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史二三行》 第1节 ━━━━━━━━━━━━━━━━━━━━━ 本书由【gulayi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正史二三行》 作者:凤久安 ☆、第1章 遇见 建元二十三年。 距前朝帝驾崩,皇后奉旨登基称帝,改国号建新朝换朝臣立帝君,震惊十三州的那一天,已过去了二十三年。 二十三年来,洪泽上下十三州,不满皇后改元另建新朝而起兵谋反的前朝旧党,基本被剪除的差不多了。前些年勾结前朝旧党在凉州猖獗一时的神风教,也在今上的铁腕军政下乖乖撤出十三州,不敢明目张胆的犯境作乱。 新朝国泰民安,大同的盛世之相初显。 三月初,春风回暖,积雪消融。 白雪褪去后,露出了昭阳宫原本的红墙琉璃瓦,宫内的树木抽新芽,为宫墙琉璃瓦缀上点点嫩绿。 昭阳宫的杏花开了。 宫墙内。 紫衣人撑伞,立于杏树下,春风拂过,杏花如落雨,纷纷而下。 回廊那端走来一位传信使,手执余温尚未散尽的两封信件,匆匆行来。 “太子殿下,凉州火铳制造处和云州青云营来的消息。” 落满杏花的油纸伞缓缓移开,杏花滑落,花雨中纸伞下,露出一双如弯月的笑眼,唇角边却不见笑意。 此人正是大同的储君,封策。 他偏过头,轻轻吹去袖口落花,道:“念。” 信使站在回廊下,抖开第一封信念道:“凉州火铳制造处,向京叩首问安。目前所余钱款铜铁,预计可制新批火铳三百件,制造处可正常运转至今年秋。下批新件样式,制火铳所需的铜铁材料,急需朝廷批示,何时入……” 不远处,前朝午休的钟敲响三声。 一个披着红斗篷,约莫四五岁,圆脸洋溢着明媚笑容的小女孩似团红云,见到杏树下的紫衣人,立刻甩掉身后跟从的宫人,小短腿越过花园小径扑来。 她声甜如蜜,奶声奶气唤道:“父王,我听到午休钟了,要去看母妃吗?” “阿泽,来。”封策轻轻将伞搁在桌上,弯下腰去迎接女儿。 念信人停了下来。 封策抱起女儿,刚刚还全无笑意的脸现在如暖阳融雪,温柔笑看着怀中的小红团,轻声说道:“咱们就在这里等你娘,你饿吗?” 随后而来的一位宫人远远停住脚步,站在一旁,也不说话,只笑,这位宫人是小女孩的奶娘,年纪大约三十来岁,细眼白肤,长相温婉。 小红团摇了摇头,却笑着说馋。 封策不由也笑了起来,招了招手。 奶娘连忙上前去,接过旁边人递来的点心盘,温声道:“小殿下要吃哪个?” “阿袖奶娘,我要莲子糕。” 奶娘笑盈盈举起盘子,小红团挽起袖子拿了一块,却是把糕点先喂给封策:“父王先吃,好吃吗?” “嗯。”女儿喂来的东西,封策看也没看,垂下眼,就着她的小手笑着吃了,顺带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回头对信使说道,“你继续,凉州的事,报给军机处傅尚书便是。你念云州那封,青云营……青云营不会越级向昭阳京发信,我猜,这封信,应该是封荣发来的。” 当今圣上奉前朝末帝圣旨登基称帝后,立大学士柳书名为帝君,建元三年春,生下一双儿女。 封策,封荣。 前年,长子封策封了储君。女儿封荣因性子散漫,对朝堂政务皆不上心,只想寄情山水,因而,家国大任皇帝也没想过要交付给她。 去年末,在封荣的软磨硬泡下,柳帝君终于答应放她出京。这之后,封荣以微服体察民情为由,‘奉旨’到云州游山玩水去了。 信使展信,见信内署名为南柳,高兴道:“正是公主殿下的来信!” 封策舒眉浅笑:“你念吧。” “致兄长北舟……”一张口便念了储君的乳名,念信人停了一下,偷偷抬眼,见封策未打断他,接着念道,“妹替兄做千里眼,至云州体察民情已三月有余。云州风景秀丽百泰民安,兄可放心。唯云州玉带林军防一事,妹放心不下,遂于年初入云州岚城的青云营,替兄察看我封同边境军军况。另附一封平安信,请兄替我转交母皇父君。祝兄康健,政务繁忙,你们切勿分心挂念我。南柳,建元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七日。” “坏……借口用的真好。”封策轻轻嗤笑一声,抬手刮了刮女儿的鼻头,“你姑姑又贪玩去了,我就知一放她出京去,她那心就再收不回来了。” “姑姑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姑姑了。” “父王不知,你姑姑未说归期。”封策笑说,“咱们不管她了,咱们等着你母妃,待会儿一起去给你皇祖母问个安。” 云州地处西南,气候湿热,只有春夏而无秋冬。 青云营驻扎在云州岚城东郊,东近碧湖,西临玉带林,既是朝廷驻扎在云州的军营,也是大同赫赫有名的青年将士训练营。因而,每当休沐日,青云营内的兵士到岚城去,城内百姓见了他们,称呼他们一句小将军也都没错。 早春三月,青云营驻扎地天朗气清,碧草莹莹,温暖潮湿的晨风中微微夹带着些许从稷山雪顶吹来的寒意。 惊蛰后的第一个休沐日。 因无训练,南柳起得晚,随手从枕头底下翻出根发带随意扎了发,撩帘出来,站在操练场旁边的绿草地上,伸了个懒腰。 她身上还残留着沉木香的味道,那味道跟她的人似的,慢悠悠懒洋洋的,很温吞。 阳光大好,鸟语花香,青草地和不远处的玉带林散发着早春特有的香气,清新好闻。 不远处,和南柳同营帐的宋瑜正与东营帐的姚检斗嘴。 南柳百无聊赖,拽了几根狗尾巴草叼着口中,斜倚着门眯着眼听他俩争执。 东营帐住的都是男人,青云营操练不分男女,但住宿却不能不分男女。 分了男女后,操练中划分对战组也简单粗暴起来,直接东西营男女一对一操练,一来二去的,这些未来的年轻将军们便分了两拨。 一拨是相互看对眼的。 一拨,是相互看不顺眼的。 很不幸,宋瑜和姚检恰恰属于看对方不顺眼那一拨,遇上就吵,惊天动地。 南柳听得起劲,睁开半只眼,见自己的书伴兼侍卫,目前身份是和她同住一个营帐的‘战友’裴雁陵洗漱完毕,捏着露水打湿的头发回营。 雁陵长腿大胸,额前系三股红绳编就的额带,英姿飒爽穿过操练场时,东营帐的几位男兵目光灼灼看向她,高举胳膊咧着嘴,兴奋招呼:“裴雁陵,到这边来!要进岚城吗?一起去吧,今天有集会!” 雁陵不苟言笑,木着脸回绝了:“不去,再说吧。” 她走来,南柳睁开眼,轻声戏谑道:“雁陵啊,不然跟他们去,虽不比京中世家子弟,但他们也都是可造之才,挑一个回家堵堵你母亲的嘴?” 雁陵表情正气凛然,进帐取了帕子,一边擦头发,一边小声回道:“不要,再说吧。” 南柳抱胸倚门,腿交叠着,嘴里的草一颤一颤,雁陵见了,问道:“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今日岚城有集会,缺什么,我去买。” 南柳笑:“我啊,我在听宋瑜骂姚检。我缺的东西已经写信问北舟要了,不日就会寄来,不必你跑。集会人那么多,不想去凑那个热闹,所以呀……”她学着雁陵的腔调,慢悠悠笑道:“再说吧。” 雁陵依旧木着脸:“太子殿下见信,定会骂你。每次都是要东西。” “是啊。”南柳懒洋洋说道,“我前些日子无缘无故的打了个喷嚏,想来定是北舟又念叨我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母皇父君念叨我。话说回来,我倒是想念阿泽了,不知她这半年长了多少,听说小孩子长得快,一月一变样。” “小殿下定然也想着你。” “这还真难说。”南柳可不好骗,她扬起脸迎着阳光,弯眉笑眼,唇角一挑,脸庞更是明艳生动。 她长舒了口气,正色道,“倒是你,其他的侍卫一月换一拨,起码能歇个假,只你跟着我,小半年不回京,你娘一定想念你。其实没几天了,我接到凉州来信,明月舅舅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到了青云营,把玉带林的事情办妥,咱们就回家去。这次定能赶上五月初五,回去给你爹扫墓去。” 雁陵潇洒甩了辫子,嗯了一声,低声道:“多谢殿下,再说吧。” 宋瑜那边吵的如火如荼,南柳分神与雁陵说话思家的当口,宋瑜和姚检竟把战火引烧到了她这里。 宋瑜与姚检比枪法,谁输谁绕着操练场跑五十圈,并且给赢的人买揽月楼的千秋酒。 宋瑜输了,却不服气。 姚检嘲她:“怎么,连五十圈都跑不下来,莫非,我们的宋小将也是靠走关系才进的青云营?” 青云营多是靠自身实力打拼出来的正直青年,平日里最看不起走关系加塞进营的人,比如南柳。 姚检此话一出,宋瑜颇为光火。 竟然说她是南柳那种走关系进营的世家废物,简直奇耻大辱! “我才不是某个靠家世进营的废物,姚检,休得辱我,看枪!” 她手中枪扫起小风一阵,姚检朝后一跳,避开了她的枪头,嬉笑道:“哟,凉快凉快,姑奶奶你要不再使点劲,我正热呢,就缺你这点小风。” 宋瑜银牙咬碎,恨不得撕碎了眼前这个军痞子。 姚检:“怎么,你不舍得掏那点酒钱?愿赌服输,太阳落山前,我要见到揽月楼的千秋酒。” 宋瑜深知她若不履行赌约,姚大贱人就会以此为把柄笑话她半年。 但她又实在不愿到岚城买酒,跑圈可以,买酒不行。面子是个问题,钱也是个问题,一壶千秋酒卖的并不便宜…… 正犯愁时,宋瑜看到了南柳,眼前一亮,正气凛然道:“柳南柳,你来!” 南柳惊奇睁眼,扔了狗尾巴草,挑眉指向自己:“我?” 雁陵本能上前一步挡住南柳,看向宋瑜。 “雁陵姐姐不要护短!柳南柳,我叫的就是你!”宋瑜哼道,“武功马马虎虎,平日操练全是糊弄过去,靠着家世背景进的青云营,助长走后门邪风,大家伙可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我宋瑜必须代表青云营治治你这种世家废物了!” “哈。”南柳微微一笑,不甚在意。 宋瑜抬起下巴,傲气道:“什么朔州柳氏大族,在军营,就要以军功论长幼,你什么都不行,若要按军功排,定然排行最末,排最末的,就要给我们买酒。” 雁陵眉一沉,欲要开口呵斥她,却听南柳嗯了一声。她惊讶回头,见南柳垂眼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抬头一笑,笑眼在晨光下晶莹闪烁,很是开心。 “行啊。”她像猫一样脚步轻盈地走上前,懒散背着手笑道,“算算日子,离祈愿节也不远了,今日就当我高兴,千秋酒,一营一坛,我白送你们。” 第2节 豪气完,她悠悠转身回营帐换衣服去了。 宋瑜气结咬牙:“又显摆那点臭钱!” 其实,裴雁陵是跟南柳一起中途插队进青云营的。因她和南柳的身份目前不能明说,刚入营时这些年轻的小将军们都不服气,甚至还有找茬单挑的。 但没几天,在以军功实力排名的青云营,裴雁陵就靠过硬的功夫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她毕竟是皇族侍卫出身,功夫底子好,一出手就知是有实力的,不像南柳,插队进营后,明明白白就俩字——糊弄。 因而,比较雁陵和南柳这两个中途进营却实力悬殊的关系户,大家最终达成一致,把火力集中在了更像世家废物混军功的南柳身上。 可毕竟南柳报的家门是朔州柳氏,跟柳帝君沾亲带故,青云营的这些兵士再瞧不起她,也不敢明着给她使绊子,只好嘴上出出气,平日里瞧见南柳就讽两句。 雁陵曾想帮她立威,被南柳拦了。 南柳好脾气道:“不急。他们不知道我为何来青云营,你还不知道?其实啊,他们讽我,我就放心了,随他们去吧。何况,有时候看他们想破脑袋寻词讽我,也挺有意思的。” 雁陵转进营帐,见南柳已经穿戴完毕。 她脱了统一配发的燕尾青色军服换了身让她更像绣花枕头世家废物的茄花色衣裳,细看能认出她袖口领口标志着她皇族身份的牡丹纹暗绣。 南柳腰间挂了个银线织就的牡丹纹香囊,她解了袖带,将紫色袖带缠上头发,广袖一舒,悠悠笑道:“如何?” 雁陵却道:“我去吧。” “不必。起了兴致,我去便是。”南柳冲她一笑,眨了眨眼,“反正有人跟着,酒水不必我抬,我就是突然馋揽月楼的酥云卷了,去坐一会儿就回。” 揽月楼坐落在岚城西。 慢悠悠晃进城,南柳从袖中摸出一把骨扇,敲着拍子,款步走进揽月楼。 揽月楼的叶老板是个眉目温柔的中年男人,鬓边已有霜发。 此时,叶老板正与便装买酒的侍卫算账,他手指拨着算珠,瞧见南柳进来,笑纹更深:“小将军又来照顾生意了,今日还是原样给您上菜?” 温声细语,难掩身上的书卷气。 南柳一直觉得揽月楼的叶老板在未卖酒做生意之前,一定是个教书先生。 她笑道:“原样上菜即可。” 买酒的侍卫听到声音,微不可查的向南柳颔首行礼,南柳一笑,无声动唇:“辛苦了。” 叶老板低头拨弄算珠,似是没看到,脸上不起半点波澜。 南柳敲着骨扇慢悠悠上了楼,挨着窗边坐下来。 窗外楼下城门口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览无余。 菜上齐后,她倚在窗楞边,闲闲打量着街景。 因是逢五大集,街道两旁全都是人,买卖交易忙而不乱。 南柳就喜欢云州这种景好人也好的地方。 她捏起酒杯,抿了一口千秋酒,口中甘甜已过,苦涩未消。 城门口缓缓走来一队着装怪异的队伍。 队伍中有男有女,走在最前面的年轻女人背着弓,身后的男女腰间挂着一把把磨的发亮的弯刀和一张张色彩浓艳突眼獠牙的恶鬼面具。 他们光着脚,穿着花花绿绿的粗布衣裳,个个身姿颀长,肤白貌佳。 走在前面的人,身上的颜色多一些,不同颜色的布条披挂在身上,主色调为红,披在腰间身后的布挂多是黄绿蓝紫之类的,尤其是为首持弓的女人,身上颜色最多,色彩撞在一起,像个花孔雀。 她手上脚上戴满了奇奇怪怪的银饰,连头发上都缠有银链垂珠,水滴型的朱红色宝石眉心坠垂于额前,与眼底一指宽的红纹相配,眉心坠在阳光下闪着灼目的红光,恰恰晃到了楼上南柳的眼。 南柳来了兴致。 好巧不巧,今日碰到了幽居在玉带林深处的苍族人。 苍族人,巫族后裔,信仰溪水母神,素来以母为尊,是个母系氏族。 百闻不如一见,早年她未出京城时,就对书中记载的云州苍族颇感兴趣,闲时还学了几句苍族语。 南柳扬了扬眉,把玩着手里的酒杯,心想,要不要寻个理由去和他们搭个话。 苍族持弓的女人眉峰凌厉,她用寻找猎物一般犀利发亮的目光环顾一周,在揽月楼对面寻了块巴掌大的空地,站了过去。 队伍停了下来,其他的苍族人井然有序地站在她身后,南柳这才发现,队伍的最后,还有一人,延颈秀项,修长挺拔,腰线极佳。他赤足白衣,身上没有其他颜色,银饰也少,只手腕上戴着缠丝银环,银铰链与他手指上的三枚银戒指相连,在午前不算炽烈的阳光下闪着柔光。 南柳盯着他的手看了好久,直到他弯下腰将身上背的东西铺在地上,她才回神,心中感叹道:“他这双手线条可真美。” 南柳视线忍不住地上移,又见他长发乌黑及腰,两边乌发编成两股辫子与一根浅紫色细花藤相缠相绕,缀于脑后,花藤尾端的浅白色花恰开在发尾。 他这打扮在一群花花绿绿的苍族人中超凡脱俗,十分瞩目。 南柳目不转睛看了会儿,又暗叹一声可惜。 可惜,这背影身段包括手指甲盖都好看的人,却没有摘面具,色彩浓烈红绿对撞獠牙外显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脸。 南柳越想越好奇,越好奇,心就越痒,心中的痒劲顺着血液流至手指尖,她的手指尖忍不住动了动,很想现在就去揭了他的面具,瞧瞧他到底长什么样子。 听说苍族人都长的漂亮。 大约是因为,苍族的女人只会挑强壮漂亮的男人生育后代,因而一代代繁衍下来,苍族人个个都高挑美丽。 南柳越想越心痒,终于,她放下酒杯,骨扇朝腰间一别,弯眼挑眉,悠悠下楼去了。 ☆、第2章 苍族 叶老板擦拭着酒柜,见南柳下楼,笑问:“小将军这么快就要回去?” 南柳眼不离那个白衣人,倚在酒柜前问道:“叶老板是岚城人?” 叶老板笑道:“是,我是岚城本地人。” 南柳朝街对面的花孔雀队伍扬了扬下巴,问道:“对面那些,可是苍族人?” 叶老板扭头看了,微微笑道:“是呢,他们偶尔会到城内来卖蛇胆药材,换些钱买点稀罕物回去供给族长。小将军要去看看吗?若要买东西,去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那里问,只有他会说官话。” 南柳微惊:“只有他?” “苍族深居玉带林,打猎建屋纺纱织布,能自给自足,因而与外部隔绝,大同之前,岚城的百姓都没见过苍族人。我看小将军的年龄不大,不知你是否知道建元元年的岚城之战?” 南柳自然知道,她父君每年都要跟她唠叨几句建元元年的云州战役。 建元元年,母皇刚刚登基即位,神风教从凉州越境入云州袭击岚城,与前朝乱党勾结,以云州为起兵地,妄图与母皇划江而治,分裂十三州。后来大同军民齐心,粉碎了神风教和逆贼乱党的阴谋。 南柳没想到她只提了句苍族,叶老板能扯这么远。 虽有些心不在焉,但南柳嘴上还是应了声:“怎会不知,邪教犯我大同,洗劫岚城,万幸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坐镇云州,得以驱逐邪教,护我大同百姓周全。” 叶老板微微抬手,指了指街对面的那些苍族人:“神风教从凉州哈什山越境而来,穿过玉带林时与苍族起了冲突,掳走了几个苍族女人。苍族女为尊,神风教此举激怒苍族人,苍族的巫女和族长下令追击,那时神风教正攻岚城,因事发突然,骄阳明月二位将军还未到岚城,城中乱作一团,百姓绝望之际,忽听城外玉带林传出阵阵牛角号声,不一会儿,箭雨从天而至,苍族除了不能打仗的老人小孩,几乎全族出动,就在岚城外,岚城百姓看着他们一刀一个脑袋,收割神风教的脑袋。” 南柳突然觉得自己之前想错了,这位叶老板可能不是教书先生,而是说书先生。 她听出了几分兴味,追问道:“之后呢?” “苍族人代代幽居玉带林,那是他们第一次出林,出场不可不说震撼。可惜神风教配了火铳,等领兵人反应过来列队回击时,苍族人凭弓箭弯刀根本敌不过,那一仗苍族人伤亡惨烈,那天晚霞如血……” “叶老板。”南柳刚被勾起的兴趣,在预感到他要长篇大论后立刻消失,无可奈何打断道,“我最开始问你什么问题来着?” 叶老板知自己犯了老毛病,连忙道歉,“我长话短说好了,骄阳明月二位将军帮他们剿灭了神风教,和苍族达成友好盟约,那之后,苍族才会偶尔从玉带林出来,到城内来换点稀罕东西回去给族长。但早些年,到城中来的苍族人官话讲不好,每次买卖东西总要闹出些事来。大约十年前,队伍里忽然多了个苍族小孩,官话很流利,就是那个穿白衣服的,他叫拾京。” 南柳确认道:“你说的是街对面戴面具的那个?” “是。” 南柳默念两遍拾京二字,问道:“我曾听闻,苍族人以母亲的名做姓,这拾京二字,叶老板可知怎么写吗?” “拾京。”叶老板好端端的却突然叹了口气,“他同我说过,他的姓,是捡来的意思,我想应该是捡拾的拾吧。” “稀奇,他母亲名为拾?” 叶老板皱起眉头,不忍道:“不,是他父亲,他父亲叫拾。” “我记得苍族不是以母为尊,只认母亲不认父亲吗?他怎么能姓父亲的名?” “因为不配从母名。苍族人不承认他。” 南柳惊讶看向叶老板。 叶老板放下抹布,似是想起什么,一边叹气一边摇头。 “小将军要是感兴趣,我来讲讲她们苍族的事吧。”叶老板慢吞吞道,“他们族长喜欢我家的千秋酒,每次苍族人回玉带林前,都会在我这里买一坛酒。一来二去,叶某也算是那孩子的相熟,知道了不少苍族的事。” 南柳刚刚还含着笑意的眼眸,现在沉静的似深潭,嘴角一抿,表情似含笑而怒。 她还未了解详情,便因叶老板的那句‘不配,不承认’生出了几分怒气。 “瞧见那个身上搭六色布的姑娘了吗?”叶老板指着持弓的苍族女。 南柳沉着脸道:“瞧见了,花花绿绿的,老远就被她晃了眼睛。” “她是下一任的苍族族长。”叶老板说道,“苍族人崇尚色彩,族中地位越高者,能穿的色彩就越多。族长七色为尊,她的女儿穿六色次之。五色为苍族女,四色为婚配过的男人,三色是还未育子的男孩子。” “单色呢?” 叶老板转了语气,望着街对面的白衣人说道,“三色是正常情况下的最底端,单色白,未染过的布……只有拾京一个人穿。” 南柳眉头一沉,表情更是冷冽:“为何?” 叶老板道:“苍族人信奉溪水母神,最重血脉。他们为保血脉纯净,决不与外族通婚,更不会与外族人生子。他们认为外族人的血不干净,若是与外族产子,生下的孩子也是不干净的,不配为苍族人。拾京他是异族子,因而苍族人不认他。” “苍族既不承认,那就让他跟着父亲,出林子便是。” 叶老板面露同情:“小将军忘了,他父亲名拾。” 南柳拇指搓着袖口,想了一想,问道:“你的意思是,他父亲是苍族人拾回去的外族人,不知家在哪?” 叶老板点头:“我猜的。十年前那孩子第一次到酒馆来买酒,我问他官话是谁教的,他那时还小,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他亲口跟我说,是他阿爸教的官话,阿爸是外族人。我又问了他一些问题,得知他父亲早已不在人世,且死在苍族,拾京他也不知道父亲家在何处……不过有件事我一直没能弄明白,你记不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 “你说。” 叶老板疑惑道:“苍族人最恨血脉不正。当年被神风教掳走的苍族女,有几个活了下来生了孩子,孩子刚出生就亲手掐死,沉入墨玉潭。此事被采药人目睹报了官,岚城的官员专程进林查问过,可苍族奉血脉信仰为天,为不与苍族起冲突,办案的官员最后不得不妥协,判她们无罪。我的意思是,活着的异族子,只有拾京一个。我不知他为何能活在苍族活下来,苍族人没杀他,但也未承认他,是不是很奇怪?” 南柳问:“他父亲是谁,是神风教教徒吗?” 叶老板摇了摇头:“我不清楚,我觉得不是,神风教袭击苍族是建元元年的事,拾京年纪应该不满二十,时间对不上。另外,拾京偷偷跟我写过他的名,一个‘京’字,说他名字是父亲起的,前年,他还问我京城在何方,离这里远不远。待会你可以听一下他的官话,北地京腔,早些年更明显,这些年他的云州腔稍显,京腔倒是淡了些,我猜他父亲应该是京城人……而且我总觉得,苍族人不杀拾京的理由,应该和他母亲有关。” 叶老板说完,见南柳垂眼沉思,连忙又追了一句:“这些都是我瞎猜的,定有不对之处,小将军不必太认真。” 第3节 南柳沉默许久,忽然抬眼一笑:“叶老板能听出我是哪里人吗?” 叶老板抿了一抿嘴,轻声说:“小将军,是京城人吧。” 南柳没有注意到叶老板的表情,抽出骨扇,轻轻扣肩,笑道:“那就让我这个京城人前去听听这个……异族子的口音吧。” 说完,她收起脸上的同情,眼含笑意,径直朝街对面的苍族人走了过去。 前一个买蛇胆的人刚走,拾京跪于方布上翻动药草,忽见一抹身影侵入,与自己的影子重叠,遮住了阳光。 “你这些东西,怎么卖?” 头顶传来的声音像溪水,平静清澈,话中带笑却不飘不浮。 拾京抬起头,目光透过面具落在她身上,对上了一双桃花笑眼。 他避开南柳的视线,把目光收了回来,落在她腰间悬挂的做工精良颜色柔和漂亮的香囊上。 这个香囊的颜色,像明月升空后,月光浸染到夜空的颜色,紫中透着蓝,上面的银丝绣又像月亮周围的星,幽光浮动。 这恰恰是大母一直想要的颜色,大母一直梦想着把夜空繁星披在身上,可他们染不出这样的颜色,整个岚城也没有。 拾京侧过头,果然见溪清和溪砂姐弟两个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客人的香囊。 溪清冲他打了手势,溪砂用苍族话说道:“拾京,我要那女人腰上挂的夜色。” 拾京慢慢收回手,低头盯着南柳的影子,说道:“可以卖钱,也可以换。” 南柳忽而一笑。 正如叶老板所言,他的口音,既像京音,吐字清晰干净利落,冷冷的,却也带着云州音特有的柔软温和。 南柳蹲下来,单手支着下巴,歪着头,笑眼看着他,说道:“也好,我正巧也有想要的东西,我们以物换物。你瞧上我身上的什么东西了?” 拾京抬起手,指了指她腰间挂的香囊。 离近了看,他手指更是好看,修长干净,果然是从头到尾连指甲尖儿都美。 只是他指的,是她的香囊。 南柳愣了一下,拾京察觉到了,询问道:“不可以换吗?” 南柳心思百转千回,捏着香囊犹豫了许久。 早些年前朝乱党多,宫里的细作也多,谨慎起见,母皇送她和北舟一人一个香囊。这香囊里多是稀有的解毒应急良药,还有一样回魂草,药性霸道可暂压百毒,更是千金难求。多年来,南柳早已习惯配戴香囊,如今要真换出去,心里确实有不舍也有不安。 不过,前朝旧党早已被清除,各州百泰民安,她出入都有侍卫跟从,香囊挂她身上也没用上的时候,不如给了他。 思及此,南柳慢慢摘了香囊,递给拾京,笑言道:“可以换。” 拾京回头同族人说了,溪砂很是高兴,对溪清说:“阿姐,能不能让我拿着,等繁星出空时,我再拿给阿母。” 溪清点了点头,问拾京:“她要我们拿什么换?” 他们的对话,南柳只能听懂个大概,拾京扭过头问南柳:“你想换什么?” 南柳却笑问:“为什么他们的面具都摘了,你却还戴着?” 拾京讶道:“你想要面具?面具换可以吗?” 面具的苍族语发音大约和官话相同,溪砂听了,动作极快地摘下腰间面具递过去,眼睛黏在拾京手中的香囊上。 南柳懒懒瞟了他一眼,目光重新落到拾京戴的面具上,缓声道:“我啊,我想要你戴的这个。” 南柳不等他们反应,直接出手摘了拾京的面具,待看到面具下的脸,她笑容却是一凝。 拾京的眉心勾着一弯月,双眼下一左一右两抹一指宽的红,脸颊上涂抹着各种各样奇怪的蓝色绿色符号,猛然看了,以为又是一层面具,这些花里胡哨的色彩符号掩盖住他的真容。 回过神,南柳哑然失笑,仔细看了,发现他确实是个美人,生的白,鼻梁也挺,嘴唇嘴角都好看。 只不过这美人像花猫。 南柳笑完,待对上他眼睛,又是一愣。 那双眼睛。 那双眼像点了星光,明亮乌黑,此时正惊讶茫然又戒备地看着她,茫然给他的乌眸蒙上了层薄薄的轻烟,而被摘了面具后本能的戒备,又令他的眸中莫名多了些冷冰冰的疏离感。 此刻,这双眼睛像钩子,勾住南柳的三分神魂,让她溺于其中,无法自拔。 “你……”南柳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伸手过去,“你这脸上涂的都是什么……” 拾京盯着她,竟然忘了躲。 南柳手刚伸一半,就听耳畔传来张弓声。 她收住笑朝旁边懒懒看去,果不其然,那个花孔雀一样的苍族女人将箭头对准了她,双目冒火。 溪清用苍族话喝道:“退下!” 南柳却是不惧,一扫懒洋洋姿态,挑眉一笑,带着几分讥诮。 “怎么?你们苍族的男人还碰不得?” 虽听不懂官话,但苍族人是听得懂语气的,他们纷纷拔刀。 霎时间,空气凝固了。 ☆、第3章 面具 天上风轻云淡,地上人声嘈杂。 岚城西,揽月楼门口,赶集人熙熙攘攘,一切照常,似是没有什么变化,但一些赶集的‘客人’悄然变化了脚步,慢慢朝这边走来,若有人仔细看了,就会发现这些人的眼神十分相似,个个锐利如鹰。 这正是新朝皇帝亲手给远行的女儿挑出的京门十八卫。 溪清的箭直指南柳。 拾京回过神,轻唤了一声:“溪清姐姐。” 溪清犹豫了片刻,仍是没放下弓箭,问:“她跟你说了什么?” “她只是想要我的面具。”拾京说苍族话时,声音酥暖像春风。 南柳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溪清冷声道:“我看到了,她刚刚想碰你。” “溪清姐姐,她只是没见过我脸上的驱邪符。” 听他提起驱邪符,溪清顿时无话,眼中微有愧色,又僵持了会儿,她瞪了南柳一眼,不情愿地放下弓箭,也不管南柳听不听得懂,用苍族话说道:“这次就先绕过你。” 南柳见她放下弓箭,抬起手微微动了动手指,笑了一笑,如映桃花。 刚刚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倏然消散。 南柳转了转手中的面具,正过来,还给了拾京。 “抱歉,刚刚唐突了。” 拾京不解,犹疑着接过面具,问她:“你不要了?” “我要的本就不是面具。” 听她这么回答,拾京眉头微蹙。南柳见了,觉得他刚刚这一颦一蹙,像极了梅开抖落雪,又冷又可爱,当下心中一颤,自己先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别过头去笑了笑。 溪砂以为买卖做不成了,抓住拾京的衣袖问道:“她说什么?还要不要换?” 拾京垂眼看着手里的香囊,问南柳:“我要把这个还给你吗?” “嗯?”南柳还沉浸在自己刚刚偶获的愉悦中,没听到他问的什么。 拾京脸上就算抹了锅底灰也遮不住他那双眼睛,此时,那双眼正直直看着她,说来也奇怪,南柳心情竟然更好了。 拾京又问了一遍:“你不要面具,那是想要别的东西吗?” 南柳语气轻松道:“我啊,我想要……” 她话刚说一半,忽觉若要把真话说出来,未免太过轻浮。 南柳敛去三分笑,正经道:“我要的原本就不是面具。” 拾京不解地看着她。 南柳不自觉地就又带了笑,扬眉朗声道:“一开始,我就是冲你来的,我呢,就想知道这张面具下的脸,到底会是什么样子。我们换的也是这个,我给你香囊,你让我看一眼你的脸。现在我看到了,咱这桩买卖自然是做成了……小花猫。” 她轻咬最后三个字,丝毫不掩饰眼底迸出的笑意。 拾京怔愣之后,以为自己被她嘲笑,从惊讶中又生出几分恼怒。 南柳见了,笑得更欢,坦然道:“你可千万别恼呀,你是真的好像花猫啊,脸上花花绿绿的,可不就是花猫?我并无玩笑之意。” 她道:“我叫南柳,现在住青云营,紧挨着你们苍族的玉带林,我们离得很近,以后还会再遇到的。” 拾京见她表情真诚并无戏谑自己之意,眼中的恼怒薄了几分,想了想,礼貌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叫拾京。” “嗯,我知道。”南柳点点头,冲他扬了扬眉,“那个香囊你收好,是个好东西。” 拾京低眉看去,细长的手指摩挲着香囊上的暗绣,忽然问她:“很贵重吗?” “差不多吧。反正这十三州,除了它和我哥哥身上的那个,再找不到第三个了。所以你收……” 下一秒,拾京就把香囊还给了她。 南柳下意识接过去,问他:“嗯?你不要了?” 溪砂拽着拾京的衣袖,万分不解:“她要收回去吗?拾京,那个颜色像夜空,是我阿母一直想要的。” 拾京眼睫微阖,阳光下果真投下淡淡两抹阴影,南柳无意识的朝前走了半步,想摸一摸他的睫毛,又忽然醒过神,退了回去。 拾京摇了摇头,骗溪砂道:“她不给了。” 溪砂遗憾道:“你能不能问她,这种夜色怎么染出来吗?” 拾京点头,待开口时,问南柳的却是一句:“你知道京城吗?” 南柳想起叶老板说过的话,点头道:“自然,我就是京城人,我在京城长大,你想打听什么?” 拾京眼睛似被点亮,流珠碎玉一般,连同脸上的色彩都更鲜亮了些,他追问道:“京城的匠人你认得吗?” “匠人?”南柳奇怪道,“京城有很多匠人,你想问哪一个?” 拾京愣住,好半晌,他犹豫道:“木匠……阿爸说,他应该是个木匠,他会做很多东西,桌子椅子还有阿妈的木床,还有好多工具……” 第4节 南柳道:“我明白了,你是想打听你父亲的家族?木匠的话……不如这样,你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大概什么样子,多大年纪,我好差人去给你打听。” 拾京摇头:“我不知道,阿爸说他忘了自己的名字。” 溪清忽然将拾京拉到身后,“告诉她这买卖不做了,让她快些走。不许跟她说别的话。” 溪清看着拾京,再次重复:“不许说别的话。” 被她发现了。 拾京只好对南柳说道:“我把东西还给你了,阿姐让你走。” 好端端的被人打断,南柳心中恼怒,面上却不露声色,只冷冰冰看了溪清一眼,回头对拾京笑道:“青云营就在玉带林东,若得空,你可以来找我,你父亲的事,能帮你查到的也只有我了。记住,我叫南柳,到时候你来青云营找我,报上名字即可。” 她说完,系上香囊,朝溪清轻蔑一笑,回身走进揽月楼。 坐回楼上后,她见拾京又戴上了面具。 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拾京的双眼正在面具的遮掩下,穿过人群,越过楼上的栏杆,看向她。 南柳举起酒杯,也不管他到底看没看自己,遥遥敬了他一杯酒。 溪清低声问道:“拾京,你和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问她夜色怎么染出来,她说她不知道。” 溪清不信,紧张道:“我听到你提到了你阿爸,她认得你阿爸吗?” 拾京这才明白,是自己疏忽了。 溪清是听不懂官话,但阿爸这个发音,官话和苍族话是相同的,她绝对听得懂。 若他只是正常做生意,又怎会和客人聊起自己的阿爸,他骗不了溪清的。 拾京小声说道:“不,她不认得。” 听他承认,溪清一双杏眼愣是睁圆了,严肃教训道:“我不希望三年前的事再发生,你向外族之心不死,我知道这不受你控制,是你身体中一半的污血作祟,所以我不怪你。今日之事,回去后自己到墨玉潭忏悔,我不会告诉阿母,但会告知巫依婆婆,请求她压邪净化。我希望这样的事,不要再有第二次。” 拾京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轻轻点了点头。 之前,他还和这些苍族人一样,面具只是苍族人穿过毒蛇栖息地时用来驱蛇的,走过了那一段山林,他们就可以摘下面具。 三年前,一个买蛇胆的老人说他看起来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他。拾京当时太激动,向那位老人打听父亲,结果被阿母和巫依婆婆知道了,认为是他体内污血作祟,使他要背弃苍族,于是命他到墨玉潭禁地忏悔三天,命他以后出林不许摘面具。 溪清继续道:“刚刚外族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溪水母神派来的考验,她会用你想得到的东西诱惑你,你要坚定,不要被她所惑,记住了没有?” 溪砂凑过来,姐弟俩相似的脸看着拾京,等待他的回答,拾京说道:“我知道了,谢谢溪清姐姐。” 溪砂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也不会告诉阿母的。” 拾京落寞道:“谢谢溪砂哥哥。” 溪砂露出白牙,高兴道:“拾京,巫依婆婆上次跟我说,月圆那天,扶苍星就会升空,到那时,只要经过溪水母神的赐福,完成祭典,你身体里的那半边污血就会得到净化,你就真正成为我们苍族人了,很快的。”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面具下的眉微微蹙了起来。 东西很快就卖完了,苍族人用钱换了些糖果糕点,抬着一坛千秋酒,列队回林。 南柳倚在楼上的栏杆处,目送他们离开,拾京在队伍的最后,出城前,回头看向她。 南柳开心地笑了笑,朝他挥了挥手。 太阳即将落山,晚霞红漫天。 南柳抱胸仰望着满天霞光,正感寂寥时,耳畔忽然传来楼下的弹唱声,板弦声寥寥,奏出熟悉的曲调。 南柳招了招手,酒肆伙计跑来问道:“客人要添菜吗?” “卷云酥再来一碟。” “好嘞。” “还有,我想听曲儿,让楼下的弹唱人上来吧。” “我这就给您叫去。” 不一会儿,弹唱人抱着半弦琴,窸窸窣窣上楼来。 南柳道:“我在窗边,你随意找地方坐吧。” 弹唱人是个有眼疾的灰发老头,手枯如爪,瘦得脱形,但眉眼却很平和。 他循着光慢慢摸索过去,坐了下来,声如磨沙:“客人想听什么?” “有没有什么新本子?”南柳捏起一块卷云酥,轻快道,“每次来都听你唱前朝沈青天断案洗冤,腻了。” 弹唱人浑浊的眼直直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在看火红的霞光,他笑了笑,胡茬似枯草,长在他干裂的皮肤上:“最近没有新本子。不过,小老感觉得到外头的霞光,满眼都是红的,跟火似的,现下想起一旧很好听的曲子,客人要不要听啊?” “嗯?讲什么的?” “这个,讲的是大火护佑女子继承亡夫的家业,剪除异己,又有天助,最终成为家主的事。曲子真的好听,客人不妨听听?” 南柳动作一顿,声音沉得可怕:“什么?” “一场火。”弹唱人拨着弦,摸摸索索调了音,说道,“一场火成就一个女人的大业,世人道这是天佑,是天降大火给了她继承亡夫家业的气运,是故曲名《火神佑》。” 南柳嘴角一抿,脸上常挂的笑意荡然无存,眸光微沉,道:“哦?《火神佑》吗?说起来,我还真没听过,想来应该很有意思,不如,你唱来我听听。” ☆、第4章 昭王 夕阳沉入地面,灰蓝色侵染着晚霞红光,天光渐晚,夜色将临。 岚城街巷楼宇矮墙,渐次燃亮了灯火。 揽月楼上,暖光和着沙哑苍老的歌声泄出,照亮青石路。 集会早就散了,揽月楼二楼唯有南柳和唱曲人还在。 南柳细白的手指轻敲着酒杯,浅紫发带在晚风中浮动。 唱曲人枯瘦的手拨动着陈旧的板弦琴,沙哑的嗓音依旧唱着那首《火神佑》。 刚刚人多嘈杂,叶老板没细听,这会儿忙完了,忽听楼上唱曲人和着板弦的寂寥声,慢声念道:“夫魂离去恨悠悠,云娘思及亡夫所托,又听墙外窃窃私语声,旧人欲扶二公子接家业,让她云娘离家去。云娘悲泣哀命艰,凄凄长夜难捱过,辗转反侧至天明,忽闻南仓犯火神,大火怒燃三整晚,替她烧净这旧人,为她烧尽拦路荆,梦圆只在火光间。只可叹啊只可叹,二公子命魂追兄去,锦心绣肠无双风华,却终落个美面枯身祭火,雄心伟志飞烟灭……” 他唱的竟是那曲二十三年前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他真敢啊! 叶老板吓出一身冷汗,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携酒上楼,急忙打断道:“小将军,叶某忽然想起,祈愿节快要到了,祈愿节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最有名,你还没尝过我们揽月楼的相思酒吧?” 唱曲老头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口半张,手停了下来。 南柳与她兄长一样,肖父,长了一双天生笑眼,笑起来,如繁花绽放点上盈盈珠光,绚烂极了。可她怒时,这双天然带笑的眼在冷如冰的脸上竟比平常人发怒更令人胆寒。 此刻,南柳含冰的笑眼正对着叶老板。 叶老板冷汗沿着脊背慢慢淌下,放下酒,硬撑着给南柳笑了笑。 “我看天色已晚,小将军现在回营可还赶得及?” 晚风吹着楼外的灯笼,光影交错,楼内陷入沉默,除了风,其余的一切仿佛被凝固。 生生被打断的唱词,诡异的沉默。 好久之后,南柳忽而浅浅一笑,终于打破僵局:“酒就不用了,我也没什么人要相思,时候是不早了,多谢叶老板提醒。” 她轻放下半两银子,起身离去,冰霜满面。 送她走远后,叶老板匆忙折返,抓住唱曲人干瘦的肩膀,急道:“你怎么能唱《火神佑》呢!新朝明令禁止不让唱,好端端的,怎么想起今天唱?” 唱曲老头惊道:“这位客人不听沈青天断案,问我有没有别的曲,我隐约见晚霞火红,一时间想起了这折旧曲。这曲禁了二十多年了,这位客人声音年轻,我估摸着她肯定没听过,听了也不会多想,所以才唱的。主要是我忍不住哟,多好听的曲子……叶老板放心,我不过是唱了段旧曲,虽与旧闻有相似之处,但在旧曲中,二公子身死火海,可咱这昭王不是啊!昭王虽被火烧残了身子,可毕竟还好生活着,继续当王爷呢,就算他是前朝王爷,咱皇上也依然敬他,平常百姓根本想不到这上头去,叶老板你宽心……” “你也知你唱的这是什么!”叶老板气恼道,“姚老啊姚老,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前些年你还跟我说你虽看不清人,但这双耳朵却可代替眼睛听出客人的身份,好,你倒跟我说说,今日这位客人是什么身份?” 唱曲人迟疑道:“……我听你叫她小将军,她不就是青云营的小将军吗?还能是谁?” “错了!”叶老板压低声音,说道,“她龙章凤质,我观她举手投足言行举止,就算穿成乞丐也难掩骨子里的贵气,一口京音,身上还带着沉香木的味道,袖口又有金丝牡丹暗绣,年纪二十不到,我问她姓什么时,她笑答自己从父姓,姓柳。柳,明白了吗?你自己想想她会是谁!” “你是说,她是……”唱曲人惊了又惊,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叶老板压眉怒道,“他人不知,你还能不知岚城有多重要?姚老,今上大制火铳,不缺兵不缺钱,缺的无非是铜是铁。岚城周围以及玉带林地下有多少铜铁你会不知?这块地,朝廷早晚要开挖的,公主提前来探勘也在情理之中。还有,京中朝政有储君在,云州的地界,迟早要给公主。如今她化名待在岚城,一点都不奇怪!我一直千叮万嘱,她要是来了,伙计们都要留点心仔细着,尽量少说话多做事。没想到独独忘了提醒你,你今日就给我唱这么一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唱曲人慌了神:“啊!那我、我要不要去躲几天?唉,我也不知怎么糊涂了,偏偏今天唱这本子……都怪我这双瞎眼,瞧不出真龙真凤……” 叶老板叹息一声,又软了语气:“姚老,你先回家去歇几天,这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全看她怎么想。” 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我倒是觉得,她并不会怪罪你。我觉得,她应该不会……” 天已黑透,寥寥几颗星挂在夜空中,月牙弯如钩。 青云营帐连帐,东营西营俱闪烁着灯火,草地散发着好闻的气味,温热湿润。 南柳走得慢,刚进营地,见雁陵等在营帐外,加上月光拉长的影子,更显的她腿长。 雁陵大步走了过来,挪了挪三股红绳拧成的额带,说道:“刚刚李侍卫同我说,木屋已经搭好了。在赤溪上游老林子里,柴火也都备了,现在就可以烧水沐浴,你看是今天去还是明儿去?” 南柳恰想跟她说今日在揽月楼听到的那首《火神佑》,点头道:“现在吧,我正有话要同你说,我今天在揽月楼,听了个曲儿……出了营地再同你细说。” 雁陵引路,二人朝玉带林方向走去。 等出了营地,雁陵板着那张正直的脸,凑过来鬼鬼祟祟问道:“什么曲?你去听了宋瑜说的那首什么呵兰气吐银丝轻拢酥胸听娇吟的《月半明》了?” 南柳还未听过她说过如此露骨直白的淫词艳曲,当下震惊道:“什么?还有这个?你再说一遍,叫什么?” 见她是这个反应,雁陵当即咳了一声,连忙抬头望月,装模作样背诗道:“月……月出惊山鸟,月圆如玉盘,不对,今天的月……” “行了。”南柳好笑道,“没想到宋瑜连这个都跟你说,果然他们服你之后,关系就近了。” 雁陵道:“殿下也会有这一天的。等明月将军带来新制的火铳,教他们用火铳时,就轮到他们服你了。” 南柳挥手笑道:“绕远了。说回正事。雁陵,你可听过《火神佑》?” “那是什么?” “母皇二十年前禁的一首曲子。”南柳收起笑,望着夜空中的那弯月牙,“我今日听了。” “皇上禁的曲?讲什么的?” 南柳踟蹰片刻,讲道:“崖州一布商大户去世,因膝下无儿女,妻子又有经商之才,于是他将家业托付给妻子继承。然布商的家仆店主们却想拥戴当时在外跑商的二公子做家主,说二公子才是正统继承人。妻子被迫立下誓言,待二公子回来后将家主之位让出。不料当晚,二公子所宿客栈遭劫,歹人放火烧店,二公子葬身火海。你觉得这曲子,说的是什么?” 雁陵心直口快,没半点心眼,听了这故事,当下便说了出来:“这不是在说皇上吗?前朝帝病故,当时昭王爷在凉州监制火铳未能及时返京,皇上临危奉旨登基,冯党那帮逆贼却说皇上继位并非正统,偏说前朝帝要传位的是其弟昭王,咱皇上是矫召继位。皇上自是不怕这些贼人,当即就说,那诸位就等昭王回来,问昭王要不要这个龙椅!这帮反贼自是知道昭王素来最敬重皇上,于是勾结神风教洗劫凉州火铳制造处,想烧死昭王栽赃给皇上,好借机起兵谋反。好在昭王命大,虽被烧成那副样子,可硬撑着活了下来,醒来后第一句话便是:皇兄的江山交给陛下,我就放心了,请皇上下旨查办逆党吧。哼,冯党那群人这才消停做鬼去了。” 南柳愣了一愣,沉默地看向她。 第5节 雁陵奇怪:“怎么,我有说错吗?这事我娘给我讲了不下百遍,绝不会错。” 南柳微微皱眉,低声问道:“不是,我只是在想,你为何不提你父亲……” 雁陵怔了一刻。 裴雁陵之父裴古意,是前朝昭王爷班尧的书伴。 当年凉州火铳制造处起火,昭王得救,但裴古意却因护主,葬身火海。 “……我没见过他,他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雁陵木着脸说道,“我是我娘带大的,教书师父在我心里都比他亲。当然,为保护昭王葬身火海,尸骨无存,我爹也是个英雄,大事不怂,我很敬佩他。而且皇上追封他侯爵之位,恩赐都给了我娘,所以,我也很感激他。我敬他感激他,也会想他。但父女亲情,这种东西他没法给,我也没办法和寻常人家的女儿一样,对父亲亲之爱之。于我而言,他只是个英雄,是名为父亲的……陌生人。” 虽然这话听起来有些凉薄,但细想来也能理解。 南柳点了点头。 雁陵舒了口气,转了话题,问道:“唱曲的是什么人?有意为之?” “一个老人,像是个曲痴,应该不是有意为之。” “你要查办他吗?” 南柳没说话,沉默着走了几步,答道:“算了。” 她没给雁陵说的是,《火神佑》这首曲子里有这么一段。 布商咽气前,忽见窗外风吹柳动,柳树的影子打在墙上,像极了人形。他又惊又怕,说树妖来了,拉住云娘不让她离开。云娘却说那是猫,让他安心阖眼,不要记挂家业。布商却更是害怕,最终在极度惊怕中咽气。 这段唱词很是莫名奇妙,似是横插一笔,但细想,风吹柳动,柳树影惊到家主…… ‘柳’这个字,用的很是微妙了。 南柳心道:“难道,前朝帝病亡与父君有关?若那个吓死布商的‘柳’真的暗指父君的话……前朝帝为何会怕父君?当时父君应该只是个五品学士,平日里批答奏章罢管些文书罢了,前朝帝怕神怕鬼也不应该怕父君啊?” 雁陵出声打断了她的沉思:“快到了,从这里进林。” 南柳望了一眼前方的山林,收回思绪,叹了口气,说道:“走吧。” 她们沿地势上行,草木渐繁,空气也湿冷起来,进林后行不出百步,耳畔传来飞瀑拍崖声。 拨开半人高的野草,一条三人宽的瀑布挂在眼前,飞溅的水散作雾,化成烟。 飞瀑不远处的溪岸上,有一座小木屋,还围了篱笆,屋檐下悬挂着一盏风灯,水雾中点亮一捧朦胧暖光。 雁陵说道:“这是赤溪上游,水清。柴都放好了,现在就能烧水沐浴。” 南柳心中一动,脑海中忽然想起拾京最后的回眸,喃喃道:“……苍族。” “李侍卫都查探好了,苍族很少到赤溪上游来。朝西北方走,进林子里不到百步,是苍族的禁地,平时无人来,所以肯定不会遇上苍族人。” “什么禁地?” “就一潭子。”雁陵说道,“墨玉潭。李侍卫让我们放心,苍族视墨玉潭为净化污秽之地,是惩罚罪人的地方,他们好像是说,溪水为净,潭水为脏。把脏的东西沉入潭中,就会得到净化。” 南柳心突然快速跳了两下。她望着林子深处,黑暗中,林子深处浮动着点点流萤,树影月影与夜色交融,幢幢影子后,就是深不见底的墨玉潭。 流萤缓缓飞来,雁陵进屋试了水温:“殿下来吧,温度正好。” 南柳收回了视线。 ☆、第5章 约定 南柳到青云营后,发现河水太冰凉,露天野地的沐浴又不便,于是琢磨着想私搭个木屋解决问题。 雁陵告诉侍卫后,有个机灵的小侍卫立刻察看好了地形水源,寻了个好位置,搭了这座木屋。 汲水沐浴完毕,南柳散着头发,外衣斜披,将发带绑上袖子,脱了鞋袜,光脚寻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下来,托腮望着眼前的飞瀑。 她支着脑袋,眯着笑眼,神情慵懒:“碧泉落玉池……时间要是停下来,我能盯着这水流飞瀑看一辈子。” 雁陵汲了桶水,摸了摸鼻子,说道:“您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不长情,别说一辈子了,看三天必腻。” “哈,去吧去吧,你去洗吧,我坐着里等你。”南柳被她说中,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反正今日无宵禁,不赶时间,只回去时动作轻点别吵醒宋瑜就是。” 雁陵板着脸,语气却是轻松愉快的:“那就多谢殿下了。” 瀑布在前,夜空与水气氤氲成一片,眼前雾茫茫一片,果然不久后就看腻了。 南柳转过头,看向幽深的丛林深处。 那些树木形状奇异,夜色下,像张开了大嘴的怪兽,三人合抱粗的树到处都是,细细的枝叶有些向上延展着,有些垂落在土地中,生长出新的树木,像夜魔张牙舞爪,把守深林入口。 南柳的视线停在脚下的湿润柔软的泥中。 若是在清晨,就能看到这些泥土的颜色,青翠鲜嫩,勃勃生机。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草汁。每天早晨青云营的人踩着这样的泥土到河边洗漱,鞋袜会被染上淡淡的水绿,之后,他们就随着旋转穿梭在树叶缝隙中的阳光,带着满身晶莹的绿返回营地。 没想到,到了夜晚,这林子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生出苍凉诡异之感。 不远处的流萤浮在夜色中,像是被微风吹着,轻盈飘动,南柳看着这些萤火回旋飘了几圈,像是要给她引路,倏地起了兴致。 她站起来,拢好外衣,摘下木屋悬挂的风灯,执灯向丛林深处走去。 暖光过处,流萤慢慢散开,又悠悠缀在她身后,跟着光,却不靠近光。 南柳忽然停住脚步。 她想起早晨天气好时,偶尔能看到玉带林布满青苔的树上挂着花花绿绿,拇指细的蛇,懒散地吐着蛇信子,鳞片绚丽鲜亮。 好奇和谨慎相互僵持着,最终,南柳心道:“这么晚了,就是毒蛇也肯定睡下了,我就去看一眼墨玉潭。” 那个她未见过但却莫名感兴趣的苍族禁地墨玉潭,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勾的她心里发痒。 她赤着脚,暖灯在前,昏黄的灯照着林间路。 南柳缓慢地走着,边走边向更深的地方看去。 她闻到了潭水的味道,水混合着腐叶残枝和夜晚特有的寂寥气味,夹杂着暖中带寒的湿润晚风,慢慢包裹住她的身体。 水的味道越来越近了。 南柳拨开眼前横出的枝桠,举灯照去,暖光所照之处,惊起一抹白色,飞快地一晃而过。 南柳吓了一跳,灯一颤,正要叫出声,紧接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墨玉潭漾起水浪,墨绿色的潭水溢出边石,湿了南柳的脚。 像是什么东西掉进墨玉潭去了。 从刚刚一闪而过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个人。 南柳弯下腰,伸直胳膊朝墨玉潭照去。 “谁?” 澄黄色的灯映着墨一般的深潭。 一双白皙的手攀着潭水边的石头,慢慢爬了上来。 水中人抬起头,灯光恰照到他的眼。 是那双南柳见过就忘不掉的眼。 “是你!” 惊讶过后,南柳高兴道:“快上来。” 她把风灯搁在地上,向他伸出了手。 昏暗的灯光中,拾京的表情先是惊慌,而后似是认出了眼前这个散发的姑娘,惊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好似放松了不少。 垂眼想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 南柳高兴地抓紧他的手,把他拉了出来。 拾京从潭中出来后,南柳后退了半步,歪头打量了一圈,说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她再次拿起风灯,举起来照着他,仔细看着。 拾京静静站在她面前,没有躲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南柳。 南柳忽然笑道:“跟妖精似的。” 拾京穿的很简单,比白日在城中见到时穿得更素,衣服上一星一点花纹都没有,最简单的样式,未染色的粗布,就这样穿在身上,被他莫名穿出了些许仙气,跟个夜晚下凡享受静谧人间的仙人一样。 不,还是像妖精,是个夜色中迷了路,闯入她眼中的妖精。 他手上的没戴银饰,和南柳一样,黑发散着,发饰花藤全都不见了。被潭水浸湿的黑发滑下肩头,掩了小半边脸。 白天他脸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底两指宽的红纹,应该是苍族人都要画在脸上的东西,被灯映着,成了褪了色的红。 没有那些布满脸的奇怪符号遮掩,他看起来似长了些年纪,多了些成熟从容。 他比白日见到时,气质更冷了些,浑身上下连眼神都透露着不可亵玩的疏离感,若不是刚刚在潭中的那微弱的笑,南柳真的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南柳解开缠住袖子的发带,把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拾京没接,疑惑地看向她。 “给你擦头发,浑身上下都湿了。”南柳把外衣放在他手上,“拿着吧,见到我,也不跟我说话。” “你……”拾京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南柳一边扎着头发,一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 随后,她想起叶老板所说的,拾京是异族子,不被苍族人接受,关切道:“你是住这里吗?” 拾京轻轻摇了摇头,水珠沿着发丝滴了下来,南柳这才发现,他脸色白的可怕。 南柳眼中的笑淡了好多:“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默了好久,拾京开口说道:“这里是墨玉潭。” 他一开口,南柳就笑了。 “你嗓子怎么了?”南柳问道,“白天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不见,怎么就哑了?” 拾京紧紧抿着嘴,没回答。 “着凉了吗?”南柳紧张道,“你刚刚还掉水里去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这次,拾京点头了。 “嗯?所以你刚刚在这里干什么?见有人来,都吓的掉潭子里去了。” 拾京垂着眼看着脚边安静无波的潭水,重复了刚刚的话:“这里是墨玉潭。” 第6节 “我知道这里是墨玉潭。”南柳挑眉,“你们苍族的禁地,对吗?” 拾京微微惊讶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在禁地做什么?” 拾京答道:“犯了错,要到墨玉潭前面对污秽静思,之后接受溪水母神的净化。” “什么?” “溪水母神。” 拾京吸了口气,哑着嗓子努力解释道:“溪水母神,我们苍族祭拜的神女,最纯净美丽的神女。” 他指着南柳来时的路,说道:“刚刚……看到你,你从那里走过来,提着灯,走得慢,我以为是溪水母神出现了。可阿爸跟我说过,肯定没有溪水母神,是假的……我,所以我刚刚看到你,吓了一跳。” 这个回答让南柳愕然好久,回过神,她放声大笑起来,脚下一滑,没站稳,手中的风灯掉进了墨玉潭。 拾京伸手扶住了她,又极快地收回手。 风灯外框是个琉璃罩,灯沉入墨玉潭不灭,一团光缓缓下沉,照亮了所过之处。 坠底的那一瞬间,琉璃罩承受不住水压,裂开了,水涌入灯中,熄灭了灯火。 南柳眉头一蹙,扒着潭边的石头朝潭内看去,似是想确定什么。 拾京在她身后,沉默了好久,忽然问道:“你看到了吗?” “你是说……”南柳只说了一半,想起叶老板提到过苍族女产下外族子后沉尸墨玉潭的事。 拾京哑着嗓子,听不出什么情绪:“尸骨。” “我看到了。”南柳沉声道,“有很多。这里面扔的,都是外族子?”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不止。” “不止?” 拾京语气平静道:“还有我阿爸。” 南柳震惊道:“怎么回事?你父亲……怎么死的?” “我阿妈原是族中的巫女,掌管族内的祭坛,她捡到了我阿爸,偷偷把阿爸藏在了祭坛下的洞中,瞒了族人十多年。后来阿妈病了,很严重,阿爸想要出林求医,离开了祭坛,被大母看到了……” 拾京看着重新陷入漆黑的墨玉潭,低落道:“阿爸就在这里。” 南柳不可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若上报岚城官府,你那个大母,肯定是要坐牢偿命的。” “十年前。”拾京摇了摇头,“已经晚了,阿爸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来寻你父亲吗?” “没有,阿妈一直藏着阿爸和我,没人知道。” 南柳想了想,问他:“你父亲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情吗?住哪里,叫什么之类的?” 拾京想起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拾京,阿爸的家在京城,阿爸忘了自己叫什么了,离开这里,去找阿爸的家人,告诉他们,阿爸埋在这里。” 月牙升空,云散星稀。 微弱的月光下,拾京漆黑的眼看着南柳:“京城……离这里远吗?” “远。”南柳坚定答道,“但如果你要去,我会带你去。到了京城,不怕找不到你父亲的家人。” “……真的?阿爸说,京城很大。” 拾京的声音似比刚开始更沙哑。 南柳快速答道:“你只要跟着我,再大的京城,我都能帮你找出你父亲的家人!” 拾京轻轻笑了起来:“你愿意帮我?” 南柳狠狠点头,脸上不由也带了些笑容,松了口气,问他:“你今晚睡哪里?” “就睡这里,明天太阳升起来后才能回族里。” “不行。”南柳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像冰块,“跟我来,我有地方给你住。” 拾京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由她去了。 通往墨玉潭的山林入口处,一簇火光渐渐行来。 “殿下?南柳?你在不在?” “雁陵,这里。” 雁陵听到回应声,火把一顿,调整方向,快速朝这边移动。 她一边走来一边念叨:“出来就不见人了,见你鞋袜还在石头上搁着,猜你肯定是往林子里去了,我真怕你搞这些个一时兴起,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下次说一声,我受不你这样折腾,你灯呢,怎么黑灯瞎……谁?!” 她的火把照到了南柳身后的人,猛的睁大了眼,一脸吃惊。 南柳笑道:“没事,晚些时候再跟你说,今晚让他在木屋住一晚,柴火灭了吗?” 雁陵呆呆道:“哦,没呢。” “那就好。”南柳扭头,对拾京说,“住屋里比你躺在水边强太多,晚上天凉,木屋里有生火,去把衣服烤干了,舒服睡一觉。” 拾京静静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谢谢。” “还有这个。”南柳从衣服里翻出香囊,“给你,里面那个半指长的黄色枯条,嚼几根,愈风寒。” “……我不能收。你说过,这个很贵重。”拾京说道,“我身上没东西跟你换。” 南柳原本想说不必你换,我送你的。然话到嘴边,眼珠转了一转,忽然笑道:“好说,你明天晚上能来吗?就这个地方,就今天你戴的那个面具,换给我就是。” “……好。” 回营路上,雁陵还在状况外,直到快到营帐,雁陵才问道:“那是谁?” “他呀……”南柳舒展手臂,笑道,“是个妖精。” “啊?” “不对,是个仙子。”南柳说完,自己笑了笑,又道,“不,不对,还是妖精。” “我怎么听不懂了?” 南柳却忽然唱道:“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唉,今日应该尝一尝揽月楼的相思酒啊,悔呀,悔呀。” ☆、第6章 祭坛 清晨。 宋瑜睁开眼睛,见南柳披衣斜卧于床榻,手从袖中探出,握一精巧小金钩,闲闲拨弄着小香炉中的半截香,香气袅袅,萦绕周身。 宋瑜踢开被褥,擦去嘴边晶莹的口水,又犯了看到南柳就不顺眼症:“柳南柳,昨儿哪去了?我们青云营明令禁止消磨意志的那种事啊!” 南柳懒懒抬起眼皮,眼中桃花开得正繁,撑着头,笑问:“哦?消磨意志的哪种事?” “你一定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宋瑜斜眼歪嘴,吧唧了两下嘴,鄙视道,“酒色赌不分家,昨日你买了酒并未回来,肯定是拐路了。揽月楼朝东是思归楼,再走是极乐赌坊,哼,思归极乐,你肯定去了其中一个,瞧你这个样子,我猜你绝对进了思归楼。” 就连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浅浅的□□。 “思归?竟然还有思归楼?我朝不是禁了吗?” 思归极乐两楼,一色一赌,算是‘流传’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刚立,尤重生产,因而这些消磨意志的东西,新朝给颁了令,暂禁了。 宋瑜道:“你就装吧,明的没了,暗的还在。而且像你这种……” 这种世家废物。 宋瑜竖起食指,指着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炉,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丧志,你最精通了,还装什么不懂!” 宋瑜不提,南柳还真不知岚城的思归极乐在哪里,她笑道:“多谢指路,原来思归极乐离揽月楼如此近,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见她还是这副又懒又散漫的模样,宋瑜气结。 洗漱完毕的雁陵挑帘进来,完全无视诡异气氛,语气如常道:“南柳,换衣服吧,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敲晨钟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惯,跳起来系上腰带,逃出营帐大叫三声。 雁陵乐道:“又把她气急了。” 南柳一笑,却说:“找当值的侍卫,记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着有些不对劲,让侍卫留心,若是他身体不舒服,风寒重了,找大夫写个药方给他。” “行。”雁陵应下,问她,“昨晚也不跟我说,他是苍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带他走。” 雁陵正了正红绳额带,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问道:“叫什么?总不能叫人家妖精……什么的。” “多谢提醒,他叫拾京,捡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补充道,“让侍卫礼貌些,而且要留心,别被其他苍族人见到。” 说完,她挽着发,忽然笑了起来:“可他真是妖精。风姿特秀,似林中野鹤山中秀竹,又像是从云里飘下来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京中男子有此种风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这种夸人方式:“人长的那么端正,哪儿看出的妖精?” 南柳振振有词道:“乍一看,超凡脱尘神态庄严,以为是个仙。然,能让人见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宁,勾魂三分的,可就是个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见她脸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议道:“……喜欢?” 南柳反问道:“那样的人,要你,你不喜欢?” 雁陵实话道:“我未接触过他,不了解其为人,怎会有喜欢之情?我看殿下对他也只是感兴趣罢了,还谈不上喜欢。” “嗯?”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是那份新鲜感。你见他是苍族人,所以对他比对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兴趣。只是不知这次,殿下的兴趣能有几天。” 新朝的公主封荣——封南柳,性格散漫,诸事皆不放心上,兴致来了热情几天,兴致去了就再不留恋。 北舟曾评价过自己的这个妹妹,非喜新厌旧,而是兴起则喜,兴尽则忘,大到家国江山,小至糕点菜肴。 第7节 她喜欢时,一样菜能连吃几天,腻了之后,这道菜就再不回出现在桌上,即便在别处见到,她的目光也再不会在它上面停留,仿佛自己从未品尝过喜欢过它的滋味。 读书做事也是如此。 柳帝君说她:“人无恒志,难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择条路好好走。” 南柳却答:“我正找着呢,这不还没找到吗?不急。”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么人,听了雁陵的话,她眸光凝笑,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轻烟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实话。不过现在,我确实是对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见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惊讶,“不是说五月才回去吗?玉带林的事还没谈,现在就要回京?” “是五月回。”南柳道,“我只是今晚告诉他回京的时间,看他愿不愿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没戏!” “何以见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书记录的那本《苍族风俗志》了吗?里面说了,苍族大罪之一,就是抛弃祖居地,弃族离开。你让他跟你走,就是让他叛族,苍族人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是苍族人,我带他回京是帮他找父族。”南柳眉一扬,“再者,人都离开了,苍族人还能从我眼皮底下把人抢回去判罪?凭他们?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苍族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我大同土地上给他定罪?” 雁陵却惊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回京,以后再不回苍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带拾京回京城寻父,倒是没想过他以后还回不回苍族这事。 “或许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能不思乡?”雁陵脸上挂着‘你真不靠谱’五个大字,忧愁道,“殿下,别一时兴起了,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万一你带人回京,父族没寻到,你又对他失了兴趣,你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到时候苍族回不去,京城举目无亲,想想都觉可怜。再者,他是苍族人,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跟苍族人有什么牵扯了,万一出了差错,往后就不好说了,可是会耽误大事的。” 南柳仔细想了,点头道:“有道理,但我还是想带他回京。” 香将燃尽,雁陵想起正事,转了话题:“对了,庞将军已收到信件,明月将军明日抵达岚城,新批火铳先一步送达,下午发放,庞将军说明天正式编队操练火铳,请殿下提前做好统军教兵的准备。” 听到火铳已送达,南柳双眼发亮,高兴道:“好!总算是来了。” 新朝的这位公主殿下读书做事只持三分热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门,不求甚解,无什么出彩擅长的地方。 可唯独火铳,大约是天赋异禀,她兴致来了练上两枪,竟然比苦练多年的还要强。 南柳初拿火铳,便一枪惊人。手稳枪平,对准目标靶,半点不犹豫,拉下火绳扣动扳机,浓烟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连一向甚少夸赞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几天。 新朝立威,从大兴火铳,替换兵器,编整新军开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铳制造翻新发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同胞弟弟昭王爷就是改良火铳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旧党放火烧残了双手,笔握不稳,图也画不了,连说话都困难,还谈何改良造新? 因而,这几年,火铳的翻新改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次明月将军带到青云营的这批火铳,说是新批,实则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铳制式上,调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线瑕疵罢了。 南柳泼茶息香,套上鞋袜,高兴道:“走,先去总军帐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离开了木屋,回到了族内的住处。 他住在苍族聚集区域的最边缘,大母让人给他搭了个简单的竹篷,还没旁边的树占的地大。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 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上任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者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女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长知道了,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那晚溪水暴涨,巫依依据神谕,判了拾京父亲死罪。 巫藤悲痛欲绝,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随爱人亡魂而去。 巫女辞世,族内又无合适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岁高龄,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暂掌族内祭祀供养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脚下,冰凉的溪水兜头浇下。 巫依干瘪的嘴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音祭词,直到罐中水倾倒干净,她才停下念词,又举起银盘,皱巴巴的手指,点着盘中各色草汁染料,一边吟唱,一边在拾京脸上,画出一个个形状奇怪的符号。 这些都做完后,才叫净化结束。 拾京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坛下的洞中,听阿妈在祭坛上唱诵祈福。 最后听他们用苍族语呼喊着:“敬祝伟大的溪水母神,愿您庇佑您的后人。” 每到这时,阿爸就会偷笑,告诉他:“阿京,其实没有溪水母神,什么神都没有,你不要信他们说的。” “那阿妈侍奉的是什么?” “仪式而已,你阿妈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声音像缺水滋润的老树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现在要时刻记得,保持纯净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说道:“知道了。” “走吧,祭坛不是你能长待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拾京离开祭坛,回竹篷路上,碰到了溪砂。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给拾京,说道,“阿母这次做坏了好多布,我把针线拿给你了,你自己补。” 拾京点了点头。 溪砂见他身上都是水,脸上又换了新的驱邪符号,问道:“去巫依婆婆那里了?上次我问了,巫依婆婆说,祭典成功后,你就是真正的苍族人了。” 拾京沉默不语。 溪砂高兴道:“阿姐都等不及了,偷偷给你做了好多衣裳,什么颜色的都有,我们都等着那天呢,阿母也惦记着呢。” 微光渐消。 拾京倚在窗边,就着光缝补大母织坏的布,直到看不清针脚后,拾京才放下手中的粗布,摘下墙上挂的驱蛇面具,又从高吊的瓦罐中掏出一个包着布的东西,揣进怀中。 推开门,见四周没人,他悄悄沿着赤溪上行,前去赴约。 ☆、第7章 溪清 午后,庞将军给青云营的诸位将士发放了火铳。拿到新武器后,大家兴奋不已,一直沸腾到太阳西沉。 回营帐后,南柳匆匆换衣,出门前想起之前北舟寄给她的京城简记酥糖还没拆,连忙翻箱倒柜找出来,用油纸包好塞进袖子,火急火燎朝木屋跑。 雁陵正在帐外漱口,吐出一口水,问她:“我跟你一起吧?” “我自己去就行。”南柳边说边跑。 雁陵本来也觉得南柳赴约她跟去不太好,但雁陵一想到南柳这个人,二十年如一日的‘不安分’,万一她到了木屋,再来个一时兴起,东南西北,随便找个方向一头扎进林子深处去,碰上个什么意外,那她裴雁陵也不用活了,直接削了脑袋寄回昭阳京给皇上帝君赔罪得了。 雁陵抬起胳膊擦了嘴,迈开大步追了过去,在进林前追上了南柳。 天是苍蓝色的,放眼望去,越靠青云营那边,天色越沉。 拾京还没来。 木屋的檐下,侍卫补了两盏风灯。 南柳推门进去,见屋内柴堆码的整整齐齐,小木床铺得平平展展,昨日借给拾京的外衣搭在床头,浴桶也干干净净的,水桶里还换了新水。 南柳笑问:“你说,这是妖精收拾的,还是李侍卫收拾的?” “……妖精。李大头干活可没这么细致。”雁陵说完,忽然一愣,说道,“不是说不叫妖精了吗?” “怪你。”南柳严肃道,“今天一直提起,顺口了。” 哗啦啦的瀑布声中,多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雁陵耳尖,给南柳使了个颜色。 南柳推开门,果然见拾京从飞瀑水雾中走来。 她跑下去,拾京从水雾中走出来,离近了,南柳惊奇道:“怎么又成花猫了?” 拾京微微笑了笑,把面具给了她。 “你可真好看。”南柳看着他,真诚道,“刚刚山青水秀,仙雾飘渺,你就这么走过来,像极了这青山秀水养出来的仙人。” 拾京听了个半懂,微笑着看她。 南柳面具遮脸,又移开,露出半张脸,冲他一笑:“脸上为什么要画这些东西?” “这是驱邪符。” “什么东西?” “溪水母神留下的符号,驱邪的,镇住身体中的邪魔,不让它们迷惑心灵,封住溪水净化后的干净灵魂。” “你们族的人都会在脸上画这些吗?” 拾京轻轻摇头:“驱邪符只有我需要。族人认为,这种符号是最强的震慑,可以净化最邪恶的邪魔。” “他们认为你是邪魔?” “他们觉得我体内的血在未净化干净时,需要母神的震慑,不然很容易受到邪魔蛊惑。”拾京说道,“他们还怕我受到父亲血脉的召唤,背弃族人和溪水母神,到外面去。” “他们不允许你出去寻找父族?” 拾京摇头:“不许。” 果然如此,尽管这是意料之中,南柳听他亲口说出,依然有些惊讶。 原来苍族人如此排外,比她想象中的更甚。 之前她眼中美丽又充满神秘感的苍族,现在,从拾京的说出的话中,一点点破碎崩塌。 南柳皱眉:“其实今天也是有事跟你商量,我五月初回京城,你不是想找到你的父族吗?要不要跟我一起到京城去?” 拾京沉默了。 “我是想,最好是你跟着我一起到京城去,真不行的话,你尽量告诉我有关你父亲的事情,什么都行,越详细越好,我好托人帮你打听。” “……我想离开。”拾京说道,“但不是现在。” 第8节 “你自己有打算?” 拾京点头,表情谨慎地说:“墨玉潭。” “墨玉潭?”南柳疑惑,和墨玉潭又有什么关系? “墨玉潭的水在慢慢下降。”拾京说道,“阿爸说过,潭水水涨水落都和月亮的变化有关,我想等水降下去后,找到阿爸的尸骨。” 南柳心想,她完全可以告诉他,自己能找人帮他把他阿爸给捞出来。 “我要亲自把阿爸接出来,带着他一起离开这里。” 南柳愣是没把那句我找人帮你捞说出口。 “你的族人很奇怪。”南柳问道,“赤溪和墨玉潭的水,源头相同,怎么到你们族人这里,墨玉潭为污,溪水则为净呢?” 拾京说道:“两个孩子同出一母,也会有一好一坏的可能。一个源头的水,也有一脏一净之分。族里人就是这样想的。” 南柳叹了口气,换了话题:“……潭水什么时候降下去?” 拾京肯定道:“月圆那晚见底。每年三月,月圆那晚,潭水就会枯竭,被溪水带走。族中把这天称作净邪节,要开祭典,洒溪水庆贺。” 每年三月月圆之时,是苍族人行祭典之日。 南柳不解:“那你应该有很多次机会把你阿爸捞出来的,为何等今年三月?” “只有今年的三月可以。”拾京说道,“往年他们怕我偷出父亲遗骨离开,所以每到三月月圆之日,墨玉潭会有哥哥姐姐们把守。只有今年,他们会把我当作苍族人,不会再防着我,我才有机会带阿爸离开。” “这么说,你是打算月圆之后,跟我一起到京城去了?” 拾京犹豫了很久,微微点了点头。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吗?”南柳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讲出来,我能帮到你很多,真的。” “现在还没想好。”拾京说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行吗?” 南柳更是高兴,眼睛亮晶晶的,愉快地应道:“当然,什么要求都能满足。” 拾京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抖开来,拿到南柳眼前。 “这个给你。”他说,“你的香囊很贵重,只给你面具肯定不行。我家里没有其他东西了,只有这个。” 布帕包着的是个陶制的埙,色彩斑斓,刻着一朵歪歪扭扭的花。 南柳觉得这埙上的花像牡丹,可细瞧了又觉得不是。 “这是阿妈做的。”拾京把埙朝前递了递,见南柳拿在手上左右看着,说道,“用阿爸的刻刀做的,阿爸的东西被大母沉到了墨玉潭,只阿妈的东西还允许我留着。” 埙做的很好,南柳来回看着,摸着上面的纹路,抬头问他:“你会吹吗?” 拾京点了点头。 南柳拉着他坐到木屋下的青石上,把埙还给了他:“这东西我不会,你自己留着。你呢,用它为我吹首曲子,也就值那个香囊了。” 埙重新回到了自己手里,带着南柳手心的温度,拾京眼睛微微睁大了些,过了一会儿,慢慢将埙压在唇上,闭上眼轻轻吹了起来。 埙的声音呜咽着,在风声和水声中,围绕着南柳。 南柳抱膝坐在青石上,仰头望着挂在瀑布之上,悬在水雾中的弯月。 比昨日宽了些,也明亮了些。 南柳喃喃道:“玉人月下吹埙……” 她歪过头,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身边的这个白衣人。 拾京闭着眼,月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出尘得很。 他神色认真,完全不知道身旁人正肆无忌惮的看着自己。 到后来,南柳才开始注意他吹的曲子。 乍听,似是从没听过,可细听了,又莫名熟悉。 曲调不是苍族的,也肯定不是云州的。 云州的曲风婉转和缓,像春风玉露,和风细雨。 而拾京吹的这首曲,倒有北地的感觉。 豁然又萧索,壮阔又苍凉。 “大风起!”南柳终于从拾京奇怪的断句中,听出了这首曲子。 《大风起》,京城传唱很广的一首思乡曲,是前朝的一位游子所做,十三州的百姓几乎都会唱。 拾京停了下来,焦急问道:“你知道这首曲子?!” “知道,这首曲子叫《大风起》。游子只身在外,客宿野店,卧于榻上,于半梦半醒之时,听窗外风起,由此想起故乡的风,于是寄思念于这阵风,希望风能把他对亲人的思念,传送回他的家乡。” 拾京费力地弄懂了她的话,说道:“这是阿爸教我的。” “他教你吹埙?那岂不是有声音传出……你母亲把你们父子俩藏哪里了,竟然能藏十多年?” “阿妈是族中巫女,祭坛是她的。除了节日和祭典,无她准许,谁也不能到祭坛来。祭坛在林深处,离族人住的地方远,他们听不到。” “所以她把你父亲和你藏在祭坛下?” “嗯,那里也是阿妈住的地方。”拾京说道,“祭坛有守坛人把守着,守坛的阿叔知道,但他一直帮阿妈瞒着族人……” 南柳皱眉:“所以,你阿爸一直住在祭坛下的洞中?这……他为什么不离开苍族?” “阿爸不愿走,阿妈也不舍得他走,阿妈担心他出了林子活不了。”拾京说道,“他不仅记不得家人,眼睛也看不到,出了林子,哪里也去不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出这句话,南柳心中一颤,眼眶发涩,什么话都说不出。 竟然……还眼盲。 拾京倒是没有多少悲伤表情,依旧语气平静地问她:“刚刚那首曲子,京城的人,人人都会吗?” 南柳回过神,说道:“人人都会倒不至于,但人人都听过,也会唱。” 拾京怔然,表情落寞起来。 南柳心中酸涩,伸出手去,想要摸摸他的发。 她手刚伸出去,突然听到雁陵大叫一声:“殿下闪开!” 南柳回头,羽箭擦着她的脸,嗖的一声,没入青石,箭尾剧烈颤动。 南柳又惊又怒,怒火几乎要喷出眼睛。 雁陵一跃而来,拔出羽箭,手上发力,拗断了这支箭,挥手掷了回去。 断成两截的羽箭,没入绿色的泥土中。 断箭处,有一双白皙的脚,脚腕上银铃声脆,止了脚步。 那个花孔雀一般的苍族女人手持弓箭,站在飞瀑之下,再次张弓。 水雾把她和这边隔开,对峙两端。 她眯着眼睛厉声道:“拾京,你在干什么?” 拾京见到来人,叫了声溪清姐姐。 南柳看着溪清,冷笑一声,手指轻轻擦了脸上的划伤。 “第二次。”南柳沉声说道,“好,好极了,我封荣长这么大,还真没见过敢当面取我性命的人。好生放肆!” ☆、第8章 贝珠 溪清柳眉倒竖,一双眼圆睁,似要吃了南柳。 她喊道:“拾京,回来。” 拾京按下惊慌,语气平静道:“阿姐,放下弓,我没事。” 雁陵扶了扶额带,伸手折了两根树枝,从裤腿中抽出一把匕首,飞快削尖了,平握在手里。 她的举动更是激起了溪清的怒气。 南柳眼中闪烁不定,有一瞬间,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雁陵感应到了南柳的怒火,微微调整了尖头枝,对准了溪清。 空气里涌动着双方互不退让的敌意。 拾京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直到他看到了南柳脸上细小的擦伤,挪了步子,挡在了她身前。 “溪清,我会和你解释的。”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放下弓,她是青云营的,是大同的将士。而且,我和她只是碰巧在这里遇上。” “撒谎!”溪清怒道,“一定是她昨天和你约定了什么,我亲眼看到太阳落山后你主动离开家,到这里和她见面!” 她跟踪他! “阿姐!你怎么能……”拾京快速说道,“我来和她换东西,是真的!” 他取出怀兜中的香囊:“她把这个给了我,我要和她完成交换。阿姐,信我。” 他们的语速快了后,原本就对苍族语一知半解的南柳更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表情沉的可怕,脸颊的擦伤像是被蚂蚁噬咬,又疼又痒,南柳手背蹭了伤,看到了手背上的血。 那一瞬间,雁陵和拾京都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雁陵当机立断。 拾京瞳孔一缩,一道凌厉的风擦着他的发丝掠过,拾京大喊:“阿姐躲开!” 溪清反应不慢,耳朵一动,立刻翻身避开,然而还是被凌风刺来的树枝擦伤了脖子。 树枝像把刀,削断了几缕她的长发,系于发上的银饰支撑不住,散开落地,银铃细碎。 溪清捂着脖子上的伤,神情狼狈,像被激怒的母兽,似是下一秒就要怒吼出声。 拾京慌张跑去,查看她脖子上的伤,见无大碍,微微松了口气,蹙眉对雁陵说道:“她是我阿姐!” 雁陵看向南柳,晃了晃手中剩下的那根树枝,似是问她怎么办。 南柳眼中的笑像冰霜压枝头,冰雪严霜冻住了她的笑,像是马上就要碎裂,释放出眼底的强压下的怒火,笑问:“嗯?是你亲姐姐吗?” 拾京摇了摇头:“她是大母的女儿,以后的族长。” 南柳挑眉看着他,轻蔑一笑,咬牙道:“我知道。” 第9节 以后的族长又如何,真以为她在乎? “大母是阿妈的姐姐。”拾京聪明的换了个说法,“亲姐姐。南柳,溪清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叫南柳。 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温柔的像晴空白云春风回暖。 南柳微微怔了怔。 “是误会。”拾京急切地寻找着恰当的词,“真的是误会。” 南柳手指点着心脏,似是要哭,莫名委屈道:“拾京,如果不是我躲开那一下,她的箭很可能已经刺入我心脏!” 她眼中笑意荡然无存,冰冷的眸光看着他:“你知道她今天若真的伤到了我,你们苍族会如何吗?” 溪清擦了脖子上渗出的血,推开拾京,欲要搭弓。 拾京把她的弓箭夺了过来:“溪清,够了!” 溪清愤怒道:“怎么能放过她们!你是被邪魔迷惑了吗?!” “没有!”拾京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劝道,“我们回去吧,回去会跟你解释。” 溪清看了眼雁陵,雁陵木着脸,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树枝,仿佛在说,要不要看看是谁更快? 溪清一咬牙,又要伸手夺弓,拾京捂着弓摇头。 溪清跺脚,恨声道:“给我!” 拾京沉默摇头,眼神坚定。 他弯下腰,捡起溪清的头饰,塞进她手中:“不要生气了。阿姐,听我的。” 飞瀑坠地,水流似乎比之前更湍急,声音更激烈。 夜雾搅水雾,连月亮下都生了烟。 突然,南柳转头离开,连背影都冒着怒气。 拾京愣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能开口,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行越远,消失在水雾那端。 雁陵眨了眨眼,犹豫了会儿,倒退几步,追了上去。 雁陵在出口处追上她,小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走难道还真和她打一架吗?”南柳怒极反笑,“若不是还有铜矿的事,我今日绝不忍她。” “你……你就这么走了,不给那个谁说句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南柳也不知道是在气谁,“那是姐姐,我又是谁?他心向姐姐我又怎能管得着?” “这就是你没意思了。”雁陵仗着二十年和南柳没红过脸的交情,直白道,“无故吃醋,我都看出来了。苍族人嘛,一根绳拧着的,人心齐,彼此都亲,极度排外。那个谁能接受你的好意,已经很不错了。” 南柳咬牙道:“我气的不是这个!” “那还有哪个?” “我长这么大,有谁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现在倒好,真以为我是好脾气吗?是觉得我不敢杀她吗?” “我知道啊!”雁陵说道,“有来有往,我教训她了。况且我能感觉到,你之前是想要杀她的,所以我呢,替你消消气。大局为重,你要是真跟苍族人交恶,就太不划算了。再者,你若真不管不顾杀了她,传出去太丢人,这点气度,岂不是让皇上跌了面子。” 南柳强压下怒火。 “怒极时,我真这么想过。”南柳低声道,“反正拾京要离开,索性什么都不考虑,杀了那个女人,带着拾京离开。” “醒醒吧。”雁陵抹了把冷汗,“还好你忍住了,不然坏事不说,那个谁也会记恨你一辈子,他的事本就是你非要管,你不管也没这么多事,我劝你还是再想一想,万一处理不当,以后会特别麻烦……” 南柳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带着一身冰霜怒意直闯回营。 宋瑜不知死活,也不会看人脸色,见她回来,立刻嚷道:“私自离开营地,这么晚才回来,小心我报给庞将军给你记大过!” 南柳站住,瞪着眼看着宋瑜。 她目光带着的威压,像九天轰然压顶。 宋瑜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敛了呼吸,嘴跟被缝住了一样,再也张不开了。 雁陵给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说话。 宋瑜乖乖躺下,薄被卷身,从被缝中偷眼看着南柳。 宋瑜这人,又横又怂,心中有正气,爱打抱不平,却也胆小,被南柳一瞪,很识时务的缩了回去。 南柳斜了她一眼,吹了灯,带着怒火歇息了。 弯月高悬。 拾京弯腰,在溪水中湿了布条,递给溪清。 溪清缠好脖子,说道:“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大概是祭典要到了,你身体里的那半血在做最后的反扑,才让你这些天一直被外族人迷惑。” 拾京蹲在溪边,沉默不语。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大母,连巫依也不会说。”溪清戴好银饰,说道,“但我不能不罚你。” 月光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映在拾京的眼底,熠熠发亮。 “你到贝珠那里,帮她做工吧。” 拾京惊讶抬头。 溪清面无表情:“从现在起到祭典结束前,你只能待在贝珠家,不许离开。听到了没有?” “阿姐……” “走,现在就去。”溪清说道,“我只信得过贝珠。” “谢谢阿姐。” 贝珠是苍族的捕蛇人,除了蛇,她对谁都温柔,办事也公允,族中的晚辈都喜欢她,愿意与她亲近。因为人好,大家莫名信任她。 平日里,族里若有人起了小争执,或者有解决不了的问题,都会找她评判。 溪清让拾京跟着贝珠做工,其实只是变相的让贝珠照顾看管他。 此刻,贝珠在院子里拿着银钩引蛇入竹筐,蛇乖顺绕着她的银钩,爬上她的胳膊,贝珠按住七寸,拎着蛇精准地甩进竹筐,竹筐一荡,悠悠扣地,圈住了蛇。 “贝珠。” 贝珠又甩了一条蛇,抬起头,见到来人,唇边笑出一个浅浅的梨花漩涡。 “溪清,拾京。” 溪清轻推拾京,说道:“祭典之前,让他在你这里待着。” 贝珠黑珍珠一般的眼睛圆溜溜地看着拾京:“为什么?” 溪清:“他犯错了。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好吧。”贝珠笑了起来,也不多问,“正巧啊,缺个帮手。” 贝珠送完溪清,回身,笑容就变了样,多了几分不符年龄的调皮:“小阿京,怎么了?” “……我和外族人说话。” 贝珠淡淡的眉像天上的弯月,她轻快道:“可是,你不是一直都在和外族人说话吗?你若不说话,我们用的那些东西从哪里来?” “我私自见外族人。” 贝珠愣完,笑嘻嘻道:“怪不得。这下好了,要跟我养蛇啦!” “贝珠阿娘……” 拾京沉默了,他望着东面,贝珠住在蛇群出没的泥沼地旁,这里离青云营很近,林子外就是,天气晴朗时,甚至可以看到青云营高高飘扬的墨蓝色旗帜。 不知为何,他的心沉甸甸的,一种他不知该怎样用词语表达的复杂感觉压在心中,让他心烦意乱。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 当时,他应该安慰南柳才对,因为……是溪清的错。 如果当时他站在南柳那头,现在的心会不会没这么烦乱? 贝珠问他:“阿京,你有心事吗?” 拾京收回目光,轻声说道:“没什么……” “今晚好好睡一觉吧。”贝珠说道,“有什么想不明白的,睡一觉起来在阳光下想就能想明白啦,站在月亮下想,会越想越困惑的。” “要是,明天也想不明白……” “那就忘掉它。”贝珠一笑,露出两颗虎牙,说道,“就这么简单,睡吧。” 晚风吹流云。 林外军帐渐次熄灭灯火,林内亦是一片寂静。 源源不断喷流而下的飞瀑,时不时涌出两股激流,泥土中,岩石缝隙中的草微微颤动,如风吹过。 ☆、第9章 明月 第二天一早,庞将军宣布南柳为将训官,众将士一片哗然。 宋瑜嚷道:“庞头儿,柳家给青云营捐了多少金子啊!我们在场的,谁进青云营不是靠自身本事?让她当将训官太寒我们的心了!忠君报国的热血都凉了。” 南柳负着火铳迈步行来,列队中一片嘘声。 宋瑜又嚷:“庞头儿,你确定要让她来训练我们?你是不是受胁迫了啊?” 庞将军黑着脸,髭须一抖,骂道:“闭嘴,就你话多!” 宋瑜还是怂,闭嘴了。 南柳站到庞将军身边。 往常的她总是一副笑脸,整个人是懒散的,像天上的云,风不吹她不动,喜欢斜靠在兵器架旁,跟庞将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而今天,她神情严肃,直腰挺背,下巴微扬,这个仿佛已经成为她习惯的姿势,使她慢慢扫视这些将士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俯视他们。 南柳慢慢扫完,问:“有谁之前使过火铳的,站上前来。” 姚检站了出来。 第10节 宋瑜震惊:“姚贱人……咳,你竟然会玩火铳!” 南柳给他让出了位置,旁边人牵来了一匹马。 “上马。快马跑一圈,十个箭靶,让我看看。” 姚检跨上马,火铳挪到身前,夹紧马腹,策马进入教场。 一圈下来,庞将军看向南柳,南柳微微摇头,脸上不见笑容,评价道:“太慢,准度太低。” 姚检自知水平不行,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地下马回队列。 南柳拧眉问庞将军:“今年青云营的兵是从各州拔出的精锐?” 庞将军红脸道:“是,和往常一样,都是各州数一数二的兵尖子。” 南柳讶道:“一个精通火铳的都没有?” 庞将军搓着胡子,羞愧道:“这个……会火铳的都在朔州火器营,或是拔入了京卫。不过,朝廷说要改四大将训营的选拔考核,以后加入火铳考核,我想,明年会火铳的可能多一些吧。” 南柳深深叹了口气。 昭阳京的京内卫,九门军,几乎人手一把火铳,各个都是使用火铳的一把好手。久而久之,她以为火铳已经普及差不多了。 加上前朝,算起来大兴火铳火器的时间也有三十年了,可没想到,地方依旧跟不上。 “要考虑到火铳自身的局限。凉州制造部一年无风无雨开工,也仅能产火铳六百,再加上弹药……”庞将军凑近,悄声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凉州的铁矿铜矿因地形原因开采困难,咱岚城这边也还没说定。等今年把事谈成了,岚城开采运作起来,再设个云州火铳制造办,明年,最晚明年,青云营的兵肯定都是火铳熟手!” 庞孝说的也有道理,南柳心静了些,哪知眉头刚舒展到一半,就听宋瑜贱兮兮道:“柳南柳,你是嫌弃我们不会火铳吗?姚检刚刚骑马十靶命中五个,但我看你的意思,竟不入你的眼?” 她喋喋不休:“你平常骑马射箭从来中不到一半的,何来的勇气嘲笑姚检?” 庞将军呵斥道:“宋瑜闭上嘴!” 南柳忽然一笑,跃上马去,策马进了教场。 庞将军阻拦不及,慌忙看向雁陵。 雁陵木着脸自豪道:“庞叔放心,准能震住你!” 快马如风,南柳双手托火铳,开枪快速,众人只听到连续十声枪响,浓烟过后,见查靶的兵一路小跑过去,挥动着手中旗帜。 十枪全中。 南柳打马回来,翻身下马,火铳枪口还冒着烟。 庞将军连连点头:“好!不愧是……” 他老人家拼命忍住了后半截话。 雁陵一脸骄傲。 南柳严肃道:“如何?可有资格做你们的将训官?” 宋瑜跌坐在地,瞪眼张嘴,好半晌才蹦出一句:“亲娘啊……” 南柳慢慢走到列队前,同样的神情,再次扫视一周,发现众将看她的眼神变了。 肃然起敬有之,惊骇不已有之,但大多数都和宋瑜一样,脸上的表情都碎了,魂飞天外,活脱脱是被吓到了。 今日若是雁陵在奔马上打中这十个靶,大家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可这是南柳啊! 那个众人皆怀疑是庞将军心怀苦衷被柳家胁迫或是吃了柳家好处拿了黄金万两放她进营混军职买前程的柳废物,竟然是火铳高手! 宋瑜惊了。 宋瑜惊的牙都凉了,再不合拢嘴,就要淌口水了。 好半晌,宋瑜把自己脸上稀碎的表情拼回来,收回震出天外的魂,立刻转了态度,畅快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就说咱青云营不会干那种收人银子卖军职的勾当。庞头儿,既如此为何不早说,把大家伙都蒙在鼓里,白白嘲讽南柳,得亏南柳沉得住气也大度,不然我们真的要把她给得罪惨了。” 南柳眉头总算是完全舒展了,笑道:“你们这些家伙变得可真快。” 姚检收起震惊,目露佩服,拱手道:“以前多有得罪,不知您是庞将军特招来的火铳将训官,失敬。” 南柳道:“其实,将训官倒是称不上,你们的将训官,朝廷派了封明月将军前来担任。我只是暂时指导一二,并不食君禄。” 她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各州翘楚,精于刀枪箭熟知兵法阵图,但在火铳使用和作战中,你们只是刚入门。因此,从现在起,你们要抛弃往昔那些刀枪剑戟带给你们的荣光,拿出十二分毅力干劲,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火铳作战法。布兵变阵以及与铁兵器之间的协同作战法,明月将军会教给你们,今日,我就先教你们火铳的使用方法和姿势。无异议?” “没有!” 清早,贝珠带着拾京去捕蛇。 拾京背着小箩筐,拿着一个小银钩,在前面打草开路。 等到了蛇群栖息地,贝珠灵活地爬上树,赤手抓蛇,扔进拾京身后的箩筐中。 拾京仰头说道:“不要青蛇,卖不上价格。药铺的老板说要那种红黑相间的缠藤蛇。” 贝珠盈盈笑道:“小阿京,昨晚在我这里没睡好吗?” 拾京的嗓子依然沙哑,鼻音很重。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南柳给的香囊,翻出里面的一根药草,放进嘴里咀嚼。 贝珠滑下树,瞧见了,稀奇道:“好漂亮的颜色,前日赶集买的?” “换的。”拾京诚实道,“青云营一个小将军的,我拿面具和她换的。” 贝珠乐道:“怪不得溪清要让我看着你,你和那小将军私下里换的?” 拾京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这袋子的颜色可真漂亮。”贝珠再次感慨。 拾京依言收好香囊,指着东面外围的树,小声提醒道:“贝珠阿娘,那里有条缠藤蛇,在睡!” 贝珠脚步轻的像风,过地无痕,嗖的一下,无声攀上树。 拾京小心翼翼来到那棵粗壮的大树下。 缠藤蛇行动极快,动起来如闪电,因而它挂在树上睡觉时最易捕捉。 贝珠屏住呼吸,招手让拾京再走近些,自己举起手,手捏的也像个蛇头,慢慢靠近缠藤蛇。 就在她即将下手时,玉带林外的青云营教场上传来几声响,声音如雷,惊飞了树上的鸟,也惊跑了缠藤蛇。 贝珠叹了口气,顺势攀到最高处,双手为盖,置于额上,朝教场那边看去。 “……着火了吗?”贝珠疑惑道,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瞪大了眼,惊道,“火铳!青云营终于练上火铳了!” 贝珠今年三十七岁,二十三年前,苍族杀入岚城砍神风教教徒的复仇战,她也参加了。 因而,对那种铁管中能喷出炽热铁块,滋滋喷火冒着浓烟杀人的火器印象深刻。 拾京问道:“贝珠阿娘,怎么了?” 贝珠心想,拾京没见过那种火器,应该让他开开眼才对,于是招手道:“小阿京,你上来!” 拾京攀了上去,坐在枝桠浓密的树冠上,向教场望去。 一只红腹翠鸟落在他头顶。 拾京没去赶它,呆呆地望着教场。 “哎呀!是个女娃娃。”贝珠说道,“看上去年纪不大,不知道她怎么样。” 上场的恰是南柳。 离得远,拾京只看到模糊的烟蓝色身影,很熟悉。 是南柳。 拾京心道:“奇怪,离这么远,连脸都看不清,我是怎么知道她是南柳的呢?” 连续十声枪响过后,红腹翠鸟拍翅而飞,鸟儿们从茂密的树丛中哗啦啦飞起,带起的风,吹着拾京的头发。 从自己纷飞的凌乱发丝间,拾京看到南柳悠闲地骑着马扛着那根会喷烟的铁管,缓缓从白色烟雾中走出。 有一瞬间,拾京觉得有什么东西到了他的喉咙处,像是要吐出怦怦直跳的心,莫名让他不安焦躁。 “贝珠阿娘,她们在练火铳?” “对啊!” “……刚刚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贝珠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说道:“我看不懂,但听声音,我觉得肯定是好的!” 她见无人再上场,顺着树滑了下去。 拾京望着青云营的教场,旗帜在蓝天白云下飘扬。 拾京忽然发觉,原来他离青云营如此之近。 只要,只要再向东走不到三百步,就是青云营。 “小阿京,下来吧。”贝珠喊道,“别被勾了魂去,不然我怎么向大母交待?” 拾京收回心,慢慢滑下了树。 夜里,拾京坐在贝珠家的院子里,帮她补衣服。 贝珠拿了石粉和树枝,说道:“衣服先放放,来帮阿娘画条线。” 拾京接过树枝,贝珠说道:“从这里到那头,画条直线,你画着,我来撒粉,圈蛇用的,来吧。” 拾京把自己的头发快速用晒干的藤蔓缠起来,甩到身后,捏着树枝,弯下腰,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漂亮的直线。 贝珠惊讶不已:“小阿京线画的好直!” 拾京不解道:“阿娘不是让我画直线吗?” “可是,虽说是画直线,我从来没画这么直过。”贝珠咋舌,“就是你珠明弟弟也画不了这么直,他的手握刀弯弓可以,可一拿起树枝就抖。” 拾京笑了笑,低头看去,地上的线确实笔直干净。 贝珠高兴地填上石粉,说道:“小阿京这双手最巧了,你握着树枝,树枝就听你的话。” “其实……是阿爸教的。” 拾京想起他的阿爸握着树枝,摸索着在地上写字,教他识字。后来他也拿根小树枝,阿爸写一个,他跟在后面,一笔一划学一个。 但因阿爸目盲,所能教的也很有限。 他现在还记得阿爸搂着他,轻轻说道:“这可怎么办,不读书终究是不好的……” 第11节 贝珠愣了愣,呆了一会儿,忽然扔了石粉,拍了拍手,说道:“小阿京想吃什么,阿娘给你做!” “贝珠阿娘……” “说吧,阿娘听着呢。” “我想吹埙。” 贝珠笑道:“放心吧,阿娘这里离得远,他们听不到。” 拾京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再次吹起了那首《大风起》。 断断续续吹到第二遍,林子外,忽然有笛声传来。 拾京停了下来,睁开眼,惊讶地听着。 笛子声清脆,吹的也是《大风起》,比他连贯多了。 玉带林外,青云营一天的训练早已结束。 月亮都升到了天空中央。 南柳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帐外远远传来断句异常熟悉的《大风起》。 她立刻翻身坐起,又停了一会儿,确认了,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她循着埙声,沿着玉带林边缘走着。 声音忽远忽近,南柳确定不了具体位置,很是焦急。 是拾京,拾京在! 今天给他带的酥糖也忘了给。 南柳慌张寻着声音。 她怎么才能告诉拾京,她现在就在玉带林外,在他的不远处,听他的埙声呢? 正当发愁之时,南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笛声,接上了拾京吹断的《大风起》。 埙声不再响起。 南柳顿时火冒三丈,扭头喝道:“是谁?!” 是谁大晚上的多管闲事! 月下阔步走来一个绿衣男人,长发高高束起。 他停在不远处,放下横笛,问道:“你又是谁?还不让人吹笛思乡不成?” 听到这个声音,南柳怒火一顿,瞬间化为惊喜:“明月舅舅!” 封明月惊住。 大同一十三个州,四万万百姓,唯有两个人能叫他舅舅。 大的那个远在京城,唯剩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赤足的小姑娘。 封明月乐道:“南柳?!三年未见,舅舅竟然都认不出你了!” ☆、第10章 错缘 明月骄阳二位将军的沙场传奇,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封明月,顾骄阳。 这对夫妻档将军,如今成了大同十三州的定心神将,有他们在,百姓的心里就有了坚固的长城,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皇帝在位时,即便治世清明福泽万民天下太平,在百姓心中是否称得上明君,也要盖棺论定。 然名将则可活着成名,早早地在百姓心中封神。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皆是名将比明君更得民心。 南柳见封明月笑纹比三年前见时又深了些许,额角生出零星白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就带了埋怨:“舅舅多年在外守边,过节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现在可好,瞧见我,竟没立刻认出来。” 封明月将横笛插到领口,过来揉了揉南柳的头发,笑道:“哎呀,南柳生气了,赶紧让舅舅看看。” 封明月抱着她脑袋瞧了一阵,忽然嗤嗤笑道:“嘿!我怎么瞧你,越来越像柳书名了。” “舅舅又骗人,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母皇。” “是真的。”封明月揉完头发又双手揉着她的脸,“舅舅看人很准的,你像你父君多一些,不是长相,是给人的感觉。” “什么感觉?像我父君那样做事慢悠悠的,天塌下来也不慌的感觉?” “哈哈哈哈,哪里有?”封明月笑得不停歇,“这你可不像他。你无恒心,三心二意喜好不定,心不定则气不沉,因而心浮气躁,给人不可靠的感觉。你啊,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 南柳摸了摸耳朵:“哈,听不懂。” 封明月哂道:“长这么大了,还是听不进去实话。” 南柳听过的话顺风就散了,一向不往心里去,当下又问道:“舅舅怎么这么晚才到?” 封明月这才收了几分笑,正色道:“途径凉州边境时,见路边几个汉子精壮魁梧脚步有力,眼神漂浮不定似有心鬼,身上还有硫磺味,因而暗中拐道跟踪查看了,你猜查到了什么?” “什么?” “喀什山南面山谷中,藏着一个私造火铳的兵工坊!” “私造火铳?!”南柳倒吸一口冷气,“销给谁了?” “那地方紧挨凉州北道,便于通往大罗国,我猜应该是销给大罗国人了。” 南柳问道:“你猜?这事还要猜?舅舅怎么没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就来了?万一是销给神风教……” 神风教虽被逐出十三州,不如前些年那么嚣张,但却依旧如同心怀不轨的虱子,潜伏在大同的身上,时不时的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也烦人。 “神风教不足为虑。我惦记着青云营的这些好苗子,自然先行一步。”封明月不慌不忙,根本不把神风教放在眼里,但见南柳紧张此事,又笑道,“凉州的事,你骄阳舅母已接手查办,她做事一向稳妥,你就别操心了。不说这个,南柳,你倒是给舅舅说说,深更半夜不睡觉,披头散发跑出来做什么?” 听他提起,南柳这才想起是因为什么跑出来的。 她唉哟一声,焦急道:“舅舅借我笛一用!” 封明月将笛子高高举起,好奇道:“先给舅舅说,你要干什么?勾搭苍族小狼崽子?” 南柳惊诧道:“什么什么?苍族的什么?” “苍族。”封明月以笛指林,又躲过一次南柳的偷袭,“你舅舅我,二十三年前曾跟苍族的老族长交好。如今再次来到云州,心中还有点怀念。不过……” 封明月话锋一转,坏笑道:“苍族的男人可碰不得,个个都是狼崽子,会咬人的。你是没见过他们是如何砍神风教脑袋的,简直像利刃化狂风千里割野草,所过之处一地人头,他们苍族人却是连眼睛都不眨。苍族男女各个彪悍,全都惹不起,你啊,还是乖乖睡觉去吧。咱大同可只有这一个公主,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能有什么闪失,舅舅放心,这个不是狼崽子,温柔得很。” 封明月却跟见了事情全部经过一般,故意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她:“你脸上的那道擦伤哪来的?是不是招惹狼崽子留下的?” 南柳一时间难以回答,摸着早已脱落的差不多的小擦伤,讪讪笑道:“舅舅好眼力,光线这么暗都能看见。此事不提,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咳,舅舅难道就不好奇,苍族为何有会《大风起》的人?” “苍族能自由出入玉带林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听刚刚那首《大风起》吹的断断续续,想来他是在城里听人唱过,回来吹着玩的,不足为奇。” “舅舅还是把笛子借我吧!”南柳拽过笛子,说道,“这次舅舅猜错了。刚刚吹《大风起》的人,是苍族中的异族子,他父亲是异族人,这曲子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封明月惊异不已:“苍族中竟然还有活着的异族子!族长的儿子?” “他说他阿妈是巫女。” 封明月震惊道:“怪不得。没想到是她的……我见过苍族的那个巫女。当时我与族长谈开放玉带林一事,族长说这要看神谕,叫人去祭坛请来了巫女。那巫女年纪轻,长着一张夏天的脸。我一见她晶莹闪烁的眼就知这事准成。果然,她说神谕同意开放玉带林,族人们可以短暂出林做生意,苍族人信她的话,我们这才签了盟约。我看啊,巫女在苍族的地位应该蛮高的。” 南柳的重点却在他的形容上:“什么叫长着一张夏天的脸?” 封明月笑道:“你意会一下。就是那种,夏日林间,阳关灿烂,一看到她就心情舒朗。那个巫女笑起来特好看。” “……你当时进林,骄阳舅母跟去了吗?” “自然。”封明月知她何意,自得道,“我比她从容多了。你舅母可是把眼睛都看直了,她有个臭毛病,见到漂亮人,眼珠子就僵住不动了,呆傻呆傻的,把那巫女都看笑了。” 南柳哈哈大笑。 她把笛子放在唇边,学着拾京的断句方式,吹了一段《大风起》。 果然没多久,林子里的埙声就接上了。 南柳心中大喜,想了一想,吹出了两声十分像‘拾京’二字的音调来。 那调子拐着弯,南柳吹完,自己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林子那头停了一刻,好半晌,似是犹豫的,吹出了‘南柳’两个字的音调。 埙声低,吹出低沉的‘南柳’声。 南柳眉开眼笑,放下笛子,对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封明月说道:“瞧见没,挺聪明吧。” 封明月抱胸问道:“你看上苍族的这个杂毛小狼崽了?” “不行吗?” “非也,年轻人不懂情爱时热血上头,顺着此时的心意眉目传情没什么不行的。舅舅只是想感叹,借曲传情一事上,你比不上你父君。” 南柳眼睛一亮:“我父君?他做什么了?”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封明月笑道,“这是你父君当初刚到京城,第一次见到你母皇时,匆匆写下的胡言乱语,没听过?” 南柳惊奇:“这……我和北舟的名字?” 封明月乐道:“对啊,北舟南柳,他二人初次相遇,就是这么来的。吃惊吧?” “我跟北舟猜了好多种可能,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么来的。”南柳讶然道,“当时母皇是……?” “很早了。她中状元那天,前朝皇帝班存赐龙舟让她簪花游昭川。”封明月说道,“后来进了云岫阁,行丞相职。那时你父君品阶低,根本见不到她。你父君为了追人,可是一步步熬到云岫阁去的,可惜恰恰晚了那一步。” 南柳乐道:“前朝皇帝快一步?” 封明月却突然笑道:“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你母皇若不是做过前朝皇后,现在也没有咱大同……不提了。南柳,你可知道《月夜思》这首曲子?” “是什么?” “相思曲,你父君作给你母皇的,就依着他之前写的那两句胡言乱语谱的小曲子。”封明月吹了一遍。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 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 很简单的旋律,却有曲短情长的绵绵之感。 第12节 南柳惊喜道:“我好似听过母皇哼唱过,很熟悉……原来是父君作的。” 她心中一动,要过横笛,缓缓吹起这首曲子,心道:“此曲寄情。若是拾京回应了,我就当这是天注定的缘。” 玉带林中,拾京站在树丛边缘,听着这首曲调陌生又和缓的曲子。 旋律似是能抚平他那跳动不安的心,又似乎会在抚平之后,再次撩拨它。 是南柳。 从林外飘进来的旋律似化作一条无形绸带,缠绕着他,拉着他朝玉带林边缘走去。 贝珠没有叫住他,只静静地看着。 还差十步,他就能走出玉带林。 忽然,背后有人说话。 拾京转过头,看到贝珠身边站着一个腰挎弯刀的年轻男人。 拾京的目光停在他与黑发相缠的朱红绸带上。 苍族无婚姻制。 苍族的男人,若第一次与苍族女行鱼水之欢,必会在发上缠上红绸,佩戴三个月,换四色衣,意为初婚。 族中其他人见到,都要送上祝福,收到的祝福越多,这名男子就越有福运,以后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个戴红绸的年轻男人是贝珠的儿子,珠明。 “阿妈,我来换四色衣。”珠明拽过身后的辫子给贝珠看。 贝珠惊喜道:“你和谁?” “溪清。”珠明开心道,“我已向巫依婆婆要到祝福,阿妈,祝福我。” “太好了,阿妈给你拿四色衣!”贝珠高兴地跑回屋子。 珠明侧过头看向丛林边的拾京,神色复杂。 林外的笛声停歇了。 拾京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走了回来。 拾京问道:“你今夜不守坛?” 珠明点了点头。 珠明是这一代的守坛人,是巫依的传信使。巫女居祭坛,除祭典外,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祭坛见人,因而巫女的指示,皆由守坛人代为转达。 珠明:“拾京……” “嗯?” 珠明却不说话了。 拾京追问:“有什么事?” 珠明目光闪烁,却道:“……请你祝福我。” “啊,忘了。”拾京笑道,“愿溪水祝福你。” ☆、第11章 相见 又是一天清晨。 云淡的如风悠悠路过晴空留痕。 拾京捏起竹筐里的小青蛇,扔了出去。 小青蛇极快地向深林逃窜,尾巴尖即将消失在草丛时,拾京听到一声轻轻的哨音,转头一看,见贝珠站在门口,吹着两片树叶。 小青蛇乖乖折返回来,拾京把竹筐放倒,青蛇配合地回了筐子。 贝珠:“又放我的蛇。” 拾京好奇道:“贝珠阿娘,这些蛇全都听你的?” 贝珠笑的像个孩子,扔了树叶走过来,挨个检查她的蛇:“自然,阿娘可是蛇王,玉带林一半的蛇都听我的。” “怎么做到的?” 贝珠语气虽轻快,但眼中却流露出怀念:“从小就长在蛇堆里,后来我们……我抓住蛇王。所以我就是新的蛇王,它们都听我的。” 拾京却突然笑了:“可阿娘要剥了它们的皮和肉卖钱,它们还会听你的?” “讲道理嘛。”贝珠轻飘飘说道,“这是上天的规定,万物都是这么个活法。畜生们对待天道法则,可比我们人要敬仰得多。它们知道自己的命被天安排到了我的手里,由我说的算。既然是命数安排,死时还有什么怨言?都乖顺得很。” 拾京却说:“假的。你若当着父母的面把孩子剥皮取胆,再听天命的蛇也会挣扎愤恨。” 贝珠一愣,好半晌说道:“阿京,我给你准备的有四色衣。” 拾京:“谢谢阿娘。” “可我觉得,你不会穿上它的。”贝珠问道,“阿京,你告诉我,留下还是离开?” 拾京迅速收好惊讶的表情,摇头。 “拾京,你可以跟阿娘讲实话。” 贝珠指着竹筐里的蛇:“你说得对。那些蛇,情感不如人细腻,没有那么多的爱与恨。但亲眼见孩子被我剥皮取胆,也会亮出毒牙,至死都留着一口怨气……当着孩子的面杀死它的父亲母亲,孩子也会心生怨恨,时刻准备着要将毒牙刺向我,为它的父亲母亲报仇。” “阿娘,别说了……” 贝珠叹了口气:“阿娘觉得你会离开。” 拾京不再说话,他怕自己只要一出声,就会被贝珠看出来。 “……其实,离开也好。”贝珠说道,“我一直信奉的是天道。万物都有自己的情感归属,你在苍族的那一半心,早已被他们打碎。现在的心,属于你阿爸亡魂向往的家乡。他们,巫依他们都想净化你的另一半血,让你成为苍族人,可阿娘觉得,你的人生,你的明天,在林子之外。” 尽管贝珠说出这样的话,令拾京暗暗惊讶,但他谨慎地没有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 拾京避开了离开还是留下的问题,道:“阿娘是怕我记恨你?” 贝珠轻轻笑道:“不,拾京,我不怕。我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高大的乔木不会生出矮小的枯草,溪水里也永远不会停留尘埃。你阿妈和阿爸都是好人,你的心自然也是好的。你的怨恨不是无缘无故的,你明白你的怨恨来源于谁,自然不会将怨恨的火苗烧到阿娘的身上。” 贝珠似是感慨又似是悲伤,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善良的心生了怨恨,不会以同样的方式伤害他人,而是选择远离怨恨的源头。所以,阿娘知道,你一定会离开苍族。” 拾京轻声道谢:“谢谢贝珠阿娘,那天……只有阿娘没有同意巫依的决定。” “不,不要谢我。”贝珠转过头去别开视线,“那时,我心中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全都败给了自己的懦弱。我本应该讲出道理,和巫依辩驳,阻止他们……” “阿娘是好人。” “懦弱的好人是邪魔的帮凶。”贝珠站了起来,“拾京,阿娘不问你何时离开,但阿娘有句话要同你说。” “到你心安的地方生活,找到家,找到属于你的家,安放你的心,一辈子,踏实幸福地生活,然后在那里的蓝天下净土中长眠。” 竹筐中的蛇闲闲吐信子,窸窸窣窣。 四下安静时,忽听林外噼里啪啦响起乱糟糟的枪声。 拾京吓了一跳,看向东边。 青云营的旗帜高高飘扬,外面腾起了一层烟雾。 贝珠换了口气,笑道:“阿京走,抓蛇。” “抓蛇?” 青云营这动静,只怕把蛇都惊吓跑了吧? 贝珠眨眼,小声说道:“我们去看看他们练兵。” 南柳酣畅淋漓地打完一圈,下马跑到封明月旁边:“舅舅觉得如何?” 封明月搓着下巴:“别说,有点像你舅舅我。” 南柳笑弯了眼,不知为何,眼神总想往玉带林方向飘。 她心中压根没抱什么能见到人的希望,结果却意外地撞见了惊喜。 她远远地见拾京挂在树上,正朝这边看来。 离的太远,连他脸上花里胡哨的符号都是糊成一团的,可南柳莫名觉得,拾京见她望过来时,嘴角上挑,露出了笑容。 可能是自己想象,也可能是真的。 封明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问道:“就是这个小狼崽子?怎么穿一身白?我记得苍族都是五颜六色刺眼得很……” 南柳笑着说:“异族子,应该不让穿五颜六色的衣服。不过这样也好,瞧着舒服。” “小狼崽子挺胆大,还敢出来看。被族中人发现,肯定要挨罚的。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像夏天巫女,现在是盛夏还是晚夏,二十多年了,肯定也沧桑了……” 封明月正感慨着,一扭脸,南柳早不在身边了。 他嘿了一声,背后刮来一阵马骚味的风,带着张扬与急切,南柳跨着骏马化作残影。 封明月开口喊她,声音追不上马的速度。 封明月无奈笑骂:“这孩子,心都收不回了。” 拾京见南柳快马奔来,心中一慌,失了平衡,从树上四仰八叉摔到了松软的泥土中,白色的衣服上沾着青苔印。 拾京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跑,回头却见贝珠笑嘻嘻看着他。 “是她给你的香囊?” 拾京点了点头。 “她都过来了,你还要跑哪去?不要让姑娘误解你不愿见她。你是不愿见她吗?” 拾京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能躲她。 上次他们算是不欢而散,现在总要抓住机会问问她生气没有,跟她解释清楚。 南柳勒住马,发带轻扬,笑看着他。 “摔了?刚刚是想往哪去?” 拾京见她眉眼带笑,不由松了口气:“……你不生我气了?” “为什么生你气?又不是你气我。”南柳翻身下马,走过来左右打量着他,“奇怪,感觉你又变了。每次见你,都有新发现。现在的你,像……晴朗的秋天。” 第13节 南柳受封明月影响,也开始用季节夸人了。 拾京听不太懂,但知道她在夸他,抿嘴笑了笑,说道:“……你穿这个颜色的衣服,背着火铳,很漂亮。” 实话说,南柳打小听到的夸赞多了去,像拾京这么朴实的夸法,放以前,以南柳的涵养虽不会明嘲暗讽鄙之弃之,但也会动一动眉头,略微表示不满。 然而,现在的她笑得很开心,弯眼笑眉咧着嘴,下一秒心就能乐飞。 拾京背后背着竹筐,里面的小青蛇拼命地想从缝隙中挤出去,拾京一根伸出指头,把它按了进去。 南柳好不容易收了几分笑,见他做这个动作,又忍不住了:“来捉蛇?” 拾京点了点头。 “顺便看我们青云营的训练?” 光点头不太好,拾京出声:“嗯。” 南柳逗他:“你再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拾京能感觉出来她有玩笑的意思,仔细想了,又觉得她可能只是要他多讲话。 于是,拾京趁此机会,认真地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上一次,溪清伤到了你,我应该让她向你道歉。是我做错了,最后让你生气离开。阿妈曾教过我,如果有人因为你起了争执,而你又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未能依照道理帮上忙,那就是你的错。阿爸也说过这样的话,一定要遵守约定,且要宾客尽欢。如果让客人不愉快的离开,是不合礼数的。” 南柳笑着点了点头:“嗯,听起来风寒好点了。好好照顾自己,天气可比我喜怒无常多了,要注意保暖。” 青云营那边吹响集合号。 封明月招手让雁陵过去:“把她拖回来,都看着呢,注意影响。” 雁陵撒腿朝南柳跑去。 南柳余光瞥见雁陵过来,对拾京说:“晚上还有空吗?小木屋你应该去不了了,吹埙给我听怎么样?” 拾京回头看了看藏在后面的贝珠。 贝珠骑在枝叶繁茂的树上,手上玩着蛇,从叶子的遮挡中,伸出手来给他比了个手势。 南柳收了笑,问道:“后面有人?你们族的?” 她压低声音:“要紧吗?会不会罚你?” “是贝珠阿娘,没关系的,是她带我来的。”拾京说道,“我现在住在她家,离这里很近。昨晚……是你吗?” “是。”南柳说道,“今晚我还会来听。” “好……” “不说了,人来了,我先走一步。”南柳跃上马,又见他站在那里,身上淡淡绿色,如林中青松,心中一动,忽然用一种她认为很‘苍族’的话,和他约定道,“以后,月亮升上树梢时,我们就以声音相见。” 拾京虽觉困惑,但仍然点了点头。 眼看雁陵就要来了,南柳心情大好,大笑着跃马而去,经过雁陵身边时,还朝她眨了眼。 拾京回到林子里,抬头看着贝珠。 贝珠滑下树,忽然说道:“小阿京,你没问她,月亮升到哪个树梢时,以声音相见啊?我们这里这么多树,有高有矮,她说的是高的还是矮的?” 拾京惊骇:“阿娘……听得懂他们的话?” 贝珠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轻声逗他:“阿娘跟蛇学的,信吗?” 拾京眉头微微一动,待想明白后,忽然惊住。 有一年他们到城中赶集换物,岚城的药铺老板到过他们摊前,曾说过一句话:“瞧见这些蛇胆蛇皮,又想起我那弟弟来了。你们族的捕蛇人还是那个女人吗?” 拾京当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老板感慨道:“处理手法还是老样子,想来还是她。唉,苍族啊……那林子最险最致命的,并不是蛇啊!” 当时拾京并未听懂,以为只是那位老板的自言自语。 拾京明白了些什么,惊问:“贝珠阿娘,难道你……” 贝珠只笑,一句话没说。 有些事,虽不涉及情与爱,可想起时,仍有怀念。 ☆、第12章 往事 月渐圆。 每晚,当南柳溜出营帐,到林边赴约,看着渐渐圆满起来的月亮,心中便觉欢喜。 父母辈的那首定情曲《月夜思》,南柳隔着林子教会了拾京。 可等他完整流畅地吹出《月夜思》时,南柳又觉得少了些什么。 这晚,在又一遍曲音绵绵的《月夜思》中,南柳顿悟。 原来少的,是《月夜思》本该有的那份深情。 她与拾京的感情,就如这几晚的月光,淡而朦胧。因而,埙是埙,笛是笛,《月夜思》是《月夜思》,并无寄情一说。 二人虽彼此心生好感,夜夜赴约,情却是淡的。 南柳放下笛子,轻蹙眉道:“父君的《月夜思》,定是在满月之夜寄相思。月明惊鸟,即便如此也不怕心中的情思被光扰了,情比月光明,方显情深。哪像我现在这样……” 南柳望了一眼玉带林,心中一热,冲进去,大声喊道:“拾京,拾京你来!” 埙声歇了。 好半晌,前方草丛窸窸窣窣,拾京拨开枝叶,走了过来,却又停在了十步开外。 见到他那双眼,南柳心中瞬间腾起一片炽热,烧的眼底亮晶晶的,待开口时,又平息下去,笑眼似是又蒙上了夜雾,掩住了心底的那缕火苗。 “月亮要圆了。”南柳说道,“明日是祈愿节,你们苍族过节吗?” 拾京略感迷惑,回想起往年遥遥见到的千灯浮空,询问道:“天灯?” “你是说祈愿灯。”南柳点了点头,“三月十三祈愿节,是萧成年间流传下来的一个节日。原本只是有情人过的节,后来,成了百姓们人人都能过的祈愿节。祈愿节那晚,天上有千盏祈愿灯,碧湖上也浮动着千盏祈愿灯。天水融为一体,灯影浮动,空中一轮月,湖中一轮月,美极了!” 她看着拾京表情的变化,瞧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向往,连忙问他:“拾京,你要来看吗?” 拾京摇了摇头,脸上的拒绝却不坚定,似还在犹豫。 南柳热切道:“一起吧,真的很漂亮。你的那个阿娘又不会告发你。来吧,就像这几天一样,你悄悄出林,我带你去看。” 拾京仍是下意识的摇头。 “拾京,你总要走出这片林子。你离碧湖这么近,却从未见过那晚的盛况,不遗憾吗?祈愿节之后就是你们族的祭典,那天过后,你就可以带着你阿爸离开这里。这一走,恐怕再也见不到云州祈愿节的夜景了。明晚,就明晚,回京之前,先去替你阿爸看看云州最后的美景,如何?” 拾京费力的听懂了她的话,沉思了会儿,轻轻点了头:“明天……什么时候?” 南柳愉快道:“明晚我来接你,听到我的笛声你就出来。”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哨音。 拾京朝后看了一眼,对南柳笑了笑:“是贝珠阿娘,我离开的有些久,她担心。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明天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南柳怕他变了主意,“你刚刚点了头的,这就是约定,千万不要违约。” 拾京认真回答“好。” 南柳回营帐时,见总将营帐还亮着灯,脚下不由地转了方向,蹑手蹑脚过去,手执竹笛,欲要从后方偷袭封明月。 封明月清了清嗓子,叹道:“进来吧,我看到影子了。” 被发现后,南柳哈哈笑着进了帐。 