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刀行》 楔子 圣地.禁地 自古华山一条路。 西岳华山位于长安东北二百里的华阴县境之内,朝阳、落雁、莲花、五云、玉女诸峰高插云霄,雄伟耸削,险拔峻秀,山峰峨然笔立,终年云雾缭绕,飞鸟难渡,素有“华山天下险”之称。“千尺幢”危崖峭壁,突兀凌空,“擦耳崖”路不盈尺,下视深渊,游人面壁挽索,贴身而过,险登“上天梯”;“苍龙岭”一脊孤悬,中突旁杀,触目惊心,两侧深渊不辨水石,游人仿佛出没于浮云游丝之中……这天下之险与其幽、其秀相比,更令人啧啧称奇、望而却步。 阳春三月,杂树生花,飞鸟穿林,春色怡人。但见百花深处,杜鹃成群,飞来飞去,争鸣不已,将春光点缀得十分熟透,风光旖旎! 一片明媚的阳光照着苍绿的峭壁,峭壁上长着许多不知名的花草,颜色杂乱,相互斗妍竞艳。在一块悬崖上,一块巨石俯瞰谷底,仿佛随时都会从半空中扑下来;从这块大石上边又垂下来几条葛藤,绿叶间挂着一串串紫色的小花;岩石的上边长着一株低矮的马尾松,枝干拗曲,叶子却极其茂密。峭壁的对面,是一条狭小的山道。这条山道人迹罕至,日久荒疏,多有野兔、毒蛇出没,但在这个时候,却突然传来一阵非常欢快的低声笑语,随着低沉的人语和如铃的笑声渐渐变得清晰,一对少年男女携手同行,不徐不疾、小心翼翼地向山的深处挺进。 那少年白衣胜雪,行在山间,仿佛一朵流动的浮云;那少女身上一袭水绿衫子,似乎已与这一抹春光溶为一体。二人衣袂随风飘舞,竟似乘风欲去。绿衣少女容颜俏丽,眉目之间满含春色,五指紧紧扣住白衣少年五指,掌心相抵,偶尔将轻盈的娇躯挂于他的臂间,状极亲密,那白衣少年脸上不住露出微笑,乐在其中! 二人有时窃窃私语,有时又畅言欢笑,折腾不多时,不知不觉山道已然走尽,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一块平地。平地上,山花烂漫,十几株低矮树木环绕而长,云雾弥散其间,看来竟有几许神秘、诡异之意。 “呀!”那绿衣少女凤目滴溜溜一转,指着前方轻声叫了起来,“你瞧,那有块大石碑,碑上似乎还刻着字。” 靠着崖壁,一块半人多高的石碑笔直立在地上。石碑长满了青苔,颜色暗淡,似乎已有一些年代,碑上刻着一行醒然入目的正隶大字:华山派历代祖师藏躯圣地! “藏躯圣地?”白衣少年眉头轻皱,“难道这里就是华山派历代掌门仙逝之处?” “是啊!听说华山派的历代掌门大限将至之时,都会在历代祖师灵位之前细述生平事迹,若犯一小恶一小错,便要忏悔十次,然后才不吃不饮、不言不动静待坐化。”绿衣少女沉思着道,“他们坐化之地,只怕就是这里了。” “如果真是这里,那就不妙了。”白衣少年脸上已变了颜色,低声道,“江湖上传闻,华山派掌门仙逝之地乃是武林禁地,若非当代掌门自知将死,谁也不敢贸然接近。” “哎呀!我想起来了。”绿衣少女失声惊呼,“你去看一看,那碑上是不是还刻着别的字?” 白衣少年一步窜过去,但见那块碑上竟还刻着八个小字:华山禁地,擅闯者死! “这里果然是被列为华山禁地的‘苍龙岭’。”绿衣少女失声道,“我们去的地方不是娘亲的墓地吗?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快走!”白衣少年忽然一把拉起绿衣少女的手,向来路退去。 “来都来了,好歹也看一看嘛!”绿衣少女嘟着小嘴,神情极不情愿,撒娇道,“反正既是禁地,一般人通常也不会来的,又有谁知道我们曾经来过这里?” “我们误闯此地,要是被别人发现可就麻烦了。”白衣少年环目四顾,轻声道,“而且……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再不走,只怕就来不及了。” 绿衣少女脸上也不禁变了颜色,樱唇刚启,忽听“嗖”地一声轻响,一只野兔竟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速度奇快,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慌不择路,居然一头撞在石碑上,立即脑袋开花,血染泥土。就在这一瞬间,二人全身都似已冷到了极点,只觉一股冰冷刺骨的杀意铺天盖地般笼罩住了这块平地,行动之间竟是举步维艰,连呼吸都已变得非常困难,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了喉咙。 就在这时,“咻咻咻咻”,四道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起,四道剑光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像闪电般发出,两口剑分刺向二人的胸膛。这一刺很简单、很平凡,不会有任何变化,但是却凌厉无匹,气势万钧。白衣少年身形一闪,拉着绿衣少女匆忙闪避,但见二人身形错位,堪堪躲过这致命一击。剑光倏然停顿,这四人居然不再追击。他们的年纪都在四十左右,每个人都穿着灰色的长袍,神情冷漠,脸色平板,不带一丝表情,灰色而沉滞的眼睛望着那对少年男女。 白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气,抱拳作揖,陪笑道:“晚辈误闯圣地,实是无心之失,但请四位前辈原谅则个!” 这四人竟绝不说话,一齐举剑在胸前,剑尖平伸,排成一个扇形,慢慢地向前逼近。圈子越逼越近,他们剑上所透出的杀气也越来越盛。 白衣少年的神色凝重,他也看出这四个人所布下的这个剑阵很厉害,具有一股无形的压力,逼得人非往后退不可。 “这四人想必就是守墓的剑奴。”绿衣少女秀眉紧蹙,脸色凝重,轻轻道,“看他们模样,只怕不是聋子就是哑巴,既不听别人解释,也不会跟别人解释。” “看来今日一场恶战是躲也躲不过的了。”白衣少年拇指在绿衣少女掌心上暗暗一按,悄声道,“我缠住他们,你看准机会,赶快下山,不要回头,也不要回来,我会到山下去找你。” “不不,我怎么能丢下你独自离开?”绿衣少女脸色煞白,“就算无法脱身,死也要死在一起。” “听我说……”白衣少年沉声道,“他们未必奈何得了我,你留下来,只能让我分心。” 绿衣少女还未说话,那四名剑奴的剑阵已然逼近,所组成的剑气,已经成了一面无形的轴幕,慢慢地向前收拢。这时双方的距离约摸是一丈,空无所有的一丈,却含着两股难以比拟的巨力在相互冲击着。微风卷起了一片落叶,掉进了他们之间的空间,叶子还没有落地,已突然消失了。这空无所有的一丈,仿佛有着几千万柄利剑,几千万把利刀,再由几千万双无形的手在控制着。哪怕掉进来的是一粒小的黄豆,也会被斩成几千万片,成为肉眼不辨的细粉。 陡然间,四名剑奴口中同时发出一声短而急促的厉啸,啸声中,四口长剑同时发起了攻击,但见剑光霍霍,几乎封锁住了二人所有的退路,似欲将二人一举而刺杀于剑下。 白衣少年拉着绿衣少女的手向后急退两步,突然手上用力,竟将她托了起来,喝道:“听我的话,快走!” 绿衣少女轻盈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轻飘飘落在地上,忍不住回头看了看白衣少年,却见他已化作一道白光,与四道剑光纠缠在了一起。她咬了咬牙,狠狠跺了跺脚,突然撒腿奔出,但只奔出数尺,突听两道劲风自身后迅急而来,竟有两名剑奴舍了白衣少年,仗剑向她追击。绿衣少女心头一凛,身形晃动,向左边飞身掠去,谁知慌不择路,竟是直奔舍身崖。那两名剑奴随着追出,刹那间,三人都已消失在迷蒙的云雾中…… 白衣少年以一敌二,只觉压力尽去,也不知他用的是什么手法,一出手间,竟将一名剑奴的手中剑劈手夺过,反手向持剑的剑奴刺去。一时之间,剑光缭绕,在空蒙的山崖上生起一片绮丽的光芒,白影穿梭于两道灰影中竟似游刃有余。 就在这时,忽听从左边云深不知处传来绿衣少女一声惊惶的呼叫,声音悠长,却渐去渐远渐渐微无。白衣少年脸色大变,飞身向声音发出的地方掠去,但见舍身崖边,一名剑奴仗剑呆立,另一名剑奴却已被一种利刃活活钉死在地上,心口上只露出一截柄把,绿衣少女却已不见了踪影!舍身崖终年云雾缭绕,难以视物,想必是绿衣少女慌乱之下,一不小心便失足坠落了下去…… 这时艳阳正好,一抹阳光穿透层层云雾,照在白衣少年惨白的脸上,在他的眼里,天地间却似已只剩下一种颜色:血红! …… 数日后,一条令人瞠目结舌、沉痛扼腕的消息在江湖上不胫而走,众人奔走相传:一日之间,华山派各代祖师安寝之陵墓,遭到一对来历不明的少年男女极具毁灭性的侵犯与破坏,那少女被守墓的华山弟子逼落“舍身崖”,生死不明,守墓的四大剑奴却全部遇难;一夜之间,华山派被那侥幸存活的少年搅得七零八落、落花流水,掌门“一剑风流”华古道剑折人亡,那少年重伤之余,仍然逃逸遁迹,不知下落! 这一役,可谓惊天动地,神哭鬼号,此后,华古道之妻“散花女侠”梅云萱严厉勒令,只要是华山派弟子,绝不许私自下山,踏入江湖半步,违者必然严惩不贷,轻则逐出门墙,重则格杀勿论。此令传遍江湖之后不久,华古道年仅十九岁的唯一遗孤华留书,却突然消失于无踪,梅女侠发动所有弟子下山寻找,却再无音迅。从此以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人看见过梅女侠的影子,昔日盛名如日中天的华山派也就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渐渐被人们排除在武林九大门派之外…… 第一章 我是杀手(1) 六朝古都金陵城,依钟山,临长江,自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在此筑城以来,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历史的硝烟弥漫在千古巍峨的煌煌古都之上…… 秦淮河自东水关至西水关,延绵十里,画船箫鼓,花舫笙歌,聚结六朝金粉,朦胧多少楼台。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花》。” 一艘华丽的画舫中,随着一阵悠扬的弦乐声响起,传出曼妙却悲伤的歌声,歌宛转,宛转凄以哀。人似已醉了,醉倒在柔美的歌声里,醉倒在艳丽的鲜花旁,醉倒在琥珀般的酒色前,醉倒在美人的怀抱中……娇弱的美人就像是一朵不堪折的玫瑰,承受不住他身躯的迫压,摇摇欲倒。他的身躯高大而魁梧,白皙而英俊的脸上,微带着一抹浪荡不羁的轻笑。 时值隆冬,金陵城正处于风寒雪冷之中,他身上只穿着一袭崭新、柔软的名贵锦衣,却仿佛并未觉得寒冷,反而敞开了衣襟,露出一丛茂密的黑色胸毛,在他的膝边,另一个美人正手持一把水晶般的象牙梳,温柔地为他梳理。他的右边,是一只矮几,几上摆着一个来自景德镇的青花瓷,瓶中插着一束艳丽的一串红,浓郁的阴影之下斜斜摆放着一把刀。刀柄是用上好的松木制成的,古老而光滑,刀鞘同样古老,陈旧的绿鲨皮上,古色古香的纹路依稀可见。刀未出鞘,却已有一种冰凉的寒意渗透出来。这把刀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人就是这把刀的灵魂。他的人、他的心都已和这把刀连成一体,彼此间从未离开过一尺的距离——把刀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杀人的时候才最方便,这是他经过了数十次战役之后才总结出来的经验。 锦衣人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樽,双目笔直,瞪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年青人。这个年青人长得相当英俊,但脸色却像雪一般的苍白,隐隐透出一种慵懒的病态。他的身上穿着一袭珍贵的狐裘,却似难御风寒,不停地搓着手掌,凑到嘴边不断地呵着热气。 “大少,如果你觉得冷,可以喝几杯……”看着他的样子,锦衣人忽然笑了笑,如刀锋般的目光充满了怜惜之意,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几杯酒而已,这对你的身体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张一帖说过,三年之内,我绝对不能沾花惹酒,不然一辈子都会变成废人。”年青人摇头苦笑,仿佛非常懊恼,“我现在武功尽失,但终究还能自由活动,可不想真的变成一个废人,看来美酒佳人,今天我是无福消受的了。” “民间郎中,多是欺世盗名之辈。”锦衣人满脸不以为然,“我看那张一贴所言,未必可信。” “他是金陵城里医术最高明的大夫,在江南一带也是赫赫有名,我不能不信。” “虽然我不知道武功被废的滋味究竟有多么痛苦,但也非常明白你的心情,想来一定很不好受。”锦衣人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不无遗憾说,“堂堂金陵第一公子龙大少,正是人生得意须尽欢的大好年华,命运却如此多桀,可惜可惜!” 龙大少笑了笑,神情间居然毫无懊恼之意,淡淡道:“我并不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当初学武本非我愿,如果不是我那两个师傅强人所难,非要传我武功,今日我也不会落到这种生不如死的地步。” “他们夫妇是名扬四海的世外高人,武功深不可测,江湖上也不知有多少人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点拔,却苦于无此良机,你居然一点也不在乎?”锦衣人目光中露出一丝诧异。 龙大少又笑了笑,闭口不语。 锦衣人浅浅啜了口美酒,缓缓道:“梁百兆废了你的武功,你难道不想报仇?” “这个仇当然要报,但不是现在。”龙大少目光一冷,眼神中充满了仇恨。 “要到什么时候?” “应该不用等太久,家父早有安排。”龙大少的声音忽然变得沉稳而冷酷,“这一次,他一定可以完全打倒梁百兆,让梁百兆欲哭无泪,永远都站不起来。” “哦?他要彻底打倒梁百兆?我认为根本就不必再等下去。”锦衣人眼中闪动着狡黠的光芒,“梁百兆的势力近年来已有所削减,他现在唯一能帮得上忙的人就只有米高一人而已,你爹还顾忌什么?” “米高只是一介穷儒,自然不足为惧,也许……家父只是不想让梁百兆存留任何翻身的机会。” “他认为现在时机未到?”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究竟有什么计划?” “你也很了解家父的性格,在没有十成的把握之前,他是绝对不会吐露只言片语的。”龙大少摇摇头道。 “可是……”锦衣人的话没有说完,忽然被另一个声音打断。 “刀爷……刀爷……”一叶轻舟随波荡来,舟上有人放声呼叫。 锦衣人又皱了皱眉,脸色有些不悦:“宋老三,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叶轻舟转眼靠拢过来,宋老三一跃而上:“刀爷,有人送来一封信。” “信?什么人送来的?” 宋老三从怀里摸出一张信笺,摇头迟疑着道:“一个陌生的少年……在我的感觉中,他应该还是一个少年人……” “他说什么?”锦衣人皱着眉,伸手接过。 “他只说了一句话。”宋老三嗫嚅着,“他说,他要说的全都写在信里。” 锦衣人迎风一抖,信笺张开,目光及处,脸上却忽然变了颜色。 “信上说什么?”龙大少见他脸色有异,忍不住狐疑地问道。 锦衣人紧紧抿着薄薄的嘴唇,一言不发,缓缓将信笺递了过去。刹那间,龙大少的脸色也突然变了。只见信笺上写道:今日午时,出太平门五十里;我等你,等着你的腰断在我的刀下。落款处没有署名,但在简单而明了的语言里,每一个字仿佛都充满了冰冷彻骨的杀气。 “这封信是什么时候送来的?”锦衣人脸色阴郁,冰冷的目光落在宋老三的脸上,沉声问道。 “就在半柱香之前,我一接到,立即就赶着送来了。”宋老三小心翼翼地回答着,连大气都不敢稍喘。 “那个少年长得什么样子?” “不知道。”宋老三摇头苦笑道,“真的不知道。” 锦衣人大眼一瞪,怒道:“不知道?你的眼睛难道瞎了?” “就算没有瞎也等于是个瞎子。”宋老三又苦笑着摇摇头,“那个少年走过来的时候,我根本不敢抬头看他的样子,因为他太冷,杀气太浓,只要他走近一点,我就像是活在地狱里……” “荒唐,荒谬!”叱声中,锦衣人一掌挥出。 他出手并不快,宋老三明明看见了他的出手,却偏偏闪避不开,“啪”的一声,狠狠地挨了个耳刮子,直打得他飞了起来,跌在舱外的甲板上。 “刀兄,来者不善,依我看,索性不理算了。”龙大少斜眼看了看满脸怒气的锦衣人,轻声说道。 锦衣人大眼一瞪,余怒未休:“这人竟敢向‘索命刀’挑战,我倒要看看他有什么能耐斩断我的腰。” “你一定要去?”龙大少忍不住也皱起了眉头。 “当然要去,我势必挖出这个人的心来下酒。”锦衣人怒目瞪视了满脸冤屈的宋老三一眼,喝道,“宋老三,备马,要最快的马。”他抬头望了望天,喃喃道:“午时,午时,为什么要到午时?午时太久,我等不及……” 第一章 我是杀手(2) 风萧萧,飞雪满天。西风中,古道边,站着一个人。这个人非常年轻,一袭白衣如雪,仿佛已与这大地溶为一体。他太冷,也太安静——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静,却又偏偏带着种逼人的杀气。 他的身子就像一支标枪般站得笔直,又如风化了的岩石般冷硬而坚毅,仿佛无论风雪再怎么疯狂,也不能使他屈服。他抬高了头,风雪中一张脸宛然可见。他的嘴唇很薄,紧紧抿成一条线,挺直的鼻子,就像一座拔地而起的高山,浓黑的眉毛,就像两条飞腾的长龙,横跃在他宽阔的额际。他的眼睛——天下竟有如此迷人、充满魅力的眼睛。他的目光迷蒙,仿佛有些忧郁,却又神采飞扬,若非杀气太浓、寒意太重,缺少一丝温情,绝对是无可挑剔的眼睛,足可让世间每一个女人神魂颠倒、意乱情迷。无可否认,这是个英俊到几近完美的少年。 世上当然不可能存在绝对完美的人。这少年唯一的缺陷,就是他的脸实在太冷太苍白,白如寒雪,冷漠似冰,仿佛白玉雕刻而成,又似白雪堆砌出来的一般,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人认为这是一张人的脸。 风拂起他凌乱的头发,衣袂飘飘的他仿佛正欲乘风而去。但他并没有动,由始至终,从头到脚都没有移动过,目光笔直,遥望着古道的远处,若有所待! 风雪正狂,一骑快马冒着风雪疾驰而来,四蹄翻飞,落足之处,雪花飞溅。风呼啸而过,刮面生疼,“索命刀”却打马更疾,不过片刻,一人一马已到了那少年的面前。 “你来了!”少年没有笑,声音冷如雪,寒彻骨;淡如丝,丝毫不着痕迹。 “我已经来了!”“索命刀”的声音也很冷,不带一丝感情,“你就是向我下战书的那个人?” “嗯!”少年将下巴抬得更高了些,“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约你来?” “江湖上,向我挑战的人并不少,难道你也是其中一个?” “你错了,我是来杀你的。” “为什么要杀我?”“索命刀”忍不住笑了笑,“为了出名?” “不为什么。”少年还是没有笑,也不知是因为他的脸已经被风雪冻僵了,还是因为他的脸根本就是用寒冰雕刻而成的。 “总得有个理由。” “没有理由。”少年长出一口气,摇头道,“不需要理由。” “你是谁?”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 “你用刀?”“索命刀”的脸也渐渐变得冰冷,“可是为什么,我却看不见你的刀?” “我绝对有刀。”提起刀,少年冷酷的眼神竟似第一次有了感情。 “好,请拔刀。”“索命刀”的瞳孔渐渐收缩,眼中杀气浓如寒霜。 “我在等。”少年似乎也感觉到了对方的杀气,深深吸了一口气,“等你,等你出刀。” “为什么非要等我出手?” “我的刀随时都可以出手。” “你不必再等。”“索命刀”目光一冷,沉下了脸,“呛啷”一声,刀已出鞘,一道白光忽然直逼过来,寒气袭人。 “好刀。”少年脱口赞叹,瞳孔已在慢慢收缩。 “‘索命刀’的刀,本是好刀。” “索命刀”身世扑朔迷离,成名多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和来历,他的刀就叫“索命刀”,乃是以百年玄铁渗钢花七七四十九天方才铸炼而成,锋利无比,吹毛立断,削铁如泥,在当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名列其五。 只要是江湖人,几乎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乃是梅家夫妇所编,一共叙述了江湖上八种最厉害的武器,以昔年“游龙大侠”叶漫天的“冷月弯刀”为天下之首,屈居第二位的是天山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依次是司徒一龙的“追风剑”,吕奉祖的“魔手”,“索命刀”,江上飞的“勾魂枪”,尤不败的“金银龙凤环”,居于末席的则是“武林四侠”中的“鞭侠”方天星的“乌龙鞭”。天下的神兵利器当然不止这八种,但当今江湖上,却只有这八种最是为人所熟悉,列为“神兵利器八大家”,无可厚非! 梅家夫妇是当今武林辈份最高的世外高人,也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他们所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不容置疑。 少年动也不动站在那里,就像是擎天一柱被稳稳地钉入了大地,风掠过时,拂起了他的乱发。 就在这时,“索命刀”的刀已出手,他的手轻轻一抖,手中的刀就像一道匹练飞出。这一刀,如离弦之箭,不但快,而且狠毒。这一击,他志在必得——先声夺人,制敌机先,本是取胜之道。 少年依然安如磐石般站在那里,竟连闪避的意思都没有,似乎对这一刀的破解之法成竹于胸。寒光流动,刀气逼人。这一刀本是斫向少年的左腰,可是“索命刀”眼前一花,少年突然就到了他的左侧。他动得虽迟,但极快,似乎早已算准了时间以及这一刀的方向——这时候“索命刀”这一刀就算再如何凌厉,威力也已不可及。 “好轻功。”“索命刀”忍不住大声赞道,他只说了三个字,却已抖腕劈出八刀。 这一次,他出刀更凶、更狠、更快。刀光霍霍,刀气满天;刀如虹,刀如电。 少年终于拔刀,寒光一闪,刀已在手。他出刀虽慢,却后发先至,立刻破入刀光。苍白的刀光,冰冷的刀锋。淡淡的刀光轻轻一闪,淡如春天的雨水,轻似残冬的飞雪。 刀光只一闪,漫天的刀光突然消失。 “索命刀”身子一颤,不但连握刀的手在发抖,心也生起一种莫名的悸动。他感觉到一股浓浓的杀气,仿佛因为这少年的刀的出现而变得更重——好可怕的刀,可是他却看不见这把刀的样子。 狂吼声中,“索命刀”的刀又已劈出。这一次没有漫天缤纷的刀光,也没有闪电奔雷的速度——这一刀就像潜伏的毒蛇,沉静而凶猛。 少年的瞳孔倏然收缩。这一刀,竟似毫无破绽,就像风,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将吹向何处——这才是可怕的一刀。少年没有动,还是像磐石般站在那里,仿佛就算天地沦陷了,他也不会倒下——以静制动,静观其变。不动,其实就是动的极限。 风雪更狂,“索命刀”的刀突如狂风,猛然加快了速度。 就在这时,少年突然动了动。刀光飞起,随即消失,两道血光却飞了起来,洒落雪地,妖艳而诡异。 所有的动作都倏然停止,少年手中的刀已经不见了,他的人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冷的雪山,左大腿上却有一股鲜红的血像泉水般喷涌而出,伤口深长,肉已翻开。 “索命刀”眼珠子像死鱼般凸出,脸上带着种惊异、恐惧和怀疑……混乱而复杂的表情。他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的身体已完全分离,仿佛变成了两截。“卟卟”两声,他的身子倒了下去。他犹未忘记,就在顷刻之前,少年的刀掠过了他的腰——一刀两断。“索命刀”年纪虽轻,但精研刀法,造诣已入化境,江湖上的刀法名家,能够与他抗衡的已经寥寥无几,谁又能够想象得到,他居然接不下这少年的一刀? “我是杀手,杀你不是为了出名……”少年冷冷地望着他扭曲的脸,一字一字地说道。 “索命刀”气息竟似犹存,拼尽全力说出了他最后一句话:好、快、的、刀! 第二章 一刀两断(1) 飞雪飘零,冷风如刀,无情地撕裂了天地。那雪如捋棉扯絮,群魔乱舞,在寒冷刺骨的北风中仿佛一片一片白鹅羽毛。广褒大地如乱琼堆砌,白玉遍铺,再无杂色,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充斥着凄凉而肃杀、萧艾之意。 少年挣扎着一步一步地向前方走去,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的歪斜的脚印,鲜红的血滴也一直伴着脚印点缀下去,说不出的凄美,又说不出的孤独。脚印既深且阔,左大腿上的刀伤疼痛得如被撕裂了一般,让他几乎无法迈动脚步,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凭着一种坚强的意志和敏锐的意识,他知道自己一旦倒下去,就很可能永远都站不起来——倒下去就只有死亡,只要他还没活着,只要还能走,就绝不会停下脚步。 这世上有一种人就是这样,决不认输,永不放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风雪里,忽闻蹄声得得,一辆装饰并不华丽却又让人感觉非常舒服的马车飞驰而来,车厢后留下两行深深的车辙痕迹和零星、散乱的马蹄印,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大地的寂寞,大地的孤独。 车夫是个须发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头,虽然年纪太大了些,双眼却依然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精光,毫无倦怠之色。车夫背脊紧靠车厢,左手挽缰,右手执鞭。鞭长九尺,乌黑亮泽,宛如一条黑色的长龙,却从不在那匹白马身上拍打,只是偶尔在空中轻扬,发出轻微的破空之声,催促白马前行。 片刻后,马车便已奔至,车夫一声轻叱,提绳勒马,挡在少年的身前。 “来得好快!”少年倏然驻足,惨白的俊脸露出一丝冷笑。 车帘掀动,一个英俊潇洒的中年文士飘然走了出来。他的身子也许有些发胖,却绝不会太胖;他的脸清秀如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其实纵是山水也为之失色;他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又如鹰一般锐利;他的神情充满了自信,脸上始终荡漾着一丝淡如春水的微笑。 “小兄弟请留步。”中年文士温和的声音随即淡然响起,就像是三月里的阳光,温暖、舒服,足以融化一切。 “你们来了!”少年抬高了头,声音却比怒号的北风更低沉,比冰雪更寒冷,“很好,来得比我想象中的更快一些。” “你知道我们会来?”中年文士微微一愣,随即又笑了笑,他的笑如三月的阳光般温暖,足以让冰河解冻。 “你们岂能不来?我杀了‘索命刀’,难道你们不想为他报仇?” “你杀了‘索命刀’?”中年文士笑意未褪,“你杀了人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们难道不是‘索命刀’的朋友?”少年脸有愠色,“难道不是为他报仇而来?” 中年文士笑了笑,没有言语。 少年目光闪动,冷冷道:“我已经受了重伤,你们若是来杀我的,现在就动手,杀我是易如反掌。” “米先生已经说过,你杀了人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车夫忽然悠悠笑道。 “那么你们是什么人?” “小老儿本来也有名字的,不过早就不用了。”车夫依然一脸微笑,“过了这么多年,连自己都已忘记曾经姓甚名谁,认识小老儿的人,都叫小老儿杏伯。” “在下米高。”中年文士拱手作揖,“实不相瞒,我们的确是为你而来,但绝不是来杀你的。” “你们认识我?”少年脸色一变,目光中杀机陡现。 米高没有立即回答,目光落在杏伯苍老的、冻得发紫的脸上,悠悠道:“听说江湖上继‘九龙堂’之后,又出现了一个少年杀手,此人出道不过一年,无论是黑道,还是白道,他都绝不买帐,谁出得起他开出的价钱,他就为谁杀人。这人遵诚守信,一诺千金,答应了别人的事绝不失言,纵然一死也要拼命做到。这个少年杀手居然继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之后,又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 就像没有人会不知道“神兵利器八大家”一样,没有人会不知道“大少爷韩彻和白衣杀手冷落”这两个人,二十年前,江湖就是他们的天下。韩大少的刀法,可谓空前绝后;白衣杀手的剑法虽然简单,但他的成名绝技“一剑穿喉”,却是天下所有剑术中的精华。他们的故事,是江湖上近百年来最富传奇色彩的。 “小老儿也曾听说,这人的刀法很古怪,只可以用快、狠、稳、准四个字来形容,却绝无一人能看出他的师承和来历。”杏伯看了米高一眼,“最可怕的还是他的刀,米先生可知道他的刀有何可怕之处?” “他的刀可怕之处就在于从来没有人看见过他的刀,就好像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一样。” “他的刀呢?刀在何处?” “他的刀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天上地下,无所不在。” “为什么看不见他的刀?” “因为他认为他的刀不是装饰品,而是杀人的刀,杀人的刀并不是用来给别人看的。死在他的刀下的人,也一点都不痛苦,因为他的刀太快,太准,你还没有感觉到痛苦就已经死了。” “据说江湖上还流传着这么一句话:千万不要逼他拔刀,否则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 “他的刀是杀人的刀,见过他的人可以不用死,可是看见他的刀的人,却一定都已经死了。” “好可怕的刀。” “更可怕的是他杀人的方式。一个完整的人,在他的刀下很快就变成了两截,所以他就叫‘一刀两断’。”米高说到这里,用如春日融融的目光瞧着少年,缓缓说道,“小兄弟想必就是那个江湖上最近盛传最可怕的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 少年默然良久,慢慢摇头叹了口气,苦笑道:“其实杀人者人恒杀之。这世间之人,我岂敢任我杀?”他脸色忽然一变,沉声又道:“你们连我的底细都摸的一清二楚,究竟有何所图?” “在下是受了‘小孟尝’梁百兆所托,来请小兄弟前往梁府一叙。” “我是杀手,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他是想要杀我还是想要我为他杀人?” 米高脸色凝重,缓缓沉声说道:“为他杀一个人!”微微一顿,他忽然又笑了笑:“小兄弟,你伤势不轻,行动不便,天气又如此寒冷,不如到车厢里坐一坐,避避风寒。” 米高的声音温和轻柔,诚意切切,无论是谁,都是不忍拒绝的。任我杀偏偏拒绝了他的好意:“不必,我从不坐车,也不骑马。人的脚天生就是用来走路的,走路对我来说也是种很好的休息。” 米高怔怔地瞧着任我杀,眼神很奇特,就好像看见了一个宁愿选择废纸也不要金钱的怪人。这少年虽然很冷很酷,但看来并不像个疯子,米高的神色却比碰见了十个疯子更讶异。 “有没有酒?”任我杀突然问道。 米高微微一怔,脱口道:“酒?你居然只想喝酒?” “每一次受伤,我都必须喝酒。酒这东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很好很有效的疗伤圣药。”提起酒这东西,任我杀倔强的脸又露出一丝笑容。 “豪饮千杯男儿事。是男儿,岂能不爱喝酒?”杏伯叹了口气,“小老儿本也是贪杯之人,只可惜随身携带的一点酒,早已在路上喝完了。” “这里虽没有酒,但别处总会有的。我记得这附近好像就有一家小酒铺。”米高眨了眨眼睛,扬起目光望向远方,悠悠道,“小兄弟,你去不去?” “去,为什么不去?我当然要去。” 第二章 一刀两断(2) 古道的旷野中,矗立着一间四方形的小木屋,孤零零地,仿佛已和天地相隔离。这小木屋顶上早已铺满了厚厚的积雪,门框上面钉着一块黑黝黝的板,离开门五步的地方,竖起一条木杆子,悬挂着一个青布酒旆子,在漫天的风雪中不断飞舞,猎猎作响。这小木屋就是一家简陋的小酒铺。 任我杀是一步一步走来的,尽管他大腿上中了一刀,伤势不轻,可他毕竟还是走来了。他的确从不坐车,也不骑马,只喜欢用脚走路。白雪满地,寸步难行,他居然始终跟在马车之后,不离不弃。他的倔强,他的坚韧,实在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米高和杏伯口中发出叹息,心里却暗暗佩服他坚强的意志。 嗜酒如命的人,是绝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喝酒的机会的,更何况,这老中少三个人,此时好像已经成了朋友。能够与三五知己在如此季节中,酩酊赏雪,岂非人生一快? 酒铺自然有酒,虽非好酒,但在这种天气这种地方,居然还可以找到酒喝,已是种很难得、很惬意的事情。 据说唐代大诗人李白不仅诗做得很好,同时还有另一种本事。他也是位剑侠,像他这种既会吟诗,又能舞剑的人,通常都喜欢杯中物,而且千杯不醉。 任我杀也有这种本事,酒喝得越多,人反而更精神。他越喝越快,越喝越多,脸色却越来越红润。米高和杏伯已经呆住,他们见过很多喝酒的高手,却没见过像任我杀如此喝酒的人。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任我杀忽然高声放歌,歌声中却止不住有一种伤悲、凄切之意。 歌声未歇,忽听一个声音冷冷道:“很好,你杀了人居然没有逃走!” 天色未黑,小木屋却忽然变暗,一个巨大的身躯竟完全堵住了狭小的门,把光明隔离在门之外。这人很高,比门还高出一些,一眼从里面望出去,竟看不见他的头,最多也只不过看到他宽阔的嘴巴而已。小木屋里的光线本就黯淡,此刻更显得景物朦胧。这人双手直垂下来,居然长及过膝,左手握着一把没有刀鞘的寒刀,刀锋冰冷,刀刃雪亮——赫然竟是“索命刀”。 这人似乎并没有要进来的意思,身子像山一般屹立不动,嘴巴却在动:“杀死我大哥的凶手,给我滚出来。” “‘索命刀’是你的大哥?”任我杀目光如电,盯着这人的嘴巴,冷冷道,“莫非你就是一手绝妙刀法神鬼莫测、万夫难挡的‘神刀巨人’?” “想不到你也听说过我的名字,不过我不喜欢‘巨人’这两个字,所以我就叫‘神刀’。”这人似乎有些得意,声音也和悦了些。 “‘神刀’?”任我杀冷笑道,“哼!当年‘游龙大侠’刀法天下无敌,都未敢自称‘神刀’,你居然以‘神刀’自诩?” “叶漫天算什么东西?” “他是人,是一代大侠。只有狂妄自大的家伙,才不是东西。” “我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他可以么?” “这种事连我都能做到,有什么稀奇?”任我杀冷哼一声,“据我所知,叶大侠不仅可以一刀斩掉二十只蚊子的头,更可以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 “神刀巨人”怔了许久,忽然哈哈大笑道:“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这是什么鸟本事?连不会武功的小孩子都知道怎样就能砍掉一个人的头。呸!” “一刀斩掉一个人的头当然不难,可是一刀斩掉这个人的头,而这个人竟无知觉,直到第二天方才人头落地,只怕就没有人能做得到了。”任我杀神色不变,目光坚定而冰冷。 “天下哪有这等神奇的事情?荒谬!你不必吹嘘叶漫天的刀法,等你见过我的出手,就知道我并非虚有其名。” “江湖上浪得虚名之徒本就不少,又岂会在乎多你一个?” “出来!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神刀’。”“神刀巨人”身躯一阵抖动,显然已愤怒到了极点,这一声大喝,洪亮高亢的声音竟震得屋顶上的雪扑剌剌而落。 “你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你不肯出来?好,你不出来,那我也只好进去了。”“神刀巨人”的身子忽然缩短了一截,一颗大如斗的头钻了进来。这颗头除了太大一些外,长得倒不难看,五官分布相当均匀,而且还很年轻,只是眉目之间偏偏多了一些乖戾、倨傲之气。他的身子终于也钻了进来,其实他的身躯也非肥大臃肿,只是骨骼比常人更粗一点而已,看起来高大而挺拔。他大步走来,一步居然阔及两尺,脚步却沉稳而轻快。他坐在倚墙的一个角落,一双充满杀气的眼睛盯着任我杀,裂开大嘴,冷冷地笑。 任我杀却看都不看他一眼,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也是个酒鬼。” “我只喝一种酒。” “竹叶青?” “你怎么知道?”“神刀巨人”讶异道。 “你的身上,始终飘散出一种淡淡的酒气,这是竹叶青的味道。”任我杀昂首喝了一口酒,伸手在几上轻轻一拍,酒坛子突然飞了起来,“既然来了,就喝几杯吧!” “神刀巨人”怔了怔,急忙伸手接住,忽然“咔嚓”一声轻响,那酒坛子居然分裂开来,里面的酒水立时飞溅而出,如丝丝细雨洒在他的脸上,溅湿了他的衣裳。 任我杀这份功力用得极巧极妙,绝不会太迟,也不会太慢,恰到好处。 “你……你……”“神刀巨人”脸色大变。 “你是来报仇的,还是来喝酒的。”任我杀冰冷的目光掠过一丝残酷的笑意。 “神刀巨人”脸色变得铁青,不怒反笑,说道:“好,很好。杀兄之仇,不共戴天。”他的脸色越发变得青惨惨,神色狰狞可怖,一扬手中的“索命刀”,又道:“我一刀就能把你大卸八块。” “好狂的口气。有时候,杀人并不一定非要依靠武功。一个懂得如何杀人的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身受重伤,也照样可以杀人。” “我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真正害死我大哥的人是谁?他给了你多少银子买断我大哥的命?” “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的,为雇主保守秘密,是每一个杀手的原则。”任我杀浅浅啜了一口酒,“如果你要报仇,可以跟我决斗。” “神刀巨人”眉毛一扬:“现在?” “就是现在。我要让你知道,什么样的刀法才是真正的‘神刀’。”任我杀脸色冰冷,绝无表情。 “神刀巨人”盯着任我杀的眼睛,现在这双忧郁的眼睛已充满了杀气,射出冰冷的寒光,像一支利剑,穿透了他的胸膛。如果一个人的目光也可以杀人,“神刀巨人”至少已经死了一百次。 “很好!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我到外面等你。”“神刀巨人”说到一半时,人本来还在里面,说完这句话,却已经站在雪地上。这么巨大的身躯,一闪身居然就掠出了狭小的门,轻功显然不弱。 任我杀回头瞧了瞧米高和杏伯,欲言又止,轻叹口气,终于别转身子,再不回头,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第三章 品刀(1) 白雪皑皑,天地茫茫。浓浓的杀气似乎凝结了空气,凝结了飞雪。 “神刀巨人”将刀插入雪里,长身而立。 刀光冷,任我杀的目光却比这刀光更冷。他一袭白衣,挺立在雪地上,身子笔直,就像一枝标枪,又如一座静峙的山岳,沉稳、安静。他只是站在那里而已,却显得玉树临风,潇洒、高傲,却又说不出的孤独——这不是沧凉的寂寞,只是一种没有人可以理解的哀伤。 白的雪,白的衣裳,似乎已和大地溶为一体;一动不动的身躯,似乎已站在天地的极限。 任我杀没有拔刀,没有人知道他的刀在哪里,但谁都知道他绝对有刀。 风拂起,一片雪花飘飘落在“神刀巨人”的头发上。他静静地站着,冷眼瞧着比他更沉静的任我杀,冷冷道:“如果你想回头,现在还可以选择。只要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立即离开,从此之后绝不再找你的麻烦。” “对杀手而言,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任我杀的双目之中露出一种刀锋般的寒意,“一个杀手若背信弃义,没有原则,他岂能立足于江湖?” “杀手,不就是为了银子而杀人吗?我一样出得起这个价钱。” “你以为杀手的尊严就值几个铜板?你以为每一个杀手都会为了金钱而出卖别人?” “这是交易,不是出卖。” “金钱的确很可爱,但你必须明白,它绝不是万能的东西。”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绝不会再改变主意?” 任我杀笑了笑,仿佛心意已决。 “好,既然你一心求死,我成全你。”“神刀巨人”眼中杀气渐浓,身躯如浇铜般一动不动,手已扬起,刀横卧空中,寒光流动,仿佛出征的将军,期待浴血一战。 任我杀也不动,安稳如石磬,风忽然拂起,掀动他的衣裳,凌乱的头发。 “神刀巨人”就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出手,他的人本来还在数丈之外,双臂一振,如大鸟般飞扑而起,刹时就到了任我杀面前。寒光骤起,他手中的刀在空中一扬,划起一条白色的弧线,斩向任我杀的颈。 这一刀去势极快,却毫无杀气;攻势虽然凌厉,却华而不实。这是虚招。善于医者,为病人治病时,通常先以第一剂药探其病质,寻取源头,对症下药。这一刀,也是这个道理。 任我杀竟似看破了他这一刀的用意,连眼皮都没有眨动。 “神刀巨人”冷笑不止,沉喝道:“看刀。” 刀光陡起,天空中仿佛无端腾起一条白龙。这一刀并不快,却刚猛有力。 刀风激荡,任我杀似乎并没有闪避,只不过身子像大海上的一叶扁舟,在掀天巨浪中轻轻一晃,连脚步都没有移动过,可是这一刀竟已完全落空。这一刀堪堪从他身旁劈落,斩在雪地上,刀风荡起一堆飞雪,雪花如蝴蝶,漫天飘飞。 “神刀巨人”立即回刀横削,变招之快,速度之捷,全在电光石火之间。 任我杀的身子依然只是微微一晃,很从容地避开了这一刀。 “你为什么还不拔刀?”“神刀巨人”狂吼一声,握刀的手突然狂抖。这一抖,天空中无端飞起千百道刀光,如风似雨,像一张大网裹向任我杀。 任我杀依然没有拔刀,身子化作一条白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从刀光中穿越而出,冲天飞起,刹那间已完全脱离了刀光的笼罩,在空中一个折身,如一片秋风中的枯叶,轻飘飘落在数丈之外。 “神刀巨人”似乎绝未想到他的轻功竟如此高明,大愕之下,一声狂吼,人已扑出,与任我杀纠缠在一起。 小木屋的门外,米高和杏伯相偕而立。 米高微笑道:“小兄弟这种轻功当真绝世无双,看来比我们想象中的还高。” 杏伯点头道:“恐怕只有当年以轻功著称的‘千里独行’,才能与他一较高下。” “‘千里独行’?是不是大少爷韩彻的师父‘刀圣’?韩大少的刀法独步天下,这是人尽皆知,他的轻功竟也天下无双么?这倒是很少听人提起。” “据说‘刀圣’自失去一条腿之后,勤练独脚轻功,历时二十载,终于练成独步武林的‘千里独行’,数百年来,轻功当以他为最。韩大少虽艺出‘刀圣’,但他肢体健全,纵然聪明绝顶,也总是无法掌握‘千里独行’的诀窍,所以他刀法虽天下无敌,轻功却略嫌不足。” “‘千里独行’乃是‘刀圣’遭遇一场大变故之后,呕心沥血创造出来的,韩大少本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公子,若没有‘刀圣’那般辛酸艰苦的经历,又岂能成功?”米高喟然一叹,“小兄弟年纪轻轻,轻功竟有如此造诣,实在不可思议。” 就在二人谈话之际,任我杀和“神刀巨人”的决斗已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刀风呼啸中,突然有人发出一声狂吼,“神刀巨人”脸色煞白,越发吓人。忽然间,他硕大的身躯一扭,如轻烟般掠出,如鹰击长空,手中的刀向任我杀当头劈落。 人在半空,他握刀的手一抖,刹那间竟已攻出一十八刀。这十八刀几乎是在同时发出,就像一刀生出十八种变化,六把刀攻上盘,六把刀攻下盘,六把刀却在同一时间封锁住了任我杀的左、右、后三个方向。 一把刀变成十八把刀虽然不难,可是要在同一时间攻击对手的五个部位,却实在骇人听闻。 “神刀巨人”既称“神刀”,毕竟不是浪得虚名。江湖上虽有许多使刀名家常常都会自夸“神刀”,但只凭“神刀巨人”这一手刀法,的确有他值得吹嘘的地方。 任我杀的脸色竟也为之一变,自出道以来,他从未见过如此严谨、紧密的刀法。此时他全身都在刀光笼罩之中,根本没有退路。 他只有拔刀——他的刀已到了非拔不可的时候,寒光一闪,刀已在手。 任我杀一刀在手,立即挥刀迎击。刀光翻飞,他已击出十八刀。 “叮叮当当”之声连响不绝,一连响了十八下之后终于停歇。任我杀的刀实在太快,虽然后发,却先至,“神刀巨人”这攻势凌厉的十八刀,刹那就消失于无形。 第三章 品刀(2) 米高和杏伯都没有瞧见任我杀这把刀的样子,他们只看见两道一长一短的白光如丝如织地绞在一起,短光显然比长光要快得多。两道寒光居然毫不停滞,一触即分,一分即合,宛如矫龙灵蛇,刹那间已交手数十招。 直到第二百五十四招,杏伯才看出二人刀法的强弱,对米高道:“‘神刀巨人’的刀法刚猛有力,沉稳凶狠;小兄弟的刀法却轻灵矫健,诡异奇妙,虚实不定,飘渺虚无。” “相对来说,‘神刀巨人’胜在功力深厚,小兄弟则长于轻功高绝,变化多端。但若论刀法,沉稳刚猛却远远不如轻灵飘渺。”米高点头道,“只是小兄弟身上有伤,腿脚不灵,若久战不下,只怕难免要吃亏。” “小兄弟虽处于不利之地,但他是个聪明人,绝不会与‘神刀巨人’以力碰力。” “不错,有时候武功并非唯一的取胜之道。”米高若有所思,沉吟着道。 杏伯点头含笑道:“小兄弟胆识过人,玲珑剔透,若不能力敌,必可以智取胜。米先生,你我真是眼福不浅,居然可以在这冰天雪地里看到如此激烈的决斗。” “如此惊天动地的决斗,的确难得一见。” “据说当年韩大少代‘刀圣’与‘剑帝’决斗华山之巅,那一战虽也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毕竟不是亲眼目睹,只怕描述者夸大其辞,故意渲染。” “他们只是比武,并非生死决斗,当然手下留情,点到即止,料想怎么也比不上这场决斗的惊险。” 二人只不过说了几句话,任我杀和“神刀巨人”却已交手几近一百招。 杏伯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异样,竟严肃起来,叹道:“‘神刀巨人’虽然凶狠,可是他的刀法来来去去也只有一百多个招式,如今已是强弩之末。小兄弟刀法却毫无招式,诡异古怪,虚实莫测,层出不穷。这一份轻灵,这一份诡秘,即使‘游龙大侠’重生,只怕也要自愧不如。” “叶大侠的刀法走的也是这条路子吗?” “嗯!叶大侠一手刀法宛如游龙,来无踪去无影,小兄弟的刀法和他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叶大侠乃一代大侠,心胸坦荡,心怀天下,刀法极有灵性,小兄弟的刀法却是杀气太重。可惜,可惜!” “小兄弟愤世嫉俗,身为杀手,的确难免有些霸气。”米高微笑道,“据说‘剑帝’败在韩大少刀下之后,曾经称赞韩大少刀法空前绝后。今日看来,韩大少的刀法的确空前,却未必绝后。” “小兄弟的刀法的确可以称为‘天下第一刀’。如果他能做到像韩大少、叶大侠那般的‘侠之大者’,刀法必能更上一层楼,独步天下。”杏伯点头认同,轻轻叹了口气,“只可惜他误入歧途,沦为杀手,自毁前程。” 米高也黯然叹道:“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难言之隐,他这么做,也许是迫不得己。” “也许,他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杏伯正怅然若失、长吁短叹,突听米高大声道:“杏伯,你看,胜负已分。” 雪花纷飞,一块衣袂随风飘起,竟是任我杀一刀削掉了“神刀巨人”的衣角。 “撒手。”任我杀一刀得手,立即直取中宫,“神刀巨人”手中的刀还未劈出,他手中的短刀竟然一个回旋,斫向“神刀巨人”的手腕。 “神刀巨人”狂吼:“休想。”一言未毕,突觉手腕一麻,竟再也握不住刀,手一松,刀已跌落。 任我杀的刀忽然不见了,但他手中仍然有刀——“索命刀”。“神刀巨人”手一松,这把刀就到了他的手里。 “神刀巨人”大骇,抽身欲退,突然刀光一闪,一把刀已轻轻抵住了他的咽喉。 “只要你再动一动,我一刀就割断你的喉咙。”任我杀的声音比刀锋更冷。 “神刀巨人”没有动,他不敢动,也不能动,全身都已僵硬,瞪大了眼珠子,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切事情的发生。 他居然败了,败在任我杀的刀下,这太突然,太不可思议。这一生中,他经过数十次大小战役,从未被对手夺去过手中的刀,也从未被对手用刀抵住咽喉。这世上,只怕绝对没有人可以拿刀抵住他的咽喉,这个看起来冷酷而忧郁的少年,居然做到了别人永远也做不到的事。 “神刀巨人”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紧紧咬着嘴唇,血从嘴唇中渗了出来,长叹道:“我败了。” 如此一个倨傲的彪形大汉,居然也有言败的勇气。 任我杀英俊的脸冰冷如雪,绝无半点表情,目光也冷如刀光,冷冷道:“你败了。” “你的刀呢?你为何不让我看看你的刀?” “我说过,我的刀不是拿来看的,从来都没有人见过我的刀。” “我大哥这把刀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行第五,削铁如泥,本是好刀,你的刀居然完好无损,想必也是一把好刀。”“神刀巨人”声色俱厉,“拿出来,让我看看你的刀。” “没有人可以逼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 “我既已败在你的刀下,你索性杀了我吧!” 任我杀冷冷一笑,突然松手,手中的刀落在雪地上。他回身就走,再也不瞧“神刀巨人”一眼,冷冷道:“我不杀你。” “神刀巨人”脸色变了,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我为什么要杀你?”任我杀倏然驻足,却没有回头。 “你既已杀了我大哥,又何妨再杀一次人?” “我杀了他,是因为我收了别人的银子。我不杀你,因为你不是我的敌人。杀人者死,你为报仇而来,我何必杀你?” “可是你必须明白,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却绝不会饶你。”“神刀巨人”咬牙切齿地道。 “我不在乎。” “你不后悔?” “我从未后悔过。”任我杀不再说任何一句多余的话,缓缓走回酒铺。 “神刀巨人”怔怔地望着他冷酷而孤独的背影,竟似被钉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拾起雪地上的刀,沮丧地走进茫茫风雪中。 他只有离开,这一战,任我杀才是胜者,对于一个失败者而言,报仇还有什么意义? 第四章 杀气随风潜入夜(1) 任我杀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决斗之前他喝的酒本就不少,现在喝得更多。 “这场决斗,我早就知道你绝不会败。”米高微笑道。 “败的那个人,本应该是我。”任我杀摇头叹道,“他本来可以杀死我的,可惜他错过了机会。他的刀法的确比‘索命刀’更高一些,若非他求胜之心太过强烈,一味攻击,我早就死在他的刀下了。” “毕竟还是你胜了,这一战,是我见过的最惊心动魄的一次战役。” “但是我胜得却极险,也极巧妙,运气也很不错。要想取胜,仅以武功远远不够,必须还要借助心计和智慧。” “这一点,杏伯早就看出来了。” 杏伯笑了笑道:“用刀之道,其意在心。只有用心使出来的刀法,才是克敌制胜的关键。其实大凡武功都是这个道理,万变不离其宗。” “有一次,他本可以一刀斩中我的左臂,只可惜他竟没有看出来,否则我早已血溅五步。”任我杀长长吐出一口气。 “这是因为你的动作实在太快,破绽很快就被补上了。” “还有一次,他一刀斩向我的腰,我根本无法闪避,只好以短攻长,猱身直上,只求两败俱伤。他若是不理会我这一刀,本可以得手,但他不愿委曲求全,居然撤刀自保。其实我这一刀,是万万伤不了他的。” “险中求胜,也是一种胆识。”米高抚掌笑道。 “到最后,我看准他刀法中的一个破绽,一刀削去了他的衣角,扰乱他的心神,然后使用虚招故意取他中宫,忽然回刀点在他的手腕之上。” “这一刀的速度和变化自然奇快无比。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所以才一击即中。”米高笑道,“若非你聪明绝顶,胆识过人,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在寻找他刀法中的破绽,可惜他刀法实在太严谨,我还没有想到应该如何反击,他就弥补了破绽的空门。”任我杀苦笑道,“若非已领教过‘索命刀’的刀法,我只怕早已成了他刀下亡魂。” “难道他们的刀法竟是同出一源?”杏伯问道。 “虽非同源,却有相同之处,其中差异并不大,都是走刚猛凶狠一路。若论严谨,‘索命刀’略逊一筹,若论扎实,却又胜‘神刀巨人’许多。” “武学一道,博大精深,无论是刀法还是剑法,都是殊途同归,始终离不开一个‘变’字。” “只可惜我的功力太浅,还不能做得更好。” “你的刀法快、狠、稳、准,以你的年纪和经验,要完成这四个要诀已属不易。” “也许就是因为我的刀太快,所以才不够精确,破绽太多。” “你的刀法层出不穷,有时毫无章法,有时却又似招式复杂,所以才杂而不精,精而不实。如果你只专心练习一种刀法,不出三年,必可登峰造极。” “先师曾经说过,招式是死的,刀却是活的,随机应变,灵活运用,临阵创新,不拘泥于某一种固定的形式,才是用刀之道,武术的最高化境。” 杏伯若有所思,缓缓道:“令先师居然已悟出这种武学之道,看来必是一位名人。据我所知,当今江湖上以刀法成名的刀客极少,尤其是刀走轻灵一路,这种刀法极其难成大器。昔年韩大少一刀纵横天下,他的刀同样快、狠、稳、准,却是一把重逾十七斤六两的魔刀。你的刀法与韩大少大相径庭,自然不可能是他的传人。” “我还不配。大侠与杀手,生死两重天。”任我杀神色黯然,似乎有些沮丧。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善恶只在一线间。随心所欲,率性而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走自己应该走的路,才是男儿本色。”米高正容道。 任我杀忽然长身而起,摇头说道:“我忽然想起有一件事必须去做,恕不能多作奉陪,明晚二更前后,我一定会到金陵梁府。”一语未毕,人已飘然而去,孤独的身影很快就甄没在茫茫的风雪里…… 米高怔了很久,方才叹道:“小兄弟真是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杏伯却忽然“咦”了一声,声音中止不住有一种惊奇和诧异。 “怎么了?” “小兄弟这身轻功,小老儿总觉得好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杏伯缓缓道,“小兄弟是有故事的人,若不能揭开他神秘的谜底,我这一生只怕永远也别想安安定定过日子了。” “天下绝没有永远的秘密。杏伯,你若是还在这里琢磨心事,回到金陵城只怕天已经黑了。” “米先生,你放心,天黑之前一定可以回到金陵。” 昔时孟尝君,门客三千,门庭若市。梁百兆年方五十有三,无论是江湖还是官场又或者商场上,都绝对没有人不知道他这个人。虽不能与古时孟尝君相媲美,但“小孟尝”这个美誉却并非浪得虚名。 梁百兆白手起家,经营丝绸罗缎数十年,财富据说已不能完全统计,但有人传说,只要他愿意,挥手间就可以买下整座金陵城。 众所周知的还是他的武功,二十年前,他曾经只在两个时辰之间就手歼太湖三十六海盗。但是绝没有人知道他的师承来历,因为他的武功并非武林各大门派嫡传。 绝对不会有人否认,“小孟尝”梁百兆是一个乐施好善的老好人;也没有人能否认,“小孟尝”梁百兆的的确确是一个好朋友。 白的雪在黑的夜里微微闪动着朦胧的光芒,此时已是深夜,梁府上下的人都已沉浸在甜甜的睡梦之中,除了偶尔几声犬吠,或者几句虫鸣,几乎已是万籁俱静。 梁百兆不喜欢喧哗,所以他的府邸并不筑在闹市。梁府整个建筑也不豪华,因为他本也不是喜欢显耀的人。但他却很懂得怎样享受生活,所以他的住所是一个非常舒适安逸的地方。 梁百兆喜欢独处,在空闲和休息的时候,他通常都呆在“百花楼”。“百花楼”是座落在后花园里的一栋阁楼,共分三层,第一层布满各式各样的奇花异草,第二层为书房,第三层则是他的卧室,作为起居之用。 通常在这个时候,梁百兆并不需要仆人的伺候,没有他的吩咐和允许,绝不会有人前来打扰,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个人就是米高。其实这几年来,梁百兆几次遭遇家境变故,对世事心灰意冷,众多门客也纷纷离去,唯有米高,始终陪伴在他身边,不但在生意上是个很好的助手,在生活和各方面也是个不错的好帮手,他从未怀疑过米高的能力。米高,的确是他唯一可以信任的朋友。 第四章 杀气随风潜入夜(2) 梁百兆身上穿着件绸缎锦衣,颜色已经略显陈旧,虽然几经洗涤,依然不舍得丢弃。他能够成就今日的一切,绝非偶然,所以他始终相信“勤俭治家”这一条古老的格言。他的身子很胖,但绝不臃肿,昔日那种江湖人的豪情早已被岁月消磨殆尽,富贵之气跃然而出。如果不是因为他曾经孤身独闯太湖,手刃三十六海盗这件事早已轰动江湖,谁都不会相信如此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富豪,居然也是个武林高手。 假如你很有钱,可以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你是不是活得很快乐?对于梁百兆来说,答案几乎是否定的。他并不快乐,没有人能体会到他的痛苦。财富的确很可爱,可以买到很多你想得到的东西,但并不一定能买到真正的快乐——尤其是生命。拥有了天下人梦寐以求的财富,却失去了唯一的亲人,这是梁百兆最深的痛。这痛,已深入骨髓,每一天、每一夜,都在无情地蚕食他的生命。 此刻,他攒聚着两道乌黑的浓眉,轻轻咬着早已咬得发紫的嘴唇,目光渐渐衰淡的眼睛始终望着窗外。天上没有星,窗外也只有无尽的风雪。 粱百兆缓缓从摇椅上站了起来,双手负在身后,久久未曾说过一句话。 米高靠着椅子,也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瞧着屋子中央那盆烧得正旺的炭火。在他儒雅的脸上,止不住露出一种疲倦,却又如此的从容和淡定。梁百兆开始在屋子里缓缓踱步,几次来回,终于伫立在窗前,回头看着米高。恰巧米高目光一抬,两人就这样面面相觑。 “米先生,你看他还会不会来?”梁百兆皱眉问道。 米高移开目光,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会,一定会来。” “他岂非早就该来了?” “他不是失信之人。” “你好像很了解他。” “我跟他也只是初识。”米高淡淡地笑了笑。 “可是你已经很信任他。” “也许……他天生就是这种人,天生就是这种很容易让别人相信的人。”米高充满了非常愉快的微笑,“有一种人永远都是一诺千金,言出必行。杀手就是如此,答应过别人的事情,无论如何,他都会拼尽全力去做,永不放弃,永不后悔!” 梁百兆满意地点了点头,他需要的正是这种人,他也相信米高绝不会看错任何人。 “既然他不是一般的杀手,就一定会来。虽然他出道不足一年,但提起‘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个人,却是许多人的恶梦。”米高的右耳忽然微微一动,笑道,“他已经来了。” 一言未毕,门外的风雪中就传来一个冷漠如雪霜的声音:“不错,我已经来了。” 梁百兆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少年,他的鼻子像山一般挺拔,嘴唇薄如一张纸,一双明亮的眼睛迸射出两道如千年寒冰的光,慑人心魄,令人望而生畏。他的脸英俊而苍白,身子就如一杆标枪,站得笔直。这是一个自信、倔强、坚毅的年轻人,只可惜太冷漠,太忧郁,尤其是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淡淡的哀伤,又充满了无奈和绝望。 让梁百兆感到更震惊的却还是他的杀气,一种浓浓的杀气。杀气是可怕的,足以摧毁天地。这股杀气竟似无处不在,却又偏偏让人捉摸不透究竟从何而来。 看见任我杀,梁百兆终于明白,米高对这个杀手的评价为什么竟会如此之高了。他凝视着任我杀,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什么找你?” “杀人。”在职业杀手的生命中,除了杀人,他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杀人是杀手的职业,死在别人的手里,是杀手的宿命。他别无选择,因为这就是生活,悲哀的生活。 “不错,我要你为我去杀一个人。不过,想和你做朋友,才是我请你来的主要原因。”梁百兆眼中露出种赞赏之色,满意地瞧着这个冷漠的少年。传说中江湖上当今最可怕的杀手,果然没有让他失望。 任我杀紧抿着嘴,脸色依然冰冷。 “米先生说,你是一个很有原则的杀手,这让我想起了昔年的‘白衣杀手’冷落。” 任我杀目光灼灼,缓缓道:“据说当年的‘白衣杀手’冷落是一个感情丰富、满腔热血的杀手。这人一生正义、嫉恶如仇,一支铁剑所向披糜。虽然没有人承认他是一个真正的杀手,却也没有人能否认他不是杀手。他毕竟的确是个愤怒的杀手。” “这是一种值得敬佩和尊重的杀手,只因他们杀人,并不是为了达到一己私欲,而是为了维护和平,伸张正义。”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拿我和他相提并论。” “我听说你杀了‘索命刀’,这人刀法自成一家,道德品行却令人不敢恭维,所做之事令人发指,像这等十恶不赦之徒,人人得而诛之。” 任我杀默然不语,他并非不知道“索命刀”的为人。“索命刀”,来历不详,性情古怪,极少朋友,杀人从来都不需要理由。最让人痛恨的是,这人嗜武如命,自出道以来,一直是非不断,专向江湖各大门派及高手挑战,出手毫不留情,败在他刀下之人,俱都成为他刀下亡魂。“索命刀”之名也由此而来,因为他本来就是地狱使者,专门索命的鬼魂。 “其实做杀手也没什么不好,一样也可以成为英雄。”梁百兆的眼中充满了尊敬之色。 任我杀完全怔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却已不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说这样的话。英雄?何谓英雄?谁不想成为英雄?他知道自己不是英雄,更知道自己绝不可能成为英雄。 梁百兆缓缓移开目光,望着窗外无边的黑暗,道:“小兄弟,你我虽是初次见面,但我觉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假以时日,你必能成为一个真正的成功的杀手。” “我不喜欢出名。太出名了,就会变成一种负担。一个名人,他的麻烦总比别人要多得多。” 这是千百年来一直颠扑不破的真理。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名所累,为名而死? 任我杀轻轻地咬着牙,说道:“杀手除了杀人,还是杀人,其它的事情并不重要,尤其是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别知道。所以,你不必告诉我你的恩怨,我只需要了解那个人的情况。” “这就是杀手的原则?”梁百兆微笑着点头,似乎对这个“杀手的原则”很满意,“你的确是一个称职的杀手,我现在才明白米先生为什么如此对你充满信心。” 任我杀忍不住瞧了米高一眼,眼神诚恳而真挚,脸色严肃而感动。 米高的目光也望了过来,四道目光交织在一起,竟似有一种火花在燃烧——这就是朋友,这就是友情。 梁百兆的脸色却突然变得凝重而沉痛,缓缓道:“我的仇人,只怕小兄弟也略有所闻。” “他是谁?” “‘玉面魔鬼’龙少云。”梁百兆一字一句道。提起这个人,他竟似相当激动,每一个字都充满了仇恨和愤怒,好像恨不得生啖这人的肉,豪饮这人的血。只有仇大恨深的人,才会发出这种可怕的诅咒。 任我杀并没有追问为什么,他是杀手,除了杀人,其它事情都与他无关——这是杀手的原则。 梁百兆居然也没有解释什么,缓缓道:“此人老奸巨滑,简直比狼还狡猾,比狐狸还精明,比狮子更凶残,比毒蛇更狠毒。当他对你说那些大仁大义、道貌岸然的话时,也许他的心里正在盘算着要如何把你置于死地。有的人嘴里说给你的是糖,但当你吃下去的时候,他就会告诉你,这是毒药。笑里藏刀,口蜜腹剑,这种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人。” 任我杀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自古以来,真小人总比伪君子可爱,至少,真小人害人之时总有先兆,却没有哪一个伪君子会把“坏”字写在脸上,让你提防。人心不古,江湖险恶。这道理他并非不懂。行走江湖,光是明白这些道理是没有用的,最重要的还是经验。他太年轻,江湖经验并不是一年半载就能磨练出来的。 过了半晌,任我杀才问道:“他住在哪里?” “此人本是金陵城里最显赫的人物,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后来我超越了他,取代了他的名望和地位,他就再也不愿与我同居金陵。早在五年前,他就搬迁到了郊外的苦水镇。出太平门,往南二十里,就是苦水镇。苦水镇只是个小集市,唯一的长街尽头,就是龙府。龙府的正中央,有座叫‘听涛轩’的小楼,就是龙少云的起居之处。”梁百兆忽然笑了笑,“小兄弟,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立即奉上五万两白银作为报酬。” 五万两白银已不是一笔小数目,在寻常平民百姓眼中,更是几辈人都花不完的财富。在杀手行业中,五万两白银作为杀一个人的佣金,也已是不菲的价格。 任我杀竟似一点也不在乎,淡淡道:“也许,这个人的命并不值这么多银子。” “只要能让这个人永远消失,再加上十个五万两也是值得的。”梁百兆迟疑着问道,“你这一去,需要几个时辰?” “若无意外,两个更次应该足够了。”这句话还未说完,任我杀的人已飞身穿门而去,声音渺渺,遥遥传来。 梁百兆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苦笑道:“小兄弟的确是个有故事的人,来既匆匆,去也匆匆,好像生怕被别人看穿他的心事。” 米高淡淡地“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目光落在窗外。 窗外,飞雪飘扬,黑色的夜里究竟蕴藏着多少邪恶?在任我杀的心里,究竟藏着什么样不愿被别人勘破的秘密? 第五章 无情断肠剑(1) 苦水镇只有一条笔直的长街和三条横街,居民共三十二户,比起繁荣昌盛的金陵城,这里简直变成了穷山恶水。三更刚过,没有犬吠,也没有喧哗,整个苦水镇就如一座坟墓,寂静而荒凉。 长街的尽头,就是龙府。龙少云显然比梁百兆更懂得“人靠衣装,佛靠金装”的道理,府邸远比梁府更豪华,更雄伟。听涛轩虽然位于龙府中心,却是个非常幽静的地方。任我杀只是奇怪,这座小楼为什么要叫做“听涛轩”,因为在这里绝对看不见海,除了种着三五十株梅树外,还有着十数株苍松,几千竿修竹。风拂起时,雪落无痕,树枝摇曳,竹影婆娑。 看着如海的竹林,任我杀想起了百花楼的那一片花海,终于明白听涛轩既然无海,为什么偏偏还取名“听涛”。他暗暗叹了口气,飞身掠起,在飘飞着细雪的暗夜中宛如一只大鸟,悄无声息地落在听涛轩的最高处,然后一个“倒卷帘”,双脚足尖勾住飞檐一角,整个身子都倒挂在空中。 窗户是开着的,他很容易地看清楚了屋中的一切。阁楼内,布幔轻垂,随风而动,左右各有一根巨烛高燃,中间一张矮几上放着一只铜炉,炉中一圈龙涎香花火闪烁,香烟袅袅,香气氤氲。这香气,明显有些刺激,毫无百花楼内的清淡和舒适。屋内一盆炭火烧得正旺,熊熊火焰发出阵阵暖流,驱散了暗夜中流动的寒意。与温暖如春的百花楼相比,这楼阁虽也宁静幽香,却少一份祥和,多一种神秘,让人不安而厌烦。 在这个感觉并不是很舒服的楼阁里,却有个看起来很慈祥、很安静的花甲老人。这老人坐在垫着块虎皮的摇椅上,身上穿着件崭新而名贵的貂裘,在他一伸手就可以触及的另一张矮几上,是一盏热雾缭绕的香茗。他本来面对着窗户,一双如烟的目光一直望着窗外飞扬的雪,却偏偏没有发现窗外居然有人在窥探,忽然缓缓阖上眼睛,一脸安详,一脸从容。 任我杀轻轻皱着眉,有些迟疑,忽然咬了咬牙,一个翻身,整个人就好像一片雪花轻飘飘从窗子里面钻了进去,无声无息地站在这老人面前。这老人竟似没有发觉异样,仍然闭着双眼,好像已经睡着了。 风从敞开的窗子吹拂进来,夹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这老人的手忽然一抖,竟感到有一种气息正在缓缓逼近他的身体——一股浓浓的杀气,随风而来。他倏地睁开眼睛,立即就看见了一个少年像一支标枪般笔直地站在那里,冷得像风,冷得像雪,但他并没有丝毫的惊慌,甚至没有一丝诧异,只是看了任我杀一眼,然后又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这个不速之客是透明的。 “龙少云?”任我杀的声音冷得像冰,绝没有一丝感情。 这老人这才好像有了知觉,终于慢慢睁开双眼:“嗯!你认识我?” “不认识。”任我杀轻轻吁了一口气,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阁下深夜造访,只怕非奸即盗。如果你喜欢这屋子里的某些东西,要偷要抢,悉听尊便,只是……”说到这里,龙少云忽然闭上了嘴,只是“嘿嘿”冷笑。 “只是什么?” “你最好别忘了这里是什么地方,只怕来得,去不得。” “这里的东西我一样也不会要。” 龙少云忽然笑了,笑容依然从容而安详,缓缓道:“果然不是一般盗贼。” “本来就不是。” “那么你来做什么?” “杀人。”任我杀冰冷的声音让人不寒而栗。 “杀人?”龙少云怔了怔,“你要杀的是什么人?” “你!” “你要杀我?”龙少云冷冷一笑,“你可知道,只要我轻轻拍一下手掌,这里很快就会有八个江湖高手出现?他们的名字,也许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任我杀忽然笑了笑,这一笑仿佛春风解冻,却又像窗外的风雪一样冰冷,更充满了轻蔑和讥诮之意。 “你不相信?” “你说的每句话我都不相信。” “你最好相信,每句话都必须相信。” “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几乎每一种野兽都有一种天生的本能和特别的嗅觉。”任我杀这句话好像和杀人已经无关,所以龙少云又在笑,在等,冷笑着等待他说下去,“它们可以嗅出隐藏着的危险,感觉到敌人的存在。” “你不是野兽。” “我不是,但我也能看出很多事。” “你看出了什么?” “在这里,除了你和我,再无人迹。” 龙少云目光闪动:“你能确定?” “如果我的判断总是错误,我早已经是个死人。” “很好,这一次你还是没有错。”龙少云叹了口气,“这是我的地盘,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很多年,一直都很安逸稳定,从来都没有人敢闯进来杀我,所以我根本不必在这里设下埋伏。” 任我杀皱了皱眉:“从来没有人?” 龙少云默然半晌,缓缓说道:“曾经有过,他们虽然走着进来,却都是被人抬着出去,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下落。” “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任我杀忍不住问道。 “和你一样,都是来杀我的人。” 任我杀又闭上了嘴,有些事他已经不必再问。那些人当然都已经死了,死在龙少云的手里。“玉面魔鬼”龙少云竟真的像梁百兆说的那么可怕吗? “有一件事,你千万不能不信。只要我轻轻一声咳嗽,立刻就会有几百个人把苦水镇围堵得水泄不通。”龙少云得意地笑着,握紧了一只拳头,“只要我一声令下,这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任我杀没有说话,他相信龙少云说的并不是假话。龙少云的确有这种本事,根本不必恫吓以寒敌胆。 “你为什么要杀我?” “我是杀手。” 龙少云怔怔道:“你是杀手?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我是谁,谁又是我,这有什么关系?” “如果我死在你的手里,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岂非死不瞑目?”龙少云微微一顿,目光闪动,“我倒想起了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就是最近江湖上传说最可怕的杀手,这一行的后起之秀……‘一刀两断’任我杀。” “好眼光。”任我杀居然没有否认。 龙少云沉吟着,缓缓道:“我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我只喜欢和一种人做交易,活人。”任我杀冷冷道,“死人不会做生意,我也不会向死人收钱。你何时见过死人也会说话,死人也会做生意?” “谁是死人?” “你!”任我杀又从牙缝里迸出这个字。 龙少云淡然笑道:“我不是死人,我还没有死。” “现在没有,但很快就是了。”死人的确已经什么都不能做,在任我杀眼中,龙少云无疑已经是个死人。 龙少云叹了口气,沉声道:“你为什么还不出手?” “还要再等一等。” “你还等什么?” “等你,等你出手。” 有时候等待也是一种功夫,这种功夫就是忍耐。 “为什么?难道我不出手,你就绝不会亮刀?” 任我杀摇头道:“我不杀手无寸铁之人,你的兵刃呢?” “能死在你这种人的刀下,倒也是一种快乐。”龙少云一声长叹,忽然长身而起,缓缓走到床前,取下悬挂在床头的剑。 一剑在手,龙少云竟似年轻了二十岁,仿佛又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豪情的年月,仗剑狂歌,笑傲风流。只可惜这一切都已随风而去,往事只留回味,追忆徒增感伤。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诡异的笑。这笑如毒蛇般狠毒、险恶,但任我杀没有看见他的笑,他看见的只是那把剑。剑鞘形状古老,皮革华丽,柄上嵌着松绿石,镶金丝,剑穗飘红。剑未出鞘,剑气却已透射而出,冷如寒冰。 龙少云右手执剑,左手轻轻摩挲着剑鞘,缓缓道:“这是一把好剑。” 任我杀脸色有些变了,沉声道:“我看得出来。”他忽然感到有一道寒流悄然袭来——剑气,这是那把剑的剑气。他竟似抵挡不住这道透体生寒的剑气,缓缓阖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凉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一种轻微的声音——拔剑的声音,然后他就感觉到一道冰冷的寒光向他当头劈落! 第五章 无情断肠剑(2) 这一剑如流星飞泻,但绝没有人可以确切的形容这一剑的速度。 龙少云一脸狰狞,目光凶残,仿佛吸血的魔鬼。这一剑凝聚了他毕生功力,他几乎已断定,这一剑势必可以将任我杀劈为两半。时机和方位,他都已经完全掌握,但他毕竟还是算错了一件事,他不该忘记对手是什么人——任我杀就是任我杀,天上地下,只有一个任我杀。 任我杀身子突然一动,这一动虽然慢了一些,但还不算太迟。他的速度,竟比剑还快几分。他只向左掠出三寸,剑气已经刺入了他的身体,但任我杀并没有被分成两半。血飞溅!这一剑从他的右肩直削而落,经过右臂再至手腕,肌肉向两边分开,腥红的鲜血犹如涂鸦般洒落一地。 任我杀几乎痛晕过去,豆大的汗珠涔涔而下。他的心也冷到了极限,他实在不敢相信,龙少云居然如此歹毒、心狠手辣。如果……如果他警觉稍迟一些,动作稍慢一些,他已经是个死人。他不由得想起了梁百兆对龙少云的评价:“比狼还狡猾,比狐狸还精明,比狮子更凶残,比毒蛇更狠毒。” 任我杀紧紧咬着牙,没有*,深深地吸了口气,冷冷道:“你好狠。” 他站稳身子以后就一直没有动过,脸却因为巨大的痛苦而扭曲,眼中的杀气却反而更加浓重——愤怒,是他此时唯一的心情。 龙少云几乎被他这种冷静的表情给骇住,狞笑道:“我不想死,如果你不死,我怎么活得下去?” “所以你就使用这种卑鄙的手段来对付我?” “难道你竟没有听说过,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 任我杀目光一冷,缓缓道:“有人曾对我说过,你是个比狼还狡猾、比狐狸更精明、比狮子更凶残、比毒蛇更狠毒的伪君子。你的确是个阴险毒辣的魔鬼。”他左手疾点,运指如飞,封住右手所有的穴道。但这道剑伤实在不轻,流血并没有停止,他索性撕破身上衣裳,缓缓包扎伤口。 龙少云居然没有阻止他,居然没有趁机一再追击。在没有八成以上的把握的时候,他绝不能轻易出手。 许多人都是这样,年岁越老,反而不敢再随便去冒险。老人大都很珍惜生命,因为他们明白,能活到这把年纪,真的很不容易。所以,动不动就把死亡挂在嘴边,根本不把生命当作一回事的大都是年轻人。 任我杀做好这一切,冷冷地瞧着龙少云手中的剑,缓缓道:“果然是好剑。” 此时此刻,他居然还如此沉得住气,连龙少云都不能不佩服他了。 “的确是好剑,我也没有想到它竟然有这么好。”龙少云举指轻弹剑锋,剑作龙吟,久响不绝,“此剑号称‘剑中之王,百剑之祖’,乃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 任我杀不禁动容道:“天山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 “不错。梅家夫妇口编‘神兵利器八大家’,此剑名列第二,仅屈居于‘游龙大侠’的‘冷月弯刀’之下,自然不是胡说八道。” “此剑为天山之物,为什么现在却到了你手里?” “反正你已经是个快死之人,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你又有何妨?”龙少云一声轻咳,“三年前,我到天山采购一批雪莲,无意中发现了这把剑,在神兵利器的诱惑之下,我自然而然地起了夺宝之心,就好像一个嗜酒之人往往不会错过好酒,好色的男人则不会放弃美女。”他说这种肮脏而卑劣的话时,居然就像在述说天下最美丽的故事,脸上不禁露出一种陶醉的笑意:“我在天山派潜伏了三天三夜,终于等到一个机会,盗走了此剑。或许是天意如此,当时米松缠绵病榻,而他的儿子‘天山一剑’米珏也因故离开了天山,若非诸多巧合,此剑应该还在天山。” 任我杀沉声道:“原来你这人不仅阴险狠毒,而且还很无耻,那一刀我本该杀了你的。” “你现在才后悔,好像已经太迟了。” “不,还不算太迟。”任我杀摇头道。 龙少云冷冷地瞧着他血淋淋的右手,冷笑道:“你的手连刀都已握不住,还能杀人?” “谁说不可以?”任我杀的声音坚定而自信,杀气,开始从他身体上任何一个地方蔓延出来,与无形的空气混合凝聚,令人窒息。 龙少云瞳孔渐渐收缩,一股寒意从脚底迅速升腾,他咬了咬牙,道:“你只剩下一只左手可以握刀,难道你的左手也可以杀人?” “莫非你以为我的左手就不能握刀,不能杀人?” “一般使用右手的人,左手通常都不会有右手同样的力量和速度。” “别人也许不能,但你别忘了,我是任我杀。”任我杀突然笑了笑,这笑、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子,狠狠刺入了龙少云的心脏——任我杀就是任我杀,天上地下,古往今来,只有一个任我杀。 “我有一个秘密。”任我杀脸上笑意未褪,慢慢抬起左手,缓缓道,“我的右手能够做到的事情,左手同样可以做到。除了死人,没有人知道我的左手的秘密。”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秘密,你也不用再守着这个秘密。”龙少云冷冷的笑着,满脸不以为然。 “你死了,这秘密还是秘密。如果我们之中只有一个人能活到明天,那个人一定不是你。”任我杀卑夷地看着他,真想一拳打烂他面目可憎的脸孔,让他永远也笑不出来,“你准备好了吗?我现在决定杀你了。” 龙少云忍不住又再一次冷笑。 任我杀厌恶地撇开目光,冷冷道:“两招,杀你我只用两招就已足够。” 龙少云怒极反笑,大声叱喝道:“很好,我倒要看看你的左手刀究竟如何杀人。” 剑光忽然飞起,刹那间,龙少云最少已经刺出三十六剑。每一剑都快如闪电,每一剑都攻向任我杀的要害部位,每一剑都宛若毒蛇,每一条毒蛇似乎都要吞噬任我杀。 任我杀冷笑一声,人已掠起,左足轻轻一勾,那张摇椅忽然飞了起来。“卟卟”之声连响不绝,龙少云这三十六剑全都刺在这张摇椅上。“哗啦”一声,摇椅跌落,四分五裂。 龙少云低叱一声,身子陡然飞起,快如闪电,轻如枯叶,手中的剑再一次刺出,这一剑更快、更狠。 “撒手。”任我杀左手一动,刀光掠起。 这把刀仿佛鬼魅,来时突然,去时无踪,龙少云居然看不见他的刀究竟是何时出手的,等到他发觉之时,一切都已太迟,刀光已经卷入剑光中。 第六章 喋血长街(1) 刀剑相交,龙少云突觉一股大力传来,手掌一麻,剑已脱手飞出,“卟哧”,铿然有声,利剑穿梁而过,刺破了瓦片。 “第一招。”任我杀冷冷道。 龙少云立即飞身而退,他的身法并不慢,但任我杀比他更快。 任我杀就像是附骨之蛆,如影随形,冷冷道:“我说过,你必须死。” 他手中的刀忽然掠起,这一刀既平凡又普通,简直没有招式,可是它太快,太稳。没有人能形容这一刀的快,也没有人能想象到这一刀的稳。 刀光突然消失。没有血,但龙少云却已经闻到了血的味道。 任我杀依然像标枪一般站得笔直,手中的刀已不见了——刀在,在它应该在的地方。他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缓缓道:“第二招。” 龙少云并没有感到疼痛,心里却有种非常奇怪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分离。他的脸完全被这种可怕和惊慌扭曲,嘶声道:“你杀了我,日后必然会有一个人为我复仇,他不一定会像你杀我一样杀死你,却一定会让你活着比死还痛苦,连乞丐都不如。” 任我杀脸色漠然,静静地听着。 龙少云喘了口气,又恨恨道:“我知道一定是梁百兆叫你来的。我死了,他一定也会给我陪葬,甚至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这是利息……” 他的脸孔变得像来自地狱的恶魔般狰狞、恐怖,厉声道:“你杀了我,一样也走不出苦水镇……” 话音未落,他突然感到自腰以下的肢体就倒了下去,然后他的上半身才从半空中摔落,他的身躯居然被任我杀拦腰斩成两截——一刀两断。这时候,他的眼珠子才凸出来,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居然是真的。他连任我杀的刀都没有看见,就已经死在这把看不见的刀下。 “秘密就是秘密,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任我杀嘴角上扬,勾起一抹冷笑,缓缓转身,望着窗外的飞雪,突然想起龙少云临死前说的话:“你杀了我,日后必然会有一个人为我复仇,他不一定会像你杀我一样杀死你,却一定会让你活着比死还痛苦,连乞丐都不如。” 这个复仇的人会是什么人?他和龙少云有什么关系?和龙少云关系最深的人,当然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个人当然是一个既可怕又很难对付的人,也许他比豺狼更凶残,比毒蛇更狠毒,有着岩石般的坚忍,也有风雪般的残酷。 任我杀没有再想下去,这一切,已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浪子,一个杀手。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浪子的命运也不是他自己可以掌控的。 去日之日,如烟匆匆不可留,而来日……他还有来日吗?对于一个漂泊天涯、没有归宿的浪子杀手,明天是怎样的一个日子? 没有明天,他从未憧憬过他的将来!他的心已死,灵魂早已麻木,每一次从黑暗中走过,看见这俗世的光明,他就深深地觉得这是种痛苦和不幸。死和痛苦都不可怕,活着,才是他生命的深渊! 四更已过,夜色似乎更加深沉,窗外的雪依然很白。 梁百兆踱着步子,在小楼里来来回回也不知徘徊了多少次。米高始终坐在椅子上,已经很久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终于还是梁百兆打破了沉默,他看着米高,缓缓道:“米先生,你看他还会不会回来?” “会,他一定会。” 梁百兆皱眉道:“可是此时他应该回来了……” 米高也皱起了眉头,陷入了沉思中。 梁百兆轻咳一声,道:“他……会不会毁约?” “不会。他不是这种人。” “龙少云本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据我所知,这五年来至少有十一个想刺杀他的武林高手闯入听涛轩,却没有一个活着走出来。”梁百兆一声轻叹,“你觉得他会不会失手?” 米高怔了怔,道:“连‘索命刀’都死在他的刀下,龙少云又有何惧?” “你千万不能小看龙少云,就算任我杀可以把他斩于刀下,只怕也很难离开苦水镇。” “为什么?” “因为苦水镇是龙少云的地方,是江湖上的‘魔鬼禁地’。也许……任我杀现在的处境并没有我们所想象的那么安全,我本来不该让他一个人孤身涉险的……” 梁百兆的话还没有说完,米高突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道:“我想,我应该去看看……” 话音未落,他的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冲进了飞雪飘扬的茫茫夜色。 米高居然也会武功?而且还绝对是个武林高手。米高投奔梁百兆已一年有余,从未显露过武功,这一次是什么让他如此情急?难道这就是友情的力量? “原来米先生的武功比我想象中的还好。”梁百兆望着米高转瞬消失的身影,似乎有些惊讶,微笑着叹了口气,忽然一声轻“咦”,仿佛发现了什么,喃喃道,“他这手轻功岂非就是天山派的‘飘雪流云’?莫非米先生竟是……” 长街落寞,雪白如洗;风欲静,而雪未止。黑色的夜,白色的雪,似乎有一种神秘的气息正在悄悄蔓延。 任我杀一步一步地走在铺满了雪的长街上。他走的很慢,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踏出,白雪就出现一只深深的脚印。他的呼吸轻柔而均匀,全身的肌肉却都已绷紧。他突然发觉,这条长街不但寂静得诡异、可怕,而且还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杀机。 他不禁想起龙少云临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你杀了我,一样也走不出苦水镇……” 也许,龙少云并没有说谎。任我杀长长吸了一口气,瞳孔渐渐收缩,绷紧了每一根神经,每一步都走得更小心翼翼。 这个晚上,注定要发生许多事情,包括死亡。 任我杀走出十步,远处突然传来犬吠,一声又一声,长而刺耳。他的瞳孔再次收缩,又扩张,那股杀气似乎已越来越浓,就像长街的雪,冰冷刺骨。 犬吠倏然终止!任我杀倏地驻足,心道:“来了。” 就在这一刹那间,破空之声连绵响起,至少有十七、八件暗器从各自不同的方向向他射来。暗器快、准、稳、狠,几乎不带声息,除了风的声音。 夜黑天高,无星、无月,但是这些暗器却在黑暗中发出一种蓝光。 任我杀明白,潜伏的狙击手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暗器来其不意,来得突然,他似乎已无可闪避,就在这时,他竟突然不见了。他只是轻轻一闪,着地滚入左边最近的一间屋子,几乎是在同时掀脱了木门,隐身在木门之后。“夺夺夺”之声连绵不绝,每一件暗器全都没有落空,钉入了门板之中。若非他见机极快,轻功高绝,纵然有一百个任我杀,只怕也已变成了刺猬。 任我杀还未站起身子,对面的屋子的门突然倒了下来,长街上已多了八个手持长刀的黑衣人。 一人大喝道:“出来,你逃不掉的。”话声中,八把长刀着地卷来。 第六章 喋血长街(2) 任我杀沉喝一声,左手猛一用力,深厚的掌力自手中逼入木门,“嗤嗤嗤”之声不绝于耳,钉在木板上的暗器都被他的掌力逼了出来,射向那八个黑衣人。 那八个黑衣人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有此一招,有人大叫:“散开。” 八个人一齐挥刀,一齐闪避,终究还是慢了一步。八声惨叫、厉嚎,然后静止。八个人一齐倒下——这些暗器,居然没有一件没有淬过见血封喉的毒药。 任我杀长身而起,还未冲出这间阴暗的屋子,一股劲风已自他身后扑到——这屋子居然还藏着人。任我杀没有回头,只是淡然一笑,然后寒光倏闪,左手已多了一把刀。那把奇诡的刀,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可是它又无所不在。他随手一挥,刀光闪电般向后划去,只听一声惨叫,黑暗中鲜红的血飞溅而起,这一刀斩断了那人的腰——一刀两断。 任我杀一击即中,立即冲了出去。他刚刚站稳脚步,就发现长街已站满了人。数十个黑衣人立即将他围堵得水泄不通。 有人大声喝道:“你逃不了的,这里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任我杀身子又如标枪般站得笔直,冷笑道:“谁说要逃?”他非但不逃,反而往人最多的方向冲了过去。既然身陷重围,就必须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这是任我杀的原则,纵然龙潭虎穴,他从来都不逃。这世上从来都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江湖上一直有一个传说,传说“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不仅剑法很好,拼起命来简直就像赌博。可是任我杀拼命的时候非但很像赌博,更像在玩命。他像离弦的箭,又如愤怒的狂龙,挥刀冲出。他的刀化作一条白龙,所经之处,血花纷飞,尸倒如山。 长街本如洗,此时却已被鲜血染红。白的雪,红的血,更增添了夜的诡异,死亡的恐怖。 雪夜中不断传出黑衣人的尖叫、惨嚎,一批冲近任我杀的黑衣人倒下,又一批已如潮似浪般围攻而来,十八般兵器交错纵横。任我杀并不畏惧,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重围。”如果想要冲出重围,就只有杀开一条血路,然后踩着这些人的尸体离开这里。 任我杀并不想死,至少不应该死在这里,死在这个时候。这个世界有时候虽然很丑恶,但毕竟还有美好的一面。任何美好都值得留恋,譬如朋友,譬如酒。 第二批黑衣人倒下的时候,任我杀的身上又多了两道伤口。一道是刀伤,伤在右肩,伤口长三寸;一道是剑伤,伤在右肋,伤口长一寸。这两道伤口并不算重,但血流不止。 任我杀已经没有时间包扎伤口,因为又一批黑衣人冲了过来。他耸了耸左肩,一声长啸,挥刀冲出。刀光闪处,三个黑衣人倒下。任我杀身形不停,狂奔而出,忽然身后掠起一阵疾风。他手中的刀立即反手斩出,背后的人闷哼一声,仆倒在地,然而他的背脊也捱了一记重拳。 任我杀冲势未歇,前面一根长及一丈的银枪已在等着他了。他忽然感到胸膛一凉,枪头已入肉三分。他已无路可走,再向前走一步,胸膛势必被长枪刺穿。他低声怒吼,手中的刀向前撩起,“崩”地一声,斩断枪头,一俯身,顺势斜滚过去。 那使枪的人眼前一花,任我杀已不见了踪影。忽然之间,他只感到腰际一凉,“卟卟”两声,他的身子已被任我杀斩成两截。 任我杀一刀得手,人已如闪电般扑入黑暗之中,他太累了,必须休息。 任我杀躲在一间阴暗的屋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三处伤口如火灼一般刺痛。但他是杀手,杀手的意志和忍耐都非常人可比,这点伤并不算得了什么。 任我杀拔下胸前的枪头,就听见长街中有人在大声怒骂,也有人在大声叱喝:“直娘贼,王八蛋……”“出来,你逃不了的。”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任我杀又想起了龙少云的最后一句话:“你杀了我,一样也走不出苦水镇……” 任我杀暗暗苦笑,刚才与龙少云那一番纠缠,显然已惊动了所有人,所以他们才布下天罗地网,等君入瓮,作困兽斗。 “龟孙子,胆小鬼,躲躲藏藏算什么好汉?出来,你为什么不敢出来?”外面又传来骂声。 我为什么不敢出去?任我杀心中猛然升腾起一股怒火,他是一个倔强的杀手,绝不容许别人侮辱。就算死,也要死得有自己的尊严。 那个人还在破口大骂,一条人影突然从黑暗中飞掠过来,瞬间已到了他的身边。他大吃一惊,仓皇而退,振臂大呼:“大伙儿一齐上,杀了这小子,龙大少必有重赏……” 语声突然中止,他的人已被斩成两截——好快的刀,好准的手法。 任我杀傲然而立,冷冷道:“谁侮辱我,谁就得死。” 他刚刚说完这句话,“卟哧”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整条左臂就像是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毒蛇,软绵绵地垂落下来,再也无力扬起。刚才那一刀,几乎已耗尽了他最后一分力气。 一个黑衣人大声道:“如果你现在还能接我一刀,我就放你走。” 刀光一闪,一把雁翎刀凌空劈落。天旋,地转。这一刀好快、好狠,刀风就像无情的风雪恣意地呼啸着。 雪纷飞。血呢?是不是也会像它一样翩然起舞? 任我杀已无力再接下这一刀。他的身子依然站得笔直,可是这一刀立即就可以把他分成两半,他已经放弃了抵抗。他不怕死,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经死过一次。死亡,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血染长街,也染红了雪。 长街遍地都是残缺的尸首,有的手或脚不翼而飞,有的却是好好一个身子变成了两段,不多不少,整整六十八具尸体。 这六十八个人,全都死在任我杀那把神秘、看不见的刀下。杀人的人,总难免也会死在别人的手里。 夜,很黑,因为太黑,所以恐怖。随风飘扬的雪花,似乎正在谱写一首英雄悲歌。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破空之声突然响起,“呼”地一声,一件物事仿佛从天外飞来,恰巧撞中刀锋。又是“呼”地一声,雁翎刀从任我杀的身边削过,重重磕在雪上,雪花飞溅。 那人惊愕之余,还来不及再次出手,任我杀已一刀挥出。刀光一闪,这一次斩的不是腰,是喉咙。 一刀既出,绝不落空。任我杀在没有把握的时候,从不轻易出手;他杀人极少失手,所以到现在他还活着。没有人可以否认,任我杀的运气的确一向都比别人要好很多,而且他每一次都能把握住机会。 刀光忽敛。一颗人头冲天而起,跌落下来的时候,那人的尸身才迎面倒下。 雪飞,血溅! 任我杀本已是刀上之俎,死的那个人却偏偏不是他,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所有人都突然怔住。 迟疑、惊骇仅只顷刻。谁也不相信这个邪,有人狂吼,飞身扑上,七、八条黑影在飘扬的雪花中交错飞舞。 任我杀没有动,仿佛一座冰山平静地站在那里,这一次,他的手真的再无力扬起。 在死神面前,他显得很镇静,很坦然。现在,没有人可以救他,在这个时候,绝不可能还会发生奇迹。 就在每个人都以为任我杀必死无疑的时候,他却偏偏没有死。 “谁若敢动他一根毫毛,我一定会让谁死得很难看。”温和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悸的话语。 一个人像流星飞泻,又仿佛一片浮云从天而降,挡在任我杀的身前。他手中有剑,剑长三尺,只是一把普通的青钢剑。 这时那八条黑影堪堪扑到,这人冷哼一声,然后出剑——好快的剑! 第七章 杀人日记(1) 剑光闪动,接连八声惨叫,此起彼落,血雨纷飞。 “我说过,谁也不能动他。”这人收剑而立,随手轻挥,剑花飞舞,回头笑了笑,“小兄弟,看来我还是来迟了一步。” “你本不该来。”任我杀摇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我非来不可。”这人也叹了口气,“你的伤……” 他的话没有说完,人群中一个黑衣人忽然打断了他的声音:“这小子刺杀了龙老爷,我们奉命捉拿刺客,阁下何必多管闲事?” 这人从容一笑:“你们岂非也是多管闲事?龙少云的死和你们又有什么关系?” “食君之禄,奉君之事。” “善恶不分,忠奸莫辨,枉你们还是江湖好汉,自欺欺人!” “阁下是什么人?” 这人沉吟半晌,缓缓说道:“‘天山一剑’米珏。”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最震惊的人是任我杀。米高居然就是当今天山派掌门人,“天山六杰”之首“天山一剑”米珏?没听说过这个人的人实在很少,因为“天山一剑”就像“杀手无情”、“一刀两断”一样出名。当年,上一代掌门“天山神剑”米松剑法出神入化,手中一口“无情断肠剑”,曾经饮尽宵小之血,啖尽恶人之肉,何等威风?据说其子“天山一剑”年纪不过三十四、五,但无论武功还是剑法和轻功,都绝不在乃父之下,大有青出于蓝胜于蓝之势。 那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冷笑道:“你是‘天山一剑’?” “你不相信?”米珏手中的剑轻轻一抖,黑夜中突然绽放出一朵碗大的花朵。这花朵犹如昙花一现,稍纵即逝,但它的影子却依然存留于虚空,深深烙印在每个人的心中。 有人大声道:“不错,这一招正是天山派剑法中的一式,‘寒梅傲霜’。这一招只有天山派掌门才能使,我曾见米松米大侠使过,别人是学不来的。” “果然是米大侠。”一个黑衣人随即附和,“我曾与‘天山一剑’有过一面之缘,这位的确就是米大侠。” “难得江湖上的朋友还记得在下这个人。”米珏淡淡一笑,“大家都是武林同道,何必为了龙少云而伤了和气?你们如此以自家性命苦苦相逼,岂非大违武之一道?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这件事,就到此结束,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可是……龙老爷之死……”一个黑衣人迟疑着,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同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定夺。 “如果各位一定不肯这么做,我也无法可说,只是……”米珏语声一顿,冷冷道,“只是我一定会拼尽全力帮助我的朋友。各位虽然人多势众,却也未必可以留住我们,如果不相信,尽可一试。” 没有人愿意尝试,没有人愿意冒险。“天山一剑”是一代大侠,和这种人为敌,绝对是一种很愚蠢的事情,所以他们很快就消失了。这些人来如鬼魅,去时也如地狱幽灵,顷刻间就已全都隐入黑暗中。 任我杀静静瞧着米珏,冰冷的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是仰慕,也是敬佩,更多的是感动,轻轻一叹,缓缓道:“你真的是‘天山一剑’?” “是真是假,都没有什么关系,无论我是谁,都是你的朋友。” 朋友?大侠与杀手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各有各的生存方式,居然可以成为朋友,这对任我杀而言,是幸运,还是一种讽刺? 任我杀又是一声轻叹,左手突然一动,刹那之间已多了一把剑,剑未出鞘,寒光却已流动。他把剑递给米珏,缓缓道:“米兄,你可认得此剑?” 米珏目光一瞥,脸上立即变了颜色,失声道:“‘无情断肠剑’!”他缓缓接过宝剑,刹那间呆呆地怔在那里,久久无言,心头是喜是悲是何种滋味,只怕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任我杀望向长街,但见长街血流成河,尸身狼藉,充满了凄厉、肃杀之意,说不出的恐怖。 飞雪连绵,就像是旅人对家的思念、妻子对丈夫的叮咛般剪也剪不断,一刻也不能停止。 米珏和任我杀回到百花楼的时候,天已经亮了。 梁百兆只说了两句话:“你受了伤?”“伤有多重?” 任我杀没有回答,反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龙少云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不必问。米先生告诉我,你一定不会失手,你若失手,就一定不会再回来了,因为……那个时候你已经是个死人。” “如果不是米兄及时出现,我早已是个死人。” “我说过,龙少云并不是一个很好对付的人,你一定也吃了不少苦头。”梁百兆缓缓从身边的几上拿起一叠银票,“这是你的酬金,你一定要收下。” 银票很厚,全都是一千两一张,至少也有五百张。 “这是大通宝钞,现在市面上最通行的一种,无论塞北还是江南,只要是在中土,每一家钱庄都可以兑现。” 自古以来,财富的诱惑一直没有人可以轻易拒绝,因为金钱可以创造出很多东西,就连堂堂一国,如果失去它的维持,江山朝夕不可保。 任我杀却连看也不看它们一眼,淡淡道:“不必。对我来说,龙少云这条命一文不值,因为他本来就该死。”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他消失?”梁百兆沉默半晌,缓缓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直以来,我与他在生意上纠纷不断。三年前,他派人劫走我一批货物,我儿子寻他讨回,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我悲愤之余,也将他的儿子打成了废人。其实以龙少云的能力,完全可以一举将我置于死地,但他并没有这么做,他要我活着,孤单单地活下去,看着他不择手段一点一点蚕食我的资产,直到我承受不了这种打击和丧子之痛慢慢老死。其实这三年来,我早已万念俱灰,心灰意冷,无心经营,生意已一落千丈,家道中落。我遣散门客,就是担心会连累他们,只有米先生一人始终不愿离开……” 米珏忍不住低声道:“其实我留下来,是因为心事未了……” 梁百兆左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点头道:“米先生的来历,我早已隐约猜到几分,现在我已可完全断定你真正的身份。你应该就是天山派当今掌门人,‘天山一剑’米珏米大侠。” “三年前,先父身患重病,我携拙荆下山寻药,回到天山才知道本派镇山之宝‘无情断肠剑’已然被盗。先父因此而终日愧疚,终于不治而逝。我下山寻找此剑,几乎走遍了中华大半河山,却始终没有下落。后来我听说此剑曾在金陵出现过,所以才来投奔老爷府下。” “现在有没有眉目?” 米珏轻轻扬起手中的“无情断肠剑”,道:“原来此剑一直就在龙少云手里,若非老爷你雇请小兄弟刺杀他,只怕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善恶因果,皆有循环。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如今梁老爷的怨仇已了,此剑也已失而复得,如此好事,当浮一大白。” 那一次,三人俱都醉得狂吐不止;这一醉,就是三天两夜。 米珏悠悠醒来时,已是午后,梁百兆依然呼呼大睡,任我杀却不见了踪影。宿酒最令人头痛,他用力甩了甩头,这种感觉虽未消失,却一眼瞥见了任我杀。任我杀站在窗外的露台上,似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挪动过,头发沾满了雪花,像一支标枪般站在那里。 听见脚步声,任我杀没有回头,低沉着声音道:“米兄,你醒了。” 米珏站在他的身边,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醉过了。” “这一醉醒来,感觉真好,就像重获新生一样。” 米珏又笑了笑,目光一瞥,突然看见任我杀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问道:“这是什么?” “米兄问的是这个么?”任我杀扬起手,把手中的小册子递过去,“这是我的日记,杀人日记。” “杀人日记?”米珏接过来翻开,一行行苍劲豪迈、龙飞凤舞的柳体字立即跃映眼前。字是好字,几乎可以直追当年的柳公权,可惜字里行间却隐隐透出一种浓浓的杀气。 日记是这样写的: 一号:“塞北狂龙”宋流云,三十八岁,师承塞北宋一多,于五月初五陈尸杭州西湖;“铁蝎子”赵奇出价白银五千两。 二号:“追风剑”柳风鸣,二十八岁,师承少林掌门天罗方丈,于七月十八日陈尸少室山中;“浪子剑”江不云出价白银七千八百两。 三号:“玉手情魔”李花艳,女,三十二岁,师承苗疆阴婆子,于八月十五中秋月圆之夜陈尸洞庭湖畔;“风流小王侯”百里亭出价白银一万三千两。 四号:“多情剑客”衿明,二十五岁,师承武当掌门云虚子,于十月初三陈尸家中书房;“公子多情”花染出价白银一万两。 五号:“索命刀”,二十九岁,来历不详,于十二月十三日陈尸荒野;江南飞龙堡堡主宋飞腾出价白银九千六百两。 六号:“玉面魔鬼”龙少云,六十一岁,有一子龙大少,于十二月十六日凌晨陈尸苦水镇听涛轩;分文不值。 第七章 杀人日记(2) 米珏缓缓合上日记,轻轻叹了口气。他原以为任我杀年纪不过二十,出道也尚不足一年,却想不到到目前为止,他居然已经杀了六个人。这六个人居然全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高手。也许,他低估了任我杀,这个少年杀手远远比他想象中的还可怕,更神秘。 “逝者逝矣,你记下这些事难道只是为了留作纪念?” “这是我成长的过程。” “你至少做错了一件事。”米珏摇头道,“你是杀手,杀人只是因为受雇于人,那些人的死本与你无关,可是一旦这些雇主的身份被泄露出去,你的麻烦也就跟着来了。苗疆阴婆子、塞北宋一多这些人倒还不足为惧,可是你居然还招惹上了少林和武当两大门派,这日子可就不好过了。还有那些雇主,一定会怀疑你出卖了他们,到时你岂非就成了众矢之的,群起而攻之?” 任我杀沉默了许久,忽然仰天叹道:“生既无欢,死有何惧?” “你有没有想过,江湖很可能因此而掀起腥风血雨,不断的寻仇,无尽的杀戮,再无安宁之日,有些**离子散,有些人家破人亡,有些人亡命天涯,四处都是那些流浪的乞丐、无家可归的孤儿……” 任我杀抬起头,望着远方,缓缓道:“我也是一个孤儿,曾经流浪过……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名字,我的童年就是在流浪和乞讨中渡过的,从一开始,我就恨透了这个世界。但是上苍永远都是公平、公正的,他让你失去一样东西,必然会让你得到另一样东西,甚至更多。” 米珏默然无语,他有一个金色、快乐的童年,根本没有尝试过那种悲惨的生活,但他却能想象出其中的凄苦和伤痛。 “每杀死一个人,我就可以得到一笔不少的佣金,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一个很贫穷的流浪杀手。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米珏没有回答,他知道任我杀一定会说下去。 “每次拿到杀人的酬金,我都分散了给了那些孤儿、乞丐,那些生活困苦的穷人。这些人比我更需要钱。” 米珏猛然怔住,只觉得喉咙发苦,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而事实上,他还能说什么?有谁可以想象得到,像任我杀这样一个杀手,居然是如此的善良、淳朴,宁愿散尽用鲜血和生命拼回来的财富,也要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这样一个杀手,你说是无情还是有情?这样一个杀手,你说是好人还是坏人?杀手本应该冷血无情,否则就很难达到成功的巅峰,像任我杀这种人,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远离失败?是他善良的本性?是他的爱心?还是……这种心怀天下的仁者胸襟,与那些专门劫富济贫的侠盗们又有什么不同?唯一的区别,也许就是侠盗不过是“贼”,是绿林好汉;杀手,却是江湖上最下流、最卑贱的那种人。 米珏凝视着身边这个神秘而可怕的杀手,感觉有些陌生,却又那么熟悉。他究竟有过怎么样的一段过去?他所经历的人生,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日子?也许,他的遭遇比谁都曲折、沧桑。但是他实在是个倔强、坚毅的人,沙漠的烈日风沙,大海的狂涛骇浪,也许都不能把他击倒,崩溃他的意志。他的人,看起来有一种苍松的劲、小草的韧、冰雪的冷,但他的内心,也许是柔弱的,尤其他的情感,虽然丰富,却很容易溃散。 米珏长叹一声,目光缓缓从任我杀身上移开,望着飘飞的雪,轻声道:“小兄弟,你有没有想过退出这个是是非非、纷纷扰扰的江湖,做一个快乐的自由人?” “既然选择了这一条路,不管可以走多远,都必须走下去。”任我杀俊脸忽然扭曲,缓缓道,“从我踏入这江湖的第一步开始,我就已经死了,至少我的心死了。死并不可怕,杀人也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死。” “我不懂。” “杀手总难免会死在别人手里,所以,每一次杀人的时候,我都当作自己也已经死了。” 米珏虽然还是不懂,但他知道任我杀必有苦衷,一言难尽的苦衷。他是聪明人,所以他什么也没有问。 “很多人都认为,杀手冷血无情,却不知道,有时候,杀手根本别无选择。” “你不是。