当他看见平原村的轮廓时,脸上露出激动而兴奋的表情。还是家乡好啊,沟里的小河,村头的槐树,就是地里的土坷垃也透着亲切,到家了,终于到家了! 太春走到河边,双手捧起河水喝了几口,又洗了把脸,当他看到村口的那棵大槐树时,他的步子渐渐变得沉重了,耳边响起当时走西口时对母亲和玉莲的承诺: “娘,听说归化城银子多的拿簸箕撮,我挣够了钱就回来!” 第22章 “玉莲,等哥挣了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领着你去逛龙仙镇,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你稀罕啥咱就买啥!” 想到这儿,太春长长地叹了口气,他望着前面的村庄,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太春在大树下犹豫着,徘徊着…… 天黑了,太春靠在一面土崖上,望着天上的星星,满腹心事:走?还是回家?算了,回家吧,守着娘过日子算了……不行,娘还等着我挣钱回来盖房子娶媳妇呢,空着手回去,我咋跟娘交代……唉,要不还是走吧! 太春靠在土崖上叹了口气,他望着黑幽幽的天空,痛苦地:“老天爷,我该咋办呢?” 忽然,太春想起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个铜钱,然后对自己说:“反面是不走,正面是走,听天由命吧!” 太春把铜钱抛起来,接住,一看:正面!不算,再来一次。 太春又抛铜钱,接住:正面!再来一次……还是正面! 太春抚摸着铜钱,自语道:“莫非,这真是天意……” 就在太春拿不准自己是去是留的时候,他娘正在灯下纳鞋底,想儿子。唉,太春都走了三年了,咋还不回来呢?走的时候说得好好的,等挣了钱就回来,莫非是没赚着钱?要不就是身子骨不爽,病了?儿啊,不管咋说,你该给娘捎个信回来啊…… 这时,一个黑影翻墙而过,蹑手蹑脚地向窗下走来。走近了,看出是太春。太春透过窗上的小洞向里望去——只见娘正在灯下纳鞋底,看上去瘦了,也老了,几乎有一半的头发都白了。 太春的眼里有了泪。 忽然,“哗啦”一声,太春不小心把身边的扁担碰倒了。 太春娘在屋里一愣,大声道:“谁?” 太春急忙缩下了身子,逃到门口,翻墙逃走了。 这时,屋门响了一下,太春娘从屋里走出来,她四处看看:“小毛贼!你等着,看俺儿回来不揳断你的腿!” 院外,太春靠在墙上,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第二天一早,村口的玉米地里。太春伸手撇下一穗青玉米,扒开后,啃着。从昨天到现在,太春水米没黏牙,早就饿坏了。就在这时,太春听见玉米地外面有一阵脚步声传来。太春忙向玉米地深处走了几步,然后蹲下身子,小心地扒开玉米棵子向外望去—— 这一看,太春完全惊呆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没过门儿的媳妇玉莲!只见玉莲的胳膊上挎个篮子正向这边走来,看上去比过去更丰满更好看了。太春心里一阵酸楚,唉,有家不能回,眼睁睁看着亲人却不能上前相认,这,这叫什么事?都怨自己啊!如果当初自己听了黄羊的劝说,好好地守着三义泰做草料生意,发不了大财,过日子是绰绰有余,何至于像现在这样回不了家?还有,要是那回不把那二百亩水地输给浩三强,自己现在也该是个骡马成群牛羊满圈的老财了;唉,就算一直开豆芽店卖豆芽,如今怕也是个够吃够喝的小掌柜了,可眼下…… 就在太春的脑子里飞快地想着那些事情的时候,玉莲已经来到了玉米地旁,眼看着就要走过去了,这时,太春不经意碰了一下身旁的玉米棵子,玉米叶子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 “是谁?出来!”玉莲警觉地玉莲喊着,随手从地上操起一根棍子。“再不出来俺就喊人了!” 不得已,太春从玉米棵子后面钻了出来,蓬头垢面地站在妻子的面前。 “你是?……”玉莲意外地发现自己的丈夫站在面前:“太春哥?” 太春:“玉莲!……是我。” 玉莲似乎感到了事情蹊跷,她问太春:“哥,你啥时候回来的?咋不回家呢?” 太春:“玉莲,我……” 玉莲上下打量着太春:“哥,你这是咋了?病了?” 太春摇摇头。 玉莲:“那……遇上劫道的了?” 太春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玉莲:“哥,你好歹说句话呀。” 太春扭过身子,用双手捧着玉莲的脸,眼睛里泪光闪烁:“玉莲,哥对不住你……” 玉莲疑惑地:“莫非……你在外头犯了事?” 太春摇摇头。 玉莲警觉地:“那就是你在外头……有了女人?” 太春:“哎呀,看你想哪儿去了!” 玉莲佯装生气:“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到底……算了,还是回家吧,有啥事回家跟娘说去。” 玉莲说着拽着太春就要走。 太春深叹一口气:“唉——” 秋天的庄稼地,成熟饱满的玉米、火红的高粱。远处的村庄,炊烟袅袅,鸡犬之声相闻……在玉米地里,太春把自己在口外这三年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玉莲。 太春说:“就这,说完了。” 玉莲听得泪流满面。 太春:“要不是牵挂着你和娘,我就不回来了,狼吃狗啃死外头算了!” 玉莲一下捂住用处的嘴:“可不敢瞎说……哥,只要你囫囵个儿回来了,这比啥都强,走,咱回家吧,娘想你都想魔怔了。” 太春:“不。昨夜里我偷着回去看了,娘挺好,我就放心了。” 玉莲:“你回去了?唉——都到家门口了不进去,哥,你也忍心?” 太春:“玉莲,出去时两只手,回来攥一双空拳头,你叫我咋见人?” 玉莲:“我不管!你要不回家,我就叫娘来!” 太春一把抓住玉莲的手:“玉莲,我的好人哩,哥求你了……要是叫娘知道了,我就走不成了!” 玉莲一惊:“咋,你还要走?” 太春点了点头。他这时陷入了无法言状的痛苦之中,三年的走西口使他艰苦备尝。在冰冷浑浊的黄河水中,在冰雹击顶使他倒身在地的那一刻,他想起了娘,想起了玉莲,想见到她们,想拉着她们的手倒一倒心中的苦水,诉一诉这几年的委屈,甚至也想过干脆回家团聚,欢乐地共度苦日子。但当他看到了娘,和玉莲在一起交谈,又无形中萌发了无穷的力量,心想大男人不蒸馒头蒸口气,啥时候混不出个人样儿来,我就不回来见人!” 玉莲:“不,哥,俺不叫你走!俺不跟你要金不跟你要银,俺啥都不稀罕,俺就要你这个人!” 太春:“玉莲,你听我说,谁都知道俺走西口挣大钱去了,要是就这么回去,窝囊也得把俺窝囊死!” 玉莲:“哥,俺明白了,从你走西口的那天起,就是放出去的鹞子,你的心就野了,平原村拢不住你了……你说吧哥,俺能帮你做啥?” 太春:“玉莲,你想法给哥烙点干粮,千万别让娘知道……” 玉莲眼里含着泪,望着太春点点头。 太春娘正在院子里喂猪喂鸡,玉莲胳膊上挎着小筐走进来喊道:“娘!” 太春娘嗔道:“咋洗这半天?大早起水凉。” 玉莲不语,提起衣裳来哗哗地使劲抖着,晾在绳子上。 太春娘:“面也磨了,米也碾了,屋子也收拾了,娘再铰对喜字,全齐了,就等着太春来家了!” 玉莲故作轻松地:“急啥呢,不过是捎来封信,等他回来,还不知是猴年马月的事呢……” 太春娘:“看你!咋净说些不吉利的话呢!” 玉莲的眼泪滚下来,她赶紧用手抹了去。 太春娘抬起头:“玉莲,你咋了?” 玉莲哗哗地抖着衣裳,故作笑脸:“不咋,衣裳上的水溅脸上了……娘,昨儿个黑夜我做了个梦,梦见几只燕子在咱家房檐上做窝,撵都撵不走。” 太春娘:“好梦!玉莲,说不定太春这一两日就要到家了!” 玉莲:“娘……娘,你歇着,我去做晌午饭。” 太春娘看看太阳:“急啥,还早哩!” 10 玉米地里,玉莲坐在太春对面,望着太春在狼吞虎咽地吃干粮。他俩中间搁着水罐和一个小筐,小筐上苫着手巾。 太春把最后一口干粮塞进嘴里,又捧着水罐喝了几口水:“啊,吃饱了,还是家乡的饭食香啊!” 玉莲默默地拿出一块包袱皮,把筐里的干粮一一放在里面;又拿过身旁的一个布包,里面是一身衣裳和两双鞋;玉莲拿过太春的那个包袱,打开来——是那些账本。 玉莲把干粮和、衣裳和账本都包在一个包袱里。 玉莲:“哥,你一定要走?” 太春:“一定要走。” 玉莲:“那好,俺跟你一起走!” 太春:“好我的玉莲,远天远地的,你当是耍哩!” 玉莲:“我不怕。” 太春:“玉莲,不是哥不想领你,实在是哥不能领你走呀!再说,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了,娘咋办?” 玉莲一下哭了:“俺都眼巴巴地等了你三年了,你莫非还要俺等你一辈子?” 太春:“只要挣了钱哥就回来接你。” 一听这话,玉莲知道是拦不住太春了,她从身上摸出把梳子。 玉莲:“哥,俺给你梳梳头吧。” 太春背转身去,眼睛湿润了。 玉莲解开太春的辫子一下一下地梳着,泪流满面。 玉莲把太春的头发顺溜溜地梳好,又仔仔细细地编好辫子,扎上辫绳……玉莲情不自禁地从后面抱住太春,脸贴在太春的背上,一任泪水涌流。 太春猛地转过身来,把玉莲搂在怀里,亲吻着…… 太春无限温存地说:“玉莲,天不早了,哥该走了。” 玉莲从地上拾起包袱,给太春斜背在身上。 太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串俄国串珠放在玉莲手中。 第23章 太春:“这个你留着,好歹是个念想。” 太春头也不回,甩开两条腿,自顾在前面走着,眼泪却不由分说纷纷落了下来。忽然,玉莲在后面哀声叫道:“太春哥!——” 玉莲忍着眼中泪,不让掉下来。 太春挥挥手:“玉莲,你回哇!” 玉莲泣不成声…… 山坡上,放羊的汉子高一声低一声地吼着: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村西口 …… 太春的身影在玉莲朦胧的泪眼中越来越远了。 油灯下,玉莲在纳鞋底,哧啦哧啦地扯着麻绳。 灶火上的大锅里热气腾腾的,太春娘拿攥着一把铜勺再搅糨糊。 糨糊打好了,太春娘端着盛糨糊的瓦盆来到炕上;炕上早就搁好了一块案板,案板上铺着一层破布,太春娘把糨糊均匀地抹在一块破布上,然后一层破布一层糨糊地打着衬子。多少辈子了,庄户人家的女人们就是这样打着衬子,给男人和娃娃们做鞋。 太春娘想象着:“这会儿啊,我儿在归化说不定早做上了掌柜子,穿绸挂缎抽水烟,出来进去有小伙计左右前后给伺候着。这都几年了么,他在归化也该打出一个天地来了。你说是不是,玉莲?” 玉莲:“谁说不是来,只不过是归化离咱这儿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儿传不回信来。” 太春娘兴致勃勃地往破布上刷着糨糊唱起来: 骑白马挎烟枪, 风风光光返故乡。 街坊四邻来贺喜, 四色水礼送八方…… 玉莲苦笑着说:娘唱得真好…… 太春离开玉莲后,晓行夜宿,大约走了半个多月的光景,终于远远地看见归化城了。这时,太春停住了脚步,他看看自己拉里邋遢的样子,心里话:我不能再往前走了,就这样子,碰见熟人不叫人家笑话吗!再说了,归化城人稠地窄的也不好找营生,我先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再说。 太春站在高处瞭望了一阵,看到不远处有个小村子,穿过小树林就快到了。太春紧了紧腰带,向小树林走去。 太春刚走进小树林,就有几个无赖悄悄跟了上来,太春只顾赶路,对此毫无察觉。 就在这时,无赖们一声唿哨纷拥而上,太春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 太春忙说:“好汉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太春爬起来且打且退,一只手始终护着包裹,身上挨了不少拳脚和棍棒。 一个头领模样的无赖说:“放下钱财,爷爷们就放你走人。” 太春说:“我一个走西口卖苦力的穷人,哪里会有什么钱财。” 另一个无赖说:“胡说,自打你进入这地儿我们就一直跟着你,你骗不了人的。” 太春明白无赖们的意图了,他说:“你们是说我的包袱啊?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全都是账簿。” 无赖们冷笑着,他们不相信太春的话,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 那个头领说:“嘿嘿,你分明是在骗人,一会儿说是卖苦力的,一会儿又说包袱里全都是账簿。既是穷苦人咋能有账簿?” 太春一时语塞。 头领扬臂呼道:“别听他胡说,弟兄们上啊!” 无赖们一轰而上把太春摁倒在地,太春奋力挣扎着,无奈好汉不抵众手,无赖们抢走他的包裹后,立刻逃散了。 太春在后面追赶着喊道:“嗨!把账簿还给我……别弄坏我的账簿!” 无赖们顷刻间消失在树林深处。 太春在树林间东寻西找,哪里还能再看到无赖们的踪影? 太春一屁股坐在地上,十分沮丧。 又气又饿的许太春疲惫地向一座村子走去。 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前太春停下来,轻轻地敲了几下门。 门开了,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汉。 太春:“老爹,你家有营生做吗?” 老人:“唉,后生,你看不出来,我们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人,哪里还能雇得起人呀。” 太春:“我要工钱不多,只要能糊住这张嘴就行。我会赶车会生豆芽做豆腐我还会……。” 老人:“你等等”。 太春急切地:“老爹,我还会种地会拉骆驼赶马群……” 老人转身回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两个馒头。 老人说:“后生,拿去吃哇。出门人不容易。听你的口音是山西人?” 太春:“是哩。” 老人:“刚到口外?” 太春:“来几年了,做买卖做塌了。” 老人;“做买卖不容易。我给你指个道,出了这村往东走,八里地有一家姓那的,是个大户人家,你到那家去找营生吧,准能找上。” 太春接过馒头,朗声道:“哎!谢谢老爹了!” 许太春按着老汉的指点,果然找到了那户姓那的人家,管家那老爹看太春精干,又是个实在人,正好家里缺人手,于是就收留了他。这时节天气已经渐渐冷了(奇*书*网*.*整*理*提*供),地里场里的营生也都做完了,那老爹就让太春喂牲口,干些杂活,对他说了:“后生,你只管做你的营生,吃喝上老汉亏不了你!” 太春在那家留了下来,转眼间已经是秋收放大田的时候了。 金黄金黄的麦地里,太春顶着毒日头在割麦子。太春喜欢地,也爱见庄稼,侍弄起庄稼来就啥都忘了。 已经到了吃晌午饭的时候,地里干活的人们都吃饭去了,只剩下太春还在低着头割地。 那老爹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陶罐:“太春,别干了,你没看见日头到当头顶了吗?吃饭了!” 太春停下镰刀:“那老爹!” 那老爹:“没见过你这么实成的人。” 太春走出麦田,从那老爹手里接过馒头狼吞虎咽般地嚼着。 那老爹吃惊地看到,眨眼的工夫太春手里的馒头就不见了。赶忙又递给他一个。 太春发现那老爹注意自己,停住问:“您是不是嫌我能吃?” 那老爹:“不嫌,不嫌!能吃才能做吗。” 那老爹:“吃得多好哇,只有吃得多的人才能干。” 那老爹拿起一个馒头塞在太春手里。 那老爹:“后生,你就放心大胆地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太春吃得更快更猛了,风卷残云一般又一个馒头吃下去。 那老爹:“我家老爷是个善人,漫说你能吃也能做,就是你不干活路过那家的门前说饿了白吃几顿饭也没二话!” 太春说:“那老爹,我遇上好人家了!” 一天夜里,太春睡得正酣,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太春爬起来问道:“谁呀?” 那老爹的声音:“太春,快起来,有人找你。” 太春跳下地打开门,他吃惊地看到站在门外的除了那老爹,还有云黄羊。 黄羊叫道:“哥!” 太春:“黄羊?怎么是你?你咋知道我又回归化来了。” 黄羊:“一言难尽,走!跟我回我家,咱慢慢说。” 太春:“回家?” 黄羊呵呵一笑:“哥,我娶媳妇了……,我有自己的家了!” 11 这是三间小土屋,虽不大,却温暖。这里就是云黄羊家。 小炕桌旁,许太春和云黄羊二人在喝酒。黄羊媳妇是个朴实能干的蒙古女人,她端菜过来放在太春面前,她说:“大哥,总听黄羊说起您呢。” 黄羊:“你到底还是又来归化了。家里还好吗?咋又出来了?” 太春长叹了一口气:“唉,别提了,我连家门都没进。” 黄羊:“这么说你连老母亲和嫂子都没见上?” 太春:“和你嫂子在村口见了一面。” 黄羊爬起身揭开衣柜,取出一个包裹放在太春面前。 黄羊:“哥,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太春:“咦!是我的包袱咋到了你的手里?” 黄羊:“我就是循着这包袱找到你的。抢你包袱的正是我们村的几个赖皮。他们把你包袱枪去了一看全都是些账簿,就随手扔了,被我捡到了。我一看就知道是你来了。向赖皮们打听你的下落,挨门挨户地打听,找了半个月才找到你。” 太春:“真是无巧不成书。” 黄羊:“这都是缘分!是老天爷让咱们再往一块儿凑的。” 太春:“友和哥哥呢?你见他了吗?” 黄羊:“前些日子我到城里去看他,没见上人。伙计说,友和哥哥回老家休假去了。” 太春:“哦,原来友和哥也回老家了。” 黄羊:“咱俩先给那家做着,等友和哥回来再商议。我想咱还是得把三义泰重新开起来!” 太春:“我也是这么想。” 黄羊:“大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黄羊跳下炕走出屋子。不一会儿黄羊返回屋子,抱着一块大木牌。木牌用布蒙着,当黄羊把布撩开,太春看见那木牌上写着“三义泰”三个大字!竟然是三义泰的旧匾! 太春抚摩着三义泰的匾额,激动得热泪盈眶。 黄羊:“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回来的,总有一天咱兄弟三人还会把三义泰这块牌子重新打起来。” 黄羊媳妇:“黄羊一天到晚总是念叨你,说是我太春哥哥回来就好了。这一天终于让他等来了。” 太春:“我也盼着呐。我也是不死心,做了一回生意做塌了,我就不信以后也还是做不成。” 黄羊:“原以为我会等上个三年五载,想不到没出半年就见着你了。” 第24章 黄羊媳妇:“做生意不比做别的,是要本钱的。” 黄羊:“事是死的可人是活的,没有钱咱想办法。” 太春:“做工挣钱,咱有的是力气。” 黄羊:“不必死卖苦力,归化地方有许多挣钱的门道。不行咱哥俩去草原上赶马。” 太春:“行,过些日子找友和大哥商量。再咋说友和哥做生意也是正道出身。他自小住地方学生意在归化地面又熟,大主意还得他来拿。” 黄羊:“友和哥这一回去还不得两三个月?” 太春:“我们先在这儿干着,一边等着友和哥哥,一边也打听着点市面上的消息。” 黄羊:“也好。” 12 前晌,村子里的人大多下地干活去了,所以就显得很安静。这时,玉莲胳膊上挎一个篮子刚从自家院子走出来,远远看见一个骑马的人进了村子,她心里一阵欢喜,天爷,莫不是太春回来了?待那骑马的人走到跟前时,才知道弄错了。只见这骑马的人眉眼挺端正,衣着也光鲜,一看就是个买卖人。 那骑马的人看见玉莲后跳下马来,问道:“请问这是平原村吗?” 玉莲:“是啊,您找谁?” 那人说和蔼地:“麻烦您,我打听一个姓许的人家。” 玉莲:“我们村姓许的有好几家呢,不知道您打听的是哪一家?” 张友和:“我找许太春的家。” 玉莲惊讶地:“您是……” 那人说:“我是许太春的把兄弟,我叫张友和。” 玉莲:“噢,我听太春说过,我就是许太春没过门的媳妇。” 张友和:“这么说你就是玉莲啦?” 玉莲害羞地笑道:“是我。” 张友和:“那……你家在哪儿住?” 玉莲回头一指:“那不是吗,就是那个长槐树的院子。” 张友和急切地:“既是这样,快带我回家去见太春兄弟。” 玉莲一下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张大哥,我……” 张友和:“怎么,有什么不方便吗?” 玉莲无奈,只好说了实话:“张大哥,太春他……他不在家。” 张友和诧异地:“怎么会,太春他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玉莲看看左右,低声道:“张大哥,您别嚷嚷!” 玉莲拉着张友和向村外走到一个僻静处,将太春如何回来,如何没有回家,又如何二次走西口的事详细地向张友和说了一遍。 玉莲抹着泪说:“……就这么着,只是在窗外偷偷地看了一眼娘,他就扭头又走了。” 张友和:“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咳,这个太春也真是的。” 玉莲眼圈红红地:“张大哥,一会儿你见了我婆婆得替我遮掩着点儿,千万不能让她知道实情。” 张友和感慨着:“做男人的难啊!玉莲,你放心吧,见了老人我知道该咋说了。” 玉莲抹着泪:“您知道我的难处就是了,好了,跟我回家吧。” 太春家,张友和与太春母亲坐在炕上说话。 玉莲在地上一边沏茶倒水,一边仔细地观察着婆婆与客人的谈话,神情有些紧张。 太春娘拉着张友和的手说:“你看你这后生多好,懂得回家看看老人;我们太春心野的走了整整三年了也不懂得回来看看他娘。” 玉莲插嘴道:“看您说的,人家张大哥是学生意的,太春咋能和人家比呢。” 张友和忙说:“我出口外十年了,这是头一次回家探亲。婶子,您放心!太春会回来的,顶多一年半载他准回来。” 太春娘:“不管太春啥时候回来,有你这句话,我听着心里就高兴。” 张友和是个很会说话的人,他的话逗得太春娘和玉莲不时地笑着,很是开心。 这时,张友和把一个包袱打开,推到太春娘跟前说:“婶子,你老还埋怨太春不回来看你哩,看看,这是太春让我给您老人家捎回来的东西!” 玉莲有些惊讶地望着张友和。 包袱里有衣料,有皮毛坎肩,还有红糖和茶叶…… 太春娘抚摸着那些东西,老泪纵横地:“好,好……” 张友和的举动使玉莲十分感动,她向张友和投去感激的目光,话里有话地说:“友和哥,俗话说千里不捎书呢,我这儿替太春谢谢你了!” 张友和说:“谢啥呢,说谢就外道了!” 饭后,张友和并没有急着回家,他说太春不在家,而他是太春的哥哥,好容易回来了,理应帮着干些活儿才是。太春娘和玉莲见张友和说的真诚,也就依了他。 大田里的庄稼大都收割完了,玉米、高粱、麦子都上了场,剩下的是场面上的营生了。 太春家院子外面就是场面,张友和对玉莲说:“这几天的天气好,我帮你把场上的麦子打了吧。”说着就张罗着铺麦子。 玉莲也没拒绝,笑着说:“那就辛苦大哥了!” 场面上铺着金黄的麦子,晒了一晌,都干透了。此刻,玉莲和张友和面对面地打连枷,俩人手臂一起一落,只听得噼啪有生,俩人的动作和谐而优美。玉莲是个朴实的农村姑娘,干活不惜力,几个回合打下来,脸上红扑扑的,更好看了。 张友和望着玉莲,心里话,好看的女子也见过不少,可像玉莲这么好看的女子还真少见!啊呀,我太春兄弟好命哩! 张友和想着,眉宇间流露出了对玉莲的爱慕。 张友和做生意是把好手,虽然荒疏了十几年,庄稼营生干起来还是很地道的。几天功夫,就帮着玉莲打完了麦子,收拾完高粱,就连糜黍之类的小杂粮也都收仓入库,收拾得妥妥当。太春娘望着门前光溜溜的场面,笑道:“友和,你可帮了俺们大忙了!” 张友和接过玉莲递来的衣服甩子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笑着说:“婶子,快别这么说,你就当是太春回来了还不行?” 太春娘笑得合不拢嘴:“行,行!” 吃罢晌午饭,张友和对太春娘说:“婶子,场里院里没什么活儿了,我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太春娘望着张友和,就像自己的儿子一般,虽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但也不能不放人家走了,说不准他的亲娘正望眼欲穿地盼着儿子回去呢,哪里能再耽搁人家呢? 院门口,玉莲和太春娘送张友和出来,太春娘絮絮叨叨的似有说不完的话,玉莲却显得神色黯然。 太春娘拉着张友和的手千嘱咐万叮咛地说:“友和,你回归化城见着太春,好歹替婶子捎个话,就说钱挣多少是个够?早点回来吧,娘想他了……”话未说完,太春娘早已是泪流满面了。 玉莲怕婆婆伤心,先打发她先回去了,自己则把张友和送到了村口。张友和见玉莲神色黯然的样子,安慰玉莲说:“做生意有赔就有赚,自古如此,这事你不要太操心。太春是个聪明人,我与他相处这几年我知道他迟早是会发达的。” 玉莲:“张大哥,以后太春还靠你多多照应。” 张友和:“这是自然,我们是兄弟吗。玉莲,你也回去吧。” 张友和说完翻身上马,边走边频频回头望着玉莲,不禁在心里叹息道:“唉,多好的女人啊,我要是许太春,还走什么西口做什么买卖,守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过一辈子就足够了……” 第三章 01 许太春第二次闯荡归花城,再次巧遇娜烨;在大盛魁古大掌柜引荐下太春得到大财主卜泰的投资,三义泰商号正式开张。太春完成由打工崽向生意人的过渡。从红灯区美人桥到通司商会——到处都有商人们设下的陷阱。 1再说许太春在那家暂时安顿了下来。这天傍晚从地里回来后,他正在伙房吃饭。那老爹走进来对太春说:“后生,吃了饭早一点歇息。” “我不累。”太春边吃边说:“等吃完饭我就去铡草。” 那老爹:“哎,不是累不累的事。我是说明儿早晨东家另有活计安排,你要早点歇息才行。” “不用歇!明早我能起来,你没听人说吗?力量是个怪用完了它会再来。……” “不对,不是明天天亮后,是凌晨,东家要你四更天就起来。” 太春:“那么早起来做什么?” “打猎,东家要打猎。”那老爹解释说:“你们得帮着东家包抄撵赶野物,那活计可是累死人呢。” 太春这才恍然大悟:“哦,我知道了。好,吃了晚饭我就睡。” 原野上,凌晨的雾气笼罩着原野。有不知命的小虫在鸣叫。这份静谧很快就被一片狩猎的紧张气氛打破,马蹄隆隆,尘烟滚滚,狗吠声此起彼伏。 黄羊和太春全都骑着马,每人手里握着一根长杆。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一条长满杂草的沟里。当他们走出山沟,在一棵榆树跟前时,黄羊率先勒住马。黄羊说:“不能再往前走了。这棵树就是标记。在这儿等着号令一响就起撵。管他是兔子、狐狸还是狼,看见什么撵什么,都往西边撵。老爷在那边等着呢。” 太春问:“那家的这位老爷是个什么样的人呐?” 黄羊:“我也没见过。”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一声枪响。黄羊和太春跳起来攀上马背。远处可以隐隐看见被惊起的狐狸和野兔灰色的脊梁在仓皇奔突。远处,另外一些撵野牲口的人们在呐喊着,敲击着铜锣和树干。 太春和黄羊交换了一下眼神,分别乘着马按事先说好的路线包抄过去。 这时,只见在一个手持猎枪的骑手熟练地冲上一个高坡,飞速追赶一只火红的狐狸。 第25章 骑手喊道:“快,截住那只狐狸!” 太春于是从一侧包抄过去,突然出现在狐狸的正前方。 狐狸正在奔突逃命,被猛然出现的太春吓了一跳,正准备调头逃跑, 就在这时,啪地一声枪响了。 只见那只狐狸一瘸一拐地窜进了草丛。太春打马奔过去,追赶受伤的狐狸。 太春:“看你往哪里逃!” 看看快撵上狐狸时,太春一个海底捞月将狐狸抓住。 太春提着狐狸拨转马头向猎手跑去,他大声道:“老爷,您的枪法可真准呀!正打在了狐狸的眼睛上!” 这时,对面忽然响起一阵朗声大笑 太春抬头看时,只见那猎手足蹬高腰马靴,头戴风帽,手握猎枪口,一副英姿勃勃的样子! 猎手高声叫道:“把狐狸拿过来让我看看。” 太春将手中的狐狸扔了过去。猎手接过死狐狸看看,重又扔给太春,以命令的口吻说:“你替我拿着!我还要去追狐狸,今天我要打六只狐狸!” 话音未落,已经策马跑开了,太春忽然觉得那猎手的声音有些耳熟,就在这时,那猎手兜了个圈子又跑回来了,来到太春跟前勒住马:“你是……” 太春忙说:“哦,我是那老爹打发来的,叫——” 那猎手接茬说:“许太春!” 太春:“您是……” 猎手伸手摘掉风帽,露出一头乌黑飘逸的头发。 太春大惊:“您是大格格!黄羊!” 太春高兴地转身寻找黄羊时,黄羊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这时,娜烨哈哈地笑道:“好你个许太春,什么时候跑这儿来了?” 娜烨当即吩咐下去,说是打了一早上的猎,累了,也饿了,要下面的人赶紧生火,她要吃点东西了。 02 篝火点燃了,娜烨和太春黄羊围着篝火一边说话,一边烤着野兔和狍子。 太春笑道:“嗨,闹了半天我们是在给大格格打工呀!” 娜烨:“说对了。这方圆二十里之内全都是我那家的土地。今日我陪父亲打猎解闷,想不到竟然在这儿遇上了你!” 太春:“真是想不到……那戏文里不常说‘无巧不成书’吗!” 娜烨脸颊红扑扑的,她望着太春,嗔道:“哎,你这不是还在归化么,为什么却对我撒谎说回山西老家了?” 太春:“哎呀大格格,你可冤死我许太春了,我实在是回山西老家了。可是我连平原村都没进就又出来了。唉!” 娜烨:“为什么?” 太春又叹了口气无奈地低下了头:“我没脸见我娘……” 娜烨拨弄着烤在火上的野味,惆怅地说:“唉,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谁的日子都不好过啊!” 太春觉得娜烨这话说的有些蹊跷,他问道:“怎么,大格格你也有烦恼吗?” 娜烨撕下一块烤肉递给太春,目光忽然变得十分柔和,她笑着说:“跑了一早上,准定饿了,来,吃吧。” 太春接过烤肉,被娜烨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了笑,问道:“大格格怎么这样看我?” 娜烨无限哀怨地说道:“你——呀!算了,不说了。许太春,走,带我到你住的地方看看!” 太春嗫嚅道:“这,我……” 娜烨也不管太春同不同意,站起来穿好外面的衣服等着太春。太春无奈,只好带着娜烨向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娜烨牵着马,太春在旁边走着,看上去多少有些不自在。不一会儿,俩人来到太春住所的院子子外面。说是院子,不过是用蒺藜棵子圈起来的栅栏,也就是挡个牲口什么的。 这时,只见黄羊从里面跑出来,接过娜烨的马缰绳,把马牵到院里的树下拴了。 太春埋怨黄羊说:“刚才你跑哪儿去了?咋连个招呼都不打?” 黄羊冲太春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这时娜烨叫道:“你们俩可真是的,也不请我进家,就让客人站着说话啊?” 太春笑道:“格格,我这屋子太破烂,连个让您坐的干净地方都没有……” 说着,太春赶忙拿布子在炕沿上擦了擦:“大格格,您要是不嫌弃就坐这儿吧。啊呀,今日能见大格格真的是我许太春三生有幸了!” 娜烨:“别尽说好听的了,还不是我自己找上门来的啊。我可不像有些人无情无义,没良心的,来归化多长时间了也不和朋友们打个招呼。怎么?难道是怕我来找你的麻烦不成?” 太春:“哎呀格格,你这话可是冤枉死人了,我许太春如今穷得上无一片瓦下无一垄地,是我高攀不起呀。” 黄羊在一旁插话道:“大格格,说这话您可真的是冤枉了太春哥哥,我们眼下这境况,他是担心辱没了您。” 太春也说:“格格,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想等我好歹弄出一个局面就找您……” 娜烨不乐意地:“依你这么说,困难时候就不见朋友了?” 太春为难地:“吃没吃喝没喝的,我拿什么招待您!” 娜烨叹了口气:“唉,你——呀!哎,说正经的,你今后有啥打算?” 太春说着摇摇头:“我还是想做生意,可是又没本钱。” 黄羊:“等张友和回来再商量商量,眼下是想找点卖苦力的营生做,比如拉骆驼啊赶马呀什么的。” 娜烨:“许太春,我给你介绍一笔生意,你愿不愿做?” 太春:“还是等我积攒点本钱再说吧。” 娜烨听了太春的话,忽然生气了,她沉下脸子说:“既然你不想做那就算了。不耽误你们做事,我告辞了。” 说罢,娜烨起身走出屋子。 太春和黄羊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追出了屋子。 黄羊先太春一步追上了娜烨:“大格格,您等等!你咋说走就走了呢,您刚才说的是什么生意?” 娜烨看都不看黄羊一眼,冷冷地说:“别管什么生意,既然不愿意做就算了。” 太春这时来到娜烨跟前:“格格您千万别生气,别和我们这些粗人一般见识,好了,别生气了,算是我的不是还不行吗?” 娜烨眼睛望着别处没有说话。 太春从娜烨的表情上揣摩出了些内容,他故意说道:“大格格,我知道你是个侠义心肠的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莫非你还真生气了?” 娜烨噗地笑了:“谁生气来?你们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说的是军队的生意,贩马,你们愿意做吗?” 黄羊一拍大腿:“好哇,干别的不敢吹,要说贩马这事儿可是撞到咱爷们的枪口上了。你是要骑马还是役马,是要奔马还是走马?” “黄羊,这话你就别再问了!”太春说:“听大格格这意思,既然是军队上上的生意那自然是军马了。” 娜烨冲着太春说:“哎,你到底是愿不愿意做,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太春摸摸脑袋:“我还没弄明白大格格的意思,这军马生意……咋个做法?” 黄羊大大咧咧地说:“嗨!你真是抓住葫芦要把子,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大格格是将军大人的掌上明珠,大格格肯定是通过将军给咱找点事由呗!” 娜烨嫣然一笑,对太春说:“看看,人家黄羊就是比你明白。哦,说起来对做生意的事我也是一窍不通,只不过前两天大盛魁的古大掌柜到我家来,古大掌柜与我阿玛说话时我在跟前来着,所以他们说的事情我听了个大概。” 太春有些着急地问:“那——他们是咋说的?” 娜烨笑笑:“瞧你,这会儿又急了?这样吧,今儿个天也不早了,这么久不见我回去,阿玛怕是也急了,我先回去,你们明天到家里来找我,到时候我自有主张!” 娜烨离开后太春问黄羊:“黄羊,你说大格格真的会帮咱们?那大盛魁是咋个事情,你知道不?” 黄羊说:“说起这大盛魁可了不得,想当年大盛魁的先人就是靠做军需生意起家的,那买卖可大了去了,想必哥哥也听说过。” “大盛魁的事我当然是多听人说过的,”太春说,“只是我觉得它离我太谣远,咱哪能探得上?” “这不就谈拉上了?” “是啊。就这么简单。我都不敢相信。” “有大格格在什么事情都好办!” 太春兴奋地:“哦,我是想,若是大盛魁真的能把生意分一点出来一点给咱三义泰,那咱可就要大发了。” 黄羊:“这就要看大格格是不是诚心帮助咱们了,过去有多少大商家想撬大盛魁的生意都没成。” 太春:“刚才大格格的话你没听见?既然她让咱们明天去找她,我看就有戏!哎,黄羊,你知道绥远将军官有多大吗?” 黄羊想了想说:“我也是听人们说,听说早年间那会儿全都是正一品,这些年北方没有什么战事,从一品将军也就凑合了。权力大着呢,就连库伦也归他管!” 太春沉吟道:“是哩!咱归化城的道台才是四品,中间差着三级呢。……” “你没听说?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哩!” 03 第二天许太春和黄羊如约来到将军府,娜烨带着他俩去见她父亲。 将军衙署门前,一边一蹲一个大铁狮子,两队守卫的兵士手持兵器分站在两边,很是威风。 娜烨来到门前直通通地朝里走,太春和黄羊紧跟在她的身后,他俩被将军衙署门前威严的阵式所震慑,虽然跟着大格格,但是看上去仍然有些胆怯。 第26章 就在这时,卫兵把枪一横将他俩拦住了。 卫兵喝道:“干什么的?” 黄羊指指前面的娜烨,没敢说话。 娜烨听到声音,回过身来,吩咐道:“他们是跟我来的,让他们进来吧。” 见卫兵收起了枪,太春和黄羊才松了一口气。 径直走进将军衙署的后花园里,太春看见一位五十多岁的人正在打太极拳,一招一式地打得极有章法。他猜想这就是娜烨的父亲,绥远将军衙署的那将军。 娜烨带着太春和黄羊站在不远处的大树下等着,约摸有一袋烟的功夫,看到父亲收了式,才迎过去。 娜烨叫道:“阿玛!” 将军看到女儿和两个不认识的男人站在一起,面露不悦,冷冷地说:“什么事不好在家里说,跑到衙署里来,一点规矩也不懂。” 娜烨:“还是我求阿玛那件事么!……” 将军拉着脸子说:“什么这件那件的,到底是哪一件?” 娜烨:“哎呀,您怎么就忘了呢,就是昨儿晚上和阿玛说的,求您给我的朋友分一点军马生意……” 将军喝道:“胡闹!那军马生意是随便能给人的吗?军需历来都是由大盛魁来做的,这是自费扬古时候就传下来的老规矩,已经延续了一百年了。我怎么敢破这个例!” 娜烨:“哎呀阿玛,人家救过我的命,不然你的娜烨大格格早没了。连老百姓都知道‘知恩不报非君子’,难道我们做将军的反倒不明事理吗?” 将军:“一码是一码,你别给我搅和在一起!” 娜烨央求道:“阿玛,你说什么也得把军队的生意分一点给我朋友。他大盛魁没够啊?在归化谁不知道大盛魁是吃军队起的家。都编成了民歌,连娃娃们都会唱——费杨古拥兵归化城,王麻子挑担走后营……” 将军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你不要再说了。一个军务一个商务,这些事你不懂就不要随便插手。赶快带着你的朋友离开这儿……” 听了父亲的话,娜烨的格格脾气上来了,她说:“拿人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我知道你吃人家的好处,所以你时时处处向着大盛魁!” 将军生气了,喝道:“放肆!” 娜烨也使起了她大格格的性子,她大声道:“好,你不管,我自己想办法。我直接去找大盛魁的大掌柜,看他们敢不给我这个将军府大格格的面子!太春,我们走!” 娜烨一跺脚,带着太春和黄羊扭身向外走去。 将军在后面气得喊道:“你这个疯丫头,你给我回来!” 大格格说到哪儿做到哪儿,半个钟点以后她已经坐着马车来到大盛魁城柜的大门前。这一次是娜烨独自走进大盛魁总号大院的。 大盛魁的客厅里,新上任不久的古海古大掌柜、大先生王福林正在和一位黄头发蓝眼睛的俄罗斯客商谈生意。大掌柜的贴身伙计悄没声地走进屋子来走到大掌柜跟前,躬身道:大掌柜,将军府的大格格求见。 “大格格?”古大掌柜一愣:“什么大格格?” 伙计解释说:“是将军府的娜烨大格格。” 古大掌柜沉吟道:“奇怪,将军府的大格格和咱字号有什么关系?将军府的事情历来都是由管家办理,就算是大格格的私人用品也都是应时送上门的。莫非是大格格对咱绸缎庄送去的货不满意?” 伙计说:“不是,大格格说了,是她有事要求见您的。” 古大掌柜更纳闷了:“她大格格有事求我?” 说话间,等不及的娜烨已经拉开了客厅的门自己走进来,她大声道:“古大掌柜,打搅了!” 古大掌柜抬头看时,娜烨已经走到了跟前。今天的大格格穿戴得富丽堂皇,上身是一件豆沙色缎碧绉大袄,下面是一条瓜皮绿的缎面裤子,大袄和裤子上都镶着三寸多宽的绦子,煞是好看;乌黑的头发按照她们旗人的打扮梳了个标准的两把头,上面插了一支颤悠悠的步摇,还有一朵大红的绢花。 古大掌柜望着娜烨,笑道:“大格格,什么香风把大格格吹到敝号来了?快请坐!” 那烨注意到王大先生给俄罗斯客商一个表示歉意的眼神,就先对俄罗斯客人说:“对不住了,洋大人!恕我冒昧!” 洋人用僵硬的汉话回答:“没关系!没关系……” “我几句话就完!”娜烨也不等大掌柜让座就开门见山地说:“古大掌柜,今天冒昧闯了进来,实在是有一件事情想求大掌柜帮忙。” 古大掌柜:“你大格格出面慢说是一件事就是十件百件我古某人全都照办。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上茶!” 这时,古大掌柜对俄罗斯客人拱手表示歉意,然后用俄语说:“实在对不住了,这位格格是我的一个亲戚,从小惯的,您先到隔壁客房歇息,我们回头再谈,咋样?” 俄罗斯客人也用俄语回答:“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先说话,我的事不急,不急!” 看着客人出去后,古大掌柜回过头来问娜烨说:“大格格,有什么吩咐就请说吧。” 娜烨说:“我只有一件事求古大掌柜帮个小忙。” 大掌柜:“请讲。” 娜烨:“我有一个条件您先答应我。” 古大掌柜:“讲。” 娜烨:“这件事是我娜烨个人求大掌柜的,和我阿玛没有关系。” 古大掌柜笑了:“您和将军还不是一回事?……好,好,我答应。” 娜烨认真地说:“我有一个表哥,初涉商场,还望古大掌柜多多照应。” 古大掌柜爽快地说:“哦,既是你的表哥那就是将军的外甥,好说好说。” 娜烨说:“他约了几个朋友想做买卖,我想在咱归化地方没有您古大掌柜的话,他们什么也别想做成!……” “这话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古大掌柜立刻板起面孔,“大格格把我望某人说成什么人了?难道我是土匪恶霸不成?” “我不是哪个意思,……”那烨知道是自己说错话了,赶忙道歉。“古大掌柜您别见怪,小女子没有见识,其实我就是想请您帮忙。” 大掌柜:“好哇。这不是什么难事。” 娜烨叹了口气:“好什么好!对他们来说,做买卖太难了,他们又没有什么本钱,我是想……想让您把我阿玛给大盛魁的军马生意分一点点给我表哥,大掌柜,你看这事……” 大掌柜笑道:“哦,原来是这事啊。” 古大掌柜不慌不忙地吸了一口水烟,说道:“大格格,您得听我一句话,这世上不论做什么,各行各业都是有自己的规矩的,您说是不?正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军队得有军队的规矩,将军府有将军府的规矩,是不能乱来的。有些规矩就是命,它是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碰的。” 娜烨不知大掌柜的话里究竟是什么意思,她说:“古大掌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不必兜圈子。” 古大掌柜说:“很简单,商界有商界的规矩。就说归化城的商界,往大了说有专做外贸的通司商会,有坐地商耆老商会,耆老商号一般是不插手俄蒙生意的,通司商号一般也不抢坐地商的买卖。” 娜烨眨眨眼睛说:“我还是不明白。” 古大掌柜:“就是说军队的买卖是上百年历史形成的,更是有老规矩管着的,是不能随便乱来的。” 娜烨:“哦,我明白了,说了半天就是一句话,这军马买卖您是不能分给我表哥的,是吧?” 这时,坐在一旁半天没有说话的王大先生插话道:“有句俗话不知道您听说过没有?” 娜烨:“什么俗话?” 大先生:“叫做买卖争分毫,送人送匹马。” 娜烨:“我明白了,就是说在这件事情上大掌柜和大先生是不给我面子了?” 大掌柜:“对不住了,大格格。” 娜烨不乐意地:“即是这样,一句话就得了,何必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大掌柜、大先生,告辞了!” 娜烨起身向外走去。娜烨气呼呼地走出大盛魁客厅,穿过内院走向外院门。从早上到现在,她一连碰了两个钉子,心里十分气愤,从小到大她娜烨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想到这里,脚下走得飞快。这时,一个小伙计紧跑着追出来,喊道:“大格格,您慢走!” 娜烨没好气地:“我走得快慢关你啥事!” 紧接着,只见古大掌柜也追出来,大先生紧随其后。 小伙计大声道:“哎!大格格,您请留步,大掌柜有话要跟你说!” 娜烨不理睬小伙计,自顾自地朝门外走去。 古大掌柜快走了几步拦住了娜烨:“大格格,您别走这么快呀,我的话还没说清楚呢。” 娜烨站住脚,沉着脸子说:“既然古大掌柜你不肯给面子,还追出来干吗?” 古大掌柜说:“我是想问一下,大格格您的那位表哥姓字名谁?” 娜烨:“既然古大掌柜不肯帮忙,又何必问人家的名和姓。” “我问您表哥的名字自有我的道理,”古大掌柜说:“您就告诉我吧,不然我怎么帮他?” “这么说古大掌柜是肯帮我了?” “自然!” 娜烨不情愿地:“我表哥名叫许太春。” 古大掌柜又问:“我再问你,你说的这个许太春与三义泰那个许太春是否同一个人?” 娜烨不悦地:“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样?” 大掌柜笑着说:“哎,不一样的,不一样! 第27章 您表哥真要是三义泰那个许太春事情就好了。” 娜烨:“这么说,您愿意给他分点买卖了?” 大掌柜:“不是,我是说知道有一个机会。你可以告诉他,请他试一试。” 娜烨:“什么机会?” 大掌柜:“卜泰这个人大格格可知道?” 娜烨:“知道,不就是那个嗜赌如命的大财主吗。他跟我有什么关系?” 古大掌柜:“当然有关系了,最近卜泰大概是做庄稼做腻烦了,放出话来要投资商业。这事大格格不知道吗?” 娜烨:“没听说。” 古大掌柜:“不知道也难怪,我告诉你,卜泰他放出话来了,有八万两赋闲的银子,想拿出来做买卖。打算找个合适的人代为经营,眼下正在满世界问寻合适的人选呢。我的意思不防让你的表哥去试试。你看,我说的不是大好事吗?” 娜烨听明白了古大掌柜的话后,脸色渐渐缓了过来:“古大掌柜,你可真会做人,‘皮儿不想糊了,瓤不想生了’,既不想得罪我,又开脱了自己,你刚才说的不会是推脱之辞吧?” 古大掌柜:“我这个人是从来不和人开玩笑的,何况是您大格格。” 娜烨不相信地:“古大掌柜是说卜泰肯拿出八万两白花花的银子来给人做生意,天下哪儿有这等好事,他莫非是有病不成?” 古大掌柜笑道:“大格格,你自幼深居将军府,对商界的事情多有不知。归化商界是有规矩的,市面上的商号有这样几种经营方式:有的是独家投资,财东直接管理;有的呢,财东只管投资,管理则是另聘掌柜。其实在归化后一种商号所占比例更大一些。我说的卜泰拿八万两银子做买卖就是这样一回事。卜泰他一点不傻,更没有毛病,这是聪明人的做法。有钱投资商业这是明智之举,你想啊,你存钱庄一年只能得五分的利,可是做买卖就可得对半的利,弄好了比这还要多。当然了,要紧的是要聘一个能干的掌柜,不然一年下来把资本赔光的事也有。” 娜烨:“哎哟,这事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古大掌柜:“其实这是常识。” 娜烨:“那请大掌柜指点,我表哥该如何去做,才能拿到卜泰那八万两银子呢?” 古大掌柜笑了:“大格格老是八万两八万两的,只要你表哥有本事不要说八万两银子就是八十万两也会有的。我告诉你,大概大格格有所不知,您这位表哥其实在归化商界还有一点小名声哩。这个人我见过,是一个经商做贾的材地,不然我也不会这样说话的。您教他去试试吧,不要通过什么名人引荐。你就让他自个去找卜泰,他们熟识得很呢。” 娜烨:“真是这样?” 古大掌柜:“那还有假。” 娜烨犹豫了一会儿:“好吧,那我就叫我表哥去试试。” 娜烨走后,古大掌柜和王大先生回到客厅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早有小伙计给他们的茶碗里续上了热茶。 古大掌柜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说道:“其实呢,大格格要是一进来就说清楚她的表哥就是三义泰的那个许太春,我早就把卜泰的事告诉她了。这个三义泰和咱有过交道。” 王大先生:“去年和咱做过胡油生意,三义泰榨出来的胡油味道好,隔着两处院子就能闻到香味儿。” 古大掌柜:“许太春是个精明人,本来买卖做得挺好,可再精明也有马失前蹄的时候,做了一回树梢生意,一下就做塌了。他不明白根底浅的字号就不能做树梢买卖,还是嫩着哩。……咦,我就奇怪,这个许太春怎么就和将军府攀上了亲戚?” 王大先生意味深长地笑笑:“我看不是什么亲戚,八成是儿女私情。” 古大掌柜:“什么意思?” 王大先生:“将军府的大格格看上了走西口来的许太春,早就有风传。” 古大掌柜:“这怎么可能,一个是走西口来的穷小子,一个是将军府的大格格,这……这也差得太远了。” 王大先生:“世事难料,许多事要是单从道理上说呢就很难解释,可事实就摆在你眼前,不信也不行。” 古大掌柜:“也许是什么事也没有,纯粹是谣传。” 大先生打着算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谁知道呢,这种事情……” 古大掌柜:“不过许太春虽说是买卖做塌了,在归化城口碑还不错,东山再起也很有可能。” 王大先生停下算盘:“这个许太春早几年跟过卜泰,听卜泰说人很机灵,能吃苦也有胆量。” 古大掌柜:“是哩,为了和浩三强争水,许太春独自一人跑到上游开闸放水。也算是一条好汉。” 王大先生:“既然连大掌柜都说许太春是一条好汉,将军府的大格格咋就不能喜欢上他呢?” 古大掌柜呵呵地笑道:“有道理,有道理!哈哈哈……” 04 再说将军知道娜烨去找大盛魁的古大掌柜后非常生气。等到女儿返回的时候将军动怒了。将军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忽然,他停住脚步:“你,你果真去大盛魁找古大掌柜了?” 娜烨:“找了,怎么样?” 将军激动地:“我说过多少次了,你愿穿金愿戴银都随你,你愿骑马愿看戏也随你,可事情总得有个限度,就算是皇家公主你的行动也得有个界限,也不是任什么事都可以随便胡来。这军机和商务这不是儿戏,你是不能随便插手的!” 娜烨满不在乎地:“人家古大掌柜可是没有这么说。” 将军:“你懂什么?大盛魁所以能把绥远的军需全都揽在自己手里那是容易的吗?想当初那是扑上性命跟着征讨军队出生入死拼出来的!要他的生意就是要他的命!你知道吗,百年来在归化商界曾经有多少人也动过这脑子,全都失败了。你能行?你以为自己是大格格大盛魁就给你面子了?” 娜烨:“古大掌柜就给我面子了。” 将军:“我不信。” 娜烨:“古大掌柜可不像你,人家给我指了个道儿。” 将军:“什么道?” 娜烨:“古大掌柜让我把许太春引荐给大财主卜泰。” 将军:“干什么?” 娜烨:“干什么?卜泰有八万两银子打算投资商业,正在物色掌柜子呢。” 将军:“有这种事儿?” 娜烨:“哼!还是我阿玛呢,一点忙您都不肯帮。” 将军指着女儿说:“我告诉你,要真有这事王大掌柜出的是个好主意,怕就怕你那个朋友他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娜烨:“阿玛,你可别小瞧人,人家许太春在归化虽然名气不算大,可说起来商界不少人也都是知道的,就连古大掌柜也知道。” 将军不耐烦地摆摆手:“总之,以后商界的事儿你少乱插手,免得给我惹出什么乱子来!” 娜烨撒娇地:“孩儿保证往后再不插手商界的事情了。” 将军:“哎,这就对了。” 娜烨:“不过……阿玛您还得替孩儿做一件事。” 将军:“什么事?” 娜烨:“许太春要是和卜泰谈妥了的话您得出面做个保人。” 将军:“你呀——想起一出是一出,我不能干这种事!” 娜烨:“孩儿求阿玛了!” 将军:“这可不是儿戏!你知道做保人是怎么回事儿吗?万一生意上出了事情,就是说许太春要是做买卖做赔了,我这个保人得替他往出拿银子!” 娜烨:“阿玛,肯定赔不了。” 将军:“生意上的事谁也说不准。” 娜烨生气地:“阿玛还是个将军呢,胆子也太小了,这点事都不敢担!就算许太春他把生意做赔了,那卜泰他真的就敢朝你要银子?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将军:“这倒是……咋,你是真的要阿玛替许太春作保啊?” 娜烨:“告诉你阿玛,这个许太春是个能人,我保证他做生意一准赔不了。阿玛要是不答应我,孩儿这辈子也不搭理阿玛了,我说到做到!” 将军无奈地:“看样子,这做保人的事我不答应还不行了?” 那烨笑了,它知道这话一放出就表明父亲答应了! 娜烨将父亲这头敲定之后,立刻赶到了黄羊和太春的住处。许太春和黄羊刚吃过饭,俩人坐在土炕上,正在面对面地抽旱烟。娜烨进来后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将他见大掌柜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学说了一遍。 黄羊疑惑地问道:“卜老爷他真的是想投银子做买卖?” 娜烨:“那还有错?这话是大盛魁的王大掌柜亲口对我说的,现在就看你们想不想干了。” 太春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烟,并不说话。 黄羊兴奋得有些坐立不安,嘴里嘀咕着:“好狗日的,那可是八万两银子呀……” 娜烨见太春丝毫无所表示,有些不耐烦了,冲太春说:“你到底是想干不想干,倒是给句痛快话呀。” 太春心事重重地:“干——我当然想干了,就怕是卜老爷他信不过我。” 娜烨:“信得过!你忘记了?那年在四合渠卜老爷是咋说的来着,他说,‘太春这个人干什么什么成,他要是做商人你们这些人都得被他踩成牛屎片儿!’” 黄羊:“我还记得呢,卜老爷说这话的时候大盛魁古大掌柜古海、天义德李泰掌柜和万裕长大掌柜文全葆全都在场。卜老爷一个劲啧啧嘴,直夸你呢。” 太春:“那卜老爷是在说我会挖大渠,这做买卖可和挖大渠不一样啊,八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咱要是给人家赔了咋办? 第28章 我看……还是等友和大哥回来商量商量再说吧。” 娜烨:“我的意思呢,你先去见见卜泰,叫他的心里先有个谱儿。咱这会儿就走,我陪你们去卜老爷那儿。” 太春:“等等,还是等友和哥回来,让他给拿个主意的好。” 娜烨:“等到张友和从山西回来,就怕是黄瓜菜也凉了!” 黄羊:“我看大格格说的有道理,行与不行咱试试。怕啥?俗话说得好,宁叫碰了也别叫误了。” 娜烨耐着性子,依然充满热情地说:“对啦,还是黄羊说得实在。那卜泰总不能把银子放哪儿来请你吧?” 太春还是顾虑重重,实在碍于娜烨盛情难却,迟疑了片刻说:“那……咱就去试试?” 05 这是一座颇有些讲究的宅院。宅院一共三进,迎门一面宽大的照壁,上面一个大大的“义”字;院子里青砖墁地摆了不少名贵的花木,院子东边是一排兵器架,西边则是好大一架葡萄,葡萄架下卧着一条黑狮子似的大狗;七间大正房翘角飞檐,雕梁画栋,很是气派。 此刻,太春、黄羊、娜烨坐在卜泰的客厅里,正在和卜泰说话。 卜泰端坐在太师椅上说话,声音嗡嗡的:“太春,你小子还记得我卜泰,算你有良心。哎呀呀,你走了以后我还到三义泰看过呢,听说是买卖做塌了,人回了老家。你狗日的,也不跟我老卜泰打个招呼!唉,你呀,做买卖么哪有净赚不赔的呢,俗话说‘胜败乃兵家常事’,赔赚也是商家常事吗!……” 娜烨:“卜老爷说的是呢,这不,听说你老要拿出八万两银子做买卖,太春和黄羊就麻溜地过来了!” 卜泰:“买卖的事好说。” 卜泰转向管家吩咐道:“老刘,你叫厨房备饭,我要和太春好好喝几盅!喝他个一醉方休!” 太春一下站起来:“卜老爷,饭就不吃了吧……” 卜泰:“为什么?” 太春恭敬道:“晚辈实在不好打搅。” 卜泰一睁眼睛:“怎么,瞧不起我卜泰?” 太春:“哪敢哪敢!我们是怕麻烦卜老爷。” 卜泰:“既然你们瞧得起我卜泰,那就废话少说。统统给我坐下!一个不能少,包括你娜烨大格格也要给我这个面子。” 娜烨笑嘻嘻地说:“那好,既然有好吃的,我就不走了。太春,黄羊,你俩也坐下,今天我们陪卜老爷好好喝几盅!” 黄羊和太春交换一下目光重新坐下。 说话间,酒菜就上来了,大鱼大肉的十分丰盛。 酒过三巡之后,卜泰的话明显多了起来:“说起来,我拿出八万两银子做买卖的事,全都是为了一口气。年前在赌场上文全葆他说我干不了商业,我非要干一回给他看看。他文全葆敢瞧不起我卜泰,他说我卜泰挖大渠弄水利行,做买卖做一回赔一回做十回得赔十回。我就是要和他赌一把,我押现在住的这处院子。他赌他现在住的院子,文全葆的院子也是全砖全瓦的四合院,蛮不错的呢。我打算把它赢过来!……” 娜烨笑道:“原来卜老爷是为了赌一口气呀。” 卜泰:“对了,我卜泰就是不服这口气。你说我做不成买卖我偏要做个给你看。” 太春小心翼翼地:“卜老爷,要是我把买卖做赔了呢。” 卜泰:“赔了?赔了就赔了,还能咋地?就跟你过去陪我赌钱一样,挣了算你的赔了算我的!” 太春推诿道:“那不成。” 卜泰:“唉,你呀!好了,你们甚话也别说了,太春这一来我的事就齐了。就算我的买卖开张了。这回咱索性就做大生意,做他通司买卖!你给我去挣俄罗斯人的银子……” 黄羊赞叹道:“卜老爷真是痛快人。” 卜泰:“这事要看搁谁的头上,要是换个人我咋也得打听打听,人品如何、能力咋样。起码也得做过十年八年生意咱才敢把买卖交给他。太春就不一样了,一句话,我卜泰信得过!太春,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赶快把三义泰的牌子挂起来,择个好日子,开张!” 一个大展宏图的机会突然降临了,它来得这样容易,这不仅没使太春欣喜若狂,反而使他增加了几分担心:“卜老爷,我虽说是多喝了几杯,可心里还没乱呢。八万两银子做买卖。这不是一件小事,你我都得好好思量思量,你说呢?” 卜泰有些生气地:“哼,真不痛快!” 黄羊和太春回到住处时,太阳已经压山尖了。进了门,太春脱鞋上炕,装了一袋烟慢慢地抽着。 黄羊坐在炕沿上,也拿起了烟袋:“哥,你咋不说话?” 太春慢悠悠地吐出一口烟,说道:“我咋觉得这事儿就像是做梦似的,这么容易就能把三义泰的招牌打起来了?” 黄羊:“哥,不是我说你,刚才在卜老爷家你咋那么不痛快呢,人家好心好意要把生意交给你做,你却推三堵四,没见过你这样的啊!” 太春:“黄羊兄弟,这事可不是儿戏,这事情顺得让我都不敢相信,我得想好了才敢答应。” 黄羊:“这世界上事请就是这样,说难可真难,说容易也真容易。咱弟兄铆足了劲儿干就是了。你这人也真是的,那几天什么眉目也没有的时候你说大话,狂言要做通司行的大生意。这会儿有人投资了,你又往后退缩了。” 太春:“不成,你别磨叨了,还得等等,等友和大哥回来咱们商量商量再说。” 黄羊:“还商量甚,你呀,我看你是属骒马的,上不了阵!” 太春:“黄羊,听话听音儿,你还不明白?那卜老爷是在和文掌柜打赌哇,他们可是押着院子呢!我若是答应了卜老爷,将来买卖赔了,卜老爷的院子就搭进去了,我实在是担待不起呀。不行,这事咱还得跟友和哥哥商量了才能定。哎,黄羊,天不早了,回去吧,你媳妇该着急了。” 听了太春这话,黄羊索性将鞋一脱上了炕,笑着说:“今晚上不走了,跟哥打被筒!” 太春撵着黄羊说:“去去,都娶媳妇的人了,还赖着我做啥!” 黄羊嬉笑着说:“媳妇是媳妇,哥是哥,不一样!” 那天晚上,黄羊到底没走,弟兄俩说了半夜买卖上的事。要说太春这会儿的心情正可谓喜忧参半。说做买卖就有大买卖做,而且还要当大掌柜,这不说是福从天降也差不多;但以往的失败又使他痛定思痛,对眼前的事踌躇难决,做成了皆大欢喜,再砸了呢……哎,这好事来了同样是满肚子的愁肠。第二天一早,黄羊正在扫院子,不经意间一抬头,呆了,他看见卜泰骑着马正向这边走过来。 黄羊朝屋里喊道:“哥!卜老爷来了!” 太春从屋子里跑出来时,卜泰已经来到院门前。太春恭敬地叫道:“卜老爷,这么早就出来了?还没吃早饭吧?”说着过去从卜泰手里接过马缰绳,牵马进院。 卜泰大步向院子里走着,朗声道:“许太春,咱们说的事你到底是做还是不做?你给我个痛快话!” 黄羊连道:“卜老爷,做做做。” 卜泰:“黄羊你给我闭嘴,你说了不算,我要许太春一句话。” 太春:“卜老爷你咋这么着急呢,不管咋说您也得先进屋子,咱坐下说话行不?” 卜泰:“我没工夫,咱就在这儿把话说清楚。” 太春犹豫着:“卜老爷,您容我再想想。” 卜泰:“有啥好想的!看来你是不想和我卜泰共事,对不对?要是这样的话我也就不强求了。” 太春急忙解释:“不是,卜老爷你别误会。我,得等我哥哥张友和回来,我得和友和哥哥商量商量。” 卜泰问道:“张友和哪里去了?” 黄羊插话道:“回山西老家探亲去了。”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不行,你现在就跟我走!”说着话,卜泰伸手拉住太春的手就走。卜泰较上了劲儿:“你越不痛快我越要聘你!别人上赶着找我,我还看不上呢!” 太春向后趔着身子,求道:“卜老爷,卜老爷,事情不是这么个做法,您让我想想,想想……” 卜泰大声道:“有啥好想的,你跟我走就是了,等咱俩把契约签了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我不管!” 忽然,太春喊道:“卜老爷,你的马跑了!” 趁卜泰愣神的一刹那,太春甩开了卜泰冲出院子。 卜泰回过神来,看见太春已经顺着麦田的田埂跑远了,大声喝道:“好小子,敢耍我!”于是大步流星地追了过去。 卜泰人高马大,别看已经是奔四十的人了,身子却异常的轻捷,他边跑边喊道:“许太春!你给我回来!” 太春站在田埂上,看见卜泰追上来了,立刻转身又跑。 卜泰大喊道:“太春,你这个家伙,逗得我上火了,今天我非抓住你不可!” 卜泰斜刺里穿过庄稼地去追赶太春,到底还是把太春抓住了,他喘息道:“我看你还往哪里跑?” 接着,两人就像是摔跤似的在地头上拖过来拽过去,将身旁的庄稼压倒了一大片。卜泰抓着太春问道:“你说,到底愿不愿意跟我合伙做生意?” 太春:“卜老爷,我啥时候说不愿意来着?我愿意!” 卜泰:“既然愿意你还啰嗦什么?” 太春竭力耐住了喘息,充满诚意地说:“卜老爷,你说这么大的事情,我总得考虑周全一些吧。” 卜泰:“有啥好考虑的!要不这样吧,咱俩摔上一跤,你要赢了,我听你的,我要是赢了你就立马跟我走,少废话!” 第29章 太春打量着卜泰那粗壮结实的身坯,咬着牙说:“行!” 卜泰脱了外衣扔在地上,露出浑身的疙瘩肉,腰间是一条巴掌宽的板带;太春也脱了夹袄,将腰带紧了紧。说着,俩人就在田埂上摔起跤来了。那卜泰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但他身板结实魁梧,再加上他常年舞枪弄棒的,所以并不把太春看在眼里;那太春呢,若论力气恐怕不是卜泰的对手,可他也是学功夫的人,腾挪跳跃身子很是灵活,他依仗着自己年轻也没把卜太看在眼里。俩人你拉我往地招呼了几个回合后,太春赢卜泰的心切有些乱章法,这一切被卜泰看在眼里,于是卖个破绽假作招架不住,那太春不知是计,直向卜泰扑了过去。就在这时,卜泰身子一闪将太春让了过去,太春一下扑空了脚下不稳摔在了地上,卜泰趁机将太春压倒在地上。 卜泰问道:“许太春,你从还是不从?” 太春哭笑不得地:“卜老爷,你手下轻着些,我从还不行吗?” 卜泰松开太春,说:“哎,这就对了!太春,你听我说,你就甩开膀子在前头干,卜老爷我在后头给你撑着腰,用不了一年半载咱的买卖准发!” 接着,卜泰大笑道:“哈哈,我卜泰的买卖就要开张了,文全葆,你等着,我要做一个漂亮的买卖给你看,你就把你那全砖全瓦的四合院预备好吧!” 06 大观园的一个雅间内,娜烨和她的父亲已经在那里了,沙格德尔王爷陪着父女俩喝茶说话,桌子上摆放着纸墨笔砚。就在这时,只见伙计一撩门帘,卜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许太春和云黄羊。 沙格德尔王爷忙招呼道:“卜老爷,请,请坐!” 卜泰抱拳道:“卜某对不住大家,晚来了一步。” 说着卜泰拣了一个位子坐下。 太春犹豫着不肯坐,他注意到了桌子上的契约。 卜泰大声道:“太春,不要怕,这不是鸿门宴,你不是刘邦我也不是项羽。来来,太春,黄羊,你俩坐到我这儿来!” 见太春和黄羊还愣着,娜烨笑了,她揶揄道:“许太春,坐下吧,站客难打发,难道你是怕这椅子上有刺儿不成?”说着,将身边的椅子拉了一下,太春憨厚地笑笑,拽了黄羊一把,俩人坐下了。 这时,堂倌儿过来问道:“卜老爷,上菜吗?” 卜泰:“等等,等契约签好了就开席!许太春,我把沙格德尔王爷请来做公证人,你看咱这事情做得还周全吧?” 娜烨插话道:“太春,我把我阿玛请来给你做保人,你看可好?” 太春笑着朝将军拱拱手,很得体地说:“将军,有劳您大驾,许太春三生有幸,晚辈有礼了。” 卜泰摆摆手不耐烦地说:“罢了罢了,别来那些虚头把脑的了,赶紧把咱们的事情办了好开席,喝酒吃肉才是正经的!” 听卜泰这样说,娜烨和他父亲都笑了:“好急的性子!” 这时沙格德尔王爷咳嗽了一声,说:“那好,咱们开始吧。卜老爷,我把条款念念?” 卜泰道:“我看念也免了吧,这几日翻来覆去说道的全是这些东西,都在心里生了根了!太春,你听我说,我出银子我是东家,你呢,就是伙家,按照归化通司商号的规矩三年一算账,按四六分红,不管买卖赔挣,决不反悔。……你听明白了?” 太春笑道:“明白了,卜老爷。” 卜泰:“好!那就签字画押吧!” 太春看了看娜烨,见娜烨正望着他,脸颊红扑扑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太春心一横拿起了笔,在心里对自己说:“咳,看起来今天这事是非做不可了!” 太春经过这两年在西口外的历练,也学得一些字,于是在契约上端端正正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许太春,然后又在上面按下了手印。 沙格德尔王爷对卜泰说:“卜老爷,请吧。” 卜泰抓起笔草草地在契约上画了个一圈,把笔啪地往桌上一投,用他那粗大的手指在印泥上蘸了一下飞快地按了指印,然后叫道:“上菜!” 沙格德尔王爷忙说:“等等等等,卜老爷,事情还没有完呢。” 卜泰:“还有什么啰嗦事?” 沙格德尔王爷:“我们作保的人还没签字画押呢。” 卜泰:“哦,我倒把这茬给忘记了。……沙王请!” 沙格德尔王爷朝后退两步:“不,还是先请那将军捉笔!” 将军道:“沙王请,您乃归化城名士!” 沙格德尔王爷谦让着:“那将军乃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还是将军请!” 卜泰见俩人推来推去的,又不耐烦了,他皱眉道:“推来推去的你们真是麻烦!” 沙格德尔王爷拿起毛笔交给那将军,那将军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卜泰看着那将军和沙格德尔王爷签完了字,迫不及待地叫道:“伙计——上菜!” 这个时候,只见娜烨长长地松了口气,她站起来望着太春,满眼柔情地说:“恭喜你,马上就要当掌柜子了,祝你旗开得胜!” 卜泰叫道:“我说格格,这酒没喝一盅菜没吃一口,你是庆贺得哪门子吗!” 大家呵呵地笑了,只有那将军显得不那么高兴。 黄羊和太春高高兴兴地在大街上走着。黄羊懵懵懂懂地走着,他看看四周,又抬头看看天空,他对太春说:“哥,你说咱是不是在做梦呀,你看看咱俩,不能算是身无分文也肯定是穷光蛋一对,忽然间就成了大商号的掌柜子了。不对,咱肯定是做梦呢。” 太春:“说的是呢,我咋也觉得恍恍惚惚的呢?” 黄羊这时对太春道:“哥,你掐我一把,来。” 太春忽然笑道:“傻兄弟,不是做梦,是真的!你看,咱这手里不是还拿着刚刚签好的契约吗!” 黄羊:“这么说……是真的?” 太春大声道:“是真的!说着一把拽住黄羊,走,我领你去个地方!” 太春拽着黄羊一路小跑来到大召寺,寺内香客熙攘,一阵嗡嗡的诵经声从大殿那边传了过来,空灵而又祥和,让人们浮躁的心情不由自主地安宁了下来。 在一座高大的佛像前,太春和黄羊恭敬地点燃几炷高香插到香炉内,二人虔诚地在佛像前跪下,双眼微合,合手祈祷着什么…… 黄羊和太春从大召寺走出来,太春说:“看来,钱福常的卦辞还真是准哩!他说我日后必有贵人相助,以后要是见了面,我得好好谢谢他哩!” 黄羊说:“说话咱的买卖就又要开张了,要是友和哥哥回来听说了还不知道会咋高兴呢。” 太春说:“黄羊,友和哥回山西的日子可不短了,按说也该回来了。” 黄羊乐呵呵地:“说不定家里给娶了媳妇,新媳妇缠着不让走呗!” 太春叹了口气,他忽然间想起了玉莲,心想:“等做买卖赚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成亲,然后把娘和玉莲接出来。” 俩人正走着,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叫道:“太春兄弟!黄羊!” 他俩回身一看,我的天神爷呀,这不是友和哥哥吗? 许太春跑过去,惊喜道:“哥!你啥时候回来的?” 黄羊也跑过去抓住张友和的胳膊说:“友和哥哥,我们正盼着你回来呢!” 三个弟兄回到太春的小屋里,黄羊和太春面对面坐在小炕上,中间是一张小炕桌。 张友和坐在炕桌的正面,他正在听太春和黄羊给他讲卜泰聘太春做掌柜子开买卖的事情。 太春说:“哥,我做梦也想不到天底下会有这样的好事。卜泰张口就投八万两银子,他信得过咱,说是赔挣他全都不在乎,你说这不是天上掉下的馅饼吗?” 黄羊:“友和哥,你是不在场,卜泰追到门上来,差不多是把太春哥绑架到了大观园。是娜烨的爸爸——对了他们满族人叫阿玛,是娜烨的阿玛和沙格德尔王爷给做的保人。” 张友和:“你让我喘口气行不行?我还没吃饭呢!刚进城就碰上了你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 黄羊听了立刻跳下地,从温在锅里的瓷壶里倒了一碗水端到张友和面前。 张友和沉吟道:“世上会有这等便宜事?” 黄羊:“咋,你不相信?” 张友和:“我不相信。” 黄羊有点着急:“你咋能不信呢?这明明是真的吗!” 太春:“黄羊,你着什么急吗!”他转向张友和说,“哥,说起来这事就是让人费思量,开头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张友和慢条斯理地分析道:“拿八万两白花花的银子给你们俩做买卖,你们可知道那是什么份儿的人才能得到这样的信任?在归化城做买卖,你若没有正经八百的出身,谁信你?” 黄羊:“哥,你说的是……什么出身?” 张友和:“在归化城,要想能领到财东的银子,第一得有大商号学徒出身,就是说在商号里上熬过十年,第二得有好声誉,第三得有经验,就是说你得有经商的经历。” 太春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忙从怀里掏出那份契约放在张友和面前:“哥,你看,可这是真的呀!哥,这事顺得都让我不敢相信了,心都慌了,就等你回来给拿个主意。” 张友和拿起契约看了一眼,冷漠地说:“契约都签了还等我做什么。” 太春和黄羊相互看了一眼,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张友和说:“这事先放放,眼下有件要紧事你和黄羊得替我办办。” 第30章 黄羊:“什么事?” 张友和:“替我打听一个人。” 太春:“打听什么人?” “打听一个妓女。”张友和压低声音:“你们帮我到美人桥打听一个名叫果果的妓女。” 黄羊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到美人桥那种地方?你没说错吧?” 张友和:“对了,就是美人桥。那种地方我不方便去,有劳两位兄弟给跑一趟 黄羊:“咱做生意的事还忙不过来,兜揽这种烂事做甚?我不去。” “你懂什么?这事比做生意还要紧呢。”张友和不高兴了:“不愿意去算了,我找别人。” “别,自家兄弟能办到的事何必再去找外人。黄羊,既然友和哥安顿的事肯定是正经事要紧事。”太春打圆场认真地说:“哥哥,究竟是咋回事你总得跟我们透个底吧?这个果果长什么模样?” 张友和不紧不慢地说:“事情呢,当然是要紧的事。说实话,这件事事关重大,交给别人我还不放心呢。这个果果姑娘是刚刚被卖到妓院的,模样长得很出众,杏核眼,高挑身量。剩下的事情你们就不必知道了,知道得多了也没好处。” 黄羊不高兴了嘟嘟囔囔地说:“让人办事,又不交底,哼!” 张友和:“兄弟,你就别问了,反正与哥哥的前途关系重大。” 太春:“好了黄羊,别问了,哥哥的事情我们去就是了。”说着,就张罗着往外走。 张友和拦道:“等等,还有呢,到美人桥那种地方,你们得把身上的破烂衣裳换换,不然人家连门也不让你们进。” 太春苦笑道:“好我的哥哥呢,你看我现在这光景,哪还有什么像样的衣裳!” 张友和从身后拽过一个包袱:“我这里有,你们挑两身去穿吧。里面还有些散碎银子,我想你们去那种地方是用得着。哦,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事情有了眉目告诉我一声。千万记住,这事不能让外人知道!” 说完,张友和下地走了。 黄羊约摸张友和走远了,才说:“真是麻烦!打听个人吧还得换衣服。谁稀罕到那种地方去,坏咱生意人的名声。” 太春:“幸亏咱还算不上正经八百的买卖人,要是名声大了,逛窑子这事可就是大事情了!通司行的商会特讲究这一条。” 黄羊:“友和哥哥也是的,叫咱去美人桥打听人又不告诉个实底,他这人,心眼就是多。” 太春:“他不告诉咱,这中间必有缘故。谁叫咱们是磕头兄弟来?叫咱做啥就做啥吧,不然友和哥又要不高兴了。” 换好了衣服,太春和黄羊向外走去。到底不是自己的衣裳,太春穿了一件古铜色长衫,外面罩一件浅灰色马褂,看上去还凑乎;黄羊身上裹一件深绿色的袍子,瘦了些也短了些,怎么看着都别扭。咳,凑合吧! 且说俩人走在街上,不一会儿便来到万裕长字号的门前,去美人桥必须路过这个地方。他们看到万裕长门前围着许多人,却不知道是咋回事儿。 太春和黄羊挤过去一打听,原来是大掌柜文全葆在召集万裕长的掌柜子和伙计们开会。归化城里大大小小的掌柜子聚集了不少,天义德的李泰掌柜子也在里面,胖墩墩的身上穿着崭新的长袍马褂,看上去一副财大气粗的样子。 黄羊发现归化城商会的会长古海站在文全葆的身旁,张友和则站在文全葆的身后,看上去表情冷漠。 黄羊低声说:“哥,你说奇怪不,万裕长开会为甚把归化通司商会古会长也请来了?” 太春摇摇头:“不知道。看看吧。” 黄羊自语道:“奇怪,万裕长开会咋跑到大街上来了?” 旁边一个老先生似乎知道一些内情,说:“后生,你们不知道吧,万裕长的一个伙计被开销了!” 太春好奇地:“大爷,知道是为啥不?” 那老先生说:“听说是伙计偷着出去耍钱让文掌柜给发现了,” 太春:“大爷,我还是不明白,这文掌柜的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 “这不明摆着是文掌柜做给人看吗!” 那老先生说:“文大掌柜要争通司商会的副会长,这是在拿底下的人买名声哩!” 太春不解地:“您老是咋知道的?” “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老先生笑么悠地捋着胡须说:“朝廷的事弄不明白你去问山野草民,商号的事弄不明白你去问大街上的老人。” 太春还要问什么,这时只见文全葆登上了一把凳子,大声道:“大家都知道,我们万裕长历来规矩严明,凡是发现号内的大小掌柜和伙计有嫖娼纳妾、聚众赌博、酗酒打架者,犯其中之一即开除出号,决不姑息。我通司商号百年老店的声誉决不允许被人玷污!现在请古会长讲话。” 古大掌柜走到人前,朗声道:“在场的老少爷们,想必你们有不少人是走西口来到归化城的。我们出来闯天下不容易呀,还不是为了将来光宗耀祖荣归故里?字号的规矩严明那是为了大家,是怕你们把路走歪了、走邪了,不说别的,我们到时候都没法向你们的家人交代呀!万裕长的文大掌柜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在社会上名声卓著,是大家的榜样。为了我们山西帮商号的声誉,大家都要象文掌柜那样洁身自好,踏踏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学手艺,将来好风风光光地回山西见爹娘!……” 被处分的伙计这时抬起了头,他那绝望的目光与太春的目光撞在一起,太春心里不禁升起一丝同情,完了,走西口千辛万苦就落了这么个下场,唉! 这时,那个被处分的伙计哀求道:“文大掌柜,您高抬贵手饶我这一次,我下次一定痛改前非!” 文全葆冷冷地说:“现在你后悔了?晚了!——” 07 黄羊和太春离开万裕长后向美人桥走去,一路上太春心里很不是滋味。万裕长那个伙计算完了,唉,家里的爹娘还等着他赚大钱回去呢,就为了那么一次赌博,把自己的前程给毁了;这文全葆也是的,年轻人不懂事谁没个错呢,改了就是了,还真把人往绝路上逼呀! 黄羊说:“谁也别说谁,将来你要是做了大掌柜,说不准也跟文全葆一样。话说回来,通司商会下面的那些字号为啥声誉好,还不全仗着规矩严明?要不然他们能在归化城站住脚? 太春应道:“那倒也是。“ 黄羊又问:“哥,这美人桥你来过吗?“ 太春:“过去我随卜老爷经常到这里来赌钱,对这里我倒是不陌生。” 黄羊笑道:“噢,对了,你不是耍钱还赢过一个妓女吗。” “是哩,”太春说:“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她叫桃子。咱去了先找桃子,咋说也是个熟人吧。” 太春和黄羊刚一踏进美人桥那条巷子,妓女们就远远地迎了上来,对太春他们又是拉又是扯的,相拥着向美人桥的大门口走去。黄羊哪见过这阵势,吓得直往后闪。 这时一个妓女上去拉住黄羊亲亲热热地叫道:“这位哥哥好面生,是头一次来吧?” 另一个妓女把手搭在太春的肩膀上:“哟!这位哥哥长得好标致,让妹子亲亲。” 太春一把将那妓女的手推下去,正色道:“我是来找桃子的。” 妓女酸溜溜地:“噢,原来有老相好啊,是桃子的人。说着提高声音喊道:桃子,你的老相好来了。” 很快,桃子一阵风似的从后面跑出来:“是谁呀?” 太春应道:“桃子,是我。” 桃子打量着太春,终于认出正是当年把自己堵在门外的那个冤家,显得又惊又喜,她柔声道:“哎呀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许大掌柜呀,这可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春将桃子拽过一旁,压低声音:“桃子,我有事找你。” 桃子嗔道:“你这话说的,没事的不来我们这地方。走,别站在门口啊,怎么也得进来说话吧?” 太春:“桃子,我跟你打听一个人。” 桃子:“打听什么人,有什么事就不能进屋里去说。我们这儿是养着虎还是喂着狼,把你吓成这个样子。”说着,自顾带着太春向院子里走去。 太春跟着桃子走进妓院,在曲里拐弯的小过道里转来转去,这时,他发现黄羊不见了,于是又扭头去找。 桃子拐进一条过道一扭脸不见了太春:“咦!这么大的一个活人转眼就不见了,这是叫哪个狐狸精给拐走了?”于是大喊道:“许大掌柜!” 听到不远处有人声传来,桃子顺过道望过去,只见太春拉着黄羊气喘吁吁赶上来。 