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往事》 第1节 ━━━━━━━━━━━━━━━━━━━━━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白杨往事》 作者:长宇宙 文案 我以一腔热忱 “从今天起,我自愿与蒋晓鲁同志结为夫妻。 从此相互爱护,彼此珍惜,奉献青春。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入坑贴士: 1.婚恋,顺叙,两个人从相识到凑成一对过日子的事儿。俗,琐碎,狗血。入坑慎重。 2.谢绝任何形式扒榜,不掐架,不找茬,不强求。 3.写文图个乐子,凡请高抬贵手,故事纯属虚构,蒙您喜欢,鞠躬致谢——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婚恋 业界精英 主角:宁小诚,蒋晓鲁 ┃ 配角:李潮灿 ┃ 其它:婚恋 ======================== 第一章 蒋晓鲁今天又迟到了。 这个月第三回。 今天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朗天,太阳暖和和地照下来,树叶子三两一堆儿在家属院的小路上列成队形,静等环卫工人来收。秋风一刮,颤巍巍的打着转,好似最后挣扎。 蒋晓鲁乒乒乓乓从屋里冲出来,嘴里叼着皮筋,一边绑头发一边念念有词。 “坏了坏了……” 她妈拿着块抹布正在擦餐桌,闻声眼皮也不抬。 “叫你起床你装听不见,回回都迟到,我告诉你我们饭可早吃完了,没给你留。饿,上外面找辙去。” 蒋晓鲁风风火火去门口穿鞋,新买的高跟鞋有点紧,她弯腰吃力提着脚后跟,嘴也不饶人:“也没让您给我留饭,迟到扣钱也扣我的,回头一个月一分钱工资没有,饿死我乐意。” 蒋晓鲁她妈习以为常,去厨房拧开水龙头,利索拧着抹布:“是,你多有主意,多厉害啊,能把人打到派出所去。” 又提这茬。 这事扎在蒋晓鲁她妈心里,像根刺儿,时不时非得拿出来说一说。 蒋晓鲁前一阵晚上打车,眼神不好误上了辆黑车,途中司机手不太老实,故意绕道,两个人发生口角,蒋晓鲁又是个烈性,闹到派出所,折腾半宿才出来。 蒋晓鲁拉开手袋,一股脑把手机车钥匙电脑扔进去,毫不害臊,还挺骄傲:“那是,我可厉害了。” 只见过自己闺女受了委屈跟着心疼的妈,从来没见过自己母亲这号儿的,她在外头挨了欺负,她反倒跟着没脸起来。 杜蕙心气急,脱口而出:“快滚,别回来。” “滚就滚,下次你别给我打电话。”蒋晓鲁拽开门,一撩头发,跟她妈笑着挥了挥手:“拜拜。” 门砰的一声。 杜蕙心端着刚从烤箱热好的面包和一杯奶急急追出来:“哎——她真走了?” 家里帮忙打扫卫生的小阿姨木讷站在客厅,不知所措:“啊,走了。” “你倒是拦着她点啊!”杜蕙心看看手里一盘子面包鸡蛋,扔在桌上,开始抱怨:“昨天半夜回来也不知道吃没吃饭,偷着掏冰箱,牛奶也不热热再喝,冰凉冰凉的,大早上起来也没口热乎饭,再灌一肚子冷风,那能舒服?你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穿露脚面的鞋,寒从脚起寒从脚起,说多少遍也不听。” “你说,你要在外头天天这么让你妈操心,她在家里得愁成什么样?” 小阿姨低着头,专注擦电话机,也不敢说话。就让杜蕙心自己在那儿絮叨,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每回母女俩吵架都这样,一个给另一个气的半死,那个拍拍屁股走了,留下家里这个,就跟魔怔了似的拉着自己没完没了。等絮叨累了,也就消停了。 “算了,爱吃不吃,不吃拉倒。”杜蕙心最后叹了口气,微佝偻着端起牛奶倒进水池:“冤家哟……” 这边,蒋晓鲁风风火火下了楼,正要开车走。 说起蒋晓鲁的工作,说唬人也很唬人,北京著名金融街内某信托公司一名客户经理,当初也是小业务员招聘进来的,摸爬滚打几年,业绩不错,去年给升了经理头衔,待遇翻倍,专帮人理财。 说是理财,啥叫理财,专门唬着有钱人来投资呗,钱生钱的买卖,口若悬河说自己手下这几只股票基金多好多好,一面求爷爷告奶奶哄着人放钱,赚个老板心情好的佣金罢了。 表面光鲜。 过了上班上学的高峰,人都走的差不多了,院里很静,偶尔有几个拿收音机听戏的老头老太太在晒太阳,雄赳赳气昂昂的《智取威虎山》在空旷小院儿里带着回音。 “这一带常有匪出没 只盼深山出太阳 管叫山河换新装哇呀呀呀呀呀……” 有人从远处跑过来,高声喊她:“晓鲁!晓鲁!” 蒋晓鲁回头。 李潮灿穿着海魂衫,灰色运动长裤,满头是汗跃到她身边。 汗津津的,一身馊味儿。 蒋晓鲁一皱鼻子:“干嘛呀?快迟到了,急着呢。” 李潮灿笑嘻嘻地:“别急啊,反正都晚了。我都多长时间没看见你了,使唤完我就翻脸不认人了?” 说着,还顺势在晓鲁脸蛋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蒋晓鲁对他轻佻玩笑视而不见,啪一下打开他的手:“你怎么这个时候出来晨练。” 李潮灿原地高抬腿,呼哧带喘:“昨儿值班,刚回来。” 李潮灿,蒋晓鲁的邻居,一名有志青年,现任某社区派出所片警。 说起蒋晓鲁和他的恩怨情仇,得从她六岁刚跟她妈搬进这个家属院说起。 遥想那是199x年的初夏,李潮灿站在自家阳台上拿着他爸忽悠他的三八大盖正在阳台上瞄准,远远地,只见一行三人在视线内慢慢走近。 最前头的,李潮灿认识,前头住着的郑伯伯郑和文同志。郑伯伯手里拎着一只皮箱,昂首阔步,喜上眉梢,像是有啥高兴事。 身后跟着的,是蒋晓鲁和她的妈妈。 年轻妇人穿着长裙,挺像苏联人搞舞会穿的那一套,蛮隆重。 她一只手牵着小女孩儿,一只手也提了只跟郑和文手里一样的樟木皮箱。不卑不亢跟在他身后,逢人就客气微笑。 反观那小姑娘倒很土气,大热的天,穿着枣红色的尼龙裤子,黄凉鞋,头发很厚,乱糟糟的梳着俩羊角辫,一直低着头,两根手指头在衣襟前头扭啊扭,压根看不清脸。 李潮灿心想,这个妹妹,真是个土鳖。 目标在视线里渐渐逼近,李潮灿放下那把报纸枪,转而换了武器,橡皮泥弹丸上弓,皮筋拉满,瞄准目标。 三,二,一。 发射!!! 弹丸嗖地一下弹出,李潮灿迅速隐没在自家阳台下。只听得外头一声闷响。 土里土气的小姑娘捂着额头扑通一声栽进路边花坛里。 她妈走在前头,闻声转身,花容失色,慌慌张张去拉她。 李潮灿要笑抽了,偷偷在阳台露出双眼睛,看她妈骂她。 “怎么路都不会走让你好好看着看着,也不听话!” 初来乍到这样的地方,本来想给人留好印象,处处谨慎,结果闹出这么没面子的事,蒋晓鲁她妈如此要强的人,觉得脸上很过不去。 “哎算啦算啦,快看看,摔坏了没有?”走在最前头的郑伯伯拉起小姑娘,蹲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十分关切。 小姑娘被打懵了,可能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摔进去的,慢吞吞放下捂着脑门儿的手,吓了她妈一大跳。 李潮灿这才看清小丫头的长相! 嗬,她还蛮白净哩! 肉嘟嘟的小脸儿肉嘟嘟的鼻子,很灵气,最显眼的,就是脑门儿上鼓起个红包。 额头的疼,母亲的斥责,让本来就老实胆小的蒋晓鲁揉眼睛委屈地哭了起来。 这下可热闹了。 李潮灿她妈在屋里正做家务,听见外头哭声走到窗边,心里一沉,转身去阳台,只见罪魁祸首猫着腰正观战呢! “我就知道是你!!”李妈妈大嗓门,不由分说拎起李潮灿的耳朵往外走:“赶紧去道歉!” 李潮灿哎呦哎呦地像只兔子被拎着往楼下走,干坏事被发现,很没面子,他挣扎:“不是我干的,我没想打她!” “不是你是谁!” 第2节 “我那是……那是……想看看我爸给我弄这副弹弓的有效射程!” “别跟我狡辩!” 说话间,母子俩已经走出楼门,几步来到花坛前,郑和文和杜蕙心正蹲在那里哄孩子。走到跟前,李妈妈喊了郑和文一声。 “老郑。” “哎,淑芳。”郑和文赶紧戴上帽子站起来,有点尴尬:“孩子摔了,让你见笑。” 李妈妈是个爽快人:“见什么笑,我领着潮灿来给你们道歉的。” “潮灿在楼上玩弹弓,不小心打着这姑娘了,打完害怕,猫在阳台上不敢露头,我一听,才知道坏了。” 李妈妈蹲下来,轻轻摸了摸蒋晓鲁的小胖手,温声道:“乖囡,哥哥给打疼了吧?来,让阿姨看看。” 蒋晓鲁啜泣着被李妈妈拉到怀里,黑漆漆的眼睫毛上挂着泪珠儿,可怜见的。 “快别哭了,阿姨给你吹吹,让哥哥给你道个歉。”李妈妈哄着蒋晓鲁,回头威严看了李潮灿一眼:“赶紧啊!” 被几个大人包围,李潮灿不敢再横,低眉耷眼地背手跟蒋晓鲁道歉。 “对不起。” 不情不愿。 蒋晓鲁嗫嚅着瞅了瞅李潮灿,有点憋屈。 李妈妈爽朗笑:“乖囡,跟哥哥握个手,以后你们就是好朋友了,不怕啊。他再敢打你,阿姨收拾他。” 蒋晓鲁仰头看了看妈妈,得到妈妈认可,忸忸怩怩伸出手。 她不乐意!李潮灿还不乐意呢!土妞一个。跟她握手,拉低身份。 两只手,一个肥乎乎,白嫩嫩。一个黑黝黝,脏兮兮。 两双眼睛,一个湿漉漉,圆滚滚。一个细狭长,冒贼光。 视线一对,蒋晓鲁怯懦缩缩肩膀,手握在一起,算是化干戈为玉帛,成了朋友。 李妈妈站起来,打趣道:“老郑,这么半天,也不给我们姐俩介绍介绍。” 郑和文戳在一旁,平常不拘小节的一个大男人,提起这层关系也有点抹不开,脸上两片红晕。 “光顾着忙孩子了……那个,淑芳,这是杜蕙心,我媳妇。” “蕙心,这是陈淑芳,我战友李强媳妇。都是一家人,你刚搬来,勤走动,我爱人人生地不熟,以后你多帮衬着点。” 住在这儿的人都知道,郑和文和头一任妻子离婚有几年了,三十六七岁,男人正是好时候,条件不差,堂堂联勤军分区的干部,有分配住房有稳定工作,还没孩子,再娶是迟早的事。 前阵子都传他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老师,谈的还不错,但老师家在外地,离异带个女儿,俩人能不能走到一起,还得另说。 谁知道郑和文是个闷声葫芦,今天真就把娘儿俩接来了。能看出来,是真想在一起踏实过日子的。 女人离婚带个孩子,着实不容易。 以后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邻居,李妈妈是个热情豪爽的性子,和杜蕙心握了握手,笑道:“我们姐俩什么话都好说,以后常来家玩儿,再说,我还真挺喜欢你们家这个小囡囡。” 临走时,李妈妈还领着李潮灿,让他跟妹妹说再见。 一声勉强地再见,蒋晓鲁扭头,肿着脑门,和李潮灿对视一眼,又低下头,眼珠儿骨碌碌一转,心想,我可记住你了。 李潮灿也想,个土鳖,我也记住你了。 从此,两个小朋友的和谐友谊,就此拉开序幕,一斗就是十几年。 李潮灿从小就有个英雄梦,总想干点大事,也不知道是小时候受露天电影的影响还是军人家庭的男孩都有些热血情怀,以至他一上完高中,就响应国家号召,入伍当了水兵。 在部队待了六年,奈何学习成绩搞不上去,军校没考上,提干也没提成,一朝复员,回来分到某区派出所当片警,刚干半年。 李潮灿这个人,是个很容易从打击中走出来的性格,离开部队以后,虽然一时思想转变不过来,也不太愿意干片警这活儿,每天消极工作,但是很快就被管区的派出所所长洗了脑。 潮灿同志,虽然基层不如你在部队生活充满干劲,但是它很丰富啊!我们扎根群众,深入百姓,护卫一方安康,这多伟大! 李潮灿蹲在门口一想,也对,胸腔顿时升腾出一股浓烈责任感,从此带着对未来能为国尽忠伸张正义的美好憧憬下了社区,扎在鸡毛蒜皮里一去不回头。 李潮灿这厮八面玲珑巧舌如簧,人际关系搞得相当不错,上回蒋晓鲁打人被弄进去,也多亏了他帮忙。 “哎,晓鲁,你知道我们前几天干嘛了吗?协助分局刑警队逮了一入室抢劫的通缉犯,我逮的,就藏在我管辖的那片胡同,月黑风高,我们潜伏到半夜,等他放松警惕,我三两步上墙,破窗而入,一招饿虎扑食,直接拿下!” 李潮灿说的吐沫横飞,手舞足蹈,蒋晓鲁面无表情。 说了半天,李潮灿觉得没意思:“大姐,你倒是给我个反应啊。” 蒋晓鲁拍拍李潮灿的肩膀,很是语重心长:“潮灿,身为一个每天陪老太太摘菜给老大爷接电表的小民警,心怀英雄主义是好的,还请务必注意身体,多多保重,不要每天沉浸在那些不靠谱的电影里。” “我真得走了。” 李潮灿骂骂咧咧:“没劲,你这人忒没劲。走吧。” 晓鲁戴上圆圆的墨镜,上车,红色tt嗖地一下就开跑了。 李潮灿注视着蒋晓鲁的车屁股,看了几秒,唱着戏又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家了。 “我们是工农子弟兵 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 春雷一声天地动 胸有朝阳 等到那百鸡宴痛歼顽匪凯歌扬 坚决要求上战场哇呀呀呀呀呀呀——” 晓鲁这辆tt,买了有两年了,当时一是为了上下班方便,二是年轻女孩图个脸面,在单位不想低人一等,怕太寒酸。 刚开始买了车还挺新鲜,久了,才发觉这车其实是个累赘,一年交的保养费,养路费,停车费,还有罚款,处处都是肉。 出门匆忙,妆没来的及化。 蒋晓鲁一只手把方向盘,一只手去捞包里的口红,单手拧开,对着倒镜开始涂。 开车三心二意,这条道本来就窄,眼看从街口拐进来一辆黑色轿车,蒋晓鲁也没看见,盯着镜子专心用手指揩掉唇线上多余的色彩。 黑色轿车按了按喇叭,蒋晓鲁回神,一紧张踩了脚油门,两车交会,车距已经非常近了。 对向车主显然也惊着了,万万没想到对面是个不会刹车的二百五,赶紧眼疾手快拐了把方向盘,此时蒋晓鲁迅速急刹,刺耳两声响—— 大头碰大头。 将将停下。 大早晨谁都着急上班办事,谁不搓火,蒋晓鲁魂儿都飞了,摘了墨镜扔了口红赶紧下车。下了车,她还很龟毛瞟了眼对方的车标,恨不得抬手抽自己个大嘴巴。 正常情况下,司机碰这事就没不骂人的,你到底会不会开车?喇叭按了吧?距离留了吧?怎么闭着眼往上冲呢! 蒋晓鲁做好挨骂准备,一脸讪笑,忐忑等车主下来,又是作揖又是鞠躬。 “对不起对不起真对不起!” 可对面纹丝不动,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让蒋晓鲁有点紧张。 等了几秒,人没下来,窗户玻璃却降下来了。 车主一只手懒洋洋搭在方向盘上,眉宇挺拔,只似乎在哪过了宿,眼中有明显倦意。 玻璃半降,男人坐在车里,从窗中探出头来微笑看着她:“晓鲁,刚才走神儿了吧。” 蒋晓鲁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第二章 是宁小诚。 蒋晓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戳在那儿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小诚哥。” 宁小诚温润望着她,也没提车的事:“上班儿要来不及了?” “起晚忘化妆了,照镜子的时候没注意。”蒋晓鲁戳在车外,尴尬抓了抓头发,试探道:“那个……小诚哥,我赔你钱吧?” 虽然俩人不熟,可怎么说也隔着一条街邻里邻居这么多年,哪有让她赔钱的道理。 宁小诚很大度,也真没放在心上:“别管了,你上班去吧。” 蒋晓鲁更不好意思了,实在赶时间,她双手合十做了个狗腿动作,迭声道谢:“今天例会,大恩日后再报。” 小诚朝她笑一笑,升起车窗,走了。 早晨接二连三的小插曲,蒋晓鲁心里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开车时不经意从镜子里望了自己一眼,脸还是红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蒋晓鲁好像每次碰见宁小诚都没遇上过好时机,不是干了特别犯二的事,就是丢丑。 遥记那是蒋晓鲁五年级的暑假,她妈带着她,还有她妹妹,一起去家门口公园放风。 蒋晓鲁她妹是个金贵豆豆,出门必须用车推着,用手抱着,大夏天热的人难受,杜蕙心嘱咐蒋晓鲁看好妹妹,自己去公园入口买两瓶冷饮。 蒋晓鲁带着妹妹在树荫底下乘凉,蹲下系个鞋带的功夫,她妹就不见了。 蒋晓鲁吓出一头汗,绕着公园狂跑了两圈也没找着。当时蒋晓鲁心里就一个想法,完了。 她妹妹丢了,还不如她自己丢了。 正胆战心惊恨不得找棵树学着电视剧里格格上吊的时候,有人远远地喊:“谁家孩子掉水里啦!!!快救人呐!!!” 蒋晓鲁猛地回头,公园里新修的人工湖边上果然扑棱棱泛着水花,湖里冒头的,可不就是她那金贵妹妹! 当时来不及多想,蒋晓鲁冲过去直接跳进湖里,中午太阳把人工湖晒得暖洋洋,湖里的水又腥又苦。 跳下去蒋晓鲁才发现,自己压根就不会游泳,像只大王八似的在湖里挣扎,手脚并用地刨着水。 这下,原本从一个娃娃在水里扑腾,变成了俩。 一个星期三,公园里人特别少,有几个看热闹的,也都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有心无力,只能着急帮着喊人。蒋晓鲁她妈拎着两瓶水回来,一看见这情景,捂着心口差点昏过去,哭天抢地求人帮忙。 第3节 说来也巧,那天赶上宁小诚他们一帮孩子聚堆儿在公园假山后头抽烟,都是参加完高考每天无所事事的穷小子,闻声一个个按了烟头,身手矫健如同虎狼跃出去帮忙救人。 这些虎将们身手甚是了得。 水性都是小时候穿裤衩儿在八一湖练出来的,那时候虎将们还小,家里大人忙,没工夫搭理他们,闲着没事怎么办,组团游野泳去。 八几年的老北京高人很多,啥叫高人,就是玩儿东西能玩出花儿来的人,小虎将们一个光溜溜赤条条站在湖边,有人给他们指点迷津。 孩子,头一回来游泳? 小虎将们齐刷刷点头。 这可不比你们那游泳池,这地方水深,没边儿,人也杂。要下水,你得会看。 小虎将们虔诚发问,咋看? 高人手一指,指着人头密集的水面。 哪儿人多往哪儿跳,人少的地方,别逞能。 跟在人屁股后面游,你得会看气泡。 大气泡,别慌,那是人家放屁了。要是一连串小泡泡,赶紧掉头跑。 小虎将们更加虔诚,为啥跑? 高人拍着他们的小脑袋瓜。人家蹲水里撒尿,你不赶紧跑,等着洗澡哪! 小虎将们如梦初醒,纷纷跃入水中。 烈日下,昔日虎将脱了背心儿,一个一个噗通噗通像下饺子似的跳进湖中,没多大功夫,就掳着蒋晓鲁和她妹妹的脖子上岸了。 蒋晓鲁的妈妈跪在岸上,抢先搂过呛了水的小女儿,对着虎将们连连道谢,一帮半大小子,甩了甩头上的水,颇有些当雷锋的光荣感。 “没事儿,您赶紧看看她吧,翻过来拍几下,吐两口水就好了。” 湖不深,只是小姑娘哭起来惊天地泣鬼神的,让蒋晓鲁她妈十分心疼。 待蒋晓鲁被人哆哆嗦嗦捞上来,惊恐心情尚未平复,她妈抱着她妹,心里恨的,对着她上去就是一巴掌。 没打脸,拍在后背上,也不知道是她妈劲儿用大了还是她吓着了,蒋晓鲁没站住,脚下踉跄往前一扑,猛地打了个嗝。 嗝—— 顺带着,还吐了口水出来。 宁小诚和陈泓他们没忍住,差点笑出声。配上蒋晓鲁那副傻呆呆的表情,简直能乐岔气儿。 笑着笑着,虎将们又觉得蒋晓鲁有点可怜。 她妈一只手搂着她妹妹,一只手指着她:“让你看一会儿,这么点时间都看不住,你还能干啥?” 蒋晓鲁低着头,厚蓬蓬的头发粘着草儿,光着脚丫子,鞋早在水里蹬没了,闷着不吭声。 周围围观的老人纷纷劝杜蕙心:“孩子都没事儿,就别说她了,小可怜儿也吓得够呛,赶紧回家了。” 救了人的虎将们自觉站在这里有点尴尬,就自己穿了衣服,该干嘛干嘛去了。 这事这么多年过去,蒋晓鲁早忘了。 可今天一看见宁小诚,就又想起来了。 她不臊自己掉进水里她妈打她那一巴掌,反正打也打皮实了,早习惯了,她真臊的,是自己被捞上来之后,宁小诚他们看她的眼神。 同情的,嘲笑的,忍俊不禁的。 呸! 蒋晓鲁不禁暗骂自己,又不是少女怀春,更不是啥光荣事,撞个车有什么可激动的。 一直进了公司电梯,蒋晓鲁脑子里还在盘算,跟宁小诚的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虽然撞了熟人车,可人家大度,没要你赔,但是以后肯定也是要找个机会还回去的。嗯! 想到最后,她还很坚定的给自己加了个叹号。 晓鲁为人仗义,多年行走江湖,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债。 她虽这么想,可宁小诚却实实在在地觉得这事儿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最近有只新股,他盯了很长时间,昨天上市他蹲了半宿美交所的大盘,又困又乏,就想赶紧回家补一觉。 车一路沿长街熟门熟路拐进一个戒备森严但并不太显眼的大门,七绕八绕停在一幢小楼前。 小诚父母的家,在这一带占地面积颇大的后勤院里。 当初后勤部给建的住宅楼,好多年的历史了,小诚在这出生,在这长大,穿着开裆裤在筒子楼里挨家挨户偷吃过东西,也跟着小伙伴一起踩着绿解放踢过足球抖威风。 现在长大了,离这片儿远了,回来看爹妈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但是并不影响小诚同志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哪。 上楼拿钥匙开门进屋。不出所料,家里没人。 屋里只有老宁同志的鱼缸开着水泵在嗡嗡作响。小诚看了看,随手往里扔了把鱼食儿。 鱼食是老宁的独门秘制,新鲜海虾打碎的虾泥,混着酥皮点心渣。 小诚喂它们的时候很惆怅,用手指敲了敲玻璃,低啐:“你们他妈一天天吃的比我都好。” 几尾鱼从水里跃出来,像跟他示威,欢腾的很。饶有兴致背手观赏了一会儿,小诚仰在沙发里,开始闭目养神。 隐约快睡着了,传来开门声,小诚母亲站在门外,看见他吓了一跳。宁小诚睁开眼睛,也有点意外:“您怎么回来了?” 他妈妈更意外:“你怎么也回来了??” 把钥匙放在门口,母亲低头换鞋:“刚在楼下看见你车我还没敢信,大白天的。” 小诚打了个呵欠又躺回去:“困了,懒得回去,来躺会儿。” “我手机落家了。你昨儿又跟人出去喝酒了吧,眼珠子都红了。”他妈妈很了解儿子,自顾自去屋里取东西:“都这大的人了,还天天让人惦记。” “我在楼下看你车头有一块掉漆,跟人撞上了?” 小诚漫不经心嗯了一声:“停的时候没注意,蹭花坛上了吧。” “蹭上了?我看可不像,不是闯祸了?可千万别撞上人。” 小诚哎呦一声,烦的够呛:“老太太你可真是爱操心的命。告诉你没事儿没事儿,赶紧走吧。” 宁小诚的母亲段瑞女士是个资深妇女干部,级别不低,还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在外面颇有领导威严,是个风风火火霸道性子,什么都好,就是爱操心,爱管事儿,前年查出乳腺瘤,做了手术,休了几个月,这人,尤其是他妈这种事业型的女强人,一旦不能工作脱离了岗位,总愿意胡思乱想,看哪都不顺眼,啥都愿意掺和掺和。 在家里,小诚他爹处处让着,小诚则是能避免正面交锋就尽量避免。 他妈似乎也觉得自己管多了,叹口气,刚要穿鞋走,想了想又回来坐下,端出平常在办公室和人谈话的架势。 “儿子,妈想跟你说件事。” 小诚以为老太太有要有用钱的地方,看她神情严肃,坐起来:“您说。” “前一阵你张姨说想给你介绍个对象,条件特别好,是她以前的学生,美院当老师,高材生,在国外还留过学……” 小诚点了根烟,心不在焉。 “妈,张姨家那小军多大了?” 段瑞一顿:“好像比你大两岁。” 宁小诚皮笑肉不笑,淡淡地,显然不太上心:“她家那儿子也打着光棍呢,怎么还有这闲工夫惦记我啊。” “你看你这孩子……”段瑞很不满。 说的那姑娘,小诚知道,之前跟张小军谈过,没两个月姑娘怀孕了,张小军怕担责任,瞒着家里哄那姑娘做了流产,就断联系了。圈子里传的风言风语,没几个不知道的。 宁小诚是个不爱在背后说闲话的人,从小老宁就教育他,大男人,嘴别太碎,像个娘们婆婆妈妈,遭人烦,也干不成大事。 母亲不知道这其中缘由,还挺热情,小诚也不想说,应上两句,让老太太知道自己心思不在这上面就得了。 母亲看小诚那个态度,也知道他不爱听,起身走了。临走时嘴里还絮叨:“三十多岁的人了……天天在外头扯,你就扯吧,我看你还能扯出什么花花来。” 宁小诚能扯出什么花花来? 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回顾生平。 小诚今年三十二岁,部队大院长大的孩子,个儿高,长的精神,人也仗义,学金融出身,摸爬滚打在圈子里折腾这么多年还算有点头脑,业余鼓捣几支股票和基金,有个不务正业的公司,算上自己一共十来个人,偶尔给人家打打零工,专业是混日子。 没成家,没孩子,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年轻有为的光棍一条,人缘还算可以,有几个好兄弟,投怀送抱的姑娘也不少,日子过蛮滋润,但想想,就是觉得缺了点什么。 缺啥?缺了点儿生活的朝气,和奔日子的积极劲头。 其实要仔细说起来,他前半生,还算过的挺丰富—— 第三章 宁小诚是很会赶时髦的一批,在同龄人积极努力准备高考时,他受资本主义电影和游戏的荼毒,一心想要出国。那时才刚跨世纪,两千年赴美留学热,又是培训英语又是参加训练营,折腾了整整半年才收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时候同龄有出国想法的孩子很少,小诚爹妈很为儿子担心了一阵。 国外大学和国内本科制度不一样,讲究修学分,修满就能毕业,在国外举目无亲,宁小诚也着实过了段苦日子,租过房子,刷过盘子,受过歧视,也被老外指着鼻子骂过。 每年假期回来探亲,也曾经想过要不就不回去了。好不容易熬了五年,修完本硕学分,零六年终于毕业,在大家都以为这孙子得留在美国赚美金娶洋媳妇的时候,宁小诚打着被褥卷儿,拎着俩箱子回来了。 这可真稀奇。 有好事者勾着他脖子问他,不怀好意:“诚儿,怎么就回来了呢?国外不好混呐。” 小诚砸吧着嘴里软包的大前门,狠抽两口,随口应和:“不好混,不好混。” 好事者幸灾乐祸的走了,心想,呸!管你在外头喝了几年的洋墨水,还不是低眉顺眼地回来,哥们这几年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 宁小诚是个聪明人。 抽完那根烟,二十出头的小诚慢吞吞碾灭烟头,也甭管那些人怎么等着看他的热闹,总之,他是有自己想法的。 回家之前他也仔细盘算过。 留在国外,天天汉堡牛排,在银行或者信托公司找个职位,过个中产阶级的小日子,搞台本田或者福特的汽车,周末坐在公园里喝咖啡看报纸。按照美国现在这个经济发展趋势,搞不好哪天引发个金融危机,第一批倒在战场上的,就是他们这些研究按揭证劵学金融的。 那时候再灰头土脸回家,名声可就难听了。 要是现在回来,炸酱面烙油饼,穷也一天富也一天,身边都是说中国话耍京片子的兄弟姐妹,没事儿晚上弄顿大排档,万一将来混的人模狗样,娶个媳妇,生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或者闺女,日子忒圆满。 回来以后,他爹妈心里虽然遗憾,但还是十分高兴。尤其是老宁同志,赞赏的拍着儿子肩膀,郑重嗯了一声,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苗苗。 说说,你回来有啥打算? 第4节 有什么打算?首先就是先找份工作呗。 那时候刚毕业的小诚和众多无所事事的男青年一样,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奈何没有施展才能,他又是个傲气的主儿,问了几家招人的投行和证劵,不是嫌工资少,就是嫌人多。 屁大点地方,一个台式机,一个文件筐,梳着油头粉面的三七头,一身西装,中英文杂交,见着谁都叫经理。 小诚最烦这个,他哪里是让人管着的人。 思来想去好几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宁小诚一边在早点摊喝豆浆,一边看着路边的行人,忽然决定他要单干。 决定单干之前,他带着两个一块长大的邻居,沈斯亮和武杨,很隆重地弄了顿肉吃。 宁小诚做饭不行,但烤肉是把好手。 小时候好淘气捣蛋,精力旺盛,也容易饿,家长不在,怎么办?搜罗点钱,几个小伙伴去服务社买肉,找个没人的地方攒小树枝,火一点,也别管那肉烤的生不生熟不熟,反正吃的比家里炖排骨的时候都香。 一个大铁盆,牛里脊两侧最软的地方切片,洋葱切碎,辣椒香油生抽白糖,拌匀了裹好了,平盘抹油,等油锅热,肉片紧贴着下去,呲啦一声—— 淡淡白烟混合着肉香,呛人,也爽脆。 武杨吸了吸鼻子,被烟熏得眯着眼睛:“单干?” 宁小诚翻着牛肉,动作熟练:“对,单干。” “单干你能干啥?”武杨拎出一瓶啤酒,拇指食指钳住瓶盖,轻轻一拧,瓶盖落地。 “炒期货。” “什么货?怎么炒?” 宁小诚捡了一大筷子肉塞进武杨碗里,不耐烦:“快吃你的吧。” 傻大个儿一个,咕咚咕咚喝了口啤酒解渴,武杨一抹嘴:“不管,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缺钱我这有,但也没多少,你知道,我一个月就……” “钱我有。” 宁小诚知道这两个人念军校压根就没什么钱,也从来没想打他们主意。 他转而问另一个:“斯亮,你说呢?” 武杨对面的年轻人穿浅青衬衫,衬衫有点宽,扎在裤腰里,袖子卷到手肘,也呛得眯着眼睛。 他将剩下的肉有条不紊铺到滚热滚热的锅里,放下盘子,然后看着小诚。对视几秒。 眼中狡黠。 “你想干,就干呗。” “横竖,我俩接着你。” 像极小时候那副作恶的模样。 …… 后来,小诚真就开始搞起了期货。他认准的事,不管多荒诞,多不靠谱,总得试试才罢休。这样的人,将来能成个大玩家。 刚入门,玩儿的是商品期货,投资土豆和玉米,他也确实上心,每天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跑到离家几十公里的农贸市场去蹲菜农进货。 为了拉近关系,弄个草帽,裤腿卷起来,一双老布鞋。拿这家的土豆问问价,跟那家的老板聊聊天儿。 “土豆怎么卖啊?” “今年收成不好?” “您从哪儿进货啊?” 也就七八个月,宁小诚同志发达了,之前狠心投进去的一万美金翻了几倍。甚是风光。 他没什么长性,赚了钱,人也有点飘,期货玩够了,那时转年就是北京的奥运年,小诚又开始琢磨着倒起了外汇。 用他爹的话说,这孩子不务实,穷嚣张,早晚有一天栽沟里。 结果真应了老宁的那句话,小诚当时手里几只币种赔了个大窟窿。手头那些钱一次折进去了不说,外面还欠了些债。 小诚愁啊,倒也不愁别的,就是愁那些欠别人的钱。那段时间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一觉日上三竿,中午起床顺着家门走到几公里之外的繁华马路,蹲在台阶上,看车来车往,薅着小草发呆。 偶尔在地上堆几个烟头。 沈斯亮和武杨放假回来,离老远看着小诚背影。 “小诚这样,我看悬。” “你说能不能想不开,从哪儿跳下去。” “这点钱,不至于。” “这点钱??哪是这点那么简单的事儿,我看他这回,真蔫了。” “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 兄弟落难,没有不帮的道理,可是要让他俩把这个缺堵上,沈斯亮和武杨也确实没这本事,但是他俩相信,小诚有。 他脑子那么活络,肯定有。只是看他愿不愿意。 没过几天,武杨和沈斯亮不约而同拿了张存折去找小诚。 宁小诚翻开看看,双手高举,头往后舒服一枕:“你俩可真奇了,哪儿来那么多钱?” 沈斯亮俩手往裤子口袋一揣,很潇洒:“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把窟窿堵上,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我。” 宁小诚冷笑:“你一年兜里落几个子儿我比你清楚,你没上班,全家靠着你爸,你弟弟刚去国外念书,你不说这钱哪来的,我肯定不用。” 沈斯亮低了低头:“我把车卖了,又给你凑了点津贴。” 小诚把两张存折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武杨从他战友那儿给我借了这么多。你又这么干,是成心想恶心我。” 沈斯亮家里那台车才买了没多长时间,他爹攒钱想着以后他毕业了上班开的,斯亮没妈,家里他爸做主,知道以后差点气抽了。 “我卖都卖了,也赎不回来了。”沈斯亮轻描淡写:“你先把债还了,欠外人跟欠我们不一样。” “还真当谁白给你哪?” 宁小诚手里攥着钱,心里愧疚,只暗自发誓等着将来出头那天,要把这些都还上。 后来小诚填了债,开始着手找工作。 人这一辈子,要是没做几样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受点煎熬,永远也长不大。如果是自己在外欠债,怎么着都行,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欠着别人的,欠着别人的,就多了点责任。 宁小诚去面试那天,队伍老长,他兴致缺缺在门口排队的时候,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何汴生。 一个香港富商,家族企业,做饼干起家的。 他从金融公司的大门出来,何汴生提着公文包,一身讲究西装,松了松领带,一回头,看见门口吸烟的宁小诚,走过去,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他讲。 “小兄弟,讨你一根烟抽?” 小诚看了他一会,从兜里摸出烟盒,斯文清瘦的男人道谢拿出一根,小诚又很合时宜的递了火儿。 颤颤巍巍点着了,何汴生吸了一口,猛烈咳嗽。 小诚笑了:“您这得有多大愁事儿啊。” 男人讪讪:“没办法,生意难做啊。” 一根烟,几分钟的功夫,短暂攀谈,熟络起来。 何汴生今年五十二岁,香港人,家族企业,世代做糕点,到了父亲这辈生意搞的最大,几乎垄断对外出口的食品市场,老爷子今年八十多,在香港很有威望,忽生急病,眼见要留不住了,兄弟叔伯内讧,要瓜分家产,老爷子多了个心眼儿,在病床上委托自己二儿子带着公司一部分资金来大陆另起炉灶,就算回天无力,将来也算是给家业留一脉根。 何汴生是个文人,压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临危受命,硬着头皮来北京,处处碰壁。 新建立的元升字号在大陆并不吃香,始终亏本,之前老父亲为了扩张企业,用元升号作担保的国内电子公司也濒临破产,银行冻结了担保资金,让何汴生一筹莫展。 他想找个职业经理人来帮他打点,眼看到了银行收回抵押资金的日期,还是没门路。 小诚一听,这哪是要收回抵押资金,分明是银行拿着这笔钱想再吞一笔贷款的借口。 何汴生不懂国内银行家这些花花肠子,也不懂这些经济政策,干巴巴的小老头,看的人有点不忍心,小诚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拿着现在公司的营业执照和资产证明去银行谈贷款,让他们把之前的抵押资金原封不动的贷给你,你每个月还他们利息。” 这样,周转资金有了,又不面临破产清算,最多搭点利息钱。 何汴生一听,顿时觉得小诚有两把刷子。至少脑子转的很快。 前台叫了小诚的面试号码,小诚一招手,跟何汴生说:“跟您聊到这儿,里头喊我,得进去了。” “小兄弟!” 小诚回头:“还干嘛啊?主意不是给你出了吗。” 五十二岁的何汴生脑门全都是汗,孤注一掷,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你来帮我吧!我们香港人,讲究缘分的。” 他急急承诺:“来帮我,有钱大家一起赚,赔光了,我拿着东西回香港,互不影响。” 宁小诚一停,他回头看看四周站着的这些人,再看看面前这个刚刚认识十几分钟的香港男人。 忽然觉得是个机遇。 第四章 与何汴生一起奔波的那几年,小诚帮着他出谋划策,赚了很多钱,也是他名声最盛的时候。 他专业就是炒股,加上之前做过期货,对一些条条框框的政策门清,很会钻空子。 说白了,就是投机倒耙。 头一年,元升号关闭了在北京开的三家分店,用从银行贷出来的一千两百万独立注资,盘活了电子元件公司,产品倒卖到广州深圳的电子产品加工中心。 那段时间宁小诚很辛苦,常常广州北京来回跑,第一是趁着年轻想多捞点,第二是,他对何汴生很敬重。 那年年尾,辛苦得到了回报,小诚领到了第一笔丰厚年薪。他像个散财童子把钱尽数散给了他的兄弟,他的父母,他当时谈情说爱的小姑娘。 日子简直快活又满足。 后两年,他开始利用现有资本在深市进行大量收购,何汴生摇身一变,成了两家电子上市公司的第二大持股人和执行董事,在北京的商业街连续开了几家元升号的招牌。 当初何汴生的心愿终于达成,小诚也有点倦了。 那种感觉像是功成名就,一把最难通关的游戏被打过了,就再也不想玩了。 同时几家猎头公司瞄上宁小诚,看准局势,开出大价钱聘请他做投资经理人。谁都知道,港商何汴生不足为奇,身正厉害的,是他身边那个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年轻人。 第5节 小诚心眼活了,考虑了好几天,虽没想好自己该去哪,但也确实想从何汴生身边离开。 何汴生这两年生意头脑培养的不错,何况他也有他自己的聪明之处,单靠着股市收入养活他家那几个点心铺子一点问题都没有。 一个人要是想走,他的表现是非常明显的。 小诚开始神出鬼没,不再按时上班。 于是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早晨,何汴生把他叫到办公室,主动出具了两份经过律师公证的转让协议。一份,将他名下一半股份全权转让给宁小诚,另一半,转让给他的妻子。 宁小诚这才知道,何汴生已经是肺癌晚期了。 一个当初在香港就被确诊的癌症病人,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生命极限。 这对宁小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打击,无论从情义上,还是道德上。 何汴生在医院的最后几天,还在劝他:“你能帮我把元升号开起来,我很感激。心愿完成,也算对得起老爸在天之灵。” 以前总是拿干巴巴的小老头来形容他,现在的何汴生躺在病床里,不摸一把,都难找到人。 天天在一块处事,竟从来没发现他人已经瘦成了这样。 小诚很难过。 “我早知道你会有走的这一天,所以在你让我坐上执行董事以后,我就委托律师,把这些股份转让给你,要是没有你,我也没有今天,我知道你不贪心,这两年跟着我委屈了,年轻人想出去闯一闯,没错的。但是你一定要记得,男人吃点苦没关系,不要太急躁,一定要对你的家人,你的太太好,钱没了总会再赚,你也知道我没孩子,有时候看你,就像看儿子一样。另一半请你给我夫人,她一个人在香港,没有我,很可怜。” “一切拜托了——” 说完这些话,当晚,这个对宁小诚亦父亦兄亦师亦友的人,就病逝了。 何汴生走了之后,小诚替他处理了几件后事,将元升号在北京的经营权和股份转交给他在香港的太太,就没了消息。 他着实消沉了一阵。 那段日子他拒绝了很多家猎头公司的邀请,开始干起了自己的老本行,玩儿股票。 玩儿的大,玩儿的疯,颇有些倾家荡产的意味,赔了赚了,他更渴望的是那种精神上的刺激。春风得意时,呼风唤雨,嚣张又狂妄。日夜不着家,窝在哪个销金窟,什么闹腾搞什么。 小诚身边近的人都在私下里说,他要再这么下去,人迟早得废了。话没过两天,股市大跌,连着一个月,山河惨绿,景象萧条。 宁小诚就像销声匿迹了似的没了音讯。 最后还是沈斯亮把他挖出来的。 他躲在当时风月无边的艳势里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两夜,混沌躺在沙发里,满身酒气。 沈斯亮踢门进去,解开领口,低头忍了几秒,拎起镇着红酒的冰桶就往他头上浇,冰块顺着他脸往下淌,滑进衣衫半敞的胸口,惊了他怀里面色酡红的美人儿。 铁皮小桶随手一扔,咣当当—— 宁小诚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谁他——” 沈斯亮站在他面前,紧抿嘴唇,一言不发,小诚忽然就颓了。 谁都知道,他这是在还何汴生的人情,这么折腾,是恨自己哪。 但是人走都走了,也该明白事理。 兄弟两个面对面坐着,一个在沙发一个在地上。宁小诚低着头,终于露出萎靡神情:“斯亮,赔了,全赔了。” “赔就赔了,再惨还能惨到哪去?”沈斯亮始终看着他,神色坦然:“大街上要饭?” 沈斯亮不懂他们这些弯弯绕绕,只觉得人活着,坦坦荡荡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沈斯亮骂他,你他妈这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无病呻吟穷矫情。 可能是这话终于骂醒了宁小诚。 小诚终于成长了。 他开始从一个胸怀抱负的得意青年,不知不觉间混成了现在这副高处不胜寒的模样。 这一觉,小诚睡得老长,脚搭在茶几上,抱着肩,日头从上午挪到中午,又从中午挪到了晚上。 小诚迷迷糊糊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小时候他们一起去滑冰,偷着用冰刀钻窟窿,手和脚都冻麻了,还在那儿钻,就为了让对面黑心老板的儿子马老三摔个大马趴,眼看着马老三离的越来越近,感觉在梦里都能乐出声来,然后小诚猛地醒了。 屋里静悄悄,他始终保持着躺在沙发上的姿势。 看了眼腕表,晚上五点。 小诚打了个呵欠,疲惫坐起来,把脸埋在手里搓了搓。 晚上五点半有个饭局,一个关系不错的朋友牵线联系的,对方是家信托公司的高管,本来不想去,对方下午连着发了两个短信来跟他确认,朋友的面子不好拂,小诚在沙发上醒了醒觉,起来洗把脸,换了身衣裳。 宁小诚朋友不多,与其说不多,倒不如说他挑,看上眼的少。不认识他的觉得他有架子,故事那样多,可你要真跟他接触上了,才发觉这人蛮好相处。 他待朋友从来都是上心的。 对方约了家不大但很出名的海鲜馆,小诚的车一倒进来,就有人在门口迎。熟人引荐,一握手,算是认识了。 一起往定好的位置走。 大厅里放着一整面墙的水族箱,饲养着各种珍奇的海洋生物供人观赏,有个小姑娘被妈妈抱在臂弯里,稚嫩软糯:“妈妈,你看美人鱼——” 小诚挺喜欢孩子,无意往小姑娘指的地方看了一眼。 酒店博人眼球的招数。 大厅中央的墙壁上嵌着个两三米长的全透明玻璃鱼缸,里面有身段曼妙的女郎穿着鱼尾比基尼,带着吸氧管在里面游泳,偶尔贴在玻璃上,扭动柔软腰肢,朝外面挥手。 看热闹的除了孩子,全是男人。那些目光贪婪地望着,看着。 多少年前玩儿剩的恶趣味,还真是又流行回来了。小诚讽刺扯了扯嘴角,刚要走,又停下了。 那美人鱼—— 身后朋友疑惑催他:“小诚,走啊?” 美人鱼嘴里塞着很长一段呼吸管,正在笑着和小朋友打招呼,不断呼出气泡。 宁小诚目光犀利,毫不避讳地盯着鱼缸。 显然里面那人鱼也注意到他了,原本开心的笑变成了惊慌失措,猛地朝身后游开了。 小女孩还在不满嘟囔:“妈妈妈妈,走了——” 大厅一侧站着酒店经理,宁小诚一招手:“你过来。” 经理迎来送往,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宁小诚他是认得的,以为要安排菜品,便笑面快步走来:“有事儿您吩咐。” 小诚指着鱼缸,简明扼要:“把那鱼给我捞出来。” 话一出口,全傻了。 刚跟他认识的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声交流,谁也没敢说话。 经理一头雾水,只能插科打诨,试图圆过去:“您可别开玩笑了。” “要是不爱看,回头我就把她辞了,现在正是客人上座的时候,没有捞出来的道理啊……” “谁跟你开玩笑了。”宁小诚笑的人畜无害,像跟熟人聊天似的:“你捞不捞?” “这——”经理看他不像看玩笑,也犯了难。 宁小诚抿着唇,环顾大堂一圈,忽然抄起把椅子就走了过去。 砰的一声闷响! 原本要进来的人尖叫着作鸟兽散,离的老远。 “小诚!!!”这是身后朋友的关心怒喝。 “哎!!!!”这是酒店经理的揪心痛呼。 一帮人呼啦啦上去扯他。 四五个大男人,硬是拽不住个一米八几的神经病! 宁小诚像是那鱼缸和他有仇似的,不砸坏它他不罢休。那一下一下,看得人触目惊心哪。 远远地,常佳用手虚拢着蒋晓鲁,嘴里低低咒骂:“真他妈疯了。” “吃个饭也能碰这倒霉事,走走走,换一家。” 常佳从国外刚集训回来,说好请蒋晓鲁一起吃饭,谁知道刚进来就赶上这。 她们这等怂人也是敢怒不敢言啊,这年头,就怕喝多了酒不要命的。 常佳拖着晓鲁的手,拽着她往外走。 蒋晓鲁还依依不舍地扭头看。看傻了,看呆了,看痴了。 她被常佳拖着,看的热血澎湃心潮汹涌。 场面壮烈的让蒋晓鲁忽然想哭。 第五章 晚风骤凉。 桥馨头发湿漉漉的还在滴水,身上裹着一件与自己身量毫不相符的外套,低着头,显然有点瑟瑟发抖。 宁小诚在她对面,倚着身后半人高的花坛,半晌,才低低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桥馨咬唇:“去年。” 小诚点了点头,平常问道:“怎么想起干这个呢。” 怎么想起干这个呢。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问的。 她是怎么回答的?那年桥馨是个刚刚上大学的学生,窘迫,不自信,低着头。和现在一模一样。 或者说,就看他的时候低着头。 “我丈夫调到北京来工作了,分了福利房,月供太多,我晚上下班过来打工,能帮着还一还。” “现在干什么呢?” “一家私立小学当美术老师。” 小诚问:“怎么算?” 第6节 桥馨说顿了顿,窘迫:“一个月……” “我说这儿。”小诚打断她:“在这儿表演,怎么算。” “一个小时八百,短工,二十天。” “你来多长时间了。” 桥馨顿了顿:“今天是最后一天。” 小诚冷笑一声,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说是缘分,她走了这么多年,早该忘了。说没缘,该着他今天碰见她。 “当年……怎么就走了呢。” 问完这句话,宁小诚又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显得跌份儿。哪怕他把这句话问的尽量漫不经心,平淡无奇。 沉默许久。 桥馨终于抬起头来看他:“那是两码事。” “咱俩不合适。” 桥馨鼓起勇气说:“就像今天,你和朋友一起来吃饭,我在里面表演,那只是我和你不同的生活方式和谋生手段,就算我和你们能坐到一起,但是我会觉得不自在,不踏实。” 宁小诚深吸一口气,站直了,从兜里摸出根儿烟衔在唇间,用手拢着火:“知道了。” “走吧。” 桥馨一时怔愣,没听清楚:“什么?” 小诚狠抽了一口烟,别开眼望着别处:“走吧。” “该干什么干什么,只当咱俩今天没见过。” 桥馨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做,惊愕,感激,随即释然。 “那我先走了。” 小诚点头。 桥馨向前走了两步,又回头,十分真挚:“小诚哥。” “当年我是感激你的。真的,一辈子感激。” 小诚垂眼看着地,牵强扯了扯嘴角:“别恨我就成。” 似是提起了两个人谁也不愿意提起来的故事,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选择沉默,无声离开了。 原本以为被宁小诚这么一闹,工资是结不了了,桥馨离开派出所时,门口跟着宁小诚一起来的的三个男人在跟酒店老板聊天,彼此抽着烟,交谈声断续入耳。 “我知道……他今天肯定……” “该怎么赔怎么赔,你说个数。” “嗯……没伤着人的确是万幸。” 她走出大门,正在交谈的几个男人不约而同把目光落在桥馨身上。桥馨步履匆匆,只想快点离开。 吴井递给经理一个眼神,经理示意明白,快步拦住桥馨。 “小宋。” 桥馨默了默:“经理,我姓桥。” 经理一愣,尴尬笑了两声:“不好意思。”接着从西装内袋拿出一个信封:“我批了财务给你结工资,你拿这个直接酒店结算就行。” 桥馨推辞,挺愧疚:“经理,今天要没我,也不……” 经理摆了摆手:“谁也没想到能出这样的事儿,跟你没关系,赶紧去财务领了钱回家吧。” 桥馨接过信封,跟经理深深鞠了一躬。 这通砸,砸坏了几把椅子一只鱼缸玻璃,中间耽搁了几桌吃饭,宁小诚发这顿莫名邪火,心里也很过意不去,当即表示全都依照酒店的意思处理。 不管怎么着他都认。 酒店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没多为难,双方协商按当天利润赔了三倍,这事儿就了了。 吴井看他手破成那样,替他签字,唉声叹气。 “何苦来的呢。你这得赶紧回去打破伤风,别感染。” 认识宁小诚三年头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火,跟魔怔了似的,别说,还真挺吓人。 走到停车场,小诚跟吴井道了声歉:“本来今天你组织的,让我给搅合了,改天吧,改天叫上你那两个朋友,我请。” “别,今天本来这顿饭我也不爱答应,但是你知道,老何以前帮过我,特殊情况,都是朋友也不讲究这个。”吴井慢悠悠跟着他,想问又不敢问:“可能我得多句嘴了,今天那姑娘是谁啊?” 小诚停住脚步。 吴井赶紧道:“你要不方便说就当我没问。” 那姑娘是谁。都多大的人了,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 谁,宁小诚以前的情儿呗。 谁年轻的时候没跟姑娘爱的轰轰烈烈,纠缠不清过。只不过这个轰轰烈烈,纠缠不清,是宁小诚剃头挑子一头热罢了。 一段俗气且没任何新意的故事。 宁小诚毕业回国,一帮人去夜店胡闹,那时候夜店还不能叫夜店,往大了说,叫酒吧。 桥馨是那儿的服务员,刚上大学,勤工俭学干兼职,一瓶啤酒提二十。起瓶盖的时候,酒吧灯光昏暗,也不知道谁起来上厕所绊了她一脚,小姑娘手一抖,半瓶洒在了宁小诚身上。 群哄。 这种环境,就怕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宁小诚用纸巾擦了擦,笑着和桥馨聊天。 “多大了?” “哪儿上学?” “怎么想起干这个呢?” 他那时候的眼光,就像看个失足少女,充满打趣和怜悯,虽是个正经海龟,骨子里依然带点与生俱来的纨绔。 一来二去,宁小诚有事没事就去那家酒吧看看,依稀知道桥馨家境困难,虽然不至于吃不上饭,但是在北京供她念大学也不是个容易事儿。 再往后,千篇一律的桥段,宁小诚帮她交了一年的学费。开始对桥馨发起猛烈攻势,进行追求。 可桥馨知道两个人差距悬殊,挣扎过,动摇过,拒绝过,妥协过,两个人不清不楚纠缠了一年多,最后,不知道是谁一封信寄到了桥馨家乡所在的小镇,说她在大学期间行为不检点,在有男朋友的情况下还和别人不清不楚,桥馨她妈是个本分朴实的女人,万万没想到女儿能做出这种事,一时镇上传开,流言蜚语逼的她急火攻心,住了医院。 桥馨坐火车匆匆赶回来,她妈妈抬手就是一耳光。任桥馨怎么解释,始终就是不相信,也不原谅她。 “妈……”桥馨跪下痛哭:“我真的没有男朋友,也没和人不清不楚,到底是谁跟您说的?他是我的恩人,我上大学一直都是他帮我。我对他,就像……” “你有手有脚干什么要别人帮你!!!我跟你在家说了多少次,去了外面,万事都要靠自己,不要靠别人!” “大城市诱惑多,你刚去了一年就把根忘了?女人的脸面,尊严,全都不要了??你这样让我在镇上怎么活?让别人怎么说我这个寡妇?让别人怎么说你?” “妈!” “你别叫我妈!”中年妇女执拗起来,大手一挥:“你要是认我,就别跟那人有来往,给我回家老老实实学习。” 后来,桥馨为了躲宁小诚,离开了北京,再无音信。 这事儿在小诚心里是个包袱,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是个包袱,他觉得自己耽误了这姑娘,也把她给毁了。 几年前机缘巧合,知道她已经结婚。可是再见面,小诚心里还是过不去。 可能是当初的傲气,也可能是心里的愧疚,总之今天砸了这一顿,忽然就想开了。 也算彻底放下了。 跟吴井告别,一上车,宁小诚才发现手腕上的表碎了。 戴了很多年的百达翡丽,还是 calatrava老款,表带都磨旧了,表盘碎了一角蜘蛛网。拇指在上面蹭了蹭,小诚摘下来随手扔在前风挡玻璃上,打开收音机,绝尘而去。 此时是晚上十点半。 寂静车厢中放着一把低沉忧伤的男声。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朵花 就像忘了哭过的青春 笑过的年华 忘了她…… 就像忘了一幅画 就像忘了依偎的清晨 醉过的晚霞 忘了她……” …… 一家人声鼎沸的火锅店里。 蒋晓鲁往锅里下着豆皮,额头一层薄汗,厚厚一把头发倔强扎在脑后,脸颊热成了粉红。 “快点快点,再放把粉丝。” 常佳拿着小篮子往鸳鸯锅里下粉丝,还是对之前的事儿念念不忘。 “哎你说那男的是不是有病?” “真是的,要是没他,今天砂锅粥就吃上了。” 晓鲁小口咬住鱿鱼,用纸巾垫在下巴上,吃的又急又香。 “哎,跟你说话呢。”常佳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盘子:“你手坏了没有?真严重了咱找他赔钱去,别回头破伤风都找不着人。” “没事儿没事儿。”蒋晓鲁大咧咧拂开常佳的筷子,垂眼捞着锅里的东西,实则有点心虚。 和宁小诚有一个多月没见了,上次撞车的事情不了了之,她一直也没找个合适的机会还这个人情,这回被玻璃崩了指甲缝儿大的一个口子,哪还敢再去惹他。 蒋晓鲁这人要说胆儿大吧,是真大,像个男孩子,什么事儿都敢干,可要说怂呢,骨子里还有点软,其实挺怕事。 常佳是个话唠,嘴里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去沈阳?” 蒋晓鲁捞了一块海带:“明天。” 第7节 “什么时候回来。” 又捞了两个牛肉丸:“不知道。” “谁跟你去。” 再捞一片蘑菇:“自己。” “蒋晓鲁。” 蘸点芝麻酱,塞进嘴里一大口:“唔?” “你夹的是姜。” 蒋晓鲁顿了顿,面不改色心不跳把姜嚼了两口咽下去。 常佳放下筷子,一锤定音:“说吧,你心里有事儿。” 第六章 蒋晓鲁这趟去沈阳,不单单是出差,更主要的目的是相亲。 她今年二十六眼看奔着二十七就去了,一直没谈对象,虽然平常忙工作说是没时间,可总不能一直不考虑。 蒋晓鲁不在意,可她妈一直惦记在心里。 谁都知道,蒋晓鲁是重组家庭,妈妈带着她改嫁到北京跟着继父一起生活。郑和文待晓鲁一直很好,比亲爹一点不差,当年为了让她念个离家近一点的好学校,跑户籍,托人情找关系,无不鞍前马后,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 所以晓鲁她妈近期无意跟郑和文念叨了几次,郑和文也一直留心着。 原来郑和文手下有个兵,他很器重,后来因为工作调动,一晃好多年没见,前阵子开大会,那个兵作为代表来参加大会,已经成了沈阳某区的正营级干部。 年纪比晓鲁大了几岁,也算般配。 郑和文跟她说这事儿的时候带着商量口吻,戴着老花镜:“晓鲁,你去看看,反正也是顺路,我让他去机场或者车站接你。要是感觉好,就留个联系方式多谈一谈,要是感觉不好,就当多个朋友,小伙子我看着长大的,行的端坐得正,人品有保障。” 这件事情要是蒋晓鲁她妈跟她说,她一准儿不乐意,可换成了郑和文,就让晓鲁没法拒绝了。 蒋晓鲁对郑和文这个继父很尊重,听完,应了。 蒋晓鲁走了以后,杜蕙心夸他:“老郑,你别说,这么多年,晓鲁还真就听你的话。” 郑和文不咸不淡翻了页书,推推老花镜:“晓鲁就是嘴不饶人,跟你挺像,但实际上其实心里软,也懂事,你总是对她没什么耐心。” 杜蕙心在厨房洗洗涮涮,脱口而出:“嗨,这孩子心里软,跟他爸一个毛病。” 说完,杜蕙心忽然意识到自己口误,脸上红了一阵儿,没再说话。 郑和文安静看完一页书,才悠悠叹气:“这孩子啊,还是拿我当个外人。” 要是自己的亲闺女,哪有跟当爹的这么生分的。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耍点小脾气,不遮不掩,那才是真贴心。 杜蕙心低头忙着自己手上的家务,半天才移开话题:“昕昕这周从学校回来,明儿你休息,起早咱俩去给她买点海鲜?她爱吃虾。” 郑和文语气缓和很多:“行。起早就去。让晓鲁也回来吃中午饭吧,她们姐俩好长时间没见着面了。” 杜蕙心心里一松,明显愉悦起来:“不用管她,她爱在外面就让她忙,姐俩一见面,嘴上总拌蒜。” …… 蒋晓鲁作为客户经理,出差是可以报销来回航班的,但是最近这阵儿不行,蒋晓鲁所在部门老大,跟人事总监是恋人关系,前阵子不知道什么原因闹僵了,蒋晓鲁老大一气之下主动去上海述职,留下蒋晓鲁之流备受荼毒叫苦不迭。 蒋晓鲁拿着快递上门的高铁票闯进沈科办公室,手啪的一声拍在办公桌上,对他虎视眈眈。 沈科习以为常,垂了垂眼,一推眼镜:“新美甲?很好看,哪里做的?” “少来!”蒋晓鲁高跟鞋勾住椅子,腿一屈,威风凛凛坐在沈科对面:“高铁就算了,二等座?二等座??” 沈南似乎每天都在面临这样的问题,如山稳坐在办公桌后面,任你天打雷劈,老子就是一动不动。 “一等座都卖完了,没抢上。” 蒋晓鲁深吸口气,两只手轻轻搭在一起,和沈南摆出长谈的架势:“上个月,二部李副总去长沙,头等舱,这个月,采办何总去三亚,商务舱,上周星期二,宋总那小蜜去成都旅游,你们上赶着抢航班买机票,到我们三部,火车硬卧,高铁软座,沈科,你不能学着你们总监这么欺负人。” 沈科绷不住了,干咳一声:“奶奶,不是我不给你买,不信你问问,昨天我连航班信息都要发给你了,谁知道赶得不巧让我们老大抓我个现行,就这一回,一回,我求求你给我个面子。” “三十八岁还没结婚的妇女,跟老周谈了这么多年没个结果,心里多多少少有点问题,你别跟她一般见识,纯属借题发挥,过了这几天就好了。” “我保证。”沈科信誓旦旦伸出三根手指来发誓。 蒋晓鲁如同老僧入定,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沈科认栽,很是头疼:“那你还想怎么着啊?要不我自己掏钱给你重新订。” 蒋晓鲁指着公差单,伸出一只手比划个五:“加五十。” 沈科:“啊?” 蒋晓鲁气呼呼站起来,妥协:“坐高铁你不吃午饭吗!!!!” 沈科痛快一拍桌子:“晓鲁姐,讲究!” 第二天,蒋晓鲁在咣当咣当的高铁上捧着四十五块钱盒饭大快朵颐的时候,手机朋友圈里显示最新一条消息,是郑昕发的。 “今天回家,老妈给我做了超多好吃的。(星星眼)(星星眼)” 蒋晓鲁点开照片看了看,冷笑,关了随手扔在一边。 火车下午三点到达沈阳,一下车,十分准时进来一条短信。 一个陌生号码。 “晓鲁你好,我是姜孟,在出站口等你,我穿着黑色夹克,如果没找到我不要急,按照号码及时联系,我去找你。” 姜孟。 郑和文之前说好给她介绍的那位军人。 蒋晓鲁出了车站,心想满大街都是穿黑衣服,我上哪儿找你啊?正低头翻号码,身后有人拍拍她的肩。 她一回头。 姜孟站在她身后,略显拘谨,个子很高,笔挺地像一棵树,朝她腼腆微笑:“蒋晓鲁?” 蒋晓鲁愣了两秒,点点头:“啊。” 姜孟的车是一辆大众款家庭suv,今年三十四岁,老家在山东,当兵十六年,因为没结婚,部队家属楼紧张,所以迟迟没申请住房。家里老爸老妈健在,身体都很好,他有个姐姐,一直在山东帮忙照顾。 这些,都是两个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聊起来的。 军人说话直来直去,不绕弯子。姜孟这个人又实在,我今天见你,就是来相亲的,所以不耍花架子,情况简明扼要介绍一遍,同不同意,完全在你。 到最后,姜孟对蒋晓鲁憨厚地说,咱可能过不了那种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是普通老百姓的小康生活,一定没问题。 这边,郑和文从晚上六点等到七点,七点等到八点,心里始终记挂着姜孟那头跟蒋晓鲁的情况,终于等到八点一刻,家里电话响了。 郑和文接起来:“喂?小姜吗?” 蒋晓鲁她妈赶紧擦擦手端着水果出来,紧张坐在身边,静静听着。 电话那端的人一直在说,偶尔郑和文会问上几句。 “你送她回去的?” “感觉怎么样?” “是的,晓鲁有的时候是这样。” 最后。 “嗯,好,我和她妈妈希望你能常来家里坐坐。” 伴随着一声很有底气的“首长再见”,结束了这通电话。 “怎么样?谈的怎么样?” 郑和文放下电话,一叹气:“谈的……倒是不错,晓鲁也去了,也没说什么,就说以后会常联系。我估计,是没看上?” 杜蕙心有点不满:“我们晓鲁也不差什么,他还没看上?” 屋里躺在床上玩手机的郑昕听见对话,一跃而起,蹬蹬蹬跑到门口:“妈,爸,你俩给蒋晓鲁介绍男朋友啦?” 杜蕙心嗔怪瞪了小女儿一眼:“怎么说话,没大没小。” 郑昕一脸八卦坐到杜蕙心身边,啃了口苹果:“我姐今年都二十六了,也该找了。怎么,是介绍的男方没相中吗?” 杜蕙心也愁:“现在年轻人都挑,我们当老的看着合适,你说偏偏他们就觉得不行。” 郑和文摇摇头:“孩子们心气儿都高,不合适也不能硬往一块儿拉。” 电话里姜孟说的原话是:“老领导,晓鲁人很好,但是我不敢高攀,居家过日子就想找个朴实本分的媳妇,要是晓鲁真跟了我,委屈她了。” 所以压根不是蒋晓鲁没看上姜孟,是姜孟见了蒋晓鲁一面,就知道俩人压根不合适。 郑昕若有所思:“我们学校有好多单身男生,要不给我姐介绍一个?” 杜蕙心点了点郑昕的脑瓜:“越说越不上道。” 郑昕幸灾乐祸,忽地想到自己,偷偷跟杜蕙心道:“妈,上回我跟您说的事儿,你别忘了。” 杜蕙心神色一滞,郑和文机警察觉到母女二人之间有秘密,鹰眼瞥向女儿:“什么事非得跟你妈说?” 郑昕支支吾吾:“那个……就是我跟我妈之间的秘密,你别打听。” 说完,又去果盘里捞了一串葡萄,蹬蹬蹬跑回了自己房间。 …… 郑昕是个八卦传播爱好者,尤其是她姐姐蒋晓鲁的八卦。 姐妹俩同母不同父,年龄隔着俩代沟,关系十分微妙,说是一家人,郑昕是郑和文独女,从小娇生惯养,母亲杜蕙心指着这个女儿在郑家能抬起头,更是宠爱。 所以郑昕总是有种优越感。 小时候跟蒋晓鲁大架小架无数,最常说的是,你又不是我姐姐。你又不是跟我一个爸爸的。要说不是一家人,蒋晓鲁对郑昕也还挺好,以前上学兜里有一块钱零花钱能给郑昕花八毛买冰棍。 后来长大了,郑昕在自己的姐妹圈偶尔抱怨,别人要是应和着说蒋晓鲁坏话,郑昕还不爱听,说翻脸就翻脸。 郑昕先是把蒋晓鲁去沈阳相亲的事儿说给了自己男朋友,男朋友又无意说给了自己那帮富二代的朋友,人传人,最后传到宁小诚这儿,事情已经从蒋晓鲁去沈阳出差家里安排着去相了男朋友演变成蒋晓鲁恨嫁自己不远千里坐火车去沈阳相亲的戏码。 跟宁小诚说这事的人叫陈泓,待嫁男青年一枚,遍地撒网,消息灵通,方圆几里但凡是个看得上眼且还没嫁人的姑娘,就没有他不惦记的。 当然在场的,也没几个人把这事当真,聊天无意提起,就接着这个话题聊了几句。 第8节 大下午的,茶馆里落地窗暖洋洋洒进来一屋子太阳,一帮闲来无事的祖宗们寻着舒服的地方窝着,抽烟,喝茶。 “晓鲁那丫头不错,盘儿亮条儿顺,打那年咱们一起洗澡回来看见她那回,我就知道她肯定错不了。”陈泓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玩儿着茶杯。 有人忘事:“哪回?” 陈泓也回忆了一下:“前年还是大前年,你,我,小诚,斯亮,咱一共四个人去前头澡堂子洗澡,回来路过她家门口,晓鲁在那儿等人,我眼神不好没看出来,咱跟她关系也不熟,那么多年没见哪还认得清,斯亮怂恿我上去问电话号码,结果走近了才发现是她,面子都丢没了。” 那天的画面,陈泓印象深刻。四月份刚开春,春风料峭,万物复苏。 那天,蒋晓鲁倚在家门口的石墩墩上,正低头玩手机。 那天北京湛蓝蓝的天,她穿了件亮堂堂的姜黄色高领毛衫,低腰牛仔喇叭裤,紧身的毛衫裹着她盈盈细腰,衬着她高高的胸脯,牛仔裤的低腰卡在胯上,双腿修长。小脸上卡着一副琥珀色的圆墨镜,蛮有九十年代舞厅画报里摩登女郎的风格。 虽然夸张,但是有味儿。不着调,又透着随性。 陈泓后悔啊,那时候怎么就没把握住机会呢,凑上去发现是她,自己讪的话都不会说了,二了吧唧上去摸摸人家头,说了句“晓鲁都长这么大了”,然后转身就跑。剩下斯亮和小诚他们勾肩搭背捡乐子。 有人将他:“你那么后悔,怎么不接着啊。” “说是这么说,其实蒋晓鲁那条件不太好找。”陈泓弹了弹烟灰,闲来无事,分析情况:“她家里为什么想给她介绍个沈阳的对象,我估计啊,是想让她嫁出去,要是真看对眼了,晓鲁肯定随军,搬到外地。” “将来把女婿弄到北京来也说不定啊,怎么偏偏就晓鲁去沈阳呢?” 陈泓嗤笑一声:“不可能。” “这两年她爸不如从前了,从沈阳往这调个官儿,别说得过多少人的手,就是他亲女婿也且费功夫着。而且我听说这阵儿曹小飞跟郑昕闹着要结婚,晓鲁当姐姐的没嫁,哪有当妹妹先出门的道理,俩人差着好几岁呢。” “郑昕今年才多大?有二十吗?”众人觉得不可思议。 现在这些孩子还真敢作,他们这些老光棍还没说上媳妇,一个一个的,毛都没长齐就敢嚷嚷着要成家。 陈泓惋惜地摇摇头:“不知道,别人家的官司,多大咱也管不着。” 转眼,陈泓就换了话题:“小诚,我跟你说那事儿,你好好考虑考虑。” 宁小诚坐在陈泓对面,穿着随意的灰色圆领衫,稍一点头,应下:“行。” “我看你换车了,之前那个呢?” 小诚拿起壶添了杯茶:“上个月在家门口让人碰了一下,修完一直没拿,先扔着吧。” 这就是男人,视觉动物,甭管那是多漂亮多勾人魂魄的姑娘,谈起来的时候津津可说过了,真正谈起他们自己事儿,转眼就云淡风轻地忘了。 “晚上一起打牌?”有人提议道。 小诚站起来,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手机:“你们玩,别等我,一会儿有事。” “能有多大的事儿,你一天除了睡觉没大事儿。” 宁小诚拍了拍陈泓肩膀:“上回吴井牵线介绍了两个信托公司的人,结果饭没吃成,让我搅合了,这回人家又约我去他公司看看,总躲着,怎么说也说不过去。不能驳了吴井的面子。” “我先去搂一眼,尽量早回。” 宁小诚砸人家饭店这事儿早就人尽皆知,彼此心照不宣的坏笑着。 小诚也跟着笑,按了一下遥控器,停在外面的跑车车灯应声亮了两下,他手一挥,跟他们招呼了一声。 “走了啊。” 第七章 宁小诚到了韦达写字楼楼下,泊好车,楼下站着俩人来接,其中一个就是今天约他来的韦达信托老总,姓何,之前见过一面,小诚对他有点印象。 一下来,何总带着秘书笑着迎了两步,和宁小诚握手:“宁总,上回见面没好好说上话,这回可算是抓着您了。” 老何是个阅人无数混迹江湖的老滑头,抓着宁小诚的手一搭,眼睛低低打量,就知道这厮是个有点本事的人。 老话讲,男人的手不在生的多漂亮,手指不蓄指甲,手掌绵软温厚,握着有力,一准儿是富人家娇生惯养的公子,能扛事;肩宽个儿高,看人不斜眼,不偷着打量,说明这人为人坦荡,心里磊落。 宁小诚也跟人假客气:“上回怪我,让您看笑话了。” “没有没有,说哪儿的话,走,上我办公室,茶都已经沏好了。” 小诚跟老何身后的秘书也点了点头,三人一行上了电梯。 下午两三点钟,都是消极怠工的时候,茶水间站了几个人,有在椅子上坐累的,借机出来直直腰。 走廊上的人也比平常多。 蒋晓鲁正靠墙跟助手核算这个月的交易额,耳朵上别着一支笔,端着报表一条一条看,看的昏昏欲睡,神游天外。 “牛头马面这个月多少?” 助理邵溪翻了一页:“两万三,新跟的0724这个月涨停。” “嗯。” 牛头马面谐音油头粉面,是蒋晓鲁接的一个客户,还是个大客户,在她这儿投了不少钱,一个年轻小开,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顶个涂了至少两斤发胶的头型,要请蒋晓鲁吃饭,连握个手都得在手心揩一把油那种。 拿着老子钱在外面四处做人情泡姑娘的熊孩子。蒋晓鲁心疼这笔佣金,又不好直接拒绝,在小开又一次开着那辆二手法拉利来骚扰她的时候,蒋晓鲁不知道从哪儿抱了个孩子。 小开脸色一下就变了:“你的?” 蒋晓鲁温柔摸着自己从同事手里借来的闺女,充满慈母光环:“啊,我女儿。今年三岁了,叫叔叔。” 小姑娘乖巧听话:“叔叔好!” 小开顿时觉得很没意思:“之前也没听说你结婚了。” 蒋晓鲁笑的很不好意思,眼睛躲躲闪闪,全都是戏:“孩子爸爸……嗯,忙。” 小开心里骂了句当婊子还立牌坊,客客气气找了个理由走了,从此再也没来找过蒋晓鲁。 “跟他签的半年约下个月到期了,你记得通知他来销户。” 别的经理跟客户合约期到了都想方设法求着人家续约,蒋晓鲁倒好,主动求着人走。 邵溪小声跟她开玩笑:“晓鲁姐,那个小开其实挺好,有钱又不难看,要不你跟他处着试试?” 蒋晓鲁嘶了一声,用笔去捅邵溪腰上的痒痒肉:“调戏经理,胆大滔天!”戳了两下,蒋晓鲁挠挠下巴:“你又胖了吧?” “腰上长肉的速度堪比孕妇孕育胚胎的速度。” 邵溪不敢跟上司动手动脚,两个人嘻嘻哈哈哈扯了几句别的,她跟了蒋晓鲁一年,算是同批来应聘助理职位中待遇不错的。 蒋晓鲁就比她大了三岁,很好说话也没什么架子,要求就一个,我让你干的事别拖,什么时候交代什么时候办。 相比隔壁几个部门助理动不动就被骂的狗血喷头,她这种能跟老板一个屋里分享外卖的生活不要太好。 忽然走廊传来一阵骚动。 响起几声不约而同明显严肃起来的:“何总。” 电梯出来三个人,何总跟宁小诚走在前面,助理跟在后面。 何总笑眯眯地逢人就应,看出来心情不错,跟身边人说:“一部分析,二部三部做客户,都是我们客户经理。” 宁小诚蛮有涵养,背着手,手指上勾着车钥匙,跟在他旁边只听不答。 蒋晓鲁扭头探了眼,没看见正脸,三个人已经拐弯进了老何的办公室。 走廊不断有人用无声口型相互问:“这谁啊?” a:“最近有大动作?” b:“不知道。” c:“不认识。” a:“新同事?” b:“老何亲自接待,又是哪个大客户吧。” c:“要发财了。” 蒋晓鲁回到自己办公室,邵溪也跟她八卦:“蒋姐,听说咱最近要新来个客户经理,你说能不能是刚才看见那人。” 蒋晓鲁收拾着办公桌,乒乒乓乓:“不能吧,你听说哪个客户经理来报道挑下午的。” 邵溪撇撇嘴:“要真是就好了。” 蒋晓鲁眯着眼睛:“好像还很遗憾?” 邵溪瞅着她,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蒋姐。” “干嘛?”蒋晓鲁一头雾水。 用手一摸,才发现耳朵上还别了支笔。 今天天儿灰蒙蒙的,让人犯懒无心工作,就想耗完这一个多小时,赶紧下班。 宁小诚在老何办公室坐着,也这么想,赶紧把这壶茶喝完,赶紧撤退。跟这儿耗着,实在没意思。 刚开始见面,不聊正题,先铺垫感情,互相打了半个多小时太极,你父亲好不好母亲好不好,家住哪儿,城市交通堵,雾霾重,可得保重身体啊,有的没的都说够了,外面下班铃也响了。 老何这才表明自己的意思。 希望你有空的时候多来我这坐坐,常联系,我这还缺个执行经理人。要是感兴趣,您随时随地。 吴井介绍的人,他就是没这个打算也不能把话说死,只能模棱两可,以后有机会吧。 老何也知道宁小诚在圈里的口碑,他今天能坐在这儿已经很给面子了。便笑着握了握手,和助手一起给他送到了电梯门口。 宁小诚憋的够呛,到了一楼大堂,赶紧先找个厕所放水。 一下午喝了三壶茶,谁能受得了? 放完水,他洗了手,晃晃悠悠往外走,看着前面那姑娘有点眼熟。 蒋晓鲁耷拉着脑袋,想着一会儿吃什么,身后有人不咸不淡的叫了她一声:“晓鲁?” 一回头。 蒋晓鲁惊喜起来,眼里一下就亮了。 “小诚哥。” “你怎么在这里呢?” 俩人面对面,小诚语气熟稔:“认识个朋友,他在这上班。” 这栋写字楼不单单韦达一家公司,蒋晓鲁也没想那么多。 第9节 宁小诚问她:“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蒋晓鲁很大方:“我也上班,韦达信托,十二楼。” 以前宁小诚一直知道晓鲁是干这个的,但从来不知道她在哪工作,也没谁去打听,今天能碰见,很意外。 蒋晓鲁心里一直记挂着自己上回撞他车那事,正好是个机会,便真心邀请道:“小诚哥,你晚上有事儿吗?要没事儿我请你吃饭吧。” “上回把你车撞了一直没找到机会,我特不好意思。” “嗨!”宁小诚笑了:“都多长时间了,别惦记了。” 蒋晓鲁歪着头,很俏皮:“给我个机会呗。” 姑娘家脸皮薄,他要是不答应,蒋晓鲁心里得一直记着,以后万一再见面她该更不好意思了。 小诚背着手,一寻思,答应了。 晓鲁的车停在地下车库里,干脆搭着宁小诚的一道去了,俩人在路上商量着吃什么,宁小诚去哪儿都行,全都依她。 “随你。” 别看宁小诚三十多岁还年轻,其实过的完全是退休的日子,吃东西念旧,不太爱赶时髦,他以为蒋晓鲁这种天天出入写字楼的姑娘怎么也得搞个西餐,弄个红酒牛排之类的。 谁知道他今天棋逢对手,偏偏蒋晓鲁是个实在货,她说请你吃饭,就真请你吃饭。 她带他找了家他都没去过的鲁菜馆子。门脸不大,人挺多,玻璃上贴着老式红胶纸刻的菜单。 屋里人满为患,他俩进去的时候正好走了一桌,腾出窗边一块地方,服务员手脚利索的撤了桌布擦好桌子,摆上干净碗筷。 蒋晓鲁把菜单递给宁小诚,让他点菜,他很随意:“你来,点什么我吃什么。” 能看出来晓鲁是这里的常客,熟门熟路,席间老板看见她,还专门送了两瓶酸奶。 蒋晓鲁也不忸怩,捧着菜谱大大方方点了四个菜,葱烧海参,干烧肥肠,炸丸子,油爆肚仁,一锅龙骨粉丝汤。最后她下巴磕在菜谱上,想了想。 “还要两碗米饭,大碗的。” 小诚摸了摸鼻子。 菜一样样摆上来,蒋晓鲁脱了外面穿的西装外套,把头发拢起来,搓搓筷子,开始大快朵颐。 “我太饿了,中午开会没来得及吃饭,下午去食堂饭口都关了,吃了几包零食也不管用。”蒋晓鲁目光炯炯有神地夹着着盘子里的肥肠,不忘谦让:“小诚哥,你吃你的,千万别跟我客气。” 宁小诚温和看着蒋晓鲁,也抽出一双筷子吃起来,不自觉挂着笑意。 他喜欢和这样的姑娘一起吃饭。 以前也和漂亮女孩约过会,那时候吃法式焗蜗牛,吃鱼子酱,吃和牛,女孩端坐在他对面,吃饭之前会轻轻摇一摇红酒杯,每次切牛排必须三厘米,轻轻张开嘴。牛排切两块就饱,鱼子酱挖一勺就作罢。 那样的饭吃着赏心悦目,但是忒累。 反观蒋晓鲁。 一身黑色正装,旁边搭着她价格不菲的外套和拎包,平常怎么说也算混入所谓的社会精英阶层,现在坐在你对面,袖子微卷起一截,一张脸快扎进饭碗里,满身的烟火气。 “你挺会找地方的。”小诚吃饭的时候蛮有教养,哪个离自己近就夹哪个。 “唔?”蒋晓鲁浅抿了口茶,很熟络:“家乡菜啊,有时候馋了就来这儿打打牙祭。” “哦。”宁小诚想起来了,晓鲁是山东人。 “你家在哪儿?”他放下筷子问。 晓鲁答:“青岛。”说完她又顿了顿,“但是好多年都没回去了,没什么印象了。” “我奶奶是地道的山东人,我从小是她带大的,普通话说不太标准,总带口音,后来跟我妈搬到北京以后她不许我说方言,说一次打一次,就不太敢跟人交流了,还是上小学以后才慢慢改过来的。”蒋晓鲁说起以前的事情,若有所思,轻喃:“其实……还挺想回去看看的。” “青岛不错。”小诚拿起她手边的白瓷碗给她乘了碗汤,聊道:“几年前去过一次,那时候也是别人带着去看项目,金茂湾刚建,还去了几个港口,气候好,不像这边太干。” 宁小诚会聊天儿,蒋晓鲁提什么话题他都能接着说两句,也不管感不感兴趣,其实席间他也想多嘴打听一下蒋晓鲁家里事,但是话在嘴边转一圈,觉得不合适,就没提。 说起来,这是两个人第一次正面接触,以前街里街坊的住着,偶尔碰面也说不上几句话。这次在一块吃饭,小诚对晓鲁多了几分好感。 但是宁小诚观念里的好感,仅限于“不讨厌”,像待个亲近的兄弟姐妹,天地良心没夹杂什么歹意。 这顿饭吃完到底是小诚买的单。说是让她请客,一个大男人,怎么也没有坐在那里不动让一个女孩付钱的道理。 俩人一旦熟了,话也就多了。 送蒋晓鲁回去拿车的路上,宁小诚开着车和她闲聊:“晓鲁,听说你前一阵去沈阳相亲了?” 蒋晓鲁一滞:“你怎么知道???” “我妈说的?”她有点难为情:“我妈怎么连这事儿也说啊…” 宁小诚专注盯着前方路况,和她调侃:“还用你妈说,交通台都报道了,全国人民都知道你去相亲了。” “本来是去沈阳出差,刚好那人就在沈阳。郑叔给我介绍的,他以前带的一个兵,人挺好。”蒋晓鲁说完还很纳闷,自言自语道:“好像人家没看上我,见了一次,就再没下文了。” 宁小诚扶着方向盘笑了笑,没再说话。 他们这代人,说是为自己活,其实对婚姻好像压根就没什么追求,要不就这么干耗着,要不就认命。嫁不出去是错,娶不着也是错。别人没看上自己,又是错。 车里短暂寂静。 蒋晓鲁为了不尴尬,努力转移话题:“小诚哥,好像斯亮哥的女朋友也回来了?” 宁小诚“嗯”了一声:“回来了,年初回来的,有俩月了。” 蒋晓鲁的圈子和宁小诚圈子不一样,她们院儿的人宁小诚不认识几个,只能捡着他认识的说:“那是回来找他吗?” 小诚等红灯,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啊,他俩的事,咱也说不清楚。” 都是能作的主儿,恨不得豁出命去。 蒋晓鲁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往下问了。 她这一沉默,就无意识把这车里的氛围弄得很意味深长。 宁小诚以为晓鲁对沈斯亮有那方面的意思。知道他女朋友回来这事儿,心里不好受。 可是这么多年也没见俩人有什么交集。怎么就情根深种了?小诚很纳闷。 