你也有感情。” “我有,而且我的感情并不比别人浅薄。”任我杀居然没有否认。 “所以,做杀手并不适合你,从一开始你就错了。”米珏长长叹了口气,“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知道,你曾经一定有过美好的生活,选择这条路,你一定也是出于无奈……” “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任我杀立即打断道,“我说过,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就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回头了。” 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就很可能永远都不能再回头。为什么不能回头?答案,也许只有任我杀自己知道。 一个流浪的杀手,往事如烟,既不必回忆,也无须凭吊,明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也已变得不再重要。有时候,人的确应该学会遗忘,忘记过去,也不必憧憬未来。任我杀就是这种人,只可惜遗忘对他而言,并不是一种幸福,反而是种痛苦,即使他从来不敢想象他的明天是否会有阳光。 米珏和任我杀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米珏天生就属于江湖,从初出道到现在,家世带给他的光环和荣耀就从未褪色,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恭恭敬敬地尊称一声“大侠”。任我杀呢?他只不过是一个杀手而已。不同的身世,不同的遭遇,米珏又怎么会明白任我杀此时此刻的心态? “小兄弟,你不肯放手,是不是想成为最有名、最成功的杀手?” “我现在就已经很有名,但并不是最成功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是最成功的真正的杀手。” “你说的这个人,是不是‘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的确是一个真正的成功的杀手。他不仅无情,亦无爱无恨,甚至无我。 燕重衣用剑,但他的剑法并无招式。他杀人只有一种方法——一剑穿喉。他的剑很快,快到没有人能看见他在何时拔剑,何时出剑,甚至没有人可以看见他的剑是如何刺入对手的咽喉。 江湖上一直有一种传说,传说他是当年“白衣杀手”冷落的传人,因为他们的剑法同样的快、狠、准,杀人的手法也如出一辙。在他的剑下,无论是谁,几乎都没有生还的机会。 让人最头痛的却不是他的剑法,而是他不怕死、永不放弃的精神。他不仅能拚命,还能玩命,甚至赌命。有一次他与一个高手决斗,居然挨了那人六六三十六刀,最后才一剑刺穿了那人的喉咙。 燕重衣为人亦正亦邪,可以不为什么而杀人,也可以不为什么而救人。 五年前,他邀请了八位江湖上可怕的独行杀手,组织成一个“杀手组织”。这个杀手组织就叫“九条龙”,按年龄依次排行,燕重衣排行第六。但在九个人中,他的武功最好,威信最高,而且杀人从未有过失手的记录,所以他就成为了这个杀手组织的首脑“青龙”。 他原来当然并不叫燕重衣,但他真正的姓名却从来都没有人知道。 三年以来,杀手组织的人员仍然未变,可是他们的身份和地位却都已经改变了,“九条龙”终于在江湖上占据了一席之地。他们守信、重义气,绝不滥杀,死在他们手里的人大都是些道貌岸然、沽名钓誉之辈。 可是江湖中却很少人喜欢这个杀手组织,因为他们从来都是我行我素,独来独往,根本不屑与武林各大门派往来。不能否定的是,“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杀手之王”的地位始终都没有人可以撼动。 第八章 天涯海阁(1) 任我杀眼睛里流溢出一种非常奇特的情感,缓缓道:“他今年才不过二十五岁,可是死在他剑下的人至少有八十个,他杀人从未失手过。他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杀手,也是每一个杀手奋斗的目标。” “你很了解他?” “我们是朋友。” “我们是朋友。”虽然只是很平淡很平凡的一句话,但其中蕴藏着的意义却太多、太多!他只是一个浪子杀手,除了一条命和一把刀,他还拥有什么?朋友和酒!杀人的时候,他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但提起朋友,你就会发现,其实他也只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而已。酒,可以暂时麻醉他的忧伤,朋友,可以驱散他的孤独。一个人只要还有朋友,就证明他活得并不寂寞,对生活还没有绝望。 米珏忽然轻轻笑了起来,抬起目光,遥望着远方——那个方向是天山,天山有雪,有他幸福的家,家中有他美丽、贤惠的娇妻,还有他可爱的儿子。他离开他们已经整整三年零二十六天了,思念就如天山的雪水绵绵不绝,从未有过间断,家中的妻儿一定正在等待着他的归去。 一个人离开家太久了,总会厌倦漂泊——游子就像落叶,落叶总是要归根的;家是个温馨的港湾,是人一生的依恋。 米珏忽然有一种回家的冲动,缓缓道:“我的儿子今年已经九岁了。” 任我杀似乎微微一怔,微笑道:“他一定很听话,很可爱。” “我离开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现在三年过去,只怕再见面时,我已经认不出来了。” “他叫什么名字?” “米浩。浩气长存的‘浩’。” “好名字。”任我杀笑了笑,“你想不想家?” “想。”米珏也笑了笑,连眼角隐藏着的皱纹仿佛也有了笑意。 “你是不是很快就要回去,回到你的家,回到他们的身边去?” “是该回家了!” “既然离别在即,我们是不是应该做点什么?” 米珏又笑了笑,拉起任我杀的手,说道:“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一个很有趣的好地方。那里的酒菜很可口,那里的人也很可爱,而且,它还有一个很有趣的名字。” 任我杀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米珏悠然笑道:“‘天涯海阁’。” “天涯海阁”的确是一个很有趣的地方。“天涯海阁”是一座酒楼,这里不仅有很香的美酒,有可口的菜,还有最可爱的人——女人,清一色的女人,无论是掌柜的还是站堂的,无论是大厨还是伙计,居然全都是女人。每一个女人都很美,很年轻,最年长的也只不过刚及花信年华。 据说她们的老板也是女人,一个很神秘的女人。没有人见过她的真容,因为每一次出现,她的脸上都系着一条黑色的面纱。可是每个人都可以从她秋波荡漾的眼眸、轻盈的体态、温柔的声音中,感觉到她的美丽和年轻,领略到她的绝代风华。虽然看不见她的脸,看不到她究竟有多美,但仅仅只是她的一个背影,就足以让每一个女人嫉妒到恨不得剜掉男人的眼珠子,让每一个男人迷醉到恨不得大街上的女人都是她的影子。 她还有一个很美丽、很浪漫的名字:欧阳情。 莫愁湖是金陵城名湖,花木亭台,曲径通幽,堤前杨柳轻扬,湖上白雪遍铺。 莫愁湖以人而名。南朝宋、齐年间,洛阳有位贫穷少女名唤莫愁,为卖身葬父,远嫁金陵卢姓人家。后来丈夫戍边辽阳,莫愁在家侍奉双亲,养育子女,恪守妇道,热心帮助邻里孤贫,颇受人敬重。可惜被公公诬陷,蒙受不白之冤,投河自尽以表清白。后人为了纪念她的贞节,将卢家花园与石城湖辟建为湖,并以莫愁为名以志纪念。自唐代伊始,众多诗人吟诗作赋为其歌功颂德。 “天涯海阁”依湖而建,雕檐映日,画栋飞云。无可否认,是金陵城里最豪华、最宏观的一座建筑。抬目遥望,远远就可望见竖着一根望竿,望竿长及三丈八尺五寸,顶端飘飞着一面旆旗,上书:天涯海阁。酒楼正门门边朱红华表,两根石柱雕龙刻凤,栩栩如生,两边白粉牌各有五个大字:世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字迹苍劲有力,极具大家风范,显然出自名家手笔。 “天涯海阁”占地极广,共分三进,酒楼居首,其后就是客房,穿过客房后面的大花园,才是这些女孩子的居室。酒楼又分四层,四道楼梯十字分开,一楼是民间凡夫俗子、市贩走卒聚集之地,二楼多为行走江湖的武林豪客,三楼专供乡绅富甲,以及饱读诗书的士子书生,四楼却是专为达官贵人而设,既可商谈机密要事,也可休闲消遣。做生意自然有做生意的技巧和诀窍,所以每一层楼的价格都不相同,因人而异。 米珏和任我杀携手而入,一个双十年华的美丽少女立即腰肢款摆,笑意盎然地迎上来。做生意的人,自然都是尊重客人的。谁知这少女却娇笑道:“米先生,你终于出现了。” 米珏微笑道:“柳姑娘,在下是否已经很久没来了?” “十一天,米先生已经整整消失了十一天。” “在下这些天因事离开,并非如柳姑娘所说的消失。”米珏忍不住笑道。 “二当家还以为米先生从此消失再也不会来了呢!”这少女掩嘴娇笑道,“你莫忘了,上次你还答应过她的,一定会为酒楼写一个好对子。这事你怎么也赖不掉的。” “哦?有这事么?莫非当时在下多喝了几杯胡说八道?在下才疏学浅,怎敢狂言为酒楼题字?天下才子高人何止泛泛,怎么也轮不到在下献丑吧?!” “金陵城里谁不知道米先生以三绝名扬天下?”这少女嘟着小嘴轻笑道,“相貌如潘安再世,这是一绝;吟风弄月,又是一绝;写得一手好字,更是一绝。” 米珏微笑着摇了摇头,与任我杀并肩走上二楼,一副又是出自名家手笔的楹联抬目可见:酒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 这时迎面又走来一个美丽少女,娇声道:“米先生,你好像走错地方了。” “王姑娘,在下只不过十一天未来光临而已,难道就变成讨厌的客人了么?” “米先生误会了,小女子的意思是这二楼并不适合你和这位公子。” 米珏摇头笑道:“没关系,在下这位朋友本也是江湖中人,听了那些之乎者也的酸言,反而受不了。” 那少女怔了怔,沉吟着道:“那么……小女子去唤二当家过来。” 米珏和任我杀选择了靠近窗子的座位凭栏而坐,从这里望出去,可以看到大街上的情景。 “米先生,你终于来了。”刚坐片刻,就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娇笑道。随着声音的传来,只见一个紫衣女子飘然而至,这女子非但很美,还很年轻,如雪雕玉琢的粉脸上,深深嵌着两个酒窝。 “幸好在下来得还不算太迟。”米珏立即微笑着起身相迎。 “米先生许久不来,小女子还以为米先生已经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呢!” “看来在下若不献献拙丑,只怕连酒都喝不成了。” 紫衣少女笑了笑,目光一瞥,看了任我杀一眼,忽然脸色没来由一红,轻轻道:“这位公子是……” “这位任兄弟,是在下的朋友。” “任公子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吧?” “我们萍水相逢,还是初识。” 紫衣少女对任我杀盈盈一笑,说道:“小女子姓安,单名一个柔字。” 任我杀既不起身,也未抬头,连眼睛都没有眨动,淡淡道:“嗯!” “任公子既是米先生的朋友,也就是小女子的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任我杀立即打断了紫衣少女的话,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冰冷如窗外的风雪,“我从不和女人做朋友。” 安柔一怔,粉脸绯红,艳如桃花,强颜笑道:“男人和女人也是可以做朋友的,任公子莫非在说笑话?” “我从来都不会说笑话。”任我杀的声音依然很冷。 第八章 天涯海阁(2) 这个英俊而忧郁的少年,看起来绝不讨厌,说话却足以让每一个女人心碎,莫非他的心竟是用冰雪做的?安柔怔怔地站在那里,一时竟无言以对。 米珏立即轻咳几声,打破这种尴尬的气氛,笑道:“安姑娘,在下与任兄弟要好好大喝一场,不醉无归,如果再不上些酒菜来,在下就要啃掉‘天涯海阁’这块招牌了。” “米先生,这一次就由小女子作东,无论两位想吃什么都没有关系。”安柔嫣然一笑,妙目一转,又看了任我杀一眼。 任我杀目光转向窗外,看着飘扬的飞雪,米珏暗暗好笑,缓缓说道:“安姑娘既出此言,莫非有何吩咐?” “岂敢,只是有事相求而已。” “莫非还是写字一事?看来在下若再推辞,可就让他人说是恃才傲物了。” “米先生是答应了?” 米珏苦笑道:“在下还能拒绝吗?” 安柔开心地笑道:“小女子现在就去准备文房四宝。” 好酒!酒香扑鼻,沁人心脾。有好酒,自然不能没有可口的菜。一碟芦花鱼,一只北京填鸭,一盘红烧狮子头,和一只脆皮炸子鸡,还有一碟爽口的酥油花生米。安柔实在是一个很可爱的女孩子,居然连酒菜都可以安排得如此美妙。 米珏微笑着赞叹道:“安姑娘真是善解人意,像她这种既美丽又大方的女孩子已经越来越少了。” “嗯!”任我杀淡淡地应了一声,从安柔出现到消失,他始终没有瞧过她一眼,仿佛在他看来,纵然是人间绝色,也远远不如美酒和朋友。 “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实在不该抛头露面出来做生意。一个漂亮的女孩子,整天与客人周旋,岂非很危险?” “如果这个女孩子懂得武功,她的处境就比别人更安全。” “只可惜安姑娘只是个很普通、正正当当的生意人。” “米兄认为她不会武功?” “她本来就是个娇柔小女子。” “我看未必。”任我杀摇头道,“有一种人,天生就善于隐藏,善于伪装,无论他扮成什么,都绝不会被别人轻易识破。” “譬如东瀛的忍术,或者我们中土的易容术,是么?” “东瀛的忍术我不了解,易容之术也只是改头换面的技巧而已,我说的这种功夫才是真正高深莫测。如果一个人的内功已有足够的火候,就可以做到深藏不露。” “这是你的猜测?” “我看得出来。” “你从哪一点可以看出来?” “她的手。” “她的手?”米珏奇道,“她的手有什么不同?” “她的手也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比别的女孩子的手稍稍厚些,而且还没有留指甲。” 米珏笑道:“原来你对她也并非毫无兴趣,对她的观察居然比我还仔细。” 这是一句玩笑话,但对于任我杀来说,却一点也不好笑。 “女孩子通常都喜欢留手指甲,而她没有,这就说明了一件事。”他缓缓伸出手,“你看我的手。” 这只手白皙洁净,手指修长,每一根手指的指甲都修剪得很整齐。 米珏伸手捏了捏这只手的掌心,笑道:“你想证明什么?” “我有一种感觉,她练的是刀法,而且还是双刀。因为用刀的人如果留着指甲,就会影响手掌握刀的力量,手掌稍厚,那是经常抓刀的原故。” 米珏沉吟着道:“也许她用的是剑,练剑的方法和原则,岂非也和练刀一样?” 任我杀摇头道:“不,她用刀,绝对是双刀。使剑和使刀虽然没什么两样,但还是有分别的,唯一不同的就是手腕和手臂之间的差异。” 这一次米珏终于明白了,缓缓道:“剑走轻灵,所以力量在于手腕;而刀的使用一般都不离斩、砍、劈、斫这些动作,所以力量在于手臂。” 任我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问道:“米兄,在这里做事的莫非全都是女人?” “所以这地方才特别,特别的可爱。”米珏笑得很愉快。 “她们的老板也是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米珏摇头道:“一个神秘的女人,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 “你有没有见过她?” “见过她的人很少。” “一群女人居然可以把这里的生意经营得如此红火,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本来我也奇怪,但后来改变了想法。‘天涯海阁’这个地方,是一块风水宝地,不仅江湖上的朋友要给一点面子,就连官府都要为它撑腰。” “如果连官府都不敢动它,那么这个老板娘岂非更不简单?” “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平凡的女人。我从未见过她,关于她的事情,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已。有时候,有些事如果知道的太多了,反而会更无趣,更不开心。”米珏笑了笑,“小兄弟,你岂非也是个神秘的人?交一个朋友,又何必非要知道他的过去,了解他的一切?” 任我杀沉默半晌,缓缓道:“米兄,面对如此美味佳肴,何必为了他人之事而大煞风景?来,我敬你一杯!” 酒逢知己千杯少!斟酒,举杯;举杯,斟酒。 酒香飘溢中,忽然“蹬、蹬、蹬”一阵声响,有人走上楼来——六个人,四个男人,两个女人。 四个男人一人一个模样,当先一人黄麻短衫,多耳麻鞋,左耳上悬着一个碗大的金环,满头乱发竟是赤红色的,火焰般披散在肩上。第二个人的衣着装扮就比他斯文多了,青色劲衣,青帕包头,虽然长得并不好看,但怎么看都比第一人舒服。第三个人却是一个精赤着上身的虬髯大汉,一身黑肉就像铁打的,如此寒冷的天气,他敞开的胸膛竟似热气腾腾。第四个人就让人觉得顺眼多了,是一个蓝衫白裤、面容清秀的中年文士,神情仿佛相当悠闲,但一双眸子却闪着精光。这四个男人身上唯一相同的,就是他们都背着一把长刀。 最吸引人的是那两个女人。无论是谁,看到这两个女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的。“天涯海角”的少女们也很美,但这两个女人却更成熟,不仅风姿绰约,还很懂得打扮。 会打扮的女人并不一定浓妆艳抹。左边那个女人好像天生就完全不用脂粉,可她的脸却依然白皙滑嫩,吹弹可破。她穿得也很考究,一件紧身的墨绿衫子,配着一条曳地的百折湘裙,不但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也配得很好。穿衣服也是一种学问,要懂得这门学问,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显然是这行的行家,她的体态本来有些丰满,但穿上这身衣服,恰好勾勒出她本身的线条,掩盖了稍嫌多余的突出。她看来显然已经不再年轻,却显得更成熟。这种年龄的女人,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风韵最是撩人。 站在这个****身边的那个女人,年纪明显年轻许多,正值花信年华。如果****是个优雅的贵妇,那么她就是妖艳的**。正是风寒雪冷的季节,她居然穿得很少。对于男人,她显然非常了解,很懂得男人的心理,知道男人最喜欢女人穿衣服最好不要太多。她现在就只穿着一袭很单薄又很柔软的红色绸衣,还故意掀开胸前的衣襟,半遮半掩,露出一段雪颈和一片如雪的酥胸。她的胸膛成熟而饱满,她的腰肢纤细而灵动,尤其是她的腿……这是两条绝对美丽的腿,修长、挺拔,多一分则太肥,少一分却又嫌太瘦。她的体态轻盈,风情万种,眼波顾盼之间,令男人勾魂夺魄。 这样两个美丽而成熟的女人,跟四个奇装异服、打扮怪异的男人站在一起,显然格格不入,怪异而奇诡。 这六人似乎并不想引起太多的是非,彼此间绝不交谈,纷纷落座。他们的出现,虽然还是引起了骚动,但很快就停止了。 第九章 万劫重生(1) 任我杀缓缓收回目光,突然冷哼一声,声音中充满了蔑视、厌恶之意。 “小兄弟与他们莫非是旧识?”米珏问道。 “那四个男的是中原有名的绿林大盗,恶名昭著,江湖上不认识他们的人只怕并不多。” “莫非他们就是人神共厌的‘中原四盗’?”米珏皱眉道。 “那个满头赤发的怪人,出身苗疆,是阴婆子的弟子,也是‘中原四盗’的老大,心狠手辣,人称‘火焰刀’苗烈。青衣汉子是老二‘披风刀’杨冲,虬髯大汉是老三‘追魂刀’司徒静,中年文士排行第四,‘无形刀’许思文。这四人本是独行大盗,也不知为了什么,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据说他们做的买卖都是大的,价值若非在三十万白银以上绝不动手,如果被他们盯上了的,十有**都不会失手。” “莫非这一次他们又有了目标?那两个女人想必是他们请来的帮手。” “那****是许思文的表姐柳月媚,据说年轻的时候是闽南一带的当红名妓。那个年轻一点的女人是他的老相好,‘飞花娘子’风飞花。” “看来他们这次的目标也是大有来头,不容易对付,所以才请来了帮手。也不知是什么人这么倒霉,仅是‘中原四盗’就已经让人很头痛了,何况还多了两个艳如桃李、毒如蛇蝎的女人。”米珏右耳忽然轻轻扇动,低声道,“莫非……莫非他们已经来了?” 本来就很热闹的大街,这时候突然变得更喧哗起来。三匹健硕的高头大马并驾齐驱,大街虽然宽阔,马匹虽然行走不快,但路上的行人仍然纷纷闪避。 中间那匹马上端坐着一个满腮大胡子的中年大汉,身躯魁梧,不怒自威。他的左边是一个年约三十二、三岁的青衫文士,面目俊秀,满脸英气。大汉的右边是一个年过半百的小老儿,身形佝偻,似乎有些虚弱,缩着本就瘦小的身子,不住地咳嗽。 在三骑马匹的后面,十辆镖车连成一串紧紧跟随,每一辆镖车都有两个矫健的趟子手,每一辆镖车都插着一条碗口粗大的杆子,镖旗在冰冷的寒风中不断飞舞,猎猎有声,绣的也不知是雄狮,还是猛虎。 马蹄声在“天涯海阁”大门前戛然而止,那青衫文士对大胡子大汉轻轻说了几句什么,大胡子大汉点点头,回头吆喝道:“大夥儿赶了半天路,在这里歇一歇再走吧!” 米珏缓缓呷了一口酒,低声道:“这是什么镖局?” “福建福州‘金狮镖局’。那青年文士是总镖头海东来的独生儿子海如飞,大胡子是他的大弟子司马如龙,小老头是他的师弟,别看他像痨病鬼,提起这个人,可是大有来头。” “莫非是人称‘鹰爪鬼手’的洪不讳?” “就是他。”任我杀点头道,“据说此人鹰爪功夫已练得出神入化,出手就像鬼魅一般,曾经在五十招内击毙‘太行三寇’。” “我也听说,只要是他亲自护镖,就一定是批红货,可是这一次……他们这趟镖只怕并非红货,‘中原四盗’看来是看走眼了。”任我杀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每一个趟子手推动镖车之时并不吃力,显然也没多少镖银。” “如果这趟镖只是一桩小生意,何劳洪不讳亲自护送?又岂能打动中原四盗’?”米珏不以为然。 “这趟镖价值最多五万两白银,除非……” “除非这只是个幌子,掩人耳目。”米珏立即接口道。 任我杀点头道:“在他们身上,一定还有更值得‘中原四盗’动手的东西。” 米珏沉吟着道:“也许这趟镖只是瞒天过海,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你是说海东来故意让洪不讳押镖,自己却带着红货走的是另一条路?” “‘中原四盗’担心以四人之力动不了这趟镖,所以才找来两个帮手,却事先没有料到海东来竟有此一招。” “‘金狮镖局’是福州最享盛名的大镖局,能够独挡一面,海东来自然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其实‘中原四盗’纵然找来了帮手,也不一定能动得了这趟镖。”米珏喝了一小口酒,低声道,“小兄弟,你认为他们会选择什么地方动手?” “‘中原四盗’行径大胆,一般的强盗会选择在人烟稀少、易攻易守的地方下手,但他们却偏偏喜欢混入闹市之中,得手之后,往往就可以借混乱之机逃走。” “莫非他们想在这里动手?”米珏摇头道,“‘天涯海阁’不是打架的地方,一般的人从来都不会在这里寻衅闹事。” “为什么?” “因为它有朝廷做靠山,聪明的人绝不会朝廷作对,只要‘天涯海阁’发生了事情,官府就不会坐视不理。‘中原四盗’如果扰乱了这里的清静,必然惊动官府,到时候他们就讨不了好去。” 司马如龙安顿好趟子手,与洪不讳、海如飞走上二楼,匆匆找了位子坐下。 洪不讳轻轻咳了几声,轻声道:“我们吃了饭就上路,酒就不要喝了,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司马如龙和海如飞还未答话,就看见一个满头散乱着赤红头发的怪人走了过来,笑道:“外面风雪正狂,三位喝几杯暖暖身子倒也不是什么坏事。” 洪不讳轻咳道:“阁下是……” “在下苗烈,人称‘火焰刀’。” 洪不讳脸上立即变了颜色,轻轻吸了一口气,脸上却依然不动声色,抱拳作揖道:“原来是……‘中原四侠’,久仰,久仰。” “洪大侠客气了,在下兄弟四人本是强盗,侠名套在头上,那可是种天大的讽刺。” 洪不讳讪讪笑道:“苗大侠可真幽默。” “洪大侠,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在下在此等候各位已有多时了。”苗烈脸色一凛,正容道。 “莫非苗大侠来此,就是为了等候小老儿?”洪不讳怔了怔,眉头深锁。 “嗯!在下听说洪大侠要去京城,所以特来会晤,有件事想向洪大侠请教。”苗烈龇牙一笑,“听说十天以前,贵镖局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客人,有没有这回事?” 洪不讳笑了笑,说道:“镖局是做生意的地方,天天都人来人往,这并不奇怪。” “可是这位客人不同,他并不是一般的客人,虽然他不是个有钱人,却是一位很有名的人。”苗烈目光一转,缓缓道,“他就是福建省的总捕头,‘神捕’龙七先生。” 洪不讳垂下头,脸色似乎又已经变了。 “龙七是南方一带声名显赫的捕快,六扇门中的第一高手,据说他今年才只不过刚满三十岁,可是破获大小案例却已达三百一十八宗。”苗烈不再理会洪不讳,悠悠道,“半个月前,福建省总巡抚周大康无意中从一个江洋大盗那里,得到一种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当今天子一向喜欢收藏这些玩意,所以他决定把这东西献给皇帝,以便升官加爵。‘金狮镖局’是福州最有实力的镖局,开业以来,接下的镖不下一百二十次,从未失手。为了万无一失,周大康就选中了‘金狮镖局’。洪大侠,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如此?” 洪不讳摇头道:“十天之前,敝镖局的确接过一趟镖,但只是区区五万两白银的小生意,并非苗大侠所说的奇珍异宝,小老儿虽然也认识龙七先生,但上次见面,却还是在半年之前的事了。” 第九章 万劫重生(2) 洪不讳摇头道:“十天之前,敝镖局的确接过一趟镖,但只是区区五万两白银的小生意,并非苗大侠所说的奇珍异宝,小老儿虽然也认识龙七先生,但上次见面,却还是在半年之前的事了。” “贵镖局接镖有两大标准:一、来路不明的镖,不接;二、价值在三十万两白银之下的镖,不接。”苗烈冷笑道,“这区区五万两白银岂会放在眼里,砸了自己的招牌?” “总镖头近年身患顽疾,已很少走镖,生意已大不如前,加上福州又多开了一家‘飞虎镖局’,为了生计,我们也只好接一些小生意勉强糊口。”说到这里,洪不讳忍不住黯然长叹。 “‘飞虎镖局’?”苗烈眼中的凶光闪烁不定。 “‘飞虎镖局’的总镖头都飞虎,是南少林门下俗家弟子,少林有七十二般绝技,数百年来,精通十技者也只不过三、五人而已,但他年方四十有三,却已习得七项绝技。自从此人创办镖局以来,我们几乎连饭都没法子开了。” “看来洪大侠是不肯说实话的了?”苗烈阴森森地笑道。 “小老儿句句实言。” “在下这消息也绝对可靠。” 洪不讳苦笑道:“只怕苗大侠这一次是被人骗了。” 海如飞年纪最轻,城府却极深,江湖经验也相当老道,此刻缓缓长身而起,笑容可掬,说道:“苗大侠,我们这趟镖的的确确只是五万两白银,如果各位急需这笔银两,在下愿意拱手奉上,敝镖局虽已落魄,但凭家父的人情面子,倒还可以勉强凑得出来赔还镖主。” 他说的至情至理,白白赠送五万两白银,只有白痴才会拒绝。 司马如龙性子刚烈,吹胡子瞪眼道:“师弟,破点小财倒是小事,可失去镖银,就失去了信誉,这可关系到我们镖局的生死存亡。” 海如飞连连向他打着眼色:“能够和‘中原四侠’做朋友,区区五万两白银又算得了什么?” 苗烈哈哈一笑,冷冷道:“这虽然也不是个小数目,但在下并无此胃口,难道你们竟没听说过‘中原四盗’做买卖,也有两大原则?” “愿闻其详。” “一、朋友的东西,不动;二、价值三十万白银以下的货物,也不动。” “苗大侠嫌五万两太少?”海如飞脸色镇静如常。 “那件宝贝的价值,就算是一百个五万两也比不上的。”苗烈沉声道。 “这世上竟有如此值钱的东西?” “只要你们把它交出来,我们立即离开这里,从此以后,绝对不会再找你们的麻烦。” “究竟是什么宝贝?我们连你说的话都听不懂,又哪来的宝贝?”司马如龙沉声道。 “这东西就是‘万劫重生’,难道你还会不知道自己保的是什么镖?” 司马如龙似乎一怔,大声道:“‘万劫重生’是什么东西?” “‘万劫重生’是稀世之物,传说……”语声一顿,苗烈忽然冷冷道,“既然你们也不知道这东西的来历,我说出来岂非还是等于白说?” 海如飞道:“我们并没有苗大侠想要的东西,这说还是不说,又有什么分别?” 苗烈冷冷一笑,双目一翻,如刀的目光盯着海如飞的眼睛。他的眼神严肃而犀利,似乎要穿透海如飞的内心,挖掘出某种秘密。 海如飞神态自若,有意无意地避开了目光。 窗外,鹅毛般的细雪不停地飘着,无休无止。寒冷的北风,从敞开的窗子如潮似浪狂涌进来。海如飞突然打了个寒颤,感觉到有一种气息正向他袭来——是杀气。 苗烈突然出手,他的刀本在背上,他一伸手,就拔了出来。他拔刀的手法绝对准确,速度绝对不慢。刀光掠起,淡淡的赤红,仿佛一团火焰,比飞泻的流星更快,更耀眼。刀光一转,在空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半弧。这道弧还未消失,刀已到了海如飞的头顶,直劈下来。 海如飞武功本也不弱,但事起仓促,他已来不及拔剑。他想退,却退无可退——他的退路被身后的桌子阻断。 就在这时,一双瘦骨峻峭的手居然从旁穿出,硬生生抓向那把刀。刀是精钢所铸,刀锋冰冷而锐利,这双手却是肉长的,以手抓刀,岂非是拿鸡蛋砸石头?鸡蛋碰到石头,必然粉身碎骨。这人莫非不是呆子,就是疯子? 但苗烈知道,这人绝不是呆子,也不是疯子。洪不讳的手虽然不是铁铸的,却比钢铁更坚硬,不但可以抓烈石头,还曾抓烂过别人的头颅。这把刀若落入他手中,非断不可。但他并没有抓住这把刀,就在这一瞬间,苗烈手腕一转,刀光突然消失,人也不见了。 洪不讳沉声道:“快护镖。” 司马如龙和海如飞立即飞身冲出,却又突然退了回来——三个男人,两个女人,就像是一道不透风的墙,完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司马如龙沉喝道:“让开。” 没有人说话,只有一种回答。许思文和柳月媚联袂而起,刀光也随之而起。 司马如龙双目赤红,手筋暴起,脸色已完全变了,双掌一推,飞身扑上。他的“风雷掌”已练得出神入化,壮大的身躯宛如铁塔,沉稳有余,他的掌法却轻灵敏捷,宛如游鱼,又似清风。 许思文绰号“无形刀”,刀法正如其名,飘忽不定,虚实莫辨,无迹可寻。柳月媚使的是一把轻巧的柳叶刀,她的刀法更是轻如飞花逐月,淡似飘絮随风。这两人的刀法似乎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的轻灵,一样的迅速。他们之间的配合竟似颇有默契,攻中带守,守里夹攻。 司马如龙的身子猛然向前一冲,双掌如刀,运转如飞,左掌切许思文握刀的手腕,右掌砍柳月媚的左肩。他的胆大、心细,和出手的快、准,在当今武林年青一代中,已不多见。 许思文刀化游龙,猱身直上,挥刀反斩他的左掌;柳月媚刀光一转,斩向他的右肩。 司马如龙的身子如狂风卷出,两股强烈的掌风如扫落叶,直推而出,两道刀光忽然消失。他去势犹在,双掌翻飞,和两把刀纠缠在一起…… “飞花娘子”风飞花是一个很美的女人,曲线玲珑,***似乎只有盈盈一握,成熟的胸膛,简直就像坟墓,埋葬了男人的目光。 海如飞是个正人君子,他有一个美丽而善良的妻子,有一对很可爱的儿女。这个妩媚的女人,在他眼里,就像是个死人。 “海公子,只要你们把东西交出来,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我们……”风飞花莲步细碎,媚眼横飞,掩嘴浪笑道,“也许,我们还可以成为朋友。” 海如飞沉下了脸,低叱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呛啷”一声,剑已在手。长剑挽起一朵剑花,突然化作一片光网,铺天盖地,罩向风飞花。他的剑法凌厉、沉稳,出手绝不留情。 风飞花纤腰一拧,像风中飞花飘出剑光之外,娇笑道:“海公子,辣手摧花,你于心何忍?” 海如飞铁青着脸,手腕一送,长剑直搠。他这一剑其实并无多大变化,但太快、太狠,空中仿佛掠过一道闪电,刺向风飞花的咽喉。 风飞花脸上依然媚笑着,手里却已多了一把剑。她纤手抖动,虚空中突然浮现出一道光圈,套向来剑。这一剑也很平常,却用得很巧妙。 海如飞剑势不变,向右斜斜一拖,依然刺出。 风飞花的剑法却突然改变了,但见漫天飞花——剑花,花如海,刹那间淹没了海如飞。 剑光突然收敛。 海如飞闷哼一声,脸色惨白,鲜血,从他的右肩一丝一丝地渗出,染红了青衫。他中了一剑,这一剑刺得虽然不深,却已影响了他握剑的力量。他咬着牙发出一声低吼,再次扑出。 剑气如虹,风飞花却静静地站在那里,长剑轻轻扬起。 海如飞立即就退了回去,再扑出,又退回。在他们之间,竟似竖立着一种无形的屏障,阻断了两人的距离。风飞花明明只在咫尺,却像天涯般遥远。 海如飞脸色已渐渐变了,怒吼着挥剑又上,剑光未起,他的动作忽然停止,长剑僵顿在空中,再也刺不出去。他的呼吸仿佛也已经停顿——冰冷的剑尖,不知何时已抵住了他的喉咙。 第十章 劫镖(1) “披风刀”杨冲的刀法就叫“披风刀法”,狂乱如风,风卷残云;司徒静看起来虽然很粗俗,但他的刀法却沉稳、刚猛,一点也不含糊。 洪不讳在鹰爪功夫上浸淫了几十年,曾经一招就抓破过敌人的大好头颅。这一生中,他经历大小战役不止千百次,深深明白“先发制人”的道理。高手相斗,只差毫厘。如果占得先机,往往就成为胜负的关键。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做了一件事——攻击。他飞身扑出,双爪疾抓两人握刀的手腕。他外号“鹰爪鬼手”,一双手不仅坚硬如铁,还有鬼魅般的速度,爪未至,风已荡起。 两道刀光淡淡一闪,平空掠起,切入无形的爪风之中。风倏然而止,刀光突然消失。 洪不讳一击不中,手腕翻飞,抓向刀背。 杨冲和司徒静手臂骤沉,刀光再现,冰冷而锐利的刀刃向上卷起。刹那间,两把刀布成一片刀网,把洪不讳网入其中,刀光飞舞,劲风激荡。 洪不讳立即缩手,抽身飞退,但只退了两步,刀光已封住了他的退路。他瘦小的身子一缩,整个人变成一团肉球,忽然就不见了。 刀光随即消失。“哗啦”一声,一张完整的桌子忽然变成三片,倒了下去。洪不讳立即从桌子下面飞身而起。 刀光再起,一如平静的大海忽然狂风大作,巨浪滔天。浪花高高卷起,本是一种美丽的景象。只可惜这景象纵然美丽,也只不过是海市蜃楼。浪花可以吞噬人的生命,这刀光,却可以将人碎尸万段。 洪不讳突然冲天而起,双爪同时击出,凌厉的劲风穿破了刀光,他的人也跟着破网而出,本来水泼不进、密不透风的刀网立即变得支离破碎。 刀光消失的时候,空中飘起了十数片破碎的衣袂和几绺凌乱的头发。洪不讳虽然破了刀光,身上的衣服却几乎被刀光绞碎,衣不蔽体,狼狈不堪。 这个时候,正是风飞花制住海如飞的那一刻…… 风犹未止,飞雪连绵。 苗烈站在大街上,仗刀而立,冷冷地望着护镖的趟子手。 “大家小心,有人劫镖。”趟子手中有人大声叫喊。 苗烈冷冷道:“把东西交出来,你们走。” “什么东西?”一个短小精悍的镖师道。 “我说过,把东西交出来,你们走。”苗烈目光赤红如他手中的刀。 “你是什么人?可知道我们是哪个镖局……” 苗烈抚刀一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看来今日我要血洗长街了。” 那镖师脸色变了,什么话也没有再说,他只做了一件事。他忽然拔刀冲了过去,长刀斩出,刀风卷起一大片雪花。他一出手,立即又有几个人冲了过来,刀剑并施,一齐攻到。其他趟子手将十辆镖车推在一堆,团团围住,用刀的拔刀,使剑的拔剑,凝神戒备,如临大敌。 两名趟子手急掠而出,一人飞起如鹰隼,长剑直刺苗烈面门,另一人长刀斩他的左腰。但他们只使出了半招。使剑的人突然从半空中跌落,他的咽喉中了一刀。用刀的人却狠狠中了一脚,立即被踢得倒飞回去,脑袋恰巧撞中使剑的人的头颅。“叭嗒”一声,*飞溅,鲜红的血,染红了地上的雪。 倏然之间,空中绽放出数十朵白色的杜鹃花,但那绝不是杜鹃花——是暗器。数十朵“花”骤然射向苗烈的脸,苗烈若向后退,本来可以很轻松地避开,但他没有退,不退反进,俯身前冲三尺,刀光变成了一张网。这张网消失之后,那些“花”都已被他的刀拔落雪地。 几乎是在同时,四片刀光着地卷来——雪白的刀光,浓浓的杀气。 “别逼我杀人。”苗烈忽然冲了过去。 刀光交融,倏然而止,长街上的雪,立即又被洒上了鲜红的血。四个趟子手捂住致命的伤口,倒在雪地上。 不过是刹那间而已,苗烈就已经杀了六个人,他横刀胸前,刀锋冰冷,殷红的鲜血犹自一滴一滴地滴落下来,溶入雪里。 “我说过,别逼我杀人。”苗烈仰天长叹。 没有人再冲过来,也没有人逃走。 “雪是白的,多么纯洁,何必非要染上红的血不可?”苗烈拖着赤红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向镖车,每一步都走得很沉稳,所经之处,立时出现一只宽大的脚印,刀尖划在雪地上,划出一条长长的雪痕。 脚步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并不刺耳,但每个趟子手的脸色都变得惨白,他们仿佛看见了死神,但还是没有人逃跑。不是他们不怕死,只是他们都明白,如果这个煞神真要赶尽杀绝,谁也难逃死劫。 苗烈却并没有杀人的意思,本来狰狞、可怖的面孔居然露出了笑容。但这笑,并不让人觉得很舒服。 “说,东西藏在什么地方?” 没有人回答。 苗烈没有再说什么,手中的刀再一次扬起。 刀光一闪,没有流血。他这一刀,砍的本来就不是人。“哗啦啦”一阵声响,一辆镖车已被他一刀劈开,白花花的镖银散落雪地。他的刀扬起,又劈落。这辆本来已散了架的镖车很快就变成了一堆破碎的朽木。他手起刀落,劈柴般劈碎了第二辆镖车,第三辆,第四辆…… 没有人再出手阻止。他们虽然不怕死,却也不想就这样白白送死。 苗烈一口气粉碎了十辆镖车,但他并没有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五万两白银白花花散落一地,苗烈却连看都不看上一眼,突然回身就走。 “东西既然不在车上,自然在人的身上。” 洪不讳和司马如龙都已经住手,因为他们别无选择,风飞花给了他们一个警告:“如果你们再不合作,我立刻杀了海如飞。” 投鼠忌器,他们只有放弃抵抗。海如飞是“金狮镖局”少主,是海东来唯一的血脉,绝不可以发生任何闪失。 洪不讳苦笑一声,长叹着再也不敢出手。 就在这时,刀光闪起,血飞溅!他已然吃了一刀,伤口又深又长,从右肩一直划到腰际。偷袭的人似乎并不想真的要了他的命,一刀得手,立即收刀,抱刀而立。 洪不讳脸色惨白,豆粒般的汗珠从额头上滴落,回身瞧着偷袭之人,咬牙怒道:“你好狠,好卑鄙!” “火焰刀”苗烈咧开嘴巴,露出两排如犬牙交错的黄板牙,冷笑道:“一切都是你们咎由自取,如果早一点把东西交出来,也不必吃这么多苦头。” 第十章 劫镖(2) 洪不讳冷哼一声,怒目而视,似乎恨不能一爪抓烂苗烈的面门。 “如果我是你,一定会把东西双手奉上。”苗烈悠悠道,“连命都已经保不住了,还保什么镖呢?” “没有东西,只有五万两白银。”那一道刀伤,让洪不讳痛的连整张脸都已经扭曲。 苗烈目光一转,瞧了他一眼,冷笑道:“真的是这样吗?” “你为什么不去搜一搜?” “怎么搜?如此重要的东西,你们自然不会随便放在镖车里,肯定是藏在一个很隐密的地方。” “我们连那东西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在我们身上,只怕是另有目的。” 苗烈目光落在海如飞脸上,缓缓道:“洪大侠,看见了吗?海少镖头的命就在你的手里,难道你忍心让他就这样英年早逝?”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你们杀了我,也还是没有。”海如飞双目圆睁,钢牙紧咬。 风飞花娇笑着嗔道:“海公子,你最好不要乱说话,万一我不小心失了手,你这条小命可就不保了。” “士可杀不可辱。你为什么不索性杀了我?”海如飞脸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神色。 “我可舍不得下手,不过……”风飞花抛了个媚眼,柔声道,“如果苗老大非要我这么做,我也只好勉为其难。” 司马如龙瞪眼怒道:“妖妇,我师弟要是有个闪失,我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你。” “普天之下,肯放过我的男人只怕还没有几个。”风飞花浪笑道。 苗烈哈哈一笑,沉声道:“风姑娘,你就不用客气,帮海少镖头放放血吧!” 风飞花手中剑一紧,鲜血立即就从海如飞的肌肉里渗了出来——殷红的血滴,冰冷的刀锋。 “海公子,你做鬼之后可千万别来找我。虽然你长得很好看,可是我并不喜欢死人,尤其是死了的男人。” 风夹带着几片雪花,飘飘扬扬地落在任我杀头发上,他的手里有酒,酒是冷的,流到胃里面就变成了热的。他身体内流动的血液仿佛也变得灼热,涌起一种没来由的骚动。他抬眼望着对面的米珏,眼神中露出一种疑惑。 米珏立即读懂了他的眼神,微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既然没有人敢在‘天涯海阁’惹是生非,为什么有人还敢在这里杀人?” 任我杀笑了笑,并没有否认。 “绝没有人敢在这里杀人,否则他很快就会后悔了。” 任我杀浅浅啜了一口酒,缓缓道:“我倒想知道,是谁有那么大的能力,居然可以阻止别人杀人。” 米珏笑道:“这个人已经来了。” “没有人可以在这里杀人。”语声温柔而甜美,在这个充斥着杀气和血腥的时刻,却让每一个人都感到很吃惊、很意外。 余音袅袅,似乎绕梁迂回,一个美得令人眩目的紫衣少女似乘风踏雪,翩翩而来。她站在风飞花的身边,笑意盈盈,缓缓道:“‘天涯海阁’是让客人歇脚、打尖的地方,如果用来杀人,各位不觉得太无聊了吗?” 风飞花这一剑并没有真的刺下去,转首妩媚一笑,道:“你说什么?” “我说这里不可以杀人,绝对不可以杀人。” 风飞花娥眉轻蹙,缓缓道:“为什么不可以杀人?” “这是规矩。” “谁的规矩?” “就是‘天涯海阁’定下的规矩。就算皇帝到了这里,也绝不可以杀人。” “这里没有皇帝。” “这里的确没有皇帝,还有御赐的尚方宝剑。” “尚方宝剑?”风飞花怔怔道。 “你在怀疑,是吗?” 风飞花没有否认,这件事本来就让人难以置信。 “‘天涯海阁’这个名字,本来就是当今皇上亲口御赐,所以,无论什么人,只要敢在这里惹是生非,无疑就是触犯了王法,存心和朝廷过不去。”这少女眼波流转,轻笑道,“各位都是江湖人,本来生活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突然成了通缉犯,以后的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了。一个活得好好的人,谁愿意天涯海角、天天逃亡呢,你说是不是?” 风飞花咬着贝齿,没有说话,目光闪烁,也不知是应该相信还是怀疑。 苗烈怪目上翻,大声道:“这里是朝廷的地方?吓唬吓唬三岁小孩倒还可以,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 “金陵城的人都知道,‘天涯海阁’一向都由官府庇护,如果阁下不知道此事,那也只能怪自己孤陋寡闻。”这少女依然一脸从容。 苗烈脸色变了变,吹胡子瞪眼地正要发作,柳月媚忽然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他的脸色竟似又已变了。 柳月媚对这少女微微一笑,道:“请问姑娘是哪一位?” 这少女也笑了笑:“小妹安柔,是这里的二当家。” “安姑娘,我们一时情急,忘了这是什么地方,破坏了这里的规定……” 安柔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你也听说过这里的规定?” “不许在‘天涯海阁’惹是生非;不许在‘天涯海阁’打架杀人。一切有违法纪的事情都不准在这里发生,否则必遭官府严惩查办。”柳月媚叹了口气,陪笑道,“事已至此,的确是我们的错,我们愿意赔偿这里的所有损失……” “损坏这里的东西倒是小事,只是你们惊吓到了这里的客人,严重损害了‘天涯海阁’一向安全、平静的名声,这可是你们没有办法弥补的,更何况……”安柔妙目滴溜溜一砖,盯着苗烈道,“更何况你们还杀了人。” 柳月媚讪讪笑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误会。” “杀人本来就是一件犯法的事,谁杀人,谁就要偿命。” 苗烈猛然一声大吼,怒喝道:“我管你什么皇帝老子,王法不王法,我杀了人又怎么样?” “你杀了人,自然有官府来缉捕你,只是你们破坏了这里的规矩,那就不仅仅是官府的事了。” “我就是一把火烧了这鸟地方,你又能拿我怎样?” 安柔冷然道:“我自然没有办法阻止你,但一定有人会不让你这么做。” “很好,我现在就先杀了你这个小妮子。”苗烈的手轻轻一抖,刀光掠起。 第十一章 神秘夫妻(1) “咳咳咳……”突然之间,一阵极其洪亮而刺耳的咳嗽声不断响起。 苗烈手中的刀立即顿住,一回头就看见了两个很奇怪、特别的老人——一个是佝偻、猥琐,黑衣黑袍的小老头,另一个却是高大、壮硕,白衣白裙的老太婆。这两个人站在一起,黑衣白裙,格外显眼。男的瘦小,女的高大,更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最特别的还是那小老头的耳朵,左耳倒还算完整,右耳却整整缺了一大半。最恐怖的就是那老太婆的容貌,本就满脸横肉,偏偏还瞎了一只左眼。如此两个人,实在是说不出的怪异。 那眇目老妪剩下的那足右眼珠子一转,忽然道:“老头子,原来这里这么热闹,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她一开口说话,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她的声音居然如同牛吼,又仿佛一个寡妇死了儿子哭了三天三夜般的嘶哑。 那黑衣老者眯起本来就不大的眼睛,叹道:“老太婆,你这爱凑热闹的性子多少年了,就是改不掉。” 他一开口说话,所有人又都皱起了眉头。他的声音居然尖声细气、有气无力,就好像一个人掉进一口枯井里,饿得头晕眼花的时候大喊救命一样。 这两人显然是一对夫妻,样子本来就很特别,更可笑的是男的偏偏像个女人,女的却偏偏像个男人,仿佛老天爷在捏造他们的时候,一不留神,把他们调换了过来。所有人看见这对夫妻,似乎很想笑,却偏偏笑不出来。 眇目老妪道:“老头子,刚才是不是有人说要杀人吗?” 黑衣老者桀桀笑道:“老婆子,刀剑不长眼,你小心别伤着。” 苗烈看见这两人,脸色渐渐变了,手中的刀也不知在何时悄悄插回了刀鞘中,哈着腰走过去,毕恭毕敬地陪笑道:“刀剑虽然无眼,但怎么也不敢伤着两位前辈的。” 这人变得真快,刚才明明还趾高气扬,不可一世,这一刻却似已变成了一条死皮赖脸的哈巴狗。这对古怪而神秘的夫妻,究竟是什么人,居然令他如此惧怕? 眇目老妪格格怪笑道:“这小子真会说话。” 她这一笑,声音洪亮而刺耳,苗烈皱了皱眉,似乎又不敢闪避,只好低声笑道:“多谢前辈夸奖。” 黑衣老者用一双如鼠的目光狠狠盯着他,沉声道:“这小子是哪里冒出来的?来这里做什么?” “晚辈是苗疆阴婆子门下苗烈,曾经在苗疆见过两位前辈。” “原来是老毒婆的人。这小子不好好在苗疆伺候老毒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晚辈跟‘金狮镖局’有些小过节……” “‘金狮镖局’?”眇目老妪突然独眼一瞪,死灰色的眼珠子竟发出慑人心魄的精光。 “是!”苗烈心头一凛,指着洪不讳道,“这位就是‘金狮镖局’的副总镖头‘鹰爪鬼手’洪不讳,那位满脸大胡子的大汉是海东来的大弟子司马如龙……” 他还没有说出海如飞的名字,眇目老妪大手一挥,不厌其烦道:“够了,我老婆子不想听你这小子那么多废话。” 她的声音实在刺耳,震得苗烈两耳嗡嗡作响,唯唯诺诺,连道:“是,是……” 眇目老妪指着洪不讳,阴沉沉道:“他就是‘金狮镖局’的副总镖头?” 苗烈再不敢多言,只道:“是!” “听说‘金狮镖局’最近接了一趟暗镖,是么?” 苗烈怔了怔,本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想到这对夫妻的可怕,若不说实话只怕连命都要丢在这里,只能点头道:“是。前辈也听说过这件事?” “不管我问什么,你都必须老老实实回答,但是,你不可以提出问题。”眇目老妪冷冷道 苗烈脸色一变,诚惶诚恐道:“是。” “听说他们保的这趟镖是一种奇珍异宝,那东西叫什么……什么……” 苗烈急忙道:“‘万劫重生’。” “对,就是‘万劫重生’。”眇目老妪目光一寒,沉声道,“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苗烈又怔了怔,嗫嚅道:“这……这……” “哼!你一定也垂涎这东西,所以才来找‘金狮镖局’的麻烦,是么?” 苗烈既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神色怪异,相当可笑。 “东西呢?在哪儿?” 苗烈偷偷吸了口气,小心翼翼道:“晚辈不知道。” “你不知道?难道你还没有得手?” “没有。” “他们已在你掌控之中,那东西自然也是你囊中之物。”黑衣老者桀桀笑道。 “他们什么也不肯说,根本就不承认有那东西。”苗烈战战兢兢,额头上已渗出汗珠。 “你敢说谎。”黑衣老者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 苗烈这一下真是心惊肉跳,连忙说道:“就算晚辈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也绝不敢欺骗前辈。” “如果换了是你,别人对你这么说,你会不会相信?” “晚辈若敢欺骗前辈,岂非自寻死路?”苗烈苦笑道。 黑衣老者点头道:“你这小子能明白就最好。” 苗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问道:“两位前辈武功盖世,空前绝后,还需要这东西做什么?” “谁说是我们两个老不死的需要?是我们的宝贝徒弟。” “前辈终于收了徒弟了?恭喜,恭喜。” “他现在被人废了武功,成了个半死人,你在恭喜我们收了个死人徒弟吗?”黑衣老者瞪眼怒道。 苗烈吃了一惊,讪讪笑道:“晚辈绝不是这个意思……” 黑衣老者忽然叱喝道:“你这小子哪来这么多废话,还不赶快乖乖把东西交出来?” 苗烈吓得浑身一颤,道:“前辈应该相信……” 他的话立即又被黑衣老者打断:“你最好别说什么也没有。” 苗烈苦着脸,好像一口吞吃了一把黄莲,满嘴发苦,苦笑道:“晚辈的确什么也没有。” 黑衣老者冷笑一声,身子似乎轻轻晃了晃,每个人都不敢确定,他究竟是动还是没有动过,就看见苗烈的身子已经被他高高提了起来。苗烈身躯健壮,少说也有一百八十多斤重,这黑衣老者身材至少比他还小一半,提着他庞大的身躯居然像抓着一只小鸡。 黑衣老者阴恻恻笑道:“小子,你知不知道欺骗我老头子会有什么后果?” 苗烈只觉全身软绵绵的,竟使不出半点力气,骇然叫道:“前辈,你……” 他只说了三个字,全身突然变得又酸又麻,好像有千百万条蠕动的小虫子在啃食他的五脏六腑,连话都说不出来。 司徒静性子急躁,眼见老大如此受辱,早就怒火中烧,此刻再也沉不住气,怒喝道:“死老鬼,吃我一刀。” 他声到人到,一把长刀也突然斩到。刀光闪动,直斩黑衣老者的腰。 苗烈大骇,叫道:“老三,不可!” 黑衣老者冷笑道:“找死。” 第十一章 神秘夫妻(2) 刀光倏然消失,司徒静突然像一根面条软绵绵地瘫了下去,像沉睡的猫蜷缩在那里,也不知是死是活。 黑衣老者左手依然提着苗烈,右手叉着腰,冷冷地瞧着司徒静,似乎根本就没有移动过。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没有人看见黑衣老者是否曾经出手。苗烈也不能,但他却明白黑衣老者的武功有多么可怕,多么不可思议。 “小子,快把东西交出来。”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杀了晚辈也没有用。”苗烈嘶声道。 “哦?你这小子连死都不怕,看来也不敢说谎。”黑衣老者手一松,“砰”地一声,苗烈的身子重重摔落下来。 苗烈暗暗松了一口气,爬起身陪笑道:“多谢前辈手下留情。” “我老头子今日不想杀人,你这条狗命暂时留着,只是你的弟兄胆大包天,竟敢对我无礼,废了他的武功可真是便宜了他。” 苗烈又松了一口气,连声道:“是,是!” 黑衣老者挥了挥手,冷声道:“这里已经没你们的事了,赶快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最好别让我再看到你们。” “前辈要我们滚到那里去?”苗烈迟疑着道。 “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莫非你还想着和我老头子抢那东西?”黑衣老者怒道。 苗烈讪讪道:“晚辈……” 黑衣老者低叱道:“我老头子要是改变了主意,你们想走也走不成了,难道你们想变成死人被抬着走出去吗?” “我们这就离开。”苗烈咬了咬牙,长叹一声,跺了跺脚,果然不再逗留,走得比兔子还快。 黑衣老者缓缓走到洪不讳面前,冷冷道:“‘鹰爪鬼手’洪不讳?” 这个几乎和他同样瘦小的老者,究竟是什么来历?这对神秘的夫妻,为什么如此可怕?洪不讳咬着牙,拒绝回答。 “留下那东西,我老头子就饶了你们的命。” 洪不讳咬牙道:“什么东西?” 黑衣老者脸色沉了下来,缓缓道:“我说过的话,你难道听不见?” “我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命倒是有一条。” 黑衣老者脸上立即又变了颜色:“很好,我就先杀了你再说。” 洪不讳闭上了嘴,他既已决定选择死,又何必多说一句废话? 黑衣老者干枯的手已扬起,只要他这只手落下,洪不讳的脑袋立即就会像梅花一样绽放出一种美丽——凄厉的美丽,美丽的死亡。 洪不讳什么也没有做,他只求速死。 “师叔……”司马如龙和海如飞飞身抢出,他们的身形刚刚展动,突然又退了回去。黑衣老者随手一挥,一种无形的气浪立即就将他们拒于千里之外。 “难道你们想陪他一起死?”黑衣老者阴森森地龇牙冷笑。 “你杀了他们,必然也会有人来杀你。”冰冷的声音,就像一把冰冷的刀狠狠地插入了黑衣老者的心脏。任我杀终于长身而起,他的脸依然苍白如雪,他的眼神依旧冷漠而忧郁,他的身子挺得笔直,就像一支标枪,就像一座屹立不倒的冰山。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孤独,又那么的倔强。 “刚才是你在说话?”黑衣老者脸色微变,格格笑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任我杀目光望着手里的酒杯,淡淡道。 “你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解释。” “没有人可以杀死我,连你也不能。‘一刀两断’任我杀虽然是最可怕的杀手,但碰上我老头子未必有用。” “你认识我?”任我杀反而怔住了。 “我还知道,你就是杀死龙少云的凶手。” “你知道的事情好像还不少。” “因为他的儿子,就是我们的徒弟。” 任我杀这一次终于有了表情,嘴角微微上扬,发出一丝无声的冷笑,缓缓道:“龙大少?他为什么不来?” “我已经来了。”一个软绵绵的声音淡然响起。 说话的人很年青,年纪绝不会超过三十岁。这青年身材颀长,身上一袭绸缎锦衣崭新而名贵,衣襟上别着一条镶金边的飞龙,白皙的大拇指上戴着个晶莹的汉玉扳指,面目虽不可憎,只可惜脸色太苍白,比雪还白,看来很虚弱,似乎大病初愈,又像至今抱恙在身,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任我杀皱了皱眉,淡淡道:“龙大少?” “你就是任我杀?”龙大少冰冷的目光打量着眼前这个冷漠的少年,冷冷道,“像你这种少年人,实在不该做杀手,这是一种刀口上舔血的生活。” “人在江湖,有谁不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这句话很有道理,龙大少只有认同。 “你是来报仇的?” “我现在只怕连杀一只鸡的力气都没有,又怎么杀人?”龙大少苦笑道。 “那么你来做什么?” “我来,只为了一件事。我只是想知道,那个人究竟给了你多少钱买断了我爹的性命?” “一文不值,他本来就该死。”任我杀脸上绝无表情。 龙大少苍白的脸色立即变得铁青,沉声道:“如果你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我可以给你一万两黄金作为酬谢之用。” 任我杀的脸色也变了变,变得更冷漠,冷冷道:“你纵然送给我一座金山,我也还是不会告诉你。” 龙大少有些意外,愕然问道:“为什么?” 任我杀闭上了嘴,他决定不再讨论这个无聊的话题。 龙大少叹了口气,冷冷道:“如果你执意不肯说,这杀父之仇就只能跟你算了。” “你为什么还不出手?你不该让我等太久。” 龙大少摇头道:“我武功已废,根本无法和你动手,这种事也不用我出手。我的两位师父都是世外高人,如果不是那天晚上他们恰巧有事外出,我爹就不会死,你也绝对活不到现在。” 任我杀目光一转,盯着那对神秘夫妻,缓缓道:“就是他们?” “他们的武功,没有人知道究竟有多高。”龙大少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连死人都不知道。”说完这句话,他忽然退了开去,远远坐在角落里。 任我杀的手心已经潮湿,他突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觉得一种从所未有的压力正如风中的火苗迅速飞窜,很快袭上了他的大脑。也许,这也是种恐惧。这对神秘的夫妻究竟有多么可怕? 他深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米珏一眼,缓缓道:“米兄,你是不是该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回去?”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我总是要离别的,下一次再相逢,我一定陪你不醉不休,可是今天就只能至此而止了。” 米珏缓缓长身而起,摇头道:“我不能离开,你莫非忘记了我们是朋友?” “我没忘,永远也不会忘记。” “既是朋友,就应该共患难,同生死。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弃你而去,岂非陷自己于不义?” “这只是我与他们的事,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你错了,我这么做,并不仅仅只是因为你。”米珏轻轻抚摸着剑鞘,悠悠道,“今日我正可试剑。” 任我杀叹道:“米兄,你的心思我明白……” 米珏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小兄弟,你别忘了,这把剑被盗是谁所为。” “人既死,一切恩怨也就灰飞烟灭。”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眇目老妪突然沉声道:“龙少云的剑怎么会在你的手里?” “你说这是他的剑?” “‘无情断肠剑’本是龙少云以重金购买回来的……” “此剑乃是本派镇山之宝,本派之人就算赔了性命也不会把它卖给别人的。” “你是天山派的人?” “‘天山一剑’米珏。” 第十二章 纤手化干戈(1) 一直坐在角落里的龙大少突然走了过来,冷笑道:“你明明就是米高,什么时候又成了‘天山一剑’?” “三年前龙少云潜入天山盗走此剑,为了寻剑,迫不得己,我只好隐姓埋名。” “我爹的死,主使人只怕就是你。” 米珏悠悠笑道:“的确是我,如果他不死,此剑又怎会物归原主?” 龙大少脸色惨白,嘶声道:“真的是你!?” “米兄,龙少云本就该死,这事根本与你无关,你何必为我背这黑锅?”任我杀暗暗叹了口气,摇着头,无奈地发出一声苦笑,米珏的良苦用心,只有他才能明白。如果龙大少知道梁百兆才是他真正的杀父仇人,梁百兆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很难过。 龙大少咬牙恨恨道:“好,很好,你们真是好朋友,既然如此,索性就一起去死吧!” 语音甫歇,忽然有一个声音悠然笑道:“既然来到‘天涯海阁’,就是这里的客人,有什么话,为什么不坐下来谈呢?尽说些打打杀杀、仇啊恨啊的闲事,岂非大煞风景?” 听到这个声音,每一个人都突然呆住。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动听的声音? 这声音是如此地甜美,娇柔而清脆,就算用“黄莺出谷,珠落玉盘”这八个字来形容,只怕也还嫌太侮辱了她。她的声音还很年轻,她的年龄最多也只不过双十年华而已。 美丽的语声犹在耳边萦绕不绝,一个脸上蒙着一块黑色面纱的女人已拾阶而来。看见这个女人,刹那间,每一个人仿佛都已停止了呼吸。 这是一个绝对让人窒息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容颜,可是她的眼睛,只怕已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人的眼睛。没有人可以抗拒她的眼睛,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这双眼睛明亮如一泓秋水,清晰似中秋明月,却又朦胧若遥远的繁星。 她的身材也是曼妙无比,高挑、修长,曲线玲珑,错落有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珠圆玉润,恰到好处。 她的手,竟也是如此美丽,美丽得毫无瑕疵、不可挑剔,就像一块精雕细琢的羊脂美玉,没有丝毫杂色,五指纤细,分布均匀,就算是最会挑剔的人,也绝对挑不出半点毛病来。美丽的手,她的人大都是美丽的;美丽的女人,她的手也绝对美丽。 没有人能否认,纵然只是她一个淡淡的倩影,也可以让所有人留下惊鸿一瞥、永不磨灭的印记;更没有人能否认,纵然只是她一个轻轻的眼神,就可以让所有人留下许多美丽的遐想。 她的绝代风华和天生丽质,都是无可比拟的,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使人感觉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独特的魅力。她有着水的温柔、风的气质,落落大方而亲切无间;她也许有些孤独,却绝无丝毫孤芳自赏的味道。 她的美,近乎完美。她仿佛不是从人间而来,不是生长于红尘俗世中,脂粉和烟火,完全不能为她染上半分颜色。无论是谁,只要瞧过她一眼,就永远不能忘记她这个人。 这蒙面少女的出现,仿佛也让窗外的风雪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渐渐变得微弱下去。 她只是很随便的站在那里,是如此的从容和自然,可是在每个人看来,她就是一幅美妙的图画,是这世上最美丽的风景。山水为之失色,星光为之黯淡;纯熟的丹青不能勾勒出她绰约的风姿,生花的妙笔不能描述出她醉人的神韵。 没有人的目光曾经离开过她片刻,只有一个人始终连瞧都没有瞧过她一眼。 任我杀的目光始终望向窗外飞扬的雪。他的眼神一如既往的冷漠,朦胧而空洞,仿佛什么也看不到。莫非他也无法抗拒这蒙面少女的魅力? 这蒙面少女迷梦般的目光,却落在任我杀的脸上,渐渐变得星辉熠熠。 这是一张英俊但冷漠的脸,浓黑的眉,明亮的眼睛,紧抿的嘴唇,无不透出他的坚毅和倔强,更显现出他迷人的魔力。虽然他还太年轻了些,可是他的魔力却是让人无可抵挡的。 他的脸没有表情,也许是因为他的内心太复杂。正是这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才让人心醉而又心碎。 他的眼神为何如此忧郁,总露出一种惨淡的哀伤? 蒙面少女静静伫立着,她的风神,她的气质,让她的人看来就像是个高贵而优雅的公主。她美丽的眼睛里明显有一种淡淡的笑意,缓缓道:“这里是‘天涯海阁’,金陵城里,只怕连垂髫小儿也听说过‘天涯海阁’的故事,因为这名字本是皇上金口御赐。谁若在这里存心捣乱,那是绝不允许的事。” 一片寂静。没有人说话,彼此间只能感觉到呼吸的顿挫。 蒙面少女目光流动,缓缓道:“各位既然来到这里,就应该入乡随俗,遵守这里的规定,岂可大开杀戒,尽做一些有伤大雅之事?” 寂静依然。还是没有人说话,似乎在担心一说话就会破坏了这声音的美丽。 “不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若不能改变,就只有挽回,可是只凭小女子一己之绵绵薄力,又可以做些什么呢?”蒙面少女轻轻一声叹息,又看了任我杀一眼,“如果各位能给个面子,化干戈为玉帛,小女子感激不尽。” 没有人可以看见她的脸,却看得到她的眼神。她的眼神似水般温柔,透出真诚和期盼,就算是魔鬼,只怕也不忍心伤害一个如此美丽的少女。 龙大少突然笑道:“好,今日本大少就卖个人情,绝不会在这里提起报仇一事。” 蒙面少女浅浅一揖道:“多谢成全。” 眇目老妪大手一摆,沉声道:“不行。” 蒙面少女似乎一怔,道:“老夫人有何意见?” “我老婆子可不理什么皇帝、王法,也不管这是什么地方,我只要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万劫重生’。” “这东西对于老夫人,是不是很重要?” “比报仇杀人还重要。” “这东西在哪里?” 眇目老妪一指洪不讳,道:“这就要问他了。” 洪不讳冷冷道:“什么‘万劫重生’?我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你这趟镖难道不是?” “这一次只是五万两白银的小生意。” 眇目老妪独眼一瞪,沉声道:“你居然敢骗我老婆子!” 洪不讳别过了头,决定不再理会这个神秘而可怕的老太婆。 蒙面少女道:“老夫人,你们江湖中人的是非恩怨,小女子没有兴趣,但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客人,都不能破坏这里的规定,否则‘天涯海阁’名誉尽失,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如果你要老婆子离开这里,除非给我一个可以离开的理由,不然……” “老夫人,你有没有听说过这两句诗?” 眇目老妪瞪眼道:“诗?老婆子是个粗人,最讨厌的就是那些狗屁东西。” “这两句诗老夫人一定听得懂的。” “我只懂得如何杀人。” 蒙面少女悠然念道:“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 第十二章 纤手化干戈(2) 这两句诗甫一出口,那眇目老妪和黑衣老者的脸色立即都变了,眇目老妪沉声道:“你怎么知道这两句诗?” “老先生,老夫人,这两句诗的意思,你们是明白的,是吗?” 黑衣老者突然长叹一声,沉声道:“小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小女子复姓欧阳,单名一个情字,是‘天涯海阁’的老板。” “欧阳情?‘天涯海阁’的老板?很好,我老头子也卖你一个情面,绝不在这里动手。”黑衣老者回头对着洪不讳阴恻恻一笑,冷冷道,“那东西我们志在必得,只要你离开‘天涯海阁’,就绝对逃不出金陵城。” 眇目老妪道:“就算你们走出了金陵城,也逃不出我们的手掌心。” 洪不讳脸色煞白,皲裂的嘴唇几乎被他自己的钢牙咬出血来。 黑衣老者对欧阳情裂嘴一笑,道:“小姑娘,下次我老头子要是来这里讨几杯酒喝,你可千万不能拿一壶尿来。” 欧阳情莞尔,轻摇螓首,笑道:“小女子一定会拿出最好的美酒招待老先生。” “小姑娘最会骗人的,还是别相信的好。”黑衣老者摇摇头,向眇目老妪、龙大少招了招手,叹道,“走吧!” 他居然真的说走就走,绝不停留。 龙大少匆匆跟出,只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道:“欧阳姑娘,打扰了,告辞!” 欧阳情淡淡道:“不送,请!” 这一下变故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本是一场在所难免、腥风血雨的决斗,只是因为欧阳情的出现,结局就完全改变了。 安柔提紧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轻轻道:“大当家,你早就该来了。” “有些事迟早都要发生,早一点来,晚一点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来了,总比不来的好。” 欧阳情眼波流动,静静瞧了身子站得笔直的任我杀一眼,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最终停留在米珏脸上。 米珏竟似有些慌乱,连忙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仓促地掩饰着窘态。 “这位就是米先生?”欧阳情缓缓道,“听说米先生才高八斗,能吟善赋,今日终于有缘一见,小女子三生有幸。” 米珏微笑道:“欧阳姑娘才是真正的高人,兵不刃血,三言两语就平息了这场风波。” “这自然还要多谢各位赏脸。”欧阳情妙目一转,又看了任我杀一眼,欲言又止。 米珏笑了笑,道:“这位是任兄弟,是在下的朋友。” “相逢不如偶遇。就由小女子作东,请两位喝几杯如何?” “姑娘美意,谁能忍心拒绝呢?” 美人如玉酒醉人,只有疯子才会拒绝这款款的盛情。可是偏偏就有人愿意做疯子。任我杀倏然回头,一双冷漠的眼睛盯着欧阳情温柔的双眸,绝无表情地道:“我从来都不需要女人请客。” 从欧阳情出现到现在,一直都没有人敢面对她的目光,因为没有人能抗拒她的眼神。但是这个冷漠的少年,居然就这样面对面地直视着她,目光冷得就像出鞘的刀。 欧阳情的眼眸依然温柔如水,却已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注视,不是因为他目光太冷,而是因为……因为什么?她突然觉得心绪已经完全乱了,仿佛满天纷飞的纸鹤。究竟是因为什么?居然连她自己都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女人的情,我也从来都不领的,所以,你虽然阻止了这场决斗,但是我绝不会感激你。” 欧阳情垂下螓首,轻轻道:“你根本不必感激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天涯海阁’的名誉。” 任我杀回头望着米珏,缓缓道:“米兄,小弟先告辞了。” 米珏怔怔道:“你这就要走了么?去哪里?” 任我杀微一沉默,轻轻一声叹息,神情间止不住露出一种落寞和忧伤,缓缓道:“天大地大,总有地方可以去的。” 他苦笑着,拔腿就走,如一片枯叶般飘然下楼,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 米珏唤道:“小兄弟,等一等。” 任我杀似乎并没有等他的意思,头也不回,已然走出了“天涯海阁”。 米珏一声轻叹,苦笑道:“欧阳姑娘,在下这位朋友性情如此,失礼莫怪。” “嗯!”欧阳情望着任我杀渐去渐远的背影,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眼神迷蒙,似乎正在沉思。 “两位姑娘,在下告辞了。”米珏拱手一揖,不敢再看欧阳情的眼睛,也不敢再看安柔一眼,匆匆而去。 安柔缓缓靠近欧阳情,轻轻道:“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杀手。” 欧阳情蹙眉道:“他?” “那个冷漠的少年。” “他是杀手?” “‘一刀两断’任我杀,据说龙少云就是死在他的刀下。虽然这个人似乎有些不近人情,但看起来并不讨厌。” “嗯!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你好像也变成了讲故事的人。”安柔忍不住笑道。 欧阳情也笑了,悠然道:“我不喜欢讲故事,但我喜欢听别人的故事。” 长街落寞。雪,飘飘扬扬,仿佛缠绵的情丝,剪不断,理还乱。 任我杀踏着满地白雪缓步而行,可是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坚定,仿佛不愿意浪费每一分力气。 米珏很快就追上了他,相偕同行。两个人都在沉默着,一直走了很长的一段路,一直走到一个十字路口,任我杀倏然驻足,米珏立即也停住了脚步。 任我杀抬头望着天空,轻轻一声长叹,缓缓道:“米兄,如果人生也有这么一个十字路口,你会选择怎么走?” 米珏想了想,道:“我希望每天都可以见到阳光,可以听见笑声,所以,我一定会往有阳光和朋友的方向往前走。” “我不能。我不敢想象明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所以我只能继续走完我正在走的路。” “你可以回头,你还年轻,依然还可以选择。” “如果一个人一开始就发现自己走错了路,也许还可以回头,但是我已经走到了绝路,再回头,只怕已经很难很难。” “再多么难走的路,都是人用自己的脚走出来的。”米珏微笑道。 “我心已死,何必回头?” “小兄弟,虽然你从不说出你的故事,但我知道,你一定曾经有过伤心、痛苦的过去,是不是就因为这样,才使你走错了路?”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任我杀轻轻挥一挥手,“留住回忆,才有继续生活下去的勇气。” “小兄弟,你如此自暴自弃,只是在折磨自己。” 任我杀咬着牙,沉默了半天,突然笑道:“米兄,你想家了吗?” 提起家,米珏也笑了,脸上的阴霾刹那间被一扫而尽,点头道:“我已经整整三年没有回家了。家,对于每一个游子来说,是记忆里最深刻的东西。”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明天,最好明天就可以起程。” “我跟你一起上天山。” 米珏大笑道:“天山雪景可谓一绝,还有那里的人也都热情好客,你这一去,也许就永远都不愿意再回来了。” 任我杀不禁也笑了,悠然道:“我本来就是一个不知明天、也没有根的浪子,就像水上浮萍,飘到哪里就是哪里,又何必还要回来?” 第十三章 血案(1) 金陵城很快就被黑色的夜幕淹没,万家灯火的时候,梁府同样灯火闪烁,唯一不同的是朱门紧闭,孤伶伶的灯笼随风摆动。 走上台阶,面对朱门,米珏的心里却突然产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竟有些局促不安,灵光一闪而过,他仿佛看见了死亡。 他大力推开紧闭的朱门,朱门居然没有上闩,一股浓重的血腥味突然迎面扑来。用大理石板铺成的台阶上,匍匐着一个素衣老仆,犹如一条死蛇般动也不动,鲜红的血已染红了洁白的雪。在朦胧的灯光下,那仆人的死状更令人觉得可怕恐怖。 米珏在一刹那间惊呆了,突然之间,他的身子如脱缰的烈马,疯狂地箭一般冲了出去。 任我杀冷静地甩甩头,立即跟着追出去,一直追到“百花楼”。 “百花楼”一片沉静,沉静得可怕。米珏想也不想,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从一楼奔到三楼,又从三楼奔到一楼,最后又回到了三楼。他几乎已找遍了整座“百花楼”,屋内所有的摆设依然如故,梁百兆却已无影无踪。 米珏又飞奔出去,一直奔到大门口。此时的他,终于冷静了下来,通红的眼睛盯着那个素衣老仆,缓缓道:“这个人叫梁顺义,已经在梁家呆了二十几年,忠厚老实,每个人都很喜欢他,可是他现在已经死了。” 任我杀点头道:“当时,他大概听到了拍门声,于是前去开门,谁知门一打开,迎面就挨了一击,当场毙命。杀他的这个人,显然是个杀人高手。” “毫无疑问。”米珏的目光落在左面的一株梅树上,那株梅树沾满了雪花,红色的梅花正在盛开。另一个青衣仆人,双目圆睁,露出种愤怒之色,整个身子却都悬挂在树桠上,一截梅枝穿透了他的喉咙。 “死在梅树上的人叫梁康。他当时一定是看见梁顺义被杀,立即就冲了上去。只可惜他的身子才刚一动,那个人就已经冲到他的面前,然后折断了梅枝,刺穿他的喉咙,将他支撑在梅树上。” “能以这么快的速度杀人的杀手并不多,这个人的功力实是非比寻常。” 除了这两个人之外,院内还有六具尸体——三个丫环,两个健仆,一个老婆子,显然她们正在工作,可是却无一幸免于难。 “这已经是八条人命。”米珏沉声道。 “也许这还只是一个开始。”任我杀叹道。 两人脚步不停,向大厅走去,越接近大厅,血腥味就越浓。进大厅,出中堂,转回廊,过花厅,入内堂,到处都是尸体。 任我杀已经紧紧地攒着两条浓眉,感觉竟似置身于地狱之中。他也杀过人,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死人。 内堂里又是五具尸体,其中三具还是小孩子,最大的只怕还不到十岁,一个青年倒在他们旁边的一张几子上,右手握着一把雪亮的长刀,刀锋却割断了他自己的喉咙。他死不瞑目,一双眼睁得好大好大,眼瞳中仿佛仍然在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循着这青年的视线望去,一个美丽的少妇倒在另一边地上。现在,她本来很美丽的脸却已经扭曲。她同样死不瞑目,眼瞳中充满了悲哀,充满了绝望,更多的是愤怒。 此时此刻,米珏再也忍受不住这人间惨剧,两行热泪己潸然落下,道:“这人是梁百兆的义子,叫梁正天,他的武功并不弱,一般的江湖高手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现在也已经死了。” 他的目光转向那少妇,缓缓道:“她是她的妻子,三个孩子都是他们的孩子,最大的今年才只有九岁。” 任我杀拳头已握紧,青筋暴现,沉声道:“又是五条人命,好狠的出手,凶手简直不是人。” “这里一共住了七十八个人,现在已经是七十六条人命。” “杏伯呢?”任我杀突然问道。 米珏摇头道:“他不是梁府的人。” 任我杀叹了口气,道:“七十七条人命,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我还是第一次碰见。” “如此残忍的手段闻所未闻。” “你看……凶手会是什么人?” “会不会是……龙大少?” “龙大少已成废人,只怕连一个老婆子都对付不了,又怎么可能杀死这么多人?” “也许是那对神秘的夫妻。” 任我杀摇头道:“这些人死的时候最多不过是在一个时辰之前,那个时候,他们岂非还在‘天涯海阁’?” “究竟是什么人,居然狠心下这个毒手?”米珏一脸沉痛。 任我杀脸色凝重,没有说话,突然又想起了龙少云临死前说的一句话:“我知道一定是梁百兆叫你来的。我死了,他一定也会给我陪葬,甚至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这是利息……” 难道梁府的灭门本来就是龙少云的预谋?可是凶手究竟是什么人?这个人自然不会是龙大少,但除了龙大少,还有什么人才是龙少云最亲密、最相信的人?这个人,无疑是他出道以来遇见的最可怕的人。 他瞳孔逐渐收缩,沉声道:“无论他是谁,这一桩命案,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米珏长叹道:“我们连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又如何找出凶手?” 任我杀微一沉吟,道:“我们再到‘百花楼’看看,也许可以找到一点线索。” 米珏点头道:“嗯!唯一的线索就是梁百兆。” “所有人都死了,梁百兆却不知所踪,这正是最可疑又最重要的一点。” 米珏迟疑着道:“你怎么看?” 任我杀摇头道:“凶多吉少。” 米珏叹道:“就算他还活着,如果看到这灭门血案,只怕也会比死还难过。” 夜色深沉,黑夜中的雪落在地上依然轻泛着一层薄光,与梅花在雪夜里悄悄绽放相互媲美,就形成了一种动人的美。但在此时此刻,却已变成了一种凄婉、哀怨的美丽。无论是谁,只要处身于血腥和死亡的氛围中,都不会觉得这一切是美丽的。 米珏和任我杀的眼里只有沉痛和愤怒,他们身上所有的神经都已绷紧,像弦一样,一触即发。 “百花楼”依然沉静,沉静得可怕。两人也相当沉静,沉稳而冷静。只有冷静,才能找到线索,面对一切。 两人缓缓走上三楼,卧室里的那扇门虚掩着,从门缝里望进去,可以看见一盏铜灯,灯光昏黄,犹在闪烁。 任我杀突然驻足,皱眉轻声道:“我们离开时好像并没有关上这里的门。” “嗯!”米珏突然心跳得很厉害,无法抑止的冲动使得他颤声道,“莫非是梁老爷回来了?” 任我杀摇头道:“如果他已经回来,一定会看见这里发生的命案,那么,他根本不必回到这里来。” 米珏想也不想,突然推开了门。任我杀大吃一惊,欲待阻止却已晚了一步。门应手而开,一切如常,并没有发生任我杀想像中的任何事。看见朦胧的灯光,任我杀又吃了一惊,他记得刚才他们明明没有点灯。这门是谁关上的?这灯又是谁点亮的? “有人,啊……是梁老爷。”米珏突然叫道。 微弱的灯光下,只见梁百兆衣冠楚楚,端端正正地坐在他平常最喜欢坐的摇椅上,两眼紧闭,似乎已经睡着了。 “老爷,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米珏暗暗松了口气。 梁百兆似乎睡得很熟,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米珏眉头立即拧紧,一种不祥的预兆又袭上心头,手脚冰凉,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冰洞之中。 任我杀一个箭步抢出,伸出手指在梁百兆鼻孔一探,缓缓回首,叹了口气,道:“他已经死了。” 米珏瞪大了双眼,失声道:“死了?” “他身体上尚有余温,显然是刚死不久。” 米珏咬牙道:“这已是七十七条人命。” “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这里明明连一个人都没有,可是只不过一柱香的时辰,梁百兆却已经死在这里,难道……” “那就是说,凶手根本就一直都没有离开过这里。”说完这句话,米珏全身几乎已被冷汗湿透。凶手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杀死梁百兆?他究竟有多么可怕? “这里的东西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梁百派好像根本就没有反抗,然后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这些年来他虽然衣食无忧、养尊处优,但武功并未搁下,无论是谁想杀他都不容易。” “但照情形看来,他是在一招之间就被人杀死的。” “嗯!凶手可以一击致命,如果不是他的熟人,就是一个旷世高手。”米珏摇了摇头,缓缓道“但绝不可能是他的朋友,据我所知,他并没有这样一个可以在一招之间就杀了他的朋友。” 第十三章 血案(2) 不是朋友,就一定是敌人。可是米珏也想不出这个敌人会是谁,梁百兆是金陵城的“小孟尝”,憎恨他的人很少,喜欢他的人却如恒河沙数。龙少云是他唯一的死敌,可是龙少云也已经死了。 米珏缓缓走过来,伸手去撩梁百兆胸前的衣襟,任我杀立即制止了他,摇头道:“米兄,你做什么?” “我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如果是被人用重手法震断心脉而死,他的身上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任我杀摇头叹道:“如果他是被毒死的呢?也许凶手早就发现了我们,要是他在梁百兆身上下了剧毒,你一碰到他,只怕也难免中毒,我们还是小心一些。” 米珏想了想,点头道:“他死的时候连一点痛苦的表情都没有,若非是一种毒性猛烈而快速的毒药,又怎么可能让他死得如此安详而平静?” 任我杀轻嗯一声,忽然眼皮一跳,沉声道:“有杀气。” 一股淡淡的杀气似有还无,只有任我杀这种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才能感觉得到。这座死寂般的楼阁,刹那间竟充满了杀机。杀机是潜伏的,就像空气,它无处不在,但绝不能察觉到它究竟从何而来。 米珏微微一怔,道:“杀气?” 一言未毕,梁百兆本来坐着的尸体突然就像是风筝一样飞了起来。尸体刚刚飞起,数十点寒星从椅子上激射而出,像花儿绽放般散开。寒光闪闪,在灯光下发出蓝色的光芒。 “暗器有毒。”任我杀的话只说了一半,他就已抓住米珏的右臂,如两片枯叶轻飘飘掠起,又如两只蝴蝶从窗口飞了出去。 “砰”地一声,梁百兆的尸身撞在墙上,顺势滑落。 寒光一闪即没,灯火忽然熄灭了。黑暗中传来米珏一声闷哼,一支淬毒的暗器已经射入了他的左臂,钻进了肌肉里面。刹那间,他的整条手臂又麻又痒,仿佛被黄蜂狠狠蜇了一口。甫一落地,米珏立即运指如飞,封住手臂以及肩膊附近的穴道,阻止毒性的蔓延,麻痒的感觉却依然丝毫未减。 任我杀惊叫道:“你中了毒?” 米珏咬牙道:“还好,凶手果然还在这里……” 语音未毕,风声突起,一件黑乎乎的东西从空中砸落,任我杀一掌挥出,震飞了来物。木屑纷飞,一把椅子四散分裂,正是梁百兆刚才坐着的摇椅。 突然一声冷笑仿佛从幽冥深处飘然传来,令人不寒而悸,不知何时,右边的梅树下,竟悄然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脸上系着一块黑布,只露出两只如豹一般犀利、如狼一般凶残的眼睛。他身材高大魁梧,身上隐隐发出一丝淡淡的杀气,很随便地站在那里,诡秘中又透出几分可怕。 “阁下是谁?”任我杀长长吸了一口气,突然有一种感觉,一种恐惧的感觉。这个有如鬼魅般的人是何时来的,从何而来,他竟然毫无所觉。 这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冷冷的眼神瞧着他。 任我杀又问了一次:“阁下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还是没有回答,眼神充满了轻狂和倨傲。 任我杀沉下了脸,道:“梁府七十七条人命,都是你做的?” 这人终于冷哼一声,缓缓道:“我算过,梁府一共有七十八个人,还有一个人没有死。” 他的声音嘶哑,有如撕帛裂布,异常刺耳,却又似夜枭啼叫,令人遍体生寒。 “这是你一个人做的?” “嗯!” “好残忍的手段,居然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 “每一个人都会死,只是死亡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死在我的手里又有什么不好?” “你不觉得这么做实在太无人性了吗?简直是禽兽行径。”任我杀厉声道,“你和梁百兆有什么恩怨,居然非灭他满门不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人淡淡道:“杀人一定需要理由吗?你也杀过人,难道每一次杀人,你都想过为了什么而杀人?” 这人说的竟然并非全无道理,任我杀一时为之语塞,叹了口气,道:“莫非你也是杀手?” 这人摇头道:“我不是。” “幸好你不是,在杀手这一行中,绝没有人会滥杀无辜。” 这人没有说话,他只做了一件事——猛然扑了过来。他的动作实在太快,如电光石火,本来还在三丈之外,倏忽间已经到了米珏面前。 米珏的手已按在剑柄上。可是他的剑还没有出鞘,这人已经出手,双手抱住了他的腰,然后用力一扳,米珏立即感到身子飞了起来,重重地摔倒在雪地上,居然连抵挡的机会都没有。这人不仅出手奇快,用的招式也相当奇怪,武林中绝没有哪一个门派会有如此怪异的武功。 这人去势不停,身躯一扭,扑向任我杀。他所有的动作都是一气呵成,绝无停滞,任我杀根本始料不及。他已经没有闪避的余地,立即沉喝一声,双掌翻飞。任我杀将所有力量都凝聚于两掌之中,猛然击出,这两掌的劲道绝对可以击毙一头大象。 掌风激荡,地面上的白雪如浪花般卷起。这人居然没有闪避,双掌推出,迎了过来。“砰砰”两声沉响,四掌相交。 雪花飞扬,漫天飘散,仿佛一首落英缤纷的诗。 任我杀的身子,立即被两道排山倒海的劲力震飞出去,双足落地之后犹自退了两丈,所经之处,雪花飞溅,雪地上出现两条又深又长的痕迹。 那人居然也被他震飞出去,刹那间被抛入黑暗之中,等到雪花终于消散,也已失去了踪迹。 任我杀气沉丹田,长长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却仍感到胸口沉闷。 这人好深的功力,居然以硬碰硬。他究竟是什么来历?任我杀气沉丹田,长长吐出一口气,定了定神,却仍感到胸口沉闷,叹了口气,禁止自己想下去。他就是这种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他都可以随心所欲控制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变得冷静。 这时米珏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道:“凶手呢?” 任我杀苦笑道:“只怕已经走了。” 米珏跺脚道:“你为什么不追?他这一走,梁府七十八条人命岂非就变成了一桩无头冤案?” 任我杀长叹道:“我连他一招都接不住,又怎么追得上?” “这人使的是什么功夫?刚才他扳倒我的那一招,既狠又怪异,我连见都没有见过,中原各大门派似乎并没有这种古怪的武功。”话音甫歇,米珏的身子突然一晃,几乎跌倒。 任我杀轻声惊呼,连忙伸手扶住,关切地道:“米兄,你……”目光一瞥,只见米珏的左臂粗如树桩,竟似欲撑破衣袖,宛然可见,他的心立即沉了下去,只觉嘴唇干涩,满嘴发苦,哑声道:“毒已经开始发作了。” 米珏苦笑道:“只怕是的。” “我们都不是懂毒的行家,要是没有解药,你……”任我杀狠狠地跺了跺脚,懊悔地道,“我真的应该留住凶手。” 米珏却反而笑了笑,淡淡道:“人总难免会有一死,怎么个死法倒也无所谓。小兄弟,你用不着为我难过。” 任我杀紧紧咬着牙,忧郁的眼神已完全变成了忧虑、焦急。 米珏坦然一笑,缓缓道:“死,也许并不如想像中的那么可怕,我心里现在反而平静得很。” 任我杀却笑不出来,道:“我现在就去找解药。” 米珏拉住他的手,摇头道:“怎么找?我们连这是什么毒都不知道。” “我去把凶手追回来。” “不必了,我们既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来历,也不知他究竟藏身何处,人海茫茫,如何寻找?再说,就算找到了他,也不一定可以拿到解药。” “难道……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待毙?” “我现在除了全身都没有力气,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异样,也许,凶手并不想让我死得太快了。”米珏喘了口气,,“小兄弟,你还记不记得你说过的一句话?你说过,下一次一定请我喝酒,不醉不休。” 任我杀痛苦地拧着眉,跌足道:“你还想喝酒?” 米珏大笑道:“当然要喝,为什么不能喝?人,反正都要死的,醉死岂非正是人生一大快事?” 第十四章 生死一线间(1) “天涯海阁”通常是从不打烊的,因为一天十二个时辰中,几乎每一时每一刻都有客人莅临。有的是路过的,因避风寒而进来喝几杯暖暖身子;有的是刚逛完窖子的,意犹未尽,趁着残留的雅兴对某一位姑娘品头论足;也有的是不小心惹毛了母老虎,偷偷溜出来借酒消愁…… 就在辉煌耀目的灯光下,人声嘈杂的喧哗中,任我杀背着已经软绵绵如一瘫烂泥似的米珏,像一只发疯的野马冲了进来。 任我杀轻轻放下米珏,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坐好,自己才挨着他缓缓坐下。 安柔乍然见到两人,两只酒窝仿佛都已笑开了花。她快步过来,还没有说话,任我杀已冷冷道:“拿酒来,要最好的酒。”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简直比窗外长街上的雪还冷。 米珏静静地瞧着这个忧郁而难过的少年,轻叹道:“小兄弟,其实你的情感比任何人都要丰富,何必非要如此苦苦压抑?” “米兄,我们是来这里喝酒的,不是么?”任我杀强笑道。 “不错,喝酒。”米珏苦笑道。 别人看到这两个人如此怪异,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偷偷望过来,谁也想不通一个好像快要死的人为什么还笑得出来。这两个人莫非是疯子? 酒是好酒,酒中极品,就算是最会挑剔的人,都不能不承认“天涯海阁”的酒的确是绝品佳酿。 米珏的手禁不住地轻轻颤抖,竟似已拿不稳酒杯,酒飞溅而出,他一面擦拭洒落在衣襟上的酒水,一面叹息道:“可惜,糟蹋了美酒。” 任我杀满脸愁容,又为他斟了一杯酒。 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地喝个不停,任我杀的脸渐渐泛青,米珏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任我杀忽然轻轻一拍几子,沉声道:“人生每多不平事,但愿长醉不复醒。我好恨呀,好恨!” “今夜还能有缘共醉,你我应该开心才是,说什么不平事,说什么爱恨情仇?”米珏轻声曼吟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小兄弟,我敬你一杯。” 他刚刚拿起酒杯,忽然一只纤纤玉手闪电般把酒杯抢了过去。安柔美丽的眼眸似有一点晶莹,轻叹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米先生,你是不是生病了?不舒服就好好休息,为什么还要喝这么多酒?” 米珏喘着气,连话都已经说不出来了。 任我杀用一种冰冷的眼神盯着安柔,沉声道:“你走!我的刀,对任何人都不会留情,女人也一样。” 安柔咬着嘴唇,沉声道:“你难道不知道米先生就快死了,你希望他死得更快一些吗?” “你说他会死?你再不走,死的那个人也许是你。” “疯子,你们简直都是不要命的疯子。”安柔双眼已有泪水涌出,狠狠地跺了跺脚,双手掩面,飞奔而去。 任我杀喃喃道:“女人,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多管闲事?” 女人?女人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人?也许,只有女人才了解女人。米珏望着安柔离去的方向,苦笑着摇摇头,缓缓收回目光,笑道:“小兄弟,有幸认识你这样的好朋友,人生虽短,也算死而无憾了。” “有些人,有些事,你想忘记都做不到。米兄,你是我永远都不愿意失去的朋友。”任我杀仰首喝了一杯酒,忽然纵声长笑,笑声中竟充满了悲愤和怨恨之意。 “既然你不愿意失去他这样一个朋友,为什么还要让他喝酒,莫非你真的只是一个铁石心肠、冷血无情的杀手?”一个优美动听的声音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切断了他的笑声。 任我杀没有回头,轻叹道:“又来了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女人,看来这一次,我们还是没有机会大醉一场了。” “你们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我可不想看到我的客人死在这里。”欧阳情缓缓走了过来,目光一转,瞧着米珏憔悴的脸,“你好像很累很疲倦。” 米珏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虽然没有生病,但跟生病没什么分别。”米珏苦笑道。 “既然不舒服,就不该喝酒。” “我只想喝酒。” “你连酒杯都已拿不稳,居然还想喝酒?” “好酒,我从未喝过这么好的美酒……”米珏的神志已渐模糊,双手在几上摸来摸去,似乎正在寻找酒杯,口中犹自喃喃言语,“好酒,别糟蹋了……” 他突然“嗯”了一声,伏倒在几上,终于晕了过去。 “看来他实在病得不轻。”欧阳情叹道。 “谁说他病了?”任我杀冷冷道 “不是病了?那么他……” “中毒。” “中毒?”欧阳情蛾眉轻蹙,“他中了什么毒?难道没有解药?” “如果有解药,他何至于晕倒?如果我们知道是什么毒,又何必坐在这里喝酒?” 欧阳情一时为之语塞,过了一会儿,才似有万般委屈地道:“我……我又没有得罪你的地方,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子和我说话?你的心难道真的是用冰雪做的,非把别人活活气死不可?” 任我杀倏然回头,冰冷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入她的眼眸,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竟透出种杀气。 欧阳情想逃避他的目光,却不知为什么,就是避不开。 “如果你没有办法救他一命,就立刻消失。”任我杀沉声道。 欧阳情丝毫不以为忤,淡淡道:“我的确不能,但办法还是有的。” “你有办法?” “我想起了两个人。” “你千万别跟我说又是两个女人。” 欧阳情眼波流转,缓缓道:“你好像很瞧不起女人。” 任我杀拒绝回答,他不是瞧不起女人,只不过是不想欠女人的情而已。 “这两个人医术高明,尤擅解毒,在这世上,只怕还没有他们解不了的毒。” 任我杀突然笑了笑,眼睛也变得亮了起来,仿佛看见了希望,整个人都已经完全变了。 欧阳情突然怔住,仿佛被魔法诅咒过一般,连眼珠子都不能再转动。她看见了他的笑,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在笑。这一笑,仿佛也被诸神祝福过、被群魔诅咒过,充满了说不出的魅力,简直可以令天下所有的女人心碎。他为什么总是一副冷漠的样子?他实在应该经常笑,天天笑,才不会让别人感到他像野兽般那么可怕。 “他们是什么人?”任我杀的声音居然也变得温和。 欧阳情轻轻道:“梅家夫妇。” 第十四章 生死一线间(2) 黑夜笼罩大地,不见星光闪烁、只见飞雪飘零的夜晚,显得非常静谧。一辆华丽的马车碾过长街上的白雪,驰出了古老的城门。 车厢中,淡淡地弥漫着一种芬芳,如麝、似兰,和欧阳情的发香混合在一起,毫无庸俗的味道,反而沁人心脾,熏人欲醉。 欧阳情无疑是个美丽的女子。美丽的女子通常都很懂得如何调配生活,车厢里面所有的布置都是她自己亲手搭配的:天蓝色的顶,墨绿色的垫,淡青色的布幔,雕刻精致的窗,古色古香的几子,这几种颜色相互结合,非但不会让人觉得混乱,反而觉得线条优美,简洁而隽永。顶端的左边,十数只颜色不一的纸鹤垂落下来,随风而动;顶端的右边,悬挂着一串古老而精致的风铃,因为马车的奔驰,“叮叮当当”,铃儿发出一串串清脆的低鸣。几上有只可以移动的莲花灯台,不知是普洱还是碧螺春,香气缭绕,在灯火中宛然可见。 车厢虽不宽敞,但经过欧阳情如此一番既随意又精心的布置,便显得温暖而舒服。看得出来,欧阳情是一个心思细腻、感情丰富的女孩子,既有女人的成熟和沉静,也有少女的矜持和天真。 米珏全身裹着一张崭新而柔软的被褥,躺在车厢里,脸色渐渐有了些许红润。 任我杀和欧阳情并肩坐在一起。车厢本来就只能容纳四个人,现在米珏自己就占了两个人的位置,他除了坐在她的身边,已经别无选择。本来他打算用脚走路的,但欧阳情却告诉他:“这两匹马是西域名种,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这种事绝对不是传说。梅家夫妇住的地方离金陵城至少有两百多里的路程,如果你觉得不会耽误了米先生的性命,你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 从坐上车厢伊始,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 米珏觉得有些好笑,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欧阳姑娘,梅家夫妇是什么人?” “两个老怪物。”欧阳情忍不住轻笑道,“做丈夫的爱梅成痴,做妻子的却嗜酒如命。” 米珏不禁也笑了起来:“果然是怪人。他们叫什么名字?” “一个自称梅君先生,一个自称醉妃夫人。” “梅君醉妃,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米珏失声道。 “我不知道什么江湖,也不知道什么四对奇异夫妻。” “你怎么会认识他们?” “醉妃夫人常来‘天涯海阁’买醉,却总是忘记带上银子。” 米珏笑了笑:“她当然不是无赖。” 欧阳情眼眸里也泛起了笑意:“如果每个客人都是这样,我这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听说他们夫妇不但武功高深莫测,医术也更是登峰造极,是么?” “我不是江湖中人,他们的武功如何,我不知道,可是他们总是喜欢吹嘘自己的医术,说什么天下第一,还说这世上没有他们解不了的毒。” “这是他们得意之处,自然引以为傲。” 欧阳情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的任我杀一眼,悠悠叹道:“真是人心不古,有些人恃才傲物,喜欢张扬,有的人明明是一个重情守义之人,却偏偏喜欢装作冷漠的模样。” 任我杀仿佛没有听见她说的话,忽然阖上了眼睛。 欧阳情微微一声轻叹,默默不语。 米珏道:“姑娘与在下萍水相逢,却甘愿为在下经受这颠簸之苦……” 欧阳情立即打断了他的话:“米先生不必耿耿于怀,只盼你所中之毒化解后,为‘天涯海阁’写几个字,我们也就算两不相欠了。” “仅以几个劣字就报了救命之恩,在下岂非占了个大便宜?” “米先生,此去梅庄还有几个时辰的路程,你先歇一歇吧!”欧阳情的声音轻柔而优雅,就好像慈母对孩子的叮咛,又像姐姐对弟弟的安抚。 米珏似乎无法拒绝这声音的抚慰,终于缓缓拢起眼皮,沉沉睡去。 欧阳情又回首看了任我杀一眼,但见他闭着双眼,似乎也已沉睡,忍不住轻叹一声,倚在窗前,支额沉思。也不知为了什么,她忽然觉得心乱如麻,怎么也理不出头绪来。 “你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寂静中突然响起任我杀低沉的声音。 欧阳情蓦然回首,立即看见他正用冰冷的目光凝视着她。她纷乱的心,居然没来由地疯狂跳动,跳动的节拍像一串串起伏的音符,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目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淡淡道:“你应该看得出来,我只是一个很平凡的女人。” “可是你做的每件事都不平凡,都不可思议。”任我杀冷笑道 “这只是你一个人的感觉。你认为我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 “两个字,神秘!”任我杀道,“你既非江湖中人,又不懂武功,居然可以把‘天涯海阁’管理得风平浪静、井井有条,岂非很奇怪?” “你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想每个人都会和我一样怀疑。” “你别忘了,女人也是人,女人也可以做很多事情,莫非你认为女人除了女红、生孩子,其他的事都不该懂?” “你绝不是个平凡而简单的女人。” “可我也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复杂。” “你和朝廷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我既非王朝望族,也不是嫔妃公主,我的祖祖辈辈,跟朝廷根本扯不上半点关系。” “‘天涯海阁’这个名字真的是皇上金口御赐?” “绝无虚假,若非如此,官府又怎会如此相护?” “既然你和朝廷没有关系,皇上为什么要把这个名字赐给一个和他全不相干的女人?” “这里面有个故事,这故事在金陵城,甚至江浙一带都已家喻户晓。” “什么故事?” 欧阳情没有直接回答,悠悠吟道:“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这首诗你听说过吗?” 任我杀点头道:“这是苏东坡苏大学士的诗,可是这与故事有什么关系?” “蒌蒿俗名白蒿,是一种生于洼地的植物,嫩叶可食,江淮一带常用它作鱼羹;河豚是生活在近海的某些河流里的一种鱼,肉质鲜美,但血液及内脏均含剧毒。如果把河豚、蒌蒿和芦笋放在一起同煮,非但毒性全无,而且还成为一道色香味俱全的美味佳肴。‘天涯海阁’本来叫做‘莫愁楼’,当时有一位大厨最擅长做鱼类的菜肴,由她所烹饪出来的河豚,尤其鲜美,闻之香嫩欲滴,入口娇脆,食用三个时辰后犹自唇舌留香,回味无穷。这件事传到皇宫,皇上下旨召见,封她为专膳御厨,为了弥补‘莫愁楼’的损失,还亲口将‘莫愁楼’改为‘天涯海阁’,并承诺永受官府庇护。” 任我杀怔了怔,道:“就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欧阳情嫣然一笑,“是不是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简单?” “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 欧阳情似乎也怔了怔,淡淡道:“诗就是诗,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任我杀冷笑道:“龙大少的两个师父岂非就是因为这两句诗而心甘情愿退出‘天涯海阁’?你说没有意思,我看其中一定有问题。” “你认为是什么问题?”她始终不敢抬起目光,她清楚地感觉到,任我杀的目光并没有离开过她。 任我杀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我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是蒙着脸?” 欧阳情温柔似水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坚强:“从十三岁开始,就已经没有人看见过我的脸。” “为什么?”任我杀道,“是不是因为你长得太……”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欧阳情已打断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长得一定很丑?” 任我杀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冷笑道:“只要揭开你的面纱,就可以知道你的脸长得是像天仙般美丽,还是像魔鬼般丑陋。” 欧阳情颤声道:“你……你想做什么?” “我想看看你的脸。” “你最好不要这么做,否则你会后悔的。”欧阳情忽然抬起目光,声音竟似比外面的风雪更冷,“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我不在乎。”任我杀反而避开了她的目光,声音忽然低沉下去,“你真的不会武功?” 欧阳情还没有回答,他的手突然动了一动,抓向她脸上的黑纱。他出手并不快,如果欧阳情懂得武功,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避开。他的指尖已经触到了面纱,欧阳情虽然觉得劲风扑面,却没有闪避。 第十五章 梅君醉妃(1) 任我杀缓缓收回了手,他现在几乎已经可以确定,欧阳情只是个纤弱女子而已。 欧阳情似乎无限委屈,泪水已在眼眶中徘徊,但她坚强地忍着,绝不让泪水掉下来。 任我杀一声轻叹,别过了头,不敢再看着她幽怨的眼神。 欧阳情却在凝视着他,幽幽道:“依我看,你才是一个神秘的人?” “我只是一个没有明天的流浪杀手。” “可是你有朋友。” “难道杀手不能有朋友?” “一个人需要朋友,通常是因为他太孤独;孤独的人,他的内心往往都是压抑而郁闷的。如果一个人心里藏着太多秘密,就很容易给自已带来压力,性格也会变得孤僻,因为他不懂得如何去渲泻自己的心情。杀手就是这种人,所以你不仅需要朋友,还很喜欢喝酒。” 任我杀不由自主地点头道:“朋友,让我不再空虚,不再孤独;而酒,可以让我忘记许多东西。” “可是醒来之后呢?你岂非还是一样的孤独,一样的无奈?” 借酒消愁愁更愁。任我杀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常醉,不断地醉倒,如果可以,他宁愿长醉不醒。 欧阳情轻轻道:“选择需要勇气,也许做杀手并不是你的初衷,你只是在讨厌自己,憎恨这个世界,所以才自甘堕落、自暴自弃。其实你也是一个有感情的人,只是你不想暴露出来,所以才苦苦隐藏心事,故意摆出一副冷漠的样子,让别人以为你的确是个冷血无情的杀手。” 任我杀沉声道:“你好像很了解我这个人,你好像什么都知道,是么?” 欧阳情摇头道:“你是个像谜一样的人,你的过去,你的来历……至少,这一切我全都不知道。” “够了,你以为你是什么?是如来,还是这世间的主宰?我的事,不需要任何人知道。”任我杀忽然闭上了嘴,阖起了眼睛。 于是这一次并不愉快的谈话,就这样地在欧阳情幽幽的叹息声中结束了,但她的目光一直都未离开过他苍白而冷漠的脸。这是一个奇怪而神秘的少年,这是一个冷漠却又重情重义的杀手。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正的他?他究竟还有多少秘密和故事藏在心底? 她突然有了一种决定,她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解开这少年的秘密,读懂这少年的心事。 天色渐明,风未停,雪未止。马车转入一条山脚下的小道,走到一条小桥前,就停了下来。小桥很窄,只可容两人并肩而行。桥下一流小溪,水面上铺满了浮雪;小桥上积雪如新,看不到人的足迹,只有一行黄犬的脚印,像一连串梅花似的洒在栏杆旁。 