一个花枝招展的妓女在后面追上来,喊道:“别跑哇,哥哥!” 黄羊脚下加快了步子,对太春说:“这地方简直就是虎穴狼窝,要活吃人哩!” 桃子让过了太春和黄羊,迎过去挡在了那个妓女面前:“干什么?活抢人呀?” 那妓女不依不饶地:“怎么?你一个人占两个,也不怕把你弄死!” 桃子笑骂道:“再胡说看我不扯烂你的嘴!”说着,桃子拉着太春和黄羊拐进了自己的小屋。 很快便有小丫头送来了茶点,太春喝了一口茶,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 桃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呢,许掌柜那么正经一个人怎么突然想起来我们这地方了,敢情你不是来找我呀!” 太春笑道:“桃子,你先告诉我,可有这么个人吗?” 桃子:“有,模样不错,红着呢。 第31章 不过你们恐怕见不上人。” “为什么?” “半年前果果就被一个大买卖人包下了。” 太春又问道:“包下果果的是个什么人?” 没想到话刚一出口,桃子一下变了脸:“许大掌柜,说这话你可是犯忌了。俗话说得好,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美人桥呢有美人桥的规矩。客人的姓名我们是从来不问的!” 太春见状忙从怀里掏出一些碎银子塞给桃子:“桃子,你别生气,就算是帮哥哥一个忙。” 见了银子,桃子的脸色才算缓了过来,她叮咛太春说:“太春哥,我要是告诉了你,你可不要说是我说的。” 太春:“桃子,你放心,这个我懂!” 桃子凑到太春跟前,压低声音说:“果果真的是被一个大买卖人包下了,可我……我真的不知道那人的姓名。” 太春失望地说:“唉,那这不是跟没说一样吗!” 桃子说:“你先别急,你听我说吗,我虽然不知道那人的名和姓,可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与果果相会。” 太春:“果果和那人在哪儿相会?” 桃子:“这你别问。” 太春有点生气了:“说了半天你还是不说实话!” 桃子逗着太春说:“你看你,还是个男人呢,说着说着又不高兴了。太春哥你听我说,虽然我不知道那人的名和姓,可是我能让你见着人,咋样?” “那好哇!” “你们今天来巧了,我能让你们看西洋景!” 黄羊懵懂地问:“啥西洋景?” 太春明白了扯了扯黄羊的衣襟:“你别问了。” 桃子说:“别急,来,吃些瓜子,喝杯茶,这西洋景要等到晚上才好看呢!” 太春和黄羊呆在桃子的屋子里,好不容易挨到黄昏时分,桃子说:“估摸着差不多了,咱们走吧。不过要记住,看我颜色行事,千万别弄出声音来!” 这时,多数妓院的屋子里灯火明亮,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正在陪着客人吃茶调笑,不时有娇滴滴的声音和嗤嗤的笑声传出来。 灯光昏暗的过道里,太春和黄羊紧跟在桃子的身后悄声走着。七拐八弯地走了一阵,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屋子前,桃子示意太春和黄羊停下。他们隐约听到里面有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却听不清楚说些什么。只见桃子把手指沾了点唾沫,将窗户纸捅出一个窟窿,然后示意太春往里边望去。 太春凑过去一看,顿时呆住了——他看见屋里抱着果果亲热的那个男人正是文全葆!——万裕长的文大掌柜! 从美人桥回来后,黄羊把张友和叫来了。听太春和黄羊如此这般地一说,张友和兴奋地直拍大腿:“好!……我要的正是这一出!” 太春感叹地:“唉,真想不到,万裕长的大掌柜文全葆竟然干出这种事来。” 张友和:“哎,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吗,文全葆也有七情六欲,他这事情干得太好了。” 黄羊不解地:“友和哥,你这话是咋说的,文全葆干得不是什么好事,这是丑事!你还为他叫好。” “你不懂,我不是为文全葆叫好,”张友和得意地说:“我是在为我自己叫好。黄羊兄弟,有些事你不知道,以后我跟你再细说说。你看着文全葆的丑事咋就像变戏法似的变成我的美事,你们等着瞧吧,哥哥我要有好事来了!” 对张友和的话太春和黄羊都不理解,他俩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 第二天中午,张友和应约来到麦香村的一个雅间,这时堂倌进来搁下一把茶壶两个茶碗,说:“张掌柜,李泰掌柜说他马上就到,让你先喝茶小坐片刻。” 张友和说道:“知道了。” 张友和刚把一杯茶喝下去正拿起茶壶道茶,只见门帘一挑,李泰掌柜胖乎乎的身体出现在门前。 李泰掌柜抱拳道:“告罪告罪,来迟了一步!” 张友和立刻站起来,热情地招呼道:“哪里,我也是刚刚进门,李大掌柜!请!” 李泰掌柜把帽子交给身旁的堂倌。 俩人落座后,李泰掌柜吩咐堂倌说:“小兄弟,上菜吧,再来一壶好酒。” 堂倌应着:“好——来!” 堂倌旋风般地走了。 一直拿眼盯着堂倌走远了,张友和才把身子转过来向李泰掌柜跟前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李掌柜,您让我打听的事情我打听清楚了!” 李泰掌柜欣喜地:“哦,快说说看。” 张友和:“传说的文全葆在美人桥包妓确有其事!” “好!——” “文荃葆所包养的妓女的名字我也打听出来了,叫果果。” 李泰掌柜又咬着牙喊道:“好!” “文全葆每隔十日去美人桥一次,就在果果的房间过夜。”张友和说:“我都搞清楚了,每次他都是直到次日天亮之前才悄悄离开,如此这般已经有半年多了。” “他还以为神不知鬼不晓呢,想不到就要被我双拿了,哈哈哈……” 张友和提醒道:“李大掌柜,低声点。小心隔墙有耳。” 李泰压低声音:“你方才说文全葆每隔十日去美人桥一次,日子是怎么个排法?” 张友和:“每月初一、初十、三十。” 李泰掌柜掐着手指计算:“好!你就等着好戏看吧!” 张友和笑笑:“李掌柜,好戏不好戏的不打紧,千万谨慎些,到时候别出岔子就行了。” 李泰掌柜笑着说:“放心吧,你老兄是啥人,能栽在文全葆的手上?” 晚上,万裕长的账房内,文全葆将张友和找来,桌上已经沏好了一壶香喷喷的茉莉茶。 张友和谦恭地问道:“大掌柜,叫我来有什么事情吩咐?” 文全葆招呼道:“来来来,累了一天了,喝口热茶,歇会儿!” 张友和是何等聪明的人?他仍然谦恭地说:“掌柜的,有什么话你就尽管吩咐吧,我还有些账目等着处理呢。” 文全葆压低声音:“友和,竞争通司商会副会长事关重大,且阻力重重,在这要紧关头你可是要好好帮我。往后我不会亏待你的。” 张友和:“您放心好了,文大掌柜能够信得过我,我当然拼力去做!” 文全葆:“事情本来是顺理成章的。可是李泰他仗着天义德是三大号里头的一个,处处压人一头。” 张友和:“名义上天义德也算是三大号之一,但它的实力差人家大盛魁、元盛德那两家远了去了。论实力也就比咱万裕长强那么一点点,也强不到哪里去,还老爱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那个李泰掌柜那张脸让人看一眼就讨厌。” “关键是大盛魁的古大掌柜也不喜见他。”文全葆神秘地说:“你以为我争这个副会长是在瞎弄?我背后有人支持,大盛魁就支持我。” 张友和:“大掌柜,不过天义德也不是等闲之辈,不可小瞧。” 文全葆:“友和,为谋求通司商会副会长这一职位我作了好几年的努力,银子也搭进去不少,所以这回选举我只能成不能败。” 张友和:“我明白了。这银子是不会白花的,到时候只要您能坐上副会长的宝座,很快就能把搭进去的银子成倍地捞回来。” 文全葆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张友和:“你这个人招人喜欢的地方是太聪明,惹人讨厌的地方呢也是太聪明。我发现万裕长就没有什么事能瞒得了你。” 张友和笑了一下:“文大掌柜,您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骂我呢,……” “我当然是夸你了!” “往后您可别这么夸我。” 文全葆:“友和,你读过《三国演义》,知道曹操身边有一个谋士叫杨修的吧?” 张友和:“知道。后来杨修被曹操杀了。” 文全葆:“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杨修太聪明。” 张友和觉出文全葆的话是话里有话,感到很不舒服,他眼珠转了转笑道:“大掌柜,慢说我张友和没有人家杨修那本事,就是有,也是大掌柜您这几年提携的结果,您放心,别的我就不说了,可有一点我得跟大掌柜说明白,我张友和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文全葆哈哈大笑:“好!友和,好!如果我能顺利地当上归化城通司商会的副会长,我就让你万裕长钱庄的坐庄掌柜的,怎么样?” 08 焦急地等了一整天,好容易盼到天黑,文全葆便忙着吩咐伙计们掌灯上门板。看见张友和从外面回来,他说:“友和,下午包头那边来了两个客商,我过去应酬一下,店里的事情你多操点心。” 张友和在心里算了一下,今天正好是初十,便笑着说:“大掌柜尽管去忙你的事情,友和谨慎些就是了。” 文全葆走在大街上,既兴奋又放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文全葆是个谨慎的人,本来去美人桥应该往西走,他却向东走去,钻了几条巷子后他才拐上往西去的路。远远地已经望见美人桥的大门了,门两侧的大红灯笼十分醒目充满暧昧的味道,文全葆看看左右没人于是加快了步子。 巷子里显得十分幽静。 就在文全葆要进大门的时候,突然一个身穿黑衣的蒙面人从黑暗中冲出来,拉着文全葆就跑。 文全葆一惊:“你是什么人,莫非是绑匪不成?” 黑衣人瓮声瓮气地:“文大掌柜你有危险,赶快跟我走!” 文全葆竭力地挣脱着对方:“休要骗人!这里是归化城,是讲规矩的地方,你敢胡来小心你的脑袋!……放开我!” 第32章 黑衣人:“文大掌柜,有人要暗算你,在美人桥设了埋伏。你千万去不得。” 文全葆:“你的声音好熟悉?揭开你的面巾!” 黑衣人不由分说地拽着文全葆就跑:“你跟我来!” 那黑衣人很有些力气,文全葆直被拽得跌跌撞撞,他随黑衣人来到附近一个墙角时,黑衣人揭开面巾。 文全葆意外地:“张友和?怎么是你?” 张友和急切地:“大掌柜,赶快离开这里!” 文全葆:“我文全葆在归化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人物,谁这样大胆,竟敢在我的头上动土?今天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了!” 文全葆甩开张友和朝美人桥走去。 张友和赶上几步将文全葆拦住:“文大掌柜若要不信,我让你看个究竟。” 文全葆:“你要干什么?” 张友和向黑暗中招招手,巷子的深处走出一个人,是云黄羊。 张友和说:“这是我的把兄弟,大掌柜,你把衣服换给他。” 文全葆不解地:“张友和,你究竟要干什么?” 张友和说:“大掌柜,你还信不过我吗?你按我说的做就是了!” 文全葆见张友和说得急切,只好按他说的脱了自己外面的衣裳。黄羊穿了文全葆的衣服,又将帽子压低些,然后大摇大摆地向美人桥走去。 张友和却拉着文全葆躲在暗处观望着美人桥的门口。 再说黄羊刚刚走进果果的房间,一群大汉便扑进来一拥而上将他拿住。 黄羊叫道:“你们干什么?” 话音未落,黄羊的胳膊已经被紧紧地扭住了,几道绳索落下来横七竖八地把他绑了起来,推搡着向门口走来。 黄羊再挣扎着:“放开我,你们放开!” 一个汉子叫道:“李大掌柜,人已经拿住了!” 李泰掌柜走过来揭起黄羊的帽子,得意地说:“文大掌柜,你还认识我吗?” 黄羊大声道:“你这人好没道理,你仔细看看爷爷是谁!” 李泰掌柜凑到跟前一看,大惊道:“哎呀不对,拿错人了!” 角落里,文全葆看到这一幕后惊得目瞪口呆,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深夜,万裕长字号内,张友和端了一杯茶放在文全葆面前:“大掌柜,您喝口茶压压惊。” 文全葆难为情地:“友和,我……作为万裕长的大掌柜,我……” 张友和:“大掌柜,我啥都不知道,啥也没看见,日子该咋过咋过,买卖该咋做咋做,我说得没错吧?” 文全葆喝了一口着茶,依然皱着眉头在想心事。 张友和:“文大掌柜,咱是男人,没事时不惹事,有了事不怕事。依我看这件事情还不能算完。” 文全葆:“怎么讲?” 张友和:“虽然没有……可是据说李泰他从果果那里得到你的几个物件,其中包括三件内衣,他还是可以拿来做文章的。” 文全葆一惊:“这……友和,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友和,你给我出个主意,你要是帮我躲过这一劫,我文全葆绝亏待不了你。” 张友和想了一下:“文大掌柜,我倒有个一了百了的主意,叫再也无法拿这件事情做文章。” 文全葆:“你说!” 张友和附在文全葆耳边说了句什么。 文全葆点点头,很赞赏的样子。 张友和:“大掌柜,那我就去了。” 文全葆迫不及待地:“好,去吧去吧,越快越好。” 当张友和走到屋门口时,又被文全葆喊住了:“友和,你等等。” 文全葆走入内间,出来时手上多个小布袋,他把布袋交在张友和手上:“友和,这是二百两银子,你拿着。” 张友和推辞着:“这也太见外了吧,大掌柜。” “银子不是给你的,”文全葆说:“你明白这件事也不能由你出头办,你得找人,你用谁也不能白用是不是?” 张友和:“好吧。” 文全葆:“我只要事情早一点平息,不留痕迹,花几百两银子是小事。” 张友和应道:“大掌柜,我知道了。” 大约四更天的时候,果果在屋子里睡得正香,忽然感到有人在摇晃她,果果蒙蒙眬眬地醒过来睁眼看时,看见两个蒙面大汉站在床前,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刚要喊,其中的一个汉子立刻用手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不许喊!再喊捏死你!赶紧起来,穿上衣裳!” 另一个蒙面人说话显得温和些:“你不要害怕,穿起衣服跟我们走。” 果果哆嗦着问:“去……去那儿?” 蒙面人说:“这你就别管了!” 果果哀求道:“你们不会害我吧?” 蒙面人低声喝道:“别废话,赶紧穿衣服!你摊上事情了,我们是来救你的!” 果果撩起被窝穿裤子,白灵灵的大腿露了出来,蒙面人一见赶忙扭过头。不一会儿,果果穿好了衣裳,两个蒙面人一个在前面望风,一个背起了果果直向美人桥外走去。好在这个时候的人们都睡熟了,他们一路走得倒也顺利,竟然没有被谁发现。 出了美人桥,大门的一侧停着一辆马车,两个蒙面人把果果塞进去,很快马车向城门方向驶去。到了僻静处,马车停下来,两个蒙面人揭去面巾,竟然是太春和黄羊。黄羊把面巾朝车上一甩:“他妈的,让老子做了一回蒙面大盗!” 果果惊慌地望着这两个男人:“你们要干什么?” 太春说:“你放心,我们不是坏人。” 黄羊:“我们是为了帮你,知道不?你搅进是非窝里去了。” 果果看这两个男人不像是坏人,惊惊战战地说:“两位大哥,这……到底出了啥事情?” 太春:“天义德和万裕长的掌柜较劲儿拿你当色子耍。你得离开归化躲躲。” 黄羊:“不然没你的好果子吃。李泰掌柜还要把你弄到通司商会的大会上去,让你当面与文全葆对质。” 果果:“那……我该咋办?” 黄羊:“我看你干脆回家算了,往后也别再干这皮肉营生了。” 果果沉吟道:“家里也没什么人了,我回去咋活呢?” 太春:“要不这样吧,你不回家我们给你找个地方,你躲过这一阵子再回来。你看行不?” 果果无可奈何地:“好吧。” 太春拿出个小口袋对果果说:“这是些散碎银子,够你花一阵子的,你拿着吧。” 果果道着谢将银子收了起来。 天亮了,黄羊赶着大车向城门口走去。正巧城门刚开,马车顺顺利利地向城外驶去。 归化通司商会宽大的会客厅里,通司商会各大商号的掌柜子们都来了,有古海、万裕长的文全葆、天义德的李泰掌柜等归化城商界知名的人士。通司商会的古会长向大家招招手,原本嗡嗡的会场立刻安静了下来。 古大掌柜正色道:“今天是咱们归化商界通司商会四年一届换届的日子,按照历年来的惯例,大家先琢磨琢磨下届的人选,一会儿每个人提一下名,然后大家再讨论决定。” 在座的人互相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但无人提名。 古大掌柜说:“我知道大家的时间金贵,为了不耽搁诸位的时间我先提两位人选,大家不妨参考一下。一位是上届的正会长古海,也就是老朽,另一位是万裕长的文全葆。大家先议一议。” 这时,李泰掌柜站起来明知故问说:“古大掌柜,不知通司商会会长的条件有哪些?” 古大掌柜笑笑:“李泰掌柜,既然你问了,那我就再说一遍。作为通司商会的会长,第一要为人正派,品行端正;第二能力要强,在商界有一定声望。” 李泰掌柜打断古海的话说:“古大掌柜,不知嫖娼包妓算不算品行端正。” 古大掌柜略略一怔,意识到李泰掌柜的话可能有所指,于是说:“李泰掌柜,说话要有证据,不知李泰掌柜所说嫖娼包妓者指的是谁?” 李泰掌柜:“我说的就是文全葆。诸位,据我所知,文大掌柜在美人桥包妓已经多时了,要是这样的人也能当会长的话,通司商会成什么了!” 在场的人立刻轰地一下。 文全葆立刻站起来:“你血口喷人!” 李泰掌柜不温不火地:“文全葆,你表面上道貌岸然,背地里下流,你字号里的伙计赌博你能把他开销了,可你作为大掌柜嫖妓,我看你还有啥可说的?” 文全葆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说:“好,就算为了一个副会长的位子,你也用不着这么算计我,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证据何在?拿不出来证据我就告你个诬陷罪。” 李泰掌柜说:“文大掌柜,不要着急,我马上拿证据给你看。” 李泰掌柜朝站在大门边的一个伙计摆摆手,那伙计点点头出去了。 众人都面面相觑,好端端一个会被闹出这等事来,实在是没有想到的。人们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古海大掌柜,只见那古大掌柜端坐在那里不紧不慢地品着茶,人们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 李泰掌柜说:“诸位,我让大家见一个人,等她来了一切都水落石出了。” 约摸有一盏茶的功夫,李泰掌柜派去的那个伙计回来了,他刚推开门。屋子里所有人的人目光便都集中了过去。只有文全葆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情。 只见那个伙计急匆匆地进来在的身边,胸有成竹地问:“人呢,带来了吗?” 那伙计嗫嚅说:“大掌柜,人……不见了。” 第33章 李泰掌柜大惊失色:“这是怎么回事?” 伙计说:“人就是不见了吗。” 文全葆冷笑道:“李大掌柜,你这是唱得哪一出?啊!就算对我个人有成见,也不该把大家的会给搅了啊!” 这时,古掌柜咳嗽了一声:“肃静!下面接着开会!” 此刻,李泰掌柜坐在那里满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 大街上,一辆重载的三套马车缓缓地驶过来。马车上装着两扇榨油用的巨大的石磨。石磨压得马车嘎吱嘎吱地响。 “吁!”马车停在了三义泰的门前,赶车人正是云黄羊。 太春招呼了几个汉子过来,大家七手八脚地卸车。他们先将一块大木板支在车上,然后拿绳子把石盘拽住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黄羊拢着辕马的套绳,太春在前面指挥着:“慢一点!……哎,对对,拉住大绳!” 石磨盘顺着木板缓缓地滑了下来。 这时,一双大手伸过来帮着太春拉住大绳,太春扭脸一看,见是张友和,于是叫道:“哦,友和哥哥来了。” 石磨盘顺利卸下了。黄羊在地上铺了几根圆木磙子。 太春擦着汗说:“黄羊,歇歇再干。让大家喘口气。” 黄羊:“没事,你们歇着。我不累。” 太春问张友和说:“哥哥这时候过来,是有什么事吧?” 张友和笑着说:“今儿个我请你俩喝酒。” 黄羊一直没停手,他问道:“啥事情值得你这么高兴?” 张友和道:“是好事。” 太春:“我猜……敢是友和哥哥被提拔了?” 张友和:“你咋知道?” 太春笑道:“我猜的。” 张友和把太春拽过一旁,低声说:“你猜对了,兄弟,我到底是掐住了文全葆的脖子,哥哥我当上了万裕长钱庄的坐庄掌柜了!” 黄羊凑过来听了一耳朵:“有这等好事是该庆贺庆贺了。” 张友和:“说起来,这里还有你俩的一份功劳呢。” 太春不以为然地:“文全葆提拔你和我俩有啥关系?” 张友和:“兄弟,这关系大了去了!还记得不?前些日子,我叫你俩到美人桥去打听果果的事?” 黄羊:“还说呢,去了一趟美人桥惹了满身骚。那个桃子这回算是把太春哥给缠住了,一天来好几趟找太春哥的麻烦。” 张友和:“别说那么多废话,赶快把这摊子收拾收拾,擦把脸跟我走。咱们找个地方好好喝几杯。” 晚间的大观园,客人并不太多。太春、张友和、黄羊三个人围着一张桌子喝酒,桌上是凉拌豆芽、猪头肉、花生米等几样简单的菜肴。 黄羊一边给大家倒酒一边问道:“友和哥,你刚才说什么事还有我俩的功劳,咋回事?” 张友和拣了几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嚼着,笑望着黄羊和太春并不说话,故意卖着关子。 太春:“我俩有什么功劳?” 这时张友和神秘地:“忘了?我要你们替我到美人桥打听果果的事?” 黄羊:“打听果果是我们为哥哥你做事,啥功劳不功劳的,再说了,那事跟你被提拔有啥关系?” 张友和向四周看看,压低声音说:“归化通司商会会长换届,文全葆要把天义德的李泰弄下去,他自己想坐归化通司商会副会长的交椅。” 黄羊:“我越发得不明白了,这和你当万裕长钱庄掌柜有啥关系?” 太春拽了一把黄羊:“别打岔,你听友和哥哥说。” “这事盘根错节复杂着哩。”张友和喝了一口酒:“文全葆要想当副会长,李泰掌柜也想当,所以,好戏开台了。” 太春感兴趣地:“哥,你接着说。” 张友和:“李泰掌柜于是开始动文全葆的心思。不知怎么他打听到文全葆在美人桥包着一个妓女,可就是不知道那妓女是谁。这个李泰掌柜也是个老滑头,他下帖子请我在麦香村吃饭,让我帮他打听文全葆在美人桥包妓的事。” 太春:“哦,原来是这样。你让我俩一会儿去美人桥打听消息,一会儿又做蒙面大盗劫持果果,糊里糊涂的我们啥都不明白。” 张友和得意地:“啥事情别管它有多复杂,就看你怎么运筹帷幄,在这件事上,我是既帮了李泰掌柜,又救了文全葆,自己还白拣了个钱庄的掌柜子,一举三得,你们说,我张友和还行吧?” 听到这里黄羊和太春都觉得很败味儿了,他俩竟然糊里糊涂地给张友和当枪使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黄羊揶揄道:“噢,原来是这样,你这个坐庄掌柜就是这么得到的呀。” 张友和:“黄羊,你别不服气,哥哥到底在买卖道儿上多混了几年,知道里头的水深水浅;只要咱弟兄三个以后拧成一股绳,迟早有一天,归化城里咱们跺跺脚,北门的城楼子就得晃三晃!” 黄羊站起来:“你这是哄着王八下枯井呢!” 太春:“这事……我听着也不大地道。” 黄羊抓起帽子扣在头上,冷冷地对张友和说:“往后你有啥事别找我云黄羊!” 说罢,黄羊就朝外走。 张友和愣在那里,他没想道云黄羊给了他个下不了台。 太春在后面喊道:“黄羊!黄羊!” 黄羊头也不回地走了,太春忙追了出去,只把张友和一个人晾在了那里。 09 又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夜晚,即将开张的三义泰的大屋子里,太春和黄羊蹲在那盘大石磨上啃焙子,他们面前的磨盘上搁着两碗白开水。归化城的焙子好吃不贵,是穷人的好干粮,那白焙子一个足有一寸厚,外面焦脆里面暄软吃起来一股香喷喷的面香味儿;油焙子用胡麻油起酥,金黄金黄的,老远就闻到那股油香味儿,煞是馋人,价钱上要比白焙子稍贵些。太春和黄羊舍不得吃油焙子,买了一摞白焙子照样吃得香甜。 黄羊一边吃一边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眼睁睁地就被人耍了。” 太春息事宁人地:“算了,友和哥也不是外人,他升迁对咱没坏处。” 黄羊:“要是别的人老子非得跟他打一架不可。” 太春道:“那文全葆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通过这事我倒是看出来了,友和哥这个人心思够用不可小瞧,你想想看,文全葆、李泰掌柜,哪个不是商场上的老手?还不是轻易地让友和哥给耍了?” 黄羊瓮声瓮气地:“要不就说这个人厉害呢!哥,要我说咱两个对他还得多个心眼,别到时候把咱也耍了。” “那倒不会,咋说我们三个也是磕过头的拜把子弟兄。”太春肯定地说:“黄羊,吃好了没有?别瞎思谋了,吃饱了就起来干活儿吧,别操那么多心,把咱自己的买卖做红火了才是正事!” 黄羊把最后一口焙子咽下去后端起碗来喝了半碗水,然后操起撬棍与太春合力移动着磨盘。 经过几天的准备,一切事情都安顿妥当了,只要把三义泰的牌匾挂出去,这买卖就算开张了!这天早上,黄羊和太春站在门外一人一个绳子头,两人正在张罗着把三义泰的牌匾吊上房檐。店铺内,太春请来的大账房路先生也是一脸喜气,此刻手里攥一把鸡毛掸子在掸着桌子椅子上的灰尘。 太春今天特意换了一件簇新的青色长袍,头戴一顶瓜壳小帽,脸也刮得净光光的,大辫子油光铮亮,人显得精神了许多。黄羊也是换了一身衣裳,他说自己穿不惯长袍,说那东西拖泥带水地干起活儿来不利索,太春也不勉强他,于是黄羊还是短打扮,不过衣裳倒是新的。 太春正拽着绳子,猛然觉得手里一轻,扭头看时发现是一个年轻后生在帮自己拉住了绳子。再仔细一看,太春大喜过望:“赫连!你咋来了?” 赫连笑道:“我听说三义泰要重新开张了,所以就自己跑来了。还说呢,三义泰重新开张也不叫我。”太春抱歉地:“这不是没来得及么,哪儿能忘记你呢。” 黄羊搬来一个梯子,赫连紧走几步从黄羊手里接过梯子。赫连将梯子摆好,飞快登了上去。 黄羊:“你慢一点……,这是谁啊?” 太春:“你没认出来呀?” 赫连转过脸:“是我,赫连!” 黄羊:“哈哈!你这小子,你长得是猫耳朵呀,老远就听到动静了!” 赫连在梯子上固定好牌匾,麻利地从梯子上下来,对太春说:“妥当了,许大掌柜。” 太春高兴地说:“好!赫连,原先我还觉着缺点什么,你这一来,齐了!” 三义泰的招牌在萨拉齐被迫摘下来,竟然在归化城的街头又亮了出来,店面一溜六间,迎着街,十分敞亮。 这时,前来贺喜的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最先到的是卜泰、娜烨和沙格德尔王爷,紧接着万裕长的文全葆、天义德的李泰,张友和到底是精明人,竟然把大盛魁的古海大掌柜也请到了。 看看到时候了,太春大声吩咐道:“赫连,放鞭炮!” 赫连是个机灵的小伙子,早把鞭炮挂在了一根竹竿上,太春的话音刚落,那边就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前来贺喜的人们纷纷抱拳向太春祝贺:“恭喜!……恭喜!” 太春抱拳还礼:“谢谢!谢谢各位掌柜!辛苦了!” 太春向卜泰介绍道:“卜老爷,这是我们请的大账房路先生。” 卜泰一把攥住路先生的手,诚挚道:“路先生,往后你要多多操心了。” 路先生是个老实人,他说:“请东家放心,我自当勉力做事。” 第34章 赫连过来自我介绍说:“卜老爷,我叫赫连,过去在萨拉齐的时候就跟着许大掌柜了。” 卜泰:“好!后生,算你有眼光,跟着许掌柜错不了!” 太春又来到大盛魁古大掌柜跟前:“古大掌柜,客套话就不多说了,三义泰以后还得仰仗您的扶持呢。” 古海客气地应道:“好说好说。” 太春见娜烨远远地站在后面含笑望着他,就走过去:“大格格,三义泰能有今天格格功不可没,谢谢你了。” 娜烨笑道:“许大掌柜,人逢喜事精神爽,今天收拾得好精神啊,显得越发英俊了呢!” 太春压低声音道:“格格,今天这日子,你可不许取笑我。” 娜烨依然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呢!” 这时,黄羊大声喊道:“哥,客人到得差不多了,我看该入席了!” 太春应道:“好,我这就来。格格,你这里容太春以后再谢吧!”说完,快步向黄羊那边走去。 娜烨望着太春的背影,叹了口气:“冤家,我帮你难道是为了要你谢我吗?” 且说太春正在忙着招呼客人,一个衣冠不整的男人走到太春跟前:“大掌柜,我是不请自到啊,你还记得我吗?” 太春打量着眼前的人,大声道:“是钱福常老兄!哎呀,真是贵客临门!” 钱福常说:“我说过您是大福大贵之人吗,咋样,如今应验了吧?” 太春:“应验了,应验了!往后我做什么事都得先请钱先生算算。钱先生,走,一同去吃个便饭,你不会不肯赏光吧?” 钱福常:“既然你诚心请我,哪有见饭不吃的道理?走!” 开张仪式之后三义泰请前来贺喜的客人到大观园吃饭,筵席一直进行到夜里。 三义泰正式开张了。 三义泰后院的榨油作坊里,两盘大磨转动着,发出轰轰隆隆的巨大响声。油坊里面很热,窗户上严严实实地挡了破棉被,一盘老土炕烧得滚烫,据说屋子里必须很热很热,否则不出油。一盏麻油灯搁在墙上的洞洞里,发出微弱的光亮。地上,一头被蒙着眼的小毛驴绕着磨道一圈一圈地走着,细碎的蹄声踢踢踏踏地不绝于耳,黑糊糊的油坊显得有了些许生气。 光着膀子的赫连挥动胳臂抡着锤子在费力地砸着油槽子里的油楔,油楔嘎吱嘎吱地响着,闪亮的胡油从石盘下流淌出来。 太春走进来伸出一根指头沾一点油在舌头上舔舔,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赫连满头是汗地问道:“许掌柜,怎么样?” 太春赞许道:“好!好胡油!还是咱萨拉齐时候的那股味道。” 赫连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许掌柜,赫连榨出的油你就一百个放心吧!” “这是谁在这里吹牛呢?” 张友和人未出现声音先到了。 赫连唤道:“张掌柜到了!” 太春:“友和哥,你尝尝咱这油。” 张友和拿指头沾一点在舌尖上舔舔:“嗯,不错。还是那味道。” 太春:“山东那家老相与一下就要了两万斤!就是不吃不喝连明昼夜咱也给人家榨不出来。” 张友和:“那就再加他两盘油榨。” 太春:“我正想和哥哥商量呢,有你这句话我们就干了。” 张友和说:“放心大胆地干吧,做买卖讲究把握商机,没有机会的时候你不能蛮干,机会来了你又不能犹豫。就像老虎扑食,一下扑过去。牢牢地抓住!” 太春:“好,我就照友和哥哥说的去办。” 二人说着话离开了油坊,向账房走去。 太春:“照这个势头,咱三义泰用不了两年就能够在归化打出个局面。” 张友和:“太春,你听着,大盛魁那边还要多联络,一定要贴紧这个老龙头。能争取到与大盛魁做相与,那就好做买卖了。” 太春:“慢慢来吧。” 张友和话锋一转:“哥告诉你个好事情,文全葆答应在万金账上给我记大功一次。并以此为依据破格提升身股,将身股升至三厘六。就等着年底时在财东会议上通过了。 太春:“那好哇!哥哥终于熬出来了。你别说这个文全葆还真的是够意思。” “他?哼,要不是我帮了他的大忙他还想当通司商会副会长?就怕是早就被李泰掌柜踩成臭狗屎了!”张友和说:“再说了他文全葆也不敢不答应我,我的手里抓着他的小辫子呢。有这个小辫子在我手里,以后我想咋用就咋用!” 这时,黄羊进来了,他淡淡地跟张友和打了个招呼:“友和哥哥来了”,然后揭开水缸拿瓢舀了半瓢水咕嘟咕嘟喝了一气。 张友和说:“黄羊,这儿有茶。” 黄羊头也没抬地说:“凉水痛快!” 太春接着上边的话题问张友和:“你说的是……什么小辫子?” 张友和:“就是那个果果。” 黄羊放下水瓢:“怎么,果果那事还没有完啊?” 张友和:“告诉你这事就是没有完,这根小辫子我多会儿想扽就扽他一下。就看我张友和高兴不高兴。” 太春劝道:“也别,友和哥,差不多就行了。” 黄羊:“就是,再说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张友和:“什么叫做差不多?我张友和为他万裕长立了大功,我拿我该拿的东西有甚错?依能力而论我并不在文全葆之下,说白了吧,我看重的是万裕长,是文全葆的那个位置。” 黄羊:“大哥,就是说你想当万裕长的大掌柜?” 张友和:“以我的能力完全能够做大掌柜。现在的问题在东家的态度。前些日子我回乡省亲的时候已经串了两家东家,我把万裕长的事情都跟东家说了。东家早就对文全葆不满呢,东家说看机会吧,只要机会来了就把文全葆拿掉。重要的是要能够抓住文全葆的把柄。” 张友和的这话让太春和黄羊都感到吃惊不小,他俩相互看了一眼,不知道该说啥好。 张友和把话头打住:“好了,这事我不跟你们说了,说也说不明白。咱说生意上的事,依我看趁着好势头你们零售这头也要上去,咱不能死守着一个老油坊,咱得扩大经营。好了,剩下的事情你们俩琢磨去吧,天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看着张友和走出店铺,黄羊说:“太春哥,我看友和哥哥对三义泰的事好像不太上心。” 太春:“我知道,他的心思在万裕长那边。” 黄羊:“果果的事他是得到了甜头,可老天爷哪能总给他这种事呢?” 太春:“黄羊,咱可不能耍那种把戏,咱得老老实实地做买卖。” 黄羊:“我知道!” 10 虽说生意是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可是太春却时常睡不着觉了,一夜夜地在被窝里翻烧饼。 这天夜里,黄羊起来出去小便,返回屋里时看见太春正掀起褥子在找什么。 黄羊问道:“哥,你做啥呢?” 太春说:“也不知道身子底下有个啥东西,就是硌得睡不着。” 于是黄羊也爬上来帮着找,找来找去,结果找到一粒黄豆。 黄羊捏着那粒黄豆笑着说:“一颗黄豆就把你硌得睡不着觉了?我记得那年咱俩在四合渠挖大渠那会儿,你枕着土坷垃睡得可香呢。” 太春:“我也弄不明白,是当了掌柜子日子好过了,人也娇贵了?” 黄羊:“不对,现在我也是常常睡不着觉呢,有时候半夜醒来眨巴眼睛能一直到天亮,心里盘算事,咱哥俩呀,是操的心不一样了。” 太春叹口气:“是操的心不一样,不要说是你了,就拿我来说眼看着掉头发,前两天剃头的时候,剃头师傅说我的辫子细了不少。” 黄羊:“过去咱是身子乏,这会儿是心乏。” 这一折腾,俩人越发心亮得睡不着了,索性不睡了,俩人围着被子坐在炕上聊起了生意上的事。 黄羊点起一锅旱烟吸着,太春说:“我琢磨着……咱的生意总这样可不行。” 黄羊说惊讶地从嘴里拔出烟袋:“哥,你又瞎琢磨啥呢,咱现在的生意不是挺好吗,归化城里谁不说咱的胡麻油好?就这生意咱做下去,咱哥俩就够吃够喝的了。” 太春说:“黄羊,光是个够吃喝可不行,咱还得养家糊口,赫连和路先生他们也得养家糊口,你看看归化城里其他的买卖字号,哪家不是一天天地往大里做的?买卖小了没根基,遇个天灾人祸就垮塌了,咱还得往大了做。” 黄羊惊讶地:“哥,这人和人就是不一样,你咋想那么远呢?” 太春:“不想不行啊,归化城大小买卖三四百家,哪一家不是谋着往大里做?俗话说商场如战场,你不想着往大里做说不上哪一天就让人家给挤垮了。” 黄羊问道:“哥,你的意思是……” 太春:“我思谋着……等转过年来,咱也去做通司买卖。” 黄羊:“你是说咱得再长出一条‘舌头’来才成?” 太春点了点头。 这天下午,太春和路先生正在账房内谈论着一笔账目上的事情。 “许掌柜,这笔账我看就这样与买家了结算了,”路先生说:“虽说是价钱低了半成,可人家付现钱。货款归了柜,咱们另派用场。” 太春说:“路先生,你我还信不过吗,你看着合适就行了,不必每一笔账都问我。” 路先生说:“哎,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样子,你是大掌柜,大小事总得掌柜的拿个定夺才对。 第35章 再说,柜上的来往大家心里都有个估摸,出去谈生意时心里就有数了。” 太春道:“路先生,看来你这个大先生我是雇对了,为我操着一半的心呢,我就省心多了。” 路先生说:“你快不要这么说,这也是我的本分。” 就在这时,赫连急匆匆走进来。 太春问道:“赫连,走这么急,出啥事情了?” 赫连:“许掌柜、路先生,咱归化城今天可是有大新闻了!” 路先生:“什么事情能把你惊成这个样子?” 赫连兴奋地说:“大盛魁财东百人团开进归化城了。” 太春惊讶道:“啊!你亲眼看见了?” 赫连:“是我亲眼看见的!财东们全都骑着马坐着轿车,几十辆轿车进了城,把大南街大北街的路全都堵死了。我到羊桥上办事还是绕了西河沿的小巷子才过去的,看热闹的人那个多,真是里三层外三层的!” 路先生:“好几年了,总是听说大盛魁财东伙闹矛盾,总听说财东要组织百人团进归化,今天真的来了。” 赫连依然兴奋地:“那个热闹!我在归化多少年了还从来没见到过这种场面。” 太春:“走!咱看看去!” 路先生愣了一下神儿,收拾好柜上的账簿也跟着跑了出去。 归化城的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街道中央是一辆挨一辆带篷子的轿车,一眼望不到头,人们涌来挤去,都想挤进去看个究竟。 太春站在路旁的台阶上,望着街上人山人海的场面,感慨道:“从山西到归化一千多里地呢,这么多财东还真的来了啊。” 旁边一长者主动接过话茬说:“东伙闹矛盾,为了银子呗。” 太春:“是啊。” 长者:“不过你记住我的话,在归化这地方多会儿财东也闹不过掌柜的。你别看财东们来势汹汹,大盛魁古大掌柜已经放出话来了,要给财东们来个‘大下市’!” 太春说:“啥叫‘大下市’?” 长者说:“到时候掌柜们一齐撒手,偌大一个大盛魁立刻就瘫了,神仙也收拾不起来。” 太春沉吟着:“噢……” 赫连:“掌柜和伙计全体辞职那还了得,字号不就不能运转了吗?” 路先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太春:“这一下子就把东家拿死了。” 路先生:“这一手最厉害。也只有大盛魁的掌柜们能玩得起这一招。想当初大盛魁起家的时候只不过是几家合伙做生意,没有本银的垫入,大盛魁其实就是白手起家的。如今大盛魁成了归化城最大的商号,靠的全都是掌柜子们的本事。所以财东弄不过掌柜就是这个理。没有哪家商号敢这么做,不管买卖赔挣,到账期准定给东家按股分红!这回大盛魁的掌柜子们就把账簿一甩,交给你个空壳买卖,看财东们怎么收场!” 黄羊说:“今天也算长见识了。” 日子过得真快,说话就进腊月了。 这天傍晚关了门板之后,太春和黄羊简单地吃了一口就钻进了热乎乎的被窝里,黄羊惬意地说:“哎呀,从早上睁眼忙到天黑,就数这会儿最舒坦了。” 外面偶尔传来几声零星的炮仗声,黄羊说:“哥,你听,闻着年味儿了。” 太春说:“是啊,时间可过得真快呀,眨眼的功夫一年就过去了。” “等结了账,咱好好歇几天,也舒舒坦坦过个年。” “我想回家去……把我媳妇接出来。” “想家了?” “我答应过她,一旦站住脚,只要是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就接她出来。一个女人在家春种秋收的不容易。” “那就收拾收拾,赶紧回家把嫂子接过来。” “可是你看看,除了这几间铺面连自己的个窝都没有,她要来了往哪儿住?” “看你说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人来了再想办法呗!” “唉,再说吧。好歹我也得给她弄个住处不是?” …… 一夜无话。 11 这一日,将军府的小客厅里,娜烨母亲那夫人在坐在铺了锦垫儿的藤椅上喝茶。那夫人是个尊贵的女人,十几年前跟着丈夫从北京来归化城赴任,虽说这边的生活不能与北京那边相比,但夫唱妇随那夫人并无半点怨言,把个将军衙署的后院管理得井井有条。唯一让她心不静的是女儿娜烨。当初娜烨到了出门子的年龄,可归化城内外除了公主府里就再找不出能和女儿匹配的人家了。于是丈夫做主将女儿嫁给了过去。原以为那孩子也就是身子骨弱点,谁成想是个痨病秧子,生米已然做成了熟饭,想反悔也来不及了。再说丈夫身为将军那可是一言九鼎,哪儿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唉,独独苦了女儿,早知这样,还不如从民间找个好后生嫁过去…… 那夫人正不着边际地想着,听见一阵脚步声向小客厅走来,她抬头时,女儿娜烨已经走了进来。 那夫人心疼地问道:“闺女,这大半天你都上哪儿去了?中午也不回家来吃饭。” 娜烨在母亲旁边的藤椅上坐下来:“我到大观园吃烧卖去了。” 那夫人叹了口气说:“公主府的丫头又来了,说接你回去呢。” 娜烨一扭身子,赌气道:“我不回去。” 娜夫人柔声说:“我的儿啊,你是公主府的人,你不回去,老住娘家成何体统。不管是百姓人家的闺女还是将军府的格格,大家都是女人就都要守着做女人的规矩。不然人家会笑话我们家没有教养不懂礼法。” 娜烨:“谁爱说啥说去,我就是不想回去。母亲,那不是个家是牢狱,白天偌大的宅院内冷冷清清,夜里屋子里灯光昏暗,使唤丫头走来走去侍候着个半瘫的病人,就像鬼影子似的。母亲,你也替女儿想想,每天身边躺着一个半死的人,想说个话儿都没人说……说得好听,将军的格格嫁给了公主府的少爷,其实外人哪里知道,我们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母亲,你说我这过得是啥日子?” 那夫人听着女儿的诉说,心疼地掉下了眼泪:“唉!这都是命,孩子你不服命不行啊!” 娜烨倔强地说:“要不是为了你和我阿玛,我一头碰死算了!” 那夫人哭道:“儿啊,可不敢瞎想,既然公主府的人来接你,你就暂且先回去,住个十天半月再回来,行不?娜烨,母亲求你了……” 娜烨也哭了,她哽咽着说:“不知道的人都说我是从糖缸掉进了蜜罐里,可他们哪里知道我的苦衷啊……” 后晌,太春吩咐赫连看着店铺,让黄羊到麦香村先去订个座儿;自己到点心铺称了二斤细点心,又到茶庄买了半斤好茶叶,直接来到将军衙署的后门。家院开门后太春说自己是三义泰的掌柜子,特来拜访大格格娜烨。 家院说:“许掌柜,你来得不巧,大格格刚刚回公主府了。” 太春听了,心里不禁有些惆怅,他说:“那……我改日再来吧。” 太春转身刚要走,忽听得院子里有人问道:“是谁在找大格格呀?” 家院道:“夫人,是三义泰的许掌柜。” 太春忙转回身来见礼:“夫人,许太春冒昧了。” 那夫人来道门口,见外面站着一个体面英俊的后生,心里先有了几分喜欢,于是说:“许掌柜,娜烨回公主府去了,没关系,来的都是客,你进来坐吧。” 太春看看手里提的礼物,既然到了门上,又不好再提回去,只好随那夫人进了院子。 小客厅,那夫人和太春分宾主落座后,早又下人端来了茶点。那夫人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浓眉大眼,方正脸盘,身量不高不矮,关键是说话行事极有分寸,就是在归化城里,这也是一等一的好人才,我们娜烨怎么就没遇上这么好的孩子呢?于是问道:“许掌柜,生意可好?” 太春落落大方地说:“托夫人的福,还说得过去。” 那夫人又问:“许掌柜,家眷也在归化城里吗?” 太春说:“回夫人话,在山西老家已经顶了亲,还没有成亲呢。” 那夫人噢了一声:“许掌柜,我们娜烨不懂事,你们既然是朋友,往后就多关照着些。” 太春说:“夫人,大格格一副侠骨柔肠,是女中的豪杰,我们都佩服得很呢。夫人,若论年龄,我比大格格年长些,照顾她是理所应的,夫人您放心就是了。” 看这里太春说话入情入理,那夫人很是喜欢,她在心里感叹道:唉,世上有多少女子的婚姻就毁在了“门当户对”这几个字上,否则我的女儿也不会落个今天的结果。唉,后悔也晚了! 太春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了。那夫人叮咛道:“许掌柜,闲暇无事过来坐坐,看来我们是有缘呢!” 太春笑道:“那夫人,你老歇着,太春告辞了。” 12 今天是三义泰分红的日子,账房里一片算盘的噼啪声。三义泰的账房里洋溢着喜气,太春、路先生和黄羊在结账。 外面不时有爆竹炸响的声音。 太春道:“真有性急的人,才腊月十几就放起炮仗了。” 路先生:“谁不盼着过年哇,尤其是那些孩子们。” 卜泰推门走进屋子,太春迎上去:“卜老爷来了,这边请!” 卜泰:“我说不来非让我来,我就不愿开会。坐在这儿多憋屈人。” 太春:“卜老爷,这是躲不过的。分红,是大伙盼了整整一年的大事情,你是东家,哪有不来的道理?” 第36章 卜泰:“原本我对分红就没什么兴趣,我是等着拿着账簿去找文全葆掌柜接收他的那套四合院呢。” 黄羊:“四合院跑不了您的,卜老爷!” 卜泰:“这买卖实在是做好了,就是不分红利也算是做好了,我挣了嘛!你们在算小账,可我是在算大账哩。哈哈哈!” 黄羊:“对了,太春哥,你不是总说回家接媳妇和老母亲吗。甚时候动身?” 太春高兴道:“就这几天吧。前两天到大观园喝茶,沙格德尔王爷说了,等我媳妇和老母亲来了他借两间房子给我住。” 黄羊:“我说啥来着!那你还等什么?” 太春:“我是不放心买卖上的事。” 黄羊:“别,咱三义泰是一家商号,买卖上的事没完没了。你要是等买卖上的事弄利索了,等下辈子吧。听我一句话,立马动身!去接你媳妇和老母亲。” 太春点点头说:“也好,我收拾一下,这一两天就动身!” 要说老卜泰还是个好人,当时他拿着三义泰的账簿去了文全葆那里,当初说好的,要是他卜泰投资的买卖赚了,文全葆将自己的宅子输给他;卜泰来到文全葆那里出示了三义泰的账簿,文全葆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卜泰问道:“文大掌柜,你服不服输?” 文全葆说:“我服。那套宅子是你的了。” 没想到卜泰听了这话哈哈大笑,末了他说:“文大掌柜,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好了,你那宅子我不要了,你安心住着吧!”说罢,哈哈大笑着走了。 都说归心似箭,太春就是这种心情。这几日除了人吃马喂,太春连睡觉都是在马上打盹儿。六年了,盼得不就是这一天么!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还差这三五日?太春就是等不了,别人十几天的路程太春只用了不到八天就到家了,当他来到村口时,正是大年三十。太春跳下马,走到那棵大槐树跟前,使劲拍了拍那粗壮的树干,眼睛里已然是热泪盈盈了。“我回来了,回家了……” 太春牵着马走进村口,看着道路两边熟悉的景致,忍不住感慨万千!村子里的房屋、街道还是那个样子,一切都像是刚刚发生在昨天,可掐指一算,他已经离开整整六年了!这就是家,就是牵着他、拽着他、让他日思夜想寝食难安的家呀!太春看见几个五六岁大的小孩在路边玩耍,好奇地走过去问道:“哎,你们是谁家的娃娃?” 一个孩子打量着他,摇头说:“你是从哪来的?我们不认识你。” 太春无奈地摇摇头,朝自家的院子走去。 太春牵着马来到自家院子口。他推开院门时,玉莲正好从屋子里出来,她的手里端着小笸箩,笸箩里装着金黄的谷子。 太春唤道:“玉莲!” 玉莲正要往石碾跟前走,听到声音扭头朝院门那边望去——天啊! 玉莲又惊又喜,她咋也想不到日思夜想的亲人竟然一下子站在了自己的眼前!玉莲叫道:“太春哥!” 玉莲的手一哆嗦,笸箩里的谷子撒了一地。 太春:“玉莲!” 玉莲愣在那里,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太春哥……你真的回来了?” 太春激动地:“是我,我真的回来了。” 玉莲眼里含着泪,太春的影像也模糊了起来,她飞快地用手背抹了一把泪,回头喊道:“娘!娘,太春回来了!” 太春娘颤巍巍地出现在屋子门口:“玉莲,你在说啥呢?” 玉莲上前搀扶住婆婆:“娘,你看那是谁?” 太春扑过来:“娘!我回来了。” 太春娘嘴唇颤抖着:“儿子!……娘到底还是把你盼回来了。” 太春在母亲脚前跪下了,泣不成声:“娘……” 太春娘抹着脸上的泪水,颤声道:“太春,饿了吧……玉莲,快,……和面……包饺子!” 玉莲是把干活的好手,和面、剁馅儿,不一会儿就收拾停当了。靠锅台的地方一个盖帘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包好的饺子。母亲盘腿坐在炕中央,玉莲坐在地上的蒲团上在拉风箱烧水,太春跨在炕沿上收拾着他带回来的东西,喜气洋洋的,这才像一个人家。 黄灿灿的炕席上,一个包袱摊开来,上面摆着花花绿绿的衣料、首饰和吃食。 太春拿起一块烟色衣料:“娘,您看这块料子好不好?这是给你老买的。” 娘高兴接过来欣赏着地:“好,好!” 太春又拿起一块深绿色的毯子:“娘,您再看这块,这也是给你的。” 太春娘欣喜地:“行了,行了,看得我眼都花了,快让你媳妇看看,她年轻穿什么都好看。” 太春笑道:“这块不是衣料,是俄罗斯毛毯,是给您睡觉的时候盖身子用的。” 太春娘摩挲着那毯子:“哦,原来是一块毛毯啊,我还以为……玉莲,你快过来看看,别急着烧火。” 玉莲笑道:“水这就开了。” 玉莲羞涩地坐在炕沿上,太春拿起一个灰色的镯子,抓住玉莲的一只手:“你试试这个。” 玉莲红着脸掰太春的手:“你看你,当着娘的面就……” 太春娘说:“娘不怪,娘不怪!娘看着你们好心里高兴哩。” 玉莲不动了乖乖地看着太春把手镯套进自己的手腕上。太春又拿出一块水红色和一块瓜皮绿的缎綼绉推到玉莲跟前,说:“这也是给你的。” 玉莲看看炕上的衣料,又看看太春,脸上笑着,眼眶里却含着泪花,她说:“水开了,我去煮饺子了。” 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来了。太春娘说:“太春,快,把你那堆东西收拾起来!” 白灵灵的饺子酸溜溜的醋,还有一钵子现炸的红辣椒,太春吃得满头冒汗,他说:“好吃!娘,我都六年没吃着这么香的饺子了!” 太春娘说:“你这是夸你媳妇呢吧?唉,也亏了玉莲了,家里一头地里一头,春种秋收的,哪儿都没拉下,你看看我们娘俩这日子,虽不富裕,可过得像模像样,村里人都夸你媳妇呢!” 太春说:“我知道,这几年我在外头,让你们受苦了。娘,跟我到归化城去吧。我这回就是回来接你们的。” “娘才不跟你去那个归化城呢。你接上玉莲走吧。娘守着家,哪儿也不去,就是到北京当皇宫娘娘也不去。”太春娘说:“太春,你这回回来能住多少日子?” 太春说:“娘,买卖上事情多,我住不了多久,过了正月十五就得启程。” 太春娘说:“那好,瞎汉看日子三六九,正月初三就给你和玉莲把亲事办了!” 太春望了玉莲一眼,说:“一切全凭娘做主了。” 13 正月初三,按照村里的习俗,太春和玉莲举办了简单的婚礼。新被褥新衣裳是早就准备好的,油糕馍馍也是都是现成的,本村里就有喜乐班子,叫过来就是了。乡亲们听说太春要成亲了,也都过来帮忙,贴喜字的,布置新房的,不到一天的功夫,一切都妥当了。 几乎全村的人们都过来贺喜了。 喜庆的唢呐声那叫一个嘹亮,几乎要把整个村子给抬起来了!太春拉着着玉莲的手被牵着迈过火盆向屋子里走来,一大群孩子将他们拦住喊叫着要喜糖吃,太春从怀里掏出一大把喜糖抛向空中,娃娃们立刻轰地一下像群麻雀似的四散跑开在地上抢糖吃。 玉莲今天显得格外好看,穿一身大红的裤袄,黑油油的大辫子在脑后盘了个圆髻,上面插一朵大红的绒花;口如樱桃眉如柳,水汪汪的眼睛含羞带笑,脸上不点胭脂却自带三分红润,真是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的美人。 太春娘坐在当院的一把椅子上,望着儿子媳妇在自己的面前跪下,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桩压在她心上多年的大事终于办了。 日子过得真快,眨眼就到了正月十六,当娘的还没和儿子说够话呢,太春就要走了。本来太春已经雇好了车是要把娘和媳妇一起带走的,可是他娘却说上了岁数故土难离不论怎么劝都不肯走,太春无奈只得留下一笔钱带着媳妇离开了家。 一辆带篷子的马车行驶在大路上,不时扬起一股黄尘。车上坐着玉莲,旁边跟着骑马的太春。 太春这一回走西口和过去可大不一样了,过去孤零零一个人,前途未卜,这一回他是和媳妇双双出口外,且口外还有买卖等着自己去打理,心情自然很舒畅。 在一路口处,轿车停了下来,车夫问道:“许掌柜,走哪一条路啊?” 太春大声说:“走左边!” 车夫:“好来——驾!” 玉莲从车篷里探出头来:“我说,你可别净顾了高兴,把路引错了。” 太春:“你放心,别的都能错了,惟独这走西口的路径我是错不了!” 玉莲:“你可别太自信了。” 太春:“玉莲,我给你唱一个曲儿你就知道了。” 说着太春骑在马上信口唱了起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 哈拉板申来的快, 走五申,过善盖, 祝乐沁公布到大岱。 肯肯板申挨韩盖, 长合赉,麻合赉, 勾子板申兵州亥。 玉莲听着丈夫那嘹亮的声音,笑道:“你这是跟谁学的?都唱了些什么呀?” 太春笑道:“听不懂吧?跟你说吧,这是走西口人编的《行路歌》。一村一站都在歌里唱着呢,走西口的人就是唱着这行路歌边走边唱,边唱边走,不知不觉就唱到了归化城。” 第37章 玉莲哦了一声:“太春哥,啥“长和来短和来”的,那行路歌我还是听不懂。”太春说:“你那么聪明,教你两回就懂了。” 太春接着唱道: 出了杀虎口北门外, 小场库伦苏布盖; 吴坝紧挨朱尔讫岱, 南园子水地真不赖, 拔了麦子种白菜, 威俊、马留儿、阿刀亥。 坐在车上的玉莲笑咪咪地望着太春,看着他骑在马上得意的样子,自己在车里也有些坐不住了,兴致所致玉莲突然想骑骑马,想要好好地张狂一回,于是她喊道:“停!停车!” 马车停了下来,太春打马来到马车跟前:“你要做甚?” 玉莲黑汪汪的眼睛望着太春:“太春哥,我想骑马走走。” 太春:“你不是害怕骑马吗?” 玉莲娇嗔道:“不是有你吗!” 这时车夫道:“掌柜的,她想骑马你就让她骑骑吧,总在车上坐着也憋屈。” 太春明白了玉莲的心思,他把坐骑靠近马车,伸手将玉莲抱上马背。未等玉莲坐稳,太春便催动着马跑起来。 玉莲惊叫着:“太春哥,……你慢点!” 马子飞奔着,扬起一溜尘烟。车夫催赶着马车在后面紧紧追赶着。在飞奔的马背上太春忘情地亲吻玉莲,玉莲欢快的笑声和叫声在空中回荡着。 跑了一阵,人和马都乏了,太春松开了缰绳,信马由缰地在黄土路上走着。 太春意犹未尽,他放开嗓子又唱道: 打渔划划渡口船, 鱼米之乡大树湾。 吉斯格泰到乌兰, 海海漫漫米粮川。 十个峁子九个坪, 翻过梁梁柳二营; 东京收了往东走, 西京收了往西走, 东西二京都不收, 黄河两岸渡春秋; 黄河两岸也不好收, 后大套里吃酸粥。 太春和玉莲双双骑着马,不紧不慢地走着,太春从后面紧紧抱着玉莲。玉莲将身子偎在太春的怀里,轻声说:“等了你六年,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太春低头亲了一下玉莲:“往后不管怎么样,我也得让你留在我的身边。” 玉莲:“只要跟哥在一起,吃稠喝稀我这心里也安稳。” 玉莲回头望着太春,忍不住唱起来: 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 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 …… 听着玉莲清风细雨般的吟唱,太春好像是第一次注意到玉莲目光中的深情,他拥着玉莲在她的头发上深情地吻着。 14 这天天傍黑的时候,太春和玉莲进了归化城,当他们到家时,远远看到房顶的烟囱里断断续续地飘着一缕轻烟。 太春对玉莲说:“你看,冒烟的那就是咱们的家!” 玉莲说:“家里没人咋就——” 太春说:‘准是我那好兄弟黄羊,估算着咱该到了就过来烧上火了,怕咱回来冷炕冷灶的没法住。“ 玉莲:“这黄羊兄弟真是个好人。“ 太春给车倌付了车马费,说了些感谢之类的话,将马车打法走了。 太春一只手里拎着两个包袱,另一只手牵着玉莲边向屋里走去边说:“这是沙格德尔王爷的房子,先借给咱住着,等缓个两年,咱自己盖他五间大正房,到时候把娘也接出来。“ 玉莲进了门,望着陌生的屋子:“这……就是咱们的家?” 玉莲一样样地抚摩着屋子里的东西,柜子、桌子、锅台……当她掀开水缸时,惊奇道:“咦!这缸里水都有了!” 太春说:“准是黄羊给挑的。” 玉莲拿起葫芦水瓢舀了半瓢水喝了几口。 玉莲:“这儿的水好喝。” 太春:“说对了,比咱平原村的水好!甜!” 玉莲望着屋子里一应俱全的家具,又摸了摸温热的炕头:“哥,这日子比酒盅子挖米可强多了。” 太春从后面搂住玉莲的身子,憧憬道:“玉莲,咱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玉莲鱼儿似的从太春的怀里挣脱出来,嗔道:“瞧你,大白天的!哎,沙格德尔王爷这么关照咱,赶明儿咱得去看看人家。” 太春:“沙格德尔王爷,好人一个。我第一次到归化就住在他的家。我在这边结识了不少好朋友,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黄羊、友和,还有卜泰老爷。还有娜烨,你还记得吧,就是那年正月十五龙仙镇劫戏子的那个女人。” 玉莲:“噢,我想起来了,好像还会些武功呢。” 太春:“将门出虎子,人家是将军府的大格格么。玉莲,一路上乏了,今儿个好好歇息歇息,等明天我领你到城里转转。” 正月还没过完,归化城大街上依然很热闹,拉洋片的,吹糖人儿、捏面人儿的,卖糖葫芦、卖琉璃圪啵的,还有些大人孩子们比着抽毛猴儿、踢毽子的,每个摊子前都围着一堆人。 太春带着玉莲在街上走着,玉莲看到什么都感到新奇,一会儿买个耗子偷油的糖人儿,一会儿买个一吹就圪啵圪啵直响的琉璃圪啵儿,她拽着太春的衣襟,像个孩子似的边走边东张西望,她兴奋地说:“哥,这归化城可真热闹,怪不得走了西口的人一出来就不想回家了。” 太春没说话,只略略笑了一下。 玉莲还想去看拉洋片,太春说:“时候不早了,走,我领你去吃烧卖去!玉莲,你就是走遍天下也吃不着这么好的东西,这归化城的烧卖可是一绝!” 玉莲:“真有你说得那么好吗?我不信!” 太春说:“走吧,去尝尝你就知道了。” 玉莲推辞说:“咱还是回家吃饭吧,我给你做剔鱼子吃。” 太春笑道:“我知道你是怕花钱,你不是才来吗,走吧,尝个新鲜。哦对了,你不是说要看看沙格德尔王爷吗,顺便的事儿。” 大观园里,娜烨刚吃完烧卖,她朝里面喊道:“堂倌!结账!” 堂倌跑过来:“大格格您吃好了,您是二两烧卖一壶茶,总共是十六个铜子。” 娜烨也不说话,付钱后径直向外走去。娜烨刚从大观园里走出来,忽然她站在台阶上不动了,娜烨看见太春带着一个漂亮的小媳妇正向这边走来。 太春也看到了娜烨,他快走了两步迎上来:“大格格!” 娜烨:“哦,原来是许掌柜!” 娜烨上下打量着玉莲:只见这小媳妇身量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上身是件水红底儿碎花的小棉袄,下身穿一条可身的黑棉裤;盘着头,只在发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绒花,脸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却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娜烨心里话,怪不得许太春总惦记着回家呢,敢情家里有这么个美人牵挂着! 娜烨笑道:“许掌柜,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身边的这位漂亮姑娘就是你媳妇玉莲了?” 太春憨厚地笑笑:“是我媳妇。刚从老家接来。” 玉莲也在打量着这位格格,心里说,到底是位格格,就是和寻常百姓不一般,穿的戴的就不说了,全是自己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单是人家的那发式实在好看,哦,好像听太春说过,那叫两把头,旗人都这么梳;这娜烨不单长得好,身上还有股气势,说是傲气吧,也不全对,反正有那么股子劲儿,让人不敢正视又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哎哟,她要是个男的肯定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 娜烨朝玉莲笑了一下,自我介绍道:“……我叫娜烨。” 太春接过话头:“这位就是我给你说的娜烨大格格!” 玉莲:“大格格好!” 娜烨见太春手里拎着点心匣子,笑道:“好,看样子你们是来看望沙格德尔王爷的吧。快请进去吧,我不耽误你们了。” 太春说:“哦,格格,年前我到府上去看过你,听说你回公主府了,跟老夫人说了会儿话。” 娜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难为你还去看我,我以为你当了掌柜子把朋友都忘了呢!” 太春看了看玉莲:“大格格言重了,要不是大格格帮忙,我这买卖怕是到今天也开不起来。” 娜烨笑着说:“快进去吧,净顾了说话了,别耽搁了你们的正事。” 说完,娜烨转身走了。 娜烨离开太春两口子后,心不在焉地向将军府走去,心里恹恹的打不起精神来。看着人家小两口恩恩爱爱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形单影只的境况,虽然贵为将军府的格格,却比不上人家寻常百姓家的男女,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酸楚。阿玛,你可把女儿给害苦了!娜烨走着想着,一首古诗从记忆深处冒了出来:“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唉,为什么自己没能早几年认识这个许太春呢? 娜烨一路走,一路用马鞭子抽打着甬道两边的花草,柔嫩的花瓣和草叶在她的身后纷纷落下,她眼里的泪水也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 夜里,太春家里热气腾腾的,玉莲打里照外地忙着准备饭菜。太春在摆放酒具和碗筷。 玉莲手脚麻利地干着活儿:“哎呀,不用你,比起山西老家来这可算个啥营生?你快到门口去招呼着,看黄羊跟友和他们来了没有!” 话音刚落,黄羊推门走了进来:“呵,嫂子来了就是不一样!人还没进门呢,你看这又是酒又是菜的都已经准备好了。” 太春:“黄羊来了。” 黄羊说:“怪不得人们常说呢,暖窑热炕,凭的就是女人,一个家里只要有了女人才算个家了!” 玉莲玩笑道:“黄羊兄弟,快别夸我了,小心我晕头转向找不着东南西北。” 第38章 太春说:“黄羊,上炕,炕头上暖和。” 黄羊:“不急,等等友和哥哥。” 太春:“等友和也误不住你上炕啊,上炕再说。” 玉莲端着茶壶茶碗进来:“你俩先喝茶。” 玉莲给黄羊倒茶:“说起友和大哥,那可是个好人,那年友和哥哥回家正赶上我和娘打场,要不是人家帮着,我和娘还不知道忙到啥时候呢。” 说话的工夫,张友和到了,他笑呵呵地问道:“你们几个编排我啥呢?” 太春:“玉莲夸你呢,说你是个好人!” 玉莲打招呼道:“友和哥哥来了。” 张友和说:“玉莲来了有日子了,我也没顾得过来看看,路上还顺利吧?” 玉莲忙应道:“顺,顺,友和哥,你炕里头坐。” 张友和也不客气,脱鞋上炕坐在了炕中央,太春炕头,黄羊炕尾,弟兄三个坐在一处又说起了买卖上的事情。 玉莲一边做着饭一边招呼着炕上的男人们,一会添茶一会儿倒水,手脚不闲十分麻利。 张友和看出玉莲身子又些笨重,附在太春耳边悄悄问道:“弟妹有了吧?” 太春笑着点点头。 玉莲:“哎,你俩在说什么呢?” 张友和笑道:“说的是好话。” 大家都呵呵地笑了。 张友和摆摆手说:“好了,咱们书归正转,说正经的。这些日子我也看了,三义泰正在走上坡路,应该立马转做俄蒙生意,只有俄蒙生意才是最赚钱的生意。” 太春不解地:“这胡油生意正做得顺手,咋能说转就转?” 张友和:“这都两年多了,总是在草料和胡油买卖上兜圈子能有啥出息。太春,我在归化城的买卖行当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相信我,是时候了。” 黄羊:“转是要转的,可一下子转得太猛了也不好。” 张友和:“没听说过吗?一条舌头的商人吃穿刚够,两条舌头的商人挣钱有数,三条舌头的商人赚钱无数……这是归化民歌,连三岁孩子都会唱。” 黄羊:“可是这俄蒙生意……哪里能一下做起来的?” “你们俩呀,就是有点放不开手脚,”张友和说:“记住了,归化城有这样一句谚语:好汉不挣有数的钱!” 太春:“我们也知道做俄蒙生意是最赚钱的,可是……这第一步该咋走呢?” 张友和果断地:“把粮食生意放下,转进一批茶叶吧。” 太春沉吟道:“哥,三义泰的东家是卜泰,做买卖的本钱全是他的,我是怕……你容我想想。” 黄羊也说:“友和哥哥,咱还是看看机会再说吧。” 这天,太春出去办事,路过道台衙门时远远地看见衙门前钱道台出门迎客。 贵客是大盛魁的古大掌柜,万裕长的掌柜文全葆略略弓着身子走在古掌柜后面,一副诚惶诚恐的神情。 太春远远地看着,心想:这文全葆在万裕长是何等威风的人,也有这畏首畏尾的时候,唉! 正想着,肩上有人拍了一下,他回头一看,竟然是钱福常。 太春:“钱大哥,你这是——” 钱福常笑着说:“闲暇无事,浪迹江湖。” 钱福常是个聪明人,他从许太春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望着渐渐远去的那几个人,说:“文全葆算什么,归绥道台四品官职,大盛魁的古大掌柜也是四品官职,和道台是平起平坐的身份!只不过古大掌柜的这个官是捐的!” 太春:“捐的?有朝一日咱也捐他个三品四品官坐坐。” 钱福常正色道:“嗯,这个主意不错!你以为咋的,人家大盛魁的财东家就连死人和孩子全都捐了官衔。” 太春惊讶道:“这可是真的?” 钱福常:“要说起这些事,我钱福常一个‘门儿清’!” 太春:“噢……” 钱福常:“太春,你听我说,你要想把生意做大,就必须有官场上的人给你照应着;在官场上靠别人照应着呢,又不如自己照顾自己,就是说你自己花钱给自己买个官那是最好的办法!” 太春点点头:“先生说的有道理,只要我的买卖能做起来,就投银子给你买个官做。” 钱福常说:“此话当真?” 太春:“当真。” 钱福常:“好,今天我对着天上的日头说话,真要有那一天,咱俩就签一个合同,我绝不让你的银子白投!” 太春离开钱福常后径直来到归化通司商会,经通报后见到了商会的副会长文全葆。文全葆也是刚进门,看到太春后说,许掌柜你肯定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我有啥事。太春就把三义泰想加入商会的想法说了出来。太春说:“我知道三义泰根基浅,俗话说靠着大树好乘凉,有商会这棵大树支撑着,我们的买卖也就好做了,所以我想加入商会。” 文全葆想了一下,突然冒出一串话来,那话打着嘟噜,也不知道说得是啥,反正不是蒙古话。太春站在那里有些发蒙。 文全葆笑了:“许掌柜,这是俄语。” 文全葆接着又用蒙语问了太春几个问题,太春这回知道是蒙语,黄羊教过他一些简单的词语。可文全葆说得太快,一串一串的,太春还是听不明白。 文全葆笑笑说:“许掌柜,我知道你想和外国人做买卖,可是你连我问你的简单问题都不明白,你还怎么和外国人打交道?” 太春坐在那里,窘得脸通红。 文全葆说:“许掌柜,通司商会就是咱买卖人的家,什么时候进来都行。你先回去,等条件成熟了你再来,如何?” 15 从通司商会回来,太春在家里夜夜苦读到深更,手里捧一本自编的俄汉词典,念得都是俄语单词。 虽然已经是三月天了,可塞外的夜里还是很冷的,真称得上“春风吹破琉璃瓦”,窗外一阵一阵的冷风吹得窗户纸呼塌呼塌直响。太春紧了紧身上的小棉袄,依旧在灯下念书。 有时候玉莲睡到半夜醒来发现丈夫还在灯下念书,街上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梆!梆!梆梆!” 玉莲心疼地说:“睡吧,你没听见梆子声?都三更天了。” 太春:“我不困,再念会儿。” 玉莲坐起来给丈夫加了件衣裳:“你呀,一锹能挖出来一口井来?” 太春放下手里的书:“哎,你听说过长三条舌头商人的故事吗?” 玉莲:“吓死人了,哪里会有人长出三条舌头来!” 太春:“不是真的长出三条舌头,是说一个人会讲三种语言,会说汉话会说蒙古话还会说俄罗斯话!” 玉莲:“哦,原来会说三种话就是三条舌头呀。” 太春给自己点燃一袋烟,索性给玉莲说起买卖上的事,他说:“玉莲,等我把俄国话和蒙古话都学会了,就能加入通司商会和外国人做买卖了,到那时候我也到恰克图去赚它个满钵满罐!” 玉莲问到:“恰克图在啥地方?” 太春:“远了。” 玉莲问:“比回山西老家还远?” 太春想了一下说:“我估摸着还得远。” 玉莲说:“哎呀,那么远的路可咋去呢?” 太春说:“骑骆驼呗!” 玉莲又问道:“那恰克图是啥样子?” 太春说:“听友和哥哥说恰克图是大清边境上的一个小村子,过了境就是俄罗斯的地界。大清和俄国政府商定把恰克图作为两国共同的商埠,恰克图就发展起来了,人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是一座城了。玉莲,到时候你喜欢啥尽管说,我一定给你买回来。” 玉莲想了想说:“我在街上看见那些俄国女人们的大花头巾挺好看的,又大又厚实,围起来头上身上都不冷了。” 太春说:“人家那叫羊毛披肩。好,我给你买。玉莲,你就等着吧,等咱的买卖做大了,想要啥就有啥,别的女人有的咱有,别的女人没有的咱也要有!” 谁家院子里的公鸡叫了。 玉莲打了个哈欠:“听,鸡都叫了。快睡一会儿吧,不然明天做事没精神。” 早晨,太春和玉莲正在吃早饭,小炕桌上摆放着暄腾腾的花卷、咸菜还有一小盆面茶。这时,只听得外面有人大声道:“太春兄弟,起来了吗?”话音未落,张友和推门走进来。 玉莲接茬说:“友和哥哥真会说笑,天都这时候了,哪有不起床的道理。” 太春让道:“还没吃饭吧,坐下一起吃吧。” 张友和看了玉莲一眼,说道:“那我就不客气了。哎呀,还是有家好啊,啥时候进门都有热腾腾的饭菜。” 玉莲说:“让友和哥笑话了,也没啥好吃食儿,二混子面管饱。”说着盛了一碗面茶搁在张友和面前。 张友和喝了一口面茶说:“一样的米面不同的人做出来味道就不一样,就说这面茶,弟妹熬得就是好喝。” 太春问道:“友和哥大清早过来是有事吧?” 张友和:“对,有件事你得替我办办。” 太春:“什么事,友和哥哥你尽管说。” 张友和:“兄弟,你还记得我们柜上的那个封建吧?上回害得我差点寻了短见,这回,我要让他也知道知道我张友和的厉害。” 太春不解地:“友和哥的意思是……” 张友和:“这么着,你帮我物色一个面生一点的人,要机灵一点儿的。哼,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回我是想——” 张友和一边吃着早饭一边把自己的打算跟太春说了一遍。 第39章 听了张友和的话太春大惊道:“哥,使不得,使不得,这种事可不能做。” “这种事怎么可以不做呢?”张友和奇怪地问:“俗话说他有初一我有十五,这叫有来有往!”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太春劝道:“友和哥,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友和:“你别劝我,我主意已定,你只管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就是了。” 太春:“哥,你真的不能做。” 张友和生气了,他将饭碗一推:“太春,你如今出息了,倒教训起我来了。” 太春:“我哪敢教训哥哥你呢,我是说咱买卖人做人做事不能昧着良心。” 张友和:“你说我这事是昧着良心了?” 太春:“我是说……” 张友和:“不要说了,要是你不愿做,我去找别人就是了。” 张友和说着跳下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待太春趿拉着鞋追出门的时候,张友和已经消失了。 玉莲对俩个男人说的事不太明白,但从太春的态度上知道不是什么磊落的事情,但她一个妇道人家不便插嘴男人们的事,当时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始终没有说话。 待到张友和气呼呼地走了以后,玉莲对丈夫说:“你也是,有啥话不能好好说,伤了兄弟的情分就没意思了。” 太春说:“你不明白,这种害人的事,就是伤了情分也不能做!” 玉莲甚觉诧异。 但是这事太出不做自有人会做的。这天下午,正是钱庄生意清淡的时候,就见一个中年男人走进万裕长钱庄。钱庄的伙计封建正在接待一位上年纪的顾客:“……老先生,这是您的银票,您老千万拿好了。” 那位老先生答应着走了。 封建一扭脸,看见那个中年人站在柜台稍远一些的地方,于是招呼道:“这位先生,让您久等了,您什么事?” 中年人:“我想借您一步,找个说话的地方。” 封建说:“什么事不能在这儿说呢?再说了,您看我正忙着。” 中年人打量一下周围的环境:“这里不大方便,要不这样,晚上我在悦来茶馆等你,怎么样?” 封建:“究竟有什么事,先生不能透露一二吗?” 中年人说:“当然是好事,别的我就不便说了。” 封建犹豫着:“那……好吧。” 晚上,悦来茶馆的角落里,那个中年人要了一壶好茶,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等待着封建的到来。 封建走进茶馆,看见那个中年人含笑向他打招呼,于是快步走了过去。 封建来到跟前抱拳道:“店里有些事情耽搁,来晚了,抱歉!”说着在中年人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中年人笑道:“哪里,我也是刚到。” 封建说:“先生约我过来……” 中年人笑道:“噢,店里人多眼杂,有些话不好说。” 封建说:“先生,我们素不相识,你到底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言。” 那中年人说:“我看你也是个性情中人,好,我就不绕弯子了,你附耳过来。” 封建凑到跟前,那中年人压低声音说了几句什么,这时只见封建的脸陡然一变:“不行,不行!这事我做不得,断然做不得!” 说着,封建站起身,意欲离开。 中年人说:“封掌柜,有话好商量。您要是嫌利头小,我还可以再提高一成。” 封建拒绝道:“你就是提高多少我也不敢做!对不住了,柜上还忙,我先走一步。” 封建走出去没几步又转回来,他压低声音道:“这话可是哪说哪了,我就当没听您说过什么,您也什么都没对我说。” 中年人无奈地看着封建离去,苦笑了一下。 这时,张友和不知从哪儿走过来,他坐在了刚才封建坐的那个位子上。 中年人对张友和说:“你都看见了,张掌柜,恕我无能,封建这小子不肯上钩。” 张友和款款一笑:“过几天你再去。我就不信他是不吃肉的猫!” 说是等机会,机会就来了。 在通司商会的客厅里,太春从外面走了进来。看见文全葆正在和一个外国人说话,于是就先站过一旁静静地听着。 文全葆:“……伊万先生,您要是要别的货咱们可以谈,说到大黄我可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这东西半年前就断了货源。” 伊万:“可是我们是老相与了,你总得特别照顾照顾吧?想想办法吗!” 文全葆:“我说了,半年前就断了货源。这会儿别说是老相与,就是我的亲娘亲老子来了我也还是没有办法。” 伊万耸了耸肩,不解地:“如今大黄成了奇货?简直是不可理解。中国不是生产大黄的国家吗?” 文全葆:“是出产大黄的国家,这话一点儿不错。可是您不知道,大黄产地大都在江南,运不出来,都烂在地里了!” 伊万:“为什么?” 文全葆说:“那边正在打仗。江南战乱,道路阻断,好好的大黄就是运不出来。不但是您着急,我更着急,眼看着白花花的银子拿不到手,我这心里急得就像是猫在抓一样。” 这时,太春走过来:“文会长。” 文全葆:“许掌柜,来,我给你介绍一位俄罗斯朋友。伊万先生,这位是我常跟您提到的三义泰的掌柜许太春。” 伊万:“听说过,三义泰是一家非常讲究信誉的商号。” 文全葆:“许掌柜,这位是比斯克公司的总经理伊万先生。” 太春:“伊万先生好!” 伊万:“许掌柜好!” 文全葆:“伊万先生想要大黄,许大掌柜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好,你们谈,我去那边看看。” 太春还是第一次用俄语和外国人说话,所以说得磕磕巴巴,很是费劲,不觉间竟然憋出了一头汗。 伊万说:“大黄不好弄哇,中国内地正在打仗。这我也知道了。但是我有一个想法,正因为有困难才有赚钱的机会,许大掌柜您说对吗?” 太春:“当然,所以我并没有拒绝您。” 伊万:“哦,您有办法?许掌柜,我可以出大价钱!” 太春:“我想想。我同意先生的说法,生意场上困难就像挡在道路上的石头,聪明人应该懂得怎样绕开它。” 伊万:“或者是把石头搬走。” 太春:“看到路上有石头就调头返回的人是愚蠢的人。” 伊万高兴地:“许掌柜,我们说话很投机。” 太春:“很抱歉,我没能让您满意。” 伊万:“不过我们还是有收获的,认识您是我最大的收获。” 两个人谈得很投机,末了,伊万将一份合同放在太春面前:“许掌柜,这个你先看看,如果有兴趣我们再谈,你看可以吗?” 回家后吃罢夜饭,太春躺在炕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反复地看着伊万给他的那张纸,边看边琢磨着。 玉莲关切地问道:“你身上不舒服吗?” 太春:“没有,你别管我。” “买卖上的事我当然管不了,”玉莲说:“其实能在你身边我就很满足了。我不想过问买卖上的事。我惦记的是咱们就要出生的孩子。也不知道是个男娃呢还是个女娃。” 太春在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有搭话。 玉莲:“人家问你呢?” 太春说:“睡吧玉莲,带个重身子累一天了。” 玉莲也真累了,她往丈夫身边靠了靠,不一会儿便睡着了。太春睡不着,索性坐起来点了一袋烟。 晨光照进屋子的时候,玉莲醒了,看见太春披着衣服坐在炕上抽烟的影子,她知道丈夫又是一夜没睡。 玉莲轻声说:“看看你,啥事情这么折腾人,让你熬了一个通宵!哎,要不你去找黄羊商量商量?” 太春忽然笑了:“对呀,我咋把这茬儿忘了呢?说着披了件衣裳下地穿了鞋就往外走。” 玉莲在他身后喊道:“哎,你不吃饭了?” 只见太春嘴里‘恩’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16 太春与黄羊正在商量去云台山购买大黄的事。也不知俩人抽了多少烟,三义泰的店铺里烟雾腾腾的。 太春慢吞吞地说:“大黄货源短缺,看来去云台山走一遭该是时候了。