事实上,蒋晓鲁神经粗,这么问纯粹是没话找话,看宁小诚不再搭理自己,就干脆就不再出声,开始规规矩矩坐着。 一直到她单位楼下地库入口,两人道别。 蒋晓鲁摘了安全带,站在台阶上挥手:“小诚哥再见。” 宁小诚坐在车里身体微倾,看着她点头:“回家慢点儿,走了啊。” 黑色轿车在夜色中闪着车灯无声滑入茫茫车流。 仿佛两人这缘分,到这就尽了。 第八章 天气转暖,本该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偏偏蒋晓鲁一脑门子官司,烦的直上火。 白天上班,物业给她打电话,说她家漏水把楼下的墙皮泡了,让她赶紧回来关阀门谈赔偿。 蒋晓鲁正在开会,走也走不开,物业和楼下邻居是一遍一遍地催,好不容易挨到散会,她嗖地一下就跑出去了。 身后直属上司老周拍着桌子疯狂咆哮:“蒋晓鲁!!!你给我站住!!你报告的事儿咱俩还没说清楚呢!!!” 蒋晓鲁一闭眼,心想早死晚死都是死,还是先紧最着急的事情办。 那房子本来也不是她家,是她三年前自己在外面租的,一个是为了自由省事,另一个是想好歹也是这么大的人了,总跟母亲和继父住在一起,有很多不方便。 租给她房子的房东是个老北京阿姨,没老伴儿,儿子在外头给她买了个更大的房子,一家四口在一起住,以前这套老房子就一直空着,等拆迁闲着也是闲着,干脆租出去,给小孙子赚个零花钱。 蒋晓鲁急急忙忙赶回家,楼下的老两口穿着水靴子正在用盆接水。 看见她回来,哎呦一声:“小蒋啊,你赶紧上去看看吧,我家这墙皮是一块一块往下掉啊,里屋那卧室,褥子都给我们泡霉了。” 蒋晓鲁上楼开门一看,水漫金山河,屋里哗啦啦地泡着拖鞋,地毯,杂志,她养的小乌龟缩在墙角花盆里,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再有一公分,家就被淹了。 光脚找了一圈,才发现是卫生间里和洗衣机接头的下水管漏了。物业来查,说是当初装修的时候就涉及违规更改下水管线,他们不负责。 出了这种事本该联系房东,蒋晓鲁拎着乌龟站在窗台上,给当初租她房子的阿姨打电话,阿姨那边信号不好,正在外面旅行,什么也听不清。 挂了电话,蒋晓鲁叹口气,去楼下赔礼道歉。 楼上楼下住着,老两口也算和善,没为难她,家里没什么值钱物件,只说重新刷一遍墙就行。但是刷漆屋里有味道,夫妻俩得去自己女儿家住两天,这两天,就得麻烦蒋晓鲁帮忙了。 蒋晓鲁答应下来,又去外面找刷白墙的装修工人。她也没搞过装修,哪知道去什么地方找,想了半天,求助了李潮灿。 李潮灿中午从派出所出来,穿着一身警服,精气神十足。一见到在外面垂头丧气的蒋晓鲁,马上笑开了。 “呦,这不是我们蒋大经理吗,无事不登三宝殿啊。” “能别每次一见面都像地主家色眯眯的傻儿子吗?”蒋晓鲁萎靡不振:“真求你有事,下午还着急上班呢。” 李潮灿反唇相讥:“能别每次都拿工作说事吗,你着急上班,我还着急工作呢!说的好像世界缺了你就不行似的。” 蒋晓鲁无心跟李潮灿打嘴仗,语气放软了些:“那你到底能不能找啊?” “能不能?”李潮灿昂着脖子,十分自信:“跟你李警官就不要说能不能,在这一片,只要你说了就没我办不到的,跟我走!” 在狭窄的胡同巷子里也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李潮灿带蒋晓鲁找了一家正在装修的餐馆。 餐馆老板似乎跟李潮灿关系很熟,见到他来了,笑脸相迎:“小李,你来了。” “李姨您好,想来求您帮个忙。”李潮灿嘴甜,又热心,平常没少关照她们这些老街坊。 “你说,什么忙,阿姨能帮肯定应。”在吧台后面的胖阿姨热情道。 李潮灿摘了帽子,一把拽出身后的蒋晓鲁,嘀咕道:“别傻站着啊,求人办事还不带点笑脸。” 蒋晓鲁立刻站好,脸上露出一个微笑:“阿姨好!” 李潮灿拉着她:“您不是最近在装修吗,我朋友家里发水,墙被泡了,她一个小姑娘,也不敢让她随便去劳务市场,您也知道那地方乱,一时找不着能帮着刷墙的工人,您这儿要是忙完了,跟工长说说,能不能去我朋友那边看一眼。” 胖阿姨爽快道:“嗨,我还以为多大的忙,成,一会我就跟他们说,你让你朋友把地址和电话留下,等他们忙完,我让工长带着料去找你。” 道了谢,李潮灿带着蒋晓鲁要走,胖阿姨从吧台后面钻出来,八卦拉住他问:“小李,她是你女朋友?长的可真漂亮。” 李潮灿看了一眼站在门外的蒋晓鲁,挠挠头,腼腆一笑:“正在努力中,阿姨,您看着怎么样?” 胖阿姨像个老妈妈拍着李潮灿的手:“这姑娘看面相有福气,娶回家,能招财。” 李潮灿听的心花怒放,戴上帽子:“阿姨再见!有空我再来看您!” 第10节 送蒋晓鲁去她停车的路边,李潮灿问她:“晓鲁,这几天刷墙,你那边也没法住人,你回家?” 蒋晓鲁点点头:“啊。” 李潮灿独自咕哝道:“怎么感觉好长时间没你消息了。” 蒋晓鲁想起来,拉着李潮灿大倒苦水:“上个月我去沈阳出差,顺便相了个亲,结果没成,我也不太敢回家,怕我妈总拿这事儿叨叨。所以天天回去的晚,摸黑睡一觉,她没醒我就走。” 蒋晓鲁很苦恼:“潮灿,你说我是不是真嫁不出去了。都已经沦落成为相亲大部队中的一员了。” 李潮灿十分吃惊:“你?相亲?”他绕地着蒋晓鲁走了一圈,背着手,像个训学生的教导主任:“蒋晓鲁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堕落了?相亲这事儿你都干?” “再说了蒋晓鲁你才多大啊,咱们年轻着呢,你就这么着急就把自己嫁出去?还有尊严节操没有!” 蒋晓鲁微微张着嘴,有点愣:“至于吗。” “又不是我自己主动去的,郑叔介绍的,不去不合适。” 蒋晓鲁拿李潮灿当半个亲人,别人不知道她家情况,他还不知道。 李潮灿意识到自己情绪过激,咳嗽一声,试图找补:“我是怕你那个那个……误入歧途,最后把自己坑了。” 蒋晓鲁叹了口气:“潮灿,你们男的单身,单到三十岁,四十岁,别人会说你是黄金时期,是成熟期,是上升期,我们女孩一旦单身过了二十五,别人就说,你都老大不小,怎么还不找对象啊?” 蒋晓鲁学着那些好事者的嘴脸,掐着腰,翘着脚,比着兰花指。 大学时期的蒋晓鲁,曾经以为女孩子哪怕到了三十岁再恋爱结婚,都是来得及的。 二十出头大学毕业,然后踏入社会,享受几年青春,努力工作几年,攒下经济基础,再去做点自己喜欢的事,这些东西都经历完了,再去扛起人生大旗,恋爱,结婚,生子,和喜欢的人组成一个家庭,对自己的宝宝,双方父母去承担责任。 可是事与愿违啊。 工作难找钱难赚,你要想有经济基础,就得拼命干活,人际关系,客户关系,老板的眼色,与同行的竞争,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连睡觉的时候都在加班,有难得的休息时间,还要去面对各种各种的社交活动。 闺蜜找你逛街,新同事约你吃饭,老板托你办个私事。什么都是时间。 至于那些曾经构画好的蓝图,全都随着你忙成狗一样的生活被抛在脑后。每天最高兴的,能躺在床上玩一会手机,看会电视剧就是奢侈。 越想越愁,蒋晓鲁没精打采跟李潮灿挥挥手:“走了走了,下午还开会呢。” 帮邻居刷的漆要环保漆,工作时间只能在她中午午休的时候,算上工人的加班费午餐费,蒋晓鲁这两天折腾的是面黄肌瘦。 今天好不容易完工,蒋晓鲁灰头土脸赶回公司,一进门,老周堵在她办公室门口,一脸冰霜:“蒋晓鲁,滚进来。” 蒋晓鲁惊恐回头,望向自己的助手。 邵溪举着一本装订好的文件,心急点了点上头的字,蒋晓鲁心里咯噔一下,跟着老周进了办公室。 老周,蒋晓鲁初入这行的老师,一手带着她的部门经理,其威严程度堪比每天趴在门后的班主任让人闻风丧胆。 老周用力拍着手底下压着的评级报告,对蒋晓鲁一点也没客气:“最近眼神不好?瞎?分不清03和04的区别?” “蒋晓鲁,这种错误就是在校大学生做都不可能犯,你到底还能不能干,不能干赶紧走人。” 蒋晓鲁低着头,任打任骂。 她将一份信用评级报告中的风险评估表,企业年负债率从17.03打成了17.04,最近有点力不从心,再次核对的时候也没发现,老周从业二十年,对数字有着非常敏感的直觉。 翻到那页,粗粗一算,老周就知道蒋晓鲁最近不在工作状态。 他非常生气。 老周这人很严苛,但是非常会维护下属,工作的时候你不去招惹他,一旦部门惹上什么麻烦,他会为你出头,为你争取应得的最大利益。 前提是你别犯错。 老周余怒未消,看着蒋晓鲁目光透着浓浓不解:“我真不明白你这两天怎么了,午休回来的晚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已经给足你面子了,你看看你自己那样。” 他恼火盯着面前的蒋晓鲁。 蒋晓鲁因为低头,眼睛不自觉落在老周穿的皮鞋上。对于这种毫不留情近乎变态的批评方式她已经适应了,他骂你的时候不在乎你是男是女,只是捡着他觉得爽,最能打击你的方式来说。 这几年蒋晓鲁磨炼出来了。你要是真去听,去跟他较真,辞职算轻的,想不开晚上都容易开窗户从楼上跳下去。 所以只能在他骂你的时候尽量转移注意力,等他骂够了,发泄完了,赶紧认错修改,并且吃一堑长一智,发誓绝不再犯。 老周今天的皮鞋是黑色的sutor mantellassi,很有品位的一个牌子,西裤也是黑色的,伴随着他坐姿的调整,脚腕处的裤管会稍稍往上提。 然后蒋晓鲁看见了在老周裤脚和皮鞋接口的地方,他今天穿的袜子。 粉色的,上面还印着一只带着蝴蝶结的hello kitty。 蒋晓鲁没忍住。 “噗——”的一声笑喷了。 “我告诉你你要是再……”老周横眉冷对正一脸凛然训着蒋晓鲁,听见她突兀的声音,彻底发飙:“你还有脸笑?” 蒋晓鲁嘶的一下,心想这回算是彻底坏了。 在老周即将把手上的报告书甩到蒋晓鲁身上的时候,门口传来三下救命敲门声。 老周的助手站在门口,忐忑不安:“周总,新来的客户经理来咱部报道了。” 老周平复三秒,扔了手里的报告书,起身系上西装纽扣:“知道了。” 助手小心关门出去了。 老周指着桌上的报告书,冷言冷语:“改好了,下班之前给我。” 蒋晓鲁战战兢兢去拿,心里把这个不合时宜来报道的客户经理感谢了一千八百遍。 老周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蒋晓鲁迅速给他拉开门,低眉顺眼地跟在他身后。 新来的客户经理姓许,工作能力是有,但是不踏实,哪儿挣钱多往哪儿钻,跳槽了好几家公司,也不知道韦达哪个高层是他家亲戚,磨了好几个月,上边才同意他来。 老周不太看好这样的人,但是高层的意思不喜欢也得找个地方先搁着,该干活,也得干活。 “新客户经理许彬,以后负责本币业务,都认识一下。” 三部的同事纷纷站起来友好地和新经理打了个招呼。 “许经理好。” 老周单手掐腰,往身后一让,指着蒋晓鲁给许彬介绍:“蒋晓鲁,跟你一样,也是客户的业务经理,负责资金信托和动产,你刚来,有些规矩和你之前工作的地方不一样,多问,别抢——” 最后两个字,老周说的很重。 对蒋晓鲁的袒护之情显而易见。 许彬来报道没拿什么私人物品,去hr那里领了张胸卡,一身西装,昂贵皮鞋,一派精英形象。 闻言对蒋晓鲁伸出手,笑容满满,风度翩翩:“你好啊,蒋经理。” 蒋晓鲁静默三秒,也伸出手:“你好,许经理。” 老周敏锐察觉两人之间的对话气氛,直言不讳:“你们认识?” 蒋晓鲁抽回手,字正腔圆,声音洪亮。 与此同时,许彬也微笑开口。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不认识” “前女友。” 嗡!!!! 三部的工作间忽然静谧,众人目光交错此起彼伏,每个人头上仿佛都自动漂浮着对话框。 第九章 蒋晓鲁心里在咆哮,谁是你的前女友!!!! 交往九个月,前三个月靠电脑,中间三个月靠揩油,最后三个月靠劈腿。 认识许彬,是蒋晓鲁活了二十多年人生里唯一的耻辱。 两年前的事情了,蒋晓鲁还是个业务员的时候,老板让她去了解一支股票的情况,干这行,谁都有点自己的消息渠道,当时晓鲁工作对桌是个资格很老的姐姐,跟蒋晓鲁关系不错,说自己的大学同学在某证劵公司,应该对那支股票非常了解,就帮忙联系了对方。 老同学很给面子,又马上吩咐了底下人去联系蒋晓鲁。 那个人就是许彬。 一开始两个人就在网上互相沟通,有问有答,偶尔许彬也会咨询蒋晓鲁有关信托方面的业务,彼此赚点小钱,帮着对方互利互惠的关系。 后来有一天许彬忽然在网上联系蒋晓鲁说,咱俩其实就隔着两栋写字楼,都三个月了从来没见过面,不忙的话,你中午出来,我请你吃顿午饭吧。 蒋晓鲁一想也没什么可拒绝的,就认识一下,彼此联系这么长时间,也许以后工作上还会合作机会。两人就约在一家咖啡店见面了。 吃完那顿饭之后,许彬开始对蒋晓鲁穷追不舍。 他是个很会讨心思的人,追女孩,尤其是蒋晓鲁这样风风火火的女孩,从来不说甜言蜜语,直接强势攻击。和蒋晓鲁一起工作的对桌大姐碰见过几次两人见面,还好心帮着劝。 晓鲁啊,人家对你那么上心,你要是不反感,就处着试试呗。一个姑娘家家,工作忙压力大,有时候确实缺个对你知冷知热的人。 旁人帮着劝,蒋晓鲁头脑一热,觉得许彬确实对自己很好,就飘飘忽忽地答应了。 开始交往那一个月挺愉快的。像很多热恋中的情人那样,两个人见面聊聊工作,一块吃个饭,然后许彬再送她回家,偶尔搞浪漫,也会送蒋晓鲁一把玫瑰花或者一个精致的小礼物。 再后来,许彬就开始不甘心仅限于一块吃饭散步了。 在一次晚餐之后,许彬提出让蒋晓鲁去他家坐坐,然后就是急切的接吻,直奔主题,蒋晓鲁说了自己是生理期,许彬不听,衣服都脱了一半,情急之下蒋晓鲁就打了许彬一耳光,两人当晚尴尬收场。 后来冷战了一段时间,许彬给蒋晓鲁发了很多个长篇大论的短信,无非就是道歉和表白。 转眼没过几天,就是许彬生日。 蒋晓鲁为了和好,给他准备了一件十分昂贵的生日礼物,买了蛋糕,当晚冒着风雪打算去他家给他一个惊喜。 而且,她还很闷骚地穿了新裙子和内衣。 还没等到门口,走廊一男一女的声音传进来。 “你女朋友还没理你啊?” “没,爱理不理吧。” 一声娇俏轻笑:“你也别太生气。” “谁知道是真保守还是装保守,胸那么大,保不齐多少人摸过,她们这样的女人都是骑驴找马,不搭理我,就搭着别人。” 第11节 “那你们现在还冷战?你不是说还想让她帮你托管你那笔资金,赚点钱吗?” “你在乎那么多干什么?真用的着她的时候说两句好话就哄回来了,她没什么脑子。她愿意装就让她装,早晚有在我床上躺着的时候。” 蒋晓鲁懵了。 待一男一女走近,看到她露出惊讶尴尬的表情之后,蒋晓鲁恶狠狠地把手中蛋糕扣在许彬脸上,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哭。 那天晚上好大的风雪,蒋晓鲁裹紧羽绒服,硬是走了两个小时才回家。 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看到过邻居叔叔阿姨打架,那个叔叔拽着阿姨的头发,说着非常难听的话,对阿姨拳打脚踢。 那个时候有人牵着她的手,对她说,晓鲁,将来你要是嫁人了,一定要找个有素质有担当的男人。 年幼晓鲁懵懵懂懂,问,什么叫有素质? 那人说,有素质就是尊重女人,对你好的人。 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任何时候都不会打女人,对她品头论足说粗鄙话的。 这句话晓鲁记在心里,记了很多很多年。 从那以后,蒋晓鲁就和许彬断了联系。 …… 下了班,乌泱泱一堆人挤到电梯,疯狂地拉着自己的伙伴讲着今天三部发生的狗血大戏。 蒋晓鲁在办公室刻意等了很久才离开,她把新的评级报告写完,摆在老周的办公桌上,然后关灯下楼。 刚走出大堂,许彬拎着公文包倚在墙上叫她:“晓鲁。” 蒋晓鲁面无表情,像是意料之中地回头:“有事儿吗?” 许彬慢悠悠迈过来,也不知道是怎么,蒋晓鲁觉得这人做什么都像是刻意拿着腔调,让人犯恶心。 许彬和蒋晓鲁面对面,一点也不生分:“没事儿就不能跟你叙叙旧了?” “跟你没什么旧可叙,有事儿就赶紧说,没事儿我走了,没工夫跟你耗着。”蒋晓鲁往后退了一步,厌恶转头:“还有,以后跟人说话别离得这么近,最近上火了吧?你有口气不知道吗?” 许彬僵住,还真稍稍往后退了退。 蒋晓鲁促狭笑了笑,嘴角微微上翘,转身就走。 许彬意识到被她耍了,又追上去拉住她,恼怒道:“蒋晓鲁你装什么啊?” “不就混成客户经理了吗?了不起了,前男友都不认识了?你忘了你当年穿成那样站在我家门口……” “去你妈的!” 啪的一声—— 蒋晓鲁猛地甩了许彬一个耳光,潇洒甩了甩手,眼里凶光乍现:“你最好别跟我提当年的事。” 她不是个放不下的人,当年傻,谈了就谈了。吃亏还是享福她都认,但是你要是还拿着过去那点事儿来要挟她,恶心她,蒋晓鲁哪是那么软的脾气? 跟你交往本来就是耻辱,还敢来跟我提旧情?屁的旧情! 这两天一直帮人家刷房子,本来就睡得不好,今天中午也不知道是吃饭吃太快还是喝了凉水,蒋晓鲁有点拉肚子,下午频繁去洗手间,人都快脱水了。 加上刚才甩了许彬一耳光,蒋晓鲁现在有点哆嗦。 可能是虚弱,也可能是……打了人,太激动。 一个大男人被女人当街甩耳光,天还没完全黑,确实来来往往很引人注目。 武杨脸贴在玻璃上,像发现了新大陆般兴奋道:“哎,哎,小诚,有人打架嘿!” “有人打架有什么可兴奋的。”宁小诚兴致缺缺地开着车。 “你让他看吧,天天憋在操场搞训练,大马路上看条狗他都兴奋。”后排武杨战友笑道。 武杨喜欢看热闹,时不时还得加点他对事情的分析:“看着……像在搞对象,这男的肯定惹这女的不高兴了,你看,这男的好像要打她。” 小诚慢下车速往外看了眼,又淡淡收回来:“这年头,没操行的真是越来越多了。” 武杨眼睛一眯,忽道:“小诚,你看那女的是不是蒋晓鲁??” 嘶—— 一声急促刹车。 路边,许彬抓着蒋晓鲁一只手,正在恶狠狠地指着她。 武杨毫不拖泥带水,站在外面问:“你不看看?” 小诚坐在车里,没有下去的意思:“你跟大全去吧,我找个地方停车,别横在大马路中间。” “行。”武杨和战友动作迅速,车门一甩,站在路边朝许彬就是一声低喝:“干什么呢!” 许彬被这声粗戈低喝吓的一愣,下意识松了手劲儿。 蒋晓鲁挣扎出来,连连后退几步。 武杨和战友大步流星跨过来,关切问蒋晓鲁:“晓鲁,怎么回事?” 蒋晓鲁摇摇头,见到武杨一时脑子发懵:“武杨哥。” “我下班路过,跟战友在车里看见你了,怕你碰上什么麻烦,就下来看一眼。”武杨回头不善盯了许彬一眼:“这人谁啊,你认识吗?” 武杨和战友宋大全是去换岗的,途中车胎扎了,让宁小诚过来救急捎他们一段路,因此身上穿的还是执勤时的全套装具,很有威慑力。 “单位同事,吵了两句嘴,没事儿。”蒋晓鲁也心有余悸,怕武杨是个火爆脾气,这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俩又穿的这么显眼,别因为自己给他俩惹麻烦。 “哦——”武杨背着手,依旧戒备盯着许彬:“吵两句嘴也不至于大街上跟个女人动手啊,哪个老师教你的?” 许彬也不知道这俩人从哪儿冒出来的,看样子跟蒋晓鲁还挺熟。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也不想因为这点破事撕破脸皮,忿忿看了蒋晓鲁一眼,手一指她:“蒋晓鲁,你行,你等着。” “嘿——”武杨眼一瞪,作势要踢他,还学会恐吓人了。 许彬吓的拎包就走,边走还边紧张往后看,生怕身后人追上来。 见许彬走远,武杨说话也直:“你哪儿来这么个同事,娘们叽叽也太不上道了。” 今天武杨仗义帮她,蒋晓鲁也说了实情:“我前男友,分了有两年了,不知道怎么来我们单位当经理,故意找茬恶心人呗。” “刚才说了两句话,我一气打了他一巴掌,要没你们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蒋晓鲁发自内心感谢武杨:“今天真谢谢你们。” “你们去什么地方,要不我送你们吧?” 蒋晓鲁说着就从包里翻车钥匙,武杨赶紧制止:“别,我搭别人车来的,也是顺路,就停在前头,没事儿就赶紧回家吧晓鲁。” “哎。”蒋晓鲁吸了下鼻子,按了下遥控器,跟武杨和他战友挥了挥手:“武杨哥再见。” 待武杨和大全一前一后上了车,宁小诚收回看后视镜的目光。问道—— 第十章 小诚问:“谁啊?” 武杨躺回副驾驶:“前男友,在大街上说了两句话没谈拢。没出息劲儿的,还没等怎么着呢人先跑了。” “也不知道晓鲁怎么找这号儿人,分都分了,还叽叽歪歪的。” 宁小诚没追问细节,发动车:“给你送到火车站我就走了啊,明天你自己想辙回家。” “明天不用你管,搭他们车回去就行。”武杨忽生感慨:“你说现在这姑娘一个人在社会上还真挺难,不比划两下子,将来挨了欺负都没地方说去。” “你没看见,刚才蒋晓鲁脸都吓白了。” 看武杨说话那惆怅样,宁小诚把他心里想的猜了个七七八八:“惦记蓓蓓了吧。” 武杨一愣,马上反驳:“我惦记她干嘛啊?站起来快赶上我高了,别说动手了,一条大腿就能把人制服。” 宁小诚乐:“就嘴硬吧你。” 送武杨到了火车站,宁小诚要掉头回家,过两天老宁过生日,他记不准日子,怕自己忘事儿,想着今天把东西给他送过去。 小诚他爹这个人有点小脾气,生日他可以不过,但是你当儿子的要是不记着,那可不行。 送的礼物也不在贵重,有个心意,是当儿子对老子的尊重和惦记,在乎的,就是那点舐犊之情。 小诚开着车在街上瞎转悠,时不时想起来什么,在路边站一脚,买点老宁爱吃的东西。 然后拎着包裹上楼。 正逢家里开饭,小桌上摆着段瑞晚上炒的几个菜,老宁坐在桌前,夫妻俩正说着话,小诚开门进来,老宁立即拉了拉旁边的椅子。 “今儿您可不忙,有空上家来做客了?” 小诚笑一笑,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您不快过生日了吗,买了只北松的道口烧鸡,前几天斯亮出门又给拿了两瓶酒,一起给您送回来。” 老宁脸上虽不表现,心里却很高兴:“小瑞,去柜里把我上回打开那瓶白酒拿出来,我爷俩晚上喝点儿。” 小诚在卫生间洗手,从架上拽了条毛巾:“您不尝尝斯亮给您带的这个?” 老宁正拿着酒瓶子端详:“这是好酒,斯亮那孩子有心,先收着,好东西留着慢慢喝。” 段瑞拿着两个洗干净的小酒盅从屋里出来,也高兴:“我刚才还跟你爸念叨说你兴许这两天能回来,你还真出息。” 宁家的饭桌很简单,都是最普通的家常菜,宁小诚坐下,给老宁的小盅里倒了一两酒:“您今年想怎么过啊?” “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怎么过,今天中午在单位食堂跟老赵老陶他们一起吃了口饭,就算拉倒。” 老宁同志当了五十年兵,为人清廉谨慎,过日子讲究个艰苦朴素,饶是现在这个年代没有艰苦那一说,但朴素还是要的。 段瑞也叹气:“你爸你还不知道,咱家不兴那一套,攒了这些年,就等着你办喜事儿的时候热闹一把。” 小诚故意装傻,他妈有意当着他爹的面儿往他个人问题上引导,爷俩对视,嘿嘿一乐,碰了一杯,就是谁也不接话。 段瑞绷着脸:“父子俩穿一条裤子,他不是你儿子你不操心,将来老了有你走不动路那天,想管你都管不了了。” 其实老宁对小诚这个儿子还是挺满意的。 他心里有分寸,也从来不给自己惹事,知道什么能干什么不能干,虽说前几年年轻能折腾了些,但是好在也还争气,这两年人成熟了,也稳重,至于成家过日子,那是他们孩子自己的事情。 可是媳妇的面子该给还是要给。 “对,你妈说得对。反正你一天也没那么忙,也可以考虑考虑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第12节 段瑞见缝插针:“昨天芃芃来咱家说看看我和你爸,还买了把鲜花带了个果篮,有心了,什么时候见面你替我谢谢人家。” 小诚没反应过来:“哪个鹏鹏?” “啧——”段瑞责备宁小诚个忘事儿的脑袋:“前头联……” “哦。”宁小诚想起来了,哦了一声:“蒋晓鲁家对面住的宋芃。” 宋芃她爸以前参加过越战,当过官儿,已经退休很多年了,就她这一个女儿,家里十分宝贝,从小把这姑娘当儿子养。 小诚对她印象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 宋芃上完高中后入伍做了几年话务兵,退伍回来也没继续上学,安置办给找了份城建下属一个部门搞拆迁工作,干了这么多年也算个部门半个头头。 只是这姑娘性情忒张扬了些,为人倨傲,在外头张嘴闭嘴就“我们家老爷子……”,“姐以前……”,说话做事从不给人留情面,这样的脾气就不太讨喜了。 她最近这两年在追宁小诚,追的也很明显,抓不着他人,就大大方方常跟人家父母来往。 段瑞心里也明白:“这孩子肯吃苦,又会过日子,就是高调了点儿。其实也不是什么毛病,只要人心善本分就行。” “妈,我没想考虑这事儿,而且对宋芃也没意思。您要是想让我为了圆您面子,就别费这口舌了。”宁小诚听的心里有点不耐烦,干脆跟段瑞说的直白些:“这事儿您也别提了,回头有合适的姑娘,自然就给您往家带了。” 段瑞一怔,和老宁互相看了一眼,老宁给妻子使个眼色,意思就是今天我生日,他不爱听这个,你就给我个面子别再提了。 段瑞不甘心,看了父子俩一眼,起身又去厨房乘汤。老宁趁机跟儿子低语:“别听你妈的,上了岁数人就愿意絮叨,她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哄着她开心呗。” “再说——”老宁咳嗽一声,捂着嘴,像个老小孩:“宋家那姑娘,我也不看好。” …… 蒋晓鲁晚上受她妈妈的命令,要去郑昕的学校给郑昕送东西。 天热了,她学校的被子要换,带上一床轻薄的,她学校的脏衣服要洗,你带上个篮子,一起给装回来,她不爱吃水果,再带个西瓜,晚上学校蚊虫多,驱蚊的花露水和蚊香也拿一点,她最近有点上火,清火和治伤风的药也备上。 乱七八糟装了半个后备箱,杜蕙心颐指气使地摆摆手,够了够了,你去吧,记着一定给她送到学校门口,要是她拿不了,你帮着拎一拎,送到寝室楼上。 蒋晓鲁面无表情的站在车前:“说完了?” 杜蕙心穿着家常衣服,也没看蒋晓鲁,还很欣喜:“啊,说完了,你去吧,妈晚上回来给你做水煮鱼吃。” “不用了,我最近拉肚不吃辣。”蒋晓鲁坐进车里,戴上墨镜:“我今天晚上就不回来了,那边房子晾的差不多了,回那边住了。” 小红车滴滴两声开走,留下杜蕙心看着蒋晓鲁离开的方向发呆,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许是刚才对小女儿的关心太过……让她难受了? 其实也不是,这两天蒋晓鲁有点胃肠感冒,跟谁都有气无力的,她一边往郑昕学校走,一边戴上耳机给她打电话。 响了很多声郑昕才接起来,电话那头乱哄哄的。 蒋晓鲁开门见山:“你在哪儿呢?” “在外面跟朋友吃饭。”郑昕好像嘴里嚼着东西,蒋晓鲁一皱眉:“把东西咽下去再跟我说话,别吧唧嘴。” 郑昕吃饭吧唧嘴这习惯也不知道怎么养成的,从小就有,纠正了多少次也改不掉。 郑昕缩了缩肩膀,还真听话,把嘴里的菜咽到肚里才慢悠悠地问:“你干嘛啊?” 蒋晓鲁抽出纸巾擦着鼻涕:“妈说天热了,让我给你送点东西去学校,挺多的。” 郑昕啊了一声,还很傲慢:“那怎么办?我现在不在学校,要不你拉回去明天再说吧。” 蒋晓鲁很干脆:“明天我没时间,要么就今天你拿走,要么就我拉回家,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说。” “嗯……”郑昕想了一下:“要不你给我送到我吃饭的地方来吧。” 蒋晓鲁沉默三秒:“你在哪儿?” 郑昕报了个餐馆的名字,蒋晓鲁摘了耳机,猛地拐了个弯儿。 郑昕今年大三,在一所艺术院校学服装表演,她性格开朗,自身条件又好,因为这个专业交了不少朋友,模特圈儿的,设计圈儿的,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今天约她在一起吃饭的,是她家对面楼的宋芃。 也算是很多年的交情了,平时郑昕一口一个芃芃姐叫着,比叫蒋晓鲁都亲。小时候宋芃也没少当着人给郑昕买零食,反正都是一个院住着,彼此互相联系着,偶尔小姐妹圈儿坐在一起发发牢骚,宋芃又是个大姐大的性格,郑昕挺依赖她。 宋芃还有个闺蜜,也称她的智多星,叫娇阳,姓什么不知道,在某航空公司做乘务长,约莫三十出头,一直没结婚,宋芃把她当神一样供奉,每当自己遇上什么烦心事都去找她出谋划策。 偏偏娇阳又很会笼络人心,每每宋芃有烦心事来找她,她还真能帮她想出解决办法,然后亲昵点着她的头说,我的傻妹妹呀,你这个脾气和性格在外面一定是要吃亏的,也就是我好心告诉你,真心实意的帮着你,要不然被人欺负死了都不知道。 听完这话,宋芃便更信服娇阳,她也从不吝啬自己的人脉,总是逢人介绍,这是我姐们,最好的姐们,娇阳。 包括她最近追宁小诚的主意,都是娇阳给她出的,你没机会接近他,就去他家接触他父母呗。 像他们这样的子弟肯定都听家里话,老子的权威比谁都大,你连他爸妈都征服了,还愁他不搭理你? 殊不知这娇阳打心眼儿里就没看得起过宋芃。 两个人认识于一次航班上,宋芃因为延误问题和乘务员吵了起来,娇阳作为乘务长来调解,温声细语劝了几句,回头去翻宋芃的旅客信息,还是个航空公司的银卡客户。 下了飞机俩人又乘一趟电梯,交流就多了,后来娇阳一听,这宋芃看着其貌不扬,老爹还是个退休将军哩,怪不得一身傲气,自此俩人就成了朋友,逐渐演变成闺蜜,军师,亲姐妹。 包括今天这顿饭,也是娇阳提出来吃的。 她说约郑昕的时候,宋芃还挺摸不着头脑:“小屁孩一个,你约她干嘛?” 娇阳也不瞒她:“我们航空公司招人,我看郑昕条件不错,有意想问问她去不去我们那儿,国际航班吃的是青春饭,现在素质高的越来越难找。” 宋芃撇撇嘴,脑子大条:“我看够呛,郑昕那丫头家里宠的厉害,她父母能舍得她上天端盘子送水伺候人?” 娇阳在一旁微笑,心里想,原来自己在宋芃眼里也就是个端盘子送水的。 “她愿不愿意再说,先探探路呗。”娇阳对着镜子涂粉底,轻轻合上:“芃芃,你就当帮我这个忙了。” 宋芃没听出娇阳话中疏远,还表真心:“你是我亲闺蜜,这有什么,你放心,一个电话准来。” 三个人约在一家川菜馆,郑昕准时赴约。扣上电话,宋芃在郑昕对面夹着菜。 “昕昕,谁呀,你男朋友?” 郑昕一脸不耐烦扔了手机:“我姐,说要给我送东西。跟吃枪药了似的那么冲,估计姨妈又来了。” 娇阳问:“你还有姐姐?” 宋芃在桌子下头踢了娇阳一脚,面上不动声色:“就是蒋晓鲁嘛,昕昕之前提过。” 娇阳哦了一声:“从来没见过,一会儿有空一起进来吃吧,咱们才刚坐下没多长时间。”她招手唤来服务员,想再添几个新菜。 郑昕赶紧制止:“别,娇阳姐,我姐那人各色,跟咱吃不到一块儿去。等她来了我去把东西拿回来就行,不用管她。” 说话间郑昕电话就响了,她拿着手机比了个出去手势,急匆匆离开。留下宋芃和娇阳两个人。 娇阳问:“你干嘛呀?拦着我干什么?” 宋芃翻了个白眼:“顶烦蒋晓鲁,也不知道为什么从小就看她不顺眼。让她进来干嘛?显你大气?不够给我添堵的。” “一个外地跟着妈改嫁来的土丫头,也不知道哪儿有那么多优越感,看人都用鼻孔。” 娇阳迅速在心里打起了算盘,宋芃是个心眼小的,她看不上的人肯定比她优秀,越是这样,娇阳就越想看看热闹。 她劝道:“你看这就是你不懂事了,一会她姐姐肯定要问郑昕跟谁吃饭,郑昕说和你,怎么说都认识,不露面不合适,反倒显得你心眼小做事不坦荡了。” 娇阳点了点她额头:“大大方方请人进来,礼数你尽到了,来不来是她的事儿。” 宋芃一想,也对:“那……咱俩也出去看看?” 娇阳擦了擦嘴,整理了下头发:“走,有我跟你撑腰你还怕什么。” “走走走。”宋芃兴奋起来,趴在娇阳耳边低语:“我跟你说啊,蒋晓鲁那人特……” …… 郑昕匆忙从餐馆大门跑出来,蒋晓鲁开门下车,掀开后备箱,一样一样把东西搬出来。 郑昕傻站在路边,埋怨:“怎么这么多啊。” 蒋晓鲁扛着被子放到她脚边,又去拿药包:“你妈心疼你。你跟谁吃饭呢?曹小飞?” 郑昕玩儿着指甲:“不是,芃芃姐。” 蒋晓鲁出了一身汗,有点虚,扶着车门冷笑:“叫的够亲的。” 郑昕爱美,今天特地从换了条轻薄连衣裙,脚下踩着高跟鞋,相比蒋晓鲁,怕冷穿着薄毛衣,牛仔裤,一双脏兮兮的球鞋,活像个跟在郑昕身后的使唤丫头。 蒋晓鲁钻进后备箱,捧个瓜出来,很吃力:“帮把手行吗?这西瓜特沉。” 郑昕大小姐似的慢吞吞帮蒋晓鲁接了一把,堆在地上,不经意碰到蒋晓鲁的手,手指冰凉。 郑昕摸摸她的头,蒋晓鲁啪地一下打掉:“干什么。” 郑昕嫌弃蹭了蹭:“你怎么出这么多汗啊?脏死了。再说大白天的你戴什么墨镜,装酷啊?” 蒋晓鲁没化妆,不化妆的时候戴墨镜遮黑眼圈成习惯了。郑昕平常见惯她妆容精致一副女强人的德行,冷不丁有点不顺眼。 “给您当使唤丫头来回折腾能不脏吗。”蒋晓鲁拍了拍手上的灰,要走:“你能拿回去吧?拿不回去打个车,麻烦你室友接一下。” “能。”郑昕特希望她走,赶紧送她:“你快回去吧。” 蒋晓鲁是个操心的命,临走还不忘多嘴嘱咐:“早点回去,别跟宋芃她们胡混。” 郑昕不满:“你平时和常佳她们泡夜店玩通宵我也没说你呀,管我交朋友干什么。” “我那是……”蒋晓鲁一口气没提上来,不耐烦一挥手:“爱听不听吧你就,我也是嘴贱。” 车门没等关上,台阶上响起一声亲昵熟络的召唤:“晓鲁!!” 蒋晓鲁戴着墨镜的脸一扭,见到两个女人在台阶上朝她微笑招手,心里无声骂了句脏话。 我x。 于是再度摘了墨镜从车里下来。 “芃芃。” 宋芃和娇阳手挽着手走近,蒋晓鲁施然一笑:“好久没见了。” “可不是很长时间没见,今天说也好久没见昕昕了,约出来一起吃顿饭,谁知道赶得这么巧,一起进去吧。”宋芃热络挽着蒋晓鲁的手:“还没介绍呢,这是我好姐们娇阳,x航乘务长,这个是昕昕姐姐,亲姐姐,蒋晓鲁。” 郑昕,蒋晓鲁,一个姓郑,一个姓蒋,说亲姐姐,明摆着让外人知道俩人不是一个爹的。 娇阳盈盈伸出手,和蒋晓鲁一握,短暂几秒迅速将蒋晓鲁打量个遍。 车是2.0的tt,腕表是蛇头系列的宝格丽,牛仔裤是stella mccartne,副驾驶扔的包是有些年头的lv,很大的通勤款,诸如此类,娇阳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一个很有品位,且生活随性又滋润的女人。 高出宋芃不知多少个段位。 第13节 短短几秒相握,蒋晓鲁松开手:“饭就不吃了,我还有事儿,你们好好玩。” 宋芃本来也没真心实意邀请,见状便松开蒋晓鲁的胳膊重新挎上娇阳,暗自掐了掐她手背。 “那你路上小心。” 蒋晓鲁笑着上车,潇洒绝尘而去。 小红车在路上狂奔,像是泄愤似的,蒋晓鲁攥着方向盘,脸上一改之前笑容,变得十分冷淡。 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讨厌宋芃。 像是两个女人在毫无理由地较劲,彼此都知道对方厌恶自己,可是蒋晓鲁明白,这些是有原因的。 至于什么原因,那是后话。是要藏起来,将来说给真心疼自己的人听的。 在楼下拎了碗外卖回家,蒋晓鲁披条被子,开始埋头吃起来,一勺一勺啜着热汤。 忽然手机叮的一声,一条微信添加消息。 添加人:男,名字:心怀远方,头像,不详。 添加备注: 我是你爸爸。 晓鲁摔了筷子怒骂,我是你爸爸!!! 第十一章 干这行接触客户的关系,蒋晓鲁的联系列表里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半夜三更发淫秽信息来骚扰的变态也遇上过几个,以前看了,要是关系不熟的她直接删除拉黑,要是工作往来频繁不好轻易得罪的,她一般都装看不见,几次来回,对方也有自知之明,不再联系了。 今天这位来的不巧,遇上她心情不好。 蒋晓鲁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打字,嘴里嘀咕。 不甘寂寞的中年变态,见着个姑娘就想让人家管你叫爸爸,哪来的怪癖好,呸!我还是你爸爸呢! 回复信息带着怒气怼过去,蒋晓鲁心里十分痛快。本来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过了大概十分钟。 手机又叮地一声。 还是之前那人,换了头像,再度添加联系人的备注:晓鲁,我是蒋怀。 这次的言辞比上一次郑重了些。 蒋晓鲁怔住。 过了许久—— 蒋晓鲁颤抖着点开对方头像,然后放大。 图像应该是用手机拍下来的,像素不高还有点反光,一张颜色很旧的老照片,照片中的男人穿着半袖衬衫,淡蓝色裤子,怀里抱着一个女娃娃站在天安门前,笑的开心哪。 那个女娃娃不是蒋晓鲁又是谁?照片抱着她那个人,不是她亲爸爸又能是谁?? 再回顾去看那条留言:我是爸爸;晓鲁,我是蒋怀。 明显透出了对方语气的正式和小心翼翼。 他是她爸爸,亲爸,说的一点都没错! 时隔二十年,一个二十年里从未见过自己亲生父亲的姑娘,这种突然找上门来的消息让蒋晓鲁心里五味杂陈。 恨,她当年甚至不知道为什么父母要分开,没理由恨,不恨,这么多年他从来都没问过自己,没来找过她和她妈,只知道那几年他会按月给杜蕙心汇款,起初是几十块钱,后来是几百,再往后,就不知道了。 就连这,还是她成人以后杜蕙心趁四下没人的时候和她讲起的。 口气是那么自然冷淡:“你爸?哦,前些年你小,每个月给我汇你的生活费,后来你长大就没联系了。” 想,蒋晓鲁对他的记忆仅限于自己六岁以前。再想,也就那么点念想。不想,偶尔夜深人静回忆起郑昕和郑叔,还有杜蕙心一家三口在一起其乐融融的画面,也会有点矫情,想着如果对面坐的是我亲爸爸,还有我妈妈,本该也是这样的。 蒋晓鲁忘不了自己六岁暑假,母亲拎着她和自己的行李是如何逼着她离开山东老家的。 她哭喊,耍熊,无赖,死死揪着老房子的铁门回头看,伸手喊:“爸爸!爸爸!我不走!” 铁门后面的男人站在家门口,望着她一言不发,最后背着手,门咣的一声关上了。 蒋晓鲁心情复杂,挣扎许久,还是轻点了“接受”两个字,随即弹出对话框。 说什么呢,不知道,手机攥在手里,键盘弹出来,词句反复琢磨。她总不能说,“嗨,爸,我是晓鲁。”或者“爸爸您好,我是您女儿”吧。 蒋晓鲁心里在斗争,抱着手机在犹豫,她反反复复看那张照片,那个头像,屏幕关上又打开,这样纠结了几次,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想主动发一条消息过去时候,对方打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话。 还保留着老一辈人的说话习惯。 “晓鲁你好!我是蒋怀。 一晃二十年未见,很想你。之前一直都有你的电话号码,怕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不敢打扰,或者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话,近日手机坏了,买了一部新的,卖手机的小伙子帮我安装了这个软件,时下很多人在弄,我身边的朋友也说我落伍,试着学一学,无意中发现了你的名字,可能很冒昧,在这里和你说一声抱歉。 刚才看了一下你的照片,不敢认了,也很吃惊,晓鲁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听说你在北京念了一所很不错的大学,现在应该毕业参加工作了吧?或者还在读研究生,不管怎样,还是希望你能好好工作,好好学习,遇到困难不要低头,有时间多关心一下你的妈妈,这么多年,她很不容易。 你和你母亲走后的第三年,我再婚了,和你赵阿姨一路扶持,年龄大了,总是想身边能有个伴,希望你能理解,家里原来住的老房子拆迁了,我现在搬到了单位建的职工福利小区,哦对了,我今年五十九岁,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工作不是很忙,最近青岛下了很大的雨,每年这个季节都是这样,不知道北京天气如何,你注意加衣,不要感冒。这些年家乡建设的很不错,多开了两个港口,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让我抱着你去看军舰,看大船,如果有机会你能回来的话,一定通知我,我带你去看。 前几日家里扫除,收拾出很多旧影集,多是你小时候的照片,翻看两页心里很伤感,实想知道你的近况,啰嗦了很多,知道你过的好我很放心,不多打扰了,如果生活或经济上有困难,也及时同我说。深感与你分别多年,未能担起做父亲的责任,万分愧疚,勿念。但我想血缘总是不会变的。允许我这样落款,勿念,都好。 爸爸蒋怀。” 短短几百个字,蒋晓鲁一字一句读完,不知不觉间,泪流满面。眼泪成串成串的往下淌,模糊了眼睛,模糊了屏幕。 待哭完,她揉揉眼睛,缩在被窝里缓慢回复。 “我很好,您也保重。” 收到蒋晓鲁回复的蒋怀激动万分,低头拿着手机端详许久。 再普通不过的居民住宅楼里,身后妻子在一件一件晾着洗好的衣服:“你干什么呢?坐在那儿半天也不动。” 蒋怀反复看着女儿回给自己的字:“我在和晓鲁联系。” 妻子一滞,试探着问:“你跟她说你的病了?” “没说,说这干什么。”蒋怀温厚笑一笑:“很多年没见面了,看见她小时候照片,怪想的。” “想有什么用。”妻子语气中不难听出嘲讽:“你前些年去北京,还不是连孩子的面都见不着,工作忙,学习忙,说白了就是不想跟你扯上关系,怕人家有你这么个爹是耻辱,这些年她们娘俩在北京过的风调雨顺,谁管你死活。你女儿知道有你这个爸爸,可没念着你对她的一分好!” “行了!”蒋怀皱眉低喝:“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不是晓鲁不愿意见我,是她妈妈压根就没告诉过她,她恨我,连着孩子也不愿意让我接触,和晓鲁有什么关系?” 妻子被喝住,委屈起来:“那……你得病也该让她知道啊,你要有个三长两短让我怎么办?” “大夫不是说下周去复查吗,也没下诊断,好坏咱们自己担着,本来我就没尽到教养的责任,不能遇着事儿了就去给孩子添麻烦,你放心,将来我就是真有那一天也一定给你留个家让你养老。”蒋怀见妻子心里不忍,口气缓和了很多。 妻子啜泣着擦了擦眼泪,也下了决心似的:“行,你们父女俩的事我不掺和,只要你心里过的去,我也想好了,你这病要能治,哪怕卖了这个房子倾家荡产我也给你治。” 女人蹒跚走进卧室,含泪喃喃:“好好一个家,你说怎么就……” 好好一个家,怎么就散了呢。 这句话蒋晓鲁也曾经问过自己。 从家乡离开的那一天,她一路抹眼泪问妈妈,到底为什么要跟爸爸分开,她妈妈拉着她胳膊,蹲下给她擦眼泪,擦了半天,只叹气说了一句:你爸生活作风有问题。 那时候蒋晓鲁知道什么叫生活作风有问题啊,默默记住这几个字,跟她妈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后来她跟李潮灿混熟了,也偷偷问过他。 “潮灿,你知道什么叫生活作风吗?” 李潮灿蹲在土堆上,横了她一眼:“你从哪儿听来的?” 蒋晓鲁挠挠脸,把粘在嘴唇上的头发拂开:“我妈说的,她说我爸作风有问题,所以必须带我走。” 李潮灿很深沉地思考了一下:“一般来说,生活作风就是指……哎呀,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你爸肯定在外面又给你找了个妈。” “两个妈妈??”蒋晓鲁吃惊。 “对,所以你说你能接受你有两个妈吗?你妈肯定得带着你走啊!” 蒋晓鲁想不明白:“我妈让我管郑叔叫爸,那我也有两个爸爸啊!” “那不一样!”李潮灿急了:“你管郑叔叫爸是合法的,但是你爸给你找那个妈是不合法的!” 蒋晓鲁坐在小土堆上,嘟着小嘴,很认真:“这你让我得好好想想。” 李潮灿顺着土坡打滑梯下去了,扬起一片灰尘:“你想吧,现在想不明白,以后你早晚能想明白。” 蒋晓鲁呛的咳嗽两声,皱着小脸,开始冥思苦想。想到想到上初中,上高中,想到上大学,最后还是问了她妈。 她妈当时正在缝枕套,沉默半天:“你也大了,按理说,我不该告诉你,好歹那也是你爸。” “你爸当年喜欢写诗,你也知道他们搞文学的,那些个细腻感情多,不着边际,我又是个讲究踏实过日子的人,从一开始就有分歧。” “后来你要上小学,我忙着给你找学校,白天在外面一跑就是一整天,他可倒好,天天钻进书房不闻不问,晚上我去给他收拾发现了一堆信件,密密麻麻写的全都是伤感情诗。” 一个已婚男人,跟报社离了婚的女同事天天信件往来,不乏安慰之语,这让被生活琐碎压迫的杜蕙心彻底崩溃,两人吵翻那天,还在争辩谁对谁错。 蒋怀摔杯:“我那是在和别人用文字对话,用诗去沟通,这是工作!你看的那些都是她创作的稿件,让我帮着审阅的!” 杜蕙心哭泣:“我不管你们是不是精神沟通,蒋怀,我告诉你,我杜蕙心是个一心朴实为家的女人,我受不了你这样天天心不在焉然后还想着别的女人!” 蒋怀更加激烈:“我做事问心无愧!你爱受不受!” 吵急了,杜蕙心去蒋怀当时所在的报社大闹一通,砸他的工位,撒泼痛哭,那天正好有领导来视察,惊动了一大帮人,蒋怀脸上过不去,拳头攥了又攥,终究忍住了那一巴掌。 没过几天,蒋怀被报社开除,一个大男人,狼藉名声在外,面子上过不去,心里也有对杜蕙心的冲动恼怒,就和她离了婚。 当时两个人为了孩子跟在谁身边还计较了一番。蒋怀是想把蒋晓鲁带在身边的,可杜蕙心太倔,说什么也不肯。 他说,你把女儿给我,将来你再嫁,她也不是个累赘。 她说,有你这么个爹,我怕外人戳她脊梁骨,我女儿我生的,日子再苦我都不嫌她累赘。 这一句话,彻底伤了蒋怀尊严,碎了夫妻感情。 “现在想想这么多年过去,我也不对,可是日子绝对不是一件事发酵而成的,我俩是真不是一路人,没法在一起生活。他爱浪漫,爱精神世界,我爱踏实的,能摸得着的,观念不一样。” 杜蕙心跟蒋晓鲁说这句话的时候把线头在针尾绕了一圈,打了个结,欢欢喜喜抖落着枕头,仿佛在说,好了,你看我又完成一件大事。 从那以后,蒋晓鲁再没问过母亲关于她爸爸的任何消息。 如今蒋怀忽然出现,给蒋晓鲁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摸手机的次数明显增多。 总是有事没事就打开微信看看老蒋的头像,看看他的名字,然后再关掉,那感觉像是刚出世的小朋友忽然见到了新鲜事物,很茫然,总想看一看,再看一看。 助手邵溪问她:“蒋姐,你最近在等消息啊?” 第14节 “没啊,我等什么消息?”蒋晓鲁端坐在桌前,笑眯眯。 “建华基金啊?你不是一直在等那个客户吗?下半年粮饷全靠它了啊!!” 蒋晓鲁一拍脑门:“对。”匆匆忙忙在桌上翻出一本档案夹:“我得再去跟李总确认一下,他说他今天上午来跟我签合约的。” 刚出门,走廊对面迎头而来三个人。 之前答应跟蒋晓鲁签合约的李总,许彬,还有大老板老何。 许彬跟李总相谈甚欢,一直在边走边聊,两个人脸上都带着微笑,蒋晓鲁见状心里咯噔一下。 深吸口气,蒋晓鲁大步上前主动去打招呼,面带微笑:“李总——” “一直在等您,您昨天说好上午来签合约的。” 李总一愣,随即哈哈笑开:“小蒋啊,对没错,我之前确实跟你说好的。” “但是这个这个,我刚在楼下碰见你们这位许经理,聊了两句还蛮开心,他是搞本币业务是吧?”李总是个上海人,说话带着点口音。 “他对银行这一块还蛮熟的,以前也在证劵公司干过,那我就干脆把建华这个项目也给他好了。” 蒋晓鲁笑容僵在脸上:“李总,建华这个我之前和您谈了好长时间,也一直都在……” “那个小蒋。”老何适时打断她,咳嗽一声:“许彬是新人,你们俩谁拿这个生意都是咱们公司的荣誉,李总是咱们老客户了,以后还要长期沟通的。” 这是在暗里提醒蒋晓鲁,你们俩谁赚这笔钱公司既得利益不会变,在外人面前争来争去,是在丢我的人。 蒋晓鲁攥着笔的手白了又白,最后不动声色把路让开,微笑相送:“您慢走。” 许彬路过她,又回过头来。 目光中带着恨,带着得意,带着嘲笑。 二十几万的托管费。这是蒋晓鲁下半年最大的一桩生意,被许彬用这么下作的招数撬走,蒋晓鲁想杀人。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常佳发来短信:“你家往后走两条街新开个酒吧,特干净,去不去?” 蒋晓鲁积极响应:“去!” 第十二章 常佳跟蒋晓鲁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其主要原因就是她不拖泥带水能玩到一块去的性格,干什么就一句话,去就是去,不去就是不去,从来不腻歪。 想法一拍即合,常佳又约了两个关系还算不错的姐妹,定在晚上八点。 别看蒋晓鲁平常上班规规矩矩的,可真要到玩儿的时候,疯着呢。 不是初来乍到的疯,是她一混迹进去,就能感觉到那种纯熟老道地疯。 睫毛膏得是防水的,回头蹦跶出一身汗,妆花了太丢面儿,粉底也不能太厚,上层遮瑕霜看着顺眼就行,要不然灯光一打,脸上一层灰,让人笑话,口红也得是大红的,她嘴唇生的好看,饱满丰润地两片,反复刷上颜色,性感又诱人。 她跟常佳彼此搂着脖子,贴着腰,在人群里晃啊晃啊的,两个女人,一个穿着红裙,露出修长白皙双腿,裙摆在腿间摆动,让人无限遐想。反观另一个,白衬衫黑西裤,衬衣扣子开解到胸口,西裤卡在腰间,黑色宽大的裤腿下一双细高跟,潇洒中又透着那么点妩媚味儿。 两人偶尔趴在对方耳边咬着话,亲昵地搂着,让人遐想连篇。 这地方的老板应该很会玩情调,不搞纹着大花臂的dj,不听被放烂了的lady gaga,音响用的是和上海外滩六号一模一样的l-acoustics,音乐是极具欲望气息的finger kadel。 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伴随着让人脸红心跳的节奏。 常佳蹙眉,贴近蒋晓鲁:“他真这么干了?这不是断你活路吗!” 蒋晓鲁跟着音乐晃动,沉醉其中,满不在乎:“没那笔钱我也死不了。” 就是—— 蒋晓鲁三杯酒下肚,眼光迷离,又带着点矫情的委屈样:“我前几天看见宋芃了。” 完全不搭边的两句话,常佳听懂了。 宋芃对蒋晓鲁干那档子恶心事儿,别人不知道,她可一直记在心里。 蒋晓鲁把头蹭在常佳颈窝,睫毛动了动,蹭的人痒痒。看着可怜,可说出来的话却恶狠狠的。 “我恨她,真的,找机会我非报仇不可。” 周围男男女女在吹着口哨,常佳揪着她耳朵大声喊:“你报仇?你能怎么报?要真有那胆儿就不至于拖到现在了!再说都这岁数的人了就别当小学生了,赶紧把那事儿忘了吧。” 蒋晓鲁哼哼:“忘不了,我有心理阴影了!这辈子忘不了!” “我呸!”常佳掐着她腰,晃着她:“别老拿着那芝麻绿豆大的事儿恶心自己了,那放在当初,你是吃亏,放到现在你是占便宜了知道吗?您当谁都能大白天脱裤子给你看哪?” 蒋晓鲁被咯咯逗笑,一仰头,伴随着酒吧乱晃的灯光晃出颈间到胸口的一大片细腻肌肤。 恰逢音乐一个高潮—— 欧美气息浓重的女声发出长长呻吟喘息。 常佳拍拍她,示意她先玩儿着:“我来电话了,去接一下啊。” “去吧。” 蒋晓鲁漫无目的在池子里晃,黑发红唇的女人,被酒精熏染,面带陶醉笑意 ,释放了工作压力,像是贾宝玉误入太虚幻境,全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目光流转间带着风流媚骨。 忽然,她发现了目标。 然后冲过去,兴高采烈拉下那人的脖子。 来人下意识揽住她的腰,眼中尚未看清她是谁—— 蒋晓鲁笑开了,开心仰头凑在那人耳边:“你也来玩儿啊?” 宁小诚皱眉,借灯光照一照,才看清楚是蒋晓鲁。 既是熟人,宁小诚也是个放得开的,自然就没有推开的道理,手,一直搭在蒋晓鲁腰上,温软在怀,任两人贴在一起,他稍低头,唇贴在蒋晓鲁脸边,又很有分寸留了几厘米的距离,略高了些声音说道:“朋友开的地方,过来看看。” 蒋晓鲁笑意更浓,往后拉开两人距离,手也一直勾在小诚的脖子上。他和他说话得稍仰着头,温热馨软气息混合着薄荷味道:“那一起啊。” 宁小诚随性被她拉着往里走。 身后吴井停好车进来,看见宁小诚被人拉走一脸茫然:“他人缘儿这么好?现在这姑娘玩的也太开了。” 酒吧老板宋方淮也是无辜:“我不认识。” 宋方淮和宁小诚也是这两年才结下的交情,之前有笔钱在他手里打着“周转”的名义存着,说是帮他救急,实则是看中他的贼眼帮着投进股市赚点利润,一年期,日子到了,连本带利收回来,宋方淮正好把这笔款子投进酒吧。 他平常人不在这儿,跟着父母在外地很少回来,今天开业,自然要找宁小诚过来。 宁小诚本来也不太爱来这些地方,乱哄哄的,以前年轻图新鲜,这几年腻歪够了,你往那儿一坐,就看那一个个平常人模狗样,三杯酒下肚跟照妖镜似的原形毕露的脸,觉得很没意思。 可宋方淮请了,是要来坐一坐捧个场的。 就是没想到蒋晓鲁也是这好凑热闹的人。 常佳接了电话往回走,想去池子里找蒋晓鲁,眼睛看了一圈也没找到人,一回头,只见这小娘们儿搂个男人脖子,仰头不知道说什么。 男人还挺配合,微笑,低头,专注看着她。 常佳吸气,三两步走过去,照蒋晓鲁屁股狠狠一拍:“干什么呢?” 蒋晓鲁吓一跳,回头,随即笑开:“你回来了。” 常佳和宁小诚对视一眼,宁小诚问:“你朋友?” “常佳,我最好的朋友。”蒋晓鲁拉着常佳介绍,很骄傲:“外交高翻。” “哦——”宁小诚点点头,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惊讶,熟稔问道:“学什么的。” “葡萄牙。”常佳底气甚足。 宁小诚敷衍了一句:“人才。” 常佳不甘示弱:“客气。” 一来一往,常佳觉得宁小诚有点眼熟,猛地想起来那天在海鲜馆的事儿,指着他“哎”了一声。 “你不是那天——” 蒋晓鲁也感觉到常佳好像想起了什么,啪地一下打掉她指着宁小诚的手,冲她眨了下眼睛。 “是什么?”宁小诚疑惑看着两人。 “嗨,我认错了。”常佳反应极快,随便拈了个借口:“感觉你长的特像我一个高中同学。” 身后吴井双手揣着裤兜,闲闲探过来:“聊得还挺热乎?小诚,也不介绍介绍是谁。” “管是谁呢,能碰上就是给我面子。”宋方淮很高兴:“来,反正都认识就一起坐吧。” 宋方淮请人把蒋晓鲁那桌并到之前里头留好的软厢,六七个人凑在一起,是真把气氛活跃起来了。 常佳趁机和蒋晓鲁低语:“老实交代,他是谁?” “谁?”蒋晓鲁不敢直视常佳:“你说刚才那个穿蓝衣服的?我也不认识。” “少来。”常佳锐利盯着她:“刚才跟你在一起那男的,你为什么不让我说咱俩那天见过他?” 一个大男人,被别人看见砸人家鱼缸总是件糗事吧。蒋晓鲁虽然不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就是潜意识里不想让宁小诚知道自己那天在场。 这女人还挺维护人家的面子。常佳冷哼:“就你心眼好!” 吴井一眼就瞄准了常佳,这姑娘个儿高,少说一米七五,短发,利索,衬衫塞进腰间,身段上佳。 可也不能初来乍到就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吴井找借口玩游戏,游戏玩儿的一点也不走心,石头剪子布,谁赢了谁问问题,不问隐私,就挑着刁钻你不知道的问,答不上来?一杯酒灌死你。 先期几个大老爷们都让着小姑娘,随她们问,问什么都装不知道,话一出口,一个个面露难色,认怂认输。 空了两个瓶子,吴井这厮有点酒精上头,兴奋起来,开始和常佳和蒋晓鲁斗智斗勇。 比如—— 吴井:“曹操为什么姓曹?” 常佳:“他爸爸姓曹。” “没文化了吧,亏您还是高材生。”吴井抄起酒瓶子给常佳倒酒,给她普及知识:“曹操原本姓夏侯,他爷爷为了升官发财,把他爸过继给了宫里一个姓曹的大太监,大太监权势滔天,凡是跟他沾边的东西都得跟他一个姓,所以啊,他爹叫曹嵩,他叫曹操。” 常佳认罚,可还是忿忿不平道:“你这是什么鬼问题!” 再来—— 吴井笑眯眯看着蒋晓鲁:“妹妹,曹操为什么叫曹操?” 蒋晓鲁拄着脸莫名其妙:“你干嘛总和曹操过不去啊?” 第15节 “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吧,刚才灌了我五杯。”吴井晃着手里的伏特加,在蒋晓鲁眼前转了三转:“我也不为难你。” 蒋晓鲁还算对三国挺有研究,她妈改嫁给老郑以后,郑和文送给她的第一份礼物就是精装版四大名著,其意为好好读书,咱中国的文化不能丢。 蒋晓鲁那段时间等着上小学,性格内向又软弱,每天把自己反锁在小卧室里面也不愿意出去,没事儿就趴在床上看书。 她妈嫌她不懂事,训她:“也不知道怎么是这个蘑菇脾气,大字不认识几个天天躲在屋里,吃饭也不动地方,你倒是出来啊!” 蒋晓鲁急了,趴在门口反驳道:“字儿不认识我会看图!” 就这一句话把郑和文逗乐了,看出蒋晓鲁骨子里带着点男孩性子,心生喜欢,隔天下班又弄来了一套三国的小人书。 全都是带画儿的。 送给她的时候还很慈祥:“慢慢看,好好看,看完了郑叔再给你弄别的。” 蒋晓鲁就捧着这套小人书度过了整整一个夏天,看烦了,就拿张纸在上面画猴子,画张飞,画李逵。 无聊的时候连下面的注解都不放过。 所以还颇为自信,清咳两声,答道: “操在古代有掌管权势的意思,他家里想让他当官,将来带兵打仗,所以叫曹操。” 吴井神秘摇摇手指:“错!” “啊?”蒋晓鲁蹙眉,不服:“不可能。” 一旁的宁小诚笑意渐深,低着头不说话。 吴井也学着蒋晓鲁清了清嗓子,不疾不徐地道来:“曹操那当宦官的爷爷不能生育子嗣,生理有缺陷,这男人一旦生理上有问题心里多少都有点变态,于是就把他家那几口人的名字都改成了跟那事儿有关的。” “你看啊。”吴井滔滔不绝,诱导着大家伙:“曹操他爷爷叫什么?” 吴井拿起蒋晓鲁一只手,在她手心里写了一个“疼”字,又问,“他爸爸呢?” “曹嵩。” 蒋晓鲁已经明白吴井想干什么了。 话未等说完,蒋晓鲁猛地合上掌心,憋红了脸。 一个意味深长的历史笑话,在座几位已经乐出了声儿,吴井依旧漾着笑:“你看你急什么,我说这都是有科学依据,正了八经书里记载的。” 蒋晓鲁更加不忿:“你这是歪曲历史!” “行了行了。”宁小诚这时打断吴井,从座位中倾身把蒋晓鲁的手从吴井手心儿里拉出来,解围道:“把你那一肚子流氓历史收起来吧,别看见姑娘就恨不得把初中看那点杂书全抖落了。” 吴井得意:“少装,论当流氓你是祖宗,我这点儿东西都是跟您学的。” “来吧妹妹,愿赌服输。”吆喝着把酒杯倒满,吴井给蒋晓鲁劝酒:“刚才哄着你们开心,好歹你也意思一杯。” 蒋晓鲁很大方的喝了一杯,依然执着和吴井掰扯。 “你知道石景山为什么叫石景山吗?” “因为有山呗。” “错,因为当年唐僧取经被那王八甩进水里湿了经文,他们在那儿晾过经书,湿经湿经,就是这么来的。” 宁小诚坐在旁边宽容笑笑,就听,也不搭腔。 几个人天南地北什么不着边际就侃什么,最后吴井问:“咱俩说了这么半天,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路数。” 蒋晓鲁拄着腮帮子,扭头瞅着吴井,半天才答:“帮人理财的。” 这速度,显然是喝多了脑子有点木,还没反应过来。 “哟,现在这行不好干吧?”吴井很感兴趣,和蒋晓鲁攀谈起来:“都是各大银行放贷指着钱能生钱填利息的,现在真手里有点存款的谁敢放你们那儿投资。” 真有大手笔的,人家早在十年前就炒房产了,靠拆迁在家躺着数钱。现在干金融还能发家的,吴井嘴一努,指宁小诚的方向偷着跟蒋晓鲁说:“甜头都让这些王八蛋尝了。” “你这一年,能捞个二三十万都算多。” 吴井的话说到蒋晓鲁心坎儿里去了,联想到本来下半年的肥肉让别人吃了,蒋晓鲁悲从中来,也不知道是碰了她哪根神经,她傻了吧几地坐在那儿不动了。 “哎。”吴井还跟哥们似的搂着蒋晓鲁,想趁她犯呆的时候多套两句话,在她旁边低语道:“你告诉我你那好姐们是干什么的?给透露点儿。” 宁小诚在旁边听,边听边抽烟打发时间,吴井油嘴滑舌看着不学无术,实际上鬼心思多着,前面跟蒋晓鲁铺垫那么多纯属废话,这才铺到正题上。 谁知。 这话问完,蒋晓鲁眼泪竟然唰地一下,两颗金豆豆直眉楞眼就掉下来了。 吴井吓坏了,怕担责任,赶紧蹿起来喊:“小诚!小诚!““赶紧看看你弄来这姑娘,别喝出什么毛病了吧?” 宁小诚一皱眉,闻声把烟头赶紧在烟灰缸里灭了。 把蒋晓鲁的脸往自己这边一掰—— 第十三章 有的人借着酒劲儿撒泼耍浑说胡话,有的人趁着酒劲儿干些猥琐不齿之事,这是酒品下等的。 有的人喝多了就安安静静躲在角落里睡觉,不吵也不闹,这算酒品好的。 还有的喝多了忽然就掉金豆豆,先是无声无息哭,最后哭的像要背过气儿似的,这是大家伙从来没见过的。 蒋晓鲁就像戏台子上丧夫失子的大青衣,哭起来惊天动地,劝也劝不住,好像就等那酒劲儿散了,戏台上的铜锣敲了,她才收场。 常佳拍着她哄,像哄孩子,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好了好了好了。” 宁小诚用纸巾擦着手,探究地问:“她这是怎么了?” “以前也有这毛病?” 常佳对吴井怒目:“你刚才跟她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啊……”吴井也懵了:“就聊了聊她工作。” “你聊她工作干什么?显摆你懂得多啊?”常佳用纸巾给蒋晓鲁擦着鼻涕,捎带着怕她妆花了难堪,连带着口红都给蹭干净了:“她这是心里憋屈,借题发挥。” “她前男友今天刚把她手里一个大活儿抢走,损失了不少钱,丢钱倒是其次,就是这事儿挺让人窝火的。” “那这活儿也太大了。”有人看着宁小诚衣裳一大片湿,开着玩笑:“眼泪忒多了些。” 至于淌眼泪—— 常佳顿了顿,猜测道:“她以前得过角膜基质炎,怕烟熏怕强光,可能这地方刺激的,有时候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几个大男人手里夹着烟,听见常佳这么说,纷纷找地方把烟头掐了。 吴井觉得这事儿有点邪乎,将信将疑:“你是她妈你知道的那么清楚?” 常佳看了吴井一眼,冷笑:“就怕她妈知道的都没我清楚。” “行了。”常佳把蒋晓鲁拾掇好,将她从怀里推开,直接推给宁小诚,朝她吹了声口哨:“你认识她我可把她交给你了,都这个时间给她送哪儿都不合适,我也喝酒了,没法开车。” “这么相信我?”宁小诚诧异反问。 “这一圈儿人里属你长的面善。”常佳微笑拎起自己的包:“不是邻居吗,我也不怕你干坏事跑了,干脆好人做到底帮着照顾照顾,让她睡一觉,酒醒了自己就能回家了,特好伺候。” 常佳还真是个狠心人,说完真就转身走了。 吴井看了这边一眼,又看了常佳一眼,大步跟上去:“哎——你等等——” 剩下几个面面相觑,宋方淮问:“怎么办啊?” 大半夜的,总不能带个不省人事的姑娘去开房间啊。 宁小诚叹了口气,站起来:“你这儿有睡觉的地方吗?” 宋方淮很贴心:“你问她睡,还是你俩睡?” “她。” 宋方淮往楼上一指:“刚收拾出来的,阁楼。” 宁小诚弯腰把人打横弄起来,手不忘压着她裙子的下摆:“哪儿上楼?” “直走左拐。” 走了两步,宁小诚低头缓了缓,有点不耐烦。 回头。 宋方淮问:“还干嘛啊?” 他一抬下巴,示意沙发:“她那包儿,还有鞋。” 宋方淮把沙发的chanel往脖子上一挎,拎着一只高跟鞋跟在后头:“走走走!” 阁楼是新装修的,有洗手间,没床,地上放了个很大的床垫子,铺的很软,就是刚装修完还有点油漆味儿。 宁小诚把蒋晓鲁扔在上面,随手扯过被子给她蒙上。 宋方淮去关窗:“楼上风大,别再给姑奶奶吹中风了回头赖上我。” “小诚,你在哪儿认识这么个祖宗?” 宁小诚垂眼看着睡得踏实的蒋晓鲁,无可奈何。 邻居?哪个邻居这能作?朋友,也没见哪个朋友敢搂着宁小诚哭成那样。 “你都说了是祖宗,就甭管我哪儿认的了。”宁小诚望着蒋晓鲁,舔了舔嘴角:“谁知道哪个庙里跟出来的。” 宋方淮轻笑,小诚也笑,笑够了,俩人关好门下楼。 宋方淮还在八卦:“让她一个人睡你放心?” 小诚懒懒地,双手抄在裤兜:“有什么不放心的。” “要不……你也上去吧,跟我就不用藏着了,那大姐敢把她这么交给你,关系不一般啊。”宋方淮用胳膊肘轻轻碰了宁小诚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嗨,不是你想的那关系。” “真不是?” 小诚摇头,一点也不像开玩笑:“真不是。” 眼看凌晨两三点钟了。 宁小诚也不敢走远,趁宋方淮没在,去吧台把今天晚上的账结了,一个人把车开到个没人的地方,将座椅放平,在里头眯了几个小时。 第16节 躺在车里的时候他还在想呢,以前对蒋晓鲁这姑娘的印象也就仅限于莽撞。说话办事儿有点风风火火的,但是也很爽朗,有什么说什么,今天见了才知道,凡是女人啊。 就没有不作的。 …… 宋方淮把昨天的流水核算完,从酒吧出来,背着手在湖边看景。 宁小诚从他身后踱步过来,宋方淮回头问:“还没醒啊?” “没有。”湖里有两只野鸭子,屁股上长了两根鲜艳红毛,很少见。 宁小诚看着挺有趣。 天气暖了,这个时候很多人家晚上吃了饭,都喜欢出来遛弯,还有懂乐器的老人在湖边拉弦取乐。 小诚喜欢这个时候。 这个时候人多,每个人身上都透着舒适懒散的气息,好像这日子就该这么过。 湖边悠扬二胡声一响,宋方淮眯起眼。 “看什么呢?”小诚顺着方向看过去。 宋方淮坏笑,毫不掩饰:“看一姑娘。” 他拿出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宁小诚,自己眯眼点着了,叹气:“这年头,会拉二胡的姑娘可不多了。” 这话一出口,宁小诚就听明白了。 “怎么着,动心了?” “呸,我是敬佩,是欣赏。”宋方淮直勾勾盯着人家不放:“你说,她明天还来吗?” 说话间,湖边拉二胡的姑娘站起来,要走。 小诚眯眼看了看,好像在确认,然后点点头:“来。” 宋方淮睨了他一眼,笑讽:“说的跟您亲闺女似的。” 宁小诚笑一笑,一招手,朝那边喊道:“二朵儿!!!” …… 蒋晓鲁这一觉睡得好长好长,一直睡到下午六点。 咕哝着翻个身,慢吞吞睁开眼睛,先是反应了一会儿: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现在在干什么。 想清楚了,腾地一下坐起来。 完全陌生的环境,小阁楼,落地大床垫子,地上扔着她的包和鞋,蒋晓鲁心脏跳的猛快,赶紧掀开被子看了看。 酒是喝多了,但不至于喝断片儿,仔细回忆了一下昨天的事情还是能记起个七七八八。 一声叹息。 这回人可丢大了。 把包从地上捞起来,蒋晓鲁还挺有逻辑,先坐在床上给常佳打了个电话。这边常佳正在加班,手机在一堆a4纸里嗡嗡震动,她低头写了一会儿,才摸出手机接起来。 “喂?” “你在哪儿呢?”蒋晓鲁一听见她的声音,就着急了:“我昨天——” “还有脸提昨天啊?”常佳低声堵住蒋晓鲁的话,捂着话筒快步往外走:“昨天你喝多了,都下半夜了我也不知道把你往哪儿送,就托付给你认识那人了。” “酒醒了?” “醒了。”楼下有挪桌子的动静,蒋晓鲁从床垫子上爬起来,光着脚凑到窗边往楼下看。 宁小诚一个人正背对着她在湖边站着,不知道看什么。 “我还在这酒吧呢。”她很为难:“怎么办呀。” “什么怎么办?”常佳站在单位外头的走廊上,说话声音很轻:“酒醒了就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呗,别给人添麻烦。” “行了我不跟你说了,正加班呢,改天聊。” 蒋晓鲁挂了电话,挣扎几秒,踮脚把窗户推开,趴在上面清脆呼唤:“小诚哥!” 宁小诚正低头从兜里摸出烟来衔在唇间,闻声抬头。 蒋晓鲁朝他明艳纯净的笑,露出一排洁白贝齿。 小诚把烟从唇间拿下来,收回烟盒,朝她一摆手:“下来。” 像是自然而然地,谁都不提昨天的事儿。 蒋晓鲁关上窗户,听话下楼。 下楼之前,蒋晓鲁借宋方淮的洗手间收拾了一下,把床铺好。 牙具和香皂都是一次性的,用温水把脸上的妆卸掉,刷了个牙,她又用凉水冲了冲眼睛,洗手间的毛巾挂在架子上,蒋晓鲁一顿,觉得直接拿来用不太礼貌,于是便寻了纸巾把脸擦干了。 提着一包儿垃圾下楼,出来时,蒋晓鲁顺手扔在门口垃圾箱里。 将沉的暮色中,她素颜,一头乌黑微卷的长发被风一吹,没有细心打理,乱蓬蓬的。 宁小诚站在不远处等她,有点疲惫。 以前见过蒋晓鲁几次,她始终浓妆示人,如今冷不丁这么一看,能看出些她小时候的模样。 她皮肤白,浓眉大眼,长相大气,蹙眉时会不自觉微张着唇,露出娇憨态,不失可爱。 待她近了些。 宁小诚转过身,两人极有默契地往前走。 “醒了?” “醒了。”蒋晓鲁抓抓头发,不安道:“小诚哥,我昨天喝多了,给你添麻烦了吧?” 宁小诚悠悠地,也没说别的:“那为什么要喝多呢?酒可不是个好东西。” 蒋晓鲁感觉到宁小诚隐含不悦,快步赶上他,想解释:“我最近点儿特背,前男友跟我搞到一家公司来了,之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为了报仇撬走我一单托管业务,本来之前是谈好的,下半年指着它提成呢。” 宁小诚点点头,随口问道:“谁抢你的生意?哪个项目,哪只基金?” 蒋晓鲁忽地想起宁小诚是混这行的祖宗,她怕他多想,于是闭口不答。 她不说,宁小诚也懒得问,俩人一前一后往家走。动作倒是出奇一致,都跟个祖宗巡街似的背着手。 街上都是晚饭过后出来遛弯儿的老百姓,有一家三口,有情侣,有老夫妻,都一对一对的,路窄,有人接踵擦过蒋晓鲁的肩膀,不轻不重,晓鲁走着走着,忽然停在原地。 “小诚哥。” 宁小诚站在她稍远的地方,回头:“又怎么了?走啊,我送你回家。” 蒋晓鲁直率央求道:“你拉着我的手走呗,咱俩这样,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 小诚失笑,没想到她还是个矫情货。 他一伸手,她小跑过去把手塞进他手心儿里,这就算牵到了一起。 第十四章 话说宁小诚也有年头没牵着姑娘手压大马路了,要往前倒腾,还得是他高中那时候。 俩人手拉着手往家走,像是一起过马路的小朋友,心无旁骛,纯粹是身边多个伴儿多双眼睛。 想起眼睛,宁小诚挺好奇:“你眼睛怎么了?” “昨天听你那朋友说,好像有炎症。” “啊。”蒋晓鲁讨厌常佳大嘴巴,怎么好端端跟别人说这个:“挺小的时候跟我们院潮灿一块玩儿,不小心杵着了,一开始感觉不舒服也没敢跟我妈说,拖了几天在学校发现看不清黑板,去医院才知道感染耽搁了。” “治好以后落点炎症,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已经很少犯了。” 那时候李潮灿正处于对人生有“十万个为什么”的阶段,对于任何问题都有着谜一样的好知欲。 而傻了吧几的幼年蒋晓鲁,就是他解惑的最好对象。 比如在看“十万个为什么”中人体科学那一章的时候,李潮灿问:“晓鲁,你知道为什么别人你一打你,你下意识会闭上眼睛吗?” 蒋晓鲁摇摇头,很诚实:“我妈打我的时候我从来不闭眼睛。” 李潮灿不信:“不可能,我妈每次一举巴掌我都把眼睛闭的死死的。” 书上说,这是人体本能的一种抗激反应。 假设一个人的手在即将贴近你的脸,或者眼睛的时候,这个动作被放慢,你仔细感受,就能感觉到汗毛炸起,眼球涨凸,很细微,但是一定有。 蒋晓鲁听不懂,干脆不说话。 李潮灿较真,拍拍屁股站起来:“你不信咱俩就试试。” 他把脏爪子举起来,离蒋晓鲁的脸近了些,蒋晓鲁瞪眼看着他,无动于衷。小小男子汉的权威不容反驳,李潮灿紧张舔舔嘴唇,想猛地举起巴掌唬她一下,谁知道蒋晓鲁鼻子痒痒,忽然打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大喷嚏。 身体不受控制往前一倾,正好眼睛戳在李潮灿的手指头上。 当时蒋晓鲁就哭了,李潮灿也慌了,哭了半天,李潮灿才好说歹说把她劝回了家。当晚蒋晓鲁眼睛就痒痒啊,不停地揉,第二天她妈看她还很惊讶:“眼珠怎么那么红?” 蒋晓鲁害怕自己跟李潮灿玩儿被她妈知道,不敢说。拖了两天,蒋晓鲁在课堂上忽然哭了,老师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儿,蒋晓鲁小可怜包儿哭的抽抽噎噎,说自己瞎了,看不见东西了。 急急忙忙送到医院,惊动了父母,经检查才知道是外力伤害造成细菌感染,因为治疗不及时可能以后会落下炎症。 杜蕙心当时还怀着孕,挺着大肚子问大夫:“以后……能不能就瞎了?” 大夫往蒋晓鲁脸上贴纱布,快言快语:“那倒不至于,就是以后得多注意保护了。” 当时李潮灿的妈妈在医院当护士长,听到消息赶来关怀,李潮灿惹的祸再也瞒不住,回家遭到一顿男女混合双打。 她妈妈心有余悸:“如果人家晓鲁瞎了,看不见了,你说你怎么办?” 李潮灿抱着桌子腿儿一脸英勇就义的范儿:“瞎了我娶她!!” “你想的美!!!”李潮灿爸爸气的跳脚,头发立起来。 童年一句戏言,谁也没当真,李潮灿的妈妈那段时间很愧疚,总做一些好吃的亲自上门来哄,蒋晓鲁捧着排骨啃得满脸酱汁,很快就把李潮灿的恶行忘在脑后。不久,蒋晓鲁眼睛好了,拆了药膏,李家少了一大块心病。 蒋晓鲁这后遗症,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起过。 听完,宁小诚思索起来:“潮灿?我怎么没印象了。” 第17节 蒋晓鲁说:“李潮灿,原来儿童医院护士长陈阿姨的儿子。” “哦。”想起来了,宁小诚点头:“以前在榆林当水兵那李潮灿,现在回来了?干什么呢?” 宁小诚说话的时候态度也很平和,但不知怎么,蒋晓鲁就是感觉到他有一股轻视。 好像压根也没瞧上,也不值当记在心里。 “现在在南区派出所当警察。”蒋晓鲁很维护李潮灿,刻意没说片警两个字。 宁小诚听出她话中不高兴态度,微微笑了一下。 看起来两个人关系还真不错。 他送她到家门口,站在马路对面,两个人一直拉着的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松开了。 “回家吧。” 蒋晓鲁推开侧面的铁门,回头跟他挥手:“小诚哥再见。” 红色裙摆在晚风中荡漾,年轻的姑娘有着窈窕的身姿和一双修长白皙的腿,在沙沙作响的树叶儿中,蒋晓鲁渐渐走远。 宁小诚在原地看着,口袋里手机铃声大作。 他接起来,脸上愉悦笑容尚未消失,电话那端劈头盖脸就是沈斯亮一通京骂。 “我他妈是挖了你家祖坟你干这缺德事儿!!” 第十五章 宁小诚把沈斯亮给得罪了。 且事情十分挠头,连从小一块长大的开裆裤情谊也不管用,一个多月关系也没缓和。 起因是宁小诚那天把沈斯亮钟情的姑娘介绍给了宋方淮,且在宋方淮的穷追猛打下俩人凑到了一起,传闻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虽然沈斯亮跟人家姑娘已经分开了几年,可打断骨头连着筋,两个人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可你碰一下,都等于戳着沈斯亮心口。 武杨从中调和:“你看咱打小儿穿开裆裤……” “四岁还穿开裆裤耍流氓的那是你。”沈斯亮混不吝打断,谁的面子也不给:“我打娘胎里就没穿过那玩意儿。” 武杨梗着脖子,磕磕巴巴反驳:“我四岁!四岁穿开裆裤那是我起热痱子了!屁股捂着怕烂!” 戳到童年伤心事,武杨也摆摆手不管了。不管了不管了,他嘴里念叨着,沈斯亮这厮绝情起来太害人,不仅伤及敌方,还容易殃及池鱼。 这天,宁小诚正在推拿。 坐在简陋干净的小屋里,被王瘸子一只手垫着脖子,手指按住一个穴位往下探了两寸。 疼的人直吸气:“对,就这儿——” 王瘸子是个推拿师傅,盲人,在南城一栋老居民楼里挂招牌,人精瘦,脑门大,常年穿着白大褂带墨镜,推拿的手艺是祖传的。 “这儿?” 宁小诚皱眉:“这两天可能看电脑时间长了些——” 王瘸子叹了声气,大掌开始使力:“这颈椎搁到现在也成了富贵病,我一上午接了仨,小孩儿天天趴桌子上学习,小姑娘天天低头玩儿手机,说白了,都是日子太好滋润出来的。” “像我们以前下乡当知青天天干活,勤快着呢,哪儿有这病。” 话音没落,轻微咔嚓一声,颈椎就被正了位。 王瘸子拿走垫手的白毛巾,窸窸窣窣拾掇起来:“好嘞。” 宁小诚站起来,从钱夹拿出张一百的:“老规矩,给您放盒里了。” “您受累。”王瘸子道了谢,和善相送:“这两天少开车,您啊,能勤快走着就多走两步。” “行。”小诚拧开门锁,刚要走,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 摸出来一看。 “下午开会,军装在家,门口衣架上挂着。” 发信人言简意赅,这口气乍一听,像使唤自己小媳妇似的。小诚咒骂,骂完没辙,只能认命掏出车钥匙折回去。 宁小诚去沈斯亮家拿了他军装,大中午顶着太阳又送到他单位门口。 沈斯亮从办公大楼里出来,领带别在衬衫里,袖子卷着,叼着烟,接了衣服一句话不说转头就走。 “哎哎。”身后宁小诚在车里叫他:“我一天日理万机好赖大老远去你家给取一趟,你就打个出租车还得跟人家师傅留个话儿吧。” 不领情不道谢的。 小诚比沈斯亮大几岁,他是小孩脾气,他总得拉下面子来缓和关系。 沈斯亮衣服搭在肩膀上,吊儿郎当回头,倾身:“你日理万机?你一天日理万机忙着给人家牵线当红娘哪?一大老爷们天天干保媒拉纤的活儿,妇联没让你去当个官儿真屈才!” 宁小诚坐在车里笑,笑够了就下车搭着他肩膀,掏心掏肺:“我把霍皙介绍给宋方淮的时候也没想俩人真看对眼儿了。” “滚!”沈斯亮拧着眉,一只手烦躁松了松领扣儿。 自己的媳妇自己追,跟别人掺不掺和没关系,要是俩人有情,别管旁人怎么捣乱,要是没情,就算十个八个的帮你撮合都没用。 沈斯亮也不是真因为宁小诚牵的这条红线窝火,最近事儿多,工作生活应接不暇,女朋友被别人撬走,今天又接到消息说他最好的大学同学在南京去世了,他心里堵。 两个人靠在小诚车上,趁短暂午休时间低低交谈。 “小伟走了。” 在小诚意料之中:“什么时候?” “上周,晚上南京几个同学送他父母回来,说他临走留了几句话给我。”沈斯亮无意识摩挲着手里的军装,心里万般惆怅:“好端端的,人说没就没了。” 前些年还一块上学一块聚会的人,与自己同龄大,转眼人就躺在医院太平间里,对谁都是个打击。 还能怎么劝? 小诚感伤,郑重搭了搭沈斯亮肩膀:“还是管好自己吧,老了,兴许还能比别人多活两年。” “你下午什么事儿要衣服要的这么着急。” 沈斯亮扒了扒头发:“研究所来了几个军工专家作交流委培会。” 沈斯亮单位分管外事,军工信息保密是重中之重。 “那你赶紧回吧。”这地方扎眼,不能多留,宁小诚欲走:“我回了,有事你给我打电话。” 