车厢中的三个人都已沉睡,马车一停下来,任我杀立即就醒了。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他都保持着极高的警惕。他醒来的时候,欧阳情居然头枕着他的肩膊睡得正沉,气息均匀,长短错落,吹拂着他颈边的乱发,微凉的感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忽然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竟沾着几滴晶莹的泪珠,欲落未落。他有些惊讶,又有些恍惚,这个坚强而神秘的少女,居然也有脆弱的时候? 任我杀动也不敢稍动,迟疑着伸出手,但这只手只伸出一半,忽然又缩了回来。他杀人的时候可以不皱眉头,可是接触女人的身子,他实在拿不出勇气。过了很久,他终于轻轻地咳了一声。欧阳情立即惊醒,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的头居然就枕在任我杀的肩上,眼神似乎有些异样,看了任我杀一眼,轻轻推开车门,走出车厢。 任我杀抱起米珏,飘然下车,轻声问道:“到了吗?” 欧阳情也不说话,头也不回,轻步走过小桥。 任我杀一声轻叹,也走过小桥,就望见前面梅树丛中,有三五石屋,红花白屋,风物宛如图画。 “这里就是梅君、醉妃的梅庄?”任我杀笑了笑,轻声道,“我看……应该叫做梅舍才名符其实。” 早晨本有雾飘起,但此刻雾已渐渐淡了,梅林中隐隐有人声传来,走到近前,就见到一个高冠峨服的老人,正在大呼小叫地指挥着两个童子打扫树上的冰雪。 “这人是谁?莫非就是梅君先生?”任我杀悄声问道。 欧阳情见到这老人,眼中又有了笑意:“这世上除了梅君先生,还有谁会如此爱护梅树?” 两人说话的声音传入梅林,梅君先生一回头就看见了他们。见到欧阳情,他立即大喜呼叫道:“哎呀,欧阳姑娘来了,快……快叫夫人出来,千万别怠慢了贵客。” 话音未落,从石屋中走出一个发髻高挽、蛾眉淡扫的青衣妇人,娇笑着嗔道:“又骗人,大清早的,欧阳姑娘只怕还赖在被窝里做梦呢!来这干什么?” 她这句话还未说完,欧阳情已经走了过来,笑道:“醉妃夫人还没睡醒吗?” 醉妃夫人大吃一惊,叫道:“哎呀,真的是欧阳姑娘来了。” “夫人,别叫了,快快请欧阳姑娘进去坐呀!”梅君先生叫道。 梅家夫妇对欧阳情竟似十分恭敬,命童子奉上香茗,又命童子点起炉火为她驱寒。 “姑娘这次光临寒舍,莫非是想告诉我酝酿‘千年香’的秘方?”醉妃夫人问道。 欧阳情忍不住笑道:“夫人还惦记着‘千年香’啊?” “‘天涯海阁’的独门秘方‘千年香’,那可是连皇宫里都喝不到的美酒啊,我连梦里都念念不忘呢?” 梅君先生皱眉叹道:“夫人,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多些时间帮我种植梅树吗?” “醉妃若不醉于酒,岂不让江湖上的朋友笑话?”醉妃夫人娇嗔着斜睨了他一眼。 梅君先生黯然一声长叹,闭上了嘴。 欧阳情笑了笑,道:“小女子有位朋友中了毒,只要你们答应为他解毒,我就告诉夫人这个秘方。” “解毒是我们夫妇的看家本领,姑娘说这话可不能反悔。” “只怕反悔的人是夫人。” 梅君先生命两个童子扶着软绵绵的米珏躺在床上,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和舌苔,把了一会儿脉,眉头忽然拧成了个“川”字。 任我杀的心一紧,急声问道:“梅君先生,怎么样?” 梅君先生摇头道:“他脸色苍白,舌苔厚黑,脉微欲绝,性命只在旦夕之间。” “那么……毒能解吗?” 梅君先生没有回答,拧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醉妃夫人撕开米珏的衣袖,仔细看了看伤口,回头道:“他中毒之后是不是还喝过酒?而且喝得还不少。” “是。” “难道你们不知道中了毒的人是万万不能喝酒的?”醉妃夫人显然有些生气,脸色已经沉了下来,“酒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毒性就会顺着血液在他体内到处流窜,这只是最简单不过的常识,你们怎会不知道?” 任我杀长叹一声,默然不语。 欧阳情轻轻地看了他一眼,叹道:“夫人,现在还来得及吗?” “伤口很小,显然是梅花针一类的暗器。伤口现在已经开始腐烂,幸好毒性并未攻入心房,要想救回他的命倒也不算太迟。”醉妃夫人摇头叹道,“可惜这种毒很古怪,我敢保证,中原绝没有这种毒药,关外也没有。” “这种毒的毒性很厉害很霸道,如果不是他功力深厚,发现极早,纵然不死,他这条胳膊也早已废了。”梅君先生的脸渐渐变得凝重而严肃,“这种毒闻所未闻,就连我也说不出它的名字。” “天下还没有梅家夫妇解不了的毒,难道不是吗?你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办法倒不是没有,只是很费工夫,由于毒性已入骨三分,我们必须把喑器起出来,然后把腐烂的肌肉剜除,最后再把骨头上的毒一点一点刮干净,只是……”说到这里,醉妃夫人忽然闭上了嘴。 “只是什么?”欧阳情忍不住问道。 第十五章 梅君醉妃(2) “只是什么?”欧阳情忍不住问道。 “解毒可不简单,我们做了这些事情后,毒性也未必就能完全消除。”醉妃夫人一脸严肃,缓缓道,“这种毒我们从未见过,根本不了解它的成分是由什么东西合成,所以必须把毒质慢慢地分释出来,然后才能对症下药。” 任我杀忍不住问道:“如果毒质分释不出来呢?” 梅君先生双肩一耸,苦笑道:“那就很遗憾了,这人最多也只能活上一年半载,过了这些日子,毒性再次发作,就连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任我杀脸色大变:“这毒真的如此厉害?” “也许更厉害一些,并非像我们说的那么简单。”醉妃夫人正容道,“我们这辈子还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毒药。” 欧阳情道:“如果连你们都束手无策,还有谁可以救他?” 醉妃夫人想也不想,立即道:“没有人。” 梅君先生长叹一声,问道:“他是怎么中的毒?” 任我杀立即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遍。 “凶手是什么人?” “不知道。” “他长得什么样子?” “他蒙着脸,根本看不见他的样子。他的身躯高大,目光犀利而凶狠。” “他的声音呢?” “他说的话好像是江浙一带的方言,可是并不纯熟。” “他的武功如何?” “他的内力很浑厚,武功很怪异,我连他一招都接不住。米先生还没来得及出手,就被他一下抱住了腰扳倒在地。” 梅君先生怔了怔,皱眉道:“抱住腰把他扳倒?这是什么武功?” 醉妃夫人道:“莫非是蒙古摔跤?” “蒙古摔跤术以摔、扭为主,我看不像。” “既非摔跤术,只怕就是扶桑相扑之术了。” “不错,扶桑相扑之术正是以扳为主。这人莫非竟是东瀛浪人?”梅君先生捋掌笑道,“如果他是东瀛浪人,武功也是扶桑派的,使的毒岂非也是扶桑之流?” “只怕就是如此。”醉妃夫人轻声叹道,“可是扶桑一派的毒药何止千万,这种毒又是其中哪一种呢?” 梅君先生立即被她问住,一时又陷入沉思之中。过了良久,他忽然抬头道:“此毒无色无味,毒性发作缓慢,但侵入肌肤之后,皮肉腐烂,莫非……” 醉妃夫人似乎也已想到了什么,脸色大变,脱口道:“莫非是‘百花蚀骨散’与‘夺命神水’拌和而成的一种毒液?” 梅君先生脸色凝重而严肃,缓缓点了点头。 说到这两种毒药的名字,梅家夫妃再也全无嘻哈之态,目光中露出一种恐惧和忧虑之色,仿佛见到了鬼魅一般。 任我杀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毒药?” 梅君先生长叹一声,摇头苦笑道:“世上除了这两种毒药之外,我再也想不到还有哪一种更厉害的了,一时半刻也说不清楚的。” “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办法只有一个,只是未必有效。” “什么办法?”欧阳情和任我杀几乎同时问道。 “你们都是外行之人,说了也不懂的。”梅君先生忽然指着米珏问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就是天山派的新任掌门,‘天山一剑’米珏。”任我杀扬起一直握在左手的剑,“这是两位前辈口列‘神兵利器八大家’中的第二位,‘无情断肠剑’。” 梅君先生目光闪烁:“你呢?你又是谁?” “我只是个无名小卒,名字不值一提。” “你年纪虽轻,但神光内敛,从你身上还不时透出一种无形的杀气,依我看,你的来历一定不比‘天山一剑’简单。”梅君先生淡淡道,“你是不想说,还是不能说?” 任我杀抬头看了欧阳情一眼,恰巧她也正在看着他,眼神依然温柔,只是多了一种忧伤。 两人的目光骤然相遇,立即都彼此避开。 任我杀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是杀手,人人都叫我‘一刀两断’任我杀。” 梅君先生突然愕住,默然半晌才道:“你就是当今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任我杀?可惜!可惜!” 任我杀紧紧咬着嘴唇,默不作声,他的身子虽然依旧站得笔直,目光却已转移到了屋外的梅林。 醉妃夫人轻轻叹道:“少年人,看你的样子绝不像是坏人,却走上了这条不该走的绝路,莫非是言不由衷?” 任我杀似乎被这句话又勾起了心中蛰伏的记忆,脸色变得苍白如雪,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嘴角不住抽动。 欧阳情静静地看着这个倔强的杀手,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中突然生起一种想安慰他、保护他的冲动。刹那间,她的一颗芳心仿佛已经破碎,碎成千片万片的花瓣。 她暗暗叹息一声,说道:“夫人,你们还是赶快救人吧!米先生的性命,可经不起这种耽搁。” “既然我们已找出这毒的来源,自然就有把握把米大侠的性命从鬼门关拉回来。”醉妃夫人轻轻笑道,“就算我得不到‘千年香’的配制秘方,也绝对舍不得放弃研制这种毒药的化解方法。” 雪已渐渐变得小了,细碎而零乱地飘飘扬扬。梅林中,千朵万朵梅花同时绽放,雪落下来,完全不能掩盖它们娇艳的颜色,反而更点缀了它们的美丽。小雪初晴,百花怒放,那是一种何等壮丽的景观? 欧阳情站在一株梅树下,伸出一只纤纤玉手,轻轻触摸着一朵花瓣。她的目光有些迷离,不时向她的左边瞟上一眼。任我杀远远站在另一株梅树下,目光却有些漂浮,看的也不知是远山,还是眼前的梅花。他们都是被梅家夫妇赶出来的。梅家夫妇在为人疗伤解毒的时候,绝不容许外人观看,他们认为不相干的人会扰乱了他们的心神。米珏所中之毒,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空前的考验和挑战,绝不能发生任何的差错。事实上,米珏的性命也绝不能发生半点闪失。 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情忽然道:“你并非真的是个无情的人,难道你就不能多说说话,多笑一笑?” “我笑不出来。” “为什么?” “人或许有情,刀却无情。” “每个人都会有痛苦,都有过去,如果没有勇气去面对,一味躲避,就会永远活在里面走不出来。” “你究竟想说什么?”任我杀冷冷道。 “我……我只是想帮你,只要你把心事都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那么痛苦。”欧阳情的目光中充满了幽怨。 “我的心事,你是不会了解的。” “我虽非江湖中人,但也听说过你这个人。据说从你出道以来,一直没有人知道你的来历,因为你没有家,没有亲人,也没有人知道你的名字,正如没有人见过我的脸。” 任我杀冷哼一声:“你现在记住了,我的名字就叫任我杀。” “任我杀不是你原来的名字。他们都说,你能够成为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是因为你的刀。你的刀,从来都是看不见的,与人交手的时候,绝不会停止攻击,一旦停止,它就会消失。” 提起刀,任我杀冷漠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感情,缓缓道:“我是杀手,刀就是我的生命。如果我不想死在别人手里,就必须好好保护我的刀。” “你这么做,也许是不想让别人看破你的师承和来历,因为你的刀法根本不属于武林中任何一个门派。” “能够杀人的刀法就是好刀法。”任我杀忽然缓步走了过来,站在欧阳情的面前。 他比她至少高出一个头,她必须抬起头,才能看见他的眼睛。但她没有抬头,忽然感到心底有种莫名的悸动,手上不觉微一用力,花瓣脱离了树枝,随风飘落。 任我杀凝视着她,沉声道:“不管我是什么人,有什么样的来历,都和你没关系。” “我只是想对你多一点了解而已。”欧阳情的头垂得更低了。 “一个人好奇心太大,并不是种好事,尤其是女孩子。” “你难道甘愿永远活在痛苦里面?”欧阳情轻叹道,“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让人无法理解。” “我不需要别人的理解,更不需要女人的同情。”说完这句话,任我杀突然转身,头也不回,把她抛在那里。 欧阳情轻轻叹息着,凝望着任我杀孤单的背影,心中思绪百转千回…… 第十六章 武林旧事(1) 寒风轻轻拂过梅林,却吹不落树枝上悬挂的雪,就像它载不动少女潜伏而又跃跃欲试的古老情愁。 欧阳情独自回到石屋的时候,任我杀已经站在那里,他的脸还是如此冷漠,眼神还是如此忧郁,他的身子却始终挺得笔直。死亡都不能使他屈服,又何惧风雪?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可以征服这孤独而神秘的少年?欧阳情瞧着他,如水的眼眸竟似有些痴了。 任我杀好像并没有看见她,目光一直凝视着不远处的一株梅树。那株梅树花儿正在怒放,已经沾满了雪花,红白相间,白的晶莹,红的犹如怀春少女娇羞的脸颊。 欧阳情轻轻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 “你是否听见过花开的声音?”任我杀突然说道。 欧阳情不禁怔住了:“花开也有声音?” “花开有声,雪落无痕,人生岂非正是如此?” 欧阳情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温柔的笑意,柔声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任我杀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快又飘向了远方,喟然叹道:“花谢了,依然还会再开,但是一个人如果从一开始就走上了不归路,那么他的生命就如这雪,化成水之后便一去无痕。” 他的声音虽然平淡,欧阳情却听出了他话中的无奈和伤感,轻轻道:“雪化成水,并非永远消失,它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存在。浪子回头,知错而改,一样也可以以另一种方式继续生活,重新选择他应该走的路。” “我心已死,再回头又有什么意义?” “这里本来是一片草地,可现在却满地是雪。春天来了的时候,雪就会融化,然后这些小草又能恢复勃勃生机,以一种坚韧不拔的意志顽强地疯长。这个冬天过去之后,这里终究还是会变成一片绿茵,春意盎然,春光无限。”欧阳情幽幽的目光望着他迷惘的眼神,“草木逢春都可以再生,既然人还活着,他的心为什么就不能复苏?” 任我杀脸色渐渐和缓,喃喃道:“可以吗?死心真的可以不息?一切还能从头再来?” 欧阳情的心几乎都快碎如圈圈涟漪,眼睛里却充满了希望和期盼,她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他的右手。掌心相抵,刹时有一道暖流传遍心间,在这一刻,风雪仿佛已被人间的一种真情隔绝,寒冷也已被拒于千里之外。 欧阳情眼眸中柔情似水,柔柔的语音犹如梦呓:“把你心里的秘密都说出来,我愿意聆听你的烦恼和忧愁,分担你的痛苦和悲伤……” 任我杀仿佛已经痴了,目光缓缓落在两只相握的手上。一只是软若无骨、凝脂如玉的纤纤小手;一只却是握刀的手,杀人的手。他们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不一样的世界,不一样的生活,可是究竟是为了什么,偏偏会在茫茫人海中相遇?是缘分?还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 她还在说着一些什么,声音轻柔如呢喃,似乎从芳草碧连天的地方随风拂来,却又仿佛飘向了天涯的另一边……他没有听,他已听不见,他已醉了。 欧阳情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很快,因为她已经是第二次触碰到任我杀的身体了。第一次,她居然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而且还睡得很沉、很香;这一次,她却握着他的手。在她之前,是否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女孩,像这样的握过他的手?每个女孩都喜欢做梦。她已经完全沉醉于这个梦中,宁愿一辈子也不会醒来。 但现实总是最残酷的,只有做不完的梦,没有不会醒的梦。她的梦终于还是醒了,任我杀倏地抽回了手。 她一惊,满眼不舍地凝视着他,幽幽道:“你……” 任我杀眉头微蹙,左手轻挥,示意她不要说话,脸色严肃而冷峻,轻声道:“有杀气。” 他忽然感觉到,在这个洁白的清晨里,美丽的梅林中,有一种淡淡的杀气正在悄悄弥漫。只有杀手,才能发觉这股杀气的存在。 欧阳情静静伫立,居然没有丝毫的不安和恐慌。她如此从容而镇静,是不是因为站在她身边的人是任我杀? 任我杀瞳孔慢慢收缩,每一根神经都已绷紧。凭他野兽般的直觉,他感觉到有一个可怕的人就隐藏在附近,或许在石屋之后,又或在梅林丛中。 风又起了,突然之间,梅树上的雪花扑刺刺地纷纷飘落,红色的梅花也在刹那间漫天飞舞。这是如诗如梦的一刹那,是人们希望可以把美丽留住的一刹那。 欧阳情几乎忍不住为此刻的美丽图画而欢呼,任我杀的拳头却已握紧,掌心湿润,竟泌出了冷汗。杀气渐浓,他的刀随时都可能出手。 漫天的花雪犹未散去,在不远处的另一株梅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脸蒙黑巾,身材魁梧、高大,竟是昨夜杀害梁府满门、打伤米珏之后逃逸而去的神秘凶手。此刻,他的眼睛充满了杀气,像一把利剑刺在任我杀的脸上——被这种可怕的目光瞧着,绝对不是种很愉快的事。 欧阳情突然一声惊叫,忍不住退了两步,颤声道:“你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是凶手,是一个残忍的魔鬼。”任我杀沉声道。 这人在冷笑着,阴沉得可怕。 任我杀也在冷笑:“你真是阴魂不散,居然跟到这里来了。” “我来送你们一程。” “你凭什么?就因为你是从扶桑来的?” 这人怔了怔:“你已知道我的来历?” “你的武功,还有你使用的毒,已经说明了你的来历。” “米珏还未死?”这人阴恻恻地格格怪笑,“很好,中了我的毒的人,居然可以活到现在,的确是一个奇迹。” “你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 “要想留住我可没那么容易,就看你是不是有这样的本事。”话音未落,这人的手已扬起,双掌一推,风声呼呼,两道强烈的劲风立即遥遥袭来。 任我杀脸色突变,他知道自己绝不能接下这两掌排山倒海般的劲道,但他别无选择,他可以闪避,欧阳情却是万万避不开的。他想也不想,立即挥掌迎击——他宁愿自己受伤,也绝不能让她受到任何伤害。 两道掌风撞击在一起,竟未发出声响,飘飞的雪花却向两旁斜逸出去。 任我杀的功力远远不如这人,立即被震退,身子狠狠撞上了石墙,又重重跌倒在地,再站起时,嘴角已沁出一丝血迹。 欧阳情心中一痛,飞奔过去扶住了他,眼泪已簌簌掉落。 任我杀却甩开了她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咬牙道:“今日先留下解药,你的命,我日后来取。” 这人忽然大笑,笑声未歇,他的人已飞扑过来。 “你别逼我。”任我杀低吼着,冷漠的眼神中,也散发出一种浓浓的杀气。 这杀气,无坚不摧,仿佛已摧毁了永恒的天地。 刀光一闪,淡如飞花的痕迹,轻如飘雪的浮影。任我杀的刀,终于出手了,没有人看得见刀的样子,绝没有人。他的刀太快,刀光只一闪,地上的雪就已飞卷而起。 这人竟似早已算准了这一着,居然没有硬接,忽然在半空中斗一折身,一个回旋,倒飞出去。 刀光未敛,任我杀已如影随形地追出,刚才所受的内伤,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速度。他的轻功,与他的刀法同样令人惊叹。 欧阳情似乎已被他这种优美的身姿惊呆了。 任我杀在刹那间就已攻出了十八刀,他的人仿佛也已成为一把出鞘的刀。 刀既出,绝不空回;若空回,即为不祥。 刀光突然收敛,一道血箭穿透满天花雪,冲飞而起。血光犹未消失,花雪犹未散尽,任我杀已飞身退回,“扑通”一声,他的身子重重跌落在雪地上,嘴角沾满了鲜血,脸如死灰。他的刀又已不见了。也许,他的刀是上天入地的诸神群魔,需要它的时候才会神奇地出现。 血光和花雪终于散去,那人却也已经失去了身影。 欧阳情立即冲过去扶着任我杀站起来,她娇柔的身子竟支撑不住他健壮的躯体,两个人都倒了下去。任我杀忽然觉得脸上一凉,一串串涟涟不断的泪水无声滴落,滑过他的脸颊,湿润了他干裂的嘴唇。 是她在哭吗?欧阳情居然会为了他而伤心流泪?这是梦?还是幻觉?任我杀惊讶地看着欧阳情,忍不住轻轻叹息,柔声道:“我没有死,也不会死。” 只要不死,他还是可以站起来的。他永远都是倔强的人,因为他是杀手,是“一刀两断”任我杀。他终于站了起来,脚步依然沉稳、坚定,身子依然站得笔直。只要还能站得起来,他依然可以笑,可以喝酒,甚至还可以杀人。 第十六章 武林旧事(2) 杀气早已淡了下去,雪却又开始飘落。 任我杀挺直身子,目光又望向远方。 欧阳情就站在他的身边,瞧着他苍白的脸,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痕,轻轻道:“你伤得很重。” “我常常受伤,这一次我挺得住。” “我扶你到里面歇一歇。”欧阳情强忍眼泪,柔声道。 “不,我绝不能离开,如果凶手还在这里,就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 欧阳情轻叹道:“你为什么不为自己也想一想?” “我是一个曾经死过的人,再死几次又有什么关系?但我绝不能让别人伤害我的朋友。” “如果你倒下了,我一个女孩子……能做些什么?” 任我杀一声轻叹,轻声道:“别说了,凶手也许并未离开,他若知道我受的伤比他还重,一定还会回来的。” 欧阳情本想问他,那个人是怎么受的伤,但见他一脸严肃,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仰慕,同时也充满了疑问和忧伤,心里却在不停地问:“任我杀,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是有情有义的热血男儿,还是冷血残酷的杀手?” 她轻轻叹息着,柔声问道:“你在看什么?” 任我杀缓缓收回目光,淡淡道:“我在听,听雪的声音。” 欧阳情忍不住又笑了:“你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花开有声音,雪居然也不例外。” “你听,它的声音就像情人的悄声细语,在倾诉,也在聆听……” 欧阳情心头狂跳,只感到脸容发烫,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她并没有听见雪的声音,却听见了门开了的声音。她一回头,就看见梅君先生额头上汗珠密布,神色疲倦地走了出来,身后是脸色严峻的醉妃夫人。只不过短短几个时辰,梅家夫妇竟似已老了许多。 她立即迎上去,问道:“米先生怎么样?” 梅君先生摇头道:“进来再说吧!” 欧阳情回身扶着任我杀,道:“我扶你进去。” “不必。”任我杀轻轻挣脱了她的扶持,不再看她一眼,挪动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走进了石屋。 欧阳情愣愣地站在那里,泪水又已开始在眼眶中打转。 “你受了伤,而且还不轻。”梅君先生瞧了任我杀一眼,脸色微微变了变,“怎么受的伤?” “凶手已经来过。我与他又交了一次手,我一口气攻出十八刀,最后一刀才砍伤了他的左肩,但也挨了他一拳。”这一拳可不轻,几乎把他打得站不起来。 “你受的伤只怕比他还重,如果换了别人,也许已经不能撑到现在。”这个少年实在是一个可怕的人,生命的意志力居然可以坚强到连死亡都要退避三舍,梅君先生叹了口气,问道,“什么时候?” “一个时辰之前。” “你真是个铁打的人。”梅君先生忍不住咋舌道。 欧阳情幽幽道:“一个铁石心肠的人,身子当然也是铁打的。” 任我杀服下梅家夫妇独门配制的疗伤圣药,脸色很快就有了一些嫣红,精神气色也恢复得相当不错。 “凶手用什么兵刃?”梅君先生问道。 “没有兵器,就只有拳头和掌。”任我杀摇头道,“可是他的拳、掌功夫,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梅君先生负着双手来回走了几步:“他没说什么吗?” “他已承认,他的确是从扶桑来的。” “那就是了。”梅君先生点头道,“米大侠所中之毒,的确就是‘百花蚀骨散’和‘夺命神水’两种毒药混合而成的毒液,这两种毒药本是扶桑派上代掌门川岛狂人的秘方。” “川岛狂人?他是什么人?” “三十年前,有一个扶桑武士孤身东渡中土,扬言打遍中土无敌手,夺取天下第一的头衔。此人擅长刀法,尤其是‘绝杀一刀’这一招,傲视群豪,无人可破,据说这一刀使出,天上地下,诸神诸魔,都唯恐避之不及。” “此人就是川岛狂人?” “不错。此人专门向武林各大门派挑战,少林、武当等七大门派的高手先后败在他的刀下。后来他认识了一个女人,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结为夫妇。那女人本也是侠义之后,但此后性情大变,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江湖上,人人都畏如蛇蝎,敬而远之。” “莫非他们就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的‘狂人魔女’?” “嗯!正是他们。”醉妃夫人道,“后来他们在一个神秘的海岛上创立了‘千杯岛’,传话江湖,只要有人可以千杯不醉,就可以得到一笔不菲的财富。许多人经受不住这种诱惑,纷纷出海赴会,从此之后却再也没有回来,就这样神秘地失踪了。大少爷韩彻觉得此事大有蹊跷,为了揭开这个秘密,独闯‘千杯岛’,终于揭穿了他们的阴谋。” “大少爷韩彻又是什么人?”欧阳情突然问道。 “说起这个人,三天三夜也讲不完他的故事。总之,他是一代大侠,有极高的名望,绝世的武功,至今无人能出其右,他的功绩,也一直无人能步其后尘,只能望洋兴叹而已。”梅君先生道,“川岛狂人战败,郁郁而终,他的妻子从此也销声匿迹,不知所踪。川岛狂人临终之前,曾经留下一封遗书,遗书内容,谁也不知道。” “这封遗书呢?” “听说这封遗书,川岛狂人早已叫人送回了扶桑。此人壮志未酬,遗愿未了,想必是嘱咐他的后人完成他的遗志。”醉妃夫人道,“这两种剧毒如今又重现江湖,看来这人和川岛狂人必然有极大的关系。如果他想重蹈川岛狂人之覆辙,势必又将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梁百兆本是个大好人,却无端招来灭门惨祸,可惜……”欧阳情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 任我杀想起梁府七十八条人命,体内热血沸腾,直往上冲,沉声道:“连老弱妇孺都不放过,这人简直毫无人性。” “你呢?难道你比他更有人性?”欧阳情突然冷冷道。 任我杀突然怔住,脸上掠过一丝痛苦之色,他也杀过人,杀过一些不该死的人。 欧阳情心中泛起一丝内疚和难过,这本是任我杀心里难以愈合的伤疤,她怎么可以说出这种话来刺激他?她开始在憎恨自己,轻轻道:“其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如果你可以不再做杀手,对江湖绝对是件好事……” “我既已走上了这一条不归路,就注定做不了英雄。” “你……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欧阳情的眼泪几乎又要掉下来了,她不明白,今天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泪水?为什么总是为了这个少年伤心流泪? “对你,我心里只有感激,是你提醒了我,我的刀和双手都沾满了别人的血,永远都洗不掉的。” 也许只有以血还血,才能洗清任我杀的杀孽。 “你……你明明知道我并不是真的要伤害你……”欧阳情眼中的泪水终于决堤般滴落下来,狠狠地跺了跺脚,声音已哽咽,“我是个女孩子,女孩子总难免会有任性小气的时候,你为什么要把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在心里……” “你说的话本来就很有道理……”任我杀的话还没有说完,欧阳情突然掩面飞奔而去。 梅家夫妇虽然已发觉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但年轻人的情事,却已不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 任我杀轻声长叹,良久才道:“前辈,米先生他……” 梅君先生摇头道:“米大侠目前已经脱离险境,毒液虽未尽除,但至少已没有性命之忧,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研制解药。” “既然如此,晚辈就把他托付给两位了。” “你要走?” “嗯!十天以后,晚辈还会再回来。”任我杀居然说走就走,绝不迟疑,更不停留,头也不回地走了。 欧阳情并没有走远,她就站在门前那株梅树下,望着任我杀远去的背影,思绪如雪一般纷飞。与任我杀的邂逅,是如此的不经意地,可是他的出现,却完全改变了她的生活。而她,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吗? 他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她却觉得像天涯般那么遥远。他就这么离去,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留恋。她想留住他,嘴唇已张开,却偏偏喊不出他的名字,手已伸出,落在掌心里的却只是洁白的雪花。 石屋中,又传来梅家夫妇的声音:“这少年人真不简单,很倔强。” “他也很可爱。” “这种男孩子,岂非正是最容易让女孩子心动却又心碎的那一种?”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追出去,要不就是把他留下来,要不就是跟他一起走。” 他们的声音非常清晰,因为这些话,本来就是故意要说给欧阳情听的。 欧阳情跺了跺脚,突然像一只翩翩蝴蝶,终于追了出去。 第十七章 猜不透的谜(1) 欧阳情很快就追上了任我杀,任我杀走得并不快,并非他故意走得很慢,他内伤未愈,实在不想太消耗体力。欧阳情追上来的时候,他已经走过了那条小桥。 “你能不能别走?”欧阳情微喘着气,娇声道。 任我杀的脚步并没有停住,连头也不回。 “你要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也许,风吹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 “你还在生我的气?” “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为什么要生气?” “那么你要我怎么做,才肯留下来?” “你不该追来,实在不该和一个杀手太靠近。”任我杀倏然驻足,回头看着她,“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我们显然并不是可以结伴同行的人。” “为什么不可以?”欧阳情没有再闪避他的目光,柔声问道。 “我已说过,我是杀手,你不觉得我这个人很可怕吗?” “我知道你绝不是那种人,你是一个好人,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男子汉。” “够了!”任我杀低叱道,“你不必一再说这样的话来刺伤我,我很清楚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欧阳情泫然欲泣,幽幽道:“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我无须逃避什么,你也不必再跟着我,就让我一个人静静地离开吧!” “我跟你一起走……” 任我杀不再说什么,突然发力向前方直冲出去,将她远远抛在身后,几个起落,终于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欧阳情孤零零地伫立在雪地上,泪水禁不住悄然滑落,溶入雪地。她又一次在憎恨自己,为什么要对这个冷血无情的少年如此关心,如此在意?这究竟是恨,抑或就是说不清楚的爱? 任我杀一口气冲出十余里路,才放缓了脚步,开始一步一步向前走,每一步踏出,都沉稳而坚定。 尽管他自己本身就是一个谜,可是他的心中却装满了许多猜不透的谜。他首先想到的是那个神秘的凶手。他究竟和川岛狂人是什么关系?他最终有什么目的?是为川岛狂人复仇,还是为了完成川岛狂人的遗愿?如果他真的是来自扶桑,为什么竟然精通汉语?这是不是因为,他根本就是在中土长大的?他为什么要杀害梁百兆满门?他们之间又有什么仇怨?下一个他要对付的人会是谁? 任我杀忽然又想起了龙少云临死前说的第二句话:“我死了,他一定也会给我陪葬,甚至还要付出更多的代价……这是利息……” 难道梁百兆惨遭灭门,其实是龙少云早就安排好了的? 他又想起了龙少云临死前说的第一句话:“你杀了我,日后必然会有一个人为我复仇,他不一定会像你杀我一样杀死你,却一定会让你活着比死还痛苦,连乞丐都不如。” 这个复仇的人究竟会是谁?和这个杀人凶手是不是同一个人?为什么这些事情的发生,竟是如此巧合?龙少云和扶桑又有什么关系?莫非他是川岛狂人的旧部?任我杀忽然觉得,整件事都已变得错综复杂,扑朔迷离,其中也许隐藏着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这是个什么样的秘密?他纵然把这些事全都联系在一起,却还是整理不出半点头绪。 最后,他想到了欧阳情。她真的只是一个平凡而简单的女人吗?她为什么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在她的面纱背后,究竟是一幅什么样的容颜?她究竟有什么秘密? 一想到欧阳情,他的心里就掠过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只是这感觉究竟是喜是忧,是爱是恨,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最令他烦恼的是她对他的关心和在意。他只是一个杀手,根本不值得任何人同情,可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对他如此关心,却又是一种多么令人开心的事。 他决定什么也不再想。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喝酒。也许,只有酒,才能让他得到解脱。 欧阳情心中也存在着太多太多解不开的谜。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是一个无情的杀手,还是一个重情重义的英雄?他为什么从不让别人看见他的刀?他的刀,究竟有什么秘密?这把刀,是不是隐藏着他的身份和来历?他年纪轻轻,为什么心却早已经死了? 此时此刻,在她思绪里飘飞的全都是任我杀的影子,心里念的想的也都是那个既可爱又可恨的冷漠少年。想起任我杀,她就感到脸没来由的火一般灼热,一颗芳心像起伏的海浪,一波还未平息,一波又来侵袭,无法抑止。 为什么一见到他,我就心神恍惚,不知置身何处?为什么一想到他,我就迷失了自己?为什么,他对我那般无情,我却毫不在意?为什么,我总是如此地挂念他?可是……可是……他为什么要故意这么折磨我?是不是我自作多情? 刹那间,她的心里又变得白茫茫的一片。她绝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情的女人。可是现在,她却在爱情的边缘徘徊。 不知不觉,她已走过了那条小桥,穿过了那片梅林。 梅家夫妇正站在石屋之外翘首等待,醉妃夫人远远就看见了她,快步迎了过来,轻声道:“追不上了吗?” “他已经走了。”欧阳情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没有留住他?” “没有人可以留住他。” “既然他不肯留下来,你为什么不跟他一起走?” “我追不上他。” “所以你只有回来?” 欧阳情幽幽地叹了口气。 梅君先生缓步而来,笑道:“这少年看起来虽然冷漠、古怪,却并不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否则他绝不可能和米大侠成为生死之交。” 欧阳情沉默不语。 “欧阳姑娘,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 “没有人知道。” “你也不了解他?” “这世上唯一了解他的那个人是他自己。” 梅君先生叹道:“如果我是你,一定不会回来。” 醉妃夫人笑道:“至少,你应该把他找回来。” 寒风呼啸,飞雪飘扬。 任我杀又一直走了二十几里路,才找到一家酒铺。其实这只是一座寮子,简陋得就像是临时搭建的茅厕,这样的地方,通常都不会有好喝的酒,如果酒中不兑水,那就很不错了。 酒寮的外面,堆放着六、七辆用新木造成的镖车,每辆镖车上都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喇喇作响,几乎分辨不出金丝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酒寮里,不时有几个穿着羊皮袄的趟子手进进出出,有的喝了几杯酒,就故意敞开衣襟,表示他们不怕寒冷。 “金狮镖局”的人居然到了这里。任我杀来到这里的时候,看见镖旗,他就笑了:“‘金狮镖局’的人居然到了这里。” 第十七章 猜不透的谜(2) 酒寮里连一张空桌子都没有,但他一点也不着急,因为他知道这世上用金钱买不到的东西毕竟不多,所以他就在酒寮最阴暗的角落里找了张凳子坐下,要了一大坛酒,慢慢的喝着。酒并不是好酒,只是寻常的烧刀子,但对于他来说,只要能在这样的地方喝到酒,就已经很满足了。他酒喝得并不快,但却可以不停地喝上几天几夜。 洪不讳几个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默默地吃着东西,可是饭菜并不能塞住他们的嘴,海如飞黯然说道:“师叔,李大志几位镖师对我们镖局多年来都忠心耿耿,如今客死异乡,我们却不能好好地安葬他们,唉!” 洪不讳咬牙道:“我们绝不能让他们死不瞑目,等到我们交完镖回来,一定要为他们讨还公道。” “只恨那几个贼人……”海如飞心中悲愤,手上微一用力,“咔嚓”一声,手中竹箸应手而断。 “都怪我们技不如人,否则岂会让他们任意欺辱?”洪不讳叹道,“‘中原四盗’不足为惧,最让我担心的还是那对神秘夫妻。” “师叔,你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 “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才更觉得可怕。” “如果不是那个少年现身阻止,事情只怕越发不可收拾。” “你是说那个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 “嗯!传说中最可怕的少年杀手,好像并非像别人说的那般冷血无情。” “这人的故事的确很神秘,但我觉得有一个人更神秘。” “你是说……欧阳情?” 洪不讳点头道:“那对老夫妻天不怕地不怕,却被她三言两语劝退,依我看,她这个人也并不简单。” 司马如龙突然沉声道:“师叔,当日龙七先生托我们保送‘万劫重生’之事,明明只有师父、你和我在场,怎么会走漏了风声?” “噤声。”洪不讳倏然脸色大变,低声叱道。 司马如龙“啊”地一声,说道:“该死!” 三人虽然都是压着嗓音低声交谈,但以任我杀之极佳耳力,却是声声入耳。果然如“中原四盗”所言,这五万两镖银无非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万劫重生”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了它,洪不讳居然宁死不屈?既然这东西比人的生命更重要、更宝贵,也难怪“中原四盗”志在必得。 洪不讳轻声道:“此去京城,只需四天的工夫,希望可以顺风顺水,不会再出现差错。” 海如飞叹道:“‘中原四盗’虎视眈眈,死缠不休,那对神秘夫妻好像也已窥伺多时,只怕这几天的路程并不好走。” “‘万劫重生’的消息不胫而走,真奇怪,这消息怎么会泄露出去呢?” “嗯!只盼龙七先生快些赶来,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力量。” “龙七先生不是明明说好会在这里等我们的吗,怎么到现在都还没有出现?” “如果他能及时赶到,我们就轻松多了,希望在他到来之前,不会发生意外。” “师叔,你不必太担心……”司马如龙似乎想赶走这沉闷的气氛,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笑声突然停顿,呆滞的笑容留在僵硬的脸上,显得非常怪异。 就在这时,挂在门口的棉布帘子忽然被风卷起,五条人影,仿佛雪片般被风吹了进来。 看见他们,洪不讳脸色立即变得如同死灰。他咬了咬牙,放下手中竹箸,冷冷道:“很好,你们终于还是跟来了。” “我们吃定了的货,从来都不会轻易放弃的。”苗烈呵呵怪笑道。 “你们就是上天入地也逃不了的。”风飞花媚眼如丝,娇笑道,“这一次你们别指望还有人会来救你们。” “你们如此苦苦相逼,究竟想做什么?”洪不讳沉声道。 “我说过,留下东西,你们走。”苗烈道。 “我也说过,我们并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知道那东西就在你的身上。”苗烈悠悠笑道,“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会知道这个消息,是么?” 洪不讳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苗烈目光一转,乜斜着眼,看了看司马如龙,笑道:“司马兄,你应该还没有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吧?” 司马如龙脸色顷刻惨变,大声道:“你说什么?我们几时有过约定?” “你莫非忘了,这个消息本来就是你卖给我们的?你已经收了我们三十万两定金,现在却想推得一干二净吗?” 司马如龙本不善言辞,此刻只急得胀红了脸,吼道:“你胡说,我几时收过你的银子?我几时见过你们?”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帮我们得到那东西,我们就付给你五十万两白银。”苗烈笑了笑,“你是不敢承认,还是嫌三十万两定金太少?不过没关系,只要东西到了我们手里,我就再多付五十万两给你。” 司马如龙大怒道:“你血口喷人……” “大丈夫敢做敢当,何苦扮君子?你难道还想否认,你不仅收了银子,还收下了风姑娘的身子……” 风飞花立即扭动腰肢,咯咯浪笑道:“是啊!我这香喷喷、滑溜溜的身子,你看也看过了,摸也摸过了,就连不该做的事也都做过了。” 司马如龙双目尽赤,脸色铁青,怒吼道:“妖妇……” “对了,那天晚上你就是这么叫我的。”风飞花妩媚一笑,“如果你还有这个兴致,我一定遂你所愿。” 司马如龙“啊”一声惨叫,回头道:“师叔,我没有……” 洪不讳当然明白,这个消息的泄露,是因为在他们之中,有一个人是内奸。但这个内奸居然就是为人木讷、老实的司马如龙,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司马如龙嗜酒如命,却并不近女色,视钱财更如粪土,对“金狮镖局”忠心耿耿,一丝不苟,如此一个莽汉,又岂会做出这种背叛师门、大逆不道之事? 海如飞也不相信。海东来一直视司马如龙为己出,待他比待海如飞还好一些,如果说他竟会为了一个女人和五十万两白银,就出卖了师门和自己的良心,就算天塌下来,他也不可能相信。 可是,这个内奸究竟是谁呢?洪不讳并没有去想这个问题,他只知道,这种事,司马如龙是绝对不会做的。他轻轻拍了拍司马如龙的肩膀,道:“如龙,你从小就跟着我师兄一直到现在,我岂会不知道你的为人?你什么也不用说,我自有主张。” 司马如龙长长吁了一口气,怒目瞪视着苗烈,似乎恨不得将他活生生吞下肚子里去。 洪不讳冷冷道:“你们如此诬陷他,难道是想让我们先起内讧,然后伺机劫镖?” 苗烈笑了笑,不置可否。 “这条计的确够狠、够毒辣,只可惜你还是算错了一步,你根本想不到我绝不会怀疑他。” 苗烈阴恻恻地笑了笑:“不错,泄密的人的确不是司马如龙。” 洪不讳眼皮一跳,问道:“这个人究竟是谁?” “这个人,你一定认识,但绝对想不到,他居然会出卖你们。” 难道是“神捕”龙七先生?否则他怎么会到现在还迟迟不来?刹那间,洪不讳似乎连呼吸都已经停止了。 第十八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1) 当日龙七先生前往“金狮镖局”托镖,行事非常谨慎,商议诸事之时也在密室进行,除了龙七先生和海东来、司马如龙,就只有洪不讳参与了商谈,连海如飞都不清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在这四个人中,最没有嫌疑的人就是洪不讳和海东来,司马如龙虽然不敢肯定,但由此看来,这个内奸也绝不会是他,那么,龙七先生…… 龙七是福建省总捕头,他明知“万劫重生”是官府之物,又岂会知法犯法,见宝起贪婪之心?但凡事都没有绝对,龙七本来与他们约好在这里会面,却始终迟迟未到,这是巧合,还是精心的安排?但洪不讳还是不愿意相信,这个内奸就是龙七。龙七身为六扇门第一高手,没有人不知道他是一个德高望重的“神捕”,为人公平、正直,嫉恶如仇,一身正气,像“中原四盗”这些绿林大盗,他更是恨之入骨,绝不可能被金钱收买、为女人折腰,而至英名尽毁。 然而,如果这四个人都不是内奸的话,这个人究竟又会是谁?洪不讳突然感到手足冰凉,整颗心都沉入了谷底,他想到了一件事。也许,这件事本来就是个圈套,一个挖好了的陷阱,正等着他们自己掉下去。如果事实就是如此,也未免太可怕了。 他的猜测,很快就得到了证实。 苗烈轻咳一声,缓缓道:“也许,这件事的真相,就连‘神捕’龙七都始料不及。福建省巡抚周大康本非科举出身,原来的名字也不叫‘周大康’,他原来的身份,倒也不便说出来。一个月前,他从一个死囚得到‘万劫重生’的秘密,本想据为己有,但不知为什么,皇帝老儿也知道了这件事,硬是下旨叫周大康把这东西进贡朝廷。周大康怕乌纱不保,不敢不遵,但又实在舍不得,于是就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洪不讳脸色一变,沉声问道:“什么办法?” “这个办法就是,找一个替死鬼。” “这个替死鬼就是‘金狮镖局’?” “周大康让龙七把这东西托付给你们,却又暗中通知我们兄弟在途中劫镖。我们得手之后,朝廷肯定会追查下来,但却绝对查不到周大康头上,因为整件事都是龙七一手包办的,朝廷最多也只能把龙七和‘金狮镖局’拿下治罪,而这东西,最后还是会回到他的手里。” “果然是好计。”洪不讳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周大康为什么要陷害‘金狮镖局’?” “这不是他的本意,他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龙七。也许是阴差阳错,‘金狮镖局’是福州唯一可以让人信服的镖局,所以龙七才找上了你们,无意中也把你们扯了进来,遭受这池鱼之殃。” “龙七岂非也是被人欺骗,迷迷糊糊地掉进了这个坑?” “龙七既有‘神捕’之美誉,破案本领尤其到家,入行多年,大小案例数百宗,到了他手里就变成小菜一碟,从未悬案。周大康觉得留下此人后患无穷,他正好借此机会除去龙七。” 洪不讳长长叹了口气,苦笑道:“此人工于心计,实在令人毛骨悚然。你告诉我这个秘密,难道不怕我泄露出去?到时朝廷追究下来,周大康固然难逃王法,你们也难辞其咎。” 苗烈大笑道:“既然这东西是宝贝,人人垂涎,我们为什么要还给他?我告诉你这个秘密,就是要你以后指证他的罪行,等到真相大白,我们兄弟早就远走高飞了。” “原来你们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听说你鹰爪功夫独步武林,昨天没有机会领教,今天好歹也得留两手真功夫给我们见识见识。”苗烈嘴里说着话,人已退后七步,忽然“呛”地一声,拔出了刀。 洪不讳立即凝神戒备,只道他要出手了,谁知苗烈一反手,将旁边几上的一个碟子挑了起来。碟子里装的是炸虾球,刀光一闪,虾球突然飞起。刀风嘶嘶,破空之声连绵不绝,刀光如匹练般一转,十多个炸虾球竟都被他斩成两半,纷纷落下。 “只要你能照样玩一手,我立即拍拍屁股就走,绝不再打劫宝的主意。”苗烈满脸得意之色,他这手刀法实在不弱,洪不讳本非使刀,自然不能同样来上一手,苗烈根本就是抓住他的弱点,故意刁难。 “这只能算是厨子的手艺,也能算武功么?”洪不讳脸色微变,突然长长吸了一口气,刚落到地上的虾球,竟又飘飘的飞了起来,一只干枯的手倏地一闪,满天的虾球居然全都不见了。 洪不讳缓缓摊开手掌,消失了的虾球又一次纷纷落地。就算不懂武功的人,也知道刀劈虾球虽也不容易,但若想将虾球抓在手中,而且一只不落,那手劲、那眼力,更不知要困难多少倍。 苗烈的脸色也变了,冷笑道:“既然你玩不来这一手,我也只好无礼了。” “如果各位真要动手,就请出去再说。我们出来走江湖的,都要遵守江湖上的规矩,绝不伤害无辜。” “好,这一次就依你,反正那东西已是我们囊中之物,也不怕会飞了。” 酒寮突然变得安静而冷清。 任我杀一口一口地喝着酒,慢慢地喝着。他既不想看热闹,也不想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他只想喝酒,冲洗他心里的烦恼忧愁。酒虽非美酒,但他并不在乎,只要是酒,他就喝。在这个时候这种地方,居然还能喝上酒,已经是种很快乐的事。他不停地喝着酒,喝得越多,人越精神,天却已渐渐黑了。 任我杀望着外面飘飞的雪,耳边不断传来刀剑相击的声音,还有低沉的怒吼和娇媚的浪笑。他没有回头,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酒寮的老板是个很普通的中年汉子,他既没有出去看热闹,也没有打扰这个不停地喝着酒的少年。但他却从未见过喝了十八斤劣酒,却依然不醉不倒的人。 任我杀开始感到渐渐有了一些微醺的酒意时,黑色的夜幕终于降临,他忽然发现,老板竟已不见了。 就在这时,酒寮外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听到这声惨叫,任我杀忽然箭一般冲了出去。 惨叫声是洪不讳发出来的。任我杀一冲出去,就看见了一道刀光。刀光像暗夜中的赤红精灵,从洪不讳的喉咙轻轻掠过,朦胧的雪夜中,依稀可以看见一丝血箭标冲而出,然后洪不讳就倒了下去。 杨冲、许思文和柳月媚、风飞花远远地站在一边,既没有出手,也不说话。 司马如龙高大的身躯竟蜷缩在雪地上,似乎已晕了过去。海如飞虽然还是清醒的,但显然受伤不轻,一袭青衣已无完整之处,脸上、手上、身上,伤痕累累,浑身浴血,模样既狼狈又恐怖。 海如飞驻剑而立,那把剑深深插入雪里,几乎已支撑不住他的身体。但他不敢动,一动,就会摔倒,愤怒的目光,看着洪不讳慢慢倒下去,俊脸已经完全扭曲。除了痛苦和绝望,他几乎已经再无表情,他的眼睛也已变得空洞,呆滞地看着苗烈提刀狞笑着,从洪不讳怀里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檀木盒子。然后他就看见了任我杀,看见这个冷漠的少年,仿佛瞎子看见了光明。他并没有忘记这个曾经为他们解围的杀手。 他立即挣扎着扑过来,却突然摔倒下去,再爬起,又跌倒,只能抬起头,用一种哀求的眼神凝望着任我杀。他绝不能让那个小木盒被苗烈带走,否则不仅“金狮镖局”多年的名誉全毁于一旦,“神捕”龙七也将遭受无妄之灾。他没有放弃,他已不能放弃,因为在这个时候,唯一可以救他们的人只有任我杀。 任我杀只觉热血冲涌,突然狂奔而来,冷冷的瞧着得意扬扬的苗烈,沉声道:“留下东西,你们走。” 这句话本是苗烈曾经对洪不讳说过的,此刻从他口中说出来,竟是如此的冰冷刺耳。 苗烈怔了怔,冷笑道:“你说什么?” “这不是你们的东西,你不能带走。” “你是谁?莫非也是为劫镖而来?” “我只是个过路人。” “你走你的路,何必多管闲事?”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事只怕你管不了。”苗烈手已扬起,黑暗中,一道赤红掠过,仿佛飞泻的流星。 刀光骤起,又有两道刀光风驰电掣般飞出,三道刀光就像是三条毒蛇,分别袭向任我杀身上的三处要害部位。 任我杀没有闪避,也没有退,今天和凶手全力一搏,所受的伤令他的武功大大打了个折扣。他只有拔刀,但他的刀还没有出手,三道刀光中的那道赤红突然淡了下去。 没有人想得到,苗烈居然会全身而退。他的刀,其实只是轻轻一晃,刀光还未消失,他的身子已向后飞掠而去,在空中一个飞旋,稳稳地落在一匹马的马背上,叫道:“老二、老四,你们挡他一挡,我先去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人一马早已消失在黑黝黝的雪夜中。 杨冲和许思文又惊又气,怎么也想不到老大居然不顾手足之情,携宝而逃,一呆之间,刀光未免有些停滞。 就在这时,任我杀已出手,他没有拔刀,只是击出两掌。杨、许二人立即被他击飞出去,重重跌落雪地,一动不动,就算没有立即就死,只怕也已活不成了。他们胸前的肋骨至少断了七、八根,折断的肋骨又从心脏插入,如果这样还能活下来,这世上就没有永远不会死的人了。 柳月媚和风飞花同时发出一声惊呼,娇躯扭动,仿佛归巢的小鸟投入了夜色,寒风中犹自飘来女人的发香,但她们的影子却再也瞧不见了。 任我杀没有追,轻轻叹了口气,还未回头,就听见海如飞嘶声道:“快追,一定要把那小木盒拿回来……” 任我杀想也不想,突然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冲了出去。他并没有兴趣知道那小木盒的秘密,但他却不忍心拒绝一个快要死了的人的最后一个要求,正如他没有反对米珏中毒之后,还提出酩酊大醉的想法——所以他追了出去。 第十八章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2) 夜色茫茫,雪地上蹄印交错,直奔东南,顺着这些蹄印,就不会追错方向。 寒风如刀,拂面生疼。任我杀全然不顾,追踪着马蹄印一路狂奔。 忽然间,寒风中传来一声惨呼。 任我杀皱了皱眉,微一迟疑,全力向惨呼传来的方向奔了过去。 积雪的松林外倒着一匹马,他窜入松林,整个人忽然怔住。他总算追上了苗烈,可是他找到的只是苗烈的尸体。苗烈的喉咙已经被人割断,一把雪亮的刀,不偏不倚的插在他的心口上。他的刀掠过洪不讳的喉咙时,是多么的不可一世,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刀下亡魂。 任我杀叹了口气,蹲下身子,伸手探入苗烈怀里开始搜寻——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人好快的手脚。任我杀苦笑着,缓缓挺直身子,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一个如钟般沉重的声音道:“是谁杀了他?” 任我杀没有回头,好像已知道来的人是谁,淡淡道:“司马如龙?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不来,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司马如龙缓缓走过来,万分感激地道,“小兄弟,这件事本和你全无关系,却还如此仗义援手……” 任我杀摇摇头,盯着苗烈身上的那把刀,打断他的话:“你有没有见过这把刀?” “这把刀是‘飞花娘子’风飞花的。他们本是一路来的,苗烈只怕死也想不到居然会死在这个女人手里。”司马如龙叹了口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这人身体僵硬,看来不像是刚才死的,而且我刚才听到的惨呼声,好像是一个女子的声音……”任我杀拧着眉,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忽然眼睛一亮,手指一指头顶,“原来惨呼声并不是苗烈传出来的,你看,积雪的枯枝上还有个人。” 这个人是个女人,她被人塞在树桠里,全身已冻得僵硬,一只短戟插入了她丰满的胸膛,将她钉在树上。任我杀二人只注意到雪地上苗烈的尸体,全没有留意到她。 司马如龙双臂一振,苍鹰般扑了上去,将她卸了下来。只见她脸上已结着一层冰霜,看来就象是透明的,赫然正是“飞花娘子”风飞花。 任我杀轻呼道:“果然是她。” 司马如龙叹道:“可惜她也已经是个死人。” “风飞花虽然毒辣,但杀死她的这个人,杀人的时候显然也从不手软。”任我杀缓缓拔出短戟,但见这只短戟制作精致,尖锐的戟头居然是用纯金打造的。 司马如龙脸色微变,失声道:“‘金玉王侯’的金戟。” “‘金玉王侯’?” “此人也是一个独行大盗,派头奇大,衣、食、住、行,样样都要讲究,所以他所用的兵刃也是金、玉铸成,非常华贵。” “虽然知道了这人是谁,但在这样的黑夜里,要想找到他只怕不容易。”任我杀叹道。 司马如龙却笑了:“这人除了喜欢炫耀身份,还有个毛病,就是懒病。像他这种人,既不会用脚在雪地上走路,也不会坐在马背上挨冻的……” 任我杀眼睛一亮,说道:“所以他通常都是以车代步,只要坐车,我们就追得上。” 司马如龙翘起大拇指,目光全是赞许之色:“你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松林外的雪地上,果然还可隐隐辨出车辙马蹄。车轮之间,相距五尺,“金玉王侯”乘坐的显然是辆相当轻便的马车。 司马如龙精神一振,放足狂奔,这次他们追踪自然就容易多了,只需沿着大道而行,因为五尺宽的大车绝对走不上僻道。 这时夜色更浓,道上全无人踪,两人施开身法,奔行了顿饭功夫,他们就发现大车的车辙半途拐入了一条岔路。他们找到马车的时候,拉车的马已经被一种重手法打烂了头颅,一个穿着羊皮袄的大汉,也倒毙在雪地上。车厢里斜斜躺着一个身穿重裘,面色惨白,年纪虽已有四十左右,但胡子却刮得干干净净的中年人,竟是那个突然不见了的酒寮老板。这人左手拿着把玉戟,似乎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已经被敌人以重手法击毙。这又是谁下的毒手? “他就是‘金玉王侯’?”任我杀皱眉道。 “原来此人早已知道了我们押镖的行踪和方向,所以才乔装改扮成酒寮老板,伺机劫镖。”司马如龙目瞪口呆,蹲下身子,伸手在“金玉王侯”身上摸索。 任我杀叹道:“这人既然已死,那东西当然也不会留在死人身上。” 司马如龙的确什么也没有找到,长叹道:“每个人都为那东西而来,又为那东西而死,杀死‘金玉王侯’的人,当然就是拿走那东西的人。” “他衣衫完整,身上也没伤痕,依你看,是谁杀了他呢?” “我看不出来。但他武功不弱,能在顷刻间就杀了他的人,武功自然深不可测,骇人听闻。” 任我杀沉吟着道:“你有没有发现,所有人都已经死了,却偏偏少了一个人。” 司马如龙恍然道:“啊!柳月媚。” “就是她。” “如果‘金玉王侯’是死在她的手里,那东西岂非也已被她拿了去?” “以她的本事,只怕还杀不了‘金玉王侯’。”任我杀摇头道。 “那么会是谁?”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一定是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小老头做的。” “那对怪异夫妻?” “他们岂非也在打那东西的主意?”任我杀叹了口气,苦笑道,“如果真的是那两个老怪物做的,我看根本就没指望再拿回来了。” “如果这东西拿不回来,‘金狮镖局’就毁了。”司马如龙脸色如土,突然俯首一揖,满脸真诚,道,“小兄弟,你……” 任我杀立即打断道:“我并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你什么也不用说。” “不管如何,我们总算已经是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我只是一个路过的人,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任我杀说完这句话,突然转身就走,很快就已消失在茫茫的雪夜里。 司马如龙呆若木鸡,傻傻地怔在那里,心里却觉得,这个少年杀手,除了太神秘,还有一些怪异,却并不如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第十九章 神捕(1) 夜色更浓,仿佛泼墨。雪,在黑夜中却更显得洁白。 酒寮中,杯已残,樽已空,灯孤独。 灯光昏黄,火花跳动。司马如龙席地而坐,不停地喝着酒,不断地叹着气,一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闪烁的花火,脸色凝重而沉痛。洪不讳为了保护那东西,连性命都丢了,可是现在这东西也已经不见了。镖既已失,不仅“金狮镖局”毁了,连龙七先生的前程也完了。就算知道东西的下落,那又怎么样?他根本不是那对怪异夫妻的对手,他们只要轻轻地挥一挥手,杀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他又捧起了酒坛子,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镖都丢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喝酒。” 话音未落,一个人仿佛雪片般飘了进来。这个人大约三十岁左右,面目俊朗,表情冷漠,双目闪着如鹰一般的锐光,眉目间一缕轩昂英气,咄咄逼人,身上一袭短打皮袄,却是官府捕快的行头。 司马如龙眼睛一亮,“虎”地站起,失声道:“‘神捕’龙七先生。” “我来迟了。”龙七的脸冷若冰霜,跺足长叹,目光一寒,星辉熠熠,盯在司马如龙的脸上,沉声道,“你不去追查那东西的下落,反而躲在这里喝酒?难道你不知道,丢了朝廷贡品,那可是人头落地、满门抄斩的不赦之罪?” “如果有线索,我拼了命也会去找。”司马如龙颓然长叹道。 龙七脸色变得更阴郁,冷笑道:“你不去找线索,难道线索会自己跑来告诉你?” 司马如龙哑然,久久无语。 “早知你们办事如此不力,我实在不该把这东西托付给‘金狮镖局’,我本应该自己来的……唉!”龙七跌足道。 司马如龙只觉满嘴发苦,哑声道:“龙七先生……” 龙七大手一挥,厉声道:“海总镖头海东来呢?他为什么不来?” “家师抱恙在身,缠绵病榻已有多时,不宜跋山涉水、出门远行。” 龙七怔了怔,道:“走,带我去看看。” “去哪里?看什么?” “带我去出事的最后一个现场,多少总会找到一点点线索的。” 夜色正浓,寒意渐重。司马如龙手中持着两根火把,熊熊的火光驱走了黑暗。龙七撕开“金玉王侯”的衣襟,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目光中竟露出种惊惧和讶异之色。 司马如龙凑眼过去,只见“金玉王侯”的胸膛上的肌肉居然深深陷了进去,深陷的胸肌上,清晰地印着一只掌印。这只掌印就像是烙上去似的,竟连掌纹都依稀可见。 “好深的掌力。”司马如龙惊叹道。 龙七凝视着掌印,紧紧拧着眉。 “龙七先生,你找到线索了吗?”司马如龙迟疑着问道。 “这只掌印就是线索,可是这条线索等于没有。”龙七缓缓起身,冷峻地道。 司马如龙微微一怔,又听龙七沉声道:“这种功夫,是武林中绝传已久的‘碎心掌’。” “‘碎心掌’?这是什么武功?” “‘碎心掌’是种既狠毒又霸道的内家功夫,中者胸肌内陷,脏腑如枯枝朽木,立时毙命。”龙七脸色严肃,缓缓道,“近五十年来,只有一个人才会使用这种功夫。” “只有一个人?他是谁?”司马如龙皱眉问道。 龙七缓缓道:“天残老人。” “天残老人?”听见这个人的名字,司马如龙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江湖上有四对奇异夫妻,一对是‘铁狼银狐’,早在二十年前,他们就已退出江湖,作一对神仙眷侣,不再过问红尘俗世;一对是‘狂人魔女’,狂人在二十五年前败在韩大少魔刀‘杀气飞霜’之下,没过几天就死了,随后魔女也不知所踪;还有一对就是口编‘神兵利器八大家’的‘梅君醉妃’,另一对则是‘天残地缺’。” “龙七先生是说,这个天残老人就是‘天残地缺’中的天残?” “嗯!据说这对夫妻亦正亦邪,善心一起,连小草都不忍践踏一脚,可是发起狠来,就是天王老子也不留情面,他们本来就是很可怕的人。” “他们的武功究竟有多高?” 龙七坚定的目光居然也流露出一种恐惧之色,沉声道:“没有人知道,关于他们的一切,都是谜。” “那东西既落在他们手里,我们岂非连一点机会都没有?” “虽然连一点机会都没有,但我们还是要把东西找回来。”龙七叹了口气,苦笑道,“失去那东西,我们一样都会死,与其被斩首示众,不如死在他们手上,至少还能落得一世英名。”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们么?” “在人海茫茫里,要想找到他们,岂非正如大海捞针?” “总会有办法的,我们现在要做的事,就是先找到一个人。” “什么人?” “‘一刀两断’任我杀。” 龙七眼睛一亮:“任我杀?那个江湖上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你和他有什么交情?他和这事有什么干系?你怎么知道,这个忙他肯不肯帮?” “如果不是他仗义相助,我们只怕连最后一点线索也找不到。” “他现在人呢?” “早已走了。” “事关重大,你为什么不留住他?”龙七跌足道。 司马如龙苦笑道:“如果可以把他留住,就算用我的性命交换,我都绝不迟疑。” 江湖上,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神捕”龙七这个人,他今年才不过三十一岁,可是他所破获的案子,大大小小加起来至少已有九百五十宗。十七岁那一年,他居然破了一件连京城“捕王”都束手无策的奇案,从此声名大噪,每个人都记住了这个年纪最小的捕快:龙七。二十岁以后,每个人都尊称他为“龙七先生”,“神捕”之誉也早已盖过了“捕王”的风头,成为六扇门的第一高手。 龙七的快刀,和他的人一样出名,曾经一刀就杀死了武功比他高出好几倍的高手。他也能忍,十八岁那年,他就曾经身挂二十几道红彩,最后一刀砍下了对手的头颅。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历过大小战役一共一千六百三十二次,虽然总是不断的受伤,但名气却也越来越大。 关于他的师承来历,却是个谜。有人说,他是当年“大少爷”韩彻的关门弟子。但他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据人们猜测,就算他不是韩大少的传人,多多少少也和韩大少有一点关系。 六扇门中,绝对没有人可以撼动他的地位和名望;江湖上,绝对没有人可以否认他的追踪术是最出色的。 每一次追踪,他从未失手,但这一次,他终于失手了。任我杀好像空气一样,突然消失了。 第十九章 神捕(2) 夜如泼墨,龙七和司马如龙并肩而行,走到通往金陵的官道上时,竟意外地发现,积雪上居然印着车辙马蹄,痕迹犹新。是什么人在这深沉的雪夜中迎风赶路? 两人发力飞奔,追出十余里路,就发现了一辆马车。夜风拂过,一缕淡淡的幽香突然传来,沁人心脾。 龙七道:“追上去,也许会有线索。” 马车行驶不徐不疾,两人展开轻功,飞奔追出。 车夫是个年约四十的健壮大汉,也许是因为天气实在太过寒冷,他几乎把整个身子都缩入了藏青色的棉袄里面,头顶皮帽,帽沿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脸。风寒雪冷,夜色茫茫,那车夫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居然会有人拦截马车的去路。他轻轻一声低叱,手中缰绳一紧,两匹健马立即驻足。 “两位大爷……莫非是强盗?”车夫脸也不抬,沉声道。 强盗?龙七忽然笑了笑。他身为捕快,已经抓强盗抓了十几年,被他人误会成强盗却还是第一次。 “大哥误会了……”司马如龙陪笑道。 “这附近荒无人烟,你们深夜截车,不是强盗是什么?” “大哥别担心,我们只是赶路的,大哥看在下这身行头就应该知道在下没有说谎。” 车夫抬眼看了看:“你们是六扇门中的人?” “在下龙七。” “哦?你们这是……” “在下并无恶意,只是夜深雪大,行走不便,不知大哥能否顺便载我们一程?” “你们要去哪里?我可是要回金陵。” “我们正好同路。” “不行。”车夫摇头道。 “我们可以付给你双倍车资。” “你们就是送给我一座金山,我也还是不能答应你们。”车夫回头望了望车厢,“因为我已经有客人了。” “车厢这么宽大,多坐几个人也不会垮的。”龙七微笑道。 “我这个客人可不是一般的客人。” “莫非你是担心这位客人不肯同意?”龙七沉吟着道,“大哥何不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现在她只怕已经睡着了。”车夫刚刚说完这句话,就听车厢中一个人娇声道:“没关系,让他们上来吧!” 车厢中的这位客人,居然是个女人。她虽然蒙着脸,但从她的气质和风华中,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年轻和美丽,尤其她的眼睛,温柔如三月雨丝,明亮似一泓秋水。 龙七本来绝不会像那些登徒子般瞧着一个女人看的,可是这少女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不能抗拒的魅力,让他无法移开目光。他并不是第一次看到美丽的女人,他依然记得,他的第一个女人,就是一个美丽而成熟的女人。这个女人,他一辈子也忘不掉。 那一年,他才十八岁,而她却已经二十八岁了,有着少女的妩媚,也有妇人的成熟。那时候,他才刚刚在六扇门中暂露头角,而她却是福州城里第一楼“随君欢”的当红名妓。那个女人虽然也有一种令人着魔的魅力,但和眼前这个蒙面少女比起来,就变成了一只毫不起眼的麻雀。 司马如龙却已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蒙面少女,昨天在“天涯海阁”,这少女不过几句轻言曼语,就化解了一场腥风血雨的干戈。但他绝对想不到竟会在这种地方这个时候遇见欧阳情。 “你们看什么?”欧阳情本来在支额沉思着,忽然回头道。 龙七脸色有些发窘,讪讪笑道:“看你。” 他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像他这种人,一向都不喜欢说谎话。如果实话说得好,其实比谎话更让人开心。 欧阳情似乎也在笑,淡淡道:“我有什么好看?” “你就是好看。”龙七说的还是实话,对女人,他也从不说谎。 “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一个女人的声音都可以美仑美奂,她的人当然也长得很美丽。” “你这人倒很有意思,嘴巴真甜,看来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欢你。”欧阳情忽然发觉,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非但有一种令女人迷醉的魅力,还有一种让人说不出的亲近。 她忍不住又想起了任我杀,任我杀太冷,太忧郁,也许他并没有这个男子的成熟和风度,但他的魅力却比这个男子更浓烈。他那忧郁的眼神和冷漠的表情,任何一个女人都会为之心碎,而他的轻轻一笑,就像醇酒,未饮先醉。 想起那个让她又爱又恨的少年,欧阳情不禁叹了口气,淡淡道:“你们也去金陵?” “嗯!因为贪图赶路,所以错过了投宿。”龙七微微一顿,问道,“姑娘是金陵人吗?” “不是。”欧阳情摇头道。 “姑娘说的好一口吴侬软语。” “我父亲是南方人,母亲是江南人,我自小就在金陵长大。” “哦!姑娘芳名……”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既已认识了人,又何必记住名字?” 龙七微微一怔,笑道:“姑娘真会说话。” “每个人都有一张嘴巴,除了吃饭,当然就是用来说话的。”欧阳情淡淡道。 龙七莞尔一笑,一时竟无言以对。 司马如龙本不苟言笑,此刻也忍不住轻笑起来。 欧阳情秋波流转,却毫无笑意,忽然又想起了任我杀。任我杀,你在哪里?此刻在这里陪着我的人,如果是你……她没有再想下去,因为她的心已乱了。 龙七轻咳一声:“姑娘一个女子,居然敢在深夜乘车独行,不怕遇上强盗吗?” “别说这条路上非但没有强盗,就是有也不敢出现。” “姑娘倒很自信。” “有两位大爷在此,他们来了岂非是飞蛾扑火,自寻死路?两位大爷一个是镖客打扮,一个是捕快行头,强盗最忌惮的就是这种人,又怎会自己送上门来。” 龙七笑道:“姑娘好眼力。” “我虽非江湖中人,但平日里接触的江湖人却也不少。” “姑娘莫非是……”龙七心头一动,突然闭上了嘴,欲言又止。 “莫非是什么?” 龙七摇摇头,讪笑道:“没什么。” 欧阳情似乎明白他的意思,冷冷道:“莫非你以为我是金陵城里某一青楼的烟花女子?” 龙七心事被她一语点破,更是大窘,不敢作声。 “我从小经商,并非是你想像中的风尘女子。” 龙七脸上一红,陪笑道:“倒是在下唐突佳人了,姑娘犹如天人,实在是不容世人侮辱的。” 欧阳情轻叹道:“此去金陵,尚有百余里路,明晨方能到达。两位大爷风尘仆仆,何不趁此机会好好歇一歇?” 她不再说话,慢慢阖上双眼,倚着车厢,仿佛已入了梦乡。 龙七轻叹一声,目光从车窗望出去,只见黑夜如泼墨,也不知隐藏着多少诡谲的事情…… 第二十章 刺杀(1) 飞龙堡自创建以来,历时三百数十载,历代堡主也不知经过多少次大小战役,抛头颅、洒热血、流尽辛酸泪,铸就了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方才成就了今日威名。到了宋飞腾这一代,飞龙堡俨然已成江南武林第一世家,大有震古铄今、腾飞之象。 候门深如海。飞龙堡内,庭院深深,也深似海。这座古老的庄园给人的感觉不仅是壮观和广阔,而且*、雄伟、沉厚、扎实,就像是个神话中的巨人,永远都不会被击倒,无论谁想要摧毁这一片基业,都无异于痴人说梦、椽木求鱼。 三百多年来,能够在江湖上始终屹立不倒的力量,除了少数像少林、武当这些历史辉煌、悠久的门派,就只有像飞龙堡这些声名显赫的武林世家。这些武林世俗,有些虽然是因为他们的先人为了江湖道义而牺牲,才换来别人对他们的尊敬,大都却还是因为他们本身就有某种特殊的才能和成功,才能够存在,有谁知道在弱肉强吃的年代,曾有多少门派一夜崛起,却又在一夜之间没落、消失? 飞龙堡既为江南武林第一世家,不仅声名显赫,就连它的田园之广,也是人们所不能想象的。曾经有人不完全统计过,从前门到后门、从东墙到西墙,纵横之间,若要徒步走完飞龙堡,最少也得花上一整天的工夫。 深夜,夜如泼墨,铺天盖地的茫茫白雪在大地上仿佛铺上了一层霜华,闪烁着淡淡的微光。 夜色已深,偌大的飞龙堡内一片静寂,人们已沉睡于梦里,但在一座富丽堂皇、画栋飞檐的楼阁中,依然透出一片朦胧的灯光。这座楼阁就叫飞龙楼,是飞龙堡当今堡主宋飞腾的起居之处,共分三层,第一层是个很普通的会客厅,第二层是贵宾厅,第三层是卧室,连着一间宽敞的书房。那片灯光,就是从书房中透出来的。 此刻,飞龙堡堡主宋飞腾就坐在一张宽大我书桌面前,翻阅着一本纸张泛黄,看起来非常陈旧又古老的书籍。宋飞腾是个非常勤奋好学之人,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每天都坚持要读一个时辰的书,练习半个时辰书法,又用半个时辰作画,据说他的书法和画画的造诣已非常之高,就武林中而言,已无人能出其右,便连江南当地诸多名流异士,都以求得一幅他的真迹为荣。 飞龙堡是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巨擎,平日里总有许多处理不完的事务需要他去做,过多的繁杂和疲劳,已使得他不堪重负,再有三个月零九天,是他五十岁的生辰,可是现在,他的双鬓,早已生满了霜华,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飞龙堡虽然贵为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首,名望、实力和财力都远非其他世家可比,但是人丁稀薄,历代以来都是一脉相传,到了宋飞腾这一代,也不过是花开两朵。然而,或许是天意弄人,宋飞腾仅生一女,而其弟宋飞扬却是终生未娶,非但如此,宋飞扬还在七年之前突然无缘无故失去了踪影,此后再也没有出现。 书房极为宽敞,四面墙壁都开了一个窗子,此时夜深雪寒,窗子都是关着的;墙角上都镶嵌着一盏六角铜灯,灯油盛得满满的,纵然燃点一天一夜也不会自行熄灭。突然之间,楼阁外狂风疾起,“呼呼”刮过,夹杂着树木摇曳发出“扑喇喇”的声音,传入耳中,异常清晰。 风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的,四盏六角铜灯火焰猛然同时一闪,“噼啪”一声,北面的窗子被一阵狂风吹开,两盏六角铜灯立即同时熄灭,书房里顿时为之一暗。 宋飞腾抬头看了看,眉头微皱,慢慢起身走了过去,站在窗前,探头向外面望了望,但见暗夜无边,白雪茫茫,飞龙堡内一片宁静,夜风拂在脸上,隐隐有一丝寒凉之意。他深深吸一口气,缓缓合上了窗子。 就在宋飞腾准备转身的那一瞬间,灯火一闪,又是一盏六角铜灯灭了。几乎是在同时,宋飞腾心里突然生起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就像是一只灵敏的野兽在危险来临之前,嗅到了敌人的气袭。他的预感绝对准确,绝对不会出现任何偏差,否则他这个飞龙堡堡主,最少早已死了十一次。 他感觉到的是杀气,一种浓浓的、无可阻挡的,刀锋般的杀意! 宋飞腾忽然闭上了双眼屏住了呼吸,侧耳细听。过了半晌,他陡然双目一张,沉声喝道:“阁下是什么人?既已来了,为何不说话?来者皆是客,宋某一定以礼相待!”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隐隐含着一种威严,但书房中一片寂静,并没有人回答。 宋飞腾倏然转身,目光及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 不知何时,书房中居然已多了一个人。这人脸蒙黑纱,看不见鼻子和嘴巴,也看不见他的额头和头发,只露出一双如同野兽般凶狠的眼睛,高大的身躯被一套黑色的夜行衣裹得严严实实,一动不动,仿佛自亘古以来就已站在那里了。 刹那间,宋飞腾只觉掌心里全都是冷汗。这个黑衣蒙面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居然全无所觉,假如这人突然出手偷袭,后果如何,实是难以预料。 宋飞腾暗暗吸一口气,尽量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微微一笑,淡淡道:“阁下深夜造访,不知意欲何为?” 那蒙面人目光一冷,犹如刀锋般散发出阵阵寒意,沙哑着声音道:“我来向你要一样东西。” “哦?”宋飞腾笑了笑,“金子?还是宋某这一条命?” “你的人头!”蒙面人一字字道。 “你是刺客?”宋飞腾脸上依然不动声色,毕竟他是一方霸主,经历过江湖上的大风大浪,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保持镇定才是最重要的。 “我不是。”蒙面人的回答很简洁。 “你是杀手?”宋飞腾微笑着道,“宋某这颗头颅值多少银子?” 那蒙面人摇摇头,缓缓道:“我不是杀手,我对银子并不怎么在意,我只对你的人头很感兴趣。” “宋某的头颅就在这里。”宋飞腾轻轻甩了一下头,依然一脸微笑,“只是不知道阁下有没有本事把它取下来。” “要取下你的人头很容易,我至少有几十种方法,每一种方法都绝对简单又方便。”那蒙面人森然一笑,缓缓道,“但我只需要一种最简单最古老的方法。” “哪一种?”宋飞腾的脾气好的令人出乎意料,居然一点都没有生气。 “我会一刀砍断你的脖子,虽然会流很多血,但我保证,这一刀下去,你一定不会感觉到痛苦。” “阁下可知道,江湖上有很多人都想一刀砍掉宋某的头颅?不过,有能耐闯入飞龙堡的人,非但没有带走宋某的头颅,反而留下了自己的性命,不知道阁下会不会又是一个前来送死的?” 那蒙面人冷然一笑,双目之中精光暴射,犹如两道电光狠狠钉在宋飞腾从容淡定的脸上,沉声道:“在我杀你之前,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愿望,你可还有遗言要交待?” 宋飞腾脸色一变,不怒反笑,也沉声道:“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他声音一顿,一字一句接着道:“你……去……死……吧……” 那蒙面人忽然叹了口气,缓缓道:“想要我死,可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这样吧!我给你一个机会,让你施展你的家传剑法与我一拼生死,你若被我一刀砍断了头颅,也可死而无憾!” 宋飞腾脸色又是一变,沉下了脸,也不作声,只是“嘿嘿”冷笑。 那蒙面人双目环顾,在书房中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了那张书桌上。桌面上的右侧,摆放着一把利剑。宋飞腾显然是个非常谨慎的人,纵然是在轻松读书之际,也不会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兵器搁得太远,一定会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以便突遭变故的时候随手反击。 “接着它!”那蒙面人一声沉喝,反手将那把剑抓起,扬手抛出。 宋飞腾先是一愣,随即想也不想便接住了剑,双眼之中寒光一闪,杀意立现。 第二十章 刺杀(2) 那蒙面人默默半晌,忽然轻轻叹息一声,沉声道:“早闻飞龙堡宋堡主剑法乃是江湖一绝,今日有缘见识,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宋飞腾没有说话,右手握住剑柄,慢慢地一寸一寸拔了出来。剑一出鞘,寒光流动,书房中竟又亮了许多。 那蒙面人瞳孔陡然收缩,在这一刻,他看见的不是剑的寒光,而是深沉的杀意。 “你想见识一下飞龙堡的祖传剑法是么?”宋飞腾淡然一笑,“好,宋某这就遂你所愿。” “铮!”剑作龙吟,笔直刺出,横在半空剑尖没有丝毫的颤动。 “‘八部天龙’的起手式,‘龙潜于渊’!”那蒙面人双目凝视着动也不动的剑尖,缓缓道,“‘八部天龙’共分八式,依次是‘龙潜于渊’、‘一飞冲天’、‘见龙在田’、‘腾云驾雾’、‘神龙吟啸’、‘声动山野’、‘龙归大海’、‘天地俱灭’。每一式又含八种变化,每一种变化都是攻守兼备,不知我说的对不对?” “你居然已摸清楚了宋某的底细,果然是有备而来。”宋飞腾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喝道,“看剑。” “唰”地一声,剑化飞龙,平空掠起,带起一阵凌厉劲风,涌向那蒙面人。 那蒙面人身子屹立不动,动的是他的右手。他一反手,就从肩后解下了一个长形的黑色包袱,虽然没有解开,但瞧那形状,显然是一把刀。他就这样随手将包袱横向拍出,一股强烈的劲风“呼呼”刮过。 “轰”地一声,两道劲风猛然相撞,一触即分。 风声未歇,剑光忽忽亮起,就像是八条腾空而飞的亘古猛龙,一齐向那蒙面人张牙舞爪地扑去。 那蒙面人依然没有动,动的依然还是他的手,黑色包袱如同风车般一转,在他身前布成一道黑色光墙,随着他“咄”地吐气开声,丝丝内劲从他手中源源而出,黑墙竟似正在以一种看得见的速度逐渐扩大,将二人的身影隔绝在两端。 不过是七步之遥的距离而已,却犹如天涯般遥不可及。 “啵!”劲风响处,八道剑光在刹那间忽然合而为一,平地掠起,扶摇直上,在空中倏地加快了速度,宛如一条神龙般向那道黑墙撞击过去。 “龙潜于渊,一飞冲天!” “杀龙求道!”那蒙面人陡然双目一张,精光迸射,犹如两道电芒穿透黑墙,紧紧盯住了那道剑光。 “凡夫俗子,焉可杀龙?”宋飞腾冷笑着叱喝一声,手腕抖处,剑光连闪,刹那之间,平空出现了数十道微小的剑影,就像是无形之锥般紧紧粘着黑墙。 “破!”宋飞腾大喝一声,一股内劲从丹田提起,流经手臂注入剑尖,直逼黑墙。 “收!”那蒙面人冷笑着也发出一声断喝,手腔一转,黑墙突然像一匹软布般倒卷而起,如撒出去的鱼网瞬间收缩,将数十道剑影全都笼罩其中。 “‘神龙吟啸,声动山野’!”宋飞腾双目圆睁,一声暴喝,剑法突变,“嗷”的一声,隐隐传来龙的嗥叫,风声疾起,劲风激荡,剑光在瞬间倏然暴涨,很快便形成一团烈焰光球,似欲烧毁那道如网的黑墙。 “‘八部天龙’,果然不同凡响。”那蒙面人由衷发出一声赞叹,随即又不屑地摇摇头,叹道,“只可惜,你今日遇见的对手是我,注定了神龙入困,难以飞天。” 语声中,黑布陡然迎风展开,露出一把古老的刀。那蒙面人横刀一拍,“呼”地,劲风大作,黑布成匹,向宋飞腾当头罩落。 宋飞腾目光一瞥,忽然脸色大变,惊愕道:“你的刀……这把刀怎么会在你的手中……” 声音忽然中断,黑布随风展动,已笼罩住了他所有的进攻路线,迫使他再也无法分心。 “去!”宋飞腾长剑翻动,剑光闪处,黑布已被绞成粉碎,如一片片黑色的雪纷纷飘散,漫布半空,随即又被强烈的剑气荡了开去,四处飞扬。 那蒙面人一手握刀,一手反手向左边挥出。宋飞扬还道他欲待出手还击,谁知他掌风过处,灯火倏忽一闪,书房里的最后一盏六角铜灯竟也熄灭了! 书房中突然变得暗黑下来,唯有宋飞腾手中的长剑发出一丝冰冷的亮光,无巧不巧地映射在蒙面人手中的刀上。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何会有这把刀?”宋飞腾双目紧紧盯视着蒙面人手中的刀,一脸错愕。 那蒙面人没有回答,他只是做了一件事——拔刀!“呛”地一声,刀已出鞘,刹那间寒光流动,将剑光吞噬,化为无形。 “‘八部天龙’虽是无上绝技,但不知能否破我‘绝杀一刀’?”那蒙面人横刀一指,刀锋颤动。 “‘绝杀一刀’!?”宋飞腾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你是从东瀛来的武士?和当年的川岛狂人是什么关系?” “大胆!凭你也配直呼我父亲大人的名字?”那蒙面人勃然大怒,目光中杀意更浓,挥手间,刀已斩出。 寒光闪动,劲风激荡! 绝杀一刀,一刀绝杀! 宋飞腾瞳孔倏然收缩,那一刀,仿佛已凝结在了他的目光中。 这一刀,竟是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就像风,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它是从何处吹来,又将吹向何方,但它却笼罩住了天地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避无可避的一刀,这是一击必杀的一刀! 宋飞腾的心里,突然感到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正在迅速蔓延。那是恐惧,一种死亡的召唤! 一个人,总有许多种本能,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抵死反抗就是其中的一种。 宋飞腾绝不是一个轻言放弃、束手待毙的人,求生的本能让他在毫无意识之中作出了一个选择和一种反应。“唰!”长剑突然脱手飞出,剑化飞龙,射向前方。 “龙归大海,天地俱灭”,本来就是一招两败俱伤的剑法。攻,即是守,只要对方有所忌惮,非得撤回这一刀不可。 那蒙面人没有闪避,也没有撤回这必杀的一刀。在剑光刚刚掠起的那一刹那,他手中的刀已结结实实地砍在了宋飞腾的脖子上。 “叭嗒!”人头落地! 剑光消失的同时,宋飞腾的身躯砰然倒地,大股大股的鲜血,这才如泉喷涌般流了出来。 好快的刀! 清晨,大雪初晴。昨夜一下了场大雪,整座金陵城都变成了一片茫茫的白色。 任我杀在下雪的黑夜里足足走了一个晚上。用脚走路,对他来说是一种休息。现在,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大醉一场,他实在太累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太多太诡秘,好好地醉一场才能让他完全放松自己的心情。 他下意识地信步走入了“天涯海阁”。她是否已经回来?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欧阳情,这个少女的出现,已完全扰乱了他心湖的平静。想起她,任我杀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骚动。 他没有看见欧阳情,却看见了安柔。安柔清丽的俏脸还是像往常一样温柔,一见到他,她的笑容简直比中秋的月色还温柔。 “你……一个人回来?” 回来?他没有家,这里也不是他的家,但这里有酒。 “我是客人,我是来喝酒的。” 安柔怔了怔,问道:“米先生的伤是否已无大碍?” “他很快就会没事了。”提起米珏,任我杀冷漠的眼神中终于有了一些温情。米珏是他的朋友,好朋友。他宁愿自己多一个敌人,也不愿意自己的朋友少了一份关怀。他的生命,早已只剩下一片空白,对于自己的生与死,他一点都不在乎。可是米珏不同,他有家,有妻儿,还有名誉。能有这样一个好朋友,任我杀觉得自己真的很幸运。 “大当家呢?她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她有她的路,我有我的路,每个人都在走着一条不同的路,我和她本来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安柔怔了怔,摇头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任我杀冷冷道:“我想喝醉,你懂了吗?” 第二十一章 等你回来(1) 任我杀本来真的很想大醉一场的,只可惜这一次他依然未能如愿,他并不想找麻烦,麻烦却总是偏偏找上了他。他刚刚拿起酒杯,就看见了“神刀巨人”。 “神刀巨人”左手提着索命刀,右手提着一只包袱,竟是鲜红色的。他“砰”地把这只包袱放在几上,一屁股坐下来,口中却仍在问道:“我可以坐下来吗?” “你不是已经坐下来了吗?”任我杀失笑道。 “如果你不答应,就算坐下来了也还是可以站起来的。”“神刀巨人”裂开大嘴笑了笑。 “你是不是来找我的?” “在这里,我只认识你。” 任我杀斟满了一杯酒,推到“神刀巨人”面前:“喝酒。” “我不是来喝酒的。”“神刀巨人”摇头道。 “如果你想找我打架,至少也要让我喝完这坛酒再说。”任我杀苦笑道。 “我也不是来找你打架。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神刀巨人”把那个血红的包袱推过去,“你先看一样东西。” 任我杀皱眉道:“这是什么?” “你猜猜看。” “我想……这应该是石头,一块可以打破你的头的大石头。” “你为什么不说是一坛酒,可以把你醉死的好酒。”“神刀巨人”缓缓打开了包袱,一股腥臭的血腥味就传了出来。包袱里面的东西,既非石头,也非一坛好酒,而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任我杀只觉得胃在收缩,瞳孔也在慢慢收缩,终于明白这只包袱为什么竟是红色的——原来是被鲜血染红的。 “你认不认识这个人?” 任我杀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 “他是不是杀死我大哥的元凶?” 任我杀没有否认,他已经不必否认,这颗头颅的主人,的确就是江南飞龙堡堡主宋飞腾。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要取我大哥性命的人就是宋飞腾。” “现在,你已经杀了他。” “杀死他的这个人,不是我。”“神刀巨人”摇头道。 “是谁?你的朋友?” “我没有朋友。这个人是个陌生人,我连见都没有见过。” “陌生人?他为什么要杀死宋飞腾?”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目的。他帮我了却这桩心愿,只是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任我杀冷冷笑道:“一句话?” “他希望你最好别多管闲事,否则你会活得比死还痛苦。” “他究竟是什么人?”任我杀脸色突然大变,沉声道,“他是不是杀死梁百兆满门的那个凶手?” “神刀巨人”没有否认,淡淡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交易。” 任我杀目光中充满了杀气,冷冷道:“他为什么不来?” “他不必来,他不想和你成为敌人。” “但我们绝对不会成为朋友。” “他倒很想交你这个朋友。他还说……如果你能不再插手他的事,无论你有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你告诉他,无论他是什么人,我都不会放过他,梁府七十七条人命,他必须有个交待。” “你何必如此执着?梁百兆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难道不明白,喜欢多管闲事的人,往往都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可以离开了,我不想和一个不是朋友的人在一起喝酒。”任我杀已决定结束这次谈话。 “神刀巨人”苦笑道:“难道我们也不能成为朋友?” “不能!”任我杀的回答很坚决,他绝不会和敌人的朋友做朋友,和这种人做朋友,绝对是一种很危险的事。 “神刀巨人”终于离开了“天涯海阁”,任我杀既然不想交他这个朋友,他也不想留下来喝酒。 任我杀望着“神刀巨人”渐行渐远的身影,心里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神刀巨人”的背影转入街角,终于再也看不见了。任我杀缓缓收回目光,刚拿起酒杯,忽又放下,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息。这是一种淡淡的杀气,这股杀气与昨天在梅家夫妇的梅林中的杀气,竟完全是一样的。 “我知道你已经来了。”任我杀倏然长身而起,沉声道,“既已来了,为什么不肯现身?” 没有回答,但任我杀仍能感觉到这人的存在。他发觉,这人每一次出现,竟一次比一次更可怕,以他现在的功力和敏锐的感觉,居然看不出这人究竟隐身何处。这人就像是空气,似乎无处不在,却又偏偏就不存在。 任我杀的掌心已经潮湿,挺耸的鼻尖泌出了细密的汗珠,深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一出戏,只有一个人在唱,绝不是一出好看的戏。” “我不喜欢看戏,尤其是独角戏。”这声音飘渺虚无,似极遥远,仿佛从天涯的那一边随风飘来。 任我杀霍然回头,就看见了一个高大、魁梧的身躯。这人像一座铁塔般站在七尺之外,目光冰冷如刀。 这一次,任我杀连脚掌心都已变得潮湿。这人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的?他全无知觉。如果这人骤然出手,他岂非已是一个死人?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要来。”这人冷冷道。 “你的意思,‘神刀巨人’已经向我转告过了。” “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有你这种敌人,本来也是种很快乐的事。可是我必须告诉你,对付敌人,我绝不会仁慈,我一定会让你活得比死还痛苦。” “你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他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一句和你说过的同样一句话。”任我杀缓缓道,“他说,有一个人会让我活得比死还痛苦。我想,这个人你应该认识。” “他是谁?” “龙少云。” 这人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我忽然发现,很多事情都发生得非常巧合。龙少云曾说过,梁百兆一定会为他陪葬,只不过几天,你就灭了梁府满门。你这么做,就是为了给他报仇。你们都对我说过同样的一句话,这绝对不是偶然,而是你们处心积虑的阴谋。” 这人冷笑一声,不置可否。 “你和他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认为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我只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对付我?” “我已经说过,我们绝对不会成为朋友。” “下次再见面时,我希望你已经改变主意。”说完这句话,这人突然就像雪片般从窗口飘了出去。 任我杀望着他的背影,心里无端地又生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他突然想起了“神刀巨人”。 第二十一章 等你回来(2) 飞雪飘零,长街如洗。杀气渐渐消逝,剑拔弩张的感觉也已变淡,任我杀刚刚松驰下来的肌肉却又突然绷紧。 那人已经离去,但他的气息犹在,这是一种淡而清、似有还无的酒气。任我杀眉头轻蹙,似乎想起了什么,拔步走下楼去,他刚刚踏出“天涯海阁”,就看见一辆马车戛然停住。 欧阳情回来了?任我杀脸上轻轻掠过一丝微笑,却又立刻消失了。和欧阳情一起回来的,竟然是两个男人。一个面目俊朗,身材颀长,风度翩翩的青年男子,非常温柔地拉着欧阳情的一双柔荑,扶着她慢慢走下车厢。欧阳情一双温柔如水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向这位男子轻轻点了点头。 刹那间,一种从未有过的滋味涌上任我杀的心头。这是一种难过的感觉,就像离别一样令人心酸。他别过了头,心里正寻思着是否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容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欧阳情却已看见了他。她像一只蝴蝶轻盈地飘过来,发出一串清脆如铃的轻笑,娇声道:“你这个坏小子,原来已经跑回来了。” 任我杀冷冷道:“既然我是坏小子,你又何必还要理我?” “你本来就很坏嘛!天底下最可恨最讨厌的坏小子。”再见到任我杀,欧阳情的心情似乎很不错,全然已经忘记任我杀曾经对她是那么无情,那么冷漠。她眨了眨眼睛,幽幽道:“你说走就走,万一凶手回来把我打死了怎么办?万一我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了坏人怎么办?” “你已经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不是有人陪着你吗?” 欧阳情叹了口气,轻轻道:“你知不知道,我宁愿陪我一起回来的人是你。” “我却宁愿遇见一大群饿狼,也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任我杀沉声道。 欧阳情秋波流转:“为什么?难道我比一群饿狼还可怕?” 任我杀苦笑道:“你何止比狼还可怕?简直比酒更厉害,见到你,我的头至少要痛上三天三夜。” “我就让你这么讨厌吗?” “每次见到你,我的麻烦就少不了。”任我杀轻哼一声,忽然转身就走。 “你……你又要走?”欧阳情娇声唤道。 “再不走,我就走不了了。” 欧阳情一愕之间,司马如龙已走了过来,抱拳笑道:“人生何处不相逢。小兄弟,我们又见面了。” “原来一个人倒霉的时候,什么人都能遇上。”任我杀苦笑道。 司马如龙丝毫不以为忤:“小兄弟,我为你介绍个人,这位是龙七先生。” “‘神捕’龙七先生?”任我杀忍不住望了龙七一眼,想起这人曾经拉着欧阳情的小手,他心里依然有些不悦。 龙七微微一揖,笑道:“‘神捕’两字,是江湖朋友茶余饭后的笑谈,其实在下就只是一名捕快而已。” 司马如龙轻咳一声,笑道:“小兄弟,不瞒你说,我们来到金陵,其实正是为了找你。” “你们在找我?” “嗯!有件事,希望你能拔刀相助。此事关系甚大,不仅牵涉到龙七先生的性命,‘金狮镖局’也受到波及……” “你是说那个遗失的小木盒?” “那东西是朝廷贡品,现在失了镖,凡是与此事有关联的人都难免将依法处置,重则斩首示众,轻则流放充军……” “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一个杀手,道不同,不相为谋。”任我杀冰冷的声音就像是一把刀子般无情。 司马如龙本不善言辞,一急之下,满脸铁青,顿足道:“这……这……小兄弟,难道你忍心见死不救?” 任我杀脸无表情,缓缓道:“救人的事好像是那些所谓的大侠做的,与我无关,杀人才是我的职业。” “你岂非就是个大侠?昨夜你……” “昨夜的事只是偶然,我不喜欢那几个人,并没有要帮你们的意思,你不必记在心里。”任我杀摇头叹道,“你什么也不必再说,你知不知道你们要对付的人是谁?你知不知道他们究竟有多么可怕?” “无论他们多么可怕,我们还是要去找的。拿不回东西,一样是死,与其死得窝囊,还不如死在他们手里,也不至于被天下人耻笑。”司马如龙凛然道。 任我杀突然变得沉默起来,决心开始有了一些动摇。死,是种选择,艰难的选择,需要太多太多的勇气。一个人明知必死,却偏偏还要去送死,这种人绝对值得他尊敬。 “小兄弟,你开个价吧!”龙七忽然道。 任我杀微微一怔:“开价?” “我知道你是杀手,只要你肯出手相助,我们绝对不会亏待你。二十万,二十万两白银,这个价格的酬金应该不低吧?” “我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种杀手。”任我杀的脸色大变,霍然抬起目光,忧郁的眼神充满了自嘲和无奈,更多的是悲哀。他的确是杀手,但并不是每个杀手都会为了金钱而杀人。 龙七猛然怔住,面对这一种倔强和孤傲,茫茫然不知所措。 任我杀肃容道:“我答应你们,但绝不是为了你们的金钱,而是为了杀手的尊严。” 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自古以来,很多人都在反反复复地追问着这个古老的问题。当年,楚霸王乌江自刎,后人都称他为英雄,但英雄的定义,似乎并非只此而已。 任我杀不是项羽,但他一样可以做许多人根本不敢做、做不到的事。也许,他的确不能成为一代大侠,但绝对没有人可以否认,他的确是个英雄。 一个连死都不怕,誓死都要捍卫自己的尊严的杀手,岂非正有英雄的勇气和气概?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杀手的尊严,绝不是金钱可以买断的。 龙七已经完全怔住。这个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居然并不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司马如龙却是欣喜若狂,恨不得跪下去给任我杀叩一百个响头。 任我杀的眼神依然忧郁,脸色依然冷漠,淡淡道:“你们是不是已经找到了线索?” “你有没有听说过江湖四对奇异夫妻?”龙七低声道。 任我杀当然知道这些人,事实上,这世上没听说过这四对夫妻的人,除了聋子,就是白痴。 “拿走那东西的人,就是其中一对,‘天残地缺’。” 任我杀的脸色又已变了,瞳孔慢慢收缩。“天残地缺”?原来他们竟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怪不得他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就已感觉到了他们的可怕。 “小兄弟,如果你想改变主意……” 任我杀目光一寒,冷冷道:“我说过的话,从来都不会更改。” 欧阳情缓缓走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眼眸中柔情无限,闪动着一种异样的光芒,轻轻道:“一诺千金,言而有信,这岂非就是英雄所为?” “这只是我的原则。”任我杀不是英雄,这一战,不为正义,也不为金钱,只是为了杀手的尊严。他必须让龙七知道,金钱并不能主宰一切,这世间,毕竟还有很多东西是金钱买不到的。 “我知道,你绝不会让你的朋友失望,也不会让喜欢你的人失望。” “我只是不想对自己失望而已。” “你还记不记得我上次念的那两句诗?” “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 “嗯!你好好的记住,这一去也许用得上。” “我不明白。” “你相不相信,有一种古老的咒语,不但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 “那只是一种传说。” “有时候,传说也可以变成事实。”欧阳情从左手中指上取下一枚指环,轻轻抓起任我杀的左手,把指环套入他的无名指上,柔声道,“这枚指环,是我的传家之宝,可以避邪魔,逢凶化吉。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我相信,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好运。” 这是一枚很特别的指环,一半是黑色的,像铁,一半却是纯银打造;如铁的那一半居然还雕刻着一匹翘首而望的狼,而银色的那半,雕刻的却是一只美丽的白狐。一狼一狐,体形虽小,但手工精巧,栩栩如生。这枚指环分为两种颜色,本已相当古怪,再刻上一匹狼和一只狐,更显得神秘而诡异。 欧阳情每一个动作和轻声曼语,就像一个妻子为即将远行的丈夫送别。任我杀痴痴地看着她,心像海一样沸腾起来,在这一刻,他几乎已忘记了一切。如果他不是杀手,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们是不是就能够生活得很幸福? 欧阳情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愿放开。这一生,我只牵你的手。她抬起头,眼眸中全是如水的柔情。任我杀只道酒能醉人,却从未想过,一个女人的眼神居然比酒更有穿透力。 “这枚指环,对我,就像你的刀对你一样重要。”她的声音更轻柔。 任我杀倏然触电般缩回手:“既然是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就不该交给我。也许,我这一去,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欧阳情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自信和信任:“你会回来的,你一定会回来的。” 任我杀默然半晌,缓缓道:“如果我一去不回,我希望你能在华山舍身崖下为我建立一座衣冠冢。” 欧阳情怔怔道:“什么华山舍身崖?什么衣冠冢?你不要胡说,你一定会回来的。” 回来?他真的还能回来吗?一直以来,能在“天残地缺”手里逃生的人并不多,这枚指环真的可以给他带来好的运气吗? 她的语声平静而坚定,同时也充满了柔情:“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回来!这句话包含着的意思,也许太多太多,就算是呆子,也必能体会到它真正的含义。任我杀整个人都已呆了,他的心里,有些甜,却又有些发苦。这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的心早已死了,但现在,他死去的心仿佛又因这句话而复苏。 欧阳情突然一声嘤咛,转身飞一般地跑进了“天涯海阁”,这句话,也不知让她付出了多少的勇气。毕竟,她还是个云英未嫁的闺中少女,在当时的道德观念里,她的言行举止,都已经大大超出了伦理。 任我杀伫立在风雪之中,望着她像一片云飞去的背影,如痴,如醉…… 龙七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热血,就像一簇午夜的火焰熊熊燃烧。谁说世态炎凉,人情淡泊?眼前这个孤独的杀手,岂非正是人们心中一直在追寻的热血男儿? 第二十二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1) 苦水镇经历了一场生死屠杀,时隔数天,虽已恢复平静,但另一场决斗却又将不可避免的发生。 