商机难遇呀,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黄羊:“我也打听了,那边打仗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归化商界的人没有人不知道这不是机会,可就是没人敢冒这个险。” 太春:“别人不去咱们去,这是咱三义泰进入通司行的一个机会。” 黄羊:“可是……哥哥,咱也不能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吧。” 太春:“试试看吗,总不见得去了就能把命丢了?再怎么说云台山也是闻名天下的大黄产地,别人怕打仗不敢去,对咱们正好是个机会。” 黄羊:“云台山路途遥远,咱从来没去过,人生地不熟的……” 太春:“路径我早就打听清楚了。从咱归化到汉口有驼道,汉口转轮船不超过半个月就能到达。” 黄羊:“哦……” 太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对黄羊说:“伊万急着要货,把契约都写好了,就看咱敢签不敢签了。” 黄羊:“要说对咱三义泰这还真是个机会,伊万给出了两倍的货价。要去就我去吧。” 太春:“主意是我出的,就该我去。” 黄羊:“那不行,嫂子眼看就要生了,你咋能离开?” 太春:“不用告诉她。” 第40章 黄羊:“那哪儿行!” 太春:“我是当哥的,当然该我去。这事你就别争了。现在要决定的是签不签这契约?” 黄羊想了一下,果断地说:“签。” 鸡叫二遍的时候,天还蒙蒙黑着,玉莲突然从熟睡中醒来,她伸手向太春那边摸去:“哎,该起了。” 玉莲突然发现身边是空的,她心里一惊坐了起来点上灯,屋子里根本没有太春的影子。咦,大清早起的,他这是去哪儿了? 玉莲没有想到,此刻的归化城外,黄羊和路先生正在为太春送行。黄羊手上拉着马,马背上驮着行李和干粮,这都是他为太春准备的。 太春和路先生面对面站着,他恳切地说:“路先生,黄羊年轻,我走后柜上的事情你就多费心了。” 路先生拉着太春的手:“柜上你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什么差错;倒是大掌柜要多多保重,出门不比在家,凡事都要小心才是。” 太春点点头回过身子对黄羊说:“黄羊,我出远门的事没告诉你嫂子,怕她拦着不让我走。你嫂子快到日子了,到时候你和弟妹就多操心了。” 黄羊:“哥,家里的事你就放心,我媳妇会伺候好嫂子的。要紧的是你在外边要照顾好自己。” 虽然都是些大老爷们,但不知为什么,告别时总有些酸楚的感觉。说到底,大家还是不放心太春,去那么远的地方,又兵荒马乱的,平平安安的还好说,万一有个好歹,玉莲可怎么过? 太春见路先生和黄羊都不做声,知道他们心里不好受,他知道自己再不能再耽搁了,于是从黄羊手里接过缰绳,只说了句“我走了!”然后翻身上马。那马早就急不可耐了,这时扬开四只蹄子向远处奔去,只一刻功夫便消失在凌晨的雾霭中,身后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烟尘在飘散着…… 就在太春走后的第七天夜里,玉莲临盆了,是个男娃。 炕上,产后的玉莲半仰着靠在被垛上,身旁睡着出生不久的孩子。玉莲爱怜的目光久久停留在这个早就起好了名字的孩子——绥生的脸上,她伸出一只手摸着儿子的耳朵。 门帘一挑,黄羊媳妇走进来,手上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黄羊媳妇是个热心肠的女人,手脚又麻利,玉莲临生产的前一天她就扔下家里的营生过来了,女人坐月子身边哪能没人呢? 黄羊媳妇坐在炕沿上对玉莲说:“嫂子,吃饭吧。” 玉莲神情恹恹地:“我哪能吃得下,一点心思也没有!” 黄羊媳妇:“快别这么说!嫂子,太春哥出门没告诉你,他也是怕你担心。不会有别的意思的,你不要多心,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三义泰的生意。” 玉莲:“唉,咱不怪自个儿的男人没良心,要怪也只能怪女人的命不值钱。谁不知道生孩子那是女人过的一道鬼门关。这样的节骨眼上自个儿的男人不在跟前,就算是你为了三义泰的生意,走的时候也总该跟老婆过个话吧?明明知道自个儿老婆已经大肚连天,走的时候却连个招呼都不打。” 黄羊媳妇笑道:“不用想那么多了,这是太春哥的不是,等他回来再跟他算账。眼下要紧的是孩子大人都挺好,这就比什么都强!来,快趁热吃吧凉了会闹肚子的。” 玉莲接过碗:“说的也是,做男人吗,为难的事都在他们肩上担着呢!女人有女人的苦楚,男人有男人难处。女人的苦楚能说出来,男人的难处有时候是说不出来的,只能憋在肚子里。你想想那苦要是说不出来该有多憋屈。” 黄羊媳妇笑了:“嫂子说得多好,你看你懂的道理比我多,怎么还是想不开呢。” 玉莲:“我不是想不开,我是担心出门在外的男人,你也知道的云台山那边在打仗,这刀枪剑戟的不是闹着耍哩。万一有个好歹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你说该咋办?” 黄羊媳妇沉下脸:“可不敢瞎说!咱们妇道人家得多说点吉利的话才是。你看光顾了说话了面都凉了,快吃哇。” 玉莲开始低下头吃饭,她吃得很慢,一边挑着面一边想着心事。 黄羊媳妇拿摸布擦着桌子,认真地说:“嫂子,一会儿我上街买几炷香回来你在关老爷的神阖前烧烧香许许愿,太春哥在千里之外,咱们女人在家只有求关老爷保佑他躲过刀枪剑戟七灾八难,平安归来!” 玉莲点点头,笑着说:“还是你想得周到。” 滚滚的长江上,一只帆船顺流而下。船舱内男女老少拥挤在一起,杂乱不堪。 太春坐在船舱的地板上,为了打发时光,他凑到旁边的一位老年乘客跟前搭讪着问道:“老先生是往哪里去啊?” 老年乘客说:“我是回抚州去的,我的家乡在抚州。你去哪里啊?” 太春:“我到云台山去。” 老年乘客吃惊地:“先生是要到云台山啊?” 太春:“对,云台山。听说太平军和官兵正在那边打仗,老先生知道这回事吗?” 老年乘客:“是啊。云台山自古是军事要冲,兵家必争之地。已经三四年了,太平军和官兵一直在打拉锯战。” 太春:“拉锯战?” 老年乘客:“拉锯,不懂吗?” 太春:“哦,我是没听清楚老先生的南方口音,拉锯我懂我懂,就说打仗就像木匠扯大锯似的。” “对了,打来打去的,今天我来了明天你来了,抓兵抓得老百姓家里都没有男人了。”沉默了一会儿老年乘客又问:“哦。我听你刚才打听云台山,你到云台山探亲还是访友?” 太春:“老先生,我到云台山做生意。” 老年乘客:“后生,胆子不小!到了那边你可千万要小心喽!” 太春正与老年乘客聊得热闹,被一阵嘈杂声打断,好像船也停下来不走了。 太春问前面的人:“哎,船怎么不走了?” 前面的男人没好气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太春担心道:“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太春站起身向前走了几步,发现江面上出现几只大船,船上站满了军队,士兵个个手持大刀长枪,他们的船被挡住了去路。 船舱里乱了起来。 船老大喊道:“莫要慌!大伙坐好莫要乱动。” 太春知道遇上麻烦了,不由得有些紧张。 帆船在兵船的逼迫下慢慢靠了岸,许多持枪的士兵等候在码头上。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大家听着,我们是官军,不是土匪,我们不叨扰老百姓。依照大清律例这条民船官家征作军用了,请客商们快下船,勿要耽搁军机大事!” 船上的人仿佛被吓傻了,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 这时几个士兵在岸上拖了一块跳板搭在帆船的船帮上,军官见大家不动显然生气了,喝道:“怎么还不动?赶快下船,不然我就要以违抗军律处置了!” 一个年轻些的船客说:“我是要到抚州的,在这里下船怎么办?” 军官:“你没听明白吗?这条船管家征用了,赶快滚下船。” 又有些人喊道:“我们也是要到抚州的,我们不下船。” 那军官厉声喝道:“那老子就不客气了。”军官一摆手,几个手持佩刀的士兵立刻涌了上来。 老年乘客拿胳膊碰碰太春:“走吧,不然要找倒霉的。” 太春跟在老年乘客身后踏上下船的跳板。 船客们见状旅客依次下了船。 太春问老年乘客:“老人家,您打算怎么办?” 老年乘客掂掂背上的包袱:“还能怎么办,靠两条腿走呗。” 太春:“老人家,此地离云台山还有多少里呀?” 老年乘客说:“大路六百小路四百五。后生,莫犹豫喽,山高高不过日头,路长长不过腿脚,走一里地就少一里地,再犹豫就赶不上店口了!” 太春犹豫了一下,跟在老年乘客身后向前走去。 晓行夜宿,太春走了大约十来天的光景,终于远远望见云台山镇的牌楼了。 云台镇街道上人迹稀少,许多店铺都关着门,显得十分冷清。太春转了两条街,好容易看见一个年轻人蹲在道边在卖什么,他过去一看,是大黄!太春心里一阵兴奋,于是走过去问道:“兄弟,自己采的大黄啊?” 蹲在那里的年轻人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嗯。” 太春拿起一块大黄在嘴里嚼嚼:“货倒是不错,这样的货你有多少?” 那年轻人说:“只有这一点儿,都在这儿了。您想要多少?” 太春俯下身子,低声说:“两万斤。” 那年轻人惊讶地:“那么多呀?没有。” 太春向四周望望:“这街上稀稀拉拉的看不见几个人啊。哪里像是著名的云台大黄集镇。” 年轻人说:“没办法,赶上打仗了吗。每日集市上来的都是附近的药贩子。远处的买客都不敢来,就是药农也害怕,弄不好就会被抓兵抓走的。” 太春:“那你怎么不怕?” 年轻人捋起裤脚让太春看:“我有残疾,一条腿瘸了。掌柜是打归化那边来的吧?” 太春:“你怎么知道?” 药农:“我们云台山产的大黄历年来十之七八都是被归化来的买客买走的。我们对归化的买客最熟悉不过,所以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听说归化商人把大黄直接运往了蒙古和俄罗斯,是吗?” 太春:“是这么回事。” 那年轻人说:“那可是赚大钱了。” 太春翻拣着地上的大黄,随便和卖主聊着:“银子倒是能赚上,可也不是那么容易。” 第41章 年轻人说:“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要说我这大黄那是最上乘的,质量没有一点问题。” 太春:“你说的是真话,你药的确实是不错。请问老弟尊姓大名?” 年轻人自嘲地说:“什么尊姓大名,我姓许名叫路得。家就在镇子东边,不到十里路程。” 太春:“哇,真是巧了,原来咱俩是本家呢,我也姓许。” 许路得也很兴奋:“哦,真是巧事。看样子你年长我几岁,那我就叫你许大哥了。” 太春也高兴道:“好!想不到我刚到这儿就认了个兄弟!” 许路得也是个爽快人,他直言问道:“许大哥,你是到云台山来是……” 太春:“路得老弟,我就是来收买大黄的,你看这云台山的集镇稀稀拉拉的看不到几个卖大黄的人,你能帮帮我吗?” 路得:“大黄不成问题,许掌柜打算收多少?” 太春:“刚才说了,至少要五万斤!” 路得说:“既然认了兄弟,事情就这好办了,不就是五万斤吗,你跟我走就是了。我可以这样跟你说,就我们台怀村方圆十里地,就能收到五万斤上等大黄。您都不要东奔西跑,坐在我家的竹椅上喝茶晒太阳就行了。大黄我替您收好,到时候请您过目就是。” 太春笑着点点头:“那敢情好。” 17 山路上,一辆马车载着太春和许路得不紧不慢地走着,这山路十分凶险,一边是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一侧是万丈深渊,马蹄踏在山石路上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在幽深的山间显得分外响亮。 路得坐在车辕子上赶着车,和太春拉着家常:“都说是打仗打仗的,其实哪有那么多打仗的事,那是人们传来传去的把事情给传大了。三年了我只一次亲眼看到一支义军从这里经过,人长的什么样还没看清楚呢,都是外边传得悬。许掌柜,您到云台来就来对了,这会儿大黄的价正低呢。连往常的七成价都要不上。” 太春:“啊,我知道。” 路得:“许大哥,那归化城是座什么样的城市啊?” 太春:“啊,这可是怎么说呢,也就是一座普通的城市。” 路得好奇地:“有城墙吗?” 太春:“看你说的,既然是一座城市怎么会没有城墙呢?有,什么都有,凡是这里的城市有的归化城也都有。” 路得:“我可想到那边看看呢。前几年我们云台山有一个药农到了那边做生意,据说挣了大钱。” 太春:“这还不容易?你要想去我走的时候你跟着我就是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路上是不是太平。” 许路得:“俗话说得好,云彩再密也不能把天全遮黑了。仗是在打,可它总也会有个缝。其实不管是官兵还是义军都有他们到不了的地方。水路不好走完全可以走旱路吗,这大山里的路径多得很,从哪条路都可以走出去的。” 太春:“你是说有旱路可以出去?” 路得:“有。” 路得:“这几年这里的大黄便宜透了!简直就是白给。有脑筋的人就应该趁这个机会做生意。越是看着没生意做的地方越是有钱好赚呢。” 路得的见解让太春感到意外:“哦,我看你生意经念得不错呀,头脑倒是满清爽的。” “您快别夸我了。”路得笑了:“说来说去还是许掌柜您的头脑清爽,我只不过是在说说而已,您看您已经在这样做了。” 太春:“说和做只不过一步之遥,生意上的事请只怕想不到,没有做不到的。”路得:“许掌柜说得好。” 太春:“路得兄弟,你要是不嫌弃我三义泰的字号小,往后就给我干吧,别种地了,你专管就地替三义泰收药材。” 路得高兴地:“那好哇。往后你就不用这么辛苦地往云台山跑了,这边的事我给你操持,万无一失!” 太春兴奋地:“好,就这么说定了!” 山里的天气就是古怪,刚才还晴空万里呢,一阵风刮过去也不知从哪就来了一片云彩,转眼间就下起雨来了。只一会儿功夫道路便泥泞得不好走了。偏偏马车又陷在烂泥里,任凭许路得怎么吆赶,驾车的辕马拼力挣扎了好一阵,那车轱辘就是拉不上来。太春和路得只好脱了鞋袜赤脚下到泥水里,路得在前面赶,太春在后面推,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那马车总算拽了出来。 就在许太春和许路得在云台山的山道上赶马拉车的时候,在归化城俄国商人伊万的洋行里,张友和与伊万正在谈一桩生意。俩人坐在西式的圆桌旁,桌子上摊开着一本账簿,旁边是一个小巧的手提箱。 张友和从提箱上取下算盘,噼里啪啦地算了一气后看着对方说:“伊万先生,您这笔账总共是三千三百五十二两银子。” 伊万拧着眉毛想来想:“怎么会这么多?” 张友和噼里啪啦又打了一遍算盘:“不错,您这笔账是三千三百五十二两银子。不信您可以自己打一遍。” 张友和说着把算盘往伊万跟前推推。 伊万说:“张,我不是说你的算盘打错了,我是说货价太高了!” 张友和笑笑:“货价是随行就市,您也知道我国南方正在打仗,交通阻隔,云台山的大黄运不出来。所以大黄的价码自然就高了一点儿。” 伊万:“可是你要明白,我们的订货合同是在南方打仗之前就已经签订了的!” 张友和:“关于这一点合同上写得的很明确,一旦供货因为意外事件而被影响,货价就以市场时价为准。” 伊万不满地:“哼!随便你吧,怎么结都可以。” 张友和拿毛笔在账簿上写着:“对不起了,伊万先生。” “用不着道歉,”伊万说:“张,你等着瞧,往后托博尔斯克公司不再会和你们万裕长商号打交道了。我们会从别人的手里搞到我们所需要的货的,大黄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对伊万的话张友和不做任何反应,他平静地把账簿合上,将毛笔插入箱子上的一个笔筒。然后将箱盖合上。 张友和:“伊万先生,您不要生我的气。我也是临时被文大掌柜支来收账的,您知道我的位置是在钱庄。所以请您原谅,我没权力改变货价。无论是提高还是降低货价我都没有权力。” 伊万:“我懂,这是万裕长历来的做法,文全葆是一个很狡猾的人。” “那么,再见!” 张友和哈哈笑着,和伊万告别了。 回到万裕长后,张友和向文全葆汇报了刚才会见伊万的经过。 文全葆很满意地说:“很好。我就知道这样的事只有你张友和才能办得妥帖。” 张友和谦恭地:“文大掌柜过奖了,本来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文全葆认真地:“咋能这样说话,三千多两银子的账不是一笔小数目。再说我也曾派过别人去办理,不是都没有办好吗?” 张友和:“谢文大掌柜夸奖,今后我一定勤勉做事,不辜负大掌柜的栽培。大掌柜,钱庄那边我还忙着,如果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转眼间玉莲已经出了月子。黄羊媳妇在这里已经忙乎了整整一个月了,玉莲很是不忍,她对黄羊媳妇说我已经出月子了,你也是有家的人,赶紧回去吧。玉莲撵了她几回后,黄羊媳妇将该洗的洗了,该涮的涮了,然后又千叮咛万嘱咐地说:“玉莲你日子还浅着呢,千万要记住生的、硬的东西不能吃,凉的、重的营生不能干,……” 在玉莲的再三督促下黄羊媳妇这才离开了太春的家。 玉莲泪眼婆娑地站在门口,望着黄羊媳妇渐渐远去的身影,想着她刚才最后的那句话,心里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孤单和凄凉。 眼看着到了交货的日子,可是仍然没有太春的一点消息,伊万已经是第三次来三义泰催货了。 黄羊陪着小心说:“伊万先生,实在对不住,实话说我们比你还急,您还得耐心再等几天。” 路先生也说:“只要大黄一到,我们立刻到府上告知。” 伊万的脸上很不好看,他冷冷地说:“再见。”说着便离开了三义泰。 这时,张友和走进来,问道:“伊万又来催货了?” 黄羊发愁地:“可不是。眼看着规定交货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太春哥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真是急死人了!友和哥,这事该咋办?” 张友和:“我也没办法。当初太春去云台山进大黄,你们没有一个人跟我说,我要是知道,是绝对不会让他去的。这倒好,一去俩个多月了,货没回来不说,人也没有消息,你说这要是万一出点什么事情可该咋办?!” “是啊!正因为着急我才找你讨主意啊。” “黄羊你现在知道来问我了,可当初呢,当初你们不和我打招呼?” 黄羊坐在那里只是不说话。 路先生劝道:“张掌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屋里吧。” 说着,路先生把张友和让进了账房,并对黄羊使个眼色。于是黄羊也跟了进来。 路先生给斟了两杯茶放在张友和跟黄羊的面前。 张友和说:“想当初接这笔生意的时候就不该瞒着我,要是跟我商量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这明摆着吗,谁都知道长江以南战火连天、道路阻隔,你就是收了大黄也根本运不出来。” 黄羊急得在地上走了几个来回,他停下站在张友和面前:“太春哥他也是为了三义泰的生意。” “哪个掌柜不是为了挣钱?” 第42章 张友和抱怨道:“自己冒险不说,字号跟着他也得受连累。你看着吧,如果合同到期我们不能按时交货,还不得给人家伊万赔偿呢!” “话不能这么说,咱三义泰没什么好出路,在归化商界要想站住脚咱凭什么?”黄羊说:“太春哥说得对,就得吃别人不愿意吃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罪,冒别人不敢冒的危险。话说回来,现在还没到最坏的时候,太春哥要是把买卖做成了呢?” 张友和:“行了,咱也别在这儿争论了,再咋争也没用。烧高香盼着太春能平平安安地回来。赚不赚钱都是小事,人能活着回来就是咱们三义泰的福气了。” 路先生:“这些日子把云掌柜急得直上火,张掌柜您快给拿个主意吧。” 张友和:“我能有什么办法,整整五万斤上等大黄,那得一大队骆驼才运得过来呢,就是变戏法一时半会儿也变不出来。” 路先生:“那怎么办?” 张友和:“等着给伊万先生说好话吧。看看怎么赔偿人家。我那边也正忙,许多事都赶到一块儿来了。我先走了。” 黄羊和路先生相互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黄羊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张友和这么一甩手走了闹得他心里很窝囊。张友和是谁呀,他和太春的磕头兄弟,眼巴巴地盼他来指望着他能给出个主意,却落了这么个结果。唉! 黄昏时分,三义泰店铺已经打烊了,路先生在账房里结账,赫连在外面上着门板。只有黄羊心事重重地站在柜台旁,望着外面什么地方发呆,目光空荡荡的。 赫连从黄羊身边走过,发现他有些不对劲,关切地说:“云掌柜,您怎么了?” 黄羊还那么呆呆地站着,也不不说话。 赫连有点着急:“云掌柜,您没事吧?” 赫连的话音没落,就见黄羊的身体就像个面口袋似的瘫软了下去。 赫连喊道:“云掌柜!丢下手里的营生赶忙扶住黄羊。” 正在账房里记账的路先生听到声音也向这边跑来。 路先生蹲在黄羊身边:“云掌柜!你这是咋了?你说话呀。” 黄羊双眼紧闭一句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路先生有点着急,伸手摸摸黄羊的脑门:“呀!云掌柜,你的脑门咋这么热啊!” 路先生招呼着赫连将黄羊抬到里间屋的炕上,然后吩咐赫连说:“赫连,快,你快去河沿上把孟大夫请来!” 赫连站起来飞也似的跑了。 大夫很快就请来了,他给黄羊诊完脉后对路先生说:“病人是外感风寒又遇上急火攻心,看样子病人是碰上什么掰不开的事了吧?” 路先生说:“先生说得果然没错。您看这病……” 孟大夫说:“不碍的,吃上几副药就没事了。” 说着,孟大夫就开了方子:“记住了,按方抓药,井水煎服。最要紧的是病人要安卧静养。” 孟先生把药方子交给路先生:“那我就告辞了。” 路先生把孟大夫送出大门,返回来路先生对赫连说:“赫连,你快去抓药!” 赫连急急地走了,路先生赶忙跑回去,看见黄羊在被窝里缩成一团,上下牙咯咯地响着,身子直哆嗦:“好冷……冷……” 路先生过去把黄羊抱起来搂在怀里,用被子紧紧地裹住:“云掌柜,赫连去抓药了,吃了药就好了,啊?云掌柜,你放心,许掌柜是个精细人,不会出事的,我估摸着这一两天也该有消息了。你得赶紧好起来,许掌柜不在家,你再病倒了,三义泰这个摊子就没人执掌了。云掌柜,千万别急,许掌柜他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台山的山道上,六七辆满载大黄的马车正在一辆接一辆地走着。路得带着太春从下面收了两万多斤大黄,正雇车往路得的家里运。太春把收来的大黄集中在路得家,晾晒好之后分类包装,然后再起运回归化城。本来,路得不让太春跟了来,让他在家里等着就是了,太春不肯,说自己是掌柜子,凡事都要亲历亲为才是。 车是重车,道路又坑坑洼洼的不好走。太春对许路得说:“路得兄弟,你关照大家一声,千万别出差错。”许路得大声吆喝道:“大家都警醒些,下坡路,过了这一段就好走了!” 话音刚落,突然从草丛窜出来的一只野鸡来,其中一辆马车的辕马受了惊,猛地一窜向斜刺里冲了过去,眼看着就要冲下山崖。 太春见状扑了过去,见那辆马车的一个轱辘已经担在崖头上,车身倾斜得很厉害,车倌正用自己的身体拼死抵住倾斜的车身,可那受了惊的辕马还在狂躁地折腾着,眼看着一场车毁人亡的事故就要发生…… 人们大喊:“不好了,车要翻!” 太春扑过来,死死地拽住马嚼子,使出吃奶的力气将辕马降伏了下来……就在呆春拽着马嚼子往回带辕马的一刹那,他的腿被别在了一块大石头和马车之间,立刻上千斤的重量向他这边倾斜了过来,太春感到自己大腿的骨头钝钝地响了一下,一阵巨大的疼痛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这时,其他的车倌们跑了过来。 太春忍着疼对其他人喊道:“来,大家一齐使劲一二……三!” 马车终于是带回来了! 车倌喘息着说:“许掌柜,好险!你们要是再晚来一步,我和马车就都掉下去了。” 太春拍拍车倌的膀子安慰道:“启程的时候我在关帝庙烧了高香,没事,关老爷暗中保护着咱呢!” 太春站在那里招呼着其他人说:“走吧,没事了!” 车队又开始在山路上蠕动了起来。 就在太春抬腿走路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腿怎么不听使唤了? 许路得跑过来:“许掌柜,你怎么了?” 太春咬着牙说:“我这条腿……” 路得:“许掌柜,您忍着点,走几步试试。” 太春刚走了一步,立刻倒在地上。太春在心里对自己说:“坏了,我的腿断了!……”之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18 已经掌灯了。油灯下,太春躺在药农许路得家的竹床上,脸色蜡黄。路得娘坐在炕沿上,她的身旁搁着一个铜盆,里面是半盆热水,路得娘正在轻轻地擦拭着太春脸上、手上的泥沙。 路得爹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地抬起头向外面张望着:“唉,路得怎么还不回来呢?” 路得娘说:“来回四五里路呢,山路又不好走。我估摸着也该回来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说话声。 路得爹高兴地:“接骨匠来了!”说着赶紧过去把门拉开。 路得一步迈进屋里来喘息着说:“爹,我把接骨的先生请来了。” 这接骨先生是一个面貌奇特的人,奇瘦,脑门儿向前突着,像个寿星老;他的身后跟着一位彪形大汉。 路得爹迎上去:“活菩萨你可到了,快救人吧!” 接骨先生面无表情地走向太春。接骨先生来到床前,撩起被子察看着太春的腿,他轻轻用手一捏,太春便疼出了一身的冷汗,可他还是咬牙忍着没有叫出声来。 那彪形大汉往前凑了凑,路得爹问道:“这位是……” 接骨先生面无表情地:“这是我的徒弟。” 那徒弟从路得他爹身边挤过去,把随身带的包袱放在炕上,打开,然后静静地站在师傅的身旁等候吩咐。 接骨先生问路得:“这位病人是做什么的呀?” “是个买卖人,”路得介绍说:“是归化城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子。先生,咋样?许大掌柜伤的重不?” 接骨先生:“骨头断了。” 路得爹求道:“那就麻烦先生给接上吧,许掌柜几千里地到这儿来做买卖不容易,年轻轻的要是残废了,这辈子就完了。” 接骨先生说:“骨头被肉包着,骨头断成什么样我也看不见,我只能凭手的感觉来接,接好接坏就不敢打保票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接不好我概不负责。同意呢咱就动手,不同意我就走人。” 听接骨先生这么一说,路得和他爹都为难了,“唉,这事……” 这时,太春在炕上说咬着牙说:“先生,啥都别说了,你就动手吧。” 接骨先生:“好!把东西拿出来!” 站在旁边的徒弟听师傅这么一说,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瓶酒、一根绳子和一块手巾。都放在师傅手边。 路得一家谁也没见过这阵势,都在紧张地看着接骨先生的动作。 接骨先生先把手巾塞进太春嘴里:“咬住牙,要是觉得忍不住了你就想想关羽刮骨的故事。……我听路得说你是山西人,那关羽也是你们山西人,山西人的骨头硬。” 接骨先生稍微动了动太春的腿,太春立刻疼得扭动身子。 接骨先生冷冷地说:“来,把他绑上!” 接骨匠的徒弟立刻过去三下两下将太春的胳膊绑了起来。 路得妈颤声说:“真是做什么都不容易,都说是买卖人钱来得快,瞧瞧受得这份罪。” 接骨先生说了声:“开始吧。” 听了师傅的吩咐,只见那徒弟上前去张开胳膊将太春死死地按在那里,太春是一下都动不了了。 接骨先生开始给太春接骨,只见他用手按着太春的那条伤腿从上往下慢慢地捋着,一边捋一边轻轻地捏着……屋子里谁都不说话,安静得只能听见人们粗重的呼吸。 太春使劲地咬着毛巾,脸上的肌肉在痛苦地抽搐着,一层层的汗珠子从汗毛孔里冒了出来。 第43章 接骨先生的双手在太春的腿上一分一分地捋着,十个手指头都在暗暗地用力,豆粒大的汗珠子无声地脸上滚落下来。大约过了顿饭的功夫,只见接骨先生直起腰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说道:“好了。” 大家也跟着松了口气。 接骨先生说:“把夹板拿来!” 徒弟急忙把预备好的木头夹板递过去。接骨匠拿夹板把太春的腿夹住,用绳子仔细地捆好。 接骨先生拿出一大包药:“这是接骨药,每天早晚各服一小包,温酒送下。记住了,伤筋动骨一百天。一百天之内不能下床走路更不能干活。” 太春虚弱地:“先生,我记下了。” 送走了接骨先生师徒,路得回来对太春说:“许掌柜,你就在这儿养着吧。你放心,这两万斤大黄我会按时送到归化城的,保证误不了您的事。” 路得爹:“是啊许掌柜,路得说得没错,您就安心在我这儿养伤吧,精米细面没有,粗茶淡饭我还供得起你。等天亮了我就杀一只母鸡叫路得他娘炖了给您吃,我保证到一百天头上您的伤腿恢复得好好的!” 太春:“真是不好意思,尽给您二老添麻烦。” 路得娘也说:“许掌柜这你就见外了,今后你就把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千万别多心。” 太春感慨道:“我真是遇上好人了……” 自从接骨先生给接骨之后,太春的腿渐渐消肿了。这天下午,太春正躺在路得家的炕上在想心事,路得娘推门进来,手里托着一只碗,碗里的汤在冒着热气。 路得娘说:“许掌柜,起来喝鸡汤吧。” 太春接过碗:“谢谢大娘!” 路得娘:“许掌柜,千万别说谢,谁还没个灾灾病病的?虽说你比我们路得大了两岁,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的多不容易。这也是咱们有缘,要不然,就是请你怕是也不来我们这地方。来,也不知道我熬的鸡汤合不合你的口味?” 太春尝了两口:“好喝,好喝。” 路得娘:“那就好,只要你喜欢喝我天天给你炖鸡汤喝。” 这时候路得进来了:“娘,许掌柜。” 看着路得满身泥污一脸疲惫,太春心里很感动,他欠欠身子:“路得!” 路得娘看着路得说:“你看你这孩子,弄得这一身泥一身土的,你干什么去了?” 太春说:“大娘,您别责怪路得,路得他在忙着替我办货呢。” 路得过来坐在太春的身边:“许掌柜,大黄只收了不到一半。下一步怎么办?还收不收?” 太春果断地:“收。” 路得:“可是,许掌柜,您受了这样重的伤,至少要一百天才能动呢。” 太春看着路得娘走出屋子对路得说:“路得,我有个想法。” 路得:“您说,许掌柜。” 太春:“我实话跟你说,我来以前是和买家签了合同的,这批大黄必须按日子运回归化去!不然我们三义泰就得给买家赔款。” 路得:“那您这腿……” 太春:“我的腿是断了,不能动了,可不是还有你吗?” 路得面色严肃:“许掌柜,您要是信得过我许路得,就把事情交给我。” 太春:“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时间不等人,你替我连明昼夜赶收大黄,五万斤一斤不能少。收齐之后你再组织车队马不停蹄运往归化!你不是说有一条更加安全的陆路吗?你就带着车队走陆路!” 路得:“可是离开云台山离开江西后,前边的路径我就不熟了。” 太春:“不要紧,我写封信给汉口。那里有我们的归化通司商会的常驻采买人员。我会请他们在汉口接应你。只要你把货押到汉口,以后就好办了。” 路得:“许掌柜,我怕担不起这样重的担子,要是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怕耽误了许掌柜的大事。” 太春:“路得,这些日子我也看出来了,你是个机灵的后生,你准行。不是有那么句话吗,‘要是怕尿炕就睡筛子了’,你说是不是?” 路得笑了:“行,只要是许掌柜信得过我,我许路得就是拼上性命也干了。” 太春:“路得,你不是说过想到归化去看看吗?这一回有机会了。” 路得拉着太春的手说:“好!我去。” 三义泰的账房里,路先生一边打着算盘一边与黄羊说话:“云掌柜,满打满算刨去运输和消耗,这桩买卖咱实在没挣到什么钱。” 黄羊:“是啊,三义泰没有自己的驼队,运费这一项就是不小的开销。要是咱三义泰有个驼队就好了。” 路先生:“组建驼队,谈何容易啊。要紧的是眼下怎么办?太春迟迟没有消息,伊万那边又催得紧,唉,闹不好咱还真得赔人家银子了。” 也真巧了,正说着,黄羊无意中抬头一看,伊万高大的身子正向账房走过来。 黄羊:“您瞧,路先生,伊万又来了。” “看来伊万也真的急了。”说着,路先生忙走出柜台迎了过去,“伊万先生,我和云掌柜正念叨您呢,您就来了,请,请坐!” 黄羊走过去:“伊万先生,你不用说话,我知道还是为大黄那桩买卖。来,坐下说话。” 经过这几年的历练,迎来送往的黄羊也能应付下来了,虽然看上去他很稳重,但心里却非常焦急。前几天病了一场,吃了孟大夫几副药后,这两天稍稍好了些,没想到伊万又找上门来了。 伊万是个不善于掩饰情绪的人,他很不高兴地说:“云掌柜,别的话我不想说了,如果十日之内还拿不到货,我们只好退货了。” 黄羊:“伊万先生,我们可是诚心诚意地与贵公司合作,我们许大掌柜冒着多大风险亲自到云台去进货。您知道的云台山那边正在打仗!这批货您要是退了我们三义泰可就亏大了。” 伊万:“实在对不起,那没办法。我只能按合同办事了。再见!” 说罢,伊万转身朝外走去。 黄羊见状立刻追了上去:“伊万先生!” 黄羊急了也顾不上许多,他一把抓住伊万说大声说:“伊万先生,您不能这样!” 伊万:“云掌柜,你要我怎么样?” 黄羊:“你再宽限几天,我们许掌柜一定能把货运回来。” 伊万:“云掌柜,你说什么都没用,我得看到货才算数。你们中国人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着?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看不到货你让我怎么相信您?再说我们比斯克公司跟零售商也是有合同的,违约也是要赔款的。” 黄羊一时泛不上话来,眼睁睁地看着伊万走远了,黄羊急得直跺脚。 就在这时,一列满载货驮的驼队向这边走过来,跟在驼队旁边的是一个骑着马的年轻人,只见那人来到黄羊跟前翻身下马,操一口外地口音礼貌地问道:“请问掌柜的,扎达海河怎么走?” 黄羊心不在焉地随便一指:“往那边去,直走。” 那年轻人说:“谢谢掌柜了。” 驼队从黄羊身边走过时,黄羊闻到一种特殊的味道,他抽抽鼻子,忽然心有所动,于是朝那年轻人喊道:“哎,小掌柜子……等等!” 那年轻人勒住了马,问道:“掌柜的还有什么吩咐?” 黄羊显得有些兴奋地:“你的驼队运的可是大黄?” 那年轻人说:“没错,是大黄。” 黄羊又问:“你这大黄要运到哪里去?” 年轻人回答:“三义泰商号。” “真的是三义泰吗?”黄羊也不等年轻人答复又急切地问道:“你可是替许太春许掌柜送的货?” 年轻人说:“是啊,我叫许路得,是许掌柜派我来送货的。你是……” 听到这儿黄羊可高兴坏了,他一路狂奔往三义泰商号跑,同时嘴里大喊着:“路先生,你快出来迎接啊!……咱的货到了!” 路先生闻声跑了出来,问道:“是许大掌柜回来了吗?” 黄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是,路先生,……大黄是太春哥派人来送回来的!” 外边的喊叫声把赫连也惊动了,大家一起跑着去迎接驼队。 路先生问到:“路得老弟,许掌柜他……” 路得说:“许掌柜的腿受了一点伤,在我家里养着呢。他得过些日子才回来。”黄羊急切地问道:“伤得重不重?我哥他是咋受得伤?” 路先生说:“黄羊,路得辛苦了一天了,还是回家再说吧。” 当下,把路得安顿好黄羊就跑去把伊万叫了过来,他指着院子里堆得小山似的大黄对伊万说:“伊万先生,你看看吧,你要的大黄都在这里了!” 伊万惊讶地望望那些货物又望望黄羊,耸耸肩:“这简直就像神话一样!” “伊万先生,我说什么来着?”黄羊得意地说:“我们三义泰是最讲信誉的商号,说到那里做到那里!怎么样,这下信了吧?” 伊万:“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回我相信了。” 伊万把大黄在嘴里嚼嚼。 黄羊:“怎么样,伊万先生?” 伊万:“哦,是好大黄,是真正的云台大黄!” 黄羊趁着兴头问道:“伊万先生,那咱们以后的生意……” 伊万一迭声地说:“做,做,做!以后的大黄生意我只找你们三义泰做了!” 黄羊、路先生和路得都高兴地笑了。 “老天爷不灭三义泰啊!”路先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慨道:“许掌柜走的可真是一招险棋啊!真应了那句话——艺高人胆大!” 第44章 伊万也十分兴奋,他说:“云掌柜,谢谢你们,我的公司也得救了,前往恰克图的驼队早就预备好了,就等着大黄呢。现在好了,我们的驼队今天夜里就出发!” 忽然,伊万问道:“哎,怎么不见许大掌柜?” 黄羊说:“许掌柜受了伤,留在云台山养伤呢。” 伊万竖着大拇指说:“许掌柜是一个好商人,三义泰是一家守信用的好商号,相信我们以后会合作得更好!” 路先生说:“伊万先生,那是以后的事了,现在最当紧的是你赶紧装货,别耽误了驼队启程。” 伊万:“路先生,你说得没错,我很忙,我确实该走了!” 19 这天下午,玉莲正在家里哄着孩子玩,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玉莲问道:“谁呀?” 外面一个熟悉的的声音应道:“弟妹,是我。” 玉莲忙从炕上下来张罗着去开门:“哦,我听出来了,是友和哥哥吧,我就来。” 玉莲开了门,张友和走进来径直来到炕前,只见他拿出一个拨浪鼓在孩子脸前摇摇:“绥生,大大给你买了个拨浪鼓,喜欢不?” 玉莲走过来:“看看,又让友和哥哥破费了。” 张友和一边往屋里走:“我来是问问你,再过几天就是孩子的百岁了,咱得给他好好热闹热闹。” 玉莲叹口气:“唉,算了吧,太春也不在家。” 张友和:“这话说的,太春不在不是还有我吗?” 想了一下,张友和觉得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于是又改口道:“不是还有我和黄羊吗?” 玉莲犹豫着:“大小也是个宴席,怪麻烦的,你们又都是忙人。” 张友和:“弟妹,你别犯愁,太春在与不在一个样。到时候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只能过得比太春在更加热闹才对,太春辛辛苦苦在外边跑还不是为了字号上的事吗?我们在家给他的儿子过百岁,也是个补偿。不然我们心里更不安。” 玉莲:“那……敢情好。” 张友和说:“那这事就算定了。办事不用你操心,有我和黄羊操持就是了。到时候我再让黄羊把媳妇接来。” 玉莲感激地:“那就烦劳友和哥哥了。” 从玉莲那里出来,张友和就来到三义泰,正好黄羊也在,张友和就跟黄羊说了给绥生过百岁的事。 黄羊说:“好啊,还是友和哥你想的周到,我一忙就把这事给忘在脑后了。前几日我还跟路先生念叨给孩子过百岁的事哩,太春哥不在家,一定要让孩子风风光光过个百岁。明天我就回去接老婆来。我那口子做细活儿上不得台面,做粗活儿还是把手。” 张友和笑着说:“好,咱就这么定了。” 黄羊送张友和出来,走到在铺面门口时张友和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黄羊,跟你说个秘密……我已经将三义泰的货物夹杂在万裕长的骆驼队里了,这会儿恐怕已经带出国境了。” 这事把黄羊吓了一跳,他紧张地:“友和哥哥,你事先咋不跟我说一声呢?出了事可不得了!” 张友和平静地说:“干吗要让它出事呢?” 黄羊:“可是没有不透风的墙啊。” “黄羊,你记住我的话。”张友和说:“做买卖当掌柜子没有些度量可不行,这事你就不用管了。” 说完,张友和转身走了,黄羊苶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张友和远去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为给绥生过百岁儿的事,黄羊果然回家把媳妇接了过来。和张友和商量过了,宴席就定在大观园。依着玉莲不想到外面去,一个小孩子家过百岁在家里吃顿饭算了,闹那么大动静做啥?张友和不干,说这些事弟妹你就不用管了,到那天你只管带好孩子就行了。 黄羊媳妇过来可高兴坏了玉莲,好歹有个说话的人了。 黄羊媳妇是个闲不住的人,进门就找营生。此刻她一边往灶坑里塞柴火烧水,一边与玉莲说话。 黄羊媳妇说:“瞧瞧娃娃长的,水葱儿似的,两月没见成个大娃娃了,长得跟他爹越来越像。” 玉莲:“人们都这么说。” 烧好了水,玉莲去挖了半小盆莜面,她对黄羊媳妇说:“今天给你做莜面,你不是爱吃我推的莜面窝窝吗?” 这做莜面有个讲究,要用现开的水和面,面和好后推窝窝、搓鱼鱼、蒸玻璃饺饺,少说也有十几种吃法呢。玉莲去做饭,黄羊媳妇就爬到炕上去逗孩子玩,她亲亲孩子的小脸蛋儿,亲昵地说:“好香!太春哥回来见了儿子还不知道多高兴呢!” 玉莲:“还说呢,他这个做爹的,孩子都要过百岁了,连他个人影儿还没看见过呢,就怕是孩子将来长大也跟他这个当爹的亲不起来。” 黄羊媳妇:“哪能呢,再怎么说人家也是亲父子骨血挨着呢。” 玉莲:“唉,说是说呢,听说云台山那边在打仗,真是让人担心,每天晚上我都睡不踏实。” 黄羊媳妇:“嫂子,你就放心吧,凭太春哥的那份机灵劲儿他不会有事的。” 玉莲:“好了,不说他了!有你来陪陪我,我这心里比啥都高兴!不过……又让你耽误做营生了,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黄羊媳妇:“哎,你没听人说吗,营生营生,做了还生,家里的营生还有个完?乐得来看看你们娘俩,我还能歇两天呢!嫂子,以后可不许说那见外的话了,现如今我家黄羊和太春哥一起做生意,这份情谊不比亲兄弟差多少。要是你这边有事我不来,倒是说不过去了。再说了,在归化你们也没什么别的亲戚,咱两家就是最亲的亲人了。” 玉莲:“说的也是呢。” 玉莲已经和好了莜面,她拿来一块砖头大小溜光的青石板,擦干净,将和好的莜面背在手背上,像变戏法似的,一推一卷,一个手指头粗细的薄薄的莜面筒筒就弄好了。只一刻功夫,蒸笼里就摆了一大片,把黄羊媳妇都看呆了。 看着玉莲推着莜面窝窝,黄羊媳妇:“真是人比人比死了,鸡比鸭子淹死了,看你做营生,我心里才敲鼓呢。” 玉莲:“你敲什么鼓?” 黄羊媳妇:“我做营生粗糙,怕过不了你的眼。” 玉莲:“你这是哪的话!” 黄羊媳妇:“我们蒙古人吧,就那么几样吃食,手扒肉、炒米、面条子什么的,做出的饭来也笨,没有你们内地的女人做出来的细份。” 玉莲:“谁说的?” 黄羊媳妇:“谁说的?我们黄羊就这么说。每次回家就总要说玉莲嫂子做的饭菜多么好看、多有味道。” 玉莲:“这个黄羊,真是该打!” 说着,俩人都笑了。 绥生过百岁那天,也没请多少客人,卜泰、沙格德尔王爷那是少不了的,三义泰的路先生、还有赫连等几个伙计;路得也请了,他现在也算是三义泰的人了。再就是张友和、玉莲、黄羊、黄羊媳妇等几个家里人了。总共开了三桌席,人虽不多但却挺热闹,除了卜泰和沙格德尔王爷都是自己人,所以大家吃喝得很随意。 席间最主要的人物当然是太春和玉莲的儿子绥生,大家你亲亲他抱抱,这个说孩子长得有福,那个说娃娃将来准是当掌柜子的材料,嘻嘻哈哈的好不热闹。卜泰活了大半辈子没有娶妻生子,对这个粉嘟嘟的小东西自然是稀罕得不行,抱在怀里用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不停地亲着蹭着,直到把绥生弄得哇哇大哭这才大笑着将孩子递给了玉莲。 按照当地习俗,抓阄这项仪式是少不了的,张友和早在另一张桌子上准备了笔砚、戥子、印章、胭脂、酒盅等物,按照老话儿说孩子抓了笔砚将来可能就是个读书人,而抓了戥子或许就是个买卖人,要是抓了印章将来当官……人们围在桌子的四周等着看绥生抓阄的结果。玉莲过来将绥生放在桌子上,绥生还不会坐,玉莲就在后面扶着。 大家则想着法儿地引诱着孩子注意桌面上的东西,张友和敲敲那只象征买卖人的戥子,叫道:“绥生,来,看这个!这个!” 沙格德尔王爷用手指弹弹那方砚台:“孩子,看这儿!” 绥生乐呵呵地望望这个,望望那个,高兴地张着小手……绥生似乎对砚台和戥子都没什么兴趣,忽然,他抓起了桌子上的胭脂盒,爱不释手地把玩着…… 顿时,玉莲失望地叹了口气。其他的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友和见状打着圆场说:“孩子过百岁,这抓阄呢,本来就是逗个乐子高兴高兴,当不得真的,你们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卜泰也玩笑道:“这小东西,不爱官不爱财,偏偏喜欢脂粉,将来准早早地把媳妇给太春领回来!也不错,说明老许家人丁兴旺呗!” 大家都笑了。 绥生过完百岁的第二天,路得就急着要回去,他说已经出来多日,一来是自己头回出远门免得爹娘惦记,再者得赶快回去向许掌柜做个交代。 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车马、驼队络绎不绝。路得身背一个蓝花包袱,黄羊牵着一匹马为路得送行。 来到城门,路得站住脚对黄羊说:“云掌柜,就到这儿吧,店铺里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你呢。” 黄羊将马缰绳交到路得手里,说:“好吧。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一路上多加小心!” 路得:“放心吧,从归化到汉口三千里,是日夜不停歇的茶马大道,走到哪儿都有商旅做伴。” 黄羊:“我已经安顿了与你同行的驼队,你只要寸步不离包你安全到达汉口。 第45章 还有,路得兄弟,回到云台山告诉许掌柜让他安心把伤养好,别惦记家里,这里有我跟友和哥哥呢。” 路得:“兄弟记下了。云掌柜,你看,驼队走远了,我走了!” 说着,路得翻身上马:“云掌柜,请回吧!” 黄羊抱拳:“一路保重!” 路得跃马扬鞭疾驰而去。 第四章 01 做大黄稍瓷器,许太春搂草打兔子一把做了两桩生意。三义泰开始在归化商界有了名声,生意越来越好。被大盛魁认为相与,从此跻身归化通司行。……沙格德尔王爷称赞太春“财上平如水,人中直似衡。” 三义泰生意上顺畅,作为东家的卜泰当然就高兴,每天闲着没事干要么在家里训练他的黑狗解闷,要么到赌场赌博,要么就到大观园跟和沙格德尔王爷喝茶、聊天。 这天卜泰又来到大观园,沙格德尔王爷给他沏了一壶好茶,俩人边聊边喝着。 卜泰端着茶碗抿了一口:“这茶喝到这个分儿上才喝出点味道来了。” 沙格德尔王爷:“是吗?卜老爷能说出这是什么茶吗?” 卜泰笑着问道:“沙王是考我?” 沙格德尔王爷:“说说看。” 卜泰又抿了一口,眯着眼睛慢慢地品着:“早春的毛尖!” 沙格德尔王爷哈哈大笑:“让你说对了。这可是三十两银子一两的极品!好,算我的好东西没有糟蹋了。” 俩人正说笑着,一个小伙计来到沙格德尔王爷跟前恭敬道:“沙格德尔王爷!” 沙格德尔王爷不悦地:“你没看见我正在和客人说话吗?我早就说过,一般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就是了,不必事事都问我。” 小伙计弓身道:“沙格德尔王爷,今天这件事不一般。” 沙格德尔王爷:“是有什么人来打麻烦吗?” 小伙计:“不是。是江西景德镇的光远窑场送来一批瓷器。” 沙格德尔王爷:“什么瓷器?咱们没有订瓷器啊?” 小伙计:“说的是啊,可人家口口声声说是咱大观园的货,有茶具二百套、餐具二百套。那瓷器上还真的烧有咱‘大观园’的字样。” 沙格德尔王爷疑惑地:“有这等事?” 小伙计将手上的样品递过来:“这就是样品,请二爷亲自过目。” 二爷接过茶碗在手里转着,仔细瞧着,只见那瓷碗烧制的特别讲究,碗口上绘有拉不断的云子边,中间的一侧是篆体的寿字,另一侧是大红的三个字——大观园。 沙格德尔王爷端详着茶碗,说:“这事倒是怪了。卜老爷,你看看。” 沙格德尔王爷把茶碗递给卜泰,卜泰观赏着:“你别说,这茶杯做得还真是讲究,二爷您看,这云边绘得多美气,与您的姓照上了;三个隶书又清雅飘逸,在咱归化城还没有哪家茶馆饭馆这样做呢。依我看管他是谁做下的事,这茶杯和餐具统统留下就是,就当是神仙送来的。” 沙格德尔王爷说:“卜老爷说的是。他扭脸对小伙计说:你去把送货的人请进来。” 不一刻,送货的客人走进来。沙格德尔王爷指着那茶具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送货人说:“掌柜子吩咐我们务必在九月二十八日将瓷器和帖子送到。说九月二十八日是云老爷五十大寿。我这里还有一个帖子和一封信,沙格德尔王爷一看就明白了。” 说着,送货人将帖子和信递给了沙格德尔王爷。 沙格德尔王爷甚为惊愕,他打开帖子,只见帖子上是八个绣红大字:“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沙格德尔王爷不禁大喜,赞叹道:“啊呀,真是个有心人……” 送货人说:“老爷,还有一件东西。” 话音刚落,就有两个小伙计抬着一个木箱走过来。 沙格德尔王爷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卜泰插话说:“既是送你的东西,你打开看看不就明白了?” 沙格德尔王爷吩咐下人将木箱打开,片刻功夫后从里面捧出一只威风凛凛的瓷老虎来。只见那虎有五尺多长,二尺多高,金黄的毛皮上带有黑色的条纹,那眉眼,那耳朵,烧制得特别逼真! 送货人说:“老爷,这是掌柜的特意教窑上为您烧制的寿礼。” 沙格德尔王爷心中暗想:这个许太春,连我属虎的都弄得一清二楚。 卜泰:“真是不容易,难得有这么有心计的人。” 沙格德尔王爷:“卜老爷,你猜这人是谁呢?” 卜泰想了一会儿:“千里迢迢把瓷器给你送来做寿,肯定是了解你的人,也肯定是你恩泽惠顾过的人,知恩图报吗!我想……这个人应该是许太春了。” 沙格德尔王爷:“好哇,让你猜对了。这正是许大掌柜做的事情。小仨儿,吩咐接货验货如数收下。再吩咐厨房备饭我要亲自陪远方来的客人吃饭。” 大观园的伙计将送货的客人带下去歇息。 卜泰起身告辞,却被沙格德尔王爷一把摁住。 沙格德尔王爷:“你可不能走,俗话说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顿饭您是躲不过去的。” 卜泰笑道:“好,好,恭敬不如从命,我留下就是了。啊呀,这个许太春,脑子玲珑剔透,真是做什么成什么。” 沙格德尔王爷:“我看也未必。要我说许太春做官就怕是不成。他是天生的一块做生意的料。你看他的三义泰刚开张不久就说是要做通司生意,时间不长能用俄国话和外国人谈生意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卜泰:“是哩,按说在通司行三义泰是个雏商,可是已经和俄罗斯的比斯克公司的经理伊万把五万斤大黄的生意做成了!” 沙格德尔王爷:“做生意交际能力占头一位,许太春干这个行。他跟人交往谁都不讨厌他,得人缘儿。你卜老爷把银子投给他做买卖,还不是看好许太春这个人吗?” 卜泰:“你这话没错,许太春既精明又诚实,把银子投给他比我自己管着放心。” 沙格德尔王爷感慨地说:“看起来,做买卖信誉比什么都要紧啊!” 当天夜里,沙格德尔王爷吩咐将旧餐具就茶具全部撤掉,统统换上许太春发来的新餐具新茶具。又将那只威风凛凛的瓷老虎摆放在大观园显眼的地方,顿时,大观园大厅里显得亮堂了起来! 第二天,新餐具新茶具一摆上餐桌立刻就吸引着吃客的目光,一传十,十传百,到半前晌的时候,大厅里竟然座无虚席。 人们纷纷议论道:“这个主意好,倒是个传扬名声的好办法!” “还有呢,谁想偷一个都不成,偷了你也不能用,不管走到哪里一眼就能认出来,这是人家大观园的东西。” “还是人家沙格德尔王爷,真能想高招,怪不得人家大观园的生意是越来越红火呢!” 一个中年客人欣赏着那茶碗,赞叹道:“这茶碗真是好看,弄得人都不舍得用了。” 沙格德尔王爷在后堂品着茶,听着前面传来的溢美之言,心里那个美,许太春啊许太春,我沾了你的光了,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后生! 上午,三义泰的账房里路先生正伏在柜上做账,伙计赫连小跑着进来:“路先生,同和轩的铁掌柜要见管事的。” 路先生说:“带他去见云二掌柜。” 赫连说:“二掌柜出去了。” 路先生从账簿上抬起头来:“那你就让他先回去吧,等二掌柜回来了再说。” 小伙计:“我说了,可铁掌柜说二掌柜不在就和您说话。” 路先生:“哦,看来事情还挺急,那就让他进来吧。 同和轩的铁掌柜是个爱唠叨的人,一进来就对路先生说:“路先生,我的事简单,耽误你了你多大的功夫。我就是想请三义泰替我们同和轩做一百五十套茶具一百五十套餐具。模样和字样也都烦请贵号许大掌柜替我们设计一下。绘制图形需要多少银子,您给个话就是。” 路先生被铁掌柜的一番话弄得莫名其妙,他说:“铁掌柜,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弄不明白呢。” 铁掌柜:“路先生,您还装什么糊涂啊。我说的是就照着大观园的瓷器,我们同和轩也来一份!” 路先生:“这事我不知道哇。” 铁掌柜:“您别逗了路先生,满归化城的人都知道了,您说不知道,这话说得过去吗?同在一个归化城里做生意,你们可不能偏三向四的。” 路先生:“哦,原来铁掌柜是在说许大掌柜为大观园订制瓷器的事啊,这事我也是后来听大观园的人说的。可是我们许掌柜他人现在还在云台山呢,给大观园配瓷器的事许掌柜事先也没跟我们说,你让我们该咋办呢?” 铁掌柜:“反正我们要的是一个理,大观园有的我们同和园也得有!许掌柜在与不在都没关系,他在云台山更好,请他就近到景德镇一趟。至于价钱由许掌柜定。” 路先生:“铁掌柜,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铁掌柜急了:“有什么做不得主的事?不就是银子吗?要多少我给多少就是了。我现在要的是面子,懂吗?我的客人都跑到大观园去了。好多吃客到大观园就为欣赏许大掌柜为大观园特定的那些茶具!” 路先生:“哦,原来是这样。” 铁掌柜:“路先生,哪有买卖上了门往外推的道理?您别再犹豫了,成与不成,快点给我个痛快话吧!” 路先生想了想说:“好吧铁掌柜,我这就写信,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们大掌柜。 第46章 你看成吗?” 天傍黑的时候,黄羊回来了。进了门,还是那毛病,先咕咚咕咚灌一起凉水再说。 听见动静,路先生忙走出来:“二掌柜。您可回来了!” “啊,这一天跑的,都没顾得上喝口水。”黄羊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咕咕嘟嘟地喝了一气,才问:“路先生,听你这话音,是柜上出什么事情了?” 路先生:“二掌柜,一天的功夫就有十几家饭庄的掌柜子找上门来……” 黄羊不解地:“咱三义泰和饭庄有啥瓜葛?他们找咱什么麻烦?” “也算不上是找麻烦,”路先生笑了:“说起来还是好事情呢,他们是找咱三义泰来订货。” 黄羊:“订什么货?总不能也朝咱要大黄吧?” 路先生:“不是要大黄,是要瓷器!” 黄羊:“什么瓷器?” 路先生:“什么瓷器?就要许大掌柜给大观园送回来的那两种瓷器,茶具和餐具。” 黄羊:“呵,这是和大观园摽上劲儿了?” 路先生:“谁说不是呢。” 黄羊:“好哇!太好了,这真是天赐的生意呀。都有哪些家饭庄和咱订瓷器?” 路先生:“都在这儿呢,我全都记下了。总共是十二家,大小茶具和餐具总共是六千八百套!” 路先生把记好的单子递给黄羊,黄羊细细地看了一遍,举起来抖着晃着:“路先生,你还不敢做主呢,这是财神爷到了!” 路先生:“咱们许大掌柜,这事办得也真神了!人还在千里之外呢,一夜之间就把归化城的茶楼、饭庄弄了个天翻地覆,都快赶上诸葛亮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可是不得了啊!” 黄羊兴奋地扑向算盘,噼里啪啦一通打:“这笔买卖少说咱也得赚他八千两银子!能顶多少生意啊。真的是四两拨千斤。好啊!” 这时候,恰巧张友和进来:“什么事让你们这么高兴?” 黄羊:“友和哥哥,今天到咱三义泰来订制茶具和餐具的饭庄都上十二家了!” 路先生插话说:“一个个急得猴上树似的,一进门就催着我写订单。生怕晚一步就订不上了。” 张友和不说话,静静地听着。 黄羊:“好像没有新餐具他们的买卖就一天也做不下去了似的!” 路先生说:“赫连刚刚回来说,都把归化几家瓷器店的掌柜子们搞懵了。” 张友和:“胡闹!这还不把三义泰弄乱了?那正经事也别干了?做生意靠的是商场上的功夫,得靠扎扎实实地做买卖挣钱。” 路先生和黄羊相互看了一眼,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有生意做张友和还这么不高兴。 张友和说:“你们光知道坐在家里瞎高兴,也不问问许掌柜在外边受得什么罪?是死还是活?” 黄羊:“许路得来送大黄时不是报平安了吗。” 张友和:“说话又过去一个多月了,这会儿呢?这会他怎么样你们知道吗?” 黄羊把头扭过一旁没有说话。 张友和:“南方战事频繁,本是不该去的,即使是去了也不宜久留。路先生你赶快写一封信催促许掌柜立刻返回!” 张友和说完,扭身走出屋子,把黄羊、路先生二位丢在屋子里发愣。半晌后路先生才反应过来,问黄羊道:“二掌柜,那……饭庄订的瓷器还要不要告知许大掌柜?” 黄羊:“信写好了吗?” 路先生:“信还没写呢。这不我在等二掌柜你的话呢。” 黄羊有点为难,闷着头抽起烟来。许太春是哥,张友和也是哥,到底该听谁的?咋两个哥哥的做法就差这么远呢? 过了好一会,只见黄羊把烟袋在桌腿上磕磕站起来:“路先生,你立即给许大掌柜写信。把所要瓷器的数量、主家的店名都写清楚,特别是样式一定请许大掌柜精心设计。” 路先生:“那要是日后张掌柜怪罪下来……” 黄羊:“出了事我担着,对了,路先生,你把信的日期签在前一天。以后万一张掌柜问起来,就说是在他来之前就把信发出去了。” 路先生:“嗯,这个主意好!” 02 黄昏时分,一列负载的驼队迈着稳健的步子向城门走去,骑着马走在旁边的是许太春。在外面闯荡了将近半年的太春终于就要回到归化城了。太春看上去瘦了也黑了,胡子拉碴的,比临去云台山的时候显得年长了许多,给熟悉他的人一种陌生感。只有那双眼睛还那么明亮,骑在马上依然是那么精神。远远望见城门楼子上“归化城”那三个大字时,太春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了。 还是在城门外的时候,太春就下了马,他拄着一根拐杖向城里走去,腿看上去有些跛。太春进了城一路走一路欣赏着久别的城市,他在心里感叹道:还是家里好啊! 太春东张西望地走着,望着道路两旁的店铺、客栈,望着来来往往的牛马骆驼,看什么都稀罕,看什么都亲切。 太春正走着,忽听身旁有人问道:“哎吆!这不是许大掌柜吗!” 太春一扭头,原来是万裕长的大掌柜文全葆,忙招呼道:“啊,是文副会长,一向可好?” 文全葆应着:“好好好!许大掌柜这是刚刚进城?” 太春:“是哩,还没回字号呢。” 文全葆:“许大掌柜,你人没到家,可你的名声早就传遍了归化城。如今你可是归化城家喻户晓的买卖人了。” 太春:“文大掌柜过奖了,过奖!” 文全葆:“哎,我说的可全是实话,如今,在归化城商界没有第二个人敢于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到云台山去,你许太春是第一个!” 太春谦和地笑着说:“坐在家里守着老婆孩子倒是好,可天上能给咱掉馅饼吗?为了养家糊口,我也是不得已啊!” 忽然,文全葆发现太春手里的拐杖,问道:“许大掌柜,你的腿怎么了?” 太春无所谓地:“没事儿,只是受了点轻伤。” 文全葆说:“好吧,不打搅了,赶了多日的路,早点回家歇着吧!” 太春抱拳道:“文大掌柜,失陪了,改日再到府上打搅!” 就在太春往家里走的时候,玉莲抱着孩子正在站在家门口向巷口上望着。已经有些日子了,每天的这个时候,玉莲就站在门口等着。其实玉莲也不知道丈夫啥时候回来,她就那么等着,望着,她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太春回来的情景,她想象着巷口处先是出现了一个人影,背着包袱,急匆匆地向这么走来,然后她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的丈夫,然后太春跑过来,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玉莲正在胡乱想着,巷口上果然出现了一个人,看身量和太春差不多,可那不是太春,是个手上拄着拐杖的瘸子。唉,看来今天又白等了!玉莲想着,转身向院子里走去。回到屋里,玉莲将孩子放在炕上刚刚点着了灯,忽然听到身后的门一响:“玉莲……” 玉莲心里一惊,扭头看时,老天爷爷呀,竟然是她日思夜想的太春哥哥回来了。 玉莲叫道:“太春哥——!”径直向太春扑了过去。 夫妻俩紧紧地抱在一起,玉莲娇嗔地用拳头打着太春的胸脯:“你还回来呀,我还以为你把这个家忘了呢!” 忽然,绥生在炕上大哭起来,玉莲这才松开太春跑过去将儿子抱起来。 太春惊喜道:“哎呀,这就是咱儿子吧?看看,都长这么大了。来,爹抱抱!” 太春:“看看我儿,都已经快一岁了。……让爹抱抱。” 太春扔下手里的包袱,伸手把绥生抱过来,绥生已经六个多月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愣怔了片刻竟然将脸扭向一旁,挣扎着要找他娘。 太春笑道:“这小子,没良心的,居然不让亲爹抱。” 玉莲接过孩子:“还说呢!孩子自打生下来这是头一回看见亲爹的模样,不认生才怪呢。快洗把脸,瞧瞧你那一脸的土。” 太春擦洗着脸:“哎呀,你是不知道,我在外面这半年来,每天连做梦都跟你们在一起,说实话,真想家啊。” 玉莲问道:“哎,黄羊他们知道你回来吗?” 太春:“知道,我已经去过店铺了。” 玉莲使着小性子说:“那你就不知道让他们给捎个信儿回来?可见你心里没有这个家!” 太春从后面搂住玉莲和儿子,感慨道:“从我当年走西口到现在,无论我干什么,还不是为这个家?有时候真是身不由己啊……” 夜里,绥生睡着了。在昏黄的灯影下,太春伏在儿子脸上看个没完没了。玉莲将屋里的营生收拾停当后爬上炕来,嗔怪道:“你呀,都看了有半个时辰了!” 太春:“自己的亲儿子怎么看也没够。” 玉莲故意道:“我看你是得了儿子忘了媳妇。” 太春翻身将玉莲抱住,玉莲猫儿似的偎在太春怀里,抚摸着太春的身子,柔声道:“哥,你瘦了……” 太春搂着玉莲亲吻着她的头发,她的脸蛋儿、脖子…… 久别胜新婚,那一夜太春和玉莲亲热了一回又一回…… 已经是深夜了,又累又乏的太春感到有些口渴,他摸黑点上灯。 玉莲问道:“你要做啥?” 太春说:“我喝口水。” 玉莲爬起来:“你躺着,我给你倒。” 太春把玉莲摁在被窝里。 太春:“我回来了,不能让你再辛苦了。” 听了丈夫这句话,玉莲心里一阵熨帖,她顺从地钻进被窝,趴在枕头上望着丈夫的一举一动。 第47章 太春下地时,忽然一条腿绊了一下,动作显得很不协调。玉莲看着,她突然发现了什么,忙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太春:“没事。” 玉莲坐起来:“不对,我怎么看着你走路腿不吃劲呢?你……到底咋了?” 太春无所谓地:“哦,受了点伤,早就好了。” 直到这时,玉莲才发现放在门边的拐杖。玉莲将太春扶到炕上,抱着他忍不住哭了起来:“我就知道你在外头受苦了,可我没想到你把自己作践成这样……哥,你这是何苦来?赚不了钱咱不赚,日子再苦我也不嫌,腿成了这样,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哥,将来见了娘,你让我咋向她交代……” 太春摩挲着玉莲的头发,强笑道:“玉莲,别哭了,哥没事,你看看,不误走路不误干活的,只要你不嫌弃我瘸就行了。” 听太春这么说,玉莲伏在丈夫怀里哭得更伤心了。 从云台山回来后,太春都没顾得在家里好好歇几天,第二天一早便到柜上忙乎去了。太春心里明白,如今三义泰正在走上坡路,人气儿正旺,生意做得顺风顺水,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的一切机会把买卖做大才是。 账房里,太春、黄羊和路先生在商量着今后买卖上的事。 黄羊:“太春哥,如今你可成了归化城的名人了。” 太春不屑地:“扯淡,咱不图那些虚头把脑的东西,正经再抓几把大买卖才是真格的。” 路先生:“依我看,咱们就得把去云台山进货多么多么的危险在归化城里宣扬出去,不然你等着,这生意很快就被别人抢了。” 黄羊:“咱自己冒着危险踩出来的路,哪能让别人轻易抢去。大黄买卖还得抓紧了做。” 太春:“嗯。路先生,你马上给云台山的路得写信,让他在那边大量购进云台大黄。” 路先生:“好。大掌柜,咱们经营大黄赚了钱,听说文大掌柜很不高兴呢。” 太春:“这没办法,生意面前不论是大商家还是小商号,就看谁能抓住机会。一旦机会来了就要狠狠抓住不撒手,把该挣的钱挣到手!文全葆他怨不着我。论理,这个机会应该是万裕长的,另外他们专门经营瓷器也有几十年了,熟门熟路的。” 黄羊:“可这买卖偏偏让我们三义泰抓住了。” 太春:“一个大黄,一个瓷器,还有草料和胡油咱一样儿也不能松手。” 黄羊:“对了,太春哥,白天友和哥哥来了一趟。” 太春:“有什么事吗?” 黄羊:“他让我提醒你一句话——树大招风。” 太春:“啊?” 黄羊:“友和哥哥说,三义泰眼下还是个小字号,以咱们的境况做事不宜太张扬,免得招人眼红。” 太春思忖着:“哦……那友和哥的意思是大黄买卖就不要接着做下去了?” 路先生说:“好像有那么点意思。” 黄羊:“依我看,友和哥是在妒忌你呢,他那人别看比我们年长几岁,有时候心却窄了些,不像个当哥的。” “黄羊,都是弟兄,别这么说话。”太春说:“不管外面说什么,咱们还按刚才商量的,该做啥就做啥,不过处处小心些就是了。” 太春从早上到了三义泰,直忙到天黑,他吩咐赫连上板关门后才回家。 太春手里拄着拐棍刚走进院子,听到动静的玉莲忙从屋里出来,手上拿一把笤帚。 太春正要往屋里走,被玉莲拦住了:“等等!看你这一身的尘土!” 太春:“做事情的人身上哪能没点尘土?” 玉莲:“你等等,我给你扫扫。” 太春站住脚让玉莲扫衣服上的土。 玉莲唠叨说:“如今和过去不一样了,好歹你也算得上是一家字号的掌柜了。出来进去的也注意着点自己的模样,不能让人笑话。” 太春架起胳膊,转着身子。 玉莲继续说道:“再说了,你是老婆在跟前的人,模样邋遢了人家会笑话你的老婆懒,没本事。” 太春笑道:“就你说道多。” 夫妇俩说笑着进了屋门。绥生还不会爬,正在炕旮旯里玩着张友和送他的那个拨浪鼓,太春上了炕把儿子抱起来,亲着:“儿子,想爹了没有?” 玉莲早已经把饭菜做好了,花卷儿大烩菜。这是太春爱吃的饭菜。 玉莲说:“一天了,快吃饭吧。” 太春将绥生递给玉莲,说:“前几年你没来的时候,我和黄羊最好的饭食就是白焙子就开水。人啊,有了媳妇才算有了家,看这多好,暄腾腾的花卷儿,热乎乎的烩菜,真好吃!” 玉莲望着丈夫狼吞虎咽的样子,心疼地说:“慢点,小心噎着……太春哥,我看你出去进来走路挺吃力,再说了,年纪轻轻就拄根棍子……我是说,要不然咱买匹马骑?” 太春低头吃着饭:“再说吧。” 玉莲嗔道:“你看你,一副不领情的样子,人家还不是心疼你吗!” 太春抬起头望着妻子,笑道:“我知道。” 03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许太春拄着拐杖出现在归化城的马桥上。自从大黄生意和瓷器生意做成后,三义泰在归化城里的名声大振,说起许太春许掌柜来,人们都直竖大拇指。 马桥上的大小牙纪以及买客和卖主看见太春,纷纷和他打招呼,一个年轻的牙纪招呼道:“许大掌柜!您稀罕啊!” 太春:“不稀罕,今儿得空来桥上溜溜。师傅贵姓?” 年轻牙纪说:“免贵,姓马。在家排行老三,小名叫仨儿。” 太春拄着拐杖走上桥头,那个自称叫仨儿的牙纪紧跟在太春身后。 仨儿说:“许大掌柜,我爹您认识的,我爹他常念叨您呢,说当年跟您打过交道。” 太春问道:“你爹他怎么称呼?” 仨儿说:“我一说他的名字您老准知道,他叫马五。” 太春:“你爹是马五爷?” 仨儿说:“是哩!哦,许掌柜,您瞧,我爹过来了。” 仨儿说着就向远处喊道:“爹!你看,许大掌柜来了!” 马五爷显然听见了儿子的声音,只见他快步向向这边走来。 马五爷来到跟前热情地:“哎呀呀,许大掌柜,是你呀!几年没见,听说你的买卖做大发了。” 太春笑道:“马五爷,您还是那么硬朗!买卖不错吧?” 马五爷说:“托许大掌柜的福,还说得过去,还说得过去。许大掌柜,今天能亲自到我们马桥上来……怎么样,我猜您是想要一匹好走马吧?” 太春:“到底是马五爷!不错,我是想买一匹好走马。” 马五爷:“我早就说了,许大掌柜没准有一天得到我们桥上来买马。” 太春笑望着马五爷,听他继续说着。 马五爷:“如今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在归化城是名人了,出来进去的没有一匹好走马伺候着哪成体统。咱归化这地方讲究这个,但凡是个名角儿,不管是官道上的军队的还是做买卖的商人,出门走道座下都得有一匹好走马,不然有失身份。许大掌柜,您看看,这河滩地儿的马全都是咱说了算,您说您喜欢什么毛色的马?” 太春拿目光浏览了一下眼前的马群,用拐杖指着远处的一匹枣红马:“我看那匹马就不错。” 马五爷:“您说的是那匹豹花马吗?” 太春:“不,我说的是豹花马旁边那匹枣红马。” 马五爷:“这不行,许大掌柜,您看着不错也不成。” 太春:“为什么?” 马五爷:“您如今不是一般人,是有身份的大人物,以您的身份虽然说是不能跟绥远将军、道台老爷、商界三大号的掌柜子财东爷比,可也不能骑这枣红马。” 太春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马五爷正要搭话,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叫好声。 太春问道:“怎么回事?” 马五爷向远处望了一阵说:“八成是赌上马了。许大掌柜,您不想看看热闹?” 太春也来了兴致,他说:“走!” 马五爷陪着许太春向前面走去。 远远的就看见人群围成一个大圈,有买马的、卖马的、马牙纪、还有看热闹的,太春和马五爷走过去才知道,原来是卜泰和正在为了一匹雪白的走马打赌,赌金为五百两银子。 马五爷对太春说:“那不是卜老爷吗。” 太春笑笑:“有卜老爷在,恐怕一场豪赌又是免不了的了。” 果然,圈子里几个人围着一匹马在议论,只见那匹马浑身上下雪白无暇。 马五爷对许太春说:“许大掌柜,您随我来。” 说着,马五爷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太春跟在马五爷身后向场子中间挤过去。 马五爷来到场子中间,对大家说:“诸位,我有几句话要说。这有身份的人身子值贵,骑马颠了不行累了也不行。哪位爷要是骑了我为您选的走马,日行三百里,保证您腰不酸腿不痛,屁股也铲不了。” 在场的人全都认真地听着。 马五爷回过身子对许太春说:“许大掌柜,我知道您是山西人,您骑了我这马回乡省亲,保证您在三天头上能与父母妻儿团聚。我敢说这个大话,您来看这匹云青马,这好马有个讲究——腿长腰细,你摸摸这皮毛油光铮亮的,你看看这双眼睛铜铃似的,这么说吧,我给您看下的走马马背上放一碗水,走一圈下来碗里的水一滴不洒!……” 太春:“你这话也说得太悬了一点儿,好走马我也见过。” 第48章 马五爷:“听您这话音儿,我的话您是不信咋的?” 太春:“你说一滴水不洒?” 马五爷:“对,一滴水不洒。” 太春:“我倒想见识见识。” 马五爷:“好,那我就叫您亲眼看看归化城的好走马是什么风度!——仨儿,给爹拿海碗端一碗水来!” 马仨儿小心翼翼地走着,把一碗水的海碗交给了马五爷。 马五爷:“许大掌柜,您看好了,这碗里的水现在是八成满。” 说着马五爷把水碗仔细地摆放在白马背上。 马仨儿又牵来一匹黑铁骊马。马五爷纫镫攀鞍跃上马背,动作是麻利潇洒。 马五爷对许太春说:许大掌柜,您点起一锅烟等着。 说完,马五爷催动着坐骑和那匹白马走了起来。那两匹马匹走起来速度非常快,眨眼的工夫就远去了,变成两个小黑点。 太春点起一袋烟吸着。周围的看客们乐得有热闹看,聚在一起边等着马五爷回来边热烈地议论着。约摸过了两袋烟的功夫,突然一个年轻人喊道:“快看,回来了!” 太春抬头看时,果然是马五爷带着两匹马朝这边过来了,他抬脚在鞋底上磕掉烟灰刚直起身子,马五爷已经来到他的面前:“许大掌柜,您来看!” 看客们纷纷喊道:“快看看那碗里水还在不在!” 太春走到了云青马跟前,马五爷小心翼翼地将那水碗端下来:“许掌柜可看好了,这碗里的水没有洒出一点。” 太春凑上去看时,那碗里的水照旧是八成满,而马背上确实不曽落下一个水滴。太春心里喜欢,脸上却并不显露出来,他冷静地问:“这马什么价?” 马五爷抓住太春的手在袖筒里捏捏,眼睛盯着太春的脸,太春沉吟着。 马五爷说:“许大掌柜,起码也得这数!人分三六九等,马分高低下,以您的身份就得骑这档次的走马。人的身份高贵骑的马身份低了就不行。话又说回来,马的身份比主人的身份高了也不行。这讲究着哩!” 太春:“好,既是这样我也就不能还价了,这马我要了。” 马五爷高兴地说:“许掌柜,您可以先骑回去试几天,中意呢您就留下,不中意呢您捎个话给我,我去宝号再把马牵回来。” 太春抱拳道:“马五爷,谢了!” 见许掌柜张罗着上马,马五爷家的小仨儿忙过来把他扶了上去。 马五爷吩咐儿子说:“仨儿,你把许掌柜送回去,毕竟这马跟许掌柜还生分。”马仨儿答应着:“知道了!” 太春骑着白马走在归化城的街道上,那马走得又稳又快,还特别的通晓人性,只要手上的缰绳稍有动作,那马立刻就明白了主人的意思。 太春在心里赞叹道:“好马!” 可是在过了一个路口时出了问题。路口处有个买麻花的,太春想下马给玉莲带几根回去,就在他下马时由于腿脚不利索,一不小心摔倒在地上。 马仨儿忙过去扶起许太春,问道:“许掌柜,没摔着吧?是不是这马……” 太春道:“不关马的事,是我这腿……当初受过伤,没接好。” 马仨儿说:“唉,当初您这腿要是请咱大召寺的山空喇嘛来接,就绝不会弄成这样了。” 太春听了愣怔了一下对马仨儿说:“我没事,你回去吧。” 04 晚饭时,太春显得闷闷不乐。玉莲给他盛好饭端到跟前,太春却没像往常那样狼吞虎咽地吃,而是点起一袋烟抽着。 玉莲说:“看你,该吃饭了不吃,等你抽完烟饭菜又凉了。咋,今儿个乏了?” 太春摇摇头。 玉莲伸手在丈夫头上摸着:“那是身子不熨帖了?” 太春:“我在想我这条腿。” “我还当是啥事呢!”玉莲笑了:“只要我和孩子不嫌弃你,管他别人说什么呢。” “别人说什么我许太春从来不在乎,”太春:“要紧的是我自个儿不论走道还是上马下马全都不方便。耽误事儿!” 玉莲:“吃饭睡觉做买卖你啥都不误,你和从前没啥不一样的!” 太春:“头一条,出门就不方便。” 玉莲:“那往后多让黄羊出门就是了。” “还能让人家黄羊一个人总出门呀,你以为那出门的事容易吗?难着呢!风餐露宿不说弄不好会把脑袋丢掉的。”太春说:“要说我这条腿呢,本来接得挺好,正住在路得家养伤的时候,哪想到土匪突然就到了。唉,进门就抢东西,我不甘心路得家的东西让他们抢走,上去和他们招呼了几下,结果伤腿的骨头错了位……要不是我腿脚有点功夫,这条命怕是早丢在云台山了。” 玉莲:“还说呢,你看看,多危险!原来我问你怎么你都不肯说。总说在外边没事没事。这回露馅了吧。以后我不许你出门了!” 太春:“别说那些没用的,做买卖哪有都守在家里不出门的?你记住我的话,这世上不管是做什么都没有那么顺顺当当的,不是吃苦受罪就想赚钱?那是做梦!” 第二天一早,太春把赫连叫到自己的跟前,态度坚决地吩咐说:“赫连,你到大召走一趟,把山空喇嘛请来。” 赫连走出屋门又转回来:“大掌柜,山空喇嘛若问起来我怎么说?” 太春:“你就说我请他接骨。” 赫连一听立刻大惊失色:“您说什么?许大掌柜,您这条腿已经长住了怎么还接啊?” 太春有些烦躁地:“你别管,叫你去请山空喇嘛你就去请!” 赫连见掌柜的心情不好,答应了一声麻溜地走了。 三义泰离大召寺并不远,不一会儿,山空喇嘛到了。山空喇嘛不容太春寒暄,开口就问:“许掌柜我过来八五八书房,是要给谁接骨?” 太春说:“是我。请师傅给我把腿重新接一接。” “你的腿?” “是我的腿。” “不是已经长好了么。” “它没长周正!” “哪……”山空喇嘛不解地问,“许大掌柜的意思是?” “打断了重接。” 山空喇嘛吓下了一跳,正色道:“你以为你这腿是什么,是凳子腿儿吗?凳子四条腿不齐把长的锯短一点儿不难,你这是人腿,如今许大掌柜的腿早已经长成无法再接了。” 太春问:“山空师傅你可知道大盛魁的大掌柜古海吗?” “我当然知道!”话说出半句山空喇嘛就醒悟了,知道许太春是什么意思了。他问许太春,“许大掌柜你不会是想学古海大掌柜吧?” 太春双眉一挑说:“大家都是人,既然古大掌柜能做的事,为什么我许太春就不能做?” 山空喇嘛为难地:“许大掌柜!要知道古海大掌柜那可不是一般人啊!……铮铮铁骨,人称活关羽啊!” “我也要做一把活关羽!” “把长好的骨头打开再重接上,你受不了这个罪呀!” 太春说:“受罪我倒不怕。山空师傅,你只告诉我骨头打开后你能不能把我的腿接好?” 山空喇嘛说:“能。” 太春说:“那好,山空师傅,你准备吧。赫连,你去拿一把凳子来。” 赫连将凳子放在太春面前,不解地:“大掌柜,拿凳子做什么?” 太春也不答话,只见他把那条残腿架在凳子上。 太春:“山空师傅,动手吧!……” 山空喇嘛站着不动。 赫连问道:“大掌柜,你要做什么?” 太春平静地:“把我的腿轧断了,重接!” 山空喇嘛:“许掌柜,使不得,使不得!” 太春喊道:“赫连,你来替我砸。” 赫连吓得直往后退。 太春决然道:“既是你们不肯帮忙,那好,我自己来!”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太春撩起辫子拿牙咬住,提起凳子朝自己的残腿狠狠地砸下去,只听嘎嚓一声响,就见鲜血从裤角流了出来。 太春咬着辫子强忍着剧痛,两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密密麻麻的汗珠从他的脑门上滚落下来。 