前几天恨得牙痒痒,真走了,沈斯亮还很关心他:“你最近忙什么呢?” “没忙什么。”宁小诚纳闷他怎么这么问,坐在车里:“我一天你还不知道,游手好闲呗,就是革命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这话说的确实没错。 宁小诚这人除了对自己的事儿不上心,什么热闹都爱看一看,管一管。 比如,前几天他就顺手帮了蒋晓鲁一把。 也是巧合,那天有个高级培训班聚会,都是同行里混出点名头的人,聚在一起吃饭聊天,有人提出一个公路建设项目,席间聊了两句。 “建华那个项目临着京秦高速,工程大,你看准了往里投说不好真能有收益,前几天有人托我帮着找名头放进去,都是各大信托拉生意的,我就答应了一个。” 宁小诚一瞬间,鬼使神差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蒋晓鲁了。 他弹了弹烟灰,问:“你答应那人是哪家的?” 对方很惊奇,没想到宁小诚一个清心寡欲似的人也对这个感兴趣:“韦达,他们一个业务经理的,上海老板,一次放了六百多万,我也不愿意,人求人托到我这儿了。怎么?你也想试试水?” 还真问着了。 宁小诚叼着烟头:“我也是瞎问,叫什么啊,我跟他们老板还有点交情,万一熟人呢。” 对方呦了一声,思索起来:“叫什么还真想不起来了,挺年轻,姓许。” 小诚点点头,没再问。 聚会结束以后没几天,韦达老何约他一起打球,无意间想起,宁小诚拎着球杆就多了句嘴:“你们那儿是不是有个业务经理叫许彬。” 老何一听,把杆交给身后球童,快步跟上去:“是,怎么了?” 宁小诚换杆,瞄准球洞,眼神专注:“办事儿不太讲究,你们信托公司把业务委托给非金融机构放高利贷,然后自己收利息,什么好处都让他得着了。” 球精准入洞,宁小诚回头:“别给你惹上什么麻烦。” 老何是个人精,这要是还听不出什么意思就白混了,不管是宁小诚跟许彬的私人恩怨也好,还是他真是为了自己给提了个醒也罢,总之回去以后,就马上让老周撤了许彬的业务,重新把工作交接给了蒋晓鲁。 结果风头正盛,遇上证监会严查行业内违规操作现象,派人下来一家一家查,许彬之前在老东家就有不良操作记录,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被写检举信揭发,直接就被带走调查了。 被带走那天,韦达三部的人全都探头出来看。 蒋晓鲁是个好凑热闹的,趴在玻璃上,看着许彬收拾桌子心里直鼓掌。 他脚上的皮鞋和西装全都是这个月新买的,蒋晓鲁个跟钱亲的祖宗,每次看见他心里都在不甘咆哮,你这些东西本来都是我的!我的! 可是看他被带走,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儿。 她趴在玻璃上,一直看到许彬身影消失不见,站在窗外的老周用手指敲了敲提醒她,蒋晓鲁吓了一跳,赶紧拉好百叶窗回去干活。 这件事蒋晓鲁高兴了好几天,全当老天开眼看不过去,在暗中帮了她一把。可高兴劲儿过了,紧接着又是一个晴天霹雳。 她下班回家,小区门前聚集了几十个人,全都围着带红袖箍的居委会大妈,蒋晓鲁停好车,以为是社区组织的什么业主大会,她一个租户,也没在意。 刚拎包下来,居委会赵大妈笑盈盈走过来了:“你是这栋楼三单元的租户吧?” “对。”蒋晓鲁茫然:“您有事儿吗?” 大妈喜上眉梢:“正好,找时间赶紧通知房东,咱们这片要拆迁了,下周动工,开放商要跟住户谈协议呢!” 这房子早在租给蒋晓鲁的时候房东就说的很明白,闲着也是闲着,迟早要拆迁,只是没想到来的这么突然。 “行,我知道了,一会儿回去我就联系房东。” 楼下邻居还说呢:“晓鲁啊,真是糟蹋了你上回给我家刷那么好的漆,没想到咱们这儿这么快就拆迁了。” 客套话,嘴上这么说,实则心里高兴着呢,在这儿住了这么多年,谁不想换上一套宽敞明亮的大房子。 一群老住户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远处有几个人喊道:“赵主任,您那边怎么样了?” 蒋晓鲁闻声望去,喊话的是个女人,白色文件被她卷成一个卷儿攥在手里,背着手,颇有些领导架势,看着岁数也不大。 赵大妈一挥手,十分响应:“小宋啊!都完成了,我们这边几栋楼的都通知到了。” 第18节 “那就好。”女人一脸严肃,官腔十足:“那我们接下来就要积极配合组织拆迁活动了,这也是政府城建的重点工程之一,为了给我们营造一个更好的居住环境,有什么困难也可以随时来和我们拆迁办反映,开发商呢,也会尽自己最大努力达到各位满意。” 宋芃微笑说道。 “至于一些外来租户——”她眼睛瞥向蒋晓鲁,“也请多多配合,房租问题及时和房东协商,不要因为这个给拆迁工作添麻烦。” 各楼各户解散。 宋芃几步上前,热络走向蒋晓鲁,像变了个人似的亲昵:“晓鲁,你怎么住在这儿呀!” 好像是说,你怎么能住在这儿呢。 蒋晓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嗨,这儿方便,离公司还近,哪儿不一样住。” “这可真巧。”宋芃拉着她的手:“正好这次拆迁是我负责和开发商对接,我跟你说这次是个大工程,不仅这边房子要拆,还有咱家楼后那一排老楼也要拆。” “现在想想还挺舍不得,以前咱们小时候放了学没地方去,总往那排平房里钻着捉迷藏……”说着说着,宋芃脸上的笑渐渐敛了,神色发僵。 可蒋晓鲁微笑的真诚,仿佛压根没听见似的:“可不是,说拆就拆了。其实拆了也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她抽出自己被宋芃握着的手:“芃芃姐,你先忙着,我得上楼联系房东了。” 宋芃不太自在:“哎,那你赶紧走吧,咱们改天聊。” 宋芃别看是个女孩,可有一把蛮力气,攥着蒋晓鲁的时候手上不自觉就会给人捏出个红印子来。 蒋晓鲁背对着宋芃,轻轻揉着手,眉眼间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揉着揉着,她忽然没头没脑想起了宁小诚。 他拉着自己,在大街上走。 手掌干燥温厚,没有湿腻腻的汗珠,就那么牵着她,实实在在地牵着你,像怕你走丢了。 上了楼,开门,钥匙怎么也开不开,回头一看门牌号,蒋晓鲁猛啐自己。 呸!还发春呢!都走错楼层啦!! 第十六章 娇阳今天的航班是从成都飞首都,有一天休息时间,宋芃殷勤去接,两个人在路上还不忘交流最近生活心得。 “我昨天下午跟着开发商去谈拆迁,你猜我碰见谁了?”她握着方向盘,不掩脸上幸灾乐祸:“蒋晓鲁你还记得吗?郑昕她姐。” 娇阳正在低头玩手机,忽然抬起头来,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她怎么了?” “她就住那儿!是租的房子。”宋芃笑着摇摇头:“那地方一个月也就三千块钱,楼道都烂的不像样,怎么说也算个白领,真让人想不到。” “哎,郑昕那事儿怎么样了?” 娇阳把手机放回包里,冲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发型和耳环:“还算顺利吧,前几天来我们总部面试了,经理和几个乘务长都挺满意的,她说回去问问家里,家里要是同意就能签合同了。” 合上镜子,娇阳问道:“我这几天忙,没时间问,你最近追那人还有什么进展吗?” “你说小诚?”宋芃开着车,没了笑容:“没进展,感觉我俩就是两个层面的,没什么交集,不管我怎么使劲,就是挨不上。” 说到这儿,宋芃忽然灵机一动:“哎,反正你晚上也去我家吃饭,正好家里保姆让我捎点里脊回去,咱俩一起去超市?” 娇阳懒怠:“肉哪儿买不着啊,干嘛非得去超市?我站了一天,累都累死了。” “去吧去吧!”宋芃很积极:“我家不远就有一个。” 娇阳一想,去宋芃家里也不能空手,正好和她一起去再买点水果,就答应了。 每周五这个时间,段瑞下了班也有去超市的习惯,买点家里要用的要吃的,她正在推小车挑呢,就听身后一声洪亮亲切地:“段姨!” 段瑞回头,先惊讶,随即露出微笑:“芃芃啊,来买东西?” 宋芃挽着娇阳的手,乖巧点头:“买点菜,晚上回去吃饭用。” “段姨,这是我好朋友娇阳。” 娇阳一身空姐制服,五官端正,身姿优雅,微微鞠躬:“阿姨您好。” 段瑞很有涵养地把手推车往边上挪了挪,笑着颔首:“小姑娘长得真好,你们姐俩挑吧,阿姨先走了,有空来家里玩儿。” “阿姨,您一会儿怎么回去啊?要不咱们一块,我正好送您。”宋芃心里打鼓,刻意让自己表现的自然一些。 “不用不用。”段瑞连忙拒绝:“小诚在外面等我呢,他懒,不爱进来。一会儿他送我。” 宋芃心里狂喜,暗中掐了娇阳一把:“那行,阿姨您忙。” 待段瑞推车走远了,宋芃迅速拽着娇阳快步上前:“快点快点,赶在她之前结账,一会一起去地下停车场。” 娇阳小跑,用手扶住肩上的挎包,微喘:“合着你今天带我来就为了跟人家妈妈偶遇啊?” 宋芃难得局促起来:“好娇阳,机会难得嘛。” 娇阳虽然面露不高兴,实则心里也充满了好奇,于是和宋芃嗔怪道:“那下不为例。” 宋芃连连答应:“嗯嗯。” 两个人一路小心翼翼跟着段瑞,等在超市出口,见段瑞在收银台结好账,装作不经意跟在她身后。 宁小诚百无聊赖地等,见段瑞从旋转门出来,他开门下车,去帮老太太拎东西。 正好与宋芃娇阳撞上。 如此巧合,段瑞也笑起来:“刚才在超市里就碰见了,还真是缘分。” 宋芃腼腆起来:“小诚哥,真是好久没见了。” 宁小诚十分温润从容:“上次老爷子过生日说你去家里看他,一直没时间谢你。” “说什么谢呀,都是应该的。”宋芃十分体贴:“小诚哥,你今天不忙啊。” “没什么事儿,拉着老太太一起来买点东西。”出于客气,小诚随口一问:“你们去哪儿?我送你们。” “不用不用。”宋芃赶紧拒绝,追人也讲究个分寸:“车就在前面。” 娇阳站在一旁始终优雅微笑,以前见了别人,宋芃第一反应就是拉着她介绍,现在碰上自己心仪的男人,倒是护食的很。 她微微用手肘碰了碰宋芃,故作玩笑:“芃芃,也不给我介绍介绍。” 宋芃脸上一热,像是心思被戳穿,便道:“小诚哥,这是我朋友,娇阳。” “你好。”小诚跟娇阳点点头,并没有握手的意思。 娇阳得体回礼:“你好。” 娇阳这行职业病,常年与头等舱客户接触,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看男人的标准。 身材要先看腰和腿,代表男人的自律。穿戴要先看皮鞋和手表,这两样是男人的脸面。看人要看他对女士和家人的态度,这是男人的品性。 偏偏小诚又是个很讲究生活的人,今天他穿了件ferragamo浅灰色衬衫,黑色西裤,腰带是很低调的银扣dunhill。 人立在那里,窄腰长腿,清贵又挺拔。 做女人要矜持,他既然没有伸手,娇阳也决不主动。 停车场不是个聊天的地方,打个招呼就算了。娇阳和宋芃一起往停车位走,宋芃还频频回头。 “我今天应该换身衣服再出来,上午在单位把裤子都坐皱了,哎,你说他妈妈对我印象是不是还行?我刚才表现的怎么样?” 娇阳踩着高跟鞋自顾自深思,丝毫没注意宋芃,宋芃奇怪:“哎?” “啊!”娇阳回神,绽出一个微笑:“挺好的啊。”她搂住宋芃肩膀,故作亲昵:“我们芃芃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嫁给谁不是绰绰有余。” 回家的路上,段瑞也和宁小诚聊起这件事:“平常看着宋芃还觉得不错,今天跟旁人一比,还真给比下去了。” 段瑞暗指娇阳,宁小诚笑一笑,搭着方向盘没说话。 段女士也是个很精明的人,能在一个地方连续偶遇两次,就肯定不是真偶遇这么简单。 “小姑娘嘛,爱动动脑子耍点小心机,无伤大雅。”段瑞沉吟:“其实我看那个空姐不错,起码待人接物很得体。” “妈。”小诚把车拐了个弯儿,看着后视镜:“也就您拿您儿子当个宝贝,别人谁待见啊,别总在大街上看见个姑娘就动脑筋,好歹也是个人民公仆,您这岁数没事儿跳跳广场舞跟同事出去旅旅游,跟我操半辈子心了,还没够?” 到家门口,他掀开后备箱把老太太去超市买的东西一兜一兜拎下来:“您晚上跟我爸吃吧,我不上楼了。” 段瑞失望:“妈说的话你不爱听了?不爱听我就不说了,饭该吃还得吃。” 宁小诚失笑,环着母亲肩膀:“您想哪儿去了,我晚上和斯亮他们说好了。” “去吧去吧。”段瑞蹒跚走进家门,嘴里嘀咕:“正经事一件不干,养你有什么用。” 小诚上了车,挂了档,琢磨琢磨,也不禁思考起来。 结婚成家这事儿,还真得上上心了。 段瑞前年做完切除手术虽说身体一直很硬朗,但老太太岁数越大越容易心事重,过段日子她就退休了,别回头真憋出什么病来。 另一个,平常自己一个人,也有点孤单。 回了家黑灯瞎火,冷被窝冷枕头,男子汉也需要关怀哪。 同一时间—— 蒋晓鲁今天也开着她那辆红色四轮子搬回家了。 四五个箱子摞成摞,三个背包两盆花,外加一只绿毛龟就是她全部家当。她像个勤劳朴实的农民工人扛着爬了几次楼,瘫在门口气喘吁吁。 杜蕙心带着郑昕给她一件一件往屋里拎,絮絮叨叨:“早就说不让你搬不让你搬,非得逞能自己出去住,怎么着?还不是灰头土脸地回来了?” 蒋晓鲁拧开一瓶矿泉水咕咚咕咚喝了:“不用你给我收拾,那些东西回头我还得搬,就放几天,找着房子我就走。” 蒋晓鲁原来那屋最近被改成了衣帽间,要想收拾收拾住人,得先买一张大床。这几天只能让她跟郑昕凑合在一起。 郑昕还不太高兴:“我睡觉轻,她爱熬夜,怎么往一块睡啊。” 杜蕙心拉着小女儿:“你凑合凑合,这几天她那床就给送来了。” 几个箱子一一打开,全都是蒋晓鲁的衣服。郑昕“哇”的一声,随手拎了几件在镜子前比划。 “妈,我穿这个好不好看?” 杜蕙心还真放下手里的东西过来帮着参谋:“这个颜色不好,那个蓝的好。” 蒋晓鲁掐腰站在门口,气的直翻白眼:“那是我的,你放下!” “她就试试,又不要你的。”杜蕙心从柜里拿出新床单:“晚上吃什么,妈给你做你爱吃的,郑叔知道你今天回家,特意回的早。” 蒋晓鲁是个对衣服和鞋子很爱惜的人,上了班又尤为讲究穿戴,她那些金银细软一大半都不是便宜货。 第19节 郑昕比划了两下,兴致缺缺:“有什么呀,我又没穿,还给你。”她轻飘飘扔回去,对蒋晓鲁的态度很不高兴:“那么大的码,给我我还穿不了呢。” “平的跟搓衣板儿似的,穿上能不大吗。”蒋晓鲁反唇相讥,换了拖鞋,一个人把衣服一件一件拎出来挂好。 郑昕气的脸红,一跺脚:“我衣柜里没地方了。” 蒋晓鲁面无表情:“我挂洗手间。” 郑昕噘嘴:“我晚上要洗澡,弄湿了别怪我。” 蒋晓鲁毫不客气:“我挂镜子后面,要是还能被弄湿就是你故意的。” “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啊!”郑昕急了,“妈!!!你看她——” “行了行了,你别惹她。”杜蕙心拉着郑昕的手,朝她一使眼色。母女俩像达成了什么默契似的忽然就不说话了。 过了几秒,郑昕蹦蹦跳跳去厨房,大度把房间留给蒋晓鲁。 四周终于安静下来,蒋晓鲁开始收拾行李,收拾收拾着,她忽然感觉自己像个外人。 她坐在地板上,蜷起身体,疲惫地一言不发。 她心里想,要赶快出去找房子,然后搬出去,就将就几天。 谁知道,这一将就,郑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场战争,直接改写了蒋晓鲁同志未来的人生道路。 第十七章 起因,是郑昕要结婚。 蒋晓鲁能搬回来,郑和文是非常高兴的。晚上坐在一起的时候还在说:“晓鲁,这次回来就别搬走了吧,咱们一家人住在一起,将来我两个闺女出阁,能陪在我跟你妈妈身边的时间太少了。” 蒋晓鲁知道郑和文说的是心里话,当时犹豫了一下。 人老了,总是希望家人能多陪伴的。 晚上郑昕躺在床上玩手机,蒋晓鲁在书桌前用电脑写东西,姐妹两个互不打扰,写完一份报告,蒋晓鲁看郑昕睡着了,悄悄拿了一根烟去阳台,把门关好。 她不常抽,有时精神压力太大,会偶尔吸一支缓解压力。 点着了火儿,蒋晓鲁盘腿坐在地上,利用难得放松时间打开社交软件看朋友动态。 最新一条,是“心怀远方”发布的。 一共九张照片,像是去了某个植物园,大片大片的梨花,照片中有个面容略显沧桑,但是笑的很开心的中年妇人。 她穿着老气的红外套,系着鲜亮丝巾,站在一树梨花前笑的羞涩腼腆。 蒋晓鲁把照片放大看,然后长长吐出一道烟雾,冷静地想,哦,这应该是她的继母。 没有杜蕙心漂亮,但生活的比杜蕙心从容,幸福。 一个男人愿意在私人社交软件上公开自己的家人,像很多老夫妻一样分享生活点滴,至少证明他很爱你,或者安于现状。 默了一会,蒋晓鲁又想,不知道蒋怀和这个女人有没有再生一个孩子。如果有的话,应该多大? 正在出神,郑昕站在她身后,似抓到蒋晓鲁小辫子似的大惊小怪:“你怎么在屋里抽烟!!!” 蒋晓鲁吓一跳,烟灰扑簌簌掉了一身,她赶紧找了东西按灭烟头,站起来:“你喊什么。” 微蹙眉,“睡你的觉,大半夜不声不响的。” “我起来上厕所。”郑昕好奇她手机上的东西,探着头:“你看什么看那么认真。” 蒋晓鲁顺手把屏幕关掉,拉开阳台门:“你管我看什么。” “哎。”郑昕跟在她身后,拽着窗帘的一角,像有心事:“你最近过的怎么样?” “什么意思。”蒋晓鲁迟疑:“有话直说。” “我就是……嗯……你最近不缺钱吧?”郑昕哼哼唧唧。 “不缺。”蒋晓鲁盯着她:“你是要买什么吗?” “也不是……嗯……”手指扯着窗帘绕啊绕,蒋晓鲁最讨厌郑昕这副有话不说的样子,烦躁道:“你爱说不说吧,我洗澡去了。” 直到第三天,蒋晓鲁下班回来全家坐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才明白郑昕问那句话的意思。 是杜蕙心先开的口,在饭桌上像话家常似的:“晓鲁,你妹妹要去航空公司当空姐了。” 蒋晓鲁顿了顿,夹起青菜:“怎么好端端去当空姐了?你不是学模特表演吗?” “模特那个行业我跟你郑叔都不看好,觉得不是个正经营生,正好她朋友有一个是航空公司的乘务长,看中昕昕的条件,让她试一试。顺利的话过段时间就能上班了。” “哦,挺好。”蒋晓鲁把嘴里的饭咽下去:“但是空姐这行很吃苦,碰上长途一站十几个小时,再有几个不讲道理的乘客,你那脾气能坚持得了吗?” 郑昕不以为意:“我学模特也是穿高跟鞋一站十几个小时啊,混设计圈什么人没见过。” “你喜欢就行。”蒋晓鲁继续低头吃饭。 郑昕和杜蕙心互相看一眼,杜蕙心又和郑和文对视一眼,三个人似乎有话要说,郑和文面露难色,不愿开口。 郑昕在餐桌下不停用腿提醒着母亲,气氛很安静。 蒋晓鲁觉出不对劲,抬起头:“怎么了?有事儿?” “那个。”杜蕙心握了握双手,讨好地语气:“昕昕工作也有着落了,你也知道,她跟曹小飞谈了两年恋爱,一直不错,小飞很疼她。” 蒋晓鲁纳闷,这怎么反倒跟她说起这个来了?好像她是这个家的大家长似的,什么都征求她的意见。 她干脆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等着下文。 终于:“昕昕和曹小飞想今年十一假期结婚。” 蒋晓鲁难掩不可思议:“你才多大就结婚?” “我虚岁都二十二了。”郑昕心虚,眼睛乱瞟。 蒋晓鲁震惊:“我二十二的时候还蹲在寝室背期末复习资料呢!你就要结婚?” “看看看,我就说吧,妈。”郑昕嘟起嘴,把碗一推:“她自己没男朋友嫁不出去就来捣乱别人。” “别给我扣这帽子。”蒋晓鲁是个直脾气,戳破郑昕:“你什么时候结婚,嫁给谁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你姐好心劝你,好好的年纪这么急着成家立业你会损失很多东西。” “我怎么就损失东西了。”郑昕反驳:“我结婚我也能一样做我自己喜欢的事儿,又不是给人家家里当牛做马,我俩说好结婚以后互不干涉,他爱我愿意娶我你管得着吗!麦琪比我大一岁,她孩子都生俩了。” “你别拿别人说事儿!麦琪那老公比她大三十多岁能不着急生孩子吗!”蒋晓鲁不耐烦一挥手:“随便你吧。” 姐妹俩吵架,杜蕙心有点忐忑。 反倒郑和文很冷静,一直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地听着。 他最开始听到郑昕提出要结婚这个想法的时候也很生气,一是觉得不切实际,二是觉得她年龄太小,为她未来担忧。 但是架不住她闹得凶,每天可怜巴巴等在他书房门口,当父亲的,还是松了口。 如今能被蒋晓鲁骂一骂,郑和文认为不是件坏事。 场面这么僵,杜蕙心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讲了,犹豫又犹豫:“郑昕既然要工作了,而且还要结婚,就不好什么都靠着曹小飞,那孩子虽然家里条件不错,咱们不能让人背后说闲话,我和你郑叔商量了一下,想给昕昕买台车,为了她以后方便,也算没过门家里给准备的嫁妆。” “而且她上了班,以后在机场路程就更远了。” 蒋晓鲁听懂母亲的意思了:“还缺多少。” 杜蕙心不说话了:“我跟你郑叔的存款都存了死期……就从你那里周转,到了日子妈就给你。具体缺多少,我也不知道。” 蒋晓鲁眼睛一转,看着郑昕。 郑昕缩了缩脖子,报了一款保时捷的型号。 “多少??”蒋晓鲁炸了:“你再说一遍。” 她以为最多也就是个几十万的小跑。 郑昕低下了头。 “我没有。”蒋晓鲁拒绝的很干脆,不容反驳:“你要是普通代步车,有缺口我可以给你拿,你个大学没毕业的小丫头连工资都没赚,张嘴就要那么贵的车开,不是我给不给你拿,是你买了,将来用工资都养活不起它。” 郑昕委屈,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你赚那么多……” 蒋晓鲁气到爆炸:“我赚那么多?多少算多啊?我赚那么多就活该贴补你是吗?” “昕昕也不是白用。”杜蕙心不知道那款车的价格,还试图帮着郑昕说囫囵话:“她当了空姐以后有工资让她慢慢还你,国际航班补贴多,她个小孩,喜欢那些年轻人的东西……将来你当姐姐的要是有什么事儿,她当妹妹的能不帮忙吗?” “听说你这段时间在公司干的不错,下半年还有提成,妈知道你有本事,你就帮帮昕昕。我和你郑叔这些年也给你俩攒了点,等你结婚,我把你妹妹那份也给你。” 蒋晓鲁心忽然就凉了。 “您知道那车多少钱吗。”她冷问:“小两百万,您让我卖身还是卖肾。” 杜蕙心狠愣住,万万没想到大女儿会这么说话,也万万没想到郑昕开口就是这么多。 蒋晓鲁推了饭碗,慢慢站起来看着她妈:“您和郑叔是长辈,我可能要你们的养老钱吗?攒下来的,那是你们的。” 蒋晓鲁一字一句,手指抵在桌上:“这笔钱别说我没有,就是我有,也不会给。” 被如此反驳,杜蕙心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你看你这孩子……你是现在生活好了,开好车穿好衣裳,到你妹妹了你不愿意了?” “我就是不愿意。” 蒋晓鲁眼圈发红,坚持反驳:“郑昕小,您怀她的时候早产,她抵抗力差身体不好,我什么都让着她。从小学让到上大学。您拿我当野生的,我不在乎。” “您觉得我赚钱容易,可您见过谁是拿着麻袋站在马路中间等着天上掉馅饼的?郑昕买车缺钱,我可以拿,前提是这笔钱合情合理,也在我能力承受范围内。小姑娘爱美,有虚荣心,能理解。因为我自己也是这样,我也是她那个年龄过来的。” 蒋晓鲁竭力稳住自己的声音:“不求您一碗水端平,起码也要给我留条活路吧。” 说完,蒋晓鲁又觉得很讽刺,冷笑:“有时候我真怀疑自己是不是您亲生的。” “晓鲁……”郑和文咳嗽一声,想打破局面。 蒋晓鲁又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郑叔,这事儿不是冲您,也不是冲郑昕。”她看着她妈妈,眼泪唰地一下,多年来对母亲的积怨,委屈,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缺口,倾泻而出:“我就是觉得我在这个家仅存的意义,除了添麻烦,就是为了您的面子,像您手里一块抹布,用得着就拿起来擦擦,用不着丢在水池里连洗都懒得。” “这些年您问过我一句吗,我过得好不好,受了委屈怕不怕,天冷了穿的暖不暖,我在外头被人羞辱看笑话的时候您在哪儿?我说怎么那么着急让我去沈阳相亲——”蒋晓鲁也心灰意冷到了极点,口不择言:“是想早点让我出门,别耽误了郑昕嫁人吧。” “我一个当姐姐的老闺女还没走,她当妹妹的,于情于理说着也不好听。” “蒋晓鲁!”杜蕙心气的哆嗦,拍案而起,恼怒指着她:“你再说一个字。” “我再说也还是这句话!”蒋晓鲁激动起来,声音拔高了几度:“你喜滋滋过着自己的日子,满脑子想的都是郑昕,您为什么这么偏着她,不就是当初想给郑叔开枝散叶生个男孩结果是个女儿吗,您觉得亏着他们,抬不起头,所以这些年兢兢业业对待郑昕,生怕外人觉得她矮一头,什么都顺着她。” “只要她高兴,我死活您在乎过吗!您只顾着您自己!要是这样,当初您为什么——” 啪!!!! 第20节 一记响亮耳光! 蒋晓鲁被猛地打偏了头。 “蒋晓鲁!” “妈!” “蕙心!” 三声惊呼,杜蕙心脸色惨白,嘴唇发抖,颤巍巍指着门口:“滚!” 她盯着蒋晓鲁,伤心眼泪缓缓从眼眶而出:“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把你留给你那个爸。” “我最后悔的,就是当初跟了你这个妈。” 蒋晓鲁倔强挺着背,夕阳从她背后照进屋里,一家四口人在客厅形成了很微妙的剪影画面。 杜蕙心指着门口。 郑昕惊愕捂住嘴。 郑和文皱着眉头。 蒋晓鲁独自面对着他们,站了三秒,夺门而出。 杜蕙心终于哭出声音,坐在沙发上,含泪哭诉:“老郑……我……我真不知……” “我知道我知道。”郑和文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厚安慰,也是十分无奈:“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孩子说的气话,不要放在心上。” …… 蒋晓鲁一个人从家里出来,什么也没拿,穿着家常的黑色短袖衫,方便的牛仔裤,拖鞋。 人来人往的时候,她怕别人看见,把皮筋拽断,让头发散下来挡住脸。 走了两步,停下来双手捂脸,想哭。 大街上都是人,攥了攥拳头,还是忍住了。 她走到李潮灿家楼下,想起小时候李潮灿总在楼下喊她,晓鲁?晓鲁?她踩着小板凳露出脑瓜,干嘛呀? 他脏兮兮地在楼下招手,来呀,我妈给我零花钱了,给你买冰激凌吃。 每到这时,蒋晓鲁就会跳下小板凳,鬼鬼祟祟跑下楼,和李潮灿出去打牙祭。 蒋晓鲁停下,忽然很想他。 她仰头喊:“潮灿——李潮灿——” 过了几秒,没动静。 平常要是听见她声音,李潮灿都会脖子上搭着毛巾,一嘴牙膏泡沫骂骂咧咧站在窗台。 蒋晓鲁又喊了两声:“李潮灿——” 陈淑芳笑着从楼上往下看:“晓鲁,你找潮灿啊?” 蒋晓鲁一怔,下意识低了低头:“阿姨,他在家吗?” “不在,还没下班呢。”陈淑芳亲切朝她招手:“上来呀,阿姨家刚开饭,有好吃的。” “不去了阿姨,我吃过晚饭了,潮灿不在我就走了,没事儿。” “哎,乖囡,你着急,一会儿潮灿要是回家我让他找你去。”陈淑芳急急喊住她。 “不用不用。”蒋晓鲁怂怂否认:“我真没事儿,就是找他说说话。” “阿姨再见。” “哎。”陈淑芳笑盈盈地。 蒋晓鲁低落地走在街上,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一摸口袋,兜儿里还有几十块钱,留三块买地铁票,投奔常佳,剩下的…… 蒋晓鲁瞥了眼街对面的小卖铺,从容过街。 宁小诚看见蒋晓鲁的时候,她披头散发坐在道边的马路牙上,脚边还放着两个已经喝空了汽水瓶儿,正在解决第六根冰激凌。 小诚蛮新奇,停下来站在街对面望着她。 一根北冰洋,蒋晓鲁悠闲看着街边的人来人往,熟练拨开包装,平均每根以五口到六口的速度吃完,而且一口咬下去,在嘴里压根不嚼,直接往下咽。 那吃法,像带着恨似的,有点报复社会的意思。 看她连吃了两根,小诚过马路,也省了那些客套,反正俩人也够熟了,直接微笑与她调侃。 “天儿也没那么热,你这么吃,是心里恨谁呢?” 蒋晓鲁闻声仰头。 本来是句打招呼的玩笑话,待看到蒋晓鲁的脸,小诚愣了一下。 蒋晓鲁手里捏着小木杆,不似平常热情,迅速低下头,装作看向别处:“小诚哥,你也出来遛弯啊。” 小诚背着手,沉默几秒,笑一笑,蹲在她面前,探询问道:“挨打了?” 蒋晓鲁一直扭头不看他,忽然听到他这么问,也不知道碰了哪根神经,眼泪豆儿似的掉了两颗。 宁小诚装作没看见,也把目光挪向别处。 蒋晓鲁吸了吸鼻子,用手指揩掉眼泪,逞强:“没有。” “跟我妈吵架,被撵出来了。” 闲着也是闲着,宁小诚叹了声气,一屁股坐在她旁边,点了根烟抽:“说说呗。”他眯着眼,随手掸了掸鞋上的灰:“你憋在心里也是憋着,跟我说说当解闷了。” 蒋晓鲁沉默几秒,摇头:“你帮不了,家里的事儿,谁都帮不了。” “没什么不能解决的,除了生老病死你真拿他没辙,就真到了那步,还有大夫不是?”小诚觉得她们这些姑娘心眼窄,跟家里闹僵了,多半是家长里短,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让蒋晓鲁宽心。 小诚的出现是个契机。 蒋晓鲁现在是真的特别想找一个人说说话,这些话不说憋在心里,她活的太累了。 听完,宁小诚问—— “郑昕要买那车,多少钱?” 蒋晓鲁叹气,伸出手指。 宁小诚笑了:“我当多大事儿。” 多大的事儿,也不值当一个女孩脸上挨这一下。 蒋晓鲁皮薄,又软,杜蕙心打她那一巴掌下了大力气,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挺难堪的。 蒋晓鲁下巴磕在膝盖上,摇头由衷说:“小诚哥,这个对你来说可能是件很不值一提的事儿,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以前我总觉得没什么事情是钱解决不了的,可是长大了才能体会到,很多东西,有钱也解决不了。” 比如亲情,比如渴望,比如不被种种羁绊的洒脱。 抬头看天,蒋晓鲁的眼神中充满对某种生活的渴望:“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真特别自私的希望自己能嫁出去,我妈常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好像一旦嫁出去,我就跟这个家里脱离了关系似的。” “去哪儿都行。”蒋晓鲁疲惫阖上眼睛,脑中不自觉开始胡思乱想,想起上次给她介绍的那个军人姜孟,她轻嘀咕:“自己有个家,再也不用看谁脸色,我再也不回去了。” 这日子得过成什么样能让她这么破罐破摔? 宁小诚也沉思起来。 说是家长里短,可也确实伤人,蒋晓鲁这么多年过的算是寄人篱下的日子。 这天的天气很好,有和煦温暖的微风,有绿绿的树叶和喧嚣的车水马龙。 两人并排坐在路边。 身后是行色匆匆着急归家的行人,他们提着新鲜的蔬菜,打着手机,骑着自行车,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一瞬间。 宁小诚看着蒋晓鲁,眉眼生动,青春鲜活,心动了一下。 鬼使神差地。 “那个……”话一出口,才发觉声音沙哑。 他咳嗽一声,用望向别处来掩饰尴尬,尽量用一种十分平淡且不经意的语气:“要不咱俩凑一家子吧。” 蒋晓鲁回头,微张着嘴,以为他在开玩笑:“啥?” “反正咱俩都单着,我家里催我也催得紧,你又急着嫁,干脆也别费工夫找了。” 宁小诚把烟头在路边碾灭,神情似儿时玩沙子般认真。 “我娶你呗。” 第十八章 蒋晓鲁失眠了,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折腾了半个小时,常佳在被窝里咣就是一脚。 “闹猫呢?几点了还不睡?” 蒋晓鲁缩了缩脖子:“吵着你了?这就睡。” “别了,反正也睡不着,起来聊会儿。”常佳窸窸窣窣坐起身,拧开床头灯。 她明天一早要出公差,拿起床头准备好的翻译文件再看一遍:“不是我说,晓鲁,找空儿你真去跟你妈去验验dna,手也太狠了。” 蒋晓鲁背对着常佳,瓮声瓮气:“我都习惯了。” 常佳轻轻翻了一页:“习惯被剥削还是习惯被差别对待。” “佳佳。” “嗯?” 蒋晓鲁吸了吸鼻子:“我想谈恋爱了。” 常佳微笑了一下,过会儿又把手里的文件放到床头,从身后轻轻抱了抱蒋晓鲁,温柔问:“想有个家?” 像她们这些独自在社会上打拼的女孩,曾经在无数个夜里都渴望身边能够有个温柔倾听的伴侣。 常佳也想过。 “嗯。”蒋晓鲁没出息地点点头:“特别想。” 第21节 “那就努力找一个。”常佳轻松道:“你也该谈恋爱了。” “还是你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蒋晓鲁没作声。 常佳叹气,又放开她,平躺在枕头上:“让我猜猜。” “肯定不是李潮灿,你跟他太熟了,要是真有那方面的意思早就谈了。”常佳思索:“也肯定不是你公司里的人或者客户。” 蒋晓鲁不是物质的人,如果真图工作便利或者实际一点的东西,这些年追她,提出交往想法的人也不少,她都没答应。 “上次你说家里给你介绍的那个?” 蒋晓鲁躲在被子里摇摇头。 “哦。”常佳轻描淡写,“宁小诚。” 蒋晓鲁扑棱一下坐起来,不可思议捧着她的脸:“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我。”常佳打掉她的手,“你那点心思全藏在眼睛里。” “上次一起去玩儿,旁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俩有猫腻。要不然我也不能那么放心把你交给他。” 蒋晓鲁脸颊发热,小心翼翼地问:“……那么明显?” “嗯,至少你是。”常佳点点头:“你没看见自己那天喝多了抱着人家哭的德行。” 死死把脸埋在人家脖子上不撒手,好像除了他谁都不信。 蒋晓鲁哀嚎一声,猛地扯过被子蒙住头。 常佳凑过去把从被子里她扒出来:“别憋死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谁还没仰慕过几个人,你像我,觊觎我们司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跟我说句话我脸都能红到耳后根。” 常佳问:“你喜欢他?特喜欢那种?” “怎么算特别喜欢?”蒋晓鲁闷声问。 “他对你笑一下你都能想到和他生孩子。”常佳口无遮拦。 “那是你!”蒋晓鲁反抗,不敢承认。 “你要是真喜欢就去试一试,他那人靠谱,要是真拒绝你也不会拒绝的很尴尬。”常佳若有所思:“说话办事儿滴水不漏,其实挺适合干我们这行的。” 狡猾狐狸,暗中伤人。 一阵静默。 蒋晓鲁烦躁:“再说吧。” 她重新躺好,死死闭上眼睛:“我要睡觉了。” 常佳把台灯调暗:“你睡吧,我不出声。” 两个人诡异躺在床上,直挺挺地,像是都有心事,过了好长时间,常佳轻轻在被窝里握住了蒋晓鲁的手,低语:“晓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别为别人活了。” 蒋晓鲁眼眶一热,良久才嗯了一声。 她闭着眼,想起黄昏。 宁小诚坐在她身旁,对她说:“你考虑考虑。” 他拍拍屁股上的灰站起来,目光悠远,像是随意谈起晚上彼此吃了什么。 “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 宁小诚是个把感情看的很淡的人。 可能是年轻时作的太狠,也可能总觉得过了和小姑娘轰轰烈烈谈恋爱的年纪,不太好豁出张脸去和人家搞腻腻歪歪那一套。 平常周围人一口一个小诚哥喊着,拿他当过来人,拿他当个救急救难的好大哥,别人越这样看你,越不能干些轻浮事。 这几年下来,反倒很难去认认真真考虑自己了。 和蒋晓鲁说那话,一部分是一时冲动,一部分是实心实意地想踏实下来,和人成家。 与其婆婆妈妈让别人帮着介绍,倒不如找一个在自己身边看得见摸得着的踏实女孩。 蒋晓鲁他虽然了解不多,但好歹这么多年也算是看着长起来的,品行本质没什么可挑剔的,就是脾气爽脆了点。 小诚喜欢不拐弯的姑娘。 可是……直接谈到结婚这一步,宁小诚也有点没谱。 这事儿着实让他心里犯了含糊。 已经两天了,蒋晓鲁也没什么动静。俩人没见着面,也没联系过。 小诚以为她不愿意,或者自己给人吓跑了,也就没主动再说,心里一直以为这事儿就这么算了。 想到那天她一个人坐在路边吃冰棍的样子,摸了摸鼻子,讪讪地。原本想当一回雷锋,没成想,她还没领情。 这可有点尴尬。 晚上天黑了,足球场旁边打起探照灯,场中时不时响起口哨和叫好声。 陈泓满头是汗地跑过来,拎了条毛巾擦汗:“你不下去踢两场啊?” 小诚蹲在路边,人犯懒:“不去。” “那也得锻炼锻炼,你看武杨那体格。”陈泓半俯身,大口大口喘气:“指哪儿跑哪儿,也不知道怎么就用不完的劲儿,这孙子也不累。” “他——”小诚像个退休的老干部,瘫在长椅上:“两天不让他折腾折腾就等于截肢。” “这场谁赢了?” “警卫排。”陈泓也歇了,蹲在宁小诚身边:“今天这帮人跟打鸡血了,不弄个三比零誓不罢休啊。” 陈泓解着鞋带:“哎,你知道吗,咱楼后那片老房子要拆了。” 小诚很意外:“什么时候,没听说啊。” “明天上午吧,规划好长时间了,以前咱小时候踢完球总去那边平房买酸梅汤你还记不记得,那时候老陈家奶奶是真用冰糖给熬,每次你去还给加两勺冰,哪像现在啊,不知道兑了多少添加剂的。” “嗯,记着。”宁小诚回忆着点点头,也感慨:“老太太走了多少年了,那时候他们总说那房子是古董,有清朝留下的石狮子,她儿子闺女争了多少次也没个说法,有好几年没什么动静了,这回估计都得一窝蜂回来。” “你听他们说。”陈泓不屑:“早先那片儿是个翰林家的院子,后来拆迁搞城建,宝贝早都让文物单位清走了,剩的全都是陈芝麻烂谷子,一帮儿女为了那点破石头快给老太太逼疯了,明天上午没事儿咱也去看看热闹。” 那片老房子有不少小时候的记忆,冷不丁拆了,心里不是滋味儿。 好像个大男人被夺去了最后一点童贞。 宁小诚站起来,捡了件路边不知道谁扔的背心穿上,打算下场:“行,得空我也去看看。” “怎么着,也要下去踢两脚?” “替你一会儿,出出汗。”宁小诚原地活动了两下,大步朝足球场中央跑去。 …… 随着一道震耳欲聋的响声,长街西北角泛起大片滚滚烟尘,挖掘机和吊车扬起高高的獠牙—— 老街坊们远远站在街边,指指点点,不无唏嘘:“拆了啊……拆了……” 昔日的孩童,这些长大了的小老爷们,一个个手里夹着烟,眯着眼,眼中如同看当年变形金刚般地壮观,又冷静。 拆了,拆了。 老砖垛,青瓦墙,烂木堆,全拆了。 酸梅汤,捉迷藏,掀房梁,全拆了。 宁小诚微仰着头,静静地看着。 蒋晓鲁站在他身后,也静静地看着。 那些记忆,恐惧的,难堪的,害怕的,全拆了。 蒋晓鲁走到宁小诚身后,轻声叫他:“小诚哥。” 宁小诚揣在裤兜中的手忽地一动,依旧看着前方滚滚浓灰,低应:“嗯。” 蒋晓鲁沉默,在他身后认真地问:“你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 轰隆隆—— 又是一片砖墙倒下了,露出陈旧的房梁,七零八落。 小诚的手攥了攥,又放开,他也沉默了几秒,不动声色:“算。” 蒋晓鲁开心笑了,站在他身旁,小诚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裤兜中抽了出来,良久,一根白嫩纤细地手指碰了碰他手背。 他手腕一动。 两个人,无声无息牵在了一起。 这一刻。 旧房子,老城墙,坍塌。 新生活,永爱人。来临。 第十九章 两个人要结婚,第一步是干什么?当然是领证。 似乎很容易达成了一致,蒋晓鲁和宁小诚都忽略了跟家里人商量的那一步,直接就谈到了最后环节。 好像这事儿不早点办,心里不踏实似的。 那天散伙前,小诚问她:“你户口落哪儿了?青岛还是这边?” 晓鲁憨憨地:“跟我妈在一起。” 小诚又问:“能弄出来吗?” 蒋晓鲁挣扎几秒,用力点头:“能。” 宁小诚拍板决定:“明天上午八点半,我在你家门口接你。” 第22节 晚上回家,一家人如常吃晚饭,饭桌上,小诚很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妈,咱家户口放哪儿了?” 段瑞被问住了,还真想了一下:“咱家户口……在我跟你爸那屋抽屉里,怎么,你要用?” 段瑞很精明,当妈的最了解自己儿子,小诚只要稍微有停顿,她肯定能看出端倪。 宁小诚继续道:“我要新落一个营业执照,得用。” 段瑞哦了一声,想想,又问:“你办什么执照要用户口?” “嗨,跟您说了您也不懂,政策上的事儿。”小诚信口胡说。 段瑞一想,儿子也不至于跟自己撒谎,用个户口,就吃完饭去屋里取出来给他了。 宁小诚接过来,也没多重视,随手放在一边。 段瑞操心,还嘱咐:“用完你可赶紧给我拿回来,别随便扔在哪儿给忘了。” “知道了,这几天用完就拿回来,忘不了。” 正在喂鱼的老宁闻声回头看了看母子俩,略一沉吟,又背着手转过头来。 …… 这边,蒋晓鲁刻意拖到很晚才回家。 自上次杜蕙心甩了她一个大耳刮子之后,有一个星期没回来了。这几天一直住在常佳那边,也不能什么都借着她的东西用,早晚有面对的这一天。 她脱了鞋,鬼鬼祟祟光着脚丫子进屋。 只有郑昕房间还开着台灯,杜蕙心和郑和文应该睡了。 蒋晓鲁轻轻拧开郑昕的房门,又轻轻关上。 郑昕正躺在床上看电影,塞着耳机,门口闪进来一道黑影给她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她从床上警觉翻起来:“谁啊?” 蒋晓鲁站在门口,赶紧做了个“嘘”的手势。 郑昕惊魂未定,穿着睡衣:“你吓死我了,回来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啊。” “妈和郑叔都睡了吧?”蒋晓鲁低声问。 “睡了。”郑昕一直盯着蒋晓鲁,神情紧张,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你这几天去哪儿了?住在谁家?” 蒋晓鲁不答,一个人走到书桌前坐下,静静收拾着电脑和记事本。 郑昕急了,一骨碌翻身下地,蹭蹭蹭跑到蒋晓鲁身边:“妈那天不是故意打你的,是你说话真让她生气了,你走以后她犯心梗,打了好几天吊瓶呢!” “那你什么意思。”蒋晓鲁合笔记本电脑的动作一停,扭过身来看郑昕:“要我去给妈道个歉?还是让她再打我一巴掌?” 郑昕语塞:“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想……嗯,你别记恨她了呗。” 郑昕虽然娇惯,但是心里也明白这些事多多少少是因自己而起,如果她不狮子大开口逼着杜蕙心去求蒋晓鲁,也不会在饭桌上闹这么大。 这几天家里鸡飞狗跳,杜蕙心打着吊瓶,郑和文也冷着脸不理自己,跟曹小飞的婚事也放下了,郑昕心焦。 “那个……我也不是非得要那台车,你不给我买,我以后上班了自己赚,你回家来住吧,我这几天就去航空公司上班了,这屋留给你,你想怎么住就怎么住。”郑昕很诚恳,蹲在地下望着蒋晓鲁,红了鼻子:“姐……” “你这段时间不在家住,妈天天都哭。” 她是真害怕了,怕这个家让自己给搅合散了。 她一哭,蒋晓鲁心软了一半。 “你站起来,有话好好说。” 郑昕也不再顶嘴了,听话地站起来。 蒋晓鲁冷静冷静,和郑昕讲道理:“车我不是不给你买。” “是你要的东西已经超出了家里的能力范围。”蒋晓鲁很疲倦,低声道:“你不能一味的跟周围人攀比,你才刚大学毕业,起点就这么高,以后你的生活一旦无法继续满足你现在这样的条件,你会非常难受。”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郑昕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车我不要了,只要你能回家,这事儿就当没发生过行吗?” 蒋晓鲁就知道现在给郑昕讲道理她也听不进去。 她只希望现在的困境可以快点摆脱,压根没从根本上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愿意这么做。 蒋晓鲁是真的不想再管了。 她做了个深呼吸,又抬头问:“你知道咱家户口在哪吗?” “我包里。”郑昕也没想其他,脱口而出:“我昨天办工作关系,用完还没给妈呢。” 天助我也。 蒋晓鲁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一阵狂喜:“你给我行吗?” “啊?”郑昕很惊讶。 “我说,给我行吗?”蒋晓鲁清了清嗓子,掩饰心虚:“我也要用,就用一天,后天就拿回来。” “有点事儿,今天回来就是想拿户口的。” 郑昕狐疑盯着她:“你不是想用户口做什么吧?卖咱家房子还是要干嘛?” 蒋晓鲁沉默:“……” “你长点脑子行吗,这房子卖得了吗?” 本来回来她已经做好了准备,草稿在肚子里打了好几遍,没想到像是天意似的。 她也在做着剧烈的思想斗争。 见蒋晓鲁一言不发,郑昕以为她生气了,窸窸窣窣去包里翻出户口给她:“给——” 蒋晓鲁接过来,又觉得有点愧疚,忽然想和郑昕说说话:“郑昕,我……” “哎呀你要就拿去用吧。”郑昕打断她:“我不会和妈说的,用完你记得还给我。” 蒋晓鲁忽感挫败。顿了一会,她转身拎起自己的包,从钱包中翻出一张卡给郑昕。 “卡里有点钱,不多,密码是卡号末六位倒过来,你去选一台差不多的车先代步,多了少了你也别埋怨,我就这么大的本事,也只能拿这么多。” 郑昕背着手,手指扭在一起,盯着那张卡摇摇头:“我不要。” “真的,我不买了。如果真要,妈爸会给我……” “你想这么啃老啃一辈子?”蒋晓鲁恨恨地问:“将来他俩老了病了,不能再为你服务了的时候你怎么办。” 郑昕无地自容。 蒋晓鲁叹气,拿了书桌上的烟起身去阳台:“给你你就收着吧,这车不是嫁妆,是真为了你以后上班考虑的,嫁人是件相互平等的事情,我不管你,你自己好好想想,话就说到这儿了。” 郑昕攥着蒋晓鲁给她的卡,默默躺回床上。 夜深了,阳台玻璃门上映出蒋晓鲁的背影。 她独自站着,对着风口点燃一支烟。 风吹起她厚厚的头发,身影孤独又落寞。 郑昕忽然哭了,她侧脸用枕头抹了把眼泪,心中酸涩。 这是她姐姐,一个比自己母亲管的还要多的人,有时候她烦她烦的要死,厌恶极了她那副独立又嚣张的面孔。 可有时,郑昕很想依赖她,也羡慕极了她的生活。 …… 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趁家里人还在熟睡,蒋晓鲁洗了个澡,换了条黑白相间的裙子,很大方的款式,没有任何装饰,在右肩有一个很精致的金色马蹄扣。 换了衣服,她在洗手间给自己化了个妆,很淡,轻轻扫了扫眉毛,又涂了层口红。然后把郑昕昨天晚上给自己的户口装进包里,提着一双高跟鞋蹑手蹑脚出了家门。 清晨六点半,蒋晓鲁在那天小诚望着她的树下等,路过旁边的快餐铺,还买了两个蛋黄包一杯豆浆,小口啜着。 八点半。 从街口准时拐进来一辆车,无声无息她停在身边。 星期一民政局上午来办事儿的人很多,低保的,抚恤的,离婚的,结婚的,收养的,大厅排着队,叫着号,似乎每个人脸上都是一段故事。 小诚和晓鲁挨着坐在第二排,小诚靠着椅背,悠闲舒适,晓鲁正襟危坐,双手放在膝上,很严肃。 宁小诚盯了她一会,闷笑:“你不累啊。” 蒋晓鲁扭头看了小诚一眼,又转过去,稍微放松。 小诚问:“紧张?” 怎么不紧张,一会儿交出去的,可是自己的半辈子。 蒋晓鲁腹诽,下意识抠着包包上的纽扣。 “你知道这扣儿叫什么吗?”小诚为了缓解她紧张情绪,随便拈起一个话题。 蒋晓鲁一滞,摇头:“扣儿还能有什么名字,金属扣,方扣,纽扣。” “k。”小诚报出一串外文,与她侃侃而谈:“取自设计师一生未婚的说法,算纪念。” 蒋晓鲁狐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包,自言自语:“那可不太吉利。” 小诚笑了一下。 此时大厅叫号器响起:“请二十三号到六号柜台办理——” 小诚站起来,自然而然地牵起蒋晓鲁的手:“走。” 两个人在柜台前,交出刚才拍好的照片和各种证件,办理业务的大姐一脸和善:“你们好。” 宁小诚为蒋晓鲁拉开椅子:“您好。” 大姐翻开两个人的身份证确认身份拿出照片核对。 一问:“宁小诚?” 一答:“是。” 再问:“蒋晓鲁?” 再答:“是。” “来办理结婚?” 齐声回答:“对。” 第23节 “好嘞。” 两本新鲜出炉的结婚证书在钢印机下伴随着轻微机械运作声,咔嗒—— 从此,两个人算是正式成了合法夫妻。 …… 从民政局出来,两个人像是办了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儿,蒋晓鲁要上班,小诚也要去忙自己的琐碎。 他送蒋晓鲁去公司,停车的时候提议:“晚上定个饭店,请人一起过来热闹热闹吧,叫上你关系好的朋友。怎么说也算大事儿。” 晓鲁嫣然点头:“好。” 小诚又说:“那我晚上过来接你。” “好。”晓鲁又是点头。 下车前,宁小诚把自己的结婚证也给了她,让她放在包里收好。 蒋晓鲁下车走了两步,脸上忽然浮起两朵红晕。 那种感觉很神奇,一个小红本,把本来就没关系的两个人忽然就栓成了一家子,从此你跟他息息相关,一起生活,一起起居,这让独自生存了很多年像跟野草似的蒋晓鲁觉得非常微妙。 可同时,心里又有一种甜蜜的幸福感。 她喜欢的人,她愿意在一起一辈子的人,跟她成了家。 她回头。 宁小诚还停在原地没走。 然后车窗降下来,露出他认真注视她的眼神。 蒋晓鲁对他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小诚微笑,两个人的目光隔着空气仿佛都能感觉到暧昧,晓鲁心狂跳,迅速扭头消失在写字楼中。 宁小诚心情大好,抄起手机在车里拨了个电话。 这事儿得跟人好好分享分享。 沈斯亮今天单位体检,刚从医院大楼出来:“喂?” 宁小诚直奔主题:“哥们儿今天结婚了。” 沈斯亮没当回事儿,以为他闲着和自己开玩笑:“编,你怎么不说你儿子满月会叫爹了呢。” “没跟你开玩笑,我刚领的证。” 沈斯亮一只脚还跨在车外,忽然就笑不出来了:“……你跟谁啊?” …… 蒋晓鲁上了楼,沈科正在三部核对这个月的差旅费统计出勤率,听到细微脚步声,回头漫不经心看了一眼,又转头盯着屏幕:“蒋姐,你今天事假还是病假?” “你要没跟你们老大说,我就给你按病假算了,能少扣点儿就少扣点儿。” 旁边的璐璐听见不高兴了亲,从格子间探出头:“那我上回事假你怎么没给我按病假算啊。” 沈科推了推眼镜,打击人于无形:“你是事假吗?你那是例假。” 鼠标熟练操作着,蒋晓鲁用高跟鞋鞋尖踢了踢沈科的椅子:“哎。” “干什么,没看我忙着呢,识相点赶紧回去干活儿,老周今天心情不好你还在外面晃。”沈科拖拖拉拉地回头,这才发现蒋晓鲁有点不一样,诧异:“你怎么打扮成这样啊?” 蒋晓鲁端庄站在沈科身后,淑女一笑:“我今天结婚。” 沈科嗤笑一声,依旧看着电脑:“你?今天出门没好好看黄历吗,今天宜动土,不宜嫁娶。” 蒋晓鲁不满,拎着沈科衣领:“就我,怎么了?” 说完,蒋晓鲁头发潇洒一甩,当着三部众多员工嘹亮宣布:“今天我结婚,晚上下班请大家吃饭!没事儿的都去沾沾喜气啊。” 如此正气凛然地一嗓子,惊了走廊的保洁人员,惊了认真工作的众人,惊了正欲出门臭骂蒋晓鲁一顿的老周。 三部间风起云涌,众人无不拍手鼓掌赞叹,蒋姐威武啊!!! 你说她是调节工作气氛逗着大家玩儿? 不可能。 这事儿不信都不行! 三部平常用来交代大事小情的联络群里,蒋晓鲁发的信息明晃晃写着呢! 宁小诚携蒋晓鲁新婚答谢晚宴,晚七点于乙十六所恭候您的光临! 第二十章 宁小诚很会挑,晚上定在了乙十六。 宴会地点是全中式的古典园林风格, 进了朱红正门,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 老木的桌椅绣着龙凤的软垫儿, 宴会厅布着金色窗帘,小屏风将两百平米的宴客区轻轻划开,服务员一水儿穿的也是中式旗袍轻声来回,这就是今天招待客人的地方。 宁小诚和蒋晓鲁站在门口迎来送往, 一点没因为时间仓促失了准备。 可心情却是紧张的。 这拨, 是蒋晓鲁公司的同事,请在宴客区左侧三桌;这拨, 是小诚生意上的朋友,放在右侧二桌;这拨,是从小一块玩到大的亲近邻居, 请到小屏风里面, 两口子有条不紊地安排着, 微笑接受大家地祝福。 “祝您和蒋总早生贵子恭喜发财。” 微微侧身,做个手势:“请里边坐。” 这是关系一般的, 照面往来。 “宁总,动作够快的啊,恭喜恭喜。”掏出红包,签上名字。 互一握手,点个头:“先进去,一会儿找你。” 这是关系近一些,平常生意往来上的。 勾肩搭背地,坏笑着,实则暗地里忿忿一拳:“小诚,丫真出息了啊。” 耳朵贴着耳朵,小诚笑的春风得意:“一般一般。” 这是关系无法无天的。 小诚突然结婚的消息对于这些年轻的小爷们来说,除了震惊,更多的是惆怅。 其中表现最激烈的,就是惦记了蒋晓鲁多年一直迟迟没下手的陈泓。他心里对小诚有气啊! 还记得上回一起见面谈起蒋晓鲁的时候,他坐在那儿,喝着茶,看着电话,连个屁都没放,隔了两个月,一声不响地就直接把人娶到手了。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典型挖墙脚的行为!这是背后下黑手! 但是人家已经领了证,说什么都没用了,怎么办,陈泓拎着酒瓶子豪气挥手:服务员,给我捡最贵的上!我吃你狗大户的,今天有一个算一个,凡是跟宁小诚关系亲的,统统放倒!! 群哄鼓掌,陈泓,你今天敢放这狠话,我们认你是条汉子。 “沈斯亮!”陈泓拿着酒杯,晃晃悠悠绕过来,亲切地搂着他脖子:“你跟小诚关系好哇。” 白酒顺着酒杯哗哗地倒:“关系好,就看关键时刻兄弟能不能冲到前线上。” “今天他结婚,咱们为他高兴,是不是得碰一个?” 沈斯亮稳如泰山,一只手搭在旁边椅背上,松了松军衬领子:“你还真逮谁跟谁来啊。” 陈泓挑衅:“你就说喝不喝,喝了,敬你,不喝认个怂,咱们谁也不能看不起你。” “亮儿,弄他!顶看不上那嚣张德行。” “斯亮,喝,你盯不住还有我呢!” 沈斯亮笑呵呵拿起杯,和陈泓碰了一下,一片叫好声。 酒不是好东西,大家平日里都知道几斤几两,也没想真把谁弄趴下,借着气氛图个放松热闹罢了。 今天里面这桌又都是熟人,也不用假客气,还没等小诚两口子进来招呼就已经自己玩开了;吆喝拼酒的,低声聊天的,眯眼抽烟的,十分放松随意。 相比外面坐着的,则拘谨很多。 都是蒋晓鲁和宁小诚的同事或者同学,彼此不熟悉,气氛全靠着新郎官和新娘子互相活络,两口子端着酒杯,问候这个招呼那个,握个手,彼此客客气气地点头,时不时抿口酒意思一下。 “这是王波,银监对外储备搞联络的。”小诚给晓鲁介绍,晓鲁很懂事儿,礼貌和对方握手鞠躬:“您好您好。” “嗨,客气了。”圆脸戴眼镜的中年男人微笑,小诚又带着晓鲁往下一桌走。 他有意把自己的朋友介绍给蒋晓鲁,一是为了打脸熟,二是无形中给蒋晓鲁扩大了人脉。 以后能不能求人帮忙再说,她干这行,认识些相关的人没坏处。 一圈下来,宁小诚也累了,和蒋晓鲁低语:“咱俩里头去看看?” 待两口子进小屏风里面慰问的时候,各家已经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了。 一见新人进来,又是一套吉祥话,这回是真心的。 陈泓招招手:“晓鲁,来,刚才外头没顾上,我们敬你一杯,嫁给小诚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和和美美过日子,你俩凑一块,我高兴。” 这是真诚地,发自内心地祝福。 小诚揽着晓鲁的腰,蒋晓鲁笑的甜,大方应下:“谢谢!” 沈斯亮和武杨也带头:“你俩领证还没正经办事儿,刚才在外头是跟你开玩笑,小诚这人靠谱,对我们是有点狗脾气,但是跟女人——”武杨神神秘秘凑到蒋晓鲁耳边:“他从来没脾气。” 大家哄笑,拉着小诚要罚酒。 透过雕花缝隙,瞥见小屏风内热闹景象,沈科不禁轻问旁边人:“那桌来的都是谁?新郎官跟他们好像挺近。” 答话的人是这几年一直跟着宁小诚打短工的,熟稔道:“我们老大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喏,左边穿军装那个姓沈,搞外事的,抽烟那个叫武杨,警卫团搞训练的。” 沈科哦了一声,贼眼打量着,难怪呢。 答话那人也勾起了八卦:“哎,你是冲谁来的?” “冲新娘子啊!我们蒋经理。”沈科很给蒋晓鲁贴金,直起腰板:“蒋姐在我们公司威望高,看见没,听说她今天结婚,坐地铁都改成打车了。” 小伙子纳闷:“我跟了宁总二年多,新娘子从来没见过,你知道他俩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沈科语塞。 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而且这事儿在刚才饭桌上已经传了无数个版本。 第24节 有人传,两口子是大学时候的同学,以前就认识。 有人传,两口子是闪婚,真就是看对眼了,有感情。 有人传,蒋晓鲁心机深哪,我们小诚就去了她公司一回,被她盯上,穷追不舍。以名节相威胁。 有人传…… 传了那么多,说到底也还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各怀鬼胎,有人是真高兴,有人是真嫉妒。 晚上散场,两口子送走宾客,各松口气。 小诚去结账,留下晓鲁在宴会厅的角落里等。 今天请了这么多人,蒋晓鲁心里还是有点遗憾,毕竟跟自己最亲最近的两个朋友没能来。 一个是常佳,一个是李潮灿。 常佳在外出公差,远在国外,是真的没办法;下午给李潮灿打了个电话,电话接通以后,那边他好像正在睡觉,声音惺忪有气无力:“蒋晓鲁,有事儿你等晚上再说,我昨儿忙坏了,累……” “哎——” 话音没落,李潮灿就把电话挂了。 蒋晓鲁一想,他既然累也别勉强,就没再打扰。 宁小诚结完账,站在走廊那头:“晓鲁。” “唔?”蒋晓鲁从手机中抬起头,小诚向外示意了一个眼神:“走。” “嗯。”蒋晓鲁点头,拿起膝上小诚放在她这儿的钱包和手机,小跑过去。 车停在外头,两人一左一右站在驾驶和副驾驶,小诚吹了声口哨,隔空把车钥匙抛给晓鲁:“你开。” 蒋晓鲁稳稳抓住。 今天虽然喝了很多酒,但是能看出来宁小诚心情很好。 以前外出应酬,出门之前服务员都会对着一屋子人温柔提醒:“请各位不要遗落随身物品,欢迎再来。” 一到这时候,迷迷瞪瞪的人们开始翻裤兜,翻衣兜,喝大了要是真丢了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一拍脑门,懊悔两声,转眼就忘。 现在不一样,身边有个人,把东西给她,她细心帮你看着,管着,丢什么都不怕。 蒋晓鲁开车,宁小诚坐在旁边看手机,都是有事儿今天没腾出时间来的朋友发的信息,他得回两条。 低头打字,打着打着,小诚忽然问:“晓鲁,你东西都在哪儿?” “什么东西?”蒋晓鲁开着车,后知后觉哦了一声:“你说行李吗?” “都在家里。前阵租的房子拆迁,还没找到新的,我又搬回去了。” 宁小诚沉思,良久懒懒往后一躺,叹气,也不愁别的,证领了,喜宴也办了,消息都散出去了,他是胡闹任性够了,可后头的事儿还得一件一件办。 首先,得跟双方父母有个交代。 其次,就是蒋晓鲁今天晚上怎么办。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 大概过了一分钟。 蒋晓鲁:“小诚哥。” 宁小诚:“晓鲁。” 彼此心有灵犀地笑笑,小诚让她:“你说。” 蒋晓鲁攥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路况:“我想先回家住,这两天把事情找机会告诉我妈和郑叔,不管她接不接受,总得先让她知道。” 小诚嗯了一声:“我也这么想,回家先跟老头老太太说一声。” 至于别的—— 都是成年人了,谁也不傻,想干什么也都不急于这一时。婚姻大事,好歹也要先尊敬着父母,尊敬着未来的岳父岳母。 你不能悄没声息娶了人家姑娘,就鬼扯到一起了。 “你先送我回家,把车开回去,明天下班我带你回家看看。” “好。”蒋晓鲁默了默,小声说:“我不知道你住哪里。” “直走右拐。”小诚报了个地名,蒋晓鲁一直把车开到他家楼下,宁小诚往楼上指了指:“三楼。” 凑过去,胳膊搭在晓鲁肩膀上,小诚不正经地俯在她耳边—— “是咱家。” 第二十一章 宁小诚带着蒋晓鲁回家了,两人在路上买了很多东西, 小诚对付他爹他妈很有一套, 你第一次上门,不能空手, 我爸这人好说, 家里老太太事儿多,爱讲究这个。 晓鲁听了,更加信服,指着水果摊跟老板指点江山。 “这个要最新鲜的, 那个我要两个大的, 瓜就不买了,糖分太高。” 老板笑盈盈约秤:“一看就是小情侣回家拜父母。” 蒋晓鲁从钱包里数零钱, 脆生生地纠正:“是公公婆婆!” “哟,那就更得给你拿点好的了。”老板往口袋里多塞了两个苹果,交了钱, 到小诚家楼下, 蒋晓鲁有点胆怯了。 站在楼下磨磨唧唧, 就是不想上去:“要不……要不改天吧。” “我心慌。” “慌什么,到走到这儿还让你跑了?”宁小诚拉着她:“快点。” 这事儿能反悔不成? 上了楼, 先敲敲门,破天荒是老宁来开的,见到小诚有点意外:“你最近回来的可真勤。” “爸。”小诚让出身后的蒋晓鲁:“晓鲁也来了。” 蒋晓鲁提着东西站在小诚身后,紧张一鞠躬:“宁伯伯好!” “哎哎,好。”老宁连连答应两声,和蔼道:“来了快屋里坐。” 俩人在门口换拖鞋,老宁联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心里十有八九已经猜出来了。 “我妈呢?”小诚眼睛在屋里找了一圈,先问。 老宁坐在沙发上,拿起报纸十分淡定:“你妈单位下去调研,还没回呢。” 宁小诚手不自觉敲着腿,斟酌:“您今天下班儿早?” “啊早。”父子俩一问一答,老宁心想,小王八犊子,我就看你什么时候憋不住跟我往正题上聊,说完还蛮慈祥地看着蒋晓鲁:“晓鲁,你坐啊。” “今天怎么想起上家里来了?你妈和你郑叔身体挺好?” 蒋晓鲁脸通红,心虚啊,连连点头答了两个好字。 “爸。”小诚拉过茶几对面的小矮墩儿,随意坐下,摊牌:“我跟晓鲁领证了,昨天领的,今天回来跟您跟我妈说说。” 老宁沉稳,只有些吃惊地哦了一声,然后就不再说话了。 僵持了两秒,老宁意识到晓鲁还在站着,温和指了指:“晓鲁,别傻站着,坐。” 他今天上班,在办公楼里一拐弯,老陶就快步上来满面春风,老宁,小诚结婚这大的事儿怎么也没跟老伙计说,瞒的够紧啊。 老宁诧异,结婚?他跟谁结婚? 老陶笑呵呵,还藏?昨天跟晓鲁喜宴都备了,请我家蓓蓓去,听她晚上回来说的,怎么,看你这意思……是还不知道哪? 老宁心里着实生气,一想前两天宁小诚回家要户口本,马上就明白了。 这是偷着办事儿不想让家里知道,怒火中天走进办公室,本想抄起电话臭骂他一顿,号码拨了一半,老宁又压着火把话筒放下了。 行啊,你不是跟我藏着瞒着吗,我就不信这事儿你能不告诉我,我也拖着你。 没想到晚上两个孩子就主动上门了,老宁暗中肯定自己,嗯,老子的威严还在。 “想在想起回来了,那领证之前,怎么没提前回家跟我们打声招呼啊。”一声不咸不淡的责备。 老宁锐利眼光落在儿子,蒋晓鲁的脸上,淡淡一扫:“这事儿,你回来跟你妈说吧,我做不了主。” 话音刚落,段瑞下班回来了,手里提着今晚要吃的新鲜蔬菜:“老宁,今天咱……”未等关门,段瑞脸上笑僵了僵,似乎也没想到:“这,是晓鲁?” 蒋晓鲁立刻站起来:“阿姨好。” “哎。”段瑞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今天怎么有空来家里了?有时间没见,变样了,阿姨都不敢认了。” “来家里有事儿?”段瑞笑盈盈放下包,拿出待客的亲切。 蒋晓鲁犹豫:“阿姨,我……” “妈。”小诚还是坐在老宁对面,开门见山地又重复一遍:“我跟晓鲁结婚了,昨天领的证,今天回来看看您和我爸。” 空气忽然凝重起来。 静止一秒,两秒,三秒…… 段瑞脑子嗡地一声,忽然闭眼往后仰。 “阿姨!” “妈。” 小诚晓鲁急忙冲过去扶着,段瑞闭了闭眼,只对蒋晓鲁说:“我有点缺氧,扶阿姨进屋里躺会儿。” 晓鲁依言和段瑞去里间卧室,扶着她慢慢地走。 到底是有素质有涵养的人家,没有恶婆婆哭天喊地,关上房门,段瑞坐下以后,只说了一句话:“晓鲁,你别委屈,这是大事儿,阿姨突然知道了一时接受不过来。” 蒋晓鲁点点头,任打任骂都认了:“阿姨,是我不对。” 段瑞很通情理:“你没不对,就是真不对,也是你跟小诚两个人的事儿。” “不说你俩谈的怎么样,就是到了结婚那一步也该先告诉我们,让我和你宁伯伯有个心理准备。”最后,才是一句有点分量的重话。 可,结都结了,你能拿他俩怎么办。 “阿姨问你,你跟小诚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谈了多长时间了?” 第25节 …… 段瑞和蒋晓鲁在房里关门聊了半个多小时,听见门响,老宁小宁齐齐望过来:“妈呢?” 蒋晓鲁拿着包:“阿姨说她头晕,想再躺一会儿。” “喔——”老宁点点头,在旁边提点小诚:“你去送晓鲁下楼,我进屋去看看。” 站在门口,老宁还很有长辈的样子:“今天真是对不起了孩子,晚上来家里一趟,连顿饭都没吃,改天,改天让你段阿姨给你做一桌好吃的。” 听老宁这么说,蒋晓鲁心里还很过意不去,真诚跟老宁道歉:“叔叔,原本今天就是我不对,我不该,不该……” 不该怎么?蒋晓鲁也词穷。 送蒋晓鲁下楼,站在单元门口,小诚忍不住了:“我妈在屋里跟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就是问咱俩什么时候认识的,谈了多长时间。” 小诚低问:“那你怎么说的。” 蒋晓鲁神情怏怏:“还能怎么说,跟教导主任训犯错学生似的,说咱俩是真心相爱一见钟情,谈了好几个月,说阿姨,我对您儿子的感情是真的,您就把他许给我吧!” 小诚闷笑,笑的眼睛都弯了。 蒋晓鲁害臊,气愤跺脚:“哎呀你别笑了!褶子都出来了!!” 小诚笑容立收,严肃起来:“我有褶子了?” 蒋晓鲁依然沉浸在刚才会审的紧张里:“我是不是惹你妈不高兴了?” “我妈那人就这样,何况这事儿我估计老太太一时接受不过来,没把咱俩打出去就算待遇好了。”小诚宽解她:“别放心上。” 蒋晓鲁鼻子一酸,苦着脸:“现在已经这样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呗,还真当多大事儿了。” “烦你。”蒋晓鲁随手推了小诚一掌,抓在他胸口。 不自觉中带着亲昵,两人谁也没察觉,小诚顺势捏住蒋晓鲁的手玩儿:“烦我?你烦我什么啊,你不嫁给我我逼着你往花轿里塞了?”蒋晓鲁手软,看着不胖,但是有肉感,让人捏着上瘾:“我妈刀子嘴豆腐心,过两天就好了。” “真的?”蒋晓鲁抬头,一汪水似的眼睛不无担心。 “真的,不出三天。”小诚洒脱,送她走:“别惦记了,回去想想你怎么跟家里说吧。” “嗯。”蒋晓鲁吸了吸鼻子:“那我走了。” “拜拜。” “拜拜。” 没有恋人间的依依不舍,没有情侣之间分别的亲吻,蒋晓鲁上了车,跟小诚按了按喇叭,大气离开。 目送她出了视线,小诚转身上楼,像是算准了似的,一开门,段瑞风风火火冲出来,抄起门口的鸡毛掸子就揍。 “宁小诚!!!!” “你现在长大了翅膀硬了啊!我看你三天不打就敢上房揭瓦!你还结婚!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你就敢跟人瞎许诺!”小诚抱头鼠窜,段瑞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老太太上班时盘的一丝不苟的头发也乱了,是真气坏了:“我今天不揍你我看你是真不知道天大地大老子娘最大了。” 小诚假模假样让老太太打了两下,最后一把把东西抢走:“行了啊,让你打两下差不多得了,还没完没了了。” 隔空把掸子扔远点,小诚跟段瑞讲道理:“天天催我跟人谈朋友的是不是您?” 段瑞怒气高涨:“是我!那我是为了……” 小诚双手揣在裤兜,身体前倾,不给段瑞反驳的机会:“天天催我结婚生孩子的是不是您?” 老太太气势渐弱:“是我,可我……” 小诚继续攻坚:“那我找了个自己喜欢的姑娘跟人结婚成家有错没错?” “没错。但……” “没错不就完了吗。”小诚手一拍,去厨房找剩饭:“自己过的时候您操心,成家了您还操心。” “那能一样吗!你跟谁结婚我管不着,但是你不跟父母说,自己悄没声儿把事情办了这就是你对父母的不尊重!我跟你爸养你这么多年还养出错来了?我关心你,惦记你,还成我的不是了?”段瑞声音高八度,指着宁小诚:“你让我太失望了!!” 卧室门咣的一声。 宁小诚嘴里还塞着没吃完的剩饭,噎住了。 老宁站在厨房门口朝小诚比了个大拇指,啧啧表扬:“你真厉害。” 书房门也是砰的一声响。 小诚被晾在外面,坐客厅抽了两根烟,琢磨琢磨,这事儿还是得他爸来办。 老宁在看文件,见他进来头也不抬:“滚出去。” “爸。”小诚熟门熟路拉开椅子坐在老爷子对面:“我妈真生气了。” 老宁写着写着忽然摔了笔,痛心疾首指了指宁小诚,恨道:“你小子没有良心。” “你妈这些年为你不知道操了多少心,娶了媳妇就忘了娘?她冷着晓鲁,你就这么噎她?当妈的,说你两句怎么了?结婚这么大的事儿你不提前告诉她不高兴怎么了?含辛茹苦把你养这么大,是为了让你知情义,不是让你有点本事了回家冲着老子娘来!” 小诚一脸痛心疾首,诚恳认错,死不悔改:“对,您说得对。” 骂够了,老宁毕竟是一家之主,不能像自己老婆一样感情用事,首要就是两个人的婚事得解决:“我问你,你跟晓鲁怎么认识的?谈了多长时间?” “有几个月了。” “干出格事儿没有?” 小诚冷笑一声:“什么叫出格事儿啊?” “就是……”老宁也拉不下脸来说,恨恨地:“你是不是认真想跟人成家过日子!” “是是是,不是我跟人家结婚干嘛啊,您真当我气我妈逗着玩儿哪。”小诚不耐烦。 老宁戒烟有几年了,这些年体检一直严格控制着,如今有了烦心事,在桌上找了半天也没找着,朝儿子手一伸,手指往里勾了勾。 小诚没看懂:“嘛啊?看结婚证?” 老宁骂道:“烟给我一根!” 送到嘴边点着了火,老宁敞了敞衣襟,端坐在书桌后边抽边沉思:“结了就结了,晓鲁那孩子也算是正经人家的姑娘,挺爽朗,也受得委屈,有教养。” “反正过日子是你们自己的事儿,好坏你认准了,都得受着。” 就是—— 这婚后如何跟亲家相处,这些大大小小的人情往来,还得是他们老的来操心。 “滚吧。” 小诚走之前,去敲了敲段瑞的房门:“妈,我走了啊。” 没人应。 待宁小诚走了以后,段瑞才在屋里压抑地哭出来。 难受啊,委屈啊,心酸啊,熬心血养大的儿子,她的心头肉,如今就娶了人成了别人家女婿和丈夫,这让她怎么缓的过来。 老太太心思敏感,一直哭到晚上睡觉,才稍稍想开了些。等老宁回房躺下,她主动开口:“……小诚和晓鲁,你做主吧。” “人家女儿嫁到咱们家来,不能一点说法都没有,回头跟郑家商量好了,该办事儿办事儿,该聘礼聘礼。自己养的儿子我自己最清楚,他故意不让咱俩知道,请了那多的人,为什么啊?就怕咱俩不答应,我看,他待晓鲁也认真。” 老太太伤了元气,红肿着眼睛,握住老伴儿的手:“我也算看出来了,谁也靠不住,将来还是咱们扶着到老。” 老宁高兴段瑞能想开,有点激动:“就是,为了那混小子生气,不值当。” 段瑞叹气:“他们这代人想的太简单,你说说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儿吗,将来真有离婚那一天,那财产怎么分,关系怎么处,日子又怎么过?我看晓鲁那孩子也是个娇生惯养的,也不知道会不会做饭,将来又是……” “说着说着又来了。”老宁头疼揉了揉眉心:“谁结婚是奔着离婚去的,财产怎么分那也是小诚自己的东西,他爱怎么分怎么分,你们女人就那么点小心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生那么大气是为什么?” 段瑞被戳了面子,有点不好意思:“是我想多了。” “你不满意晓鲁?” “倒也不是。”段瑞想了想:“从小那孩子总在外头跑,看着有点野,她家里毕竟是再婚,关系复杂,我本来想小诚能找一个家里没琐碎的,文文静静的女孩子。” 可再想也是她想。自古以来儿媳和婆婆就是蛮难平衡的关系,认了,认了。 …… 可蒋晓鲁家,也又是一番风起云涌。 蒋晓鲁回家,杜蕙心正在厨房做饭,听见响声急忙出来,难掩高兴,郑和文放下书也赶紧从沙发上站起来,很激动:“晓鲁回来了?” “嗯。”蒋晓鲁站在门口,有些拘谨:“郑叔,您现在有空吗?我想跟您说点事儿。” 郑和文和杜蕙心互相看了一眼,以为蒋晓鲁有什么事情要求自己,指了指书房:“屋里,屋里说。” “好。” 自始至终,蒋晓鲁没看她妈一眼。 进了书房,蒋晓鲁把户口和结婚证一一放到郑和文面前,坦诚道,郑叔,我前几天从郑昕那儿拿了户口本,今天还回来。 郑和文震惊,先翻开两本证看了看,又放回去,惊讶到说不出话来。 “晓鲁,这是,你这是……是跟家里置气?” “不是。” 蒋晓鲁不卑不亢地站着:“是真的,我跟宁小诚两厢情愿。但是没事先跟家里说,之前我跟妈闹成那样,我拉不下脸来,干脆先把事情办了,先斩后奏。” “郑叔。”蒋晓鲁现在说的是发自肺腑的话:“我信任您,从小到大您对我一直很好,这些年我别扭,改不了口,但是心里是真的把您当成父亲一样的长辈,我知道这事儿跟您说比和我妈妈说要效果好,她胆子小,很细腻,我怕她接受不了,当我求您,一会儿您帮着我说说话。” “孩子啊……”郑和文心里五味陈杂:“你太冲动了。” 这比郑昕和曹小飞的婚事还要让郑和文心里难受,蒋晓鲁这孩子太有主意了,办事儿也太不留余地了。 过了好半天,郑和文才缓缓道:“你去吧,我跟你妈妈说。” “好。”蒋晓鲁收好桌上的结婚证,又出去了。 没过几分钟,杜蕙心果然去了郑和文的书房,两个人关在里面交谈,蒋晓鲁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暴风雨,躲在屋里暗自等待,可门锁合了又开,杜蕙心始终没进来找她说过一句话。 直到晚上九点多,蒋晓鲁按捺不住想出去找母亲谈谈的时候,杜蕙心主动进来了。 站在门口,红着眼圈,手始终搓在一起,只说了一句话:“改天,叫小诚来家里吃顿饭吧。” 女婿上门,见一面总是应该的。 “妈……”蒋晓鲁从地上坐起来,歉疚想追出去,杜蕙心摆了摆手,无声告诉她什么也别说,转身就走了。 母女两人,各怀心事,可眼底失望神情倒是如出一辙。 深夜蒋晓鲁拿起手机给宁小诚发了条短信。 第26节 “妈说改天请你来家里吃饭。” 小诚很快回复:“好。” 蒋晓鲁把手机丢在一旁,过了几秒,又是一条短信:“战况激烈?” 蒋晓鲁心里苦涩,迅速打字:“战鼓一声未响,我方大获全胜。” 稍有犹疑,晓鲁再度发信息:“可是赢的很窝囊。” 附带十几个哭脸。 小诚失笑,没再说话。 过了几分钟,蒋晓鲁又发:“你在哪里?” “安湖。” 安湖是小诚自己的住处,他这是告诉她他没在父母那儿。 一句满怀少女忐忑的试探:“自己?” 宁小诚躺在床上,看着短信笑笑,起身去客厅倒了杯水,边喝边回。 “缺你。” 一句不痛不痒的调情,让蒋晓鲁瞬间红脸。他知道自己鬼鬼祟祟的小心思。 虽看透了,但没戳破。 小剧场: 晓鲁趴在卧室门口,露出一颗脑瓜:嘿,睡觉吗? 小诚看电视:啊?我不困。你先睡。 晓鲁低头伤心:……你真不睡? 小诚镇定自若:不睡。 晓鲁内心:……好吧不想就算了。(一个人默默爬回床上啃被角。) 第二十二章 宁家老太太,一把手, 段瑞女士有话说。 婚礼之前, 你们两个年轻人别往一块凑,让人说闲话。婚礼之后, 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 这事儿也就气了一天,第二天就风风火火赶着操办大事小情,蒋晓鲁去她家里和她汇报婚礼上要穿的衣服时,段瑞还带着老花镜, 正在核对记事本上的待办事项。 晓鲁是个很有自己想法的人, 这场典礼不想办的太隆重,也就没准备婚纱, 只准备了两套礼服,一件白的,一件红的。 段瑞答应, 还颇有风范地嘱咐, 咱家里办的这一场, 来的都是我跟你爸工作上的同事,老战友, 还有家里亲戚,铺的不能太大,但是面子不能丢,你一辈子就这一次,你公司里要是有跟你拌蒜的,过不去的,大大方方请来,让他们看看咱家的排场,还能让我儿媳妇吃亏了不成? 这边,宁小诚也嫌他妈管的多,俩人独处时间本来就少,晚上段瑞又来了指示,要带他上门拜访一个亲戚,必须回家。 小诚唉声叹气在家里一箱一箱拎蒋晓鲁留下的行李,拎完,坐在客厅抽烟,和茶几上蒋晓鲁养的那只绿毛龟干瞪眼。 你看我? 看你怎么了? 你还看? 我就看。 行,明天办席拿你炖汤。 绿毛龟缩缩脖子,无声无息爬到水族箱的角落里主动面壁。 …… 郑家。 “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蒋晓鲁坐在床头,一件一件叠着旧衣服:“都好了。” “新的被子,床单,洗漱用品,拖鞋……” “都准备了。”蒋晓鲁没等杜蕙心说完,打断了她。 “哦,好,好。”杜蕙心尴尬站在屋里,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抿唇在房间里这看看,那看看,又征求似的语气:“你那乌龟要不就别带走了吧。” “也不知道小诚这孩子喜不喜欢,得勤着换水,你俩又那么忙……” “不占多大空间。”蒋晓鲁低头看着衣服上的褶皱,上次和杜蕙心闹僵,母女间生分了很多,一句话都在肚子里斟酌好几遍,就怕说错了什么:“养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养了好多年,有感情了—— 房间内一阵沉默。 “和小诚爸妈都商量了,明天周六,在你郑叔他们单位下属一个对外营业的招待所,都是两家的亲属,也不办多大,就是这些人热闹热闹,早上八点,还是让你在家里出门,他们来接。” 