任我杀三人很快就打听到了“天残地缺”的下落。如果有人把冰冷、雪亮的刀架在你的脖子上,用你的生命作威胁,而你恰巧又不是视死如归的那种人,你会不会拒绝他的问题?也许你我都不会这么做,但偏偏还是有人会这么做的。 龙府的后院,有一间非常广阔的丹房。任我杀三人刚踏上台阶,丹房的木门突然就“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千娇百媚的成熟美妇。她穿得很考究,一件紧身墨绿衫子,配着一条曳地百折湘裙,质料高贵,手工精致,颜色的搭配,令人无法置疑。 任我杀和司马如龙都见过这个女人——她居然是柳月媚。柳月媚怎么会在这里?她和“天残地缺”有什么关系? 柳月媚媚笑如花,娇声道:“你们现在才来吗?” 龙七笑了笑,淡淡道:“夫人知道我们会来?” “‘神捕’龙七先生追踪术独步天下,鼻子就像猎狗一样灵敏,迟早总会嗅到这里来的。” 龙七有些意外,皱眉问道:“夫人认识在下?” “‘神捕’龙七先生名扬天下,不认识你的人只怕并不多。” 龙七目光闪烁:“夫人看来有些面善,我们在以前是不是见过?” 柳月媚蛾眉轻蹙,脸色黯然,幽幽轻叹道:“何止见过,而且……” 她这句话没有说完,忽听丹房内一个声音吼道:“红颜祸水,红颜祸水。他们这次登门造访,可不是为了和你套近乎。既然来了,就赶快给我滚进来。” 丹房里很热,热得出奇。丹房的中央,摆放着一只高脚巨鼎,巨鼎下面是一只烤炉,炉火烧得正旺,两个童子早已浑身是汗,黑衣老者站在旁边,却仍在不住地催促他们用力煽火。闪动的火光,将墙壁都照成了嫣红色。巨鼎上空热气腾腾,显然鼎中盛的是一池沸水,龙大少坐在鼎中,全身都浸泡在水里,露出一张通红的脸,不停的流汗,不停的喘着气,整个人都似已虚脱。 龙七对那对夫妻抱了抱拳,笑道:“两位前辈可是‘天残地缺’夫妇?” 眇目老妪独眼一翻:“你这小子居然也认识我们?” “普天之下,懂得‘碎心掌’的人就只有天残老人。” 黑衣老者阴阴笑道:“你还知道‘碎心掌’?” “‘金玉王侯’死于这种功夫,若非两位前辈自泄身份,晚辈只怕也找不到这里来。”龙七看了龙大少一眼,笑了笑,“看来我们来得正是时候。” 眇目老妪道:“你是来要回那东西的?” “失去那东西,晚辈和‘金狮镖局’的人都要掉脑袋。” “其实你根本不该来,你想必也听说过我们的手段。” “晚辈既已来了,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只是两位前辈想要舒舒服服过日子,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天残地缺,非等闲人,遇佛**,遇神杀神。”黑衣老者咯咯笑道。 “前辈何苦为难晚辈,难道‘金狮镖局’上下几十条人命不比龙大少的武功更重要?” 眇目老妪道:“别人的性命关我们屁事?我这徒弟虽然喜欢流连女色,从不肯正正经经学武功,毕竟于我们夫妻有恩,二十年前,若非他帮我们逃过一劫,‘天残地缺’早已在江湖上除名。” 黑衣老者道:“有恩不报,这种人与畜生又有什么分别?” 龙七默然半晌,缓缓道:“晚辈实在想不通,你们究竟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司马如龙性格爽直,立即接口道:“龙七先生,我们这些人中,出了个内奸,是他故意走漏风声的。” “内奸?谁是内奸?”龙七愕然道。 “这个内奸就是周大康。这件事本是阴谋,他这么做,全都是因为要把你置于死地。” 龙七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珠子,沉声道:“是周大人?你怎么知道?这种事可不能胡说。” 司马如龙一指柳月媚,叹道:“我绝不是胡说,如果你不相信,可以问问这个女人,也许她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柳月媚一声轻笑,点头道:“他的确没有胡说,这个内奸就是周大康。” 龙七目光一冷:“你还知道什么?你究竟是什么人?” 柳月媚一声轻叹,缓缓道:“龙七先生,难道你真的已忘记我是谁了吗?” 龙七沉吟着道:“在下一直觉得夫人很面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十三年前,你刚投入六扇门成为一名捕快,那一次你高兴到喝得酩酊大醉。”柳月媚眼角几丝若隐若现的鱼尾纹仿佛充满了笑意,“那个晚上,有一个女人,让你成为了真正的男人。这个女人,难道你已经忘了她吗?” 龙七没有忘记,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出现在他(她)生命里的第一个人,是永远都忘不掉的。那是种记忆,一种铭心刻骨的记忆。 龙七眼睛里闪动着兴奋的光芒,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星光灿烂、明月皎洁的晚上,那个成熟而妩媚的女人,用她丰满、温暖的胴体和百般的技巧,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女人的可爱。那个女人,是天使,也是魔鬼,更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从那次以后,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回到那个地方寻找她,但这个女人就像一个梦,来过,但无痕。她把他带上了天堂,到最后,却又把他推进了地狱。 相思是一种痛,痛彻心扉。这么多年以来,这种疼痛的思念一刻也从未停止过。每一次和别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把那些女人幻想成是她。眼前这个似曾相识的美丽女人,脸上虽已留下岁月走过的痕迹,却丝毫掩藏不住她迷人的风韵。 龙七忽然怪叫一声,失声道:“是……是你!” 柳月媚轻叹道:“你终于认出我了,是不是?” “柳如意,柳如意,我这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人。” 柳月媚笑了笑,幽幽道:“我早已不叫柳如意了,我现在的名字是柳月媚。” “整整十二年零九个月了,想不到居然在这里遇见你。”龙七眼神迷离,声音空洞,仿佛来自远方。一别经年,今夕再见,恍然如梦。 “你记得这么准确?整整十二年零九个月?”柳月媚苦笑道。 “这些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柳月媚不胜唏嘘:“岁月无情,只不过十二年零九个月而已,你却已经认不出我的样子。” “你变了。” “有人说,只有环境去改变一个人,人却不可能让环境发生太多的改变。”柳月媚叹了口气,“当年周大康出任福州府太守,我被他看中纳为小妾,从此不沾风尘,多年来深居浅出,我想……这就是你一直找不到我的原因。”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原来她一直就在他的身边,只是庭院深深深几许,终于使得情深缘浅,可怜他还曾经发誓,走遍天涯海角,涉过千山万水,绝不放弃寻觅她的芳踪。为什么,命运总是如此喜欢捉弄世人?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龙七苦笑着,一脸凄清,过了许久才问道:“你说周大康就是内奸,究竟怎么回事?” “当初周大康得到那东西,本来就想据为己有,但无奈皇命不可违,于是就设计了一个圈套。他故意要你找‘金狮镖局’托镖,其实只是想找一个替罪羊。” “这个替罪羊就是我?” “嗯!他这是一举三得之计,既可以保住乌纱帽,又可以留下那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除掉了你这颗眼中钉。” 龙七脸色已变了:“‘中原四盗’劫镖,本就是他早已策划好的,是么?” “我是他身边的人,而‘中原四盗’中的‘无形刀’许思文恰巧与我素有渊源,所以他们在我牵针引线之下一拍即合。” “‘金玉王侯’呢?他又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他与‘中原四盗’本来就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风飞花与许思文一向关系暧昧,而风飞花正是‘金玉王侯’的妻子,‘金玉王侯’接到线报,早就布置好了一切,欲待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柳月媚叹了口气,“只是他根本就想不到,他也只不过是只螳螂而已。” 真正的黄雀,是“天残地缺”!可是龙七还是想不通,他们怎么知道这个秘密?柳月媚很快就给了他一个答案。 第二十二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2) “告诉他们这个秘密的人就是我。”她轻轻地笑了笑,却笑得有些凄凉,有些无奈,“还有一件事,你做梦也想不到的,其实周大康并非是真的周大康。” 龙七不解地道:“他不是周大康是谁?” “真正的周大康早在上任的途中被他杀死了,他原来的名字叫龙行云,是龙少云的嫡亲胞弟。” “他居然杀害朝廷命官,冒名顶替?”龙七瞠目道,“可是他为官十几年,却毫无破绽,反而晋升为巡抚,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了。” “他虽然是个混蛋,但毕竟也有过人之处。” “他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阴谋,不择手段地留住那东西,莫非只是为了龙大少?” “不是,这只是我的意思。”柳月媚摇头道。 “是谁的意思,这有什么不同?” “龙行云把我纳为小妾,其实就是我恶梦的开始,他常常用不同而残酷的方式来蹂躏我,我……”柳月媚一声轻叹,花容黯淡,似乎又忆起那段可怕的梦魇,眼睛一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串串往下掉,“我实在承受不了他的折磨,也不知多少次有过轻生的念头,直到一个人出现在我身边,才让我找到活下去的理由。” “这个人就是龙大少?” “嗯!龙大少虽然风流放荡,拈花惹草,但他对我是真心的,他一直希望可以给我快乐和幸福。” “所以你才把那东西的秘密告诉‘天残地缺’,以便使得龙大少恢复武功?” 柳月媚轻叹道:“这么做虽然对你不公平,可是我希望你能明白,女人都希望拥有一个好的归宿。” 龙七冷笑道:“归宿?无论怎么说,你都是龙大少的长辈,你们这么做,岂非有悖伦理?” 柳月媚怔了怔,欲言又止。 龙七心里一阵难过,目光瞥处,脸上突然变了颜色。 一条人影突然掠过,只听眇目老妪如同牛吼般大叫道:“不错,红颜祸水,留下来只有害人害己。” 言犹在耳,柳月媚整个人就像是雪片般飘了起来,飞出房门,重重地落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龙七一张俊脸已完全扭曲,狂吼一声,刀已在手,猱身扑出。 刀光掠起,轻如风,淡如飞花。刀光如流水,仿佛从天际奔流而来,又如神龙,在空蒙的虚空中腾云驾雾。这一刀,隔绝了人间烟火,隔绝了红尘俗世。 龙七非但追踪术是一流的,刀法更不比他的追踪术逊色。 眇目老妪的脸色竟好像有些变了,多少年了,她已没有见过真正的刀法?当她得知大少爷韩彻封刀归隐,她曾经仰天长叹:“从今以后,只怕再也没有人配用刀了!” 广陵散绝,是无奈,也是悲哀!时隔多年,居然还能见到如此优美的刀法,是幸?还是不幸? 美丽的东西总让人眷恋,但人们却总是挽留不住这一份美好,反而总是在无意有意间摧毁它、破坏它。 她的心里有些惋惜,轻叹声中,忽然抬了抬手——左手,可怕的一只手。 刹那间,流水不再奔腾,神龙也已首尾不见。 刀光消失,那只手已闪电般扬起。 龙七忽然感到一股强大到无法形容、不可抗拒的气流像海浪般汹涌扑来,脸色顷刻大变,失声道:“‘碎心掌’。” 江湖上传说中的“碎心掌”,原来远远比传说更可怕。 吼声起,刀光再现,仿佛斩断秋水一般,龙七的刀从气浪中间一划而过。剪不断的是情丝,斩不断的是流水。这一刀,竟似已隔断了天涯。 天涯已遥远,两只铁拳却又似从天涯那端飞来。“砰”的一声,一拳击中了眇目老妪的左腰,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另一只拳头击中了她的小腹。司马如龙这两拳力可碎石,此刻却如击败絮。他微一错愕,双拳不停,接连击出八拳。这八拳快如闪电,虎虎生风,一气呵成,仿佛由一拳变化而来,存心把眇目老妪打成肉饼。 眇目老妪左手轻挥,一股气流立即阻住了司马如龙凌厉的攻击。 刀光如虹,平空掠起,龙七的刀直斩她的腰。 眇目老妪左手再次挥出。 刀光忽然一转,半弧划过,竟变了方向,斩向她的双腿。 司马如龙合身扑出,拳**错。 在这两大高手合攻之下,任何人想要脱身都不容易,眇目老妪偏偏就从刀光拳风交织而成的光影中穿了出去。谁也不能想像,她如此庞大的身躯,动作居然如此轻灵、敏捷。她的人还在空中,突然双腿分飞,就像大鹏展翅般踢出。 刀光突然消失。龙七收刀飞退,司马如龙一声闷喝,右肩中了一脚,整个人都被踢得飞了起来,狠狠撞在巨鼎上,“咚”地,响声未绝,人已跌落。 龙七一声狂吼,挥刀再上。 淡淡的刀光,如一缕轻烟,飞掠而起,任我杀的刀终于出手了。 黑衣老者看不见他的刀的样子,只看见一道似有还无的刀光,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气侵入肌肤,透体生寒。他冷叱一声,身子就像是一片黑云飘然掠起。他身形之快,身法之轻,已非任何言语可以形容。 闪电快不快?快!快到没有人可以捕捉;奔雷快不快?快!快到没有人来得及掩耳。 他的动作,却比闪电奔雷还要迅速;他的手就像一支利剑长枪,倏然刺出。刹那间,任我杀眼前竟全都是手的魔影。 刀光流动,杀气也在流动。任我杀的刀,突然幻化出十八道刀光,魔影立即消散,刀光不停地来回游走,宛如神龙盘旋,鹰击长空。 黑衣老者双手如枪,刺破了刀光。刀光忽敛,任我杀像断了线的风筝飞了起来,“砰”地一声,他的身子重重撞在墙上,跌落下来。空中忽然绽放出一朵红梅——那是从他口里喷出的鲜血。黑衣老者的手仿佛破茧而出的飞蛾,击中了他的胸膛。 这一刻,他只觉得五腑六腑都已移动了位置。但他是任我杀,他可以死,但永远也不能倒下。他犹如一尾游鱼跃飞龙门,刀光再起,刹那间竟已攻出了三、四十刀。 黑衣老者冷笑着,飞身而退。 任我杀挥刀追击。此时,他的人就是他的刀,他的刀就是他的人。 黑衣老者脸色微变,十指如针,飞刀般飞出。 刀光再次消失,任我杀再次飞起。这一次,他跌得更重。黑衣老者的右手五指,竟在他左臂上扎出了五个血洞,血流如注,顷刻染红了洁白的袍袖。 任我杀爬起,又扑倒。 黑衣老者阴恻恻地笑着,飘然掠起,双拳直捣。他的招式并不特别,但越是简单的武功,往往都是致命的。他已准备结束任我杀的生命,只可惜他好像忘了,任我杀就是任我杀,他能拼、能忍,而且不怕死;他生命的意志力,比任何人想像中的都更坚强。何况,他还有刀——看不见,却又无处不在的刀。 第二十三章 爱与恨的抉择(1) 任我杀的刀突然出手,刀光轻轻淡淡地一闪,很美,如诗、如梦、亦如幻。 黑衣老者突然一声怪叫,两臂舒展,人已向后飞退一丈。他没有感觉到疼痛,但一丝微凉的寒意从腹部倏然窜上心头,他一低头,就看见鲜红的血像一眼流泉渗出,湿透了衣衫。 黑衣老者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望着任我杀,一脸错愕。他实在不能相信,任我杀居然可以伤到他半点皮毛。数十年来,根本已经没有人可以让他受一点点伤,流一点点血。可是这一次,假如任我杀未曾受伤,假如他反应只要稍慢一些,他岂非早已一刀两断? 任我杀缓缓站起身子,像一座千年雪山屹立不动,又如一支标枪站得笔直。鲜血,依然从他左臂的五个血洞汩汩流出,顺着手腕,再由掌心,从指尖一滴接着一滴落在地上。 黑衣老者目光一瞥,脸上突然变了颜色,看着任我杀的左手,沉声道:“你手上的指环,是从哪里来的?” 任我杀没有回答,缓缓抬起左手,那枚奇特的指环已被鲜血染透,但色泽依然如故——黑的,如铁;白的,如银。 “我在问你,你为什么会有这枚指环?” “别人送的。” “什么人?” “欧阳情。” 黑衣老者怔了怔,皱眉道:“那个小姑娘?她居然把这枚指环送给了你?她是不是知道你来找我?” 任我杀轻嗯一声,没有说话。 “原来如此,罢了,罢了……”黑衣老者跺了跺脚,突然大声叫道,“老婆子,住手!” 眇目老妪本已将龙七逼得渐无还手之力,闻言倏然住手,怒道:“死老头,做什么?” 黑衣老者叹道:“把东西还给他们,让他们走吧!” 眇目老妪瞪眼道:“你疯了?为什么要还给他们?” 黑衣老者没有直接回答,沉声念道:“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 眇目老妪脸色立即大变,仿佛中了魔咒似的,一动不动,呆若木鸡。 “你们立刻离开这里,永远也别再让我见到你们。”黑衣老者一声长叹,手扬起间,“叭嗒”一声,一只檀香木盒落在任我杀脚边。 龙七快步抢过,把木盒放进怀里,拱手道:“多谢前辈成全。” 任我杀竟似也已呆住,心中疑问重重:“他明明可以杀死我的,为什么反而把东西交出来?这两句诗究竟有什么魔力?这枚指环究竟有什么秘密?” 黑衣老者沉声道:“你们还不快走,莫非要我改变主意吗?” “你……”任我杀一开口,鲜血立即如箭一样狂标而出,身子一晃,晕倒过去…… 任我杀悠悠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居然是在一间房子里,躺在一张舒适、温暖,还飘着淡淡幽香的床上。屋子里的窗幔、桌布、被褥……几乎都是浅黄色的,简简单单几样东西,却透出一种优雅之意。这屋子的主人,显然是一位优雅娴静,温柔美丽的女子。 屋子的东方有一个窗台,窗台摆放着一盆墨竹,一株茉莉,窗台下,是一张几子,几上栽着一盆盆景,一个倩影纤柔的女子,伏在几上,似乎已经沉睡。 任我杀动了动身子,一种被撕裂般的痛楚立即从胸口传来,忍不住“哎呀”一声*。 这女子倏然惊醒,回头道:“你醒了?” 是她?这女子居然是欧阳情。 欧阳情轻步走来,坐在床前,柔声道:“你终于醒了!” “我在哪里?” “我的房间。” 任我杀怔了怔,努力试着坐起来,欧阳情立即按住了他,轻轻道:“别动,你受的伤很重,大夫说至少要休养十天半个月才能慢慢复原。” 她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关怀,却又有种淡淡的忧伤,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几滴如露的泪珠,显然刚刚哭过。她叹了口气,幽幽道:“龙七先生把你送回来,你好像就快死……了,我几乎把金陵城里的大夫都请了回来……” “如果你连庸医也都找来,我岂非死得更快?”任我杀满不在乎地笑道。 “张一帖说,你不会死的,你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坚强的硬汉,你身上至少有一百二十八道伤痕,内伤也不轻,还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奇迹。” “张一帖是什么人?” “他是金陵城医术最高、名气最大的神医,据说是张仲景的远孙,平时为人治病疗伤,只用一帖,病人往往就能药到病除,所叫人们都叫他‘张一帖’,他本来的名字,反而被人们忘记了。” “我是受了伤,不是生病,他怎么知道我死不了?” “你是个坏小子,坏人往往都是很长命的。”欧阳情娇嗔道。 任我杀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我死了,你不开心吗?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人惹你生气了。” 欧阳情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你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 “如果我死了,岂非连笑都笑不出来?” 欧阳情幽幽叹道:“你死了,我……我……” “你怎样?伤心?难过?一个没有明天的浪子,一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杀手,死后居然还能让别人掉几滴猫眼泪,那倒是一件很值得的事。” 欧阳情一双粉拳突如雨点般洒落在他的胸膛上,笑骂道:“坏小子,你坏透了……” 任我杀接连几声*,喘息道:“你最好给我换过一间屋子,不然我会死得更快。” “为什么?” “如果我继续躺在这里,就算没有给你打死,也会给这里的气味香死。” “我才会死得更快,迟早被你气死。”欧阳情失笑道。 任我杀眨了眨眼,正色道:“有件事我必须去做,如果不做,我是真的会死的。” “什么?” “我想喝酒。” “这时候你居然还想喝酒?你不怕醉死?” 任我杀笑了笑,悠悠道:“醉死总比被香死舒服一些!” 任我杀的伤,痊愈得比任何人想像的都要快一些,第五天的时候,他似乎已经完全康复了。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不能动、不能走,他几乎已快疯了。幸好,欧阳情这几天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他,不断地陪他说话,偶尔还给他喝一点点酒。 他对她的态度渐渐有了改变,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他说不清楚这是种什么感觉。也许是友情,也许是爱情!也许,只是一种依赖!他发现,欧阳情看起来很坚强,其实却是个多愁善感、温柔天真的女孩子,无论是伤心还是感动的时候,她的泪水总会像决堤的江水喷涌而出,但她却是个非常率性的人,绝不会刻意去掩藏自己的情感。 现在,他的感觉非常好,只是有一点点的失落——一觉醒来,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欧阳情。 欧阳情的闺阁,绝对是一间令人感到非常舒适、温馨的屋子。最让他感到兴致盎然的是一幅画,那幅画绝非出自名家手笔,但线条柔和明显,着墨间极有节奏。画上画的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美丽女子,一袭青衣,衣袂飘飘,长发飞扬,伫立于一座宫殿飞檐之巅,似欲乘风飞去。宫殿的颜色也非常别致,竟非红砖绿瓦、朱栏白墙,而是清一色的淡青。 任我杀正看得出神,忽然听见一声清脆的鸟鸣。他一回头,就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从梧桐树那个方向飞来,一个盘旋,翩然落在窗台上。白鸽侧着头,一对眼珠子直勾勾地瞅着任我杀。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这只小鸟有趣的注视,而是它的脚,小鸟的左足上居然缚着一管小指般大小的竹筒子。他轻轻走过去,白鸽居然没有惊慌,反而振翅飞起,在他头顶绕了一圈,缓缓落在他肩膀上。 任我杀轻笑着,把它捧在掌心,解下小竹筒,凝目注视,忽然一声轻“咦”,手指一拧,一张字柬竟从小竹筒中空之处掉落下来。他捻起字柬,摊开看时,八个娟秀端正的楷体小字立即映入眼帘:魔女再现,卷土重来。落款处没有署名,却画着一座宫殿,青色的墙,青色的瓦,无论是它的颜色还是它的模型,和那幅画里的宫殿,居然完全一模一样。 任我杀皱着眉,抬眼望着墙上那幅画,心绪有些纷乱。 第二十三章 爱与恨的抉择(2) “吱呀”一声轻响,一阵清香随风飘来,欧阳情推门而入,轻声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任我杀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把字柬递过去。 欧阳情眼神似乎有些异样,道:“哪里来的?” “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这句话的意思,还有这座青色的宫殿,它代表的是什么?”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啊!” “我突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任我杀忽然叹了口气。 “谁在欺骗你?” “你!也许,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欧阳情怔了怔:“我欺骗你什么?” “你是不是对我隐瞒了什么?我忽然觉得对你很陌生,你和我之间的距离很遥远。” “是这样的吗?你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欧阳情幽幽道。 “那么你就告诉我,‘魔女再现,卷土重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秘密?” “我也不明白。”欧阳情轻叹道。 “这字柬里面的宫殿,和画中的宫殿一模一样,难道只是一种巧合?”任我杀目光熠熠,凝视着她的眼睛,沉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欧阳情避开了他的目光,轻声道:“不要对我有那么多的猜测和怀疑,好么?” “你是不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任我杀冷笑道。 “我……我没有秘密,你相信我。魔由心生,是你自己想得太多。” “没有秘密?从一开始你就在欺骗我,难道不是吗?” “原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一点都不了解吗?”欧阳情忍不住轻轻叹息,伸出一只玉手握住他的左手,纤长的手指轻轻在那枚指环上摩挲着,柔声道,“我连比性命更重要的传家之宝都已经给了你,还会欺骗你吗?” 任我杀沉默了许久,轻轻叹道:“也许,我的确应该感激你,如果不是这枚指环,我根本就不能再回来了。其实你早就知道那对夫妻的来历,这一点你还能否认吗?” 欧阳情没有否认,但也没有承认。 “你曾经用两句诗,就劝退了他们,这一次,他们又为了这枚指环而放弃了‘万劫重生’,就算是傻子也看得出来,诗和指环隐藏着太多太多的秘密。”任我杀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虽然我不知道你和‘天残地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但还是看出了一件事。他们不杀我,因为他们畏惧这枚指环,也许……是畏惧指环的真正主人。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居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天残地缺’都要给你面子?” 欧阳情叹了口气,轻轻道:“事情并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复杂,这一切,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秘密。也许……我的苦心,你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你的苦心?” “有些事,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你说你是个杀手,杀手是种杀人的人,所以,你活得并不开心。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可以让你回头,好好活下去。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你。”欧阳情用一种真诚的眼神瞧着他,“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就操纵在自己的手里,不要相信命运,也别怨恨命运。” 人,也许不可能选择自己的命运,却一定可以改变命运。都说上天可以主宰一切,但命运,却未必可以操纵人的一生。 “杀人是杀手的职业。杀手的命运只有两种,杀人和被杀。”任我杀冷冷道。 “你不是没有别的选择,而是你根本不想再作出选择。你的心里,隐藏着太多的故事,为什么不学会放弃和疏散,以一种平静的态度去面对?” “你总说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其实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的故事,其实很平凡、很简单。”欧阳情缓缓垂下螓首,轻轻道,“我是女孩子,女孩子都喜欢做梦,女孩子的梦总是很美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不必对我这么好,我宁愿你恨我,恨我一生一世。”任我杀的确不能明白,他咬着牙,声音骤然冷却下去,冷得像风。 欧阳情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抬头道:“你说什么?” 任我杀目光更冷:“我要你永远恨我。” “你……你要做什么?”欧阳情眼睛里明显露出一种恐惧,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任我杀一字一句地道:“我要揭开你神秘的面纱,瞧一瞧你究竟长着什么样的容颜。” 欧阳情瞪大了眼睛,颤声道:“你不会这么做的,你只不过是在开玩笑,是么?” 任我杀一脸冷漠,绝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 她眼神突然变得很空洞:“如果你真的敢这么做,我会真的恨你,永远恨你……” 任我杀连死亡都不惧怕,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他不敢做的? “你会后悔的。”欧阳情转身想逃,才一转身,就突然感觉到有一丝轻风从她脸上拂过。她诧异而惊愕地抬起头,就看见任我杀的手里已多了一样东西——黑色的面纱。 就这样,她与他面面相觑!就这样,她的容颜终于暴露在他的眼前!刹那间,空气停止了流动!世界仿佛死了! 美!美得不可方物!这世上,你只怕再也找不到如此完美的一张脸了。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她的唇,还有那凝脂胜雪的肌肤……没有人可以想像,这些每个人都拥有着的东西,生长在她的脸上,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她的容颜,已不是任何词句所能描述,也绝不是丹青妙笔可以勾勒。如果非要形容她绝世的容貌,也许就只有一个字:美!美到全无瑕疵,惊如天人;美到毫无缺陷,宛似仙子。天下所有的男人,绝不能抵抗她的美丽;天下所有的女人,绝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完美的容颜。 任我杀的身子已完全僵硬,呼吸停顿,灵魂飘离了躯壳。 欧阳情怔怔站在那里,晶莹剔透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滴落,流过她白玉般的脸颊,沾湿了她胸前的衣襟。 “我恨你……”欧阳情仿佛是只受伤的小鸟,满眼哀伤,一脸委屈,猛然转身扑在几上,掩面而泣。 任我杀渐渐被她伤心的啜泣惊醒,一时之间,手足无措,神情怪异而又可笑。也不知过了多久,欧阳情的哭声渐渐低沉,他犹豫着,终于缓步走过去,轻声道:“你……你别哭了,我……” 此时的他,突然变得不善言辞,就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他永远都读不懂女孩子的心事。在这个时候,任何的言语和安慰,都是多余的,只有把伤心和委屈都随泪水流去,她的心情才会平静下来,任我杀当然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欧阳情反而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女孩子的眼泪,本来就像是黄河之水天上来,永远也流不完的。 任我杀痛苦地阖起眼睛,满脸的悔恨,这一次,他是真的后悔了。他的身子依然笔直如枪,站在她的身后,可是他的心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揪住不放。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像是在忏悔,又像在安慰痛哭着的她。 “你走,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欧阳情恨恨道。 那只无形的手似乎突然松开,任我杀的心立即粉碎了。她的饮泣低啜,令他肝肠寸断,柔肠百结。 “你走,我恨你,恨你一辈子……” 他痛苦地叹息着,终于轻轻放下手中的面纱,缓步而出。他的脚步竟似变得非常沉重,每挪一步,都几乎用去了他每一分力量。明明只是近在咫尺的房门,此时此刻,竟已变得天涯般遥远。 他终于走了出去,身后却依然传来欧阳情的哭泣。他缓缓关上了门,把泪水的泣诉隔绝在身后,把痛苦和悔恨遗留在破碎的心里。他永远也不会再原谅自己。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却换来一生一世的后悔。 第二十四章 带着你的刀来(1) 任我杀走出“天涯海阁”,在长街上仿佛一只游魂徘徊着,游荡着,撒下一路的悔恨和内疚。风雪无情地扑面而来,似乎有些生疼,但这疼,永远也抵不过心中之痛。 扑簌簌的风雪声中,他依稀听见有人正在呼喊他的名字。 是不是她?是不是她追出来了?任我杀倏然驻足,一回头,心中的希冀立即化为失望——来的人竟是龙七和司马如龙。 “万劫重生”已经失而复得,他们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任我杀还没有提出这个疑问,龙七已说出了答案:“那东西又丢了,是被一个蒙面人劫走的。” 任我杀怔了怔:“蒙面人?” “他说他和你是旧识,但绝不是朋友。” 是他?那个可怕而残忍的凶手。 “他留下一句话,他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可以把东西拿回来。” “他说的这个人莫非就是我?” 龙七点头道:“嗯!” 任我杀想也不想,立即点头道:“好,我去。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他还留下一封信。” 信中是这样写的:二十三日。黄昏。城西十里外。茶寮。带着你的刀来! 风在吹,雪在飘,这样的天气,绝对看不见斜阳。在任我杀的记忆里,至少有十几天未看见过阳光,也许,他的心里,有一个角落,是阳光永远也照耀不到的地方。 黄昏很快就已来临,任我杀一个人悄然走进了城西十里外的茶寮。茶寮的老板是个很平凡的小老头,任我杀随手丢给他好几锭白花花、沉甸甸的银子,对他说:“我买下这里了,你立刻就走,别再回来。” 于是小老头立即眉开眼笑地就走了,甚至连东西都没有收拾,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到了金陵城里,见到他的朋友,还不断地赞叹那个冷漠的少年出手是多么的大方,让他发了笔小财。那些银子虽然只是几百两,但他茶寮的生意已经做了快二十年了,赚的银子加起来也没有这么多。 任我杀把所有的银子都给了那个小老头,他知道今日难免少不了一场恶战,他不想伤及无辜。他和那个神秘的凶手之间,迟早要作出一个了断的,决斗的结果,总有一个人会倒在对方的脚下。 这个人会是谁?他已不在乎,他的生命形同枯枝朽木,死,算什么呢? 他心中充满了痛苦,还在为自己的冲动而犯下的错误叹息着、懊悔着。他发誓,今生今世,再也不见欧阳情。可是他忘不掉欧阳情,尤其是她那张完美的脸和绝世的容颜,总是不断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挥不去赶不走驱不散抹不灭。 他闭上眼,她那怨恨的声音和令人心碎的哭泣犹在耳边。他无法停止自己的思绪,忽然又想喝酒,也许只有酒这东西,才能让他摆脱这种困扰。他居然在茶寮里找到了几坛酒,虽非好酒,但总算没有兑水,想必是为了给路过的人驱寒而准备的。 任我杀不停地喝着,酒喝得越多,心事反而更浓。 “你来了。”一个仿佛来自天涯的声音突然缓缓响起。 任我杀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犹如幽灵随风飘来。 那个神秘的凶手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已和大地溶为一体,只是他的目光却远比风雪更冰冷。 任我杀淡淡道:“我来了。” “带着你的刀来了?” 任我杀没有回答,他的刀是看不见的,但每个人都知道它必然存在,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好像来迟了。” “现在正是黄昏。” “莫非不是你来迟了,而是我来得太早?” “我在来这里之前,已经为自己舒舒服服的洗过澡。” 任我杀微微一怔:“洗澡?” “洗澡可以让人平静,因为我太兴奋、太紧张。”他兴奋、他紧张,是因为他有压力——无论是谁,只要是任我杀的敌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我也已经洗净了我的腰。” “你为什么不能等到我喝醉了再来?” “我无法再等下去。等待杀人,岂非是一种痛苦的折磨?” 任我杀没有否认,杀人的确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杀人的那一刻。他叹了口气,问道:“你为什么要抢走‘万劫重生’?” “听说这东西是无价之宝,拥有它,等于拥有天下。” “你知不知道,这东西是我用生命换回来的?” “所以我才约你来。” “看来我们这场决斗,已经不可避免。” “我一直都想和你做朋友,但现在看来,我们已经永远都不可能成为朋友了。” “因为你还不配做我的朋友。”任我杀冷冷道。 “我从来都不会让我的敌人活得太舒服。” “这里很清静,的确是决斗的好地方。”任我杀淡淡道。 “我说过,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一辈子,活得比死还痛苦。” “如果我败了,你不杀我?”任我杀抬起目光,似乎有些疑惑。 “我不必杀你,我只是要折磨你,让你慢慢的死去。” “你不杀我,总有一天会后悔的。”任我杀冷笑道,“只要我还活着,你迟早会死在我的刀下。” “我也希望有那么一天,只可惜过了今天,你就永远都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 “机会总是给有准备的人的。只要一点点机会,我就可以做到别人绝对做不到的事。”任我杀忽然笑了笑,悠悠道,“我奉劝你一句话,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酷,这道理你千万不能忘记。” “我绝不会对敌人仁慈。”“我”字才出口,这人突然扑了过来,双掌挥动。他只说了九个字,却至少已攻出三十六掌,刹那间,茶寮似已被杀气和拳风掌影所充斥。 第二十四章 带着你的刀来(2) 任我杀终于站起,左手依然抱着酒坛子,右手却已多了一样东西——他的刀。寒光流动,刀光一闪,急切间破入密不透风的掌影中。这一刀快、狠、稳,虽然没有太多的变化,却恰好破了三十六掌凌厉的攻势。 刀光收敛,掌影也已消失。两人一触即分,这人退入西边角落。任我杀倚门而立,他的刀又已消失,左手仍然抱着酒坛子,仰首喝了一大口,道:“我请你喝几口。” 酒坛子突然飞起,向这人飘去。 这人左掌轻送,托住酒坛子,摇头道:“我不喝酒。” 酒坛子突然又飞了起来,“哗啦”一声,酒坛子忽然碎裂,酒水飞溅,香气飘溢。 “你出手太重了,你要对付的人是我,何苦拿这坛酒出气?”香气尚未弥漫,任我杀已穿过水幕,越过两张长几冲了过来,刀已在手,刀光冰冷,飞起一道白色的虹。 这人冲天而起,穿破刀光,轻飘飘地落在任我杀身后的方几上。 任我杀没有回身,手中刀已反手挥出。刀锋冰冷,刹那间刀光又起,刀锋刺破空气,“咝咝”声起,仿似撕布裂帛。 这人身子一晃,飞退五尺。 任我杀反身追出,人刀合一,白的衣裳,雪亮的刀光,溶为一体,就像是一条笔直的光线。 这人再退,一晃间,钻进了一张方几下面。“喀嚓”一声,方几被刀光一分为二,左右分开,任我杀连人带刀从中穿过。这人立即冲天飞起,“哗啦啦”一阵声响,他的身子竟已穿破茶寮的屋顶,轻轻一晃,忽然就不见了。 任我杀立即也从那个洞穿了出去,手中的刀不停地舞动,刀光闪掠,黄昏下,茅草掺杂着雪花满天纷飞。 刀光震散纷乱的草芥碎末,一根巨木突如鬼魅,梨庭扫穴般直撞过来。任我杀手起刀落,从巨木中间直劈而出,巨木被一刀劈成两半,向两边分开,一起飞了出去。他的身子突然也飞了起来,像离弦之箭般飞出三、四丈远才重重从空中跌落在雪地上。 刀光消失,鲜血喷洒在空中,像是怒放的红梅。任我杀站起,又扑倒,一大口鲜血狂喷而出,激射数尺。这一倒,就再也站不起来。就在他劈开巨木之时,他的胸膛仿佛被一把大铁锤重重地砸了一下,他突然感到脏腑全都碎了,四肢百骸也完全散了架。他太大意、太轻敌,居然没有想到这人就隐藏在巨木之后,伺机而动,一击得手。 “我说过,我不会杀你,我绝不能让你死得太快、太轻易。”这人轻轻飘落在他身边,目光冰冷而可怕,声音中也露出一种残酷的快意。 任我杀已不能动,不能说话,他的手和脚完全使不出一丝气力,像四条僵硬的蚯蚓,而他的身体却软绵绵得像一堆棉花,仿佛悬浮在云端。他好累,累得好想睡一觉,最好永远都不必再醒来。 这人拍了拍沾满了雪花和茅草的衣服,转过身子,大步走去,冷冷道:“现在你全身的经脉已断,功力全废,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用刀了。” 他头也不回,越去越远,身影在黑夜来临之前的黄昏中渐渐朦胧,满含讥诮和残酷的声音依然随风飘来:“这就是结果,我想要的结果,你将活得比死还痛苦,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黄昏已褪尽了颜色,天地间,夜幕终于缓缓拉开。 风在呜咽,雪飘正狂,大雪几乎掩埋了任我杀整个身子。他忧郁的眼睛,已完全失去了往昔的神韵和光采,虽然依旧冷漠,但不再可怕,这双眼睛里的杀气早已荡然无存,只有悲哀和痛苦,更多的是绝望。 他是杀手,武功和武器对杀手而言,远比生命更重要。但现在,他只是一个连乞丐都不如的废人,纵然生命还在,刀还在,又有什么用呢? 谁能想像得到,昔日还是江湖上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如今却像一条死狗,不能动、不能说,只能静静地躺在冰封千里的荒野中,慢慢等待着死神的指引。 朦胧中,他仿佛看见了索魂的鬼使,用铁链锁住他的双腿,把他拖进了幽冥…… 他终于晕了过去。 任我杀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了一个小老头。 他还是活着的吗?是不是茶寮的老板救了他的命?他没有问,小老头也没有说话,只是以一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轻轻叹息着。 在黄昏以前,这少年改变了他的命运,可是在黄昏以后,这少年的命运也被改变。现在,这少年已完全变成了个废人。他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这少年的命运,更不知道在黄昏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是个很念旧的老人。事实上,但凡老人都是很念旧的。他虽然收了别人的银子,把茶寮卖给了别人,但他还是舍不得。他一定要再回到那里看看,顺便把东西收拾收拾,该带走的就带走。他看到的只是一片狼藉和破坏,带回来的却是一个半死不活的少年。回到金陵城,他立即就找到了神医张一帖。 “这人已经废了,就算还能活下来,也只不过比死人多一口气而已,纵然是大罗神仙也无能为力。”这就是张一帖对这少年作出的最后诊断,这个结果无疑宣判了这少年的死刑。 张一帖说的话就是皇上的圣旨,绝对没有人可以怀疑;他所做出的判断,几乎没有人可以反驳。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小老头决定收留这个可怜的少年,无论如何,毕竟这少年看起来并不是坏人。 小老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说出一句话:“你留下来,我可以照顾你。” 任我杀没有留下来。他是任我杀,绝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和照顾。他连一句话都没有说,突然就从床上跳下来,从小老头的身边冲了出去。 一夜之间,金陵城里又多了个乞丐。这乞丐和所有的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同,身上的衣服又破又烂,一张脸脏污中透出一丝病态的苍白,看起来既龌龊又肮脏。唯一不同的是,他从不向人乞讨,绝不肯把头低下来叫一声“可怜”! 这乞丐除了只会走路以外,似乎已经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会做。 金陵城里,乞丐太多太多,少一个或者多一个,绝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现在,也许已没有人可以认得出来,这乞丐居然就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当然,就算有人认出来了,他也绝对不会承认。 任我杀就这样奇迹般的消失了。 从不可一世的杀手,沦落为低贱的乞丐,这种结果,岂非比死还痛苦?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承受得起这种打击?这已不仅仅只是任我杀一个人的悲哀,也是人类的悲哀! 第二十五章 痛苦的心碎(1) 欧阳情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哭了一个下午,黄昏的时候,她终于停止了哭泣。 女孩子就是这样,把委屈和伤心都哭出来以后,心情往往很快就会好起来。她开始想念任我杀。她以为任我杀一定会回来的,可是她失望了。两天过去,任我杀就像消失了一般,始终没有再来。 他是否很后悔,不敢回来见我?我真的恨他吗?会恨他一辈子吗?这两个问题一直在纠缠着她,困扰着她。她开始后悔,后悔不该那样子对待任我杀,至少不应该把他赶走。 对任我杀是爱?还是恨?她并不能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她只觉得,只要一天看不见任我杀,心里就很难受,仿佛很失落。 第四天,任我杀还是没有出现。欧阳情决定不再等下去,今天已是十二月二十七日,再过两天,就是除夕。过年是个快乐的日子,她希望和任我杀一起度过。她要去把他找回来——她当然没有找到任我杀。 她忽然想起了米珏:“任我杀是不是回到了梅庄?” 古道、小桥;积雪、人家。 欧阳情走下车厢,远远就看见一条熟悉的人影,站在一株梅树下,抬着头,凝神赏雪。 在这株梅树下,她曾经和任我杀一起伫立。如今梅树依旧,却已物是人非。她心里惆怅,忍不住轻轻一声叹息。 那人倏然回头,一张清秀、略显苍白的脸庞就跃映在欧阳情如剪水般的眸子里。几天不见,米珏似乎消瘦了几分,但气色却还算不错。 米珏见到她,立即笑了,轻声唤道:“欧阳姑娘,你来了。” 欧阳情缓缓走过那条小桥,来到他的身边,轻声道:“米先生,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梅家夫妇说,只须再过几天,我体内的毒质就可以完全清除了。” “他们呢?”欧阳情向石屋看了一眼。 “醉妃夫人得到你的‘千年香’秘方,硬逼着梅君先生陪她一起去采酿去了。” 欧阳情似乎心不在焉,轻嗯道:“这里就只有你一个人么?” “我一个人闷在这里,所以才出来走走。” 任我杀竟不在这里吗?欧阳情迟疑着,欲言又止。 米珏没有发觉她的异样,问道:“你一个人来?” 欧阳情点头不语。 米珏轻咳一声:“小兄弟呢?他怎么没来?” 任我杀果然没来过这里,他究竟在什么地方?欧阳情心里又是失望又是焦虑,轻叹着摇头道:“他……他要过几天才来吧!” “他还好吗?” 欧阳情突然感到胸口一阵郁闷,她发现,在任我杀和米珏两人心中,彼此间都存在着一种人间最伟大的友谊,他们彼此关心,彼此呵护,无论是谁发生了什么,谁都绝不会抛下对方。 她本想告诉米珏,任我杀已经失踪五天了,可是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她绝非有意隐瞒,只是不忍心。 她只觉口中发苦,叹了口气,缓缓道:“他很好。” 任我杀真的很好吗?答案,只有任我杀自己才知道。 曾经是一个笑傲风流的杀手,此刻却成为天下最卑贱的乞丐,他的生活能过得很好吗? 一个人的心里如果充满了仇恨和悲哀,流淌着血和泪水,他的生活,简直比死亡还可怕,比死亡更痛苦。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也许只有像任我杀这种坚毅、倔强的人才能忍受。 黄昏,又是黄昏。 雪花如鹅毛,片片纷飞。长街雪白如洗,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车水马龙。 行人中,蹒跚地走着一个脏兮兮的乞丐,他似乎有满腹的心酸,眼神无限忧郁,脸色憔悴,头发凌乱地披落下来,显得狼狈不堪,但他的表情却是无比的坚强。 没有人可以想像,昔日身子站得笔直如冰山般屹立不倒的杀手任我杀,此时此刻,居然已变成如此模样。唯一未曾改变的,就是他的头——无论在什么时候,他的头总是不肯低下来的。 他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过东西了,饥饿和寒冷折磨着他,如果他功力未失,这一切自然没有问题,只可惜他现在只是一个废人,就算一顿饭都不吃,也会饥饿到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但他绝不向人行乞,他不但有骨气,更有傲气。无论他的遭遇如何悲惨,他都从未流过一滴眼泪;无论他被伤痛和饥寒如何折磨,他也从未*过、哀叹过! 乞丐不低头乞讨,自然很难得到别人的同情,而好心的人也只不过是施舍一两个铜板,或者几个烧饼、馒头而已。就只一块烧饼,他就必须分作一天的食物,因为他知道,像他这种人没有被活活饿死,已经是他的运气。 他这种人是绝不肯流泪的,在风寒雪冷的晚上,他只能像只流浪狗一样,蜷缩在落寞的街头或者在别人的屋檐下。他所受的内伤本就不轻,再加上衣裳单薄,难御风寒,他很快就染上了咳嗽。现在,他佝偻着身子,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嗽。咳嗽声很大,引来了一些行人的注视和叹息,但没有人可以为他做一些什么。 任我杀越咳越剧烈,仿佛连肺都已快咳出来了。嘈杂声中,他听见有人在怒声叫骂:“喂,小乞丐,扮狗叫吗?” 他一抬头,就发现他的面前,竟不知在何时站着一群人,人群中,一个身穿狐裘的青年公子趾高气扬地怒目瞪视着他。任我杀立刻就呆住了,这个人,竟是龙大少。 这副模样的任我杀,只怕连欧阳情都已很难辨认,但他这种动作和这种眼神,龙大少却实在是太熟悉了。 龙大少仿佛也已呆住,过了一会儿才忍不住失声道:“你……你……是你!” 任我杀转身就跑,但只跑出两步,就扑倒在雪地上。他一定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群人。他爬起,却又倒下。他挣扎着,再次爬起的时候,那群人就把他围了起来。 龙大少冷笑道:“你是任我杀,是个可怕的杀手,杀人从不眨眼,现在为什么看见我反而要逃跑?你怎么了?好像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莫非你也跟我一样,被人废了武功,成了半死不活的废人?” 任我杀咬着牙,闭上了眼睛。 龙大少表情残酷而开心,大声道:“废掉你的这个人是谁?我龙大少非交他这个朋友不可。” 任我杀忽然想起那个神秘的凶手,想起了决斗的那一幕。 龙大少接着道:“我真想不到你居然也有这么一天,看到你现在这种下场,我开心死了。” 任我杀又忆起了那人说过的话:“你全身的经脉已断,功力全废,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用刀了。” 龙大少还在大笑着道:“我虽然也是废人,但我还是龙家大少爷,有钱,有酒,有女人,可是你呢?你简直像是刚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孤魂野鬼,什么都没有,只是一个连狗都不如的小乞丐。” 人群中,发出一阵刺耳的哄笑。 任我杀没有听见龙大少的讥讽和别人的嘲笑,他的嘴唇已被他自己的钢牙咬出了血,那人的话始终萦绕在他的耳边:“这就是结果,我想要的结果,你将活得比死还痛苦,连一个乞丐都不如。” 龙大少继续讽刺着他,辱骂着他,几乎把这世上他知道的和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语言都说出来了。 任我杀就像聋子,充耳不闻,不言不动。 龙大少骂了很久,终于把心里的积怨都骂了出来,似乎也骂累了,忽然柔声道:“你看起来很饿,是么?你想不想吃些东西,或者喝一点点酒?” 任我杀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却有些发亮。求生是每个人的本能,他想活下去,他不能死,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我知道你一定是这样想的……”龙大少回头对身后一个长得黑黝黝的大汉道:“去,买几个馒头来,再带上一樽酒。”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却偏偏找不到答案。 第二十五章 痛苦的心碎(2) 馒头和酒很快就买来了。酒只是寻常的酒,但馒头却还是刚刚才出笼的,热气腾腾,香气飘飘。任我杀拼命不让自己去看、去想,但到最后目光却还是忍不住落在龙大少手中的馒头和酒上。 人类有许多弱点,贪婪就是其中之一,饥饿虽不是贪婪的一种,却是每个人都无法抵抗的。 龙大少微笑道:“你想吃?还是想喝酒?” 任我杀目光呆滞,不言不动。 “我干脆两样都给你,好不好?”龙大少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变得冷漠而残酷,把手里的馒头狠狠地抛在身后,叉开两腿,指着胯下,毫无表情地道,“从这里爬过去,馒头和酒,就都是你的。” 任我杀脸色已变了,眼神里露出种悲哀之色。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摒住了呼吸,气氛显得非常严肃、紧张。 龙大少本来以为,任我杀是绝不肯忍受这种侮辱的,不料任我杀居然真的就爬了过来,他就像是一条在垂死边缘拼命挣扎的毒蛇,匍匐爬行,动作笨拙而可笑。 龙大少得意地大笑道:“原来这人不但模样变了,连性子也变了,为了一些狗才吃的杂食,居然宁愿受这胯下之辱。昔日风光无限的杀手,今日沦为本大少阶下囚。可怜!可笑!可叹!” 他实在太开心了,仿佛连仇恨都已经忘记,只是仰首狂笑不止。笑声突然中断,随即响起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叫。龙大少弯下了腰,双手掩着胯下私处,表情仿佛非常痛苦。 他忘记了一句古训:无牙老虎一样可以咬死人。任我杀竟用膝盖在他那要害的地方,用力地顶了一下。 没有人可以随意污辱他,就算死,他也不能抛下尊严。他为自己出了一口恶气,闭上眼睛,等待龙大少那些凶神恶煞的随从们扑上来,把他揍成一团肉饼。 他很快就听见了龙大少歇斯底里的怒喊:“给我打。” 刹那间,雨点般的拳脚就像风雪一样落在他的身上。任我杀没有挣扎,他已无力反抗,这一顿重的,揍得他连*的气力都没有。他只觉得,这个本来就不属于他的世界,已经离他越来越遥远。 恍惚中,他又听见了龙大少的声音:“够了,都住手,别打死了他。” 他身上又挨了几下狠的,终于平静了下来。 任我杀已经变成一个血人,四肢百骸似乎都被拆散,可他并不在乎。他忽然笑了,想起刚才那一幕,他的嘴角就忍不住泛起一丝胜利的微笑。 “我不会杀你,因为你现在根本不配让我动手,你只是连狗都不如的乞丐。”龙大少残酷地笑着,把手里的那樽酒全都洒落在雪地上,冷冷道,“我要你活着,活得比死还痛苦。” “活得比死还痛苦。”这句话就像一支利剑,狠狠地刺进了任我杀的心脏,他的心在刺痛,在滴血。 龙大少还在大笑着:“我会叫人来盯着你,看着你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慢慢地死去,然后再把你大卸八块,抛到荒野里去喂狗。” 他再也不看任我杀一眼,骄傲地抬起头,像一个征战沙场、凯旋归来的大将军,转身而去。 纷乱的脚步,踩扁了雪地上的馒头。 旧伤新痛,饥寒交迫,几乎让任我杀崩溃。直到已完全听不到龙大少那疯狂的笑声,他才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已被踩扁、几乎被雪花淹没的馒头,他冷漠的眼神忽然发出一种光芒。馒头虽脏,但仍能充饥;只要能充饥,脏一点又有什么所谓?他已不必在意别人的讥笑,也不必理会别人鄙夷的目光。活着,绝不是可耻的。只有那些没有勇气选择继续生存的懦夫,才会认为活着是一种悲哀的痛苦。 此时的他已奄奄一息,但他还是用力地爬过去,只不过是几步之遥,但对于他却仿佛咫尺天涯。谁能想像,他此刻竟有多么的可怜,又是多么的凄凉?任我杀也没有去想,他的双手颤抖着,牢牢抓住一个馒头。馒头已经扁平如一块烧饼,还沾着雪花,但他毫不介意,也不管有多脏,大口大口地撕咬着,仿佛正在品尝山珍海味。 他实在太饥饿了,他需要恢复体力。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馒头咽下去,手指才碰到另一个馒头,忽然就听见了一种声音——那是车轮碾碎冰雪的声音。 任我杀没有理会,用舌头舔干净黏在手指上的肉屑,抓起第二个馒头又开始啃食。 声音戛然而止,马车在他的面前突然停住,一股淡淡的幽香从车厢中飘出,飘飞在风雪中。他忽然感到这幽香竟无比熟悉,猛一抬头,就看见了一个人——今生今世,他最不想再见到的女人。他曾经发誓,再也不见这个女人,可是他偏偏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与她陌路相逢。 欧阳情依然长发如云,披在肩后,依然一袭青衣,衣袂飘飘,她的脸上依旧系着一面黑纱,眼睛依旧如秋水般温柔。她看起来还是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不可方物,美如天仙。 欧阳情依然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任我杀。 “你……你是……”欧阳情猛然怔住,她只觉得这眼神竟似万分熟悉,却绝对想不到眼前这个小乞丐就是任我杀。 任我杀呆了呆,突然把脸埋在雪里,再抬起头时,血与雪斑斑点点,模糊了他的面容。 欧阳情轻摇螓首,心里暗暗叹息:“这人当然不是任我杀,他怎么可能变成这个样子?我一定是太想他了,所以才认错了人。” 任我杀突然大声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馒头肉屑和着腥红的血喷了满地。 欧阳情生起一种恻隐之心,摸出一锭银子,轻轻递给任我杀,柔声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你受伤不轻,赶快去找大夫看看。” 在金陵城里,乞丐被殴打这种事情,几乎每一天都有可能发生,她早已司空见惯。 她的声音温柔甜美,仿佛春风秋雨拂过,那一抹柔情便长留心头,任我杀似已痴了。 欧阳情猛然娇躯一震,几乎摔倒。这人的眼神,这人的目光,她实在太熟悉,太铭心刻骨了,这几天以来,她每个晚上都梦见过这般的眼神,这般的目光——一抹云淡风清的忧郁,一丝似有还无的冷漠,一种不可抑止的哀伤。 “你……是你……是不是你……”她忍不住失声叫道。 任我杀猛然惊醒,嘶哑着声音道:“我不认识你。” “是你,我知道一定是你。你的眼神,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欧阳情大声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任我杀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跃而起,大声道:“我是谁?你又是谁?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又怎么会知道我是谁?” 欧阳情一眼瞥见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指环,一颗心已沉了下去,直落谷底,哽咽着道:“你的指环……这是我送给你的指环……你为什么不肯承认?” 任我杀抱着头,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大吼道:“我不是,我不是,我什么人都不是……” 他突然转身,发力狂奔,奔出几步,忽然一个踉跄,摔倒在地,接连几个斤斗,又挣扎着爬起,继续狂奔。 欧阳情没有追,只是呆立风雪中,芳心仿佛已在这一刹那间被一种痛苦绞碎了,就像是一朵花儿,一片化成千万片,每一小片又化成千千万万片,一如纷飞的花瓣雨…… 任我杀蹒跚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飘来的那个方向。她还是没有追出去,痛苦地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滑落她的脸颊,湿透了面纱。 她的倩影,仿佛已在风雪中凝固;她的心,仿佛掉进了千年冰洞。雪花一片一片,片片不断,落在她的头发上、肩上、衣襟上,她仿佛已无所觉。衣袂飘飘,她的思绪也已随风飘去。 他一定就是任我杀,为什么他自己不肯承认?为什么,他会变成这个样子?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 她心里有太多太多的疑问,却偏偏找不到答案。 第二十六章 杀手无情(1) 任我杀就像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慌不择路,一路狂奔,奔出长街,转过几条小巷,踉踉跄跄,跌跌撞撞,撞翻多少个路人、摊子,摔倒了多少次,他都已记不起来,刚刚转了个弯,整个人就撞在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身子立即像一只皮球,反而被那人弹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才滑落下来。他蜷缩在雪地上,又开始咳嗽,不停地咳嗽。等到喘息和咳嗽终于渐渐平息,他才像在风中不停摇摆着的小草,缓缓站了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人,他的双眼突然迸溅出火花——仇恨的火花。 这个人不仅废了他的武功,还夺去了他的享受生活的权利。就是这个人,让他活得比死还痛苦,连狗都不如。 这时候,天色已渐渐暗下来,那人的眼珠子漆黑如夜,发出一种可怕而凶残的光芒。他冷冷瞧着任我杀,冷冷道:“你变了。” 任我杀尽量使自己的身子站直,也冷冷道:“我的确变了,活得比死还痛苦,连狗都不如。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全是你的赐予,是你带给我的悲哀。” “你更不能忘记,我们是敌人,不是朋友。我说过,对敌人,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任我杀咬着牙,目眦尽裂,双拳握紧,一字一句地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倒在我的刀下。” 每一个字仿佛都涂满了鲜血,充满了仇恨,就像千万年的诅咒,又像是永恒不变的毒誓。 那人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和讥笑,冷笑道:“可是你现在连刀都已握不住,你已成废人,根本再也用不了你的刀了。” 任我杀的目光又露出一种悲哀,但他的脸却还是坚毅而倔强的,冷漠地道:“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有机会杀死你。” “痴人说梦话。” “你最好别死得太早,我一定要用我的刀,斩断你的腰,一刀两断!” “如果这种奇迹会发生,我一定会洗净我的腰等着你。但愿你不会让我等太久。” “我也希望不用等太久。” 那人默然半晌,忽然道:“‘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是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杀脸色微微一变,眼睛却已发亮。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的确是他的朋友,他们不仅是朋友,也是兄弟。他们彼此了解对方,信任对方,因为他们都是杀手,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在这世上,唯一能使任我杀兴奋的东西,就只有朋友和酒。朋友给他带来快乐和希望,酒可以让他忘记痛苦的过去。朋友和酒,本来就是分不开的,就好像美女和金钱,永远都紧紧相连在一起。 那人缓缓道:“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燕重衣现在已到了金陵城。” 黄昏,还是黄昏。雪在飘,金陵城外,有人踏雪而来。 这人的步伐很轻,也很快,他的腰挺得很直,宽大的黑色斗篷迎风敞开,露出腰间一截剑柄。剑柄陈旧而古老,却又极其光滑。 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只微微露出一小截挺拔的鼻尖,和两片薄薄的嘴唇——这样的嘴唇,往往代表着坚毅和倔强。他应该还很年青,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冷漠的神采,但这份冷漠却无法掩盖他青春的气息。 这人行走如飞,但他全身只除了两只脚在运动外,其余所有的关节,仿佛完全都处于休息状态。他这种姿势虽然怪异,却一点也不觉得难看。他似乎绝不会浪费多余的东西,包括力气。 在他身后不远处,雪花溅起,车轮声响,一辆虽然陈旧但让人感觉很舒服的马车,不徐不疾地跟了上来。 这人头也不回,依旧大步向前走,脚步踏在雪上,却不见雪花随之飞起,只留下不深不浅的足印。 身后那辆马车终于追了上来,赶车的车夫是一个须发皆白、短小精悍的小老头,双眼炯炯有神,散发出一种慑人的精光。他的年纪似乎早已过了天命之年,却毫无老态龙钟的样子。他的腰也挺得很直,仿佛在告诉别人,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还没有老,他绝不是轻易就向命运低头的人——许多人都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不服老。 “年轻人,到车厢里避避风寒吧!”老车夫扭头对这人道。 这人没有回头,淡淡道:“不!” “小老儿好几天没做生意了,年轻人就赏个脸,让小老儿讨几个铜板打打牙祭怎么样?” “不。” “那就和小老儿做个伴吧!” “不。” “原来你只会说‘不’。”车夫苦笑道。 这人仍道:“不。” “风雪正大,年轻人何苦折磨自己?” 这人倏然驻足,缓缓道:“老人家……” 他的声音立即被车夫的咳嗽声打断,车夫笑呵呵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叫我杏伯,但千万别叫我老人家。”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这人仿佛一尊石雕,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头更不抬,他黑色的身影在洁白的雪衬托下,竟似极有诡异和神秘之意。杏伯等了半晌才听他缓缓道:“你知道一个人只有一张嘴巴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吃饭。” “错,是少说废话!” 杏伯怔了怔,苦笑道:“原来小老儿废话说得太多了。” “我还想告诉你,人生来两条腿,本就是用来走路的。” “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你从不坐车,也不骑马,你就只喜欢用脚走路?” 这人默然不语,似乎已默认了。 杏伯叹了口气:“我发现你很像一个人,你和他有很多相同之处。” 这人还是没有说话,惜字如金。 “他是我的朋友,也是个年轻人。他也认为人的脚是用来走路的,所以他从不坐车,也不骑马,即使他身受重伤,行动不便,他也不愿意以逸待劳。因为对他来说,走路也是一种休息,这个时候,全身的肌肉都可以松驰下来,他就可以把自己的精气神调整到最佳状态。” 这人若有所思,过了很久才道:“你这位朋友很有趣。” “我却不这样认为。他是个杀手,有故事的杀手。”杏伯摇头道。 “杀手?他是谁?”这人眼睛忽然一亮。 “‘一刀两断’任我杀。” 这人倏地抬起了头,他的确很年轻,他的脸英俊而坚毅,冷漠的眼睛里,却闪动着灼热的光芒,一脸的漠然,一脸的倔强。 杏伯忽然发现,这个年轻人的气质和任我杀几乎完全相同,只是这人的眼神充满了热情,任我杀却太忧郁。他们的身子同样站得笔直,如果任我杀是用坚冰雕刻出来的,那么这人就一定是用钢铁铸成的。 “你见过他?他现在在哪里?”这人沉声道。 杏伯没有回答,反问道:“你在找他?” “嗯!” “你是他的什么人?” 这人迟疑了很久,才缓缓道:“朋友!” 杏伯摇头道:“我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听说他曾在‘天涯海阁’出现过几次,如果你要找他,可以先去找欧阳情。” “欧阳情?” “她是‘天涯海阁’的大老板,是个很特别的女孩子,据说她是任兄弟的红粉知己。” 这人的眉头突然拧紧。 “你又是谁?” 这人淡淡道:“‘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第二十六章 杀手无情(2) 杀手须无情,多情非杀手。没有人可以否认,燕重衣无情,但也多情。杀人的时候,他从来都不会手软,绝不留情;对朋友,他却可以放弃一切,上刀山、下火海,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言而有信,一诺千金,这是杀手的宗旨和原则。也许正是因为他跟任我杀有太多的共同之处,所以两人才会结为生死之交。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大雪纷飞,夜如泼墨。 掌灯时分,“天涯海阁”来了一个奇怪的客人。这人头上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了面容,斗篷敞开,露出一个剑柄,看他的装束,就仿佛是个没有归宿的江湖浪子。 燕重衣一走进来,每个人都感觉到了他的冷漠和坚毅,他却没有向任何人看一眼,像标枪般站在安柔面前。他的身材并不算特别高大,但安柔却感到这人身子简直就像一座冰山。 燕重衣冷冷道:“我找欧阳情。” 他只说了五个字,安柔却如置身千年冰洞,这人的冷漠,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同样冷漠的杀手任我杀。 “大当家不在,如果你有事找她,我可以为你转告。”安柔甩甩头,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燕重衣目光低垂,看着眼前这个至少比他矮了一个头的少女。 “我叫安柔,是这里的二当家。”安柔嫣然一笑。 “我找欧阳情。” “她今天一早就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我等。”燕重衣没有再多说一句话,找了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 安柔轻盈地走过来,道:“你就这样等?” 燕重衣没有说话。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酒?还是茶?” “竹叶青,五斤。” 竹叶青是浓度很高、后劲极强的一种烈酒,就算寻常酒鬼,也绝不敢随便喝上三两斤。燕重衣非但把五斤竹叶青喝得点滴不剩,而且又要了五斤,他好像天生就是喝不醉的酒鬼,居然连一点醉意都没有。 他没有追问欧阳情的下落,他决心等,一直等到她回来为止。 “蹬、蹬、蹬……”一阵脚步声响起,三个人风尘仆仆、身上雪花犹未抖落,匆匆走上楼来。这三人一人手上握着一把刀,一人腰间佩着一把剑,另一个人却是赤手空拳,须发都已经花白,但每个人的腰都挺得笔直,毫无老态。人心不古,年纪越大反而越不服老的人并不少。这世间的人本来就很奇怪,有的人明明还很年轻,却整天故意装出老气横秋的样子,告诉别人自己已经成熟,曾经饱经风霜,有的人明明已经老了,却偏偏不肯承认岁月无情。 一个靠向南面窗户独斟自酌的青衫老者看见他们,立刻推几而起,拱手抱拳,笑道:“三侠果然如期而至,来来,快请坐。” 他身材颀长,颌下一绺长须无风自动,神情洒脱而风雅,但眉目之间却略显淡淡忧愁。 那握刀老人回揖一礼,笑道:“风雪阻征途,海总镖头,希望老夫三兄弟来得还不算太迟。” “三位大侠侠义为怀,仁义为先,听说兄弟镖局出了事,立即就日夜兼程、不辞劳苦地赶来,实在让兄弟感激不尽。” 握刀老人笑了笑,说道:“咱们这些老骨头,都快入黄土了,还提那些虚名做什么?” “‘武林四侠’的名头,在江湖上可是历久不衰的老字号啊,张大哥何须自谦?” “‘金狮镖局’海东来海总镖头的威名,几时又比‘武林四侠’逊色了?”握刀老人忍不住大笑起来,但笑声突然停顿,只见他神色黯然,叹道,“四弟失踪已有多年,这‘武林四侠’的字号,只怕早已被江湖上的朋友遗忘了。” 原来这握刀老人正是昔日声名显赫的“武林四侠”之首“刀侠”张子敬,那佩剑老人是“剑侠”刘公明,那赤手空拳的老人是老三“拳侠”赵玉刚。 提起老四“鞭侠”方天星,每个人都难免有些黯然神伤,海东来也叹道:“如果方四侠今天也在这里,那当真是再好不过。” 四人相视一眼,苦笑着摇摇头。 “海总镖头,贵镖局所失之镖,现在追回来了吗?”张子敬低声问道。 “此事相当棘手,若非如此,兄弟又岂会请三侠亲自出马,援手相助?”海东来摇头道。 “据说此镖是朝廷贡品,要是追不回来,贵镖局岂非……” “非但镖局的金字招牌砸了,而且还将家破人亡。”海东来苦笑道。 “难道到现在也还没有眉目?” “据龙七先生说,这一次劫镖之人得手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本来龙七先生追踪术独步天下,但现在,他也是束手无策。” “有‘神捕’龙七亲自护镖,竟然也没能保住?” “那人武功高不可测,怪异无比,据如龙所说,简直就是匪夷所思。” “以龙七先生的武功,可以接下那人几招?” “最多十招。那天他与如龙两人联手,也只不过和那人纠缠了二十几招。” “据说龙七是韩大少的传人,当年韩大少的刀法冠绝天下,龙七居然连十招都接不下来?”张子敬愕然道。 “那人武功古怪,绝非中土各大门派的其中一种。据龙七先生的回忆看来,那人应该来自扶桑,也许……是当年的川岛狂人一脉。” 三侠竟一齐悚然动容道:“川岛狂人?” 海东来脸色阴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张子敬道:“龙七不过年方三十上下,莫说不认识川岛狂人,就算见过,只怕也早已忘记,他怎么能确定那人是川岛狂人一脉传人?” 海东来摇摇头,没有回答。 “龙七呢?此事关系重大,他怎么不留下来一起商量对策?” “失镖以来,他一刻也不曾合过眼,此刻正和如龙出去寻找线索。”海东来眉头紧锁,低声道,“只要找到一个人,就有希望追回那东西。” “什么人?” “江湖上传说中最可怕的杀手……” 海东来还没有说完,张子敬立即接口道:“是不是‘一刀两断’任我杀?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第一次失镖,就是他仗义援手夺回来的。可是现在,他已经离奇地失踪了,他的失踪,也正和那东西有关。那人劫镖之后,曾经留下话来,说可以从他手上夺回那东西的人,只有任我杀。但任我杀赴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龙七先生已经寻找了五天,但一直都没有消息。” 说话间,又听楼梯“咚咚”直响,一个满身血迹斑斑的中年大汉狂奔而来。 海东来脸色立即变了,失声道:“如龙,发生了什么事?” 司马如龙嘶声道:“师父,那人就在……外……面……” 第二十七章 杀手独憔悴(1) 北风如刀,雪花如练。风雪之中,如洗的长街上,一人孤鹤般傲然伫立,仿佛已与夜色溶为一体,他的目光虽然有着波澜不惊的平静,却流溢出一种浓浓的杀气。 海东来和“武林三侠”竟似不能抵御那人的杀气,驻足不前,像四根木桩被钉在那里。 “哪一位是‘金狮镖局’的总镖头海东来?”那人沉声问道。 过了很久很久,海东来才长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我是!” “你终于来了。” “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来。” “没有人可以从我手里把那东西抢回去。”那人摇摇头,声音自信而坚决,“任何人都不能。” “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抢走‘万劫重生’?你可知道,那是朝廷贡品,你这么做,就是以身试法……” 那人大手一挥,冷冷道:“我不想听你说这些废话,我来这里,只为打听一个人。” “谁?” “一个杀手。” “任我杀?” “不是他,我要找的人是他的朋友。” “他的朋友很多,‘金狮镖局’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朋友。” “你们也配做他的朋友?可笑!荒谬!”那人冷笑道。 海东来脸色一变,沉声道:“难道你认为我们不够资格?” “连我都不可能成为他的朋友,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谁才有资格?” “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才是他真正的朋友,他就是‘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海东来诧然道:“燕重衣?你在找他?” 那人点头道:“听说他已经到了金陵。” “我已经来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淡然响起,不知何时,长街上竟已悄然多了一条人影。 燕重衣远远地站在另一边,如此孤独,又是如此的冷傲。他似乎不屑与人群为伍,又仿佛有些害怕和这世上的人太接近。他头上的斗笠压得更低,别人甚至已不能瞧见他的嘴唇,只能感觉到他的冷漠。 那人仿佛也已被燕重衣的出现所震慑,竟久久不能说出一句话来。 燕重衣冷冷道:“你在找我?” 那人暗暗吐出一口气:“我在找你。” “为什么找我?” “因为你是任我杀唯一的朋友,而他恰巧是我的敌人,他是我这辈子最尊重的敌人。” “他现在在哪里?”燕重衣沉默了很久才问道。 “你已经不必再去找他,他绝不会再见到认识他的人。任我杀已经不再是从前的任我杀,没有人能够认得他,就算你找到了他,他也不会承认的,因为……”那人说到这里,忽然闭上了嘴。 燕重衣冷冷道:“说下去。” “他活得很痛苦,比死还痛苦,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 “我不相信,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不相信。” 那人又闭上了嘴,当他不再说话的时候,那就表示,他已经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事。 “你不说,就别走。”六个字,简短而有力,仿佛六把冰冷的利剑,每一剑都刺进了那人的骨髓。 刹那间,那人竟感到有一种透体生寒的凉意从背脊迅速窜上头顶。他忽然仰天大笑,冷冷道:“我要来就来,要去就去,这世上还有什么人可以拦得住我?” 笑声倏然停顿,一支离弦之箭突然飞射而出,穿过风雪,溶入了夜色。洁白的雪,依然漫天飞舞;深沉的夜,依然黑如泼墨。但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 那个人,仿佛只是一片云,来时不着痕迹,去时只留记忆依稀。 燕重衣已经在黑夜的风雪里伫立了很久,由始至终,他仿佛根本就没有移动过,斗笠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雪在风中不断飞旋飘洒,而他的思绪也正如这雪花随风流转:“这人是什么人?他还未曾出手,我就已无法抵御他的杀气,他的武功究竟有多么可怕?任我杀呢?他在哪里?是否真的如那人所说,他活得比死还痛苦,甚至连一条狗都不如?” 任我杀的确活得比死还痛苦。他躺在一个屋檐下,卧在铺满了雪花的台阶上,虽然还有呼吸,但整个身子几乎都已被风雪冻僵。凌乱的头发发出一种刺鼻的恶臭,披散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庞。他已无力去拨弄头发,因为他现在就快死了,饥饿和寒冷,病痛与内伤,就像一个恶魔,正在一点一滴地吞噬他的生命。 他的手指已不能抽动,心跳仿佛已渐渐微弱,呼吸却显得有些急促。他连咳嗽的气力都没有,只能像一条死狗,蜷缩在雪地里,静静地等待着死亡。也许,天亮之后,这户人家就会发现他。但那个时候,他们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他们会怎样处理一个死人?把他抛到荒野里一饱那些游荡的野狗之吻?还是会偶发善心、破点小财,以草革裹尸,为这个素不相识的乞丐堆起一片黄土? 一阵狂风刮起,吹开了他凌乱的头发,露出了他的脸,那双曾经忧郁、冷漠的眼睛,再无光华。 人在濒死的时候,往往都会想起一些往事,快乐的,忧伤的……他突然想起了曾经的辉煌,昔日的胜利。只可惜人死了,过往的一切就灰飞烟灭,这世上的快乐和欢笑,是注定不属于他的。明天伊始,还能有谁会想起,曾经有一个名字叫做任我杀的杀手来过这世界?蝴蝶飞不过沧海,只因它留恋红尘,灵魂便也徘徊着,逗留着,不愿离去。可是他呢?生既无欢,死也已无惧,但他的心中却难免残留着一丝丝遗憾。 他想起了朋友。他的朋友并不多,但每一个朋友都是他用生命和真情换来的。朋友就像一盏灯,点燃了他心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最后他又想起了欧阳情。想起这个女人,他突然感到呼吸居然顺畅了许多,他仿佛看见了生命之灯,灯火已复燃!生命总有奇迹,他并没有完全绝望。 “只要一滴酒,我就可以活下去。” 可是在这个冰天雪地的黑夜里,有谁知道他的处境和存在?又有谁会给他送来一滴酒?此时此刻,还有谁能了解他心里的悲哀? 他觉得好累,却又不敢闭上眼睛,他害怕一闭上眼睛,就永远再也不能醒来。 就在这个垂死的边缘,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那是脚踏在雪地上发出来的声音。 有人在走过来吗?会是什么人?是脚步蹒跚、神志模糊,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起来,甚至走错了家门的醉鬼?还是那些跟他一样无家可归、风餐露宿的乞丐? 脚步声更近了,仿佛就在耳边。他努力地别过头去,就看见了三条人影。风雪之夜,没有月亮,也不可能出现繁星,可是在这一刻,任我杀却突然感觉到了月色般的温柔,看见了六颗明亮、闪烁的星星。 他听见一个娇嫩而甜美的声音在轻轻叹道:“这是一个可怜的乞丐。” 第二十七章 杀手独憔悴(2) 燕重衣正在喝酒,他又要了五斤竹叶青,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他没有看任何人一眼,仿佛已与这个世界隔绝。也许,他本来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也许,他是憎恨人类。 在他的心里,除了朋友,就只有剑——杀人的剑。在他的眼里,无论是什么酒,只要是酒,都绝对比人类可爱得多。当然,他很清楚无论是什么酒,只要是酒,都是人类用智慧和努力创造出来的。 可是他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最初认定某种东西是好的,就永远是好的,谁也不能让他改变主意。先入为主,岂非正是这个道理? 海东来和“武林三侠”本来想邀他过来一起喝几杯的,可是每次看见他冷漠的样子,终于打消了这个念头。 张子敬轻轻啜了一小口酒,缓缓道:“我们虽未与那人真正交手,但只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杀气,我们就已无法抵御。” 海东来道:“龙七先生说他可能是川岛狂人一脉,我本来还有些怀疑,但现在看来,龙七先生其实并没有猜错。” 刘公明点头道:“他的轻功身法,和当年的川岛狂人如出一辙,说来就来,说去就去,我们连他的影子都瞧不见。” “这人如此神秘、可怕,我们几个人联手只怕也未必能制住他。如果他存心对付我们,将我们逐个击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赵玉刚忽然说道。他一向沉默寡言,极少说话,其实却是心思缜密,做每件事之前都经过深思熟虑,每说一句话常常都是一语中的。 海东来心头一凛,黯然叹道:“看来那东西既已落在他的手里,是绝对不可能还有机会夺回来的了。” 他这句话刚刚说完,就听有人沉声道:“谁说我们已经完全没有机会?难道海总镖头就想这样放弃了吗?” “龙七先生?”海东来喜形于色,大声道,“你回来了?” 龙七脸色凝重,轻轻点了点头,伸手拂落沾在头发上、身上的雪花,缓缓道:“只要还有一点点机会,我们就应该好好把握。” “龙七先生是不是已找到了线索?” “没有。” “刚才那人已经来过。” 龙七眉毛一拧:“他来过?你们就这样让他离开了吗?” “我们根本留不住他。”海东来苦笑道。 “他有没有说什么?” “他曾经提起过任我杀这个人。” 龙七眼睛突然一亮:“任我杀?” “他说任我杀现在活得比死还痛苦,连一条狗都不如。” “任我杀怎样了?” 海东来摇头道:“他说的话仅此而已。你还是没有找到任我杀吗?” “我已向金陵城的弟兄们请求援助,他们也已调集人手展开搜寻,几乎把整个金陵都翻转过来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 “难道他就这么消失了吗?” 龙七黯然长叹道:“他这一次离奇失踪,生死未卜,只怕是凶多吉少。” 在他的怅然叹息声中,烛光突然一晃,仿佛也为之黯淡下来。 突听楼梯声响,一个女人莲步细碎,轻盈而来。她的脸上虽然蒙着一块黑色的纱巾,只露出一双剪水般的眼睛,但每个人仿佛都感觉到了她的美丽,更不能抗拒她如风若水的气质和绝代风华。 “欧阳情。”龙七忍不住轻声唤道。 欧阳情还未说话,就看见一条黑影像风一般卷来,一个冷若冰霜的声音绝不带一丝感情地响起:“你就是欧阳情?” 暗夜中,雪地上,三个身材娇小的少女迎风伫立。任我杀虽然看不见她们的脸,但仍然感觉到了她们的青春和美丽。 一个长发飘飘的少女轻轻叹道:“大姐,这个小乞丐真的好可怜,他是不是就快死了?” 一个少女道:“可是我们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另一个少女道:“我们至少可以为他带来光明和温暖。” 于是这三个善良的少女就为任我杀生起了一个火焰熊熊的火堆。 任我杀躺在火堆旁边,寒冷已渐渐被烈火暖流驱散,借着火光,他终于看清楚了这三个善良的少女的模样。那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少女,也只不过双十年华,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扑闪扑闪的,仿佛会说话;年纪稍小的那个少女比她只小一两岁,粉脸娇艳如风中桃花,只要看一眼,就无法忘记她的美丽;年纪最小的少女,身子虽然有些单薄,却亭亭玉立、楚楚动人,长发在风雪中飘飞,显得有些天真和顽皮。 这三双眼睛都像星星般明亮,似水般温柔。任我杀已经忘记,上次看见如此善良的眼睛是在什么时候,他觉得,这三双眼睛是他这一生中,看到的最善良的眼睛。 那三个少女也看清楚了这个垂死的小乞丐的面容。这小乞丐样子虽然脏兮兮的,但他的眼睛里却始终透出一种坚强。也许,他的眼神的确太哀伤、太忧郁,却正是这抹不灭的哀伤、拭不去的忧郁,几乎让她们心醉而又心碎。更让她们感到震惊的却还是这个小乞丐顽强的生命意志力——这个看来就快死了的小乞丐,只不过喝了几口烧开了的雪水,吃了几块干粮而已,居然已经开始动弹。 让这三个少女觉得不可思议的是他的一句话,任我杀居然说道:“有没有酒?” 别人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把他的生命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他非但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居然还跟她们讨酒喝? 大眼睛少女和粉脸少女微微感到诧愕,忍不住相觑一笑,那长发少女却拍手笑道:“你也喜欢喝酒?” “我只要喝一点点酒,就能活下去。” “我有酒。”长发少女居然真的从怀里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葫芦,轻轻摇晃着,“你知道这是什么酒?” “可以救命的酒。”任我杀笑道。 长发少女拧开塞子,凑到任我杀鼻孔前晃了晃,一股酒香仿佛已钻入他的心脾,任我杀忍不住精神为之一振。 “这酒本来是准备给我大师兄喝的,他背井离乡、流落江湖已有多年,一个人在外面漂泊的日子一定很苦,如果可以喝到家乡的酒,他肯定会很高兴。” “那么……这酒我不能喝。” 长发少女微笑道:“虽然我大师兄也很喜欢喝酒,可是你的确很需要它,如果这酒可以救你一命,我想大师兄一定不会怪我的。” 任我杀却根本没有听见她说什么,在这个时候,酒已经是他的唯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这是天山古城烧。” 长发少女又笑了:“你果然是个酒鬼,闻都闻得出来。” 任我杀从受伤以来,从未沾过一滴酒,这对于一个酒鬼来说,实在是种要命的折磨。他抓住葫芦,“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了里面的酒。这酒一下肚,他全身的血液就开始奔腾起来,力气也渐渐恢复。 长发少女蹲下身子,用一只纤细的小手支住尖尖的下巴,天真地笑道:“小时候,我总是这样子看着大师兄喝酒的,他最疼我了。” “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怎么会有这种酒?” 长发少女道:“我们当然是从天山来的呀!” 天山?任我杀心中一动,道:“你们的大师兄是不是……‘天山一剑’米珏?” 那三个少女异口同声道:“是啊!你认识他?” “你们是‘天山三凤’?” 大眼睛少女道:“我是大凤叶玉清。” 她指着粉脸少女道:“她是二凤刘玉秀。” 长发少女抢着道:“我是小凤陈玉如。” 任我杀叹道:“你们离开天山,是不是为了寻找你们大师兄?” 叶玉清神色黯然,轻叹道:“敝门不幸,出了大事,我们三姐妹忍辱负重,千里迢迢赶来这里,只盼找到大师兄,挽回大局。” “天山派出了什么事?” 叶玉清樱唇轻启,正欲说话,刘玉秀立即抢着问道:“你是不是见过我们大师兄?” “我见过。”任我杀点头道。 “你知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金陵城望北二百六十里外,梅家夫妇梅庄。他中了毒,正在那里休养。”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任我杀笑了笑:“我和他是朋友。” “你能不能带我们去找他?” “我现在这个样子,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怎么敢跑去吓唬他?”任我杀叹了口气,有些伤感地道,“也许,他不一定还能认出我是谁,我又何必去见他?” 那三个少女还未说话,忽然从黑暗中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阴恻恻地道:“丫头,你们太天真了,陌生人的话怎么可以轻易相信?” 那三个少女显然大吃一惊,一齐“唰”地长身而起,脸色张皇,仿佛看见了鬼魅。 火焰熊熊,两条人影被火光拉得很长、很长,映照在雪地上阴暗的一面,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幽灵。 第二十八章 收起你的剑,走!(1) 欧阳情突然有种很特别的感觉,她仿佛看见了任我杀——这世上,除了他,还有谁的身上会散发出这种冷漠,这种杀气? 她抬起目光,立即就看到了一座黑色的冰山,忍不住失声道:“你……你是……”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燕重衣缓缓道,“我是任我杀的朋友。” 欧阳情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听任我杀说起过这个人,只要是江湖上的人,没有人不知道他们是朋友。 “我来,就是为了找他,听说他最近常常和你在一起。” “在几天前,的确是的。”欧阳情苦笑道。 “什么意思?” “他已经失踪好几天了。” “他是怎么失踪的?” 欧阳情摇摇头,幽幽道:“刚才我还见过他,可是他一见到我立刻就跑掉了。” “他为什么要跑?” 欧阳情轻轻叹了口气,眼里似有朦胧泪光:“他的样子已经变了,如果不是他的眼神,还有他手指上的那枚指环,我根本就不敢相信他就是任我杀。” 燕重衣双拳已经握紧,沉声道:“他变成了什么样子?” “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任我杀,他只是一个乞丐,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他正捡起地上的馒头……来吃……”说到这里,欧阳情的心已经碎了,泪水再也忍禁不住扑簌簌地落下。 “不可能,他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怎么可能会沦落为一个乞丐?一定是你弄错了。”燕重衣十指的指节早已被他用力捏得发白,青筋暴现,骨骼不断“格格”作响。他的呼吸显得有些粗重、急促,显然正在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但是他的声音却已经变了,变得不再冷漠,变得令人心悸。 “我绝不会看错,他的眼神,我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还有那枚指环,是我家传之宝,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你真的可以确定那个乞丐就是任我杀?” 欧阳情点头道:“嗯!” “你带我去找他。” “我已经找了好几个时辰,寻遍了附近的大街小巷,可是他……他就像风一样消失了。” 燕重衣的声音如截铁:“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不管他是死是活,我都一定要找到他。” 风雪中,两个青年仗剑而立。这两人长得并不难看,但眉目之间流溢着一种邪恶,表情狠毒而狡诈。 左边的长脸青年嘴角挂着一丝阴险的笑,冷冷道:“你们三个小丫头,居然私自下山,真是越来越目无尊长了。” 陈玉如年纪最小,性格直爽,怒骂道:“你们两个叛贼,欺师灭祖这种事也做得出来,才真正目无尊长。” 右边的圆脸青年冷笑道:“小丫头懂得什么?你们还认我们这两个师兄吗?” “你们还是我们的师兄吗?”陈玉如冷笑道。 “废话少说,快跟我们回去。”长脸青年脸色沉了下来。 “跟你们回去?我们好不容易才逃出来,你们居然还要我们跟你们回去?可笑!” “如果你们一再执迷不悟,休怪我们不念同门之谊。” “同门之谊?你们犯下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居然还有脸说是天山派门下?”陈玉如怒骂道,“简直是无耻、可恶!” 长脸青年脸色大变,沉声道:“你们非要和我们作对吗?只要你们跟我们走,我们绝不会为难你们。” 陈玉如冷笑道:“如果不是我们见机逃走,早已死在你们手里了,现在无论你们说什么,我们都绝不会相信的。” 刘玉秀冷叱道:“如果我是你们,一定会跑得远远的躲起来,千万不能让大师兄找到,否则他一定饶不了你们。” “大师兄失踪多年,音迅全无,只怕早已经死了。”长脸青年冷笑道。 圆脸青年立即附和道:“他还活着,我们的确有些忌惮,死人我们却是不怕的。” “大师兄已有下落,我看你们还是快快逃吧!等到我们找到他,你们就逃不了了。” “二师兄,别跟她们废话了,动手吧!”圆脸青年道。 “天山三凤”脸色一齐变了,“呛啷”三声,俱都拔剑在手,齐声叱道:“不许过来。” “师父死得早,大师兄又不知所踪,你们的剑法,也只不过略有小成而已。要动手嘛,你们还太嫩了点。”冷笑声中,长脸青年手中的剑缓缓扬起,“现在,我就让你们见识真正的天山剑法。看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已“咻”地一剑刺出。 剑光就像一颗飞泻的流星,穿过了漫天风雪,这一剑不但快,而且稳。陡然间,剑光大盛,幻化成千万朵梅花,向“天山三凤”片片洒落。江湖上真正懂得剑法的人并不多,这长脸青年显然已深得剑法之精髓。 “小心,这是本派剑法中的‘梅花三弄’。”叶玉清惊叫道。 三道劲风掠起,三条倩影轻轻飘过火堆。“卟”地一声,长剑刺进熊熊火焰之中,火花纷飞。 这一剑几乎刺中坐在地上的任我杀,火星溅射在他脸上、身上,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那种灼热的疼痛。他不在乎,他只是一个乞丐,没有生命,也没有灵魂,无论死在何处,死在什么人的手里,他都不会为此而感到悲哀。但他还有思想。这两个青年想必就是“天山双鹰”,长脸青年既为二师兄,看来他就是大鹰李中环,圆脸青年则是小鹰柯中平。同是天山派一脉,“天山双鹰”为什么要追杀“天山三凤”?“天山三凤”说“天山双鹰”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究竟天山派发生了什么事? “好酒!只可惜太少。”任我杀手一扬,把空葫芦抛了出去,大笑道。 “好狗不挡路。小乞丐,闪一边去。”李中环脸色一变,轻叱一声,手腕一翻,剑锋抖动。 “不许伤他。”陈玉如一声惊叫,叱喝道。 她只说了四个字,手中的剑却如疾风般刺出了八次,这八剑就如夜空中的花朵盛开,灿烂、绚丽。 李中环冷冷一笑,手起,挥剑!淡淡的剑光犹如一泓秋水,溶入了漫空的梅花。 梅花殒灭,秋水犹在。 陈玉如闷哼一声,手捂右臂,飞身而退,一缕缕鲜血,从她皓臂上不断溢出,沾湿了她纤纤五指。 李中环飞身掠过火堆,越过任我杀,长剑骤起,剑光流动,在夜空中仿佛撒下了一张网,罩向陈玉如。 叶玉清和刘玉秀立即扑出,剑化游龙,拦截李中环。 剑风激荡,卷起雪花。“叮当”两声响,剑剑相交,两个少女竟一齐被震退。 李中环的剑去势不停,宛如毒蛇,刺向陈玉如的咽喉。这一剑,他存心将她置于死地。 陈玉如娇俏的脸已变得煞白,“天山六杰”中,她年纪最小,武功也最弱,若论生死相斗,她绝接不下李中环三招。 李中环脸上露出了一种残酷而邪恶的微笑,但这笑意突然变得僵硬,夜空中一道光华划过,一根烧得正旺的柴火就像是从天外飞来,砸向他的头。他这一剑本来志在必得,但他并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火人,像他这种人,是绝不肯拿生命作赌注的。 李中环猛然撤剑,反手撩飞那根柴火,倏然转身,狠狠地盯着任我杀,目光中充满了杀气,冷冷道:“你这是自寻死路。” 剑光如一道匹练,飞射而出。 “天山三凤”脸色倏然大变,一齐发出一声惊呼,呼声未止,长剑却已倏地顿住。 任我杀没有动,甚至连一点表情都没有,冰冷的剑尖距离他的咽喉只有一寸两分,剑气仿佛已渗入他的肌肤。 李中环只要把手中长剑轻轻一送,就可以将他一剑穿喉,血溅五步。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因为就在这时,他看见了两个人——一个看不见脸面的男子,和一个蒙面少女。 那男子头顶斗笠,整张脸庞都隐藏在暗影里面,身上却散发出一种冷漠的杀气,令人不寒而悸。那少女虽然黑纱蒙面,但她的气质、她的风华,都在告诉别人,她绝对是个美丽的女人。 第二十八章 收起你的剑,走!(2) 燕重衣静静地站在那里,黑色的身影仿佛已与这黑夜溶为一体,他的右手已按住了剑柄,冷冷道:“谁杀他,谁就死。” 李中环本来天不怕地不怕,但现在,他却连刺下去的勇气都没有——这人太可怕,杀气太浓。 “收起你的剑。走!”燕重衣似乎从来都不会说一些多余的话,但每句话,每句简短的语言,却都是强而有力,有一种令人不敢抗拒的威严。 燕重衣始终没有看“天山双鹰”一眼,他的目光,凝聚在任我杀头发凌乱的脸上。这张脸还是他熟悉的脸,这双眼睛还是他熟悉的眼睛,任我杀唯一的改变,就是已失去昔日的杀气和冷漠,他现在看起来,的确像一个小乞丐,的确活得比死还痛苦。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燕重衣心中一痛,鼻孔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任我杀脸上好像并没有表情,心里却如海潮般汹涌澎湃,他实在想不到居然会在这个时候看见燕重衣和欧阳情。 “杀了我。”任我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哑声道。 燕重衣暗暗叹了口气,冷冷道:“没有人可以杀死他。” 任我杀盯着李中环,嘶声道:“快杀了我!” 燕重衣的声音依然冰冷:“收起你的剑。走!” 同样一句话,却是不一样的口吻,因为他的心情已经变了。 话音未落,夜空中忽然划过了两道流星。流星很美!但下雪的夜晚,哪里来的流星?是剑光!剑光如流星仿佛从天边飞来,射向燕重衣。 燕重衣本来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忽然动了动,剑光立即飞起。乌黑的剑光,全然没有华丽、耀眼的光彩。他这一剑,招式实在很普通,就像只是拔剑的动作那么简单,但速度却很快,快到无法形容,不仅快,而且诡谲。没有人看见他是如何出手的,也没有人知道他这一剑攻击的是哪一个部位。 他的剑法出自昔年的“白衣杀手”冷落,冷落的剑法是没有招式的,只有速度——一剑穿喉,剑收起,别人的喉咙只留一抹红。燕重衣在十三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这种完全没有招式的剑法,十五岁之后,他已青出于蓝胜于蓝。杀手无情,一剑穿喉。这句话活脱脱已成为他的招牌。 这一次,是否一剑穿喉? 没有声音,流星忽然陨落,两把长剑跌落雪地。 “天山双鹰”左手捂住右腕,脸色煞白,颤声道:“好快的剑!” “走!我不想杀人。”燕重衣的剑已入鞘,他的确不想杀人,虽然他是杀手,但是并非每一个杀手,杀人的时候都不需要理由。如果他属于那种滥杀无辜的杀手,“天山双鹰”早已经是两个死人,所以他这一剑只是在他们手腕上轻轻点了一下——虽然只是轻轻一点,但已经足够了。他不喜欢说话,他一直认为用他的剑来作主才是最现实、最有效的。 “你是谁?”李中环咬牙道。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杀手组织‘九龙堂’老大,青龙燕重衣?!”柯中平失声道。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青龙燕重衣!” 李中环狠狠跺了跺脚:“很好,今日失剑之辱,我们记下了。”他奔出几步,又回头狠狠道:“总有一天,我们会让你死在我们双剑之下。” 燕重衣淡淡道:“我一定会等到那一天。” “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任我杀望着“天山双鹰”湮没在风雪中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冷冷说道。 燕重衣慢慢走到他的身边,轻声道:“你不能死。你是任我杀,任我杀是不会死在别人手里的。”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任我杀头也不抬,“每个人都会死,为什么我就不能死?难道我所受的折磨还不够?” 燕重衣久久无言,过了很久才轻叹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任我杀脸上露出一丝痛苦之色,冷冷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你的刀呢?你的自信呢?你的杀气呢?莫非你已经忘记了你的过去?” “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我们根本就不认识。” “我们是朋友,是兄弟,难道……你居然连我都已忘了吗?” “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兄弟。我……我只是一个没用的乞丐。” “我只知道你是任我杀,还是我以前认识的任我杀。”燕重衣的声音已经变了,变得有些激动,有些愤怒。 “我什么人都不是,都不是……”任我杀猛然从雪地上站起来,声音也已经变了,变得有些激动,有些痛苦。 燕重衣长叹一声,声音和缓了些:“你在逃避,是不是?你不敢面对你自己,是不是?” “我只是一个乞丐,没钱、没势,没有身份地位,我不敢面对任何人。” “你本来不是这个样子的,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本来就是乞丐,没用的废人,你为什么总是如此纠缠不清?” 燕重衣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身子依然像冰山一般地伫立,双拳却已握紧,指节发白,青筋暴涨。他的心在绞痛,仿佛被千百万条粗糙的绳索纵横交错地捆扎着,鲜血淋漓。 欧阳情飞奔过来,泫然欲泣,幽幽道:“你就是任我杀,你为什么不敢承认?” 任我杀冷冷道:“看来你既是聋子,也是瞎子,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更看不见我是个乞丐。” 欧阳情的眼泪几乎忍不住就要掉下来了,涩声道:“你是任我杀……任我杀不是乞丐……” “他是你什么人?你为什么要如此关心他?他不值得任何人关心,更不值得你为他流泪。” 欧阳情抓起任我杀的左手:“这枚指环,是我送给你的,你忘了吗?我是欧阳情,你也忘了吗?米先生呢?他是你的朋友,这一切,难道你都已经忘记了吗?” 任我杀甩开了她的手,大声道:“我没有朋友,也不认识你们,你们走!” 第二十九章 燃烧的友情(1) 泪水,终于从欧阳情眼眶里喷涌而出,仿佛决了堤的江水,一发不可收拾。这一生中,她从未如此动情。在遇见任我杀之前,她从未想过自己居然也会为了一个男人而流泪,任我杀完全改变了她的命运,颠覆了她整个世界。 “无论你做错过什么,我都没有恨你,没有怪你,你何苦自暴自弃?何必这样……对我?”她的心,又一次碎了。 “我的确做错过许多事,的确对不起很多人,但我绝不是自暴自弃。你们别再逼我,赶快离开这里,不要回来,我不想见到你们。” 欧阳情轻轻握住任我杀冰冷的手,柔声道:“跟我回去,好吗?” “回去?回到哪里去?我只是一个乞丐,没有家,也没有亲人,还能去哪里?”任我杀不断地甩着头,仿佛要把所有的烦恼和痛苦都甩飞,甩到九霄云外,但心中之痛,反而更根深蒂固。 “你……你至少还有朋友,还有我……”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任我杀突然仰天狂笑,嘶声道,“如果一个人活得比死还痛苦,他还需要什么?如果一个人变成了废人,连一条流浪的狗都不如,他还能做什么?” 他的目光突然一寒,冷眼瞧着欧阳情:“假如你就是这么一个人,你还有勇气活下去吗?留在这世上,接受别人的同情和怜悯的目光,还是去忍受别人的讥笑和讽刺?” 欧阳情突然怔住,仿佛中了魔咒般再也不能动弹。 燕重衣倏地抬头,脸色已变得如同死灰,目光也已变得震惊而恐惧。他窜上一步,一把抓住任我杀双肩,颤声道:“你是不是被人废了武功?” “我全身经脉已断,功力全失,这一辈子,再也不能用刀了,再也不能杀人了,只能等着别人来杀我。”