就在这时,黄羊和路先生一前一后扑了进来,黄羊烈声喊道:“哥……” 山空喇嘛给许掌柜接完骨后,他自己身上的衣裳竟然全都被汗水浸透了。 黄羊与赫连将太春抬回家,玉莲见了差点吓晕过去,她抚摸着太春被血洇湿的裤子,放声大哭:“哥,你这是何苦……” 太春躺在炕上养伤,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玉莲尽心伺候着自己的丈夫,煎汤熬药的片刻都不离开,眼看着太春的精神一日日地好起来。 这天,玉莲给太春熬好了山空喇嘛留下的接骨药,端过来说:“喝药吧。” 太春接过碗,老实地喝着。 玉莲:“不管咋说,这次你得在炕上给我老老实实地躺着,要是再乱动的话,你这条腿就永远也别想长直溜了!” 太春:“长不直溜咱再砸断重来。” “你胡说!”玉莲一听丈夫的话立刻着急起来,说着话眼睛里就泛出了泪花。 太春一看媳妇把自己的话当真了,他笑了说:“我是说着玩的,你别当真!” “说什么闹着玩,你这种人什么事都敢干!” “你当你那腿是根木头棒子呀!说打断就打断,说接上就接上?” 玉莲破涕为笑了。 太春说:“玉莲,我这些日子躺在炕上想了许多事,从当年走西口到今天,经历的事一桩桩一件件总在脑子里转。 第49章 当年还是在老家的时候就听人说归化城的银子多得拿簸箕撮,事实上,哪有那么容易?买卖人呐,赚钱那是针尖上削铁呢!” 玉莲从未见过太春如此认真地对自己说话,她坐在丈夫对面,仔细地听着。 太春继续说:“归化城里几百家买卖我最羡慕的是大盛魁。人家大盛魁有二百多年的根基了,就是三年一文钱不挣,到了账期照样给财东掌柜们分银子!人家柜上的掌柜伙计就没有一个不会蒙古话的,单是会说俄国话的就成百上千。咱拿什么跟人家比?要想挣下人家那么大的家业,咱得拿出一份儿来,吃得了别人吃不下的苦,受得了别人受不下的罪,冒得了别人不敢冒的风险!咱就得靠这股狠劲儿。都说南方在打仗他们不敢去,我就去了!这银子我挣回来了!以前我没跟你说是怕你担心,玉莲,我这是老虎嘴里拔牙啊。” 玉莲被丈夫的话感动了,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太春把目光投向窗外:“玉莲你看,树上的叶子都快黄了。” 玉莲:“可不,都入秋了吗。搁老家这时候该种冬小麦了。” 太春问道:“黄羊走了几天了?” 玉莲:“整半个月了。” 太春:“该已经过了汉口了,这会儿怕是正在船上呢。” 玉莲:“你呀,人在家里,心却跟着黄羊走了。” 太春叹息道:“不由人啊……” 05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说话间就到了冬天。冬至的节令一过天空中就开始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不一会儿房顶上、地面上就铺了薄薄的一层。 太春无所事事,趴在窗户上望着外面飞飘的雪絮。这次接骨之后,玉莲把太春看得那叫一个紧,伤筋动骨一百天,没有她的许可太春只能乖乖地在炕上呆着。无聊得紧了,太春就趴在窗户上望着院子里的景致。 这时,玉莲推门进来,扑打着身上的雪花。 玉莲:“哎,我说,别总趴在窗户跟前,那儿凉。你咋像个孩子似的一点不懂事呢。” 太春说:“外面下雪了。” 玉莲:“是下雪了。” 玉莲往锅里添水,张罗着熬奶茶。 太春:“啊,我这关禁闭的日子也快熬到头了。” 玉莲:“今天是九十三天,还有七天才到一百天呢。” 太春摸着自己的腿:“这条腿啊,这回该长直溜了吧?要是能走几步就知道了。” 玉莲:“你要干什么?一步也不能走。伤筋动骨一百天就得一百天,一天也不能少。” 太春:“这……真的一天也不能少哇?” 玉莲:“真的一天不能少,不然前头受的罪就都白瞎了。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在炕上呆着吧。”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哥!……” 话音刚落,黄羊走了进来。 太春一见黄羊,高兴得什么似的:“黄羊,你走外路回来了。” 黄羊:“昨晚上刚进门,今天过来给哥说说。” 太春说:“黄羊,快上炕!咱兄弟俩好好说说话。哎呀,这些日子可把我给闷坏了!” 玉莲手里攥一把铜勺子,一下一下地扬着锅里的奶茶,熬奶茶的手艺她还是跟黄羊媳妇学的,黄羊媳妇说熬奶茶等锅开了时要扬够一百下,熬出的奶茶才香。 玉莲扬着奶茶说:“黄羊兄弟,这一趟跑的,辛苦你了。” 黄羊:“有太春哥做出的样子摆在那里呢,我哪敢说辛苦?应该的。太春哥说得对,咱三义泰凭什么呢?要积垫没积垫,要资历没资历,就得凭咱能吃得下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得了别人受不下的罪,冒得了别人不敢冒的风险,不然能有出头之日?” 玉莲盛了两碗热腾腾的奶茶放在太春和黄羊的面前,又端来了早炸好的馃条,说:“你们兄弟俩,见面就是生意上的事,好了,你们哥俩说话吧,我不叨扰了。” 玉莲说罢撩起门帘出去了。 黄羊小心地摸着太春的腿说:“哥,你这腿好点了吗?” 太春笑着说:“都快一百天了,应该好了。” 太春看看玉莲走出院子,悄声对黄羊说:“来,兄弟,帮哥一把……” 黄羊不解地:“做啥?” 太春挪到炕边:“我想试着走几步……” 黄羊忙跳下地扶住太春:“哥,小心点,千万别摔倒。” 太春笑道:“你嫂子不让我动,非让我熬够一百天,我早就盼上你了……咱是受苦人出身,哪有那么娇贵?来,扶着哥!” 在黄羊的搀扶下,太春小心地迈出了第一步…… 太春走了几步后对黄羊说:“兄弟,你看我的腿还瘸不?” 黄羊仔细地看着:“不瘸了,走得稳稳的,真的,一点都不瘸了!” 太春高兴道:“我的腿好了!我的腿真的好了!” 就在这时,玉莲走进来,看见太春在地上走,惊呼道:“我的老天爷!这是……” 太春大声说:“玉莲!我的腿好了!你看,真的好了!” 玉莲端详着丈夫走路的双腿,好了,是好了,两条腿直溜溜的,一点毛病都没有了……玉莲的眼眶里渐渐有了泪,她嗔道:“你个冤家,可把人给担心死了……” 过了两天,太春实在在家里待不住了,玉莲只好让黄羊和赫连来接太春到三义泰去打理生意。看到太春的腿恢复的这么好,路先生也十分高兴,他感慨道:“活了五十多岁这是 第二回见着这样的人,真是条汉子!” 赫连问:“你说还有谁年象太春哥这样硬骨头?” “大盛魁现任大掌柜古海!” “是哩!”太春说,“路先生说的是,我这样做也是学着古大掌柜的样子。” “是啊,俗话说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咱归化商界就这风气。” 大掌柜好了,赫连也高兴,他特意沏了一壶上好的茉莉花茶,一一给大家斟上。 太春环顾了一下店铺,只见窗明几净,里里外外收拾得没有一丝尘毛儿,心里自然十分愉悦,他说:“我这么多日子没到柜上来,辛苦大家了!” 路先生忙说:“许大掌柜,这都是应该的,既然大家有缘相聚在三义泰,那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给自己家里做营生,那还不是应该的吗?” 太春赞叹道:“说得好!好吧,客套话我就不说了,先说说生意上的事情吧!” 路先生:“大掌柜,真是有意栽花花不红,无心插柳柳成阴。这段日子,茶叶的生意没做成多少,瓷器买卖倒弄得很红火。我搂了一下账目,将近一年的功夫,我们跑了景德镇六趟,运回来的瓷器有四万多套。这上边赚的钱超过总额的一半,你说悬不悬?什么叫做财运?这就叫财运。买卖做到这分儿上就算是出神入化了。” 太春说:“咱这是搂草打兔子——捎办。” 路先生:“如今捎办成了大宗买卖了。” 黄羊:“如今归化瓷器行的人们可是恨透咱三义泰了。” 太春:“生意场上就这样,只要咱正当经营,竞争那是正常的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们也可以把生意做大吗!我想这么着,瓷器生意咱做着,咱还得在俄蒙生意上打主意下工夫。” 黄羊:“对,咱要想进入通司行就得做俄蒙生意。” 路先生:“其实买卖无形,怎么做全靠人来把握。买卖是死的,人是活的,最要紧的是看人的眼光。” 太春:“路先生说得对。做买卖既要按照规矩去做,又不能被老规矩束缚。来,咱好好商量一下……” 06 太春伤愈复出当天就来了事儿,是通司商会传来话请他到会馆说事。第二天一早,太春应约走进通司商会会馆。 客厅里,文全葆正陪一个人坐着聊天,看见太春走进来文全葆起身迎上去。 文全葆:“许大掌柜到了。” 旁边那位客气地抱拳:“啊,许大掌柜!” 太春客气地问:“这位是?” 文全葆:“这位是兴宇瓷器行的大掌柜文海。” 太春:“啊,原来是文海掌柜,久仰久仰!” 文全葆:“请坐,俗话说站客难待,你们都站着我就不知道该如何接待了。 二位落座。“ 值班伙计给太春上茶。 喝着茶,太春问道:“文副会长唤我来不知有何见教?” 文全葆:“是这位文掌柜有事约你来谈谈。” 太春转向文海掌柜,笑着问道:“文大掌柜,有何吩咐就请直言!” 文海犹犹豫豫地说:“这个,很不好意思……” 文全葆玩笑道:“文掌柜你有话尽管直说,我会秉公处事的。” 文全葆又转向太春说:“许掌柜,我首先要说明一点,文海掌柜虽然与我同姓一个文字,可我俩可是素无往来,更没有沾亲带故。” 太春早已看明白事由:“文掌柜不好意思说出口,我来替你说吧。你是不是为三义泰瓷器生意的事情而来?” 文海吃惊地:“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太春笑道:“这还用问吗?你们兴宇瓷器店是几十年专做瓷器生意的商号,如今归化瓷器生意有一半被我三义泰拿去,你能不着急吗?” 文海:“那许大掌柜……” 太春:“从现在起,两年之内我们三义泰逐步从瓷器行的生意中退出。” 文海:“许掌柜说话算话?” 太春:“我许太春历来说话算数,吐口唾沫是个钉!” 第50章 文海大喜过望:“好,真是太好了!许掌柜真是个痛快人!” 太春起身:“文掌柜还有什么事吗?” 文全葆:“事情已经完了,解决了。” 太春抱拳:“那我就告辞了。” 文海:“哎!许大掌柜你不能走!” 太春不解地:“怎么?” 文海:“今日大观园,我请客!” 太春:“免了吧。” 文海:“不行,许掌柜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 文全葆:“就不要推辞了,连我都得感谢你呢。倘若不是你痛快行事,我这个副会长还不知道要跑多少冤枉路费多少口舌呢。” 在通往往大观园的路上,文全葆与太春同乘一辆轿车。俩人在轿车里边走边说话。 文全葆:“许大掌柜,和你打交道真是痛快。以我的眼光,你将来必定能成大气候。” 太春笑着说:“文大掌柜,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吧,用不着这么夸我。” “许大掌柜真是个聪明人。”文全葆也笑了,他说:“好吧,那我就不绕弯子了,许大掌柜,我这里也有一件事要求你呢。” 太春:“看文副会长怎么说话呢,你是要折我的寿吗?” 文全葆:“我是实心实意地求你,你知道,年底通司商会就要换届了。我还指望许大掌柜抬举呢。” 太春:“这话文大掌柜说得严重了。我三义泰在归化城内还是个雏商,哪里有我说话地方。” “不能这么说,三年前许大掌柜这样说倒也罢了,今天可是不能这么说。”文全葆说:“无论三义泰的影响还是许大掌柜的个人威望都不可小觑。许多商家都看你的眼色行事呢。” 太春:“太夸张了吧!” “不夸张,在归化通司商会许许多多小商户都是看着你许太春的颜色行事呢!”文全葆:“为什么?就为你在看不出利来的地方挣了大钱!如今你在商会内说句话真的是影响一大片呢。咱们可是说好了,到时候你许大掌柜一定得抬举我。通司商会内的小商户人多势众,有一半商户举我的拳头我的事就成了!” 太春:“如真像你说的这样,那我一定尽力。” 文全葆:“许大掌柜果然痛快!” 说话一年又要过去了。太春和玉莲的儿子绥生已经满世界跑了。 这天,路先生和太春在账房里说着买卖上的事,路先生说:“许掌柜,年关就要到了,咱给大盛魁供胡油的账一点还没结呢。” 太春:“大盛魁的账你不用愁,到时人家自然会给咱结的。先看看别的商号的账簿吧?” 路先生翻看着账簿:“三元成、合利源、永盛园……都只结了一半。” 太春:“这些字号得催催。你开个单子让赫连分头给送过去。倒不是怕谁赖账,是提醒一下。” 路先生感慨道:“啊呀,这日子快得吓人,眼看着年关就到了。一年的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过年的炮仗一响就又长一岁,我老了,做事的日子不多了。过不了几个年槛就该告老还乡了。” 太春:“哪能这么说,路先生您才五十出头,正是干事的年纪呢。” 正说着,一个年轻人走进三义泰,手里拿着一个大红的帖子。 赫连迎上去:“小掌柜什么事?” 年轻人:“我是大盛魁的伙计,我们古大掌柜打发我来送请柬给许大掌柜。请他年三十晚上赴宴。” 赫连:“我们许大掌柜正在账房里算账呢,你进去吧。” 太春走出来问道:“什么事,赫连?” 小伙计迎上去:“许大掌柜!给您请安了。我们古大掌柜打发我来给您送一份帖子。这是帖子,您收好。” 太春接过帖子看了一遍,对小伙计说:“等等,你再说一遍,你是谁哪家的伙计?” 小伙计:“回许大掌柜的话,我是大盛魁的伙计。” 太春抚着那大红的帖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激动地说:“啊,这是大盛魁送来的帖子。好好好!” 太春和路先生交换着欣喜的目光,他把帖子递给路先生:“路先生您看看!” 路先生和太春看那帖子,竟然把旁边的小伙计给忘了,小伙计笑着退了出去。 放下帖子,路先生突然醒悟道:“大掌柜,你忘了一件事。” 太春不解:“什么事啊?” 路先生:“按规矩你该给送帖子的伙计一份红包哇。” 太春一拍脑门:“可不是,我这一高兴把这茬儿给忘了。” 太春转身跑出店铺,气喘吁吁地赶上小伙计:“小掌柜,请留步!” 太春将一个红包递到小伙计手上:“小掌柜,对不住,谢谢你啦!” 小伙计连声说:“不敢不敢!哪有掌柜和伙计说道谢的事,要谢也该是我谢谢许大掌柜,这才是正理。许掌柜,我得赶紧回去,忙着呢!” 太春站在那里,笑呵呵地望着那小伙计,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了店铺。 晚上回到家,太春先是高兴地跟玉莲说了大盛魁请他赴宴的事,接着又抱着绥生,跟个不懂事的孩子没完没了地唠叨着那张请帖的意义。 太春用手指点着儿子的鼻子:“绥生啊,你知道吗?要说这张帖子那是非同小可,在归化商界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份十分难得的殊荣!这是身份和信誉的象征,是一张特别的通行证。从今往后咱三义泰也算得是上台面的字号了,你爹我许太春也真真正正是个买卖人了!” 旁边的玉莲听太春这么说咯咯地笑起来。 太春扭头问道:“你笑什么?” 玉莲:“这么说你过去还不算个买卖人呀?” 太春:“认真说还真算不上!” 玉莲:“那现在算了?” 太春:“对!在归化只有被大盛魁瞧得起的买卖人,才能在地方上混得开,才能算得上个真正的买卖人。” 太春继续和儿子说话:“儿子,记住爹的话。将来你也要做个让人瞧得起的买卖人。” 玉莲:“你看你,跟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没完没了地说那么多话,我看你是高兴得癫狂了。” 太春:“玉莲,你不知道,在归化城商界,这一张帖子有多么重要!就是说,从今往后在归化商界,再也没有人敢瞧不起我们三义泰了。归化商界曾有这样一个故事。祥和瑞的掌柜年三十没等到大盛魁的帖子。一夜没睡觉,第二年生意就垮了。市面上传出去了,说什么的都有,有的说大盛魁不与祥和瑞做相与了,也有人说大盛魁和祥和瑞断交了,还有的说大盛魁信不过祥和瑞了……你想想,大盛魁信不过的字号,其他人还能相信吗?” 玉莲:“啊,大盛魁的话就这么厉害呀?” 太春:“你以为呢。” 玉莲:“做买卖也真是不容易呢,那祥和瑞后来呢?” 太春:“还能咋的,买卖关门,人回家。我跟你说,在归化没有大盛魁的认可你就算不上个真正的买卖人。我终于熬到这一天了,玉莲在归化城我许太春是一个真正的买卖人了!” 玉莲也高兴了,她说:“你等着,我出去打点酒,买一斤猪头肉,把黄羊和路先生请来你们好好喝一顿!” 太春:“好!你快去快回!” 07 已经是半夜了,玉莲还在灯下缝制衣服,这是一件灰色的缎子大褂。 太春爬在被窝里一边抽烟一边欣赏玉莲做针线活儿。 玉莲一扭脸,见太春正笑嘻嘻地望着她,说:“你快睡吧,都半夜了。” 太春:“我睡不着,陪你说说话还不好吗!玉莲,你别说,这块衣料还真好看。” 玉莲:“那还用说,这是我跑了三家绸缎店才相中的一块衣料。价钱便宜不说,这颜色、纹路都好,穿出去显得既讲究还不扎眼。” 太春:“不错,还是我媳妇有眼光!” 玉莲:“那是自然。男人有本事,家里的女人也不能太差了,你说是不是?” 太春:“谁说你差来。” 玉莲缝完了最后一针,用牙咬断线头,对丈夫说:“起来试试,看看合适不合适。” 太春从被窝里跳起来,突然发现自己是光着身子,忙又缩回了被窝。 玉莲被丈夫的举动逗得笑弯了腰:“瞧你,老夫老妻的了你还怕我看啊。” 太春:“光着身子多难看。” 玉莲点着太春的脑门:“你呀,脸皮好像还挺薄的……夜里吹了灯,就像是换了个人!” 太春蹬上裤子,跳下炕。玉莲帮着把还没做完的大褂套在太春身上。上上下下地仔细地观察着:“哎呀,袖子长了一点儿,显得不够精神……下摆多少有点肥……” 太春说:“差不多就行了。” “瞧你说的,你知道你这是要到哪儿去赴宴?”玉莲不乐意了,她说:“是到去大盛魁赴宴!这可是归化城最大的场面。俗话说得好,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哩!大褂穿出去长短肥瘦不合适,人家笑话的是我!……行了,脱下来吧。” 夜已经很深了。玉莲还在灯下给太春修改着大褂。熟睡的太春打起着呼噜,绥生睡在父亲身边,嘟嘟囔囔地说着梦话。 玉莲停下手里的针线,端详着熟睡的丈夫和儿子,她给太春掖了掖被子,又在儿子的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她满足地笑了。一个女人这辈子图啥呢?啥都不图,只图能守着自己的男人和儿子平平安安过日子,别管有钱没钱,也别管吃稠喝稀,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知足了! 山西的女人勤快是出了名的。 第51章 头天夜里玉莲睡下时已经是三更天了,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就又起来烧火做饭。等太春起来的时候,薄灵灵的面片都做好了。太春匆匆忙忙洗了把脸,端起碗稀里呼噜地喝着面汤。 玉莲说:“慢点儿,你不嫌烫啊!” 太春:“我得早点去店里。” 玉莲:“再怎么忙也不在乎这点工夫啊。” 太春将最后一口倒进嘴里,抹了一把嘴:“早点去好,店里的事也好有个安顿。” 玉莲:“黄羊不是在店里吗。” “正因为黄羊在我才更得早一点去,”太春说:“凡事都得替别人想着点儿,人家一年四季守着个店,白天黑夜寸步不离。我心里有愧哩!” 玉莲叹道:“说起来黄羊媳妇也真是的,咋就不愿到城里来住呢。” 太春:“你说得轻巧,人家家里种着庄稼养着牛羊,他媳妇来了谁照顾家啊。” “那年我生绥生的时候,人家黄羊媳妇陪了我一个多月,”玉莲说:“也真难为她了。唉,这两口子,好人呐!话说到这儿,那你快走吧。” 太春穿上棉袍就往外走。刚走到院门口,玉莲就追了出来:“他爹!” 太春站住脚:“又有啥事?” 玉莲:“我有句话忘了跟你说了。到了柜上你让黄羊和友和哥哥他俩到家来一趟。” 太春不明白玉莲的意思,于是说:“你又想做啥呢,年根儿上大伙都忙忙儿的,你可是别给兄弟们找麻烦。” 玉莲:“你放心,我不会给你的兄弟们找麻烦的,我是给他们做点好事。” 太春:“什么好事?” 玉莲嗔道:“什么好事?你看一连两个晚上我给你赶着做了一件大褂,我就忘了同是弟兄,你风风光光地穿出去了,黄羊和友和看了怎么想?” 太春:“这倒是。” 玉莲:“所以呢,我想干脆给他俩也一人做一件。一会儿我就去街上买料子。你告诉黄羊和友和哥哥,你叫他们后晌到家里来,我给他们量一下尺寸。” 太春笑道:“好,好,还是我媳妇想的周全!”太春趁玉莲不注意,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转身跑了。 玉莲望着远去的太春,笑骂道:“这个冤家!” 太春柜上忙中午没回家就跟大伙儿在柜上吃了。吃罢晌午饭玉莲刚打发绥生睡着觉,张友和就来了。 张友和进屋后环视着说:“哎,黄羊还没来呀?” 玉莲说:“还没呢。友和哥你坐。” 虽说太春这两年的光景好过了,可玉莲还是精打细算地过日子,身上的碎花棉袄还是当年和太春成亲时做的,虽然旧了,可拆洗得干干净净;那棉袄穿在身上多少显得有些紧,却更添了几分少妇的风韵;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梳一个溜光的髻,偏偏露出一截大红的辫根儿来,好看!张友和端详着玉莲,心里话,口里出口外这么多年,这样标致的女人再找不出第二个了,唉,许太春好命相啊! 张友和笑道:“呵,我寻思黄羊离这儿近准走在我前头,想不到我倒是跑到黄羊的前头来了。” 玉莲:“既然来了,那我就先给大哥量一下尺寸。” 玉莲爬到炕上去拿尺子,身子比先前做姑娘的时候显得丰腴了些,却是更好看了。张友和呆呆地看着玉莲,竟然忘了到这里来的事情。 玉莲取来了尺子:“友和哥,别发呆呀,过来我给你量量尺寸。” 张友和蓦地回过神来:“哦,好,好。” 玉莲拿尺子专心在张友和的身上量着,张友和闻着玉莲头上杏子油的芳香,竟然有些把持不住自己,他不由地抬起手来想摸一摸玉莲那溜光的发髻…… 就在这时,黄羊一步迈进来:“嫂子,究竟有啥好事太春哥也不告诉我……哦,友和哥哥也来了!” 听到黄羊的声音,张友和赶忙把手放了下来。 玉莲笑道:“可不是好事,叫你们来量量尺寸,给你们每人做一件衣裳!这不,刚给友和哥哥量完。” 黄羊憨厚地笑道:“那敢情好,早就想穿一件嫂子缝的衣裳了,没敢说。” 张友和见状,说道:“那我就先走了,柜上还忙着呢。” 黄羊一把拉住张友和:“哥,你稍坐片刻,等等我!太春哥说大家辛苦了一年了,今天晚上要请大家去吃涮锅子,特意吩咐了,让叫上友和哥哥。” 张友和只好在炕沿上坐下来。 08 年三十的晚上,大盛魁商号的门口,张灯结彩,大门两侧贴着大红的巨幅春联,几名衣着整洁的伙计在恭恭敬敬地迎候着客人,看得出,应邀前来的都是归化商界有名头有脸儿的人物。 太春的轿车远远停住,他今天一早特意剃了头刮了脸,临来之前玉莲亲自给他梳了辫子,太春的头发本来就好,光溜溜的大辫子人衬着,人一下子显得精神了不少,再穿上玉莲给他缝制的大褂,简直像是换了个人。太春下了车,大大方方地向大盛魁城柜大门走去。 恭候在门口的伙计们忙迎上来,恭敬地:“啊,请问掌柜是……?” 太春亮出请帖:“鄙人姓许……。” 另一个伙计抢过来来说道:“不必看了,如今在归化城还有谁不认识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呢。许大掌柜里边请!” 小伙计引领着,太春走进大盛魁院子。 太春还是第一次走进大盛魁商号,刚进来就感觉到了一种大商号的那种不同凡响的气势:高大的院墙,宽畅的院落,整体布局规矩而严谨;大小掌柜子们一个个都规规矩矩,精明干练的伙计们,让你不由得不肃然起敬…… 一溜七间平房里传来噼噼啪啪打算盘的声音,太春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里看着。 小伙计介绍说:“那是大账房。” 太春:“哦……” 在内院的月亮门口,大掌柜古海率领着大盛魁有头脸的掌柜子在迎接客人。看到许太春后,古海拱手道:“啊,是许大掌柜到了,欢迎光临!” 太春受宠若惊赶忙抱拳施礼:“给古大掌柜请安!” 古海:“里边请。” 太春谦和地:“古大掌柜的先请!” 大盛魁的大客厅里,现在临时摆满了餐桌,客人已经到了许多,大家都围坐在桌子周围喝茶、闲聊。 许太春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聚会,他用目光略略一扫,见来的客人全都是归化名流,能够认出的就有文全葆、铁掌柜……还有伊万等一些俄商、德商、英商、日商和瑞典商人…… 文全葆看见许太春,招呼道:“许大掌柜!这边坐。” 太春走过去在文全葆身边坐下,同时与客人一一招呼。 太春看着热闹的宴会大厅,低声与文全葆说:“文副会长,归化的洋商们也都到了啊。” 文全葆:“那是,今天这个日子是大盛魁的年会。受邀请各方人士全都是归化各界的名流,洋行当然是不能少的了。你还没看见呢,小客厅里还摆了几桌呢,将军、道台、各个寺庙的主事喇嘛也全都到了。可以说今天是归化商界、政界、军界、宗教界的名人荟萃了。” 太春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亮:“哦,今天我算是开了眼。” 旁边一老者问文全葆说:“文大掌柜,这位是……” 文全葆:“您老不认识他吗?这就是三义泰大掌柜许太春!” 老者:“哦!听说过,许大掌柜的大名如雷贯耳,只可惜无缘谋面。” 太春谦虚地:“老先生,鄙号财资浅薄,往后还望先生多多关照。” 老者哈哈笑道:“好,好,果然是才貌双全,后生可畏呀!” 礼节性的见过面,大盛魁打掌柜古海带领大盛魁全班人马和所有邀请的客人一起前往大观园赴宴。这一日许太春好不风光! 大盛魁年底搞庆祝,三义泰也要搞庆祝。地点就在太春家的院子里。 再说太春家院子西南的一个角落里垒着一个大灶,上面安放着一口大锅。归化城里的居民们有这么个习惯,到了天热的时候除了天阴下雨屋子里就不生火做饭了,人们都在院子的灶上做。此刻,太春院里的大灶上燃着火,锅里的水已经滋啦滋啦地响上了。 院子里的大柳树下拴着一只绵羊,玉莲手里攥着一把菜刀,猫着腰,两眼直瞪瞪地看着那羊,手却颤抖着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绥生躲在门后偷偷地往外看着。 玉莲回头喊道:“绥生,你回屋里去!” 玉莲还在围着那只羊转,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正在这时,黄羊推开院门走进来了。看见玉莲这样子,问道:“嫂子,你这是做甚?” 玉莲一看是黄羊,顿时松了一口气,她直起腰来说:“哎呀,黄羊兄弟你来得正好。我在杀羊呢!” 黄羊:“哈哈哈,你能杀了羊?来,我看看。” 玉莲:“哎哟,可难死我了!我在家里的时候连一只鸡都没杀过。绥生他爹也是的,早晨出门的时候光是给我留下一句话,说是请你们弟兄几个聚聚。让我炖羊肉,他也不管这么大一只羊我咋能杀得了!” 绥生从屋里跑出来,抱住黄羊的手喊道:“三叔!” 绥生已经六岁了,长得像他爹也像他娘,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架有身架,是个俊后生。 玉莲怕杀羊吓着儿子,就呵斥道:“绥生,去,快回屋里去。” 绥生赖在黄羊身边不走:“我不,我要看三叔杀羊。” 黄羊笑了:“没事,就让他看吧。” 黄羊挽起袖子从玉莲手中接过刀,向那只羊跟前走过去:“绥生,过来,三叔教你杀羊。” 第52章 玉莲紧张地:“黄羊,你可别吓着孩子!” 黄羊:“没事,对我们蒙古人来说,杀羊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说着,黄羊点上一袋烟,抽着。说话间,黄羊已经把羊捆好放倒了。 地上的羊咩咩地叫着,挣扎着。 绥生躲在不远处,好奇地向这边望着,长这么大,绥生是第一次看杀牲口,显得既害怕又紧张,更主要的是新奇。 眨眼的工夫黄羊就把那羊给杀了。黄羊嘴上叼着烟袋,一边抽烟一边麻利地将羊吊在架子上拆卸着。 玉莲说:“我刚才还发愁呢,太春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这炖羊肉多会儿才能让大伙儿吃在嘴里!” 黄羊:“快!煮手扒肉跟别的不一样。” 黄羊把一块块的肉丢进一个大盆。 烟袋锅里的烟丝不冒烟了,黄羊拍拍手,从嘴里拿出烟袋:“完了!” 玉莲吃惊地:“这就完了?才一袋烟的工夫。” 黄羊重又点上一袋烟:“不完还怎么的。嫂子,我走了,剩下的事你自己做吧。” 玉莲看看刚才栓羊的那棵大柳树,看看盆里大块的羊肉,怔怔地看着黄羊走出院子。 绥生追过去,喊道:“三叔!” 玉莲一把拽住儿子:“乖儿子,娘给你炖羊肉吃,三叔还忙着呢!” 锅灶上热气腾腾的,傍晚的太春家里。屋子里弥漫着羊肉的香气。太春、张友和、黄羊三兄弟围坐在炕上准备吃饭,小炕桌上还有一小坛老白干儿。 张友和、黄羊、路先生等,大家在一起谈论大盛魁的财东会议。 黄羊感慨着说:“还是人家大盛魁厉害,不管买卖赔挣每股每账分现银一万两,瞧瞧人家那买卖!” 太春说:“人家那才是风助火威火助风势,不管盈亏,到时就分红!天底下到哪也找不出来这样的买卖了。” 张友和:“你们知道大盛魁是如何起家的?他那银子也是来路不正呢,其实大盛魁才是走暗房子的老手。” 黄羊:“不会吧,大盛魁会做那样的事情?友和哥,你可别瞎说。” 张友和:“他们做得我为甚说不得?” 太春说:“这是在家里说说倒也无妨,俗话说隔墙有耳,到了外面友和哥哥可千万不可随便说了。你是场面上的人物,是万裕长钱庄的掌柜子,万裕长是通司商会下面的字号,你的话要是传出去,被大盛魁的人听到了,找你要证据你就拿不出来了。你拿不出证据就是事!就是恶意陷害,这罪名谁也担不起。” 张友和:“你倒是比我还清楚。不过谁也别说谁,万裕长也一样,每年也得走一两趟暗房子。” 太春:“天下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候是能说不能做,有时候是能做不能说,大盛魁走暗房子的事就是属于只能做不能说的一类。” 张友和:“说一千道一万,咱三义泰要想发达,也只能走这条路。” 黄羊惊诧地:“你是说走暗房子?” 太春说:“别看人家走没事,怕是我们走就不行了。暗房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做的,人家大盛魁有官府罩着,咱们靠谁?” 张友和:“要想把买卖做大,没有官府罩着也得走……不说这些了,这两年太春在归化城可是露脸了,黄羊,你说咱俩啥时候也给三义泰办几件露脸的事呢?” 张友和说着,话里话外有股子酸味儿。 这时,玉莲端了一大盆羊肉从厨房走出来,刚出锅的肉热气腾腾蒸得玉莲直迷眼。 玉莲把羊肉盆放在炕桌上:“别光顾了说话,快动手吃手扒肉。来了归化地方我也成了半个蒙古人了,三天两头吃肉。在我们老家那边一年四季也难得吃上一顿肉。” 黄羊:“嫂子,说到羊肉在咱们这地方你就放开肚子勤吃吧。” 玉莲给大家斟着酒。 绥生腻在太春身边玩儿着。 太春:“友和哥这话说得不对。我那是赶对了机会,说不定哪一天机会就到了你俩的跟前,那时候我就得站在一旁干看着了。再说了既是结拜兄弟就不能做什么事都你的我的分得那么细了。” 黄羊:“哥哥说得是。你们等着瞧,我也要为三义泰立功。” 张友和:“这么说来,我这当哥哥的也不能差了。来来,吃肉!” 太春:“这还是黄羊媳妇教人捎来的羊,说是给咱们改善生活的。” 张友和拿起一小块肉,对腻在太春身旁的绥生说:“来绥生,吃这块肉!” 绥生接过肉,还没等往嘴里送,“哎呀”叫了一声就把肉丢掉了,接着便大哭起来。 玉莲忙把绥生抱起来:“咋了绥生?” 黄羊说:“看你,友和哥,把孩子给烫着了。” 太春哄着儿子:“别哭,绥生,这是大爹偏疼你哩,没成想把娃给烫着了,擦擦泪,不哭了!” 张友和急忙拽过绥生的手吹着:“来,大爹看看,烫坏了没有?” 黄羊叫道:“嫂子,獾子油!快拿来!” 绥生还在嘤嘤地哭着,不过声音低多了。 太春抓过绥生的手看了看:“没事,看我儿子这点出息,没事儿。” 黄羊从玉莲手里接过一个小瓷壶,从里面倒出一点獾子油给绥生抹了:“这回没事了,接着吃吧。” 大约是抹了獾子油的缘故,绥生脸上渐渐有了笑模样。 大家重又围坐在炕桌旁吃喝起来。 绥生啃着一个羊棒骨,问道:“三叔,你的名字多怪,你为什么叫黄羊不叫绵羊啊?” 一句话把大家都给逗笑了。 黄羊一本正经地回答:“我要是绵羊早就给人吃掉了,黄羊跑得快,人追不上。” 绥生天真地望着黄羊:“噢……” 黄羊呵呵地笑着:“绥生,三叔跟你闹着玩呢。是这样,我妈生我的时候是个早晨,我阿爸出去挑水,回来时看见院子门口站着一只黄羊羔子。那只黄羊羔子也不知道怕人,我阿爸挑水进了院子,那只黄羊羔子也跟了进来。这时候恰好我就出生了。我阿爸就给我起名叫黄羊了。” 绥生:“后来呢?” 黄羊:“后来不管走到哪儿人们就管我叫黄羊了。” 绥生:“不是,我是问那只黄羊羔子。” 黄羊:“哦,你说那只真的黄羊啊,跟我成了好朋友了。我走到哪它跟到哪儿。” 绥生:“后来呢?” 黄羊:“哎呀,怎么你老是后来后来的没个完。再后来那只黄羊羔子就长大了,走了,到草原上去找它阿妈去了,走了就再没回来。” 太春将绥生送到玉莲跟前,说:“绥生,别缠着三叔了,找你妈去!友和哥哥,黄羊兄弟,快吃肉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张友和羡慕地望着太春一家三口:“唉,有孩子有老婆,这才叫个家吗!” 黄羊喝了一口酒,说:“也是,俩兄弟都成家了,倒把友和哥哥给晾起了。哥,你要是愿意,让我媳妇给你说个蒙古姑娘怎么样?你看我媳妇,虽说长得不怎么样,可能干啊,一个人又养牲口又种地的,那是把过日子的好手!” 太春也说:“是啊,友和哥哥当紧该成个家了。” 张友和没有说话,他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抹了一下嘴说:“驼队明天就要出发了,我柜上还有些事情要办,你们慢慢吃着。” 太春又给张友和斟了一盅酒,端起来说:“既是这样,友和哥哥,你喝了这盅酒再走。” 张友和张罗着下地:“不了。绥生,来,跟大爹亲亲!” 张友和在绥生的脸上亲了亲,下地穿上鞋走了。 黄羊说:“咋,友和哥哥不高兴了?我也没说不该说的话呀!” 太春:“他这人,有时候你都猜不透他心里究竟想些啥。来,黄羊,咱兄弟俩喝!” 09 月黑星高,夜色朦胧。归化城郊外的一块草滩上,影影绰绰可以看见几十峰骆驼聚集在一起,骆驼身上的驮架子满满地装着货物。 张友和挨个地检查骆驼,十分认真仔细,他对驼夫说:“绑绳和搂头全都弄妥帖了,这不比其它路径,一点不能含糊。” 驼夫们答应着:“知道了,掌柜的。” 这时,文全葆牵着一匹马来到张友和跟前:“友和……” 张友和:“文大掌柜,回去吧。” 文全葆低声嘱咐说:“友和,这趟生意和平日不同,这可是走的暗房子。一路上你要事事小心才是。” 张友和宽慰着文全葆说:“放心吧,大掌柜,这走暗房子这事在归化城少说也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出事的毕竟是少数。” 文全葆:“那也不能够大意,一旦败露了那可是掉脑袋的事!” 张友和:“大掌柜你尽管放心,就算是老天不长眼万一出了事,所有的事我张友和一个人承担。决不会连累文大掌柜和万裕长。有我张友和一个人的脑袋全都有了!” 文全葆拉着张友和的手说:“友和,我知道你是条汉子,其他的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你呀。” 张友和平静地笑笑:“有劳大掌柜费心了。要是没有别的事我们也该启程了。” 文全葆松开手,说:“好,保重!” 绥生正在自己家院子里追逐着一群鸡满院子地跑。那群鸡连扑棱带飞咯咯地叫着,鸡毛草屑的折腾得一片狼藉 玉莲从外面回来,看到院子里的景象喊道:“绥生,你干什么呢?” 只见绥生手里攥着一把小刀,灰头土脸地:“我要杀鸡。” 玉莲:“你不大点儿个孩子杀什么鸡呀。” 第53章 绥生:“黄羊三叔能杀羊,我就能杀鸡。” 玉莲过去夺下绥生手里的小刀:“你这孩子,舞刀弄棒的,你当是耍呢?” 玉莲连拖带抱地把绥生弄回了屋里,绥生不干,撒泼打滚儿地要往外跑。 玉莲说:“听话!来,绥生。你看妈给你做个好耍的。” 绥生抬头看时,只见母亲手里捧着几个羊骨节,骨节上都涂染了颜色,红的,绿的,煞是好看的。 玉莲问道:“喜欢不?” 绥生从母亲的手里接过那几个羊骨节:“喜欢。” 看着绥生安静下来,玉莲拿起一根羊棒骨打磨着,磨一会儿她就拿起羊棒骨来在太阳光下照照,羊棒骨变得越来越光滑。 绥生看见了,过来问道:“妈,这是什么?” 玉莲满脸笑意,她柔声对儿子说:“我给你爹也做个好耍的东西。” 绥生:“爹那么大人了还要好耍的东西?” 玉莲笑道:“你爹呀,一会儿是个大人,一会儿是个孩子,可不得给他也做个好耍的?” 玉莲打磨好了羊棒骨,在末端刻了细细一道小槽,又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绺马尾丝拿过来,用一根结实的细麻绳紧紧地梆在羊棒骨上…… 黄昏时分,大门嘎吱一响,太春推门走了进来。玉莲忙从屋里跑出来迎上去。像往常那样,太春架起胳膊等着玉莲给他扫衣服上的尘土。 玉莲的一只手藏在身后,故意道:“你自己扫吧。” 太春说:“自己扫就自己扫,可是……我看不见身后。” 玉莲笑道:“给你一样东西。” 只见玉莲把身后的那只手拿到太春眼前:“给你。” 太春一看,喜出望外,这可是个稀罕物儿!只见那是用羊棒骨做把儿和马尾丝做成的拂尘。他仔细地端详着那拂尘:溜光的把儿,攥在手里温润细滑;那马尾丝雪白雪白,里面挑不出一根杂毛。太春喜欢地说:“这个玩意儿倒是不错,哪来的?” 未等玉莲开口绥生抢着说:“这是我妈给你做的好耍的东西!” 太春拿拂尘抽打着自己的后背:“好,好!哎,真是你做的?” 玉莲:“你说不是我做的还有哪个肯给你做。” 太春:“啊呀,我媳妇真是不简单,心灵手巧!”说着太春就伸手抱玉莲,玉莲笑着躲闪开了:“干什么?你疯了?叫绥生看见你还咋做爹!” 太春笑笑,继续用拂尘抽打自己衣服的前前后后,说着:“我知道,这一个小小的拂尘,怕是你花了不少功夫呢,除了自己的亲人,谁会下这种辛苦?” 玉莲也不说话,只站在那里望着丈夫抿嘴笑着,满脸的幸福和惬意。 这天后晌,路先生到外面办事了,赫连在前面招呼着买卖。三义泰的账房里,太春正坐在柜前查看着来往账目。这时,屋门“咣当”一声被推开了,只见黄羊匆匆忙忙走了进来。 黄羊神色慌张:“太春哥,坏事了!” 太春抬起头:“你说什么?” 黄羊:“哥,万裕长的驼队走暗房子,在半路上被官府扣住了。” 太春:“真有此事?” 黄羊:“是从道台衙门传出来的消息。” 太春:“啊……那友和哥哥有消息吗?” 黄羊:“友和哥是带队的还有他的跑啊?要紧的是友和哥这次又把三义泰的货物夹在万裕长的货驮子里了。” 太春惊讶道:“我怎么不知道?” 黄羊:“友和哥不让告诉你,他也是想为给三义泰挣一笔银子么,也是想做一件漂亮事。” 太春懊恼地:“你糊涂啊!咱们三义泰本本分分做生意,凭本事赚钱,谁让你们去闹这些下作事情的!” 黄羊:“友和哥哥那人你还不知道?他定下的事情我哪儿能拦得住?” 太春说:“哎呀,那你不会跟我说吗?这下事情闹大了!友和哥这个人也是,明明答应说再不这么做了,他咋又做呢!” 黄羊:“哥,眼下咱该咋办呢?” 太春站起身把毛笔套上笔套:“别的说啥也晚了,现在救人要紧,我去找文全葆。” 万裕长的小客厅里,文全葆正在安闲地喝茶,太春坐在一旁满脸焦急的样子。显然太春已经和文全葆说了张友和的事情。可是让太春不解的是文全葆竟然装糊涂对张友和的事一推六二五:“许大掌柜,友和的事情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还怎么没听说?” 太春耐着性子:“文大掌柜,张友和是你的钱庄掌柜子,他带驼队出发你这个大掌柜怎能说是不知道了呢?” 文全葆:“不知晓就是不知晓。我万裕长几十年立号的根本就是依法经商,凡是犯法的事概不涉足。” 太春:“张友和被羁押在乌里雅苏台,性命危在旦夕!” 文全葆:“即便张友和是真的带驼队走了暗房子,那也是张友和个人的事,与我万裕长概无干系!” 太春:“文大掌柜!你——” 文全葆:“许掌柜,你不要再说了。我这已经是给了你绝大的面子,要是换个人在我跟前提说万裕长走暗房子,我早就把他赶出去了!知道不,这是坏我万裕长的声誉。” 太春也知道商界黑暗,但没有想到文全葆竟然如此卑鄙,他知道再待下去也是徒劳,于是一跺脚离开了万裕长。 从万裕长出来,太春回三义泰拿了几张银票径直去了道台衙门。太春早就领教了“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别进来”这句话的含义,没钱你连那道门都别想进!那钱道台倒是收了银票,当他听了太春的叙说后也不说能不能办事,咂着牙花子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屁话就将太春打发了出来。太春出了衙门来到街上,又急又气,他在心里骂道:好你一个喝民血刮民脂的昏官,关键时候竟然是这样的态度,真气死我了! 太春转了一圈没有办法,只好又回到三义泰。恰好路先生、黄羊都在,他们在焦急地等待着太春的消息。见太春回来,黄羊忙问道:“哥,事情有眉目吗?” 太春:“我进了道台府才知道文全葆的真实意图,他在我跟前装作不知晓,其实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知道得一清二楚。想不到这个人这样狠毒……” 黄羊:“那……文全葆他究竟是啥意思。” 路先生说:“那还不清楚,文全葆这是要借刀杀人!” 太春:“我怀疑走暗房子的事就是他文全葆策划的,是他有意做了一个套子让友和去钻。” 黄羊:“狗日的,好歹毒的心肠!” 路先生一迭声地说:“唉,张掌柜那么精明一个人,咋做出这等糊涂的事啊!” 黄羊忽然一拍大腿说:“哥,咱要不去找找沙格德尔王爷?沙格德尔王爷是个好人,见得世面多,或许他能帮帮咱们!” 太春也觉得只能如此了,于是起身去了大观园。见到沙格德尔王爷后,沙格德尔王爷建议太春直接去找那将军,太春认为不妥,因为走暗房子的驼队就是被那将军的人扣住的奇*shu$网收集整理。沙格德尔王爷笑着说解铃还需系铃人,当务之急你只有去找他了。你别忘了,那将军可是娜烨的爹。太春想想再没有别的办法,叹息一声只好硬着头皮去试试了。 按照如今的说法,归化城是座老城,城中多是买卖字号和老百姓的住宅;出归化城向东走五里路是绥远城,城里多是满人和军队的营盘。将军衙署就在归化城东边的绥远城里,虽说相隔不远,可是天黑前是要关城门的。太春看看天色将晚,回到三义泰抓了一匹马骑上就往绥远城疾驰而去。 10 眼看着就要到绥远城西门口了,天色也一阵阵暗了下来,太春心急如焚。就在这时,太春在马上听见前面传来一阵“嘎嘎”的关城门的声音,他在心里叫声不好,打马冲了过去。 城门口,两个军役正在低头推动大门,眼看两扇大门就要关闭,突然发现一个骑马的人将大门抵住。 “大胆!”军役喝道:“你是什么人胆敢阻拦关闭城门?” 太春跨下马先给俩士兵作揖:“两位军爷不要生气,我有紧要事情进城。” 一个年纪轻些的军役说:“不行!你没长眼睛啊,城门已经到了关闭的时辰了。” 太春急得眼睛冒火! 年轻的军役推开太春,又去关门,眼看着城门就要关死了,突然那扇大门不动了,那年长些的军役正待发作,就见来人抓住他的一只手:“军爷行个方便吧。他低头一看,手掌上出现了一块碎银子。” 军役咧开嘴笑了,他冲那年轻的使个眼色,说:“放他进去吧。” 太春牵着马进了城门,立刻骑上去打马直奔将军府。 不一刻,太春到了将军府门前,太春也顾不了许多,上去就敲门。 大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军士喝道:“哪里来的大胆狂徒,竟敢在这里胡乱敲门!” 太春急道:“我有急事求见大格格。” 军士:“你是什么人?” 太春:“请军爷报告大格格,就说是三义泰的掌柜许太春有紧急事情求见。” 军士上下看了看太春:“滚!” 太春依照前番忙又将一些碎银子塞给军士:“你帮帮忙,军爷!” 那军士不说话了。 太春忙又求道:“求求军爷了,我真是有紧急的事要面见大格格,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军士看了看手里的银子,脸色有所转变:“你真的是大格格的朋友?” 太春:“好我的军爷哩,你就是给我个胆儿,我也不敢在这地方撒谎!” 第54章 军士:“好,你等着,我进去通报一声。格格给不给面子就看你的造化了。” 太春:“多谢军爷了!” 晚霞已经褪去,天光迅速转暗,太春等候在在将军府外,焦躁地踱来踱去…… 就在这时,那个军士出来了,太春忙迎上去:“军爷!” 军士:“算你好运,大格格放话让你进去呢。” 太春将马拴在府门前的拴马桩上,急忙提襟跨过高高的门槛向里走去。 …… 太春在将军府豪华的会客厅里已经坐了一会儿了。身旁的八仙桌上摆着茶点、水果。太春在焦急等待,一会儿坐下一会儿站起。 一个丫鬟看太春那样子,说:“许掌柜,茶都凉了,要不我再给您重沏一盅儿?” 太春心不在焉地:“谢了,我不渴。” 小丫鬟:“许掌柜,那您请用水果。” 太春随口道:“我不会吃。” 小丫鬟抿嘴笑了。 太春茫然看小丫鬟又看看自己的衣服:“我怎么了?有什么失体的地方吗?” 丫鬟:“没有。我是笑许掌柜刚才说你不会吃水果。” 太春:“哦,我是那样说了吗?” 小丫鬟是个精明的丫头,她安慰太春说:“许掌柜,您别着急,我看出来了,您要办的事是一定能办成的。” 太春苦笑了一下:“你是安慰我吧。” 小丫鬟:“不是,我是看出来了。我们格格很少替人办这种事,一旦她答应了,就一定能办成的。再说我们老爷可惯她呢,您就安心坐着等好消息吧。” 正说着,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就看见娜烨走进客厅。 太春立刻站起来:“怎么样?大格格。” “哼!全都是为了你,叫我阿玛把我好一顿数落!”娜烨板着面孔说:“我阿玛说走私犯不日之内就要押回归化处置,到时候他会安排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办法。” 太春:“什么办法?” 娜烨:“这你就别问了。” 太春知道再问下去就不方便了,于是告辞:“时辰不早,那我就暂且告辞了。大格格,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谢!” 娜烨说:“既是真心要谢我,那你就送一样东西给我吧。我不要贵重的,只要可我的心就成。” 太春郑重地说:“大格格,太春记下了。” 娜烨派人把他送出了绥远城。 太春回到三义泰时,已经是小半夜了。三义泰的店铺里亮着灯,黄羊、路先生与赫连一直在等待着他。太春进来后黄羊和路先生他们都迎上去问道:“怎么样?大格格她答应帮忙了吗?” 太春:“她答应了。” 太春简单说了求娜烨的经过,路先生说:“许掌柜,既然没事了,你赶快回家歇息吧,玉莲正着急着呢,她已经来过两次了。” 本来以为没什么事了,既然那将军答应了放张友和,大家也只好在家里等消息了。可偏偏还是出了事情。事情就坏在了钱道台的身上。 11 太春从将军府回来的第二天夜里。由于忙着张友和的事,一连两天太春没怎么合眼,事情办得有了眉目,他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这天夜里,太春睡得正熟,忽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玉莲忙把丈夫推醒,紧张地:“哎,你听!” 外面的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夹杂着凶狠的吆喝声:“快快快!快开门!” “别怕,我出去看看。敢是敲错门了?” 太春仄起耳朵听了听,安慰玉莲。说着,太春忙起身穿了衣服,下地穿好鞋后拉开门向院子里走去。 太春来到院门处,问道:“谁呀!” 大门外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我们是道台府的人,出官差的!快开门!” 太春心里嘀咕道:“出官差咋出到我们家了?” 门开了,太春刚问了句“什么事儿?” 就见一伙衙役便凶神恶煞般地拥了进来,其中一个领班模样的人走到太春的跟前问道:“你是许太春?” 太春说:“是。” 那领班一摆手:“给我拿下!” 衙役们一涌而上把太春捆绑起来。 太春大声问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领班:“钱道台要拿你问话。” 太春挣扎着:“我犯了什么法?” 领班:“到地方你就知道了,走!” 说着,众衙役们吆喝着就要把太春带走。 玉莲从屋里扑了出来:“好端端地为什么就抓我的男人!”玉莲哭喊着向太春扑去,企图将丈夫解救出来:“你们放了我男人!你们放了他……”那领班过去拽起玉莲的胳膊一甩,就将玉莲摔到地上。 领班对众衙役说:“走!” 衙役们簇拥着太春向门外走去,玉莲在地上哭喊道:“我男人犯了哪条王法,你们凭什么抓人呀!好端端就把人抓走了,老天爷,这可咋办呀……” 当天夜里,玉莲拽着绥生,跌跌撞撞跑到三义泰,对黄羊和路先生说了刚才太春被衙门里抓走的经过。 黄羊顿足道:“一个没救出来,把另一个也搭进去了,这可该怎么办!” 路先生说:“光着急没用,赶快想办法吧,恐怕得花点银子了。” “花多少银子也得花,就是把三义泰抽塌也得把友和哥和太春救出来!”黄羊说:“可是咱现在是‘背着猪头找不见庙门’,归化城这么大,找谁才是办事的人呢?” 玉莲搂着绥生坐在板凳上,只一劲儿地抹泪。 路先生:“衙门里为甚要抓许掌柜,到现在咱都不清楚,依我看还是先到衙门里打探一下,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情况,然后咱再想对策,云掌柜你说呢?” 天刚蒙蒙亮,黄羊就收拾停当走出三义泰,准备去衙门里讨个准信儿。刚走了没几步,忽然看见从街角那边走过一个人来,感觉像是个熟人又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正要离去,只听得那人喊道:“黄羊!” 黄羊仔细一看,竟然是张友和! 黄羊高兴地一把抓住张友和的手:“哥,你出来了?” 张友和说:“出来了。” 黄羊又问:“哥,没事了吧?” 张友和笑道:“没事了。” 黄羊唏嘘道:“哥,不容易呀,要不是太春哥连夜去求了那将军,如今怕是你……已经两世为人了。” 张友和:“我也正纳闷呢,走暗房子被抓住是杀头的罪,咋这么快就把我放了呢?哎,黄羊,太春呢?” 黄羊叹了口气:“唉,友和哥,也不知咋的了,你被放出来,可是太春哥也被抓进去了。” 张友和:“为什么?” 黄羊:“还不清楚。这不,我正准备去道台衙门打探消息呢,正好遇上哥哥你了。我想……太春哥八成是以同案被抓进去的。” “哎呀,这叫什么事儿?”张友和懊恼地:“我这个主犯都放出来了,太春他能有什么罪?黄羊,你先去衙门里打探消息,我回去洗把脸换件衣裳。” 黄羊应着快步向道台衙门走去。 黄羊在衙门前等了足有一顿饭的功夫,才见着钱道台。他心里有事,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进去就和钱道台理论了起来:“钱道台,这是什么道理?我哥哥许太春他究竟犯了什么罪,你们咋平白无故地想抓人就抓人?” 钱道台:“他许太春犯下了贿赂官府的大罪。按照大清律例,不但不能释放,还要重判呐!” 黄羊大声道:“你们官府不讲理!钱道台,你到归化城里打听打听,我哥哥许太春是个规矩本分的生意人,从来不做犯法的事!” 听了黄羊的话,钱道台顿时大怒:“好,你竟敢污蔑本府,来人!给我打!” 站在大堂两侧的衙役们一涌而上,将黄羊放翻在地,十几条水火棍一起落在黄羊的屁股上……也是仗着三义泰的名声好,那衙役们在下手时留了几分薄情,所以在四十大棍后黄羊才不至于皮开肉绽。 打完只后,衙役们用水火棍将黄羊叉起来扔出了门外。黄羊缓缓地爬起来,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走着,回头对着道台衙门狠狠地啐了一口。 黄羊边走边自语道:“太春哥哥,我是没咒念了,看来还得去求娜烨大格格……” 12 将军府里,娜烨腻在父亲身旁正在为许太春求情。娜烨给父亲斟了一杯茶,央求道:“阿玛,人家都求你半天了,您再给说说话吗!” 那将军:“你呀,一天价净给我惹麻烦!昨儿个刚救出一个,今天又生出一个来,我问你,你到底有几个朋友? 娜烨说:“昨儿个爹救的是一个走暗房子的张友和,他是许太春的朋友;今儿个这个是许太春,是我的朋友!他是为了营救张友和才被抓进去的。” 将军不耐烦地摆摆手:“哎呀我都让你给绕糊涂了!娜烨,道台衙门不是我的绥远兵营,不是我说了算的地方。这事儿,我管不了!” 娜烨急道:“阿玛,那许太春可怎么办?” 将军:“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娜烨听父亲这样说,顿时哭了。 将军不解地望着娜烨:“他许太春是你什么人,也值得你这样?别忘了,你是将军府的大格格!” 娜烨泪眼朦胧地:“阿玛,他是我的一个好朋友,你不能见死不救,他真的是个大好人,阿玛……” 将军:“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我堂堂绥远将军岂能徇私枉法。” 娜烨:“阿玛,我朋友没有罪,他是被冤枉的。” 第55章 将军:“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晚了,就算他真是冤枉的也不行。” 娜烨忽地站起来:“爹!你要是再不答应,我可要采取行动了。” 将军:“你敢怎样?” 娜烨:“到时候我就去劫法场人!” 将军:“吓死你!” 娜烨:“不信你就等着瞧!娜烨说完赌气向外走去。” 将军:“哎呀你……你可气死我了!” 归化城街道上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不很宽阔的街道被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喊着:“快去看吧,要杀人了!” 张友和、黄羊、玉莲、路先生、赫连等人也挤在人群中,被拥来拥去的人群挤得站立不稳。黄羊忙将玉莲和娜烨拽上了路旁的台阶。 人们乱糟糟地喊道:“来了来了!快看,过来了!” 大街上出现了两队开路的兵丁,个个手握大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兵丁们高声喝道:“闲人让开!让开!” 紧接着,十几个犯人向这边走来。犯人的背后插着“亡命旗”,怀抱鬼头大刀的刽子手紧跟在犯人的两旁。 人们大喊着:“来了来了!” 此时,玉莲已经软得立不住了,黄羊与赫连紧紧地架着她。玉莲颤声说:“老天爷呀,该求的求了,该送的送了,奇_-_書*-*网-qisuu.怎么还是留不住他的一条命啊……可让我咋向老家的婆婆交代呀……” 玉莲泣不成声,几近昏厥。 人群的后面,女扮男装的娜烨身披宽大的黑色披风,高高地骑在马背上静观着事态的发展;她的身后是七八个乔装的汉子,个个跨下一匹快马显得孔武而威猛。虽然到后来那将军答应娜烨要帮她解救许太春,但是娜烨心里并不踏实,万一父亲说话不算数呢?万一道台衙门里情况有变呢?为防万一,娜烨召集了几个武林界的朋友如此这般地安排了一番,实在不行就闯进去救人。此刻他们站在人群后面,娜烨嘱咐那几个道儿上的朋友说,千万不可盲动,看她的眼色行事。 犯人们被带进刑场,齐刷刷地跪成一排,许太春也在其中。 站在远处台阶上的玉莲看见了丈夫,裂声喊道:“太春!太春!——”接着,人便软软地瘫了下去…… 这时,在两队兵丁的护卫下监斩官的轿子也到了,刽子手们怀抱鬼头大刀伸手拔去了犯人背后的“亡命旗”,围观的人们情绪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娜烨见状把手伸进怀里,回头向她的朋友们看了一眼,那几个汉子也把手伸进了怀里—— 监斩官从轿子里出来了,娜烨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她的父亲!娜烨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了些。只见那将军登上一个临时搭建的高台,从怀里拿出一纸文书,如潮的人声安静了下来。那将军历数了走私犯的种种罪状,最后,他看了看头顶上的日头,高声命令道:“行刑吧!” 执行官高声喊道:“时辰已到,准备——” 就在刽子手举起鬼头大刀的那一刻,忽听得有人喊道:“刀下留人!” 那将军抬眼看时,一个英俊的“男子”已经骑马奔道他的跟前,那将军晃眼觉得那男子有些面熟,再仔细一看,竟然是他的宝贝女儿娜烨! 就在娜烨奔到那将军跟前时,她身后的两个朋友已经来在太春面前,手上端着一碗酒,大声道:“许掌柜,我们给你送行来了!” 那将军低喝问女儿:“你要干什么?” 娜烨反问道:“你说呢?” 那将军:“娜烨,不可胡闹!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了吗?” 娜烨压低声音说:“如果父亲说话不算数,我就——劫法场!你看到了吧,那是我带来的人!” 那将军又气又急:“娜烨,你这是给许太春加罪啊!快退下,父亲答应你的绝不食言!” 娜烨:“阿玛,我把话搁这儿,如果许太春死了,我立马就死在你面前!” 那将军低声道:“你气死我了!” 娜烨对那两个人一挥手,那两人退过一旁;人群后面骑在马上的那几个人向娜烨做了个手势,蓦地一下不见了。 执行官来到那将军跟前:“那将军……” 那将军简短地对执行官说:“一切照旧。” 那将军重新站在高台上喝道:“时辰到,行刑!” 嗵!嗵!嗵!三声炮响,刽子手们手起刀落,顿时血光飞溅,十几颗人头滚滚落在地! 太春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可是当他试着睁开眼睛时,发现刽子手的鬼头刀并没有落到他的脖子上,若大一座刑场上活着的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衙役和兵丁们霎时间都撤走了,只有许太春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黄羊、张友和扑了上去,路先生、赫连搀扶着玉莲扑了上去:“大哥!大掌柜!太春——” 人们喊着,七手八脚给太春解开绳索。 远处,娜烨骑在马上向这边望着,泪眼朦胧……忽然,娜烨掉转马头向另一侧绝尘而去,紧随其后的是她那几个武林界的朋友…… 第五章 01 刚刚躲过一劫的许太春,为了三义泰的发展冒着生命危险到战火纷飞的江南去购买大黄,为三义泰大赚一把。玉莲生了儿子取名绥生,一家人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张友和在万裕长钱庄内部的权力斗争中施展毒计陷害伙计封建。 1晚上,三义泰的掌柜子伙计们聚在太春家里给他压惊。 “看看,多悬!”路先生说:“许大掌柜福大命大,哎呀,总算躲过了这一劫!” 黄羊说:“这回全凭人家娜烨大格格了,要不然,友和哥哥和太春哥哥就……唉,没有官场的人保护,做生意难啊!” 太春也感叹道:“娜烨,好人啊,她那份侠肝义胆,我们这些男人恐怕也比不上……” 路先生这时开口道:“看起来,要把买卖做踏实,官场上没人罩着是不行了。” 太春:“说到这儿,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黄羊说:“哥,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是那个落魄秀才钱福常,对不对?” 太春:“我想起钱福常对我说过的话来了。他说权也是钱,钱也是权,钱与权是可以交换的。假如这回办案的道台是钱福常,事情的结局就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这话不假,”张友和说:“归化城三大号为什么长盛不衰?为什么每每遇难他们都能够逢凶化吉?就是因为他们背后都与官府有着撕扯不清的关系。” 太春沉思着,忽然说:“我想好了,就这么办!” 大召前的街道上热闹非凡。一间挨一间的铺面,一家挨一家的地摊,各种各样的小吃,各种各样的货物,杂耍卖艺的,练摊变戏法儿的,相面算命的…… 太春走在大召前的街道上,注意力全在邻街铺面门前的小摊上。他一边走一边一家家地看着,今天他到这里来有两件事要办,一是寻找钱福常,还有一件就是想给娜烨买一个物件。 太春一家家铺面地浏览着,走着走着,不觉来到一家买玉石古董的店铺前,他在柜台前看着,被玉石把件吸引。 店掌柜走过来,招呼道:“掌柜的是想自己把玩呢还是送人呢?” 太春应道:“送人。这个小兽看着怪好看……” 店掌柜笑道:“先生,这叫貔貅,保平安的,送人最好。” 店掌柜将那貔貅拿出来,太春握在手上反复看着,只见那把件盈盈一握,攥在手里温润细腻,那小兽雕刻得栩栩如生,煞是好看。 店掌柜说:“先生,好玉不仅要温、润,而且水头要好,这个把件算不得绝品,也算是上品了。是昨天一位客人拿来的,说是宫里流出来的,要不是手头紧他是不肯出手的。” 见那店掌柜说得诚恳,太春也爽快道:“好,替我包起来吧。” 从玉石店里出来后,许太春就到那算命先生集中的地方找钱福常。找了七八个摊子均不是钱秀才,也巧,当许太春来到最后一个摊子时,那摊子的主人正好就是钱福常。(奇*书*网*.*整*理*提*供)太春站在摊子前,看到钱福常正整理着东西打算收摊儿。 太春不动声色地:“先生,请给我算一卦。” 钱福常头也不抬地:“请掌柜报上您的生辰八字……,哇,原来是许大掌柜啊!” 太春:“钱秀才,我找你找得好苦。走走走,喝酒去。” 太春拽着钱福常来到一个小饭馆,俩人拣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点了几样 简单的酒菜。 太春与钱福常喝着聊着非常高兴,俩人足足聊了两个时辰,显然他们把要说的已经说得的很深入了。 钱福常笑呵呵地:“这回许大掌柜想通了?” 太春将一张银票郑重地交在钱福常的手里:“想通了!这是三千两银子的银票,怎样运作全凭先生做主。” 钱福常低声说:“许掌柜,这事只你知我知,千万不可声张。” 太春道:“我明白。” 万裕长的钱庄里刚刚忙过了买卖高峰期,张友和在招呼着零散客人。这时,高高的柜台下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大爹!大爹!” 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自己,张友和却看不见人。他伸着脖子探出身子,这才发现是小人儿绥生站在柜台外面踮着脚尖和他打招呼呢。 张友和问道:“绥生,你和谁来的?” 绥生:“我自己来的。” 张友和:“这么小一个人咋敢跑出来?你妈知道吗?” 绥生:“不知道。” 第56章 张友和揭开柜台盖儿,走到柜台外面把绥生抱起来:“你呀,胆子也太大了。” 绥生:“我想大爹了吗。” 张友和心里顿时流过一股暖流:“哦,绥生想大爹了,真是好孩子。走,大爹给你买好吃的去。小四儿!你照顾着买卖,我去去就来!” 张友和抱着绥生来到热闹的大街上。卖糖葫芦的老汉一个劲儿地喊道:“糖葫芦!又香又甜的糖葫芦!” 张友和问道:“绥生,想要糖葫芦吗?” 绥生:“不。” 张友和抱着绥生继续朝前走,当他们来到一个酱兔子肉摊时,绥生叫道:“大爹……” 张友和:“想吃酱兔子肉吧?” 绥生点了点头。 张友和:“好,大爹就给你买酱兔子肉。掌柜的,来两个铜子的酱兔子肉!” 小老板愉快地应道:“好来!我给孩子挑肉大的!” 小老板说着拿起一张白菜叶,将称好的酱兔子肉递给了绥生:“俩铜子的酱兔子肉,孩子,拿好喽!” 绥生一只手捧着那白菜叶包着的酱兔子肉,一只手从里面捏了往嘴里塞,黑色的酱糊满了嘴角。 张友和问道:“好吃吗?” 绥生:“好吃!” 张友和疼爱地:“那好,赶明儿大爹还给你买!” 绥生嘟起嘴来在张友和的脸上亲了一下,糊了张友和一脸的面酱,张友和笑道:“孩子,你就这样打扮你大爹啊!” 绥生望着他大爹,也哈哈地笑了。 俩人正走着,就见玉莲从一条巷子里跑出来,样子很着急:“绥生!这孩子转眼就不见了,真是急死人!” 玉莲急急忙忙地走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娘!” 玉莲一回头,看见张友和抱着绥生沿街走着,绥生吃酱兔子肉吃得嘴角脸蛋子上全都是黑色的酱汁。 玉莲快步走过去:“绥生!” 绥生:“妈!大爹给我买酱兔子肉!可好吃啦。” 玉莲:“你这孩子,是谁让你跑到街上来的?” 玉莲忍不住动手打绥生的屁股。张友和抱着孩子一闪身躲开了。绥生还在舔白菜叶上的酱,脸上鼻子上全都是酱,玉莲望着儿子哭笑不得,她对说:“友和哥,可不能这么惯着他!” 张友和不以为然地:“咳,孩子吗!” 绥生:“妈,酱兔子肉可香了。” 玉莲点着儿子的额头说:“就知道吃,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吃成个三花脸了。” 张友和问道:“弟妹,太春忙啥呢?” 玉莲:“还不是生意上的事!每天天不亮就走了,掌灯才回来,两头不见日头!” 张友和:“太春也真是够辛苦的,一年四季东奔西跑!不过辛苦归辛苦,说来辛苦也还是好事哩,做买卖的人怕就怕没生意,只要有买卖好做就比什么都强。” 玉莲:“可也是。” 在街角玉莲站住了,他把绥生抱了过去:“友和大哥你快忙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02 今天雨水好,太春家院子里的菜蔬长势非常旺盛,黄瓜、豆角、南瓜,小白菜,水灵灵绿莹莹地遮住了大半个院子,显得特别有风水。 太阳很好,豁朗朗地洒在院子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透亮,有生气。玉莲母子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晒太阳,身边放着一个笸箩。里面有半笸箩刚摘下来的豆角。 玉莲心情很好,一边拣着豆角一边逗绥生玩。大约是心情好的缘故,玉莲竟然低低低唱起了太春唱过的那首《行路歌》。 一出龙仙水阁外, 哈拉板申来的快, 走五申,过善盖, 祝乐沁公布到大岱。 …… 绥生就在娘的身边玩耍,他问:“娘,这是谁教给你的?” 玉莲:“你爹呗!” 绥生:“娘,这《行路歌》有什么用啊?” 玉莲:“当然有用,它是走西口人唱的歌,是帮助人记路的。当年我和你爹就是唱着这首《行路歌》来到归化城的。将来等你长大了,你把这《行路歌》倒着唱,不用人引路自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了。来,你跟娘学着唱《行路歌》,娘唱一句你学一句。 玉莲轻声唱道:“打渔划划渡口船,鱼米之乡大树湾;” 绥生跟着学道:“打渔划划渡口船,鱼米之乡大树湾;” 玉莲又唱:“吉格斯泰到乌兰,海海漫漫米粮川。” 绥生跟着唱道:“吉格斯泰到乌兰,海海漫漫米粮川。” …… 正唱着呢,太春推门进来。绥生扑过去:“爹!” 太春喊道:“绥生,看爹给你抱回来什么好东西了?” 绥生欣喜地:“呀,是小狗!” 玉莲站起来,拍拍手说:“哪来的一只狗崽子?” 太春:“是黄羊家的母狗下的,黄羊媳妇托人捎来一只。看看,喜欢不?” “我喜欢!”未等玉莲开口绥生先说话了。绥生从太春手里接过狗抱着,摸着,十分亲昵的样子。 玉莲:“你瞧这小狗儿毛黑黑的,给它起个名儿吧。” 绥生又抢着说:“爹,就叫黑子吧!” 太春说:“好,听我儿子的,就叫黑子!” 黄昏时分,文全葆推开万裕长钱庄的大门,小伙计四儿见了,忙跑过去招呼。文全葆在椅子上坐下,环顾了一下,问道:“怎么不见张掌柜?” 四儿:“张掌柜上街去了。” 四儿端来一个盖碗茶放在文全葆身边的八仙桌上:“文大掌柜,您喝茶。这是最近刚上市的西湖龙井。” 文全葆:“噢?哪来的这么好的茶?” 四儿:“听说是张掌柜一个朋友送的。” 文全葆:“他的朋友还给他送什么啊?” 四儿:“不知道。” 文全葆:“四儿,我记得你从十二岁就来万裕长当伙计,今年有十七了吧?” 四儿:“回大掌柜的话,刚过了十七岁生日。” 文全葆:“四儿,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好好干,过个一年半载找机会提个小掌柜干干。” 四儿:“谢大掌柜栽培。” 文全葆压低声音说:“四儿,你给我好生注意着点儿,张掌柜要是有什么不靠谱儿的事就告诉我一声。” 四儿:“哎,文大掌柜,您的我话记下了。” 文全葆喝了几口茶,在店铺里查看了一番就走了。 文全葆走后不大一会儿,张友和回来了。四儿从张友和手里接过衣服,汇报说:“张掌柜,刚刚文大掌柜来过了,才走不大一会儿。” 张友和:“哦,文大掌柜说什么来着?” 四儿:“文大掌柜说,让我注意着张掌柜,若是有什么不靠谱儿的事就告诉他一声儿。” 张友和一下愣在那里。 四儿说:“张掌柜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张掌柜一向关心我,我四儿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浑人。” 张友和拍了拍四儿的肩膀:“好,好!四儿,和你年龄仿佛的小伙计里面,你是第一聪明的人!” 03 今天是俄罗斯人的红蛋节,太春如今已经是归化城商界的名人了,他应伊万的邀请也来参加红蛋节。西伯利亚公司的门前非常热闹,大门上是红红绿绿的彩灯,这些彩灯像眨眼睛似的不停地闪,随着里面响亮的音乐一会儿是红的,一会儿又变成绿的。后来太春才知道那叫霓虹灯。一对对盛装的男女从马车上下来,胳膊挽着胳膊地向大门里走去。西方人可真有意思,穿什么的都有,尤其那些女人,帽子上插着彩色的鸡毛,脖子上围着鸡毛做成的披肩,看上去活像是只大鸡毛掸子!还有那嘴,抹得血红,让人看着心里直别扭。 太春走进西伯利亚公司,富有煽动性的华尔兹舞曲声更加响亮了起来。大厅里灯光昏暗,彩灯旋转,一对对男女搂抱在一起跳舞。对这场面太春很不习惯,他手里捏着请柬皱着眉头站在一进门的地方。 忽然听见有人和自己打招呼:“许掌柜!……” 太春循声望去,只见伊万怀里搂一个胖女人向这边旋转过来。那胖女人肥嘟嘟的嘴唇几乎就贴在伊万的脸上,大约是那女人太胖了,伊万像搬运工似的起劲地跳着,脸上闪烁着亮晶晶的汗水。伊万看见太春冲他笑笑,示意他也下场子去跳舞。 太春笑着摇摇头,站在那里迟疑着,他身上的长衫和脑袋后拖着的大辫子与舞会的场面显得格格不入。 一位上年纪的侍者走到太春跟前,礼貌地接过太春手里的请柬看看。 侍者:“哦,许大掌柜,里边请!” 太春跟随侍者走到一张桌子跟前坐下来。 侍者:“我们这里有俄罗斯的威士忌还有法国葡萄酒,先生您喝什么?” 太春随便地说:“那就威士忌吧。” 侍者:“请稍等。” 转眼间侍者回来手里托着食盘,将盛了威士忌的高脚杯递给太春。太春喝了一口酒感到那酒实在不怎么好喝,一股怪兮兮的味道,比起老白干来差远了。太春像个局外人似地欣赏着跳舞的人们,忽然,他发现伊万又换了一个舞伴,这是个衣着打扮均不俗的女人,仔细看竟然有些熟识,娜烨! 这时,娜烨也看见了太春,她对伊万说了句什么后,俩人停下舞步。娜烨朝太春这边走过来。 太春奇怪地问:“大格格,你怎么也来了?” 娜烨说:“你能来的地方我为什么就不能来。” 伊万说:“哦,是我特意把漂亮的格格请到舞会上来了。 第57章 噢,你们聊着,我到那边去看看。” 太春望着伊万离去:“伊万怎么知道我和你熟悉?” 娜烨:“这有什么奇怪的,伊万是个精明的商人,如果他对他的商业伙伴不了解的话,那才不正常呢!” 太春:“哦,我明白了。” 娜烨站起来:“我们为什么总坐着,来,咱们也跳舞吧。” 太春笑着摇摇手:“这洋玩意儿我可是不会,我只会跳秧歌。” 娜烨伸手拽着太春:“很简单的,学学就会了。” 太春从来没上过这“排场”,他和娜烨面对面站着,因为距离太近太春脸涨得通红,呼吸都显得急促起来,。 娜烨把一只手款款地搭在太春的肩膀上:“来吧,我教你。”说着娜烨一个旋转滑进了舞池。太春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起来,他跌跌撞撞地随娜烨转了两圈,慌乱地说:“不行不行,这种西洋舞我不习惯,还是别跳了。” 娜烨望着太春窘迫的样子,竟然开心地笑起来:“你呀,真是个憨哥哥!好吧,我们不跳了,喝茶去!” 娜烨带着太春来到小客厅,她向侍者要了两杯茉莉花茶,然后对侍者说:“谢谢,你去忙吧。” 俩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竟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一口一口地喝茶。忽然,太春想起了什么,他对娜烨说:“大格格,早就答应送你个物件,买是早就买好了,没顾得给你送去,可巧今儿个碰上了。” 太春说着,从身上的衣兜里掏出了那只玉貔貅:“选来选去,看着这小东西挺可人,说是保平安的,于是就买了,也不知合不合你的意。” 娜烨将那只玉貔貅握在手上端详着摩挲着,眼角眉稍露出喜爱的神色,好一会儿才开口道:“难为你了,这么精巧的东西我怎么能不合意呢?太好了,我喜欢!” 见娜烨说喜欢,太春松了一口气,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静静地望着娜烨。 娜烨坐在那里呆呆地摩挲着那只貔貅,不知为什么,渐渐地眼眶里竟然蓄满了泪。 太春见状,忙问道:“大格格,你怎么了?” 娜烨看了一眼太春,没好气地:“没怎么,灰尘眯了眼了。” 娜烨突然站了起来,她白了太春一眼转身向门口走去,看见伊万先生她高声招呼道:“伊万先生!” 伊万先生见是娜烨在叫他,快步来到娜烨身边,娜烨挽起他的胳膊只一个旋转,就滑进人群中不见了…… 万裕长钱庄内。文全葆端坐在椅子上,张友和站在他的身后,伙计封建跪在文全葆脚下,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 只听张友和在说:“大掌柜,你看,我说得没错吧?” 文全葆:“封建,你给我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大掌柜!……”封建吓得直哆嗦,颤声喊道。话音未落地封建竟然趴在地上哭了。 “封建,你不要哭。”张友和蔑视地斜睨着他:“做男人的要敢作敢为。你说,你给文大掌柜说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封建:“我……嗨……我说不清楚。” “你说不清楚,好,我来替你说清楚!”张友和把目光与文掌柜交换了一下。说:“这五千两银子是东家的对不对?” 封建:“是。” 张友和步步进逼:“你把东家的银子拿来放了私账,从中吃利对不对?” “文大掌柜!”封建哭诉道:“我知道错了,您就饶了我这一回吧!” “你这只吃里扒外的狗!”文全葆怒道:“我万裕长几十年出了你这个败类!我咋就没看出来你?” 封建哭诉道:“文大掌柜,你就饶我这一次。往后我一定将功补过。您就看在我上有老下有小的分儿上,饶我这一回吧……” “我饶你好说,……”文全葆话锋一转说:“可万裕长的规矩不能饶你!你给我滚!” 文全葆站起来,甩袖而去。 封建跪在地上颤声喊道:“文大掌柜!” 张友和:“没听见吗?文大掌柜对你说了,叫你滚!” 封建:“张掌柜!你要救我,看在咱们在一起十来年的情分儿上。” 张友和:“你还知道咱们之间有情分?” 封建:“张掌柜,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只要您帮我渡过这一关,我一生一世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张友和:“哼!” 封建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张友和的腿:“张掌柜!我求求你了!你一定要救我。” 张友和:“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封建,我是救不了你了!” 张友和将封建推出门外。店铺门外,传来封建绝望的哭嚎声。 几天后,归化街头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叫花子,他跪卧在街角处向来来往往的人们求告着:“掌柜的、老少爷们!可怜可怜我,给点吃吧我……已经是三天三夜没吃东西了。” 太春和黄羊从通司商会的大门里走出来,二人一边说着话走到街角上,他们看见蓬头垢面的封建正伏在地上乞讨。都是买卖人出身,太春很是同情封建,于是掏出几个铜钱对封建说:“这几个铜钱你拿着,去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好歹你封建过去是万裕长的伙计,也是场面上的人,不要太落了自己的身价。” 封建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身价?我封建一天到晚依靠向人乞讨才能勉强活下来,哪还有什么身价可言?如今我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 黄羊说:“你也别这样,把自己收拾收拾,找点什么事情做才是正经。” 封建:“你以为一个被通司商号开销的人……还能找到什么正经事情做吗?” 太春摸摸身上,又掏出几个铜子丢给封建。 太春:“唉,那就积攒几个钱回老家去吧。” 就在这时,一个双腿残疾的乞丐向这边挪过来,只见那残疾乞丐一手拿着一块半头砖,正用砖头拍打着自己肮脏的胸脯,瞪着一双恐怖的眼睛看着太春和黄羊:“先生!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 残疾乞丐的胸脯被砖头拍打出了许多血印子,黄羊见状拽着太春说:“哥,咱们走吧。” 可那乞丐拉住太春的裤脚就是不肯放他们走。争执间,张友和从对面走过来,他看见了封建手里的铜子儿,知道一定是太春和黄羊他们给的,于是过去劈手夺下封建手里的铜钱,把钱塞给太春:“这种人就不能同情!” 封建扑上来抱住张友和的腿:“张掌柜!你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 张友和抬脚将封建踢开:“滚!……” “你这是何必呢,……”太春劝张友和道:“他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你咋还和他一般见识呢?走吧走吧。” 说完太春拽着张友和向前走去,他们已经走出好远了,还能听见封建的叫骂声:“张友和,你这条毒蛇,你蛇蝎心肠,是你害得我这般下场,……你不得好死。” 张友和说:“封建他这叫自作自受!