蒋晓鲁终于抬头,注视着母亲:“我知道,这些事儿您都说好几遍了。” “那就不说了……”杜蕙心自觉在房间里尴尬,用围裙擦着手:“你忙吧,我出去了。” “妈。”蒋晓鲁在背后喊了她一声。 诚恳地,衷心地一声妈。 杜蕙心嘴唇发抖,不肯转身。 “我那天不该跟您那么说话。”蒋晓鲁站起来,“这么多年您把我养大,不容易,很多话轻了重了的,您原谅我。” 杜蕙心泪水蜿蜒而下,伤感摇着头:“是妈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 蒋晓鲁绕到母亲面前,说了这些天一直想说的话:“结婚这事儿是我不对,但是我不后悔。” 杜蕙心终于忍不住,搂过蒋晓鲁放声大哭,像是这么多年的委屈懊悔都要发泄出来:“晓鲁,你这是报复妈啊!!” “你怎么能这么……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偏心,我总是惦记你妹妹多,忘了你过的好不好,可是妈……妈真的从来没觉得你是累赘,妈一直以你为傲。我晓鲁在外面闯荡,有本事,有出息,妈拿你当依靠,我怎么能不疼你……”杜蕙心恸哭,哭的懊悔不迭,伤心欲绝:“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晓鲁,我知道这句话说得晚了,但是妈真不舍得你就这么嫁人了。以前惦记你,让你相亲,妈是渴望你能嫁个好人,有个踏实稳定的生活,不是逼你出门,着急你妹妹……” 你嫁的越痛快,将来就越委屈。 杜蕙心含泪想起那天宁小诚来家里的画面,万事得体,又那样有礼貌,与郑和文在客厅聊天,什么话题都能侃侃而谈。 她生怕招待不周,准备了又准备,偏偏在饭桌上也没吃几口,席间他还问郑昕:“昕昕,上次听你姐说你要买车?” 郑昕一愣,心虚,以为宁小诚是来给她姐报仇的:“不不不,我不买了。” 小诚笑一笑:“想买什么车啊?” 郑昕瞟向她爸,她妈。 “嗨,你小诚哥问你你就说,别不吭声。” 郑昕报了一款型号,又立刻道:“我想好了,那车确实有点不合适,我打算上班以后挣了钱买台十几万的代步。” 小诚点头,顺裤兜摸出一把车钥匙,推过去:“我有台闲着的,开了一年多,嫌里头有点小,适合你们这些小姑娘,你先用着吧。” 全家都愣了。 蒋晓鲁放下筷子拦住:“你别——” 郑昕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行,我不能要,我姐已经给我……” “那是你姐的,这是我的,全当我送你改口了。”小诚不疾不徐道。 郑和文不许郑昕要,杜蕙心也不准。 “小诚,这怎么像话。” “对对,哪有送么大礼的,郑昕不懂事儿,上回我都说过她了……” 小诚笑呵呵地,像乖儿子:“我跟晓鲁结婚都是一家人了,不用分的这么清,谁的都一样,郑昕也是我妹妹,出门在外别让她受委屈。” 看似拉近关系地一句话,实则戳在蒋晓鲁她妈妈的心口里。 偏偏小诚也会做人,那台车并不贵重,最终郑昕欢天喜地的收了,还兴高采烈叫了声“姐夫”。 就这一件事,杜蕙心连着失眠了两天。 杜蕙心红着眼睛说出担忧:“小诚妈妈在外厉害是出了名的,我怕你过的像妈一样,他现在越对你好,你将来就越要看人家的眼色。” “妈,到现在您还把我当成一个附属品。”蒋晓鲁说话直:“我俩结婚不为了看谁的眼色,我跟您也不一样,小诚哥不是那种人,他给郑昕的,以后我找机会还。” 蒋晓鲁是个非常独立的人,她相信宁小诚是真疼自己才这么做的,可是家里的事情,她不会总让他替她担着。 杜蕙心好像忽然就老了,眼角皱纹加深,白头发也多了,喃喃自语:“夫妻之间相处啊……有难的地方,也有让你死心塌地的地方,小诚是个好孩子,妈不懂你们之间的事儿,只要你开心,你满意,我就高兴。” 杜蕙心蹒跚走出房门,又回头:“不管你信不信,当初带你走,是真怕你爸爸给你找个继母将来对你不好,我也从来没把你当累赘,跟你郑叔过日子,确实有我的难处,晓鲁……别恨妈,以前我忽略的,做的不对的地方,我会注意的。” 门轻轻关上,带着小心。 母女俩计较到现在这种局面,一声叹息。 …… 第二天一早,有约定好的造型师上门给晓鲁化妆,换衣服。 一身洁白小拖尾的长裙,肩膀用了薄纱刺绣的纹理,头发松挽,再捧上一束新鲜的花,杜蕙心站在后面,始终微笑看着。 化完妆,都准备好了,蒋晓鲁回头对造型师说:“能帮我妈妈也化一下吗?” 杜蕙心很紧张,连连摆手:“我就不用了,一大把岁数,还能画的像你们小姑娘似的?” “来吧——”蒋晓鲁把梳妆台让出来,推着杜蕙心坐下:“今天我结婚,总不能就这么去。” 自从有了两个孩子,杜蕙心已经很多年没这么打扮过了,岁月无形中夺走一个女人的青春,也夺走了昔日珍惜自己的心。 镜中的女人像年轻了十几岁,换上提早就为今天准备的衣服,蒋晓鲁轻轻拿了条项链给杜蕙心戴上。 母女俩在镜中对视,蒋晓鲁对杜蕙心甜甜笑了一下。 连郑和文都夸赞,这一收拾,有点像你当年带晓鲁来的样子,走在院儿里,给我这老脸增光。 小诚家的几个表兄弟姐妹也来帮忙,等到接人的时间,新郎官上楼,要谢别父母,敬茶敬烟。 晓鲁半蹲在茶几,端上一杯茶:“妈。” 第27节 又是一杯茶,两根烟,轻轻挪到茶几边上,郑和文紧张端坐,伸手迎了迎:“好,好。” 紧张等待—— 蒋晓鲁安静地做了个深呼吸:“爸!” “哎!!!!”郑和文激动应下,竟掉了几滴眼泪。 大家群哄着两人上车,去上午典礼的招待所,化妆师趁众人下楼,要给蒋晓鲁补妆,卧室的门刚关上,就被宁小诚推开,手里还拎着西装外套,跟化妆师说:“不用补了,一会儿到了地方再说。” 化妆师一顿,看着坐在梳妆台前的新娘。 蒋晓鲁也镇定:“您先出去吧。” 门关上,卧室里只剩下蒋晓鲁有和宁小诚两个人,小诚叹气俯身,摸了摸蒋晓鲁的脸。 蒋晓鲁手勾在他脖子上,顺势站起来,忽然把脸埋在小诚脖颈里。 哭的压抑,难受,撕心裂肺。 小诚抱着她,让她乖巧贴在自己怀里,尽情发泄。 门外人听,只当新娘子舍不得家,这是难过哪。 可只有小诚知道,蒋晓鲁这是想她亲爸爸了。 之前他曾经找机会问过,她爸爸现在是健在还是去世,蒋晓鲁听完默了默,说,还在青岛,六十岁了。 小诚一听,又问,那咱俩这事儿请不请他来?要请,我联系那边的朋友送他过来,咱俩去机场接? 晓鲁难过摇头:“我妈说不请,从郑叔这儿走,到时候介绍两个爸爸,怕丢人。” 这是蒋晓鲁的家事,小诚不好给建议,只点头说:“那以后找机会我和你去青岛看他。” 刚才跪在那儿,敬了郑和文一杯茶,十几年第一次开口叫了声爸,蒋晓鲁看着平静,其实心里多难受,全被小诚看在眼里。 擦着眼泪,温柔哄着,哄了十多分钟,两个人才从里面出来。 车一路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开到招待所。 宾客来了一大半,几个平常跟小诚亲近的人都在跑前跑后帮着准备,为了给蒋晓鲁惊喜,常佳也来了。 趁着蒋晓鲁去楼上补妆,宁小诚从裤兜摸出个东西,递给沈斯亮。 “你这玩意儿到底行不行啊?” 沈斯亮正摆弄着遥控器,叼着烟,注意力全在半空中嗡嗡作响的螺旋桨上:“我也不知道,好些年没用过了。” 小诚热的扯了扯衣领,和沈斯亮并排站在招待所院子的树荫里:“别回头掉人家桌上,那你可真给哥们长了大脸了。” 一颗闪亮亮的戒指挂到航模的肚子上,沈斯亮按了下按钮,飞机应声起飞,做了个回旋。 沈斯亮嘿了一声,蛮高兴:“还行,管用。” 这东西是他早逝的弟弟留下来的,以前还得过奖,今天是大场面,斯亮弟弟生前很尊重着小诚,小诚对他也好,把小航生前造的这航模拿出来派个用场,也算尽份心。 上午太阳大啊,沈斯亮被晃的直眯眼:“嚯——你这戒指可够大的。” 小诚静站着,微笑:“晓鲁实在,没什么大要求,身上那婚纱都是自己下了班买的,回来跟我说,还傻乐,像捡多大便宜。” 沈斯亮不做声,心里也是百感交集,几家欢喜几家愁啊。 “吴井那孙子装疯卖傻干什么呢?脑门儿上粘的不是桌上的喜字吗?” “最近正追那姑娘呢,常佳,晓鲁朋友。” 有人匆匆出来招呼:“快,人都齐了要开场,新郎官——” 小诚赶紧站直,沈斯亮帮他系上衬衫扣儿,打好领带:“去吧,我们在门口给你守着。” 今天来的都是长辈,这些来帮忙的孩子不上桌,帮着干点体力活,等礼成就走了。 司仪是老宁请单位里年轻的宣传干事,专门负责这个的,音乐一响,在座的老老少少鼓掌。 婚礼进程在司仪欢快的声音中一样一样办着,没有那么些花招儿,新娘新郎站在台上让人当猴儿看,忒傻,简单两句,正要给双方家长敬酒的时候。 “如果这杯酒喝完,大家都没有异议,那么恭喜二位,从此喜结连理……” “等会儿——” 忽然门口响起一道不合时宜的男声,声音洪亮,铿锵有力:“我有异议。” 众人惊讶,双方父母脸色一变,全体回头。 只见李潮灿穿着警服,带着一帮人,少说也有六七个,乌泱泱从门口闯进来。 好大的气势。 吴井和沈斯亮他们这些死党站在门口,纷纷不动声色扔了烟头,也往外簇拥。 两伙人马,双方对垒,一伙要进来,一伙堵在门口,彼此虎视眈眈。 婚礼现场忽然风起云涌。 小诚站在台上,微笑着。 李潮灿。 你这是要闹场子啊。 第二十三章。 嗡—— 现场麦克发出尖锐刺耳响声,司仪大惊, 迅速关掉现场所有扩音器, 人无措戳在一旁。 底下宾客已经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双方父母的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谁也不愿意在这种场合发生冲突。 你要是来祝贺新婚之喜,大门敞着, 我们欢迎, 你要是憋着坏来搅合,这些小老爷们豁出去这张脸,也不能让你进来。 李潮灿啊李潮灿,在场明白事儿的心里都叹息, 你这么做, 是在小诚面前抖了威风,可……你这又把蒋晓鲁推到了风口浪尖不是? 人家的大好日子, 你这么来闹,不管是冲谁,这笔账, 是得算到新娘子头上的。 李潮灿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赶回来, 风尘仆仆, 潇洒站在门口,谁也不在乎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有、异、议。” “你算哪根葱你有异议?有意见外头说, 没看见里头正热闹呢吗?怎么着,人民警察现在也管红白喜事儿了?还得拿着新郎官新娘子身份证上您那儿报备啊?”吴井吊儿郎当,正挡在李潮灿面前,不让他进来。 李潮灿身后有人不爱听了,伸手指着吴井:“你会说人话吗?” “哪句说的不是人话?”吴井横起来也是六亲不认,何况他和李潮灿更非亲非故:“小学没毕业?听不懂啊。” 李潮灿怒目,猛地揪起吴井衣领:“你他——” “潮灿。”沈斯亮伸出只胳膊把两人拉开,站在中间,话说得很客气:“咱们也是打小儿一起长起来的,你今天是来贺小诚两口子新婚,他们两口子欢迎,带这些人不方便,你爹你妈也在里头,闹大了谁都不好看,你要进,我们不拦,你一个人进,剩下这些,我请他们喝喜酒。” 该怎么选,你自己衡量。 “不为别人,也得为晓鲁想想。”一句低声警告。 李潮灿眼里的盛气凌人灭了一半,怔怔望向那端的蒋晓鲁。 她人,还穿着嫁给别人的婚纱,手上戴着宁小诚刚套上去的戒指,可脸上的着急是实实在在的。 李潮灿看着看着,一直紧握成拳的手,不知不觉间就松开了。 他回头道:“你们辛苦,外面等会儿我,敬杯酒,马上就出来。” 有人担心:“潮灿,真不用?” 李潮灿笑了:“不用。” “那行,走。”一个手势,一帮子人乌泱泱又出去,吴井和沈斯亮互相看了一眼,紧随其后,在外头合上了大门。 门合上—— 李潮灿眼睛发红,是熬了夜,警服的扣子全敞开,露出里面没打领带的衬衫,也凌乱不堪。 一步一步朝台上走去。 路过旁边礼桌,他父母还站起来低骂:“给我滚回家去!你要干什么?” 李潮灿充耳不闻,在台前站定。 两双眼睛,通红,压抑,悲愤;黑亮,温和,冷静。 对视数秒—— 李潮灿忽然咧嘴笑了,笑的澄澈,纯净:“今天你和晓鲁结婚大喜,我来祝贺。” “欢迎。”小诚眉头一扬,波澜不惊:“下边坐。” “坐就不坐了。来敬你们两口子几杯酒,敬完就走。”李潮灿自顾自拎起旁边一桌的酒瓶,翻过三个倒扣着的玻璃杯。 斟酒。 “晓鲁,你不讲究,好歹咱俩也是和泥的交情,这事我竟然是咱院儿里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一杯。 “这几天在外头忙,没接着电话,来晚了,给你赔罪。” 第二杯。 “你今天是新娘子,我不冲你,诚儿,都是男人,咱俩喝?” 第三杯。 宁小诚微笑,接招:“行啊。”他也拿起三个倒扣的玻璃杯,依次倒酒:“你和晓鲁认识这么多年,你能来,晓鲁高兴,我也高兴。” 李潮灿端起酒杯,主动与小诚撞了一下。 咣—— 酒液从杯沿中滚出,落在两个男人手上。 李潮灿举起杯,忽然高喊:“第一杯!” “我祝宁小诚和蒋晓鲁新婚快乐,早生贵子。” 坐席静默几秒,不知谁带头,忽然鼓掌起哄说好,掌声这才慢半拍的热烈响起。 第28节 双方父母脸色稍有缓和,在主桌点头赔笑:“他们孩子爱闹。” 小诚仰头而尽,陪李潮灿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喝了第一杯。 “第二杯!祝各位吃好喝好,玩的尽兴!” 又是一片叫好。 小诚滴酒未剩。 “第三杯!”李潮灿蹙眉,胃里灼热,狠狠盯着宁小诚,朝他神秘摆了摆手,“这话,得咱俩私下说。” 宁小诚微笑着倾身,递过耳朵:“你说。” 李潮灿咬着牙,用命承诺:“你要是敢对她不好,藏了别的心思,我——” 剩下的话,恶狠狠地威胁,小诚这辈子还没受过这个哪! 两人分开些许距离,宁小诚的酒还没喝,李潮灿猛地空了杯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晓鲁始终在一旁站着,忽然一声恳求:“小诚哥,我想送送他。” “去吧,送一送,应该。”小诚大方让她走。 蒋晓鲁揪着裙摆,犹豫,随即跟着李潮灿冲出去。 李潮灿站在招待所门外,沈斯亮吴井他们正和李潮灿带来的那几个兄弟在不远处说话。 见蒋晓鲁出来,他笑开,还是那副顽劣不恭:“你跟着出来干什么啊,我前几天接任务统计周边市县人口,赶上下了两场雨,涝的都是泥,给耽误了。” 蒋晓鲁以为他是因为今天没请他来在生气,望着他,急促了些:“那天我请过你,不是今天不找你来,阿姨叔叔说你在外头出差。” “我没生气。”李潮灿挠挠头,笑了一声:“一块玩了这么多年,冷不丁听见这消息有点儿没消化。按理说我也是娘家人,也得请到主桌坐。动静搞大,吓唬吓唬他们。” “甭一天让人跟祖宗似的供着,好像多了不起。”李潮灿凑到蒋晓鲁面前,痞笑:“让他对你好点儿,别以为你真没人惦记。” “咱晓鲁可是十里八村一朵花,鲜亮亮地狗尾巴花。” 蒋晓鲁被逗笑,又迅速敛起,严肃和李潮灿对视。 千言万语,百感交集。 “潮灿——” “晓鲁,别说了。”李潮灿双手抄在裤兜,仰头看天:“以前你总嫌我一身泥,本来备了好几套衣裳等着有场面的时候穿,给你充门面,你看看吴井沈斯亮那帮孙子嚣张的,没想到还是这么匆忙……” “晓鲁,你说咱们是不是都长大了。” 长大到各自成家,各奔东西,再也不能像儿时一样分享心事,说尽秘密。 “真为你高兴。”李潮灿黑亮的眼睛看着她,还是那个干净的笑容,不掺杂任何世故情感:“好好过日子吧,我走了。” 下了两级台阶,李潮灿又回头,很认真:“我能抱你一下吗?” 蒋晓鲁张开双臂。 李潮灿又觉这话矫情,不耐烦一挥手:“得了,都他妈是别人媳妇了,抱什么啊,走了。” 蒋晓鲁举着的双臂慢慢放下,手垂在裙摆上,她看着李潮灿上车,驶出招待所大门。然后转身离开,小拖尾在地上划过,了无痕迹。 婚礼大堂短暂插曲后,又恢复了热闹景象。 蒋晓鲁归来,至于她在外面和李潮灿说的,,在意的—— 宁小诚正站在大门入口处等她,晓鲁无声走过去,小诚手臂顺势揽在她腰上,彼此默契相望,相互沉默,所有的话,所有的情绪,尽在一个他包容的眼神中。 两人并肩转身,推开大门。 红色的喜堂,人声鼎沸,祝福环绕。 …… 车子驶离一条街,李潮灿在副驾驶捂住脸,一声大喝:“停车!” 司机一脚刹车。 后排三四个人探过来:“潮灿?怎么了?酒喝多了想吐?” 李潮灿拉开门,强忍着:“你们先回吧,我在外头走走,醒醒酒。” 车子又开走了,几个人说着闲话。 “潮灿这回是真受打击了。” “可不是,那姑娘他应该惦记挺长时间了,手机屏保我见过,怎么就嫁给别人了呢。” “要不,也不至于刚从乡下回来就往这儿奔不是?” 李潮灿站在路边,待车彻底在视线中小时不见,忽然疯了似的开始狂奔。 一边跑,一边流泪。 那是他深爱的姑娘啊,他的晓鲁。 和他一起长大的蒋晓鲁,她的眉目,她的鲜活,她的生动,刻进骨子里的人。 他爱她。他不敢说。 街景在眼前快速略过,眼前一幕一幕往事,李潮灿拿大街当自己当兵时的训练场,拿路边当跑道,拿现在当年末的五千米考核。 他跑着,哭着,流着汗,像个神经病。 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坐在家门前的砖头上。 “潮灿,你为啥叫潮灿啊?” “我妈怀我那年,我爸为了散心带她去钱塘江看大潮,潮起的时候我妈情绪过于激动,就把我生出来了。”少年叉腰,仿佛看见了那年钱塘江的波澜壮阔:“起名潮灿,是想我每天都像潮水一样奔腾,活的灿烂。” 眼睛上贴着纱布的姑娘,忧心忡忡拄着腮。 “潮灿,你说我能不能瞎了。” “不能,瞎了我娶你。” “瞎了你为什么娶我?” “你瞎了,我不得拉着你过大马路,不得牵着你才能买李家奶奶的瓶酸奶?我得天天照顾你。” 姑娘嫌弃一扭头:“那也不要你娶我。” 十几岁的少女,绑着厚厚的马尾辫,穿着校服,与他一起上下学。 “晓鲁,你说哑巴睡觉打呼噜吗?” “不知道,打吧。” “那咱俩晚上去桥洞底下听听王哑巴睡觉到底打不打?” “我不敢。” “有我在你有什么不敢的。” “王哑巴总挨别人欺负,上次我看他捡咱们楼后的饮料瓶,还被人踢了两脚。” “那我回家找把铁锹给他,下回再捡瓶子,伸的长,能防身。” 二十几岁的刚领了工资的女孩,穿着职业装,戴着墨镜,隔窗扔给他生日礼物。 男孩嫌弃:“嘛呀?衣服?我不要这玩意儿。” 女孩振振有词:“你要学着适当美化自己,不能总穿一件海魂衫,你自己好好闻闻,都馊了。” 男孩坚持:“那也不要,我水兵服前头那蓝领子比这个好看多了。 女孩爽脆:“这东西贵着呢,你不要自己退,退完留二百,记得把剩下的钱还我。” 黑皴皴的男孩嬉皮笑脸:“晓鲁,我要是找不着女朋友,就拿你就将就将就吧。” 女孩怒眉:“凭什么拿我将就?我还不愿意呢,我要嫁一个最喜欢最喜欢的人。” 男孩不解:“咱俩青梅竹马啊!” 女孩觉得这个理由不成立:“谁说青梅竹马就要在一起?” 男孩语塞:“我看诗里说的。” 女孩不解:“潮灿,你能像个大人一样活着吗。” 男孩:“那我今天过生日,你说两句吉祥话总应该吧。” 女孩仰头,一股壮志豪情:“愿李潮灿在海上平平安安,勇往直前,为国争光。” “愿李潮灿将来有个最阳光灿烂的姑娘。” 男孩乐了:“这话我爱听。” 女孩闭上眼,轻喃虔诚:“愿我能工作顺利,发财,暴富。” “愿我嫁个好人,风平浪静过此一生。” 最后是清脆大喊,风夹杂着年轻纯真的喜悦:“愿我们友谊长青,生命常在——” 李潮灿哭着,跑着,撕心裂肺的喊着。 晓鲁啊晓鲁。 那些昔日单纯的岁月,那些念念不忘的时光。 门前的小土堆,门后的捉迷藏。 那些梦里魂牵梦绕反复思量的夜晚,那些清晨洒满阳光你的笑容。 忘了吧,忘了吧。 愿我们友谊长青,生命常在—— 第24章 飞机夜航, 往东飞,商务舱内安静, 蒋晓鲁在位置上睡得人仰马翻,用一块毯子蒙住脸。 这趟是去北海道的航班,起飞大概半个小时,有空姐推车来送餐食。 蒋晓鲁的婚假只有五天,为了赶之前定好的假期, 婚礼当晚两人就奔上了度蜜月的飞机。 第29节 为此晓鲁的婆婆还埋怨:“哪有当天就走的, 小诚也顺着她。” 老宁安慰:“新婚嘛,宠着很正常,管那么多干什么。” 娇阳作为乘务长, 从头等舱开始一一询问:“先生您好, 请问您需要什么——” 小诚左腿叠着右腿,始终安静翻阅着一本书。 他有年头没坐飞机了, 许是以前奔波总是来来回回坐烦了,人也懒。 待问到他这儿,娇阳弯腰, 露出甜美专业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意大利面您需要吗?” 小诚出于礼貌抬头看了一眼,拒绝:“谢谢,不用。” 娇阳一怔,小诚也蹙眉,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可看娇阳的反应—— 微微压着裙子,怕影响到周围乘客, 半蹲,心里虽惊喜,但也没表现的十分明显:“宁先生,这么巧。” 宁小诚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抱歉一笑:“您是……” 娇阳并没在意,轻声提醒:“上一次在超市地下停车场,我和宋芃见过您母亲。” “哦——”小诚想起来了,和她点点头:“你好。” “去日本出差?”娇阳询问。 小诚合上书,用手压着,很客气:“度假。” “祝您旅途愉快。”娇阳站起来:“我是本次航班乘务长,有任何需求您尽管找我。” “谢谢。”小诚始终压着声音,很轻。 双人座的机舱,娇阳瞥见宁小诚旁边蒙头睡觉的女人,她头枕在他肩膀上,微微蹙眉,想叫醒她:“小姐?小姐?抱歉打扰您。” 小诚立刻阻止:“哎——别叫醒她。” 娇阳手尴尬伸在半空中,笑容尴尬:“这样影响您休息。” 蒋晓鲁咕哝着不满动了动。 “她是我太太。” “喔,好的。”娇阳微鞠一躬,又重复了一遍:“有需要您再找我。” 她推着小车微笑离开,心里实则暗流涌动。 送完餐,低头快步走到工作间,拉上与客舱之间的布帘。 “乘务长?休息啊。”乘务员萌萌回头,正从柜里拿一瓶新雪碧。 娇阳站在门口:“你把乘客名单给我。” 萌萌顺手从旁边拿出一叠纸,递给她:“给——” 娇阳接过来,什么话也不说,迅速翻找着。 修剪漂亮的指甲在人名上匆匆划过,最后停在一个地方。 蒋晓鲁。 这让娇阳震惊万分。过了许久,她才把名单收好,重新理了理头发出去了。 蒋晓鲁还在睡着,这回换了个姿势,蜷起身体,头彻底枕在宁小诚腿上。 她睡觉爱蒙脸,小诚看了会书,怕她憋出毛病,时不时掀开条缝。 蒋晓鲁被来来回回的光感弄醒,温吞睁开眼:“你干嘛?” “你也不怕憋死。”小诚低眉,笑纹浅浅。 “有光,眼睛发酸。”刚睡醒的蒋晓鲁毛茸茸的,头发乱七八糟粘在脸上,她舔了舔嘴唇,坐起来:“刚才好像有人碰我来着。” 宁小诚“嗯”了一声,接着看书:“乘务员叫你吃饭。” 正巧娇阳从过道间路过,面带微笑。 蒋晓鲁瞬间眯起眼:“……她?” 小诚诧异:“你认识?” 蒋晓鲁有见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她印象不好的,声音很小:“宋芃的好朋友,叫……娇阳,是乘务长,郑昕当空姐就是她鼓捣的。” 说完,蒋晓鲁鬼精灵似的:“不对,你也认识她?” 小诚不以为意:“上次在超市接老太太,她也和宋芃一起,见过一面。” “哦。”蒋晓鲁闷吭了一声,也拿本杂志翻,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翻着翻着,忽然来了一句:“我讨厌宋芃。” “特别讨厌。” 一想到在婚礼上她呼朋引伴的豪气样子,蒋晓鲁就不太高兴:“她是不是喜欢你?” “嗯,以前总往我家里跑。”小诚很坦诚,又给宋芃一个女孩家留了点余地,算是默认。 蒋晓鲁盯着杂志页面上的一个模特看,不再做声,看着看着,又促狭翘起唇角,自言自语似的:“喜欢也没用了。” 以前没发现蒋晓鲁还有点小脾气。 她这么计较,说明心里有他,本来想拿着李潮灿和她开句玩笑,但是话到嘴边,小诚没说,这时候是要顺着她,宠着她的,拿这些不合时宜的话逗她,难免伤气氛。 飞机降落到新千岁机场,娇阳怕碰面尴尬,破天荒没有站在舱门外送乘客,蒋晓鲁也松了口气,万一要是碰到,还要虚情假意打招呼。 出了机场领行李,有预定的司机来接。 小诚第一次来日本,也不太感兴趣,像个甩手掌柜跟在后头。 这小夫妻虽然分工不同,但对生活的某些看法倒是蛮一致,就是会享受。 酒店是一家著名的温泉酒店,在知床,车整整开了四个多小时,办理入住,当地时间是凌晨,旅途劳顿,行李也不整理了,脸也不洗了,蒋晓鲁大脸朝床,咣地一声栽在上头。 小诚从洗手间出来,见蒋晓鲁睡得亲,也脱了鞋,直接仰躺下,阖眼前,猛地想起什么,顺便关了床头的灯。 两个人和衣而睡,横七竖八,是真的累坏了。 蒋晓鲁在梦里天马行空,短短一个月,像是把那些事情串联起来,演电影儿似的在眼前过,梦里有宁小诚,有杜蕙心,有李潮灿,还有老周疯狂敲桌子让她赶紧回来上班的怒吼。 晓鲁晾在床外的脚丫猛地一颤,醒了。 此时是北海道的下午六点—— 暮色将至,酒店房间窗外能看到大片的鄂霍次克海,黄昏的暖黄,夹杂着鲜艳的绯红铺在云层上,天光里,衔接在浅蓝色的海面上,层层叠叠,晓鲁从恍惚中醒来,忡怔望着窗外,她的脸在暮色中隐匿着,整个房间忽然溢满了一种非常静谧,温柔的气息。 她忽然想起大学时期去电影院看的那部电影,葛优和舒淇的经典之作。 电影里的笑笑也是这样静静在酒店房间中,面朝鄂霍茨克海,然后义无反顾,充满绝望地从能取岬上跳了下去。 从那以后,蒋晓鲁就一直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来这里看看。 酒店的柜子里会提前备好泡汤的和服,晓鲁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衣服去房间露台外的温泉。 小诚醒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泉声潺潺,池边的木舀温吞淌着水,脚踩在凉凉的岩石上,一汪茂密树叶遮挡在周围,女人年轻的身体一寸一寸淹没在池中,最后,白皙匀净的身体,树叶的层叠茂密与泉水的温热流动,浑然天成,蒋晓鲁未施粉黛,仰头,闭眼,枕在石头上,脑后垫了一块厚厚的毛巾。 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诚光脚无声无息走到她身边,换了舒适的灰色居家服,手探进水里试了试温度。 温热,柔软。 他用手掌掬起一捧,随意泼在晓鲁的背上。 泉水砸上去,迅速散开,水珠滴滴答答顺着细腻的背部肌肤往下淌。 蒋晓鲁睁开眼,回头,微张着唇,眼睛笑弯起来:“小诚哥。” 她不是很惹人疼的纤细身材,而是给人那种丰润匀称的感觉,胸脯饱满。 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雾中,她脖子以下的身体在层层水波中掩藏,荡漾。 宁小诚回望着她,身上尚有懒怠气息——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在她唇瓣上,目光明亮,可难掩深沉笑意:“晓鲁,咱俩办点正事儿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 夕阳彻底西沉。 空气中凝结着黄昏的热,海水的凉, 还有蒋晓鲁主动的,湿漉漉的吻。 …… 小诚初中时代对性的认知,是夏天女同学从半袖衬衫里透出的细细肩带,是脖颈上汗津津的水珠儿和因为太阳炙热被晒的发红的脸颊;高中时期的认知,是厕所格间偶尔发出男声沉闷粗戈,是无意识的想入非非,是很多男孩子都会在晨起发生的尴尬一幕;大学时期则是校园里白人女孩修长的双腿,性感的英语尾音,和饱满的胸脯。 后来成人,作为一个成熟的小老爷们,他对性已经从渴望转换为知遇,转换为归属感,超脱生理快感之外的追求,对身体上的默契,高度契合的灵魂,一个实实在在属于自己的姑娘,能搂在怀里,知你一切喜恶的对象。 天光将近,酣畅淋漓。 风吹起露台上的竹帘,掀起床边垂落的白色床单。 蒋晓鲁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呼吸。 良久—— 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宋芃吗?” 宁小诚摇头,手始终搭在她手臂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呗。” 晓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不是。” “我小时候,十几岁吧,上初中,她对我干了件特恶心的事儿。这事儿过了很多年,我怎么也忘不了。” 小诚低应:“说说。” “你知道我们楼后有片平房吗?”蒋晓鲁拄着他胸口半坐起来,仰头认真看着他:“就前阵子拆了的那片。” “知道,以前我们踢球总去那儿买酸梅汤。” “对,就是那儿。”蒋晓鲁又躺回来,玩儿着小诚的手指:“那胡同走到里面左拐,有片破车棚,我们总在那儿玩捉迷藏,但谁也没去过那车棚里头。” “李潮灿总吓唬我,说里面有大狼狗,我们院儿的小姑娘也都知道那里不能随便进去。星期三中午放学,遇见宋芃和她的一帮小姐妹,看见我,她就紧张地说,晓鲁,快,你快去那车棚子里,你妹妹在那儿让狼狗吓着了,不敢出来,我当时吓坏了,郑昕胆儿小,身体又不好,生怕她出事儿我妈把我给打死。” 第30节 当时上了初中的蒋晓鲁闻声连想都没想,扔了书包就往那片平房区跑。 车棚脏乱差,脚踏上去一层灰。 蒋晓鲁也怕,可是再怕,还是得壮胆儿往里走。 喊了两声“郑昕”,没人应,蒋晓鲁吓的手脚冰凉,见车棚四处漏风也没听见狗叫,蒋晓鲁意识到可能被骗了,掉头就跑。 然后——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的暴露癖就站在她身后。 暖和的春天,他还穿着棉絮破败的长棉袄,冲蒋晓鲁呲着满嘴的黄牙疯笑。 蒋晓鲁吓傻了,吓得腿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她连连后退几步。 接着,男人猛地敞开棉袄,丑陋的,狰狞的,令人作呕的。 蒋晓鲁闭上眼,头往宁小诚怀里蹭了又蹭:“那种感觉在之后一两年我也忘不掉,尤其是我跑出来的时候,宋芃和她那几个小姐妹还在街对面看我笑。” 一个尚对生理知识处于贫瘠的年龄,没人告诉她,也没人开解她,这事儿着实让蒋晓鲁恐惧了好一阵子。 “那时候我也不理解什么是变态,是暴露癖,每天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副画面,上课的时候同桌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浑身都打激灵。” “就——”蒋晓鲁努力找着能形容自己感觉的词汇:“像落下阴影似的,看见个男的就不自觉会想,会害怕,也会有一点好奇,李潮灿来找我玩儿,我也不理,回家见了郑叔,我连正眼都不敢看,低头就把自己反锁到房间里。” 宁小诚一言不发地听完:“那宋芃后来也没和你道歉。” 蒋晓鲁:“没有,她也知道自己玩笑开得过分了,每次见我都挺尴尬的,我也恨她,干脆就不说话。” “其实——”蒋晓鲁想了想:“我之所以这么讨厌她不是因为她骗我,让我碰上变态,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我都明白,就是我跑出来之后她看我的那个表情,嘲讽又开心,一点同情和歉意都没有,让我觉得特别羞耻。” 一个与你从来没什么交集的人,因为恶作剧,竟然会产生那么大的恶意。 蒋晓鲁说的暴露癖,宁小诚依稀有点印象,以前在那里头兴风作浪的时候也遇上过,但是他们不怕,还当乐子,一帮半大小子,见了就打,扔石块,站在房梁上吹口哨,给那神经病吓得恨不得躲得远远地。 “那就不搭理她了。”宁小诚心疼亲了亲晓鲁的头发,有安抚意味:“以后见了她甭顾忌着什么面子。她都不在乎,你也别惯着。” “嗯。”蒋晓鲁乖乖点头。 小诚操心哪,哄着,拍着,夜深,蒋晓鲁困倦的打了个呵欠,在被子里动了动,搂着他安静睡着了。 第25章 从日本回来后, 俩人亲密程度持直线上升的态势,用别人骂小诚的话说, 是娶了媳妇忘了娘。 这种变化,连宁家老太太也感觉到了。 小诚去家里送蒋晓鲁给老爷子老太太买的礼物,哗啦啦抖落出来,一件一件,这个是治肩膀疼的膏药, 那个是敷眼睛的蒸汽, 说了几个,小诚也记不住了,不耐烦用手一推:“您自己看吧, 全是给您跟我爸的。” 段瑞满意微笑:“晓鲁有心了, 出去一趟,还惦记我们。”她看看书房, 老宁房门紧闭,声音低下来:“你没给你媳妇买点东西?” 老太太这是变相打听蒋晓鲁是不是个败家货。 宁小诚翘着二郎腿,挠挠眉心:“买了。” “俩行李箱, 全是零食。” 段瑞失笑:“还真是个孩子……” “知道人家是孩子,您以后就对她好点儿,别总板着脸,晓鲁挺怕您的。”宁小诚见缝插针。 段瑞仔细地收着东西,脸扳着,也难掩高兴:“她是你媳妇,我能对她不好吗?我也看出来了, 你呀,才是嫁出去的儿子泼出去的水。” “怎么样,你俩单独出去过日子还习不习惯,三顿饭怎么解决?” 三顿饭?蒋晓鲁喂她那只王八的频率比喂他来的还勤! 小诚没说话,咳嗽一声,要走。 段瑞站起来送,唠叨着:“我也不管了,是饿是饱你自己乐意的,以后有空就一个礼拜,半个月的回来一次,我给你俩做好吃的。” 两个人过到一起,最明显不适应的地方就是生物钟。 今天早上蒋晓鲁上班,在被子里动了动,小诚皱眉:“你老实点儿!” 蒋晓鲁迷迷糊糊地,胳膊舒展开,砸到他脸上:“几点了?” 小诚胡说八道:“五点五点!” 蒋晓鲁一想,还早,再睡一会儿也行。就傻了吧唧翻个身,一觉睡到了八点半。 醒来的时候浑身激灵,隔着被子就踹了宁小诚一脚:“骗子!!!!” 宁小诚被她一折腾,也醒了七八分,趴着笑:“你过的八点,在我这儿,也就五点。” 蒋晓鲁鸡飞狗跳的洗脸刷牙换衣服,临走的时候,忽然站在外面没声儿了。 宁小诚半起,探头问:“蒋晓鲁,你干什么呢?” 蒋晓鲁含着勺子:“吃饭。” 小诚踢踢踏踏穿鞋出来,只见蒋晓鲁从冰箱里掏出瓶儿花生酱,用勺子挖了一大口放进嘴里。 宁小诚是真开了眼了:“不齁的慌?” “习惯了,以前早上来不及都这么吃,扛饿。”蒋晓鲁囫囵不清地说着,拿起门口的包,换上高跟鞋:“我走了啊。” 宁小诚倚在卧室门口,抱着肩膀:“拜拜。” 拉开门,想了想,蒋晓鲁一舔嘴唇,又蹬蹬蹬地跑回来,搂着小诚脖子给了他一个带着花生酱味儿的狼吻。 小诚顺势接住,反客为主。 接触久了,你会发现蒋晓鲁相当粘人,你跟她熟了,让她信任你,她就会无意识依赖你,跟你亲近。 像个猫儿,趁你不注意,总想在你身上抓一把。 吻毕—— 她还要嫌弃抹嘴,一本正经地:“心里过意不去,觉得你怪可怜,像被扔在家里的自闭儿童。” 然后像干了什么亏心事儿似的,踩着高跟鞋蹬蹬蹬跑了。 …… 一上班,在电梯门口和沈科碰见,沈科朝蒋晓鲁一抱拳,作揖:“蒋经理,生意兴隆啊。” 蒋晓鲁也抱拳,蛮江湖气地给个回礼:“托您的福,互相发财互相发财。” “怎么了,有买卖?”蒋晓鲁哥们儿似的搂着沈科的肩膀,小声打探:“什么情况?” 沈科扬了扬头,示意她看自己的胸卡。 蒋晓鲁拎起两根带子:“哟,升官儿了。” 沈科人逢喜事精神爽:“我们总监和老周有眉目了,答应跟她结婚,她怕说闲话主动申请调上海了,临走的时候跟上头推荐让我接手。”他甚是得意,“一般吧。” 蒋晓鲁笑用胳膊拐了他一下:“得了便宜还卖乖,以后我们三部还蒙您沈总监照顾。” “好说好说。”沈科乖乖地答应,“你的事儿,义不容辞啊。” “老何搞了个大买卖,跟同华证券合作进行大量一级市场投入和新股申购,本来说老周打头阵,结果二部也想抢这个买卖,正在办公室打嘴仗呢,你赶紧进去,上午几个客户都来,二部早早地就等着了,去晚了连根毛你都剩不下。” 蒋晓鲁一听有钱赚就来精神,很兴奋:“告密有奖,下个月发钱了给你买防晒霜。” 沈科对他那张脸很是看重,蒋晓鲁和他曾经互送过香水,护手霜,遮阳伞和唇膏。 进了办公室,邵溪第一个冲进来给蒋晓鲁一个很大的拥抱:“蒋姐,我想死你了。” “想我包里的礼物吧。”蒋晓鲁掐了掐邵溪的脸,一端详:“怎么感觉你有点不一样了呢?” “换发型了?” 邵溪有点不自然,别了别头发:“……不好看?” “好看。”蒋晓鲁笑眯眯,抛给她一个盒子:“偷着吃啊,别被发现了。” “哎!”邵溪欢天喜地的抱住,不忘给她安排上午日程:“老周说让你回来带着几个业务经理去会议室,跟二部抢个位置。” “行我知道了。”蒋晓鲁快人快语,收拾好,迅速拿了电脑和记事本往外走。 开了一上午的会,和同华证券合作是接下来两个季度最重要的业务,主要针对广州一家科技电子公司和浙江一家生物科技公司的资金投放,肥肉谁都想咬,在会议室看老周和二部经理你来我往打嘴仗,别人听的刀光剑影好不快意,可蒋晓鲁却很无聊。 偷偷打开记事本,嚯—— 身后旁听的实习生惊讶捂住嘴。 蒋晓鲁蹙眉,丢了一记威胁的眼神:“闭嘴。” “蒋姐你厉害啊,我们以前上学都这么玩儿。” 只见蒋晓鲁随身的记事本翻开,在最末几页,掏了个四四方方的洞,里头卡着一块木板,木板里还嵌了几个小木块,上头画着关羽张飞曹操之类的头像。 小时候用来开智力的华容道。 “您挺怀旧。” “这里学问大着呢。” 曹操败走华容道,伤兵损将,与关羽狭路相逢,为报昔日恩情,才有了这横刀立马八十一步。 蒋晓鲁玩儿烂了的东西,以前谈业务,轮不上她说话,不参加还不行,怎么办?冥思苦想,蒋晓鲁效仿学生上课偷着玩手机,也在笔记本上掏了个窟窿。 小兵让路,曹操上前。 老周用笔点着屏幕:“我们三部上个季度比你们多了二点七六,光建这个项目macd和kdj的分析都是我们一直在跟,从能力和效率上来说,我们也应该承担。” 赵云黄忠左右各一步,迅速包围。 “你们三部主攻固定资产和城建,在股市上我们二部是有明显优势的,何况你们还有员工违规操作的先例,从安全和专业角度也该是我们。” 老周反唇相讥:“安全?去年冬天闹上报纸跳楼那个业务员是你们部的吧?专业,年末让审计查出两百多万漏洞新闻通报的也是你们吧?” 张飞抄底,小卒镇守。 二部业务经理戴卫笑里藏刀:“周总,咱们谁也别抢,你们三部有本事,我们认可,把这个几个业务经理今年带过的股市项目拿出来,实力说话,让老板看,别像个不依不饶的女人揪着过去那点事儿说。” 曹操怒极,左右开弓,直面关羽—— “说到底同华的关系也是我的,到底是谁闻见点好处就翘尾巴抢。” 第31节 “咳!!!!!” 关羽一声怒吼,老何端坐会议桌前方,拍板:“关系是三部拉来的,一级市场你们做。” 呼—— 长长舒一口气,最后一块曹操被轻轻从木板里拿出。 要想用人,安抚也是个重要计策:“二部跟申购,及时关注政策和变化。” 痛快一摆手,诸葛亮坐收渔翁之利:“散会!” 稀稀拉拉挪动椅子的声音,蒋晓鲁鱼贯而出,二部经理戴卫快步追她:“蒋经理!” 蒋晓鲁回头:“有事儿?” “中午了,我请你吃个饭吧。”戴卫殷勤道。 蒋晓鲁莫名其妙:“中午饭就算了,和我妹妹约了。” 戴卫百折不挠:“那正好,我连你俩一起请了。” 蒋晓鲁停下来,抱着记事本看着他:“戴经理——” “怎么?”戴卫以为她答应了,眼里闪光:“吃什么?” 蒋晓鲁叹气,很小幅度的动嘴:“我老板在后面看着我呢,要就这么答应你了,明天走人的就是我了。” 戴卫是二部和自己一样的业务经理,也是蒋晓鲁在公司里的竞争对手,高学历出身,人不坏,喜欢私下里做业务赚点外快,他一张嘴,蒋晓鲁猜到了几分。 戴卫点点头,也很会做戏:“行,那有空再说。” 中午郑昕破天荒约蒋晓鲁吃饭,也没说要干什么,蒋晓鲁纳闷,但是郑昕主动一回,她当姐姐的,再忙也得抽空应下来。 见面地方离蒋晓鲁公司也不远,就在楼下的快餐披萨店,蒋晓鲁提前叫了点吃的,边喝苏打水边等。 过了十几分钟,郑昕开着宁小诚之前送她那辆车来了。 穿着一身空姐制服,头发盘起来,系着丝巾,远远和她招手。蒋晓鲁在窗边比了比,示意她进来。 一落座,郑昕略显拘谨地喊了她一声姐:“你和小诚哥蜜月度完啦?” “嗯。”蒋晓鲁把刀叉给她递过去:“现在还在培训?怎么今天想起来我这儿了。” 郑昕卷了一小口面,慢吞吞吃饭,才说:“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来看看你。” “培训累吗?”郑昕这个脾气啊,温吞,蒋晓鲁打量着身上这套制服:“挺像回事儿的,好看。” 郑昕唉声叹气,咬着叉子:“挺累的,一站就是一天,晚上回宿舍小腿浮肿,一按就是个坑儿。” 蒋晓鲁靠在沙发软座里:“那是得好好热敷,实在不行买点膏药贴。” 也不知道怎么,忽然感觉郑昕好像长大了。对自己的态度,还有说话的口吻,换成以前,姐俩是不可能这么心平气和坐在一起说话的。 郑昕环顾着周围环境,都是周边写字楼来吃午饭的白领,穿着正装,有的拿着笔记本在工作。 “以前在学校不觉得有什么,上了班,才知道人和人差距还是挺大的。”郑昕垂眼,抠着餐垫,怏怏地:“姐,我有点后悔当初没好好学习了。” 郑昕当年是艺术生的身份参加高考,文化课成绩不高,上大学这几年也没怎么好好上课,时间全荒废了。 最近培训航空英语,同批空姐不乏高校毕业生,除了外在形象上的出挑,内在素质也很高,无论是从学习能力还是为人处世上,郑昕都觉得自己欠缺很多。 平常在外面一帮小姐妹吃喝玩乐,花着父母的钱,名牌包拎着,最新款的手机用着,富二代的男朋友接送,风光无限,可一旦真给你扔到全封闭的环境里,在同一起跑线上赛跑,高下立见。 “你受刺激了?”蒋晓鲁懵了,她倾过身体盯着郑昕,“有事儿求我?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哎呀。”郑昕脸上抹不开,羞赧低头:“跟你说点心里话,不听算了。” “你这是在外人那儿受挫,良心发现,想起我好了吧。”蒋晓鲁歪着头,直言不讳。 郑昕不吭声了:“就是……就是心里挺憋屈的。” 蒋晓鲁抱着肩膀,等她哼唧出下文来。 “你记得上次你给我东西,碰上的那个乘务长娇阳吗?” 最近跟这个娇阳还很有缘,蒋晓鲁点点头:“记得。” “就是她推荐我来应试空姐的,说我是好苗子,刚开始介绍我去的时候,把我夸上天了。”郑昕说着说着有点委屈:“本来以为去了,她是熟人,又是我们培训老师,不求着说能因为认识对我宽松一点吧,好歹也得一视同仁,可她总是挑我的毛病,当那么多人面让我下不来台。” 什么走路步子迈大了:“郑昕,跟你说了多少次呀,这不是你们模特走t台,要端庄亲和,怎么那傲气还是放不下?” 什么端饮料手不稳:“看上去你平常是真很少干活啊,娇气包,可干咱们这行的,谁不是家里的宝贝?” 她批评自己的时候也没多严厉,可很多话说出来的语气就是让人心里不舒服,让郑昕觉得自己真的一无是处。 “不可能无缘无故找你的茬,说你就是你做的不对,下回改过来,别再让人挑毛病。”蒋晓鲁说着,她不能帮郑昕说娇阳的坏话,让她觉得自己更委屈,上了班就不是天天在家里娇生惯养的老幺了,受点区别对待有好处。 但是蒋晓鲁也对娇阳这个人心生反感,知道她目的不单纯:“你离她远点,要说有交情,空姐是你自己实实在在考上的,也没得她什么好处,用不着低眉顺眼看脸色,别人什么样你就什么样。” “嗯。”郑昕信服地点点头,又说:“姐,我有件事儿想告诉你。” “我觉得宋芃可能喜欢小诚哥。” 那天宋芃来机场接娇阳,遇到她们这批培训生去公司见习,就聊了两句,宋芃的态度明显比以前冷淡了很多,而且问话很有目的性。 “昕昕,你姐什么时候跟小诚认识的啊?” “他俩谈了多长时间?” “宁小诚去过你家了?” “他俩去度蜜月了啊?” 郑昕一问三不知,也是心里对娇阳有气,故意留了个心眼儿,最后看到郑昕的车,宋芃诧异:“这不是他的吗?” “啊,姐夫送我的,不舍得我姐给我拿钱呗。”郑昕冲宋芃笑了一下,嚣张走了。 从那以后,她和宋芃的关系就僵了,偶尔在机场见面也不说话。 “我觉得她那人说话办事儿挺有目的性的,你小心一点,别让她挖墙角。”郑昕捂着水杯,“虽然不知道你跟小诚哥是怎么认识的,但是我总觉得不踏实。怕别人欺负你。” “嗯,我知道。” 蒋晓鲁转头假装看着窗外,其实心里很感动,姐妹俩都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的人,蒋晓鲁有脾气,郑昕爱面子,她能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得了。 …… 吴井百无聊赖的盯着宁小诚,忽然把手机凑到他面前。 “以前吊个肩膀天天爱活不活那副德行,你再看看你现在,来,你好好看看。”吴井轻啐:“喝杯水都带着浪笑。” 他越说,小诚笑的越坏。 吴井他二姐嫁了小诚一个堂哥,孩子满月的时候他和蒋晓鲁在外头,今天回来,托吴井给带个红包。 “你前几天把常佳怎么着了?听说追着人家要和她生孩子?常佳给蒋晓鲁打电话痛骂一顿,连我也骂了。” 电话那头常佳嗓门十足,蒋晓鲁缩着肩膀,把电话听筒凑到宁小诚耳边:“蒋晓鲁都不是我说你,你老公认识的那都是什么人啊!流氓!无赖!简直不要脸!前几天在我家楼下拿着喊话的大喇叭要跟我生孩子,你这给我造成什么影响?我还在十里八村混不混了!我现在只要回了家,恨不得脱了鞋往楼上走,生怕邻居发现我。” 蒋晓鲁逗得咯咯笑,没想到吴井是这样的人:“那你别理他呀!” “我不理他?”常佳掐腰怒吼:“我不理他他天天开着那破三菱去我们单位门口堵我!” 宁小诚劝吴井:“你差不多就行了,别真给惹急了,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什么叫差不多啊,这事儿就没完,我都想好了,她下午在外国语大学有个讲座,我一会儿就去调研,我跟着她,她上哪儿我上哪儿。” 吴井直脑筋,认准了一个人,非得追到手才算。 小诚骂他:“你一个学军史的,去外国语调什么研。” “追姑娘哪有你这样像个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掉,常佳那人聪明,她要是对你有意思,都不用你主动。” 被戳到痛处,吴井躺着哼哼,冷了语气:“她那司长大了她二十几岁,孩子都十八了,你说,她暗恋个什么劲儿啊……” 小诚掐了烟,站起来:“我走了,反正话是给你说到了,听不听在你。” “晚上一起吃饭啊?你再跟我聊聊。”吴井仰在沙发上,也不起来送,是被常佳折磨的真没办法了。 “没工夫,下午同华证券老宋找我,想借我手里这几个人帮他去广州淌水,晚上初中同学还有聚会。” “呦,您初中同学还在哪?”吴井又坐起来,“我初中同学都不知道哪儿去了,再说,你不从来不掺和他们证券的事儿吗,油水没多少,还搭着风险,做好做坏,没法交代。” “嘴别那么损。”宁小诚像个过来人给吴井传授经验:“以前怎么着都行,现在成家了,不能天天待着,找点事儿干,是个奔头。” “唉——当男人累啊……”吴井重重躺回去,直眉楞眼看着天花板:“想原来,你多自在的一个人啊,哥们羡慕你那日子做梦都想,你可倒好,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结婚,结婚干什么啊。” 第26章 晚上的初中聚会, 是隔了多少年组织的第一次,这次人最齐, 不少在外地的同学都回来了。 当初的班长一个一个联系,电话打到宁小诚这儿,还调侃,诚儿,知道你出息了, 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不来吧? “哪能, 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再出息,也是当年一起鼻涕啷当的穷哥们不是?” 有了这句话, 班长乐了, 那行,晚上城南关, 不见不散。 老同学相见,少不了喝酒忆当年,谁跟谁结婚了, 谁跟咱班那女同学出轨了,谁在哪里有出息了,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小诚也有点喝多了。 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摸钥匙,摸来摸去, 忽然想起家里有人,拍了一下脑袋,开始凿门。 蒋晓鲁乒乒乓乓冲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来了来了。” 走到门口,警戒心颇强地贴在门上,低问:“谁?” 宁小诚配合严肃低吼:“抢劫,开门不杀!” 蒋晓鲁笑嘻嘻把门打开,一愣,忙扶着他肩膀进来:“喝多了?” “没辙,逼着你喝啊。”小诚借力歪在蒋晓鲁身上,闻了闻,蹙眉:“你身上什么味儿?” 蒋晓鲁也狐疑地闻了闻自己:“有味道吗?刚洗完澡,香着呢。” 小诚喝的眼睛发直,踢了鞋,直接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痱子粉味儿。小时候武杨总玩儿火柴,尿床,四岁了还穿开裆裤,他妈那时候就去我们那儿服务社买痱子粉给他擦,天天俩屁股蛋儿扑上粉,走路直掉渣,跟你这个一样。” “呸!”蒋晓鲁恼怒,揪着他耳朵:“我这是香水儿!香水儿!贵着呢。” 宁小诚呵呵笑:“胃里难受,去给我倒杯水。” 第32节 蒋晓鲁依言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切了两块梨:“给——” 小诚接过来,晓鲁盘腿坐在他对面,陪着他:“晚上武杨也去了吗?” “没去,大傻子和斯亮跟我不是一级的,他俩比我小。”宁小诚边喝边缓着酒劲儿:“武杨晚上执勤,斯亮最近烦心事儿多,霍皙和他掰了,天天愁的恨不得从办公室跳下去。” “又闹僵啦?”蒋晓鲁小心翼翼,沈斯亮和霍皙情路坎坷,没想到复合以后还是这个结果。 “谁知道呢,都可着劲儿的作。”小诚喝了酒,身上沾着烟火气儿,拉着自己蒋晓鲁感慨颇多:“跟你近的,帮不上忙,多少年没见的,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我们初中有个学习委员,特爱打小报告,你上课扔个粉笔头他都给你记本上那种,今天见了,中风坐轮椅了,说话直淌哈喇子。” “以前他一打报告,我们就拎着他进厕所,一锁锁半个钟头。” 宁小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儿,念旧,话也多:“还有个女生,大我们好几岁,留级的,叫翠梅,上课老师一点她名儿我们就笑,忒土了,今天一见——”小诚在自己肩膀上一比划:“仨星儿。” “成医院学科带头人了,还搭着我脖子问呢,诚儿啊,你结婚没有啊?没结,我离了,还有个两岁儿子,你直接给当爹啊。”宁小诚贫起来也是绘声绘色,痛心疾首地皱着眉头:“我说我刚结,你这话说晚了,早两天,咱儿子就改姓。” 同学相见,都是亲人似的感情,开玩笑在所难免,蒋晓鲁也没当真,还陪着他胡侃:“哎,你们那年头,去当兵的是不是特别多啊。” 宁小诚沉吟:“也不是,爹妈那年代,是家穷,没办法的去当兵,我们这辈儿,都得是耐得住寂寞,能狠下心的才去。” “你看啊,武杨呢,二百五,一身蛮力气,从小爱好这个。斯亮呢,没办法,一家子老爷们,他爹逼着,他弟看着,僵在那儿,他又是个干一行认一行的。我不行,我吃不了那苦。” 不是吃不了那苦,是想去,去不了。 大院长大的男孩,谁不觊觎那一身军装,可不是你想去就去的,当两年兵,将来脱下衣裳回来,舍不得,也伤人,去了,就得干出一番大事儿来。 当年体检,小诚因为肺叶的毛病被刷下来了,当时老宁抽着烟,眉间愁浓:“你要真想去,我豁出去厚着这张老脸去求求人。” 小诚不去,他有傲气,人各有志,他就不信这事儿不成,他干不了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当初心气儿早不在了,但是蒋晓鲁能感觉到,他还是有遗憾的。 她安静地听着,在妻子的角度宽解他:“你心软,不见得就适合当兵,在别的地方付出了,吃的苦,同样也得到了回报。” 小诚笑笑。 蒋晓鲁心里忽然很难过,特别想抱抱他。 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可依然错失了他人生里最精彩的一段青春,她享有的,是他经历了那些岁月,那些遗憾之后的硕果。 她仰躺在他腿上:“今天妈打电话来了。” 小诚一愣:“你妈我妈?” 蒋晓鲁:“你妈。” 他拧眉:“你怎么骂人呢。” “谁骂你了!咱妈!咱妈!”蒋晓鲁一想起来就头疼,又爬起来:“让我有空回家吃饭,说教我做菜。” “她跟你说什么你都应,别逆着她,回不回还不是咱俩说了算。”宁小诚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边脱衣服边往屋里走:“我洗个澡。” 脱了衣服站在门口,还神秘朝她吹了声口哨:“洗干净拉灯睡觉啊。” 蒋晓鲁还坐在地上:“嗯。” 宁小诚是个过日子挺注重细节的人,爱干净,不邋遢。 过了会儿,忽然传来一声:“你炒股哪?” 蒋晓鲁一激灵,风似的闯进屋里,扑上去:“不许看!” 宁小诚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笑呵呵:“别害臊,我教你啊。”他说着还要翻开她电脑,“让我看看是哪只股,我这两天刚答应别人做一个,咱俩别撞一起,你再吃亏。” 一句无心话。 “洗澡去吧你!”蒋晓鲁死死护住电脑不给宁小诚看,在他屁股上连踹了几脚:“快快快。” “不让看拉倒。”小诚见她不愿意,也没必要追个究竟,好歹也得给留点隐私不是。 蒋晓鲁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 。 …… 蒋晓鲁最近在偷偷摸摸的炒股。 干这行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同批毕业的同学在国资背景的信托公司一年年薪算上提成少说也有两三百万,韦达是这行少有的私营企业,做业务是小心又谨慎,但求稳,不求多。 薪水待遇上虽然有差距,但蒋晓鲁心里感恩老周带她入这行的情分,从来没想过走。 上周二部经理戴卫来找她,说要跳槽,想挖蒋晓鲁一起,说话刺激了她。 话是这么说的。 “你混了也有五年了,老周不走你永远就是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啊,咱俩一起去正信,你带着手上这些客户资源,不出半年,保证你富得流油。” 蒋晓鲁直接拒绝了:“不行,我没想过走,带老东家的伙计去新东家挣钱,你这不仗义。” “你不为挣钱,前些年至于兼职干会计帮人家带账?一个月三五百都不放过,你又有评估师的证儿,这么好的条件,晓鲁,咱们谁什么样都有数,别硬撑着了。” 蒋晓鲁很聪明,跟戴卫的关系还没好到掏心掏肺帮着自己介绍工作,低头笑了笑“我就是真想跳槽,也不是这个时候。” 见蒋晓鲁态度坚决,戴卫不再言语,一点头:“你不愿意我不勉强,我这事儿还没眉目,你……” “我知道。”蒋晓鲁通透。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都是同事,蒋晓鲁也信守承诺,对戴卫想跳槽的事情守口如瓶。 隔天高层开会,中途蒋晓鲁猫腰去洗手间,这个时候都在紧张工作,会议室又在人少的偏走廊,很静。 蒋晓鲁刚推开洗手间的门,就听见有异样。 女声,急促喘息的女声,而且声音相当熟悉。 可能里面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忽然安静下来。 蒋晓鲁背对着身后一个一个隔间,脸刷地红了。镜子中反射出的景象,倒数第二个小门紧锁,在理石地面和门中间的缝隙里,映出一双女士高跟鞋,还有在地上堆成一团儿的衬衫。 蒋晓鲁闭了闭眼,懊恼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站了几秒,她拧开水龙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洗手,然后甩了甩,又镇定自若地出去了。 中午吃饭,邵溪推门进来给她送订好的外卖,蒋晓鲁说了声谢谢,眼睛往邵溪今天穿的鞋上一扫,脑子嗡地一下。 在洗手间看见那双一模一样。 “邵溪。”蒋晓鲁笑眯眯地和她聊天:“换衣服了啊?上午穿的好像不是这个。” 邵溪没想到蒋晓鲁会这么问,忽然有点不自然:“……啊!” “那个蒋姐你上午开会不在,我喝咖啡没注意,撒身上了,就换了一件。” 她们这些坐在办公室的人都有个小习惯,在公司备上一件衣服,避免特殊天气情况留着救急。 “哦……”蒋晓鲁无意识转着笔,依旧打量着她。 “行,没事儿,你出去吧。”蒋晓鲁椅子一转,面向电脑,不再看她:“你私事我不过问,但公司里多多少少也注意一点。” 一句点到为止的提醒,让邵溪脸瞬间烧起来。 “蒋总……我……” “出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蒋晓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想再提。 邵溪沉默戳在她面前,过了会忽然给蒋晓鲁鞠了一躬,默默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她跟了蒋晓鲁这么长时间,蒋晓鲁对她一直很好,私下里叫蒋姐,很正式的场合才会喊蒋总。 邵溪以前觉得自己和她关系近,嘻嘻哈哈地,刚才经过那一句话,可能是女孩的自尊心,那种事被撞破,邵溪觉得特别没面子,赌气在桌上堆着文件。 关系再好,再好她也是经理,你是给她打杂的。 一双手适时敲了敲她桌面,邵溪抬头,戴卫斜倚在她办公桌前,摊开手心。邵溪瞬间紧张起来,猛地用手按住。 “你干嘛啊!” 戴卫痞痞一笑:“你忘在我这儿的。” “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邵溪小声央求:“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戴卫重新把那团布料揣回兜里,笑着说:“行。走就走呗。”说着,他又从另一个裤兜摸出块巧克力:“下午补充能量,别饿着,我该心疼了。” 邵溪通红着脸点点头:“快走。” “那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儿,就一份,速战速决啊。”最后一句是带着哄骗口吻的威胁。 邵溪心里打鼓啊,一边是自己跟了这么长时间的上司,一边是爱的难分难舍的恋人。一向小绵羊儿似的人,被架到独木桥上,两头难做。 待下班,蒋晓鲁走后,邵溪鬼鬼祟祟摸到她办公室,迅速打开她电脑。 …… 邵溪偷走蒋晓鲁电脑里的资料没过多久,韦达就出事儿了。 事故直接责任人就是蒋晓鲁。 三部负责的投入一级市场股票仅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就被做空,广州公司经营状况大幅动荡,直接合作方同华大发雷霆。 韦达信托,重在信字,板上钉钉的交易,因为你们内部泄密出了乌龙。 高层怒火滔天,大会上怒拍桌子放狠话,查出来是谁绝不姑息。散会,公司内部保密部门闯进蒋晓鲁和另一个负责经理的办公室,迅速调查。 …… 同华证券的任总是好气又好笑,把这事儿讲给宁小诚听。 老任看重宁小诚早年间在广州那边跑股市的经验,好说歹说劝他进来帮忙,还拉了他私募投资,看准了稳赚不赔,小诚才答应。 在这圈子里混的时间长,什么事儿都见过,两个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男人坐在办公室,谈起来,还笑:“赔就赔了,先晾着,过了这阵再说。” 也只能先这么办。 老任从办公桌探过来,蛮神秘:“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给你提个醒。” 宁小诚也神神秘秘凑够去,很有兴致:“你说。” “我让人查了,说是韦达一个业务经理把资料卖出去的,叫蒋晓鲁。” 小诚嘴边的笑渐渐收了:“你什么意思啊?” 老任压了压手:“我知道我知道,这话是咱俩私下说,她年轻,我估计……这行赚的少,发行又不等于提成,能不能是眼睛一浅,卖了资料,跟人分利润?” 他跟蒋晓鲁的婚礼老任也去了,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 这是变相提醒宁小诚,你俩一家子,你最近跟我忙这个项目,一些资料难免扔在家里被人看见,你这媳妇,怕跟你不是一条心哪。 …… 第33节 小诚回家,蒋晓鲁正失魂落魄抱着枕头在沙发上坐着。 破天荒他今天自己开门进来的,见蒋晓鲁在家也没多惊讶:“吃饭了吗?” 蒋晓鲁回神:“啊,吃了吧。”说完,她又恍惚摇摇头,“不对,没吃,你吃了吗?” 宁小诚在门口放下车钥匙,笑了:“没有。” “饭吃没吃也记不住?怎么了,心里有事儿啊。”目光一撇,瞥见茶几上堆着的几页纸,小诚笑渐渐收了。 一联想到蒋晓鲁这几天偷偷摸摸在家里研究股票。 “这东西你看过?”他脱口而出。 “没有啊……”蒋晓鲁一头雾水,“怎么了?” 见她望着自己茫然眼神,小诚一怔,蒋晓鲁顺着他话里的意思低头翻了翻那几页纸,咯噔一下。 越翻越快,越翻心里越凉。 他在家从来不避讳,很多东西都是随手放,想起来了就拿着看两眼,宁小诚懊悔自己多嘴问她。 可话都出口了,也没法往回收。 蒋晓鲁手垂下来,看着他:“你怀疑我偷看了你资料是吗?” 宁小诚咳嗽一声,试图往回拉:“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蒋晓鲁在公司受了一下午询问,本来心情就压抑,一心一意在家里等他回来,也不是想诉苦,就是感觉好像他回来了,自己有个依靠似的。 可万万没想到却等来了他的不信任和质疑。 “你刚才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也参与了同华的私募。”蒋晓鲁情绪激动:“韦达出了事儿我是第一责任人。” “我能傻到看你资料然后卖给别人赚做空的差价吗!!” “我也没说什么。”宁小诚平静地看着她,很温和:“你喊什么啊。” “我说我怀疑你了吗?” 老话说了,有理,不在声儿高。 小诚不太喜欢女人动不动就嚷嚷。 蒋晓鲁死脑筋,很犟:“你问我的意思就是你在怀疑我。” 她特别讨厌不被信任的感觉。 “这事儿出了,我被开除都有可能。”看着像一句抱怨,其实蒋晓鲁也是下意识的诉苦,她也害怕。 可小诚听在耳朵里,像是她多有理似的。 他压着火,不耐烦地一句:“被开除只能说明你办事儿不过脑子。” 蒋晓鲁语塞,被说到心坎里,恼羞成怒:“你滚!” 小诚不急不缓,终于露了点儿年轻时的混样子:“我滚?我家,我往哪儿滚?” 蒋晓鲁听懂了,意思就是,要滚也是你滚。 两个人从认识到结婚以来,从没红过脸,这是第一次吵架。 她在外头出了事儿,他也心疼,可在同华被老任那么提醒,男人也要面子,小诚心里有结,一时说话重了。 谁还没有脾气不是? 可僵就僵在两个人没什么感情基础,难免吵架的时候会把对方处于对立面,当成敌人,捡着狠,捡着不留情面的话说。 一个滚字。 彻底把场面搞僵。 第二十七章 蒋晓鲁跑了。 三天没回来, 自己在国贸饭店开了房间, 日子过的好不惬意。 以前公司开年会, 跟国贸合作发的福利, 有内部折扣卡,在钱包里揣了好长时间,那天要不是跑出来没地方去,她还想不起来有这个用处。 这两天停职等候事故调查结果,她每天白天出去逛街,下馆子,晚上回来洗完澡瘫在床上看电视, 趴在窗台上看夜景,没心肝哪。 可要说她心大, 每天晚上蜷在被窝里,睁着汪水似的眼睛直愣愣发呆,看着又可怜。 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不走,她拉不下脸来求和, 也心里堵, 走了,摔门那一瞬间是挺爽, 出了单元门口,也不知道往哪儿走。 回家?结婚没多长时间新媳妇回娘家,你再怎么解释也没人能信,杜蕙心又是那么敏感一个人, 少不了问这问那。 去常佳那儿?闺蜜跟你再好,也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人,你不能一有点烦心事儿就去人家家里诉苦,思来想去,蒋晓鲁住了酒店。 住多长时间,接下来该怎么办,她也不知道。 这三天宁小诚连一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一条短信也没发过,这还不够表明态度?意思就是你爱哪儿去哪儿去,跟我置气,就非得晾晾你不可。 反正蒋晓鲁也打定主意了,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咱俩就这么冷着,冷到心灰意冷,互生厌烦,散伙儿拉倒! 这边,宁小诚也烦。 家门锁让蒋晓鲁摔坏了,门关不紧,也不敢关紧,要不你真出不去。 今天他正用螺丝刀拧着螺丝,盘腿坐在地上,耳朵和肩膀间夹着手机。电话那头吴井嗓门大,走廊都能听见回音。 “真跑了?你也不找找?走三天了别出什么事儿,蒋晓鲁那脾气,我看可不像回娘家诉苦的人。” 本来想旁敲侧击打听打听蒋晓鲁在不在常佳那里,但听吴井那意思,不太像。 小诚嘴里叼着烟,手上使劲儿:“往哪跑?主意倍儿他妈正,还有时间给别人朋友圈点赞呢。” 吴井闷笑:“万一让谁绑架了,用手机假装给别人点赞呢,这年头什么事儿都有,别后悔都来不及,差不多就行了,不是多大不了的矛盾,至于的吗。” 事儿不大,关键是话紧着话呛到一起了,谁也不愿意低头。 小诚想起前几天吴井在办公室说他那句话,结婚,结婚干什么啊。 娶这么个东西,窝着你心,一天骗吃骗喝骗感情。 宁小诚把最后一个螺丝拧紧,把烟掐了:“下午我找去。” 吴井是细心的人,想得多,话是无心的,说完,也让人不禁琢磨琢磨,心里后怕起来。 电话放下,把工具箱收好,小诚低头看了看自己右手。 嚯—— 四道指甲抓出来的疤,血淋淋地,结了痂,一看就是女人挠的,手黑呀。 话说从小当娇娇养大似地宁小诚,啥时候受过这。 那天。 “我滚,我家,我往哪儿滚?” 话出口,蒋晓鲁忡怔,顿了三秒,忽然拿包夺门就走。 小诚也后悔,赶紧拦腰给她抱起来,像抱个胖娃娃似的放软了态度:“哎——大晚上你哪儿去啊??” 蒋晓鲁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伤心啊,委屈啊,恶狠狠用指甲抓他:“你管我哪儿去?哪去也不在你这儿!” 她指甲嵌在他肉里,带着怒气:“你滚!滚!滚!!!” 尖锐钻心地疼,小诚吸气,一松手。 蒋晓鲁趁机就跑了。 男人跟女人不一样,吵了架,女人怄气,越想越恨,越想越矫情,男人呢,气也就气那一会儿,气消了,躺床上,没事儿人似的,就会想你那些好。 她站在街口,噘着嘴,让你拉她的手,软软的手指勾着你。 她无条件的相信你,答应和你结婚,下半辈子都给你了。 她和你面对面坐在地上,陪着你,听你说话。 她睡着了混沌时搂着你的手,脸贴在你胸口,嘴微张。 越琢磨心越软。 想宁小诚以前是多宽容的一个人哪,对个外人尚且还有恻隐心,怎么换成身边亲近的,反倒没耐心烦了。 …… 下午,蒋晓鲁正在房间里看电视,忽然接到公司电话,说泄密的事儿有结果了,让她回去听处理。 在保密部,公司几大高层都在,一起看监控视频,时间显示下午五点四十五,那时候三部人还没有全走,偌大的办公间还有几个人在低头整理东西,镜头拉近,放大到蒋晓鲁办公室门口。 只见邵溪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从座位上站起来,然后推开蒋晓鲁办公室的门。 保密部的人询问她:“蒋总,这个时候你确定你已经离开了是吗?” 蒋晓鲁穿着白色衬衫,黑色长裤,脖子上戴着胸卡,双手撑在监控台上:“是。” 老周很谨慎:“调地下停车场录像给何总看。” 视频切换,显示五点四十的时候,蒋晓鲁确实上了她那辆小红车离开了。 “你是否在你下班之后,吩咐了你的助手去你办公室完成什么工作?或者帮你取什么东西?” 保密部的人心思多,弯弯绕绕问的话全都是陷阱。 蒋晓鲁听出来了,镇静否认:“没有,我从来没有让助手下班之后还进入到我办公室的习惯。” 邵溪在蒋晓鲁办公室待了十几分钟,出来的时候明显有点紧张,在门口左右看了一下,然后迅速拿起文件包离开了。 “你电脑里的相关文件最后显示更改时间是六点零七分,是被人拷入到u盘直接带走的,能证实就是你助手干的。”保密部负责人坐在转椅上,有条理地分析:“她最近在和二部戴卫戴经理谈男女朋友,关系一直不错,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出于感情或者利益原因,偷了你的资料,然后给他人从而达到某些目的。” “而且戴卫已经在几天前离职跳槽,就是那家风投公司。” 事情水落石出。 老何呵呵笑着:“周总,你们内部人,内部处理吧。” 蒋晓鲁低着头,掐腰,做了个长长的深呼吸。 老周点头,为何总拉开门:“一定好好处理。” 第34节 老何知道蒋晓鲁是什么人,所以在出事儿以后始终没表态,一直在等这个结果,如今情况明了,他也得顾着宁小诚的关系把人心拢一拢:“我还是相信咱们员工人品的,小蒋兢兢业业在公司干了这么多年,没什么过错,一次无心之失,当买个教训,事儿过就过去了,同华那边也跟我通电话了,表示不追究,顶多……搭你老周一个面子。” 毕竟这宗买卖是老周用人脉拉来的。 临走时,老何还过来和蒋晓鲁握了握手:“小蒋,可不要因为这件事对公司失去信心啊。” 蒋晓鲁和老总握着手,不忘深刻检讨:“是我大意了。” 门关上。 老周和蒋晓鲁对视,言简意赅:“你的人,你处理。” “但是原则有一个。” 干这行的忌讳,手脚不干净的,不管你之前为公司做了多大贡献,出了多少力,绝对不容。 蒋晓鲁沉默,往窗外看了一眼,楼下邵溪刚吃完午饭回来,身影很小很小。 “我知道,我和她谈。” “最好下午就去人事办手续。” “好。” …… 蒋晓鲁重新回到办公室,邵溪很惊喜:“蒋姐,你回来啦!” 蒋晓鲁面无表情,高跟鞋带一阵风:“进来。” 邵溪紧跟着进去,心瞬间被提起来。 蒋晓鲁往椅子里一坐,不给她任何申辩的机会,直言出击:“就一点,我电脑密码你是怎么知道的。” 蒋晓鲁工作多年,人虽然大大咧咧,但是防备还是有的,电脑密码周期换,不定时,她也从来没让邵溪接触过。 邵溪脑子懵了,“……蒋姐。” “叫我蒋总。”蒋晓鲁很严肃,双手手指轻轻搭在一起,端坐审视:“我问你,是想关起门来说,要不然就不让你进来了。” 邵溪低头掉了几滴眼泪,不敢再装无辜:“我知道你有什么东西都倒过来的习惯。上次来跟你送东西,我记了个位置大概。” 然后又碰了运气,没想到是她身份证号末六位。 那这事儿,戴卫应该是很早之前就逼她这么干了。是在自己度蜜月的时候?或者……蒋晓鲁回忆了一下,那天自己上班时还调侃了一句,说她和之前不一样了,看来确实是在那个时候开始的。 蒋晓鲁不可思议,倒吸一口凉气:“你这么做是犯法你知道吗?” “我知道。”邵溪恐惧,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他手里有我跟他在洗手间里的照片……我要不答应,他说就要曝光到咱们公司内网。” 蒋晓鲁摔了笔,站起来。 邵溪跟了她两年多,小妹妹似的人,性格内向怯懦,可是你对她所有的好印象,你的你以为,并不能代表你就很了解她。 蒋晓鲁望着窗外:“我知道这句话说了很冷漠。” “我不能再用你了。” 邵溪哭起来,是真的很害怕:“蒋总……我真的……我不是故意想害你……我也不知道他会这么做,我以为他就是……” “你以为,你不是故意的,你被逼无奈,你有你的苦衷。”蒋晓鲁干巴巴地说着:“我可以宽容你,也相信你以后永远不会这么做。” “可是邵溪——”蒋晓鲁回头,靠在窗边,垂眼:“人和人的信任基础一旦打破,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建立起来,甚至永远都不会重新建立。” “你还跟在我身边,我会更改电脑的密码,换掉系统,我会处处提防你,我会有很多事情不敢再交给你,我会隔着玻璃在办公室里观察你,留意你的一举一动,我们依然还在共事,可你毫无尊严,这是你想要的吗?” 邵溪彻底哭出来,悔恨交加。 蒋晓鲁的话不留情面,但是字字真实。 “你是受害者,可不代表你受害,你可怜,就能和做的错事功过相抵。” 她也因为直属关系被扣了半年的奖金,被上司不信任,因为粗心大意让合作方蒙受了损失。 但你能说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吗? “下午去人事办手续吧,算你自动离职,不算开除。”这是最后顾及尊严的让步。 邵溪也知道蒋晓鲁为人宽容,但是这事触及公司底线,她也说了不算。 用纸巾擦了擦眼泪。 还是深深给她鞠了一躬:“蒋总,对不起。” 蒋晓鲁闭上眼睛。 良久:“嗯。” 邵溪轻轻关上门,出去了。 临下班前,三部在楼上开了个内部警示会议,蒋晓鲁当场做检讨,说自己管理不力,保密意识不强,以后一定谨慎云云,这些话说给老板听,图个心理平衡,说给下属听,堵了他们背后八卦的嘴。 散会后,大家要下班,纷纷从走廊的防通道下楼。 蒋晓鲁心情阴郁,在会议室坐了一会才离开,下楼时因为脑子里想事儿,高跟鞋踩在台阶边缘,没等身后同事反应过来,人扑通一声已经滚下去了。 “我x!!!” 七厘米的高跟鞋,一只在脚上,一只在楼梯上。 蒋晓鲁衬衫滚的脏兮兮,一只胳膊还因为下意识保护自己勾在扶手上,十分狼狈。 空荡荡地防火通道里,脱口而出的脏话还带着响亮回音在飘荡,代表着蒋晓鲁对生活的最后挣扎。 …… 蒋晓鲁办公室电话响了两遍,才有人接起来:“您好,韦达三部蒋经理办公室。” 是个男声。 宁小诚举着话机停顿了一下:“你们蒋总呢?” 电话这头的男声懒散,问的熟稔。 业务员小刘哦了一声,以为宁小诚是蒋晓鲁的哪个客户:“我们蒋经理不在。” “她今天没上班?” 小刘纳闷:“您哪位?蒋经理现在有事儿出去了,您有业务需要咨询办理可以留下姓名,我帮您转告,让她尽快联系您。” 宁小诚很有礼貌:“我是她老公,打她手机不接,联系不上人了。” “哦哦,宁总!”小刘一下激动起来:“我们蒋经理从楼梯上摔下去了,摔的够呛,刚叫了救护车拉走。” 救护车都拉走了? “在哪个医院?”宁小诚站起来,拿起桌上车钥匙。 “我不清楚,您也别太着急,蒋总身边有俩同事跟着,好像就脚不能走路了。” “好,谢谢。”道完谢挂了电话,小诚脑子里逻辑还蛮清晰,在路上边开车边想。 救护车一般都是拉到就近或者病人指定的医院。没听说蒋晓鲁对哪个医院有特殊情结,离她公司近的,倒有个公立的附属医院,小诚对那地方还算熟,年前他爹在那儿做的痔疮手术。 方向盘猛打,黑色轿车直朝目的地蹿去。 第二十八章 大医院人满为患, 小诚开车在停车场绕了好几圈才勉强找块空地钻进去, 一下车, 收费的大爷离老远就嚷:“哎!哎!别停这儿——” “前头仓库, 你堵这儿回头车出不来。” 宁小诚停的时候心里有数,那仓库的封条都发黄了,进出车肯定不走这个门,不一定荒了多少年的地方,老大爷天天守着这一亩三分地这是维护自己的权威,指挥指挥这个,指挥指挥那个。 以前往医院来, 老宁有待遇,刚手术完不能走路, 当时给他看病那主治大夫为了溜须拍马,给了个入库卡,车能直接停到他们大夫自用的地下停车场,现在着急呢,你就得见什么人办什么事儿。 “大爷——”小诚从车上下来, 笑容可掬:“您通融通融, 我爱人在里头急诊,等救命呢, 就一会儿,马上走。” 老大爷背着手,胸前挎着个兜兜:“来这地方的十个有九个急,都这样还了得?” “是。”宁小诚摸出两根烟递过去, 懂规矩:“您辛苦,马上,马上就走。” 老头儿接过来,眯眼看了看烟头上烙字,咳嗽一声,动作老练地手往后一背:“快点儿啊。” “哎,放心。” 快步往急诊大楼走,身后老头儿砸吧砸吧嘴,还挺高兴,小伙子不错。 这年头能低下头来说好话的孩子可不多了,医院停车位是寸土寸金的地方,他见多了二话没有就直接往这儿一扎的祖宗爷。 你不让他停,下车就骂,老不死的我就停这儿怎么了?你家的地盘啊你看的这么紧?跟没跟你说就去里面看个病人,送个亲戚? 老头儿是个倔老头儿,也不是不通人情,也不为这两根烟,要的就是这来来往往一个好态度。 医院是什么地方?看人情冷暖,见世间百态的地方。 …… 蒋晓鲁在人来人往的医院大楼里被人搀着,轮椅车推着,从七楼折腾到十二楼,最后片子出来,排队去找大夫看。 进入诊室的时候,迎面撞上前一个看病的人。 女人很瘦,带着围巾,始终不愿意抬头。 蒋晓鲁坐在轮椅上偷偷看了她一眼,女人脸上全都是淤青,胳膊被三角绷带吊着,应该是骨折了。 进去的时候大夫还在摇头叹息:“哎,什么人都有。” “看见没,家庭暴力,胳膊硬是打折了。” 蒋晓鲁很感性,总感觉自己和那个女人似曾相识:“那她怎么不报警呢。”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来我这儿好几回了,我也劝过,还是看在是自己老公的份上不忍心呗,咱管不了。你什么病?” 蒋晓鲁规规矩矩把片子递过去。 大夫拿出来对着光一瞅,又捏捏她脚,哦,韧带撕裂。 “静养吧,我给你写个条子,一会儿去住院处找护士给你敷点药,除了脚,还有没有哪儿不舒服啊?” 蒋晓鲁摔得没精打采:“浑身都疼。” 大夫低头写着病例:“怎么摔的啊?” 第35节 “就——”蒋晓鲁比划了一下:“踩空了,从楼梯上栽下来了。” 大夫笑了,打趣道:“没翻个跟头啊?” 蒋晓鲁怏怏地:“翻了好几番儿呢。” “没事儿,来,我看看。”大夫扒着蒋晓鲁的眼皮,用手电筒照了照:“你头上的ct不是找楼上大夫看了吗?胳膊腿都是擦伤,不要紧,回去涂点消毒水。” 病例递过去,蒋晓鲁又被推着送到住院处。 快晚饭了,都拖家带口的,护士也在值班室垫肚子,蒋晓鲁不好意思一直让同事陪着,安顿在走廊的临时床上,她劝人家走。 “你自己行吗?瘸着一只脚干什么都不方便,让你家里人来接你吧,等来了我们再回。”同事还拿着蒋晓鲁的包和手表,刚才进去拍片子,帮着保管,现在递给她:“刚才你手机一直响,我没接,能不能是你老公?你回一个。” “对,我刚才给他发信息了,一会儿就来。”蒋晓鲁死要面子,还煞有介事:“应该在路上了。” “那我们走了?” “拜拜。”