任我杀凄然说道,声音已渐微弱,“我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留着一条命、一口气还能做什么?” 一个以杀人为生的杀手,失去了武功,就等于失去了生命,纵然还留下一口气,也只不过是风烛残年、苟延残喘而已。燕重衣也是杀手,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这个道理。他双目尽赤,几欲滴血,嘶声道:“究竟是什么人这么残酷,居然让你活得这么痛苦?” 任我杀闭着嘴,仿佛已不愿再说起那个神秘的扶桑浪人。 “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至少你可以退出江湖,不必再理会江湖上的纷纷扰扰、是是非非,做一个平凡的人,过那种平静的生活。”欧阳情的星眸中充满了真诚和柔情,轻轻道,“你有酒、有朋友,你绝不会寂寞,一定会很快乐……”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你知不知道,你说这些话其实比一刀刺入我的心口更残忍?你知道我有多痛苦?我不仅连一丝力气都没有,还要忍受饥饿和寒冷。为了活下去,我曾经从垃圾堆里找出已经发霉的食物,强迫自己吃下去。那种味道,你也许做梦也想不到,可是如果我不想死,就一定不能想太多。”任我杀的嘴唇几乎被他自己咬得鲜血淋漓,越说越激动,脸上的肌肉已开始在抽搐,“寒冷的时候,我只能躲在人家的屋檐下避风雪,遇见好心的,他们就会塞给我一两个馒头,碰到恶劣的,他们能给我的不是辱骂就是一顿暴打。有一次,我在街上捡到一只腐烂的梨子,那卖梨的小贩硬说我是小偷,我只不过不愿意和他争辩,结果被一群人莫名其妙地狠狠揍了一顿。那一次,我只能爬着离开。” 他的眼睛在发亮,但那绝不是泪光,脸上充满了悲哀却又倔强的神色:“为了和一条野狗争抢一块被别人丢弃的骨头,我接受了人们厌恶的讥笑;为了捍卫自己的尊严,我宁愿忍受仇人的胯下之辱,最终被他们打得半死不活。在白天,如果我找不到食物,晚上就必须忍受饥饿……”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然绽放出一丝笑容,苦涩的笑,笑得悲哀、凄凉,声音已经有些沙哑:“你有没有尝过饥饿、寒冷的滋味?你知不知道等待死亡的痛苦?” 每个人都在听着,呆若木鸡地听着。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已经凝结,天绝、地灭,世界已经死了。 任我杀大声咳嗽着,接着道:“人们的欺辱和嘲笑,其实并不能算是一种痛苦,最可怕的还是伤病的折磨。每次内伤和病痛交替发作,我都只能像一条死狗一样躺下来,咬着牙,默默地承受着。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别人的关怀,因为我是一个等待死亡的乞丐,连讨饭都不懂的乞丐……” 欧阳情已倒了下去,泪水一串一串,无声地溶入雪里。她的心已碎,整个人都已崩溃。只不过短短几天,任我杀竟承受着这许多的折磨和痛苦。这种事,为什么偏偏发生在他身上?这是人过的日子吗?这种生活,也许连魔鬼都不能忍受。任我杀究竟是怎样走过来的? 燕重衣突然感到天地在不断地旋转,两滴晶莹的泪珠从他脸颊悄然滑落。他居然也有眼泪?英雄只流血,绝不流泪。英雄不流泪,只因未到伤心时。他咬着牙,颤声道:“别说了。” 他是孤儿,他的童年虽然也很不幸,却远远不如任我杀现在的处境这么悲惨。 “没有人可以想像,曾经不可一世的杀手任我杀,沦落到这种连乞丐都做不成的地步的时候,他过的是怎样一种残酷的生活?这种事,连我自己都从未想过。” 任我杀依然没有流泪。是不是只要抬起头,眼泪就不会往下掉?还是因为他的泪水早已干涸?或许,热泪早已化为热血。泪已流尽,所以血才在沸腾、在燃烧? 任我杀摇着头,向后倒退着,沉声道:“让我走,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再来找我……” 他突然转身,发力狂奔,奔进了夜色深处,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没有人追出去!欧阳情泣不成声,泪如泉涌;“天山三凤”抱成一团,埋头轻啜! 任我杀这几天来的生活,跟活在地狱里有什么分别?也许更痛苦,更可怕! 雪,冰冷!燕重衣的心也已冰冷。陡然间,他仰首发出一声长啸,飞身掠出。 欧阳情大声道:“你一定要把他找回来。” 燕重衣的人早已瞧不见了,声音遥遥传来:“我一定会把他带回去。” 欧阳情望着苍茫的夜色,慢慢地站了起来,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也奔进了夜色里的风雪之中。风雪仍在呜咽,而她的泣声依然未绝。 但这一切,都不能改变她的决定。无论任我杀是否还是原来的任我杀,无论任我杀已变成什么样子,她都不会离开他。这一生,她已经无法忘记任我杀这个人。她发誓,她要用自己所有的温柔,去抚平任我杀心里的创伤。 清晨,浓浓的晨雾弥漫着梅林,眼前的景象就像是一幅正在缓缓展开的图画。 漫长的冬季,总有飘不完的飞雪。结束冬天,雪才会消失,正如结束悲剧,人们才能看见希望。 今天已经是十二月二十八日,再过两天,就是除夕,那个点燃炮仗的喜庆日子。 米珏一手扶着梅枝,一手负在腰后,望着远处的山、远处的树,飘飞的雪。他太寂寞,梅家夫妇一个痴梅,一个嗜酒,仿佛根本就已忘记了他的存在。人在寂寞的时候,总会想起许多事、许多人。他想起了朋友,思念着家人。想起任我杀,他就忍不住笑了;想起家中的妻儿,他的心中就充满了一种温馨的感觉。 思念,是一条奔腾的河流,永远无休无止。他又想起了那三个可爱的师妹,尤其是小师妹陈玉如,他离开天山的时候,她才十四岁,还是个女孩子,但现在,她一定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每个人的心里,总会有一份美丽的憧憬,只是这憧憬越美丽,就越容易破碎。 风又拂起,夹带着几片雪花迎面扑来。米珏的眼皮突然轻轻在跳动,感觉到有一种无形的气息,像波浪般悄然袭来——杀气。他的心立即拧紧,凝神戒备,很快就听见了一种声音。这声音,不是风声,也绝不是雪的痕迹。 第二十九章 燃烧的友情(2) 猛然间,“咻”地一声,一柄寒光流动的长剑,穿破风雪,如一条毒蛇般刺向米珏的后颈。那里有一条大动脉,是人体的要害。 就在这间不容发的一刹那,米珏的身子突然矮了一截。“卟”地一声轻响,从身后袭来的长剑刺进了梅树的树干,梅花和雪花一齐飘落。又是“咔嗒”一声,米珏已折断了手里的梅枝,反手挥出,身后立即又传来一声轻响,又有一支长剑拨开了他手里的梅枝。 米珏手腕一抖,梅枝闪电般脱手飞出,身子却已向前直冲。他冲出一丈数尺,一回身,就看见了两个黑衣蒙面人,他们的目光就像他们手里的剑一样,闪动着冰冷的寒光。 “两位朋友好像存心要把在下置于死地,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米珏轻蹙着眉,沉声问道。 两个黑衣蒙面人没有回答,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狠狠盯着他。 米珏心里突然有一种非常奇特的感觉,觉得这两个人竟似十分熟悉,忍不住冷笑道:“你们为什么不说话?莫非你们是在害怕我听出你们的声音?” 这一次终于有了回答,但这回答并不是语言,他们的回答是剑。剑光飞起,人剑合而为一,快到无与伦比,一起扑到,两支长剑就像是毒蛇般缠住了他。 米珏也用剑,但他的手里没有剑,若在平时,他也许可以接下这两剑,但现在他太虚弱,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他只有退,退出八尺,对方的剑风已荡起了他的衣袂。 这两个蒙面人出手绝不留情,每一剑都攻向米珏的要害。他们的剑法不但造诣极高,速度也快得惊人,攻守间颇有默契。他们甚至不设任何防守,一个攻击,另一个封锁米珏所有的退路。 他们对米珏的武功竟似非常了解,而且料敌机先,无论米珏如何闪避,两支剑都已在他闪避的方向等着他了。米珏只能迎击,仓促中,他顺手拗断一根梅枝,击向刺向他咽喉的那一剑,梅枝立即断为两截。 剑势稍滞,米珏已从这人的身边掠了过去。 两个蒙面人立即折身扑出,两支长剑凌空追刺。他们的速度实在太快,米珏只有硬接,手中的半截梅枝再次反手刺出。梅枝再次被削断,一道血箭冲天标起——另一支长剑已刺中他的左臂。 米珏还没有感到疼痛,那人已收剑。他大喝一声,手中仅存的小半截梅枝忽然断为两截,像两把飞刀一般飞了出去。 那两个蒙面人显然想不到米珏竟有此一招,微一错愕,梅枝已袭到。两人同时发出一声低叱,剑光闪处,梅枝跌落,米珏却已趁机越过了那条小桥。 那两个蒙面人飞身追出,但身子刚刚拔起,突又顿住。但见不远处,三条人影衣袂飘飘,仿佛乘风而来。 那两个蒙面人相视一眼,长叹着狠狠地跺了跺脚,齐声道:“走!” 雪花飘飞,犹未散时,已失去两人踪影。 米珏脸色苍白,倚着小桥栏杆不停地喘着气。那三条人影飞奔过来,一齐扶住了他,三双妙目仿佛已有泪光,泣然唤道:“大师兄。” 梅林里,风雪正狂;石屋中,一堆炉火烧得正旺。 “你们何时离开了天山?”米珏看着“天山三凤”,满脸爱怜,轻叹道。 陈玉如骤然见到久别重逢的大师兄,泪水早已忍不住涟涟落下。刘玉秀本来能说会道,聪明伶俐,此时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叶玉清轻咬贝齿,长叹一声,凄然道:“大师兄,本派出事了……” “我们天山派远离江湖千万里,既不参与夺雄争霸,也从不招惹是非,安守本份,与世无争,会出什么事?” “这事无关江湖仇恨恩怨。” “难道是当地异族部落上山寻衅?” “也不是,他们与本派一直相处的很好。”叶玉清摇头嗫嚅着道,“是二师兄和三师兄……他们……他们已经叛变……” “你说什么?叛变?” “他们杀了二师叔和三师叔……” 米珏脸上立即变了颜色,虎地站起,急声道:“他们杀了二师叔和三师叔?为什么?” 叶玉清泫然欲泣,抽噎着道:“两位师叔看着他们从小长大,他们居然忍心下得了这种毒手……” 她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说到正题,情急之下,泪水终于扑簌簌落下。 米珏跺了跺脚,看着刘玉秀,沉声道:“二妹,你口才好,这事还是你来说吧!” 刘玉秀抹了一把眼泪,缓缓道:“大师兄,自你下山寻找‘无情断肠剑’的下落之后,这三年来音迅全无,大师嫂每日忧心忡忡,牵肠挂肚……” “我的确对不起她。”米珏轻叹道。 “二师兄和三师兄竟鬼迷心窍,说大师兄……大师兄你已不在人世,还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掌门之位应该交由他们代理。二师叔和三师叔极力反对,一言不和,他们就打了起来。那两个丧尽天良、大逆不道的畜生,为了除去绊脚石,竟不惜对两位师叔痛下杀手。” “啪”地一声,米珏右拳击在左掌上,沉声道:“他们真的杀害了两位师叔?这种欺师灭祖、人神共愤的事,他们居然也做得出来?” “不仅如此,连大师嫂和浩儿也被他们软禁了起来,作为交换掌门令牌的筹码。我们三姐妹趁机逃脱了他们的魔掌,只盼找到大师兄,抓回那两个叛徒,清理门户。” 又听“砰”地一声,米珏一拳重重击在几上,怒声道:“畜生!他们怎会变得如此狠毒?多少年来,我们‘天山六杰’情同手足,他们……他们怎么可以不念同门之谊……” “刚才那两个追杀你的蒙面人,只怕就是他们。”刘玉秀沉吟着道。 “怪不得我觉得他们如此眼熟。他们一出现就猛施杀手,绝不说话,原来是害怕泄露身份。他们本来都是很乖巧的,突然变得令人如此胆寒,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他们的本性?” “自从大师兄你下山之后,他们也联袂下了天山,直到两个月前才回来,但想不到他们一回来,就做出这种令人发指之事。” 米珏心头一动,问道:“他们有没有提起过在江湖上闯荡的那些日子里,都做了些什么事?遇到过什么人?” “没有。”刘玉秀摇摇头,娥眉轻蹙,沉吟着道,“大师兄是不是怀疑,他们这么做,是有人故意教唆怂恿的?” “嗯!如果真的是这样,只怕事情绝不止这么简单。”米珏拧紧了眉头,若有所思,“也许,这是一种阴谋,有人精心设计的局,他们也只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两颗棋子而已。” “可是这个人会是谁?他的阴谋又是什么?” “这只是我的猜测,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能确定。”米珏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行踪?” “我们去过金陵,是你的一个朋友告诉我们的。”陈玉如抢着道,此刻她泣声未止,犹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米珏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柔声道:“朋友?是不是任我杀?” 陈玉如点头,又摇头,迟疑着道:“别人都说他就是任我杀,但他自己却始终不肯承认。” 米珏心中一紧,隐隐意识到发生了一些事,急声问道:“为什么?” “我们遇见他的时候,他好像就快死了。”陈玉如叹了口气,幽幽道,“后来那两个畜生发现了我们,一心想置我们于死地,你那个朋友为了救我,也差一点死在二师兄剑下。” 米珏一颗心几乎从口腔中跳出来,颤声道:“后来呢?” “后来……又来了一个很奇怪的年青人和一个蒙着脸的女人,那年青人的剑法竟比那两个畜生还厉害,只一招就吓跑了他们。”陈玉如轻轻叹了口气,“这两个人和任我杀发生了一些争执,说着说着,任我杀突然就甩下他们跑掉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任我杀被人废了武功,而且还受了重伤,病得很厉害,活得比死还痛苦。” 被人废了武功?米珏突然呆住,脑中“轰”一声响起了炸雷,大声道:“他现在人呢?” 陈玉如似乎被他这种突如其来的举止吓了一跳:“应该还在金陵城……”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米珏截口道:“你们跟我走!” “去哪里?”“天山三凤”齐声问道。 “金陵。”米珏回身抓起放在床头的“无情断肠剑”,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天山三凤”一齐怔住。 叶玉清叹道:“多年不见,大师兄好像已经变了。” 刘玉秀苦笑道:“大师兄本来是最冷静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冲动?” 第三十章 世间唯情最真(1) 米珏并没有改变,他这么做绝不是冲动,而是因为一种激情。这是他对友情的一种诠释,正如任我杀,他可以忍受自己的一切伤痛,却绝不会抛弃朋友。朋友有难,他们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去帮助他们。这就是朋友的义,人间的真情——伟大的友谊,真挚的友情。 世间人熙熙攘攘,过客匆匆来去,在茫茫人海中,能有幸和别人成为生死之交并不容易。每个人都如一粒微尘,因为缘份,所以聚拢。无缘的人,纷纷擦肩而过;有缘的人,在不经意间,只是一个眼神,或是一丝微笑,就可以让他们心心相印,命运相连。但这一份缘,要经过多少年的唐时风宋时雨,要接受多少次古佛青灯、苦禅木鱼的念诵,才能凝结成形? 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花开花谢,四季轮回!天荒地老,海枯石烂!不变的是情,亲情、友情、爱情!世间唯情最真,唯情不灭! “天涯海阁”里,燕重衣、欧阳情、龙七、海东来和“武林三侠”,这些本来毫不相干的人,此刻居然全都聚在了一起——既然同仇敌忾,彼此的身份和地位都已不必顾及。 有些人,天生孤独。燕重衣仿佛已习惯常常和孤独作伴,从不肯和别人坐在一起,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独自坐在一个角落,倚着窗子,举杯独饮。他饮的是寂寞的凄美!他喜欢这种感觉。 每一个人都眉头深锁,显得心事重重,欧阳情也心不在焉,只有燕重衣依然冷漠。热情,藏在心里。他从不轻易喜怒于颜色,在很多年以前,他刚刚开始学剑的时候,冷落就已经告诫过他,学剑切忌心浮气躁,急于求成。他学剑有成,也学会了忍耐和冷静。欲速则不达。他必须让自己平静下来,好好地思考。 谁也没有找到任我杀,任我杀仿佛已变成了空气,化成了水,说消失就消失。 “习武之人,失去武功,那真的是比杀了他更可怕。”郁闷的氛围,令人窒息,终于还是龙七打破了沉默。 “失去武功虽然让他感到很痛苦,但令人心痛的……是他居然落到如此悲惨的地步。”接话的人是欧阳情。 “任兄弟侠骨铮铮,重情重义,为正义奋不顾身,与邪恶抗争到底,谁敢说他是个无情的冷血杀手?谁能否认这样的人不是英雄?”龙七越说越激动,声音亮如洪钟,“他身上流的是一腔热血,他的行径让那些自命侠义的人也感到汗颜。他根本就是好人,为什么好人却偏偏不得善终?为什么?”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疑问,每个人都觉得热血正在体内沸腾。 “他从未想过自己能不能成为英雄,他只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欧阳情叹道,“可是现在,他活得比死还痛苦,连乞丐都不如,他还能做什么?” “不曾有过这种遭遇的人,是永远也不能了解任兄弟的痛苦的。”龙七苦笑道。 “这种痛苦,这世间也只有他这种人才能够忍受,换成别人,就算还没有死,也早已崩溃。只有生命意志力最顽强的人,才能学会忍耐。”一直在自酌自饮的燕重衣忽然沉声道。 学会了忍耐,才能承受这种最痛苦、最残忍的打击。任我杀就是任我杀,他总是可以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总是可以忍受别人做梦也想不到的磨难。 燕重衣慢慢回过头:“现在没有人可以救他,能够让他重新站起来的是他自己的信心和勇气。” 每个人都在静静听着,燕重衣是任我杀的兄弟,是这世上唯一了解任我杀的人。 “别人能给他的,只是一些安慰和同情,但他是个坚强的人,并不仅仅需要这些,如果一个人连信心和勇气都已经失去,那么他就是真的完了。” 所以任我杀如果想重新振作,就只有依靠自己。 欧阳情叹道:“如果他自暴自弃,就会生活在痛苦的阴影里面,永远也走不出来。虽然他已经不能再用刀了,可是他还是任我杀,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这样对待自己。” “所以,我们要让他明白,虽然他失去了武功,但还有朋友,只要他了解到活下去的意义,就不会再迷失自己。” “只要他愿意回来,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就算要我用生命来交换,也不后悔。”欧阳情忽然无比坚定地说道。 她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敢在这么多人的面前说出这些话,她只觉得,任我杀的痛苦就是对她的折磨,她必须结束彼此间的伤与痛。也许,这就是爱。爱的力量,是无坚不摧的,这世上有许多事、许多人,都因它而改变。 龙七看了她一眼,悄然一叹,缓缓道:“其实任兄弟的武功,并不是不可能恢复。” 海东来脸色忽然一变,欲言又止。 “你说什么?”燕重衣倏然抬头,眼中星辉熠熠。 “只需要一样东西,任兄弟全身的经脉就可以重新接连起来,行动如常,不但依然可以用刀,而且功力也将突飞猛进,一日千里,直达化境。” 燕重衣目光闪动,冷漠的眼睛终于燃烧起一丝火焰:“是什么东西?” 海东来终于忍不住道:“龙七先生,如果你说出了那个秘密,只怕江湖上又将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你要三思啊!” 龙七摇摇头:“我自有分寸。” 海东来轻叹着,不住地摇头苦笑。 欧阳情忍不住追问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万劫重生’!” “‘万劫重生’?” “对,‘万劫重生’就是任兄弟唯一的生机。” “‘万劫重生’?”这个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 欧阳情妙目一转,喜形于色,失声道:“米先生!” “天山一剑”虽然侠名远扬,但米珏生性随和,淡泊名利,江湖上真正见过他的人并不多,海东来和“武林三侠”是老一辈人物,年轻之辈的也只是闻其名未见其人。 龙七身为六扇门第一名捕,追凶办案行遍江湖,足迹踏尽江山千万里,和米珏有过一面之缘,多年之后,突然在这个时候相遇,不禁一呆,脱口道:“米大侠?” “龙七先生,‘万劫重生’究竟是什么东西?它真的可以帮助任兄弟恢复武功?”米珏面容憔悴,但目光仍然炯炯有神。 “‘万劫重生’……” 海东来突然打断道:“龙七先生,这秘密非说不可吗?” “任兄弟两次仗义援手相助,不求任何回报,只为‘道义’两个字。”龙七正色道,“这一次他落得如此下场,其实也是因这东西而起,如果我们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岂非不仁不义?” “不过这东西可是朝廷贡品……” “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帮助任兄弟的,已顾不了那么多了。” “龙七先生……” “海总镖头,你不必再说什么,此事就由在下独力承担,绝不连累贵镖局。”龙七再不看海东来一眼,缓缓道,“‘万劫重生’虽是人间至宝,令人垂涎,但关于它的秘密却鲜为人知。这东西既非明珠宝玉,也不是古玩奇珍,其实只是一种药材,来自一个不知名的海岛,但它的形成,却始终还是一个谜。据那个江洋大盗说,它的功效相当神奇,能解百毒,可治百病,延年益寿,最珍贵之处,是它还可以接筋续骨,疗伤生肌。” “传闻往往都是好事之人夸大其辞,毕竟不可深信。”米珏迟疑着道。 “人之将死,其言亦善。那个江洋大盗亲口所述,想必不会虚假。” “他怎么知道这东西竟有如此神奇之效?” 第三十章 世间唯情最真(2) “他亲眼见到一条蟒蛇和一只苍鹰生死相搏,蟒蛇不敌,为苍鹰所伤,又从悬崖高处坠落,伤痕累累,奄奄一息,但它吞食这东西之后,竟精神抖擞,变得异常生猛,比受伤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最后不过几个回合就将苍鹰绞杀而毙。” 米珏眼睛渐渐发亮,却仍不无怀疑地道:“但任兄弟是被震断经脉,功力全失,这东西真的可以让他断裂的经脉重新接上吗?” “那个江洋大盗得到这东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些怀疑,于是他就做了个试验。他把一匹恶狼的骨头和脉络全都震断,再让它服食了这东西的一小部分,不过三个时辰,那匹狼就已行动自如,而且劲力大增,他几乎命丧狼吻,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歼灭恶狼。所以这东西就有了‘万劫重生’这个名字。” 米珏双眼发出兴奋的光芒,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中原四盗’誓死也不肯罢休。” “如果任兄弟也服食了这东西,很快就可以变回以前的那个任我杀。” “那么这东西呢?” “现在不仅连任兄弟不见了,那东西也不在我们手里。”龙七苦笑道,“早在几天之前,那东西就被一个神秘的扶桑浪人抢走了,任兄弟也正是为了这事才会变成废人。” 米珏皱眉道:“又是他?那东西既在他手里,再夺回来的机会只怕很渺茫。” “现在最重要的,是尽快找到任我杀。”已经沉默了很久的燕重衣忽然说道。 “阁下是……”米珏回头看了他一眼。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原来你就是燕重衣。”米珏微笑道,“小兄弟经常提起你,他一直认为,你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杀手。” “任兄弟能屈能伸,虽屡受折磨,饱经痛苦,却始终都百折不挠,坚强地活了下来,他才是真正的、成功的杀手。” “也只有你这种有情有义的热血男儿,才够资格跟他做兄弟。” 燕重衣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灼热的情感:“米先生肯定也是他的生死之交,他的朋友,通常都是好人,不一负有权有势有地位,但一定是肝胆相照、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米珏笑道:“他可以不问为什么,就和一个陌生人交朋友,也可以没有理由,就杀了那些该死的人。” “米先生一定不是寻常江湖人。” “在下‘天山一剑’米珏。”米珏淡淡道。 每个人都突然呆住,没有人想得到眼前这个满脸病容,偏偏又风神俊朗的中年文士,居然就是侠名满天下的“天山一剑”。 燕重衣轻笑道:“任兄弟能有你这样的朋友,可见命运对他并不薄。” 米珏也笑道:“小兄弟能有你这样的兄弟,岂非很幸运?”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颇有惺惺相惜、英雄重英雄之意。 欧阳情只觉热血沸腾,大声道:“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好兄弟,如果他知道你们都如此关心他,他一定会开心到流眼泪的。” 任我杀会不会因此而落泪,也许还是一个谜,但她自己却已泪流满面,因感动,也因了任我杀的一线生机。 米珏缓缓转过身子,面对着欧阳情,直视着她如水的双眸,心里突然发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变化。欧阳情的美,是让人无法逼视的,在相识的这些日子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般看着她。 “小兄弟其实是个很幸福的人,他不但有朋友,有兄弟,还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红颜知己,他实在不应该在这个时候选择逃避。”米珏的脸色略显苍白,却非常平静,缓缓道,“也许,他并没有发觉到你的好、你的爱,所以他才一直不敢面对现实。” “他一直认为,我在恨他。”欧阳情轻叹道。 究竟是恨?还是爱?爱,本来就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无论你如何反反复复地追问,都很难得到准确的答案。 “小兄弟能否重新振作,他自己的信心和勇气虽不可或缺,但最重要的,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他重新站起来的理由。”米珏缓缓道,“这个理由就是你对他的爱。” 爱?爱究竟是什么?没有人可以否认,爱能让本来就已经很伟大的灵魂变得更伟大。也没有人可以否认,爱能让懦夫变成勇士,也能使英雄沦为懦夫。 “爱是生命的火焰,没有它,灵魂就变得黑暗。一个人总是生活在黑暗里,就永远也不愿意振作。小兄弟有了爱,就可以万劫重生;失去了爱,那么他将万劫不复。你明白吗?” 欧阳情眼中露出一片迷茫,幽幽道:“可是他……他从不瞧我一眼,他根本就不想看到我。” “这只是你的错觉。” 欧阳情苦笑道:“每次在一起,他都是那么冷漠,每说一句话,总能把我几乎气死,在他的眼里,只有朋友和兄弟。” “你不懂他的心,就如他不了解你的爱。”米珏叹道。 欧阳情眼中掠过一丝忧郁。任我杀对她总是若即若离,她如何读得懂他的心事? “他从不看你,是因为他不敢,不能抗拒你的美丽。其实又何止他一个人,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无法抗拒的。” 欧阳情默然无语。她也孤独,孤独的美丽。 “他一直和你保持距离,只因他欲爱却不能爱,更不敢接受爱。他是个有故事的人,心里有许多不愿告诉别人的秘密。他不想给别人带来痛苦,所以他宁愿把自己的爱和他人的爱都埋藏在心里。”米珏拧着眉叹道,“他总在逃避着你,也许是他明白,他心里的这道防线,总有一天会忍不住决堤。但他却没有想过,越抗拒,痛苦就越深。不想伤害,反而因此更受伤害。苦苦压抑自己的情感,其实是一种折磨。他不能忘记过去,就会越陷越深,永远无法自拔。” “你是说……他的冷漠和无情,都是故意装出来给我看的?” “其实你一早就看出来了,难道不是么?”米珏轻轻笑了笑。 “他应该亲口告诉我。” “他存心将你拒于千里之外,又岂会自寻烦恼?” 欧阳情苦笑道:“有时候我真的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是爱他?还是恨他?” “没有爱,哪来的恨?爱,是恨的开始,恨也因爱而生。爱一个人,总是没有理由;恨一个人,却一定是爱得太深。恨,也许就是爱的最高境界。你爱他,无可否认,也毋庸置疑。” 欧阳情默默无语,仿佛已经痴了。 “小兄弟这个人是个谜,能揭开谜底的人,只有你,能让他再世为人的人,也只有你。” 欧阳情忽然抬起头:“米先生,我应该怎么做?” “告诉他,你们彼此爱的有多深,有多真,唤醒他的意识,不再逃避。” 欧阳情眼里闪动着一种奇特的光芒,忽然像一只蝴蝶飞奔而去。 “我现在就去把他找回来,我一定要把他找回来。”声音飘飘传来,她的身影却已经看不见了。 米珏摇头苦笑,叹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也许,这就是爱情的力量。 第三十一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1) 长街如洗,欧阳情碎步飞奔,洒下一路淡淡幽香,随风飘散。长发飘飘,仿佛三月里的雨丝,又像是情人的眼泪。 穿过长街,转过小巷,也不知经过多少次的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她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任我杀蹲在雪地上,也许是因为太寒冷,整个人都蜷缩着,正在一口一口地咬着一个又干又硬的冷馒头。 骤然看见自己心爱的人正遭受着这种人间疾苦,是如此的凄凉、落魄,纵然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怕也无法镇静。刹那间,一种难言的滋味涌上心头,欧阳情忍不住大声的哭了出来。 女人的眼泪,是男人的海洋;男人的叹息,是女人的心碎。自古以来,有多少男人在女人的眼泪中迷失了自我?又有多少女人在男人的叹息里脆弱了心灵? 任我杀听见了哭泣的声音,一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情的眼泪。他猛然抛下手里的馒头,撒腿就跑。他害怕见到欧阳情,更害怕她的泪水——女人的泪水,是男人无法泅渡的河流;女人的泪水,是征服男人最有效的武器。 他只奔出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猝然摔倒。欧阳情快步抢来,伸手扶住了他。 “不要碰我。”任我杀立即甩开了她的手。 “你站起来,你是任我杀,任我杀是永远也不会倒下去的。”欧阳情柔声道。 “你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好不要再让我见到你。”任我杀的声音变得更冷。 “任我杀的身子,永远都站得笔直,永远也没有人可以击倒,你忘了吗?” “谁是任我杀?这个人早已经死了。” “你只不过被人废了武功而已,只要生命还在,希望就在。” “你是聋了,还是听不懂我说的话?”任我杀大声道,“我只是个乞丐,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折磨你的人是你自己。你为什么不敢面对自己?” 任我杀痛苦地甩着头:“我已失去了武功,再也不能用刀了,你叫我怎么面对自己?” “你还可以重新站起来,一切从头开始。” 任我杀凄然道:“我连讨饭的勇气和生存的信心都没有,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欧阳情柔声道:“你的勇气和信心不是用来讨饭的。难道你已经忘记了你的仇恨?” “我从未忘记那个人给我带来的耻辱,所以我还活着。” “如果你要报仇,就必须先站起来。只有连活下去都没有勇气的懦夫,才会总是选择逃避。” “我已经失去了……” “你拥有的东西远比失去的还多,你还有朋友,他们都没有放弃,你怎么可以对自己绝望?” “朋友还在,可是失去了的,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任我杀苦笑道。 欧阳情凝视着他,拂去沾在他头发上的雪花,轻轻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你可以重新选择你的生活,得到的也许比失去的更多、更好。至少你还有我,还有爱。” 任我杀已经呆住。 欧阳情眼中噙着泪花,柔声道:“我现在才明白,原来我们一直都在折磨着对方。你知道吗?我从未试过为了一个男人而流泪,而你,却让我的心都碎了。你不快乐,我也跟着你一起痛苦,每次看见你受到折磨,我就恨不得可以和你一起承受……” 任我杀咬咬牙,冷冷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你以为这是一种同情?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爱吗?” “你说谎,你恨我,你亲口说过,你永远恨我……”任我杀全身一颤,忽然一跃而起,夺路狂奔。 欧阳情很快就追上了他,双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不要走,听我说,别再逃避了好吗?我没有恨你,真的一点也不恨你。那一天,你揭开我的面纱,我虽然很伤心,但绝对不会因此而恨你,因为……因为从那一刻起,我们两个人的命运,就已经紧紧相连在一起了。”欧阳情把脸紧紧贴着他的背脊,已经泪流满面,“你知道吗?今生今世,我们注定是分不开的。在十四岁那年,我就开始蒙住了脸,还发过一个毒誓,我的容颜,今生今世,我只让和我……两情相悦的男子看见,从此以后,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愿意一生相随,无怨无悔。” 欧阳情眼角犹带泪痕,眼睛里却闪动着幸福的花火,柔声道:“这些年来,你就是第一个看见我的脸的男人。那天你突然揭开我的面纱,我也是一时之气才赶你走的,其实一点也不恨你。我以为你一定会回来,谁知道你这一去竟发生了这种事……” 任我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长叹道:“你放手,你不怕我这个肮脏的乞丐弄脏了你吗?” “答应我,跟我回去!”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莫非你疯了,居然跟一个乞丐谈情说爱?” “无论你变成什么样的人,我也不会改变我的初衷。” “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太冲动……”任我杀长叹道。 “如果你想要弥补一切过错,就不要再沉沦下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一年前,我也曾发过誓,绝不会为了爱付出什么,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 “难道你还不肯相信我?我愿意等,等到你答应娶……我的那一天。” “娶你?原来女孩子自我陶醉起来比男人更可笑。”任我杀突然冷笑道。 “不管怎样,你都要好好活下去,就算不是为了我,也应该为你自己和你的朋友想想。他们都说,你是个问心无愧的热血男儿,只要不违江湖道义,你可以不为什么而杀人,也可以不为什么而救人。因为你是任我杀,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任我杀。” 任我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真的是这么说的?” “他们始终相信,你一定可以重新站起来,因为你是一个坚强的人,在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把你真正击倒,也没有你做不到的事。” “这本来就是事实,所以到现在我还活着。”任我杀倏然转身,目光显得非常坚定,刹那间,他似乎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目光闪烁,大声道,“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就算我已经再也不能用刀,再也不能亲手报仇,但至少还可以做许多事……” 他突然一把抓住欧阳情的手,眼里泛起一种奇异的光辉:“命运是公平的,它让你失去了一样东西,必然会让得到别的东西。人定胜天,命运,其实就掌握在自己手里。” 欧阳情已怔住,呆呆道:“你……” 第三十一章 问世间,情为何物(2) “他们说的并没有错,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任我杀,在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把我真正击倒,也没有我做不到的事。”任我杀抬起头,遥望着远方,忽然展颜一笑,缓缓道,“有一种人,置之死地而后生,既然别人可以做到,我为什么就做不到?” 欧阳情的泪水又忍不住流了下来。这一次,不为痛苦,只为喜极而泣。她仿佛又看见了从前的那个任我杀,她明白,任我杀回来了,他终于站起来了。 她轻轻地笑着,眼泪仿佛也已笑开了花,柔声道:“跟我回去,回去见你的朋友,他们一定很开心……” “最开心的那个人,也许就是你。” 欧阳情一回头,就看见米珏和燕重衣并肩而来。 任我杀的身子又挺得笔直,笑了笑:“你们来了!” 虽然只是一句很平淡的语言,却充满了无限的情感。 米珏也在笑着:“我们来了!” 燕重衣抬起头,眼中竟似也有泪光,缓缓道:“任我杀,还是任我杀?!” “任我杀永远都是任我杀!” “是什么让你改变?友情?爱情?还是仇恨?”燕重衣冷漠而严肃的表情终于被一丝充满温情的笑意融化。 任我杀微笑道:“我只不过是突然想通了而已。” “突然想通了!”这五个字说来简单,要做到可真不容易。只有那些看破了一切、真正大彻大悟的人,才能突然想通了。 我佛如来在菩提树下得道,就因为他突然想通了;达摩祖师面壁十八年,才总算“突然想通了”。无论什么事,你只要能“突然想通了”,你就不会有烦恼,但达到这地步之前,你一定已不知道有过多少烦恼。 生与死,病与痛,本来就是人生必然要走过的路程,如果你一直想不通,那么,你一定会失去更多。 心在,希望就在。光明总在人间,所以任我杀突然就想通了! “你虽然想通了,你的仇恨呢?你现在连刀都已握不住,就算你还能活下去,这一生也只注定了悲哀。” 风雪中,一个高大的身影飘然而来,他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冰冷的刺刀,寒意侵肤蚀肌,传入每一个人心底。 米珏脸色突然变了,带着一抹病态的嫣红。燕重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剑柄。任我杀双拳已握紧。这声音他太熟悉了,永远不会忘记,他可以放弃许多东西,但仇恨,早已铭心刻骨。 “只要我还活着,你就多了一种压力。”任我杀抬起头,目光穿过风雪,冷冷瞧着那人。 “你现在这种样子,已经对我完全没有威胁。”那人淡淡道。 “我已经想通了,而你呢?我觉得你才是个悲哀的人。”任我杀忽然笑了,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我悲哀?”那人拧起眉头,目光冰冷。 “你不仅很悲哀,也很可怜,因为你一直都活在痛苦里面。” 那人身子竟似微微一颤,目光有些黯淡,沉默着,等待任我杀说下去。 “你一直无法放下心里的包袱,做一个真正的自己,你活着,只是为了仇恨。”任我杀轻叹道,“心中只有仇恨的人是不会快乐的,虽然我失去了武功,但我还有朋友,你却很孤独。” “你究竟想说什么?”那人忍不住问道。 “我说的是你的秘密。”任我杀悠悠道,“事到如今,你还想隐藏你真正的身份吗?” “我不必隐藏什么,我的确是从扶桑来的。” “你虽然来自扶桑,却从小就在中土长大,所以你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任我杀目光炯炯,“其实在与你决斗之前,我就识破了你的真面目。” “你已知道我是谁?”那人的目光突然变得像刀锋般犀利。 任我杀笑了笑,一字一句地道:“你就是‘神刀巨人’。” 这个神秘的杀人凶手居然是“神刀巨人”?米珏突然怔住,仿佛觉得非常的不可思议。 “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你根本没有办法可以证明。”那人冷笑道。 “我有证据。你的破绽实在太多了,我发现,你和‘神刀巨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我从你身上闻到一种气味,正是这种味道才引起我的怀疑。那是酒气,竹叶青的酒气。‘神刀巨人’曾经说过,他只喝一种酒,就是竹叶青。一种酒喝得太多,就会形成一种凝聚不去的酒气。” “我身上的味道就是这种酒气?” “嗯!但我还是不能确定,直到‘神刀巨人’提着宋飞腾的人头来见我,这个猜测才得到了证实。” “这有什么关系?” “一个人可以掩饰他的眼神,改变他的声音,但有一点,却是永远也无法掩饰和改变的。” “是什么?” “他的动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某种习惯,这是长年累积而成的固定形式。” “我不明白。”那人摇头道。 “你的背影和‘神刀巨人’几乎是完全一样的,就连走路的姿势也如出一辙。” “我还是不明白。” “其实这道理很简单,就好像在同一棵树上绝对找不出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这世上也绝对不可能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就算是孪生兄弟,多多少少也总会有一些差异。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独特的姿势,这世上也没有这种天衣无缝的巧合,唯一的解释,就是你和‘神刀巨人’根本是同一个人。” “的确有些道理。” “还有一点才是最重要的。”任我杀道,“你每次和我交手,虽从未用过兵器,但我却仍然感觉到了另一种气息的存在。” “杀气?” “不是,是刀气。”任我杀摇头道。 “刀气?”那人皱眉道。 “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我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任我杀淡淡一笑,“我有一种野兽般的感觉,可以感觉到即将发生的危险,这种感觉是与生俱来的。” 那人拧着眉,目光中露出一种沉思之色。 “我一直都想不通,你身上明明有刀,为什么不肯拔出来对付我,后来才明白,这把刀原来就是‘索命刀’。如果不是你刻意隐藏身份不肯拔刀,只怕在‘百花楼’的时候我和米兄就都已成为你的刀下亡魂。” “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那人也叹了口气,缓缓扯下面上那块黑布,“你的猜测并没有错,我实在想不到你的心思居然也如此细密。” 一阵风拂过,拨开他的头发,飘雪中显现出一张木然的脸,果然是“神刀巨人”。 第三十二章 一招决胜负(1) 昔日的“神刀巨人”,看起来有些呆头笨脑,但现在的他,竟似完全已变了一个人,脸色坚毅,眼睛里闪动着狠毒而狡黠的光芒。 “难怪江湖上没有人知道‘索命刀’和‘神刀巨人’的来历,谁又想得到,他们竟是扶桑人。”任我杀叹道。 “神刀巨人”笑了笑,得意中竟似又有些感伤。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就是川岛狂人的儿子。” “我的名字叫做川岛二郎。”“神刀巨人”缓缓抬起目光,望着天空中飘飞的雪,悠悠道,“三十年前,我父亲离开扶桑来到中土,一心只想称霸神州,所以创立了‘千杯岛’,利用人心的贪婪设计了非常巧妙的布局,如果不是韩大少从中阻挠,他差一点就成功了。那一次,他败在韩大少刀下。对于扶桑武士来说,败就是死,败是耻辱,死才是种至高的荣誉。战败了的武士,只有用自己的血洗净他的耻辱。” “川岛狂人竟是……” “我父亲是切腹自杀的。”川岛二郎冷冷地接口道。 “胜与败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他太执着了。”米珏苦笑道。 “这就是武士道精神。”川岛二郎脸色肃穆,沉声道,“我以我的父亲为荣,他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据说川岛狂人当年曾经留下一封遗书,里面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战败以后,心灰意冷,于是修书嘱咐我们兄弟俩长大以后不必为他复仇,日后不许再踏入中土一步。” “原来他并不想真的挑起战争。”米珏摇头叹道,“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忤逆他的意思,反而在中土搅乱一池春水。” “因为我母亲并不希望我们留在扶桑。” “你母亲?”米珏皱眉问道,“是不是‘魔女’?” “她的确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她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我的武功是她亲手所授的,却远远不及她毕生所学之万一。” “你的武功已经高深莫测,她岂非更可怕?”任我杀苦笑道。 “我说过,她本来就是一个很可怕的女人。” “自从川岛狂人死后,魔女也绝迹江湖,许多人都以为,她已经回到了扶桑,却原来一直都留在中土。” “她留下来,是因为她不甘心。” “难道她还想继续做完没有完成的计划?” 川岛二郎轻叹道:“他们精心布署了多年的计划,也不知花费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却被韩大少毁于一旦,自然不肯就这样轻易放弃。我们兄弟俩成年后闯荡江湖,我母亲极力反对,她想把我们训练成她的秘密武器……” “秘密武器?难道她还有称霸江湖的野心?” 川岛二郎没有回答,神色哀伤:“我们却一再背叛了她,只因她所做的每件事,都让我们觉得……很羞耻。但如果我们没有离开她,我大哥也许就不会死。”他瞧了任我杀一眼,又道:“我知道任我杀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所以和他第一次交手的时候,我故意有所保留,佯装不敌。” 任我杀苦笑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只有这样,以后无论我做什么事,你才不会怀疑我。” “你装得的确很像,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巧合,我根本就不可能识破你的身份。可是我始终不明白,梁百兆究竟和你有什么仇恨,你居然杀害了他满门,甚至连老少妇孺都不放过。” 川岛二郎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和他并没有仇恨,我这么做全是为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龙少云?” “嗯!其实他早有杀梁百兆之心,却没有想到梁百兆居然先下手为强。” 任我杀轻叹道:“龙少云临死之前,曾经对我说过,有一个人一定会为他报仇,我一直以为这个人是龙大少,或者是龙大少身边的人,却没想到这个人竟然是你。” “你想不到,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和龙少云的关系。”川岛二郎道,“三十年前,他遭人追杀,我父亲出手相救,所以他这条命是我父亲给的。从我们兄弟俩出道以来,他一直给予我们最丰厚的资助。” “所以你才要为他报仇?你为什么不干脆一刀杀了我?” “你虽然该死,但我绝不能让你死的太舒服。” “于是你就废了我的武功,让我活得比死还痛苦?” 川岛二郎笑了笑,笑得冷酷而残忍,冷冷道:“你手里还有刀,却不能用;你的仇人明明就站在你的面前,却无法报仇,这岂非也是一种痛苦?” “天下的事情,并没有完全绝对的!”一直都没有说话的燕重衣突然不再沉默。 “你想说什么?”川岛二郎冷笑道。 “他的武功并不是没有可能恢复。” 任我杀叹道:“燕大哥,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 “你的确不是在开玩笑,只不过是痴人说梦话而已。”川岛二郎冷笑道。 “我全身经脉已断,形同废人,怎么可能恢复武功?”任我杀颓然道。 米珏微笑道:“燕兄弟的确不是在开玩笑,据龙七先生说,只要一样东西,你很快就可以恢复如常。” “什么东西?“ “‘万劫重生’!” “‘万劫重生’?”任我杀失声道。 “这东西真的有那么好?”川岛二郎沉声道。 “它就是有那么好。” “就算它真的能帮任我杀恢复武功,那又怎样?你们知不知道那东西现在在谁的手里?” “你!”燕重衣的回答干脆利落,简单而坚定。 “你应该明白,这东西我当然是不会拱手相送给你们的。” “我并没有要你赠送的意思。” 川岛二郎目光闪动:“难道你还想从我手里抢回去?” 燕重衣抬起头,目光冰冷,缓缓道:“我不必抢,我只不过想和你打个赌而已。” “打赌?你想怎么赌?” “我和你决斗。” 川岛二郎笑了笑,摇头道:“你不是我的对手。” “你不敢?” 川岛二郎脸色立即沉了下来:“我不敢?好,我答应你。” “如果你败了,就留下‘万劫重生’!” “败的人是你呢?” “我的命就是你的。” 任我杀脸色突变,叫道:“燕大哥,你……” 燕重衣挥一挥手,淡淡道:“你什么也不用说,你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是从来也不会改变的。” 任我杀立即闭上了嘴,他实在太了解燕重衣这个人了。一诺千金,绝不反悔。燕重衣是一个很有原则的杀手,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是他的剑——剑一出手,就永远也收不回来。 任我杀立即闭上了嘴,他实在太了解燕重衣这个人了。一诺千金,绝不反悔。燕重衣是一个很有原则的杀手,他说的每一句话,就好像是他的剑——剑一出手,就永远也收不回来。 川岛二郎沉默着,冷酷的脸上竟似发生了一种奇异的变化。过了很久,他才缓缓道:“你也是一个很值得我尊重的敌人。如果你败了,我不会杀你,活着的人才有价值。” 很多人都认为,情人的一个香吻、一滴眼泪,就是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但这些又怎比得上敌人的一句赞美?赢的敌人的尊重,远比一刀杀了他更困难。 “活人的确比死人更有用。”燕重衣淡淡道。 “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什么事,你都不可以拒绝。” 燕重衣想也不想,立即道:“好。” 川岛二郎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干脆,微微一愣,皱眉道:“你答应了?” “我的命都已经是你的了,我还可以选择吗?” 第三十二章 一招决胜负(2) “好,痛快!”川岛二郎一击掌,仰天大笑起来,笑声突然停顿,目光变得寒冷似冰,“你要怎么赌?” “一招决胜负。你攻,我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川岛二郎摇头道。 “这一招,你必须使用川岛狂人当年的成名绝技‘绝杀一刀’。” 川岛二郎脸上又变了颜色,冷冷道:“你可知道‘绝杀一刀’除了当年的韩大少,至今无人能破?” “如果我接不下这一刀,立刻就跟你走;如果我破了这一刀,你就留下‘万劫重生’。” “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破我这一刀。”川岛二郎冷笑道。 “你绝不会后悔?” “你觉得我是那种言而无信的人吗?” “不像。” “你呢?” “我也一样。” “很好。”川岛二郎大笑道。 “你却很不好,今天你非败不可。”燕重衣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诡异的笑意。 “你好像很有把握。” “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师傅就是当年的‘白衣杀手’冷落。” “我听说过。” “他是韩大少的生死之交,这个你自然也一定知道。” 川岛二郎没有否认。普天之下,就算是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人,也一定听说过他们是同生死、共患难的朋友。 “而韩大少,就是唯一破了‘绝杀一刀’的人。” 川岛二郎脸色又已经变了,沉声道:“这件事,我永远也不忘记。” “当年那一战,我师父是亲眼所见,他曾经不止一次的研究过‘绝杀一刀’,和韩大少破解这一刀的招式。”燕重衣又笑了笑,“今天,我一样可以破这一刀。” 川岛二郎的脸忽然变得铁青,沉默了很久才道:“任何一种武功都会有破绽,可是每一个人使出来结果都不相同。我母亲因为我父亲的惨败,曾经在这一招中下过一番很大的功夫加以改进,所以,这一刀已不可同日而喻。”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不出刀?难道你还是有一些顾虑?” 川岛二郎忽然一声轻叹,苦笑道:“燕重衣,你果然是一个高手,你的攻心术的确很高明。” 其实从一开始,两人就已展开了较量——攻心之战。 高手相争,差之毫厘。如果想要打败比自己更强的对手,就一定要先挫败他的信心和斗志。缺乏信心和斗志的人,真正交手的时候,武功中的破绽往往会比平时暴露得更多,只要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就等于已成功了一半。 这就是攻心术的巧妙之处。 风雪渐渐变小的时候,任我杀、欧阳情和米珏三人都已经悄然离去。燕重衣不想让任何人骚扰到他,他和对手决斗的时候,总不喜欢还有第三个人在场。他认为,这样会形成一种压力,心里是否平静,往往就是成与败的关键。 他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我一定会把东西带回去。” 任我杀信任他,因为他的确有这种能力。 燕重衣缓缓拔出了他的剑。这把剑,绝不是一把好剑,剑柄虽然光滑,却陈旧而古老,剑刃钝而锈迹斑斑,没有耀眼的光彩,只有深沉的寒意。这把剑,仿佛是从垃圾堆里找出来的破铜烂铁,但它的的确确是把杀人的剑。 燕重衣的目光凝聚在冰冷的剑锋上,慢慢地伸出左手,就像抚摸情人的柔柔长发般轻抚长剑,缓缓道:“这把剑,是我师父传给我的。此剑无名,却饮尽了许多名人之血。” 川岛二郎冷笑道:“这把剑也能杀人?” “飞花摘叶,俱可伤人。只要你懂得驾驭,世间万物都可以成为杀人的武器。”燕重衣目光一转,摇头道,“这把剑一样可以杀人,却绝杀不了你。我来这里,本来就不是为了杀你。你的命,是任我杀的。” “你错了。我的命由我自己掌握,没有人可以杀死我,除了我自己。”川岛二郎反手从背后卸下一个长形的包裹,缓缓解开,不经意间,一股寒意已骤然溢出,里面是一把刀——“索命刀”。 一刀在手,川岛二郎整个人都已经变了。刀也已经变了,刀是杀人利器,本来没有生命,但在此刻,这把刀却仿佛变成一个跳跃的鬼魂。究竟是刀改变了人,还是人给了刀活力? “这把刀,遇佛*,遇神杀神,谁也挡不住,因为它的主人本来就是一个勾魂夺命的人。” “你手中有刀,我也剑已在手,出手吧!你还在等什么?” 刀可索命,剑能穿喉;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刀在手,已扬起;剑在手,亦待发。 燕重衣目光凛凛,盯着刀锋。 刀锋冰冷,川岛二郎的目光,也凝聚在冰冷的刀锋之上。突然之间,刀锋一阵抖动,“叮零”之声响而不绝。 燕重衣的瞳孔立即缩小,他知道,刀已将出。 “绝杀一刀”。虽然这只是一招刀法,但其中变化却是千百种。 雪花飘飘,从川岛二郎眼前落下,他的眼里却没有雪,只有刀,只有敌人。就在这一刹那,刀已出手。刀风激荡,天地为之黯淡,空气为之凝结,飘飞的雪竟似也已停止。 这一刀,搂头斫起,迎风而斩;这一刀,缓慢、沉稳,似乎全无着力之处,却偏偏令人窒息;这一刀,看似平凡,但其威力却如大海,表面一平如镜,其实激流暗涌。没有变化,就是它的变化。 燕重衣只觉一股强大的劲道,悄无声息地紧逼过来,使他几乎无法呼吸。 慢与稳,也许就是这一刀最可怕的地方。突然之间,刀风大作,疯狂的风骤然刮起,卷起了地上的积雪。雪翻飞,淹没了刀,淹没了人,也掩盖了天地。 燕重衣突然发现,刀被雪花淹没的那一刻,就变得快捷而轻灵。这一刀斩下,他的人也许立刻就会分为两半。 越简单、平凡的招式,其实比那些既好看又好听的武功要实用得多,可怕得多。世上并没有任何一种武功是真正可以无敌天下的,能够杀人的,就是一种好武功。 燕重衣不再迟疑,也绝不犹豫,手微微一动,剑已刺出。 这一剑没有速度,它太快,没有人可以形容这一剑的快。黯淡的剑光轻轻一闪,穿入了雪花。这一剑,就像是雄鹰展翅搏击长空;这一剑,只是一个动作,简单而普通的动作。 雪花纷飞中,隐约发出一种轻微的金铁交鸣之声。 “叮铃”未绝,剑光和刀光已一齐消失。 刀在手,剑亦然。两个人的身子都已在风雪中顿住,就像是活生生地被钉在那里,纹风不动。 川岛二郎脸色煞白,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是惊诧、是怀疑,还是懊恼。 燕重衣的脸色更白,眼里却闪动着兴奋的光芒。过了很久很久,他突然撇嘴一笑,冷冷道:“我破了你这一刀。” 川岛二郎脸色又是一变,咬着牙,过了很久很久,才能说出一句话来:“你绝接不下第二刀。” 燕重衣脸上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微笑,摇头道:“只可惜没有第二刀,你败了。” “我败了。”川岛二郎的脸已经扭曲。 “我希望你遵守承诺。” “给你。”川岛二郎想也不想,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檀香木盒,扬手抛到燕重衣脚下,手腕一抖,唰一声,长刀抖动,刀光闪处,已然入鞘。 “回去告诉任我杀,大年初一,黄昏,城西,茶寮,老地方见,不见不散。”川岛二郎回身就走,头也不回,他的声音依然坚定、沉稳,穿透漫天风雪,掷地有声,“你叫他最好洗净他的咽喉,带着他的刀来,我也会洗净我的腰,带着我的刀去。” 风雪里,他的身影渐渐远去,燕重衣突然“哇”地张口喷出一口鲜血,以剑驻地,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子。他虽然破了“绝杀一刀”,但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川岛二郎的内力透过他的刀,然后再经过燕重衣的剑,震伤了燕重衣的脏腑。 燕重衣并非不知道,强忍内伤,将会使伤情变得更加严重,但他太倔强、太坚韧,绝不肯在对手面前认输,更不可能倒在对手的脚下,所以他一直都在拼命地忍着。誓不低头,绝不认输。他和任我杀,都同样有着这种坚毅的精神。凭着一种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一步一步,燕重衣就这样走回了“天涯海阁”。经过龙七的鉴定,确认檀香木盒里的东西就是“万劫重生”之后,他终于倒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绝杀一刀(1) 大年初一,诸事不宜。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总把新桃换旧符。 王安石的《元日》,寥寥数语,完全说出了过年时最典型的喜庆场景,展现了一幅富有浓厚生活气息的民间风俗画卷。 雪未晴,金陵城内铺红遍翠,满城喜庆,寒冷的天气并不能冻却人们对春节的憧憬。 任我杀、燕重衣和米珏,坐在“天涯海阁”最僻静的角落里,把酒对酌。这里仿佛已红尘隔绝,“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和人们的喧哗声隐隐约约传来,春节的喜气在悄然中也渲染了这里的气氛。 “万劫重生”的确是人间至宝,任我杀只不过服食了一小部分,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行动如常,精力充沛,与先前的他完全判若两人。他的身子又开始挺得笔直,眼神又回复了倔强。他的人看起来就像是一把刀,一把曾经黯淡了光华、锋芒又已被磨砺了出来的刀。他已经重获新生,但有一点却仍未改变——他还是那个杀手“一刀两断”。接下来的日子,他应该怎么做?不改初衷,继续做一个为杀人而杀人的杀手,还是重新考虑,选择一条他应该走的路? 想起往事的种种,心里难免有些彷徨,任我杀浅浅啜了一口酒,轻叹道:“我就像是做了一场梦。” 米珏微笑道:“梦醒了,等待你的是黎明。” “也许,这样会让我更难受。” “你可以重获新生,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当浮三大白。” 任我杀举起杯,忽然又皱了皱眉,苦笑道:“只怕我的麻烦从此越来越多。” 一阵幽香飘过,欧阳情翩翩而来,娇笑道:“我也是你的麻烦吗?” “你是一道枷锁。” “枷锁?什么意思?” 任我杀居然并没有解释,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明天是个什么样的日子,谁也无法预知,也许,你很快就会碰到一个让你可以托付终生的男人。” 欧阳情垂下螓首,轻轻道:“这个男人,我已经找到了。” “这个男人并不是你唯一的选择。” “却是我最好的选择。”欧阳情忽然转身从酒柜里抱出一坛酒,“这坛酒就是我的独门秘方‘千年香’,只要你愿意留下来,我就天天都让你喝,天天不舍得离开这里。” “你想醉死我?”任我杀失笑道。 “总比你死在别人的刀下好。”欧阳情幽幽叹道。 任我杀也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场决斗总是不可避免的,今天错过了,还有明天。” “你可不可以不去?” “我不能不去。” “为什么?” “为了道义。梁百兆府上七十七条人命,绝不能就这么算了,我一定要为他们讨还公道。” 欧阳情目光温柔如水,幽幽道:“难道你就不能为了我而留下来?” “莫非你想让我做一个无信无义之人?如果真是这样,我还不如做一个乞丐快乐。” 欧阳情眼睛已经有些泛红:“那么……你一定要回来,我会等你……” 任我杀咬着牙,不说话。 米珏缓缓道:“这一战,你绝不能倒下。” 燕重衣道:“我可以破解‘绝杀一刀’,你一样做得到。” 任我杀笑了笑,眼神里却分明有一种隐忧。他还能回来吗? 黄昏,终于已是黄昏。 城西、茶寮,还是老地方。老地方依旧没有改变模样,一切都是洁白的,洁白得让人感觉到了一种空白的死亡。如果死亡也是一种风景,它的轮廓必然就是凄美,它的颜色就是忧伤。 风雪中,老树旁,一人长身背向而立,就像一座山、一支枪,笔直地伫立。他一袭白衣,白衣胜雪,与飞雪交融,仿佛已溶为一体。他的脸上绝无表情,他的目光已被漫天的风雪封锁,连同他的心一起埋葬于天地的茫茫之间。 他的脚下,一字排开,摆着五坛美酒。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会离开酒,在这决斗前夕,他更不会放弃。只要还有机会,就绝不放弃。 他正在等待,等待一个人。或者,他等待的是一种死亡。等待并不能使人快乐,尤其是你根本就不知道究竟要等多久的时候。 他并没有等太久。他终于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脚步轻而均匀,间隔的时间几乎同样长短,井然有序,就像是一种节奏。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川岛二郎。 “你来很久了?”川岛二郎在他身前一丈之处倏然驻足。 “我一向都很有耐心。”任我杀淡然道。 “如果我一直都没有来,你是不是也会一直等下去?” “我会。” “你今天的气色看起来很不错,你的武功呢?” “我的刀比以前更快。” 川岛二郎环目四顾,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选择这个地方?” 任我杀摇头道:“我只知道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 “为什么要有风景?一份痛苦的回忆就已足够。” “你的意思是……来到这里,我就会触景生情?” 川岛二郎没有否认,点头道:“在这里,你一定想起了很多往事。” “你的确是用心良苦,只可惜你这么做其实是一种错误。”任我杀沉声道,“这对我已经不是一种打击,反而会加深我的仇恨。” “无论你想起了什么,在决斗的时候只要一分神,你就必死无疑。” “也许,你的安排只是一种多余。” “每一步都有必要,因为你永远是我最强大的对手,我绝不能掉以轻心、因小失大。”川岛二郎摇头道。 “你太高估我了。” “我从未这样认为,你现在的功力又精进了一层,我更应该小心一点。轻敌,是一种很可怕的错误,我决不允许在决斗的时候,才出现这种致命的错误。” “我发觉,你越来越可怕。”任我杀苦笑道。 “因为我的对手是你。你的存在,让我感到压力很大。这一次,我决不留情。” “我也不会,因为我曾经答应过七十七个已经死去的人,一定会为他们向你讨回公道。” 川岛二郎冷冷一笑,没有说话。 “我已经准备好了,你呢?” “还要再等一等。”川岛二郎摇头道。 “等?等什么?”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有些事,我一定要告诉你。”川岛二郎悠悠问道,“如果今天你死在我的刀下,你猜猜,我下一个要对付的人会是谁?” “‘天山一剑’米珏?” “他对我的威胁并不是很大。”川岛二郎摇头道。 “莫非是‘杀手无情’燕重衣?” “燕重衣虽然拥有一个实力非常雄厚的杀手组织,但他现在已受重伤,一年半载之内,只怕再无余力做其它的事,所以他也不足为惧。”川岛二郎摇头叹道,“你猜不出来?其实这个人你也认识,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任我杀微微一愣。 川岛二郎没有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缓缓道:“你知不知道,两年来,江湖上有多少个帮会崛起?” 任我杀摇摇头:“你知道?” “我计算过,不多不少,正好是八十个。帮会虽多,但真正算得上有雄厚实力的却很少,屈指可数。”川岛二郎道,“长江中游的‘飞鱼门’、南方的‘绿林党’和北方的‘剑宗’,还有一个就是‘青衣楼’。” “‘青衣楼’?”任我杀动容道。 “‘青衣楼’是个秘密组织,没有人知道它的总舵究竟设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青衣楼楼主是什么人。据说‘青衣楼’的成员全都是女人,她们行踪飘忽,神出鬼没,今天明明还在江南,明天很可能就已到了京城。” “这就说明它的势力之广大,已遍及各地。” “嗯!‘青衣楼’声名之宏远,已可直追当今第一帮会丐帮了。” “‘青衣楼’下手的对象好像全都是黑道上的朋友。”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担心。” “你在担心什么?” “如果我要完成我父亲的遗志,就必须清除所有的障碍,而且还要未雨绸缪,除掉一些日后有可能成为我的敌人的人或者帮会。” “‘青衣楼’也是你的目标之一?” “嗯!它对我的威胁很大,日后一定会给我带来很多麻烦。” “你说了这么多,可我还是猜不到你第一个要对付的人究竟是谁。”任我杀摇头道。 川岛二郎还是没有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忽然笑道:“听说欧阳情是个大美人,是么?我看得出来,她对你一往情深……不,应该是痴心绝对。” “你是不是扯得太远了?”任我杀冷冷道。 “她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川岛二郎悠悠道。 “她本来就不是个简单的女人。” “哦?你是不是已经知道她的秘密?” 任我杀微微一怔:“她的秘密?” “看来你并不了解她。”川岛二郎摇头叹道。 任我杀闭上了嘴,他的确不了解欧阳情。 “你一定认为她根本就不会武功,是么?” “难道你以为她是个武林高手?” “她非但是个高手,而且武功绝不在你之下。”川岛二郎正容道,“我怀疑欧阳情就是‘青衣楼’楼主,‘天涯海阁’就是‘青衣楼’的总舵。” “你有证据?” “我迟早会找到证据证明她的真正身份。”川岛二郎摇头道。 第三十三章 绝杀一刀(2) 任我杀没有说话,他忽然想起了悬挂在欧阳情房里的那幅画,青色的宫殿,衣袂飘飘的女子……难道这是“青衣楼”的标志? “你知不知道欧阳情的来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欧阳情肯定是‘铁狼银狐’的传人。”川岛二郎盯着他左手手指上的那枚指环,缓缓道,“这枚指环是她给你的?” 任我杀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你不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这枚指环是有两种颜色的?为什么黑色的一半雕刻着一匹狼,白色的一半雕刻着一只狐狸?” “‘铁狼银狐’……”任我杀脱口道。 “这枚指环正是‘铁狼银狐’的信物,其实你早该想到,根本用不着我来提醒的。” 欧阳情居然是“铁狼银狐”的传人?这件事简直是匪夷所思。任我杀苦笑着,叹了口气,道:“原来她真的有很多秘密在瞒着我。” “你真可怜,居然被一个女人蒙在鼓里。”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想让你产生压力。只要你心里感到有些压力,我就有更多的机会击败你。” “欧阳情不是我心里的负担。”任我杀摇头道。 “她是的,因为你根本配不上她。”川岛二郎冷笑道,“如果她真的是‘青衣楼’楼主,那么她就是维护武林和平、伸张江湖正义的侠女,而你呢?你又是什么?” 任我杀脸色变了变,欲言又止。 “你只不过是个杀手而已,杀手做的每件事都是见不得光的,这种人在江湖上几乎没有什么地位。也许你一直都想改变自己,但这是一条不归路,你已经无法回头。”川岛二郎残酷地笑着,缓缓道,“我也是个迷了路的浪子,杀人虽然并不是一种令人快乐的事,但我还是不能不继续杀人。” 任我杀叹道:“人,有时候是不是应该学会放弃?” “为什么要放弃?你可以放弃什么?你的爱?你的朋友?还是你的仇恨?” “如果我死在你的刀下,死在这场决斗中,岂非就可以放弃一切?” 死,真的是一种放弃吗?死,虽然让自己得到了解脱,却把痛苦留给了别人。也许,真正的放弃,是人心的宽容。 天色昏黄,风雪飘摇。 这里本来是一片旷野,春天的时候,鸟语花香从这里传出,飘入金陵城,飞到天涯之外。但现在,入目满是凄凉、萧索。冬天的风雪,早已凋零了明媚的春光。这旷野,除了一座简陋的茶寮,几株光溜溜的老树,仿佛仅仅只剩一片空白。 任我杀轻轻一声叹息,拿起一坛酒,拍开了泥封。美酒入喉,却依然浇不灭他心里的郁闷。他已经感觉到了压力,心事太浓,人往往很难让自己平静。 他的心里,有一个解不开的结:“欧阳情,你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多的隐瞒?你究竟还有多少秘密?” 爱上一个人,是种既快乐又忧伤的事。他现在只想一醉方休,但醉了又怎样?醉了的确可以忘记很多不愿想起的事,醒来之后却依然必须面对。决斗一样还是要继续,一切都无法改变。 酒香未散,坛已空。 任我杀扬手将空坛子抛出,大声道:“拔刀。” 川岛二郎默默无言,慢慢地拔出了索命刀。刀锋雪亮,闪动着一层朦胧的微光。这一缕光,是否就是血的凝聚? 川岛二郎举指轻弹刀锋,悠悠道:“我想看看你的刀。” 任我杀摇头道:“我的刀,是看不见的刀。” “你的刀,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 “只因这是一把杀人的刀。” 川岛二郎的刀已缓缓扬起,风雪冷,刀光更冷,他的声音也冰冷:“如果你死了,我一定会好好珍藏你的刀。” 任我杀沉默着,若有所思。 川岛二郎也没有再说什么,手一抖,他终于出手,索命刀带着一种奇特而诡异的寒光,一刀斫出,刀光在黄昏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这一刀绝不是中原的刀法,也不是“绝杀一刀”。 任我杀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刀法,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油然从他心底生起。恐惧,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就像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总会觉得有些落寞,却又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这本是人类的弱点其中之一,任何人都无法避免。 任我杀没有再想下去,等待已经结束,他的刀也已出手了。刀光淡淡如情人的泪,轻轻一闪,就像一片飘雪飞扬。他的刀,也在黄昏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两道光弧立即交融。金铁交鸣之声轻微响起,刀光分分合合,雪花飘飘洒洒。 刀光忽然消失,两人的身子屹立不动,互相瞪视着对方。 任我杀的刀又已不见了,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从他脸颊流淌下来,顺着下巴,直接落入雪里。他轻叹道:“原来你的刀法比我想像中的还可怕。” 川岛二郎呼吸明显有些急促,喘息着道:“你的功力的确精进了不少。” “我说过,我的刀比以前更快。”任我杀忽然又冲了出去,如一支离弦之箭,似一匹脱缰的野马。 刀已在手,一刻也未停止过,刹那间已攻出八刀。刀光漫天,雪花飘扬,这八刀仿佛只是从一种招式中衍生出来的变化,每一刀都快如风、急如雨,刀刀相连,丝丝入扣,一刀紧接一刀,绝无半分滞留。 一刹那究竟有多快?一弹指间已是六十刹那。他的刀究竟又有多快,已不是肉眼能见。他服食了“万劫重生”之后,功力突飞猛进,他的刀比往昔更快、更狠、更稳。 川岛二郎脸色立即大变,狂吼!挥刀!索命刀从眼前那片刀光穿出,刀锋直削任我杀的喉咙。他的刀并没有任我杀的刀快,但更具杀伤力,一刀就穿破了任我杀的空门,这一份眼力,这一份准确,绝非他人可比。但任我杀的应变能力却远远超出了他意料之外,这一刀还未袭至,他的刀忽然折了回来,不偏不倚,恰好击中冰冷的刀锋,索命刀立即迸溅出一丝丝花火。 索命刀位居“神兵利器八大家”之五,本就是至尊宝刀,但任我杀的刀居然毫发无损,这把刀岂非比索命刀更锋利? 川岛二郎的脸色又已变了,再次发出一声狂吼,人和刀如旋风般扑出。 两道刀光披风斩雪,仿佛已隔断了红尘万丈。 刀光伴风飞舞,任我杀在飞雪中不断飞退,一退再退,终于无路可退,他的背脊已贴在一棵干枯的老树上。刀光霍霍,已然逼近,任我杀立即作出了一个抉择,身子贴着老树,壁虎滑墙般窜了上去。 川岛二郎冷叱一声,一刀斩出。刀光一闪而没,那棵老树竟已被他一刀斩断。 老树欲倒未倒,任我杀仿佛一只搏击长空的飞鹰,在半空中盘旋迂回,轻巧地落在茶寮的屋顶。 川岛二郎反身窜起,刀风卷起一片雪浪。浪潮未褪,他的人也已掠上寮顶,还未站稳,任我杀已连人带刀一起冲了过来。川岛二郎右脚一抖,一根巨木突然飞起,撞向任我杀的胸膛。这一招是故伎重施,只可惜今日的任我杀已非昔日阿蒙。他手起刀落,“唰唰”声中,巨木被他的刀从中分开,裂为两半。 任我杀去势不停,手中刀如雨丝般绵绵缕缕,刹那间又已攻出十八刀,但见天空中雪花飞散,茅草飘扬。川岛二郎一刀斩出,凌厉的刀风仿佛撕裂了黄昏的天空。 黄昏渐渐褪去了颜色,刀光再次消失。两人同时收刀,驻足。 川岛二郎横刀胸前,望着两手空空如也的任我杀,厉声道:“你的刀,也是一把好刀。” 任我杀拒绝回答,身子站得笔直,笑了笑,淡淡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已交手多少招?” 川岛二郎咬着牙,冷冷道:“你算过?” “我算过。” “绝不会记错?” “每一招,我都记得很清楚。”任我杀脸色一寒,沉声道,“你为什么不用‘绝杀一刀’?” 川岛二郎脸色如土,默然不语。 “你不敢?” 川岛二郎脸色又变了,冷哼道:“我为什么不敢?” “因为你这一刀曾经失败过,你害怕第二次失败。” 川岛二郎沉下了脸,缓缓道:“如果我用这一刀,你死得更快。” 任我杀又笑了,笑得讥诮。 川岛二郎沉声道:“我要出——刀——了!” 刀扬起,然后化作一道飞虹劈出。 风雪本就疯狂,这一刀劈出,刀风激荡,大雪飘扬。 “绝杀一刀”!诛神鬼,灭天地的一刀。 大结局 心有千千结 川岛二郎心中同样有一个结,一个解不开的死结。他并没有十分的把握一刀斩杀任我杀——燕重衣是否曾经告诉过任我杀,破解这一刀的方法? 掌灯时分,欧阳情倚在门边,望着苍茫的夜色,目光朦胧而迷离。她皱着娥眉,显得心事重重,在她的心里,也有一个结:“任我杀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一灯如豆,米珏和燕重衣在灯下举杯对酌。没有人记得,这种沉默已经僵持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结束。 三个人,一种心情。过年的喜庆,鞭炮的花火,人们的喧哗,小孩的追逐……这一切,都已不能驱散他们心里的忧伤,填补他们心里的空白。 “他还会不会回来?”当灯火渐渐变得黯淡,米珏的一声叹息,终于打破了这可怕的寂静。 “也许他不会再回来了。”燕重衣的声音有些沉闷。 米珏脸色微微一变:“你是说……他破不了川岛二郎的‘绝杀一刀’?‘绝杀一刀’难道并非真的可以绝杀?” “他未必会死在这一刀之下。”燕重衣沉默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肃穆的脸上明显露出一丝苦笑,“我可以抵挡这一刀,完全是我的运气,如果还有第二刀,我已经倒下。” “这一刀究竟有多可怕?” 燕重衣笑容立即凝结,目光中露出一种恐惧之色,嘶哑着声音道:“这是杀神诛魔的一刀,永远也没有人可以说出它究竟有多么可怕。” “你有没有告诉过他,这一刀的破绽在哪里?” “这一刀虽然不止一个破绽,但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好好把握的。我无法告诉他什么,一切,只能靠他自己。” 刀光,没入风雪之中。 任我杀忽然觉得仿佛整个人都掉进了死亡的深渊,那种莫名的恐惧又悄然袭上心头。这一刀,是死亡之神,刹那间就可以把人完全毁灭。他已经没有空暇的时间去揣摩破解的方法,情急中,他忽然张口一喷,一支白色的“箭”竟飞射而出。空气之中,忽然飘起一种酒香,他居然用内力把储蓄在肚子里的酒逼了出来。酒箭散开,化作满天花雨。 川岛二郎只觉眼前一片朦胧,竟已失去了任我杀的踪影,不由得心头一凛,生起一种退缩的念头,却已欲罢不能,他的刀一出手,就再也不能收回。 就在这时,另一道刀光倏然掠起,穿入了风雪——任我杀的刀已出手。 飞雪犹未散去,刀光突然消失。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一响即逝。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一切,仿佛又回复了平静。 两人面色惨白,对峙而立。任我杀的刀又已不见了,川岛二郎的刀,依然握在手里——半截断刀,就在他的脚下,半截冰冷的刀锋孤独地伫立在雪地里。 川岛二郎脸色越发惨白,瞪大了眼珠子,胸膛不住起伏,颤声道:“你……你破了这一刀……你居然也破了这一刀……” “‘绝杀一刀’并不是天下最严谨、最可怕的刀法,它的破绽绝不止三处。” “如果不是因为你的那一支酒箭扰乱了我的心神,你现在已经是个死人。” “我曾经说过,杀人并不能只依靠武功,智慧和机会才是最关键的,只有三者结合,你才有可能打倒比你更强的敌人”。 川岛二郎脸色瞬息一变再变,仰天长叹道:“我败了。” 勇者无惧,言败绝不是懦夫的行为,没有勇士的的勇气,没有坦荡的胸襟,“失败”两个字如何可以轻易说出来? 任我杀也叹了口气:“我赢得很侥幸。” “无论你用的是什么方法,你破了这一刀终究是不争的事实。”川岛二郎颓废地摇着头,用力将手里的半截断刀抛飞出去,厉声道,“你的刀呢?你的刀居然可以斩断我的刀,我真想看一看,它究竟是一把什么样的神兵利器。” 任我杀摇摇头,看了川岛二郎一眼,脸色忽然大变,神情非常恐怖,仿佛突然看见了魔鬼,忍不住向后退了三步,惊叫道:“你……你的头发,你的脸……” 暗夜中,苍茫的雪地上,白雪泛起一层朦朦的微光,半截刀锋聚起一束白光,映照在川岛二郎的脸上,只见他的头发突然间变得花白,连那张并不难看的脸也变得皱纹交错,就像是一块风干了的桔子皮。片刻之间,他仿佛已苍老了五十岁。 川岛二郎犹自未觉,沉声道:“我的脸、我的头发怎么了?” 任我杀别过了头,没有回答。他忽然发现,曾经成为废人的他虽然可怜,可是眼前这个失败的复仇者其实更可怜。此时此刻,他怎么能忍心说出这种残酷的真相? “败在你的手里,我无话可说,拔出你的刀来,给我一个痛快。”川岛二郎嘶声道。 任我杀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不必杀你。” 川岛二郎心已老,斗志已经完全被失败摧毁,他不必出手,川岛二郎就已经死了。任我杀并不是一个残忍的人,对于一个垂死之人,就算跟他有水深火热般的仇恨,也已变得不再重要了。在很早以前,他就把生死看得很淡,仇恨,此刻也已变得云淡风轻。人,只有学会了宽容,才能体会到内心的快乐。 川岛二郎凄然一笑,缓缓道:“扶桑武士许胜不许败,败就是死。但我并不怕死,我死了,我母亲一定会为我报仇的。” “你的母亲真的有那么可怕?”任我杀忍不住问道。 “连她的儿子都捉摸不透她这个人,你说她有多么可怕?”川岛二郎紧紧咬着牙,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她的确是一个魔女,任何男人见到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可以吸干男人的血和骨髓,甚至把男人连骨头都吞到肚子里去,永不超生。” “这样的女人,简直是一个发了疯的饿狼。”任我杀叹道。 川岛二郎长叹道:“她在让男人堕落,而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在堕落?” 任我杀闭上了嘴,默然不语,他并非好奇心很大的人,他根本没有兴趣知道“魔女”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 川岛二郎也没有再说什么,忽然面向遥远的东方缓缓跪倒,口里喃喃地念念有词,似乎是咒语,又仿佛在祷告。他说的每一句话,任我杀都没有听懂。 叽哩哇啦的声音终于停歇,川岛二郎却又拾起了那半截刀锋。 任我杀忽然想起川岛二郎说过的一句话:“对于扶桑武士来说,败就是死,败是耻辱,死才是种至高的荣誉。战败了的武士,只有用自己的血洗净他的耻辱。” 他决定不去阻止川岛二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只觉一腔热血正在体内沸腾、流窜。他很快就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利刀刺入肉体的声音。然后另一种声音又传了出来——那是川岛二郎充满痛楚的闷哼。 任我杀睁开眼睛的时候,断刀已深深地刺进了川岛二郎的小腹,他虽已一动也不能动,却依然保持着单膝而跪的姿势。 川岛二郎就这样死了,他死的并不痛苦,因为从他身上流出来的血,已经洗净了他的失败的耻辱。但在他的心里,依然存在着一丝淡淡的惆怅。他始终无法相信,这一次决斗,笑到最后的那个人居然是任我杀。 这是个解不开的心结,这个心结,将永远伴随着他的灵魂飘进他的“天国”。 风在吹着,也不知究竟是在悲泣,还是在吟唱。 任我杀伫立在夜色中,是如此的寂寞,又是如此的孤独。他很想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只可惜他已经没有眼泪可以再流。在他的心里,那个死结仍然未能解开。他一直无法释怀,欧阳情既然爱他,为什么还要对他有所隐瞒。他心里忽然有一种决定,决定不再回“天涯海阁”,虽然那里有他的朋友,还有一个欲爱却又不能爱的女人。 他决定离开金陵,离开这个有太多太多回忆的地方。此后的江湖,也许再也不会出现他的影子。关于那些快乐的、痛苦的往事,将永远尘封在他记忆的深深处,不再想起,不再开启。 任我杀望着依然不倒的川岛二郎,仰天一声长叹,终于转身走进了风雪里。 夜色苍茫,匆匆跟在他的身后;飞雪如洒,淹没了他孤单的脚印…… 深沉的夜,疯狂的风。雪依然是洁白的,但天与地却已陷入了可怕的死亡。 英雄消逝何处?往事不堪回顾!再回首,已是天涯路远山高水重人孤独…… 夜正央,两支燃烧得正旺的火把,照亮了这片萧索的旷野,照亮了一具半跪却不倒的尸体,三个心事重重的人,一种死亡般的沉默。 燕重衣望着几乎已经僵硬的川岛二郎,缓缓道:“他失败了。” 米珏道:“小兄弟也破了‘绝杀一刀’。” “川岛二郎宁愿一死,也要用他自己的血洗净失败的耻辱。” “败就是死,败是耻辱,死才是种至高的荣誉。他曾经这样说过。”米珏忍不住叹了口气,“此人虽然不是好人,却也还是一条汉子。” “可是任我杀呢?”欧阳情幽幽道。 “他当然还活着。”米珏微笑道。 “但他已经走了,他为什么不回去?” “也许他认为他根本不必再回去了。”燕重衣沉吟着道,“因为他的心里有一个结,解不开的死结。” “心结?他的心结是什么?” “这个结就是你。” 欧阳情怔了怔,摇头道:“我不懂。” “你也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欧阳情沉默着,似乎并不想否认,却又不能承认。 “你的秘密,就是他的心结。他一定觉得,你欺骗了他。” “就算我真的对他有所隐瞒,他也应该看得出来,我对他的心是真的。” 燕重衣黯然一叹,没有说话。 米珏轻咳一声,缓缓道:“也许,你曾经想过要向他坦白,却又害怕伤害到他,反而加深他的痛苦,所以你也还是选择了逃避,正是你也在逃避,才使得他不愿意再回去。” 欧阳情幽幽叹道:“他始终不敢面对,一再逃避岂非还是于事无补?心里的结,永远也是解不开的。” 燕重衣道:“这个结,只有你才能为他解开。” 米珏笑了笑:“解铃还需系铃人。” 天终于亮了,光明重现人间,欧阳情的心里,却依然一片黑暗。 她也有一个心结:“任我杀,莫非你真的不能明白,我这是一种善意的欺骗?” 白雪茫茫,人海茫茫。解不开的心结,亦茫茫。 心有千千结,何日方可解? 第一卷《看不见的刀》终 第一章 天涯何处觅故人(1)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 故人何处,我心神伤。 长亭外,古道边,入目一片萧艾,放眼一片荒芜。 人可以走出冬天的寒冷,却永远也走不出雪花的温柔。如梦的冬天如诗的雪,就像是江南的山江南的水,谁又能忘记呢? 长亭是人们饯别的地方。离别最是让人伤感,却又使人充满期待,期待下一次的重逢。 离别,自然有酒,有酒就有朋友。 燕重衣忧郁而空洞的眼神,望着亭外飘飞的雪,仿佛有些许依恋,又有些许无奈,冷漠的脸上多添了一丝离别的伤悲和惆怅。欧阳情倚栏支额,目光迷离,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遥望。米珏手中有酒,脸上始终浮现起一丝淡淡的微笑,但这从容的笑意,是否可以驱散他心头的忧愁? “没有别离,何来重逢?”米珏轻轻晃动着手里的那只青绿色的酒杯,叹了口气,缓缓道。 “这次离别,一去千万里,再次相逢,何年何夕?”燕重衣轻叹。 “你有心事?”米珏莞尔。 燕重衣忍不住也笑了:“我只是不喜欢离别。” 没有人会喜欢离别。离别是一种痛,痛彻心扉,丈夫和妻子离别,游子和家离别,情人和情人离别,朋友和朋友离别……离别之后,总是留下最最深刻的思念。花谢花开,春去春又来,这思念,就成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病。 燕重衣轻轻叹了口气,缓缓道:“金陵是个很美丽、很迷人的地方,有风、有雪,有朋友!” “当然还有酒。”米珏微笑道。 “只可惜离别在即,曲终人散,杯残酒尽。”燕重衣叹道。 “金陵不是禁地,只要你愿意,什么时候都可以再来。” “只是不知那时候这里是否还有酒、还有朋友?” “‘天涯海阁’是永远也不会拒绝朋友的,我就怕你不来。”欧阳情忽然回头笑道。 “有你这句话,我岂能不来?”燕重衣又忍不住轻笑起来。 欧阳情也在笑着,但燕重衣却发现,她的眼神似乎已变得更忧郁:“你的心结,是不是还没有化开?” 欧阳情又笑了笑,眼中的伤感分明更浓了。 “任兄弟能有你如此一位红颜知己,实在不该逃避。” 欧阳情默然许久,轻叹道:“我甚至有些恨他,恨他为什么不辞而别,恨他为什么不能宽容一点。可是……可是我就是不能忘记他,总是忍不住想着他。” “他的确是一个不容易被别人遗忘的好男儿。” “但他为什么不回来?为什么连一句话也不说就悄然离去?为什么不肯听听我的解释?” “因为他是个杀手,因为他太自卑。” “我不懂。”欧阳情摇头道。 “也许……他认为他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因为你并不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 “但我终究还是女孩子,一个爱做梦的女孩子。” “他却是一个没有根的浪子,安居乐业并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有一种人,一旦他选择了一条路,就永远也停不下来。”燕重衣轻叹着道,“他和我,都是这种人。” “看来我还是一点也不了解他。”欧阳情苦笑道。 “不了解一个人,就莫名其妙的爱上他,是一种很危险的事。”燕重衣轻轻叹了口气,“我已经认识他九个月零八天,但我知道的也不多。” “你知道什么?” “他的往事,一段伤心、痛苦的回忆。”燕重衣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他曾经有过一个和他很相爱的情人。” 欧阳情突然像中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燕重衣的声音仿佛已经变得很遥远、很空洞:“那个女孩子几乎已经是他的所有,可是有一天她却离开了他,那是一场永远的诀别。从此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愤世嫉俗,开始以杀人来减轻心头的痛苦,用流血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于是他就这样沦落成一个职业杀手?”欧阳情蹙眉道。 “难道你以为每个人都喜欢自甘堕落吗?”燕重衣苦笑道。 米珏轻叹道:“可是如此一来,他反而会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那个女孩为什么要离开他?”欧阳情问道。 “因为她要去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永远也不再回来?”欧阳情怔怔道。 “那是另一个世界,没有爱恨情仇,没有悲欢离合,只有永恒的寂寞。” 这一次欧阳情终于明白了,愕然道:“你是说……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阴阳两隔,所有的爱都化为满腔怨恨,若非如此,他也就不会成为杀手。”燕重衣黯然叹道。 “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米珏问道。 燕重衣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米大侠,你可曾听说过两年前华山派发生的那场恶斗?” “据说那一次,华山派来了个不速之客,把华山派搅得七零八落,元气大伤,到现在还是一蹶不振。”米珏缓缓道,“华山派掌门华古道剑折人亡,其夫人‘散花女侠’伤心欲绝,严令门人弟子不得再行走江湖,从此以后,华山派已经不再被人们列为九大门派之一了。” “这个不速之客,就是任我杀。”燕重衣苦笑道,“当日他与那个女孩到华山拜祭一位先人,无意中误闯华山列代祖师归天禁地,与守墓的四大剑奴发生争执,争斗之中,那女孩不慎失足跌落舍身崖……” 欧阳情“啊”地失声道:“那岂非粉身碎骨……” 燕重衣点头道:“他在舍身崖下寻找了三天三夜,却始终没有找到那女孩的尸首……” “舍身崖是万丈深渊,掉下去必无生还之理,她的尸身只怕早已一饱兽吻。”米珏叹道,“他常常说,他心已死,原来竟是为此。” 欧阳情幽幽道:“那个女孩带走了他的心,只留下一种永远也抹不灭的伤痛,所以他才一再拒绝我。” “他拒绝你,只是因为他害怕,害怕伤害你。”燕重衣摇头道。 “难道逃避就不是种伤害吗?其实,他根本就不能忘记那个女孩。” 燕重衣轻叹道:“这是一种痛苦的抉择。” 人的一生,也许可以发生许多次恋情,但最是铭心刻苦的一次,必然就是第一次,最是难以忘记的人,必然就是第一个相爱的情人。 欧阳情眼里已有泪花,也不知是因为感动还是哀伤。自古多情空余恨,她是否太多情了? 亭外的风,正在呜咽着拂过,仿佛正在吟唱一首离别的歌曲。生离或死别,都是一种铭心刻骨的痛。 “不管他的选择是什么,我都要去把他找回来。”欧阳情悄悄拭去眼角的泪珠,忽然站起身子,眼神充满了坚定和倔强,仿佛只要她决定了一件事,就永远不会再改变。 “天涯海角,人海茫茫,要找到一个人谈何容易?” “他曾经说过,如果他死了,就为他在华山舍身崖下建造一座衣冠冢……” “莫非你想去华山?”米珏立即接口道。 欧阳情点头道:“他不辞而别,也许已萌生退意,永远不再涉足江湖,宁愿死守那女孩的亡魂,终老一生。” “有理。小兄弟是个至情至性、重情重义之人,他必然会这么做的。”米珏笑了笑,问道,“我们几时启程?” “我们?”欧阳情怔怔道。 “当然是我们,这种事我岂能袖手旁观?” 欧阳情嫣然一笑,眉间那一抹愁云渐渐隐去。 米珏沉吟着道:“此行山重水远,在未启程之前,我们必须先找到一个人。” “谁?” “杏伯。” “杏伯又是什么人?” “朋友,一个好朋友。” 雪仍冷,酒犹未冷。亭已空,人亦已散。 故人在何方?在天之涯?还是在海之角? 第一章 天涯何处觅故人(2) 风雪满天,寒意刺骨。满天白雪从天际鹅毛般片片飘落,铺天盖地,天地间一片银装素裹,极目之处,远处的山,远处的树,都是洁白如玉,虽然和谐,却又充满了萧索、荒凉之意。 大年正月,人们仍然沉浸于烟花爆竹一齐燃放,欢天喜地的幸福氛围之中,通常极少出门。但在这一日黄昏,夕阳欲落未落之际,在一座高山脚下的一条宽大的官道上,却突然响起一阵阵急骤的马蹄声,六匹快马,迎着风,穿过雪,如风一般全力奔驰。 马上骑士是清一色的男子,四个是满脸沧桑的老人,一个是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另一个是年约三十岁左右的青年,长得相貌俊逸超群,玉树临风。冷风如刀,刮在脸上,疼如刀割,六人打马狂奔,竟是丝毫不为所动。 过不多时,残阳已完全坠落了西山,天色慢慢暗了下来,四下里白雪茫茫,唯有风声呼呼刮过,正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时刻! 这一行人,正是龙七、海东来、司马如龙和“武林三侠”!当日,燕重衣带回“万劫重生”,所失镖物失而复得,不仅为任我杀接续了全身断裂的经脉,恢复了武功,也救回了龙七和海东来等人的性命,挽回了“金狮镖局”的颜面。“万劫重生”乃是朝廷贡品,龙七不敢多作逗留,当机立断,带着“万劫重生”立即启程赶往京城。“武林三侠”与海东来是多年旧友,私交甚笃,海东来还未出言相邀,三人已先自提出一起同行护镖。这数日来,六人一路披风迎雪,日夜赶路,遇店不宿,餐风宿露,长途跋涉,苦不堪言,此时此刻,六人俱都面容憔悴,脸上写满了倦意。 天色渐渐完全暗了下来,天际没有星光,大地白雪茫茫,寒风拂来冰凉的气息,拂面生疼。“武林三侠”虽是功力深厚,老当益壮,但毕竟年纪老迈,这一路无休无止的长途跋涉,极耗精力,此时早已显得疲累不堪。海东来本就抱恙在身,又逢丧子之痛,病痛交加之余,看来竟似已苍老了不止十岁。龙七正当盛年,无论是精力还是心境都处于巅峰时刻,连日来的赶路并不能击倒他如钢铁般坚强的身体。 “神捕”龙七先生,能够扬名江湖并非仅仅只为了他断案如神,他对朋友的真朋友的义,也像他的人一样人尽皆知。龙七纵马上前,越过“武林三侠”,与海东来并绺而驰,转首扬声叫道:“海总镖头。” 海东来也转首望来,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已被眼前无尽的风雪遮掩,大声问道:“龙七先生有什么吩咐?” “海总镖头,眼下风雪正大,人倦马疲,咱们不如找个地方落下脚,吃点干粮,稍作歇息,待有了精力再走如何?” 海东来本有此意,但护镖责任重大,事关生死存亡,不敢擅自作主,此时龙七主动提出,正中下怀,当下回头向“武林三侠”等人挥了挥手,作出一个“缓行”的手势,六匹快马一齐慢慢缓了下来。 张子敬抬目四顾,苦笑着叹口气道:“此处荒无人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咱们到哪里找落脚的地方去?” 海东来笑了笑道:“江湖人四海为家漂泊惯了,餐风宿露也是常有的事,我看就随便找个避风的山洞歇歇吧!” 六人并没有找到山洞,却在三里之外意外地发现了一片小小的密林。密林里的树木高大、粗壮,树叶却早已在残酷的寒冷中片片凋落,或随风飘去,或落在地上被积雪淹没,一棵棵光秃秃的大树就像是一个个被剥光了衣服的老人,在寒风飞雪的肆虐下颤抖**。 疯狂的风雪遮天蔽地,呼呼作响,不断有大片大片的积雪从树枝上掉落下来。六人牵着马,燃起火把,走进了密林深处,寻找了几近小半个时辰,才找到了一处树木稠密、避风的所在,找来枯枝,围成一圈篙火,既能驱寒,也可惊退恶虫毒蛇。 六人坐在一起,啃着又干又硬又冷的饽饽和大饼,就像是在咀嚼着自己苦涩、艰辛的人生岁月,难以下咽。幸好他们还有酒!江湖人通常都很豪爽痛快,豪爽痛快的江湖人通常都很喜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此时此刻,虽然没有大块大块的肉,却能大口大口地喝酒。 酒是非常廉价的烧刀子,烧刀子是种烈酒,入口已经非常火烫,流入喉咙的时候就变成了一团热火,再到了胃的时候,人的全身都像被一团火焰撕裂了开来,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却是最合适的一种。 “金狮镖局”虽是福州城最大的镖局,但海东来却不是个出手富绰的武林大豪;“武林三侠”虽然久负盛名,但也绝不是家财万贯的富翁;龙七虽然贵为“神捕”,但他一年的俸银加起来也不过只有一百二十两。像他们这种人,是绝对没有能力让自己吃的好一点,过的好一些的。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能喝到这种酒,实在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风雪夜,在他乡;三五盏,酬知己!你还能要求自己该做些什么?又要些什么? 这一路上,六人各怀心事,沉默寡言。酒过三盏,话匣子就悄悄打开了。 “任我杀任兄弟这个人,重情重义,一诺千金,当真让人心生敬佩,无话可说。”司马如龙性子粗豪,快人快语,通常第一个说话的人一定是他。 “唔!”龙七随口应了一声,双眼望着在风中跳跃舞动有如暗夜幽灵的花火,目光中似也充满了敬佩和尊重。 “闻名不如见面。”海东来长叹一声,缓缓道,“‘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个人,我早有所闻,都说此人冷血残酷,杀人无情,今日一见,才知道他并非像传言中的那般不近人情,非但有情有义,而且还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英雄。我海东来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阅人无数,从未真正佩服过一个人,可是他却已经改变了我的想法。” 龙七脸色一肃,正容道:“我们都欠他一份情,这份情,是永远也还不清的。” 海东来点了点头,还未说话,司马如龙已大声道:“不错,日后若有机会,我司马如龙一定要为他做点事,就算以命相抵,也在所不惜!” 龙七素来沉着冷静,听了他这一番慷慨凛然的话,也只觉热血上涌,喉咙梗塞,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一声沉重的叹息,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地从海东来的身边猛然传了出来。 第二章 一朵紫罗兰(1) 沉重的叹息,就像是一道沉重的敲击,重重地响在每个人的心上。每个人的目光,一齐望向了“刀侠”张子敬。 这个老人头发早已一半染霜,本来略显苍白的脸色被赤红的火焰映照得通红,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伤感和萧索之意,似是正在缅怀一种已逝去的过往。 “大哥,你是不是又想起了老四了?”“拳侠”赵玉刚低沉着声音问道。 “嗯!”张子敬沉重地点点头,“这个叫任我杀的年轻人,让我想起了老四。老四本来也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答应过别人的事就算是拼了性命也会去做的。” 赵玉刚重重叹了口气,苦笑道:“这都怪我太大意,如果当年我多留一个心眼,能够早一些发现老四的心事,也不至于落到手足分离的地步。”他紧紧握住了右拳,狠狠地击在自己的左掌上,发出一记“啪”的清脆声响,神色显得非常懊恼,又道:“唉,都怪我粗心大意才会发生现在这种事。” “剑侠”刘公明沉声道:“老三你又何必懊恼,老四去意已决,我们是怎么也留不住的。” “方四侠是怎么失踪的?”海东来轻叹着问道,“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吗?”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不告而别,其中原因谁也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去向。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说过,他已厌倦了杀人厌倦了江湖,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血的杀戮江湖的纷争,去过一种平静的,他想要的生活。”张子敬苦笑着摇摇头,“老四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他存心躲起来,就一定没有人可以找到他,所以这五年来音讯全无,我们用尽了一切方法都是一无所获。” 刘公明喝了一大口酒,淡淡道:“大哥,咱们兄弟情缘未了,总有再见的机会,你又何必自寻烦恼?” “正是。”龙七忽然大声道,“晚辈虽然从未见过方四侠,但他的英雄事迹也听过不少,像他那般有情有义的好汉子,肯定不会弃兄弟而不顾的。” 海东来也笑道:“是啊,张大侠此刻无须庸人自扰。”他轻咳一声,又道:“大家还是趁此机会多作休息,养好了精神力气才好赶路。” 龙七点头道:“荒山野岭多有毒虫出没,我们应该有所防范。这样吧,就由晚辈守上半夜,司马镖头守下半夜如何?” “如此最好。”司马如龙随声附和。 “不妥。”刘公明忽然摇头道,“司马贤侄重伤未愈,这几天来贪图赶路,只怕伤情又加重了几分,怎可如此劳累?不如让我来守上半夜,下半夜就由龙七先生负责。” 司马如龙皱了皱眉,刚刚张开了口,龙七已抢先道:“这样也好。我们之中,绝对不能再有任何人出现意外了。” 司马如龙看着刘公明,一脸感激之色,歉然笑道:“如此有劳前辈了!” 刘公明微一摆手,淡然笑道:“大家同仇敌忾,团结同心,其利方能断金。” 司马如龙本不善言辞,口中呐呐,似是想说些什么,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句,脸色肃然起敬,对刘公明的尊重又多了几分。 众人语声渐渐低了下去,终不可闻,密林深处,飞鸟不宿,天地间除了凛冽的寒风不断地呼呼刮过,便只剩下枯枝燃烧时发出的“哔剥”声响! 沉睡中,龙七悠悠醒来,他是被一种很嘈杂、刺耳的声音吵醒的。恍恍惚惚中,他的耳边似乎一直都在回荡着一种声音,但那绝对不是刘公明的叫唤。 龙七慢慢睁开了迷蒙的睡眼,一道白光却又倏忽而来,深深刺痛了他的双眼,使得他不得不再次闭上了眼睛。他心头猛然一惊,泛起一种不安的感觉。 那道白光,绝对不是白雪发出来的光芒,雪光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杀伤力。难道……一念至此,龙七心头不安的感觉更浓,倏然睁开双眼的同时,单手抓刀,人已一跃而起。在这一刹那,他这才发现这个世界仿佛一切都已被某一种神秘的力量悄悄改变了。 他并没有抓住他的刀! 刀呢?那把薄刃窄背、轻灵飘动的快刀,他从不轻易离手,就连在睡觉的时候,都必然不离他右手一尺,可是现在,这把刀却已经不见了! 刀在哪里?就在他心念一动的瞬间,头顶一张灰白色的大网已一头罩落,将他全身都裹在了里面。 与其说大网是从上方罩落下来的,还不如说是他自己一头撞进网里的。那并不是一张渔人用来捕捞的渔网,也不是武林高手用来捉拿对方的丝网,甚至它不是一张真正的网,只不过是一床纱帐而已!那床纱帐本来是白色的,也不知有多久未经洗涤了,积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因为震动,灰尘就漫天落下,不住飞舞,落在了龙七的头发上、衣衫上和身子上,也钻进了他的眼睛和鼻孔里面。 “哈啾!”随着龙七接连几个喷嚏,灰尘飞扬。 龙七心中暗暗咒骂了几句,用力撕破了纱帐,在他甫一张开双眼的刹那,整个人都已突然愣住。他首先看见的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屋子,屋子里除了一桌、一椅、一床,别无他物。此刻,他站着的地方,就是那张并不宽敞的木床。 这里是什么地方?积雪、密林、火堆,这些东西都到哪里去了?六匹快马、“武林三侠”和海东来师徒又在何处?为什么一觉醒来,一切都已经变了?究竟发生了什么?龙七呆若木鸡般站在床上,额头上已微微渗出了一排排细密而冰冷的汗珠。 江湖上传言,有一种久已失传的秘法,可以缩地千里,也可以置地换之,就好像是“小鬼搬运法”这一类的奇术。但龙七自然不会相信这等荒谬而可笑的事情,他只相信证据,相信自己的心和眼睛看到的。 屋子的东面,开着一扇窗子,此刻是虚掩着的,一阵阵嘈杂、纷乱的声音就从窗外传了进来,显得非常刺耳。 龙七立即可以确定,自己正是被这些声音吵醒的!他跳下床,向窗口飞奔过去,探首一望,额头上的汗珠猛然间凝聚成雨,滴滴滑落。风雪依旧疯狂,呼啸着从他的眼前刮过,却已不能遮掩住他的目光。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积雪,老人、小孩、男人、女子、挑夫、过客……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行人来来去去,行走在这条热闹、喧哗的街道上,发出一阵阵杂乱而怪异的声音,刺得他双耳嗡嗡作响。 很显然,这是一个繁荣的镇甸。此时此刻,他本不该出现在这样一个地方。 他究竟是怎么来的?“武林三侠”和海东来师徒是不是也到了这里? 龙七倏然转身,像一头受惊的野兽向门外冲去。他只冲出三步,突然又顿住了身形,目光落在西面的墙角上。屋子里的墙壁似乎最近才新刷的,洁白而光滑,但引起龙七的注意的却不是墙壁的颜色,而是一把刀,刀鞘古老,却是用绿鲨皮制作成的,露出来的一截刀柄光亮而洁净,那正是他的刀! 没有丝毫的犹豫和迟疑,龙七猛然冲过去抓起了他的刀,然后又向门外冲去。他的手还没有碰触到那扇紧闭的门,门却突然自己开了——是被人从外面推开来的。 “扑通”一声巨响,一个人被去势如箭的龙七狠狠撞飞出去,落在了院子里的积雪上。 “哎呀!”那个人惨叫一声,挣扎着爬起来,口中不断地咒骂道:“杀千刀,入娘贼,发什么疯,赶着去投胎也得先喘口气吧……” “你是什么人?”龙七的声音已冰冷。 第二章 一朵紫罗兰(2) 那人一手撑着后腰,一手抚摸着被摔疼了的部位,理直气壮又没好气道:“你这人现在是怎么回事?你把我撞成这样,不过来扶一把倒也罢了,居然还敢出言不逊恶口相向,真是岂有此理!” 