封明月满脸忧愁,许是接到了什么急件,正在批示,顾不上抬头,说道:“又不是暗卫,要进就正大光明进,一国公主,偷偷摸摸不像样子。” “舅舅真是上年纪了,瞧瞧这话说的,像个老顽固。”南柳撩衣坐下,见封明月眉头紧锁,询问道,“可是哪里送来的急件?舅舅看起来愁云满面。” “凉州火铳制造处的。可我愁的不是它。”封明月放下笔,叹了口气,“是原定后天与苍族商量迁出玉带林的事。” 南柳惊道:“舅舅打算后天去谈?太仓促了吧……” 封明月眉毛快拧成疙瘩,眉间川字尤为深:“并不仓促。我来就是抱着持久战的准备,可再持久也要在入秋之前把此事做完。矿产工期以及云州火铳制造处的筹办刻不容缓,所以,我想祭典前就和族长聊聊,先行探明他们对待迁族一事的态度。可现在……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等朝中派傅大人来了。” “傅尚书?” 京中主管火铳制造的工部尚书傅起,籍贯云州岚城。他研究苍族近三十年,熟知苍族语言。 南柳不解:“是找不到向导译者了吗?舅舅昨日还说,岚城东的那家药铺里的采药人会说苍族话。你还说过,二十年前你们进林和苍族族长谈开林一事,就是他做的译。怎么,他人找不到了吗?” 封明月长长叹息一声,道:“人皆有命,寿长寿短全凭天,他已去世多年。” “死了?” 封明月点头:“并且,恐怕苍族的事,阻力更大了。” “为何这么说?” 封明月道:“那位会苍族话的采药人是现任药铺老板的弟弟,今日我向药铺老板询问他弟弟的死因。药铺老板给我讲了一件事,令我忧心不已。” 南柳着急:“舅舅倒是说说何事啊?” 封明月站起来,负手在案几后走来走去,讲道:“建元元年,我们与那位采药人,代表岚城百姓进林子和苍族的族长巫女谈开林一事,族长答应林子南端向岚城开放,往后采药捕蛇也不用偷偷入林。可今日,药铺老板告诉我,建元十三年,他弟弟和往常一样入林采药,三日不归,老板便去玉带林寻他,见他弟弟躺在林边,寻去时,旁边林中树上有一苍族姑娘偷偷跟他说……” 建元十三年,夏。 岚城药铺李老板的胞弟秦弗和往常一样,到玉带林南捕蛇采药。 三日未归。 自家弟弟一直喜欢在玉带林中过夜,听说还和苍族的一位捕蛇的姑娘成了至交好友,一起捕蛇采药,因而他三日不归,李老板虽感奇怪,却并不担忧。 直到岚城官衙寻来,言说苍族人赶走了林中外来的采药捕蛇人,还起了冲突,有熟识见林边脸色泛青重伤昏迷的人似是他弟弟,让他前去辨认,李老板这才慌张寻去,见到了躺在林边的胞弟。 “弗儿,阿弗啊!”李老板奔至胞弟身边,伸指探鼻息,发现弟弟只呼气不进气,茫然落泪:“这是怎么了啊!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好好的人……” 林内树上,传来两声轻轻地呼唤。 李老板怔然好久,抬头望去,枝桠间,宽大茂密的树叶遮着一人,见不到脸,只见两只白生生的脚。 是个女孩子,她藏在树叶后,似乎怕被人瞧见,声音很轻:“你是秦弗的家人?” 听她说的是官话,李老板猜到了她是谁。 李老板连忙擦了眼泪:“姑娘,姑娘你是不是叫贝珠?是阿弗的朋友对不对?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带他走。”那姑娘小声说道,“我们族里出事了。族长和巫女都死了,现在的巫女是巫依,她和新族长都不欢迎你们到玉带林来,你快带他走吧!我们玉带林不会再让你们进来了。” 第14节 “可是……可是姑娘总要告诉我,我弟弟怎么了?他浑身都是伤……” “前天,秦弗他瞧见了我们族内的事,到祭坛来说巫依不对,和我们的人打了架,巫依把他关了起来……我把他偷了出来,你快带他离开,好好医治。不要让他再来玉带林了,走吧,她们不欢迎外族人。” 李老板背起弟弟,语无伦次道:“玉带林是大家的……官府发了公文允许的,你们怎么能……” 那个姑娘轻声说道:“官府的人一早就被赶走了。他们管不了我们族的事。以前我们族开林,现在可能要闭林了。溪水的方向不会改变,但风却会不断地改变它的方向,这本就是无常的事。你快走吧,不要来了……” 李老板抹了眼泪,背着弟弟回家。 走了两步,衣角忽然被人拽住,一转头,是个眼睛如黑珍珠一样的姑娘,身上五彩斑斓。 “要是秦弗醒了,你替我谢谢他。谢谢他教我官话,帮我抓蛇,还带糖来给我的孩子。以后我族闭林,我可能见不到他了。” 她说完,脚步轻快,彩衣翩跹,翻身上树,消失在深林中。 李老板长久无话,回过神,深深叹息:“阿弗,她是只把你当朋友啊,我的傻弟弟……” 秦弗伤病加身,养了数月不见好转,在冬天来临时,阖上了眼。 李老板在玉带林外的树上挂了白布,想把秦弗去世的消息告诉那个叫贝珠的姑娘。 开春再去看时,树枝上的白布不见了,不知是她知道了收走了,还是白布自己脱落了,被风吹走了。 南柳听完,沉思片刻,猜测道:“药铺老板说的可能是拾京父母的事。” 封明月点头:“此事当时岚城的好几个捕蛇人都看到了,报了官府。可能是处理的不太恰当,官府的人跟苍族人起了冲突。当时的官员怕这事闹大,道了歉便离开了……” 南柳评价道:“窝囊!” 封明月愁道:“这么看来,苍族闭林已有十年。现在玉带林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还真不能往乐观的想。我估计,迁族出林一事,可能会困难重重……” 南柳疑道:“不对,他们不是闭林了吗?可上次在岚城见他们仍可到岚城换物卖东西。” 封明月呵呵笑道:“打听了,苍族单方面闭林。但现任族长很喜欢岚城的糕点和酒,他们隔几个月就会到城中来给族长买些东西回去。所以我想,等傅大人到了之后,我们可以从这方面入手和苍族谈。” “傅尚书何日到?” “我这封信还未发出去呢,怎么着也要两个月……” “不是缺译者吗?”南柳想起了拾京,“拾京行吗?” 封明月反应了一下,想了起来:“……那个小狼崽?” 南柳提议:“真要谈事情的话,他可能不行,因为苍族人不太待见他。但若只是明日进林探情况,稍作了解为将来的谈判做准备,用他就行。” “他官话说得怎么样?” 南柳热情夸赞:“挺好,反正我和他说话没有什么障碍。” 封明月抚掌:“也好!他能出林吗?找来聊聊。” 南柳笑道:“明天,明晚祈愿节,我约他到碧湖看灯。到时候舅舅一起就是。” ☆、第13章 相似 三月十三祈愿节。 这一天,岚城的百姓都会聚集到碧湖边,或将手中灯送入夜空,或将灯放入碧湖流向远方。 千年前,萧成肃宗年间,幽居云州的穆王丧妻,痛失爱人的穆王每到三月十三王妃生辰那晚,就会燃千盏灯,随风顺水,将自己对爱妻的思念寄于灯中,送至天涯水穷处。 这之后,千年世事更迭,物转星移,人虽不在了,但这种寄情于灯的方式却流传了下来。每年三月十三,云州人都带着自己做的祈愿灯,脱了冬衣换春衫,发间戴朵云州才有的蓝色六瓣花,与家人好友走出家门,观烟火,赏千灯,送心愿。 南柳换上了云州当地人过祈愿节时穿的春衫。 和昭阳京下摆短便于行动的春衫不同,云州的春衫下摆曳地,袖如灯笼,袖上绸带挽着双花结,春衫外披轻纱罩,微风一吹,轻纱如春水起皱,波纹缓缓而动,美的温柔。 拾京听到笛声,出林与南柳相见时,见到的便是明亮月色下,美的如一缕轻烟的姑娘。 仿佛那天那个背着火铳跃马鸣枪,笑的恣意,明媚张扬的小将军,在他的记忆里被一层轻纱罩朦胧。 南柳笑眼晶莹,招手让他走近些。 拾京很想说些什么,想夸她美,可他找不到词。 他忽然想起阿爸闲时会慢悠悠说几句诗,绵绵如溪水,他听不懂,却知道那些诗都很美。 南柳笑吟吟塞给他一盏灯:“给你,有没有什么愿望,写下来,待会儿亲手将它送出去。” 灯中央有张空白纸,拾京紧紧握着灯柄,盯着那长空白的纸看了很久。 这盏灯的暖光映在南柳的脸庞,汇着月光,尽在她眼中化作了笑。 拾京抬头看她,终于,把那份撒在心间的温柔月光轻语出来。 “南柳,你美的像诗。” 南柳先是一愣,随后笑的比烟花还要绚烂。 “拾京,你再说一遍。” 拾京似是不好意思,却依然认真:“你美的像诗,像溪水……” 南柳畅快地笑了。 她抓着灯柄的另一端,感受到了微微颤抖的祈愿灯。 暖光在颤。 南柳牵着灯另一端的拾京,引他到营帐来。 拾京停在营帐外,不吭不响的看着她,一动不动,南柳拽了拽,没拽动。 南柳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没有别人。”南柳掀开帘子让他看了一眼,营帐里的确一个人都没有。 “也没有别的事。”南柳笑道,“你来看,我给你准备的衣服,去换上衣服,我们一起到碧湖去。” 她瞧见拾京的眉头微微蹙了起来。 南柳在他摇头之前,说道:“你现在的衣服,只要到了碧湖,大家都知道你是苍族人。知道的人多了,你偷偷跑出来跟我过祈愿节的事就瞒不住了。去吧,换上吧。” 拾京犹自思索片刻,沉默着把灯递给南柳,进了营帐。 南柳在门口捂着嘴无声偷笑。 “你慢慢换,不着急。”她说道,“还有,你脸上的那些驱邪符能不能洗掉?榻边的水是干净的,你稍微洗一下,等你回去再画一个。不然今晚人多,大家肯定会盯着你的脸看。” 不一会儿,南柳就听到营帐里传来水声。 南柳撩帘朝营帐里看去,见他已经换好了衣服,烟绿色的春衫轻纱罩淡的跟云似的,更显的他发尾的那朵小白花干净可爱。 南柳问道:“一直想问,你发尾的小白花是长在藤蔓上的吗?” 拾京抬起脸,慢吞吞抹了把水,点了点头。 “你们苍族用这个缠发?” “……只有我。”拾京说道,“他们有彩带和银链。” 南柳半是安慰半是夸地说:“适合你,很别致。” 他洗干净了脸,只留眼底的两抹褪了色的红。 南柳惊奇道:“原来你们脸上画的红色洗不掉?” 拾京点了点头:“时间久了会慢慢褪掉,每年祭典要再涂一次。” “为什么要涂这个?” “邪魔会通过眼睛迷惑人心,凤花的染汁能锁住眼睛通往心的门。所以我们在眼底涂上凤花的染汁,就不会被迷惑心智了。” 南柳:“原来如此,有意思。” 南柳带着拾京到碧湖去,走到路上,南柳退后两步,歪头打量着拾京,拾京驻足回头,疑惑地看着她。 身上如春草般温柔的颜色,衬得他眼底的那抹红仿佛烧了起来。 “你穿上正常衣服,感觉……”南柳想起一首诗,脱口就道,“山青花欲燃。” 拾京问她:“什么意思?” “本是写景的,看到你就想起这诗了……你就像这诗人写的春景,好看。” 拾京未说话,他又看了眼祈愿灯中央空白的纸,暖光映在眼眸深处,照亮了深藏其中的一丝悲伤。 她能说出心中所想,找到合适的诗词,像阿爸一样说出口。 但他不会。 她刚刚很美,可自己却形容不出她刚刚在自己心中有多美。 “走吧。”南柳沿着灯柄触到了他的指尖,手指调皮地在他指尖敲了敲,依然不敢明目张胆握他的手,只敢试探后,捏着他的指尖,牵他前走。 拾京垂着眼,看着她的手,没有躲,也没有动。 碧水映千灯。 拾京第一次见这么多人,还都笑着。 湖边的风又暖又湿润,人们春衫外的轻纱随风缓缓起伏。 湖边的大娘挎着竹篮,南柳牵着拾京的手走过去,大娘笑着从竹篮中挑了两朵蓝色的六瓣花,递给她。 南柳接过花,一转身,踮脚给拾京戴上,又把另一朵塞进他手中,朝他眨了眨眼,一脸期望。 拾京愣了下,微微笑了笑,仔细地将六瓣花戴在她的发间。 他虽一句话也没说,但南柳很满意。 “走吧,带你放灯。” 拾京沉默地跟着她穿过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来到湖边。 水的味道和今夜的风一样温柔。 半湖灯火,半湖倒影。 南柳向旁边人讨了支炭笔,递给拾京:“有什么愿望吗?写下来。” 拾京接过笔,却迟迟盯着灯中央的白纸,好久无动作。 第15节 南柳柔声道:“什么都可以的,比如说离开苍族,找到你阿爸的家人。” 湖光闪烁在他眼中,又是好久,南柳也不出声,静静地等着他。 拾京千思万绪,落笔的那一刻,凝作一个字。 京。 “阿爸的家在京城,京城有我的家人,阿爸回不去了……” 拾京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端庄秀逸的京字。 这个京字仿佛变成了锤子狠狠敲在了南柳心上,泛出苦涩。 南柳如同立誓,坚定又温柔地对他说:“拾京,我一定会带你回京城,找到你的家人,很快。” 拾京抬起头笑了笑,拖着那盏灯问她:“是放它入水还是让它飞上天空?” “随水还是随风,你选一个。” 拾京弯下腰,把这盏灯放入湖中,推它顺水流远。 他说:“随水又随风,这样它能到达它此生该去的地方。” “南柳!” 南柳被封明月的一声唤惊回神,迷茫地回头看向舅舅。 封明月迈着大步走来。 因为走得快,他身上的轻纱罩在风中沙沙作响。 离得近了,他看到拾京,脚步忽然一滞。 “舅舅,你来了。”她牵着拾京迎去,“他就是拾京。” 封明月盯着拾京看,惊奇道:“还真像。只不过一个夏天,一个倒像秋天。” “巧了!”南柳高兴道,“我也觉得他是秋天。” 她扭头对拾京说道:“这是我舅舅,今晚也来看灯。” “第一次见,小伙子。”封明月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过,我见过你的阿妈,你很像她,刚见你就觉得熟悉。” 南柳笑道:“原来像母亲。” 拾京忽然问道:“你见过我阿爸吗?” 封明月有些懵:“为何这么问?我只见过你阿妈,那也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进林子和你们都老族长谈开放玉带林的事,也就见过那一次。” 拾京失落:“我听你说见过我阿妈,就想你可能也见过我阿爸。南柳说她是京城人,你是她舅舅,应该也是京城人。我阿爸是京城人……” “孩子,京城很大的。”封明月安慰道,“不过,京城再大也有边界,能丈量,人再多也有个数,能数完。所以,只要你找,找到你阿爸家人的希望会很大的!” 这句话燃起了拾京眼底沉寂的希望。 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从拾京身边跑过,人小脚步不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大哭起来。 拾京扶她起来,轻声问哄着,女孩的爹娘赶来同他道谢。 封明月忽然说:“他像一个人。” “像谁?” “昭王,班尧。” 南柳表情一瞬间很精彩。 “舅舅,你认真的?”南柳压低声音,“我早就听坊间有一说法,现在的昭王是母皇找的假的,烧了脸和声音以假乱真,真的却不知所踪。所以舅舅是觉得……” 她还没说完,脑袋上就被封明月狠狠拍了一巴掌:“脑袋瓜想什么呢,我就是这么一说,这狼崽子也就身形像个三四分,你刚刚说的绝对不可能。” “舅舅这么笃定?他们都说……” “放屁!”封明月爆了粗口,“我和班尧从小就认识,现在的是真是假我最清楚不过!你以为脸和声音烧毁了,他就是假的?这些流言都是为了给你母皇使绊子。当年那群逆贼为了乱民心,放火一次没烧死人,又放第二次火故意烧毁班尧的脸,散播他不是真昭王的流言,污蔑你母皇是矫召篡位,使她失民心。” 南柳尴尬。 “京城那个就是班尧,我敢肯定。”封明月说道,“流言最盛时,为证明自己,班尧当朝脱衣让乳娘来认,身上该有的痣都有,他还连皮带肉撕掉脸上的布带,哑着嗓子怒斥朝臣,让他们仔细认认这张脸是不是他班尧的,最后疼昏过去。他乳娘当朝痛哭,把那群乱臣贼子骂了个狗血喷头,说他们诚心要逼死昭王,好使这天下大乱。这种道理连乳娘都知道,你呀……南柳,我与班尧一起长大,他的一些习惯是改不了的,你就别瞎想了。” 南柳一阵脸红:“那你没事提什么像昭王……” “啧,你舅舅看人最准。”封明月搓下巴,“这狼崽子给我的感觉像班尧。看似挺好说话,实则……”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噼里啪啦的声音掩住了封明月的后半句话。 银花绽空。 拾京抬头,看到的却是烟花绽放后留在夜空中的灰痕。 ☆、第14章 突变 碧湖边一位老翁支了个摊位熬糖人,糖车散发着暖烘烘的香甜,勾来好几个馋猫。 宋瑜这个大馋猫含胸驼背杵在摊位前,眼神活脱脱像老翁欠她一辈子糖没还。 “老叔,给我来个糖狗!” 熬糖人的老翁瞧了她一眼,手法纯熟,极快地浇出一只糖狗,打发这个馋巴巴的姑娘。 宋瑜接过糖狗,吧唧一口咬掉大半个脑袋,这才去摸口袋,摸了半天没有,她低头看去,想起自己换了春衫,顿时僵了,糖渣子糊一下巴,呆愣愣和老翁大眼瞪小眼。 老翁慢悠悠说:“姑娘可别是丢了钱袋,就三文钱,不值得你赖账。” “不会!” 宋瑜咽下糖,跳上旁边的石堆,举着半根糖狗,四处找熟识前来打发账。 湖边乌压压一片人群,宋瑜却被一个穿绿衫的男人吸引了目光,他长发像黑瀑布,发尾垂到腰下,另一侧的头发不知怎么绕的,缠成发辫,斜绕到身后,尾端缀朵小白花。 灯火映在他脸上,眼底两指宽暗红像张翅欲飞的凤蝶。 宋瑜是崖州人,崖州的男人多在水上作业,头发从不会留这么长,他们每年入夏前都会修发,再把头发盘上脑袋,挽起裤腿出去劳作。 即便是来了云州进了青云营,宋瑜身边的人,不管男女,也都是隔段时间修次头发,这样骑马训练也都方便。 因而,宋瑜盯着这个绿衫男人的长发看了好久,新奇又羡慕。 回过神,她嚼了口糖,吞下去,毫不吝啬地赞道:“怪不得都说云州美人,这小哥好出众!” 卖糖老翁见她快把糖狗吃完了,怕她吃完糖狗拍拍屁股跑人,提醒她:“姑娘,你这么看着,钱也不会自己来。” 宋瑜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干什么,眼珠子稍微一偏,朝那个小哥的旁边扫去,立刻笑了:“来了来了,马上就有人来付账了!” 她挥舞着胳膊,跳着大叫:“柳南柳,南柳姐!南柳,看这里,看这里!” 南柳正在想方设法夺封明月手中的祈愿灯,想看看他在灯上写的什么。 宋瑜喊南柳的名字,第一个注意到的是拾京。 他看着不远处在石堆上乱跳的年轻姑娘一直喊叫着南柳的名字,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南柳的袖子。 宋瑜内心一片震惊。 这男的竟然和柳南柳认识?! 宋瑜后知后觉到,他应该是南柳每晚巴巴跑到玉带林勾搭上的苍族人。 宋瑜吧唧着嘴,艳羡不已。 拾京动作太轻,南柳毫无察觉,她一把拽过封明月的祈愿灯,封明月颇是无奈,笑了笑,松开了手。 “既是诚心实意许下的心愿,为何还怕被人看到?”南柳朝灯中一看,见纸上两排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骄阳明月共长空,同心同德护大同。” 封明月轻咳一声:“你看,没什么好看的吧。” 南柳遗憾:“舅舅可真是一心系河山。不过近年来好多了吧。神风教成不了气候,那些乱党差不多都做鬼了。我真是不知,舅舅为何还这么忙。” 南柳虽生于朝政不稳的动荡时期,但打她记事起,乱党也除了,神风教也退居境外,天下安稳太平,这些年就算有战事,也只是神风教骚扰边境的小打小闹,因而在她的认知中,大同是安宁的。 封明月轻声道:“南柳,忧患还有很多,不可掉以轻心。你母亲这些年不容易,神风教和前朝旧党并未根除,他们就像躲在地沟里的老鼠,你稍不留意,他们就会跳出来咬你的脚趾。有些事以后再同你细说,只是,你万不可太过安逸,忘了你母亲的辛苦。家主不好当,江山也不好坐。人多了,事也多了,一点点小事就能动摇乾元正殿之上的龙椅。” 拾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视线停在锲而不舍不断提高声音喊叫南柳的宋瑜身上,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糖狗。 封明月笑道:“去吧,宋瑜嗓子都要喊哑了。” “我听到了。” 南柳收好刚刚的严肃神色,无奈一笑,转过头,看到舞动着手臂大喊‘给我三文钱’的宋瑜以及她手上的糖串,想起那包没有送出去的京城风味简记酥糖,问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拾京:“吃糖吗?” 拾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尝尝吧。”南柳看他脸上表情微动,替他做了决定,想也没想,抓住他的手拨开人群,前去买糖顺便帮宋瑜付账。 拾京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南柳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下,稍稍松了手,问他:“不喜欢?” 拾京没再动,轻轻摇了摇头。 南柳笑道:“你们苍族是不让男女这么接触吗?” “让的。” 拾京这句回答完全是云州口音,又乖又软。 “那就是因为我是外族人,所以你有顾虑?” “不是。”拾京说完,又强调了一遍,“真的不是。我没有不喜欢外族人……” 南柳放心地握着他的手,笑着说:“那我就这么牵了。” 封明月放飞祈愿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南柳握着拾京的手,他认真地思考起了二人的可能性。 依皇上的意思,南柳再懒散将来也要入朝辅政,她的婚伴自然还是要在京中大族挑一个有才干的做助力。 小狼崽是云州人,是苍族人,想来字不认得几个,更无家世支撑。学识家世都无优势,恐怕难了。 封明月摇了摇头。 “不成,这俩肯定没戏。” 南柳到糖人摊位时,宋瑜坐在旁边的石堆上,虽穿着春衫轻纱罩,但她依旧翘着腿,手指转着六瓣花梗,斜眼看着南柳,满目艳羡。 南柳笑骂:“只三文钱就让我来付?” 第16节 宋瑜委屈:“我换完衣服忘装钱袋了。” “出息。”南柳取出钱袋,把拾京拖到身边,问他,“要哪个?” 小车前扎着好多做好的糖人,拾京弯腰看去,卖糖老翁浇着糖汁,见他目露好奇,一个个挨着给他介绍。 拾京跟卖糖老翁说着话,长发倾泻至腰间,宋瑜手痒,伸手就去摸。 南柳眼尖,一巴掌把她手拍开:“干什么?” 宋瑜连忙抽回手吹气:“小气,摸都不让摸,又不是你的头发。” “你认识吗?一句话不说就伸手。” “……你不是认识吗?咱俩认识,你跟他认识,我跟他自然也认识。” 南柳好笑:“哦?这么说,我能牵着他手,你也能?” 宋瑜哎哟一声,捂脸道:“柳南柳,你也不觉得这话臊得慌。” 这俩动静一大,拾京诧异转头看向这边。 宋瑜连忙抓住机会,从双手中抬起头问他:“哎,你头发真的假的?” 拾京不解:“头发还有假的?” “我爹我大哥二哥我三哥,头发全都是假的。”宋瑜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俗话说,爹秃秃一窝。我爹秃,我哥哥们都秃,出门就拿猪鬃捆成辫子续上,能续好长。幸亏我老娘生了我,不然家里真要秃一窝。” 南柳笑的喘不过来气。 宋瑜是崖州人,咬字习惯不太一样,口音比较重,语速也快,拾京听了个半懂,面无表情看着周围人笑。 宋瑜见他不乐,心想,这小哥美是美,但似乎不太好相与。 冷,太冷,笑都不笑。 拾京挑了个角鹿,拿在手里发呆,没舍得吃。 南柳问后面跟来的封明月:“明月将军要什么?” 封明月随手拿了一个,笑道:“好久不见这手艺了,好怀念!” 南柳一齐付了账,宋瑜见到封明月也来了,立刻端正坐好神色拘禁,乖乖打了招呼后,她寻了个没头没尾的理由,慌张逃了。 封明月笑:“宋瑜这姑娘,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怂的连我这么和蔼的人都怕。雁陵呢?” 南柳看了拾京一眼,答:“放她假,跟东营的人玩去了,指不定等会儿就能碰上。” 封明月了然。 定是南柳和拾京有约,雁陵为避免尴尬避嫌去了。 拾京依然没想好要不要吃这根鹿形糖,举着糖盯了好久。 见他举糖不吃,封明月聊起了正事:“拾京,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暂时不用考虑要不要吃掉鹿,拾京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封明月。 封明月说:“我是怀远侯,西南三州总将封明月。” 拾京没多少反应。 这也在封明月意料当中:“我呢,明日想去见见你们族的族长,到时候,能否麻烦你帮我做译者。” 拾京收起刚刚的迷茫神色,认真问他:“你要和族长谈什么?” 封明月微微点头,直觉到他应该很可靠,答道:“也没什么。明日先叙叙旧,定下正式商议的时间,主要是……” 烟花静歇间隙,似有枪声传来。 封明月停了下来,转了方向,皱眉仔细再听。 南柳微讶:“舅舅……是我听错了吗?” 碧湖西面玉带林方向突然响起示警声,是驻军的紧急集合钟。 邦——邦——邦—— 三声示警定了大概位置。 封明月道:“哈什山方向,凉州边界。” “可是出什么事了?” 封明月也不慌:“无事,肯定不会出大乱子。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 封明月刚走没多久,南柳听到了阵阵低沉的牛角声,从耳朵钻到人心里去,让人心慌。 拾京眸光一滞,拨开人群朝回走。 “拾京?” 拾京顿了一下,回头望了南柳一眼。 牛角声未停。 碧湖边的人群都朝玉带林那边望去,小声猜测议论。 南柳问道:“……你们族的?” 拾京点了点头,走回来把角鹿塞进她手中。 “……我回去了。” 他说完,又静了几秒,转过身,走了两步,当听到牛角声由短变长后,他突然跑了起来。 “拾京,要不要我帮你?” 拾京已经跑远了。 南柳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庞将军有令,青云营的休假结束,请大家速速回营!” 人群中挤出好几个青云营的将士,狂奔而去。 十八卫已悄无声息地聚到了南柳身边。 南柳轻轻摆了摆手,把手中的角鹿递给身旁的侍卫:“定是出了问题,我们去哈什山看看。” ☆、第15章 误伤 哈什山位于凉州云州边界处。 山那头不同方向腾起几束赤色烟火。 封明月不慌不忙走来:“凉州那边?” 庞将军点头:“不清楚到底是何情况。” 封明月看了眼赤色烟花留下的痕迹,说道:“这是凉州赤珠营内部用的警示烟火,放心吧,骄阳 在那边,应该出不了乱子。青云营的孩子们都回来了?” “是,让他们集合待命了。” 封明月语气轻松:“没什么大问题。只是……” 封明月微皱眉头,只是从刚刚起,苍族的号角声就没有停歇过。听声音,是在西北方,贴近哈什山的玉带林深处。 庞将军在青云营带兵已有三十多年,自是清楚这是什么声音,说道:“苍族的迎战号角。我们要不要探探情况?” 封明月道:“按理说,不应该有这么一出。不管是神风教还是冯翔的旧部,他们都没理由在这个时候越过凉州赤珠营的驻地防线到云州来,更不会到玉带林去。他们为了什么?” 庞将军也正疑惑此事。 二十三年前帝王更替朝政不稳,冯翔手握凉州兵权,伙同神风教,欲攻下富饶之地云州,与新帝划江而治。 可如今,神风教元气大伤,冯翔也早已伏诛,余下点旧部残兵,根本没战斗力,从凉州越境攻到云州又有何用? 赤色烟火再次腾起,依然是不同的方向。 封明月瞧了一会儿,忽然道:“我怎么觉得这有些像……声东击西?” 雁陵刚归队,见南柳朝哈什山方向走,迈开长腿追过去,板着脸拦了她:“你又凑什么热闹,回营吧。” 南柳说:“云州这边应该无大碍,我去看看。” “不行!”雁陵急,“你忘了你何等身份了吗?” “没啊。”南柳也不笑了,一张脸平静无波,就是不说实话,“看看而已,这与身份又有何干系?火铳拿来。” 旁边的侍卫递来一把火铳,南柳背好,对雁陵说:“你若去就跟来,若不去你就回营,反正我是要去哈什山看的。” 雁陵有些恼,耳边牛角声阵阵,她甩了甩头发,骂道:“这是什么鬼玩意,怎么响个不停!” 牛角声从玉带林深处传来,此起彼伏,像是在报告位置。 雁陵话刚说完就明白了南柳为何不回营反而朝哈什山那边去。 “……那谁呢?回林子去了?这是他们苍族的号角声?” “聪明。”南柳笑了一笑,压低声音,“所以不要问那么多,跟上。” 雁陵甚是不能理解她这种被妖精迷了心窍的行为:“南柳,你不会动真格吧?” “这话问的奇怪,我哪一次的喜欢不是真心喜欢?”南柳边说边走,“喜欢本就出于真心,不动真格难不成还要虚情假意只嘴上说声喜欢哄人玩?若无真心,那就没意思了。” 雁陵半晌无话,仿佛第一天认识她。 雁陵:“我以为你多情……” 南柳不满:“瞎说,你也就听我父君唠叨几句,真以为我是什么多情薄幸人?跟你说句真心话,虽然情淡,但打一开始我就是真心喜欢,只是……” 只是不知道能有多久罢了。 雁陵摸了摸鼻子,还是说:“那也不值得你亲自去涉险……” “这么说就俗了。”南柳嗤笑一声,“不是为谁涉险,只是我自己想看,而他恰巧也在而已。” 林中繁茂的树叶遮挡着在树间跳跃穿梭的苍族人。 越山而来闯入玉带林的外族人都作樵夫打扮,大约五十人,人手一把火铳,刚进玉带林就开枪。打伤几个苍族守林人后,他们似是完成了任务,且战且退,沿哈什山山势,向北边高地撤去。 打伤了族人,赶来支援的苍族人哪里会饶过他们,但又不能和火铳硬拼,于是苍族人紧紧跟着这群突然袭击来的外族人,在后方传来的迎战牛角声中,抓住入侵者换弹药的机会,消灭几个入侵者。 第17节 入侵者越来越少,撤退得很是艰难。 “愿风神佑我。”一个人在同伴的掩护中迅速换着弹药,叫道,“大哥,我听身后有赤珠营的警示弹声啊!咱没撤退错方向吧?” “不会!咱们分舵的兄弟们替我们吸引赤珠营的兵力为我们作掩护,我们只要上了山扔了火铳分散开,就可安全下山,即便被赤珠营的人逮到,只要一口咬定自己上山打猎即可!”被唤作大哥的人乱扫出几发子弹,猫腰换弹药,他快言道,“掩护我,爹的,建元八制式的火铳劲足是足,可弹药换起来真够麻烦的!” 他们退到了林子边缘,再朝后走几步,就出了玉带林,可借山石树木的遮挡翻山而去。 前面又有人中箭倒地。 大哥叫喊着:“娘的!这群苍族人是疯了吗?!快退快退!” “大哥,我们任务这就完成了吗?” “还有一句就完成了!”大哥开枪打中一个苍族少年,拉了火绳,说道,“教主不会错,新朝想要的是玉带林这块地,咱得不到,新朝也休想得到!我们来就是为了拆这桩买卖!” 还差一步,他就出林子了。 被称作大哥的这个人,用生硬的苍族话喊:“我们皇帝说了,若不让出这块地,不管你们是谁,统统去死!” 树上的苍族人相互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见有成效,他呵呵笑了,又喊了一遍,可这次话刚喊到一半,忽觉喉咙处一麻,剧痛袭来,登时眼前一黑扑身在地。 绿衣闪过,银铰链在夜色中闪着幽暗的银光,中间一截染上了血。 树上的苍族人见他从外面来,本能地张弓瞄准,却在看清来人后,齐齐收弓。 隐在叶子后的溪砂惊奇道:“拾京?” 拾京身形敏捷,一击得手后迅速离开,隐蔽好自己后,他才得空把胳膊上缠的银铰链全部放开,十根手指撑开银链,锁定下一个目标。 入侵者们慌忙寻找最近的隐蔽点,他们藏在山坡处的山石后面,苍族人的箭射不中他们。 这些入侵者一边谨慎撤退,一边喊话。 他们有备而来,用不熟练的苍族话喊道:“我们的皇帝有令,这片林地我们势在必得,识相的趁早撤出去,否则我们会派军队来烧光这片林子!” 溪砂听不明白,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皇帝是谁?为什么要烧我们的林子?” “旁边的青云营就是我们先锋军,你们若不离开林子,我们就烧毁这里!” 后方又有苍族人赶来支援,隐约听到要烧林,不由分说张弓搭箭。 拾京听到喊话,眉头一皱。 他轻的像阵风,翻身落地,绿衣翩然,轻巧跃上山石,在目标察觉前,银铰链从手中飞出。 只要轻轻一扯,就能铰断这个入侵者的脖子。 细微的破风声过后,拾京后背一阵锐痛。 他听到溪砂大叫“珠明错了!他是拾京!”时,才意识到自己中箭了。 拾京向后摸去,后背处有一枚羽箭,再偏一点,就是心脏。 那个入侵者还在挣扎,拾京回过神来,一咬牙,手指发力,铰断了他的脖子。 后背疼得他有些站不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 撤退中的入侵者同伴回过头发现了他,拉下火绳,举枪瞄准了他。 一阵枪响后。 山坡上的那些入侵者,只要冒头的,脑袋上都开了花。 拾京朝枪声来源处看去,却是一愣。 南柳手中的火铳烟还为消散,烟雾中,她神情肃然。 南柳深深看了眼拾京,对雁陵说道:“你说他是不是太傻了点,他们族的人都不出来,只他一个傻兮兮地跑出来当人枪靶子,我要是这次没赶来……真是傻。” 雁陵道:“你看上的。” “嗯,不错,再傻也是我看上的……” 南柳笑到一半,待看清拾京手从背后拗断了什么东西后,大惊失色:“他受伤了!李侍卫!” 南柳身边的一个侍卫飞身而出,然而却被苍族人抢了先。 溪砂和珠明匆匆跑去,溪砂扶起了拾京,不知说了些什么。 远远的,南柳只见拾京摇了摇头。 南柳一甩袖子,快步朝他走去。 拾京却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跟在溪砂和珠明后面,像逃避她一般飞快蹿进了林子。 南柳一脸不敢相信地停在原地。 她自语道:“……什么意思?” 李侍卫返回:“殿下,不能再走了。苍族人好像在提防我们,我怕殿下再近些,会被误伤。” 南柳压下怒火,扫了一眼。果然,入林处的树上藏着好几个苍族人,箭头全指着他们。 怒极反而冷静下来,南柳道:“去,看看死的那些是什么人,此事不简单。” 夜空中传来一声鹰唳,山顶处飘起一排赤色旗帜。 南柳眉头舒展开来,嘴角出现了一丝笑意。 一个身着朱红骑装的女人站在山顶,慢慢抬起胳膊,鹰盘旋几圈后落在了她的胳膊上。 雁陵惊喜道:“是骄阳将军!” 南柳扬眉,亦是面露欣喜:“我有三年没见她了……” 然而倍受小辈们尊敬,宛如神话般存在的顾骄阳,却在环顾横七竖八躺在山坡上的‘樵夫’尸体后,在她们都听不到的情况下,一本正经地先骂了个娘。 “主场竟然在这儿!娘的,被神风教给耍了!敢把我的赤珠营当鹰溜!” 玉带林中,跟着珠明和溪砂回族群地的拾京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眉头紧锁着,慢慢弯下腰,想要捂背后的伤。 珠明问道:“你为什么会穿着外族衣服?你私自出林做什么去了?” 听他竟然问这种问题,溪砂生气:“珠明,你应该先道歉!” 珠明似是着急:“他说过他没事!而且,如果不是他穿外族的衣服,我根本不会误伤他,我刚赶到,又不知是他。溪砂,你可以去问问清澈的溪水,这到底是我的错还是他的错!” 拾京深深吸了口气,咬牙忍住了快要抑制不住的痛呼,慢慢说道:“我有些疼。” 溪砂扔了弓,翻找着衣袋里的药草,说道:“不然,去趟祭坛让巫依婆婆看吧?珠明,带他去。” 珠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眼神突然变复杂起来。 拾京额上细细密密一层汗珠,嘴唇苍白,抬起头见到珠明复杂的表情,略一思索,小声问道:“怎么了?” 珠明避开他的视线,好久,犹豫着说:“不用……去祭坛,让我阿妈给你看。” 溪砂疑道:“贝珠阿娘也能治愈伤痛吗?” 拾京察觉出珠明的意思,点头同意了:“我去贝珠阿娘那里。” 珠明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径自先走。 溪砂还是不解:“可是,贝珠阿娘那里离的远啊?” 珠明似是下了决心,表情坚定:“溪砂你不要管了。祭坛也不近,就去我阿妈那里。” ☆、第16章 冲动 珠明带着拾京离开苍族集中聚集的地方后,在通向祭坛的分岔口停了下来,指着东边的一条被野草灌木丛遮掩的小径说道:“拾京,你离开这里吧。” 拾京浑身发冷,伤痛让有些无力,他咬牙守住一丝清明,谨慎问道:“离开?去哪?” “随便哪里,你快离开。”珠明推着他,把他推向那条小路,“我就说你逃了,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拾京扶着旁边的树,轻轻抽着气,问他:“……为什么?” 珠明又流露出了那晚见到拾京时复杂的表情,有不忍也有同情。 他艰难组织着语言:“巫依在为祭典做准备,那根本不是我们想的祭典,你要留下可能……拾京,你离开这里吧!我一直期待你成为真正的苍族人,可你要是死了……” 后背的伤一阵热一阵冷,拾京微微颤抖着,声音却很平静:“巫依……她要做什么?” 珠明深吸口气,终于说了出来:“她要把你的血献祭给溪水母神,她要你做祭品。” 拾京反应了好久,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 珠明看着拾京愈发苍白的脸,不忍心道:“工具是我准备的,拾京,是引血刀。” 有一瞬间,拾京什么都思考不了,委屈如巨浪拍下,完全淹没他的心。 心脏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疼,像千万根针扎在心上。心头涌起的难过又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紧紧地缚住他,令他透不过气。 他一直以为今年的祭典和往年一样,只不过是允许他的参加,在祭典那天,经过溪水的净化,唱过颂歌,他们就能承认他。 他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这次祭典成功之后。 而现在,他忽然发觉自己天真的可笑。他身体里流淌着外族人的血,巫依和大母又怎么可能只经过溪水净化就能承认他? 可他若现在离开,阿爸的尸骨怎么办?他发过誓,要带阿爸离开这里,去京城寻找阿爸真正的亲人。 见拾京发愣,珠明焦急道:“快走啊!趁他们都不在,你快走啊!” “我阿爸……” “没人会去墨玉潭伤害你阿爸的,只是副尸骨而已,你走啊!你想留下送死吗?!” 拾京心中担忧,而比担忧更甚的,是他现在的无措。 离开? 虽然他和揽月楼的叶老板约定好了,自己离开苍族后先到他那里帮工,攒够钱再上京城。可让他此时离开,这么晚,他能去哪儿? 青云营吗? 青云营……南柳。 她说过她会帮他。 第18节 拾京向后退了几步,珠明转过身,小声说道:“你快些离开,你在林子外肯定有认识的外族人,不要回来了。现在,我要去告诉他们你逃走了,我会走慢一些,你离开吧,拾京。” “……谢谢。”拾京低声道,“替我转达对贝珠阿娘的祝福。” 拾京扶着树,跌跌撞撞朝青云营方向跑,珠明与他背道而行,闭上眼睛,心中每数十下迈一步:“拾京……我欺骗了巫依,欺骗了溪水,我的罪比你更重。” “珠明,你在干什么?拾京呢?” 听到溪砂的声音,珠明一吓,紧接着他松了口气,他认为他若讲出实情溪砂应该不会反对他的决定。 然而等他睁开眼,刚想对溪砂说明情况,却看到了溪砂身后长长的队伍。 火把的光蜿蜒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巫依的脸一半在火光中,一半在阴影中。 珠明傻了。 溪砂手上捧着药草,喃喃说道:“巫依婆婆来了,我就想追上你们,贝珠那里没有药草,还要走那么远……拾京呢?你……你把他放走了?你做什么啊!” 珠明看了眼拾京离开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他的绿影。他登时急了,看向巫依,目露悲伤:“……巫依婆婆。” 巫依依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褶皱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今天。 她伸出手指了指林外,吩咐道:“把人带回来,他若不回,就问他,还要不要他阿爸的尸骨。” 溪砂向东边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震惊:“珠明,你真把拾京放走了?你在想什么,他明天就能成为我们的族人了啊!你……” 珠明很想告诉他,若是拾京留下,或许命就没了,可他现在更怕的是巫依,他走过去,伏在巫依脚边,额头触着泥土,却无法开口说出:“请你宽恕我。” 巫依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道:“魔鬼的化身会迷惑守坛人,心越虔诚就越容易被引诱,珠明,你起来吧。溪砂,你去把贝珠叫来。” 听到赤珠营的示警声后,青云营的将士们就结束了休假,匆匆返回营地待命。 宋瑜寻了一圈不见南柳,心中有些不快,对站在旁边的姚检说道:“姚贱人,是不是有才华的人都不按规矩来啊?明明我都收到结束休假的指示了,柳南柳也不归队。” 姚检斜她一眼:“她归不归队,碍你什么事?” “不碍呀,我也就是说说罢了。”宋瑜停顿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小声抱怨道,“但是我们都在这里待命,她却跟苍族的男人逛灯会……” 姚检是岚城本地人,听到宋瑜说这话,更觉她脑子不太灵光:“苍族?开什么玩笑,苍族人谁敢跟外族人私会?被逮到可是要沉潭的。” “真的吗?!”宋瑜吓了一跳,咋舌,“哎,是男女都沉还是只沉一个?南柳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眉目传情啊!仔细想想,人家这一辈子也是值,从不走寻常路。勾搭个男人都走危险路线……” 姚检不愿搭理她了,他怕再多说一会儿又要和宋瑜吵起来。 对面玉带林中突然传来骚动。 听到响动,青云营的将士们拿起兵器,屏息盯着玉带林。 火把的光在茂密的树丛间闪烁。 姚检说道:“大约二十人。” 宋瑜扛起火铳,准星瞄准玉带林和青云营的边界。 青云营的教场和玉带林之间,扎着一排篱笆,半人多高。 宋瑜轻声问姚检:“是苍族还是……别的人?” 姚检道:“看情况。”说完,他见宋瑜一副急不可耐想试试火铳的样子,他想嘱咐宋瑜无命令不开枪,不过,宋瑜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却不是急躁冒失之人,姚检思来想去,又怕他真嘱咐了,宋瑜会和他顶嘴,因而,他没多这一句嘴。 林边窸窸窣窣,青云营的将士们神经绷紧了,盯着眼前的玉带林。不一会儿,见一个穿着绿春衫的人拨开草丛,摇摇晃晃跑了出来。 此时的拾京视线模糊,拼着最后一口力气跑出玉带林,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他隐约看到前方一排灰蓝色披甲士兵,知道是青云营的将士们,但却没寻见熟悉的身影。 身后的草丛再次拨开,火光近了。 拾京跑到篱笆旁,紧紧抓住教场的篱笆,冲着远处的那排青云营的将士们叫了一声:“南柳!” 宋瑜这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叫道:“唉哟我的爹咧!是南柳的那个那个!!” 姚检察觉不对。 追出来的苍族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那个绿衣人犹豫了一刻,立刻被拖拽着头发把他拉回了林。 姚检刚想请求将官下达任务指示,就听宋瑜喊了一声:“奶奶的!这是要沉潭!”她当即拉下火绳,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枪声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宋瑜打中了正拉扯拾京的苍族人肩膀,对面的苍族人瞬间暴怒。 几个后排的苍族人奔到篱笆旁,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教场边的指挥营。 营帐见火立刻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营帐烧起来后,苍族人驾着中枪的族人退回林中。 姚检疯了,用力推了宋瑜,骂道:“宋愚昧!你他娘的是要坏事吗?!” 宋瑜踉跄了一下,回骂道:“我去你爹的坏个屁鸟事!那个小哥我刚见过!就是和南柳私会的那个,这绝对是被抓了!你他爷爷的难道让我看着他被人拉回去沉潭!” “滚你娘的!”姚检火冒三丈,“事情没清楚之前,你凭什么开枪!凉州那头还打着仗呢!你给我讲出个一二三来?!庞将军三令五申不让私自开枪,你是想显摆你会火铳吗?!” “姚贱人你是想干架吗!” “我们就在苍族旁边!你开枪打中苍族人,你是想和苍族干架吗?!”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将士恼道:“都给我闭嘴!救火!” 青云营其他的将士们慌张提桶灭火,姚检背好火铳,气冲冲刮了她一眼,跑去帮同伴拎水。 宋瑜狠狠抹了下鼻子,见苍族人拽着拾京的长发回林,她恶狠狠道:“总有一天要干仗的!怕他个鸟!” 封明月和庞将军前去接应赤珠营,远远见青云营着火,封明月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急忙快马赶回,却在听了青云营小将描述前因后果后,罕见的生气了。 庞将军的胡子都要气飞了,大吼一声:“宋瑜出列,给我过来!” 宋瑜小跑上前,脸上挂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情,也不怂了。 “宋瑜你说,什么情况?!” 宋瑜浑身散发着不被人理解的孤胆英雄气概,悲情又豪迈道:“苍族人越线抓人,在我们面前公然行不义之举,我开枪警告,苍族人不服,烧了咱的指挥帐!” 庞将军怒骂:“放屁!你打中了苍族人?” 宋瑜却不怕,抬头看着马上的封明月,说道:“明月将军,你还记得今天柳南柳身边的那个男的吗,他是苍族人,被族人抓到他今晚跑出林私会南柳,那小哥跑出来求救,还叫了南柳的名字,你说这能放着不管?所以我开枪了。” 庞将军见此事涉及南柳,不好再说。 封明月一怔,翻身下马。 “他人呢?” “……被拖回去了。” 所以人没救到,却起了冲突,还开枪伤了苍族人。 封明月气笑了:“先一边儿站着去,等会再来罚你。” 南柳回营时,指挥营的火已被浇灭,只剩黑色框架,仿佛来点风就能碎成灰。 总将营灯火通明,将士们都在门口站着,唯有宋瑜一个人杵在一旁,一眼就知她被罚站了。 南柳伏在马背上,朝只剩框架的指挥营扬了扬下巴,笑问宋瑜:“你干的?” 宋瑜大叫:“你还笑!你男人被逮回去沉潭了!” 南柳愣了一愣,脱口问道:“我男人?拾京?” “让你勾搭苍族人!”宋瑜鄙夷道,“这下完蛋了,你男人跑出来和你私会被苍族人抓到了,他跑到教场喊你的名字求救,被人拖了回去,所以我开枪了,可封将军他们都骂我坏事!” 待南柳反应过来,正要策马疾奔,封明月喝止住了她:“南柳,你先过来,不要急。” 不急? 南柳快要急哭了,她回头看到封明月,突然想流泪,有无助也有愤怒:“舅舅,那是拾京啊!他身上还有伤……” “南柳听话,你过来,事情总要先弄明白,不然你现在去哪儿找他?怎么找?” 南柳狠狠甩了下马鞭,含泪喊道:“玄衣卫何在!速去墨玉潭,只要见到人,立刻给我带回来!” 舅舅? 玄衣卫? 宋瑜魂飞天外:“……什么?什么情况?” ☆、第17章 约定 将圆的月照着夜空,夜色深蓝透紫,寥寥几颗银星稀稀疏疏垂在天边。 月光洒在祭坛上, 拾京半昏迷着,珠明咬着手,不安地看着巫依。 巫依慢慢说道:“珠明,这是邪魔在做最后的挣扎。” 珠明:“婆婆……拾京受伤了。” 巫依没有答话,她手中的藤木拐杖敲了敲祭坛,发出咚咚的响声,回荡在祭坛周围。 她抬起头,望着远空中的星,头上银制的猫头鹰随着她的动作,张开了嘴,镶着红玛瑙的眼睛看向圆月。 巫依说:“还有一天,扶苍星就要升空,愿溪水母神接受她女儿们的祝福,让她得尝所愿。” 长久不见拾京回来,贝珠忐忑不安。 听到号角声时,贝珠焦急万分,怕拾京跑到哈什山去。 溪砂找到她,告诉他珠明把拾京放跑时,贝珠的心咯噔一声,到底还是出事了。 拾京不仅去了哈什山支援族人,而且还受了伤。 更可怕的是,珠明也卷了进来。 贝珠匆匆赶去祭坛。她知道,珠明不会突然放走拾京,他这么做,或许和祭典有关。 贝珠望着夜空,干净澄澈的天空中,皓月撒在树林中那近而清亮远而雾茫茫的银辉。 “若真有神明,他们怕是早已对这片土地中的人失望透顶了吧。” 溪砂很是不解:“贝珠,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第19节 贝珠道:“溪砂,珠明那么做应是有理由的。” “对啊,巫依婆婆说,越是虔诚的人越容易被邪魔诱惑,陷入罪孽的深谷。” 贝珠神情少有的严肃,仿佛不是溪砂所熟悉的和善亲切的贝珠。 “溪砂,你知道巫依和大母祭典时要做什么吗?” 溪砂茫然道:“祭典还会做什么?不是要一起赞颂溪水吗?” “她们一定是要对拾京做什么。” “告诉母神拾京要成为苍族人,让母神借溪水的纯净将拾京那一半外族血净化……难道不是?” 贝珠加快了脚步:“肯定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溪砂更是迷茫。 贝珠问他:“溪砂,如果要拾京成为真正的族人意味着要他付出生命代价,你会不会同意?” 溪砂回答不上来,他想了好久,只是坚定的摇头:“贝珠你放心,溪水母神如母亲一般仁慈宽厚,她仁爱一切生灵,不会伤害我们的。” 贝珠神色怜悯而复杂。 贝珠到达祭坛时,巫依还在审问拾京。 对于苍族人来说,溪水有净化心灵的作用。 拾京浑身上下被溪水浇了个透,背后的箭伤依然没有处理,水流淌下来,衣服的每次摩擦对他而言,都像锋利的刀片刮在伤口处。 拾京没有力气说话,他竭力保持着清醒,意识却越来越沉重,他困倦不堪,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一直以为自己清醒着,可实际上,他已昏过去多次。 见到贝珠来了,珠明叫了一声阿妈。 母子俩相视一眼,贝珠压下心慌,给巫依行了触额礼。 巫依面无表情问她:“溪清让你看管拾京?” 贝珠回答:“是,祭典之前,拾京住在我那里。” “他今日私自出林,还穿了外族人的衣服,你可知情?” “我知道。” 珠明吃惊地看着他的阿妈。 贝珠说道:“是我让他出去的。今夜是外族的祈愿节,如同我族的祭典。他身上流淌着一半他父族的血,在成为真正的苍族人之前,他可以到林子外去,参加他们的祭典。” 巫依的藤木杖敲击着脚下的祭坛,她愤怒道:“谁准你自作主张!” 贝珠语气平静:“我是巫藤的溪水姐妹,她如同我的亲姐姐。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身为母亲可以替儿子做任何决定。” “他在你这个母亲的教导下犯了大罪!”巫依头顶的猫头鹰一颤一颤,跟活的一样,红色的圆眼睛盯着贝珠,“他迷惑了你的亲生儿子,私逃出林。他不经允许私自与外族人接触,还抛弃了我族的衣饰。所有的这些,都代表着,在你的教导下,他的心灵依然被邪魔占据,他身体里流淌的血,依然充满了叛逆与邪恶!” “那你判我的罪好了。”贝珠平静道,“是我教导出了问题,罪在我。树木长不大,是因为雨水阳光不眷顾于它,幼鹿不食嫩草转而尝试血与肉是母鹿未尽到养育之责。今日之事,不是拾京的错,也不是珠明的错,而是我的错。” 巫依干瘪的嘴缓缓说道:“你有错,但拾京和珠明也免不了责罚。” 贝珠垂着眼,字字清晰:“溪水养育林中万物,一视同仁,不仅养育温驯的鹿,也养育了凶恶的狼与虎。溪水的宽仁厚德,身为她养育的后人,我们应该称颂效仿。巫依,看在溪水的份上,我请求你宽恕这两个孩子。” 拾京睡了好久,睡梦中隐约中听到了贝珠的声音,随即,背后一阵剧痛,他瞬间清醒。 他忍不住疼痛,呜咽一声,睁开眼,看到贝珠在他身旁,仔细帮他裹着伤,取出的箭头放在旁边。 拾京强撑着精神,扯动了嘴角,对她笑了笑,轻轻唤了句:“阿娘。” 贝珠伏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阿京,你好傻,为什么还要回来?” 拾京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祭台上,手腕上套着锁链。 贝珠见了,说:“阿娘在想办法,一定会在祭典之前偷出钥匙,让你离开。” 拾京忽然红了眼圈:“阿娘,我阿爸怎么办……” “你傻吗拾京?”贝珠低声训斥他,“只要你活着,什么时候回来接你阿爸都可以!等你找到他的家人,一起来接你阿爸回去,巫依和大母都不能阻拦!” “可我走了,巫依一定会趁潭水枯竭,把阿爸烧掉。” “不会的,阿京你要信我,不会的。”贝珠说道,“只要阿娘在,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绝不会!听话,等阿娘明天拿来钥匙,你就离开这里,找到你父族之前,不要再回来,听到了吗?” 拾京愣了好久,最终点了点头。 贝珠松了口气,忍着心中酸涩低声说道:“好孩子,愿真正的神明祝福你。” 忽然,北边林子传来一阵嘈杂,声音族长居住的竹楼方向而去。 贝珠站起来踮脚远望,只能看到蜿蜒的火把长队,一直延伸到玉带林外。 贝珠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问道:“拾京,今晚的事外面有人知道吗?” 拾京喘了口气,默默爬起来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避开背上的伤,倚在祭坛上的祭台旁,强撑着精神回答:“……青云营。我……跑到了青云营。” 贝珠微微露出笑容:“阿娘觉得你有救了,希望会是好事情。” 来的正是南柳。 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侍卫,以及青云营和赤珠营的两队人马,气势汹汹进林送和谈书。 南柳停在族长住的竹楼下,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大声说道:“大同怀远侯封明月,定远侯顾骄阳,明日前来与族长商谈迁林一事,这是和谈书,你们自己看。” 她把和谈书放在旁边的树桩上,对闻声出来的溪清轻蔑一笑,说道:“听不懂就找能听懂的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的答复。” 尽管听不懂,但苍族人见和谈书上插着孔雀羽毛,知道这是重要信件,连忙将和谈书送上竹楼。 溪清接过和谈书转身进屋。 不一会儿,她出来吩咐:“大母有令,叫拾京来。” 守门的苍族人回答:“拾京私会外族人,巫依将他锁在了祭坛,没办法前来。” 溪清皱眉:“……私会外族人?” 她看了南柳一眼,神情古怪。回屋与大母说了,再次出来吩咐道:“去和守坛人通报,我要去祭坛见拾京。” 守门的苍族又答:“守坛人因帮拾京弃族逃跑,巫依罚他在墨玉潭思过。” 溪清怒火烧上头:“这都怎么回事!” 竹屋里,大母慢悠悠地说:“溪清,不必通报巫依了,直接带他们去祭坛,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拾京看这张纸上写的都是什么。” 巫依在祭坛下的五彩缤纷的石阵中闭眼静思。 整齐的盔甲摩擦声,脚步声以及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传进她耳朵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在祭坛外站定。 溪清向她行了触额礼,说道:“打扰巫女静修。大母有命,外族送来了重要信件,需要拾京做译。” 巫依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摆了摆手。 南柳伸手裹紧披风,斜眼看了这个头戴硕大猫头鹰的老太太,哼笑一声,径自踏上石阶。 溪清愣了一下,欲要拦她,却被南柳身边的侍卫挡开。 南柳扭身从溪清手里拽过和谈书,走到拾京面前,见他憔悴不堪面色苍白,强忍着怒火和心头翻滚的心疼,把和谈书塞进他手里:“你还好吗?” 拾京神情呆呆的,回过神,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贝珠,展开和谈书,锁链哗啦啦响动着,南柳侧头问身边的侍卫:“这锁能开吗?” 侍卫答:“构造复杂,苍族的锁我从没见过,不清楚。” 南柳脸色阴沉。 待看到纸上写的字,拾京愣住了。 南柳笑道:“拾京,念出来。” 拾京似是恼怒,抬头瞪了南柳一眼,却见南柳笑了。 他叹了口气,念道:“拾……京,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听他不情愿地念出这句话,南柳哈哈笑出声来:“嗯,你最傻了。不过见你没事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你要把我吓死了,宋瑜……就是你今晚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偏说你被族人带回去沉潭了,我心都要碎了。” 拾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现在,告诉你族人,明天早上,我们要来拜访你们族的族长,谈的事情和玉带林有关,具体什么事,明日会告诉他们。” 南柳指着他:“你来做译者。”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明天我带你走。墨玉潭那边你放心,有人在那里守着,只要明天潭水见底,潭下有什么,我都给你捞出来,一根骨头都不会少。” 拾京呆愣地看着她。 “我舅舅说,今晚先确定你有没有事,暂且不能动手。他有他的大局要考虑,不愿与你的族人硬碰硬,所以你再等一晚,明天,明天就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南柳说完,又软了语气,征求他的同意,小心翼翼加了句,“告诉我,可以吗?” 拾京点了点头。 南柳露出笑容,再次说道:“拾京,你是真傻。” 他们在苍族人面前,正大光明完成了约定。 拾京看了眼贝珠,在贝珠意味深长的表情中,把明日和谈的事情告诉了溪清。 溪清狐疑地看着南柳,怀疑南柳同拾京说了其他的事情,但她没有证据,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和谈。 溪清重新卷好和谈书,做了个请的手势,让南柳离开。 南柳转过头,带着笑容轻声道:“拾京,明天见。” ☆、第18章 族长 苍族发现敌情的牛角声吹响时,族长住的竹楼依然平静祥和,族长和溪清正在吃晚饭,仿佛那连绵不绝的牛角声只是阵停不下的风,族长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改变。 玉带林中的动物似是被牛角声惊扰,鹿群轻快地越过小溪,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鸟群叽喳着离开树冠,拍翅向南飞去。 似乎除了竹楼中的人,其他的生灵全都怕那不停歇的牛角声。 溪清最小的弟弟刚刚能说出连贯的话,豆丁一般的小人儿还没桌子高,扒着门边问姐姐外面是什么声音。 溪清说:“是有人打……” 大母打断她,很平静地回答:“无事,他们吹着玩的。你快过来,不要扰你阿姐吃饭。” 第20节 母亲既然这么说,溪清再好奇再心急,也只好装作没听到,脸上云淡风清的吃饭。 晚饭吃的差不多时,牛角声也歇了。 战事结束了,聚集地外围的守林人到竹楼通报:入侵者已被逐出林外,有六个族人受伤。 大母仁慈地叫人收拾出旁边的竹屋,让他们把受伤的孩子们抬到旁边的竹屋,到自己的身边来养伤。 自始至终,溪清都不知道入侵者是谁,为什么会打起来,到底算谁赢谁输。因而,当南柳带着赤珠营和青云营的将士进林送和谈书时,溪清是害怕的。 她怕攻入林中的是青云营,怕之前和她起了两次冲突的女人这次以战胜者的身份进林来逼她低头认输。 溪清把和谈书拿给大母看,担忧地问大母:“这是什么?会不会是让我们投降的东西?刚刚我们和青云营打起来了吗?” 她的母亲懒懒看了眼那张纸,继续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溪清,不要让毫无根据的不安占据了你的心乱了你的阵脚。枪声是从西北边来的,和我们打起来的绝不会是青云营。底下站着的那个小姑娘,刚刚报出了两位故人的名字。和二十年前一样,仍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名字我不会忘记。若是他们,那更不会是为了刚结束的战事而来。何况,这纸上写的……溪清,叫拾京来。” 苍族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但苍族现在的族长,大母霞溪,却认得几个字。 其中就有拾京这两个字。 祭坛下,她妹妹和那个男人常住的地方,曾放着那个男人给自己儿子亲手磨出的小床,床头的木头上刻着拾京的名字。 不仅是床,当时,祭坛下的石屋中还有许许多多那男人亲手做的小玩意,明显小一号的杯子,色彩斑斓的陶碗,上面都刻着拾京的名字。甚至包括石屋一侧的墙,也有拾京的名字。 有些工整好看,有些歪歪扭扭。 而今,除了那面挪不动的墙,其余的东西无一例外全被丢进了墨玉潭。 大母没有同女儿多说,只是道:“叫拾京来,让他念念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月明星稀。 与青云营定好明早入林会面的时间后,溪清从祭坛返回竹楼向大母通报情况。 大母背对着门斜躺在竹床上,正在歇息,她没有睁眼,只缓缓问道:“拾京在祭坛?” “是。阿妈,巫依把他锁了起来。” 大母懒懒抬起眼皮,目光散漫,怕了怕正在她身旁熟睡的幼子,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私逃出林,穿了外族的衣服,还和外族人一起赏灯。” 大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纸上的字,他念了吗?” “念了。”溪清犹豫了一刻,说道,“可是阿妈,我觉得奇怪。” 大母的表情很玩味:“你说说看。” 溪清掏出她卷好的和谈书,仔细展开来,说道:“我知道拾京的名字怎么念。这张纸里面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念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但他再说给我听时,却说了很多事。我觉得这张纸上写得字,应该是给他看的。” “拾京看完后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明早青云营和赤珠营有两个人会进林同阿妈见面商量些事情,但没有说什么事。” 竹床挨着竹墙,顶上敞着一扇窗,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空。 大母撑着脑袋,望着夜空,说道:“明天,每三十年才会出现的扶苍星就要升空了。” 溪清不知母亲为何突然提起扶苍星。 大母问她:“溪清,你知道扶苍星对苍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溪清摇头:“阿妈,我从未见过扶苍星。” “扶苍星升起时,我们最接近溪水母神。那时,母神会聆听你的心愿。当扶苍星映在溪水中央的镜石上时,无论什么样的心愿,溪水都会送出祝福,为你实现愿望。” 溪清高兴道:“这就是说,拾京也能被祝福,成为我们的族人吗?” 大母摸着熟睡中的小儿子刚刚及肩的黑发,说道:“溪清,明日不必派人到墨玉潭守潭,让那些原本要守林的人现在到祭坛去,守住祭坛。明日祭典之前,除了我和巫依,其余的,谁都不能到祭台去。” 竹楼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急切而欢快。 “阿妈!”溪砂面带笑容,在门口停住脚,放下弓箭卸下弯刀,欢快地跑来,抱住大母,“阿妈,我听他们说,外族人刚刚来找我们谈事情?他们谈什么啊?” 大母揉了揉他的发顶,眼底多了些笑:“溪砂,你怎么一直跟长不大一样。我还没问你,刚刚跑哪里去了?” “……阿妈,我去了墨玉潭。”溪砂搓了搓自己的鼻子,小声说道,“我去送珠明了。” 大母轻轻点了头:“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无事就去睡吧,不早了,月亮都要沉下去了。” “阿妈,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溪砂看了溪清一眼,恳求道,“阿姐你能先出去吗?” 大母嗤笑:“你要说什么她不能听的?” 溪砂凑近大母,从肩头披挂的橘红色布挂中取出一个蓝紫色香囊,银线暗纹,绣工精致。 “这个送给阿妈……” 大母低眉一看,问他:“哪来的?” “捡来的。” 大母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溪砂连忙垂下眼,脸红道:“阿妈,这是夜空的颜色。” 大母眯眼笑道:“我瞧出来了,你这个表情……你喜欢这个小玩意?” 溪砂点了点头。 大母笑道:“拿去玩吧,外族人的一点小玩意,阿妈还不稀罕。” 溪砂笑眯眯收好香囊,却也不走,再看向大母时,眼神中多了些忧愁。 大母见他这个表情,慢慢说道:“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在阿妈这里不用藏着掖着。” “阿妈,我听到那些拿着火铳伤我族人的入侵者说,要我们离开玉带林,他们的皇帝要玉带林。如果我们不离开,就要放火烧了我们的林子。” 溪清一吓,问道:“当真?谁告诉你的?” “我们听到的,他们说的是我们的话。” 屋里静了好久,大母忽然笑了起来。 她语气依然平静:“好了,阿妈知道青云营明天要来谈什么了。溪清,溪砂,你们去睡吧。” 她懒懒翻了个身,说道:“明日他们来,就让他们回去。万事等祭典结束后再谈。溪清,让他们看好祭坛,看好拾京……不要让他跑了。” 离开竹楼,溪清吩咐完看守祭坛的事情后,叫住了一脸笑容的溪砂。 “溪砂,那东西哪来的?” 溪砂收起笑,说道:“捡来的。” 溪清却说:“祭典就快到了,你耳边淙淙流淌的溪水替母神听着呢!不要撒谎!” 溪砂坚定道:“没有撒谎,我就是捡来的,有人弄掉了它,我捡了它,那它就是捡来的。” 溪清压低声音道:“你明知那是……” “阿姐维护他!他丢掉不要的,我捡回来,那就是捡来的。阿姐,你的心是偏的,溪水明镜一般,早就映出了你的心偏向谁,我没偷也没抢,他不要的我捡回来,这也不行吗?阿姐,心偏了,小心以后溪水母神不承认你做我们的族长!” 这句话伤到了溪清,她恼怒道:“滚走,祭典之前别让我见到你自私的笑容!” 祭坛恢复了寂静。 南柳走后,拾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困倦袭来,他倚在祭台上的石床边,闭上眼任由自己昏睡过去,让天与地都陷入宁静。 贝珠轻轻将跳动着火苗的炉台推到石床附近,燃烧的柴发出一声轻响,拾京猛的睁开眼睛,警惕的眼神把贝珠吓了一跳。 见到是贝珠,拾京松了口气,他好像一直在提防着除贝珠外的族人:“阿娘还没走……阿娘去照顾珠明吧,我没事了。” “就快了。巫依刚刚催促我了。”贝珠笑了笑,说道,“阿京,你好像着凉了,声音听起来不大对,之前那个装满药草的香囊呢?” 拾京摸了摸衣服里的袋子,怔然片刻,垂下手,慢慢说道:“找不到了,可能掉在路上了……” 贝珠说:“没关系,阿娘帮你找点药草来……” 祭坛边传来拐杖敲地声,巫依静修完毕,走上祭坛,她卸掉了头上的猫头鹰,白发在火光和夜风中飘动着,一半橙红,一半银灰。 “你该走了,贝珠。” “巫依,拾京病了。” “野鹿有它自己的草地,从不去管野兔去哪里吃草。贝珠,你该走了,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拾京担心她会被巫依训斥,也道:“阿娘走吧……我没关系的。” 贝珠想到他与那个女孩儿的约定,深吸口气,按下心头的不安,和拾京道了别。 那个女孩能带人闯林以和谈名义正大光明与拾京约定明天带他离开,贝珠就不怕她会食言。 可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悬在喉咙处。 她终是不放心,又道:“巫依,请照顾他,请你像溪水一样仁慈无私,悉心照顾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巫依没有说话,贝珠怀着不安离开了祭坛。 拾京不敢再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巫依。 巫依的眼睛埋在深深的皱纹中,此刻,这双苍老的眼,流露着冰冷的目光,如同没有温度的银星。 拾京问她:“请告诉我,生与死,你会替我选哪一边?” 巫依答:“一切看母神的意思。母神若给你祝福,接纳你,你想死也死不了。” 巫依沧桑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信仰的虔诚。 她说:“她等扶苍星,已经等了很久。你的生死去留,十年前早已注定。” 祭坛被一排背着弓箭腰挎弯刀的苍族守林人围住,他们像站岗一般,面朝树林直立在祭坛边。 拾京愣然道:“……守林兵?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巫依却跟早知道事情会如此一样,她看着拾京,用沙哑苍老的声音慢慢说道:“她不放心你。拾京,你走不了的,把心中燃起的叛逆之火熄灭吧,不然绝望的灰烬迟早会将你的心掩埋。” 拾京沉默了会儿,说道:“明天青云营的人要来和大母谈事情,大母需要我来做译者。” 巫依笑了:“族长的意思很清楚,你难道还不明白?” 她慢悠悠朝自己祭坛下的居所走去。 合上石门前,巫依声音中带着拾京听不明白的笑,慢慢说道:“拾京,你或许不知道,你可比和谈的事重要得多。” ☆、第19章 祭典前 第21节 赤珠营活捉了几个神风教教徒,并不用严刑拷打,逮到他们的时候,顾骄阳报上自己的名字,他们就招了。 原来,神风教真的是冲玉带林下的矿藏来的。 然而他们并不是要和朝廷争矿藏,而是要给朝廷下绊子。 苍族占了块好地,玉带林下多少矿藏,恐怕苍族人自己都不知道。 三年前,凉州铜铁矿因地势地形所限,无法再开采下去,朝廷在洪洲和云州之间,定下了水运更便利,离朔州更近的云州。 因而,玉带林这块风水宝地就被摆在了桌上,不仅朝廷盯着,神风教和前朝旧党也都盯着。 只是神风教和前朝旧党早被新朝的气象磨的只剩半口气,不成气候,无法正大光明与朝廷夺这块肥肉,思来想去,也只能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 神风教教徒把神风教教主的计谋坦白的一清二楚,说教主收到封明月动身前往青云营的消息后,就开始了行动。 他们集合凉州的神风教教徒,来了一出声东击西,引开赤珠营,让几个前锋乔装成猎户樵夫潜入玉带林,冒充朝廷派来的人,伤几个苍族人,之后把锅往青云营脑袋上一扣,就算完成任务。 顾骄阳与封明月对视一眼,二人的表情一言难尽。 顾骄阳道:“你们神风教现在有教众多少?” “多着呢!”一个俘虏说道,语气中竟有几分炫耀,“十里八乡全都是,教主说了,我们神风教就像风,哪里有风哪里就有我们的兄弟姐妹,不仅乡野里有,京城也有!” 他自豪完,却听顾骄阳奇道:“这也行?能想出这种小儿戏耍般计策的蠢笨教主,神风教非但不倒,竟还能遍地开花?” 封明月笑她:“骄阳,你可别忽视了愚昧的力量。聪明人必是少数,十三州最不缺的就是只有两条腿一张嘴却没脑袋的笨人,这些教派随随便便说点风啊雨啊之类的话,借神的名义行愚昧之举,只要足够神秘,总会有人信的。” 那个俘虏不悦道:“明月将军,你这话就不对了,是看不起我们吗?我们教主真的很神的,他会预言,他说新朝马上就要完了。我们教主还说了,人没有什么聪明愚蠢之分,只有信神风和不信神风之分,不信我神风的人,生前再有名,死后也都会被风遗忘,无法依托神风投胎转生。” 他似威胁般看着封明月和顾骄阳,好像在说:“你们不怕没办法投胎转世吗?” 顾骄阳拍了拍封明月:“听见没,提前寻个没风的好地方,咱俩死后一起蹲那里,看他们投胎玩。” 封明月拍开她的手,笑着对俘虏说:“谢谢啊,我跟骄阳不投胎也能万古流芳,与日月共长久,不在乎你们那点风。” 顾骄阳来后,封明月明显更随性了些,这种气氛下都能玩笑。 顾骄阳偷乐完,坐下来问他们:“不过,有一点我倒是挺佩服你们教主的,你们派去玉带林的人,都从哪学的苍族话?” “岚城来的先生。”一个俘虏回答,“那人原本是岚城的药房伙计,跟我们乡里的姑娘成了亲,就留在我们教中了。他年轻时常跟着掌柜的进林挖药材,听得多了就学会了。苍族话好学,简单。” 顾骄阳笑眯眯道:“你会?” “会啊!”那俘虏还说了一句,回答道,“苍族话跟我们村东靠近凉州浮蛤那地段的话相似,反正我是觉得好学。本来我也是要去喊话的人,可你们赤珠营来的太快,我还没进林就被你们撵着逃了半里地,迷了方向……” 他滔滔不绝,顾骄阳和封明月对视一眼,笑的像狡黠的猫,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们需要会苍族话的人,因为明日南柳救走拾京后,他们不能让拾京再入玉带林做译。 南柳脚下带风,带着青云营和赤珠营的两队人从玉带林返回。 她直闯入帐,唤了声骄阳舅娘,对着封明月笑了笑。 封明月见她面带笑意,知她此行必是见到了拾京,放心问道:“人没事?” 南柳好心情道:“他无事。定的明日辰时三刻,明天就能带他回来。” 顾骄阳不知想起了什么来,眼神直了一瞬,问封明月:“像娘?” 封明月甚是无奈,却依然好脾气笑着,认真答道:“像,眼睛像,不过没那么阳光灿烂,许是少年时爹娘离世,心里压的事情多,有些郁郁的。不过,总体而言,南柳看人的眼光不错。” 南柳这才知道舅舅和舅母是在说拾京,失笑道:“舅娘难道还惦记着二十年前的夏天美人?” 顾骄阳也毫不避讳,直言:“匆匆一瞥,甚是惊艳。你知道我,疆场孤狼京中富贵花几乎看了个遍,猛然见深谷幽林藏着未沾俗尘的夏日晨光,着实印象深刻。只是可惜,那样清丽脱俗的美人竟没生个姑娘,不知她儿子身上还有没有她的影子……定是没留几分。她的美在秀,属于女子的那种特别的秀美,像泉水,男孩子怎可能继承这份秀骨……” 语气竟是遗憾的。 南柳回想初见时的拾京,正经回答:“秀倒也有几分,但拾京的话,美在于雅,别致出众。每次见他总会觉得,他和上次见到时又有不一样之处,清雅出尘又有带着些天真的纯净,可有时候又有沉郁之感,似是突然长了些年纪,气质也沉下去了几分……” 眼见她越陷越深,顾骄阳的眼也明亮了几分,似是感兴趣,封明月摇了摇头,重重咳了一声,强行终止了话题,问南柳:“明日做好计划了吗?舅舅只有一个要求,尽量不要起冲突。” 南柳收回早已飞出去的神思,笑道:“骗出来,苍族人很好骗,舅舅到时就说傅大人从京城来,要见译者。只要把人骗出来确保他无事,往后苍族问不问我们要人,我们也都无所顾虑了。” 封明月忧愁:“你是无顾虑了,舅舅可是要替你忙了!” 南柳懒洋洋笑道:“舅舅忙舅舅的,我呢,忙我的。你谈你的林子,我救我的人,定不会给舅舅添太多麻烦的。” 玉带林沉入黑夜。 拾京发烧了。 他眼皮千斤重,整个人就像在浪里沉浮,茫茫黑夜寻不到结束漂泊的亮光。 天地浑然一体,只剩自己的意识还守着一点点微弱的光,随着他的身体,慢慢沉下去。 他担忧着自己的身体,提防着外界的危险,却也无能为力,任由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失。 意识消失前,早些年,好多他已经忘掉的事情,一些细节,慢慢串成了一个圈,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 拾京想,哦,原来是这样。 那时,族长还不是族长,他见过她,在阿爸出事之前。 她知道阿妈藏着一个外族男人,也知道他是阿妈的儿子。 她来看过他。 那时,阿妈叫她阿姐。 阿妈说:“阿京,真是阿妈的姐姐,你霞溪阿娘。” 阿妈藏着阿爸和他的秘密,只有两个人知晓。 守坛的阿叔和阿妈的姐姐霞溪阿娘。 守坛的阿叔是个好人,笑起来很腼腆,总是会在得空的时候,跑过来抱抱他,叫他阿京,有时会把刚摘的果子送给他。 他跟着阿爸学做了好多东西,都是能随身带的小玩意,最早磨出的是枚木手镯,圆润漂亮。 后来,霞溪阿娘趴在石洞前,朝他招手叫他阿京的时候,手腕上戴着一模一样的木手镯。 拾京迷迷糊糊想道:“原来阿叔喜欢过霞溪阿娘……” 那时候,霞溪还会冲他笑,那时候,霞溪还不是大母,只是霞溪阿娘,是阿妈的姐姐。 后来……人为什么会变呢? 天上的日月东升西落,林中的溪水北向南流,它们从不会改变,始终如一。 可人为什么会变呢? 拾京想起,他被人从洞中拖出来时,最先见到的是站在祭坛中央,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霞溪阿娘。 人们把她簇拥在中间,他跑过去拽着她的鲜红色布挂,想求她去看看重病的阿妈,想告诉她,阿爸出去找守坛阿叔,还未回来。 阿爸的眼睛看不到,他怕阿爸迷路,又怕阿爸被人发现。 霞溪旁边的人把他拉开,叫霞溪大母。 “大母,这个孩子怎么办?” 拾京忘不了她当时的眼神。 曾经她眼中的温暖,像是被打碎,什么都不剩,唯有冰冷的光,带着恨意,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怜悯着,厌恶着,又万分复杂。 那是种他无法理解,既冰冷又炽热的目光。 霞溪说:“叫醒巫藤,我既成为族长,就必须像溪水一般无私又公正。今日,巫藤不再是我的妹妹,她犯下的罪孽与该受到的惩罚,即便像溪水岸边的沙砾一样多,我们也要一一数清。” 有人问道:“巫女触犯族规,我们该让谁去请溪水母神来审判?她没有选定下一任的接替者,我们怎么办?” “请巫依来。”霞溪说道,“巫依可以代我们询问母神如何做。” 拾京坠入冰冷的潭水,他醒过来,眼角滑落的泪滴在祭台上。 他想起来了。 阿妈倒在泥土中,暴涨的溪水刚刚退去,泥水弄脏了阿妈的衣摆。 鲜亮的衣服被泥土染脏,阿妈拽着霞溪的布挂,哭求霞溪放过他。 “阿姐!阿姐我求你……他是我的孩子,阿姐,你亲手抱过他,你忘记了吗阿姐!不要让他死,求求你了阿姐……你不能……” 霞溪远远望着他,又慢慢将头转向巫依。 她的眼神中,有对巫依深深的不满。 巫依是这样说的。 “好吧。母神仁慈,孩子可以留。他有一半的血属于我们,属于纯净的溪水。十年后,扶苍星升空,若有母神的祝福,或许能驱除他那一半外族血。” “巫依提前祝福大母,愿大母十年后,得到母神的祝福,得偿所愿。” 拾京睁开眼,渐渐看清了天空,有风无云。 已经早晨了。 他躺在祭台上,周围的树叶围成圆,中间一轮太阳,晨雾中温柔的白。 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却很冷。 发热的冷,尖锐的冷,由内向外,刺痛他的皮肤。 嗓子火辣辣的疼,连呼吸都是疼的。 他失声了。 拾京疲倦地再次闭上眼睛,听到了贝珠的声音,声音从祭坛外飘来,断断续续,隐隐约约,似是在恳请站在那里的守林兵让她进来看他一眼。 拾京微微抬了抬手,沉甸甸的锁链还在手腕上。 他想:“我昨天为何要回来呢……” 牛角吹响的时候,他完全没有多想,本能地回到了玉带林。 虽有怨恨,但毕竟是…… 或许真的有血脉的召唤,无形的血脉纽带捆绑着他,即便他有弃族远离之心,但对玉带林本能的牵挂却无法斩断。 拾京听到了巫依的藤木拐杖声,从他身边经过,远去,在坛边停下,呵斥了贝珠。 不知过了多久,拾京再次从昏睡中苏醒。 一切已回归宁静,只有风吹拂树叶的沙沙声。 他慢慢偏过头,见巫依正看着他,她恰恰遮住了阳光,头顶上银做的猫头鹰,在太阳的阴影下,变成了阴暗的黑色。 第22节 拾京无力地笑了笑,笑容带着讽刺和落寞。 他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神在说:“巫依,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了。” 她们等了十年,现在绝不会让等待落空。如果要取他性命,十年前他就该和阿爸一样,沉尸墨玉潭。 巫依将手放在他额上,探了温度,叹了口气。 “你不愿成为苍族人,不然你的身体不会挣扎反抗。”巫依说道,“拾京,这是上天的安排,认命吧。你若认命,天就会给你活路。若是执意被心魔诱惑,走上反叛命运安排的道路,你活不长的。” 拾京轻轻一笑,眼中火不灭,隐隐有股死不认命的倔强。 他又昏昏睡去。 巫依抬头,看向远方。 玉带林中央的入口,青云营赤珠营前来和谈的队伍缓缓进林。 巫依说道:“再不愿,祭典结束后,你也会死心,这才是你的命运……” 南柳一夜浅眠,清早醒来,刚出营帐,见封明月匆匆赶来。 “南柳,昨晚苍族兵力分布有变化。” 南柳哈欠打了一半,忙问:“什么变化?” “他们昨晚撤回守在林边的兵,重兵围守祭坛。” “……祭坛?”南柳愤然道,“难道他们打算锁着拾京让我们到祭坛跟他们和谈?!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顾骄阳说:“方向想错了姑娘,苍族的祭坛不经巫女允许,本族人都不敢轻易到那里去,你觉得他们会把和谈地点设在祭坛,让我们这些外族人过去?” “他们只加大了祭坛周围的兵力?”南柳疑道,“其他的呢?” 封明月沉声道:“一切如常。” 南柳似是不相信:“所以?” 顾骄阳接道:“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打算和我们和谈。” 若是定下和谈的地点,按理说必会提前布兵,重点把守。 可一夜过去,只有祭坛周围的兵力有变化。 南柳很是不解。 顾骄阳养的鹰长啸一声,盘旋在玉带林上空。 顾骄阳抬头望了眼,问道:“人在祭坛?” 南柳点头:“是,人锁在祭坛。” 顾骄阳吹了声口哨,鹰向玉带林南边飞去。 她说:“他们应该不会放人,也没打算和我们会面商谈。你的玄衣卫呢?” 南柳不知她要做什么,答道:“在墨玉潭。” “现有几人能用?” “七八个吧,还有雁陵。” “那就想办法把人偷出来吧。”顾骄阳这么说道,不理会封明月脸上的震惊,“不管他们谈不谈,我和你舅舅入林去见他们族长,稍微弄出点小事故,引一下兵力。你让你的玄衣卫查探好地形路线,把人偷回来。” 她见封明月欲言又止,一脸疲累不堪又无奈的神情,好心加了一句:“为了不让你舅舅愁白头发,尽量别和苍族人起大冲突。” 南柳点头:“我知道了。” 封明月叹道:“骄阳,我们主要是来和苍族商谈迁族一事,你怎么能……” “绝对谈不成。”顾骄阳道,“朝廷给了时间,给了任务,却不限方法。虽要先礼后兵,但他们既然不接我们的礼,那也不必有顾虑了,道声得罪开打便是。既然打都要打了,今日还谈个什么,直接虚晃一下,让南柳救个人得了。” 封明月找不到词反驳她,只好摇了摇头,万般无奈下嘱咐南柳:“探好路做好计划再去,准备好前不要贸然行动,还有,让玄衣卫去,你就待在这里,别给人添乱。” 南柳心里打着亲自去救人的主意,勉强应下。 顾骄阳的鹰折返回来,落在她肩头,爪子在她肩上轻轻摩挲了两下。 顾骄阳说道:“赤溪经过祭坛,祭坛南边无法布兵,你可以让玄衣卫由此道前去探路。找好路径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行动就打个信号,我和你舅舅帮你散些苍族的兵力。” 南柳高兴应下:“多谢舅娘!” 她二人把事定下,南柳匆匆去唤玄衣卫,封明月唉声叹气。 顾骄阳淡定道:“人命是大事。” 封明月嘴角抽着,说道:“我姐姐刚坐稳乾元殿的龙椅,我是想能和和气气解决就和和气气解决,若真要打,虽说这是咱们大同的土地,但跟明抢也没什么区别,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做些文章出来,民心又要乱上一阵了。唉……” “不打看样子也解决不了。”顾骄阳说,“三月先礼,把姿态做足,迁族的地方和气送去给他们看,有什么要求也都上报朝廷,尽量满足。百姓不瞎,都看着呢,到时候若还不行,就开打,打服为止。” 辰时三刻,顾骄阳和封明月带着两队兵进了林。 “你们的译者呢?”封明月问道,“我们是来拜访你们族长的。” 苍族人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们两边散开,苍族族长霞溪缓缓行来,她头上戴着繁复的银饰,银色苍鹰在上,宝石为目,长喙锋利如刀,阳光下银光璀璨,身上的首饰银铃红蓝宝石幽幽闪光。 封明月惊讶,小声对顾骄阳说道:“这是那个冬天姑娘吧?当族长了。” 二十年前,封明月和顾骄阳入林与族长商谈开林一事。 族长旁边立着一位姑娘,眸光深沉,不苟言笑,顾骄阳叫她冬姑娘。 没想到,二十年后,冬姑娘成为了苍族的族长。 霞溪坐在藤木椅上,做了个请的手势,又挥了挥手,一个胖乎乎的苍族女子坐在了她的右手边。 “二位请。” 那个苍族女子说着音调古怪的官话,封明月与顾骄阳互看一眼,坐到对面。 苍族从开林到闭林有十年之久,会说几句官话的苍族人也是有几个的,只是不那么流利罢了。 封明月放缓语速,礼貌道:“给族长问好,多年不见。” 那名做译者的苍族女没听懂多少,没说话。 封明月哑然失笑,展开地图,用更慢的语速说道:“我们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族长谈,你们族中,可有识字的?” 霞溪微微瞥了眼地图,对苍族女说了句话,苍族女用官话,费力地说:“我们不开林子,不接受所有外人,没有矿,不怕皇帝。” 顾骄阳笑了出来,说道:“明月,昨天神风教说的话,她们倒是听明白了。” 封明月略尴尬,语言不通着实不便,就是现在解释,以这位译者的官话水平,她们也听不懂啊。 鹰从南边俯冲而来,苍族人弯弓声四起。 顾骄阳眼睛一亮,知道这是南柳给的信号,她打了声口哨,鹰又滑翔至西北边,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顾骄阳慢慢笑道:“抱歉,我的鹰。” 不久之后,西北方黑烟滚滚。 封明月佯装惊讶,站了起来:“有情况?” 昨晚他们探知苍族调了守在玉带林北侧的兵驻守祭坛,因而,现在玉带林的西北方无兵看守。 于是,顾骄阳让青云营的几个将士跑到玉带林西北侧,在林外升了火烧木头。 苍族人见浓烟升起,以为西北侧林子起火,连忙等待大母下令。 霞溪抬了抬眼皮,唤来溪砂:“你带着贝桑他们去看看。” “阿妈,是不是他们烧了我们的林子……” 霞溪摇头:“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去吧。” 她说完,又对溪清道:“你到祭坛去,巫依年纪大了,我怕她看不住拾京。告诉守坛的人,警觉一些,提防外族人到祭坛去。” 溪清不知大母为何有此担忧,不过仍是领了命令。 顾骄阳见她方向不是向北而是向南,眉头皱了一瞬,对封明月说道:“冬姑娘好像挺聪明。” 封明月却道:“南柳说苍族人并不重视拾京,可如今来看……” 顾骄阳沉思许久,说:“二十年前,冬姑娘就不喜我们这些外族人,你想起她之前看我们的表情了吗?夏姑娘和当时的族长对我们很和善,但冬姑娘看我们的眼神却截然不同。她不喜外族人,却又养着一个外族孩子,说是不重视,却锁在祭坛上重兵把守,听南柳说,祭典过后这孩子就是苍族人,她们如今这么宝贝他,应该也是这个理由。可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南柳带着她的玄衣卫藏在祭坛南端溪对岸的树丛中。 拾京躺在祭坛中央的祭台上,锁链的一端陷在祭台旁的石柱中。 放走顾骄阳的鹰,等了许久,却不见把守祭坛的苍族人有变动。 南柳叹了口气,有些心急。 她招手轻声唤来一位玄衣卫:“能先去看看他的情况吗?我看他好久都没动一下……” 那名玄衣卫轻功卓然,观好祭坛四周的情况,像片树叶,随风轻掠过溪水,悄无声息攀上祭坛。 巫依在祭坛下的石屋中还未现身,把守祭坛的苍族兵背对着祭坛。 那名玄衣卫微微松了口气,落至祭台前,探了拾京的气息,发觉他唇色苍白,脸颊两末不正常的红。 拾京张开眼,那名玄衣卫轻轻嘘了一声,见他怔然,猫腰研究他手腕上的锁。 拾京哑着嗓子,忍着疼痛轻声问他:“南柳?” 玄衣卫点了点头,指了指他手上的锁,又指了指南边的丛林。 拾京了然。 玄衣卫研究了半晌,摇了摇头,告诉他打不开,轻声询问他哪里有钥匙。 拾京慢慢抬起手,挣扎着坐起来,看着手腕上的锁,忽然笑了笑,伸出另一只手,在玄衣卫惊讶的表情中,掰断了自己的拇指。 他微蹙着眉,把锁环一点点脱掉,表情淡然,仿佛无知觉。 玄衣卫回过神来,惊出一头冷汗。 此时,却听一声冷喝。 拾京抬头望去,溪清指着祭坛上的玄衣卫,下令拿下。 玄衣卫翻身躲过箭雨,被不断落下的箭雨逼至祭坛边,回头看了眼拾京。 第23节 拾京有一瞬落寞,笑了笑,又躺了回去。 玄衣卫只好越溪离开。 溪清赶来,怒视着拾京:“你想做什么,真要弃族离开吗?” 拾京闭上眼,不想说话,也说不出话,疼痛令他无比清醒。 他想起了霞溪阿娘看到阿爸时的目光,又冷又恨,却有着异常的炽热。 石门开启,巫依执杖而来。 溪清责怪她:“为何不看好他?若不是我赶到,他就被外族人带走了!” 巫依冷冷看了眼溪清,又沉默地看着拾京。 溪清深吸口气,走下祭坛去向大母报告情况。 巫依绕着祭台走了一圈,问道:“锁怎么开的?” 没人回答她。 巫依用杖挑起锁链,见锁环完好,拿过他的手仔细一看,不可置信道:“看来你真被邪魔疯了心智!” 她叫来守坛人,用藤条把他捆在祭台上,捆的结结实实。 “我说过,你的命运早已注定,放弃挣扎会让你活得更久。” 拾京声音微弱,巫依却清楚的听到他在说什么。 “巫依,你是要把我献给溪水,还是献给大母?” 巫依手指搓着藤杖,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说完就要随着风消散:“我错了,我一直以为你要把我献祭给溪水。我从没想过……巫依,她是我阿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我叫溪清姐姐,叫溪砂哥哥……” 巫依说话了。 “今晚祭典过后,你是苍族人,你身体里的血是新的,不再是谁的儿子,你只是苍族人。” 未能救出人,南柳返营,封明月说什么都不让她再进林。 “你耐心些,今晚祭典,祭典前他人肯定无事。”封明月说道,“第一次没成功,你大白天的再去劫人,肯定也不会成。不如耐下性子,好好做个计划。” 南柳无法冷静:“他把自己的手折断了!我却要让他等到晚上?!他们那群苍族人,就那么放着他不管!侍卫说他病了,身上还有伤,现在还断了手。” 南柳深吸口气,却依然不能平静,红着眼眶,又急又气:“舅舅,肯定是出什么事了。他昨天不顾一切跑出林求救,今天看到有人要带他走,连自己的手都能折断……肯定是出事了。” 南柳别过脸擦了泪,说道:“我要去抢人,兵借我。” 封明月拼命说服自己要理智,开口训斥道:“为了点儿女私情就要动兵动枪,传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我连自己看上的人都抢不回来,眼睁睁看着他在那破林子里受罪,这难道不招人笑话?!” “我又没说不让你救!”封明月按住她,把她按坐下来,“和谈告吹,仗总是要打的,但你不能凭着一时冲动就要带兵抢人。苍族人不是羊也不懂什么战争礼仪,你带兵去,他们不怕,进林就是打,怎么,你是想让我们大同这些将士,就为了你看上的一个人,为你的冲动流血牺牲?” 封明月气愤道:“我的兵就算死也要死在战场上,不是你封荣的儿女情长上!” 南柳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冷笑道:“那我自己去救。” 封明月舍不得打她,狠狠一巴掌拍在桌上,气了好久,说道:“你休想从我这儿带走一兵一卒。” 南柳带着一身冷气,僵着脸离开。 顾骄阳在帐外溜鹰,见她气势汹汹杀来,嘻笑一声,扯住了她的披风。 “消消气,你听舅娘说一句。” 顾骄阳放飞了鹰,俯身在南柳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南柳一怔,问道:“当真?” “那还有假?”顾骄阳说道,“不打无准备之仗。我和你舅舅来之前向傅起问了个明白。傅尚书研究苍族三十多年,他说的话你总该信吧?扶苍星对苍族而言意义重大,因而今晚的祭典,整个玉带林无人看守,所有的苍族人都会到祭坛去,趴在地上跪拜溪水母神,心中默念颂歌并要说出自己的心愿,整个颂歌完成之前,他们不能中断这个仪式。你就等这个时机就好了。” 顾骄阳又问:“你舅舅给你多少兵?” 南柳嘴角一抽,没好气道:“我自己带侍卫去。” “侍卫怎么行呢?”顾骄阳笑着摇了摇头,“术业有专攻。侍卫不是兵,擅长的东西不一样,埋伏救人布兵阵,这种还是要兵的。” 南柳略一思索,确实觉得只带侍卫不妥。他们要在玉带林布兵埋伏观察时机,确保到时候能一次成功。 可就是封明月说的,青云营和赤珠营的兵将,就是流血也要流在真正的战场上。 她的身份昨晚已曝光,大家也都知晓,因而,她之后的所作所为,代表的不是朔州柳家的南柳,而是大同的公主封荣。 堂堂一个公主,动用青云营赤珠营的兵力,为她一己私情轰轰烈烈进林抢男人……南柳叹了口气,可能真的会寒了这些青年才干为国效力的热血。 顾骄阳笑问:“南柳平时在青云营,有没有关系好的朋友?” “朋友?” “嗯,柳南柳的朋友。除了雁陵,还有没有其他人?” 南柳呵呵一笑,谢过顾骄阳,匆匆奔向教场。 宋瑜他们正在练习火铳,马上扛枪打靶。 南柳跃上马,狠狠甩鞭,枪声阵阵。 自从知道她身份后,宋瑜不敢和她说话,只敢缩在姚检身后,巴巴看着她。 南柳缓缓行来,对宋瑜说道:“宋愚昧,你欠我三文钱没还。” 宋瑜半晌没合拢嘴,很想狂叫你缺那点钱吗? “晚上要不要跟我去趟玉带林。” 宋瑜愣道:“干什么?” 南柳垂眼擦拭着火铳,吹了吹枪口的烟,淡淡道:“抢个人。” 宋瑜还在状况外:“呃……抢完回来,我就不用还了?” “行吗?”南柳短暂笑了一声,说,“你要把我当朋友就点个头,不想去我也不强迫你。” 宋瑜差点咬到舌头:“娘咧我跟你……” 姚检突然插话道:“是昨天跑出林的那个小哥?” 南柳点了点头:“若是你们把我当朋友的话……” “当呀!”宋瑜说道,“南柳你能把我吓死!昨天知道你是那谁谁后,我以为你会回来揍我……我跟你说,我还就乐意跟你这种人做朋友,玩命作死起来根本不顾身份,一套一套的。不就是抢个人吗?你就是抢座山,我也愿意去,走着!谁让我欠你钱呢!” 姚检啧了一声。 “姚贱人去不去?”宋瑜问姚检,“没听出来吗?南柳抢人,但没人跟她一起去抢。为了朋友,我帮,你的话……你之前也骂过南柳,这债你要还!” 姚检心中骂道我他娘的又欠什么债了?!嘴上却说:“那就算我一个吧。” 就当为自己博个再平坦一些的前途。 宋瑜兴奋道:“咱们什么时候开抢?” 南柳望着玉带林,说道:“太阳落山后,我们就进林等待时机。” 太阳西沉,地平线吞噬了最后一道光。 苍族的祭坛旁,燃起了火把。 珠明结束了忏悔,低着头站在巫依身后,神情悲伤。 贝珠站在祭坛下,抬头望着祭坛四周的火把,手中紧紧攥着一枚小小的骨哨。 ☆、第20章 地动山摇 圆月旁有一颗璀璨的银星,即使是明亮的月光也无法遮挡它的光芒。 星是冷的。 月光亦是冷的。 苍族人围在祭坛旁,他们身着盛装,当月亮的倒影映在祭坛中央,盛着溪水的瓦盆中时,祭典开始了。 他们围着祭坛跺脚歌唱,在银铃声中张弓向月,甩起长长的黑发,像舞,更像武。 他们齐声唱响对溪水的颂歌,火把噼里啪啦,在黑夜中愈燃愈烈。 包围圈中的一个苍族男人登上祭坛,点燃了手中的火把,在唱诵中,将火把抛掷入溪水。 火光被溪水熄灭,人群爆发出欢呼声。 巫依在银饰哗哗的响动中,走上祭坛,头上的猫头鹰被火光照亮。 “愿溪水母神庇佑她的后人,使她虔诚的后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巫依抬手,口中念着古老的赞词,古怪的音调像溪水汩汩奔流,跨过岁月的长河,流淌到今夜,带给人们奇迹般的宁静。 南柳和她青云营的伙伴们藏在树丛中,紧紧盯着祭台,拾京躺在祭台之上,一动不动。 南柳现在的心就像被烈火炙烤,又疼又煎熬。 宋瑜猫在她旁边的树上,嘀嘀咕咕:“奇怪了,这里怎么没有鸟也没有蛇?” 巫依唱诵完,停了下来。 祭坛突然陷入寂静,连风都停驻了。 巫依仰头,望向月亮旁边的那颗银星,又低头看向祭坛中央,浸在溪水中的一块磨平的石头。 石头像面镜子,夜空的颜色映在上面,银星由下,缓缓向中央移去。 巫依说:“让我们迎接溪水母神的第一个祝福。” 她走向拾京,见他还昏睡着,招手让珠明来。 珠明踟蹰着,在巫依冷厉的目光中,走了过来。 巫依指着陶罐中的溪水,说:“弄醒他。” “婆婆……”珠明不忍,却还是屈服于巫依的注视下,提起陶罐,把冰凉的溪水泼向拾京。 南柳她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再忍一会儿,然而怒火烧的她太阳穴跳着疼。 第24节 “他们在折磨他……”南柳有些想落泪,她死死抠着身下的树枝,生生将树抠掉一层皮。 拾京醒了,他虚弱的呼吸着,目光也是散的。 巫依接过珠明递来的托盘,手指沾着染料,一边吟诵,一边在他额上画上了溪水的符号,三条淡蓝色的波浪,她蘸了凤花的花汁,将两抹红纹加深。 拾京脸上的红纹鲜亮欲燃,他轻轻动了动,恢复了些意识,眸光凝了几分,看向巫依。 巫依眼神淡淡,放下银盘,念道:“仁慈的溪水母神,请祝福你的后人,让他一半的外族血流淌干净,成为我们的族人。” 祭坛下的苍族人将手放在额上,闭上了眼,呢喃着:“愿溪水送上祝福。” “唱诵吧!” 巫依背对着祭坛下的人,从怀中取出了饮血刀。 珠明偷偷睁开眼:“巫依婆婆……” 巫依面无表情道:“若他得到溪水的祝福,即便是流干了身上的血,也不会死去。珠明,闭上眼。” 拾京看着月光下闪着银光的刀,上面沾有他父亲的血,他哑声道:“放走一半的血,我活不了的,你还怎么把我献给她?” 巫依在祭坛下苍族人的喃喃唱诵中,冷冷笑着,对拾京道:“献给她?你是邪魔,和你父亲一样,是迷惑人心智的邪魔!他不仅诱惑了巫藤吸走了她的灵魂,诱她坠入罪孽的深渊,现在还在诱惑着霞溪!他的引诱从没有停下,他的血流淌在你的身体里,二十年来诱着霞溪走向执念的深渊!霞溪是伟大的族长,她的一生应和溪水一样没有污秽!今日,我要放走你身体中一半的血,告诉她你没有得到溪水的祝福,你留在身体中的那一半血依然是肮脏的,我要你死在她面前,让她彻底断了执念,让她解脱,让她服从母神的意思!服从上天的安排!这才是溪水母神的意思!” 巫依的刀高高举起,落刀之际,枪声,骨哨声,以及珠明的叫喊声,同时响起。 祭坛下的苍族人停止了祈愿时的唱诵,茫然抬起头。 他们有的看向眼神坚定,如钢刀一般凌厉的贝珠,有的看向身后高大的树,树上站着一位玄衣姑娘,手中的火铳还在冒烟。 巫依的刀被珠明扑落,锋利的刀刃划在拾京的胳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口,血迅速漫出,染红了春衫和轻纱。 珠明擦了急出的眼泪,对巫依说了声婆婆对不起。 巫依歪倒在地,稀疏的白发挂不住头上的猫头鹰,红眼的猫头鹰摔在地上,摔碎了眼睛。 对面的树上落下几个外族人,如同踏云而来,轻盈又快速地踩着苍族人的肩膀,跃至台上。 与此同时,苍族人听到了蛇游走在沙地上,摩擦出的沙沙声。 声音密密麻麻响起,四面八方被蛇群包围。 贝珠灵巧地攀上树,再次吹响了骨哨。 一条条蛇从丛林中游出,人群炸开了锅。 “贝珠你做什么!让你的蛇离开!” “你想扰乱祭典吗?” 贝珠恍若未闻,盯着祭坛上的巫依。 “巫依,你果然是要取他的性命!” 闻言,霞溪睁开眼,眸光阴沉的可怕。 溪清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巫依。 巫依见祭坛下抬起很多张或是震惊或是茫然的脸,大声道:“我只是要分离出他体内一半的污秽之血!我听到了溪水母神的嘱托,只有这样才能清干净他的外族血液!这是神谕!” “撒谎!”贝珠的蛇游向巫依,“溪水母神根本什么都没有说,你是个骗子!” “你疯了贝珠!”巫依站起来,敲着手中的藤杖,“你竟敢质疑溪水母神的神谕!” “我十年前没有站出来指出你是个骗子,今天我一定要站出来。”贝珠笑道,“神谕?好呀,贝珠也有溪水母神的神谕,她告诉我你要杀了这个可怜的孩子,这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你的举动使天地共怒!” 骨哨再次响起,即将爬至祭坛的蛇群却突然四散开来,像是受到了惊吓,疯狂地向丛林中钻去。 贝珠愣了,蛇群不知在怕什么,根本不听她的控制。 没有了蛇,苍族人镇定了下来。闯入祭坛的外族人割断了藤蔓救起拾京,霞溪大声下了攻击的命令。 迅速恢复秩序的苍族人反应过来,搭上弓箭。 贝珠用流利的官话朝南柳大声喊道:“动作快些,带他离开!” 巫依嘶声道:“贝珠!你帮助外族放走邪魔,你这是叛族!母神暴怒,她会降下罪,惩罚这片大地!” 贝珠说:“骗子,才不会有什么神明!” 南柳焦急,情势危急下,他们也不再等时机冲出来救到了人,但现在却被堵在了祭坛上。 南柳抓过巫依和珠明,想带着这两个人掩护背着拾京的侍卫离开。 然而苍族的族长好似疯了,根本不在乎南柳手中的族人,抢过弓箭,一箭穿来。 南柳避开箭,怒火烧了起来,迅速瞄准她,打中了她的前胸。 族长中枪,局面失控了。 苍族人几乎要化身为疯兽,张弓声四起。 就在箭雨即将把南柳他们射成刺猬之时,大地剧烈地晃动起来。 整个天地都在抖动,眨眼功夫,树木倒塌地面开裂,祭坛从中间裂开,石块飞溅。 从深林那端裂开的巨大缝隙吞噬着这片土地上的一切。 巫依攀着石柱愤怒咆哮:“贝珠!母神发怒了!她降罪在这片土地上了!这就是不杀死邪魔的下场!” 再没有人阻止南柳她们。 宋瑜大骂一声:“他娘的我说今天林子里怎么没看到鸟!” “……地震?!”姚检背着拾京,抓起南柳,飞快躲避着裂缝的速度。 雁陵仗着腿长,竟然跑过裂缝追来的速度。 山石崩塌,溪水被泥沙覆盖,夹带着碎石断木的溪流暴涨,如同取人性命的野兽,收割着居住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的性命。 南柳他们再也不用考虑劫到人后如何才能离开祭坛不被苍族人追杀的事情了。 谁也顾不上。 人在自然界的力量中,渺小的如同沙砾。 混乱中,南柳他们得以全身而退。 他们狂奔出林,在摇晃的土地上跌跌撞撞跑向青云营,封明月站在摇晃的土地上,神情严肃地看着他们跑来。 数了数人数,他松了口气。 “林中情况如何?” 南柳喘息着,摇了摇头,快速说道:“似比林外更严重,等停下来再说。苍族这次……” 顾骄阳安抚好自己的鹰,说道:“震源在玉带林南,苍族首当其冲。” 南柳急道:“先不说这个,拾京伤的很严重,刚刚叫他名字没反应,舅舅快找医师来!” 不久后,剧烈的震动停止了。 大地一片狼藉。 青云营和赤珠营分配了任务,赤珠营到岚城察看灾情,青云营进玉带林帮苍族救灾。 救出人,南柳一颗心暂且放下了。 安置好拾京,她坐在榻前,望着他那张憔悴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他还未苏醒,发是乌黑的,脸是苍白的。他窝在被褥中,气息微弱,像春天的雪,一不小心就会融化消失。 南柳的手一直扣着他的脉门不敢松开,生怕他的脉跳着跳着就停歇了。 她看着他手上的绷带,心里委屈道:“他怎能狠下心这样对自己……” 玄衣卫回来了,通报了墨玉潭的情况。 南柳这才想起自己嘱咐过他们去墨玉潭捞拾京父亲的事。 “墨玉潭……被埋了?” “山石崩塌,瀑布都不再流淌,墨玉潭周围动荡剧烈,山石砸下,把潭盖的严严实实,人力无法撼动。” 南柳怔了好久,点了点头,看向拾京的目光更是心疼,她叹息道:“知道了,辛苦你们了……” ☆、21.放逐 青山绿地不再, 玉带林内外土地龟裂树木横倒。 外面人来人往, 青云营从上到下都忙得脚不沾地。 南柳守着拾京,在外面的嘈杂和纷乱中, 扣着他的腕心中默数着, 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让自己再任性一些, 不去想其他的事情,悬着心, 靠着塌边浅眠。不知过了多久,手中的脉猛的消失不见, 南柳惊醒,侧头见拾京睁着眼, 正看着她。 目光清亮干净,无喜无愁,专注地看着她。 他的手轻轻收回去, 南柳心中一空,怔了好久, 轻声笑道:“醒了。” 她双手轻拉过他的手, 俯身在他耳边悄声道:“让我牵会儿, 不然睡不踏实。” 她说完刚想抬头, 拾京的另一只手放在了她的发上,把她按进怀中,慢慢闭上眼。 南柳先是一愣,而后内心像炸开了烟花,烟花一路蹿高,在她恢复笑意的眼中绽放开来。 拾京哑着嗓子,用比呼吸声还要轻微的声音,叫了一声南柳。 南柳高兴坏了,连忙应了声:“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又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南柳抬头一看,人已经沉沉睡去,似是踏实了些,一直轻蹙着的眉头,现在舒展开。 南柳凑上去,想要用嘴唇碰碰他的脸,靠近时又觉现在不是时候。 这不是趁人之危吗,和轻薄又有什么区别? 她一边说着欠火候,若是这么做了定是不妥,一边恋恋不舍坐直了,拉过他的手,轻轻摩挲着。 拾京的手像他的人,美中带着秀雅,南柳一根根指头轻揉过去,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股钻心的痒又腾了起来。 南柳心想,我就轻轻碰一下,就碰一下,我本就出于真心,不欺不骗,不是轻薄。我若现在亲他一下,并不是趁人之危,亦不是玩弄他,我是认真的,出于真心的喜爱,情谊真切…… 南柳说服自己后,慢慢靠近他,唇轻轻碰触那抹似要烧起来的鲜红,却又跟偷香人一样,一触即走,不敢停留。 第25节 南柳心怦怦直跳,悸动的心令她手脚不知放哪儿好一些。 拾京的肌肤依然是滚烫的,即便是一触即分,那滚烫的热度依然停留在南柳温热的唇上,南柳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叹息一声,手指顺着他的黑发游走,闭上眼缓了神,慢慢坐起了身。 拾京对此一无所知,毫无反应地沉睡着。 冷静下来后,南柳指尖绕着他的发,心道:“怎么还是有趁人之危小人行径的感觉?” 外面天色已明,南柳见人影映在账帘中,俱是脚步匆匆。 她听到帐外有人说着,已经卯时了。 这是月圆后的第一个清晨。 漫漫长夜已过,现在依然余震不断,提醒她昨夜的惊心动魄天摇地动,那不是梦,是真实发生的事。 这是新的一天,南柳郁郁不乐,昨夜她避之不想的问题,今天不能再拖了。 诸多事情压在心头,南柳心中烦躁,然转开视线,看到窝在自己身边熟睡的拾京,她的烦躁感一扫而净,荡然无存。 南柳欣慰地想,起码人在自己身边,二人都不会再受煎熬,自己之前分给玉带林的那份心,牵挂他的那份心,也已回到肚子里,万分踏实。 雁陵进账时,见的是这副画面。 南柳一点点解着拾京的头发,缠发的藤蔓和那朵早已枯萎发皱的白花垂在榻前。 一国公主,现在像一个已结亲多年的妇人,一脸平静祥和,唇边眼底淡淡笑意,给自家夫君梳发。 南柳的手指从拾京的发间穿过,轻柔仔细地散着他的头发。 其实想想看,这也没什么,又不是什么香艳不能入目的画面。 此情此景,实属平常,但雁陵莫名就面红耳赤起来。 她默不作声退了出去,在帐外重重咳了一声,大声说道:“南柳我进来了啊。” 再次进去,她见南柳瞪着她,眼神不满。 雁陵心想:还有什么不满?我都专门退出去打报告了! 她走近,刚要开口说话,南柳小声嗔怒道:“声音轻点,好不容易才睡安稳。” 雁陵板着脸,恍然大悟,知道南柳为何不满,点了点头,蹑手蹑脚坐下来,小声报着现在的情况。 南柳听完,沉默不语。 因昨夜地震,玉带林地面断裂,苍族人常居住的地方沉入土地中。 再加之南柳打伤了族长和巫女这两个最受族人尊敬爱戴的主心骨,现在的苍族像砍了头浑身是伤的龙,面对天降灾祸,几乎没有丝毫反抗能力。 昨夜的那场地震,对苍族人而言,几乎是灭顶之灾。 南柳沉声问:“这么说,他们拒绝我们的施救?” “不好说他们到底什么态度。我们看他们的样子,确实是想接受援助的,可大概是你昨天……咳,反正就是,他们现在还记着仇。族长和巫女都被你伤了,听说族长伤的挺严重,目前靠她女儿传话。她女儿吧,脸色挺臭的,我们说什么都不听。” 南柳隐约记起昨晚忽视掉的一些细节,问道:“你们怎么跟他们沟通的?” “昨晚那个放蛇的女人会讲官话。”雁陵说道,“深藏不露。” 雁陵说完,见拾京动了动,南柳连忙安抚,雁陵又红了脸,知道自己声音惊扰到了他,乖觉地压下嗓音,说道:“那个放蛇的女人能说会道,好像族内地位不低,她是有意接受我们援助的,不过族长的女儿坚决不同意。现在苍族人大约分两拨,一拨愿意接受帮助,另一拨死不情愿,看样子还想来找你报仇。” 南柳轻蔑一笑,根本不把这事放心上,已经懒得点评了。 “有意思的是,昨晚前去援助,苍族和我们差点打起来,那个放蛇的女人不知说了什么,他们那边都停手了,然后她跟明月将军说……大事不能在月亮底下思考,大家容易被迷蒙的月辉遮住心智,还请将军在明早太阳升起后入林,那时,我们也会静下心来思考去留。” 南柳讶然:“的确有点意思。” 雁陵点头道:“明月将军也是这么说,他交待我们,重点说通这个女人,帮她拿到苍族的指挥权,事就算成了一半。” 太阳脱离地平线时,贝珠找到了溪清。 溪清从昨晚搭起的简陋的竹篷中走出,见到贝珠,却道:“叛族者!” 贝珠说道:“凤花未开花之前,人们分不清它是凤花还是有毒的朱斑草。我是不是叛族者,在你见到真相之前,请不要轻易下结论。溪清,巫依是个骗子,她欺骗了你和大母。她不会让拾京成为苍族人,她要的是他的性命。” 溪清怒道:“你呢贝珠?你帮助外族人带走了他,你让他背上弃族的大罪,那些外族人还打伤了阿妈和巫依!” 贝珠摇头劝道:“溪清,求你像溪水一样静下来想想,你不觉得事情就像今早的晨雾吗?在你看清真相之前,不要被愤怒蒙蔽双眼。你没有看到当时掉落在祭坛上的那把引血刀吗?我在远处的树上都听到了刀落地时的声音,若是那把刀扎进他的心,他如何能活下来?” 珠明走上前,对溪清说道:“溪清,我对溪水发誓,巫依真的要杀了拾京……” 他垂着头,想起当时在祭坛听到的话,终于,一股脑说了出来:“巫依说,拾京的阿爸迷惑了大母,拾京也一样,大母……大母对母神许过愿,想让阿京成为苍族人,追随他阿爸的影子。巫依想杀了拾京,把大母的心从可怕的深渊中拉回。” 溪清好半晌没反应过来,连贝珠也稍稍愣了片刻,一脸吃惊。 珠明将手放在心口,再次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 太阳垂入地面时,一队苍族人来到青云营。 南柳从营帐出来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斜阳下,溪清额上熠熠发亮的红宝珠。 雁陵绷紧神经,护在南柳身边。 南柳笑道:“怎么,来要人?” 溪清怒视着她,不知是红宝珠的光还是夕阳的红光或者是错觉,南柳见她眼眶通红,和眼下的那抹红纹几乎要同色。 溪清只说了两个字:“拾京。” 南柳收起笑,直直站着,眼中迸出厉色:“不给。” 对峙半晌,溪清看向身旁的溪砂,溪砂像刚哭过,从布挂中里拿出那个香囊,递给姐姐。 溪清把香囊扔了过来,南柳抬手接住,手指摩挲着上面的银丝牡丹暗纹。 “哦,原来是来还东西的。”南柳慢慢扯出一丝假笑,“东西我替他收下,你们走吧。” 溪清没动。 但她的意思南柳很明白。 她想见拾京一面。 南柳面上笑着,心中却烦躁地想:想进去看他,门都没! 溪清转了视线,盯着她身后的营帐,看了一会儿,眸子凝住不动了。 南柳顿感不妙,回头一看,真的是拾京。 他散着发,扶着门边,雪白的脸,乌黑的眼,身上还披着她搭的衣服。 溪砂见到拾京,鼻子一酸,似是要哭:“拾京!我……我们都知道……” 溪清没有说话,深深看了拾京一眼,转头离开。 溪砂吞下要说的话,追上阿姐,也离开了。 这群苍族人倒是把南柳弄了个莫名奇妙,不知道他们来青云营唱了一出什么戏。 溪清走出好远,忽然转头取下弓箭,一箭射来,没入营帐前的土地。 拾京垂下眼看着震颤的箭羽。 溪清大声说道:“拾京!我们要放逐你,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我们的族人,永远不要再回来!” 苍族人离开了。 拾京垂眸看了好久,头轻轻倚着门边,抬起眼,对着南柳微微笑了笑。 南柳大概能猜出几分,却也不问,只笑着问他:“感觉好点了吗?” 拾京点了点头,笑了笑,他别过脸去,闭上眼,一行泪缓缓滑落。 ☆、22.叶行之 苍族人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向玉带林更幽深的地方迁去。 探知他们连夜撤走, 封明月异常惊讶,百思不解,他举着火把站在玉带林边, 远远目送他们静静离去。 迁族安置的地图白天就给那个叫贝珠的女人送去了, 现在看来, 苍族人还是没能接受他提出的弃林迁居,到外面来生活的建议。 然而因为地震,苍族人也无法坚守长居地沉默地表示对朝廷征用土地开采矿产的抗议, 他们的决定竟然是向林子的更深处迁去。 封明月幽幽叹了口气:“万事万物, 包容开放才更有生命力, 他们的这个决定实在是……” 顾骄阳的鹰飞了回来, 她说:“连鹰都不愿去的地方,他们真有勇气, 明明出来生活更容易些。有时候, 人的想法真奇怪, 宁愿把祖上的破规矩奉为圭臬, 也不愿意尝试改变。” 封明月担忧道:“那个脑袋稍微好使的女人还是没能说服她的族人, 也是我托大, 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 如今……” “愁什么?我们的任务完成了。”顾骄阳喂了她的鹰,用肘顶了顶他,“谢谢老天吧,凑巧。” 封明月无奈至极,短暂笑了笑,又板起脸:“有时候不得不服,我大同还是有国运在的。” 顾骄阳拍了拍他的肩:“我回凉州了,你这边是完事了,我那头还要再陪神风教耍耍。不用送。” 封明月惊道:“现在回?” 顾骄阳嗯了一声,嘟囔道:“回之前得看那个小子一眼,南柳一直护着,我都不好意思进去。” 封明月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被顾骄阳准确预知,抢先一步:“我只是去看他像不像他娘,莫醋,男人我也就喜欢你。” 封明月只好把话咽下去,化作一声感叹,摇头让她‘滚’了。 顾骄阳带着她的鹰背过身给他挥了挥手:“你继续,你姐姐可能真有天护着,国运亨通,想想这次的地动都给你带了什么出来,所以,莫愁了。” 封明月笑道:“走你的吧,我知道,我不愁。” 只是心里多少有些不安。 这也太顺风顺水了些吧? 放以前,这么大动静的地震,肯定要被人春秋一笔,描述成君王昏庸天降惩罚的兆头,往大了说,这种地震是要震断国脉的。 可这次的地震,竟然有惊无险。 虽来势汹汹,却并未酿成大灾国难。 奇迹般的,除过岚城和玉带林受伤的二十来人外,地震竟没造成其他损失。 并且,这次地震像是专程给大同送矿藏一样,剧烈的震动将深埋在地下的那些矿藏都推送到了地表。 封明月想:这真的是天赐宝藏。 第26节 白日,岚城的官员粗略看了几块矿石后,惊叹不已,神神秘秘对他说:“天意啊,天意,陛下能睡个安稳觉了,下官还不敢多说,但……不止一个啊封将军,这是矿群!” 封明月哭笑不得:“托福。” 再细致些的勘探,需等朝廷下派专人来。 大约真是如他想的那般,他姐姐国运亨通,从登基起就有天护。 原本,封明月此行是打定主意要持久谈判,和苍族拉扯两三个月,花费些银两安置他们,真要谈不拢,考虑到时间急迫,估计还要动手。 却不想,一个天灾降下,既不用拉扯,也不用动手,此事直截了当,极快又完美地解决了。 苍族自行迁族入深林,并撤离的迅速,一来省下时间,二来省了银两。 再看这矿脉,一震下来,省了多少工时? 虽在处理苍族一事上,封明月办的极为不妥,但总体来看,他的确是完成了任务。 封明月动了动眉毛:“有时候不得不信天,我姐姐真是好运气。” 要转身回营时,他瞥见到一个很眼熟的人。 那人正在跟青云营的小将打听什么,封明月托着下巴看了好久,终于想起他是谁了。 “叶行之。” 那人正是岚城揽月楼的老板,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他转头看来,稍稍犹豫了下,还是走了过来。 “侯爷。” “叶行之,原来你辞官后来了云州?现在住在岚城?在做什么?” 叶行之却笑得很微妙:“我本就是岚城人,现下卖酒苟活罢了。” 封明月微讶:“我竟今天才知!” 他说完,忽然顿了一顿,问他:“那你夫人……” 叶行之苦涩一笑:“还未找到。” 叶行之的夫人花不沾是云州岚城人,年少时是个极聪明的女子,和封明月同年进的昭阳京国子读书,可惜后来踏青时不慎落马摔了头,打那之后一直记不清人,记不得事。 后来朝政更替,花不沾的父族因牵连到前朝旧党,被流放至连海州,父族离京那天,花不沾出城送别父亲,归家途中失去下落,一直到现在都未找到。 封明月不知该如何安慰叶行之。 叶行之却道:“兴亡如同日升月落,平常得很。兴亡交替,朝臣做选择也是不可避免的,成王败寇,这道理谁都知。我妻族选错了,自然要为这个错付出代价,我也不会去怨什么人什么命,毕竟我妻的走失与今上如何判她父族的罪并无直接关系,侯爷不必如此表情。” 封明月微微摇头:“我只是……稍感可惜。你辞官后就回了云州?” “不错。”叶行之语气平淡道,“与其在海中寻针,不如守在岸边,漂泊久了,总是要靠岸回家的。她总有一天会想起家在哪,只要她进了岚城,闻到千秋酒的味道,一定能忆起来。” 聊这些徒给人增伤悲,封明月沉默片刻,问他:“这么晚到青云营来是为何事?是岚城那边需要人手吗?” 叶行之摇头:“我来问问苍族的情况。” “苍族?”封明月道,“苍族震后受损不轻,也不接受我们的援助和弃林外迁的建议,刚刚举族往玉带林深处搬了,你打听苍族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叶行之叹了口气,望着玉带林答道:“苍族有个孩子,因是外族子,我放心不下他,想来问问他的情况。” 封明月讶然:“拾京?” 叶行之微愣:“侯爷见过那孩子?” 封明月奇道:“看来是他了。打听他做什么?” 叶行之道:“那孩子和我有约定,他说月圆之后会离开苍族到我的揽月楼来。没想到天灾先至,店中事务繁杂,忙乱了一整天,到晚上了才想起,未见他来赴约,怕生变故,特来问问。” 他忧虑道:“侯爷可知他现状如何,是和族人一起迁走了吗?” 封明月呵呵一笑,想起南柳两天没怎么出过营帐,守着拾京跟个护食的猫一样,任谁进去都要先龇牙磨爪先给你个脸色看。 “总军帐里呢,放心吧。”封明月半挑眉,坏笑着指了指身后的营帐,“要不要去看一眼,也好跟他说一声你惦记着他。” 叶行之不太明白为何拾京会在总军帐中,更是不明白封明月这明显有猫腻的笑容,他半是犹豫半好奇地进了军帐,见到抬头看向他的南柳时,恍然大悟。 他有些惊讶,之前见南柳对苍族那么感兴趣,他就有此一猜,可这才几天?没想到她竟已经得手了。 叶行之收起惊讶,望着榻上熟睡的拾京,表情复杂。 这么好骗……原来拾京比他想的要更单纯些。 南柳刚送完顾骄阳,帘子就又动了,她烦躁转头,却被来人惊到了。 “叶老板?” 叶行之想了又想,还是称呼她了一句小将军。 “叶老板何事?” 叶行之微笑道:“我与拾京之前有约,见他没来,担心出差错,因而来看看。” 闻言,南柳笑道:“你二人竟还有约!叶老板这么上心,我替他谢谢你。” 叶行之温和笑着说道:“小将军不必见外,我的孩子若能出生,想来也和他差不多年纪……” 他说完这句,见南柳怔愣惊骇的表情,顿觉不妥,连忙又道:“小将军莫要多想,叶某没孩子,刚刚也就那么一说,我的意思是,我这年纪,按理说,是该有这么大的孩子了。” 南柳轻轻啊了一声,笑了笑,不再多问。 叶行之:“他还好?” 南柳点头,摸着拾京的头发,说道:“稍微受了点风,刚喝下药睡了,不然应该让他当面谢过叶老板。” “哪里。”叶行之见她给拾京抚发拭汗动作自然神情亲昵,窘然道,“他既无事我便安心了,楼中还有些事要忙,告辞。” 南柳和气道:“慢走。” 叶行之撩开帐帘,忽而又问:“叶某多问一句,小将军是打算带他回昭阳京去吗?” 南柳:“有此打算。” 叶行之慢慢哦了一声,问道:“何时出发?叶某想送送他。” 南柳低头看着拾京,说道,“舟车劳顿,待他身子好些了再说。回程前,我会让他特地去同叶老板辞行的。” 叶行之连忙道:“不敢,叶某告辞。” 拾京再次睁开眼时,眼前人仍未变,依然是南柳,依然是见他醒来后,笑吟吟的脸。 拾京自己都不知,他的目光柔软了许多。 “你怎么还在……” 南柳俯下身,几乎要贴在他身上,像是故意,凑到他眼前,似是动一动睫毛就能扫到他的皮肤。 南柳轻声问他:“你刚刚说什么?” 拾京不再说话,眸光淡淡,盯着她的脑袋顶,神情似有无奈。 南柳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答,只好自行起身,拿过案几边的梳子,一边给他梳着头发,一边说:“怎能让你醒来后见不到人?我总要在你身边,这样你心里才有个着落,不然你把心安放在哪儿?” 拾京慢慢思索着她这句话。 南柳眸光温柔,梳子轻轻扫过他的头发:“拾京,你没家了。在找到新归宿前,我是你仅有的依靠,所以我不会离开你身边,我不会让你心无所依。” 拾京依旧沉默着,眼神微微有些落寞。 南柳深思熟虑好久,放下梳子,握住他的手,对他说道:“有件事要同你说,我不能瞒着你。” 拾京眉头微微动了动,目光转向她。 南柳说:“因为地动,飞瀑那头山石崩落土地塌陷,墨玉潭……被山石压盖住了。” “你阿爸的尸骨……我们可能捞不出来了。” 拾京蹙着眉,一语不发。半晌,他闭上眼,慢慢坐起来。 他说:“我要去看他……” 南柳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她有些紧张地观察着拾京的表情。 拾京脸上无悲无痛,甚至语气都是平稳的:“我要去墨玉潭和阿爸道别,告诉他我会找到他家人,总有一天我会接他回家。我不能让他空牵挂……” 南柳握着他的手,简洁明了:“好,我陪你一起。” ☆、23.心意相通 封明月找南柳谈话,大概意思是南柳要是留着拾京,继续在青云营待着不太好。 “虽不是军营,但也有规矩, 你尽早启程回京吧。” 南柳笑眯眯应下了。 拾京住在总军帐中, 每日清晨庞将军进军帐总要踟蹰好久, 神情颇像犯了错不敢回家的人。 次数多了, 拾京也知道是自己添麻烦了。虽未催促南柳动身, 但南柳感觉的到他也想早日离开青云营。 这日细雨绵绵, 南柳醒来,咯咯笑出声, 雁陵已晨练归来换衣服, 听南柳醒来就乐,好奇的瞪眼看向她。 南柳问:“今日几号?” “……三月二十一。” “怪不得。”南柳笑眯眯,一边穿衣一边慢悠悠道, “我说北舟怎么这么高兴。” 裴雁陵动作停了下来, 神情有些发愣:“北舟?” 北舟南柳一胎双生,不说心有灵犀,但时不时的, 还真能感受到对方是喜是愁。 尚在京城时, 南柳总会打趣北舟:“昨晚那么欣喜,可是关姐姐又怎么你了?” 北舟四平八稳,一句戳要害:“总比有人长夜漫漫寂寞辗转难入眠强。” 南柳想到这些,笑的更明显,指着心口说道:“我哥,今早特别高兴,我在千里之外都感觉到了。今日三月二十一,关姐姐生辰。” 雁陵没说话,跟那条红色额绳较上劲。 南柳的同胞哥哥封策封北舟,十五成婚,王妃是大理寺少卿关山秋,比他年长三岁。 裴雁陵深吸口气,闭上眼吐了出来,坐在塌边看着南柳出神。 南柳换好衣服,摸了摸她脑袋:“行了行了,看你这是什么表情。北舟有什么好的,我都快烦死他了,情这种东西,总是得不到的觉得好,真搂在怀里,估计还不想要。来,笑一个。” 第27节 裴雁陵心中烦躁,又不敢让她看臭脸,叹口气说道:“去看你的妖精吧,别管我。” 南柳笑眯眯点头:“成。那你一个人静静。” 她走出帐外,弯着嘴角,一边笑一边说:“多情总被无情恼,有人欢笑有人愁。啧……情债啊。” 关山秋性情温和,不喜怒亦不喜笑,虽言语温柔但面上始终给人难亲近之感。 裴雁陵自小就觉得关尚书家的秋姐姐不好相处,也知道自己跟她肯定处不来,因而关系疏远。 可未想到,这个始终端着,她看不顺眼的人,竟然成了北舟的王妃。 裴雁陵和南柳一同长大,与北舟也算是朝夕相处,时日久了难免生情。 可这情还没挖出来送出去等回应,就生生被北舟的立储大婚给断了。 行,关山秋就关山秋吧,反正不是关山秋,也不会是裴雁陵。夫妻二人恩爱和睦是好事,她愁个什么? 裴雁陵愁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明白后,心里也没那么堵了,系上额带,走出营帐。 暮春细雨缠绵。 裴雁陵眯起眼远看,宋瑜姚检例行‘打情骂俏’,收回目光往近处看,南柳正在教拾京用火铳。 拾京看着手中的火铳,问南柳:“它里面是什么?” “里面?枪管里面吗?”南柳摇头,“要装弹药,不装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要试试吗?” 南柳拿出弹药,倒过火铳,放进一枚弹药,拉了火绳,对准靶。 “要端平,看到这个了吗?准星,中间对准目标,手不要抖,拉动扳机就好。” 她讲完,把火铳递给拾京:“试试,打中间那个圆的。” 一声枪响,惊了好几对小鸳鸯。 今日休息,教场无人练枪,这会儿都在卿卿我我,拾京一枪打出去,大家全都蹦了起来。 南柳哈哈大笑,双手闪着枪管中冒出的浓烟,说道:“挺好,挺响。” 就是准头有点不对。 宋瑜大叫:“小哥你看准了再打行吗?!弹头贴着我衣角飞过去的,吓死我了!你干吗打斜线啊!” 南柳怕宋瑜打击到拾京的积极性,连忙说道:“别听她瞎说,已经很不错了。” 拾京却低着头研究起手中的火铳来。 他眯着一只眼,细长的手指摸着火铳,翻来倒去察看。南柳视线黏在他手指上,心里发痒,问他:“在看什么?” 拾京问:“是要放一颗进去,打完再装?” “嗯。”南柳笑了笑,“所以速度要快,不然很容易被敌人钻了空子。” “烟好大……” “弹药的问题。”南柳见他手要往枪管摸去,连忙拽住他的手,“当心,那地方烫。” 拾京极慢的把手缩回去,南柳朝他脸上看去,没见到他表情有什么变化,顿时宽了心,想道:“以后牵手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拾京问她:“做一根火铳要多久?” “很慢。一个工匠一个月。” 拾京微讶:“原来这么慢。” “自然,枪管精铁制成,卷铁按压都耗工时,若不精细,枪管尺寸出差错,火铳就废了。” 雨比刚刚要重些,南柳怕他病没好利索又着凉,拉他回了营帐。 “火铳给你拿着玩。”南柳取了方帕子,将他按坐在榻上,给他擦头发,见拾京目不离手中的火铳,依然翻来倒去看着,便道,“火铳雨天容易受潮,你要是喜欢,等天晴了带你打野味。” 拾京点了点头,他放下火铳,按住南柳的手:“我自己来。” 南柳也不松手,就让他这么按着,还动了动手指挠了挠他的手心,拾京躲闪一下,抬头见南柳坏笑道:“行,你自己来。” 拾京默默擦着头发,南柳不知在干什么,转到他身后,弯腰翻着旁边的匣子。 她说:“我们后日出发回京。” 拾京顿了一下,说道:“好。” 一双手从身后绕来,碰到他的唇。 南柳轻笑:“张嘴。” 拾京垂眼看去,她手心躺着一颗糖。 “京城的简记酥糖,我最爱的,你尝尝。” 南柳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见他微微低头,就着自己的手吃了那颗糖。 手心痒痒的,南柳弯眉笑问:“好吃吗?上次的糖人你都没吃,我惦记着要给你送糖,惦记了好久。” 嘴上这么说着,南柳的心里却甜蜜蜜地想:“真是傻,谁给的东西都吃,也不怕我下药。” 好半晌,她听到拾京小声说:“……化了。” “你含着它,肯定会化掉。简记的糖,其实应该嚼着吃,酥甜。” 她说完,又拿了一颗,这次绕到前面,看着拾京。 “来,再尝一个。” 拾京要伸手去捏,南柳抓住他的手,二话不说,直接把糖按进他嘴里。 拾京愣住,呆呆看着她半晌没动。 南柳忍着笑,说道:“我喂你你就吃……嚼,别愣着。” 拾京认真嚼着糖,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发觉南柳离他很近,下意识往后避了一下,没撑稳,直接倒在榻上。 “哈!”南柳惊喜,这就倒了? 她眉开眼笑:“好端端的躲什么。” 话虽这么说,她佯装要拉他起来,实则却起了玩心,也朝榻上一倒,摔到他身上,偷笑起来:“哎呀,有些头晕,我也躺会儿……” 拾京咽了糖,甜味未消,表情淡定,似是没察觉到她故意为之,侧过脸问她:“南柳,从这里到京城要多久?” 南柳手指玩着他的头发,漫不经心说道:“我们走凉州洪洲道,陆路,景致好,也清静,大概走十来天吧。” 她其实是有私心的,几天前她发信给北舟,说自己四月中旬回去。按理说,是要走凉州道或是水路,沿途有官员安排护送,行程也快些。 可她想走慢一些,因而打算私下里偷偷带拾京拐道洪洲,避开那些官员,舒舒服服回京。 离得近,南柳看他睫毛微动,一时忍不住,伸手捂住他的眼。 拾京眨了眨眼,扫着她手心。 南柳咯咯笑了起来。 “你也不问问我为何捂住你的眼?” 等了好久不见拾京回答,若不是手心里一直被他的睫毛扫着,南柳都以为他睡着了。 “南柳……” “嗯?