蒋晓鲁和她们挥手:“今天谢谢你们,等我好了咱们一块吃饭,请你俩吃楼下大闸蟹。” 同事心有余悸:“嗨,只要你没大事儿就行,那么高的高跟鞋,给人吓都吓死了,没骨折是万幸。” 蒋晓鲁臊的捂住脸:“这事儿别提了行吗?” 同事一想起蒋晓鲁挂在扶手上那狼狈相就忍不住笑:“走了走了,老周那儿我们帮你说一声,好好养着吧。” …… 两个同事下楼的时候还很巧地在门诊遇上了正等电梯的宁小诚,哎了一声,上前打招呼:“宁总,刚才在楼上还说你呢!” 宁小诚抬起头一愣,心想我也不认识你们啊。 “来看蒋姐的?” 小诚马上反应过来了,蒋晓鲁同事,收起手机打了个招呼:“您好。” “在住院处呢,十七楼,刚才还问起你,怕蒋姐自己一个人在楼上不方便,她说你在路上了,来得还真快。” “我还想打个电话问她在哪层,怎么样,伤的严重吗?”宁小诚站在电梯口与蒋晓鲁同事攀谈起来,询问情况。 “韧带撕裂,走路肯定是不行了,这病且养着。” “怎么摔的?” “踩空了,咕咚一下就掉下去了,能有个五六阶。” 另一边的上行梯正好到了一楼。 “毛手毛脚的不省心,今天麻烦你们了。”小诚很绅士地往后让了让,和人家客气告辞:“我上去看看。” “再见。” 两个女同事手挽着手走了,不忘八卦:“蒋姐命真好,嫁个好老公。” 有教养有脸面。 一听消息,来的多快。 另一个结婚七八年了,颇有经验:“也就是新婚,黏糊着,你等到了我这个岁数,彼此看都看烦了,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 “不过——”垂眼叹息:“她倒真是有运气,各人有各命吧,家家过日子都有难处,可能人家的辛酸咱们也不知道。” …… 宁小诚上到十七楼,一拐弯就看见蒋晓鲁了。 一个人坐在走廊临时病床上,低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脚腕上缠着绷带,腿僵硬翘着,动也不敢动。 走廊间或有病人或者家属来来回回,难免碰到她那只伤脚,人家路过想躲她,她还不想碰着别人,两只手撑在床上往后仰,几次下来,看着,怪可怜的。 就这,还不忘跟人家聊天。 她对面病床是个妇女,应该是女儿病了,小姑娘躺在病床上,等待大夫会诊。 “她怎么了?” “两条腿肌无力,站不起来。”妇女红着眼睛,望着病床上的女儿:“六岁了,跳了两年舞蹈,以后……怕是站都站不起来了。” 哦——她还跟着悲伤地点点头。 小诚看了她一会儿,两只手抄着裤兜,潇洒走过去,立在床前。 蒋晓鲁仰头,看见是他,瞬间把脸扭过去。 “伤哪儿了?” “伤哪儿也不用你管。” 宁小诚意识到这么站着可能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直接厚脸皮直接坐在她旁边,弯腰碰了碰她脚上的绷带。 脚肿的厉害,裹着绷带都能看出来粗了一圈。 小诚叹气,自言自语:“我不管你你怎么办啊?我不管你,你跟人家说我在路上?” 被戳了自己撒谎,蒋晓鲁老脸一红,还很有骨气:“我爬也能爬回去。” “爬回去?就这么爬?推你这俩轮子上高架。”他用脚尖踢了踢她床边的轮椅,“猴年马月能回去啊。” “我问你,你没给我打电话怎么知道我在路上?”小诚使坏,拿她撒谎的事儿逗她,故作深沉,“哦,用意念想的,一闭眼,就知道我来了,在路上呢。咱俩够心有灵犀的啊。” “你一个大男人嘴怎么那么碎!”蒋晓鲁羞恼。 宁小诚哈哈笑,凑过去看她,这回态度放好了:“还生气呢?” 很沉痛的一声:“我错了。” 他用手碰她,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给她看手背上威风凛凛的血道子。 “走开。”蒋晓鲁啪地一声打在宁小诚手背上,清脆又痛快。“你没错,你也不用道歉。” 道了歉,好像显得她多蛮不讲理似的。 其实蒋晓鲁没出息的要死,虽然赌气,可眼泪已经在眼圈里打转了。你对她好一点,问她一句,就能勾起那些伤心委屈。 又僵在这儿了。 小诚还真不会哄人,只能再度把她脚踝拿起来,搁到自己腿上,轻轻用手摸着。蒋晓鲁要往回缩,他忽然冷脸,低喝:“别动!” 蒋晓鲁结结实实被他吓了一跳。 来来往往的护士见了,偷偷瞥一眼,只当小情侣闹别扭,蒋晓鲁在撒娇。 小诚低了低头,闷笑,手始终抚在她腿上:“……疼不疼啊?” 蒋晓鲁憋了半天,扭过头,才憋出一个字—— “疼。” “回家给你用冰敷敷。”他始终垂眼盯着她脚踝上的纱布,笑容不再,严肃了几分,“打你手机你没接,问你办公室才听他们说你摔下来了。” 蒋晓鲁心里不快,直来直去:“我走三天你都没找过我,不想接你电话。” 她天天晚上临睡前手机连静音都不放,就是想等他一个电话,哪怕一条短信呢,两个人吵架总得先有个台阶吧,女孩子要哄,要脸面,她不打,他也不找。 “不是不找你,我也是在气头上,想冷着你。”小诚舔了下嘴角,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 只能不停用拇指摩挲她的皮肤,反反复复。 “今天本来想去你们公司接你下班。” 一个小动作,蒋晓鲁就知道他心里其实是歉疚的。 生活要见微知著。 也是,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被哄惯了。他给人的感觉向来是成熟稳重的,要是真当着你的面信誓旦旦说些甜言蜜语,蒋晓鲁反倒觉得不可信了。 一阵沉默。 “你吃饭了吗?” 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找个台阶给彼此。 蒋晓鲁就坡下驴地摇摇头:“没有。” 小诚说:“那正好,我也没有,回家吃。” 俩人一个推着轮椅,一个坐着轮椅,行至停车场,小诚拉开后车门,给蒋晓鲁塞进去,顺手脱了她那左脚的鞋扔了。 “你干嘛啊?”蒋晓鲁光着脚丫子。 小诚言简意赅:“那只都丢了,你穿这个也没用啊。” 蒋晓鲁试图挽回:“我回公司还能找着呢!保洁肯定给收起来了。” 宁小诚反问:“给你找着你还敢穿吗?” 蒋晓鲁语塞,确实落下心理阴影了。 “脚搭前面,别控着。”他指着里面,让她把脚搭在驾驶座和副驾驶之间的扶手上,很细心。 临走遇到之前停车的大爷,还打了个招呼:“谢您,走了。” 老头儿见他推着轮椅,一想,顺手帮忙的事儿:“你走你的,轮椅就放这儿吧,回头我给还到医院大厅。” 上了车,蒋晓鲁威风凛凛架着脚丫子,挨着他胳膊。 小诚开车间隙会时不时侧头看一眼。 蒋晓鲁的脚趾豆儿长的珠圆玉润,指甲修的很干净。就这样,她也不消停,总想动一动,试着用脚趾夹他衣服。 “老实点儿啊。”小诚从后视镜里看见她小动作,慢慢停到路边一家药店门口,从前面手扣里拿出钱包:“等我一会儿,我下去买两卷纱布,留着换。” 气温转凉,天黑的也比往日要早一点。 蒋晓鲁坐在车里等,没几分钟,忽然过来一个个子不高,略显沧桑的男人,敲了敲她玻璃。 蒋晓鲁脚不能动,出于防备意识,按了车锁,把窗户露出一条缝。 男人口音很重,叽里咕噜朝蒋晓鲁说了句什么,还往里指了指。 蒋晓鲁心慌,脑子里忽然乱七八糟蹦出很多图财害命的新闻,赶紧把窗户关死,紧张看着男人。 男人见说了半天不管用,无奈离开,一直在车周围转悠。 这条道是高架桥上的辅路,天晚了,也没什么人。蒋晓鲁有点紧张,朝着路边张望,盼望宁小诚快点回来。 过了半天,小诚才弯腰敲了敲玻璃,一脸茫然,蒋晓鲁急忙把锁打开:“你怎么这么慢?” 第36节 “排队人多。”小诚把袋子递给她,以为她等急了。 一转身,小个子男人又来了,这回站在驾驶座这边的窗外,小诚落下窗户,蒋晓鲁“哎——”了一声,心都提起来了。 “嘛啊?” 小个子男人这回话说的很慢,蒋晓鲁在后排没听清他说什么。 宁小诚听完,探出窗外手往后一指:“你走反了,掉头,过六里桥上京港澳高速。” 男人终于露出感激地笑。 “他干什么?” 宁小诚启动车,打着方向盘:“问道儿,外地跑物流的吧,走丢了。没看后头有货车吗。” 蒋晓鲁呼了口气:“吓死我了,刚才敲窗户我没敢开。” 宁小诚说:“你防备意识还挺强。” “那是,以前我自己租房子住的时候,怕半夜进来人,睡觉之前都用椅子把门顶上。”蒋晓鲁顶嘴,在后排拿出手机打游戏消遣时间。 她一句随口的话,小诚听在心里,不太是滋味儿。蒋晓鲁挺缺乏安全感的,也不知道这几天她住在什么地方。 他问:“晓鲁。” “嗯?”蒋晓鲁皱眉打着游戏里的怪兽,很专注。 “你这几天住哪儿了。” 蒋晓鲁顿了顿,手指飞快滑动:“住国贸,有吃有喝能洗澡,一个人住两米的床,还有漂亮小姐姐每天打电话叫醒你,6806,吉利吧。” 情商高上天的蒋晓鲁啊。 不说自己在外头多郁闷,多怄气,只说自己在外面多快活。为什么,不让他更愧疚呗。 “打电话听声儿你就知道人家长得漂亮?” 蒋晓鲁“嘶”一声,抬起左脚踢他:“你怎么那么讨厌呢。” 小诚呵笑,笑够了,窗外霓虹灯在车窗内明灭闪烁,换挡间隙,他低说了一句:“以后别走了。” 吵架讲究的是怎么收尾。 两口子都是聪明人。要是总揪着一件事不放,不大气,蒋晓鲁也不是那个脾气,可你要不示弱,难免心里有结,一句话点到为止,让你知道对方的心,就足够了。 她打着游戏,目光始终没从屏幕转开,咕哝着:“那你以后也别动不动就让我滚。” 那天她掐着腰,张牙舞爪,对他连推带打:“你滚!滚!滚!” 宁小诚包容笑笑,手指搭在车档上:“好,我保证。” 第29章 到家楼下, 宁小诚下车, 扶着车门, 弯腰低头:“下来,背你上去。” 蒋晓鲁矫情病犯了,心想自己也算个半残疾, 便伸出胳膊虚拢在空中,妄图也学人家撒个娇。 “抱。” 小诚冷笑:“我再给你举个高行不行?毛病, 赶紧,要不自己腿儿着就上去了。” 被毫不留情拒绝, 蒋晓鲁没尴尬,哎呦一声光着脚丫子乖乖趴在小诚背上, 说:“还第一次有人背我呢。” 小诚掂了掂她:“你爸小时候没背过你?” “你问哪个爸?” “俩。” “小时候骑过亲爸爸脖子,跟我妈来郑叔这边,我有点大了,忌讳着这层关系,从来不敢像亲近爸爸那么亲近他, 顶多拍拍头,给个一块八毛的当零花。” 蒋晓鲁不轻, 小诚背着她上了两层,叹气:“蒋晓鲁,你可挺沉的。” 晓鲁枕在小诚脖子上,一歪头,软软的脸蛋儿蹭着他皮肤,没了精神:“沉吗?我还瘦了四斤呢。” 蒋晓鲁是属于看着不胖, 但是挺有分量的姑娘。一米七的身高,一百零八斤,都说好女不过百,蒋晓鲁觉得这个理由行不通。人一天需要的能量是必须的,不吃就饿,骨骼也是天生的,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方式行不通,着实行不通。 晚上吃饭,小诚下厨,蒋晓鲁吃了满满一大碗。 两面金黄煎虾用茄汁烧一下,又炒了份牛仔骨,火候恰到好处。 呼噜呼噜地—— “你以前也自己做饭?” 小诚筷子就没动,“以前不做,外头吃。” 家里少开伙,以前他一个人住,三顿饭合成一顿,俩人住,蒋晓鲁就没下过厨房,不会,也懒得。有时候叫外卖,有时候俩人在外面各吃各的,谁也不管谁。 但这也不是过日子的办法。 蒋晓鲁捧着空碗,一只脚隔着餐桌搭在宁小诚腿上,吃人家嘴短:“那你很有天赋啊。” 宁小诚这才拿起筷子,简单吃了两口:“上学时候练的,二十多岁那时候在国外给人家刷盘子,天天后厨泡着,一闻牛肉和洋葱味儿都恶心,你不吃怎么办?就得自己做。” 蒋晓鲁从碗里抬起头,不可置信:“你还给人家刷过盘子呢?” 她端详起他那双手,怎么看也不像干苦活儿的。 “干了俩月就不干了。” 蒋晓鲁思维跳跃的很快:“你英语应该挺好吧?” 碗筷轻微碰撞,小诚吃饭斯文:“也忘差不多了。” “在什么环境说什么话,你在那儿,一句不会待时间长了也能说两句,回来了,也用不上那个,自然而然就忘了。” “语感单词忘了,可是本能和逻辑是不会忘的。”蒋晓鲁思考了一下 :“你信不信,如果现在还把你放到那个环境,你还是能生存。” “嗯。”他点点头,在餐桌对面陪着她。 “我今天在医院碰见一个女人,大夫说是家庭暴力,胳膊都被老公打断了,特惨。”蒋晓鲁是属于吃饭时不聊天能憋死的,她觉得什么都不说,就这么坐着,实在太尴尬了。 小诚也是个能接话的,万事不冷场:“多大岁数啊。” “跟我差不多?反正很年轻。” “什么样的人都有。” 蒋晓鲁想不通:“你说她为什么不报警呢?” 宁小诚随意道,“还是能将就着过,心里总是怀有一丝希望呗,要是真绝望了,早拍屁股走了。” 蒋晓鲁轻啜着筷子,看着他。 “嘛啊,怕我打你啊。”宁小诚看出她的心思。 蒋晓鲁一挑眉:“你敢?” “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就什么?蒋晓鲁没想出后文,但是恶狠狠补了一句:“我肯定不跟你在一起了。” 这句话她说的很郑重。 “我小时候跟我爸一起出去玩,回来的时候碰上邻居打架,那叔叔平常看着特别和蔼,有时候还洗了新鲜春桃分给我吃,然后那天他就拉着那阿姨头发,一直打,变得跟另一个人似的。”蒋晓鲁想起那副画面就不寒而栗,说完,她若有所思。“所以我总觉得郑昕和曹小飞要结婚特别不踏实,郑昕说话不过脑子,脾气娇惯,以后肯定有吵架的时候。” 小诚听了,说:“郑昕被你妈和郑叔惯坏了,怎么选择那是她自己决定的,谁也帮不了。” 打女人这事儿忒没操行,跟家教和从小受到的影响有关。现代人压力大,总想找个发泄出口,这些压力多来自工作和生活上的不如意,你不敢跟外人撒气,怎么办,回家拿老婆孩子撒。 小诚顶看不上这样的。他们这些孩子在纪律严明的环境下长大,从娘胎里出来听的第一声是起床号,学会的第一句话是严于律己,艰苦做人。 他小时候在背后和人说哪个女同学好看不好看让老宁听了都要呵斥。 蒋晓鲁觉得宁小诚给人的舒适感就在于此,他不说话,但是一个眼神,一个微小动作,就能表明他的态度。 话从不说满,给你留余地,但又会让你明白。 一时两人虽默默无言,但是心里都对彼此了解更深了一步。 吃完饭,蒋晓鲁十分虚伪地要洗碗,小诚冷笑,拄着拐刷,回头你再告状说我虐待你,别,屋里躺。 因为伤了脚,很多事情不方便,单位给了一个星期的假,蒋晓鲁且过了段祖宗似的日子。 “喝水。” 一只水壶,一只杯,水得是温的,不烫嘴,不能凉。 “洗澡。” 小诚无声从屋里出来,形成默契,蹲下,蒋晓鲁趴上去。再给背到浴室里。 关门前还得嘱咐:“滑,你看准了再踩。” 过一会儿,小诚操心哪,还得站在门口:“用不用我帮你。” 蒋晓鲁躺在浴缸里,唱着歌,玩着水:“不要!” 小诚又回去,再等一会儿。 她扯着脖子喊:“宁——小——诚——” 他骂骂咧咧出来:“又干什么?” 瓮声瓮气地:“擦背。” 麻烦精,洗完澡涂润肤霜,从脖子抹到脚后跟,转不过身来,就嚷。 他开门进去,蒋晓鲁坐在洗手台前的小板凳上,浴袍罩在前头,已经老老实实露出后背。 擦两下,她还不满意,怒敲洗手台:“你涂匀了!!!” 小诚也不乐意:“你那东西呛人,洗手都洗不掉,擦两下得了。” 蒋晓鲁振振有词:“正好给你滋润滋润嘛。” “你见过哪个男人天天手上香喷喷?” 蒋晓鲁出卖队友:“沈科啊,他还擦唇膏呢,特注意保护自己。” 小诚拿起她那些瓶瓶罐罐按了两下,接着涂:“上回吃饭穿条反光裤子那个?” “上次在厕所,他跟陈泓挨着撒尿,就站陈泓旁边,喝大了,陈泓一回头吓一跳,还以为旁边立了个镜子呢。” 第37节 蒋晓鲁哈哈笑:“那是种很贵的真丝,他攒了好几个月奖金买的。” 他手温厚,蒋晓鲁皮肤软嫩,聊着天,涂着涂着,浴室静谧,灯光一晃,水声哗啦啦地,总容易变了意思。 不一会儿,你就在外面听,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夹杂着蒋晓鲁小声不满,准是宁小诚在里面耍流氓。 这里摸摸,那里碰碰,等到蒋晓鲁躲来躲去哪儿也护不住的时候,再逗弄地低头亲一下。宠溺,但不色情。 舌沿着唇温润的试探,手抚在她后脑勺,搂着,也不乱动,让你知道他是真真切切地在吻你,疼着你。 闹够了,面红耳赤地蒋晓鲁被裹紧扛出来,小诚又得拿新纱布给她换,用冰敷。 脚踝疼的钻心,一到了晚上睡觉,四下寂静,肿胀细密的刺痛感会被放大,难忍啊,蒋晓鲁就在被窝里蠕动,翻来覆去的不吭声。 宁小诚动作细致,蒋晓鲁躺在沙发上玩手机转移注意力,不经意碰了摄像头,屏幕里映出他低头的认真侧脸,也不知道碰了蒋晓鲁哪根神经,她喉间一哽,忽然问道。 “我要是这么瘫了,以后都得这样,老了,不能动了,你还能这么对我吗?十年如一日,反反复复。” 宁小诚正在用剪刀剪绷带,敛眉,手上动作没停:“能。” 蒋晓鲁用手机挡住眼睛:“那因为爱还是责任?” 小诚笑一笑,没说话。 认真给纱布打好结,他叹气,收拾着药箱和她贫嘴:“我肯定拿出对待同志像春天般温暖的态度伺候你,不喊苦不喊累。你要七老八十,我就伺候你到七老八十,我比你岁数大,也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要真走到你前头,一准儿把家产给你置办足了,后头的事儿给你办了,留着给你养老。” 够了,够了。 这对蒋晓鲁来说,足够了。 至少当初一句话,他不是冲动,至少他是想过和她过一辈子的。 至于是爱 还是责任—— 蒋晓鲁感动的眼泪缓慢滑入半干的头发里。 一辈子太长了。 爱是衰老,是垂死,是壮烈,是在尽可能折磨两个人迸发出无限的激情。 责任是绵长,是沉重,是日复一日,是在无限长的岁月里磨出忍耐和难舍。 生死犹远。 青春难得。 当下可贵。 …… 青岛。 一户普通住宅区里,灯光昏黄,老旧的窗口映出女人来来去去地忙碌身影。 蒋怀远依旧坐在沙发里,戴着老花镜看手机。 妻子抱着衣服,一件一件往行李袋里叠,不难看出心事重重:“你联系你女儿了吗?” “没有,咱们自己去,先看看是什么情况。”手机屏幕上反复就是那一张照片,蒋怀远好像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 照片里,蒋晓鲁穿着婚纱,站在喜堂门口,是一张背影。很长一段时间前她主动发给他的。 说的也很少。 “爸,我今天结婚了。” “就那么张图,你还得看多少遍?”妻子不满抱怨,“是,你女儿长大了,结婚了,你骄傲,你高兴,可跟你有什么关系?喜堂里人家小两口敬酒的时候可没管你叫爸。” “现在你该用的时候不用,还等什么时候?” 蒋怀远有自己的苦衷:“她是我女儿不假!我该尽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现在有难处了拎着包去找她,你让晓鲁多为难?” 蒋怀远被查出肾病到现在确认已经两个多月了,化验里有一项指数很低,治疗情况一直不见好,人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最近甚至频繁出现尿血现象。医院大夫出于慎重,说北京一个附属医院有肾脏方面的专家,在这方面是权威,建议他再去看看,有什么更合适的治疗方案。 两个多月,花了家里七八万的存款,就是不见好,夫妇俩商量了又商量,决定去北京看病。 这一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妻子是真心实意的对待蒋怀远,联系了过去的老同学帮着在医院附近租了个简陋房子,又是买车票又是咨询排队挂号,眼见着下周就动身了,蒋怀远就是迟迟不表态。 妻子心有不甘:“我也不是让你去找她伺候你,也不是让她出钱,好歹该帮的忙能帮一帮吧。她在那边生活了那么多年,不说别的,咱俩下了火车,出站总能接一下?” “路总认得吧?” “不接!”蒋怀远倔劲犯了,怎么劝都劝不动。“咱俩活了五六十年,找个医院还用人来接?人活一张脸,我不想让我闺女一看见我,就让她觉得是来给她添麻烦的!” 就是真见面,也得精精神神,穿的干干净净,站在当年一家三口来北京游玩的城楼下给女儿打电话。 晓鲁,爸爸在北京,想见见你。 而不是,晓鲁,爸爸病了,你能来医院看一看,帮个忙吗。 爱面子啊。 试问哪个父亲不想在孩子心里留下一个好形象,哪怕我过的没你好,至少我活的从容,不狼狈。 妻子知道蒋怀远主意已定,多说也挽回不了什么,只能抹着眼泪蹒跚坐在床头,默默哭泣。 一块风风雨雨二十多年,她知道他的难处和尊严,除了陪伴,再无其他。 第30章 蒋晓鲁养了一个星期, 今天要出差, 去香港, 公派的任务,和一个融资商谈合作,可以带着她, 也可以不带着她。老周在出差名单上想了想,来来回回几个小时的飞机, 少了蒋晓鲁,多没意思。 “蒋经理休假, 也不知道养没养好。我去问问吧。” “不没骨折吗,什么病也该养好了, 不用问,直接报给港方订机票吧。” 老周大笔一挥,替她决定。 每次出门必须带的哼哈二将。 沈科,掌管出差经费,打着出差名义带他出门免费旅游, 吃喝拉撒有人包。 蒋晓鲁,活跃气氛用, 一路上总能时不时给你搞出点事情让你啼笑皆非。 两个人一唱一和,路上不寂寞。 另外,蒋晓鲁大学曾经在香港当交流生待了半年,能胡说八道几句粤语,晚上真想出去看一看走一走,带着她好歹能认路买个地铁卡。 蒋晓鲁还在家快活呢, 翘着二郎腿,抱着一盆樱桃优哉游哉,转眼接到电话,蹭地一下坐起来,捶胸顿足。 宁小诚从衣帽间换了衣服出来,要走,回头看她一眼:“怎么不吃了?” 哭天抢地要吃樱桃,从昨天晚上絮叨到今天早上,实在烦的要命,小诚早上五点出门去果蔬批发市场拎了一箱回来。 他走的时候,她还蒙在被里,眼巴巴地,假惺惺地:“……你能找到吗?” 小诚穿着袜子冷笑:“能,怎么不能啊,以前骑自行车来回倒腾土豆的时候你还上初中呢。” 打着呵欠跑了个来回,她可倒好,吃了几个就不动了。 蒋晓鲁磨磨蹭蹭站起来:“出差,去香港。” 小诚问:“现在就走?” “嗯。”蒋晓鲁没了精神,“机票都订好了。” “去几天啊。” “两三天吧。” 宁小诚都走到玄关了,又走回来:“那正好,你收拾吧,收拾好了我送你去机场。” 蒋晓鲁一件一件往行李袋里塞着衣服,脑子里有条不紊地列出清单,笔记本电脑,手机,充电器,洗漱用品,钱包,都装好了,她又蹭蹭蹭跑进厨房,拿了个大袋子,哗啦啦把泡沫箱的樱桃装了一半进去。 嘴里还念念有词:“留着路上吃,要不可惜了。” 宁小诚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她收拾。 送她到机场,他还扶着方向盘问:“脚能行吗?” “没事儿。”蒋晓鲁是个钱串子,出差按天计算补助,轻伤不下火线的主儿。 去香港少不了购物,她又是个败家货,小诚考虑的细:“卡拿了吗?我有张汇丰银行的,好几年前办的,从来没用过,你带上试试,能用就用,不能用正好销户。”说着就从裤兜里摸出钱包,划出一张来给她:“别回头买东西不够。” 蒋晓鲁向来在经济上独立。 可偏偏他说的让你没法拒绝。 “拿着吧。”小诚直接递到她手里,把车停在航站楼边上。“到了发个短信。” “喏——”蒋晓鲁撅起嘴,娇气道:“我要走了,给亲一下。” 宁小诚装傻,把脸递过去,挺为难:“亲吧。” “哎呀!!”蒋晓鲁拉过他脖子纠正,疯狂摇晃:“你亲我!亲我!!” 小诚转过头装作看窗外,故意不搭理她,蒋晓鲁见不得逞,也佯装低落。 “行吧,不亲算了,我走了。” “哎——”一把拽回来,在她脑门上啄了一下,手始终抚在她后脑。 停顿几秒。 “一路平安。” “嗯。”蒋晓鲁乖乖点头。 片刻温情。 蒋晓鲁下车在外面和他挥手:“拜拜。” 小诚按了下喇叭,走了。 这也就是年轻人,心大,走了就走了,走了一个人还能过,我不惦记你晚上在哪儿睡,吃什么,我也不问你在外面忙什么。能乐呵一天是一天。 蒋晓鲁对机场一点也不陌生,熟门熟路,以前出差密集的时候,能一天飞三个城市。刚开始跟着老板出门,紧张啊,兴奋啊,在飞机上从来不睡,连坐都是标准的谈判坐姿,为了彰显自己好学求知,膝盖上必须摊着文件。 老周在旁边阖眼假寐:“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成就,手握十几个亿的谈判,一天飞来飞去,充满为祖国经济建设添砖加瓦的光荣感。” 蒋晓鲁初入职场的菜鸟,很诚实:“是——” 第38节 老周笑了笑,侧个头:“这种感觉会越来越淡,珍惜吧。” 起初蒋晓鲁想不明白,后来就慢慢理解了。 谈十几个亿的买卖有一分钱是你的? 候机楼里捧着桶方便面,因为一个卤蛋跟同事抢来抢去。 打出租车跟人家合乘还要冒雨砍价,师傅,便宜点,八十吧,我们就两个人。 …… 蒋晓鲁换了登机牌,百无聊赖地等着,一双贼眼不断打量着行色匆匆的人们。 她这人有点多愁善感,喜欢看热闹,吃饭时看餐馆的食客,在路上的时候看乘客,看完,心里还要给个判断。 哦,这一拨,都是大妈,满面春风,是组团出去旅行的。 视线一转。 哦,这两位,跟自己一样,西装革履,被差使的没精打采,肯定也出差。 再一回头。 哦,她,全副武装严丝合缝,身后跟着几个人,嘴里还说着“不要拍照”,蒋晓鲁扭过头,不感兴趣,肯定是电视上哪个女明星。 眼前不远处就站着两个老人,手挽着手,男人穿着卡其色的老式夹克衫,女人穿着红色外套,拎着批发市场常见的廉价行李箱,正在向一楼的安保人员打听着什么。 “小伙子,我问一下,去x大附属医院怎么走?” 蒋晓鲁叹息一声,百感交集。 在机场见多了这样的画面,两个互相搀扶的老人,问着路,不远千里从外地来看病,佝偻地背影,对谁都讨好地笑容。 这时候她就想啊,他们家人在哪儿呢? 安保人员给他们指了指,两个老人又互相搀扶着走了。 对话依稀入耳。 “不打车了,坐大巴吧,能省就省省。”女人很责备自己:“怪我,车票错了时间,可惜了……” “哎呀说这些干什么,来都来了。”男人安慰着她,手往前指了指:“是这边儿吧?” 唉。 “蒋姐!蒋姐!” 蒋晓鲁回头。 沈科跟着老周还有一个随行同事站在门口,在远处比了比:“走,安检去啊。” 蒋晓鲁拎起行李袋,小跑过去。 …… 飞机上都是训练有素的乘务员,以前看了,不觉其他,现在看了,蒋晓鲁总会想起郑昕,偶尔空姐来送东西,她会笑一笑道谢。 沈科坐在她旁边:“蒋姐,日子过的不错嘛。” 蒋晓鲁啪地一下打掉他试图伸过来拿樱桃的手:“别抢。” “别那么抠,你看,还有那么多呢。”沈科一努嘴,两手捧了一大把,品尝着,点点头给予肯定:“挺甜。” 老周也回头,递过去一个纸袋:“分享一下。” 蒋晓鲁接过来,勤勤恳恳碰了一把塞进去:“这回什么事儿?” 老周说:“香港信托和内地行业晚餐交流会,还有和美荣集团碰头,他们有个融资计划,看看有没有能合作的项目。” 递给蒋晓鲁一个档案袋:“看看。” 蒋晓鲁接过来,翻开,交流会邀请函封面写着被邀请人的名字,第二页印着发起人和参会人的基本资料,都是繁体字。 香港人做事态度认真,周至行,沈科,蒋晓鲁,还有同事的名字全部黑色钢笔手写。 笔体很特殊。 翻开第二页,页首是一张男人白底两寸照。 穿白衬衫,黑西装,深蓝底色的领带,一副无框眼镜。 照片旁边的小字印着:華康 蒋晓鲁倏地蹙起眉,低念:“华康?” 沈科翘着二郎腿:“华康?谁啊,我知道杨康和华筝,哪本小说里的?” 蒋晓鲁合上,很意外。 老周意味深长:“你认识吧?” 蒋晓鲁不隐瞒:“在港科大的时候,他是环球金融的客座教授,我听了他三个月的课。” 蒋晓鲁是经贸大学毕业的,大四上学期学校有去香港交流的名额,当时决定从学期期末考专业课前八名里抽,除了学校内定的两个学生外,还有三个名额,蒋晓鲁走运,被抽中了。 老周也知道,当初面试蒋晓鲁,在同等高校本科毕业生里选择很多,不一定非得是她,但就因为履历里有这一条,才脱颖而出。 华康那年三十六岁,在当地金融界里很出名,名校毕业,知识渊博,谈吐风雅有度,算是青年才俊。 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成了美荣集团的高层,还有机会再见。 但至于其中细节。 蒋晓鲁看着舷窗外的云层—— 下午两点,飞机轰鸣着落地,一行人清一色职业装,极有素养的站在候机楼外,等待会议方提前安排好的车来接。 晚上在柏宁酒店有准备好的晚餐,还有一场交流会的开场发言。 沈科平常在公司柔柔弱弱,关键时刻很负责,主动出头和会议方派来的助手洽谈入住房间,打听会议流程和时间。 蒋晓鲁坐在后排,轻轻换掉平底鞋装进包里,给宁小诚发短信:“落地,一会要开会。” 几秒之后:“收到。” 车沿铜锣湾行驶,周遭街景是和北京完全迥异的风貌,蒋晓鲁抿了抿唇,悄无声息打字。 “想你。” 这次过了时间长一点。 宁小诚回复:“回来去接你。” 蒋晓鲁偷笑,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看街景,唇角背对着老周翘起来。 行驶至酒店目的地,沈科率先开门下车,站在侧面等候老板,到了蒋晓鲁的时候他还伸手扶了她一把:“蒋姐,小心。” 蒋晓鲁老佛爷似的走下来,夸赞:“很有眼力见嘛。” 沈科压低声音:“别以为我不知道带我出来为什么,花钱呗,古代老爷上街都带几个小厮,显得有身份,掏银子都不用亲自动手的。我前任老板可说了,干我们这行的,出门在外务必配合,得服务到位。” 蒋晓鲁哼哼,不动嘴就能说话:“是让你看紧老周别招花惹草吧。要不你干嘛跟人家说房间要和他挨着。” “你身兼两家,小心饭碗不保。” 沈科露出两颗虎牙:“看透别说破,还能做朋友,回去给你订的可是商务舱。” “成交。” 远处交流会负责人已经迎面而来,笑着和老周握手,蒋晓鲁迅速昂首挺胸的走过去。 推开晚餐会的大门。 掌声一片。 致辞人站在铺满红色地毯的致辞台上,微笑发言,标准粤语:“欢迎各位同行——” 台上的人目光有意无意环顾一周,最后落在台下右侧蒋晓鲁的脸上。 蒋晓鲁假意翻开记事本,迅速低头,其行为像极了念书时期为了躲避老师提问的学生。 致辞只用了十分钟,发言稿中主要围绕着两地信托业务的差异和共同点开展,欢迎合作云云。散场过后,即为自助晚餐。 蒋晓鲁始终和沈科坐在不起眼的地方吃东西,偶尔望着窗外交谈。 窗外能看到著名维多利亚港的夜景,一片繁华。 浑然不觉时,忽然迎面而来两个男人,沈科面朝外,最先发现端倪,随即和蒋晓鲁说了句什么。 蒋晓鲁懵懂回头。 只见身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微笑走近,他依然戴着那副无框眼镜,眼角有了几道沧桑皱纹,声音清越和蔼,这次见面说的是普通话,说的很慢。 一字一句。 “晓鲁,还记得我吗。” 人到中年,最一言难尽的三件事。 逢恩师,会老友,还有—— 遇见曾在你满身疲惫时,来过你身边的姑娘。 第31章 一段尚处萌芽中就无疾而终的感情。 彼时的蒋晓鲁是个只知道穿运动球鞋和牛仔裤的姑娘, 背着灰色双肩包, 每天于人群中穿梭在宿舍和教学楼之间。 她不是个非常认真的学生, 甚至有时还有点心不在焉。 上课永远坐在小教室的后三排,喜欢用左手拄着头,右手转着笔, 他站在台上讲课的时候,她有兴趣时会抬起眼皮看两眼, 大多数时间,是目光往下, 盯着笔记本的。 只有他在课堂上放一些纪录片,或是新闻资讯的时候, 她才会微微坐直身体,拿出点态度来。 那时的华康,是从英国留学归来的高级精英,满身风度,一尘不染的白衬衫, 只系三个扣子的马甲,锃亮的皮鞋, 进出教室前,永远会先为同学拉开门的绅士做派。 他的课堂,永远都会隔壁教室的人来旁听。 试问这样的老师,哪个同学不喜欢,不崇拜。他的态度也向来宽容,你来听课, 我欢迎,不喜欢,笑笑作罢。 但在课堂上被一个学生如此不重视,也实在想知道原因。第一次为人师,知道哪里做的不好,才会更容易被接受。 第39节 于是在一次下课间隙,他缓步走到蒋晓鲁身边,微笑询问,你好像不太喜欢这门课。 蒋晓鲁先错愕,然后是局促,迅速用手盖住笔记本上的乱涂乱画。憋了半天,才低头老老实实说,我听不懂。 全英授课,大量专业名词,华康讲话的速度又很快,这让只有一个大学英文六级水平的蒋晓鲁很吃不消。 华康讶然,从那以后,他讲课的速度明显变慢,说到发音复杂的词汇时会重复两遍,还会在黑板上用中文标注。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蒋晓鲁,还含笑,意思就是,这下你总能听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点,蒋晓鲁不敢再找借口,那段时间,也是她英语水平最突飞猛进的一个月。 久而久之,华康发现蒋晓鲁虽不好学,但是很有态度,也有几分小聪明。 她和同学交谈的时候,笑起来很爽朗,像一把阳光照进你心里。 她很认真,所有的作业上,她的名字永远是中文一笔一划的蒋晓鲁。 她很诚实,偶尔被叫起来回答问题,不会的地方从来不胡说八道,只是看着你摇摇头,说,老师,抱歉。 他的课每周只有两次,神龙见首不见尾。 临近交流结束前,学校有一个欢送晚会,他们这些来做交流的学生要在晚会上表演节目,学校指示,务必和同胞搞好气氛,活跃起来。 蒋晓鲁被人赶鸭子上架似的选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电视剧很经典的插曲,全程粤语,蒋晓鲁每天除了上课,就是躲在个没人的地方愁眉苦脸一遍遍地听,偷着练发音。 “nei——你?” “ngo nei——爱你?” 怎么说怎么别扭。 那天是个中午,草坪上一颗大树后面,华康无声无息站在她身后,温和纠正。 “ngo ngoi nei。” 蒋晓鲁吓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机站起来:“华老师。” 华康微笑着坐在她旁边,指了指她手里的歌词,用略显生疏的普通话解释:“第一个字,轻点,最后一个字,重,重读。” 说着,他做了个很标准的示范。 蒋晓鲁学舌又字正腔圆的念了一遍,这次进步了很多。 华康给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词,用笔在需要发音注意的地方标上音阶,指导她: “你很聪明,只是不太专心,要是认真做事,一定大有作为。” “谢谢老师。” 也不知是那天阳光太热,还是歌词里的三个字过于暧昧,蒋晓鲁的脸腾地一下红了起来。 华康意外看了看她,许久,又低下头:“不用和我这么生疏。”他把标注好的纸递给她,“以后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这里教你讲粤语。” 这话蒋晓鲁并没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第二天,华康真在那棵树下等她,给她纠正发音。 蒋晓鲁抱着课本为华康的认真态度哭笑不得。 没办法,硬着头皮走过去。华康微笑,主动递过去两瓶事先准备好的矿泉水。 “我们开始吧?” 纠正发音之后,间隙聊天,华康会主动给蒋晓鲁讲香港的风土人情,讲哪里的云吞面好吃,讲他在英国留学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后告别的时候,蒋晓鲁迟疑一下,终于大胆地问:“华老师,你是不是有心事?” 华康微怔,苦笑:“很明显吗?” 蒋晓鲁点点头。 华康摘掉眼镜,疲倦揉了揉眉心。 发自内心地说:“晓鲁,我很累。” 蒋晓鲁僵了。 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倾诉,此时此刻,华康的态度更像是一个男人,对自己依赖信任的女人在说话。 他在英国生活的并不如意,因为工作失误被辞退,身后还有大笔欠款。 狼狈回港,被金融商看中,达成经理人傀儡协议,用新闻炒作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不得不担负虚有盛名。 他的妻子要和他离婚,分财产,收到法庭诉讼,每天忙着请律师,打官司,等审判,他还有个两岁的儿子跟着自己。 人前,他是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华教授;人后,他是为了生活,为了工作背起重担的丈夫和父亲。 说到动情处,华康坦白承认,晓鲁,我喜欢你。 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学时代,心态非常年轻。 这样的师生关系,这样的话,饶是蒋晓鲁再傻,也察觉到了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 他是老师,一个年长她十几岁的男人,谈吐优雅风趣,懂得尊重女性,甚至充满神秘感,一切的一切,都让从还没走出大学校门,未经世事的蒋晓鲁有所动摇。 最后,华康问她,你想过在香港留下来吗? 在香港念研究生,继续深造。如果你愿意,我会帮助你。 蒋晓鲁忡怔:“没想过。” 华康站起来,认真注视着她,最后在她额头落下轻轻一吻,那你好好想,想好了来找我。我等你答案。 两个城市,一个生活了十几年,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熟悉的很多东西。 另一个,完全陌生,能帮助她摆脱寄人篱下的现状,能够让自己完全独立,有对未来的憧憬和好的前途。 蒋晓鲁辗转反侧,想了很长很长时间。 交流结束在即,当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华康的时候,却在学校对面遇见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妻俩在街对面因为抚养费的问题在争吵,妻子不依不饶,华康始终忍耐着,甚至还会微笑着看自己的小儿子,那一瞬间,蒋晓鲁仓皇而逃。 她觉得自己特别羞耻,像个破坏别人家庭的人。 她看着那个孩子就会想起自己小时候。 死死抵着墙 ,蒋晓鲁捂住心口,急促呼吸。 当晚欢送会,华康在受邀之列,坐在台下,满怀期待地望着蒋晓鲁。 在大家欢笑掌声中,蒋晓鲁上台鞠躬,捧着麦克,忽然璀璨一笑。 笑容年轻,干净,洒脱。 她点头示意。 音响起—— 标准粤语缓缓流淌,带着初次上台的羞涩。 “徐徐回望 曾属于彼此的晚上 红红仍是你 赠我的心中艳阳 ……” 一首千千阙歌,最适合离别伤感的毕业季。 台下的华康慢慢敛起微笑,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心中苦涩层层蔓延。 她放弃了那十天里反复练习的歌,放弃了十天里和他的回忆。 是在用这种方式妥帖地拒绝自己,感谢他的青睐和恩情。 台上的蒋晓鲁双手捧着麦克唱的生动,投入,红红的少女脸颊,温柔沉醉的声音。 “来日纵是千千阙歌 飘于远方我路上 来日纵是千千晚星 亮过今晚月亮 ……” 蒋晓鲁闭上眼,心里默念。 最后再叫您一声老师,愿您前路逢凶化吉,前程似锦。 再见啦。 …… 往日旧事,现在想起,依然历历在目。 蒋晓鲁缓慢站起来,镇静从容,依然是多年前那一声称呼:“华老师——” 华康被岁月洗礼,眼角沧桑难掩,可笑容一如从前温和:“叫我一声老师,没有主动来和我打招呼。”他一只手虚展在空中,意为想要给她一个礼节性的拥抱:“六年了,好久不见。” 蒋晓鲁笑着走过去,大方与华康短暂拥抱:“好久不见。” 沈科始终看着蒋晓鲁的方向,目不转睛。 老周低咳一声,从背后揪着沈科领子把人带走。 沈科震惊万分:“老大,什么情况啊?初恋?” 老周举着高脚杯,晃了晃:“情人相见,分外眼红。” 沈科不可思议:“蒋姐可结婚了!” 老周镇定:“老公也不是你。” 沈科觉得被刷新了三观:“那有悖天理啊!!” 老周讥讽一笑:“你先把你贪污那差旅费吐出来再跟我说有悖天理。” 第40节 沈科告饶:“你赢了。” 脚下是璀璨的霓虹夜景,有船在港口慢慢行驶,象征着香港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华康醇厚的嗓音低低说着:“你走后的第三年,我把债务清偿完毕,离开了那家公司,成立了现在的美荣集团。” “刚开始它很小,只有三十多平米,租的是民用住宅,后来帮人做了两单商业并购,与合作商又成立了基金会,开展了信托业务。”男人侃侃而谈,与旁边的女人说着这些年自己的经历:“还是你当初在课堂上说的,香港信托应该侧重家族企业,他们实力雄厚,委托时间长,这一点,要感谢你。” 蒋晓鲁摇摇头,很谦虚:“当时都是幼稚之谈。” 华康始终微笑着:“后来我又再婚了,是一个开餐馆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普通话说得非常好,家乡在深圳,可惜结婚没多久。她就去世了——”提起伤感事,华康怅然:“难产,孩子也没留下。” “现在我一个人,儿子已经上了小学。” 这句才是重点。 华康问着蒋晓鲁,像和老朋友一般聊天:“你呢晓鲁,你结婚了吗?还过得好吗?” “很好。”蒋晓鲁平静地翘起唇角,看着窗外:“今年夏天结的婚,也有一份很喜欢的工作。” “哦。”华康不再说话了。 良久—— “看到参会名单的时候,我差点没敢相信是你,直到我让人确认过好多次,晓鲁,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华康打量着她。 昔日还梳着马尾辫,有着刘海的姑娘已经成长到了这副模样。 成熟理性,眼角眉梢都是韵味,穿着精致的裙子和高跟鞋,最让华康惊喜的是,她回头看到自己那一瞬间,眼中稚气依然未变。 蒋晓鲁发自内心的点点头:“能见到您我也很高兴。” 华康爽朗笑了两声:“别再叫老师了,叫我华康,或者华先生——” “我的普通话是不是有很大进步?” “非常大。” “没办法,和大陆要合作的业务越来越多,人总要进步。”华康叹气,“你什么时候离开?” “后天。” “有跳槽的想法吗,有空可以来我公司看一看。”华康招手唤来服务生,拿了两杯红酒,一杯递给蒋晓鲁。“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事。” “最近我受人委托,打算重组并购一个家族企业,有几十年的历史了,你来,我把执行经理人的位置给你。” “不是在香港——”华康怕她拒绝:“在北京,上海,随你挑。” 蒋晓鲁接过红酒,浅笑着和他碰了一下,忽然回头,和沈科贼兮兮的打探目光撞了个正着。 沈科迅速一本正经地和旁边人碰了碰酒杯:“咳……那个吃好喝好。” 蒋晓鲁笑着又转过来:“不了。” 华康试图说服她:“这行没有永远的同事,只有永远的利益。包括今天你与我这场对话,我相信你老板对你更大给予的是希望,而不是好奇。” 蒋晓鲁垂了垂眼睛,又抬起来,字字清晰:“可有情谊。” 还有家。 一声苍白叹息,华康苦笑。 …… 晚上回到酒店房间,沈科还像个跟屁虫似的追着蒋晓鲁不放:“蒋姐,他是谁!” 蒋晓鲁面无表情:“老师。” “哪个老师上来就要抱一下?放在咱们那儿这叫色狼!!”沈科忿忿。 蒋晓鲁振振有词:“你懂什么叫礼节吗?就和你休假回来在公司见到一个女同事就要抱两下是一个道理。” 沈科脑子短路:“我那叫占便宜。” 蒋晓鲁迅速反攻:“你也承认你是占便宜了?” “我——”沈科猛地卡住,不知所措。“哎,你这是歪理啊……” 蒋晓鲁走到入住房间,站在屋里,字正腔圆一个“滚”字。 门砰地一声关上。 门铃复响起。 蒋晓鲁以为是沈科不依不饶,光着脚,汹汹开门:“你还没完了是吧?” 门外女人笑容温柔,手里拿着一个小药盒:“蒋小姐?” 蒋晓鲁一愣:“呃……您好?” “我是华先生的助手,这是他让我送给您的药,是我们这里治疗脚伤很好的喷雾。”助手十分有礼貌地递过去,“另外华先生说,他住在2208号房间,您有麻烦可以去找他。” 一句意味深长的留白—— 蒋晓鲁接过来,神色复杂,最后还是微笑着道谢:“谢谢,我知道了,也没有什么麻烦。” 助手似乎没想到蒋晓鲁会拒绝的这么干脆,随即微微鞠躬:“祝您晚安。” 门再度关上。 蒋晓鲁转身,靠着门板,疲惫闭上眼睛,自嘲笑了笑。 她随手把药扔到垃圾桶里,走进洗手间,放肆让热水源源不断地冲在自己身上。 兜头而下那一瞬间,蒋晓鲁忽然觉得释然了。 爱过华康吗,懵懂爱过,是被吸引,是崇拜,是憧憬,是曾经心底里渴望摆脱家庭留在香港的自私欲望。是对华生的同情。 可现在不了。 岁月忽长,变迁,她已经成长为一个女人。 有独立的思想,灵魂。 有亲人,有家庭,还有自己深爱的丈夫。 她爱宁小诚。 很爱。 …… 2208房间,天光微明。 手边的茶几上聚集了很多烟头,寂静房间内回放着熟悉伤感的女声。 千千阙歌。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华康站在窗前,望着将醒的香港苦笑,眼中寂寞。 远处汽笛长鸣, 心中一声重重叹息。 这是她拒绝他的第二次。 心中的语气除了疼爱,还有道不尽的无奈,来自一个身体和灵魂都已经不再年轻的沧桑男人。 华康摘掉眼镜,心想,终于还是结束了。 第32章 下午的飞机, 中午拒绝了会方午餐邀请, 终于有机会出来逛逛。 沈科在柜台前拿起这个又拿起那个, 对比一番,拿不定主意:“蒋姐,这两个好看?” “哪个都不好看。”蒋晓鲁正在看男装, 手里拿着一条裤子,迟迟下不定主意。忽然灵机一动, 在沈科腿上比划了一下。 “不合适,长一块。”沈科以为她要买给自己, 还给了建议。 蒋晓鲁低头翻钱包,咕哝着:“合适, 我老公腿比你长。” 沈科一口气没喘上来,翻了个大白眼。 以前蒋晓鲁出差要是有购物的机会,每次对自己下手特别狠,这个打折,那个是新款, 买哪个?哪个都买吧,大不了下个月奖金还信用卡。现在出门, 心里多个惦记的人,对自己反而看淡了。 结账的时候蒋晓鲁想起包里那张卡,递给收银员,在机器上划了一下,还没等蒋晓鲁问,银联的票据已经在刷刷的打印了。 蒋晓鲁有点惊喜:“还可以用?” 收银员微笑:“可以的。” “没过有效期?” 票据打出来, 收银员核对了一下凭条,递过笔:“您这张卡是储蓄账户,没有年效限制。” 蒋晓鲁这才发觉是被宁小诚给骗了。 自己的东西,他能不清楚到底是信用卡还是储蓄卡? 蒋晓鲁才不假惺惺地,哦,你给我,我要和你分得开,用一次就不用了,还是花我自己的吧。 反正给都给了,他故意说的拐弯抹角,不就是给她败坏的吗。 夫妻间的情趣,要懂得适时体察,兼带满足他的虚荣心。 小诚躺院儿里的老爷椅上,裹着薄棉袄,晃晃悠悠地晒着太阳,有短信提示,他摸过来看一眼,笑一笑,又放回去。 “哎!我跟你说话呢!”武杨一脚踩在椅子的横梁上,不让他再晃,宁小诚一个趔趄,差点没摔下来。“有病吧!!!脚劲儿怎么那么大啊。” 武杨赶紧松开,宁小诚又是一颠,武杨抱歉挠挠头:“我这两天绑沙袋习惯了。” 宁小诚一脸不爽。 武杨蹲下问:“那事儿,怎么办啊。” “我也不知道。”小诚拿过茶几上的烟,抽出一根含在嘴里,想了想,心里实在烦躁,又忿忿拔出来。“就非得走?” 武杨点点头:“没余地,听说报告都打上去了。” 第41节 “唉……走就走吧。”小诚趴趴头发,“你能拿他怎么办?非要走,腿能给他打折了吗?你跟他讲道理,往大了说,他撅你面子,那是工作,往小了说,霍皙都走了,再待,他心里也过不去。” 发小儿沈斯亮因为家事受了刺激,坚持要调动工作,一调,就是千里之外的甘肃,多长时间回来也说不定。他们这些人舍不得啊。 武杨和小诚商量,看有没有能让他留下来的办法。 办法,就没办法。 谁能陪谁一辈子呢,自己的日子还得自己过,谁都救不了你。 “那咱俩晚上去看看他?” “晚上不行,明天吧,晓鲁晚上的飞机,我得去接她。” “行。”武杨哎呦一声坐在地上,从怀里掏出张纸,在上面写着什么:“你刚才念到哪儿了?” 武杨最近谈了个女朋友,女朋友是个大学老师,好上纲上线,因为点琐事武杨惹她不高兴了,一怒之下要他写检讨。 武杨哄她高兴,闲着也是闲着。 宁小诚凑过去看:“你跟我说实话,你小学真毕业了?” 武杨摔了笔,咒骂,小诚哈哈笑。 武杨是个大老粗,什么都好,就是字不好看,狗爬似的。 “你快点,下午我得交呢。” 小诚找出刚才在网上搜索的模板,开始念:“通过这次错误,使我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 武杨一笔一划地写,写着写着,开始担忧:“诚儿,你也找点事儿干吧。” “跟你一样写检讨啊?我表现好,八岁以后就没写过那个。搁在八岁以前,写的也都是保证书。” 张张都是屈辱史。 跟他妈保证,再也不弹玻璃球了。 跟他爹保证,再也不用他的军帽装沙子了。 跟老师保证,写拼音再也不用三根笔偷懒了。 “我是说,找个正儿八经的工作,你炒股,股市总有好的时候和不好的时候,好的时候你兴奋,天天跟打了鸡血似的,可不好那时候呢?你闲着那些日子,才多大啊,人都待废了。” 小诚用脚尖踢了踢他腰上的武装带:“那你干这活儿,就想过干一辈子?” 武杨琢磨琢磨:“干到老了,干不动那天就下来呗,至少这样每天挺踏实的。” 小诚反问:“就不寂寞?不腻歪?” 武杨惆怅:“寂寞,大半夜路上一辆车都没有的时候你在路边站着,看着街边路灯,特寂寞;也腻歪,每天睁眼闭眼都是那些训练科目,跑步,仰卧起坐,俯卧撑,打靶。”他把掌心里厚厚的茧子晾给小诚看,“时间长了,你就觉得这事儿虽然腻歪,但你已经习惯了,长到肉里了,不做,缺点什么。” “再往深了说。”武杨感慨望天,难得深情一回:“寂寞的时候就想想你们,丫兄弟姐妹们在家里吃好的睡好的,我站在这儿喝西北风是为什么啊?只当为了保护你们,爱的伟大吧。” 小诚郑重拍了拍武杨的肩膀,凝问:“你们政委前几天是不是又给你上课了?” “我呸!”武杨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这人就没法谈心,不聊了,咱不聊了好吧?我也算看出来了,你就是怕束缚,懒,骨子里的懒!” 宁小诚也站起来,脱了借他的老棉袄:“行吧,不聊就不聊了,我也该走了,下午回去给车加点油。” 走了两步,回头,看着武杨蹲在树下,小诚蛮不是滋味儿:“哎,哎。” “干啥?” 小诚咧开嘴笑了:“你说的,我会好好想想。” …… 蒋晓鲁和老周一行离开香港,老周始终情绪不高,和美荣谈判只谈到一半,华康考虑的很多,合作项目涉及到双方利益,没有最终下决定。 送他们走时,华康亲自陪到酒店大堂,门外有车在等。 “希望您在考虑考虑,我们韦达在这一行口碑不错,如果要合作,我们是很好的选择。” 华康微笑和老周握手:“好,我会考虑。”他目光转向蒋晓鲁,手又伸向她,“晓鲁,我希望我们还有机会再见面。” 蒋晓鲁也伸出手回握,短暂接触:“好。” 华康趁机低言:“我也真的希望你能来和我一起共事,和别的无关。” “你知道,那里并不适合你,你该有更大的发展天地。” 交握的手松开,蒋晓鲁端庄一笑:“华先生,再见。” 华康深深看着她,情绪万千,最后,又化作包容。 “再见。” 飞机起飞之前,蒋晓鲁给宁小诚发了一条航班短信,他没回复,也不知道收到了没有,要回去了,心情也变得格外好。 以前小诚去机场接人,都是车在航站楼外停一脚,从不下去,人上车了就走,今天来接,他想蒋晓鲁可能行李多,女孩大多数要个面子,应该还是希望自己站在闸口等的。 于是就把车停到停车场,步行进去。 晚点了二十分钟,小诚背着手站在人群里,也没催。 远远地,就能看见蒋晓鲁推着行李车出来,她一直在和沈科说话,穿着高跟鞋健步如飞,能看出来,脚是真好了。 “晓鲁。” 蒋晓鲁一回头。 宁小诚站在隔离杆外,背着手,北京天气转凉了,他在衬衫外面套了夹克,挺拔站在一处,鹤立鸡群。 蒋晓鲁笑开,清脆呼唤:“小诚哥!!” 沈科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你真恶心!” “我叫我自己老公有什么可恶心的?”蒋晓鲁推着车子快步走,和沈科打嘴仗。 “还——小诚哥?”沈科十分嫌弃。 “那叫什么,亲爱的?还是你手机里给女朋友存的心肝宝贝小肥皂??” 沈科僵住:“你怎么偷看我隐私啊?” 蒋晓鲁快人快语:“是你睡着时候自己扔我膝盖上的,想不看都不行。哎,什么叫小肥皂啊?滑溜溜吗?” 沈科脸通红:“蒋晓鲁你坏!” 蒋晓鲁乐不可支,迎面走到宁小诚面前,毫不害羞地给了他一个大拥抱。 脸蹭在他胸口,甚是依恋。 宁小诚接过她行李车上的袋子和乱七八糟的战利品,微笑着:“收获颇丰啊。” 沈科和老周也随后而至,两人分开,小诚和他们点了点头:“沈总监,周总。” 老周和宁小诚握了握手,谈不上多熟,说话自然很客套,问候了两声,就和沈科先走了。 宁小诚和蒋晓鲁在后面,聊着她这趟去香港的目的:“没成功,对方不太想给我们,最后达成我们可以介绍客户去办离岸业务,按抽成分利润。” “老周能同意吗,办离岸,人不用入境,你们和中介的性质是一样的,他那么心高气傲一个人,恐怕要的不是这点利润。”小诚一针见血地分析着,“要是合作,资源都在你们手里,香港顶多是出项目,你们运营,需要三方审批手续,麻烦着呢,不如和国企信托办事儿,我要是港方我也不同意。” 我要是港方。 一句话,无意识触动了蒋晓鲁让她想起华康。 但她并没提,过去的就过去了,那是她自己的事。 路上宁小诚和蒋晓鲁无意提起:“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的王波吗,他也去了,没碰到?” 蒋晓鲁回忆了一下:“没有,人很多,我没注意。” “他给我打电话说看见你了,但是上回就见了一面,没敢认。问我你是不是在香港。” 蒋晓鲁问:“他也去参加交流会?” 小诚嗯了一声,道:“那边银行请的,想拉储备金,走个过场吧。” “哦——”蒋晓鲁点点头,有点忐忑。“跟你说什么了?” “就几句话,瞎夸呗。”小诚开着车,一派坦然:“王胖子人不错,等下次有机会一起吃顿饭。” …… 黄昏下,女人蹑手蹑脚走出病房,轻轻带上门。 蒋怀远正在睡着,手上戴着输液针头。 妻子站在病房门口,拿着他的手机,心脏狂跳,平静了几秒,她打开屏幕,屏幕上还是上次两个人一起去植物园拍的梨花。 妻子颤颤巍巍在通讯录里翻找。 刘编辑,小赵,宋梅,蕙心……手指停了停,继续划动。 修车杜,海生,陈鹏,…… 终于找到了。 女儿晓鲁。 妻子犹豫再三,眼睛一闭,按下号码。 手机界面显示通话中。 接线声嘟——嘟—— …… 偌大的房间,地上凌乱地散落着蒋晓鲁的行李,男士的皮鞋,裙子,内衣…… 抑制不住的喘息从卧室里传出。 蒋晓鲁躺在床上,半裸,脸颊绯红,咬着手指,宁小诚头拱在她胸口,正在使坏。 舌尖滑过—— 蒋晓鲁轻轻仰头,颤抖。 手机铃声一遍一遍响起,在地上震动。 蒋晓鲁终于推了推他:“……你让我接电话。” 小诚沉默几秒,妥协,但又十分孩子气地赖着她,头碰着头,听着她呼吸。 蒋晓鲁赤着一只胳膊去捞手机,一个不认识的陌生号码:“喂?” 第42节 电话那边没人说话。 蒋晓鲁清了清嗓子:“您好,哪位?” 妻子在病房外,听到电话终于接通,忽然倍感辛酸,抑制不住地哭腔:“你是蒋晓鲁吗?” 第33章 宁小诚这事儿说出去可能要被人乐掉大牙了, 眼睛专注看着路况, 其实他脑子里一直在琢磨, 时不时还侧头。 蒋晓鲁坐在旁边,很气恼:“你别笑了!” “我憋不住。”宁小诚难掩无奈,开着车, 自言自语:“这叫什么事儿啊。” 这叫什么事儿,跟自己老婆亲热的时候被老丈人打断, 还是个多少年没见过面的。 哭笑不得。 时间倒回半个小时之前—— “你是蒋晓鲁吗?” 蒋晓鲁稍稍坐起来:“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我是……”妇女在电话这头也不知道怎么说, 支支吾吾地:“我是你爸爸的妻子。” 蒋晓鲁脑子里的弯儿没转过来,啥? “赵襄萍, 蒋怀远的妻子。”妇女平静下来,意识到可能太直白,放缓了语速。“我是偷着给你打这个电话的,可能吓着你了。” 蒋晓鲁虽然震惊,但心里已经预感到可能是蒋怀远遇上了什么事:“您说吧, 我在听。” “我和你爸爸现在在北京,他病了, 骨髓瘤肾病,医生说不太好,其实已经有段日子了,是实在撑不住才来的,他不让我打扰你,也不许我联系你, 大夫让住院,押金交了一万多,这几天算上药和各项检查的钱,家里积蓄已经差不多了,后期可能还得手术,孩子,我是真没办法了……”赵襄萍说着说着就控制不住的掉眼泪:“我跟你说,不为让你拿钱,好歹你过来看看他,要是能帮就帮一把,这么多年他一直都特别想你,我也知道你们父女俩的事儿我插不上嘴,但你说,他人现在躺在那儿,万一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这是他一辈子的遗憾。” 赵襄萍这话说的,一半真心真意,一半也存了些自私。 为生活奔波的妇女,没有孩子,丈夫这一病花了两人存了这些年的积蓄,不治了,不忍心,接着治,老家的房子就得卖了。 卖了以后,你让老两口住在哪儿? 治好病,能剩下钱,是最好,可你剩下的,在哪儿也不够再买一个小窝;治不好,蒋怀远就算真留不住了,她一个女人,难不成最后去养老院? 思来想去整整一夜,赵襄萍还是决定打这个电话。 不管蒋晓鲁认不认蒋怀远,试一试,总有个机会。 哪怕她不出钱帮忙也无所谓,来看一眼,让她知道你爸爸这些年其实日子过的也就这样,更没有把你忘了,算她为蒋怀远尽一份妻子的责任。 可蒋晓鲁是个多重感情,多实在的一个人哪。 一听,紧着问:“在哪个医院?” 赵襄萍说:“x大附属医院。” 蒋晓鲁前阵子才去过的地方,她应了一声,说我这就去,电话就挂了。 手机扔在床上,她和宁小诚面面相觑。 屋里很安静,电话那头说什么小诚全都能听见。 互相看了一会,小诚叹气,起来穿衣服:“走吧——” 蒋晓鲁整个人都是懵的,忡怔问:“去哪儿啊?” “医院啊。”小诚系着皮带,用嘴叼着衬衫:“你不说你这就去吗?” 蒋晓鲁茫然看他:“我说了?我刚才说的?” 完了,宁小诚这才反应过来,蒋晓鲁吓傻了。 他单腿跪在床上,俯身盯着她,拍拍她脸:“刚才到底谁给你打的电话?” “哦,哦——对。”蒋晓鲁也爬起来,“得去看看。” 从接了电话到现在,也就几十秒,像做了一场梦似的不真实。 胡乱抓起一身宽松的运动装,套上,蒋晓鲁就跟着小诚出了家门。 到医院楼下,都是拎着晚饭的家属和病号,问清楚哪个病房,蒋晓鲁又不敢上去了。 “我……要不……不去了吧?”她踟蹰,“去了说什么?”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电话都打了,不去看不合适吧。”宁小诚跟在她身后,也不强迫。“你家里的事儿,随你。” 蒋晓鲁想了又想,还是进了电梯。 楼上,蒋怀远还在和旁边的病友说话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 “多大啦?”他慈爱看着病友床前的小孙女。 “六岁啦!”病友今年七十多岁,肾结石住进来的,平日里有老伴和儿子轮流照顾,儿子忙,每天只在晚上来,今天小孙女放学早,就接来一起看爷爷。 病友和他说起话来:“伙计,你是从哪儿来的?” 蒋怀远靠在病床上:“青岛。” 病友点点头:“哦,就你和老伴儿两个?我看这几天她一直伺候你,对你可好啊。” 蒋怀远腼腆笑:“嗨,互相帮衬着呗,她人不爱说话,但是对我没说的。” 病友又问:“家里孩子几个?” 蒋怀远默了默,又笑起来:“就一个,女儿,平时工作忙,怕她惦记,也没敢跟她说。” “女儿好,女儿贴心。说是忙,心里肯定着急呢。”病友也不傻,见蒋怀远神色躲闪,就知道家里肯定有矛盾,往回拉话题:“其实啊,咱们这个岁数病了不一定非得麻烦孩子,有医保,也方便。孩子一天天那么忙,来干什么啊。” “对,对。”蒋怀远配合着,哂笑。 蒋晓鲁站在病房外,隔着小玻璃。 赵襄萍双手握在一起,不知所措:“人多,这周要等大夫会诊,看看情况,能不能手术要下周才能知道。” “有多长时间了。”蒋晓鲁问。 “唉……要真说起来,有半年多了,在青岛治了几个月,他也不太上心,就给耽误了。” 赵襄萍没想到蒋晓鲁来的这么快,心里激动,说话很急:“其实以前那些年,他来北京看过你,光我知道的,就有好几次了,但是你母亲怕影响你学习,从来没让你见过,每次给你带的苹果,桃儿,还有虾,怕不新鲜,都是用箱子装了干冰带去的。” “可每次去了,两三天,又是怎么拿去怎么拿回来的。虾也怄了,苹果也烂了。”这话,赵襄萍只说了一半。 还有每次蒋怀远偷着用信封包的钱,他背着她攒下来的。 女儿要上初中了,是一份,上高中了,是一份,上了大学,又是一份。可从来就没送出去过。 “人老了,心里想的多,都已经来这儿了,不见见你,他心里肯定难受。”赵襄萍始终穿着那件呢红外套,小心翼翼地,“你……进去看看?” 蒋晓鲁始终看着小玻璃里的人,看着看着,忽然低说了一句“对不起”,转头就走。 宁小诚一皱眉,迅速跟过去。 这一走,赵襄萍心凉了一半。 蒋晓鲁站在走廊拐角处,眼睛通红,捂着嘴,死死不吭声。 小诚疾步走到她面前:“不想进去了?” “不是……”蒋晓鲁痛苦摇头,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话都说不完整了:“机场……我见过……我没……没认出来……” 泣不成声,悔不当初。 宁小诚没听明白:“什么?” 蒋晓鲁捂着嘴,哆嗦着,心里急的只跺脚:“我,我见过……” 小诚明白了:“你在机场见过他们?” 蒋晓鲁用力点头,赵襄萍穿的那件红外套,病房里搭在椅背上的卡其色夹克,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他……拿着行李,跟保安问路,问的就是这个医院。”蒋晓鲁恨自己啊,“我就在他们后面,还……还看了半天……” 蒋晓鲁哭的绝望:“我要是知道,肯定不走……可是,可是,我认不出来了……”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小诚:“他变样了……” 变老了,变矮了,变的和记忆里的人一点都不一样了。 他微信头像始终是停留在她三岁那年,他抱着自己意气风发的样子。 宁小诚心里也挺难受,走廊人来人往,他拍拍晓鲁的肩膀,让她把脸埋在自己身上哭。 “人都有老的那天,他不可能永远都是你想什么样,就是什么样,这么多年没见过,认不出来很正常。”他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你看你小时候,这么多年没见过,长大了,冷不丁一看,我也认不出来。” “不是不是!!!”蒋晓鲁死死抓着他的背发泄:“那不一样!” 宁小诚摸着她脑袋:“那你现在怎么办?走到门口了,再回去?” 蒋晓鲁沉默了一分钟,吸了吸鼻子,抬起头:“你能陪我进去吗?” “行。”小诚用手给蒋晓鲁擦眼泪:“那进去别哭了,里头那么多人,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你这一哭,反倒严重了。” 见两人重新走回来,赵襄萍忽然从门口的长椅上站起来,本来都不抱希望了,眼里闪着高兴泪花。 蒋晓鲁和她点点头。 “哎。”赵襄萍激动走到门口,拧开病房门:“老蒋。” 蒋怀远正在给旁边病床的小孙女拿苹果吃,一愣:“哎,怎么了?” 赵襄萍往身后让了让,满是期待:“你看谁来了?” 蒋怀远手一松。 苹果咣当一声掉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 蒋晓鲁站在门口,穿着灰色运动装,眼睛微红,笑着看他。 一声听得见,摸得着的“爸”。 照片里的人真真切切站在你面前,原来不及腿高的丫头,现在长成了一米七的个头,活生生的看着你。 这是什么心情!!! 蒋怀远在被子里的手开始抖,嘴唇也跟着抖,半晌—— 他颤颤巍巍地,生疏地,紧张地:“哎。” 第43节 旁边病友还在打趣:“刚才还说起来,您看看,女儿这就来了。” “这大闺女,多好。后面那是您女婿啊?” 蒋怀远探询地望着蒋晓鲁身后的人,又看着蒋晓鲁。 蒋晓鲁拘谨点头。 蒋怀远激动,背对着病友:“是,是我女婿!” 他往前坐了坐,也不顾上自己还穿着病号服,朝门外招手:“晓鲁,你进来坐。” 病房里都是人,天大的情绪也不能在这里说。 蒋晓鲁依言进来,并没在床前坐下,反而单膝跪地,用了半蹲的姿势:“爸……” 话一出口,带着颤音,“听赵阿姨说你病了,我过来看看您。” 蒋怀远这才明白,到底是赵襄萍给她打了电话。 “起来,起来坐。”蒋怀远坚持拉着蒋晓鲁,让她坐在床头,拉起来,看看她,又不说话了,继而把目光转向宁小诚。 小诚多会做人哪,始终站在蒋晓鲁身后,和蒋怀远一颔首,又是声:“爸。” 这声爸,和蒋晓鲁不同。 他喊,没心理负担,只要蒋晓鲁认,那叫谁都一样啊。 “晓鲁前几天出差了,今天才刚回来。” 瞧瞧,多会圆场面的一句话,说给病房的人听,说给病友听,捎带着宽了蒋怀远的心。 你住院这几天,不是蒋晓鲁不孝顺,听了消息不来,是她今天才知道,才回来。 旁人知道了,只当父女情深,做女儿的红着眼圈,是心里愧疚。 宁小诚仰头看了看输液瓶:“您是什么情况?肾炎?” “不要紧。”蒋怀远宽厚地看着女婿,“老毛病,打打针就好了。” 小诚手压在蒋晓鲁肩上,一捏:“你坐着,我去找大夫问问。” 蒋怀远拉着蒋晓鲁的手,激动啊,挣扎啊,不知道怎么才能拉开话幕:“……前一阵上哪儿了?工作忙不忙?” “去香港。”提起这茬,蒋晓鲁鼻子又是一酸。 “哦,哦。”蒋怀远点点头。“我没事儿,不是什么大病,还让你来了。本来还想等我这两天能出去了,看看你呢。” 他慈爱望着蒋晓鲁,由衷感慨:“你变了,在我心里,还是那么高的小女孩呢。” 蒋晓鲁垂眼看着自己手背上的手,苍老,有皱纹。 蒋晓鲁低着头,强颜欢笑:“您也老了。” “能不老吗?你都成家了。刚才那是你爱人?叫什么?” 蒋晓鲁说:“宁小诚。” “哦。”蒋怀远叹气,把手收回来,不敢再碰她,心里情感波涛翻涌。“本来想了那么多话跟你说,你这一来——” 反倒一句也问不出来了。 恰逢护士来给别的病人打针,路过蒋怀远病床前还催了一句:“十二床,您住院押金不够了,还欠费呢,昨天跟您爱人说了,记得有空去交一下,要不明天该给你停药了。” 蒋怀远哎了一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很尴尬:“知道了。” …… 阳光充足的午后,树上挂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 老宁擦着窗台上的君子兰,和儿子说着话:“结了婚,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吧?” 宁小诚伸了个懒腰,重重往后仰:“不简单哪……” “以前您说,我不信,现在信了。” 老宁笑一笑,修剪着花根:“这就烦了?才哪儿到哪儿啊。” “不是烦。”小诚皱着眉,在沙发上挺尸:“是看见晓鲁和她爸那样,想起您来了。” “当父亲的都不容易,也有苦衷,等你以后自己做了爹就明白了。”老宁叹气,“晓鲁这孩子,也确实挺苦。” 小诚没精打采:“还当爹呢,这几天可给我折腾坏了。” 在书桌前坐下,老宁趁妻子不在,抽了一根烟解馋:“病的真那么严重?这事儿,没跟她妈说?” “没有,一直瞒着,晓鲁不想让她妈知道。”宁小诚坐起来:“这几天在医院,我陪着去了几次洗手间,看着都疼。”说着,压低声音,他拉开椅子坐到老宁面前,说着爷们之间的小话儿:“还带着血。” “哦呦——”老宁很意外,夹着烟沉思:“那是要好好治。” “这个时候你也别耍滑,能帮就多帮帮。”老宁教育着小诚。“怎么说晓鲁也是女孩,不方便。” “我知道,晓鲁天天下了班过去,有时候我去接她,也上楼看两眼。”宁小诚惆怅:“爸,蒋晓鲁看着二了吧唧的,其实心眼儿好,特要强,那天护士说欠住院费,她第二天六点就起来了,排着队一次性去医院交了八万。” 看了蒋怀远从医院回来那天,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应该是真累了。 他上去的时候,人已经躺在软草坪上睡着了。 宁小诚叫她:“嘿,你去屋里睡。” 她也不醒,闭眼摸着他大腿,躺上去接着睡。 小诚没办法啊,找了个东西给她盖着,搂着她,给她挡露台上的风,她就搂着那只绿毛龟,这么将就了半宿,半夜里醒过来,还和他说话,给他看之前蒋怀远给她发的微信。 “看他躺在那儿,跟护士讨好那副神情,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刚才我回来想了一路,纳闷啊,这就是我爸?亲爸爸?” 宁小诚手还托着她头,低问:“嫌他给你丢人了?” “不是——”蒋晓鲁侧了侧身,抠着他衣服上的纽扣:“是那种感觉特别神奇,就好像一个人消失了好多年,忽然冒出来,你要让我和他特别亲近,我也适应不过来,但也见不得他不好。心里总会想,会惦记。” “其实还是挺高兴的。” 小诚挑眉:“他都那样了,你还高兴?” “有病可以治,高兴是我觉得他当年没抛弃我,是因为他跟我妈感情不好,我妈那么霸道,才放弃我。你笑什么?” 宁小诚又问:“那他当年要真就是不要你了,现在你还认这事儿吗?” 蒋晓鲁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但恨是肯定的,管还是会管吧。” 这一句话,就给宁小诚听的心软了。 “有时候也挺遭人恨的,死犟,嘴不饶人。”宁小诚舔着嘴角若有所思,“但是看着,又挺心疼。” 老宁宽坐,微笑着:“这话让你妈听见又该跟我絮叨了。”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是不是想让我去看看?”老宁犀利看着儿子,一语道破。 宁小诚顶聪明,他说是想老子了,回来探望,其实这才是真正目的。 “嗨,刚手术完,养一段日子就打算回青岛了。您去看看,给晓鲁一个面子,也让她爸心里踏实。”宁小诚挠挠眉心,像小时候求人,又不太好意思那副模样。 “我知道了。”老宁应下,“回来跟你妈说说,找个时间。” “那我就走了。”宁小诚站起来,“家里有事儿您给我打电话。” “小诚。”老宁叫住儿子,意味深长:“别嫌烦,别抱怨,娶个媳妇不是让你搂回家自己过自己日子,这里面学问深,我知道跟你以前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时候不一样,你现在累。” “当初跟晓鲁结婚是你自己选的,横竖,你得挺住了。” 宁小诚略一迟疑,点点头:“我知道。” 老宁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手朝外挥:“滚吧。” …… 这话说完还没几天,老宁就带着段瑞就去医院看了蒋怀远,很低调,穿着家常的衣服,拎了点水果。 宁小诚给蒋怀远介绍,老宁不见外,率先和蒋怀远握了握手,叫了声亲家。段瑞也很随和,好言抚慰着赵襄萍。 以前医院有给老宁看过病的熟人,也是个通人情世故的,不知道从哪儿听见消息,闻声带着两个大夫急忙来问候,说了一下蒋怀远的病情。老宁听了,笑着拍拍蒋怀远,好好养病,晓鲁是个好孩子,别让她惦记。 说完略坐了坐,就又走了。 小诚送父母下楼,又听了段瑞几句唠叨,站在医院花园前抽了根烟,一人儿发着呆。 他喜静。 这些天不断跑医院,惹得他心烦意乱。 正思忖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小诚夹着烟回头,只见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和一个很瘦的女人站在住院处大门外对峙着,应该是哪句话没谈拢,男人对着女人咣就是一拳。 女人被打的倒在地上,男人不解恨似的,又疯狂踹了两脚。 有人路过,站在旁边也没敢靠近,劝了两句并不管用。 不管怎么说,公共场合打女人这事儿也不地道,他一个大男人不能干看着。 宁小诚皱眉,下意识想喝止—— 第34章 “哎!干什么呢!有话说话, 打人干嘛啊。”宁小诚站在不远处喊了一嗓子。 戴眼镜男人脸上也有一块淤青, 见到有人帮腔, 心中愈发不忿,指着宁小诚:“你算哪根葱来管我?我跟我自己老婆说话有你什么事?” “跟你老婆说话你回家说啊,大庭广众的看见了我就得管。”宁小诚几步跨过花坛, 走到男人面前,不卑不亢地。“我算哪根葱, 哪根葱也不是,倒是您头上窜着不是人的苗苗。” 有一个出头的, 旁边看热闹的胆子也大了:“就是——” “打女人算什么能耐啊,有本事你回家打你妈去啊。”一个大姐帮着扶起地上的女人, 关切问:“没事儿吧?他是你老公吗?” 女人戴着墨镜和围巾,始终低着头:“……是。” “是也不能让他这么打你。”大姐说话爽利,“这还守着医院呢,就敢这么干,回家不得给你打死了。” 见自己一下成了被围观的中心, 男人觉得没面子,火腾地一下又烧起来了, 作势还想举拳恐吓:“你还会找帮手了是吧!!” 手伸到半空中—— 被宁小诚拦住。 第44节 拦的很客气,抓着他手腕,劲儿可用的不小,脸上还带着微笑,眼里气势迫人:“你再打她一下我看看?” 正面交锋,男人被宁小诚抓着, 不知道什么原因忽然愣了一下。 住院处保安听见动静从大厅跑出来两个,肩上别着对讲机,远远地指着僵持的两人:“哎!你俩!赶紧放开!” 医院附近都有游行执勤的警察,男人见到身穿制服的人有所顾忌,手恨恨放下,点着宁小诚身后的妻子:“你行——你等着——” “你也行。”他转向宁小诚,冷笑,眼中嫉恨,骂了句脏话:“奸夫淫妇!” “我操!”小诚也急了,这句话骂的他莫名其妙,本意是好心帮一把,没想到仗义出手还被扣上这么顶脏帽子。“你再说一遍——”他揪着眼镜男衣领,这一拳结结实实要往下揍。 眼镜男脸通红,梗着脖子,一副有本事你就打的态度。 “赶紧放开,不放我通知警察了啊!”保安见态势僵持,吹了声哨子,始终站在一旁动嘴皮子威慑:“快点——” “赶紧的,我还怕你不通知呢,甭在这儿打嘴炮吓唬人。”宁小诚横起来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我他妈还不信了,今天好心办事儿还能让人给我扣这帽子。” 这些天心烦意乱,也是借此找个发泄,人哪,不能太老实了,你老实,是个什么东西都敢骑在你脖子上撒野。 保安就没想真找警察过来,被宁小诚这么一激,也急了:“嘿!我还不信了——” “兄弟,行了行了。”身后大姐赶紧上来拉开他,朝保安摆了摆手。“这人打他媳妇,人家是看不过去才来帮着说句话,你们不过来,现在反倒要抓人,哪有这个道理。都在气头上,别当真。” 说完,还劝小诚,“弟弟,你傻啊,跟他们过不去干什么,赶紧松开他让他走得了,这事儿咱帮一次长个记性,再没下回了。” 大姐手搭在宁小诚胳膊上,用力握了握,一双常年干家务活儿的手,看着亲切,小诚也不是逮谁跟谁来,分得清好歹。 松了手。 眼镜男脚底抹油,溜之大吉。走前,还回头吐了自己老婆一口:“呸!” 人群作鸟兽散。 小诚兴致缺缺,还回头问了一句把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女人:“大姐,您没事儿吧?” 女人支支吾吾,晃了晃手,想走,结果犹豫了半天,又转过身来,给他鞠了一躬:“谢谢你……” “别别。”小诚虚拉着:“我也是看不下去了。” 女人两只手握在一起,似乎特别着急离开,又好像有什么想跟他说,很局促。 宁小诚觉得不对,往前凑了两步。 忽然一伸手拉开了女人脸上戴的墨镜。 嗡—— 桥馨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正楚楚可怜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呢。 宁小诚彻底懵了。 …… 两人并排坐在医院后头疗养花园的一个长椅上,桥馨始终低着头。 宁小诚坐在她旁边,递过墨镜,碰碰她手肘:“还是戴上吧,别回头人家以为是我给你打的。” 桥馨接过来,默默戴好。 “那是……你丈夫?”小诚看着前头凉亭里锻炼的老人,问。 “是。” 宁小诚眼神探究:“怎么给你打成这样呢?几回了?” “……有几次了。”桥馨难堪,始终低着头。 “那你就让他这么打,没想过报警离婚?现在家暴可立法了。” “也想过,但是……”桥馨咬了咬嘴唇,“每次他都求我。” 打的时候是真往死里打,求你的时候也能真给你跪下。一个大男人,哭的鼻涕一把泪一把,信誓旦旦地跟你保证。 你低头看他一眼,看看这个家,心就又软了。 当初在这个城市一起打拼,一起努力,他为了你天天骑着自行车跑两个小时去接你下班,给你买爱吃的点心和热豆浆,生活点滴,想起来了,就放弃了。 “他以前不这样,最近这几个月工作压力大,公司要裁员,脾气很差。” 小诚嘲讽一笑:“不可能说转性就转性了吧,工作压力得多大啊,天天靠打老婆发泄。” “总得有个原因。” “我前一阵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教学生弹琴,晚上下了班去,那天下雨,学生爸爸怕我不好坐车,就送了我一趟,让他回来遇上,吵了两句嘴,就开始了。”桥馨提起这事儿已经很麻木了,“他这人心细,喜欢疑神疑鬼,吵起来也收不住。” 她跟小诚说:“他总跟我说他精神有问题,压力重,求我带他来医院做检查,如果真有病吃药调理调理,兴许就能好了。” 宁小诚问:“查了?” “没查。”桥馨摇摇头,“测试的系统坏了,让过两天再来,所以——” 他又不高兴了,她劝了两句,出门就挨了这一拳。 “你带他做精神测试,测出什么毛病,你是想给他治,可回头你要真受不住离婚了,搞不好拿这病例反咬你一口。”小诚心思多深的一个人,把这点小九九看的清楚着。 桥馨僵了一下,求助般:“可能吗?” 宁小诚不置可否:“换个角度,我要是他,应该也会这么做。不过今天真没看出来是你。” 他想了想,纳闷地自言自语:“怎么就这样了呢。” 原来那么好一个姑娘,怎么就过成这样了呢。 世事难料,物是人非啊。 桥馨苦涩一笑:“小诚哥,你在这儿干什么呢?病了?” “我岳父刚手术,我过来看看。” “你结婚了?”桥馨诧然,“什么时候?” 小诚微笑:“有几个月了。” 桥馨说:“真的恭喜你。” “谢谢。” 曾经那么真心实意对你好的一个男人,纠缠了几年,她逃,她躲,说尽了伤感情的话,现在娶妻成了别人的丈夫,和你并肩坐在长椅上,看你生活不幸,除了几句慰藉,像个生疏的过路人。 眼里没有心疼,也没有怒气,剩下的只有怅然和感概。 桥馨变了,他也变了。 桥馨站起来,说:“小诚哥,我得回去了。” 宁小诚问:“还回去,不怕他再打你?” “学校给老师准备了宿舍,我可以借住。我想考虑离婚了。”桥馨消瘦,站在风口中说。 “好。”小诚也站起来:“真遇上什么难处了,可以找我。” 