龙七冷哼一声,沉声道:“我只问你,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手拍打着沾在衣衫上的雪花,冷冷道:“你看我这身打扮会是什么人?” 龙七瞧了瞧他满是油污的脸和衣裳,不由得微微一愣,失声道:“你是个店小二!?” “你别瞧我现在不过是个跑堂的,说不准三五年以后,我就是个腰缠万贯的大老板,至少要开五家像‘宝源酒楼’一样气派的大客栈……”店小二一脸怒色,神情之间却又充满了倨傲和自信,仿佛自己真的已经是一个很有钱的大老板。 龙七却已无心留意他这个人,急声问道:“这里是客栈?” “废话,这里不是客栈,难道还会是你的家?”店小二已翻起了一对白眼。 “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当然是和你的朋友一起来的。” “我的朋友也来了?现在他们的人呢?” “走了,早就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我怎么知道?”店小二又翻了翻死鱼般的白眼,没好气道,“她们的脚又不是长在我的身上,我怎么可能知道她们的去向?” “难道他们没有留下一句话?” “好像是有的……”店小二想了想,慢慢道,“她们临走的时候,好像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龙七眼睛一亮。 “她们说,你是个骗子,身无分文,一无是处,千万不能让你在这里住太久,因为她们能为你付的房钱最多只有三天。” 龙七哑然无言,眉头已倏地拧紧。 店小二目光滴溜溜地转动着,将龙七从头到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口中嘀嘀咕咕地说道:“看不出你长得还有几分人样,却是骗吃骗喝骗女人的软柿子,她们居然还肯为你付房钱,这两个女人是疯了还是白痴?!” “你说什么?”龙七心头一震,大声问道。 “什么什么?”店小二被这一声突如其来的暴喝吓了一大跳,猛然退出了两大步。 龙七踏上一步,沉声道:“两个女人?难道你刚才说的那两个女人,就是和我一起来的朋友?” “当然就是她们。”店小二明白过来,心下稍稍镇静了些,脸上立即浮现出种暧昧的笑容,低声道,“这两个女人虽然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但长得实在不赖,就连‘春满园’里的头牌小怡红都没有她们那么出色的身材……” “你是说是两个女人把我带到这里来的?”龙七的脸上已经完全变了颜色,显得焦急而不安。 “是啊!”店小二用一种奇怪又微带讥笑的眼神瞧着他,“当时你已经喝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就像是一条野狗一样,我真奇怪她们怎么不干脆一刀宰了你,反而要把你送到这里来。” “除了我一个人以外,还有没有别的男人一起来?”龙七漠然无视店小二的不屑和讥笑,双眼中已渗出了血丝。 “没……没有!”店小二猛然一惊,又退了一步,吃吃道,“当日,你们就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决没有第四个人。” 当日?龙七的心突然已沉了下去,直落谷底,右手紧紧握住了刀鞘,手背上青筋条条浮现,一股冰冷的杀意不经意间从身上散发出来。 店小二仿佛也已感觉到了这股令人不寒而悸的杀意,忽然转身,撒开两腿就想逃去。 “站住!”龙七一闪身,已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爷你……”店小二勉强镇定下来,额头上却已冷汗如雨,滴落下来,溶入雪里。 “今天是什么日子?”龙七一字一句问。 “今天是大年初八,大爷来到这里刚好已经三天。” 店小二还没有说完,龙七已经发了疯一般冲了出去。 “疯子,这人一定是个疯子……”店小二长出一口气,身上一轻,忽然软绵绵地倒在了雪地上…… “今天是大年初八……”龙七的心头,始终萦绕着店小二这句话。 大年初八?换句话说,他这一睡就是三天三夜。 那两个女人是什么人?她们为什么要把他带到这里来?“武林三侠”和海东来师徒此刻又在哪里?这三个疑问就像是可恶的魔鬼,一直纠缠着他的心灵。 这些事实在太过诡异、蹊跷,而且连一点线索都没有,龙七虽然是天下第一神捕,追踪术独步天下,但现在,他却是束手无策。 龙七就像是一匹疯马般冲出了客栈,冲出了镇甸,冲上了官道,一路向北,发力狂奔。他决定先找到那片密林再说,也许在那里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一点点线索。他的性命可以不在乎,但“万劫重生”这一次却是再也不能丢失了! “神捕”龙七心细如发,断案如神,一生下过许多次判断,这一次,他的判断依然正确。沿着北方一路行去,奔出三十多里的路程,他就已远远看见了那座高山,高山脚下一条大道蜿蜒蔓延,正是通往他们六人当晚栖息的那片小密林。 站在密林外,龙七心头一阵狂喜,庆幸自己的判断没有出现错误。但在片刻之后,当他站在密林深处的时候,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整个人都楞在了那里,手脚僵直,动弹不得,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很快就被无情的风雪冻结。 那一夜熊熊燃烧的火堆,此时早已化成了一片片残灰湮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白雪茫茫的地面上,一个人的躯体如坟贲起,却已完全被积雪掩盖,看不出他究竟是谁? 龙七眼里似有某种奇特的光芒一闪而过,深深地长吸一口气,慢慢地移动着身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他扒开那人脸上、身上的积雪,呼吸在这一瞬间竟又突然停顿! 这个已经被白雪埋葬的人,竟是司马如龙。司马如龙脸色苍白得看不见一丝血色,肢体僵硬,显然已经死了,至少已经死去了二十四个时辰以上,但在如此严寒、风雪飘零的季节,他的尸体并没有发生腐烂,也没有遭受到毒虫野兽的侵害。 龙七的瞳孔慢慢收缩,提起的心又一次沉了下去。 是谁杀了司马如龙?司马如龙已经死了,为什么却偏偏没有发现海东来和“武林三侠”的尸体?难道他们还活着?可是他们此刻又去了何处?“万劫重生”是不是还在海东来的身上?想着想着,龙七只觉手心里已沁出了冷汗。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但他很快就否决了自己心里荒唐而可笑的想法,只因他实在不愿意相信,“武林三侠”也会像“中原四盗”那些鼠辈一样,觊觎人间至宝,有起死回生之奇效的“万劫重生”。 龙七努力让自己纷乱的心情平静下来,目光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司马如龙的尸身,最后凝聚在了司马如龙的胸口衣襟上,双目陡然扩张。在司马如龙的胸襟上,居然别着一朵花,一朵正在怒放的紫罗兰! 在这寒风凛冽、百花凋残的季节,这朵紫罗兰居然还能迎风绽放,实在是种咄咄怪事。 龙七很快就明白了其中原因,原来这朵紫罗兰花并不是真的花朵,而是用一种沉重的玄铁铸造而成的,无论风雪有多疯狂,都吹不落它的花瓣,它的芬芳也永远都不会凋零、消逝。 龙七从怀里拿出一只鹿皮革囊,小心翼翼地把玄铁紫罗兰装了进去,目中忧虑已浓得像是一团暗夜中的黑墨,化不开,也消散不去。根据多年来的经验,他已经看出,司马如龙是中毒死的,但这是种什么样的剧毒,他却看不出来。 这枚玄铁紫罗兰,究竟是一种淬有剧毒的暗器,还是一个人又或是一个组织的标记?龙七已经无心追究这东西的来历,但他隐隐猜到,这朵紫罗兰一定和海东来、“武林三侠”四人失踪有莫大的关系,也是追查“万劫重生”的唯一线索! 第三章 杏伯(1) 正月初八。雪,纷飞;寒风怒吼。 杏伯早早收了马车,大步走进那家比他自己的家还熟悉的小酒铺。 这也许是金陵城里最小最不成样子的小酒铺了,阴暗而肮脏,仅有的三张几子也已经很久没有抹洗了,积满了厚厚一层尘垢。走进来,杏伯却有一种回到家的感觉。这些年,他几乎天天都要来这里,有的时候,甚至还彻夜不归。这样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好喝的美酒,但他只能喝那些低劣的水酒、烈酒,因为好的酒楼他不敢去,好的酒他也喝不起。 推开半遮半掩的破柴门,就可以看见老板正在打瞌睡。这种地方、这个时候,是绝不会有客人来的,就算是小偷来过,也只好装作过客悻悻而去,这酒铺实在太小太简陋,他们根本找不到出手的理由。 破烂的柴门已经有些腐朽,仿佛只是悬挂在门框上一般,风吹欲倒,杏伯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闪身钻进去,叫醒了那老板。老板睁着惺忪睡眼,一句话也没有说,摇摇晃晃地抱来两坛酒。他并不奇怪这个老车夫为什么每天都要来一次,每一次都只要两坛酒,既不要多也不能少。杏伯对于酒既不挑剔,也不赞美,他根本就很少说话。老板也不是个多嘴的人。他们之间既熟络又有默契,虽然他们甚至连彼此的名字都不知道。 下酒的东西通常都是一碟豆干和一碟花生米,这一次却有些意外,居然多了一碟牛肉。老板没有解释,似乎也不想解释,坐在一边继续打盹。 杏伯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口微张,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莫非人老了,疑心病也就越来越重? 人在孤独的时候,总难免会想起一些往事。味道有些辛辣、刺激的酒水流过干涩的喉咙,杏伯忽然想起,数年之前,与三位结义兄弟一起叱咤江湖,快意恩仇,那是何等的风光?而今,却只能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独饮。 昔日的辉煌已不再,一切都已成往事。往事不可追!那仅仅只是一份追不回的回忆。岁月如飞刀,刀刀催人老。昔年的“鞭侠”方天星,如今只是个依靠赶车苦渡余生的老人而已。他的确已经老了,老去的不仅是容颜,还有他的心。 在这个时候,他就忍不住想起了朋友。想起米高和任我杀,他只觉得两眼湿润,心也黯然。 天涯海角,故人一去了无踪!独惆怅。 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宵酒醒何处? 朋友和酒,是杏伯此时唯一的寄托。 风从巷口狂刮而起,狂风飞雪从酒铺的破洞中猛灌进来,屋顶似乎已将被掀飞。 老板被一阵寒流惊醒,嘴里咕哝着什么,伸手拉紧了身上那件打满了补丁的破棉袄,伏在几上,又睡了过去。杏伯却不在乎,非但不觉得寒冷,胸口反而有些暖乎乎的。他只喝了一坛酒,虽然这酒很低劣,但喝了这么多年,他早已经习惯了。这种酒,他就算不停地喝上三天三夜也不会醉的,但这一次,他却好像有些醉了,全身热如火炙,甚至还有一种头昏眼花的感觉。他用力甩甩头,但这种感觉依然未曾消失,他拿起海碗,一口气又喝了三大碗酒,心里忽然生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忽然觉得,自己正在往死亡的深渊一步一步走过去。 杏伯狂吼一声,手中的海碗立即被他强劲有力的五指抓得四分五裂。老板倏然惊醒,呆呆地望着他唯一的客人。 “你竟敢暗算我……”杏伯忽然冲过来,一把揪住老板的胸襟,双目尽赤,厉声道。 老板仿佛已经被他这种恐怖的神态吓呆了。这几年来,他从未见过这小老头发过如此凶狠的脾气,一时之间,茫茫然不知所措。 杏伯脸色涨得通红,大声道:“快说,你在酒里放了什么东西?” “老爷子,我……我什么也没有做过……”老板哭丧着脸,颤声道。 杏伯双手用力一送,“啪嗒”,老板的身子压垮了一张本已腐朽的几子。 “你我相识多年,你居然害我……”杏伯就像一头愤怒的老狮子,一步一步地逼过来。 老板仿佛连胆子都快吓破了,匍匐在地,惊恐地叫道:“老爷子,不关我的事……别杀我……” “是什么人让你在酒中下毒的?” 老板不停地摇着头:“不是我,我不知道……” 杏伯只觉头重脚轻的感觉越来越浓,脚步也已经开始在飘摇,心中恼怒,一把将老板如抓小鸡般提了起来,吼道:“你敢装蒜?” 就在这时,忽听身后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冷笑道:“你问他有什么用,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杏伯心头立即生起一丝寒意,手一松,老板就像是一条死狗瘫倒在地。他一回头,就看见酒铺的破门外,已不知何时多了两个脸色苍白的年青人。 这两人面目虽不可憎,但杏伯还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他们脸上的杀气太浓。 左边那青年阴恻恻地笑了笑,悠悠道:“你不必害怕,你中的不是毒药,只是一种分量不轻的蒙汗药,不会死的。” 右边那青年脸上也露出一丝邪笑,缓缓道:“药不是下在酒里,而是在那碟牛肉里。” 左边那青年道:“这几年来,你一直喝的都是这种酒,如果把药下在酒里,你一定会有所察觉。” 右边那青年接着道:“但是,如果把药下在牛肉里面就不同了,出其不易,攻其不备,通常都是最有效的。” 杏伯沉声道:“我跟你们素不相识,无怨无仇,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你是我们敌人的朋友。” “敌人的朋友?”杏伯拧眉道。 “我们的敌人就是米珏。” 杏伯怔了怔道:“‘天山一剑’?米大侠大名我是如雷贯耳,但却素未谋面。” “米高就是米珏。” “米先生果然就是‘天山一剑’。”杏伯失声道,随即脸色一变,“你们又是什么人?” “‘天山双鹰’。” “‘天山六杰’之‘天山双鹰’?”杏伯的脸色又变了变,摇头冷笑道,“‘天山六杰’都是江湖名侠,岂有你们这两个卑鄙小人存在!” 李中环道:“任何人都会为了一些东西而改变的。” 柯中平道:“有些人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我们这种做法,虽是下流伎俩,但绝不是小人行径。” “米大侠是你们的大师兄,什么时候变成了你们的敌人?”杏伯冷笑道。 “这是我们门派之事,外人不必知道。” “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对我下手? “因为你是我的朋友。”风雪之中,一个温和的声音缓缓传来。 “米先生!”杏伯抬目望去,只见米珏与一个蒙面少女穿过风雪缓缓而来。 “天山双鹰”乍然见到米珏,脸上立即变了颜色,飞身窜进了酒铺。 米珏和欧阳情就站在他们刚才站着的地方,米珏掸了掸头上的雪花,目光如刀,严峻而凌厉地狠狠瞧了瞧“天山双鹰”,轻叹道:“杏伯,是我连累了你。” “米先生真的就是‘天山一剑’?” “这岂非早已在你意料之中?” 杏伯看了看“天山双鹰”,说道:“那么这两个人……” “他们的确是‘天山双鹰’。” “你们本属同门,他们为什么要对付你?”杏伯愕然道。 “因为他们想争夺天山派掌门之位。”米珏苦笑道,“这两个畜生不仅杀害了我两位师叔,还囚禁了我的妻儿,逼走了我三位小师妹,现在,他们还想赶尽杀绝。” 第三章 杏伯(2) 杏伯脸色大变,怒声道:“久闻‘天山六杰’都是武林后起之辈中的侠少俊彦,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们居然也做得出来?!” 米珏叹道:“他们对我有所顾忌,不敢直接向我下手,所以只好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以你作为他们的筹码来威胁我,逼我交出掌门令牌。” “可恶!”杏伯跌足大骂。 “可是他们却打错了主意。如果他们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就算再给他们两颗老虎心豹子胆,也决不敢在大岁头上动土。” “欺师灭祖的事都敢做,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他们这种人不敢做的?” 米珏苦笑着叹口气,声色俱厉地对“天山双鹰”喝斥道:“魔由心生,你们的行径已属魔鬼所为,若再不思悔改,天地难容。” “天山双鹰”显然从小就对这位师兄深怀敬畏,紧咬着牙,谁也不敢说话。 “你们弑师夺位,本是罪无可恕,我念在同门之谊,可饶你们不死……”说到这里,米珏微微一顿,声音略显温和,目光却依然犀厉如炬,“跟我回天山,在两位师叔坟前思过悔罪!” 李中环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冷笑道:“跟你回天山?莫非你已经忘记本门门规?” “忘记本门门规的人是你们,明知不可为却偏为之。” “按照门规,我们死罪虽可免,但活罪却难饶,轻则逐出门墙,重则废去武功,我们岂会傻到跟你回去?” “你们还当我是掌门么?”米珏沉声道。 柯中平冷笑道:“你根本就不配。你下山一去就是三年,这几年来,天山派声誉一落千丈,再如此下去,必然会毁在你的手里。只有我们,才能把天山派发扬光大。” “心怀天下,侠义为先,这才是我辈所为,门派之见又何足挂齿?掌门之位对于你们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米珏长叹道。 “我们不能让天山派数百年基业就这样毁灭,能者居之,你还是趁早交出掌门令牌,才能保住天山一脉。” 米珏怔了怔,问道:“你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再执迷不悟不肯放弃天山掌门之位,不出一个月,天山派必然大祸临头,只有由我接掌,才能力挽狂澜,让天山派成为武林第一门派。” “天山派即将大祸临头?你实在不是一个编故事的高手。”米珏冷笑道。 李中环居然也笑了笑,悠悠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江湖上最近流传着一种美丽的传说?” “美丽的传说?” “关于一个美丽而神秘的女人的传说。” 米珏看了欧阳情一眼,淡然笑道:“我身边这位佳人,就是个神秘的女人。” “那个女人比她更美、更成熟,更有一种神奇的魅力。”李中环的脸色忽然变了,变得兴奋而陶醉,目光中闪动着一种炽热而渴望的情感,涩声道,“她才是个真正的女人,接触过她的男人,才会明白应该怎么样做一个真正的男人。天下绝没有一个男人可以拒绝她、忘记她,因为她是个能让天下男人得到快乐的仙子,她的温柔和温存都是那么地令人铭心刻骨……” 这样一个女人,只怕并不是仙子,而是个可怕的魔女。米珏看着李中环的表情,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有一种想呕吐的冲动。 李中环渐渐恢复了平静:“她要天下所有的男人都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统治男人的世界。” “这女人莫非疯了,居然想征服天下男人?简直是一种疯狂的妄想。” “别的女人也许永远做不到,但她绝对可以,她是个不容抗拒的女人,拒绝她的人只有一个结果。”李中环冷冷道,“只有死路一条。” “只怕未必如此。”欧阳情忍不住冷笑道。 “你知不知道女人和女人彼此之间,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李中环道,“嫉妒,女人最憎恨的就是美丽的女人。小心有一天,她会毁了你的容颜,让你生不如死,欲哭无泪。” “她究竟是什么人?”米珏沉声问道。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身份,可是每个人都应该听说过她那美丽动人的名字。” “什么名字?” “紫罗兰夫人。” 米珏摇摇头,拧眉道:“紫罗兰夫人?没听说过。” 李中环冷冷一笑,满脸不屑:“想不到你下山这么多年,依然是如此孤陋寡闻。” “这好像并不是她真正的名字。” “当然不是,她本来就是一个神秘如谜的女人。”李中环目光一寒,沉声道,“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放手,什么东西该放弃。我问你,你是宁愿眼睁睁看着天山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还是希望它成为武林门派之首?” “你是说紫罗兰夫人想要毁灭本派?”米珏脸色已变了。 “剿除武林各大门派,只是她的第一步计划。” “第一步计划?难道她还有更大的野心?” “称霸武林、征服天下,这才是她酝酿已久、永不放弃的谋略。” “所以她想先以武林各大门派入手,削弱敌人的抗衡之力?”米珏问道。 李中环居然没有否认:“只要各大门派个个俯首称臣,江湖上的帮派便不足为惧。” “没有人会让她为所欲为,只要天下英豪同心协力,群起而攻之,她的阴谋就会土崩瓦解。” “一群乌合之众,又岂能阻止她做任何事?”李中环冷笑道。 米珏沉声道:“你为什么对她的事如此熟悉?莫非你们……” “我说过,世上绝没有哪一个男人可以拒绝她。” “你们简直已经无可救药。” “无可救药的人是你,如果再不交出掌门令牌,你必然会后悔一辈子。” “有一件事我不能不做,不然才一定会抱憾终生。”米珏大声道,“呛啷”,寒光流动,“无情断肠剑”已然出鞘。 “天山双鹰”只道他要出手了,一齐按住了剑柄,凝神戒备。谁知剑光闪处,“唰”地,一块衣袂已如蝴蝶般飞了起来。 “现在我已割袍断义,和你们之间,从此再无同门手足之谊。你们如今已非天山派门下,以后不许以天山弟子自居,免得玷污本派清誉。” 李中环脸色大变,厉声道:“你好狠,竟将我们逐出门墙。” “这是你们咎由自取。”米珏缓缓扬起手中剑,脸色肃穆,缓缓道,“你我已非同门,我也不必顾忌师门禁律了,你们杀害本派长辈,这笔血仇不能不报。” “你要杀我们?”李中环狂笑道。 “我只是清理门户,还两位师叔一个公道。” 笑声突然停顿!李中环沉声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再给你一个机会,交出掌门令牌,放你一条生路。” “你们只是本派弃徒,根本没有资格继承掌门之位。” 李中环沉下了脸:“你不要逼我们出手。” “没有人逼你们,是你们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米珏轻轻叹了口气,黯然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与其让你们一错再错无法回头,还不如现在就除掉祸根,以免为害江湖。” 李中环气极,突然仰首大笑道:“我们的人头就在这里,如果你有这个本事,尽管过来拿吧!” 笑声未绝,剑已出鞘。 第四章 谁是紫罗兰夫人(1) 剑出手,剑光如飞虹,犹如吐着舌信子的毒蛇,突然间就到了米珏的咽喉。 李中环自小天姿过人、聪明好学,天山派剑术已有一定的造诣。这一剑沉稳而凌厉,是必杀之技。 米珏脸色严肃,显然不敢轻敌,手扬处,剑光如飞花,在空中轻轻划过一道淡淡的痕迹,刺向李中环的胸膛。这一剑,后发先至,攻敌之所必救。 李中环竟似料敌机先,身子一侧,剑仍刺出,米珏那一剑却已从他的胸前贴衣而过。这一招用的极险,却又极其巧妙。险中求胜,往往才是最有效的招数。 米珏这一次真的吃了一惊,他根本就想不到,三年未见,李中环的剑法居然精进如斯,想必他日夜处心积虑欲待取代米珏掌门之位,是以勤练剑法,期待两人的巅峰对决。 这时候,李中环的剑尖距离他的咽喉仅只数寸,而他剑招已然使老,再也不及收回挡格,后退,是他唯一的选择。他大伤初愈,功力大打折扣,身法远不如前,只退了两步,剑气已然袭到,这一剑必可穿喉而过。 “我居然连他一招都接不住吗?”米珏心里忽然生起一种万念俱灰的沮丧,几乎绝望到放弃抵抗。 就在这时,一道淡淡的影子突然从他的身边倏然掠过,一只手——准确来说,应该是两根嫩如春笋、洁白如雪的纤纤玉指。这两根玉指比那一剑更快、更准、更稳,居然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夹住了剑尖。剑势立即硬生生顿住,锋利的剑尖距离米珏的咽喉堪堪只一寸,然而就只差这一寸,这一剑便不能再刺下去,剑尖就像是嵌入石缝之中,既不能再进一分也不能拔出半寸。 这个看来既娇柔又纤弱的蒙面女子,居然在刹那间,用她两根又滑又嫩的手指夹住了夺命的一剑?李中环瞪大了眼珠子,吃惊地瞪视着欧阳情,脸色诧异,仿佛遇见了鬼魅。 每个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份功力、这种眼力,以及这种胆量,就连米珏也自愧不如。 欧阳情温柔似水的眼睛却泰然自若,看着李中环的眼睛,淡淡道:“你做错了一件事,你不该忘记他身边的人。这是个非常致命的失误。” 李中环脸色渐渐变得铁青,最后又变成一片苍白。他一心想把米珏刺杀于剑下,的确忽略了这个神秘女子。 他用力收剑,却已经太迟了。欧阳情两指微一用力,“嘣”地,剑尖忽然断了。这把剑虽然只是普通的青钢剑,但以两指之力就能折断剑尖,却已非寻常高手力所能及。 李中环微微一怔,突觉一股极细微、极阴柔的劲道从断剑中迅速猛窜而来,他还来不及撒手弃剑,整个人都已被震飞出去。“砰”地,他的身体撞破了本已腐蚀的墙壁,从破洞中穿出,跌落在三丈外的雪地中。 柯中平惊呼着从破洞中飞身掠出,只见李中环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站起来,脸色如纸醉金迷,瞬息数变,显然受伤不轻。 欧阳情手指一松,剑尖掉落,悠悠道:“米先生是我的朋友,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受到伤害。” 李中环从破洞望进去,怒目瞪视着她,那种不可思议的表情明显僵滞在他死人般的脸上,过了许久,才嘶声道:“你是他的朋友?你可知道,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欧阳情冷笑道:“欺师灭祖、大逆不道的畜生才不会有好下场,像你们这种连畜生都不如的人,死一千遍也不足惜。” 李中环咬了咬牙,大声道:“好,很好。紫罗兰夫人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欧阳情道:“你们走,这一次我不会杀你们,但下次再见时,我也许再也不会手下留情。” 风雪正疯狂,仿佛欲以一种无形的力量摇撼大地,涂炭生灵。 车轮滚滚,马车在风雪中疾驰。杏伯手中持着那条伴随了他一生的“乌龙鞭”,在虚空中不住轻扬,驱马前行。这几年来,那匹白马与他日夜相伴,默契暗生,彼此间都有一种相互依赖的亲近感觉。 杏伯双目依然炯炯有神,枯瘦的腰杆挺得笔直,风雪虽然疯狂而寒冷,却丝毫不能使他退却和畏惧。他左手中握着一只比他的拳头更大的葫芦,里面装满了醇香的美酒。 人在年少时,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像他这种年纪的老人,酒入衷肠便化为一腔热血。他一听见米珏要去华山寻找任我杀,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立即就答应了一同前往。一个半截身子都埋进了黄土的老人,居然还能保持一种年少时的冲动,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自豪。他这一生中,朋友并不少,但值得他尊重的朋友却实在不多。米珏和任我杀这两个忘年之交,自然就是这种朋友。 车厢里,一种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气味无孔不入,从每一道空隙钻了出去,随风飘浮。这是欧阳情的发香,高雅,绝不庸俗。 从离开那简陋而肮脏的小酒铺开始,米珏清纯的目光就很少离开过欧阳情。起初欧阳情似无所觉,但时候一长,她就有些按捺不住了。她一抬头,就看见米珏依然在微笑着看着她,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惊疑,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的错愕表情。 欧阳情终于忍不住轻咳一声,笑道:“米大侠,你心里是不是正在琢磨着,我的脸上能不能长出一朵花来?” 米珏居然没有闪避她的目光,微笑道:“你未以真容示人,人们就已觉得眼花缭乱了,如果再长出一朵花来,只怕这世上就再也不需要春天了。” 欧阳情忍不住“噗嗤”一笑:“那么你究竟在想什么?” “我觉得很奇怪,奇怪如此娇柔的你,武功居然如此骇人听闻,更奇怪你在暴露了武功之后,居然还能如此镇静,若无其事。” “这并不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欧阳情淡淡道。 “我一直以为,你的确只是个很平常的女孩子,但现在,我不能不改变自己对你的看法。” “我本来就是个很简单、很平凡的人……”欧阳情似乎又想起了任我杀,幽幽叹道,“是他……是你们总把我想像得太复杂、太神秘而已!” 米珏摇头道:“你的武功,远在我之上,只怕……绝不在小兄弟之下……” “学无止境,武功的高低、深浅,仅凭一招半式也是无法衡量的。”欧阳情轻笑道。 “我想了很久,怎么也猜不透你刚才使用的是什么武功,”米珏沉吟着道,“好像是少林的‘大力金刚指’,又像是峨嵋的‘锁喉指’,更像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弹指神通’,但仔细琢磨,却偏偏又好像全都不是。” 欧阳情忍不住失笑道:“的确全都不是,武林各大门派中并没有这种功夫。” “莫非是你自己临危而创?” “嗯!我也是一时情急,才想到用手指去夹剑尖……如果我出手稍慢一些,又或者方位和时机都拿捏不够准确,这两根手指就保不住了。” 米珏衷心发出一声赞叹:“可是你做到了,你实在是个善于隐藏的世外高手。也许,小兄弟并没有说错……” 提起任我杀,欧阳情心里一紧,明眸中掠过一丝似水般的柔情,悠悠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安柔姑娘也是位使刀高手,而且还是双刀。” 欧阳情眼睛一亮,侧首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 “从她的手。小兄弟也是使刀高手,他一眼就看出安柔姑娘的刀法和他一样,都是走轻灵一路。” 欧阳情居然没有否认,点头道:“他的确没有看错。” “他还说,有能力掌控‘天涯海阁’如此巨大基业的人,绝不可能是个平凡人,他一直认为你是个有来历的女孩子。” “这只是他的怀疑,其实他一直都没有看出来。” “这只因为,你有秘密在刻意隐瞒他。” 第四章 谁是紫罗兰夫人(2) 欧阳情蹙眉不语,目光游离,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暗暗忖道:“如果,我把真相都告诉了他,他会怎么想?怎么做?依然离开?还是选择……留下?” “莫非‘天涯海阁’真的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米珏凝视着欧阳情,轻叹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世上绝没有永远藏得住的秘密。”欧阳情沉默了许久,才轻轻摇头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一切的真相。” “现在不能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欧阳情似乎已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嫣然一笑,说道,“米大侠,我擅作主张放走那两个叛徒,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你这么做,自然别有用意。你是不是想从他们身上找出有关紫罗兰夫人的线索?”米珏微笑道。 “这位神秘的紫罗兰夫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 “据李中环所说的看来,她绝不会是个名门淑女,也绝不是普通人。” “所以我才觉得她这个人很有趣。据我所知,江湖上可怕的女人并不多。” 米珏点头道:“最近三十年来,江湖上最富有传奇色彩的女人只有四位,她们就是‘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中的‘天残’、‘银狐’、‘醉妃’和‘魔女’。” “紫罗兰夫人是个能让世间所有男人着迷的女人,‘天残’生得丑陋、凶恶,天下男人怎么可能喜欢一个像魔鬼一般的老太婆?” “‘醉妃’自然也没有这种可能。” “为什么?难道她不是个可以让男人着魔的女人?还是因为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一个嗜酒如命的女人整天都把自己泡在酒缸里,怎么可能还有工夫和心情做别的事?”米珏微笑道。 “有些人,岂非天生就善于伪装?”欧阳情似乎不以为然。 “我不相信她就是为人所不耻的紫罗兰夫人。”米珏摇头道。 “是不愿意还是不敢相信?在真相还未大白之前,只要是有可能的人都不能不怀疑。” 米珏沉默半晌,缓缓道:“‘银狐’呢?据说此人也是个很迷人、很神秘的女人,虽然天生一头白发,却貌美如花。” 欧阳情眼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情感,悠悠道:“她的确是这样一个女人,温柔祥和、仪态万千,最让人敬佩的是,她用情专一,和所爱之人一生相濡以沫,相敬如宾。” “你怎么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 欧阳情立即打断道:“米大侠一定从未见过她,是么?” “‘铁狼银狐’夫妇早已隐匿多年,在江湖后辈中见过他们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就算没有见过他们的人,也应该听说过他们的事迹行为。” “他们的口碑一向很好,为人侠义,极有人缘,先父常说,只要是能他们结为莫逆之交的人,都不枉来这尘世走一遭。” 欧阳情目光闪动:“如此说来,‘银狐’岂非和这个紫罗兰夫人根本就不可能是同一个人。” “如果她们都不是,难道是‘魔女’?”米珏笑了笑,似乎无意再和她争辩。 “依我看,只有她的嫌疑才是最大的。紫罗兰夫人野心勃勃,既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也没有人了解她的过去,这几点最明显的特点,跟‘魔女’不是非常吻合吗?” “川岛狂人死后,她就已经失了踪迹,二十五后,难道又重现江湖?” “也许她从未离开过江湖,也从未放弃过川岛狂人的遗志。川岛二郎岂非说过,他和‘索命刀’从小就是他们的母亲抚养长大,武功也是她亲手所授?” “‘魔女’虽然为人凶残,嗜杀成性,却不是那种……那种伤风败俗、**下流的女人。”米珏摇头道。 “可是除了她,我实在想不到还有哪个女人比她更有嫌疑。” 米珏叹了口气,说道:“就算紫罗兰夫人不是她,只怕和她多多少少也有些关系。” “这种女人才是真正可怕的,也许……接触过她的男人也未必见过她真正的容颜。像她这种女人,又怎会轻易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你是说,就算她站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也绝不知道她究竟是谁?如此可怕的女人,我宁愿永远也没有机会遇见。” “她的目的是统治江湖,一定会出现的,也许我们很快就能见到她。” 见与不见又能如何?紫罗兰夫人是谁?谁是紫罗兰夫人? 江湖风波恶,一切本如谜。 任我杀这个神秘的杀手,以一把看不见的刀,几乎已搅乱了江湖一江春水,如今又多了一个可怕的紫罗兰夫人,本已掀起腥风血雨的江湖,杀戮是否再也永无止境? 黄昏的光景,马车驶入了一座小城。 小城并不小,而且处处还隐隐透出一种古色古香的味道。高高的城楼就像是一个翘首守望的士卒,俯瞰着他脚下风雪中的征人旅客;城楼中空旷的上方,两根粗实的巨木十字相交,悬垂着一口古铜色的大钟,钟上铸满了细致的花纹,年代显然很久了,远远望去,依稀锈迹斑斑。厚厚的城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常春藤之类的植物,只是时值风雪残季,冬将逝,春欲来,它们葱茏的绿色生命还来不及展示在人们的眼前,只能悲哀地绕着几经风雨洗涤、侵蚀的黑色雉堞。 杏伯缓缓驱车走过护城河面上的那条古老吊桥,刚刚穿入斑驳的城门,迎面就走来了一个身材适中、一脸憨厚的白衣年轻人。 白衣人向杏伯拱了拱手,伸手截住马缰,微笑道:“这位老丈只怕就是‘武林四侠’中的‘鞭侠’方四侠了?” 杏伯微微一怔,也笑道:“阁下只怕认错人了,小老儿是金陵城人尽皆知的车夫杏伯,可不是什么大侠。” 白衣人表情谦卑,恭声道:“晚辈虽未见过方四侠,但也知道老丈手里这条鞭子,就是当今‘神兵利器八大家’中的‘乌龙鞭’。无论老丈是方四侠,还是杏伯,你就是你,这一点绝不会改变。” 杏伯脸色不变:“阁下说话的确很有趣。” 白衣人侧目看了看车厢,扬声道:“车厢中可是‘天山一剑’米大侠和欧阳情欧阳姑娘?” 车帘随即卷起,露出一张俊雅的脸孔。 “恕在下眼拙,尊驾是……”米珏微笑道。 “在下只是无名小卒,贱名不足挂齿。” “那么阁下……” 白衣人立即截口道:“家师得知三位驾临,特此吩咐在下前来候命相迎,奉请三位一起移驾敝处喝几杯水酒驱驱风寒,以尽地主之谊。” “令师是哪一位?他怎么知道我们到了此处?” “家师说过,如果在下请不动三位大驾,就不必再回去见他了。三位不知能否赏脸,免得让在下左右为难?”白衣人摇摇头,“只要三位点一点头,很快就可以见到家师了。” 米珏目光闪动:“如果在下和令师素不相识,岂可冒昧相扰?” “家师虽非米大侠深交,却还是认识的。” 米珏皱着眉,略一沉吟,说道:“可是在下怎么也想不起来,是否还有朋友在这附近一带居住。” “家师本非本地人氏,只是恰巧路过此地,又恰巧得知米大侠三位也到了这里而已。” 米珏笑了笑,悠悠道:“这位朋友既然如此神秘,看来在下若是不前去一会,以后的日子可就食不知味、酒菜无香了。” 白衣人忍不住展颜一笑:“米大侠是答应了?” 米珏拱手一揖,淡淡道:“烦劳尊驾带路!” 第五章 乾坤一剑(1) 陈园,是一座豪华而雄伟的府邸,从敞开的朱红大门望进去,只见一条鹅卵石砌成的路,一路朱红栏杆,两边遍植终年不凋的树木,庭院深深,曲径通幽。 那白衣人引着米珏三人,转前庭,过中堂,几经迂回,终于到了主人会客厅。客厅十分宽敞,中间放着一口白铜大火盆,青色的火焰正在盆沿跳跃、舞动;南北两边是一整套的楠木雕龙椅,当中摆着云石长几、云石凳子;东面靠墙正中是一个玻璃柜子,里面陈设着碧玉、玛瑙、珊瑚、怪石种种玩器;西面靠墙悬挂着一幅长及六尺、宽及两尺八寸的“猛虎下山”图。图画之前,一人双手反剪,神态悠闲,正聚精会神凝视着那只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猛虎。 白衣人轻咳一声,道:“师傅,幸不辱命,贵客已到。” 那人倏然转身,双袖飘飘,一举一动之间,竟极其潇洒、飘逸。他约摸刚及甲子之年,两鬓微微有些花白,脸容丰满、圆润,颌下光滑无须,双目顾盼流转,令人感到非常亲切、无比慈祥。 “‘乾坤一剑’秦孝仪秦老爷子。”一见到这老人,米珏立即惊喜地叫道。 “米贤侄,你还记得老夫么?”秦孝仪大笑道。 “老爷子,咱们一别经年,不意竟在此处相逢,可真是百感交集啊!” “他乡遇故知,的确是人生一大喜。” “那位神秘的主人,莫非就是老爷子你?” “嗯!这不情之请,倒让三位猜疑了。” “老爷子怎么知道我们三人的行踪?” 秦孝仪目光转动,神态有些很不自然,仿佛并不想作答,偏偏又找不到搪塞的借口。就在这时,正有丫环奉上香茗,他急急忙忙吩咐道:“速备一桌盛宴,为三位贵客接风洗尘。” 四人纷纷落座,秦孝仪望着满脸沧桑的杏伯,微笑道:“方四侠,上次见面之时,是否在十年前的江南三月天?” 杏伯轻啜一口茶水润了润干燥的喉咙,淡淡道:“秦大侠可真是好记性。” “当年方四侠威风八面、叱咤江湖,手中一条‘乌龙鞭’让宵小之辈闻风丧胆,今日……怎么今日……” “物是人非,往事不堪回首,不提也罢!”杏伯摇头道。 秦孝仪捋掌轻叹道:“方四侠侠名远扬,铲奸除恶,令天下人无不拍手称快,昔年的雄心壮志却如此消磨殆尽,实在让人扼腕叹息!” “小老儿就是憎恨自己的双手沾满了太多、太多的鲜血,所以才决意退隐江湖。这么多年了,偶尔想起以前犯下的罪孽,还是难免有些悔恨。” “‘乌龙鞭’位居‘神兵利器八大家’之中,今日却只能用来拍拍马屁股,咳……咳……真是人间沧桑,世事难料。” 杏伯脸色淡漠:“秦大侠似乎越来越春风得意,想必徒子徒孙们也更多了。” “徒子徒孙的确不少,只可惜全都不成大器,哪一天还望方四侠亲自**一番。” “小老儿早已不问江湖事,乐得逍遥自在。” “方四侠这份虚怀若谷的胸襟实在令人敬佩,若非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小弟也来效仿效仿,退出江湖,从此不问世事。” 杏伯微微一笑,不再作声,只管低头品茗。 秦孝仪目光一转,看着欧阳情道:“这位想必就是金陵城‘天涯海阁’的大老板欧阳情欧阳姑娘?” 欧阳情笑了笑:“看来小女子虽然只是个生意人,在江湖上却也未必默默无闻。” “‘天涯海阁’在江湖上极享名誉,欧阳姑娘艳名也早已广为流传,老夫常恨无缘识荆,今日一见……”秦孝仪微笑着摇摇头,突然住口不语。 “莫非让老爷子大失所望?” 秦孝仪笑道:“今日一见,才知人们所言非虚,仅仅只是姑娘的绝代风华和独特的气质,便已似不食人间烟火,想必容颜也必然是倾国倾城。” “小女子自知貌似嫫母,所以不敢以真容示人。”欧阳情淡然一笑。 “老夫虽然不懂应该如何去欣赏一个女人,但也看得出来,姑娘绝非嫫母之貌。” 欧阳情手捧绿玉茶杯,浅浅一笑,也不再言语。 秦孝仪轻咳一声,看了看米珏,笑道:“米贤侄,你可曾忘记当年灞桥之会?” 米珏笑道:“那次酩酊一醉,至今只怕已时隔六载……” “不,是整整六年零八个月。”秦孝仪摇头正容道。 “老爷子愈老弥坚,这记性是越来越好了。” “人一老,许多事反而记得更清楚,也有许多事更看不开、想不透。”秦孝仪脸色突然变得黯淡,苦笑着摇摇头,又看了米珏一眼,似乎言犹未尽,目光中似有深意,迟疑了许久,终于缓缓又道:“米贤侄,有些话,老夫不知该不该说。” “老爷子但说无妨。” “听说……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是你的朋友?” 提起朋友,米珏的心里立即涌起一道暖流,微笑道:“他的确是小侄的朋友。” 秦孝仪突然跺了跺脚,长叹道:“你怎么可以这么糊涂?什么样的朋友不交,却偏偏和这种人做朋友?” 米珏怔了怔,摇头道:“老爷子的意思……小侄不太不明白。” “你知不知道,和一个杀手成为朋友是种非常危险的事?” 米珏又摇了摇头:“我还是不明白。”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毕竟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大侠,岂可自贬身份,与他屈尊相交?” “他是一个好朋友,绝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冷血无情之人。”米珏正色道。 “杀手就是杀手,在这种人心里,杀人才是他们唯一要做的事,朋友,是没有最好的。” 米珏闭上了嘴,他无意多作辩解,有些东西,只要放在心里就已足够。 “你们此行,是不是前往华山?” 米珏微微一怔,抬目道:“老爷子难道还能未卜先知?” “你们如此车马劳顿、劳苦奔波,岂非正是为了任我杀?” “老爷子好像什么都知道。”米珏愕然道。 “老夫还知道,你们此去华山,必然路途艰辛,凶险重重,步步荆棘,凶多吉少。依老夫之见,你们最好还是放弃此行。” “老爷子,你究竟还知道什么?” “你们绝不能去华山。”秦孝仪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华山风景虽好,但绝不适合游玩,因为此刻的华山已被下了封闭禁令,无论是谁,上山者一律格杀勿论。” “什么封闭禁令?什么格杀勿论?任我杀究竟是不是已到了华山?” 秦孝仪微微一叹,沉声道:“如果任我杀不在华山,华山也就不会成为充满杀戮的是非之地,更不会被全面封锁,列为禁地。” “老爷子,你越这么说,我就越不明白了。”米珏苦笑道。 秦孝仪沉默半晌,缓缓道:“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人,一个可怕却又令天下男人都能着魔的女人?” 米珏心头一跳,脱口道:“紫罗兰夫人?” “嗯!就是紫罗兰夫人。”秦孝仪双眉攒聚,眉间紧紧拧出一个“川”字,脸色严峻,却又充满了恐惧。 第五章 乾坤一剑(2) 夜色渐浓,飞雪在泼墨般的浓黑中渐也变得黯淡。 “封闭华山就是她的命令。早在几天之前,她就已发出江湖追杀令,誓诛任我杀。”秦孝仪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道。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其中原因,无人知晓。但江湖上的朋友都知道,紫罗兰夫人的追杀令一旦发出,就绝对没有人可以抵抗,即使上天入地都在劫难逃。如今任我杀和紫罗兰夫人誓不两立,紫罗兰夫人更欲杀他而后快,你们此行无疑是引火**,无端遭受池鱼之殃。” “老爷子,这位紫罗兰夫人究竟是什么来历?” “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连对江湖之事了如指掌的‘卜仙’也毫无头绪,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卜仙’?是不是胡来那疯子?” 秦孝仪忽然笑了笑,悠悠道:“‘卜仙’名字虽然叫做‘胡来’,但为人一点也不含糊,熟知江湖上数十年来的奇闻轶事,是个不折不扣的百事通先生。” “胡来既然如此博识多闻,居然也猜不透这个女人的秘密?”米珏皱眉道。 “对于紫罗兰夫人,众所周知的只有一点。”秦孝仪轻轻叹道,“她绝对是个可以让天下所有男人都疯狂着魔的绝世美人,听说当今江湖上的确已有不少男儿英豪因为抵不住她的诱惑,而不惜屈膝折腰、誓死相随。” 米珏想起“天山双鹰”说起紫罗兰夫人的时候,表情陶醉而痴迷,忍不住发出一声喟然长叹。 “据老夫所知,‘神兵利器八大家’中的朋友就有四位。” “哪四位?”米珏动容道。 “‘追风剑’司徒一龙、‘魔手’吕奉祖、‘勾魂枪’江上飞、‘金银龙凤环’尤不败。” 米珏愕然道:“这四人名声不坏,尤其是‘魔手’吕奉祖,更是山西吕家一百多年来唯一的顶尖高手,居然也甘愿成为紫罗兰夫人裙下之臣?”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其实他们都是冲着你来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心愿,就是向你挑战。” “向我挑战?这又是为什么?” “正确来说,是挑战你的剑。他们都觉得,在‘神兵利器八大家’排名上,自己的兵刃应该排得更前一点。” “‘无情断肠剑’也仅名列第二,他们要找的人本不该是我。” “不错,名列第一的是‘冷月弯刀’,可是自从叶大侠逝世之后,这把刀就从未在江湖上出现过,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 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冷月弯刀”既已了无踪迹,“无情断肠剑”自然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秦孝仪道:“司徒一龙的‘追风剑’本是他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宝物,却排名第三,他一直都不肯服气,很早以前就想找你一决高下了。” “这第三和第二也只在伯仲之间,何必非要分个明白?”米珏叹道。 “吕奉祖的‘魔手’据说是用千年金蚕之丝掺合百年玄钢所铸,他一直认为,这才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位居其四,实非他所愿。”秦孝仪轻啜一口香茗,“江上飞的‘勾魂枪’号称百枪之祖、枪中之王,却仅列第六,名次反而落在‘索命刀’之后,他又岂能甘心?” 米珏笑而不语,心里暗暗叹息。“梅君醉妃”夫妇是当今江湖上辈份极高的前辈,每说一句话,都极具权威,既然他们如此排名,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若非经过深思熟虑的权衡,绝对不敢轻易妄言。 “尤其是尤不败,据说他的‘金银龙凤环’至今百战百胜,未尝败绩,当年在峨眉金顶,一招‘龙凤双飞’绞碎了峨眉派两大护法的双剑,绝对是经典的一战。如果他的双环一直排名第七,他还能叫‘不败’吗?” 米珏苦笑道:“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只怕就是这个道理。其实就算他们毁了‘无情断肠剑’又能如何?谁的兵刃才是天下第一?难道在他们之间,继续你争我斗,非要分出高下才肯结束吗?” “此去华山虽然只不过数日的行程,但对于你,却一定是最漫长、最危险的旅途。” “想必这四人早已守候在途中,等待与我对决。” “所以老夫才好意劝阻贤侄放弃华山之行,暂且避一避再作打算。” 米珏摇头叹道:“他们心意已决,无论我走到哪里,他们都还是会找到我的,要来的始终还是要来,我又何必逃避?” “就算你过了这几道关卡,也不一定能赶到华山;就算你到了华山,也未必可以找到任我杀,助他一臂之力。而且……只怕还未见到他之前,你就已先遭毒手……” 米珏忽然笑了笑,坦然道:“就算华山已成阿鼻地狱,我也还是不会改变初衷的。” “为什么?”秦孝仪脸色微变,闷声道,“难道就仅仅只为了任我杀?” “是!为了朋友,也为了江湖道义。”米珏正容道。 秦孝仪脸色分明有些不悦,冷冷道:“道义?区区一个下三滥的杀手,值得你如此冒险吗?” 米珏还未说话,欧阳情已忍不住插口道:“老爷子,你错了。” 秦孝仪目光一抬,冷笑道:“老夫错在何处?” “任我杀绝不是个下三滥的杀手,在许多人心中,他不但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好朋友,甚至还是一个无私的英雄。” 秦孝仪目光更冷,忽然笑了起来,但这笑,却充满了讥诮之意。笑意忽敛,他沉声道:“荒谬,杀手和英雄岂非正是风牛马不相及?” “昔年的汉高祖刘邦本也出身低微,一个市井之徒都可以成为一国之君,可见‘英雄莫问出处’这句话,的确是个千百年来颠扑不破的真理。” 秦孝仪“啊”了一声,一时为之语塞。自古以来,史上有多少英雄不是来自草莽?事实强于雄辩,“英雄莫问出处”这个道理,绝对不容置疑,是永远也无法驳倒的。 刹那间,众人陷入了一种死寂的沉默。过了许久,秦孝仪才轻咳一声,缓缓道:“各位既然去意已决,老夫若是一再出言劝阻,就是不近人情了……”他抬目望了望厅外深沉的夜色,又道:“如今夜色已深,三位就暂且留宿一晚,待明天用过早膳后再启程吧!” 米珏起身抱拳道:“如此叨扰了。” “如果……他日还能再见,你我共续前缘,一醉方休,那才爽快。”秦孝仪笑道。 “小侄一定不敢辜负老爷子的厚望。”米珏忍不住大声笑道,笑声虽然豪迈,却又怎能驱散他心头的忧伤、愁绪? 第六章 江湖追杀令(1) 更残,寒意重,一灯如豆,人轻倚窗前。 米珏双眉深锁,充满焦虑、不安的目光凝望着不住随风跳动的烛光,心中思潮起起伏伏。如果一个人心事太浓,总难免胡思乱想,尤其是在寂寞的午夜。 紫罗兰夫人究竟是什么人?是魔鬼?还是仙子?紫罗兰夫人居然有能力全面封锁华山,她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巨大?多么可怕?任我杀和她发生了什么冲突,竟遭遇江湖追杀令?他的处境究竟有多么危险?这些问题已经折磨了他几近一个更次,思绪一片混乱,始终在他心中牵扯不清。 米珏一声轻叹,决定不再思索下去。华山这一行,纵然明知是条不归路,他都绝不可能弃任我杀而不顾。他轻轻吹灭烛火,就在这时,他忽然感觉到右耳轻轻一动。许多时候,当他嗅到某些危险的时候,都会出现这种动作,他的预兆通常和野兽一样准确。他随即听见了一种极其轻微的声音,这是一种夜行人在风雪中疾行,不小心踩破瓦片发出的声响。 米珏心里一紧,立即提剑闪身隐藏在黑暗的角落中。 片刻之后,窗外人影一闪,一个人像片雪花般从敞开的窗子窜了进来,他的身法非常轻盈、灵敏,落在地上就像是一片落叶,居然悄无声息。 这人没有动,仿佛在凝神倾听屋子里的动静。显然,他是个很谨慎的人。 米珏摒住呼吸,也没有动,他在等,等待这人下一步的动作。 这是什么人?身手不错、深夜来访,难道是个刺客?一个非常有经验的刺客? 黑暗中,米珏看不见这人的样子,却隐隐闻到一种幽香。这幽香,仿佛和欧阳情的发香有些相似,清雅而淡薄。 这个刺客居然是个女人?米珏的心立即拧紧。 一道亮光倏然淡淡掠过,这人手中忽然多了一支寒光流动的长剑。 果然是个刺客。米珏的心拧得更紧,只觉一道杀气从这人的身上、剑上,缓缓流露出来,侵入肌肤,令他透体生寒。 心念方动,这人倏然飞身跃起,长剑撕破了黑暗,向床的中央直刺出去。这一剑快如疾风,狠如鹰隼,却不是武林中任何一个剑派中的剑法。 他早已算准这一剑刺出去的方位,无论床上的人,头足朝向何方,这一剑必可刺穿他的心脏。他的计算一向准确,但这一次,他毕竟还是失误了。 “卟”地,一种沉闷的声音随即响起。床上没有人,这一剑刺中的只不过是厚厚的被褥。 这人的心忽然掉了下去,仿佛从高处坠落万丈悬崖。他还来不及抽剑回身,忽觉一种气息倏然逼近,有人轻轻走了过来。他身子一颤,如见鬼魅,立即掠出三尺,就像是一尾游鱼从窗口窜了出去。 米珏动作更快,“呼”地也从窗口窜出,冷笑道:“朋友,请留步。” 这人绝不说话,身子还未落地,足尖在一枝梅枝上轻轻一点,已飘然掠出一丈。风掠过,梅枝竟纹丝不动。 这人的轻功固然不弱,但天山派的“飘雪流云”更是武林一绝,米珏身子只一晃间,已截住了他的去路。借着朦胧的微光,只见这人身子娇小,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明亮而美丽的眸子,夜凉如水,这双眼眸也冰冷如水。 米珏不由地怔了怔,微笑道:“姑娘……” 他只说了两个字,这人长剑一抖,刹那间已刺出三剑。这三剑一气呵成,竟似蕴含着无数的变化。 米珏的脸色突然变了,失声道:“天山剑法的‘梅花三弄’!?” 他穷其一生研习“天山剑法”,对本门武功尽已纯熟精深,这人一招“梅花三弄”,竟似颇具火候。 他脸色严肃,“无情断肠剑”连着剑鞘闪电般抖动,以一招“落英缤纷”化解了对方凌厉的攻势。 这人冷笑道:“再看这一招。” 声音如珠落玉盘,又似黄莺出谷,娇柔清脆,显然年纪绝不会超出二十岁。余韵犹在,她又已一连攻出六剑,一朵梅花仿佛平空绽放。 米珏脱口道:“峨嵋剑法的‘梅开三度’。” 这人出手实在太快,他的剑根本来不及出鞘,仓促间,又使出一招“漫天花雨”,才得以全身而退,稳住了阵脚。 这人一声冷笑,剑法再变,叱道:“这一招又如何?” 这一次,她的剑就像是一片潮汐,起起伏伏,连绵不绝,顷刻间已刺出九剑。 米珏脸色又变了,诧然道:“这是南海剑法的‘潮汛三生’。” 这人似乎也有些意外,剑法又变,不过片刻之间,竟一连使出了十八种剑法,每一种都有着不同的变化,每一种变化无一不是凌厉的杀招。 米珏大伤初愈,精气神都还未完全恢复到最佳状态,这十八招虽然逐一化解,呼吸却已开始急促,一颗心也有些乱了。 这人剑法层出不穷,招招凌厉,如此僵持下去,最后吃亏的人一定是米珏。幸好这人久战无功,似乎也有些急躁,再也无心恋战,虚晃一剑,身子猛然向后倒飞出去,飘然掠出三丈之外。几个起落,她优美灵动仿似蝴蝶的身影已隐没在夜色苍茫中。 风拂起,一种淡淡的幽香犹自传来…… 米珏没有追出,仗剑而立,目光一瞥,突然整个人都已怔住。白茫茫的雪地上,竟有一朵紫罗兰正在悄悄绽放,仿佛在午夜中独舞的妖冶精灵。 漆黑的夜,洁白的雪,一朵紫罗兰。这样的情景,竟似有些诡异。 突然间,但闻脚步声响,有人快步奔来,数盏灯火通明的大红灯笼随风而晃,院落里或动或静的事物仿佛都在随着晃动的亮光不住摇曳。 “紫罗兰!”欧阳情长裙曳地,俏生生迎风而立,衣袂飘飘,犹如九天下凡而来的仙子。 呼声未绝,又听一人大声道:“贤侄,发生了什么事?” 只见秦孝仪身披长袍,睡眼惺忪,显然本已安歇,听见声响,立即赶了过来。在他的身边,一人默然无语,悄然伫立。这人也是个老人,年纪和秦孝仪相若,面目清瘦、身材颀长,颌下一缕长须飘飘,直近胸前,竟有几分悠然自得、仙风道骨之意。 米珏轻轻摇摇头,道:“有刺客。” “刺客?他要刺杀的人是谁?”秦孝仪皱眉道。 “自然是我。” “贤侄是否无恙?” 米珏拂了拂沾在剑鞘上的雪花,微笑着摇了摇头。 “刺客是什么人?” “是个年轻的女子。”米珏目光落在那朵紫罗兰上,“我想……这个女刺客一定和紫罗兰夫人有关系。” “和紫罗兰夫人有关?”秦孝仪皱眉道。 米珏俯身去拾那朵紫罗兰,手指还未碰触花瓣,忽听欧阳情轻声呼道:“米大侠,小心有毒……” 米珏回首向她微微一笑,缓缓缩回了手。 第六章 江湖追杀令(2) 秦孝仪大步过来,仔细看了看那朵紫罗兰,忽然握在手中。 “老爷子……” 秦孝仪脸色凝重,摇头道:“没有毒。” “可是这朵花是那个女刺客留下来的,还是谨慎一些……” 秦孝仪大手一挥,沉声道:“这也不是花。” “不是花?这明明就是一朵紫罗兰。” 秦孝仪把紫罗兰递过去,道:“你掂一掂,如果真是花,份量有如此沉重的吗?” 米珏伸手接过,只觉入手极重,错愕地道:“这是……” 秦孝仪脸色越来越严峻,缓缓道:“此物本是玄铁所铸,净重一斤三两六钱。” 铁铸的紫罗兰花?米珏惊诧地望着秦孝仪,等着他说下去。 “你再看看花瓣的内侧,是不是刻着‘必杀’两字?” 借着火光,米珏凝目看去,果然看见一叶花瓣上用隶书小体刻着“必杀”两字。他心念一动,失声道:“难道这是……” 秦孝仪脸色竟似已经变了,目光中充满了恐怖和畏惧,颤声道:“嗯!江湖追杀令,这就是紫罗兰夫人的追杀令。” “江湖追杀令?”欧阳情目光幽幽,“看来我们的行踪尽已在紫罗兰夫人的掌握之中。” 米珏点点头,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那女刺客必是奉命前来,既无法杀我,又不想无功而返,所以留下这东西以作警告。” 秦孝仪道:“既然她已示警,下次就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这女人如此可怕、诡秘,只怕会使出更多的手段来对付你,贤侄……” 米珏立即打断道:“无论紫罗兰夫人有多么可怕,还有多少手段,我都不会因此而退缩。华山这一行,势在必行,绝不可以改变。” 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抛弃朋友,是否,这已是友情的极限?秦孝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声轻咳淡然响起,那个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长须老人忽然笑道:“米大侠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为了朋友,不顾一切,实在让人衷心敬佩。” 米珏微微一怔:“这位是……” 秦孝仪伸掌一拍额头,跺脚道:“该死,为了这东西,却忘了朋友。”他满怀歉意地对那老人笑了笑:“这位才是‘陈园’的主人,名唤陈士期,早年素有‘君子剑’之称。” “原来是‘君子剑’陈大侠,久仰,久仰。”米珏瞪大了眼珠子,讶然道。 “老夫不常在江湖走动,于武林也无建树,这‘大侠’两字愧不敢当。”陈士期淡淡笑道。 “听说‘君子剑’是位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的长者,前辈果然不失君子之风。” 秦孝仪道:“贤侄,老夫和陈兄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无心插手江湖闲事,你们不如在此多呆几天,等到风头过去再走不迟。” 米珏看了一眼手中的追杀令,摇头道:“紫罗兰夫人命人前来行刺,如果小侄还留在这里,只会殃及池鱼。” 陈士期道:“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紫罗兰夫人也许还不至于如此不讲道义。” “以免节外生枝,小侄想现在就离开。” “如今夜深雪大,三位如此离去,这事要是传出江湖,岂不叫人笑话?说老夫连待客的礼数都不懂。” 秦孝仪也叹道:“非但陈兄被人笑话,就连老夫也将受千夫所指。” “此事不是儿戏,实在情非得已,小侄多呆片刻,此处就多一份危险,如果……”米珏脸色阴郁,摇头道,“如果那个女人发起疯来,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秦孝仪沉吟良久,缓缓道:“既然贤侄去意坚决,老夫也不好勉强,只盼你一路平安,好自为之。” 米珏笑了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也许不久以后,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明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再相逢,也许已只剩下怀念。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然而这一次匆匆的相会,只怕就是最后的诀别。 夜色正浓,风雪铺路,马车奔驰疾走。 米珏手里把玩着那枚玄铁追杀令,心里波澜起伏。紫罗兰是一种幽雅的花朵,而人呢?也许,紫罗兰夫人的确是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但她的神秘却实在让人觉得可怕。 他轻轻旋转着追杀令,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刺客。为什么她的剑法如此复杂,可以使出二十几种不同门派的剑法,轻功却又如此精纯娴熟?她这种轻功身法实在是妙不可言,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米珏想了很久,始终都想不起来。 他抬目看了看欧阳情,轻轻道:“紫罗兰夫人实在很有趣,就连杀人的追杀令都也做得如此精巧。” 欧阳情倚在窗前,一手支额,仿佛正在沉思,又像是已经沉睡。 米珏轻咳一声,微笑道:“你在想什么?” 他一连问了三次,欧阳情才如梦初醒,茫然地抬头道:“啊?你……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别人吗?”米珏失笑道。 欧阳情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你在想着小兄弟?” 欧阳情叹了口气,幽幽道:“嗯!现在的他,孤单单地一个人,也不知有多危险。” “无论是什么危险,他都必然可以应付的。他的武功和生命的意志,都远远超出了人们的想像之外,更何况,他服食了‘万劫重生’之后,百毒不侵,功力突飞猛进,无论是谁,想要杀他都不容易。” “可是这一次,他的敌人是个可怕的女人,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米珏默然片刻,轻声叹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你担心什么?” “大凡坚强的人,其实都有一些脆弱的地方。小兄弟最脆弱的就是他的情感。”米珏眼中掠过一丝隐忧,叹了口气,缓缓道,“无论紫罗兰夫人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他,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太痴情,一直忘不了那个女孩。” “一个男人如此痴心,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爱情就像是一种毒药,你明明知道喝下去就会中毒,却偏偏还是要喝完它。”米珏摇头道,“小兄弟就是中了情毒,日子越久,就越无法自拔,直至走火入魔,突然想不开。” 欧阳情蹙眉道:“想不开?你是说……” “我只害怕他看破凡尘,心无恋念,为那女孩殉情。”米珏黯然叹道。 “他真的会这么做吗?还有没有办法阻止他?”欧阳情愕然道。 “有。世上既然有这种毒,自然也有解药。” “可是这解药要到哪里去找?”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找到解药。” “我不明白。”欧阳情摇头道。 “你莫非忘了,你是他的心结。” 欧阳情倏然抬头道:“是不是只要我解开了他心里的结,他就可以敞开心扉,接受另一段感情?” 米珏笑了笑:“只有你才能帮助他走出过去,淡忘那个女孩的影子。” 欧阳情忽然不说话了,双眉又已蹙紧。影子?在任我杀心里,她会不会成为那个女孩的影子?与其如此,她宁愿永远在孤独中老去了容颜…… 米珏看了看她,还未说话,忽听杏伯一声轻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第七章 义无反顾(1) 米珏掀开车帘,抬头向前方望去,在苍茫的夜色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他看见的,其实只是一道白色的影子。 这个人就像是一根标枪,如冰山般站在那里,似乎已和大地溶在了一起。他的身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雪,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了,他手里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沉稳。 “‘追风剑’司徒一龙?”米珏看不见这个人的样子,却能确定这个人是谁。 这人一动不动,冷冷地“嗯”了一声。 “你已经等了很久了,是么?”米珏无奈地笑了笑。 司徒一龙没有否认:“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无所谓。从黄昏到现在,我就一直站在这里。” “你知道我一定会经过这里?” “这里是你去华山的必经之路。” “你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 “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一直等下去,等到你来的那一刻为止。” “名利如浮云,转眼匆匆过。你是否太执着了?”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剑为什么能排在第二?” “你认为我一定会和你比剑?” “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米珏笑了笑:“比剑根本不是你的目的,其实你是来杀我的。” 司徒一龙身子竟似微微一抖,良久才道:“我的剑法,虽非出自武林名门,但我自幼学剑,这把‘追风剑’也已追随了我二十三年,经过数百大小战役,很少失败,却仅仅排名其三,这无论对我还是对这把剑,都是一种耻辱。如果梅家夫妇不把我的剑列入其中,倒也罢了。不做则已,做了就要做到最好,这是我的原则。” “所以,你一定要找我比剑,只要我败了,你的剑就可以取代我的排名,是么?” “我绝不可以失败。” “但如果你失败了呢?” 司徒一龙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败了,必将折剑隐世,从此不再出现于江湖,因为我的剑带给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侮辱和失望。” 东方已渐渐露出一片鱼肚白,天地间依然灰蒙蒙的一片。 米珏缓缓走出车厢,站在司徒一龙的面前。司徒一龙头发上、脸上都已被雪花覆盖,冰冷的目光竟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他还是没有动,站在那里,大地竟似只是他的衬托。米珏也没有动,凝目注视着他的剑。这是一把古老的剑,乌置皮榴,紫铜吞口,暗淡中却又流溢出一丝寒意。 米珏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目光从这把剑上移开,缓缓叹道:“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了她而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司徒一龙竟似全身一颤,沉声道:“你说什么?”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奉紫罗兰夫人之命前来杀我的,比剑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司徒一龙的目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握剑的手已开始在发抖,颤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为什么?” 司徒一龙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佛正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很久才又慢慢睁开,缓缓道:“她不是人,她是魔鬼和仙子的结合,她就像一座迷谷,又像一座坟墓,走近她的世界,你就永远也走不出来,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他目光如炬,在曙色中骤然一闪,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兴奋和坚决:“但我并不后悔,我知道许多跟我一样永远也回不了头的人,他们也绝不会后悔。因为……因为她的确是个让所有男人值得牺牲一切的女人。” 米珏苦笑着,叹道:“听了这么多关于紫罗兰夫人的传说,我反而觉得她简直不是来自人间,也不是来自……” 他还没有说完,司徒一龙忽然大喝道:“不用多言,拔剑!” 米珏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现在?” “就是现在。”“呛啷”一声,寒光流动,“追风剑”终于出鞘。 风更疾,雪更冷,东方渐已发白,天地依稀可见。 司徒一龙的剑已扬起,剑光如电,平空掠起,突然直射而出,剑尖如锥一般刺向米珏的胸膛。速战速决,一向是司徒一龙的习惯,所以一出手就是这要命的“追风一剑”。 追风剑,追的其实不是风,而是命。只要是江湖人,大抵都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追风一剑,剑出追命。据说他的成名绝技“追风一剑”,至今无人能破。 风未起,剑已至。 米珏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这追命的一剑而产生压力。他发现,“追风一剑”其实并非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这一剑,至少有六处破绽,每一个破绽都足以让司徒一龙后悔。“追风一剑”能够追命,本来就是因为它太快,太狠。正是因为太快,所以才不够稳;正是因为太狠,所以才不够准。 剑尖在抖动,犹如风中小草,如此一个轻微的瑕疵,往往就是导致失败的最大原因。这是一种极好的机会,米珏当然不会错过。“咻”地一声,他的剑立即迎风刺出。淡似一泓秋水的剑光轻轻一闪,立即溶入了那道剑光,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小河流汇入了汹涌的大海。 瞬息间,剑光消失于无形,所有的动作倏然停止。 司徒一龙陡地飞退一丈,脸色已完全变了,毫无血色。他的身躯依然稳如泰山,手中的剑却在不停颤动。 米珏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却恰好破了“追风一剑”。他收剑入鞘,回身就走。 “等等,我有话说。”司徒一龙沉声一叹,缓缓道,“一招,你居然只用了一招就破了我这一剑。” 米珏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剑究竟有几处破绽。” 司徒一龙脸如死灰,过了很久才颓废地道:“我败了,就一定会遵守承诺,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司徒一龙这个人。” 米珏沉默着,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忽然觉得,司徒一龙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对手,败就败了,绝不做作。他轻叹着,举步欲走,司徒一龙却又叫住了他:“你真的一定要去华山?” 米珏的回答坚决而明了:“是!” “我劝你不如及早回头。” 米珏倏然转身,冷冷道:“为什么要回头?” “你的剑法的确很好,但绝不是紫罗兰夫人的对手;虽然你一招就击败了我,但她同样也可以在一招之间就置你于死地。” “我天生就是个不怕死的人。更何况,任我杀还是我的朋友。” 第七章 义无反顾(2) 司徒一龙忽然不说话了。江湖最重情义,每个人都明白“朋友”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人在江湖,每做一件事都是要还的,敌人之间,还的是仇恨,朋友之间,还的就是情义。仇恨有终结,情义却是无价的。 “如果我是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司徒一龙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似乎有泪欲滴,声音有些苦涩地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米珏想也不想:“你说,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绝不推辞。” 司徒一龙大步走过来,把手里的剑递过去:“这把剑,你先收下。” 米珏微微一怔,垂目望着这把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知不知道,下一个等待和你决斗的人是谁?”司徒一龙道,“是尤不败。我和他早已约定,和你决斗由我先出手。如果你见到他,请你把我的剑交给他,再帮我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别再执迷不悟!” 在风中呆立了很久,米珏终于接过了剑,声音竟似有些哽咽,点头道:“好!” 司徒一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倏然转身,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孤单的背影很快湮没在天地尽头…… 米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叹道:“像他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世上只怕并不多。” 欧阳情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娇笑道:“像米大侠这种为了朋友、义无反顾的人,岂非更是少之又少?” 东方已完全泛白,风未止,雪飘飞。风雪中,一个人昂首而立。 这人一脸冷漠,目光笔直地望着前方,若有所待,身上那一袭白袍,使得他看起来就像是已和大地溶为一体。 大道上,“轧轧”声不断响起,一辆马车飞奔而来。这人的瞳孔倏地收缩,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竟似不可抑止。转眼间,马车已然行近,杏伯一声轻叱,白马立即驻足。车帘随风舞动,米珏手持“追风剑”,飘然下车。 这人双目一张:“我是尤不败。” 米珏似乎没有想到他竟是如此爽快,微微一怔,微笑道:“我知道。” “我在等你,等着向你挑战。” “你要等的人也许并不是我。” “来的人既然是你,他当然已败在你的剑下。”尤不败脸上肌肉微微抽动,忽然一眼瞥见米珏手中的剑,立即厉声道,“他的剑为什么在你的手里?他人呢?” “他不会来了,永远也不会再回来见你了。” “你……你杀了他?”尤不败脸色已经变了,颤声道。 “他已经走了。”米珏摇头道,“他临走之前,留下了这把剑,叫我交给你,还要我为他向你转告一句话。” 他已经看出,尤不败和司徒一龙的交情并不浅薄,就好像他和任我杀,任我杀和燕铁衣一样。这就是朋友,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执着。 “什么话?” “别再执迷不悟!” 尤不败怔了怔,过了很久,才缓缓道:“他真的这么说?” “我不必骗你。” “我明白了,他留下这把剑,其实是要我别和你决斗。”尤不败接过剑来,若有所思,问道,“你用了几招才击败了他?” “一招。” 尤不败脸色变了变,狐疑道:“一招?以他的剑法,至少可以和你纠缠到千招以外。” “一招已经够了。如果他不用‘追风一剑’,我的确很难取胜。”米珏微笑道。 尤不败闭着嘴,脸色又起了某种难言的变化。 “你打算什么时候出手?我知道你也有一项成名绝技,叫做‘龙凤双飞比翼去’,据说也是至今无人能破。” “我不必再出手,就已经知道自己输了。”尤不败摇头道。 米珏反而一怔:“你岂非也是为了和我决斗而来?” 尤不败又摇了摇头,突然回身就走,走了几步,却又倏然驻足,回头道:“我奉劝你一句话,如果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现在就回头。华山是个是非之地,每一种危险,都可以置你于死地。” “此去华山,究竟有多少危险,我不在乎。”米珏淡然道,“我只想知道,紫罗兰夫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听说她是魔女和仙子的结合。” 尤不败脸色突然变得兴奋而恐惧,颤声道:“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了解她,她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女人,有时候她可以是风,突然把你吹得失去方向,有时候又像是水,她的温柔足以让你尝遍销魂的欢愉,更多的时候,她就像是个女魔,吸干你的骨髓和血肉,摄取你的灵魂,让你永不超生,万劫不复。” 米珏皱眉道:“她的过去呢?” “没有人知道。她最喜欢紫罗兰花,这种花简直就是她生命和灵魂的凝聚,所以她的名字就叫做‘紫罗兰’。”尤不败摇头道,“我能告诉你的,就只有这么多,我能确定的是,你执意前往华山,必然会招来杀身之祸。没有人可以和紫罗兰夫人抗衡,也没有人可以救得了任我杀。” “有些事并非是注定的,如果你不敢去做,一定会后悔一辈子。我只做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为了朋友,牺牲一些小我那是在所难免。” 尤不败怔怔地看着米珏那张冷静而从容的笑脸,苦笑道:“遇见你这样的人,我只怕再也不敢交朋友了。” 米珏正容道:“遇见你这样的人,我更觉得友情是最可贵的。” 中午时分,杏伯驱车走进了“红花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句话的精义在“红花集”完全显现了出来。“红花集”虽然是个很小的市集,却很繁荣,走在拥挤、喧闹的大街上,只见各式各样的物品琳琅满目,各种各样的小贩们更是精彩,撕破喉咙地用力呼叫,招揽着来来往往的客人…… 这地方有两样最著名的事。第一样是“吃”。世上很少有男人不好吃的,这里就有各式各样的吃,来满足各种男人的口味。这里的“烟雨楼”做出来的一味红烧狮子头,绝不会比扬州“烟花三月”里顶级大厨老杨头做出来的差。就算是最挑剔的饕餮客,在这里也应该可以一快朵颐了。第二样自然是女人。世上更少有男人不喜欢女人的,这里有各式各样不同的女人,可以适应各种男人的要求。一个地方只有两样“名胜”虽不算是多,但就这两件事,已足够拖住大多数男人的脚。 马车经过“烟雨楼”大门的时候,一个脸上长着好几粒又大又亮的麻子的店伙正在门口大声嚷叫:“各位路过走过经过的小爷少爷大爷老爷们,你们可想知道江湖中最轰动的消息,武林中最近发生的大事么?保证既新鲜,又紧张,各位还可以一边吃着饭喝着酒。” 杏伯勒住缰绳,回头笑道:“我们要不要在这里歇一歇,听听故事再走?” 米珏道:“好,何况,我们总是要吃饭的。” 欧阳情笑道:“看来这伙计拉生意的法子倒真用对了。” 大麻子快步过来,陪着笑脸道:“爷们快请进来,故事就快开始了,精彩绝对不容错过。” 第八章 魔手(1) 这时候,“烟雨楼”的楼下早已熙熙攘攘、乱哄哄地挤满了客人,这些人大都是被风雪阻断了脚程的江湖豪客,正围在临窗而坐的一个穿着蓝布长衫、颌下一缕长须飘飘的老者四周,米珏三人走进来,竟没有引起这些人的注意。 那老者危襟正坐,目不旁顾,手里拿着一杯酒,悠然自得。 “胡先生,今天又给我们带来了什么新消息?”坐在那老者左边的拿刀汉子重重一咳,陪笑道。 “老朽行将就木,哪里还能为各位跑跑腿?”那老者摇摇头,颌下长须无风自动。 “江湖上谁不知你老的本事?‘卜仙’大名,人人听来,那可是如雷贯耳。” 坐在拿刀汉子对面的佩剑青年立即随声附和:“是啊,是啊!胡先生是江湖百事通,对江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耳熟能详,了如指掌,简直比自己女人身上有多少根毛发还熟悉……” 这老者就是“卜仙”胡来?米珏三人的目光忍不住一齐望过去,彼此间绝不交谈,竖耳细听。 “多谢各位如此抬爱,本来嘛,老朽只是来喝酒的,但高帽子谁不喜欢?”胡来轻抚长须,仰首打了个哈哈,笑道,“好,老朽就为各位说上几段!” 他轻轻啜一口酒,清了清嗓子,缓缓道:“各位都是江湖奇侠,想必一定听说过任我杀这个人吧?” “是不是传说中那个最可怕的杀手,‘一刀两断’?”拿刀汉子立即接口道。 “对,就是‘一刀两断’。据说这少年的来历,至今还是一个谜,人人都知道他的刀法了得,却看不出他的刀法源自何门何派,人人都知道他绝对有刀,却偏偏看不见他的刀的样子。” “他的刀究竟藏在哪里?究竟是把什么样的刀?”有人问道。 “他的刀在,在它该在的地方,无所不在。他一直认为,刀是用来杀人的,并非装饰品,所以绝没有人知道这把刀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就连他的对手,也绝看不见他的刀。” “为什么看不见?” “因为他的刀太快,太狠,太稳,太准!” “听说他杀人从未失手过,是这样吗?” “如果他要杀一个人,这个人无疑就是个死人。” “可是他为什么要隐藏他的刀呢?” “因为他的刀隐藏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和他的来历有关。” “杀手无情,他的人是不是和他的刀一样无情?” “不是,他身上流的是一腔热血。” “杀手的血怎么可能是热的?” “世上的事没有绝对,许多不可能的都有可能发生,因为他喜欢朋友。” “他也有朋友?杀手也可以有朋友?” “当然可以,杀手也是人,为什么就不能交朋友?据说当今江湖上最可怕的杀手组织的首脑就是他的朋友。” “你是说‘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是,只有燕重衣这种人才配做他的朋友。” “可是杀手是不能有感情的,否则就会影响他杀人的信心。” “刀无情,人却多情,这样的杀手才能成功。只有身上流着一腔热血的杀手,才不会成为只有躯体,却没有思想和灵魂的杀人工具。” 那佩剑青年忍不住插口道:“胡先生,这个人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人物,现在提起他,好像……” 他的话没有说完,胡来沉声道:“他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江湖上最近发生的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全因他而起。” 佩剑青年被他一顿抢白,讪讪一笑,不再作声。 胡来也不理他,缓缓道:“杀手是种既古老又低贱的行业,他们杀人不是为了金钱,就是为了荣誉,但任我杀却不是,他不需要名利和地位,因为他是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另类杀手。” “这种人有什么资格做杀手?”有人咕哝着道。 “别人也许不能,但他却一定可以。他做任何事都可以不需要理由,杀人如此,救人也是如此。”胡来伸出左掌,轻轻在几上一拍,大声道,“男儿若为任我杀,便不枉来人世走一遭了。” 自从和任我杀相识以来,米珏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人给予任我杀如此之高的评价,而且还是出于“卜仙”胡来之口,不禁听得热血沸腾。 只听胡来悠悠道:“任我杀剿除‘索命刀’、诛杀‘玉面魔鬼’、大闹苦水镇、力斗‘天残地缺’,还有击败‘神刀巨人’,这些事早已在江湖上广为流传,想必各位也都听说过,老朽就不必多费唇舌了。任我杀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你可以不喜欢他,却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好人,一个好朋友。” 这一次没有人再插言,因为胡来所说的,似乎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无法反驳。 “如此一个好男儿,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捉弄了他,他遇见的敌人竟一个比一个更可怕。”胡来忽然叹了口气,缓缓道,“这一次,他居然招惹上了紫罗兰夫人。” 说到“紫罗兰夫人”这五个字的时候,他的声音已有些发颤,神色也变得惊恐不安,目光游离,仿佛紫罗兰夫人就是无所不在、无处不至的魔鬼,随时都可能出现取人性命。 “紫罗兰夫人是什么人?”有人问道。 胡来沉默了很久,才道:“她是个魔女,也是仙子,却远比魔女更可怕,也远比仙子更可爱。” “那她究竟是可怕还是可爱的女人?”那人失笑道。 “江湖中不知有多少男人,为了一亲芳泽而死,却死得心甘情愿,只因她不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在武功上的技巧,虽已可说是登峰造极,但某一方面的技巧,却更胜武功千百倍。”胡来顿了一顿,声音有些低沉,“只要她愿意,只要她肯合作,她可以令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使他享受到梦想不到的销魂乐趣。无论是谁,只要一接触她的身子,就永远也不会再忘记。在男人眼里,她是个圣女,也是个**。而她本身,就是圣女和**的结合,没有人知道她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就像绝没有人了解任我杀一样。” 楼内突然变得寂静无声,仿佛每个人都停止了呼吸。 “任我杀这一次只怕有麻烦了。”过了很久,终于有人叹道。 “每一个人遇见紫罗兰夫人,都会有麻烦的,而且麻烦还不小。任我杀击败‘神刀巨人’之后,本想从此金盘洗手,退出江湖,但不幸的是,就在这个时候,他遇见了紫罗兰夫人。紫罗兰夫人的魅力和魔力本是令人无法抵抗的,但任我杀却偏偏连看她一眼都没有,他的狂妄和冷漠,深深地激怒了紫罗兰夫人,于是一气之下发出了江湖追杀令,誓诛任我杀。” “就因为任我杀没有看她一眼,她就非杀任我杀不可吗?”说话的人忍不住砸了砸舌头。 “江湖上的传闻的确如此,但老朽却觉得,这事绝非如此简单,其中必有隐情,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却是让人费尽思量也想不明白的。紫罗兰夫人麾下,甘愿为她卖命的高手如云,就算他们全都死在任我杀那把看不见的刀下,但任我杀还是难逃死劫,放眼天下,只怕还没有人能抵抗紫罗兰夫人。”说到这里,胡来双目环顾,见众人都趣味盎然地听他娓娓道来,笑了笑,忽然推案而起,大声道:“今日就到此为止,至于任我杀能否逃脱紫罗兰夫人的魔手,那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第八章 魔手(2) “烟雨楼”门外,随着那大麻子店伙一声吆喝,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这人年纪不大,约摸三十上下,面目冷峻而刚毅,目光炯炯有神,神色却有些憔悴和疲劳。他步伐坚定,挤开人群,瞧着胡来,缓缓道:“‘卜仙’胡来先生?” “嗯!阁下有何指教?”胡来这一生中,走南闯北,阅人无数,但却可以断定,从未见过这青年。 这人眼珠子转也不转,根本不看别人一眼,淡淡道:“在下想向胡先生请教一件事。” “阁下是……” “胡先生知不知道,任我杀现在在哪里?” “你在找他?你是他的朋友?还是他的敌人?” “朋友!”这人忽然笑了笑,冷漠的脸上,别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胡来点点头:“他现在在华山。” “多谢相告。”这人笑容犹在,却不再多说一个字,回身就走。 胡来望着他的背影,直到他一只脚已跨过门槛,忽然大声道:“阁下是不是要去华山?” “嗯!”这人倏然驻足,却没有回头。 “你已经不必去了。”胡来摇头道。 这人似乎一怔,问道:“不必?为什么?” “因为任我杀有麻烦,而且麻烦还不小。” “我不怕麻烦。” “物是人非,如今的华山已成杀戮之地,你去了,只是送死而已。” “既然如此,我更是非去不可。”这人再不说话,更不回头,大步而去。 胡来怔了许久,苦笑道:“这人为了朋友,居然连死都不怕,看来不是个呆子,就是个疯子。” “他不是呆子,也不是疯子。”这声音并不高,却温文尔雅,字字清晰。 胡来一回头,就看见一人长身而起。 “胡先生可知道,刚才那位是什么人?”那人微笑道。 胡来摇摇头:“莫非阁下认识他?” “他就是‘神捕’龙七先生。” “‘神捕’……龙七先生?”胡来“哎呀”一声,吃吃道。 “原来胡先生真的不认识他,本来在下还想请教胡先生,龙七怎么也到了这里,看来胡先生是无法回答这个问题的了。” “老朽并非真的可以未卜先知,更不可能天上地下,无所不知。”胡来笑了笑,目光一转,“请恕老朽眼拙,阁下是……” 那人淡淡道:“在下‘天山一剑’米珏。” “你就是‘天山一剑’米珏?”从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声音阴森森的飘然响起,“好,很好,你终于来了。” 言犹在耳,只见一个身材颀长、脸色冷漠的中年人竟似幽灵般站在那里,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凛杀气令人不寒而栗。 “你是‘魔手’吕奉祖?”米珏皱着眉,心里暗暗苦笑。 “嗯!你当然知道,我为什么等你。” “我知道。”米珏轻叹一声,“决斗,又是决斗。为什么决斗总是无休无止?” “我不喜欢多说废话,请出手!”吕奉祖冷冷道。 “在这里?” “就在这里。” “这里不是决斗的地方,”米珏摇摇头,淡淡笑道,“我们是不是应该出去再动手。” “不必。”吕奉祖双目环顾,目光凛凛,慑人心魄,沉声道,“这里我暂时借用一下,请各位移驾。” 他虽然说的很客气,但神色漠然,声音冰冷,众人心皆愤愤,故意置之不理。 吕奉祖一连说了三次,终于怒吼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话犹未了,只听有人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呸!” “我不是东西。”吕奉祖脸色不变,缓缓走到那人面前,沉声道,“你是不是东西?” 那人的脸色微微一变,腾地站起,冷笑道:“你知不知道老子是谁?这里岂容你如此放肆?” “我不必知道,但你既已知道我是谁,居然还敢如此和我说话,的确让我不能不佩服。” 说话间,吕奉祖的手忽然动了动,只动了一动,那人高大的身躯忽然就像是烂泥般瘫倒下去。他瞪大了眼珠子,眼神空洞,似乎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了,一倒下去,他的呼吸和心跳就已经停止。 没有人可以确定吕奉祖的手和那人的身体是否有过碰触,因为那只手实在太快、太诡异,那人还没有倒下,那只手就已经收回。 他的手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看起来并不可怕。可是每个人都已明白,这只手可以在一刹那间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十条大汉——这就是名符其实、恐怖的“魔手”。 “魔”在人们心中,一直都是可怕的,因为它太神秘、太诡异,千变万化,捉摸不透。 其实“魔”并不存在,它是因为人们心中的恐惧才产生的。生活中就是这样,越不存在的东西,才更令人觉得可怕,就像这只看起来很美丽的手,却是一只杀人的手。 世上有很多喜欢开玩笑的人,但绝没有人会把生命当作儿戏。这些江湖过客,终于争先恐后的走了出去。 “我的‘魔手’有时候连我自己都控制不了,小心误伤了你们。”吕奉祖侧着头,瞧着欧阳情和杏伯,冷冷道。 杏伯笑了笑,淡淡道:“‘魔手’既能排名第四,果然名符其实。” “你说的不对,‘魔手’很快就会变成第一了。” “你好像很有把握。有时候,一个人信心不足当然不好,可是太自信也不是好事,很容易昏了头脑。夜郎自大,自我陶醉,这是种非常危险的事。” “我当然有取胜的把握。”吕奉祖目光转动,盯着米珏道,“你的心里有一个包袱,这个包袱是你的压力。” “我心里的包袱是什么?” “朋友。你太在乎朋友,你一直放心不下任我杀。” 米珏莞尔一笑,摇头不语。 “你笑什么?”吕奉祖沉声道。 “你错了,错得很可笑。”米珏悠悠道,“任我杀不是我的包袱,而是一种力量,这力量使我更充实,更有信心。” 吕奉祖皱眉不语,显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友情,是每个人都不可或缺的,它能让人得到快乐,享受幸福。人生中如果没有朋友,就好像生活看不见阳光,他的世界将会变得非常孤独和黑暗。这种人是可悲的。” “我没有朋友,也不需要这种人,对我来说,‘魔手’才是我的一切。”吕奉祖咬着牙,嘴唇已经发白,目光变得更冷,沉声道,“拔剑。” 寒光流动,剑已在手——多情的人,无情的剑。 吕奉祖双手垂在腿边,目光紧紧盯着冰冷的剑尖。这一战为荣誉而战,为私欲而战,他绝不能掉以轻心。虽然他对自己的“魔手”很有信心,其实也没有绝对的把握。米珏看似温文儒雅、文质彬彬,但他的剑法却不简单,“天山剑法”风糜江湖,历久不衰。吕奉祖深深吸了一口气,已完全作好了决斗的准备。 米珏神闲气定,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吕奉祖的右手。刚才那一幕,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手一动之间,至少已点了那人的十八处死穴。 “魔手”是一种武器,吕奉祖却是一个点穴高手——可怕的手,更可怕的人。 第九章 再世女(1) 两人僵持了足足一刻钟,米珏终于缓缓扬起了剑,突然一剑刺出。剑光就如一泓秋水,一道清流,轻轻地、淡淡地飞泻而出。这一剑似真如幻,就像一个梦。 梦未醒,“魔手”已动。手是白的,白的手突然直接切向剑光——手是肉长的,“魔手”却是一种神兵利器。 米珏脸色微变,剑法也变了。剑抖动,寒芒大盛,刹时化为漫天花雨。 白色的手轻轻一挥,不知如何地一转,半空中立即出现了千百只同样的手,每一只手都抓向每一道剑光。 剑光忽然消失,手影犹在。随着一声轻叱,剑光又起,就好像百花突然在春风中一齐绽放,千百只手却在这一刻忽然消失了。剑光依然,米珏的脚步却开始在后退。 “魔”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米珏虽然看不见那只手,却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那只手好像就在他的胸膛,又像是在他的咽喉。他沉喝一声,手中的剑突然化作一道电光刺出,剑影重重,刹那间已攻出三十六剑。 吕奉祖身子一动不动,动的仍然是他的手,没有人知道他的手是怎么穿过剑光的,连米珏都看不出来。吕奉祖一冲出剑影,立即欺身过来,右手在米珏眼前轻轻挥过,另一只手却闪电般去抓米珏握剑的手腕。这并不算是很精妙的招式,令人吃惊的还是他的手。米珏现在才明白,原来他的右手其实一直都是烟幕,真正的“魔手”是另一只手——左手,这只手的动作比右手更快。 米珏在很小的时候,就已学会对付这种招式的法子了,他就算闭着眼,再绑住一只手和一条腿,也能避开这一招。可是吕奉祖的招式却突然变了,也不知是怎么变的,米珏忽然发现他的左手竟已到了他的眼前,本来在他眼前的右手却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米珏忽然怔住,自出道以来,他会过的高手也许比别人一生中听说的还多,他们的武功无一不是登峰造极,每一招使出,似乎都有令人不得不拍案叫绝的变化,不能不惊心动魄的威力。可是米珏却从未见过,像吕奉祖这一招那么简单、那么有效的武功,这一招好像就是准备用来对付他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一件事:真正的“魔手”,原来并不是左手,而是右手。 吕奉祖低叱一声,额上青筋一根根凸起,手臂反抡,竟将米珏整个人都摔了出去。眼看着米珏的头就要撞上用石块砌成的墙壁,吕奉祖僵尸般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残酷的笑意。一个人的脑袋被撞得稀烂,**飞溅,那绝不是一件很好看的事情,可是对于他,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意。 他的笑容突然变得僵硬,只见米珏的身子忽然凌空一转,就像是鱼儿戏水般,竟又飞了回来。看到他这种身法,简直就好像看着一个久经训练的人的曼妙舞姿,在你面前随着风声起舞一样。 吕奉祖狂吼一声,再次出手——两只手,两道白光立即像闪电般激射出去。真正的“魔手”原来既不是右手,也不是左手,而是两只手上的白色手套——这才是“魔手”的秘密。 “孤注一掷,比翼双飞。”这是他最后的杀招,曾经也不知有多少高手死在这一招之下。他仿佛看见了流血,看见米珏在刹那间倒下。但一切并没有按照吕奉祖想像的那般发生。剑光起处,白光忽然消失,米珏的身子又似鱼儿在水中轻轻一转,又轻飘飘地站在吕奉祖的面前,脸上依然带着一抹从容的笑意。 吕奉祖突然像僵尸般动弹不得,额头上正有一行行冷汗涔涔流下。他的瞳孔收缩,又扩张,他看见的不是对手的死亡,而是自己的失败——米珏的手里,剑高扬,那两只白色的手套叠在一起,套在剑尖上。 米珏究竟是如何破解了这一招的?没有人知道,吕奉祖也不明白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米珏缓缓取下手套,递过去道:“这就是‘魔手’?” 吕奉祖微一迟疑,长叹一声,终于接过手套,颓然道:“这就是‘魔手’。” 米珏脸色凛然:“果然是神兵利器,名不虚传。” 吕奉祖冷哼一声,再不说话,突然回身就走。 “你这就要走?” “我败了,难道还有颜面留在这里?” 米珏轻叹不语,心里却暗暗松了口气——他终于又击败了一个对手。 吕奉祖忽又回头,目光中充满了冷漠和残酷,冷冷道:“总有一天,你也会失败的,有一个人会让你败得不再是一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米珏摇头道。 “你当然知道紫罗兰夫人这个人。”吕奉祖冷冷道。 “我听说过,也许……我很快就可以见到她了。” 吕奉祖脸色一变,声音也更冷漠:“当你见到她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了。” 他再不多言,大步走了出去,走进风雪中,在拥挤的人流中湮没了身影。 米珏怔了许久,苦笑道:“紫罗兰,又是紫罗兰夫人,难道她真的是一匹吃人不吐骨的母狼?” “她不是狼,但也绝不是人,是九天下凡的仙子。”一个声音悠悠传来,空蒙而飘渺,仿佛来自地狱,又似来自虚空。 “是谁?”米珏脸色不变,沉声问道。 “阁下真是贵人多忘事,昨晚我们还打过交道呢,这么快就忘记了?”那语声依然没有方向地源源而来,这时语声渐已清晰,娇若莺啼,清脆柔和,带着种令人迷醉的魅力。 米珏脸色立即就沉了下去:“你是那个女刺客?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我本来就在这里面,你们偏偏看不见,难道都是瞎子?”那语声冷笑道。 米珏三人循声望去,只见在东方的窗子下,竟不知何时悄然站着一个人。 这人一身黑衣劲装,把苗条娇小的身材勾勒得玲珑有致,脸上系着一块黑纱,只露出满头飘飞的披肩秀发,和一双明亮而美丽的大眼睛。这双眼睛就像星星一样灿烂,有着秋水般的温柔,却又隐隐透出一丝哀伤、一丝忧郁。她很随意地倚着窗子,但那份气质和那种姿势,却让欧阳情也为之折服。 米珏本来有些郁闷,看见她,却连气都生不起来了,忍不住笑道:“姑娘尊姓芳名?” “我没有名字。”黑衣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如果非要有一个名字,那不妨就叫‘再世女’好了。” 第九章 再世女(2) “再世女”?好古怪的名字!难道这少女竟和任我杀一样,有着一种痛彻心扉的过去? 米珏心中一动:“姑娘让我想起了一个朋友……” 黑衣少女立即冷冷道:“任我杀?” “姑娘一定认识他。” “我不认识,但知道他这个人,听说他不仅是个冷酷的杀手,还是个好色之徒。” 米珏微微一怔,摇头道:“他的确是个杀手,但绝不是好色之徒。” “不是?我师父说是就是。”黑衣少女冷笑道。 “你师父?莫非就是紫罗兰夫人?”米珏皱眉道,“她说什么?” “如果不是任我杀下流无耻,贪图我师父的美色,又怎会惹来这杀身之祸?” 米珏忽然又笑了起来,摇头道:“有时候,听说的并不一定就是事实。” “我相信我的师父,她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对的。”黑衣少女目光转动,把米珏从头到脚、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遍,冷笑道,“你是任我杀的朋友,想必一定也不是好人。” “姑娘觉得我是坏人吗?”米珏失笑道。 “有些人看来像是个君子,但心里的坏却是看不到的,如果他把‘坏’字刻在脸上,人人都唯恐避之不及了,还能害人吗?” 米珏无奈地笑了笑,叹道:“我看姑娘的本性并不坏,如果一再执迷不悟地跟着她,只怕日后慢慢地也就变坏了。” 黑衣少女气得一跺脚,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为什么还能活到现在?” “那是因为我的运气实在太好。” “你错了,那只是因为我师父还不想让你死得太痛快。”黑衣少女冷笑一声,目光一寒,沉声道,“其实你这人早就该死,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还要让你活下去。” 她又狠狠地盯了米珏一眼,忽然身子轻晃,如一只飞燕般从穿窗而出,刹那间不见了踪影。 米珏居然没有追赶,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欧阳情一声轻叹,缓缓道:“她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米珏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她和紫罗兰夫人并非一丘之貉,也许……她也只是被紫罗兰夫人利用的杀人工具。” 米珏又淡淡地“嗯”了一声,依然没有说话。 欧阳情怔了怔:“米大侠,你……” “我在想……龙七怎么也到了这里?” “嗯,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 “经过川岛二郎那么一闹,‘万劫重生’早已不再是秘密。这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就很容易引人注目,如果再有闪失,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欧阳情点头道:“打这东西的主意的武林高手一定不少,如果再遇上像川岛二郎那样的人物,岂不糟糕?” “所以,龙七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看他行色匆匆,又急着寻找任我杀,难道……‘万劫重生’再度遭劫?”欧阳情蹙眉道。 “只怕正是如此。”米珏脸色忽然一变,回头对杏伯道,“我们一定要在到达华山之前,追上龙七。” 这一追,就是两天一夜,奇怪的是,龙七就好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更奇怪的是,这一路上,他们居然再未受到任何阻击和干扰。 还不到黄昏,华山已遥遥在望。华山古称“西岳”,为五岳之一,南接秦岭,北瞰黄渭,扼守着古代中国心脏地区——古称“天府之国”的长安关中地区进出中原的门户,素有“奇险天下第一山”之称。华山名字的来源说法很多,一般来说,同华山山峰像一朵莲是分不开的,《水经注》中说:“远而望之若花状”,其名便由此而来。 据《山海经》记载:“太华之山,削成而四方,其高五千仞,其广十里。”华山有五峰,朝阳(东峰)、落雁(南峰)、莲花(西峰)、五云(北峰)、玉女(中峰)。因东南西三面是悬崖峭壁,只有柱峰顶向北倾斜打开了登华山的道路,所以有“自古华山一条路”的说法。 “任我杀,你是否无恙?”每近华山一分,米珏和欧阳情的心就加剧跳动一拍。 马车狂奔,片刻已到华山脚下。米珏和欧阳情的心跳得更加剧烈,互望一眼,谁也不愿打破沉默,好像一开口,所有的希望就会消失在空气里。 马车却在这时戛然停止了奔驰,只听杏伯道:“米大侠,下车吧!好像有人要找我们的麻烦,看样子,我们只能弃车徒步而行了。” 事实上,马车也已无路可行,自古华山一条路,纵然是神驹,也不可能拖着车厢扶摇直上。 米珏和欧阳情缓缓走下车厢,只见两老两少四人一字排开,风雪沾衣,显然已久候多时。 “在下‘天山一剑’米珏……”米珏皱了皱眉,拱手笑道。现在已到华山,很快就可以和任我杀相会,他并不想节外生枝,无论这四人是敌是友,都绝不能得罪。 “老夫早已知道你就是‘天山一剑’米珏……”右边那个老者冷哼一声。他身材魁梧,目光凛凛,神情间不怒自威,隐隐含有一种慑人的气势。 他话未说完,左边那个老者立即道:“想不到米大侠来得比我们预算的还要快些,看来我们并没有白等。” 米珏微微一笑,并不作声。 “老夫复姓左丘,单名一个权字。”左边那个老者看来面目和善,一脸慈祥,举止间笑容可掬。 “莫不是人称‘急公好义’的左丘大侠?失敬,失敬!”米珏立即拱手笑道。 “什么‘急公好义’,什么‘大侠’,那都是江湖上的朋友瞎编的,老夫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左丘权又笑了笑,口中说得谦卑,脸上却露出得意之色,俨然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素闻左丘大侠古道热肠,急公好义,先人后己,专为他人两肋插刀,打抱不平,这岂是空穴来风,无的放矢?” 左丘权哈哈一笑:“老夫先为你介绍几个朋友。” “只怕这几位朋友随时都会要了在下的命。”米珏悠悠道。 左丘权竟似没有听见他说什么,脸色不变,指着那魁梧老者道:“这位是老夫拜把子兄弟,‘冷面修罗’杨长安,虽然生性鲁莽耿直,但为人还不错。” “久仰,久仰!”米珏又一抱拳,脸色从容,却无半点“久仰”的意思。 左丘权指了指那两个满脸倨傲、昂然而立的年青人,微笑道:“这位是山西大同的游四海游少侠,这位是岭南的肖振起肖少侠。” 米珏又敷衍地客套了几句,眉头却已拧紧,心中暗暗忖道:“这四人各居一地,此刻居然相聚一处,只怕来者不善,是敌非友。难道他们也是紫罗兰夫人的裙下之臣?” 心念方动,只见左丘权忽然笑意一敛,沉声道:“你可知道,我们在此等候你已有多时?” “在下自问从未做过亏心之事,何劳左丘大侠……” “你真的问心无愧?只怕未必。”左丘权沉着脸,冷冷道,“老夫问你,任我杀是不是你的朋友?” “是。” “这件事,你要怎么解释?” “在下与他相逢恨晚,需要什么解释?”米珏微笑道,“莫非在下和谁私下结交,都要跟左丘大侠商量吗?” 左丘权脸色铁青,冷声道:“原来你这人已经变了。你身为一代大侠,不为武林除害倒也罢了,反而不惜屈尊论交,这还不引起武林公愤?” “杀手又如何?大侠又如何?朋友无分贵贱,英雄不问出处。” “别人倒无话可说,唯独任我杀不可以。像他那种下流、好色的无耻小人,人人得而诛之。” 米珏脸色一变,还未说话,欧阳情已冷笑道:“真小人总比满口仁义,却一肚子坏水的伪君子可爱得多,至少这种人不会借侠义之名,假公济私,尽做一些见不得人的违心事。” 