想起当初他陷害我的事情,我心中还不解气。我得看着他沦为真正的乞丐,就像刚才那个用砖头拍打自己胸脯的乞丐,打出血来,把肋骨打断变成号街的饿鬼、倒卧,被人拉到乱坟岗子去喂野狗,才解我心头之恨。” 黄羊:“这也太狠毒了一点吧?友和哥。” 张友和:“你是说我狠毒?还是封建对我狠毒?想当初若不是你们哥俩东挪西借凑银子替我添上了窟窿,救了我的急,被文全葆开除的就不是他封建而是我张友和,伸着手沿街乞讨的也同样会是我张友和!” 太春和黄羊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话说。 走了一段,黄羊说:“友和哥,我俩还有些事情要去宽巷子,往这边走了!”说完拽着太春拐进了宽巷子,把张友和丢在了街口上。 进了宽巷子,太春问道:“黄羊你弄啥呢?咱来宽巷子做什么?” 黄羊:“张友和这人……咱还是躲着点好。” 太春笑道:“黄羊,你别忘了,他是咱们的哥!” 黄羊:“对,你是哥,他也是哥,可哥跟哥就不一样了!” 04 店铺里不怎么忙的时候,太春就在家里翻翻账簿,梳理一下买卖上的大事小情。这也许是全家最幸福的时候,玉莲坐在丈夫旁边做针线活儿,绥生已经七岁了,他趴在小炕桌上拿着爹的旧账簿磕磕巴巴地认着上面的字儿。 绥生手指着账簿上的字问玉莲说:“妈,你认得这两个字不?” 玉连:“傻儿子,妈哪儿认得?” 绥生:“妈,这是茶叶。你看,这是红糖,这是折扇。” 玉莲笑道:“还是我娃有出息!你妈一天跟茶叶红糖打交道,却不认得这几个字,哎,绥生,你告诉妈。你认了这么多字,是谁教你的?” 绥生:“我跟我爹学的。” 玉莲:“他爹,你听听,咱儿子会认字了。” 太春:“可是,我没有教他啊。” 绥生:“你每天在桌子上写字,我在旁边看会的。” 太春:“咦!这倒是的,你把爹的学问给偷到手了。” 玉莲:“咋能说是偷的呢,这是咱娃心灵。你没听人们常说响鼓不用重槌敲。咱娃就是那响鼓。” 太春:“好,儿子,你妈说得对。你写几个字给爹看看。” 绥生蘸着茶碗里的水根儿又写了几个字。 太春看了看,写的是“骆驼、马匹”,太春高兴地:“对,写得全对!才七岁的人吗,赶明儿长大了一定有出息。” 玉莲:“他爹,你给绥生也找个洋教师,让洋教师教绥生学洋话,将来长大了不就是长两条舌头的买卖人了?” 第58章 太春:“好,好。这是个好主意!绥生,你愿意去上学吗?” 绥生大声道:“愿意!” 第二天一早,太春拉着儿子的手来到古丰书院门口。 绥生问道:“爹,这就是通司商会赞助的书院吧?” 太春:“是通司商会赞助的……哎,你这孩子怎么什么事都知道?” 绥生:“我是在三义泰听路先生说的。” 太春:“这孩子,什么人的话你都能收到耳朵里。” 绥生:“我听路先生说咱三义泰也给这所书院捐赠过呢。” 太春:“我可告诉你进去以后要老老实实听先生的话,不敢像在家里什么话都说。什么捐赠不捐赠的,你一个小孩子少管那些闲事,要紧的是把自己的学习弄好了。记住了?” 绥生:“记住了。” 这天黄昏,绥生从学堂里回来,搁下书包脱下外面的棉袍儿,对他娘说:“娘,我到门口玩一会儿!” 玉莲张罗着做晚饭,吩咐道:“不许走远了,玩一会儿就回来!” 绥生答应着,手里攥个毛猴儿跑了。这毛猴就是陀螺,孩子们抽着玩的,口外的人们习惯叫毛猴儿。 玉莲坐在小凳上择菜,约摸有半顿饭的功夫还不见绥生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于是朝外面喊道:“绥生!……绥生!” 连喊了两声没人应。玉莲有点着急了,她放下手里的营生就往外走:“这孩子,说是玩一会儿,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 玉莲一路走一路喊着绥生。 从太春家出来是一条小巷子,顺着巷子往西走几十步就到了大街上,地王药店在巷口的南面,元和成商号在北面。 店铺门前均漫着石板,光溜溜的好玩,绥生就在元和成店铺前的石板上拿根小鞭子抽毛猴玩。 毛猴儿旋转得飞快,绥生抽得正上劲儿,忽然,那毛猴儿被一个人的大脚踢飞了,撞在石头上猴裂成了两半儿。 绥生生气地追上那个大汉,抱住那人的腿喊道:“你踢坏了我的毛猴!你赔!” 只听那大汉吼道:“去你妈的!小兔崽子!” 绥生被大汉一脚踢翻在地。 绥生哭起来,当他从地上爬起来时,被眼前的情形吓坏了!绥生看到正被两个蒙面大汉架着一个人塞进一辆带篷的马拉轿车里……。绥生光丛被应就人出了了那个被绑架的人正是元和成的掌柜! 说话的工夫那轿车就跑起来,三个蒙面汉子翻身上马,挥舞着明晃晃的大刀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冲路边的人吼道:“明事理的都给爷爷闪开路!……” 路上的行人被突然发生的事情吓坏了,急忙向路边上躲闪着。绥生被吓傻了,四五匹烈马在他眼前嘶鸣着,马蹄踏在石板上碰撞出串串火星! 前来寻找儿子的玉莲看到了这危险的一幕,她惊叫起来:“绥生!——” 绥生却对危险全然不知,依旧在当街站着。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闪过,抱起绥生闪开了。 那几个骑在马上的土匪簇拥着轿车轰轰隆隆地跑起来,眨眼间就不见了。 这时候元和成的伙计跑到大街上喊起来了:“不好了,快来人啊!土匪把我家掌柜绑走了!” 玉莲看见一个人抱走了绥生,慌乱之下没看清是什么人,于是拼命地在后面追着、喊着:“绥生!绥生!——” 进了巷子,前面那人站了下来,玉莲仔细一看,原来是张友和! 绥生叫道:“娘!” “哎呀,真是吓死人了!”玉莲一把抢过绥生紧紧搂在怀里。说到气处,在绥生的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不让你往远跑偏不听,你真是要了娘的命了!” 张友和把玉莲拦住了:“算了,好歹没磕碰着……” 俩人说着话向院子里走去。 张友和抚摸着绥生的脑袋说:“记住了绥生,以后千万不可到处乱跑,跑丢了你娘会急死的,大爹也会着急的。这是土匪绑票请财神,怪不着绥生。” 玉莲懵懂地问:“绑票?” 张友和正要解释,太春回来了,问道:“元和成门前来了不少官兵,出啥事了?” 张友和:“让土匪绑票了。” 玉莲:“暴客把元和成的掌柜绑了票,咱绥生正在跟前,可吓死我了!” 太春吓唬绥生道:“叫你瞎跑,弄不好让暴客绑了你!” 张友和:“看看你们两个,又是打又是骂的,也不怕把孩子吓着!土匪进城绑票虽说是十年九不遇的事情,可见归化城也不是个安静的地方。” 那只小狗跑过来朝着太春汪汪直叫,在护着绥生。 张友和把绥生拉到自己跟前:“来绥生,到大爹这儿来。不哭了,绥生,赶明儿个大爹带你到河沿儿的鸟市去玩儿,大爹给你买一只百灵鸟。” 绥生抽泣着问:“真的?” 张友和:“大爹多会儿骗过你?” 绥生破涕为笑:“好。” 玉莲这时松了一口气,她说:“在院子里站着算怎么回事,都回屋吧!” 张友和看了一眼太春,说:“不了。我得回柜上看看。让暴客这么一折腾,我倒有点不放心了。” 当天晚上通司商会就商量着解救的办法。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一个掌柜子说:“遇上这种事还能怎么样?只能是自认倒霉吧。土匪给限定了日子,到日子拿不到赎银他就会撕票的。” 另一个说:“唉,自古道三海关难过,苦的是银钱。无非是花些银两把人赎出来了事。” “不能这么简单了事。”文全葆忿忿地说:“地方治安理应由官府出面,在光天化日之下出了这样的绑票的事件,是道台府和都统衙门的失职。” 有人附和说:“文副会长说得有道理,这件事不能简单处置,要和道台府和都统衙门说道说道。” 坐在角落里的许太春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别瞎吵吵了,还是等古会长来了再拿主意吧。” 文全葆说:“可是古会长昨天去萨拉齐了,恐怕要到今天傍黑才回来。这么着,派两匹快马去接古会长,另外通知元和成账房先把银子备齐……” 太春从通司商会回到三义泰,看见黄羊正在一个人喝闷酒。黄羊见太春回来了,给他也倒了一碗,发表自己的感想:“你说这叫什么事?元和成买卖做得好好的,光天化日之下掌柜就被人给绑走了,衙门里要不给咱买卖人做主,往后这生意还怎么做?” 太春也说:“说的是啊,那么个厚道人,他招谁惹谁了?” 黄羊说:“哥,通司商会怎么个说法?” “古会长不在家,”太春说:“大家七嘴八舌的,不过文副会长已经做了安排了,但愿能元和成的掌柜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噢,对了黄羊,你告诉柜上的人,让大家都小心着点,咱三义泰千万可不能有啥闪失。” 黄羊说:“哥,这不用你吩咐,柜上我已经安排好了。倒是准备走后草地的驼队,要十二分小心才好。” 早上,赫连刚开门板,就见马桥上的马五爷走了进来。看见黄羊,马五爷客气地打着招呼:“云掌柜!发财!发财!” 黄羊正在低头干活,听见声音抬头一看,笑了,忙招呼道:“是马五爷来了,少见少见,里边请!” 马五爷一边往里屋走一边东张西望:“许大掌柜不在柜上?” 黄羊问:“马五爷找许掌柜有事啊?” 马五爷说:“事情倒没什么要紧事。” 黄羊请马五爷在椅子上坐下。赫连拿着茶碗和茶壶进来给马五爷倒茶:“马五爷请喝茶!” 喝了俩杯茶不见马五爷说事,黄羊就问:“马五爷,您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吗?” “能说!云掌柜又不是外人。”马五爷往黄羊跟前凑近点儿:“听说三义泰要雇驼队走后草地?” 黄羊笑道:“马五爷耳朵真灵,是有这么回事。” “这就对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马五爷说:“黄羊,你我的交情不是一天两天了,今儿个哥哥我求你一件事你可不能驳我的面子啊。” 黄羊:“这话是咋说的呢?马五爷咋就跟我称兄道弟了?咱们还按以往的规矩,你是师傅,是我的长辈儿。” 马五爷:“别别,这会儿是这会儿,那会儿是那会儿。” 黄羊:“什么这会儿那会儿的,你把我都绕糊涂了。” “我说的那会儿就是当年你在马桥上做桥牙纪的时候,那会儿你是我的徒弟;”马五爷说:“可如今你是三义泰的掌柜,我就得称你掌柜,不能乱了规矩不是?” 黄羊摆摆手:“马五爷,咱不说这些了!马五爷你说,你说究竟什么事?” 马五爷认真地说:“我想给三义泰的驼队做领房人。” “毛遂自荐啊!”黄羊说:“原来是为这事啊。” 马五爷:“怎么样?云掌柜你信不过我?” 黄羊:“哪里,要是论本事您没得说!” 马五爷:“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许大掌柜回来你替我添句好话?我拿我马家的三处院子做担保,但凡驼道上出一点事我就……” 黄羊打断马五爷的话:“驼道上的规矩我懂,用不着马五爷说。等许掌柜回来我和他说就是了。” 马五爷走后,有小伙计从外面回来了,说元和成掌柜被绑架的事情有消息了。 黄羊忙问:“哎,你说清楚点儿,到底咋样了?” 小伙计说:“这事儿也真蹊跷,听说那绑架的土匪也是有名有姓的,也不知道元和成家里的什么人得罪了人家,那土匪就用了这么个法儿逼他出出血,出事后经商会出面调停,绑匪说只要元和成答应出五千两银子,就把人放回来。 第59章 听说元和成的掌柜人已经回来了。” 黄羊松了口气:“哦,谢天谢地,破费就破费吧,人平安就好。改天咱得过去看看,都是买卖人吗!” 小伙计说:“云掌柜,怕是你看不着了。” 黄羊惊讶道:“咋回事?” 小伙计说:“被放回来的当天夜里就带着老婆孩子回山西老家了,谁都没告诉。第二天早上人们才发现,已经是人去屋空了。” 黄羊怔了半天,慢吞吞地说:“唉,买卖人难做呀!你都不知道啥时候就有那塌天大祸寻到你头上了。看样子,也是心灰意冷了。” 05 已经是二更天了,玉莲安顿绥生睡着之后,正张罗着铺开被子睡觉,太春推门回来了,一副疲惫的样子。玉莲问道:“咋回来这么晚?还没吃饭吧?” 玉莲忙下地从锅里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搁在炕桌上:“快吃吧,一看又是水米没打牙!” 太春一看是莜面窝窝烩酸菜,叫了声好,盘腿坐在桌前,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吃着:“还真是饿坏了!” 玉莲嗔道:“挺大个人,咋不会照顾自己呢?三义泰出门就是干货店,饿得紧了你不会买个麻花垫补垫补?” 玉莲说着又端来茶水:“来,喝一口,别噎着。” 太春:“还是有老婆好啊,无论回来多晚,总有热茶热饭伺候着。” 玉莲娇嗔道:“冷了饿了就想起老婆了,生意一忙就把我忘姥姥家去了!” 太春:“看你,说啥呢!噢,玉莲,你给我收拾几件衣裳,把皮袄皮裤也带上。” 玉莲:“咋,又要出远门?” 太春:“嗯。” 吃完饭,收拾下去后,夫妻俩钻进热乎乎的被窝,玉莲伏在丈夫的怀里,说不完的体己话:“哥,这一走又得大半年吧?” 太春:“是哩。” 玉莲:“哥,出门在外你得照顾好自己,别冷一顿热一顿的,小心做下病。” 太春:“我知道。” 夫妇俩说话说到三更才相拥睡去。 三义泰的院子停着几十匹骆驼,伙计赫连正指挥着驼工们在装货,吆喝声,嘈杂声、人声、驼声和灰尘一起在三义泰的院子里弥漫着,显得热闹而有生气。 太春安顿好院子里的事情后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走进店里,路先生端来水:“许大掌柜,快洗把脸,歇歇!” 洗罢脸太春坐下,舒展着身子,点上一袋烟。 黄羊从外面进来:“哥,昨儿个马五爷来找我了。” 太春:“我算他准是为驼队领房子的事儿!” 黄羊惊讶地问:“哥,你咋知道的?” “这还用问吗?桥上这些日子没有生意,他马五爷早闲得心慌了。”太春说:“要说马五爷倒是个合适的领房人,就是人霸气了些。” 黄羊笑道:“哥,要说马五爷霸气,那是前些年。你还没见呢,见面就和我称兄道弟的,把辈分都颠倒了,真有意思。” 太春说:“说起来马五爷也不容易。” “他这几年人也显老了,”黄羊说:“再说桥上的生意远不如从前,我看个哥哥你就关照一下他……” 太春:“好了,领房人那就他了!” 说完马五爷的事,黄羊告诉太春一个另他吃惊的消息:“哥,是大格格娜烨的男人死了。” “啊?怎么会呢?”太春深感意外:“娜烨的男人才多大岁数?连三十还不到呢。” 黄羊:“黄泉路上没老小,何况那少爷本来就是一个病秧子。” 太春:“唉,这话本不该说的,其实病秧子死了……大格格也算是解脱了。” 黄羊:“听说要放三七二十一天,请大召的喇嘛做大道场呢。” 太春:“噢……” 太春从三义泰出来后,骑马径直去了将军府。娜烨的事他必须第一时间到场!他心里想着无论娜烨在不在娘家,这个礼儿总是不能不走的。且不说娜烨还帮过自己那么多忙,人家遇上了这么个坎儿,若是不过来看看自己这个男人就做得忒差劲了。 太春刚刚来到将军府门外,就听得大门嘎吱吱一响,娜烨红肿着眼睛从里面出来,身后跟着两个下人。太春于是快步走了过去:“大格格……” 娜烨做梦也没想到太春这个时候会来看她,听到声音她抬眼一看,略微有些吃惊:“哦,是你呀。” 太春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俩人就那么站着,娜烨望着远处的城门楼子,太春望着娜烨。平素里娜烨的性格女侠般张扬,又爱使个小性子,今天突然安静下来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整个人一下子显得柔弱了许多,不禁让人生出几分怜悯来。太春在心里说,唉,娜烨也苦啊,一个女孩儿家却没人心疼没人爱怜,又没地方去诉说,她心里不定多么难受呢…… 过了半晌,娜烨说:“从我嫁给他的那一日起,他就是个病秧子,他在我的心里没有留下什么东西,我也没有多少挂牵。我只是感叹我的命,虽然穿金戴银、锦衣玉食,可我一点都不快活,我都快憋屈死了……” 娜烨说着眼圈又红了。 太春拿出一张银票递给娜烨说:“这几两银子权且是个香火钱,你替我给他烧张纸吧。他也怪可怜的,年轻轻的就走了。” 娜烨:“算了吧,你连见都没见过他。” 太春:“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说我们也是朋友。” 娜烨说:“难为你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好吧,我收下了。” “听说死人要放二十一天?”太春说:“那我等不上发丧了,我要带驼队走草地了。” 娜烨:“你啥时走?” 太春:“后天一早。你看……我什么忙也帮不上。” 娜烨:“驼道上不安宁,暴客多有出没,倒是你要多加小心才是。” 太春:“我知道。那我就告辞了。” 娜烨:“我不送你了,有孝在身的人,不方便的。” 太春牵着马已经走出一截了,娜烨又喊住他:“哎,后天你们走哪一条路?” 太春:“还走原来的路,一程放到可可以力更而后直奔百灵庙!” 06 清冷的阳光斜照着待发的驼队,下午时分,归化城北门外的大路上。身负重载的骆驼们一峰跟着一峰拉成长长的一队,黄羊、路先生、张友和为驼队送行。这是三义泰从归化万驼社雇请的驼队,总共有三十八峰骆驼组成。而领房人马五爷则是另外单独聘请的。这样的驼队在归化城算做是小型的驼队,由三个驼夫、一名领房人和一名随队的掌柜——也就是许太春这就是驼队全部成员。另外就是随队携带的三只凶悍的护卫狗。 此行太春是要把三义泰生产的一万斤胡麻油运往喀尔喀草原上的重镇乌里雅苏台城。全程是三千八百里。 太春看看送行的人,扬声喊道:“弟兄们——起程!” 驼队缓缓移动起来。 “哥,驼道不比内地,”黄羊跟在太春身边一边走一边嘱咐:“不是草原就是沙漠,人烟稀少,还有暴客骚扰,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张友和:“出门在外处处多加小心,如遇有什么事不要慌要沉着处置。” 路先生:“天气一天天冷了,许大掌柜要多多珍重身体……” “我都知道,”太春挥挥手:“你们回去吧!” 驼队缓慢地移动起来,沉闷的驼铃在晨风中丁冬丁冬地响着,颇有些凄凉颇有些悲壮。至少几百年了,归化城的驼队已经形成了这样的规矩就是下午起程夜里行走,凌晨扎营。第二天上午放牧骆驼。死套子,是谁也不能改变的规矩。 黄昏时分,驼队走进了大青山。上了一道山梁,如火的夕阳将驼队的影子投到金色的山梁上,山沟里显露出一个个美丽的剪影。 马五爷骑马走在驼队的前头,驼队的后面是许掌柜,他在为自己的驼队断后。 凌晨,驼队翻过山梁,他们在一个山洼里停了下来,驼夫们忙着卸驼驮子搭起帐篷,忙着生火做饭……接下来就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马五爷骑马跑上一个山坡后向后面呼喊道:“弟兄们,程头到了。” 驼夫们也高兴地呼喊着:“噢!——噢!——“ 简单地吃罢夜饭,劳累了一天的驼夫们钻进帐篷,将自己的大皮袄往地上一丢,铺半个盖半个,帐篷里不一刻便响起如雷般地鼾声。 帐篷外的篝火旁,马五爷正凑在许太春跟前说话。这回许掌柜用马五爷做了驼队的领房人,马五爷很是感激。马桥上生意清淡,许掌柜明明是给了他一个赚钱的机会。所以,自出来后马五爷总想在许掌柜跟前做点什么以表示自己的感激之情。 马五爷往火堆上添了几块干牛粪,凑近太春:“许大掌柜!“ 太春正在抽着烟袋想心事:“什么事?“ 马五爷:“许掌柜,我献一计给您。” 太春:“好啊,你说吧。” 马五爷:“许掌柜,如今三义泰做得顺风顺水,我建议贵号今后做做骡马生意!” 太春:“噢,五爷不妨详细说说。“ 马五爷见许掌柜感兴趣,于是来了精神:“归化城自明朝以来就是全国著名的官马御桥,咱这儿的骡马在内地名誉好,走到哪儿都好卖。不论农耕还是拉车,更不要说是军用。挣钱!咱懂这一行。” 太春说:“这我知道,在归化城马桥上再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马五爷。” “外行人看着活马活羊他害怕,那是因为他不懂。”马五爷接着说:“再者说骡马市场灵活,不像茶叶啊、药材啊那么死板,都又被三大号控制着。 第60章 马市谁也控制不了,再说马市上的买卖来得快。要说别的我不行,做马市生意我可在行,许大掌柜你想不想听听内里的奥秘?” 太春是生意人,既然有人给他念生意经,那再好不过了,于是又装了一袋烟点燃了:“马五爷,你说你的,我听着呢。” 不知不觉间驼队已经走了一个多月了,平安无事,没有出一点差错。太春对马五爷很满意。这天驼队扎下帐篷的时候,太春对马五爷说:“我数着日子呢,已经走了三十八天了,再过一个月我们就能顺利到达乌里雅苏台!” 马五爷说:“但愿一路都是如此!” 哪承想马五爷的话音刚落地,就出事了! 是巡行的护卫狗最先发现了异常的情况,三只狗一起狂叫了起来,那声音在寂静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响亮和紧张。 “马五爷,你听——”太春立刻警觉起来:“好像有动静!” 一阵隐约的马蹄声向这边传过来。 正在卸马具的马五爷象弹簧似的跳起来,喊道:“弟兄们!快!操家伙!——” 太春一惊,迅速从旁边的货驮中抽出一把刀。马蹄声越来越近,太春仔细听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说:“听声音好像只有是一匹马……” 马蹄声越来越近。所有的驼夫们手里都攥一柄大刀,睁大眼睛注视着夜色笼罩下的荒原。朦胧的夜色中,马蹄声更近了,渐渐看清楚了来者果然只是一骑一乘! 马五爷回到太春的身边,说道:“许掌柜,来人不大像是暴客。” 驼队上的群狗朝着来人包抄过去。那一骑一乘来到篝火外十几步的地方勒马停了下来。马五爷立刻带领众驼夫将那人团团围住:“胆大狂徒!也不看看自己的能耐竟敢来抢劫驼队。” “哎,那么不要害怕,我不是暴客!”只听那人朗声道叫:“你们可是归化城的驼队吗?” 太春听得这声音有些熟识,忽然一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莫非他是……” 那人在马上说:“哎,我真的不是暴客!” “你少耍花招!赶紧下马,免得受皮肉之苦!”马五爷喝道,说着就要往上冲。 这时太春喊道:“慢!马五爷,你先退下。” 太春来到离那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问道:“如果猜得没错,这位是娜少爷吧?” 那人在马上道:“许大掌柜,正是在下。” 太春心里叫苦道:果然是娜烨,这个大格格呀……可是,还不能让驼队的人知道娜烨是个女的,走驼道是有规矩的,说女人不吉利,是不能允许又女人和驼队搅合在一起的,如果让他们知道了娜烨是个女的,那马五爷还不得把她给撕了! 太春心里急,但却做出从容的样子,他大声道:“既然是娜少爷,你黑天半夜的怎么到这儿来了?” 娜烨:“我遵父亲之命星夜赶往边境处理军事纠纷,巧遇许大掌柜的驼队,不知可否容我与你们同行?” 太春望望周围黑沉沉的草原,他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马五爷在身后叫道:“许大掌柜,你可不能轻信他!驼道上还是少一事比多一事为好。” 太春说:“马五爷,叫大家散了吧,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我认识他的,他确实是将军府的人。” 见掌柜的这样说,马五爷带着大伙钻进帐篷睡觉去了。 太春拉娜烨在篝火前坐下,拿过水壶和干粮递给娜烨。 娜烨喝了几口水:“哎呀,总算找到你了!要不是看见这篝火,我恐怕就得一个人在荒原上过夜了。” 太春坐在一旁打量着娜烨,只见她脚蹬一双软牛皮短靴,身上是一套短打扮的男子便装,腰里扎着皮带,长长的头发掖在帽子里,看上去精干利落,比起她的女儿装来别有一番韵致。 太春故意做出一副冷冷的态度问道:“说吧,你到底要干什么?” 娜烨望着太春调皮地笑了,并不说话。当她吃饱和足之后,打了个哈欠:“啊,累坏了,我想休息了!”说着,从马上拿下了皮袄毯子什么的,在篝火旁边铺开来钻进去:“啊,还不错,比想象得好多了!” 太春望着娜烨少心没肺的样子,心里又气又好笑。 一连几天都是难得的好天气,红彤彤的朝阳将如火般的光辉洒在草地上,草地被涂上了一层温暖的金红。 驼队在草原上行进。太春和娜烨骑着马并肩而行,走在驼队的最后面。 太春问道:“娜少爷,你不是说是遵父命赶往边境吗,怎么这又不急了呢?” 娜烨狡黠地笑笑:“骗你呢,你还当真了!” 太春:“我早看出来了!将军府千军万马什么样的人没有?即便是有急事也不会派你这样的出来!你呀,连谎话都编不好,还想出来蒙人!说实话吧娜少爷,你究竟要干什么?” 娜烨无所谓地:“玩呗,散散心。” 太春揶揄道:“真是将军府出来的大格格,什么事情都敢做出来。跑到这荒无人烟的地方玩来了,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驼道上有多么危险吗?” 娜烨笑道:“那又有什么?我愿意!” 太春:“还笑呢!要是你赶不上驼队,不是被暴客掠去也得被狼群把你撕了!” 娜烨骑在马上一副悠然的样子:“我不怕。” 太春:“大格格,我看你还是回去吧。就算你不怕暴客也不怕野狼,可你也是身戴重孝的人,怎么可以乱来呢!” 娜烨嚷道:“许太春,你别扫我的兴致好不好?” 太春忙制止道:“小声些我的大格格,驼夫们要知道你是个女的,非得活撕了你不可,这是有讲究的!” 娜烨长叹了一口气:“唉,当初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我嫁给了一个病秧子,每天起来就像做牢一样,爱不能爱,恨不能恨,我虽然是将军府的大格格,可我活得还不如民间的小丫头呢。不管怎么说,如今他走了,我也算是解脱了!” 太春好言相劝道:“这两日出来玩也玩了,心也散了,我看你还是回去吧。我找两个壮汉送你。” 娜烨:“不。我好不容易才赶上了驼队,你休想打发我回去!你走哪儿我跟哪儿,你想带也得带,不想带也得带!” 太春压低声音:“你呀,男女授受不亲,传出去我们还怎么做人!” “人家冒着风险好不容易找到了你,你倒要撵我回去,还是好朋友呢!“娜烨不满地说:“再说我这不是女扮男装吗!哎,许太春,你要是再撵我回去,我就索性露出我的女儿装,看你怎么办!” 太春被格格的话吓坏了,赶忙说:“哎呀我的大格格,你就省省吧!好好,愿意跟着你就跟着吧,可有一样,你千万不能暴露身份!” 娜烨得意地窃笑。 太春和娜烨并驾齐驱地走在草原上,很有些浪漫的意味。 娜烨惬意地:“啊——长这么大,还是头回享受这么舒展的日子,这些年可把我憋屈坏了。” 太春:“你在这里信马游缰,家里找不到你,说不定早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 娜烨:“哼,管它呢!” 07 太春走驼道后不久就是绥生的九岁生日了。三义泰大掌柜家的少爷过生日,你想不张罗都不行,张友和跟黄羊帮衬玉莲在院子里摆了几桌招待前来贺喜的人们。前来贺喜的宾客大多是归化商界名流,热热闹闹地挤了一院子。 玉莲望着满院子的宾客对张友和说:“转眼绥生都九岁了,只可惜这种时候他爹不在跟前。” 绥生听见了母亲的话,不高兴地说:“我爹就是不疼我。我过生日他都不在家!他根本就不亲我。” 玉莲喝道:“胡说!你爹不亲你谁亲你?!” 绥生:“大爹呀,大爹才亲我呢。” 玉莲:“这孩子真不懂事,从今天起你就九岁了,也该懂点事了。你得知道你爹的甘苦,体谅你爹,他风里雨里在外面跑图啥?还不是为了买卖能做提好点,还都不是为了你。” 张友和:“不只是辛苦,最要紧的是危险,稍稍弄不好就会把脑袋丢了!绥生,你可不能埋怨,三义泰做到今天的样子全凭你爹了。” 绥生低头不说话了。 玉莲:“还说呢,这会儿你爹他恐怕正在草地上呢,那边也不知道是在刮风呢还是下雪呢,你爹他也不知道是吃了饭没有……” 说着玉莲禁不住眼圈一红就掉下了泪。 绥生望着娘,不敢再说什么了。 玉莲抹着眼角的泪水:“也不知是咋了,从他这回出门的那天起,我这心就没有踏实过,每天夜里都得被噩梦惊醒一两回,唉,也不知道他现在走到哪儿了……” 张友和安慰道:“别哭了,做生意的人哪个不是如此。今天是绥生九岁生日的喜日子,就别说那些不痛快的事了。” 由于天气不好耽误了行程,已经是夜里了太春他们的驼队还在山道上跋涉着。驼夫们每人手上一只火把,牵着骆驼缓慢地走着,驼队的最前面依然是马五爷,他一边走一边大声地吆喝着:“小心,脚下有沟!慢着,头顶上有石崖!” 太春拽着娜烨的手小心地走在山道上。 娜烨小声说:“怎么还不宿营,我都快饿死了。” 太春:“这是鹰嘴岭,我们是在悬崖峭壁上走呢,脚边就是万丈深崖,怎么宿营?” 娜烨不敢说话了,只紧紧地握住太春的手,小心地走着。 突然,什么地方响起一阵呱呱的怪叫声,好像是什么东西在怪笑,娜烨吓了一大跳,她下意识地躲闪到太春身后:“什么声音?” 第61章 太春道:“是猫头鹰。” 娜烨:“可吓死我了。” 太春:“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 娜烨:“那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在你跟前,我就是个女人,反正你不能不管我!” 太春喝道:“别说了,小心走路!” …… 当太春在驼道上日夜兼程的时候,家里的老婆孩子也无时不在惦记着他。这天夜里,玉莲在灯下做针线活儿,绥生伏在炕桌上写写画画。忽然,绥生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来问道:“娘,我爹啥时候能回来?” 玉莲望着儿子,慈爱地:“咋,想你爹了?” 绥生:“我爹说了,到时候给我带一把俄罗斯匕首回来。” 玉莲嗔道:“光惦记着东西不想你爹,小没良心的,你爹白疼你了!” 绥生:“谁说人家不想了?昨儿个夜里还梦见我爹了呢!” 玉莲停下手里的活儿,急切地问道:“你梦见你爹啥了?” 绥生:“我梦见我爹骑着马在前头走,我在后头追他,咋叫他都不答应,后来我爹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就没影儿了。” 玉莲一下子怔在了那里…… 绥生摇晃着他娘:“娘,你怎么了?” 玉莲猛地醒过神来,朝地上唾着:“呸!呸!没来由的,净瞎想!绥生,来,像娘这样,往地上唾三口!” 绥生不解地:“这是干什么吗?” 玉莲忽然火了:“你这孩子,咋不听话呢!” 绥生不想惹娘生气,勉强照娘说的做了。 玉莲又跳下地从大红柜上抱过来梳头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把桃木梳子,看了看,嘎巴一声掰下个梳齿儿来,念叨着说:“破了,绥生昨儿个夜里的梦破了!俺家太春平安无事,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 做完这一切,她松了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掐指算算,许太春带领驼队已经在驼道上跋涉了将近五个月了,黄羊估摸这拖队也该是回来的日子了。归化三义泰店铺也开始紧张起来,当初他们走的时候带的是胡麻油,回来时携带皮货,这是预先计划好的。到时候皮货回来得有个存放的地方。 这两天,三义泰的伙计们在黄羊的吩咐下有条不紊地为驼队回来做准备。黄羊本就是个勤快人,经过了这几年的历练,越来越像个掌柜子了。这不,一大早起来,帮着赫连下了门板,又对赫连说:“你让伙计们把店铺后院腾清利了,准备存放皮货。……” 赫连愉快地应着:“哎。” 黄羊:“还有,你亲自带两个伙计把库房归置归置,等驼队回来货一多就转不开地方了。” 赫连答应着走了:“哎。” 花开两枝,话分两头。 驼队行进在荒原上。从驼队的驮驮子和人的装束看,与先前有所不同,他们已经是在回来的路上了。也难为娜烨了,几个月来一直是男子打扮,跟驼队的伙计们一起装货卸货,长长的驼道竟然也熬过来了。不过看上去娜烨很愉快,比刚来的时候略胖了些,精神也好得出奇。 这回走驼道能平平安安回来,马五爷立了头功。 一路走着马五爷把自己的马往许掌柜跟前凑,讨好地对许掌柜说:“许大掌柜,这一趟生意真顺,利利索索赚了一大笔钱。” 太春笑道:“生意赚了钱,你马五爷功不可没,回去后我会重谢你的。” 马五爷就等许掌柜这句话呢,赶忙:“哪里,许掌柜,要这么说就外道了。” 太春问道:“马五爷,你给估一下,看看我们还有几天的路程就到家了?” 马五爷略略算了一下:“就照这个走法,多则八日,少则五日。其实已经到家门口了,不过咱们载着货走不快,要是骑快马的话有两天就到家了。” 太春松了口气道:“哦,回来了。” 驼队悠然地走着,在一个岔路口他们遇到了另外一支商队。 马五爷上前去打招呼:“喂!你们是哪儿来的?到哪儿去?” 那支商队里有人应道:“从恰克图来,回归化去!” 马五爷:“哈哈,这么说是遇上老乡了?” 太春:“问问他们是什么字号?” 马五爷:“喂,你们是归化哪个字号的?” “归化的商号多如牛毛,“那支商队中领头的人回答:“我们是家小买卖,不值一提。哎,你们是——” 太春接茬说:“我们是三义泰商号的驼队!” “噢,三义泰的呀!“对方说:“说起来都是从归化来的,大家搭个伴儿走路吧?” 娜烨骑在马上,听对方这么说不禁蹙起了眉头。 太春大声道:“也好,路上冷清,搭个伴儿走路热闹些。再说,万一有什么事还有个照应。你们说是吧?” 结果就在驼队经过鹰嘴岭的时候,出事了! 三义泰的驼队走在前面,那一支不知名的驼队则走在后面。马五爷也许觉得快到家了,心里放松了许多,他凑在许太春跟前又念起了他马桥上的那套生意经:“许大掌柜,回归化之后我立马就替你张罗骡马生意,保你痛痛快快赚一把,我马五爷也结结实实露一手了。这些年把我憋的,就是找不到一个茬口!” 凌晨驼队宿营扎帐蓬。马上要到家了驼夫们都挺高兴,忙着圈骆驼卸货扎帐篷,忙着点火熬茶。 那支相遇的驼队的人显得格外热情,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又跑到这边来帮忙。其中一个掌柜子模样的人说:“走驼道遇上了是咱们的缘分,怎么样,我们这里带着好酒呢,一块儿喝两盅?” 太春沉吟着。 那人哈哈笑道:“噢,你们大概怕我们是暴客吧?” “掌柜的,你别担心,“马五爷对太春说:“就算是歹人他也不敢在家门口动手,喝两盅就喝两盅吧,你说呢?” 太春默许了。 黑沉沉的夜,没有一丝儿风,对于走驼道的人来说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篝火燃起来了,红彤彤的火焰烘烤着走驼道的汉子们,他们的身子有种麻酥酥的舒坦。 两支驼队的汉子们围在火堆旁喝酒,不一会儿就熟识了起来。看样子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太春觉得自己好像喝醉了。 那支商队的人还在不停地劝酒,热情得就像是亲兄弟一般。娜烨到底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她警惕地端详着那伙人,似乎觉得什么地方不大对头,是他们的太过热情?还是他们的太过慷慨?所以对于那伙人捧过来的酒碗娜烨只是做个样子,并没有喝多少。 对方的那个掌柜子又将一碗酒捧到了太春面前:“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在归化城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许掌柜,以后我们小号可指望着您发财了,来,我再敬您一碗!” 娜烨接过太春的酒杯:“许掌柜酒量不行,我替他喝。” 太春已经有八分醉了,他含糊道:“没事,眼看就要到家了。” 马五爷也半醉了,站起来跌跌撞撞向帐篷走去:“我不能喝了……我睡觉去了……” 就在这时,那支商队里为首的一个从货驮子中抽出一把朴刀,打个呼哨!听到信号,其他人也亮出了大刀—— 娜烨见状,知道是遇上歹人了,她喊道:“大掌柜,不好!” 刀刃在夜色里闪着寒光,驼夫们没有防备,来不及拿出防身的武器便纷纷倒在地上。 太春的酒劲一下子被惊醒了,他大喊道:“马五爷!他们是暴客!” 幸亏娜烨清醒,她抽出身边的大刀护住太春与暴客纠缠在了一起。 马五爷手握大刀跑过来:“大掌柜,你快走!说罢冲过去和那些土匪乒乒乓乓地交上了手,拼死保护着许掌柜。” 太春也抽出随身的大刀和土匪们搏斗着,企图保护好货物,怎奈头重脚轻手腕酸软,手中的武器也显得不好使唤了。 马五爷见许掌柜并没有走,于是大喊道:“许大掌柜快走,不然就没命了!” 太春急道:“难得这货就……” 马五爷顿足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你快走!” 太春发现娜烨被几个土匪围着脱不开身,急忙向那边冲去:“娜烨!娜烨!——” 马五爷喊道:“许掌柜,你快走!” 太春看看货物是保不住了,他对马五爷说:“马五爷!我挡着他们,叫弟兄们赶紧走,你护着格格,快走!” 这时,马五爷的身上已经有几处刀伤,他一边拼力厮杀着一边问:“什么格格?” 太春说:“就是娜少爷!” 马五爷问:“那少爷原来是个女的?” 太春:“不用废话。快走!” 马五爷:“我不管她什么格格不格格,我得护着您许大掌柜。” 太春生气地喊道:“快走!再耽误时间大家都得死在暴客手里。” 马五爷犹豫着。太春生气地喊道:“快走!” “弟兄们,快跑!” 马五爷大声喊道,挥动这大刀往外冲! 混乱中娜烨还在寻找太春,她拼命地喊:“许太春!——” 这时马五爷牵一匹马来到娜烨跟前:“大格格快上马!” 娜烨不肯:“马五爷,咱得等等许掌柜。” 马五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许掌柜把你托付给我,迟一步咱们都得死在这里。快上马!” 马五爷不由分说将娜烨托上马背,待马跑起来后,他双脚一跺飞上了马背。 眨眼的工夫连人带马就都消失在夜幕里。 看着马五爷带着大家跑远了,太春松了一口气,货物是完了,只要人没事就算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第62章 眼看着土匪们追了过来,太春且战且退。按照太春的功夫,对付五六个人不算什么,一是晚上多喝了几碗酒,二来这伙暴客本来就是吃这碗饭的,一个个功夫了得;太春寡不敌众,最后退到一处悬崖上…… 这伙土匪也是杀红了眼,一步步向太春逼了过来,其中一个家伙叫道:“哈哈,这回看你还往哪里跑?” 太春这时反倒镇静了下来,他咬着嘴唇冷冷地望着眼前的土匪。 那个土匪头子又说:“许大掌柜,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你别怪我们心狠手辣,我们也是为了一条生路。你在地底下作了鬼,可别作害我们。” 太春和土匪周旋着,拖延着时间:“既是如此又何不放我一马?为什么还要苦苦相逼?” 土匪头子:“放你一条生路就等于把我们自己推上了绝路。对不起了许大掌柜,看刀!” 说着众匪徒一涌而上,太春已经站在了悬崖边上突出的一块石头上就在众土匪扑过来的一刹那,太春纵身一跃,跳下了山涧…… 那几个土匪涌过来站在悬崖边上向下面望去,只见下面黑糊糊的,一个土匪扔下一块石头,好半天才听到落底的声音。 那土匪头子向下面喊道:“许大掌柜你记着,明年的今日就是你的周年!我们走!” 黎明时分,马五爷和娜烨两人坐在一个小山坡旁。娜烨看见马五爷已经浑身是血。 等到周围安静下来,娜烨跟随马五爷返回营地,只见营地一片狼藉——帐篷被烧成了灰烬,一些受伤的驼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驼队和货物却不见了踪影。 娜烨喊道:“太春!” 马五爷也喊道:“许大掌柜!” 马五爷听到一阵动静,看见一个驼夫在动他扑过去人出了那个人:“二丑子!二丑子,你看见许大掌柜了吗?” 二丑子虚弱的声音:“许,许大掌柜他……他……跳崖了!” 娜烨也跑了过来:“你亲眼看见的?” 二丑子:“我亲眼看见的。几十个匪徒把他堵在了悬崖上。后来许大掌柜就跳下去了。” 这时天光已经大亮了。娜烨和马五爷来到悬崖边上,望着深不见底的山涧,娜烨悲凄地喊道:“太春!——” 马五爷也颤声喊道:“许大掌柜……” 除了空荡荡的回声,山谷里连一点人声都没有 忽然,娜烨看道崖头的树叉上有个什么东西,走过去一看,却是一支链着烟荷包的烟袋…… 娜烨取下烟袋捧在手里,她感觉到自己的心都碎了,眼泪无遮无拦地涌了出来。 08 噩号传回归化城玉莲手里紧紧地抓着丈夫的烟袋,哭得死去活来:“太春哥……你咋就这样去了呢……你这个没良心的,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让我们怎么活呀……”张友和、黄羊、马五爷、赫连等人围在玉莲的身边,却不知该说点什么才好。 绥生跪在母亲的身边,他懵懂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突然袭来的灾难把这个九岁的孩子给吓傻了。 黄羊媳妇守在玉莲身边:“嫂子,你歇歇吧,别哭坏了身子。” 哭着哭着,玉莲突然停下来:“不行,我不能就这样认了,单凭着一杆烟袋我不相信太春他真的就死了。我要亲自到鹰嘴岭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一定要找到他!” 大家拦不住,只好陪着玉莲来到鹰嘴岭,山谷里云雾缭绕深不见底,马五爷带着玉莲来到那块突出的石崖前,颤声道:“这就是许大掌柜跳下去的地方。” 玉莲坐在悬崖边上望着那阴森森的山谷,呆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爆发道:“老天爷哪!我的夫啊——你咋说走就走啦,你让我咋向老家的婆婆交代呀……没法活了……不如你连我也一起带走算了……” 说着玉莲就要往下跳,众人连忙把她拉住了。这时,玉莲的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妈,咱们回家吧。” 玉莲回身,见是赫连拉着绥生站在自己身后,她一把抱住绥生,泣不成声。 从鹰嘴岭回来后,玉莲就像得了一场大病,躺在炕上不吃不喝,一天到晚除了哭就是迷迷糊糊地睡。 黄羊媳妇守在玉莲身边伺候着。 黄羊媳妇劝说玉莲:“人是铁饭是钢,你已经三天了没有好好吃一口饭。这样下去可不行,会把身子拖垮的。你想想,你垮了绥生咋办?” 玉莲泪眼婆娑地:“太春没了,我还活个什么劲儿?” 黄羊媳妇:“嫂子,凡事都要往开了想。再说太春究竟怎样还说不定呢,张友和派了好几股人又去找了。” 玉莲有气无力地:“没指望了……二丑子亲眼看见他从山崖跳下去的……” “不管咋样,你得先把这碗汤喝下去,好多事还指着你去主持着做呢。”黄羊媳妇说着将玉莲扶起来:“来,少喝两口,全当是为了绥生娃……” 好容易劝得玉莲不哭了,玉莲挣扎着身子刚要喝,听见外边有人说话:“嫂子!……” 黄羊媳妇问道:“是谁呀?” “是我。” 随着说话声一个女人走进了屋子。 玉莲一见近来的是娜烨,立刻沉下脸骂道:“你这个扫帚星,来我家做甚……——” 出了这么大的事,最尴尬的人要算是娜烨了。本来娜烨过来是想看看玉莲好好跟她说说话,谁料想刚进门就遭到一阵痛骂。娜烨心里又委屈又难过,脚下往外走着,眼泪却哗地一下涌了出来。她觉得无话好说,车转身跑出了太春家的院子。 三义泰许大掌柜的死惊动了半个归化城,不少商号的掌柜都前来问候和吊唁。设了灵堂之后,前来吊唁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身戴重孝的玉莲和绥生守在灵前。 灵堂安设的第一天卜泰老人就迈着蹒跚的步子走进院子。卜泰烧起一炷香插在香炉里,顿时老泪纵横说道:“真是想不到啊,太春……兄弟!多么义气的一条汉子啊,说没就没了……老天爷咋这么不开眼呢!兄弟,三义泰好容易有了今天,三义泰不能没有你呀……太春,你死了,我老卜泰的多少心里的话再没人听了,我孤单啊……许太春,你回来,咱俩再好好地赌一把,我哪怕输个倾家荡产我也愿意,只要你能回来……可怜我老卜泰是再也没这个指望了……” 张友和带着一大群喇嘛走进院子,在场的人都为喇嘛们让道。喇嘛们每人手里都持有一件佛教乐器,在张友和的引领下来到灵堂前面,然后分列两排面对面坐下。一阵法器的敲击声之后,喇嘛们开始诵经,盛大的道场开始了。 忽然,院子里的人们反应有些异常,在场的人们全都纷纷让开道,张友和顺声望去,只见是大盛魁大掌柜古海走进了院门,紧跟其后的是万裕长大掌柜文全葆等人。全都是归化商界的大人物! 张友和急忙迎上去:“啊,是古大掌柜到了,有失远迎!里边请!文副会长,请!” 古海来到灵前,上香烧纸已毕,沉重地说:“许大掌柜英年早逝真是让人痛心不已!你所创立的三义泰已经成为我归化城著名的商号,三义泰信誉卓著蜚声塞外,是我们商人的榜样。许大掌柜你胆识过人是我归化商界难得的人才。惜哉!痛哉!许大掌柜,你正值年富力强大展宏图之际,突遭不测而身亡,真正是可惜呀!这些年来,你白手起家创立三义泰、你孤身深入战乱频仍的江南,你的大智大勇使一个小小的通司商号三义泰创出了奇迹。可惜呀可惜,若不是出此意外,用不了多少时日三义泰在你的手里肯定会成为归化城最重要的商号,唉,想不到许大掌柜突然间撒手西去,我归化商界因此也失去了一位英才,许掌柜,一路走好……” 一连三天前来吊唁的人是络绎不绝。 夜深了,客人们都已散去。玉莲还在灵前坐守着。张友和走到玉莲跟前关切地说:“你已经整整守了三天三夜了,该歇歇了。喇嘛们的道场要做三七二十一天呢,不然你会顶不住的。” 黄羊媳妇在旁边也劝道:“友和哥说的是哩,你也该歇歇了。” 玉莲目光呆滞地:“人说走就走了,走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我、我心疼死了……” 黄羊进来对张友和说:“按大哥的吩咐,我已经派人给太春哥去做衣冠冢了。” 张友和:“别怕花钱,把衣冠冢做得排场些!” 黄羊:“哎,知道了。” 玉莲在黄羊媳妇的搀扶下站起来,慢慢走回了屋里。 …… 二十一天的道场做完的时候,太春的衣冠冢也修建好了。衣冠冢做的非常豪华气派——青砖楦墓,足有八尺多高,铺地的是一色儿的白石板,陵墓的四周围着玉石栏杆,栏杆外面种了一圈柏树,墓前立一块高大的石碑,上写着:许太春之墓。举行盛大的仪式把太春安葬了。 转眼就到了太春七七的日子,黄羊媳妇陪着玉莲来上坟。远远望见太春的陵墓时,玉莲便止不住眼泪一行行地直往下落,刚到了坟头上,玉莲扑上去痛哭起来。跟在后面的绥生见状,跪在娘的旁边嘤嘤地哭着。 黄羊媳妇在一旁跟着抹泪:“嫂子,人死不能复生……你就是哭死太春哥也回不来了,为了家里的婆婆,为了绥生,你还得挣扎些,要保重自个儿的身体才是……” 黄羊媳妇心疼地摸着绥生的脑袋:“可怜了绥生我娃了,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往后逢年过节多来烧烧纸,你爹他在那头孤单着呢……” 哭了一通,玉莲悲悲切切地从竹篮中取出祭物,这时她才发现坟头有烧纸留下的灰烬痕迹,还有几种时鲜的果子。 第63章 玉莲诧异站起来四下张望,四野空空没有人迹。 玉莲心里想着:“这是谁呢?” 玉莲将果品点心在坟前摆开来,点上香一边烧纸一边自语道:“太春哥……我又看你来了……我和绥生都挺好……三义泰在黄羊和友和的操持下,买卖也挺红火,你就放心吧。黄羊说,你人是走了,可你的影子还罩着三义泰,他出去做生意还挺顺当……可死了谁就苦了谁,你一个人在那边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我和友和哥说了,总有一天我们回老家的时候把你也带回去。哥,你身边没个人照顾,冷了热了自己要多操心自己……” 黄羊媳妇见玉莲说到伤心处,担心她的身子,就说:“嫂子,起风了,咱回去吧。” 玉莲缓缓地站起身来,拽着绥生随黄羊媳妇一起走了。 殊不知,在玉莲之前娜烨已经来过了,她刚摆好供品烧了纸,就看见玉莲她们向这边走过来,于是娜烨连忙躲过一旁。 望着玉莲她们走远了,娜烨来到太春的坟前,安静地坐下来,将脸贴在太春的坟上,眼里的泪水缓缓而下…… 太春走了已经快一年了,这一年来,张友和总是抽空过来帮助三义泰料理生意,三义泰非但没有垮掉,生意反到越来越红火了。 这天,文全葆来到三义泰对面,远远地向这边望着,他看到三义泰门前顾客进进出出,生意很是红火。于是就选择了三义泰对面的一块条石上坐下,点起一袋烟抽着,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三义泰的店铺。 透过三义泰的大门,文全葆隐约可以看见黄羊在柜上忙着照应顾客。一辆马车停在三义泰的门前,赫连指挥着两个伙计抬着一个装胡油的大木桶从里面出来,在车倌的帮助下把油桶装到马车上去。 这时张友和从里面走出来一边帮着车倌绑油桶,一边嘱咐着车倌:“今日多装了两个油桶,车倌大哥一路上多费些心,遇个回头拐弯沟沟坎坎的把车赶得慢一点,小心把油桶碰坏了。” 车倌:“你放心,张大掌柜。驾!” 车倌吆喝着赶车走了。 张友和拍拍手转身正要回去的时候,一扭脸看到坐在街对面条石上的文全葆。张友和忙过去打招呼:“啊哈!原来是文大掌柜。” 文全葆站起身很有内容地笑道:“张大掌柜,忙着呢?” 张友和立刻明白了文全葆的意思,他笑道:“咳,哪儿来的什么张大掌柜,我是来给三义泰帮帮忙。不管怎么说许太春他也是我的把兄弟,他死了留下孤儿寡母和几个不大懂买卖的兄弟,我不能不伸一把手?” 文全葆:“对着哩!你和许太春拜把子兄弟一场,他死了,他的事你若甩手不管,就显得不仗义了。” 张友和:“是哩。” “友和,“文全葆对张友和说:“你这里要是没什么事的话跟我回一趟万裕长,我有话对你说。” 俩人回到万裕长,店铺已经打烊了,文全葆叫小伙计沏了一壶好茶,与张友和对坐下来说话。 文全葆意味深长地说:“友和,我已经观察了好几天了,三义泰买卖好得很哩。” “大掌柜是什么意思?“张友和问:“难道说文大掌柜是想把三义泰吃了?” 文全葆:“哪的话!要说把三义泰吃掉的,也不该是我,而应该是你。” 张友和又问:“文大掌柜,这话从何讲起?‘ 文全葆说:“我说的是实话。“ “这我可不敢当,“张友和冷冷地说:“文大掌柜这不是把我推向不仁不义吗,这事无论如何我不能做。“ “那我问你,要是三义泰在云黄羊手里给做垮了,你这个做大哥的就有仁有义了?”文全葆说:“你不是不知道,三义泰这么大一个摊子靠云黄羊肯定是支撑不下来。” 张友和:“这一大摊子事倒真的是让黄羊觉得吃力,所以我没事的话就过去帮他一把。” 文全葆:“可你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啊。” 张友和:“文大掌柜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能帮多少算多少吧。” 文全葆:“要我说,不如乘这个机会你把三义泰的生意彻底拿在自己手里。” 张友和急道:“这可万万使不得,再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万裕长啊。” 文全葆:“友和,你不用急,万裕长可以为你保留身股或是一次性补偿若干银两。你我共事多年,我文全葆是不会让你吃亏的。今天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我跟你说得可是贴心窝子的话,绝非是儿戏。” 张友和没想到文全葆会这么直接地说起这个问题,他多少有些发蒙:“文大掌柜,这事……你让我好好想想。” 文全葆:“你还犹豫什么?其实我早就看透了你的心思,你是怕人背后说三道四,其实大可不必。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你们三兄弟的事我是知道的,你若不来接管,三义泰果真垮了的话,你照样难逃不仁不义的谴责。” 张友和:“文大掌柜这话是咋说的?” 文全葆:“友和,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个聪明人,有些事还用得着我细说吗?好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说罢,文全葆回家去了。 张友和回到钱庄后晚饭也没吃就合衣躺在了炕上,他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09 这天上午张友和来到太春家,是绥生开了门,一见是张友和,绥生就高兴地喊道:“妈,是大爹来了!”张友和从怀里掏出一个染了色的陀螺让绥生看:“绥生,你看这是什么?” 绥生欢快地叫道:“是毛猴!” 绥生接过毛猴高兴地跑进屋子里:“妈!大爹给我带毛猴来了!” 玉莲接过陀螺欣赏着:“好,多好看的毛猴。你大爹就是惯着你,啥时候来都不空着手。好好玩儿吧,爱惜着一点儿,别弄坏了。”说这话时,张友和已经走进了屋子。 绥生到院子里去玩了。 玉莲忙招呼说:“大哥来了!” 玉莲忙为张友和端来了奶茶:“大哥还没吃早饭吧?现成的奶茶,还有焙子,快吃吧。” 玉莲端奶茶时不小心手抖了一下,奶茶洒在桌子上,她赶忙拿抹布擦桌子,自责地:“真是的,你看我真是没有用,啥都干不好。” 玉莲的目光与张友和的目光相撞,她忙把目光移开了。 玉莲低着头说:“大哥……喝茶吧……” 张友和和蔼地说:“眼看着太春的周年就到了。周年一过,你这身孝衣也该脱掉了。” 玉莲默默地点了点头。 张友和忽然说:“玉莲,你说说,我对得起太春兄弟还是对不起。” 玉莲依旧低着头:“对得起自然是对起了,再没有谁能像你这样对太春好的了。” 张友和:“太春不是那种不开通的人。他走了,我想他也不愿意让你就这样守他一辈子的。” 玉莲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张友和,一时不明白他是啥意思:“这……” 院子里,绥生在高兴地抽着陀螺。眼看陀螺转得慢了绥生啪地一鞭子抽下去,陀螺又欢快地转了起来。 屋子里,玉莲与张友和都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还是玉莲打破了僵局:“听黄羊说……你要过三义泰这边儿来了?” 张友和说:“这事黄羊都说了好多次了,他一个人弄这么一大摊子太吃力。” 玉莲:“你要真能过来,那是再好不过了!万裕长那边儿你和文全葆把话讲清楚了?” 张友和:“都说透了。这事起头还是文全葆先提起来的。” 玉莲:“哦,那今后你就一门心思做三义泰的事吧。” 张友和:“今儿我过来就是把这事儿告知一声。” “不用告知我,”玉莲说:“我一个女人家,生意上的事也不懂,全凭大哥和黄羊兄弟做主了。” 张友和说:“现在的三义泰比过去更发达了,我打算着把隔壁于家的买卖吃了,两家店铺合成了一家;我把铺面再重新装修一下。到时候三义泰成了真正的大商号,就再没有谁敢小瞧咱了。我和黄羊合计好了,转过年三义泰就要扩大经营,要在北京、汉口、上海、恰克图再开三个分庄……” 玉莲望着张友和兴奋的样子,自己心里半是甘甜半是凄凉——她想太春要是活着该有多好! “哦,文全葆还提起了一件事情……”张友和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他在观察着玉莲的反应。 玉莲:“文全葆他提了什么事了?” 张友和:“这事跟你有关。” “和我有什么关系”玉莲说,“我一个妇道。” 张友和说:“你别说什么妇道不妇道的话,太春殁了这个家就是你做主。” 玉莲好奇地:“文全葆他到底说的是什么事?” 张友和:“文大掌柜他提的是你的婚事。” 玉莲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后,她低下头说:“这个文掌柜也是的,正经事情不管,倒来管我这个寡妇人家的事。” 张友和:“那你不想听听文大掌柜给你提的人是谁吗?” “不想听!”玉莲坚决地:“我不嫁,我谁也不嫁!” 张友和:“要是文大掌柜提的那个人是我呢?” 玉莲吃惊道:“你?” 张友和:“对。” 事情太突然了,玉莲低下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友和认真地:“我说的是真话。我已经托文掌柜,不日之内他就会来找你,正式提说这件事。我说过,我要明媒正娶大操大办。 第64章 虽然说你是寡妇的名分,可我也要按照黄花闺女来娶你,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玉莲显然被感动了:“你呀,这又何必呢。以你的条件什么样的黄花大闺女找不上呢,只要你肯放出一句话,就怕是说媒的婆子要踏破你的门槛呢。娶个寡妇你的脸上也不好看……” 张友和:“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只要我自己心里高兴。看着你眼睛舒服,想着你心里舒坦,这就全有了。有了你在我身边早晚有个人照应我还求什么呢?还有绥生,人家都说女人走第二家,首先要看自己的孩子将来会不会受委屈,我和绥生就像亲父子似的,你还有啥不放心的呢?” 玉莲低着头没有说话。 张友和趁势拉玉莲的手,玉莲想抽抽不出来。这时候,绥生突然闯了进来,喊道:“大爹,我想吃酱兔子肉了,你带我去买吧!” 玉莲脸涨的通红,急忙甩开张友和的手走到一边去。 张友和说:“好,大爹顺便去买点酒菜,回来咱们一起吃饭!”张友和跟绥生说这话,眼睛却笑望着玉莲,玉莲的脸更红了。 过了没几天,张友和就正式地成了三义泰的大掌柜。为了出任这个大掌柜,张友和特意做了一身新衣裳,剃了头刮了脸,人逢喜事精神爽吗! 张友和一天到晚死盯在三义泰的店堂里。他走来走去,向伙计们吩咐着营生:“去,把库里的货清点一下,拉个单子报上来。还有,告诉路先生,尽快把这个月的账做出来!这路先生真是老了,这点事也拖拖拉拉做不完。” 吩咐完营生后,张友和在八仙桌旁坐下来,悠闲地品着茶,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 这时,路先生慌慌张张走进来,问道:“张大掌柜,赫连辞职了?” 张友和冷静地回答:“是的。” 路先生:“昨天还干得好好的可今天他就……” 张友和:“是他自己不愿意做了,不是我辞的他。” 路先生:“可惜啊,一个挺能干的伙计。” 张友和冷笑道:“在归化像赫连这样的伙计招呼一声就能上来百八十的,我不稀罕!谁想走都可以,三义泰离了谁都成!” 路先生望着张友和,满脸的愕然。 10 玉莲带着绥生去归化城大街上买东西,从步势看她走得很轻松,脸上表情也清朗,这是自太春去世以后很少见的。太春走了一年多了,玉莲她终于从失去亲人的阴霾里走出来了。玉莲正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嫂子!”她一扭头看见,见赫连从路边的一家店铺跑出来。 玉莲笑道:“原来是赫连啊,你怎么在这儿?” 赫连:“唉,我对不住嫂子呢,我得给嫂子赔不是!” 玉莲:“为什么啊?” 赫连:“我离开三义泰了。” 玉莲:“啊,真的?” 赫连:“是真的。我原本想跟嫂子过个话再走,可又怕张友和张大掌柜多心,就没去。” 玉莲:“这是为什么呀?怎么,是张友和还是黄羊得罪你了?” 赫连:“没有,我只是想换个地方。人在一个地方待的时间长了心里闷得慌。嫂子你这是带着绥生上街啊?” 玉莲:“眼看着他爹就一周年过了,整整一年了没怎么出门,今儿个出来转转。” 赫连:“昨个儿我看见你了,我是在许大掌柜坟上看见你的。” 玉莲:“这么说昨天你也去了。” 赫连:“你们走了以后我才进的坟地。想起许大掌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多好的人啊,跟着他就是赴汤蹈火、就是去死我也没什么说的。” 玉莲:“听话音你是不痛快了?” 赫连:“嫂子,有句话干脆我就跟你说了吧,反正我现在也不是三义泰的人了,我告诉你嫂子,张友和这人不地道,他还逼着路先生做假账呢。许多事他都瞒着云掌柜,我在三义泰实在是无法待下去了,张友和想要独霸三义泰我是他的绊脚石。” 玉莲:“那……那你咋不早告诉我?” 赫连:“算了嫂子,啥都别说了。你看着吧,用不了多久路先生也得离开三义泰,到那时你就什么都明白了。” 说完,赫连就回店铺去了。 听了赫连的一番话,玉莲心里很不是滋味,也没心逛街了,拽着绥生就往家走。玉莲和绥生刚到巷口,就看见张友和向这边走来,张友和远远地就朝玉莲笑着,露一口白牙:“我说怎么锁着门呢,娘俩逛街去了?” 玉莲:“刚才我在街上看见赫连了。” “哦,我还忘了告诉你,他走了。”张友和说:“这个人他自己不走我也得撵他走,他自己走算他识相。” 玉莲:“赫连他犯了什么事让你这么烦他?” 张友和:“做事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多嘴多舌,自以为是三义泰的老班底,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对大掌柜指指点点。” 玉莲:“黄羊外出不在家,这事是不是等黄羊回来再商量商量?” 张友和:“我是大掌柜还是黄羊是大掌柜?” 玉莲:“再咋说赫连也是三义泰的老人了,我还没来归化呢人家就跟着太春干了,是不是……” 张友和打断玉莲的话:“那也不行。上下尊卑不能乱了,干什么都得有规矩。” 玉莲:“看你说哪儿去了,这事我只是觉得不妥。” 张友和也不和玉莲理论,他叫道:“绥生,走!跟大爹到柜上去,大爹给你买好东西了!” 眼看着绥生兴高采烈地跟着张友和走了,玉莲的心里有股说不上的滋味。 三义泰店铺里没什么人,伙计们都在后院和库房里忙着。张友和拉着绥生走进来,小伙计忙将沏好的茶端过来放在桌子上。 张友和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把蒙古刀:“绥生,来看看,这是什么?” 绥生接过那把蒙古刀反复地看着——这是一把小巧而漂亮的蒙古刀,长不过寸,宽也就一寸多点;刀把是骨头的,打磨得溜光,上面镶嵌着红红绿绿的珠子;刀鞘是银子做的,上面雕着花纹,很是精致。 张友和问道:“绥生,喜欢不?” 绥生爱不释手:“喜欢!我爹答应过要送我一把匕首,可是他……” 张友和:“行了,大爹送你还不是一样?绥生,今后喜欢什么尽管跟大爹说,大爹给你买!” 绥生高兴了,他愉快地答应着:“哎!” 张友和抚摸着绥生的脑袋说:“绥生,你已经往十一上数了,好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到了该当家做主的年龄了。” 绥生睁着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真的?可是……家里不是有我娘吗?” 张友和和蔼地说:“你娘再怎么她也是个女的,当家作主该是男人的事,你明白吗?” 绥生懵懂地点点头。 张友和继续说:“再说了,做女人就应该是夫在从夫,夫亡从子。现在许家的事就应该由你做主了。” 绥生说:“大爹,我知道了!” 恰巧这时玉莲来叫绥生吃饭。绥生看见他娘,嚷道:“娘!我如今长大了,我想把家搬到城里去住。” 玉莲:“这孩子,一阵风一阵雨的,这儿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家?” 绥生:“就为城里人多,好玩儿,看戏也方便。” 玉莲:“就为这啊?” 绥生:“那当然,夫在从夫,夫亡从子。你必须听我的话。” 玉莲:“你这小小孩子是从哪听来的?” 绥生:“那你就别管了。” 玉莲被儿子噎得一句话泛不上来。她看看旁边的张友和,张友和并不说话,只望着她笑。 11 卜泰在一年间突然老了。 那天,张友和去拜访卜泰的时候,卜泰坐在院子里的那张藤椅上在打瞌睡,脑袋垂在一边,嘴角上吊着一条长长的口水,过去的那股子强悍与矫健不见了,整个人显得软塌塌的,看上去只是个有些呆傻的小老头了。 张友和一步迈进门来:“卜老爷!” 毛管家过去摇摇卜泰,在他的耳朵旁边唤道:“卜老爷,三义泰的大掌柜来了!” 卜泰听到三义泰几个字时蓦地醒了过来:“啊,是太春来了,请!” 毛管家说:“卜老爷,是张友和大掌柜到了!” 卜泰:“瞎说!明明是许太春怎么说是张友和?” 张友和上前一步:“卜老爷,我是张友和,原先在万裕长干,现在是三义泰的大掌柜了。” 卜泰:“我只认识三义泰的许太春许大掌柜,我不认识你。” 毛管家给张友和使个眼色悄悄说道:“卜老爷他已经糊涂了,连人也认不得了。他说什么你顺着他说就是了。” 张友和领会了毛管家的意思说道:“好,卜老爷说我是许太春我就是许太春。” 卜泰:“哎,这就对了。许大掌柜是我的好朋友。咱哥俩今日得痛痛快快地喝顿酒。老刘,拿酒来!” 毛管家:“老刘早就不在了。我是毛管家,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 卜泰:“我要老刘!我不要毛管家。” 毛管家:“好好,卜老爷,我就是老刘,有什么事您就吩咐吧。” 卜泰:“哎,这就对了。老刘,你去拿好酒,我要跟太春好好喝几杯。” 毛管家:“哎,我马上就去准备。” 卜泰一把将毛管家抓住:“哎老刘,你去把浩三强叫来,等喝完了酒,我和太春跟他浩三强痛痛快快赌几把!” 毛管家答应着,转过身来对张友和说:“张大掌柜,你看看,浩三强都死好几年了……唉,真是人别老了钱别少了!” 第65章 毛管家收拾好几样蔬菜搁在院子里的石桌上,张友和勉强与卜泰喝了几杯就告辞了。卜泰在身后喊道:“太春,你别忘了我,时常过来坐坐……” 晚上张友和来到文全葆的家拜访。张友和说:“果然如文掌柜所言,那老卜泰已经糊涂了,一直把我当太春,他呀,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精明强悍的卜泰了!赫连已经离开,三义泰再没什么阻碍我的障碍了!” 文全葆得意地说:“我说什么来着?如今的三义泰你是一声喝到底,你就可劲地施展你的本事吧!” 张友和育户提起一挡子事,他问文掌柜:“文大掌柜,三义泰这边已经一切都妥当了,您是否还记得日前对我说过的话?” 文全葆警惕地看着张友和:“我说过什么话?” 张友和笑了:“文大掌柜的忘性可真大,你说我如果去了三义泰,万裕长可以为我保留身股或是一次性补偿若干银两。文掌柜您看……” 文全葆:“友和,你在文裕长的身股我已经给你结清了啊。” 张友和:“我的身股是结清了,可是万金账上还记着我曾经为字号立过两次大功哇!按照归化通司商会的规矩立功是要奖赏的。” 文全葆:“你不是说规矩吗,可是按归化通司商会的照规矩,现在还不到期限,你叫我怎么给你兑现?” 张友和:“文掌柜,我离开了万裕长就不是号内的人了,即便是到了账期奖金的事也无法兑现。这规矩文大掌柜应该比我更清楚。” 文全葆:“这事我哪能忘了呢。我的意思是到账期我自然会向财东们讲清楚的。” 张友和笑:“那也太让文掌柜操心了,咱们何不找一个更省心省事的办法呢?” 文全葆:“你的意思是……” 张友和:“现在就一揽子解决,我是为您省心省事呢!” 文全葆:“你是不信任我。” “哪里!哪里!您是万裕长德高望重的大掌柜,我哪儿能不信任您呢?”说着张友和话锋一转:“文大掌柜,前些日子我在乡下见着一个人。……” “什么人?”文掌柜不一为然地问道。 张友和轻轻说道:“……是果果!” 听张友和这么说,文全葆陡然紧张了起来。当年他在美人桥狎妓的事就是张友和给处理的,好多秘密也只有他知道,多少年过去了,这本陈年老账如若再翻腾起来,自己这张老脸就没法见人了! 文全葆沉吟片刻后笑吟吟地说:“那好,就算是为我省心省事吧!友和,你打算要多少?” 张友和:“纹银一万两!” 文全葆做惊愕状:“你这是绑票呢?” 张友和:“文大掌柜,您再想想……” 文全葆摆手制止了张友和:“算了,你我都是聪明人,你说个实在的数,说个我能承受的数儿。” 张友和把手伸到文全葆眼前,张开大拇指和小指:“这个数总可以吧?” 文全葆:“六千两?好,就依你。” 说罢,文全葆站了起来,通常,这是谈话结束的表示。 张友和叫道:“别忙,文大掌柜,我还有一事求文大掌柜哩。” 文全葆心疼他那六千两银子,此时有些不耐烦地:什么事? 张友和诡秘地笑笑:“是……,关于女人的事。” 文全葆一听是关于女人的事,就又坐下:“我早就看出来了,不就是许太春留下的寡妇被你看上了吗?” 张友和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 “连这点事都不知道我还能在归化市面上混啊?”文全葆呵呵笑道:“我不明白的是,凭你张友和现在的身份和名声娶谁家的闺女不是一句话的事,怎么单单看中一个寡妇?” 张友和:“这就叫萝卜白菜各有所爱。” “对对对,说得好,是各有所爱。”文全葆笑道:“那么你要我做什么?” 张友和:“请文大掌柜出面为我说媒。” 文全葆:“做媒的事好办,不过你可是想好了?” 张友和:“我早就想好了。我不但要娶玉莲这个寡妇,我还要明媒正娶,大操大办。” “哦!——我看出来了。”文全葆语气阴阳怪气:“看来你是想连人带买卖一起接手吧?” 张友和:“文大掌柜,不要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文全葆:“事实上还不是一回事吗。行了,这个媒人我做了!你就听好吧。” 张友和:“那真是太谢谢文大掌柜了。” 文全葆:“彼此彼此吧!成人之美,何乐而不为?” 看着张友和走出大门,文全葆朝张友和身后啐了一口:“呸!你个不忠不孝的东西,你以为我姓文的稀罕你啊?我这是在送瘟神呐!我是借此机会把你赶出了万裕长,为我自己除去一个祸害!” 事后,文全葆如约给了张友和六千两银子,张友和也如约到三义泰当了大掌柜。张友和正式接管三义泰的那天就给柜上所有的人开了个会,他说:“三义泰已然是归化通司商会的会员了,从今往后三义泰内外事物一切都要按照规矩来做,字号内大掌柜、二掌柜、大先生各行其职,重大事由必须请示大掌柜后方可举动。字号内部要上下有别,过去的赖毛病要改掉,不能掌柜伙计一锅烩,没上没下没大没小。号内的工人有事要先和伙计说,由伙计向掌柜报告,不得越级报告。……” 开完会后,张友和又把黄羊和路先生叫进账房,说有些具体的事情商量。 张友和对黄羊和路先生说:“第一件事就是要更改三义泰的店面,归化的通司商号没有一家是你们这种做派的。这种做派是北京商号的做法。北京人的做法咱山西人不学,我们有我们的传统。” 黄羊插话说:“可北京人的做派市民们喜欢呀,人家讲究卫生,店堂也亮堂……” “北京人还用女人站柜台呢,难道我们也学吗?”张友和打断黄羊的话:“又不是开窑子。这是在做买卖!那些虚的花的招式一概都不适用。咱已经是正经八百的通司商号了,通司商号的铺面不能花里胡哨地玩新花样!今后无论做什么都得照着大盛魁的样子走。” 黄羊虽然不高兴,但没再说什么。 路先生踌躇半天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大掌柜,我们的铺面是许大掌柜出事前刚刚装修过,拆掉重来也太可惜了吧?” 张友和立刻面露不悦:“我白天里说的话是白说了吗?这第二件就是牌匾,立刻叫伙计们摘下来,重做!加一个字,就叫新三义泰!” 黄羊说:“那牌匾是太春哥亲自做的,我看还是别动了。” 张友和提高声音说:“就这么定了。动手吧!” 黄羊和路先生面面相觑。 12 当天晚上,黄羊回到家。进了门,也不说话,倒在炕上望着房梁直发呆。媳妇见黄羊垂头丧气的样子,问道:“往日回来话多得拦都拦不住,今天你是咋了?” 黄羊叹口气还是没有说话。 媳妇又问:“是买卖赔了?还是玉莲嫂子家里有啥事了?” 黄羊坐起来点了一袋烟,说:“我看这买卖不能做了。不行我就回来帮着你放牲口种地算了。” 媳妇听了丈夫没头没尾的话笑了,说:“那是再好不过了!凭咱们的辛苦,日子也错不了。不过……究竟出了啥事,你总得跟我说道说道吧?” 黄羊把张友和来三义泰之后的所作所为跟媳妇说了一遍,他又说:“也许人家说得对,不知咋回事,我这心里就是别扭,不舒展。” “过去呢,是有太春哥,”黄羊媳妇想了想说:“弟兄们在一起相互是个帮衬,现在太春哥走了,你……想回来就回来吧。” 黄羊一袋一袋地抽着烟,缓缓地说:“太春哥虽说走了一年多了,可不知为啥,我总觉得他还活着似的。我一直想不明白,他要是真死了……为啥几十号人在山沟里找了三四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咋啥都没有呢?” 黄羊媳妇说:“唉,想起这事来我就难过……黄羊,你也别瞎想了,人肯定是没了,要不一年多了他咋就不知道回家呢?买卖上的事,你还得往宽处想,张友和也是你的哥,反正都是三义泰,帮衬他就等于是帮衬太春哥了。我是想让你回来,可我那是妇人之见,大主意还得你自己拿。好了,别惆怅了,吃饭吧。” 黄羊说:“我说媳妇,近日有批干货要走新疆的奇台,在店铺里呆着心里烦闷,我想跟驼队走一趟。” 黄羊媳妇说:“那你就去呗!” 黄羊:“我这一走又得一年,你一个人在家里……” 黄羊媳妇:“罢了罢了,放牲口种庄稼,你就是在家也帮不上我啥忙,想去哪儿你就去吧,千万别把自己给憋屈坏喽!” 黄羊笑道:“谁都说我娶了个好媳妇,原先我还没咋觉得,现在看来我云黄羊这辈子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娶了你!” 黄羊媳妇也笑了:“行了,别夸了,快吃饭吧!” 归化城街道上人声熙攘。玉莲在人群中走着,东张西望地找什么,差一点与迎面走来的张友和撞个满怀。 玉莲慌张地道歉:“对不住了,掌柜的。” 张友和笑了:“是玉莲啊?慌慌张张的你在找啥呢?” 玉莲抬头时才发现对面站着的是张友和:“原来是他大爹啊!真是不好意思。我在找个外国人摆的地摊,前两天还在这儿呢。” 张友和:“哦,你说的是俄国人摆的摊子吧?他们去北京了,在归化只是路过。” 第66章 玉莲脸上显出一丝失望:“噢,那就算了……” 张友和问道:“你是不是看上什么东西了?” 玉莲不好意思地:“有一块披肩,我是越想越好看!” 张友和:“既然看着好为啥不买下?” 玉莲:“我当时没拿定主意,过后是越想越好。色泽好,那图案也喜性,反正是好。” 张友和:“你真的喜欢?” 玉莲:“喜欢也没办法了,人家已经走了。” 张友和听了玉莲的话,略一思索:“哦,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玉莲望着张友和的背影:“他这是咋了?” 自从许太春出事以来,娜烨已经快两年了没怎么出门,她认定是自己害了太春,整个人像变了似的。娜烨要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作诗作画,要么就在花园里练刀练剑,其实她无时无刻不在煎熬着自己。 回想起与太春走驼道的那些日子,越发觉得太春是个好人,娜烨心里又愧又悔。起先,她只想着自己在府里苦闷了这么多年,那病秧子走了之后可该着自己好好玩些日子了,于是就女扮男装骑了一匹马去找他。平心而论,自己是喜欢太春的,喜欢他的模样,喜欢他的人品,可惜自己没那个命,人家已是有妻室的人,真是“恨不相逢未嫁时”啊。……说他许太春是个君子他就是个君子,在驼道上的那些日子,他事无巨细地帮着自己呵护着自己,嘘寒问暖的,却从来没有碰一下自己的手指头,这个呆子呀!日子久了,也渐渐明白了,今生今世我和太春注定是个知己,心里就越发地敬重起他来…… 太春走了,最苦的是玉莲母子,原本想过去看看她们,或者给她们些资助,哪怕是让玉莲打几下骂一顿呢,可是玉莲却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生生地把她给轰了出来……很长一段日子,外面的闲话像风似的刮来刮去,说自己妨死了丈夫又害死了许太春! 无论父亲怎么赶她,娜烨都不愿意出门了,她就那么一天天地在将军府里呆着。府中花园里的景致一年四季地变幻着,可娜烨的心却永远是一片荒凉…… 心里闷得紧了,娜烨就到太春的坟上坐一会儿,她认定太春在那边很孤独,既是知己,她就该常来陪陪他…… 这天夜里,玉莲刚睡下,就听得大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玉莲!玉莲!” 那一刹那,玉莲恍惚回到了从前,恍惚觉得是太春回来了,她立刻穿好衣裳拉开屋门向外走去,心里还在恍恍惚惚地嗔骂道:“这个冤家……” 就在玉莲打开院门时,张友和站在那里,样子十分疲惫。玉莲猛地清醒了过来心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失望。 玉莲站在门里:“这么晚了,有事?” 张友和站在门外:“进去说吧!” 进了屋子后,张友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包袱,打开后竟然是一条披肩:“看看,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块披肩?” 玉莲意外地:“这是哪来的披肩?这是怎么回事?” 张友和:“别的事你不要问,你只需回答我这是不是你喜欢的那块披肩?” 玉莲仔细看了一会儿,欣喜地:“哎呀,与我看中的那块一模一样。哎,……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张友和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拿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凉茶,一口气灌进去大半碗,缓了一口气说:“我追赶上了俄国人的驼队,给你买来的。” 玉莲笑道:“怎么会呢?俄国人的驼队已经离开归化好几天了。” 张友和:“真的。” 就在这时,外边传来“扑通”一声闷响。玉莲与张友和一前一后向门外奔去——院门外,只见是一匹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四肢不停地抽搐着……仔细看时认出了正是张友和的那匹豹花马。 玉莲又害怕呕心痛地问:“哎,这不是你的走马吗?……” 张友和蹲下去,用手摸着马的肚子,观察一会儿说:“这马它是不行了!” 玉莲惊讶地望着张友和:“这马它——到底咋回事?是得了什么病了吗?” “不是病,是累的!”张友和惋惜地说:“它把肺子跑炸了。” 玉莲不知所措地:“这可怎么是好,唉,好好的一匹马……” 张友和:“我骑着豹花马去追赶俄罗斯商队,来回一千多里地,没想到把它给活活累死了。” “你呀!……”玉莲痛惜地说:“不就是一条俄罗斯披肩吗?值得吗?好好的一匹马硬是让你给活活累死,太可惜了!” 张友和望着玉莲:“玉莲,只要你高兴,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搭着梯子去给你摘。” 玉莲听了张友和的话,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俄罗斯披肩,心里猛地一颤。这时候张友和伸出一只手臂揽住了玉莲的肩膀。玉莲觉得自己的身体整个是酥软的象一团面。 这时的玉莲不会想到,第二天她的家里差一点出了塌天大祸。 