桥馨抿着嘴唇,和他分别。 她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小诚还站在原地,抄着裤兜。 “小诚哥。” “嗯。” “你妻子应该是个特别好的人。” 宁小诚看着她笑笑,大方道:“叫蒋晓鲁。” 晓以大义的晓,登山小鲁的鲁。 “再见。” 小诚说:“再见。” 两个人,一个往前,一个往后,渐行渐远。 蒋晓鲁站在不远处,看见他,清脆呼唤,待他走近,问:“你和谁说话呢?” 宁小诚从容走过去,牵住她:“问路的。” “哦。”蒋晓鲁狐疑地回头:“问个路怎么包那么严实——” “看着眼熟。” 宁小诚把她头扭回来:“别看了,号贩子看着能不眼熟吗,天天在医院晃,问我要不要号儿。” 蒋晓鲁叉腰,歪头看着他:“你嘴里能有句实话吗?” 小诚哈哈笑,笑够了,正色道:“我前女友。” 这回轮到蒋晓鲁笑了,一脸不信:“你就没一句实话,不说拉倒,我也不想知道。” “真是我前女友。”小诚诚恳地又说了一遍,“你不信?” 蒋晓鲁嗯了两声,连连点头:“信信信。” 她快语连珠:“你前女友加起来有一个排,医院能碰见,吃饭能碰见,上厕所也能碰见,上回停车的时候你跟人家说了半天,那个是不是也是你前女友?” 宁小诚说:“那是收费的,岁数有我妈那么大,告诉我没零钱了,非让我给她两张五块的。” 一起走到电梯,蒋晓鲁忽然严肃起来,把宁小诚逼到角落里,手抵在他腰上,后知后觉地质问:“真是你前女友?” 电梯里人挨人,人挤人,小诚低眉看着蒋晓鲁。不禁想起桥馨被一拳打倒的那幕。 不可否认地,他鬼使神差想起了和蒋晓鲁还不熟的时候,她在大街上和人争吵,吵的面红耳赤还不落下风的模样。 他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娶这样一个女孩当妻子。 不甘失败,也永远不在乎失败。 你打倒她,她会跳起来给你更厉害的反击。 怎么就和她成了一家子呢? 打开家门,她站在餐桌前,不知道从哪弄了把玫瑰花,还是新鲜带着叶子的,她拿着一把大剪刀咔嚓咔嚓剪掉多余的根,然后鼓起腮帮子对着花瓣吹气儿。 回头看见他站在门口,会甜甜一笑,说:“你回来啦?” 你看着她憨里憨气的背影。就又明白了。 都是命啊。 第45节 叮地一声,电梯提示到了楼层。 “先出去。”小诚扬眉,示意她有话别在这儿说。 蒋晓鲁依言跟着人群走出去,到走廊拐角通往病房的一出僻静角落,她又佯怒,迅速转身:“老实交代——” 代字未完,空旷走廊里还带着回声。 小诚抓着她一只手,砰地一声,把蒋晓鲁抵在墙上,疯狂亲吻。 向来是不愿意在公共场合做亲密举动的,以前觉得那是学生才干的事情,亲密的小情侣,在宿舍楼下,在车站,在每一个分别的夜晚。 这么大的人,做这些,总轻浮了些。 现在才真明白,不是抹不开,是还没到那份上。 现在你想吻她,真实的亲吻,无论在哪儿,让她感受到你是实实在在抱着她,你拥有她。 唇齿相交。 热烈滚灼。 他好像说,别问。 蒋晓鲁起初睁着眼,一脸茫然,讶异。 然后慢慢闭着眼,手抚摸着小诚后脑勺短短的头茬,他的脖子,最后乖顺搂在他的腰上,闭着眼。 她说,好,不问。 第35章 那时候的广州真热啊, 大夏天快四十度, 小诚拎着行李站在火车站门前, 一辆出租车走了,又来一辆。 司机在车里扯着嗓子问:“你去哪里?” 宁小诚热的浮躁:“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捎我一段就行。” 司机摆摆手, 上来,上来。 简易酒店里, 他抽着烟,一页一页翻着资料, 偶尔对着电脑研究着什么,十二点多, 烟灰掉了一身,叹气,起来脱了衣服进去洗澡,囫囵睡一觉,早上七点还得去证券公司。 那时应该是零九年, 他还穿时下流行的登喜路和鳄鱼,用沈斯亮的话说, 一身房地产公司推销房子的味儿,远没有现在这么讲究,衬衫塞进腰间,很宽,领子也不是现在精窄的翻领,他和人谈判, 为何汴生争股权,午休的时候连口饭都没得吃,随便去外面找个小餐馆对付了,下午回来再战。 宁小诚有个小习惯,出去谈一桩生意,成了,飞机回,没成,火车回。 何汴生以前调侃过他,你这是惩罚你自己?小诚笑一笑,是静心。 火车上咣当咣当晃着,你能有非常充足的时间去思考,想你这事儿为什么没办成,想你之前说的话哪句缺了火候。等你想明白了,也到家了。 高铁在快速运行着。 宁小诚倏地睁开眼,坐起来。 蒋晓鲁安静坐在他左手边,正在看书,见他醒了,忡怔回头:“睡惊了?” 小诚看了眼窗外,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到哪儿了?” “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蒋晓鲁合上书,伸出手温柔摸他的头,一派天真:“不怕啊,给你呼噜呼噜毛。” 这趟是送蒋怀远回家,手术之后养了一个多月,恢复的不错,大夫说可以不用特地留在这,回去以后定时复查,只要瘤子不再长,没什么大问题。 当时来一趟,蒋晓鲁没接,现在要走了,总得送一送。 坐高铁很方便,路程不到五个小时,周六早上动身,她和宁小诚送一趟,周日再回来,什么也不耽误。 “做梦了。”宁小诚从椅背上抽出一瓶矿泉水,和蒋晓鲁嘀咕着:“梦见以前自己在广州那时候了。” 瓶盖拧开,他先递给她。 蒋晓鲁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还给他,宁小诚仰头咕咚咕咚干了半瓶。 “没睡好?”蒋晓鲁凑过来,把耳机塞给他一只。“给你听首歌吧,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蒋怀远听见动静,隔着过道回头看,又笑着转回来,和妻子感慨:“这晓鲁啊,和小时候一样。” “女儿大了,还能永远和以前一样?你这是看她高兴,怎么看怎么亲。” “那不一样。”蒋怀远眼中骄傲:“模样变了,品性没变。” 出了站台,宁小诚和蒋晓鲁拿着行李跟在蒋怀远后面,蒋怀远走了两步慢下来,手往前一比:“你俩在前头。” 蒋晓鲁一头雾水:“为什么?” 蒋怀远很倔:“让你走就走,快,前头。” 蒋晓鲁和宁小诚对视,莫名其妙走在蒋怀远前面,蒋晓鲁还纳闷,无声动口型:“干嘛要咱俩在前面,我又不认路。” 宁小诚模棱两可扔出一句话:“想看看你吧。” 想俩人走在一块的背影,蒋怀远这是看个心里安慰,看个高兴。高兴女儿有个依靠,不舍得啊,总想欣慰地看一看,再看一看。 乘了出租车送蒋怀远回家,蒋怀远很高兴,坐在前排不住回头,给蒋晓鲁介绍:“晓鲁你看,这栋楼是新建的。” “晓鲁,你还记得这个百货大楼吗,都拆了,现在改成商业街了。” “晓鲁,往那边走,坐102到终点,就能到我跟你说的那个港口。” “晓鲁,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早几个月有参观日,就能带你去看了。” 蒋晓鲁在后排有话必答,看着窗外:“嗯,是不一样了,像两个城市。” 蒋怀远感慨万千:“能没变化吗,都二十年了。” 车停到一片普通小区楼下,上五楼,就是蒋怀远这些年一直住的地方。 一进门,正对着的那个电视柜蒋晓鲁很眼熟,让她找回了点亲切感,漆着紫红色的老式柜子,上面的把手不知道重新拧了多少次。 她小时候淘气,没事儿就拉开柜门掏东西,弄得遍地都是,杜蕙心就一边呵斥她,一边无奈把衣服一件件又叠进去。 玻璃茶几上干干净净倒扣着几个茶杯,沙发因为长期不坐人,外面罩了一层防尘布。能看出来,赵襄萍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蒋晓鲁在屋里走了走,帮宁小诚把行李安顿进去,看见卧室里桌子玻璃板上压着的照片,她无声招手,让宁小诚过来看:“嘿,你来。” 小诚背着手一瞧,嗬,这老丈人还是个长情人,玻璃板底下还压着他当年和蒋晓鲁妈妈结婚的照片。 黑白照,杜蕙心还梳着两个辫子。 “这张呢?”小诚指着旁边的小姑娘问。 蒋晓鲁压低声音:“我三岁吧,去崂山玩儿拍的。” 宁小诚端详了半天,给出一句中肯评价:“你小时候可够难看的。” “嘶——”蒋晓鲁掐他腰:“女大十八变你没听说过?小时候长得跟你现在一个模样?” 小诚笑笑,又指着另一张:“这个呢?天安门照的?” 蒋晓鲁嗯了一声:“这时候有五六岁了,回来以后,没多长时间他俩就离婚了。” “凉鞋里面还套袜子,够时髦啊。”小诚新奇地弯腰看仔细了些。 “那时候坐火车人巨多,我个头小挤不过,我妈怕我总被别人踩着脚才穿的。” “这是他跟赵姨后来登记时候的吧?” 蒋晓鲁唔了一声,小声嘀咕:“是吧,后面还有红布呢,应该——九七年?还是九九年?” 赵襄萍路过卧室,见两人在看照片,愣了愣,随即快步去开窗通风,满面春风地地招呼蒋晓鲁和宁小诚坐:“小诚,晓鲁,两个多月没回来人,屋里灰尘大。我擦擦,你俩先坐。” 蒋晓鲁像干坏事被人抓包了似的,迅速从屋里走出来:“赵阿姨,不坐了,您跟我爸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来。” “怎么还出来了,看吧看吧。”蒋怀远不满,“你自己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是,怎么……还不住在家里?”赵襄萍很惊讶,不管怎么说,这套房子没卖,多亏了小两口出手帮忙,她从心里感激蒋晓鲁。 这房子是两室一厅,一个书房,一个卧室,本来赵襄萍想着把床单被罩换了新的,让给他们,她和蒋怀远在客厅凑合。 “不住就不住吧。”蒋怀远坐在沙发上,脱了外套,温厚看着蒋晓鲁:“家里这情况确实没法留你们,明天走之前,来家里吃顿中午饭。”他又看向宁小诚,嘱咐:“小诚,别忘了。” 小诚颔首:“忘不了。” “行。”蒋晓鲁在洗手间用水打湿了一块毛巾,也不认生,帮着擦了擦柜子才走。 临走时,蒋怀远还很惦念,一直嘱咐着说哪里坐车方便,去哪里玩要怎么走,说了几句,一想,讪讪笑着:“我这太操心了,你俩搭伴儿,我放心。” …… 这个天气,已经不适合再下海去玩了,阔别多年重回家乡,蒋晓鲁很高兴,也不管海水凉不凉,脱了鞋卷起裤腿就下去踩。 一踩,溅起一片水花,她被冰的哇一声,跑过来,过一会儿又不过瘾似的跑回去。 小诚在不远的沙滩上坐着抽烟,时不时喊一嗓子:“哎!你别往里再走了!” “大冷天掉下去我可不捞你啊!” 寒风夹杂着海浪,一波波,一阵阵,伴随着蒋晓鲁阵阵惊呼。 小诚琢磨着,这姑娘也是够可怜,多少年能玩一次水花,瞧给兴奋的。将来老了,还真得找个靠海的地方养老,让她乐呵乐呵。 风吹起蒋晓鲁的头发,她纯净面容渐渐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不断跳跃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 宁小诚急了:“蒋晓鲁,赶紧回来!!!” 不一会儿那道身影渐渐清晰,蒋晓鲁提着鞋快步跑回来,冻得打寒噤。“快——” 宁小诚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拉开外衣,蒋晓鲁动作迅速的把脚揣进他怀里,用他体温捂着,嘴唇哆嗦:“太冷了……” 叹气捂着她一双脚丫:“不让你下去,你听吗。” 蒋晓鲁嘻嘻哈哈地,挨他近了些:“哎,你记得我小时候掉水里吗。” 宁小诚坦然:“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儿我怎么记得。” “就,就那次,在公园那人工湖,郑昕掉水里了,我去捞她,结果也掉下去了。”蒋晓鲁很着急,努力描述着细节:“你真不记得了?” 宁小诚掐了烟,回忆着,慢吞吞哦了一声:“……有点印象。” “打小儿干的好事太多了,不能哪件都记住,怎么着,救你一回,还念念不忘呢?”他坏笑着。 第46节 “呸,又不是你捞的我,是陈泓,你当时捞的是郑昕。”蒋晓鲁伸个懒腰躺在他怀里,“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学游泳,可惜学了十多年也没会。” “晚上你想吃什么啊?”蒋晓鲁伸出一根手指,软软地在他下巴上描摹。 宁小诚脸部线条很干净,不蓄胡子,尤其是下颚连着脖子的地方,有时候厮混在一起,蒋晓鲁会恶作剧在上面咬,咬到他抓心挠肝骂骂咧咧的时候,蒋晓鲁咯咯一笑,又躲得老远。 “什么都行。” 天冷,人又少,两个人在海滩上互相靠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景,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蒋晓鲁骨碌一下翻起来:“那咱俩买点海鲜回去吃吧,我给你煮。” 去水产市场挑螃蟹的时候,蒋晓鲁胆子也是蛮大,手伸进水缸里,上去就抓。 拎起这只看看,拎起那只看看,嘴里还振振有词:“虾要挑弯的,直的不新鲜。” “螃蟹要挑绿色盖子有点反光的——”她抓起一只,仔细看看,扔进袋子里:“就你了。” 宁小诚站在她旁边,心念一动,掏出手机来对着她,猝不及防叫了她一声:“蒋晓鲁!” 蒋晓鲁手里抓着一只企图挣扎出去的螃蟹,仰头,满脸茫然:“……啊?” 咔嚓一声—— 宁小诚镇定自若揣好手机:“你买完了吗?” 蒋晓鲁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干什么,以为等的不耐烦了,傻了吧唧应了两声,把袋子递给老板:“好了,这就好了。” 两个人晚上住酒店,第二天中午的车。 晚上酒足饭饱以后,蒋晓鲁去浴室洗澡,小诚在外面看电视。 过了好半天,客厅墙后面先伸出一条腿,勾引似地动了动,然后蒋晓鲁穿着浴袍,也不知道那袍子是本来就大,还是故意被她扯的松松垮垮,露着半个肩膀,她探出头:“嘿!” 宁小诚半天才从电视上移开目光:“干什么?” 蒋晓鲁大胆邀请:“睡觉吗?” “你先睡,我马上。”小诚敷衍了一句,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电视里。 蒋晓鲁有点失望:“真不睡啊?” “嗯,马上。”带着安抚口吻。 蒋晓鲁垂头丧气踢踢踏踏躺回床上,一把用被子蒙住自己。 想主动一次,还被拒绝了。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很累,为了蒋怀远的事情一直跑前跑后,也很体谅她。 蒋晓鲁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惜啊可惜。 小诚在外面看电视,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猛然拍了下脑袋,迅速冲进屋里:“哎,哎——” “滚。”蒋晓鲁瓮声瓮气地翻了个身:“我要睡觉。” “来来来,一起睡。”宁小诚厚脸皮地钻进去:“你一个人多冷啊。” 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响声。 蒋晓鲁忽然兴奋尖叫—— 天翻地覆。 宁小诚的手机在客厅上孤独的亮着,反反复复,在响第三遍以后,那头终于像绝望了似的,了无声息。 蒋晓鲁额头薄汗,仰头看着窗外,一夜霜降,寒冬将至。 她在被子里动了动,抱着身边的人,轻声说:“小诚哥。” “嗯。” “冬天要来了。” “是。” 冬天来了,新年也要来了。 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也是第一个新年。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新年,夹杂着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悄然来临。 第36章 厨房里, 杜蕙心动作熟练地擀着饺子皮, 两只手包住饺子两边, 一捏,饱满漂亮的小饺子就成型了。 每次新年之前的习惯,存点饺子留着备用, 今年蒋晓鲁成家了,要多包些, 给她也带走两袋。 “郑昕今年过年真不回家了?”蒋晓鲁干这些活儿还不太熟练,只能站在旁边帮帮手。 杜蕙心说:“不回了, 刚上机热情劲儿正足,听说表现的还挺好, 公司打算年后让她飞国际线了。” 蒋晓鲁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正好借机问出来:“她跟曹小飞怎么没下文了?” 杜蕙心不太自然地停了一下,继续熟练动作:“嗨,曹小飞那孩子……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蒋晓鲁扬眉质问,“为什么?曹小飞主动的?” 当初如果不是她吵着要结婚, 也不至于闹的那么大不是?她很长时间没和郑昕联系过了,偶尔在社交软件里看她发发动态, 过的一直挺开心,蒋晓鲁也没想那么多。 杜蕙心似乎不太想说,包了两个饺子,用围裙擦了擦手,叹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这孩子主意正, 张罗结婚那时候发现怀孕了,也是六神无主的,后来曹小飞听说这事儿以后不想认账,怕了呗,郑昕正巧选上了空姐,上医院查说孕酮低,想让她过段时间再观察观察,她一狠心,工作不想扔,瞒着我直接去医院做流产了。” 蒋晓鲁讶异,没想到家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她从来没跟我说,郑叔知道吗?” “知道,后来告诉他的,这事儿不能瞒着,也……瞒不住。”杜蕙心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生了你俩,胆子一个比一个大,主意一个比一个正,偏着她就亏着你,这么些年,还是把你和她全耽误了……回头来,落下一身的不是。” 以前多春风得意的一个老太太啊,两个女儿,都优秀,小女儿贴心,大女儿懂事儿,一直活在自以为是的骄傲里,到了矛盾接二连三发生的时候,才真正看清了现实,回头来反省自己这些年的偏心和不足。 杜蕙心觉得自己活的特别失败,甚至算不上是个负责任的母亲。 郑和文知道郑昕做流产的事情之后大发雷霆,和杜蕙心结婚二十多年,第一次对她大动肝火:“你就这么宠着她,惯着她,你看看现在给孩子害成什么样!!!” “就两个女儿,晓鲁你伤了,郑昕你也没教育好,为所欲为,一味的偏着护着,蕙心啊……人不能那么虚荣要脸面,你说是为了这个好为了那个好,到头来全都是为了你自己好!” 这件事过去有一段时间了,杜蕙心受了很大打击,也忽然就想通了。 “人哪,就得承认自己活的失败,不能表面风光。”杜蕙心揉着面,低眉和蒋晓鲁说话:“晓鲁,妈现在是真知道错了。” 活的自私啊。 蒋晓鲁以前和她妈吵架的时候气的半疯,恨不得找尽了能伤害她的话说,这次过年回来,本意也想问问她蒋怀远的事情,可是看她现在的神情,又觉得说出来没意思。 只能宽解她:“改天我去看看郑昕,您也不用担心,这个岁数让她看清楚曹小飞那德行,比结了婚过几年再发现要好,耽误了青春不说,人也该折磨的没冲劲儿了。” “嗯,你说得对。”杜蕙心终于欣慰笑了一下,“她做完手术以后在公寓里养着,我熬了汤去看她,她现在是真长大了,你知道跟我说什么吗?”杜蕙心低头洗手:“她说妈,我现在特别想好好工作,前几天去我姐那儿了,你给她的触动特别大,回来一直在夸你,说女人干什么不如有一份事业,有份好事业,才能和人家匹敌,有话语权,找另一半的时候眼光也不一样了。” “上了班,接触各行各业的人多了,眼界自然就开了,前一阵曹小飞可能是心里过意不去,来找她想求和,结果她把枕头一摔,连看都没看一眼,说他现在求着自己都不回头,连自己的孩子不敢认,这样的男人谁敢嫁?” 蒋晓鲁失笑:“是真长大了啊……” 但是好歹是一个小生命,就那么放弃了,蒋晓鲁还是为郑昕可惜。 “嗯,长大了,忽然那一瞬间什么事儿把她触动了,就明白了。”杜蕙心想了想,背对着蒋晓鲁。“晓鲁,你和小诚……打算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水声哗啦啦地冲着—— 蒋晓鲁神情一滞:“不着急,还想过两年二人世界呢,再等等吧。” 杜蕙心关了水,这回转过身来了,关切问:“是你不着急?还是他不想要?” 按理说,小诚是独子,而且也这个岁数了,两个人生活没什么负担,正是要孩子的好时候。 “我不想要。”蒋晓鲁坦诚,“想在工作两年,稳定了,三十岁以后再说。” 两个人从来没在孩子这件事上谈过,小诚是个顺其自然的态度,偶尔在一起的时候有措施,没有的时候,蒋晓鲁会事后算日子偷着吃药。 才刚结婚半年,感情尚不稳定,小两口激情没尽,就过上拖家带口抚养孩子的生活,蒋晓鲁不愿意,也怕日后矛盾多。 “啧,再等几年,妈怕你有危险,三十岁往后算大龄产妇了,女人哪,其实真正青春就那么几年,要是身体情况允许,你考虑考虑尽早要一个,怕麻烦生下来妈给你带,别的教育不了,但是吃喝拉撒肯定没问题,不会亏了。”杜蕙心站在做母亲的角度考虑,劝着多说了两句。“有个孩子,生活就稳定了,也踏实了。” 蒋晓鲁听出来了,杜蕙心这是怕她闪婚闪的不安心,想要个孩子来巩固地位。 啼笑皆非。 蒋晓鲁没反驳,四两拨千斤:“您不是也三十多岁生的郑昕吗,顺产,那时候比我还大呢。” “那能一样吗?你郑叔都那个岁数了。”杜蕙心脸上一红,不好意思地自嘲:“郑昕从小体弱多病,抵抗力差,总像脑子缺根弦儿。” “您现在知道我好啦?”蒋晓鲁笑着将杜蕙心的军,俏皮把话题转移。“以前不总说郑昕贴心吗?脑子缺根弦儿好啊,比我这一肚子鬼心眼强。” “都好,都好。”杜蕙心低着头,反复擦着厨具:“你就别挑妈了。” 说着,杜蕙心想起来:“今天该贴窗花了,你郑叔早起买回来我给忘了。” “我贴吧。”蒋晓鲁去玄关拿了喜庆的红福字,走到阳台上。 阳台始终放着一只小板凳,以前郑和文闲暇时钓鱼用的,很多年了,蒋晓鲁小时候踩着它探头和李潮灿说话,现在踩着,是为了登高贴窗花。 蒋晓鲁端详着,正找一个正中间的位置,忽然楼下传来一声笑喊:“往左,歪了歪了——” 蒋晓鲁一低头。 李潮灿穿着一身英挺警服,外面套了件大衣,正提着大包小裹在楼下看着她呢! 很长时间没见了,蒋晓鲁欣喜打开窗户:“潮灿!” “哎!”李潮灿给人的感觉,永远是充满阳光活力的,不管你俩隔了多长时间没见,不会感到生疏:“晓鲁,你回来过年啊?” “嗯!”蒋晓鲁点点头,和他隔着几层楼喊话:“你也回家?” “啊,今天没事儿,找空给我爸我妈送点年货。”李潮灿痴盯着蒋晓鲁,像小时候一样,有了点什么丰功伟绩就和她炫耀:“晓鲁,我调到分局刑警队了!” “不当片警啦?” “不当了!”李潮灿豪气挥手,“我找到了人生的新阶梯,以后你真得规规矩矩叫我李警官了。” 蒋晓鲁结婚以后,李潮灿受了打击,每天泡在派出所处理大事小情,一点空闲的时间也不给自己留。 也是巧合。 那天李潮灿所在的管区有小偷,李潮灿路过,听见呼救直接追了人家三条街,以前当兵的时候他是连里出了名的飞毛腿,碰巧那天分局负责案子的一个老警察因为查资料,过来提审一份卷宗,遇上李潮灿提溜着小偷回来,吃了一惊。 小伙子你身手不错啊!刚才在我眼前嗖一下就跑没了,合着是你啊? 第47节 派出所所长老单是个心慈眼明的人,笑呵呵背着手,私下里跟来提卷宗的老警察说了一嘴:“您看看刚才那小伙子还行?叫李潮灿,当过六年兵,身手没说的,为人正直,是把好手,我觉得放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有点屈才了,听说前一阵你们分局忙不开下来要人,还有空缺的话,您受累回去提一提?看看能不能调过去给你们帮帮忙。” 老警察一沉吟:“现在队里缺的是刑侦人才,他不是专业毕业的,怕是……” “专业的您不也得送去学校好好培养吗。”所长老单递上一支烟,“是个好苗子,干咱们这行的,学校里读十年不如下基层看一年,聪明着呢,哪怕您要过去让他帮着出出力,孩子不行,你再给我送回来。” 老警察回去把这事儿跟当时刑警队的队长说了,队长一听,马上拍板:“我要!现在忙的都转不开身了,来个身手利索会开车的,可是帮上我大忙了!” 就这么阴差阳错的,李潮灿被要到了刑警队去帮忙。 从派出所走的时候,老单还一直送他到门口:“潮灿哪,到了新单位好好工作,好好表现,我信得过你,别给咱派出所丢人。” “说到底,就是个闺女不是——”老单老谋深算地盯着他,“缘分到了,是你的,不是你的,那就是缘分还没到。” 李潮灿为这份新工作高兴,顺从地点点头:“是,我记住了。您放心,肯定好好干。” 在刑警队帮忙帮了两个月,上上下下口碑皆不错,这不,年前分局领导找他谈话,如果顺利的话,年后打算把他正式调入刑警队了。 从小区门前拐进来一辆车,直接停在蒋晓鲁家楼下,李潮灿面前。 按了按喇叭,宁小诚从车上下来。 李潮灿有点不太自在,上回闹婚礼之后他从来没和宁小诚碰过面,如今见了,忽地想起蒋晓鲁已经嫁人,心里不禁失落。 “小诚哥,过年好!”再脸上过不去,也得大大方方打个招呼不是? 这回,倒是很懂事,随着别人叫了他一声小诚哥。 “潮灿,过年好啊,回来看看老爷子?”小诚淡笑,过去那事儿翻篇了,他也没放在心上。 李潮灿十分灿烂:“是,今天休息,回来看看我爸我妈。” “那个……你忙吧,我也上楼了。” 小诚对他一点头:“给你父母带个好儿。” “哎。”李潮灿仰头,“晓鲁,我走了啊。” 蒋晓鲁在楼上和他招招手:“拜拜。” 待李潮灿走远,宁小诚也没上楼,就在楼下等,他今天要和蒋晓鲁一起出去一趟。蒋晓鲁也知道这事儿,匆匆贴好了两个窗花,从椅子上跳下来。 “妈,我走了,晚上饭别等我吃。”她拿起沙发上的大衣和包,乒乒乓乓去穿鞋。 杜蕙心追出来问:“这快过年了不是放假了吗,还去哪儿啊?” 蒋晓鲁匆匆言语了一句:“小诚哥朋友病重了,我和他去医院看看。” “哦——”杜蕙心严肃起来:“那快去吧。” …… 应该算是一个很让人意外的消息。 蒋晓鲁也是才知道的。 沈斯亮的女朋友霍皙生了重病,听说是很难治愈的肿瘤,正在医院等着手术。 医院空荡荡的隔离走廊里,病床上的女孩带着氧气罩正在和蒋晓鲁微笑着挥手。 蒋晓鲁是个感性的人,病房里的人朝她一笑,她眼泪就止不住。她不太会说安慰的话,而且人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安慰的话是听不进去的,生死也早就在心里看开了。 蒋晓鲁对霍皙的印象也仅限于见过的几面,她比自己小一岁,不爱说话,很安静,也很倔,跟了沈斯亮七八年,两人因为沈斯亮弟弟的事情,她没少受折磨。 第一次见她,是在自己的小喜宴上,那时候两个人正好着,很亲密,拿她和沈斯亮开玩笑的时候,会微微红着脸。 第二次见她,是两个人已经分手,她要走,他们去机场送,她走的无声无息,毫无征兆。 说是之前工作需要,去外地拍外景,现在想想,可能那个时候就已经知道自己病情恶化,想和沈斯亮一拍两散,不耽误他。 太傻了。 楼下,小诚和沈斯亮在医院吸烟处抽烟。 “斯亮,你得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沈斯亮猜到宁小诚想什么,立在医院门前,蛮坦然:“做好了,早在知道那天起,就做好了。” “她活着,我娶她——” 沈斯亮竭尽平静:“她没了,我葬她。” 他还穿着绿色的大棉袄,一身朴素,看的透彻:“小诚,不怕告诉你,我连坟都买好了。” 不能让他心爱的姑娘没个落脚的地方啊。 小诚震惊。 没想到沈斯亮做的这么绝。 那墓碑上,这边刻着霍皙,那边刻着沈斯亮。他这是下了狠心,不管生死,都要跟她凑在一起,把下半辈子都搭进去了。 “不就是先后吗,要真挺不住了,她先走,我在后面等着,多少年之后,横竖我陪着。” 小诚笑一笑:“活着,你没让人家过上一天踏实日子,死了,也不让她安生?二朵儿愿不愿意跟你放一起啊,你就这么决定了?” 这一句话戳到沈斯亮痛处。 之前平静神色崩塌,难为他铁骨铮铮的七尺男儿,终于红了眼。 她活着,他没给过她一天好日子,死了,也不让她安生。 不能!不能!!! 这辈子是生是死,她都得跟自己在一起,赎罪也好恨他也罢,总之就是不能分开。 他爱她。 爱到以生命为代价? 小诚啧啧感慨,这是什么境界。 手,重重按在沈斯亮肩头,意为宽解:“日子过的太顺了,总要有点小波折。” “二朵儿现在还没那么严重,别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回来问我,如果现在躺那儿的是晓鲁,我会怎么办。” 宁小诚慢慢碾灭烟,想起那张笑靥如花的明艳面孔,他目光悠远,一声长叹:“在她还活着的日子里,尽可能让她快乐吧。” 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无法挽留,剩下的事情,皆由人为。 想蒋晓鲁也会死,会消失,像朵花儿似的姑娘忽然就不见了?呸,他想都不敢想。 劝别人的话,也是劝。 你没法说服自己。 …… 首都t3航站楼。 从上海落地的航班,郑昕整齐列队站在空乘队伍最后,心情愉悦地想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 “妈,我回来了!今天晚上住酒店,明天飞成都,家里准备晚饭了吗,我姐和小诚哥回去了没?” “没,你姐跟你姐夫去医院看病号了,说晚上不回来吃。” “哦……谁病——” “郑昕!”乘务长娇阳走在最前面,闻声回头,面露不悦:“说了多少次不要下机列队的时候打电话!” 郑昕举着手机,背着包,低声和电话那头交代:“妈,先这样啊,我这边有点事儿先挂了。” 娇阳快步过来,强势训斥:“别以为业务好就可以不注重形象,上几天机尾巴翘上天了?年纪轻轻总想着歪门邪道。” “我走什么歪门邪道了?哦,看我跟傅总说话你不开心啦?觉得我抢你资源了?别逗了,你就跟傅总差一岁!他还管你叫姐呢。你不也每次下机就给你在飞机上留名片的客户打电话吗。”郑昕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示弱:“自己都做不到还要别人守规矩,怎么以身作则。” “你——!!”娇阳发怒,修剪精美的指甲愤怒指着郑昕,又放下。 两个女人在航站楼里对视,谁也不让谁。 郑昕个子高,外形出挑,比蒋晓鲁还要高出两公分,人也聪明,很多业务接受的很快,和几个年轻机长也能打成一片,上次在机场遇上公司副总来巡查,她无意间帮了对方一个忙,留下的印象很好,据说要破格提拔。 娇阳则反之不顺。 她今年三十三岁,年纪到了,公司有意找她谈话将她改为负责地面业务的经理,作为补偿可以加薪。 这对她来说是个非常坏的消息。 自培训期就与郑昕埋下的不快,碍着宋芃这层迟迟没撕破脸,可郑昕却很牛,加上几次在航班飞行过程中对她的苛待,两个人彻底把关系搞僵。 有人过来拉郑昕:“昕昕,行了,少说两句吧。” 郑昕气鼓鼓,被拉着往前走,嘴里还不饶人:“一大把岁数还天天朝思暮想别人老公,看见个头等舱客户就往上冲,装什么新鲜萝卜皮。” 娇阳走在前面,指甲死死抠进手心里。 恨的要死啊—— 第37章 这个年过的和以往没什么区别, 这家晃晃,那家坐坐,互相走亲戚跑个人情,每天饭都吃乱了,弄的人疲惫不堪。 郑昕和蒋晓鲁在床上脚对脚坐瑜伽, 蒋晓鲁腰很硬, 弯不下去, 掰了一会儿就直起身体来:“我不行了——” “哎!!!你别动啊。”郑昕噗通一下也倒下来, 累的脸颊通红。 “你这个岁数就得多锻炼,保住青春,要不过了三十皱纹褶子都出来了。” “我青春着呢,永远十八。”蒋晓鲁四仰八叉躺在床上, 用脚趾掐了掐郑昕:“我听妈说你前一阵……” 郑昕赶紧做了个暂停的手势, 翻了个白眼:“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别絮叨行吗。” “我是告诉你保护……” “不用你保护,你连孩子都没怀过你怎么告诉我?这事儿,我比你经验丰富。” “嘶——你怎么口无遮拦的, 又不是什么光彩事儿说这么大声。”蒋晓鲁压低嗓音,鬼鬼祟祟:“怕你爸听不见是吧?” “是,不是什么光彩事儿, 可也不是什么羞耻,观念不合分了就分了,孩子不认,也不知道健不健康, 我肯定不能生下来,以后长个记性做措施就是了。”郑昕很坦然,和蒋晓鲁观念上有分歧。 蒋晓鲁是属于相对保守的那一类。 郑昕则开放很多。 第48节 她把前几天和娇阳吵架的事情讲给蒋晓鲁听,还很得意。 蒋晓鲁以过来人的经验骂她:“你长脑子吗?那是你上司,你当着那么多人说话,不怕她背后给你穿小鞋?” “我知道她一秘密,她不敢。”郑昕胸有成竹,满不在乎。 “哎,我想把小诚哥那车还给他,但是得再等等,过两个月飞国际线补贴高了,我就能买新的了。”郑昕爬到蒋晓鲁旁边,讨好地跟她商量:“你再补贴我点儿呗?” “我欠你的啊,我补贴你?”蒋晓鲁斜了郑昕一眼,刷刷翻着手机。 “你是不欠我,你不是我姐嘛,我也不要多。”郑昕伸出几根手指:“就这个数,三万,我都算好了,不想贷款,每个月还烦都烦死了。” 蒋晓鲁没说话,摆着架子:“你求求我吧。” 郑昕为五斗米折腰:“我求求你。”她凑过去,和蒋晓鲁脸贴脸,抱着她很亲昵地撒娇:“我求求你了。” 蒋晓鲁吓出一身鸡皮疙瘩,猛地坐起来,指着她:“……你你你。” “是不是觉得我没安好心?”郑昕仰着,哈哈笑:“特不习惯吧?” “是。”蒋晓鲁戒备地看着妹妹,“简直丧心病狂。” “嗨——我这是忽然想明白了,以前跟你不对付,是怕你总抢我东西,还得求着你,现在你都嫁人了,家就是我的了,还跟你较劲干什么啊。”郑昕大大咧咧地说着:“人在江湖,就要闯荡,要大方。” 蒋晓鲁一阵无语,慢吞吞爬下床:“回头我打你卡上,你得还我。” “行行行,抠死了,哎,你什么时候走啊?小诚哥今天怎么没来?” “明天上班,他今天有事儿出去了,一会儿我自己回去。”蒋晓鲁穿上拖鞋,还是不放心。“那你以后在机场也注意点,说话别没遮没拦的。” …… 琉璃把的玻璃壶压在小炉子上,从壶嘴蒸腾着跑出白花花地蒸汽,烧着今年的新普洱,一双男人手将它取下来,对准小茶盏斟了一杯,推过去。 “来,过年过的人都乏了,喝一杯暖暖胃,天凉,你车里那矿泉水可不能再喝了。” “谢谢,放这儿,我自己来就行。”宁小诚身体往前探了探,虚扶。 跟宁小诚说话这人叫赵合平,和他是老交情了,比宁小诚大了两旬,俩人算是忘年交,老赵以前也算个神人,穷苦出身,和妻子来大城市奋斗,三十多岁起的家,生意做得很大,搞开发区建设,投资生态园和出租写字楼,后来因为一次工人事故,人受了打击,说什么也不干了,手中的固定资产该变卖变卖,该转手转手,带着老婆孩子去了广州定居。 在广州的日子过的很滋润,有一个很大的生态茶室当办公室,做专职投资人,控股了一个国内有名的奢侈品销售公司,偶尔与几个合作伙伴搞资产并购,能请动他的,除了回报利润十分丰厚以外,大多都是帮熟人的忙。 他每年只有逢年过节或者父母生日的时候才回北京。 眼看着又要走了,这才从各方饭局里挤出时间,约宁小诚好好坐一坐,聊聊天。 “你考虑好了吗?要是真愿意来我这儿,一万个欢迎。”赵合平抿了口茶,舒服地直叹气:“这话我早在六年以前就跟你说过。” 那时正逢何汴生病逝,他人每天飘飘忽忽的,看着揪心,老赵是真心实意想让他来帮自己,但那时候他决心已定,说什么也没用。 小诚拿起桌上的小铁盒,随手剥开一块润喉糖,扔进茶碗里。 赵合平哎呦一声:“你还很为难?我豁出这张老脸都做到这份上了,还矜持什么啊!” “我有要求。”小诚坐窗边的藤椅里,直言不讳。 赵合平和爽快:“你说。” “我手底下有几个人,得都带走,不能我这一来,把他们坑了。” 宁小诚那家狗头公司一共就几个人,都是他养着。 两个年轻高材生,一个经人介绍的在美国某公司的金融师,负责帮他盯股市动向,每年按利润领年薪;一个在上海外企跳槽过来的女会计师兼秘书,帮着处理公司账务税务和宁小诚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儿;一个专门做资产分析的风险师,业内很有口碑,有自己的专门职业,偶尔宁小诚用得着他的时候来一趟,按次结算工资。 “就你那几个人还算什么麻烦,算上保洁一共就六个,他们要愿意,我都收。”赵合平又往茶壶里添了些水:“在科技园那儿我有个房子,旁边都是搞文化的工作室,环境不错,有湖有草儿,你要是决定了,等开春带着人搬过去,帮我跑这边的生意,你愿意收多少人都行,但是有一点,自负盈亏,薪金你来出,我只给你一个人年薪。” 在商言商,老赵不是慈善家,看中的是他宁小诚和他身后的关系网,怎么做事在于他,用什么人他也不管,至于宁小诚在股市那摊事儿,他不愿意扔,就得自己担着。 老赵伸手比了个数字:“你要是说准了,一年给你这个数。” 宁小诚不在乎这笔年薪,笑一笑:“你说了算。” “怎么忽然就想通了,说说。”赵合平特别想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出要过来帮自己,很有兴趣:“这两年……股市不好干?” 小诚吹开茶叶末子,叹息:“一年里好的时候不多,不能坐吃山空啊。” 赵合平趁热打铁: “我可跟你说好,你要答应了,一天天不能随心所欲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了,咱俩签的是三年合同。一年你要不能给我交这些钱,得自己补。” 看来老赵准备的是真的很充分,连合同都弄好了。 小诚手指搭在膝盖上,随意敲着,没去翻。 “这事儿也不急,你考虑考虑,以后答复我。”老赵观察了一下他的反应,笑笑:“还是受不得这份约束吧。” 中午太阳正盛,从落地窗打进来,宁小诚穿着一件小圆立领的白衬衫,脖子处有两颗很小的黑色扣子,他在细节上向来讲究,与你面对面随性交谈着,风度翩翩,甚是从容。 “那这个先放下,我给你看个东西。”老赵朝门外喊了一声,“小徐,把我电脑拿过来。” 不一会有秘书捧了赵合平的笔记本电脑进来,和宁小诚微笑着点点头:“宁总好。” 赵合平接过来,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递给宁小诚:“我不瞒你,你先看,看完之后再告诉我做不做。” “什么?”宁小诚没接。 “你先看。”老赵很执着,坚持着要让他看看电脑:“也是求到我这儿来的,我应了,怎么做还没想好,想听听你的意思。” 宁小诚终于接过来,手指在触控板上划了两下,倏然眉心微蹙:“什么时候?” “年前。” “谁干的?” 赵合平调侃了一句:“香港美荣集团,老板叫华康,一个相当狡猾的人。手腕强硬,留过洋,还当过老师,经验颇丰啊。” 宁小诚盯着页面上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男人,神情复杂。 赵合平精明:“你认识?” 小诚从电脑前移开目光,不置可否:“没见过面。” “元升号是块肥肉,现在落得这个下场你应该能想到。何夫人托了朋友四处打听你,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实在熬不住了,现在那儿的状况能再撑两个月都算多,何氏接手那两个叔伯兄弟你比我清楚,把钱看得比什么都重,现在股东会乱成一片,逼着何夫人交出股权和两块招牌,她不签字,这事儿就成不了。她为了躲他们,人已经离开香港了。她希望有机会跟你见一面。” 元升号因为经营不善,面临被恶意整合低价收购,掌权人见钱眼开,打算卖掉瓜分了事。 赵合平口中的何夫人,正是已经故去的何汴生的妻子。 至于何汴生—— 那是宁小诚的一块心病,这么多年也没法放下的心病,是当时在他最困窘的时候敢拉他一把的人。小诚跟着他,经历了“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猖狂时光,也领悟到了“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超然境界。 人生中的一个贵人哪。 那两年为了这块元升号他绞尽脑汁,累的像个牲口,如今一手经营过的生意眼见高楼起,眼见着高楼塌,心情复杂。 要说跟他没关系,何汴生走了那么多年,这事儿早该忘了。他当时付出的辛苦也得到了回报,生意人,讲究一码是一码。 要说有关系,也就是老何走之前那么一句托付的话。 “我太太一个人在香港,没有我,很可怜。” 不为了元升,为老何。小诚是重情义的一个人。 但这事儿还得好好想想。 把电脑递回去,小诚说:“再说。” 赵合平笑着收回笔记本电脑,扔在一边:“好。” 陪着赵合平聊了一下午,从家里老人聊到他广州的生意,老赵不停的用话劝他,小诚给他打工的事儿敲定个七七八八,只等着开春天暖了,找个合适的机会给他腾办公室。 晚上老赵想留宁小诚吃饭,妻子做了一桌子丰盛晚宴,小诚拎着车钥匙和夫妇俩道谢,告辞:“嫂子,今天我就不留了,改天带着媳妇来家里看您。” “哎,好。”老赵的妻子是个很温柔的女人,雍容大气,但是眼角还是能看出年轻时操劳的痕迹。 上了车,开着开着,宁小诚摸出手机回拨了个电话:“老赵,你那儿有香港美荣的资料吗,我想琢磨琢磨。” 赵合平就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事儿,满口答应:“我马上给你发过去,你慢慢看,我等你消息。” “这华康——”赵合平在那端呵笑,忽生感慨:“可不是一般人哪。” 第38章 宁小诚晚上想去接蒋晓鲁, 没想到蒋晓鲁个实在东西以为他在外面吃,没等他,已经自己开车回去了。 都走到了家门口,小诚一想,反正来都来了, 顺路下去理个发吧。 过年这段时间懒怠, 没腾出时间, 他是个头发稍微长一些就不自在的人。以前理发是在大院门口的一个路摊上, 老爷子在那儿一把剪子一把推子干了几十年,去年走了,没办法,小诚他们又寻了附近便民服务社里一个大嫂开的剃头铺。 大嫂是后勤房管科老段的媳妇, 在这儿找个营生, 小孩五块, 大人八块,推门进去,大嫂正在看电视。 见有顾客上门, 拍拍手里嗑瓜子的浮灰,取了门上的大褂:“理发?真没想现在还有人来。” “怎么说。”小诚坐在镜子前头,微微一笑。 “嗨, 那句老理儿呗,正月不剪头。”大姐抖开一块布,仔细地围在小诚脖子。 小诚乐了:“我没舅舅,您放心剪着, 家里就我妈一个。” 晚上七点多钟,背景音是耳朵快磨出茧子的新闻台,伴着播音员熟悉地一声“今天的新闻联播送完了,感谢收看”,宁小诚趴趴头发站起来,满意地从镜子里打量自己。 大嫂仔细地清理着地上的头发碎茬,亲人似的关怀:“头发嫂子就不给你洗了,大冷天的回头吹不干该着凉了,回家让你媳妇给你冲一冲,可能还有点碎头茬。” “好嘞。”小诚摸出十块钱压在桌上,心情愉悦地吹着口哨从服务社台阶上下来。 走着走着,忽感后脖颈一凉,巨大冲力砸在后脑勺上,宁小诚脚下一滑往前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操!” 一个拳头大小结结实实的雪球啊,夹杂着烂树枝和枯叶,扑簌簌地落在他新剃的头发上,干干净净地衣领里,砸的他透心凉。 宁小诚回头气急败坏地在院儿里找了一圈:“谁?赶紧出来!别藏啊。” 院儿里静悄悄地,四下无人,只停着几辆车。 真邪门了,谁家孩子调皮捣蛋算计到他头上来了?不能啊,小诚纳闷,这大晚上的,那些好惹事儿的苗苗都应该在家里被爹妈拎着认字儿呢。 余光扫到不远处一辆吉普车,宁小诚镇静回身,假装没找到人,还抖落了两下衣领。 实则,耳朵一直在听。 窸窸窣窣捏雪球的声音再度袭来,一,二,三!!!!! “嘿——”宁小诚迅速蹲下,一猫腰,结结实实一个大雪球正好砸到他玻璃上。 第49节 武杨在小树林后头暗叫不好,迅速蹿出来从身后给宁小诚扑倒。 “就他妈知道是你!”仰躺着被武杨钳制住,小诚呵着冷气笑骂:“暗算人的毛病算是改不了了!” “嘿嘿,招儿不在新,管用就行,你打扮的人模狗样的这是去哪儿啊?”武杨抓起捧雪,再度要糊到宁小诚脸上,小诚激烈反抗,两个大男人熊抱着滚到一起,撒泼打诨。 “你放开我!” “不放!” “穿海魂衫儿站甲板,我不揍你丫挺的。” “x,你试试?” “试试!!” 武杨一身蛮力气,论力气小诚确实不是他对手,俩人连笑带骂,用腿钳着对方脖子谁也不让步。 “哎呦,你先松开,岔气儿了。” “你先松。” 暗中俩人手里都攥着武器,憋着劲儿等机会。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不约而同地再度起身,用了老牛推车的力气:“谁也别松,来吧您就——” 沈斯亮拎着换洗的衣服和洗漱用品从家里出来,离老远就看着路灯底下有人打雪仗。 心里还想呢,这大的人了,真够没溜儿的,大黑天还打起雪仗来了。 凑近了一看,这不是宁小诚和武杨吗! 小诚明显不是大傻子的对手啊,这吃亏了可不行。 宁小诚看见,还喊他来帮忙:“斯亮——!快!!!” 多日消沉压抑,好像终于找到了刺激神经的某个兴奋点,沈斯亮扔了盆扔了兜,二话没说,解开外套迅速加入战斗。 三个人闹着,混着,打着,声音在寂静空敞的院儿里格外响亮,阵阵回音,路灯下你压着我,我踩着你,最后也乱了套了,像小时候发誓恨不得把对方埋进去似的疯着。 最后气喘吁吁瘫在狼藉雪地上,三个人粗戈呼吸,仰头看天。 沈斯亮的军装皱皱巴巴,小诚从里到外往下滴着水,西裤沾的雪化了又冻成硬壳,武杨棉袄被树枝刮了一道口子,时不时往外蹦出棉絮。 今天晚上的星星真亮,月亮真大啊。 三个小爷们各怀心事,酣畅痛快,眼中还有些对未来的憧憬喜悦。 武杨枕着胳膊,说:“真想喊两嗓子。” 宁小诚说:“你喊吧,这拨巡逻还没来呢。” 沈斯亮也说:“你带头喊,我俩跟着。” 武杨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嘴,又卡住了:“咱喊什么啊?” 沈斯亮和宁小诚齐齐微笑:“想喊什么喊什么呗。” 武杨深思起来。 忽然。 猝不及防地。 沈斯亮放开了嗓子,响彻云霄的发泄:“霍皙!!!” 宁小诚紧随其后,声音高亢:“蒋晓鲁!!!” 此时此刻,在病床上的霍皙,在厨房煮面的蒋晓鲁,都莫名其妙地,同一时间地,忽然毛茸茸打了个大喷嚏。 武杨眼一闭,心一横:“陶——” 最后两个字没说出口,又悻悻压回去了。 沈斯亮呵呵笑着:“怂!真他妈怂!” 宁小诚也笑:“别喊了,算我俩求你。” “谁说我喊不出来?”武杨坐起来,双手握拳,像给自己打气似的,一声怒吼,大有气吞山河的气势。 “陶蓓蓓!!” “陶蓓蓓!!!” “陶蓓蓓!!!!!!” 陶蓓蓓……蓓蓓……蓓…… 院儿里荡漾着武杨怒吼之后的重叠回音,突兀过后,随之而来的是几声警卫连雄赳赳气昂昂地犬吠。 “汪!” “汪汪汪汪汪汪!!!!!” 宁小诚笑的不能自抑:“你这两声儿,蓓蓓没喊出来,把狗招来了。” 武杨越想越郁闷,开始跟军犬较劲。 他喊一声:“陶蓓蓓!” 军犬配合着:“汪!!!” “陶蓓蓓陶蓓蓓陶蓓蓓!!!” 军犬不甘示弱:“汪汪汪!!” 终于听不下去了,家属区远处三楼开了一个扇窗,武杨的小青梅露出一颗脑瓜,羞恼骂他:“你神经病呀!” “大晚上喊什么啊。” 武杨被噎住,烫了屁股似的一跃而起:“啊……那什么,那个那个……我……” “你什么你!” 窗户砰地一下关上。 宁小诚哈哈乐着,拍拍身上的雪,另一只手拉了沈斯亮起来:“你自己玩儿吧,我回家了,斯亮,你上哪儿?我送你。” “不用。”沈斯亮利落穿好军装外套,系上领带,噙着笑:“我回医院,车在外头。” “走喽走喽——” 两个人勾肩搭背地钻出小树林,独留武杨一脸悲愤。 …… 宁小诚步伐轻快地上了楼,进门带了一身冷气。 蒋晓鲁听见声音从卧室里光脚跑出来:“你回来啦?” 屋里很暖,她只穿了一件到小腿的灰色长裙。 小诚放下车钥匙,低头换鞋:“啊,回来了。” 蒋晓鲁蹙眉,蹬蹬蹬跑过去,紧张捧起他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匪夷所思:“你跟人打架了?” “没有,回去剃头,跟武杨打了会儿雪仗。”宁小诚脱了外套,露出里头惨不忍睹的白衬衫。 蒋晓鲁气鼓鼓的,很痛心:“这是才给你新买的。” 她给他的新年礼物,宁小诚收到以后很高兴,一直在穿。 宁小诚一颗一颗解着纽扣,把衬衫也脱下来:“闹起来我就给忘了,快扔洗衣机里搅合搅合,肯定来得及,能洗干净。” 蒋晓鲁二话没说,乒乒乓乓去阳台拧开水龙头。 宁小诚开着门在浴室冲热水,跟她隔空喊话:“蒋晓鲁,你吃了吗?怎么没等我接你。” “谁知道你几点回来,要知道这么早我就等着你了,哎,你下午到底去哪儿了?” “一个朋友那儿,叫老赵,你不认识。”宁小诚这回干干净净地出来了,用毛巾囫囵擦着头发:“说了点事儿。” 仰在沙发上,宁小诚扭头扒着肩膀看:“武杨这孙子好像给我挠破了,碰水的时候疼,你给看看。” 倒上漂白液,蒋晓鲁又跑过来给他看伤,手搭在宁小诚身上之前,蒋晓鲁往手心呵了气,搓了搓。 小心摸摸。 “嗯,有几道,一会儿给你擦点药。你怎么都这个岁数了还闹啊。”蒋晓鲁弯腰去翻药箱,抱怨着。 宁小诚心情好,始终愉悦神情:“我多大岁数啊?嫌我了?” 蒋晓鲁用棉签在他肩膀上擦了擦,药箱敞着,宁小诚随手在里面胡乱翻着,“我前几天看新闻,人家说药箱里得勤快清理着,赶紧扔,这里头有不少是我之前买的,你吃的时候看着点,别过期了。” 蒋晓鲁嗯了一声,还鼓起腮帮子给他吹吹。 宁小诚又说:“我今天答应了人家一宗事儿,可能三四月份就去科技园那边上班了,以后也过上跟你一样早九晚五的日子了。” 什么人能请得动他? 蒋晓鲁讶异:“你找工作了?” “嗯,给人帮忙。” 宁小诚没多说,两个人自上回在家里闹了一番不愉快之后,都很少在家里谈工作,蒋晓鲁有自尊心,也从来不和他聊。 这话说完没多久。 本来以为两口子能过上步伐统一的打工生活,谁能想到,蒋晓鲁过了这个年,回公司开的第一个季度会就失业了。 这对蒋晓鲁来说是个非常沉重的打击。 而且因为这事儿,硬生生让她和宁小诚两个人心生了嫌隙,过了很长时间以后小诚再想起来都痛心疾首,心里懊悔。 蒋晓鲁这一失业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一失业,直接逼着她投了敌啊。 第39章 蒋晓鲁失业的起因是换了老板。 年后上班的第一天, 是要开春季例会的,每年公司的人事调动都要在这场例会上说,顺便鼓舞士气,继往开来,安排下个季度的主要业务和汇报工作。 第50节 蒋晓鲁一进办公室, 出乎意料的热闹。 谁都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嘈杂吵闹, 两三一伙, 有人焦急,有人兴奋。 蒋晓鲁进去笑盈盈和大家打个招呼,还不明就里:“同志们,过年好啊!” “蒋姐!” “蒋总!” “蒋儿!” 几个平日里好八卦的人看见救星似的瞬间把她包围, 七嘴八舌传递消息:“你听说了么?咱要换老总了, 周总监也要跳槽了。韦达这回是大换血啊!” 蒋晓鲁还拎着包, 连办公室都没进:“真的假的?” “真的!老何主动辞职去了民营银行当副总,文书都公开了,刚才董事会高秘来通知, 九点半开大会,宣布新人事安排。” 在公司待了这些年,谁心里没几个道道, 都有数着呢,蒋晓鲁问:“还是因为上次审计查出缺口那件事?” “这是咱们猜的,具体原因咱们谁也不知道,但差不多就是因为这个, 董事会有人和老何不对付,一直在拿这事儿搞他,加上现在严肃内部风气,这回是狠心要治一治了。” 换了谁当董事长对他们这些人影响并不大,都是每个月领工资,跟谁干活都一样,蒋晓鲁抓住重点:“那你们是听谁说老周也要走?” 几个妇女嗨了一声,各怀心思:“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何跟周至行关系那么好,他都走了,剩下这个能不走吗?” 这话一半也是说给蒋晓鲁听的,带着虚情假意地担忧,带着私心地幸灾乐祸。 你跟周至行那么好,一手把你提拔起来的人物,现在他要走,你这个位置怕是也危险。 说话间,有人敲敲门:“各位,楼上开会。” 蒋晓鲁多骄傲地一个人,闻声—— 镇静笑笑,从容地拿出包里的笔记本,随着大流进入会议室。 开场就是董事会高秘微笑着宣布老何辞掉董事长一职,由新高管陈丰继任。 新董事长排场还不小,非得等到人都齐全了,文书宣布完了,才系上西装纽扣缓步进来。 一进场,又是几句下马威:“很高兴能和在座的各位一起共事,我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会做的更好,当然,我们也会一改从前,用崭新的面貌来继续新一年的工作。” “上任之前,我仔细地翻阅了你们每一个人的成绩,资料,工作经历,以及失误。我也能准确地说出你们每一个的名字,我也希望日后你们可以像我了解你们一样来了解我。”目光颇具压迫地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新来的董事长很享受这种领导力,手微抬,示意秘书:“高秘——” 立在旁边的女人穿着衬衫短裙,极其公式化地翻开文件第二页:“好的陈总。” “那么我来继续宣布几项人事任命。” 第一项,韦达下属一部保留,二部三部整合,统称业务部,总监由董事会新派遣的方女士担任,二部总监任副总,原三部总监周至行先生已于日前辞职,另谋高就。 蒋晓鲁一听,就知道这回算完了。 与此同时,又下了几项新的考核制度,所有续签合同的员工一律暂停签约,等候高层考察,所有实习生实习期到,不得直接进入正式工作岗位,皆由陈丰及董事会对其工作和业务能力考察之后再定。 哀鸿遍野,抱怨连天。 散会之后,楼梯间嘈杂,已经有不少人自危,或者动了别的心思,想跳槽离职。 “反正合同期也到了,续不续签用不着他们来定,大不了辞职散伙儿呗。” “你行,年轻,去哪儿都有道理,我不行啊,孩子一个月补课就四千,算上房贷,我这要丢工作了,我家那口子非跟我急不可。” “唉,老周这事儿做的可太不仁义了,别的不说,这不把蒋晓鲁坑了吗,全公司上下谁都知道他偏着她,方琳和他以前那恩怨……搞不好这次全算到她头上,听说苏鸿珊在上海把婚房都买好了,新工作也安顿了,就等着他过去呢。” “风水轮流转,蒋晓鲁跟着他干活的时候该得的也都得了,也该杀杀威风了。” “赶紧回去吧,一会儿高秘要跟陈总下来。” “对对对,我得把我电脑里那斗地主删了。” 蒋晓鲁回到办公室,入眼帘首先就是老周在办公室有条理整理自己私信物品的身影,她在椅子里坐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去看看他。 一推门,老周抬了抬眼皮,手上的活儿没停:“想骂什么就骂吧。” 他在工作上向来严肃,很少笑过,蒋晓鲁摇摇头:“没什么想说的,就是想来问问你,真走啦?” “走了。”老周卷着衬衫袖子,随手往箱子里扔了个相框:“我知道你想什么,怪我没提前跟你透风,蒋晓鲁,这事儿我没法提前跟你说,我要有下家,跟人家谈好了,可以带着你走,但是我去上海是奔着结婚去的,鸿珊找的那份工作是公关,以后家都安在那儿了,怎么跟你说啊。” 新老板没就任,老员工就带着人辞职,这是示威,不符合行规。 都说人情凉薄,总要自私一点,顾着自己,就不能顾着别人。 收拾收拾着,老周低低咒骂了一句,气不顺:“怎么就是方琳呢。” 多少年前两个人就是对手,当初一起来竞争总监的位置,老周用了手段把方琳踩下去,如今换她来坐这个位置,想她善待三部员工,天方夜谭,老周心里也很愧疚。 “谁都一样。”蒋晓鲁尴尬站在他办公室里,“我不怪你,本来嘛,工作就是各凭本事,各谋出路,就是觉得你走了,有点……嗯,有点不舒服。毕竟一起共事那么长时间,还是挺舍不得你的。” 老周笑一笑,拉开抽屉,拿出一只细长的黑色方盒:“给你的。” 蒋晓鲁故作轻松:“干嘛,临别赠礼?” “算是吧。”老周推过去,“当时干这行都说要体面,男人注重这个,怕以后跟人签合同的时候露怯,当时花了我两个月的工资,很多年了,从来没用过,送给你当个纪念。” 蒋晓鲁掀开盒子,是一只万宝龙的钢笔。 “不管怎么说,跟你在一起工作这几年,挺愉快的。”老周摊了摊手,“一个容易沟通的工作伙伴,远比选择一个婚姻对象要困难。” 手撑在桌面上,老周借力站起来,抱起箱子:“蒋总,再见了。” 蒋晓鲁给他拉开办公室大门,洒脱道别:“周总,一路好走。” …… 蒋晓鲁是个很容易适应环境的人,不就是换个老板吗,只要她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规规矩矩领自己那份该得的,谁都无所谓。 她心理建设做的很好,可天不遂人愿。 新换的方总监是个女人,还是和上一任老板有过过节的女人,都说一山不容二虎,她来的第一天,就毫不拖泥带水地把蒋晓鲁业务经理的职务拿掉了,用了一个小组负责人的头衔来替换。 美其名曰,便于高层管理员工。 紧接着,方琳频频出招,开始对业务部进行改革,禁止任何负责人针对客户进行单独业务,所有资源和进行中的项目必须整理出详细资料交到她手里,由她分配。 这碰了蒋晓鲁的忌讳。客户人脉都是她这些年辛辛苦苦跑来的,我的资源,凭什么要拱手给你? 这天,两个人又在办公室里发生了争执。 方琳是个四十出头的女人,丈夫在国外,没有孩子,短发,说话做事很雷厉风行:“我再跟你重申一遍,我的方案是经过董事会决议,陈总签字的,你有问题,可以去申诉,而不是迟迟不交试图在我这儿找公平。” 蒋晓鲁挂着胸卡,和方琳对峙着,不肯让步:“所有客户资源都是证明一个人能力的最好体现,你这样会让他们心里非常不平衡,工作没法开展。一个一直负责房产项目的现在去负责保险,干保险的又去搞证券,我没法带。” “你带不了有人能带,你可以辞职。”一句冷冰冰地话。 方琳说完,又往回拉了拉:“蒋组长,我知道你对我拿掉你业务经理的事情心里还有芥蒂,但是我们都为了工作不是吗?” 女人之间总是有一种神奇的气场,合得来,第一眼就知道,合不来,相处时间再长也没用,只会加深矛盾。 方琳是一直不服气蒋晓鲁的,年纪轻轻做经理,老何在任之前,她的人出了那么大纰漏竟然只是罚了她几个月的奖金,仗着老周护短以外,无非就是嫁了个有名有姓的老公。 方琳在职场上是属于一步一步打拼起来的,难免对蒋晓鲁有误解:“蒋组长,我不瞒你,你也知道,现在招聘用人趋向于高学历化,咱们公司最近这两年普遍都是研究生毕业,国外留学的更不在少数,以你的学历留你到现在,无非是公司重感情,看重了你这些年为公司的辛劳付出,并不是你多优秀。也不是你有多么优秀厉害的后台。” 留你,是情谊,不留你,是道理。别不识好歹跟我谈条件。 蒋晓鲁不声不响做了个深呼吸,离开了方琳的办公室。 一开门,外面工作间眼神交流此起彼伏,偷着看她的,侥幸的,同情的…… 蒋晓鲁拉开椅子,赌气坐下,低头写了点资料,终于绷不住砰地一下摔了笔。 被方琳全盘否定了工作,且戳到了她学历上的短板,让蒋晓鲁非常气愤。 以前她总觉得自己有这份工作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能发挥所长,看上去也体面,做人的小心思她有,可待人也算真诚,老周带她入门,那她就效忠老周,不管外面猎头来挖她多少次,给出多丰厚的报酬,始终不答应。 现在看看这些眼神,蒋晓鲁忽感世态炎凉,觉得自己特傻。 到底这行还是利益链主导的地方。 蒋晓鲁是真的想辞职了。 任性也好不理智也罢,她不干了。 …… 第二天是周五。 宁小诚回来的早,下午带人去老赵给他准备的那个科技园看了看,老赵留下话,说缺什么,有什么不满意,他好抓紧时间让人改。 小诚不挑,去看了看,风景不错,环境也挺好。到家开门,很意外。 门口堆着乱七八糟的箱子,地板上都是彩色脚印,脏兮兮地扔着蒋晓鲁的棒球衫,背包,还有袜子。 下午四点来钟,蒋晓鲁回来地出奇早,正蜷在客厅地板上睡觉。 像是给人干装修去了,她脸上手上衣服上全都是油彩,还有股淡淡化学试剂的味儿。 宁小诚蹲下,用手碰碰她的脸:“哎,哎。” 手凉,蒋晓鲁被惊醒,哼哼着:“别碰我,让我再睡会儿。” “你总爱躺地下是什么毛病?怎么脏成这样啊,干什么去了。” 蒋晓鲁翻了个身,声音惺忪:“今天公司搞拓展,去训练营玩儿了。” 哦,难怪。她今天确实穿的不像上班,背对着自己,穿的很年轻,头发抓成团儿,一条背带牛仔裤,套着毛衣,松松垮垮的。 “那也得起来,洗干净屋里睡。”宁小城拉着她胳膊,给她拖起来。 蒋晓鲁哎呀一声,很烦躁,直挺挺往他怀里拱:“你别动!!!我累得腰酸背疼,好不容易躺一会儿。” “平常吃完了就睡,锻炼一下受不住了吧?”宁小诚看她是真累了,便不再动她,也随着她坐到地板上。 蒋晓鲁沉默了几分钟,绵长呼吸,慢慢睁开眼睛,始终躺在他腿上:“小诚哥。” 小诚:“嗯?” 蒋晓鲁瓮声瓮气:“我今天辞职了。” 宁小诚很镇定:“为什么。” “高层大换血,新来的总监给我穿小鞋,不想干了。” “哦。” “哦什么哦?你这是什么反应?”蒋晓鲁撑着他腿坐起来,“不给点建设性的意见吗?” “辞了就辞了呗。”小诚满不在意,心里觉得蒋晓鲁辞职不是坏事。 第51节 她办事鲁莽有余,聪明不足,多多少少有点自负,总觉得自己在这个领域虽然不出色,但能立足,出点些不公平,虽然嘴上不说,实则心里不服气着呢。 “那你养我。”蒋晓鲁赌气地坐在他怀里,搂着宁小诚脖子:“以后我什么都不干了,也不受这份气。” “行啊。”小诚答应地蛮爽快,掂了掂腿上的份量,他问:“你最近好像又胖了,别不是有了吧?” 本来是句开玩笑的话,蒋晓鲁迅速紧张起来:“没有,你才有了呢!我最近一直控制体重。” 小诚看蒋晓鲁反应这么大,试探道:“有了正好,万一怀上了,你在家安心养着,趁这段时间好好休息休息。” “今天刚来例假,肯定没怀。”蒋晓鲁蹙眉,说话语气很坚决:“不行,我还得去电脑查查,前两天投了份儿简历,看回复了没有。” “怀孕有什么不好啊?你不想要孩子?”终于就这个机会说开了,宁小诚问她:“过年在家里,我听妈问你那意思,你好像也含糊过去了。” 过年饭桌上自然少不了提这个,段瑞问她时,蒋晓鲁打着哈哈,最后还是他救场把话题岔开了。 “不是不想怀,是不想这么快。”蒋晓鲁拍拍屁股站起来:“现在已经不是爸妈那个年代了,好像结婚在一起,要个宝宝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就应该这么做,女人又不是生育机器,我还没享受够呢,而且生孩子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前期十月怀胎,生了之后还得坐月子,恢复体型,没一两年好不了,而且,而且——” 而且这是一个女人到一个母亲的进化。 需要巨大的耐心,爱心,和充分的责任感。 “我怕疼!” 一句看似理由坚定实则敷衍的话。 蒋晓鲁找借口跑进书房,开始认真地查看邮箱,躲闪着这个话题。 宁小诚在客厅坐了一会,很安静,神情说不出是无奈还是不悦。 不高兴吗,确实有点,没想到蒋晓鲁这么不喜欢孩子。 也没想到她会误会自己,以为他把她当成生育机器。 能理解吗,也能,蒋晓鲁看似成年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挺犟的。 心里始终追求着一些她喜欢的生活方式。 他是折腾够了,可她还没有。 怎么办。等呗。 想通了,小诚就推开书房门,站在门口:“晚上给你弄牛肉吃,行吗?” 蒋晓鲁以为他在外面不高兴了,没想到还主动进来要求做饭,立即讨好地飞扑过去,抱住给个熊吻:“好!” 于是在蒋晓鲁失业这段时间,她重新过上了以前大学寒暑假的生活。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吃零食,看电视,上网,糟蹋屋子,闲出毛病来,就开始整理衣柜,她衣服很多,有不少她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买的,这件试试,那件穿穿,觉得不合适或者因为尺码小了,就丢给郑昕,或者放在网上卖掉。 宁小诚对她这种行为匪夷所思,趴在床上看她在洗手间拍照,你买了不就是喜欢为了穿的吗,穿不进去还能卖?现在都兴这个了? “你懂个屁。”蒋晓鲁振振有词,“我有好多都是新的,不是旧的,这叫各取所需,价值再利用。” 宁小诚随手扒拉扒拉她扔在床上的大小盒子:“这首饰没用的也能卖?” 他问纯粹是有兴趣,好奇。蒋晓鲁放下熨烫机跑过来,一把抢走:“首饰不卖!打死也不卖!” 小诚撇撇嘴,得,衣服和钻石,还是跟钻石亲,以前没看出来,蒋晓鲁也是个钻钱眼儿里的祖宗。 同时,蒋晓鲁也开始彻底投入到了找工作的热情中。 她不局限于信托这一行,大面积撒网,想去金融行业试试水,可现在就业现状,信托跳槽去金融圈子里的人太多了,很多业务和处理手段都不一样,你就是真去了,也难融入。 为了找新工作,蒋晓鲁生物钟开始变得不固定,熬夜成了家常便饭,常常凌晨一两点钟还在鼓捣电脑。 这天—— 她忽然找到一家资产管理公司的招聘资料,月薪很高,离家也不远,要求有从事信托或者相关工作的经验,应该是新成立的,工作环境很棒。最重要的是首页写着:女性优先。 光顾着兴奋了,蒋晓鲁脑子一热,下意识想叫宁小诚起来看。结果忘了他睡得正沉,猛地在被子里踢了他一脚:“喂——” 宁小诚被倏然惊醒,脾气天大,睡眼朦胧地坐起来,拧着眉毛:“大半夜神神叨叨不睡觉蒋晓鲁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他觉得她现在都魔怔了:“不就一破工作吗?还没完没了是吧?真当多大事业了,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蒋晓鲁没想到宁小诚出口就这么冲,她被噎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踢他那一脚她也后悔,本来是要道歉的,可一听他这么说,自尊心作祟,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第40章 “那天我正在家里收东西, 铺的地上都是,结果他妈妈就来了,当时那个表情啊,没法形容。” 蒋晓鲁趴在床上,给常佳讲自己失业之后被段瑞突然袭击的糗事。 “还穿着睡衣呢, 她站在楼下, 就要上来。”现在提起来, 蒋晓鲁还心有余悸。 常佳享受着精油按摩, 闭着眼:“宁小诚他妈看着挺有素质的,不会也搞恶婆婆去家里找茬这一套吧?” 蒋晓鲁怏怏:“不是,那天她路过,知道我爱吃枣泥糕, 顺道买了想送来, 以为家里没人, 想放到门口隔间,谁知道家里窗户开着,抓个正着。” 常佳问:“看你待业在家不高兴了?” “没有, 坐了五分钟,说了几句话就走了,还说我工作累, 能借着这次机会好好休息。”蒋晓鲁闷闷不乐:“越这样我越觉得过不去,总想快点找工作。你不知道宁小诚那副嚣张嘴脸——” 蒋晓鲁忿忿。 段瑞是个很强势的老太太,但是道行也很高,这点宁小诚是真继承了他母亲, 有什么不高兴从来不表现在脸上,很宽容,总让人摸不透,那微笑里透着对你的纵容,但就是让人觉得很羞愧。 “这是你自己这么想,人家那是家教,是涵养,是大度。我半夜要是睡的好好地,被你蹬醒了,不打你算心情好。”常佳舒服地哎了一声,跟按摩师说:“再往左一点,我这段时间加班,肩膀不舒服。” “你像吴井那号儿人,跟他八字没一撇呢,就对你管东管西,跟人家说两句话都恨不得问清楚对方祖宗八代,还让他妈妈直接杀到我们单位来考察我。”常佳一提起吴井就烦,眉头紧锁:“你说他怎么永远自我感觉良好呢。” “你不是就喜欢有自信的男人吗。”蒋晓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糊着厚厚面膜。 “是自信,不是自负,男人一旦自负就讨人厌了。”常佳有着自己选择伴侣的标准,且相当严格:“我从来没想过找这样儿的。” 一个吊儿郎当,且抱着混吃等死过日子的男人。出其不意地给你惊吓,以为你会开心,实则只会让你更厌恶他。 “哎,你不觉得吴井其实骨子里有点浪漫情怀吗?”蒋晓鲁枕着手臂侧头,笑嘻嘻的。“挺英俊的,还给你送花儿呢。” “一个研究室的研究员儿,好好琢磨历史得了,不安分。”常佳咕哝了一句,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晓鲁,要不你来考公务员得了,有个铁饭碗,至少稳定,不操心。” “你还当我才毕业呢?”蒋晓鲁翻了个白眼,“那时候你为了考翻译处,吃了多少苦,我现在想想都害怕。” 她和常佳合租过一段时间,也是因为合租才认识的。 那时候常佳为了能在考试中拔尖,大半夜穿着棉袄蹲在阳台上背语法和专业词汇,她说的还不是英语,蒋晓鲁刚跟她在一起住的时候,半夜起来上厕所,听见她嘴里叽哩哇啦地还闭着眼,蹲在墙角里,差点没给蒋晓鲁吓出毛病。 提起以前的事情,常佳哈哈大笑,笑够了,又苦涩起来:“当时吃的苦,现在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能记得的,都是日复一日的加班,奔波,睁眼就要思考自己在哪里的疲惫。 “晓鲁,你还能记得以前的时候吗?” 蒋晓鲁闭着眼直哼哼,唇角微翘:“能啊,小学,初中,高中,大学,哪一件我都记得。” “所以你活的比我轻松啊,也比我自在。”常佳发自内心的舒了一口气,“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是多少人渴望的,可你仍然不知足,说明你心里还有追求,有追求就是好的,别那日子过的一眼看不见头,这就坏了。” 蒋晓鲁倏地睁开眼。 像是被提了个醒似的。 从美容院出来,常佳要回单位加班,蒋晓鲁要去约好的地方面试,两个女人齐齐戴上墨镜,拉开车门,给对方吹了声口哨。 “常秘,加班辛苦,还望忍气吞声。” “蒋总,生存不易,祝你面试顺利。” 清脆地咯咯笑,蒋晓鲁走了。 那天晚上一怒之下蒋晓鲁抱着枕头去了客房,小摩擦,倒是也不至于非得冷战,就是想置气,真伤心也不是伤心宁小诚被她踢醒之后的说话语气,而是他那句“不就一破工作吗?” 呸!瞧不起谁啊。他越是这么说,蒋晓鲁就越想干出点事业来。 倒也没僵持多长时间,第二天蒋晓鲁醒的时候,就发现躺在卧室里了,她还纳闷,头发乱蓬蓬地坐在床上,仰头望着宁小诚:“我怎么睡这儿了?” “你自己过来的啊。”宁小诚也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目光纯良:“大半夜你闭着眼睛就来了,非钻我被窝,说你冷,让我抱你。” 说的真哪,蒋晓鲁差点信了他的邪! “不可能——”蒋晓鲁掀开被子,跑到门口,狐疑地看看客房,又看看他。 宁小诚面色坦然,接受她目光的质问。 看着看着,俩人又都憋不住笑了。 还不是他深夜潜伏到客房,看她缩成一团儿的可怜样,下手无声又迅速,直接给扛回去了。 以前觉得蒋晓鲁肉乎乎沉甸甸,背着还挺吃力,现在轻车熟路,抱她的时候,她在睡梦里还蛮习惯,下意识往他脖子上靠,用鼻尖蹭。 鼻尖冰凉。 她憨睡的时候可比醒着招人疼多了,脸压着,嘴唇半张,眉眼弯弯,又沉静,有时候累了还能听见呼吸声。 宁小诚说她打呼噜她还不承认,脸半红,总悻悻狡辩。 在车上,蒋晓鲁还照了照镜子,镜子里的人儿不自觉带着微笑,她心情终于一改阴霾,晴朗起来。 …… 去面试那家公司名为资产管理公司,外商投资企业,刚成立不到一个月,正在起步阶段,蒋晓鲁应聘的是资产风险评估职位,月薪丰厚,另有项目奖金,竞争者众多。 面试官是个女人,高级财务分析师,很专业。 “蒋小姐,你也知道,我们起步规模包括最开始投资人的决定,都是小范围内精英模式的团队,一共十几个人,所以在选择合作伙伴上要慎重,我个人很欣赏你的能力,但是所有竞争参与面试者的资料要传到我香港老板那里,由他决定。” 蒋晓鲁其实心里很急切,但是为了不让对方感觉到,故作镇静:“好的,谢谢您。” “另外我们这份工作可能需要频繁出差,主要地点是广州,上海,还有香港,您的婚姻情况包括生育情况也是我们考虑范围内。” “我结婚了,但是不打算要孩子。”蒋晓鲁直言不讳:“短期内不会。” 面试官露出微笑,握手相送:“期待有机会再见。” 蒋晓鲁是最后一个面试的,财务官办事很利落,迅速整理了当天五个人的资料交给助手:“马上传真到华总那里,让他有空看一下,如果没有合适人选,招聘广告不要撤。” “是。”助手步履匆匆走到传真间。 一杯咖啡甚至都还没喝完,助手又回来了,这次手里只拿了一个人的资料。 财务官很惊讶:“这么快,是都不满意吗?” 第52节 助手把蒋晓鲁的简历拍到桌面上,手指敲了敲:“华总说用她,不再另聘。” “看来——”财务官挑了挑眉,端详了一下蒋晓鲁:“华总也爱美人。” …… 蒋晓鲁面试出来,回了杜蕙心那里,给郑昕带了点衣服,她在机场迟迟见不到面,蒋晓鲁干脆送过去。 杜蕙心还留她吃了顿晚饭。 下楼的时候顺手递给蒋晓鲁一包垃圾让她带下去。 蒋晓鲁拎着垃圾,站在垃圾桶一米开外,抡圆了胳膊:“嘿——” 桶盖被打翻,应声而入,蒋晓鲁嘿嘿笑了两声,她是个很能从生活小事里找乐趣的人。 拐个弯,看见李潮灿父母并排坐在花坛上,彼此埋怨着,潮灿的爸爸面带不悦。 蒋晓鲁和他们打招呼:“阿姨,叔叔,你俩出来遛弯儿啊?” 李潮灿妈妈陈淑芳是个性格非常好的女人,见了蒋晓鲁慈眉善目的:“哎,晓鲁,你看我这是老糊涂了,你李叔正数落我呢。” “怎么了?”蒋晓鲁关切上前:“我能帮忙吗?” “嗨,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楼道灯泡不亮了,你李叔站在门口拧,让我给他帮把手的功夫,我这一出门,顺手就把门给带上了,这不——”陈淑芳笑呵呵:“老两口谁也没拿钥匙,被锁在外面了,兜里还没带钱,你李叔着急回去看球,正不痛快呢。” 蒋晓鲁还以为怎么了:“嗨,您俩去我家看呗。等潮灿回来给你送钥匙。” “潮灿今天值班离不开,这两天工作忙,有案子,我让这老倔驴跟我坐公交去他单位拿一趟,正跟我生气呢,说什么也不去。” “怎么去,一分钱都没揣。”潮灿爸爸瞪了妻子一眼,背着手。 陈淑芳嗔怪:“啧,守着街坊邻居还能连个车钱都没有?” “哦——”蒋晓鲁个热心肠,嘴比脑子快:“那这样,我一会儿开车去潮灿单位帮您拿钥匙,您先和叔叔家里坐,来回也就半个小时,别再外头冻着。” “这怎么好意思。”潮灿爸爸连忙正色:“我就是和你陈阿姨生气,还能麻烦你,快回家吧,我们老两口自己想辙。” “别。”蒋晓鲁说做就做,拿出手机递给陈淑芳:“您别拿我当外人,先给潮灿打电话跟他说一声,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好这时候我回家也堵车。现在这天气冻人不冻水,别给您吹坏了。” 陈淑芳脸微红,看着潮灿爸爸,接过蒋晓鲁手机:“那咱就麻烦晓鲁一趟?” 给李潮灿打了电话,他一听蒋晓鲁要来,蹦的八丈高,连连答应。 送了陈淑芳老两口去家里喝茶,蒋晓鲁往李潮灿所在的分局赶。 分局刑侦队办公室,李潮灿多动症似的一遍一遍擦着桌子。同事看不下去了,啐他:“潮灿,再擦,抹布都漏了。” “怎么那么不爱干净啊。”李潮灿脱了警服,只穿了一件蓝色衬衫,卷着袖子:“你这让领导来看,什么影响。” “咱们这屋里永远没有干净时候。”同事抽着烟,搭着脚:“烟熏火燎的,甭擦。” 门外有人敲门,都穿着便服,同事掐了烟,一跃而起:“潮灿我走了啊。” 最近有大案,他们蹲守了很长时间,今天要出动抓捕嫌疑人,留李潮灿一个人值班,万一有个大事小情的,能让他跟着经侦的兄弟帮忙。不至于连个处理紧急情况的人都没有。 李潮灿正悠哉悠哉等着蒋晓鲁来拿钥匙呢。 忽然桌上电话响了。 一般这部电话都是对公布置任务的,李潮灿心里一沉,迅速接起来:“喂?” 管区有人报案,女人遭到家暴,反抗不成,丈夫精神崩溃,持刀威胁对方,按理说这事儿应该管区派出所去,轮不上他们分局刑警队,但是小区离他们这特别近,步行也就五分钟,怕出现重大伤人事故,派出所特地打电话来求帮忙。 李潮灿是个飞毛腿,一听有任务什么都忘了,拎起外套就往外跑,下楼的时候还拽了两个人一起去。 跑了老远,忽然想起来钥匙没留在收发室,还揣在兜里,一拍脑袋。可是再回去也来不及了,这人命关天呢,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让蒋晓鲁等等就等等吧。 蒋晓鲁在车里一坐坐了二十分钟,打李潮灿手机也不接,实在按耐不住,去敲了收发室的窗户。 “大爷,您知道李潮灿在哪儿吗?” 大爷穿着墨兰夹克,抖了抖报纸:“你是谁啊?” “我是他邻居,他父母忘带钥匙了,进不去家门,托我来拿一趟。” “哦。”大爷戒备心放下,透过玻璃小窗口打量了一下蒋晓鲁:“潮灿临时接警,出案子去了,就在附近不远,你等等吧。” 于是,蒋晓鲁又百无聊赖的坐在车里等。 天已经黑了,路灯亮起来,蒋晓鲁听着听着歌,忽然想起给应该给宁小诚打个电话,手机还没拨出号码,忽然呼啦啦从分局里面涌出十几个警察。 蒋晓鲁哪里见过这场面,忙打开车窗探头看热闹,只听在前头的人说。 “快,快,联系救护车没有?” “联系了!” “李潮灿伤成什么样?” “不知道,好像挺严重,被捅了好几刀——” 蒋晓鲁一听,手哆嗦着,莽撞开门下车拉住一个警察,问:“李潮灿怎么了?” 警察着急要往事发地赶,也没顾上蒋晓鲁,烦躁连说:“出事儿了出事儿了!!!!” 蒋晓鲁原地慌张站了几秒,忽然掉头发动汽车,跟着他们出警的人一起走。 凌乱陈旧的小区花园中央,人围着人,不停地对里面指指点点。 有警察维持秩序,给前来支援的同事让路,蒋晓鲁无声无息跟在他们身后,透过人群中层层的包围圈—— 蒋晓鲁忽然觉得耳鸣,头疼欲裂。 人群中还在议论。 “本来都抓着了,那个警察拿铐子,手一松,没防备,正好用刀把前面这个伤了。” “啧啧啧,听说捅了三刀呢。人抓着了吗?” “那不前头车里坐着呢吗。捅完腿都软了,直接瘫在地上了。” “造孽哟,自己家里的事情,可惜了这么年轻的小伙子。” 李潮灿蜷缩在地上,右眼鲜红糜烂,血肉模糊,已经失去了知觉。昏黄路灯照着的地面上,干涸的红色凝结,大面积在老砖道上漾开,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让一让——” 维护秩序的民警往后推了推蒋晓鲁,示意她后站,不要靠近。 