左丘权脸上又已变了颜色,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左丘大侠是急公好义,纵然说黑就是白,说坏就是好,也由不得别人不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左丘权沉声道。 “我倒想听听,任我杀怎么下流无耻。” 游四海忽然轻咳一声,笑道:“如果姑娘真想知道,在下可以为之转述。” 欧阳情眼波流转:“请说。” “大年初三那个晚上,紫罗兰夫人和几位朋友吟诗赏雪,任我杀见色起意,上前挑逗,出言不逊,还出手伤人,若非那几位朋友誓死相护,紫罗兰夫人必然难逃魔爪。” “莫非阁下就是这几位朋友之一?否则怎会了解其中隐情?”欧阳情冷笑道。 游四海脸色阴晴不定,白里透红,沉声道:“在下从不对女人说谎。” “各位和紫罗兰夫人又是什么关系?” 游四海目光闪烁,避而不答:“左丘大侠听说此事,气愤填膺,于是主动请缨,誓为紫罗兰夫人讨回公道。” “各位既要讨个公道,为什么不直接去找任我杀,反而在此拦截我们?” 游四海看了一眼左丘权,嗫嚅着道:“这……这个……” “难道各位也有难言之隐?” “我们在此守候,就是为了阻止你们上华山寻找任我杀。”左丘权忽然大声说道,目光转向米珏,“听说‘天山剑法’冠绝天下,老夫早就有心见识,今日正好趁此良机比划比划。” 米珏微一沉吟,缓缓道:“假如在下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左丘大侠能否答应在下一件事?” “老夫只能答应你,绝不再阻止你们上山。”左丘权冷冷道。 米珏笑了笑:“在下本是此意。” 左丘权脸色如铁,沉声道:“如果你败了,就跟老夫走。” 米珏瞳孔渐渐收缩,缓缓道:“好。” 第十章 剑气荡华山(1) 黄昏,雪飞扬,大地肃杀,沉闷的气氛令人窒息。 左丘权虽已年过花甲,但身子依然挺得笔直,眼中发出一种炽热的光芒,仿佛全然不知青春已逝。他剑已在手,横剑胸前,这把剑就像是伏枥已久的老骥,欲待脱缰而出。 米珏剑已出鞘,目光下垂,紧紧盯着左丘权的剑尖。 风雪飘摇中,忽然平空掠起两道淡如春雨飞花的剑光。 剑光一闪而逝,两人一合即分。 “这一招是‘惊涛骇浪’。”左丘权沉声道。他只说了八个字,却已刺出十八剑,剑光霍霍,劲风呼呼,凌厉威猛,居然真的好像是一片冲天而起的浪潮。 米珏立即感到一股强大的气流扑体而来,仿佛吞噬了天地。他不敢迟疑,手中剑轻轻一送,闪电般直刺出去,这一剑看似平淡无奇,但威力却绝不在左丘权那一剑之下。这一剑虽仅一剑,却无疑是剑术中的精华。 淡淡的剑光立即穿入了重重的剑浪,宛如一条毒蛇袭向左丘权的手腕。 左丘权手腕一沉,剑化飞虹,裹着片片雪花,刹那间又攻出十八剑。米珏脸上笑容未褪,仍然轻轻一剑刺出,左丘权立即发觉十八剑全然起不了作用,就像千军万马遇上了一堵铜墙铁壁。 突然间,剑光大盛。米珏手腕轻抖间,竟已刺出三十六剑,剑光如风似雨,封锁住了左丘权所有的退路。 左丘权脸色大变,一声狂吼,运剑如风,洒起一片寒光,欲待破网而出。“叮当”一声,他手中的剑忽然断成两截,“噗嗤”,断剑插入雪中。 就在这时,他忽觉头顶一凉,一丛头发随风而起,飘飘荡荡地在半空中不停旋转飞舞。 剑光又一闪,米珏剑已入鞘,脸上依然挂着一抹从容不迫的微笑。 左丘权脸如死灰,双目圆睁,蹒跚地退了两大步,颓然道:“好剑法,我输了。” 左丘权毕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老人,失败对他而言,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却无半分勉强。 米珏收起笑容,正色道:“承让!” “‘天山剑法’果然了得,老夫今日算是大开眼界了。”左丘权苦笑道。 米珏抱了抱拳,缓缓道:“左丘大侠太过谦了,其实在下胜得极其侥幸,全是仗了兵器之利,若论真功夫,绝不是左丘大侠的对手。” 左丘权目光闪动,严峻的老脸大有和缓之色,轻叹道:“成王败寇,上华山之路,你可以随便走。” 米珏又抱了抱拳:“多谢成全。” 左丘权忽然笑了笑,冷冷道:“你不必言谢,也许,你见到的只是任我杀的尸体。” 米珏脸色微变:“左丘大侠此言何意?” “早在一个时辰之前,至少有二十个武林高手已经上山追杀任我杀,在他们的围攻之下,只怕还没有人可以侥幸逃出生天。”左丘权又冷酷地笑了笑,悠悠道,“你虽然过了老夫这一关,却也未必能顺利上山,助任我杀一臂之力更是痴人说梦话。” 米珏的心已经沉了下去,沉声道:“原来你们早就安排好了,就算我到了华山,也绝见不到任我杀的。” “老夫顺便给你提个醒,江上飞在等你,等你决斗……” 左丘权的话还没有说完,米珏已经冲了出去,转眼间化为一道黄昏中的轻烟,随风飘去…… 黄昏本来很美,在左丘权看来,这一刻尤其美丽。为了朋友,义无反顾,纵然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犹豫、绝不回头。为什么这世上,总是有这么一种人在存在着? “也许,我错了,一失足成千古恨。”左丘权望着米珏消失的方向,心中思绪百转千回,忍不住悄然一声轻叹。他已经无法回头,却不是为了朋友。人难免会偶尔做错一些事,但不能失足,有些悔恨,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思及至此,他的额头不禁渗出丝丝冷汗。 “冷面修罗”杨长安脸色如铁,目光严峻,附在左丘权耳边轻声道:“大哥,我们不能完成任务,回去只怕难免一死,兰夫人的手段你是知道的,现在如何是好?难道就这样束手待毙吗?” 左丘权猛然全身一震,脸色惨然,凄笑道:“既不能进又不能退,也许……” 杨长安脸色一变,嘎声道:“大哥,你……” “二弟,你我相识相知数十年,只怕这缘分到了今日就要断了。”左丘权长叹一声,回头看了游四海和肖振起一眼,但见二人脸色煞白,神色惶惶,显然已全没了主意。 “大哥,我倒有个主意。”杨长安咬了咬牙,低声道,“这一男一女两人,一定也是任我杀的朋友,我们只要擒住他们,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左丘权沉吟着道:“你是说……把他们带回去,向兰夫人作个交代?” “这已经是最后的选择。”杨长安点头道。 左丘权皱着眉,心中一时委决不下,犹自迟疑,忽听欧阳情悠悠道:“杏伯,你是否听说过‘狗急跳墙’这句话?” 杏伯笑了笑:“小老儿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话没听说过?” “那么你见过这种人吗?” “见得多了,姑娘小心,千万别让狗给咬到了。” “小女子手无寸铁,打狗更不在行,看来难逃一劫。”欧阳情故意摇头叹道。 杏伯也故意叹了一口气:“只怕小老儿也要跟着遭殃了。” 欧阳情却笑了笑,悠悠道:“那也未必,幸好这狗并不是一般的疯狗,只是些很听话的狗。” 杏伯瞪大了眼睛,笑道:“听话的狗?有趣。” “他们非但无趣极了,还有些可悲。”欧阳情摇头道。 杏伯也摇了摇头:“可悲?小老儿这就不懂了。” “他们既不追人,也不咬人,只要你给他们一点点好处,说不定就会对你摇尾乞怜,这岂不是很可悲吗?”欧阳情叹息着道,“人其实和狗差不多,不过狗却比人幸运多了,至少可以落荒而逃,而人呢,逃与不逃,结果都是一样的。” “做人不如做狗,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二人一唱一和,悠然自得,左丘权四人却已气得脸色瞬息万变,都紧紧咬住嘴唇,绝不说话。 “所以人就比狗可怕得多了,狗急了就跳墙,是不会乱咬人的。” “嗯!有时候人就像是披着羊皮的狼,明明知道有些事做来是见不得人的,却硬说是为了武林正义。” 突听几声怒吼,左丘权四人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同时飞身扑上。 第十章 剑气荡华山(2) 飞雪飘扬中,一人孤身伫立,他的身边,直直插着一支长枪。枪长一丈六尺七寸,重七十三斤,名为“勾魂”——“勾魂枪”江上飞。 江上飞身高六尺七寸,体重九十八公斤,只有这种身材高大、魁梧的彪形大汉,才有力气使用这种重兵器。他的身子就像这支长枪,笔直、坚定。 等待并不是一种很舒服的事,尤其是等待决斗。决斗也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等待决斗的那一刻。现在,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但他的眼神既坚定又肯定,该来的人始终都会来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江上飞突然无声地笑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终于看见了米珏。米珏就像是一片飞絮,又如一片鹅毛,轻飘飘地逆风而上,很快就来到他的面前。 看见米珏,江上飞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如负重释地松了一口气。他右手握住枪杆,轻轻一晃,雪花飘飞,冷冷道:“我知道你一定会来。” “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在这里等我。”米珏苦笑道。 “打败我,你就可以见到任我杀。” “如果我败了,难道就不能见到他?” “不能,败在我枪下的人,往往只有一个结果。我的枪下,从无活口。” “你与他人决斗,难道都是以死来决定胜负?” “嗯!如果你还不想死,就只有杀死我。” “我不喜欢杀人。”米珏摇头道。 “那么……只有等着别人来杀你。” “是不是已经别无选择?” “没有。” 米珏看了一眼“勾魂枪”,道:“好枪。” 江上飞也看了一眼“无情断肠剑”,道:“好剑。” 米珏缓缓拔出了剑,已决定出手。江上飞可以等,但他绝不能等,迟一刻,任我杀就多一份危险。 剑光闪动——三把长剑,一支断剑,在黄昏下闪动着妖异的光芒,欲将欧阳情一口吞噬。 欧阳情眼含轻笑,一动不动,连眼皮都未抬起。左丘权四人的眼睛就像是毒蛇,露出残酷的凶光,他们虽然不知道这蒙面少女是什么来路,却也不敢轻敌。 左丘权和杨长安相交数十年,并肩作战不下三百役,彼此间极有默契,再加上游四海和肖振起两个年轻剑手的协助,如果不能将欧阳情手到擒来,他们简直就是白活了。但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实在是太突然。 就在这时,欧阳情忽然动了动,她的身子滴溜溜一转,仿佛风中落叶,又如翩翩蝴蝶,身姿优美而灵动。 黄昏中一道光影淡淡掠过,欧阳情竟忽然不见了。 “哧哧哧哧”,利器刺入肌肉的声音随之响起。左丘权的断剑插入了杨长安的左肩,杨长安的剑插入了肖振起的左肩,肖振起的剑插入了游四海的左肩,游四海的剑却插入了左丘权的左肩。四人环成一圈,疼痛还未传来,血已滴落。 四人的脸随即因痛苦而扭曲,眼神却充满了怀疑、惊诧和恐惧。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显得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这是什么武功?这女孩是什么人? 昏黄的天色中,剑光穿过满天飘飞的雪花,像风一样轻吟,像云一样曼舞。 米珏已经出手,他不能再等,必须在最短的时辰里击倒江上飞。这一剑似乎有些随意,有些平凡,但越是平凡的剑法,反而越有效。昔年公孙大娘舞剑,其舞姿曼妙,剑法好看,深受后人敬仰。但杀人的剑法并不需要好看,只要有效,无论多么平凡,也是好剑法。 江上飞虽然不是剑客,但也明白这个道理。他用枪,枪不利于近身博斗,只宜远攻。米珏身子一动,他已操枪在手,剑未至,枪已刺出。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剑走轻灵,枪走刚猛。江上飞的膂力或可一抬千斤,米珏自知如果与他以力碰力,难免吃亏,当即脚尖一点,身子斜滑,向左窜出三尺。 江上飞双手一抡,长枪飞起,带起一阵凌厉的劲风,飞雪被迫得漫空乱飞。 米珏一低头,就像是一尾游鱼,从长枪抡起的圆弧外滑了过去。 江上飞轻叱一声,长枪往回拖,划了个半圆,“唰”地刺出。 米珏身子前窜,长剑挥起,喝道:“起!” 话犹未了,剑已抵在枪锋下沿,顺手一抬,似欲挑飞枪尖。 “未必。”江上飞冷笑着,双手用力向下一压,砸向米珏的头颅。他天生神力,这一枪犹如泰山压顶,米珏若是硬接,不被活生生钉入雪地,简直就是空前绝后的奇迹。 江上飞对自己一向都很有信心,对手中这支长枪更有把握。多少年了,他已经未曾失手?但这一次,他不仅很失望,还体会到了失败的痛苦。 米珏的手臂忽然变得像蛇一般柔软,反手一抡,手中剑居然从下面翻了起来,顺势一压。“嘭”地一声,枪尖击地,雪花像一片狂潮怒浪,漫天飞溅。 江上飞一声沉喝,双臂用力,但长枪还未扬起,突然咽喉一凉,米珏的剑已然袭到。大骇之余,他立即身子暴退。米珏如影随形,始终粘在他身前,剑尖仍然抵着他的喉咙,江上飞只觉全身都已被冷汗浸透。米珏运指如飞,刹那间已点了他身上十八处穴道,江上飞立即就变成了风雪中的石雕。 米珏收剑入鞘,回身就走。 “你不能走。”江上飞双目圆睁,怒吼道。 “你败了。”米珏头也不回。 江上飞脸色煞白,嘶声道:“你为什么不杀我?” “不用我杀你,你就已经死了。” “我还活着。”江上飞大声叫道。 米珏悠然道:“可是你的心早已死了,无论是谁,只要遇见紫罗兰夫人,他就不再有生命,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江上飞还在吼叫着,但声音立即被漫天的风雪淹没,米珏已渐渐去远。 欧阳情凌风而立,飘飘欲仙,黄昏的余晖,为她增添了几分娇媚,也使得她蒙上了几分神秘。她轻轻叹了口气,悠悠道:“你们都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也许你们是言不由衷、迫不得已,但实在不该一错再错下去。邪恶,是永远不能战胜正义的。” 左丘权脸色惨变,咬牙道:“我们本身就代表正义,任我杀本来就该死。” “紫罗兰夫人真的有这种魔力,可以颠倒黑白,迷惑众生?” 左丘权眼中忽然露出一种痛苦和恐惧掺杂之色,沉声道:“如果你也是个男人,一定也会像我们这么做,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像你们这种人,活着实在可笑。”欧阳情摇头道。 “士可杀不可辱……”左丘权怒道。 “没有人侮辱你们,是你们自己自取其辱。”欧阳情冷笑道。 左丘权扭曲的老脸忽然露出一丝狞笑,桀桀笑道:“她绝不会放过你们的,凡是和她作对的人,从来都没有好结果。” “归顺她的人也未必就有好下场。” 左丘权怔了怔,冷冷道:“人生一秋,草木一春,死无所惧,只要值得。” 欧阳情苦笑道:“她究竟是魔还是人,居然可以让你痴迷到如此疯狂的地步?” 左丘权忽然仰天狂笑道:“任我杀不解风情,不识时务,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倒也不比我们幸运……” 第十一章 相见争如不见(1) 西峰是华山最秀丽险峻的山峰,为一块完整巨石,浑然天成。西北绝崖千丈,似刀削锯截,其陡峭巍峨、阳刚挺拔之势是华山山形之代表,因此古人常把华山叫莲花山。传说中,这里就是《宝莲灯》中沉香劈山救出三圣母的地方。峰顶翠云宫前有巨石状如莲花,故又名莲花峰。翠云宫边上有一巨石中间裂开,如被斧劈,名“斧劈石”,旁边还树立一柄长把大斧。峰的西北面,直立如刀削,空绝万丈,人称舍身崖。舍身崖因孝子舍身救亲的传说而得名,由一条宽二尺许的石隙向崖边走去,眼前但见万丈深渊,乱云飞渡,耳畔只闻松涛吟鸣,风声嘶厉。 米珏如风卷残云般冲上来的时候,一眼就看见了任我杀——活生生的任我杀。 任我杀站在舍身崖边缘,孤身而立,如一脊孤悬。他的身子依然挺拔如山、笔直如枪,背影依然那么孤独、那么忧郁。冰冷的寒风,吹拂起他凌乱的头发,掀动着那袭色彩斑斓的白袍,似欲乘风而去。 他的衣衫已经被鲜血染红,一阵阵浓郁的血腥味随风飘送,在他的脚下,零乱地散落着二十具尸体,四十截身子——一刀两断。 黄昏下,冷风中,雪地上,血流成河,尸体一片狼藉,这景象,也不知是恐怖还是一种凄美。 米珏只觉胃在收缩,有种欲呕的冲动,脸上却忽然笑了起来——这是无声的笑,欣慰的笑。他承认,这辈子再也没有像现在这么开心过。 任我杀还活着。只要活着,一切就很好。从金陵到华山,一路长途跋涉,一路凄风冷雪,一路生死搏斗,一路血的阻击……现在,寻找之旅已经结束,希望正在延续。 “莫非又是来送死的?”任我杀头也不回,声音依然一如既往的冷漠,同时却又多了一份杀气。 米珏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有些哽咽:“小兄弟,是我。” 听见这温文、熟悉的声音,任我杀如遭电击般全身猛然一震,倏地回头。 在这一刻,米珏发现,任我杀并没有太多的改变,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神似乎又多了一些东西,是悲哀,是无奈,还有抹不去的忧伤。他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个自称“再世女”的神秘少女,他们不都是一样的忧郁、哀伤吗? 任我杀的喉结滚动着,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愣在那里。米珏的出现,是意外,也是惊喜,他永远也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居然还能见到朋友。这一刻,还有什么比故人别后又重逢来的更有意义? “你还好吗?”米珏笑了笑,轻轻道。轻轻一句问候,却已胜过千言万语,其中的真情深似海洋。 任我杀点点头,眼中竟似已有泪光,笑了笑道:“嗯,还好。” 朋友,什么是朋友?也许,这就是朋友。一个没有朋友的人,他的人生往往都是孤独的,友情就像是一缕阳光,可以驱散每一个人心里的阴霾。爱情呢?如果再加上爱情,那又将会是怎么样的一种结果? “你一定想不到我会来,是么?” “你本来应该回天山的。”任我杀声音也已经有些哽咽。 “和我一起来的,还有两个人,你猜一猜,他们会是谁?” 欧阳情,你为什么要来?难道你不知道,我离开,正是为了躲避你?“她不该来。”任我杀皱眉叹道。 “她不能不来,她有很多话一定要跟你说,她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去?”米珏摇头道。 “回去?没有必要,那里不是我的家。我没有家。”任我杀苦笑着摇摇头,叹道,“其实我本来就是一个不快乐的人,早已厌倦了江湖。那天击败川岛二郎以后,我忽然觉得,我不应该属于江湖。” “所以你走了,走得很彻底?但你应该知道,逃避绝不是解决事情的最好办法。” 任我杀又笑了笑,笑得苦涩,笑得无奈。笑容忽然凝结,他目光闪动,问道:“还有一个人,是不是燕大哥?” 米珏微笑不语。 任我杀又皱了皱眉,还未说话,忽听一个苍老而豪迈的声音大笑道:“小兄弟,难道我就不是你的朋友?” 任我杀失声道:“杏伯。” 黄昏已逝,夜色拉开帷幕,茫茫大地一片朦胧。 欧阳情坐在车厢中,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前方。她无心观赏夜色,思绪早已飞出黑白交接的世界之外。 米珏和杏伯上山已有多时,他们是否可以找到任我杀?如果任我杀还活着,他会来见我吗?还是继续逃避?那个女孩是否就是他的永远? 她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强烈的冲动,几乎忍不住冲出车厢,冲上华山…… 夜色中,任我杀踌躇而行,思绪同样千回百转。 她为什么要来?她根本就不该来。相见争如不见,既然不必再见,又何必再见? 逃避和面对,同样需要勇气。但他选择逃避,却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对他隐瞒了一些什么,最主要的,是他的心早已被另一个女孩占据,再也腾挪不出哪怕只是一点点的位置去容纳别的女孩。 这个女孩虽然已香消玉殒,但一直都活在他的心里。欧阳情的爱,太沉重,太浓烈,他这颗破碎的心已无力承载。 “我看得出来,欧阳姑娘对你一片痴心,这一路风雪征途,只是为了见你一面而已。”在舍身崖上,杏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如果你不想见她,她一定很伤心。” 她真的会很伤心吗?任我杀苦笑着摇摇头,又想起了米珏的话:“那一次你不告而别,她曾经自己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了好几回,她如此对你,难道你一点也不珍惜吗?” 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欧阳情的朦胧泪眼,梨花带雨的俏脸。想起她,他的心里就有一种愧疚,这愧疚,是一种折磨。 任我杀再也忍禁不住,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发力狂奔。他终于看见了欧阳情,欧阳情眼波依然如水,却多了一份忧伤的盼望。任我杀的胸膛忽然像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心都给揪紧了,是心痛,也是怜惜。 如果没有最初的相遇,那将是一个怎么样的故事? 第十一章 相见争如不见(2) 欧阳情也看见了任我杀,一种莫名的情绪又涌上心头。这是一种复杂的心情,好像遗落的东西失而复得,又仿佛手掌心里的细沙一点一滴从指缝里流泻出去。但无论如何,她终于再一次见到了他——这个让她痛哭了好几回又开心了好几回的杀手。 任我杀还是没有太多的改变,依旧原来的摸样——忧伤的眼神,冷漠的脸;深锁的眉像是永远也打不开,一如他心里的阴霾怎么也抹不去。 这一刻,欧阳情很想笑一笑让自己尽量放轻松一点,但目光触及任我杀身上那袭白袍的时候,心中忽然一痛。这袭白袍,是她亲手在金陵城里最享信誉、生意最好的“贵人坊”为他挑选的。她依然记得,任我杀赴约的那一天,这袭白袍就好像那一天的雪般洁净、明亮,可是此刻却已被鲜血染红,看起来就像是斑斓的戏袍。 这些日子以来,他究竟受了多少苦,历尽了多少磨难? 在任我杀看来,欧阳情却已经变了,变得更成熟,更坚强。她的改变,只是为了他而已。她为他所做的一切,他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了。 任我杀双手不停摆动,换了好几种方式都找不到它们的位置,最后终于垂在大腿两侧。 欧阳情眼中本有泪光,看到他的窘态,却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 任我杀心头反而一松,也笑了笑,轻轻道:“你……你来了……” 他心中本有千言万语,但在此时此刻,就连这句话也说得非常别扭。 欧阳情轻“嗯”一声,没有说话。 任我杀嘴唇微动,却再也发不出声音,她的沉默,让他失去了话题。 过了好久好久,欧阳情轻叹道:“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和我之间,已经无话可说?” 任我杀微微错愕,喉结滚动着,还未说话,欧阳情已幽幽道:“是不是……你不想见到我?” 任我杀舔了舔干苦的嘴唇,哑声道:“我……”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见我?”欧阳情凄然道。 “如果我不想见你,根本就不会来。”任我杀握紧了拳头,似乎正在凝聚所有的决心和勇气,“我来,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欧阳情忽然抬头,颤声道:“你……你别说,我……我……” “为什么不能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关于你和那个女孩的故事?”欧阳情眼中已泛起泪光,说出这句话,也不知用了多少的勇气。 任我杀突然怔住,苍白的脸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扭曲起来。她已经知道他的过去了吗?这本是他一直不愿提起的伤心往事,但现在却已经不再是不为人知的秘密。普天之下,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他,就只有燕重衣。 他微微轻叹,心中竟有些坦然,问道:“燕大哥呢?” 欧阳情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波动的心平静下来,缓缓道:“和川岛二郎那一战,他已经元气大伤,在你离开后的第三天就回‘九龙堂’去了,他需要一段日子好好养伤。” 任我杀又叹了口气,微笑道:“像我这种人,居然有幸认识你们这些朋友,的确是上天的眷顾。” 欧阳情猛然全身一震,幽幽道:“我也是你的朋友?” 任我杀咬了咬牙,点头道:“你当然是我的朋友。” “朋友?原来我们只是朋友而已……”欧阳情凄然一笑,喃喃自语,忽然垂下了头,再也不说一句话。 任我杀也没有说什么,心再一次揪紧。这一次不是怜惜,是一种强烈的痛苦。 夜色正在蔓延,空气却像是已经凝结,两个人,两颗心,突然陷入了死亡般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人是米珏和杏伯,他们故意放慢脚步,故意制造机会让任我杀和欧阳情有足够的时间尽诉心中情,却没想到两人很快就陷入了僵局。这时候,他们就不能不出现了。 “天色已晚,咱们得赶快离开这里,如果紫罗兰夫人的手下阴魂不散穷追不舍,想要脱身可就不易了。”米珏大笑道。 “小老儿记得,附近就有一个小镇,正好落脚。”杏伯道。 米珏伸手轻轻拍了拍任我杀的肩膀,微笑道:“小兄弟,咱们好好喝几杯。” 任我杀展眉一笑,悠悠道:“别后重逢,岂可不醉?” 杏伯大笑道:“对,一醉方休。” 这一刻,三人仿佛又回到了初遇之时,豪气如夏夜的月光倾泻而出。 欧阳情目光望向远处,忽然蹙起了眉,非但笑不出来,心情反而更加沉重。她隐隐觉得,正有一种不祥的预兆猛然袭来。是不可预知的危险?还是又一次无奈、苦痛的离别? 夜色茫茫,寒风呼啸中,杏伯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乌龙鞭”,娴熟的驾驭着马车在朦胧的雪池里摸索着缓缓前行。 黑暗中,车厢里突然亮起一片亮光,竟是一颗大如拇指的夜明珠。这颗夜明珠圆润光滑、晶莹剔透,价值显然不菲。 “如此奇珍异宝,欧阳姑娘一直都携带在身边吗?”米珏笑道。 欧阳情也笑了笑,摇头道:“这颗夜明珠最多价值千金,并不算什么奇珍异宝。” 任我杀缓缓道:“‘天涯海阁’基业宏大,一颗小小夜明珠,对你来说自然不算什么。” “有些事,并不一定只有男人才能做得到的。”欧阳情淡淡道。 “有些连男人都做不到的事,也只有你才能做到。”任我杀看了一眼米珏,“米兄,你有没有听说过‘青衣楼’?” “‘青衣楼’?”米珏动容道,“听说这是一个很神秘的江湖组织,行踪诡异,出现时如神兵天降,离去时飘忽又如鬼魅,完全无迹可寻。” “‘青衣楼’以‘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为宗旨,崛起虽然仅仅三年,但无论是口碑还是江湖地位,就连号称‘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都已望尘莫及。” “‘青衣楼’可谓一夜雄起,所做的第一件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 长江河道曲折,尤以荆江为最,素称“九曲回肠”。在此处,流速缓慢,泥沙淤积,汛期来临,每每造成溃堤泛滥灾害,“万里长江,险在荆江”这句话就由此而来。 “长江帮”,是长江流域诸多海盗中最著名的一个帮派,帮主水无浪身高七尺九寸,一身钢筋铁骨十三太保横练功底,外门功夫之强,天下无人能及。水无浪生性凶残霸道,大小通吃,凡是经过他管辖之地的船只,无论是官船还是商船,都必须交纳“买路钱”,稍有违抗,轻则劫财掠色,重则杀人毁船;事先打点通关者,从“轻”处置,遇到不识趣的人,就随便来个狮子大开口,逼得事主怨恨父母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 那一年初秋的清晨,艳丽的阳光,正照在水无浪卧房里精美的雕花窗户上。他正在享受着他精美丰富的早餐——他喜欢吃生鱼活虾,这是他纵横长江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这种食物总是能令他精力充沛。 他吃完了用生虾片夹着的饭团,转身走向那张宽大,柔软,非常华丽舒服的床,床上蜷缩着一个完全**的女孩。看着她细弱的腰肢,柔软修长的腿,他身体里忽然又*了欲望。但就在这时,他的欲望忽然被另一种渴望取代。他得到一条绝对准确的消息,三天之后,将有一批运载八十万黄金的官船经过他的管辖地域。 据说他的财富若铸成金砖,至少已经可以堆积成山,但他并不满足。对于金钱的需求,他一向贪得无厌。比起女人,金钱实在可爱多了。他认为,人都是不可靠的,尤其是女人,她们随时都会出卖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东西,但金钱却可以买到世界上的一切。 三天后,满载黄金的官船果然如期而至。水无浪早已运筹帷幄,布下了天罗地网,自以为这批黄金如探囊取物的时候,突然从远处乘风破浪驶来许多船只,几百个蒙面黑衣人如神兵天降,与他的手下展开了厮杀。“长江帮”虽已纵横长江十几年,帮中高手更是如云密布,但这些来路不明的蒙面人个个身手矫健,竟势不可挡,不过片刻,“长江帮”就被杀的片甲不留、溃不成军。 水无浪眼见兵败如山倒,知道大势已去,正欲借水而遁,谁知又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蒙面人,仅凭一双白嫩、纤弱的肉掌,十招之间就将他制住。 水无浪急怒攻心,口中狂喷鲜血不止,临死前,他只说了一句话:“你们是什么人?” 那蒙面人微一迟疑,缓缓说出了三个字:“青衣楼。” 青衣楼?青衣楼……水无浪死的时候,始终不知道那个蒙面人究竟是什么来路。 此役之后,“长江帮”就从江湖上消失了,“青衣楼”这个神秘的组织却像午夜兰花,突然绽放,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江湖。 第十二章 诗和指环的秘密(1) 欧阳情眼波平静如水,笑了笑,道:“我喜欢听故事,这个故事就很不错,为什么不说下去?” “你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任我杀沉声道。 欧阳情又笑了笑,没有回答。 “关于‘青衣楼’的第二个故事,欧阳姑娘一定听说过,因为它就发生在金陵。”米珏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缓缓道,“‘长江帮’覆灭后不久,金陵城里的‘太平镖局’保的一趟镖,途经杭州之时,被一彪人马劫了镖,总镖头杨大力也遭受重创。” 欧阳情点点头,淡淡道:“‘太平镖局’创业多年,从未失过镖银,是金陵信誉最好的镖局。据说他们这一次接下的镖是一批红货,价值不下白银一百万两,镖主一气之下,几乎砸了‘太平镖局’的牌匾。” “杨大力行镖多年,本也小有积蓄,但如此巨大的数目,就是倾家荡产也拿不出来的,他无奈之下,只好求助官府,但官府追查了三天三夜,也是无计可施,毫无头绪。就在杨大力绝望之际,那些镖银却奇迹般失而复得。那天早晨,他刚刚睡醒,就看见房中竟多了十口箱子,正是被劫的镖银。” 欧阳情轻笑道:“这件事的确很神秘,除了那些传说中法力高强的神仙,只怕没有人可以做到。” 米珏悠悠道:“‘青衣楼’的确是人们心目中的神仙,既神秘又飘渺,来去无踪。” “这件事也是‘青衣楼’做的?” “‘青衣楼’所做之事当然不止这些。一年之前,我刚刚来到金陵,就听说金陵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所有五到八岁的男女儿童,几乎在一夜之间无缘无故、神不知鬼不觉地失了踪。多年来,金陵城一直是风调雨顺,居民安泰,突然发生了这种事,立即引起了官府的重视。官府竭尽所能,倾巢而出,但寻找多日,一切努力还是付诸流水。不料在第四天的深夜,县太爷的衙门之外忽然传来一阵又一阵儿童啼哭之声,那些失踪的儿童居然又回来了。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孩子怎么会去而复返?几经询问,这些孩子却始终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知道是一群姐姐把他们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带回来的。第二天,有人发现距离金陵城两百八十里的一座山中,血流成河,尸积如山。原来这些人生前都是强盗,将这些小孩掳去,本是为了把他们贩卖到海外,从中牟利。” 任我杀笑了笑:“不用说,这些人当然还是‘青衣楼’杀的。” “‘青衣楼’的故事不胜枚举,说上一天一夜也说不完的,可是江湖上至今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组织的总舵在哪里,更没有人见过‘青衣楼’楼主的真面目。” “‘青衣楼’楼主是个年轻的女人,这早已不再是秘密。”任我杀看了欧阳情一眼,“也许……她就在我们的身边。” 米珏也看了欧阳情一眼,微笑道:“你认为她会是谁?” 任我杀缓缓道:“她就是欧阳情。” “青衣楼”楼主居然是欧阳情?!米珏脸上依然浮着笑意,竟似丝毫不觉得意外。他完全同意任我杀的猜测。欧阳情看来并不像是个身怀绝技的女孩子,谁能想象得到,她那嫩如春笋的手指,居然可以轻描淡写地折断青钢铸成的剑尖?“青衣楼”是江湖帮派,“天涯海阁”是生意场所,两者之间,似乎根本是风牛马不相及,但成员都是清一色的女人,这是巧合?还是必然? “我?”欧阳情居然也没有感到意外,淡淡道。 “就是你。”任我杀凝视着她的眼睛。 欧阳情没有逃避他的目光,轻笑道:“你看我像吗?” “你以为这只是我的猜测?”任我杀目光灼灼,似乎想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一些秘密。 “你有证据?”欧阳情眼波流动,如一泓秋水几乎融化了他的心。 “你还要骗我吗?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肯对我说实话?”任我杀叹道。 欧阳情倏然怔住,默默无语。 “我想……在你房里的那幅画就是一种证据。” “画?什么画?”米珏问道。 “那幅画画的是一个衣袂飘飘的青衣女子,站在一座青色的宫殿之巅翘首而望,那时候,我就觉得其中似乎隐藏着某种秘密。” 欧阳情忽然笑了笑,眼中露出一种赞许之色。 “在那短笺之上,也画着一座同样的青色宫殿,这就更证实了我的怀疑是正确的。青衣女子,青色的宫殿,这岂非就是‘青衣楼’的标志?” “你是什么时候才想到的?”欧阳情轻叹道。 “你终于承认了?”任我杀沉声道。 欧阳情嫣然一笑,悠悠道:“我本来就是‘青衣楼’楼主,又何必否认?” 任我杀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非常复杂的笑容,反而不再说话。 “除了这些,你还知道什么?” 任我杀微一沉吟,缓缓道:“你当然也知道‘大少爷’韩彻这个人,是吗?” “大少爷”韩彻,这是一个绝对令人震撼的名字,二十年之前的江湖,就是他一个人的江湖。韩大少一直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一生,始终多姿多彩,浪漫而丰富。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数十年来,江湖上一致认为,武功最好的就是他,人品最好的也是他。他的侠义,他的成就,和对江湖作出的贡献,就连他平生唯一的知己——素以“一剑穿喉”而闻名江湖的“白衣杀手”冷落也难免为之折服。遗憾的是,就在他声名鹊起、如日中天的时候,却突然选择了急流勇退,从此不知所踪。数年后,人们终于从一个少年身上打听到了关于他的一点点消息。 “神捕”龙七少年成名,屡破奇案,人们发现,他的刀法居然和韩大少有几分相似,龙七虽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韩大少的弟子,却没有否认见过韩大少这个人。但自此以后,人们就彻底失去了韩大少的消息。 任我杀此刻突然提起他,是为了什么? 第十二章 诗和指环的秘密(2) “大少爷”韩彻,这是一个绝对令人震撼的名字,二十年之前的江湖,就是他一个人的江湖。韩大少一直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的一生,始终多姿多彩,浪漫而丰富。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数十年来,江湖上一致认为,武功最好的就是他,人品最好的也是他。他的侠义,他的成就,和对江湖作出的贡献,就连他平生唯一的知己——素以“一剑穿喉”而闻名江湖的“白衣杀手”冷落也难免为之折服。遗憾的是,就在他声名鹊起、如日中天的时候,却突然选择了急流勇退,从此不知所踪。数年后,人们终于从一个少年身上打听到了关于他的一点点消息。 “神捕”龙七少年成名,屡破奇案,人们发现,他的刀法居然和韩大少有几分相似,龙七虽然没有承认自己就是韩大少的弟子,却没有否认见过韩大少这个人。但自此以后,人们就彻底失去了韩大少的消息。 任我杀此刻突然提起他,是为了什么? “就算是聋子和瞎子,都应该知道韩大少这个人的。”欧阳情眼里充满了笑意,悠悠道。 任我杀眼里也充满了崇拜之色,缓缓道:“韩大少的事迹在民间、在江湖一直都广为流传,据说他家财万贯,富可敌国,唯一的遗憾,就是他终生未娶,韩家到了他这一代,便绝了香火。他决意退出江湖,这家产如何处理就成为难题。” 米珏道:“听说他把家产一分为二,一半分给了乡亲、灾民,另一半送给了他的好朋友,却无人知道,这好朋友究竟是谁。” 欧阳情目光闪动:“他的好朋友岂非就是‘白衣杀手’冷落?” “冷落因为韩大少的隐退,也无心再恋江湖。”任我杀摇头道。 “嗯!韩大少平生交游广阔,快意江湖,朋友遍布天下,知己自然也不少。” “他的朋友虽多,但他真正信任的除了冷落就只有两个人。” “是谁?” “‘铁狼银狐’。” 欧阳情眼睛分明有些异样,却只淡淡地“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你是说……韩大少把那一半财产都送给了他们夫妇?”米珏沉吟着道。 “如果没有这笔意外之财,他们怎么有能力建造‘天涯海阁’?” 米珏怔了怔,看了欧阳情一眼,皱眉道:“‘天涯海阁’的老板明明就是欧阳姑娘,和‘铁狼银狐’有什么关系?” 任我杀的目光缓缓落在欧阳情脸上,缓缓道:“因为……她就是‘铁狼银狐’的女儿。” 米珏这一次是真正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珠子,看着欧阳情怔怔道:“欧阳姑娘居然是‘铁狼银狐’的女儿?” “其实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任我杀轻叹一声,缓缓抬起左手,目光盯着那枚奇特的指环,“本来我就一直在怀疑,这枚指环究竟有什么秘密,为什么‘天残地缺’夫妇见到它,竟好像见到了鬼魅?非但对我手下留情,还把‘万劫重生’交还给了龙七先生。” 他目光灼灼,紧紧盯着欧阳情的眼睛:“我曾经问过你,‘银丝拂面随风去,铁骑踏月入梦来’这两句诗是什么意思,你一直不肯说,现在,我想已经不用你来解释了。” 欧阳情眼神一如既往的平静,微笑道:“你已经猜到了吗?” “据说‘银狐’天生一头银发,貌似天仙,所以便得了个‘银狐’的绰号;‘铁狼’一身古铜之色,身世苍凉,所以自号‘铁狼’。这枚指环白色的一半刻着一只狐狸,黑色的一半刻着一匹狼,显然这就是他们的标记。这两句诗的首字,一个是‘银’,一个是‘铁’,岂非正暗隐着他们的名号?”任我杀又轻轻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曾经说过,这枚指环是你的家传之宝,就算我再如何愚笨,也能猜到你的身世来历。” “这枚指环,其实是我爹当年赠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说到这里,欧阳情忽然住口不语,只是垂下了螓首,手指不住地折弄着衣角,眸子里却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芒。 看着她娇羞无限的摸样,任我杀忍不住心神一荡,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缓缓移开目光,轻叹道:“为什么,你一直不肯说?你……你瞒的我好苦。” “我本来想告诉你的,但又不敢……我害怕说出来反而会伤害你。” 任我杀脸色微微一变,沉声道:“伤害?你凭什么认为这对我是一种伤害?” 欧阳情一怔,抬头望着他,幽幽道:“我……” 任我杀脸上明显有一种很受伤的表情,冷笑道:“因为我是杀手,你却是一代女侠?” “你又误会我了……”阳情幽幽叹道。 “不错,你的确是人中之凤,是花中之魁,而我却是远离芬芳的淤泥,是个双手沾满血腥的杀手……”任我杀凄然一笑,惨声道,“我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许,相遇根本就是一个不该发生的错误……” 欧阳情眼神已变了,变得忧伤而难过,颤声道:“没有人瞧不起你,是你自己在作践自己。” 任我杀脸色惨白,痛苦地甩甩头,沉声道:“对,是我自甘堕落,像我这种人,根本不值得你为我付出什么。你为什么要来?你本不该来……” 欧阳情眼中已有泪光,一时之间竟无言以对。 “小兄弟,欧阳姑娘这么做,自然有她的苦衷,她只是……只是……”米珏目光一瞥,看到欧阳情泫然欲泣的摸样,有些于心不忍,苦笑道,“她的良苦用心,你怎会不明白?这时候你还在逃避什么?” 我是在逃避吗?她的心事,我怎么会不明白?可是明白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烦恼而已!任我杀脸色一变再变,默然不语。 “你是不是一直都无法忘记过去?无法忘记那个女孩?” 任我杀目光一冷,颤声道:“为什么要忘记?”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若是惦记着一辈子,就变成了一道枷锁,越挣扎,就越痛。” 任我杀缓缓垂下了头,心又一次痛了起来。活着,的确是一种痛苦。他的心已经死了,这痛为什么还在延续? “我想,她一定是一个很好的女孩。”米珏脸色严肃,目光无比的真诚,“过去的,毕竟已经过去,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珍惜现在。” 任我杀咬了咬牙,缓缓道:“我已经没有将来,唯一拥有的,就是过去。” “她既然是你的过去,难道我就不能成为你的将来?”欧阳情忽然大声道。 任我杀没有回答,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欧阳情的心就像是被千百万枚锋利的针不停地刺着、刺着,一阵又一阵的痛很快就淹没了她,让她迷失,让她彷徨…… 任我杀的嘴唇已经被他自己咬得发白,过了很久才道:“我知道,我欠你的太多了,你……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的。” 欧阳情黯然轻叹,缓缓别过了头,一转头间,泪水却已似晶莹剔透的珍珠,断了线一样掉了下来,染湿了面纱。 还?怎么还?用一辈子的时间去还,让她一辈子都在等待?等待总是遥遥无期,当它变得和死亡一样只是一片空白的时候,又何必再还?更何况,感情的债,是永远也还不清的。女人,有多少青春可以拿来等待?红颜老去,美人迟暮,是一种悲哀的结局。 曾经的倾国倾城,曾经的沉鱼落雁,到最后变成一头白发、满脸沧桑,却只能独守孤灯,长伴寂寞,终是不能与心上人双栖双飞,岂非就是一种莫大的讥讽? 高处不胜寒。有时候,寂寞的不止是英雄,不止是王侯,美丽的女人,同样摆脱不了这种无奈的命运。 第十三章 暗香浮动兰如馨(1) 小镇的确很小,“悦来客栈”是这里唯一的客栈,任我杀四人走进来的时候,客栈里只有七八个被风雪阻断了行程的江湖过客。在这样的的地方,当然不会有好酒,但只要有酒,这就已经足够了。 烛光摇曳中,欧阳情的眼睛依然温柔似水,却又透出火一般的热情。她似乎已微有醉意,她并不喜欢喝酒,更不懂如何喝酒,但现在,却好像存心醉一次。 一个人如果无情,固然不是一种好事,但太多情了,又何尝不是一种美丽的错误?爱一个人,就应该无怨无悔,欧阳情宁愿让这个美丽的错误,一直在错下去。陷入情网的人,总是无法自拔的。悬崖勒马,回头是岸;但勇往直前,却也未必就是一条绝路。人生岂非也正是如此,既已选择了前方,何必一再回顾身后的风景? 任我杀也在大口地喝着酒,似乎要把往昔一切的伤痛都咽到肚子里去。他放下手中海碗,低声道:“这一路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 米珏道:“你说的这个女人,是不是紫罗兰夫人?我们还听说她对你发出了江湖追杀令,其中原因却是众说纷纭。” “以讹传讹,每个人说的当然都不可能相同。” “你和她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为什么非杀你不可?” “这都怪我太喜欢多管闲事,没想到我的一个不经意,却改变了我的命运。”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不违背自己的良心,什么都应该管一管的。”米珏正容道。 “我途径一个小镇的时候,无意中听说镇上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一夜之间,竟有五个少年一起失踪,等到被人发现时,他们都已经死了,而且死得很蹊跷,犹如风干了一般,经过仵作验尸,认定是被吸干元阳,精竭气衰而死。” 米珏皱起了眉:“这件事一定不简单。” “乡下人大都迷信,以为是狐仙显灵把他们召唤成仙了。我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决心查个究竟。第二天晚上,终于发现了端倪,原来竟是有一个女人掳走这些少年,供她修炼一种邪术。据说这种邪术是从东瀛传过来的,至淫而又至恶,只要不断地吸取少男纯阳精元,就可以起到驻颜的作用,从而永葆青春。” 米珏脸色微变,咋舌道:“这是什么邪术?真是闻所未闻。” 任我杀摇摇头,苦笑道:“我出手狙击了那些夜劫少年的高手之后,就开始不断地遭到伏击和追杀。逃亡,绝不是一种很舒服的生活方式。” 米珏脸色又已变了,失声道:“那个女人,莫非就是紫罗兰夫人?” “这个女人,简直就是个可怕的疯子。” “你知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人?” “虽然我还不敢确定,但隐约也猜到了七八分,她就是……”任我杀的声音忽然中断,目光一瞥间,就看见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 这人薄雪沾衣,一脸憔悴,但这一切仍然不能掩盖他眼神的锐利,和凛然的冷峻。他一眼看见任我杀四人,脸上立即喜形于色,大声道:“你们都在一起?好,好极了!” 任我杀却皱起了眉:“龙七先生,你怎么也来了?你不是去了京城吗?” 龙七的笑容立即黯淡了下去,苦笑道:“我是来找你的,那东西……又丢了。” “怎么回事?这一次劫镖的是什么人?” “那东西失而复得,不容再有任何闪失,我们日夜兼程,赶往京城。大年初五的那个晚上,我们连夜赶路,途经一片密林的时候才稍作小憩。这一歇,就出了事儿。也许是连日来赶路,实在太苦太累,一坐下来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我一觉醒来,已是清晨,正想催促他们继续赶路,却发现自己居然是躺在一家客栈的床上。”龙七喘了口气,昂首喝了一大口酒,“我找来小二一问,他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告诉我,是两个既年轻又漂亮的女人把我送到客栈来的。我马上意识到出事了,立即赶回密林,就看见司马如龙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睡得正熟。我过去一看,才发现他早已气绝多时。” 任我杀皱着眉,失声道:“他死了?怎么死的?” “中毒,一种无色无味的剧毒。” “海总镖头和‘武林三侠’呢?难道他们也已遭到了毒手?” “那东西不翼而飞,他们四人也一齐失踪了。” “龙七先生追踪之术独步天下,难道一点线索也没有吗?”米珏忍不住道。 “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东西。”龙七缓缓摊开手掌,脸色凝重,“这枚玄铁紫罗兰,是从司马如龙身上找到的。这一路来,我听说过不少有关紫罗兰夫人的传说,我想,这件事一定和她有关。” “嗯!这是紫罗兰夫人的江湖追杀令。这个女人神秘可怕,海总镖头他们落在她的手里,只怕凶多吉少。” “我就是知道这件案子很棘手,所以才赶来华山寻找任兄弟帮忙。”龙七的脸色突然变得更加严峻,“这次护镖之行,本来极为隐秘,为了完成任务,我们处处小心谨慎,连路线也改了,想不到这消息还是泄露了出去。我认为,在我们六个人之中,一定有一个人是紫罗兰夫人的奸细。” “依你之见,这个人会是谁?” “每一个人都有嫌疑……”龙七皱着眉,轻咳一声,“当然……我也不能例外。” “这个人,也许是司马如龙,紫罗兰夫人一得手,就将他杀人灭口。” “这个推测合情合理,但据我所知,司马如龙为人忠诚可靠,既不贪财也不恋色,他没有理由背叛师门,出卖良心,毕竟这件事关系到‘金狮镖局’的生死存亡。” “司马如龙尚且如此,海总镖头当然更不会这么做了,莫非是……”说到这里,米珏回头看了杏伯一眼,忽然闭上了嘴。 龙七苦笑道:“‘武林三侠’名望极高,声誉极好,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们会弃江湖道义而不顾……” 他话未说完,忽听杏伯沉声道:“他们岂是这种卑鄙小人?你怎么可以怀疑他们?” “是是,在下实在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龙七一眼瞥见杏伯手中的“乌龙鞭”,失声道,“啊?原来是‘鞭侠’方四侠,该死该死,失礼失礼……”他用手搔了搔头,愣愣又道:“‘鞭侠’在四侠中武功最高,但性格暴躁,嫉恶如仇,宵小撞在他手里,无不肝脑涂地。方大侠天生神力,曾经以只臂之力举起千斤闸,使困于黄山老龙洞中的百位群雄逃出生天,幸免于难。今人想不到的是,在五年前他突然失了踪,此后再无人知道他的消息。更今人想不到的是,昔日的‘鞭侠’今日竟然隐于闹市之中……” 杏伯挥挥手,打断道:“这件事你一定要查清楚,免得冤枉了无辜之人。” “此事关系重大,自然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第十三章 暗香浮动兰如馨(2) 夜如泼墨,风雪正狂,一种浓郁而淡雅的花香突然随风传来,薰人欲醉。 客栈的大门外,突然亮如白昼,从敞开的大门望出去,每个人都看见了一顶软呢彩轿。轿子的布料大都是用高贵的丝绸制成的,颜色姹紫嫣红,七彩相间,紧垂的布帘绣着龙凤呈祥,一龙一凤栩栩如生。 抬轿的两个轿夫高大健壮,精赤着上身,冰冷的风雪扑扑地呼啸而过,他们竟似毫不在乎,连眼皮都不曾眨动一下,脚步依然坚定。彩轿的两边,各自站着一个容颜艳丽、身材娇娆的妙龄女子。左边的女子手中端着一只大如拳头的香炉,燃的仿佛是上等的龙涎香,香火点点,香气氤氲;右边的女子,手里却端着一盘美丽而奇异的花,在这个百花凋零的季节,那花竟不凋萎,反而开得正艳。在她们的身后,又各自站着两个英俊潇洒、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手里捻着一颗猫眼般大小的夜明珠,把雪地照成一片素白。他们的脸上绝无半点笑容,却充满了恭敬和谦卑之色。 持花女子腾出右手在空中一扬,满天的七彩花瓣忽然如天女散花般片片飘落,刹那间落英缤纷,遍地花香。 端香女子微一躬身,娇声道:“兰夫人,请下轿。” 轿中有人慵懒地轻应一声,这声音是如此地娇柔无力,却仿佛充满了一种不可抗拒的魔力。那四个美男子眼中突然流露出一种醉意,仿佛这声音简直比美酒更容易让人迷醉。 持花女子伸手轻轻掀开布帘,一个女人盈盈而起,缓缓走了出来。她穿着纯白的丝袍,蛾眉淡扫,不施脂粉,漆黑的头发随随便便挽了个髻,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金珠翠玉,清雅正如兰花。对她来说,珠宝和脂粉仿佛都是多余的——无论多珍贵的珠宝都不能分去她本身的光彩,无论多高贵的脂粉也不能再增加她一分美丽。没有人可以否认,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窒息的女人——没有人可以形容她的美。 欧阳情的美,已经是人间的极致,但这女人却更成熟,更妩媚,举止之间,仿佛都充满了万种风情,和一种无法描述的绝代风华。她的娇躯并不丰满,但也绝不纤瘦,看起来却好像弱不禁风,就像一枝柳梢,只要风一拂来,就要随风而去。 那两个妙龄女子本已美如出水芙蓉,此刻却好像变成了刚刚从泥土里钻出来的野草。 香气随风飘送,那兰夫人竟莲步款款,施施然走进了客栈。刹那间,烛光为之黯淡;刹那间,每个人的呼吸都为之停顿。 这个兰夫人,她的魔力仿佛可以征服整个世界。有时候,就连女人也不能不承认这一点。欧阳情摒住呼吸,瞪大了眼珠子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仿佛连妒忌都已忘记,如水的双眸,分明流溢出一种羡慕,一种向往。 爱美,是女人的天性;食色,同样是男人的天性。看到那些男人们痴迷的目光,兰夫人的脸色虽然依然一片冷淡,但眼神却温柔如水。这时候的她,仿佛是一只伫立于群鸟之中的孔雀公主,骄傲而高贵。她本来可以对这些凡夫俗子不屑一顾的,但眼波流转间,她的脸色竟突然变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任我杀,任我杀不停地喝着酒,始终没有向她看过来,在他眼里,兰夫人仿佛只是一个没有生命的泥娃娃,纵然美得无可挑剔,也只不过是一种陈设。 美丽的女人,都是骄傲的;骄傲的女人,都有一种通病。她们希望可以利用自己的优势,去征服男人,如果她们反而被男人征服,那绝对是一种奇耻大辱。 现在,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悄然袭上兰夫人的心头。这世上,视金钱如粪土的人并不少,但对美色视若无睹的男人却不多。多少年来,从未有一个男人拒绝过她,但这头发凌乱、醉眼朦胧的落拓少年,居然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兰夫人似乎连眼睛都已经被气红了,但她非但没有发作,反而轻轻笑了起来。这一笑,如冰河解冻,如春风乍展,如……她的笑,她的笑……只能说,她的笑已非任何语言可以描述。 “你为什么不看本宫?”她轻轻咬着樱唇,就像一片白云般飘然走到任我杀面前。她虽然在生气,虽然问得莫名其妙,但在别人看来,她的神态却像是在对她的情人撒娇,又像是一种责备。谁又能够明白,其实她的每一个动作,说的每一个字,都蕴藏着不可触动的杀机? 任我杀恍如未觉,连眼皮都未抬起。 “你是瞎子?”兰夫人脸上的笑意已渐渐变得僵硬,声音依然充满了不可抗拒的魔力,谁也看不出她是不是已经开始愤怒。 任我杀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却落在窗外。窗外有雪,夜色深沉,一片空洞的黑,他竟似看得呆呆入神。 兰夫人脸上最后那一抹僵硬的笑意终于完全隐去,如罩上了一层薄薄的严霜,一字一句地道:“你是哑巴?” 任我杀依然充耳不闻,左手轻轻在几上一按,一只酒坛子忽然飞起,他伸手一把托住,揭开泥封,昂首喝了一口酒,大笑道:“好酒!” 兰夫人脸色瞬间一变再变,她这才发现,自己一个人唱独角戏,原来非但不好玩,还很无聊。她温柔的眼睛里,泛起一丝杀机,左手缓缓抬起。这是一只美丽的手,手指修长、纤细,白皙如纯洁的纸,看起来并不像是杀人的手——她决定杀死眼前这个狂放不羁、孤傲冷漠的少年。 一平如镜的大海,往往是激流暗涌的,这个简单的道理很少人会不明白。但就在这时,有人拍案而起,怒骂道:“喂,兀那厮,这位夫人问你话呢,你听不见吗?” 这人的话虽然是对任我杀说的,但无论是他的脸还是他的身子,都是对着兰夫人,连眼睛都未曾移开过半分。 英雄救美,这是每一个男人都梦想着要做的事,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遇到这种机会。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闷哼,这人本来站得笔直的身子突然间就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中有一人俯身探看,脸色立即变了,抬头叫道:“赵老大,赵老二已经死了。” 一个紫脸大汉腾地站起,像下山怒虎般冲到任我杀面前,大声喝道:“你……你竟敢杀了他!?” 任我杀嘴角微撇,露出一丝冷笑:“你是不是瞎子?” “我不是。” “你既然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他是怎么死的?” “难道杀人的人不是你?”这人沉声道。 “我杀人从来都不用暗器。” 这人微一迟疑,回身察看,只见那死者的眉心竟多了一个细如牛毛的小孔,这时正溢出一点微红,果然是暗器所为。这是一种怪异而狠毒的杀人手法,只要一根小小的绣花针,就可以置人于死地。 这人脸色阴郁,怒目瞪视着一脸媚笑的兰夫人。这笑,在这人心里,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然而明知这蛇有毒,却偏偏还是让人无法抗拒。 “是夫人下的手?”这人一声轻叹,跺脚道。 兰夫人居然没有否认:“本宫不喜欢多嘴的男人,刚才那句话,本不该由他说出来的。” 这人不怒反笑,沉声道:“所以你就杀了他?” “如果你还不想死,最好别再说话,否则你也非死不可,只不过死得更惨。”兰夫人的声音依然温柔,就好像是在对她的情人窃窃私语,谁也看不出藏在她眸子里的淡淡杀机——艳如桃李,毒如蛇蝎,才是最可怕的女人。 在她眼中,男人只不过是一只蚂蚁,如果她想要杀死一个男人,却比踩扁一只蚂蚁更容易。眼前这个男人居然敢在她的面前铮铮而言,难道他不怕死? “钟涛,这个人就交给你了。”兰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缓缓走了开去。 钟涛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脸色有些苍白,但更白的是他的手。 他的手已按在刀柄上。这是一把薄而窄、轻巧的短刀。刀欲出鞘。片刻之后,在这里,必然又要多了一个亡魂。 兰夫人狡黠的眼睛里,突然发出一种兴奋的光芒。她喜欢听话的男人,喜欢看见男人为了她和另一个男人生死对决。流血虽不可爱,但也绝不可怕。她只是喜欢某一种感觉而已。 第十四章 杀人的艺术(1) “闪开,我要找的人不是你。”这人看都不看钟涛一眼,只是痴痴地看着兰夫人。 “兰夫人说过,你这个人已经是我的了。”钟涛脸色冰冷,声音也同样冰冷。 这人目光流转,把钟涛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冷笑道:“她要你杀人,你就杀人?” “无论她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你如此忠实,难道是她的一条狗?”这人满脸卑夷,冷冷笑道,“只怕连真正的狗都没有这么听话。” “你也用刀?”钟涛脸色变了变,目光中杀气渐浓。 这人冷哼一声,右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刀柄。 “你懂不懂杀人?” “死在我的刀下之人,绝不少于五十个。”这人傲然道。 “杀过人的人,未必都懂得如何杀人才最好看、最舒服。” “杀人并不需要好看,只要能杀人就已经足够了。” “其实杀人也是一种艺术,真正懂得这种艺术的人并不多。” 这人怔了怔,突然大笑道:“疯子,你简直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认为杀人也是艺术。” 钟涛没有笑,只是冷冷的看着他。 这人终于停止了笑声,喘息着道:“你究竟懂不懂什么是艺术?” “别的我的确不懂,我只懂得杀人的艺术。杀人的艺术也有很多种,我只学会了一种。” 这人眨动着眼睛,问道:“哪一种?” 钟涛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我有一个朋友,杀起人来绝不手软,毫不留情,但我觉得,像他如此杀人,实在太冲动了。冲动的人,往往都是很狂暴的,所以他杀人的时候,就像是一头发了疯的蛮牛,非常可笑。” 这人居然在听,全神贯注的听着。 “我不喜欢他杀人的手法,所以就创造出了自己的杀人方式,温柔。” “温柔?温柔的杀人?”这人似乎想笑,却没有笑出来。 “对,就是温柔,温柔得像月色,温柔得就像是情人的手。”钟涛脸上忽然露出一种陶醉的表情。 月色的确是温柔的,但情人的手却比什么都更温柔。 “温柔的杀人,绝对是最好看的那一种。这种杀人的方式就好像是诗人吟风弄月,就像是丹青妙手作画,就像是舞者的曼妙舞姿,没有半点俗气,反而气质高贵,风度极佳。”钟涛缓缓伸出左手,这只手不是握刀的手,但同样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要握紧你手中的刀,还需要注意保养你的手,经常修理你的指甲,这样才不会影响握刀的稳定。” 说到这里,他抬起目光,微笑道:“这就是杀人的艺术,你明白了吗?” 这人不由自主地点头道:“嗯!我明白了。” 钟涛脸上笑意犹存,柔声道:“好,你去死吧!” 话犹未了,刀已出手。刀光如流星掠过,在空中轻轻划出一道弧线,却如一道闪电撕碎了这人美丽的幻想。 刀光一闪即逝。钟涛收刀入鞘,动也不动,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这人的刀依然还在鞘里,却已经永远都没有出鞘的机会了。他突然感到喉咙一凉,仿佛被蚊子叮了一口,然后就觉得呼吸再也接不上来。这时候,他的喉咙突然渗出一点血迹,仅仅只是一点而已——刀下一点红。 这人瞪大了眼珠子,脸上写满了怀疑和恐惧。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连刀都未出鞘,就已经中了致命的一刀。他松开握刀的手,拼命捂住自己的喉咙,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已经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我杀人不仅很温柔,还能让人死得毫无痛苦。我是从来都不骗人的。”钟涛还在笑着,从容不迫地拍了拍手掌。 他的确没有骗人,话音未落,这人就倒了下去。他死的时候,的确没有任何痛苦,因为他承受的是死亡的另一种方式——温柔的死。 钟涛再也不看这人一眼,转身离去。他刚踏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好像一把锋利的刀穿透了他的心脏。他一回头,就看见任我杀一手抱着酒坛子长身而起。 “以你现在的刀法,倒不如改行杀猪,这样的话,杀猪的人就可以不用拿棉花塞住耳朵。” 钟涛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沉声道:“我不懂杀人,难道你懂?” “我不懂什么是艺术,我只知道,你的刀法只是投机取巧、攻其不备而已,既不够稳,也不够狠,除了快,简直一无是处。” 钟涛脸色一变再变,沉声喝道:“看刀。” “刀”字出口,刀已出鞘,如风卷残云般斩出。刀光淡淡一闪,就像是湖面泛起微光。他的刀的确很快,众人眼前一花,刀已到了任我杀的喉咙。 他的刀快,任我杀更快。轻风拂过,任我杀突然飞了起来,刀光未敛,他的左脚足尖不知怎么一转,已然勾住了刀柄。 这是什么武功?居然在一招之间就夺走了钟涛手中的刀! 钟涛脸色大变,左手一翻,击出一拳。任我杀左脚轻抖,那把刀竟然围绕着他的足尖在刹那间旋转了八圈。刀光流动,钟涛这一拳被迫撤回。刀光一顿,像一条毒蛇刺向他的咽喉。钟涛竟似不敢硬接,飞身暴退。那把刀竟像粘在任我杀足尖上一般,如影随形,紧追而来。 烛光中,钟涛的额头泛起一片微光,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突然间,“砰”地,他的背脊重重撞在坚硬的石墙上,一种巨大的痛楚从背脊蔓延开来,痛彻心扉。冰冷的刀锋,已在眼前。明知道这一刀可以刺穿他的喉咙,明知道这一刀可以把他活生生地钉死在石墙上,钟涛却已无计可施,只能束手待毙。 在死亡的边缘,他居然没有感到恐惧,一双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不远处的兰夫人,流露出无限的依恋。 兰夫人脸若冰霜,如水的眼睛却露出一丝媚笑。 她居然还笑得出来?钟涛心中一痛,这笑仿佛已变成了对他的蔑视。为了她,他放弃了荣誉,背叛了自己的发妻,现在,他还将付出生命,最后却只换来她的讥诮一笑? “卟”地,这是刀锋刺体的声音。没有流血,没有惨叫,钟涛并没有死在自己的刀下。刀仍然粘在任我杀足尖上,刀锋却滑过钟涛的脖子,刺入了石墙。 钟涛只觉脖子一阵阴凉,僵在那里,连气都不敢喘。任我杀醉眼朦胧,昂首喝了一大口酒。 就在这时,钟涛突然狠狠击出一拳。性命攸关,他已完全失去温柔的杀人风度,这一拳阴险而毒辣。劲风方起,任我杀左足忽然一拉一推,那把刀立即横了过来,架在他的脖子上。 “别动。”任我杀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道,“再好的刀,也认不得主人。” 钟涛本已击出的拳头,立即硬生生收了回来。 任我杀忽然笑了笑:“你懂不懂杀人的艺术?” 钟涛咬着牙,脸色发白。 “我不懂杀人的艺术,但我知道,杀人的方式不一定非要好看,只要有效就已足够。”任我杀脚尖一送,“卟”地,那把刀又已插入墙中。 任我杀再也不瞧钟涛一眼,回身就走,一转身,他就看见了一个人。 第十四章 杀人的艺术(2) 这人身材高大,俊朗的脸上隐隐泛着一层冷如冰霜的寒意,目光下垂,只是望着自己的手,手中有剑,剑长三尺,剑鞘古老。 他用左手轻轻抚摸着同样古老的剑柄,就像抚摸女人的胴体般温柔,过了片刻,突然抬头冷冷道:“我叫宋终,在很多年以前,有人叫我‘一剑送终’。” 任我杀嘴角露出一丝冷笑,淡淡道:“你一剑送的是谁的终?你自己?还是别人?” 宋终居然没有生气:“我送的是别人的终。” “难道你也懂得杀人的艺术?” “我不懂,我只懂得如何杀人。死,其实是很容易的,我只要轻轻一剑,就可以让你死得毫无痛苦。” 任我杀回头看了钟涛一眼,笑了笑:“你的剑,是不是比他的刀更快一些?” “只快一分而已。” 虽然仅仅只是一分,但也足够了,高手相争,本就是毫厘之差。 “你想不想试一试我杀人的手法?”宋终脸色忽然沉了下来。 任我杀没有回答,目光一转,落在兰夫人的脸上。 她的确是个完美的女人。欧阳情的脸,仿佛是造物者倾尽一生心血雕刻出来的,但兰夫人的容颜,却像是仙子与魔女的结合。她成熟,却又有着一种少女的矜持;她妩媚,就像是盛开于午夜的牡丹。她的目光,仿佛可以燃烧男人身上流动的血,溶化男人的心。 任我杀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骚动。他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你这么做,其实是那个女人的意思?” 宋终冷冷道:“不管是谁的意思,都一样。” “她究竟用的是什么手段,居然让你甘愿为她卖命?” 宋终脸色忽然大变,厉声道:“你可以侮辱我,但绝不能侮辱兰夫人。” “呛啷”声响,淡淡的剑光仿佛一条愤怒的白龙腾空飞起。长剑刺破空气,发出“咝咝”的撕帛之声,其实比钟涛的刀何止只快一分?剑光如九天飞泻的银川,也许你还来不及眨眼,就已经刺穿了你的胸膛。 任我杀没有动,以静制动,是他经常使用的一种临敌方法。在没有把握之前,他绝不轻易出手。就在剑气侵入肌肤的时候,他忽然退了两步,手中的酒坛子笔直地向前推出。 “噗嗤”一声,剑尖刺入了酒坛子,却仅仅只是穿透了一面,另一面竟坚硬如铁,再也无法穿过。 宋终口中发出一声低吼,用力一搠。这一次他几乎用尽了全力,势必捅穿酒坛,然后再将剑尖送入任我杀的胸膛。但一切都没有按照他想像的发生,长剑竟似被嵌入钢铁之中,任凭他如何用力,依然纹丝不动。 刹那间,两人就像是中了魔咒般,一动不动。生死的较量仿佛只是一种无言的对峙。这时候,每个人都已看得出来,两人较量的是内力。客栈里一时静寂无声,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亡味道。谁才是最后的胜者? 过了片刻,宋终额头上微微渗出一排排细密的汗珠,握剑的手已开始颤抖。任我杀依然嘴角轻扬,露出一丝冷笑,悠然自得。 宋终脸色渐渐变得惨白,明白这样消耗下去,自己必败无疑。他咬了咬牙,正欲全力以赴,不求自保,只求两败俱伤,突听一声轻笑,任我杀竟似看穿了他的心思,一股内劲如浪潮般从掌心中源源传出。“叭嗒”,酒坛子忽然碎裂,酒水飞溅,像一朵浪花狠狠撞击在礁石上散开。破碎的坛子余势不减,夹杂着酒水一齐击向宋终。 这一下,事起仓促,猝不及防,宋终还未反应过来,胸口已经挨了一记重击。他闷哼一声,身子摇摇晃晃地接连退了五大步,一丝血痕从紧抿的嘴角慢慢渗了出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兰夫人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起,颤声道:“夫人……” 他一开口,立即“哇”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兰夫人娥眉轻蹙,淡淡道:“你做得很好,失败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宋终脸色就像死鱼的肚皮一样惨白,眼中露出一种恐惧之色。他在害怕什么?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响起,另两个俊逸男子大步走了进来。 “站住。”兰夫人一声清叱,冷冷道,“你们想做什么?” 一人道:“夫人……” “莫非你们也想出手?” “夫人,这小子太狂妄,冒犯夫人……” 兰夫人纤手微扬,打断了他的话:“连宋终都不是他的对手,难道你们以为自己比宋终更强?” 那两人唯唯诺诺,不敢作声。 “都退下,这事就这样算了,技不如人,只有自取其辱。” 那两人互望一眼,满脸诧异之色。不可一世的兰夫人,为什么变得如此沉静?若在平时,这少年早已死了一千次一万次,是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也许,这世上绝对没有人可以了解兰夫人这个人,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瞧着任我杀,她的目光突然变得很复杂,却完全找不到仇恨和愤怒。 她忽然发现,这个忧郁、冷漠的少年,浑身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迷恋的魅力。她一生自负,自命清高,到目前为止,这世上还没有她不能征服的男人。但是现在,在她还未征服这个少年之前,她自己好像就快被这少年征服了。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异样。她从不缺少男人,只要她轻轻招一招手,许多男人就会像狗一样趴跪在地上爬到她的面前听从她的吩咐。但她还是常常感到很寂寞。那种寂寞,就好像深闺中的怨妇苦盼情郎的归来,哪怕只是匆匆一聚;那种寂寞,就好像一个天下无敌的高手,太孤单,太想尝试一次失败。 多年以来,她一直在寻找着这样的男人。眼前这个少年,是不是她“梦里寻他千百度”的那个人? 夜已渐深,客栈的天字第六号客房中,依然有一盏朦胧的灯火摇曳起舞,不断发出清脆的碰杯之声——故人久别相逢,总难免借酒助兴,互诉衷肠。 酒过三巡,龙七忽然放下酒杯,缓缓起身倚窗而立,目光望向对面的一间客房。那间客房烛光正燃,透过那层薄薄的纸窗纱,依稀可见一条窈窕的身影在飘飘移动。 如此深夜,那个神秘的兰夫人居然还未安寝吗?龙七咽了一口口水,回头笑道:“那位兰夫人,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见到她,我才明白,什么样的女人才是男人梦寐以求的。” 米珏微笑道:“美丽的女人,往往都是很危险的,就像美人蛇,你不去招惹她倒也罢了,否则她一定会狠狠咬你一口。” 龙七伸了伸舌头:“像这种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女人,一般的男人的确惹不起。” “最让人感兴趣的,也许还是她的来历。”任我杀轻轻晃动着酒杯,缓缓道,“你们还记得吗?那个女人出现的时候,她的四个男随从手里都拿着一颗夜明珠,每一颗都好像比欧阳情的更珍贵。” “嗯!还有那一盘美丽又奇异的花……”米珏语声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突然失声道,“花?紫罗兰夫人!这个女人是紫罗兰夫人!?” 龙七轻轻拍了拍额头,苦笑道:“不错,这世上,除了紫罗兰夫人,我实在想不明白这个女人会是谁。” 任我杀皱眉道:“如果她就是紫罗兰夫人,为什么没有对我出手?她发出江湖追杀令,岂非一心想置我于死地?” 龙七笑了笑:“也许她是看上了……”目光一瞥间,看见任我杀一脸严肃,终于又将那个“你”字咽了回去,改口道:“也许她是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女人的心思很奇怪的,有人说过,女人可以忘记仇恨,但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的女人比她更漂亮……” 任我杀脸色忽然一变,沉声道:“欧阳情,莫非她想要对付的人是欧阳情……” 第十五章 死亡谷.逍遥宫(1) 任我杀一口气冲到欧阳情的房间,房门竟未上闩,应手而开。 “欧阳情,你在吗?”房内一片漆黑,任我杀顾不得点灯,一连唤了三声,房中寂寂,悄无声息,一种寒意立即从他背脊传来。这一路来,欧阳情车马劳顿,历尽风雪,只为见他一面而已,如果遭遇不测,他这辈子于心何安? 这时在他身后亮起一片灯光,米珏和龙七、杏伯三人大步走来。 “欧阳姑娘……”米珏的声音突然停顿。灯光下,只见罗帐紧垂,锦衾重叠,床上却空无一人,唯留一枕发香。 任我杀咬着牙,沉声道:“她……果然……” “几上有留柬。” 米珏摇摇头,目光落在屋子中央的几子上,把灯凑近,数行娟秀、飘逸的字迹立即映跃眼前:诸君侠名,贱妾闻之久矣,恨无缘识荆。今日偶遇,故携女眷先去,盼死亡谷逍遥宫会晤!落款之处署名正是紫罗兰夫人。 “她掳走了欧阳情,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任我杀双拳紧握,指节发出“格格”轻响,“她要杀的人是我,和欧阳情有什么关系?” “这里的东西安置整齐,显然欧阳姑娘并未受到侵害。”龙七环目四顾,缓缓道,“紫罗兰夫人掳走她,一定是别有居心。” “龙七先生有何高见?”米珏问道。 龙七轻咳一声,沉吟着道:“以我之见,欧阳姑娘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紫罗兰夫人只是以她作饵,逼我们去死亡谷逍遥宫走一趟而已。” “死亡谷,逍遥宫,这是什么地方?” “顾名思义,这地方必然是个既隐蔽又奇异的险恶所在。紫罗兰夫人既未说明,当然还会留下其他线索。” “什么线索?” “根据我的判断,她的人也许没有全部撤离,一定会留下一两个人带引我们前往死亡谷。” 烛影摇红,房中燃着一圈龙涎香,香气缭绕,两名男子左手拿着酒杯,右手各执一子,正自对弈。 突然间,“砰”地一声巨响,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任我杀一脸杀气,冷冷道:“很好,你们都在。” 两人脸色不变,恍如无睹。 左边那人手执一目黑子,欲落未落,忽然叹道:“张兄,看来这一局又下不完了。” 右边那人微微一笑:“这一局小弟已是棋差一着,输掉了整盘,王兄棋艺日进千里,小弟甘拜下风。” “张兄今夜心神不宁,失利在所难免,回到宫中,你我非分出高下不可。” “兰夫人好像已经得手了。” “兰夫人每做一件事,有哪一次失手过?” “以兰夫人的武功,就算那几个人联手也不足为惧,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兰夫人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用意。我们只管奉命行事,不该知道的最好还是别问那么多。” 右边那人目光一转,苦笑道:“王兄,好像有人来了。” “嗯!难道他不知道进来不敲门,是很没礼貌的吗?”左边那人故意轻轻叹了一口气。 “王兄,看样子,我们这位客人好像很不高兴。” “他踢坏我们的房门,不高兴的人本应该是我们,怎么也轮不到他吧?” “我想……那位美丽可爱的女孩子一定是他的情人,情人不见了,自然高兴不起来……” 右边那人的话还未说完,任我杀忽然飞身扑来,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沉声道:“她在哪里?” 这人既不挣扎也不还手,只是含笑看着他的手。 “若在平时,我一定会让你活得很可笑。”任我杀咬咬牙,终于慢慢松开了手。 这人脸色不变,冷笑道:“若非兰夫人有意留你一命,我也一定不会让你活到明天。” 任我杀目光一寒:“你们是谁?我要永远记住你们的名字。” 右边那人一口饮尽杯中酒,脸上露出一种自豪而得意之色,大声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沧州四义’?” “江湖上谁不知道‘沧州四义’都是响当当的好汉?他们嫉恶如仇,行侠仗义,曾经联手捣毁了独霸沧州的‘神枪楼’……” “嗯!‘神枪楼’能够独霸沧州多年,楼主赵飞天当然不是泛泛之辈,但‘沧州四义’却在一夜之间杀得‘神枪楼’人仰马翻,岂非更是技高一筹?”右边那人忽然诡秘地笑了笑,“他们武功虽高,但最后仍然难逃一死,而且还是死在同一个人的剑下。这个人,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任我杀脸色漠然,冷冷道:“不知道。” “他就是‘一剑追命’张穷。” “装穷?”任我杀忽然笑了,笑得讥诮,“这世上喜欢充阔气扮大爷的人倒不少,喜欢装穷叫苦的人,我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这人脸色变了变,沉声道:“你竟连‘一剑追命’张穷这个人都没听说过?” “你跟我说了这么一大堆废话,莫非是绕着弯子告诉我,你就是‘一剑追命’张穷?” “不错,张穷正是区区在下。”这人微微一笑,伸手一指左边那人,“这位是‘剑不留人’王帝。” 任我杀皱了皱眉:“皇帝?” “如果我是皇帝,你的人头早已不在你的脖子上了。”王帝冷冷道。 任我杀一声冷哼:“现在你们可以告诉我,死亡谷、逍遥宫在哪里了。” “那是一个虽不遥远却很神秘的地方,明天你自然会知道。” “明天?为什么要等到明天?” “那个地方不仅机关重重,而且处处都是天然屏障,如果没有人带路,外人休想进得去,就算是我们,晚上进去,一不留神也得死无全尸。”王帝悠悠道,“所以无论你再如何焦急,也只能乖乖的等到天明再走。” 任我杀脸上如罩严霜,冷冷道:“如果你们有半句虚言,就永远别想再说话。” 天色微明,山谷中静寂无声,茫茫白雪把大地覆盖成一片光秃秃的凄凉。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大大小小、犬牙交错、千奇百怪的岩石。大的如石峰排云,直插云霄,透入苍穹之中;小的也高有数十寸,如太古洪荒时的恶龙怪兽,静静地蹲踞在那里,欲待择人而噬。这些石峰,半由天生,半是人为,鬼斧神工,其中道路盘旋,竟隐含生死变化之理。 飞雪飘飘,晨雾未散,迷漫在狭谷之间,平添一种凄凉诡秘之意,两仞耸立,天仅一线。这里竟好像已是天地的尽头,再往前走,便要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 通往山谷的唯一一条山道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浓浓的晨雾中,一辆陈旧但结实的马车穿了出来。 杏伯本极善驭,但眼前都是石峰,无边无际,再也寸步难行。 “喂,小老头,我来驾车。”张穷忽然道。 “还能再往前走吗?”杏伯冷冷道。 “你不熟悉谷中道路,纵然走上三天三夜,也只有在原地打转。”张穷勒紧缰绳,竟往左边一块石峰撞去。 杏伯老来无伴,唯一聊解寂寞的就是这匹白马,纵然镇定,这时也不由大吃一惊,怒喝道:“你做什么?” 张穷呲牙一笑,却不理会,口中发出一声厉叱,催促白马快速前行。杏伯脸色大变,伸手抢夺缰绳。突然间,“轧轧轧”一阵声响,石峰居然向两旁快速滑开,露出一条宽及五尺的通道,马车堪堪一闪而过,又是“轰隆”一声闷响,石峰并拢,通道已然闭合。 杏伯长长吁出一口冷气,脸色却依旧苍白。 第十五章 死亡谷.逍遥宫(2) 马车驰出数十丈,张穷手中一紧,白马脚步放缓,停在一处石坳中。 “都下来,这一次是真的无路可走了。”张穷看了王帝一眼,“王兄,要不要蒙上他们的眼睛?” 王帝微一沉吟,摇头道:“不必。这秘谷鬼径,我们就算再带他们走几次,他们也无法辨认方向的。” “不错,普天之下,无论谁到了这里,也休想自己走出去,除非……被人抬着出去。” 到了这里,风雪渐渐变得微弱,仿佛已被隔绝,晨雾反而越来越浓。依稀中,一条羊肠小道宛然可见,蜿蜓曲折,盘旋而上。 王帝当先领路而行,只见他东转西折,时而向左兜一圈,时而向右倒行几步,走得非常轻松,似乎并没有什么艰难凶险之处。但每一个人都明白,若非有他引路,就算走到你的生命终结时,只怕也还是在原地未动。 过了盏茶时分,终于不再迂回,但这时晨雾犹浓,穷尽目力,依然视物朦胧,耳边却传来一阵清越、明亮的淙淙流水声,伴随着微风,仿佛是情人的低语呢喃,又像是歌者的曼妙吟唱…… 王帝回身把一样物事塞到四人手里:“噙在口中,跟着我的脚步……” “这是什么?”龙七忍不住问道。 “前面就是桃花源了,桃花瘴终日弥漫,毒性极强,重则立即丧命,轻则昏迷瘫软,这是辟毒丸,可解桃花瘴。” “辟毒丸?我们怎么知道是不是毒药?”杏伯冷笑道。 “如果兰夫人想让你们死得痛快一些,早就在客栈的时候动手了。既然到了这里,又何必下毒?”王帝哼了一声,回转身子,沉声道,“记住了,我走一步,你们就跟着走一步,这里机关重重,只要走错一步,每一道机关就会自动开启,连一只飞鸟都飞不过去的。” 他走出两步,忽然又回头道:“还有一件事,我必须提醒你们,穿越桃花源的时候,每个人都不许发出任何声音,否则悔之莫及。” 任我杀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因为这些机关中,有的是循声而发的,”回答的人是张穷,“只要发出一点声响,就会一起发射出来,把人钉成刺猥。” “仅是入谷之道,外人就已寻找不到,更别说走出那条羊肠小道。这桃花源本有桃花瘴作为屏障,你们还如此处心积虑地设计下重重机关……”任我杀长叹一声,苦笑道,“逍遥宫,逍遥宫,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张穷冷笑道:“这里已算险恶了么?真正险恶的地方,是看不出来的。逍遥宫才是最危险的所在。” 费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桃花源,从一个仅容一个人侧身而过的石缝之间穿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风拂过时,隐隐传来一阵甜蜜的芳香。抬目望去,只见远处一片繁花灿烂如海,铺天盖地般一齐绽放,花团锦簇,鹅毛般的白雪飘飘扬扬地洒落下来,显得美丽而妖异,竟是清一色的紫罗兰。从满目苍痍的山谷,走过烟幕迷乱的桃花源,再来到这世外桃源,无疑如经历了地狱仙境两重天。 淡淡的阳光透过一层薄雾照射下来,花海中忽然亮起一片金色的光芒。 杏伯失声道:“看,宫殿……” 极目远眺,但见那座宫殿金壁辉煌,绿色的琉璃作瓦,晶莹的白玉作墙,澄澄的黄金作橼,竟似比皇宫更华丽。宫殿的四角由灰白色的大理石柱支撑,在徐风中沉稳静谧。大理石柱之间的石阶上垂着朦胧的纱幔,任清风拂过,那薄纱婆娑扬起,银色的纱与太阳的光华交相辉映,显出五彩的斑斓。 张穷笑了笑:“这就是逍遥宫,你们也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竟有幸亲眼目睹这人间奇境。” 人间奇境?也许这才是灾难和梦魇的开始! 宫殿的大门前,并没有全身装甲、执枪带刀的森严侍卫,只有三五个手挎花篮、形销骨立的长衫男子,正在俯身拾捡飘落的凋残花瓣。这种只有女孩子才愿意做的事,他们居然做得很认真,仿佛除此之外,他们已经别无所求。 他们是些什么人?难道只是卑贱的奴隶?任我杀轻叹着,心里忽然觉得有些难过。真可笑,像他这种人,居然也会有悲天悯人的心肠。 酒喝多了,杀人的手难免会发抖;朋友太多,再坚硬的心肠也难免会有脆弱的时候。多情,本来就是人性的弱点之一。 任我杀忍不住轻轻拍了拍其中一人的肩头:“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那人头也不抬,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听他的声音,他的年纪显然还非常年轻。 “你在拾花吗?” “你是不是疯子?”那人冷冷地反问道。 “我不是。” “既然不是,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笑的问题?” 任我杀一声轻叹:“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微一迟疑:“欢乐谷。” “不是死亡谷吗?”任我杀皱眉道。 “既然知道是死亡谷,为什么还要来?” 任我杀苦笑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话犹未了,王帝突然快步奔来,飞起一脚,将那人踹出一丈,骂道:“狗奴才,忘了宫中规矩了吗?再多说一句废话,把你剁碎了作花肥。” 那人抬起头,满眼怨毒地狠狠盯了王帝一眼,仿佛恨不能在王帝脸上生生咬下一块肉来。 看见这人,米珏忽然失声道:“游四海。” 王帝冷冷道:“这狗奴才办事不力,兰夫人只是命人将他处于宫刑,在此间做了花奴,实在是开恩至极。” 米珏一声轻叹,久久无言,一股寒意从心底油然升起。紫罗兰夫人手段之残忍,实在骇人听闻,这种把男人弄得人鬼难分的刑罚,普天之下,只怕只有她才做得出来。 逍遥宫,究竟是天上仙境?还是人间地狱? 在花海间穿穿绕绕,一行人渐渐远离了逍遥宫,又行片刻,一座红墙绿瓦、三明两暗的屋舍突然跃入眼帘。在漫漫无涯的花海中,在光彩夺目的宫殿旁,这座简洁、雅致的屋舍反而成为最亮眼的一笔,这道独特的风景,竟让人衷心生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动。 “这里就是你们落脚之处。”张穷轻轻推开了紧闭的木门。 “为什么不是逍遥宫内?”任我杀皱眉道。 “凭你也想住进宫里?兰夫人是绝不允许外人踏入宫里一步的。”张穷冷笑道。 “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见她。” “兰夫人想见你的时候,自然会来;她不想见任何人时,谁也不能勉强。”张穷扬眼望向花海,“如果你们觉得无聊,可以随意走动,这里绝对无人看守,但不可以走入花海。这些花,都是兰夫人倾尽心血栽培的,利用这里的天时、地利,再加上独特的方法,才能保得终年不凋,四季常开,只要你们损坏了一朵,兰夫人就会用千百种不同的方法来对付你们,让你们后悔不该从娘胎里爬出来。” 王帝沉声接口道:“这些话绝不是危言耸听,你们千万不能不信。除此以外,不可擅闯逍遥宫,否则必死无疑。宫内的通道和屋子的构建,都是按照诸葛武侯的八阵图布置的,除了尽人力之极致外,还加以天道之威,天銮之险,就算是一石一木,都可能是某种机关陷阱,纯熟如我们,稍一不慎,也难免死于非命。” 张穷冷哼一声:“各位都是聪明人,想必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第十六章 闯关(1) 一连三天,非但紫罗兰夫人没有出现,就连张穷和王帝两人也是踪影不见,除了两个按时送来酒菜的婢女和那几个拾花的男子,偌大一个逍遥宫,竟似已无人迹。任我杀几次压抑不住心底的狂热冲动,打算夜探逍遥宫,都被沉稳的米珏劝阻住了。 三天过去,就连素来冷静的龙七也渐渐有些沉不住气了。龙七号称“神捕”,但他自己最满意的地方却不是破案能力,而是他的追踪术。追踪之术通常只有两种,追和等。很多时候,追比等容易得多。追,需要的是敏锐的嗅觉和丰富的经验;等,却是耐力的考验。等待总是遥遥无期。等一个人,究竟要等多久?完全不是他可以预算的。为了缉捕一名逃犯,他曾经在荒山野岭中潜伏了七日七夜,最后终于完成了任务。那是一种漫长的等待。 这一次,虽然只是三天三夜,却好像是三个寒暑往来般的漫长,幸好这里还有美酒。他刚刚举起酒杯,就闻到了一种清香。绝对不是酒香,也不是花香。他抬起头,就看见一个衣袂飘飘的白色人影带着一道幽香翩翩而来。 她走路的姿态本也没有什么特别,却偏偏令人觉得她风神之美,世上简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形容。她身上穿的是纯白色的、一尘不染的轻裘,外面一袭薄纱轻拢,屋子里虽然没有风,但却也令人觉得她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你终于敢现身了吗?”看见她,任我杀立即冲了过来。 紫罗兰夫人脸上荡起一丝媚笑,淡淡道:“这里是逍遥宫,本宫想来就来,想去就去,难道还怕被你们几个臭男人活活吞了?” “你什么时候才肯把欧阳情放出来?” 紫罗兰夫人轻摇螓首:“欧阳姑娘是本宫贵客,彼此间以礼相待……” “你莫非很喜欢用强迫的手段请人作客?” “欧阳姑娘是自己愿意跟随本宫走的,本宫连一点强迫的意思都没有。” “既是以礼相待,为什么不让她出来相见?” “这也是她的意思。她认为我们之间有些误会,如果可以冰释前嫌,握手言欢……” 任我杀大手一挥,冷冷道:“这只怕是你的意思,添油加醋的女人已经足够让人头痛了,再加上你这种女人,这世界岂非就要乱了?” 紫罗兰夫人居然没有生气,微笑道:“你很想见她?好,本宫可以答应你的要求。” 任我杀反而一怔:“你答应了?” 紫罗兰夫人笑了笑,笑得邪恶而诡异:“本宫当然也是有条件的。” 任我杀脸色微变,冷笑道:“我早知你是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答应的,果然还有阴谋。” “如果你不愿意,一样可以拒绝。” 任我杀咬了咬牙:“什么条件?你说!” “你跟本宫来。”紫罗兰夫人妩媚一笑,飘然出门,忽又回首道,“你为什么不来?” 任我杀皱眉道:“我一个人去?”任我杀皱起了眉。 紫罗兰夫人脸色一沉:“你们通统要来,也无不可,不过本宫提醒你们,女人总是很喜欢改变主意的。” 话犹未了,任我杀已经大步跟来:“好,我跟你走!” 一张小小的梳妆台,一条圆锥形的锦帐轻垂,覆盖住用檀木雕刻而成的,古色古香的床,既没有华丽的陈设,也没有庸俗的珍玩,这屋子的简朴和自然,正如丽质天生,添一分脂粉,便玷污了和谐的颜色。 白色的墙,一朵紫色的花,是这屋子唯一的装饰。白色是纯洁,却予人一种高贵和冷清的感觉;蓝色是孤单,却未免显然太伤感。难道这屋子的主人,本来就是个孤寂而冷傲的人?本来就是个孤芳自赏、不快乐的女人? 任我杀瞧着那朵紫罗兰,心里忽然有一种非常奇怪的感觉,是压抑?还是…… 这朵花似乎没有经过风雪,也不曾晒过阳光,看起来却像一个生命力极其旺盛的妖姬。 “这里就是本宫的闺房,通常,女人的闺房,并不是每个男人都可以进来的……”紫罗兰夫人媚眼如丝,声音更是娇媚入骨,秋波流转,“你应该明白,本宫为什么要带你来。” 一间舒适的闺房,一个美丽、温柔的贵妇……如果是你,你觉得你应该做些什么? 紫罗兰夫人的呼吸仿佛变得有些粗重,娇嗔道:“你为什么还站在那里?莫非你不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任我杀动也不动,冷冷道:“我可以做些什么?” “难道……这些都要让本宫来教你吗?”紫罗兰夫人轻轻咬着手指,不停地笑着,笑得那么温柔、妩媚,那么让人意乱情迷,腰肢像水蛇一般扭动着,喘息着道,“你是不是从没找过女人?根本不懂得女人可以给你带来多大的鼓舞?” 任我杀忽然扭转了头,绝不去瞧她一眼。 “你知道吗?本宫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可以让你体会到前所未有的乐趣……”紫罗兰夫人双眸时而半闭,时而翕张,慢慢地把身子靠拢过去,呼吸宛如春风,带着一种令人心醉的甜香,声音温柔而遥远,“来吧,你还等什么?到床上去,本宫会教你如何懂得女人……” 面对如此蚀骨销魂的挑逗,只怕很少男人可以拒绝。任我杀却似无动于衷,反而觉得胃正在剧烈地收缩,有一种呕吐的冲动。为什么?紫罗兰夫人本来还像是个不容侵犯的圣女,突然间就变成一个饥饿的**?他脸上露出种厌恶之色,狠狠地推开了像蛇般粘在身上的紫罗兰夫人。 紫罗兰夫人脸上忽然变了颜色,吃惊地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惊愕和怀疑,仿佛见到了她平生最奇怪的事情。猫吃老鼠,这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当然一点也不奇怪,可是一只小老鼠吞下一只大象呢?她此刻的神情,就好像看见了这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她一生中,没有男人拒绝过她,更没有一个男人会把她从自己的怀抱里推开。可是现在,眼前这个少年…… 任我杀的身子像一支标枪般站得笔直,一张脸就像冰山一样坚硬。 紫罗兰狠狠地咬着牙,沉声道:“你知不知道,拒绝本宫的男人永远都不会有好结果?” “我既然来到了这里,就没有打算能活着走出去。”任我杀忽然笑了笑,悠悠道,“但我知道,你根本不会杀我。” “本宫恨不得你立即就死。”紫罗兰夫人冷笑道。 “如果你真的非杀我不可,又何必等到现在?” 紫罗兰夫人娇喘连连,脸都白了,过了许久,她忽然诡异地笑了起来,缓缓道:“欧阳情呢?本宫可想不到可以不杀她的理由。” 任我杀脸色苍白,咬牙不语。 紫罗兰夫人忽然又轻轻笑了起来,就像一只狡猾的狐狸,好像已抓住了任我杀致命的弱点:“本宫已经知道,她就是青衣楼楼主,而且还是韩大少万贯家财的继承人。财富,就像美色一样让人垂涎。” “你当然也知道她是‘铁狼银狐’的女儿,难道你就不怕他们把这里夷为平地?” “莫说他们找不到这个地方,纵然神机妙算如诸葛再世,也休想踏入宫中一步。” 死亡谷隐蔽而诡秘,机关重重,飞鸟难渡,无论是谁,都绝想不到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所在。任我杀苦笑着,轻轻发出一声叹息。 “所以,现在能救你们的人,就只有你们自己。”紫罗兰夫人忽然温柔一笑,缓缓道,“你知不知道,本宫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不杀你?” 任我杀闭着嘴,没有回答。 “因为你和其他男人不一样,他们整天只知道亲近本宫,用尽一切办法讨好本宫,甚至大声说话都不敢,你却一直做着他们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紫罗兰夫人的声音变得更温柔,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异样的花火,“只要你答应本宫,用你的人来换……” 话未说完,任我杀立即截口道:“不必说了,你明明知道我绝不是那种男人。” “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你的朋友就可以安然离开,这里所有的一切,也都是你的。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机会,难道你一点也不珍惜?” “如果要我用性命作为交换的条件,也许我会答应你,但要我像那些奴隶一样甘心献出我的灵魂,你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紫罗兰夫人脸色冰冷,沉声道:“你宁愿一死也不愿意留下?” “与其苟且偷生,不如一死来得痛快。” 紫罗兰夫人轻咬贝齿:“既然你如此坚决,本宫就成全你。现在,你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可以走了。” “什么路?” “死路!”这两个字就像是被魔鬼诅咒过似的,刺得任我杀连耳朵都麻了。 紫罗兰夫人恨恨道:“本宫绝不会让你死得太痛快,而是慢慢的死,竭尽全力的死,死得很痛苦、很难过。” “我连你都不害怕,还会怕死吗?”任我杀冷笑道。 “千古艰难唯一死。如果你侥幸活了下来,本宫就答应你交出欧阳情。”紫罗兰夫人粉脸含煞,带着种邪异、残酷的笑意,“但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因为在你还未见到她之前,你就已经死了。” 紫罗兰夫人究竟还有多少阴谋诡计未曾展开?任我杀瞳孔已收缩,一股寒意迅速从背脊蔓延开来。 紫罗兰夫人再也不看他一眼,扬手打了个响指,大声道:“冰儿,雪儿,带这小子去痛痛快快的洗个澡。” 洗澡?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舒舒服服的洗个热水澡?任我杀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 “你不要以为只是洗澡那么简单,这就是闯三关的第一关。如果你连第一关都闯不过去,那么……你的朋友每一个都会死得很惨!” 闯三关?难道这就是紫罗兰夫人所说的“死路”? 紫罗兰夫人却没有再说什么,扬长而去,留下一屋芳香…… 第十六章 闯关(2) 浴室中热气迷漫,几乎连自己的手指都看不清楚。陪伴着任我杀走进浴室的是那夜端香持花的两个绝色女子,这个时候,他终于知道她们是双生姐妹,姐姐叫冰儿,妹妹叫雪儿。本来她们还想伺候他宽衣,甚至为他擦背,但被他坚决拒绝了。因为他感觉到了一种浓浓的杀气,也发觉到她们的笑意盎然的俏脸上,都孕育着一种深沉的杀机。洗澡,也许只是她们的一种烟幕或者手段而已。 沐浴后,任我杀整个人仿佛都已变了,指甲和脸上的几根胡子都被整理得干干净净,显得精神奕奕。其实在过程中,他并未觉得舒服,因为他必须提防那两个双生姐妹。她们就站在一旁,时而眯着双眼偷偷向他望过来,偶尔还窃窃私语,掩嘴偷笑。任我杀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索性把她们都“请”了出去。 他原来的衣服已被换掉,唯一留下来的就只有那双长筒靴子。更好衣后,他打开浴室的门,就看见了那两个绝色女子。 “你们还没走?”任我杀又皱起了眉头。 “我们不能走,你也不能走。”冰儿摇摇头道。 雪儿的俏脸到现在还有些泛红,吃吃笑道:“你还有些事没有做。” 冰儿也轻轻笑了起来:“莫非你已经忘了夫人说过的话?” “闯三关?” “我们就是第一关。”冰儿点头道,“如果你想闯第二关,就只有先打败我们。” 她们绝不像是在开玩笑,而事实上,她们的确也有两下子——不仅有两下子,还都是使刀的行家。 浴室的大门旁边,放着一个大铁柜,柜中有刀,不是一把刀,也不是两把刀,而是整个铁柜都堆满了刀,就算没有一百把,最少也有九十把。任我杀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刀堆放在一起。这些刀显然不是普通的刀,每一把刀都可以用“宝刀”这两个字来形容。 冰儿随便挑选了两把,一把交给了雪儿。两人随手一抖,两道雪亮的刀光立即流射而出。她们的手法相当娴熟、流利,对于杀人,显然已经不是她们的第一次。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刀?”冰儿得意地道。 “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两把刀应该是‘太湖双雄’的‘翻云覆雨刀’。”任我杀动容道。 冰儿冷冷一笑:“好眼力,你的确没有看错。” 任我杀叹道:“‘太湖双雄’虽非好人,但终究还是一方豪杰,三年前他们把‘太湖十三妖’杀得七零八落,至今人人拍手称快。” “可惜他们并非识时务者。凡是与夫人为敌之人,都将落得死无全尸的凄惨下场。”雪儿叹了口气,“看来你也不是个识时务者,若非如此,也不会走上这条绝路。” “有时候,绝路往往就是生路,只要是有勇气的人,都会赌这么一把的。” 绝境逢生,虽是奇迹,但绝不是一种传说。任我杀始终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会出现奇迹。 “拿生命作赌注,你认为值得吗?” “就算是死,也总比那些没有生命、失去灵魂的识时务者好得多,至少……我还有勇气选择走自己的路,还有尊严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们也只能全力以赴。”雪儿故意轻叹道,“我们早就听说杀手‘一刀两断’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无论对手的武功比他高出多少倍,都势必死在他那把看不见的刀下。任我杀啊任我杀,今日,我们姐妹就要打破这个魔咒,创造另一个不老的神话!” 浴室里,热气渐已衰退,人在其内,朦朦胧胧如在雾中,一股浓浓的杀气却在热气中慢慢扩散、弥漫。 任我杀始终没有动,由发尖至脚跟都完全纹风不动,甚至连出手的意思都没有。但冰儿雪儿都知道,他的刀是无处不在、无所不至的,一出手,就绝对是致命的一刀,绝不是她们想像中的那么简单。她们亲眼见过任我杀的武功,也不止一次地听说过他这个人,宋终和钟涛他失败后,就一直在琢磨着任我杀的武功,他们认为,任我杀的武功并非完全没有破绽,只是他出手太快,你还没来得及抓住机会,所有的破绽就已经消失于无形。与他交手的人,如果不能取得先机,非但不容易取胜,而且很快就会陷入困境。 “与任我杀交手,决不能轻举妄动,更不能存在半点疏忽,否则一不小心,失了先机,只有枉送性命而已。”这是他们给予她们的劝告,也是他们研究了三天三夜之后,对任我杀的武功作出的最后结论。 她们都是冰雪聪明的女人,每一句话都很明白,但她们也和大多数漂亮的女人一样,有一种好胜的心理。她们自六岁起,就已经开始在练习一种刀法,这时临危受命,紫罗兰夫人对她们的重视可见一斑,而事实上,她们的刀法上的造诣也的确非同小可。 任我杀轻轻叹息着,暗暗苦笑。他实在不愿意和这两个女子交手,却偏偏没有选择的余地。如果要想救出欧阳情,“闯三关”已经是最后一条路。 “翻云覆雨刀”相互辉映,流动着袭人寒光,这两个绝色女子仿佛正竭尽全力,制造机会扰乱任我杀的心神。她们用的法子很特别,却绝对有效。她们反手在背后轻轻一拉,衣带松开,她们的衣襟竟忽然滑落下来,露出了两具雪白、柔嫩的胴体。她们的身上,居然就只有这么一件衣服,雪白的肌肤,如酥的胸膛,平坦的小腹……就这样坦然呈现在任我杀的眼前。她们的腰肢就像柳竹一样纤细,仿佛只要一阵风吹来,就能把她们带向天涯海角…… 任我杀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起来,他也是男人,看到这两具青春绽放、激情深藏的动人娇躯,总难免有些为之心神荡漾。他想不再看她们一眼,却又不能逃避,也不能闭上眼睛。他绝不能把机会留给她们——她们这么做,岂非正是为了这种机会? “你们这是做什么?” 冰儿居然脸也不红,神情淡定:“我们练的是裸女刀法,组成的是裸女刀阵。” “裸女刀法以色相示于敌人之前,不会觉得太牺牲一点吗?” “如果你能看破‘色’字,那么裸女刀阵就会完全失去效力,可是……”雪儿怯生生道,“只要是男人,在女人**的身子面前,又岂能不动心?” “你们夫人我尚能拒绝,又岂会对你们动心?看来你们这一步棋,布置得并不好。” “你可以拒绝女人,但依然不能拒绝死神。” 冰儿和雪儿忽然一齐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如铃,却又充满挑逗之意,就连羞涩的雪儿也仿佛热情似火,眼睛不再露出刀锋般的光芒,变得风情万种。这一刻,她们的神情已经完全改变,就好像完全变成另外两个人。但她们的手里有刀,刀的主人,本来是杀人如草芥的武林豪杰。 第十七章 一刀破双刀(1) 刀声霍霍,仿佛闪电撕裂了空气。 两把刀几乎已砍在任我杀的脖子上了,但他依然未动,也没有拔刀。他的刀一旦出手,这两个女子立即就会死去,变成两具**裸的艳尸。 他也杀过女人,但若非必要,他的刀还是不会随随便便的就砍在女人的腰肢上的。这两个女子还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刀快如电,更快的却还是任我杀的手。虽然他已经出手,但当他的手垂下来的时候,冰儿和雪儿还是没有看见他的手,她们唯一的感觉,就是肋下至手臂上的穴道至少已被他点住了八处。 冰儿的脸上依然还在媚笑,却已变得僵硬,就像是一只被乱棒打死了的狐狸。她一向对自己的刀法很自信,却没有想过,任我杀的武功,根本不是任何人可以想像得到的。他的出手实在太快,比宋终和钟涛所描述的更快,也比她们所看到的更快。 雪儿的脸色虽然也不好看,但在她的目光中,却隐隐流露出一种仰慕之色。 任我杀头也不回,大步走向浴室大门,推门而去。他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因为他实在不想看见她们难过的样子。 任我杀见到紫罗兰夫人的时候,她的表情古怪而又可笑,似乎感到很惊奇,又像是脸上被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仿佛根本没有想到,从浴室里活着走出来的人居然是任我杀。她对冰儿和雪儿的裸女刀阵很熟悉,很了解,因为这套刀法本就是她为她们量身创造的,其中的威力,只要是正常的男人都绝对无法抵挡。 “你杀了她们?”紫罗兰夫人轻轻叹了口气,脸上却露出了一丝媚笑。 任我杀摇摇头,没有说话。 “裸女刀法是本宫花费了许多心血才研制出来的,本宫一直以为,她们是无懈可击的。” “你算错了一件事,就是不该让她们来对付我。” 紫罗兰夫人苦笑道:“嗯!你连本宫都能拒绝,又岂会把她们放在眼里?” “还有一点,她们太好胜,出手的时候难免有些急躁,所以我一眼就看准了她们的空门,一招之间就制住了她们。” “你只用了一招?看来本宫实在低估了你。” “我的运气一向很好。” “运气再好的人,有时候也难免阴沟里翻了船,虽然你轻易过了第一关,第二关却未必能如此轻松。”紫罗兰夫人的笑容突然又变得像蛇一样恶毒,像狼一样残酷,“你现在出去站在宫门之外,很快就可以知道它究竟有多么厉害了。” 北风如刀,雪花飘飘,不停地下,不停地堆积,在逍遥宫的偏门之外,地上的薄雪中,履痕如新。 任我杀身子站得笔直,头发上和衣襟上都浅浅地披着一层薄雪。他已经等了很久,尽管他并不知道他等待的是什么,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但他还是要等下去——该来的总还是会来的。 不远处,三个五手拿扫帚的男子正在扫雪,他们落寞的身影,映入任我杀眼里,就成了一种沧凉。也许这些人,每个人都有一种不寻常的过去甚至耀眼的辉煌,甘心受辱自然不是他们的初衷,但是为什么,他们不敢像他这样拿出勇气反抗,让自己活得更有尊严?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脚步声,有人踏雪而来。他一回头,就看见了两个窄衣短打,敞襟系巾的大汉,竟是那夜抬轿的轿夫。两人很快就来到了任我杀面前,这时候他才发现,他们的身躯竟比他还要高大得多。 “拔刀。”左边那人道。 右边那人立即接口道:“出手。” 任我杀皱了皱眉:“什么意思?” “莫非兰夫人没有告诉过你……”左边那人道。 右边那人又接口道:“我们就是第二关。” 任我杀忍不住笑了起来,他一直以为第二关或许是像那条羊肠小道般的迷阵,又或是像桃花源那般的机关陷阱,却没想到这一关依然是人。只要是人,他就不必忧虑,看来紫罗兰夫人还是太低估了他。 他忽然发现,这两个彪形大汉实在很有趣,声音同样冷漠,说的每句话简单而连贯,最要命的,是他们的心灵,竟似乎也是相通的。 话音刚落,他们突然就一齐发起了攻势。他们用刀,刀就负在背上,一伸手,就拔了出来,刀光像雪一样冷气扑面,着地砍出。 他们的身躯虽然高大,但身手却相当敏捷、矫健,宛如两只脱兔般灵动。他们的刀法也非常奇特,闻所未闻,一人左手拿刀,另一人右手拿刀,两道刀光竟交错相叠,就像是一把大剪刀,张开大口直剪任我杀双腿。这一套刀法,他们已经配合了十年,十年的工夫,绝不算短,他们并肩作战经历了无数次的战役,不断尝试,不断改进,才有了现在的默契。 他们一出手,任我杀就明白紫罗兰夫人派他们来的用意了——这两人的刀法,绝对比裸女刀阵更具威力。他脸上的笑意立即隐退,脚尖轻点,人已掠起,刀光一合,堪堪从他脚底下扫过,片片飞雪随即激射而起。 任我杀的人还在空中,那把大剪刀突然分开,又已攻到,仿佛欲待撕裂天空的闪电,竟往他腰身剪来。 虚空中,另一道刀光突现,任我杀已经拔刀在手。刀光淡淡一闪,仿佛飞花飘落,随风而去,流溢出一种优美的节奏。 “叮叮……”之声连续响起,声音未绝,刀光忽敛。