终于说话了,你刚刚魂儿飞哪去了,也不理我。” 拾京问她:“你是喜欢我吗?” 南柳惊愣好久,收回手,翻身按住他,表情严肃,俯视着他,眯着眼睛问:“……看得出来?” 拾京点了点头。 南柳凶巴巴道:“看得出来还问!” 她低下头,又温柔道:“自然是喜欢的,所以,我亲你一下行不行?” 拾京蹙眉,摇头。 “哦?你不喜欢我?” 拾京没回答。 南柳就在他的注视中,慢慢俯下身,在他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拾京闭上眼,没有躲。 南柳笑道:“你看,你也没躲我。拾京,你不喜欢我?” 拾京仍是摇头。 南柳眼底迸出薄薄笑意,轻声说:“摇头什么意思,喜欢我?” 拾京终于开口:“……说不好。” “嗯……我知道了。”南柳把他拉了起来,“心是最擅长把感情埋在深处不让你知道的,因为喜欢这种东西,一旦有了,很容易失去理智,不管不顾,招来伤痛。所以啊,你的心会替你把喜欢藏起来。” 拾京忽然扯动了嘴角,似是笑了笑。 “等心藏不住喜欢时,那就是真的喜欢了。” 南柳跳下床榻,整理了头发,说道:“拾京,我有个哥哥。” 拾京慢吞吞缠着头发,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哥哥今日,特别高兴。” 拾京惊奇道:“你见到他了?” “没有,我能感觉到。”南柳笑道,“就算相隔千里,我也能感觉到。他心中欣喜,是因为至爱在身边。而他,也必然感觉到了我心中的欣喜。” 南柳挽好头发,回过身,看着拾京说道:“就在刚刚,我的那份欣喜,也足够让千里之外的他感受得到。” 昭阳京的王府中,北舟刚让奶娘将女儿领走,自己盛装坐在树下,静静等着大理寺午休的钟响起。 他信手翻书,心思却不在书上。 花瓣落在书页上,他轻轻吹开,忽然顿住,捂着心惊讶了一瞬,弯眉笑了起来。 “南柳……这么高兴是为了谁?” ☆、24.喜欢与欢喜 第28节 昭阳京大理寺。 午休钟敲响时,关山秋合上卷宗。 “各位辛苦。” 主薄放下笔:“关少卿, 二月十八城北失火案……” 关山秋紧张道:“出问题了吗?我记得此案是符寺正负责查办。” “少卿大人,昨日查出二月十八这个案子从犯是符大人母族的远方亲戚,依咱《大同律》规定,为避免主审官在案件审理中公报私仇徇私情, 符大人应避嫌,另择他人主审。” 关山秋淡淡点头:“是我疏忽。那就交由何寺正查办吧。还有事吗?” “无。” 关山秋收拾好桌案,微微笑道:“我尚有事,先告辞, 诸位辛苦, 午后见。” 她来不及换衣, 快步从侧门出去, 果然见一辆马车候在外头。 关山秋撩开车帘一角, 朝里面望去,封北舟正托着下巴看她。 对上那双笑眼, 关山秋恍惚了一下, 抿嘴笑了笑。 封北舟眼底的笑意渐渐蒸腾出来, 眼眸晶莹闪烁, 拍了拍大腿:“来吧夫人。” 关山秋搓了搓手, 双颊泛红,登上马车规矩坐到他旁边,问道:“阿泽呢?” “奶娘带到宫里见我母皇去了,管她做什么,好不容易把她哄走。” 封北舟拉着她的手,轻声说道:“地方早就看好了,就等这天呢。” 关山秋面上浅笑:“到底去哪啊?” “到了就知道了,风景秀美极了。”封北舟卖了个关子,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着,见她双眼微红,眼下泛青,当下不满道,“昨晚几时下的值?有空回我信没空回来歇息。” 关山秋又红了脸:“昨日临下值时,提刑送来几个神风教的教徒,我们忙着审办……云州震后,那群教徒在城东一家乐坊集会,散布国难将至的谣言,巡捕接到线报抓了回来,我们也不好意思拖到今日再审,就连夜审办了。” 封北舟嗯了一声。 车缓缓开动。 车内许久无动静,过了一会儿,车夫听到关少卿娇嗔道:“手拿出去!” “嗯?拿哪去?” “你说呢,规矩放好。” “我规矩放着呢,都没动。” 关山秋温柔斥道:“没羞没臊!” 封北舟轻轻笑了起来。 “我说正经事……云州震后,神风教明显活跃起来。”关山秋捞出他的手,拍回去,压低声音说道,“要不要跟圣上提一下?昨夜连审几个神风教教徒,说他们教主预言大同国脉将断,总之要有大灾……” 封北舟道:“没事。你一个大理寺少卿,还信这些。” 关山秋微微摇头:“谣言我也不信。可现今百姓里信神风教的好似多了起来,尤其是工匠或是茶楼伙计,这些行当里多数为神风教隐教徒,平日里觉察不出,也不会宣扬自己信教,关键时期充当通风报信之人,看起来,神风教渗透比前些年更明显。” 封北舟伸出手指,轻轻弹了下她额头,“跳蚤再多也成不了大患,少卿大人,歇歇吧,好不容易见你一面,不要说这些可好?” 关山秋闭上嘴,捂着头瞪着他。 “没大没小。” 封北舟轻轻一笑:“不错,我是没大没小,姐姐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听我说?” 关山秋拍了拍滚烫的脸颊,以为他要说什么正事:“那你说。” 封北舟一把搂过她的腰,把人往怀里一圈,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唇擦过她的脸颊,吃吃笑了出来。 关山秋拒绝:“不行!不要!你敢!你怎么这么无……” 封北舟身体力行,堵了她的嘴,眯眼坏笑:“嗯,无耻。” 清早,封明月至总军帐时,在门口听到了庞将军的声音。 “你怎么拆的?” 拾京答:“就是把它拆了。那样……拆。” “你徒手拆的?” 拾京将徒手这词拆开听一半,听到手,点头:“用手拆的。” 封明月进帐后,庞将军把手中火铳的残肢递给他:“将军看……” 火铳各个部分被拾京拆分,各个部分拆卸地干净利落,连火绳也从枪体中分离出来,缠成一团放在旁边。 封明月惊奇又好笑,问他:“你用什么拆的?从哪儿找的工具。” 拾京有些紧张,他站在旁边,谨慎思考该怎么回答。 “营帐里有刀……” 营帐里是有刀,但那是把长刀。 封明月挑眉。 拾京接着道:“我用刀削的木锥……” 封明月看到他手中拿的那枚木锥,惊讶不已。 他问:“你拆火铳做什么?” 拾京先问:“不能拆吗?南柳把它送我了。我还能把它装回去……” 封明月哭笑不得,既然是送给他的,他又说能再拼回去,那这火铳自然可拆。 封明月道:“也不是不能拆,只是你要告诉我,你拆火铳做什么?” “铁卷里。”拾京说道,“我想看铁卷里是什么。”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意思,昨天问南柳时,南柳告诉他铁卷里什么都没有,用来装填弹药,他便知道自己没能讲明白。 他想知道,铁卷里长什么样子。 可他敲不开。 “是膛线。”封明月神色严肃了些,若有所思地看着拾京,“火铳这些,用火铳的人不一定知道,等你到京城,让南柳带你到制造办去,那里的人对这些都很了解。” 帐帘一动,暖风带着沉木香飘进来。 南柳睁着眼,好奇问道:“舅舅怎么了?怎么都在?” 封明月把这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倒给她:“这火铳是你给他的?” 拾京看向南柳。 见他紧张,南柳莞尔:“我以为是什么事呢……是我给的,我送他了,瞧把你们紧张的,不就拆了个火铳嘛。拆吧,我又不缺。” 虽说一个工匠一个月只能做一根火铳,但…… 南柳心想,火铳这种死物,拆就拆了,反正都拆了,再吓到活人就不好了。 封明月说:“倒不是责怪他的意思。” 他拍了拍南柳的肩,说道:“回京后,记得带他去制造办,让班尧看看。” 南柳绕了个弯,明白了封明月的意思,高兴道:“让昭王收徒吗?” 封明月指着她怀中的火铳零碎:“班尧找徒弟找了好久,勤奋肯干的有,像这种的……还没见有。自己削个锥子就能拆建元八制式的火铳,除了枪管没敲开,其他能拆的都拆干净,你说这是不是天生的?” 听他这么说,南柳给拾京眨了眨眼,赞道:“你可以啊!” 见不是责怪自己,拾京微微松了口气。 封明月一巴掌拍在南柳后背:“出去玩去,我跟庞将军说些事。” 南柳嬉笑着,把零件朝拾京怀中一倒,推着他出去了。 封明月收了笑,手臂撑着桌案,低头沉思。 庞将军目送二人出去,捋了捋胡子,说道:“他要真是个制火铳的好人才,估计最高兴的是昭王。没想到玉带林长出来的野崽子竟有这等天赋,早上来见到吓我一跳……” 封明月却道:“骄阳回凉州之前,问我了一句话……” 庞将军以为他突然说起了正事,连忙正色问道:“顾将军说了什么?” 封明月忽然回神,见他神色紧张,连忙摇头:“没说什么要紧话,不提也罢。” 顾骄阳离开前,忽然问他:“凉州火铳制造办离云州也不远,若是制造办遭袭,制造处的人一般会朝云州方向避难吗?” 他当时回答:“怎么可能,水路在东,三道朝西,地势平坦开阔。云州在凉州南,地势高且险,还要越哈什山,若是避难出逃,云州方向为下下选。” 顾骄阳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肯定是我多心。” 回想此事,封明月微皱眉头,骄阳离开前去看了拾京,忽然有此一问,他不得不留个心,心道:“难道骄阳也觉得他像,可那是没可能的事啊……” 拾京坐在碧湖边,在南柳好奇地注视中,把火铳拼装了回去。 “我能装好的。” 南柳说道:“不要多想,我舅舅没责怪你。” 拾京手指轻敲着铁管,问道:“什么东西才能把铁卷割开?” “有专门的工具。”南柳说完,趁他沉思,轻覆上他的手,笑问:“能摸你手吗?” 拾京沉默片刻,皱眉道:“你不是已经摸了。” “你也没躲呀。”南柳得寸进尺,握住他的指尖,继而又游弋到手腕。 拾京突然收回手,站了起来,走出好远才停下。 南柳讪讪收回手,慢慢踱步过去:“不舒服?” 拾京按住心口,蹙着眉沉默好久,回道:“非常。” “……抱歉。” 拾京回头,见南柳目光放远,望着湖面,不知为何,又觉得刚刚自己似是做错了事,他按住比刚刚跳得更快的心,软了语气。 “喜欢是怎么来的?” 第29节 南柳收回目光,讶道:“什么?” “喜欢。”拾京表情认真,“喜欢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这个问题,南柳也回答不上,她想了想,说道:“心里吧,从心里来。” “怎么知道它是喜欢,不是别的东西?” 这就更不好回答了。 南柳慢慢思索道:“……喜欢就是喜欢,还有什么东西会和它相似?比如,你喜欢这朵花,不喜欢那朵花,你心里应该会区分的很清楚。喜欢只有喜欢和不喜欢之分,不会有别的东西。” 拾京问:“你帮我,我见到你时,和见到别人时有不一样的感觉,是喜欢吗?” “我不知道。”南柳浅笑,唇边却是淡淡苦涩,眼底有失望之情,“是不是喜欢,你心里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若是喜欢,会是怎样?” 南柳慢慢说道:“若是喜欢,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心中应是非常欢喜的。” 如同我对你。 微风吹来,好久之后,南柳听到拾京说:“那应该不是。我跟你在一起,心中并没有欢喜。” 相反,会有让他很想逃离的感觉。 南柳愕然,忽而一笑,转身回走。 今日的碧水青天红花白鸟突然都变得异常灼眼,十分讨人厌。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拾京跟在她身后,也不说话,脚步很轻。 南柳停下:“其实也无妨,相处时日久了,也是有可能的。” 拾京不答话,南柳转头,见他依然蹙眉看着她。 南柳语气低落:“但跟我在一起真的令你不舒服的话……可能我二人缘分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拾京语气中带着愧疚:“我不知道,但我不愿骗你。我……不舒服。” 南柳好久无言。 “不用担心,即便你不喜欢我,我也会帮你,我不会弃你不管的。”她叹息一声,说道:“明早出发,今天好好休息吧。” ☆、25.美人娇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雁陵汲了桶水,摸了摸鼻子,说道:“您对什么都感兴趣,但不长情,别说一辈子了,看三天必腻。” “哈,去吧去吧,你去洗吧,我坐着里等你。”南柳被她说中,顿觉无趣,打了个哈欠,说道,“反正今日无宵禁,不赶时间,只回去时动作轻点别吵醒宋瑜就是。” 雁陵板着脸,语气却是轻松愉快的:“那就多谢殿下了。” 瀑布在前,夜空与水气氤氲成一片,眼前雾茫茫一片,果然不久后就看腻了。 南柳转过头,看向幽深的丛林深处。 那些树木形状奇异,夜色下,像张开了大嘴的怪兽,三人合抱粗的树到处都是,细细的枝叶有些向上延展着,有些垂落在土地中,生长出新的树木,像夜魔张牙舞爪,把守深林入口。 南柳的视线停在脚下的湿润柔软的泥中。 若是在清晨,就能看到这些泥土的颜色,青翠鲜嫩,勃勃生机。每一脚踩上去都是草汁。每天早晨青云营的人踩着这样的泥土到河边洗漱,鞋袜会被染上淡淡的水绿,之后,他们就随着旋转穿梭在树叶缝隙中的阳光,带着满身晶莹的绿返回营地。 没想到,到了夜晚,这林子跟白天的样子完全不同,莫名生出苍凉诡异之感。 不远处的流萤浮在夜色中,像是被微风吹着,轻盈飘动,南柳看着这些萤火回旋飘了几圈,像是要给她引路,倏地起了兴致。 她站起来,拢好外衣,摘下木屋悬挂的风灯,执灯向丛林深处走去。 暖光过处,流萤慢慢散开,又悠悠缀在她身后,跟着光,却不靠近光。 南柳忽然停住脚步。 她想起早晨天气好时,偶尔能看到玉带林布满青苔的树上挂着花花绿绿,拇指细的蛇,懒散地吐着蛇信子,鳞片绚丽鲜亮。 好奇和谨慎相互僵持着,最终,南柳心道:“这么晚了,就是毒蛇也肯定睡下了,我就去看一眼墨玉潭。” 那个她未见过但却莫名感兴趣的苍族禁地墨玉潭,对她的吸引力越来越大,勾的她心里发痒。 她赤着脚,暖灯在前,昏黄的灯照着林间路。 南柳缓慢地走着,边走边向更深的地方看去。 她闻到了潭水的味道,水混合着腐叶残枝和夜晚特有的寂寥气味,夹杂着暖中带寒的湿润晚风,慢慢包裹住她的身体。 水的味道越来越近了。 南柳拨开眼前横出的枝桠,举灯照去,暖光所照之处,惊起一抹白色,飞快地一晃而过。 南柳吓了一跳,灯一颤,正要叫出声,紧接着就听到噗通一声,墨玉潭漾起水浪,墨绿色的潭水溢出边石,湿了南柳的脚。 像是什么东西掉进墨玉潭去了。 从刚刚一闪而过的身形来看,应该是个人。 南柳弯下腰,伸直胳膊朝墨玉潭照去。 “谁?” 澄黄色的灯映着墨一般的深潭。 一双白皙的手攀着潭水边的石头,慢慢爬了上来。 水中人抬起头,灯光恰照到他的眼。 是那双南柳见过就忘不掉的眼。 “是你!” 惊讶过后,南柳高兴道:“快上来。” 她把风灯搁在地上,向他伸出了手。 昏暗的灯光中,拾京的表情先是惊慌,而后似是认出了眼前这个散发的姑娘,惊愣了一下,微微笑了笑,好似放松了不少。 垂眼想了会儿,他慢慢伸出手。 南柳高兴地抓紧他的手,把他拉了出来。 拾京从潭中出来后,南柳后退了半步,歪头打量了一圈,说道:“原来你长这个样子。” 她再次拿起风灯,举起来照着他,仔细看着。 拾京静静站在她面前,没有躲也没有说话,眼睛直直盯着南柳。 南柳忽然笑道:“跟妖精似的。” 拾京穿的很简单,比白日在城中见到时穿得更素,衣服上一星一点花纹都没有,最简单的样式,未染色的粗布,就这样穿在身上,被他莫名穿出了些许仙气,跟个夜晚下凡享受静谧人间的仙人一样。 不,还是像妖精,是个夜色中迷了路,闯入她眼中的妖精。 他手上的没戴银饰,和南柳一样,黑发散着,发饰花藤全都不见了。被潭水浸湿的黑发滑下肩头,掩了小半边脸。 白天他脸上的那些花花绿绿的符号都没有了,只剩下眼底两指宽的红纹,应该是苍族人都要画在脸上的东西,被灯映着,成了褪了色的红。 没有那些布满脸的奇怪符号遮掩,他看起来似长了些年纪,多了些成熟从容。 他比白日见到时,气质更冷了些,浑身上下连眼神都透露着不可亵玩的疏离感,若不是刚刚在潭中的那微弱的笑,南柳真的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南柳解开缠住袖子的发带,把外衣脱下来给了他。 拾京没接,疑惑地看向她。 “给你擦头发,浑身上下都湿了。”南柳把外衣放在他手上,“拿着吧,见到我,也不跟我说话。” “你……”拾京说了一个字,又沉默了。 南柳一边扎着头发,一边问他:“你怎么在这儿?这么晚了……” 随后,她想起叶老板所说的,拾京是异族子,不被苍族人接受,关切道:“你是住这里吗?” 拾京轻轻摇了摇头,水珠沿着发丝滴了下来,南柳这才发现,他脸色白的可怕。 南柳眼中的笑淡了好多:“你还没回答我,你为什么在这里?” 默了好久,拾京开口说道:“这里是墨玉潭。” 他一开口,南柳就笑了。 “你嗓子怎么了?”南柳问道,“白天还好好的,一会儿功夫不见,怎么就哑了?” 拾京紧紧抿着嘴,没回答。 “着凉了吗?”南柳紧张道,“你刚刚还掉水里去了,是我吓到你了吗?” 这次,拾京点头了。 “嗯?所以你刚刚在这里干什么?见有人来,都吓的掉潭子里去了。” 拾京垂着眼看着脚边安静无波的潭水,重复了刚刚的话:“这里是墨玉潭。” “我知道这里是墨玉潭。”南柳挑眉,“你们苍族的禁地,对吗?” 拾京微微惊讶了一下,点了点头。 “你在禁地做什么?” 拾京答道:“犯了错,要到墨玉潭前面对污秽静思,之后接受溪水母神的净化。” “什么?” “溪水母神。” 拾京吸了口气,哑着嗓子努力解释道:“溪水母神,我们苍族祭拜的神女,最纯净美丽的神女。” 他指着南柳来时的路,说道:“刚刚……看到你,你从那里走过来,提着灯,走得慢,我以为是溪水母神出现了。可阿爸跟我说过,肯定没有溪水母神,是假的……我,所以我刚刚看到你,吓了一跳。” 这个回答让南柳愕然好久,回过神,她放声大笑起来,脚下一滑,没站稳,手中的风灯掉进了墨玉潭。 拾京伸手扶住了她,又极快地收回手。 风灯外框是个琉璃罩,灯沉入墨玉潭不灭,一团光缓缓下沉,照亮了所过之处。 第30节 坠底的那一瞬间,琉璃罩承受不住水压,裂开了,水涌入灯中,熄灭了灯火。 南柳眉头一蹙,扒着潭边的石头朝潭内看去,似是想确定什么。 拾京在她身后,沉默了好久,忽然问道:“你看到了吗?” “你是说……”南柳只说了一半,想起叶老板提到过苍族女产下外族子后沉尸墨玉潭的事。 拾京哑着嗓子,听不出什么情绪:“尸骨。” “我看到了。”南柳沉声道,“有很多。这里面扔的,都是外族子?”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不止。” “不止?” 拾京语气平静道:“还有我阿爸。” 南柳震惊道:“怎么回事?你父亲……怎么死的?” “我阿妈原是族中的巫女,掌管族内的祭坛,她捡到了我阿爸,偷偷把阿爸藏在了祭坛下的洞中,瞒了族人十多年。后来阿妈病了,很严重,阿爸想要出林求医,离开了祭坛,被大母看到了……” 拾京看着重新陷入漆黑的墨玉潭,低落道:“阿爸就在这里。” 南柳不可置信道:“什么时候的事?这种事若上报岚城官府,你那个大母,肯定是要坐牢偿命的。” “十年前。”拾京摇了摇头,“已经晚了,阿爸已经死了。” “这么多年,就没有人来寻你父亲吗?” “没有,阿妈一直藏着阿爸和我,没人知道。” 南柳想了想,问他:“你父亲有跟你说过他家里的事情吗?住哪里,叫什么之类的?” 拾京想起父亲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拾京,阿爸的家在京城,阿爸忘了自己叫什么了,离开这里,去找阿爸的家人,告诉他们,阿爸埋在这里。” 月牙升空,云散星稀。 微弱的月光下,拾京漆黑的眼看着南柳:“京城……离这里远吗?” “远。”南柳坚定答道,“但如果你要去,我会带你去。到了京城,不怕找不到你父亲的家人。” “……真的?阿爸说,京城很大。” 拾京的声音似比刚开始更沙哑。 南柳快速答道:“你只要跟着我,再大的京城,我都能帮你找出你父亲的家人!” 拾京轻轻笑了起来:“你愿意帮我?” 南柳狠狠点头,脸上不由也带了些笑容,松了口气,问他:“你今晚睡哪里?” “就睡这里,明天太阳升起来后才能回族里。” “不行。”南柳抓住他的手,他的手没有一点温度,像冰块,“跟我来,我有地方给你住。” 拾京微微挣了一下,没挣开,只好由她去了。 通往墨玉潭的山林入口处,一簇火光渐渐行来。 “殿下?南柳?你在不在?” “雁陵,这里。” 雁陵听到回应声,火把一顿,调整方向,快速朝这边移动。 她一边走来一边念叨:“出来就不见人了,见你鞋袜还在石头上搁着,猜你肯定是往林子里去了,我真怕你搞这些个一时兴起,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下次说一声,我受不你这样折腾,你灯呢,怎么黑灯瞎……谁?!” ☆、26.戏罚(第二更)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清晨。 宋瑜睁开眼睛,见南柳披衣斜卧于床榻,手从袖中探出,握一精巧小金钩,闲闲拨弄着小香炉中的半截香,香气袅袅,萦绕周身。 宋瑜踢开被褥,擦去嘴边晶莹的口水,又犯了看到南柳就不顺眼症:“柳南柳,昨儿哪去了?我们青云营明令禁止消磨意志的那种事啊!” 南柳懒懒抬起眼皮,眼中桃花开得正繁,撑着头,笑问:“哦?消磨意志的哪种事?” “你一定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宋瑜斜眼歪嘴,吧唧了两下嘴,鄙视道,“酒色赌不分家,昨日你买了酒并未回来,肯定是拐路了。揽月楼朝东是思归楼,再走是极乐赌坊,哼,思归极乐,你肯定去了其中一个,瞧你这个样子,我猜你绝对进了思归楼。” 就连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浅浅的□□。 “思归?竟然还有思归楼?我朝不是禁了吗?” 思归极乐两楼,一色一赌,算是‘流传’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刚立,尤重生产,因而这些消磨意志的东西,新朝给颁了令,暂禁了。 宋瑜道:“你就装吧,明的没了,暗的还在。而且像你这种……” 这种世家废物。 宋瑜竖起食指,指着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炉,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丧志,你最精通了,还装什么不懂!” 宋瑜不提,南柳还真不知岚城的思归极乐在哪里,她笑道:“多谢指路,原来思归极乐离揽月楼如此近,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见她还是这副又懒又散漫的模样,宋瑜气结。 洗漱完毕的雁陵挑帘进来,完全无视诡异气氛,语气如常道:“南柳,换衣服吧,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敲晨钟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惯,跳起来系上腰带,逃出营帐大叫三声。 雁陵乐道:“又把她气急了。” 南柳一笑,却说:“找当值的侍卫,记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着有些不对劲,让侍卫留心,若是他身体不舒服,风寒重了,找大夫写个药方给他。” “行。”雁陵应下,问她,“昨晚也不跟我说,他是苍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带他走。” 雁陵正了正红绳额带,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问道:“叫什么?总不能叫人家妖精……什么的。” “多谢提醒,他叫拾京,捡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补充道,“让侍卫礼貌些,而且要留心,别被其他苍族人见到。” 说完,她挽着发,忽然笑了起来:“可他真是妖精。风姿特秀,似林中野鹤山中秀竹,又像是从云里飘下来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京中男子有此种风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这种夸人方式:“人长的那么端正,哪儿看出的妖精?” 南柳振振有词道:“乍一看,超凡脱尘神态庄严,以为是个仙。然,能让人见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宁,勾魂三分的,可就是个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见她脸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议道:“……喜欢?” 南柳反问道:“那样的人,要你,你不喜欢?” 雁陵实话道:“我未接触过他,不了解其为人,怎会有喜欢之情?我看殿下对他也只是感兴趣罢了,还谈不上喜欢。” “嗯?”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是那份新鲜感。你见他是苍族人,所以对他比对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兴趣。只是不知这次,殿下的兴趣能有几天。” 新朝的公主封荣——封南柳,性格散漫,诸事皆不放心上,兴致来了热情几天,兴致去了就再不留恋。 北舟曾评价过自己的这个妹妹,非喜新厌旧,而是兴起则喜,兴尽则忘,大到家国江山,小至糕点菜肴。 她喜欢时,一样菜能连吃几天,腻了之后,这道菜就再不回出现在桌上,即便在别处见到,她的目光也再不会在它上面停留,仿佛自己从未品尝过喜欢过它的滋味。 读书做事也是如此。 柳帝君说她:“人无恒志,难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择条路好好走。” 南柳却答:“我正找着呢,这不还没找到吗?不急。”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么人,听了雁陵的话,她眸光凝笑,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轻烟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实话。不过现在,我确实是对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见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惊讶,“不是说五月才回去吗?玉带林的事还没谈,现在就要回京?” “是五月回。”南柳道,“我只是今晚告诉他回京的时间,看他愿不愿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没戏!” “何以见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书记录的那本《苍族风俗志》了吗?里面说了,苍族大罪之一,就是抛弃祖居地,弃族离开。你让他跟你走,就是让他叛族,苍族人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是苍族人,我带他回京是帮他找父族。”南柳眉一扬,“再者,人都离开了,苍族人还能从我眼皮底下把人抢回去判罪?凭他们?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苍族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我大同土地上给他定罪?” 雁陵却惊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回京,以后再不回苍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带拾京回京城寻父,倒是没想过他以后还回不回苍族这事。 “或许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能不思乡?”雁陵脸上挂着‘你真不靠谱’五个大字,忧愁道,“殿下,别一时兴起了,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万一你带人回京,父族没寻到,你又对他失了兴趣,你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到时候苍族回不去,京城举目无亲,想想都觉可怜。再者,他是苍族人,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跟苍族人有什么牵扯了,万一出了差错,往后就不好说了,可是会耽误大事的。” 南柳仔细想了,点头道:“有道理,但我还是想带他回京。” 香将燃尽,雁陵想起正事,转了话题:“对了,庞将军已收到信件,明月将军明日抵达岚城,新批火铳先一步送达,下午发放,庞将军说明天正式编队操练火铳,请殿下提前做好统军教兵的准备。” 听到火铳已送达,南柳双眼发亮,高兴道:“好!总算是来了。” 新朝的这位公主殿下读书做事只持三分热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门,不求甚解,无什么出彩擅长的地方。 可唯独火铳,大约是天赋异禀,她兴致来了练上两枪,竟然比苦练多年的还要强。 南柳初拿火铳,便一枪惊人。手稳枪平,对准目标靶,半点不犹豫,拉下火绳扣动扳机,浓烟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连一向甚少夸赞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几天。 新朝立威,从大兴火铳,替换兵器,编整新军开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铳制造翻新发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同胞弟弟昭王爷就是改良火铳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旧党放火烧残了双手,笔握不稳,图也画不了,连说话都困难,还谈何改良造新? 因而,这几年,火铳的翻新改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第31节 这次明月将军带到青云营的这批火铳,说是新批,实则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铳制式上,调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线瑕疵罢了。 南柳泼茶息香,套上鞋袜,高兴道:“走,先去总军帐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离开了木屋,回到了族内的住处。 他住在苍族聚集区域的最边缘,大母让人给他搭了个简单的竹篷,还没旁边的树占的地大。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 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上任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者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女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长知道了,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27.昭阳宫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宋瑜接过糖狗,吧唧一口咬掉大半个脑袋,这才去摸口袋,摸了半天没有,她低头看去,想起自己换了春衫,顿时僵了,糖渣子糊一下巴,呆愣愣和老翁大眼瞪小眼。 老翁慢悠悠说:“姑娘可别是丢了钱袋,就三文钱,不值得你赖账。” “不会!” 宋瑜咽下糖,跳上旁边的石堆,举着半根糖狗,四处找熟识前来打发账。 湖边乌压压一片人群,宋瑜却被一个穿绿衫的男人吸引了目光,他长发像黑瀑布,发尾垂到腰下,另一侧的头发不知怎么绕的,缠成发辫,斜绕到身后,尾端缀朵小白花。 灯火映在他脸上,眼底两指宽暗红像张翅欲飞的凤蝶。 宋瑜是崖州人,崖州的男人多在水上作业,头发从不会留这么长,他们每年入夏前都会修发,再把头发盘上脑袋,挽起裤腿出去劳作。 即便是来了云州进了青云营,宋瑜身边的人,不管男女,也都是隔段时间修次头发,这样骑马训练也都方便。 因而,宋瑜盯着这个绿衫男人的长发看了好久,新奇又羡慕。 回过神,她嚼了口糖,吞下去,毫不吝啬地赞道:“怪不得都说云州美人,这小哥好出众!” 卖糖老翁见她快把糖狗吃完了,怕她吃完糖狗拍拍屁股跑人,提醒她:“姑娘,你这么看着,钱也不会自己来。” 宋瑜这才想起自己是要干什么,眼珠子稍微一偏,朝那个小哥的旁边扫去,立刻笑了:“来了来了,马上就有人来付账了!” 她挥舞着胳膊,跳着大叫:“柳南柳,南柳姐!南柳,看这里,看这里!” 南柳正在想方设法夺封明月手中的祈愿灯,想看看他在灯上写的什么。 宋瑜喊南柳的名字,第一个注意到的是拾京。 他看着不远处在石堆上乱跳的年轻姑娘一直喊叫着南柳的名字,犹豫了片刻,伸出手轻轻扯了扯南柳的袖子。 宋瑜内心一片震惊。 这男的竟然和柳南柳认识?! 宋瑜后知后觉到,他应该是南柳每晚巴巴跑到玉带林勾搭上的苍族人。 宋瑜吧唧着嘴,艳羡不已。 拾京动作太轻,南柳毫无察觉,她一把拽过封明月的祈愿灯,封明月颇是无奈,笑了笑,松开了手。 “既是诚心实意许下的心愿,为何还怕被人看到?”南柳朝灯中一看,见纸上两排工工整整的蝇头小楷,“骄阳明月共长空,同心同德护大同。” 封明月轻咳一声:“你看,没什么好看的吧。” 南柳遗憾:“舅舅可真是一心系河山。不过近年来好多了吧。神风教成不了气候,那些乱党差不多都做鬼了。我真是不知,舅舅为何还这么忙。” 南柳虽生于朝政不稳的动荡时期,但打她记事起,乱党也除了,神风教也退居境外,天下安稳太平,这些年就算有战事,也只是神风教骚扰边境的小打小闹,因而在她的认知中,大同是安宁的。 封明月轻声道:“南柳,忧患还有很多,不可掉以轻心。你母亲这些年不容易,神风教和前朝旧党并未根除,他们就像躲在地沟里的老鼠,你稍不留意,他们就会跳出来咬你的脚趾。有些事以后再同你细说,只是,你万不可太过安逸,忘了你母亲的辛苦。家主不好当,江山也不好坐。人多了,事也多了,一点点小事就能动摇乾元正殿之上的龙椅。” 拾京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他的视线停在锲而不舍不断提高声音喊叫南柳的宋瑜身上,好奇地看着她手中的糖狗。 封明月笑道:“去吧,宋瑜嗓子都要喊哑了。” “我听到了。” 南柳收好刚刚的严肃神色,无奈一笑,转过头,看到舞动着手臂大喊‘给我三文钱’的宋瑜以及她手上的糖串,想起那包没有送出去的京城风味简记酥糖,问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拾京:“吃糖吗?” 拾京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尝尝吧。”南柳看他脸上表情微动,替他做了决定,想也没想,抓住他的手拨开人群,前去买糖顺便帮宋瑜付账。 拾京下意识地挣了一下,南柳回头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目光落下,稍稍松了手,问他:“不喜欢?” 拾京没再动,轻轻摇了摇头。 南柳笑道:“你们苍族是不让男女这么接触吗?” “让的。” 拾京这句回答完全是云州口音,又乖又软。 “那就是因为我是外族人,所以你有顾虑?” “不是。”拾京说完,又强调了一遍,“真的不是。我没有不喜欢外族人……” 南柳放心地握着他的手,笑着说:“那我就这么牵了。” 封明月放飞祈愿灯,远远跟在他们后面,看着南柳握着拾京的手,他认真地思考起了二人的可能性。 依皇上的意思,南柳再懒散将来也要入朝辅政,她的婚伴自然还是要在京中大族挑一个有才干的做助力。 小狼崽是云州人,是苍族人,想来字不认得几个,更无家世支撑。学识家世都无优势,恐怕难了。 封明月摇了摇头。 “不成,这俩肯定没戏。” 南柳到糖人摊位时,宋瑜坐在旁边的石堆上,虽穿着春衫轻纱罩,但她依旧翘着腿,手指转着六瓣花梗,斜眼看着南柳,满目艳羡。 南柳笑骂:“只三文钱就让我来付?” 宋瑜委屈:“我换完衣服忘装钱袋了。” “出息。”南柳取出钱袋,把拾京拖到身边,问他,“要哪个?” 小车前扎着好多做好的糖人,拾京弯腰看去,卖糖老翁浇着糖汁,见他目露好奇,一个个挨着给他介绍。 拾京跟卖糖老翁说着话,长发倾泻至腰间,宋瑜手痒,伸手就去摸。 南柳眼尖,一巴掌把她手拍开:“干什么?” 宋瑜连忙抽回手吹气:“小气,摸都不让摸,又不是你的头发。” “你认识吗?一句话不说就伸手。” “……你不是认识吗?咱俩认识,你跟他认识,我跟他自然也认识。” 南柳好笑:“哦?这么说,我能牵着他手,你也能?” 宋瑜哎哟一声,捂脸道:“柳南柳,你也不觉得这话臊得慌。” 这俩动静一大,拾京诧异转头看向这边。 宋瑜连忙抓住机会,从双手中抬起头问他:“哎,你头发真的假的?” 拾京不解:“头发还有假的?” “我爹我大哥二哥我三哥,头发全都是假的。”宋瑜指着自己脑袋上的头发,“俗话说,爹秃秃一窝。我爹秃,我哥哥们都秃,出门就拿猪鬃捆成辫子续上,能续好长。幸亏我老娘生了我,不然家里真要秃一窝。” 南柳笑的喘不过来气。 宋瑜是崖州人,咬字习惯不太一样,口音比较重,语速也快,拾京听了个半懂,面无表情看着周围人笑。 宋瑜见他不乐,心想,这小哥美是美,但似乎不太好相与。 冷,太冷,笑都不笑。 拾京挑了个角鹿,拿在手里发呆,没舍得吃。 南柳问后面跟来的封明月:“明月将军要什么?” 封明月随手拿了一个,笑道:“好久不见这手艺了,好怀念!” 南柳一齐付了账,宋瑜见到封明月也来了,立刻端正坐好神色拘禁,乖乖打了招呼后,她寻了个没头没尾的理由,慌张逃了。 封明月笑:“宋瑜这姑娘,瞧着天不怕地不怕的,其实怂的连我这么和蔼的人都怕。雁陵呢?” 南柳看了拾京一眼,答:“放她假,跟东营的人玩去了,指不定等会儿就能碰上。” 封明月了然。 定是南柳和拾京有约,雁陵为避免尴尬避嫌去了。 拾京依然没想好要不要吃这根鹿形糖,举着糖盯了好久。 见他举糖不吃,封明月聊起了正事:“拾京,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暂时不用考虑要不要吃掉鹿,拾京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封明月。 封明月说:“我是怀远侯,西南三州总将封明月。” 拾京没多少反应。 这也在封明月意料当中:“我呢,明日想去见见你们族的族长,到时候,能否麻烦你帮我做译者。” 拾京收起刚刚的迷茫神色,认真问他:“你要和族长谈什么?” 封明月微微点头,直觉到他应该很可靠,答道:“也没什么。明日先叙叙旧,定下正式商议的时间,主要是……” 烟花静歇间隙,似有枪声传来。 封明月停了下来,转了方向,皱眉仔细再听。 南柳微讶:“舅舅……是我听错了吗?” 碧湖西面玉带林方向突然响起示警声,是驻军的紧急集合钟。 邦——邦——邦—— 第32节 三声示警定了大概位置。 封明月道:“哈什山方向,凉州边界。” “可是出什么事了?” 封明月也不慌:“无事,肯定不会出大乱子。你们先玩着,我去看看。” 封明月刚走没多久,南柳听到了阵阵低沉的牛角声,从耳朵钻到人心里去,让人心慌。 拾京眸光一滞,拨开人群朝回走。 “拾京?” 拾京顿了一下,回头望了南柳一眼。 牛角声未停。 碧湖边的人群都朝玉带林那边望去,小声猜测议论。 南柳问道:“……你们族的?” 拾京点了点头,走回来把角鹿塞进她手中。 “……我回去了。” 他说完,又静了几秒,转过身,走了两步,当听到牛角声由短变长后,他突然跑了起来。 “拾京,要不要我帮你?” 拾京已经跑远了。 南柳听到人群中有人大喊:“庞将军有令,青云营的休假结束,请大家速速回营!” 人群中挤出好几个青云营的将士,狂奔而去。 十八卫已悄无声息地聚到了南柳身边。 南柳轻轻摆了摆手,把手中的角鹿递给身旁的侍卫:“定是出了问题,我们去哈什山看看。” ☆、28.银丝牡丹绣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母亲既然这么说,溪清再好奇再心急,也只好装作没听到,脸上云淡风清的吃饭。 晚饭吃的差不多时,牛角声也歇了。 战事结束了,聚集地外围的守林人到竹楼通报:入侵者已被逐出林外,有六个族人受伤。 大母仁慈地叫人收拾出旁边的竹屋,让他们把受伤的孩子们抬到旁边的竹屋,到自己的身边来养伤。 自始至终,溪清都不知道入侵者是谁,为什么会打起来,到底算谁赢谁输。因而,当南柳带着赤珠营和青云营的将士进林送和谈书时,溪清是害怕的。 她怕攻入林中的是青云营,怕之前和她起了两次冲突的女人这次以战胜者的身份进林来逼她低头认输。 溪清把和谈书拿给大母看,担忧地问大母:“这是什么?会不会是让我们投降的东西?刚刚我们和青云营打起来了吗?” 她的母亲懒懒看了眼那张纸,继续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溪清,不要让毫无根据的不安占据了你的心乱了你的阵脚。枪声是从西北边来的,和我们打起来的绝不会是青云营。底下站着的那个小姑娘,刚刚报出了两位故人的名字。和二十年前一样,仍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名字我不会忘记。若是他们,那更不会是为了刚结束的战事而来。何况,这纸上写的……溪清,叫拾京来。” 苍族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但苍族现在的族长,大母霞溪,却认得几个字。 其中就有拾京这两个字。 祭坛下,她妹妹和那个男人常住的地方,曾放着那个男人给自己儿子亲手磨出的小床,床头的木头上刻着拾京的名字。 不仅是床,当时,祭坛下的石屋中还有许许多多那男人亲手做的小玩意,明显小一号的杯子,色彩斑斓的陶碗,上面都刻着拾京的名字。甚至包括石屋一侧的墙,也有拾京的名字。 有些工整好看,有些歪歪扭扭。 而今,除了那面挪不动的墙,其余的东西无一例外全被丢进了墨玉潭。 大母没有同女儿多说,只是道:“叫拾京来,让他念念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月明星稀。 与青云营定好明早入林会面的时间后,溪清从祭坛返回竹楼向大母通报情况。 大母背对着门斜躺在竹床上,正在歇息,她没有睁眼,只缓缓问道:“拾京在祭坛?” “是。阿妈,巫依把他锁了起来。” 大母懒懒抬起眼皮,目光散漫,怕了怕正在她身旁熟睡的幼子,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私逃出林,穿了外族的衣服,还和外族人一起赏灯。” 大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纸上的字,他念了吗?” “念了。”溪清犹豫了一刻,说道,“可是阿妈,我觉得奇怪。” 大母的表情很玩味:“你说说看。” 溪清掏出她卷好的和谈书,仔细展开来,说道:“我知道拾京的名字怎么念。这张纸里面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念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但他再说给我听时,却说了很多事。我觉得这张纸上写得字,应该是给他看的。” “拾京看完后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明早青云营和赤珠营有两个人会进林同阿妈见面商量些事情,但没有说什么事。” 竹床挨着竹墙,顶上敞着一扇窗,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空。 大母撑着脑袋,望着夜空,说道:“明天,每三十年才会出现的扶苍星就要升空了。” 溪清不知母亲为何突然提起扶苍星。 大母问她:“溪清,你知道扶苍星对苍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溪清摇头:“阿妈,我从未见过扶苍星。” “扶苍星升起时,我们最接近溪水母神。那时,母神会聆听你的心愿。当扶苍星映在溪水中央的镜石上时,无论什么样的心愿,溪水都会送出祝福,为你实现愿望。” 溪清高兴道:“这就是说,拾京也能被祝福,成为我们的族人吗?” 大母摸着熟睡中的小儿子刚刚及肩的黑发,说道:“溪清,明日不必派人到墨玉潭守潭,让那些原本要守林的人现在到祭坛去,守住祭坛。明日祭典之前,除了我和巫依,其余的,谁都不能到祭台去。” 竹楼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急切而欢快。 “阿妈!”溪砂面带笑容,在门口停住脚,放下弓箭卸下弯刀,欢快地跑来,抱住大母,“阿妈,我听他们说,外族人刚刚来找我们谈事情?他们谈什么啊?” 大母揉了揉他的发顶,眼底多了些笑:“溪砂,你怎么一直跟长不大一样。我还没问你,刚刚跑哪里去了?” “……阿妈,我去了墨玉潭。”溪砂搓了搓自己的鼻子,小声说道,“我去送珠明了。” 大母轻轻点了头:“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无事就去睡吧,不早了,月亮都要沉下去了。” “阿妈,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溪砂看了溪清一眼,恳求道,“阿姐你能先出去吗?” 大母嗤笑:“你要说什么她不能听的?” 溪砂凑近大母,从肩头披挂的橘红色布挂中取出一个蓝紫色香囊,银线暗纹,绣工精致。 “这个送给阿妈……” 大母低眉一看,问他:“哪来的?” “捡来的。” 大母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溪砂连忙垂下眼,脸红道:“阿妈,这是夜空的颜色。” 大母眯眼笑道:“我瞧出来了,你这个表情……你喜欢这个小玩意?” 溪砂点了点头。 大母笑道:“拿去玩吧,外族人的一点小玩意,阿妈还不稀罕。” 溪砂笑眯眯收好香囊,却也不走,再看向大母时,眼神中多了些忧愁。 大母见他这个表情,慢慢说道:“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在阿妈这里不用藏着掖着。” “阿妈,我听到那些拿着火铳伤我族人的入侵者说,要我们离开玉带林,他们的皇帝要玉带林。如果我们不离开,就要放火烧了我们的林子。” 溪清一吓,问道:“当真?谁告诉你的?” “我们听到的,他们说的是我们的话。” 屋里静了好久,大母忽然笑了起来。 她语气依然平静:“好了,阿妈知道青云营明天要来谈什么了。溪清,溪砂,你们去睡吧。” 她懒懒翻了个身,说道:“明日他们来,就让他们回去。万事等祭典结束后再谈。溪清,让他们看好祭坛,看好拾京……不要让他跑了。” 离开竹楼,溪清吩咐完看守祭坛的事情后,叫住了一脸笑容的溪砂。 “溪砂,那东西哪来的?” 溪砂收起笑,说道:“捡来的。” 溪清却说:“祭典就快到了,你耳边淙淙流淌的溪水替母神听着呢!不要撒谎!” 溪砂坚定道:“没有撒谎,我就是捡来的,有人弄掉了它,我捡了它,那它就是捡来的。” 溪清压低声音道:“你明知那是……” “阿姐维护他!他丢掉不要的,我捡回来,那就是捡来的。阿姐,你的心是偏的,溪水明镜一般,早就映出了你的心偏向谁,我没偷也没抢,他不要的我捡回来,这也不行吗?阿姐,心偏了,小心以后溪水母神不承认你做我们的族长!” 这句话伤到了溪清,她恼怒道:“滚走,祭典之前别让我见到你自私的笑容!” 祭坛恢复了寂静。 南柳走后,拾京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困倦袭来,他倚在祭台上的石床边,闭上眼任由自己昏睡过去,让天与地都陷入宁静。 贝珠轻轻将跳动着火苗的炉台推到石床附近,燃烧的柴发出一声轻响,拾京猛的睁开眼睛,警惕的眼神把贝珠吓了一跳。 见到是贝珠,拾京松了口气,他好像一直在提防着除贝珠外的族人:“阿娘还没走……阿娘去照顾珠明吧,我没事了。” “就快了。巫依刚刚催促我了。”贝珠笑了笑,说道,“阿京,你好像着凉了,声音听起来不大对,之前那个装满药草的香囊呢?” 拾京摸了摸衣服里的袋子,怔然片刻,垂下手,慢慢说道:“找不到了,可能掉在路上了……” 贝珠说:“没关系,阿娘帮你找点药草来……” 祭坛边传来拐杖敲地声,巫依静修完毕,走上祭坛,她卸掉了头上的猫头鹰,白发在火光和夜风中飘动着,一半橙红,一半银灰。 “你该走了,贝珠。” “巫依,拾京病了。” 第33节 “野鹿有它自己的草地,从不去管野兔去哪里吃草。贝珠,你该走了,不要让我说第三次。” 拾京担心她会被巫依训斥,也道:“阿娘走吧……我没关系的。” 贝珠想到他与那个女孩儿的约定,深吸口气,按下心头的不安,和拾京道了别。 那个女孩能带人闯林以和谈名义正大光明与拾京约定明天带他离开,贝珠就不怕她会食言。 可她的心依然狂跳不止,悬在喉咙处。 她终是不放心,又道:“巫依,请照顾他,请你像溪水一样仁慈无私,悉心照顾一个受了伤的孩子。” 巫依没有说话,贝珠怀着不安离开了祭坛。 拾京不敢再睡,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盯着巫依。 巫依的眼睛埋在深深的皱纹中,此刻,这双苍老的眼,流露着冰冷的目光,如同没有温度的银星。 拾京问她:“请告诉我,生与死,你会替我选哪一边?” 巫依答:“一切看母神的意思。母神若给你祝福,接纳你,你想死也死不了。” 巫依沧桑的声音中没有一丝温度,也感受不到信仰的虔诚。 她说:“她等扶苍星,已经等了很久。你的生死去留,十年前早已注定。” 祭坛被一排背着弓箭腰挎弯刀的苍族守林人围住,他们像站岗一般,面朝树林直立在祭坛边。 拾京愣然道:“……守林兵?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巫依却跟早知道事情会如此一样,她看着拾京,用沙哑苍老的声音慢慢说道:“她不放心你。拾京,你走不了的,把心中燃起的叛逆之火熄灭吧,不然绝望的灰烬迟早会将你的心掩埋。” 拾京沉默了会儿,说道:“明天青云营的人要来和大母谈事情,大母需要我来做译者。” 巫依笑了:“族长的意思很清楚,你难道还不明白?” 她慢悠悠朝自己祭坛下的居所走去。 合上石门前,巫依声音中带着拾京听不明白的笑,慢慢说道:“拾京,你或许不知道,你可比和谈的事重要得多。” 叶老板扭头看了,微微笑道:“是呢,他们偶尔会到城内来卖蛇胆药材,换些钱买点稀罕物回去供给族长。小将军要去看看吗?若要买东西,去那个穿白衣的孩子那里问,只有他会说官话。” ☆、29.洪洲喜日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巫依没有答话,她手中的藤木拐杖敲了敲祭坛,发出咚咚的响声,回荡在祭坛周围。 她抬起头,望着远空中的星,头上银制的猫头鹰随着她的动作,张开了嘴,镶着红玛瑙的眼睛看向圆月。 巫依说:“还有一天,扶苍星就要升空,愿溪水母神接受她女儿们的祝福,让她得尝所愿。” 长久不见拾京回来,贝珠忐忑不安。 听到号角声时,贝珠焦急万分,怕拾京跑到哈什山去。 溪砂找到她,告诉他珠明把拾京放跑时,贝珠的心咯噔一声,到底还是出事了。 拾京不仅去了哈什山支援族人,而且还受了伤。 更可怕的是,珠明也卷了进来。 贝珠匆匆赶去祭坛。她知道,珠明不会突然放走拾京,他这么做,或许和祭典有关。 贝珠望着夜空,干净澄澈的天空中,皓月撒在树林中那近而清亮远而雾茫茫的银辉。 “若真有神明,他们怕是早已对这片土地中的人失望透顶了吧。” 溪砂很是不解:“贝珠,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贝珠道:“溪砂,珠明那么做应是有理由的。” “对啊,巫依婆婆说,越是虔诚的人越容易被邪魔诱惑,陷入罪孽的深谷。” 贝珠神情少有的严肃,仿佛不是溪砂所熟悉的和善亲切的贝珠。 “溪砂,你知道巫依和大母祭典时要做什么吗?” 溪砂茫然道:“祭典还会做什么?不是要一起赞颂溪水吗?” “她们一定是要对拾京做什么。” “告诉母神拾京要成为苍族人,让母神借溪水的纯净将拾京那一半外族血净化……难道不是?” 贝珠加快了脚步:“肯定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溪砂更是迷茫。 贝珠问他:“溪砂,如果要拾京成为真正的族人意味着要他付出生命代价,你会不会同意?” 溪砂回答不上来,他想了好久,只是坚定的摇头:“贝珠你放心,溪水母神如母亲一般仁慈宽厚,她仁爱一切生灵,不会伤害我们的。” 贝珠神色怜悯而复杂。 贝珠到达祭坛时,巫依还在审问拾京。 对于苍族人来说,溪水有净化心灵的作用。 拾京浑身上下被溪水浇了个透,背后的箭伤依然没有处理,水流淌下来,衣服的每次摩擦对他而言,都像锋利的刀片刮在伤口处。 拾京没有力气说话,他竭力保持着清醒,意识却越来越沉重,他困倦不堪,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一直以为自己清醒着,可实际上,他已昏过去多次。 见到贝珠来了,珠明叫了一声阿妈。 母子俩相视一眼,贝珠压下心慌,给巫依行了触额礼。 巫依面无表情问她:“溪清让你看管拾京?” 贝珠回答:“是,祭典之前,拾京住在我那里。” “他今日私自出林,还穿了外族人的衣服,你可知情?” “我知道。” 珠明吃惊地看着他的阿妈。 贝珠说道:“是我让他出去的。今夜是外族的祈愿节,如同我族的祭典。他身上流淌着一半他父族的血,在成为真正的苍族人之前,他可以到林子外去,参加他们的祭典。” 巫依的藤木杖敲击着脚下的祭坛,她愤怒道:“谁准你自作主张!” 贝珠语气平静:“我是巫藤的溪水姐妹,她如同我的亲姐姐。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身为母亲可以替儿子做任何决定。” “他在你这个母亲的教导下犯了大罪!”巫依头顶的猫头鹰一颤一颤,跟活的一样,红色的圆眼睛盯着贝珠,“他迷惑了你的亲生儿子,私逃出林。他不经允许私自与外族人接触,还抛弃了我族的衣饰。所有的这些,都代表着,在你的教导下,他的心灵依然被邪魔占据,他身体里流淌的血,依然充满了叛逆与邪恶!” “那你判我的罪好了。”贝珠平静道,“是我教导出了问题,罪在我。树木长不大,是因为雨水阳光不眷顾于它,幼鹿不食嫩草转而尝试血与肉是母鹿未尽到养育之责。今日之事,不是拾京的错,也不是珠明的错,而是我的错。” 巫依干瘪的嘴缓缓说道:“你有错,但拾京和珠明也免不了责罚。” 贝珠垂着眼,字字清晰:“溪水养育林中万物,一视同仁,不仅养育温驯的鹿,也养育了凶恶的狼与虎。溪水的宽仁厚德,身为她养育的后人,我们应该称颂效仿。巫依,看在溪水的份上,我请求你宽恕这两个孩子。” 拾京睡了好久,睡梦中隐约中听到了贝珠的声音,随即,背后一阵剧痛,他瞬间清醒。 他忍不住疼痛,呜咽一声,睁开眼,看到贝珠在他身旁,仔细帮他裹着伤,取出的箭头放在旁边。 拾京强撑着精神,扯动了嘴角,对她笑了笑,轻轻唤了句:“阿娘。” 贝珠伏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阿京,你好傻,为什么还要回来?” 拾京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祭台上,手腕上套着锁链。 贝珠见了,说:“阿娘在想办法,一定会在祭典之前偷出钥匙,让你离开。” 拾京忽然红了眼圈:“阿娘,我阿爸怎么办……” “你傻吗拾京?”贝珠低声训斥他,“只要你活着,什么时候回来接你阿爸都可以!等你找到他的家人,一起来接你阿爸回去,巫依和大母都不能阻拦!” “可我走了,巫依一定会趁潭水枯竭,把阿爸烧掉。” “不会的,阿京你要信我,不会的。”贝珠说道,“只要阿娘在,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绝不会!听话,等阿娘明天拿来钥匙,你就离开这里,找到你父族之前,不要再回来,听到了吗?” 拾京愣了好久,最终点了点头。 贝珠松了口气,忍着心中酸涩低声说道:“好孩子,愿真正的神明祝福你。” 忽然,北边林子传来一阵嘈杂,声音族长居住的竹楼方向而去。 贝珠站起来踮脚远望,只能看到蜿蜒的火把长队,一直延伸到玉带林外。 贝珠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问道:“拾京,今晚的事外面有人知道吗?” 拾京喘了口气,默默爬起来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避开背上的伤,倚在祭坛上的祭台旁,强撑着精神回答:“……青云营。我……跑到了青云营。” 贝珠微微露出笑容:“阿娘觉得你有救了,希望会是好事情。” 来的正是南柳。 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侍卫,以及青云营和赤珠营的两队人马,气势汹汹进林送和谈书。 南柳停在族长住的竹楼下,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大声说道:“大同怀远侯封明月,定远侯顾骄阳,明日前来与族长商谈迁林一事,这是和谈书,你们自己看。” 她把和谈书放在旁边的树桩上,对闻声出来的溪清轻蔑一笑,说道:“听不懂就找能听懂的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的答复。” 尽管听不懂,但苍族人见和谈书上插着孔雀羽毛,知道这是重要信件,连忙将和谈书送上竹楼。 溪清接过和谈书转身进屋。 不一会儿,她出来吩咐:“大母有令,叫拾京来。” 守门的苍族人回答:“拾京私会外族人,巫依将他锁在了祭坛,没办法前来。” 溪清皱眉:“……私会外族人?” 她看了南柳一眼,神情古怪。回屋与大母说了,再次出来吩咐道:“去和守坛人通报,我要去祭坛见拾京。” 守门的苍族又答:“守坛人因帮拾京弃族逃跑,巫依罚他在墨玉潭思过。” 溪清怒火烧上头:“这都怎么回事!” 竹屋里,大母慢悠悠地说:“溪清,不必通报巫依了,直接带他们去祭坛,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拾京看这张纸上写的都是什么。” 第34节 巫依在祭坛下的五彩缤纷的石阵中闭眼静思。 整齐的盔甲摩擦声,脚步声以及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传进她耳朵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在祭坛外站定。 溪清向她行了触额礼,说道:“打扰巫女静修。大母有命,外族送来了重要信件,需要拾京做译。” 巫依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摆了摆手。 南柳伸手裹紧披风,斜眼看了这个头戴硕大猫头鹰的老太太,哼笑一声,径自踏上石阶。 溪清愣了一下,欲要拦她,却被南柳身边的侍卫挡开。 南柳扭身从溪清手里拽过和谈书,走到拾京面前,见他憔悴不堪面色苍白,强忍着怒火和心头翻滚的心疼,把和谈书塞进他手里:“你还好吗?” 拾京神情呆呆的,回过神,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贝珠,展开和谈书,锁链哗啦啦响动着,南柳侧头问身边的侍卫:“这锁能开吗?” 侍卫答:“构造复杂,苍族的锁我从没见过,不清楚。” 南柳脸色阴沉。 待看到纸上写的字,拾京愣住了。 南柳笑道:“拾京,念出来。” 拾京似是恼怒,抬头瞪了南柳一眼,却见南柳笑了。 他叹了口气,念道:“拾……京,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听他不情愿地念出这句话,南柳哈哈笑出声来:“嗯,你最傻了。不过见你没事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你要把我吓死了,宋瑜……就是你今晚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偏说你被族人带回去沉潭了,我心都要碎了。” 拾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现在,告诉你族人,明天早上,我们要来拜访你们族的族长,谈的事情和玉带林有关,具体什么事,明日会告诉他们。” 南柳指着他:“你来做译者。” 说完,她又补了一句:“明天我带你走。墨玉潭那边你放心,有人在那里守着,只要明天潭水见底,潭下有什么,我都给你捞出来,一根骨头都不会少。” 拾京呆愣地看着她。 “我舅舅说,今晚先确定你有没有事,暂且不能动手。他有他的大局要考虑,不愿与你的族人硬碰硬,所以你再等一晚,明天,明天就跟我走,我们离开这里。”南柳说完,又软了语气,征求他的同意,小心翼翼加了句,“告诉我,可以吗?” 拾京点了点头。 南柳露出笑容,再次说道:“拾京,你是真傻。” 他们在苍族人面前,正大光明完成了约定。 拾京看了眼贝珠,在贝珠意味深长的表情中,把明日和谈的事情告诉了溪清。 溪清狐疑地看着南柳,怀疑南柳同拾京说了其他的事情,但她没有证据,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和谈。 ☆、30.大误解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皇帝在位时,即便治世清明福泽万民天下太平,在百姓心中是否称得上明君,也要盖棺论定。 然名将则可活着成名,早早地在百姓心中封神。 由此可见,自古以来,皆是名将比明君更得民心。 南柳见封明月笑纹比三年前见时又深了些许,额角生出零星白发,心里多少有些苦涩,说出的话不自觉地就带了埋怨:“舅舅多年在外守边,过节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现在可好,瞧见我,竟没立刻认出来。” 封明月将横笛插到领口,过来揉了揉南柳的头发,笑道:“哎呀,南柳生气了,赶紧让舅舅看看。” 封明月抱着她脑袋瞧了一阵,忽然嗤嗤笑道:“嘿!我怎么瞧你,越来越像柳书名了。” “舅舅又骗人,他们都说我长得像母皇。” “是真的。”封明月揉完头发又双手揉着她的脸,“舅舅看人很准的,你像你父君多一些,不是长相,是给人的感觉。” “什么感觉?像我父君那样做事慢悠悠的,天塌下来也不慌的感觉?” “哈哈哈哈,哪里有?”封明月笑得不停歇,“这你可不像他。你无恒心,三心二意喜好不定,心不定则气不沉,因而心浮气躁,给人不可靠的感觉。你啊,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 南柳摸了摸耳朵:“哈,听不懂。” 封明月哂道:“长这么大了,还是听不进去实话。” 南柳听过的话顺风就散了,一向不往心里去,当下又问道:“舅舅怎么这么晚才到?” 封明月这才收了几分笑,正色道:“途径凉州边境时,见路边几个汉子精壮魁梧脚步有力,眼神漂浮不定似有心鬼,身上还有硫磺味,因而暗中拐道跟踪查看了,你猜查到了什么?” “什么?” “喀什山南面山谷中,藏着一个私造火铳的兵工坊!” “私造火铳?!”南柳倒吸一口冷气,“销给谁了?” “那地方紧挨凉州北道,便于通往大罗国,我猜应该是销给大罗国人了。” 南柳问道:“你猜?这事还要猜?舅舅怎么没把此事查个水落石出就来了?万一是销给神风教……” 神风教虽被逐出十三州,不如前些年那么嚣张,但却依旧如同心怀不轨的虱子,潜伏在大同的身上,时不时的咬上一口,虽不致命,却也烦人。 “神风教不足为虑。我惦记着青云营的这些好苗子,自然先行一步。”封明月不慌不忙,根本不把神风教放在眼里,但见南柳紧张此事,又笑道,“凉州的事,你骄阳舅母已接手查办,她做事一向稳妥,你就别操心了。不说这个,南柳,你倒是给舅舅说说,深更半夜不睡觉,披头散发跑出来做什么?” 听他提起,南柳这才想起是因为什么跑出来的。 她唉哟一声,焦急道:“舅舅借我笛一用!” 封明月将笛子高高举起,好奇道:“先给舅舅说,你要干什么?勾搭苍族小狼崽子?” 南柳惊诧道:“什么什么?苍族的什么?” “苍族。”封明月以笛指林,又躲过一次南柳的偷袭,“你舅舅我,二十三年前曾跟苍族的老族长交好。如今再次来到云州,心中还有点怀念。不过……” 封明月话锋一转,坏笑道:“苍族的男人可碰不得,个个都是狼崽子,会咬人的。你是没见过他们是如何砍神风教脑袋的,简直像利刃化狂风千里割野草,所过之处一地人头,他们苍族人却是连眼睛都不眨。苍族男女各个彪悍,全都惹不起,你啊,还是乖乖睡觉去吧。咱大同可只有这一个公主,万不能有什么闪失。” “我能有什么闪失,舅舅放心,这个不是狼崽子,温柔得很。” 封明月却跟见了事情全部经过一般,故意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地问她:“你脸上的那道擦伤哪来的?是不是招惹狼崽子留下的?” 南柳一时间难以回答,摸着早已脱落的差不多的小擦伤,讪讪笑道:“舅舅好眼力,光线这么暗都能看见。此事不提,反正也好得差不多了……咳,舅舅难道就不好奇,苍族为何有会《大风起》的人?” “苍族能自由出入玉带林也有二十多年了,我听刚刚那首《大风起》吹的断断续续,想来他是在城里听人唱过,回来吹着玩的,不足为奇。” “舅舅还是把笛子借我吧!”南柳拽过笛子,说道,“这次舅舅猜错了。刚刚吹《大风起》的人,是苍族中的异族子,他父亲是异族人,这曲子是他父亲教给他的。” 封明月惊异不已:“苍族中竟然还有活着的异族子!族长的儿子?” “他说他阿妈是巫女。” 封明月震惊道:“怪不得。没想到是她的……我见过苍族的那个巫女。当时我与族长谈开放玉带林一事,族长说这要看神谕,叫人去祭坛请来了巫女。那巫女年纪轻,长着一张夏天的脸。我一见她晶莹闪烁的眼就知这事准成。果然,她说神谕同意开放玉带林,族人们可以短暂出林做生意,苍族人信她的话,我们这才签了盟约。我看啊,巫女在苍族的地位应该蛮高的。” 南柳的重点却在他的形容上:“什么叫长着一张夏天的脸?” 封明月笑道:“你意会一下。就是那种,夏日林间,阳关灿烂,一看到她就心情舒朗。那个巫女笑起来特好看。” “……你当时进林,骄阳舅母跟去了吗?” “自然。”封明月知她何意,自得道,“我比她从容多了。你舅母可是把眼睛都看直了,她有个臭毛病,见到漂亮人,眼珠子就僵住不动了,呆傻呆傻的,把那巫女都看笑了。” 南柳哈哈大笑。 她把笛子放在唇边,学着拾京的断句方式,吹了一段《大风起》。 果然没多久,林子里的埙声就接上了。 南柳心中大喜,想了一想,吹出了两声十分像‘拾京’二字的音调来。 那调子拐着弯,南柳吹完,自己没忍住先笑了起来。 林子那头停了一刻,好半晌,似是犹豫的,吹出了‘南柳’两个字的音调。 埙声低,吹出低沉的‘南柳’声。 南柳眉开眼笑,放下笛子,对旁边看得津津有味的封明月说道:“瞧见没,挺聪明吧。” 封明月抱胸问道:“你看上苍族的这个杂毛小狼崽了?” “不行吗?” “非也,年轻人不懂情爱时热血上头,顺着此时的心意眉目传情没什么不行的。舅舅只是想感叹,借曲传情一事上,你比不上你父君。” 南柳眼睛一亮:“我父君?他做什么了?”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封明月笑道,“这是你父君当初刚到京城,第一次见到你母皇时,匆匆写下的胡言乱语,没听过?” 南柳惊奇:“这……我和北舟的名字?” 封明月乐道:“对啊,北舟南柳,他二人初次相遇,就是这么来的。吃惊吧?” “我跟北舟猜了好多种可能,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么来的。”南柳讶然道,“当时母皇是……?” “很早了。她中状元那天,前朝皇帝班存赐龙舟让她簪花游昭川。”封明月说道,“后来进了云岫阁,行丞相职。那时你父君品阶低,根本见不到她。你父君为了追人,可是一步步熬到云岫阁去的,可惜恰恰晚了那一步。” 南柳乐道:“前朝皇帝快一步?” 封明月却突然笑道:“现在回想起来,冥冥之中皆有定数。你母皇若不是做过前朝皇后,现在也没有咱大同……不提了。南柳,你可知道《月夜思》这首曲子?” “是什么?” “相思曲,你父君作给你母皇的,就依着他之前写的那两句胡言乱语谱的小曲子。”封明月吹了一遍。 卿立舟北,我立柳南。 幸得佳人偶回顾,使我情思似水长。 很简单的旋律,却有曲短情长的绵绵之感。 南柳惊喜道:“我好似听过母皇哼唱过,很熟悉……原来是父君作的。” 她心中一动,要过横笛,缓缓吹起这首曲子,心道:“此曲寄情。若是拾京回应了,我就当这是天注定的缘。” 玉带林中,拾京站在树丛边缘,听着这首曲调陌生又和缓的曲子。 旋律似是能抚平他那跳动不安的心,又似乎会在抚平之后,再次撩拨它。 是南柳。 从林外飘进来的旋律似化作一条无形绸带,缠绕着他,拉着他朝玉带林边缘走去。 贝珠没有叫住他,只静静地看着。 第35节 还差十步,他就能走出玉带林。 忽然,背后有人说话。 拾京转过头,看到贝珠身边站着一个腰挎弯刀的年轻男人。 拾京的目光停在他与黑发相缠的朱红绸带上。 苍族无婚姻制。 苍族的男人,若第一次与苍族女行鱼水之欢,必会在发上缠上红绸,佩戴三个月,换四色衣,意为初婚。 族中其他人见到,都要送上祝福,收到的祝福越多,这名男子就越有福运,以后会有更多的孩子。 这个戴红绸的年轻男人是贝珠的儿子,珠明。 “阿妈,我来换四色衣。”珠明拽过身后的辫子给贝珠看。 贝珠惊喜道:“你和谁?” “溪清。”珠明开心道,“我已向巫依婆婆要到祝福,阿妈,祝福我。” “太好了,阿妈给你拿四色衣!”贝珠高兴地跑回屋子。 珠明侧过头看向丛林边的拾京,神色复杂。 林外的笛声停歇了。 拾京回头看了一眼,默默走了回来。 拾京问道:“你今夜不守坛?” 珠明点了点头。 珠明是这一代的守坛人,是巫依的传信使。巫女居祭坛,除祭典外,一般情况下不会离开祭坛见人,因而巫女的指示,皆由守坛人代为转达。 珠明:“拾京……” “嗯?” 珠明却不说话了。 拾京追问:“有什么事?” 珠明目光闪烁,却道:“……请你祝福我。” “啊,忘了。”拾京笑道,“愿溪水祝福你。” 昭阳宫的杏花开了。 宫墙内。 紫衣人撑伞,立于杏树下,春风拂过,杏花如落雨,纷纷而下。 回廊那端走来一位传信使,手执余温尚未散尽的两封信件,匆匆行来。 “太子殿下,凉州火铳制造处和云州青云营来的消息。” 落满杏花的油纸伞缓缓移开,杏花滑落,花雨中纸伞下,露出一双如弯月的笑眼,唇角边却不见笑意。 此人正是大同的储君,封策。 他偏过头,轻轻吹去袖口落花,道:“念。” 信使站在回廊下,抖开第一封信念道:“凉州火铳制造处,向京叩首问安。目前所余钱款铜铁,预计可制新批火铳三百件,制造处可正常运转至今年秋。下批新件样式,制火铳所需的铜铁材料,急需朝廷批示,何时入……” ☆、31.丢失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这晚,在又一遍曲音绵绵的《月夜思》中,南柳顿悟。 原来少的,是《月夜思》本该有的那份深情。 她与拾京的感情,就如这几晚的月光,淡而朦胧。因而,埙是埙,笛是笛,《月夜思》是《月夜思》,并无寄情一说。 二人虽彼此心生好感,夜夜赴约,情却是淡的。 南柳放下笛子,轻蹙眉道:“父君的《月夜思》,定是在满月之夜寄相思。月明惊鸟,即便如此也不怕心中的情思被光扰了,情比月光明,方显情深。哪像我现在这样……” 南柳望了一眼玉带林,心中一热,冲进去,大声喊道:“拾京,拾京你来!” 埙声歇了。 好半晌,前方草丛窸窸窣窣,拾京拨开枝叶,走了过来,却又停在了十步开外。 见到他那双眼,南柳心中瞬间腾起一片炽热,烧的眼底亮晶晶的,待开口时,又平息下去,笑眼似是又蒙上了夜雾,掩住了心底的那缕火苗。 “月亮要圆了。”南柳说道,“明日是祈愿节,你们苍族过节吗?” 拾京略感迷惑,回想起往年遥遥见到的千灯浮空,询问道:“天灯?” “你是说祈愿灯。”南柳点了点头,“三月十三祈愿节,是萧成年间流传下来的一个节日。原本只是有情人过的节,后来,成了百姓们人人都能过的祈愿节。祈愿节那晚,天上有千盏祈愿灯,碧湖上也浮动着千盏祈愿灯。天水融为一体,灯影浮动,空中一轮月,湖中一轮月,美极了!” 她看着拾京表情的变化,瞧见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向往,连忙问他:“拾京,你要来看吗?” 拾京摇了摇头,脸上的拒绝却不坚定,似还在犹豫。 南柳热切道:“一起吧,真的很漂亮。你的那个阿娘又不会告发你。来吧,就像这几天一样,你悄悄出林,我带你去看。” 拾京仍是下意识的摇头。 “拾京,你总要走出这片林子。你离碧湖这么近,却从未见过那晚的盛况,不遗憾吗?祈愿节之后就是你们族的祭典,那天过后,你就可以带着你阿爸离开这里。这一走,恐怕再也见不到云州祈愿节的夜景了。明晚,就明晚,回京之前,先去替你阿爸看看云州最后的美景,如何?” 拾京费力的听懂了她的话,沉思了会儿,轻轻点了头:“明天……什么时候?” 南柳愉快道:“明晚我来接你,听到我的笛声你就出来。” 林子深处传来一声哨音。 拾京朝后看了一眼,对南柳笑了笑:“是贝珠阿娘,我离开的有些久,她担心。我回去和她说一声。” “明天一定要让我看到你!”南柳怕他变了主意,“你刚刚点了头的,这就是约定,千万不要违约。” 拾京认真回答“好。” 南柳回营帐时,见总将营帐还亮着灯,脚下不由地转了方向,蹑手蹑脚过去,手执竹笛,欲要从后方偷袭封明月。 封明月清了清嗓子,叹道:“进来吧,我看到影子了。” 被发现后,南柳哈哈笑着进了帐。 封明月满脸忧愁,许是接到了什么急件,正在批示,顾不上抬头,说道:“又不是暗卫,要进就正大光明进,一国公主,偷偷摸摸不像样子。” “舅舅真是上年纪了,瞧瞧这话说的,像个老顽固。”南柳撩衣坐下,见封明月眉头紧锁,询问道,“可是哪里送来的急件?舅舅看起来愁云满面。” “凉州火铳制造处的。可我愁的不是它。”封明月放下笔,叹了口气,“是原定后天与苍族商量迁出玉带林的事。” 南柳惊道:“舅舅打算后天去谈?太仓促了吧……” 封明月眉毛快拧成疙瘩,眉间川字尤为深:“并不仓促。我来就是抱着持久战的准备,可再持久也要在入秋之前把此事做完。矿产工期以及云州火铳制造处的筹办刻不容缓,所以,我想祭典前就和族长聊聊,先行探明他们对待迁族一事的态度。可现在……恐怕要搁置一段时间,等朝中派傅大人来了。” “傅尚书?” 京中主管火铳制造的工部尚书傅起,籍贯云州岚城。他研究苍族近三十年,熟知苍族语言。 南柳不解:“是找不到向导译者了吗?舅舅昨日还说,岚城东的那家药铺里的采药人会说苍族话。你还说过,二十年前你们进林和苍族族长谈开林一事,就是他做的译。怎么,他人找不到了吗?” 封明月长长叹息一声,道:“人皆有命,寿长寿短全凭天,他已去世多年。” “死了?” 封明月点头:“并且,恐怕苍族的事,阻力更大了。” “为何这么说?” 封明月道:“那位会苍族话的采药人是现任药铺老板的弟弟,今日我向药铺老板询问他弟弟的死因。药铺老板给我讲了一件事,令我忧心不已。” 南柳着急:“舅舅倒是说说何事啊?” 封明月站起来,负手在案几后走来走去,讲道:“建元元年,我们与那位采药人,代表岚城百姓进林子和苍族的族长巫女谈开林一事,族长答应林子南端向岚城开放,往后采药捕蛇也不用偷偷入林。可今日,药铺老板告诉我,建元十三年,他弟弟和往常一样入林采药,三日不归,老板便去玉带林寻他,见他弟弟躺在林边,寻去时,旁边林中树上有一苍族姑娘偷偷跟他说……” 建元十三年,夏。 岚城药铺李老板的胞弟秦弗和往常一样,到玉带林南捕蛇采药。 三日未归。 自家弟弟一直喜欢在玉带林中过夜,听说还和苍族的一位捕蛇的姑娘成了至交好友,一起捕蛇采药,因而他三日不归,李老板虽感奇怪,却并不担忧。 直到岚城官衙寻来,言说苍族人赶走了林中外来的采药捕蛇人,还起了冲突,有熟识见林边脸色泛青重伤昏迷的人似是他弟弟,让他前去辨认,李老板这才慌张寻去,见到了躺在林边的胞弟。 “弗儿,阿弗啊!”李老板奔至胞弟身边,伸指探鼻息,发现弟弟只呼气不进气,茫然落泪:“这是怎么了啊!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好好的人……” 林内树上,传来两声轻轻地呼唤。 李老板怔然好久,抬头望去,枝桠间,宽大茂密的树叶遮着一人,见不到脸,只见两只白生生的脚。 是个女孩子,她藏在树叶后,似乎怕被人瞧见,声音很轻:“你是秦弗的家人?” 听她说的是官话,李老板猜到了她是谁。 李老板连忙擦了眼泪:“姑娘,姑娘你是不是叫贝珠?是阿弗的朋友对不对?你、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带他走。”那姑娘小声说道,“我们族里出事了。族长和巫女都死了,现在的巫女是巫依,她和新族长都不欢迎你们到玉带林来,你快带他走吧!我们玉带林不会再让你们进来了。” “可是……可是姑娘总要告诉我,我弟弟怎么了?他浑身都是伤……” ☆、32.所谓国难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宋瑜又嚷:“庞头儿,你确定要让她来训练我们?你是不是受胁迫了啊?” 庞将军黑着脸,髭须一抖,骂道:“闭嘴,就你话多!” 宋瑜还是怂,闭嘴了。 南柳站到庞将军身边。 往常的她总是一副笑脸,整个人是懒散的,像天上的云,风不吹她不动,喜欢斜靠在兵器架旁,跟庞将军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第36节 而今天,她神情严肃,直腰挺背,下巴微扬,这个仿佛已经成为她习惯的姿势,使她慢慢扫视这些将士的时候,看起来像是在俯视他们。 南柳慢慢扫完,问:“有谁之前使过火铳的,站上前来。” 姚检站了出来。 宋瑜震惊:“姚贱人……咳,你竟然会玩火铳!” 南柳给他让出了位置,旁边人牵来了一匹马。 “上马。快马跑一圈,十个箭靶,让我看看。” 姚检跨上马,火铳挪到身前,夹紧马腹,策马进入教场。 一圈下来,庞将军看向南柳,南柳微微摇头,脸上不见笑容,评价道:“太慢,准度太低。” 姚检自知水平不行,紧绷着脸,不发一言地下马回队列。 南柳拧眉问庞将军:“今年青云营的兵是从各州拔出的精锐?” 庞将军红脸道:“是,和往常一样,都是各州数一数二的兵尖子。” 南柳讶道:“一个精通火铳的都没有?” 庞将军搓着胡子,羞愧道:“这个……会火铳的都在朔州火器营,或是拔入了京卫。不过,朝廷说要改四大将训营的选拔考核,以后加入火铳考核,我想,明年会火铳的可能多一些吧。” 南柳深深叹了口气。 昭阳京的京内卫,九门军,几乎人手一把火铳,各个都是使用火铳的一把好手。久而久之,她以为火铳已经普及差不多了。 加上前朝,算起来大兴火铳火器的时间也有三十年了,可没想到,地方依旧跟不上。 “要考虑到火铳自身的局限。凉州制造部一年无风无雨开工,也仅能产火铳六百,再加上弹药……”庞将军凑近,悄声说道,“你应该知道的,凉州的铁矿铜矿因地形原因开采困难,咱岚城这边也还没说定。等今年把事谈成了,岚城开采运作起来,再设个云州火铳制造办,明年,最晚明年,青云营的兵肯定都是火铳熟手!” 庞孝说的也有道理,南柳心静了些,哪知眉头刚舒展到一半,就听宋瑜贱兮兮道:“柳南柳,你是嫌弃我们不会火铳吗?姚检刚刚骑马十靶命中五个,但我看你的意思,竟不入你的眼?” 她喋喋不休:“你平常骑马射箭从来中不到一半的,何来的勇气嘲笑姚检?” 庞将军呵斥道:“宋瑜闭上嘴!” 南柳忽然一笑,跃上马去,策马进了教场。 庞将军阻拦不及,慌忙看向雁陵。 雁陵木着脸自豪道:“庞叔放心,准能震住你!” 快马如风,南柳双手托火铳,开枪快速,众人只听到连续十声枪响,浓烟过后,见查靶的兵一路小跑过去,挥动着手中旗帜。 十枪全中。 南柳打马回来,翻身下马,火铳枪口还冒着烟。 庞将军连连点头:“好!不愧是……” 他老人家拼命忍住了后半截话。 雁陵一脸骄傲。 南柳严肃道:“如何?可有资格做你们的将训官?” 宋瑜跌坐在地,瞪眼张嘴,好半晌才蹦出一句:“亲娘啊……” 南柳慢慢走到列队前,同样的神情,再次扫视一周,发现众将看她的眼神变了。 肃然起敬有之,惊骇不已有之,但大多数都和宋瑜一样,脸上的表情都碎了,魂飞天外,活脱脱是被吓到了。 今日若是雁陵在奔马上打中这十个靶,大家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 可这是南柳啊! 那个众人皆怀疑是庞将军心怀苦衷被柳家胁迫或是吃了柳家好处拿了黄金万两放她进营混军职买前程的柳废物,竟然是火铳高手! 宋瑜惊了。 宋瑜惊的牙都凉了,再不合拢嘴,就要淌口水了。 好半晌,宋瑜把自己脸上稀碎的表情拼回来,收回震出天外的魂,立刻转了态度,畅快笑道:“这就对了,这就对了……我就说咱青云营不会干那种收人银子卖军职的勾当。庞头儿,既如此为何不早说,把大家伙都蒙在鼓里,白白嘲讽南柳,得亏南柳沉得住气也大度,不然我们真的要把她给得罪惨了。” 南柳眉头总算是完全舒展了,笑道:“你们这些家伙变得可真快。” 姚检收起震惊,目露佩服,拱手道:“以前多有得罪,不知您是庞将军特招来的火铳将训官,失敬。” 南柳道:“其实,将训官倒是称不上,你们的将训官,朝廷派了封明月将军前来担任。我只是暂时指导一二,并不食君禄。” 她说道:“我知道你们都是各州翘楚,精于刀枪箭熟知兵法阵图,但在火铳使用和作战中,你们只是刚入门。因此,从现在起,你们要抛弃往昔那些刀枪剑戟带给你们的荣光,拿出十二分毅力干劲,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火铳作战法。布兵变阵以及与铁兵器之间的协同作战法,明月将军会教给你们,今日,我就先教你们火铳的使用方法和姿势。无异议?” “没有!” 清早,贝珠带着拾京去捕蛇。 拾京背着小箩筐,拿着一个小银钩,在前面打草开路。 等到了蛇群栖息地,贝珠灵活地爬上树,赤手抓蛇,扔进拾京身后的箩筐中。 拾京仰头说道:“不要青蛇,卖不上价格。药铺的老板说要那种红黑相间的缠藤蛇。” 贝珠盈盈笑道:“小阿京,昨晚在我这里没睡好吗?” 拾京的嗓子依然沙哑,鼻音很重。 他想了想,从怀中取出南柳给的香囊,翻出里面的一根药草,放进嘴里咀嚼。 贝珠滑下树,瞧见了,稀奇道:“好漂亮的颜色,前日赶集买的?” “换的。”拾京诚实道,“青云营一个小将军的,我拿面具和她换的。” 贝珠乐道:“怪不得溪清要让我看着你,你和那小将军私下里换的?” 拾京好半晌才嗯了一声。 “……这袋子的颜色可真漂亮。”贝珠再次感慨。 拾京依言收好香囊,指着东面外围的树,小声提醒道:“贝珠阿娘,那里有条缠藤蛇,在睡!” 贝珠脚步轻的像风,过地无痕,嗖的一下,无声攀上树。 拾京小心翼翼来到那棵粗壮的大树下。 缠藤蛇行动极快,动起来如闪电,因而它挂在树上睡觉时最易捕捉。 贝珠屏住呼吸,招手让拾京再走近些,自己举起手,手捏的也像个蛇头,慢慢靠近缠藤蛇。 就在她即将下手时,玉带林外的青云营教场上传来几声响,声音如雷,惊飞了树上的鸟,也惊跑了缠藤蛇。 贝珠叹了口气,顺势攀到最高处,双手为盖,置于额上,朝教场那边看去。 “……着火了吗?”贝珠疑惑道,又看了一会儿,她突然瞪大了眼,惊道,“火铳!青云营终于练上火铳了!” 贝珠今年三十七岁,二十三年前,苍族杀入岚城砍神风教教徒的复仇战,她也参加了。 因而,对那种铁管中能喷出炽热铁块,滋滋喷火冒着浓烟杀人的火器印象深刻。 拾京问道:“贝珠阿娘,怎么了?” 贝珠心想,拾京没见过那种火器,应该让他开开眼才对,于是招手道:“小阿京,你上来!” 拾京攀了上去,坐在枝桠浓密的树冠上,向教场望去。 一只红腹翠鸟落在他头顶。 拾京没去赶它,呆呆地望着教场。 “哎呀!是个女娃娃。”贝珠说道,“看上去年纪不大,不知道她怎么样。” 上场的恰是南柳。 离得远,拾京只看到模糊的烟蓝色身影,很熟悉。 是南柳。 拾京心道:“奇怪,离这么远,连脸都看不清,我是怎么知道她是南柳的呢?” 连续十声枪响过后,红腹翠鸟拍翅而飞,鸟儿们从茂密的树丛中哗啦啦飞起,带起的风,吹着拾京的头发。 从自己纷飞的凌乱发丝间,拾京看到南柳悠闲地骑着马扛着那根会喷烟的铁管,缓缓从白色烟雾中走出。 有一瞬间,拾京觉得有什么东西到了他的喉咙处,像是要吐出怦怦直跳的心,莫名让他不安焦躁。 “贝珠阿娘,她们在练火铳?” “对啊!” “……刚刚那个女孩子,怎么样?” 贝珠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说道:“我看不懂,但听声音,我觉得肯定是好的!” 她见无人再上场,顺着树滑了下去。 拾京望着青云营的教场,旗帜在蓝天白云下飘扬。 拾京忽然发觉,原来他离青云营如此之近。 只要,只要再向东走不到三百步,就是青云营。 “小阿京,下来吧。”贝珠喊道,“别被勾了魂去,不然我怎么向大母交待?” 拾京收回心,慢慢滑下了树。 夜里,拾京坐在贝珠家的院子里,帮她补衣服。 贝珠拿了石粉和树枝,说道:“衣服先放放,来帮阿娘画条线。” 拾京接过树枝,贝珠说道:“从这里到那头,画条直线,你画着,我来撒粉,圈蛇用的,来吧。” 拾京把自己的头发快速用晒干的藤蔓缠起来,甩到身后,捏着树枝,弯下腰,在地上画出了一条漂亮的直线。 贝珠惊讶不已:“小阿京线画的好直!” 拾京不解道:“阿娘不是让我画直线吗?” “可是,虽说是画直线,我从来没画这么直过。”贝珠咋舌,“就是你珠明弟弟也画不了这么直,他的手握刀弯弓可以,可一拿起树枝就抖。” 拾京笑了笑,低头看去,地上的线确实笔直干净。 贝珠高兴地填上石粉,说道:“小阿京这双手最巧了,你握着树枝,树枝就听你的话。” “其实……是阿爸教的。” 第37节 拾京想起他的阿爸握着树枝,摸索着在地上写字,教他识字。后来他也拿根小树枝,阿爸写一个,他跟在后面,一笔一划学一个。 但因阿爸目盲,所能教的也很有限。 他现在还记得阿爸搂着他,轻轻说道:“这可怎么办,不读书终究是不好的……” 贝珠愣了愣,呆了一会儿,忽然扔了石粉,拍了拍手,说道:“小阿京想吃什么,阿娘给你做!” “贝珠阿娘……” “说吧,阿娘听着呢。” “我想吹埙。” 贝珠笑道:“放心吧,阿娘这里离得远,他们听不到。” 拾京坐在院子里的石椅上,再次吹起了那首《大风起》。 断断续续吹到第二遍,林子外,忽然有笛声传来。 拾京停了下来,睁开眼,惊讶地听着。 笛子声清脆,吹的也是《大风起》,比他连贯多了。 玉带林外,青云营一天的训练早已结束。 月亮都升到了天空中央。 南柳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帐外远远传来断句异常熟悉的《大风起》。 她立刻翻身坐起,又停了一会儿,确认了,鞋都顾不上穿赤着脚就跑了出去。 她循着埙声,沿着玉带林边缘走着。 声音忽远忽近,南柳确定不了具体位置,很是焦急。 是拾京,拾京在! 今天给他带的酥糖也忘了给。 南柳慌张寻着声音。 她怎么才能告诉拾京,她现在就在玉带林外,在他的不远处,听他的埙声呢? 正当发愁之时,南柳突然听到身后传来笛声,接上了拾京吹断的《大风起》。 埙声不再响起。 南柳顿时火冒三丈,扭头喝道:“是谁?!” 是谁大晚上的多管闲事! 月下阔步走来一个绿衣男人,长发高高束起。 他停在不远处,放下横笛,问道:“你又是谁?还不让人吹笛思乡不成?” 听到这个声音,南柳怒火一顿,瞬间化为惊喜:“明月舅舅!” 封明月惊住。 大同一十三个州,四万万百姓,唯有两个人能叫他舅舅。 大的那个远在京城,唯剩一个,就是眼前这个披头散发赤足的小姑娘。 封明月乐道:“南柳?!三年未见,舅舅竟然都认不出你了!” 似乎除了竹楼中的人,其他的生灵全都怕那不停歇的牛角声。 溪清最小的弟弟刚刚能说出连贯的话,豆丁一般的小人儿还没桌子高,扒着门边问姐姐外面是什么声音。 溪清说:“是有人打……” 大母打断她,很平静地回答:“无事,他们吹着玩的。你快过来,不要扰你阿姐吃饭。” 母亲既然这么说,溪清再好奇再心急,也只好装作没听到,脸上云淡风清的吃饭。 晚饭吃的差不多时,牛角声也歇了。 战事结束了,聚集地外围的守林人到竹楼通报:入侵者已被逐出林外,有六个族人受伤。 大母仁慈地叫人收拾出旁边的竹屋,让他们把受伤的孩子们抬到旁边的竹屋,到自己的身边来养伤。 自始至终,溪清都不知道入侵者是谁,为什么会打起来,到底算谁赢谁输。因而,当南柳带着赤珠营和青云营的将士进林送和谈书时,溪清是害怕的。 她怕攻入林中的是青云营,怕之前和她起了两次冲突的女人这次以战胜者的身份进林来逼她低头认输。 溪清把和谈书拿给大母看,担忧地问大母:“这是什么?会不会是让我们投降的东西?刚刚我们和青云营打起来了吗?” 她的母亲懒懒看了眼那张纸,继续闭上眼睛养神,说道:“溪清,不要让毫无根据的不安占据了你的心乱了你的阵脚。枪声是从西北边来的,和我们打起来的绝不会是青云营。底下站着的那个小姑娘,刚刚报出了两位故人的名字。和二十年前一样,仍是他们两个,他们的名字我不会忘记。若是他们,那更不会是为了刚结束的战事而来。何况,这纸上写的……溪清,叫拾京来。” 苍族只有语言而无文字,但苍族现在的族长,大母霞溪,却认得几个字。 其中就有拾京这两个字。 祭坛下,她妹妹和那个男人常住的地方,曾放着那个男人给自己儿子亲手磨出的小床,床头的木头上刻着拾京的名字。 不仅是床,当时,祭坛下的石屋中还有许许多多那男人亲手做的小玩意,明显小一号的杯子,色彩斑斓的陶碗,上面都刻着拾京的名字。甚至包括石屋一侧的墙,也有拾京的名字。 有些工整好看,有些歪歪扭扭。 而今,除了那面挪不动的墙,其余的东西无一例外全被丢进了墨玉潭。 大母没有同女儿多说,只是道:“叫拾京来,让他念念这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月明星稀。 与青云营定好明早入林会面的时间后,溪清从祭坛返回竹楼向大母通报情况。 大母背对着门斜躺在竹床上,正在歇息,她没有睁眼,只缓缓问道:“拾京在祭坛?” “是。阿妈,巫依把他锁了起来。” 大母懒懒抬起眼皮,目光散漫,怕了怕正在她身旁熟睡的幼子,问道:“他又做了什么事?” “……私逃出林,穿了外族的衣服,还和外族人一起赏灯。” 大母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又问:“纸上的字,他念了吗?” “念了。”溪清犹豫了一刻,说道,“可是阿妈,我觉得奇怪。” 大母的表情很玩味:“你说说看。” 溪清掏出她卷好的和谈书,仔细展开来,说道:“我知道拾京的名字怎么念。这张纸里面有提到他的名字,他念出来的时候我听到了。纸上只有短短一句话,但他再说给我听时,却说了很多事。我觉得这张纸上写得字,应该是给他看的。” “拾京看完后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明早青云营和赤珠营有两个人会进林同阿妈见面商量些事情,但没有说什么事。” 竹床挨着竹墙,顶上敞着一扇窗,抬头就能看见外面的夜空。 大母撑着脑袋,望着夜空,说道:“明天,每三十年才会出现的扶苍星就要升空了。” 溪清不知母亲为何突然提起扶苍星。 大母问她:“溪清,你知道扶苍星对苍族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溪清摇头:“阿妈,我从未见过扶苍星。” “扶苍星升起时,我们最接近溪水母神。那时,母神会聆听你的心愿。当扶苍星映在溪水中央的镜石上时,无论什么样的心愿,溪水都会送出祝福,为你实现愿望。” 溪清高兴道:“这就是说,拾京也能被祝福,成为我们的族人吗?” 大母摸着熟睡中的小儿子刚刚及肩的黑发,说道:“溪清,明日不必派人到墨玉潭守潭,让那些原本要守林的人现在到祭坛去,守住祭坛。明日祭典之前,除了我和巫依,其余的,谁都不能到祭台去。” 竹楼外传来咚咚的脚步声,急切而欢快。 “阿妈!”溪砂面带笑容,在门口停住脚,放下弓箭卸下弯刀,欢快地跑来,抱住大母,“阿妈,我听他们说,外族人刚刚来找我们谈事情?他们谈什么啊?” 大母揉了揉他的发顶,眼底多了些笑:“溪砂,你怎么一直跟长不大一样。我还没问你,刚刚跑哪里去了?” “……阿妈,我去了墨玉潭。”溪砂搓了搓自己的鼻子,小声说道,“我去送珠明了。” 大母轻轻点了头:“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无事就去睡吧,不早了,月亮都要沉下去了。” “阿妈,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溪砂看了溪清一眼,恳求道,“阿姐你能先出去吗?” 大母嗤笑:“你要说什么她不能听的?” 溪砂凑近大母,从肩头披挂的橘红色布挂中取出一个蓝紫色香囊,银线暗纹,绣工精致。 “这个送给阿妈……” 大母低眉一看,问他:“哪来的?” “捡来的。” 大母捧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溪砂连忙垂下眼,脸红道:“阿妈,这是夜空的颜色。” 大母眯眼笑道:“我瞧出来了,你这个表情……你喜欢这个小玩意?” 溪砂点了点头。 大母笑道:“拿去玩吧,外族人的一点小玩意,阿妈还不稀罕。” 溪砂笑眯眯收好香囊,却也不走,再看向大母时,眼神中多了些忧愁。 大母见他这个表情,慢慢说道:“还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在阿妈这里不用藏着掖着。” “阿妈,我听到那些拿着火铳伤我族人的入侵者说,要我们离开玉带林,他们的皇帝要玉带林。如果我们不离开,就要放火烧了我们的林子。” 溪清一吓,问道:“当真?谁告诉你的?” “我们听到的,他们说的是我们的话。” 屋里静了好久,大母忽然笑了起来。 她语气依然平静:“好了,阿妈知道青云营明天要来谈什么了。溪清,溪砂,你们去睡吧。” 她懒懒翻了个身,说道:“明日他们来,就让他们回去。万事等祭典结束后再谈。溪清,让他们看好祭坛,看好拾京……不要让他跑了。” 离开竹楼,溪清吩咐完看守祭坛的事情后,叫住了一脸笑容的溪砂。 “溪砂,那东西哪来的?” 溪砂收起笑,说道:“捡来的。” 溪清却说:“祭典就快到了,你耳边淙淙流淌的溪水替母神听着呢!不要撒谎!” 第38节 ☆、33.空空如也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就连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浅浅的□□。 “思归?竟然还有思归楼?我朝不是禁了吗?” 思归极乐两楼, 一色一赌, 算是‘流传’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刚立, 尤重生产,因而这些消磨意志的东西,新朝给颁了令, 暂禁了。 宋瑜道:“你就装吧,明的没了, 暗的还在。而且像你这种……” 这种世家废物。 宋瑜竖起食指,指着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炉, 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丧志, 你最精通了, 还装什么不懂!” 宋瑜不提, 南柳还真不知岚城的思归极乐在哪里, 她笑道:“多谢指路,原来思归极乐离揽月楼如此近, 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见她还是这副又懒又散漫的模样,宋瑜气结。 洗漱完毕的雁陵挑帘进来,完全无视诡异气氛,语气如常道:“南柳,换衣服吧,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敲晨钟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惯,跳起来系上腰带,逃出营帐大叫三声。 雁陵乐道:“又把她气急了。” 南柳一笑,却说:“找当值的侍卫,记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着有些不对劲,让侍卫留心,若是他身体不舒服,风寒重了,找大夫写个药方给他。” “行。”雁陵应下,问她,“昨晚也不跟我说,他是苍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带他走。” 雁陵正了正红绳额带,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问道:“叫什么?总不能叫人家妖精……什么的。” “多谢提醒,他叫拾京,捡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补充道,“让侍卫礼貌些,而且要留心,别被其他苍族人见到。” 说完,她挽着发,忽然笑了起来:“可他真是妖精。风姿特秀,似林中野鹤山中秀竹,又像是从云里飘下来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京中男子有此种风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这种夸人方式:“人长的那么端正,哪儿看出的妖精?” 南柳振振有词道:“乍一看,超凡脱尘神态庄严,以为是个仙。然,能让人见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宁,勾魂三分的,可就是个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见她脸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议道:“……喜欢?” 南柳反问道:“那样的人,要你,你不喜欢?” 雁陵实话道:“我未接触过他,不了解其为人,怎会有喜欢之情?我看殿下对他也只是感兴趣罢了,还谈不上喜欢。” “嗯?”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是那份新鲜感。你见他是苍族人,所以对他比对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兴趣。只是不知这次,殿下的兴趣能有几天。” 新朝的公主封荣——封南柳,性格散漫,诸事皆不放心上,兴致来了热情几天,兴致去了就再不留恋。 北舟曾评价过自己的这个妹妹,非喜新厌旧,而是兴起则喜,兴尽则忘,大到家国江山,小至糕点菜肴。 她喜欢时,一样菜能连吃几天,腻了之后,这道菜就再不回出现在桌上,即便在别处见到,她的目光也再不会在它上面停留,仿佛自己从未品尝过喜欢过它的滋味。 读书做事也是如此。 柳帝君说她:“人无恒志,难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择条路好好走。” 南柳却答:“我正找着呢,这不还没找到吗?不急。”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么人,听了雁陵的话,她眸光凝笑,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轻烟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实话。不过现在,我确实是对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见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惊讶,“不是说五月才回去吗?玉带林的事还没谈,现在就要回京?” “是五月回。”南柳道,“我只是今晚告诉他回京的时间,看他愿不愿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没戏!” “何以见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书记录的那本《苍族风俗志》了吗?里面说了,苍族大罪之一,就是抛弃祖居地,弃族离开。你让他跟你走,就是让他叛族,苍族人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是苍族人,我带他回京是帮他找父族。”南柳眉一扬,“再者,人都离开了,苍族人还能从我眼皮底下把人抢回去判罪?凭他们?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苍族人又有什么资格在我大同土地上给他定罪?” 雁陵却惊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回京,以后再不回苍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带拾京回京城寻父,倒是没想过他以后还回不回苍族这事。 “或许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能不思乡?”雁陵脸上挂着‘你真不靠谱’五个大字,忧愁道,“殿下,别一时兴起了,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万一你带人回京,父族没寻到,你又对他失了兴趣,你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到时候苍族回不去,京城举目无亲,想想都觉可怜。再者,他是苍族人,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跟苍族人有什么牵扯了,万一出了差错,往后就不好说了,可是会耽误大事的。” 南柳仔细想了,点头道:“有道理,但我还是想带他回京。” 香将燃尽,雁陵想起正事,转了话题:“对了,庞将军已收到信件,明月将军明日抵达岚城,新批火铳先一步送达,下午发放,庞将军说明天正式编队操练火铳,请殿下提前做好统军教兵的准备。” 听到火铳已送达,南柳双眼发亮,高兴道:“好!总算是来了。” 新朝的这位公主殿下读书做事只持三分热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门,不求甚解,无什么出彩擅长的地方。 可唯独火铳,大约是天赋异禀,她兴致来了练上两枪,竟然比苦练多年的还要强。 南柳初拿火铳,便一枪惊人。手稳枪平,对准目标靶,半点不犹豫,拉下火绳扣动扳机,浓烟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连一向甚少夸赞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几天。 新朝立威,从大兴火铳,替换兵器,编整新军开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铳制造翻新发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同胞弟弟昭王爷就是改良火铳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旧党放火烧残了双手,笔握不稳,图也画不了,连说话都困难,还谈何改良造新? 因而,这几年,火铳的翻新改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次明月将军带到青云营的这批火铳,说是新批,实则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铳制式上,调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线瑕疵罢了。 南柳泼茶息香,套上鞋袜,高兴道:“走,先去总军帐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离开了木屋,回到了族内的住处。 他住在苍族聚集区域的最边缘,大母让人给他搭了个简单的竹篷,还没旁边的树占的地大。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 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上任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者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女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长知道了,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那晚溪水暴涨,巫依依据神谕,判了拾京父亲死罪。 巫藤悲痛欲绝,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随爱人亡魂而去。 巫女辞世,族内又无合适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岁高龄,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暂掌族内祭祀供养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脚下,冰凉的溪水兜头浇下。 巫依干瘪的嘴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音祭词,直到罐中水倾倒干净,她才停下念词,又举起银盘,皱巴巴的手指,点着盘中各色草汁染料,一边吟唱,一边在拾京脸上,画出一个个形状奇怪的符号。 这些都做完后,才叫净化结束。 拾京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坛下的洞中,听阿妈在祭坛上唱诵祈福。 最后听他们用苍族语呼喊着:“敬祝伟大的溪水母神,愿您庇佑您的后人。” 每到这时,阿爸就会偷笑,告诉他:“阿京,其实没有溪水母神,什么神都没有,你不要信他们说的。” “那阿妈侍奉的是什么?” “仪式而已,你阿妈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声音像缺水滋润的老树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现在要时刻记得,保持纯净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说道:“知道了。” “走吧,祭坛不是你能长待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拾京离开祭坛,回竹篷路上,碰到了溪砂。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给拾京,说道,“阿母这次做坏了好多布,我把针线拿给你了,你自己补。” 拾京点了点头。 ☆、34.琴娘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他艰难组织着语言:“巫依在为祭典做准备,那根本不是我们想的祭典,你要留下可能……拾京, 你离开这里吧!我一直期待你成为真正的苍族人, 可你要是死了……” 后背的伤一阵热一阵冷,拾京微微颤抖着,声音却很平静:“巫依……她要做什么?” 珠明深吸口气,终于说了出来:“她要把你的血献祭给溪水母神, 她要你做祭品。” 拾京反应了好久, 才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怎么知道?” 珠明看着拾京愈发苍白的脸,不忍心道:“工具是我准备的,拾京,是引血刀。” 有一瞬间, 拾京什么都思考不了,委屈如巨浪拍下, 完全淹没他的心。 心脏处传来细细密密的疼,像千万根针扎在心上。心头涌起的难过又像一张从天而降的网,紧紧地缚住他, 令他透不过气。 他一直以为今年的祭典和往年一样, 只不过是允许他的参加,在祭典那天,经过溪水的净化,唱过颂歌,他们就能承认他。 第39节 他所有的计划都建立在这次祭典成功之后。 而现在,他忽然发觉自己天真的可笑。他身体里流淌着外族人的血,巫依和大母又怎么可能只经过溪水净化就能承认他? 可他若现在离开,阿爸的尸骨怎么办?他发过誓,要带阿爸离开这里,去京城寻找阿爸真正的亲人。 见拾京发愣,珠明焦急道:“快走啊!趁他们都不在,你快走啊!” “我阿爸……” “没人会去墨玉潭伤害你阿爸的,只是副尸骨而已,你走啊!你想留下送死吗?!” 拾京心中担忧,而比担忧更甚的,是他现在的无措。 离开? 虽然他和揽月楼的叶老板约定好了,自己离开苍族后先到他那里帮工,攒够钱再上京城。可让他此时离开,这么晚,他能去哪儿? 青云营吗? 青云营……南柳。 她说过她会帮他。 拾京向后退了几步,珠明转过身,小声说道:“你快些离开,你在林子外肯定有认识的外族人,不要回来了。现在,我要去告诉他们你逃走了,我会走慢一些,你离开吧,拾京。” “……谢谢。”拾京低声道,“替我转达对贝珠阿娘的祝福。” 拾京扶着树,跌跌撞撞朝青云营方向跑,珠明与他背道而行,闭上眼睛,心中每数十下迈一步:“拾京……我欺骗了巫依,欺骗了溪水,我的罪比你更重。” “珠明,你在干什么?拾京呢?” 听到溪砂的声音,珠明一吓,紧接着他松了口气,他认为他若讲出实情溪砂应该不会反对他的决定。 然而等他睁开眼,刚想对溪砂说明情况,却看到了溪砂身后长长的队伍。 火把的光蜿蜒到他目不能及的地方,巫依的脸一半在火光中,一半在阴影中。 珠明傻了。 溪砂手上捧着药草,喃喃说道:“巫依婆婆来了,我就想追上你们,贝珠那里没有药草,还要走那么远……拾京呢?你……你把他放走了?你做什么啊!” 珠明看了眼拾京离开的方向,隐约还能看到他的绿影。他登时急了,看向巫依,目露悲伤:“……巫依婆婆。” 巫依依然面无表情,脸上的褶皱连动都没动一下,仿佛早就知道了会有今天。 她伸出手指了指林外,吩咐道:“把人带回来,他若不回,就问他,还要不要他阿爸的尸骨。” 溪砂向东边看了一眼,脸上写满了震惊:“珠明,你真把拾京放走了?你在想什么,他明天就能成为我们的族人了啊!你……” 珠明很想告诉他,若是拾京留下,或许命就没了,可他现在更怕的是巫依,他走过去,伏在巫依脚边,额头触着泥土,却无法开口说出:“请你宽恕我。” 巫依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说道:“魔鬼的化身会迷惑守坛人,心越虔诚就越容易被引诱,珠明,你起来吧。溪砂,你去把贝珠叫来。” 听到赤珠营的示警声后,青云营的将士们就结束了休假,匆匆返回营地待命。 宋瑜寻了一圈不见南柳,心中有些不快,对站在旁边的姚检说道:“姚贱人,是不是有才华的人都不按规矩来啊?明明我都收到结束休假的指示了,柳南柳也不归队。” 姚检斜她一眼:“她归不归队,碍你什么事?” “不碍呀,我也就是说说罢了。”宋瑜停顿了许久,终是忍不住,小声抱怨道,“但是我们都在这里待命,她却跟苍族的男人逛灯会……” 姚检是岚城本地人,听到宋瑜说这话,更觉她脑子不太灵光:“苍族?开什么玩笑,苍族人谁敢跟外族人私会?被逮到可是要沉潭的。” “真的吗?!”宋瑜吓了一跳,咋舌,“哎,是男女都沉还是只沉一个?南柳这是冒着生命危险在眉目传情啊!仔细想想,人家这一辈子也是值,从不走寻常路。勾搭个男人都走危险路线……” 姚检不愿搭理她了,他怕再多说一会儿又要和宋瑜吵起来。 对面玉带林中突然传来骚动。 听到响动,青云营的将士们拿起兵器,屏息盯着玉带林。 火把的光在茂密的树丛间闪烁。 姚检说道:“大约二十人。” 宋瑜扛起火铳,准星瞄准玉带林和青云营的边界。 青云营的教场和玉带林之间,扎着一排篱笆,半人多高。 宋瑜轻声问姚检:“是苍族还是……别的人?” 姚检道:“看情况。”说完,他见宋瑜一副急不可耐想试试火铳的样子,他想嘱咐宋瑜无命令不开枪,不过,宋瑜这人虽然大大咧咧,却不是急躁冒失之人,姚检思来想去,又怕他真嘱咐了,宋瑜会和他顶嘴,因而,他没多这一句嘴。 林边窸窸窣窣,青云营的将士们神经绷紧了,盯着眼前的玉带林。不一会儿,见一个穿着绿春衫的人拨开草丛,摇摇晃晃跑了出来。 此时的拾京视线模糊,拼着最后一口力气跑出玉带林,可能随时都会倒下。 他隐约看到前方一排灰蓝色披甲士兵,知道是青云营的将士们,但却没寻见熟悉的身影。 身后的草丛再次拨开,火光近了。 拾京跑到篱笆旁,紧紧抓住教场的篱笆,冲着远处的那排青云营的将士们叫了一声:“南柳!” 宋瑜这才反应过来,不可思议地叫道:“唉哟我的爹咧!是南柳的那个那个!!” 姚检察觉不对。 追出来的苍族人叽里呱啦说了什么,那个绿衣人犹豫了一刻,立刻被拖拽着头发把他拉回了林。 姚检刚想请求将官下达任务指示,就听宋瑜喊了一声:“奶奶的!这是要沉潭!”她当即拉下火绳,毫不犹豫地开了枪。 枪声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 宋瑜打中了正拉扯拾京的苍族人肩膀,对面的苍族人瞬间暴怒。 几个后排的苍族人奔到篱笆旁,将手中的火把扔到了教场边的指挥营。 营帐见火立刻烧了起来,浓烟滚滚。 营帐烧起来后,苍族人驾着中枪的族人退回林中。 姚检疯了,用力推了宋瑜,骂道:“宋愚昧!你他娘的是要坏事吗?!” 宋瑜踉跄了一下,回骂道:“我去你爹的坏个屁鸟事!那个小哥我刚见过!就是和南柳私会的那个,这绝对是被抓了!你他爷爷的难道让我看着他被人拉回去沉潭!” “滚你娘的!”姚检火冒三丈,“事情没清楚之前,你凭什么开枪!凉州那头还打着仗呢!你给我讲出个一二三来?!庞将军三令五申不让私自开枪,你是想显摆你会火铳吗?!” “姚贱人你是想干架吗!” “我们就在苍族旁边!你开枪打中苍族人,你是想和苍族干架吗?!” 旁边一个年轻的小将士恼道:“都给我闭嘴!救火!” 青云营其他的将士们慌张提桶灭火,姚检背好火铳,气冲冲刮了她一眼,跑去帮同伴拎水。 宋瑜狠狠抹了下鼻子,见苍族人拽着拾京的长发回林,她恶狠狠道:“总有一天要干仗的!怕他个鸟!” 封明月和庞将军前去接应赤珠营,远远见青云营着火,封明月还以为出了什么变故,急忙快马赶回,却在听了青云营小将描述前因后果后,罕见的生气了。 庞将军的胡子都要气飞了,大吼一声:“宋瑜出列,给我过来!” 宋瑜小跑上前,脸上挂着一人做事一人当的豪情,也不怂了。 “宋瑜你说,什么情况?!” 宋瑜浑身散发着不被人理解的孤胆英雄气概,悲情又豪迈道:“苍族人越线抓人,在我们面前公然行不义之举,我开枪警告,苍族人不服,烧了咱的指挥帐!” 庞将军怒骂:“放屁!你打中了苍族人?” 宋瑜却不怕,抬头看着马上的封明月,说道:“明月将军,你还记得今天柳南柳身边的那个男的吗,他是苍族人,被族人抓到他今晚跑出林私会南柳,那小哥跑出来求救,还叫了南柳的名字,你说这能放着不管?所以我开枪了。” 庞将军见此事涉及南柳,不好再说。 封明月一怔,翻身下马。 “他人呢?” “……被拖回去了。” 所以人没救到,却起了冲突,还开枪伤了苍族人。 封明月气笑了:“先一边儿站着去,等会再来罚你。” 南柳回营时,指挥营的火已被浇灭,只剩黑色框架,仿佛来点风就能碎成灰。 总将营灯火通明,将士们都在门口站着,唯有宋瑜一个人杵在一旁,一眼就知她被罚站了。 南柳伏在马背上,朝只剩框架的指挥营扬了扬下巴,笑问宋瑜:“你干的?” 宋瑜大叫:“你还笑!你男人被逮回去沉潭了!” 南柳愣了一愣,脱口问道:“我男人?拾京?” “让你勾搭苍族人!”宋瑜鄙夷道,“这下完蛋了,你男人跑出来和你私会被苍族人抓到了,他跑到教场喊你的名字求救,被人拖了回去,所以我开枪了,可封将军他们都骂我坏事!” 待南柳反应过来,正要策马疾奔,封明月喝止住了她:“南柳,你先过来,不要急。” 不急? 南柳快要急哭了,她回头看到封明月,突然想流泪,有无助也有愤怒:“舅舅,那是拾京啊!他身上还有伤……” “南柳听话,你过来,事情总要先弄明白,不然你现在去哪儿找他?怎么找?” 南柳狠狠甩了下马鞭,含泪喊道:“玄衣卫何在!速去墨玉潭,只要见到人,立刻给我带回来!” 舅舅? 玄衣卫? 宋瑜魂飞天外:“……什么?什么情况?” 天是苍蓝色的,放眼望去,越靠青云营那边,天色越沉。 拾京还没来。 木屋的檐下,侍卫补了两盏风灯。 南柳推门进去,见屋内柴堆码的整整齐齐,小木床铺得平平展展,昨日借给拾京的外衣搭在床头,浴桶也干干净净的,水桶里还换了新水。 南柳笑问:“你说,这是妖精收拾的,还是李侍卫收拾的?” “……妖精。李大头干活可没这么细致。”雁陵说完,忽然一愣,说道,“不是说不叫妖精了吗?” “怪你。”南柳严肃道,“今天一直提起,顺口了。” 哗啦啦的瀑布声中,多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雁陵耳尖,给南柳使了个颜色。 第40节 南柳推开门,果然见拾京从飞瀑水雾中走来。 她跑下去,拾京从水雾中走出来,离近了,南柳惊奇道:“怎么又成花猫了?” ☆、35.双燕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月光洒在祭坛上, 拾京半昏迷着, 珠明咬着手, 不安地看着巫依。 巫依慢慢说道:“珠明, 这是邪魔在做最后的挣扎。” 珠明:“婆婆……拾京受伤了。” 巫依没有答话,她手中的藤木拐杖敲了敲祭坛, 发出咚咚的响声,回荡在祭坛周围。 她抬起头,望着远空中的星, 头上银制的猫头鹰随着她的动作, 张开了嘴,镶着红玛瑙的眼睛看向圆月。 巫依说:“还有一天,扶苍星就要升空,愿溪水母神接受她女儿们的祝福, 让她得尝所愿。” 长久不见拾京回来,贝珠忐忑不安。 听到号角声时,贝珠焦急万分, 怕拾京跑到哈什山去。 溪砂找到她, 告诉他珠明把拾京放跑时,贝珠的心咯噔一声,到底还是出事了。 拾京不仅去了哈什山支援族人,而且还受了伤。 更可怕的是,珠明也卷了进来。 贝珠匆匆赶去祭坛。她知道,珠明不会突然放走拾京,他这么做,或许和祭典有关。 贝珠望着夜空,干净澄澈的天空中,皓月撒在树林中那近而清亮远而雾茫茫的银辉。 “若真有神明,他们怕是早已对这片土地中的人失望透顶了吧。” 溪砂很是不解:“贝珠,你为什么会这么说?” 贝珠道:“溪砂,珠明那么做应是有理由的。” “对啊,巫依婆婆说,越是虔诚的人越容易被邪魔诱惑,陷入罪孽的深谷。” 贝珠神情少有的严肃,仿佛不是溪砂所熟悉的和善亲切的贝珠。 “溪砂,你知道巫依和大母祭典时要做什么吗?” 溪砂茫然道:“祭典还会做什么?不是要一起赞颂溪水吗?” “她们一定是要对拾京做什么。” “告诉母神拾京要成为苍族人,让母神借溪水的纯净将拾京那一半外族血净化……难道不是?” 贝珠加快了脚步:“肯定不是这样。” 如果不是这样,那是怎样? 溪砂更是迷茫。 贝珠问他:“溪砂,如果要拾京成为真正的族人意味着要他付出生命代价,你会不会同意?” 溪砂回答不上来,他想了好久,只是坚定的摇头:“贝珠你放心,溪水母神如母亲一般仁慈宽厚,她仁爱一切生灵,不会伤害我们的。” 贝珠神色怜悯而复杂。 贝珠到达祭坛时,巫依还在审问拾京。 对于苍族人来说,溪水有净化心灵的作用。 拾京浑身上下被溪水浇了个透,背后的箭伤依然没有处理,水流淌下来,衣服的每次摩擦对他而言,都像锋利的刀片刮在伤口处。 拾京没有力气说话,他竭力保持着清醒,意识却越来越沉重,他困倦不堪,只想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他一直以为自己清醒着,可实际上,他已昏过去多次。 见到贝珠来了,珠明叫了一声阿妈。 母子俩相视一眼,贝珠压下心慌,给巫依行了触额礼。 巫依面无表情问她:“溪清让你看管拾京?” 贝珠回答:“是,祭典之前,拾京住在我那里。” “他今日私自出林,还穿了外族人的衣服,你可知情?” “我知道。” 珠明吃惊地看着他的阿妈。 贝珠说道:“是我让他出去的。今夜是外族的祈愿节,如同我族的祭典。他身上流淌着一半他父族的血,在成为真正的苍族人之前,他可以到林子外去,参加他们的祭典。” 巫依的藤木杖敲击着脚下的祭坛,她愤怒道:“谁准你自作主张!” 贝珠语气平静:“我是巫藤的溪水姐妹,她如同我的亲姐姐。她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身为母亲可以替儿子做任何决定。” “他在你这个母亲的教导下犯了大罪!”巫依头顶的猫头鹰一颤一颤,跟活的一样,红色的圆眼睛盯着贝珠,“他迷惑了你的亲生儿子,私逃出林。他不经允许私自与外族人接触,还抛弃了我族的衣饰。所有的这些,都代表着,在你的教导下,他的心灵依然被邪魔占据,他身体里流淌的血,依然充满了叛逆与邪恶!” “那你判我的罪好了。”贝珠平静道,“是我教导出了问题,罪在我。树木长不大,是因为雨水阳光不眷顾于它,幼鹿不食嫩草转而尝试血与肉是母鹿未尽到养育之责。今日之事,不是拾京的错,也不是珠明的错,而是我的错。” 巫依干瘪的嘴缓缓说道:“你有错,但拾京和珠明也免不了责罚。” 贝珠垂着眼,字字清晰:“溪水养育林中万物,一视同仁,不仅养育温驯的鹿,也养育了凶恶的狼与虎。溪水的宽仁厚德,身为她养育的后人,我们应该称颂效仿。巫依,看在溪水的份上,我请求你宽恕这两个孩子。” 拾京睡了好久,睡梦中隐约中听到了贝珠的声音,随即,背后一阵剧痛,他瞬间清醒。 他忍不住疼痛,呜咽一声,睁开眼,看到贝珠在他身旁,仔细帮他裹着伤,取出的箭头放在旁边。 拾京强撑着精神,扯动了嘴角,对她笑了笑,轻轻唤了句:“阿娘。” 贝珠伏下身,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阿京,你好傻,为什么还要回来?” 拾京挣扎着坐起来,发现自己还在祭台上,手腕上套着锁链。 贝珠见了,说:“阿娘在想办法,一定会在祭典之前偷出钥匙,让你离开。” 拾京忽然红了眼圈:“阿娘,我阿爸怎么办……” “你傻吗拾京?”贝珠低声训斥他,“只要你活着,什么时候回来接你阿爸都可以!等你找到他的家人,一起来接你阿爸回去,巫依和大母都不能阻拦!” “可我走了,巫依一定会趁潭水枯竭,把阿爸烧掉。” “不会的,阿京你要信我,不会的。”贝珠说道,“只要阿娘在,不会允许他们这样做的,绝不会!听话,等阿娘明天拿来钥匙,你就离开这里,找到你父族之前,不要再回来,听到了吗?” 拾京愣了好久,最终点了点头。 贝珠松了口气,忍着心中酸涩低声说道:“好孩子,愿真正的神明祝福你。” 忽然,北边林子传来一阵嘈杂,声音族长居住的竹楼方向而去。 贝珠站起来踮脚远望,只能看到蜿蜒的火把长队,一直延伸到玉带林外。 贝珠乌溜溜的眼珠转了转,问道:“拾京,今晚的事外面有人知道吗?” 拾京喘了口气,默默爬起来换了个姿势,小心翼翼避开背上的伤,倚在祭坛上的祭台旁,强撑着精神回答:“……青云营。我……跑到了青云营。” 贝珠微微露出笑容:“阿娘觉得你有救了,希望会是好事情。” 来的正是南柳。 她带着自己的一部分侍卫,以及青云营和赤珠营的两队人马,气势汹汹进林送和谈书。 南柳停在族长住的竹楼下,也不管有没有人听得懂,大声说道:“大同怀远侯封明月,定远侯顾骄阳,明日前来与族长商谈迁林一事,这是和谈书,你们自己看。” 她把和谈书放在旁边的树桩上,对闻声出来的溪清轻蔑一笑,说道:“听不懂就找能听懂的来,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的答复。” 尽管听不懂,但苍族人见和谈书上插着孔雀羽毛,知道这是重要信件,连忙将和谈书送上竹楼。 溪清接过和谈书转身进屋。 不一会儿,她出来吩咐:“大母有令,叫拾京来。” 守门的苍族人回答:“拾京私会外族人,巫依将他锁在了祭坛,没办法前来。” 溪清皱眉:“……私会外族人?” 她看了南柳一眼,神情古怪。回屋与大母说了,再次出来吩咐道:“去和守坛人通报,我要去祭坛见拾京。” 守门的苍族又答:“守坛人因帮拾京弃族逃跑,巫依罚他在墨玉潭思过。” 溪清怒火烧上头:“这都怎么回事!” 竹屋里,大母慢悠悠地说:“溪清,不必通报巫依了,直接带他们去祭坛,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拾京看这张纸上写的都是什么。” 巫依在祭坛下的五彩缤纷的石阵中闭眼静思。 整齐的盔甲摩擦声,脚步声以及噼里啪啦的火把燃烧声传进她耳朵时,浩浩荡荡的队伍已经整整齐齐在祭坛外站定。 溪清向她行了触额礼,说道:“打扰巫女静修。大母有命,外族送来了重要信件,需要拾京做译。” 巫依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摆了摆手。 南柳伸手裹紧披风,斜眼看了这个头戴硕大猫头鹰的老太太,哼笑一声,径自踏上石阶。 溪清愣了一下,欲要拦她,却被南柳身边的侍卫挡开。 南柳扭身从溪清手里拽过和谈书,走到拾京面前,见他憔悴不堪面色苍白,强忍着怒火和心头翻滚的心疼,把和谈书塞进他手里:“你还好吗?” 拾京神情呆呆的,回过神,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贝珠,展开和谈书,锁链哗啦啦响动着,南柳侧头问身边的侍卫:“这锁能开吗?” 侍卫答:“构造复杂,苍族的锁我从没见过,不清楚。” 南柳脸色阴沉。 待看到纸上写的字,拾京愣住了。 南柳笑道:“拾京,念出来。” 拾京似是恼怒,抬头瞪了南柳一眼,却见南柳笑了。 他叹了口气,念道:“拾……京,你是我见过最傻的人。” 听他不情愿地念出这句话,南柳哈哈笑出声来:“嗯,你最傻了。不过见你没事我心里稍微好受了些。你要把我吓死了,宋瑜……就是你今晚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偏说你被族人带回去沉潭了,我心都要碎了。” 第41节 ☆、36.江流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她喊道:“拾京,回来。” 拾京按下惊慌,语气平静道:“阿姐, 放下弓,我没事。” 雁陵扶了扶额带,伸手折了两根树枝, 从裤腿中抽出一把匕首, 飞快削尖了,平握在手里。 她的举动更是激起了溪清的怒气。 南柳眼中闪烁不定, 有一瞬间, 她眼眸中闪过一丝狠戾。 雁陵感应到了南柳的怒火,微微调整了尖头枝,对准了溪清。 空气里涌动着双方互不退让的敌意。 拾京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直到他看到了南柳脸上细小的擦伤, 挪了步子, 挡在了她身前。 “溪清, 我会和你解释的。”他的语气陡然严厉起来, “放下弓,她是青云营的,是大同的将士。而且,我和她只是碰巧在这里遇上。” “撒谎!”溪清怒道,“一定是她昨天和你约定了什么,我亲眼看到太阳落山后你主动离开家,到这里和她见面!” 她跟踪他! “阿姐!你怎么能……”拾京快速说道,“我来和她换东西,是真的!” 他取出怀兜中的香囊:“她把这个给了我,我要和她完成交换。阿姐,信我。” 他们的语速快了后,原本就对苍族语一知半解的南柳更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表情沉的可怕,脸颊的擦伤像是被蚂蚁噬咬,又疼又痒,南柳手背蹭了伤,看到了手背上的血。 