第二天下午,玉莲到街口上去买豆腐,临走时安顿绥生让他好好看家。绥生自己在院子里玩了一会儿,感到有点渴了,于是回屋里去喝水。当他手拿水瓢缸里舀水时,发现缸里得水也不多了。平时,一般都是三叔黄羊给他们挑水,友和大爹有时也挑,绥生那一刻突然想起大人们说的话,他们说自己是个小男子汉了,小男子汉就该为娘做点事! 想到这儿,绥生手里拎着水斗子到巷口的水井上去打水。他心里想,娘回来看见自己给家里干活了,准得夸自己懂事,是个好孩子。这样想着,绥生来到井口上。寒冬腊月天,那井口上冻了厚厚的冰,溜光,就是大人们来挑水也得小心翼翼,绥生是个小牛犊子,他来到井口,将手上得水斗子下到井里,尽管脚下很滑,他还是顺利地打满了一斗子水。就是这时,事情发生了。就在绥生往上拎水斗子的时候,非但他没有把水提起来,反让那沉重得水斗子一坠,把绥生给坠了下去!绥生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便栽进了井里。 按照常理儿,绥生是必死无疑了!可就在这时,张友和恰巧拐进巷子,他恰巧看到了绥生掉进井里的一幕!张友和扑到井口,连衣裳都没顾得脱就跳了进去。绥生正在井里扑腾呢,他已经喝了好几口水,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这时,忽然有一只手拽住了他的头发。 玉莲买豆腐回来的时候,张友和已经把绥生从井里弄上来了。她看到俩人水淋琳的,张友和冻得上下牙直打架,而绥生却人事不省……玉莲当时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后,张友和笑着说幸亏那井不是很深,幸亏街坊们过来帮忙。 事后,玉莲眼泪汪汪地对张友和说:“要不是你,绥生就是有几条命也没了。这天大的恩情,可叫我咋报答你呢?” 张友和用目光捉定了玉莲,笑着说:“你给我梳梳辫子吧。” 听了这话,玉莲忽地脸红了。 13 天阴着,厚厚的云层像一块密不透风的石板,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看样子要下雨了。 太春的坟前。 坟前的石板上供着一壶酒三炷香,还有四碟点心四碟小菜,玉莲将太春的那只烟袋装好烟末,然后点燃了也供在一边;刚刚烧完纸,一团团的纸灰破布片似的在坟前滚来滚去,煞是凄凉。 玉莲跪在墓前在和太春说话:“哥,你说我这事情该咋办呢……你这一走,算是一了百了了,留下我一个女人家,日子不好过啊……友和哥哥他一心一意对我好,他也很待见绥生,要是走呢,我对不住你;可不走,我们孤儿寡母的,今后日子又咋过?哥,如今我是走也不是在也不是,你要是在天有灵你就给我指一条道儿,你说今后的路我究竟该咋走呢……哥,你要是在,我何必受这份凄惶,老天爷不开眼啊,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哥,我想你……” 起风了,头顶上的云层似乎松动了一些,慢慢地开始流动;不一会儿,大团大团的云彩脱缰的野马似的在头顶上奔涌……说来也怪,头顶上刚才还是黑压压的云层,这时竟然绽开了一道缝隙,一缕阳光豁朗朗地透了下来,十分耀眼,顷刻间,天晴了! 玉莲抬起头来望着蓝莹莹的天空,心里骤然间敞亮了许多:“哦,太阳出来了,多好的太阳啊!” 太春家里,一支大红的蜡烛插在烛台上,墙上和窗户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闹喜房的人们已经走了,玉莲坐在炕上,头上蒙着大红的盖头。许太春死后的两年头上,玉莲终于嫁人了。 张友和送走客人后回到屋里,满面红光的,看得出今天多喝了几杯。张友和坐在玉莲身边,轻轻地揭开玉莲的盖头,望着玉莲红嘟嘟的嘴唇抱住就要亲热。 张友和:“终于让我盼来了这一天,从今往后你就是我张友和的媳妇了。” 玉莲推开了张友和:“唉,咋跟做梦似的呢?我已经嫁了一次人,如今又一次,仔细想想,也怪没意思的。” 张友和:“哎呀我的媳妇,盼这一天盼得快把我煎熬死了,来,让我亲亲!” 张友和抱住玉莲又要亲热,玉莲又把他推开了:“看你,让绥生看见多不好!” 张友和:“你傻了?绥生下午的时候就被黄羊媳妇带走了,说好了要在黄羊家住够半个月才回来呢。” 不等玉莲再说什么,张友和性急地脱着衣裳,噗地吹灭了灯。 归化城街头,一个肮脏的乞丐跪在路旁的尘埃中,只见他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不仔细辨认几乎看不出他本来的面目了。 第67章 那乞丐的面前放着半个破碗一根打狗棍,正在不住地向行人作揖求告:“老爷,可怜可怜吧……” 这时,一个体面的中年人在乞丐面前停下,只见他将握着的手抬到半空中,然后松来,两枚铜子滚落在尘土中。 那乞丐看到两枚铜钱,眼睛立刻亮了一下,他匍匐过去伸手去拣铜钱。就在这时,突然一只脚踩在了乞丐的手上。乞丐抬起头,脸上的表情在急剧地变化着——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张友和! 张友和轻蔑地问道:“你还认识我吗?” 封建一动不动,也不说话。 张友和:“你还能认识我就好。我问你,做了两年乞丐你对我服气了吗?” 乞丐眼睛里含着泪水,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张友和一字一顿地说:“封建,只要你张口说话,说你对我张友和心服口服了,说你再也不嫉恨我张友和了,我就给你重新做事的机会。” 乞丐身体在微微地颤抖着,他哭了。 “认识,我光听声音就知道,……”乞丐连头也没有抬说:“您是三义泰的张大掌柜。” 张友和冷冷地:“我不听你哭,我要听你说话!” 封建渐渐止住哭泣:“张大掌柜……我对你早已心服口服了,再也不嫉恨你了。” 张友和盯视着封建的眼睛:“你真服了?” 封建:“真服了。” 张友和又追问道:“不和我作对了?” 封建:“我再也不敢了。” 张友和掏出几块碎银子扔在地上:“听着,你去买身干净衣裳,再去洗个澡剃个头,然后到大观园来见我!” 封建趴在地上规规矩矩给张友和磕了三个头,当他直起身子时,张友和已经走远了。 两个时辰后,焕然一新的封建走在归化城的街头,虽然与刚才比起来像是换了个人,可要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封建的腰板却远不如过去那么直溜了。 封建路过大观园门口时,里面飘出烧卖烧卖的香味儿,封建站在那里正在踌躇间,一个伙计从里面走出来问道:“是封先生吧?” 封建怯怯地:“我是封建。” 伙计说:“封先生请跟我来。” 伙计带封建穿过人声嘈杂的大厅,走向装潢讲究的雅间。伙计撩开雅间的门帘,桌子上已经摆好六个凉菜,两副筷子和两个吃碟。 伙计招呼道:“封先生请进!” 封建走进雅间,犹豫着不敢坐,伙计替他把帽子挂好:“封先生请坐!” 封建忐忑地坐下,望着桌子上的菜肴,暗暗地咽了口唾沫。 “三义泰的张大掌柜安顿了,”伙计说:“他事情忙,叫你一个人自己先吃,尽管点你喜欢的菜。” 伙计说完退了出去,封建望着伙计走了,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抓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着……很快,盘子就吃空了。 这时,门帘一挑,张友和出现在雅间门口。封建急忙站起来,谦卑地:“张大掌柜!……” 张友和看了一眼桌上杯盘狼藉的样子,也不理会封建,高声叫道:“堂倌!” 跑堂的跑进来:“张大掌柜有什么吩咐?” 张友和吩咐说:“再给来半斤烧卖,要快。还有,再炒几个荤菜。” 跑堂的问道:“张大掌柜您喝什么酒?” “代县黄酒!要烫热的。” 不一会,酒菜和烧卖都上来了。 张友和将小笼烧卖推给封建,自己拿起筷子不慌不忙地吃了两口菜,喝了一口温热的黄酒,这才对封建说:“封建,我给你一次重新做事的机会,我要让你做三义泰的大先生,你看如何?” 封建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里满含着饭,傻呆呆地看着张有和。 张友和问:“怎么?你害怕了?” “我是,怕……自己的耳朵听差了您的话。” “好,那我就再说一遍——我要让你做三义泰的大先生!” 封建说:“张大掌柜,我的经历你最清楚,就是在万裕长我也只不过是普通的账房;一下子让我做大先生,我怕做不来。” “这你不必顾虑,”张友和果断地说:“谁也不是一上来就能做大先生的位置,你也算是有些阅历的人了,你应该明白,做大先生最要紧的不是算盘打得利索账记得清楚,而是忠诚两个字。以你的能力和路先生相比自然是比不过的,但是现在我就是要用你把路先生替换下来!” 封建望着张友和,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张友和:“你知道为人做事最要紧的是什么?” 封建也是个聪明人,岂能听不出张友和的意思?他一迭声地说:“我知道,我知道,张大掌柜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封建今生今世不忘大掌柜的恩典,如若对您不忠诚,天打雷轰!” 张友和悄没声地笑了。 14 一阵急骤的噼噼啪啪打算盘珠子的声音从三义泰的账房里传出来。封建已经是三义泰账房的大先生了,此刻他左手打算盘右手操着毛笔。一会儿记账一会儿打算盘,操作非常熟练。 一年轻伙计走来唤道:“封大先生,您叫我有事?” 封建抬起头:“哦,是这样,你把零售部的旧货签都撤下来。” 伙计:“按您的吩咐已经撤下来了。” 伙计将旧货签递给封建。封建接过旧货签念道:“日升春草茂,月恒秋水长……这是路先生编的?” 伙计:“是路先生编的,已经用了许多年了。” 封建思忖着:“哦,路先生果然是文采过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十,他能把一串简单的数字编成有韵有味的诗!这个我在归化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听说,新鲜!” 伙计:“封大先生,这些旧货签怎么办?” 封建:“统统换掉!” 伙计:“可是,伙计们都习惯了。” 封建:“旧的句子必须换掉,这种办法不变。但是要改新的暗语。” 伙计:“那新的句子是什么?” “你等等,”封建凝神思索:“我这就给你编。封建拿起笔沉吟了一会儿,低头编了起来。” …… 夜晚,张友和来到三义泰店铺。他站在地上环视了一周,见店堂内货物摆放整齐,柜台干净,心里先有了几分高兴。接着新货签引起他的注意,张友和拿起一张写着“柳”字的纸条,随口念着:“日上柳树梢,月照清河底。……” 伙计看到张大掌柜赞许地点了点头,迎合说:“这是封大先生新编的暗语。” “教伙计们全都尽快记熟了。”张友和满意地笑笑:“不敢错了,错了就是钱上的事。” 张友和见账房的灯还亮着,信步走了进去。 封建在低头记账簿,张友和站在他身后好一会儿他都没发现。张友和欣赏着封建的书法忍不住赞许道:“封先生的书法真是很见功力啊!” 封建一惊,被张友和的举动吓了一跳,手中的笔在纸上涂抹出一道,他立刻站起来:“是张大掌柜到了!” 张友和按着封建的肩膀说:“坐!坐!你的字写得这么好,过去我怎么就没发现呢?” 封建嘿嘿一笑:“不成体统。” “哦,我明白了,”张友和说:“过去我没注意到你,是因为你的本事于我没有用,不但没用还有害。现在情形就不同了,你是在为我做事,你的本事越大对我越是有利,于是我就看到你的本事了。” 说到这里张友和哈哈地笑了。 封建也跟着干笑了几声,俩人心照不宣。 已是黄昏时分,归化城北城门。家住城外的农民、牧人都急着出城,家住城里的人急着进城,城门洞里人来人往显得特别热闹也特别拥挤。 黄羊骑着马来到归化城北门外,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就知道是走远路回来的。黄羊下马后牵着马走进城门,一路上不断有熟人和他打着招呼:“云掌柜!你走后草地回来了?” 黄羊高兴地应道:“哎!回来了!” “云掌柜,买卖发财?” 黄羊:“发财!发财!” 黄羊牵马回到三义泰门牵,将马拴在门前的拴马桩上,快步走进三义泰。离开三义泰已经小半年了,说不想家那是假的。 伙计看到黄羊,大声招呼道:“云掌柜回来了。” 黄羊:“哎。回来了!” 黄羊兴冲冲走进账房,一边把手伸到怀里掏着,一边大声道:“路先生,你托我带的胡杨泪给你带回来了!哎呀这玩意可是不好淘腾——” 听到声音,坐在那里算账的封建抬起头来与黄羊四目相对;黄羊一看不是路先生,将嘴边上的话噎了回去。黄羊愣了半晌,捧着纸包的手僵在那里问封建:“你是谁?你怎么在这儿?” 这时封建恭恭敬敬地站了起来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就是云掌柜!” 黄羊:“我是云黄羊。” “云掌柜,”封建笑着说:“你仔细看看我。难道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 黄羊端详着封建:“先生的相貌让我想起一个人来,过去万裕长有一个名叫封建的伙计……” 封建:“对了,我姓封单名一个建字,我就是封建!三年前被文全葆开除出万裕长商号,后来我投河没有死成,被人打捞上来沦为沿街乞讨的乞丐。是大恩大德的张大掌柜给我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我才有了今天。” 黄羊:“哦,是封先生。” 封建:“云掌柜走大西路我刚来三义泰时就听说了。这一趟大西路一去一来您走了差不多一年,云掌柜辛苦坏了。 第68章 你坐,我给你倒茶去。” 黄羊急切地问道:“怎么不见路先生?” “云掌柜你出门在外有所不知,”封建拿来了茶壶茶碗,给黄羊斟上茶水:“路先生告老还乡离开归化已经半年多了。” 路先生的离去,是黄羊没有想到的,当初他往奇台去的时候路先生还托他带胡杨泪呢。他怎么说走就走了呢?黄羊抚摩着纸包,心里十分酸楚,他缓缓地说:“路先生有胃病哩,他说了只有吃了胡杨泪做面起子蒸出的馒头,他的胃就不痛了。可惜了,这胡杨泪路先生是用不上了。” 封建说:“不要紧的,赶明儿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人,把胡杨泪捎过去就是了。” 黄羊神色黯然:“也只有这样了。可是……他怎么就告老还乡了呢?不是干的好好的么!” 对于黄羊的问话封建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云掌柜,你干脆把这包胡杨泪交给我保管好了,我一年四季坐在账房不动,甚时打听到有人经过路先生家乡就交给人家捎去。” 黄羊正要把纸包交给封建,忽然又改变了主意,他说:“封先生,还是我自己保管吧。或许往后我也有路过路先生家乡的机会,我想亲手交给路先生。” 封建笑道:“也好也好。那云掌柜你歇着,我还有几笔账要上。” 黄羊没有歇着,他转身出了账房向后院走去,因为他听到张友和的声音了。张友和正在指使着几个伙计倒腾院子里的货物,这时,黄羊走进来。黄羊径直来到张友和跟前。张友和见了,呵呵地笑着:“哎呀三弟,你咋悄没声地回来了?我正念叨你呢,你看看,这一年到头可把我忙坏了,就盼着你回来呢!” 黄羊劈头问道:“是你把路先生赶走的?” “瞧你这话说的!没头没脑……”张友和说:“我还能做出那种事来?是他自己告老还乡了!” 黄羊:“不对,路先生才五十多岁,家里就指着他这个差事过日子呢,他怎么会告老还乡?” 张友和:“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人已经走了,我没那么多功夫跟你闲磨牙!” 黄羊:“自从太春哥走了以后,你看看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人到你手了,三义泰也到你手了,我算看明白了,从一开始你就没安好心!” 张友和:“云黄羊,离地三尺有神明,你说话可要有良心,要不是我张友和,三义泰能是今天这光景?早塌了!” 黄羊一时泛不上话来。 “看看这一身的土,兄弟,你辛苦了。”张友和拍了拍黄羊肩膀上的尘土:“还没回家吧?这么着,今天晚上大观园,我给你接风洗尘,然后叫封建给你拿点银子,你先回家歇息几天!兄弟,我知道你是个直肠子人,我不跟你计较。为生意上的事磕磕碰碰也在所难免,只要以后你跟我齐心协力,大哥我是不会亏待你的。” 黄羊“哼”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第二天一早,黄羊到三义泰来找张友和。 张友和好像已经忘了昨天俩人之间发生的不愉快,他照旧笑呵呵地问道:“兄弟,你不在家歇着啊?” 黄羊平静地说:“我想回家了。” 张友和:“回家就回家呗,何必这么郑重。甚时走你把柜上的事情安顿一下。” 黄羊:“我的意思是说,我想告老还乡了。” 张友和笑了:“什么?你?云黄羊——三义泰的掌柜子现在要告老还乡?你开什么玩笑?” 黄羊认真地:“不是开玩笑。干了十多年了,我对做生意厌烦了。再说这种一年四季不着家的日子我不想再过下去了。” 张友和:“我说黄羊,你,还有你老婆,你们的脑子也该换换了,乡下的那些牲畜啊房产啊的也该丢掉了。你也不是缺钱,在城里买处院子安安稳稳地过舒心日子多好。” 黄羊冷冷地:“老婆过不惯城里的日子。” 张友和:“你得给弟妹开开脑筋。” 黄羊:“我还是习惯乡下的生活,活得自在。” 张友和还要说什么,被黄羊制止了:“你什么也不用再说了,我主意已定。一两日之内我就走了,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接羔,我还能帮老婆干点事。” 张友和:“这是怎么说的,你说走就真的走啊?三义泰是你我辛辛苦苦干起来的,容易吗?你说扔下就扔下了?” 黄羊:“你不用再劝了,再说多少话也是白费口舌。” …… 张友和见黄羊执意要走,也就不拦了,于是吩咐封建给黄羊结了账。黄羊离开归化城那天天气很不好,阴冷,一直飘着蒙蒙的细雨,街道上冷清清的没什么行人。 黄羊赶了一辆马车过来停在三义泰门前,自己从后屋的角落里搬出一个用蓝粗布包着的门扇般大小的东西来。张友和站在门口,默默看着黄羊,当他看到黄羊将那东西搬上马车后,开口问道:“这是什么?” 黄羊说:“这是三义泰的旧牌匾,拿回去留在身边,隔得日子长了拿出来看看,也是个念想。” 张友和勉强地笑笑:“也是,也是。” 说完,黄羊赶着马车走远了。张友和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按说该得到的都得到了,可他的心里并不痛快,甚至可以说很烦。 玉莲不知是听谁说了黄羊回家的消息,等她从家里赶过来时,黄羊的马车已经没了踪影。玉莲惆怅地站在三义泰的门前,望着空荡荡的街道,自己的心里也空落落的,直想找点什么东西填进去,还想哭…… 第六章 01 玉莲随张友和搬的城里的新家,离开旧院的同时她也就彻底离开了许太春。新的富足生活并没有给玉莲带来更多的幸福,路先生、云黄羊相继排挤出三义泰,张友和的狡诈、贪婪和狠毒峙他感到寒心。一天突然出现的丑喇嘛给玉莲的生活带来震荡,他竟然是死而复生的许太春!儿子绥生却在不知不觉间长大了。 1玉莲要搬家了,她要搬到张友和的新房子里去住了。 搬家的事最早是绥生提出来的,不过那时候玉莲并没有往心里去。 前几天张友和又提出搬家的事,玉莲就有些不舍。十几年了,从山西刚出来时就住在这里,如今儿子都十二了。这屋子里院子里的一切也全都是太春置办下的,箱箱柜柜,锅碗瓢勺,虽说没啥贵重东西,可这里里外外到处都弥散着太春的气息笼罩着太春的影子。和张友和成亲一年多了,有时候她还是缓不过那个劲儿来,还总是把张友和当太春——“太春,吃饭了!……太春,你回来了!”常常是话刚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好在张友和并不十分计较。 终于有一天,张友和跟玉莲说起搬家的事。 玉莲说:“我不愿意离开。” 张友和不悦地:“我就知道你不想离开这个家。” 玉莲警觉地:“你这是啥意思?你不会跟一个死去的人争什么吧?” 张友和依旧一脸的不高兴,嘴上却在说:“哪能呢。我只是想挪个窝。在这里住得太久了,多有不便。近来市面不安稳,搬到城里安全些,再说咱的店铺在城里,出来进去的也方便。” 玉莲低下头没有说话。 张友和不冷不热地说:“这里是许太春借住的房子,我总住在这里也不合适,现在你是我的老婆,在哪儿住应该是我说了算。和你商量是我看得起你,再说了,绥生不是早就闹着要搬家吗?” 玉莲:“那……往哪儿搬呢?” 张友和:“我在太谷巷已经买下了一处院子。” 玉莲:“可是……你从来没跟我提说过呀。” 张友和换上了笑脸:“我就是要给你一个惊喜。咱们的新住处是一个四合院儿,一个人买卖做塌了要卖房子回老家,我就把它收下了。已经雇人重新粉刷过了,家具箱柜一应东西也都安顿好了。” 玉莲:“让我怎么说你呢,你这个人呀,做事总是这么神神道道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张友和:“怎么,你不高兴?” 玉莲笑:“高兴,我咋能不高兴呢。”玉莲笑着,眼眶里却亮晶晶地含着泪花,她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我知道,这儿住着总不是个长久的办法,迟早是要搬家的。再怎么说也是别人的房子。” 张友和:“那不就结了,怎么还眼泪巴嚓的?” 玉莲:“没有啊,我是……在这住十几年住惯了,一下子要离开心里总不是滋味。” 张友和:“咱们的房子在太谷巷,这一下咱们就成了城里人了。玉莲,收拾东西,搬家的马车我也雇好了,明天是个好日子,咱明天就搬家!” 玉莲:“你怎么这样做事?说风就是雨呀,我这儿还一点都没归置呢。” 张友和:“用不着归置什么,那边什么都有,收拾几件衣裳就行了。这个家有啥值钱东西,穷家破业的!” 玉莲愣在那里。过了半晌,玉莲说:“那……总得跟沙格德尔王爷打个招呼吧?” 张友和:“你就别操心了,等得空我绕过去到大观园跟沙格德尔王爷说一声就是了。” 玉莲:“那多不好,在人家这儿一住就是十多年,说走就走连个招呼都不打,也太说不过去了吧。” 张友和有些不乐意了,他说:“你究竟想不想搬?恋着这个院子,怕是你心里还恋着那个人吧?” 听张友和说出这句话,玉莲哭了。是的张友和真的是说到了她的心上,让她离开旧屋就把与太春联系着的最后一缕纽带也扯断了。 第69章 她的心不能不痛。 但是伤心归伤心,家还是要搬的。 第二天一早,院门外来了两辆马车,张友和拣适用的东西装了些,又把玉莲收拾好的包袱搬到了车上。 东西都装好了,却发现玉莲还没出来。张友和在门外催促道:“玉莲,快点儿!” 玉莲走出院子,恋恋不舍地回头看着熟悉的院子,那门那窗,窗框上刮着的几串辣椒,当院里那棵曾经拴过羊的槐树…… 绥生已经早早地坐在马车上了,看得出绥生很高兴,他直催促他娘:“娘,你快点!快点!” 张友和等在门口,都有点不耐烦了,他催促道:“走吧,……快上车吧。” 玉莲:“我看看还有什么落下的东西。” 张友和:“穷家破业的会有什么好东西!” 一个东西吸引了玉莲的目光,她快步走回院子,从屋子外边的门框上取下了那个拂尘。这拂尘还是她当年给太春做的,记得当时太春拿着这拂尘,抚摸着那羊骨棒做的溜光的把儿,还有那雪练似的马尾,高兴得什么似的。唉,真是物是人非啊……玉莲本来想把那个拂尘带走,可她想了想又挂回了原处。 张友和见玉莲捧着一把拂尘发呆,心里已明白了什么,嘴里却道:“我当是啥宝贝呢,不就是个衣裳掸子么!走吧,别发呆了。” 玉莲往外走着,频频回头望着那拂尘,心里却在丝丝拉拉地疼着。张友和伸开双手拽住门环,“咣当”一声将门关上,玉莲的视线顿时被切断了,她向马车走去,听得张友和在后面“嘎巴”一声将大门锁上了。 玉莲上了马车,却见黑子伫立在门口不肯跟过来,于是唤道:“黑子,黑子!走吧。” 当年太春给绥生抱回来的那只小狗已经长成一条大狗了,听到女主人在唤它,犹犹豫豫出了大门,犹犹豫豫地跟在马车后面,一会儿回头望望那院子,一会儿又看看坐在车上的玉莲和绥生,走走、停停,走走、停停…… 02 又要过年了,三义泰门前张灯结彩。 这一年张友和赚了个盆满钵满,心里高兴,就叫伙计去买回一麻袋炮仗,今年他要好好乐喝乐喝;又吩咐伙计去买回几十个灯笼,将三义泰里里外外装点得亮亮堂堂。 三十晚上,张友和带着绥生在三义泰门前放了好半天炮仗,绥生和一般大的孩子们玩去了,张友和也被封建带领的几个伙计拉去喝酒。封建经了先前那事情后,人陡然变得精明了起来,反正舌头是软的,上下嘴唇一碰,好听话要多少有多少。张友和也知道封建是在巴结奉承他,可那好话听着心里就是舒坦;就连皇上都不能免俗,何况咱是个俗人呢?那天晚上,好话加好酒,把个张友和喝得晕晕乎乎,说不出的惬意。 玉莲包好饺子,等丈夫不见丈夫不回来,等儿子儿子没踪影。太春在的时候,是极看重年三十这顿团圆饭的,再忙也得赶回来,夫妇俩一块儿包饺子。太春擀皮儿,玉莲包,玉莲的饺子包得那叫一个好,一个个小元宝似的,俩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包好了一盖帘儿。玉莲过日子是把好手,早早生好了绿豆芽,那绿豆芽生得好,胖乎乎白灵灵的。年三十吃团圆饺子不比平常,是要讲究的,凉拌绿豆芽、猪头肉、细细的蒜泥、红红的油泼辣子,大盘小碟红红绿绿地摆在桌子上,年的气氛陡然就浓重了起来,然后一家人厮守在一块儿吃饺子、守岁熬年。 今天的年过的冷清。绥生没回来,张友和也没回来。玉莲包好了饺子,守着一盏孤灯听外面噼里啪啦的炮仗声,觉得怪没意思,于是和衣在炕上,不知不觉间竟然睡着了。 已经是后半夜了,外面的炮仗暴响了一通后安静下来了。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玉莲披衣下地打开门,张友和醉醺醺地跌了进来,随着人进来的是一股熏人的酒气。玉莲躲闪着酒气埋怨道:“又喝多了!” 张友和含混地说:“跟封建他们……几个伙计喝的。后来来了个山东人,那个山东人还吹牛说他能喝二斤,哼,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今个我让他见识了归化商人的厉害……我,把他喝趴下了!” 玉莲扶着张友和摇摇晃晃来到炕边坐下:“你等着,我给你弄盆水来,快洗洗睡吧。” 玉莲去弄了水过来,只见张友和连鞋都没脱就倒在炕上。玉莲皱皱眉头:“你看看,也不知在哪儿蹭的,一身的腌臜,连鞋也不脱……说着就上去扒丈夫的鞋子和外衣。” 张友和红头涨脸地:“你,是不是说我不如太春干净?” 玉莲知道跟一个喝醉酒的人说不出个理儿来,哄着他说:“行了,擦把脸睡吧!” 玉莲拧了个毛巾把给张友和擦着脸和手,张友和似乎清醒了一些。 张友和:“你不敢承认是不是?可你心里想了,你总觉得我张友和不如许太春是不是?” 玉莲见丈夫这么纠缠,也生气了:“你爱咋想就咋想吧!” 张友和不管不顾地:“许太春他是英雄?我比许太春强多了。买卖人吗,得看谁能把白花花的银子挣到手……那才算数。太春连人都死了……他能算什么英雄?” 玉莲:“你这个人怎么老是和死去的人较劲儿!” 张友和:“可是……他在你的心里没有死。” 玉莲不悦地将手上的毛巾摔进水盆:“你想把人的心也管住啊?” “我是你的男人!”张友和一把拽住玉莲的胳膊:“你的心就应该放在我的身上。其他的人谁都不行,死人也不行!” 玉莲望着张友和因醉酒而有些肿胀的脸,心里不禁生出几分厌烦,她觉得张友和在她的眼里变了,与过去不一样了。太春死后自己带着绥生过日子,虽然清苦,可心是自由的,白天夜里想着的只有太春一个人……如今自己成了眼前这人的老婆,这人成了自己的男人,按说有人疼了,可心却裂成了两瓣……说什么呢,生米做成了熟饭,说啥都晚了!唉,对付着过吧。 过正月十六那天,天气十分晴朗,暖暖的阳光豁朗朗地泼洒了一院子,玉莲正在院子的绳子上晾晒衣裳,忽然门被推开了,接着便走进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这男子也不打招呼,径直来到玉莲跟前。玉莲疑惑地望着那人正要说什么,那男子忽然问道:“玉莲姐,你不认识我了?” 玉莲端详着来人:“你是——” 那人急切地说:“我是你的老乡啊!十几年前你还托我给太春捎过两双鞋,忘了?” 玉莲终于想起来了,她欣喜地:“我想起来了,你是窑村的锁娃?” 锁娃笑了:“您记得我就好。” 玉莲高兴地:“快,锁娃,快回家!哎呀,稀罕死了,做梦也想不到老家的乡亲来了!我听见你的口音心理就舒坦……” 回了屋子后,玉莲张罗着斟茶倒水,锁娃拦住玉莲说:“玉莲姐,你别忙了,我坐一会儿就走。” 玉莲嗔道:“这叫啥话?好不容易见个乡亲,咋也得吃顿饭才放你走。锁娃,有十几年不见了吧?唉,你也老了,你这些年都在啥地方来?咋一直没有你的音信?” 锁娃笑了笑:“我先是跟着驼队走驼道,后来到了恰克图就留下了,开始是给一家俄国人的字号做伙计。后来就自个儿做了。” 玉莲:“哦,出息了,当掌柜子了。” 锁娃叹了口气:“玉莲姐,太春哥出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恰克图,我也知道了。” 玉莲:“锁娃,太春的事……老家的婆婆我还没敢告诉呢……” 锁娃:“我知道。玉莲姐,我这次是回家探亲路过,我也是十几年没回家了,想回家看看老人。我知道你现在已经嫁人了,也不知道有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是想来看看,老家那边,你有啥事情没有?” 玉莲想了想:“那……给老人捎点东西吧。” 玉莲收拾了两块衣料,还有些银钱,包在一个包袱里交在锁娃的手上,玉莲含泪道:“锁娃,你回去后告诉我婆婆,就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太春也好……你就说太春买卖忙,得空就回家看望她老人家。” 玉莲留锁娃吃饭,锁娃说什么也不在,他说:“要是太春哥在我就留下,咋也得跟他和两盅,可现在……算了玉莲姐,不给你添麻烦了。” 送走了锁娃,玉莲坐在炕沿上,想婆婆,也想太春,不由得流了会儿泪。忽然,玉莲想起从今天早上到现在,一直没看见黑子,于是连忙出去找。黑子是太春抱回来的,搬家后一切都变了,太春的影子几乎找不到了,也就黑子这么点念想了。锁娃这一来一走,加上不见了黑子,玉莲也没心思做饭了,穿了件外衣就出去了。 天快黑的时候张友和就回来了。屋子里没有点灯,张友和就知道玉莲没在家,可天都快黑了她去哪儿了呢?这个女人呀,越来越不守妇道了。正想着呢,玉莲带着黑子走进来。张友和发现玉莲和跟在她身后的狗,问道:“你去哪儿了?” 玉莲:“我去找黑子了。” “一条破狗,走就走了还找什么找?”张友和揭开锅盖,别说是饭了到现在还是冷锅冷灶,于是满脸的不高兴:“你光顾了摆弄狗了,人的饭也不给做,在这家里难道说我连一条狗都不如吗?你到底是咋了,一天到晚只要狗不在眼前你就去找,那破狗牵着你的魂儿呢?” 玉莲见张友和不高兴,也知道是自己不对了,麻利地洗手做饭:“好歹也是条命呢,黑子心里苦,黑子可怜呢。” 第70章 张友和:“你知道我心里的苦吗?我张友和在归化城也是有名有姓的买卖人,我娶了你个寡妇,我心里委屈大了去了!这也就不说了,满指望着你能对我好,可谁知道你心里老是想着一个死人!我,唉——” 张友和说着竟然伤心地哭了。 玉莲心里憋闷得慌,这天她到太春的坟上去看太春,没想到却遇上了她不想见的人。 玉莲来到坟地先点了两张纸,望着那高大的墓碑就像是见了她的太春哥,由不住地悲从心来,伏在坟上哭了好一阵才止住哭声。自从搬家以来,张友和不许她到太春的坟上来了,说是怕她伤神,玉莲明白,张友和实际上是想把太春渐渐地从心里抹去。可是怎么能呢?每回自己受了什么委屈,或者过个什么节日,她总要来这里哭诉上一气,日子越久,太春在自己心里越清晰,要让她忘记,恐怕是下辈子的事了。 玉莲哭了一气,心里痛快多了,于是絮絮叨叨地和太春说起了心里话:“哥,我对不住你……走了这一步倒不如一个人过日子安生了……我真不知道该咋对待他才好,他总是疑神疑鬼的,不高兴时不是摔盆就是打碗,太春哥,我好后悔……哥,有时候我就觉得你没死,你那么好一个人,咋就能死了呢……可是,你要真的还在人世,都一年多了,你为啥还不回来呢……哥,咱两个白天见不着面,你就给我托个梦,也让我看看你的模样……” 玉莲跪坐在那里正诉说着,忽听得身后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回身一看,竟然是娜烨。玉莲本是个宽厚的女人,时过境迁,把些事情也看开了,就是再恨娜烨,太春也回不来了。罢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都是女人,都不容易。 玉莲也不知道该说点啥,含糊地问道:“你来了。” 娜烨低头:“我来看看他……我——” 玉莲长叹一声:“唉,人死如灯灭,啥都别说了。” 娜烨:“一晃过去两年多了。嫂子你过得还好吧?” 玉莲淡淡地说:“凑合着过吧,没啥好不好的。” 娜烨又说:“哪天有空我去看看孩子。” 玉莲:“哦……”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站着,似乎没什么话,又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说:“天不早了,该回去了……” 03 沙格德尔王爷提着鸟笼子在归化城的大街上溜达着,忽然一个孩子猛地冲过来差点把他的鸟笼子给打翻了。沙格德尔王爷正要发火,突然发现这孩子好面熟,仔细一看笑了,说:“这不是许太春的儿子绥生吗!” 绥生身上穿得整整齐齐的,他应道:“我是叫绥生。您是——沙格德尔王爷!” 沙格德尔王爷笑呵呵地打量着眼前这孩子,那眉眼,那脸盘儿,活脱一个小太春。看着绥生,沙格德尔王爷就想起了许太春,多好的一个人啊,仁义,聪明,能干……刚从山西出来那阵儿要不是遇上自己差点让野狗给糟蹋了;日子刚好过了,他就出事了。沙格德尔王爷从身上摸出一些碎银子来对绥生说:“孩子,拿着,买糖吃。” 绥生躲闪着:“我不要,不要。” 沙格德尔王爷硬是把碎银子搁进绥生的手里,问道:“孩子,你娘好吗?” 绥生:“好。” 沙格德尔王爷又问:“张友和对你好吗?” 绥生:“好。” 沙格德尔王爷:“他打过你吗?” 绥生:“没有,有一次娘要打我,大爹把她拉开了。” 沙格德尔王爷拽着绥生身上的衣裳问道:“这衣服是谁给你做的?” 绥生说:“这是娜姑姑给我买的。” 沙格德尔王爷不解地:“哪个娜姑姑?” 绥生:“就是将军府的大格格。娜姑姑说了她要认我做她的干儿子呢。” 王爷感慨着走了。 娜烨这几天在忙着收拾东西,衣裳、细软、字画、古董,越收拾越乱,越收拾东西越多,她可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虽说她不过是支支嘴儿,活儿自然有下人们干着,可她还是累得要命。谁叫自己命苦来着?连个哥哥兄弟都没有,但凡有个亲哥哥亲弟弟,还用得着自己这么里里外外地张罗?感叹着,不禁又想到了许太春,想起走驼道那一段虽然苦但很甜的日子。 长长的驼道,寂寞而又荒凉,俩人骑着马并排走在驼队的后面,太春就给她讲山西老家的事,讲他小时候偷邻居的枣让发现了,从树上掉下来,裤子扯破了,露着半个屁股还让人家罚他去拔草;还讲他小时候给爹去打酒回来,正好看到一个变戏法的,于是挤进人群蹲在圈子的里看热闹,酒壶就搁在眼前的地上,谁知看到精彩处后面的人一拥把他挤倒了,他又碰翻了酒壶,里面的酒洒了大半。由于怕回去后挨骂就到井上灌了半壶凉水,闻了闻酒味依旧很冲,于是高高兴兴回家去了。结果挨了一顿打,因为若不灌水还能喝半壶酒,灌了水后一口都不能喝了。娜烨当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 长长的驼道上,尽管风吹日晒很是辛苦,但娜烨过得非常愉快,她真希望就这么一直走下去,走三年五年,走一辈子,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地老天荒……可太春却笑着对她说,别瞎想了,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已经为人夫为人父了,做人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娜烨于是就更加高看太春,好男人大约就是这样的。谁知眼看着就要回家了,突然飞来一场横祸,玉莲母子失去了亲人,自己也失去了一个知己,这难道就是命吗? 娜烨一边指使着下人收拾东西,一边胡思乱想着,跟父亲这一走,山高水长,再回来怕是不容易了。在这里还能经常到太春的坟上去看看,今后怕是只有他送的这玉石貔貅是个念想了。 玉莲的肚子明显地大了,她坐在炕上在缝着小衣裳,小裤子小袄,小帽子小鞋,她和张友和的孩子快出生了,她得赶紧把孩子的东西准备好。玉莲做着针线活儿,不时地抚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幸福。自从有了这个孩子,玉莲那颗忧伤的心渐渐安宁了下来,走的已经走了,这日子还得过不是? 这天锁娃又来看望玉莲,他是从山西劳驾返回来的。 玉莲迫不及待地问:“我婆婆身子骨可硬朗?” “硬朗着哩。哦,玉莲姐,你看,这是老太太给你捎的东西。”说着从褡裢里掏出个蓝花布包袱。 说着打开包袱皮,里面齐齐整整的全是婆婆给太春做的鞋。玉莲的眼眶里顿时有了泪:“老人可怜了。……” 锁娃叹了口气:“老太太说,你们已经十四年了没回去,托我给你捎个话,让你们今年说啥也回去一趟。老太太说她想儿子,想孙子,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见一回就少一回了。” 玉莲听锁娃这样说,禁不住失声哭了起来。 锁娃安慰道:“玉莲姐,你别伤心了,好在老太太不知道太春哥的事,还一天天地盼着你们回去,唉,有念想日子就有盼头,懵懂地活着也好。” 见锁娃这么说,玉莲哭得更伤心了。正这时,外面传来张友和的声音:“玉莲,家里来客人了?” 玉莲见是张友和回来了,赶忙把那个蓝花包袱塞在被垛里,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 张友和进来,玉莲做出一个笑容说:“这是锁娃,刚从山西老家返回来。” 张友和打量着锁娃:“哦,见过,见过。” 锁娃说:“路过,进来看看玉莲姐。玉莲姐,你们忙着,我走了。” 玉莲:“锁娃,我这就做饭,好歹你吃顿饭再走!” 锁娃看了张友和一眼,张友和似乎对玉莲的话没有反应,于是拿起自己的褡裢:“玉莲姐,不麻烦了。说着,背起褡裢走了。” 玉莲失神地望着锁娃的背影,站在那里竟然半天没有动。 张友和见状,坐在炕沿上,将脱下的一只鞋重重地扔在地上。他问妻子:“你好像哭过?” 玉莲躲闪着张友和的目光:“没有。” 张友和:“眼睛都哭肿了,还说没有。” 忽然,张友和发现了太春母亲捎来的那个包袱:“这是什么?” 玉莲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张友和的问话。 张友和不悦地:“我张友和在归化城也算是个人物了,有甚事你就明着来,你这算干甚?” 玉莲:“不是……” 张友和推了玉莲一把:“算了,你别说了!” 突然,玉莲扶着炕沿,痛苦地呻吟起来。 “玉莲,你咋了?”张友和慌了忙把玉莲扶到炕上,紧张地:“哎呀,是不是要生了?你忍着点,我这就去叫接生婆!” …… 当天夜里,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娃。张友和给了接生婆些银子,接生婆欢天喜地的走了。张友和伏在孩子旁边,专注地看着孩子的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儿,满脸欣喜。 玉莲躺在炕上有气无力地:“给咱闺女起个名儿吧。” 张友和:“早起好了,就叫莲子吧。” 玉莲柔声说:“好,就叫莲子吧。” 只要不是做生意张友和经常把绥生带在身边。有时候张友和外国商人们打纸牌,绥生站在一旁看着。时间长了不管洋人用俄语还是英语说话,绥生差不多都能听得懂了。过了这个年,绥生就该十二岁了,如今的绥生个子也蹿高了,差不多已经快赶上他大爹了。绥生不仅长了个好身材,模样也俊,像玉莲也像太春,不管走在哪儿也不管有多少人,一下就从人堆儿里跳出来了,惹眼。 第71章 有一次伊万问绥生:“孩子,长大以后你愿意做什么?” 绥生答道:“我想做洋行总经理。” 伊万:“可是你不是洋人,怎么做洋行的总经理?” 绥生:“那没有关系,我可以做洋人的代理。” “噢,可爱的孩子,”伊万赞许道:“你连这个也懂!” 让张友和惊讶的是绥生和伊万对话时侯使用的是俄语!小绥生竟然一个磕巴都不打!张友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虽说绥生是许太春和玉莲的孩子,可这孩子从小就恋自己,一天到晚小尾巴似的跟着自己,大爹长大爹短地叫着,跟自己倒比跟他亲爹还亲。 晚上回到家,张友和与玉莲谈起绥生的事,很是兴奋,他说:“玉莲,咱绥生如今可是不得了了,俄国话说得比我都溜。” 玉莲有点不相信:“真的?” 张友和:“那还有假!你要是亲耳听听绥生跟洋人说话,你就明白了。开头我光顾了打牌没注意,听见旁边有两人在拿俄语说话,还以为是谁呢。他们的话说得很快,有的音节连我都听不大明白。后来越听越觉得声音好熟悉,扭脸一看竟是咱绥生!可把我高兴坏了!” 玉莲:“这么说我娃出息了。” 张友和说:“要说还是咱绥生聪明,你看看归化城拜洋教师的孩子多了去了,哪个能像咱绥生这样?我告诉你,绥生的脑瓜子就是好使,这一条他是随了他的亲爹了!” 张友和转向绥生说:“绥生,你知道吗?你爹刚到归化的时候在四合渠上挖大渠,那时候卜泰好赌博,经常邀一帮子人就在渠坝顶上摆摊子开赌。你爹就站旁边看,看着看着就入门了,在卜泰身后指手画脚出点子。开始卜泰也讨厌他,说你懂什么瞎喳喳!后来发现只要按照你爹指的道儿出牌就准赢!于是卜泰就信服了。再后来干脆让你爹替他打牌……你小子这股聪明劲儿跟你爹一模一样! 玉莲听张友和这样说打心眼里喜兴。 04 这天,归化城街头出现了一个相貌奇怪的丑喇嘛,只见他的脸上布满大大小小的疤痕,最深的一道疤痕从额头上斜着下来落到了脸颊上,看上去很恐怖。这丑喇嘛在大街上踽踽独行,既不参禅也不化缘,引来不少人的好奇。一群孩子们尾随其后,追着喊着:“丑喇嘛,丑喇嘛!” 丑喇嘛甩掉跟在身后的孩子们,独自一人拐进了一条巷子,走到巷子深处,在一处院子前停了下来,他正要推门,发现大门锁着,透过门缝丑喇嘛向院子里望去,只见里面荒草连天,看上去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丑喇嘛的脸上掠过一缕失望。丑喇嘛望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锁头,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犹豫了一下使劲一拧,那锁梁竟然断了。 丑喇嘛走进院子,黏满泥土的布鞋露出了脚趾。破鞋踏过连天的荒草向屋门前走去,竟然惊起了草丛中的一只野兔。 十多年前,这院子本是沙格德尔王爷借住给许太春的,太春出事后玉莲嫁了张友和,张友和后来在太谷巷买了一处院子,于是一家人搬了过去。沙格德尔王爷住在城里,这院子本是沙格德尔王爷在城外的一处闲居,由于不方便照料,沙格德尔王爷就想找个主儿把它卖了。因为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主顾,所以这院子就闲了下来,一来二去就荒芜了。 丑喇嘛来到屋前,看见挂在屋框上的那把拂尘。 丑喇嘛伸手摘下拂尘,端详着,然后挥舞起拂尘抽打着身上、鞋上的尘土…… 忽然,什么东西从身后拽住了拂尘,丑喇嘛回身一看,竟然是一只大黑狗咬住了拂尘的马尾丝,那狗嗓子里低声地呜噜着,仰着头望着丑喇嘛—— 丑喇嘛仔细地看着那狗,忽然他叫道:“黑子!黑子!” 黑狗与丑喇嘛对峙着。 丑喇嘛颤声道:“黑子,难道说连你也认不出我了吗?” 黑子松开咬着的马尾丝,呜噜着去嗅丑喇嘛的裤子。丑喇嘛蹲下去伸手抚摩黑子的脑袋。黑子迟疑片刻后伸出舌头去舔丑喇嘛的手,它终于认出了自己昔日的主人。 这个丑喇嘛不是别人,正是“死了”三年的许太春。 许太春把黑子搂在怀里:“黑子……” 黑子委屈地望着它的主人,黑汪汪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太春抱着黑子在屋前的石阶上坐下来,抚摸着它的脑袋:“黑子,你认出我了吧?唉,也难怪,都三年了……” 太春当年被暴客追赶着最后跳下山崖,也是他命不该绝,太春恰巧落到谷底的一堆柴草上。这柴草是寺庙里的僧人打的,准备晒干后留着冬天烧炕使。太春跌下山谷后摔昏了过去,脸也后来被山石刮得血肉模糊。云中寺的大喇嘛领着小喇嘛们来收拾柴草时救下了他,可他从此却失去了记忆,脸也破了相……整整近三年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过去的一切啥都记不起来了。云中寺的老喇嘛收留了他,从此他就在云中寺呆了下来。 有一天他到山上砍柴回来,脚下踩上了一块松动的石头,结果连人带柴从山破坡上滚了下来,没想到这一跌倒把他给跌醒了!他好像觉着自己是一觉醒来,过去的一切慢慢地都想起来了,他记起了自己叫许太春,记起了自己有家有老婆有孩子;在归化还和另外两个弟兄开着一家商号,商号的名字叫三义泰…… 太春明白过来后,对云中寺的长老说明了一切,于是匆匆下山,向归化城走去。最让太春惦记的是老婆孩子,可回来后没想到家却成了这样……玉莲他们究竟到哪儿去了呢? 想到这里,太春站起来出了院子向城里走去,他得去三义泰,黄羊、赫连一定知道玉莲母子的情况! …… 三义泰的生意看上去不错,顾客出出进进显得很热闹。人们看到有个丑喇嘛来到三义泰门前,站住了,他的身后跟着一条老狗。丑喇嘛仔细地端详着三义泰的铺面和挂在门楣上的牌匾,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他自语道:“跟过去大不一样了,莫非这里换了掌柜子?” 踌躇着,丑喇嘛进了三义泰。一个小伙计忙走过来,当他看见眼前的这个丑喇嘛时目光中露出惊诧之色,这个丑喇嘛怪异的相貌令他有点害怕。 小伙计问道:“师傅,您想买点什么?” 丑喇嘛:“哦,我……我打听个人。” 小伙计:“您想打听什么人?” 丑喇嘛道:“有个叫许太春的你可认识?” 伙计摇摇头说:“不认识。” 丑喇嘛:“那么赫连你们总认识吧?” 小伙计:“也不认识。” “怎么都不认识?”丑喇嘛语气急切地又问:“那么我再问你,三义泰有个掌柜叫云黄羊的你们总该认识吧?” 小伙计:“哦,你说的是云黄羊呀,我听说过。过去他曾经是三义泰的掌柜,后来走了。” 小伙计说完转身要走,丑喇嘛把他叫住了:“等等!小掌柜,还有一个人,张友和你该认识吧……” 这一回小伙计扑哧笑了:“你打听张大掌柜啊,这我们当然是知道的了,他是我们的大掌柜么!” 这时候有客人走进店堂,伙计赶忙招湖客人去了。待到小伙计把客人打发走,发现那丑喇嘛已经不见了。 小伙计当然不知道,这个丑喇嘛曾经是三义泰的大掌柜,是归化商界大名鼎鼎的许太春。 张友和从外面回来,他下了马车,在三义泰店铺门口与走出门的丑喇嘛撞个正着。一个进一个出俩人在瞬间互相看了一眼,张友和被丑喇嘛的相貌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朝旁边躲了一下。张友和见那丑喇嘛盯视着自己,心里升起一丝厌恶,他迈腿进了店铺。俩人擦肩而过。 刚才那个小伙计看见大掌柜回来了,忙迎上去:“大掌柜,您回来了!哦,大掌柜,刚才店里来了一个丑喇嘛。” 张友和冷冷地:“我看见了。” 小伙计:“还有奇怪的事呢。” 张友和走向账房,伙计跟在后面。 张友和:“一个喇嘛就是长得丑一点儿,有什么好奇怪的?” 小伙计:“他走进店里来跟我打听人,打听许太春,打听云黄羊,还打听赫连和一个……什么什么路先生。” 张友和一惊,脑子里像划过一道闪电,他转身看着伙计多少有些紧张地:“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小伙计:“那丑喇嘛他打听许太春、云黄羊、赫连还有路先生。你说怪也不怪?” 张友和立刻陷入了沉思,一个丑喇嘛,他打听这些做什么,莫非他……想到这里,张友和忙返身走出店铺,站在门前望着那个丑喇嘛模糊的背影,直到那背影在大街上消失…… 太春离开三义泰,却不知道该往那里去,黄羊、赫连和路先生都不在三义泰了,玉莲的消息也打听不到……唉,三年的光景,物是人非了!本来,看见了友和哥,应该高兴才是,他是自己的磕头大哥他应该什么都知道,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为什么黄羊、赫连和路先生都不在三义泰了?为什么过去的伙计们也一个都看不到了?这里面难道有什么蹊跷不成?既然张友和没有认出自己,太春决定先看看再说。 太春离开三义泰后,徜徉在归化城的街头,不知不觉来到了大召寺的门前。大召寺的香火依然是很旺盛,前来拜佛的香客络绎不绝。人群中,一个与娜烨相貌相似的女人走进大雄宝店,太春以为是娜烨于是跟了进去。 第72章 只见那女人在佛像前上了三炷香,跪下来双手合十默默地祷告着什么。祷告完毕深深地磕了三个头,她站起来刚一扭头,发现身后有个丑喇嘛正在看着自己,顿时吓了一跳,女人穿过人群,急急地向外走去。 这时那女人发现那个丑喇嘛也跟了出来,她走得快,那丑喇嘛也走得快,她走得慢,那丑喇嘛也走得慢,就这样直来到大街上。突然,那女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正好与那丑喇嘛碰个迎面,她不高兴地问:“你是谁?你怎么总跟着我?” 丑喇嘛长长地叹息一声:“你难道不认识我了吗?我是许太春呀。” 女人摇摇头:“我不认识你,可我知道许太春这个人。你别吓唬我,许太春早已经死了!” 女人说着扭头就走。 太春脱口叫道“:娜烨!” 女人停住了,回过身来:“你叫我什么?” 太春:“你不是娜烨?” 女人:“这么说你认识娜烨了?” 太春沉吟片刻道:“我们是朋友。这么说你是——” 女人说:“我叫娜春,和娜烨是表姐妹。” 太春:“对不住了,想不到世上还有长得这么相像的人。” 女人笑道:“这也难怪,我们本来就是表姐妹吗。” 太春:“娜小姐,能不能给大格格通个话,我想见她一面。” 娜春:“办不到了。” 太春:“为什么?” 娜春:“娜烨早在半年前就随父亲往东北去了。” 太春失望地:“啊,是这样……” 娜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她问道:“你真的是许太春吗?我听我表姐说许太春堂堂一表人才,你怎么……” 太春见娜春这样问,就说:“娜小姐,前面有家茶馆,你要没别的事,我们到那里坐坐如何?” 娜春和太春来到那家茶馆,拣一个干净的座位坐下,要了一壶花茶,边喝边说话。太春把自己当年为救娜烨怎么跳下悬崖,又怎么被云中寺喇嘛搭救,以及容貌被毁、失忆的事情跟娜春细细地叙说了一遍。 娜春叹息道:“唉,想不到许大哥遭了这么大的罪!自你出事后,我表姐很是难过了一阵子,直到临去东北前还没有缓过来。许大哥,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太春:“我得找到我媳妇和儿子,原来的院子我去过了,看样子早就搬家了,只不知道她们究竟搬到了哪里?” 娜春惊讶地望着太春:“这么说许大哥你还不知道?……” 太春从娜春的话里感到事情有些不妙,于是问道:“知道什么?娜小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娜春叹息道:“唉,看样子你真是不知道。许大哥,三义泰早已成了张友和的买卖,你媳妇也成了他的媳妇,现在他们又有了一个小闺女,这在归化城都传遍了,你怎么就不知道呢?” 听了娜春的话,太春呆在了那里,他喃喃道:“早知如此,我还回来做什么……” 娜春见状,又后悔自己的直言,她劝道:“许大哥,你别难过,也许我听到的消息不真,要不你再打听打听?” 太春没有理会娜春的话,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嘴里念叨着:“早知如此,我还回来做什么……” 娜春在后面喊道:“许大哥,我家住在新城西夹道巷,你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 太春没有回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 且说张友和,自在三义泰门前与那个丑喇嘛邂逅之后,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心里总是疙疙棱棱地不舒服,一白天也无心做事。好歹熬到黄昏,张友和吩咐伙计们上板儿关门,自己则急匆匆往家里走去。 张友和只顾低着头走路,没想到与别人撞了个满怀,正要发脾气,抬头一看竟然是沙格德尔王爷! 张友和歉意道:“沙格德尔王爷!对不住,撞了您老人家了!” 沙格德尔王爷:“哪里!张大掌柜这是要到哪里去?” 张友和:“我回家。” 沙格德尔王爷:“哎,这就奇怪了,你的家在太谷巷。可您怎么往城外走啊?” 张友和听沙格德尔王爷这么一说,抬头向四外看看:“可不是,我怎么走这儿来了!” 张友和兀自笑着转身往自己家走。 太春离开娜春后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他原来的那个破院子。太春从院子里搂了几把枯草铺在屋下的石阶上,将宽大的僧衣铺半个盖半个在石阶上躺了下来。黑子过来紧挨着主人卧下,不停地拿嘴头子蹭着太春的身体,太春抱着黑子的脖子想着自己的遭遇,不禁潸然泪下。 太春躺在那里,迷迷糊糊地似醒似睡。黑子不知从哪儿找到一个破旧的羊皮坎肩,叼着来到主人跟前,费劲地给主人盖在身上。太春被惊醒了,他摸摸身上的破羊皮坎肩,又摸摸黑子的头,眼睛里涌出了泪。 05 一缕月光从窗棂的空隙间照进屋里,照在张友和的脸上。已经是后半夜了,张友和却毫无睡意,睁着一双眼睛在想心事。他的身旁是熟睡的玉莲。 张友和辗转反侧睡不着,干脆起身点着灯抽烟想心事。结果把玉莲也弄醒了。“你怎么还不睡?”玉莲懵里懵懂问道:“后半夜了吧,想买卖上的事呢?” 张友和不说话。 玉莲:“是不是又遇上什么麻烦事了?” “麻烦事倒是没有……”张友和没头没脑地说:“我今天遇见一个人,一个相貌丑陋的喇嘛。” 玉莲:“丑喇嘛丑他的,关咱们什么事?行了,快别抽了,快睡吧。” 张友和重新钻进被窝,吹熄了灯。 第二天一早,张友和一走进三义泰的店铺,就将昨天见着丑喇嘛的那个小伙计叫到跟前,吩咐说:“你还能找得到那个丑喇嘛吗?” 小伙计不明白张友和的心思,诧异地问:“哪个丑喇嘛?” “就是昨天你看的那个丑喇嘛!” “找他做什么?”那小伙计有点不想去,就推辞说:“一个丑喇嘛,又丑不说身上还特别脏。找他做啥?再说了归化城这么大,我去哪儿找他去?” 张友和生气了:“叫你去找你就去找,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见掌柜的生气了,伙计不再言语只好去了。走出门来他还自语道:“今儿个张大掌柜是怎么了,神神道道的,一个云游四方的喇嘛也值得他这样!” 小伙计走后,张友和坐在椅子上抽烟,就见那小伙计又返回来了。 张友和说:“你怎么又回来了?” 小伙计问道:“大掌柜,我要是找着那丑喇嘛,是把他带回来呢还是怎么办?” 张友和一下子站起来,叮咛道:“不要带回来,千万别带回来,你只要把他落脚的地方打听清楚就行了。” 小伙子走了,张友和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个丑喇嘛的事,以至封建手拿一本账簿来到他跟前他都没发现。封建弓下身子问道:“张大掌柜,您看聚缘祥这笔账该怎么结?” 张友和好像没听见,眼前总是闪着那丑喇嘛的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难道真的就是他……他没有死在鹰嘴岭?” 封建问道:“您在说谁?” 张友和下意识地说:“许太春。……” “啊?!”封建惊骇地问,“您突然想起一个死人干吗?” 吃晌午饭的时候,那小伙计回来了,张友和把他叫进了自己的房间,听小伙计如此这般地把寻找丑喇嘛的事说了一遍。 完了张友和叮咛小伙计说:“刚才的话除了我对谁都不许说,记住了吗?” 小伙计知道大掌柜的规矩,频频点头说:“我记下了,大掌柜。” 张友和立即到后院找了一匹带鞍子的马,出门后直向郊外奔去。不一会儿他就来到太春的坟地。那里已然是一片荒凉蒿草长了有半人高,张友和一眼看见就在蒿草丛中一个身穿僧服的男人正在弯倒腰拔草!凭着感觉张友和知道那人就是许太春!也是凭着感觉丑喇嘛知道有人走进了他的坟地,他慢慢直起腰转过身体。这一回张友和与丑喇嘛面对面地站着了。丑喇嘛身上是一件破烂的僧衣,张友和却衣着光鲜。俩人就那么面对面地站着,过了好一会儿,张友和把丑喇嘛仔细打量一遍开口问道:“你是谁?” 丑喇嘛说:“友和哥,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 “我是有个把兄弟名叫许太春,你跟他长的一样。……”张友和一字一板地说。“可是许太春早在三年前就死在鹰嘴岭了。” 丑喇嘛面容大动,说:“我就是你的把兄弟许太春!我没死,我还活着。……” 张友和:“鹰嘴岭那里是万丈深谷你如何能活下来?” 丑喇嘛:“是我命不该绝,老天爷不让我死,我在跌下山崖的时候被半山腰的一棵沙枣树挂了一下,是云中寺的喇嘛救了我。” 张友和:“不管你是真的许太春复活了,还是假的许太春前来敲诈我,我张友和看在过去和许太春的情分上我都认了。……你开个价吧!” 太春叫道:“友和哥!” 张友和:“你不用叫我哥。” 太春望着张友和那副冷冰冰的模样,心凉了。他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张友和说:“我给你一笔银子,你离开归化城。” 太春眼里闪着泪花:“你真的不认我这个兄弟了?” 张友和将头扭向一旁,望着天上漂浮的云彩,冷冷地说:“我兄弟……,太春他早死了。” “你是不相信我?我有证明!” “什么证明?” 第73章 “狗!” “什么狗?” “我家的黑子!黑子它认得!”说着太春喊道,“黑子——你过来!” 黑子颠颠地跑到太春跟前,在太春的腿上蹭着,轻轻地呜噜着。 张友和冷笑道:“笑话,一条狗怎么能够做得了证?” “你说狗不能证明?”太春愤然说道,“不错,黑子它是一条狗,但他比人强,它不会忘恩负义。” 张友和:“你不用拿狗来说事儿,我不听。还是那句话,不管你是真的太春复活还是假的太春,你说吧,你究竟想要多少银子才肯离开归化?” 太春颤声道:“友和哥……你难道真的把我们过去的情义都忘了吗?你、我、黄羊,我们三人是在关帝庙磕过头的结拜兄弟呀!” 张友和:“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想听这些。” 太春:“这么说你真的要我走?” 张友和:“只要你离开归化一切都好说。不管你是回山西老家还是再到别的什么地方,只要有钱还可以娶妻生子、成家立业。” 太春:“不!我不要……” 张友和:“那你要怎么样?许太春,你得承认现实,你睁开眼睛看仔细了,你看看这墓碑上的字,许太春之墓!你已经死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许太春这个人了!玉莲已经成了我的老婆,绥生也已经成了我的儿子。” 太春:“不,绥生他是我的儿子,老婆可以改嫁,儿子改不了,他的血管里流着的是我许家的血!这一点谁也休想改变!” 张友和又是一声冷笑:“就算是你在世的时候,绥生他也是跟我最亲近,更何况现在?绥生他是不会认你的。” 太春:“我不相信。” 张友和有些急:“你不信也得信。在归化人人都知道三义泰那个掌柜子许太春死了。你也得替我想想,玉莲如今和我生活在一起,她要是知道你又回来了,还有三义泰……这一切就全都乱了。” 太春:“我不想和你争什么,我答应你离开归化城。我只有一个条件。” 张友和:“你说,要多少银子都好商量。” 太春:“我不要银子,我只想把我的儿子带走。” 张友和想了一下:“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绥生他如今已经十二岁了,就算我能瞒着玉莲把他带出来,可他跟不跟你走我就不知道了!” 太春:“绥生若是不认我这个爹,我认命了。” 当下,张友和与许太春说好,第二天的下午还是在这个地方,让他们父子见面。 整整一夜太春没有睡好,太春在心里反复地描摹着儿子的模样,浓眉大眼,四方脸盘,三年了,该长成个半大后生了吧……自己这个样子,见了面他要是不认自己该怎么办?不,不会的,骨血连着呢,黑子还没忘了主人,他总该还记着自己的爹吧……太春由儿子又想到了妻子玉莲,想起在山西老家俩人的好:摘一把酸毛杏她得给自己留半把,一颗煮鸡蛋都得一人一口;想起了正月十五在龙仙镇上看红火,俩人手拉着手时心里的那个甜,玉莲说了“灯瓜瓜点灯半炕炕明,酒盅盅挖米不嫌哥哥穷”,她说她这辈子是许太春的人,下辈子他俩还做夫妻……可她怎么就嫁人了呢?也罢,丈夫死了生活没了依靠要嫁人也行,可她为啥偏偏嫁了张友和呢?唉,难怪人们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点都不错啊! 第二天下午,太春早早地等在了大门口。当他看到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时,不由得眼里有了泪水。 马车停下了,张友和先跳下车,接着从车里钻出个半大后生,想必那一定是绥生了。太春注视着儿子的一举一动,只见他拉着张友和伸出的手,只轻轻一跳,身子便落在地上,哦,长大了,要是走在街上都不敢认了。 看到张友和牵着绥生的手向这边走来,太春心里竟然一阵紧张。 来到跟前,张友和说:“绥生,这就是你的亲爹。” 儿子,这就是自己的儿子?太春的眼眶里立时浸满了泪水,他想抱抱儿子,于是张开双臂颤声道:“绥生!” 绥生一下躲开了,大约是骇怕太春丑陋的相貌。 太春又颤声叫道:“绥生……我是你爹,忘了?” “我爹早死了。我没有爹!”绥生望着他,目光冷漠。说完绥生再不理会太春,对张友和说:“大爹,咱们走吧。” 张友和笑了一下:“你看见了,不是我不让他认你,而是绥生自己根本就不认你!说老实话,就这样能让你和绥生见上一面我都没敢告诉玉莲。” 太春:“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带他走,不然我就不离开归化!今天不行明天,今年不行明年,草绳麻绳能断,绥生是我的骨肉,我就不信骨肉血脉能断了!” 张友和见太春主意已定,只好说:“既然这样,只好从长计议了。” 回来的路上,张友和对绥生叮咛道:“绥生,今天见丑喇嘛的事千万不能跟你娘说,你记住了?” 绥生不解地望着大爹:“为啥?” 张友和说:“你别管为啥,你只是不能说。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这是咱两个男人的事,不能说就是不能说。” 见大爹这么严肃,还把自己当男子汉,绥生郑重地点点头。 黄昏时分,玉莲在做饭。绥生拿着一个花布做的小狗在逗妹妹玩儿。莲子已经一岁半了,跌跌撞撞地在追着哥哥:“给我!给我!” 绥生:“莲子,来,你自己来拿。” 莲子追不上哥哥,急得直跺脚,绥生望着妹妹那可爱的样子,直乐。 绥生回头问道:“娘,咋还不吃饭?” 玉莲:“等等你大爹。” 莲子够不着狗,跌倒了,哭起来。 玉莲呵斥儿子:“绥生!你咋把莲子弄哭了?” 莲子哭道:“哥哥不给我狗狗玩儿!” 绥生:“我故意逗她呢。” 玉莲想起了什么,问绥生说:“绥生,咋这些日子总看不见黑子回来?” 绥生正要说什么,张友和走进来:“我回来了。” 兄妹俩一起喊起来:“大爹!爹爹!” 张友和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举着:“绥生,莲子,猜猜我给你们带回什么好东西了?” 莲子:“是糖!” 绥生:“是酱兔子肉!” 张友和:“还是哥哥聪明。” 玉莲端着菜进屋:“还说呢,绥生多大,莲子才多大?他俩要是一样了,那绥生岂不成了傻子?” 听了这话,大家都笑了。 绥生从张友和手里接过纸包,打开来放在桌子上,兄妹俩抢着吃酱兔子肉,弄得脸上、鼻子上全是酱汁。 看着俩孩子高兴的样子,玉莲舒心地笑了,随口说道:“过日子,不求家有万贯,求得是个喜兴团圆。” 张友和也笑了,但笑得有些勉强。 晚上,睡下之后,张友和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玉莲总觉得这两天张友和有什么事情瞒着她,于是问道:“你究竟是咋了,咋连着好几天了睡不好觉?” 突然,张友和问玉莲:“你说……如果有人要把绥生带走,你咋办?” 玉莲一惊:“你咋说出这种话?” 张友和:“不咋,我只是随便问问。” 玉莲警觉地:“不对,过去你咋从来不问这种话?你说过你要像对待亲生儿子似的对待绥生,你是不是想反悔?咋,有了闺女就开始嫌弃绥生了?” 张友和:“瞎说什么呀!我喜欢绥生那是全归化的人都知道的。我给他买吃的买耍花儿,我带他下馆子,就是他亲爹在的时候也没有这样过。” 玉莲:“这倒是真的。可是那你为什么还要说把绥生给人的话?” 张友和:“我只是随便说说,睡吧。” 玉莲莫名其妙地:“没来由的,你这是想起个啥呢?” 张友和吹熄了灯,后半夜的时候他终于睡着了。 梆!梆!梆梆!外面传来打更的声音,已经是四更天了。 忽然,张友和在睡梦中喊起来:“不!你不是许太春……许太春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玉莲蓦地被惊醒了,她推推丈夫:“你醒醒!”说着玉莲点亮灯。 张友和醒了,满脸是汗。 玉莲关切地:“你怎么了?做噩梦了?” 张友和从被窝里坐起来,依然一副惊恐未定的样子。 玉莲下地倒了半盆水拧了个毛巾把递给丈夫:“梦见什么了,咋把你吓成这样子?” 张友和擦了把脸,吐出一口闷气:“我梦见太春了。” 玉莲沉默了一会儿:“太春死去已经好几年了,何必总是放在心上呢。一定是你心里惦记他了,赶明儿我陪你到十字路口烧上几张纸,尽尽心意也就是了。” 看得出张友和想说什么,但他咬紧牙关还是没说。 06 按照约定,张友和再次来到许太春住过的旧院子。张友和这次来时拿上了他认为该拿的东西。看到张友和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绥生却没有来,太春心里掠过一丝失望。 张友和开门见山地说:“不行,好话说了几大车,绥生就是不愿意跟你走,我是没办法了。还是那话,我给你银子,你走吧。只要有了银子你就不愁娶不到老婆,有了老婆你还愁没有儿子?你想开一点儿!银子我可以多给你,我张友和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说着张友和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递向太春。太春淡然地看了一眼,却不接。 第74章 张友和又说:“你不接也是你的,三义泰有你一份功劳,这是你应该得的。你不接我放在地上,这里是三百两现银和一张九千两银子的银票。你最好打开来过过眼。咱们兄弟一场我不能让你吃亏。” 太春:“这是身外之物,我不稀罕。我只要儿子,绥生是我的骨血,是我许家的传香火的人,我得把他带回去认祖归宗。” 张友和半天没有说话。后来他转身向外走去。刚走了两步,太春在后面喝道:“拿上你的包袱!”张友和一回头,那包袱“嗖地”向他飞过来,张友和只得接了,心里却说:“好你个许太春,千条大道你不走,偏偏要走独木桥,你这是逼我啊!” 夜里,归化城的街道上,急促地移动着几条黑影,为首的一个说:“一会儿看我眼色行事,别莽撞了!”另一个问道:“大哥,抓住人怎么办?我看装麻袋丢进黄河算了!”为首的说:“大掌柜吩咐了,不让伤害他,只叫把他弄出归化城就行。” 大约有三更天了,太春迷迷糊糊刚睡着,就听得院子外面有动静。为了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太春用烂木头、破毡片在院子里搭了个栖身的窝棚,好歹能遮挡些风寒。听到动静,太春从窝棚里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这时外面有人拍拍门板问道:“这里可住着一个名叫许太春的人吗?” 太春出现在门口:“谁找我?” 一个结实的汉子问道:“你就是许太春?” 太春说:“没错,我叫许太春。” 那汉子说:“跟我们走一趟吧。” 太春:“什么事?” 那汉子说:“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太春犹豫着该不该跟他们走,那个汉子又说:“哎,我说喇嘛,你放心,我们不害你!你看看你自己,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你就是想找个吃饭的地方我们还嫌你麻烦呢!实话跟你说吧,有人要见你。” 太春以为张友和终于说服了绥生,以为绥生在什么地方等着他呢。也是想儿子心切,太春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披了件衣裳跟着那几个人向外走去。 半夜时分,街上几乎没有行人,两边店铺的门板关得死塌塌的,听不到一点人声。太春跟着几个大汉沿街走着,眼看快到城门跟前,太春站住不走了:“好汉,眼看着就要出城了,究竟是什么人要见我,总该跟我说一声吧!” 那汉子说:“再往前走几步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就听见一阵嘎嘎的声响,太春看见守门的士兵正在打开城门。太春这时疑惑起来,就说是张友和带绥生来见我,半夜三更的出城干什么?于是他心里就有了几分警惕。就在这时,几个汉子一齐动手,拉的拉推的推硬是把太春弄到城门外。 太春愤怒地质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汉子道:“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请你走人。往哪儿走都行,就是不要在归化城呆着了。” 太春;“这就没道理了,我一不偷二不抢,为什么赶我出城?” 那汉子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袱在太春眼前晃晃:“别误会,我们也是好意,你在这里无家无业,这里是三百两银子还有九千两银子的银票,你拿上这些银子回老家去过安稳日子去吧。” 太春心里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是张友和要赶他离开归化城。太春站着,并不接那包袱。 那汉子喝道:“姓许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太春不理那几个汉子,甩开他们抽身又往城里走。那几个汉子强行阻止他,推搡之间双方动起手来。 太春虽然不比二十几岁时的身手,可他到底是练过功夫的人,收拾几个泼皮还是绰绰有余的。他且打且退向城里走去。 那汉子见状,喝道:“许太春,你别不识抬举!” 另一汉子也叫道:“别怪我们不客气!看刀!”说着那汉子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向太春刺去,刀尖贴着太春的肋骨擦过去,险些伤了他。 太春大怒:“你们好狠毒啊!我与你们远日无仇近日无冤为何为难我?是不是张友和让你们这样做的?” 汉子说:“我们也是授人钱财,为人做事;姓许的你也不要为难我们,老实实离开归化城大家都相安无事,不然爷们就不客气了。” 太春生气了:“少废话,让开路!” 双方又扭打起来。 这时,一队巡街的差役出现在街上。看到城门口有人在打架滋事,立刻呼啦一下涌过来,将太春和那几个汉子统统围了起来,一个管事的喝道:八五八书房“将他们捆起来,带走!” 当下,太春和那几个汉子全都被带回到道台衙门等候处。第二天一早,道台升堂审案。 太春被带到大堂上时,他惊讶地发现高高坐在书案后面的道台不是别人,竟然是他的老朋友钱秀才钱福常! 且不说太春如今变了模样,就是不变他这一身喇嘛的装束钱福常也绝不会认出他来。 惊堂木一拍,钱道台开始审案子:“这位喇嘛来自何方,为甚当街斗殴?” 太春:“我是一个游方喇嘛,暂来归化。是这几个壮汉半夜要将我赶出归化城。” 那汉子道:“老爷明鉴,这个装扮成喇嘛的人是一个盗贼,半夜闯入民宅行窃,这就是物证!” 汉子扬起手中的包袱让道台过目。 钱道台喝道:“把包袱当堂打开来!” 那汉子在地上打开包袱,立时,银花花的银子和一张银票露了出来。 钱道台一指堂下的太春喝道:“大胆的喇嘛,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甚话好说?” 太春:“老爷!我冤枉!” 钱道台:“看来是不打不肯招了,来人!” 衙役们应道:“在! 钱道台:“给我打!狠狠地打,看他招也不招。” 话音未落钱福常恍然觉得堂下的喇嘛面容熟悉,于是喊道:“停下!堂下的喇嘛,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太春缓缓地抬起头。 钱道台仔细地端详着这个喇嘛,渐渐地他终于认了出来了许太春。只是他觉得事情蹊跷,似乎不便在公堂之上明言,于是钱道台眼珠子迅速转了转,喝道:“退堂!” 衙役门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钱道台也管不了那许多,自己回到后堂,吩咐把丑喇嘛带进来。 道台府的后堂里,钱福常支开左右,亲自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招待了客人。俩人叙说着三年来各自的境况。老天爷就是这么捉弄人,三年前当许太春将三千两银子的银票交给钱福常时,他并没有想到钱福常真的会有这一天。当时的三千两银子对于三义泰不算什么大事,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没想到钱福常真的成了道台衙门的道台,这就不能不让人感慨了。 钱福常见到太春非常高兴,用他的话讲许太春是他的福星,没有许太春当年的资助就没有如今的钱道台!钱福常说:“佛家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枕眠。你我今日能够再见这可是前世修下的福哇!” 钱道台问:“你今后打算怎么办?你说吧,如今在归化城没有我钱福常办不到的事。” 太春伤感地:“我如今是什么都没有了!老婆和买卖全都成了张友和的,过去的弟兄和伙计也不知去向,我心凉了,什么都不想干了!……现在我只想带着儿子回老家。” 钱道台:“哦。这么说你见过儿子了?张友和是怎么个意思?” 太春:“张友和倒是答应了,可是儿子不认我。” 张友和家,本来已经到了做饭的时候,玉莲却在那里呆坐着,绥生玩儿去了,莲子在睡觉,玉莲一直拍着女儿的手心不在焉地起起落落。张友和回来了,见屋子里冷锅冷灶的,而玉莲却呆坐在炕上没有做饭,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她知道什么了?张友和不悦地问道:“怎么不做饭?” 玉莲不看丈夫也不说话。 屋子里的空气十分压抑,张友和坐在炕沿上沉默了一会儿,他顺势仰面倒在了炕上。 过了一会儿玉莲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春回来了?你是不是早就和太春见面了?” 张友和依旧躺着,眼睛望着屋顶:“我不知道这个许太春是真的还是假冒的,也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 玉莲:“他是人。他是你过去的把兄弟。” 张友和一下子坐起来:“你怎么会知道?” 玉莲:“你别管,我只问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张友和知道瞒不下去了,显然是绥生把他们那天见面的事情告诉他娘了。于是说:“我承认,我与太春见过面。” 玉莲大声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张友和:“我,我是怕你心里担不了这样重的事情!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们的日子过的好好的,我们的家,孩子、三义泰……可是他突然回来了,我,我该怎么办?” 莲子睡得不安稳了,玉莲看看莲子,伸手在孩子的身上轻轻地拍着。再说话的时候,声音压低了许多:“太春他说什么了?” 张友和:“他说要儿子。是绥生自己不愿意,不然他早就离开归化城了。” 玉莲:“所以你买通几个无赖要杀死太春,是不是?” 张友和:“我没有!” 玉莲:“你不敢承认是吧,你不像个男人。在这一点上你就不如太春,太春做事从来都是敢作敢当。” 张友和:“我真的没有指使他们杀死太春。我没有做对不起许太春的事情,也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第75章 我答应给太春银子,让他回老家过安稳日子。要说对不起,是你对不起我!我对你怎么样你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这几年来你却一心想着太春,就连做梦也想着许太春。你别忘了你现在是我的老婆!” 玉莲:“我成了你的老婆是因为太春他死了,可是现在他回来了,他还活着!” 张友和:“许太春死了三年了,这是归化人都知道的事情。” 玉莲号啕大哭起来,把几年来压在心里的话像倒豆子似地全都倒了出来:“不,他没死,现在他明明还活着……我俩从小就好,后来是太春把我从山西龙仙镇带到归化来的,我为他生了一个儿子,我有半辈子是和他一起过来的,酸甜苦辣,饥饱冷暖在一起,他曾经是我的天、我的命、我的一切……现在太春就在归化,他破衣烂衫,吃没个吃的地方,住没个住的地方……就算我们现在不是夫妻了,可我们还能做兄妹做老乡吧?就算是一个要饭的我也该伸手帮他一把吧,啊?可你却……” 玉莲的述说和号啕声传出去很远。 07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村庄。许太春走在通往村庄的黄土路上,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人也显得精神了许多。