手刚碰到蒋晓鲁,蒋晓鲁忽然挣脱人群,疯了似地冲进去,一把抱起李潮灿,托着他的头。 血温热,糊了她满手。 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倒在脚下般绝望,夹杂着恐惧。 一声凄厉哭喊:“潮灿———!!!!!!” 第41章 对蒋晓鲁来说, 似亲人般的潮灿,陪伴了她整个童年的伙伴,那个一有了零花钱就偷着给她买冰激凌的男孩,那个永远阳光,充满了豪情壮志的李潮灿。 他说他要当兵, 驰骋大海, 勇往直前。 他说他要当警察, 报效祖国, 尽忠人民。 他说你别瞧不起我,我人虽小,可胸怀值得鼓励。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当个英雄, 做伟大事。 他站在她结婚的礼堂前, 他走下台阶, 他说晓鲁,我能抱你一下吗。 他今年二十八岁,从没有过女朋友, 也没谈过恋爱。 他还有一双疼爱他,以他为荣的善良父母。 他还没享受人生中儿女绕膝的温情快乐。 “潮灿啊……潮灿……” 蒋晓鲁哭的撕心裂肺,绝望无依。 谁能来救救他。 眼前的情景被泪水模糊的虚化不清, 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人。 李潮灿仿佛置身冰凉海水里,那天沙滩的太阳真大啊,他们出去拉练,要负重十公里。 四十度的高温, 跑的人浑身大汗,脚步虚浮。 明明是个太阳天,还是冷,冷的人无依无靠。 “李潮灿!!!”身后连长还在拿着喇叭大喊:“你给我跑!” “是!”一声咬牙坚定的保证。 只要跑不死,就往死里跑。 前方是你要保护的家人,是你的敌人,是你身处绝望时必须奋力一搏的危难时刻。 “你当兵的目的是什么?”连长坐在敞篷越野车上大声质问。 李潮灿背着行军包,戴着沙袋,从牙根里往外挤:“效忠国家——” 抬起腿,大口大口换气,精疲力竭:“保护人民——!!!!” 连长在敞篷车上负手而立,怒吼:“为什么要当水兵!” 李潮灿想说在海上自由啊,那里广阔,无拘无束。 他奋起直追,汗珠豆大:“我要勇往无前!扬帆起航!!!!!” “那就别低头!!!” 一声拼尽全力的呐喊:“是——!!!” 不低头,永远不低头,我是要干大事儿的李潮灿。 恍惚间,李潮灿感觉有人在抱着他哭,哭声响彻耳畔,痛苦伤心。 是晓鲁?不,肯定不是。 李潮灿睁开眼,只能看见一条缝,幻想中的姑娘出现在眼前,泪眼朦胧。 第53节 他咧开嘴笑了:“……晓鲁。” 我是在做梦吧。 锋利地匕首扎进眼睛里,嵌进骨肉里,那种疼,钻心地疼。他想,当初自己戳进她眼睛里,应该也是这么痛苦吧。 李潮灿吃力指了指自己的右眼,忽然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还在梦里对她笑:“晓鲁……这下咱俩扯平了。” 他还记得自己在悠悠荡荡的甲板上给家里写信,伴着海上温柔的夕阳,绯红的朝霞,每次信中,都要担忧地问上一句,妈,蒋晓鲁的眼睛还好吗,如果她瞎了,请一定为我备上厚礼,我要娶她。 一句玩笑话,一语成谶,应的却不是她。 “扯平了,扯平了。”蒋晓鲁啜泣着,不断用手擦着他脸上的血,她四处求救着,找着救护车。 迟迟不来,蒋晓鲁颤抖着用手机打电话,想报警,哦,不行,这里都是警察,打医院的电话,他们说救护车已经在路上了,打给谁,谁能救救潮灿,谁能帮帮她,让她别这么恐惧。 蒋晓鲁摔了手机,无措地流泪。 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哭的这么伤心,以为她是神经病。 被李潮灿救下的女人还站在一旁,也在默默哭泣。 蒋晓鲁忽然回头,眼中含恨。 嗡—— 有人来拉她,说,姑娘,你放开,救护车来了。咱得让他快点抢救。 四处嘈杂,李潮灿被抬上担架,救护车连着四五辆警车,呜哇呜哇地开走了。 …… 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都是人,穿着警服的,街道办的,行色匆匆,气氛压抑。 蒋晓鲁站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手脚冰凉。 李潮灿的父母被分局局长亲自接了过来,同来的还有市局政委,宣传处的人。足以表达他们对这件事的重视,陈淑芳和李强还穿着之前在楼下那套衣服,转眼间,被人扶着,颤颤巍巍。 陈淑芳强忍着泪花,不敢哭出声音。 “您二老别着急,已经送到手术室了,一会儿我们派人再进去问问情况,一共扎了三刀,在救护车上检查的时候初步判断没伤到致命的腑脏器官,关键是眼睛,我们请了同仁医院的教授来主刀,他们的眼科专家是最好的,您放心……” 李强是个很要强的老头,听完,发现自己站不住,往边上指了指:“让我坐下吧。” “快,您和阿姨坐。”分局局长赶紧扶着老两口坐到走廊的长椅上,略显局促:“这个这个,我们一定严肃督办伤害潮灿的嫌疑人,潮灿这个小伙子特别好,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从来没说的,您放心,我们也一定为潮灿请功,让他……” “别说这个。”李强压了压手,心中只惦念儿子,老人央求:“只要孩子好好的,能给我们老两口留条命,我们伺候,什么样我和他妈妈都认。” 想想人这一生,要求很多:从小要好好学习,考个好学校,要赚钱,要买房,要找个合适的择偶对象,要结婚,要生子,要把日子过的满足又安稳。 然而忽然发生意外的时候,那一瞬间,你又会把要求降的很低。 能活着吗?只要能活着就行。 手术室的门开了—— 医生戴着口罩,举着双手,匆匆出来说情况:“李潮灿家属。” 又呼啦啦围上去一帮人。 分局局长冲在前面:“您说。” “腹部两处刀伤不重,一刀在腰上,一刀伤到了肠壁,关键是在眼睛,眼球穿刺伤,巩膜被破坏,上眼脸豁开了,肌肉损伤很重,我们会先进行清创缝合,看看能不能保住,两种情况:如果能保住,后期还会进行两到三次手术,进行角膜移植,但是视力肯定恢复不到从前了,而且眼眉下会留疤,如果实在严重。”医生环顾众人,“李教授让我来通知你们,会选择摘除眼球。” “大夫,他还那么年轻,眼球一旦摘了小伙子下半生就毁了。”分局局长一把拉住医生的手,重握:“老父母您也看见了,求求你尽力保住吧。” “我们一定尽力。” 手术书递到李潮灿父母前面,需要签字,告知风险及默认手术后果,李强拿起笔,红着眼,嘴里还在安慰老伴儿:“儿子命保住了,胳膊腿没事儿,能走能跳,眼睛摘了就摘了,何况人家大夫说了,会尽力,不还有一只能看见吗,你忘了我那同事老王了?前些年下车间让电焊磨轮的铁皮打了,装了个义眼,不也挺好。” 关键是不完整了啊,儿子下半辈子就毁了啊!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一个有缺陷的男人! 但—— 悲中有喜,老两口乐观了一辈子,平淡生活中的开朗心情,总是能安慰自己:“对,对,潮灿能活,比什么都强。”陈淑芳含泪点头。 在场见者伤心,看到两个老人紧握的双手,不禁都想起了自己的父母。 干这行,危险,奔波,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颗为自己担忧的心。 “都回去吧。”手术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在场的领导清场,以免影响医院正常秩序,何况这么多人,看的人心里焦。清到角落里一身是血的蒋晓鲁,领导又愣了,随即歉疚与她握手:“潮灿女朋友吧?别着急,去那边坐坐,咱们一起等。” 蒋晓鲁在现场抱着李潮灿痛哭,消息早就传开了。 两个人感情深啊。 李潮灿父母这才发现蒋晓鲁也在场,像找到个诉苦的依靠:“晓鲁——” 蒋晓鲁走过去,拉住陈淑芳的手,给她安慰:“阿姨,别担心,潮灿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话是这么说,可看到她这一身的血,心里又悲伤起来。 走廊楼梯间报案人正在配合着做笔录,做完,由人带着,来到潮灿父母面前:“叔叔阿姨,报案人想来给你们道个歉。” 一个和蒋晓鲁年纪相当的年轻女人,瘦弱,低着头,始终无声在哭,哭着哭着,忽然给潮灿父母直挺挺地跪下了。 “叔叔阿姨,对不起……” 老两口的心情一言难尽,恨,恨她多事,不恨,也是个可怜人。 …… “你这些转让和赠予,回头得让你妻子签个字,来我这里做存档。”律师宋春祥有条理地将一份一份文件整理好,留出两份推给宁小诚。 宋春祥是宁小诚一直用的律师,帮他处理各项业务三年了,主攻金融类案件,如今宁小诚要带着员工去赵合平那里工作,各项劳动聘用合同,需要结尾的项目,都要有个律师公证。 而且宁小诚最近私下里给蒋晓鲁存了份信托基金,把名下一部分无形资产做了赠予。 “说实话,我这些年经手的都是丈夫背着妻子转让财产的,像你主动赠予的可没几个。” 宁小诚搭着二郎腿:“我那媳妇是个认钱的祖宗,可能是独立惯了,冷不丁没了工作特别不踏实,给她留点老本儿,以后干什么也仗义。” 宋春祥跟宁小诚打了几年交道,对他还是了解的:“你是不是要跟着别人投资?” 宁小诚这次下了血本,变卖了名下百分之八十的股市资产,一部分套现存了银行,一部分给他妻子买了保障,应该是等钱用。 “去赵合平那儿得带点见面礼,不能空着手就去了,他用我也不是白用。”宁小诚道出目的,除了要你的人,还要你的钱。要不他至于用比聘个职业经理人还多出几倍的年薪来找他? “哎,对了,你上次托我办那事儿,我得跟你交代一下。”宋春祥很严谨,事无巨细:“案子没什么难度,现在在等医院出具的伤情报告,等收集证据好了以后,我会去法院起诉,依照现在这个暴力情节,除了判强制离婚以外我会争取为她拿到经济赔偿,比如房产这些。” “你看着办吧,我一个朋友,也是走投无路了。” 宋春祥笑一笑:“真就是看你的面子才接的,我不碰民事诉讼好多年了。” 很长时间以前的事情了,桥馨给他打电话,想借钱,说自己想离婚正在打官司,之前反复去医院,花光了积蓄,而且涉及到离婚后的财产分割,律师费很高,被家暴的事情难堪,她也不好向别人张口。 小诚一想,这年头借钱是个麻烦事儿,有借才有还,难免以后联系多,而且借了压根也不打算让她还,都惨成那样了,哪好意思。 他当时想着好歹耽误过人家,实在不落忍,就给了她一个电话,帮着联系了宋春祥。宁小诚介绍来的,官司也不麻烦,宋春祥象征性收了她点钱,卖他一个人情,就接下了。 没想到这件事情还没解决。 刚说完,宋春祥就接了个电话,无奈收拾起公文包:“这人啊,真是不禁念叨。” “怎么了?” “你送我一趟吧,直接也去看看,你给我介绍那人有麻烦了,她丈夫捅伤了一个警察,闹得很大,现在在医院被人扣着,我得过去一趟。” …… 桥馨藏在家里的验伤报告无意间被丈夫发现,丈夫看出她想离婚的意图,又一次大打出手。桥馨绝望之余报警,逃出家门,结果失去理智的丈夫拎着刀追出来,正好遇上李潮灿带人过来。 被制服以后,两个警察,一个钳制他,一个从腰间拿手铐,李潮灿则扶着她站起来,就那几秒钟,人在癫狂状态下是不受控制的,男人忽然挣脱捡起刀再度朝桥馨冲过去,李潮灿反应很快,推了她一把。 要不是推她这一把,也不至于伤了眼睛。 桥馨愧疚懊悔,在李家父母面前道歉赔罪,那重重一跪,跪进了人心里。她恨不得能用自己的眼睛去救那个年轻的警察。 宁小诚和宋春祥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情形。 蒋晓鲁站在陈淑芳旁边,满身干涸血迹,脸上,手上,衣服上,似乎受了什么惊吓,脸色苍白,只忡怔地看着地上的人。 而地上—— 桥馨满脸泪痕跪在李潮灿父母面前,两位老人拉着她,也是泪眼涟涟。 如果李潮灿受伤是让蒋晓鲁精神崩溃的起源,那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是压死蒋晓鲁的最后一根稻草。 宁小诚想给她用水冲冲手,洗洗脸。 不管她看见了什么,总不能泥猴儿似的在这杵着。 “别碰我!!!” 一声愤怒夹杂着伤心的怒吼,蒋晓鲁红着眼睛,盯着那只伸到半空中,又僵住的手。 不怪蒋晓鲁难过啊! 她已经潜意识,在这一刻,在气头上,在绝望里,彻底把宁小诚当成了伤害李潮灿的帮凶。 第42章 在医院, 李潮灿父母以为宁小诚是听到消息来接蒋晓鲁的。见他来,嘴里还说:“哦,哦,小诚也来了,大晚上辛苦你了, 你也看见了, 潮灿没什么事儿, 命保住了, 快带着晓鲁回家吧,她可被吓得够呛。” 怕影响小两口的夫妻感情,陈淑芳还劳神解释:“都怪我,和你李叔忘带钥匙了, 让晓鲁撞上, 孩子是好心, 想替我俩跑趟腿,谁能想到在潮灿单位门口就遇上这个了。” 几句话,点明了蒋晓鲁为什么大晚上守在李潮灿的手术室外。 宁小诚微愣, 一头雾水,渐渐明白过来,于是拉着蒋晓鲁:“你受伤了吗?看见什么了?” 她不说话。 宁小诚想给她擦擦:“走, 先去洗洗——” 这一身血看得人心里不自在。 谁知道手还碰到她,蒋晓鲁忽然崩溃了:“别碰我!!!” 那眼神里带着厌恶,愤怒,惊惧, 伤心……一言难尽,总之,还不如看个陌生人。 手伸在半空中僵住—— 第54节 小诚又收回来。 关键是,桥馨不合时宜叫他那一声小诚哥啊!!!!! 她与蒋晓鲁对立,一声一模一样的称呼,可她看他的眼神就不同了,有疑惑,有茫然,有感激,有惊喜。 最让人不明白的,宁小诚还镇静点头,和她打了个招呼,仿佛认识。 静谧走廊里,忽然风起云涌。 好在宋春祥是个会打圆场的,提着公文包快步上前:“桥小姐,你来和我说说具体是什么情况。” 蒋晓鲁在医院不走,始终倔强站在等消息,她不走,宁小诚也不走,就陪着站。 一直到了凌晨两点,手术室才传来消息,李潮灿眼睛保住了,一会儿缝合完毕就给推出来。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蒋晓鲁这才和李家爸妈告别。 李强点点头:“快回去吧孩子,回去洗洗澡换身衣服。” 蒋晓鲁给潮灿父母鞠了一躬,说那我过几天再来看潮灿,就离开了医院。 “小诚,快,跟着你媳妇。”李强不放心,递给宁小诚一个眼神。 “那李叔,陈姨,我先走了,等过几天再来看潮灿,有需要帮忙的地方您跟我说。”宁小诚提着车钥匙,也匆忙留下一句话。 快步随着蒋晓鲁走出医院大门,宁小诚在停车场一把抓住她:“你跑什么啊?” 四下无人,蒋晓鲁被他用力锢住肩膀,忽然用力甩开宁小诚的手,倏然质问:“我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小诚莫名其妙:“你什么时候给我打电话了?”说着,还去裤兜里摸手机给她看:“真没有。” 说完,他怕她不相信,还询问:“几点?是不是我跟老宋在通电话,要不就是电梯里没信号。” 蒋晓鲁始终沉浸在李潮灿躺在地上的绝望中无法自拔,是真受刺激了,现在她越看宁小诚越觉得虚伪,一时口无遮拦,低吼:“你别装了行吗?” 宁小诚没想到蒋晓鲁反应这么激烈,心头火拱出来,拧眉怒目:“谁跟你装了!没接着就是没接着!你哪次给我打电话我没接过?我至于这么干吗!” “对,你是没接着,你能接你前女友的电话,能带着律师来给她平官司,宋春祥那么大的牌儿都能请来,随便出个合同要几千块,我之前在公司被人诬告偷资料你都能对我不管不问,一听别人出事儿了屁颠屁颠就来了!”蒋晓鲁气的浑身哆嗦:“宁小诚你真当我傻是吗?我是傻,那天从医院回来还跟你为别人家暴打抱不平,我爸住院楼下,我当跟你说话那人是号贩子,可是我装聋作哑不代表我心里不明白。” 那个孱弱的背影,那双无助自卑的眼睛,蒋晓鲁看一眼,一辈子都忘不了。 女人吵架,真在气头上,那张嘴咄咄逼人,男人根本不是对手。 宁小诚深吸一口气:“谁带着律师来平官司了?我晚上跟宋春祥谈合同公证,是他接了电话让我送他来的。” “怎么就那么巧偏偏在你和他谈合同的时候接电话?谈什么合同?”蒋晓鲁不依不饶,处在风口里:“你就那么无辜。你不介绍宋春祥给她认识,宋春祥能来吗!” “我谈……”宁小诚百口莫辩,又不想告诉蒋晓鲁自己是在和宋春祥在做财产转让,一时心里窝囊又愤怒。 他低着头,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压低嗓门:“蒋晓鲁,你现在不理智,咱俩不谈。” “我承认我和桥馨认识,我俩也有过一段,可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我俩在医院碰上,不是我去主动找的,那天就在你爸住院楼下,她挨打了,我当时不知道是她,过去帮了一把,说了两句话,就这么简单。前段时间她给我打电话,想借钱请律师离婚,我怕借了钱一来二去的扯不清,就给她联系了宋春祥,不跟你说,是我觉得这事儿跟咱俩之间没关系,没必要说出来让你多想。”宁小诚觉得自己已经够坦诚了,傲气也放下了,始终耐心解释:“从那以后,我俩连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一面也没见过。” “你心里没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怕我多想?刚才站在那儿听她叫你那一声小诚哥的时候你怎么不怕我多想啊。”蒋晓鲁愤怒:“为什么出了事永远把你自己说的那么干净,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就你最聪明最仗义!” “谁能没点隐私啊,婚是咱俩结的,日子也是你跟我过,你为什么总揪着过去不放?”宁小诚看蒋晓鲁现在这幅样子也气不打一处来:“蒋晓鲁,说白了,你今天冲我发这一通邪火到底是因为桥馨还是李潮灿?” “李潮灿伤了,好好一个人躺在那儿,谁心里都不痛快,但是至于吗?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 披头散发,沾着他满手满脸的血,连擦都不让擦,在凌晨寒风里因为一个外人和他冷目对峙。 宁小诚觉得有点心灰意冷:“不是我把他弄成那样的,你现在对我这态度,好像是我害他被扎了三刀,刚才你站在那儿的时候我就想啊,万一哪天我也这样了,躺那儿了,残了,你能哭这么伤心吗?” 一句话,戳了蒋晓鲁的心口,碰了痛处。 他跟李潮灿没感情,可她有。 她哭着朝他大喊,气的跺脚:“至于!至于!就至于!我跟李潮灿认识了二十年,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谁都不管他,他可能一辈子是残疾了,他瞎了,看不见了。你和她认识多长时间啊,许你帮她离婚找律师,我为潮灿难过伤心怎么了?” 这话,宁小诚听明白了。 我跟李潮灿认识了二十年,才跟你结婚一年。 宁小诚忽然沉默了。 凌晨的寒风在耳边呼呼地刮啊。 他平静下来,忽然讥诮一笑:“你跟他那么有感情,当初为什么嫁给我啊。” 蒋晓鲁红着双眼,不甘示弱:“你跟她那么有感情,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啊。” “因为她结婚了,你没机会了是吗?”蒋晓鲁一字一句,理智尽失,含着嘲讽快意:“你帮她离婚,下一步是是干什么?帮着找一份工作,或者再跟我离……” “蒋晓鲁!”宁小诚忽然拔高声音喝止她。 “她离不离婚跟你有什么关系!!!!”蒋晓鲁歇斯底里,终于爆发:“丈夫是她自己选择的,任何后果都要自己承担!拉着别人下水算怎么回事!她一个人过的不痛快,要所有人都陪着不痛快。” 两个人在无形中奋力厮杀,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甚至毫无道理,可看对方难过哑口无言的样子,莫名酣畅,恨加深一分,疼就加深一分,谁也不肯先放开。 时间忽然静止—— 空旷的停车场仿佛还飘荡着她的回音。 直到现在,蒋晓鲁才终于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这么愤怒。 她在路上疯狂行驶,寂静的街道,宽敞的马路,她踩着油门,红色的车子在夜里奔袭。 她知道,她终于说出了两个人之间最不能碰的话题。仿佛碎冰之下的暗流涌动,仿佛风雨欲来之前的沉闷暖风,仿佛在黎明到来之前,一切静静在城市中蛰伏着的喧嚣。 宁小诚一人在停车场无声静立。过了良久,他缓步走到车前,猛抬腿踹了轮胎两脚。 心里堵啊。 他想不通,为什么自己做的一切,到头来都成了她心里的芥蒂,她恨自己的理由。 蒋晓鲁愤怒伤心的话犹在耳畔,她哭着质问他,我身处难处的时候你在哪儿。 她质问自己为什么不帮她。 韦达泄密事件,如果不是他私下里和同华老总达成一致,放弃之前投入所有资金,同华会那么轻易的不追究韦达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和老何左右周旋,答应帮他留心一个合适的跳槽职位,她会只是被罚半年奖金那么简单? 他求着万事不求人的老宁去帮着找大夫递句话,为的是让她睡的不焦虑。 他怕自己出现事故倾家荡产,将来她没保证。 他说过得伺候她到七老八十,人死了,家给她留下。 可到头来,仍然落下一身的不是。 小诚无措地挠挠头。 垂下眼。 这年头还真他妈。 到底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啊。 第43章 熬过了乍暖还寒的初春, 很快就要入夏了,似乎没有一点征兆,刮几场大风,下两场雨, 天就晴了。 医院的单人病房里, 布满了阳光。 李潮灿生龙活虎坐在病床上, 正在吃苹果, 一口下去就是半个, 还和人有说有笑。 “哎, 你知道吗,队长一看马上就急了, 指着那人骂:你再动一个我看看!哎呦当时那孙子就怕了, 差点没尿裤子!” “哈哈哈哈哈哈”李潮灿在床上笑的直打滚,紧着追问:“那后来呢,后来呢?” 他在医院已经住了一个月了,腹部的两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从最开始只能躺着吃流食,也变成了生冷不忌,嚷嚷着让人涮羊肉绊了麻酱送过来。什么都很好,除了右眼上蒙着的一层厚纱布。 上天眷顾, 最终在大夫的努力下, 李潮灿还是保住了眼睛。 只不过—— 以后的视力会很低,最重要的是,他眼睛上可能会永远留一个疤。 这一个月, 他眼睛一共动了两次手术,第一次修复,第二次角膜移植,手术之前,大夫从玻璃瓶里取出捐赠者的角膜,还在同他讲:“小伙子啊,真是好人有好报,你这只眼睛得来不易啊。” “老教授七十了,硬是为你站了六个小时,下台的时候是做轮椅让人推出去的,没办法,岁数大了,腰不行了。” 李潮灿很是领情,嘴甜:“我知道,等我好了,亲自去家里谢谢老爷子。那就是我再生父母!不!是我亲爷爷!” 李潮灿移植角膜,捐献者是一位烈士,也是个警察,年纪和他差不多,他做手术那天,烈士的妻子也来了,送了他一束花,嘱咐他好好养病,坚持住,不要因为一次事故对这个职业失去信心产生阴影。 李潮灿在病床上信誓旦旦:“嫂子,你放心,不为别的,就为这一只眼睛,我也肯定坚持下去,不辜负了大哥。” 李潮灿能有这样的结果,潮灿爸爸和妈妈乐开了花。李强还安慰自己的儿子:“男人嘛,有道疤没什么大不了的。那是英雄勋章!” 李潮灿随之附和:“那当然,这是我的勋章!英雄的见证!” 他的病房里摆满了鲜花和果篮,墙上还挂着街道办送给他的锦旗。等过了这个星期,李潮灿就能出院了。 隔几天,就会有家里的亲戚,原来派出所的同事,分局的同事来探望他,蒋晓鲁也来过。 提起蒋晓鲁—— 李潮灿又叹气。 “好端端的又叹气!”陈淑芳洗着毛巾,嗔怪儿子:“养病重要的就是心情好,心情好什么灾都没有了。” “妈,你说蒋晓鲁跟小诚不能真因为我这事儿闹黄了吧?”李潮灿忧心忡忡:“你说这……怎么就这么巧啊!” 陈淑芳默了默,知道李潮灿的心思,于是试探地问:“那晓鲁离婚了,你不高兴?” “那我高兴什么啊!”李潮灿从床上一跃而起,蹦的老高:“我是想她过得好,不是因为我这点事儿把自己逼到绝路上,万一真离了,那你说我心里不得愧疚一辈子?” “我是喜欢蒋晓鲁,但是我不至于喜欢她还希望她离婚,她单身的时候,我可以光明正大的,现在她有家,我当然希望她过的好,要是还趁着机会幸灾乐祸,你儿子成什么人了。”李潮灿越想越烦,又嘀咕:“这都叫什么事儿啊。” 床头还摆着蒋晓鲁送给他的百合花,李潮灿随手扯下一片花瓣,手里揉着。 陈淑芳被李潮灿这么一说,也操心,连连唉声叹气。 怎么就闹出这档子麻烦。 她虽然不知道其中具体细节,但依稀也能明白,潮灿救的那个女孩,似乎跟宁小诚有着说不清的关系。 偏偏,潮灿是为救她受的伤,偏偏,让蒋晓鲁撞上。 正苦恼,蒋晓鲁就推门来了,这回拎了一袋水果,在门口笑盈盈地:“潮灿?” 她今天换上了春装,一件鲜亮地印花纱裙,明艳照人。 第55节 这是她第三次来医院看他了,前两次病房里都是人,不方便说话,留下东西,蒋晓鲁每次都是看看他,站几分钟就走。 “今天没人来看你?” “我同事刚走。”李潮灿穿拖鞋踢踢踏踏下地,“你快进来坐,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陈淑芳闻声从洗手间出来,擦擦手:“晓鲁来了?” “阿姨。”蒋晓鲁朝陈淑芳腼腆笑笑,“我去银行办事儿,离的不远,就过来看看潮灿,听说要出院了?” “对,下周就出院了。”陈淑芳看了李潮灿一眼,心领神会,借机留下两人单独说话:“阿姨去水房洗洗潮灿的换洗衣服,你们聊。” “晓鲁,进来坐。”李潮灿热情地招呼她:“上次你来病房里都是人,没腾出功夫。” “没事儿,我来看你一眼,恢复的不错我就放心了。”蒋晓鲁把水果轻轻放在柜子上,“你要吃吗?我给你洗一个?” “哪敢劳你大驾,不吃,刚吃完。” “你眼睛现在怎么样?” “下周拆线,刚开始可能只有0.1,恢复得好,以后就能达到0.3或者0.5,不着急,现在跟近视眼没区别,看人看电视什么都不影响。”李潮灿宽她的心,说的十分轻松:“眼眉下头那疤……我也问大夫了,不都流行整容吗,以后要有机会看看能不能做掉,做不掉就先这样,也挺酷。” “嗯。”蒋晓鲁坐在椅子上,听他还能这么乐观的和自己讲话,很高兴。“那你病好了,还去上班吗?” “去啊,怎么不去,我托我们单位领导帮我联系了警校,出院以后我先去那儿恢复体能,搞搞训练,在床上躺了这么长时间,人胖了一圈儿。”李潮灿提起以后,充满了计划和憧憬。 他是个安于现状的人,但不是安于妥协和堕落的人。 “那你就好好恢复,来看你一眼心里也踏实了,我先走,有点事儿得赶在中午银行休息之前办。”蒋晓鲁略坐坐就要走,李潮灿急忙拉住她:“晓鲁,我还有话想跟你说呢。” “前几次没顾上问,你跟宁小诚到底怎么回事儿啊?我听人说……你俩分居了?” 蒋晓鲁反问:“你听谁说的?” “你别管我听谁说的,你就说有没有吧。” “有没有也是我自己的事儿,跟你又没关系,别问了行吗。”蒋晓鲁不想谈这个话题,微露出一丝不耐烦。 李潮灿正色:“真跟我没关系?” 蒋晓坦然否认:“没关系。” “行吧。”李潮灿尴尬挠头:“外面传的风言风语,我怕真是为了我,再让你们两口子生出点嫌隙。” “刚才同事来看我,跟我说那女孩的案子结了,婚也离了,挺顺利,好像还得到了赔偿,捅我那人也拘起来了,家暴加上故意伤害,够他喝一壶的。” 李潮灿犹豫半晌,还是决定告诉她。 蒋晓鲁黯然一笑,显得不太关心:“那挺好的,恶人有恶报,至少你没白白付出这么多。” “晓鲁,我觉得……你也别太较真了。”李潮灿不知道该怎么说,很为难:“毕竟这事儿跟宁小诚也没什么关系,那天情况已经发生了,不管报案人是谁,我都会去救,不是她,也得是别人,你可千万要拎得清,别因为这点鸡毛蒜皮跟自己过不去。” “我知道。”蒋晓鲁拉开门,忽而回头粲然一笑,对李潮灿说:“潮灿,这段时间工作忙,就不再来看你了啊。” 李潮灿应下:“放心走,别惦记,我好着呢。” 门关上,李潮灿敛起笑容,怅然看着窗外。 他这小半辈子啊,曾经有那么一瞬间,蒋晓鲁是真真切切地在为自己着急,为自己伤心,就值了。 毕竟,谁都要开始新生活。 从眼科病房出来,蒋晓鲁沿着走廊快步离开,心中思绪万千,电梯里依旧人满为患,她站在人群中,不禁想起蒋怀远住院那段时间。 她也是这样天天往医院跑,白天上班,晚上来探望,常常待到八九点钟才回去,电梯里拥挤,有人无声放屁,味道呛人,她会顿时脸憋得通红,死死掐着他的手。 他站在她旁边,回握住她,暗中憋气,始终如常微笑。 待出了电梯那一刻,两人又会迅速走到停车场,大口呼吸,笑作一团。 “你笑什么啊。” “你笑什么啊?” “我就是想笑,管着吗。” “我笑你,这点屁事儿就憋不住了。” 他给她讲自己小时候调皮捣蛋掀人家自行车,带着一众发小反抗毒打的血泪史。 “那时候我们就愿意找个没人的地方躲清静,看车棚那女的总多管闲事,巨胖,常年生活不顺,看见我们几个就指着骂骂咧咧,还拉着我爸打小报告,说我带头捣乱不上课,当时心里气啊,又没占你家地盘?实在受不了,我就和他们商量好了去掀车子,有一次让她发现了,我们一窝蜂藏在男公厕里,大门她不敢进,就踩着梯子站窗口数落我们,后来我们想了个招儿。” 他还绘声绘色地给她讲:“哎,你知道什么叫粪糊墙吗——” 她炸毛:“滚滚滚!!!我不听!!!” 他故意逗她,讲这么恶心的事情一派淡定,顺便还能熟门熟路跟车场收费的大爷打招呼,隔空给人家扔包烟,潇洒吹着口哨带她回家。 叮。 电梯提示到达一层,诊疗大厅的屏幕上正在循环滚动着今天的出诊医生,蒋晓鲁不经意看了一眼,忽然停住。 蒋晓鲁原地站了几秒。 抿了抿唇,忽然又往回走。 耽搁了一上午,去银行的事情已经泡汤了,只能下午再去,中午这两个小时空出来,这两天她在新工作岗位很不适应,强度大,要求高,倍感沉闷,蒋晓鲁忽然想起郑昕来。 于是。 她手里攥着一堆化验单据快步往外走,举着手机:“你在哪儿?” 郑昕好像刚睡醒,懒洋洋的:“备班,今天休息。” 蒋晓鲁按了下遥控器,坐进车里,拎出一双开车用的平底鞋换上:“出来一趟,我在xx等你。” 她报出一家餐馆的位置,郑昕觉得奇怪,从床上坐起来:“你急吗?” “急。” 窸窸窣窣起床:“行,我这就来。” 第44章 郑昕买了一辆新车, 也不出众,奶里奶气的甲壳虫,刚上路几天,她想今天开过来给蒋晓鲁展示一下, 顺路把宁小诚的车钥匙还给她。 谁知蒋晓鲁没接:“你自己还吧。” 郑昕知道他俩最近在冷战, 一门心思想创造机会:“别呀, 我明天就走了, 一会儿在这, 一会儿在那, 没时间,再说了, 我脸皮薄, 不太好意思跟小诚哥当面说谢谢,你就帮我还了呗,有机会我请你俩吃饭。” 蒋晓鲁拿过来塞进包里:“好,我还。” 郑昕拿起筷子, 望着一大桌子菜笑逐颜开:“停在洗车行地库了,我给收拾的干干净净的。你找我什么事儿说吧,吃人家嘴短拿人家的手软。” “你这几天在哪里住。”蒋晓鲁出其不意地问。 郑昕一滞:“在宿舍啊。” “没回家?” “没有啊。” 蒋晓鲁微微一笑:“从你宿舍到这至少得一个半小时,你四十分钟就来了, 骗谁呢?” 谎言被戳破, 郑昕羞恼:“蒋晓鲁你有病吧,研究我干什么啊,我住哪儿你也管。” 蒋晓鲁一副你不说我就这么看着你的神情。 “我跟人同居了。”郑昕戳着米饭:“认真的, 谈了两个月了,你别操心。” 蒋晓鲁不问她的私生活,只说一句:“你要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那事儿肯定没第二次了,以前我记吃不记打,现在不了。”郑昕咬着脆脆的藕片,眼中微微失神,叹息:“那感觉……姐,真的,一辈子忘不了……” “我要找不到一个这辈子能认可的人,能给我安全感的人,打死我都不生孩子。” 蒋晓鲁怜爱摸了摸郑昕脑门上的碎发,决定把后头的话咽下去:“吃吧。” “唔——”郑昕追问:“你现在跟小诚哥怎么回事啊?真不回去住了?妈在家天天念叨,都魔怔了。” 她重重往后一靠,故作轻松:“能怎么回事儿啊,吵架呗,谁都觉得自己没错。” “那你到底爱不爱小诚哥啊?”郑昕直直发问,心中为宁小诚抱不平:“还是你对李潮灿有感情,觉得自己放不下他?我觉着这事儿是你错了,再怎么着,李潮灿也是外人,你为什么要因为他和小诚哥吵架呢?” “可如果你要是对李潮灿有感情,为什么要嫁给他呢?姐,人不能太贪心。”郑昕很认真的看着蒋晓鲁:“你不能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啊……” “小诚哥的态度已经很宽容了,你真把他惹急了,狮子不发威你真当他是病猫啊。” “在你心里我就是这种人?”蒋晓鲁没想到郑昕会这么想自己,或者是,她的想法代表了一部分人的想法,自己父母的,宁小诚父母的。 郑昕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 蒋晓鲁觉得自己想骂脏话。 怎么着,婚姻关系,也能从谁有钱谁有理这个角度来判断对错? 我呸! 一顿饭吃完,郑昕忽然接到回去开会的电话,始终在翻白眼,有气无力的:“嗯,行,我知道了。” 电话挂掉,她换了个人似的指着手机跟蒋晓鲁说:“看见了吗,提前更年期的典型,自己没意思就拉着别人加班,不加就扣钱,扣呗,我还真怕了你。” “娇阳?” “嗯,下个月就干地勤了,这个月得尽情发挥余热抖抖乘务长的威风,能使唤谁就使唤谁。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我也不在乎。”郑昕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八卦对象,一股脑倒给蒋晓鲁:“哎,姐,你知道吗,娇阳离过婚,当年在老家结的,好像没几天就离了,后来遇上一个大老板,砸钱让她当上了空姐,当空姐以后在飞机上认识的大款多了,那个老板越来越看不上眼就给蹬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迟迟不谈男朋友,就是因为眼高手低,哪个都想攥住,结果机关算尽太聪明,她身份证上的年龄比她对外说的年龄大了三岁。亏我当时眼瞎上了她的贼船,一口一个娇阳姐叫着,现在怎么看怎么烦。” 蒋晓鲁讶异:“这些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航空公司的老人都知道。”郑昕不以为意,“我们都叫她伪交际花儿,而且她跟宋芃也闹掰了,宋芃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是没她那么多歪心眼,直来直去,当初宋芃喜欢小诚哥,追他那些招数全都是娇阳出的,什么去家里看父母啊,故意制造偶遇啊,段阿姨催小诚哥结婚,她们就在超市想给段姨留个好印象,估计是给小诚哥逼急了,结果没想到啊,没过几天,嘿,你俩就结……” 郑昕懊恼咬住嘴唇,恨自己大嘴巴,蒋晓鲁现在正在冷战,夫妻关系本来就不牢靠,怎么逞一时之快把这事儿说出来了。 她惊恐拉住蒋晓鲁:“你可千万别多想啊!我我我,我大嘴巴,我不是说……哎呀!!”郑昕抬手就抽了自己一下,面露焦急:“小诚哥跟她们没关系,也不是因为……” “我知道。”蒋晓鲁很镇定:“这事儿以前我都知道,快吃吧,吃完回去开会。” 一直到这顿饭吃完,郑昕都七上八下的。悻悻离开餐厅,她还回头不放心地看了蒋晓鲁一眼,她靠在座位里,背影挺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蒋晓鲁也不知道,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那天两个人吵架细节她已经记不清了,但是她唯一忘不掉的,就是那句怒吼。 “你跟他感情那么深,当初为什么嫁给我啊。” “你跟她感情那么深,当初为什么要娶我啊。” 第56节 为什么嫁,为什么娶。 蒋晓鲁知道,她真正介怀的从来都不是李潮灿,是桥馨。 她在潜意识里害怕。害怕宁小诚从来都没属于过自己。 因为害怕,才会口不择言,歇斯底里。 那天他问:“要是哪天我躺那儿残了,瞎了,你能这么为我哭吗?” 其实心里明明想说的是能!可脱口而出的却是伤人的话。 李潮灿受伤了,她只是为他伤心,那不能改变她什么,除了对他的同情和怜悯意外,没别的。 她对他的感情像亲人,像同学,是和她从小玩到大的伙伴。 李潮灿的生活还是要自己走下去。 如果是他。 他瞎了,残了,她会像他对自己那样,伺候他一辈子,陪伴他一生。 如果他死了,浑身是血躺在蒋晓鲁面前。 生活不会垮,她也不会殉情。 但是她能给她守寡守一辈子,她会永永远远记得,她的丈夫叫宁小诚。 这就是蒋晓鲁。 一个有着美人面,英雄心,女儿情的蒋晓鲁。 同时兼具烈性儿,固执,爱面子的蒋晓鲁。 餐厅对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正好映出她此时此刻的神情。 蒋晓鲁一个激灵。 镜子里的人似乎很长时间都没开开心心的笑过了,那是个苦大仇深的表情。生活中这些琐事,莫名其妙的人和原因,让她变了。变得不开朗,不高兴,而让她改变的原因,却与她自己的生活毫无关系。蒋晓鲁非常讨厌这样。 哼,狗东西。 用力拍拍自己的脸,蒋晓鲁对着镜子笑了一下,做了两个鬼脸,潇洒扬长而去。 …… 嘈杂破旧的门市房里,摆着几张简易桌,几把椅子,玻璃柜台里陈列着碗筷。 中午来吃饭的人很多,有的还在拼桌。都是午休来填肚子的,吃完擦擦嘴,抬腿就走,一拨接一拨。 沈斯亮和宁小诚中间放着碗牛肉汤,两碗米饭,面对面闷头吃,很少交流。 “李潮灿那事儿搞得挺大,我前两天看新闻都说了。” “能不大吗,内部嘉奖,外部宣传,立个基层典型,且风光着。” 沈斯亮一笑:“争风吃醋哪?” 宁小诚嘴硬:“我争的着吗,看他那样也不太好受,李叔一家人不错,永远乐乐呵呵的,这事儿要换成我,可能都不行。” “蒋晓鲁还没回家啊。”沈斯亮问。 “没回,在她常佳那儿有吃有喝,那天我想去接她,楼底下等到半夜两点,俩人泡夜店去了,勾肩搭背过的自在着呢,我挺想不明白的,有点事儿就甩脾气往外跑,动不动就电话拉黑,跟小孩儿似的,你往外跑就能解决问题吗。” “小时候你爹打你你不往外跑?你俩还真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死要面子活受罪,就是等你给个台阶呗。” “不可能。”宁小诚太了解她了:“她就不是能主动跟你告饶的人,我也没想等她服软。” 你要让宁小诚低头认错也不可能。两个人都有傲气。 沈斯亮吃了两口饭,意外抬起头,愣问:“不至于吧?” 他提醒他一句:“闹两天是情趣,别闹时间长,时间长了可就真烦了。” 两个人这么僵着,越僵感情越淡,心里想的是:你有什么可过不去的啊?你有什么可牛的啊?你还委屈了,我郁闷还没说呢。 再往后,就容易发展成“我就这样,爱过不过,不过拉倒了。” “当初结婚你多风光啊,敲锣打鼓就差拿个喇叭站城门楼子上得意了,结的快吧,堵上别人嘴了吧,特享受吧?现在出了毛病你也得受着,你活该啊,跟桥馨那点事儿磨磨唧唧的,让人发现了特尴尬吧?” 沈斯亮低头喝汤:“这几天是不是饿坏了?回家没人管,爹妈那儿又不敢回,瞧着都瘦了,别撑着了,你自己心里明白,李潮灿压根不是你俩之间的问题,你这是被蒋晓鲁抓着小辫子恼羞成怒了。” 宁小诚挠挠眉心。 俩人吵架闹得大,蒋晓鲁抱着李潮灿哭的方圆十里都知道了,传遍了整个联勤家属院。连段瑞都听见了消息。 不管怎么说,因为一个邻居跟自己丈夫冷战总归好说不好听,段瑞也第一次冷了脸:“离就离,这脾气也太大了,动不动就把这话挂在嘴边吓唬谁呢?当初他把人往家里领,我就说太不踏实,现在怎么了?矛盾来了吧?” 老宁和妻子争执:“你儿子办的也不对,和那姑娘不清不楚的,晓鲁心里有想法能理解。” “他一没出轨,二没干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有什么过不去的?过不去你说出来,咱好好解决,现在闹这出是给谁看呢?反倒是她,结了婚,就应该避避嫌,跟李潮灿关系再好,也不能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段瑞护犊子,始终对婚礼上李潮灿来折腾的事情心存不满,说完,又恨恨地:“也不怪晓鲁生气,你这儿子也不争气……跟你一个德行,优柔寡断,好端端他联系那桥馨干什么!” 老宁惊恐,气急败坏地:“你说他就说他,扯我干什么啊!我对你的心那可是——” “你跟桥馨还有联系吗?”沈斯亮也这么问。 “她离婚那天从法院出来,托宋春祥给我带了句话,说谢谢我,听老宋说她把北京这边的房子卖了,私下里替那人赔了李潮灿一笔钱,要走了。” 受了这打击,走是件好事。宁小诚心思并不在这上头。 “哎,你是不是特怕蒋晓鲁因为这个跟你离了?” 宁小诚顿了顿,似乎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忽然局促起来:“就她那脾气,那脑子,跟我离了,我怕她在外头让人坑死自己都不知道。” 沈斯亮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噫—— “你就吹吧,反正吹牛也不上税。”沈斯亮擦擦嘴:“她敢不敢跟你离你自己最清楚,晓鲁可抢手啊,李潮灿不盯着,也有别人盯着,我走了,下午还上班呢。” 宁小诚叫住他:“你结账啊!” 沈斯亮回头一摆手:“没带钱包!” …… 下午蒋晓鲁在银行办完事,回去上班,本来以为会挨顿批评,一进办公室,没想到大家都没在座位上做事,正在聊天。 蒋晓鲁很意外:“戴安,抱歉,我回来晚了。” 她在新公司工作这段时间非常累,一直在忙一个并购案,部分是因为没接触过,另一部分是来了才发现能力相差悬殊,她不懂的东西太多了,蒋晓鲁又要强,不想被人说三道四。 “没关系,今天事情不多。”戴安笑着走过来,“大家都没在工作,聊天呢。今天晚上如果你不忙的话,我们一起出去聚餐好吗?” “我晚上……”蒋晓鲁不太想去,她晚上已经有了打算。 戴安道明原因:“大老板从香港过来了,正在路上,想来看看大家,算是给他接风。” “香港人,从没来过北京,晚上去有特色的地方坐坐,算是尽地主之谊。” 适时,广场前驶来一辆商务车,楼下前台接待按下通话器:“戴安姐,他们来了。” “ok。” 在前台的指引下,三个统一穿着衬衫西裤的男人从楼下缓步而上,戴安带着一众员工相迎,站在为首男人右侧介绍:“各位——” “这位就是我们华总,香港美荣集团总经理,也是注资我们管理公司最大的股东。” 一片不响亮但是热情的掌声。 华康微笑着与每一位员工握手,用粤语说着“你好。” 行至蒋晓鲁。 一只干净的手,露出一截衬衫袖口,崭新,讲究。 “蒋总监,你好。” 这次是普通话。 短暂相握,男人镜片背后的双眼蕴含温和浅笑,仿佛在对她说,晓鲁,我们又见面了。 第45章 “我说过,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现在的酒吧,早就不是以前苏西黄的年代了。没了糜烂情调,都是充满了小资情怀的吉他音和小阁楼。 后海晚风温柔。 垂柳满岸,坐水观山。 酒吧前门外, 长长的绕岸栏杆, 两个人站在树下。 华康笑意盎然欣赏着这里的景色, 由衷感慨:“北京与香港不同。” 蒋晓鲁莞尔:“是。” “如果我没猜错, 你现在在想辞职吧。”华康一语道破, 沉吟良久;“晓鲁, 我为我那天的鲁莽行为向你道歉,请你原谅一个四十几岁男人对你的野心。” 蒋晓鲁低眉一笑, 并没应答。 还是提起了那天晚上在酒店的事情, 彼此心照不宣。 “我当你的沉默是已经接受了我的道歉。”华康叹息,“我不得不承认,看到你的简历时我也很意外,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蒋晓鲁说话很直白:“如果事先知道是你在背后注资, 我一定不会来。”她也坦然相告:“那种无形中被人关照且自以为是的关照,感觉太差了。” 她靠在湖边:“华总,你总是很喜欢这样出其不意的给人惊喜吗?” 华康对她话中不悦视而不见,笑笑:“晓鲁, 一个成熟理智的人, 是应该抛弃情感因素,为自己考虑的。”他试着说服她:“不瞒你说,我很早之前就有在大陆开展业务的打算, 早在很久之前我和你说过,我正着手一个计划案,也邀请过你。” “如果你的能力能够匹敌你现在的工作岗位和报酬,你是不会有被关照的感觉的,说到底,还是不够自信,不够在我面前自信。” 蒋晓鲁低咒:“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证明自己……” “别急着打断我。”华康悠悠,望着微风拂过波澜水面:“晓鲁,我不是挽留你,只是想告诉你,如果有一个很好施展自己才能,或者锻炼自己的机会,为什么要放弃?” “元升这单做成,公司里每个人是能按利润得到分成的,相应你也会为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在此期间,我也不会给你任何的关照,我也不想让大家知道我们彼此认识,我是个很讨厌扯上私人关系来谈生意的。”华康摊手:“做成了,你得到一笔数目客观的报酬,去留由你;失败了,你离职,我也会辞退你,另谋出路。” 华康犀利注视着她:“人为什么不能够坦荡一些呢,为钱也好,为利也罢,不要谈那些虚情假意的关系,或者——” “你拒绝我,我当你心里对我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不敢面对我。” 第57节 蒋晓鲁觉得这话很荒唐:“我有什么可不敢面对……” “那就答应我。”华康提高声音,面色严肃:“至少你跟公司签署了为期三年的劳务合同,毁约是要面临赔偿的。” 一笔数目巨大的利润。 对蒋晓鲁来说是个不小的诱惑。 她不物质,但是确实渴望通过钱来证明自己,让自己更有安全感。 长时间的对视,内心剧烈的挣扎。 华康温润的眼神,她极具攻击性的保护戒备心。 良久—— 蒋晓鲁伸手:“成交。” 华康爽朗大笑,短暂回握:“进去吧,不要让人误会我们。” 这是他邀请她的第三次,在第三次,她终于没有拒绝自己。 华康很高兴看到了蒋晓鲁的成长。 夜风习习,杨柳浮动,醉人心怀。 酒吧外有个女孩在抱着吉他轻声唱歌,坐在高脚凳上,闭着眼,一把温柔低沉的嗓音。 “后海夜晚的晚风,吹散你的忧愁 红墙绿柳沾细雨,藏着他的回眸 让我感到不舍的,是京城的温柔 听潭柘寺的时钟,看钓鱼台的秋 颐和园香山和鼓楼,怎么也走不够 在这座大大的城市里,到处都是回忆 北京忘不了的只有你 ……” 蒋晓鲁忽感哽咽,心中被某天记忆触动。 她此时此刻特别想念宁小诚。 车在路上行驶,带着强烈归家的冲动。 手机一遍一遍响着,常佳怒问:“都几点了你还不回来?” “我回家。”蒋晓鲁脸颊微红,语气也很急,带着某种期盼。 常佳惊讶:“怎么忽然想通了?” “嗯,想通了。”蒋晓鲁又重复了一遍,摘了耳机。 “你别是干了什么亏心事儿吧……” 常佳话没说完,就听到断线提醒,一时无语。 密码连着输入两次,因为过于急切,输错了一次,滴滴两声,门应声而开。 宁小诚在厨房里不知道在干什么,水龙头哗啦啦地响着,孤孤单单背对着她,始终低着头,很认真,似乎没听见她回来。 蒋晓鲁鼻子一酸,眼眶发热。 他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的。 好像习惯了做什么都是一个人。 她不理他,他也不着急,就这么等。 她怎么能还真正期盼着他能主动来呢。 蒋晓鲁不知道这么无条件的等待还能维持多久。 也许有一天他烦了,倦了,两个人就真的到此为止了。 在一段婚姻中,总是要有一个人先主动的。 蒋晓鲁心中被满满的歉疚和忐忑包围,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忽地冲过去从身后抱住他,脸蛋蹭在他背上,触感温暖。 蒋晓鲁瓮声瓮气,没头没脑地说:“对不起。” 宁小诚手一抖,后背颤三颤。 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晓鲁?” 他想直起身来,腰间抱着他的手臂更紧,蒋晓鲁执拗地一遍遍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宁小诚失笑:“我手脏。” “喏,给你洗干净。”她从他身后拧开水龙头,认真帮他冲着,就是不肯松开。 软软地手儿攥着他,仔仔细细的掰开他的手指,最后变成强行与他十指紧扣。 “这么晚了你在干什么呢?洗碗?” “还洗出习惯了。”小诚低笑:“给你那王八换换水,再不换死了。” 蒋晓鲁蹙眉:“跟你说了多少次,它是乌龟,有灵性的,别总王八王八的,这么说它会不高兴。” 宁小诚仰起头,微微挺直了腰板:“你先放开,这样我怎么转过来啊。” “那天你去接我,怎么不下车呢。”蒋晓鲁不肯,委屈地问:“你要下车了,我就跟你走了。” 宁小诚讶异:“你看见我了?” “嗯。”她抱着他,用力点点头。 他坐在车里,看着她,车窗露出一条缝,烟头明灭,飘出淡淡的烟雾。 她和常佳笑嘻嘻上楼,她还故意拖了几十秒。 “呵——”宁小诚无奈舔舔嘴角:“看你跟常佳玩儿那么开心,没舍得。” “放屁。”蒋晓鲁鼻塞:“你就是爱面子,才不是不舍得。你生气我去跟她泡夜店对不对?” “唉……”惆怅的抬起头,下巴磕在宁小诚肩胛骨,嘴唇若有似无蹭在他衣服上,脖颈上,留下鲜艳唇印,蒋晓鲁呵气如兰:“你那么爱面子,活该娶不到老婆。以前我妈总说男人过了三十多岁要是没成过家,也没女朋友,多半他这人有特性。” “不是被女人伤了,就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才不是什么优质单身钻石王老五。我不信啊,现在淌了这趟浑水才知道,我妈说的是真的。” 宁小诚笑一笑,对她故意撩拨视而不见,顺势问:“你妈还教你什么了?” “我妈啊……”蒋晓鲁手沿着他衣服下摆探进去,一本正经胡说八道:“我妈还说人要学会适时低头,给个台阶就要下,你既然嫁了,就来不及后悔了,互相折磨呗。我才不会因为这点事儿就闹得翻天覆地,我也不傻,跟你离了,你接着去祸害别的姑娘,我怎么办?再说了,不济你还比别人强点,有点小钱,身体还算健康——”手上力气加重,宁小诚倒抽一口冷气,头皮发麻。 蒋晓鲁恶作剧的得逞,咯咯直笑。 “你还真他妈能编。”宁小诚脚一旋,反客为主,把蒋晓鲁咚地一下抵在厨房的台面上,力气天大:“钱这东西有风险,身体健不健康可也说不定……” 蒋晓鲁痛的蹙起眉:“呀!” “你弄疼我了。”她瞪着他,娇气抱怨。 宁小诚短促笑了一下,眼神讥诮:“别装了,走走心。” 他手一直垫在她腰后,压根磕不着。 客厅的灯关着,只留了厨房一盏,两个人身体几近的压着对方,深刻注视。 蒋晓鲁的瞳仁亮晶晶的,倒映出来的影子里只有他。 “我晚上和人应酬,忽然想起沈斯亮和霍皙,想起你从医院出来牵着我在大街上走,你知道吗,我特别怕咱们两个也这样,谁都不说,谁也不肯先迈出第一步。” “你知道我不是因为李潮灿才跟你发脾气。”她抱着他,终于告饶:“我生气你对别的女人好,我就是吃醋,是嫉妒。你从来没对我那么好过——” 蒋晓鲁控诉他:“我要的不是你像哄小猫小狗似的对我好,我不是你捡回来的流浪宠物,我也想你对我生气,因为我吃醋,我是个活生生的人。” 宁小诚低应:“我知道。” “你什么都不知道!”蒋晓鲁心急地掰着他的头,心里痒痒挠似的,主动吻上他:“你不了解我……一点也不……” 他亦回吻,暴力撕咬着她的嘴唇,终于卸下强装淡定冷静。 “晓鲁……”宁小诚的手温柔插进她的头发里,粗鲁拽断蒋晓鲁盘在脑后的发髻,随手揉乱。 他也不喜欢她以工作面孔来看着自己,冷目相对,像谈一桩生意,那是她看着外人的。 “你是我的。” “我是我自己的,不被任何人做决定。”她乖顺承受着,还不忘为自己扳回一局:“可你是我的。” “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谁也抢不走,我能蹬了你,但你不能扔了我。” 一个满嘴情话的蒋晓鲁啊…… 一个会说甜言蜜语,习惯与人坦诚相对蒋晓鲁…… 一个霸道,贪心,自私,重情重欲的蒋晓鲁…… 认了,认了。 …… 某处别墅区内,二楼灯光微弱。 郑昕辗转反侧,她忽然想起一件事,觉得很蹊跷,翻身几次,终于挣扎着坐起来,一把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 “不行,我得给我姐夫打个电话。” 旁边安静呼吸的男人终于睁开眼,一张斯文清俊面孔:“凌晨一点半,你要在我的床上给你姐夫打电话?” 郑昕一愣,抓抓头发:“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你有什么话非得这个时候跟他说?” 郑昕抱着被子:“我怀疑我姐怀孕了,而且她应该不想要。”说完,郑昕鬼机灵,仔细回忆了一下和蒋晓鲁的对话细节,更肯定了:“对,她肯定是不想要,要不不会那么问我的。” 第58节 “如果不想要,应该就是不想让人知道,你这样冒失告诉她丈夫,不是无形中给他们增加矛盾吗。” 郑昕苦恼:“……也对。” “你能确定她是真怀孕了?她自己跟你说的?” “我猜的啊。” 一声无奈叹息:“你快点睡觉吧,明天不用起早?” 躺下没几分钟,郑昕又不甘心坐起来,瞪着枕边人:“可是好好的为什么不要呢?小孩儿多可爱啊。” 诡异沉默。 “郑昕,我已经尽我最大限度忍耐你了,别得寸进尺。” 郑昕恍若未闻,低头喃喃:“我不想让我姐走我的路,太痛苦了。这是一辈子的事情。” 男人忍无可忍,一把掀开被子糊到她头上:“你下半辈子还没指望呢,先考虑考虑你自己吧。” …… 蒋晓鲁双目失神,久久不动。 过了会儿,她被一只手捞起来,细致套上一件男款衬衫,纽扣一颗一颗扣好,扣到胸部,稍有停留,手探进去,蒋晓鲁片刻嘤咛,在男人肩头推了一把,又重重仰回去。 一场淋漓情事尽,除却沉浸在须臾之欢以外,这个男人真正让你感动的,是他永远记得在你毫无保留时为你穿一件衣。 蒋晓鲁换了个姿势躺进宁小诚怀里,头发松软,闷闷唤他:“小诚哥。” “嗯。” “谢谢你。” 宁小诚扯了扯嘴角:“那药,以后别吃了。” 蒋晓鲁闭上眼睛,在他怀里重重点头:“好。” “你给我点时间。” “行。” 我也只要这一点时间。 天光渐明,彼此温存过后,躺在床上,各怀无尽野心。 第46章 科技园的办公室弄好了, 宁小诚这两天正带人收拾着搬家,把原来租用的写字楼退了,扣了违约费,还返还了十几万的租金, 他大手笔留给员工买点鸡零狗碎的小东西, 让他们挑着喜欢的装饰一下。 于是每天他走的很早, 时间和上班族的蒋晓鲁不谋而合。 七点钟, 夫妻两个起床, 各自洗漱, 先后去衣帽间换衣服,蒋晓鲁系着西装纽扣低头问道:“以后你每天都走这么早吗?” 宁小诚扣上表带:“这两天得早点去, 有工人来装修抬东西。” 两个人每天在一起生活, 很多习惯会渐渐趋同,无意识被影响,穿衣风格上就是很大的改变,以前蒋晓鲁喜欢鲜艳明快的色彩, 喜欢恨天高,喜欢钉子鞋踩在大理石上极具侵略性的声音。 跟宁小诚这厮混久了,蒋晓鲁开始偏爱灰色,偏爱更低调沉稳的舒适风格。 拎出一双tods皮鞋, 蒋晓鲁换上, 踩了踩:“你去监工啊?” “不是。”宁小诚拿出两条皮带,略思忖:“帮他们搭把手,我也适应适应。” 他吹了声口哨, 示意蒋晓鲁:“哪个?” 蒋晓鲁指了指他右手,宁小诚把多余那条扔进去,说:“要不以后早走半个小时,我直接送你上班,反正也顺路,你就别开车了。” 正中蒋晓鲁下怀,她也不想开车,嘿嘿一笑。 宁小诚点点头:“行,你收拾吧,我出去给你弄点吃的,吃完一起走。” 蒋晓鲁忽然微蹙起眉,摸了摸屁股。 “怎么了?” 她迅速跑进洗手间:“没事儿,你先换衣服吧。” 宁小诚以为她生理期,也没多问,吃完早饭送蒋晓鲁上班,她告诉他怎么走。左拐右拐的,最后停到一幢三层小楼前。 小诚从车里探出头,抻着脖子往上看:“这地儿哪有公司啊?” “一楼咖啡厅,二楼和三楼是我们的,喏,牌子在上面呢。”蒋晓鲁摘了安全带,字正腔圆:“大荣正茂资产管理公司。” 宁小诚撇撇嘴:“乍一听还以为卖盆栽的呢。” “你们公司老板应该挺不服老吧,今年有六十?还大荣正茂。怎么没叫风华正茂啊。” “你怎么嘴那么损。”蒋晓鲁嘶了一声,掐他耳朵:“没那么大岁数,看见那宾利了吗?老板的。” 小诚一挑眉,看了眼车牌:“租的吧?” 蒋晓鲁惊奇:“这你都知道?” 宁小诚坏笑:“看牌子就知道,不是新落的,这年头哪还有私人车这么张扬。” “猜对了,别人借的,我们老板是个香港人,这几天来北京出差,做一个并购案,要排场呗。”蒋晓鲁拿起包:“我走啦。” 宁小诚做了个请的手势:“拜拜。” 蒋晓鲁开门下车,站在一楼台阶上,笑眯眯用地比了比,告诉他她要看着他走。 小诚笑一笑,倒车,朝她按了下喇叭,离开了。 华康站在三楼办公室,手里端着一杯咖啡,正在注视着楼下。 戴安抱着一本文件站在他旁边,微笑着:“应该是她丈夫,听同事私下里说,有点背景。” “嗯。”华康一身笔挺西装,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叫宁小诚。” 戴安疑惑:“您认识?” “以前打过交道,当年元升号死而复生,就是何汴生和他一起做起来的,一个蛮聪明的小伙子,何生和我说起过他。” 戴安失笑:“那夫妻俩岂不是要唱对台戏?” 华康但笑不语。 …… 新办公室的大堂里,秘书正在挂装饰画,见宁小诚从外头进来,回头跟他打了个招呼:“宁总,屋子给你收拾好了,相框也买了,赵总下午从广州回来,带了几个人说要开碰头会,问你有没有时间。” “有,我今天一直在,你让他来吧。”宁小诚仰头看墙上的画儿,很感兴趣:“画的这是什么啊?” “小刘说是清代的东西,画的喜鹊,古玩市场淘换来的,不值钱,挂着是个意思。” “潘家园啊?”小诚端详着啧啧两声:“那地方水可深,他连公鸡母鸡都分不清,还能看出这是喜鹊?别又让人忽悠了吧,怎么这么像乌鸦呢?” “老大,一看你就不懂!喜鹊是鸦科,长的像,但是不一样,你看那毛,画的多漂亮啊。这是我亲二大爷帮我找的,他能蒙我吗?” 小刘捧着一摞箱子进来,正好听见宁小诚在背后嘲笑他,小伙子年纪轻轻皮肤白净,一着急就脸红。 宁小诚笑着帮他搬了两个,心情甚好:“得,你说喜鹊就是喜鹊,回头多弄几幅,摆成一排。” 他办公室有通墙的落地窗,采光很好,桌上倒扣着一个新相框。 宁小诚翻过来,相框空白,还没嵌照片。 还是那天一帮员工提的意见:“宁总,你这屋里添点东西吧,以后天天在这儿待着,布置的温馨点,你看着也高兴。” 宁小诚祖宗似的窝在窗边,抽烟沉思:“添什么啊?” “挂个照片什么的。” 技术部的小伙子正在调试彩色打印机,小诚忽地想起来,很有兴趣:“这东西能打照片吗?” “能啊,您打什么,我弄好给您送过去。” 宁小诚掐了烟:“不用,你告诉我按哪个键,我自己研究。” 对方教他连接到手机,放了相纸,走开了。 宁小诚摆弄了两下,觉得挺有意思,开始在相册里翻起来,嘴里还嘀咕:“印点什么好呢……” “印什么都行啊,您媳妇,孩子,再不济,你们男人不都喜欢那些长腿模特吗,挂着看看,也养眼。”财务总监今年刚生完孩子,乐呵呵的:“您用完了给我也用用,把我儿子印出来。” 宁小诚凑过去看看:“你儿子?” “叫帽帽,八个多月了,特能吃,当妈的,这不赶快出来给挣个奶粉钱。” 宁小诚微微笑了一下:“是挺可爱的,你先用吧。” 财务总监弄好了照片,等周围都没人了,他才选中相册里一张图片,咔嚓咔嚓印好,揣进裤兜。 撬开相框背板,宁小诚拿出前两天印好的照片放进去,摆在桌上,左看看右看看。 他手机里存蒋晓鲁的照片不多,就那么几张,多是两人一起回青岛,他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着拍的。 镜框里,蒋晓鲁一只手抓着螃蟹,笑的开怀。 正逢来人说赵总来了,要开会,秘书站在门口,宁小诚迅速把相框扣在桌上,站起来:“我知道了。” 高清投影仪上放着相关资料,窗帘紧闭。 “我查了,这个项目已经落实是香港美荣集团在经手做,除了融资团队以外,他在北京新了一家资产管理公司,主要负责帮香港收集资料,做收购元升的可行性分析,如果消息准确的话,月底或者月初就要动手了。” 宁小诚椅子一转,考虑的很细,发问:“什么资产管理公司?什么来头?谁在做?” 老赵又看向助手。 助手遥控器一动,换了一张ppt:“叫大荣正茂资产管理公司,背后注资人就是美荣集团,新成立不久,主管叫戴安,华康高薪聘请的经理人,公司规模不大,一共九个人,具体情况我还不太清楚。” “你能确定叫大荣正茂吗?”宁小诚又问了一遍,很严肃。 助手一笑:“宁总,不要质疑我的专业性。” “怎么样,干不干啊。”赵合平笑吟吟:“这么长时间也该考虑好了,别像个女人似的磨磨唧唧。” “我劝你接下来,打个开门红。” 宁小诚仰头重重靠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做了个深呼吸。 老赵敏锐发现他不对劲,让助手带着人先出去,等会议室空了,赵合平才皱眉问:“怎么了,有难处?” 第59节 宁小诚挠挠眉心,忽然发问:“何夫人现在是什么意思?” “老样子,在广州换了三家酒店,一直躲着不敢出来,听说家里两个大伯雇了人在找她,我找了两个朋友一直关照着。” “今年也六十多了,妇道人家,知道自己留不住元升号,就想留住何汴生当初的心血,至少钱能保住,不出让股份,如果能做成,她愿意用百分之三的股权做报酬,你也知道,她一直都想见你一面。” 宁小诚把脸埋进手里,恶狠狠搓了搓。 “到底什么原因让你这么为难?” “何——”一开口,小诚才发现他还是对何汴生当年去世的事情有介怀,咳嗽了一声,换了个说法:“我曾经和华康打过交道。” “什么时候?” 宁小诚倒出一根烟衔在唇间,眯眼掀开打火机,叙述:“我还跟着老何跑业务,零九年吧,要不就是一零年的开春,我记不清了,他当时也是给香港一家公司打工,来跟老何谈合作,没存什么好心眼儿,想用注资的方式吞股权,说话一句一个坑,老何那人心软,见了好处就想答应,我从广州回来直接越过他见了华康一面,当时年轻,说话挺不留情面的,给他弄走了。老何为这个还跟我发了通脾气,说我办事儿太绝。” 赵合平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那他这回是冲着你来的?” “男人,受了窝囊气总想以后找个机会报复回来。不见得元升这块肉有多肥,还是想要个心理平衡吧。” 赵合平不禁为宁小诚担忧起来:“他那时候是穷,可不见得他这个人没本事,也是替人打工,现在美荣集团的实力你也清楚,这单咱们宁可不做,我也要个稳妥。”老赵手指敲在桌面上,出言提醒,“小诚,当初接这事儿,一部分是冲钱,一部分是我考虑你可能对这里头的东西更熟,我不知道其中还有这层关系,要是这样的话,你明白,我不想两败俱伤。” 毕竟,他们广东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啊。 有时候男人较起真来,那可是比女人还爱记仇。 宁小诚磕了磕烟灰:“硬碰硬肯定不行,直接反收购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也没那些闲钱,你告诉何夫人,走股权拍卖的流程,让她把手里的股权进行拍卖转手,这样股东换人,钱留住,她也不为难。” 赵合平觉得前景并不是宁小诚说的那么乐观:“都知道元升号要卖,谁会这个时候接烫手山芋。” 宁小诚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谁想买,谁就接。” …… 宁小诚这一路都在想,他想不通蒋晓鲁去华康的公司到底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如果是巧合,只恨他当初对蒋晓鲁找工作的事情不闻不问,让她羊入虎口,被人当枪使。 如果不是巧合,她和华康的关系微妙,那是她自己想去?还是华康的要求? 他相信蒋晓鲁对待婚姻的忠贞,但是他也知道蒋晓鲁在事业上急于证明自己的渴望。 如果这事儿他掺和了,告诉蒋晓鲁元升和自己当年的渊源,是在情感上逼着蒋晓鲁辞职,对她工作态度和热情是个伤害,必然会因为这件事影响彼此之间的关系;蒋晓鲁那直脑筋肯定会想,怎么我去哪儿你都要来搅合搅合呢? 如果不掺和,他良心上过不去。男人说话得算数,答应了活人的你要做到,死人的,就更得做到。 车停到蒋晓鲁公司大门前,她正背着包和一个中年男人说话。 男人穿着衬衫,一件西装马甲,带着无框眼镜,似乎和蒋晓鲁相谈甚欢。 华生还是那个华生,只不过这些年,是真见老了。 蒋晓鲁和男人道别,朝宁小诚走过来,跟个傻子似的,还笑呢。 男人温润地和她招了招手。 宁小诚在车里,华康站在车外。 隔着一个风挡玻璃,两人对视。 华康微笑着,宁小诚也微笑着,蒋晓鲁一步一步离自己越来越近。 华康静立,等人为他拉开车门,一身尊贵排场;宁小诚随意坐在里面,手搭在方向盘上,不动声色。 两人仿佛在说: 宁总。 华总。 别来无恙。 第47章 今天陈泓组织了一场春游, 水暖花开,美其名曰各位兄弟姐妹平日工作奔波劳苦,借此机会一起畅谈,放松心情。 平常在城市里各自忙碌, 难得有人组织, 于是各位纷纷响应, 寻了个晴天, 带上吃食, 开了几辆车, 大家一起去了周边某处水库。 “嘿,还睡哪?”陈泓拎了两瓶矿泉水, 递给宁小诚, 在他旁边蹲下看战况:“你这媳妇可够懒的。” 蒋晓鲁枕在宁小诚腿上,脸上扣着一个巨大的遮阳帽,正在浅寐。 “她这几天是挺能睡。”宁小诚随手往水池里扔了把鱼食,“春困秋乏呗。” “春困秋乏夏打盹。”陈泓乐呵呵的:“我想起以前上学老师骂咱的话了, 一年四季就没有精神的时候。” “钓几条了?” “没几条,篓儿里。”小诚抬了抬下巴,示意陈泓拿出来:“你拿过去让他们收拾了,先烤着吃吧。” “成。”陈泓叼着烟, 眯眼拎出一篓子鱼, 抖了抖:“你这也没多少啊。” “你吃不吃?” “吃,吃。”陈泓连连答应:“先紧着她们,我车里有拌好的肉, 一会儿咱们再烤。” 陈泓拿着鱼走了,不忘在蒋晓鲁耳朵边猝不及防喊一嗓子:“鲁儿啊,别睡了!起来吃饭了!” 蒋晓鲁被大嗓门吓了一跳,忽然抖了一下。 “嘶——”宁小诚不满,作势要踢一脚:“丫非得逗她。” 陈泓笑哈哈地跑了。 睡眼朦胧打了个呵欠,蒋晓鲁摘了帽子,随手扣到宁小诚头上,惺忪问:“你钓上来了吗?” “陈泓刚拿走。” 蒋晓鲁懒洋洋伸手挠了挠宁小诚的下巴:“那再接再厉。” “蒋晓鲁,你最近可够能睡的。” 下了班回来洗把脸就倒下,叫起来吃饭都叫不醒,小诚想着她天天在办公室窝着容易憋出病,特地带她出来放放风,谁知道来了帮着铺铺草地,收拾收拾东西,又跑过来睡。 “哎呀,大好春光——”蒋晓鲁从折叠椅里坐起来,伸了个大懒腰:“不睡觉多可惜。” 小诚提起鱼竿,专心在鱼钩上粘鱼食:“你工作是不是太累了。” 蒋晓鲁蜷着腿,有点呆:“嗯。” “是挺累的。” 把竿轻飘飘甩进水里,小诚说:“那就别干了。” “休息休息,等下个月我再给你找一个。”宁小诚拧开一瓶矿泉水,洗了洗手:“还干信托,老本行呗,现在也没让你还房贷,也不用你养家糊口的,把自己逼的那么死,别回头钱挣着了,身体累垮了。” “好端端干嘛跟我说这个?”蒋晓鲁蹙眉:“我才刚去,手里业务已经跑一半了,现在走太吃亏了。” 小诚口气不太好:“就非得干?” “喂——”蒋晓鲁觉得莫名其妙:“你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呵……”宁小诚也意识到了自己说话有点重,笑笑:“这不是闲聊天吗,你不愿意就拉倒。” “提前跟你说一声,我周五出差,去趟广州,两三天就回来。” 蒋晓鲁问:“和老赵吗?” “嗯。”宁小诚注视粼粼湖面,心如止水:“去看个人。” 蒋晓鲁还未来得及说话,只听得对岸小土坡上一声雄浑呐喊:“同志们——” 陈泓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个喇叭,街上小贩叫嚣着十元大甩卖的那种,一说话还自动配乐,他掐着腰,雄赳赳气昂昂。 大家都被他弄愣了。 像是上台表演的话剧演员在等待观众的掌声,四下鸦雀无声。 陈泓开始声情并茂的朗诵着: “在这个花开的季节,兄弟们,你们是否沉浸在多日奔波养家的疲惫中忘了欢笑,你们是否为了心爱的姑娘绞尽脑汁仍然还没得到,你们是否为了每个月可怜巴巴的工资而满腹抱怨,你们是否为了力不从心的身体在夜晚辗转难眠——” “这厮干交管都可惜了,当年他怎么没进弄宣传队当个干事。”有人被陈泓逗笑了,站起来朝他奋力挥手:“哎,陈泓!别煽情了,我们身体好着呢,赶紧的,有那时间你先把西直门天天堵车那事儿弄弄。” “那事儿我管不了,你们我都管不了我能管人家吗?”陈泓不耐烦压了压手:“词儿还没说完呢,别打岔。” 深呼吸酝酿了一下情绪。 “我的姐妹们,你们是否天天忙于苦寻另一半失去了自我,是否为了脸上的褶子腰上的赘肉增添了烦恼,你们是否为了哪件衣裳而苦于囊中羞涩,你们是否为了工作与领导赔笑和同事勾心斗角——” 一片嬉笑声。 “他应该去电视购物台,肯定火。” “你别打断,看他怎么疯。” “我发现这陈泓还真有当妇女之友的潜质。” “妇女之友谁敢跟小诚抢啊。” “哎,说他别带我下水啊。” 远处小土坡上的大男人自我陶醉,一跺脚:“同志们,醒醒吧!看看多么蓝的天,多么绿的水,多么温暖的太阳啊——” “看看我们身边的人,我们至亲至爱的伙伴们。” 大家嬉笑声渐渐停了。 “谁在危难时刻伸出拉你一把的手,谁在你喝多的时候给你系上裤腰带,谁当初借了你五毛钱买小人书还没还。” “我们虽然要甘于平凡生活,对操蛋的日子低头,但是——”他加重语气,像个苦口婆心的教导主任:“我们也要满怀激情,不要天天愁眉苦脸好像一眼能活到头儿似的,你看看你们自己,有多少来踏青心里还想着别的事儿的?明天上班的文件做没做,水电费交没交,孩子奶瓶烫了几遍,公积金这个月又扣了多少。活的还有自我吗?” “你们要记得,那书里不是说了:我们永远年轻,也永远热泪盈眶。” 陈泓慷慨激昂地拿着喇叭,忽然唱了首大家小时候熟悉的歌儿。 “准备好了吗,时刻准备着 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滴滴答滴答。 第60节 小兄弟们呀,小姐妹们呀,我们的将来是无穷的呀……” 触动了大家关于童年某段记忆,亦或是陈泓的话引起了在场人心中的某种共鸣。 有人微笑着高声应和。 “牵着手前进,时刻准备着,滴滴答滴答 帝国主义者,地主和军阀,我们的精神使他们害怕。 快团结起来,时刻准备着……” 是啊。 天还蓝,水还清,草还绿。 我们年轻,且永远热泪盈眶。 不要被点滴繁琐折磨的没精打采,这只是一小部分。 我们甘于日子的平凡,但绝不甘于心情的平淡。 我们的激情照四方,我们的未来还很长。 该放弃的东西要放弃,该追求的一样也不能少。 …… “麻姐,把我的电脑拿过来。” 一家广州酒店的套房里,身穿旗袍的妇人慈祥微笑,做了请的手势:“你稍等。” 宁小诚颔首:“您别客气。” 这是他第二次与何汴生的妻子见面,第一次,是在他过世后受他委托,转送股份。 “我托人到处找你,但是当初的号码联系不上了,我没办法,只能联系了赵先生让他帮忙。”妇人的很有礼貌,双手交叠在膝上:“知道你来,我很高兴。” “我也是听老赵说起这事儿,想过来看看您,不管怎么做,您来找我,是对我的信任。” 提起过世的丈夫,妇人眼中伤感:“如果何生在,他们一定不敢这么做……” 她这趟来广州,说成逃难也不为过,匆忙到只来得及收拾一些重要的细软,身边没有子女,只带了忠心侍候的家仆。 家仆叫麻姐,话很少,逢人便笑。 取来了何夫人的电脑,对宁小诚微鞠一躬,就躲开了。 何夫人把电脑放在茶几上,并没有动的意思,只说:“我听赵先生说,您不打算帮我这个忙?” “元升号有今天我很遗憾,何夫人,在商言商,我个人的能量不足以和美荣集团来谈反收购,何况注资以后元升号也是很难起死回生的,这对我来说不划算。”宁小诚坦然相告:“我可以以我个人名义代替老何给您补偿。” “不,不。”妇人摆手,“我不要补偿,也只想保留何生的心血。” “我知道你已经和赵先生做了一些方案,开始是打算帮我这个忙的,为什么要放弃呢。” 宁小诚摸了摸鼻子:“因为我私人原因,确实不想做大风险的股权……” “因为你妻子?”妇人微微一笑,目光犀利。 宁小诚眉心微蹙,对何夫人的消息来源很意外。 “原谅我这么冒昧,但是你知道,何家藏龙卧虎,我没有子女,能在那个环境下生存必然有我自己的手段,您妻子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是我对华康很了解。宁先生,如果你感兴趣,不妨听听。” 宁小诚表示何夫人但说无妨。 何夫人把笔记本电脑屏幕一转,放了一段视频。 视频很老,画面不是很清晰,但是分辨人脸还是很容易的。 应该是在某个大学的礼堂,类似毕业典礼,台下人很多,粤语嘈杂。 “这是当年大陆学生来香港科技大学做交换的临别典礼在现场录下来的一段视频,华康时任特聘教师,那时候他才从英国回来,台上的女孩您应该知道是谁。” 宁小诚当然知道。 学生时期的蒋晓鲁还梳着马尾,有刘海,笑容羞涩。 她在唱歌,唱一首粤语歌。 那是一个很专心,想努力唱好的神情。 “华康当时是她环球金融课的老师,两人交往了三个月,华康对她提出了帮她留在香港继续深造,并让她做自己情人的条件。” 视频里一首歌毕,台下欢呼,镜头又转到台下。 宁小诚这才看清楚,她在台上一直注视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 华康微笑着和众人一起鼓掌,眼中深情难掩。 “这能说明什么。”宁小诚不动声色,靠在沙发里,与何夫人对视:“我知道华康曾经是她的老师。临别前用一首歌做谢师礼并不过分。” 何夫人精明微笑:“不能说明什么。”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的让步似乎并不被人理解,且他们站在你的对立面乐在其中。”何夫人不了解宁小诚,只能试着从女人的角度抓他要害:“不管怎么说,当初代替汴生拒绝华康的人是你,那现在理应由你来摆脱现在的局面。” 宁小诚很讨厌被人威胁。 尤其是以别人来威胁他。 他冷下心肠:“何夫人,当初我并不欠老何什么——” “我知道。”六十岁近乎和自己母亲一样年龄的女人终于红了眼睛,苦苦哀求:“我没办法了,真的。” “宁先生……” “我什么都不要,元升号可以卖,但是老何的股份一分我都不会让,这是我的,是你当初连着他骨灰一起给我的!” 夫妻那么多年的感情,人去了,没依靠,作为女人她所有的寄托除了钱,除了这些实实在在摸的着的东西,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宁小诚想起屏幕上蒋晓鲁唱歌那一幕,忽然心乱如麻。 …… 而远在北京的蒋晓鲁还对这一切浑然不觉。 这是宁小诚走的第一个上午,她想抓住这次机会。 中午她去戴安的办公室请假,华康也在:“为什么要突然请假。” 蒋晓鲁随口掰了一个理由:“家事,就一天,周一回来正常上班。” “哦,需要帮忙吗?”华康推了下眼镜,很关心。 蒋晓鲁微微一笑:“谢谢,不用。” “那就走吧。”华康大方准假:“周一我们要进行系统会议进行最后表决,不要缺席。” 下午蒋晓鲁如约到了之前和大夫约好的诊室,下车,戴好墨镜,一路低头快步走进门诊大厅。 敲敲门,正在看排号的女医生闻声抬头:“你来了?” 蒋晓鲁关好门,点头:“我想好了。” “要是不要?” 她攥紧了手中的拎包,心里打鼓:“不要。” 大夫习以为常:“那我给你开单子,你去缴费,缴费之后去三楼,半个小时以后应该就可以了。” “大夫,我以后还能——” “没问题的,你身体情况很好,手术以后多注意卫生和休息。按期检查。”女医生点了几下鼠标:“去吧,其实这次很可惜。但是像你之前和我说的,如果真的因为工作原因没法安心休养,之前还有过同房,对孩子一定要负责任,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 蒋晓鲁面无表情坐在三楼的妊娠终止室,浑身都在轻轻颤抖。 周遭都是相同等待手术的女人。 “姐,你为什么啊?” “二胎,老大上学我都照顾不过来。你呢?” “我黄体不足,检查好几次了。” 蒋晓鲁闭上眼。 手机打开又关上。反反复复几十次,双手因为恐惧冰凉。 她是健康的,没有任何理由不要这个孩子。 护士推门出来,拿着记录本:“蒋晓鲁!” 蒋晓鲁一个激灵,讷讷站起来。 墙上挂着流产的危害和女性自我保护的宣传画,像是讽刺她。 她深呼吸。 脑中甚至出现了一个宝宝看着她的画面。 它有着黑漆漆的眼珠,软软的手指。 它叫自己妈妈,叫他爸爸。 蒋晓鲁在剧烈挣扎,一遍一遍在心里默念。 小诚哥,求求你,别恨我。 别恨我。 她以为,她和他的未来是无穷的。 第48章 蒋晓鲁在梦里梦见自己抱着一只大白鹅, 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有穿黑色衣服的人包围着她,拉扯着她。 他们身后是菜板和屠宰的刀,纷纷对她露出獠牙。 “来吧, 来我这儿。” 蒋晓鲁护住怀里的大白鹅, 连连摇头往后退。 别人对她指指点点, 还在劝说:“来吧, 来我这儿, 你这只鹅是傻的, 腿是瘸的,卖不上价, 只有杀了吃肉才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第61节 那些菜板腥气十足, 刀刃因为年头太长闪着陈旧的铁锈光芒,透着锋利。 蒋晓鲁抱着鹅,说:“我不。” 大白鹅抻着脖子嗷嗷叫,蒋晓鲁护的更紧:“它傻我带着, 它瘸我牵着,我,我,我养它一辈子!” “来吧, 来都来了, 你不能再回头了。”屠夫群起而攻之,纷纷伸出罪恶的手,要把她拉进店里, 要把她的大白鹅从怀里抢走。 蒋晓鲁哭着蹲在地上,用身体护住大白鹅,撕心裂肺:“我不……我不……我不杀……” 眼泪淌进白鹅温柔的羽毛里,白鹅亦眷恋害怕地蹭蹭她的脸,蒋晓鲁捶打着,和屠夫们厮杀着,屠夫阴笑着说,你不杀它,不能白来一趟,那我们就杀你吧。 