那一瞬间,雁陵和拾京都感受到了她的怒火。 雁陵当机立断。 拾京瞳孔一缩,一道凌厉的风擦着他的发丝掠过,拾京大喊:“阿姐躲开!” 溪清反应不慢,耳朵一动,立刻翻身避开,然而还是被凌风刺来的树枝擦伤了脖子。 树枝像把刀,削断了几缕她的长发,系于发上的银饰支撑不住,散开落地,银铃细碎。 溪清捂着脖子上的伤,神情狼狈,像被激怒的母兽,似是下一秒就要怒吼出声。 拾京慌张跑去,查看她脖子上的伤,见无大碍,微微松了口气,蹙眉对雁陵说道:“她是我阿姐!” 雁陵看向南柳,晃了晃手中剩下的那根树枝,似是问她怎么办。 南柳眼中的笑像冰霜压枝头,冰雪严霜冻住了她的笑,像是马上就要碎裂,释放出眼底的强压下的怒火,笑问:“嗯?是你亲姐姐吗?” 拾京摇了摇头:“她是大母的女儿,以后的族长。” 南柳挑眉看着他,轻蔑一笑,咬牙道:“我知道。” 以后的族长又如何,真以为她在乎? “大母是阿妈的姐姐。”拾京聪明的换了个说法,“亲姐姐。南柳,溪清她……是我最亲近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叫南柳。 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温柔的像晴空白云春风回暖。 南柳微微怔了怔。 “是误会。”拾京急切地寻找着恰当的词,“真的是误会。” 南柳手指点着心脏,似是要哭,莫名委屈道:“拾京,如果不是我躲开那一下,她的箭很可能已经刺入我心脏!” 她眼中笑意荡然无存,冰冷的眸光看着他:“你知道她今天若真的伤到了我,你们苍族会如何吗?” 溪清擦了脖子上渗出的血,推开拾京,欲要搭弓。 拾京把她的弓箭夺了过来:“溪清,够了!” 溪清愤怒道:“怎么能放过她们!你是被邪魔迷惑了吗?!” “没有!”拾京叹了口气,软了语气,劝道,“我们回去吧,回去会跟你解释。” 溪清看了眼雁陵,雁陵木着脸,再次扬了扬手中的树枝,仿佛在说,要不要看看是谁更快? 溪清一咬牙,又要伸手夺弓,拾京捂着弓摇头。 溪清跺脚,恨声道:“给我!” 拾京沉默摇头,眼神坚定。 他弯下腰,捡起溪清的头饰,塞进她手中:“不要生气了。阿姐,听我的。” 飞瀑坠地,水流似乎比之前更湍急,声音更激烈。 夜雾搅水雾,连月亮下都生了烟。 突然,南柳转头离开,连背影都冒着怒气。 拾京愣了一下,动了动嘴唇,最终没能开口,就这样看着她的背影越行越远,消失在水雾那端。 雁陵眨了眨眼,犹豫了会儿,倒退几步,追了上去。 雁陵在出口处追上她,小声问道:“怎么了?” “我不走难道还真和她打一架吗?”南柳怒极反笑,“若不是还有铜矿的事,我今日绝不忍她。” “你……你就这么走了,不给那个谁说句话?” “还有什么好说的!”南柳也不知道是在气谁,“那是姐姐,我又是谁?他心向姐姐我又怎能管得着?” “这就是你没意思了。”雁陵仗着二十年和南柳没红过脸的交情,直白道,“无故吃醋,我都看出来了。苍族人嘛,一根绳拧着的,人心齐,彼此都亲,极度排外。那个谁能接受你的好意,已经很不错了。” 南柳咬牙道:“我气的不是这个!” “那还有哪个?” “我长这么大,有谁敢在我面前如此嚣张?!现在倒好,真以为我是好脾气吗?是觉得我不敢杀她吗?” “我知道啊!”雁陵说道,“有来有往,我教训她了。况且我能感觉到,你之前是想要杀她的,所以我呢,替你消消气。大局为重,你要是真跟苍族人交恶,就太不划算了。再者,你若真不管不顾杀了她,传出去太丢人,这点气度,岂不是让皇上跌了面子。” 南柳强压下怒火。 “怒极时,我真这么想过。”南柳低声道,“反正拾京要离开,索性什么都不考虑,杀了那个女人,带着拾京离开。” “醒醒吧。”雁陵抹了把冷汗,“还好你忍住了,不然坏事不说,那个谁也会记恨你一辈子,他的事本就是你非要管,你不管也没这么多事,我劝你还是再想一想,万一处理不当,以后会特别麻烦……” 南柳深吸一口气,加快了脚步,带着一身冰霜怒意直闯回营。 宋瑜不知死活,也不会看人脸色,见她回来,立刻嚷道:“私自离开营地,这么晚才回来,小心我报给庞将军给你记大过!” 南柳站住,瞪着眼看着宋瑜。 她目光带着的威压,像九天轰然压顶。 宋瑜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敛了呼吸,嘴跟被缝住了一样,再也张不开了。 雁陵给她比了个手势,让她不要说话。 宋瑜乖乖躺下,薄被卷身,从被缝中偷眼看着南柳。 宋瑜这人,又横又怂,心中有正气,爱打抱不平,却也胆小,被南柳一瞪,很识时务的缩了回去。 南柳斜了她一眼,吹了灯,带着怒火歇息了。 弯月高悬。 拾京弯腰,在溪水中湿了布条,递给溪清。 溪清缠好脖子,说道:“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大概是祭典要到了,你身体里的那半血在做最后的反扑,才让你这些天一直被外族人迷惑。” 拾京蹲在溪边,沉默不语。 “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大母,连巫依也不会说。”溪清戴好银饰,说道,“但我不能不罚你。” 月光下的溪水,波光粼粼。映在拾京的眼底,熠熠发亮。 “你到贝珠那里,帮她做工吧。” ☆、37.这种劫船 这要看不到正文那也做不了友好读者了,你跳着看能看懂吗 “你一定到不该去的地方去了!”宋瑜斜眼歪嘴, 吧唧了两下嘴,鄙视道, “酒色赌不分家, 昨日你买了酒并未回来,肯定是拐路了。揽月楼朝东是思归楼, 再走是极乐赌坊,哼,思归极乐, 你肯定去了其中一个,瞧你这个样子, 我猜你绝对进了思归楼。” 就连宋瑜也看出了南柳眼底那抹浅浅的□□。 “思归?竟然还有思归楼?我朝不是禁了吗?” 思归极乐两楼,一色一赌,算是‘流传’千年的十三州特色了。 然新朝刚立, 尤重生产,因而这些消磨意志的东西,新朝给颁了令, 暂禁了。 宋瑜道:“你就装吧, 明的没了, 暗的还在。而且像你这种……” 这种世家废物。 宋瑜竖起食指,指着南柳睡榻旁的小香炉,愤慨道:“消磨意志玩物丧志,你最精通了,还装什么不懂!” 宋瑜不提,南柳还真不知岚城的思归极乐在哪里,她笑道:“多谢指路,原来思归极乐离揽月楼如此近,下次啊,我就去看看。” 见她还是这副又懒又散漫的模样,宋瑜气结。 洗漱完毕的雁陵挑帘进来,完全无视诡异气氛,语气如常道:“南柳,换衣服吧,时候差不多了,马上就要敲晨钟了。” 南柳磨磨蹭蹭穿衣服,宋瑜看不惯,跳起来系上腰带,逃出营帐大叫三声。 雁陵乐道:“又把她气急了。” 南柳一笑,却说:“找当值的侍卫,记得去木屋看看。” 雁陵:“看人?” “嗯,昨夜瞧着有些不对劲,让侍卫留心,若是他身体不舒服,风寒重了,找大夫写个药方给他。” “行。”雁陵应下,问她,“昨晚也不跟我说,他是苍族人?” “算是吧。”南柳笑道,“早晚要带他走。” 第42节 雁陵正了正红绳额带,舔了舔嘴唇,干巴巴问道:“叫什么?总不能叫人家妖精……什么的。” “多谢提醒,他叫拾京,捡拾的拾,京城的京。”南柳补充道,“让侍卫礼貌些,而且要留心,别被其他苍族人见到。” 南柳挽发,忽然笑了起来:“可他真是妖精。风姿特秀,似林中野鹤山中秀竹,又像是从云里飘下来的,反正我是没见过京中男子有此种风神的。” 雁陵甚是不解她这种夸人方式:“人长的那么端正,哪儿妖精了?” 南柳振振有词:“乍一看,超凡脱尘神态庄严,以为是个仙。然,能让人见之不忘,一想起就心神不宁,勾魂三分的,可就是个妖精了。” 仙不勾人,妖精勾人。 雁陵见她脸上似笑似痴的表情,不可思议道:“……喜欢?” 南柳反问道:“那样的人,要你,你不喜欢?” 雁陵实话道:“我未接触过他,不了解其为人,怎会有喜欢之情?我看殿下对他也只是感兴趣罢了,还谈不上喜欢。” “嗯?” “殿下总是这样,喜欢的是那份新鲜感。你见他是苍族人,所以对他比对平常人多了份好奇和兴趣。只是不知这次,殿下的兴趣能有几天。” 新朝的公主封荣——封南柳,性格散漫,诸事皆不放心上,兴致来了热情几天,兴致去了就再不留恋。 北舟曾评价过自己的这个妹妹,非喜新厌旧,而是兴起则喜,兴尽则忘,大到家国江山,小至糕点菜肴。 她喜欢时,一样菜能连吃几天,腻了之后,这道菜就再不回出现在桌上,即便在别处见到,她的目光也再不会在它上面停留,仿佛自己从未品尝过喜欢过它的滋味。 柳帝君说她:“人无恒志,难成大事。你不能事事如此,总要有个目标,总要择条路好好走。” 南柳却答:“我正找着呢,这不还没找到吗?” 南柳深知自己是什么人,听了雁陵的话,她眸光凝笑,一动不动地盯着香炉轻烟看了好久,自嘲道:“也是实话。不过现在,我确实是对他上心的。我想好了,今晚见他,同他聊聊回京的事。” “回京?”雁陵惊讶,“玉带林的事还没谈,现在就要回京?” 南柳道:“我只是告诉他回京的时间,看他愿不愿跟我同路回京城。” 雁陵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字:“没戏!” “何以见得?” 雁陵道:“你忘了之前傅尚书记录的那本《苍族风俗志》了吗?里面说了,苍族大罪之一,就是抛弃祖居地,弃族离开。你让他跟你走,就是让他叛族,苍族人是不会答应的。” “……他不是苍族人,我带他回京是帮他找父族。”南柳扬眉,“再者,人都离开了,苍族人还能从我眼皮底下把人抢回去判罪?十三州都是我大同的,他自然也是!” 雁陵却惊道:“原来你的意思是,让他跟你回京,以后再不回苍族了?” 南柳怔了一下,她一心想带拾京回京城寻父,倒是没想过他以后还回不回苍族这事。 “或许吧。” “那就更不可能了,谁能不思乡?”淹陵愁道,“你收收心,不要再去管人家的事了。万一你带人回京,父族没寻到,你又对他失了兴趣,你这不就是把人往火坑里推吗?到时候苍族回不去,京城举目无亲,想想都觉可怜。他是苍族人,这个节骨眼,你就别跟苍族人有什么牵扯了,万一出了差错,往后可是会耽误迁族腾地开矿的大事。” 南柳仔细想了,点头道:“有道理,但我还是想带他回京。” 雁陵无奈转了话题:“对了,明月将军明日抵达岚城,新批火铳先一步送达,下午发放,庞将军说明天正式编队操练火铳,请殿下提前做好统军教兵的准备。” 听到火铳已送达,南柳双眼发亮,高兴道:“好!总算是来了。” 新朝的这位公主读书做事只持三分热度,因而很多事情都是堪堪入门,不求甚解,无什么出彩的地方。 惟独火铳,大约是天赋异禀,她兴致来了练上两枪,竟比苦练多年的还要强。 南柳初拿火铳,便一枪惊人。手稳枪平,对准目标靶,半点不犹豫,拉下火绳扣动扳机,浓烟散去后,正中靶心。 就连一向甚少夸赞子女的皇上,也忍不住喜了几天。 新朝立威,从大兴火铳,替换兵器,编整新军开始。 前朝末年,十三州上下火铳制造翻新发展迅速,前朝皇帝的弟弟昭王爷就是改良火铳的一把好手。 可惜到了新朝,昭王被前朝旧党放火烧残了双手,笔握不稳,图也画不了,连说话都困难,还谈何改良造新? 因而,这几年,火铳的翻新改良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这次明月将军带到青云营的这批火铳,说是新批,实则是在建元八年的火铳制式上,调整了建元八式的膛线瑕疵罢了。 南柳泼茶息香,套上鞋袜,高兴道:“走,先去总军帐瞧瞧去。” 天亮后,拾京离开了木屋,回到了族内的住处。 他住在苍族聚集区域的最边缘,大母让人给他搭了个简单的竹篷,还没旁边的树占的地大。 拾京推开门,刚想松口气,就看到竹篷梁上垂挂的陶罐中,系了根孔雀蓝布带。 蓝布条,代表的是巫依,这是告知他,回来后需立刻到巫依婆婆那里去。 巫依是苍族的巫女,是苍族里最受尊敬的人。她能祭祀问星,传达溪水母神神谕,连族长都要听从她的话。 原本,巫女年满三十后,就要将巫的位置让给年轻的接替者,巫依的接替者是拾京的母亲。 可十年前,拾京的母亲巫藤私藏外族男子并为他产下外族子的事情被族人知道了,他们托巫依请求溪水母神降下神谕裁决此事。 那晚溪水暴涨,巫依依据神谕,判了拾京父亲死罪。 巫藤悲痛欲绝,又因重病在身,不久也追随爱人亡魂而去。 巫女辞世,族内又无合适的巫女接替者,因而,巫依以六十岁高龄,再次坐上祭台主位,暂掌族内祭祀供养溪水母神之事。 拾京登上祭台,巫依坐在主祭祀的高石椅上,托起手中瓦罐,示意他上前。 拾京跪在她脚下,冰凉的溪水兜头浇下。 巫依干瘪的嘴念着谁也听不懂的古音祭词,之后又举起银盘,手指点着盘中各色草汁染料,一边吟唱,一边在拾京脸上,画出一个个形状奇怪的符号。 这些都做完后,才叫净化结束。 拾京想起,小时候他和阿爸躺在祭坛下的洞中,听阿妈在祭坛上唱诵祈福。 最后听他们用苍族语呼喊着:“敬祝伟大的溪水母神,愿您庇佑您的后人。” 每到这时,阿爸就会偷笑,告诉他:“阿京,其实没有溪水母神,什么神都没有,你不要信他们说的。” “那阿妈侍奉的是什么?” “仪式而已,你阿妈也知道是假的。” “拾京。”巫依的声音像缺水滋润的老树皮,“好了,下次不要再犯。祭典就快到了,你现在要时刻记得,保持纯净之心。” 拾京垂着眼,慢慢说道:“知道了。” “走吧,祭坛不是你能长待的地方,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拾京离开祭坛,碰到了溪砂。 “阿姐让我来给你送衣服。”溪砂把手中的粗布衣交给拾京,“阿母这次做坏了好多布,我把针线拿给你了,你自己补。” 拾京点了点头。 溪砂见他身上都是水,脸上又换了新的驱邪符号,问道:“去巫依婆婆那里了?” ☆、第38章 延半 拾京听到张河山的求救时, 就跳了起来要跑去看。 琴娘反应也算是快的, 可这个不听话的傻儿子太灵活, 她抓了个空,只好睁眼看着拾京赤脚从甲板上的人群缝隙中跳过去,倚在舱门口, 问里头的江鬼:“欺负人?你们现在是在干什么?你们这桩买卖都拿了这么多银子了,怎么还要?” 琴娘当时就想操起手边的琴, 狠狠拍在拾京脑袋瓜上,让他开窍点, 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孩子?他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张河山见有人来,叽里呱啦喊救命, 抱着船柱不松手:“我就是一个想去京城看看的学生,这是我全部家当……” 读好书能谋生,然而读书的过程中不好谋生。张河山如此心疼银子,正是因为这五十两银子没了之后,他京考梦碎, 只能回家从零开始。 若他无儿无女,只他一人, 从零开始也能咬咬牙撑过去,可他有三个孩子,这三个孩子都要吃饭要读书。 张唐跟只小老虎一样,冲过去咬着小个子的手,连咬带打:“放开我爹!你放开我爹!” 小个子大喝一声,抡起胳膊把张唐丢了出去瞪眼道:“再喊老子把你们都溺死在尿桶里!” 其他江鬼只当看个乐, 站在舱门口嘻笑着同伴。 “磨蹭什么,快按了走!没听老八吹了多少次哨子催了吗?” 拾京总算是看出来这个江鬼要做什么,他道:“他是父亲,又是读书人,你怎能如此侮辱他?” “对啊,我是读书人啊!”张河山委屈涌上心头,这会儿还有女儿看着,更是难堪无助,大哭道,“读书人却沦落到被你们这些江鬼折辱……” “读书人?读书人很稀罕吗?洪泽上下千百个读书人,功成名就之前都是个屁,屁就不要把自己当回事,还清高……清高你坐这船!有孩子还敢带着上贼船,好嘛,带着孩子往刀刃上撞,爷爷就成全你!” 江鬼继续拖着张河山,若说他之前只是存了要侮辱这穷学生取乐的心,那么现在就是动了杀心,真要把张河山溺死在尿桶。 拾京愣了愣,又跳到琴娘身边来,琴娘惊奇,以为他明智的选择放手不管了,结果却见他拿起自己的琴,抽了弦,手指绕着琴弦,完全不给她反应的时间,风一样跑进了船舱,勒住了小个子脖子,小个子松手护脖子,拾京轻轻一拽,他就跌倒在地,这次成了拾京拖他。 张河山擦了眼泪,打着颤连忙爬开,父女俩缩在墙角,劫后大哭。 此事难善了,江鬼们纷纷上前抽刀就砍。 巫族被外界人称巫蛮,意思是说他们又可笑又狂慢,血里流淌的就是一股蛮劲,天生不怕血,同伴之间干架就如同野兽,见血是常有的事,更别提对待敢亮刀砍他们的敌人。 琴弦在拾京手上如无形的刃,直截了当就朝江鬼们的喉咙处割。 也是到用琴弦时,拾京才想起,自己的手指还没好。 拾京掰断自己手指逃脱枷锁后,青云营的医师给他做了简单的处理,没几天拾京就嫌限制他手上的动作,自行拆了绷带树枝,南柳跟他说过,伤筋动骨一百天,让他好好养,他撇撇嘴角依然我行我素,主要他手闲不住,扎着绷带木夹影响他其他手指活动。 刚把绷带夹板拆了时,做什么事时总会忘了拇指受伤,无意碰到时还会疼,后来习惯了也就不疼了,只是拇指一直竖着,无法弯曲。拇指使不上力,琴弦的杀伤力就大打折扣,无法一击断头,拾京很不满意,可在旁人眼里,脖颈喷血也可怕的很。 这下是真没人把拾京当小相公看,哪家小相公会眼都不眨的杀人? 停靠在旁边的鬼船知道事情有变,立刻降旗,船上的江鬼们一个个亮了刀,准备屠船护他们在这行的名声。 鬼船上的老大扔了一枚水雷,作为屠船前的示威。 琴娘脸色骤变,这下拾京惨了,可能会被当作罪人,背上整条船的命债。 水雷过后,琴娘抢先喊道:“阁下是江州漕帮还是洪洲漕帮?” 那船老大见她气度不凡,思索片刻,吐出两个字:“江州。” 琴娘一拱手,扬声道:“失敬,可是敏湘舵下的兄弟?我是连海州的延半江,与你们江州漕帮的敏船主是心腹之交。” 船老大瞳孔微张,疑道:“延半江?” 第43节 琴娘身后的船客倒吸一口冷气。 “可有证明?” 琴娘笑道:“哦?这十三州,除了我,可还有谁敢说自己叫延半江?” 这话倒是不假。 延半江是前朝旧党,多年来在东南三州活动,带领东南三州漕帮多次劫朝廷盐运船,建元八年东南江战后,延半江全身而退,名声大噪,也成了朝廷悬赏缉拿的头号重犯。 她的项上人头价值千金。 沉默片刻,那船老大道:“既然是半江侠士,我们这行的规矩你肯定也清楚,命债命偿。我损多少弟兄,你那船上就要补上多少。” 琴娘笑道:“好说好说,不过这船我既然坐了,这上面的人,我自然是都要保的,不如这样,我也好久没开张了,今日船主高抬贵手,开业前图个吉利……” 她话未说完,转了视线,看到由北而来的船和它挂的旗帜,脸色又是一变。 拾京半身喷溅上的鲜血,拖着那几个江鬼从船舱出来,把他们并排放在甲板上,身边一个敢上前的船客都没有。 他过来还琴弦,擦了脸上的血点,见琴娘和对面船上的人都扭头看着北边的船,问道:“阿娘在这里做什么?” 船主和琴娘都顾不上他了,他们一个个凝眸望着那个打北边逼近的船,那艘船硕大坚固,船身载八门大炮,船头站着背着火铳的兵将,龙旗高高飘扬。 士兵喊话:“水道查检!通行诸船速速停靠!” 琴娘懊悔不已。 这是朝廷的巡检船,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她把自己的江湖诨号公之于众后,它来了…… 它若早来一刻,江鬼也不敢放肆劫船杀人,她也能蒙混过去。偏偏…… 琴娘看了拾京一眼,一句话未说,果断跳江,入水如化龙,不久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拾京还未回过神,又见对面江鬼扑通扑通像饺子下锅,不一会儿走的干干净净,只剩一艘船。 巡检船上将士挥令旗如斩,一旗沉下,船身中伸出一门大炮,炮击江面,炸出许多江鬼,漂浮在江面上。 拾京从未见过火炮,此刻睁大了眼,也不躲惊涛骇浪,不堵耳朵,就这么直愣愣盯着。 连发三炮后,拾京在的小破船摇摇晃晃,有船客大叫船舱进水,要沉船了。 拾京异常冷静,将琴娘的琴拿在手上,在摇晃的船上保持平衡,眼不离船炮。 巡检船慢慢靠近,船身高大,将士高高立于上面:“所有人,立刻上船检查。” 这艘带着八门炮的大船降下船板,小破船上的船客别无选择,一个个排队上船。 拾京懵懵懂懂,也跟着上了船,登船口两旁直立着背火铳的兵,胸前整整齐齐挂着两排弹药。 一士兵守在登船口,让登船人重复他的话:“风神教李大风是骗子神棍王八蛋。” 前头几个船客都顺利重复,到拾京前头那人时,那人磕磕绊绊极不情愿,闭上眼重复:“风神教李教主……” “拿下!” 这船客就旁边士兵钳住脖子押了下去。 拾京重复完,问把守的士兵:“为什么要说这话?” 把守士兵推着他,不耐烦地把他推上船,木着脸:“下一个!重复!” 拾京旁边的一个船客把他拉过来,小声说:“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昨天登船前就有人说啦,神风教刺杀储君和公主,储君重伤,恐怕要不行了。皇帝震怒,全国紧教严抓教徒呢!” 神风教拾京知道,可他不懂为何这么抓:“为什么重复那句话?” “神风教隐秘不好查,你问他是不是教徒,他肯定说不是,但教徒都虔诚,把教主当神供。你敢连名带姓骂自己的神是王八蛋?” 拾京哦了一声,换位到溪清溪砂他们身上,若是让他们骂溪水母神,他们能给你拼了,于是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这办法不错。” 那船客压低声音:“小哥不是思归楼的吧?会功夫,挺狠,跟着延半江学的?” 拾京听不懂后半句,只回答了他的前半句:“不是。” 那船客叹了口气,说道:“可小哥之前也太鲁莽了些,你不去管就是了,我们整船的认差点因为你,集体脑袋搬家。” “为什么?”拾京问他,“明明江鬼是在欺辱人,都说要溺死他了,你不救,他不是就死了吗?” 那船客道:“我们又能怎么救他?自保都难,哪里还能保别人?” 拾京想起阿爸的话,说道:“宁在黑暗中燃吾身之热血,为人带来光亮,也不能对暴虐视而不见,麻木不仁。” 那船客笑了一笑,似是笑他天真,说道:“小哥家里教的好,定不是我们这种穷苦人家出来的。我们这种人,忍让是懦弱,反抗是鲁莽无脑,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又会被当作麻木不仁。既然怎么做都是错的,那还是保命吧,要什么热血。” 登船口又捉到一名隐教徒,那教徒宁死不重复,抓着守卫肩膀质问他:“我教做了什么事,让你们这般侮辱?!什么邪教,我大神风护佑洪泽大地,岂是你们这些王权走狗能骂的!我呸!公主储君我才不管,你们有本事朝我教下手,你们有本事真的去抓延禧帝的旧党啊!” 他指着拾京:“延半江的干儿子还在这儿,你们把他放进来不管的,倒是要来关押我们这些百姓和虔诚的教徒?!” 将士回头扫视一周,问道:“哪个是延半江干儿子?” 众船客默不作声退后一步,看向不明所以一脸茫然的拾京。 将士眉头一皱:“都拿下!关起来!” 士兵上前按住拾京肩膀,押着他朝下舱走时,拾京问道:“延半江是谁?琴娘?” 士兵没有回答,打开舱门,把他推了进去。 远在朔州的昭阳京。 南柳醒来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北舟床前,僵坐了一天,别人问话也不回应,像是丢了魂。 皇帝心中大痛,最后狠了狠心,抖着手一巴掌扇在她脸上,才把她惊醒。 南柳抓着皇帝的袖子,微微笑了笑,流着泪对母亲说道:“他还活着……活着就好……” 只是,她的魂也沉睡了一半,再也唤不醒。 作者有话要说:  同志们我来了。 感谢你们的买活钱医药费。 北舟,我携 林镜君,板牙,潇潇酥,待红衣静客,未央遗云,无敌蒸蛋糕,巫觋,看你来了。 嗯,你好好睡…… ☆、第39章 通缉令 拾京和神风教教徒同舱关押, 他一来, 教徒们就激动问他:“你真是延半江的干儿子?” 拾京坐下, 一边看着手中的琴,一边问:“延半江是什么人?” “旧朝侠士啊!” “足智多谋!” “建元八年后就消失不见了,没想到是收徒。” 拾京敲了敲琴板, 问他们:“所以延半江到底是谁?” “就你身边那位琴娘啊!”一位教徒压低声音说,“她刚刚为了保这一船人, 暴露了自己身份,巡检船来后, 她不得不跳江自保。” 看来就是琴娘了。 拾京又问:“这艘船上的人为什么要抓她?” “你不知道?” 神风教教徒们面面相觑:“这不是徒弟吧……” 拾京点头:“我不是,我连她叫什么都不知道, 上船后才认识的。她是什么人?是因为什么他们才要抓她的?” 神风教教徒们七嘴八舌开始跟他讲前朝旧事。 拾京不懂自己问琴娘,他们为何要给他讲皇帝,听完后他问:“所以皇帝是指统领十三州的人?” 教徒们知道了他从巫族来,也不要求他能理解多少,连忙点头:“能这么说。” “嗯……族长, 我知道了。前朝皇帝和现在的比,如何?” “嗬, 这就……”神风教教徒道,“延熹帝身子骨弱,皇帝当了十八年,有十年都是靠现今的皇上撑的。” “那现在这个不挺好吗?”拾京有些心不在焉,翘着大拇指,徒手拆了琴板, 一边观察里面的构造,一边说,“能者居之,天经地义。” “不不不,小兄弟,你是不知,当然,她要是真为奉旨登基,我们也不说什么。”神风教教徒围坐一圈,拉过他要同他细细说明这前因后果,“但教主说过,她若真是奉旨登基,国号还应是延,以后生的储君,那也应该姓班。你说说,延熹帝再弱,也不会让家业江山易姓了呀!” 拾京问他:“姓很重要吗?我们的族长都是不同姓。” “你是巫族,那能一样吗?”神风教教徒说道,“主要是看十三州姓甚名谁。” “……整个十三州所有人都要跟着皇帝姓?可你们该姓什么不是还姓什么吗?” 神风教教徒呆了一呆,摇头道:“……这,嗨,跟你解释不通。你不懂。总而言之,现在的皇帝名不正言不顺,这皇位应该属于昭王。所以啊,百姓想让昭王做皇帝的,都加入了我大神风,神风吹散遮日云,有我神风在,她就别想安稳!延半江也是旧党,我们教主夸过,说她是勇侠也。” “昭王是谁?” “昭王爷,延熹帝的亲弟弟。可惜,现在被皇帝烧了手脚,软禁在京城,你说这女人狠不狠?窃国残亲……最可恨的,听说延熹帝驾崩前,皇后是有孕的,结果她为了篡位称帝,把自己的亲骨肉给药没了” 拾京对着他们看了好久,说道:“算了,听不明白,你们别讲了。” 神风教另一个教徒接着话茬了:“教主说的真对,天降地震,就为断她传位梦,听说储君莫名奇妙的暴病吐血,储君一死,公主估计也活不久。教主说两命相连,他俩都要给那个没生下来就冤死肚中的真储君偿命!” 拾京听也听不懂,又觉得他们聊起这些,眼神狂热疯狂的让他不舒服,于是抱着琴挪到墙角,扭了一会儿琴柱,抽掉了中间那根。 那根通琴里面的暗格,抽掉琴柱后,暗格里的东西就掉了出来。 拾京收好香囊和钱袋,又拆了下面那个。 实际上,琴娘把琴拿出来后就吸引了拾京的注意力,他发现琴娘的琴是一根弦伪装成五根弦,五根琴柱除了最上面那个,其他的都是幌子,他当时还在疑惑,这样的琴能弹响吗?于是问了琴娘,这到底是不是琴,琴娘却不告诉他。 剩下的三根琴柱,两把匕首,一根细针。 拾京把琴柱装好,琴也复原好。愣神片刻,想起自己告诉她名字之后,琴娘却没有告诉自己她叫什么。 她是个骗子,她根本不是个琴娘。 拾京皱眉:“外面的骗子好多!” 神风教教徒原本正在八卦皇帝上位的隐情,现下都讨论起了柳帝君闷死延熹帝的可能性,忽然听这个巫族小伙子说这么一句话,全都笑了起来:“可不是吗,这天下,无处不骗,无处不谎言。” 第44节 “骗你都是有目的性的,知道什么叫利用吗?什么叫图吗?哈哈哈,没什么萍水相逢相见恨晚,指不定延半江是想从你身上图些什么,财色之类的……” 听他们这么说,拾京愣了又愣,忽然问道:“那你们教主,会不会也是骗你们,这样好从你们身上图些什么呢?” 皇帝可说,教主不可说,即便不是骂,仅仅是句不含半点含沙射影的疑问,教徒们顿时横眉竖指,狂叫道:“大胆异类竟敢口出狂言!” “呸,巫族来的就是愚昧,懂个屁!” 拾京忽感外头的人都好没意思,连个道理都不讲,一句话就能令其暴躁,刚刚还和颜悦色,把他当自己人,围着他聊皇帝,可他就顺着他们的话问了一句,他们态度就变了。 船停了下来,士兵们进来把他们一个个押了出去,交给码头候着的地方官员。 拾京和那群喜怒无常的教徒押送的方向不一样,拾京扭头看了看,问押送他的人:“我们去哪?” 那姑娘回答:“江中城,州牧在,我们去江州府。” “江州府是什么地方?” “就是江州府啊,还能是什么地方。” “谁住在那里?” “黄州牧啊!” “他又是谁?” 那姑娘短暂笑了一声,侧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他:“你跟我母族家的侄儿好像,逮个问题刨根问底,我那侄儿四岁。” 拾京认真地说:“我真不知道,不是装傻,也不是年龄小。” 姑娘好奇道:“哪来的?” “云州巫族。”答的越来越熟练了。 那姑娘顿了一下,和旁边的官员换了个眼神,小声问:“……会不会是巡检队的人诓我们的?” 官员道:“不像是装的,不过也警惕些,送州府问问。” 说是押送,但地方官员对拾京的态度和善很多,原因是,拾京要真是延半江的干儿子,这次从巡检队到江州州府,都算立功,又不是延半江,所以大家对他多是好吃好喝好招待着,能套出多少线索就套出多少线索的想法。 江州州牧非常重视,得到巡检队的消息后,决定亲自审问。 饭摆上,州牧和颜悦色道:“你是延半江的干儿子?” 拾京摇头:“不是。” 那人是个骗子,他才不是骗子的儿子。 “没事没事,吃饭,不耽误。”黄州牧笑眯眯,“既不是,船客们怎么都说你是?” “我真不是,我上船抢位置时认识的,她坐我旁边。我喊她阿娘,她就喊我傻儿子。”拾京实话实说,“可我不是她儿子。我有阿妈……” “你叫她阿娘啊……” 拾京能品出她话里的意思:“阿娘就是阿娘,又不是娘。” 黄州牧:“你们坐船是要去哪?” “京城。” 今时不同往日,黄州牧多了几分警觉:“去京城啊……去京城做什么?” 拾京回答:“找我阿爸的家人,找南柳。” “寻亲啊……”黄州牧听他的回答,想再套点话出来,又问,“你那个阿娘和你一起去找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要去哪。” 黄州牧见他不说,笑眯眯转了话题:“你杀了五个人,割喉对吗?” 拾京皱了皱眉:“他们是江鬼,不杀他们我就死了。” “江鬼不江鬼的我不知道,不过你手上确实有人命案。”黄州牧说,“依我《大同律》,你杀了人,是要吃牢饭的。至于有没有命吃,吃多少年,全看你。” 换作普通人,也就听明白了,但拾京听不懂,他想了好久不知道这个牢饭是什么,只好问 她:“……你们那个带火炮的船,也杀了很多江鬼。” “官杀匪,合《大同律》,民杀匪,那就困难了,我首先得知道你杀的是不是匪,万一是民呢?”黄州牧暗示道,“至于是匪还是民,我们办案的人说的算,但具体还要看你自己。” 黄州牧给他时间考虑,转了视线,见他手中的琴,问道:“你阿娘的?” 拾京道:“我的。” “我来看看。” 拾京把琴给了她。 黄州牧手指在琴上比划了一下,问道:“弦呢?” “我抽了。”拾京道,“就用那个弦杀的……匪。” 听他说匪字,黄州牧以为他想明白了,轻轻笑起来:“哦,说说看,延半江想去京城做什么?” 拾京不懂她为什么又问这个问题,没有回答。 黄州牧来来回回打着官腔换着法子套他话,可拾京听不懂,看起来像不配合。 黄州牧一天公务也不少,根本跟他耗不起时间,无可奈何下,黄州牧把他暂关至州府,等衙役再来审。 衙役来州府提人时,发现门锁大开,人早不见了。 拾京不仅撬锁离开,还是正大光明从州府大门走了出去,到门口时,问了府兵在哪儿能坐船。 府兵是换岗后的新兵,未见他被人押送进来,只见他一脸平静的出,以为是来州府办事的普通百姓,好心指了路。 拾京就这样顺利坐上了北上的船。 不久之后,前朝旧党延半江干儿子的通缉令就贴满了整个江州。 南柳再次醒来时,终于想起了拾京,洗漱过后,把帕子给了宫人,问道:“高远把人安置到哪了?这些天都忘了,暂且不要住王府,跟景川侯府交待一声,先把人安排在侯府,让裴雁陵照看着,等宫中忙完我就去看他。对了,多做几件衣服,饭菜什么的,也问问……” 宫人接过帕子,低了低头,茫然道:“殿下……什么人?” 南柳一愣:“……这都几天了?难道高远还没回来?” “殿下稍安,奴才这就去问……” “殿下!殿下!”宫人匆匆跑进内殿,“殿下快去乾元殿!王妃她……王妃她跪在大殿外……递了和离书,要和储君和离!” 南柳大惊,脑子一片空白:“怎么回事?!”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对的,我又要开始写论文了。 这是存稿箱。 仓鼠屁股后面,惹了一堆的通缉令,往京城奔去了。 现在听到的那些信息,等再次遇到老阿娘(老流氓)时,就都懂了。 啊,保命钱,谢谢林镜君,爱他明月好,北舟正乐呵呵的准备继续睡呢。 ☆、第40章 命和道 南柳赶到乾元殿, 果见关山秋官服齐整, 站在殿外, 和离书已经递上,现在只等结果了。 南柳心躁,走到关山秋面前, 问道:“秋姐这是要做什么?” 关山秋面色平静,朝南柳一礼:“查案。” 南柳气急怒道:“查案?查案何必与北舟和离?!关山秋你没脑子吗?谁敢不让你查?” “并非因人, 而是《大同律》。” “姐姐糊涂!” “是殿下未曾远虑。”关山秋静静说道,“并非长久和离, 储君妃为查案,遵《大同律》含泪请旨和离, 此事必将远播,百姓轻律而重情,此番动作,只是把《大同律》的重要,在十三州百姓心中再次强调, 且告知天下,我将正大光明, 公正公平,调查谋害储君一案,此案投毒者无论是谁,我都不会放过。比起无职却过问案件进展,插手案件调查,我现在请旨和离, 才是最明智的。于我,于法,于皇上,将是大益。” 她能将此事想如此透彻,南柳惊骇不已,转过头,见宫人捧旨而来,心知是母皇允了。 南柳心中一痛,不忍听旨,拂袖离去,远远听到关山秋领旨谢恩的声音。 身旁的宫人掬笑安慰道:“殿下,储王妃并非无情,而是情深啊,天底下的百姓,依老奴看,最喜在这情里头寻趣儿,情爱有趣儿。茶馆说书的,街头巷尾卖的话本子,不管里头讲的人是善是恶,是学子还是将相,其实讲的呀,还是情爱。为恶者,若是笔者重书他对亲友爱侣的情意,那百姓啊,还会同情他,不让你说他恶。再看那白衣书生平步青云官拜宰相的话本子,翻开一看,唉哟,还是情爱。储王妃此举,用心良苦,天底下的百姓们,这心里呀,现下都该往储君和储王妃身上偏了……” 南柳苦笑:“他们喜情,又轻鄙情。事情到头来会如何,不是你我能知的。关山秋最后若拿不出个能说服人的结果,时日久了,那些个现在说她情深的人,反而会责她无能活该。” 空了一空,南柳忽问:“不是让你去问人吗?高远到哪里了?” 朔州码头附近也张贴起了拾京的通缉画像,但围观的人不多,大多匆匆而过时扫上一眼,感叹一句:“原来延半江还没被逮到?” 一下巴长疣,疣上两撮毛,绿豆小眼八字眉的老头,拿着算命占卜的牌子,佝偻着背悠悠转过来,往通缉令上一打量,乐了起来,只是他嗓音沙哑,没人听得清他说的什么。 算命老头不住地点头:“好孩子,好孩子,这么快就被通缉了,有本事,够傻,没看错……江州水路北上,入朔州必要在此停靠,转码头或走陆路,进朔阳时再次大检……嗯,老儿就在此等我那傻儿子吧。” 此人正是乔装改扮过的延半江,她跳江脱逃后,搭江州漕帮的船先行入朔州,见到拾京的通缉画像后,又惊又喜,知他脱逃,又见江州的通缉画像贴到了朔州来,知他定是已经上了北行的船。 延半江甚是满意,摸着胡子眯起绿豆眼笑:“傻小子虽然傻,能骗过江州府须尾俱全麻溜北上,也算是本事。” 拾京却不如她想的那么顺利,他现在一身病痛加晕船。 这次北行坐的船条件比上一艘好很多,甲板不能躺人。 拾京乖乖进船舱休息,因晃动厉害,舱内气也闷,他晕的七荤八素,嚼了宽头窄屁股治晕船的药草也没用,吐完又饿又渴,委屈极了更要命的是,背上的伤和断掉还没长好的手指因为他之前的挺身而出以一敌五,现在也要凑热闹。 拾京昏昏沉沉睡了一整天,醒来后实在受不住了,晃晃悠悠去隔壁的小房间问船客借水喝。 门板推开后,里面竟然是张河山。 拾京心中犹自放松,有些不好意思的问张河山借水喝。 张河山先是惊愣,看了看女儿,拉着他到外间低声说:“我自己也没带多少,到下船还有一阵时间,我怕我女儿会渴,给不了多少,你拿个杯子来,我给你取点,你先解解乏。” 拾京回舱翻出半个巴掌大的木杯拿着去了,张河山接过杯子转身回舱,过了一会儿,端了半杯出来。 拾京道谢完,听张河山说:“小兄弟,这话大哥不知道该怎么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本就是应该的,大哥也谢谢你。不过……我带着女儿上京赶考,带的盘缠本就少,这个……大哥是想说,三文钱。” 拾京愣了一愣:“你是说……水?” 张河山红着脸点了头:“你不知,到了京城,寸土寸金,你说话呼吸都得往外掏钱……” 用自己有的换自己没有的,买卖而已,这样一想,张河山讨钱也算合理,拾京点头,摸出衣袖里的钱袋,倚着门撑着,在晃动中打着颤给他捏出三枚铜钱。 张河山盯着他的钱袋看了一会儿,回了舱。 第45节 拾京喝了水后,嗓子没那么难受了,后背的疼痛就尤为惊天地,他掏出衣袖里的半卷药膏,反手涂到背上,却怎么也摸不准。 拾京只好又找到了张河山,让他帮忙涂药。 张河山看了他的伤口,说道:“不好,不好,这是生疮化脓了,要拿刀剜掉再涂。你等等,我带的有刀子。” 这些拾京稍懂,他也放心张河山,因而坐着没动,等张河山回去取刀子。 张河山带的刀子是把三寸长的小刀,平时路上给女儿削肉削果皮用。 张河山除了把刀子,没火没酒,想了想,觉得反正剜好后有药膏,就用袖子擦了擦刀拿了过去:“忍着点疼啊。” 拾京点了点头,手指在衣袖上画着圆圈,一副蔫巴巴无精打采的样子。 刀子不快,张河山也不是有经验的人,手笨,拾京眉毛皱了很多次,低着头,汗珠滴在衣服上,颜色深了些。 拾京心里想,他的手在抖,还不如小时候溪砂帮他戳破伤的那次,起码溪砂的手不会抖。 外面的人,手都好软,立不起来。 骨头也软,遇到欺负人的恶徒,连句话都不敢说。 又疼了一会儿,拾京手指在袖口画的圈都不圆了,他停下手,垂着眼问张河山:“大哥,你好了吗?” 张河山也一脸汗,抬袖擦了擦汗珠,说道:“好了好了,血流出来了,鲜的,我把药涂上就差不多了。” 涂好药,拾京问他:“要钱吗?” 张河山愣了一会儿,说道:“要,五文。” 拾京取出钱袋,数给他五文钱,说道:“大哥,船停了叫我一声,我们一起下船。我想睡觉。” 张河山立刻收了钱,攥得紧紧的,慌不迭地点头:“好,船停了我来叫你。” 船停下来后,张河山叫拾京下船,拾京睁开眼,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又慢慢闭上,昏沉沉睡着。张河山呆了一下,伸手,摸了他额头,又拍了拍,拾京只皱眉,没别的反应。张河山轻轻哎呦一声,想了想,把行李交给女儿,背起拾京,检查了船舱里的东西,拿着旁边的钱袋子,撇下了破琴,下了船。 凌晨时分,雾气茫茫。拾京不轻,张河山下船走了没多远,实在太累,趁人不注意,他找了个马棚,把人往马草堆上一放,起身锤了捶腰,看了看钱袋子里的钱,把银票掏出来展开瞧了数额,叠好收进怀中,带着女儿离开。 张唐瞪着眼,半掩口说:“爹,你怎么能偷他东西!” “什么偷!”张河山愤愤然道,“我们早就讲好的,他来历不明,又无身份牌,朔阳城大检他进不去,拿着银票也取不出银子来,附近谋个营生就好,所以这银票他说过要给我。” 张唐说:“可爹你总要把他放在药堂门口吧?放马棚里他万一病死了怎么办?” “你懂什么。”张河山说,“天有道地有路,路前头等着的都是命中注定的,病死是他的命,不死也是他的命。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他们那种人,命厚抗造,和我们不是一条道的。我们走的是人间正途,命格比他们贵,考验也多,他们自有他们的命,你不要去管。” 张河山拉着女儿,一边讲着大道理,一边匆匆赶驿站的马车。 他心中盘算着,有了这五十两银票,到了京城就可以带着女儿参加诗会,多结交些友人,指不定就能遇上贵人,把他引荐到书院,运气好了还能见到国子监祭酒大人,以后回乡说起,定会受到乡里的追捧重视,他们一家就可扬眉吐气了。 迎面走来一算命老头,他摸着胡子,绿豆小眼冒着精光看了眼张河山,悠悠说道:“心高命贱,非福事也。” 张河山心不在此,牵着女儿走出好远,在驿站等安排马车时,张唐问他:“爹,什么是心高命贱?” 张河山说道:“爹给你打个比方,就如刚那个年轻男人,出身苦寒,脚上无鞋,本可在小地方平平静静生活,却偏要心高气傲,跑到京城来谋生,你看,人之命天注定,他还未到京城,就病倒了对不?” 张唐答道:“那咱呢?” “咱不是。”张河山说,“读书人本就是命贵之人,爹若不求上进,岂不是白白作贱了这等好命。” 张河山等的不耐烦,给女儿讲完道理,看起墙上贴的告示,这才见到拾京的通缉画像,上面写着前朝旧党延半江的儿子,张河山瞳孔大张:“竟是从江州府逃出来的!一千两!” 他拉着女儿回奔,到了之后,马棚却是空的,不见人影。 算命老头推着板车,走在乡野小道上,拾京躺在板车上,茫然睁着眼睛看着移动的天,听到身后的人在晨雾中放声高唱。拾京仰脸看了他,笑了笑,叫了一声:“阿娘。” 算命老头咧开嘴,露出嘴里的缺牙:“嘿,傻儿子,叫错了,叫爹,爹带你上京城去!”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 太忙了……过几天……过几天再看。 错别字评论什么的,都先放着,我写完论文再来。 ☆、第41章 朔阳城 四月的一天, 正当中午。 一个枯瘦猥琐, 肿了一只眼的老头, 牵着一个黑发披红色轻纱,脸裹白涂红,赤着脚的年轻男人走在去朔阳城的路上。 正是拾京和延半江。 几天前延半江救起拾京后, 也没废话,架子车往田野边一停, 看了几个相卜了几个卦,换来几枚铜钱和一壶烈酒, 一边骂着拾京和张河山,一边麻利地给他的伤口消了毒。 “那人一看就是个钱串子, 领着女儿还要省那几个钱坐贼船,在他眼里,钱与名是最重要的,你个傻子,看人都不会……” 拾京醒来后闷闷不乐, 对延半江说:“外面遍地都是骗子。” 延半江答:“非也!遍地都是坏胚子,所以你长点心眼!” 给伤口消完毒, 延半江跟拾京说了什么是朝廷通缉,之后从她自己的蛇皮袋中掏出了个小盒子,剜出里面的东西涂在拾京脸上。 傻儿子听得懂话,极为配合,易容后,眼底极其引人注目的红纹遮住了, 他变成了吃不饱饭一脸菜色的傻儿子,加之眼角眉梢天然带的憔悴病容,憔悴的合情合理万分自然。 延半江非常满意,放心地带着他到城里看了郎中抓了药。 延半江也不着急,这次看管着他把药都喝了,病都好利索了,才带他上京。 上路前,两人又换了打扮。 延半江从算命老头摇身一变成了一口黄牙神情猥琐,瞎了一只眼的皮条客,而拾京,在延半江的哄骗下,扮成了一个从十三州外被人拐来的异族少年。 异族少年脸上的粉裹得厚,行夜路能吓死鬼,嘴唇血红血红,照延半江的要求,拾京要装作听不懂官话也不会说官话,空有一张脸半蒙面的傻少年。 老皮条客和空有一张脸的傻少年,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走了一天一夜,正午时分,才在尘土中看到朔阳城的城门。 前后行人离的远,他们身边无人,老头就又絮叨上了:“想起你被人顺了银票我就替你那钱袋子心疼。自己身上的东西都看不好,丢三落四,你也不怕什么时候把人给丢了。我的琴也丢了,你知道那三把精铁刀老儿用了多久才搞到的吗?” 拾京面无表情神情似白面僵尸,略诡异地给老头笑了笑,脸上的白、粉扑扑往下掉。 老头睁开那只肿着的眼睛,白他一眼:“不许笑,笑掉了露出你那俩傻红纹,咱俩今天就要到朔州府吃牢饭了。” 拾京不笑了,他很配合也很入戏,嘟囔了一句苍族话,又问:“阿娘,这样真能通过检查,到京城去?” “能,信阿娘的。”延半江说完,清了清嗓子,又压着嗓子说,“唉,你瞧瞧,你这头巴巴往京城赶,那头连个找你的消息都不发。还有你这一身病……不是老头我说你,天底下那么多可心的姑娘,你找个能好好照顾你的成吗?病没好全就带着你回京,无名无份与拐骗有何区别?半路还把你抛下……” 拾京插嘴问道:“无名无份是什么?” “就是不和你成婚。” 拾京毫不在乎:“我们苍族都不成婚的,弄清楚喜不喜欢就行。” 延半江呵呵冷笑:“怪不得只骗你,骗了你,你还替她开脱。” “傻儿子,知道你上京后要找的南柳是哪个吗?” 拾京被她的这句话吓了一跳:“京城里叫南柳的有很多个吗?” 延半江哼声道:“她说她叫南柳你就信?她不叫南柳。你要靠南柳两个字到京城找她,铁定找不到。” “封荣。” 延半江吓了一跳,那姑娘竟然把名字告诉他了:“什么?” 拾京点头:“没错,她说过,她姓封,叫封荣。” 延半江像葫芦突然没了嘴儿,半点声儿都不出了。 可能是她看错了想错了,自然,也有可能是南柳和拾京都差不多。差不多的天真,差不多的……与常人不同。 有时,相互吸引的正是和自己的这点相似,以及和大多数的不同。 “阿娘你怎么不说话了?” 延半江哈哈笑出声:“我还有看走眼的时候。不是她骗你,而是你太傻。” 她抬起手指着前面的朔阳说,“先把朔阳过了再说吧,等到了朔阳阿娘给你解释。” 南柳听政而归,回宫后叫来侍卫询问情况,侍卫拿出一张通缉画像。 “这是江州府张贴的的通缉画像,我们沿途查问,上月月底,江州胡姓船家载过人,还有印象,说是一个姓张的考生背他下船去了,此时应该已经入京了。” “入京?”南柳深深叹口气,把通缉画像拍在桌上,皱眉道,“他靠什么入京?!你们都忘了吗我说的吗?!他没有身份牌!!” 侍卫低着头,小心翼翼说道:“我们考虑了两种情况,如果他跟着考生一起通过朔阳大检,考生做保,说他丢了身份牌,可上京补办,我们已在京城的综事处安排了人手,只要他到,我们立刻就能安排他入住侯府,通知殿下。还有一种情况,跟着乐坊舞坊流浪人一起入朔阳,听从朔阳府安排发落。我们在朔阳安排的也有人,只要在队伍中看到他,我们就能将他直接带回京城。” 南柳越听越愁,但人未找到,她也别无他法,只好挥挥手让侍卫离开,自己起身去看北舟。 一事接一事,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南柳这些天感觉自己走在悬崖峭壁边,每晚做梦脚下是悠悠荡荡的绳索,两边是万丈深渊。 她看着宫前的花团锦簇牡丹齐开的盛景,半晌,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将那些愁绪撇在脑后,到福和宫接封泽。 关山秋领旨和离查案后,此事果然在百姓之间掀起轩然大波,这几日关山秋在大理寺王府两头奔波,查案提人审问,每日车行街上,就有百姓望尘跪拜。 民心是有了,只是如此一来,封泽便无人照看,南柳每日朝罢,都会到福和宫接封泽出来,姑侄俩一起去看北舟。 封泽被此事吓得不轻,直到现在还有些心魂不定,吃不好睡不好,见到南柳一定要让她抱,而且双手还紧紧搂着她脖子。 封泽总是一副郁郁不乐的表情,南柳就四处寻各种新奇物件给她,哄她开心。可效果不大,后来无法子了,南柳说:“姑姑最近在找人,找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见了他就知道了,这个人你在京城从未见过,他说话也很有意思,等姑姑找到他,让他和阿泽玩好不好?” 封泽手松了些,慢慢问她:“是我没见过的怪物吗?” “不,不是。”南柳笑了起来,忽然想起月夜飞瀑下的拾京,心中一动,轻轻对封泽说,“是个和你一样天真的人,姑姑在月下见他,以为他会逐着月光离开地面飞到月亮中去,所以啊,他是个月中仙。” 封泽眼睛亮了些,小声问南柳:“那月仙能让父王好起来吗?” 南柳怔然,回过神后差点落泪。封泽的话让她这些天一直竭力藏着的半边空心露了出来,胸口空荡荡的,无比难受。她把身处的这片天地望遍,也找不到能埋葬祭奠那半心的地方。 南柳平静了好久,慢慢说:“他不能……但或许,他能让我好起来。” 待转过回廊,看到殿前的人,南柳突然停了脚步,一脸无奈。封泽好奇,扭脸去看,见到人,说了一声:“姑姑,是傅居。” 殿前的台阶上蹲着一个年轻男人,细眉细眼,唇角眼角几颗红痣,穿着军工制造处统一发放便于干活的窄袖苍色衫,耳边别着一支竹笔,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天,侧脸甚是忧郁,似比南柳还忧愁的样子。 南柳抽了抽嘴角,翻了个白眼走了过去。 “你来这里做什么?” 傅居指着前宫方向,诚实道:“我爹,非要让我找个机会,没事到你眼前晃一晃,不能总让陆泽安在你眼前晃……所以,殿下应该知道什么意思。” 他说完,揉了揉脸说道:“我今日的份晃完了,殿下有什么吩咐?” 第46节 南柳皮笑肉不笑,眯眼道:“没有,滚走造你的火炮去!” 傅居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微微躬身行礼:“告辞。”然后留给南柳一个略孤寂的远去背影。 南柳想起这些天到乾元殿听政,天天见的是说话从不大声,假惺惺的陆泽安,那种骂他他都会礼貌回一句多谢指教的人,让她直起鸡皮疙瘩。好不容易下了朝喘口气,这边等的又是闲的长毛一脸我的抱负理想无人能懂浑身上下透露着寂寥感的傅居。 南柳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在封泽好奇地注视中,想起这一桩桩乱事,兜兜转转,话到嘴边,却骂了拾京:“他是怎么回事,到哪儿野去了!” 烦心,真烦心! 拾京打了个喷嚏,看着扮成皮条客的延半江一瘸一拐拽过门口的守城卫说了句什么,递了一卷土烟草,守城卫接了烟草转身离开,不久,一个胖胖的女兵走了出来,热情道:“哟!江老三儿,还在干那档子断子绝孙之事?眼怎么瞎了?去年你这对招子还亮着呢!” 延半江呵呵笑着:“这次不是咱皇上说要严禁思归望归吗,老儿不小心,缺了一只眼,不提不提。先说事,严首领,这次这孩子不是十三州的,没事。你去跟王老板说一声,她要的人来了,让我们进去。” 拾京站在城门角的树荫下看着延半江跟那个胖兵拉扯家常。她们身旁,各处来的人背着行囊排着队,等着检验身份进朔阳。 无身份牌的走一边,有身份牌的走一边,有人问:“这次是要做什么活,做多久啊?” 拾京还见另有一队士兵,穿着和守城兵不一样颜色的衣服,拿着一张纸,比对着什么。 延半江跑过来拉拾京,笑说办成了。拾京这才见城门口出来了个灰发女人,年纪不轻了,眼角耷拉着,见到他说句:“挺好。”便再无话,带着他们从直接越过检查进了朔阳城。 走出好远,延半江对满目好奇左看右看的拾京说:“不是问我什么是思归吗?今日干娘就让你见识见识。” 走到前面的王老板鄙她道:“花不沾,莫要带坏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对,男二出来了。 陆泽安戏份不少,但他不是男二。因为他对拾京的情路没啥威胁。 男二是傅居。 一个志在蓝天的……忧郁男子(噗哈哈哈哈哈,真的,他志在蓝天,不在地上) and,你们还记得谁是花不沾吗? 提醒一下:国子监最聪明的学生,骑马春游磕了头。 以及, 叶老板他老婆。 播报一下……我论文31号结束。 这几天我看见了会回几个… 啊,评论攒了好几天了 感谢 板牙,巫觋,宝珊,旧时光与远方的路资,仓鼠已经离京城近了。 仓鼠和猫见面,不是惊天地泣鬼神那种而是……让南柳想拎着他恶揍一顿那种。 (回头见病句是种什么体验……= =) ☆、第42章 醒神 新朝禁思归望归二楼, 但禁而不拆, 因而朔阳城的思归望归楼旧址还在。 新朝一向重律重法, 身为思归望归二楼的正经老板,王老板不能和那些不入流的同行老板一样悄摸搞暗坊,东躲西藏, 在巡夜兵士的眼皮底下犯禁。于是,她将思归望归合二为一, 开起了茶楼。原先二楼中的娘子相公们都改行学茶,把一碗茶沏出二三十中样式, 有歌有舞有说法。 暗坊还会偷偷摸摸,但王老板的福贵茶楼却是正大光明。 客人来喝茶, 走时带人回家观茶,合乎情理,也查不错问题。 巡夜队守城卫总领苦笑摇头,骂赞王老板:“你他爷爷的可真是个人才!” 延半江带拾京来茶楼长见识,心中一点负罪感都无。 她对众生百相皆是无悲无喜不管不问不褒不贬的态度。 起初拾京也看不出猫腻来, 客人笑眯眯带着茶楼里的小姐姐回家,他真以为是客人吆喝的那样:“王老板, 我带妩娘子回去喝茶。” 王老板道一句:“妩儿,门禁前记得回。” 银两入账,王老板继续记账看新来的几个孩子学茶。 皮肉买卖,掩在茶香中,继续下去。 罪恶之事干多了,也就习惯了。 做事的人习惯了, 看客也漠然了。譬如王老板,譬如延半江。 然身在其中被论斤称着卖的肉却还会在刀下挣扎二三下。 拾京是在那些新人挣扎的时候,恍然大悟的。 午后目睹了一场哭诉斥骂以及后来的皮鞭伺候后,拾京追着酒喝到半醉的延半江对她说这不对。 延半江倚在后院的小破门上,看着枯井旁盛开的嫩黄野花,发呆了一会儿,说:“有买有卖,做买卖的地方你给我讲对错?” 拾京不高兴道:“他们并非自愿。” 延半江笑了一声,有些凄凉:“生而为人,就不是自愿的。这时候谈自愿?我问你,你认为,人命是由什么决定的?” 拾京诚实道:“我不知道。” 延半江说:“人之命,不由天定,命如风。万物如草芥,根基不稳,只能由风挑弄,随风而走,或落入泥沼,或跌入火焰。根基稳的,根须扎实的,自会在风的协助下长成大树直上云霄。换句话说,命不由天,命由己,己弱他强,你就只能受他摆布。” 延半江指着前院,对拾京说道:“你同情他们?他们别无选择,要真不服命,早活出名堂来了,无一技傍身还敢出言责骂衣食父母不仁……他们的命即便不是握在王老板手里,也会是李老板张老板,这么想的话,落在谁手里,都是一样的。他们的恨放错了地方。” 拾京沉默许久,却说:“人和命都是活的,若不愿,放了他们就是。” 延半江此时醉的有些明显,眼神迷离,听了拾京的话,冷笑道:“你果然天真到愚蠢。你跟做恶的人谈善,谈来去自由,就跟让老虎改吃草,皇帝从那龙椅上下来一起和我们种地一样,可笑又可怜。上天定下的规矩你不懂,却一心要让人人向善……” 拾京悟了,他语气无起伏道:“你不是好人。” 延半江笑得更厉害,眼泪都出来了:“是啊,我不是好人。我打一开始就没说过我是好人……不过我也不坏。” 拾京微微摇头:“你挺坏的。遇到恶事,不阻止不出声者,也是恶的是帮凶。” 延半江快要笑死了:“拾京,那就让我这个恶人来告诉你,有些事虽关善恶,但因立场不同,你不能去阻止,也无法出声。” 她指着茶楼对拾京说道:“王显靠这个吃饭,若她哪天咬不动这碗饭,那就是她的死期。我知此事为恶,但我若劝她停手向善那就如劝她把自己脖子放在绳索中自缢。你且等着,她有她的报应,命的算盘笔笔清,该还时都要还。” 她不管拾京听懂了多少,倚门望天,继续说道:“我也一样。命运之风太烈,将我的根须拔起抛出,我原可走正途,然再忆起时,已经上了贼船,恶事也都做了,回头不仅我死,也会连累我所挂念之人。我只能装作我已忘前尘往事,沿着这刀山火海走下去,且要认真走下去,才不负我这天生傲气,即便要清算,我也无怨……” 拾京轻皱着眉,也不知道这话到底到他耳朵里成了什么,问延半江:“阿娘,你是说,你原本是善人,后来失忆了做了恶事,现在改不了了?那恶事,难道是滔天罪恶?” 延半江瞪着眼睛愣了好久,忽然爆发出一长串的大笑,笑声让拾京无比难受,总觉她会忽然抽过去,再也醒不来。 “可以可以,我儿虽蠢虽天真,说话却能扎心。” 尽管听不明白,也不知道她因何而笑,但拾京觉得她又可怜又脆弱,与刚刚挨打受骂的那些人一样。 延半江终于停下了笑,恢复了正常表情,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话说回来。这天下,罪恶阴毒之事清不干净,有善必有恶,一根线有两端,缺不了,消不掉。你……你啊,你好好走你的路,开了窍把你这身热血用到正途上便好。你若不喜欢这里,我们明日就走。” “阿娘让王老板帮我们什么?” “走便道入京。”延半江说道,“她有她的门道,我让她明日就安排。” 要从茶楼进京的是茶戏里的名角儿,带随从二十几个,拾京是其中之一,和延半江一左一右跟在她的车辇后。出城时,前头一人递了二十几个牌子,守门卫并没有一一查看,数了人数点了牌子数量后,就放行了。 出了城,拾京高兴,绕过车辇问延半江:“离京城还有多远?” 延半江昨日喝多了,又加上和拾京的一番话,说完之后心中难受,精神有些不如以往,懒得和他说太多,只道:“不远。” 虽然不远,但进京门时就不是这么容易了。 拾京或许有异于常人的敏感度,他也不知从延半江的话中又听出了什么,回去问旁边的少年:“京城很难进?” 少年点头:“以前还好,最近确实不太好过。” “为什么?” 那少年话多,憋了好久,这次终于逮到机会,边走边和他讲:“储君遇刺,京中正严查,神风教教徒最常去的茶楼歌舞坊匠人所严办了好多个,加上储君妃和离请旨查案,为断信息传递防止真凶逃窜,现在的城门查的非常严。” “储君遇刺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那少年拽着他的袖子,摆出了准备短话长说的架势。 “事还是要从一个月前的云州大震说起,大震之后,神风教教徒在十三州散布君主不正天降国难的谣言,当时没几个人信。没多久,储君被人下毒昏迷,到现在还没醒,从各州各地来的名医现今都在京城,但听说还没好转迹象。不仅储君,公主从青云营返京的路上也遇刺了,好在公主安然无恙,刺客也抓到了,正是神风教的,所以这才各处抓教徒……当然,依我看,谋害储君的肯定也是神风教,绝对没得跑,现在大家就等着储君妃查明真凶了……” 这和拾京在船上听神风教教徒说的不同。 他将这个小少年的话又想了一遍,忽然一愣,问他:“公主从哪儿回京?” “青云营呀。”少年离京城近,又是思归楼的,这些消息比常人知道的多。他说,“公主年初到青云营见明月将军,看样子是商议云州开矿办火铳制造处的事。” 拾京怔了好久,心里比对了时间,又问:“公主叫什么?” 延半江噗噗嗤嗤在旁边笑着。 拾京看了延半江的表情,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听少年说:“封……我才不说呢,你傻啊,公主的名字你敢叫?” 拾京终于肯定了,微张着眼,跟说梦话一样问:“封荣吗?” 延半江大笑着把拾京拉到身边,对旁边俱是一脸惊讶的小少年小姑娘们说:“他傻,都忘了吧。” 拾京问延半江:“你知道?” 延半江笑完,指了指他藏香囊的袖子,低声说道:“银丝牡丹绣,自古以来皆为王室标志,储君公主皇子亲王级别才用的,所以我看到香囊时就只道她是谁。” 拾京回过味来,忽然意识到延半江这么多天都在戏耍自己,有些生气,也有些不解:“既然如此,为何阿娘不早些告诉我?” 延半江伸出长长的指头,指着他,半眯着眼说:“这世上,只有你傻。皇族之人,对于普通人,尤其是对我而言,是祸非福,早说无益。” 拾京突然想起朝廷通缉她的理由:前朝旧党,南江漕匪。 拾京问:“是因前朝?” “因命,别无选择。” 延半同他讲过何为皇族何为帝王将相朝政大权。拾京想了想,问她:“那我拿着这个香囊说我是来找公主的,他们让我进城吗?” “傻小子,京城形势半天一变,自保为上,多动脑子。你先跟着我们到京城,待形势明了再计划下步不迟。” 拾京莫名觉得这句话熟悉。 莫非这是京城生存规则?为何大家都这么说? 京城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皇帝在云岫阁看封明月发来的矿脉图,眉梢处的愁云稍减。 这时,宫人匆匆跑进,面带喜色大喊:“陛下!陛下,洛州来的何医妙手!妙手!储君醒了!” 第47节 皇帝怔愣,极快醒过神猛然起身,撂下矿脉图,撩摆跑了起来。 脸上有惊亦有喜。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中……给你们表个白,然后我继续论文…… 看文的各位辛苦啦~ ☆、第43章 三年寿 关山秋坐在王府前厅, 看着眼前的原封不动的碗碟筷子, 满面疲倦。 她盯着那些东西又看了好久, 旁边的人再次讲完那日用早膳时的情景,停下来等她发话。 关山秋一动未动,眸子凝着, 那日用的都在眼前,一个都未动, 所有在场人的供词都在她旁边。 她好似想到了什么,目光移到了一双筷子上, 道:“再讲一遍。” 那人又开始重复这些天无数次重复的话,听到女儿给北舟拿凉卷时, 她突然起身,慢慢走到桌前。北舟有个习惯,女儿拿来的食物,不管是不是爱吃的,他都不会拒绝, 一口吃掉,还要给女儿笑一笑。他怕拒绝一次, 以后女儿再也不会喂吃的给他。 关山秋指着桌上的筷子道:“再验,验上端。” 验官验完,给她摇了摇头。 依然什么都没有。 关山秋心想,难道被人擦去了? 她问:“储君毒发前,可有人动过封泽拿过的筷子?” 身旁的人努力回想,说道:“桌上的东西无人动, 只袖娘后来端起了那盘凉卷,至于其他东西动没动,我没注意。” 关山秋快步上前,翻开阿袖的供词,忽然停住。 供词上只有北舟吃了凉卷后毒发,阿袖在他示意下上前护凉卷,直到她来。 之后是她的错……封泽当时大哭,她让阿袖带着女儿到偏厅等着……不过,那里有几个王府兵卫看着。 关山秋叹了口气,无力道:“那日值守偏厅的府卫呢?叫来,我有话问他们。” 雁陵终于归队复工,之前储君书伴要做的事,大多都给了她。 南柳抱着封泽坐在殿外,一边听着雁陵念折子,一边给封泽折花纸,封泽一声不吭,搂着南柳的脖子,认真看着南柳拿起剪刀,沿着线慢慢剪开,给她了一朵花。 封泽腼腆笑着,接过花,并不给姑姑柳留情面,软声说:“姑姑把花剪歪了。” “还不是因为抱着你。” 雁陵念完一张,歇了口气,又打开另一本折子。 南柳问:“刚刚云州矿那个,母皇怎么批示的?” “点了陆尚书去办。” 南柳点了点头。 这时,有宫人跑来报喜:“公主快去看看,储君醒了!” 雁陵一喜,慌忙看向南柳,却见南柳满脸疑虑,她立马将那欣喜压下去,一边跟着南柳,一边小心问她:“……为何这副表情?” 南柳道:“他醒来,为何我没有感觉到?” 入殿后,封泽高兴爬上床,抱住北舟喊父王。北舟无力笑了笑,声音微弱道:“不怕了,父王醒了……” 南柳站在旁边,盯着北舟看了好久,北舟伸出手,微微勾了勾手指头,让她过去。 南柳俯身轻问:“感觉怎么样?” 北舟摇了摇头,指了指床边的药。 南柳这时似乎才找回那一点点心意相通的感觉,拿着药碗问宫人:“这次是谁主医,用的什么方子?” “是洛州医,在侧殿,方子是三天前呈报过皇上的,公主放心。” 南柳和北舟对视一眼,朝侧殿走去。 皇帝刚进院,就见女儿跟门神一样,阴着脸站在殿外。 皇帝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挥手让旁人下去,说道:“储君醒,是好事。” 南柳道:“这么说,母皇是知道怎么解的毒?怪不得这些天把我支开不让我到这儿来!” 皇帝又道:“你哥哥醒了,是好事。自古治病疗毒就没有舒舒服服的法子……” 南柳狠狠擦了刚要流出的泪,绕过皇帝愤然离开。 身旁的宫人要去劝,皇帝疲惫道:“她找她父君诉苦去了,不去管她。” “公主打小就想得多,皇上要不解释……” “不用。她自己知道怎么回事,这孩子明白道理,你说的越多她越离心,你等她心里好受些自然就给你好脸看了……不去管她,主要是……要瞒着北舟,让下头人嘴都严些,半点风声都不许露,明白了吗?” 南柳确实去找父亲哭去了,她拽着柳帝君的袖子角,坐在旁边委屈哽咽。 柳帝君波澜不惊,不耽误说话办公,等把手头事儿都安排下去,人都走了,这才喝了口茶,抽空问南柳:“怎么了?进来就哭。哦,对了,北舟醒了你知不知道?” 南柳哭得更痛。 心中所想得到印证,柳帝君放下茶碗,腾出手拍了拍南柳:“好了,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也没别的办法,南柳,你跟我说实话,让你选,你会选哪个?是让他躺五年六年从床榻上直接躺进西陵,还是让他好好活三年。” 南柳悲泣,只摇头,说不出话。 她哪个都不想选,她就想让北舟好好活过来,一直活到七老八十,成为功垂千秋名留青史的贤君明主。 “你让他醒过来,即便只有几年时间,他也是高兴的,总比他闭着眼,心中空牵挂强。” “你又不知……”南柳怨道,“你们又不知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要储君醒过来,做样子给乱党贼人们看……” 柳帝君怒了:“胡说八道!你心里就是这么想我们?!北舟是我儿子,你以为我不心疼?!” 柳帝君怒而甩袖,抽回手,站起来,斥道:“我和你母皇因要决定此事,已经苦痛煎熬多日,最终做这个决定,不过是想让儿子醒过来,哪怕一天也行!对于我和你母皇来说,北舟半死不活的躺到老死,那是对他的折磨!” “醒来就不是半死不活吗?!”南柳悲道,“父君知不知道那个洛州来的医师怎么疗毒的?十日一换血,顿顿不离药,三年,只有三年,还要他受三年折磨……父君……父君,你们到底怎么想的?” “换血前会给他先服药,他会什么都不知道,不会让他……不会让他疼的。” 南柳却问:“十日换血,一次一条人命,是不是?父君!此事北舟要是知道,他宁可死都不会……” 柳帝君握拳,砸在书案上,半晌道:“闭嘴,既已开始,多说无用。” “你们怎么能……” “都是自愿的。”柳帝君道,“都是无籍之人,只要他们无病,血与北舟相配……这些人很好找,也都甘愿为此献命。” 南柳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柳帝君闭眼道:“南柳,已经开始了……已经如此,你是要跟北舟说实话断了他这条生路吗?” 好久,南柳回道:“不……不能,我不会……我不会,他已经醒了……我不会……” 回到东宫内殿时,母皇已离开,北舟坐在床边正在等关山秋,封泽躺在他怀里睡得正香。 南柳坐到他旁边,一句话未说,过了一会儿,也歪到他怀里,闭上眼睛。 北舟问她:“问过了?我怎么醒的?” 南柳说:“母皇……找来了洛州的神医。” “神医?怎么治的?”北舟道,“上午神思回了点,听人说话,知道这毒是双燕。双燕毒,现在有人能解了?” 南柳睁开眼,呆望着屏风上的鸟儿,愣了会儿,说道:“……不算吧。” “不好,现在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了。不过呢,你这心里藏不住东西,是喜是愁,我一看你眼睛就知道了。你说吧,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愁是因为……”南柳张了张嘴,最终说道,“是因为,你这毒,无法解。现在能醒是因药性霸道,可怜你还要十天一放血,放完再补……尽管如此,也才三年。” 北舟良久无话,南柳回头看他,北舟给她笑了笑:“实话说,三年比我想的要长好多,我以为今日只是回光返照,是母皇费尽心思想让我醒来跟你们好好告个别……不就是折腾点吗?我又不怕折腾……” 他低着头,摸着女儿的头发,喃喃道:“挺好的,三年已经很好了……” 傍晚时分,关山秋终于到了。 北舟坐在软榻上,正在写什么东西,关山秋站得远远的,泪光闪烁道:“十多日未来看你,瘦了好多。” 北舟头也不抬,嗯了一声,说道:“关少卿,听说你与我和离了?” 关山秋轻轻点了点头。 北舟放下笔,吹了吹纸上的墨,点头道:“怪不得进个宫也这么慢。来,这个拿走。” 关山秋接过一看,见上面写着‘特许入宫不请批,因为本王等不及’,顿时红了脸:“好不正经。” “进了大理寺,你是少卿大人,我叫你来,你就是我的王妃,不用递牌子等允了,太慢,今日我等了三个多时辰,可要把我气坏了。少卿大人,你怎么这么有能耐?我一闭眼,你就不要我了?案子……你查的如何?” 关山秋收起笑意,点了点头:“是袖娘。你醒了,我正好问问你,阿泽之前是不是在前院……” 北舟眉头一沉,打断她道:“我也在想这个事,不管是谁,阿泽无错,她不能知道这毒到底是怎么到我这儿来的。” 关山秋眼神哀伤:“原来你也知……好,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京门落锁前一刻,王老板派到京城来的茶戏队伍正在接受检查。 身份牌递上后,守城京卫们也只是点了点数量就交还回来,可并未让他们进门,只告诉他们稍等片刻,待会带他们去个地方。 因队伍中混有充数之人,名角儿很紧张地问京卫:“什么地方?” “朝廷新规,各位无籍,进京前需到京药堂采个血样,快入夏了,防疫罢了。你们去的地方多,谨防万一。” 延半江见大家都喜气洋洋的,问了一句:“今日可有喜?” 京卫答:“有,大喜!储君昨日醒了过来,关少卿也抓到了投毒之人。” “当真?”延半江好奇道,“是何人?” “说来让人怪怕的,是王府的奶娘。”京卫说道,“王府伺候五年的老人儿了,竟然也是神风教的教徒,唉……” 刑部大牢中,刑部官员正在审阿袖。 “你是神风教的人,说,为何毒害储君?” “储君?”阿袖笑道,“姓封的人怎么会是储君?封晚云以为找了个会做戏的戏子坐进王府就能掩人耳目吗?这么多年了,她是不是一直怕昭王活着,怕的寝食难安啊?哈哈哈告诉你们,昭王活了下来还有了孩子,那才是我的主子,那个孩子才是真储君!他马上就要入京登基了,我在王府等了那么久,终于可以为少主做些事情了……我那日义举,就是为了给我少主清路!告诉你们,不仅封策,封荣她也活不了几天,我要让那个女人看着她的儿女一个一个的为长皇子偿命,成为少主重登龙椅的垫脚石!” 作者有话要说:  奶娘说的少主……不是拾京。 第48节 不然拾京也不会这么苦逼哈哈的进京。 真情致谢 林镜君和阿呆的投喂~给傻儿子加点幸运值。 我继续论文。 ☆、第44章 重逢 前些天储君中毒, 严打各地神风教教徒, 满京城戒严的阴霾总算是过了, 这几日,世家子弟们心情轻松下来,就想着要聚一起放松放松, 又不好太过铺张,于是借着给储君庆喜的由头, 在王府开了诗会。 有诗就有茶。 陆泽安依旧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说从朔阳来了个演茶戏的名角儿, 今日他正好请了来,让大伙先观戏后品茶。 拾京随名角儿的伺候队伍沾了光, 也来了王府,此刻涂的白亮像掉进面缸里滚了一圈才出来的脸正仰着,在王府的西角小院里东晃西晃,瞧见什么都是新奇的。 一脸胡子肿着一只眼的延半江见要去奉茶的小少年等在门前,问拾京:“你要想见南柳, 就接那个呆毛小子的差,到花厅去, 挨个倒个茶鞠躬请他们品茶就能见到。待你见了她,再决定跟着我找你爹,还是跟着她找你爹。” 拾京扭过头,问她:“阿娘,住这么大的房子?住的过来吗?” “你别管,这叫气派, 懂不懂?就是让你这种野林子里来的土孩子惊叹折服的。土儿子,还去不去?” “去,阿娘等我回来。”拾京把头发甩到身后,挽起袖子接过了呆毛小子的托盘,跟等在院外的仆役走了。 延半江摇着手上的破扇子,晃脑袋道:“我还等你做什么,改日见,傻儿子。” 拾京到了前厅,远远地就能望见花厅里的围坐在长桌前的人,他在那群人里面寻到了一身浅紫春衣的南柳,她正在打哈欠,侧着脸托着下巴,跟旁边一个又白又软的小女孩说话。 拾京正看的出神,脸上带笑,前面带路的仆役停了下来,拍了拍手,旁边涌出几个侍卫,一个个拿起杯子擦拭。 仆役拉过拾京,检查了一遍全身,给他端来一盆水,让他把手洗了,擦干后看着他捧好托盘,不准他再碰茶碗杯子。 其实进王府时,门卫们已经摸过一遍,这几日了解完储君和公主的重要性之后,拾京对他们神神叨叨往人身上摸的行为表示理解,很乖的配合他们。 仆役说:“你这脸,就是这么个妆?” 拾京点了点头:“端茶倒水妆,吸引人。” 拾京一直在花厅前站着,等那个唱茶戏的名角儿唤茶来时,拾京高高兴兴端着托盘上的茶杯走了过去,却把名角儿吓了一跳,想说怎么是你,这个场合又不敢说,只好行云流水般沏满了茶,好心伸手,给拾京指了个方向,让他先从主位送起。 名角儿不说主位在哪,拾京也能看出来。 因为北舟太显眼,在座的只他一人身披厚厚的狐毛披风,抱着小手炉,坐在软椅上,病怏怏的样子。他这些日子着实清闲,自打醒了之后,家国大事皇帝也不敢给他了,只让他好好养身体。于是北舟这几天享受到了二十多年来未享受过的清闲安乐,每日只管陪女儿玩,陪南柳玩,陪这些世家子弟们玩,以养身子为由,消磨时光。 他和南柳就像掉换了个。 以前南柳玩,他忙朝政。 如今皇帝明显是要让南柳接他的储位,每日听朝,之后到王府来,看望他的同时,向他取经。 今日是皇帝听说陆泽安和傅居也在,又是给储君贺喜,大发慈悲地允了南柳的假,让她出宫来王府好好玩。 然而南柳心烦,根本无半点喜悦之情。她要找的人没找到,在座的往近处看是陆泽安,往远处看是傅居,不管看哪儿都是个烦,她只能有一下没一下的逗着封泽,昏昏欲睡。 拾京端着茶走过来时,北舟呆了一呆,涵养极好的未说话。 拾京牢记仆役说的不让他碰茶杯,走过去把茶盘端到北舟鼻子底下,知道这是南柳哥哥,也看出来长的相像,情不自禁地就笑了笑,说道:“请品茶。” 北舟总觉得眼前这人和茶戏的戏子都不搭调,却又不知道哪里不搭,暗自思索着取了茶,也不喝,放到一旁。 南柳趴在桌上捏封泽的鼻子玩,封泽的圆眼珠子一动不动盯着拾京,好半晌脱口而出:“雪妖怪!” 南柳嗤笑一声,懒懒测过头看了一眼,附和道:“唉哟,好白的脸,你们茶戏是要涂……” 话说的一半,拾京送完茶,移开,要去那头给陆泽安送。 南柳霍然起身,伸手拽住他辫子就把他拖了回来:“你转过来看着我!” 拾京忍不住哈哈笑出声,手上不稳,茶盘一倾,茶杯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在座众人惊愣不语,侍卫们都拔刀了,却听南柳道:“好啊!我说怎么找了一个多月找不到人,原来掉面缸里去了,现在想起我了,才从里头爬出来气我不是?!” 陆泽安惊讶不语。 傅居探着脑袋去看。 拾京笑道:“南柳,你想我不想?我要给你道歉,我那天不是要掐你,我知道那是什么了,我喜欢你,还想要……” 南柳大吼:“快闭嘴别说了!” “……你。” 北舟手上的筷子掉到了衣服上去,他回过神,边捡筷子边说:“对不住,刚刚风大……南柳,这是你一直在找的那个?” 南柳脸上惊喜和想揍人以及羞愤快速交替着,磨牙道:“去,把脸洗干净,回来见我兄长。” 拾京道:“我见过了……” 他伸出手,指着北舟,完全还是不懂身份差别,说道:“你俩特别像,我一下就猜到了!” 见他一脸自豪,南柳气的牙根痒,想把他拎起来暴揍一顿解气。 封泽不相信这就是她姑姑说的月中仙,她跑到北舟这里,悄悄跟北舟咬耳朵:“父王,他真掉面缸里了吗?” 北舟上下仔细把人看了,笑眯眯道:“应该是吧。” 他放下手炉,抱起女儿,下巴倚在封泽的发顶上,问拾京:“你手指怎么了?” 拾京竖起拇指:“这个吗?断掉了。” 南柳听他这么说,忽然想起这茬,拍着脑袋,也顾不上揍他,拉着他离了席,不顾身份大吼道:“刘医师呢!刘……算了,我们自己去更快点。” 见南柳不管不顾跟丢了魂一样拉着人离开,北舟低头笑了笑,说道:“我们继续?这回,就以……璞为题。” 众人尚在疑惑是哪个璞字,只听傅居道:“璞玉浑金,这字妙。”只是这人仍是一副无人能让我提起精气神的要死不活状态,眼神就像脱了水快要渴死对世界不抱任何希望的鱼。 陆泽安见北舟点头,心中默念了这个字,看着南柳离开的方向,挑了挑眉,未发一语。 他不说话,傅居也不搭理他。 沉默中,北舟也不觉气氛怪异,转起玉勺盘,笑道:“老规矩,停向谁,谁就先解。” 重上了夹板后,拾京丧失了整只手的自由。 刘医师把他袖口朝上捋了一把,露出手腕给他把脉,却见他手腕上三四个血点,当下一愣,看向南柳。 南柳此时还未反应过来,拉着他手腕离近看了,问他:“新伤?” 拾京点头:“刚来的时候他们拿长铁针扎的。扎了一下没扎好,血流的慢,还没流出来就结痂了,又扎了好几下才出血,最后一下差点没止住,阿娘差点和他们打起来。” 南柳理解错了,她从见到拾京起,就以为他被人拐进了茶楼当了小相公,这才来给人端茶倒水涂个大白脸,此刻又听到有人拿针扎他,冷声问道:“谁扎的?” “京城门口的兵卫。” 南柳突然明白了,愣了好一会儿,极慢极慢地说:“无籍之人……无籍之人……原来是这么找的……” 医师嘴里嘟囔着药草放哪了我找找去,慢悠悠晃走。 南柳坐下来,静下心问他:“你怎么进的京城?我派人守门,怎么都没逮到你,你飞进来的?” 拾京这才想到,语气十分高兴:“南柳,我怕被抓,所以就偷着进来的,我被通缉了!画像贴了满街呢!” 南柳心酸,平静好久,才在他的高兴和自豪中找回一点安慰,这么高兴,应该无大碍,没受苦。她嗯了一声,问他:“说说看,你怎么来的京城,路上都遇到什么了,怎么跟延半江混一起了?” 她心说,全说出来,我一个个修理。 “这会不会是告状?”拾京问,“你是公主,手上有皇权,皇权就是杀剐全凭一言……” “哪个地痞混蛋教你的这些?”南柳警惕道,“延半江?”她说着,给了暗卫一个手势。 拾京说道:“是阿娘,她是个只配和下九流混糊涂日子的明白人,这是她自己说的。她说她不叫延半江,她叫半洞明,世事只洞明一半,剩下一半爱咋咋办。” 南柳无奈笑道:“怎么都遇到些奇奇怪怪的怪人……” “我遇到过很多人,还病了,还被偷了钱,遇到了江鬼,还进了思归,来京城后还有人按着我要给我洗脸要把我绑走充婚,还好阿娘把我又接了回来……” 南柳闭了闭眼,小声说道:“是我不好……我哥哥当时……我以为高远回带你回来,都是我不好。” 拾京忽然转了语气,沉声道:“南柳,你知道我那天多难受吗?他们以为我是被主人抛弃的家妓” “谁对你这么说的!” 拾京犹自讲道:“不管我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劝我到一家暗坊去重操旧业,我什么都不懂,我以为他们在帮我,我走到那家暗坊门口,想进去问问,还好因为头疼,我先去了医馆。那里的郎中告诉我,暗坊那地方进去就出不来了,却不跟我说到底什么是暗坊,家妓相公又是什么。我以为郎中是好心人,他却只给我开半副药,给我指了条险路。” 南柳深吸口气。 拾京接着道:“我搭的船遇到了江鬼,我救了一个读过书的父亲,杀了五个江鬼,我以为他会像我阿爸一样,可他骗了我,他拿走了我的钱,把我扔在马厩里,自己带着女儿走了。在船上时,我和延半江坐在一起,她帮了我,但她是前朝旧党,所以我下了船就被抓进官府,他们让我吃饭,只两口,又把饭收走。他们锁着我,说我再嘴硬就给那五个江鬼偿命,我撬了锁离开,他们通缉我。延半江帮我治好了病,带我来了京城。南柳,我一路磕磕绊绊,总算来了,总算见到你,我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是我笨,我本该知道那是喜欢你的表现……它发自内心,因太热烈,我又不懂它,所以它失控了……你不要误解我,你告诉我,你真的不是故意把我丢下?” “怎么会呢?”南柳握着他的手,无比心疼,“怎么会呢……我根本没办法生你的气,我知道你不会的……我怎舍得把你丢下,我不舍得的。你回来就好,回来……一切就好说。” 南柳的暗卫回来了,他只出声不见人,道:“东街跟丢。” “今日放她一马。”南柳说道,“就当我的答谢。” 拾京看了南柳一眼,两人目光碰到一起,彼此沉默片刻,拾京先对她笑了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待红衣静客,林镜君,仓鼠终于把自己送到猫嘴边了。 论文中 回来改了个章节内容提要……原来连‘色’这个字都不让出现了,尽管没啥含义。 ☆、第45章 读书才是正经事 南柳把拾京托付给了亲哥哥, 拾京现在住在王府。 因他身份低微, 皇帝自然不屑见他。皇帝把他的来历查清之后, 见南柳时眼神更是严厉,大有‘无父无母未读过书在野林子里长大的野孩子你也要分他一份情,你太让朕失望了’这种感觉。 不过, 只要南柳不把他带进宫,皇帝再看不惯, 也只是嘴上提个醒,暗示她等五月盛会过了, 就把婚事给定下来,时常敲打着她, 让她要早些明白事理,该收敛的都收敛一下,不要太过放纵。 一日朝会散后,陆泽安一脸大度的微笑着对南柳说:“若是殿下喜欢那个苍族人,将来就在府中给他寻个差事, 大婚后,殿下只要不当着我的面养外子, 我是不会太过介意的。” 他突然说这话,南柳奇怪又好笑地看着他,在陆泽安面具般无懈可击的微笑中,空了一空,也皮笑肉不笑,慢慢挑起眉道:“你不介意?” 陆泽安很有涵养地点了头, 依然笑得如春风般和暖。 南柳压下眉头,冷声道:“你想多了,我连这种不介意的机会都不会给你。” 她收起笑脸转身就走,大约是陆泽安这种信心满满的表情和对大婚胜券在握的话语激怒了她,南柳一脸怒意。 第49节 南柳心想,他以为母皇有意向选择他,她就一定会点头和他行大婚之礼?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陆泽安也不生气,依旧笑眯眯的,微微躬身,敛袖一礼,对着南柳的背影道:“殿下未免太天真了……” 南柳顿了一顿,握紧拳头,终是忍不住把话说了出来:“陆泽安,本宫看不上你,所以是谁都不会是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 陆泽安还是笑着,语气如同哄小孩儿,语气和缓又自信道:“殿下,殿下只要再往深处想,就会知道,这满朝文武除了我,再无人合适,傅居也不行。” 南柳反感的要命,胃里一阵抽搐,加快脚步离开。 其实她也知道,虽然傅家和陆家相比,目前来看是傅起更占优势,傅起比陆笑汝多掌军机一职,因而实则是行宰相职,为当朝首辅大臣。 但如陆泽安所言,再朝后想十年,陆泽安的前程比傅居要好得多,若南柳接了北舟的储位,现居户部从三品职的陆泽安比军工制造办只知道画图制火铳的傅居要更适合王君的位置。 陆泽安能成为下一个陆笑汝,而傅居则无法子承父业,成为傅起。 这就是区别。 南柳走出宫门,叹了口气,又想起暂居王府,无官无职还天真呆傻的拾京,更是满目忧愁。 “我怎么就鬼迷心窍的看上他了?” 一开始确如雁陵所说,有些新奇的意思在,后来……后来就不太明白了,纠缠的东西太多。 前几日与他重逢,竟还有几分失而复得不愿放手的感觉。 “奇怪,太奇怪。”南柳自言自语着。 雁陵刚复职,过来问她是不是要去王府。 南柳收回神思,点头道:“一起?” 雁陵坚决摇头:“我避嫌。” 必竟她喜欢储君的事满京城没一个不知道的,而因案件还未抓到指使投毒的真凶和接应者,因而关山秋还和北舟处在和离期。雁陵这时候要是跟南柳到王府去,总有种趁虚而入利用职务之便为自己谋私之嫌。 南柳哼笑一声,不以为然,但表示理解,问她:“你说,我对妖精有点想不离不弃的感觉,每天不见他心里就怪难受的,但说起大婚……我又觉得,与他还未到那种能让我到御前破釜沉舟向母皇讨婚事的地步,这算什么?” 雁陵板着脸,语气却很熟练,瞬间师魂附体,指点道:“情分三步。” 南柳兴趣盎然:“如何说?” “一为欢喜,二为腻歪,三为缠缠绵绵天地难分。”雁陵道,“殿下你在第二步,想往第三步去吗?” 南柳听到她的用词,呲牙道:“你怎么……” 不过还真想。 雁陵察言观色,看了出来,板着脸揶揄道:“三步之后你就敢到御前讨婚允了,不过急不得,第三步要你俩同迈。你家妖精现在第几步?” “谁知道,之前不还说烦我吗?”南柳低声笑了笑,“我回去问问,他的脑袋跟正常人不一样,要想知道他想什么,还真得自己揣摩。你不跟我去王府?我哥醒了之后,你还没见过吧?” 雁陵坚定道:“不去。” 拾京在王府的日子过得不错,每天就和北舟一起研究早中晚都吃什么,封泽念完书,就会跑来跟他玩。 一般情况下,北舟就像给南柳看孩子,坐在廊下揣着暖炉,捧一本书,偶尔抬起眼看看俩小孩玩得怎么样。 拾京官话讲得越来越溜,全靠给封泽讲故事练嘴皮子。 通过观察,北舟发现,拾京这个人,确实如南柳所说,千变万化集一身,一天一个样,每次见到都觉得和自己之前对他的定义不同。 说不上是天真,也说不清是不是大智若愚,更神奇的是,这人时不时的还会异常成熟豁达,说出的话让北舟能沉思许久,颇有道理。 总体而言,南柳喜欢的,北舟自然不会反感,加之,拾京跟封泽是真正能玩到一起去的伙伴,因而北舟对拾京态度是极好的。 这日,封泽念完书跑来跟拾京玩,拾京抱着她一边讲怎么区分不同种类蛇,一边给她剪花纸。 不一会儿,拾京给她剪三朵双瓣花,足以以假乱真,剪好就搁在她头顶,并叮嘱她不要动,封泽原本晃着腿,后来一动不动,看着他极快地一张纸不用画线就能剪出好多花,大声说:“你比姑姑剪的好!她剪的又慢又歪。” 而且他转动花纸的那只手还戴着夹板。 拾京剪好后都给了她,封泽顶着一头花跑过来低头让花掉在北舟身上,又爬上北舟腿上,搂着他笑。 北舟道:“玩好了?今日梁师都教你念的什么?” “萧成梅相的《上国论》,梁师她还夸我念的好。” 北舟看到拾京好奇的表情,恰巧手边的国策集中有《上国论》这篇,翻开递给他:“念过书吗?” 拾京摇头:“父亲教过,未上过学。” 北舟把书递给他,笑道:“念念我听听。” 拾京拿来快速看了,发现他即便认识其中的大多数字 ,但连在一起他却不知何意。 北舟看了出来,叹道:“不会读书可不行啊……上头的字,识几个?” 拾京道:“一半。” “会写字吗?” “会写我认识的字。” 北舟思索一番,说道:“是这样的,南柳同我说你天生善拆火器兵件,想让你往制造办去,不过,她的意思,定不是让你去做手艺人,造器与制器并不一样。按南柳的想法,是要你跟傅居差不多,火器研新,只是,若要走这条路,你不识字不做图是万万不成的。” “我想学。”拾京连忙表态,又补充道,“我想读书再认些字,以后知道你们说的话念的诗都是什么意思。” 北舟听他的意思不仅要识字,而且还想学精通,于是回道:“此事我做不了主,你若想学,自己同南柳商量,让她帮你把这事给办了。我呢,最多给你挑几本书,若是用得上的,我府上有的,你大可问我要,我怎么给封泽,我就怎么给你。你看如何?” “好。” 他爽快地回答让北舟笑了笑,轻咳了两声,皱眉问道:“你父亲找的有进展吗?” “没呢,南柳托京城的什么什么府办,查建元之前报上的失踪人口,按照年龄正筛查着呢,南柳说因为这些年战事多,不知所踪的人也多,可能会很久。” 北舟歪着头靠在廊柱上问他:“你只知道父亲是读书人,会木工?” “对。”拾京点头,“可能是识字的木匠。” 他把延半江告诉他的,以及叶老板告诉他的那些,全都没说出来。 昭阳宫,提起牡丹想到的是盛世金光,读过《明镜鉴》,还在用前朝年号的读书人,他父亲身上还有个装满各式各样工具的鹿皮袋。 确实不会是个普通的手艺人。 拾京很明智的选择了隐瞒不说,他听了那么多的前朝旧闻,也大概了解了朝党皇权,再一回想,就明白了叶行之和延半江说过的话:到了京城之后,一定要谨慎,先观察,再考虑要不要找父族。 北舟想了想,抬手给了指了个方向:“宫里头的御用匠人,多少都是读过书的,你记得让南柳留心给你问问。你父亲的年纪相貌……” “脸上有疤,瘸腿,若是活着,现在可能有四十五十岁。” 北舟点了点头:“你记得把这些都跟南柳说一下。” 拾京嗯了一声,坐在回廊前的池子旁边,掰碎了点心喂鱼玩。 封泽又跑过去编他的头发玩,一不小心,把他发上的玉扣弄掉进了池中。 拾京挽起袖子要去捞,北舟道:“别,你坐着,我让人再取一个给你。” 拾京哦了一声,回头给他笑了笑。 北舟的视线停在他胳膊上,愣了半晌,问道:“你胳膊上是受伤了?” “进京时,要检查进城艺坊伎人们的血,说是防疫病。” 北舟放下书招手道:“你过来让我看,疫病从未有查血预防的。” 拾京走过去,给他看了胳膊,说道:“当时还一个个写了名字,我跟的那个队伍里,有些名字还画了红圈。我觉得是从他们血里查出了什么。” 北舟犹自出神了会儿,脸上带着疑虑,好半晌转了话,慢慢起身道:“此事再说……你来,我给你找本书,你先学着,大好时光不能让你蹉跎了。” 南柳到王府时,见到的是坐在回廊拐角,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的拾京。 北舟在旁边闭着眼听着,有错时,封泽就兴奋地指出来,背一遍,拾京拿着毛笔,认真在书上圈出来。 南柳很是惊奇,又觉得这画面可真温馨,不由笑道:“北舟,书你也不心疼了?” 北舟闭着眼,悠悠道:“来的正好,给拾京寻个老师去。” “哈?” 拾京放下书,一脸期待地看着南柳。 南柳高兴道:“你自己也想学?” 拾京点头。 “行啊,那我明天就带你到梁府拜师去。”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板牙,林境君~,这次是真·学费了233333 仓鼠要跟男二认识了。 梁府嘛,傅居他娘梁修远你们还记得吗?那个国子监祭酒,是个相当耿直打儿子用鸡毛掸子从不手软的女博士(对,博士祭酒,没毛病)。 嗯……她打儿子,不打学生的,放心。 ☆、第46章 傅居 朝中多双职夫妻, 他们通常情况下同住一个府邸, 但分片。 一府二门, 挂双牌。 比如梁修远和傅起。 西门挂梁府牌,东门则挂傅府牌。 拾京脸上挂着期待的笑,跟着南柳提着礼进了西边的梁府拜师。仆役见公主来, 慌张无措,嘴上来回说着未提前准备, 实在失礼,重复的间隙还能抽空吆喝一声, 吩咐人把内堂收拾出来,让公主进来坐。 傅居就是这时候起床的。 傅居是个懒人, 通常在火铳制造处各位要下值时,到那里晃一下。除非哪天昭王亲临指导,否则他绝不早起。 今天亦是如此,昨夜他的火铳改良图已经返工第二十七次,不用做出实物也知仍无法解决卡弹问题, 所以傅公子索性不起了,在床上翻腾到太阳西沉, 实在饿的不行,这才起来游荡找吃的。 他住府东,傅府那边。然傅起可能是故意要修理他,想治治他的懒病,所以府东的下人们见他起来都纷纷绕远走,他叫吃的也没人送来。于是傅居游荡到了府西, 到他娘这边碰运气。 梁修远和傅起都还未回,南柳坐在内堂跟拾京讲墙上的字画,讲到一半,忽然见拾京抬起手嘘了一声,示意她听。 内堂旁有个隔断,隔开了主堂和侧边屋。 第50节 此时,侧边屋传来一阵阵簌簌声,像极了老鼠啃食。 仆役端来茶,听到声音,愣了一下道:“坏了,许是东府那边关着的老猫溜出来了。” 傅起养了只猫,活了有十三年了,南柳年少时见过,听仆役这么一说,生了要去看看的念头:“原来它还活着。” 南柳拉着拾京随着仆役走到侧边屋,屋里帘半垂,侧门敞着。仆役绕到桌子后,要去抱猫给南柳看,哪知刚绕过去就被蹲在地上背对着门偷吃点心的傅居吓的惊叫一声。 傅居也被吓得不轻,咳嗽着,满嘴点心渣,回头见到人还挺高兴,一脸没睡醒的样子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仆役说:“别走别走,可算是见到人了,快给我下碗面,要饿死了。” 仆役哭笑不得:“公子……咳,公主殿下来了。” 傅居表情裂了,他脖子跟生锈了一样,慢慢朝门口看了一眼,缓缓又缩回了桌子底下。 傅居干出什么事来南柳都不惊奇,她笑着给拾京介绍:“拾京,他是傅居,火铳制造处的,今日要请的老师是他母亲。” 傅居猫在桌子底下把那盘点心慢慢放回桌子上,又慢慢伸出头,仔细朝门边看了一眼,想了想南柳刚刚的话,猜南柳是给这个苍族人找他娘当老师来了。 拾京抬起手,微微摇了摇,算是给他打了招呼。 傅居把目光挪向南柳:“……你们能先出去吗?我……衣冠有些不整。” 南柳讽道:“你哪次见我,衣服是规规正正的?” 傅公子从来没好好穿过衣服,画图沉进去还有解开衣服中所有衣带的毛病,而且画完图后往往会忘记把衣带再系回去。 傅居想起之前有一回,自己大白天敞着衣服从制造办回府,路上遇到微服的皇帝帝君以及公主的事,心累闭眼:“求别说……你这人说话太让人误会……” 梁修远回来了,赶着来见南柳,还未进门就先告罪:“让公主久等!这些天各地来书院国子监的学子太多了……” 南柳好心情领着拾京回了内堂,恭恭敬敬行了个见师礼。 “春闱临近,此时来,确实打扰祭酒大人了。”南柳笑着把拾京推上前,“这是拾京,还请祭酒大人帮忙照料。” 梁修远长相较单薄,细皮细眼细眉,但因久居师位,眉宇间带有挥之不去的严厉之色。 她看着拾京,忽然就想了起来最近的传闻:“啊,是他……” 公主带了个苍族男人回京,住在王府,这些日子朝中都传遍了。 现在见到真人,梁修远愣了好半天,问道:“这,公主是想……” “他识字,但没正经入学念过书,有劳祭酒大人费心。” 南柳没想那么多,她想的只是给拾京一个读书的机会,也不求他学成后参加京考,入朝谋职。 他想学,她就找最好的老师教。 梁修远一身学问,称得上是学富五车,按理说让她教拾京习字读书,有点像牛刀杀鸡,但公主既然亲自上门带人拜师,她就不能说不,虽不太情愿,却依然回了礼,点头答应。 “如此,梁某就收了这学生吧。” 见她同意,拾京喜出望外,学着南柳行了见师礼,问梁修远:“今天就开始吧?” 梁修远喜欢爱学的弟子,见他对待读书一事态度不错,不像是学点诗词歌赋邀宠的意思,眉头舒展了一点,到侧居书架中抽出一本儿子早先的蒙学书,递给拾京:“这书中有两千三百字,你念一遍我听。” 拾京见是之前自己在王府,北舟给他拿的那本,把这两千三百个字念了下来。 南柳一脸骄傲。 傅居端着碗面站在隔断旁,听拾京一个字一个字的念着自己的识字本,噗嗤嗤笑着,又见南柳专注又喜悦的神情,颇是不服气的轻哼了一声,转头边吃面边走。 到东院时恰碰到下值回府的傅起,见他这般模样,拎着他耳朵把他提溜回去,照常一通训斥。 拾京开始了读书学字的日子。 然而五月春闱即将来临,身为祭酒的梁修远每日拜帖不断,万分忙碌。 拾京每日到梁府来,见的其实是闲出一身毛的傅居。 前来府上拜会梁修远的学子很多,这些都是大同之后的人才,梁修远不能怠慢,也想从中挑出可造之材,教公主的人重要还是用心去见才华横溢的学子们,梁修远毫不犹豫地选了后者。 但她也不能糊弄拾京,毕竟是来好好读书的学生。因而梁修远每日布置下任务和要读的书后,就去东院拎来赖床的傅居,让傅居替自己指点教导拾京。 拾京学的是入门的东西,傅居教他算是正好。 一日,任务做完,拾京提出要看别的书,深入钻研学问。 傅居打着哈欠从书房里翻出一本《眠花词》扔给他,说道:“你的话,把这些背熟就够了。” 傅居总说一些让拾京觉得很不舒服的话。 拾京在京城待一日,比在其他地方,心窍开的要快。之前不懂的话,现在他懂了。 比如之前傅居教他一个成语叫韶华之交,说什么,我敬仰公主,但绝不爱慕于她,我和陆泽安不一样,恐怕他现在就在家中给你收拾房间住处了,但我吧,绝对不会想这些。你与我,将来肯定不是韶华之交。 拾京对陆泽安有印象,北舟跟他说过,皇帝最近有下婚旨的意思,恐怕春闱的事过了之后,就要给南柳下婚旨定婚事了,而婚选之人只可能是陆泽安和傅居。 拾京问傅居:“什么是韶华之交?” 傅居讲道:“百年前的有个丞相叫贺韶,她与刘统将军结亲,后来得知,刘将军的书伴敏华,亦是刘统的枕边人,可贺韶发现敏华挺对她脾气的,于是把她接到相府来,引她为知己,同吃同住分享爱人,后来还说,我与敏华的感情可比我同刘统的更为亲密。韶华之交说白了,就是看上情敌,共享爱人的意思,我看陆泽安大约挺想和你韶华之交的。” 拾京听得懂,知道他瞧不起自己,但他抓住了傅居说这番话的另一个重点:“所以你的意思是,南柳要和陆泽安成婚?” 傅居指着自己,脸上的几颗红痣挺鲜艳的,和拾京脸上还未褪掉的红纹颜色有一拼。他笑道:“你也可以期待是我,若不幸,让这皇家大恩掉我脑袋上,那我也没办法说不。到那时,先讲好,家里可没你的份。” 现在,傅居又给了他一本《眠花词》,拾京翻看了一遍,对他说:“梁师没让我看这些。” “你还是看这些有用。”傅居耷拉着眼皮,嘴里不停歇地吃着东西,嘟囔道,“比你学国策政论有用得多,反正你也不考学,不过就是学点小花样会吟几首春花秋月哄人开心罢了……” 拾京晚上回王府后,见到了终于在繁忙中抽出空跑来瞧他的南柳。 “这些天学的如何?” 拾京点头,状似不经意地说:“南柳,为什么傅居说我看眠花词,比读正经书有用?” 南柳这些天本就忙得憋一肚子火,拾京此话一出,她瞬间就炸了:“傅居他这么说你的?!” “……差不多的吧,嗯……‘反正也不考学,学点小花样会吟春花秋月哄人开心就够了’他这么说的。” 南柳找到了梁修远说了此事。于是,那天晚上,梁修远回府后就抽出鸡毛掸子冲进东院,拎起正喝粥的傅居,边打边骂:“你给拾京看《眠花词》?你胆儿肥了啊!为何教他这些!殿下今日跟我说了,那孩子是来正经读书的!” 傅居边嚎边躲,鸡毛乱飞:“非也非也!!娘!手下留情!我观殿下的意思,只是让他识些字,会吟两首诗罢了。又不是养书伴,殿下把他从山林子里带回来,图的不就是一时欢愉吗?你以为是送到这里来让你教他读书考功名吗?非是我糊弄他,因材施教而已。” “你以为你以为?你能耐了小混账,找打!!” 傅起累得半死,朝中最近开矿开考又加之要查西北来的那什么邪教放出来的‘昭王之子’,整日都是混乱吵嚷的,回家想图个清静,哪知刚进府,就见妻子追着儿子满院打。 自家那个走路都懒得抬脚的儿子如今跑的比兔子还快。 “爹!爹救我!” 傅起深深叹息,怜悯道:“修远啊,回你那边打。” 梁修远鸡毛掸子如雷霆化长鞭,赶着兔子去了西院。 傅起在恢复平静的东院坐下来,品着酒望着月,舒服地摸着胡子:“终于清静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仓鼠跟懒兔子正式会面。 仓鼠以告状技能,损兔子三点血,暂居上风。 谢谢,巫觋…林镜君,嗯,汝汝酱~! ☆、第47章 韶华之交 拾京再去梁府读书时, 傅居老实很多。 他跟故意一样, 将袖子挽高, 每天都要露出被打肿的两只胳膊让拾京看。 这日拾京手去了夹板,傅居坐下来说:“你手好的差不多了,是时候习字了。我娘今天去书院前交待, 让我教你写字。” 他指着毛笔说道:“就这个,笔墨纸砚都在, 我一个个教,把笔拿起来, 我手疼,动不了。” 拾京笑眯眯地把笔拿在手里, 姿势正确标准,傅居瞄了一眼没问题,又见他贼笑,说道:“拾京,你可以, 原来还会吹枕边风。” 拾京不知枕边风是什么风,虚心求教。 傅居深深叹息:“就是你躺在殿下身旁, 芙蓉帐**渡,趁她正酥软时,对她说的话。” “有什么用?” 傅居酸道:“……有大用,小可蛊惑亲娘揍有才学之人,大可亡国。” 拾京一脸原来这么厉害,可以试试的表情。 仆役给傅居端来一盆凉水, 傅公子一边冰着胳膊上的红肿,一边问他:“你是真心来这里求学问,不是为了邀宠?” “邀宠是指……小相公那种吗?” 傅居甩了甩胳膊上的水,答:“差不多吧。” “不,我是来读书认字想成为我阿爸那样会作诗的读书人。” 傅居道:“你若真心学,我就真心教。但你要说实话,不然我教着也没意思。” “学。” “成,我看你那笔的姿势,会写字?” “会。” 傅居摆正态度,点了点拾京面前的纸:“把你名字写下来我看。” 拾京把名字写完,将纸转了方向笑着递给他傅居,傅居擦干手,接过来看了一眼,说道:“我娘说让我根据你的字态挑个帖子……我瞧你这个字……” 傅居挠了挠头,问他:“跟谁学的字?” “我爹。” “你这字,适合临昭王的《千山赋》,我给你找。昭王爷字画颇佳,虽说入门最好练古一点的碑帖……不过我看你的字,照今人的来更容易摸到门道。” 傅居带他到了西院的书房,从沉甸甸的木盒里拿出一卷装裱好的字。 “总而言之,你沾了殿下的光,他人临字都是跟老师学,你跟昭王学。” 傅居把《千山赋》递给他,又道:“这是真迹。建元以前的事了,昭王送我爹娘的新婚贺礼,你仔细些,只要不弄脏弄破,尽管照着上面的写。” 傅居舍得,拾京自然不会推辞,接过来道了谢,回到桌案前展开后看到字,愣了一下,问 他:“昭王……是前朝的王爷?” “嗯,前朝帝的同胞弟弟。” 第51节 “听说他曾经遇到大火,烧毁了容貌?” 傅居半是佩服半是八卦的说:“不仅容貌,可以说浑身上下都是烧伤……他能活到现在我是服气的,忍耐力与心性之坚非常人能比。” “他有孩子吗?” “很可惜,烧毁身子前未婚无孩。”傅居道,“年轻时是很有才气的一个王爷,我小时候的理想就是拜他为师,跟着他学制火铳。他这些年只活着就不容易了,才气早被病痛折磨的差不多了,我如今虽拜到了他门下,可他也指导不了多少,挺可惜的。” 拾京想起路上的所见所闻,问他:“登基继位,是谁说的算?” 傅居警惕道:“你想问什么?” “皇帝登基。”拾京如实回答,“来京的路上,听人说过,现在的皇帝登基是因为有前朝帝的传位圣旨,但按道理说,若是长皇子不死,昭王不残,皇帝也做不了皇帝。” 傅居做了一个割头的动作,对拾京说:“你也算运气,今天是在我家跟我说这些,你要与别人说这些,脑袋估计就要和脖子分开了。” 拾京追问:“所以登基称帝,到底是圣旨说的算,还是道理说的算?” 傅居懒懒道:“能力说的算。” 拾京愣了一下,选择题竟然被傅居自加了选项,有些出乎他意料。 “长皇子……”傅居表情颇为嘲讽的抽了抽嘴角,“没生出来的算什么长皇子,你听神风教教徒说的吧?其实都没成形,皇子公主都有可能,他们神风教信奉传男为正统,所以编造皇后谋害亲子只为自己登基的假话,骗的都是一些不知实情的人。实际上,今上还是皇后时,第一胎落是在前朝帝驾崩前,三个月都不到。你或许不知,前朝帝是个……啧,怎么给你讲,用我爹娘的话说,他是个活在药罐子上的皇帝,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日都是病的,身体那么差,皇后落胎无孩是必然的。再说昭王,昭王虽也聪慧,但并不合适皇位,加之他志在火铳,有点……有点像公主殿下,心思不在朝政上,你懂吧?百姓什么都不知,乱编造一些宫闱秘闻,可这皇位到底适合谁,在朝为官的包括昭王自己都知道。若不是今上,前朝早姓了冯。那种情形下,末帝驾崩前写诏书传位皇后,是明智,也是唯一保江山社稷的办法。” 这是拾京听到的关于皇帝登基的第三种说法,傅居所说的,算是他听的最有道理的一种。 “传位诏书朝臣们都见过,假不了。”傅居下了结论,“所以,不要道听途说,信坊间那种无凭无据的谣言。” 拾京点头表示明白,提着笔,临了一字,又抬起头问:“昭王的字,学的人多吗?” “昭王爷的字画当年很有名,好多学子争相模仿,我小时练完萧成卫书后,就是临的他的字。” 傅居为表示他真的学过,提笔在纸上写了一行,果真有七分□□在:“练好了,字写得肯定不会难看。” 他正说着,一仆役手上拿着一张图进来说道:“公子,制造处的王大人送来的。” 傅居怅然道:“唉……来活了。” 他对拾京说:“你自己练着,待会拿给我看,我去改个图。” 等拾京写完把字拿去给傅居看时,傅居身上的衣带解的差不多了,只剩条裤子还在,头发拽掉一地,趴在铺到地上的图纸上,支着头用炭笔画线。 拾京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问他:“卡弹?” “……你看得出来?果然是有点天赋的。”傅居站起来,给他检查字,换拾京去看图纸。 “我拆过火铳,南柳也说过。”拾京解释完,一边看图纸一边说,“把弹药壳做小一点呢?” 傅居从他的字上抬起头,嘴角一抽:“开什么玩笑,小一点,推都推不出去。” “改膛线呢?”拾京指着图纸上的示意图,“这是膛线吧?把弹药磨小,把膛线改成这种的,就能推出去了。” 拾京捏着炭笔在纸上画出螺旋线条:“可以让弹药沿着膛线旋转,这样推得远。” 傅居见了,立刻扔了他的字,凑过来看:“你是说,曲式膛线?” “……差不多吧,我觉得你跟我说的应该是一个意思。” 傅居摆正了神色:“直径怎么算?凹槽你想把它刻多深?” “……那是什么?” 片刻沉默后,傅居说:“明天跟我去制造办,我找人教你火铳的基本。” 拾京高兴道:“你当真?会有人教我吗?” “当然。”傅居说道,“字你改天练。你把旁边的匣子拿过来,里面有炭笔,你拿一支出来,我教你画图。” 两人在房间内捣腾许久,傅居发现,不是南柳夸大,比起读书,拾京更擅长画图。 不过,在火铳制造一事上,傅居属于半吊子,功底不扎实。 他所擅长的是火炮,虽有相通之处,但还是有所不同。因而,教了几个基础后,傅居坦诚道:“我水平有限,兴趣也不在火铳上,你明天一定跟我到制造办去,我找李大人他们教你。” “你不喜欢火铳?” “……不是,我志在……志在天上,火铳是地上的。” 拾京疑惑:“什么意思?” 傅居忽然一扫身上的懒意,眸子里像是点亮了火,说道:“世人一辈子都在和土地打交道,踩的是土,看的也是土,靠土地吃饭,靠土地生活,总要有人朝天上看,我,就是朝天看的人。我想……我想让火炮飞上天,像箭一样能从天而落,指哪打哪。” 他说完,等拾京嘲笑。 拾京想了想,认真道:“……好像也可以。” 傅居闭眼忍住白眼的冲动,扶额道:“……你异想天开呢?” “我见过在水上能用的火炮。”拾京说道,“它能到水中去,是因为有船载,你想让它上天,做个能载它上天的东西出来不就行了?对了,陆地上的火炮我没见过,也都像船上的那么大吗?” “你竟然还见过船炮?”傅居着实惊讶,“看来你跟这东西有缘,命挺好的。我虽知道巡江船有载八门火炮的,但还真没见过成品。明日到制造办你就知道火炮多大了,那玩意重,船能载动,是因为有水托。但天上除了风,没有别的东西能托,让火炮飞起来,无异于痴人说梦。风托不起那么重的东西,我虽敢想,但也知道这是梦……” “把炮做轻些,或者用火铳……” 房门突然大开,南柳好奇道:“你俩躲这里做什么?咦,图纸?傅居,你在教拾京学火铳?” 南柳把拾京拉起来,笑道:“好啊,让你到这里读书,你却上这儿来学火铳。” “南柳。”拾京笑眯眯地抱了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字,“你看我今天写的字。” 傅居站在一旁,原本看着南柳夸拾京,结果一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连忙慌里慌张系衣带。 系衣带时,他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韶华之交。 傅居心中咯噔一声,心道:“完蛋了,殿下千万别挑我成婚,不然这下……真要在家里收拾间屋出来给拾京住了。不要!我可不要跟他成韶华之交!”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两天前的存稿箱。 你们千万别被眼前的和睦假象迷惑了双眼。 傅居和拾京将来可是会在制造办因为图纸改动一些琐事吵的惊天动地。 and,场外,默默在考虑以后如何给拾京分配房间的陆泽安表示很心塞。 明天更新可能准时10点,也可能是在下午。到时候看情况。 ☆、第48章 银装素裹 南柳的车停在梁府的门前。 从梁府出来后, 南柳邀拾京上去跟她同坐。 拾京蹬上车时, 余光瞥见拐角处, 有个白发稀疏的秃顶老太太正给人算命看相。 遇到算命看相的人,拾京都会下意识留意,因为延半江说过, 她之所以从未被抓,不是因为她会易容, 而是因为她易了容敢给人相面,不避开人他们看向自己的目光, 显得光明磊落无罪在身,官府中的人自然不会过来盘查她。 她得意的是自己的‘小智慧’, 而拾京却从她绕弯的话中得出了个歪打正着的结论:延半江喜欢易容成算命看相的人。 那个看相的老太太似是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也朝这边望了一眼,瞅见他,一咧嘴,露出一排黑牙, 一排缺牙。 她两只似是快要睁不开的眼睛,略微弯了些弧度, 是拾京非常熟悉的笑。 拾京愣了一下,从那熟悉的笑容中猜出了她就是延半江,担忧地看了南柳一眼。 南柳浑然不觉,她看起来心情很好,出了府就直接上了车,见拾京没跟上这才探出头来还笑着催他道:“快来, 总也见不到你,好不容易今天得空出来会儿,你可不要要耽误这宝贵时间。等会儿我还要回宫里去,快些上来,有东西要给你。” 算命老太太收回了目光,拾京压下心头疑问,暂且把老太太丢在脑后,钻进车里好奇问道:“是什么?” 南柳身旁放了个木匣子,莲花刻,镶金锁:“来吧,东西在这里面,你坐过来。” 南柳拍了拍旁边的位置,拾京自觉地坐过去,接过木匣。 “好重,里面是什么?火铳?” 南柳摇了摇头,“再猜。” 拾京想了半天,一个都没猜对,抱着匣子摇了摇,听到里面的碰撞声,突然惊愣了一下,看向南柳:“是什么?难道是……” 他表情十分的震惊,南柳从未在他脸上见到如此明显的表情。 南柳笑着,手里转着一把小金钥匙,悠悠道:“钥匙在我手里,想知道是什么,就好好想想该怎么问我要,让我满意了,我才会给。” 南柳本意是想听他说句哄人的话,没想到拾京垂眼想了会儿,突然凑近来,轻轻啄了下南柳的脸颊。 这下,跟青天白日无故放烟花一样,南柳心花炸地自己都有些来不及反应。 懵了片刻,南柳反应过来后,一边开锁,一边嘟囔:“……送你多读书是有好处,确实聪明了不少……” 都会主动了。 拾京眯眼笑了好半天,手支着下巴,盯着木匣子看,眼里都是期待。 南柳开了锁,却不掀盖子,问他:“你是要我打开给你,还是你自己来。” “你呀。”拾京说道,“我好像猜到是什么了,心里正欢喜呢。” 南柳微微歪了歪嘴角,笑眯眯地把盖子掀了开。 温柔的银光映满目,那是一大匣子的银饰。 尽管刚刚听声音时猜到了,但拾京还是被这个数量震惊了。 “……这么多?” “恨不得给你补上全身上下的。”南柳拿起最上面的一个银镶圆珠翠玉的额饰,勾手道:“来,再坐近些,我给你戴上。” “全部?!” “全部。” “你……”拾京神情呆愣的似要说些什么,待看清她手里拿的,坐远了些,笑着拒绝道:“这个不要,不算不算,你手里这个是族里女孩子戴的,我不戴额饰的……” “我不管她们怎么戴,反正这些你小时候肯定都没戴过,我要都补给你。”南柳把他按住,一边把额饰链勾上他的头发,一边说道,“我第一次见你时,所有的苍族人身上都叮叮咣咣的,从头闪到脚,就你没,瞧着心疼。后来祭典上见他们把东西戴全,你还是没。我就把他们戴的东西给记了下来,想着哪天也给你做一套,给你戴上。前些日子见你回来,我心里头高兴,就让宫里补全了送你,从头到脚,一个都不少,还比他们多。” 拾京躺着,眼里带着温柔的笑,很配合的抬手抬胳膊,还蹭掉了鞋抬脚给她。 南柳道:“你脱鞋越来越快了,指定没好好穿。” “穿不惯。”拾京见她戴好,坐起来,甩了甩头发,侧头把头发也交给她,南柳拿着荷叶垂莲扣,给他绕了半天头发也没编成型。 拾京只好自己来,手动一下,腕上和手指上的银饰就叮咣响两声,极快地编好了头发,自己乖乖扣上了莲扣,一偏头,莲花扣下垂的银铃响声清脆。 拾京见木匣子里还有一个环状银锁型银饰,这是他们族从未佩戴过的样式,问道:“那个是什么?” 第52节 “锁心环……其实就是银项圈,只不过这个是有锁的,戴上后摘不掉。” 南柳拿在手上,犹豫了说道:“所以我们叫这个锁心环,锁人心,让心再也跑不掉的,京中成婚的,有好多戴这个的,大多数都是怕自己的爱人心被勾跑……你要吗?” 拾京愣了许久,忽然坐近了,自己把头发撩了起来:“那就锁上吧。” 他这般主动,南柳一时间有些犹豫:“我……我不开玩笑,锁上你就别想着拿下来了,这个锁没钥匙,扣上就打不开了,真的……” 拾京表情平静,微微笑了笑:“锁吧,你都拿来了,不锁上你安心?我又不是京城人,万一哪天跑了,你可要哭了。” 他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南柳脸上一阵烧,连耳朵都烫了起来,她深吸口气,把锁心环戴在了他脖子上,‘咔嗒’一声,分成两半的莲花锁合上了。 拾京捏着项圈上的这个没有锁孔的锁看了一会儿,对南柳说:“南柳,这个锁我能开……” “你敢!” 拾京哈哈笑了起来:“让你安心,我不开它。” 南柳沉默地看着他,说不清目光是欣喜安心还是愧疚迷茫。 她问:“你……你现在喜欢我吗?” 拾京很快地回答:“喜欢。” 南柳没有得到答案时的欢喜感,她又沉默好久,说道:“可能是我心不定,思虑太多,最近总觉得拿不准你在想什么,不知道你的喜欢跟我的有没有区别……我怕你不懂我的意思,我……我现在需要……” 她说到这里,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要说什么,语不成句。南柳双手掩面,叹息一声:“好吧,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总是觉得……还欠点火候,欠点……真实感……” 拾京轻轻抱住了她,身上的银饰彼此摩擦着,细微的摩擦声在南柳耳边响着。 “我喜欢,我知道,是一样的。” “你不懂……我怕你那只是……” 拾京抓住南柳的手,按在了心口:“不会有错,南柳,我喜欢你,心里喜欢,梦里喜欢,哪里都喜欢。你离开我,你不在我身边时,我几乎每天都想你,梦到你……喜欢这两个字,我明白了,你还不明白?” 南柳微微笑了笑,推开他,怅然道:“可能是吧……我眼前多浮云,路在云里,什么都看不清,看不到,猜不到……心不定,是我的原因。” 拾京不懂她的话,明明每个字都能听懂,但他不明白南柳什么意思,他急切地问:“南柳,见到我时你的欣喜没有了吗?所以,我现在喜欢你,你却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了?” “不,不是。” 南柳回过神,连忙摇头,“我喜欢的,喜欢的……” 她只是在害怕。 害怕这份情太薄,这份喜欢太快也太莫名,抵挡不住前路要遇上的那些阻碍。 眼下,就有一大碍。 五月初五聚贤楼盛会就要来临,之后是春闱。待皇帝把春季里的这两件大事办完之后,就要定她的婚事了,是谁都不会是拾京。 在婚事定下之前,她怕这份依旧处在云雾中单薄的情意,无法让自己有勇气去和母皇谈判摊牌。 南柳抱了抱他,轻轻吹走他耳边的发,悄声说:“最近忙,你等我……等我忙完,我们就坐下来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拾京没有说话,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南柳把人送回王府,就要赶回昭阳宫去。 拾京叫住她,说道:“南柳,你知道……苍族男人得到一个女人送的一身盛装银饰代表什么吗?” 南柳猜测:“许婚?” 拾京轻笑着摇头:“我们没有婚亲一说。” 既如此,南柳又道:“……代表她要生的孩子是这男人的?” 拾京笑了笑,看着她,说道:“……好像也差不多。代表她今后要与他同死同葬,除了收她银饰四色衣的男人,再也没有人能入她的眼。苍族虽有这样的说法,但做到的只有我阿妈。” 南柳呆了许久,惊喜道:“那我这是撞对了!” 怪不得他猜到匣子里装的是银饰时,是那副表情。 拾京敛眉,语气愉悦道:“所以你的心也跑不了了。” 南柳想了想,问他:“还有什么来着?四色衣?什么颜色的有说法吗?没有的话,我扯十件二十件给你。” 拾京微微俯身,在她耳边说:“那都不重要,你给我准备朱红发带就好,扯长一点的,要和我的头发一样长,不能短。” 南柳依稀记得,自己见过有用红色发带和辫子绕在一起佩戴的苍族男人,好奇问道:“这个有什么说法?” 能让苍族的女人更长情一点?时间久一点再换伴侣? 拾京只笑,不说话,带着一身银铃脆响,叮叮铃铃跑进了王府。 南柳疑惑着坐上车,回宫路上一直在猜,却猜不出所以然,后来心道:“那就给他扯一根朱红发带,跟他头发一样长的话……” 南柳靠印象比划了一下,心说,还不能扯短了,这必须量了他头发才知道啊…… 等等。 南柳忽然坐直了身子。 朱红发带要和头发一样长,不能短,那么送他发带时,她就必须非常清楚头发的长度。 这种事,大概只有他躺在自己身边,长发完全在她手上,她随时能摸到,他又不拒绝时,她才能去量。 这难道指的是…… 忽然,南柳一个人在车里乐了起来,满眼笑意,自语道:“原来是第三步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论文写完一个,还有一个。 我继续。 四月一号回来看评论,其实我都看着呢…………然而看一眼不敢评233333,总觉得时间悬在脑袋上,一评论我论文就写不完了哈哈哈哈其实,不评的时候也都在开小差。 总之,四月一号回来回评。 ☆、第49章 此乃王炸 第二日, 梁修远布置完功课, 又检查了拾京昨日的功课, 见他悟性挺好,心里高兴,多讲了半个时辰才离府。 梁修远一走, 傅居才鬼鬼祟祟跑来,收拾好东西, 让拾京揣上书,要兑现承诺, 带他去火铳制造办。 “我昨天跟你说的,你问储君要了吗?” 火铳制造办并不是谁都能进的, 主要怕图纸外泄,外头的那些小黑坊私铸火器。因而,傅居让拾京问储君要一纸通行令。 拾京点头,示意傅居伸手过来,先把自己手上的银镯银环都卸了, 然后拆了袖子,取出放在袖内的通行令:“还好北舟昨天精神不错, 是醒着的,他前几天一直躺在床上,睡了两天。” 傅居呆呆捧着手上的手镯银环,问道:“你知道他中毒了吗?” “知道。”拾京再把东西一样样戴回去,说道,“但不知道有这么严重, 我以为他治好了。对了,昨天还看到了王妃,我第一次见。她还送我了一本《十三州游记》,矿脉山川里面都有讲。” 傅居却没听,只顾盯着他脖子上挂的莲花银项圈看,表情很古怪地问他:“诶,你知道莲花纹什么意思吗?就你脖子上挂这种,九瓣银莲。” 听到傅居这么问,拾京心想,果然昨天南柳又是在哄他玩,骗他说是心连心:“是什么?南柳跟我说,合上后是连心的意思。难道不是?” 傅居呵呵一笑,说:“莲嘛,寓意都好,有这个意思,民间也让用,只是用的不是九瓣莲罢了。你没问她九瓣莲的意思吗?主要你来的时候不对,你要是在关少卿还未跟储君和离时来,就能在她身上见到九瓣莲。我这么说,你懂吗?” “不太懂。” “不懂就算了。”傅居摆摆手,“我估计公主也未说九瓣莲给谁,他们这才敢依照意思打这么些出来。得,我也就是这么提一嘴。” 傅居领着拾京进了制造办,制造办在四方街东,算是皇城根下离得最远的‘官府’。 制造办分两处,前院为处理公务的地方,画图,查阅书籍,以及平时的会客上课都在这里。 后面为工坊办,图纸出来后,回送到工坊办打出样式来,试靶,测距离,记录。 有时,一样新式火铳出来后,需要一个月的试验期,才可报备。 傅居大致介绍完,带他去见自己的师父。 “我运气不好,出生后见到的就是什么也做不了的昭王爷,昭王爷那些年想收我这个徒弟,无奈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十年下不了地,我只好跟着李佩大人学。” 傅居钻进前院侧边的百图阁,扒着门探头叫里面在一堆书纸里埋半截找图纸的白胡子老头:“李老头!李老头你来,我今天带了个想做火铳的新人来。” 李佩胡子一颤,哼道:“想学?你去街上问问,光着屁股跑来跑去的那些小儿们,有哪个不想学?想学我就要教?傅懒蛋,你想把师父累死?” 虽然这般说,李佩还是放下手中的东西,朝外头看了一眼,见门口站着个皮相不错,脸涂红纹,浑身银白,满身异族风情的年轻人,呆了半晌,问傅居:“这是公主带回来的那个?” 傅居点头:“没错,就是他。公主没看错,他确实是有天赋的。” “会说官话?” 拾京答:“我会。” 傅居介绍来意:“李老头,教他火铳吧。” 李佩对着傅居看了好久,叹了口气,低头在纸堆里翻了本书,扔给拾京,之后对傅居说道:“好,我这次就当帮你一把。” 他走过来,低声说道:“老夫看不惯陆家,你这娃好,原本以为你笨,争不过陆老精家的那个小子,没想到你挺开窍,知道从哪儿下手,是你爹教的吧?呵呵,老狐狸,我就知道傅起不会坐等着陆家得逞,行,老头我帮你。” 傅居脸上的红痣歪了:“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回头给拾京解释,却发现人早已不见踪影。 “诶?人呢?” 李老头指着院外的石桌,拾京正坐在石桌那里翻看那本制造办自己装订出的讲火铳基本构造的书:“他去那里了。哎?你往哪去,回来。” 李老头抓住傅居:“怠工十几天,我那火炮的芯儿你到底琢磨出来没?去去去,后院琢磨去。你要没这么懒,早成才了。” 傅居和拾京是上午到的,两个人本来一个专注看书,一个对着火炮图纸发呆琢磨。 到午休时间,制造办的人都去吃午饭了,前院里来来往往,经过石桌时都会看拾京一眼,看的拾京不太舒服,只好捧着书游荡到后院,进去翻腾火药,银饰碰撞时簌簌的声音把云游天外的傅居拉了回来。 “你干吗呢?找什么?” 拾京把工作台清出来,问傅居:“建元八式不仅装弹难,耗时,而且还炸膛?” “嗯,对啊。”傅居揉了揉脸,精神了点,跑过去凑到工作台看,见拾京对着手上的图找火药,问道:“你怎么想的?” “有材料的问题,也有火药的问题,火药装的太多……” “这个我们知道。”傅居说,“主要是火药的问题,我们研究了好久。但问题还在,不是,你等等,你现在想做什么?配火药做什么?” “我想试试看,如果火药这么配会什么效果。” 傅居愣了一下,仔细看了拾京倒上工作台的火药,嘿嘿笑了起来:“我这么想很久了,就是不敢。那边有试炸台,走走走,放那边去。” 两人眼里都闪着亮光,偷摸变了火药比例混了,把引线一端放好,贼兮兮取了火折子。 第53节 拾京把火折子让给傅居,说道:“你有经验,你来点火。” “你挺贼啊!”保本起见,傅居搓出一根极长的引线,一直到门口,招手让他出来,关好门,让他站在自己身后看。 引线点着后,傅居看着引线从门缝中钻回去,拉着拾京向后退了几步,退到地上的第一根白线外,将手中拿的一个仪器放在地上说道:“最近他们都不研究火药了,试炸台好久没用,这次我们来听个响,看到这上面的指针了吗,只要在红□□域内,就证明可用,红□□域内指针越接近黑色,威力就越大。” 他话音刚落,只听试炸台轰的一声,屋檐炸开,砖瓦四落,硝烟和弥漫开的尘土遮天蔽日。 前院的树在炸裂开的空气中,抖落一地花瓣。 刚刚吃过饭回来上工的制造办官员,以及和柳帝君一起来制造办查验工作的昭王在突如其来的巨响中愣了一愣。 柳帝君脸上的表情异常精彩。 昭王坐在轮椅上,手一个劲的拍旁边的扶柱,嗓子眼哧哧呼呼笑了起来:“好,好……是试炸台……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声音了。” 柳帝君道:“之前制造办在东街旧址时,我总收到东街的人写的状子,告你们制造办每日都炸,家里的鸡狗吓得瑟瑟发抖,孩子哭起来更是哄不住,刚哄好,就又炸。那时,不必查也知,试炸的一定是你和裴古意。” 昭王焦黑的脸上,一双眼还能看到亮光,流露出怀念之色,僵着脸笑道:“……是,是。不错,只可能是我们俩。现在不行了……都不行了,好久都没见过敢炸制造办的人了。” 柳帝君问匆匆跑来的李佩:“李大人,谁在试炸台?” 李佩哎呦一声,拍大腿:“傅家的那个小公子啊!不对,肯定不是他,那个懒蛋从来提不起精神干这事……唉哟,不会是……” 李佩撒腿就朝后院奔。 昭王对面露笑容的柳帝君说道:“走……走,去看看,公主……公主的婚事按理说我没资格说……但是,依我看,还是傅家的这个孩子好,只是,北舟一病,储君之位就……我知道你和晚云这些天都在想什么。唉……那么看,确实陆家更适合,只是,纯看人的话,真的是傅家更好些……” 柳帝君不知在想什么,只说:“此事不急。” 傅居和拾京在后院的井边打水洗脸,傅居擦着脸,拍了拍耳朵,耳鸣轻了点,对拾京说:“我就说这肯定不行,那指针都奔黑区去了!不过够过瘾哈哈哈哈!” 拾京正弯腰洗脸,心想,如果是铜制的炮管,加厚,是不是就能抗住? 傅居正乐着,李佩黑着脸大步走来,捏着他耳朵吼道:“傅居!!” 傅居嗷的一声叫出来,说道:“师父!师父你没说不让试炸啊!我这是试炸!!” 李佩怒道:“没说不让试!只是这么久没人碰,你试炸前跟我们说了吗?!王大人盖过章了吗?!许你用试炸台了吗?!还有,今天柳帝君和昭王爷都来了,刚一进门,就听你鸣炮欢迎,你可以啊傅居!你要是把王爷吓出个好歹来……” 拾京默默低头,装作没听到没看到的,继续洗脸。 李佩想起还有从犯,看了拾京一眼,想到他是公主的人,不太好说他,于是继续炮轰傅居:“早不试晚不试,别人一撺掇你就试,就你耳根子软,小心到时候降不住!” 傅居莫名其妙,歪着脑袋不服:“我降什么?我有什么好降的……” 门口悠悠一声:“李佩,算了吧。” 李佩收手,傅居毕恭毕敬给门口的两尊佛行礼问安。 昭王爷熟练地转着轮椅进来:“听响声,力道还行,能用吗?” 傅居摇头:“那怎么能用,就是……” 就是图个心里畅快,点炮听响兴奋一下。 只是他不能这么说,遂转了话语:“就是,想解决一下炸膛的问题,试一下比例,好做调整。” 拾京擦了脸,忽然说:“这个其实可以,只要炮膛打磨好,用铜代替铁会好很多。” 傅居只想大叫一声,求你别说话。 铜是好,但制造成本高啊! 可拾京已经把话说了。 旁边这个从头到脚挂一堆银饰的人忽然出声,不说昭王爷,柳帝君都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待看清人长什么样,又是一愣。 身形隐约有点像……一个人。 昭王爷焦黑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轮椅吱呀一向,欲要上前,被柳帝君按住了,出声问道:“你是?” 拾京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傅居小心翼翼指了指他,说道:“那个……我娘的学生……” 这个不错,拾京点头:“嗯……我是从云州来的,现在在梁府读书。” 见他的头发和脸上的红纹,以及身上挂着前些日子宫人上报的,公主要他们打出的九瓣莲银饰,柳帝君忽而一笑,轻轻哦了一声:“我知道你是谁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柳帝君真心话:“我知道你是谁了,你是勾跑我闺女魂儿的那个妖精。” 谢谢旧时光与远方,修制造办的钱入账233333,可供仓鼠再炸一次。 ☆、第50章 暗号 拾京终于见到了昭阳宫里面长什么样子。 柳帝君带着他七拐八拐, 来到一个小宫院内, 吩咐宫人都下去, 之后让他坐下来说话,问了他一些问题。 父母是谁,家在哪里。 其实拾京从哪来, 来京城做什么,在他住进王府时, 柳书名就知道了。 如今再问,无非是因为刚刚在制造办看到他时, 想起了一位故人。 不仅他,连昭王也觉得像。 拾京非常配合, 有问有答,没半句假话。 柳书名反复打量着他,越看越不像。 五官不像,但给人的感觉……或许就是因为五官不像,才未引人注意。 柳帝君放下茶, 说道:“你站起来,到窗口那里去。” 拾京不明所以, 不过想到傅居嘱咐他,这人是南柳父亲,无论如何都要听从安排,于是他听话的站了过去。 他站在窗口的光中,身上的闪闪柔光,抬起头, 疑惑地看着柳帝君,等他下一步安排。柳帝君笑了笑,说:“把身上的那些东西先摘下来,把袖子好好放下去,穿好鞋。” 拾京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柳帝君道:“你这身打扮,让我很难作出判断。” “你要判断什么?” 柳帝君的笑眼闪动着拾京熟悉的光,他经常在南柳和北舟的眼中见到这样的笑意,他知道,接下来柳帝君说的话,一定是玩笑话。 果然,柳帝君道:“判断你是好是坏,前途如何,命运如何?” 拾京把身上的东西摘了,只留项圈没动,柳帝君未言语,只动了动手指,指着他头发:“扎起来。” “北舟和南柳是好人。”拾京抽了外衣带子,边扎头发边说,“所以你也是好人,对不对?” 柳帝君淡淡笑,抿了口茶不说话。 “脸上的花纹擦了。” “擦不掉。” “洗掉。” “水洗也不掉,是苍族的凤花汁,染上只能等时间把它擦掉。” 柳帝君招手让他近一些,仔细看了,神色恍惚了片刻,笑问他:“你是像父亲,还是像母亲?” 又是这个问题。 南柳问过,北舟问过,现在连柳帝君也要问。 他们家的人,似乎都很关心他长的像谁的问题? “……像阿妈。”拾京轻轻叹气,有无可奈何之意,“当然也像阿爸。你的孩子,难道只像父母中的一个吗?孩子是两个人的,自然都像。” 柳帝君道:“你很奇怪。” “我知道,和你们不一样。” “不,不是不一样。”柳帝君缓缓绕着他走了一圈,也未解释这个奇怪指什么,忽然说道,“我们来打个赌。” “……我从不赌。” “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柳帝君从容不迫地换了说法,“等会儿从这里出去,若先见到的是我妻子,你就要待在王府,半个月不许出门。若先见到的是我女儿,你就留在昭阳宫陪她,无令不得出宫院。” 不管哪一个,似乎都是不让他出门的意思。 “为什么?” 柳帝君未说话,自己率先走出去,站在门外笑了起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拾京,慢悠悠走到站在宫门前盯着拾京看的皇帝身边。 皇帝说:“不像。” “第一眼看呢,是不是吓了一跳?他身上,有他的影子……” 皇帝眯起眼,问:“家是苍族的?父母双亡?” “我已让京翼卫到云州再探了,之前的消息都是南柳的十八卫上报的,不太翔实。按照他自己说的,他来京城寻父族,是因为父亲去世前和他说过家在京城……你觉得呢?” “多大年纪?” “建元三年,和南柳同龄。” “也是他自己说的?” “不错。” “身上有可供识别身份的东西吗?” “没有。”柳帝君道,“他什么都不知,就叛族到这里来寻父了。有些不可思议对吗?我看他不像蠢钝之人,可能他有可以确定父亲身份的东西但没有告诉我们。” “南柳最近……” “查的都是曾在宫中的匠人,还未去翻宗正寺。她没见过,想不到这里去。” 皇帝沉默下来。 柳帝君问道:“如果是,皇上打算怎么办?” 皇帝神情犹豫,似是失了几分神魂,而后又看了拾京一眼,眉宇间渐渐多出几分坚定,撂下话来:“不可能是,没有这么巧的事。京翼卫查明返回之前,留他在宫中,不许他离开。” 柳帝君诧异道:“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我可能说错了话……看来要撤回刚刚的约定了。” 第54节 皇帝离开后,柳帝君返回,慢悠悠说道:“依照之前的约定,你要在宫里待上一阵了,南柳消息还是不行,她没来。” 柳帝君在拾京心中的形象,从南柳的父亲,一下子变作了无赖。 “你刚刚不是这么说的。” “你听错了,我不会说错。若是先见到我妻子,你就要留在这座宫院内,不能出去。” “你说的是,如果见到的是南柳,我就要在宫里陪她。” 柳帝君一声轻笑,放下茶杯,说道:“这事就这么定了,不管是什么,你都要待在这里,不能出去。” 拾京无法想象他是怎么做到如此自然就毁约的。 “为什么?” 柳帝君轻轻摇头,不告诉他。 拾京忽然问道:“我阿爸是谁?你们知道。” 柳帝君道,“你自己到这里来找父亲,连他是谁都不知,样子描述不清,做什么的也不知道,一件信物也没有,旁人又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那你为何不让我出去。这事没有道理,你们认识我阿爸。” 柳帝君的笑意忽然凝滞了,他看着拾京,冷冰冰道:“你是我女儿带回来的人。