他来到村口时向一个老汉打听着什么。老汉指着村子说了句什么,太春道过谢后匆匆向村子里走去。 太春来到一座院子门前,他大声问道:“云黄羊是在这儿住吗?” 院门虚掩着,太春推门走进院子。 黄羊在屋子里隐约听到外面有人说话,于是连忙跑出来,正好与走进来的太春走个迎面,黄羊做梦也没想到进来人的是他的太春哥,倒是被来人的相貌惊了一下:“这位大哥,你找谁?” 太春看见黄羊又惊又喜,叫道:“黄羊!” 黄羊:“是啊,你的声音好熟息……我就是云黄羊。” “黄羊!你好好看看,”太春的眼睛里涌出了泪:“看仔细了,我是谁?” 黄羊疑惑地注视着太春:“听声音,你像我一个哥哥;可是我的哥哥许太春他已经死了好几年年了,……” 太春激动地说:“黄羊,是我,哥哥没死,我还活着……” 黄羊顿时热泪盈眶,他一把抱住太春,颤声唤道:“哥……” 这时,黄羊媳妇从外面回来,从声音和俩人的情绪上已经猜出个大概,她走过来泪盈盈地说:“哥,你回来就好……佛爷显灵了!” 黄羊媳妇擦擦眼角的泪水对黄羊说:“看你,净顾了高兴了,还不请太春哥回家!” 不大一会儿,黄羊媳妇就端上了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手扒肉,她高兴地对太春说:“哥,还是你有福气,今儿早上刚杀了羊,就叫你赶上了!快,趁热吃!” 炕上,隔着一张小炕桌,太春和黄羊面对面坐着,吃肉,喝酒。 黄羊:“哥,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叫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哥,我这回真的信了钱秀才说的话了。你真的是大福大贵之人!你想想那年咱俩在四合渠上挖河泥?卜泰让人把你扔进了黄河里,……要知道那可是流凌的季节。你硬是没死!” 太春:“还说呢,那还不是你舍命救了我!不然我早就喂了黄河里的鲤鱼了。” 黄羊:“好,那一次就算是我救的你,那么后来呢,到云台山买大黄,九死一生,哪一次阎王爷都奈何不了你。你就是有佛爷保佑着呢。” “我有九条命哩!” “这话我信!” 俩人端起碗,把半碗酒干了。 一个四五岁大的男孩爬上炕抓桌上的东西吃。 黄羊媳妇从锅上拽了一根羊棒骨递给孩子:“去去去!别在这儿碍事,出去耍去吧。” 太春笑说着说:“这是石蛋儿吧?你瞧瞧,眨眼的工夫孩子都这么大了。”太春摸摸身上,愧疚地说:“正赶上大爹落魄,连个玩意也没给孩子带。” 黄羊:“你说什么呢,只要你活着回来这就是天大的喜讯!对了,太春哥,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黄羊跳下炕走出屋去了。不大一会儿黄羊返回屋子,手里抱着一块用布裹着的东西,他喜滋滋地说:“哥,你猜这是什么?” 太春嘴里含着一块肉,咀嚼着,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没说话。 黄羊把布解开,露出一块牌匾:“哥,这是咱三义泰的匾!” 太春接过那匾,一寸寸地抚摸着,眼眶里渐渐有了泪花:“这是咱三义泰的匾,咱三义泰的匾……这还是咱三义泰第一次开张的时候我亲手做的……” 黄羊说:“哥,你在鹰嘴岭出事以后,张友和做了三义泰大掌柜,他换了新的牌匾。我就把这旧匾收起来了。我知道它总有重见天日的那一天。这一天终于让我盼来了!” 黄羊把牌匾轻轻依着墙放好,重新跳上炕,端起酒杯。 黄羊:“这都是天意!哥,老天爷他不让你死,他让咱弟兄重又聚在一起,那就再把三义泰的牌匾挂起来!明天我就陪你进城,找张友和把话扯开来。看他咋说!” 太春沉默着,摇摇头。 黄羊不解地:“你怎么了?太春哥,三义泰是你带领大家拼着命干出来的,你就这样便宜了他?” 太春:“没用,什么都没用。卜泰曾经倒是归化城的一条汉子,现在如何?曾经也是归化城数得着的商界精英,如今又如何?算了,我已心如死灰,什么都不想做了。” 黄羊:“哥,别呀,只要你扯起三义泰的大旗来,我云黄羊就跟你干到底,不出三年三义泰在归化城又是一家大商号!太春哥有这个本事。你不是成天跟我念叨吗?‘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轰轰烈烈干他一番事业’,现在你咋这样了呢?” 太春只顾闷头喝酒,并不搭话。 黄羊:“要么你是没信心了?我的好哥哥你难道忘了,十几年前,在萨拉齐,咱们不是白手起家把三义泰干起来了吗?还有,咱第二次干起三义泰的时候,我们不也是两手空空吗?哥,在归化城谁都知道你是一个商业奇才,三义泰在你的手里用不了几年一定能东山再起!” 太春:“黄羊,你别再劝我了。”说着太春端起酒碗:“黄羊,按说哥哥我已经是两世为人了,咱哥俩今天见面不容易,来,今天咱不说别的只说喝酒!”说罢,一仰头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黄羊不明白太春哥这是咋了,咋啥话都听不进去呢?黄羊端起酒碗,叹了口气,又搁下了:“哥,既然你不想做买卖了,那就跟着兄弟种地吧!就兄弟这几十亩地,还有那些骡马牛羊,够咱吃喝的了,你想干啥就干啥,只要你心里痛快就行!” 太春抬起头来望着黄羊,眼睛的深处藏着一缕忧郁,他缓缓地说:“兄弟,哥哥想回家了。” 08 归化城外的一个岔路口上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装着一几个口袋和包袱,车倌怀里抱着鞭杆坐在车辕子上等着出发。车上的几个口袋里是黄羊媳妇给太春带的肉干儿炒米还有奶豆腐,她说,一来呢哥哥在路上当干粮吃,二来带回家去给老人家尝个稀罕,好歹是自己和黄羊的一点心意;包袱里是两件滩羊皮筒子和几张熟好的狐狸皮,她说带回去给老人家吊个皮袄什么的,总之还算是件拿得出手的东西。黄羊媳妇的话说太春心里热乎乎的,这两口子啊,好人! 太春如今已经是身无分文,连马车带盘缠都是黄羊给他准备的,黄羊玩笑地对他说:“哥,你放心吧,包袱里的盘缠够你跑几个来回的,要是在老家待不住你立马就回来!” 太春笑着说:“哥记下了。” 黄羊又对太春说:“哥,带现银我怕你路上不安全,这张银票里有八白两银子,带回去做个小本生意。要是有个磨扇压手臂的时候你就捎个话来,兄弟别的没有,牛羊骆驼你随便拿!” 太春觉得嗓子眼儿热乎乎的,他点点头:“黄羊,哥记下了。” 本来,黄羊是要把太春送到杀虎口的,可太春执意不肯,他说:“好兄弟,你就是把哥哥送到山西老家,咱俩也还是要分手的。听哥的话,就到这儿吧,你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呢。” 黄羊只好作罢,只是拉着太春的手不肯松开,望着太春心里似有说不完的话,可又不知道该说啥才好——太春哥死里逃生,只说是兄弟俩再也不分开了,没想到太春哥心如死灰执意要回家去,唉,山高水长的,只怕是这一分手今生今世再想见面就难了。 太春心里也难受,他知道再这样耽搁下去除了伤感再没有别的了,于是对黄羊握着黄羊的手说了一生:“兄弟保重,哥哥走了!” 太春转身向马车走去,他始终没敢回头望一眼黄羊,他上了马车对车倌说:“走吧!” 黄羊站在那里,直到望不见马车的影子了才蹒跚着往回走。就在这时,一辆从城里出来的马拉轿车从他身旁疾驰而过,飞快地向太春走过的那条路跑去。黄羊在心里说:匆匆忙忙的,这是什么人呢? 太春坐在马车上抽着旱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车倌说着话,车轮轱辘辘地滚动着,归化城的城门楼子越来越远了。 正走着,后面一辆马拉轿车风风火火地赶了上来,轿车来到太春马车的前面,将车头横过来后停了下来,恰好将太春他们的路给挡住了。 太春正在思忖:这是什么人,咋这么霸道?就在这时,从轿车上下来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她的身后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太春仔细一看,那孩子竟然是绥生! 第76章 再看那女人,原来却是玉莲…… 太春望着玉莲和绥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愣在了那里。 玉莲径直来到太春面前,先是惊愕他相貌的改变,她望着太春,渐渐地眼眶里浸满了泪水:“他爹,你受苦了……” 绥生站在他娘的身后,漠然地看着他的亲爹。 太春冷冷地:“你来干什么?” 玉莲:“你真的要回老家去了?” 太春依旧冷冷地:“家没了,老婆没了,儿子没了,不回老家去我还在归化城干什么?” 玉莲颤声道:“再也不来了?” 太春:“再也不来了。” “许太春,你想过没有,你就这副样子回到老家,母亲见了你会怎么样?“忽然,玉莲的语气骤然变得严厉起来:“这么多年了她老人家盼着你荣归故里,光宗耀祖,她要是见到你这副样子她会咋样,你想过吗?你这是让她伤心、让她在乡亲面前丢面子,你,能算是一个孝顺的儿子吗?再者说,母亲若是问起孙子来你怎么回答?许太春,当初走西口你为的是啥?口里出口外你受了多大的罪,千辛万苦地你熬过来了,你又为的是啥?” 太春淡淡地说着,眼睛望着天上漂浮的云彩:“过去我心高气盛,那是我有盼头;现在我啥都没了,我拿什么去光宗耀祖?没意思,啥都没意思了……” 玉莲一听太春这话,她忽然泣不成声了:“三年前你在鹰嘴崖出了事,当时我也不想活了,几番想寻死又几番活了下来,你以为我这几年过得有多么舒展是吧?可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苦。我心里苦着,一天天地撑下来了,我为啥,还不是为了把绥生拉扯大,好为你们老许家延续香火?我知道你心里怨恨我,你怨恨我嫁了张友和,可你想过没有,我苦等了你一年你却没有一点音信,一个女人家带个孩子,不说别的,到了冬天井台上结满了冰我们娘俩连吃水都难,你可知道?绥生不懂事背着我去井上打水连人带桶掉进井里,是张友和救了他,你可知道?我从此就欠下了人家的,欠人家的就得还,可我一个妇道人家我拿啥还……” 太春不说话,可他的心里却翻腾得厉害。 玉莲接着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你死了,一个寡妇迟早是要嫁人的。后来,我嫁了他,不为别的,为了绥生,为了报答人家……太春哥,别走了,你忘了你头一次回家的时候为啥连村子都不敢进、连老娘的面都没见上就又跑出来了?是你自己就觉得没脸面见老娘……如今你就是回去了,你能对得起娘、对得起你的心吗?” 玉莲将绥生从身后扯过来:“绥生,叫爹!” 绥生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很不情愿张开口:“……爹。” 太春走过去张开臂抱住儿子,眼睛潮湿了。绥生似乎不愿意这样,使劲地向后仰着身子。 玉莲继续说道:“你做了大半辈子买卖,你已经是个地道的商人了,除了做生意你还能做啥呢?就连大盛魁的古大掌柜都说你许太春是个天生的买卖人!你想想看,再说如今你也不年轻了,扔下买卖不做你还能干什么呢……太春哥,别走了,啊?” 玉莲说着,已然是泪水涟涟。 太春松开儿子,望着玉莲,他想起了当年刚来归化时他和玉莲逛街的样子:那天玉莲穿一件红底儿碎花的小棉袄,下身穿一条可身的黑棉裤;盘着头,只在发髻上戴一朵杏子大小的绒花,脸上不使胭脂不搽粉,却好看得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 太春望着玉莲,一颗眼泪滚了出来,吧嗒一声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车倌等得不耐烦了,大声问道:“掌柜的,走还是不走了?” 太春走过去,大声说:“掉头,返回归化城!” 第七章 01 死而复生的许太春在玉莲的劝说下决定留在归化城,从头做起!与黄羊一起再次打起新三义泰的招牌。过去的搭档、伙计纷纷聚拢在新三义泰的旗帜下。新旧两个三义泰在归化商场上激烈竞争、互不相让。外商进逼归化商人处境日渐恶化,为了一致对外在沙格德尔王爷的说合下新旧三义泰联合起来,三兄弟重新走在了一起。 1太春留下来后,暂时在黄羊家里落了脚。那天在城外,玉莲追上太春后说了一番话,仔细想想也确实是那么回事。人活脸面树活皮,就算回去了,怎么见乡亲,怎么见老娘?天长日久,就是臊也把自己臊死了。既然不走了,那就得做点事。做什么呢,轻车熟路,当然还是做买卖。 白天,太春进城去张罗买卖重新开张的一些杂事,晚上就回到黄羊家里暂住,十几天过去,买卖开张的事情已经打理得差不多了。 人们都有一种同情弱者的心理,所以许太春想重新开买卖的事竟然意想不到的顺利。 这天傍晚,黄羊在屋里听到外面狗叫,知道是太春哥回来了,忙出去开院门。 黄羊和太春往屋里走,黄羊抢先一步拉开屋门说:“哥,你看看是谁来了!” 炕上的人叫道:“许大掌柜!” 太春仔细一看,原来是赫连!于是大喜。 太春上去抱住赫连,高兴得一时不知道说啥才好。 黄羊说:“都别站着了,快上炕!” 太春与赫连上了炕,三人围着炕桌坐了,太春欣喜地说:“赫连,你咋来了?”赫连说:“是云掌柜让人捎话给我说,许大掌柜回来了。我一听,高兴坏了,于是就赶来了!” 太春端详着赫连:“你还是那样,一点儿没变。” 赫连:“许掌柜,你可是变了,变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乍一看我都不敢认你哩。” 黄羊说:“你不在这几年,赫连也娶了媳妇,如今连爹都当上了!” 三个人原本就对脾气,这下见了又说又笑把啥不愉快的事都忘了。黄羊媳妇在地上熬奶茶,看他们弟兄高兴也就不打搅他们了。奶茶熬好后端上炕桌,又将炸好的茶食端了上来:“别净顾了高兴,黄羊,招呼着大家吃喝!” 黄羊对媳妇说:“哎,今儿个晚了,明天杀只羊,给太春哥和赫连煮手扒肉吃!” 黄羊媳妇嗔道:“还用你说,我把羊都拉回来了,在院子里拴着呢!” 黄羊:“好好,还是我媳妇好!” “这回好了,许大掌柜终于回来了……”赫连说,“许大掌柜你说,你的买卖甚时开张?你一句话,我立刻就回来帮你!” 太春:“再等两天,我把有关的事情理顺当了。” 黄羊:“哥,我有个事儿。要是三义泰开起来,我想把路先生再请回来。” 太春:“到底是兄弟,黄羊,咱哥俩想一块儿去了。赫连,这事交给你,明天你就动身,把路先生请回来!” 张友和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这回却栽了!原本是想把许太春赶走然后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日子,谁想到事情反倒弄拧了——先是道台衙门插手这事,接着玉莲又把许太春拦了回来……。如今非但没把许太春赶走,倒成了归化城里街谈巷议的话题,人们同情许太春的同时,也纷纷职责他张友和霸占了人家的买卖和老婆,倒闹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难做人了! 这几天张友和不大想出门儿,归化城关于他和许太春的事都快编成书了,出门后人们总是对他指指点点的,不用打听,准没好话。所以他不想出门,一天到晚窝在店铺里,做事也做不在心上,这儿看看那儿翻翻,全当打发日子。 这天下午张友和正在帐房写帐本,一个小伙计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帖子递给他:“张大掌柜,……给您的请贴!” “谁家的请贴?” “新三义泰……” “是许太春的新三义泰吧?” “是。新三义泰……今日开张,请您去赴宴。” 说着,伙计把帖子呈递给了张友和。 张友和下意识地把手在裤子上擦擦,他接过帖子。伙计注意到张大掌柜在看那请贴是时候手在一个劲地抖。后来张友和把怅惘若失目光转向哪个小伙计,也不知道是在问伙计还是自言自语:“许太春真的会在归化城东山再起做生意开买卖?” 伙计先是点点头,随后又一个劲儿地摇头,结果到底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02 今天是新三义泰开张的日子,随着一长挂鞭炮的炸响,“新三义泰”的牌匾徐徐升起,最后固定在了门楣上。新三义泰的店铺在归化城人气最旺的小南街,也是该着太春的买卖顺畅,房东原本是个在归化经商多年的山西人,因年纪大了告老还乡,所以急着出售房产,正好遇上太春要租房子。老汉听说过太春的人品,又是山西老乡,于是以最低的价格卖给了太春。店面是一溜七间大正房,后面还带着四四方方一个院子,院子里有库房也有马棚,比太春原来的店铺还要宽敞。 店铺门前,太春、黄羊、路先生、赫连都在忙着招呼客人,因了太春的为人以及他死而复生的经历,前来贺喜的客人络绎不绝,门前还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老百姓,所以给人的感觉人气十分旺盛! …… 张友和早早地就来到新三义泰了。他远远地在人群外面徘徊,望着新三义泰门前热闹的情景和旺盛的人气,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看门前的人进去得差不多了,才慢吞吞地朝新三义泰走过去。 太春刚把一拨客人让进店铺,一扭头看见张友和向这边走来。太春略略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不冷不热地说:“张大掌柜来了!” 第77章 张友和勉强笑着施礼:“恭喜贺喜,许大掌柜!愿新三义泰买卖兴隆!” 太春回道:“谢了!……请张大掌柜里面坐!” 张友和抬头看了看新三义泰的牌匾,他认出来了,这还是过去的那块旧匾,不过重新书写油画了一番,不知为什么,他望着“新三义泰”几个字,觉得很刺眼。 这时前来贺喜的文全葆走向张友和,他笑呵呵地说:“啊,是张大掌柜到了。” 张友和抱拳道:“文大掌柜!” 文全葆笑着说:“真是世事难料,想不到许太春死了三年又活着回来了!” 张友和敷衍着:“文掌柜说得对,是世事难料。” 文全葆话里有话地说:“张大掌柜,这真是应验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你说是吧?” 张友和听了文全葆的话显得很尴尬。这时文全葆又说:“张大掌柜,走进去吧,许大掌柜在等着咱们呢!” 新三义泰开张,照旧是在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招待归化商界名流,酒过三巡之后,人们有说有笑,关切地询问着太春历险的经过。张友和局外人似的自斟自饮,一餐饭吃得好没滋味。倒不是别人把他张友和当局外人,是他自己把自己当了局外人,所以坐在那里走不得走,在不得在,简直是活受罪! 回到家后,玉莲接过他的外衣挂在衣架上,关切地问:“三义泰开张了?” 张友和哼了一声。 玉莲又说:“我到街上去找绥生的时候看见了,挺热闹的。” 张友和撩起眼皮看了看玉莲,目光怪怪的。 玉莲笑道:“你怎么拿这种眼光看我?” 张友和:“这么说你也看见许太春了?” 玉莲:“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是去找绥生,是无意间遇上的。” 张友和没有说话。 玉莲张罗着给丈夫沏茶:“哎,你是喝砖茶还是喝花茶?” 张友和不耐烦地:“随便!” 玉莲笑道:“你这一随便我可难办了,你说我是该给你沏砖茶好呢,还是沏花茶好?” 没想到就这么句话,张友和一下子就毛了,他大声道:“你还有完没完?在外面人家挤对我、给我难堪,回家来你也嘲笑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玉莲不知道自己的话有什么错,莫名其妙地问道:“你这是咋了?” 张友和像一根点燃的火药捻子,他大声道:“我究竟做错什么事了?当年他许太春被暴客逼下山崖能怨得了我吗?我也进山找过,犄角旮旯都找遍了,找不到我有什么办法?人死了,买卖总不能死吧,我不过是替他许太春照料着三义泰的生意,我又错在了哪里?就说我娶了他的老婆,玉莲你给我说实话,是我逼你了还是抢你了,你自愿嫁给我张友和为妻,我辛辛苦苦替他许太春养活着老婆孩子,难道这也是我张友和的过错不成?” 张友和嚷着,嚷完了又哭,把个莲子吓得靠在墙角里一动不敢动。 夜深了,绥生和莲子都睡熟了,张友和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听到张友和的叹息声,玉莲轻声道:“他爹……” 张友和不作声。 玉莲:“我知道你没睡着。你别生气了行不?白天是我不好,我没能体谅你的心情。说实在话,我不是专门去看太春的,我是找绥生时碰上的。” 张友和深深地叹了口气。 玉莲:“我咋就把自个儿给逼上这么一个难为的道儿呢,这么活着真是累死我了。”玉莲说着,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哭音儿。 张友和转过身来,一只手搭在玉莲的身上:“你别哭了。我又不是跟你生气。” 玉莲:“那你为什么?” 张友和:“生意上不顺。本来和俄国人谈好的一笔茶叶生意,生生让许太春给撬过去了。你说这个许太春,买卖还没开张就把手伸我这里了,你说我以后还怎么活?” 玉莲:“是吗?太春他该不是故意吧?” 张友和:“许太春故意不故意我不知道,文全葆那家伙没起好作用。是他把消息透露给许太春的,整整三十万担茶叶啊!” 玉莲劝道:“你先别着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 张友和:“他文全葆早就想把我置于死地。看来许太春和文全葆他们是要联起手来对付我了。” 玉莲:“三义泰哪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你张友和也不是纸糊的泥捏的,说垮就垮了。在归化城张友和也是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 张友和:“你说得对,我张友和绝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整垮的!” 玉莲把身子靠近丈夫:“消消气儿睡吧,明天的事明天再说。赶明儿有什么话你和太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明白,再咋说你们也是磕过头的兄弟。再说太春他也不是不懂四六的人,有话好好说,啊?” 张友和没吭声,翻了个身,甩给给了玉莲一个后背。 钱福常果然是个守信的人,不光在场面上关照着许太春,还在生意上给了他很大的方便。太春的新三义泰自开张以来,生意比老三义泰还红火。黄羊、赫连与路先生都是对脾气的人,经历了一场事情,别看大家表面上不说什么,却是越发把大家的心劲拧在了一起。 这天下午,看见黄羊兴冲冲走进账房,太春站起来问道:“事情办妥了吗?” 黄羊从怀里掏出一张纸给太春:“办妥了。哥,你看,这是塞北关开列的税票。这一次免去税款一万八千四百三十二两!真是朝里有人和没有人大不一样啊!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够咱苦做半年六个月的。” 太春兴奋地:“我知道,咱这都是沾了钱道台的光。” 黄羊:“哥,这么大的事都没见钱道台出面。塞北关的货检员一看新三义泰几个字,二话没说就把税给免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弄错了呢。” 太春沉吟了一下,对路先生说:“大先生,你给我备两千两银子的银票,我去趟道台衙门!” 道台衙门的后面钱福常的寝室里,太春正与钱福常喝酒。酒过三巡之后,许太春从怀里拿出那张银票推到钱福常跟前,诚恳地说:“钱大哥,这半年多来,承蒙你的关照,三义泰的生意越做越红火,这一点心意大哥可不能嫌少。” 钱福常将那张银票又推到太春面前:“免了吧!若不是你当年的慷慨相助,我钱福常也不会有今天的荣华,这银子我不能收,这半年来对你的关照权当是还了你当年的人情。” 太春为难地:“这……” 钱福常接着说:“你听我说,其实这做官与做买卖是一个道理。当初你把三千两银子交给我,连个磕巴都没打,你没问这银子的用途,也没问这银子能不能还,你对我的那份信任是多少银子都买不来的,你说这银票我能收吗?” 太春说:“钱大哥,你别把事情说得那么繁琐,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要是算起人情账来那咱俩今后就别交往了。这么着,这三千两银票是万裕长的银票,全国四家分号北京、汉口、太原、成都全都能汇兑。如果你暂时用不着不妨寄回老家去接济家乡的亲朋好友、孤寡弱残,也不枉你当了一回归化的道台。你看可好?” 钱福常笑了:“都说你许太春不善辞令,没想到你这大实话更让人感动。好,那我就依你所说,将这银票寄回老家去接济亲朋好友孤寡弱残!” 太春见钱道台收下了银票,说:“钱大哥,今后三义泰全指着你关照呢,我们彼此千万不要见外。你说呢?” 钱福常端起一盅酒,笑道:“你呀,用当地人的话说——愣精愣精的!” 太春笑了,他一边给钱道台斟酒一边说道:“钱大哥,虽然你如今是归化的道台了,可咱兄弟俩从当年交往到现在,做事从来不隔心;你是场面上的人,那点俸禄绝不够你的来往开销,这么着,我想出一个法子,干脆在新三义泰的万金账上给你记六厘干股子,到账期按股分红就是,也省得咱俩推推让让的忒麻烦。” 太春要给钱福常在三义泰的万金账上记六厘干股,这是钱道台没有想到的,他沉吟半晌道:“不急,不急,你让我好好想想……” 03 时间过得真快,新三义泰开张已经是第二个年头了。近两年来,许太春的新三义泰和张友和的三义泰都在暗暗地较劲,男人吗,天生骨子里就有一种争强好胜的劲头,他们谁都不想自己输在对方的手里。许太春的心境还算是平和,反正自己老光棍一个什么都没有了,那就一抔心思地做生意吧!加上黄羊、赫连和路先生等人的鼎力相助,新三义泰的生意眼看着一天天兴盛起来。表面上看张友和也在不动声色地做他的生意,可新三义泰就像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根刺儿,什么时候想起来心上就是一阵刺痛,这痛除了买卖上的事情再就是玉莲和绥生,他许太春不呆不傻,虽然嘴上不说什么,自己的老婆孩子成了别人的老婆孩子,难道他就甘心?所以张友和的心总是沉甸甸的,他担心许太春总有一天会毁了他的这个家!毁了他的一切! 黄昏时分,绥生牵着莲子的手叽叽嘎嘎地笑着,从外面跑进了院子。绥生已经十四岁了,莲子也已经快四岁了,由于兄妹俩的年龄差着十来岁,所以绥生很是疼爱他的小妹妹,没事的时候就带着她到街口去玩儿。莲子也亲哥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动不动就赖在那里不走了,非得哥哥背着他不可。 兄妹俩来到门前,忽然听到从屋子里传出的争吵声。绥生站住了,他牵着妹妹注意地听着屋里的动静。 第78章 莲子:“哥,我饿了,我要回家!” 绥生拽住莲子不撒手:“你听,爹妈在吵架呢。” 屋里传出大爹和母亲的声音,绥生听明白了,总之和他亲爹有关。 绥生拽着莲子推门走进去,大爹和与母亲立刻停止了吵架。张友和在地上的椅子上坐着,气呼呼的样子,母亲坐在炕上正在抹眼泪。绥生冷冷地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又吵!烦死了!是不是为那个许太春?” 玉莲:“你不用管,这里没你的事。” 绥生:“我就知道是那个许太春闹的!他没回来时我们好好的,自从他回来你们俩就没断了吵闹,我恨死他了!” 玉莲喝道:“绥生,不许这样说话。” 张友和往烟袋锅里装烟丝,他说:“绥生到底是大孩子了,看事情也知道个三多二少了。好端端的冒出一个许太春,搅得我们家整天不得安宁,这鸡飞狗跳的我们过得这叫啥日子?” 张友和的语气里明显有怂恿绥生的意思。 果然绥生被激恼了,他从墙上取下张友和送他的那把蒙古刀:“我杀了这个许太春!” 玉莲跳下地,拦道:“胡说!那是你爹。” 绥生:“我没有这么个丑八怪爹。” 玉莲一把没抓住,绥生从她的胳膊下钻过去,跑了。 新三义泰的店铺里太春在照料着生意。刚刚送走了一拨客人,太春稍稍松了一口气,赫连给太春端来了沏好的茶,对他说:“许大掌柜,快歇会儿吧,忙了一下午了连口水都没顾得喝。” 太春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坐下来,赫连到后院去了。太春端起茶碗刚喝了一口茶,就见绥生跑了进来。太春看见了绥生很是高兴,还以为是儿子来看望自己。 太春站起来叫道:“绥生!” 太春没有提防,只见绥生冲到跟前,晃眼看见绥生手里好像握着一个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觉得胳膊上一阵钻心地疼痛……太春低头一看,胳膊上有血流了出来…… 当绥生看见许太春的胳膊上有血流出来时,呆在了那里。 太春捂着胳膊问:“孩子,你这是做什么?” 看见父亲流血绥生自己反倒给吓着了,他看看手上的刀,又看看许太春流血的胳膊,他忽然哭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快走吧!就因为你我们家老吵架,你还抢了我大爹的生意,杀了你我们家就安静了。” 说着绥生又举刀向他爹扑去,正这时,赫连从后院回来,他一把抱住绥生喝道:“你这个小疯子,你这是干什么!” 赫连夺过绥生手里的蒙古刀,扔到了地上。绥生被赫连的两条胳膊死死地抱着,大约是把他弄疼了,绥生喊道:“放开我!放开我!” 太春说:“赫连,你放开他。” 赫连松开绥生。 太春从地上拣起刀,然后向绥生走过去:“绥生,这刀是哪儿来的?” 绥生倔强地说:“我大爹给买的!” 太春的心里忽然疼了一下,那年他走驼道之前曾经对孩子说,等回来时给他买把蒙古刀,没想到却出了事……自己没买成,张友和却给他买了,唉,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阴差阳错的,一件事没做好,事事赶不上啊! 太春将那刀递过去:“孩子,把你的刀拿回去吧。不然下次你再来刺杀爹的时候手里就没有刀了。” 绥生从他爹手上狠狠地将刀拿过去,转身走出了屋子。太春不放心随后就追了出去,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脸色苍白的玉莲出现在太春眼前!毫无思想准备的太春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玉莲也在呆呆地望着太春……忽然,玉莲看见了太春手臂上的血渍,她颤声说:“这是绥生……把你给伤着了?” 太春:“没事,一点小伤。” 玉莲忽然哭了:“拿刀杀自己的亲老子,老天爷,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太春淡淡地笑着:“绥生这孩子长大了,手上也挺有劲儿的。” 太春望着绥生背影消失的地方,脸上竟然显现出一丝笑容。玉莲看见太春的胳膊上还在往外渗血,她从身上掏出一块手绢,想给太春进行一下包扎。可是当她走到跟前时又犹豫了,她眼里噙满着泪水:“他爹,疼吧?啊?” 太春平静地说:“没事。” 玉莲:“这事怪我,是我这个当娘的管教得不好。” 太春:“我不怪他,绥生他毕竟是我的骨血,我咋会怪他呢。” 这时,绥生返回来拽着玉莲的手,要拉她走:“娘,咱走,别理他!都是因为他,害得我们全家不安宁。” 玉莲:“儿子,可他是你的亲爹呀!跪下,给你爹赔不是。” 绥生倔强地扭着身子,不给他爹下跪。玉莲急了,“啪!”地打了绥生一记耳光!这情形被赶来的张友和全都看在了眼里。 04 绥生竟然拿刀子去杀他亲爹,这事传出去可丢死人了!玉莲生儿子的气,也心疼太春,也不知道那一刀伤的重不重,亲亲的儿子做出这种事,他那心里还不疼得滴血? 那天晚上玉莲回来后,一口气窝在心上,心口疼了大半夜。这事要搁在往常,张友和嘘寒问暖地少不得要在身旁精心地伺候着,可是那天夜里张友和却整夜没有回家。天快亮的时候回来了,却喝得酩酊大醉,还是柜上的伙计给送回来的。 玉莲一肚子的话没处说,一大早她就独自来到太春的坟上。 远远地望着那坟,玉莲便由不住地悲从心来,到了跟前她扑倒在坟上放声大哭:“老天爷呀,你说句话,我到底该咋办?一边是张友和,一边是死而复生的太春,还有那个搅不清事由的糊涂儿子……我还活个什么劲儿啊,倒不如死了的干脆。哥呀,是你把我带出口外的,如今你不管我了……我眼看着你没人照顾心痛啊,我的好人,你可让我咋活呀……我上辈子造下了什么孽,老天爷让我受这个罪啊,太春哥,我难呀,你说,你说我该咋办呢……” 玉莲凄婉的哭声在荒草连天的野地里回荡着,让人听了煞是恓惶。 家里,张友和一直睡到太阳快压山尖儿了才醒了过来。他坐起来一看,老婆不知到哪儿去了,屋子里乱糟糟的。大约是饿了,绥生带着妹妹在吃炒面,俩人脸上鼻子上沾着炒面,看着让人心酸。张友和在心里感叹道:唉,就好像是俩没娘的孩子! 莲子看见爹醒了,爬过去,手上端个炒面碗:“爹,你吃炒面不?” 张友和感叹着,把莲子抱在怀里,又把绥生拽到自己身边:“绥生,你娘呢?” 绥生依旧在吃他的炒面:“不知道。” 张友和:“唉,你看看,咱这过的叫什么日子!” “还不是那个许太春给闹的!”绥生忿忿地说:“原先咱家里多好,自从他回来,啥都变样了!” 张友和看看天都快晌午了,还不见玉莲回来,他有些坐不住了:“绥生,你娘咋还不回来。不行,咱得找找去!莲子,乖乖在家呆着,哪儿都别去,我和哥哥找你娘去,啊?” 张友和拽着绥生找了几条大街没有玉莲的影子,他们后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了新三义泰的铺面前。不过张友和没进去,正犹豫间恰好赫连从里面出来,张友和忙过去打听:“赫连兄弟,绥生他娘……在里面吗?” 赫连说:“张大掌柜!我要说没在你准不信,要不你进去看看,许大掌柜在里面呢!” 张友和碰了个软钉子,只好转身到别处去找。他拽着绥生又跑了几条巷子仍然找不到玉莲,张友和心里不禁一阵慌乱,她平时不出门呀,能去哪儿呢?忽然,张友和心里突突地跳了几下,玉莲是个要强的女人,莫不是想不开寻了短见……想到这儿张友和有点害怕了……这时,他想到了一个地方,于是拽着锁生忙向郊外跑去。 在太春墓前,张友和终于找到了玉莲。 玉莲坐在坟头,看上去已经平静下来了。张友和长长地松了口气,一颗心总算落进肚子里。他和绥生站在玉莲的身旁,平时能言善辩的他竟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张友和给绥生使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跟母亲赔个不是。 绥生望着母亲呆滞而麻木的样子,心里不禁有些害怕,他低声对母亲说:“娘,是我不好,惹您生气了。” 玉莲:“都是我造的孽。我谁都不怪,我只怪我自个儿。” 绥生:“求求您了,娘……您别生气了,妹妹一个人还在家里呢。” 听绥生说到女儿,玉莲的心里泛起一阵隐隐的痛:“莲子,可怜的莲子……” 张友和说:“走吧,天都快黑了,回家吧。” 玉莲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淡然道:“走吧。” 已经是后半夜了,赫连起来解手,当他路过许大掌柜的寝室发现里面还亮着灯。赫连是个心细的人,他担心大掌柜受伤的胳膊有什么问题,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烟雾腾腾的。大掌柜果然没睡,坐在炕上捧个烟袋在抽旱烟。 太春:“赫连?半夜三更的不睡觉,你来干啥?” 赫连笑着说:“看到许大掌柜屋里的灯亮着,我进来看看大掌柜有啥吩咐,是不是伤口疼睡不着觉?” 太春淡然地说:“我这里没事,早不疼了。快去睡吧,这些日子黄羊不在,够你忙的。” 赫连接茬问道:“云掌柜快回来了吧?” 太春说:“我估算着就这两日了。赫连,明天一早叫伙计们把库房整理一下,腾出地方准备着放货呢。 第79章 好了,你快去睡吧。” 赫连答应着走了。太春躺下后还是睡不着,睡不着就免不了想心事,这心事一旦抻出个头来,就一路想了下去,就像是捯线团儿,越捯越多,越捯越没完……想当初走西口是因为没钱娶媳妇,当时的想法很简单——到归化城挣钱,挣了钱回家成亲,然后像所有的庄户人那样过日子,生儿子,还有就是孝敬老娘;所以刚到归化城的那段日子他许太春卖豆芽、挖河泥、还当了几天桥牙子,虽然苦虽然累虽然还挨过打,可是他仍旧过得很愉快,为啥呢,心里有盼头呗!可是等他的生意做大之后,亲成了,儿子有了,却整天忙着照料生意上的事,怕赔、怕不赚钱、怕砸锅,日子宽裕了心却不清净了。经历了鹰嘴崖那场祸患后他终于明白,人生最惬意的不是有大把的银子花,不是成天下馆子吃烧卖,不是做生意赚钱后的满足和自得,而是老婆孩子围坐在热乎乎的大炕上,有说有笑地就着咸菜呼噜呼噜地喝粥吃面条,是一家人赶庙会时肩扛着儿子手牵着老婆的喜兴……可如今,老婆嫁人了,儿子不认自己不说甚至还那样仇视自己,细想想,自己纵然是挣一座金山回来也还是失败的人生! 自己最终还是留下了,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问问自己的心,他还是为了玉莲,当初把他从老家带出来,就这么扔下她自己走了?与心不忍啊,虽说他如今是张友和的老婆了,可是在他心里,还是他的玉莲妹妹…… 想起儿子来太春的心里就是一阵刺痛,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能让他这样拿刀子去杀他的爹,可见自己这个父亲也是不成功的父亲……孩子还小,自己并不怪他,问题是这样的仇结一旦在他心里系上,什么时候才能打开呢?太春想到这里,长长地一声叹息:唉,早知这西口如此难走,哪如当时就不走呢…… 太春想着,直到天快亮时他才睡着。刚睡着,就被赫连给叫醒了,赫连兴奋的声音:“大掌柜!大掌柜,驼队回来了!云掌柜回来了!” 太春一骨碌爬起来:“回来了?人呢?” 太春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间屋响起黄羊那豁朗朗的声音:“哥,人在这儿呢!”说着,人已经进来了。 太春上前一把抓住黄羊的胳膊上下打量着:“咱的人都回来了?” 黄羊说:“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太春又问:“货呢?” 黄羊笑道:“货也回来了,该办的都办了,一样都不少!” 太春拍着黄羊的手臂,一迭声地说:“好,好,你比哥哥有能耐……说吧兄弟,想吃什么,哥哥给你张罗!” 黄羊不假思索地:“手扒肉、烧卖、刀削面、饺子……” 太春大笑道:“哎呀,一趟驼道走得可把我兄弟的肚子委屈坏了!这样,手扒肉你回家去吃,我兄弟媳妇的手扒肉做的最地道,其余的今天让你吃个够!赫连,你先打发个伙计到沙格德尔王爷的大观园去订座儿,一会儿我们为云掌柜接风洗尘!” 且不说在新三义泰的掌柜子伙计们如何高兴地为云黄羊洗尘,他们吃完饭,黄羊将新办回来的货一样样交割入库打点停当后,已经是黄昏时分了。黄羊和太春又说了一会儿买卖上的事。 太春说:“黄羊,你走这些日子我考察过了,下回我们不做砖茶了,该做细茶。” 黄羊:“细茶怎么做?” 太春:“砖茶是西伯利亚人喝的,细茶是欧洲人士饮用的,欧洲人生活讲究,近些年对细茶越来越上瘾。咱组织好茶货派驼队直接发往欧洲和圣彼得堡,准赚。” 黄羊:“哦……哥哥你接着说。” 太春:“过去归化商人都不做细茶生意。嫌莫斯科路途遥远,本大利薄,那咱就专做别人不愿做和别人不敢做的生意。” 黄羊笑了:“噢,我明白了。细茶乍看起来本大利薄,实际做起来也有便利之处。同样一峰骆驼载的货就能抵得上运砖茶的十峰骆驼,这省的也是钱呀!” 太春:“这正是我们施展本事的天地——水无定形,商无定法嘛。” 黄羊:“还等什么,赶紧准备呗!” 太春:“还有,伊万提出一个建议,要我们新三义泰和他们的西伯利亚公司合在一起做生意。” 黄羊:“这可不行,我们是中国人的商号怎么能和俄国人的公司合伙做生意呢?” 太春:“起初我也是这样说的。不过这倒提醒了我,后来我对伊万说,合伙做生意也行,但是西伯利亚公司得预付五成的细茶货款。伊万说要商量商量,等他们答复以后咱们们再作决定。” 黄羊:“哦,要是这样那当然好了,有了五成的货款垫底儿,做起生意来那心里就更稳妥了。” 太春看看天都黑了,于是往外撵着黄羊说:“走吧走吧,别说了,你给我赶紧回家去,一走好几个月,弟妹早就盼上你了。” 黄羊不急不慌地:“急啥么,又不是头一回出门。” 太春往外推着黄羊:“也亏你娶了个好媳妇,换个人早不干了,种地放牲口还得料理家务,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你小子积了几辈子的德,讨了这么个好媳妇,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黄羊见太春哥这么说,也就顺坡下驴,拿起褡裢回家去了。 05 就着油灯昏黄的光线,玉莲在给莲子缝衣裳。莲子是个乖孩子,娘做活的时候她从来不闹,这不,她自己在一旁玩挑绳儿呢。 绥生跟着大爹走了,说什么人请客,他们去吃饭了。本来玉莲不愿意张友和总带绥生出去应酬,再怎么说绥生也是个孩子,吃吃喝喝的,对他不好。玉莲还说过去太春应酬从来不带绥生去。本来是无心的一句话,张友和听了又吃醋了,不让带不是?我偏带!一个男人,从小时候起就得带出去见世面! 玉莲做着针线活儿,心里想着这些日子发生的是是非非,禁不住又掉开了眼泪。 莲子抬头:“娘,你怎么哭了?” 玉莲掩饰着:“娘没哭,娘眼睛里进灰了。” 莲子凑过来,用小手抹去玉莲脸上的眼泪:“娘,来,我给你吹吹。” 莲子伏在娘的脸上,撅起小嘴呒呒地吹着。 吹了一气,莲子小大人儿似的:“好了,赶明儿个再让爹给你买个眼药,点上就没事了。” 玉莲笑了:“还是俺莲子会心疼人。” 莲子撒娇:“娘,来跟我玩挑绳!” 玉莲:“莲子自己玩吧。” 莲子:“不,我要娘跟我玩。” 玉莲只好和女儿挑绳。玉莲似对自己又似对莲子说:“唉,俺算是想明白了,俺就这个命,不管是谁,就连自己的儿子,全都指靠不上……” 伶俐的莲子立刻说:“娘,哥哥指不上还有莲子呢!” 玉莲一把将莲子抱在怀里:“莲子,娘要是回山西老家,你跟不跟?” 莲子反问道:“娘,山西老家好不好?” 女儿这一问,玉莲想家了,她在心里描摹着家乡的山水,说:“山西老家好哩,有山有水的,到了秋天,满山遍野的红枣柿子都熟了,可好看了。” 莲子:“那我就跟娘回去。娘,咱回老家爹也去吗?” 玉莲摇摇头:“不知道……” 夜深了,说着说着话莲子在娘的怀里睡着了。玉莲把女儿放在炕上,给她盖好被子。她从红柜里拿出一件件衣服,为回老家准备着该带的东西。玉莲忽然看到了自己当初跟太春从老家出来时穿的那件大红的棉袄,看着棉袄她就想起了那一路上的情景,想起了太春唱的《行路歌》。 玉莲忍不不住轻声唱了起来: 一出龙仙水阁外, 哈拉板申来得快; 走五申过善盖, 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唱着唱着,就想起当初太春带着她玉莲走西口情景——俩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的眉目传情,俩人共骑一匹马时的激情飞扬……玉莲抽泣着唱不下去了,她伏在包袱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又怕惊醒了莲子,哭声压抑而委屈…… 城外的黄土路上,一辆马车上坐着玉莲和她的小闺女莲子,车上还放着几个包裹。莲子是第一次出远门,她透过轿车帘儿看着外面的风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娘,你看!那儿有只鸟儿!快看,有只兔子跑过去了!” 玉莲苦笑着,看上去很憔悴。 莲子欢愉地:“娘,咱们啥时候才能到呀?哎,娘,绥生哥哥咋不跟咱们一起走呢?” 玉莲:“你绥生哥哥……”玉莲说到这儿眼里有了泪,她岔开话茬:“莲子,路还长着呢,你老实歇会儿吧,啊?” 莲子伏在娘的怀里,乖巧地:“哎。” 车子晃晃悠悠地走着,不大一会儿,莲子就靠在娘身上睡着了。 已经是深秋季节了,寂寞的道路两旁,荒草连天,树上的叶子在风的摧残下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 一辆孤零零的马车渐行渐远…… 马车正在疾驶着,忽然后面有一骑一乘急急地追来。骑马的人跑近了,是张友和。张友和绕到马车的前头,一提马缰绳:“吁!——” 与此同时,轿车也站住了。玉莲撩起轿帘探出头来:“什么人这么无理?”玉莲定睛看时,竟然是张友和! 张友和立在马上:“玉莲,你这是要做啥去?” 玉莲平静地:“回家,回老家。” 张友和:“玉莲,你怎么说风就是雨呢!就算是这几天生了点气你也不该说走就走啊!” 玉莲不语,她将脸扭过一旁不搭理张友和。 第80章 车子停下了,莲子反倒醒了,她似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于是叫道:“爹!——” 张友和:“莲子!”张友和赶紧下马,过去把莲子抱出来,父子俩亲昵着。 车倌等得不耐烦了,问道:“哎,这到底是走不走啦?” 玉莲叫道:“莲子,快上来!我们走!” 张友和和气地对车倌说:“大哥,不走了!夫妻俩闹了点别扭,这是赌气呢!” 玉莲嚷道:“你让我走!莲子,过来!” 张友和不高兴了,他将脸一拉,对车倌说:“掉头,回城!” 女人毕竟是女人。玉莲到底没有拗过张友和,虽然痛苦着、无奈着,但还是在张友和的监护下坐着马车返回了城里。 那天晌午吃饭时,大家都不说话,绥生和莲子看大人们都不说话,俩人也不敢淘气了,趴在桌子上呼噜胡噜地扒饭。玉莲坐在那里,挑了几筷子没有胃口,于是就搁下了碗。张友和却在一盅接一盅地喝酒,看样子已经有了八分醉。 绥生看看大人的脸色:“我吃饱了。”见哥哥不吃了,莲子也乖觉地:“我也吃饱了。”兄妹俩溜下饭桌,走了。 玉莲站起来也要出去,张友和一把抓住她:“你要去哪儿?” 玉莲不语。 张友和胳膊一甩,玉莲被摔倒在炕上。张友和红头涨脸地说:“坐下!我有话对你说!” 玉莲漠然地看着张友和。 “我知道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你心里想的一直还是他对不对?”说着,张友和又灌了一盅酒:“一天哭丧个脸,好像我张友和给了你多大的委屈,那你去找他呀,去呀!” 玉莲给张友和盛了一碗饭:“吃饭吧!” 张友和一抬手把碗扫在地上:“你别给我来这一套!” 玉莲痛苦地:“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张友和一把拽住玉莲按在炕上,双手掐住她的脖子,吼道:“从成亲那天起,你就是我的人了!你不能再想着他!不能!——” 玉莲躺在炕上,一副万念皆灰的模样……玉莲脸色惨白转向铁青……她闭上了眼睛:“那好,你就成全了我……求求你掐死我吧,我早就不想活了……” 张友和一听反倒松开了手,他把玉莲从炕上拉起来,搂在怀里,又是哭又是哄地:“玉莲,别走,别离开家,你看咱现在过得多好,哪儿也别去,哪儿也别去,玉莲我喝多了,你别怪我……你是我的女人,我会对你好的,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句话,你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我也去给你摘……” 玉莲躺在炕上泣不成声。 06 夜里,张友和喝得烂醉,睡得跟死人似的。绥生从下午走了就没回来,柜上的伙计稍话来说绥生在店铺里呢,今晚上不回来了。 玉莲面对一盏孤灯坐在炕上,手掌一起一落地拍着莲子睡觉,表情呆滞,她正在轻声地给莲子讲故事。 …… 莲子央告说:“娘,你接着说吗。” 玉莲:“那时候,他们俩那个好啊,是真好,俩人坐在一起,你看我我看你,咋看都看不够,他们连一天都不愿意分开……可是后来,那男的出去做买卖,就再没回来……” 莲子:“娘,后来呢?” 玉莲禁不住落泪:“后来……后来那女的就成了别人的女人,还有了一个小闺女……” 莲子迷迷糊糊地:“再后来呢?” 玉莲哭的说不出话来,她拿起一块手巾捂在嘴上。 莲子睡着了。 玉莲泪眼婆娑地:“老天爷,我是走不能走在不能在,你让我可怎么活啊……” 新三义泰店铺的内堂,太春正在打算盘合账,赫连领着玉莲进来。 赫连大声说:“大掌柜,你看谁来了!” 太春抬头一看,竟然是玉莲! 太春没想到玉莲会到这里找他,但还是平静地说:“噢,赫连,你忙去吧。” 玉莲和太春站在地上,相对无言。为了摆脱尴尬,太春赶忙让座:“哦,你坐吧。” 玉莲机械地坐在那里。 太春又端来一碗水:“喝口水吧。你找我有事?” 玉莲:“我……” 玉莲似有千言万语,可是看太春冷淡的样子,便不想说了。她将手上的包袱放在太春的面前:“这是老乡锁娃捎来的,是娘给你做的鞋;娘想你了,叫你回去。” 太春手打开那个包袱,里面是一双双的布鞋,他的眼睛顿时潮湿了。 玉莲坐在那里很尴尬,她站起来:“没什么事吧,我走了。” “你等等!” 太春回身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是那个大红兜肚。太春淡然说:“这个,你拿回去吧。” 望着那个红兜肚,刹那间,千般委屈万般痛苦一齐袭来,玉莲所有淤积的情绪一下子迸发了,她突然大叫一声:“哥!——” 听玉莲这一声喊叫,太春浑身一颤,禁不住也是热泪横流,他转过身去。 太春硬着心肠道:“没事了,你走吧。” 玉莲哭道:“太春哥,这么久了,你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 太春:…… 玉莲:“你也不问问我这几年是咋活过来的?” 太春匆匆把那个红兜肚往玉莲手中一塞:“我柜上还忙着。说罢,扭头走了。” 玉莲手上捧着那个红兜肚,眼泪顷刻间溢满眼眶,她哽咽道:“老天爷,你杀了我吧……” 玉莲没有想到,刚才的情景被躲在窗外的绥生看到了…… 傍晚家里矛盾爆发了,张友和一把扭过玉莲,盯视着她的眼睛:“今天你又去新三义泰了?” 玉莲平静地:“去了。” 张友和:“你去见许太春了?” 玉莲:“见了。” 张友和一个耳光扇过去:“我把你个不要脸的婆娘!” 莲子扑过去大哭:“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玉莲一把扯过闺女:“莲子,让他打。” 莲子被吓坏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哗啦一声巨响!锅台上的一摞碗被张友和扫到地上,碎了。地上满铺了尖利的瓷片…… 张友和捶胸顿足地:“我张友和哪点待你不好,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你,你说,你还咋想着他,你,你——张友和说得气极,对玉莲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就在张友和在屋里对玉莲拳打脚踢的时候,绥生就躲在窗户外面,当他听到屋里大爹在打母亲时,知道是自己闯祸了。 张友和发泄完后冲出家门,走了。 …… 夜里,目光呆滞的玉莲独自坐在炕上,灯光下,她得半边脸肿胀着,眼睛里泪盈盈的,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莲子在被窝里叫道:“娘,……。” 玉莲轻轻地拍着莲子,很快,莲子睡着了。玉莲伏下身子吻着莲子圆乎乎的脸蛋儿,满眼是泪。 夜深了,绥生还是没回来,玉莲知道,他准是又到张友和的店铺里去了,这个小狼崽子啊,你怎么就分不清个里外呢?许太春对你再不好,可他是你的亲爹,骨血挨着呢……话说回来,张友和是对你好,疼你,亲你,可绥生你不能就为张友和对你好你就伤害你的亲爹呀! 玉莲哭一气,念叨一气,心里痛得像刀割一般。老天爷呀,你说我可该咋活呢:我想走,想回老家,张友和他不让;不走呢,眼前又有个许太春,张友和成天猜忌你,编排你,轻则骂重则打,我实在是没法儿活下去了……原指望着绥生长大了,能理解娘得甘苦,可他……他竟然帮着张友和挤对自己,我,我还有啥活头呢…… 玉莲从身边得包袱里拿出那个红兜肚,亲吻着,抚摸着,眼泪一串串落下来。 ……最让人伤心的是太春,这个冤家呀,虽说如今不能百头到老了,可你是我的哥呀,我们俩从小长大,恩恩爱爱,是你领着我走西口,是你给了我家和儿子……虽说今后再不能做夫妻,可你该明白我的心,玉莲这辈子怕是走不出对你的牵挂了……可你为啥把这红兜肚还给了我?那是我爱你的信物,难道你真的从此与我一刀两断了吗……既然连我最亲的人都这么挤对自己,看来我真是没活头了…… 玉莲伏在女儿身上泣不成声:“莲子,娘对不起你……娘实在是没活头了啊……” 大概是后半夜了,空旷的街道上出现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张友和显然是喝多了酒,他跌跌撞撞地走着,绥生在旁边扶着他。 张友和扶着绥生得肩膀进了屋门,屋里黑着灯,张友和感到喉咙里干燥得像是着了火,他沙哑着嗓子说:“玉莲,给我倒口水……” 没有人应声,张友和又提高声音说:“玉莲,给我倒口水!” 忽然,绥生大声叫道:“大爹,你看!” 张友和抬头看时——只见一个悬空的身体在屋梁下轻轻摇晃,影子在地上拖得老长。 张友和扑过去,裂声喊道:“玉莲!——” 绥生也明白出事了,他跟着扑过去:“娘!——娘!——” 张友和跟绥生惊恐得喊叫声惊醒了莲子,她从炕上爬起来,一摸身边没有娘,尖利地哭叫着:“娘!——娘!——” 张友和将玉莲放下来时,玉莲早已经去了。张友和伏在玉莲得身上失声痛哭。平心而论,张友和是爱玉莲的,他费尽心机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玉莲吗?从他十几年前回山西老家探亲时遇到玉莲的那时起,他就爱上玉莲了,是那种刻骨铭心失魂落魄的爱。那时候他就发誓,这辈子要么不娶,要娶就娶像玉莲这样的女人。 第81章 也许是老天爷眷顾他的这份苦心吧,许太春的死终于把玉莲推到了他的面前。许太春是自己的磕头兄弟,为他的死,自己也曾痛惜过,伤心过,可人死不能复生,痛过了还得过日子不是?娶了玉莲他张友和成了天下最幸福的士人,玉莲是他得心肝儿,是他的亲亲,只要玉莲高兴让他做什么都行!本以为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谁想到许太春回来了,他这一回来,一切都乱了,他的家乱了,买卖乱了,玉莲得心也乱了……可是玉莲,你不该,不该啊……就算不为我,你也该为绥生为莲子想想,你怎么就走了这一步呢?我的好人啊…… 张友和悔死了!他不该喝多了酒打玉莲,他不该逼她,与其这样哪如自己去死,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孩子们还有个娘,可现在,前一窝后一窝得自己可如何是好呢…… 张友和伏在玉莲得身上哭得顿足捶胸…… 07 太春是在大观园听到玉莲寻死的消息的。 早晨,太春来到大观园时,里面已经坐满了来吃早茶的客人。堂倌是认识许太春的,见他进来热情地招呼道:“许大掌柜来了!里面请,里面有座儿!”许太春刚坐下,就见文全葆走进来。太春看见了,打着招呼:“文大掌柜,这边有座儿!” 文全葆往太春这边走着,对跑堂的说:“二两烧卖,一壶茶!” 文全葆的脸上挂着一缕惊慌,他坐下后仔细地端详着太春,太春不明白文掌柜为什么这样看自己,问道:“文大掌柜怎么这样看我?” 文全葆料定太春还不知情,于是说:“你还不知道吧?” 太春问道:“怎么了?” 文全葆叹了一口气说:“唉,张友和的老婆昨天夜里上吊了!” 太春心里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文全葆:“张友和的老婆,上吊死了!” 太春立刻怒道:“你胡说!” 文全葆苦笑了一下:“没来由的,大清早上的我咒人家干什么?信不信由你吧。” 太春的脑袋嗡的一下,他一把推开文全葆,冲出大观园,向张友和家跑去。 当太春冲进张友和家的院子时,他愣住了——屋门大开着,透过屋门望过去,他看见玉莲躺在一块门板上。张友和呆坐在玉莲身旁,怀里抱着莲子;绥生穿着孝衣,跪在旁边。 莲子拽着她娘的衣裳哭着:“娘,你怎么了,你快起来,我的新衣裳还没缝完呢!娘,你起来……” 屋里屋外有些帮忙的人,太春猛地拨开人群冲过去,死去的玉莲蓦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太春僵在那里。太突然了,这怎么可能呢?前两天还活生生一个人呢,怎么就突然死了呢?太春猛扑过去,裂声喊道:“玉莲——玉莲!——是我害了你呀……” 忽然,太春猛地扑过去,他抓住张友和一把将他掀翻在地上,莲子吓得哇哇大哭。 太春得眼睛里满是仇恨:“你这个畜生!你说,玉莲是怎么死的?你说不清楚我就杀了你——” 张友和一任太春蹂躏着,并不还手,一副麻木的样子。 太春双手掐住张友和的脖子,逼问道:“玉莲是怎么死的!你说话!” 忽然,太春感到身后有拳头在打他,回头一看,竟然是绥生! 绥生的小拳头落在太春的身上,哭道:“都是因为你,你明明死了为什么又活了?本来我们过得好好的,是你害死了我娘!” 张友和过来拉起绥生,难过地:“孩子,你别这样,不管咋说,他也是你亲爹,你娘走了,他心里比谁都难过……” 张友和的一席话,让太春颇受触动,他得眼睛湿润了。忽然,太春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踉跄着向门外走去,要不是他及时地扶住门框,他怕是就栽倒在地上了。太春站在那里稳了稳神,又折回过身来。 张友和过去,惨然地:“太春,你还有什么事?” 太春得眼里含着泪,他竭力地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我想要一件东西……当年我走西口时玉莲送我的红兜肚。” 张友和拿过红兜肚递给太春。太春接过来,睹物思人,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太春回到新三义泰后面自己得那间小屋,他在家里设了供桌,桌上摆着玉莲的灵牌,灵牌前摆着那个红兜肚。 太春伏在玉莲的牌位前,痛不欲生,他好后悔,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的话他还回来做什么?倒不如今生今世在云中寺守着古佛青灯过一辈子算了!虽说那三年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每天起来跳水砍柴打扫院子,过得倒也清净;谁料想摔了一跤又把自己给摔醒了,人是醒了,可回来后什么都没了。既然什么都没了,那就回老家去侍奉老娘种庄稼安度余生算了,为什么偏偏要留下来?如今,自己留下来了,可玉莲她走了……看来是自己害了她啊…… 太春安静地坐在供桌前,和玉莲面对面地坐着,一会儿添一炷香,一会儿烧一张纸,痛,是那种弥漫全身得伤筋动骨的痛,他觉得自己也垮了,说不定啥时候身子一歪倒下去就随玉莲去了…… 太春呆呆地坐在玉莲得灵牌前,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玉莲她怎么就走了呢?……玉莲,你咋就这么狠心呢,是哥把你从口里带来的,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么,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起,可你咋就一个人先走了呢……玉莲,昨天你来看哥,哥有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是哥不好,让你受了委屈,哥心里后悔死了……我要知道是这个下场,我不如就在那庙里做了喇嘛,我还回来做甚……玉莲,你走了,哥的天塌了地陷了,从此,哥连个念想都没了…… 太春伏在供桌上,泣不成声。 08 第七天头上把玉莲是打发了。 张友和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看上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又得张罗玉莲的事情,又得照顾俩没娘的孩子,他胡子拉碴的全然没有了过去得精气神儿。张友和竭力想把玉莲得丧事办得周全些,里里外外地张罗,几天来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张友和有时候觉得自己快撑不住了,觉得自己说不上什么时候一头栽倒在地上就起不来了,真要是那样也好,也就用不着难过用不着受煎熬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帮忙的人散去之后,张友和独坐在玉莲的灵前,默默地和玉莲说话,他说玉莲,你是我活了半辈子唯一喜欢的女人,你走了,我今后的日子也没了意思,你要是怜惜我,就把我也带走吧…… 黄羊媳妇听说了玉莲的事后也是大哭了一场,擦干眼泪后又想起俩没娘的孩子,她可怜绥生和莲子,扔下自己家里的营生跑了来,进门就将俩孩子搂进怀里,颤声道:“我可怜的娃呀……” 家里有了黄羊媳妇帮忙,起码俩孩子有人管了,焦头烂额的张友和才算有了喘口气的机会。七天头上玉莲打发出去后,人们都说事情办得排场体面,说张友和也算是尽心了,还说真是死了谁苦了谁,这么能干的男人,那么可心的孩子,小媳妇咋就那么看不开呢? …… 打发了玉莲之后,张友和大约有半个月了没有去店铺上照顾生意,心灰意冷的他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咋过,玉莲这一走,屋子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晚上,胡乱给孩子们做了口饭,绥生吃了两口,悄没声儿地拉张被子睡了;莲子干脆不吃,嘤嘤地哭着只向他要娘,张友和望着女儿黄黄的小脸儿,心都碎了……好不容易把莲子哄睡了,屋子里冷清清的,张友和呆坐在炕上,怀里抱着熟睡的莲子,伸手拉过一件衣裳盖在绥生身上,心里说不出的凄凉。 太春的小屋里,黄羊憨厚地坐在凳子上抽烟。 太春在独斟独饮,看上去已经八分醉了。黄羊却说自从玉莲出事以来,他的太春哥一直是喝醉了睡,睡醒了喝,空酒坛子摆了半地,这么下去他非得把自己喝死不可! 黄羊也劝也跟他发火,就是不管用。没办法,黄羊就坐在旁边得凳子上看着他。 太春又要倒酒时,黄羊过来一把抢过酒壶:“哥,你真想喝死呀!” 太春一把将黄羊推到旁边,倒上酒继续喝着。 黄羊难过地:“哥——” 太春拉过黄羊,勾肩搭背地:“来,黄羊,你也喝!” 黄羊:“哥,别喝了,你睡一会儿吧,啊?” 太春不理会黄羊得话,干脆攥着酒壶嘴对嘴地喝起来。黄羊无奈,直埋怨自己无能,气得直薅自己的头发。 忽然,屋门开了,绥生牵着莲子得手走进来,另一只手里提着一个陶罐。黄羊惊讶地:“绥生?你们咋来了?” 绥生看了看他爹,说:“爹,我大爹让我送罐羊肉汤过来。” 太春一把抓住绥生:‘你说是谁让你送的?“ 绥生:“大爹。“ 太春仰起头又扔进去一大盅酒,搁下酒盅时眼里亮晶晶的,有泪光在闪动。 黄羊别看是个粗人,可他却看出了事情得端倪。冤家宜解不宜结,走的已经走了,留下的还得活,人想人是想不死人的。这个心结怎么解,谁来解?还得他这个三弟出面才是。不为别的,就算为俩孩子。唉,也怪自己啊,早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要是早点把他们的心结打开,玉莲嫂子也许就不会死了。 黄羊在大观园摆了一桌酒菜,把大哥张友和与二哥许太春都请了来,还有沙格德尔王爷。沙格德尔王爷是归化城有身份的人,人们有个大事小情一般都请他,事情也十有都化解了。 第82章 所以黄羊把沙格德尔王爷也请来了,单靠自己不行,嘴笨得跟棉裤腰似得。 一桌酒菜,冷冷地摆在那里,沙格德尔王爷、张友和、太春、黄羊坐在桌前,还有绥生和莲子。 莲子望着桌上的饭菜,又望着她爹:“爹,我饿了。” 绥生:“我也饿了。” 黄羊照顾俩孩子吃饭:“来,三叔给你们弄。” 这时,沙格德尔王爷说话了:“张大掌柜,许大掌柜,按说呢,你们是磕头弟兄,你们之间要比我这个外人亲近得多,既然黄羊把我叫来了,今天我拼着这张老脸给你们说合说合。你们要是给我个面子呢,我不胜荣幸;要是当面撕了我这张老脸,我就无地自容了。” 听了沙格德尔王爷的话,太春道:“沙格德尔王爷,当年走西口我一踏上归化城的地面儿,遇到得第一个人就是你沙格德尔王爷,您老不仅救了我,还给我指出一条生路,到什么时候我都得承认,您是我的贵人、恩人。有话您就说吧沙格德尔王爷,晚辈给您添麻烦了……” 张友和也开口说:“沙格德尔王爷,您是前辈,我就是再不懂事,也该明白三多二少,有什么话您老尽管说,我听着呢。” 沙格德尔王爷说:“那好,黄羊,给大家满上酒。” 黄羊给大家满了酒。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事情走到今天,我想不用我多说你们心里也都后悔了,细说起来究竟有多大的事情,何至于把那么好个女人逼得寻了短见?如果当初你们把话都说开了,哪会有今天这结局?要说,太春死而复生这是好事,友和你本该高兴才是,可你却把他当做了眼中钉、肉中刺,想方设法地要把他赶出归化,这有点小人之为;太春你出事之后,一直是友和关照着玉莲母子的生活,玉莲也是等你无望,没奈何才嫁了人,可你回来之后却不闻不问,一味地仇恨着友和与玉莲,不是我沙格德尔王爷说你,你这做法有些小家子气,不像个男人。你们两个男人但凡大度些,听听玉莲的说法,听听那个女人倒倒心里的苦水,能是如今这个结局吗?唉——来吧,你们要是觉着我沙格德尔王爷说得话还在理,就端起碗把酒喝了!” 太春看看友和,友和看看太春,俩人端起酒碗默默地喝了。 沙格德尔王爷继续说:“俗话说,冤冤相报何时了,再怎么说你们三个也是磕过头的兄弟,这不知是修了几辈子才修来的福祉,你们竟然不懂得珍惜!哦,太春,我问你,从你当年来归化到现在,多少年过去了?” 太春道:“十八年了。” 沙格德尔王爷转过头来问张友和:“友和,我问你,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张友和低声说:“平四十了。” 沙格德尔王爷感慨地:“人生苦短啊,转眼就是奔五十的人了……哦,你们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卜泰……卜老爷他也走了。” 听说卜泰也走了,大家不禁一阵黯然。 沙格德尔王爷说:“俗话说,响锣不用重槌敲,大家都是聪明人,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自己掂量吧。” 黄昏时分,新三义泰内堂,黄羊掀开锅,准备添水做饭。 路先生问太春说:“大掌柜,晚上想吃点啥?” 太春:“别管我,你们都回去吧。” 路先生:“许掌柜,我是看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要不,把绥生叫回来?” 太春:“算了!有这么个儿子,跟没有差不多,随他去吧。” 黄羊:“当初嫂子走了,就该把他接回来,这倒好,成人家的儿子了。” 路先生:“许掌柜,我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太春:“路先生,你说。” 路先生:“许掌柜,都过去好几年了,有些事情也该淡忘了,这屋里冷冷清清,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眼见的你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若有个灾灾病病,身边没个人怎么能行?” 黄羊:“哥,路先生说得对,咱兄弟俩再亲,我也不能白天黑夜厮守着你,你还是——” 太春哀伤地:“黄羊,咱弟兄俩处了这么多年,你应该是知道我的。当年从口里到口外,走到今天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除了守着一个情字,我还有啥?要不是为了三义泰上上下下大几百口人的生计,唉,我早就回家种地去了。” 路先生安慰道:“许掌柜,就算是心上撕个口子,这些年也该长好了,你还要想开些才是。” 太春岔开话题:“人呀,这一辈子也就那么一二十年的风光,你看卜泰卜老爷,当初那是甚威风,眨眼功夫,老了,没了。” 黄羊:“哥,别说卜老爷,我们不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太春感慨道:“说得是啊,当初我们三义泰刚成立那会儿,也就二十多点儿,那是啥劲头?岁月不饶人啊! 黄羊:“哥,近来你总是说过去的事,你说我们三个是不是再……” 太春沉思着,没有说话。 第八章 01 张友和与许太春都是四十五六的人了,这几年俩人各做各的生意,各过各的日子。但是夹在两个男人之间的玉莲却陷如深深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痛苦导致这个善良的女人走上了自杀的道路。而太春和玉莲是儿子绥生已经长成英俊的小伙子,他混迹于洋行买办之间。 1转眼间六年过去了,张友和与许太春都是四十五六的人了,这几年俩人各做各的生意,各过各的日子,因有了绥生和莲子这层关系,偶有来往,但大家都矜持着。 这天晌午,张友和、绥生和莲子围着炕桌在吃饭。莲子十一岁了,别看小,已经是个小大人了,收拾屋子、做饭什么的这个家里还全指着莲子了。唉,没娘的孩子,不做不行啊。绥生已经是十九岁的小伙子了,穿衣打扮完全是西方人的做派。吃完饭,他把碗一推,就要起身离座。 张友和把正要出门的绥生叫住了:“绥生,你等等,我还有话跟你说。” 绥生站住,掏出一把小梳子梳理着自己溜光的头发。 张友和:“绥生,你整日这么晃来晃去也不是个事,生意上的事你也该上点心了。” 绥生:“我对做生意没兴趣。” “你对什么事有兴趣?”张友和把脸一沉:“看看你一天价油头粉面的,像什么样子!” 绥生嘟囔道:“你又不是看不见,都什么年代了……再说我在洋行挺好,按月发工钱,活儿也不累。” 张友和:“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住地方当学徒了!” 绥生:“学了这么多年也没见您有什么出息,还说我呢。哎,我就不明白了,在哪儿干不是干,为什么非得跟你做买卖才算有出息?” 张友和:“放肆!唉,你呀,都是这些年我把你惯坏了。” 绥生见大爹松了口,趁机溜走了。 莲子将碗筷收拾下去,给爹点了一袋烟递过来:“爹,饭后一袋烟,赛如活神仙,给!” 张友和欣喜地接过烟袋:“还是我莲子懂得心疼爹。” 十一岁的莲子看上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莲子长得像她娘,细高挑身材,眉眼宛若一汪水似的,眼睫毛又黑又密,小鼻子小嘴,怎么端详怎么好看。 张友和抽着烟袋,望着女儿在地上刷锅洗碗收拾屋子,就像看见了当年的玉莲,心里又悲又喜;倒是绥生常常让他牵挂着,生意不上心,营生也懒得做,成天跟些洋人在一起,除了说一口流利的俄国话外,再就是学了一身的洋做派,长此下去,可怎么是好啊。绥生不比莲子,他毕竟是太春和玉莲的孩子,平日里要星星不给月亮,做了错事打不得打,骂不得骂,看起来反倒是把他害了;曾经也想把他给太春送过去,可绥生撒泼打滚地不走,又担心伤着孩子,这就留下了,如今看来,倒不如当初狠狠心把他送走。 归化城街道上依旧很热闹,但街上行走的人群里添了不少外国人,除了西方各国的商人外,还有不少修士、修女,还有穿和服的日本浪人。 街道两侧的店铺有不少也改头换面了,有英国人的和记、德国人的德誉、瑞士的钟表公司以及日本的大和…… 在大南街最金贵的地界上,一块上写着“洋行总会”的大牌子挂起来了, 牌匾前站着许多洋人,随着牌匾的徐徐上升,周围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掌声。 洋行里面的大厅里正在举行着庆祝酒会,蛋糕、美酒、鲜花,空气中弥漫着甜腻腻的气息。一支小乐队正在演奏着外国曲子,外国人手端红酒在大厅里走来走去,不住地碰杯。 太春和张友和及归化城商界的精英们也应邀出席了宴会,但大家似乎与这里的气氛不甚融洽,中国商人们聚在角落里议论着,感叹着:“诸位,还看不出来吗?洋人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了。” 另一个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连紫禁城里的人都奈何不了,咱们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伊万来到太春面前:“老朋友,今天我们归化洋行总会成立了,往后还请多多关照。” 太春不冷不热地:“好说好说!” 一位老先生对太春说:“许掌柜,依你看,洋行成立对我们归化的商界来说,是好事呢还是坏事?” 太春:“过去,咱归化的商人们做的是独份的买卖,好歹都能卖出去;现在洋人挤了进来就不行了,货比三家,你得小心经营着才是,要不然买卖就得倒塌;不过呢,有了人家的洋货比着,咱们在买卖的经营上就更得上心才是,所以说好事坏事这就看怎么看了!” 第83章 老先生说:“噢,我明白了,没有人家的精瓷细碗儿,咱的粗瓷大碗也不愁卖不出去;如今有了人家的精瓷细碗,咱的货只有更精细更漂亮才行,对不对许掌柜?” 就在洋人们庆贺他们的“洋行总会”成立的时候,文全葆却病了。导致他病倒的真正原因是万裕长倒塌了。 许太春到家里去看文全葆时,只见他躺在炕上,脸色晦暗,一点精神都没有。 这时文全葆的家人进来禀报说:“老爷,许大掌柜来看你了。” 说着,太春一掀门帘儿走进来,快步来到床前:“文大掌柜,好好的怎么就病了呢?” 文全葆有气无力地:“太春,难得你还来看我……” 太春:“这么多年的交情了,应当的。” 文全葆:“不行了,撑不住了……” 太春:“别想那么多了,安心养病要紧,生意上赔赚是家常事,别太往心里去。” 文全葆紧紧地抓住太春的手:“太春,万裕长没以后了,资不抵债,垮了……” 正说着,张友和也来了,一进门他就扑到床前:“大掌柜!” 文全葆:“友和来了……友和,咱俩在一个柜上共事多年,磕碰不少,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你海涵……” 张友和动情地:“大掌柜,别这么说,是我不好,我不好……” 太春:“过去的事了,都别说了!都是走西口出来的,大家在归化这块地皮上滚了多年,人不亲地也亲了,客套话就不说了!” 文全葆:“万裕长快一百年的字号,就这么断送在我手里了,我不甘心啊……” 太春:“大掌柜,你也别难过,就照洋人这么个挤对,别说是万裕长,往后啊,就怕是连大盛魁也难说,……中国人的买卖难做了!” 张友和也说:“是这话,以后的买卖不好做了。” 02 文全葆的病情稍好一些时,他就张罗着要回老家了。还等什么呢?整个买卖连房子带地皮都抵给人家了,再待下去也是煎熬自己,走吧! 两辆轿车、一辆马车停在门前,马车上拉着一些箱柜和包袱之类的用品。 文全葆在家人的搀扶下出来了,一家人悲悲切切地上了车。 张友和、太春等人来为文全葆送行,看得出,大家的情绪颇有些说不出的凄凉,却又都装出颇轻松的样子。 文全葆苦笑着:“好了好了,都回去忙吧!说不定哪天我一高兴,就又跑来寻你们喝酒了!” 张友和:“就文老爷那酒量,三杯就醉倒了!” 文全葆:“那也比你强啊,忘了你初到万裕长的时候了?大年三十想家,一碗酒没喝完就醉了,拉着你师娘的手直哭!” 大家哈哈地笑了,笑着笑着就有人的眼睛湿润了。 车倌:“文老爷请上车吧。” 文全葆:“哎。” 文全葆冲大家抱抱拳,转身向轿车走去,直到上车,再没回头。 太春和张友和在文全葆的身后说:“文老爷,请多多保重!” 文全葆的轿车渐渐走远了。 风起。一阵风掀起了张友和的袍襟,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太春说:“起风了。” 张友和应和着:“是啊,天气咋一下变得这么冷了呢?” 生意不好做,不仅是一家一户的事情,一段时间以来,张友和的三义泰和许太春的新三义泰的生意都显得冷冷清清,门可罗雀。黄羊是个急性子人,这几天着急带上火,牙疼得吃不住劲了,他手捂腮帮子从外面进来,嘴上嘶嘶拉拉不住地吸气。 路先生手拿账簿过来:“二掌柜,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你看看,只出不进,这么下去可耗不起呀。” 黄羊:“是啊,我这不也急得上火了,牙疼,半个脸都肿了。等大掌柜来了核计核计再说吧。哎,天都这时候了,大掌柜咋还没来?” 路先生:“是啊,我也正纳闷呢!” 黄羊在地上站了一刻,说:“不行,我得看看去。大掌柜以往比谁都来得早,出啥事了?” 当黄羊推开太春家门时,太春在炕上缩成一团,正呻吟着,额头上满是豆粒大的汗珠子。 黄羊忙快步过去,问道:“哥,你这是咋了?” 太春痛苦地:“肚子疼得厉害……” 黄羊焦急地:“哥,你忍着点,我去请大夫!” 黄羊风风火火地走了。 太春本来是在店铺后堂的小屋里住着的,一来好照顾柜上的生意,二来也省下了租房子的费用。后来货物进得多出得少,店里得库房不够用了,黄羊于是就在外面给太春租了这房子。这房子比店铺里的小屋亮堂,也暖和,黄羊张罗着就给太春搬过来了。可是黄羊还是疏忽了一点,太春在店铺里住着,有赫连和伙计们做伴,有个灾灾病病还有人照顾,不比现在,有了病只好自己抗着。黄羊心里着急,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外跑,他跑出巷子,正好遇上了西服革履的绥生。 绥生:“三叔!你这是怎么了,风风火火的?” 黄羊急急地说:“你爹病了,肚子疼得厉害,我去请先生!” 绥生问道:“厉害不?” 黄羊道:“看样子病得不轻!”说着黄羊就要走。 绥生一把拉住黄羊:“三叔,你去叫辆车来,我去背我爹!这样两不耽误!” 黄羊一想,也是!唉,自己这脑子,住了臭虫了! 当绥生背着太春出来时,黄羊已经把黄包车也叫来了。绥生把他爹安顿在车上后,吩咐说:“快,教会医院!” 黄羊疑惑地:“绥生,这行吗?” 绥生果断地:“三叔,快走吧!” 黄羊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的太春哥从那间屋子里出来时已经让那几个大夫给开了肚子!这还了得?人开了肚子还能活吗?要不是绥生拦着,黄羊非把那几个洋大夫揍一顿不可! 