獠牙绿森森,手臂举起,乱刀砍下,蒋晓鲁忽然一个蹬腿,惊醒了。 呼—— 吓死了吓死了。 心脏在胸腔里蹦蹦狂跳,蒋晓鲁躺在床上平复了很久,才慢吞吞起来。 家里检修煤气管道,停电停水,下午才能恢复正常,蒋晓鲁摸过床头表看了一眼,提起客厅一个纸兜走进厨房。 都是散装的药材,需要灌进纱布缝好的袋子里,她笨手笨脚一点点装着,神游天外。 从知道自己怀孕到现在,跟做了场梦似的。 大概是发现例假推迟了十几天吧,那时候她还住在常佳家里。 常佳早上风风火火冲进洗手间,咒骂着说今天出差,结果来好事,蒋晓鲁才忽然想起自己,翻日历算了算,心里一沉。 白天她去医院看李潮灿,本来以为是这段时间情绪波动大,例假没准时也是正常的,正好走到一楼看到出诊专家栏里有妇科,就犹疑着去做了检查。 “怀孕?”她坐在诊室里,茫然无措:“大夫,我吃避孕药了。” “长期避孕药还是事后紧急药?” 蒋晓鲁懵了,仔细回忆:“事后药,吃过两次。” “最后一次呢?” 想不起来了,真想不起来了。 “也不是百分百都保证。”大夫写完病例,抬眼:“但是事后药孕激素很大,的确会影响胎儿,产生畸形或者智力障碍,你这月份还不大,要不在等一个月,到时候做个排畸检查,先观察着。” 见蒋晓鲁心事重重,大夫问:“是不是没做好怀孕的打算。” “嗯。”蒋晓鲁点头,坦诚相告。 “那你回去考虑考虑,当然药物对胎儿的影响并不能说完全确定,有这个风险,我们当医生的得都跟你说到位,具体怎么做还是在你。” 蒋晓鲁从医院出来以后心情很复杂,知道怀孕以后,高兴,懊恼,恐惧。那时候还和宁小诚在冷战,贸然回去说,嘿,小诚哥,我怀孕啦,然后紧着一句:但是我吃避孕药孩子可能会有缺陷?她张不开嘴。 那段时间她心里压力也很大,周遭朋友也没有有生产经历的人,想跟她妈说,一想杜蕙心那个忧心忡忡愿意多思的性格,又怕给她添烦恼。她是健康的,可因为自己的原因有可能导致一个不健全的孩子,这台痛苦了。 蒋晓鲁也一直都想等到了天数,去医院做畸形检查,同时会找时间在网上搜索相关信息,看些准妈妈的体会心得。 网络上这东西,都是别人的故事,偏绝对,越看心里越怕,越怀疑自己,她开始每天晚上睡不着,辗转反侧,思量了又思量。孩子如果是好的,被她拿掉了,罪孽深重;不好,生下来,不说对两个人生活的影响,对它本身也不负责任。 她想找个时机把孩子流掉,养好身体,就再也不吃避孕药了。几个月之后,等工作结束,她就安心备孕,哪怕辞职呢,也想给宁小诚生个健健康康的宝宝。 她也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和宁小诚说。 好多次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怕他讨厌自己,她怕他觉得自己自私,阴暗,又不想让他一起分担这份折磨。 她知道他作为丈夫也好,或者准爸爸也罢,应该知道这件事。 正巧他跟自己说要去广州出差,蒋晓鲁心下侥幸,终于抓住了机会。可是到了手术室门口的时候,她才觉得这事儿压根没自己想的那么容易。她是真的真的后悔了。 客厅座机铃声大作,蒋晓鲁回神,擦擦手去接电话。 是段瑞:“是晓鲁吗?” “哎,妈。”蒋晓鲁应了一声:“我在家。” 段瑞温声道:“妈没事儿,前两天我们一帮老太太出去旅游,当地卖燕窝,我看品相挺好,就买了点回来,今天刚到家,本来想让小诚今天给你捎回去,你尝尝,没想打他手机关机,是不是还没睡醒呢?” 蒋晓鲁站在客厅:“小诚哥去广州出差了。” “啊——”段瑞靠在沙发里:“什么时候回来啊?” “明天晚上。” “那你今天自己在家里吃什么啊,要不回妈这儿吧,给你做点好吃的,你直接过来把燕窝带回去,我教教你怎么熬,我跟你说,妈就是个例子,年轻时候不注意保养,老了一身病,你年轻,得好好伺候自己。” 蒋晓鲁鼻子一酸,听着段瑞对自己关切的话,眼泪打转,强忍着鼻塞:“妈……我不去了,今天有点犯懒,改天我去看您,直接带回来行吗。” “那也行。”段瑞一想,他们小的不爱和老的往一块凑,又多嘱咐了几句。 不外乎和小诚好好过日子,互相包容,多照顾自己。 砂锅上烧的水开了,蒋晓鲁把药扔进去,长长舒了口气。厨房有炉灶的火,暖呼呼的蒸汽一烫,很暖和,蒋晓鲁干脆拖了一张椅子,坐在旁边看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宁小诚风尘仆仆开门回来,看到家里情景微皱眉。 就走了一天,屋子让她祸害成这样。 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着她的包,西装,茶几上还有食品袋,水壶,和几个药盒。 他无声换了鞋进来,走到茶几边上:“蒋晓鲁,我才走多长时间啊?你大闹天宫呢?” 厨房蒋晓鲁忡怔,一个打挺:“你怎么回来了?” “意外吗?是不是还想着我明天回来你能在家多浪一天?”宁小诚随手给她收拾起来,笑着问:“明天广州暴雨预警,我怕回不来,提前改签了,你在厨房干什么呢?” 窸窸窣窣捡起她的外套和裤子空投在洗衣筐里,宁小诚又拎起她的包。 包扣子没合上,哗啦啦倒出一堆东西。车钥匙,钱包,口红,一摞攥的都变形了的纸。 “你这包里乱七八糟的都什么啊,病了?” 坏了。 蒋晓鲁扔了勺子跑出来。 宁小诚无心展开那摞纸看了一眼,瞬间神色僵在脸上。 “你的?”他平静地问。 蒋晓鲁慌了:“不是,你听我解……” “什么时候?”宁小诚蹙眉打断她,又垂眼仔细看了眼日期:“昨天啊?” 砂锅的热气扑簌簌顶着锅盖,滚烫的中药眼看着就要扑出来了。 “小诚哥——” “蒋晓鲁你到底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啊。”一声暴怒质问,宁小诚彻底翻了脸。 脑中迅速串联起这近一个月来蒋晓鲁的反应,宁小诚越想越愤怒,与她冷目相对,讥诮分析:“我说你怎么听说我去广州那么兴奋,合着就是找机会等我走呢是吧?你心可够狠的,这事儿少说一个多月了吧?” “一个多月之前你干什么呢?”他短促笑了一下:“因为李潮灿的事儿跟我冷战,怎么着,就恨我恨到连孩子都不想要?我还真奇怪,那天你怎么就忽然跑回来了,还以为你良心发现念起我的好儿了,明白了,是那时候就做好打算不想要心里对我有愧吧?想回来肉偿?” 宁小诚觉得不可思议,发觉自己真正愤怒的时候其实连吼都吼不出来,是种心如死灰的绝望。 全白玩儿。 你死心塌地对她好,换来的是狼心狗肺,是她自作主张的不信任。 蒋晓鲁急哭了,冲过去抱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我没——” “我听你说什么!”声音忽然高八度。 宁小诚猛地甩开她的手,蒋晓鲁往后踉跄两步,他终于暴怒,指着她:“蒋晓鲁,我要想肉偿我找你干嘛啊,我有病掏心掏肺的跟你上床玩儿啊?我说没说你不想要孩子咱俩可以等,你怕疼怕身材走形我也认,我哪次强迫过你?但是为什么你连怀孕都不告诉我?一个人就悄没声儿把孩子做了?你拿我当回事儿了吗?” “孩子是你自己的?一闭眼说怀就怀了?跟我没关系?” 蒋晓鲁觉得自己快要上不来气了,被甩开以后还坚持抓着他,脸涨的通红:“我自己也不知道怀孕了,去检查才知道,之前我一直吃避孕药,大夫说,大夫说可能……” 宁小诚很快堵住她的话,很理智:“可能畸形,可能不健康,可能是弱智?” 蒋晓鲁还以为他终于理解自己,狂点头:“是——” 他嘲讽笑了一下,扬起那张缴费单:“然后你就大义凛然替我做决定,干脆一闭眼,一不做二不休弄没了算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回来还你好我好大家好,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万万没想到我改签回来的这么早,这一桌子东西还没来得及收拾吧?” 蒋晓鲁手倏地松开了。 “真不幸被我说中了。”宁小诚盯着她,多日来心中压抑忍耐的不悦在这一刻喷薄而出,他忽然觉得自己琢磨不透蒋晓鲁了。 “有的时候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聪明?啊?”他抚着她的头,手指碰到蒋晓鲁脸上的时候,有热泪砸在他手指上,恨恨地与她头顶着头,小诚从牙根里往外挤:“你应该把这东西撕了扔到医院垃圾桶,哪怕扔到楼下呢,怎么着,留着想当个纪念,以后跟别人展示说,你看,我多狠心?” 蒋晓鲁忍无可忍,愤怒推开宁小诚,嘴唇颤抖,话都说不利落了:“把它做掉,疼的是我,难受的也是我……” “是我逼你做掉的吗?”宁小诚怒问,“有畸形风险你跟我说,哪怕你跟我说一句,我陪你去,我可能为了这个孩子连你的风险都不顾吗?” “蒋晓鲁,你他妈跟我结婚到底为了什么啊?”终于,男人也有熬不住崩塌的时候。 触碰了最不能触碰的话题。 宁小诚心灰意冷:“为了报复你妈?为了报复这么些年你家里对你的不公平遭遇,哦,把自己嫁了找个下家,让别人看看你多有本事,多风光?跟我混日子?” “哎,要是这样,你为什么不直接当个阔太太得了,家里钱不够你花?还是我短你吃喝了?干嘛费劲找工作,哦——”他深思着点点头,故意气她:“为了在你老师面前彰显自己的工作能力,工作忙,加班累,业务难做,有个孩子是拖累。只有这样被人看重,才能给你自己安全感?你是不是特想跟他再发展一段啊,当年在香港没成,挺遗憾的吧?” 蒋晓鲁手足无措,没想到宁小诚会这么误解自己,没想到他知道华康的事情。 她鼓起勇气质问:“你就这么想我?” 宁小诚懊悔,迅速转头看着窗外:“我怎么想你?是你干的事儿让我不得不这么想。” “我和华康之间就是老板和员工的关系,什么都没有。我去他公司的时候,也不知道公司是他的,当时就是太想有一份工作了。”被丈夫质疑自己的婚姻忠贞,比杀了蒋晓鲁都难受:“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和他在香港的事情,我一共在香港待了三个月,他是我老师,就这么简单。” “你知道元升吗?”宁小诚忽然问道:“你现在忙的,不惜以打了孩子为代价干的事情。” 他觉得蒋晓鲁是个没心肝的东西。 蒋晓鲁不明白他会为什么会突然提起元升。 “何汴生应该研究的挺透吧,当年给我第一桶金的人,没他就没我,当年我累得跟狗似的跟他一起把元升做起来,现在每天看着你高高兴兴去上班,跟别人商量着怎么用低价买了人家,怎么践踏我当初的心血,你知道我什么感受吗?眼看着自己老婆被旧情人当枪使来整我,他算准了我不敢接。”宁小诚笑一笑:“晓鲁,人得讲良心。” “你的心太大了。” “你只有你自己,也只为了你自己活。” 轰隆隆—— 仿佛那日城墙崩塌,烟尘滚滚。 第62节 泪如雨下。 宁小诚垂眼看着蒋晓鲁脚上穿的厚拖鞋,心像被人打了一拳,他缓和了语气:“晓鲁,咱俩冷静冷静,你也让我想想。我觉着咱俩这婚结的挺没劲的。” “现在看看——”宁小诚顿了顿,说了句重话,一把刀似的直接捅进蒋晓鲁心口:“你把孩子打了可能也是件好事儿,对你对我都是。” 就这一句话,把蒋晓鲁打进万劫不复,让她绝望了。本想挣扎着上岸,企图他能低头看自己一眼,结果被他反手推的更远。 她咧了咧嘴,声音喑哑:“你后悔了。” 无声沉默,即为默认。 哭也哭不出声,喊也喊不出来,像一只手扼住你喉咙,把你千言万语压下去,憋出你的积怨,伤心。 蒋晓鲁红着眼,点点头,用手擦了下眼泪,不愿意投降:“行吧,当初嫁给你,确实是为了报复,被我妈逼到走投无路了,我没办法了,你像是我一根救命稻草,我觉得不抓住,可能你走了,我就再也没这个机会了,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直泡在湿淋淋的水里,想上岸,想晒晒太阳,当时路边不管来的是谁,只要能拉我上去就行。” “你可能比救命稻草还来的及时,是艘能遮风挡雨的船,就像你说的,你年纪合适,还有钱。知根知底,找你,比找别人合适多了。”蒋晓鲁低下头,歉然落寞:“我是不是挺物质挺虚荣的。” 不是。 不是。 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你抢手,外面有多少女人惦记你。怎么就偏偏是我呢。”蒋晓鲁吸了吸鼻涕,强颜欢笑:“哎,小诚哥,你那时候是不是也是碰巧了?不娶我也得娶别人?” 伤到极致,即为自嘲。 谁也不愿意让步,哪怕只说一句软话。 宁小诚也咧了咧嘴,不置可否。 “是吧。” 蒋晓鲁眨了眨眼:“那你现在是不是特别讨厌我。” 她自私,她活该。 柜子里的皮鞋穿上,放在玄关的钥匙又拿起,他搭在沙发上的衣服又带走。 门砰的一声关上—— 厨房的砂锅因为迟迟没有起盖,受不住压强,一声巨响,终于炸开了。 苦涩浓重的中药汤溢出来,浇灭了炉火,煤气尖锐报警长鸣,最后以自我保护式的断阀结束了一切。 四下安静。 蒋晓鲁无声无息走回卧室,关上房门,蜷在被子里。 当初想嫁给你。 从什么时候起? 是他说,晓鲁,要不,咱俩凑一家子时的狂喜。 还是她看见他癫狂的砸鱼缸的那一瞬间的悲伤。 那样的宁小诚太孤独了。 被人拉着,疯狂的想要自己渴望的姑娘,可仍然没得到。 蒋晓鲁想冲过去死死抱着他。 想说小诚哥,你别难过。 你回头看看我,我一直在呀,我愿意陪着你。 黄昏将至的温柔天色里,宁小诚一步一步走在街上。 电话终于被接通,赵合平问:“谈的怎么样?” “告诉何夫人,把股权转让给我,我答应她。” 赵合平低笑:“这可容易倾家荡产啊。” “那就倾家荡产。”一声平淡的,浑不在意的回答。 仿佛还是当年那个说赔就赔了的宁小诚。 充满了攻击性,冷心肠,伤人还不自知。 电话重新揣回去,走了两步,宁小诚深吸一口气,顿感无力。 第49章 吴井去外地出差, 走了一个多月,从西安带回来点特产,今天给宁小诚送过来:“那袋给咱爸咱妈的,那袋是给你的, 你别拎错了。” 小诚手里托着一捧小石头子儿, 往水面里扑通通扔了两个:“你把我那袋拿回去吧, 家里没人吃。” “你不吃蒋晓鲁还不吃吗?都有, 连常佳那份我都备了, 她晚上加班, 十点以后我送过去。” 吴井带着墨镜,靠在自己破三菱车上, 算计的精。 宁小诚微微回头, 一笑:“居心叵测啊你。” “哎呀——”吴井搓搓手,很期待:“这事儿还真得谢谢你,要不是托蒋晓鲁在酒吧那么一闹,我还没这机会了。” “人跟人啊, 你得承认,都是缘分,三分缘分七分努力,遇上了是一部分, 剩下怎么做, 还得看你自己。” 小诚抽了抽嘴角:“您可真能给自己找补。” “头一次听死皮赖脸还能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吴井把墨镜往下推了推,露出眼睛:“哎,真生气了, 就闹到这一步?” 他也是才听说,心里震惊的很,依照宁小诚的脾气,怎么着,也不该发展到离婚这一步。 宁小诚蹲在矮堤坝上,一屁股坐下,扔了手里的石头子儿。 眼波悠悠。 “刚知道这事儿的时候确实挺恨她的,恨的牙直痒痒,我就想啊,你不就为钱吗,就为那破工作,行,我把你那买卖搅合黄了,倾家荡产我也给你搅合了,我让你一分钱也得不着,我打击你,你在乎什么我就打击什么,让她看看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就是她以为的那么容易,那么想当然,真就那一瞬间,恨到骨子里了。” 吴井笑一笑,叹气:“是你,你以前办事儿的时候不也这样吗,不给人留一分钱余地,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诚儿,你听我一句劝,这么干不合适。我觉得……”吴井咳嗽一声,想帮蒋晓鲁说两句话,好歹她算个媒人:“你看,第一,她也不知道你当年和何汴生的关系,要是知道,肯定不能这么干,咱退一万步说,她就是真干了,一个小业务员儿,能起到多大作用啊,她那脾气一年能捞几十万就乐上天了,无非是被人利用了,男人不都要点争强好胜的虚荣心吗,兴许那华康就没安什么好心眼儿,想利用蒋晓鲁引你上道儿。一单并购,分红提成,少说几百万,换我可能我也答应。” “毕竟这年头,谁有不如自己有,钱多不压身。” 道理谁都懂,就是说不通。 “她要钱干什么啊?”宁小诚气难顺,反问,“没缺她吃没缺她喝,要什么我都答应。还想怎么着?” 吴井追问:“她管你要过东西吗?” 哑口无言。 “蒋晓鲁可能这些年在社会上打拼,穷怕了吧。也不能说是穷怕了,是……是自己成习惯了。”吴井斟酌了一下:“常佳跟我说过,她们刚大学毕业那年,两个人合租,通州还偏的地方,俩人天天五六点钟起床,导一个多小时地铁才能上班,一个月交了房租就那点钱,想买几件好衣服,攒几个月。” “你想想,现在这个条件的,联勤院儿里住着的,老家伙们谁不省吃俭用给孩子准备套房子啊,等拆迁也好,买二手也好,男的留着娶媳妇,女的留着当后路,将来结婚不合适一拍两散,两人互相呸,谁都觉得自己了不起,蒋晓鲁有吗?这么些年跟继父住着,还有个妹妹,她妈屁大点事儿还都想指着蒋晓鲁呢,自己吃不饱抠下来得贴补别人,你要让她不管,她还真不是那种人,换成我,就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爱谁谁。” 宁小诚又捡起一把石头,搁在手里搓。 “但你要说她图你钱,哎,不瞒你说,那时候知道你俩结婚了,哥们私下里出去吃饭还说呢,蒋晓鲁这回是真捡着便宜了。”吴井走过来,蹲在宁小诚身边:“现实条件摆在这儿,你俩当初往一块凑的目的就不纯。她之所以这么干,可能也是怕你蹬了她,感情上寻不着踏实感,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或者是像我们说的,她也觉得自己捡了个便宜。” 吴井碰了碰宁小诚胳膊肘:“你敢摸着胸口说你当初娶她是真喜欢?不是像施舍似的救急就难?或者为了满足咱男人那点虚荣心,彰显一下自己魅力?” “当然了,蒋晓鲁答应跟你,可能确实有一部分是当时被逼急了,可人家长的不难看,这个这个还可以说是相当好看,你就没被人家美色所诱惑?行啦……”抓起一捧小石头,吴井盘着腿老神在在:“大家战斗目的都不纯粹,都是互相占便宜,见好就收吧。” 这东西,就是较劲,你别认真,谁认真谁动感情谁就输。 输了,你就得让步。 让步让到一定份上,另一方仗着宠还得寸进尺,可不就是两败俱伤吗。 可她要对你没感情,忽悠着你呗,顺着你呗,夫妻俩相敬如宾,各取所需。 宁小诚被吴井说动了,跟他倒出实话:“其实也不是为了孩子,我俩心里都明白。” “没了就没了呗,你能怎么办。”小诚往后一撑,懒懒看着湖岸:“也不是不能再要了,我也不等着谁给我养老,就是气她这个态度,胆子天大,这事儿说都不跟我说一句,哪怕你问问我呢,自己就去了,心挺狠的。” 对她这么好那么好,付出了仍然没得到。 一拳锤在棉花上,连个响都听不见。 可是恨完骂完之后呢。 再想想,又觉得她很可怜,往那儿一站,红着眼睛给你解释,被他一把推开,又黏上来,你说什么她都不吭声,蒋晓鲁哪是能听别人骂的人啊,不吭声就是知道自己对不住你,跟你认错了。 吵架要的从来都不是谁妥协,要的是发泄心里的愤怒,兼带快意伤害。 发泄了,反过来想想,她心里应该也难受,且不说做了那手术伤不伤身,屋里二十六七度,她还穿着毛拖鞋厚球衣,他连问都没问一句,这事儿做的挺不地道。 也不该那么想她。 有时候喂个王八她都能跟它自言自语半天,何况是个生命。 真正导致走到这一步的,是两个人口不择言都说出了当初结婚的目的,恶意也好,无心也罢,一旦这层皮揭开了,就没法再往下假装和睦了。 吴井也没辙了:“那怎么办呢。” “你还真敢开牙,离婚都说了,想再挽回可难了。她答应你了吗?” 宁小诚点点头:“应了。” “我是在气头上说的。”小诚把脸埋进手里,烦恼抹了一把:“没想真让她——” “可她不一定是气头上应的。”吴井笑一笑,手在小诚肩膀上重重拍了拍:“覆水难收啊。” “诚儿,你承认吧,不是晓鲁离不开你,是你离不开晓鲁,她在你心里已经比你自己都要重了,可能当初结婚你想的是多个亲人,可现在,她对你来说是爱人。” 你不爱她,伤害她干什么呢。你跟华康较这劲干什么呢。谁有病为了一个心思不在上头的人动气,这点,宁小诚想的特别开。 蒋晓鲁的个性,本该是离开谁都会过的更好的。 她为了自己活不假。 可谁不是为自己活呢,为了欲,为了想要。为了得到。 吴井是真想帮宁小诚一把:“要不晚上我弄个饭局,让常佳叫上蒋晓鲁,坐一起我给你俩撮合撮合,把话说开吧。” “今天有事儿,郑昕谈了个男朋友,带回来见父母,在外头安排了顿饭。”宁小诚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灰:“晚上见了她再说吧。” 第63节 “你就作。作到你把她那生意弄黄了,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什么油水得不着,婚也离了,什么也不剩,你就爽快了。” …… 这顿饭是郑和文亲自给宁小诚打的电话,郑昕好事将近,带着男朋友跟家里人见一面,于情于理宁小诚是家里的大女婿,是郑昕的姐夫,理应和蒋晓鲁一起出席。 一码归一码。 宁小诚满口答应下来,说一定准时去。 他想着这次是个机会,借此和蒋晓鲁把事情摊开来谈。 没过多长时间,蒋晓鲁也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很平静:“郑昕谈了个男朋友,郑叔说想请你一块去,晚上五点,你方便的话去一趟行吗?我不想让家里知道咱俩……” 说到末尾,她声音渐渐低下来。 宁小诚听着电话,主动提:“我回家接你吧。” “不用了。”蒋晓鲁捂着话筒,抿了抿唇:“我在公司上班,下了班我自己过去。” 一听她在上班,宁小诚阖了阖眼。说了句行,就把电话挂了。 晚上宁小诚先到了之前说好的酒店,没上楼,一直在酒店外面的台阶上等,过了十几分钟,蒋晓鲁开车来了。 下车的时候看见他站在台阶上,蒋晓鲁还愣了一下。 “上去?” “嗯。”蒋晓鲁点头:“走吧,二楼,206。” 并肩在一楼等电梯,周围还有别的客人,宁小诚下意识牵住蒋晓鲁的手。 习惯成自然了。 蒋晓鲁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没主动回握,也没甩开。 这是家海鲜馆,宁小诚来过几次,进大堂等电梯的时候,经理还笑容可掬问候了一句:“宁总,很长时间没见您了。是和朋友吗?一会儿我帮着照顾照顾,让服务员上楼点菜。” 小诚和经理客套了两句:“生意兴隆,家里人在这吃顿便饭,不用那么麻烦。” 经理微笑着和他,和蒋晓鲁点点头:“好的,今天鳓鱼不错,都是空运从青岛那边来的,有用我的地方您说话。” “谢您。” 电梯来了,两人缓步进去,蒋晓鲁忽轻声说:“小时候我妈不太会做饭,都是我爸做,每周六晚上我爸都炖条鱼,也是鳓鱼,肚子上划两刀,泡上葱和姜,我吃鱼肚子,我妈吃眼睛,他吃尾巴。” 小诚攥着她的手紧了紧,喉间微动:“傻吧,吃鱼都先吃腮,那地方软,营养价值高,就一口。” 蒋晓鲁想起以前,眼睛弯弯的:“我嫌太少,很贪嘴,总挑肉多的地方咬,我爸就捡剩下的鱼汤和零碎。” 有一起坐电梯的大姐同来吃饭,闻声笑呵呵回头,接了句话:“傻姑娘,这小伙子才是真会吃,饭桌上谁要是给你夹鱼鳃,那是疼你,看重你。” “以前我们家里也是,她爸在市场上买两条鱼,我那闺女第一筷子肯定戳肚子。” 大姐岁数不小了,很和善,笑盈盈打量着他们:“小夫妻看着真好,你肯定疼媳妇。” 小诚笑了一下,内敛不善表达,蒋晓鲁反而大大地笑了一下,爽朗道:“是,他对我特好。” 大姐合不拢嘴,和爱人对视:“咱家闺女要是能找个这样的,我可知足了。” 电梯到了楼层,纷纷步出。 蒋晓鲁仰头看了眼指示牌:“唔……往右,这边——” “晓鲁。”宁小诚往后带了她一把,似乎有话想说:“你等会儿。” 蒋晓鲁浓眉大眼,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等他下文。 宁小诚还没等开口呢,不远郑和文看见俩人,高兴招了招手:“晓鲁,小诚,这屋,快来——” 蒋晓鲁一扭头:“哎,马上来。” 小诚气的呀。 话又咽下去。 只能走。 一进屋,沙发左侧的男人站起来,迎过去,郑和文乐乐呵呵地介绍:“小傅,来,这是郑昕姐姐和姐夫,小诚,这是傅延,郑昕她们航空公司的副总。” 宁小诚再好,再优秀,怎么说也不是郑和文亲女婿,如今郑昕有了另一半,且另一半很说的过去,郑和文难掩高兴,一改平常严肃。 要个脸上有光呗。 小诚分得清场合,主动上前和傅延握了握手:“你好。” “你好。”傅延很有礼貌,对小诚也表示出了十分的尊重:“听我们大总说过您,没想到今天有机会见面了。” 傅延很周到,看宁小诚顿了一下,又道:“我们大总姓贺。” “喔——贺文礼。”小诚笑笑,松开手:“以前出差在机场走要几次要客通道,是他安排的,打过交道。” 杜蕙心此时微笑着立在一旁,觉得作为母亲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两个女婿一见面,还都是这样的人,喜上眉梢,给郑昕递了个眼色:“叫人。” 郑昕穿着小套裙,明眸皓齿:“小诚哥,姐。” “啧,叫姐夫。” 郑昕嘴甜:“叫姐夫该把小诚哥叫老了。”她快步上前拉开两张椅子,招呼他们坐下:“姐,爸妈,别站着说。” 傅延又和蒋晓鲁握了握手,随郑昕一起叫了声姐。 傅延今年刚三十,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家在天津,父母都是公务员,人有礼貌。 席间多是宁小诚和傅延在说话,聊机场改建,聊空管,天南地北的,偶尔说起他和郑昕恋爱,蒋晓鲁抬头看郑昕一眼,姐妹俩彼此心照不宣,郑昕呵呵傻笑。 “晓鲁,今天怎么不太爱说话呢。”郑和文转了转桌子:“来多吃点。” 她端坐,赶紧笑了一下:“哎,谢谢郑叔。” 蒋晓鲁大多数时间是在低头安静吃饭,听着,宁小诚和傅延说话间隙,会慢条斯理用筷子剔了鱼刺,再夹到她盘子里。看上去夫妻默契挺足,关系也挺好,但就是让人感觉不对劲。 杜蕙心也发现端倪了,虽然面上没说,实则一直在观察。 于是趁蒋晓鲁中途去洗手间,终于找机会跟了出去。 蒋晓鲁推开隔间门出来,见杜蕙心还吓了一跳:“妈,你也上厕所啊?”她回头看了一眼:“去吧,旁边没人。” 杜蕙心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和小诚吵架了?” “没有啊。”蒋晓鲁甩了甩手,一派镇定:“我饿了,他们说话我也插不上嘴。” 杜蕙心不信:“你觉得郑昕那个朋友怎么样?” “傅延?人挺好的,反正——”蒋晓鲁咯咯笑起来,实话实说:“比曹小飞靠谱。” “看你笑了妈就放心了。这刚才一直闷头吃,总惦记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工作还顺心吗?”杜蕙心自从蒋晓鲁嫁人以后,心里始终放不下,见了面问东问西。 “挺好的,都挺好的。”蒋晓鲁扶着杜蕙心的肩:“哎呀——你就别操心我了,操心操心你小女儿,啊。” “啧,你还没完了,别总大女儿小女儿的,都是闺女。”杜蕙心埋怨蒋晓鲁,佯装嗔怪:“你出嫁我心里就够堵的了,一年多没顺过来,还拿这个说事儿。” 蒋晓鲁举手投降:“好好好,不说了。” 杜蕙心仔仔细细打量了蒋晓鲁一番:“妈看你这两天瘦了,嘴唇也发白。” “天热,嘴干。”蒋晓鲁迅速伸舌尖舔了舔,砸吧砸吧:“这回好了吧,口红都吃花了。” 杜蕙心不再说话了,抚了抚蒋晓鲁的头发:“你说好就行,不说妈就不问了……” “妈——”蒋晓鲁忽然张开手,搂住杜蕙心,下巴磕在母亲肩膀上:“好长时间没见你了,抱一下吧。” 杜蕙心比蒋晓鲁个子矮,蒋晓鲁需要微微弯着腰。 母女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亲密举动了。杜蕙心微微一愣,赶紧笑着伸手拍了拍她:“我这大傻丫头啊……” 蒋晓鲁皱眉,吸了吸鼻子:“您刚才不是不让我说大小吗。” “那不一样,说你大,是说你懂事儿。”杜蕙心又拍了拍她肩膀:“好了,起来吧,一会儿人家看见不像话。” “我抱我自己妈妈有什么不像话的。”蒋晓鲁吸了吸鼻子,无声用手指揩掉眼角泪珠,直起身来:“哎,妈,你当年怀郑昕什么感受啊?” 杜蕙心以为蒋晓鲁是看郑昕触景生情,不太自在:“能有什么感受,心里期盼给你郑叔有个交代,自己多个孩子,更多的,是将来我真没了那一天,你还能有个伴儿。” “这话妈不管你信不——” “我信。”蒋晓鲁截住杜蕙心的话:“我信。” “姐妹之间的情感肯定比不上父母和子女之间的,但是好歹……也算有个亲人。这种感觉等你自己以后有孩子就明白了。” “嗯。”蒋晓鲁想了一下,给杜蕙心拉开洗手间的门,微微一笑:“走,回去。” …… 一楼大堂,傅延拿了自己钱包要郑昕下楼结账,宁小诚也跟出去买单,在收款台,宁小诚低头在单据上签字,郑昕敲着手上的钱包,狐疑问:“小诚哥。” “嗯?” “你是不是欺负我姐了?” 宁小诚把笔和单据递给收银员:“这也能看出来?” 郑昕跟傅延打打交道还行,让她惹宁小诚,她还真不太敢。只能瞪着他:“你不能欺负我姐!太不男人了!” “呵……”宁小诚笑着把卡收进钱夹里,随手往裤兜一揣:“你姐这么跟你说的?” “我没欺负她,是你姐欺负我了。” “我姐那么喜欢你她才不会欺负你。”郑昕咕哝了一句:“我以前偷看过她日记,日记里声情并茂表达了她对你滔滔不绝的爱慕之情……” “编,再编就不像了啊。”小诚乐呵呵地出言提醒。 郑昕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没劲,我姐色厉内荏,就是给你脸色看一定也不是真心的,其实她特软。” 小诚挑眉,故意倾身逗她:“哪儿软啊?我没看出来,她可厉害着呢。” “哪儿都软,身上软,心里也软。”郑昕嘿嘿傻笑,心里打鼓,还像个干部似的伸手拍了拍宁小诚的肩:“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我觉得你是个特好的男人,没看我找男朋友都照你这样找的吗。我跟我姐虽然不对付,但是我心里特羡慕她。” 郑昕随口胡诌:“傅延就是个好男人,他都没嫌我跟曹小飞那点破事儿,也没嫌我打孩子,他说没关系,女孩子不管做出什么选择都一定是想了又想的,只要保护好自己不受伤害,以后还能跟他再有。” 郑昕一个小人精试探宁小诚一个老人精。 话没说透,但是宁小诚听明白了。 宁小诚沉默,深深叹气,看着窗外:“你姐跟你不一样。” 第64节 郑昕是面上傻,里子精。蒋晓鲁是面上傻,里子也傻。 正巧楼上吃完饭一行人下楼,路过大堂,蒋晓鲁忡怔看了眼墙上的一整面鱼缸。 改了。 设置成通高的海洋玻璃观赏墙,成群成群的热带鱼。 各自散伙儿告别,郑昕傅延一道走,杜蕙心郑和文一道,只剩下蒋晓鲁和宁小诚。 俩人都开车了,没法一起回。 “晓鲁,咱俩谈谈。”宁小诚关上她已经拉开的车门,把她堵住:“有什么话现在说清楚。” “周四行吗。”蒋晓鲁也没反抗,很淡然站在他面前:“周四下午我跟你办。” “这两天有点忙,或者你说时间。” 宁小诚闭了闭眼:“我那天是气话,不是非要和你——” “我知道。”蒋晓鲁说,“但我不是气话。” 她把头发往后抓了抓,做了个深呼吸:“小诚哥,这几天我想的挺多的。嗯……其实你今天能来我真的挺开心,我以为你还在生气。” “那天说话咱俩都不够冷静,我承认,我背着你去医院是我不对,我也不应该理所当然的认为这个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应该告诉你。” 一听蒋晓鲁这么说话,宁小诚就知道,完了。 “但是我真的挺害怕的。”蒋晓鲁喉间哽咽:“我也确实没想好怎么去当一个母亲,你说我自私也好,没人性也行,我想享受和你在一起的二人世界,想再多工作一年挣点钱,爱自由,爱玩儿;但是我真的不是因为谁,或者是想和谁在一起才这么做。” “我也不知道华康是在利用我,其实到现在我也觉得他可能没想这么做,毕竟那份工作是我自己选择的,不是他要求我去,或者下个套儿设计我。你有句话说的挺对的,我蒋晓鲁算什么啊,始终都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论能力,比我优秀的人多得多,论天资,我顶多算笨鸟先飞,勤能补拙,那时候上学被逼出来的。要没你,我可能还是韦达的一个小业务经理,或者早犯傻被人算计栽进去了。” “人得相信很多事情是上天庇佑,给你的恩赐,而不是真正依靠自己的能力。”蒋晓鲁垂下眼:“你要的,或者当初和我结婚,可能是想有一个温柔贤惠,踏踏实实的妻子,而我要的,是宠爱,是激情,是总想多一点再多一点的占有。”她自嘲笑了笑:“挺贪心的……” 宁小诚知道事情没法挽回,但是也不想再让她这么往下说了:“晓鲁,这事儿咱俩谁都有错。” 蒋晓鲁倔强反问:“哪件事谁都有错?” 宁小诚说:“哪件事都有错。” “所以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在一块是吧。”蒋晓鲁背着手,手指抠进车门把手里:“你不娶我也会娶别人,因为你心里最爱的,最想结婚的人已经跟你没可能了。” 这才是蒋晓鲁真真正正灰心丧气的地方。 宁小诚认为蒋晓鲁在诡辩:“咱俩说的是婚姻,是现在,你扯过去干什么?” “你也承认她是你的过去了?”蒋晓鲁盯着他:“有件事儿我一直没跟你说,她那天给你发的短信,我看见了。” “什么短信?”宁小诚蹙眉,恍然大悟:“桥馨发给我的?” “嗯。”蒋晓鲁挠挠眉毛,诚实交代:“好奇心吧,你手机就放在桌上,亮了一下,是女人的名字,发了很多字,我就打开了。” 宁小诚手机的指纹锁,她当时为了玩游戏得金币也录进去过。 信息里对他帮忙找律师的事情道谢,结尾,桥馨说,小诚哥,我之所以和他坚持离婚,除了家庭暴力以外,还有她无意发现当年写给她妈妈说她生活不检点的匿名信是她现在丈夫写的。她一直都在跟一个魔鬼生活。 就那一封信,改变了一个女孩儿的一生。 如果她妈妈没收到,她可能还会留在北京,也许未来还会和他在一起。 “那天你看完那条短信,在阳台待了好长时间,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我特别恐惧。所以潮灿出事儿那天晚上我才会那么生气,那么愤怒。我看见那女孩哭着给潮灿父母跪下,心里不是滋味儿。也很讨厌她。我觉得她麻烦你不够,还要带潮灿下水,我怕她离婚以后,你会不要我,重新和她在一起。”蒋晓鲁终于哭了,眼泪无声蜿蜒:“我知道你会对我负责,爱是责任,可责任不是爱,我连咱俩未来的日子都不确定,也不想用孩子来给自己一个保证。” 她要的是他毫无保留的爱着自己。 可那段过去她无权左右。 直到他在家和她发了那么大脾气,蒋晓鲁才知道他有多喜欢孩子,多渴望安定。 他说,蒋晓鲁,嫁给我你为什么啊。 为了钱,为了报复。 她在他心里就是这样一个人。 他压根也不听她解释。 蒋晓鲁痛苦地摇头:“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小诚哥我真的一点也不快乐,我像个神经病,总是患得患失……如果什么都不发生,能就这么过去了,可是发生了,咱们两个谁都没办法像以前一样……” “如果你没遇上我,也就没这些烂事儿,你不会赔钱,不会为了我爸爸每天陪我在医院待到晚上九十点钟,咱俩不会吵架,我就不会……都怪我……不怪我……”说到最后,蒋晓鲁已经含糊不清了。 宁小诚眼眶发热,心如刀割。 轻轻把蒋晓鲁抱在怀里,摸着她,哄着她。 他想说我不怪你。 他想说我遇都遇上了,还能怎么办。 可是。 “别哭了。你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你才能高兴。”小诚吻着她的头发,耳鬓厮磨:“我都听你的。” 温柔,眷恋,冷情。 蒋晓鲁用他的衣服擦鼻涕,长长呼吸,破涕为笑。 她笑了,小诚也就笑了。 晚风拂,杨柳垂,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行色匆匆。 烟火地,人世间,万千情感恩怨不断缘深缘浅。 哭过笑过,他还是人们心中风度翩翩的小诚哥。 她也还是联勤门前被人叫做一条好汉的蒋晓鲁。 第50章 周四, 上午八点半。 北京华侨大厦。 香港美荣集团针对元升号第一轮收购谈判正式开始。 随身打印机咔嚓咔嚓的响着,不断往外吐出从香港最新传过来的资料,房车内短暂休息。 华康双腿交叠,窝在座椅中, 垂眉蹙目:“元升的人来了吗?” 戴安正在核对谈判的最后数据:“来了, 不知道何夫人是否会出席, 我一直在等广州的消息, 其余持股百分之二十的股东与何隆生签了委托协议, 他全权代表。” 戴安稍有担心:“华总, 如果何夫人不出席,那今天的谈判就没意义了。” 华康合上手里的文件, 一派轻松:“那就谈二轮, 三轮,总会有她捱不住的时候,不是说何隆生已经在她广州的酒店里布满了眼线吗?” “赵合平那里有什么消息?” 戴安谨慎摇头:“他们人口风非常紧,没听到什么消息, 不过很可能受何夫人委托会作为第三方谈判调解人来给我们施压,您知道,赵合平身后有个奢侈品代理销售集团,上市这几年实力很强。不过——”戴安思忖:“赵合平与何夫人的交情没有那么深, 如果我们能够给一些好处, 或者承诺日后找一些合作机会,应该没问题。” 华康转而问了另一件事:“蒋晓鲁的离职手续处理好了吗?” “哦。”戴安稍合上电脑屏幕,和华康汇报:“前两天在办交接, 她把手头关于元升号旗下两个元件公司的风评报告做完了,华总,我一直有顾虑。” “你说。” 戴安冷面:“这个时候,蒋晓鲁会不会泄露我们的方案给——” 华康直接打断她:“不会,她有她的职业操守。” 被否认的如此强硬,戴安颔首,略显尴尬,也不好再说什么,一时无言。 华康微微叹了气,轻揉眉心:“我的意思你对她说过吗,她可以不参加这次并购,停薪留职,或者去上海换个职位?” 戴安轻轻摇头:“邮件拒绝了。” 按照合同条款,在雇佣者无过错前提下,劳动者单方提出解约,按照保密条款半年内不得从事相关行业的要求,工作满三月不足一年,要按照合约期赔偿三倍报酬作为提前解约金。 不留情面,不容置疑,没任何商量。 车缓慢在华侨大厦楼下停稳,有侍者拉开车门。 华康下车,缓缓扣上西装纽扣,目光淡漠:“那就让她把违约金付清,办手续吧。” 楼上会议室内不断有服务生拉开门,参加这次并购的人鱼贯入场,由戴安为华康指引。 这位是会计事务所的会计师,这位是风投官。 过一会儿,这位又是元升号的股东代表何隆生,这位是他们的三叔公。 又过了一会儿,门被推开。 赵合平笑岑岑穿着西装带人进来。 华康与他握手,目光刻意在赵合平身后短暂停留。 戴安微微一笑:“华总,这位是受何夫人委托的三方调解人,赵合平赵先生。” 双手礼节性交握,华康整理了一下袖口:“如果人都齐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华总,您稍等。”老赵颔首,得体阻止:“还少个人,马上到了。” 港方元升号代表何隆生是个脑子里只有钱的草包,一心只想快点签订并购协议,不由心生烦躁:“人都到齐了,还等谁?” 话音刚落,服务生又把门拉开。 赵合平说:“等他。” 宁小诚一身简洁衬衫西裤,从容缓步而入。 何隆生眉头一跳。 铛—— 华康心里一声重锤落地。 “我不来,这会你没法开。”安静拉开赵合平身边的椅子,宁小诚落座,笑看何隆生。 何隆生神色僵硬,万万没想到这般局面,于是虚张声势道:“我们元升号并购,说白了也是我们家事,你有什么资格参加?” 赵合平带来的助手咳嗽一声,站出来主动出具文件。 “经由律师公证,不日前元升最大持股股东何方美兰女士已经与宁小诚先生达成协议,将她手中百分之三十二的股权进行转卖,依照原始股价成交,这是转卖协议——”助手将一份影印版展示出来,事无巨细:“这是律师公证书,还有银行相关交易手续。” 助手笑容可掬:“所以何先生,今天宁先生才是代表元升进行谈判的最大股东。” 第65节 这趟浑水也敢闯。 华康震惊之余,更多的,是对宁小诚收购元升股权的心理感兴趣。 一片寂静。 目光在现场逡巡一周,并未发现熟悉身影。 宁小诚心生怀疑,却也不动声色,没表露出来。 戴安端坐在宁小诚对面,镇定控场:“那宁先生,我们开始?” 小诚温润颔首,谦逊有礼:“当然。” 戴安瞥向华康,得到首肯,戴安低眉道:“经由香港美荣集团协议……” “经由香港元升集团商议决议,我们打算针对美荣集团进行收购股,包括旗下两家汽车销售公司及部分经营权。”宁小诚不疾不徐打断戴安的话,伸手,身后助手递过另一本文件,平摊在桌上:“实在抱歉,戴安女士,今天不是谈你们收购我们,而是元升号收购你们香港美荣集团。” 何隆生原本以为低价出售股份是大势所趋,没想到事情忽然陡转直下,忽然坐直了身体。 助手再度抛出炸弹:“这是元升号收购美荣旗下两家汽车代理品牌的部分散户证明,占百分之十一点七,” 反收购中最猝不及防的一招。 帕克曼防御术。 连华康都没料想到宁小诚敢下这个血本。 他原以为宁小诚只是想替何夫人出头,为了何汴生的情谊,来争取最后的利润权益。 可是收购股权这样大风险行为,原始股价依照现行股价整整差了四倍。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如此密不透风的保密工作,还敢倏然和美荣集团谈收购,其身后必定有人给宁小诚撑腰。 华康眼睛背后的锐利目光从宁小诚身上投到赵合平那里。 赵合平呵呵一笑,大方坦白:“华总,三天以前,我们润莱集团已经聘请了宁先生正式成为旗下品牌运营人,并为元升号注资两亿三千万作为先期收购资金。” 宁小诚用了全部身家压进元升号,收了股份,还何汴生的人情。 又用加入润莱的卖身契换了元升号原本一个空壳公司重新运营的机会。 这已经不单单是两个男人之间为了昔日牵绊,或者为了某个人进行的较量。 而是真真正正的,想投入进去的孤注一掷。 是和,是战,全在华康一念间。 和,彼此注资共同获利,一条船上担风险。 战,被收购的消息放出去,股价动荡。 华康会作为执行官因此被美荣集团高层弹劾,地位岌岌可危。 宁小诚则倾家荡产,一无所有,为润莱集团背上两亿三千万债务。 宁小诚垂下眼,脑中开始回放电脑里蒋晓鲁在台上唱歌的红红脸颊。 想起她看着华康的羞涩一笑,眼睛明亮,闪着星星。 想起王波给他发的照片,诚儿,我好像看见你媳妇了。 脚下的维多利亚港,她风情万种的眉眼,她和华康并肩侃侃而谈的笑靥。 宁小诚此时此刻特想听华康说一句话,哪怕输的一条裤衩都不剩,他心里痛快。 可,良久—— 华康微笑,推了推眼镜:“我想,我们应该能成为很好的合作伙伴。” 椅子一转,一只苍白的手:“宁总,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犀利对视,华康眼中蕴笑。 宁小诚想,你真他妈是个懦夫。 活该得不到她。 华康微笑着凑到宁小诚耳边,低说了一句话。 宁小诚闭上眼,复又睁开。 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只是一念之间,你想了,就别问后果。 …… 同一时间。 阳光炙烤着大地,树上蝉鸣,草儿也耷拉着脑袋。 蒋晓鲁独自在路上走。 今天是她辞职的第一天,也是她和宁小诚约好去离婚的日子。 辞职信发到戴安的邮箱,婉拒了她提出调职上海的建议。 蒋晓鲁到底还是没出席那场并购会。 华康在电话这边极尽耐心,晓鲁,你不要这么做,你理智一点。 可蒋晓鲁却再也不肯称华康一声华老师。 华总,心意领了。 华康怒问,晓鲁,你是为了谁,你这么做值不值得。 蒋晓鲁掐着电话,额头抵在客厅的玻璃上。 上过你一次当,以前是为了自己,我也付出了代价;现在为了良心。 华康无奈,我从来没想过利用你,那只是巧合。 呸! 管你是不是巧合,蒋晓鲁扔了手机,鸵鸟似地钻进被窝里。 不管了不管了,她再也不掺和了。何汴生的人情也好,华康的野心也罢,跟她都没关系了。 她什么都丢了,总不能最后还觍脸(厚脸皮)坐在华康旁边,跟宁小诚面对面谈生意。 她这一觉睡的很累,梦里总是一些奇奇怪怪的人和事,她在飞机上,飞机轰鸣着落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儿,问旁边人,人家说这是香港啊。蒋晓鲁说坏了坏了,我不去香港,我得回北京。 对方看看表,说来不及了,现在都十一点了,最晚回北京的航班已经没了,你等明天吧。 画面一转,她掉进了一个动物园,动物园前有虎后有狮,蒋晓鲁悲伤捂住脸,吓得蹿到树上,跟树下的人说,你不是告诉我它出不来吗?咬我怎么办啊。 老头儿笑呵呵地,也不想帮她。 谁让你逗它了,都告诉你别往这儿走别往这儿走,你不听啊,怎么办,你就在树上待着吧!待狮虎相斗,没工夫搭理你的时候你再下来。 蒋晓鲁抱着树杈,还为自己争辩,这不能怪我啊,它说它饿了,让我给它送吃的我才来的,你不能不管我! 老头摆摆手,管不了管不了,当初一步错步步错,缘分天定。 啥缘分啊这是,蒋晓鲁欲哭无泪,仰望苍天。 蒋晓鲁抱着树杈,当成救命宝地,嘴里恐惧念道:“别咬我……别咬我……” “谁咬你了?”有人摸着她额头低问。 蒋晓鲁闭眼指了指,好像就是他似的:“你走,走我就下去。” 那人又问:“往哪儿走啊?” 她抱着他胳膊,脸在上面蹭了蹭:“往家走,你走了,我就回家了。” 梦醒了,身边空无一人,蒋晓鲁揉揉眼睛,真就扛着包回家了。 有人身后高亢嘹亮地喊:“晓鲁!晓鲁!” “干嘛呀。”蒋晓鲁一蹙眉,嫣然回头,继而灿然绽开笑容:“潮灿!” 李潮灿恋爱了,警校的毕业生,一个瘦弱,少言寡语,但浑身充满着力量的女孩和她认识,是在一次擒拿切磋的比武中。 互相抱拳,扫堂腿,格斗术,场下哄声笑闹不绝,李潮灿笑嘻嘻朝她一摆手,你再来啊。 哥们六年水兵的功夫可不是你学校这点花架子能比的。 小姑娘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上来再打。两个人滚到格斗场地上,李潮灿还在嬉皮笑脸。 女孩俯身的时候,双目相对,瞳孔一颤,看着李潮灿眼睛上的伤疤。 李潮灿心下恐自己吓着对方,手劲儿一松,女孩顺势撑起来重重一拳。 李潮灿连连后退几步,咳嗽着,群哄鼓掌,李潮灿摘了拳击手套,笑呵呵摆摆手,压住众人,一脸混世魔王相:“我吓着你了吧?” 小姑娘摇摇头,始终戒备盯着他。 说是没吓着,这么道疤,呵,李潮灿擦擦汗,扔了毛巾,要离场。 小姑娘忽然问:“伤疤怎么来的?” 李潮灿一愣,拧开一瓶水,也扔给她一瓶:“救人呗,救个被家暴的女孩。” 小姑娘终于对他腼腆笑了一下:“挺酷的,你反应很快,以后有机会教教我吧。” 李潮灿这是千年的铁树要开花,万年的疙瘩要发芽。 他依旧穿着万年不变的海魂衫,灰色运动长裤,从远处朝她跑来:“你今天不上班?怎么这个时候在呢。” “我今天休息,回来看看我妈,顺便给她送点东西过来。”蒋晓鲁站定,仰头看了看李潮灿的眼睛,很关心:“你眼睛好点了吗。” 李潮灿满头是汗,摸了摸眼皮:“嗨,够吓人的吧?” 蒋晓鲁伸出几根手指,小心试探:“……能看清这是几吗?” “三三三!”李潮灿不耐烦拍掉她的手,宠溺一笑:“没瞎,好使着呢。”他叉腰,意气风发:“我去整容医院问了,人家说用机器恢复,以后慢慢能变淡,不能着急。” 蒋晓鲁拎着一只饭盒:“对,不要着急。多锻炼身体,在办公室累了的时候远眺一会儿,会慢慢好起来的。” 蒋晓鲁今天把头发都编起来盘在脑后了,还穿着一条花裙子。 李潮灿问:“你今天怎么收拾的这么漂亮,有场合啊。” 蒋晓鲁不服气:“我哪天都漂亮。” 第66节 李潮灿哈哈大笑,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得了吧,你忘了你小时候,那土的,大爆炸头,尼龙裤子,你说那年头谁还穿尼龙料子啊,吸溜着鼻涕,哎呀——” 蒋晓鲁怒目:“男子汉揭人短没出息!你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 李潮灿哈哈大笑:“咱俩不就留下那么点小时候的念想。我就跟你说,当外人我可从来没揭你短,你现在在我心里形象高大着呢!得,你不爱听我走了,还剩两圈没跑完。” “嗯,拜拜。” 李潮灿跑开了。 蒋晓鲁忽清脆喊他:“潮灿!” “哎?”李潮灿昂着头,倒退着跑:“怎么了?” 蒋晓鲁朝他挥挥手,咧开一个傻里傻气的笑:“再见!” 李潮灿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雀跃着:“再见!晓鲁,再见!” 李潮灿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了。 蒋晓鲁看了一眼手表,惆怅地拉开车门,打着方向盘朝民政局而去。 第51章 宁小诚和蒋晓鲁离婚了, 办的很利索,也不拖拉。 没涉及什么财产分割,散了就散了。 蒋晓鲁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起初,宁小诚想把现在住的这套房子过户给她, 蒋晓鲁不要, 俩人就这个问题吵了一架, 僵持不下, 宁小诚很生气, 寸步不离跟在蒋晓鲁身后, 喋喋不休。她走哪儿他跟哪儿。 你没房子你住哪儿啊?还回你妈那儿?你回的去吗。 你租房子?还租?一时半会能找到吗? 你总不能还去常佳家里吧?人家烦不烦你啊? 你住我这儿也是住,住别人那儿也是住。有区别吗? 蒋晓鲁忍无可忍, 推开厕所门, 抱着瓶瓶罐罐哗啦一声摔在箱子里:你看看你自己现在这德行?你施舍谁呢? 洗手间的镜子里映出宁小诚的脸。 眉头紧拧,目光焦灼。 不是生意也不是买卖,结婚的时候你情我愿,感情散了, 留点好念想总行吧。 一口气憋在心里,宁小诚低头耙了耙后脑勺,妥协了。 下午两点,民政局开始办业务, 陆陆续续的人进去又出来, 小诚坐在车里等了十多分钟,街口驶入一辆红色tt,停在稍远的位置。然后蒋晓鲁拎包下来, 待她走近了些,宁小诚也开车门走下来。 短暂停留。 他不甘心,试探:“走啊?” 蒋晓鲁戴着墨镜,还挺酷,学着他抬了抬下巴:“走啊。” 一前一后迈上台阶,前前后后没用上半个小时的功夫。 出来的时候,门口有对夫妻在吵架。 是排在他们之前办的。 “你少他妈说我,你自己就没毛病,孩子这些年发烧感冒你管过吗?天天跟你那些女同学聊微信,你看过我一眼吗?” “我是没管过,可我要不在外面忙,谁拿钱给孩子治病?跟你说了一千八百次,那是同学群,人家问我工作上的事儿。” “什么事儿非得大晚上说?现在嫌我不挣钱了?当初是不是你说让我当全职太太?一个月给我那点钱你还委屈了,你看别人家老公——” “你羡慕别人家老公你找别人去!当初死皮赖脸跟我结婚干什么啊?” “这不现在跟你离了吗?之前不说那是怕伤着你自尊心!我告诉你,孩子每个月两千八生活费打我卡上,一个月也不能少,他现在长身体,吃的喝的都得跟上。” 男人拉开自己有些年头的代步车,烦躁挥手:“一分也不少你的。有你这么个妈,我还怕我儿子饿死呢。” 女人拎着一只布口袋,气呼呼走了。 男人还在后面喊:“哎,你上哪儿啊,我送你一段。” 女人忽然嚎啕大哭:“你少来……” 两人你追我赶地离开了,一切终归平静。 既然分开了,那些伤人的话,抱怨的话,就别说了吧。 蒋晓鲁是个想的特别开的人。 她甚至从民政局出来,还能巧笑盼兮地看着宁小诚,蛮江湖气地和他潇洒道别:“宁老板,江湖再见。” 笑容里,透着她眼中的纯粹和天真。让宁小诚想起之前遇上她的那个夏天。 “再见。” 小诚单手抄在裤兜,亦洒脱道别。 说完,彼此无言,一阵心悸沉默。 宁小诚忽然从裤兜抽出手,依恋摸了摸她的脸:“晓鲁。” “当初娶你,不管你信不信,跟别人没关系,是真动心了。” 他重重叹气:“觉得你一个人坐在大马路上太可怜了,你那时候的状态,不嫁给我,也得破罐破摔嫁给别人,我一想你嫁给别人,心里就不太痛快,怕你让别人欺负了,再挨打,吵嘴了也不饶人,嫁给我,好歹能好吃好喝地待着,给你留个后路,不伤你。” 蒋晓鲁泪水夺眶而出,泪珠啪嗒一声掉在他手背上。 “可没想到啊。”小诚悠悠叹气,收回了手,转头看着路边:“我也没好好对待你,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没想到啊,还是认真了。 认真到彼此你来我往谁也不肯退让说一句真话,认真到动了情,伤了心。 “王八蛋。”蒋晓鲁破涕而笑,也扭过头:“你要早说这句话,说不定咱俩到不了这一步。” “哎,我发现你这人总有这本事,能把自己的错儿都说到别人身上,还特有理。”蒋晓鲁望着他,委屈喃喃:“当初是你跟我说离婚的,又不是我。” “对,是我。”宁小诚笑着点点头,重新揣在兜儿里的手已经攥成拳,他问道:“咱俩离了,你去哪儿啊。” “去上海,去香港,回青岛看看我爸,出去旅游,我也不知道。”蒋晓鲁手指在眼角上蹭了一下,满不在乎地逞强:“哪儿好去哪儿呗。” 反正,不在这里了。 宁小诚点点头,垂眉劝道:“别跟着华康了,他不是什么好人。” “用不着你告诉我。” “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小诚附和着,低头讪讪一笑:“现在你自由了。” “嗯。” “那就走吧。” 窈窕身影渐远,宁小诚喉咙哽咽,忽地吼了一嗓子:“蒋晓鲁!!!” 蒋晓鲁猛地站住,机敏回头:“干嘛?” 发尾随着她摆头轻轻在后面勾了个顽皮弧度。 宁小诚喉间微动,放出话来:“我等着你!回头混不开了,玩儿够了,还回来找我,我接着你,七老八十嘴歪眼斜了也接着!” 蒋晓鲁被他逗笑,笑意盎然,清脆骂他:“呸!狗东西。打死都不回来找你了!” 宁小诚红着眼点点头,一个微笑,包含了无尽的无奈。 两人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彼此对望, 嘴唇微颤,似乎有话想说,可千言万语到最后,又都被咽了下去。 蒋晓鲁忽然朝他了个大鬼脸:“喂。” 小诚始终温柔凝视。 蒋晓鲁敛起笑容,认真地说:“都记在这儿了。”她拍了拍胸口,“你那些好,都记在这儿了。” 是了,蒋晓鲁做人为之奉行的,是做人要知恩图报。 他那些好,那些疼,记在心里。 有机会这辈子还,没机会,下辈子还。 红色的小车慢慢开走了,小诚看着,看到视线里再也看不见,他也转身走了。 秋高气爽的天啊,金灿灿的叶子,湛蓝蓝地天。两辆车,一个红色,一个黑色,在街上背道而驰。 下午三点,行人走在路上,各自途劳。 天空中,仿佛有一道女孩子的童声在巨大喧嚣的城市背景中响起—— 晓鲁日记: 1999年8月12号,天气晴,今天妹妹diao水里了,我也diao了,妈妈打了我,我很伤心。小成ge把我拉上来,问我冷不冷。我讨厌妈妈,她总是pian心。我也讨厌妹妹。 2002年2月23号,天气下雪。今天课间不能做操,值日,别人告诉我裤子上有很多血,好多男生指着我笑,老师给我写了假条让我早点回家,跟妈妈说我来月经了,我可能会死吧,回家一直哭,在路上看见了小诚哥,他说不出来我的名字了,就问我怎么不上学,我怕他看见我裤子,不敢动,他就说你早点回家吧,别在外头晃了。 2005年5月13号,下雨。要高考了,快学崩溃了,物理课睡着,被叫起来挨了顿骂,去后面站着上了半堂课,晚上公交车又坏了,走回家,九点才回去。路上看见小诚哥了,他没认出来我,坐在一辆跑车里,正在和人说话,他好像从国外留学回来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再走,应该不会了吧,如果他不走就好了,他要是能一直在北京就好了。如果他要在北京,我就不考上海了。 2008年8月23号,天气晴。今天发了六级成绩单,刚开学,天太热了,什么也不想干,洗了几件衣服,看了会韩剧,郑昕阑尾炎手术,明天上午没课,要去医院楼下给她买餐车里的小米粥,哦对,昨天开学回来的时候看见小诚哥了,一个人蹲在路边抽烟,好像很难过,还帮我拎了箱子放在出租车里,不知道他怎么了,还是希望能开开心心的吧,嗯……好想毕业,快点上班赚钱啊。 2010年6月17号,要从香港回去了,待了快三个月,普通话都说的变味儿了,华老师想帮我留在香港,其实很动心,想留在这边念研究生,又不太想,如果真留在这边以后就很难再回去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但是今天看到他和他妻子孩子,忽然决定放弃了,我是很崇拜他,但是更想坦荡的和一个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不知道小诚哥现在在干什么。感觉自己是个花痴,最近总会莫名其妙想起他。听说他又有女朋友了,应该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吧。唉,好烦,还是要踏实一点,呸呸呸,不想了。 2013年9月15号,今天吃完饭在公园里闲逛,碰见一个虐待动物的,那人很孙子,不给钱就死命踩那只乌龟,我说我给你钱,你别踩它了行不行,收了钱,没过几分钟他又开始踩,乌龟难受的直伸脖子,实在看不下去就冲过去把它抢走了,那人追着我骂好长时间,骂吧骂吧,反正我跑远了就听不见了。其实心里挺害怕的,路上遇见陈泓他们,问我是不是在锻炼,我说啊,晚上跑步运动运动,小诚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问,你大晚上抱着王八跑步,够有爱心的。唉,真尴尬。 2015年12月1号,小诚哥穿了件黑毛衣,酷炸了。 2016年x月x号,在酒吧喝多了,抱着小诚哥哭了半天,羞愤到想跳楼。 2016年x月x号,小诚哥说要跟我凑成一家子,吓的像个两百斤的孩子。 2016年x月x号,明天就要结婚了。如果他没反悔,如果他还能来。 2016年x月x号…… 蒋晓鲁死死攥着方向盘,默默流泪,车子在路上疾驰。 第67节 蒋晓鲁咬着唇,痛苦的,一下一下用后脑撞在座椅的头枕上,逼迫自己清醒起来。 忘了吧,走了吧。 城市的另一头,宁小诚同样攥着方向盘,沉默压抑。 他随手按开车里的电台。 电台此时正在放着一首老歌。 周华健的《让我欢喜让我忧》 “爱到尽头 覆水难收 爱悠悠恨悠悠 为何要到无法挽留 才又想起你的温柔 ……” 虚妄中,浮现出一个女孩年轻的笑脸,她清脆地叫自己,小诚哥。 “给我关怀,为我解忧 为我平添许多愁 在深夜无尽等候 ……” 她站在他旁边,城墙坍塌,灰尘漫天。她问,你那天跟我说的话,还算数吗。 “多想说声我真的爱你 多想说声对不起你 你哭着说情缘已尽 难再续 难再续……” 车行驶过城市的市中心,驶过东三环,驶过电视台的大楼,驶过繁华的商业中心。 两行男儿热泪终于无声无息从双眼中缓缓淌出。 她的生命,她的鲜活,她的热情,她的自卑,她的恐惧。 仿佛已经在无形中悄然融进他的生命里。 小诚孤独的行驶在北京的马路上。 他知道,他已经失去蒋晓鲁了。 他爱她。 第52章 初夏。 宁小诚起早去上班, 吹着口哨溜溜达达去地库取车,迎面撞上楼下的邻居,邻居是个老阿姨,六十多岁, 老两口住, 比宁小诚搬来的还早。 “哎呦, 小宁啊, 去上班?” “刘姨, 早上好。”宁小诚信步过来, 笑着跟老太太打了个招呼。 老太太亲切地拉住他:“阿姨还想去找你呢,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正好碰上, 有点事儿想跟你说。” “我前几天在我父母那儿住来着, 刚回来,您说。” “是这样的,你也知道,现在家里就我和你叔叔两个人住, 有个女儿在澳洲留学,现在留学回来,找了份工作,以后就一直留在我们老两口身边了, 她回来我们想给她弄台车开, 但是直接买太好的,怕小姑娘毛手毛磕碰了,干脆我和你叔叔商量给她买一台二手车先练着, 哎呦,现在二手车市场特别乱,阿姨前几天去看了看,一直拿不定主意。”刘阿姨笑呵呵地,有点难为情。 宁小诚没太懂邻居刘阿姨的意思:“……您是想让我帮着去看看?” “不是不是。”老太太往旁边的车位上一指,商量道:“我看你车位上这车停了有两年了,也没人动,是不是你家里谁闲置的?要是留着也不用,能不能卖给阿姨,红颜色适合小丫头,你人品我也信得过,价钱肯定亏不了你。” “嗨——”小诚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客气拒绝:“阿姨,这车我没想卖,这样吧,您要信得着我,我帮您留意着,有合适的告诉您,不就女孩开吗,安全干净就行。” 他现在除了偶尔炒股以外,在润莱干的就是汽车品牌代理运营,手里资源还蛮多。 老太太不甘心,想拉一拉好话说服他:“阿姨可不就是信得着你吗,也知道你不为钱,要不也不能这一大早就来找你。我真就是很看好你这台车,心里踏实。” 小诚挠了挠眉心。 他笑一笑,话点到为止:“阿姨,这车我不为钱,为个念想。” “哦——”老太太也是个精明人,一听他话里这意思,就明白了:“那行,你先忙,有合适的帮阿姨留意着,告诉我一声。” “哎,您放心。” 小诚走了,老太太挎着包,又不舍得地看了看那辆小红车,叹口气。 这车是蒋晓鲁当时走前卖掉的,一部分是想卖了还解聘的违约金,一部分是她手里想留点现金。 打听到二手车市场,鱼龙混杂,人家踢了踢车胎,想敲她一笔,蒋晓鲁心里纠结,两难的时候,宁小诚掐了烟,跟车老板一招手。 这钱我给你,你把她那台车接了。 老板也不是善茬,兄弟,你这是想借着我泡妞哪? 小诚懒懒一笑,甭废话,该给你的都给你,也不用你往外卖,就是帮忙找个下家先收着,回头跟我更名,手续费我拿。 老板看看宁小诚,呸地吐了烟头,成交。 这车在他家楼下一停,就是两年。 两年了。 小诚抬头在后视镜打量了一下自己,愁的直叹气。那天跟朋友一起吃饭,有人说,诚儿,我看你怎么有根白头发呢?是不是身边没个女人帮扶着,操心啊。 说完大家呵呵傻笑,谁也没当回事。偏偏一句醉话,小诚还真就记在心里,挺在意。 早上起来洗脸刷牙的时候总照镜子,扒扒头发,摸摸下巴,老吗?还行啊,他一直挺注重这事儿的,毕竟男人,最怕的就是中年发福。 四十岁不到,腆个啤酒肚,一查高血糖高血脂外加脂肪肝,这可不行。 他这两年烟抽的少了,酒也喝的少了,偶尔起早还能跟着人家警卫连战士出操跑两圈,晚上踢踢球,始终勤锻炼着。 这两年也很累,签了卖身契,给人家打工,常常广州香港往返,他最近在跟赵合平谈转让,想把元升号的股份推了。 老赵自然愿意接受,再三确认:“你可真想好了?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当初下了那么大本儿,这时候卖了,相当于白忙活了。” 对商人来说,不赔不赚,就算亏。 小诚往茶壶上浇着热水:“想好了,总这么来回跑,我也受不了,你这一摊事儿就够忙活的了,我也不愿意跟华康打交道。” 老赵倾身,和他说私话:“你这劲儿,还没过去哪?” “呵,当初接……”小诚抿了口茶:“也是赌气。” 赵合平表示理解:“行,那我就回头让人做个评估,把合同签了。”他于情于理算得上宁小诚半个大哥,看重他人不假,想物尽其用也不假,实则还是蛮关心他:“诚儿,你也不小了,以前咱不说,现在也该考虑考虑自己了,你嫂子上回还跟我说想给你介绍个人,家里是广州一个地产商,很不错,要不抽空你见见?” 小诚摆了摆手:“现在不想这个,替我谢谢嫂子了,我……配不上人家姑娘,就一颗老白菜泥地里滚,以后再说吧。” 他不愿意,老赵也就不再提了。 …… 谁都看的明白,宁小诚之所以这么孤着,可不就是等吗。 不是他给人家一句痛快话,是他在等蒋晓鲁给自己一句痛快话。 哪怕她又再婚了,或者找了另一半,宁小诚也就死心了。 偏偏,蒋晓鲁没有。 她越没消息,宁小诚越等,心里越焦灼。 记得那是她走的第一年,大冬天,快过年了。 年前组织了一批老文艺家的迎春会,武杨的妈妈是知名大青衣,受邀上台,图个喜庆气氛呗,他们这几个孩子也没事干,就在剧院外头看热闹。 车里烘着暖气,一直点着火儿。 沈斯亮和武杨坐在前排。 宁小诚躺在后排,两只手交叠,正在抱肩睡觉。 沈斯亮说,你把我棉袄给他盖上,这孙子矜贵,别冻中风了。 武杨回头把棉袄糊在宁小诚身上,回头看了一眼,低叫旁边人:“斯亮,你看他睡觉怎么还笑呢。” 沈斯亮回头,又转回来,漫不经心:“梦见谁了呗。” “不能吧。”武杨不信邪,“你怎么知道?” 沈斯亮在武杨耳边嘀咕了几句,武杨闷乐:“能行吗?” 沈斯亮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励:“肯定行,你试试。” 咳咳。 武杨捏着鼻子,一只手伸进棉袄里,不轻不重压在宁小诚胸口,故作女声嗲气:“小诚哥?” “小诚哥——” 梦里宁小诚嘴边笑意更浓,无意识伸手在胸口捞了一把。 沈斯亮和武杨笑疯了,砸着方向盘,沈斯亮还使坏:“你摸他,摸他。” 武杨忍着恶心还在宁小诚胸口揉了两下,宁小诚一把扣住粗粝大掌,睡梦中嘴里还念叨着;“别闹——” 原本该是温温软软的细腻触感被粗糙代替,这,怎么还摸着不对劲呢? 宁小诚倏然睁开眼。 武杨老茧大手蛰伏在他胸口,可给宁小诚恶心的够呛。 武杨和沈斯亮终于乐出声,疯狂嘲笑他。 第68节 宁小诚躺在后座,抬腿就赏了一人一脚:“操!” “没事干逗着我玩儿哪?我告诉你哥们现在可不禁勾搭,惹急了晚上我上你家睡觉去。” 武杨问:“小诚,你梦见什么了?怎么还笑呢?” 宁小诚打了个呵欠坐起来,醒了醒神,没答:“老太太还没出来呢?” “没呢,要不咱进去看看,反正待着也是待着。” “你俩去吧,我在外头抽根儿烟,一会儿进去。” 沈斯亮和武杨下车了。 宁小诚在后头抹了把脸,把车窗降下来一道缝,点了根烟。 他刚才梦见蒋晓鲁了。 梦见蒋晓鲁回了青岛,当起了小城姑娘。穿着花裙子,耳朵上别着一朵鸡蛋花儿,天天在海边玩沙子。 踩水踩的高兴啊。 他还梦见她天天去海鲜市场买鱼,认识了一个鱼老板,老板喜欢她,每天都给蒋晓鲁多称二两,俩人一来二去的勾搭起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蒋晓鲁从此当上了海鲜市场的西施。每天穿着胶皮水靴子,带着手套,跟着鱼老板在摊位上给人家称海鲜。 他气坏了,指着她,气急败坏:蒋晓鲁我以为你多有出息呢!这怎么嫁了个倒腾海鲜的呢,你跟我离了,哪怕跟着华康也行啊!天天早起上货觉都睡不好,你多遭罪啊。 她在梦里清脆骂他,呸,你管得着吗!我就爱吃海鲜,我就爱卖螃蟹! 再一梦。 梦见一个最平常不过的晚上,两个人并排靠在床头,他侧身翻一本书,她坐着玩手机,玩累了,用脚趾碰一碰他,形成某种默契似的,他坐起来,她顺势仰躺在他腿上,闭着眼。 他得给她滴眼药水。 刚开始没经验,他一碰她,她就咯咯笑。她一笑,宁小诚更想笑。闹了半天,宁小诚严肃低喝,你滴不滴?不滴我睡觉了啊。当谁都能让我这么伺候呢。 蒋晓鲁又乖乖躺着,好好好,你来,我不笑了。 他仔细翻开她眼皮,晃了晃药瓶,左右眼各两下,她闭眼躺在他腿上短暂休息,过一两分钟,她爬起来,回枕头上躺好,搂着他睡觉。 梦里的姑娘不在身边,醒来失落感让人感到很空虚。 偶尔他能从吴井那里听到一些消息,碰见郑昕,也能厚脸皮打听打听。 蒋晓鲁在青岛安了一个家,贷款买了套房子,海边公寓,环境很好。 蒋晓鲁找了份新工作,还是老本行,做业务咨询和风险评估,上海的公司,她在网上办公,偶尔出差,虽然挣的比以前少,但是没有压力,时间很宽松。 蒋晓鲁过的很好。 蒋晓鲁……蒋晓鲁…… 总之,离开了宁小诚的蒋晓鲁,没什么不一样。 隔两天就是大年三十,家里电视放着春晚,段瑞和老宁包着饺子,他百无聊赖翻着手机,各路神仙来拜年恭喜发财的,祝家里老人身体健康长寿的,都得回一回。 大概快十二点了,饺子下锅,家家户户都要碰一杯迎新年时,宁小诚忽然拿起手机走到厨房的阳台,想给蒋晓鲁打个电话。 不管说什么,听听她的声儿,问候一句总行。 她走了以后,两人一直没联系。 做了好大的心里建设,电话打过去,响了半天,是个男人接的。 宁小诚吓一跳,把手机拿开,看了眼屏幕,电话号码没错。 他心下一沉:“我找蒋晓鲁。” 那头说:“晓鲁现在不在,你哪位?” 宁小诚心想你还问我是谁,口气很横:“你谁啊?” “我是她爸爸。” “啊——”宁小诚打立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那个,爸……不是,叔叔,我是小诚。” 蒋怀远愣了一下,忙应:“是小诚啊……” “哎。”宁小诚挠挠头,不知道话该怎么往下说。 以前见蒋怀远,也没有什么女婿见岳父的紧张感,好像一直高高在上的,蒋怀远对他也很客气。 现在反倒俩人离了,对蒋怀远有点犯怵。 “那个,叔叔,晓鲁在吗,我没什么事儿,打个电话给她拜个年。您跟赵姨身体还行?” “身体挺好的,让你惦记了。”蒋怀远不远不近地说着,“晓鲁没在,一会我让她给你打回去。也给你父母带个好。” “哎,好。” 电话挂了,宁小诚讪讪回到屋里。 段瑞还抬眼皮问:“谁电话,还得大冷天去阳台说。” 小诚心不在焉:“工作上的,别人拜年。”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茶几上的手机一阵震动,宁小诚一跃而起,再度走到阳台合上门。 心里打鼓:“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蒋晓鲁呼吸急促,像是刚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一把清脆声音:“小诚哥,过年好啊!” 眼眶一热,宁小诚举着手机,低说:“晓鲁,过年好。” 又是一阵沉默。 “那个……我也没什么事儿,你爸爸说你不在,你回青岛了?”他问。 “嗯,回来很长时间了,刚才下楼看烟花了,今年想陪着我爸在青岛过年。”蒋晓鲁在这头,像和一个老熟人聊天,也不尴尬:“叔叔阿姨身体好吗?” “挺好。” 蒋晓鲁笑笑,通透道:“我也很好。” 小诚喉间一紧:“晓鲁。” 新年,他孤独地站在阳台上,窗户结了一层霜花,他穿着黑色毛衣,静静听着那头的呼吸声。 “我很想你。” 蒋晓鲁无声躺在床上,滑下两颗眼泪,渗入头发里。 其实这时候只要有那么一句话,只要她说一句我也想你,他能马上坐飞机去青岛。 他等着。 她也等着。 忽然段瑞敲了敲厨房门的玻璃,不知情况地喊他:“吃饭了!” 蒋晓鲁连声应:“我听到阿姨喊你了,你去吧。” 宁小诚恨地直咬牙,这通电话就这么被搅合了。 从那以后,又是一年,小诚再也没和蒋晓鲁有过联系。 …… 再婚的事情,老赵不提,架不住宁小诚他妈妈,段瑞老太太提。 只要他回家,说不了三句话,一准儿就是你今年三十六了,眼看奔着三十七,就四十了,前几天谁谁谁给我介绍了一个,人家好啊,这么好,那么好,说的跟天仙似的,小诚吃完饭,擦擦嘴,嗯啊两声,往沙发上一瘫,装听不见。 提了好几次,段瑞实在受不了了,在桌上摔了饭碗:“宁小诚你到底要干什么?想气死我是不是?” 宁小诚一脸茫然:“我干什么了?回来看您您不高兴啊?还是给您买的衣服小了穿不进去?不能啊,我挑大码让人置办的。” “你少给我装傻充愣!我是问你你现在要怎么着?横竖给我一句痛快话,你要是想这么单着,单一辈子,你以后也别回来看我,我当没你这个儿子,你要是想踏踏实实的,就听我话。” 宁小诚慢条斯理吃完这口饭:“我没想怎么着啊,您看我生气,以后我就不回来了呗。”他站起来,收拾好桌子,拿了衣服就走:“妈——” 段瑞以为有转机,激动转过头来:“怎么?” 宁小诚在门口一招手,气死人不偿命:“拜拜了您哪!” “滚!!!” 段瑞气的捶胸顿足,和老宁愤怒哭诉,你看看,这就是你儿子。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就想这么耗着,这么等着,什么时候有消息说人家晓鲁有人了,结婚了,他也就不惦记了。你现在这么折腾自己,早你干什么去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段瑞倒也真不是想逼着他再婚,就是不愿意看他天天自己一个人来回奔波,当初俩人离婚,她是隔了好长时间才知道的,知道以后也震惊万分。问他为什么,闷葫芦也不说。 后来想想,俩人离婚之前,蒋晓鲁曾经来家里看过,买了好些水果,帮自己晾了衣服,临走时嘱咐她和老宁照顾身体,自己竟然一点没发觉,只要想起来。段瑞心里就翻腾着不是滋味。 消息传出去,有人想给宁小诚介绍对象,都得先问一句,段姐,您也别嫌我多嘴,毕竟小诚是二婚,我得给人家姑娘问明白,当初为什么离? 段瑞尴尬,只能说:感情不和吧,俩孩子都要强。 他们老宁家做人,不能为了自己儿子有个好着落,就说儿媳妇坏话。 成不成,那是缘分,好坏人家嫁给你,也真把你们当成亲人对待。 当妈的都做到这个份上,还想让她怎么着,段瑞抹着眼泪,只一遍遍嘀咕,不管了不管了,小王八蛋在外面饿死我都不管了。 老宁趴在厨房门口,推了推老花镜:“你不管他,管管我。” “我还没吃呢。” 段瑞气笑了,给老伴盛饭:“给给给,一个小冤家,一个老冤家。” 老夫妻俩面对面坐着,楼下小孩子玩闹声从窗户传进来,天真无邪地喊着,爷爷,奶奶。 老宁也放下筷子,叹了声气。 …… 今天,宁小诚和往常一样去上班,中午吃饭的时候有员工提了一嘴是今天八一节,宁小诚猛然想起来,上回给老太太惹生气了,正好是个机会,可以晚上回家借着看老宁的时候去哄哄。 谁知道进家门没说两句话,又被轰出来了。 他心生烦躁,气急败坏往外走。 车停在大院儿一个拐角树荫里。 第69节 这两天翻修,到处都是工人的脚手架和油漆桶,一阵一阵电焊声听的人心烦气躁。 裤兜手机震动,他接起来,是吴井。 “有消息告诉你,想听吗?” 宁小诚不吭声,等着他下文。 吴井得寸进尺:“你管我声爹。” 宁小诚很干脆:“不听,我挂了。” “哎——”吴井故弄玄虚,:“蒋晓鲁她妈这两天好像犯心脏病了,挺严重……” 宁小诚一时脑子短路,拐了一个弯儿:“犯病?犯病你跟我说干什么,上医院啊。” “对啊,可不就是得上医院吗,好像还得手术呢。”吴井附和着。 哗啦啦,楼上飘下来一层木屑,一大块木板正砸在脚边。 宁小诚吓一跳,下意识按了手机。 楼上装修工人赶紧喊:“嘿,哥们!没事儿吧?” 宁小诚低头晃了晃头上的灰,扬声喊:“看着点儿,你这是碰着我了,附近都是老头老太太,真掉下来砸着怎么办啊。” “实在不好意思了啊。”工人连连道歉:“我们下回注意。” 这地方住的,一个比一个牛,不能得罪人。 宁小诚也不计较,快步朝停车的地方走过去,心想着一会再给吴井回个电话。 他最近刚换了台新车,吉普,车型很大,上车之前幸亏看了一眼。 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孩子,看着不大,也就一岁多,蹲在他车屁股边上,正用手抠着他轮胎上的车标。 手指头软软白白的,剃个圆圆的盖头,穿着熊猫的短袖和短裤,一撅屁股,露出截尿不湿的边儿。 宁小诚乐了。 走过去,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小家伙的屁股:“哎,你谁家的啊?” 这小东西长的还挺好,胖乎乎,白白净净的。 专心致志的小家伙没理他,一直和车标作斗争,微鼓着小嘴,抠着,抠着。 宁小诚被忽视,嘶了一声,觉得很不受重视。 “还挺时髦,衣服谁给你买的?还熊猫,怎么着,你是国宝啊?”他嬉皮笑脸地问,又用脚尖踢了踢小家伙圆滚滚的屁股,故意吓唬他:“我问你呢,你谁家的?把我车抠坏了,我得找你家大人赔钱。” 小家伙终于扭头看了他一眼,看完,又扭回去,奶声奶气道:“西楼二委老宁家的。” 呦呵,口齿还挺清晰。 小诚一提裤腿,蹲下来,真以为谁跟他开玩笑,还挑衅:“你老宁家谁的啊,我也是老宁家的,怎么不认识你啊?” 小家伙顿了顿,似乎在反应他这句话的含义。他觉得自己的地位遭到了动摇,于是字正腔圆地说。 “我爷爷叫宁大光,我爸爸叫宁小诚。” 宁小诚笑不出来了。 咣当当—— 远处脚手架扔下来一堆拆下来的废铜烂铁,大院儿隔了二十年,即将被翻新。 下午五点整,众人归家,来来往往,院儿里准时放起了军歌,嘹亮高亢的男声响起。 小家伙怔怔看着远处人儿,忽然开心地咧嘴,仰头指着那道身影:“妈妈!” 远处长长的林荫道。 一人,一车,一个孩子。 男人站着,孩子蹲着。一齐朝着一个方向望去。有个人正朝他轻快地走过来。 她穿着红色的裙子,裙摆在风中荡漾。 在夏日的黄昏里,她有着弯弯的眼睛,和脑后俏皮翘着的发尾。 裙摆拂过她的腿。 蒋晓鲁背着手,脚步轻快,笑容天真。 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宁小诚仿佛忽然间听到了昔日那声清清脆脆地,小诚哥。 作者有话要说: 每次完结,似乎都要千篇一律的说上一句:谢谢大家长久以来的陪伴,谢谢你们看到了最后。 白杨往事到此结束,不再添加任何后续赘述,让它戛然而止至这个时间,停留在最开始想让她停留的地方,画个圆圆的句号。 其实最开始想写它的原因,除却想表达晓鲁和小诚两个婚前到婚后的成长变化和一段岁月变迁之外。还有脑中幻想过无数次,小诚哥站在车前,一个小男孩蹲在他脚边,指着晓鲁叫妈妈的画面。也许后来,还会有个小小鲁追着小狗子叫哥哥。 老套的也好,狗血的也罢,它终于按照我最想让它结束的样子完成了。其实也受过打击,不太敢看评论区,每次都暗搓搓捂住眼睛,心想,大家别生气啦,让我写完吧,写完我就抱着我鲁我诚回家啦。 嘿嘿。 能力有限,真的尽力了。也许不能做到谁都满意,但是这两个月和大家在一起还是挺轻松的,也希望它能给你们带来点快乐和温暖。 不久之后我就要参加工作了,可能以后也很难再有这样大把快活时间来写东西了。 看到好多老读者说啊,玛丽苏宙长大了,成熟了,虽然是句玩笑话,但真的特别开心。 本是普通人一个,以倾诉欲为生,收获同道人为乐。 感谢一路包容厚爱。 最后,给你们一个小诚式微笑.jpg 和一个晓鲁式熊抱.gif带着他们两口子和你们挥手再见啦! 再见。 未来有机会。 我们再见。 ━━━━━━━━━━━━━━━━━━━━━ 本书由【书香门第】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