事关儿女,父母自然要谨慎小心,你父亲身份不明,我自然要多问一句。但你说我认识你父亲……我连你父亲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认识?就这么定了,在我弄明白你是谁之前,你只能待在这里。” 南柳的消息来的慢,当她接到消息时,拾京已经被圈进了宫。 南柳赶到时,拾京正沿着宫门到前殿的青石路,点着两旁的灯。 南柳慌张拉着他看一遍,问道:“人没事?” 拾京吹了手上的火烛,说道:“能有什么事。我见到你父亲了。” “他说了些什么?好端端的,怎么碰上我父君了……” “还有你母亲。” “……她来干什么!”南柳吓的心差点骤停,“她说了什么?” “没说话,就站在远处一直盯着我看。”拾京道,“……其实,我今日跟着傅居去做火铳了,我点了弹药,炸了制造办,你父亲当时在……所以就把我带到宫里来了。” “他都问你了什么?” “没什么,你放心,不用紧张我。你父亲就问了我家在哪,今年多大之类的,不是问罪……” 南柳喘了口气,按住疯狂跳动的心脏,平静了一会儿,总算是能正常说话了。 “吓死我了!” “有什么可怕的?”拾京道,“我是见你父亲母亲,又不是来见豺狼。” 南柳苦笑,他果然不知其中的可怕。 春闱将近,春闱结束后,她就要表态定婚事,如何处理拾京的去留问题,不能再拖下去了。 还好拾京无家世,不然,母皇不会是只圈禁人,等她主动表态的做法。 南柳慢慢坐下来,一口气喝干茶,这才缓了脸色,问他:“知道这儿是哪吗?” “昭阳宫。” “具体点,这里。” “不知道。” “算是我的宫院。”南柳说道,“听说,我父君让你在这里待着不许出去?” 拾京点头:“我今日的功课还没做,以后是不是无法读书了。” “小事,先停几天也行。” 南柳说完,趴在他耳边,悄声道:“你等过两天他们把你忘了,我让北舟来带你出宫。” 出宫其实很简单。 正如南柳所说。 过了几日,戒备松散,皇帝和帝君每日要忙的事情多,把人圈进宫后就没再问过。 于是,这天,北舟来接封泽时,捎带着把拾京带出宫了。 他给拾京放了假,让他带着封泽,当然还有一大群随侍的人,到京郊的无名山玩去了。 拾京十分震惊:“出来玩?” 北舟比前些天还有憔悴些,气血不足,原本乌亮的头发,如今黯淡无光,连说话声音都小了许多:“去吧,南柳今日在那山上检查京城防备,你也去吧,她好不容易抽出空来,快些带着封泽去,山上桃花应该开得正美,去玩吧。晚饭前跟着宫人回去就行,你跟着封泽,她去哪你去哪,她回宫你就也回宫,明白了吗?” “知道了。” 这是让他出宫和南柳见面。 说来也奇怪,他在宫里闷了几天,尽管住的是南柳的宫院,可这些天从没见到过南柳。 南柳就好像不吃不睡一样,拾京从未见她在自己宫中休息过。 拾京带着封泽来到无名山,车驾停在山腰的道观旁。 山上桃花开得晚,前来进香祈福赏桃花的百姓也不少,拾京和封泽脑袋凑到马车的窗口处,一大一小扒着窗楞看山景。 等了一会儿,却把裴雁陵等来了。 “殿下有些事还没处理完,你们先下来玩着。” 封泽听到玩字,立刻指着桃花林:“拾京,我们去那里!” 封泽和拾京相熟了之后,有一阵子叫他哥哥,北舟听到了笑的前仰后合,让她给改了,从此之后只叫名字。 拾京带着封泽下车,裴雁陵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了几步,拾京又看到了算命看相的老太太。 延半江。 她是有什么事要找他?已经第二次了。 延半江见他看过来,连忙入戏,招呼道:“观骨相,窥天机,贵人之相不要钱。” 拾京抱起封泽拐了过去。 延半江原本笑着,忽然见到封泽,惊圆了眼:“哟,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小贵人,好骨相!” 裴雁陵跟着,后面还有一群侍从站着,有什么话也不好说。拾京想了想,问道:“我呢?” 延半江哈哈笑道:“你是奇人,我道行浅,勘不破天机,只知你浑身变数,真命假命难辨难从。盛会人旺之时,回来的地方重头想过,或许知何去何从。” 延半江心说:“老娘把话说这么明白了,傻儿子要再听不懂,我撞死在身后的树上得了。” 拾京笑了一声,带着封泽扭头就走。 封泽问他:“她说的什么意思?你怎么不问问?” 延半江听到拾京回答:“算命看相的都是骗子,骗子的话都这样云里雾里,我才不问,是什么就是什么。” 延半江知他听懂了会面时间和地点,放下心去,完全投入到招摇撞骗的表演中来。 ☆、第51章 识亲 拾京在桃花林中寻了个空地, 坐在桃花树下, 给封泽讲了个桃花妖醉烧桃木, 天火落地化桃花的故事。 封泽吓的紧紧抓着他的头发,问他:“桃花妖为什么醉了?” “可能是伤心?这些故事都是没头没尾的,你……你自己猜。”拾京其实也不知道, 这些奇奇怪怪的故事都是他阿爸讲给他的。 若是雨夜,阿爸就伴着淅淅沥沥雨声讲山鬼雨中跳舞的故事, 月夜就给他讲那些忠君护国的将军死后,身体在故土中埋葬, 而灵魂则葬在月之上。 有天,他折了枝桃花, 放在阿爸鼻子下,阿爸嗅到桃花淡淡的清甜,用官话愣愣道:“原来‘洽洽涅’是桃花的意思,拾京,这是桃花, 阿爸住的地方也有它,有很多。京中还有一座山, 山腰处都是桃花……忽然想回京看看……哈,阿藤你紧张什么,我就这么说说,我其实,哪都不想去,只想在这儿给阿京讲故事, 你放心吧。” 之后,他的阿爸就抱着他,一边抚着阿妈的长发,一边讲桃花妖的故事。 阿爸会讲很多故事,大多都断断续续,没有开始,也没有结尾。 又长大了些,他很想知道这些故事的结尾,于是问阿爸:“阿爸,这些故事是谁告诉你的?” “是谁?”阿爸表情有一瞬间的迷茫,“嗯……是……是橘娘吧,对了,是橘娘,是个……身上有……有奶香味的胖阿娘,我和她很亲,我现在能想起的就是她……想起一点点。” “那阿爸是想起了完整的故事吗?这个橘娘可有跟你讲这些故事的结尾?” 阿爸笑着摇头:“想不起……她肯定是讲过的,可我想不起了……不过,我记得她叫我……叫我,叫我……笑笑?奇怪的名字是不是,是我的乳名,嗯……对,她是这么叫我的。没关系的,笑笑这就给你补上结尾。” 那时的拾京被阿爸逗乐,笑得很开心:“外面的名字好奇怪,但是阿爸,我不想听笑笑补的结尾……我要听原来的故事结尾。” “那……”阿爸小声对他说,“以后长大了,你就到京城找这些故事的结尾吧。” 拾京想起这段往事,恍惚了很久,忽然自言自语道:“我若把这些故事讲出来,是不是就能找到阿爸的家人?” 封泽拿起他的一缕头发摇了摇,问道:“拾京,还有吗?还要听。” 拾京把自己的头发从她手里拿出来,说道:“苍族人的头发,不要乱摸……还想听的话我就再讲,这些是不是比听梁师讲课念书好听?” 封泽乖乖地不再去碰他头发,不过,北舟交待过她不能去搂别人的脖子。于是,封泽在他身上寻了个能拽的地方——衣领,紧紧抓住,点了点头表示他讲的好听,不过却很懂事地说:“可是,梁师讲的书,将来有大用,不能不读,不能被闲故事耽误了正经书。” “嗯?什么大用?” “为帝者,不可不识书,不读书。不读书就会被聪明人蒙骗,若不好好念书,将来就会变成愚人,掉进黑窟窿里再也出不来。书读好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坐就坐,什么都不怕。” 这下轮到拾京被她的话吓到了,明明封泽才五岁,话才说利索,却能完整说出这样的话语。 拾京忽然想起延半江说的,“拾京,你要去的京城不是百姓的京城,而是皇家的京城,两个京城不同,你自己小心留意。” 拾京惊讶后,弯眉笑道:“可能我们念的书不同,我念书就不会这么想,我只是不想让阿爸遗憾,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告诉我,不读书是不行的,可他也教不了我什么……嗯……不说这个,我再给你讲一个闲故事……让我想想,山中小鹤的故事,怎么样?” 封泽以为他说错了字,纠正道:“山中小河。” “鹤。”拾京捂住了她的嘴,“风姿俊秀,黑白雅致的水鸟。” 封泽从他手中蹭出来,好奇道:“是什么故事?小鹤变成鹤仙飞到月亮上去了吗?” 拾京慢慢讲道:“月光下,入冬的第一场雪,雪能与溪水平,这时候,桃花仙会再次喝醉,在冬日里让桃花漫开,一地聚齐四季景,风花雪月中,就能看到一只白羽点墨黑的鹤,变成了白衣黑发人,在雪地上掬起一捧月光,等着月光慢慢在他衣裳上绣出金色的牡丹……” 封泽听呆了。 身后枝叶簌簌折断声不断响起,拾京和封泽听到了裴雁陵的声音:“昭王殿下……” 第55节 拾京想起他的字,连忙站起来,放下封泽,向来人行礼。 封泽惊喜极了,跑过去轻轻抱住昭王放在轮椅上的双腿:“昭爷爷,阿泽好久没见你啦!” 昭王似是刚刚回神,被火烧成黑黄色的手,轻轻拍了拍封泽,又连忙收回去,转着轮椅来到拾京面前,问道: “你……叫什么?” 拾京礼貌笑答:“拾京。” “姓呢?你姓什么?” “我是苍族……就是云州巫族人,没有姓。” “你父母……”昭王忽然顿住,想起大臣们私底下的闲言,改问道,“听说,你是来京城找你父族?” 拾京点头:“嗯,找我阿爸的家人。” 他终于和昭王说上话了,若不是现在人多,他会问他很多问题。 有和阿爸有关的,有和昭王之前所着的那本火铳书有关。 上次火铳制造办的人给他的书就是昭王所写,拾京看完,完全理解傅居对昭王的崇拜之情。 昭王的脸上看不到表情,他的一半脸都在药膏布条中包裹着,另一半脸是焦黑的,因为脸僵硬,他说话很慢,声音也是沙哑的,“公主殿下之前跟我说过,你,你对火铳很感兴趣,想跟我学吗?” 说完这一长串话,昭王弓着背,却像是不敢咳一样,压着在喉咙中咳嗽了两声,旁边的人连忙过来顺气递水。 拾京蹙着眉,看向他的目光柔了几分,带着些同情和关怀,慢慢移到他的双手上,想起一路上听到的关于昭王的事情,又想到傅居口中的昭王,心中泛起苦涩。 昭王顺完气,抬起头,见他的眼神,慢慢摆了摆手:“无事……火铳……你想学,我可以教……” 拾京回神,忽然想起今天是偷偷跑出宫来见南柳的。 他问:“你……你是王爷的话,我若跟你学……是不是就能出宫到火铳制造办?”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昭王,昭王知道柳帝君把拾京带到宫里去的事,他心中有猜疑,但什么事都好,唯独这事,若是他猜的那样,他就不能插手,也不能过问,而是要谨慎处理。 昭王后悔自己一时冲动,说出那句要教他火铳的话。 他有私心,因为他像。 他身上有他的影子,可正因如此,昭王若收了这个徒弟,必会引起注意,到时候若是起了流言…… 昭王正在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时,南柳来了。 她今日穿了件黑衣,外衣两开,露出修长笔直的腿和一双靴子,这不是宫装打扮,分明是从教场练兵刚回。 南柳心情似是很好,走过来,给昭王打招呼的同时,顺带抱起封泽,还捏了捏拾京的手。 “啊呀,王叔也在!最近身体好点了吗?” 昭王慢慢点头:“听说……桃花开,来走走……盛会的山防军备……都妥了?” 南柳神色高兴的点头:“妥了。” “妥了就好。”昭王就这样转了话题,松了口气,又问道,“既然……办好了,就……一起赏花?” “可。只是昭王要稍等,我让拾京见个人。”她说完,回头轻轻扯了扯拾京的头发,“曾经在昭阳宫里做过活的宫匠还真找出了几个家人失踪不见的,问了年纪后,有一个跟你阿爸差不多。说是叫姜福,年少时读过书,建元之前离的京,离开时二十四岁,跟家中说的是要到西南三州游历拜访名师,最后一封信是在云州寄出的,之后就没消息了。今日来的是他哥哥,你去见见。” 拾京一时间有些害怕,来的太快,他无法思考。 南柳见他的表情,轻轻笑了起来:“只是,你要拿什么去认亲?就看你长得像不像你阿爸了……” 这句话让拾京忽然一惊,微微睁大了眼睛。 “怎么了?见吗?我把他叫进来。”南柳让雁陵到林外叫人。 拾京还呆愣愣地站着。 他好像想明白了最近自己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他长得像不像阿爸这个问题,封明月问过,南柳问过,北舟问过。 可他们问的时候,是好奇。 接着是南柳的父亲,那不是好奇,那好像是在确定什么。 以及那个静静站在殿外远远看他的皇帝。 她未问过一句话,只是看着他,那种目光,不是给女儿相看人,而是和南柳的父亲一样,想从他身上看到另一个人。 是想从他身上看到他的阿爸吗? 他们认识我阿爸。 他们一定认识! “草民姜平见过公主殿下。” 拾京被一个人的声音从思绪中拉回来,低头看着跪在南柳面前的灰发老人。 南柳拉过他:“来,拾京,过来看看他。” 那灰发老人道声得罪,抬起头,努力地睁着眼睛,细细地看着他。 拾京蹲下来,也看着这个老人。 见他第一眼的时候,他就知道不是。 拾京问他:“你家里走丢的那个人,平时……平时他的阿妈叫他什么?” 老人目光黯淡了下来,似也确定了他不是自己弟弟的孩子,但仍抱着一丝希望,回答道:“我们都叫他阿福,小福。” “……他有没有个名字,叫笑笑?” 南柳惊奇道:“咦?你竟然还能想起你阿爸的家名。” 昭王的手猛然抓住轮椅的扶柱,他的脸无法露出任何表情,依旧是僵硬的,但身体微微发抖着。 老人失望地摇了摇头。 拾京垂下眼,落寞一笑,微微叹口气,又问:“好吧,最后一个问题……桃花妖和小鹤在一起后,是到月亮上去了,还是到山的外边去了?” 老人迷茫又失望地摇了摇头,嘴里喃喃着不是,不是他,伏在地上呜呜哭了起来。 拾京把老人扶起来,轻轻抱了抱他,以表安慰。老人哭得更痛,抱着他不松手,似是要把泪都流干。 甚少见年纪这么大的人在面前哭,南柳鼻子有些酸,她逃避一样的错过视线,却见昭王抖着身子也在呜呜哭,只是无泪罢了。 南柳更是惊讶:“王叔……” 昭王在侍从的轻拍宽慰中,慢慢摆了摆手,哑声解释道:“我无事,只是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想起……好多事……” 作者有话要说:  继续论文中,存稿箱。 拾京讲的故事。 出自 嗯……你们都知道的《凤久安脑洞杜撰集》。 其实山中小鹤的故事,原本的脑洞是客来里楼和编的,哄明主美玉睡觉用的,那个鹤就是云鹤帝君。 又叫明珠美玉睡前故事合集。 现在拿来用了,就当是那个橘娘自己编的吧。 其实有细节在里头的。 ☆、第52章 京城深潭 下山后, 南柳还要去天坛察看武备, 让封泽和拾京先回宫, 封泽却半道拐到了昭王府:“我去昭爷爷府上玩。” 昭王求之不得:“好,好。” 昭王府很精致,院景好, 里面的陈设也都样样精美,只是人少冷清。 进了昭王府, 昭王爷嘱咐人摆上果蔬甜点,自己转着轮椅, 他一边牵着封泽,一边招手让拾京随他进来, 看样子很高兴。 “坐,坐,随便坐。” 封泽最喜欢来昭王府的拿毛笔描昭王的旧字画。 昭王年轻时画过许多美人,其中还画过当今圣上,只是刚画好就被前朝帝没收了, 挂到了未央宫。 今上登基后,再没去过未央宫, 延熹帝的东西,包括那副画,都原封不动的放着,每日有人打扫着,小心地维持着之前的样子。 封泽描画描的不亦乐乎,晃着腿哼着自己编的小曲, 念念叨叨,一笔一划认真描摹着。 拾京跟昭王参观着王府,抬头看着堂内挂的巨幅字画。 画的是壮阔河山,上头的字龙飞凤舞。 拾京想起最近习的字,问昭王:“你的字写得好,是不是好多学子都学着写?” 昭王笑着点头:“自然,字画最拿得出手。” 拾京问他:“画上的字也是你写的吗?怎么和我练的不一样?” 昭王语气十分兴奋,虽然僵着脸,但却神采奕奕,说话比之前有劲多了,他道:“这是醉时写的,不一样,不一样……你练的什么帖?” “傅居给的赋,也是你写的。” “送给傅狐狸和梁学士的贺礼,不错,不错,有这么一回事。”昭王笑着点头。 拾京看着莫名高兴的昭王,在问他阿爸的事还是问他火铳的事之间犹豫了片刻,后因阿爸的事不知该如何问起,于是选择了问火铳。 “你写的那本火器心得我看了,中间缺了一页,你是想让弹药连发吗?为何那页不见了?” 昭王的似焦黑骷髅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之色,他惊讶道:“我们……我和古意想了好久,试了很多种想法都无法让弹药连发,于是把那页烧了,不看也罢……不过,缺页的书你都能看出写书人的想法……天意,天意,没错,准没错的。来,孩子,我来教你火铳!” 他极快地转动着轮椅,到桌案那里翻木匣,旁边的侍从想上前帮忙,被他挡回去:“我自己来,今日高兴,后继有人,后继有人了……” 他翻了一阵木匣,喃喃道:“在仓库,在仓库……来人,来人!” 侍从又急忙忙跑回来:“王爷要什么?” “把仓库里的工具包都拿来,那个……那个鹿皮的,二十八具带小三件的,快取来!等等,回来,嬷嬷睡了吗?老人家睡眠轻,你们经过后院时动作轻点,不要扰她。” 他太激动,说完,又弓起身子小心咳嗽几声,每抖一下,扯动着身上的烧伤,令他疼上一阵。 拾京慢慢走过去,轻拍着背给他顺气。 第56节 昭王抓住他的手,手又硬又冰,关节慢慢蜷起,抓紧了把他手拿下去,说道:“我无事,怎能让你来……我让他们取工具去了,待取来后给你。现在制造办的人都不行,有几个资质不错的年轻人,可欠点火候。学火铳就该听我给你讲,我来带你,不能耽误了,好在还不晚……” 拾京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昭王总算是疼过去一阵,抚着心口问他:“你叫拾京对吗……你的事我也听了不少。你是跟着公主一起回来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们是……苍族人?” “嗯。” 昭王又问:“父母既是苍族人,为何到京城寻父族?” “我阿爸是京城人。” 昭王探着身子,急切道:“他如何说的?” “……他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是京城人,所以给我取名为京。” “记不起来了?”昭王呆愣了好久,拾京抬眼看着他,神色不动,“怪不得,怪不得……” 他又追问道:“为何记不起来了?” “阿爸从崖上摔了下来,碰到了头,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撞到头?什么崖?在哪边?伤的严重吗?他自己叫什么也不记得了?他现在在哪?还在苍族吗?是行动不便吗?你还记得他何时从崖上掉下去的吗?” 拾京幽黑的眼看着他,忽然说道:“王爷,我阿爸已经去世了。” 昭王的血忽然一凉,慢慢坐了回去,喃喃道:“去世了?” 是了,他想起来了,前几日听人说,公主带回来的苍族人,出身贫寒,父母双亡。 拾京在他的沉默中,慢慢弯下腰盯着昭王露在绷带外的眼睛,轻声问道:“你认识我阿爸对不对?不然你不会这样问。昭阳宫的人也都认识我阿爸是不是?叶阿叔说的不错,我阿爸和昭阳宫有关。你告诉我,我阿爸是谁?他的家人现在在哪里?” 昭王浑身疼的难受,身子又弓了起来,但因为身上的伤,蜷又不敢蜷,维持着一个半僵的动作,低声呜咽着。 拾京轻轻拍着他的背,蹙着眉看着他,目露不忍。 他心中闪过几个猜测,哪个都不敢轻易下结论。 昭王抓住他的手,张了张嘴,小声说道:“……没有的事,你不要猜了,不要猜了……” 拾京轻声问他:“是因为他是前朝旧党牵连众多,所以你不能告诉我?” 昭王在抖,他是在哭,可他流不出泪,更是疼,又不忍抓拾京的手,躲开他,转动轮椅背对着他,手指慢慢抓着扶柱。 拾京追问道:“是不是?” 长久的沉默。 封泽终于发觉气氛奇怪,放下笔,跑来看他们。 “昭爷爷,你怎么了?疼吗?”她跑过去抱住昭王的膝盖,抬头看着他。 过了好久,昭王似是恢复了些冷静,抚着封泽的发顶,喃喃道:“无事……小殿下去玩吧,饿了吗?爷爷叫……” 门口的一声“昭王殿下”打断了他。 昭王听到声音,又是一惊,抬头见裴雁陵站在花厅门口。 裴雁陵被昭王这一抬头吓了一怔,后知后觉,知道是自己突然出声惊到了,立刻压低了声音,轻声轻语道:“皇上让我来接小殿下回宫。” 昭王手慢慢按住心口,深深吐气,好半晌喃喃道:“皇上让……雁陵你来接?” 雁陵点头。 昭王定了定神,慢慢扯出一个笑,对封泽说:“既然你皇祖母叫你回宫去吗,昭爷爷也不留你了。” 说完,他不去看拾京,转动着轮椅去给封泽收拾画。 裴雁陵过来抱起封泽,对拾京说道:“公主以为你们早回宫了……这下好了,你跟着小殿下出宫的事被皇上知道了,你估计要挨罚了。” 昭王背影抖了一抖。 挨罚?这关系到疼还是不疼,挨打还是不挨打的重要问题,拾京把对昭王的疑惑暂且放下,忙问:“她会罚我什么?” “谁知道呢。”裴雁陵板着脸,自信道,“不过这时候皇上不会重罚你,各州学子都在,若因罚你让皇上和公主闹不愉快,这事立刻就能传遍十三州。可你也不能不守规矩,为你这事,公主天天都在愁,你等会到宫里态度好点,乖乖认错领罚就是。” 拾京识时务的答应了。 结果他刚踏进宫门,就被带到了内宫,不是皇帝罚,因为南柳在皇帝那里,而皇帝不会让他见到南柳。 他在内殿见了柳帝君,态度认真地行了礼。柳帝君也不多说话,放下一本书,淡淡道:“把这个抄了。” 拾京接过一看,是本清心经。 他虽不知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依然听话的接过来,提笔抄书。 抄了几行字,拾京打破沉默,主动说道:“我不会坏规矩,但你也要告诉我,为何不让我离开这里。” 柳帝君呷了口茶,漫不经心道:“近日京城人多事杂,你身份不明,又与前朝旧党延半江有牵连,前几日还炸了军部重地,所以,我有足够的理由禁足你,不仅如此,你若再问,南柳你也别想再见。” 拾京呆了半晌,闭嘴任罚。 一页快抄完时,柳帝君问他:“脖子上的锁心环南柳给的?” 拾京嗯了一声。 柳帝君似是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句天真,放下茶,伸手要来拾京抄好的第一页纸。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在看到纸上的字后,脸色几变,匆匆扫完,问他:“字跟谁学的?” “昭王,我照着他放在梁府的诗赋练的。” 听他这么回答,柳帝君冷冰冰一笑,眼中情绪翻动,压低声音道:“你在梁府总共读了十三日书,天底下没有练十三日就能把字写成形的人。你之前的字跟谁学的?” 拾京如实回答:“我阿爸。” 柳帝君沉思半晌,随手将抄好的那页纸放在烛火上烧了,说道:“你不用写了,不是喜欢火铳吗?跟我来。” 拾京跟着柳帝君到了一处偏殿,宫殿很老旧,里面无人打扫,空气中都是灰尘的味道,地上堆放的都是图纸火铳志之类的旧书。 柳帝君把人带到,嘱咐宫人点灯打扫,叹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不是喜欢这些吗?你在这里待着,每日都会有人送饭来。待云州的消息回来,我们知道你是谁了,你才能出去。” 拾京明白自己这次是真被圈禁了,思索片刻,试探道:“五月初五的盛会,我能去看吗?跟南柳一起。” 柳帝君短促的笑了一声,关门离开。 回到前宫,恰听见昭王递牌进宫见驾的传话,柳帝君疲惫闭上眼。 昭王秉退左右,转着轮椅上前。 柳帝君睁开眼压着怒火道:“你现在应该好生待在府上,皇上的意思你听不懂吗!” 昭王喉咙呼呼响着,说:“我怕你们罚……” “我不动他!”柳帝君疲惫道,“他是与不是我和晚云都不会动他,但他决不能是,也不能让他是,你明白吗?” 昭王木呆呆地点了点头,心生后悔。 柳帝君沉吟许久,问道:“你确定他是?” “……不会错了,是他。书名,未央宫有东西可以让他认……” “等云州消息回来之后我会带他看,也好确认。之前是我疏忽……南柳把他带回来时我就应该见他……”柳帝君头隐隐作痛,说完,深叹口气,对昭王道,“你既然来了,过几天就大大方方收他为徒吧,此事需做的坦然才不引猜忌……” “好,好。”昭王心下稍安,连连点头。 一位宫人疾走来,低声报:“君上,陛下让你到云岫阁去,有急报。” “何事?” 那宫人偷眼看了昭王,回禀道:“神风教的少主在京秘密设香坛招信徒……说……说自己是昭王正统后人……” 宫人未说完,昭王就愤而拍柱,厉声斥道:“那些神风邪徒,将本王置于何地,好生放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论文中,我快不行了……通宵两天。 嗯,其实答案差不多出来了。 ☆、第53章 惊醒 京城一夜之间风言风语不断, 皆言昭王的正统后人来取皇位了。然而, 和之前储君中毒后京城戒严不同, 这次尽管也有京卫到各处茶楼歌坊道观去查人抓人,可理由多和之前一样——抓妖言惑众的邪教教徒。 至于邪教教徒们谣传的什么,散播的什么言论, 内容是什么,朝廷和皇帝似乎并不在意, 不屑解释,也不打算证明什么。 要说也是, 质疑昭王真假的二十多年前就已质疑过,昭王也堂堂正正的在朝堂之上证明了自己确实是昭王本人, 并指着青天立过毒誓,他若不是,岂不是嘲弄天下百姓吗?皇帝心里若真有鬼,肯定不敢这般行事。 好运气的还是拾京。 他第二天就到了制造办,跟着昭王学火铳基础。 解禁他的旨意那天天亮就送来了。宫人找到拾京, 让他出宫到火铳制造办时,他正沉浸在书堆图纸里, 听到让他到制造办候着昭王爷,拾京抬起头,连脸上的红纹看起来都是迷茫的。 “不是说……要让我待在这里哪都不去吗?” 宫人笑盈盈道:“昭王怜你是个人才,特地进宫请旨,要破例收你为徒,皇帝已经允了, 今后你可和昭王爷自由出入制造办。” 说完,宫人又低声补充道:“公主很高兴,提前恭喜贵人了。” 进入五月,京城百姓都知道,万事聚贤楼盛会为先,其次是盛会过后的春闱。 五月,最忙的,人最多的地方,就是国子监。 往日里,国子监的学生和青云营的将士是一样的,收的是十三州最顶尖的那几个,一般人不得进。 而五月上旬十天,各地学子只要在京的,都可到国子监听讲,运气好的还可经过友人引荐,与京□□师学士见面,探讨问题,若能得到这些名师学士的赏识和青睐,那么,不管是留在京城还是回到家乡,只要不生变故,那么,这学子的前途可算是无忧了。 拾京在制造办泡了三天,因为柳帝君不让他去王府,也不让他住昭阳宫,于是裴雁陵的母亲江蕊派侯府的人把他接到了侯府。 又过了一日,江蕊说拾京和她颇为投缘,带他到皇陵西,撒酒拜祭后,拾京成了江蕊的干儿子。 拾京不太懂这其中的门道,还是傅居点拨后才明白了一点。 春闱过后,南柳要大婚立储,王君需在陆和傅之间选一人,可因公主带回了个麻烦,所以怎么安置这个麻烦就成了个难题。 按傅居的话:“反正整个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公主的人,就算没办法大婚,也要给你按个位置,但现在公主主意未定,你不能跟我或者跟陆家走得太近,那只能让昭王和侯府把你这身世往上拔一些,这样两头不沾,代表的是公主的意思。这么说,明白了吗?” 拾京擦了画错的线条,顿了一顿,想了好久,回道:“……还是不明白。” “……算了,那你就记着,怎么安排你就怎么来。”傅居说完,叹了口气,解了衣带,仰躺在图纸堆中,翘起二郎腿,郁郁说道,“我有预感,公主可能要选我……” 拾京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撇了撇嘴角,抖去图纸上的碎屑,对傅居说道:“陆泽安对我比你对我要好……” 傅居哈哈笑道:“你以为公主大婚,挑的是谁人好?” 拾京画了条笔直的线,停下来,同情的目光看着傅居,说道:“我知道,考虑的很多。可现在只剩你们两个,也就是说,他们要考虑的东西已经考虑完了,你跟那个陆泽安,你们两个是考虑完了之后,要谁都一样的两个人。所以现在才让南柳定主意,既然你俩都一样,而且南柳也不喜欢你俩,那你觉得现在要她挑的话,她会考虑什么?” 第57节 傅居忽然坐直了,半张着嘴,一脸恍然大悟:“怪不得陆泽安最近卯足了劲要讨好你!” 又愣了一会儿,傅居咋舌,看着拾京,感叹道:“怪不得我娘说你一点都不傻……你好奇怪!你这……挺通透啊!啧,竟然还能想到这些……” 拾京送他了个淡淡的白眼,低头专注地看自己画的火铳结构图,图纸上基本已成形,线条干净,结构清晰。 傅居好奇地凑过来,问他:“所以……你真打算……就是现在这样,当个众所周知的……外子?万一,我说万一啊,公主挑我大婚,我要是不让你住公主府中,你会不会记恨我?” 拾京淡淡道:“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傅居按住他的图,拾京叹了口气,只好看着他。傅居正经问道:“我是说,你不介意这种?” “大婚吗?”拾京道,“我们苍族本就不用谈什么婚。” “……原来是这样。”傅居愣了一下,因为不知道外界的‘婚’到底指什么,所以拾京一直对南柳大婚这件事没深想。傅居道,“好,就算你不要名分,你……公主婚后要立储,之后要有孩子,这孩子肯定没你的份,现在我把话给你讲明白,你好好想想。就算你现在顶一个侯爷认的干儿子,一个昭王徒弟的名号,也只是听着好听,可最终你也只是个外子……” 拾京面无表情地呆望着图,看了半晌,忽然问道:“意思是……他们现在是要让南柳从你和陆泽安中间挑一个生孩子?然后……大婚指这个意思?” 傅居焦躁地双手搓脸,把脸拉得老长,似是忧愁,用复杂的目光看着拾京,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你难道一直以为,大婚完就完了?你……好天真,天真的让我觉得瘆的慌。你一正常男人……你觉得婚完就没事了?然后公主跟你一直双宿双飞,你想什么美事呢?” 拾京表情怔忡,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扔了炭笔,站了起来,眼睛看着制造办门口。 傅居连忙也爬起来:“……咳,那什么……想什么呢?” 拾京忽然扭过头,冲他一笑,说道:“那你们晚了。” “……啊?” 拾京笑得很开心:“是你俩想得美,南柳我早定下了。” 傅居像是爹忧虑儿子,眼神又同情又无奈:“……管你定不定下,大婚之后,反正孩子不是你的,而且外子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会有很多规矩,到时候你见公主,可不是想见就见,想来就来。你说定下了,一点……一点用都没。” “那就不要大婚了。”拾京刚刚的笑瞬间冰封,带着明显不开心的语气说,“南柳她知道怎么回事?” “知道,大家都知道。” 拾京微微动了动眉毛,呆立好久,回过身三下两下收拾好图,对傅居说道:“我先回去,让我想想怎么办……” “想吧。”傅居说道,“最好快点想,公主最近也在愁这事,春闱在二十八号,之后就要定婚期,你最好在二十八号之前,想个办法出来。先说好,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听天由命。要是公主最后挑的我……不管怎么说,以后府中没你住处,你赶紧想明白了。” 拾京盯着手中的炭笔,好像在思考要不要砸到傅居脸上,最终,他收好炭笔,选择无视傅居,出了制造办,站在门口发愣。 侯府他不想回,昭阳宫和王府他也不想回,他阿爸是谁,他自己有猜测,但谁都不告诉他。 所有的事似乎都停滞了下来,就跟他忽然想明白‘婚’是什么概念之后的内心一样。 所有的东西都搅拌到一起,稀里糊涂,之后停滞不动,他无半点办法。 拾京皱眉,决定以后,自己最不喜欢的词,就是大婚。 拾京尚在发愣,拐角处的算命老头扛着旗走过来,笑眯眯问他:“孩子,看相算命占卜,来一卦吗?” 拾京内心正乱,被算命老头打断,抬头一看是延半江,没好气道:“之前的那个阿婆呢,我要她来看。” “哎哎,瞧瞧,气不顺,今日吉凶未看就出门了吧?是不是受挫了?来来,老儿我给你指条路,让你逢凶化吉。” 延半江眨了眨眼,指着街东的国子监:“瞧见没有,午后国子监开讲,梁修远主讲。各地学子昨天太阳一落山就等在门外了,待会儿也去听听?” 拾京挑眉:“……能逢凶化吉?” “自然能,自然能。能把你命中的第一道倒霉坎儿给铲平了!”延半江鸡啄米似的点头,凑近来,小声道,“老娘在京中闲的慌,帮你打听了,整日蹲点盯梢,还记得张河山吗?他今日也去国子监,你赶紧点,把银子要回来。之前遇到的倒霉事,能收回来就收回来,把它化解掉,不然你事事不顺。” 拾京好久没听到这个名字。其实他像个两面漏风的袋子,万事从一边进来,经历过后,就从另一边出去,不是让他心伤到无法痊愈的,基本最后都不留痕。 张河山…… 拾京病愈后,没几天就把张河山给忘了,银子也忘了,似乎根本不在意这些。 但…… 这个倒霉坎儿不过,以后会事事不顺…… 拾京想到南柳大婚这个刚刚荣升为自己心中第一厌恶的词,加上延半江的忽悠,脚步一转,打算到国子监去逮人要回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  进入四月,祝大家四月顺利。 四月可能会一日多更,更新时间不定。除每天上午10点的更新外,可能还会有不定时加更掉落。 我尽量多更。 ☆、第54章 扯红布缠情丝 国子监外人山人海, 有拜帖或者有人引荐才得入内听, 否则就要在门口找块地方坐下来, 听国子监门口的传讲人一句一句将博士祭酒说过的话传递出来。 拾京到国子监所处的四方街东口时,隔着人海,恰巧看见张河山带着他女儿从一辆马车上下来, 和女儿说了句话后,女儿进了旁边的饭馆, 他自己和同行的几位衣着鲜亮的学生有说有笑的进了国子监。 有人引荐,方可入内。 拾京无人引荐, 也无请柬,自然不得入内。 拾京在门口徘徊了几圈, 问了旁边的人,知道进国子监里面的学生只有二百来人,外面的等到正式开讲,学生们可能会站满整条街,而且再加上寻商机的小商贩, 会更热闹。 这么一来,拾京在门口等张河山从里面出来截住他的可能性很小, 如果进国子监里面,国子监里面听公讲的学生毕竟是少数,能很轻易的就找到张河山。 于是,拾京回到了火铳制造办,把脸盖图纸睡大觉的傅居摇醒,拖着一脸迷糊的傅居到了国子监。 傅居半睡半醒, 听拾京说要进国子监听梁修远讲学,惊道:“等等拾京,你书才读到《六论》,于学问而言只是刚开始,连郡主都比不上,来听我娘讲学,跟本听不明白吧?你进去做什么?” 拾京说:“我要进去听,求学如渴是你母亲教我的,而且一年只有这一次机会……你去跟门口的人说,就说我是你引荐来的学生。还有,你母亲讲学,你作为儿子,难道不该进去听?” 傅居沉迷读书,但不喜被人教着读书,自打从国子监学成出去,就没再进来听过母亲讲学。今日母亲公讲,他忽然觉得,进去听听也好,也可看看国子监这些年可有什么变化。 行吧,听就听吧,反正今日制造办无赶工,昭王爷身体不舒服也没来,旷工就旷工。 傅居正了正衣冠,系好衣带,说道:“好吧,走。” 公讲设有高台,博士祭酒和几位学士在高台上授课。 高台下是学子们落座的一方空地,中间水榭隔开。 高台和空地旁都设有长角号,公讲人对着长角号讲,声音传的更远一些。 空地的第一排坐的人是传讲人,一个负责再次重复公讲人的话给下面的学生听,另一个负责记录,之后将话传给门外的传讲人,门外的传讲人再把这些话讲给国子监外的学生。 历年来的公讲,皆是如此,今年也不例外。 拾京和傅居进去得晚,前排已经无座。 到底还是人多。 坐的远挺不清,所以傅居想找个靠前的位置坐,可他还没来得及请国子监内的先生开后门,外面忽然高唱皇上驾到。 国子监内连忙封门设禁,国子监外来了两队先遣侍卫清路。 一会儿,皇帝的仪仗就缓缓走进国子监,两旁站好。 听到国子监内的先生们维持秩序,让大家尽快落座,说是圣上亲临,傅居这才一惊,朦朦胧胧的睡意顿时全飞了,对拾京说道:“要糟,是皇帝亲临,我们还是找后面的座位坐吧……” 聚贤楼盛会前,皇帝会挑个日子到国子监见见各州的学子人才,至于什么时候来,一般都不会提前告知。 傅居拍着脑门,指着拾京:“你看看你这运气!” 拾京心不在焉,满脑子铲除倒霉坎儿的想法,站在空地最末,一排排找着张河山。 张河山坐在第三排,拾京刚要过去,傅居就把他拉坐下来,叮嘱道:“坐下来,别往前头去,你这小子奇装异服还长这样,往前一去我们都得玩完。你老实点不许出声,乖乖听完回去,听到了吗?” 好在高台和平地之间隔着水榭,他们又是坐在最末,只要老实点,皇帝不会注意到他们。 拾京问道:“你怕什么?” “旷工听讲学,还撒谎你是云州来的人才,引荐你进来听……这已经很严重了好吗?你乖乖听话,别出声,行不行?” 看到傅居焦急的样子,拾京的心情稍微舒畅了些,好心情地笑了笑,仁慈地给他点了点头。 等皇帝坐辇到了之后,傅居随着学子们叩首,伸手把拾京的脑袋也按了下去。 拾京在他们三呼万岁时,语气愉快地说:“我看到了,南柳也来了!” 他仍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能认出她。 傅居连忙去捂他嘴,生怕他不懂事,一抬起头就会叫声南柳出来。 南柳确实也随皇帝到国子监听公讲来了,这是储君要做的事之一。 于是,叩拜完皇帝后,众学子又在礼仪官的宣唱声中,同公主行礼问安。 紧接着是行师礼。 这之后,大家才踏踏实实落座听讲。 拾京一直盯着南柳看,又欢喜又怨。 大婚的事,南柳从未和他提过,只还是后来他听周围人都在说此事,问南柳是不是要按照父母的意思,在傅居和陆泽安之间挑一个成婚。 南柳问他:“你觉得哪一个好?” 拾京道:“哪个都不好。” 南柳说:“是啊,我也这么认为,哪个都不好,所以……你安心,我不会委屈你的。” 现在,拾京琢磨着这句话,似乎回过味来,又想到她送的那一身银饰,怨气稍稍减轻了些。 拾京心想,她送都送了,那就是定下我了,她的意思,是只要我一个人的,此事就不容再变。 大婚? 不会有的。 拾京弯起眼睛,好心情地笑了。 傅居见他也不听公讲,只顾自己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轻叹了口气,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心血来潮地答应带他进来。 可能被灌了**汤。 傅居心想,公主还是选陆泽安吧,可千万别是我,不然我这样的人……到时候一个心软说不定就……所以,还是算了吧。 可这么想了之后,傅居却莫名难受不舍起来。 傅居有些委屈,储君未出事之前,与皇家成婚,他还是很期待的。毕竟公主他是喜欢的,不烦,而且性子也差不多,能说得上话。而且,他这样的,当个闲散王君挺好的。 可储君出事后,傅居就不再如此期待。储君之位,以后必是公主的,这时候,皇家恩赐落到他家,其实是重担压肩,所以现在,他对大婚是抵触的。 他抵触大婚,可若让他主动放弃,他又不甘心。 第58节 反正说来说去……就是莫名觉得委屈。 于是,坐在后排的傅居和拾京,全都在出神想别的事情,跟前面双眼放光求知若渴的学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按例,讲完一小节之后,在梁修远歇息时,皇帝要提些问题,让学子们解答探讨。 这一环节,叫试才,识才。 今日讲完半场后,梁修远恭请皇帝提问,皇帝却轻轻抬了抬手,示意南柳代她发问。 学子中,头脑灵光的都瞧出了端倪。 虽说储君身体好了些,但这些日子却并未上朝理政,朝堂听政巡兵问贤,都让公主去做。而今,皇帝让公主做的,都是之前储君要做的事。 皇帝恐怕是要易储了。 看来,储君现在的身体状况,不□□稳啊…… 南柳起身,玄衣干练,迈步行至长角号前,说道:“今日梁师讲的是《新语》中的品学论,既如此,那我们就来谈品性与学问。我近日听闻,有些地方的读书人,读书只为求富贵,求仕途顺达,他们拜访名师,四方游历,并非求学,而是求名。众位对此,如何看?” 这问题不难,比较好说,又是公主提的,众学子顿感压力减小,有勇气说一言两语的人多了起来。 拾京盘腿坐着,撑着脑袋看他们一个个站起来跑到旁边的长号角那里,先报上名字跟籍贯,接着讲自己的看法。 拾京歪头对傅居说:“挺有意思的。” 傅居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道:“你能听懂吗?听不懂也不亏,起码见到公主了。” 拾京高兴赞同:“你说的对,从我住到雁陵家之后,好久没见南柳了,也不知道她现在都在忙什么。” “还能忙什么?忙接手政务。”傅居说道,“那些个政务之前都是储君操心的,公主从小到大从未上过心,现在要接手,自然经验不足,需要历练。如今多少双眼睛看着呢,她要做不好,今后就难服众了。” 话说完,傅居忽然开窍,觉得,大婚的人选,可能也没他戏了。 公主本就经验不足,若是再找个远离朝政没有经验不适合官场的人当王君…… 傅居不得不承认,陆泽安比他更合适官场。他幽幽叹了一口气,看向拾京的目带上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跟拾京一起耷拉着脑袋,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的学子们一个个站起来说自己的看法。 直到长角号里带着回音的张河山三个字传进拾京的耳朵,拾京才一个激灵,立刻把魂收回来,坐直了看着张河山。 张河山激动不已,先歌颂赞叹了皇帝伟业后,开始谈自己的看法。 其实和之前几个都差不多,他总结了一下前面几位的观点,将现在学子们求学为富,为沽名钓誉捞钱求官的现象批判了一番。 张河山其实很谨慎,聪明又谨慎的在他的安全区内进行了尝试,不谈新奇看法,站出来只是为了能说上一句话,好让自己的身价再往上拔上一拔。 张河山心花怒放,自他拿了那张银票后,运气似乎好了不少。 先是结识了不少京城学子,一起作诗作赋,其中还有凉州云州在读书人中很出名的几位知名学子,这样一来,他拿着这些人的诗赋回家,就可说自己和这些学子私交甚笃。 紧接着,他跟着这些学子进了国子监,还听了梁修远讲学,这样,他就可以说,自己曾拜访过梁师,梁师还对他大加称赞。 其实,到国子监听梁修远公讲已经是他能想象到的运气顶点。 没想到,今日圣上亲临,这真是上天注定的好命啊! 张河山兴奋的直哆嗦。 若是刚刚发问的是皇帝,张河山也不敢出来博这个出头的机会。 但上天待他不薄,让公主发问,而且又是很安全的问题,张河山鼓起勇气,走出来说了自己的看法,心中已经在构想衣锦还乡后县镇的官员们争先宴请他,他在宴席上大谈公主如何赞扬他的画面。 富贵闻达,就在今日! 张河山一脸喜色,越说越顺:“读书是为了修身修心,读书人需品学兼优,若因慕身外之物钱财仕途而丢弃高洁品性,是读书人之耻……” 南柳以袖掩面偷偷打了个哈欠。 这人不是人才,只是把前头几位学子的话挑挑拣拣给又说了一遍,倒是有点小聪明。 傅居听张河山发表言论,轻声对拾京说道:“我还是觉得刚刚那个身怀六甲的洛州学生说得好,书读得好,学问满怀,身外之物自然无忧。但却不能一开始就为了身外之物去读书,读书就是读书本身……所以你挺好的,你读书就是纯粹的读书……对了,你最近在侯府有没有坚持读书?《六论》读完了吗?” 傅居边说边转头等拾京的回答,可一转头才发现人不见了。 傅居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刚要张望寻找,只听长角号里传来一声:“张河山,你说的都是假话,不会脸红吗?身为读书人偷人钱财不说,偷完还敢在皇帝面前扯谎,谈什么品学兼优,把你偷我的银票先还我,五十两!” 不止傅居,在场的,不管是高台上的皇帝公主也好,还是下方空地上的学子和传讲人,所有人俱是一愣,瞌睡的,开小差的,觉得无聊的,现在全都打起了精神,伸直脖子朝后排的牛角号看去。 拾京很惹眼,身上穿的是自己操剪刀改过的制造办发的官服,露着白皙的胳膊和脚腕,手腕脚腕上套着五六个银镯,碰撞时响,不撞在一起时,上面的银铃响。 总之,他每说一句,银饰就响几声,从长角号中传出来,听的大家脑袋一阵疼。 拾京头发依旧很长,垂到腰。因为制造办规矩少,拾京画图时把头发扎上去,不画的时候就把头发放下来,银簪随意一绕,于是,现在他就像刚睡醒未打理头发,莲花型的银簪摇摇欲坠,还有脖子上非常扎眼的九瓣莲锁心环,被眼尖的人见了,顿时就猜到了他是谁。 “张河山,若是不记得我,我来提醒你。来京途中,你跟我在一条船上。我们遇到过两次,第一次,你被江鬼打劫,是我帮了你。之后又在洪洲遇上,你住在我旁边的船舱中,我受伤生病,你用生锈的刀剜了我的伤口,我支撑不住,睡前提交待你,船到港之后叫醒我。你却偷了我身上的一张五十两银票,把我扔在马厩里就离开了。若不是被路过之人搭救,我早就没命了。对了,我身上的伤又复发了一次,郎中说了,是因为你那把刀太脏,还不如不用。你要还钱!把偷我的东西还给我,你再谈什么学问和品□□。” 众学子哗然一片。 张河山在认出他后,双腿就抖了起来。 刚刚心中还在幻想的画面全都灰飞烟灭了,脑子一片空白,满背冒汗。 然而,他在一片哗然声中,快速反应过来,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拾京的通缉犯身份,抓过眼前的长角号一端,大声回道:“胡说!你是通缉犯!我背你下船后,放你在马厩休息,去给你找大夫,没想到你却是个通缉犯!我看到通缉令了,你是延半江的干儿子,那次江鬼劫船也都跟你是一伙儿的!我当时是去找官兵抓你,没想到却让你跑了!” 张河山指着拾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大喊:“皇上!皇上,此人是前朝旧党,是洪洲的通缉犯!” 众人又是一惊。 傅居惊愣之后,在满脑子回府要挨鸡毛掸子的想法中,大义凛然,决定冒死过去把拾京拉回来,却晚了一步。 侍卫们训练有素,反应神速,听到前朝旧党四个字,不管他是不是,先出手押下控制住,再等皇帝发落。 拾京被按在地上时,叫了一声南柳,声音不大,但南柳听了,心猛的揪了起来,想也未想,不管不顾地翻过高台,跃过水榭,经过张河山身边时,怒火冲天地吩咐道:“拿下!” 她相信拾京说的话,更是对张河山没好气。 张河山说出前朝旧党这个词时,皇帝抖了下眉毛,恍惚了一刻,慢慢站了起来,看着南柳慌忙奔下去,什么话都没说。 好好的公讲来这么一出,她面上却什么表情都不露,也不知心中是怒还是忧。 南柳扶起拾京,回头狠狠瞪了傅居一眼:“你带他来的? 傅居立刻承认:“我的错……”反正鸡毛掸子少不了了,再承认一错他死不了。 南柳对拾京说:“这时候来捣乱,你真是……” 皇帝神情悠然,接过旁人递来的茶,抿了一口,说道:“去,把人送刑部查明白。”之后,又坐了回去,说道:“梁修远,你继续讲。” 拾京被侍卫送出国子监时,对南柳说:“我跟你说过的就是他,叶叔送我的钱袋你也见过,里面的五十两银票就是他偷走的!” 南柳又想发火又想笑,最后只得板着脸点了点头,让侍卫把他和张河山都带了下去。 南柳转身回高台时,远远听到拾京对侍卫说:“对了,他还有个女儿,你们记得跟她说一声别让孩子着急……” 南柳叹息一声,目光柔和了许多。 拾京和张河山收押刑部后,分开查问。 刑部的官员查问拾京的都是一些关于延半江的问题。 拾京有删有减的把怎么跟延半江遇上的事交待了,之后,把重点转移到了讨要银票上,仔细把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又拿起记录状,认真看过之后,写下名字画了押。 “什么时候还我钱?” 刑部官员说道:“公子稍安,一经查实,我们会立刻告知。不过……” 不过,拾京还有几条罪要领。 于是拾京领了扰乱公讲,御前失仪的罪,挨了十下板子,坐在刑部的公堂上等人来接。 过了不久,裴雁陵的母亲江蕊匆匆从宫中赶过来,半句话未说,把他接回了侯府。回府后才仔细问了事情经过,闭上眼叹了口气,让他回房歇着。 拾京是个麻烦。 一个犹如上天横□□京城局势的一个钉子,突然出现,让所有人措手不及,挪不走,也无法除掉,所有人都绕着他生疑,绕着他猜想着当年旧事。 旧事和他有没有关系,他是不是旧人之子,已经不重要了,不管是不是,他都不能掉进任何政局势力中去。 皇帝的意思,江蕊明白。 要让他安全,也要让他远离朝政,旧事还不能让公主知晓,对他的处理也不能让公主不满。 江蕊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后,只得自告奋勇领了这个麻烦。既然他已经来了,那就让他处在这暴风雨中心吧,越接近敏感点,反而越不引人怀疑,而裴家的这个侯爵,正适合做拾京的避风港。 裴家与昭王息息相关,是敏感中的敏感,却巧妙地避开了朝政中心以及势力争夺,是站在众多势力中间,最安全妥当的皇党。 可想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江蕊万万没想到,拾京这么能招惹麻烦。 江蕊忧愁自语:“不知公主是否能明白陛下的苦心……” 可惜,南柳不明白。 她到底还是年轻没经验,只心乱如麻的想如何让皇帝接纳拾京,未考虑其他。 回宫路上,南柳趁此机会,跟皇帝说了推迟大婚,给拾京三年时间历练机会的想法。 皇帝恼怒:“你说什么?给他三年,让他在朝中占一席之地,拜三品职,让朕好封他做你的王君?!” 南柳态度坚决:“是,就是这个意思。” 皇帝抬起手,想一巴掌打到她脸上,又不舍得,把手狠狠拍在车辇的扶手上,恨声道:“想都不要想!” 她的回答在南柳意料之中,她无所谓道:“傅居和陆泽安,我哪个都不要。” 这话像挑衅,也像气话,不管怎样,这句话的语气,能刺伤九五至尊。 皇帝气的脸色发白,手抖着,按下心头怒火,冷冷撂下话:“你若再说,朕明日就下婚旨!滚下去!” 车辇欲进内宫,南柳还需在外殿问政。 南柳依言跳下车,却忽然一笑,直接跪在旁边,说道:“若母皇降旨赐婚,儿臣只接有拾京名字的。” 宫人们吓得跟着她跪了一地,皆头冒冷汗。 一片寂静中,南柳听到皇帝说:“摆驾宁和宫!” 皇帝身边跟了多年的老宫人犹豫道:“陛下,公主她……” “就让她跪着!!” 宫人们连忙站了起来,跟着皇帝的车辇离开了此地。 南柳无聊地摸着袖口的牡丹绣,抬头看着天。 “不好,跪的时候不对。” 第59节 她这么说,可不是想明白了现在求婚旨时候不对,她纯粹是指今天的天气,不适合跪。 今日天阴云重,空气湿,估计不久就该下雨了。 果然,不久之后就起风了,冷风似刮透了她的衣裳,直接往骨头里钻。 南柳想,如果北舟好好的,她以后只当个辅政的闲散公主,是不是求婚旨时,母皇就不会发这么大脾气? 可是没有如果。 南柳理解皇帝现在的难处,她不是当储君的料,这谁都明白,可现在,母皇却不得不让她抗下重任。 南柳忽然想到,如果以后换个说法跟母皇谈,会不会母皇一时心软就同意了?比如。比如告诉母皇,接储君位,她已经是百般不愿了,若是再和一个不喜欢的人大婚,这辈子她就没什么活头了。 是的,她或许可以用储君位来做筹码…… 南柳幻想完,在第一滴雨落下时,又忧伤地想:“做什么美梦……根本不行……” 她什么筹码都没有,什么谈判资格也都没有。 只能跪在这里,跟傻子一样,等第二天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再接着,十三州的百姓们都知道了之后,给母皇施压。 这是下策。 南柳跪在地上时,就已经知道,此举是下策。 但起码……起码能保住拾京的命。 十三州的人都知道公主为一个苍族男人下跪求婚旨,这样一来,母皇就是再生气,也不会拿他的命威胁她了。 快入夏了,雨一来,气势凶猛,暴雨砸地,溅起的水花都能迸溅到南柳的头发上。 有宫人疾跑来给她撑伞,南柳笑道:“芽儿啊,省省吧,这雨势,根本挡不住。” 宫人埋怨道:“殿下好糊涂……” “你说,我这么跪着,母皇会心疼吗?” 宫人道:“殿下最无情,刀子都往人心里捅,陛下定心疼坏了,可……可这怎么能让殿下起来,殿下想想办法,不如……不如晕过去,讨个软,好让陛下让你起来……” “我若把台阶递过去让她下来,那今日就算白跪了。”南柳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说道,“这雨最好再下久一点,让我再惨一点,母皇不来,把父君招来也行。只要父君心疼我,让我起来,这事就好商量了……” 柳书名看着外面的雨,慢慢绕着书案转了几圈,等了一会儿,见外面的雨依然不见收势,忍着焦急,停下来想了想,唤来人:“去侯府接人,给她换个撑伞的人,看她还能跪多久。” 什么都好说,唯有此事,他需和皇帝站在一起,半步都不能妥协。 南柳跪着,膝盖酸痛,又浸在冰冷的雨水里,冷的她只哆嗦,为减轻些痛苦,南柳只好闭上眼默背些文章,让自己不去想那双没经思考就跪下去的倒霉腿。 后面的人给她披上了一件厚实的斗篷,还细心的替她卷起衣摆。 雨伞似乎比之前管了些用,遮挡住的雨多了点。 南柳身上暖和了些,腰杆又直了些,心中默默将自己还能支撑的时间又延了一些。 忽然,紫色的电从天而劈,落在地上,紧接着是一声雷响。 春雷乍响,南柳受到惊吓,抖了一抖,自嘲道:“还真是……倒霉。” 身后,拾京问她:“你怕雷响?” 南柳一惊,比听到雷还要害怕,转头一看,更是魂飞天外。 拾京看起来比她惨,浑身上下都是湿的,白着一张脸,红纹都黯淡了不少,雨水顺着粘在脸颊的发丝滑落,好像还蒙着仙雾,水汽氤氲的,猛的一看,跟刚从热水里捞出来的落水妖精一样。 南柳表情错愕,千算万算,没想到父君给她来了这么一招:“怎么是你?!” 拾京弯起嘴角,给她笑了笑,说道:“有人让我进宫来给你撑伞。” 南柳心疼的不行,连忙握着他的手,哈了口气:“什么时候来的?!冷不冷……你来就不会说句话吗?!” 气死了。 “把伞扔了扔了!还给我撑什么伞!”南柳从地上连滚带爬的扶着他站起来,“谁让你来撑伞的?让你来你就来了?你傻了,没见外头下雨?” 拾京看着她,说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眼里又翻滚着什么情绪,他问她:“你是因为什么跪在这里的?为我吗?” “感动吗?”南柳吐出一口雨水,抱住拾京笑道:“这次没说错,还真是因为你跪的。拾京,想跟我成婚吗?” 拾京愣了好久,才慢慢问她:“想。能吗?” “怎么不能?我说能就是能。” 又是一声惊雷。 拾京吓了一下,抱紧了南柳。 南柳哈哈笑了起来:“就这么说定了。畅快,畅快,还是要这般为你疯一疯,心里才不憋屈的慌……” 雨帘中跑来一个宫人,见她起身,大喊着:“殿下,甘泉宫备的有姜汤……” “不去了。”南柳把伞递给那个宫人,拉着拾京朝宫外走,问道:“怎么来的?走,我送你回 去。” 宫人抱着雨伞,不明所以:“殿下,殿下,皇上还在宁和宫……” “不去。”南柳回头说道,“跟她说,既不赐婚,那我今日就不回宫了。” 反正她已经任性了一回,还怕什么。 既然要畅快,就要畅快到底。 南柳跟着拾京到了侯府,裴雁陵都快要把‘不懂事’三个字贴在脑门上给她看了。 南柳却半点不回应,换了衣裳,躺在床上,喝着姜汤暖身体。 拾京擦干头发,问她:“你腿冷吗?” 南柳放下姜汤,摸着腿说:“唉……它还真是凉的,有点疼。” 拾京坐到床上,把她的腿圈进怀里暖,南柳眼中的笑意变暖了些。 没人搭理裴雁陵。 雁陵送他俩一人一个白眼,只好默默离开,顺着帮他们带上了门。 南柳一声舒服的叹息,歪在软枕上,看着屋内的烛火映在拾京低垂的眼睫上,心中一颤,招手道:“你来,我跟你说句话。” 拾京倾身过去,南柳手指勾着他的锁心环,轻轻一拽,拾京扑在了南柳胸前,撞上两团柔软,耳朵尖立刻红了。 南柳的手伸他的衣襟里,一边摸一边感叹道:“啊……好暖和。” 拾京撑起身子,一只手按住她摸到自己胸前的手,问她:“所以,你想说什么话?” 南柳轻轻笑了出来:“嗯?什么话……” 她说:“你再离近点,我告诉你。” 拾京略犹豫了下,忽然满眼笑,缓缓压下身去,在她耳边说:“告诉我什么?” 见他主动,南柳乐的心花绽开,手从他脖子上的锁心环中伸出来,勾住他脖子,歪头,唇轻轻点了点他的唇角,意犹未尽道:“妖精,我现在……现在就想降了你!” 拾京轻声笑了起来,温润的气息搔着南柳耳朵。 南柳说:“我玩个游戏,我来看看,你的声音锁在哪里。” 拾京好奇:“什么是声音锁?” “就是能开启美妙声音的锁……”南柳把手伸进他衣服里去,问道:“现在我的手在哪里?” “……我身上。” “具体。” “……脖子。” “嗯……现在呢?” “……背。” “好……现在呢?” 拾京的脸和南柳同烧着:“……前胸。” “嗯……这里呢?” “……是……腰。” 南柳低声笑着,看着他的表情,手继续游动着,眯起眼看着他。 拾京一怔,抑制不住地低哼一声,本能想跳起来拦她,却被南柳轻轻一圈,又倒在了她怀里。 “啊!看来是找到了。”南柳笑道,“锁在这里,我刚刚开了它,你听到了吗?” 拾京低声喘着,眼底翻滚着浓浓情意,迷蒙又锐利。 “……南柳,闭眼。” 南柳笑他:“为什么呀?” 拾京道:“有光……有光的话……” “嗯?所以,你们族里,一般都是黑灯瞎火的,交流感情?”说完,南柳唉哟一声,又笑道,“你可真能忍……别天真了,长大吧,好歹和我也是同龄人,还好意思天真下去?这种事,你们族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试试看?” 拾京轻轻碰了碰她的耳垂,说道:“我们族人……都在花前月下,找个半人高的草地……” 南柳笑他:“怎么?你要到院子里去?你身体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蹭,你抖什么……哈哈哈哈哈,混蛋,手拿出去!” 拾京说道:“数肋骨,你教我的,玩吗?” “啊……混蛋哪里是肋骨你这分明是……还去不去野地?” “就在这儿吧,外面下着雨,我这里暖和,公主,要不要我温暖你?” 南柳一边笑一边惊叫:“啊……你个……狼崽子……不许咬我……” 雨下了一整晚。 宫里不再有人来,侯府的西院也没人敢进。 裴雁陵忧愁叼着筷子,蹲在西院的墙角,和树上的暗卫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是他们大意了,但也来不及了。 妖精不愧是妖精,装的一路纯,却这么快就得手了。 三更之后,南柳开了房门,披衣起来,见雁陵在,满面春光招手让她过去:“你家有红布吗?取一匹来,还有剪刀,也拿来。” 第60节 雁陵连连后退:“……殿下你……你是想……做什么?” 南柳在雁陵一言难尽的表情中知道她想到了哪里去,扶着腰笑了会儿,板起脸吓唬她:“知道还这么多话,取来!今日我要替百姓收了这妖精,捆妖绳捆住他,为民除害!” 雁陵打了个羞愤的哆嗦,脚下飘着到库房给她取红布去了。 红布取来,南柳丢给裴雁陵一个妩媚的眼神,又打算回房掩门,道:“雁陵去休息吧,没事。” 裴雁陵虽知现在提很煞风景,然而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明日……” 南柳收了笑,说道:“明日再说明日事。” 南柳进屋,见拾京正襟危坐,只是满室旖旎,情\欲未消,他越正经,就越勾人。 “哟,起来了?衣服这么快穿好了?” 拾京说道:“脱着也快,要不要再躺下?” 南柳不语,低头笑着,扯开红布,将手中的红布抛过去,朱红色的布从天而落,罩在拾京头上。 拾京从红布中露出头,眼睛里蕴满了满意的笑。 南柳拿着剪刀把他按在床上,坐在他身上,比划着头发的长短,说道:“说,想让我怎么剪给你?” 拾京吃饱喝足,却还是馋,笑得像抱着鱼的猫,搂着她的腰,说:“你尽管剪,剪错长短就再陪我数一次肋骨……我还是饿……” 南柳恶狠狠拿剪刀比划着,咔嚓落剪:“还想吃……狼崽子,撑死你!” 拾京抓过红布看了一眼,尽管长短一样,但拾京还是潇洒扔掉,把南柳拽入怀中,说道:“剪坏了,来吧。” 南柳嘴上不服,扔了剪刀:“吃上瘾了啊!” “好吃……我知道他们为什么总往野地里钻了。是真好吃……”拾京笑起来,半点不天真,顺着下颌脖颈一路吻下去,说道,“南柳,就这么定了,你现在连红发带都送我了,不能反悔……” “你知不知道,明天……明天,十三州的百姓都会知道,大同的公主,为了一个苍族男人,在雨中跪了两个时辰请旨大婚……这对你有好处,母皇再震怒,这下也不会动你……” 拾京轻声道:“就是我了。” “对,是你了。” “不变?” “肯定不变。”南柳笑着说,“吃都吃了,还能吐出来?这事就这么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可能也是万字更新。 时间不定。十点肯定码不出来。 今天突然就冬令时了……时差又少了一小时,早上爬不起来,所以晚了点…… ☆、第55章 祝福 日出时分,屋里还昏暗。南柳挑灯起身, 把人从床上拉起来, 捡起地上的红布, 思考着怎么给缠到他头发上。 南柳回忆着之前见到的缠红发带的苍族男人,比划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缠。他头发滑,南柳索性玩起来, 随便拧了几下,绕上红发带打了个结。 拾京摸了摸脑后的头发,睡意顿消, 摘下发带,嫌弃地对南柳说:“是不是不必指望你给我梳头了?” 南柳手指绕着他的发尾, 斜躺在床上, 眯眼笑道:“我以后练练,练熟就好了。” 红发带嵌入发辫, 一路顺下来, 在发尾打上了结,拾京问南柳:“你今天都要去哪?” 南柳没回答他的问题, 只看着那根和青丝相缠的发带,忽然起身, 拿起桌案上的毛笔,在垂下来的红布一角, 写上了自己名字,墨汁晕开,封荣二字撇捺糊成墨点, 拾京道:“好好的红布……” “我乐意!”南柳放下笔,舔了舔他的唇角,小食一餐后才放开他,说道,“你今天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好好和昭王爷学,读书也不能拉下,我今天可能会很忙……若是有事,我会遣人来告诉你。” 拾京穿好衣服,挽着袖子,把昨晚摘下的银饰一个个戴了回去,问她:“他们都说你在接手政务,都有什么?” 他无心一句话,让南柳心里难受的透不过气。 那些事她不喜欢,也不擅长,想起就觉得累,但她不得不做。 北舟现在的身体和纸糊的差不多了,之前还有点精气神,现在连说话都没力气,每换完血,他醒过来,就像刀把纸又削薄了一层,稍微来点风吹草动,就怕他倒下去再也起不来。 南柳之前飘忽雀跃一晚的心现在回到了凡尘俗世,想到面前的诸多事物,无力道:“什么都有……别问了,你吃好饭,我走了。” 拾京送她,院门开后,雁陵早就穿戴整齐候在门外,见他们一起出来,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宫里昨晚来人传话了,让你一早就到宫里去。” 南柳慢慢转着衣袖,整理衣衫,无精打采道:“我知道。” 拾京问:“要紧吗?” 南柳扯出一丝笑,把他锁心环上的九瓣莲转正,说道:“没事。你今日若有空,就去看看北舟和封泽,他们昨天来报,北舟昨日醒了,你去替我看看他精神如何。” “好。” “我走了。”南柳收回手,正好自己的衣襟,迈步离开,走了几步,忽觉身后一暖,拾京抱住她,在她耳边说:“想我了就来找我……” 南柳浅笑道:“好。” 南柳离开后,拾京见天色还早,制造办尚未开工,于是出门到东街找延半江。 之前在山上见到延半江时,延半江给了他个暗号。 回到来时的地方找她,不是离开京城回到云州的意思,而是指他刚进京时住的地方,用的身份。 拾京走到东街拐角巷中的那个茶楼,敲了敲侧边的门,好久之后,门内问他:“什么事?” “我找……花娘。” 延半江到了京城的这个茶楼之后,就变成了指导楼中伙计们煮茶烹茶的老师傅,口音一变,称自己是从连海州来的花娘。 门半开,那人露出半个身子,谨慎地看了拾京一眼,瞧见他脸上的红纹,愣了一下。 “是你,你找她有什么事?” “有事要说,她告诉我若要联系她,就到这里来。我之前一直住这里的,你没忘吧。花娘她在吗?” 那人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这才点头:“你等着,我叫她出来。” 拾京入住茶楼后院时,茶楼中的伙计还不是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这些天京中到处是巡防兵,重点查茶楼里的神风教秘密集会,因而茶楼里的人也都惶惶不安,如此谨慎实属正常。 拾京站在街对面的屋檐下等延半江。 其实今日找来,没什么大事。 苍族有个规矩,苍族男人第一次戴上红发带后,要去巫女那里接受祝福,之后再回到家中,告诉母亲准备四色衣,母亲不在的,需让长亲准备四色衣。 拾京知道他现在有个姓,姓江。有个干娘,叫江蕊,是裴雁陵的母亲。 但实际上,江蕊对他并不是长亲的感觉,倒像奉命行事,走个过场。 因而,戴上红发带后,拾京第一个想到的长亲是延半江。 延半江为人谨慎,即便是睡觉也从不卸去伪装,而且什么时候什么装扮她记得很清楚。 正如现在的她,是当初跟茶戏队的人进京住进茶楼后的打扮,眯缝眼,一脸麻子,身材臃肿。 这个形象的身份是京城望川茶楼的巧手胖花娘。 延半江睡眼朦胧地从小巷里钻出来,瞧见站在街对面的拾京,打着哈欠走了过去:“这还没到初五,你来有什么事?” “有。”拾京笑得很开心,转过身让她看,“阿娘看出来我哪里不一样了吗?” 延半江眯缝眼努力瞪着,说道:“转过来……之前见你时就瞧见了,小公主连九瓣莲都给你了,我还真有点不敢相信。封晚云的女儿,不像她,倒像她前头那个夫君,政务不行,扶不起来,但在痴情路上走得欢腾,这还不把她老娘给气死。” “阿娘你说什么呢?”拾京说,“变化在头发上,不在身上。” “头发上?” 可怜延半江实在不了解苍族的习俗,双眼发直地看了半天,说道:“看到了,那个小公主把名字都写上了。” 延半江打了个哈欠,调侃道:“怎么?难道你人是她的了?” 拾京点头,语气愉快:“差不多快对了!意思一样!” 延半江惊吓:“啊?!难道是真的?昨晚的事?” 拾京把头发甩到身后,觉得她要猜对了,高兴道:“什么是真的,你快说出来,我来告诉你你猜的对不对。” 延半江张着嘴,好半晌没能闭上,过了一会儿,眼神飘忽地问:“昨天公主暴雨中跪在昭阳宫为她带回来的那个苍族男子求皇帝的婚旨……是真的?” 拾京点头,似是有点生气:“是真的,那么大的雨,她在雨里跪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我去才起来!” 延半江指着他头上的发带:“……然后你一个感动,就让她给你盖章签名了?!” 拾京想了想,微微点了头:“算是一个意思吧。” 延半江跳起来就是一个巴掌,拍在拾京脑门上:“唉哟傻儿子!你可气死老娘了,这么傻的就给办了……你真是气死老娘了,早知道,当初老娘就跟着你,给你当情路军师了,你这样……你这样……这根本不是这时候能办的事!” “不行吗?” “两个天真小儿!”延半江哭笑不得,“你不知道有情可原,那小公主再不了解她娘的脾气,那就……傻儿子,你俩这是逼着封晚云掀龙椅啊!” “怎么说?” “我不说。”延半江连连摇头,他这么高兴,她何必说之后的事败兴?延半江转了话,“所以你大清早的,天还没大亮把我叫起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公主把你给睡了?” “阿娘,阿娘我们苍族有个习俗。”拾京半点不羞,高兴地点了头,说道,“我戴上红发带,就证明有资格做父亲了,这是喜事,家中的长亲要祝福的。” 延半江一愣,明白他找来什么意思之后,欣喜地笑了起来:“嘿,有良心。没问江蕊要祝福,知道到我这里要,算我之前没白替你操心。傻小子,这么抬举你娘,行,说吧,怎么给你祝福,要说什么,干娘都祝福给你。” 虽然她并不看好这段姻缘。 “阿娘给我做身衣裳吧!”拾京高兴道,“要四种颜色的,祝福语你变一下,我们族里,平常的都是祝他早日做父亲,当了父亲也不会老去,依然健硕有力。但我不要这些,你变一下,就像……就像阿妈祝福我阿爸那样。” “怎么说?” “溪水不干涸,情意不断绝,心如溪中石,永守一人情。” “噢,懂了。”延半江知道了他的意思,“我想起你们苍族是怎么一回事了,母系,我想起来了。听你这么说,你阿妈就收了你阿爸一个男人?” “对!”拾京点头,“所以我和南柳也要像阿爸阿妈那样。” “有点亏。”延半江悄声感叹完,又问,“这祝福语要现在说吗?还是等我把衣服做给你之后,你穿上衣裳再过来听我说?” “你可以说两遍。”拾京说道,“祝福自然越多越好,不仅你,路人只要愿意,他们的祝福也算。” 延半江决定随他高兴,不再考虑现实还是天真的问题:“行行行,那我讲给你好了。” 拾京半跪下来,拉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额头上,等着她祝福。 第61节 他这个动作,让延半江不严肃都不行,她半是心疼半是担忧,想了想,轻叹口气,说道:“那我……就押上我后半生的运气,祝你和那个小公主的感情,能够一直天真下去,无坎坷,无阻拦。你二人就……一心一意,不会反悔,从现在到入土前,心相连,不分离。” 拾京微微怔了下,轻声说道:“谢谢阿娘……” 延半江收回手,故作轻松道:“祝福是说了,就看准不准了。” 拾京说道:“阿娘,四色衣要颜色鲜一点的。” 延半江问:“我还不知道那玩意到底怎么做……” “我身上这个。”拾京给她看,“就是这个样子,四个颜色不一样的拼在一起就行。” 延半江这才发现他身上的衣服是改良过得制造办官服。 延半江笑道:“幸亏是制造办,你要是去了别处,敢动官服一剪子,绝对要到刑部领十下板子。” 当然,也有可能是大家都没看出来他身上这个很异族风情的衣服,是火铳制造办的统一官服。 延半江绕着他转了一圈,记下了样式:“行,阿娘记得了,你初五之前来取就是了。简单。” “谢谢阿娘!” “记得给银子!对了,你那个银票要回来了吗?” 拾京这才想起张河山:“……忘了,我今天去问问。” 王府离东街不远,拾京在东街吃了早饭,又问卖早茶的老大叔要了祝福后,心满意足地到王府去看北舟和封泽。 他觉得北舟很奇怪,一个月中好像有半个月时间都是在睡觉。 明明他刚到京城见到北舟时,北舟还能说能笑,还能抱动封泽。 可后来,似是十天一次,身体越来越弱。 拾京到王府时,封泽还在吃早饭,北舟不在,关山秋在。 要是常人,也就避嫌了,可拾京不是常人,不知道避嫌二字,他对关山秋印象很好,她虽然脸冷,也不常笑,但是个好人。 关山秋客套了一句:“拾京来了,一起用饭吗?” 拾京就坐了下来,点头:“好!” 看到拾京爽快坐下来,关山秋微怔,而后笑了笑。 封泽挺喜欢拾京的,估计是觉得拾京和自己是同龄人,她说的话拾京能懂,所以关系一直很好。 拾京一坐下来,封泽就蹭了过去,手抓起一块糕点,说道:“拾京,给你尝尝这个,好吃。” 她说着就要往拾京嘴里塞,关山秋心一痛,慌忙训斥道:“阿泽!吃自己的,吃饭就要有吃饭的样子!” 母妃突然语气严厉地批评她,封泽吓到了,打了个嗝,刚要收回手,就见拾京接过糕点,放在一旁,嫌弃道:“不吃。你手上还有口水就让我吃,以后吃饭用筷子不行吗?” “拾京讨厌!” “我说实话,怎么就讨厌了?” “你书读的没我多,不许说我!” “我只说你口水多……算了,小孩子。” “不理你!” “本来给你做了个好玩的小玩意,不理我,我就不给了。” 这小孩子相互吵嘴的感觉让关山秋愣了好半晌,听到旁边的侍从们都在轻轻发笑,眉头一松,也笑了笑。 她想起昨晚传遍京城的事,一时间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目光去看拾京。 拾京心情好,跟封泽瞬间和好后,一边喂着封泽吃东西,一边问:“秋姐姐,北舟呢?” 关山秋道:“还未起身。” “嗯……我想去看看他。” 关山秋犹豫了一下,道:“去吧。” 封泽拽着拾京脖子上的锁心环,连忙咽了饭:“我也去!” 关山秋叮嘱:“阿泽要乖乖的,别吵到你父王。” 拾京抱着封泽起身,又绕过来,对关山秋笑道:“秋姐姐,我来讨个祝福。” 关山秋一时间有些愣神:“什么祝福?” “直接说,‘祝福你’就行。” 关山秋联想到昨晚的事,消息传进王府时,北舟忧虑了好久,一晚上都没睡踏实。 她微微蹙着眉,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轻声说出了三个字:“祝福你。” “多谢,也祝福秋姐。” 拾京带着封泽一路玩一路走,到后院时,北舟刚起身,坐在榻前缓神,听到银饰叮叮咣咣的声音,还有两个人走近后,明显放轻脚步声,以及在门口压低声音发出一声‘嘘’,他笑了笑,抬头看着门外。 门外的光线不是很强烈,但他的眼睛依然像畏惧光线一样,有睁不开的感觉。 拾京轻轻打招呼:“北舟。” 北舟这几日都在闭府修养,一点点动静都会惊扰到他休息。 拾京小心翼翼取下身上的银饰放好,这才轻手轻脚走过去,问他:“你好些了吗?” 北舟把很乖很乖不出声的封泽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诚实地回答:“很不好。” “北舟,你是哪里不舒服?” 北舟笑看着他,又顾忌着封泽在,轻声问:“昨天,南柳和你……大概是昏了头。拾京,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她没退路了。你说,我要怎么办?” “你怎么了?” 北舟不答,又问他:“我闭府了多久?” “……断断续续的,没过几天就要闭府一次,之后你要睡好久,南柳也不让进,你睡觉闭府后,阿泽也要到宫里去住。听说你昨日醒了,南柳就让我来看看你。她好忙,抽不出空来……” 北舟说道:“我放心不下她。” “为什么?” “……她现在,脚下可能都是坎坷,又加上一直未消散的迷雾……我怕她失了方向。” 拾京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要怎么帮她?我能帮她吗?” “你……或许可以。”北舟声音微弱,“但现在能帮她的,还是我……” 拾京点头:“对,你身体要是好起来,她就不会这么愁了。你的药,都不管用吗?” 北舟无力地笑了笑。 “不管用,是时候……停药了。” “你换药试试看?” 北舟点头:“会的……我今日会去同他们说,确实该停了。” 他慢慢换了个姿势,抚着女儿,问拾京:“是不是,我也需要祝福你?” “你知道?” “你问我妻子要了祝福,刚刚有人告诉我了。”北舟轻笑着叹了口气,“拾京,要和南柳好好的。和你在一起,她很开心。” “谢谢,北舟,你也要好好的。” 北舟闭上眼,不置可否地弯了下嘴角,未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更。 二更晚上七点左右。 谢谢大家的份子钱和车票……咳,车技是不是还不错? 改了下错别字 ☆、第56章 婚和爱不是一回事 火铳制造办门口,傅居蹲着, 叼着根野草, 仰着脖子望着天, 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尽的惆怅。 听到街角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后,他慢慢转过脸,看着拾京走近。 拾京去过王府见过北舟后, 没有刚出门时那么开心,懒懒抬起手给傅居打了个招呼,走过来。 傅居吐掉野草, 正要说话,听到有人叫江公子。 拾京一点反应都没, 还是傅居抬起手指了指小跑来的人, 说道:“找你的,去问问什么事。” 听人称呼自己江公子, 拾京总觉得别扭。 但之前拜祭认干娘, 确实也是自己同意的。 其实,直到现在, 拾京也不知道为什么拜昭王为师,必须要认江蕊这个干娘。 喊他的是刑部的官员, 说是张河山的案子结了,他掏出个案宗给拾京看了, 拾京问:“他人呢?” “偷盗罪,五十两数目不少了,案子和人都已转至州县, 昨晚定下后就启程押送走了。” “他女儿呢?” “带着呢,放心放心,都有人照料。” 拾京又看了眼判决:“苦役三年?” “是。” “那……我那张银票?” “还余二十三两。”官员说完,又补充道,“张河山花掉的二十七两,我们已经追不回来了。” 拾京虽然添了一个江姓,但平日里大家都是称呼他名字,这个刑部官员比较实在,一口一个江公子,叫的拾京又别扭起来,把案宗还给他,说道:“谢谢……那,二十三两我去哪拿?” 官员说:“张河山剩下的银两,包括一些碎银,能用的物件,我们都查封扣押清点了,估计今晚就能送到您府上去。” “多谢。” 拾京返回制造办,傅居倚在门口双手抱胸,也不知是讽是愁,说道:“……二十三两,你就为了这二十三两,骗我要去听我娘的公讲,在皇上面前大闹……你吃什么长大的?脑袋是跟常人的不一样吗?值得吗?你可知,换了别人,昨天闹那么一出,都得打回原籍服苦役去。” 第62节 “可本就是他错。做错了事就要清还,值不值得,我自己说的算。” 傅居叹息一声,招手让他跟自己进去。 “我有话跟你说,你来。” 两个人走到制造办后院,傅居找了一处僻静地,让拾京坐下来。 拾京依言坐下来,却不听傅居说话,他抬起头,发现傅居抱着胸,耷拉着肩膀,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拾京在他的沉默中,哦了一声:“你是想说,你,还有那个陆泽安的婚事是不是没戏了?” 傅居撇了下嘴角,一脸不高兴,回答:“我委屈。” “南柳又不喜欢你,不跟你成婚,你有什么好委屈的?” 傅居说:“我委屈,而且你……你先别高兴。我这是在等消息。” “什么消息?” “今后,是我要养着你,还是陆泽安要养着你。”傅居说道,“但根据我爹昨晚的反应来看,可能是我要养你……” “你们早没戏了。”拾京直截了当说了出来,“我跟南柳昨晚成婚了!昨晚,这事已经定了。” 傅居苦笑:“所以,这就是我委屈的原因。我跟你说,你们苍族那套根本不管用,你再怎么想,那也是你自己想的,按我们这里的规律来,你昨晚连私定终身都算不上。也就是公主在大婚前先有了外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变。你的什么誓约还是定情之类的,统统都是儿戏。” 这话听起来很是扎心,拾京皱眉思考了好久,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她还是要大婚?但不是和我?” 傅居点头:“而且会更快,估计今天就要下旨。” “为什么?” “为什么?昨天皇上都要气疯了,你俩躲侯府不管天不管地的恩爱,我爹跟陆泽安他娘急的连夜进宫请奏,事情到了这一步,能做的就是尽快表态请婚旨,这样才好公开给你安排个去处,平息昨日公主搅起的风波。” “去处?” “对。外子如外室,大家心知肚明但不能上台面。养外子就得偷着养,这样一来,外子死了还是伤了,激不起半点水花,无人在乎也无人知晓,即便是公主,想防都防不住。所以,昨天公主那一跪,整个十三州就都知道了,她是想立个原本只配当外子的无籍之人当王君。但这事肯定没戏,她自己也知道,她这么行事,就是为了把你这个外子摆到台面上来,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得好好活着,这节骨眼死了或者病了,不管是何原因,都得算到皇上跟将来的亲家身上,所以,公主昨天,是给你留了条活路,将来你的前途,自然是平坦的,不管最后定的是陆家还是我家,都不能为难你。虽然……公主就这么摆出来不太光彩。” “成婚而已,何必如此复杂?”拾京恼了,“喜欢还是不喜欢,就这么简单。为什么偏要把不喜欢的往一起凑,还要说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理由!难道你们外面的人成婚,家世背景杀不杀光彩不光彩全部都要考虑,可就是不考虑喜不喜欢?” 傅居平静道:“我就知道,跟你说你也理解不了。你融不进外面这个世界,你爹教的再好,你也是野林子里的人,想法和我们不一样。” 拾京平复了会儿心情,想着他刚刚的话,问他:“傅居,你说,多半可能是你,从何得知的?你父亲说的?” “我虽比不上陆泽安合适,但傅家比陆家要合适的多。公主现在没多少经验,比起王君帮衬,家族帮衬更有用些,她今后能不能用得动人,靠的就是这些。你可知,关山秋是我母族的姐姐,关阁老是我母族长舅,我父族姑姑是北三州总兵孙临,与骄阳将军是母族姐妹,总而言之,这些延着顺下去,就是张人网,傅家并不只有我父亲,最重要的是,我们都是皇帝亲党,和以前的封家有千丝万缕联系……我之前想错了,皇帝若是觉得我不合适,早下婚旨给陆家了,一直拖到今天,就是因为……她虽觉得我不合适,但我家可是比陆家要合适的多。” 拾京听得目瞪口呆,“陆泽安家……” “差不了多少,我们这里都是这样,盘根错节的。要说区别,可能就在于,陆家是新党,这二十年才起来,我家就不同了,延文帝时起家,到现在有一百多年了。” 拾京沉默半晌,下结论:“所以你们大婚真的是什么都考虑,唯独喜不喜欢不考虑?” “不错。”傅居低声说道,“她要做储君,将来要接帝位,比起喜欢,她更应该考虑的是如何坐稳这个位置。她若是实权在握的皇帝,那她和你大婚,立你为帝君都无所谓,因为她可以,她不需要考虑帮衬。但她现在什么都没有,若是空坐上储君位,皇帝一撒手,这个江山,靠公主自己是坐不稳的,这种情况下,你这个无家世又不能帮她的男人,能做什么?又凭什么当王君?喜欢吗?情爱都是取悦无知百姓的,在位者若只顾情爱,将来只会让后世嘲笑。” 傅居第一次把话说这么透彻刺骨,他看拾京的表情,知道他是听明白了。 傅居接着说道:“皇上昨晚震怒,就是因为……公主别的本事都没学会,唯独为了一个情字,就敢出此下策,简直是让天下人耻笑。皇上有易储之心,可要立的储君却是个要为情下跪的人,你觉得,谁会服她?” “别说了……”拾京站起来,他明白了最近南柳为什么眉间总是带愁,看他的眼神为什么总有一丝愧疚,“别再说了。” “拾京,我还是那句话。”傅居深吸口气,鼓起勇气说了出来,“你们私下里定的都不算。她往后要怎么待你是她的事,但如果婚旨下到我手里,我真的不会给你留半点位置。我们是合得来,在火铳一事上,我也欣赏你,但我不会给你留情面。外子就是外子,我们这里,以婚姻为准。无婚姻,管你喜不喜欢,有没有情分,统统都不被承认。你做好觉悟,若不想规矩当个外子,受我管教,那就想好自己的出路,早点离开。” 傅居直白。 往日都懒得说,今日是真的委屈,把话全说了。 拾京淡淡瞥了眼他就收回了目光,脸上看不出生气也没有迷茫,只平平静静的站着,似是在消化傅居的话。 傅居揉了揉额角,看到他身上的九瓣莲,狠了狠心,决定一次性把话说尽:“还有你身上带九瓣莲的东西,不能戴了。” 这句话让拾京不得不问他一句为什么。 傅居说道:“我早跟你说过了。九瓣莲不是谁都能戴的,王君王妃才有资格用,大婚后……你可以留着它,但你不能戴它。” 拾京怔了一会儿,问他:“所以,我不能和南柳大婚,是因为我没有家世,帮不到她?” “嗯。”傅居想了想,稍微软了语气,半安慰道,“家世出身这些只能靠运气,你改不了,不是你努力与否能改变的。所以你也别……别太在意这方面。没办法就是没办法,只能说……你看开吧。” 拾京把他说的话,仔细又想了一遍,问他:“那之前,昭王收我做徒弟,江阿娘认我做儿子,是什么用意?” 傅居道:“那是皇上给公主的一个信号,让她安心大婚的意思,皇帝早把你安排妥当了,虽不涉朝政,但对外子而言,给你抬得身份足够了。可惜公主不满意,她可能一心想让你当王君……” 这才惹怒了皇帝,把事情闹到这一步。 拾京慢慢挪步到院子里去,回过神才发现,制造办的官员们早就到了,昭王今日也来了,可能是听到了昨晚的消息,见他从后院出来,急急忙忙转着轮椅过来。 拾京停在他面前,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震惊,有原来是这么回事的恍然大悟,但最多的,是无可言说的难过与失落。 出了林子后,被人瞧不起,被人骗,生病受伤,被人抛弃,这些都是还好,悲伤过去后,痛也就痊愈了。 真正重伤他的,是出了林子之后,始终无法真正理解外界,无归属,无家,以及……现在的失落和难过。 欣喜之后,便是巨大的打击。 原来,是这样…… 外面的人都知道好多道理,读过好多书,也都乐于谈情爱和谈矢志不渝的感情,可到头来,却在真的谈及情爱和喜欢时,说的都是家世,资格,现实…… 原来,喜欢和在一起之间,还横亘着无奈。 原来,世间所有情爱,都无简单一说。 喜不喜欢,爱不爱,和能不能得到,能不能在一起,中间隔着一道鸿沟。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跨过这条鸿沟的,比如他自己。 拾京低垂着眼,好久之后,他对一直担忧看着他的昭王说:“王叔,我心里难受……” 南柳曾经说过,她怎么称呼人,他就怎么称呼人。 所以,他叫昭王王叔,昭王也很喜欢拾京这样叫他。 昭王拉着他的手,也不知该说什么,他甚至不知道傅居和拾京说了些什么,只当他是因为昨天的事,心里不好受,于是轻拍着他的手,聊表安慰。 傅居默默退开,继续蹲在制造办门口,惆怅望天,心中焦急地等着宫中的消息。 已快正午,婚旨还未到,也未听到陆家那边的消息,可能是公主和皇上又吵了起来。 南柳的确和皇帝吵了起来。 她今早刚进宫,皇帝就甩给她一张拟好的婚旨,就差一道章了。 “母皇,整个京城的百姓都知道我昨天为谁跪求婚旨的,今日母皇若是把这道婚旨公之于众是丢了皇家的……”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皇帝摔来的茶杯打断:“这是你的责任!不是你耍心眼来逼朕的把戏!丢脸?朕最不怕的,就是这两个字!!国家大任和丢脸之间,你只能选国家大任!!你是将来的储君,你的婚事,由不得自己!若要怪,那就怪你自己多事,偏要把那个村野乡子带回京城!” 皇帝怒极,反而十分平静:“说什么火铳人才,你以为你那拙劣的借口可以愚弄朕吗?我大同十三州四万万百姓,最不缺的就是人才!!你倒好,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情迷,没想到,你长能耐了,还会给朕下套子了啊?!朕问你,你那心里,有没有装过大同的一角江山?有没有一丝半毫要担重责的想法?” 南柳艰难道:“我知道母皇的难处……但我不能连自己的誓言都违背……” 皇帝掀翻了面前的桌案:“闭嘴!在朕的国家大任面前,你的那点可笑的誓言算什么?!!封荣!朕告诉你,若不是我儿子……若不是他……你以为朕会将这龙椅给你?!你早二十年就被朕养废了!你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不像我,不像你哥哥,却偏要像那个可笑的痴情皇帝? 皇帝跌坐在椅子上,无力道:“朕早就对你失望至极,若有选择,你以为朕会想立你为储?” “我知道。”南柳流下一行泪,“就是因为我什么都做不好,什么都做不到,所以我才格外珍惜他,珍惜这份情……” 皇帝嘲讽一笑:“封荣,朕最了解你是什么样的人,你无主见,大事无魄力,小事多犹豫,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浑浑噩噩长到现在,碰到个新奇的,就愚蠢到要来跟朕谈喜欢,你也配?你自己摸着心口告诉朕,你这次是真喜欢,还是恰巧被捧到这地步,不得不假装喜欢?你害怕,朕早就清楚你什么想法,雨中求婚旨,呵,恐怕是演给自己看的吧?你是害怕,你害怕若是不去喜欢他在乎他,这世上就没你喜欢的东西了,你还是什么都不知道,连自己喜欢什么都不知道!” 姓封的,大多如此。平日里看起来和善,真撕破脸时,句句诛心。 南柳抬袖掩面,无法平静下来。 是的,她害怕。 皇帝在婚旨上盖上玉玺,道:“你愚蠢到连朕的意思都看不明白。你就是不为他跪,朕也不屑于动他,他还不配朕费那份心。拿好你的婚旨,想明白就点个头,去让他们宣旨。家国面前你给朕谈情爱?你连封泽那四岁小孩都不如!” 南柳泪滴婚旨,伤心道:“我不能……” “封荣,你现在没资格和朕讨价还价!”皇帝一甩袖,喝道,“京羽卫,去宣旨!”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明天更新时间还是不定,十点可以试着刷新一次,看看有没有,没有的话就是下午一两点左右了。字数依然是万字…… 祝食用愉快 嗯改了错别字…… 南柳跟北舟的爹是柳书名,没前朝帝的事……南柳妈生气是因为女儿性格越长越像前朝帝,什么都好,就是不适合皇位。 ☆、第57章 雨夜诉请 五月初二,正午时分刚过, 傅居回府接婚旨。 大婚定在八月二十二, 暑秋迎喜, 三日大庆。 街上都是四处奔跑恭贺大喜的人,拾京在制造办,将断断续续听到的话拼凑整齐, 知道的婚旨的内容和成婚的时间,一句话没说,坐下来磨线膛。 他眯起一只眼, 依照图纸标注,校对着线膛位置。轮椅声咯吱咯吱走近, 又停下来, 昭王爷费力说道:“你拿东西的姿势都对,可那锉不是那么用的……” 拾京慢慢把东西放下来, 看着地上铺开的鹿皮工具袋, 忽然问昭王:“我见过它们。阿爸有一个袋子,里面装的就是这些。他拿这些工具时是什么姿势, 我就学着他也这样拿,但我阿爸想不起这些工具是做什么用的, 所以,我也不知道它们都怎么用, 学的不好,王叔别怪……” 昭王微微松了口气,只要他还想说话, 就证明还能劝:“大婚的事……” 听到大婚两个字,拾京立刻抬起头,回答道:“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找阿爸的家人,并不是为了和谁成婚。” 昭王怔了片刻,目露心疼。 拾京像是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停地讲着自己这些天对于阿爸身份的推测。 “阿爸不是昭阳宫的匠人,而是火铳制造办的人。第一次来火铳制造办,看到他们用的工具时,我就有猜测。”拾京说道,“我问过李大人,还跟着傅居到黄大人那里找到了一份名册。火铳制造办人员流动不大,这几年只有三个年纪长一些的大人去世,往前数二十年,有一个叫裴古意的人去世。我上次认干娘时,祭拜的人就叫裴古意,你肯定知道他,都说你们关系很好。” 昭王捏紧袖角,让自己语气尽量平和自然地问他:“所以……” “他的墓是空的。”拾京拍了拍手上的粉末,看着昭王,“我听说,墓里只有他的衣物,并没有尸体。” “……是。”昭王说道,“他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书伴,前朝工部尚书裴家的独子,都是前朝旧事了……那时候想把火炮改式,往船上装载,落成那天,裴尚书试第一响,后座力太大,还炸膛了,他就那么去世了……当时古意还小,没断奶,我娘……我母皇她,就将他接进宫,跟我一起同吃同住……” “你俩感情很深?” 第63节 “三个。”昭王目露怀念,“还有前朝帝……我皇兄。” “到底怎么回事?”拾京放轻声音问他,“我猜过,知道他墓是空的后,我就猜过。但不是……如果是的话,雁陵就是我姐姐,可她不像。” 昭王像梦呓一般,呆呆重复:“不像?” “她的眉眼不像江阿娘,那就应该像她父亲。我阿爸不长那样……” 原来他是这般推出的不是。 昭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和他说这些。 “我问过江阿娘,裴古意和你一起在凉州制造办的时候,遇到了大火。可火再大,也不会把人烧没,没找到尸骨,会不会是因为他还活着。江阿娘跟我说……陵墓中埋了好几具尸骨,因为分不清哪个是他,所以全都下葬了。” 昭王黯然神伤,点了点头:“是……是这样的。” 拾京问他:“我阿爸是不是和这事有关?你们其实知道一些事情的,你们应该知道的。不然不会这样对我,我感觉得到。” 他很敏锐,虽不知情,却能找对方向。 昭王既欣慰又悲伤,缓缓摇头:“你不要再乱想了,没有的事……” “王叔……”拾京低落道,“我是来这里找阿爸家人的,找不到也没关系,哪怕他家中人都不喜欢他,不想让他魂回故乡,这些都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阿爸叫什么,当年他是怎么到云州去的,又怎么会从神女崖上摔下去……我只想知道这些,难道这些都不能告诉我吗?” 昭王又是一阵哽咽,拾京见了,叹息道:“每次我提起阿爸时,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是知道他的。王叔,我不能和南柳大婚,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她有她的事情要做要承担,我也有我的事情做。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阿爸的家人,若是找不到,又什么都不知道,我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拾京很想告诉昭王,苍族他回不去了,他已经被驱逐了。 他在来京路上,终于想明白,愿意剖出喜欢和真心,和南柳在一起,慢慢搭起新的家。 可这个想法,刚刚也破灭了。 “若是连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拾京自语道,“那我这些年的坚持和期盼,都是为了什么?” 昭王的理智濒临崩溃,他拼命抑制住自己,抓住拾京的手,悄声说道:“好孩子,好孩子你不要再说了……你来,我和你讲一句话……只一句。” 昭王在他耳边,说道:“你别着急,他们去打探消息去了……等他们回来,会有人告诉你,你阿爸是谁……你不要着急,也不要再问,好不好?” 拾京惊讶:“谁去查消息了?去苍族吗?可是……他们可以来问我啊!” “就快了,就快了……你说的话早已说完,现在他们需要找到证据确认……”昭王安抚道,“所以你千万不要着急……” 黄昏时分,又下起了雨。 拾京回到侯府后,江蕊把他叫去,一起吃了饭,不痛不痒地劝了他几句,饭撤下后,拾京突然问她:“裴古意真的死了吗?你没看到他的尸骨,你会信他死了?” 江蕊坚定道:“死了,我确定。见不到尸骨,不代表人还活着,在我心里,他早就死了。” 江蕊恍惚了片刻就恢复清明,问他:“你找阿爸,是找到他头上了?” 拾京点头:“我有猜过。” 江蕊笑道:“你不必往我侯府猜、往姓裴的身上猜,你阿爸绝不可能姓裴。” 她说完,起身离开,留拾京一个人揣摩着她这句话。 雨又大了些,拾京不敢想今天的婚旨,也不敢再想之后怎么办,想起这些,心尖就像锤子砸着锥子,一点点往血肉里面扎,钻心的疼。 他把图纸拿回了侯府,铺开在桌子上,一点点擦着多余的线,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图纸上来。 桌上放着刑部的人送进侯府的二十两银票和三两银子,还有一些能收回的小杂物。 拾京盯着这些东西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叶老板的话,如果京城待不下去了,就回去,到他的茶楼里做工。 拾京发了会儿呆,把它们塞进了柜子里。 “还能撑……”他想,“昭王说很快就能知道我阿爸是谁了……我在京城还有事做。” 而且,他要做的火铳,已经拿来做好的式样了,明日雨停了,他就试枪。 拾京拔亮灯,把图纸上的数字,一遍遍算好校对好,舒了口气,为防止自己乱想,决定睡觉。 关窗时,见到雨雾中,院子那头的灯光,怔了好久,慢慢开了门。 那个披着蓑衣,提着琉璃灯,默默站在院子那头的人是南柳,他知道的。 他总是看一眼就能认出她。 “怎么不过来?” 琉璃灯的灯光慢慢晃动起来,朝这边走来,却又犹犹豫豫地停在了廊下。 拾京三步并作两步,跑下去,把她拉回了屋,南柳却扒着门框,没敢进。 两个人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隔着一道门槛,沉默不语地对望着。 拾京打破沉默:“不进来?” 南柳垂眼避开他的目光,半晌小声说道:“不进了……我身上都是雨,滴的到处都是。” “你一个人?” “嗯……我……一个人偷着来的。” 拾京轻轻嗯了一声:“现在……连和我见面都要偷偷摸摸,不能被人知道吗?” 南柳不知道说什么好,垂着头,鼻尖发红。 “对不起……” “我又不伤心。”拾京给她笑了笑,“我是苍族人,无所谓婚誓婚约这些……倒是你,肯定不好受吧?” 南柳眼角微红,没有说话,只是含义不明的摇了摇头。 “你其实从见到我开始,就知道我肯定不能和你成婚,对不对?” 过了好久,南柳回答:“是……” “那你说喜欢我……当时是认为我是苍族人,无所谓这些,喜欢了就带在身边,不必给誓言,是不是?” 南柳使劲摇头,又觉得他定是不信,无力道:“……没有。” 她想到了肯定不能和他成婚,但她逃避了这些问题,仿佛,能欢喜一日,那就欢喜一日。 “若是之前,你这么做我也不觉得难过。可你给了我誓言,给了我承诺,这些我都戴在身上,也都记得……你既然做不到,为何那时要与我做约定?” 南柳吸了吸鼻子,声音微小的说了一句:“我错了……” “八月成婚?” 南柳点了点头。 “……你定下了,就是他了?” 南柳揉了揉眼睛,蔫巴巴地点了点头。 “那我呢?” 长久的沉默。 拾京眼中的光又暗了些,自言自语道:“原来……你还没想好……” 是啊,连他都没想好自己该怎么办。 拾京走过去,慢慢抱住她:“你这样,特别让人……让人恨。在苍族,给了誓言又做不到的,是要受惩罚的……” 他放开南柳,一件一件,摘着身上的银饰。 “拿回去吧。” 南柳红着眼,说道:“我已经给你的……我不能收回来……” “誓言你做不到,自己的感情自己没办法做主,那就不要许诺,收回去吧。” 南柳狠狠擦了眼泪,抬头说道:“我说过的话,立过的誓言,就如同送你的这些东西,一件都不能收回。” “你能怎么办?再跪到雨中,求你母亲收回她说过的话吗?”拾京的平静终于撑不下去,裂开了口,他差点哭出来,忍着泪问她,“傅居跟我说过了,这不是你能决定的,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但我也不要你的誓约了,你不是我阿妈,你要考虑的很多,不是把人藏起来就能做到永远在一起不分开的。南柳,我不要你为难,你把你的誓约收回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不会有这么难过……我是苍族人,喜欢过就足够了,没有誓言,我喜欢的姑娘和谁在一起,和谁生孩子,我都会祝福的……” 南柳控制不住,终于痛哭起来:“连誓言都收回的话……你跟我之间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求你……不要这样……” “本就什么都没有。我来昭阳京,是来找阿爸的家人,不是来喜欢你的。你承诺过,要向我阿妈对阿爸那样,这一生就我一个人,但你做不到。既然做不到……那就把喜欢收回吧,留着也没用。” “拾京……拾京你给我点时间。”南柳见他拿着长锥要撬开锁心环,扑上去死死抓住他的手,几乎是哀求道,“你等我好不好……” “婚旨也是誓言,你违背了一个,还要去违背另一个?” “那不是我的誓言。”南柳夺下他手中的长锥,远远扔出去,“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我和傅居,彼此之间都不喜欢,也从没有什么誓言,婚旨不是我下的,那不是誓言,和你不一样……和你不一样。求你别这样,不要这么和我讲这些话……我喜欢你,从来就只对你一人说过……” “我从懂事起……就像活在迷雾中,看不清方向,不知道该做什么,遇到你时……才能在雾中见到一丁点清明。我想弄明白我为什么活着,为情也好,为你也好,我只想弄个明白……我不在乎什么储君皇位后世耻笑,我真的不在乎……你等着我,我会给你个交待,你等着我……” 拾京垂下手,犹自愣了会儿神,忽然抱起她,关上门,密集的吻如门外的雨,落在南柳身上。 “好,我等。” 南柳回应着,低声叹道:“总会有办法的……我不会委屈你的……”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课,所以第二更晚上十点左右更新。 这章码哭我了…… 其实后面有开车,你们自己脑补上车吧。 那啥,份子钱和药钱,我明天集中大感谢……最近后台网速慢的一直404,看不到投雷手和辛勤的植树造林人。先大感谢一下……谢礼就是脑补车,你们慢慢坐着。 还有!!别误解上一章。 皇帝不是刻意养废南柳的,谁会刻意养废孩子啊!!那是气话,气她不像北舟也不像自己,不能担大任。 ☆、第58章 三年 南柳出宫时,跟左右说的是到王府看北舟, 因而她不敢在侯府待时间太久, 怕给正在怒火中的母皇火上添油。 偷摸从侯府侧门出去后, 南柳刚掀开车帘,就听到里面一阵喝风的咳嗽。 “北舟?!” 北舟散着头发,脸色白的像纸, 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半躺在马车上,见她进来, 慢慢笑了笑。 南柳怔了一下,总觉得他今日和之前有哪里不一样。 现在, 她没办法感觉到北舟都在想什么, 但仅存的那点灵犀,让她心中惴惴不安。 不过北舟的精神看起来还好, 而且, 脸上带着笑,似是心情非常好, 浑身轻松。 第64节 北舟咳完,摆手让她过来坐:“你来, 随我回府,今日就歇在我那里吧, 我有话跟你说。” 南柳连忙把蓑衣脱了放车外,自己收拾干净了才挨着北舟坐下来:“北舟,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知道你肯定心有愧意, 会到侯府找他。” 北舟看南柳的眼神像看不懂事的封泽一样:“我现在都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对人对事都是什么感觉了……不好,不好,你看这才几天,没我管教,你就失心疯了。母皇今天肯定被你气到了,婚旨都下了,你若是不去跪,不逼母皇,她能这么快给你下旨吗?这是要杀杀你的痴气……这次……这次连父君都不想管你了。” 南柳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突然发觉是自己自作自受,想明白后更是委屈,拽着北舟袖子,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北舟跟哄孩子一样,轻声哄着她:“你总要长大的……跟我回去,你好好歇一晚。南柳啊……真傻,你做决定之前问问我,我能不帮你吗?唉……何必要如此,你看,到现在这个局面,其他事小,让母皇对你失望误解事大。” 在他身边,南柳才会试着说出内心真的想法:“可我不想……” “不想当储君?不想长大吗?”北舟吃吃笑起来,很是开心的样子,拽过自己的袖子,跟她说,“可我不能一直带孩子呀,你别犯懒,你只是不想做,不想承担,我都知道的。但是,南柳,以前是有我顶着,你可以迷茫,可以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有大把时间找你想做的事,找不到也没关系,重担我挑着,你是自由的。但哥哥现在撑不了了,母皇和父君也都不是盛年,你总要帮他们分担些愁。现在,朝局虽稳,但母皇改朝换代毕竟才二十年,冯党和神风教死灰复燃后燎原,烧到十三州各地也是有可能的。以后,我们这封姓江山能寿多久,靠的是你,以及以后的封泽……你若做不好,那今后只能坐在龙椅上面对不停歇的风雨雷鸣了。南柳啊南柳,你想让我妻女,我的父母以后都活在风雨飘摇中,无法享太平盛世吗?” 北舟的话似千钧压上心尖,南柳呆望着前方,眼神涣散,沉默了好久,才喃喃道:“北舟……为什么封泽才四岁,她要再长些,哪怕八岁也好,八岁……八岁就能立储了……我给她当辅政,我一心一意辅佐她,到时候就算重担压肩我也不会逃避,起码……我不用为了皇位安稳和不喜欢的人大婚,负了我喜欢的人。” “又打我女儿主意。”北舟闲闲瞥她一眼,换了个手,让她拽着另一只袖子安神,淡淡道,“现在让封泽那么小的毛孩子当储君,不就是说我朝无人了吗?你若让我女儿出面,神风教的那些人一定高兴坏了,肯定认为你不成气候,才会让封泽四岁接储位。南柳,你可知,母皇为何这么着急让你大婚?” 南柳回神,乖觉地点头:“我知道。北三州这些天一直有消息传到昭阳京,我看了母皇案上的呈报,说北三州的神风教教徒,有数的,已有五万之众,他们现在想拥立神风教的一个什么真昭王之子当皇帝,在北旧都自立为王。我知道母皇现在其实很着急,所以她想拿我的婚事安民心,也让傅家与我封氏共荣辱,北三州军权此时不能出半点马虎……” 这不是很明白嘛,北舟笑眯眯的点头,又问她:“你知道,若是全线开战,就我们现在国库的银子,能撑多久吗?” “九军用度可撑……半年。”南柳说完,又抢着补充,“可是不能这么算,历朝历代要是全线开战都不会宽裕……” 北舟只是摇头:“我只是让你知道,我朝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不战就能解决问题,是最好的办法。长线无战,可这些年,小战何时停过?明月舅舅三年多没回京了,南柳,你应该知道,母皇并不是因气你才下的婚旨……这时候,你不能成为变数。我身体垮了,你的婚事就不是小事……” 南柳小声应道:“我知道。” “那你知道,朝中还有多少想与神风教分一杯羹的旧党吗?” 北舟的这句话惊到了南柳:“朝中竟然还有旧党?!” 北舟轻轻嘘了一声,凑到她跟前,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名字,其中一个惊到了南柳。 南柳突然睁大眼,不敢相信地看着北舟:“怎么会!?” 北舟表情淡然地说:“怎么不会?他们都是变数。我朝二十三年,母皇在朝政中还不能做到得心应手,每一步都很小心,就是怕这些变数。这么说吧,神风教根本就不是大敌,我们最该提防的,从来都是内部。” “可陆笑汝……” 北舟轻轻咳了几声,依然语气平静地说道:“她是能臣,也是狐狸,想得两头好。朝中这些人不在少数。神风教不成气候,她们就还是我朝能臣干将,但若是你不成气候,她就要做下步打算了……我还能撑时,母皇有想过用你稳她,是真心考虑过你和陆泽安的婚事。但……母皇终究还是不忍心,不愿用你的婚事稳陆家。再说,我现在出了意外,你就是以后的储君,从我出事那天起,你的王君就不会是陆泽安,陆家太不安全。何况,现在的你一点经验都没有,用婚事稳陆家,可能更危险。母皇虽看不上傅居,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傅家才是最稳妥也最安全的。你要懂我们的苦心……” 南柳半晌没能反应过来,尚在震惊中:“她竟然……” “小孩儿,你不是不懂……以后提防着陆家。母皇和父君都知道,我这是特地给你提个醒。如今,你的婚事落在傅家,陆家用你当跳板掌权的心思就落空了,接下来他们最好没什么动作,要是有……好日子就到头了,你不能再单纯下去了,要快点成熟起来。” 北舟说完,郁郁叹口气,扶着她下车回府,秉退侍人,让南柳提着灯,他撑着伞,拉着南柳缓步走在雨中。 南柳半晌无话,这才完全知道了,到底为何要拉陆家来她这婚事中遛一圈。 她握着灯,走了一会儿,抬头见北舟的脸色,心中微痛,说道:“北舟……招医圣旨还在,肯定能找到神医,你好好活着,不止三年,你还能长命百岁。” 北舟淡淡笑道:“算了吧,你心里清楚我这身体现在怎样……南柳,哥哥还是那句话,你不能在逃避了。我懂的,你都懂,你不是不会,而是不想。朝政大任,你不是不能扛,而是不愿挑到肩上。” “我不想为那些……抛开我想做的,我想要的……” “南柳,那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北舟的脸在雨雾中,无血色的白,精神气儿像如纸一样的薄,似乎会受到这落雨惊扰而消散,他慢慢说道,“你说,你想明白了吗?我比你长了半个时辰,我从小就知道了自己方向,我有我要做的事,是不是就因如此,才让你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南柳没说话,依然紧紧捏着北舟的袖子,眼中析出两簇光,慢慢从眼底燃起:“我已经找到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北舟叹息:“南柳,情爱……不是。” “算。”南柳道,“情爱也是。” 北舟沉默半晌,走到花厅,慢慢沥伞上的雨水,拉着南柳进去,一盏盏点燃灯,他做完这些,才似想完要怎么说,慢慢道:“好,算它是。可你要拿什么守你这份情?” “我是要守着份情,但……”南柳深吸口气,闭上眼,轻问道,“我要守他,而且我现在知道要拿什么才能守住这份情,可要是这样,接下来的第一步就是要先伤他,违背誓言,做一个薄情寡义之人,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北舟从侧堂取来一壶茶,慢慢倒进杯子里,没有回答她。 南柳缓了一下,看着他沏茶,并未在意,又道:“北舟,我知道的……你也在骗我。婚旨下来后,我这辈子无大事不得废君。自古以来,除了延明帝,哪个敢立二君的?而且,我不喜欢傅居,我不会立什么混蛋二君。傅居也知道,他和我成婚也是迫于婚旨和责任……这样的关系,我们能维持多久?五年,十年,还是二十年?到头来,我两边都对不起,我哪个都辜负了,我这是在逼拾京委曲求全!” “那你说,怎么办?”北舟微皱着眉将茶喝尽,放下杯子,把茶具挪过去,似是没打算给南柳沏茶,自己坐下来,淡淡道,“婚旨已经下了,明日你要到傅府言喜,这就是定了,你跟我说,你什么打算?” 南柳看着跳跃的灯花,说:“……我装病吧。” 北舟满眼笑:“你现在就病的不轻。” 南柳扑过来,把脸埋在他怀中,闭上眼,不再说话,静静的呼吸。 北舟道:“你喜欢他。” 南柳脸埋得更深了一点。 “我知道,你那天,心中的欣喜,我能感觉的到,不会假。我很高兴,你知道了真正的欢喜是什么……”北舟摸着她的头发,“南柳,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之前,我们愁喜同担,但现在我已经感觉不到了,你的苦楚你的欣喜,我都感觉不到了……” 南柳一僵,连忙抬起头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北舟沉默好久,才缓缓说:“南柳,我知道我这半条命从哪里来……我不能让你们再这样做了。我终于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南柳一愣,忽然明白了他在说什么,又气又急:“是谁告诉你的!!” “我一直在怀疑,直到上一次,我看到了。上一次的那孩子我之前见过,可他死了。”北舟眼中浸满悲伤,“我不能这样,南柳,我不愿这样活着,命是什么,我就接受什么,人都会死的。” “你不能!”南柳急哭了,紧紧抓住他的衣领,“谁都好,但你不能!!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存这样的心,想都不能想!” “你理解我。”北舟说道,“这世上,只有你知道我想什么,知道我会为什么悲伤,会因为什么难过。” “北舟……北舟不要,北舟你想想母皇和父君,你想想我,没有你,我怎么活?你想想秋姐姐啊,想想阿泽……你有女儿,你为了他们,为了我们,就不能……就不能忘记那些,你活着……活着好不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 南柳紧紧抱着他,不敢松手。 北舟笑了起来:“我怎么能让你背负这些,你的心本就已沉重不堪,不能再背人命债了……南柳,哥哥给你指条路……” “不要!不许说!!”南柳捂住他的嘴,“你再说一句,我就让母皇把你锁进宫里,强灌也行,我不许你死!” “晚了。” 北舟轻轻把她的手拿开,笑道:“我喝了灯灭,现在眼睛开始疼了……” 他这轻轻一句,南柳的魂魄都飞走了,声音飘渺,神情呆滞:“什么?你说……什么?” “所以,你现在听我说。”北舟按住她的发顶,轻轻拍了拍,笑道,“你婚旨已下,储君薨,母皇不会立刻易储,有傅家在,北三州暂时也乱不起来。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会的,你都会,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我做了,你不想,但现在……你不能逃避了,你要去担下这个责任,你是大同的公主,你姓封,以后,哥哥想做又做不了的,你要替我完成。” 南柳今日的泪,快要流干了:“北舟……什么……你说什么?什么是灯灭……你说啊?什么是灯灭?!!” 北舟继续说道:“这时候走,不是好时候,但我不能再拖了,我不能让母皇和父君一错再错。你听好,哥哥给了你三年时间,储君死,三年避喜,婚旨虽下,但可不同傅家完婚。这三年,你好好照看我女儿,关阁老和梁师之前如何教我,现在就会如何教她,你要用这三年想明白,若是要拾京,要你们这段情,那就不要储君位,傅家自会请旨撤婚约,到时候,你就立我女儿为储。如果你要的是储位,封泽我不担心,你肯定会对她好的。我要你保证的是,三年后,你好好安置关家,给关山秋一个交待。我对不起她……” 他的这些话,如同黑雾中伸出无数利爪,南柳心似被撕裂,痛彻心扉:“封策!你想做什么?!你到底在说什么!闭嘴!” 南柳已经失了主意,惶惶大喊:“太医呢!!府上的医师都哪去了?!” 北舟放开她,笑了起来:“我都遣走了,你叫不来人的……南柳,这是最好的方法。而且,我不想活了。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北舟淌下两行热泪,泪再滴下时,变作两行黑血。 “怎么能这样活着,我有留恋,但我不能如此。母皇和父君都不知,但你知道,这么活着,我有多痛苦。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朝政上……该说的,该做的,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二十年来,我如何想如何做,你一直知晓。你就是我……南柳,你能做好。” 南柳抱头大哭:“北舟……你好心狠!”她跪在地上,伏在他怀中,恸哭失声。 “不能……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北舟带着笑,慢慢说道:“我不是死了,你应该知道,只要你活着,我就活着。你就是我……我们的感情一样,我们心意相通。所以,南柳,你所想的,我都知道。哥哥离开之前,总要送你些什么……恰巧,你看,送你三年,你不必为此事再担忧,只要你肯,你可以做很好,之后,再不必为此惆怅,再没有什么事能让你委屈无力……” “北舟……你难道放心阿泽……放心秋姐姐吗……你怎么能这样,我只求你活着,我不在乎你是如何活过来的,我不在乎……” “不,你跟我想的一样。你不能装作看不到……命都是一样的,不能你在乎的才是命。你不能逃避……什么都好,不管你想不想,只要你去做,我能做到何种程度,你也可以。南柳,母皇和父君都不知道,你很好,一点都不懦弱无能,你如果肯担,你会做得很好。我没命做的,没命看的盛世安宁,你要替我做到,替我看到。你明白了吗?” 北舟说到这里,微微打了个颤,南柳连忙抱住他,轻轻叫了声哥哥。 北舟摇头:“灯灭不疼……不必紧张我……我用它泡茶了,你忘了吧,我们儿时在昭阳宫挖到的深宫密毒,我拿来用了……别怨我,我终究是和你亲,这么残忍的事,让你看着……” 他十根手指开始渗血,身体抑制不住的抖动起来:“好像……有点吓人……南柳,多活这些天,已经足够了……你要好好的,替我活着,替我照看我的亲人……” “北舟……北舟……” 南柳一声比一声绝望,似要哭出血给他看。 “北舟……” 她从未如此无助无望,她哥哥就这么抱着她,像是要远行的人,慢慢说着他离开后,家中需要她留心的,说这说着,又想起年少时的那些回忆。 北舟慢慢抬起手,已经看不清自己手上的血,缓缓说道:“命,就如苍茫天地之间的远行客,来过走过,总要归去的,总要回到云端,消失在天地中的……该还就要还,该回就要回……不舍游子的亲人们拖着不让走……总是不好的,我该回去了,让我安心一些……之前为我而死的那些人,记得,葬在西陵……我欠他们的,半条命还不清……” 只是,这样会让大家为他哭吧。 母皇和父君一定很伤心,还是在这个时候……聚贤楼盛会恐怕是办不了了,真是对不住。 风穿过窗楞,吹灭了北舟点燃的灯。 南柳撕心裂肺的哭声响起,她捂着心脏,那里撕裂的疼,似要生生将她的魂魄撕去一半,一同带走。 “北舟……” “北舟!” 她抱着北舟,哭成了泪人,泪中带血。 “哥……哥哥……哥哥……为什么啊……哥……求你……” 南柳身上,沾着苦艾味的血。 人死如灯灭。 灯灭,深宫密毒,慢慢燃尽,最后,似风吹走命魂中的那丝清明。 温柔的带走那丝魂魄。 “啊啊啊啊!!” 凄厉的哭声回荡在空荡荡的花厅里。 五月初二。 午时,大同公主封荣的婚旨昭告天下。 五月初二。 子时,皇宫响起钟声,大同储君封策薨。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我要去哭一哭了。 刀片什么的都寄来吧…… 第65节 ☆、第59章 风平浪静 储君亡故,五月初五的聚贤楼盛会不能再开, 各地学子只规矩参加了京考, 一切如常。 六月发榜, 紧接着是殿试问贤,自储君去后,公主一直抱病卧床, 直到殿试时,众人才见到了公主。 除了脸色带着些许还未褪干净的病气,其他都好。 她殿试主持的很好, 或者说,自她病愈以来, 经手的任何事情都做得很好, 在皇帝意料之外的好。 皇帝对她很满意,心中生出一种带着悲伤的欣慰。 南柳拿着前十的文章, 去找皇帝钦点。 她走着, 雁陵跟她报着其他事务,都说完后, 南柳问:“阿泽呢?” “还在西宫读书,今日是君上授课。” 北舟去后, 封泽不再回王府,由皇帝和帝君带着, 小家伙每日都很努力地读书,南柳看得出,她也和自己一样, 是在不顾一切,用尽全力的长大。 “拾京呢?” “还在制造办,上午殿试那会儿,制造办炸了三次。” 最近拾京好像在试什么新东西,和傅居一日三吵,吵完接着炸,炸完和好一阵,临到商议如何改进时,继续吵。 南柳问:“还没成?” “没成,他不满意。” 拾京最近侯府制造办两点一线,绝不给南柳添乱,每天靠裴雁陵给南柳传递消息,一开始,南柳病重起不了身,他传回的话也多,一日三餐吃的什么,哪个膛线可以了,哪个零件又不行了,包括每天在制造办见到了几只鸟,惊飞了几只鸟,反正事无巨细,能说就说,半个月时间,作为传话人的裴雁陵,语速生生被他逼的越来越快了。 后来,南柳从床上爬起来,心伤掩饰的差不多,出去见人办事都正常了,拾京每日报的东西就简单起来。 从今天一天都挺好,到挺好放心吧,再到安,越来越简洁,前几日似是知道了她每日派人看着他的事,索性什么都不说了。 大丧之后,制造办复工,拾京帮不上南柳什么,只能竭力把现在能做的做好。 读书一事,麻烦梁修远是不行了,他自己拿着书,在学算火铳制图的间隙,抽空问问昭王。 昭王会时不时的带些王府做的点心给他,有时候很好吃,有时候很难吃。 有一次,尝到味道奇怪的糕点后,拾京问他:“王叔,你不觉得这个味道很奇怪吗?” 昭王会高兴地说:“小时候,我们最喜欢的就是于嬷嬷做的糕点,你尝尝,童年的味道。于嬷嬷年纪大了,自己尝不出咸淡,做一些给你都是因为开心,你吃吧,其实不难吃的。” 因为烧伤,昭王自己的舌头也不太好使,只觉得是于嬷嬷口味拿捏的不如之前好。 拾京问他:“于嬷嬷什么时候开心?” 拾京决定要避开她开心的时候,不然太难熬。 “从我跟她说了你讲给我的那些……橘娘的故事后,她就很开心。” 虽然远去云州调查的京卫还未传消息回来,但在昭王心里,拾京一定是,不会有错。 昭王目光柔和的看着他,见他身上穿的衣服比之前更奇怪,问道:“你这衣裳……” 江蕊不是那种粗心大意不知道给他准备衣裳的人,制造办也有统一的官府和上工时穿的工服,可拾京天天穿着样式奇怪的,像是街上乞讨之人穿的百家衣那样的衣服。 一块一块拼接出来,衣服上的颜色撞的也很奇怪,都是些灰蓝,黯淡的褐色之类不太显眼的颜色。 拾京说道:“这是四色衣,之前受一位大娘照顾,她送我的。” 说起来,延半江那天刚给拾京扯了一块颜色鲜亮的品红色布,就听到了南柳大婚的消息,于是她把布送给了伙计,自己又扛着算命看相的旗到制造办门前坐下来,等着安慰她的傻儿子,结果人没堵到,晚上储君就没了。 这下好了,四色衣的颜色不能太亮眼太鲜艳了,延半江费劲心思扯了四块带花纹的,稍微带点颜色的布,一针一线做好收进柜子里,等拾京来取。 直到六月初,南柳病愈起身,拾京才有空想延半江给他做的那身四色衣。 拾京抽空跑去茶楼,延半江把四色衣给他时,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封策不愧是封晚云和柳书名的儿子,为了家国敢狠下心对自己,你看,上天都不忍,他这一去,消去了个大祸,估计好多人都要乱了阵脚了,这时候只要那小公主踏踏实实帮她娘理政,那封家的气运就还能再挺百年。” 拾京如今对政事也敏感起来,知道这些都与南柳相关,连忙问她:“阿娘说的是什么大祸?” “原本要有的大祸,因为聚贤楼会的取消,也祸不起来了,神风教那头,看来是没天佑啊,那个什么昭王少主已经逃出昭阳京了,不成气候,大势果然还在姓封的这头。” 拾京把话变了变,讲给了雁陵,说他最近听到有人说,聚贤楼盛会没开,实则是福,好像与神风教有关。 雁陵把话传给了南柳,南柳着刑部和大理寺对负责主持聚贤楼盛会的人一一查审,果然揪出了神风教细作,得知他们原本是想在聚贤楼盛会天下人才齐聚一堂的时候,揭穿皇帝矫召篡位的阴谋,并把他们真正的主子拥立为帝。 那主事被抓后,义正言辞骂皇帝:“你儿子是假储君,上天收了他的命就是警醒你,阴险小人!趁早退位还我们清明天下!!” 皇帝见到关山秋呈报上来的案宗,冷冷一笑,道:“他们神风教的那个教主,本是乡野村夫,靠坑蒙拐骗招揽香客,奉他为香主,以此不劳而获,冯翔兵败,窃国不成后,藏在那个教主家,也不知道都编排朕些什么,坐大后,现在一个个的,都恨起朕来,朕倒是奇怪了,当年熹帝让位的事,一个远在凉州的乡野村夫,竟比在场的大臣们都清楚?” 南柳接过案宗,看到那个人的供词,气道:“这些还都编的头头是道,什么,帝手不能提笔,口不能言,侧目示意柳学士代笔,本欲传位昭王尧,柳学士改笔写下母皇的名字,生生将熹帝气死……这都什么东西,他们以为是话本子吗?母皇,当年熹帝传位,除了父君,八臣都在吧?冯翔也在啊!” 皇帝压着眼中那丝怒火,说道:“那又怎样?从他想篡位谋反开始,给朕编排的谣言还少吗?!什么是冯不是封,封家买通八臣……你未出生那几年,谣言比现在还盛!还有什么火神佑,唱遍了十三州……” 说起这些,让人如何不气,如何不委屈?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气话说了两句,就不再提。 喝口茶平静了些,皇帝问道:“这次,朕听说,是拾京告诉你的?” 提起他,南柳微微露出笑意,点头说道:“是他听到有人说天不佑神风,盛会不开实则为避祸,自己想不明白,这才让雁陵来问我是什么意思。” 皇帝却忽然一笑,冷声道:“他身边跟的有你父君安排的暗门卫。” 南柳惊道:“母皇何意?” “他每日做了什么,跟谁见面,又说了什么,朕比你清楚。” 南柳疑惑不解。 皇帝道:“你的那些侍卫们,该好好调\教了,不然,每日靠雁陵给你说的这些话,你是看不全他是什么人的。” 为了不刺激傅居,拾京脖子上的九瓣莲也用布条缠了起来,但朱红发带还在头上缠着,因为发带尾端的封荣二字,无人敢让他摘。 殊不知,不摘发带比九瓣莲更要刺激傅居。 傅居的父亲傅起就是写那本苍族风俗志的人,他出身云州,对深林中的一些巫族很了解。 因而,傅居知道拾京脑袋上的红发带是什么意思,更清楚,这根发带要在他头上缠一年。 傅居含怨的眼神时不时的就盯着拾京头上的红发带看,拾京不理会他,该做什么做什么。 一开始碰面时,两人除了递交图纸时简单交待两句注意事项,其他的一律不说话。 后来时日久了,两个人直接从每日一句话交流,跳到了撕图纸吵架试枪的程度。 拾京断过拇指,那根指头基本作废,用不上力。 每次试枪拉火绳时,他都慢傅居半步,之后,拾京看着傅居望过来的眼神,挑衅说不上,但就是莫名不舒服。 于是他默默收了枪,钻进工坊,熬夜翻新去了。 实际上,他和傅居还有个合作任务,不是火铳,而是火炮。 傅居又异想天开的要做能提的起来的火炮。 拾京呛他:“那不就是火力大一些的火铳吗?” 傅居白他:“你懂什么,火炮就是火炮,我的意思是,可以提起来就跑,随时可以定点击打目标的那种。” “那关键就是解决火药的问题。” “大概样式怎么改进我想好了,图今天出给你,火药你来想。” 傅居把最难做的一环甩给了拾京。 于是,拾京用一天六七炸表明自己的不满。 六月二十一日,傅居正在改图,身后工坊门大开,拾京提着火铳走了出来。 “傅居。” 傅居回头,听到连续八响,拾京举着火铳,冲挑了挑眉。 傅居满脸震惊地奔过去看他手中的火铳。 拾京愉快道:“连发,八响。” “怎么做到的?!” 拾京把图纸拿给了他。 “告别火绳吧。”拾京因为自己拉不动火绳,心中生怒,就把昭王和裴古意之前未能做到的连发火铳给熬了出来。 这根枪,他自己画图自己卷铁,上面的花纹都是自己磨的。 “你可真……”傅居哼笑一声,无奈道:“败给你们了。” 大婚延迟,婚期未定。 储君刚去,半年内不立新储,傅起跟他说过,看公主和帝君给封泽选的书,可能事情有变。 傅居多少有些佩服南柳和拾京这样的人。 到底疯狂到何种地步,才敢如此行事? 他两个,不约而同地,都加快了成长的脚步。 黄昏时分,拾京回侯府,出了制造办,被侍卫打扮的人拦了:“叨扰。江公子,君上有旨,随我们进趟宫吧。”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都不敢看评论了。 我让北舟杀青后,哭了一场,今早起来,眼皮肿了……还感冒了。 以后不虐配角了。这本是真的没办法,毕竟故事就是这样。 大家看开,我知道这些年流行的都是甜宠,主角阵营的人物都不许死而且要甜甜甜,死也是对家阵营的人物死,活该犯贱那种,所以接受度都越来越低了。 但正常来说,我这本是正常程度,毕竟我标的也是正剧嘛,人生百味,顺其自然。主线还是正常的,不悲也不轻松,按故事来。 总之,会发糖补偿的,没玻璃渣。大家别难过了,吃点东西出去玩玩,以后会很好的,我保证!! 好了,感谢一下,大大大栗子,林镜君,英可,板牙,汝汝酱,巫觋,咸鱼不粘锅,鲤鹿,未央遗云,七叶宝宝,无敌蒸蛋糕…… 我先去跑39米,你们集资买的那40米大刀……我……我就先收着。 ☆、第60章 班尧 第66节 京翼卫赴云州查找拾京生父有关线索,在玉带林和岚城待了一个月, 带回了详细信息, 比拾京了解的更多。 除此之外, 他们还找到了贝珠,问出了拾京的父亲最早到苍族的时间段。 京翼卫说:“我们推断出了大概的时间,还去看了他们说的那座断崖, 时间久远,坠崖的痕迹找不到。但苍族有个会讲官话的女人,叫贝珠, 告诉了我们一些有用的信息,此人到玉带林的时间, 是陛下登基那年, 前后两个月,就在这个时间内。” 贝珠从开始捕蛇起, 就同林子外的采药捕蛇人认识, 相互教对方说话,这种事, 族里其他人不知道,但作为族人都不能对她说谎的巫女, 巫藤知道贝珠会。 那一年,巫藤把崖上掉下来的男人拖回祭台后, 对他昏迷中的呓语十分感兴趣,暗暗记下了几个发音,找到贝珠, 悄悄问了贝珠。 至于巫藤捡了个外族男子这事,在族人发现之前,贝珠一直不知道。 她的溪水姐妹,只告诉她,那些官话是她在神女崖下静思时,心里听到的声音。 当时贝珠还小,竟然被她骗了过去。 贝珠告诉京翼卫,巫藤第一次来问自己官话‘疼’是什么意思时,是启星升空的第二年,刚刚过完月圆之夜的族内祭典,巫藤成为巫女,入住祭坛。 这之后,巫藤主持了一次祭会,说自己得到了神谕,需要封祭坛静修,除守坛人,其他人皆不得踏入祭坛所在之地。 再之后,赤星升空那年,巫藤又通过守坛人告知族人,她得到了母神的神谕,母神需自己在祭台燃三年长明火,休养生息,因而近三年的祭典不再开。 祭典就像苍族人的新年庆,是很多孩子们心中盼望的节日庆典,贝珠当年也不例外,听到祭典要停三年,十分失望。 她悄悄爬上树,看到祭台竖着一圈的枯藤桩,闪烁着幽火,烟与火光罩着祭台,整个祭台都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中。 既然是母神要借巫藤的祭坛占用三年,贝珠再失落,也只好听从安排。 京翼卫根据贝珠的话,查了苍族的星象,推出了大概的时间。 “启星升空第二年,正是陛下登基改号那年,陛下登基在四月初七,苍族的祭典在三月十五日,因而,我们推断,此人是陛下登基前后不到一个月,也就是三月十五到五月之前这期间从神女崖掉入苍族,巫女为方便救治他,封坛近三年。” 皇帝皱眉:“三年?” “是,贝珠和其他见过那位外族男子的苍族人描述过那人的大致长相,左腿残废,从额骨到下颌有一道疤痕,双目失明。有没有其他伤属下不知,属下到神女崖看过地势,属下推测,从崖上摔下,伤势不会轻,苍族通巫而不通医,三年时间,可能也好不大利索。” 皇帝倒抽一口冷气,再看向柳帝君时,眼圈泛红。 柳帝君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问京翼卫:“之后又停了三年祭典?” “是,巫女在赤星升空那年,又停了三年祭典。赤星升空是在建元二年冬,星历为岁末十二月十七,巫女此时宣布继续封坛,苍族祭典也停三年,可能是因有孕,封坛休典以方便生养。” 皇帝与柳帝君对视一眼,问道:“孩子的具体生辰年月呢?” “苍族人不过生辰,以一个两年升空一次的星作为标志,两年一庆生,在此之内出生的人,全部以星为准。贝珠不知道孩子什么时候出生,属下又问了其他的苍族人,现在的族长告诉我们了一个大概时间,我们又根据之前巫女封坛禁祭典的时间做了推测,巫女的孩子可能出生在建元三年八月至十月这段时间内,属下已尽力,但具体时间实在推不出。” 皇帝敲了两下手指,略一梳理,问道:“人是哪年去世的,怎么去世的?” “建元十三年夏,族长去世,巫女重病,新旧族长更迭时,需要上祭坛向溪水祈福,守坛人阻拦不住,被苍族人发现,私藏外族人是苍族大罪,所以,苍族把人……放血沉潭了。” 