绥生把黄羊拽到外面,对他说:“三叔,你听我说,我爹的肚子里有一个叫阑尾的东西发炎了,就是坏了,要是不开刀把它取出来,我爹非得疼死不可!” 黄羊懵懂地:“照你这么说开了刀就没事了?” 绥生笑道:“三叔,他是我亲爹,你说我能害自己的亲爹吗?” 黄羊:“还说呢,小时候你不是还给了你爹一刀吗!” 绥生笑道:“三叔,我那不是不懂事吗!” 这时,一个洋大夫出来跟绥生嘟噜了两句什么,绥生对黄羊说:“三叔,你回去吧,大夫说我爹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 黄羊松了一口气:“那好,绥生,你守着你爹吧,三叔听不懂他们嘟噜些啥,我回去照顾生意了。” 夜里,病房里很安静,宽敞干净的病房里只有太春一个病人。当他睁开眼睛时,发现绥生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 太春不由得伸出手去,想抚摩一下绥生那浓密的头发,可不知为什么,他又缩回了手。后来,太春忍不住,还是伸手在绥生的头发上抚摩着……儿子的头发又浓又黑,像自己年轻的时候一样,自从他在鹰嘴崖出事后,十多年来,这还是第一次抚摸儿子,淡淡的温热从儿子得发稍传递到他得指头上,“轰“地一下,一股舐犊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太春既欣慰又伤感:“儿子,儿子……” 护士来送药,绥生醒了过来,他的目光和父亲撞在一起:“爹,你醒了?” 太春笑了,他没说话。 绥生说:“噢,爹,医生说了,切除阑尾是个小手术,拆线后就可以回家了。” 太春:“哦。” 绥生:“亏了是进了教会医院,要不然你的命就怕难保了。” 正这时,黄羊推门进来,看着太春醒来了,黄羊说:“哎呀,这我就放心了。阿弥陀佛,没事就好。” 太春问:“店里没事情吧?” “没有,你放心。”黄羊说:“哥,后晌我碰上沙格德尔王爷了,他说有事要跟你商量。” 太春:“沙格德尔王爷的心思我明白,等我病好了再说吧。黄羊,通过我这一病我看出来了。” 黄羊纳闷:“哥你看出啥来了?” 太春感慨地:“绥生长大了。原先还一直把他当孩子,觉着他啥都干不了,可在正经关口还像个男子汉!就说我这病,看起来他能给他爹做主了!” 黄羊笑着感叹道:“是啊,孩子大了,我们也老了……” 03 太春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利索,第七天头上拆了线,绥生就把他接回家了。半个月头上,黄羊在大观园办了一桌酒席,将他的友和哥、太春哥还有路先生都请了去;沙格德尔王爷受黄羊之托,再次为他们弟兄三个重修旧好当说客。 酒过三巡之后,沙格德尔王爷开口说话:“大家都是再熟识不过的了,所以客套话我也不说了,今天我就倚老卖老开导开导你们,好听不好听的还望你们担待些。” 黄羊说:“沙格德尔王爷,您说,我们听着呢,” 沙格德尔王爷:“几年前也是在这里,我数落过你们一回,从那之后你们不敌视了,兄弟三个略有来往,可是比起从前的亲热劲儿来,还差那么一点儿。俗话说得好啊,‘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毕竟是磕过头的弟兄,有啥事化解不了的?眼见得洋人的买卖一日强似一日,你们争来斗去能有啥结果,还不是两败俱伤?如今我也是一把岁数的人了,听我沙格德尔王爷一句劝,都歇歇手吧!” 路先生说:“沙格德尔王爷说得对,手心手背都是肉,再折腾下去,得利的是外人,吃亏的是自家的兄弟!” 第84章 沙格德尔王爷:“前些天我去天津,看见洋人的买卖一占一条街,听说上海、广州也是一样。我看咱这归化城也快,说不准啥时候,我这大观园也得让洋人占了去,到时候你们恐怕连个吃烧卖的地方都没了……” 沙格德尔王爷的话里透着浓浓的悲凉。 其实这些日子来,无论是张友和还是许太春,他们心里早就想摈弃前嫌合伙做生意了,只是抹不开那个面儿,今天经沙格德尔王爷把话往明里一挑,俩人之间得那点隔膜像窗户纸似的被捅开了。 太春首先举杯,对沙格德尔王爷及路先生说:“沙格德尔王爷,路先生,话不说不透,灯不拨不明,两位前辈的话晚辈明白了——如今新老三义泰各守一方天地,虽说买卖照做着,到底是势单力薄,你们是希望新老三义泰联起手来共同干事,对不对?” 沙格德尔王爷:“好!太春,我们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太春:“来,我敬沙格德尔王爷和路先生一杯!” 沙格德尔王爷:“友和,你也说句话吧。” 张友和端起杯时,手有些微微地发抖,他一脸真诚地说:“太春,黄羊,三个人中虽说我是大哥,可这些年我的做法不像个大哥的作为,说起这些我都悔死了……我纵是有多少话,也尽在这酒里了。今天,借沙格德尔王爷这杯酒,咱们弟兄三个干一杯,还望两个兄弟给大哥这个面子……” 太春和黄羊端起杯,三只酒杯“咣“地碰在了一起! 新三义泰门前,在一片密集的鞭炮声中,一块崭新的牌匾在中挂起来了,还照许太春没出事前的样子——漆黑的地子上写着三个金色大字:三义泰。 太春、张友和、黄羊在门前拱手迎接着归化城商界的名人。站在远处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着:“三义泰这是又干什么?” 一个老者神神道道地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张友和的三义泰和许太春的新三义泰又合并了!” 有人道:“好好的买卖,原来就是瞎折腾!” 这时,有个人走到太春跟前,递给他一个帖子。 太春看了一眼:“伊万?” 太春匆匆走进洋行总会。等候在那里的伊万忙起身迎接:“噢,许掌柜,你终于来了!” 太春:‘伊万先生,找我什么事?” 伊万:“许,因为我们是朋友,请你来是通知你一件事情。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中俄两国发生边界冲突,你们的政府已经下令把恰克图口岸给关闭了!” 太春惊讶地:“真有这事?” 伊万:“千真万确。” 太春:“这可坏事了!不少商家的货物还在恰克图压着,日晒雨淋,等着出境呢。” 伊万:“口岸上的货物全都走不了了,我们那边也一样,成千上万的货物,堆积如山。” 太春:“伊万先生,恰克图口岸关闭,大家的损失可太大了,我们都是生意人,总得想个办法才好。” 伊万耸耸肩,表示没办法可想。 太春沉默片刻后对伊万说:“干坐着总不是个事,伊万先生,我到商会去一趟,看看有什么办法没有。” 说着太春告辞离开了伊万。 04 归化通司商会的小客厅里,太春进来时,商会会长古海正在地上来回踱步。寒暄之后太春把从伊万那里听来得消息告诉了古会长。 古海一脸愁容地:“我也是刚听说,唉!” 太春:“发生这样大的变故,道台衙门为什么事先不通知我们商户?我们三义泰在恰克图压着十几万斤的茶叶、大黄还有日用百货,这下麻烦大了。” 古海走来走去,并不说话。 太春:“您是商会会长,您得替商户想想办法呀。” 古海:“唉,连道台衙门都没辙,我这个会长顶屁用。你急,我比你更急,你三义泰在恰克图才有多少货啊,我们大盛魁在恰克图堆积的货有几十万斤呢,还有贵重的鹿茸麝香……道台跟我说了,这事是慈禧老佛爷钦定的,谁也没办法。” 太春苦笑:“咱们老百姓,其实就跟那些蚂蚁虫子差不多,你这里为了生计忙忙忙碌碌,谁知道啥时候一只大脚踏过来就把你碾得粉碎。” 古海:“这种事在咱归化也不是头一回了,三十年前我就曾遇到一回,恰克图口岸一关就是三年!你听明白了,不是三天而是三年!复关的日子遥遥无期,货物积压,日晒雨淋,在恰克图的商户走不能走,撤不能撤,那次归化城中的商家大部分倒闭,即使有些大商号熬下来了,可也是损失惨重。” 俩人正说话间,突然涌进来一帮商人。 大家七嘴八舌吵成了一团,纷纷朝古海讨要主意。 “王大掌柜,你可得给我们想想办法啊!” “会长啊,这可该怎么办啊?我们进货的钱全都是从钱庄借的,一年就是八分的利呀。” “要不咱们就联名上书光绪皇上,请求重开口岸!” 古海:“上书皇上?光绪皇上连自己都顾不了,他还能顾得上咱们?” 太春叹息道:“唉,这不是中国人坑中国人吗?” 太春从商会回到三义泰,天都快黑了。张友和与黄羊还在等着他回来商量生意上的事。 张友和:“恰克图一闭关,咱这里的货压着发不出去,外面的茶叶、瓷器等中国货很有在归化地区形成倒灌的可能。看起来,事情越来越严重了。” 太春:“总之得想个对策才是,三义泰如今撑着归化商界的半爿天,要是垮了,下面的大几百人咋活且不说,怕是买卖人的心就散了!” 黄羊对张友和说:“大哥,你是老买卖人了,经见得也多,你看该咋办?” 张友和沉吟着:“这事……依我看,与其坐守待毙,不如铤而走险。铤而走险或许还有几分活路,坐守就只有等死的份儿了。” 太春忙制止说:“不行!三义泰能到今天这个规模不容易,叫我说,倒不如守着这点家底儿熬一段日子,等待着伺机再起。” 黄羊发牢骚说:“哼,朝廷窝囊,老百姓自然要跟着倒霉,这叫什么事情!” 张友和说:“发脾气没用,咱也管不了归化商界得其他字号,关键是咱们自己得想个什么办法,尽量将损失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 太春问道:“这么说……你心里已经有眉目了?” 张友和心事重重地:“我得好好想想……明天吧,明天咱们再议,我得回去了,莲子家里等着呢。哎,要不你俩也去!” 黄羊说:“好,有些日子没吃莲子做的饭了,解解馋去!他又拽着太春说:走走走,都过去!” 张友和兄弟三人回到家时,莲子已经等候多时了。莲子十三岁,像她娘当年似的,是把过日子的好手。爹晌午走的时候她就说了,晚上吃荞面饸饹,让爹早点回来。这不,羊肉臊子熬好了,面也和好了,还有红彤彤的辣子也炸好了,就等着爹回来吃饭。 听见外面有说话声,莲子就知道二爹和三叔也来了,忙跑过去开了门:“二爹!三叔!” 黄羊抽抽鼻子,赞叹道:“好香!莲子,给我们吃啥饭?“ 莲子笑嘻嘻地:“荞面饸饹。” 黄羊:“好!莲子做得荞面饸饹那是一绝,三叔早就馋了!” 大家说笑着进了屋,张友和跟太春上了炕,他俩各点起一袋烟抽着,黄羊在地上给莲子打下手。太春一伸脚,发现自己得大脚趾从袜子里露了出来,他觉得难为情,忙缩回来把脚压在腿下。光棍汉的日子不好过啊,那几年跟玉莲过日子的时候,什么时候玉莲都把他收拾得整整齐齐,玉莲说过:男人身上带着女人的一双手哩!男人穿着不齐整,人家笑话得是家里的女人!如今玉莲走了,好好赖赖的也没人管了…… 张友和见太春愣神,知他心里又在想事,于是说:“太春,炕头上坐,那儿暖和。” 太春缓过神来,他摸着热乎乎的炕头,笑道:“莲子这丫头知冷知热的,哥哥,还是你有福啊!” 张友和:“可说到底也是个丫头,迟早是人家的人。” 太春:“那也比我强,虽说有个儿子,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儿。” 太春不知道,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绥生刚从洋行总会的舞厅里出来,他和漂亮的俄罗斯姑娘艾琳娜挎着胳膊缓步前行。他们在一条街口分手时,也不管路上有没有行人,俩人紧紧地拥抱着旁若无人地接吻,难舍难分得足有一袋烟功夫。 水开了,黄羊在灶前烧火,莲子在冒着热气的锅上支起饸饹床子,一手压着,一手用筷子轻轻地搅着锅里的荞面,不一会儿,饭熟了。莲子先从锅里捞起荞面饸饹,又浇上香喷喷的羊肉臊子,她愉快地说:“三叔,端饭!” 黄羊接过大海碗端上桌,称赞道:“莲子这闺女,干活真麻利,像了她娘了!”话说出口,黄羊又后悔了,他看看友和,又看看太春,改口道:“来来,吃饭!” 莲子端一碗荞面饸饹放在太春跟前:“二爹,快趁热吃吧!” 正这时,绥生回来了,看见太春和黄羊也在,叫道:“爹!三叔!” 张友和:“绥生,你回来得正好,我和你爹有话要对你说。” 绥生:“不行,我忙着呢,回来拿点东西就走。” 太春:“忙!忙!也不知道你一天价忙些啥?不回来便罢,回来脚不沾地地转一圈就又走,那凳子上长钉子了?” 绥生:“洋行里事多吗!” 太春生气地:“开口洋行,闭口洋行,那洋行里有你爹呀!” 第85章 张友和:“绥生,咱山西有句老话——好小子不吃十年闲饭,你都二十多的人了,也该为生意上的事操点心了。” 绥生:“我说过了,对生意上的事我不感兴趣。” 太春:“那你对啥感兴趣?口里出口外,我苦呵呵地干了二十多年,才积攒下这点家业!这点家业就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有了这根本,你才有吃有喝,你才活得体面——” 绥生打断父亲的话:“得了吧,你们这日子,土财主似的还体面呢!再看看人家洋人活的,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体面呢!” 太春强压着火:“绥生,做人要有尊严,成天跟在洋人后头屁颠屁颠的跑,我就不明白,他们给你什么好了?你到外面去听听,你听听人们都说你啥了?” 绥生:“说啥了?” 太春:“说你不像我许太春的儿子!” 绥生:“这话倒不错,你是我爹,可是从小到大,你管我什么了?你还不如大爹关心我呢!” 张友和喝道:“绥生!” 绥生:“我说的实话!” 太春:“你——滚!” “哗啦”一声,太春把一个茶碗摔在地上。 绥生摔门走了。 黄羊见状,立刻跟了出去。 绥生刚走到院门口,黄羊追了出来,他喝道:“绥生!你给我站住!” 绥生站下了。 黄羊走上去,指着他得鼻子说:“绥生,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在洋行做事就连祖宗都不认了,扒下你这身皮来你跟我们没两样!你爹无论坐着站着都是条汉子,在归化城还没人敢小看他。今天我把话撂这儿,要是你结婚早他也该是当爷爷的人了,你要再敢对他不敬,慢说别人,我也饶不了你!” 黄羊这番话钉是钉、铆是铆,倒把绥生给说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他站在那里,走也不是,在也不是。 黄羊喝道:“去吧!” 屋子里,太春和张友和俩人都不说话。 莲子收拾着地上得碎碗片:“二爹,您别跟我哥生气,让他走,他走了不还有我吗!” 太春叹口气:“唉,还是莲子懂事啊。” 张友和:“唉,当初让绥生学外国话,想的是让他长大做三条舌头的生意人,没想到学成了,反倒胳臂肘往外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 黄羊推门进来。 张友和问道:“黄羊,你做啥去了?” 黄羊:“跟绥生说了两句话。看看,没来由生了半天气,饭都快凉了。” 张友和:“莲子,把饭再热一下。” 太春:“算了,不吃了!” 这时,赫连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看大家都在,说:“我就猜着你们都在。” 太春:“赫连?有事?” 赫连:“浙江那边传来消息,说由于外国商人插手,把茶叶的收购价压到最低,我们订购的那批茶叶彻底赔了!还有,汉口那边也有消息说,大盛魁的茶叶加工厂也倒闭了。” 黄羊:“为什么?” 赫连:“让洋人的茶厂给挤塌了。” 太春懊恼地:“唉,国事家事,没一样顺心的……” 黄羊劝道:“事情再大也得吃饭不是?来来,快吃吧!”说着,黄羊端起一碗荞面饸饹,呼噜呼噜吃了两口:“真香!大家快吃吧,还不凉!” 本来好好的一餐饭,大家却吃得没滋没味。 晚上,太春回到家,一屁股坐在炕沿儿上,脱下袜子,想把那个丢人的窟窿补上。 找出针线,就着昏黄得灯光,太春拙手笨脚地补着袜子。好容易补完了,他伸脚一穿,竟蹬不进去——原来,袜子的两头被缝死了。 太春把袜子从脚上揪下来,赌气地扔到了一边,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跳下地,趿拉着鞋拉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月光如水。太春在院子里走来走去。街道上有行夜路的驼队经过,传来“丁冬丁冬”的驼铃声。太春听着驼铃声,似有所悟…… 张友和的家里,莲子已经睡熟了,张友和还在寻思白天的话题。今天后晌,他们弟兄三个在柜上商量该咋应对恰克图闭关的事,他答应回来后好好理理头绪,忽然,他想到了走“暗房子”……不行不行,那年自己走暗房子差点赔了性命,要不是太春拼力搭救,自己早就两世为人了。可是不做“暗房子”,三义泰的出路又在哪儿?张友和想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张友和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人?” 门外是太春的声音:“大哥,是我!我跟黄羊又回来!” 张友和忙下地拉开门,太春和黄羊闯了进来 张友和:“出啥事了?” 太春摇摇头:“睡不着,拉着黄羊来跟你合计合计生意上的事。” 张友和松口气:“看你急的,明天再合计不行吗?” 太春:“不行,反正我也睡不着。” 三人上炕坐定。 张友和:“我知道你准是有啥主意了。” 太春:“不错。我想……咱们是不是也做一把‘暗房子’生意?” 张友和惊讶道:“咋,你也想到这一层了?” 太春:我这也是被逼无奈吗。我知道,眼下做‘暗房子’是危险,可不做买卖倒塌了,就只有卷起铺盖回家了。” 黄羊插话说:“回家?怕是没那么容易!真要买卖倒塌了,东家那头如何交代?还有债主,就是赊货的主家也饶不了我们!现在归化城有十六家商号关门了,股东们不依不饶,已经有两个掌柜子寻了短见!” 张友和:“不管咋说,反正不行,不能做!太春你忘记了漏泽园的事了?你陪绑,险些把脑袋丢掉。” 黄羊:“脑袋掉了碗大的疤!与其这么坐着等死,倒不如干他一把痛快,这回,我带驼队走!” 张友和:“耍笑呢,不是谁走的事情,脑袋都没了还要买卖做甚?” 太春:“反正也是个不好活,豁出去了,做!眼下人心惶惶,市面上也乱腾,倒也是个机会。” 黄羊:“要做就尽快做准备,最好三五日内启程。” 张友和沉吟:“这……” 黄羊:“大哥,你也别犹豫了,就这么定了吧!” 太春:“事情挤对到这儿,看来干也得干,不想干也得干了……” 张友和在思索着,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又摇摇头,半天没有说话。 黄羊等得不耐烦了:“大哥,好歹你也说句话吗!” 张友和终于开口说话了:“实在要做,那就我带驼队走。” 黄羊:“不行,我走!” 太春:“这事谁也别争,还是我去吧。黄羊兄弟那边有家口,大哥这儿有莲子,我走最合适!” 黄羊:“大哥二哥你们都不能走,三义泰的买卖上也离不开你们,还是我去!道路上的事我熟!” 张友和:“既然我是大哥,我走理所当然!” 太春:“行了,我看咱弟兄三个也别争了,听天由命,咱们抓阄吧!” 张友和反应快,说:“也好。这事交给我了!” 黄羊嚷道:“哎,大哥,你可不能糊弄人!” 张友和:“放心吧。大哥绝对公平!” 张友和到一旁去写纸团。他先做了三个空白的纸团,最后一个纸团上写了个“走”字,他将有“走”字的纸团藏在了指缝间。 张友和手端一个盘子,里面有三个纸团,他将盘子供在关老爷的供案前。 张友和说:“来吧,先给关老爷磕个头,让他老人家保佑咱们这趟驼道走得顺风顺水。” 弟兄三人站在供案前,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直起身后,张友和拿过盘子放在小炕桌上,说道:“这是三个纸蛋蛋,里面有两个是空的,有一个上写着‘走’字,谁抓到‘走’字谁走,公平合理,这没说的了吧。” 灯光摇曳。 张友和:“好了,现在大家抓吧。” 黄羊抢先一步:我先抓!黄羊抓了一个纸团在手里,他急不可待地打开一看,是空的。 太春再抓,展开一看,也是空白。 张友和笑着说:“剩下的肯定是‘走’了,不用看了。” 太春疑惑地看着张友和:“不行,一定得看!” 黄羊:“对,一定得看!” 张友和:“难道还能有假?” 张友和笑着,偷偷地使了个掉包计,将藏在指缝间得那个纸团和盘子里得那个调换了一下,黄羊和太春竟然谁都没发现。 张友和展开纸团,上面赫然写有一个“走”字。 太春和黄羊愣在了那里。 张友和:“现在甚都别说了,黄羊你去准备驼队吧。” 黄羊无奈地:“好吧。”黄羊说着出去了。 太春怅然地:“大哥,现在就剩咱俩了,你让我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张友和:“你说吧。” 太春:“你把这次机会让给我。” 张友和:“为什么?” 太春:“绥生也大了,我现在已经是无牵无挂,你就让我去吧。” 张友和:“太春你别跟我争了。小心着点,出不了事。” 太春:“大哥,走暗房子的凶险谁心里都明白,我也想过了,买卖倒塌了大不过回家去种地,人要是没了……就万事皆休了。” 张友和动情地:“兄弟,有你这么牵挂着,我就更得去了!再说做买卖哪儿能没风险呢,当年你到云台山去做大黄生意,不也是死里逃生吗?放心吧,奇*shu$网收集整理我张友和命大,不会出事的!” 第86章 太春见张友和主意已定,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05 回到家,张友和家吩咐莲子说:“闺女,给爹收拾几件衣裳,爹出趟门儿。” 莲子问道:“爹要去哪儿?” 张友和故作轻松地:“在店铺里呆久了憋闷得慌,爹打算走趟后草地。” 莲子又问道:“爹你啥时候回来?” 张友和笑着说:“快,顶多半年。” 莲子:“爹,你走了我咋办?” 张友和说:“你二爹和你三叔会关照你的,再说不是还有你哥吗!” 莲子担心地:“爹,不走不行吗?” 张友和说:“莲子,爹是三义泰的人,在我们兄弟三个中我又是老大,于情于理我都得走,再说我们抓阄来着,爹抓了个‘走’字,这是天意。莲子,你是个大姑娘了,爹走了,好好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你二爹,听见了?” 莲子眼里含着泪,给爹收拾衣裳去了。自从娘走后,爹还从来没离开过自己,不知为什么,莲子觉得心里惶惶的,有种说不出的难过。 张友和知道自己这一去吉凶难料,但是跟孩子能说什么呢?他来到院子里,抡起斧子劈了足够莲子烧一冬天的柴,又出去买回了足够莲子和绥生吃一个冬天的米面;第二天一早,张友和起来买了麻纸打好糨糊,又将窗缝、门缝糊严实,天快冷了,不能让孩子受冷冻;末了,张友和又出去给莲子买来了新棉袄新棉裤,他笑着对莲子说:“闺女,看看,爹给你把过年的新衣裳都买好了!” 莲子问道:“爹,赶过年时你还回不来吗?” 张友和摸着闺女的头发:“我这不是怕万一吗!” 一切都安顿停当了,张友和故意逗着莲子说:“闺女,明天爹就要走了,不给爹做点好吃的?” 莲子朗声说:“黄羊婶婶说过,‘上马饺子下马面’,爹,我给你包饺子!” 张友和笑了:“俺莲子跟你娘似的,懂人的心哩!” …… 为了生存,三义泰决定铤而走险了。后院里,赫连支派着两个小伙计在修理驼驮子,另外几个伙计在整理着库房里的货物,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默默地干着手里的营生。 第二天的夜里,太春和黄羊为张友和及驼队送行。 冷风萧瑟,送行的气氛颇有些悲壮。太春在一峰驼一峰驼地挨着检查,生怕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我心里有数。”看到太春紧张的样子张友和宽解说:“又不是头一次做,别担心。” 黄羊拿着一酒走到张友和跟前,说:“大哥,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带着路上喝。” 领房子人走过来说:“张掌柜,一切都已经停当,就等你发话了。” 张友和:“好,启程!” 驼队出发了,货驮自吱吱嘎嘎向着与骆驼的吭哧声连成了一片。秋风萧瑟落叶飘零,离别的场面颇有悲怆。 张友和从太春手接过马缰绳,说:“兄弟,莲子我就托给你了。还有绥生,也不小了,有合适的该张罗着说个媳妇吧,有了媳妇兴许就能拴住他的心了……” 太春:“这事等你回来再商量吧。” 驼队越走越远,送行的人们停下了脚步。太春看见已经走远的张友和停下来想他们拱手告别后,张友和转身走了。 渐渐远去的驼铃声敲击者着人们的心,这种牵挂一直延续了很久。 张友和走驼道的当天太春就把莲子接到了自己家里。天气说冷就冷了,太春一早起来生好火盆,在火盆上给莲子烤着棉裤棉袄。火盆里得木炭燃得红彤彤的,屋子里弥漫着温暖的气息。太春给莲子烤好棉袄棉裤来到炕前:“莲子,快起来穿衣裳!看二爹给你烤得热乎乎的!” 莲子撒娇:“二爹,你让人家再睡会儿吗!” 太春:“懒丫头,太阳照屁股了!” 莲子迷迷糊糊爬起来,穿衣服。 太春在地下收拾着:“莲子,起来了自己吃饭吧,二爹柜上还忙着呢。” 莲子:“噢。” 太春:“你绥生哥回来,跟他说一声,让他到柜上去找我。” 莲子:“噢。哎二爹,我绥生哥自己找了个媳妇。” 太春:“真的?我咋不知道?” 莲子:“他怕您骂他。前天在洋行门口我看见了,是个……” “这个小畜生!”太春生气道:“婚姻乃人生大事,要遵从父母之命煤妁之言,他这简直是目无尊长!莲子,二爹走了!” 这天傍晚绥生回来了,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绥生胳臂上竟然挎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妞儿! 绥生怯怯地:“爹。这是艾林娜。” 艾林娜大方地冲太春喊:“爹。”弄的太春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一时不知所措。 太春把绥生叫到一边,严厉地问道:“绥生,这黄毛子是个什么人?” 绥生:“爹,瞧您说的多难听,艾林娜是俄罗斯人。” 太春气得哆嗦:“你……你……你混蛋!” 绥生:“爹,您冷静点,在女士面前您应该保持起码的文明。” “你少给我扯淡!”太春强压着火:“绥生,你给我听着,咱是个中国人,中国人娶媳妇讲究的是三媒六证,你弄这么个洋妞回来,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 绥生:“爹,我爱艾林娜,艾林娜也爱我,这就足够了!” 太春:“狗屁!绥生,你要是还认我这个爹,你就赶紧让她走,咱大清地界上好姑娘有的是,爹说话就给你找一个!” 绥生:“除了艾林娜我谁都不要。” “反了你了!”太春顺手拎起一个小凳子就要打儿子:“我把你这个畜生!” 绥生见势不好赶紧拉起艾林娜夺门而逃。 太春一凳子砸过去,凳子摔在地上,碎了。 绥生跑了,太春越想越生气,你说这小子他到底是咋想得呢?大清低界啥样的好姑娘没有,咋偏要找个黄毛回来呢?将来把这样的媳妇带回老家,还不得让村里人笑话死啊! 莲子是个懂事的孩子,见二爹生气,安慰说:“二爹,你别生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哥哥哪天回来我劝劝他,行不?” 太春听莲子这么一说,心里的气消了一半,跟自己那个活祖宗比起来,还是莲子懂事啊! 06 街上,绥生和女朋友艾林娜手拉手地走着,样子十分亲昵。绥生穿着整齐的西装,外面套一件黑呢子大衣,艾林娜穿着那种看上去质地厚重的大裙子,头上围着一条艳丽图案的大披肩,俩人的穿着在满大街长袍马褂的人群中很是扎眼。上了年纪的人自然是看不上他们这种做派和打扮的,免不了对他们指指点点,还说他们伤风败俗、行为不端等等;年轻人倒觉得他们的穿着很好看,看着人家两个亲亲热热的样子,嘴上虽然不敢说什么,心里其实很是羡慕。 临街得茶馆里,十几位茶客正在安闲地喝茶、看街景儿,正好绥生和艾林娜从茶馆前走过,一个头发花白的茶客说:“哎,你们瞧,那是谁家的后生,一天价挎个黄毛儿满街跑。” 另一位中年茶客说:“这你都不知道?三义泰许掌柜的儿子呗!” 花白头发说:“唉,许掌柜是个要强的人,有这么个儿子,可给他老子露脸了!” 中年茶客说:“老古人说‘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儿子成了这般模样,自然是当爹的没有管教好。” 大家闲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到三义泰的许大掌柜就坐在角落里喝茶,把个许太春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腾地站起来出了茶馆,走过去拦住绥生和艾林娜。 绥生一看是他爹,叫道:“爹——” 太春:“别叫我爹!你给我听着,从今天起,我没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我这个爹!” 绥生:“爹,有话咱回家再说不行吗?” 太春:“家?也不许你再登我许家的大门!” 绥生倔强地:“不登就不登!以为我多想回那个家似的!我就不明白,艾林娜哪儿不好?再说了,是我找媳妇又不是你找媳妇!” 太春上去给了绥生一记耳光。 太春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了,他推开门,疲惫地走进来。他摸索着点上灯。莲子已经睡了,听到动静,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二爹回来了,锅里还给你留着饭呢。” 太春给莲子掖了掖被子:“睡吧莲子,二爹在柜上吃过了。” 太春脱了外面的棉袍子,坐在炕沿上,点起一袋烟缓缓地抽着。他想起绥生小的时候,自己每逢从外面回来,绥生总是愉快地从屋里跑出来,嘴上喊着爹一头扎进他的怀里,他把绥生抱起来架在脖子上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回到屋里,玉莲已经端上热乎乎的饭菜,一家三口围着小炕桌,那个温馨那个惬意,唉,那种好日子这辈子怕是没有喽! 太春由绥生又想到玉莲,他拿出玉莲留下的兜肚,抚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睹物思人,由不住又是一阵伤感。 三九天的归化城滴水成冰,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望着街上的行人穿着厚厚的棉袍子或者皮袄来去匆匆的样子,更让太春惦记着走驼道的张友和。又快到年根儿了,太春在账房里一边和路先生在核对账目,一边说些闲话。 路先生说:“张掌柜走了快一年了,也该回来了吧?” “要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太春说着忍不住往屋子外面张望:“该回来了。” 路先生:“但愿张掌柜平平安安吧。” 第87章 这话说了刚过只三天,张友和就带着驼队回来了。 大家都跑到大街上迎接自己的驼队。路先生高兴地一个劲地祷告:“菩萨保佑,总算平安回来了!” 为老给驼队接风,太春让黄羊专门到大观园去订两桌酒菜。晚上三义泰的掌柜伙计围坐在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边吃饭一边看戏。小孩子莲子也家在大人中间。大观园的小戏台上,正在演出山西梆子《借东风》。 太春端起酒杯敬张友和:“大哥,这一来一去整整一年,风餐露宿的你辛苦了!来,这杯酒我给大哥洗尘!” 大家端杯,一饮而尽。 张友和抹把嘴:“辛苦倒不怕,能平安回来就是万幸。比起往常来,边境上又设了不少卡子,检查得挺严,只要让查出来,马上就地正法。” 太春:“罢了,这种冒险的营生以后再不能做了。” 张友和自信地:“也不尽然。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只要小心点,出不了事的。” 太春接着张友和的话茬说:“话是这么说,万一出了事,就是塌天大祸。我也看了,这年月,别指望能把买卖做多大,只要能熬下去,买卖不倒塌就是赢家。” 张友和:“可是难呀,万裕长就是个例子。谁不想好好做买卖?可说倒就倒了,你能咋办?” 黄羊端杯:“大哥,二哥,不说那些恼人的话了,来,喝酒!” 张友和:“好,喝!忽然他想起什么,问道:哎,绥生忙啥呢,咋不见?” 莲子:“我绥生哥他——” 太春制止了莲子,叹口气对张友和说:“别提他了!——” 07 第二天安排伙计拆包验货。 张友和专门找出一个包袱,对太春说:“我带回几块俄罗斯毯子,还算个稀罕东西,你给钱道台那边送过去。” “你还想得挺周到。” “这年头没人家官场上的人罩着,咱的生意也不好做。 “钱福常也不是过去的钱福常了,”太春感慨地说:“过去见面称兄道弟的,亲热得很;现在有事去找他,就端起了几分官架子,哼哼哈哈地拿鼻子说话了。我就奇怪了,为啥这人一当了官就变了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张友和说。 “想他钱福常当年到我豆芽店讨焙子吃的时候,那是什么样子,古道热肠的;就是后来买官,也还是我资助的银子,现在反过来你有事求他,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唉,当官就是当官,别指望再像二十年前了,只要他能稍微关照着点儿,就心满意足了!……”张友和话题一转问道:“噢,对了,昨晚吃饭的时候说起绥生,你就把话岔开了,是不是绥生有啥事惹你生气了?” 太春叹口气:“唉,这个孽障,自己在外头找了个媳妇。” 张友和:“那好啊,省得咱们操心了。” 太春:“好什么好,绥生给咱找了个外国媳妇!” 张友和:“外国媳妇?” “那天还领回来了,刚进门就让我给撵出去了!”太春:“鞋大鞋小不能走了样子,找个老毛子回来,将来给我们许家生一群小黄毛?这万万不行!” 张友和:“绥生这孩子我知道,来硬的不行,慢慢开导吧。” 三义泰的驼队走了一趟驼道,可以说狠赚了一把,到了年根儿上,三义泰在大观园召开了一次颇具规模的股东年会。大观园内熙熙攘攘,坐满了买卖人,除了三义泰的股东、掌柜子,还邀请了归化商界的名流。 太春站在小戏台上一脸喜气地说:“各位财东,各位掌柜子,今天是我们三义泰的大喜日子,我们二百多人聚在大观园,举行我们三年一度的结账期会,这是一件幸事(奇*书*网*.*整*理*提*供)!大家都知道,这几年归化城生意难做,万裕长、万兴隆先后有十六家商号都倒塌了,我们三义泰不仅挺了过来,还发达了许多,这全仰仗各位的鼎力相助,在这里,我许太春谢谢大家了!” 有人送来了帖子,太春接过来看了。 太春接过来看了看:“大家听着,还有个事,道台衙门的钱道台刚送来个帖子,恭贺三义泰结账期会的举行!” 园子里响起热烈的掌声。人们感叹道:“还是人家三义泰,在归化城像这样有里儿有面儿的商号可不多,买卖经营到这个分上,也算是顺风顺水了!” 太春高兴,他大声对赫连说:“赫连,敲打响器,放炮,嘣嘣这几年的晦气!” “好唻!”赫连答应着,带几个小伙子来到大观园门前,锣鼓、鞭炮一齐响,咚呛咚呛咚咚呛……噼噼啪啪……三年一期的结账期会在鞭炮声和锣鼓声中达到了最! …… 在归化通司行三义泰是个小字号,本来帐目很简单,但是为了铺排也象大盛魁似的结账期会整整开了三天!张张扬扬热热闹闹,又是摆宴又是唱戏。 一回暗房子买卖使三义泰尝到了甜头,张友和提出再走暗房子的动议。 “不行不行,”张友和的意见一提出来就被太春挡住了:“上一回你走后我想起来就后怕,这心一直悬了整整一年,哥哥,可不能再冒险了!” 黄羊:“不过话说回来,一把暗房子生意就能进账十几万,要不是上回大哥冒死做那一把,恐怕也不会有三义泰的今天。” 太春:“那也不行。边境上的风声越来越紧,你们趁早别打这种主意!” 黄羊:“唉,要是有份俄罗斯公司的货签就好了。” 太春:“货签?要不怎么说当今朝廷软弱无能呢,俄国人凭了大清的货签可以减免税赋、可以自由自在地在中国做生意,却限制中国人出去做买卖,这叫什么道理?” 张友和:“算了,不提这码事,提起来生气,还是合计合计咱们该咋办吧。” 黄羊:“现在这事,撑死胆大的,吓死胆小的,做就做了,哪儿那么多啰嗦!” “好我的兄弟呢,”太春对黄羊说:“事情没你说得那么容易。上回大哥做成那把也是侥幸。” 张友和:“其实也没人们说得那么悬,事在人为吗,让关卡上抓住的都是些呆瓜,机灵点儿没事!” 太春:“大哥,你要是这么说,这回我走。” 张友和做出一副大咧咧的样子:“那不行,别看我走的时候熟门熟路,轮到你们就不灵了。这回呀,咱们别争也别抓阄,还是我走!这趟走下来,以后走不走就是你们俩的事了!你们看如何?” 张友和有了上回的经验,这回他铁定自己照旧能结结实实地赚一把回来。一下组织了八十万两银子的货。定好了九月初六驼队出发,六六顺吗! 三义泰门前,张友和的驼队正准备出发,绥生带着莲子赶来了。 太春说:“你小子,还算有点良心,来送你大爹呀?” 绥生说:“爹,我知道为艾林娜的事你还生我的气,今天当着大爹和三叔的面,我求你了爹,就答应了吧。” 太春:“当着谁的面也没用,你别说了。” 绥生:“爹,你可别后悔!” 太春:“这话怎么讲?” 绥生拿出一份公文。 绥生:“这是我从伊万那儿拿到的一份货签。” 太春兄弟三人又惊又喜:“货签?” 绥生:“这货签是朝廷发给俄国人的,要是遇上检查,你们就说是俄国人的货,逢关过卡的没人敢拦你们。” 太春:“没想到你小子还有点能耐,倒是我平时把你看低了。” 绥生对他爹说:“货签可以给你,可是我还有个条件。” 太春:“你说什么?” 绥生:作为交换,我和艾林娜的事你也得答应。” “你——好你个小畜生,在这儿等着我!”太春从绥生手中接过货签,交在张友和的手上,嘱咐说:“哥,千万装好了,这可是你的身家性命啊!” 张友和带着驼队上路了,太春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右眼皮子莫名地跳了起来。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征兆,太春的眼皮子从此开始不停不歇地跳着,压上席篾棍儿不行,贴上膏药也不行,直跳到张友和出事—— 08 春天的塞外是黄风肆虐的时候,从早上起,黄风就开始刮上了,连沙子带石子儿,刮得天昏地暗,刮得路断人行。 趁着大风天店铺里客人少的机会,太春和路先生把这一段日子的账目核对了一下,赶他回到家时已经是黄昏了。太春手里拎个蒲包,里面是他给莲子买的吃食。看着今天天气不好,他就在外面买了干粮。进的门太春一眼看见莲子围着一床被子坐在炕角,泪汪汪的眼睛里满上惶恐的神情。太春觉得心一阵痛,忙放下蒲包问:“莲子,你怎么了?” 莲子哭着说:“二爹!我怕……这风刮得就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怕什么?二爹这不是来了么!”太春问:“哎,你哥呢?” 莲子说:“我哥上午出去就没回来。” 太春叹一声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说也是白说,他打开蒲包:“来莲子,看二爹给你买啥好吃的了?万盛永的酱牛肉!来,起来吧,二爹也没吃呢。咱们吃饭!” 有二爹在,莲子不怕了,她觉得屋子里也暖和了起来。等莲子沏好茶,太春已经把酱牛肉切成薄薄的片儿夹在了焙子里,一斤酱牛肉,五个白焙子,正好!他递给莲子一个焙子:“看看,多好,快吃吧!” 莲子吃着:“二爹,昨天夜里我梦见我爹了。” 太春:“噢? 第88章 梦见你爹啥了?” 莲子:“我梦见我爹满脸是血,张着手叫我呢,可吓死我了。” 太春安慰莲子:“莲子,梦是反着的,这就说明你爹没事,别瞎琢磨了啊?” 话是这么说莲子的话也让太春的心悬了起来。 都说女儿长得像娘,可再没有比莲子和她娘这样长得一模一样的了。十岁的莲子和她娘年轻时的神韵简直是活脱了,模样是不必说了,那身段,那走路的姿势,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一样,太春每每端详着莲子,恍惚觉得就是年轻时候的玉莲了,恍惚觉得玉莲根本就没死,就觉得她的魂灵儿和她闺女合在一起了,你初看时是莲子,看着看着就成玉莲了,看着看着又成莲子了…… 第二天一早,太春带着莲子来大观园吃烧卖。大观园里吃烧卖喝茶的人络绎不绝。 太春刚要动筷子,就见黄羊慌慌张张跑过来。黄羊附在太春得耳朵旁悄声说:“哥,出事了!” 太春紧张地站起来:“你是说——” 黄羊看一眼莲子,把太春拉到一旁:“哥,这回出大事了!” 太春:“黄羊,你慢慢说。” 黄羊:“友和哥让喀尔喀边境军队给抓起来了!” 太春:“咱不是有俄罗斯人的货签吗?” 黄羊:“听捎话人说,友和哥遇上了暴风雪,耽误了行程,赶到边境时货签已经过期了!” 太春懊恼地:“唉!——” 黄羊:“哥,你得赶紧拿个主意,晚了就怕来不及了!” 太春咬牙:“我去找钱福常!” 钱福常的住处,太春把一张银票拍在桌上。 太春恳切地说:“钱大人,这是五千两银子,你说啥也得想想办法。” 钱福常嘬着牙花子:“这回可不同以往,西太后亲自发下手谕——对边境走私要实行严厉打击。按照规定,私货值超过五万的,即判斩刑。你八十万两的货,我一个小小道台,恐怕也帮不了你了。” 太春乞求道:“钱道台,我求你了,只要能保住友和的命,咋办都行,哪怕我三义泰倾家荡产呢,你千万想想办法!” 钱福常:“太春,这回怕不是银钱能办了的事,我实在是无能为力。别在我这耽误功夫了,还是想别的法子去吧……” 太春:“钱大人,你曾说过的,你说有你罩着让我放心大胆去做……” 钱福常:“唉,此一时彼一时呀……” 太春愣怔了。 钱福常已然把花说到这个分上,太春知道再多说也没啥意思了,于是匆匆赶回三义泰,与黄羊商量搭救张友和的对策。 黄羊急得嘴上起了燎泡:“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求的人也都求了,我现在是一点辙都没了。” 太春在地上走来走去。 黄羊:“哎呀急死人了!哥,你快拿个主意呀!” 太春大手往桌上一拍:“黄羊,赶紧备一匹好马,再准备一万两银子,我现在就去库伦!” 黄羊:“柜上哪儿有那么多现银?” 太春:“那就变卖东西,一万两银子只能多不能少!快去办吧!” 黄羊:“哥,归化离库伦三千里路,可能还会出现暴风雪,这种天气在草原上赶路实在太危险了。” 太春:“顾不了那么多了,你快去办吧!” 荒原上,寒风凛冽,一匹马在疾驰。那风也是呜儿——呜儿——地呼哨着,没有片刻停歇。太春打马直往北去,张友和命悬一线,他必须尽快赶到喀尔喀边关! 太春除了人吃干粮马喂草料的时间,连睡觉都是在马上打个盹儿,仅仅七天他就赶到了喀尔喀边关。 太春马上拿出银子:“这是五百两银子,军爷上下活动,多多费心了!” 军官:“那好,你回客栈等消息吧。” 太春:“多谢军爷。” 回到客栈后,太春坐卧不宁,他在地上走一气,抽一气旱烟,再走一气,再抽一气旱烟,人都快崩溃了,屋子里烟雾腾腾地都快要着火了。 天快黑的时候,门突然开了,军官闯了进来。 太春忙迎上去:“军爷,怎么样了?” 军官:“大臣说了,按照以往的惯例,抓住的走私犯是就地处决,这回案情重大,所以拖延了下来。” 太春急切地:“还有呢?” 军官:“大臣答应见你,下面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 太春在那位军爷的引荐下,连夜来到办事大臣的住处。 大臣坐在那里,略略抬了抬眼皮,问道:“你就是三义泰的许大掌柜?” 太春站着回答道:“在下是。” 大臣:“多余的话就不用说了,你打算怎么办事吧!” 太春呈上银票:“全凭大人费心,只要将这个案子交给归化城的道台衙署处置,其他的事情我再想办法。” 大臣看见银票,态度缓和了许多:“许掌柜,这可是朝廷钦点的重案,即使到了归化,怕是也不好办呀。” 太春:“事到如今,也只好走一步说一步了。” 大臣拿出一封信:“看你人还实在,我权且帮帮你,这是我的亲笔信,你立刻启程到乌里雅苏台,张友和现在关押在那里。” 太春自然是说了一大堆千恩万谢的好话,然后离开那里直奔乌里雅苏台。 太春驱赶着马匹,在茫茫的雪原上赶路,什么叫心急如焚?太春此刻就是。越往北走气候越恶劣,道路也越难走,挨饿受冻就不必说了,太春唯恐张友和发生什么意外,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直飞了过去! 在昏暗寒冷的牢房里太春见到了他的友和哥哥。张友和正靠墙坐着,蓬头垢面的几乎认不出来了。太春扑到栅栏上,颤声叫道:“大哥!” 张友和作出无所谓的样子:“这回买卖不顺,栽了!要不然,咋能净赚他二十万!” “大哥,这都啥时候了,你还说什么赚钱不赚钱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如何保住你的命!——”太春说:“大哥,我已经上下打点了,他们同意你的案子回归化审理。只要回了归化,就好说了。” 由于太春上下打点,终于使张友和的案子有了一些转机,第三天得早上,四个差官骑着马押着一辆牛车从乌里雅苏台启程了,车上拉着死囚犯张友和。一行人在茫茫雪原上缓慢移动,太春骑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牛车的旁边。 晚上打尖时,四位差官燃起一堆篝火,他们围着篝火烤肉吃干粮;旁边不远处就是张友和的囚车,他站在囚笼里已经整整一天了没有活动,腿和脚都肿了。 太春上去求差官道:“军爷!您通融通融,就让他出来歇歇,哪怕就在草地上坐一小会儿也行。” 差官说:“那不行,跑了咋办?” 太春抓住那差官得手把一些银子放在他的手里:“反正他戴着重镣,就是让他跑也跑不了。” 得了银子后,那差官态度显然不一样了,他说:“好吧,看在许掌柜的面子上,我就行行好吧。” 另一差官说:“许掌柜,你对他真的比亲生弟兄还好。” 太春说:“我们是磕头弟兄。” 打开囚车后,在太春的搀扶下,张友和趔趔趄趄走到篝火前,两条腿僵硬得却是坐不下。太春给他揉搓了好一会儿,扶着他慢慢坐在地上。 太春弄来吃的和水,照顾着张友和吃喝:“大哥,来,喝口酒暖和暖和。” 张友和苦笑:“真是做梦都想不到,咱兄弟俩会这样在荒原上过夜,我还戴着脚镣手铐……” 太春:“别想那么多了,吃点东西休息吧,囚车上站一天了。” 张友和:“我就想不明白,咱到底做啥了,犯的是死罪,杀人了?放火了?咱不就是个买卖人吗,咱也想老老实实做买卖,可能行吗?今天闭关,明天闭关,凭什么外国人可以在中国随意做生意,事情轮到我们头上就不一样了呢?咱买卖人也是人,咱也得养家糊口呀!” “哥,不是有那么句话吗,‘山海关难过,苦得是银钱’,不就是花钱吗,事情到了这一步,说啥咱都不能放弃!”太春说:“咱三义泰就是变卖产业也要把你的命保住!等回了归化——” 张友和:“回了归化你也没有回天之力,这次的案子不同往常……” 太春:“那我要挣他个鱼死网破!” 张友和:“兄弟,犯不着,没用。” 俩人说着话,喝着酒,草原的风猛烈地刮着…… 09 黄羊、路先生、赫连等人正在说道着张友和的事情,眼巴巴地等着许掌柜回来。 但是回到归化也不那么简单。太春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道台府,都是心知肚明的事,太春也就不绕弯子了,他说:“福常兄,我许太春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你想想办法,好歹救友和一条命,我求你了!” 钱福常:“上回我就跟你说得明白,要是能救了张友和,豁出去我这个道台不做了!可这个案子是西太后钦点的重案,上边急等着要结果呢,不是张友和一个人而是整整一打——十二个死犯!统统要正法!” 太春:“我知道,福常兄,只要你肯帮忙,办法肯定有,小弟这里给你叩头了!” 太春当真跪在了地上。 钱福常把他拉起来:“咳,你这是干什么?你容我仔细想想……” 钱福常忽然眼睛一亮:“也罢,我钱福常要不帮你显得我不仗义,要不这样,既然已经入了我的大牢,咱们可以来个偷梁换柱——我找个借口夜审张友和,你们找个“倒卧”回来,然后……” 太春叫道:“好主意!” 第89章 狂风在归化街头呼啸,夹杂着草屑和尘土,把个归化城搅得一片混沌。太春、黄羊与赫连三人在街头搜寻着—— 太春说:“怎么今日里连叫花子都这样难找!” 早晨,钱福常钱道台来到大牢里,他对狱卒说:“把门打开,本官要审钦点重犯张友和!” 狱卒开锁,张友和戴着镣铐从号子里出来。 钱福常提了张友和正要往门口走去。就在这时,突然迎面来了一行人。为首的一个人喝道:“传旨官到——” 钱福常一惊,忙把张友和推过一旁。 传旨官来到钱福常身边:“钱大人听旨——” 钱福常忙跪倒在地。 传旨官:“奉天承运,皇帝昭曰——张友和走私一案,案情重大罪在不赦,为朝廷江山社稷安危所虑,杀一儆百,对张犯特批:斩立绝!” 牢房内,张友和听得明白,他闭着眼长叹一声! 道台府,钱道台正在与太春谈话。 “大人,我已经找到一个叫花子……。” “晚了!——” 钱福常摇摇头:“你到牢里看看他去吧,我只能帮你做这件事。” 太春绝望了,憋在心里很久的泪水哗地流了下来。 大牢里张友和的号子里,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桌上摆着酒肉,太春与张友和在对饮,张友和却是谈笑风声,他爽快地端起酒碗:“喝!” 俩人一仰脖子,一饮而尽。 太春又给张友和的杯里倒了酒。 张友和:“兄弟,还记得那档子事儿不,说起来都快二十年了,可就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总在眼前晃悠。记的那天我到马桥上办事,正遇上一帮桥牙子在围着你打——” 太春:“是友和哥救了我。” 张友和笑道:“那时你小子性子真是倔,我拉你,你还不肯走。” 太春:“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改不了啦。” 张友和:“后来,我们就在一起做起了三义泰,那时候年轻,没明没夜地干也不觉得累,喝口凉水都长力气。 太春:“可是让我一次买树梢的买卖就把老三义泰给弄垮了……结果是我回了老家。可连村子都没进去,就又返回了归化。” 太春说到这里,号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俩人默默地对坐着。 张友和:“不,你已经尽力了。人终归有一死,如今我张友和要走到你的前头去了!太春,我有两件事要求你。” 太春:“你说,慢说是两件事,就是两百件我也答应。” 张友和:“第一件,我死以后你要把我带回山西老家。从十三岁离开家来到归化,我没在爹娘跟前尽一天孝,这回回去,守在爹娘跟前哪儿也不去了……” 太春的眼里噙着泪:“我答应你。” 张友和:“还有,莲子还小,就托付给你了,等她长大,给她寻个好婆家,我就没牵挂了。” 太春:“你放心,从现在起,莲子就是我的闺女了!” 张友和:“好了,没事了!来,喝酒!” 就在这时黄羊抱着一个酒坛子来到号子门口,狱卒开了锁,黄羊忙不迭地一步跨了进来。 张友和感慨道:“咱弟兄三个能在这儿相聚也不容易,来,黄羊,把酒满上!” 黄羊拔开酒坛的盖子给三人满了酒。 黄羊说:“友和哥,三义泰有你一份心血,我和太春哥会把它做下去。你走了,你的身股子我们也还给你记着。三年一结账,我们派人把红利送到你山西老家去。” “我替老母亲谢了!”张友和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太春和黄羊也一饮而尽,放下碗时,俩人已是泪流满面了。 行刑的时辰到。张友和在兵丁的押解下,走出了牢房。这是他熟悉的归化城。悲剧的命运在前面不远的地方等待着他。 脚镣手铐哗啦哗啦地响着。看上去他不像是去赴死,说说笑笑的倒像是去串亲戚。围观的人们默默地望着张友和,露出惊骇的目光。 张友和在一家糕点铺前停住了脚。 兵丁问道:“张掌柜是想吃点心吗?想吃什么尽管说,今日全归化的买卖都免费伺候你!” 另一兵丁说:“张掌柜,过了此村就没此店了,你听好了,想吃什么别客气。” 张友和朗声道:“好,拣上好的点心给我称二斤,吃不了我带着路上吃!” …… 大观园门前,摆着一张宽大的桌子,上面摆满着十几样酒菜,十分丰盛。 太春、黄羊、绥生等人站在桌子旁边,等待着张友和。 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罪犯张友和来到大观园门前,这是他和弟兄们的最后一面了。三双泪眼望在一起,什么话都没有,只深情地望着,含泪带笑,但他们却彼此都懂得对方得意思:今生不行了,来生吧,来生咱们好好做兄弟。 绥生含泪道:“大爹,绥生送您一程,喝碗酒吧!” 张友和喝了一碗酒,绥生又喂了张友和一口肉。 张友和想了一下:“我想听戏!” “好好,”太春忙应道:“哥哥想听什么戏,我这就打发人给你去请!” 张友和笑着说:“你去给我请个唱二人台的戏班子来,我想听二人台!” 太春含着泪点点头。 10 刑场上,刽子手怀抱的鬼头大刀闪着寒光。刑场四周,成千上万围观的人们。 戏班子请来了,太春过去问张友和说:“哥,你想听什么戏?” 张友和脱口说:“《走西口》。” 胡琴丝弦板鼓响起来了,悠扬凄婉得仿佛仙乐。归化城多少年了,人们还没见过如此悲壮而浪漫的死法。 张友和听着凄凉如诉的《走西口》乐曲,一边吃肉喝酒,一边与太春拉着家常。 张友和:“……那年,整个北方大旱,咱们山西更是颗粒无收。我随逃荒的人来到口外,那一年我才十三岁……” 太春泪眼模糊:“哥,我知道。” 张友和又说:“三十六年来我只回过一回老家,不孝啊……” 太春说:“哥哥你有你的苦衷。” 张友和说:“水流大海,叶落归根,今天我终于要回家了,兄弟,一会儿完了事,记着给我点三炷归魂香……” 太春说:“哥,我记下了。” 全场静默得即使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两个艺人来到张友和面前,施礼后唱了起来。张友和专注的神情。 艺人念白:妹妹,不要哭……你哭得哥哥我心烦意乱,唉!心里好不难活! 激越的音乐响起来了,艺人的嗓子高亢嘹亮,响彻天宇。 男声唱道: 咸丰十三年, 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 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 全场的人包括道台钱福常和行刑官、刽子手们都在侧耳听着那荡气回肠的声音,张友和专注地听着,嘴唇先是在轻轻动着,后来就跟着唱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 咸丰十三年, 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 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 西口外好收成。 我有心那个走西口, 又怕妹妹不应允。 …… 张友和的脸上看不到悲哀与绝望,他恣意地唱着,声音越来越响,最后竟然压倒了艺人,和着婉转的丝弦,全场只听得到他一个人的声音了。人们惊叹,张友和果然是个天才,就连戏词儿也唱得这么好! 女声唱道: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我实难留; 手拉着哥哥的手, 送你送到大门口。…… 刽子手来到张友和面前,恭敬道:“张掌柜,该上路了!” 张友和唱着戏词儿,向刑场中央走去。 在《走西口》的音乐声中,刽子手手起刀落,昆仑坍塌,血光飞溅…… 艺人们还在唱着: 哥哥你走大路, 千万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的那个人儿多, 能给哥哥解忧愁。…… …… 张友和家,冷锅冷灶,柜子上,桌椅上蒙着薄薄一层灰尘。 莲子伏在炕沿上号啕大哭,声音绝望而凄惨。当年娘走的时候自己还小,只知道找着要娘,心里却没有这么苦,那时候好歹还有爹在;如今爹走了,自己就再没有亲人了,就是走遍天下,再也没人疼自己了。 莲子哭得气促,一直站在旁边得太春看着心疼,他端过一碗粥劝道:“好闺女,起来喝口粥吧,别哭坏了身子。” 莲子依旧哭着不起来,娘没了,爹没了,天塌了,地陷了,想着自己将来得无依无靠,莲子哭得几乎要抽搐过去。 太春抚着莲子得肩膀:“闺女,你这么不吃不喝地哭,二爹心疼哩。” 莲子忽然扑进太春的怀里:“二爹!——” 太春:“莲子,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闺女了,二爹照样疼你……” 绥生这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些糕点糖果之类的吃食。绥生先跟爹打了个招呼,又转身对妹妹说:“莲子,快看哥给你买啥好吃的了!” 太春:“绥生,来,坐下。你大爹这一走,三义泰就倒下了一根大梁,我和你三叔就是七手八脚也忙不过来,不如你把洋行那边的差事辞了,回来干咱自己的买卖吧。” 绥生:“爹,我说过多次了,对做生意没兴趣,你硬逼着我干,肯定也干不好。” 太春叹口气:“唉,就算我的话你不想听,你也该明白你大爹的一番苦心吧? 第90章 从你三岁上起,你大爹就刻意地教你学蒙古话,学俄罗斯语言,为的是啥?为的就是要把你培养成三条舌头的商人,好做大买卖。” 绥生:“那又怎么样?我知道你们的意思,做三条舌头的商人,拼命赚钱,然后回老家盖房子,然后守着一大片宅院老死家中,山西好多商人不都这样吗?” 太春:“那你要咋样?” 绥生:“我可不想当一辈子土财主,我将来要去留洋,英国、法国、比利时到处走走,去看看人家外国人是怎么活的!” 太春懊恼地:“疯话,尽说些疯话,绥生,你算是废了!” 绥生:“爹,还有事吗,没事我走了,洋行里还忙着呢。” 太春:“你等等!沙格德尔王爷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我看挺好,是个满族姑娘,也算是殷实人家。” 绥生:“爹,我有女朋友,您又不是不知道!” 太春:“没有三媒六证,那个洋妞不算数!” 绥生:“爹你咋能这样呢?当时我给你货签时,咱们可是说好了的!” 太春:“你还有脸提货签的事?弄个快过期的货签来糊弄我——” 绥生:“不对!是大爹遇上暴风雪延误了日期,跟我没关系,我是真心帮助你们的!” 太春:“现在你说什么都没用,反正人没了,你那一套也全部作废!” 绥生:“爹,你不讲理——” 绥生气冲冲地拉开门走了。 太春骂道:“我把你个孽子……”忽然,太春感到天旋地转站立不稳,他忙抓住一个椅背,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11 绥生急着要走,是因为洋行里晚上有一个酒会,他和艾林娜说好了,回家看看就去洋行,没想到跟爹生了一肚子气。唉,老朽啊,这些老朽简直不可理喻! 酒会十分热闹!绥生挽着艾林娜走进会场时,七八个穿着白色制服得乐手正在旁若无人地演奏着曲子,萨克斯、黑管、圆号、长号……大大小小的乐器真是又气派又豪华,绥生在心里说,爹也够悲哀的,心里只装着他的三义泰,他的那个天地啊,太小了! 舞池的中央,一个漂亮的女郎在跳着极煽情的舞蹈,她上身只穿着勉强可以遮羞的胸衣,露着一截雪白的肚皮;下身则是一条宽大的裙子,女郎用手抻着裙裾不停扇来扇去,尤其是来到男人们跟前时更加狂烈地跳着。 绥生和女朋友坐在沙发上喝酒,已经七分醉了——这有多好啊,没人唠叨,没人拘管,想喝多少喝多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看看那些洋人,有的比你许太春得年纪还大呢,看看人家,一手端美酒,一手抱美人,许太春呀许太春,你真是白活了。 看看酒杯空了,绥生一招手,用熟练的俄罗斯语喊道:“招待!再来两杯伏特嘎!” 酒来了,绥生和女朋友大口地喝着,喝完了,俩人搂抱着晃进舞池,勾肩搭背地跳了起来。 和绥生吵完架得第二天,太春就病了。也是这些日子得心弦绷得太紧,马不停蹄地去库伦,马不停蹄地四处求人,那颗心无时不在被煎熬着,天下最痛苦最无奈的莫过于你眼睁睁地看着一条性命就要在你眼前死去,而你却又一点办法没有。此刻,他斜倚在被子上,胡子拉碴,满嘴的燎泡,整个人的精神气儿被抽没了。 从太春病倒得那天起,黄羊就在他身边服侍着,黄羊还得抽空去照顾莲子,孩子这时候也是离不开人,可怜啊!所以黄羊就两头跑,几天下来人就显得瘦了一圈。 太春望着黄羊在地上煎汤熬药,说:“黄羊,还是咱弟兄们好啊,从年轻时到现在,有个灾灾病病,都是你在我跟前,自己的儿子倒指望不上了。” 黄羊:“哥,说这些做啥,又不是外人。” 太春:“自从友和哥去了,我觉着自己做买卖的那股心气也淡了,争名夺利一场空啊,没意思。” 黄羊劝说道:“哥,好生养你的病吧,还得往开了想。” 太春:“黄羊,我想把这里的生意交给你——” 黄羊:“那你……” “我该告老还乡。”太春说:“咱哥俩在一起几十年,我信得过你。不过,好朋友勤算账,咱俩也还是要签一个合同。财东们开个会,正式通过一下。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你的大掌柜吧。” 黄羊摇摇手推辞道:“算了吧,我跑个腿啥的还行,做大掌柜那是让我活受罪呢!噢对了,哥,放着绥生现成的大掌柜你不用,倒……” 太春打断黄羊的话:“你不要提他,他就不是干事的人!” 但是父子到底还是见面了,这天黄昏十分绥生推开了自己家的大门。绥生手里提着一个纸包:“爹!……这是我请教会医生给您开的西药。” “坐吧。”太春抬手拍拍炕沿儿,竭力使自己平和下来。 见绥生犹豫着不肯坐,太春大声道:“回到家就像走亲戚似的,坐一坐能脏了你的衣裳?” 绥生坐下了。 “我准备回山西老家去,”太春说:“既然你对做生意没啥兴趣,不如跟我一块回老家去吧。” “回山西老家?”绥生对父亲的话很感意外,问:“我回去干什么,难道让我种地?” 太春:“叶落归根,迟早是要回去的。” 绥生:“您趁早歇了吧!我回去艾林娜怎么办?” 太春:“你奶奶还说了,要是你娶个洋媳妇,她就永远不要你踏进许家的大门!” 绥生:“奶奶不允许我踏进许家的大门,那我不进就是了,本来我还不想回去呢!” 太春被儿子的话噎得一下泛不上话了。说完也不等老子再说话绥生找个借口就溜了。父子俩简短的对话就这样结束了。 太春一个人躺在炕上正在生气,只听得大门吱呀一声响,抬头一看,是莲子挎个篮子进来了。 “二爹,你看我给你带回啥来了?” 莲子把篮子搁在炕上,笑吟吟地说着掀开篮子上的手巾,从里面一样样往外拿着,有雪白的馍馍,有新鲜的鸡蛋,还有挂面和小咸菜。 太春高兴地说:“好香!” 简单吃了点东西,太出在莲子的搀扶下走到院子里。院子里真好,太阳光豁朗朗地泼洒下来,明亮而温暖。莲子搬了一把椅子让二爹做下来,又回屋里拿了一把桃木梳子出来,笑吟吟地说:“二爹,我给你梳梳头吧。” 太春这才想起,大概又半个多月了没有正经梳过头,就任由莲子去梳了。莲子站在二爹得身后,将辫子解开,轻轻地、一丝一丝地梳着。 太春突然说:“莲子,你像了你妈了。” 莲子:“像我妈什么了?” 太春:“长得好看像你妈,心眼活套、善良也像你妈。我这里眼睛一转,她那里就知道我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那时候在外边跑买卖,有时三天五天,有时十天半月不得回家,寻思着回家就想吃口什么,我一进门,恰好那顺口的好吃食就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莲子乖巧地:“二爹,我长大了也像我妈那么伺候你。哥哥不跟你回老家,我跟你回去,我给你养老。” 太春:“唉,有这么个好闺女,我就知足了。” 莲子:“二爹,其实我哥也疼你,你看家里那些京点心啥的,都是我哥给你买的?” 太春不语。 莲子又劝道:“二爹,我哥找媳妇的事你也随他去吧,眼不见心不烦,再说了,找个洋妞咱家还省聘礼了呢!” 太春终于被莲子逗笑了。 12 大观园的一个雅间内,太春、黄羊、绥生,还有俩洋人在场,他们正在谈判细茶生意的相关事宜。张友和死后,朝廷渐渐放开了通商口岸,归化城的各个商号开始有了生意,渐渐地从濒临死亡的绝境中挣扎出来了。 太春说:“我们三义泰在归化城三起三落,无论买卖赔赚,可我们最注重的是商号的信誉,所以贵公司尽可放心,如果我们接了这单生意,质量和时间上是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绥生十分流利地将父亲的话翻译给了洋人。 太春看一眼绥生,心里话:这小子,俄语说得挺地道吗!看起来“蛇有蛇路,鼠有鼠道”,只要他不走歪道儿,他想干什么就由他去吧! 洋商:“贵商号的商业信誉我们早有耳闻,是可信赖的,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太春笑着说:“好,希望我们能够建立长期合作的关系。”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绥生承担着翻译的角色,所以进行得相当顺利,很快,双方签字画押,一单八万担细茶的生意成交了! 回到三义泰后,太春兴奋地在地上走来走去。 太春对路先生说:“八万担云雾细茶呀,路先生,这是三义泰这一年间最好的一笔买卖了。” 路先生说:“看起来绥生这孩子还是块材料,这么大的买卖,不是啥人都能揽下的。” “我也说不清了。”太春说:“等这笔买卖做成之后,我也该到老家了!” 路先生:“许掌柜,你拿定主意了?” 太春正要说话,见赫连走进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太春:“赫连,驼队联系好了?” 赫连摇摇头。 太春问:“到底咋回事?” 赫连说:“求爷爷告奶奶地跑了一后晌,还是没结果。” 太春:“万驼社也不行?” 赫连:“万驼社的宇文社长子说了,这一阵驼队业务太忙,凡事有个先来后到,说顾不上咱们的买卖。” 太春:“咱们可是万驼社的老主顾,平日没少照顾他生意,生意再忙,也不能在这节骨眼上撤火呀!” 第91章 赫连书:“掌柜的,货期紧迫,得赶紧想办法呀!” 太春也心急如焚,对路先生说:“路先生,你手里的活儿先放一放,把三义泰能办事的都叫来,撒出人马去联系驼队!” 撒出去的人马在天傍黑的时候都回来了,看见大家无精打采的样子,太春就知道事情没办成。 太春背着手在地上走来走去,一言不发。太春的面前是三义泰的伙计们,大家看着他,也不吭声。 忽然太春把手一挥:“傍着大路盖不起房,咱谁都不求了,横下心组建自己的驼队!” 路先生:“掌柜的,这么大得事情,就怕是来不及呀!” 正发愁呢黄羊回来了,在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人。一看见客人太春立刻高兴地叫起来:“黄羊,你把马五爷请来了?” 黄羊说:“哥,我也想了,与其这样求爷爷告奶奶的,不如干脆组建咱自己的驼队!” 路先生也高兴地说说:“要说组建驼队,当然还是马五爷有办法。” 马五爷说:“我马五爷别的本事没有,摆弄了一辈子牲口,贩马买骆驼这些事还难不住我。” 太春:“马五爷,这个季节也能买到骆驼?” 马五爷:“别人不行,我行!” 太春一听高兴了:“好!黄羊,组建驼队的事就交给你了!” 黄羊:“哥哥请放宽心,有马五爷帮衬着,绝误不了八万担云雾细茶的货期!” 马五爷果然是个人物儿,不到半个月工夫,马五爷买回来的骆驼全都是经过训练的熟骆驼,一支驼队很快就组建起来了!驼队建起来了,太春这边的八万担细茶也预备齐了。算了一下货期,刚刚好。 驼队即将出发,这是一队矫健的骆驼。领房人依旧是马五爷! 太春望着眼前的驼队,心里很是不平静,组建自己的驼队,这一直是他的夙愿。太春说:“盼了多少年了,黄羊,今天咱三义泰终于有了自己的驼队!黄羊,我该谢谢你。” 黄羊:“哥哥这话说得就见外了,你谢我我该谢谁去?反正是咱自己的事,吃多少苦受多少累也是应该的。” 太春感慨道:“市面上,人们都把在归化做通司生意的商号叫做是驼商。驼商得有骆驼才行。过去三义泰因为没有自己的驼队,每到商务紧迫的时候总是受制于人。” 黄羊:“是啊,如今咱三义泰有了自己的驼队,这才像一家真正的通司商号了。” 三义泰的驼队上路了!太春和黄羊一直看着驼队走远了,还站立在那里,远远地看上去,俩人已是不年轻了。 绥生今天还不错,陪着爹回到了三义泰,太春安顿柜上的伙计说:“这几日大家辛苦了,今天早点关门上板,做点好吃的,犒劳犒劳自己!” 伙计们欢天喜地地去了。 绥生陪爹回到家后,看见莲子正在张罗着做饭。太春疲惫地坐在炕上,往烟袋里装满烟丝,绥生见状忙上前替父亲点着烟。 父子三人包饺子,绥生擀皮儿,太春包,莲子添水烧火,有了家的气氛。 太春缓缓地说:“大事办完了,我也该回老家了。……” 13 秋风萧瑟,天高云淡。 漏泽园里香烟缭绕,数十名喇嘛坐在张友和的厝房前念经,在为张友和超度亡魂。太春、黄羊、绥生和莲子在张友和的厝房前香烧纸。他们的身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大小小的坟堆和厝房。漏泽园是那些殒殁在归化的外乡人临时存放灵柩的地方,几年后家人再择一个适当的日子把灵柩起运回故乡。 太春一边烧着纸一边说:“友和哥,醒醒儿吧,咱们该回老家了,水流大海,叶落归根,山西老家才是咱们的根呢……。” 喇嘛们念经的嗡嗡声在漏泽园的上空混响着,那声音一会高远飘渺,一会儿凝重低回,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国,又好像弥漫在脚下,让人感觉到一种超凡脱俗的宁静和拨云见日的豁朗。 …… 漏泽园外面,两辆马车停在一旁。地上放着两只红色的棺材,上面分别贴着写有“张友和”、“孙玉莲”字样的红色纸条。 赫连指挥着几个汉子抬棺材装车,太春亲自抬着棺材的一角。赫连发现太春很吃力,过去劝阻道:“大掌柜,还是我们来吧。” 太春声音沙哑地:“赫连,你不懂,我得亲自把玉莲抬上车。” 绥生见状,忙过去:“爹,我来帮你。” 太春默许了。 大家接着又把张友和的棺材抬上车,太春看着大家把棺材绑好,亲自过去给拉车的牛上了绊腿。 莲子问道:“二爹,您这是做什么?” 太春自言自语道:“让牛车走慢一点,不然会把你妈颠着……” 赫连过来说:“大掌柜,全都弄好了。” 太春:“哦,那就上路吧。” 就要分手了,莲子泪眼婆娑地拉着哥哥的手,哽咽着:“哥……” 绥生故意做出一副笑模样:“莲子,好好照顾爹,等哥过年回去时给你买摩登皮鞋裘皮大衣,啊?” 莲子上车后,车轮启动了。 黄土路上,一支车队缓慢地走着,打头是一辆蓝布篷子的轿车,后面是两辆拉着棺材的牛车。西风古道,黄叶满地,牛车的木头轮子碾在坚硬的黄土路面上,发出咯拉咯拉的声音,寂寥而苍凉。归化城的轮廓越来越模糊,渐渐地看不清楚了。许太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这座倾注了他半生心血的古城啊,爱恨情仇,苦辣酸甜……忽然,像是被风吹散的一抔黄尘,没了,什么都没了,从今往后,归化城的点点滴滴只如梦境一般,不过是存在他脑子里的一幅幅陈年旧画了…… 莲子从上车后一直在哽咽着,十五岁的莲子经历了够多的痛苦,这种生离死别的场景难免扯开她的旧痛,她哭着,直到累了才靠在二爹身上昏昏地睡去。 车队在默默地行进着。 忽然,后面响起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太春在车里听见了,他本能地掀开车帘儿,探出身子向后望着——远远地,一乘一骑向这边疾驰而来,看样子,像是个女的,太春心里不觉一震,他吩咐车辆停了下来。 太春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下了车走来到路边上。 那骑马的人越来越近了,来到太春跟前时猛地一勒缰绳,那马顿时腾起前蹄,长长一声嘶鸣,马背上的人险些被掀了下来,太春见状喊道“小心!”上前一步死死地拽住了马嚼子! 这时,只见马上的人身子一拧下了马,站在了距离太春三步远的地方。 太春定睛一看,大惊:“娜烨!” 娜烨没有说话,只微微地点点头。 四目双对,太春完全懵了,娜烨却满目含情地望着太春。 这太突然了,当年说走就走了个无影无踪,十几年过去,又突然出现在眼前,都说造化弄人,娜烨,你怎么可以这样折磨人呢? 娜烨端详着太春,禁不住一阵心酸,太春,你老了,你的眼睛里已经没有当年的那股子锐气了,你也不再是当年那个英俊的许掌柜,可是你的影像已经一千次一万次地刻在我心上了,你知道吗,我依然喜欢你…… 娜烨,你太憔悴了,看得出这种憔悴是从心里透出来的,作为男人,我希望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都好,难道说你这个锦衣玉食大格格也活得不如意吗? 许太春,你真是个呆子,女人的幸福是寄托在男人的身上的,鹰嘴岩一别,生死两茫茫,纵有天大的富贵,我也消受不起了…… 太春望着娜烨,问道:“娜烨……你不是去东北了吗……” 娜烨:“昨天刚回来……” 太春沉沉地说:“你回来了,可是我要走了。” 娜烨问道:“你……真的不能留下吗?” 太春点点头。 忽然,娜烨眉毛一扬:“许太春,我有话要问你。” 太春:“说吧。” 娜烨激动地:“许太春,你知道不,从打在龙仙镇劫戏遇到你的那天起,我就喜欢上你了。你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明白我的心思,年轻的时候你躲着我,我理解你的苦衷,不仅仅为门户之见,那时候你有未过门的媳妇,而我也嫁了人……后来我得那个病秧子男人死了,我发疯似的追你到驼道上,可你却连手都不肯牵我一下,尽管这样我也知足,那几个月是我今生最愉悦的日子!再后来你出了事,我想你想到绝望,自己也差点没活过来,阿玛看我太痛苦,正好有个调防的机会,于是带着我去了东北……后来我听说你还活着,我就要回来找你,阿玛抵死不放我走,他说我跟你许太春今生就是一对生死冤家,不会有结果的,我就一天天地熬,一天天地等,直到前些时阿玛殁了我才赶了回来。许太春,为了你我在马上颠簸了半个多月,你不会不明白我的苦心吧?年轻时你有老婆我有男人,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你我都已经这把年纪了,你为什么还是不肯?许太春,你在我心里藏了三十年,我都等了你快一辈子了,你究竟还要我等多久?” 太春望着天边的云彩,说:“娜烨,我们都老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明白你的心,可是我们今生注定是有缘无分,娜烨,对不住了。” 娜烨恳求道:“留下吧,啊?” 太春:“‘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快七十了……娜烨,今生我许太春欠你的,只能来生还了。“ 忽然,娜烨恼了,她大声道:“什么来生? 第92章 哪儿有什么来生?我就要今生,哪怕一年,一个月,一天,我要的就是今生!” 太春:“娜烨,我得回家去,你看看你身后的那两辆牛车,我得对他们有个交代。” 娜烨望了一眼身后的两辆牛车,问太春:“你……真的不能留下?” 太春点点头。 萧瑟的秋风中,一行南去的大雁嘎嘎地叫着,飞着,灰蒙蒙的天空平添了几分惆怅。 娜烨失望地摇摇头,眼眶里有泪光在闪动:“说到底,你心里还是没有我……” 太春深深地叹息一声,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他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个花卡子,递过去。 太春说:“这东西我给你保存了多年了……娜烨,你是个好姑娘,只是命太苦了……” 娜烨接过那只花卡子,突然间泪流满面。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怎么跟做梦似的?那还是许太春刚来归化的时候,自己也刚嫁了公主府的少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惆怅将俩人聚在了一间小饭馆里,喝酒直喝得大醉,那时他忘了自己是穷汉,自己也忘了是格格,那是何等的痛快! 娜烨想着,禁不住泪如雨下,她从腰间解下一个玉石把件,这是太春送她的貔貅,经过了十几年的摩挲,她把她的血她的泪都浸在里面了,那小兽越发的晶莹温润,娜烨把它托在掌上,无限凄婉地说:“‘还君明珠双垂泪,恨不相逢未嫁时……’,还你了!” 娜烨说完将那把件往太春怀里一塞,扳鞍上马,一阵风似地疾驰而去。 太春缓缓地上了车子,吩咐车倌说:“走吧。” 太春坐在车上隔着窗户望着飞驰而去的娜烨,又看看手上得玉石把件,轻声道:“娜烨,我对不住你……” 突然,娜烨打马返回来了,她发疯似的抽打着坐骑,围着太春他们的车队一圈一圈地转着,圈子越转越大越转越大,马蹄荡起的尘烟弥漫在荒原上,如烟如雾,浩浩汤汤……当烟尘消失殆尽时,娜烨也仿佛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太春望着空荡荡的荒原,目光也如这荒原一样满是荒凉,他自语道:“娜烨,我许太春对不住你了……” 尾声 山西通往西口的道路长又长,历经各种坎坷人生的许太春踏上归乡的路。陪伴他的只有玉莲和张友和生的女儿莲子……。 太春他们的车队刚刚过了杀虎口,杀虎口是个令人伤感的地方,它的北面是口外,过了杀虎口就是口里的地界了。南来北往的人们走到这里,总要感慨一番,是啊,一脚踏两地,要么是恓恓惶惶地走西口,要么是扶老携幼地回老家,杀虎口无论在地界上或是在人们的心上它都是一个界碑啊! 太春的车队在黄土路上不紧不慢地走着,莲子靠着太春的身子:“二爹,我知道回家的路。” 太春:“这就怪了,你又没有走过这条路咋会知道?” “可是我会唱《行路歌》呀!”莲子说,“《行路歌》里面把走西口的路径说的清清楚楚。” “你会唱《行路歌》?” “当然会!是妈妈教我的。” 说着,莲子就放开嗓门唱起来:一出龙仙水阁外,哈拉板申来的快;走五申,过善盖,祝乐庆公布到大岱。 太春听着,情不自禁地唱了起来,他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和莲子清脆的声音汇合在了一起:常合赖,麻合赖,肯肯板申挨杭盖;沟子板,兵州亥,北苑的水地真不赖! 打渔划划渡口船,鱼米之乡大树湾;吉格斯泰到乌兰,海海漫漫米粮川! …… 在《行路歌》的旋律中,太春的眼前浮现出自己走过的一幕幕场景:第一次走西口时玉莲送他至大路口时的情景……;炮竹声中三义泰开张得情景……;他和玉莲成亲的情景……;大雪纷飞的荒原上,他走驼道的情景以至张友和临刑前扯着嗓子唱《走西口》的情景……。 渐渐地,优美而凄婉的旋律在太春的心里响起来了:咸丰十三年,山西省遭年限。 有钱的那个粮满仓,受苦人一个一个真可怜! 二姑舅捎回一封信,西口外好收成;我有心那个走西口,又怕妹妹不应允。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门口。 …… 完2008年10月改毕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