一时间,殿中陷入沉默,皇帝似是没反应过来,表情木呆呆的,好半晌才说:“你说什么?放血沉潭?!他们把他杀了?!” 京翼卫头更低了点,硬着头皮回答:“是……” 皇帝怒而起身,若不是柳帝君拦那一下,她差点掀翻了面前的桌案,皇帝一掌拍在桌岸上,怒斥道:“一群蠢物!他们是反了不成?!云州当时的州牧是谁?!” 柳帝君示意她消火,问京翼卫:“没见你们带遗体回来,是未找到吗?有没有带回来能辨识身份的东西。” “不久前的云州大震,那个沉尸潭被巨石掩埋了,属下得知他的东西全在那个潭子里,因而到玉带林后,就着人开凿,但实非人力可挖。” 皇帝似是不满,沉声道:“所以,没有?” “属下到废弃的祭坛下,找来了这些。”京翼卫把手伸入怀中,小心翼翼抖开了一张纸,呈给柳帝君。 “祭坛下他们住过的地方,现在只剩下这些,都刻在墙上,属下凿不掉,只好拓印下来。” 京翼卫把墙上所有的字,全都拓印了下来,一个不漏。 柳帝君细细看过,见到几句题诗,眉头微动,看罢后,沉默着把这张纸给了皇帝。 皇帝比他速度要快,似看又似不敢看,匆匆扫完,放下纸,说道:“再去,开潭,朕要见到尸骨。” “领旨!” 宫人在门外小心禀报:“陛下,君上,江公子来了……” 柳帝君看向皇帝,轻声说道:“我去带他看吧。” 皇帝出了会儿神,轻轻摇了摇头:“朕去……” 好久没进未央宫了,也该去看看了。 拾京跟着沉默不语的皇帝,只他们两个,未带任何宫侍,在深沉的夜色中,提灯穿过长长的回廊,又绕过亭台楼榭,步行到东面的旧宫宇。 起初,皇帝似是很着急,脚步匆匆,但越行越慢,到未央宫前时,她停了下来,转过身,闭了闭眼。 拾京觉得,她一开口,可能会说出一句:“算了,我们回去吧。” 皇帝开口道:“随我来。” 拾京点了点头,连忙跟上她。 未央宫空无一人,留在此地的宫人可能早就被秉退了,皇帝把灯递到拾京手上,亲自推开了宫门,之后站在门口呆望,未动脚步。 她不动,拾京也不敢进,抱着琉璃灯站在门口问她:“这是谁住的地方?” 皇帝淡淡答道:“前朝帝养病的地方。” “你那个皇帝夫君?” 皇帝轻声一笑,迈步进去:“进来。” 拾京有些茫然,他心知不是,但这么晚宣他进宫,带他到这里来,除了阿爸的事,也没有其他要说的了。 拾京问道:“我阿爸,不会是……” 皇帝驻足,说道:“你还未出生,住在这儿的人早就化成了灰,移居皇陵了。” 拾京消化完她的话,疑惑道:“那你带我来这里,是想说什么?” 皇帝径自走到中殿,坐在软榻上,抬起手,指着旁边的内殿:“你去,里面有个楠木八宝柜,第三层,把你阿爸找出来。” 她说完,手指撑着额角,闭目轻叹了口气。 拾京不明所以,走进灯火辉煌又空无一人的内殿。 里面干净无尘,若不是空气中只有寂寥的沉香味儿,看起来跟还有人住在这里一样。 拾京慢慢看了一圈,把手中灯放下,小心翼翼抽开面前的八宝柜,第三层柜子又窄又扁,里面放着五六根卷轴。 拾京微愣一下,把卷轴拿出来,一个个展开来看。 手上这个,展开后是幅画,上有题字,拾京费力的一个个轻声念了出来。 “永熙八年,夏,小病。弟尧垂钓,卧石假寐,戏云,云恼而推,尧落水大笑……羲字。” 画的是一人落水的背影,以及池边满面怒火,身着蓝色官服的年轻女子。 拾京忽然一愣,急忙拆开第二个卷轴,亦是一幅画。 “永熙十年,五月初五,盛会后,尧,古意与云,把酒望月,喜言盛会之才,羲。” 是一副远景,院中三人着盛装欢饮。 拾京心躁动不安,颤着手抖开第三幅卷轴。 “永熙十二年,二月初二,尧二十,为兄作晚云像一幅,兄大喜,作此像以回礼。问婚,尧答未想,故青石旁缺一美,憾矣。” 这一张,画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盛装而坐,笑意温柔又狡黠。身旁空着,勾勒出一个女子的身形,未画脸,注,不知谁家女。 拾京慌忙拿过灯,凑近画上的人,仔细看了,慢慢垂下手,不觉泪早已溢出眼眶,悄然滑落。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脸上没有疤痕,眼睛也明亮清澈,笑得很开心,无忧无愁。 拾京抓起画,起身跑到外殿,指着手中的画,问站在墙前正凝望着一幅女子画像的皇帝:“他是谁?我阿爸是谁?!尧是指谁?我阿爸吗?” 皇帝低声道:“看来是了。” 她慢慢收回抚摸着画像的手,看着上面前朝帝的落款,郁郁道:“昭王班尧,是班羲的同胞兄弟。” “昭王?可王叔他……” “此事朕不想与你解释,也不会和你解释。你只记住,昭王就是昭王,而班尧,是你阿爸的名字。” “朕只说这一遍,你要记在心里,不许同任何人说,包括朕的女儿,听明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今天睁开眼就来不及了。 最近作息有点不对劲,近期更新挪到北京时间12点,高亮一下。 然后,今天双更,下午六点左右有一更,记得来看。 第二卷的最后一章了。 明天第三卷。 ☆、第61章 欢声笑语送君行 卯时三刻,昭王起身, 发现拾京等在前厅, 膝上放着一卷画轴, 低着头,垂着眼,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晨光中, 昭王只觉得他身上,巨大的悲伤和欣喜交替着,压抑着, 慢慢平息为现在的平静。 昭王转着轮椅上前,看到熟悉的画轴绑带时, 停了下来。 “你……” 拾京猛的抬起头, 看着昭王,仿佛要从他焦黑的脸中, 看到他原本的样貌。 “我……叫你叔叔, 没错吗?” 昭王怔愣好久,在不知所措中, 颤着手点了头。 昨晚,拾京是密召进宫, 昭王并不知情,见他手拿画轴, 又这么问自己,猜测到可能是打探消息的人从云州回来了,他知道了。 昭王压低声音, 拉着他的手,问:“是皇上说的吗?” 拾京鼻尖泛红,因未休息好,加之昨夜消息来的太突然,他压抑着哭声流了半晚的泪,眼下一片青黑。 他轻声问:“你是谁?你是裴古意……是不是?” 昭王没有点头,只慢慢握紧他的手,说道:“陛下一定跟你说过……不要再问了。” 第67节 昭王按住心口,缓了片刻,慢慢偏过头,缓缓说道:“本王是大延的昭王,从生到死,不会改变。” 拾京愣了好久,起身,慢慢给了他一个拥抱。 昭王微微颤抖着,轻轻拍了拍他的肩,二人无话。 昨晚,皇帝跟他说过。 早已没有其他选择,也不可能让他公开认回父亲,如果他只是想知道父亲是谁,是什么人,那她已经告诉了他。 如果想公开认父,要回本属于他的身份和位置,她做不到。 至少,这十年内,或者直到她去世之前,她做不到。 皇帝说:“我会尽量补偿你,如果你愿意接受,我可以给你补偿,哪怕你想入朝为官,虽然难,但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考虑。” 拾京说道:“南柳告诉我,我无法跟她大婚,就是因为出身太低,家中无助力。” “不错。” “……我已没什么话可说。”拾京明白道理,也理解京城中,这些人的苦衷,如叶老板说的那般,京中的人,人人之间都有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点点微小的变动,都会使朝局发生变化。 最终,拾京对皇帝说:“……我要拿走这幅画。” “随你。” 拾京轻轻叹气,放开昭王,说道:“我想去看橘娘。” “是于嬷嬷……”昭王笑了笑,“当年,换牙……说话不清楚……就他叫于嬷嬷橘娘,我和他差两个月,从小一起长大,于嬷嬷是我们的奶娘……你想见她……可能不太方便……” 昭王这句话,未说出名字,但拾京能听得明白。 或许是拾京落寞的表情刺痛了昭王,昭王又改了口:“于嬷嬷毕竟年纪大了……院子里人多,你……我带你远远看一眼吧。” 昭王转动着轮椅,来到前院,招来人问道:“于嬷嬷起身了吗?” “卯时一刻就起身了,老人觉少,王爷,您有什么吩咐?” “不用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就问问,醒了就好,我打算到库房里找些工具,跟你们说不清,我自己亲自去。”昭王说完,转身拉住拾京,“乖徒,你来,随王叔一起到库房看看。” 王府一处僻静的后院里,一个银霜黄发相间的胖老太太,一脸喜气相,正坐在院中的摇扇喝茶。 人上了年纪,对周围的风吹草动都敏感的很,昭王的轮椅声一进院子,她就听到了,睁开眼,几乎是立刻就认出了拾京。 老太太老眼昏花,拾京在她眼中,几乎和她奶大的班尧一模一样,顿时就知道了,这是昭王带着拾京来让她看上一眼。 老太太很是机敏的藏起刚刚露出的惊与喜,站起来,远远探着身子,想靠近又不能,急巴巴问道:“王爷这是要到库房去?” “唉,还是把奶娘惊扰到了……”昭王指着拾京说道,“这就是我跟您老人家说的那个特别有灵性的徒弟,奶娘瞧瞧,是不是很精神。” “是是是!”老太太迭声道,“这孩子一看就生的好,有福气,是个好孩子,王爷可要好好教……多年没见……这么好的孩子了……” 拾京带着笑意,轻轻唤了声橘娘。 昭王拉着他离开了,老太太又坐了回去,失魂落魄了一瞬,默念了一句苍天护佑,继续闭上眼,慢摇着扇子,过一会儿,用蒲扇捂住脸,掩住了老泪横流的自己。 拾京翻遍了制造办的书库,工具库,找到了很多阿爸曾经写的,用的东西。 他看着这些,把这些拼起来,试图拼出那个未失忆的父亲。 他对京城和皇族的认识,仿佛还隔着一层雾。 他知道了父亲的名字,却仍是不能完全明白,父亲叫班尧意味着什么。 皇帝告诉过他,这事很重要,重要到会动摇这二十年来之不易的平静。 所以,他心中揣着这一份重要,悄悄地找寻着收集着关于建元元年之前,那个班尧的点点滴滴。 六月二十七,皇榜公布。 虽大丧刚过,但皇榜公布后,皇帝仍是批了今年的游庆。 拾京拿着一本从书阁里淘出来的九章算术,一边看一边心算,坐在观花楼看皇榜三甲戴牡丹,矜持着笑意游街。 今年还有个特殊,榜眼是个身怀六甲即将临盆的准母亲,因而,往年簪花骑马游街,之后乘舟顺着昭川绕京一圈的规矩,今年改为了乘车辇游街,之后连车辇一起登舫,接受京中百姓和各州学子的祝贺。 拾京换了个姿势,边看下面的人群,边在草纸上写下算好的一串数字。 他的连发枪还差点意思,有时候不能连贯射发,会卡弹。 他熟练拆了火铳,找出了几处瑕疵,算法不精确,自己做的工艺又粗糙,因而有了误差。 车辇临近,缓缓从楼下而过,百姓们和一些年轻的学子们,都上前,摸一摸三甲车辇外垂下的素色锦缎,讨个喜气。 拾京抽空看了一眼,找到了带领三甲游昭阳京的南柳。她在队伍最前端,与高中状元的老人谈笑,向路边的百姓学子挥手致意。 拾京见到她后,心满意足地捧着书,拨开身后拥挤的人群,离开观花楼。 刚刚来到街上,正要往制造办去,忽然听到一声痛呼。 榜眼的车辇恰巧停到他身边,他回头去看,车辇上那个身怀六甲的榜眼捧着肚子痛呼起来,歪躺在车辇上,咬着唇,满头大汗,面色窘然。 “对……对不住……帮……忙,叫个人……” 周围群众齐齐惊呼:“唉哟,这是要生了吧!” “林榜眼,大喜啊!!” “好日子,好日子!” 拾京对上她满是汗的苍白色的脸,愣了片刻,把书塞进怀中,想也没想,蹬上车辇,把人放平,林榜眼死死拽着他的袖子,抑制不住,又是一声痛呼。 队伍停了下来,百姓迅速围成了圈,拾京无措地看着林榜眼,最终决定就在这儿让她拽着。 有个郎中在人群后面跳着,大声问道:“林榜眼!疼了几时了!?” 林榜眼苍白的脸上硬生生羞出两坨红云,存力大声回应道:“从……从面圣时就……” 今日是她高中的喜日,再诞下新生,那便是喜上加喜。 只是,她从未想过,要在满街围观的百姓中生孩子。 其实收到高中喜报后,三甲到宫中面圣时,她就有些痛,那时她以为是自己太激动,因而坠疼。 这下惨了。 这个娘当的有些盛大,全京城的都知道。 林榜眼在阵痛中,把因公务待在家乡未能陪她上京赶考的夫君掂来覆去从头到尾骂了个遍。 南柳接到传报,顺手吩咐人把那个郎中拽出来,又让人快马到宫中请太医。 蹬上车辇,她看到拾京弯着腰,让林榜眼拽着衣袖,愣了一愣,笑道:“哪儿都有你。” 她和拾京有十天未见了,没想到今日遇见,是这般乱哄哄的场景。 拾京未出声,只给她笑了笑。 郎中满头大汗挤出来,侍卫从旁面的布店垂帘上前查看完:“开了开了,就现在了,林榜眼,生吧!” 南柳听了,打消了挪她去旁边铺子的想法,让侍卫把车辇围了起来,旁边布店的老板扯了几匹布,两侧观景楼的人帮忙把布搭了起来。 林榜眼终于放开了拾京的袖子,南柳一个转身,把他推下车辇,自己也从里面出来,站在车下,和状元探花等着消息。 探花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还未婚,这会儿的脸上都是茫然,跟着林榜眼的痛呼一抖一抖的。 “顺利吗?” 郎中在里面回应道:“顺,顺!莫急莫急,稍待!!” 就是在这热闹中,拾京开口对南柳说了第一句话:“南柳,我想回云州。” 南柳的笑容凝固了:“什么?” “我想回云州。”拾京说,“回去把我阿爸带回家。” 听到他还回,南柳的表情恍惚了一会儿,眉头松了些,说道:“哦……还回来啊?那你……那你等着,等我忙完今天,回头拨些人跟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拾京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根细长的银钩,咔嗒开了脖子上的锁心环,在南柳因惊恐而煞白的脸色中,把锁心环套在了她身上,扣上锁。 “这个给你戴上,等我回来再还我。”拾京笑道,“本来想让雁陵跟你说,我等不及了,他们要去动我阿爸,我怕他们伤到他尸骨……” 南柳怔然摸着锁心环,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么。 “挺快的,他们挪不动那些石块,但我可以。”拾京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知道我阿爸是谁了,我会带他回家的……等我。” “你别骗……” “没有。” 拾京的唇轻轻擦着她的发丝,轻轻笑了起来,退后几步,笑看着她。 “我走了,等着我。” 南柳回过神,刚要喊住他,就听身后一声嘹亮啼哭。 “哈哈!是个女儿!林榜眼,大喜!!” 小探花也不顾身份了,扶着南柳的胳膊瘫软在地上:“娘啊……听着好疼……吓死我了……” 拾京的身影消失在欢腾的京城百姓中。 南柳心中一空,回过神,不知怎么,泪忽然落了下来。 又不是生离死别,他还回来。 虽然这么想,但南柳的泪,止不住。 建元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 拾京带着余下的二十三两,以及一幅画轴,登上了回云州的船。 昭阳京在他身后,越来越远。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卷结束! 谢谢 七叶宝宝,无敌蒸蛋糕,大大大栗子,巫觋,旧时光与远方,班马马,潇潇酥,板牙的船票~ 云州,来了~ ☆、第62章 重归岚城 林榜眼放榜之日生的女儿,皇帝亲自赐名。 第68节 南柳让人挑拣了几样贺礼, 亲自登门送了去。 出来时, 南柳两眼发直, 说不清是羡慕还是落寞,问裴雁陵:“你说,我怎么就没怀个孩子……” “打住!”裴雁陵脸上表情异常精彩:“我求求你就别添乱了, 胡思乱想也不行!” 话说完,裴雁陵又道:“你什么时候到傅家言喜把盼婚酒给喝了?已经拖了快一个月了。” 裴雁陵其实想问她,正经的孩子, 要不要来一个? 南柳眉一皱:“再说吧……我又不盼着。” 喝了,以后开口说退就有些欺负人了。 南柳小时候挺喜欢傅尚书的, 傅尚书确实像狐狸, 整日笑眯眯的,一肚子民间怪谈。如今南柳大了, 虽知他不是个纯善之人, 但却是个实打实的忠臣,对封家的忠心无二话。 南柳每次一想到, 今后无论如何都会退掉跟傅家的婚事,她就心生愧疚。 到时候, 傅尚书就是面上笑着,心里也会不好受。 傅家原先有两个孩子, 前头那个,比南柳长五岁,建元八年之前, 京中局势动荡不安,三天一小乱,十天一逼宫的,傅家那个长子被流弹击伤,伤没好又病了,拖了不到一年就夭折了。 傅居算是独子,虽说平日里梁师教导严厉,言行一有错就掸子伺候,但说实话,傅居之所以能长成现在这种比拾京还天真散漫的性子,就是家中宠着的结果。 到时候委屈傅居,说到底是委屈傅家,降婚又退婚……确实有些残忍。 “真让那狼崽子说对了……”南柳恶狠狠想,“哪边都是违约,只我一个夹中间,里外不是人。” 南柳撩开车帘,看外景散心,然最近养成的习惯着实不太好改,见巡城兵披甲带枪从她眼前走过,南柳问道:“最近又开始查神风教徒了?” 雁陵悄声答道:“是延半江。” 南柳一怔,又听雁陵补充道:“此事是君上的旨意,因为涉及拾京,并未知会你。” 拾京离开京城已有三天,船已出朔州,南柳沉吟半晌,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离京前。” 南柳猛然想起皇帝的话,面色不太好看:“难道他一直跟延半江有来往?” “帝君的暗门卫一直跟着他,每日与谁交谈,去了哪里,都有专人收集整理,之前只觉得送拾京衣服的那个花娘可疑,就暗中查了身份户籍,发现是贿赂来的假户籍,身份也是假的。后来发现,那个人在茶楼中明为花娘,实则与我们大理寺暗中盯着的神风教有来往。所以,暗门卫打算先以买卖户籍的罪名抓她审问,没想到让她给跑了。” 南柳琢磨了会儿雁陵的话,忽然有些气恼,问:“拾京知情吗?” “应该不知。”雁陵说道,“他跟你道别之后,又去了茶楼找花娘,暗门卫安插在茶楼的线人跟他搭话,并无可疑之处,他应该是真不知情,也不知道延半江的去向。不过……拾京跟延半江的关系确实很近,他身上的那件花里胡哨的衣服,是延半江给他做的。” 南柳未出声,神色有些复杂。 雁陵接着道:“他走之前,暗门卫让昭王送他了几件新衣,换了他身上那件衣服,我们把那件破布衣服拆开看了,没发现什么。所以你放心,他和神风教还有延半江没什么联系。” 南柳放松了几分,朝后一躺,忽然说道:“雁陵,你什么时候成我父君的暗门卫了?” 听雁陵的描述,她对暗门卫的动向简直可以算是如数家珍。 雁陵摸了摸鼻子,知她看破,轻咳一声,说道:“君上让我多历练……” 南柳的车驾还未到宫门,就有早候在前面的傅府家仆上前,请公主下车与傅居一叙。 南柳见傅居站在宫门旁的大银杏树下,依然满身破凡尘俗世的惆怅感,她态度极好的下车,走近才注意到,这厮穿的是一身行装,旁边还有几个书伴帮他提着行囊。 南柳心底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快步走去,停在十步开外,指着他这身打扮:“你干吗去?” “去云州制造办。” 南柳一时间有些懵。 “等等……傅大人他……” “我爹娘同意了。”傅居见她还想问话,一口气说完,“我请旨了,皇上也给了调令。我马上就离京。” “不是你等会儿……”南柳诧异,“理由呢?好好在京城待着,怎么突然说要到云州去?” “云州制造办开工了。而且比京城方便。”傅居说道,“云州不缺铜铁,又有工坊。图纸给工坊,工坊半天就能出型,试枪试炸也方便……” “谁问你这些,我是说……你就这样离京?” “对啊。”傅居说道,“公主喜欢我吗?” 南柳:“想得美!” “那不就得了。”傅居说道,“到了云州,我每天就吃饭睡觉做火炮,但在京城,公主跪求婚旨又不是我,喜欢的也不是我,但每个人议论的都是我,太分心,我必须离开。” 南柳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母皇为什么同意他离京。什么时候都没有王君离开京城到外面去公干的情况啊?准许他离开权力中心,这是不是有点…… 傅居满目惆怅:“公主靠的是傅家,不是我。” “可……历朝历代哪有……” “因为公主,皇帝开的先例还少吗?” 南柳怔住。 傅居蹬车,又探出脑袋来,说道:“对了,你看上那个傻子,也是拿着调令到云州去的。” 南柳震惊:“什么?他不是……” 拾京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又骗她! “云州制造办引进的人才。”傅居指着自己,又指向远处,“我,和那个谁。” “不是,等等!”南柳有些反应不过来了,“你是说……” 怎么突然之间,她的男人们,不管是名义上的还是事实上的,一个个都跑云州去了? “三年调令,公主好好用。”傅居说完,放下车帘,“愿公主大安,别了。” 七月初六。 云州已有暑意,空气都是温热的。 临近午时,岚城的揽月楼正客多生意旺。 柜台前招呼客人的是揽月楼新招的伙计,乱哄哄的迎客送客,刚松口气,见一身材颀长,乌发垂腰,眉眼俱佳的年轻男人站在柜台前看着今日的菜品。 那正是今天刚到岚城的拾京。 他不管到哪总是最亮眼的,一来是长相出众气质独特,二来……是他的穿衣打扮。 到了云州之后,拾京第一件事,先把身上的衣服给撕了半截,鞋子一脱,彻底回归从前,又是满身叮当作响的银饰,因而他走到哪儿,众人的目光就随到哪儿。 伙计啧啧品鉴了会儿他的样貌身段,见他脸上的月牙式红纹,唉哟一声,忙招呼道:“苍族人?” 拾京点头:“最近族里的人,还都出来吗?” “不久前来过一次。”那伙计说,“我运气好,恰巧那天上工,碰上了。哎,你是在外面生活的苍族人啊?是不是接到老族长重病的消息,特地赶回来的?” 大母病了? 拾京问道:“严重吗?” “那谁知道啊,不久前,你们苍族里的一个女人来找我们叶老板换酒,是她说的,你们族长病的不轻,还惦记着我们楼里的酒,想再尝尝。”伙计讲完,又兴奋地说,“哎,你在外面生活,那你知不知道让公主跪求婚旨的那个苍族男人是谁?” “知道。”拾京说道,“是我。” 他不给伙计反应的时间,在伙计震惊和怪不得的表情中,放下半两银子,像是被训练习惯了,不打磕绊地说道:“一壶春风酒,两碟桂花酥,半两豆糕,再来一碟酱牛肉,整好半两,包好,我要带走,多谢。” 叶行之早前在酒窖里清点酒水,灰皮粗布衫,袖子挽得老高,头发挽着抱着一坛酒出来,立刻就瞧见了拿着一堆包好的吃食向外走的拾京。 叶老板想起这些日子传到岚城来的京城消息,以为拾京真的是混不下去,从京城回来了,心中一紧,连忙叫住他:“拾京!” 一转头,竟然是个笑脸。 叶行之愣了一下,这种笑,怎么瞧都不像是灰心丧气从京城跑回来的。 “叶阿叔你在啊!”拾京提了提手中的点心包裹,“阿叔等我一会儿,我先把东西给人送去,等会儿就来。” 叶阿叔余光见街对面站着一个精瘦矮小弓着背的小老太,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问他:“拾京什么时候回来的?有地方住吗?回来做什么?” 拾京笑道:“阿叔,我回来把阿爸接回去,顺便在云州制造办谋个差事。” 他官话越来越流利。 叶行之怔愣:“你阿爸的家人找到了吗?” “没呢。”拾京扬了扬手中的点心包,“我去送吃的,等我下午交了调令,再来看阿叔。” 拾京提着点心跑到街对面去,问那个瘦小的老太太:“你有地方住吗?” 老太太生气:“天为被地为榻,我想躺哪哪就是床!” 这老太太是朔州口音,京音颇重。 “那好,你要是哪天讨不来饭了,就到云州制造办找我,不管拾京还是江司郎,这两个名字都能找到我。” 老太太抓过糕点,翻眼拽道:“司郎是几品官?” “谁知道呢,反正就这么称呼。” “老娘行走江湖数十年,从没听过司郎是什么玩意。” 意思是,他被糊弄了。 拾京挑眉,乐呵呵道:“比乞丐好,您老慢走。” 老太太是延半江,拾京心里知道,但嘴上不说,就跟照顾普通乞丐一样,照顾着她。 这老太是中途在洪洲偷摸逃票扒上船的,拾京猜她是,但旁敲侧击问了一路,这老太都没承认,一试探就破口大骂,像是精神不对劲一样。 一来二去,拾京好像明白了,她不能暴露身份。 老太太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嘬着酒,还在间隙嘟囔了一句:“放着大好前途不要好好的公子哥不当跑回来卖酒……累死你活该……” 她嘟囔着,慢悠悠寻了个街角,坐了下来,眯着眼睛晒太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 亲爱的 潇潇酥,again王,无敌蒸蛋糕,巫觋,咸鱼不粘锅,第三卷,咱不虐了!爽起来! ☆、第63章 妖祸 云州制造办是在岚城西边的旧址上扩建的,制造办中除了书阁工坊试炸台外, 还给各州调来的人安排了房间。 拾京收拾好东西, 由制造办的人带着去见了制造办的实际负责人, 负责人交待了各处需注意的地方,又语重心长道:“制造办也是刚起,各种不足, 大家都先担待着,房间一人一个,不是大问题不会调换的。” 第69节 拾京听话听音, 连忙问他:“房间有什么问题?” 负责人沉吟片刻,道:“当时动工时, 他们未考虑全面, 你们住的房间和玉带林的矿地挨着,他们是不分早晚, 可能会很吵。” 拾京蹙着眉头, 拉住负责人问:“玉带林中的苍族人呢?” 负责人知他来历,斟酌语句:“起过冲突, 隔几日就跟驻兵练上几下,这……算是相互打扰吧……小打小闹。你莫担心这些事, 驻兵们也不会跟他们较真的。玉带林深处似是不太方便,我看你那些族人还是想回到前头来, 只不过矿井都挖好了,哪里还有地方给他们,唉……” 拾京吃过饭, 去看阿爸埋骨处,顺便看下现在的玉带林是什么样子。 没想到出了制造办,还没看清玉带林周围搭建的都是什么,驻守的兵士就跑了过来,后背背一把火铳,身上挂着弹药袋,手中还提着银\枪。 拾京的目光落在他背的火铳上,习惯性打量分析火铳:“建元八式,受潮,枪磨的不匀,比标准式样的要厚,容易卡弹……” 那兵看到了他挽高的袖子上绑着带云州制造办字样的绑带。 火铳制造办的工服一般都是窄袖,云州地处南端,气候湿热,因而会随工服发放绑带,这样挽起袖子后把绑带从肩上束好,袖子就不会滑落,影响手上的工作。 士兵问道:“云州制造办的?可有什么事吗?” “……我想到里面看看,林子里面。” “看矿井?”士兵谨慎道,“有许可吗?签章呢?” 拾京摇了摇头:“我……这之前是我住的地方。” 士兵点头:“我知道,我看出来了。” 拾京脸上的红纹未消,还戴着银饰,还有缠在发间的红发带,一切都昭示着他是苍族人。 驻守在这里的士兵对苍族人再熟悉不过了,几乎隔几天就来过招,已经三个多月了,前几个月双方都有点要打红眼的状态,直到最近,苍族人的族长病又重了,他们换了新族长,新旧更替,顾不上他们,消停了几天。没想到驻军被打出了毛病,苍族人不来,他们还觉得寂寞。 苍族人有一阵子没来了,就在今天,宋小将还感叹:“娘咧,苍族人都是妖精,他们不来,我心里还想的慌!” 这一定是中了什么巫术。 然后被姚副尉鄙视了:“瞧你这贱骨头,你当养狸子?还给你打出感情了,可怕!” 因为上头三令五申不许他们用火铳,所以宋小将赤手空拳和苍族人近战,十战九输,是驻军败数最多的人,姚副尉亲手缝了个‘苍族之友,和谐之星’的布勋章送她,‘嘉奖’她为两族友好做出的卓越贡献。 士兵心里揣摩道,眼前这个从云州制造办来的苍族人,可能就是这些日子流传的、被宋小将一口咬定绝对是有独门秘法蛊惑人心的、公主心尖上的那个苍族人,于是他一边偷摸看着拾京,一边建议道:“你要真想看,我带你到总军帐,你和我们副尉说吧,我没资格决定。” 之前青云营驻扎地已经改为云州驻军地,教场的围栏拆了,除总军帐还在,其他都有改动。 青云营的旗帜蓝色也不在了。 拾京问道:“青云营呢?” 士兵道:“要是问人呢,青云营里的兵尖子三年一期,上个月矿地开工后,他们也都到期分配各州了。要是问青云营营地,挪了,挪到湖东了。” “现在这里是……” “我们是云州……军。”士兵差点把编号说出来,摸了把冷汗,咧嘴笑道,“咳,原本是驻守矿地的,没想到……” 没想到,成了你们苍族练功的人形桩。 青云营结束后,宋瑜被编入云州总骑军,直属西南总兵,顶头上司顾骄阳。 然而,刚到云中城报道后没三天,封明月就死皮赖脸向顾骄阳借驻扎矿地的兵士,顾骄阳大手一挥,宋瑜带着她的战友们,从云中又回到了老地方,和留守矿地,成为驻兵副尉的姚检又一起共事了。 宋瑜刚过完嘴贱的瘾,和姚检斗完一回合,跟吃饱喝足了一样,到帐外透气,恰巧见到拾京。 “唉哟!” 宋瑜按住小心脏,嗷了一声。 “唉哟呦!!” 几秒后,宋瑜又是一声,哥俩好似的把手搭上拾京的肩膀,被拾京轻轻避开,又变成拍肩,笑道:“你行啊!大名传遍十三州,公主都为你跪了,真金贵。金贵你回来干什么?回娘家探亲吗?你那娘家……娘咧,真是烦死了,天天来,跟一群疯狸子似的,来就嗷嗷叫着拿爪子照人脸上招呼,你看你看!” 宋瑜侧过脸让他看自己的脖子:“这都是被你那娘家人挠的!娘咧……那小伙子明明还没我高,拿把比他还长的大刀一句话不吭上来就砍,被我徒手截扔了,之后那小子就恼了,嗷的一声就上手挠,那指甲……娘咧……疼死我了,我家的狸子也没这么疯啊……” 拾京连忙在她换气的间隙抢着说明来意:“我想到林子里面看看,还有南边的墨玉潭旧址……” 宋瑜果然被带跑了,放弃了狸子,指着总军帐挤眼:“我说的不算,我们是协助驻军把守,我这个副将归里面那个小副尉管,你说说,憋屈不?” 听到宋瑜咋咋呼呼的声音出来看情况的姚检,刚好戳到宋瑜的指头尖。 他把宋瑜的手打下去,见到拾京时,眉头比见到宋瑜时要舒展一些,说话不疾不徐,耐心道:“依照规矩,我们没法让你到矿地去看,不过墨玉潭旧址,你可以从这里绕过去。墨玉潭那边,我们没开采……” 姚检摸着下巴,见拾京还在等着他说下半句话,心中默道,长精了,能听出话没完。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只得接上:“那边,你去看过情况就知道了,地形难勘采,他们开矿也需要地方处理废料石块……所以,现在的地形有些复杂。” 拾京愣神。 这会儿,一士兵又带着一个人走了过来:“姚副尉!这位是云州制造办的傅外郎。” 这士兵递给姚检的眼神颇为八卦。 宋瑜反应了半响,顿了一顿,在姚检恍然大悟的表情中,自己也悟了,一口水喷了出来,拍了拍拾京,把他拽回来。 拾京回神,看见傅居,惊道:“你?” “我。” 拾京心烦:“……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傅居好心情道,“你太傻了,京中有直达云州的快船,你不知道?” 拾京语塞。 傅居说:“我也是拿着调令来的,云州制造办,一个负责总务的田外郎,一个我,负责你,以及全部的工学人。” 拾京默默退开三步。 宋瑜嘿嘿嘿笑了起来,笑得十分难听,姚检反应神速,踢屁股人让她闭嘴。 宋瑜不知死活道:“巧了,妖祸!” 妖祸二字,在场除了不读史的拾京,其他人全都知道。 二百年前,延明帝班启在位期间,不顾群臣劝阻,立二君,分管政务,虽说朝堂上没有乌烟瘴气吧,但却让班启原帝君的掌权国亲闹了整整十年,闹完把罪名扣在那个扶正的帝君脑袋上,安了妖祸二字。 所以,妖祸不是指两位帝君,而是单指那个外子上位,不正统的惑帝妖孽。 宋瑜她也没多想,就是看到面前上演情敌相见的场景,一时兴奋,抽风了。 但她这话错就错在,妖祸虽是妖祸,但妖孽最后也成了帝君,反正气国气民气原先那位帝君,气不着妖孽和延明帝。 憋屈的反正不是妖孽,就跟现在唯一不懂这个典故的拾京一样。 傅居离了京,以为云州会好一点,没想到第一天就遭遇这种尴尬,疲倦扶额。 拾京一脸状况外,追着他问:“你现在来找姚检干什么?要进去看矿地吗?那我跟你一起!” 傅居扒拉着自己的脸皮,怨气绕身,无力道:“你有点自觉好吗?江司郎,你记着,我官职比你高,现在直接负责你。” 拾京讶然:“你要比什么?你最好别这么比,来,傅居你看清楚,这里是云州,旁边就是我的家。” 我的主场。 傅居更感无力,深吸口气,劝自己冷静下来,转身对姚检说:“我有通行令,来矿地看看。” 铜铁的质量,关系着他们的火铳制造。 如果质量上乘,冶炼也好,那么,火铳的设计会有更多可能。 有通行令自然放行。拾京默不作声地跟在傅居身后,傅居顿了一顿,只好装作没看见。 拾京进了玉带林,跟着傅居看完出矿的成色和冶炼出的成品后,默默进了林子,沿着陌生的道路,摸到了墨玉潭所在地。 眼前的景象让拾京有些委屈。 原先的墨玉潭,现在俨然变成了一座小山,因为废料巨石都堆积在此,这里的石堆,比震后还要高。 拾京看到了之前试图凿孔挖尸的侍卫搭起来的小棚子,京翼卫留了几个,奉旨在这里,敬业的日夜倒值凿石。 拾京捡起一根树枝,比划了石堆的高度和旁边山崖的高度,蹲在地上算了起来。 身后,傅居不知何时跟来的,问道:“算这些干什么?” “炸石。” “闲着没事……” “我阿爸在这底下。” 长久的沉默后,傅居说:“左边,第七个就算错了,你再仔细算算。” 拾京瞥了一眼,默默蹭掉了数字,重头开始。 傅居掏出炭笔,眯起一只眼比划了高度,说道:“这得要火炮了,炸力怎么也得是建元十七式的二倍,那就要巨门炮。但是你这一炸吧,可能把你爹也炸没。” 拾京道:“火铳就行。” 傅居惊道:“你异想天开呢!” “火铳就行。”拾京在地上草草画了一个样式,“这样就可以了,能炸平。” 傅居呆愣道:“你爹要知道你怎么把他挖出来的,肯定会……含笑九泉。” 你个不孝子。 作者有话要说:  夭寿了,仓鼠精的志向是炸爹! 每天12点更新。 高亮。 再次高亮。 ☆、第64章 夜豹 昭阳京连天暴雨,南柳每日忙到深夜, 看着晨光和着雨声透过窗楞, 慢慢在殿内晕开。 拾京离开京城已有一旬, 这日,南柳看着折子,见折子上云州二字, 忽然想起了他。 霎时间,刚刚还觉能驱走长夜寂寞的雨声,忽然就变得扰人起来。 南柳想,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有没有想我? 这么想着,顿觉内心空虚, 南柳轻叹息, 起身走至院子里,目光发直地盯着夜雨。 第70节 随身陪着的裴雁陵连忙给她披了件斗篷, 南柳回神, 说道:“前些日子,阿泽画的拾京, 你收到哪去了?” “书房下头的盒子里。” “取来,还有, 今日买的简记酥糖,也包好。” 裴雁陵猜道:“……送云州去?” “嗯。” “不写点什么?” 南柳想了想, 转身回去,润了笔,唰唰写了两行字, 落上名字,吹了墨,递给裴雁陵。 裴雁陵见上头是傅居二字开头,吓了一跳。 “……你到底要给谁?” “傻吗?”南柳哼了一声,“我只能给傅居寄信,哝,问候他的,把我给拾京的东西,一起寄到云州去吧。” 裴雁陵很是无奈:“你就不怕哪边吃个醋,你这信跟东西,哪样都没送到。” “笑话,傅居会吃醋?”南柳说道,“从小到大,我跟他都是有事说事,从不矫情。他虽然人奇怪,但通情达理,他要是能扣着东西,心里发酸,不给拾京送去,我封荣的名字,倒过来写!” 裴雁陵装好信,摇头道:“我懂了,你这是长夜寂寞,自己想男人打发时间,却给我添活儿。” 南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说起这个,同是长夜漫漫,你就没个想男人的时候?” 裴雁陵忽然愣了。 见她如雷劈中的怔愣,南柳心突然一停,埋在心底的疼又慢慢泛了上来,压抑不住。 她错了,她为何要说这样的话,她怎么能忘了雁陵喜欢的是谁。 沉默好久,南柳愧疚道:“我……我去皇陵看看。让人备车吧。” 北舟埋在西陵,以西陵为中心,建起了一座守陵城,人烟稀少,到了夜半时分,除了守夜和打更的人,城中只见雨雾夜雾,不见人气。 城门缓缓打开,南柳乘坐的马车静悄悄进了城,她在陵台下了车,裴雁陵站着未动,说:“殿下,我不去了……” 南柳有些惊讶,随即,目光里又多出了几分悲伤,接过雨伞,轻声道:“那你留在这里吧,我……大概要很久。” 南柳一个人撑着伞慢慢沿着山上的台阶走到陵殿前,守在外面的守陵人匆匆迎来。 南柳见窗上灯光映出的人影,以为有在里面守陵的人,心中不悦,又怕话说重了,他们起怨恨心思,沉声问道:“谁守在里头?” 守陵人毕恭毕敬答道:“是关少卿,少卿常来,风雨无阻。” 守陵人的回答让南柳始料未及,把伞和灯给他,推门进去。 关山秋听到门外动静,转头微微给她笑了笑。 “秋姐姐……” 南柳轻唤一声之后,喉咙就像被堵了一样,再问不出话来。 她之前一直想问关山秋,当初跪请和离,有没有后悔。 可后来,她已经知道了答案,再没问过。 北舟毒发去世后,关山秋抱着棺材不松手,也不哭,只是不放手,旁人拉她,她听得进劝,会下意识听话松手,但松手后,似是立刻失了理智,再扑过去,如此这般重复着,最后是南柳把她抱住拖了回来,把阿泽塞到她手里,关山秋才算恢复了些意识,怔愣过后,抱着封泽失声落泪。 之后, 那之后,南柳除了在朝堂上见关山秋一面,其他时候,再没见过。 说来,因北舟安葬后,南柳大病一场,那之间发生的事情,好些她都记不太清。 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比如明月舅舅大丧后回京了一趟,之后在凉州十三郡同时开战清扫境内邪教教徒,放话今年把神风教彻底碾压净,而关家所掌的西北军则动用了巨门炮,杀一儆百般的荡尽了边境的神风教教徒等等,都是她通过呈报上的折子和大臣们的交谈中知晓的。 关山秋在北舟去世后去了哪做了什么,无人谈论,也无人上奏,因而南柳从未留意过。 她没想到的是,关山秋大多数夜晚,竟然在皇陵待着。 南柳心中很不是滋味,苦涩和疼痛像外头的雨点一般,无间歇的击落在她心上。 “今日天气不大好,下着雨,殿下却来了。”关山秋让出位置,燃了香,递给南柳,淡淡道,“肯定是太想他了,我就不打扰了。” 关山秋去了偏殿,看偏殿摆的东西床褥,她的确应该是常到这里来小住。 南柳放好香,倚着碑,慢慢坐在地上,轻轻闭上了眼。 她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北舟就在她心里,和她一起活着。 “北舟,想你了,想明月舅舅,还想拾京……想念所有不在身边的你们。” 南柳说完,鼻子一酸,轻声道:“可是舅舅和拾京,我都能再见到,唯独你……只剩想了。” 她仿佛听到了北舟的回答,像往常一样,笑着说:“你啊,还是闲,若忙起来,哪还有空让你想这想那?别想了,把能做的做好吧,专注脚下走的路才不会迷失,南柳啊,还不明白……你可气死我了。” 南柳慢慢擦去眼泪,笑道:“哥,我想明白了,我会把路走好的……” 南柳寄给傅居的问候信和寄给拾京的糖和画是在一个异常闷热的夏日夜晚到的。 那日闷热潮湿,暑意浓厚,制造办旁边的矿地仍在做工,灯火明亮,咣咣响动。 因而,虽天色已晚,但在暑意和噪音的折磨中,真正睡着的人几乎没有。 傅居看完公事公办的问候信,又看到给拾京的糖和画,心中颇不是滋味。 倒不是争宠或是吃醋,傅居对南柳没男女之情,也无遐想,但即便如此,看到南柳通过自己对另一个男人好,他也是委屈的。 好像自己很多余,又不得不站在这个多余的位置上,帮他们绑上红线。 傅居拿着糖和画,敲开了拾京的屋门。 拾京头发盘着,耳边别着一根炭笔,手里拿着自己做出的缩小版模型,还在钻研那个据说做好了就能把他爹完好无损炸出来的新式火铳。 傅居一言不发,把糖和画放在拾京的图纸上,拾京这才分神看了一眼,眉头一皱:“这什么?” 画是封泽画的。 小孩子打小就学握笔,但于画画写字上,仍是稚嫩。 说是画的拾京,实则说她画的是谁都行。 男女莫辩,人鬼莫辩,十分难看。 傅居伸手敲了敲画上的落款。 封泽。 这两个字写得倒是很有名家风范。 拾京一改刚刚被人打断思路的不高兴表情,眼中带笑的把画拿起来,嫌弃又欣喜的仔细看了,叠好放怀中,又捏了颗酥糖,尝到令人怀念的熟悉甜味,问傅居:“南柳送来的?” 傅居点了点头。 拾京又问:“给你也送的有?” 傅居翻了个白眼,点了点头。 信也算,反正不能失了面子。 拾京嘴角一抽,把糖咬断,嘎嘣嚼着吞了,又埋头作图,看起来是吃味了。 傅居悠悠转出去,躺回床上。 过了一会儿,职业习惯作祟,想到自己临走前瞥的那一眼图纸,似是算的有错,又起身敲了敲拾京的房门:“傻,开门开门,你那口径好像画的不对!不是这么玩的!” 过了好久,房门才开,傅居嘟囔着怎么这么慢,在里头生孩子吗? 拾京浑身冒着水气,脸颊两旁的潮红还未全消,看他的眼神很是无奈。 傅居还未反应过来,问他:“你洗澡了?准备休息?” 拾京没好气道:“降温!” 傅居哦了一声,跟他说:“我刚刚回去想了想,琢磨了下,你这个口径……” 话到一半,傅居忽然反应过来拾京为何这个样子,脑中电闪雷鸣,大喊道:“不是吧!你有病?!我就提了南柳一个名字,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拾京深吸口气,又缓缓吐了出去,皮笑肉不笑的给他抽了下嘴角,把门拍上,在门那头说道:“你才有病,我是正常男人,我想她。” 傅居面对着门,忧愁的扒拉脸皮,把眼角拖得老长,拾京头上那根红发带睁眼闭眼都在自己眼前晃,他觉得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折磨死。 半晌,拾京再次打开门,神色也正常了,拿着图说:“好像还真错了。带着你的通行令,我再去墨玉潭看一眼。” 傅居一个脾气很好,把懒奉为人生中心的人,硬生生被拾京逼的很想亲手打人。 傅居说道:“你真是有病!这都什么时辰了?!” 拾京精神百倍:“不行,我今天做不完这点就睡不着,都怪你,明天再告诉我南柳送东西来不就好了……” 傅居无话可说,认命。 两个人跟夜猫子一样,钻进林子里,在矿灯的照射下,摸到墨玉潭。 拾京绕着石堆,前后左右都看了,重新标了数据。 傅居提醒道:“石堆周围每天都在变化,他们虽然不把废石料往这里放了,但离这里也不远,你要提前考虑炸完之后周围会是什么情景,考虑会不会引起二次地形变化这些问题,总之不能急。” 拾京说道:“我们到崖上去,从上方引炸呢?” 傅居打了个哈欠,评价道:“拾京,你爹在潭子底下正笑你异想天开呢,你听见了没?” “闭嘴,我阿爸才不会笑我。”拾京歪头看着后方的石堆,过了一会儿,补充道,“我阿爸只会罚我面壁。” 傅居好久没说话,拾京转头:“你睡着了?” 未料,一转头,见到的是一个他熟悉的人。 “溪清姐姐!” 溪清犹如游荡在夜色和丛林中的猎豹,站在三十步开外的林边,眯着眼看着他们,身上的银饰在盛夏的闷热中似是暖的,柔光闪烁。 危险,野性,还莫名带着母性光辉。 傅居的眼,看直了。 作者有话要说:  傅居和拾京…………不是cp!!! 傅居和溪清,你们倒是可以猜是不是cp…… ☆、第65章 一口茶 第71节 “溪清姐姐!” 这是回到云州后第一次见到族人, 拾京很开心, 完全忘了之前自己被驱逐出苍族的事。 溪清见他要过来, 斜飞入鬓的眉立刻皱了起来, 抬起手喝住了他。 拾京这才回忆起溪清之前放箭驱逐他的事,连忙停住脚步, 收了笑,刚刚想问她的话,现在也不愿说了。 溪清原本确实是本着公平和说到做到的原则, 让拾京离远点, 但她看到了拾京发间缠的红发带,忍不住好奇, 犹豫了一会儿,自己走了过来。 她光着脚, 脚腕上的银铃清脆作响,勾的傅居盯着她珠圆玉润的脚趾头看了好久,目光又流连在溪清线条有力的小腿上,溪清走近后,傅居才意识到自己太无礼,赶忙退后半步, 也不管她看没看自己, 先行了个礼。 溪清注意力还真没在傅居身上, 她走过来,在拾京慢半拍的反应中,伸手扯掉了他头上的红发带。 苍族人最了解自己族人如何编发缠红发带的, 这种红发带,从来就是为了好拆才想出的一种编发方式,比苍族人日常的编发更糊弄些,一根发带绕着头发到底,只要捏着发带尾端轻轻一抽,整根发带就被轻易地抽离,头发直接就散开了。 一般抽离发带,是为了下一步好睡觉。 所以溪清这个动作,让拾京措手不及,有种被冒犯的危险感。 拾京没料到她上来第一个动作会是抽他发带,一时间护救不及,头发散开时,整个人都懵了。 “溪清不能,还我!” 溪清笑了笑,下巴微微抬着,似是很满意他现在的表情。 傅居心中紧张不已,考虑着要不要上前‘救’一下拾京。 受父亲影响,傅居是半个苍族通,苍族话能听懂,也会说,比南柳那个半吊子好很多,更重要的是,他知道拾京脑袋上缠的那条红发带是什么意思。 看溪清的表情,应该是故意的。 于是,傅居仗义上前,默默伸出手,示意溪清把发带还回来。 溪清这才注意到拾京身边这个男人,打量一眼,目光落在他眼角下的红痣上,微微动了动眼睫,又僵持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把发带放到了傅居手上。 傅居转身对拾京说道:“你快别丢人了,这都能被人抽走,我告诉你我可是知道这什么意思,她到底是你姐还是你老情人……” 这话让拾京接受不能,他接过发带,似是不太相信,皱眉问溪清:“阿姐……是什么意思?” 出乎意料的,溪清没有避开这个问题,直接告诉了他答案:“哺育多年的雀鸟羽翼丰满后,却去了其他林子,带回了它族的羽毛,我心中疼惜,虽知不可以这么做,但还是想看看你的反应。” 拾京重新缠好头发,轻飘飘回道:“阿姐无礼,我不喜欢你这样。” 溪清不置可否,淡淡道:“溪水宽恕。” 反正我抽过你得发带了,过了手瘾,你能如何? 拾京微恼:“溪清,你也要如此吗?同大母一样?” 溪清摇头:“我和她不一样。拾京,只刚刚那一次。我看到你身上戴的那些东西了,她向你许诺了?” “嗯。” “那我肯定不会了。”溪清淡淡笑了笑,点头道:“祝福。” 她这么说,算是明确告诉他,她不会再惦念着他。 苍族这个风俗十分奇特。 同辈之间,只要不是亲兄弟姐妹,看上谁,都可以一起欢好。 而抽掉年轻男子缠在发上的红发带,是苍族女子最乐意干的事情,抽了发带,那男人无意见,一个眼神,就可以一度**。 若是那个男人受欢迎,月亮升起来后,可能还要被路边草丛里藏着的苍族姑娘争抢着抽掉发带。 然而,有一种男人,就算发缠红头带,别人也不能抽。 这种男人,就是拾京这样的——满身银饰,两手共六只银环,从头到脚,包括腰间的碎银流朱带,一套戴的齐全。 这是男女双方已定情,此生不再不接受夜逐姻缘的意思。 其实,南柳之前打的银饰没这么多,她不太了解具体要怎样,还是拾京催她把数量补齐后,这才大大方方戴着它们回了云州。 溪清大概落寞了有一秒钟,之后就坦然地送了祝福。 拾京笑了笑:“多谢阿姐。” 此事揭过。 溪清问他:“为何回来?” “来想办法接阿爸。”拾京问她,“阿姐为何这时候来这里?” “我在山崖上问星,恰好看到了你……们。” 问星是种仪式,苍族女子得知自己有孕后,会到离星星最近的地方,也就是这附近的山崖上,求星光赠与她们一个健康的孩子。 拾京震惊不已,开心道:“恭喜阿姐!” “拾京,大母病了。” “嗯,我知道,我听说了。” 溪清无话,拾京催促她早点回林子休息。 溪清带着怨气,冷冷道:“你知道族人住在什么地方吗?” 拾京回答:“所以,阿姐为什么不接受迁族?碧湖东边比这里好多了。” “我不会背叛溪水。” 溪清说完就走。 拾京神色坦然地又检查了一边刚刚测好的高度,顺手拍醒怔愣的傅居,领着他回制造办。 傅居说道:“苍族人不舍得的是哺育他们的溪水。” “嗯。” 傅居又问道:“是溪水还是林子?” “溪水。”拾京说道,“赤溪是母神恩赐给我们的,族人离不开它。” 傅居思索道:“若是溪水就好办了,这条溪水的源头不在这里,迁族的话,沿着溪水,其实下游上游都可以,改天找姚检要张云州图。” “……苍族的事,我都不管了,你操什么心?” 傅居说道:“那个溪清,她有孕了,生养孩子环境很重要,林子深处毒瘴多湿气大,非常不适合居住。” 拾京也不知道该先惊讶什么好。 “你……知道她叫溪清?” “我听得懂。”傅居说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爹跟我祖父以及我姑姑,对云州巫族非常了解?” “没有。” “那好,我现在跟你说过了。你们苍族的话很简单,或者说,云州一百多个巫族,除了语系不同的贺族稍微难一些,其他的,非常容易就学会了。傅家人,生来就擅长钻研语言,二十年前,我爹可是一言定四州的功臣。东南没大乱,我爹功劳占一半。” 除了败给延半江那次。 拾京没说他厉害,也没问他既然如此傅家怎么出了你这个学火炮的孩子,他提醒傅居道:“苍族人不喜欢外族人来多管闲事。再说……溪清有孕,是她自己的事情,你替她操心,太多余。” “不行吗?”傅居斜眼,眼底红痣一抖,“不管是苍族人还是外族人,都是人,我关心照顾合情合理。” 又走了两步,傅居不满道:“你不要因为她扯掉你那根头绳戏弄你,你就心存怨气。还有……明天起来,随我问姚检要地图,我会写信跟封将军商量,给苍族择块好地。” 旁边的矿地还在作业,一刻也不停。 傅居说:“这么吵的环境,林子深处也不适居,得尽快办好这件事了……” 拾京很是奇怪,苍族的事,傅居比他想的还多。 感情上的事,拾京一向迟钝,他奇怪了半天,都没往这上头想,他只觉得傅居这人,像个比他还要天真几分的好人模范。 既然如此…… 拾京对傅居说:“岚城有好多乞丐,你有没有办法,给他们也顺便找个地方住?” 这倒不是讽刺,拾京是真想问问。 他最近找不到延半江了,不知道她是换了伪装,还是离开了岚城。 话说回来,拾京想远了:“干娘到底长什么样子?” 傅居则在他出神时,给了他答案:“乞丐?去州府找王大人,跟我说有什么用?你可真是天真,你以为安排住处就能让乞丐结束行乞生活?” 两个人算是自问自答,又各带着一脸魂飞天外的迷茫神情,回了房间。 而在岚城的一处小破院子里,有眼疾的弹唱老人摸摸索索进了家门,冲着家中问道:“一口茶先生,您还在吗?” 一个像是特地拗出来的深沉男声缓缓应道:“在。” 弹唱老人高兴道:“一口茶先生,没想到二十年了,还能再听到您的声音。老儿最爱您写的那首《火神佑》了!没想到,一口茶先生又有新作了。” “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一口茶说道,“听闻,最近流传各大茶楼的……说是我一口茶写的那首新曲子叫《正神记》?” “难道不是一口茶先生的?”老人白目大睁,“难道是冒充先生您的伪作?” 一口茶又问道:“讲神之子为父报仇,杀邪佞,重回神位施恩子民?” “对对对,没错,正是这么一出戏。” “什么烂戏,也敢冒充我一口茶!”一口茶显然是恼了。 一口茶这个名字,十三州各大茶楼的说书人唱曲人再熟悉不过,建元元年,皇帝登基后,一口茶似从天而降的奇才,忽然就火了,一夜之间凭曲好词好风靡十三州,起初只是写些短而精的奇谈小曲儿,后来成名,是因为那首被新朝禁的《火神佑》。 一口茶本无名,后因曲子起,大家伙儿刚喝一口茶就被曲调吸引,忘记手中茶,直到唱完才知手中茶只喝了第一口。 所以,这个写曲儿的先生,就叫一口茶。 岚城唱曲儿的老人听过他的声音,如此肯定他就是一口茶,是因为,一口茶的《火神佑》,是在他以前唱曲儿的茶楼里,现场写的,曲成惊人。他印象深刻,忘不了。 一口茶又问:“《正神记》从哪开始流传的?” 老人说:“北边啊……是从朔州来的客人,先唱的,老儿才着人去寻来的曲词。” 一口茶在破桌上敲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了然。 “朔州……京城来的?陆小人终于忍不住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一口茶是谁,不用说了吧…… 第72节 ☆、第66章 告密狂 建元二十三年七月底。 封明月打出凉州境, 端掉了神风教的老巢, 那个村夫出身的教主提前收信儿, 撇下老巢, 像十年前那样,带着教内的一批精干跑了。 但不管怎样, 消息传回京城后,京城中的一些教徒果然按耐不住了。 唱正统继承人终究会回京继承大统的《正神记》就是这般兴起传唱开来的,仿佛要给惶惶不安的神风教教徒一个定心丸。 这日。 延半江摸着满脸的胡须, 躬身驼背, 拄着根拐杖,颤悠悠进了揽月楼, 站在门口盯了好久算账送客的叶老板。 叶行之感觉到奇怪的目光,抬头问延半江:“吃酒还是找人?” 门口这个老先生的目光, 看起来,很像是揽月楼里藏着他的宝贝,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来抱着大哭一场那种。 灰胡子老头没说话,鼻孔朝天,闭着眼睛,摇着脑袋, 颤巍巍走到大堂, 寻了个挨着墙的小桌子一个人坐了下来。 台上正在唱《正神记》, 延半江仔细把词听了,叹了一声:“一听就是规规矩矩的公子哥依题写的,死板, 太死板。” 延半江把曲子听了一半,付了茶水钱起身离开,待走至门口,闻到熟悉的香甜味儿,瞧见揽月楼的招牌糕点刚出锅,馋得慌可不敢开口买。 延半江在叶老板好奇地注视下,快步出了揽月楼,径直走向云州制造办。 拾京最近赶工,一个是连发火铳,这是朝廷规定的任务,他必须月中完善,给出确切无误的图纸拿去量产。另一个,就是他所说的,能炸开墨玉潭石堆的高火力火铳,当然,这玩意被傅居称为炸坟枪。 赶工刚开始时,傅居还能派上用场,然而这几天,傅居八分神魂都在苍族迁族一事上,完全不理会赶工任务了。 在傅居第八次找理由,怂恿他一起到玉带林深处慰问看望族人时,拾京后知后觉到,傅居可能也中了宋瑜口中的‘苍族毒’。 拾京问他:“告诉我实话,你想去玉带林做什么?” 傅居围着桌子转了一百零八圈,一拍大腿,决定说实话:“我想关心一下你的族人,尤其是关心溪清。” 拾京在震惊中,下意识道:“傅居,她很讨厌外族人,非常……” 意思是,你不要去讨她的厌烦了。 傅居说道:“我可以的,我可以讲道理,说服她的。” 在拾京一言难尽无法理解的表情中,傅居又道:“我们傅家口才都好,我可以说服他们迁族,也可以说服她接受外族人……对,我可以的。” 拾京仁慈地没打击他的自信,指着图纸,只问他:“你这一旬的任务完成的如何了?” 傅居压根没听,拔腿跑出制造办,又找岚城的官员商议迁族和谈的事了。 拾京尝试着给南柳写信,顺带提了傅居现在的状态,说他可能看上溪清了,很明显,制造办的人好像都知道。 南柳的回信并没有对此事做任何评价,一言半语都没有,但,随信寄给傅居的,是梁修远揍他的那根鸡毛掸子。 这可能是傅尚书的意思。 傅居鸡毛掸子在手,顿时明白了这是有人通风报信,跳起来就到隔壁找拾京算账了。 拾京满院跑着躲,手上摆弄着工坊刚送来的零件,还不停歇地拼着他的炸坟火铳。 延半江就是这时候找上门的。 拾京没注意到门口来的谁,傅居要打他这个告状人时,一点都不懒,跑得特别快,追的拾京只能比他跑得还快才能躲过他的鸡毛掸子。 两个人就这样忘我的在院子里来回跑圈。 制造办的其他人都该做什么做什么,见怪不怪。 不过私下里,他们把这两个关系相当特殊的人,称二怪。 想来想去,不知道先同情他俩谁好,于是大伙一致同意,最值得同情的人,应该是远在昭阳京的公主。 正经的王君被苍族人下了降头,天天跑着要给苍族人找金屋安置。 外子则是个怪胎,一心要炸埋他爹的坟。 唉…… 越是和这两个人相处,制造办的众人就越觉得公主无辜可怜。 延半江见到院子里这种疯张情形,把江司郎在不在这句废话话咽进肚子里去,用苍老的声音沉声呼唤:“拾京啊,到大爷这里来。” 拾京听见声音,抬头又见门口那个灰胡子老大爷冲他眨了眨眼,熟悉的坏笑,于是转了个弯,跑到了延半江面前,很机灵地说了句:“张阿爷好,好久不见了。” 随口给延半江按了个姓,延半江抽着眉毛,欣慰地想:“我这傻儿子长大了,不傻了……” 颇有成就感。 傅居顺势收了鸡毛掸子,背在身后,站在门口等拾京这个告状人谈完事回来,准备送给他迎头一掸子。 延半江把他扯过来,低声说:“我现在住城东第三巷子,最里头那个小院子,我之前教你的那一串揽月楼招牌菜,你还记得吗?去,帮我买了,但是记住,要趁他们老板不在时买。” 拾京问她:“你现在就想?” “不,你若有空,今天先把他们家刚出锅的糕点给我来半两。剩下的,你就天天帮我看着,什么时候买了,送到我住的地方来就行。” 拾京好脾气的答应了:“好,我晚上给你送去。” 下午还要炸坟呢,拾京好心把此事安排在了晚上。 延半江愣了愣,只好先忍着馋:“好,也行……” “什么时候去你都在那里等着吗?” “差不多,一般情况下,我都在。” 拾京点头,盯着延半江看了许久,看的延半江心里发毛:“怎么了?” 胡子没粘对还是哪里出问题了? “阿娘到底长什么样子,最初的那个琴娘,是不是你的原本相貌?” 延半江微微笑了笑,说道:“那个不是,那个比阿娘本身长的可好看多了,阿娘原本长的不好看的,所以才天天这样。” 拾京微微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否认她哪句话。他空了一会儿,又认真地问她:“阿娘是哪边的人?” 是前朝旧党,是神风教,还是现在皇帝的? “我啊?”延半江摸着胡子,“困于各种情义,一天站一边吧,哈哈。” 她说完,摆了摆手,提醒他进门注意,拄着拐杖快步离开了。 拾京面无表情,一边走进门,一边把手中的火铳头装好,在鸡毛掸子要落在他脑袋上时,不紧不慢抬起火铳,对准傅居,幽幽吓唬道:“傅居,这叫清醒枪,一枪解百毒。” 傅居确实不能真打到他身上,再者说,这鸡毛掸子分明是他爹娘寄来提醒他皮痒欠揍的。 傅居收回鸡毛掸子,说道:“我跟你不一样,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你在做什么?”拾京擦着机芯,抬起眼皮问他,“你还记得你来这里是做什么的吗?” “冥冥之中,自由天定。”傅居说道,“溪清于我而言,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我喜欢这种感觉,让我心尖发疼,如坠云雾不知南北的感觉。” “那又如何,她不会喜欢你的。”拾京说道,“而且,她将来要成为族长,血脉继承,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让她给你生孩子。” 傅居也道:“那又如何?我喜欢的就是我喜欢她的感觉,我比你清楚现实中有多少不可能,我没求结果,也不稀罕要什么孩子,我就是喜欢。” 拾京抬头,好奇又认真地问:“……不在一起也无妨?” “如果可以,当然要争取。但我知道不行,所以我没别的要求,说服她接受我,继而接受我的好意,和我一场尽欢,让我夙愿达成就可。自然,如果我无法说服她,我尽力了,也没什么遗憾。” 这境界,确实没得比。 拾京默然。 傅居说完,又借机评价了一番拾京:“我跟你不一样,我比你有觉悟多了。你把溪清和公主,以及我和你,倒过来想想。反正我若喜欢,绝不会让人夹在中间痛苦两难,可你嘛……你自己知道你有多无聊无赖。” 拾京不出声,傅居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会装弹开枪,让他永远闭嘴。 傅居说:“我现在还在好奇,按理说,没把事情闹到大之前,皇上可以让你永远闭嘴,消失在公主面前。而且那种办法做起来更容易也没有后患,最严重的后果也就是皇上和公主关系僵化,不过人死都死了,死人永远没有活人重要,过几年公主把你忘了,也就没事了。” 拾京愣住:“他们想杀我?” “相反。”傅居说道,“你这条命,公主不跪,也死不了,皇上好像一直都没想要杀你。” 拾京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知道因为什么,但他不能说。 傅居说完,这才注意到他手中摆弄的零件,大体已经组装好了。 “这就是你这些天捣鼓的……炸爹火铳?” 拾京毫不犹豫给他了一胳膊肘。 “这只是一部分。”拾京说道,“感谢你给我灵感。” “什么灵感?” “可手拿的火炮。”拾京说道。 “你是说……”傅居愣了一下,拔腿就往拾京房间跑,果不其然,看到了房间的长径微型火炮筒。 拾京神情愉悦,走过来介绍:“我手里的是内芯,这个才是主体,我跟姚检要了张试炸令,晚上就去试,一起吗?” 傅居手中的鸡毛掸子又‘活’了过来,这次实打实地打在了拾京身上:“你都不跟我说一声就把我的想法窃取了!!” 拾京跳上桌子,一边躲一边说:“天地可鉴!我说过,可你一门心思都在溪清身上。” 傅居挽起袖子也要跳上桌子:“你还会用成语了啊!” 拾京夺门就跑,大喊:“傅居,你再打我还告状,让梁师把你从云州一路打回京!” 这敢情还学会威胁了,傅居磨牙道:“气死我也!” 昭阳京里依旧岁月静好。 南柳下了朝,到西宫看封泽。 走到路上,瞧见一池红莲要开,莫名想起拾京脑袋上的朱红发带,带着笑问雁陵:“我忽然想到,若无这层关系,拾京和傅居应该能成至交好友。” 雁陵摸着鼻子提醒道:“殿下你忘了鸡毛掸子了吗?” 恐怕云州制造办正鸡飞狗跳的吧? 南柳怔愣后,笑得更明显:“雁陵,你说,什么办法才能趁热打铁,让傅居赶紧和苍族的那个讨人厌姑娘凑一起去?” 撺掇着准王君跟别的女子跑的,可能就她一人了。 第73节 雁陵啧啧赞叹:“殿下,臣应该给你立个传,千古难见的大度。” 南柳好心情道:“过奖,过奖。” 作者有话要说:  嗯。 这月底完结。 所以我打算,每天多更一些。 从明天开始,保守估计,一天6000字,上不封顶。 顺便安利一下下个坑,《江山作情话》5月10号开,落魄流氓公主和天眼冰山贵公子组合。江山美人轻松向,想看的码个收藏 今年我想赶个进度,4月完结正史,10月完结江山,12月基本特案的最后一部,有空的话,双开特案和古言断案。 总之……我要做个勤劳的作者。 【希望我能做到】 ☆、第67章 晨光熹 拾京扛着炸坟火铳站在算好的位置上时, 傅居在后面坐着, 跟他说:“你悠着点, 我再问你一遍, 火药到底安全不安全?你知道裴雁陵的祖父吗?火铳制造的人才,然后在试炮时火药炸膛, 死了。” 拾京淡淡瞥了他一眼,道:“闭嘴,不然我晚上不会带你去找溪清。” 带傅居去苍族找溪清, 是拾京给傅居的补偿, 并不是傅公子单方面极力要求的,而是拾京主动给的, 当然,看在鸡毛掸子的份上。 其实和傅居打架, 拾京很吃亏。 起初,两个人都知道最好不要把关系闹僵,毕竟火铳制造办的人看着,闹僵了太丢面子,因而之前打打闹闹,就算真生气撕了对方的图都不会来真的。 然而, 当傅起寄来敲打儿子的鸡毛掸子后, 傅公子武器在手, 立刻翻身,气急了真的会打到拾京身上。 傅居能打他,拾京却不能拿着火铳打傅居, 手边又没有和鸡毛掸子同级别的武器,因而闹起来后,他除了跑没招架能力,这让他非常苦恼。 下午,拾京用傅起或者梁修远威胁傅居都不管用,搬出南柳后,傅居一笑,追得更快,似要把他拆了,以绝后患。 拾京挨了几下连环夺命鸡毛掸子后,灵光一闪,亮出了杀手锏。 拾京:“你站住!你把鸡毛掸子放下,放下,我晚上带你去找溪清。” 傅居慢慢落下鸡毛掸子,想了想,呲牙道:“你要是敢食言……我就咒你喝水呛水,吃饭噎饭,寄信没人回,火铳做不好!” 拾京震惊:“没想到你这么坏!” 皇帝派来挖坟的几个侍卫根据拾京的指示,离开了小棚,远远看着他。 炮击点拾京总共算了三个,目的是把这堆山石炸平。 然而,第一炸过后,后坐力太大,拾京坐在地上,拼命摇了摇头。 傅居跑过来在说什么,他一个字都听不见。 其实傅居说的,正是他现在想的。 傅居拍着腿大笑:“听不见了吧?!耳鸣了吧?哈哈哈哈。” 火药威力越大,声音越响,炮击时,又是抗在肩上打出去的。 拾京在静默中,看着前方的石堆。 打偏了。 没有支点,误差果然会很大。 原本,拾京计算的是要打中间的中空点,然而火炮打出去后,落到了下方,上方的山石轰然倒塌,形状变了。 和他预计的出现了很大的偏差。 傅居笑完,捡了根树枝,帮他计算新的射击点。 傅公子到底是正规学过算术火铳工的高材生,底子好,基础扎实。拾京哪怕再有天资,也敢想敢做,但于基础上还是差点。 拾京看着傅居咬着舌头,蹲在地上从容不迫地帮他算出了新的射击点。 傅居问:“炸平?” 拾京没反应,他还是听不清楚。 傅居翻了一记白眼,扔了树枝,对着拾京耳朵大吼:“你是想炸平吗?今天!” 拾京拍了拍耳朵,点了点头,但告诉他,弹药他只带了三枚,现在还剩两枚。 这才是大问题。 每次试炸,火药数量是有规定的,每次两枚。因为拾京说要试新式的火铳,制造办的负责人,特地多批了一枚给他。 第一炸已经偏离,剩下的两枚不管怎么定点射击,石堆也不会被炸平。 傅居拍了拍他的肩:“今天先把剩下两个炸的差不多,我们三天后再来。” 试炸也是有时间限制的,尤其是在矿地上,他们每次的试炸都要经过好多官员的层层审批后,才能成功进行。 拾京不语,他拍了拍耳朵,终于能正常听声了。 他提着炮筒,说道:“还有一个地方,两枚不仅能炸平,还能再深一些。” 傅居看了一眼地形,目光落在了旁边的崖上。 “从上面吗?”傅居沉默了会儿,提醒他,“若是从上面,你要小心点,可能撤不到安全区内,飞石要是砸到……” 拾京捆好火炮,背在身后,攀着崖石,灵活地攀上石堆旁的山崖。 傅居试了试,爬不上去,只好在下面看着。 拾京看了大概的地势。 在上面定点射击,对于他这种精准度不够的人最合适,因为可射击的选择空间很大。 拾京算出了六个可以射击的点,把火炮筒扛起来,慢慢调整横斜出来的准镜。 傅居慢慢撤离射击圈,远远地仰着脸看着拾京。 拾京深吸口气,让自己静下来,按动了射击环,又是一声巨响,后坐力让他再次跌坐在地上。 他在一片飞石中,慢慢退后。 果然,从上面射击,威力更大。 只是,石堆再次坍塌恢复平静后,地势有些复杂。 拾京提着树枝,不知道该怎么安排射击点。 他还是偏离了目标点。 拾京苦恼,他的射击精准度太差,如果南柳在就好了。 傅居在下面蹦着喊他:“你下来,让这位大哥上去试试。” 拾京指了指耳朵,示意自己听不清,但看到一个站在旁边的侍卫慢慢爬上山崖,他明白了,把手中的火炮筒交给他,大概教了他用法。 然后慢慢算最后一个射击点。 他只有一枚火药了,不能浪费,这次一定要做好,只要清理掉大的石块,这些侍卫就能慢慢清理墨玉潭中的东西。 最后一个射击点算好了,拾京犹豫了一下,告诉了侍卫。 因为前两次的偏差,这次射击点角度有些刁钻,像是故意难为人一样,要平射,又不能太深。 侍卫也微微愣了许久,提前说:“江公子,这有些难,卑职也是第一次用这种,不敢肯定能做好。” 拾京拍了拍耳朵,安慰道:“没事,尽力而为就是。” 第三炸,拾京听到声音的那一刻,就知打偏了。 深了。 拾京担忧地扒在崖边朝下看。 飞石,潭水,还有一些骨头,以及说不清是什么的碎片统统炸上天。 拾京心中一紧,不等它们平静,慌忙滑下山崖,跑向侍卫打出的炮洞中。 潭水的味道不太好闻,淤泥和碎石泛起,石堆还在慢慢的塌陷,不知道完全塌陷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拾京为了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开始寻找周围散落的碎片。 傅居这次不敢再开玩笑了,他看到了水花后,就知道这次可能真的把墨玉潭给炸了。 虽然开口很小,但炸出来的东西,说不定真的会有尸骨。 侍卫们也是一怔,连忙过来帮忙找炸出来的一些东西。 傅居转转悠悠,在乱世堆中看到了一片刻字的木。 他拿在手里,摸去上面的绿苔,被掩盖的字露了出来。 傅居一惊,连忙翻过来看,背面的浮刻花纹让他懵了片刻。 木头像是梧桐木,打磨的很好,上面刻着两个字,看字的走势,气在第二个字后并没有断,因而应该是三个字,或是四个字的东西。 这两个字,是云中。 云中—— 这个云字并没有减笔。 但这却不是震惊傅居的地方。 这块木,如果他想的没错的话,是做琴用的。 云中,应该是给琴的字刻。 如果是琴,这个字刻,完整的,应该是六个字。 傅居轻轻说出来:“云中仙,晨光熹。” 他看了一眼还在找其他残片的拾京,表情复杂。 旁人或许不知,但傅居不会不知道。 云中仙,晨光熹。 第74节 是一把琴。 当年,延熹帝看中了定国侯封家的女儿,听闻她爱琴,撺掇昭王寻梧桐木做琴。 琴做好,熹帝却不知道该刻什么字。 写下云中二字后,病了一场,这事就搁置了。 再想起来这把琴后,封晚云早成了皇后。 那年,昭王和裴古意要到凉州制造办督造新式火铳,熹帝设家宴为弟弟践行。 众人皆醉,裴古意提起这把琴,昭王把琴取来,说道:“既然想不到刻什么,那就随意,我们一人一个字,如何?” 说罢,顺着云中,写了个仙。 熹帝一边说着乱来,一边看着将明的天色,写下了一个晨字。 裴古意顺着晨,写了个光。 琴到皇后手里,皇后不苟言笑,微叹之后,写下了熹,说道:“这都是些什么……” 昭王笑道:“看不出来吗?皇兄为了逗你开心的。” 皇后轻轻一笑,表情淡然,不知是开心还是无奈。 熹帝高兴,把琴还给昭王,让他把字刻好。 昭王说道:“那就看臣弟有没有这个时间了。” 裴古意道:“殿下可以把琴板卸掉带上。” “就你会给我找活儿。”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最后,昭王还是把琴板卸了,“回来给皇兄重新做一个……” 傅居见过那把无底琴,小的时候,他随父亲进宫参加宫宴时,皇帝拿出过那把琴,给了昭王。 “留着吧。” 昭王那时刚能从床上起身,第一次参加宫宴,捧着琴哭了起来。 傅居摸着这片梧桐木。 “是熹帝的云中二字。” 熹帝的字和昭王的很相似,但有不同。 他从小临昭王的字,也见过熹帝的御批,自然认得出,这云中二字,是真迹。 傅居看着拾京,把木板攥在手里,叫道:“拾京,你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第一更。 第二更大概在晚上八点左右 ☆、第68章 潭中鬼 傅居问拾京:“这是你爹的?” 拾京连忙接过来收好。 傅居拉住他:“你等等, 我问你一件事。” “嗯?” “你……你知道这是什么东西吗?” 拾京一笑, 说道:“以前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这应该是琴下面的那块刻字的板子。” 他研究过也拆过延半江的琴, 故而知道这块板是用来做琴的。 傅居又问:“……你见过完整的吗?” “没有。”拾京说道,“这个不是炸坏的, 这个本来就是一块残缺的,我阿爸说没刻完,后面应该是还有字的。当年, 他们把我阿爸的东西收进袋子里全沉进了潭子里……” 拾京说完就要继续找, 傅居再次拉住他,追问道:“潭子除了你爹的尸骨, 还有你爹的随身用品吗?你还记不记得,里面都有什么?” “阿爸的东西……你是指他自己的?” 傅居没看他的表情, 点头说道:“对,就是他从外面带进你们林子的那种随身物品,还有什么?” 拾京却忽然笑了起来:“你想确定我阿爸的身份?” 这种表情,这种反应,傅居再迟钝也明白了。 他奇怪道:“你知道你阿爸是谁?” 拾京嗯了一声:“知道。” 傅居莫名奇妙出了一脑门汗,犹犹豫豫问他:“所以, 你是……确定了?” “你指什么?” “你爹……” “姓什么叫什么, 多大年龄, 家住哪里,我都知道了。”拾京把残缺的琴板收好,对傅居说, “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傅居问:“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知道的?” “回云州之前。”拾京说道,“所以才要回来,他们想把我爹挖出来,但他们不行,我不放心。” 傅居后知后觉到,这事可能该知道的人都知道。 拾京虽然未明说,但傅居基本可以确定他是谁。 如果是普通人,找到了直接就会说出来,不可能谁都不告诉。 但如今,他自己知道,皇帝和帝君肯定也知道,不然也不会给他调遣令,允许他离京回云州挖坟。 怪不得…… 傅居现在回想自家父亲谈起拾京时可说可不说的微妙表情,以及这里长期驻扎在这里寻找方法挖坟收尸的京翼卫,终于明白了皇帝和帝君不动他的原因。 傅居惊讶之后,陷入了可怕的平静中。 当年凉州火铳制造办的火灾遇难人数对不上,裴古意的墓是空的,这都是朝中大臣们知道的事。 但不管怎么说,昭王的真假,该验证的,二十年前就已验证过。 现在在京城的昭王是真是假,傅居从来都不关心,正如他父亲所说,不管真假,那都是昭王。 他也知道,就算是假的,皇帝在位期间,那也必须是真的,二十年前就已经确认过的事情,即便是假冒的,那也不能说是假冒的,早已尘埃落定的事,尤其关系着国家皇位的,不能再改。 不过,有些事情并不像外界传的那般黑暗狡诈。 就如今上登基这件事,本来并不会牵扯到昭王。 今上出身侯门,是熹帝的书伴,也是昭王的同窗。不管是延熹帝还是昭王,今上同他们的关系都非同一般,别人不敢开玩笑,她可以。别人不敢直言帝王功过对错,她可以,别人不敢骂昭王不务正业游手好闲,她可以。 当然,反过来也一样。 昭王同熹帝说过不止一次,皇兄把皇位给云姐吧,你坐太浪费了,反正朝政都是云姐在处理,还不如干脆点,也好让云姐名正言顺一点。 这种送江山送家业的玩笑,昭王敢说,熹帝也敢答应。 所以,无论从感情上来讲还是从道理上来讲,今上没有杀昭王再找人冒充的必要,因为所有的朝臣都知道,皇后若要登基继承大统,昭王绝无意见。 更何况,今上登基,凭的是延熹帝留的遗诏,正大光明。 怎么看,都没有昭王插手的份。 可改元初期,局势却动荡不安,好多人不服新帝。 究其原因,是因为东南三州的总军将冯翔说了一句话。 延熹帝驾崩前他在场,他认延熹帝的遗诏,但他却坚持称遗诏上说的,是把大延的江山留给皇后执掌,十三州依然应该姓班。也就是说,继承大统,但并不是让皇后改朝换代,皇后有没有改元立新的权力,都应等昭王回京后再议。 这话自说出口那日起,信的人就不少。 因为这种说法很有道理。到底是把皇位给你暂坐,政务暂理,还是让你改朝换代,这确实是个值得谈论的话题。 因而,代表班延皇室的昭王的态度,才是决定皇后是否能改元建新朝的关键。 然而,就在大家等待昭王回京表态之时,凉州制造办出事了。 傅居把这些前朝旧事捋了一遍之后,有了一个猜想。 问题可能就出在凉州制造办这里。 真昭王应该是失踪了,然后进了云州的玉带林。 傅居追上拾京,悄声问道:“你爹姓班还是姓裴?” 虽然他知道,但他想听拾京亲口确认。 傅居想,如果当年失踪的是裴古意,那么拾京这次到京城去,找到父亲后,皇帝一定会大张旗鼓地把他认回裴家。 现在悄无声息,遮遮掩掩,那么当年失踪的,应该是真昭王。 没想到,拾京扬了扬眉,给他笑了笑,大大方方回答:“姓藤。” 傅居愣了好久,差点以为自己刚刚那一大堆想法全是自己疑神疑鬼加的戏。 “……藤?” 傅居一头雾水。 拾京不理他,再次检查过周围,确定没有其他重要的东西掉落才放下心,跟京翼卫约好三天后再来清理一次,之后打算离。 傅居这时才想明白,跟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身后不停地问:“藤是你娘的姓?” “我阿妈的名字。”拾京有些不耐烦,“我阿爸就跟着阿妈的名字,姓藤。” “拾京,你不想知道当年都发生了什么事吗?”傅居问他,“你爹怎么来这里的,到底凉州制造办当年出了什么事,你不想知道?” 拾京反问:“你想知道?是你阿爸还是我阿爸?” 傅居无话。 拾京烦他,不打算再和他一同走,恰巧想起延半江的嘱咐,说道:“我去揽月楼买吃的,你先回制造办吧。” 傅居腿贱,想跟去,被拾京一句话钉住:“别好奇了。事情太复杂,我都没办法,反正我知道我阿爸是谁就好,别的无所谓了。” 傅居愣了半天,说道:“你想没想过……你的身份……” 第75节 拾京平静道:“现在能承认吗?不能啊,所以知道真假,挖陈年旧事还有用吗?没用了。傅居,我阿爸早就死了,而南柳她早就跟我在一起了,有没有身份,都无所谓了,反正她又不在乎。” 就这么简单。 这话不假,但傅居听了,相当想揍人。 拾京撂下这句听起来稍微有些狂妄冷情的话,到揽月楼,见叶老板在,他牢记延半江的叮嘱,就只要了揽月楼刚出炉的热糕点,以及一壶酒。 拾京摸到东街小巷子里延半江所说的小院子时,酒已经洒了半坛,延半江依旧灰胡子老头打扮,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趁太阳还未落山,借着明在纸上写着什么,旁边放着一把二胡和一把破琴。 拾京叫了一声张阿爷。 延半江头没抬,却嗤嗤笑出声。 好吧,就让一口茶姓张吧。 “哎,小伙子啊,你等一等,让我先把这段想完。” 她放下笔,拿过二胡,吱呀吱呀拉了一小段,点了点头,再次提笔写了起来。 拾京好奇:“在写什么?” “写曲子。” “……什么曲子?” “好听的曲子,不过词没定呢。”延半江皱眉,眉骨上做出的一个大疣子颤动着上面的两撮毛,看起来很滑稽,“我快愁死了,有人冒充我写了首拿不上台面的烂曲子,我总要回一个正名才是……啊,酒来了,放下吧,大老远的就闻见酒香了,瞧瞧,这点路,衣服都给弄湿了,洒了有半坛吧?” 延半江扔过去了一条汗巾。 拾京笑了笑,把酒放下,拾起汗巾,把衣服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擦着衣领前襟。 延半江的视线慢慢转到了那块琴板上。 她问:“……那是什么?” “琴板。”拾京说道,“我刚从墨玉潭回来,今日试炸,阿爸的东西飞了出来。” “我看看。” 拾京把琴板递了过去。 延半江啧了一声:“这字……略眼熟啊!” “我觉得,你很熟悉京城。”拾京跟拉家常一样,跟她说,“你以前是京城人吗?” 延半江的目光从琴板上收回来,把琴板还给拾京,呵呵笑道:“我吗?我四海为家,京城嘛……略熟。你爹的字写得不错。” 她应该不知道。 并不是谁都和傅居一样。 拾京很是放心地收好琴板,笑眯眯道:“嗯,确实很好看,我正练着呢。” 两个人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拾京惦记着晚上带傅居潜入玉带林找溪清,同延半江告别。 延半江扒着门边目送他走出巷子后,跟打了鸡血一样,提起笔在纸上狂草起来。 她一边写一边自言自语道:“好好好,有意思,这孩子果然不是普通人,我眼光不错,曲子有了,有了……这次绝对能让神风教措手不及!” 不久之后,云州各大茶楼唱起了一口茶的新曲——《潭中鬼》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来了!没有第三更,咳。 延半江要搞事了。 以及,感谢林镜君,旧时光与远方,英可,无敌蒸蛋糕,巫觋,潇潇酥,谢谢各位的围观炸爹瓜子233333 ☆、第69章 浮出水面的一部分 《潭中鬼》以极快地速度传至京中各大茶楼歌坊。 南柳看到裴雁陵送来的《潭中鬼》唱词, 脸色几变。 裴雁陵又拿出另外两份誊写好的歌词, 说道:“这是关少卿找来的《火神佑》和《正神记》, 殿下请过目。《潭中鬼》是接《火神佑》唱词, 答《正神记》的曲子,又是一口茶的作品, 因而传唱速度惊人。” “从哪传出来的?” 裴雁陵口齿清晰道:“云州岚城,揽月楼。” “不可能,叶老板是谨慎之人……” “京翼卫在, 已经查了。最先开唱的是揽月楼的弹唱先生, 一口茶在他家住过,现在逃了。但京翼卫已经掌握她的动向, 不久就能抓捕回京。” “回京?”南柳犹疑道,“如果只是写曲……” 裴雁陵给了她答案:“延半江。” 这三个字在意料之外, 却也在意料之中。 南柳沉下声,自语道:“这么说拾京是……” 裴雁陵:“殿下慎言!” 南柳又看了遍《潭中鬼》的唱词,闭目半晌,起身说道:“去传报,我要见母皇。” 《潭中鬼》是《火神佑》的后续,《火神佑》的结尾是二公子身葬火海, 云娘成为了新家主。而《潭中鬼》则是一个鬼的自述, 通篇唱词都是鬼话, 起因是它在潭中偶然听闻茶楼里传唱《正神记》,满纸假话,一时忍不住, 破口大骂:“你口口声声称真,却是满口谎言,假、假、假!不如听鬼一言,虽为鬼话,却不欺天瞒地惑人心。” 接着,鬼就介绍了他的来历。 他家境殷实,家中有一兄,兄弟和睦。 家中是布商,幼时曾锦罗绸缎批满身,但他心却不在家业上。 家兄继承祖业,与一能干伶俐名中带云字的姑娘成婚,他在外跑商帮衬。 日子过得很好,唯一的心病是家兄体弱,膝下无儿女。 果然,平静日子没几年,家兄病亡。 那时,他身在外,惦念家兄,却不料,住的客栈大火突至,幸有忠仆在,他才逃离火海,本想连夜回家,却误入密林,迷了路。 后来啊。 鬼唱道:“后来啊,说来怕遭人妒,我呀,遇了奇缘。” 鬼在林中得一段奇缘,与一幽居在此的异族美人成婚,不再念家,又知家中云娘掌业,生意顺畅,心中安宁,遂在此安居生子。 再之后,他死了,按照妻族的丧葬规矩,葬入了潭中。 鬼唱:“此心本不向青天,魂安之处便是家。” 本以为可以安心做鬼了,可偏偏听到北边有人胡言乱语,谎话连篇,见风使舵,借风助力,寻个村野乡夫就要冒充他的儿子,蛊惑旧仆,去夺兄长的家业,这让他如何心安? 若是假的充真的,骗了他家中的旧仆,那他的儿子怎么办? “我儿自幼长在密林中,不识人心险恶,无夺家业之心。可假不容真,若那假的瞒天过海夺了家业,我儿可还有活路?忧矣,忧矣!我虽为鬼,我儿却还要活着哩,儿啊,听父一言,你可莫要做鬼,潭下漆黑,寂寞的很呐!” 唱到最后,还有一段自问自答。 “你说如何证明我身份?” “你且往潭中看,我这具白骨,身边那匣子,匣子旁那箱子,箱子里那锦衣玉冠,还有我兄长写的家书呐!” 南柳中途被柳帝君截住。 “站住,手里拿的是什么?” 南柳见到父亲,心中莫名委屈:“父君应该知道。父君早就知道,却什么都不和我说……” 柳帝君让宫人下去,对她说道:“你过来。” 二人进了旁边的书阁,南柳终于敢开口问:“他是吗?” 柳帝君坐下来,点了点头。 “现在的王叔是谁?” 柳帝君摇了摇头,不打算说。 南柳接着问:“是裴古意?” 柳帝君没说是也没摇头,只说道:“你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母皇的帝位,到底怎么来的?”南柳压低声音,“如果真是奉旨继位,事到如今,怎会不敢认他?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柳帝君慢慢走过来,俯身在女儿耳边说了一句话。 “奉旨登基不假,但传位诏,是我写的。” “什么?!”南柳震惊不已,“父君这是……” “你想错了。” 柳帝君慢悠悠说道:“帝位是给你娘的,延熹帝早就写好传位诏了,他本就有退位让贤养病的心思,若是他病来得没那么快,班尧从凉州返京后,他就要退位给你娘当帝君去了。他弥留之际,已经没办法起身重新写诏书,说话也很困难,我们问他诏书在哪,他说……问班尧。” 南柳听愣了:“延熹帝怎么……” “是个很容易让人生气,又没办法责怪他的人。他人不错,但……大事小事都不上心。”柳帝君长叹口气,神情疲惫,“冯翔早有反心,他是知道的。但知道也没用,在那种时候,他就这样把一堆烂摊子推给你娘,如此艰难……” 听得出,柳帝君对延熹帝非常有意见。 南柳似是明白了,问道:“昭王呢?凉州制造办起火是怎么回事?” “我们也不知道。”柳帝君揉着额角,很是头疼的样子,“熹帝驾崩后,朝局太乱,消息都被截了,冯翔秘密调遣京九卫,我们只招架这些都很吃力,你娘当时精神不太好……我们若是知道当时凉州出了什么情况,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种两难境地。你舅舅把京城这边的局势勉强稳住后,我们才得知凉州的消息,人一路送回宫,我们等着他醒来,好知道传位诏书在哪,你娘当时去看了他,哭了好久,我去扶她时,听她口中说的是长宁,那是裴古意的字……救回来的这个不是班尧。我怕如此一来,冯党得逞,我们还好说,毕竟朝臣可变。但你娘却不能,冯党得势,你娘就没活路了。” “所以父君你……” “我对着床上的人叫了声昭王殿下,此事就这么定了……” 柳帝君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半点波动,像在讲一个没有波澜无惊无险的故事。 南柳喃声道:“那传位诏……” “我是冯翔的学生,你知道吗?”柳帝君忽然笑了笑,“他派我在那种时候到未央宫探看昭王病情,实则就是派我打探情况。我趁此机会写了传位诏,放在了未央宫内殿的一副画后,并且告诉了醒过来的‘昭王’。” 柳帝君讲完,表情很轻松:“事情就是如此。” 他抚了抚女儿的头发,说道:“南柳,一直没告诉你,是因为有些事,知道不知道,已经无所谓了,少知道比多知道要好很多。” 南柳沉默好久,涩声问道:“父君,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拾京的事?” 第76节 “你没见过班尧,所以你不知道……”柳帝君说道,“有些东西很奇怪,一眼就能看出来。” “你们不打算认他?” 柳帝君摇头:“南柳,这对他是好事。” 南柳红着眼眶,问道:“然后,你们说他身份配不上做我的王君?” 柳帝君轻轻叹息:“南柳,认回他,你母亲怎么办?她是靠昭王给她的传位诏当的皇帝,百姓眼里,她的名正言顺,都来自那张纸。可你知道那是谁写的……” “真的呢?” 柳帝君轻轻摇了摇头:“我们一直在小心翻找昭阳宫,但并未找到。” 南柳突然发问:“父君,你说实话,有没有真的?” 柳帝君发愣了许久,轻轻说道:“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找不到,或许,他可能真的没写过传位诏……” 南柳欲要往外走,柳帝君叫住她:“南柳!不要去逼你母亲了……别去了,你让她歇歇吧,南柳,等你有了孩子就会明白,哪怕所有人都不信她,说她无情无义篡位□□,这些她都能扛,但被儿女质疑,最是锥心……” 柳帝君见她停步,微松口气:“不要让你母亲二十多年的辛苦白费……能撑到今天,很不容易了……” 过了好久,南柳艰难发声:“我知道……我不去找她,我回了。” 《潭中鬼》在云州闹得沸沸扬扬,这些天,墨玉潭边多了好多暗哨。 他们按照密旨,不公开驻守增兵,只暗中盯着墨玉潭的情况,等待神风教或者旧党上钩。 不得不说,一口茶的《潭中鬼》抛出了一个不错的饵,不知神风教教内如何传此消息的,总之,《潭中鬼》到凉州境外转了唱了一圈回来之后,流言就变成了:延熹帝传位给昭王的诏书在墨玉潭。 然而,流言最盛之时,拾京和傅居却困于苍族深林,半点不知情。 那天拾京从延半江住处回制造办之后,依照约定带着傅居摸到了玉带林深处,苍族的现居地。 不想,那晚,大母去世。 运气不好的拾京坐实了邪魔化身的说法,被扣在了苍族,跟傅居关在一起。 两人相对无言。 傅居:“你来之前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这么不受族人待见?” 拾京:“闭嘴,不想听你说话。” 傅居不依不饶:“要我说,你就应该反抗,火铳背着是摆设吗?” 拾京没好气道:“没弹药。” 傅居:“跑不会吗?” 拾京惜命道:“会被箭射穿的。” 傅居听着外面持续了十天之久的争论,说道:“……我看你早晚也是被烧死的。” “再说吧。”拾京道,“大母的武葬还要一天,忙完她之后才顾得上我。” “你倒是想办法啊!” “我想着呢,你快闭嘴吧!”拾京忍无可忍。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啊……今天码的慢了。 第二更晚上九点左右吧。今天有作业,所以可能会晚一点。 么么哒。 ☆、第70章 云州风起 不管怎样, 惜命的拾京和一脸无辜被‘邪魔’牵扯的傅居, 开始了坐牢生活。 实话说,诸多不便。 拾京适应的了,傅公子却适应不得。 傅起和梁修远虽未娇生惯养独子,傅居自己对日常生活没有过多要求, 但他好歹是京城来的正经公子哥。 天为盖地为床,他可以忍,一日三餐糙米饭小竹笋, 也还凑合, 但林子深处多蛇多虫,他就忍不了了。 傅居后悔了,他后悔在外头时没好好揍拾京一顿。 在拾京第一百零八次捏起从泥土和竹牢的缝隙中钻进来小花蛇,笑眯眯凑过来, 非要他给蛇打招呼时,傅居崩溃了。 拾京见他拽着头发大叫,终于舒了口气, 把之前挨的鸡毛掸子之仇单方面一笔勾销, 也不再想有没有结下新仇, 把那条小花蛇团成一个球, 扔了出去。 傅居贴在竹牢一角大口喘气, 看向拾京的眼神, 有种此仇不共戴天的意思。 拾京淡淡说道:“你看,你不行的。溪清从床褥下掏出蛇,就你手腕粗细的, 直接捏七寸掐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也不会大喊大叫,哭着喊娘。” 傅公子自尊心不容打击,抹了把冷汗加热汗,极力平复心情,说道:“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原因。” 他表情坚定,还自带痴迷。 拾京真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溪清哪里有能吸引他的地方,他看着傅居好像要起誓的那种表情,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怔了好久,说道:“她要做族长了。” 溪清要正式成为苍族的族长了,今天过后,苍族就有新的族长。 这也是拾京不着急的原因,他死不了,溪清不会让他死。 拾京又说:“成为族长后,她就要为苍族活,她不会为了接受你的喜欢抛弃族人。” “我知道啊,我没让她抛弃。”傅居说道,“我喜欢她,关你何事?一直东劝西说的,我的喜欢不会带给她任何困扰,我只等着机会,跟她说句喜欢,如果她乐意,我以身想陪,仅此而已。” 拾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把手伸出去,拔竹牢门口的草玩。 “你们苍族男人,不都不在乎这些吗?”傅居笑了一下,目光落在竹牢外,慢慢说道,“爱\欲本就发自心,若无利益牵扯,彼此维持不了多久。我觉得,你们族人这种才是正常的。我喜欢她,一眼钟情,很想做一次苍族男子,爱过,欢乐过,情褪了就离开,不许婚。” 傅公子如此有聊兴,拾京不听都不行。 拾京收回手,皱眉评价他道:“你很奇怪。” “是不是?你也看出来。了”傅居笑了起来,“你好像追求的是像你父母那样的爱,虽长在苍族,但心里接受的却是婚诺为上,一人一心的那种。我恰巧与你相反,我倒是挺想做个苍族人。” 拾京一句话打破了傅居的憧憬:“……怕虫蛇的苍族人吗?” 他抬起眼皮,懒懒朝傅居那边看了一眼,说道:“刚刚就想跟你说,你头正上方,有个蜘蛛,很大。” 傅居脸色肉眼可见的白了。 来给两个人送饭的苍族姑娘被傅居的惨叫声惊到了,手一歪,今天的糙米饭,少了小半碗。 今日送饭的姑娘,拾京以前帮她缝补过衣服,人不错,因而见到是她来,拾京很开心,扒着竹牢问她:“恰月,大母的武葬做完了吗?” 恰月摇了摇头:“还在猎虎,汤哥和贝桑叔的队伍都还没回呢。拾京,拜托你一件事。” 恰月从怀里捞出一条孔雀羽毛一般的蓝色锦,塞给拾京:“帮我绣一下吧,溪水锦。族中事物多,我赶不及了……” 傅居看呆了,他寻遍记忆中的《苍族风俗志》也没想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拾京把锦缎和针线都大大方方接过来。 苍族的族长去世,苍族人要举行一旬,也就是十日的武祭。族中年纪在二星以上三星以下的人都要全副武装,到神女崖上鸣弓射箭,之后猎虎豹祭祀,十日结束后,再把族长放进溪水中顺水而下。 再之后,新族长带领族中还未成人的女孩们,把织好的彩色布锦放入溪水中,如果颜色相同的两条同时勾在一个石头上,溪水带不走,那么这两个女孩就是溪水姐妹,将来要成为巫和族长的帮手。 恰月拜托拾京帮忙的缝的溪水锦,正是用来做这个仪式的。 恰月放下饭,看着旁边那个刚刚还惨叫声不断,现在却安安静静的男人伸出手,把两只碗拉进去,均了饭,分给拾京。。 恰月说道:“前些日子,外面有人想进来找你们。” 拾京和傅居都不惊讶,没人找才奇怪呢。 “田什么的……”恰月学着说出了田字,傅居连忙回道,“那是田大人,制造办的四品官员,算得上是我们的长者。” 比起他最初磕磕绊绊的苍族话,傅居现在越说越流利。 恰月觉得他十分好玩,但又想到之后肯定要给拾京,以及这个人定罪,立刻不笑了。 拾京倒是云淡风轻,把溪水锦缝出一朵褶皱花,问她:“这样大小可以吗?” 恰月点了点头。 “明天来取。”拾京说道,“天马上就黑了,晚上看不到的,明天下午,太阳落山前就好。” 恰月高兴地离开。 傅居:“你能不能先吃饭?这是什么?姑娘给你的定情物?” 拾京说道:“不是,是逃命的东西。” “啊?” 拾京嘘了一声,说道:“我从十岁开始,不管衣服还是锦缎,这些缝补洗涮的活儿,我做的很好。” “所以?” “所以,你要感谢,不管何时,一技之长都能救命。” 拾京用锦缎围住眼前的牢柱,做了个拉拽的动作,给傅居眨了眨眼。 傅居立刻明白了,他们能凭借这个锦缎从这里逃出去。 拾京把锦缎收进手中,说道:“明日大母下水,族中人都要去为她送行,这里无人看守。我等的就是今天。” 傅居似乎还在怔愣。 拾京:“……还是说,你想待在这里,等溪清把你提上祭台,给你定个罪?” “一般会定什么罪?” “不知道。”拾京笑道,“我没经验。但溪清不会让我死,自然也不会让你死。” “你敢肯定?” 轮到拾京愣了:“你真要待在这里?不逃吗?” 傅居说道:“我在想,这次逃了之后,我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她。” 拾京完全被他的痴震住了:“疯了。” 傅居解释道:“可能真有点疯魔吧……一眼就不可自拔那种。我小时候做过梦……” 拾京打断他:“那明天我走,你就留这里做苍族人吧。” 第77节 “不,你听我讲完。” “不听。” “……我不说完我憋得慌……”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吹口哨让蛇过来!” 傅居闭嘴了。 他坐在地上,想着这虚无缥缈还有些危险致命的情感。 他小时候做过一个梦。 梦里,一只母豹在夜色下的山林里奔跑,眼神坚定,线条优美,那是种有张力有最原始野性的美丽。 京中没有任何活物,能与他梦中的豹媲美。 直到遇见溪清。 傅居说:“拾京,我若是你,可能就会终老苍族。” 拾京说:“哪怕阿爸阿妈在你眼前被族人杀死,你也不生逃离厌恨的心吗?” 傅居一怔。 “你说什么?”他惊道,“你父母……” “族人杀的。” 长久的沉默后,傅居开口道:“明天什么时候没人?我们逃出去。” 拾京和傅居被扣苍族一事,很早之前,制造办的官员就上报岚城以及矿地驻军校尉。 他们多次进林,试图和苍族人交谈,可惜一去就开打,连那个会说官话的苍族女人都没见到,就被赶出玉带林。 王君被扣,兹事体大。制造办的人战战兢兢上报给了昭阳京。 南柳收到消息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人现在如何?!” “不知道。”裴雁陵面无表情道,“因为打探不到消息,并且无法和苍族人沟通,所以目前不知道两个人的情况。” 南柳又气又急:“他跑回去做什么?!” “……有可能是……探病?”裴雁陵猜测道,“田享说,苍族号角声响了三夜,族长离世。所以,拾京回去可能是去看族长最后一面。” “有什么好看的!”南柳愤怒道,“之前伤他的都忘了吗?!真是记吃不记打,气死我了,驻扎矿地的是哪支军?让他们进林搜!还有京翼卫,京翼卫都哪去了?人进林这么久,一点消息都探不出?!” 裴雁陵说道:“神风教有教徒越云州境,京翼卫和驻军都盯着他们。这几日消息传的更是离谱,都说熹帝给昭王的传位诏在墨玉潭,真昭王的尸骨旁埋着……所以,他们可能要去挖潭。” 南柳冷笑一声。 “而且……”裴雁陵继续道,“他们说,神风教的那位叫班桐的少主,是昭王的亲子。据我们的线报,这人可能也到了云州。” 班桐。 神风教放出的少主之名。 北舟中毒后,抓到的那些教徒,挂在嘴边的名字。 “杀伪储,为班桐少主清登基归位之路!” 南柳抬头望着院里的圆月,忽然说道:“去报,我要见母皇,去云州。” “殿下你疯了!” 南柳眼眸中划过一丝亮光,似是非常兴奋,亦似含恨怒:“我要杀反贼叛党。为了拾京,也为了……北舟。” 作者有话要说:  身为女主,看不下去俩男人一直泡一起的局面了,于是女主来终结男人们的友谊了2333333 今天码到一半,忽然想起复活节要到了,超市可能会关门。去年没经验,复活节超市关门不营业,我饿了两天……幸亏今年想起来了,赶紧跑出去趁着超市没关门,囤了些粮食。 这几天的食量有了,好安心。 回来时看到有人遛猫,猫长的像鳌拜,多毛,毛长,炸着毛,眼神凶的那种,在前面雄赳赳气昂昂,跟主子遛奴才一样。 我莫名奇妙笑了一路哈哈哈哈哈哈。真的好稀奇。 ☆、第71章 邪魔 傅居从没想过, 自己有拖后腿的一天。 半夜, 他看着拾京拿着针,很有耐心地一针一针在竹子上扎小孔,让它们松动一些。 他几乎忙了一个晚上,傅居看着看着, 就睡着了,之后就起不来了。 他听得见拾京叫他,但他睁不开眼。 拾京快要被傅居气死了, 早不病, 晚不病,偏偏这时候生病,眼皮都抬不起,更不用说腿了。 次日清晨, 听到族人离开的声音,拾京把溪水锦从狭窄的缝隙中伸过去,扯断了三根牢柱, 拖着软绵绵的傅居, 从竹牢里逃了出去。 傅居迷迷糊糊中知道他出来了, 非常努力地试图抬起手让他背, 脸上竟然还带着笑。 无奈之下, 拾京只好扛起他跑。 他好像每次离开苍族, 都是这种逃离的狼狈样子。 拾京跑了两步,突然看到出口旁站着一个小豆丁,猛的把他吓了一跳。 小豆丁是大母的小儿子。 拾京懵了一会儿, 勉强给他笑了笑,镇定下来,给他打了个招呼:“溪音。” 他看到溪音懵懂好奇的表情,猜到他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族人当作罪人关了起来。 按照外面计算时间的方式,溪音可能才四岁,和封泽的岁数相近,但看起来他并没有封泽那么聪慧。 应该很好糊弄,拾京下定决心要骗他。 溪音看到披头散发的拾京,以及拾京背着的那个人,磕磕巴巴问他:“拾京,你在干什么?怎么不去……送我阿妈。” “我这就去。”拾京假话说的很坦然,“我走另一条路去,跟你们走的不一样,没事,你快去吧,我就跟来。” 溪音年纪小,一定有族人跟着他,照顾他。现在只他一个人在这里,可能是族中事情太多,照看他的人没顾得上,让他跑到这里来了。 拾京要快点离开这里,不然等照看溪音的人来,他就来不及逃了。 溪音问他:“另一条路是哪条路?走得更快吗?那我也要一起。” 拾京想了想,顺着他的话说:“……好吧,那你闭上眼睛,数到十再睁开,就能看到那条路了。” 溪音闭眼前问他:“你以前去哪里了,好久没看到你了。” “以前?我走那条路,到林子外去了。”拾京催促道,“你快闭上眼睛。” 苍族人赤足,泥土又松软,如果不是身上的银饰,他们走路是没有声音的。 听到叮叮铃铃的声音响起来时,拾京知道是照看溪音的人寻来了,心中焦急,看到溪音闭上眼,乖乖数数,立刻拔腿就跑。 他把傅居颠醒了一刻,傅大公子高兴道:“啊,逃出来了……” 然后又放心的闭眼昏睡了。 拾京好想把他打醒,他第一次有骂人的冲动。 前面的路两旁遮蔽很少,拾京别无他法,只能在苍族人来之前快速跑离这里。 他该感谢当时族人抓到他后,把他身上的银饰包括那条朱红发带都摘了,不然他现在的动静一定很大。 身后的溪音在数到七的时候,被打断了。 拾京心一沉,知道这是照顾他的族人来了。 果然,没多久,他就听到了一个声音喊:“贝桑!拾京骗了溪音,从这里逃了!” 拾京把傅居狠狠向上一推,正打算拼口气再跑一截,却不料,听到了身后的破风声。 拾京立刻打消了逃跑的念头,他连忙把傅居扔出去,自己也弯下腰。 那是苍族人打猎用的回力标,贴着他的衣服横插到前面的树上。 拾京认命。 算了,还是让溪清给他定罪吧。 溪清不会让他死,而且…… 拾京想到,他和傅居已经在林子里困了十几天了,南柳应该知道了。 外面的那些人,就算不救他,也会来救傅居。 他迟早会从这里出去。 拾京平静地接受今天逃不掉的事实。 苍族人把自己本能做到,可实际却如何努力也做不到的事,叫做神拦。 即,神自有主意,因而拦着你不让你达到目标,这时候你就要放弃,等待命运安排。 或许有峰回路转,或许是化解执念,不管怎么说,都是一种认命的方式。 拾京想,他就信这一回,这次逃不出去或许是天注定,可能是让他留在这里做些什么事再离开。 也许是要清算好苍族的养育之恩,毕竟上次什么都没做就离开了。 拾京放弃挣扎,向上次一样,配合的把手伸过去,贝桑捆着他的双手,说道:“今日大母净化升神,族人都要在场,你也跟我们去。” 拾京指着大字型瘫在地上的傅居:“他呢?” “他是你带进来的,跟邪魔一起的,也是邪魔。这次,你们要分开关。” “阿叔,他是外族人,让他出去吧。”拾京不去理会贝桑说的那套邪魔理论,态度极好的劝,“他与外界的姑娘有婚约在身,不能用我们族的规矩定罪。” 贝桑斜了傅居一眼,放话:“捆好他,一起带过去。” 事情都交待完,贝桑拉着拾京到苍族的放魂处,即溪水上游开阔的地方,举行族长遗体的送别仪式。 上任族长霞溪的遗体被一种苍族人称为呼噜叶的又厚又宽的叶子裹成了粽子,再用七色锦缎捆起来,放在岸边。 族人围在这个绿色包的周围,唱着送别歌。 第78节 傅居被放在岸旁苍族人包围圈外的石头上,拾京回头看了他,发现他醒了过来,慢慢在石棱上磨绳子。 拾京很想跑过去打他。 跑的时候昏,现在醒,烦! 拾京不敢久看,怕引来人注意,他乖乖跟着贝桑挤进溪水边。刚来就感受到了阴冷的目光注视,他抬起头,找到了被珠明搀扶着的巫依。 她更加苍老,但眼神依然像夜枭一样,冷冰冰的。 拾京连忙避开她的注视,在人群中寻了一圈,未见贝珠,拽了拽绳子,小声问贝桑:“阿叔,贝珠阿娘呢?” 贝桑听他提起贝珠的名字,表情一僵,硬邦邦说道:“她被流放了,在哈什山那里守林。” 拾京从未想过贝珠会被族人流放:“怎么会?!” 对于故土意识非常强的苍族人来说,犯下大罪才会被流放,即不再承认她的苍族身份。 拾京被驱逐出林,但好歹是以苍族人的身份被族人驱逐的,正如他这次回来,族中的族规在他身上仍然适用。 但流放却不是这样。 流放就是不再承认流放之人的苍族身份,再见就是敌人,可以开打的。 “族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同意。”贝桑说道,“这是我们对她数次出言不逊蔑视母神的惩罚。” 拾京用官话说了句:“不可理喻!” 贝桑听不懂,但他知道这是官话,转头来提醒拾京:“也有你的原因,你是邪魔化身,她敢背离溪水母神,一直和外族人接触,这一定也是因为你的蛊惑。” 拾京早听惯了这些话,问他:“半数以上的族人,都认为贝珠阿娘是错的吗?” 贝桑摇头:“大家都认为她是错的,流放和驱逐,半数以上选择流放。” 拾京沉默了。 牛角声吹响,歌声驻。 遗体下水,身穿七色衣的溪清弯下腰,顺水把母亲推走。 “别了,阿妈。” 遗体顺流而下,族人低头默哀。 未料,遗体却在半途,被水中央的石头挡住了,停滞不前。 几个月前的地动改变了许多东西,包括溪水。 但苍族人可不这么想。 遗体不走,是因为心魔未消,死者的灵魂对现世还有留恋,需要完成心愿,才能离开。 苍族人齐齐看向拾京。 巫依敲了敲手中的藤杖,颤巍巍抬起手,枯爪指向拾京:“杀了邪魔,断了霞溪心魔对他的留恋,让他殉葬!!” 溪清摇头:“不能!” 巫依大声斥道:“在溪水旁,要屈服邪魔吗?大母还在等着呢!!杀了他!” 贝桑按住拾京,等着溪清的回答。 溪清看着他,态度坚决地摇头:“不是他,不能。” 拾京笑了笑,抬头说道:“巫依,你老了。溪水母神既然规定巫女到了年纪就应从巫的位置上退下去,那就是有道理的。我们要的是溪水一样内心清明的巫者,而不是你这样分不清事实,只会误导大家的巫。” “我说的是神谕!” “假的!” “不许你说话!贝桑!” 贝桑抽掉身上的布挂,堵住了拾京的嘴。 族人们都看向溪清。 “溪清族长,下令吧。”巫依说道,“看,你母亲等着呢。杀了他,让他殉葬。” 傅居手上的绳子终于磨断了,他站在石头上,用苍族话大喊道:“别吵了!!有敌袭!” 听到傅居的声音,拾京原本是抱丝希望的,然而等听清楚傅居说的什么,拾京想死的心都有了。 说谎都不会,这可怎么办? 不想,傅居话音刚落,真的有一队全副武装背火铳的人从山林中走出,他们似也没弄清情况,看到这么多苍族人在,满脸迷茫。 领头的说:“护法……这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好了,走这条路可以避开苍族的守林军,也可以避开矿地外的驻军吗? 傅居再次大喊:“别愣了!是神风教!!这才是敌人!!” 族长去世,葬礼按照苍族的传统,是武葬。 所以,苍族人各个带着弯刀弓箭。 而且今天,整个族的人都在。 而且男女都能战。 本想从这条路偷袭矿地驻军,挖墨玉潭找传位诏的神风教先遣军,一脸懵。 场面一度很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有复活节□□……嗯,可能去看,所以第二更晚上,字数会多点。 【对,我是时差党= =,所以改冬令时后,我更新时间就乱了,生物钟没调整好,现在不到早上11点就睁不开眼。我试着假期调整一下更新时间,么么哒】 ☆、第72章 身为延续 先砍人还是等溪清下令杀拾京, 苍族人当然选择前者。 刚猛的苍族人在神风教徒的集体怔愣中, 迫不及待地抽刀向他们砍去。 傅居连连点头,用苍族话大喊:“对!就趁现在赶紧砍!不然他们就要拿火铳了!” 傅居喊完,趁更多的苍族人纷纷涌上前砍神风教,他跳下石头, 一边庆幸着幸亏神风教的火铳还是建元八式的,不好射击,一边跑来把拾京从纷乱的苍族人中拖出来, 跟着苍族的小孩儿们一起后撤。 傅公子一脸狼狈加兴奋地颤着手解开绳索, 拾京扒下脸上的布挂,终于可以骂他了:“你怎么回事?!” “我认!我拖后腿!”傅居道歉,“不过,你也够奇怪, 明知道进来是送死,还带我进来看溪清。这次我信了,他们是真想杀你。” 拾京烦躁道:“我们进来之前商量好的, 你不要到处乱跑, 我只带你找溪清, 你进来就大呼小叫的, 我被抓都是你的错。” 傅居道:“这不废话!我怕蛇!除了你们苍族这群怪胎, 看见蛇谁能不叫?!” 他们在苍族人的后方较安全的地方, 身边都是一些无法作战的小豆芽们,不过看小豆芽们脸上的表情,可能给他们一把刀, 他们会和大人们一样,冲上去砍人。 傅居见过军队内部冲突,见过神风教的教徒在京中生事炸工坊,但他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真的杀人见血。 傅公子仍发着烧,脑子有些昏沉,又加上眼前不停飚到几尺高的血,腿一软,拉住拾京,问道:“还跑不跑,就现在这个机会了,你要走还是留。” 拾京看着前方的激烈战况,一声枪响还没听到,他说道:“南柳给我的东西,都让他们收走了。” “听我的。”傅居说道,“先出去,之后跟着驻军一起进来要,连带着你被收走的火铳一起讨回来就是,走吧。” 傅居说完,张开手臂。 拾京惊愣:“怎么?” 傅居说:“腿软,再背我一程。” 拾京由愣转怒:“你想得美!自己走!你都醒了!” 傅居只好自己爬起来,东倒西歪地走了几步,见拾京盯着仍然被水中央的岩石挂住的大母尸体,提议道:“要不,我送她一程?” 拾京回神,不明白他什么意思:“送?” 傅居可能是发烧了,脑子不清楚,他晕乎着,东找西找,找了块他能举起来的大石头,在拾京好奇地注视下,作大死的把石头朝大母身上扔了过去。 只听一声闷响过后,粽子大母被他扔过来的石头砸沉了半拉,身子一歪,被溪水带走了。 “这才叫化解执念。”傅居功成名就,满意的点头拍手。 “我听那夜枭老巫的意思,你们族的族长看上你了?”傅居问道,“所以,你怎么跟公主遇上的?虎口救羊的戏码吗?” 拾京神情呆滞的看着半拉塌陷下去的绿粽子顺水飘远。 傅居在他眼前晃手指:“问你话呢,老族长看上你了,想收了你?” 拾京无可奈何道:“傅居,你的悟性要是用在火炮上,天上飞的火炮早就被你造出来了。” 傅居悠悠点头,一边撩起水拍额头降温,一边高兴道:“看来我猜的没错。” “她是我阿妈的姐姐。” 傅居沉默了好久,忽然说:“我错了。她看上的应该是你父亲。” 傅居看着飘远的绿粽子,心想:刚刚怎么没拿块再大一点的石头,彻底把这东西砸沉呢? 那群小豆丁看到族长飘走,叽里呱啦叫了起来,还有的追了几步,又愤愤跑回来拽住傅居,抱住他的腿,不让他跑。 傅居却全然不在意,一个个小萝卜头地摸过去,拍拍这个脑袋,又揉揉那个脑袋,然后突然板起脸,大吼一声:“统统罚站!” 萝卜头们一个个吓的一呆,傅居连忙招呼拾京:“快跑快跑!” 拾京心累至极,看他软腿虾一样软绵绵跑了几步,就被战斗力十足的小孩儿们拉住,齐齐扑倒在地,坐在身上。 溪音坐在傅居的肚子上,指着傅居对拾京解释:“他砸了阿妈!” 有些年纪稍大一点的,受到大人影响,对拾京是敌对态度,也围住他:“不许你走!要除魔!除魔!” 拾京依旧平静如常,反正这些话他早就习惯了,现在听一点感觉都没有。 傅居问拾京:“舍得下手吗?不然就打他们一顿,然后再跑?” 拾京见到受伤的族人有序地后退回到这里养伤换气,无奈道:“已经晚了,跑不了了。” 苍族小孩子们拽着拾京过去给大人们告状:“拾京和他带回来的邪魔把大母砸扁了!” 他们叽叽喳喳告着状,傅居仰面朝天地躺着,说道:“拾京,你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洗清你的邪魔称号吗?等公主来了,你一定记得提醒我告诉她,苍族现在最需要的是强制迁族,办私塾,强制入学,兴文教。小孩子教不好,长大就你们族人这种德行。跟你说,你父亲把你教的很好,你应该感谢。” 小孩子们叽叽喳喳还在说,这时,正交战的林中忽然传出一声枪响。 第79节 这些孩子就像忽然都失声了一样,扭头看向前线。 拾京听到枪声,惊愣了片刻,像是寻求确认一般,看向傅居。 傅居睁着眼,这会儿也不昏了,口齿清晰道:“这个火药的劲好大!” 听声音就知并不是建元八式。 拾京跳起来就跑,傅居拨开坐在他身上的彩色小豆芽菜们,也不装死了,好奇和兴奋感驱使着他晃悠着,拨开大刀和鲜血,看那个劲道极大的火铳是什么。 然后,身披七彩霞锦的溪清就撞进了他怀里。 傅居乐开了花,也不顾什么建元八火铳,劲道大的火药,立刻把这些冷冰冰的暴力玩意抛下脑后,和他的七彩豹子撞了个满怀,幸福地一起翻滚撞地。 沉甸甸的。 豹子迅速弹起来,揪过他的衣领,想把他扔出去,可能是因为族长一马当先作战,体力消耗太大,豹子没发挥好,软绵绵的傅居被她拖着悠悠转了一小圈,又回来了。 扔不掉! 溪清再次一甩,还要往前扑,她大声指挥着树上的人,然而神风教这次来人并不少,而且已经散开,以茂密的树林为遮掩,开始了火铳作战。 又是几声枪响后,傅居确定了,他拉着溪清的布挂不放手,习惯性的报出火铳的名字:“改装型宽膛建元八式,嗯,是神风教的做派,最喜欢改我们的东西了。” 溪清嫌他碍事,狠狠一甩手:“松开!” 傅居回神后,立刻不怕死的抱住她的腰,把她往后拉,用苍族话流利地说:“撤退吧,岸边开阔,你们现在就是枪靶子,他们占据高地,并且有热武器作战,战况对他们有利。你身为族长,不能好战,要懂得战术,边战边撤吧!” 溪清怒道:“你是什么……” “追求者,姑娘。”傅居把她拉回来,“我跟着拾京来这里,就是来对你说声喜欢。” 苍族的新族长心如磐石,烦就是烦,他说的什么她连想都没想,刀柄狠狠对着傅居的手一敲,怒火中烧吩咐旁边的姑娘:“芽晓,拖走他!!” 傅居疼得一脑门汗,用苍族话大喊道:“不要恋战,大家快退!!” 溪清最恨有人捣乱干预指挥,一个回身,一记手刀下去,傅居彻底软倒。 溪清没料到他身为男人如此不经打,微愣片刻,把人扔给旁边退下的伤员,提刀再次冲进林子。 拾京爬上树,面无表情地观察了一会儿,摸出了规律。 神风教手里拿的火铳是改装过的建元八式,火药劲足,不过后坐力也强,仍是拉一下火绳打一枚弹药,中间不能改变射击方向。 于是,拾京给对面的珠明打口哨,告诉他,要趁他们拉火绳的那一瞬间下刀。 进入林子后的个体消灭战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林外矿地方向鸣枪了。 拾京听到声音,知道是驻军听到动静,到这里查看来了,微微一弯嘴角。 驻军来,神风教肯定就要撤退,而自己也可以带着傅居跟驻军一起离开林子回到制造办。 果然,神风教的人陆续开始原路撤退。 见神风教撤退,拾京回到溪边准备带傅居离开,然而看到昏迷中的傅居和看守他的族人时,拾京心中有苦说不出。 族人见他欲言又止,问他:“你还想着弃族离开?” 拾京叹了口气,走过去,半晌,回答她:“如果留下来会死,你会弃族离开吗?” “不会,我会接受溪水母神的安排。” “有溪水,但没有神。”拾京说出了阿爸之前讲过的话,“所以,没有什么安排。” “你被你阿爸教坏了。”族人怜悯道,“我们本来以为可以净化你被外族人教坏的部分,没想到你是彻底的邪魔化身,身体里流淌的血不仅蛊惑族长,还质疑母神。拾京,你和你阿爸都是邪魔,利用了巫藤的善心,迷惑了霞溪,现在还想要从这里逃出去,不可能了。这次,你必须接受自己的宿命,必须被我们的烈火和溪水净化。” 拾京看着淙淙溪水,沉默着。 族人把兵力分开了。 一部分去拦要过来查看情况的矿地驻军。 一部分去追击撤退的神风教前锋军。 溪清胳膊中流弹,把前方指挥交给溪砂,自己到后方擦拭伤口。 拾京在旁边看着,溪清触到他的目光,怔了一下,想起之前族人要像投票流放贝珠那样,决定他的生死,恼怒道:“不是说好了永远不回来吗?你还回来做什么?!” 拾京无力摇头,指着旁边蜷成一团的公子哥,说道:“他钟情阿姐,偏要把这份喜欢传达给你,所以我带他来找阿姐。我原本是想偷偷见阿姐的……阿姐,我其实是想让你知道,有人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 溪清怔了好久。 她从未想过,他会因为这个原因再回到苍族。 拾京叹了口气。 “溪清,我会死吗?” 又是好久,溪清慢慢摇头:“你会活的好好的。” 她慢慢站起来,指着傅居,说道:“带着他,快些滚走。这是族长的命令。” 溪清就这样,当着一部分族人的面,下达了她作为族长的第一条不可收回的命令。 族人纷纷不快起来:“族长,他有罪!” “溪清,你并不像溪水那般公正!” “肯定是邪魔……” 巫依愤恨敲着手中的藤杖,气的发抖:“邪魔无法净化就应该杀掉!你又要放他!像你母亲那样,让他活下来,最后蛊惑你的心迷失吗?!” 拾京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感谢,他在族人闹哄哄的反对声中,默默捡起傅居,扛上就走。 溪清怒喝族人:“都住口!” 巫依痛呼:“乱了……果然和神谕一样,因为那个外族人,苍族要乱了!要崩裂了!” 溪清目光复杂的看着白发苍苍的巫依像即将枯死的老树,抖动着最后的枯叶,发出悲鸣。 她皱起眉。 母亲离世前说过,溪水母神是有神谕的,很早之前,族中有预言,它就刻在水中石上,好多人都见过它。 上面说,苍族会因为邪魔的到来,分崩离析。 而邪魔,会以爱做伪装,迷惑族长的心,使她迷失。 母亲说:“是那个外族男人……就是他!拾京就是他的延续,是新的邪魔……要杀了他……” 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对拾京下杀令得自己,溪清也疑惑了。 难道,他真的是会给苍族带来崩乱的邪魔化身? 作者有话要说:  没话说,饿死了,我先吃饭,你们看吧,么么哒~ ☆、第73章 南柳 南柳拿着刚收到的战报下了船, 脚刚沾地, 第一句就是问人:“人呢?回来了吗?” 云州制造办的田大人赶忙上前:“回了回了,昨天回的,在制造办呢。 南柳改变了方向:“先去看他。” 田大人耿直,把南柳带到了傅居的住处。 拾京和傅居回来后, 第一件事是睡觉,睡了几个时辰,起来洗了个澡, 又倒了下去, 继续睡。 田大人心没那么细,没人说找郎中看病,他也看不出异常。 南柳进房间,掀开被子一看是傅居, 啧了一声,拍了拍他脑袋,人没反应。 南柳匆匆出去, 满脸无奈道:“错了, 拾京呢?” “啊!”田大人愣了好久, 想起拾京是谁, “江司郎, 这边, 这边!” 原来问的是外子。 田大人的眼神很微妙。 南柳边走边说:“田享,你找郎中给傅居看看去。” 她推门进去,见拾京的房间比傅居的要整齐得多, 虽然两旁放的杂物是刚刚那个房间的一倍。 拾京抱着枕头睡,不像傅居,蒙着脑袋,不掀开被子不知道里面躺的是谁。 南柳看到他时,咦了一声。 两个多月没见,他脸上的红纹基本上消完了,黑眉黑眼睫,乖得很。 南柳蹲下来,趴在床边看着他。 看了一会儿,南柳忽然一怔,掀开被角,朝里面看了一眼,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果然没穿衣服。 拾京惊醒了,下意识打滚卷被子。 意识清醒后,发现是南柳,停了下来,惊讶地睁圆了眼。 南柳也不脸红:“惊喜吗?” “南柳?” “对,是我。”南柳眯着眼笑了起来,“你睡觉习惯好,脱的好干净。” “天热……” 他这么说着,反应过来,慢慢抬起头:“你刚刚掀我被子了?” 南柳笑眯眯地点头:“睡好了吗?起来。” 拾京勾着她脖子,将她拉到床上,翻了身,把头埋在南柳脖子处,轻轻咬了一口。 “想你。” “是吗?”南柳抑制不住笑声,“感觉到了,快起来吧。门口还有人等着,我今天要整军。” “你来干什么?” 南柳摸着他滑溜溜的背,哼声道:“来打神风教。” “我有东西要给你。” 第80节 拾京爬起来,三下两下地套好衣服,从床下拉出一个长匣子。 南柳一下子就猜对了:“新的火铳?” 拾京顿了一下:“……这么快就猜到了。” “挺惊喜的。”南柳说道,“本以为要到林子里捞你去,没想到自己回来了。我还没问,怎么回事?怎么又跑回苍族去了?” “傅居要见溪清,我就带他去了。” “你傻吗?”南柳跳起来赏他了一爪子,“他说见你就带他去?你想什么呢!” 拾京说了实话:“傅居说,他见过苍族的真实情况,才能更好的说服他们迁族。我跟你写信说过了,他最近一直在想怎样让苍族从林子里迁出去。我觉得这件事挺好的,就想带他去看看。” 这是对他族人有利的事情,他愿意去做。 “怎么出来的?”南柳问他,“收到急件说你们进了林子后就再没消息回来,把我吓坏了。没事吧?” “嗯……有惊无险。”拾京又想到了一个恰当的词语描述这些天的经历,并补充道,“其实是傅居的问题。一开始我们讲好了偷偷去和溪清见面,结果傅居被树上挂下来的蛇吓到了,把族人引了过来,恰巧那时候大母病重,抓到我们时,大母看了我们一眼半句话没说出来就断气了。所以他们要给我定罪,还好有葬礼,拖了几天,又遇到神风教打来……反正事情很多很乱,溪清最后放了我们。” 拾京把锅不露声色地扣在了傅居脑袋上,讲完后,还机智的在南柳发飙前,抱住她说了一句:“好想你。” 紧接着,他快速地转移了南柳的注意力:“神风教为什么又到云州来?而且他们人人都有改装后的建元八火铳,火药的杀伤力比普通的要大一些。” 南柳成功被他带走了。 “出了点事。” “什么事?” 南柳一怔,语气奇怪地问:“拾京,你不知道这些天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道,什么事?” 南柳呆了片刻,说道:“你把衣服穿好,我带你出去,出去一圈,你就知道了。” “你等一会儿,我先把火铳给你。” 拾京握着自己头发,找了半天,才想起发带被苍族人给抽了,只好放下来,先把匣子打开,转移南柳的注意力。 “你看,不过现在没拼接好。” 匣子里面不是完整的一根火铳,而是杂七杂八的各种零件,还有一根埋在零件下的卷轴。 南柳看到卷轴绸带上的金丝牡丹暗纹,随手从一堆零件中拿出来,问他:“这是什么?” 拾京猛然想起皇帝交待的话,不能让南柳知道,连忙抽放进去:“没什么。” 南柳看到了卷轴下方一角,小小标记着壹十三。 是昭阳宫的东西。 这个墨,这种质地的装裱,只能是宫里的东西。 南柳了然,说道:“拾京你……我知道你是谁。” 拾京把卷轴放回去,拿起零件拼火铳,接话接地很自然:“你当然知道我是谁。” 这小子,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伪装了。 南柳哭笑不得:“你不用帮我母皇瞒着我了……宫里头那些能猜到的都知道你是谁了。” 拾京把最后的部分拼接好,问她:“怎么知道的?” “出了点事。”南柳说道,“可能是因为你这边出了点问题。拾京,你一直和延半江有联系?” 拾京没说话,表情已说明一切。 南柳本想告诉他延半江的事,但想到延半江现在还未抓到,人也跟丢了,告诉他也没什么用,于是便道:“等会儿带你去听曲,有人写了首曲子,你听过就知道了。” 拾京呆了一呆,把火铳给南柳,跟她说了用法。 南柳惊讶:“这不是前两天他们呈上来的京号二十三新式燧发枪吗?我记得刚下工坊,还未做好,我这是……头一份?” “嗯。”拾京点头,“改良后的第一把。” 南柳想起田享在呈报上写的,江司郎因手指无法用力,因而构想出的这种一次八发的燧发枪,枪身可装卸,弹匣装卸容易,操作也更简便。 她心疼道:“你手拿来我看。” 拾京连忙缩回去:“看什么,一点事都没。” 南柳把他手拽过来,看着他的大拇指,有些伤感,说道:“还是没好……当时就应该狠心照聂太医的法子,给你彻底治好。” 拾京哈哈笑了起来:“安慰错了,是这只手。” 南柳好想揍他。 他缩回去的就是这只手,她以为就是这只,敢情是在逗她玩。 “除了没以前那么好使,其他什么事都不影响。”拾京说道,“嗯……就是准头有点偏。我换手用火铳的话,很不习惯。我做的出火铳,却用不好它。” 南柳想起他第一次用火铳就差点打中离抢靶三丈远的宋瑜,笑道:“早有了解,我一点都不惊讶。” 拾京给南柳的火铳上还刻着自己的名字,南柳终于看到了弹匣下方的小字,娟秀的拾京二字,欣喜不已,忍不住挠了挠他下巴,回送他一个吻。 等在院子里的人实在等不及了,鼓起勇气来敲了门。 “殿下,该去总军部了。” 南柳这才回神:“快点收拾一下。” 拾京满屋子找鞋。 南柳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道:“等等!” 拾京紧张,害怕她看出来。 南柳悠悠转过去,比划了一下,惊奇道:“奇了,你好像……又长高了?” 拾京一颗心落了下来,从盒子里翻出一根衣带,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先绑好头发,极其敷衍的洗了脸,然后急切地推着南柳开门出去。 南柳走了两步,没听到熟悉的银饰碰撞声,这才发现到底是哪儿不对劲。 “我送你的东西呢?” 拾京盯着南柳脖子上的锁心环,没敢说话。 “等等……我写上名字的发带哪去了?” 拾京转身,背对着她,沉默不语。 “躲也没用!” 南柳把他转过来:“哪去了?” “……收走了。” “谁收的?” “……族里的人……他们怕我跟傅居跑,把我们身上的东西都收走了。” 其实还把衣带都给抽了。 傅居当时吓得要死,以为自己要被非礼了。 总之,他们是散衣散发的在竹牢里同待了十多天。 这些,拾京没敢跟南柳说,只交待了一部分:“包括那条发带……” 拾京交待完,观察着南柳的脸色,小心翼翼加了句:“你可以重新送……吗?” 南柳阴森笑道:“我不!” 她拉着拾京,迈开大步,走出制造办,跨上马,扬起马鞭宣布:“我男人的东西怎么被拿走,我就怎么拿回来,吐也要给我吐回来,一样也不能少!” 傅居气若游丝的从制造办探出头,一脸迷茫道:“谁说公主来了?” 众人静默一片。 南柳斜眼看着他。 傅公子也是衣冠不整迷迷糊糊的样子。 南柳觉得,云州制造办的风水好像有点问题…… 傅居见到南柳,开口就是:“殿下!!苍族迁族的事,刻不容缓!你等臣写个万言安置书,臣有个想法,臣提议殿下可以……” 南柳无奈摇头,一甩马鞭,绝尘而去。 傅居识时务的闭嘴,摇摇晃晃追上要跟队伍一起走的拾京:“她来干什么?” 拾京道:“傅居,你能老老实实待在制造办喝药吗?” “既然神风教昨天能出现在玉带林,想来是有大动作了……”傅居搓着下巴想,“我觉得,应该再去一趟苍族。” 拾京皱眉:“什么?” 傅居道:“要么趁此机会迁族,让我朝军驻扎防守玉带林,要么就联合苍族防守,如果神风教要来云州,玉带林和哈什山绕不过去的,苍族必是第一线。南柳需要一个人去和苍族商议,你不行,你进去他们就恨红眼,所以,一定是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日没二更了。 我调整下作息时间,写个作业。 明天还是12点。 以及,猫来了。再说傅居和拾京的cp,猫爪子就控制不住了:嗷嗷嗷! ☆、第74章 恰好半两 南柳把军队的事交接完毕,拾京这边也基本明白了近日的流言到底指的是什么。 “都是你那潭子炸的。” 傅居一路很不淡定的听完《潭中鬼》后, 得出如此结论。 拾京那日回制造办之前, 石堆周围都检查了一遍, 而且还有京翼卫留守。 京翼卫不可能把此事说出去, 拾京是谁,京翼卫来之前就知道,要说早说了。 拾京说:“延半江。” 想不明白的傅居问他:“什么意思?” 第81节 拾京想起, 自己去见延半江时, 她正在写曲子。 她看了阿爸的那块琴板,她知道。 “傅居, 曲子里唱的这些……只靠想能想出来吗?” 傅居悄声回道:“写曲子的人应该是知情人。听说是之前写《火神佑》的那位一口茶,若我猜的没错, 这人肯定是前朝旧党, 朝中官员,起码四品以上。” 京中四品以上官员, 有资格入朝参政。 如果是京中小官, 从未进过昭阳宫,只凭道听途说,不会写这么详细的。 拾京问:“一块琴板……能让她看出这么多?” 傅居差点把口中的茶喷出来:“你认识一口茶?你把琴板给他看了?” “延半江。” 拾京纠正他:“是延半江。我去给她送酒的时候,她看到了琴板。我当时问过她, 因为你好像就是看到琴板一下子就知道的。那块琴板很特殊?” 傅居:“非常。上面的云中两个字, 是延熹帝写的。” 拾京又问:“其他人看不出来,非得四品官以上才能看出吗?” “其他的应该不知道。”傅居说,“就是四品官以上, 也不一定都知道。关系分亲疏远近,有些帝王轶事,也只有身边亲密的那些人才知道,书伴,同窗,近臣……” 拾京:“延半江什么来历?” “延半江?江洋大盗,漕帮军事,前朝旧党,神风教智囊,不满新政的天才……我爹恨的牙根痒的对手。” “……四品官以上?” “有可能。”傅居说道,“朝臣更迭,有部分旧臣离开,继而消失无踪……他可能就是其中一个。我爹有猜过,可惜还是对他知之甚少,是男是女不清楚,年纪多大不清楚,甚至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是真实存在还是虚构出的名号,都是不清楚。” 拾京说道:“是女的。” 傅居笑了一声,又补充:“没听我说吗?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都在使用延半江这个名字还没定论呢。你说的那个一口茶延半江,有可能只是其中之一……只要能抓到一个,此事就能查明。依我看,他们依循这首曲子,可能正在抓捕这位‘延半江’。” “抓到了会是什么罪?” “死罪。”傅居怕拾京对延半江怀有同情,又道,“延半江犯下的罪多得很,尤其最初那些年,东南三州因延半江而死的人要往百以上数,为叛党的军饷物资,劫船杀人不计其数……还有建元三年尺行关江战,关将军……就是关阁老的长子,以身殉职。还有公主,基本都算延半江……” 拾京一愣:“南柳?” “你知道端储君和公主是双生吗?东南边打仗的时候,储君出来后,皇上就收到了战报,东南三州失二州,关将军殉职,一时心绪不稳,迟迟产不下公主,危在旦夕,柳帝君本打算要弃公主,云岫阁四臣都商议好了,药都端去了,被皇上骂回去了……好在公主命大,有惊无险。” 拾京听得目瞪口呆。 傅居敬佩加感叹:“储君和公主,前后差了一天,我的印象,公主十岁以前,大病小病不断,身子特别脆,当时我在宫中念书,隔三两天就不见她人,风一吹就病……不过那时候,就是建元初期,京中确实挺艰苦的……身为新朝重臣家的孩子,随时都要提防,我其实有个兄长……” 这话一不留神就扯远了。 拾京想着延半江的事,犹自沉默着。 南柳听了驻军总将的分析汇报后,得知要想防御神风教,确实需要先行解决苍族的事。 上次神风教来袭,驻军入林迎击,没想到先遭了一波苍族人的袭击,语言不通沟通不畅,打又不能硬打,撤又撤不了,跟苍族人纠缠了许久,眼睁睁看着神风教撤退逃跑,总军将真的要气昏过去。 总军将说:“殿下,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依我看,迁族和联合作战,后者可行性大一些。前者是强迁,可能要再打,到时候一个差错,让神风教那群兔崽子钻了空子,我们就要腹背受敌了。” 南柳说道:“那就和谈。差人入林请他们的族长出来谈,明日辰时,总军营。” “殿下……那什么,他们听不懂我们说话。” 南柳道:“我记得他们族有个叫贝珠的人会说官话。” “啊,她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总军将满脸忧愁:“说来话长……咳,我长话短说。矿地动工前还好,我们入林谈事情,那个叫贝珠的在,来回沟通着,倒也没大冲突。可后来矿地动工后,苍族人总来破坏,时不时的就来干架……只能说是干架了,我们就找贝珠问情况,可找不到,她人不在了,我还派孩儿们查探过,真不见了!” 南柳转身叫来帐外两个刚听完曲回来的‘闲人’。 “拾京,贝珠哪去了?” “流放了。”拾京说道,“你要和溪清谈事情吗?带我去就好。” “不行……” “我!” 傅居举手:“我我我!” “你什么?” “我可以去谈。”傅居指着拾京说道,“你不让他去不就是担心他到了林子里会被扣吗?我去就行,我会说苍族话的,很简单!” 傅居此话一出,军帐中,人人脸上都挂着迷之微妙的尴尬。 准王君这种性子,还善良天真的替外子考虑,看来以后地位不保。 这种气氛下,南柳也尴尬起来。 “那你……” “定下我去!”傅居高兴道,“我都考虑好了,今晚就能把计划书给写了,这次是要联合还是要迁族?” 南柳顺着他的话回道:“要联。” 傅居自信满满道:“好,我大概知道怎么做了,公主明日带着我就行,我和族长说。” 拾京忽然开口:“傅居你等等。” “什么?” “溪清……她刚成为族长,这时候让她跟南柳联合抵御神风教,可能不太好。” 南柳眼神奇怪地看向拾京,有些吃味。 拾京毫无察觉。 傅居无比嫌弃道:“说是联合抵御,其实是让她看着别出乱子,就你们族的作战方式……那能叫打仗吗?那叫胡来。你担心个什么?” “不管会不会,我是担心族人不服她,不听她指挥。她刚把我放了,族中正是人心涣散的时候,你若让她同意和我们一起作战,族人可能会……” “简单。”傅居说道,“你们族最好糊弄了,反正没上过学开过智,服从的是神权,公主,我有个想法。” 傅居这几句话很合南柳胃口,她也听出几分兴致,道:“你说。” “我爹的《苍族风俗志》中提到过,苍族出英勇公正的族长时,会有天兆,比如那年打猎猎物丰盛,树上果实丰盛,溪水清澈泛金光……” 南柳想听天方夜谭:“泛什么光?” 傅居道:“你不是也看过,怎么能忘了呢!” 南柳道:“比不上傅公子过目不忘,你继续……” 傅居滔滔不绝,说起各种神奇征兆,诸如溪中鱼跃上滩岸,出现白孔雀,织布布不断之类的…… 拾京一个苍族人,听的是一脸怀疑:“这些我怎么不知道?” 傅居理所当然道:“你爹不知,你肯定也不知。拾京你只能算半个苍族人,只是在苍族借了个地方长大,论对它的了解,还不如我。话说回来,公主,我是想,我们就让这些他们信的天兆出现,这样只要说通溪清,其他人好办。群羊和头羊的关系,公主不会不知吧?” 傅居说完,一脸期待地看着南柳,等待答复。 南柳第一次见傅居说这么多话。 傅居以懒出名,在京城,看到熟人能笑着点头绝不开口打招呼,南柳甚至怀疑,多年以来母皇在昭阳宫举办的年宴,大家举杯恭祝国泰民安时,傅公子是只张嘴不出声的。 没想到,到了云州,他跟被点了哪处的兴奋穴,活了一样。 可能是南柳看傅居的时间太长,表情也太明显,拾京抬手捏住南柳的发尾,似是在考虑要不要拽她一根头发。 傅居错开眼,看见拾京的动作,提前替南柳龇了牙。 拾京还是下手了,揪了南柳一根头发。 与此同时,南柳像是深思熟虑过一般,半点没感觉,对傅居点头说道:“我看行。怎么做,你去同我的侍卫说,九莲令有吗?” 傅居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没。我也不敢要啊……公主要给?” 傅居语气玄妙,还带点要翻身的小兴奋。 帐中众人齐齐看向南柳,八卦之火在每个人的眼里无声燃烧着。 九莲令是王妃王君们调遣王室兵卫用的。 难道公主这是要把九莲令给傅居? 众人心道,傅居这招走的好妙,退半步,以关心外子为由揽功绩,顺带着要实权。 不愧是傅狐狸家的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厉害! 南柳在莫名奇妙就变紧张的气氛中,说道:“我没带来,也不用那么多事,规矩太多难受,我跟他们吩咐一声,你什么时候要做什么事就做去,给我汇报一声就好。去吧。” 本想看八卦的众人心情起伏之大,像是仰着脖子等着看烟花,结果却等来个哑炮,还是被公主亲手掐灭的。 南柳把兴奋成兔子跳的傅居打发走,这才回头收拾拾京:“胆肥了!拽我头发!” “你刚刚在想什么……”看着傅居出神,拾京不情愿的问,把后半句酸溜溜的话给咽了。 南柳没好气道:“想你娘家的烦心事!” “明天我也去。” “你怎么……” 拾京像是知道,问她:“你是要入林谈还是要在外面谈?如果要在外面谈,总要把她请过来。” 南柳愣了一下,拾京又道:“你可以让傅居去请,我不进林,但我有要求。” “你说。” “让她把贝珠阿娘请回来,谈事情,只有一方的译者不公平,你可以这么跟她说,她会把阿娘请回来的。” “嗯,好。” 揽月楼打烊。 因为账目出了问题,店里请的账房又恰巧不在,叶行之只好自己核对账本。 “春风酒,桂花酥,豆糕,酱牛肉,入帐……” 叶行之忽然停了下来。 一壶春风酒,两碟桂花酥,半两豆糕,一碟酱牛肉,正好半两。 第82节 这是揽月楼很早之前卖过的,早到旧朝永熙年号之前。 叶行之是岚城人,岚城叶郡尉家的孩子,还未到昭阳京入书院前,他最喜欢揽月楼家的菜品,常年吃,就摸索出了最好吃,吃完也正好八分饱的一套买法。 一壶春风酒,两碟桂花酥,半两豆糕,一碟酱牛肉,正好半两。 除他以外,还有一个人,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到京中读书的,也知道。 叶行之呆立好久,放下笔,唤来伙计:“七月初六是谁看的柜?” 伙计以为出什么事了:“掌柜的,是我。七月上旬都是我在,可是出什么差错了?” “这些……谁来点的?” 伙计立刻就想了起来:“那个苍族人,就那个白的,挺高的,头发老长了,掌柜也认识的那个!” “拾京?”叶老板忽然想了起来,那天,拾京把包好的食物送给了一个……身形佝偻的乞丐。 叶行之心一疼,转过身,脑子一片空白。 是她,应该是的。 怎么是那副样子? 她这些年到底过得什么日子,流浪了多久?受了多少苦? 自己竟然没能认出…… 伙计紧张道:“掌柜的你怎么了?” “几时了?” “亥时一刻了。” 叶行之无意识的原地转了几圈,踟蹰了一会儿,跑出揽月楼,到云州火铳制造办前拍起门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可能一更,也可能二更,如果有二更,就是晚上十点左右(其实也不一定) 时间不定,真是不好意思,因为这边有点事,所以二更时间确实是定不下来…… 给你们么么哒一下~ 晚上睡前可以刷新一下,看看有没有二更。 ☆、第75章 花不沾 拾京不在制造办。 南柳来后,拾京一直待在她身边, 半步都不想回制造办。 而南柳现在住在云州副将驻军总将唐期的临时军帐中, 帐子周围留有侍卫把守。 等把事情都忙完安排好, 闲杂人等撤离军帐后, 拾京就飘过来,抱住了她。 南柳舒服地叹了口气,享受了一会儿, 把他推开:“约法三章。” 拾京果断拒绝:“不要。” “你……” 南柳一句话刚说了一个你字, 拾京就又拱了过来,蓦然发现, 他这一下,让南柳后退了好几步。 不过人也成功到怀里了。 拾京摸着她腰, 似是在称斤两, 耸着眉毛,高深莫测地说:“你瘦了, 肉少了好多, 瘦了一指头……” 南柳克制:“拾京,拾京不好。快松手,人都看着,我不能跟你任性, 我来是有正经事的, 都在外面能听到,不太好……哎!你……” 拾京这才满意,侧头在她脖子上轻轻一咬, 笑着说:“原来你也怕痒……怕人说的话,那我把傅居给你叫来?” 他现在都能如此表达不满了,南柳好笑道:“你真长能耐了啊……” 拾京终于放开了手,规规矩矩坐好,还坐在门口,给南柳眨眼:“现在不是把事情都做完了吗?陪我说话。” “嗯?说什么?”南柳收拾着桌案,想了想,发现还真没什么好说的。自己每天过得都挺没意思的,他不在京城这些日子,自己除了累,也没什么能说的了。 拾京道:“没话说?” “……每天都是一些琐事,也没什么可说的。”南柳这么回答,怕他失落,赶忙又问,“你在云州,看起来过得不错。” 哪想拾京忽然站起来,把门口的蜡烛吹了:“没话说就睡觉。” “哎?”南柳本以为他收敛了,哪想他是设套让她钻。 “有有有,有话说。”南柳又把蜡烛点上,一手推开拾京,看了一眼帐外,该在的侍卫还在,恪尽职守的站着,她红了脸,慌忙说道,“阿泽现在已经开始读《四国论》了,前些天还说想你,你答应要给她做的什么木头狸子她还记得呢,名字都起了好几个了……” 拾京牵着她:“我们躺到床上说,舒服些。” 南柳停了下来,忽然笑得直不起腰。 不行,他太有意思了。 “拾京啊……”她哈哈笑着,“你越来越滑头了。” 拾京眉眼带笑,给她讲起道理来:“你讲阿泽,肯定要讲很久,我怕你累。” 见他过去拍床,南柳又高兴又无奈,她说道:“我抱抱你好了。” 她坐下来,拾京躺在她怀里,抬眼看着她,示意她摸头:“说你想我。” 南柳又笑个不停:“这样好像在哄阿泽……你和阿泽也差不多年纪了。” 南柳动作轻柔的给拾京顺头发,看着他躺在自己怀里舒服的眯眼睛,仿佛下一刻就要伸个懒腰进入梦乡,心满意足地想,此时此刻,千金不换。 不过,安宁总不会太长久。 侍卫在帐外通报:“殿下,揽月楼的老板来找江司郎。” 听到揽月楼三个字,拾京立刻蹦了起来,和南柳对视一眼:“叶阿叔?” 叶行之到制造办未找到拾京,要走时恰巧遇到刚布置完‘雄伟大业’高高兴兴回制造办睡觉得傅居,傅居跟拾京去过几次揽月楼,挺喜欢这个一身书卷气的酒楼老板,好心给焦急万分的叶老板指了路:“人在总军帐呢,和公主一起。” 要是往常,叶行之定不会去,只会礼貌道一句:“那我明日再来叨扰。”然而今日,叶行之根本没有去想这些,他听到人在总军帐,慌慌张张就跑去了,直到侍卫通报时,他才惊觉自己已一身冷汗。 帐中的影子分成两个,叶行之痛苦扶额,知道自己冒失了。 果然,拾京顶着一头凌乱的散发就出来了。 “叶阿叔找我?” 叶行之见到公主也跟着出来,就倚在帐外看着。 “你刚到岚城时,给一个乞丐送了食物,你还记得这事吗?” 拾京惊讶:“……有啊,有这事。” 叶行之紧紧抓住拾京的胳膊,似是在求证什么:“一壶春风酒两碟桂花糕……半两豆糕,一碟酱牛肉,正好半两……是她告诉你的?” 拾京轻轻点了点头。 叶行之连着问了一串,神情紧张又急切:“那乞丐住哪里?现在可还在岚城?你是来岚城的路上遇见的吗?” 拾京反倒冷静许多,问他:“叶阿叔问这些做什么?” 叶行之觉得,自己从来没这么脆弱过,好像一开口,多年积压在心头的怅然想念和难过就要似潮水一般,冲破堤岸,把他的那份脆弱完全暴露在这些年轻人面前。 叶行之艰难道:“我妻……我应该认识她,她我要去看看她……看她是不是。” “……就凭那日我点的东西……”拾京问道,“你能确定?” 那日的东西,都是延半江一路下云州时不停在他耳边唠叨的,说去揽月楼,要吃就这么吃。 她念叨了一路,拾京记得很清楚。 叶行之点头,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道:“若不是她,也是和她相识之人,无论如何,你要告诉我,你在哪遇到的她,她现在去了哪里?” “阿叔的妻子,叫什么?” “姓花,叫花不沾。同窗会叫她花莫忘,她摔过头,可能记不得自己叫什么……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我要去看她,看到她我才知道时不时。” 这个名字,拾京听到过。 入朔州,潜入茶戏队往京城去时,那里的老板就叫延半江花不沾。 延半江有很多个名字,代号,所以拾京并未留意。 竟然是真名…… 拾京沉默许久,望着叶行之焦急的双眼,慢慢说道:“她是我认的干娘,叶阿叔……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叶行之本能的从他的表情中察觉出了不对之处,他一颗心提在嗓子眼,竭力控制着自己,说道:“你说。” “我们都在找她。”拾京说道,“她和我一路到京城去,又随着我回云州来,她换过六个身份,在朔州时,思归楼的老板就叫她花不沾,她是个很好的阿娘,她对我很好,但她是……她现在的名字,叫延半江。” 南柳轻唤来侍卫,小声交待了几句,侍卫领命退回,看着叶行之。 长久的沉默后,叶行之说道:“不可能。” 没人回应他。 叶行之连连摇头:“不可能……不可能是,她不会……她说过,她没什么仇要报,亡朝而非亡天下,朝代兴旺入日升月落,这些都是她亲口说过的话,朝臣是为天下黎民尽责尽忠而非哪个朝代哪家王姓……她说过的……都是她说过的……” 前朝旧党,反新朝的主力,东南三州的江鬼头子,烧杀抢掠的恶徒,聪明绝顶的反贼…… 年已不惑,两鬓霜染的叶行之跪地痛哭。 他嘴上喃喃着不可能,但心里清楚的知道,延半江做的那些事,花不沾能做到。 她那么聪明,十岁进中舍,十三升国子监,十四虚报两岁初试京试,一甲第四,当时延文帝在位,成绩公示后,罚了她瞒报年龄一事,却又恩准她家人进京,父母升迁。 花不沾那时就已锋芒锐利,就算后来她摔伤了头,经常忘事,也丝毫不影响她的聪慧以及光明仕途。 花不沾。 延半江。 这两个名字背后,是同一个人。 南柳说道:“叶老板,拜托你一件事。” 旁边的侍卫将他扶起来,说道:“还请您跟我们去趟云州府。” 朝廷在追捕延半江,叶行之知道。 第83节 延半江的通缉令贴了满城,连刚刚学会说话的一岁小孩都知道延半江这个罪恶滔天之人。 叶行之反复问着旁边的侍卫:“死罪?” 他知道的,但他不愿相信。 他像是在安慰自己,说道:“一定不是,一定不是她。” “是不是,要等人抓回来时,才能知道。”侍卫彬彬有礼道,“有劳您了。” 侍卫送叶行之离开后,南柳回营帐提笔润好,打算向母皇汇报此事,可笔润了三圈,依然写不出一个字。 拾京问她:“你让叶阿叔到云州府做什么?” “如果她是花不沾……她可能会来。只要放出消息,说我们抓到了她的同党,揽月楼的叶行之,她一定会来。” 南柳看着一片空白的纸,说道:“一定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花不沾的名字来源于此。其实是我的歪解,我当年背英语单词时这么感慨过,英语单词是花丛,我就跟正人君子一样,每天在花丛里钻,还是一个都记不住。 当时花不沾有角色没名字,角色是个健忘之人,她后半段的精彩人生也是从她的忘开始的。所以就……不沾吧。 后来才有的叶行之。 一个花丛过,一个叶行之。花不沾在红尘俗世中摸爬滚打,曾忘了叶。按诗原意解的话,花不沾各种留宿花楼酒坊街角巷口三教九流朋友遍天下,但却一心念着青梅竹马的旧爱。 嗯,此名甚好。 ☆、第76章 第一次和谈 第一次和谈只是试水。 溪清只带着几个人来到了总军帐。 这些人驻军都熟悉,他们之前经常来这里骚扰, 可能是因为本就熟悉这块地, 也可能是因为打心眼里不知道什么叫战略手段, 敌方会不会耍心眼, 所以苍族人很自信的就来了。 当然,没有带贝珠。 他们以为是拾京做中间传话人,没想到当天和谈拾京不在, 坐在双方之间进行传话翻译的是傅居。 傅居笑眯眯的, 话却说的很慢,音调很奇怪。 溪清奇怪, 明明他在族内时,苍族话说得很不错, 怎么一出来, 这么别扭? 颠三倒四,听起来十分绕口。 傅居磕磕绊绊地说:“按照和谈的礼节, 你们族应该也要有一位译者, 我们这边也要有一位译者,如此才公平无欺。但贵族这次没有带译者,我们今日为公平起见,就先谈一部分。” “你们要什么?”溪清说道, “地方你们已经占了, 还想要什么?” 南柳说:“协助作战。” 傅居把话翻译过去后,溪清说道:“你们帮我们打神风教?事成之后,你们要什么?你们肯定是要东西, 你们是想借此机会占领我们的领地吗?难道你们想让我们退离到山崖上去吗?” 她身后的苍族人听了,一个个义愤填膺,恨不得现在拔刀开战。 和谈刚开始,就陷入了困境。 那端怒火昂扬,这边一头雾水,不知道哪句话撩到了苍族人,气氛莫名奇妙紧张起来。 傅居把话重复给南柳时,南柳皱眉道:“苍族人……又臭又硬。” 其实,南柳压根就没想过第一次和谈就把事情说完,毕竟溪清如果答应协助驻军后,第二步,就是要让驻军到林子里去,将战线拉好,苍族所有的防卫地点,岗哨,军队部署,如果她们有的话,都要公开给驻军,又因苍族没有专业的战略指挥,所以如果协同作战,苍族人都要无条件服从驻军指挥。 太难。 南柳打算一步步来,今日只是第一步,试探一下苍族的反应。 傅居机智的把南柳这句话,变成了陈述他们共同的敌人神风教。 傅居从建元元年的云州岚城战开始,一直讲到现在,他用词巧妙,溪清脸上没多少表情,但她身后的苍族人,都成功被傅居唤醒了对神风教的痛恨。 二十三年前的血海深仇! 苍族人的脸上一个个写着这几个字。 南柳心想,傅家果然适合干这种事,在京城时,傅小公子从不多说话,让他和人说话就像说一句欠一两银子一样,张口极其不情愿,因而南柳从来没在傅居身上领教过傅家人能言善道德专长。 今天倒是开了眼界。 傅居滔滔不绝,大展身手。 溪清的眉头一直皱着,看表情,可能也在惊讶这人为何如此能说。 南柳让人给傅居倒了杯茶,傅居喝着茶也不耽误讲,一口气喝完,茶杯落桌,也该收尾了。 傅居说:“所以,我们诚恳邀请与贵族合作,你们报仇,我们杀敌。就是这样!” 打仗或是扞卫国家朝廷皇权,苍族人无感。 但说到报仇,苍族人绝对会点头。 溪清还未来得及表态,身后的苍族人就已经按耐不住了,一个个围过来对溪清说:“大母,答应吧!” “跟他们一起,就一次应该没事!” 完全出乎南柳意料。 她给傅居递了个眼神,傅居反应了好久,和南柳欠点默契。 南柳叹气:“让她们下次自己带译者。” 傅居这才想起来,歇口气,顺了一下思路,又开始忽悠起来。 溪清的表情很迷茫。 可能是被傅居忽悠晕了。 南柳看着一直被傅居的话带着跑的溪清,忽然冒出个想法,她自娱自乐的想,不知道让傅居使个美人计能不能让谈判更顺利点。 如果苍族人接受外族人的话。 驻军与苍族的第一次的和谈,可谓进展不错。 溪清离开时,晕头转向,只记得两件事。 一,为公平起见,他们族需要找个译者,下次和谈记得带来。 二,一起打神风教,报仇。 南柳看着离开的苍族人,颇为满意的提醒傅居:“先别急着高兴。两天后的第二次和谈才是关键,到时候不能让你再如此谈判了,我们把条件摆出来后,他们可能会很抵触。你要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吗?” 傅居神情悠闲道:“你的侍卫在崖州皆西林逮白孔雀呢,闪闪发光的铜粉我们制造办和矿地多的是,等第二次谈判一结束,只要他们起争执,我们就把东西放到苍族。” 南柳笑道:“没想到你办事还挺可靠。” 傅居客套:“正事上心是应该的。” 他左右看了,问南柳:“拾京呢?” 他能惦记着拾京,这让南柳十分惊讶,顺口调侃道:“怎么,你俩还相处出感情了?” 傅居半开玩笑道:“我需要在公主面前适时表达对他的关爱照顾,这不是,显得我大度。” 南柳也玩笑道:“我哪敢委屈你,所以把他打发走了。” 拾京出现在谈判桌前,苍族人不一定会把心思放在谈判上,为了他安全考虑,也为了和谈效果考虑,南柳让他到云州府看望叶行之去了。 沉默许久,傅居不苟言笑道:“公主到云州那天,本应是大婚之日。” 他不提,南柳根本想不到,她怔了一怔,说道:“是吗?你……还记得?” 傅居道:“我一向记忆好,婚旨上写的什么,你要是听,我现在能一字不差的给你背下来。” 他倒是开始炫耀了。 可能为了缓解尴尬吧,南柳微微笑了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窘迫的看着傅居,轻咳了一声。 傅居侧头问她:“公主有什么打算?” 南柳自然有打算,只是不能当着他面说,于是,她不自然地说道:“不是还有三年吗?到时候再看吧……” 傅居说:“这次皇上是想荡清神风教,云州此事完毕后,我想上书辞婚。” 皇家的赐婚他也敢辞,南柳脱口便道:“你不想活了?” “我爹娘功绩在,十三州的百姓也早知道公主有外子,苍族若能与我们联合打赢神风教,陛下定有封赏。到时候他有功在身,百姓定能理解我。更何况……最大的阻力没有了,借此将朝中的旧党清干净,就算他不要宗室身份,皇上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反对。不能让公主为难,所以趁来开这个口吧。” 他这番话让南柳震惊又百味杂陈。 “傅居,你又有什么打算?” 傅居倒不像南柳那般死气沉沉,他眼睛一亮,语气兴奋地讲起自己的打算:“我就留在云州,回京肯定要被我爹娘揍,我不能回去,我就留在这里,把苍族给迁了,我想好了,等迁了族,我给他们出主意,解决他们的生活问题,办私塾,教他们算术火铳,然后每天晨起睡前,到溪清房外,告诉她我对她的情义,等什么时候情消磨没了,或者她答应了,我就完愿了。完愿后,我就一心一意发明制造能飞上天的火炮!” 他这番话说出口时,南柳,以及身后收拾军帐的侍卫军士们,都愣了。 不得了了,王君看上苍族人了,当着公主的面就说出来了。 不得了了,王君还在异想天开。 不得了了,皇上下的那张婚旨真是个笑话,公主和王君都不在乎那张纸。 怪不得王君一直撺掇外子和公主在一起,原来是想各玩各的。 啧啧。 众人真是大开眼界,一时间觉得京圈王公贵族们,关系都好乱。 南柳像是做梦一般,表情怔愣地回道:“傅居……你真是个人才……” 与苍族进行第二次谈判的前一天,云州府放出了消息。 已经抓捕了延半江的同党,揽月楼的叶行之,十日后在云州府审理判刑,不日将押送进京,关押刑部大牢,等待御审。 消息放出那日,太阳还未落,就有一个女人到云州府投案自首。 她跟来做客一般,毕恭毕敬给门口的人行了个礼,说道:“在下延半江,去通报你们的姚州牧吧。” 州牧亲自出来迎接,见到她人,怔了许久。 那是个五官平平无奇,单眼皮月牙眼的女人,很瘦,很薄,就像一块会走路的木板。 第84节 姚州牧愣了一会儿,念出了她的名字:“花不沾。” “是我。”她笑着说,“姚秧,多年未见,恭喜升迁。” 姚州牧的表情带着微微的惆怅和怜惜,她伸手,说道:“念你我同窗一场,请。” “客气。” 花不沾衣饰整齐,气定神闲走进云州府。 路走到一半,花不沾突然停下来,脸上薄薄一层笑意,说道:“对了姚州牧,延半江没有同党。” 姚州牧惋惜道:“我想,花莫忘冰雪聪明,应该明白我们这么说的理由。” “你看,我这不是就来了。”花不沾态度和蔼,轻声细语道,“请来做客的人,还是请回去吧。” “我没想到你来的这么快。”姚州牧叹口气,“原本州府提升戒备防着你,没想到你竟就这般投案自首。” “不必惊讶,没什么难理解的。”花不沾背着手,神情悠然,步履轻松,还拍了拍姚州牧,说道,“人这一辈子,福寿有数,临到尽头,顾念的都是往日旧亲。延半江的罪名太重,怎能让无辜之人沾上着种罪孽深重的名字,让他回家吧,我活久了颇感乏味,这个岁数接受清算,也差不多了。请吧。” 赴牢如同赴宴。 花不沾在没人看到她的时候,看了眼蓝天白云,轻轻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总是算错时间…… 下一更晚上七八点吧。 ☆、第77章 苍族的条件 花不沾坐牢,坐得很是安详。 每日饭菜供着, 审问就如好友闲聊, 衣裳头发, 包括饭菜, 都是干净的,比她大多数的流浪日子要好很多。 罪行每多一条,她脸上的笑意就深一分, 待到最后, 墨点落下,她唇边的皱纹已和皱纹重合, 消不掉了。 花不沾本人长得很平常,平常的像天上如风痕一般的散云, 像一堆奇石中掉落的一小块沙烁, 不引人注目,站在人前, 也是看过就忘。 大概正因如此, 她才会被那个即将入土的奇怪易容师父相中,将毕生的易容绝学向填鸭一样灌给她。 姚州牧问这个几十年音讯全无不曾见过面的同窗:“从头讲吧,你去昭川码头送花大人和刘大人去连海州,之后呢?” 花不沾笑, 一笑起来, 她那能毫无隔阂融进所处环境被人忽视的路人感就渐渐明晰起来,通过她那双窄窄的月牙眼迸出来,只是, 这双月牙眼中满是敷衍:“抱歉啊,我不记得了。” 姚州牧闻言,温声细语道:“花儿,说说吧,你记得的,你若忘了,这次也不会来。我们总要知道你还做了什么事,你是建元那年年初走的,可你跟我说的这些,最早的那些事,也是在建元二年冬。” 月牙中析出了伤痛,遮掩不住的伤痛,只是月牙还弯着,花不沾轻声说道:“并无罪行。延半江的名字,最早出现不也是建元二年吗?” “花不沾,我总要知道你是怎么丢的,怎么走上这条路的!”姚州牧站起来,声音一高,泪不自觉的就落了下来,她拍着胸口说,“你本应该朝廷栋梁,如果你在,无论是皇上,是我,是大同还是你自己,都不会是今日这般……花不沾,你看看我,我在审你!我在审三十年前国子监最优秀的同窗!我那个本该进云岫阁位极人臣的同窗!杀人,劫船,毁盐运,你知道朝廷最初怎么扛过来的吗?!那些都是国脉,是一条条人命!!是谁,是因为什么,你说啊!” 花不沾没有说话,轻轻一笑,笑的勉强。 “当初是你说过的,亡国亡朝只是皇权更迭,是上位者们的游戏和责任。若为百姓想,只要天下不亡,身为臣子,不管新朝旧朝,都要尽心尽力,佐明君筑太平……可你做的都是什么?你是为了家仇才做了反臣吗?我不信……花不沾,你告诉我理由啊!你为什么走,为什么离京,为什么要和那群乱臣贼子发动战乱?为什么!” 姚州牧吼叫完,颓然坐下,哀声道:“花儿,关将军死了……国子监教我们战策兵略的老师,我们的关大哥……死在你设下的船阵里,葬身江水,死无全尸。延半江……呵,我们都没想过会是你,叶行之到这里枯坐一天,但凡开口,说出的话都是不可能,我不信。是啊,我也不信,我们都不信!” “为了报恩。” 花不沾轻声开口,敛了眼中的笑,偏过脸去,呆望着窗楞处的光:“我忘了我是谁。我遇到了教我易容的……披着人皮的禽兽吧,我记不太清了,可能我发病时被他看到了,从昭川码头上的船,那一年发生了什么,我忘了,也不愿记起。后来辗转到了江州,遇上劫船,江州漕帮的敏船主救了我,我就留下为她还恩情了。其他的你不要再问了……” “江州漕帮……”姚州牧无力叹道,“冯翔旧部……” “是啊。”花不沾弹去衣上尘,伸了个懒腰,镣铐声哗啦啦,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也称得上是尽职尽责了。” 为义气恩情坏事做尽,姚州牧黯然摇头,叹她糊涂。 “何时想起的?” “庆功会。”她轻描淡写道,“夺了连海州和充州,杀了领头军将,听到关月春的名字,总觉得熟悉,酒醒后人也醒了。” “但你建元七年时……” “反反复复,我离开也是需要时间的,你知道的,我那时风头正盛,身边总有人围着。”花不沾指了指脑袋,“它也不争气,总是忘记,我都要被两种回忆撕裂了,也是到了这些年,人老了之后才好。” “你想起来后,怎么不回来找我们?”姚州牧痛心道,“即便不回云州,你回京城,也有人在。” “不舍得了。”她说,“你们都挺好的,何必给你们添麻烦。” 花不沾很配合,审问很顺利,结束后,她搓了搓脸,拂去额上的汗珠,对姚州牧说:“对了,能帮我通传公主吗?听说她来了,若是不行,你就帮我找一人,云州制造办的江士京,是个小司郎,苍族的孩子,你找他来,我有话跟他说。” “我知道他。”姚州牧回答,“你想跟公主说什么事?” “做了那么多的坏事,总要弥补一些。”花不沾掏了掏耳朵,笑着说,“我想给公主殿下聊聊神风教的事,神风教教内什么情况,班桐是谁,怎么运作的,我都清楚。” 姚州牧精神一振:“好,我现在就着人请示。” 她走了两步,忽然折回来,眉头耸着说道:“那个,叶行之等了……” 花不沾连连摆手,像是躲猛虎,差点退回审讯室:“好姑娘,千万别了,算我求你,不要让我见他……我会哭的,真的。” 苍族的第二次和谈,溪清带来了贝珠。 因为傅居颇具引导性的话语,以及他煞费苦心的颠三倒四,磕磕绊绊的苍族话,苍族人多数同意找回贝珠,带上她再次进行和谈。 他们要报仇,骨子里有仇必报的血性压过了对贝珠的不喜。 于是,贝珠回来了。 第二次和谈,拾京也在。 几个人坐好后,南柳微微分了神。 有些奇怪。 他们之间的关系,在外人眼中,应该是非常奇怪的。 大同公主的有公开的外子这种艳名早就传遍十三州了,南柳早已经习惯,但看傅居看向溪清那不加掩饰的炽热眼神,她预感,可能过几天,百姓们茶余饭后就添了道准王君也瞧上苍族人的香艳小菜了。 再过几日,南柳心想,可能会有人慕名来看这个能吸引公主和王君的神秘巫族。 双方寒暄完,南柳开口说道:“上次忘了件事,挺重要的。” 贝珠将话译给溪清听。 溪清把眼睛从拾京身上移向南柳。 南柳轻挑下眉,微微倾身,指头敲着茶杯,向拾京一歪头,说道:“我送他的那一身银饰,还有那根红发带,还回来。现在就叫人还来,东西还回来,我们再谈。去吧,我等着,来人,沏茶。” 她把桌上的糕点推向溪清:“请用。” 贝珠先是一愣,看向拾京,拾京一勾唇角,笑了笑,贝珠惊讶不已,看向南柳的眼神变得更和善了些,把话说给溪清听。 拾京等贝珠说完,补充:“还有香囊,阿姐。” 南柳这边听到傅居译过来的话,差点被刚入口的茶呛到,震惊道:“香囊?我给你那个?” 她基本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拾京点头。 南柳心头一暖,忽然有些感动。 她送拾京的东西,他都收在身上,当作定情物,一直留着。 南柳想起拿到手还没来得及试炼就搁置一旁的燧发枪,顿觉愧疚。 与他相比,自己简直是个薄情人。 溪清没有多少感情起伏,她只是微微失了会儿神,便让身后的苍族小少年回林子里拿。 路不近,双方吃了茶点,基本快吃饱时,才把东西取回来。 比较尴尬的是,苍族人把所有的东西都还了回来。 所有,不仅是拾京的银饰和发带,还有已经哑火的炸坟火铳,以及拾京和傅公子被苍族人抽掉没收的外衫和衣带,当然,还有一些发簪玉扣,工具袋小零件。 发簪玉扣一看就不是拾京的,杂七杂八的放在桌子上后,南柳扶额。 傅居去见溪清,自然是要收拾一番,平日里不往脑袋上放的东西,那天是戴了个全。 傅公子把自己的东西分出来,叮叮咣咣往脑袋上戴,尴尬笑道:“失礼,失礼。” 于是,准王君和外子两个人开始一样一样往身上戴东西。 军帐中的诸人,几乎和南柳一个反应。 一言难尽的扶额捂眼。 苍族小少年把香囊摆上桌时,香囊发出了一声闷响。 南柳迅速弹起来,把拾京抢着来抓香囊的爪子拍了回去,按住了香囊。 香囊里沉甸甸的,不是药材,而是一些零件,有些带着油,一打开,里头黑黢黢的,飘来一股火药味。 “药呢?扔了?”南柳恨不得把这些零件都咬碎吃了。 刚刚心中的愧疚早化成烟了。 他哪里是把香囊当定情物,这狼崽子长大了,有主意了,把香囊当装零碎的工具袋用了。 “没有!”拾京说道,“我收在匣子里了。” “你把香囊当……” “它很方便,大小正合适。”拾京适时的做出诚恳和天真的表情,“真的很合适。” 南柳无话。 对着他那张脸,似乎生不起气来。 最终,她无奈一笑,让拾京坐下,撤走了茶水糕点,这才开始正式和谈。 果然,在谈到苍族公布驻防计划,敞开林子让驻军进入,并听从驻军总将指挥后,苍族人不干了。 他们要自己报仇,不和驻军合作了,并且要溪清结束和谈返回玉带林。 傅居忍不住,说道:“这是必须的!溪清,你们有什么?你们拿什么给二十年前战死的那些族人报仇?” 苍族人停了下来。 傅居站起来,撑着桌子,只瞪着溪清,他明白这次和谈要率先说服的目标:“溪清,二十年前,他们就用火铳了,二十年来,火药的威力越来越大,如果神风教再次攻来,就不是像上次那般,能让你们族人讨得便宜。你们一无战术,二无火器,三无有力指挥,拿刀和箭怎能去报仇,去见你们先人还差不多!你们现在必须做出决定,你记住,神风教一定会攻来,你们和他们的战争不可避免。” 溪清表情仍无波动,看不出她的态度,但傅居知道,她有主意,也有决心。 第85节 溪清身后的苍族人闹成一片。 “族长,不行!他们是要进我们的领地!” “还要听他们指挥!” “大母!我们自己也可以去报仇,不怕的!” 在身后族人们的呼声中,溪清忽然侧过头,问身边的贝珠:“贝珠你说呢?我们能提什么条件?你可以代表我们向他们提条件。” 苍族人一片寂静,仿佛不敢相信这话是族长说的。 她要让被驱逐出领地的贝珠代替他们提条件? 贝珠乌黑的眼珠像溪水一样清澈,她笑道:“协力过桥,总要两方平衡才好过。我们会有很多条件的。” 南柳淡淡道:“可以提,尽管说。” 贝珠说:“第一,我们要火铳。”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好了,我终于可以早点睡了,希望明天能准时起…… ☆、第78章 孔雀来 “娘的,苍族一开口就是要钱, 一点都不蠢!” 宋瑜在玉带林口等待前来教场训练的第一批苍族人时, 如此说道。 和苍族的第二次谈判, 贝珠替苍族向南柳提出了三个条件, 教习火铳,传授他们族人战术策略,以及食物供给。 南柳答应了。 作为交换, 溪清也同意驻军入林换防, 整编军队,听从驻军将领指挥。 南柳这边还好说, 除了要花钱置办火器,再花点心思整编苍族人, 其他都还好。 驻军总将虽然想起要给苍族配备火铳就肉疼, 但钱花出去,疼一阵就释怀了。 火铳操作易上手, 苍族人又熟悉林中的复杂地形, 要是他们能操纵火铳作战,即便短时间内磨不出精兵,战斗力也不差,对付神风教肯定绰绰有余。 不过, 驻军策略团的将士们寻了个拾京不在的时候, 提醒南柳了另一件事。 “我们要提前采取措施,预防狼磨快了利齿后反咬。” 跟贝珠交流多了之后,驻军老将领一开口说话就习惯性用个比喻。 比起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比喻, 这个比喻恰当的多。 南柳陷入沉思。 苍族提高战斗力,和他们联合攻神风教是好事,但战事一旦完毕,就要把想办法把狼牙掰了,预防它回咬。 傅居在一旁表示赞同:“确实需要考虑如何在战后妥善安置他们,虽然我们和苍族没有深仇大恨,但苍族历来排外,报了仇后,很可能前来挑衅我们。” 南柳想起傅居之前说的开设私塾,拍板道:“明天的和谈我们把这条加进去,让苍族四到十四的孩子到岚城上私塾,先生我们请,开设晨课,给我从头教。李侍卫,你去办。” 她这个想法傅居非常赞同,忙点头道:“我看挺好。他们族成年后基本都是战士,要是忙着学火铳,跟着我们的军士训练,孩子们就无人照顾,这样挺好。” 南柳想的远,苍族神权至上,极度排外的原因就是因为他们的封闭和无知,只要开智,从更容易接受新知识的小孩子开始做文教,排外性自然会慢慢减少。 不过,问题的关键是,如何让苍族人同意将小孩子送出玉带林上私塾? 拾京从云州府返回,一进军帐,所有人立刻作鸟兽散。 “你们在干什么?” 南柳咳了一声,镇定说道:“来的正好,我们在商量办私塾的事情。” “私塾?” “让苍族孩子读书。” 愣了好久,拾京眨眼:“真的?那挺好呀!要怎么办私塾?” “正在想。”南柳摸了摸他发带上绣着的名字,心中莫名踏实,问他,“你有什么想法吗?你觉得,你们族人会把孩子送出来读书吗?” “之前不会,现在肯定会!”拾京说道,“贝珠阿娘刚刚还和我说,如果要学火铳,族人起码需要听懂你们在说什么。族人现在一心想报仇,所以很有可能接受你们现在的提议。这是个好机会!趁此机会多提条件,一定没问题的!” 论胳膊肘往外拐,无人能比得过拾京。 南柳问傅居:“你捣鼓这么多天的孔雀和金粉都用上了?” “派人看着呢,昨天回去就起了冲突,所以昨晚把孔雀放进去了,等今晚他们到河边拜孔雀时,就撒铜粉。我一定会让河水金光闪闪的。” 拾京这个半拉苍族人兴奋地评价道:“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溪清这些天总觉得恍惚,所有事情的进展又奇怪又顺利。 巫依一直说她是不称职的族长,她不公正,她偏心,她容易被邪魔迷惑,她不知道要带着族人坚守本心,总而言之,溪清还比不上她母亲的脚趾头。 巫依现在容忍溪清,可能是因为把希望寄托在她腹中的那个孩子身上。 按照巫依的想法,她总有一天会辅佐出最完美最虔诚最像溪水的族长。 如果溪清不是,那么她的孩子一定是。 巫依的生命力像她心中的信念一样,熊熊燃烧着烈火,望不到头,看不到枯竭的征兆,反而在她对溪清的不满中,愈来愈旺盛。 这个老巫也许还能活很久。 溪清很绝望。 巫藤死后,巫依借母亲复位,从此以后,再没听她说过族中有那个女孩可以接替巫的位置。 她想独占这个位置,直到死去。 溪清绝望透顶。 在每日的烦躁中,在巫依和她煽动的那些族人的不满中,踽踽独行。 这是条不好走的路,溪清自己走的都很艰难摇摆。 她在固守传统和接受开放中来回摇摆,在巫依和拾京选择的道路之间踟蹰。 第二次和谈结束后,她公布了外族人的条件。 果不其然,族人们纷纷表达了不满,巫依气的从竹床中爬起来,要求族人在月圆时,聚集到溪水旁,问溪水,罢族长。 霞溪有三个孩子,溪清是唯一的女儿。 如果族人们决定褫夺她的族长之位,那么族中就需由溪清的长辈们,也就是老族长的溪水姐妹们组成长老团,暂时行族长之责。 之后,等到溪清的女儿出世,她就是新的族长。 一般,苍族只有在族长战死意外身亡后,才会选择问溪水罢族长这种重大仪式。 溪清说:“巫依,我现在质疑你的用心。或许你才是那个被邪魔迷惑内心的人。” 这些话拾京说过。 上次和谈,拾京悄悄告诉她,如果回林子后,巫依质问她心向外族,她可以这么说。 从小因为父亲的教导不信神鬼的拾京,为了让溪清预防来自巫依的阻拦,万分认真地说:“我是真的怀疑她已经老了。既然溪水母神规定巫者需十三以上五十以下,那就有她的道理。太小或者太老,最容易受到时间的嘲弄,心也不坚定,头脑也不清楚,她们还怎么聆听母神的神谕?她现在脑子里的神谕,可能都是自己幻想出来的,溪清,不要被巫依影响,她才是那个最容易被邪魔迷惑的人。” 巫依气的手起青筋,敲着藤杖厉声呵斥溪清。 “我听到了母神的声音,她也在斥责你!溪清,你不是一个好族长,你不配!” 只要巫依搬出溪水母神,就会使一些族人迷惑。 他们出于对溪水母神的敬畏,本能的会服从溪水母神的神谕。 族长是领导者,而巫则是神使,在苍族人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溪清在巫依的痛斥中,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 如果母神只能通过巫者传达神谕,那,如果巫者老了,疯了,听不到神谕了,会不会就是巫依这样,胡说一些话,来欺骗他们? “或许你是假的。”溪清提高了声音,“巫依,母神既然规定巫的年龄,那就是说,老过那个年龄后,可能听不到神谕。可能贝珠说的才是真的,从来就没有什么神谕,你早已听不到母神的神谕了,现在这些,都是在骗大家。” “溪清!我说的话,就是溪水的本意!”巫依不依不饶,“她告诉我,你是最差劲的族长,罪不可恕的族长!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难道要颠倒黑白,迷惑族人接受肮脏邪恶的外族人吗?!这都是你的私心,你早就失去了公正的心!” 溪清隐在火光阴影中的那半张脸,随着她的脚步,渐渐清晰,如同她的话:“我是为了苍族,此话如同溪水,绝无私心。” “为了洗清战火中的悲痛,为了报血仇,为了二十年前战死的族人魂魄得以安宁,这就是我做的事情,这是必须要走的路,我相信它是正确的,我相信溪水母神是赞同的,巫依,告诉我她的真实回答,你骗不了我!” 巫依浑身发抖,怒吼着:“谎话!谎话!你是最差劲的族长!你走的路是错的!你把她的族人,她的孩子们向邪魔的深渊中推!” 族人们似乎也站了两端,他们中的大多数,也像之前的溪清那样迷茫无措。 溪清和巫依说的话似乎都有道理,也都存有疑惑。 “你是最差的族长!” 巫依重复着这句话,表达了她的怒火和不满。 有个骑在树上看热闹的苍族姑娘忽然喊了起来:“你们不要说话,我看到白孔雀了!” 很早以前,玉带林中有孔雀栖息,那是苍族最富饶的时期,衣食自足,每日都能猎到很多肥美的食物。 后来,玉带林中的孔雀渐渐少了。 苍族人并不知道这是气候变化的原因,他们的先祖将记忆中的美好时光口耳相传下来,在石头上刻录符号,白色羽毛的孔雀,像溪水一般圣洁。 它出现的时候,苍族必会在神勇明智的族长带领下,恢复往日荣光。 白孔雀优雅踱步,款款从林中走出,雪绒般的羽尾拖曳在地,羽冠颤抖着,到溪水旁轻呷溪水梳理羽毛。 苍族人屏住呼吸,老一辈们小声高兴着:“是白孔雀!族长!溪清族长,是白孔雀!!” 孔雀悠然自得,在苍族人涌动的欣喜与兴奋中,慢慢踱着步,参观着这个新的土地。 似乎比前些日子的竹笼舒服多了。 “溪清!你……你是对的!”一些苍族人高兴地跑过去,“我们这次一定能为死去的族人报仇,让苍族越来越好!” 巫依瑟瑟发抖,如同秋风中的枯叶,终于,她气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巫依老太没见过这种打脸的,好生气哟! 二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过,一定有。大概八点九点左右吧,不确定。让我喘口气,为了能月底完结,我也是拼了。 第86节 下本一定走主角线,没办法,这本老毛病,故事一旦开始写,就会和之前想的发生偏离,有些角色本来是锦上添花用的,写着写着感情深了,就会抑制不住的倾注笔墨,然后星辉越来越耀眼,就夺走了阳光。 ☆、第79章 不听话 傅居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溪清靠他在背后捣腾的这些小把戏, 在信仰溪水母神的巫族, 成为了族人们的新希望和信仰。 溪清一下子成了苍族人的精神支撑, 而巫依, 败在了‘吉兆’和‘天意’下,彻底的病倒了。 她的执念之火几乎要被这些突如其来接连不断的吉兆拍灭了,白孔雀, 金光闪闪的溪水, 夜色中的云雀歌声,这些传说中预示着苍族拥有英勇神武的族长的神示, 一个一个接踵而来,一直靠执念支撑一口气的巫依, 在疑惑和气愤中, 倒了下去,在这一方竹床上, 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枪声, 和族人们兴奋的谈论声,真正体会到了生命的隆冬。 她绝望了,亦如之前溪清的那种绝望,长夜漫漫难明, 巫依认为, 现在的苍族已经被邪魔的阴影笼罩。 她躺在竹床上,勉力张开眼,望着穹顶, 咕噜着,念叨着。 “那个男人……” 那个外族人,他绝对是邪魔的化身,从巫藤开始,从她最看好的神巫接替者开始,之后是她最满意的族长接替着霞溪,再然后,是现在的溪清。 巫依很后悔,当时就该把那个男人留下来的血脉也清除掉。 她当时还是太自信,认为纯净的苍族血脉能将那个孩子身体里的外族血液涤荡干净。 “要终结这一切……”巫依这样说着,看向身边的苍族少女。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倾倒在天赐的神勇族长脚下。 总会有人认同巫依的。 恰月就是其中之一。 自从她被拾京骗了之后,就对拾京是邪魔的延续这种说法坚信不疑。 她在巫依身旁伺候着,为这个老年的老太太送饭梳头,对外面那群沉浸在火器中的欢乐族人,有种深深的抵触感。 他们的欣喜使她更同情相信身边这个孤寡老人。 身为巫者,是将毕生献身于溪水母神,不能拥有自己的子女,为溪水生,为信仰死。 恰月认为,巫依这样奉献毕生的巫者,总比那个玷污祭坛的巫藤可信。 而恰好,恰月的选择对巫依来说,就像暗夜中的一点荧光,她热切地渴求着这点光,反复交待她:“只要他来……恰月,只要拾京进到林子里来,你就一定要替我终结他,溪清是母神看中的最完美的领导者,是建立在彻底除掉邪魔的基础之上,不要让你的信仰受到玷污,一生都成为溪水吧!” 神风教偷袭了两次,均被驻军以及仍是一盘散沙却好战的升级版‘狼’族用火器扫了回去。 虽然两次都成功的抵挡了神风教的进攻,南柳却并不高兴。 她苦思冥想着引大蛇出洞,一网打尽的办法,却怎么也想不出。 神风教的关键人物,教主,还有那个该死的什么少主人,定不会到这里来铤而走险挖坟称帝。 南柳恨得要死。 今年之前,大同公主的喜恶飘渺散漫的像天上的流云,从不会特别喜欢什么,也不会特别厌恨什么。 然而就在今年,南柳的喜好和恨意都有了明显又恒定的对象。 她喜欢拾京,若不是脑袋上沉甸甸的公主封号压着,她可能会喜欢到发疯。 她恨神风教以及苍族那些个听到就脑壳疼的‘溪水母神’,‘邪魔’,‘神谕’。 当然,虽然都是恨,但对这两者的恨是不同的。 一个,对南柳而言,算得上是国仇家恨。 另一个,苍族……则是烦恨。 那群苍族人虽然接受了他们的好意,但每天嘴里嚼的仍是那些愚昧的词,仿佛多念几遍能显得他们更虔诚一样。 他们吃着外族人的美食,用着外族人提供的火器,享受着这些,但却依然将外族人看作不受溪水母神祝福的邪魔子民,他们对外族人是赤裸裸的利用,半点不加掩饰,仿佛每天都要通过表情强调:“你们需要我们,我们则是通过你们来给我们牺牲的族人报仇的。” 最可气的是,这些苍族人见到拾京仍是老样子,好一点的无视他,不好的就各种小动作。 南柳曾在清晨经过教场时,见到过举着火铳偷偷瞄准拾京的苍族人,虽然里面没有弹药,他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可南柳看在眼里,万分震怒,若不是傅居死拖着她,让她冷静,她早就开枪让那个苍族人的脑袋开花了。 而办私塾,南柳构想的与苍族后人和睦共处的未来蓝图,自然也打了折扣。 苍族人不同意孩子们到岚城去读私塾,因而,南柳只好后退一步,由傅居在教场旁腾出来的军营里教那些孩子。 南柳恨这些恨的心浮气躁,有时候想起来这些事,恨不得一下子飞起来,一巴掌把整片内陆中所有沾神风和苍族的东西统统刮进海里。 为了拾京的安全考虑,经过那次的事情之后,南柳就不允许他白天到教场这边来,于是,拾京像个偷情的,每日只能等太阳落山,苍族人离开教场,才能悄悄摸进南柳的营帐,在她怀里蹭一蹭,聊以慰藉。 其实这些事,最委屈的拾京却只黯然了片刻……可能只有一瞬吧,就烟消云散了。 南柳气愤又委屈的骂苍族骂神风教,继而骂他心大时,拾京双手撑着脸,脸上没半点忧伤的表情,南柳停下来歇口气,他还会端上一杯温度正好的茶给南柳败火。 南柳接过茶,忧愁道:“不需要你这么贤惠,又不是来端茶倒水的,你倒是听着啊……” “我在听。”拾京笑着,脸上红纹月初就消干净了,现在黑眼白脸,眉目比山水还秀,“很认真。” 拾京的认真和他的笑容一样无懈可击,南柳额头抵在他胸口,一边冒着幽怨之气,一边自我安慰道:“当然,事情都不急于一时,往后会好的。” “自然,自然。”实际拍着南柳的背,像安抚狸子,笑眯眯道,“你做的特别好,已经出乎大家预期了。而且,你看我的族人也没给你添什么麻烦。一切都向好的地方发展,神风教也会解决的。” 当然,这是晚上。 太阳一升起来,拾京就跟偷情怕被抓一样,慌张洗漱好跑回制造办,然后在自己的小工坊里继续磨他的炸坟火炮。 有一次从帐中出来,恰巧碰到早醒的傅居,被傅教书先生狠狠笑了一通。 傅居现在住在他讲课的那间营帐中,起的比鸡早,睡的比夜枭晚,火铳火炮什么的统统丢在一旁,现在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怎么当个教书先生。 有次他拿起书卷,忽然想到,他这辈子都成不了能臣名相傅起,但他却不知不觉的,成为了他娘——教书的。 傅居后知后觉到,自己因为一见钟情且不知道何时会消褪的那份单向的喜欢,已经付出了很多心血。 云州制造办可能真有点风水问题,或者说……是大同公主体质特殊。 公主的两个男人,一个从造火炮的变成了教书的,一个从造火铳的变成了专挑晚上来偷情的。 傅居指着边缠头发边夹着鞋跑的拾京,拍腿大笑:“江司郎,那么着急干什么,又没人吃了你。” 远远飘来拾京的回答:“我听见他们的银饰声了,不说了,我走了!” 傅居刚摇头笑他吓得都幻听了,转身就看到花花绿绿的苍族人排着队到教场来练火铳了。 傅居惊了:“这小子的耳朵是兔耳朵吧!” 下一刻,傅公子又感叹起愚昧的可怕。 就因为拾京的父亲是外族人,就如此不容他,甚至还威胁到他的性命。 “唉,堂堂一王室宗族,竟被这群荒野愚人逼到如此卑微境界……” 拾京这个王室宗族,现在在早秋的露水寒霜中瑟瑟发抖,跟个小鹌鹑似的环抱着自己,等在制造办外。 来得早就这点不好。 制造办的守门老大爷原本耳力正常,但在制造办时日长了,每日听试炸声,竟然成了半聋子。 拾京叫门不应,只好苦哈哈等在门外。 隔着一条街,是揽月楼的后门,后厨的烟囱升起了袅袅白烟,拾京想起刚出炉的暖烘烘的糕点和米粥,跑到了揽月楼。 拾京好些日子没见叶老板了,其实,自从知道延半江是叶行之的妻子后,拾京就不好意思再来。 延半江被抓,若严格算来,可能有他一份。 拾京还没想好如何安慰叶行之,因而这些天都避着他。 没想到,叶行之今日出来照看生意了。 他神情恹恹,看得出是强打起几分精神来支撑生意,见到拾京,他反应了好久,才慢慢笑着打了招呼。 看到叶行之失魂落魄的样子,拾京咽不下去口中的食物了。 他跑来安慰叶行之:“叶阿叔,若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叶行之笑了笑,转身擦了两下酒柜,这才反应过来,转过头说道:“拾京你……” 拾京怕他不说,连忙应下:“嗯,你说,我答应。” 叶行之凄凄笑道:“她不想我见她……你、你带些吃的给她,替我看看她怎么样了,有没有生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可能……她可能要被押送到昭阳京御审了。” “阿娘为什么不想见阿叔?” 叶行之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拾京皱眉:“叶阿叔你这时候何必这么听话?她不想见……万一是阿娘在说谎呢?她骗过我好多次了,她要是心里特别想见你,嘴上说不见,你们俩不就见不到了吗?” “你不知道……” “你去!”拾京拉住他,向伙计要了正好半两银子的东西,包好提上,“走,踏出这一步,你会感谢我的。” 拾京拽着双手冰冷的叶行之,大步流星朝云州府走去,他说:“有的时候,不能听话,按照你心里想做的去做就是,惹她气恼和你自己后悔,后者更心痛。”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来了! 趁现在有空想多码,不然过几个月可能就要忙了。 ☆、第80章 死罪与活罪 云州府通风采光最好的一处牢房中,时不时传来板琴吱呀呀的声音, 若是把中间的空白忽略不计, 旋律听起来还是很悦耳的。 上次花不沾说想见南柳, 姚州牧派人通报了, 可能是驻军那边正繁忙,打了两次神风教,军报加上苍族的事情, 以及审批下来的火铳, 传达消息的信件如同雪花一般,没多久就将姚州牧的通报信淹没了。 一拖再拖, 花不沾只好写曲子打发时间。 事情分轻重缓急,花不沾虽觉得自己要见公主要传达的是重要信息, 挺紧急的, 但在通报的人看来,一军二民……重犯要求见面放最后。 这军和民的事情一多, 重犯的请求就无限期被延后了。 不赶巧的花不沾不仅公主没见到, 连云州制造办的江士京江司郎也没见到。每日问,狱官就答:“还没收到那边消息,倒是最近又打起来了,忙得很, 您要不再等等?” 花不沾正在写的大逆不道曲临近收尾, 精神一放松,鼻子一耸,就闻到了熟悉的香味。 她有些紧张地抬头盯着牢门看, 这种紧张的神情直到听到细碎的银饰摩擦声才消去几分,脸上堆起了笑。 她那个傻儿子来了。 第87节 她放下笔,伸了个懒腰,慢慢走到门边,翘首:“老娘以为再也等不到了!谢天谢地,好歹还是通报了!儿子!儿子是你来了吧!” 拾京听到她声音,未见到人先亲切地喊了一声阿娘。 这一声普通的称呼,现在的花不沾听在心里,鼻梁一麻,差点哭出来。 “儿子有良心,还来看我,值了!” 狱官开了门,拾京看到又平又陌生的脸,愣了一下,歪头打量着她。 花不沾本来的样貌倒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两条眉毛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没多什么,也没少什么,眼睛不大不小,鼻子不大不小,眉毛不稀不浓,嘴唇不薄不厚,放在一起,不出挑也不丑,总而言之,标准的路人脸。 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像块板,没有曲线没有起伏,头和肩膀的比例很奇怪,肩膀窄,像少女过渡到成人时,忽然停止了生长一样。 拾京想了想,说道:“阿娘……精神不错。” 花不沾笑:“嗬,臭小子,也不怕认错你阿娘。” “我从来不是看长相认阿娘的。”拾京说道,“是阿娘见到我时的笑,很好辨认的。” 花不沾举起双臂,退后几步:“那是只对你,我的傻儿子。来,你不是没见过阿娘原本什么模样吗?看吧,阿娘就长这样,你看是不是没骗你,长得不如琴娘好看。” 拾京笑着,没去评价好看与否,把手中的纸包放在桌岸上,说道:“我带的揽月楼的半两银东西来,还是温的,酒也是,路上一直在怀里暖着呢!” 花不沾接过酒壶,触手当真是温热的,登时感动不已:“哎唷,我的小棉袄啊!” “阿娘在写什么?”拾京空出手,拿起桌案上的纸,“真假记?这是什么?” “新曲子。”花不沾一边大口的嚼着牛肉一边回答,“我让他们叫你来是想问你,阿娘这里有个计策能引来神风教的香主跟那个小头假少主,但是吧……需要用一下你的身份,可能会给你带来一点点麻烦,你愿不愿意?你若愿意,你叫公主赶快来,我跟她商量,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大不了再同神风教拉扯个三五年的。” 拾京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道:“阿娘,我听到他们谈神风教的事情了,南柳想今年内就把神风教歼灭干净。” “哦,那就是同意了。”花不沾说,“那阿娘这首曲子写完也不烧了,你把公主叫来,就说……延半江可以帮公主把神风教的主心骨都给引到云州来,让公主务必前来。” “现在吗?” “现在。”花不沾说,“要是她今日不来,明日我就要押送上京了。” “到京城去?” 花不沾一口吞块豆糕,含糊着说:“喏,要秋后问斩。” 牢外似有人,花不沾听到了呼吸声。 拾京扭头看了一眼,说道:“那我现在就去说。不过,阿娘,有个人要来看你……” 他出去,好像是去拉人。 花不沾预感不好,一个紧张,咕咚一下把豆糕给咽了,噎的自己两眼泪,扭开酒壶盖子就当水往喉咙里倒。 豆糕顺下,酒含在嘴里,慌张看向门口,见到叶行之进来,花不沾吓得连连后退,撞翻了凳子,又倒在地上,极快地蜷在墙角。 她本想尖叫让叶行之别过来,但她发不出声音,一口酒吐出来,眼泪瞬间就决堤了,悲鸣起来。 叶行之静立了好久,似乎在出神。 他慢慢蹲下来,抱住了蜷在墙角的女人。 他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心中挤满了宣泄不出去的心酸。 叶行之也没有说话,只是像抱孩子那样,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 她身上基本上只剩骨头和一层皮,抱在怀里硌的他心疼。 花不沾真如她自己说的那样,见到叶行之就不行了,崩溃大哭。 但最初的害怕愧疚,现在变成了单纯的情感宣泄,在她失去好久,能带给她充实的怀抱中,在熟悉的安全感中,通过泪水,哭出自己的苦楚和委屈。 花不沾哭的鼻涕泪一把。 叶行之拍着她,没问她这些年都去了哪儿,也没问她经历了什么,只淡淡说道:“下次出门,记得不要一个人出去,你丢了之后,我们满京城都找不到,我这心一直提了二十多年,支离破碎的,今日才算是能放下了……” 花不沾紧紧拽着他的衣领,哭累了,闭上眼睛,像睡着了一样,慢慢恢复了呼吸。 她倚在怀中,叶行之才敢肯定,身子一颤,连忙闭上眼睛,把泪忍回去。 花不沾穿在身上的囚服宽大,空荡荡的,没有胸,大腿和臀肉似是也没了,叶行之没敢碰,只小心翼翼的搂着她的腰,心像被恶兽的利爪生生撕碎了一般。 延半江的绝技就是易容,不知男女,不知具体相貌。 民间有传闻,说延半江是无面人的徒弟,最适合易容的身体,一定是平的,因而削骨去肉磨鼻梁拔头发,甚至会为了让脸更平,硬生生拔掉几颗牙齿。 叶行之抱着她,轻轻问道:“花儿,该死的人都死了吗?” 花不沾呼吸声没乱,只轻轻在他怀里蹭了蹭,点了点头。 牢房中静了好久,可能是姚州牧交待过,因而无人来打扰。 花不沾像个孩子一样,把委屈都哭出来之后,软软的道歉:“我再也不乱跑了……” 花不沾摔到头后,忘事,忘记自己是谁,在京城走丢是经常的事。 叶行之想过很多办法,在她身上缝个布条,上面写着她的名姓,以及家住哪里,可把她人送到府上,答谢三两银。 久而久之,京城中的人几乎都认识三两银花不沾,她犯病忘人也无妨,总会有人送她回府。 然而那一次,她去的是客流极大的昭川码头,遇到的不不图银子看上的是她这张适合易容的脸。 “你丢后,我又缝了条布带。”叶行之说。 “没用的……” “栓你用的,一头绑着你,一头绑着我,以后就跟着我在揽月楼卖酒,再忙你也不会丢了。” 花不沾没有出声。 叶行之又道:“不一定是死罪的。” 他拍了拍花不沾:“好好活着,我听到你说了,你若是立了功,不一定是死罪……不会让你死的。” “我要赎罪,他们都在下面等着,是我……” 叶行之紧紧抓着她:“花不沾,你没杀人,我看了你的口供,你没有!” “出主意让别人杀人,和直接杀人,有区别吗?”她说,“死罪,是我犯下的,千真万确。我要赎罪……” “你活着才能赎罪!” 叶行之一字一顿道:“你听着花耀,你活着比死了更好赎罪,无论是关月春还是死去的其他人,你这一条命算不了什么,就是死了也照样还不清!相反,你活着,为他们清掉真凶,完成他们的遗愿,才算是真正的赎罪!” “我……” “不许逃避!”叶行之道,“我们都不许你逃避,花不沾,你犯下的那些错,都是在想不起的时候做的,那不是你。你明白吗?” 花不沾叹气:“做过就是做过……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 她离开叶行之的怀抱,后脑勺抵着墙,慢慢说道:“那就……先让我活着把该做的事做了吧。阿走,你怕我死?” “怕!”叶行之红着眼点头,“只有死,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分离。我怕你死,怕的恨不得自己死。” 花不沾轻轻笑了笑:“只要拾京那孩子去请公主,她就一定会亲自来……我就讨个时间……暂且活着赎罪吧。” 作者有话要说:  花不沾和叶行之有个番外,正文完结后会放。 ☆、第81章 神风教与前朝旧党 封明月来信,哈什山那端又拦截了一次伪装成普通山民, 带着打捞工具妄图来挖坟的神风教教徒。 南柳看到舅舅用鼎好的画工, 画出他们没收的神风教教徒工具给她看, 南柳看到长钩子和长柄铲子, 哭笑不得。 直到现在,神风教还未摸清隐没在玉带林的墨玉潭是什么情况,只依据《潭中鬼》中的唱词, 以为墨玉潭是苍族人的墓地, 因而真的拿了伪装过的挖坟工具企图趁月黑风高之时,挖坟探究竟。 墨玉潭现在被封锁, 神风教以为新朝人不动那处坟是因为怕,毕竟一动工必会使真相大白天下, 因而新朝是在有意无视那首《潭中鬼》, 暗中却增添驻军驻守墨玉潭。 现在,新朝又联合起苍族, 拉起了哈什山玉带林防线, 神风教强攻不来,只好发了江湖英雄令,据说找来了好多英雄好汉——小偷大盗,冠上神偷神盗之名, 让他们来偷东西。 一整日, 南柳净忙这些事了,可能是防守不错,驻军营并没有丢什么, 各处军帐没有来过人的痕迹,倒是傅居在教场最边缘,教苍族孩子的临时营帐中丢了几本书。 南柳坐在营帐中,听到银饰声哗啦啦由远及近,动静极大。 那是拾京,为了不引起族人主意,他跑得极快,一阵风似的刮进总军帐找南柳去云州府。 他说完花不沾的事,等待南柳回应,南柳从一大堆公文中抬起头,神情恍惚的玩笑着:“拾京,你看我,像不像陀螺?” 拾京听都没听过,问她:“那是什么?” “鞭子一抽就连轴转的东西,停不下来。” 拾京现在可以接上她的胡言乱语了:“啊……有个动物也是这样,牛。” “为国当牛做马,也对。” 南柳扔了笔,决定给自己喘口气的时间,去看看那个大名鼎鼎的延半江。 路上,南柳一直想着想着公务,等她回过神,看着拉着她手走在前面领路的拾京,愣了一愣,悄悄踮起脚,又不死心的比划了一下。 拾京像个警觉的兔子,她一动,他就立刻转头。 拾京:“你在干吗?” “……你果然是长高了。”南柳说,“最近没仔细看你,感觉又瘦了。” “这话你前天晚上说过了。”拾京脸不红心不跳,“我抱你的时候,你特别不情愿的说过。” 经他这么一提,南柳想了起来,是有这么一个晚上,她在拾京身上摸了一把,摸到了骨头,随口说了句肉少了,但她绝对没有不情愿。 南柳刚想反驳,拾京便道:“最近我早上都吃六个包子喝两碗早茶,很快就会胖回来的,你今晚再摸摸,保准长肉了。” 他这语气像是在安慰她,也像是在哄她。 话都被他说完了,南柳张了张嘴,竟然没词了,她看着拾京微微带笑的侧颜,忽然觉得他有时候表现的小聪明有些好玩。 “拾京,你进步很快嘛!”南柳如实夸道。 拾京学着傅居的口吻,说道:“哪里哪里,跟着公主殿下长见识了,功劳还是殿下的。” “哈哈哈哈……”南柳扶腰笑着,“你俩真是……不学好的。” “走累了?” “啊?不至于,不至于。”南柳摆手,“有点乏而已。” 拾京蹲下身,示意她上来:“我背你。” 第88节 “开什么玩笑。”南柳瞪大了眼,赶紧看了圈周围远远跟在身后的侍卫,侍卫们低头的低头,转身的转身。 拾京笑她:“来嘛!街上没人会说的,前两天还见街上卖肉的大哥背着大姐,没人说的,上来。” 南柳绕道走开,把他拉起来:“算了算了……我不一样,会有人看到……我的一言一行都有要求——拾京你做什么!!” 拾京把她扛了起来:“麻烦,这不行那不行,我算是明白了,你不想就是不行。你都抗婚养外子还睡了我,言行早不合要求了也没怎么着,这时候矜持什么,走!” “拾京我数到三,你要是……” 拾京扛着她拔腿就跑,身后侍卫们愣了一刻,拔腿就跟。 几人在街上狂奔。 南柳喊道:“我说话算话,拾京你等着!回头就修理你!!” 拾 京半点不惧,还满怀期待:“哈哈哈哈……你数,数到三我就放下你。” “我说真的,你个狼崽子!”南柳热切地掐着……搂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直接撂下一个字,“三!” “到了到了!” 云州府到了。 拾京红云一样快速飘进去,门口的府兵舌头和眼珠子都要惊掉了。 到了地方,拾京才把她放下来,又抱着她的腰转了几圈。 南柳点他额头:“皮痒了!” 拾京笑眯眯抓住她的手,在她耳边不怕死的说:“特别痒,等着你收拾呢。” 学坏容易学好难。 拾京自从被南柳一睡解千愁后,在学‘坏’的路上撒丫子狂奔,一日万里。 现在的南柳竟然找不到词来形容他这种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公主的无耻行为了:“你简直是……” 拾京:“我很乖。” 果然,他说完就敛去笑,正经兮兮地走向内衙,等见到云州府的官员,二人都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南柳等在云州府内,边翻看着云州府平时的公文,边等着延半江来。 南柳安静时,拾京也很安静。 两个人不吵不闹,一个等人,另一个琢磨他的火铳。 南柳听他自言自语念叨着后膛,后装线之类的词,颇为自豪的哼笑一声。 门外锁链声响起,花不沾慢慢行来,行了膝礼:“殿下万安。” 南柳合上公文,扶起花不沾道:“花参知请起,坐。” 花不沾曾经不满二十,未撞头前就已担任参知政事,离朝廷的政务核心云岫阁阁臣仅一步之遥。 花不沾谢过之后,慢慢坐下,一点没有之前散漫的感觉,正襟危坐,膝头放着她写好的曲子,叠的整整齐齐。 “听拾京,花参知有办法助我军剿灭神风教教主?” 既然南柳称她花参知,花不沾明白她的意思,斟酌片刻,开口道:“殿下,罪臣确有法子。” 南柳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自己愿闻其详。 花不沾道:“罪臣知晓神风教中那个被教徒称作班桐少主的来头。此事,要从冯党讲起。罪臣到东南三州在之前的漕帮帮主敏湘手下做事时,多半是和冯党打交道。原本冯党和神风教各干各的,并无联系,后来,风向就变了。神风教之所以野心越来越大,是因为他手中有前朝昭王‘班尧’。” 拾京疑惑地嗯了一声,把自己从火铳中拉出来,专注地听花不沾讲。 花不沾说道:“这也是那些年神风教和冯翔敢质疑昭阳宫中烧坏脸的昭王是假王爷的原因。神风教的内部说法,凉州制造办起火时,昭王并不在制造办,而是和和一位各州游学的匠人在哈什山探矿脉,后来在山林里遇到黑熊,匠人挺身而出救了昭王,昭王本想回制造办求救,未料看到宫中暗卫放火,得知京中情况有变,奔逃时被神风教教徒所救。” “这说法……”南柳手指敲着桌子,摇了摇头,轻蔑一笑。 “王在神风教,前朝旧党若想借王反新朝,就需与神风教合作。而神风教,因有王在手,野心膨胀,他们的教主想借旧党的兵力助昭王登基称帝,之后把神风教定为国教,自己则捞个国师当当。” “凉州制造办的火是谁放的?” 花不沾道:“冯党。之前他控制了京中三门,只缺一个理由除去可能会有传位诏的皇后,因而,他走的每一步都是设计好的,指出传位诏在昭王手中,又暗中杀掉昭王,嫁祸皇后,之后就可以摄政王身份暂理朝政,罢掉西南三州总军领封明月,收兵权,进而登基称帝。” 南柳已经知道了后续:“没想到,昭王没有葬身火海,并且一下子出了两个昭王,新朝和神风教都宣称自己手里的才是真昭王。” 花不沾点头说道:“所以,冯翔只能退而求其次,与神风教的那位昭王合作,打着恢复正统的旗号反新朝。” “等一下……”听懵的拾京愣了好久,问她们,“所以……哪个是真的?” 南柳轻轻一笑:“哪个都不是,只有你娘手里的是真的。” 拾京还在愣神,南柳问花不沾:“冯翔若一直咬定神风教那个才是真昭王的话,按理说应该会比我母皇更占优势。” 毕竟,母皇和父君打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这边的昭王不是真的。 “你母皇怎么想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他们能撑这么久,可能早已知道神风教的那个也不是真昭王。我在漕帮听说的,是冯翔夺云州计划失败,并且西北三州,原本响应他的军将忽然倒戈突袭神风教,他本人也被自己的部下刺杀……我这么说,殿下可听的明白?” 南柳稍一琢磨,忽而一笑,问她:“可是他的那些部下认出神风教的那个昭王是假的了?” “正是如此。”花不沾笑道,“原本回朝廷的那个昭王因烧毁了脸,引人怀疑。然而,天运所向,那位昭王在朝堂之上撕绷带怒斥群臣,又有奶娘为证,‘真’的理直气壮,与此同时,冯翔后招揽的一些兵将,见到了神风教手中的那个昭王。位低者没见过皇亲国戚,可西北三州当时的副将可是见过真昭王的,是冒充还是真的,一看便知。总有刚直之人,发现冯翔拥戴的神风教昭王是假的之后,他们就杀了冯翔。” 南柳长长舒了口气,像是替当时的母皇松了口气。 “那个少主班桐,是神风教假昭王的儿子?” “这可不一定。”花不沾笑道,“原本反叛新朝的西北三州突然倒戈后,神风教退居国境之外,没过多久放出消息,说昭王因伤病加悲怒,薨了。不过呢,哈哈,万幸,丧礼没过多久,漕帮就给神风教准备贺礼了,因为神风教的教主说……昭王的宠妃啊,给昭王留了个遗腹子!果然,一年后啊,教中就多了个叫姓班叫桐的遗腹子少主。” 南柳若有所悟的长长哦了一声,勾起唇角笑了一下,很快,笑意就被杀意和怒火取代。 她想起那些被抓的神风教教徒声嘶力竭的喊着杀储君为正统少主清扫登基之路,一拳砸在桌上:“这就是神风教教徒口中所谓的正统少主……” 拾京终于把事情想明白了,忙问:“阿娘讲了这么多,那个能引来教主和班桐的方法,到底是什么?” 花不沾把她之前在狱中写的曲子展开:“就是这个,《真假记》 !”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二更。 各位小天使,晚安~ ☆、第82章 计划 凉州地势高,又属北地, 虽是初秋, 但凉州的人们却已披上冬衣。 从凉州南到凉州北, 一天冷过一天, 到边关时,地上已结满白霜。 凉州西北端出关地的一条荒凉小道旁,一家小破酒馆开门迎客。 从山上下来的猎户们裹紧身上的兽皮, 自制的仿建元八式的火铳大喇喇放在桌上, 大口喝着酒,眼神如鹰, 盯着门外满是晨霜的道路看。 店里的老板迎来送往,满脸掬笑, 送走客人后, 看到门外路那头远远走来的人,立刻收了笑。 来人是个裹熊皮的猎户, 进了这家四面透风的小店后, 似和老板是熟识,先要了一碗温酒,润了润喉,这才给店中剩下的几个客人招手。 他们围坐在一起, 老板把刚开始营业的店门关上, 也坐了下来:“什么情况?听说延半江被抓了?” 那人嫌他消息滞后,鄙夷道:“都一个月前的事了。” “教主要我们去救吗?”一人问道。 “救什么,延半江又不是我们的人。” 老板对同教中人可没对客人那么有耐心, 急性子道:“那你今日来传什么消息?!” “莫急。”那人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慢慢展开:“来看这个。” 其余人瞪大了眼睛,见纸上写满了字,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只有老板眼尖,看到了纸上的茶杯口印记。 他从门口悬挂的袋子里取出了一个白瓷茶碗,将碗底扣在了纸上的圆口印上,严丝合缝。 “一口茶!” “不错,一口茶现在身在云州。但因延半江被抓,风声正紧,一口茶不好行动,所以特地托了人给我送了这张曲子。是他的新作,说是教主看到就知道了,要让我们把这首曲子唱出去,不能在云州唱,只能从凉州开唱,他要传递的消息都在这张纸里,他说,只要唱了,少主就能顺利拿到传位诏登基了!” 长久以来,神风教教主都根据一口茶的曲子探知新朝的一些消息,教徒们都不知道一口茶的来历,只听说一口茶是前朝旧党,冯翔的旧部之一,对新朝深恶痛绝,有各种消息渠道收集新朝机密,之后写成曲子,从有神风教暗线的茶楼酒馆唱起,唱给教主听。 教主就根据他的线报进行安排。 “那还等什么!”老板喊道,“去昌运茶馆,让胡儿唱!兄弟们,唱出去!” 一口茶的新作《真假记》接《潭中鬼》,从凉州开唱,借之前鬼话的热度,迅速传唱回了云州,甚至更盛。 《真假记》的主角是一缕漂在西北角的幽魂,回应的是《潭中鬼》中埋在墨玉潭下的那只鬼。 他不像墨玉潭的那只鬼,并没有自报家门,而是讲了一个故事。 “埋骨时间久了,陈年往事记不清,只记得我家中情形与那潭中的鬼呀,是一样的。” 一样锦衣玉食长大,一样的家中有一长兄,一样的有一位聪慧能干的嫂子,一样的家兄死时,他在外跑商。 “幸从漫天大火中逃生,翻山越岭归家时,遇上了一位砍柴人……潭中老友,你可还识得我是谁?” 幽魂讲,因人放火烧他,阻他归家路,于是他向砍柴人讲了自己的遭遇,并问砍柴人,可否知其他路能送他还家。砍柴人很同情他,原因帮助他,之后引他到林中去,却突然对他下了黑手。 讲到这里,鬼魂幽幽说道,醒来后,身上的东西不见了,全被那贪婪的砍柴人偷了去。 鬼魂说,自己可能是上苍垂怜,他并没有死,而是被一群猎人救了,因家被长嫂夺去,自己只好跟着猎户北上,在西北处成家做生意。 鬼魂道:“我也有一儿,天下做父亲的都一样,想让儿子过得日子比自己好,我儿本应锦衣玉食平安长大,属于我儿的东西,怎可让恶徒拿去?” “我也有可证明身份的东西。” 鬼魂说:“恶徒,有件重要的东西在我身上,你未曾偷去。它能使真相大白于天下。你且等着,我兄长留给我的那封家书,只有我儿能打开。” “前世账,今日,该让我儿清算了。” 此曲一出,百姓纷纷猜测当年这件扑朔迷离真假难辨之事。 花不沾见热度差不多了,问拾京:“你那……火铳做的怎么样了?” 她差点把炸坟二字说出来。 拾京打了个哈欠,顶着因缺乏睡眠而发青的眼窝,迷茫地看向花不沾。 拾京这些日子,在外人看来,过得挺滋润,白天到花不沾这里制图,免费吃揽月楼的好菜好饭,晚上跑到军营里让南柳哄他睡。 第89节 然而,实际情况是,因为《真假记》的传唱,南柳接到了来自京城的急令,一封接一封,皇帝似乎嫌一次骂不过瘾,每天两三封急件,拆开就是骂女儿的。 南柳采用花不沾的建议,确实是在铤而走险。 她年轻心急,想尽快把神风教清剿干净,为兄报仇,也解决大同将来可能会出现的隐患。 这也导致了她这几天十分忙碌,太阳快露出地平线时才睡,太阳完全露出来后就醒。 南柳无法安睡,拾京就陪着她忙,真的干起了端茶倒水揉肩解乏的活儿。 原本,拾京可以白天到花不沾这里补觉,结果因为傅公子改行去当教书先生,并且越做越上瘾,他这季度的火炮任务没有完成,拾京要赶两个人的工。 哦,对,还有那个炸坟火铳。 拾京恹恹说道:“做好了,但南柳不让我去。” 花不沾笑道:“跟公主说,差不多了,明日咱们就把消息放出去,说你要挖潭。” “阿娘,有什么用?”拾京不解道,“你写的那首曲子,真能把他们引来?” 花不沾说道:“跑到神风教去的那个昭王,身上有一件东西,是根两端粗细一样的圆头银针,三寸长,是前朝帝自己磨的,后来转送给昭王,昭王就一直带在身上。” 拾京还是一脸状况外,想不明白这和神风教那个班桐来有什么关系。 花不沾又问:“阿京,那潭子地下,你阿爸的东西都有什么?” “只他的东西吗?做火铳的工具袋,琴板,还有一本小册子,画的都是山脉,应该是我阿爸之前记的矿脉。其他就没了,其他的都是他后来做的小玩意,我阿妈给他打的银饰之类的……” “他们绝对会来。”花不沾说道,“我送去的消息说的是时候到了,可以让少主带着‘那件东西’到岚城这里,只要诏书一现世,少主就可用那件东西打开锁诏书的盒子,公布诏书,奉旨登基。” 拾京睡眼朦胧:“那件东西……银针?” “对,我这么说,他们肯定认为银针是开盒子的钥匙。”花不沾笑道,“可惜,根本就没有什么诏书盒子哈哈哈。” 拾京撑着脑袋问她:“可,银针要是我阿爸的东西,为什么会在他身上让他带到神风教去?阿爸其他的东西,琴板工具袋,他都没拿……” “是衣服。”花不沾说道,“建元二年,我见过神风教教主和那个昭王,他身上的外衫的确是王族制式,银丝牡丹,腰间的玉佩也是真货,我想,那根银针肯定是在衣袋里,你阿爸随身带着。后来,衣服到了神风教那个假昭王的身上。对了,你阿爸刚到苍族时穿的衣服还有吗?” 拾京点头:“有,也在潭子里,所有的都在潭子里。” “什么样式的你还记得吗?” 拾京回忆了好久,说道:“……白的。” “因为外衫被人拿走了。”花不沾说道,“只有这个可能了。” 拾京还是不解:“那个班桐和教主,真的会亲自来?” “一定会。教主老了,整日害怕属下出叛徒,诏书这种大事,一定会亲自和班桐到云州,亲手拿到诏书才放心,就算他不到岚城,也一定会在云州时刻看着,而云州的神风教落脚点,我都知道。到时候埋伏在云州成的兵就可以一网打……” 拾京坐着睡着了,头一点一点,花不沾抿嘴一笑,不再说话了。 花不沾易容后,得了特赦令,在岚城慢慢逛了一圈,发现神风教常落脚的暗店来了不少虎背熊腰之人,每日在门口转悠警戒。 看来,那个班桐到了。 不久后,南柳把公开挖坟的时间叫人散播了出去。 拾京这次的坟,炸的有点被迫。 暗处好几双眼睛盯着,还有族人围观看着。 而岚城的各大茶馆茶楼,也坐满了人等消息。 他提着炸坟火铳,有些茫然。 永远不缺看热闹的人。 他们小声谈论着云州制造办江司郎的炸坟之举。 有个依然弄不懂孰真孰假的问道:“所以,江司郎是真的还是假的?” “谁知道呢。”一人回他,“看炸出来的诏书盒子,那个班桐能不能开呗,开了,江司郎就是假的。开不了,江司郎就是真的。” 又有人说:“你们谁还记得朝廷里的那个昭王?皇上肯定很心急吧?” 一个略懂的人接话:“嗨,那个……反正那个肯定是假的呗,啧啧,但能怎么样?反正皇上这江山是坐稳咯,神风教连个像样的兵马都没,就算那是那个班桐才是正统,又能怎们样呢?” 不管拾京和班桐是谁真的是谁假的,反正朝廷那个昭王肯定是假的。 这也就是皇帝不远千里每日寄信骂南柳的原因。 南柳却回信道:“母皇息怒,女儿必会安排好,不会有差错,母皇静待消息即可。南柳遥拜。” 所谓安排好,即是将计就计,等拾京把他爹的尸骨挖出来,他们会迅速将尸骨和遗物都打理好封在棺中,停放在军营。 之后,重兵把守,却显个漏子出来,让神风教前来查看。 到时候,南柳就把写好的‘传位诏’放进他们事先准备的盒子里,伪装成遗物让神风教打开,之后现身,逼他们不得不当场宣诏。 再之后, 传位诏上,写的依旧是传位皇后。 南柳轻捶着酸痛的肩膀,微微笑着。 想想就觉得心情舒爽。 作者有话要说:  真是抱歉。 今天真的有事……然后就占用了一下午加一晚上。 只能放一章,明天我多码(希望吧) 接下来,该爽了! 以及,谢谢小板牙,哈哈哈哈哈到最后了,不用投霸王票了,大家只管看,看的高兴就行。 ☆、第83章 传位诏 岚城的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栈,今日刚营业就来了个长胡子老头。 那老头捧着一只茶碗, 脸上凸起的疣子上长着两根长毛, 一走一抖。 他坐下来, 悠哉悠哉点了壶茶, 客栈掌柜亲自来送茶。 “老爷子,您的茶。” 只见那老头睁开一只眼,瞧了掌柜一眼, 示意他伸手来, 他将茶倒在桌上,手中的茶碗浸了茶水, 在掌柜的手上印了个圆。 一口茶。 老头在掌柜惊喜的表情中,悠悠道:“我来见你家主子。” “是!是!主子正等着先生呢, 楼上请!” 楼上从外面看, 是普通的房间,但走进最里面的房间, 移开床脚放的财神爷香案, 暗下机关,墙上就开启一暗门。 这是神风教的云州香坛总部。 一口茶拿过墙上的蜡烛,走下暗道,下面是另一种风景。 暖香迎面扑来, 仙乐袅袅, 镶金桌上和沉木床下,依然有牡丹开放,姹紫嫣红, 人间天堂。 臃肿衰老的神风教教主躺坐在铺满锦被的床上,身旁几个脸上还未脱稚气的神风教侍女,伺候系衣带。 教主的长相实在不能恭维,横肉斜飞,像要溢出整张脸,睁眼闭眼都是一条线。 油腻又猥琐。 一口茶笑着行跪礼:“佑我神风,教主别来无恙。” 待教主穿好衣服,又慢悠悠喝了茶漱了口,摆足了架子,才道:“先生请起,先生老了许多,瞧瞧那白发,先生二十多年来为我教献忠心洒热血,这次,又要为我教的建功立业,立下汗马功劳不世之功了。该赏!” 神风教教主为了掩盖自己的村夫出身,显示自己识字懂文,说起话来,总爱用成语。 只是这成语用的……一口茶想,还没我那傻儿子用得好。 一口茶暗笑完,说道:“谢教主关怀。一口茶这次来,是想问问教主如何计划?朝廷那边,已经有动作了。” 教主挥退身边伺候的人,说道:“我自有安排。” 一口茶轻叹气,敲着手上的茶杯盖,似有难言之隐。 教主慢声道:“一口茶先生又有什么消息了?” 一口茶扣上杯盖,下定了决心,压低声音道:“盒子有一真一假。” 教主惊讶:“哦?” “我的线人在云州驻军地套出了他们的机密文书,我拓印了一份,教主请过目。朝廷为了骗我们去,会将假的放在棺木中,等我们拿,而真的,则会放在云州制造办那个苍族人江士京的房间中,等风声过去,送回朝廷,请匠人开锁。” 教主忽然笑了起来,臃肿黏糊的邪笑。 他淡淡回道:“那就……让他们到云州制造办去。” 一口茶觉得,事情顺利的,仿佛哪里怪怪的。 教主又似突然想起,说道:“今晚我那十九妃过十四寿辰,我想请先生留下来,为我那小十九妃写首曲子。” “荣幸之至。”一口茶心知,自己被怀疑了,这是将他扣压了。 仅仅是怀疑,还是已经知道了? 不,如果知道了这是个埋伏,他不可能如此大胆的到云州来。 难道,拿到诏书后,他们有兵可起? 三响过后,压在巨石下几个月的墨玉潭终于得见天日。 硝烟味散去后,潭中淤积的泥沙散发的腐臭味使围观的人纷纷退后。 亲儿子动手挖亲爹的坟是什么感觉? 可以问云州制造办的江司郎,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眼底强压着复杂心绪的平静。 侍卫将周围的碎石清理干净,铺上油纸,抬来几个样式简单的棺材,准备正式开挖。 几铲子下去,淤泥中的蛇蝎毒虫被惊动,四散而逃,围在旁边的人小小的骚动了片刻。 拾京盯着潭子半干涸的墨玉潭看了许久,拿着铲子慢慢走上前说道:“……能让我来吗?” 几个人快速挖和一个人慢慢挖,速度肯定不同。 第90节 几乎临近黄昏,看热闹的苍族人都要回林子里去了,拾京还在挖。 他其实也不满,是挖的小心翼翼,一点点在清着潭下白骨周围的淤泥,不急不躁,也看不清脸表情。 南柳进来看时,远远见拾京撑着铲子,一动不动站在淤泥中,一副白骨已经挖出,只是周围没人出声,也没人去催他。 傅居见她来,说道:“万幸我爹还活着……想想看,当年的京城明珠,大延风流俊朗的昭王爷,却尸沉云州边角一潭毒虫烂泥中,这般现世……可怜。” 南柳轻轻叹息一声,正准备开口叫拾京,拾京动了一下,像是终于静止的状态活了过来,转过身,垂眸又发了会儿呆。 南柳走近,问他:“还好?” 拾京点头。 他只是想起了一些事。 他没有笑意也没有恨意,平静的说出现在的感觉:“有点恨。” “恨你的族人?” “一部分吧。” 他说完,放下铲子,把白骨慢慢抱起,放进了旁边的棺木中。他站在棺木边,又出神的看了好久,抬起头对神色复杂眼神担忧的南柳说道:“活着的阿爸早不在了,剩下一把骨头,也只是骨头。我没多少悲伤的感觉,刚刚……只是看到骨头,想起了活着的阿爸,有些……有些……他的命不应该就那么结束的感觉。” 他这是在安慰南柳。 “你要怎么办?”南柳从他的话中听出了另一层意思,拾京没有明说的意思,她道,“你说出来,我来替你办。” 拾京收回目光,离开棺木,又拿起铲子挖起他父亲的遗物,他边挖边说:“杀了阿爸的人,一个已经死了,一个快死了……没意义了。” 霞溪和巫依。 南柳眉梢微动。 一旁的侍卫检查了一下棺木中的尸骨,说道:“肋骨断了一根,头骨有裂痕,没有愈合完全。” 南柳问道:“哪处是致命伤?” 侍卫眯眼看着胸骨,指了指断骨。 拾京在远处,一边捞着阿爸的银饰,一边给了南柳答案。 “引血刀扎进心脏死的,很快,血流干才扔进潭中。” 南柳想起之前巫依高高举起的那把刀,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无话。 万幸,她把拾京从那把刀下救了回来。 南柳侧头,在侍卫耳边交待了几句,侍卫一怔,很快恢复正常,领命而去。 “不能就这么算了……”南柳轻声自语,“血债还要血偿,放任他们太久了,有些残忍的愚昧,本就不该纵容。” 拾京把淤泥翻了个干净,刨出来了一堆东西,堆在旁边,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其他的尸骨,动物的,婴儿的,侍卫分拣着入棺就地安葬。 全部清点完之后,南柳让人把遗物擦洗干净,收入棺中。 终于完愿了。 拾京坐在地上,扔了铲子,双手遮着脸,半晌,却没动静。 也不是在哭。 他这般动作,让南柳心情沉重的张不开嘴。 她站在拾京旁边心中暗暗焦急了好久,才小声问一句:“你哭了吗?” 拾京慢慢放下手,脸上干干净净的,半滴泪都没有。 “有些累,想睡觉。”他站起来,轻轻喘了口气,忽然有种无所适从的空落感,他舒了一口气,问道,“就把我阿爸放在今日搭的帐篷里吗?” “嗯。”南柳说道,“停不了几天,他们也不会开棺,他们的目标是那些随葬……你要不去睡一会儿?今晚都看着呢,没事的。” “阿娘说什么时候了吗?” “她知道神风教教主的藏身地了,今晚就能拿下。” 拾京把下巴搁在南柳肩膀上,半张着眼皮看着驻军把棺木都抬走安放,闭上眼歇了会儿神,郁郁道:“我累了……” 南柳轻声笑道:“去睡吧,我还有点事,办完回去哄你睡。” 等拾京一步步把脚步沉重的自己挪走,南柳挥手叫来侍卫:“刚刚把准备好的东西放制造办了?” “已经放妥了。” “他们见到了吗?” “制造办后门两个,前门南北各站一个,属下确保,他们都见到了。” 南柳问道:“制造办什么时候下值?” “还有一刻。” “嗯,还按计划办。” 南柳说完,看着天边的晚霞,似是在等什么人。 过了一会儿,又一侍卫前来复命。 南柳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淡问道:“人送到云州府去了?” “送去了,我同苍族的族长说过了,带走巫依是为了查问当年的事,她基本同意,苍族大多数人也无异议。有几个反应很大,不过,没有大问题。还有,姚州牧说,她必会按《大同律》收监查办巫依。” “告诉姚州牧,不用惧苍族,苍族是我大同的一部分,既然占着我们的国土,就要按照我们的律法行事,事情审问清楚后,把审判文先拿来我看,绝不便宜了那个老巫婆。” 太阳沉下去后,云州迎来了深秋月明之夜。 此时的岚城,连一点点风动,都带着紧张的气息。 云州制造办的半聋看门老头坐在小屋里的椅子上,睡得正香,打鼾声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回响。 夜色中,黑影越墙而进,撬开最靠边的一个屋门,燃起火折子。 他们的身影被微弱的火光映在墙上,拉长,影子们似在翻找着什么。 忽然,影子们聚在一起,发出一声微小的惊呼。 他们展开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从房间内出来,顺利越墙,奔回总部在的街道,咕咕两声叫后,却无人开门。 这些人察觉出了不对。 街道两旁,涌出一群兵卫,燃着火把。 姚检走上前,开口说道:“你们的教主在云州府等你们很久了,把手中的东西扔过来,我们酌情……轻判。” 为首一人拉下蒙面巾,笑道:“多年前,凉州军总将王翀就与我们约定好,若传位诏公开于世,必会率先举起复延大旗!到时候十三州齐响应,伪帝的死期就到了!” 姚检身旁的宋瑜又忍不住嘴贱:“我就喜欢你们神风教的蠢,多谢你提供叛党名字。” 人多,姚检忍住踢她屁股的冲动,竖眉喝道:“把手里的东西扔过来。” 为首那人哈哈一笑:“我们该感谢的,是你们设了个圈套,却把自己给套了进去。岚城的百姓听着,今日我等就在此地公布大延皇帝的圣旨,神风即便今日被伪帝的狗贼所杀,葬身于此,神风也必会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让十三州千万万兄弟姐妹们,拥立我教少主恢复正统!” 街道两旁的民居虽未亮灯,但在今夜动静下真睡着的,没几个。 为首那人从袖中取出一三寸长钉,将盒子打开,取出圣旨。 要打开时,却停了下来,得意笑道:“你们以为,我会念里面这个伪诏?” 他身后的人递来一个卷轴。 “你们没见过这个吧?”那人说道,“该感谢江司郎,我们三探制造办,终于确定这是大延皇帝的真迹,若不是时运不济之前几次没能将画轴带出制造办,现在诏书早在我们手里并公布天下了。我们不知道江司郎从哪里偷来的这幅画,但……这是我大延昭王留给少主的东西。” 两旁的人把卷轴打开,正是拾京从昭阳宫拿出的那副延熹帝亲手所画的昭王画像。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银针:“这枚钉子,王爷去世前曾告诉过教主用途,不错,它是用来‘打开’传位诏书的,但根本没有什么盒子,王爷说的很清楚,钉子是用来……剥离藏有传位诏的画轴的!” 三寸银针破开画纸,沿着边缘,将上方的画像剥离开,露出传位诏一角的皇帝御印。 那人眼前一亮。 “真的是!” 教主说,昭王去世前,只说钉子是开画中诏书用的,可并没说具体是那副画。 他们得知拾京是《潭中鬼》口中的那个‘昭王之子’后,曾偷探过他的房间,发现了画轴上的金线牡丹暗纹,怀疑这是延熹帝真迹。 但因这些日子,拾京空下来的房间是新调来的制造办官员暂用,他们几次都未将画轴带出制造办。 现在看到画中真的有诏书,神风教教徒的内心狂喜不已,传位诏放在昭王的画像中,那答案只有一个! 他抽出了诏书,哈哈大笑:“岚城的父老乡亲们,听我宣读大延皇帝的传位诏吧!” “奉天承运……” 姚检大吼一声压过他的声音:“速速把叛党拿下!”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第二更。 ☆、第84章 诏书第十三 永熙末年。昭王班尧带着伴读裴古意到凉州制造办查验火铳制造。 是夜,裴古意正在磨新想出的火铳转轴, 班尧赴宴归来, 推门而进, 高兴道:“看我手里这是什么?” 裴古意转头, 见昭王宫装还未换下,就迫不及待让他看自己手中的紫红色的花。 裴古意惊道:“铜草花?哪里来的?” 有铜草花,就证明铜草花附近有矿。 “散席后, 我到街上吃面去了, 老板家的孩子摘的,在哈什山南面, 云州境内,我要去看看。” 班尧把铜草花放在裴古意脑袋上, 微微一笑:“我走了, 今晚可能在外面过夜。” “我也去!” “你跟你那小玩意相爱相杀吧,明天我来验收, 能过就让他们下工坊做一批出来试试。” 昭王将工具袋背上, 转了过来,又把炭笔火石和他缝制的牛皮本一起装进去,拍了拍袖袋中皇兄给的那枚银针,轻声一笑, 觉得不碍事, 就没取下来。 “我这次回京,恐怕就要改口叫哥哥羲帝君了。” 第91节 “殿下别高兴,将来见到先帝, 先帝肯定还要拧你耳朵。”裴古意学着文帝的腔调,说道,“你两个臭小子,祖宗的江山就这么让出去了,该打!” 班尧大笑着走了。 班尧野惯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经常带着他的牛皮本四处游逛,碰上好景好地就记下来。 他哥哥懒散痴情,不适合做皇帝,他更不适合。 他闲不住,如果把他圈在京城,每日围着案牍打转,他迟早会疯。 班尧颇有经验,十几岁就一人跑到洛州的山林里寻硫矿。他有自己的一套记路方式,也能依地势寻到水源,在林中找到适合休息的地方。因而他这日兴起到哈什山寻矿,裴古意并未担心。 两个人随意惯了,到凉州来只带了两个侍卫,早被班尧寻事打发走了。 班尧摸到哈什山,见下方山林连绵至目不能及之处,月色下,一半银灰一半黑。 “小孩子肯定不会去那么深的地方……”班尧思索道,“可能就在这附近。” 他从山上慢步走下来,一步一步都很小心,进了林子,他摸着树干上的青苔,捻起泥土闻了闻味道,慢慢朝南摸索。 渐渐走深了,夜晚寂静的林中,传来像是人痛苦时呻吟的声音。 班尧举着就地取材自制的小火把,慢慢循声找去。 呻吟声渐渐清晰,是从地上杂草掩埋的猎洞中传出的,听声音,是个年轻的男人。 猎洞是人捕捉大型猎物设下的陷阱,里面往往会放置兽夹。 班尧把火把插在泥土中,探头询问猎洞里的人:“你还好吗?” 下方的人摇了摇头,说道:“太疼了……竹签好像扎穿了我的腿。” 如果是竹签,可能要比铁制的兽夹的夹伤好点。 “没事,我找藤蔓来。” 将人拽上来,班尧见他疼得抱着胸直哆嗦,把外衣脱了下来搭到了他身上。自己则蹲下来查看他的伤。 竹签扎穿了鞋,班尧看了伤势,说道:“林子里有药草,不过可能会走远,把你留在这里我去找药草也行,我反正是能记得路的,不过,我们需要水,所以,我背着你一起去吧。” 他把头发绕好,蹲了下来:“来。” 那年轻人慌忙摇了摇头:“不……不,小的不敢……你是昭王殿下。” 这倒是奇怪了,怎么看出的? 班尧问他:“你认识我?” “小的是昭阳宫的漆匠,姓姜,曾经见过王爷……王爷用的那个四角玲珑桌,上面的漆就是小人补的。” “还真是认识我。你叫什么?” “小人名姜福。” “名字挺好。”班尧笑道,“那就更要背了,上来吧。” 他把工具袋挪到身前,背上姜福,让他拿着火把,看着动物们在泥土里留下的印迹和移动方向,朝水源处走,渐渐地,听到了湍急的水流声。 班尧笑道:“果然没错,是瀑布。” “……小的……谢谢殿下。” “客气什么。”班尧笑眯眯的,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说来惭愧,小人本是要到崖州学吊雕漆,到了云州掉了行囊,一时筹不够盘缠,见药铺老板收蛇,就想到林子里碰碰运气。” 班尧笑道:“错了,这里倒是没蛇,蛇多在下面。” “下面?” “山下的林子里,温度土壤和水都更适合它们生存。”班尧说道,“崖上嘛……可能多兽。” “啊!” 成功把人吓到,班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姜福忽然惊呼一声:“嗳哟……” “怎么了?” “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扎到了……”被竹签扎过的姜福,现在触到长条形状的东西都会惊一下。 班尧道:“啊,那是皇兄送的……开画针。” “什么是开画针?” “他自己乱起的名字,其实就是他自己打磨的一根银钉,用来开画,给人惊喜用的。” “开画?” 班尧毫不在意的跟他讲皇帝的‘坏话’:“哈哈哈,你去过昭阳宫,应该有所耳闻,我皇兄喜欢写写画画,自己洗纸装裱收起来,他喜欢把一些留到将来用的诏书写好,放在画里,然后就等着看皇后什么时候发现。” 姜福鼓起勇气,好奇问道:“皇后娘娘她……发现过吗?” “没有。”班尧说道,“她好忙的,才没有那个闲心去发现我皇兄的小惊喜。所以啊,就需要我适时地回去告诉她,卖皇兄一个人情。这次回京,就要把这枚银针给她,再稍微给点提示,她就能见到皇兄要给她的那封诏书了。都是闲的……我都已经能料到,最后挨骂的肯定是我。皇兄总这样,总要做些花样心思,从不会直接给……” 听昭王说起来,皇帝和皇后,倒不像是话本里写的那些刀光剑影的皇家。 姜福费劲脑汁也找不到合适的词形容自己的感觉,只好说道:“小人没想到皇上皇后也……这么亲切。” “嗯?他二人感情不错的。” 姜福说:“上次在宫里看到皇后娘娘……脸……脸是板着的,以为……” “以为会吃人?”班尧哈哈笑道,“都是普通人,她是太忙了,顾不上给你笑,其实都很亲切的。” “小人信……殿下亲切,人还好。” “找到了。”班尧眼前一亮,他把姜福放到树下,自己拿着火把借着光再次确认了药草。 药草长在一堆半人多高的灌木杂草之中,班尧走过去,拔了身边长好的一株,见前方还有一株粗壮些的,走过去摘。 未料脚下猛然一空,人就从崖上掉了下去。 这一切来的太突然,姜福愣了好久,拿着火把一瘸一拐地走来,小心翼翼扒开杂草,这才发现这里比其他地方少了一块,但因杂草遮掩,白天都难发觉,更不用提光线昏暗的夜晚。 崖下无声。 姜福举着火把,脸吓得血色尽失,颤着嘴唇喊道:“殿下!殿下你还好吗?” 山下回荡着他的声音,姜福又将火把朝下探了探,竟黑漆漆的,照不见底,姜福又喊了几声,犬牙交错的山石中,模模糊糊见一点白,却无动静,也没回声。 姜福一瘸一拐地快速走着,欲要出林寻人,但在夜色中,他辨不清方向,转转悠悠到天将亮,他忽然在林中见到一队脸上带着灰烬,浑身硫磺火药味的人。 他们像是被撞见做坏事,眼中都清清楚楚写着杀人灭口四个字。 一个人小声喊领头的那个,询问怎么办:“护法……” 他做了个杀头的动作。 护法就要点头,情急之下,姜福脱口一句:“尔等刁民大胆!我是堂堂昭王殿下,你们谁敢动我?!” 护法大骇:“昭王?!” 他上下打量了他的穿着,瞧见他外衫旁缀的玉佩,信了大半。 “原来真不在制造办!” “护法,怎么办?” “娘的,带走,不然那冯贼大事不成,定会把放火烧制造办的罪名完全嫁祸到我教头上。” “我说了,我是昭王,你们谁敢……” 姜福被打昏了。 护法说道:“兄弟们,这次是我冒险行事,若和那冯贼谈不成,教主怪罪下来,我替兄弟们抗!” “护法说哪里话!”教徒们纷纷表忠心,“兄弟们以后脑袋栓到裤腰带上跟着护法干!要是那冯贼不给教主兵马,我们就杀了昭王,让那冯贼起不了事!” 深秋已至。 昭阳宫内,红叶尽然,火红一片。 皇帝睁开眼,郁郁叹了口气。 “算算天数,南柳在云州,恐怕是已经开始胡闹了。” “年轻人总要历练才能稳妥做事。”柳帝君劝慰皇帝。 皇帝揉着气疼的头,不置可否道:“我像她这么大时,行事可没她这么糊涂。” “南柳起步已经晚了。” “不指望她,只求她不添乱。”皇帝说罢,站起来问道:“我气色如何?看起来像病了吗?” “很好,无恙。” 闻言,皇帝微微点头,端正脸,走了出去。 朝廷的昭王是假的,虽朝中无人敢提,但一些人已经按耐不住了。 她现在,要去敲打她的臣子,那个骑在墙头观望风声的能臣陆笑汝。 陆笑汝陪着皇帝走至西宫,正事聊完,皇帝状似无意中提起,说道:“泽安这孩子,朕很喜欢,云岫阁恰需一行走,下午让他入阁,跟在书名身边吧。” 云岫阁是朝廷的政务核心,将六部外臣拔入云岫阁,这是升迁。 但进入云岫阁跟在帝君身边,却不提什么职位要做什么,这就难说了。 明升暗降,且下午就办……陆笑汝眼皮一跳。 皇帝又道:“泽安是独子,父母爱子,为孩子筹划将来,情理之中。朕,也要为朕的孩子好好打算一番了,” 此话有深意,陆笑汝斟酌道:“公主殿下……” 她刚说四个字,就被皇帝打断。 “谁说她。” 皇帝抬了抬下巴,看着西宫,说道:“朕指的,是封泽。” 她对陆笑汝微微笑道:“笑汝啊,咱们都知道,公主十二岁之前是个什么样子。朕那时没有什么要求,不求她成材不求她承大业,只要她能好好活下来,朕就知足了。” “皇上所言极是,公主吉人天相,现在都能领兵了。” “朕正值盛年,也不怕什么。”皇帝说道,“朕有的是时间,定能交给泽儿一个清明盛世。就如萧神宗一样,隔代立储,未尝不可。” 第92节 皇帝淡淡看了陆笑汝一眼,说道:“神风教气数早已殆尽……” 陆笑汝刚斟酌完,要接话,就听身后一声传报:“陛下!云州八百里急报!!” “讲!” “神风教教主已落网,部分核心教徒也已抓获,神风教八圣子在逃两人,神风教教主已向凉州逃窜。” “抓了?!”听到急报内容,皇帝明显惊了,不可能吧?真的抓了? “还有什么?” 传报人看向陆笑汝,踟蹰了一下。 “无妨,说。” “神风教教徒……找到了一张熹帝写的诏书,是给昭王的。”那人说道,“诏书在江公子的画轴里,熹帝赠昭王的那副画像下方。” 皇帝的指甲几乎要将手心扎破,她道:“诏书与什么有关?” “……让皇上继位后,记得给昭王开赏花诗会,择良妻……” 不说陆笑汝了,连皇帝都是一副讶异的表情。 “什么……” “此乃诏书第十三。”那人接上最后一句话。 皇帝怔愣好久,忽然疾跑起来,她朝未央宫跑去,失魂落魄。 未央宫中,延熹帝装裱好的画轴,上面有记数的,包括拾京拿走的那个,总共有二十二个。 它们是按时间排的顺序,,皇帝从未在意过这些画轴。 她奔至未央宫,凄声叫道:“来人!!开画!”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今天的最后一更! 诏书好多个呢,前朝帝是个小话唠。 谢谢巫觋投喂~ ☆、第85章 炸小鬼 建元二十三年的八月,云州制造办的江司郎炸了墨玉潭, 从中挖出了一副白骨, 对外称, 这白骨只是江司郎的生父, 是苍族人。 至于白骨到底是不是昭王,没人敢当面问。 当然,那天除了挖出了墨玉潭白骨, 还发生了很多事情。 比如, 一口茶智斗神风教教主,用三寸不烂之舌打消教主对她的怀疑, 并取得信任,引着教主和神风教的核心班子, 直接奔向了驻军的埋伏地, 朝廷抓了多年的神风教教主,就这般戏剧化的‘自投罗网’。 再比如那日深夜, 神风教教徒剥画夺诏书, 当街读出了诏书的内容。 然而,这张前朝皇帝亲笔所写,盖了大印,真的不能再真的诏书, 所书内容却像是玩笑。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吾后封晚云登基后, 切记勿忘家事,务必在聚贤楼盛会后,开办赏花诗会为吾弟尧择良妻……此乃诏书第十三, 有关裴古意安排请卿阅诏书十四,钦此。” 当时,整个街道都诡异的静了下来。 神风教和驻军面面相觑,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很梦幻。 神风教教徒打死都不相信:“护法,这才是假诏书吧?!” 护法大惊失色:“不好!” 哪个皇帝会这样写诏书?!这张诏书是给昭王的不假,但并不是传位诏,而是兄长絮絮叨叨,嘱咐皇帝要记得昭王的婚事,早日给他弟弟择一妻子。 平常的不能再平常。 不是真的! 护法脸色难看,抓着诏书的手抖得像筛糠,这是假的,这一定也是朝廷设下的计谋,他们中计了!真的诏书可能还在棺木中! 以为中计的护法凄厉大笑:“好啊!公主玩的一手好计谋!” 宋瑜率先醒神,笑着大喊一声:“愣着干什么!哈哈哈皇上还是皇上,奉旨登基无假!大家伙儿拿下这群叛党反贼立功!” 于是,沸沸扬扬闹了许久的真假昭王和传位诏,在驻军的开怀大笑和教徒们的面如死灰中,落下帷幕。 至于另一面,花不沾是如何把神风教教主引入埋伏圈,世人已不得而知。 总之,那晚教主意识到自己上当受骗落入驻军埋伏时,一气之下,抖抖索索拉下火绳,开枪打‘死’了一口茶。 花不沾含笑扑地,接下来的事情就是驻军和神风教的了,她悠悠哉哉在后背的疼痛中昏睡了过去。 花不沾醒来后,一扭脸就看到了她的傻儿子。 傻儿子正在给她吹刚煮好的汤药。 花不沾想,命运待她一向是十下鞭子一个枣的。她无儿女,又与亲人生离数年,人间冷暖历遍,曾经的名与志,全都被命运鞭打进尘土中,但命运冷冷打完之后,还会在尘土里留给她一颗甜枣。 甜枣虽小,但足够给她开心活下去的奔头了。 拾京这个儿子啊,她捡得实在是太划算了。 花不沾说道:“儿子,要不你小名就叫花捡吧!” 拾京见她醒了,给了她一个笑脸,一本正经道:“那我可能成为名字最多的人。” “娘睡了几天?七八天?有点饿。” “……想多了,阿娘就睡了一天而已。”拾京把药端来,说道,“阿娘立大功了,姚州牧给你换到厢房里来了,等你伤好就上京御审。南柳说了,阿娘功高,死罪可免。” 药喝完,延熹帝的诏书第十三的事情,她也从拾京口中听说了,就算是花不沾,也惊了好久。 她捧着药碗咋舌道:“熹帝就是这个性子,所以封晚云才对他又爱又恨,他眼中无国,只有一个情字,还能把情玩出花样来,给人添麻烦……” 拾京对自己的亲大伯的行事作风很不能理解:“他怎么当上的皇帝?” “不是他当就是你爹当,上天无眼,你爹也不是当皇帝的料,小时候被文帝揪过多少次耳朵……俩儿子都一样,那就立长为储。皇家无帝才,倒是侯门出了个能担大任的姑娘,其实老天还算是有点良心的,皇家无帝才,侯门有也行。侯门出身,之后入云岫阁协理政务,再之后做三职一身的皇后,辅佐皇帝也算风调雨顺。不过,熹帝想把江山也送给她,要说也行,只是造化弄人……若熹帝身子骨能再撑一年,封晚云这皇帝就能当的顺风顺水。” 拾京看问题角度清奇,半晌说道:“那就没南柳了。” “哈,臭小子果然只惦记着她。”花不沾喝光汤药,见拾京没走,而是坐在桌旁拿着砂纸磨弹壳,奇道:“外面是何情况?怎么你看起来像是没地方去了。” “阿娘说对了。”拾京苦笑,“族人在外堵我,我现在出入都要等南柳带兵来。” “你族人又怎么了?之前不一直好好的吗?” “巫依被抓到了云州府,族人知道后,围着云州府闹了一晚上,后来闹进来劫狱,把巫依抢了回去,之后他们就说要杀我——苍族罪人,我。” “唉哟,这节骨眼出这事可不妙。”花不沾说道,“神风教的那群人也在云州府还没押送上京的吧?你们族人这么一闹,还为了那个老太太劫狱,罪名可就多了。” 拾京木着脸,过了好久,他忽然幽幽说道:“本就不能为了什么两族友好放任他们无知胡闹,杀人放火劫狱扰乱公务,还让神风教的少主趁乱逃了,就应该依律判罪,不能例外!” 花不沾立刻掀被子坐起,惊恐道:“谁逃了?!” “神风教的少主班桐,还有神风教的一个护法,昨天族人砸开了许多牢狱,他们趁乱逃了。” 听起来,昨晚应该闹得挺大,事情很严重。 花不沾问:“拾京,公主现在什么态度?” “她让族人选,跟巫依的,就放下火铳回深林去,跟溪清的就留下,在傅居选的新址安居。选择跟着溪清的有三十多个人,溪清和同意了南柳的盟约,不再过问有关巫依的事。南柳现在要按照《大同律》给深林中的苍族人定罪,谋害皇亲,杀人劫狱,放走叛党,总共十一条罪,让他们交出巫依和参与劫狱的人,不然就把他们当作神风教叛党,今天日落前统统缉拿。” “完了完了……”花不沾揪着自己的头发,“又要打了,这个时间打起来不好啊儿子……公主真是……年轻人做事太直接。” 拾京把弹药填进弹夹,咔嗒一声拼接好,说道:“打吧,是时候打破苍族一代代延续下来的愚昧了,族人之前杀人从来没有过负罪感,杀了我阿爸也觉得是阿爸的罪……欠的命债,是该让她还了。” 拾京背好枪,披上斗篷,打开窗户。 花不沾看他要从窗户翻出去,连忙问道:“你做什么?” “他们现在正恨我,肯定要去毁我阿爸的尸骨,我要去守着棺木。” 花不沾拽着他的一角:“傻儿子,你爹的尸骨肯定有重兵把守着,不用你去,你老实待在这里。” 拾京挣脱花不沾,摇头:“不一样。我要守着才放心。” 他拉下斗篷,遮住脸,从云州府收夜香走的侧边小门离开。 棺木挪换了位置,停在了碧湖边搭建的棚帐中,六个士兵持火铳把守,接到的指令是,只要苍族人来,警示无效后就可开枪,格杀勿论。 拾京在棚帐周围查探了地形地势,易守难攻,他面朝碧湖坐下来,新做好的燧发枪放在膝盖上,望着碧湖发呆。 碧湖对面的小林子里,钻出两个人,灰头土脸,衣衫褴褛。 正是昨夜趁乱逃脱的护法和班桐。 这二人能逃脱实属运气,昨夜苍族持火铳大闹云州府劫狱,其他跑掉的都被府兵驻军当场射杀,混乱中,他二人竟奇迹般躲过枪弹,逃进山林。 进山林后,二人意见相左。 少主班桐听到护法的描述后,执意要他开棺木偷取诏书。 护法急道:“少主……现在逃出去才是最主要的,诏书可以先放放……” “没有诏书,能逃到哪去?”一个瘦小的年轻男子说道,“那些冯党只认诏书,没有诏书我还是什么皇室正统?” 护法心道,你本来就不是皇室正统。 他当年把那个昭王打昏后,一路送回教中,谁知那人醒后,听到教主说皇上驾崩,想问问王爷什么想法,愿不愿意同神风合作时,忽然跪地痛哭,说自己叫姜福,不是昭王。 “王爷为了救小人坠下崖去,生死不明……小人当时怕死,不得已才冒充王爷,小人不知朝中发生什么变故,求求你们快去救救王爷……” “对!对对!还有!”姜福情急之中没有多想,为了表明此事急迫,说道,“皇后还等着诏书,诏书在画里,王爷身上的这枚银针是开画取诏书的钥匙,求你们快些知会给官府!救出王爷,告诉昭阳宫的人!” 当时在场的只有教主和几个护法,教主当时已得知朝廷救回了一个‘昭王’,形势对冯党十分不利。 教主想,他只要宣布自己手里这个是真昭王,失势的冯翔就不得不与他合作,送他兵马。 几个护法和教主商议之后,割了姜福舌头,烧了他的脸,剪下他那身王族制式的衣服一角,给冯翔送去,换三千兵马。 这个‘昭王’并没有活太久,冯翔在凉州被部下刺杀后,失去价值的‘昭王’就死了。 至于班桐,他是教主的儿子。 但教主从未说过,他有野心,他想等儿子登基称帝后,再告诉他真相,做尊贵无比的太上皇。 护法说:“我们可以先联络凉州分舵,教主被抓,教徒们肯定会来营救,到时候少主有了人手,再来讨要诏书也不迟。” “你懂什么!”班桐叫道,“你们拜的都是教主,从不把我这个少主放在眼里,没有传位诏的少主,你们的人哪里会听从?!你若不去,我自己去!” 第93节 他站了起来,护法慌张拉住他:“教主只有你了!你若再遇不测我们神风就真的完了……少主,听我一句劝,他们有兵防守,只我们两个人根本就摸不到棺木……” “我有神风护佑!!”班桐说道,“神风送我从牢狱中出来,枪弹避着我飞,都是因为我才是正统,神风护体,这次也绝对能拿到诏书!” 他甩开护法挺胸走了出去,护法急的直跺脚。 他们暴露了。 拾京早已听到湖边小丛林的动静,他站起来,见一满脸尘土的男人慢慢走过来,身后一个脸更脏的人像疯了一样大笑。 “完了,完了……我神风气数已尽……” 他们不是族人,但明显是冲着棚帐来的。 拾京道:“报上名。” “你就是那个偷走我父王诏书的贼生的儿子吧?把我父王的诏书还回来,你们这些下等人!” 拾京讶异:“……班桐?” 那人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一步步走近,嘴里念叨着:“神风佑我,刀枪不入,乘龙归京,荣登大统!” 那个疯掉的人一边笑着一边跑。 周围驻兵前去追人,拾京瞄准了班桐,在驻军的火铳拉响之前,眯起一只眼,毫不犹豫地扣下了扳机。 燧发枪八颗子弹,全部打准了。 班桐倒在了地上,死的可笑。 “有病。” 拾京扔给了他两个字。 怪不得封明月会说,神风教闹得挺大,实则不成气候,不足为惧。 “是班桐。”拾京收枪,平静对身边的驻兵说道,“替我告诉公主,看在我打死了神风教的少主的份上,让她原谅我不经上报就偷跑出来的罪。” 驻兵半晌无话。 这时候你竟然惦记着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拾京从没打准过什么,除了班桐。 题外话,评论区看不到正文说要让我赔钱那个读者,你知道晋江的作者后台什么明细都能看吗?读者的具体购买章节,我看的清清楚楚。评论区里我那个提意见的读者是一直追文的读者,她讨论的是情节,你不用在二楼附和这是骗钱,你俩看的不是一个东西,我日更八千不是为了专门骗你一毛二的。这本v了七十章,你跳着买了14章,84章之前的二十多章没买,订阅率只有20%,我更新后你看不到正文很正常,防盗就是这么个意思。 不过看你的意思,可能你都没意识到那是防盗章…… 欢迎对小说本身的意见建议,作者们都是在摸索中进步的,这篇算是古言长篇试水,虽然试糊了23333, 但比起客来有进步…… 还真不能立flag,下本我不吹代表作了,万一吹得跟这本一样尴尬就惨了23333,所以,下本肯定不是代表作,目标……能顺利讲个好故事给你们听就行。 这本基本快完结了,跳着看肯定看不懂,上一章好多内容都是前面提到过的,姜福也不是凭空出现的。而且关于当年的事情,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所以真相以上一章为准。 我果然又恢复话唠本性了哈哈哈哈哈 谢谢花总的雷~ ☆、第86章 诏书第二十三 昭阳京今日的早朝,千古难见。 改朝换代二十三年之后, 皇帝公布了先帝的二十二封诏书, 确切说是二十三封。 不是宣读, 而是…… “诏书第六封, 傅起,陆笑汝……你俩的。” 封晚云坐在玉阶上,带着琉璃镜, 把延熹帝画的那幅兵部侍郎傅起与吏部侍郎陆笑汝早朝争执图展开, 小心翼翼扯出里面的诏书,眯起眼离远看了, 短暂一笑,把诏书给了傅起:“陆、傅二位, 前途无量……给, 夸你们呢。” 傅起看完,沉默地把诏书传给身边的陆笑汝, 陆笑汝看完, 抬袖遮脸半晌,擦了泪花。 “谢先帝……” 封晚云又拿起一张,看了背后的标记,展开来, 手指指着念道:“诏书第十云岫阁学士……你的。” 她把这张图给了旁边的柳帝君, 短促一笑,又恢复严肃表情。 柳帝君微微一惊,没动:“我的?” “看吧, 就是你的。夸你的,接旨。” 柳书名接过画轴,见诏书上提到的果然是自己。 “云岫阁学士柳书名,心细如发,老于世故,然与朕志趣相投,心沉意坚,可重用。后登基后,可酌情拔升,钦此。批注:字不错,云卿赞多次。” 这封诏书在永熙九年延熹帝所作的云岫阁清晨忙碌图中,画中有在桌案后批阅文书的柳书名。 封晚云又拿起一幅画,见到这幅画,画的是她花园赏春,哼了一声,说道:“这张肯定是朕的……” 封晚云把昨日拆的一半画撕开,露出整张诏书:“诏书第七……致晚云……” 她迅速看完,突然笑出声来。 朝臣们急切想知道内容,但都没出声。 年近半百的皇帝笑的像个双十少女,她捧着这封诏书一遍一遍的看,笑着笑着,眼中溢满了泪水。 她出了会儿神,对着诏书微笑了好久,迅速收起表情,淡淡把这封诏书叠起放在旁边,云淡风轻道:“不是什么要紧事,一些唠家常的话……朕就不念了。” 她又拿起一副画轴,看到上面是题字为骄阳明月,笑道:“这定是给明月的,诏书第十一,骄阳明月将军……” 封晚云像是一个人在和先帝对话:“嗯,东南三州总将?烦人,他俩用不着你操心……” 她笑完,换诏书时忽然看到下方的朝臣,这才想起自己还在朝堂之上,微微笑了笑,严肃道:“给封顾二位将军的,朕先帮这夫妻俩收着。” “这张是什么?古意醉酒谈花……嗯,裴古意的,这张是给裴古意的。诏书第十四……义弟古意多年劳苦功高……”她差点把手中的画给下方轮椅上坐着的昭王,愣了一下,她失神片刻,手转了个方向,把诏书给了江蕊,“替古意收着,你看,你拿给昭王看,哝,给义弟的,赶紧看吧。” 昭王慌忙转着轮椅,从江蕊手中拿过那张诏书,看完后,呜咽不已。 江蕊犹豫了好久,慢慢拍了拍他的背,轻声道:“殿下把还它给我吧。” 她与昭王四目相对,最终,拿回诏书淡淡躬身一礼,站回对面自己的位置。 封晚云拆完了二十一张画轴。 诏书第二十是给冯翔的,皇帝念完,说道:“来人,烧给冯翔,辜负了先帝所托,让他在地下亲自给先帝赔罪吧。” 诏书第二十一是给全体大臣们的,感谢他们包容自己这样的皇帝,谢谢他们忠君为民,并嘱托他们将来继续忠明君,为民开盛世。 念完后,皇帝忽然落寞道:“诏书第十三……你们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朕不多表,第十三个画轴,朕之前送给那个苍族孩子了,他挺喜欢那幅画的。至于诏书第二十三……朕还未找到。” 她展开诏书第二十二,说道:“先帝在诏书第二十二做了个批注,说诏书共有二十三封,而第二十三,是他给天下的大礼,朕猜,可能是有关民生民计,朕还在找,找到了自会给众爱卿宣读诏书第二十三。” 她站起来,背着手,走回龙椅,慢慢坐下来说道:“你们也看了,要说诏书吧,这些有些牵强,先帝呢……一些永熙年过来的老臣可能知道他什么脾性,留在画中的这二十多封诏书,自古以来,会做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好了,今日无事了,众卿,退朝吧……” “等等……” 柳帝君忽然抬手止住宣礼官,叫来宫人:“去把未央宫东墙上挂的那幅画拿来,昭王之前画的那幅……陛下的画像。取来。” 封晚云道:“第二十二张诏书说了,最后一封诏书第二十三,是留给天下人的,怎么会是那幅画,何况那画是昭王画……” “先帝最喜那幅。”柳书名说道,“先帝说过,天予昭王一双巧手,美人图能有八分传神,无人能及……” 延熹帝画工虽不俗,但不及其弟班尧。 在延熹帝的要求下,班尧画了侯门长女封晚云,熹帝甚是喜欢,婚后也常悬于寝宫,时时赏看。 宫人把画捧来,用极锋利的刀,一点点将画剥开。 诏书的一角,露了出来,正是第二十三封。 封晚云震惊不已,站起来道:“不可能!” 这副画后方并未标注二十三的字样,然而,画中的的确确藏有诏书。 朝臣们不知不觉中都屏住了呼吸,诏书第二十三,延熹帝留下的最后一封藏画诏书,会是什么内容? 赠天下人的大礼,又是什么? 剥画的这段时间,封晚云感觉,自己仿佛又重走了二十年。 短暂的漫长。 诏书完整剥离开来。 宫人们悄悄擦去额上的汗珠,恭恭敬敬把诏书呈给皇帝。 封晚云一把抓过看了,忽然跌坐在龙椅上,别过脸去,强忍泪水。 柳帝君上前,把诏书拿了起来,看了好久,他面无表情地把诏书递给宣礼官:“念,大声念出来。” 宣礼官高声念道:“帝王诏第二十三。朕年而立,富有四海,子民万万,天下安乐,盛世清明,乃朕之福也。然朕御极以来,无堪大任之才,无享康健之福,膝下亦无儿女,为朕之子民万世和乐,朕决意退位。章亲王之后裔,定国侯之长女,大延皇后封晚云,现今才德俱全,有担大任之能,必能承朕之大统。特准皇后封晚云,于永熙十五年七月二十一万寿之日,继朕登基,即皇帝位,启新朝新风,昭告四海。钦此。永熙十一年三月七日辰。” 这就是先帝留给天下人的大礼。 给他们择一个比自己更合适皇帝位的明君。 这也是延熹帝最后的浪漫。 让他的皇后在生辰那天,登基为帝,接受万民朝拜。 遗憾的是,凡人终难逃命运捉弄。 写下这二十三封诏书的延熹帝,再不会知道,他的皇后没有听懂他的暗示,错过了这些,在本该属于她的帝位上,经受了二十三年的折磨。 他的弟弟,死在云州荒林之中,死在爱的牵绊和愚昧的恶意下。 他的义弟,受了二十多年的病痛折磨。 多少家庭支离破碎,又有多少爱与恨,在命运的玩笑带来的阴差阳错中诞生,纠缠。 封晚云慢慢撇了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班羲……”她温柔低语,“恨死你了……” 朝堂之上寂静无声,宣礼官宣读诏书的最后一个音渐渐消散。 静默之后,众臣跪拜,齐声三呼万岁。 第94节 建元二十三年,延熹帝的第二十三张诏书,终于使大同的皇帝封晚云,堂堂正正的坐稳了帝位。 拾京唯一一次用火铳打准了目标,解决了南柳的心头患后,虽然脸上无波,内心却很雀跃。 消息可能早就已经报给南柳了,可他左等右等,南柳还是没来。 拾京最终忍不住,问一旁的守棺木大姐:“你们给公主说了吗?昨晚逃跑的神风教的人已经抓住打死了?” 那大姐脸比裴雁陵还冷,然而却颇是热情地点头,狠狠点头。 拾京奇怪:“如果说了,她应该早就来了。” 早就暴跳如雷又满脸喜色的来威胁着揍他了。 那个大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说道:“江司郎……” “她是在忙什么事吗?” “对,对对。” 拾京忽然想起,她说日落后,如果深林中的苍族人不交出昨日去劫狱的人和巫依,她就把苍族人当作神风教同党开战。 拾京道:“公主已经开始攻林了吗?” 只有正在忙军务,才会听到消息后,不赶到这里看他。 那个大姐先是摇头,后来看到拾京的眼神,又小心点了点头。 见她肯定,拾京下意识跑了起来,想到族人,心中微疼。 然而,他又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棚帐。 阿爸在这里。 溪清和贝珠他们,早已不在深林。 深林中没有他牵挂的族人,只有他的杀父仇人,以及仇人的拥戴者。 还去吗? 拾京站了好久,眼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他轻轻一笑,念叨着:“当断则断,不断则乱。” 他在驻兵们惊讶地注视中,慢慢走了回来,笑眯眯地进了棚帐,靠着棺木坐了下来。 “阿爸,我去了京城,找到了你的家人,我会送你回京,将你安葬在有亲人思念想念的净土中。” “南柳在帮你抓杀害你的人。” 拾京说道:“我心里有愧疚,有难过,也疼……但我必须割断这些。了结此事后,我会和南柳离开这里,以后……就在有阿爸的地方生活了。” “阿爸,给你祝福,也请给我祝福。” 作者有话要说:  帝王的浪漫情怀,延熹帝从皇陵中向各位读者挥手问好。 【有点小bug,我改一下】 欢天喜地鞠躬感谢 巫觋,汝汝酱,轻,七叶宝宝,again王的雷! ☆、第87章 突如其来的欣喜 拾京抱着棺材睡了一觉,外面的守卫换了两拨, 以眼神无声交流着, 思索着要不要把这个炸完亲爹的坟之后抱着亲爹棺材咯咯笑的怪胎叫醒。 最终, 拾京是被南柳叫醒的。 那时夜正深, 三更天,民间说最易见鬼的时候,急攻过后, 玉带林中还固守旧土不愿交出巫依的苍族人耗尽了火铳药弹, 驻军进林,进行抓捕。 南柳就是在那时, 骑着黑马,匆匆跑来揍拾京的。 拾京犹在睡梦中, 睡得很踏实。 他的愿望完成了, 他把他的父亲从墨玉潭中挖了出来,至此之后, 这片土地上, 再没有他真正担忧牵挂的东西了。 如拾京之前所想,南柳真的是气势汹汹火冒三丈以及面带欣喜地冲进棚帐的,乍看到人在睡,南柳没舍得叫醒他。 之后又想到, 之前他信誓旦旦给自己保证绝对不会踏出云州府一步, 让她放心去打苍族,他绝不插手的样子,暗骂道:“狼崽子, 还学会骗人了!” 这下就不留情了,南柳想起之前他拽自己头发,公平起见,‘一报还一报’,南柳揪掉了拾京的一根头发。 像是打开了开关,拾京的眼睛唰的一下就睁开了,亮晶晶地正好看到南柳的脸。 拾京说:“你知道吗……你现在在笑。” “气都要气死了!”啪叽一声,南柳一巴掌按在他脑门上,“早上是谁跟我保证乖乖听话不跑出来的?” “那是因为,早上时……连发枪没装好。” 南柳惊讶,半晌无声,原来他根本不觉得自己犯了错:“……你可真是……挺厉害啊,班桐真是你打死的?” 拾京想起宋瑜每次吹嘘自己枪技时用的词,点头学道:“千真万确,弹无虚发。” 南柳笑了起来,而后又板着脸说道:“要睡回去睡,夜深露重的,着凉了怎么办?爱惜身子,回去吧。” “是有点冷。”拾京说道,“……明日等你舅舅来了我再回去。今晚就让我在这儿待一晚……傅居跟我说过,你们有个习俗,亲人死后,至亲要为他守灵,陪棺木过一夜。” 神风教教主落网之后,需要重兵押解上京,防止中途有教徒劫狱,因而封明月打算明日前来,顺带把拾京的父亲也护送回京。 “又听傅居瞎说!”南柳愤愤道,“那能一样吗?守灵也不是让你在这四处漏风的地方睡棺材板,病了怎么办?” 拾京问她:“你打完了?” 南柳沉默半晌,说道:“快了,但还没有。你族人弹药已尽,现在上刀箭了。林中地形不太适合火器远攻,算是在零散抓捕吧。你……其实你放心,除了该杀的,其他能活捉就活捉,依律办事,不是人人都是死罪的。” “南柳……” “你说,你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南柳说道,“我要能做到,保证都能如你愿。” 她看得出来,拾京是想说什么的,但开口时,说的却是其他的话。 拾京笑道:“我是想问,神风教看起来就像……比我的族人都愚昧,为什么还能兴盛这么多年?” “兴盛吗?”南柳鄙夷道,“一直是灰烬中的一点火星罢了,他们能二十多年跟我朝作对,都是因为身后有靠山,那些靠山也只是想利用神风的蠢罢了,教派信仰,最容易被权力争夺利用,之前是冯翔,后来就成了朝中的某某。” “他们现在还有靠山?” 南柳眼神飘远了,低声说道:“……北舟他跟我说过。朝中有个背地里养‘虎’的人,一面忠于朝廷,一面暗中扶植着神风……不过神风现在已经彻底散了,他们没有可以反我母皇的支撑了,就算教内权力更迭,也成不了气候了,而且……” 南柳说道:“我信母皇会解决朝中的那个墙头草的。” 拾京问:“是谁?” 南柳笑眯眯道:“姓陆。” 拾京愣了许久,说道:“就你之前差点给婚旨的那个……” “神风教这半年来之所以如此焦急行事,原因很多,内部来看,教主年纪大了,力不从心但又野心膨胀,他急需在他有生之年将他的春秋大梦实现。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婚旨给的是傅家,而非陆家。于人臣上,陆笑汝已经进无可进,那她下一个盯的,自然是皇位传承。储君病故,我的婚事自然是将来的权力归属,若我跟陆泽安大婚,陆家就能离皇位再近一步,那陆笑汝为了陆家,也不会让神风真动摇到皇位根本,但我的婚旨最终给了傅家,陆笑汝她失去再进一步的机会,自然就会把算盘打到神风脑袋上,扶植神风。” 南柳说完,神情疲惫:“回去又是这些事……她年高位重,门生无数,母皇动她也要三思……烦。” 拾京其实听得半懂不懂,但他想起之后回到京城,又要面对皇帝和那道婚旨,他拧着眉,似是万分烦躁:“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烦心事?” “所以我讨厌这些。”南柳说道,“还不如跟叶老板一样开家酒楼卖酒去。” 拾京果断打破了她的幻想:“……你不适合。” 南柳沉默了。 拾京怔了一怔,问她:“南柳喜欢做什么?” “不知道……”南柳道,“我从未找到自己真正喜欢做的事情。” “那你喜欢什么?” “喜欢?” 南柳的眼神又飘远了,慢慢说道:“喜欢……喜欢生活本身吧,不去改变什么也不去固守什么,在不变的生活中寻找新奇,不能变也不能不变……算了我自己都说乱了。” 她收回神,说道:“时间差不多了,我要回去了。你早点回去歇吧,没事,你们族人早就顾不上你爹了。” “嗯,去吧。” 南柳跨上马,这个高度刚好可以揉到拾京的脑袋,她伸手摸了摸,笑了笑,拾京目送她离开。可不一会儿,马蹄声又近了,南柳折返回来,停在拾京身旁,叫他的名字:“拾京!” 拾京仰脸:“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忘了什么事了吗?” 南柳扯走了他的红发带,得意的扬了扬,说道:“忘了告诉你了,我还喜欢你。这是我唯一明确的喜欢。” 南柳说完,脸上洋溢着明艳的笑,策马扬鞭,带起的风,吹乱了拾京的头发。 拾京呆呆的捂着脑袋,好半晌才从南柳突然砸来的喜欢中回过神,心被欣喜占据,狂跳不止。 拾京傻笑着,脚步轻快地跑到棺木旁,高兴地拍着棺木,像是要把这份欣喜也传递给棺木中的那具白骨:“阿爸!!听到了吗?!” 天将明时,守卫发现远处慢慢走来一个苍族打扮的少女。 离得远,他们看不清她的表情。 驻军用简单的苍族话叫她停下,少女停了片刻,又慢慢走了过来。 她手中没有火器,也没有带刀,守卫交流了眼神,到棚帐中把拾京叫了出来。 “江司郎,应该是你们族的。” 拾京从棚帐中出来,看到这个独自前来的少女,惊讶不已:“恰月?你是怎么来的?” 没记错的话,她是留在深林中的。 恰月终于停了下来,她身上都是尘土,额上的垂珠断了,白生生的脸上满是灰渍,一双眼蕴着泪光:“拾京……溪砂……” 拾京皱眉:“溪砂怎么了?” “溪砂不愿意打下去了……我们想换个地方……拾京,他伤了……” “没有人想打下去,我只想要巫依为阿爸偿命。”拾京说,“我们想的应该不一样,所以,恰月,你来找我做什么?” “求你去看看溪砂……”恰月说,“溪砂快要死了……我不愿再打下去了,可他们还在林子里,我们不想保护巫依,巫依已经老了,她在贝桑那里,我们不一样,我们想换个地方。求求你拾京,你去帮帮他……” “几个人?” 恰月好久才说:“只有我……和溪砂。我们想走……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们不去溪清那里,我和溪砂逃到了枯水洞那里,之前的旧洞穴,你还记得吗?他跑不动了……他流了好多血,我背不动他……” 第95节 “旧址?”拾京一愣,“现在……不是成了矿地吗?” “……我们要从那里上山,拾京,求求你,帮我们逃走吧,我们不想再待在这里了。” “你让我救溪砂?” “不……只是求你,能让我们翻越哈什山。” 拾京听懂了。 恰月和溪砂既不赞同溪清的方法,不愿离开林子,又忍受不了巫依带来的战火,他们两个人想离开苍族,背弃族人。 他们不敢去找族人求救,又不能去找溪清求救,只能向他求救。 “你会帮我的,对不对?”恰月哀求道,“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拾京,你会保守秘密的对不对?” 拾京背上火铳,说道:“走吧,我帮你们这次,你们想到崖上族外的北林地生活吗?……” 恰月微微点了点头,垂下眼睛。 后面的守卫看拾京要跟着这个苍族姑娘离开,忙问道:“江司郎去哪里?如果离开,属下要同公主禀报。” 恰月睁着大眼,好像怕他说出去的样子,紧张地看着他,拾京说道:“嗯……那就说,我去帮溪砂和恰月逃跑,天亮时一定回。” 恰月带着拾京,沿着矿地旁边废弃的石料和矿渣中的不起眼小径,慢慢摸到了矿地内部。 玉带林中苍族人的旧地,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矿井多的像蚁穴蜂巢。 恰月拨开杂草,露出一个未开凿成功,废弃的矿井,钻了进去,招手道:“从这里走,能绕开这些开采的人。” 拾京盯着她看了很久,恰月慌张道:“拾京,你不愿帮我们吗?” “要走多远?” “从这里走,另一端出去后,是北林边的枯水洞,你还记得吗?之前我和溪砂经常在那里抓鱼吃……我把溪砂放在了那里,族人们不会知道的。” “我记得。” 拾京点了点头,跟着她下了矿井,井下空间狭小,因为是废弃不用的,因而下方无光亮,也无可已照明用的燃石,恰月熟练地摸黑而行,拾京跟着她的脚步声,说道“恰月,你是不喜欢溪清吗?去找溪清的话,其实你们可以不用这样辛苦……” “她是叛徒。”恰月说道,“和你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饿死了,晚睡晚起害死人,晚上第二更,我先去吃东西…… 谢谢 again王,小小鱼,巫觋出资给南柳赞怒气值~ ☆、第88章 矿井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一下,请假: 今天下午突然接到一项作业,和毕业学分有关,很重要,需要在28号之前交,所以24号到28号可能会暂停更新,或许会挤出时间每天更一章,且更新时间会很不稳定,请大家多谅解。 今晚我会尽量存稿几章,能几章就几章吧,之后会每天一章放出来,如果29号之前有哪天断更了,请大家别着急。 【心痛,本来打算双更到月底正文完结的】 ps:放心,不死主角。 苍族因为之前到教场参加火铳训练的缘故,私下里拿了许多的火药, 这次双方交战, 驻军发现, 苍族人弹药耗尽的速度比他们预想的更快些, 火器交战结束后,驻军分队进林搜索苍族人,挨个缴械抓捕。 收回来的火药火器就放在教场旁画的圈内, 制造办官员清点着, 总觉得少了很多。 苍族的这些有生战力被抓捕后,巫依也就难藏身了。 不多时, 就有人传报,三队已经发现巫依藏身处, 并成功将其抓获。 南柳精神一振, 忍不住弯起嘴角:“老巫,看你还往哪逃。” 巫依是被人抬出来的, 老太太年事已高, 本就是行将就木之人,经此番折腾,连南柳都看出了她脸上浮出的衰败之相。 人将死时,脸上是有死相的。 这张将死的老太脸, 浸满怨毒, 像是一条僵硬的毒蛇,临死前还要含着一口气,将毒汁喷向她的仇人。 南柳扬起下巴, 俯视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再见,老巫婆。” 老巫婆叽里呱啦说着什么,南柳不耐的摆了摆手,让军士快些把她带走,别让她心烦。 傅居蹲在一旁修理被苍族人改坏的火铳,听到巫依说的话,皱眉道:“公主还是防着点,她估计像放火?” “怎么,她说了什么?” “烈火焚魔之类的,好多听不懂,可能是诅咒。” 南柳一撇嘴角,冷声道:“谁信,愚昧的老东西。” 除了巫依,溪砂也被抓了。 原本溪砂是同意溪清与外族人达成的各种盟约,然而当听说南柳要用《大同律》来给巫依治罪,他觉得苍族和溪水母神都受到了冒犯。 苍族的巫者,即便是苍老的,已听不清神谕的,也是需要尊重的,巫者怎么可以有罪?又怎么可以让外面的人来判巫者的罪? 溪砂不服。 他和大多数苍族人的观点一样,巫者即便已经失去聆听神谕的能力,那也不容外族人冒犯,他们的信仰是虔诚的,因而就要保护巫者,让她安然老去,顺溪水而葬。 所以溪砂积极参与了劫狱。 南柳看着溪砂被两名军士压着脑袋带走,自语道:“原先看溪清不顺眼,现在溪清顺眼了,溪砂又不顺眼,他们姓溪的一家都有毛病……” “殿下,属下来报江司郎动向。” “讲,他回去了?” “没有。一个苍族女子刚刚来找江司郎,江司郎和她一起往矿地那边去了,说是去帮溪砂和恰月逃跑,天亮就回。” 南柳惊住。 傅居忍不住指着刚给押送过去的溪砂,说道:“溪砂不是在这里吗?我记得他就是溪砂啊!拾京帮忙逃跑什么?” 南柳又问:“他说他去帮谁逃跑?你确定是溪砂和什么月?” 那通报的兵士生怕自己把苍族人的名字叫错了,一路上都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当下就自信重复道:“溪砂和恰月,属下记得很清楚,江司郎就是这么说的。” 南柳心漏跳了一拍,她亲眼见士兵押着溪砂从她眼前走过,拾京怎么可能是去帮溪砂逃跑? “不好。”她喃喃道。 这傻子,早说好了父亲尸骨挖出来后就再也不管苍族的事,怎么这时候又要去帮忙?! 南柳心中发慌,她一把抽出身后的燧发枪,咬牙问道:“往哪边走了?!” “矿地西,没开工的那片矿井地。苍族人之前经常从那条路抄近道到教场来,属下见江司郎和那个苍族女子走了那个方向。” “姚检,点十个人来!”火光在南柳的眼中跳跃,“随我去找江司郎!” 漆黑的矿道中,拾京听着恰月脚腕上的银铃声,心猛然一停,想起之前自己的族人为了学习火铳,在战斗中不暴露自己,把脚上身上会发出响声的东西都给摘了。 恰月却还戴着。 而南柳他们正在攻打林子里的族人。 这说明恰月根本没有参与作战!她可能一直往返这条路,她是在做什么? 拾京下矿井之前就隐隐怀疑恰月有问题,她可能有什么目的,但那些怀疑一闪而过,终是被想帮她的心压过。 然而现在回想,她求助他时,说的话含糊不清,她的眼神躲闪着,她对矿井下的路还如此熟悉…… 拾京出声问她:“恰月,你每天来回走多少次这条路,竟然不点灯就知道要往哪边走。” “如果我的脚下有磐石,那么我走过的次数足以把它磨平,如果我脚下是刀山,那么我的血早已流干。” 银铃声未乱,听得出,步伐坚定。 “为什么要走这么多次?” 恰月为正面回答问题:“因为我心虔诚,我愿为我的虔诚,付出辛劳。” 拾京说道:“恰月,如果你和溪砂两个人要逃开贝桑和巫依他们,又不喜欢溪清,不愿向她求助,那么你能求的人,就只有我,我不会像巫依和贝桑他们告密,也不会认为你们两个是叛族而奔,更不会像族长那样命令你们做什么不做什么。所以,你之前来求助,我才帮你,我是信任你的,你需要我的帮助。” 恰月并没有接他的话,她说道:“溪水中那个古老的预言,来自溪水母神的预言,现在已经要实现了。” 苍族的预言有好多,拾京问她:“恰月,是哪个预言?你又想做什么?” “外来的邪魔会使勇敢坚毅的苍族裂成两半,他将给苍族带来灭顶之灾,溪水的纯净无法洗去他的肮脏虚伪,他血液中的污秽和毁灭只能用烈火焚化,他将受到他的惩罚,让母神的愤怒融化那卑贱的污秽之躯!” “恰月!”拾京皱眉,他不愿刺激恰月,因而他不能否认她的母神,拾京按下心头的慌,温声说道,“恰月,那些预言年代久远,有些或许已经不是母神的预言了……你不必执着的相信你从未见过的东西。” 银铃声消失了。 恰月停了下来,说道:“我见过,神就在我的心中。拾京,你该赎罪了!” 拾京闻到了他熟悉的味道,属于制造办的气息。 火药的味道。 无边的黑暗中,拾京慢慢后退。 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他后悔了。 恰月身上狂热的杀意也慢慢在火药的气息中暴露。 拾京一边后退,一边说道:“直到现在,你还是把我看作邪魔?哪怕我选择相信你,愿意帮助你?” “邪魔都是狡猾的。”恰月说道,“他会欺骗我们,出于自己的目的。正如你之前骗我的溪水锦一样,你是为了逃跑。你对我们笑,你说选择相信我们,你帮助我们,都是为了迷惑我们,之后就像迷惑溪清那般,让族人分裂,让亲人反目,让自己的骨肉满口污言秽语,质疑我们的溪水母神!所以,你就是邪魔!!永远都不会被溪水净化的邪魔!必须除掉,必须!” 空气中微微响动。 “这是曾经离溪水最近的地方。”恰月划亮了火折,火光映在她的脸上,扭曲了她的表情,“这是巫依的愿望,今日我来替她实现。以我的生命为代价,我撒了谎,但我是为了母神,如果母神垂怜,请让我魂归溪水,让火的烈焰燃尽污秽之血,让给我族带来灾难和痛苦的邪魔永远消失在烈火下,给我最大的宽慰!” 恰月的身后,是一堆火药。 拾京到抽一口冷气:“恰月冷静!如果你要烧死我,不必搭上你的命!熄灭它!” 然而恰月神情陷入濒临癫狂的诡异恬静,她默念着净水神祈,扔下了火折。 火光映在拾京骤然变窄的眸子中,变作了席卷而来的火焰怒浪。 南柳跟着驻兵刚到矿地西,就听一声巨大的闷响,不远处的一方荒废的矿井喷出烈焰,周围的矿石尘土晃动了起来。 在夹杂着尘土矿石的味道中,傅居闻到了火药味。 第96节 “不好!这是人为炸矿井!” “拾京!” 南柳脸上血色尽失,周身的血仿佛一下子被脑海中那可怕的念头吓得凝固了。 南柳冲了过去,跌跌撞撞奔向塌陷的矿井。 “殿下小心!” 接连不断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温热粘稠的东西打在南柳脸上,南柳凄声嘶叫,跌跪在地,脚下的土地软陷进去,碎石和尘土自四面八方纷纷砸下。 侍卫和傅居的叫喊声南柳已经听不到了。 她身下的矿井坍塌了,她沉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希望拾京并不在这里……” 这是南柳最后的意识。 ☆、第89章 矿井之下 雄鹰的翅膀擦着一片狼藉的土地飞过,发出一声长啸。 顾骄阳抬起胳膊, 鹰飞落在她的臂弯, 爪子轻轻擦了两下。 顾骄阳说:“有生命迹象, 从西侧挖。” 封明月眼中布满血丝, 紧紧抿着嘴,盯着塌陷的矿井,一言不发。 “吉人自有天相。”顾骄阳说, “南柳没事的。” “她不能有事, 一定不能……”封明月反复念着这句话,“她不能, 他们都不能有事……” “顾将军!有声音!!下面有声音!” 顾骄阳道:“都别出声!” 被掩埋的矿井下方,确实听到了有节奏的敲打声, 轻微的, 慢慢的。 南柳醒来,渐渐恢复听觉后, 耳畔的敲击声使她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慢慢动了动身子, 空间狭窄,只能转动半个身子,肩背被碎石扎破,火辣辣的疼。 竟然没死。 南柳自嘲一笑, 差点流泪。 耳畔的敲击声停了下来。 南柳咬着牙忍着痛翻身, 用嘶哑的声音说道:“有人吗?我在……这里。” 她反反复复说了许多次,敲击声停了下来,南柳心沉了下去。 不久之后, 旁边的石和土换换垂落着,随着窸窸窣窣的声音,有些尘土落下,离南柳的距离很近。 不是外面的人,是里面的人! 南柳试探着,内心几乎是急切地,声音颤着小心翼翼的哑着声音问: “拾京。” “拾京……是不是?” 那边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了一刻,敲了敲石壁。 南柳松了口气,彻底瘫软下来,闭上眼,将心中发疯一般席卷过的感激和庆幸之情梳理好,又睁开眼,慢慢低语:“我这次……一定要……揍你……” 拾京什么时候挖通过来的,南柳已经不知道了。 她疲惫不堪的昏昏睡了一觉,再醒来时,身边有呼吸声的大型活物让她心中猛的一惊,手摸过去之前,生怕自己遇到的是什么未知的地下怪物或者是她的梦。 活物轻轻地笑了起来,声音像羽毛轻扫过石壁。 “是你吗?” “是呢。” 他的声音同样也是嘶哑的,南柳听得出他说的很费力,但声音很小。 南柳力气几乎要消磨完,就如连续三天三夜在冰冷的雨水中行军,现在身体又冷又热,还困顿不堪,但她依然强撑着精神,问道:“哪里有受伤吗?” “有的。” 拾京说道。 好久没听他说哪里受伤,南柳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里很黑,刚睁开眼的时候,南柳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瞎了,看不见了。 后来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后,她隐隐约约看到了旁边巨石横断的大概轮廓。 拾京慢慢摸索着,找到她的手。 顺滑的发丝垂落下,拾京的声音响起:“你摸摸看,我的头发烧短了,整整一半!” 南柳动了动手指,抓的却是他的手。 “你手……” 南柳摸上他的手,拾京的手像泥鳅一样,一触就逃开。 拾京嘶嘶抽着气,过了好久,说道:“看不到就别摸了,有些疼……” 果然如她所料,他手上有伤。 “魂淡!” 南柳憋了好久,憋出了一句骂人的话来。 “你说!”因为提着劲要揍他,南柳迅速恢复了几分精神,一把抓过人,一巴掌拍上去,“来这里做什么!你傻吗?对,你就是傻!说好的以后再不管苍族的事,你的话都被狗吃了!!” 拾京趴在她身上,呼吸声慢慢和缓下来,轻轻笑了笑,说道:“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后悔了,你打我两下,来……南柳,你有哪里伤到吗?” “有!”南柳气愤道,“等着领赏吧!!出去就把你锁在我身上,钥匙我拿着,再敢乱跑我就吞了钥匙,让你一辈子只能跟我手牵手!” “听起来不错……” 拾京从脚开始,顺着她的腿,慢慢摸着,“腿能动吗?” 南柳抬脚就是一踢:“狼崽子,是不是那小姑娘梨花带雨一流泪,你就脑袋一抽逞英雄的就去了?!也不想想,你们族多的是那种忘恩负义一心要打死你的人皮妖怪!还敢到矿井下来?你怎么这么好骗?!不怕妖怪下来撕了你!!” “对不住,以后不会了。”拾京摸上她的腰,低声说道,“以后我不会再信任何话,除了你的……” “你傻吗?!”南柳还在气愤,拍落他摸上胸的爪子,狠狠气道,“对,你就是傻,我从第一天遇到你我就知道,本以为你出去转一圈,吃了那么多亏,至少聪明了点,没想到你还是这么好骗!说吧!这次那个该千刀万剐的妖怪用什么话骗你来的?要不是溪砂刚好从我眼前乖的跟鹌鹑一样过去,你让我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你在这下面?!爆炸是怎么回事?是你炸的还是那该活剐的妖怪炸的?” 拾京摸了摸她的脖子,又摸上她的脸,压上来,寻着她的唇,舔了一口。 南柳呸了一声,说道:“喂了我一嘴土!” 拾京嗤嗤笑了起来,抱着她,松了口气,这才说道:“是我考虑的不够,想的也太好……” “你就是傻又蛮!” 拾京说:“我以为恰月和溪砂可以像我和你那样,为了在一起,逃开这个族群。我想了好多,一路上为他们也考虑了好多,他们如果私逃,要比我和你更艰难,能帮的只有我,恰月以前遇到困难,一直都会来求助我……所以这次我认为我离开前,这个忙要帮……” 南柳酸溜溜气愤道:“看吧,哪来的那么多理由,说到底你就是逞英雄!!拿这种跟你八竿子打不着的借口都能骗到你,你说你吃我的饭长的那点精都用哪去了?该用的时候脑袋里都是实心的!一骗一个准!” “她让我下矿井时,我怀疑过,也犹豫过。” 拾京说道:“南柳,我错了……我那时是好奇得多,我想知道她是怎么从矿井走到枯水洞,他们什么时候发现的这条路……我错了。” “等我出去……”南柳说道,“等我出去!一定好好修理你!我说真的,这次算是上苍开眼,没让你出事,不然我追到阴曹地府,也要先把你痛打一顿!” “南柳。”拾京说道,“我也喜欢你,最喜欢。” “聪明都偏到这上面来了!”南柳愤愤然,“你以为你说几句喜欢我能消气?你是不是要傻到真的付出什么代价时,才会开窍?是谁炸的矿井?” “骗我的人。”拾京确实聪明不用到正地儿,精明的选择不去叫名字,“她把火药都堆在了这里,最后点了火。” “你……拾京……” 这下轮到南柳摸了。 她小心又仔细的,慢慢摸着拾京,拾京很配合的说道:“腿脚没事,腰也没事你放心,嗯……后背一边有伤,烫到了别碰……头发,是不是短了很多?烧没的,脖子是好的,脸也是……头没事,没撞到头。” “怎么活下来的?”南柳手不自觉地发抖,拾京慢慢握住她的手,南柳着急道,“你手别动!手要是废了,以后急死你!出去之后让我看看你的手……” “矿井有分岔路,有开凿好的石壁遮挡,她擦亮火时,我看到的,很幸运,就在我旁边。后来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总之……我活下来了。” “混账!” 南柳想了想,还是生气:“如果没有那条路,没有那个石壁,你就没命了!跟那个妖怪死在一起!!你真是想气死我!” “我活着。” 拾京把头埋在她胸前,南柳后背被小石子划破的伤口疼了一下,似乎都在齐声叫嚣着:“揍他!” 拾京说道:“南柳,我和苍族再无联系,也不留恋它了。我阿爸已经找回,以后,我的家只有你了。我的心只能安放在你身上,你去哪里,它就在哪里,永远把你当作我的家。南柳,心给你了,不要丢了它,让我安心和你回家。” 南柳刚想好要骂他的千言万语,以及要动手打他的冲动,被这些话抚平了,仿佛龙鳞被轻柔地梳理好,南柳的心立刻柔软了下来,摸着他半长不短的头发,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 “有个问题。”拾京忽然问道,“我发带呢?” “我胳膊上绑着呢。” 拾京像撒娇一样说道:“给我缠上。” “……我不会你们那种一抽就开的缠法……” “要你的。”拾京说,“就要你的缠法,南柳的缠法,哪怕是只打个结。” “拾京……” “嗯。同意吗?” “出去我补上……”南柳说,“现在我有点困,在睡之前,我有一件事要做。” “什么?” 南柳一把扯过他,在黑暗中,精准的在他脑袋上来了一记南柳式弹额头。 第97节 “先打个开头,欠的打,出去慢慢还!” 她说完,眼皮重的抬不起来,慢慢阖上眼睡了。 等她睡着,拾京才轻轻说道:“……发热了。” 他声音也徒然失了刚刚的精神劲,摸过旁边的一块石头,慢慢敲着墙壁。 外面,驻军向封明月汇报挖掘情况:“矿井下有块完整的石壁……我们试过了,动不了它。声音在石壁的南边,我们试着从南挖,预计要……两天。” 封明月快疯了:“两天?!他们已经在下面埋了两天了!!” 傅居拿着矿井之前的工期地图,慢慢对照着看现场。 他说:“再炸一次。” 封明月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瞪着他,仿佛要吃人。 封将军现在,看谁都是一副吃人的表情,傅居也不怵,说道:“再炸一次,多少火药,方位在哪儿,炸点安置在哪,我算给你们。” “很快,石壁北边,只要依靠现在我对地下情况的推断,只要算出来哪个位置,不到半天就能挖到响声传出的地方,而且是通道,只要计算好火药量和炸力,就不会引起二次坍塌或者伤到人。”他说,“我的本行,封将军,信我。” 作者有话要说:  小天使们早上好,我起了个大早,至少可以保证每天3000的更新了。 祝看文愉快~ ☆、第90章 得救 傅居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他盯着地图看了很久了,深秋的天, 他又急又燥又紧张, 汗顺着脸颊淌下来, 他也顾不得擦。 梁修远曾评价过自己的儿子, 说傅居就像壶永远煮不开的水,一直是温的,懒的连泡都不愿冒一个, 无所谓烧水的柴和烧水的火, 哪怕柴再高火再大,他都是温的, 无法沸腾。 然而,温的傅居, 现在快要把自己焦躁的心煮干了, 他不仅沸腾了,而且还沸腾的轰轰烈烈。 他想炸出跳挖掘道, 离南柳现在可能在的地方很近。 傅居回忆着之前听到的爆炸声以及见到矿井中冒出的火光和崩塌的程度, 拿着矿井的地形图和矿地的地形图,对井下目前的地形改变做出了自己的推测,之后,在这个他也不知道几分准的推测之上, 以惊人的速度, 算出了炸开一条挖掘道路所需的火药数量和炸点的位置。 但算完后,他犹豫了。 最终,沸腾的心让傅居把这些告诉了封明月。 他要试。 傅居觉得自己疯了。 但是, 他要试,已经两天了,他必须试一下疯狂的方法。 封明月看着傅居,心中正说服着自己做生命中最煎熬的决定。 井下面是南柳。 不管是再挖两天,还是炸道,他都不敢轻易开口。 封明月无儿女,北舟和南柳,他视为己出。 他失去了北舟,他不能再失去南柳。 封明月嘴动了三次,没能狠下心说一句:试。 最终,面无表情的顾骄阳替他做了决定:“傅居,炸。” 封明月迫使自己冷静,一咬牙,说道:“傅居,你把火药放好,我来点火。” 傅居愣了一下。 顾骄阳淡淡解释道:“傅小子,此方法太凶险,我们都是在赌,如果赌错了,后果就由我们承担,做决定的是我们,你听明白了吗?” 在骄阳明月眼中,傅居南柳他们都还是孩子,如果出了差错,南柳没能救出,他俩会承担主责,不会让另一个人搭命进去。 傅居有些想哭。 骄阳道:“不过你要告诉我,你有多少把握?” 傅居深吸口气,又在脑中重新推论演算了一遍,说道:“六成。” 没想到这么高,骄阳立刻道:“那就放手去做。” 傅居讶然。 顾骄阳抚摸着她的鹰,说道:“我是个只要有一成胜算,就能放手去博的人,这么多年,沙场厮杀,我还从没输过。傅居,大胆去做。只要你坚信这样可以,那就是可以,明白了吗?” 傅居狠狠点头。 他身体里的血沸腾起来了。 傅居再次推算后,给出了一个明确又坚定的位置。 火药已经准备好了,也放置好了。 箭矢燃起火焰,封明月将箭头对准火药堆,弓如满月。 顾骄阳看到他山说不定的眼睛,轻声提醒道:“明月,勿乱。” 这句话如同开关,钻进耳朵后,封明月眉一沉,松开了手。 下一刻,乱石飞迸,爆炸声轰然响起。 傅居堵着耳朵,紧紧盯着爆炸点,等待着烟雾尘沙散去后的情形。 只要一眼,他就知这次是成了,还是险了。 没有二次崩塌。 尘沙白烟渐渐消散,露出炸坑。 一切都完成的异常完美,位置,深度,形状。 傅居擦了仿佛是应声而落的眼泪,奔过去,伏在地上听了又看了,激动叫道:“从炸洞朝这边挖!快些!” 拾京是被爆炸声惊醒的,南柳在昏沉中似是被爆炸声吓了一跳,手指动了动,哼了一声,拾京伸手轻拍着她,再次探了探她额头的温度。 或许是他手太凉,南柳的额头比之前要烫。 拾京心烦意乱。 他听到了傅居的声音,就在斜上方,他费劲地换了姿势,伸手拿起石子,向上扔去。 这个个简单的动作做完后,拾京的背被汗水浸湿,汗水又蛰疼了他后背的伤,他轻轻喘息着,将轻信恰月的鬼话这件事,列为人生第一大后悔。 不仅是疼,也不仅是差点没命,他还连累了南柳。 不可饶恕。 这样蠢的他,不可饶恕。 拾京轻轻呼吸着,感觉到了汹涌袭来的困意,那些困倦疲惫的怒浪仿佛全压在了他的眼皮上,让他昏昏欲睡。 可现在不是昏睡的时候,他需得再多撑一会儿。 在上方朦朦胧胧传来的挖掘动静和说话声中,拾京听到了南柳如梦呓一般的呢喃。 拾京费了好大劲凑过去听,这个姿势让他后背异常疼痛。 那是烫伤,每动一下,就像烧开的热水再次浇在伤口上。 拾京忍着痛,仔细倾听着南柳的呢喃,然而当他听清她在说什么后,瞬间气清醒。 南柳说:“拾京……拾京……我恐怕是不行了,还能和你死同穴,好极了……好极了……喜欢你……挺好的……” 拾京出离愤怒了。 他从没有这么气恼过,哪怕他知道,或许这只是南柳高烧中意识不清时胡说的丧气话。 拾京拽着南柳的衣领,因为恼怒,他使出了全部的力气,手抖着,几乎要把南柳拉坐起来。 黑暗中,拾京只能看到她苍白的脸部轮廓,模糊着,似乎还有一道虚影,她微微睁开了眼。 拾京在她耳边吼道:“封南柳!封南柳你给我听着!如果要喜欢,那就活着喜欢我!死的不算,我不要!你听清楚了吗?!” 他在南柳耳边叫了三遍,直到听到南柳像做美梦又像之前嘲他天真一般的轻轻笑声,才满意的放开她。 力气耗尽,拾京人生中第一次,以及第二次第三次的怒吼,就这样送给了大同的公主。 被吼过的公主,呼吸声似乎比刚才有力了一些。 拾京稍稍安了心,当上方的沙石大块大块噗噗落下,透出一丝光亮时,他终于放心的闭上了眼,沉沉睡去。 矿地爆炸,南柳被埋的消息,和南柳被安全救出,除了擦伤之外安然无恙的消息前后脚到的昭阳宫。 矿井坍塌女儿被埋生死不明的消息传来时,皇帝正在考虑要不要赦免暗地里扶植神风教做两手计划的新朝重臣陆笑汝的罪,她本想假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破不说破,给陆笑汝个彻彻底底死心塌地效忠朝廷的机会。 然而,等传信兵顶着泰山压顶的巨大压力俯首把消息报完后,皇帝立刻暴跳起来,掀翻了龙椅,放话救不回公主,云州那破林子里的所有活物死物统统陪葬,之后,顺便让关山秋立刻传她口谕,抄了云岫阁阁臣、三部之首、新朝重臣陆笑汝的府邸。 一下子狠起来的皇帝做完这些,依旧心绪难平,又一口气写了三道杀旨——神风教,苍族和为官已四十年位极人臣的陆笑汝。 她恨不得现在就亲自提刀砍了这些。 皇帝写完这些后,刚烦躁地打翻砚台,南柳获救身体无碍的消息就送到了。 这消息比八百里加急还要快,传信官一口气说完,这才顾得上大口喘气。 皇帝内心的焦躁愤怒瞬间熄火,平顺下来,她长舒一口气,扔了笔,撕了刚写完的谕旨,揉着额角,这才开始想细枝末节的东西。 女儿出息了。 为了个男人,竟然要搭上性命了! 真爱啊! 好啊! 好呀,都要情比金坚了,竟然还和那傻愣子同渡了生死关啊! 好极了,好极了! “封荣,你给朕等着!” 大悲大喜之下,皇帝比之前更愤怒,她充满怒气却又异常平静地吩咐道:“来人,听旨。” 左右赶忙上前聆听圣旨。 第98节 “传令九门尹和京门卫,公主一旦入京,立刻给朕捆严实了扔到北宫的瀚海阁,同行的那个奇装异服的蠢蛋一并绑了给朕提过来!听明白了吗?!” 左右聪颖的领悟了圣意。 还不知母皇处在滔天怒火中一心要教训她的南柳醒了。 身体康健,能吃能睡。 擦伤好的很快,急出来的高烧半天之后就消退了,睡一觉起来后,她精神百倍。 大同公主命硬,小时多病多灾,大多有惊无险,因此,那时就已注定,公主封南柳此生,一定能很长寿。 南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揍拾京。 可到了地方,看见依然昏睡不醒,手上头上颤着绷带,脆的像纸糊的傻拾京,她拳头就软了,立刻蔫巴下来,眼泪汪汪看向她舅舅,问拾京有没有事。 封明月提着她衣领把她提留到门外,舍不得打,也骂不出口,只好瞪着因缺觉和着急上火熬得通红的眼,恶狠狠盯着南柳。 南柳说:“让舅舅担心了……” 封明月后槽牙都要咬碎了,最终,他放下南柳,长长叹了口气,揉了揉她的脑袋:“你知道就好,舅舅要被你吓疯了……南柳,你知道的……你的安危,是我们的命。” “下次不会了。” “没有下次了!”封明月急道,“这辈子最后一次!不能有下次,你听明白了吗?!以后不要感情用事!你听到了吗?” 南柳轻轻啧了一声,指了指身后的门:“他怎么样了?” “比你严重点。”封明月道,“手上有伤要养,后背有伤要养,脑袋也有伤要养。” “脑袋……他头怎么了?!” 南柳急匆匆转身进去看,封明月幽幽道,“被石头砸脑袋了。他脑子太直,一根筋,傻的冒泡,我看趁着养伤给他养养脑子也成,省得他下次犯傻把你给带沟里去。别家的婚好和和美美过日子,不坑妻不坑夫,他这种坑货……傻起来连命都坑。” 这话说的不算好听,但南柳生不了气,最终托着下巴,意味深长道:“是该给他补脑了……” 拾京睡了一天一夜,他睡觉的功夫,南柳雷厉风行的把苍族的人该抓的抓该审的审,并大力赞扬了一下傅公子这个大功臣,之后决定,等拾京醒后,她要和拾京一起去给基本上快要自行断气的巫依送行。 拾京醒来后,看到眼前生龙活虎的南柳,开心的笑了起来。 南柳搬个凳子坐在床边,问他:“来,告诉我,你是谁,叫什么名字?” 被石头砸到头,有可能没事,有可能很严重……关键是,有拾京他爹那样的失忆‘前科’,南柳生怕拾京到了这个岁数,也忽然学他爹,砸个头,前尘往事皆忘。 拾京慢慢眨了眨眼,乖乖回答:“我叫拾京。江士京,还叫花捡,傻子……嗯,狼崽子。” 南柳没忍住,笑出声来。 她又问:“好吧,狼崽子,那你可认识我?我是谁?” “南柳。”拾京说道,“喜欢我的人,也是我喜欢的人,是我的家,是我活一天就喜欢一天的人,是我能将自己的心安放在她心中的人。是我以后想全心全意爱她的人。” 这些话是有温度有重量的,南柳听到后,泪光点点。 “就你能耐,就你会说……” 拾京静静笑着,望着她,眼里都是温柔。 似乎温馨了那么一阵。 但很快,南柳就记起了正事:“既然没毛病,那我就放心了。” 她站起来,扭了扭脖子,转了转手腕:“这次不打,难消我心中怒火!” 拾京拉起被子装乖,露出两只眼,天真无邪地软声说道:“南柳……我知道错了,真的……” 然而无济于事。 生起气来的女人,神仙难哄。 一通实打实的教训之后,拾京深刻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为自己的傻检讨不已,并给南柳写了凡事动腿前先动脑,勿要被任何人的花言巧语所蒙蔽,以及,好好做功课,好好读书,南柳安排什么他就乖乖做什么的八大张保证书,签字画押,俯首称臣。 从此以后,拾京每次犯错误,哪怕是小错,此事就会被翻出,施行罪行连坐,错上加错,加倍惩罚,几乎每年都在提醒拾京,让他不忘,当年蠢的还不如四岁封泽的他。 上当受骗差点被炸死还连累了南柳,以及扰乱驻兵地秩序,给矿地带来损失这件事,成为了拾京此后人生中,稳坐第一位不动摇的最后悔之事。 作者有话要说:  存稿箱。 ☆、第91章 婚旨 拾京后背烧伤,行动不便, 在床上趴着, 呆看了两天一个门大小的无趣风景, 终于闲不住, 把手上的伤药一擦,托傅居弄来材料,趴在床边给自己折腾出了一把藤椅。 藤椅下装了两个木轮, 停在床边, 拾京每天睁开眼吃完饭,就挪到藤椅上, 趴在上面,单腿蹬地, 把藤椅滑出门外, 到大门外盼南柳。 到该吃饭的时候,拾京像个不会飞的小胖鸟, 腿蹬着地, 再把藤椅滑回去,到制造办伙房前,停在台阶下,叫伙房里的大王师傅给他端点吃的来。 藤椅造好的第一天, 拾京用这种奇怪的姿势, 在制造办转悠了一大圈,并且还保持这种姿势,给新调来的火铳制造工讲解燧发枪的构造。 拾京走后, 几个新来的神色各异,倒是几个制造办的老人儿见怪不怪,聊着:“江司郎的那个椅子瞧起来不错。” “好像是火炮支架的结构……像不像?” “多了个底座,承重看起来挺好,你说呢?” “我说?要我说……瞧起来像咱制造办喂了个瘫狸子……田大人刚刚是给他喂了些枣子吧?” “嗨,这不是冬枣刚下来,今早来时随手摘了几个,顺手喂了。” “错觉,总觉得养了个狸子……” “狸子不那么吃,狸子吃枣一颗一颗小口吃,江司郎是只要田大人喂,他就张嘴,把枣子往嘴里一塞就跑了,嗤……” 一个一笑,其余几个也就不忍了,哈哈笑了起来。 新调来的造火铳精英们,有一个算一个,都以为自己幻听了。 什么情况,刚刚我们的话题不还是燧发枪来着吗?怎么跑到喂食上头去了? 拾京在制造办转悠完,听到制造办的半聋子老大爷敲钟报时,知道时间差不多了,赶紧把藤椅滑到大门口,老老实实趴在那里,嚼着嘴里的冬枣,吐出干干净净的枣核,塞进藤椅前面的小筐里,晃着椅子,盼着南柳来。 乍见到门口眼巴巴盼着她来的拾京,南柳停在远处笑了好久,腰都笑酸了,半天没能走过来。 拾京抬起胳膊,冲她招手:“笑什么……快来把我推进去,你试试,特别轻,你绝对能推动,……” 南柳给他披上一件氅衣,忍笑道:“天冷了,我从骄阳舅母那里扒了一件大氅,以后出来记得盖上。” 南柳摸了摸他的手,又碰了碰他的额头,又道:“手凉,赶紧回房去。” 拾京期待:“来推,快来推我。” 南柳憋笑:“拾京你的年纪……真没有记错吗?” 藤椅上有推杆,南柳把袖子挽高,推着他转了个弯,进了制造办,迎面碰上那几个新调来的。新来的还没顾得上给她问安,就听到江司郎说了一句:“想再快一点。” 公主就这么推着江司郎,迈开腿,风一样从他们身边疾跑而过。 不过,起码公主给他们点头微笑了来着。 新调来的一位,在小道上的落叶再次恢复平静后,慢慢呆道:“你们来时听说了吗,江司郎其实是……” 一个人连忙接话:“了解了解,所以傅公子这王君位……” “傅公子好像住碧湖那边了,制造办都见不到他来……你们听说了吗?苍族的那个。” “听说了听说了,是去给新苍族的那个首领安胎……什么的……” 说起来都是梦幻。 不懂,实在是不懂。 复杂,太复杂。 一个人憋了半晌,感叹道:“皇上可真不容易……” 这婚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怪。 几个人纷纷点头。 南柳把人铲回床上,自己瘫在藤椅上歇神。 “……这绝对是带孩子。” 累得半死。 不过,很开心。 南柳又笑了起来,拾京慢慢扒在床边,听她提起年纪问题,问道:“你是不是要过生辰了?” 南柳双手扇着风,带着一种迷之自豪感,愉快道:“已经过了,跟你在井下过的,黑黢黢一觉睡过去的。倒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的……可能也差不多。” 关于拾京的年龄,班尧随身带着的牛皮本上有记,不过依然没有具体日期。 封明月翻了那个牛皮本,确认拾京的阿爸的确是班尧后,对此事更加上心,翻来覆去把里面记得东西研究了一遍,也只能推测出拾京是在秋天出生,九月十月都有可能。 “也没办法。” 翻完牛皮本,封明月说道:“两个人花费了两年多的时间才能完全听懂对方说什么,他又看不见,不知日升月落多少次,能把时间确定在年份季节已经很不容易了,唉……” 顾骄阳道:“这么说,我们当时入林和苍族谈判时,他就在苍族?” 封明月回忆起当时盟约达成,族长和巫女带着他们远远看过祭台,仰面长叹:“近在咫尺啊!现在回头想想,那个夏姑娘和我们谈完,指不定回去就是跟他说,可他却想不起是咱俩……造化弄人,全都是命。” 此事拾京并不放在心上,反正知不知道生辰年月都不耽误活。 拾京开始琢磨送个什么礼给南柳,补一下错过的生辰。 他琢磨着,南柳忽然说道:“拾京,婚姻就是一纸合约。” 拾京现在听到婚字就立刻凝神:“怎么说?” 他紧张,是因为婚这道坎,他怕再给他多久的时间他都跨不过。 “我在想,这张纸的合约,如果双方都认同,那就要完成这个合约,承担起责任,但如果两个人都不认同,那就是废纸,没人有能逼迫双方必须遵从这张破纸,你说对不对?” 如果傅居在,可能会一边赞着她,一边提醒她:“公主,你这种想法很危险啊……” 这不算是太岁头上动土了,而是压根不承认那是太岁。 拾京却在沉默后,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没错。你是在说婚旨是废纸吗?” “其实不止是婚旨,全天下所有的……咳,算了,不说全天下,我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意思……这次回去,我找个时机跟母皇把话讲明了。母皇虽然会生气,但一定不会打我。” “南柳,同你大婚,必须要发道婚旨才可以吗?” 第99节 “……你这么一说……好像真的不用?”南柳说道,“反正我可经不起那种折腾,三月订半年结,祭天问礼还要一个月的花婚宴,从寅时三刻到子时……现在想想北舟大婚的情况,我还发怵。” 拾京又问:“你一定要回京成婚吗?” 他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南柳。 对啊,她不必非得要回京走这道婚旨啊! “那我……”南柳呆愣愣看着拾京想了半天,忽然乐了起来,“云州府!” 拾京不解。 “婚书,你知道婚书吗?” 南柳高兴的不得了:“不要母皇给的什么金册子缔结书了,我挑个日子,带你去云州府签个婚书就行。” “这样可以吗?”拾京懵道,“就是……云州府的婚书发了之后,我们就是正经成婚的人?” “不对,好像还需要在官府中任职的人作证婚人发……” 南柳想了好久,一拍大腿坐起来:“找傅居!” 傅居,有官职,目前还在云州任职,属云州府管辖,可以做云州地区的证婚人签发婚书。 而且更重要的是,由傅居做证婚人给他们签发婚书,到时候不怕母皇怪罪下来罢他职。 南柳乐的直颤,跳上床抱着拾京的脑袋亲了一下,一翻身,躺平长舒口气:“此法甚好,怎么之前都没想到呢?” 她伸手戳向拾京,拾京伤在身躲不开,哼哼唧唧捉她手指。 南柳被他捉到手,轻轻一笑,这就开始安排了:“这样,我就说苍族和神风教的事情这边还未处理完,暂且不跟着明月舅舅回京,等你父亲回京安葬妥当,我们就拉上傅居,让他到云州府给咱俩签婚书。” 拾京愣了一愣,问道:“你母亲会怎样葬了我父亲?” “不好说,一定不会公开,但你放心,即便不公开,我母皇也不会草草将你父亲打发了,她一定会好生安葬他的。” “我还是想回去。”拾京说,“我想看着父亲安葬在京城,看到我多年来的期盼最终实现。” 南柳说道:“你等我会儿,我去问问黄历。” 南柳跳起来跑了出去,过了一会儿飞奔回来:“那就明天!” 南柳说:“拾京,明日九月初五大吉,诸事皆宜,我跟你领婚书去。我们明日就成婚,愿意吗?” 一阵沉默后,拾京慢悠悠坐起来,出了会儿神,似是在想什么,南柳紧张到不行,生怕他说不好。 拾京慢吞吞站起来,颤悠悠走向墙角的箱子,说道:“我记得箱子里有件新衣服,现在拿出来烫洗还来得及吗?” 拾京把衣服拽出来,问南柳:“你有带新衣来吗?” “……不知道,我问问他们去?” 南柳似是兴奋的坐不住,说完就又跑了出去,得到侍卫们有带的回答,奔回来鸡啄米似的点头:“有的有的,可以去了。不行,我得现在跟傅居说一声,明天早点去,午膳我就让他们照着云州本地的来做,还有什么必须要的仪式等明天再说。” 她一口气说完,又要跑出门去找傅居,到大门口,她忽然有了个想法,连忙又折回来,抱着门框看着叼着衣服慢慢从箱子旁起身的拾京,支吾了半天,在他亮闪闪的双眼注视下,小声说道:“……你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嘛……不然就明天……九月初五,以后就按这个过,怎么样?” 拾京噙着衣服愣了好久,呆呆点了头。 南柳一笑,撒开门框,又跑走了。 拾京趴在藤椅上,拿着小扇子煽火烧水,又把那一套银饰拿出来擦拭了一边,顺带着把那条红发带也烫好,搭挂在藤椅上,忙完之后,南柳也回来了,身后带着半月不回制造办的傅居,念念叨叨说个不停。 “你俩绝对是疯了,疯了……” “你放心,皇上真要革你的职,你就痛哭流涕跪跟她哭,说你没了婚旨,若是再没了官职,还不如在云州当一辈子教书先生,你这么说,她就一定不会怪罪你,有气都朝我撒了,真的。” 南柳得意道:“拾京是昭王的独子,你是傅大人的独子,你俩现在都金贵着呢,我娘怎么能朝外人家的孩子撒火?有火也是往我身上烧,放心吧放心吧,都有我扛着呢。” 她倒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这是在玩火。 南柳瞅着收拾行头的拾京,笑眯眯地说:“先把事定了,心安了,之后的事,之后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丢个更新上来,然后我继续奋战! ☆、第92章 喜宴 建元二十三年秋,九月初五, 大吉。 拾京换新衣戴银饰, 兴高彩烈收拾好自己, 朝藤椅上一趴, 叫傅居来把自己推出去。 傅居说:“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拾京洗耳恭听。 傅公子一边笑一边比划着:“像块……自己把自己洗白放好料的肉,急切地躺到案板上等切碎下锅。” 拾京很不能理解傅居的笑点,毫不留情的戳穿道:“……傅居, 你是怕成亲结婚吗?” 傅居果然不笑了, 深沉道:“婚姻是利益结合,有利益就一定有束缚, 家中的,外人的, 和你绑在一起的那个人的, 都是一道道枷锁。而我要的是建立在自由之上的爱,无拘无束, 爱时尽欢, 真诚以待即可。所以苍族的那种,是我的理想状态……不过,你这块肉不懂,我啊, 现在看着你和公主这么高兴, 我心情是沉重的。” 拾京沉默,他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说道:“虽然能理解一点……但能和南柳正式成婚我还是很高兴。” 傅居点头:“明白, 你这是非要脖子上套个锁才会心安的典型。” “……傅居。”拾京严肃道,“你既如此不喜成婚结亲一事,当初还为何要接那张婚旨?” 傅居哭笑不得:“肉子,这就是你天真了,当时我哪敢拒绝……” “那时候不敢拒绝,这时候就敢了吗?你前几天还说你要写封信发到京城退掉那张婚旨。” 傅居道:“因为彼时我在牢笼中,不得不从,而现在,天高皇帝远,大不了一辈子不回去了,我也不怕什么,而且公主也想明白了,那张婚旨已经名存实亡了,懂了吗?” 傅居把他推出去,带上门,悄声道:“陆家被抄了。” “什么意思?” “……就是他家完了的意思。” 拾京愣了片刻,先道:“该,我听南柳说了,要不是他们,神风教早完了。” 继而,又遗憾问道:“陆泽安也要完了吗?” “陆大公子戴枷锁到连海州去了。”傅居说,“真枷锁。” “可惜。”拾京道,“虽然笑的假,但是他和我说话时的态度挺好的。” 不提这个,还想不起之前傅居扔给他的威胁。 拾京呵呵笑了起来,说道:“傅居,之前你还说,如果婚旨下来,就不会再给我面子,家里肯定不会给我留屋子住。我呢,心地善良,不跟你一样,所以,等我和南柳离开这里回京后,你需要我把之前在林子里住的树洞留给你吗?里面的蛇啊虫的,我一个都不带走,都留给你。” 傅居:“……”这小子竟然还记仇。 南柳这次签婚书没敢大张旗鼓吆喝,连侍卫都猜不到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公主一反常态,又是问吉时又是问云州婚俗,还换了新衣,可能有诈。 但没有一个侍卫敢朝婚书上想。 云州府的官员们自然也是猜不到的。 南柳推着拾京进了云州府后,以视察公务为由,翻出云州章,拿出裁剪好的婚书,润了笔写下封荣两个字,把婚书交给拾京。 “在我旁边写上你名字。” “名字就可以?” “名字就行,就是你,十三州不会有重名了。”南柳说道,“江士京什么的就算了吧,写拾京就好。” 拾京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就像之前在祈愿灯上写自己名字一样,慢慢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婚书上。 傅居盖上自己的官印,写好名字以证此婚书有效,吹干墨迹后,把婚书收进小匣子中,交给南柳,南柳眉开眼笑,轻轻摩挲了下匣子,郑重交给拾京。 “收着。” “千古一大奇。”傅居想起婚书上的名字,忽然笑了起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俩绝对能凭此名传后世。” “过奖,再翻一翻史册,指不定傅公子就在我们后头那一页。” 傅居微笑摇头:“这就完事了吧?真不知道你们折腾什么……” “没有呢,日落之前我们还要动土栽树,晚宴来吗?”南柳笑道,“在揽月楼,我们的婚宴,云州当地的婚宴菜品,没请几个人。” 傅居若有所思道:“苍族的你要请吗?” “我闲疯了……”南柳说完,忽然一愣,“……溪清他们吗?” 刚刚一直静静听着没表态的拾京连忙应道:“要的!” 南柳看向他,尚在犹豫中:“他们会来吗?” “会的!”拾京狠狠点头,“贝珠阿娘和溪清她们一定会来的。” “傅居你说呢?”南柳双眉微蹙,“你觉得他们会和和气气来,吃完晚宴就走?” 苍族一分为二,择居新址的苍族人尽管并不像选择留在林子里的那些族人一样守旧顽固极端厌恶外族人,但对外族人的态度也没好到哪里去,再加上南柳之后的发兵围林,给林子中的那些苍族人定罪,这些使住在新址的苍族人内心十分煎熬,对外族人的态度便更是复杂。 再后来,恰月盗火药炸矿井,封明月和顾骄阳伐林围剿,将留在林中的苍族人全部抓捕送入牢狱,新址的苍族人内心更是不安。 总而言之,一连串的事情之后,溪清带领的那些挪新址的苍族人和南柳他们打交道,反倒成了最尴尬微妙的,基本除了死皮赖脸的傅居,没人上着赶着再去瞧那些苍族人的阴冷脸色。 “可以的。”傅居说道,“我问问他们,谁想来谁来,保证来的都是不会出问题的。” 拾京说道:“肯定有人来的。” 还真不一定,南柳心想,说不定到时候来不了几个人。 顾骄阳押送一部分神风教教徒并花不沾一同返京移交刑部,昨日就启程了,而叶行之也简单打点了揽月楼,自己跟着北上了一路照顾花不沾去了。 溪清她们,恐怕现在也压力重重,不一定会在一部分族人还在遭审判罪的时候,前来参加拾京的婚宴。 这么说来,到时候,能到场的只有封明月了。 和拾京领云州婚书的事,南柳还未同封明月讲,不知道晚些时候和他说了,封大将军会是什么表情。 拾京到底是在苍族长大的,对这些没有什么概念,不知道婚宴需得热热闹闹的才吉利。 南柳陷入沉默,不知如何开口。 傅居像是看出来了,说道:“我现在回去给她们说,会来的,晚上什么时候?” 南柳笑笑:“申时之前就行。” 傅居离开后,拾京见南柳的脸色,说道:“开心点,不要苦着脸,有没有人来都好,如果没有人来,你会伤心吗?” “不会。” 第100节 “我也是。”拾京说道,“南柳,是我和你成婚,只要你在我就开心。” 算了,南柳想开了,拾京说的不错,既然她连大婚昭告天下欢庆三天都不要了,还在乎在云州设晚宴的这点热闹?南柳微微笑了起来:“……我和你一样,只要你在身边,我也开心。” 她推着藤椅出去,站在檐下,呆立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要去看巫依吗?” “……看巫依?” “姚州府前些日子还说,巫依快不行了,不过她以为你死了,现在等死等的很开心。” 听到这句话,拾京不淡定了,怎么能让她开心呢! 拾京调整姿势,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软软趴在藤椅上,像个没骨头的狸子,裹上大氅,露出脸对南柳说道:“我去看她!现在就去!我得让她知道,我才没死在什么净化邪魔的烈焰之下,我活的好好的。” 南柳正了正衣领,摆出架势,说道:“本公主这就推你去。” 巫依没几天可活了,一日一老,如今躺在牢狱一角的木床上僵着,仿佛只剩下眼睛能动。 她表情是平静安宁的,她知道恰月一定会去实现她的愿望,她也听到了那晚的爆炸声,她在爆炸声中,舒畅大笑。 终结了,她当年一时心软给族人和霞溪带来的心魔,酿成的大祸,终于了却。 她祈祷着,在她去世后,她的族人会回到过去,回到没有邪魔唯有清澈溪水的过去。 然而,木轮吱呀的声音,使她的美梦破碎。 当巫依转过僵硬的脖子,看到牢门那端裹在厚实皮毛中,完好无恙的拾京,她灰白浑浊的瞳孔乍然紧缩,大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 可却只能张嘴,发不出声音。 她老了,连咒骂他都做不到了。 邪魔的延续并没死,他活着,而且他活的好好的! 恰月,恰月!为什么?! “有人说你老了,让我宽恕你。”拾京慢慢坐起来,看着伸着手臂在空气中乱抓的巫依说道,“但从我阿爸阿妈死去后,我在族中的每一天,都是在宽恕你,宽恕那片土地。” “你们对我有养育之恩,你们让我活了下来。” “但这些都不是我会去感谢的。”拾京说道,“巫依,你杀了我阿爸,逼死我阿妈,而且没有一丁点负罪之感,你到现在也都认为是他们该死。” 巫依只剩嘶吼,她气的脸色发青。 “该死的是你,有罪的也是你,该赎罪的也是你。”拾京说,“你才是邪魔,终结我儿时幸福,带走我阿爸阿妈的邪魔。” 巫依从木床上翻下来,慢慢爬过来,张着手,恨不得把拾京撕碎。 “我阿妈当时也是像你这样,她爬过来,在你脚下求你让我阿爸离开……”拾京低头,看着巫依的手前伸着,看到她眼中的光越来越疯狂,拾京叹息一声,慢慢说道,“阿妈很早就不信溪水母神了,因为她从未听到过神谕,而你也一样,心中的声音只是你自己的声音,我阿妈从欺骗的迷雾中醒了过来,你却一直害怕面对失去‘信仰’后的无依无靠。你那时要将阿爸交给溪水母神,用引血刀试他对阿妈的爱,可我阿妈知道那都是你想杀他的理由,刀尖扎进心脏,不管爱还是不爱,人都会死……你就那样杀了我阿爸,你杀了人,却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你说我阿妈不是虔诚的巫女,不配溪水送葬,不配灵魂归故土,所以你用火烧了她,说要让她消失,以此赎罪……巫依,我对你早已没有恨,我可怜你,我只想让你明白,你才是有罪的那个人,你才是你口中不可饶恕的邪魔,用恶毒的心迷惑族人,你才是那个……让苍族一分为二的罪人。” 拾京慢慢抬起手,说道:“所以巫依,你死后,我也会烧了你,化作灰,为我的阿妈阿爸赎罪吧。” 巫依急火攻心,吐出一口血,紧紧抓住牢栏骂道:“毒蛇!邪魔!外来的恶鬼!邪恶肮脏的东西!” 拾京忽然笑道:“巫依,我这个邪魔在外面的乐土和你口中那些邪恶肮脏的外族人过着快乐的日子,每一天都很开心。” 南柳看到巫依恨不得用牙咬死拾京,单方面决定终止对话。 她勾起嘴角,也不管巫依是否能听懂,慢悠悠说道:“巫依,你杀的是我大同的昭王,依照我大同律法,整个苍族都要付出代价,而你,要以命赔。” 巫依两眼一翻,生生气昏过去。 拾京幽幽叹气:“你说的她听不懂。” “人是能看懂表情听懂语气的。”南柳推着拾京离开,淡淡道,“她太老了,已经想不明白了,死之前一定还认为错在你不在她,啧,便宜她了。” “没关系。”拾京说,“阿爸的愿望……都要实现了,我很高兴。” “算是送你的新婚礼吧。”南柳说道,“她的刑期已定,完你一愿。” “南柳……” “什么?” “死后烧了她。” “……有什么说法?” “她当年让霞溪大母烧了我阿妈,苍族中,不被承认的有罪之人,不配溪水送葬,需要烧骨赎罪。” 南柳愣了好久,拍了拍拾京脑袋:“行,我吩咐他们,给她烧透透的。” 黄昏时分,被邀请来吃酒的宋瑜,带着手下一大票士兵以及她的冤家姚检,自来熟的占了桌子,喝起了酒。 傅居那边还没消息,封明月也因军务暂时未到,宋瑜以为这是南柳回京前的饯别宴,吃得欢实,直到南柳端起酒说道:“祝各位也早日成家,姻缘美满。” 宋瑜反应了好半天,听到姚检用淡定的口吻带头说恭喜时,这才悟了,含在嘴里的一口酒喷了出去,立刻被姚检从椅子上蹬了下去。 宋瑜拍拍屁股重新坐回来,瞪着眼问:“……殿下什么意思?!” 南柳笑眯眯道:“今日我和拾京大喜,就这个意思。” “今日才大喜?!”宋瑜道,“你动作也太慢了点吧?!我以为你俩早成了!” 姚检已经对她不抱任何希望了,这次连踢都没踢,他提不起劲儿来踢这个口无遮拦脑袋有坑的蠢姑娘…… 南柳本来想严肃点,结果没绷住,笑出声来。 宋瑜拍了拍身边的姚检:“殿下以前说过的话还作数吗?把我们当朋友?” 南柳认真道:“我们一直是朋友。” 她端着酒,慢慢道:“这杯,敬你和姚检,多谢当时相助。” 拾京也举起酒杯,笑道:“救命之恩。” “那可不。”宋瑜喝完酒,美滋滋道,“以后有得吹了,公主的王君是我救的哈哈哈哈。” 姚检听到她说王君,当下一怔,观察着南柳的脸色。 南柳斟满酒,开心道:“不错,得再敬你一杯,以后吹的时候,记得把本公主说的神武一些。” 宋瑜当下就开始吹嘘起来:“还等什么以后,今日喜宴就讲!好多人都还没听过呢!跟你们讲啊,当时王君身陷苍族祭坛,眼看着那老巫婆的刀要下去,咱公主枪技神乎其神,当即跳上树,砰砰两枪化解危机,若不是公主背不动,抢人突围一个人全都能包揽!” 话音刚落,就听门口一声:“喜宴?” 宋瑜瞬间哑火。 封明月走进来,一脸迷茫,见宴席的确喜气洋洋,当下扫视在座诸人,笑问:“哪个跟哪个的喜宴?” “明月舅舅往这里看。”南柳指着自己,“我和拾京。” 封明月眼珠都快惊掉了。 “……你俩摆哪门子喜宴?” 南柳笑道:“我俩有婚书了。” 拾京指了指旁边的木匣子:“舅舅要看吗?” 惊愣过后,封明月哭笑不得:“狼崽子,你倒是……改口挺快啊!”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谢谢 未央遗云,巫觋,林镜君,无敌蒸蛋糕的份子钱,喝杯喜酒吧! ☆、第93章 不要叫我娘 封明月把拾京灌醉了,美其名曰酒品如人品。 拾京的人品表现方式就是:睡觉。 藤椅恰巧提供了一个可供他睡觉的地方, 拾京傻乐着, 把大氅拉到脖子, 朝后一仰, 闭上眼睛不到两个呼吸,人就睡熟了。 南柳得意道:“人品不错吧!” 封明月搓下巴:“废话,好树出不了歪苗子……你看舅舅当初也不是跟你胡说吧?我说他像, 到头来他还真是。” “舅舅当时那么肯定朝中的班尧是真的……” “我是真不愿怀疑。”封明月苦笑, “算了,反正这事也就这样了, 我和你母皇都不会亏待他。他父亲的葬礼,我想, 他们会以裴古意的名义下葬, 而且恰巧他也是侯府的养子,这样一来也说得通……唉。” 南柳听得出来, 这是在保全顶替班尧活着的裴古意, 她轻叹口气:“我理解,我们今日不提这个。” 怎么说,今日也是喜宴,封明月略微一顿, 下一句就换了话题:“服了你们这些小辈儿, 到底怎么想出的这一套……太胡闹了,舅舅本来想训你吧,可又想不出你错哪儿了。回去你母皇肯定要罚你, 你啊,太胡来了,活的太随意不适合做储君……” 南柳忽然说道:“舅舅,我想好了,我不做储君。” 南柳喝尽杯中酒水,望着还在热闹的宋瑜他们,慢慢说:“我想跟着舅舅,就在云州扎根,教他们用火铳、练兵。” 她摸了摸拾京的头发,笑道:“恰巧他做他的火铳,我教我的兵,挺好不是?” 封明月未说话,只喝酒,看表情,似在认真考虑她的话。 他说:“封泽才那么小……” “我不喜欢,我也做不好。”南柳说道,“而且有太多的迫不得已,我不知道阿泽怎么想,等她年纪大些可能就会有自己的想法……我……我觉得她可以,明月舅舅,她是北舟的女儿,像极了北舟,她不会像我这样一无是处的。” 封明月连连摇头:“南柳,不许这么说。没有人会是一无是处的,曾有诗云,天生我材必有用,你不要妄自菲薄,舅舅看你就很好,你刚生下来时,还没我一只脚大,你父君捧着你,就像捧了只小猫,当时谁都没敢说,怕你活不久,养不大。可你看,你这不是好好的,都长这么大了,能骑马鸣枪,四处跑着,精精神神的,而且还降服了个狼崽子,多好。” 南柳哈哈笑了起来。 封明月说:“你也好,拾京也好,你们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已经是天佑了。舅舅不求你做出什么成就来,只要平安就好。如果不想做储君……回京后,舅舅帮你说。” 南柳愣了好久,轻声道谢:“谢谢舅舅。” 溪清她们到最后散场时也没来,傅居托人送了消息和贺礼——贝珠给拾京织的彩色披帛。 南柳收到后,把彩色披帛系在拾京额前的银钩坠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推着熟睡的小狼崽洞房去了。 南柳把狼崽子倒上床,崽子迷迷糊糊醒了,把脸前的彩帛吹起来,看到南柳,立刻蹭了过来,手脚缠抱。 南柳栽倒在床,瞬间就被拾京给占了,南柳拍着他仿佛黏在自己胸口的手,说道:“我就说你喝醉酒粘人吧,醒了还不信我……” 拾京哼哼唧唧说:“想哭。” “……想什么呀?” “想哭。” “高兴?” “……复杂。”拾京碰了碰她的脸颊,又闭上了眼,笑了起来,“我的愿望都实现了,南柳。” “当真?” 第101节 “嗯……都实现了,心也还没有空,我很高兴。” “高兴就行。”南柳揉了揉他的脑袋,“你高兴我也高兴。” 拾京又往她身上蹭,哼道:“南柳,喜欢你。” 他在她怀里腻歪,南柳都要喘不过气来了,享受了一会儿,把他往旁边推:“好了好了,婚都成了,松开点,上不来气了都,我人不会跑了的,你那个锁心环还在我脖子上挂着,混蛋……骗我说暂时保管,让我上了你的当,到现在也不给我取下来……” “戴着吧。”拾京说道,“看你戴着,心安。” “拾京,拾京先别睡,我问你个问题。” 拾京懒懒嗯了一声。 南柳说:“你以后,想住哪里?京城还是云州?” 拾京睁开眼,轻咬着她的耳珠,轻声说道:“想住在南柳身旁,离得很近很近,像现在这样,伸手就能碰到你的距离。” “你可真是……” 拾京轻轻吸了口气,呼呼笑出声:“南柳,只要你不觉腻,我就在你身旁躺一辈子……” 第二日启程回京,南柳问牵着一堆苍族小孩儿,愉快向他们挥手告别的傅居:“真不回?” “我三年调令,这才三个月,回什么。” “书信有需要我捎给傅大人的吗?” “没,你就跟我父亲说,我已立誓,此生老死云州。”傅居说完,加上一句,“他明白的,我向往蓝天,向往自由,与那些束缚在土地上的人不同,殿下你就这么告诉他吧。” 南柳有苦说不出,傅起到时候肯定会用一种抛弃他儿子的幽怨眼神看着她:“我真是……” “殿下,我已恳请皇上撤婚旨,退请书已经发到京城去了,皇上不日就会收到。” 南柳一抖。 傅居笑道:“殿下啊,为了感情,要吃的苦都得咬牙忍了,不必惧雷霆震怒,真爱自会在电闪雷鸣中化作白帆,护佑爱的舟乘风破浪。” 南柳抖得更厉害了,酸的她牙差点软。 傅居笑了起来:“公主殿下,我找到了生活的奔头,再捎句话给我娘吧,就说……不出两年,她自会在万里书坊看到我的名字。” 拾京的脑袋从南柳身后伸出来,问他:“你也要像你父亲一样写本书,是什么,苍族的育儿心得吗?” 傅居朗声笑了出来。 “是苍族情话收录,我来润色作译,肉子呀,以后你也会买的。” “还用买?”拾京说道,“我们族的那些情话,我一晚上就能在床上全讲给南柳。” 南柳伸手把他脑袋按了回去,吃吃笑个不停。 “拾京哪儿都有你,我都说了躺在床上的话不能讲给别人听,记不住吗?”她似娇嗔一般的教训完,对傅居说,“我们走了。” 傅居从震惊中缓过神,无奈摆手:“得,行,你们一路顺风。” 南柳的船离开后,傅居带着那群小孩儿回去,说道:“不要闹了,我去趟云州府,取个东西。” “是老巫婆死了吗?”一个苍族小孩用流利的官话问他,“你要去取白骨架吗?可怕吗?” “不要这样。”傅居趁机教导道,“巫依不同于你们,她禁锢在林子中几十年,固守旧规惘信鬼神已经很难改变,虽罪有应得,但不应对她落井下石言语无忌。” “傅先生,傅先生……”一个刚到傅居膝盖的小女孩儿拽着他的衣摆,说道,“珠明哥说要打你,他和树风哥哥他们都商量好了,这次绝对不会让你只凭说话就骗过去……” 傅居叹了一声,旁边一个肉乎乎的小孩儿小大人一样,慢慢悠悠替他计数:“第十七次了。” 稍微大点的小少年嗤笑一声,白傅居一眼:“只装可怜是不行了傅居,溪清族长现在已经看穿你了,以后才不会救你。” 傅居又叹了一声。 他做什么孽,充什么英雄啊,还说要老死云州。 再想想刚送走的那对甜情蜜意小两口,傅居忧愁望天,如他少年时那般,心中涌起一股交杂着无人理解的寂寞和自我感动的苦涩感。 “人如世之尘……” 这是傅居译的第一句苍族话,他想把这句话放在书的开头。 人如世之尘,一生随风,漂泊无根,唯有溪水恒流,可拂去世中尘,带着无依无靠的心流淌到世界的尽头,众生的来和归处。 然而,傅居微微一叹,笑了起来:“可我不需归处,风驻我驻便是……” 九月中旬,京城四方街落满红叶。 封明月扶棺回京。 紧随其后的南柳和拾京,则是刚进京门,就被‘请’去了昭阳宫。 南柳被打发到哪里去了拾京不知道,他直接被人带回乾元殿,面圣了。 拾京翅膀硬了,喜笑颜开地给皇帝行了礼,一抬头,笑着叫她:“娘。” 封晚云被这声娘吓得不轻,眼珠子一动不动,瞪的特别圆,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调整好姿势,忽略掉这个诡异的称呼,重新端出帝王威仪,问他:“是谁之前向我讨三年调令,要到云州去不再回京?” 拾京装傻:“你不记得了,是我呀,还有傅居。” 又是好久,才听皇帝问:“无朕旨意,擅自回京……” “我来安葬阿爸,你们是要让他葬在写着裴古意名字的墓中吗?”拾京说道,“其实我没有意见,阿爸的心愿只是回家,回京,他现在回来了,也不在乎尸骨葬在哪个墓中,只要是京城就好。” 皇帝没再往下说。 她揉着眉心,疲惫问道:“……你父亲是回来了,你母亲的尸骨呢?朕听闻,苍族人死后,是顺水而葬,对吗?” “我阿妈早就没有尸骨了,她因维护阿爸,尸骨被族人烧了。” 皇帝与他说话,一句一沉默。 拾京说道:“所以这次只有阿爸回来,不过没关系,阿妈一直在他心里。” 皇帝其实想找他来问责,他的那个苍族,差点让她仅剩的孩子命丧异乡,她内心是愤怒的,然而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她没办法对着拾京说出责骂的话。 半晌,皇帝用奇奇怪怪的语气说道:“脸上以前的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倒是洗干净了。你在云州,还算是颇有功绩。” “我做出了燧发枪,还做出了新弹药。”拾京说完,把扁匣子掏出来,高高兴兴打开,取出一张纸,“还和南柳成婚了,娘,你看!” 皇帝忽然明白了他为何改口叫她娘。 她放下茶杯,抬手阻了要去取来婚书给她看的宫侍,收起脸上的惊奇,慢慢走下去,亲自从拾京手中接过来,静静看了,嘴角一撇,道:“异想天开。” “云州是你治下的,大同承认的也就是你承认的。” 皇帝背着手慢慢走上台阶,叹了口气。 拾京问她:“南柳在哪里?” “该到你见她的时候,自会让你见。”皇帝摆摆手,让他过来,宫侍呈上一幅画,拾京看了,发现这是之前在那个宫殿见到的那副阿爸和无脸女人的画像。 皇帝提笔,说道:“告诉朕,你母亲长什么样子。” “你要把我母亲画上去吗?” 皇帝淡淡嗯了一声,戴上琉璃镜,说道:“朕总要完成先帝的愿望,这张图,朕补的像不像,就看你了。来吧,告诉朕,你母亲什么样子。朕画好后,会将这张画,放入你父亲的棺木中。” “还有。”皇帝从琉璃镜上方慢慢看了他一眼,说道:“不要叫朕娘。” 拾京顿了一顿,犹豫了片刻,学着南柳,听话改口:“母皇。” 皇帝气结。 作者有话要说:  诚挚感谢 咸鱼不粘锅,阿沫,小狮子的风衣 投喂~ 今天点开一看,收藏吓我一跳。哈哈哈哈哈真是感谢看到这篇文喜欢这篇文的各位,明天后天万更,正文能完结。 五月番外,番外可能有好多,初步计算,有六个。 ☆、第94章 还王君 几月不见,裴雁陵‘叛变’, 投入柳帝君麾下, 十分尽职的将南柳送到, 在南柳异常鄙夷的眼神中, 行礼告退。 南柳:“雁陵你个叛徒……” 雁陵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摸了摸腰间垂的三色堇花翎,指了指自己, 给南柳飞了个眉。 “我升职了——” 她做了个口型。 南柳白眼一翻, 无声让她赶紧走开,自己深吸口气, 去给柳帝君行礼问安。 “我刚进京,腿还没迈开, 就被捉来了。”南柳嬉皮笑脸, “父君,你有这么想我?” 柳帝君上前反复看了女儿, 确定她安然无恙后才松了口气, 微微笑道:“你要谢谢我,你母亲很生气,现在让她看到你,你们肯定要吵起来。” “那你就让拾京去?你们两个……商量好的吧?怎么, 还要把我俩分开劝离?” 柳帝君一口茶没能淡定喝进口中, 抬头问道:“劝什么?” 南柳摸口袋,摸了个空,想起婚书在拾京身上带着, 哈哈一笑,坦白道道:“父君,我和拾京成婚了,离开云州前办的,讨的云州府的婚书。官府为媒,傅居证婚,改天让父君见见我的婚书,现在不在我身上,拾京拿着呢。” 柳帝君慢慢放下茶杯,怔了好久,问道:“南柳,你认真的?” 南柳笑答:“感情的事,能不认真吗?” 柳帝君微微摇头:“……我只是看不出,我什么都没看到,却忽然被女儿告知,她要为一个人付出真心,我怎么会信?南柳,你看上他什么了?” 南柳正要回答,见柳帝君忽然站起来,神情严肃地望着她,又问:“或者说,他真的是不可取代的吗?非他不可?你总要说出理由来,让我知道。” 柳帝君慢慢说道:“你从小就散漫随性,不会长久的去喜欢什么,你这样总让我觉得,我女儿的心在天上飘着,情也好,还是承诺也好,从不会认真对待。南柳,我现在很想知道,你是真的想清楚后做的决定,还是……和小时候没什么区别,什么都没想好,冲着兴起,就要许人婚诺。” “……” 南柳心道,她这是做了什么坏事,怎么会给父君留下这么个薄情寡义的印象。 南柳想好,也不着急,慢慢说道:“父君,将来要走什么路,我还没想清楚,但陪我走路的人,已经在我身边了。此生能找到愿意陪我的人,是我的荣幸。尽管我的眼前还是迷雾,想不清的东西也都没有变,我不喜欢的,不清楚的,不想做的,还都那样在眼前的迷雾中等着我,但陪在我身边的人,让我倍感欣喜不愿分离的人,我却看得清。一生一世吧,这种感觉。” “你是如何知道你现在的喜欢是真的,是长久的?你之前喜欢的东西有那么多,现在和之前的喜欢何其相似,他也有可能只是你的众多喜欢中的一个?你何来的唯一?南柳,告诉我。” 南柳愣了好久,慢慢笑了起来。 “我想,他不一样吧。” 第102节 “我之前的那些喜欢,放下时,心中会有遗憾,也会有低落,但转瞬即逝,并不深。但我对拾京的喜欢,一天都放不下,已经深到了骨血中。当他说他要离开我时,我心是疼的,就好像心长在他身上,他离开,就被他扯着走,又空又疼,还撕扯不掉……父君,我应该是离不开他了。” 柳帝君微微动了动嘴角,像是偷偷笑了一下,之后还是严肃的模样。 南柳垂眸,带着些愧疚,轻声问柳帝君:“父君,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她的问题,柳帝君没有回答,只是问南柳:“你不要储君位了?” “我真的不要,我做不好,也不喜欢。我不要了……可以吗?” “选择总会有取舍,你的意思是,你要取情而舍弃将来的帝位,是吗?” 南柳郑重点了头。 “是。” 柳帝君缓缓叹了口气,看向女儿的目光既有担忧,又有欣慰:“南柳,世人皆重仕途家国大业,而轻情爱,你如此选择,后世史册恐会……” 南柳无比认真地回答道:“父君,对于封荣而言,是情重。我现在唯一想要的,想呵护的,就是那份情。” “父君是不是很失望……” 柳帝君轻轻点了头,又摇了头:“有一点,但是南柳,你要知道,作为父亲,我的心愿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平安活着,每天都是高兴的,此生再无坎坷,我就满足了。” 南柳微讶。 “所以,以后不要再冲动了。”柳帝君疲惫道,“爹年纪大了,经不起折腾,若是再有一次公主生死未卜,我恐怕就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 “一定记在心上。” “好。父君……谢谢。” 北宫秋月高悬。 南柳窝在床榻上,静等着明日的暴风雨。 不知父君把话学给母皇后,她会是什么反应。 可能会骂她不孝,会气的头疼…… 南柳闭上眼睛,内心烦躁不安。 她翻了个身,郁郁地想,不知道拾京被母皇安置到哪里去了…… 他们定不会苛待拾京,但她还是放心不下。 这段时间一直和他在一起,猛的空出半边床,她心里空落落的。 “南柳。”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 南柳一骨碌坐起来,惊讶转头。 拾京怕扯到背上的伤,小步慢慢挪过来,双眼一弯,笑的特别开心:“真的没睡着呀,等我呢?” 南柳睁着大眼,一脸不敢相信:“你怎么来的?” “走来的……这边台阶太多,藤椅推不进来,我就慢慢走来的。” “不是……谁领你来的?”南柳惊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雁陵姐领着我来的。”拾京摘下厚实的披风,慢慢滚上床,抱住还一脸茫然地南柳说道,“母皇说,三日之后才能把我阿爸下葬,好像是要挑日子。” 一惊未过就又是一惊,南柳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母皇?” 他什么时候改的口?! 拾京轻笑一声,搂住她的腰,把头埋在南柳胸前,轻轻点了头:“嗯,是母皇说的。” “她今天跟你说什么了?有吓唬你威胁你吗?” “没有,我们聊的挺好的。”拾京颇有自豪感,“后来明月舅舅也来了,再后来,你父君也去了,我们一起吃了饭,聊的我阿爸,之后又聊了阿泽,再然后天就晚了,我就来找你了。” 听到一半时,南柳的心从嗓子眼,半信半疑地落回肚子,然而听到后面一起吃饭,她的心瞬间掉进了醋缸,酸的不成样子。 “一起吃饭?”南柳简直不敢相信,“但没叫我?” 南柳有种被家人集体抛弃嫌弃的感觉。 拾京说道:“我说了呢,我说,为什么不叫南柳。你舅舅回答,今日是我们几个请你吃,暂且不叫她,等时候到了,再一起吃。” 南柳心狂跳不已,一脸梦幻地问:“拾京,你觉得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拾京触到又软又暖的胸脯,舒服地叹了口气,抱的更紧了些,放缓了呼吸,“是好意。睡觉吧……” 也是,如果真的反对,不可能让他今天正大光明地摸到这里来躺在她身边。 南柳半是惊奇半是高兴的看着窝在怀中安静睡觉的拾京,感慨道:“到底怎么办到的,奇了……” 回京的第二天,皇帝依旧没有召见南柳,好像是因为,母女俩之前的每次交谈都不是很愉快,因而这次,皇帝索性不再搭理她,有事都叫人来传话,并不打算亲自见她。 南柳起了个大早,让宫人备了好菜,带着拾京和那张婚书,到西陵给北舟补生辰。 到了地方,南柳燃上香,拉着拾京,对着北舟的牌位磕了三下头,起身说道:“满意你就说。” 香燃起的白烟袅袅飘来,南柳讶然片刻,轻笑道:“我就知道你满意……拾京来,吃饭。” 南柳取出佳肴美酒,摆上三副碗筷,拾京很有眼力价的接过酒壶,先给留给北舟的杯子中斟满酒,之后给南柳和自己满上,放下酒壶,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发起愣来。 喝完酒,南柳又要说他粘人。 果然,南柳双眼闪烁着期盼,盯着他手中的酒,等着他举杯。 “快点,粘人精。”南柳说道,“再等等,我哥就看着急了。” 拾京端起酒,无力反驳道:“我不是粘人精……我喝完酒就困,是在睡觉,不会粘人的。” 南柳笑他:“算了吧狼崽子。”她将手中杯递到拾京唇边,挑眉道,“张嘴。” 拾京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说:“你以前喂我吃糖……也是这样……” “哪样?” “表情恶狠狠的,好像我不吃你就吃了我,但手却躲着我,实际上没你表现出的那么胆大。” 如果北舟在,这时候一定会笑着说:“南柳,有人看穿你了。” 南柳是个有色心没色胆,嘴硬心怂的家伙。 南柳被戳穿后,手一顿,收回酒杯,一仰头把酒全倒进自己肚子了。 “吃饭!” 见她发窘还要假装没事,拾京哈哈笑了起来。 南柳边吃边说:“北舟你看到没,就这德行……也不知道我怎么就稀里糊涂动了心。” 她此话一出,拾京立刻停了下来,抓住南柳的手,说道:“南柳,你不是稀里糊涂动了心。” 南柳低头,就着他的手撕下鸡肉,一边嚼一边问:“那我是对你明明白白动了心?一上来可没有……” “有的!” 南柳呆看着他。 拾京表情坚定地说道:“第一次看到你,就看到了你眼中的火光。南柳,那时你就看上我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溪砂跟你说话,问你要香囊,你的眼睛就错开了一瞬,恐怕连他什么样子都没看到,你就一直盯着我,还笑着,眼睛特别亮,我想避都避不开你那时的目光。溪清张弓时,你才收回你黏在我身上的眼睛。” 南柳手中的筷子掉了。 她神情发懵:“……原来我……” 拾京点头:“当真。” 南柳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轻声说着,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原来那么早…… 拾京一脸自豪。 南柳捉住他的手,问他:“告诉我,那你呢?” 拾京见她焦急的神情,坏笑起来:“你猜。” 南柳想了想,落寞一瞬,慢慢说道:“你肯定晚……晚很多,让我想想……我记得你有次还说你烦我,是在那之后吗?还是我救你出来?应该不会再晚了吧……” 若是再晚……南柳心口一滞。 她以筷当刀,指着拾京:“你要是敢说是来京城之后才喜欢我的,我现在就一口咬死你!” 这傻子,要是过了好久才喜欢上她,那她可承受不起这种打击。 拾京闭口不说,只冲着她笑。 南柳快急疯了。 “别笑!”她晃着拾京,指着北舟的牌位,“快点,我哥看着呢,快说,急死了!” “不一样的。”拾京负伤后,躲闪技能直线下降,只好任她□□,“有两种喜欢,一前一后,两种喜欢不一样的,但都没你想的那么晚。” “喜欢就喜欢,还两种!”南柳脑子一时半会儿没往别处想,拽着他的衣领表示不满,“油嘴滑舌,找打!快说快说!” 拾京微红了脸,在南柳耳边小声说道:“后一种喜欢,比较深,深到想到和你融在一起……” 南柳登时化了。 她瘫软在拾京怀中,脸烧的不行。 过了一会儿,南柳回过神,爬起来,正襟危坐,一脸魂已在红尘外的淡然之情。 拾京补充道:“后一种的喜欢,就在你喂我吃糖那天,我特别想咬你的手……” “别说了!” 南柳连忙捂住他嘴,看了眼牌位,仿佛听到了北舟的笑声,脸烧得通红:“不许再说了,这些话只准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情况下说,明白了吗?” 拾京看了眼北舟的牌位,哈哈笑了起来。 “南柳,还有一种喜欢,它很淡……就像烟笼在我心头,柔软的……” 拾京眼中带笑,缓缓说道:“你提着灯,光着脚向我走来,四周都是黑的,只有你,你在发光……我当时在想……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女神……” 南柳头皮一麻,浑身都是酥的,脸更烫了。 “别说了……别说了……没有……” 她已经语无伦次了。 第103节 “还有心动!”拾京灿烂的笑着,举着手中的筷子,兴奋地对南柳说,“我对你第一次心动时还不自知,直到第一次去京城的路上,我才回想起来!” “你还有心动?!”南柳扑过去要堵他的嘴,“别说了,就你花样多!” 拾京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是你骑马朝我奔来时,风好像把你的身影撞入了我的心,它跳的特别快,我当时都要哭了!” 他轻轻咬了一口南柳伸过来要捂他嘴的手,轻声说道:“南柳,我整个人都喜欢你,从身到心,拾京的所有,都是喜欢你的。” 南柳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 她伏在拾京身上,哭的越来越痛,特别伤心。 “混蛋……就你……会说……你们苍族的人……都是情话精……” 此言一出,拾京眉一动,问她:“南柳,记不记得我们一起来京的路上,你说过什么?” 南柳一边哭一边点头:“我对你的爱像天上的月……不管人们看不看得见,它一直挂在天上,月辉有增减,我爱恒不变……” 拾京回道:“你看,你才是会说情话的那个。” 原来他问这话,是挖坑在这里等着! 南柳脸上挂泪,袖摆一蹭,一爪子挠了过去:“去你的!” 闹完,饭菜用完,南柳收拾好,又拉着拾京,给北舟道了歉。 “在你面前闹了一回,搅你清梦,实在抱歉……” 南柳一脸真诚,跪下一拜,头再抬起时,脸上的表情郑重又严肃:“北舟,我已决心弃储君之位,今后我会好好照顾封泽,让她继承兄长遗志,为我大同天下百姓谋福祉,成为青史留名的明君!” 北舟的牌位静静的,南柳叹了口气,对着牌位上的名字笑起来:“哥,我现在很开心,保佑我,让我和拾京从今以后能真的在一起,再没阻拦,也无坎坷……母皇和父君也不会因此生气,恼怒……” 稀薄的烟袅袅飘着,绕着牌位。 从前殿出来时,南柳拉着拾京的手,从长长的台阶上慢慢走下来,像是老夫老妻在散步。 太阳斜挂在东边,上午的西陵安静又祥和。 拾京说:“我试着给你写过诗……” “苍族的诗?” “苍族没有诗。”拾京笑道,“就是诗。傅居教过我……” “真的?说出来我听听。” “……不要,等我学好了……再润润色。” “哈哈哈……都会用这个词了。到底是什么啊?又要吊我胃口!” “你先等着,等我学好,可能明年开春时,就能作诗给你听了!” “明年开春?!”南柳哭笑不得,“那恐怕溪清的孩子都会叫你名字了!” “怎么会!你不要吓唬人,她的孩子可没那么聪明,明年开春,那孩子估计才三个月,阿妈都叫不出来呢。我都懂的,我以前可是带过好多孩子呢,族里的孩子刚生下来,她们都忙,人手不够,阿娘阿姐们都会把我叫过去帮忙。小孩子们什么时候睁开眼,什么时候会叫阿妈,我都清楚着呢!” “没想到你还是个有经验的……” “南柳,明年的开春……我们再到碧湖去吧,那个祈愿节。” “嗯?” “我作诗给你听。” 南柳想起穿着春衫纱罩的拾京,留在她心中的那一抹温柔的天青色,微微笑了起来:“好。” 台阶的尽头,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似是在等他们。 走近了,南柳认出那些站在车驾旁的人是宣礼官的先遣使。 她快步走过去,问道:“出了什么事?” 先遣使们呼呼啦啦跪了一地,恭恭敬敬地叩行大礼,为首的直起身,说道:“陛下在乾元殿等着,请公主和还王君随臣等移驾乾元殿。” 公主和什么来着? 南柳错愕:“和谁?” 拾京脸上没有丝毫波动,显然是没听明白。 “公主殿下,陛下的诏书已下,江公子承袭王爵,册王君位,封号‘还’。” 南柳:“……啊?” 拾京:“什么东西?” 南柳下巴都快要掉了:“我这都……错过了什么?宫里出什么事了?” 母皇怎么了?真被她气疯了吗? 还是说……北舟显灵了?!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明天正文能完结了!!!! ☆、第95章 永远的永远 南柳惊讶的不仅是母皇突然把拾京度了层金封了个王君给她,还有那个承袭王爵。 大同的王爵只有一个, 就是昭王。 昭王薨, 才会有‘承袭’王爵一说。 昭王去世了?显然不是。 母皇送拾京的封号为‘还’, 这个还字, 无论是乍听到还是细品,都让南柳匪夷所思,不敢相信。 难道早朝时出了事情, 母皇削了裴古意的王爵, 承认了拾京的阿爸,要以皇族礼给他下葬? ……真的? 怎么会? 可除此之外, 南柳想不到其他理由。 回宫的路上,南柳沉默了好长时间, 才开口对拾京说:“拾京, 你可能……是要认回父亲了。” 拾京一直在状况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可能是跟南柳在一起后, 没遇到什么好事,所以,南柳跟他摆出一副谈正事的表情,要对他说些什么时, 拾京下意识的是害怕。 他呆了好久, 才慢慢回过味儿来,第一个反应是:“不可能!” 南柳小声说道:“已经不是不可能了……拾京,可能是真的。” 实际上, 今日的早朝,南柳差不多猜对了,尽管细节不同,但结果是相同的。 一开始,早朝照常,军事政事民生工程,以这个顺序,像往常一样顺利进行着。 其实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不久前,皇帝突然列出阁臣陆笑汝三十七条大罪,革职抄家,陆家的门生受牵连者众,降职调职,三品四品的朝臣一下子少了很多,朝中动荡过一阵。 直到今天,余波仍在。不过,大体上倒是稳定住了,现今站在朝堂上的,一半都是新面孔。 皇帝看着下头站着的文武大臣们,郁郁叹了口气。 她做不来什么千古明君,她用尽全力后,得到的仅仅是还算安稳这样的结果。 对于改朝换代的第一任皇帝来说,她无疑是失败的。 但她烦躁的不是这些。 而是那些个无能为力。 先帝留给她的二十三封诏书让她终于坐稳了帝位,可以稍稍放开手,清理一些之前她不敢动的朝廷隐患。 可是有些事情,她还是无法弥补。 早朝近尾声,帝君宣布了前朝皇帝近臣裴古意的葬礼安排,询问皇帝的意思。 皇帝深吸口气,无奈道:“就照这个办吧。” 皇帝默默叹息,她心中难受不已,因二十年前的帝位更迭,她那一步踏出去,便不可再更改。 身后走过的路是错位的,班尧死了,因她之故,他不能以王族之礼安葬,她无能为力。 封晚云站起来,有气无力说了句退朝,身形萧索,正要离开,听到一阵咳嗽。 封晚云挑起眉,这一般是昭王要说话的前奏。 坐在轮椅上的昭王咳嗽完,说道:“陛下……臣有话要说。” 他脸上早已僵硬的看不出表情,然而就是这张僵硬的脸,让封晚云却有种预感,她说:“殿下请讲。” 昭王把盖在膝盖上的毛毯拿开,阻止了要来帮忙的人,慢慢跪了下来。 封晚云袖中的手紧紧握着,盯着他看。 “罪臣裴古意,今日向陛下和诸位赔罪。” 大堂上安安静静,空气仿佛凝固了。 柳帝君慢慢放下手中的奏折,和封晚云无言对视一眼。 被火烧过的脸僵硬着,缓缓说道:“罪臣当年因一己之私,冒充昭王至今……” “停下,不要说了。” “期间因怕被人拆穿,与奶娘串通好,在朝堂之上欺骗……” “停下来!” 封晚云怒拍桌:“朕让你住口!” “罪臣骗了皇上,骗了天下百姓……” 封晚云急怒攻心,眦目道:“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柳帝君忽然接道:“并非你的错,是我……” 封晚云大惊:“柳书名你!” “是我开口叫的你昭王殿下,当时我的老师冯翔已经伪造好了四臣摄政诏书,如果你不是昭王,只要他宣召,那天在场的,包括你我,都要死。你不能不是昭王,所以我叫了你昭王殿下,裴大人,如果有罪,怎能让你一人承担。” 柳帝君说完,摘下玉冠,慢慢跪了下来:“这些,我都知情。” 第104节 封晚云怒极反笑,笑着扫袖,桌上玉玺茶杯落地,稀里哗啦,碎片四溅。 她说:“都疯了!” 她甩袖走人,裴古意竭力喊道:“陛下,那棺木里躺的才是昭王殿下,拾京那孩子是昭王的亲子,罪臣死前别无所愿,只想把罪臣欠的还清……臣在这个昭王之名下煎熬了二十多年,他不回,臣以此纪念他名,可他回来了,罪臣还有何颜面顶替昭王之名占他之位,令他不得安眠……拾京因身份所累,无法与公主成婚,如今昭王已去,罪臣实在无法占用此位,令昭王亲子在京中无立足之地,与公主两情相悦却无法促成姻缘……” 几个前朝老臣默默垂泪,皇帝折返回来,慢慢走过来,却不知能说什么。 她轻声道:“好,今日全都来领罪了……朕还能说什么?是想逼朕写罪己诏吗?!” 关山秋跪请三司查审昭王所言。 皇帝看着她,慢慢扶起裴古意,说道:“不必查了。” 她似哭似笑,轻哼一声,一步一步走回帝座,自己弯下腰,慢慢捡起玉玺,说道:“柳书名,你起来吧,地上凉……” 她慢慢坐下来,环顾大殿上站的所有朝臣,最终,缓缓说道:“拟诏。” 南柳匆匆返回,宣礼官念了两份诏书后,她还是不敢相信。 两份诏书。 一份算是母皇的罪己诏。 大意是,二十年前,为防冯党篡位,她无奈之下,任由误会发展下去,让裴古意充顶昭王王爵,今日昭王尸骨回京,她要弥补这一错误,因而,以皇族之礼安葬昭王,并由昭王之子拾京承袭昭王王爵。 这已经很离谱了。 南柳的表情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 然而看到第二封,南柳更是…… 第二封诏书,给了南柳封地和封号,还给了拾京还王君的封号,金册玉印随诏呈上。 连婚旨都不是!母皇直接赐她封号,给她册封了王君。 这是跳过婚旨,默认他们成婚! 南柳看到诏书上的云州封地,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表情和心情来接这张谕旨。 “母皇一定是疯了……” “何止。” 裴雁陵道:“今天就没一个正常的,柳帝君现在在三司。” “哪儿?!” “三司。”裴雁陵道,“你也别紧张,就是去一趟,此事总要商量个说法,好颁布诏书,给百姓们一个说法不是?” 拾京对裴雁陵道:“王叔……他是你父亲。” “我知道。” 裴雁陵半点波动都没有,说道,“你认到我们侯府的时候,我娘就告诉我了。她打一开始就认出我父亲来了,烧了脸她也能认得。” 南柳还在呆滞中。 拾京和裴雁陵聊了起来,两个境遇稍微有些相似的人,交流起了现在的感想,拾京问她:“你什么感觉?” “大家都不容易,你呢?一下子从最不可能和公主修成正果的人到……成为最不可能的人,什么感觉?” 拾京说道:“没什么区别,阿爸换了个名字的墓躺了进去而已,这件事很重大吗?” “可能对他们来讲,算是很重大吧。” “没感觉。”拾京诚实道,“反正我和南柳早就成婚了。” 南柳终于从惊愣中回过神,收好诏书,说道:“拾京,跟我来,去见我母皇。” 皇帝躺在床上,额上搭着热帕子,双目出神地望着远处。 南柳规矩行了礼,让拾京先等着,自己上前来,坐在床边,无言望着母亲。 封晚云斜她一眼,说道:“封地给你了,你看看,满意吗?” “母皇你……” “即便有二十三封诏书,我这位置坐的名正言顺,但今日朝堂之上发生的事,将会让我千古留名……荒唐之名。再没有比我更可笑的皇帝了……处心积虑,战战兢兢,快死时,才知道,自己之前的那些,都是白辛苦……多大的代价啊!帝座之路,荆棘踏平。牺牲的,埋葬的,都躺在这条路上,到头来,都是白白牺牲……” “娘……” “南柳,你长大后,总是不听我的话,我同你说不了几句,就会争吵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你母亲,是个残酷冷血之人?只看重江山社稷,只知道政务大局,没有半点温情?” 南柳愧疚不已:“我没……” 皇帝笑道:“你说过,你忘了。” 她扭脸,指了指一旁乖乖站着的拾京,说道:“你为他,跑来同我吵,哭着对我说,家国大义与冷血无情只有一线之隔,母皇只对江山有一丁点温情,不知何为感情……” 南柳想起,她是说过这样的话。 皇帝要下婚旨那天,她又急又气,就把话说了出口,她记得当时母皇的表情变得十分可怕,摔了东西让她滚走。 “我如何能没有感情?坐上这个位置,你就知道,感情这种东西,深藏于心就好,显露出一分,就会有一分的无能为力,那是煎熬……” 皇帝伸出手,南柳连忙将她扶起来,皇帝坐了起来,一手捂着帕子,闭上眼,疲倦道:“你做不了帝王,你和先帝一样,不是情太多,而是只重情。也好,你不接帝位,朕也能踏实闭上眼。” 南柳像是撒娇一样,软软叫了声母皇。 “朕把能给你的,都给你了。”皇帝起身,缓缓说道,“南柳,做你愿意做的事去吧。” 南柳微惊。 皇帝说:“封泽比你强多了,身子骨也好,以后绝不会像你一样迷迷糊糊。” 南柳笑了起来。 皇帝拍拍她的手,说道:“去瞧瞧你父君。” 她走过来,对拾京说道:“你这个名字,朕就直接加了姓,刻在了金册上,有些仓促,你满意不满意,都换不了了。” “没事,不管什么名字,是我就好。” 皇帝微微一笑,道:“原以为,你只是形似你父亲,未料……内里装的,也像你父亲。” 她说:“拾京,朕欠你的,能还的都还了,欠你父亲的……朕还不清。” 拾京问:“母皇,您会判王叔有罪吗?” 皇帝哼声笑道:“他又有何罪?我们欠他的,就如欠你父亲的,一样的此生难还。” “对了,还有句话,朕要告诉你。” 拾京点头:“您说。” “你一直想要的这个王君之位,朕现在给了你,今后,你这一辈子,都没有反悔的机会了,无论何时,你若敢生出后悔的念头……” 拾京抢道:“我所求的,只是南柳,我以性命和灵魂起誓,此生无悔。” 建元二十四年春,北来的船停在云州岚城码头。 揽月楼里正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大堂里弹唱老头板弦弹得起劲,唱的正是传唱十三州半年,热度有增无减的《二十三封诏书》。 去年,皇帝的罪己诏令天下人震惊不已,不久之后,一口茶先生的新作《二十三封诏书》,从云州岚城的揽月楼开唱,立刻传遍十三州。 南柳听到晚风中传来的歌声,笑道:“母皇现在睡得安稳了,花不沾这一首曲子,作的果真妙极,一遍一遍告诉百姓,我母皇屁股底下坐的皇位,名正言顺。” 至于多出来的那张传位诏,再没有人想起过。 当弹唱先生唱到冯翔欲要矫召篡位,裴大人临危不乱,智替昭王时,不管是头一次听还是已经听了千八百遍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南柳轻轻哼道:“一声昭王殿下……” 拾京笑着接:“两道沉重枷锁。” 说唱先生接着唱道:“大罪加身也不惧,只为天下太平,完君一诺……” 两个人相视一笑。 拾京说:“听的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还没唱够。本来还想进去向干娘讨半两点心吃,这下可进不去了……” 南柳:“去湖边走走吧。” 他们慢慢散步至湖边,歌声渐远。 碧湖边人不多,静谧的夜晚,平静的湖面。 南柳说:“对了,你欠我一首诗。” “……还没到时间呢!再给我几天,祈愿节念给你听。” “又拖!” “南柳……” 拾京看着不远处熬糖人的老头儿,说道:“去年,我那头鹿都没吃到嘴里……” 南柳无奈:“你真是……” 她摸着口袋,忽然一愣:“没带钱袋,算了吧。” 拾京从袖袋里摸出香囊,倒出一堆零件,从乱糟糟的零件中找出三枚钱,说道:“恰巧三钱,我分你一半吃。” 熬糖人的老头儿抬头看到这两个,唉哟一声:“去年……是你们两个吧?脸上还有红纹的,我今年可算是知道了,你是苍族人。” 溪清带着的那些苍族人,现在到岚城露面的次数是越来越多,指不定揽月楼里听曲儿的,就有她们。 “要鹿。” 拾京把三文钱放进糖车的罐子里。 老头儿说:“今年不是老价格了,四文钱一个。” 南柳笑:“看来今天是天不让你吃了……” 话音未落,拾京说道:“做小一点,做三文钱的!” “你怎么跟之前那个姑娘一样……” 老头指着不远处嘎巴嘎巴大口嚼糖狗的姑娘:“她今年有钱了,却偏要只给我三文,说我做的糖狗小……这又不是论大小买的,我一根签儿一个,四文就是四文,就算是公主王爷来了,我也卖四文。” 南柳哈哈笑了起来,转身喊道:“宋瑜!快来还钱!” 宋瑜本来嚼着糖狗,望着湖面出神,扭头一看,惊掉了半只狗。 第105节 “公主殿下!” 老头儿的糖车一抖。 宋瑜撒丫子跑来,上手就摸了拾京的头发:“你可以啊……还真成王君了,厉害厉害。” 南柳拍开她的手,说道:“还钱,两根糖鹿。” “你缺这点……” 老头一边激动地发抖,一边喊道:“唉哟!老儿要走大运了!是公主和还王君!我不要钱,不要钱!” 宋瑜龇牙咧嘴掏了八文钱,南柳分给拾京一根糖鹿,和她道了谢,悠悠勾着拾京的衣带,湖边漫步。 拾京说:“去年,我推走的祈愿灯上,写的是京。” 南柳道:“还挺准,写上你的名字,你的所有愿望就都实现了,挺聪明的。” 拾京说:“今年写你。” 他轻轻吻了南柳的额头,说道:“然后,载着你名字的祈愿灯,顺风顺水,会遇到载着我名字的祈愿灯,然后它们就一直顺着水,慢慢悠悠,走到天尽头水尽头,走到永远的永远……” “拾京。” “嗯。” 南柳踮起脚,轻轻一吻:“情话京……”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结局章。 十分钟后,会更今天的两篇番外。 啊!正文结束了! 谢谢一路陪伴的各位! 古言第一篇长篇,虽然比上一篇古言好一些,但还是欠点火候,谢谢你们不嫌弃,不离不弃的陪伴我。 鞠躬感谢各位! 大家都棒棒的! 下本不吹了,哈哈哈哈哈因为怕写糊掉……其实正史的故事脑洞里的更精彩,可是写成文字后,就会一直变化,一直变化,然后多出好多我意料之外的惊喜,也有很多没办法弥补的遗憾。 不管怎么说,这只是一部刚刚合格的作品,诚意满满,日更不辍,但精彩程度远远不及设想的十分之一。 下一本《江山作情话》可能5月开,也可能6月开。 可能会比正史好一些,一本有一本的收获,我吸取经验,接着磨笔,下一本,我会尽全力,给你们讲一个精彩的故事。 再次感谢各位 (别忘了番外,五到六个) ☆、第96章 【番外一】巫藤 巫藤喜欢当个巫女。 因为清静。 她是个喜静的巫女,她的守坛人, 也是个喜静的人, 于是, 祭坛周围, 成了玉带林最安静的地方。 巫藤享受这种生活。 祭坛下有九个石洞屋子,这些都属于巫女。 巫藤娴静,内心却有着她自己才清楚的炽热。 她会根据花开的季节和时间, 采集些花来, 妆点她的石屋。 有时候,采花归来, 她会碰到还对她保持距离满心敬畏的守坛人,这时候, 巫藤会顺手送给守坛的男孩儿一支娇嫩的花, 看着守坛的男孩儿满脸通红地接过来,别在耳边。 时间久了, 守坛人渐渐与她亲近起来, 与她成了朋友。 这在族规中,并不是件好事。 守坛人和巫女,应该是守护者和被守护者的关系,他们之间不能有任何的情感, 因为情感会迷惑巫女的内心, 使她不能更好的聆听神谕。 也就是说,作为巫女,巫藤不能像其他苍族人那样, 有爱人,有朋友。 巫藤悄悄的和守坛人维持着这种友谊,就如同她和那个叫贝珠的捕蛇少女一样,偷偷的交朋友,以姐妹互称。 一天,巫藤把采来的花枝分给她的守坛朋友。 巫藤说:“南木,你是我的朋友,不能让守坛的职责变作你的负担,开心点,像我一样。” 一般来说,巫藤如此说话,都是要有求于他。 南木羞涩道:“巫藤,你有什么吩咐?” 巫藤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神女崖下的柏树下,夜星花长出了花苞,你巡坛路过时,就帮我看着,如果开了,你就到第三石洞那里叫我,我今晚不会睡,要在石洞里烧碗,不必怕打扰到我,叫我就是。” 南木应下。 深夜里,南木敲响了石门。 “巫藤,我刚从神女崖回来,夜星花开了!” 巫藤飞快地跑出来,顾不上满手泥,划亮火把,映出她的一张灿烂笑脸:“走吧,一起去看!夜星花只会开一会儿,希望我足够幸运,还能看到夜星的绽放!” 静静的夜,星光摧残,神女崖下的柏树地面上,盛开着一片夜星。 紫色白色的小花儿安静的舒展着花瓣。 南木绽放出笑容,看向巫藤,等待着她的笑,巫藤却扭着头,看向远处。 “巫藤,你在看什么?” 巫藤说:“我看到了白色……好像是人。” 她像鹿一样,轻盈地跳过窄窄的小溪,手中的火把照亮了神女崖下的泥土地。 昨日刚下过雨,脚下的土是松软的。 这片松软的泥土中间,躺着一个浑身白的男人,巫藤举着火把,慢慢走过去,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这个男人。 没有反应,但是,他是温热的,指尖还留着他身上的温度。 巫藤把火离近了,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血淋淋的一张脸。 大晚上见到满是血水的一张脸,巫藤心里打了个突,把火递给身后瞠目结舌的南木,抬起头向上看去。 “摔下来的。”巫藤看着他身边从崖上掉下来的碎石,说道,“他从那上面掉下来,撞到了脸,还摔了腿。” 南木小声问道:“死了吗?” 巫依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说道:“是暖的,还有起伏,还听到了心跳,他是活的。” “怎么办?你能用溪水母神的力量治好他吗?” “不知道。”巫藤诚实答道,“但我想救他,南木,我们把他带回祭坛吧,他会醒的,我想想办法。” 巫藤十七岁那年,捡到了一个男人。 她把他偷偷养在祭坛下,用药汁擦拭着他的伤口。 南木以前给一头小鹿治过断腿,他这次也用了老方法,找来树枝,默念溪水母神的祝福语,用彩帛把树枝系在那个男人的腿上。 那个男人天亮时睁开过眼睛。 他睁开眼睛时,巫藤还不知道,她用绢帕浸了溪水,给他擦拭着身上的伤口,一抬眼,被那双乌黑专注的眼睛吓了一跳,她怯怯看着他,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你醒了?疼吗?” 那个男人盯着她看了好久,忽然唇角扬了起来,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大大的笑,脸上的伤口渗出血来,疼得他轻轻吸了口气。 他说了句什么,巫藤听不懂,因而,她错过了这个男人对她的第一次夸赞。 第一次醒来的班尧还未忘事,也还能看得见,他心中盈满欣喜,他活着,并没有死。 于是,班尧看着脸前这个大眼睛,眉眼处笑意遮不住的异族姑娘,发自内心地感叹道:“你可真好看……” 脸火辣辣的疼,头更是像摔裂了一般,阵阵剧痛。 他再次阖上眼,这一次,他昏了半个多月。 如果他没有醒来对巫藤笑,巫藤可能早就放弃了这个外族男人。 巫藤着魔了。 她日夜不分的守着这个男人,想让他再睁开眼睛,对她笑一笑。 那一次的笑太快了,只在她心中留下了残影,而后,影子慢慢加深,再慢慢加深,最终,成了巫藤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盼望。 她想让这个男人醒来,对她笑,然后就在她身边,一直对她笑。 巫藤给他织彩锦,给他擦身体,给他编头发,喂他吃东西,她不知疲倦的为他做一切事情,只要她醒来,一定会坐在他旁边,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等着他再次张开眼睛,慢慢给她一个笑。 但是半个月来,男人只重复着一个字:疼。 巫藤找到她的小姐妹贝珠,她知道贝珠在和一个外族人学说话。 她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问了贝珠,回来后,只要躺在床上的男人喃喃着疼,巫藤就焦急地掉眼泪。 知道了他每天在睡梦中都疼,巫藤心中难受,更是寸步不离,想尽一切办法,还托贝珠找来外族人用的药,不管是什么,一股脑都朝他嘴里喂。 这种事情,两年后,沟通无障碍的巫藤讲给他听时,这个男人笑的特别开心:“我命真大!” 命大的男人再次醒来后,一切都不同了。 他看不到了,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失去了他的过去,也弄不清现在,他听不懂每日在他身边的那个姑娘在说什么,他甚至不能动,他的腿很疼,他的头也很疼。 他哭过,也绝望过,每次疼痛袭来,寂寞和无助挤满他内心的时候,他都想要放弃。 如果不是那个姑娘,抱着他,轻轻哼着他听不懂的歌谣,给他温暖,他也许早就崩溃了。 后来,他听懂了那个姑娘简单的问话。 不知道她的官话跟谁学的,很慢很慢的问他:“你叫什么,你家在哪里?” 他回答不上来,他摇头,他说我不知道,我忘了。 过了几天后,这个姑娘好像就明白了他的回答,又试着慢慢问了其他问题。 他们就这么摸索着,猜测着交流。 第106节 后来,他好像发现他有了个名字,是那姑娘给他起的。 发音很奇怪,像是……疼洽。 他拒绝,但姑娘好像听不懂,每天乐此不疲地喊着他疼洽。 他们用极慢的速度学着对方的语言,揣摩着陌生语言的意思,等到他能下地走动时,他已经能听懂姑娘的大部分话。 并不难学,他为自己的聪明感到高兴。 他知道了他在苍族,一个有巫的母系民族。 救他的姑娘叫巫藤,就是这里的巫女,而他叫做藤拾。 拾来的,拾的发音像洽,他曾表达过不满,巫藤告诉他:“如果叫你送,或者捡,更难听。” 送的苍族发音是桑,捡的发音是撵。 于是他只好矮子里拔将军,接受了藤拾这个名字。 再后来,他知道了祭坛和苍族的规矩,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石洞中,只在晚上会悄悄的沿着熟悉好的道路,溜出去透透风。 祭坛外有个很不错的男孩子,叫做南木,他就学着巫藤那样,和南木打招呼,慢慢地教会他一些他记得的东西,比如……木工。 他可能是个木匠,但他又觉得,他比木匠要聪明点,他脑子里能想起好多书,也许他是个读过书的木匠。 后来,巫藤的姐姐常来看他们,她不怎么说话,他只熟悉她的呼吸声,走路时,脚腕上的银铃声比巫藤的要更清脆空旷一些。 她叫霞溪。 巫藤说:“现在知道你在这里的,只有三个人,我,我阿姐,还有南木。” 又一次把他从溪边拖回去时,巫藤念叨着:“如果你被第四个人发现了,我就失去你了。” 他笑了起来,他能感觉到巫藤的正注视着他,应该是一种很专注的眼神。 “我走不了的,但你不能阻止我透气,我听到夜虫的鸣叫声了,已经是晚上了。” “阿拾,我想养你。” “啊呀,这可不妙了,你是要我在你身边待上一辈子吗?” “好吗?” “巫藤大人,族规啊,族规。” 要养他这个外族人,是违反族规的。 巫女这一生,都是献给溪水的,她不能有爱人。 “阿拾,你绝对是恶魔,我被你引诱了。” 藤拾笑的特别开心。 “那就养我吧,给我个引诱你的机会。” 事情就是这么顺其自然。 巫藤以溪水母□□义宣布封坛。 她要养胎,而他则闲不住,托南木砍一些树木,拖到洞中来,他开始给即将到来的新成员做小床。 “巫藤,你惨了,和我有了邪魔的果实。” 巫藤骄傲道:“我乐意。” 孩子出生那天,藤拾想起了一些事,他记起了自己的家在京城,想起了京城中的街道,甚至记起了路边的叫卖声。 他的儿子出世了,藤拾抢在巫藤开口之前,给孩子取名为京。 巫藤答应了。 阿京出生后,霞溪曾来看过孩子。 那天他头痛,窝在床上养神,听到了石壁那一头的说话声。 “他应该成为苍族人。” “阿姐,不用的,他这样就好。” “你想让他只属于你?” “我要送他一身的溪水银光,阿姐,帮我吧……” “我弄不来这么多。” “一点点就好,我自己也有一些,可以打成新的给他。阿姐,你就说……是你要送南木的。” 后来,霞溪把重新打好的银饰陆陆续续送完后,就不常来了。 阿京最调皮的时候,经常在祭坛周围跑来跑去,有时候,他会在神女崖下的柏树上找个舒适的树杈,舒舒服服的午睡。 太阳快落山时,自己乖乖回来吃饭。 南木阿叔有时会教他打兔子,这种情况不多,他们过得很小心。 不过,也很悠闲。 有时候,阿京会看到站在溪水另一头,望着祭坛的霞溪,南木看到她后,会向她招手,这时候,霞溪就会问南木:“你带阿京出来玩吗?阿京呢?” 阿京会滑下树,跑过去乖乖叫她一声霞溪阿娘。 霞溪话不多,大多时候只会摸摸他的脑袋。 她手腕上戴着南木给她做的木手镯,有时候她会和南木坐在一起说话。 总之,她搭理阿京的时候不多。 打个招呼,最多拍拍他的脑袋,然后就走了。 然而有一次,阿京从树上滑下来时摔倒了,南木很紧张他,阿京却像猴子一样跳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回头给了他们一个灿烂的笑。 “我没有摔疼!” 霞溪的表情很复杂。 她说:“阿京,你阿爸也这么笑,你虽然不像他,但你一露出笑来,就和是他一模一样的。南木,你说,他像阿拾吗?” “你说得对,阿京笑起来的时候才像阿拾,真的是一样的笑。” 阿京又笑了起来,把藤花草环戴在头上,跑回了祭坛。 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好。 巫藤病了,高烧不退,迷迷糊糊,连眼睛都睁不开。 藤拾问儿子:“南木呢?还没有来吗?” 阿京:“阿爸,我去找阿叔吧,他可能在溪水那边和霞溪阿娘说话……他们经常在那边坐下来说话。” 藤拾愣了愣,说道:“我知道方向,我去,你能看得见,你守着阿妈,水在旁边,记得换帕子,知道了吗?” “嗯。” 藤拾走出去,没能再回来。 霞溪对他说:“阿拾,我大母昨天去世了。” “霞溪……巫藤病了……” “我知道,南木刚刚告诉我了。阿拾,她要死了,我需要让巫依挑选新的巫女。” “……你让我出林去,我能找到人给她医治。” “那些是外族人。” “我也是。” “你不是,你会成为苍族人的。”霞溪问巫依,“对吗?只要净化了他的外族血,他就是苍族人了,对不对巫依?” 巫依的脸上布满阴霾,她道:“今晚,族长可以问问溪水,引血刀会给你答案,这是母神的指示,如果你有心愿的话。” 藤拾没能成为苍族人,溪水抛弃了他。 溪水暴涨,他的血流干了。 霞溪恼火不已。 巫藤求她留阿京一命时,她答应了。 “我不能让一个孩子在我面前死去,这是罪孽。巫依,你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把刀收起来吧。” 她很不满。 巫藤就像她说的那样,没多久就闭上了眼睛。 阿京失去了父母,但族人给了他一席之地,给了他长大成人的机会。 他姓了阿爸的名字,如他很久以后对南柳说的那样,帮族中人缝补衣服,帮忙照看孩子,伐树,打猎……他不是他们的家人,他是苍族中多余的那个人。 他就在这种一日复一日的帮忙中,一点点长大。 他牢记着阿爸阿妈还有南木阿叔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们在他耳边,轻轻的把这些话送进他的心里去。 “阿京,离开这里,到京城去,找到阿爸的家人,告诉他们,阿爸死在这里。” “阿京……答应阿妈,活下去。” “阿京,藏起你的恨,不要被它蒙了眼,你要平安长大,这是阿叔的祝福,也是你对你阿爸阿妈最长久的爱。” 拾京一个人摸索着成长,在艰难的环境中,跌跌撞撞、懵懵懂懂的长大,一点一点,慢慢接近命运的拐点。 那一年,拐点处的姑娘,掀了他的面具,嘴角微扬。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是番外一~ ☆、第97章 【番外二】两个男人的真心 班尧说:“皇兄,云岫阁的柳书名, 为皇后作了首诗。” 皇帝称赞:“有眼光!” 第107节 班尧说:“皇兄, 云岫阁的柳书名, 得知皇后身体不适, 给她抄了《清心经》,还送了补品。” 皇帝点头:“不错,有诚意。” 班尧说:“皇兄, 云岫阁的柳书名, 给皇后画了幅画像,云岫阁的人都知道了, 连皇后也有所耳闻。” 皇帝紧张道:“晚云夸他画的好了吗?” “这倒没有,只瞥了一眼, 皇后忙于公务, 累的不愿说话。” 皇帝说:“那朕就放心了。” 后来,班尧说:“皇兄, 云岫阁那个和你眼光一样, 痴情不改的家伙,这次被皇后夸了。” 皇帝坐立不安,笔都抖了,字都写不成形, 咳了老半天, 可怜兮兮道:“夸的什么?” “字写得好。” 皇帝长舒一口气,说道:“柳书名字确实好,毕竟是朔州书圣柳章的后人, 字写得好,大家都知道,没事,没事……” 再后来, 班尧:“皇兄,云岫阁那个……” 皇帝:“尧弟,闭嘴。” 定国侯的长女封晚云,从小长于宫廷,与他们一同读帝王书,和兄弟俩打小就认识。 小姑娘少时杏眼秀眉,圆润的下巴,桃一般的脸颊,读书声甜甜的,班羲最喜欢关帝师叫她起来答话,她声音清甜,入耳即酥,如蜜一般甜到储君的心里。 有时候,文帝左手拧着班尧耳朵,右手提着班羲衣领……因为班羲身子弱,文帝舍不得打,恨铁不成钢时,会痛呼:“恨晚云不是朕亲女!” 这时,班尧会一边龇牙,一边大喊:“父皇!可以让皇兄和她成婚!皇兄可稀罕她了!” 也就是这时候,班羲才会觉得这个弟弟的可爱,清清嗓子,点头应道:“尧弟这个办法挺好,深得吾心。” 文帝一手把班尧扔过去,一手按住班羲脑袋:“嗬!你倒是想得美,又给你当皇妃又帮你操心国事,等朕闭了眼,她丞相皇后皇帝一个人都当齐全了,还要你做什么?” 班羲不敢说出口,但心中美滋滋的想:“要我给她暖床。” 班尧揉着耳朵,看着皇兄一脸情痴相,大声说道:“班羲,万一晚云姐瞧不上你呢!” 班羲内心咯噔一声,食不下咽好几天,病了一场,好起来后,看见班尧就想上手拧他耳朵。 小混蛋,刀往皇兄的要害捅,真烦! 后来,班羲像个扭捏的待嫁大闺女,写了封万言求婚书,穿戴的整整齐齐,以家宴为由,请封晚云来,在她正往嘴里塞肉时,走过去,念起了万言求婚书。 期间,班尧和裴古意两个魂淡小子笑的上气不接下气,而封晚云则一脸呆滞,嘴里鼓囊囊含着肉,等他念完。 班羲一念就是半个时辰,封晚云也终于听懂了,咽了肉,一抹嘴,淡定问道:“皇上要大婚?” 班羲点头。 “……跟我?” 班羲小声问道:“愿意吗?” 封晚云说,你让我想想。 班羲忐忑不安,以为她要想好几天,没想到,他失魂落魄还未走回座位,就听封晚云说:“好。” 班羲也顾不上旁边还有两个坏小子,脱口而出:“当真?你看得上我?!” “烦你。”封晚云说,“但想了想,好像只有我能救你于水深火热了。” 班羲高兴坏了,是真坏了,他又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过这次的病,他是傻笑着度过的。 尤其是班尧说给他听的小道消息:“好消息,云岫阁的柳书名比你惨,三日没来上值了,病得不轻!” 大婚后的班羲,每一天都是快乐的。 正如他父皇所说,封晚云把皇帝皇后丞相要做的事,一个人都做了,他再也不会因为有些事做不了而心烦。 也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如愿以偿的给封晚云暖床了。 但也有很悲伤的时候。 封晚云有孕了,但他没来得及高兴,就被告知,这胎养不久。 孩子恐怕都没成形就保不住了。 封晚云崩溃大哭,可他不能哭,他知道是他身体太差的原因。 他一个人想过好多办法,后来,他说:“晚云,我养养身子,给你当帝君吧,若是无儿缘,我就让班尧早点成婚,将来立他的孩子为储。” 封晚云擦干眼泪,回答:“咬着舌头别说话,你让我静静……” 班羲转过身,咬住舌尖,听到她说没事,他没忍住,默默哭了起来。 班羲曾无数次拧过班尧的耳朵,无非两个问题。 “你怎么不争气呢!你说你那心往朝政上偏个三分,父皇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江山推给你了!我用得着过这么苦吗?” “臭小子你怎么还没看上的姑娘!快点成婚!” 可惜天不遂人愿,班尧是个散养的懒猫,从不急皇兄所急,慢吞吞的依着自己的调子过着日子。 他隔几日就到皇宫里来放肆,有次,他披着班羲的衣裳,以书覆脸,斜躺在回廊上冒充班羲午睡时,路过的封晚云以为是班羲,本来温柔给他搭衣,结果这混小子掀开书,笑着来了一句:“嫂子,是我。” 封晚云青筋一蹦,二话不说,干脆利落把他推下水,甩袖走人。 班羲拍着窗楞大笑:“阿尧,活该!” 封晚云终于不胜其烦,从满脑子国事中抽出空来,提议道:“该给他择门亲了。” “对的,对的,非常对,明天就开花宴,把他绑去,随便拉一个让他成婚去!” 班尧从池塘中冒出头,回应道:“皇兄,京中的姑娘没有我朝思暮想的那种空谷幽兰感……” 班羲对他的回应也很文雅,直接关窗走人。 永熙十五年,延熹帝病逝。 昭王班尧失去音讯。 帝位就像一块摘去罩笼扔进狼群的肉,引得四方垂涎。 传位诏。 那些人都在问皇后,传位诏在哪里。 她不知道,她早已翻遍了整个皇宫。 但她必须拿出传位诏。 危机之际,云岫阁学士柳书名找到了先帝留下的书信,从未央宫的匾额之后,拿出了传位诏。 尘埃落定后,封晚云问他:“柳书名……为什么这么做?” 朔州书圣柳章的后人,精通书法,伪造一张诏书,并不难。 但这是顶着灭三族的危险写下的诏书,一环出错就会万劫不复。 柳书名问她:“你有给先帝承诺过什么吗?” 封晚云说:“有,我承诺过,要让十三州百泰民安。” “我也承诺过。”柳书名说,“我向他承诺过,无论如何,都要护你周全。” 柳书名说:“如此一来,我们的承诺都兑现了。” 建元元年冬,皇帝大婚,立帝君,昭告四海。 她与柳书名很有默契,多年后,还像少年夫妻那般,靠近时,内心仍会有悸动。 封晚云阖眼前,觉得自己此生最幸福的两件事,一个是她遇到了两个好男人,他们为她付出了真心,她可怀疑这世间的一切,但她相信真心。因为她知道,她得到过。 另外一件,也是她最大的幸运。 从未有人问过她,她对谁的爱,更多一点。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她也庆幸,自己从未给出过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番外三和番外四。 ☆、第98章 【番外三】莫失莫忘 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 也不知道自己打哪来,往哪去。 反正, 她意识恢复后, 脑袋里像是大扫除了一样, 干干净净。 她抬头看天, 天是蓝的,太阳明晃晃的,就挂在天上。 低头看地, 青石板小路, 铺的平平整整。 转头看两旁,两旁都是一家家的小商铺。 卖布卖油卖书纸卖古董卖面条的。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 腰上缠着盘缠,她捏了捏, 里面大概有三两银子。 奇的是, 她怀里还有个钱袋子,袋子里有四两碎银, 铜钱若干。 她胳膊下夹着一个瓶子。 她拿到手上一瞧, 眼睛亮了。 “哟!” 上好的青花瓷! 瞧这颜色!瞧这品相! 真合她眼缘! 她摩挲着手中的青花瓷,目光在瓷瓶身上流连,忘我的欣赏完,才抬起头, 自言自语道:“好的, 所以我是谁?” 她跑到旁边卖布的店铺,自来熟一样,热情打招呼:“哟, 老板!” 如果老板认识她,那么肯定会和她亲切地攀谈。 第108节 老板拿着尺子,正在量一匹布,听到她叫,抬起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摸了摸小胡子:“花大人,莫不是又忘了吧?” 认识! 又忘了! 听听,这肯定是知道她的,看来自己经常忘事。 嗯,这她就放心了,原来是老毛病啊,哈哈。 她哈哈哈哈笑完,指着自己鼻子,问老板:“我是谁?” “您呀,是朝廷的花知事花大人,您翻翻衣兜,里头有东西,你一看就明白了。” 她拱手谢过,走了几步,拐到小巷中,浑身上下开始找口袋。 终于,她在贴身穿的小肚兜里翻出了一根蓝色碎花布条:“唉哟,这缝的……” 布条上黑线绣着醒目的名字,之后是一行小字。 我叫花不沾,请到四方街西三道叶府找叶行之领银三两。 她把这条蓝色碎花布拿在手里捏来捏去,很熟悉,但她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不过,她肯定,这个花不沾一定是她。 从肚兜里掏出来的,那么贴身的地方,放布条的人肯定是她自己,不会有别人了。 这个长度…… 她想了想,恰巧手上的青花瓷需要一根绳子提着。 她熟练地打结,提着青花瓷瓶,走到街上,打算找在街角摆摊的卖面大娘打听到四方街的路。 青石板路的尽头,一个穿着黛蓝官服的年轻男人脚步匆匆,神情焦急,转过街角,和她正巧打了个照面。 她嘿嘿笑了出来,这人长的像手上的青花瓷。 寡淡的,薄薄的,五官不艳丽也不夺目,放在人群中,不出挑,但身上那种淡淡如烟的儒雅感觉,意外的合她口味。 啧,好男人是需要品的。 她连连点头。 那男人忽然不急了。 如果说,刚刚他的神情焦急的就像是家中失火了一样,穿着官服就跑出来了,那他现在,就好像看到着火的他家对面,不是他家。 穿官服的男人慢悠悠停住脚步,站在她面前,笑了起来。 她也笑,笑完,脚步一转,来到面摊前,要了碗阳春面,顺便问了胖乎乎的老板娘:“四方街叶府怎么走?” 老板娘抬头,先看了眼那个男人,眉梢染上了笑,和蔼笑道:“花大人呀,你问你旁边那位大人吧。” 旁边那个…… 她侧过脸,矜持地行了个礼,说道:“在下可能叫花不沾,请问阁下是?” “我叫阿走。”穿官服的男人说完,笑着问她:“你是花不沾?” “可能是。” “你是忘了事?” “可能是。” 那男人点了点头,垂眸一瞬,抬眼说道:“我正巧要到叶府去,顺路,你就和我一起走吧。” “多谢多谢。” 面上来了,男人没有点什么吃的,坐在一旁,看她吃。 自己吃饭,让别人等着,总是不好的,她说:“你可有什么要紧事吗?我很快就吃完,要是你等的急了,可以先去。” “不急,你慢慢吃。” 只顾自己吃,她不太好意思。 要不,跟他聊聊天? 她问:“叶府的叶行之,你认识吗?” “认识,很熟悉。” “那你跟我熟悉吗?” “很熟悉。” “我知道了。”她说,“你是看我忘了,所以等着要把我送到叶府去吧?叶行之是我家人?” 穿官服的男人笑了,露出了两排洁白的牙:“对,是家人。” “我夫君?” “是的,没错。” 搞了半天…… 她惊讶:“我已经结亲了?” “嗯,年初,已经半年了。” “乖乖……”她咋舌,“你和叶行之是同僚?” “差不多是,我和他很熟。” 她埋头吃面。 端起面碗喝汤时,慢慢眨了眨眼睛。 再放下碗后,她敛起脸上的笑,清嗓子问道: “我和叶行之成亲时,你随了多少份子钱?” 穿官服的男人笑出声来。 他说:“为何问这个?” “你把我送回去,能到叶府的账房支三两银。” “所以?” “我家的银子也太好挣了,亏。” 她站起来,拿好青花瓷,把钱付了,说道:“你走吧,我不需要你送,你就告诉我叶府怎么走,我一个人走去就是。” “没事,我不要你们家的三两银,就让我送你好了。” 她摇头道:“不好。叶府既然有约在先,我就不能坏了规矩。你把我送去,又不要银子,我要是再走丢,别人也不好意思要那三两银子,久而久之,就没人帮我了。如果你一定要送我,那不如这样,我想了个办法能让你那三两银子不白拿。” 穿官服的男人笑意盎然道:“说说看。” “你把我背回去,出过力,再拿银子,就不算白拿。” 那男人怔了怔,背过身,弯下腰。 “来。” 她爬在他的背上,把耳朵贴在他肩膀上,问道:“你成亲了吗?” “嗯。” “多久了?” “半年了。” “家住哪?” “四方街西三道。” “你姓叶吧?” “是。” “你家夫人叫什么?” “花不沾。” “唉哟,巧了,和我同名啊!” 两个人笑作一团。 叶行之问道:“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吃面的时候。” “这次怎么想起的?” “这男人长的眼熟,像是天天早上睁开眼就能瞧见的那种眼熟。”花不沾说,“阿走,又是急匆匆跑出来找我的吧?” “你出府超过一个多时辰了,下次带上人,别一个人乱走。” 花不沾说:“哎,街坊邻居都认识,不用了。” 她不喜自己上街时,有人跟着。 叶行之笑着摇头:“那是你这一年来,忘事的次数太多,这附近的人都认识你了。” 花不沾笑了起来:“那可不,三两银呢,就你大方,官饷哪里有那么多?还给人三两银。” “少了怕别人捡了你,就不送了……” 建元二十六年,云州岚城。 可能是回到叶行之身边,□□逸了,不必整日提心吊胆,花不沾多年未犯的老毛病,又开始了。 花不沾隔一阵时间就忘一次。 叶行之说到做到,扯了一根长布条,一端系在自己手上,一端缝在花不沾衣袖上,再打上死结。 这次不管她忘了什么,自己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不会再丢了。 揽月楼有一口茶先生常驻,宾客盈门,生意兴隆。 每次忘事,花不沾抬起手,看到自己手腕上打上死结的布条,再看看周围的这家酒楼,就会自觉把自己当作给酒楼老板干活的伙计,站在门口招揽客人。 叶行之想,挺好,也算是妇唱夫随了。 第109节 不过,有时候,她热情过头,对着熟客乱招呼,也挺恼人的。 就像现在这样。 “唉哟,快瞧瞧,进来一对金童玉女,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又美又俊,二位吃点什么?” 拾京笑道:“阿娘,你又忘了?” 花不沾听到有人叫她娘,震惊不已:“唉哟?!你是我儿子?” 南柳点头:“可不吗?你看看,都长这么大了。” “唉哟,我儿子还成婚了?姑娘你是他夫人吧?” 南柳顺着她话,笑接:“对,不然也不会牵着他手呀,我俩成婚都三年了。” “有孩子了吗?” 南柳微微摇头。 拾京回答:“正在努力。” 南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花不沾也傻笑,回头冲着布条的另一头大喊:“掌柜的!我儿子来了,上好酒好菜,能给便宜点算吗?!” 叶行之无奈长叹,说道:“花莫忘,他们来不算钱。” 拾京提醒她:“阿娘,那是叶阿叔,你的夫君。” 花不沾愣了一愣,唉哟一声,咧开嘴笑了:“我还正愁没机会勾搭他呢!好,好,好,原来我早就下手了啊!甚好!” 叶行之笑拽布条,把她拖了回来,让他专心干活,顺便塞了块糕点给她。 “好吃的,好吃,这味道熟悉,怪不得你也熟悉。” “我之前还想说来着,我对你的熟悉,起码是早晚睁眼闭眼躺一张床的熟悉……” 叶行之笑而不语。 花不沾跟在他屁股后面,念叨着:“掌柜的,下能不能先提醒我你是我男人,让我安心,行不?” “好。”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番外是北舟和关山秋。 让北舟哥哥回来再特出一下,给粉丝点福利,剧组也给他个怒领工资的机会。 对的,福利。 记得查收。三小时后更新。 ☆、第99章 【番外四】封北舟 关山秋是关阁老的小女儿。 上头一个哥哥,一个姐姐, 哥哥长她二十岁, 姐姐长她十五岁。 而她, 比皇子封策年长三岁。 据她大哥讲, 她能背《六国策论》时,封策还没断奶。 “不过,”大哥说, “那时候, 殿下就看上你了。” 关山秋:“胡扯,没断奶懂什么。” “你一说话, 他连奶都不吃了,扭着头看你。”大哥说, “我记得清楚着呢, 我儿子专心吃奶,他就盯着你看。” 就算大哥说的对吧, 关山秋想。 读书时, 关山秋是封策的书伴。 自萧成以来,男女搭配的书伴最易出夫妻,尤其是帝王家,皇子公主的书伴, 和他们念一样的书, 学一样的东西,基本就是一起培养皇后帝君,当然, 还有感情。 关山秋和封策的感情可谓是一帆风顺。 她情窦初开时,封策也已经摆脱了年少无知的懵懂期,成长为一枚翩翩美少年。 于是,事情也就顺理成章。 关山秋十七岁刑部任职,十八岁接婚旨。 婚期定在来年开春,成婚后立储。 这是原计划。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 领完婚旨后第二天,关山秋进宫向宫礼官询问有关大婚的各项事宜。 路刚走一半,从杏树后面猛的蹿出一个人,扛起她就跑。 随行宫人大惊失色,乱作一团,后来,见到截关山秋的人是封策,才松了口气。 “殿下真是……” “殿下太胡闹了!快要吓死人了。” 封策边跑边笑:“你们不许跟来,我跟她有话说。” 两个人消失在道路尽头。 被扛在肩上的关山秋好奇:“什么话?” “悄悄话。” 封策跑进一处偏殿,关上了门,把人卸在床榻上,按住下意识要起身的关山秋,捏着她的下巴,吻她的唇。 “……什么话?说完再……” 好久之后,封策松开她,喘了口气,笑道:“已经说给你听了。” “什么时候?” “没听到?” 封策笑了起来:“没听到的话……我换种说法。” 他慢慢拔掉关山秋的发簪,解开她的官服,扯开里衣的系带,肚兜一角露了出来。 封策按住肚兜一侧的扣结,问她:“还想听吗?” 关山秋惊愣了好久,小声犹豫着:“……这样不太好吧……” 封策放下自己的头发,宽衣解带,说道:“婚旨是不是下了?” “下了。” 他趴下来,吻上她的唇角,轻笑过后,解开了她的肚兜,手指流连在柔软的她皮肤上:“那还顾虑什么,你愿不愿?你要羞于说出来,你就点头。” 关山秋嘤咛一声,点了点头。 欢愉中,小声喘息着:“怎么……像……是在偷……” “胡说。” 封策堵了她的嘴。 封策说:“两情相悦太久,我差点都要熬疯了,终于等到今天……秋姐你听,我心跳特别快。” 二人肌肤相亲,情正酣畅之时,忽听殿外一声叫唤:“封北舟!你人呢?!干什么呢你?你个讨厌鬼,大白天的心跳那么快是想吓死人啊!你遇到什么事那么高兴?你是不是偷吃了母皇特地留给我的那块清酥莲心卷?!你躲在哪儿!出来!” 封策一下子瘫倒在关山秋身上,骂了一声:“谁稀罕你的莲心卷!” 关山秋忙着要穿衣,封策握住她手腕,一边吻一边说:“没事,她不会进来。” “让公主殿下……啊……看到不好……” 脚步声到了门口。 “北舟?北舟你在不在?” 封策语气平静道:“你站住不许动,别进来。” 南柳说:“你衣服掉门口了……他们说你和秋姐到这边来了,干吗呢?秋姐呢?” 封策轻笑,两眼一翻,无奈道:“她在呢。” 门口静了好久。 关山秋大气不敢出。 “哦……” 南柳哦了一声,又哦了一声,说道:“我知道了……” 她轻轻离开,蓦地又跑回来,趴在门上,说道:“北舟,可要小心啊,我啊,昨晚梦到你抱娃娃了,哈哈哈哈哈。” 关山秋哭笑不得,拳头轻砸着封策。 封策抱着她笑:“不理她,她一天天闲的要命又没人管。” “你出去,公主知道你做什么……再不出去不好……没规矩……” 封策:“……我还挺想抱孩子的。” 关山秋捂他嘴:“不可能!没羞没臊!” 然而真被南柳说中了。 关山秋和北舟大婚时,肚子里的孩子已经五个多月。 南柳见到就笑,越笑越大声。 北舟忍无可忍,决定反击。 “别笑啊南柳,来,跟我说说,你孩子打算比我这个孩子小几岁?” 南柳气的打嗝。 南柳的女儿,来得晚,很晚。 晚到她和拾京已经放弃,没有要孩子的念头了,这姑娘才来。 第110节 康定三年。 二十岁的封泽低头看着站在她面前刚刚会叫姐姐的无牙小不点,抚着下巴神奇道:“比朕小十九岁……” 北舟要是知道,恐怕牙都要笑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番外四。 明天,下一章南柳拾京的婚后番外。 外加傅居的。 再下一个是封泽的番外。然后就正式完结了 ☆、第100章 【番夕五】平安公主封迟 南柳到揽月楼喝茶听曲,身边一群身上挂满银饰, 一会儿苍族话一会儿官话的小豆丁跑来跑去, 溪清家的那个小东西跑过她桌前时, 还伸出手, 顺了一块豆糕,给她飞了个眼。 “谢谢南柳阿娘!” 说完,塞进嘴里就跑了。 南柳:“……清敏, 一口一口吃!” 这孩子一点都不像他娘, 可能是被傅居教成了……双拼。 就是跟拾京一样的半个苍族人。 清敏在苍族长大,有些风俗习惯骨血里带着的, 改不了,但又从小和外族人一起玩耍, 由傅居来教, 自然而然成了二号拾京。 转眼,清敏都八岁了。 至于她的孩子——没影儿呢! 不过, 南柳想了想, 傅居比她更惨,惨中比惨,南柳顿时觉得心中稍微舒朗了。 八年时间,溪清也很直接, 对傅居仍是没有感觉, 连最初的同情和感激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磨尽。 陌路倒不至于,但也做不了朋友。 傅居嘴上说无妨,内心却异常苦闷。 有次酒后吐真言, 说道:“她是我初次心动的人!再也没有别的人能让我心动了!我的豹子啊……” 他说:“人生在世,总有你努力也得不到回应的东西,感情就是其中之一。真是遗憾……” “好在我不是除了感情没有别的追求的人……起码还有火炮和教书,让我活着有点奔头,不然真是……” “算了,心动过就是我赚了,虽遗憾但应该感激,就这样吧。”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傅居一边继续研究着他的蓝天飞炮,一边做着兼职先生。 最近教书一事上有了帮手,以前他教过的孩子长大后,当起了小先生,教新一代的小孩儿,他有了空闲,便生出了离开云州回京的念头。 不过,傅居虽然情场受挫,教书场上却是收获颇丰。溪清的儿子清敏是他一手带大的,和他很亲,于是,傅居把一腔热忱都用在了清敏身上。亲授学业,指点火铳,叫他读书习字,还教他向往自由与蓝天。 言传身教,傅居会的,几乎都无所保留的教给了清敏。 清敏也很有天赋,有时看着清敏,傅居挺有成就感。 不过……教着教着,就教出了个小拾京,或者说是加强版拾京——清敏比拾京更强一些。 他三岁开始拆东西, 五岁开始读书习字。 六岁自己动手拆了短\枪,还用短\枪打中了兔子。 七岁就会作诗了,虽然不是什么让人眼前一亮的绝妙佳句,但比拾京水平高。 溪清对此很满意,傅居却有苦说不出。 后来,连南柳都说:“可能我要是有孩子,就跟清敏差不多,也是奇了……” 若不是清敏长相和她和拾京半点没相像的地方,南柳都要怀疑清敏是她的孩子了。 清敏像他的父母,不笑时,就像一头小豹子,眼形长,眼睛一眯,五官无端就多出了几分危险的锐利感。 笑起来就是小包子了,眼睛如弯月,脸上的两抹红纹两角都要飞起来,软软和和的,甜口。 或许这样的孩子,都有做王君的潜质。 封泽十二岁立储那年,南柳和拾京从云州返京。 傅居带着清敏也回去了,说是要让孩子长长见识。 于是,回京不到半天,清敏莫名奇妙就成了傅居在云州和苍族女人生的儿子。 再然后,傅居干脆让他拜入傅家,成了自己的干儿子。 南柳笑个不停,领着傅居的新儿子到昭阳宫长见识去了。 然后,清敏就再出不去昭阳宫了。 南柳上次回京是建元二十七年,婚后四年仍无孕,就回来找太医瞧瞧。 太医诊不出什么问题,最后,皇帝说:“可能是你底子太差,你十三岁之前,汤药都没断过,后来猛的一下能跑能跳还疯张到云州去了,我以为你喝过的药终于起效了,你人没事了……唉……” 皇帝挺自责的。 那次,南柳委屈了多日,想通了,说道:“顺其自然,我再喝点汤药试试看,反正也不急……” 话是这么说的,但她药刚喝了不到三天,就被拾京给扔了。 药太苦,喝完几乎尝不出其他东西的味道,南柳那几天精神恹恹。拾京看她喝药如上刑,一冲动,夺过药碗直接扔出窗外,把剩下的药草卷巴卷巴全丢了出去。 “不喝了,受罪。” 南柳:“总得受点罪才……” “不要了。” 拾京说:“你是要做皇帝,必须生个储君继位吗?不生了不生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再者说,真生一个出来,我也不怎么稀罕,养孩子很烦的,这样就好。” 南柳愣了好久,眨眼:“我还挺想生个孩子玩玩的……” 拾京朝她身上一躺,说道:“玩我就行,我比孩子有意思。” 南柳:“……” 拾京:“难道不是吗?” 南柳:“算了,你说得对。有就有,没有就不强求了。” 南柳抱着他亲了亲,这才说道:“那药是真苦。” 拾京送上自己:“来尝尝糖。” 南柳一根指头按住他凑过来的脸:“甜的甜的,不用尝了,是甜的……” 拾京和南柳再返回云州时,清敏没跟着回。 清敏高高兴兴留在昭阳宫,给封泽做书伴了。 回到岚城后,拾京把事情给溪清讲了一遍。 清敏的妹妹清玖六岁,属于正烦人的时候,她挂在溪清身上,拾京说一句,她学一句。 拾京:“清敏聪慧,读书很有天赋,所以就留在了京城。” 清玖一边做鬼脸一边说:“所以就留在了京城。” “有傅居在那里照看着,没有问题的。” 清玖:“有傅居在那里照看着……阿妈,傅阿叔不回来了?” 溪清看向拾京,等他回答。 南柳说道:“不回了,他感情淡了,现在一门心思在教导清敏上,所以不回了。” 溪清没说话,蹙着眉。 清玖鬼灵精怪的,不知从哪听来的话,知道傅居之前留云州是因为她阿妈,胆大道:“阿妈,你说句话呀?你情人跑啦!” 溪清提着清玖的脚腕,把她朝后背一甩,像背麻袋那样背上,说道:“也好,这样,我也不必愧疚自己无法回应他的好意了。” 南柳道:“清敏的事……” “儿子送他。”溪清大方地说,“他养不出歪树的,我放心。” 南柳心道:何止是不会养出歪树,傅居可能还能养出个王君来…… 时光如溪水,昼夜不停地奔向凡人望不到的无穷无尽之地。 又是一个八年。 康定元年。 封晚云退位,移驾朔州别宫,将朝政完全交给封泽。 封泽继位,十五岁的清敏王君成了清敏帝君。 而那年初春,南柳呈大字形瘫在床上,一脸生无可恋。 拾京在房间里转来转去,最后一拍脑门,把他压箱底的东西翻了出来——昭王的那个鹿皮工具袋,开始画图做小玩具。 南柳梦呓般重复着:“不可能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说好了,有就有,没有就拉倒。 在要不要孩子这个问题上,她和拾京早就‘拉倒’十五年了,怎么突然就有了呢? 南柳气愤:“玩我!” 拾京说:“可能孩子反应慢。” 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很扯,他自己都知道。 南柳却认真思考起来,最终说道:“有可能,我小时候喝了十三年的药,十四岁那年忽然一下子就什么都正常了,活蹦乱跳的。可能我身子……反应慢。” 拾京:“……我说说而已,你不用这么认真。” 第111节 之后回京城养胎,一切顺顺利利,没有什么幺蛾子,康定二年的头一天,女儿平安出世。 傅居问:“叫什么名字?” 拾京和南柳异口同声:“迟!” 还能叫什么? 当然是迟了。 南柳直接果断的让封泽拍了板,刻了金册,报了宗正寺。 远在别宫养老的封晚云原本和柳帝君兴高彩烈想了好几个名字,要送到京城让南柳挑,结果这边还没送出去,京城的信儿呈报上来,说小公主名迟,封晚云一听,直接撂挑子不干了。 “随她去吧,爱叫什么叫什么!” 再后来,后世的人,翻开封同史,找到平安公主,就会发现,这个史册上记载的行动如风,精通火铳,雷厉风行,快言快语,活泼开朗,早婚早育,很早就在火铳领域功成名就的大同二代公主,大名封迟,小名……烦烦。 不怎么爱听历史课,历史抓瞎的人,有时会在近代火器发展史的教科书上瞅见这位平安公主的名字,大名已经够一言难尽了,再看看这位公主有权威史料记载的小名,更觉惊奇。 唉哟,烦烦? 哈哈哈哈,真的是烦烦吗?封迟……嗯……母亲是永定公主封荣,父亲是还王君班拾京。 “哦!那个还王君!” “燧发枪的那个,也是个天才!” 后世的学生们笑作一团:“擦,这家子萌爆了好吗?!听说永定公主是个用枪高手,但是不长情,用几天火铳就提不起兴趣了,所以还王君就不停地研发改新,超厉害的。” “平安公主封迟也是个鬼才,初代火箭炮,你们谁玩《封同传奇》?就是时安科技出的历史竞技向手游,里面那个扛火箭炮,一次能打掉对方十滴血的平安公主原型就是她。就是那个,人物台词是闪开!我来搞事,归西吧……那个!” “欸,你们知道为什么封迟的封号是平安公主吗?” “为什么?” “《新同史》有说,封迟有次跟她父亲试炸冲天炮,炮没打准,差点炸了昭阳宫,永定公主一气之下,奏请高祖皇帝,当天就给封迟封了个平安公主,哈哈哈哈。” “擦啊哈哈哈,原来真是搞事精……” 康定十七年。 不小心炸了昭阳宫宫墙一角的封迟接到封泽姐姐下的圣旨,一脸嫌弃。 “这是故意的吧?!封号平安?肯定是我娘让封泽姐姐写的圣旨。” 拾京惊魂未定,看着昭阳宫一侧冒起的黑烟,说道:“挺好,这次你娘是对的,是该让你收敛几分,护佑平安了。” “我平安着呢!” 拾京吐槽起亲闺女来很是顺口“……不,烦烦,你娘的意思,是求天保佑,让遇到你的人平安。” “……爹你好烦。”烦烦公主说道,“下次我和清敏姐夫试炸,不带你玩了!” “行行好,放过清敏那孩子,苍族好不容易出了个文武全才的帝君,你别给整没了。”拾京无奈,“你上次那根半残的□□差点烧了他头发,封泽的鸡毛掸子都取来了,就差打你身上了……” 烦烦公主沉默半晌,说道:“那我找小谦儿玩。” “那是储君,你离他远点。” “爹你真是……” 拾京指着自己:“还是我吧,上阵亲父女,所以就劳驾烦烦你下次准头好点,手要是抖了,你可能就没爹了。” “呃……” “走,收工,回去吃饭。”拾京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先说好,回去我吃饭,你跪台阶,就这么说定了。” “爹!”烦烦说,“你这次要不帮我说话,下次检讨书别找我帮你编!” 不远处要找两个人回府吃饭的南柳大喊:“两个狼崽子,我都听见了!跑什么跑,都给我滚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把两个番外合在一起了,所以这是最后一个番外了。 至此,正史二三行正式完结,谢谢大家!(又一遍) 谢谢每天都追更新的小天使们,谢谢一路追来,半路加入,辛勤追文看文的小天使们。 从二月到五月,我又完结了一部。 挺喜欢你们的,真的,我运气不错,看文的读者们真的是小天使,评论区从我写文到现在,都特别好,这是我最大的幸运。 最后,真诚感谢 英可,巫觋,again王,zoe玖,咸鱼不粘锅,林镜君,谢谢各位!! 5月26号,《江山作情话》,我们再次相约,不见不散。 ━━━━━━━━━━━━━━━━━━━━━ 本书由【gulayier】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