任我杀的刀又已消失,那两个大汉手中的三尺钢刀,却已只剩下木制的刀柄。雪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七、八截断刃。就在一招间,就在刀光如昙花一现中,两把经过千锤百炼的钢刀已被任我杀那把神秘的刀削成废铁。 两人愕然地看着手里的刀柄,眼睛睁得比牛目珠子还大,张开的的嘴巴绝对可以塞得下他们自己的拳头。 任我杀脸上也起了某种变化,沉声道:“‘风雨双刀’,原来你们竟是匿迹已久的‘风雨双刀’。怪不得紫罗兰夫人竟敢如此托大,你们的‘风雨似剪’刀法,的确比裸女刀阵强多了。” “风雨双刀”又一次呆住,任我杀居然凭借两招刀法就道破了他们的来历。江湖上,若是有人提起他们这两个人,非但说者都要口齿不清,就连听者都难免心惊胆颤,为之色变。“风雨双刀”之狠毒,数十年来只怕已无人能出其右。五年前,他们曾经在一夜之间把山西大同老拳师蒋大枪一家一百四十八口人尽数屠杀,令人发指的是,凡是男子必然体无完肤,惨不忍睹,女子也全都受尽百般**,羞愤而亡。 这两人做出这件轰动江湖的血案之后,突然消声匿迹,不知所踪,谁又能够想得到,他们竟已投奔紫罗兰夫人,成为轿夫? 风雪冰冷,“风雨双刀”的额头却已不断渗出汗珠,汗珠滑落下来,流入嘴里,他们只觉连心里都已经发苦。 传说中,任我杀的刀是一种可怕的武器,但他们却觉得,他这个人比他的刀还更可怕几分。他们在未组成“风雨双刀之前,就已经各自在江湖上混了快二十年,一直到隐匿之前,都从未有过这种感觉。 “我已经厌倦了杀人,你们成名不易,何苦前来送死?”任我杀的语声淡如三月春风,静如死湖止水,有些无奈,却又似深藏着不知多少的杀机。 “风雨双刀”咬着牙,绝不说话。 “杀人并不快乐,如果非要把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更不会快乐。也许你们并不是这样想的,这不过是因为你们根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滋味而已!” “你死过?”“风刀”冷冷道。 “雨刀”接着道:“是什么滋味?” “我的确死过,有时候,活着或许比死去更痛苦,但只要生命还在,希望就在。” “活着既然不快乐……”“风刀”冷笑道。 “雨刀”接口道:“又何必在乎再死一回?” 话音未落,“呛呛”两声,他们一反手,竟又各自从背后抽出一把雁翎刀。 任我杀有些惊讶,又有些好笑,显然他们顾忌他那把看不见的刀,所以才多带了一把刀在身上。 第十七章 一刀破双刀(2) 两把刀交叉飞砍而出,空中仿佛无端腾起一条飞龙,张开大口向任我杀拦腰咬去。这一招,是“风雨双刀”的必杀技,凝聚了他们毕生所学,花去了他们诸多心血,两人共同研究了各大门派的各种刀法,最后又经过十个月零三天才创造出来的。 “风雨如剪断千红。”名字很文雅,隐隐含有一种诗意,听起来并无可怕之处,但死在这一招之下的高手如果还能说话,他们一定会告诉那些和“风雨双刀”交手的人,千万千万不能接这一招,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任我杀没有跑,他已拔刀,刀光一闪,划破长空。飞雪弥漫中,他的刀不偏不倚地从两把刀之间穿了出去。一击必中,一中必死,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刀的快、狠、稳、准。 没有惨叫,只有一丝鲜血从斜刺里快速标出。刀光犹在,血花未散,一人的上身已跌落,下身跟着仆倒,中刀的是“雨刀”——一刀两断。 “风刀”的脸色在刹那间已完全变了,立即作出了决定:逃!他的身子暴退,右手一扬,雁翎刀化任一道流星,脱手飞出。 任我杀一挥手间,那把看不见的刀又已消失,轻描淡写般接住了飞来的雁翎刀。 就在这时,“风刀”手一扬,两枚如拇指般大小的弹丸破空飞出。 任我杀的目光一瞥间,脸上不禁也变了颜色。这两枚弹丸竟是江南“霹雳堂”的镇帮火器“雷公弹”,其爆炸力之强,仅一颗就可以同时把三头壮硕的肥牛活生生地炸得血肉横飞,尸骨无存。就在这顷刻之间,他忽然飞身掠起,双腿犹如旋风般一扫,把两枚“雷公弹”踢了回去。 “风刀”的刀快,逃的速度更快,这时已退出七、八丈远,但“雷公弹”的去势却比他更快几分。“风刀”听得身后劲风响起,想也不想,反手一把操住,恰在其时,轰然一声巨响,“雷公弹”炸了开来,刹那间,血雨纷飞,数片碎布飘飘扬扬地随风而起,片刻后便不知去向——玩火*,“风刀”做梦也想不自己竟会死在自己的手里。 任我杀一声轻叹,扬手将刀抛出,雁翎刀在空中划出一道长弧,直直插入雪地,犹自不住摆动。 鲜红的血,在白雪中渐渐凝结,任我杀站在那里,仿佛也已凝结。凝结的究竟是他的人,还是他的心? 风雪渐渐变得微弱,一阵幽香徐徐飘来,一连串轻微的脚步声随之响起,在任我杀身后倏然而止。 “你居然又闯过了一关。这一次,你杀了他们。”任我杀还未回头,就听见紫罗兰夫人轻轻叹道。 “他们不死,死的人一定是我。” “‘风雨双刀’的刀法,虽然也有不少破绽,却比裸女刀阵更严谨、更险恶,尤其是那一招‘风雨如剪断千红’,至今无人能破。” 任我杀嘴角撇起一丝微笑:“我的运气,还是特别的好。” “本宫本来以为,‘风雨双刀’虽然未必是你的对手,但至少可以消耗你的功力,让你吃一点点苦头,现在看来,本宫又错了,不该对他们太有信心,更不该如此冒险,犯下这个严重的错误,实在太不应该。你的武功,也许比传说中的更可怕。” “你现在才明白,会不会太迟了些?” 紫罗兰夫人摇头道:“还不迟,这只是刚刚才开始而已!”她好久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又道:“失败并不可惜,最重要的是在失败中吸取教训和经验。本宫相信,笑到最后的大赢家绝不会是你。” 任我杀霍地转身,目光中带着一丝嘲笑,凛然道:“自古以来,邪必然不能胜正,像你这种邪魔的化身,连老天也不会帮你。” “何谓正义?何谓邪恶?那些铮铮而言的大侠客们,就能代表正义吗?你可知道,究竟有多少这种人,在暗地里和所谓的邪魔外道一起同流合污,做出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紫罗兰夫人目光中满是卑夷,冷笑道,“如果本宫是魔鬼,你又是什么?你是杀手,难道死在你的刀下的人,每个都该死?难道你就是正义的影子?” 任我杀脸色惨白,眼神一片空洞,竟无法反驳她这番话。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神与魔的分别,只在一念之间,但究竟谁是神,谁又是魔,谁又能轻易妄下定论?如果仅凭一个人做过侠义之事就说他是好人,做过一些令人唾骂之事就说他是坏人,也未免太断章取义了些。紫罗兰夫人虽然是个可怕的女人,视男人为猪狗,视人命为草芥,但这又能说明什么?这世上,这种人何止泛泛,难道他们都是邪魔? 紫罗兰夫人凄然一笑,叹道:“本宫知道,有许多人不耻本宫行为,可是他们呢?也许他们都是虚伪的,白天规规矩矩,道貌岸然,到了晚上就全都改变了。本宫只是做的明显了些而已,难道这也有错吗?” 任我杀一时为之语塞,过了很久才叹道:“是对还是错,难道你自己分辨不出来吗?人生本如一出戏,许多事情的确不必太认真,太计较,但一个人的名誉和道德、尊严,却是最重要的,失去了这一切,无论你做什么,又得到了什么,都不会快乐。” 紫罗兰夫人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你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无情,因为你太在乎朋友,在你心里,爱多于恨。” 提起朋友,任我杀只觉心里正有一道暖流轻轻淌过,冷漠的脸上露出一丝愉快的微笑,缓缓道:“难道你没有朋友?” 紫罗兰夫人怔了怔,狠狠地咬了咬嘴唇,冷冷道:“本宫不需要朋友。” 任我杀脸上依然挂着一抹淡淡的笑,悠悠道:“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有了朋友,你就会发现人生原来竟是如此地美妙。朋友的好处,是永远也说不完的。” 紫罗兰夫人静静地听着,仿佛有些痴了,神情恍惚,怅然若失,就像听到了一个很美丽却又伤感的童话故事。她这一生中,就算有过朋友,也已经是很遥远的往事。此刻她的心情,就像是活生生吞食了十只恶心的大老鼠和十条蠕动的毒蛇一样难受,脸色倏忽变白变紫,最后又变得惨白,就像死人的脸一样可怕、怪异。 她的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得发白,沉声道:“本宫必须得告诉你两件事。第一,本宫不需要朋友。朋友,是拿来出卖的,并不是像你说的那么好。有许多男人都心甘情愿地为本宫做任何事,甚至上床……” 她的声音平淡而冷静,甜美而悦耳,就连男女之事,由她说来,便好像变成了一种美丽的故事。 “没有人会违抗本宫的命令,只要本宫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这世上,没有公平和不公平,每个人都在相互利用,彼此欺骗。他们在本宫身上得到快乐和满足的同时,本宫又何尝不是如此?” 任我杀冷冷地看着她,嘴角掀起一丝冷笑,明显感觉到她发自内心的嫉妒和寂寞。她没有朋友,只不过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和她做朋友而已!那些被她征服的男人,也只不过是屈服于她淫威,或是无法抗拒她的魔力而已! 紫罗兰夫人脸色又沉了下来:“第二,千万别在本宫面前提起你的朋友。本宫喜欢你这个人,对他们却毫无兴趣。如果不是因为有你,他们都会死得很难看。” “跟你这种人说起朋友,实在无聊之至,对牛弹琴这种事,只有傻子才肯做。” 紫罗兰夫人本来就很白皙的脸,此刻透明得就像水晶,冷笑道:“朋友能给你什么?当你和本宫一样至高无上的时候,你就会明白,朋友并不能代表一切。” 她美丽的脸颊又浮现出迷人的笑容,仿佛对现在的地位和成就感到十分满意。 “人人都道男人最容易自我陶醉,却不知女人其实比男人更懂得为自己脸上贴金。” 紫罗兰夫人还在笑着,却已换成了媚笑,淡淡道:“这是一种荣耀。本宫还是那句话,只要你点一点头,你要什么,本宫都可以全都给你。” “也许,我会死得更快,就算没有死在你的手里,我自己也会发疯到自杀。” 紫罗兰夫人蹙眉道:“你觉得这个交易不够合理?” 第十八章 英雄冢(1) “如果这也算是合理的交易,那些混迹风尘的青楼女子,又何必强颜欢笑,过那种皮肉生涯?只谈风月,岂非更无伤大雅?”任我杀轻叹道。 “你是个聪明人,想必明白后果。” “也许这么多年来,的确没有人可以拒绝你,因为你已经不再是人,是神,是仙,而他们却只不过是一群愚蠢到极点的笨猪而已!” 紫罗兰用一种赞赏的目光望着他,忍不住又轻笑起来,但这笑很快就僵硬在她脸上。 任我杀再也不看她一眼,冷冷道:“我不在乎名利和美女,我所追求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所以……” 紫罗兰夫人诧异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比猪还笨,沉声道:“所以……你还是不改初衷,选择死路?” 任我杀没有直接回答,缓缓道:“你一定也听说过‘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这个人,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能成为一个真正成功的杀手?” “因为他无情?” “无情的不是他的人,是他的剑。他能成功,是因为他能玩命,敢赌命。在他眼里,世上绝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武功、智慧和勇气都不可或缺。” “当然还需要一点点运气,更多的是机会,但机会总是稍纵即逝,如果你来不及抓住,通常就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我要赌一把,绝不能轻言放弃。” “你的赌注也下得太大了,要知道,你和你的朋友的命,都掌握在你的手中。” “如果连自己都对自己失去信心,又如何得到朋友的信任?”任我杀忽然微微一笑,“你不觉得,有了我这样一个对手,游戏就变得很刺激吗?” 紫罗兰夫人怔了怔,叹道:“你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数十年来,只有两个人才配做本宫的对手,你就是其中一个。” “还有一个人是谁?” 紫罗兰夫人眼中竟似燃起种爱恨交织般的花火,幽幽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只道:“本宫忽然发现,死亡谷这地方因为有了你的存在,开始变得有些生气了,接下来发生的事,一定会更有趣,所以……你最好能好好的活下去,千万别让本宫失望。” “就算你死了,我也未必会死。” 紫罗兰夫人一声轻哼:“你穿过前面这片花海,然后一直往前走,在二里之外就可以看见宋终……” “他就是第三关?” “愚人一次,人为我愚;愚人两次,我为人愚。第三关是什么,你很快就会知道。” “那么宋终……” “他只是告诉你,闯第三关的时候必须要遵守的规则。”紫罗兰夫人淡淡道。 任我杀没有再说什么,举步就走。才踏出两步,就听见紫罗兰夫人道:“如果你现在回头,本宫提出的条件依然有效。” 任我杀冷哼道:“回头?为什么要回头?” 有一种人,虽非英雄,但却一诺千金,言而有信,只要决定了一件事,就绝不再回头。所以任我杀头也不回,大踏步向前方走去。 飘零的雪绵绵不断地掩盖了大地,却掩盖不住人的心事。屋舍之中,没有交谈,没有欢笑,只有忧愁和盼望交织,只有友情和酒的融洽。 龙七攒紧了双眉,倚门而立,如鹰般犀利的目光望着不远处可望却不可即的逍遥宫,手里拿着一条不知名的草根,放在嘴里轻轻咀嚼,同时也咬住了心事。 杏伯坐在几前,不停地喝着酒,大口大口地猛灌下去,虽然不住沉声咳嗽,却依然不肯放下酒杯,此时此刻,仿佛只有酒才能解开他心中郁结,化开他心中忧愁。酒入愁肠,反添烦恼。喝到后来,他虽然没有醉倒,舌头却已经开始僵硬,再也品尝不出这酒的滋味究竟是苦是甜?是香是咸?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米珏总能让自己保持冷静,这辈子,除了在任我杀活得比死还痛苦的时候,偶尔冲动过一次,就连父亲暴毙、宝剑失踪、面临死亡,依然还是面不改色。所以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拿起一块柔软而干净的绸布,轻轻地、缓缓地擦拭着“无情断肠剑”。 在他的心中,是否有一种期待?期待任我杀安然归来?还是期待与紫罗兰夫人浴血一战? 任我杀心中也有一份期待,期待事情赶快结束。 他看见宋终的时候,宋终身上沾满了薄薄的雪花,冰冷的目光就像是一把出鞘利剑,仿佛插入了他的身体。 “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你果然没有让我等太久。” “对自己的敌人也这么有信心,你这人倒真是难得。”任我杀忍不住笑了笑。 “裸女刀阵虽然威力不小,但她们毕竟太年轻,缺少临敌经验,不明白生死对决是不能太冲动、太莽撞的,我就知道她们一定沉不住气,所以她们一出手,就尝到了失败的滋味。” “裸女刀阵果然不同凡响,”任我杀动容道,“她们已经具备高手的气势,再过十年…也许根本不用十年,她们必能成为紫罗兰夫人的超级杀手。” “但我还是有一件事没有想到,‘风雨双刀’纵横江湖多年,‘风雨如剪’这套刀法未尝败绩,你居然做到了。” “如果每件事都在你意料之中,又何必甘心留在这里成为紫罗兰夫人的奴隶?” 宋终脸色一变,目光中露出一种哀伤和无奈。 任我杀瞳孔倏然收缩,心底忽然生起一种直觉,觉得这人城府之深一时难以揣摩,逍遥宫里,除了紫罗兰夫人,最可怕的对手也许就是他了。臣伏于紫罗兰夫人的人,必然都有自己的过去,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 “‘风雨如剪断千红’这一招,其实也存在不小的破绽。两把刀一阴一阳,一攻一守,一主一客。” 宋终似乎很感兴趣,不由问道:“谁攻谁守?谁是主,谁又是客?” “‘风刀’的刀在上,其实只是一种诱敌的虚假之象,目的是引起对手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是‘雨刀’。所以我就一刀先把‘雨刀’杀了,这一招便不攻自破。” “原来你的武功比我想像中的更可怕,这几天来,我一直都在琢磨你的武功,其实我只是在自寻烦恼,你的武功,岂是我这种人参详得透的?” “你不觉得我是个运气特别好的人?” “不管你的运气有多好,也不管你的武功有多高,到最后还是难逃劫数。你天生命犯桃花,一定会为女人而死。”宋终脸色忽地一沉,目光闪动,隐隐带着种残酷的笑意,“虽然你连兰夫人都可以拒绝,但你所做的一切,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女人,就是你一直避不开的劫数。” 任我杀整个人都已呆住。女人?桃花劫?他的命运,不正是因此而改变的吗?初恋情人,欧阳情,紫罗兰夫人…… 宋终笑得更残酷,桀桀笑道:“从你拒绝兰夫人开始,你就已经死了。虽然你连闯两关,但第三关……哼哼!” “说下去。”任我杀冷冷道。 “这最后一关,当然是最凶险、最艰难的一关,从创建开始,就没有人可以闯过去,更没有人可以活着走出来,就算‘游龙大侠’叶漫天再世,也未必有这个本事。” 任我杀脸色忽然大变,嘴角不住抽动,垂下了头,仿佛正在忍受着某种痛苦。过了好久,他终于抬头,目光又变得冰冷,脸色又显露倔强,冷冷道:“世上之事,是没有绝对的。” “是什么让你对自己充满信心?难道你相信真的会有奇迹?”宋终冷笑道。 “因为我是任我杀。”任我杀眼里充满了自信。 宋终无语,这个理由简直不是理由,他却偏偏无法反驳。默然半晌,他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我终于明白兰夫人为什么迟迟不愿意杀你了。人生中能有你这样一个敌人,岂非跟你做朋友一样快乐?” “不一样。朋友比敌人可爱,也可靠得多!” “那么你就不该拒绝兰夫人,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些,尤其是像她这种朋友。” “她不同,她是一条饥饿的母狼,虽然脸上在对着你笑,嘴里说着动人的语言,心里却恨不得把你一口吞进肚子里去,连骨头都不用再吐出来。和这种女人做朋友,岂不是很危险?连觉都睡不安稳了,做人还有什么乐趣?” 宋终脸色黯然,半晌作声不得,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久才悠悠一叹:“你跟我来。” 任我杀皱眉问道:“去哪里?” 宋终神色又变得冰冷,沉声道:“带你去一个地方,一条不归路,那里很可能就是你埋骨之处。” 第十八章 英雄冢(2) 任我杀踏着一地积雪,与宋终并肩而行,两人一路无话,脚步踩踏雪地,发出的声音虽然轻微,却依然清晰可闻。前方,是怎样的一条不归路,他一无所知,但心里却忽然涌起一种不安和恐惧的骚动。 行不多时,宋终身形戛然而止:“到了。” 任我杀一抬头,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看见的是一堆凌乱的石头,仿佛那些玩过家家的淘气顽童因不懂土木建筑而胡乱堆砌一般,但仔细一看,却又似乎绝非如此。这些石头或大或小,层层相叠,环环相扣;有的耸削如刀,有的险峻似崖;有的突兀凌空,仿佛鹰翔九天;有的摇摇欲坠,又如龙盘虎踞……奇峰凌云,峭壁倚天,既是天造地设,又有鬼斧神工,一眼望去,触目惊心。 石缝中居然生长出不少无名花草和矮小灌木,平空增添了几许神秘和恐怖之意。 任我杀见过不少石林,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如此险恶的大石堆,在死神面前都不曾露出惧色的他,此刻却觉得心跳加剧,难以抑制。 一个人如果遇见一条猛兽,也许还不至于如此害怕,毕竟猛兽是活的,只要冷静,就容易躲避它的攻击。但这石堆,却是死的,死的东西往往比活的更可怕——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这是同一个道理。 “这是什么地方?”不知何时,任我杀的手心已经潮湿,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难道你看不出来?这座乱石堆,就是第三关。”宋终抬头望着石堆的高处,悠悠道,“你当然也已看出它的凶险之处,但你一定不知道它的名字。” “它也有名字?” “死亡谷的每一处都有自己的名字。表面看来,它只是石堆,其实却是古往今来,天下所有阵法的精髓,一花一草,一树一木,一泥一土,都有着它们无穷妙用。阵中有阵,暗藏天地玄机,人间无穷机关,既有天然屏障掩人耳目,又有潜伏的狙击手伺机而起。破阵之人只要稍稍掉以轻心,或是耳目不聪,必然死无葬身之地,化为冤魂一缕。”说到这里,宋终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它的名字就叫‘死亡阵’。此阵集诸子百家之所长,聚神工巧匠之心血于一体,创阵以来,为时已整整八年零两个月。” “这八年来,是否曾经有人闯过此阵?” “有,有七个人,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 “都是些什么人?” “第一个破阵之人是在八年前,其时阵法初成,破绽极多,他的武功虽然不错,可是不到盏茶时分,就死在阵中。” “这人是谁?他是怎么死的?” “他就是‘铁胆刀客’柳一雄。他是因为毫无九宫八卦常识,不懂阴阳五行变化之道,困在阵中误中机关而死。” 任我杀目光闪动,动容道:“据说柳一雄艺高人胆大,在江湖上独树一帜,鲜逢对手,居然也闯不过此阵?” 宋终冷冷一笑:“第二个人是武当名宿青萍子,此人对星相占卜之术颇为精通,但仍然被活活累死了。” 任我杀叹道:“七年前,此人无故失踪,原来也已死在这里。” “第三个人是在六年前,他叫‘闪电剑’方伟,剑法之快,为江湖一绝,到最后一样难逃死劫。第四个人是‘铁掌震八方’刘飞,他是力气衰竭,活活饿死的。第五个人是‘飞刀公子’公孙弘,闯关未至一半,就已刀飞人亡。第六个人是‘流星神箭’陆豪真,他也惨死在自己神箭之下。” 宋终说的这些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大侠,想到这几个人的命运,任我杀忍不住叹息连连。 宋终歇了口气,缓缓又道:“第七个人武功最好,却反而死得最惨,不仅被千刀万剐,体无完肤,连头颅都被自己的枪头砸得稀巴烂。” “什么时候?他是谁?” “两年之前,‘枪神’铁羽。他的枪法出自杨家枪,神出鬼没,千变万化,枪出夺命,但此阵,他只闯到一半多一点而已!”宋终目光一转,沉声说道,“这两年来,一直都没有人再来破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任我杀不由自主地问道。 “因为具有破阵资格的人很少,能够破阵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前来闯关之人,一定是兰夫人的劲敌。兰夫人瞧得起的敌人同样很少,这些人实在很幸运。但无论运气有多好,也难免成为阵中冤魂,血肉之躯终化一捧黄土。所以,这地方又叫‘英雄冢’。” 英雄之冢?放眼天下,成为英雄者能有几人?英雄的故事总是可歌可泣,流传千古,谁又能体会到埋骨他乡的悲哀? 任我杀心头戚戚,久久无言,长长叹了口气,缓缓道:“既是幸运之人,总可以绝处逢生。” 宋终笑得很残酷,冷冷道:“一个人对自己期望越大,往往失望也越大,自信并不是取得胜利的关键。如果这一次你依然期待运气能够偏袒你,也许会抱憾终生。” “一个人若想成功,总需要不断的尝试,就好像一枚果子,如果不去品尝,怎么知道它是什么味道?” “我发现你实在是个很有趣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们立场不同,我倒很愿意交你这个朋友。”宋终叹了口气,不住摇头苦笑。 任我杀微微一怔,还未说话,宋终倏然脸色一沉,冷冷道:“但我们绝不会成为朋友,因为你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一个人就算再笨,也不会笨到和一个死人做朋友。” “什么时候开始闯关?”任我杀抬头望了望天,这时黑色降临,夜幕低垂,石堆如蹲踞的洪荒猛兽,张大了血盆巨口,似欲吞噬天地。 “在闯关之前,我心须告诉你关于闯关的规则。在此阵的最高处,有一座风雪亭,只要你在四柱香的时辰内到达那里,就可以见到你要找的人。”宋终又重复了一句,“记住,你只有四柱香的时辰。” 任我杀皱眉道:“四柱香?难道当年闯关之人也是如此?”任我杀皱眉道。 “不,他们没有任何限制。” “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苛刻?” “因为你是任我杀。”这当然不能算是理由,却已是很好的理由。 任我杀忽然纵声大笑,笑声如啸,似乎穿透了九天云霄。笑声未绝,他已大步走向石堆。前方是什么?等待着他的又是什么?他已全不在意。 生命虽然短暂,但总充满希望;希望就如一盏不灭明灯,点燃了生命的激情! 第十九章 似是故人来(1) 一种淡而朦胧的黑色悄悄掩盖大地的时候,屋舍中灯已亮起。灯是龙七点燃的,因为他不喜欢孤独,不喜欢黑暗。 米珏轻轻放下手中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经过了申时。” “小兄弟已经去了三个多时辰,为什么还没有回来?兰夫人究竟是什么用意?” “那个女人的心思,只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龙七苦笑道。 “‘神捕’龙七先生天生风流,果然比米大侠更了解女人。”话犹未了,王帝双袖飘飘,神色从容,缓步而入。 龙七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王帝神情不变,笑容依旧。 米珏微笑道:“阁下此行,莫非是奉了兰夫人之命?” “米大侠果然是谦谦君子,说话也很讨人喜欢。” “不知兰夫人有何吩咐?” 王帝道:“兰夫人命在下前来告知任我杀的目前处境,免得三位担心。” 米珏蹙眉道:“他……” “他还活着,不过很快就会变成一个死人,因为他现在正面临着死亡的威胁……”王帝的话突然中断,从远处传来一阵狂笑,掩盖了他的声音。 天边无星无月,任我杀的眼睛却比仲秋夜之繁星更明亮。此时的他,不仅面临着生命的威胁,同时也承受着某种无形的压力。如果有一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许还不会皱一皱眉头,但现在,他却陷进了恐怖、神秘的困境中。 任我杀刚刚抬足站在一块巨石上,积雪竟忽然向两边滑开。他似乎早已料到每一块巨石必然都会有意想不到的变化,立即双腿一弯,凌空翻起。他服食过“万劫重生”以后,功力一日千里,以他现在的轻功造诣,不经意间就可一纵四丈八尺,但身形方动,上空突然风声疾起,数不清的碎石夹杂着冰冷的雪花,就像一片乌云,铺天盖地般直压下来。 变生仓促,他想也不想,黑暗中寒光掠起,刀已在手,在头顶上盘旋飞转,布成一张光网。刀光消失的时候,他的身子已如蝴蝶穿过粉碎的乌云,翩翩而起。 就在这时,又有一片乌云当头罩落,数十道白色的寒光流动如银,竟是一张缚着尖刀的真网。 任我杀人在空中,已无借力之处,但若不能破网而出,势必被巨网裹在其中,成为刺猥。这时候急使“千斤坠”的武功陡然下坠,已是唯一的选择。 任我杀落足之处是一块悬浮在空中、摇摇欲坠的巨石,还未站稳,巨石突然就像搁浅了的沙堆般沉了下去。他再次腾空掠起,只见繁星点点,一阵凌厉、凶狠的风声呼呼刮过,“卟卟卟”之声闷响不绝,数十件暗器已打在他方才落足的地方。 当他再次落下时,双足踏在软绵绵的泥土上,却已经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仿佛掉进了无声的黑暗魔域。他取出火折子,然后点燃。没有风,但火折子一燃即灭。再燃,又灭。一连五次,都是徒劳无功,任我杀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明白自己已被困在阵法之中。 这只是刚刚才开始而已!开始已是如此可怕、险恶,接下来又是何等的诡异、神秘? 笑声犹未断绝,米珏和龙七、杏伯三人脸色大变,目光交接,同声道:“是小兄弟。” 王帝轻笑着,灯光下,他的笑显得既诡异又邪恶,缓缓道:“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在闯关。” “闯关?闯什么关?” “兰夫人已经答应了他,只要他可以连闯三关,就放出欧阳情。现在他已经闯至第三关。” 米珏脸色不变,淡淡笑道:“这一次兰夫人一定会输得很难看。” “这第三关从创阵至今,从来没有人可以闯过,任我杀是自寻死路。”王帝一声冷笑,目光一转,瞧着杏伯,“老丈可是‘武林四侠’中的‘鞭侠’方老前辈?” 杏伯居然没有否认,冷笑道:“阁下既知小老儿来历,这一问岂非画蛇添足?” 王帝也不生气,微笑道:“有几位前辈的故人也来到了此间,他们都很想与你见面一叙,前辈意下如何?” 杏伯脸色微变,淡淡道:“小老儿早已不问江湖事,往事如烟,既已决心放下,又何必一再提起?” “这几位故人,却是前辈一辈子也忘不掉的。” 杏伯低着头,犹在犹豫不决,米珏把嘴凑到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王帝目光闪动:“见到他们,前辈便会觉得来到死亡谷、逍遥宫,实在不虚一行。” 杏伯抬起头:“好,烦劳带路。” 王帝淡淡一笑,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拍了拍手掌。 掌声未歇,门外已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人全身着黑,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黯淡无华、冷漠的眼睛,站在夜色中,竟有种诡谲之意。 “前辈请随他去,自然就能见到那几位故人。”王帝微笑道。 杏伯看了看米珏,嘴唇微张,却又欲言又止。 米珏微微一笑,轻声道:“小心些!” 杏伯点点头,一言不发,大步走了出去。 那黑衣人更不打话,领先而行。 也不知为什么,看见这个黑衣人,杏伯心里总有一种非常奇妙而特别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感觉?却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只觉得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动。走了一段路,这种感觉越发明显。他忽然发现,无论是这黑衣人的背影还是脚步声,竟都是如此熟悉。这人究竟是谁?难道也是我的旧识? “阁下要把小老儿带到哪里去?”杏伯心下狐疑,忍不住问道。 黑衣人竟似聋子,又似哑巴,非但充耳不闻,而且绝不说话,杏伯一连问了几次,他却头也不回,反而加快了脚步。 夜如泼墨,黑衣人的背影似已和这夜色溶成一体。他究竟有什么秘密? 就在这时,远处突又响起一声清越的啸声,穿破夜空,响彻云天…… 四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伸手不见五指,呼吸之声却清晰可闻。 任我杀动也不动,一股寒意从背脊蔓延开来,握紧了的手,掌心已渗出了丝丝冷汗。他只有四柱香的时辰,一旦四柱香燃为灰烬,所有的希望也就灰飞烟灭。他已经不能再等,他决定赌一赌——生命是赌注,筹码却是运气。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竟似来自远古的幽冥,如虚如幻,似有还无,是如此的悲凄,却又如此的邪恶,仿佛一种哀怨的哭泣,更如一种追魂般的召唤,直刺得他毛骨悚然。 这声音起初细若蝉鸣,不过片刻,便渐渐如同打鼓,四面响应,八方雷动,竟仿佛并非从他耳中传入,而是从他心中如泉水般源源送出。声音逐渐变大,震耳欲聋,任我杀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似欲撑破胸膛,穿衣而出。他呼吸再也不能顺畅,只觉一口气堵在喉咙,仿佛被一只神秘的魔手大力扼住,眼前点点金星乱飞。 他忍不住伸手与那只“手”相互拉扯,突然间,声音竟陡地和缓下去,却变成了一种撕心裂肺的哭泣,孤立无助的诉说,带着某种说不出的痛,令人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任我杀眼睛一亮,仿佛看见在一栋孤独的小楼上,窗子敞开,一个蛾眉紧蹙的深闺怨妇正注目远眺,等待着远航的丈夫归来…… 画面一转,在他眼前突然又出现了一群蓬头褛衣的难民,这些人的四周尸积如山,血流成河,他们的身后风尘滚滚,铁骑铮铮,寒光起处,残肢断臂掺杂着血雨四处纷飞,染红了一碧如洗的天空,本来炎炎高照的烈日刹那间化为血似的残阳,一时间,奔逃的奔逃,喊叫的喊叫,寻找的寻找…… 任我杀目眦尽裂,热血奔流,正欲冲上前去力阻这场残酷的屠杀,但残阳的最后一抹红竟又突然隐去,但见前方下起倾盆大雨,如喷如注,厮杀和哭叫之声也已听不见了,依稀中,一人伫立于悬崖边缘,纵身一跃,竟不顾一切地跳落下去。 他奔到近前,只见那人血肉模糊,面目已难辨认,手里紧紧抓住一把利剑,竟是“无情断肠剑”。他大吃一惊,气愤填膺,悲从中来,叫了声“米兄”,突然仰天发出一声长啸,声音凄厉,穿过了黑夜…… 第十九章 似是故人来(2) 一束寂寞的灯光,映照在两个心事重重的人的脸上,将两张充满焦虑的脸庞照成一片凄清的嫣红。 龙七的目光从跳动的火苗上缓缓移开,看了米珏一眼:“王帝所说的故人,难道就是‘武林三侠’?” “嗯!他们岂非也到了此间?兰夫人要杏伯与他们会面,只怕……是另有阴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所以我让杏伯前去看看,也许能发现端倪。” 龙七忽然“啊”了一声,似乎想起了某件事,皱眉道:“刚才……刚才那个黑衣人……” 米珏心头一跳:“黑衣人?” “米大侠,你不觉得这个人的眼神和背影都很熟悉吗?” 米珏怔了怔,沉吟着道:“嗯!这人的确有些眼熟。” 两人低头幂思,却始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过了半晌,两人对望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地惊呼道:“莫非是他?”随即两人一齐摇了摇头,似乎并不能确定那黑衣人就是他们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米珏叹了口气,问道:“你认为是谁?” 龙七微一沉吟:“但愿不会是他。” 米珏用手指蘸了点酒,缓缓在几上写了三个字,随即拭去,抬目注视着一脸冷峻的龙七,问道:“是不是他?” “只怕真的是他。”龙七脸色越发凝重,缓缓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苦笑着道,“我一直以为,海总镖头就是那个内奸,却没想真正的奸细居然是这个人。” “此人一生侠义,嫉恶如仇,竟也甘愿臣伏于紫罗兰夫人石榴裙下,实在人心叵测,世事难料。”说到这里,米珏“虎”地站起身来,惊呼道,“哎呀,不好,杏伯……” 龙七脸色微变:“你担心这人会加害杏伯?” “他连兄弟都能忍心出卖,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龙七的脸上又变了颜色,还未说话,一声充满悲痛的凄厉啸声就在这时传来,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失声道:“小兄弟……” 二人飞身抢出,还未冲出门外,黑暗中一条人影闪动,就像是幽灵般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 “两位行色匆匆,意欲何往?”张穷的声音虽然平平淡淡,脸色却冷若寒霜,目光如刀,从米珏和龙七二人脸上一扫而过。 米珏平时虽然冷静,这时也已忍不住有些激动,沉声道:“你们究竟拿什么法子对付任我杀?” “刚才王帝不是已经来过了吗?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们,任我杀正在闯死亡阵?” “死亡阵?” “除了逍遥宫,死亡阵是死亡谷里最危险、最可怕的地方,刚才那一声厉啸,也许就是任我杀垂死挣扎之际。” 龙七双目怒睁,大声道:“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定一把火将这里烧成灰烬。” “那么兰夫人一定会让你死得很惨、很难看。”张穷冷笑道。 “我这就先杀了你。吃我一刀。”“刀”字出口,龙七刀已在手,猛然冲了过去。 刀光一闪,飞掠而起,既快且狠,出手绝不留情。 张穷对他的刀法似乎颇为忌惮,不敢硬接,飞身后跃。 龙七一刀落空,第二刀跟着劈出,刀光龙飞凤舞,刹那间弥漫在夜色中…… 啸声犹在回荡不绝,那个死人竟缓缓爬了起来,一个人孤独地向前方走去。 任我杀吃惊地瞪大了眼睛,叫道:“米兄,你……你没事么?” 那人倏然回头,却是个容貌清丽脱俗的少女,巧笑嫣然,不可方物。 “梦君!是你么?梦君……”任我杀猛然失声叫道。 他举步追出,那少女裙裾飘飘,脚不沾地,行云流水般远去,无论他如何发力狂奔,与她总是相隔数丈距离,却仿佛天涯般遥远,不可逾越。 “梦君,别走,等等我……” 这一次那少女连头也不再回,渐行渐远,终于连影子也完全瞧不见了。 任我杀怔怔地站在那里,忽听身后传来“噗哧”一笑,一回头,就看见欧阳情娇嗔道:“呆子,我不是在这里吗?” 她垂下螓首,温柔一笑,任我杀禁不住心神一荡。 就在这时,一条白缎仿佛从天外飞来,卷住欧阳情纤纤细腰,将她拉起,往天空快速飞去。 欧阳情伸出双手,呼叫道:“救我……” 任我杀伸出手去,却连她指尖都未触及,手掌一合,抓住的只是丝丝冷气。 他大步追出,忽然脚下一绊,踉踉跄跄地险些跌倒,朦胧中,一个雪衣人像一缕白烟从地下袅袅钻出,厉声道:“孽徒,你还想逃吗?纵然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你找出来。” 任我杀惊叫道:“师父……” 雪衣人戟指叱道:“不许再叫我一声‘师父’,你自甘堕落,成为杀手,人人得而诛之,毁我一世英名,有何颜面做我弟子?” 刹那间,任我杀全身冰凉,汗湿重衣,凄然道:“是……秋儿知道错了……” 雪衣人袍袖一挥,如一朵白云罩落下来,格格笑道:“我现在就杀了你,为免祸害江湖……” 任我杀本欲束手待毙,忽听那人的声音竟已变了,变得既温柔又妩媚,一抬头,就看见紫罗兰夫人粉脸含煞,手里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刺向他的眉心。 任我杀没有闪避,只是愣在那里,心里想着梦君远去、师父厉叱……只觉万念俱灰,了无生趣,唯有死亡,才是他此时此刻的向往。 刀光美丽如流星飞泻,张穷脸色未变,却已心生虚怯,依然不敢硬接,再次飞身而退。 龙七第二刀再度落空,心头火起,刀化飞龙,带着一道呼啸之声,全力劈出。 刀至中途,忽听米珏大声道:“龙七先生,且慢动手。” 风声犹在,刀光却已忽然收敛。龙七的刀法已至炉火纯青之境,收放自如,收刀的时候竟似比出刀更快。 “米大侠,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他?”龙七横刀胸前,回头顿足道。 “我们的敌人,是紫罗兰夫人,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他只是奉命前来传话,何必与他为难?” 龙七点头道:“不错,冤有头,债有主,不必跟一个下人一般见识。” 张穷竟似听不懂他话中的讥讽之意,悠悠道:“米大侠虚怀若谷,藏世间万千道理,如果任我杀能有你这般胸襟……” 他摇摇头,“嘿嘿”两声冷笑,忽然住口不语。 龙七手腕一抖,“唰”地一道刀光掠过,刀尖指着张穷的鼻子,冷冷道:“怎样?” 张穷嘴角掀起一丝冷笑,目光注视着犹在颤动的刀锋。 “说下去。”龙七沉声道。 张穷双目一翻,冷冷道:“本来我是想说的,但又不喜欢被别人拿刀指着我的鼻子逼我说话,所以我已经改变了主意。” 龙七阴沉着脸:“你要怎样才肯说?” “如果有人对我客气一点,也许我很快又会改变主意。” “好。”龙七目光如刀般刺入张穷的眼睛里,手一翻,收刀入鞘,“请,请说。” “两位是不是惦念着任我杀?所以一听见他的声音,就忍不住想前去接应?”张穷移开目光,看了米珏一眼,摇头轻叹道,“没有用的,死亡阵深含各种生死变化之道,一旦陷入其内,便衍生幻象,层出不穷,令人神志错乱,不能自制,最终不战而亡。” 米珏强笑道:“他不会死的,这世上绝没有人可以杀死他,就算是兰夫人亲自动手,也未必能够做到。” 张穷忽然又笑了,残酷的笑道:“这一次根本不必兰夫人出手,任我杀就已经自己杀死了自己。玩火者必**,现在,他也许已死在自己的刀下。” 第二十章 浴血重生(1) 黑暗中,一道冰冷的寒光倏然亮起,如一道闪电狠狠地击在任我杀的心上。这把刀,为什么竟是如此熟悉?就在这时,一阵剧痛从背心传来,竟似被某种物体刺入了肌肉。疼痛如一道灵光闪过,让他忽然清醒过来,出于一种本能,想也不想,立即反手一挥。 不知何时,刀已在手。刀光划破黑暗,身后传出“卟卟”之声,有人倒地。 寒光还未消失,任我杀的眼睛忽然一亮,发出一种惊诧、喜悦的光芒。他发现,在他的左侧居然出现了一条通道——其实这条通道只不过是两块突兀、嶙峋的巨石之间的空隙而已。 这时候的任我杀,仿佛在溺水中抓住了一根朽木。溺水者就算看见一根浮萍都绝不会错过,何况是一根木头?这条空隙是不是一种机关?一种陷阱?任我杀已经没有余地仔细琢磨,一闪身,便扑了进去。他刚刚穿过空隙,身后就传出一声巨响,两块巨石竟猛然磕在一起,若非他的动作快似电光石火,此刻早已被压成一团肉酱。 任我杀头也不回,更不停留,全力冲出,速度快得就像是一只被猎狗追捕、拼命奔逃的兔子。 黑暗中,寒光骤起,一把刀从斜刺里劈出,刮起一阵凌厉的劲风。 任我杀天生就有一种敏锐的嗅觉,和一种猎犬般的警惕,闻到了杀气的同时,已发现了危险。 刀未至,他的刀已出手,那把刀突然从半空中坠落的时候,狙击手已被他一刀斩断了腰身。 任我杀正打算从这个狙击手的尸身跨过去,繁星突现,至少有二三十种暗器同时袭来。准确地说,是二十七件暗器,听起来却只有一道风声,看起来只有三道光芒,打向他的三处要害:眉心,咽喉,胸口。二十七件暗器绝对是从同一个方向打过来的,这个偷袭的狙击手,显然比刚才那人更凶狠、更歹毒。 任我杀出手如电,抓起脚下半截尸身,“夺夺”之声不绝,二十七件暗器全都打在尸体身上。他手一扬,将尸身向那人藏身的方向抛了过去,整个人跟着窜出。 刀光一闪即逝,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钻入了任我杀的鼻孔——一刀两断,这一刀,斩断的是喉咙。 四下里突然变得像坟墓一般死寂,一道亮光就在这个时候亮起。这一次,任我杀终于点燃了火折子。借着火光,触目之处,依然还是千奇百怪、形状各异的巨石,一条蜿蜒、狭窄的通道由低渐高,穿插其中,也不知究竟有多长,究竟通向何方。如此凶险的狭道,通常都是最有利于埋伏和袭击的地方,进可攻,退可守。 任我杀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整个人都像橡皮筋一样绷紧。 火苗忽地不住晃动,左右两侧呼呼风起,各有数十支长枪从巨石中激射而出。 任我杀脚尖轻点,像一支离弦之箭向前方窜了出去。“卟哧”之声接连传来,数十支长枪全都钉入巨石之中。 余音未绝,刀光又现。刀光落下之时,任我杀明显地感到,从背部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 那个狙击手一刀得手,刀势已老,还来不及再击出第二刀,就看见一道淡淡的刀光,一闪而没。刹那间,他心中忽然生起一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两个人,上半身和下半身似乎已经无法连接在一起。 一刀两断,断腰,也断魂。 鲜血已染透了任我杀的衣衫,疼痛像恶魔一样纠缠着他——那一刀虽不足以致命,伤口却极深极长,从肩胛一直拖至腰际。 任我杀长长吸了一口气,大步踏上通道的台阶。他绝不能退缩,更不可以倒下。前方的路也许还很长,也许埋伏着更多的狙击手,甚至更多的危险在等待着吞噬他的生命。 他刚刚踏上四级台阶,忽听“轰隆隆”一声炸雷般的巨响,一块巨石如泰山压顶坠落下来。几乎是在同时,台阶上突然发出点点寒光,一排排锐利的刀锋钻出地面,犹似繁星的水中倒影,密密麻麻,向前方一直蔓延而去。 前路虽然布满了夺命的尖刀,但任我杀还是没有退回,这条通道显然是他唯一的出路,一旦后退,头顶那块巨石便将封堵通道,那么他必然又会回到刚才那个可怕的阵法之中。 就在这间不容发之际,他的人已飞身掠起,足尖如蜻蜓点水般在巨石上轻轻一点,几个腾空翻转,落在一块巨石棱角上。“砰”地一声,随即传来一阵天崩地裂般的摇晃,那块巨石已然封住了通道,任我杀落足的巨石也被震动,忽然沉了下去。他刚刚提气纵起,但听“扑剌剌”一阵声响,前方竟落下一道铁闸,挡住了他的去路。 任我杀去势不停,刀光起处,粗如儿臂的铁杆竟如朽木般应手而断,露出一个大缺口,他的身子,便如乳燕投林般穿孔而过。 刀光闪动,如昙花一现;血花飞溅,似梅花绽放。 任我杀虽然没有仔细计算过,但他估计,死在他刀下的狙击手至少已有三十六个。有的人断的是腰,有的人断的是喉咙,但无论断在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结果——断魂。 任我杀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他的身上,沾满了别人的血,也流着自己的血。他至少中了八刀,十三枚暗器,左肋中了狠狠一脚(这一脚踢得他几乎站不起来),右肩也挨了一记重拳。这一拳几乎把他的肩骨击碎,若非他见机极快,以力御力,这条膀子只怕早已废了。幸好他还有一只左手——左手刀和右手刀一样快、狠、稳、准,一直是他的秘密。 无尽的杀戮,腥臭的鲜血,剧烈的疼痛,已经麻醉了他的思想,全然忘记了四柱香的约定。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听见了一种声音——不是破空袭击的刀声,是来自自然的风声。他精神一振,抬头望去,仿佛看见满天的雪花,在风声中纷纷飘飞,一种气味随风钻入他的鼻孔,竟是空气的清新味道。 刹那间,任我杀全身绷紧了的神经,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般松弛了下去,涂满鲜血的脸上露出一丝久违的笑容。 这里是什么地方?莫非就是死亡阵的最高处?心念方动,他忽然又听见了一种声音。这一次不是风声,是刀声。朦胧的夜色中,一把刀划起一道光弧,从半空中劈落下来。 每个人都有一种天生的本能——不能预知危险,却能躲避危险。 这一次,任我杀依然没有死,他身子一挪,避开了要害,这一刀破中的是他的右肩。 刀光消失的刹那,另一道刀光已掠起。这人手一松,长刀脱手,身子已被任我杀一刀斩断。 风依然还在吹着,雪依然还在飘着,但天地间却充满了杀气和血腥,散发出死亡的味道。 这时候,一点朦胧的星光在黑夜中微微一闪,突然熄灭。 第二十章 浴血重生(2) 夜色越显深沉,若非白雪映出一片朦胧的微光,双目几乎已不可视物,黑衣人始终一言不发,更不理会杏伯,只是在雪地上快步前行。四下里死一般的静寂,竟连虫鸣之音都不可闻,除了脚步踏在雪地上发出的“唰唰”之声,天地间仿佛就已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 这时两人已渐渐远离了花海,触目之处,尽是一些千奇百怪、大大小小的石头,一路上再未见到诸如花草树木之类的植物。黑衣人绕着那些奇怪的石头兜兜转转,终于在一个黑乎乎的巨体面前停住了脚步。 夜如泼墨,杏伯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忽听“咯咯咯”一阵轻响,眼前一亮,一丝灯光倏然亮起。暗夜中,灯光闪烁,竟如鬼魅般充满了诡异之意。 杏伯这才看得明白,原来这是一座石屋,一条地道笔直而下,走下二十几级石阶,下面竟是间装着一个铁笼子的宽敞地下室。铁笼子高约九尺,宽约两丈四尺,条条铁竿粗如儿臂,借着朦胧的灯光,只见三个人犹如笼中困兽,蜷缩着各居一角。左边一人衣衫褛褴,神情憔悴,一双眼睛却精光如炬,腰板挺得笔直,自有一番威胁气势。他满脸倔强,仿佛这牢笼纵然是人间炼狱,也绝不能使得他折锋断锐,丧失信心。 看见这个人,杏伯的心立即沉了下去——这人竟是“金狮镖局”的总镖头海东来。另两个人同样都是老人,同样的萎糜不振,一般的坚强不息,仿佛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杏伯心头狂跳,双眼似已有泪花。这两个老人,是他永远都不能忘记的兄弟,“刀侠”张子敬和“拳侠”赵玉刚。可是“剑侠”刘公明呢?“武林三侠”受海东来相邀,和龙七一起护送“万劫重生”奔赴京城,如今司马如龙已死,龙七也到了死亡谷逍遥宫,这三人被囚禁于此,为什么独独未见刘公明? 这时候海东来三人也都看见了杏伯,刹那间,地下室里突然变得一片死寂,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老四!”过了半晌,张、赵二侠才失声叫道。 “你……你是方四侠?”海东来也吃惊地道。 杏伯显然也相当激动,却强自忍住,勉强笑了笑,并不说话。 张子敬忍不住百感交集,老泪纵横,哽咽着道:“老四,真的是你,你怎么也在这里?” 数年前,方天星无故失踪,从此音讯全无,谁又能想得到,兄弟重逢时,竟都已作他人阶下囚,究竟这是悲?还是喜? 杏伯眼中泪光终于也化成热泪如流泉喷涌,哽咽道:“大哥……” 张子敬点点头,大声道:“好,好,想不到咱们兄弟还有再见之日,好,好……” 杏伯只觉胸中热血澎湃,心神激荡,回头对那黑衣人大声喝道:“开门,让我进去。” 黑衣人全身一振,竟似不敢面对他那凌厉的目光,别转了头。 “开门,你为什么不开门?” 黑衣人猛然怔住,双手禁不住一阵发抖。 这人究竟是谁?为什么对杏伯竟如此畏惧?在死亡谷逍遥宫里,杏伯无疑已是困兽,纵然神通广大,也终不可能飞出紫罗兰夫人的手掌心,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灯光摇曳,石屋之外,突然掠起一阵劲风,两个人像雪花般飘了进来。这两人本如鬼魅,惨淡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更添几分诡秘。 杏伯的脸上又已变了颜色,目光中射出厌恶与仇恨交织的怒火——这两人竟是被米珏逐出门墙的“天山双鹰”。 “妙极,妙极,各位久别重逢,应该高兴才是,怎么竟是泪眼相对,好像这里死了人似的。”李中环冷冷地环目一扫,冷笑道,“莫非这就是所谓的肝胆相照,生死与共?就连我都快被你们感动到哭了。” 杏伯怒目圆睁,喝道:“是你们这两个卑鄙无耻的臭小子,来得正好。” “是极,是极,方四侠是英雄好汉,我们是卑鄙小人。”柯中平冷冷道,“只可惜现在英雄好汉落在卑鄙小人手里,这日子只怕就不好过了。” 杏伯“呸”地吐出一口浓痰,恨恨道:“你们怎么还不死?” 李中环道:“也许这就是‘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的道理。” 柯中平道:“所以我们这种小人才会比你们这些以‘大侠’之名自居的英雄好汉们过得更洒脱、更快乐。” 两人一唱一和,竟似以“坏”为荣,杏伯脸色铁青,不住摇头苦笑。 “方四侠叫你开门,你听不见么?”李中环目光一转,瞧着那如痴如呆的黑衣人,沉声喝道,“发什么呆?你又不是又聋又哑的傻子。” 黑衣人怔了怔,抬目看了一眼趾高气扬的“天山双鹰”,目光中充满愤怒和怨恨,却又不敢发作。 李中环用一种卑夷的目光瞧着他:“还不快开门。” 柯中平“呸”地一声:“老东西,你以为你是天王老子?其实一样还不是兰夫人裙下的一条狗,死狗!” 黑衣人似已愤怒到了极点,却又对“天山双鹰”极为畏惧,非但不敢反唇相讥,更不敢违抗他们的命令,一言不发,缓缓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铁笼子的门。 杏伯这一生中,走遍大江南北,从未遇见过如此窝囊的人,忍不住冷哼一声,看都不再看他一眼,昂首挺胸,大步走了进去。 黑衣人一手拿着锁,一手拉住门,也不知是该锁上门,还是等待“天山双鹰”发号施令,呆然而立,神色间竟似有些心神不宁,失魂落魄。 “你也进去。”李中环上前一步,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铜锁。 黑衣人愕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进去!” 黑衣人垂下头,神情呆滞,目光中竟似露出种悲哀之色。 “你是不是在害怕?你在怕什么?”柯中平冷笑道,“海总镖头和张大侠、赵三侠三人都已被兰夫人的‘软筋散’所制,功力全失,就连一般妇孺都能要了他们的命,难道你还怕他们会把你碎尸万段,然后再吞到肚子里去?” 黑衣人头越垂越低,一双手竟似已有些发抖。 “进去,这是兰夫人的命令。”李中环阴恻恻地道,“莫非你竟敢违抗兰夫人的命令?你想必也知道兰夫人对付那些不听话的人,是用什么法子的。” 没有人可以否认,紫罗兰夫人对付手下的手段,是这世上最残忍的,她所用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 黑衣人叹了口气,终于走进了铁笼子里,却不敢与杏伯四人接近,远远站在一角。 李中环阴森森地发出一声狞笑,“叭嗒”一声,已将铁门锁上。 黑衣人全身一颤,嘶声叫道:“你们……” “这也是兰夫人的意思,你不必怪我们。”柯中平笑了笑,脸上露出种残酷之意,“其实这样不是很好吗?兰夫人有意让你们叙叙旧情,千万不要辜负了她一番好意。” 黑衣人仿佛被魔语诅咒过了一般,刹那间,全身都已动弹不得。 李中环冰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扫而过,悠悠道:“海总镖头,你们是不是一直都在奇怪,为什么一觉醒来,竟已身陷牢笼之中?更奇怪的是,为什么‘神捕’龙七和司马如龙、‘剑侠’刘公明没有跟你们在一起,是么?” 海东来的确一直没有猜透这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心中虽有不少疑窦,也有过数种猜测,但最终还是被他自己一一否决了,他实在不敢怀疑任何人,尤其是朋友。 他目光一瞥间,只见那黑衣人此刻竟如中风般,全身抖动不停,不禁心头一动,疑念又起:“这人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他的身影竟是如此熟悉?” 第二十一章 热血铸悲歌(1) “其实此事也没什么奇怪之处,因为这是兰夫人早已设计好的局。‘万劫重生’本是兰夫人囊中之物,只是在其间发生了几次意外,所以事情才变得如此复杂。可是你们的行踪怎么会泄露出去呢?很简单,自然是奸细告的密。”柯中平轻轻地笑了起来,笑得极其邪恶,“至于这个奸细是谁,就算你们已经有所怀疑,也绝不敢断定的,因为谁也不能相信出卖自己的人居然是自己的朋友。” “兰夫人最喜欢冒险,游戏越刺激她就越开心。得到‘万劫重生’之后,她本来可以杀了你们以绝后患的,却又觉得这样非但便宜了你们,而且毫无趣味,所以她故意留下一条线索,让这游戏可以继续玩下去。”李中环眼光斜睨,神情间流露出一种得意之色,“故事当然不能没有主角。‘神捕’龙七断案如神,又擅长追踪之术,无论多么困难的案子,纵然毫无蛛丝马迹,到了他手里都可以迎刃而解,如果留下此人,这游戏一定好玩多了。他实在是个很幸运的人,至少他还有资格成为兰夫人的对手,司马如龙却倒霉透了,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如龙……”海东来肝肠寸断,双目迸血,胸口一痛,一张口,一股血箭狂飙而出。 张子敬双拳握紧,手背上条条青筋暴现,沉声道:“好阴险的计谋,好狠毒的女人。” 赵玉刚一口钢牙咬得“格格”直响,怒喝道:“我二哥呢?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刘二侠么?他活得挺好。”李中环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刘二侠是这故事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如果兰夫人杀了他,这故事就不够完美了。到了这个时候,难道你们还想不到究竟谁才是那个奸细?” “他们不是没有想到,而是根本不愿意相信。”柯中平瞧了黑衣人一眼,故意叹了口气,“各位可知这个人是什么来历?你们不觉得他很像一个人么?” 黑衣人身子一晃,竟似已站立不稳。 海东来和“武林三侠”目光落在他的身上,面色在刹那间全都变了,突然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一个可怕的结果。 “这个奸细,就是你们的好朋友,好兄弟……” 李中环还未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杏伯突然大声吼道:“够了,别再说了。” 每个人都已猜出这个人是谁,但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残酷的事实。他们彼此都太珍惜兄弟之间的情谊,从少年成名,联袂闯荡江湖,铲奸除恶,匡扶武林正义,直到今日风烛残年,他们已经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雨征途,尝遍了太多太多的悲欢离合,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人间百态…… 他们是兄弟,永远不离不弃、相互依赖的兄弟。 海东来忍不住仰首一声长叹,默然无语。 张子敬身为四侠之首,性情本极坚硬镇定,此时竟已冷汗如雨般涔涔而下,身躯一晃,几乎跌倒,双手紧紧抓住铁杆,方才勉强站稳。 赵玉刚生性刚烈正直,大声呼叫道:“不可能,不可能,二哥怎么会是奸细?他怎么会出卖自己的兄弟?这种事打死我也不相信。” 杏伯性情温和沉稳,此时忍不住颤声道:“他……他哪里?” “你们不相信么?难道一定要听到他亲口承认才肯相信?”柯中平对那黑衣人厉声道,“刘公明,你有胆量出卖兄弟,居然没有勇气承认么?” 黑衣人眼中似有泪光,却已无法言语。 杏伯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伸手就去扯他脸上黑布,但手到中途,却又突然顿住,不停地颤动着,竟再也无力伸出。这一切,虽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但他还是没有勇气相信这个人的确就是刘公明。 “不错,是我,我就是那个奸细。”黑衣人反而一把扯下脸上黑布,在众人痛苦的目光中,露出了他的脸孔——果然是“剑侠”刘公明。 灯光摇曳中,米珏轻轻叹了口气,神情中止不住有一种忧虑之意。 “米大侠是不是在担心任我杀的安危?”张穷悠悠一笑,“我说过,任我杀已是兰夫人的掌心玩物,逃也逃不了的。” “他的处境我并不担心,我只担心杏伯。” 张穷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笑意:“方四侠和他的兄弟们一别经年,骤然在异乡重逢,正是人生一快,米大侠是否多虑了?” “兰夫人这么做自然是别有居心,他的遭遇只怕比任我杀好不了多少。” “你们既已得到‘万劫重生’,为什么还要把海总镖头等人掳走?”龙七忍不住问道。 “你有没有玩过猫捉老鼠的游戏?猫抓住老鼠,总是要等到趣味索然的时候,才肯罢手,你不觉得很有趣吗?”张穷笑了笑,“你知不知道你们的行踪为什么会泄露出去?” “因为在我们六个人中,有一个人是奸细,他出卖了我们。” “你是否已经猜到这个人是谁?” 龙七叹了口气,苦笑道:“这个人,想必就是刚才带走杏伯的那个黑衣人。” 张穷居然没有否认:“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还知道,他就是‘武林四侠’之一的刘公明。”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在刚才。” 张穷又笑了笑,笑得极其残酷,悠悠道:“如果你是刘公明,秘密既已被公开,接下来会怎么做?” 米珏和龙七的脸色立即变了,从心底涌起一股寒意。 “如果是我,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人灭口。兄弟既已变节,其他人如何能够忍受?必然群起而攻之……” 米珏和龙七的心骤然沉了下去,刹那间汗湿重衣,仿佛已看见了一场杀戮,手足相残,血溅五步……没有言语的交流,也没有眼神的暗示,几乎是在同时,两个人突然一起冲了出去。 张穷一脸错愕,呆呆地站在那里,心里突然生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是悲哀?还是感动?是孤独?还是忧伤? 没有朋友的人,永远也体会不到朋友的“真”,朋友的“义”…… 灯光仿佛黯淡了下去,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崩塌了。每个人的脑子里都轰然响起一声炸雷,每个人都已忘记这世界是否依然存在,每个人的心中,也不知是气愤还是痛苦,是惊愕还是悲伤? “老二,果然是你。为什么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张子敬双目尽赤,厉声喝道。 刘公明竟似已完全崩溃,老泪纵横,一脸痛苦,突然全身一软,倒在地上。 “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兰夫人。”柯中平似乎唯恐天下不乱,“你们也不必责怪他,因为兰夫人的确是个让天下所有男人都无法抗拒的女人。为了兰夫人,无论什么事,他都会不惜一切、不择手段去做的。” “他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和灵魂都献给了兰夫人,又岂会在乎手足之情?”李中环更是添油加醋,“只可惜,在兰夫人眼中,他只是一颗已经失去价值的棋子而已。” 刘公明痛苦地闭上眼睛,泪水流到嘴里,竟已分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好,好,果然是好兄弟。”张子敬狠狠地盯了他一眼,昂首一声凄笑,声音中止不住有一种凄凉、绝望之意,回头瞧了瞧海东来,苦笑道,“海老弟,是我这个做大哥的没有能耐,教导无方,竟不能管好兄弟,我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他声色俱厉,神色惨然:“今日之事,教我如何还有颜面苟活于世?” “张大侠,你……言重了,这岂能怪你?”海东来黯然道。 张子敬瞧着杏伯,凄然笑道:“老四,想不到我们兄弟离散多年,今日相聚,却正是诀别之时……” 杏伯怔怔道:“大哥……” 张子敬挥一挥手,叹道:“罢了,罢了,老二如此不仁不义,我这做大哥的岂能置身度外,无动于衷?就让我以一死为其谢罪吧!” 海东来脸色大变,叫道:“张大侠,不可……” 杏伯飞身抢出,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只听“叭嗒”一声,张子敬已一头撞在铁杆上,立即脑袋开花,命丧黄泉。 第二十一章 热血铸悲歌(2) 杏伯抱住他的尸体,两行热泪无声滴落。 赵玉刚先是一怔,突也仰天狂笑道:“好,好极了,大哥真是好汉子,血可流,头颅可断,但这耻辱却是不可以忍受的,死得好!” 笑声中竟充满了凄楚和愤慨之意。笑声突敛,赵玉刚如刀锋般的目光狠狠地盯着刘公明,厉声道:“老二,看你做的好事,大哥的性命,今日就断送在你的手里了。” 刘公明像一条死狗般蜷缩在那那里,神情木然,却忍不住大声呕吐起来。 赵玉刚望着杏伯惨然叹道:“老四,发生这种事,我……我也没脸活下去了,你……你自己保重!” 杏伯大惊失色,愕然道:“三哥,你……你要做什么?” “大哥,你慢些儿走,老三这就来陪你了……”赵玉刚一声凄笑,话声中,已一头撞在铁杆上,血花飞溅,犹未散时,人已倒地。 眼见二侠如此刚烈,视死如归,海东来的脸刹那间被泪水淹没,跌足长叹道:“是我对不起朋友,我不该把你们找来的,否则也不会发生今日之事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神色凄凉,心中的伤痛和悲愤,竟使得他在刹那间仿佛已苍老了十几岁。 杏伯哽咽着道:“海总镖头,你……”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此事也不能全怪刘二侠,是我错了!” 杏伯只觉一腔热血火焰般狂野地在燃烧,喉结滚动,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公明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突然仰天纵声长笑,这笑声如枭之夜啼,又如杜鹃泣血,在这个充满死亡气味的寒夜里听来,显得极其凄凉、哀伤,让人毛骨悚然,胆颤心寒。 笑声甫歇,只听“呛啷”一声,刘公明已然拔剑在手。 “无毒不丈夫。事已至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们灭口吧!以绝后患。”柯中平的眼中绽放出种狠毒、残酷的光芒,冷冷道,“泯灭人性,丧尽天良,这才是男儿本色。快快动手!” 杏伯又是伤心又是气愤,厉声喝道:“老二,你竟如此执迷不悟吗?” 刘公明嘴唇颤动,却久久不能言语,突然扬起长剑,自上而下,竟斜斜刺进了自己的身体。他似乎已用尽了全力,剑尖从心脏插入,又从腰椎之处穿出。 谁也想不到刘公明竟会自裁,杏伯和海东来刹那间仿如石雕,突然动弹不得,就连“天山双鹰”也已完全呆住。 刘公明并没有立即就死,他已经无力拔剑——只要长剑还留在身子里,人就不会立即死去。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愧疚的微笑,瞧着海东来喘息着道:“海总镖头,是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兄弟,该死的人是我……” 海东来双眼模糊,喉咙似被某些物事塞住,竟已无法出声。 刘公明凄然一笑,目光转向杏伯,道:“老四,我不配做你的兄弟,我死有余辜……” 杏伯本非铁石心肠之人,眼见兄弟在自己面前相继自伐,早已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哽咽着道:“老二,你别这么说,我们毕竟是多年兄弟,无论是谁,都难免偶尔做错一些事……” “一失足成千古恨!我……我已是罪无可恕,不敢奢求你们的原谅,只希望从我身上流出来的血,可以减轻我犯下的罪孽。” “刘二侠,此事错本在我,我怎敢对你有半句怨言?你……你这是何苦?”海东来惨然叹道。 “大哥和老三都因我而死,他们尚且不耻我的所作所为,如果我还能无动于衷,就真的是枉自为人了。”刘公明仰天一声狂笑,突然用力拔出长剑,一道血箭冲天而起,洒在空中,仿佛一朵殷红夺目的玫瑰。这朵妖异的血花还未完全褪色,刘公明的身子已倒了下去。 海东来忍不住也仰天长笑,大声道:“好,好汉子!” 笑声突然停顿!海东来变得说不出的冷漠、平静,缓缓走到刘公明的尸体旁,喃喃道:“我们四个人既然是一起来的,自然也该一起离开。兄弟们慢走,我来了……” 他声音越说越低,忽然从地上拾起那把长剑,反手一剑,向自己胸膛刺下,几乎就是刘公明那一剑同样的地方。 杏伯决想不到他居然也会自杀,惊叫道:“海总镖头……” 海东来虽已疼得四肢痉挛,表情却出奇的平静,一字字地挣扎着道:“这是我欠他们的,我无以为报,但现在,谁也不欠谁的了。” 他死了,死得很坦然! 米珏和龙七刚刚冲出大门,突又顿住了狂奔的脚步。 暗夜中,雪地上,两个人就像是来自幽冥的鬼魅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左边的那个人身躯魁梧,手持一支铁枪,枪长一丈六尺七寸;右边的那个人身材适中,双手之中竟似隐隐流动着一丝亮光。这两个人,竟是“勾魂枪”江上飞和“金银龙凤环”尤不败。 看见他们,米珏立即皱起了眉,知道麻烦又已找上了他。 “两位要出去?”江上飞冷冷道。 “死亡谷这地方危机四伏,我们还能去哪里?”米珏苦笑道。 “天色已晚,两位还有心思出来散步么?”尤不败淡淡道。 这句话说得很巧妙,也很有趣,但绝不是笑话——现在并不是说笑话的时候。 龙七突然狂吼一声,伸手拔刀。他虽不认识他们,但他恨透了死亡谷里的每一个人,恨不得将死亡谷夷为平地,恨不得将每一个人都剁碎了喂狗。 刀未出鞘,米珏已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摇头道:“别冲动,他们是我的故人。” 龙七满腹狐疑:“你认识他们?” “这里就交给我吧,你赶快去找杏伯。”米珏低声道。 “好,你自己小心些。”龙七点点头,再也不看那两人一眼,大步从他们身边走过。 江上飞和尤不败居然没有阻拦,依然动也不动,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瞧着米珏,仿佛就算天塌下来了,也已与他们无关。 龙七走出几步,突又回过头来,只见米珏神情依旧从容淡定,于是展开身法,向前急掠。他的追踪术虽然冠绝天下,但在此刻,他却如漂流在大海上的一中孤舟,在黑暗中迷失了方向。 刘公明和杏伯去了哪里?走的究竟是哪一个方向?四下里一片漆黑,雪花片片飘飞,天地冷冷清清,他们曾经留下的脚印,早已被飞雪淹没,不着痕迹。 深夜无边,风寒雪冷,既没有半点头绪,又没有丝毫线索,如何追寻? 龙七双眉拧紧,陷入沉思之中。他突然发觉,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惧和迷茫悄然从心底升起,犹如夜色般淹没了他。在这一刻,他是多么的孤独,多么的无助。他决定什么也不去想,决定跟着感觉走——这是一种特殊的本能,也是一种奇异的直觉。 没有人能怀疑“神捕”龙七的追踪术,更没有人能否决他对事情的判断能力,正是这种得天独厚的感觉,使他每一次都能在绝不可能的情形下,将敌人绳之以法。然而死亡谷处处都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妄动一步,都可能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所以他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每一个动作都很谨慎,时而凝神静听,时而仔细搜寻。 突然间,一道声音遥遥传来——这是一种充满悲愤的嘶吼,就像是野兽在死亡的边缘、濒临绝望时挣扎着发出的哀号,声音之悲哀凄厉,竟似穿透了夜空,响彻心扉。 龙七的脸色立即变了,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这分明是杏伯的声音,莫非他已遭不测?” 龙七拔足狂奔,向发出声音的那个方向发力冲去。 第二十二章 舍身取义(1) 刺骨的风雪,鬼魅般的灯光;四具染血的尸体,一个欲哭无泪的伤心老人。这是种何等悲壮、诡秘的景象?“天山双鹰”纵然心狠手辣,却也从未见过像海东来这般视死如归、慷慨就义的血性汉子,只觉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感觉,似是感叹,又似耻笑。 “开门。”这时候的杏伯,反而显得意外的冷静,出奇的淡定。 “你的兄弟已经全都死了,你自己一个人留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李中环轻叹道,“如果我是你,一定忍受不了这种孤独的滋味。” “开门。”杏伯恍若未闻,木然道。 “兰夫人精心设计了这场戏,本来就是要你们兄弟自相残杀,现在一切都该结束了,你这条命迟早也留不住的。”柯中平冷笑道,“与其死在兰夫人手里,还不如自己一头撞死在这里来得痛快。” 杏伯目光一冷,沉声道:“你们以为这鸟笼子也能锁得住我?” “难道你以为你还有报仇的机会?就算你可以走出这铁笼子,也一样走不出这地下室的。” 杏伯冷哼一声,伸手抓住了那把锁。这把锁本为青铜所铸,大如拳头,坚硬牢固,寻常刀剑都削之不断,但在杏伯眼里,却像是三岁小儿的玩具。他用力一拉一扭,“咔嚓”一声,这把锁立即就变成了破铜烂铁。“天山双鹰”脸色突然一变,似乎决未想到杏伯竟天生神力。当年在黄山老龙洞中,百位英豪受困其内,杏伯力举千斤闸,解除危机,这一把小小的铜锁又算得了什么?他刚刚走出铁笼子,突觉劲风扑体,两道寒光就像是两条毒蛇,悄然袭来。 “进去。”李中环冷冷道,“否则你只有死路一条。” 他说的很快,手中的剑更快,杏伯几乎已能感觉到凌厉的剑气,扑面生疼。 在这个仓促的一刻,几乎没有人可以反击,只因这两剑实在来得太快、太突然。后退,是杏伯唯一的选择。但他却不能退,他的身后是那扇坚固的铁门,这一退,去势必为铁门所阻,仍然难免会被这两剑所伤,“天山双鹰”竟似早已算好了时间,看准了方位。 杏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所以他非但不退,反而向前直冲。“乌龙鞭”就盘在他的腰间,如果一鞭在手,“天山双鹰”的剑法再如何狠毒凌厉,也不足惧,但这时刻不容缓,已来不及抽出,他拿什么去抵挡两把快剑?他还有两只手。他居然用手去抓李中环的利剑——这岂非正如螳螂挡车? “你这是找死。”李中环阴恻恻地冷笑道。 话声中,长剑已被杏伯一手抓住,他只觉一股大力传来,竟使得他手中长剑突然改变了方向。“叮”,一声脆响,火花四溅,李中环的剑竟结结实实地磕在柯中平的剑锋上。 这一招非但极险,也极巧妙,若有毫厘之差,便失之千里,时间和速度都必须算得非常精确,否则杏伯难免被这两把剑在身上刺出两个窟窿。他一招得手,却仍然死死抓住剑锋不放,喝道:“撒手。” 剑刃何等锋利,这只手毕竟不是钢铁所铸,殷红的鲜血如泉般喷涌出来,刹时染红了他的袍袖。 “撒手又何妨?反正你也活不长了,这把剑就送给你吧!”李中环脸上露出种诡秘可怕的笑容,居然真的松开手掌,飞身后退。 柯中平虚晃一剑,也退了开去,大笑道:“这一次,只怕你死得更快。” “纵然一死,也不能让你们活着离开这里。”杏伯冷笑道。 “死到临头,还大言不惭。”李中环冷冷道,“你看你的手。” 杏伯微微一怔,这时候才感觉到从手掌伤口上传出来的疼痛。他抛开长剑,摊开手掌,触目之下,但见这只手掌竟已溃烂,血肉模糊,朦胧的灯光下,还似隐隐有黑气透出,整只手都已肿了起来。一种又麻又痒的感觉从掌声传来,杏伯的心就在这时候沉了下去,这分明是中了剧毒的先兆——剑上有毒! 杏伯出手如电,飞快地点了左手的“天泉”、“侠白”、“尺泽”、“孔最”、“大凌”五外穴道。 “没有用的,这是兰夫人的独门毒药,发作极快,一个时辰之内毒气就能攻心,除了兰夫人,这世上根本已没有人救得了你。”李中环摇头笑道,“兰夫人自然不会把解药给你,看来你只有乖乖地等死了。” 杏伯须发皆张,怒喝道:“卑鄙小人,竟然在剑上淬毒。” “我们就是怕你死的不够快,所以才多了个心眼,这虽是无奈之举,却也正是万无一失的法子。”柯中平悠悠道,“毒蛇噬腕,壮士断臂。只要你把这条胳膊砍下来,也许还有一线生机。” “砍下这只手,只怕我会死得更快。”杏伯纵声长笑,“唰”地一声,已操鞭在手。 “你想做什么?”柯中平阴恻恻道,“看来你还想作困兽之斗,拼个你死我活。” 杏伯再不打话,手一扬,“呼”地一鞭扫出。这一鞭快逾闪电,宛如长龙,本是直取柯中平,但到中途,却突然又改变了方向,对着李中环的头颅猛抽过来。 李中环身子微侧,游鱼般滑开八尺,冷笑道:“莫非你真的不要命了,居然还敢动手?你妄动真气,这毒发作得就更快,不出半个时辰,必死无疑。” 其实这道理杏伯何尝不懂?只是兄弟变节,血溅牢笼,这一变故已然使他感到绝望,如今又中剧毒,更无生存之心,如果就此束手待毙,实在死不瞑目。他抱着必死之心,索性放手一搏,势如疯虎,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手中长鞭越动越快,越来越狠。 杏伯的鞭法或如狂风,或如骤雨,又或如层层密布的浓云,雨将落未落,风欲起未起;有时活如灵蛇,有时动如脱兔,每一招、每一式,鞭鞭不离要害。“天山双鹰”眼见他如发疯一般,心生顾忌,竟不敢真的与他拼命,只是一味闪避。 杏伯的鞭子或横扫,或直击,有时却是盘成圈子卷过来的,一眼望去,只见大大小小,千千百百个圈子,密不透风,排山倒海,宛如波涛一般直套出去,只要被一个圈子套中,只怕就是非死即伤。但这些圈子,究竟哪个是实?哪个是虚?大大小小、虚虚实实的圈子,闪电般一个接着一个套来,要想闪避已是不易,要想击破那更是难如登天。 “天山双鹰”剑法本来不弱,但在这时却好像完全派不上用场,只能仗着轻灵的轻身功夫,上蹿下跳,不住闪避,时间一长,渐渐地就显得有些左支右绌,无力应付。 杏伯渐渐地也变得呼吸粗重起来,手中长鞭虽然依旧生猛凶狠,出手却明显变慢,脸色已涨得通红。再到后来,他连眼睛都已变得模糊,气喘如牛。“天山双鹰”本已暗暗叫苦,此刻眼睛却亮了起来。杏伯显然毒已攻心,这毒一旦发作,就再也回天乏术。 就在这时,鞭影倏然消失。杏伯突然发出一声狂吼,声音凄厉,震耳欲聋。吼声未绝,杏伯已仰面扑倒,四肢抽搐,竟再也无力站起。他用一种野兽般凶狠的目光盯着“天山双鹰”,仿佛恨不得一口将他们活生生地吞到肚子里去。 “天山双鹰”看着倒在地上挣扎不起的杏伯,想起他那条神鬼莫测的鞭子,似乎仍然心有余悸,竟不敢靠近。 “我早就劝告过你,千万不能动手,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李中环叹道。 柯中平道:“你好好去罢,能与你的兄弟死在一起,这辈子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第二十二章 舍身取义(2) “我说过,不杀我,你会后悔的。”江上飞裂开大嘴,冷冷笑道,眼睛闪动着一种野兽般的凶光,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亘古洪荒时的恶魔,浑身散发出一种原始的野性。 米珏淡淡笑了笑,悠悠道:“为什么要后悔?” “因为我一定会杀了你。” “败军之将,何足言勇?” “这一次不同。”江上飞似乎胸有成竹。 “没有什么不同,你永远都不会有这种机会。” “你错了!这次来杀你的人,不只他一个,还有我。”尤不败突然冷冷道。 米珏微微一怔,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一直觉得,尤不败是个明是非、晓大义的好汉,但这一次,他显然看错了这个人。那一次,尤不败不战而走,他以为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想不到,尤不败居然又回到了死亡谷逍遥宫,居然还想要他的命。 江上飞阴恻恻地一笑:“若论单打独斗,我们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我们联手而战,你又能抵挡多少招?” 米珏神色不变,淡淡道:“三百招,也许更多。” “三百招?”江上飞摇头道,“太多了,我想……最多也只不过三十招而已。” 米珏笑了笑,笑得有些诡异,不可捉摸。 尤不败看了江上飞一眼,道:“我们是不是可以出手了?” “好。”江上飞沉声道。 “我在前,你在后。” “好。”江上飞微一沉吟,点头道。他虽是彪形大汉,但头脑并不简单,至少不会笨到不明白尤不败的意思。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枪长,环短;短者可近交,长者则远攻。这两种截然不同的兵刃,只要彼此间配合默契,取长补短,以短助长,二者结合,这世上,能够与他们抗衡三百招而不败的又有几人? 尤不败死鱼般的眼睛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金银龙凤环”在暗夜中泛起两道朦胧的微光。 就在这时,他已出手,金光和银光同时一闪,就像是两道妖异的鬼火。龙凤双环本是武林中至阴至险的独门兵刃,这一招更是既快且狠,如此狠毒、险恶的招式,普天之下,接得下的人只怕也已不多。 这一击,果然没有落空。两道光芒短促地一闪,倏然消失,寂静夜色中,忽然响起一声痛苦的嘶吼。 尤不败出手击中的人竟是蓄势待发的江上飞。他左手的金龙环嵌在江上飞左肋第四、第五根肋骨之间,既没有偏高一寸,也没有偏低一分。这是人体中最致命的要害,他早已算准了出手的时间和目标的方位。他右手的银凤环也在同时切人了江上飞腰部最柔软的地方,同样是人体中的要害。 江上飞没有闪避,他不是不想闪避,只不过等到他发觉不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他做梦都想不到尤不败居然会对他下手。 米珏也没有想到,这两人本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尤不败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他已经疯了? 江上飞双眼像死鱼般凸出,满脸痛苦地看着尤不败,目光中充满了诧异、恐惧和怨毒。 尤不败一击得手,心下暗暗窃喜,因为他知道,如果真的动手,他也许并不是江上飞的对手。但是现在,江上飞很快就要死在他的手里了,虽然他用的手段并不光彩。只可惜他忘记了江上飞还是活着的,更不该低估了江上飞。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他本不该太得意忘形,不能有丝毫的疏忽。 就在这时,江上飞突然击出一拳。这一拳并无奇特之处,既不巧妙,也不好看,但很快,快得不可思议,令人防不胜防——最平凡的招式往往都是最有效的。 谁也想不到江上飞在这个时候居然还有力气出手,尤不败已来不及闪避,“砰”的,这一拳结结实实地击中了他的胸膛。他的身子立即像断了线的风筝般被震飞出去,重重地跌落在雪地上,再也无力爬起。 无论是谁,只要肋骨断了五根,心脏都被震碎,就永远也休想再见到明天的阳光了。但尤不败还没有死,还能呼吸,他用力地喘着气,突然狂笑起来。 笑声倏然停顿!尤不败眼睛里射出奇异的光,紧紧盯着江上飞。 江上飞也还没有死,双环仍然留在他的身体里面——尤不败被他一拳击飞,已来不及拔出。 这时候,他才感觉到两股热乎乎的液体从伤口流了出来。他右手用力握紧枪杆,勉力支撑住摇摇欲坠的庞大身躯,呼吸渐已沉重,脸上肌肉不住抽动,仿佛正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嘶声道:“你是不是杀错人了?” “我生平只错过一次,绝不会再错第二次。”尤不败眼中流露出悲哀和悔恨之意,沉声道,“我不该被兰夫人征服,不该被她利用,早就该清醒了。” “你竟敢背叛兰夫人?” “若非我一步之差,又怎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一切,岂非正是拜她所赐?她简直不能算是人,她是个魔鬼,是万恶的精灵。我宁愿一死,也不愿再受她控制。” 江上飞目光也变得有些悲哀,有些无奈,叹道:“可是你为什么要杀我?我们无怨无仇……” “你不能不死,因为米大侠绝不能死。”尤不败苦笑道。 “为什么他不能死?”江上飞喘息着道。 尤不败没有回答,叹道:“本来你也不该死的,可是只有你死了,我才有活下去的机会。只要活着,就可以做很多事,可惜……” “可惜我也活不久了”,这句话他已经无力再说出来。 江上飞的脸突然一阵扭曲,口一张,鲜血箭一般蹿出来。他像是还想说什么,却连一个字都没有说,已然一头栽倒。 龙七终于看见了灯光。灯光朦胧,在这静寂无声、充满死亡气味的地方,更显得诡异无比,凭空增添了几分恐怖、哀切之意。循着灯光,龙七像一只敏捷的豹子般冲进了地下室,满地的鲜血,狼藉的尸体,让他的心突然沉了下去,眼前这般景象实在太令人惊骇,太凄惨悲壮。 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听见了一声低吼。杏伯居然一息尚存,神智却已迷糊不清,嘶声道:“卑鄙小人……我杀了你们……” 龙七脸上掠过一丝喜色,大声唤道:“杏伯,是我。” 灯光下,只见杏伯一张脸已黑得发紫,他的心立即变得冰冷——这分明是毒气攻心的征兆。龙七运指如风,点了他胸部“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等几处穴道,然后一掌抵住他的背心,暗输真气,为他推血过宫,阻止毒性的蔓延。 杏伯渐渐清醒过来,脸上黑色却犹未散,喘息着道:“龙七先生,是你……你来了,好……” “杏伯,别说话,我现在就带你去找解药。” “没有用的,毒已攻心,纵然是大罗神仙也已束手无策。” 龙七鼻子一酸,强笑道:“不会的,你不会死的。” “兄弟们都已死了,我一个人孤伶伶地活在这世上有什么意思?时间不多了,我有些话必须对你说。” 龙七叹了口气,点头道:“你说。” 杏伯黯然道:“我二哥……出卖了朋友,出卖了兄弟……” “这些我已经知道了。” “可是现在,无论他做过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所有的罪孽和耻辱都已被鲜血冲洗干净……我也快要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这世上,有几人能拒绝一个垂死老人的最后一个要求?龙七喉结滚动,却已无法出声,于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杏伯笑了笑:“‘武林四侠’都是铁骨铮铮、侠义无双的好汉子,决不能因为一个人的无心之错而毁了一世英名,我只求你千万别把这件事传扬出去……” 龙七脸色凝重,点头道:“你放心,从此以后,这件事我决不会提起只言片语。” 杏伯欣慰地笑了笑,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帘慢慢的阖起,溘然长逝。他死得很平静,也很满足——一个人能死得平静而满足,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龙七呢?宽恕一个人远比仇恨一个人更难,有谁能了解他的心有多重,又有多痛?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明白欲哭无泪的哀切心情? 第二十三章 接受决斗(1) “米大侠,你过来……”尤不败看着江上飞慢慢倒下去,脸上露出种悲伤之意,向米珏招了招手,喘息着道。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熬不过去的了,但他现在还不能死,还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他必须告诉米珏。 米珏飞步抢来,扶起他的身子,强笑道:“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江上飞?” 米珏点头笑了笑,心情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沉重。到了这个时候,如果他还不明白尤不败的用意,就真的变成呆子了。尤不败曾经因为紫罗兰夫人而背叛了从前,而现在,他却又要为了正义而背叛这个女人。逃,是逃不了的,在死亡谷里,根本没有人可以安然离开,唯一的办法,只有杀死这个女人。凭他一人之力,这当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若能杀死她身边的人,就能削弱她一分力量。 米珏轻轻叹息着,也不知是该悲伤,还是应该怜悯。 尤不败却笑了笑,挣扎着道:“我回到死亡谷逍遥宫来,是因为我发现了一些秘密。” 米珏心念一动,问道:“什么秘密?是不是和紫罗兰夫人有关?” 尤不败用力地点了点头:“嗯!她本来也不是个狠毒的坏女人,只是遇人不淑才误入歧途,此后就一发不可收拾。其实她也是个可怜的女人,但一点也不值得别人的同情……”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几乎连他自己都已听不见了。 米珏大声问道:“她遇到的是不是一个男人?他是谁?” “是……是……”尤不败的脸色忽然由红润变得惨白,突然一口气接不上来,头一歪,就这样死在米珏怀里。紫罗兰夫人的秘密,和那个男人的名字,已随着尤不败的死亡,如灰飞,似烟灭。 米珏叹息着,缓缓站起。伫立在寒夜中,片片冰冷的雪花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惆怅的心里,难免有些遗憾。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脚步踩在雪地上的声音,米珏一回头,就看见了龙七。龙七也正在看着他,双目布满了红红的血丝,表情有些冷漠。 米珏心头一凛:“你回来了!” “嗯!”龙七木然道。 “你一个人回来?” “嗯!”龙七依然淡淡道。 “杏伯呢?他……他是不是已经不必再回来了?”米珏竟似隐隐猜到了几分,杏伯这一去,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龙七又“嗯”了一声,再也不说一句话,抬头望向夜空。 夜色深沉,人的生命,岂非本来就是一片虚无飘渺的黑暗?一个人,在生前也许拥有过许多美好的东西,但当他一旦离开了这人世,他还有什么?荣誉,欢笑,金钱……这一切都是带不走的,留下的却太多太多,譬如朋友的回忆,敌人的仇恨…… 米珏没有再问,也已不必再问,他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如果龙七不想说话的时候,就算你用剑指着他的咽喉,他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从龙七的神色中,他已经看出了许多事——兄弟的不忠,朋友的不义,敌人的仇恨……这一切,也许都将随着热血溶入大地。 雪犹在飘飞,风正在吟唱,这风雪之歌,仿佛正是热血男儿们用正义谱写而成的乐章。 无边的夜,只有无尽的黑暗,米珏和龙七的眼睛却亮如夏夜的星星。随着两声长长的叹息,地上的星星渐渐隐去…… 星光突然消失的时候,天地间却突然亮了起来,四周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这里果然已是石林之巅,巅中有亭,名为“风雪亭”,亭的中央,有一石几,几上摆着一只小香炉,炉中插着四柱已燃成灰烬的残香。 任我杀忽然愉快地笑了起来。四柱香的时辰并不长,他却在这短短的时辰里,终于闯过了最后一关。 这时候,他就看见了脸上绝无表情的紫罗兰夫人。她看起来依然风华绝代,仪态万千,但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却充满了惊诧、怀疑、失望和沮丧。她现在的表情,就好像比毁了她绝世容颜更难受,就算是听见了天下最滑稽、最可笑的笑话,心情也好不起来。 任我杀的心情却很愉快,笑得很开心,但他的笑并没有持续多久。那把刀依然嵌在他的肩骨上,每笑一次,巨大的痛苦都疯狂地钻进他的心里,几乎使他溃散。 紫罗兰夫人也在笑,冷冷笑道:“你已经快要死了,居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还活着,难道不应该笑?” “在我眼里,你已经和死人没有分别。” 任我杀又笑了笑:“这第三关,我已经闯过了,原来也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本宫原以为这是天下最严谨、最可怕的阵法,几乎无人能破。你知不知道,本宫花了多少心血和时间才把它完成?”紫罗兰夫人轻叹道,“本宫用了五年的时间去寻访天下精通九宫八卦、奇门遁甲的术士,又花去了整整一百八十天,才建造成这座石林,最后又用一百二十万两黄金聘请了四十个顶尖的武林高手,这些高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死在你的刀下。八年以来,从未有人能破此阵,你却仅仅只用了四柱香的时辰,就毁掉了本宫多年的呕心沥血之作。” “我的运气总是特别的好。” 紫罗兰夫人摇头道:“闯这一关,仅仅只靠运气是不够的。你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你偏偏都能做到。” 任我杀努力挺直身子:“现在,是你履行诺言的时候了。” 紫罗兰夫人目光闪动:“本宫说过的话从来都不是废话,不过有一件事你必须明白,本宫随时都可以杀了你。” “我明白,不过你不会杀我的,至少现在还不会。” “你凭什么认为本宫暂时不会杀你?” 任我杀的回答简单而意外:“不为什么。” 紫罗兰夫人对这个回答却像是非常满意,笑道:“很好。” 她是个非常骄傲的女人,骄傲的女人通常都非常自恋,因为自恋,所以寂寞。一个人太寂寞,通常就会希望看到一个强大的对手出现,与之抗衡。她已经等待了许多年,现在,这个人终于浮出水面,只有任我杀,才配做她的敌人。在她和他之间,必须倒下一个,这是没有选择的宿命。 任我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道:“欧阳情呢?” “她就在你的身后,难道你一点感觉都没有?”紫罗兰夫人冷冷道。 任我杀倏地回头,就看见了欧阳情清澈如水、明亮如星的双眸。她的眼中,仿佛有泪光闪动,忧伤地、深情地看着他,一颗芳心犹如被千万枚锋利的针刺得千疮百孔。 任我杀的眼睛刚刚掠过一丝喜色,却很快又被忧郁和伤感占据——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时候见到她,更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 欧阳情心中一痛,哽咽着道:“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虽然只是一句轻轻的话语,却已是千言万语、满腔真情的凝聚。这句话,足以证明欧阳情对任我杀的信任和期待。 是的,他来了,不管前方有多少不可预知的危险,他一定会来的。欧阳情忽然觉得自己好开心,好幸福,她终于发现,原来他是爱她的——他一定是爱她的。 任我杀很想再笑一笑,嘴角微微牵动,却终于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是轻声问道:“你好吗?” 欧阳情笑了笑:“我很好。” 第二十三章 接受决斗(2) “你好,他却很不好。”紫罗兰夫人缓缓步出亭子,脸上带着一抹令人心寒的微笑,“他很快就会死去,就算没有流尽最后一滴血而亡,到最后也要死在本宫手里。” “你们之间,难道必须有一个人要倒下吗?”欧阳情叹道。 “你错了,死的那个人是他,不是本宫。”紫罗兰夫人摇着头冷酷地笑了笑,“我与他之间的决斗,是在所难免的,谁也阻止不了。”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和你决斗?” “他会的,他已经没有逃避的机会,因为他是任我杀。” “这是什么理由?”欧阳情愕然道。 “这个理由已经足够了。”紫罗兰夫人淡淡道。 “不错,这个理由的确已经足够了。”任我杀叹息着道,“我同意跟你决斗。” 紫罗兰夫人没有最爱的人,只有最恨的人。她恨任我杀,恨他不解风情,恨他破坏了自己的完美梦想。一切,都是因为任我杀的出现才发生了改变,这一次,他决定不再拒绝紫罗兰夫人的要求。 “什么时候?”任我杀冷冷地瞧着紫罗兰夫人,缓缓问道。 紫罗兰夫人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悲哀和愤怒,冷冷道:“等你的伤痊愈之后。决斗,是公平的,现在你的伤太重,需要一些日子休养。你可以在这里安心疗伤,在这些日子里,绝不会有人去打扰你。” “你愿意等?” 紫罗兰夫人笑了笑,悠悠道:“我们都在等,可是你等的是死亡,本宫等的却是一种刺激。” 任我杀也笑了笑:“其实你可以不必等太久。我知道你有一种东西,可以让我很快复原。” “你是说‘万劫重生’?难道你要本宫把它交给你疗伤?”紫罗兰夫人妙目一转,荡起一片秋波,神色却冰冷的可怕,“你知不知道,‘万劫重生’的价值远比时间更宝贵?你又知不知道,女人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等任我杀回答,自己又接着说道:“青春永驻,红颜不老。这就是女人最大的愿望。英雄寂寞,美人迟暮,那是非常悲哀的事。自古以来,年龄就是女人最大的秘密,岁月就是女人最大的敌人,尤其是美丽的女人,她们更害怕这种事情的发生。” “生与死,本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过程,美与丑,又何必太在意?”任我杀叹道。 “你不是女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紫罗兰夫人冷笑道。 任我杀没有反驳,他的确不明白女人的心事,却明白和女人斗嘴是一种很愚蠢的事。 “‘万劫重生’的确是一种疗伤圣药,但它最让本宫感兴趣的,还是它驻颜养容的功效。只要服用了它,本宫就可以青春不老,成为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青春不老?难道这就是女人所追求的?长生不死只是一种传说而已。红颜不再,美人迟暮,虽是一种深深的无奈和悲哀,可是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逐渐老去甚至死亡,纵然拥有了不死之躯,陪伴你的也只是无尽的孤独。 紫罗兰夫人却好像并不明白这个道理,悠悠道:“如果你拥有了这样一种好东西,你会拱手送给你的敌人吗?如此愚蠢的事,只怕连猪都不会做的。” 任我杀依然沉默,神色间却大是不以为然。他连生命都可以为了朋友而牺牲,身外之物为什么就不能送给别人?这世上,除了真情,还有什么比生命更可贵?金钱?名利?金钱的确可以买到很多东西,却永远买不到一个人的真情,更不可能挽回生命。 紫罗兰夫人也不再说什么,忽然转身拂袖而去。她现在的心情又变得很快乐,她已经拥有了天下最美丽的女人的容颜,虽然得不到任我杀的人和心,但别的女人也休想得到得不到的东西,她通常都喜欢亲手把它毁灭,任我杀既已接受了她的决斗,无疑就是选择了死亡。 任我杀望着紫罗兰夫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直到她完全走进了深沉的夜色,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突然全身一软,就像是一堆烂泥般倒了下去,倒在欧阳情温暖、柔软的怀里。这是她第一次和男人如此亲密地接触,一种异样的感觉立即涌上心头,却抱得更紧更有力,仿佛只要一松手,任我杀就会像风一样消失。 任我杀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无力地道:“你真的还好吗?” 欧阳情深情的眼眸已噙满了泪花,哽咽着道:“我很好,真的很好……” 他自己都快要死了,居然还惦记着她这些日子以来过得好不好?欧阳情情难自禁,晶莹剔透的泪珠,终于像露珠般掉了下来。她的心,再一次碎了! 龙七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居然会有像任我杀这般死不了的硬汉,当欧阳情抱着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昏死过去,但他很快就醒转了过来。 生命总有终结时,任我杀也不能例外,但绝对没有人可以成为他生命的终结者。 任我杀的眼睛还是一如往昔的忧郁,却已不再那么冷漠,尤其是在看见欧阳情的时候,这双迷人的眼睛居然发出一种淡淡的光辉。患难见真情。人总是要在经历了某些事情之后,才会慢慢变得成熟。 对于欧阳情的柔情,他已经不能像当初那般的抗拒,但他依然不能给她任何承诺,因为她太好,太纯洁,就像是一个女神,绝不容许世人玷污。更何况,在他的心里,始终存在着那个女孩的影子,挥不去、抹不灭…… 最初的爱情,总是如此朦胧,却又如此的刻骨铭心。爱的本身并没有错,错只错在当初不该相遇。如果不曾相遇,痛苦从何而来?烦恼从何而来? 假如爱真的是一道枷锁,任我杀决定,这辈子,他宁愿为欧阳情承受这副沉重却甜蜜的负担。 欧阳情的确是个很好、很坚强的女孩子,由始至终,对于被紫罗兰夫人掳去之后的日子过得如何,她居然一字未提,好像根本就已忘记了这件事。 甚至在米珏追问她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一笑,淡淡道:“等到他的伤完全痊愈了,我会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米珏知道,她口中的“他”,就是任我杀。欧阳情究竟知道什么?他没有再说什么,别人不想说的时候,他永远都不会追问。 第二十四章 大侠的传人(1) 翌日,米珏醒来的时候,龙七犹在酣睡,他没有惊醒龙七,悄悄地走了出去。 这时虽已是清晨,浓浓的晨雾却犹未散去,四下里朦朦胧胧的一片,不远处的逍遥宫只是一个依稀的*廓,那一片花海也早已被昨夜一场大雪覆盖。 静寂中,一阵脚步声纷至沓来,三个人穿过浓浓的晨雾,快步走来。看见他们,米珏的脸色就沉了下去,这三人竟是王帝和“天山双鹰”。 “米大侠这么早就起来了,莫非心中有何困扰之事?”王帝微笑道。 “在下的确有些事想请教阁下,杏伯昨夜一去不回,他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米珏沉声道。 “人世间,人来人往,何谓回来?何谓离开?” “阁下这话中禅机在下听的不太明白,”米珏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我只问你,你们究竟把他怎样了?” 王帝看了看“天山双鹰”,缓缓道:“这件事,是由这两位少侠负责的,米大侠的问题,只有他们才能回答。” 米珏神色一冷,满脸不屑:“少侠?就凭这两个叛逆也配担当‘侠’之一谓?他们只是本派弃徒而已。” 李中环脸色微变,沉声道:“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出言不逊?” “你们欺师灭祖这笔帐,以后再算,我只问你,杏伯呢?”米珏冷冷道。 “他的确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柯中平冷笑道,“江湖上,永远也不会再有‘武林四侠’这个名号了。” 米珏脸色大变,沉声道:“你杀了他们?” “可以这么说。” “畜生,早知如此,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就不该饶你们一命。今天我非杀了你们不可……” 米珏的手已按在剑柄上,但剑只抽出一半,就听王帝大声道:“米大侠,且听在下一言。” “阁下莫非想要插手本派之事?” “贵派门户之争,在下凭什么介入?在下只是想提醒米大侠,这里乃是死亡谷,是兰夫人管辖之地,兰夫人一向不喜欢别人在她的地头寻仇闹事,尤其是她的敌人。如果离开了死亡谷,米大侠想做什么都可以,别人是管不着的。”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就算他们该死,也不该死在这里?”米珏一脸阴郁。 王帝轻咳一声,微笑道:“话虽如此,只是无论米大侠在什么地方杀了他们,兰夫人都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只因为他们都是兰夫人的狗?” “天山双鹰”脸色立即大变,正欲发作,王帝却已伸手拉住了他们,微笑道:“米大侠不必指桑骂槐,咳咳……在下这次前来,其实是奉兰夫人之命,为任我杀送上上等的金创药……” 米珏怔了怔:“前来送药?” “难道米大侠还不知道,任我杀已答应和兰夫人决斗一事?” “决斗?他要和兰夫人决斗?” “兰夫人认为,决斗是公平的,她不想占任我杀半点便宜,这才赠药相助。在他养伤的这些日子里,决不会有人前来骚扰。” 米珏轻轻叹了口气,一颗心突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 接下来的日子,果然是波澜不惊的平静,紫罗兰夫人不仅天天命人送来最好的金创药,还不断送来极其可口的酒菜,而且天天一换,款式层出不穷,绝无重复,有的甚至连皇宫御厨都未必会做。 有了最好的菜,最好的酒,最好的药,任我杀的伤恢复得很快,到了第十天的时候,他的行动已一如往常。 在这十天里,欧阳情感受到了无尽的幸福。她隐隐觉得,任我杀已渐渐打开了紧闭的心扉,不知不觉地接受着她对他的关怀和爱情。 然而这种甜蜜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这种幸福的感觉又能持续多久?按照约定,任我杀伤愈之后,就必须面临决斗。决斗的结果,几乎已是毫无悬念,就算任我杀运气再好,也绝不是紫罗兰夫人的对手。 败,其实就是死亡。人死如灯灭,一切也将从此结束,结束悲剧的同时,幸福和快乐也将一起埋葬。 夜,寂静而深沉。 米珏、龙七和欧阳情都已酣然入梦,任我杀却始终辗转难眠,心绪纷乱。他有一种预感,感觉今夜一定会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他的预感一向很准。他那颗本就骚动的心,开始莫名其妙地烦躁起来,于是悄然起身走了出去,走进了无边的夜色。 伫立在风雪中,他不由得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与米珏的相遇,想起了与欧阳情的邂逅,想起了那些活得比死还痛苦的日子…… 突然间,他倏地阖上了双眼,凝神倾听——一种特殊的本能告诉他,有一种气息正在悄然向他靠近。这是种杀气,虽然极淡,却让他深感不安。 这时候,他就听见了脚步声,像猫行走般的轻微。 脚步声倏然停止!任我杀睁开眼睛,立即就看见了另一双眼睛。夜色很黑,他看见的仿佛只是两道星光,美丽而朦胧,却又像秋水般明亮。不知为什么,他却感到这双眼睛里分明充满了哀伤和忧郁,还有一种淡淡的离愁。 这人黑纱蒙面,身材娇小,贴身的黑衣紧紧裹住她纤细的身子,长发飘飘,随意地披在肩后,虽在黑暗中,却依然有种脱俗的气质。 “你就是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人的声音清丽而娇脆,尤其在这冷冷清清的风雪之夜,更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 任我杀倏然怔住,呆若木鸡——为什么,这声音竟是如此熟悉?他甩甩头,沉声道:“嗯!姑娘……”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只要你是任我杀就已足够了。” 任我杀无奈地笑了笑。 “我讨厌杀人,杀人并不是一件很快乐的事,但我听说你简直不能算是个人,是可怕的妖魔,只有妖魔才能独自闯过死亡阵,所以我就来了,来看看你究竟是人还是魔。” “那么姑娘现在看出我是人还是魔了吗?” “我看不出。”那少女摇头道。 任我杀忍不住笑了笑:“姑娘深夜来访,难道就只为了来看看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个原因,我是来找你决斗的。”那少女冷冷道。 “决斗?你也要和我决斗?为什么?”任我杀苦笑道。 “因为你是任我杀。” 任我杀叹了口气:“姑娘请回吧,我是不会和你动手的,绝不会!” “为什么不会?难道你不敢?”那少女冷笑道。 任我杀忽然转身就走,冷冷道:“没有人可以逼我做任何我不愿意做的事。” “站住,不许走。”那少女轻叱道,“呛啷”一声,寒光流动,她已拔剑在手,“唰”地,长剑穿过了风雪,刺向任我杀的右腰。 任我杀向左一滑,这一剑贴衣而过。 “不出手,就别想走。”那少女只说了七个字,手中的剑却已攻出十六招,每一招都是杀手,直取任我杀要害部位。她并不想真的要与任我杀拼命,却一定要逼他出手。 任我杀依然没有还手,也不回头,东挪西移,展开巧妙的轻身功夫很轻松地避过这十六剑。 “姑娘何必一再苦苦相逼……” 话犹未了,那少女又已扑到,运剑如风,“唰唰唰”,连续刺出六剑,竟全是拼命的招数。 任我杀虽是大伤初愈,但服食过“万劫重生”之后,功力已不可同日而喻,这六剑自然伤不到他一根毫发,但他若想脱身,却也千难万难。他决定不再和那少女纠缠下去,一声轻笑,忽然像一只大鸟般飞掠而起。 他的身*实在太快,那少女眼前一花,已失去他的踪影。 “有种的就别逃。”那少女跺脚轻叱道。 话音未落,突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她脸上微微一凉,面纱竟已不翼而飞。她大吃一惊,飞身退出八尺。白色的雪,雪亮的剑锋,二者相互辉映,泛起一片朦胧的微光,恰好映照在她的脸上。 任我杀突然怔住,像中了魔咒般再也动弹不得,手中的面纱随风飘落。 第二十四章 大侠的传人(2) 这少女很美,美得脱俗,美得惊人,尤其是她的风神,已不是任何语言可以描述。欧阳情和紫罗兰夫人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她也许没有紫罗兰夫人成熟的风韵,也不及欧阳情清丽,但多了一份娇柔。如果说紫罗兰夫人看起来就像是朵优雅的紫罗兰,欧阳情似高贵的出水芙蓉,那么她就是个冰清玉洁的瓷娃娃。 但让任我杀震惊的却不是她那无可比拟的美丽,而是因为这张脸、这个人。曾经多少个伤心断肠的梦里,这张脸总是徘徊不已,挥之不去;曾经多少个忧伤哀愁的日子里,这个人总是走不出他的记忆。 刹那间,任我杀只感到天在旋、地在转,已无*分辨这究竟是个幻影?还是一种真实? 这一刻,那少女也已看清楚了任我杀的面容。她跟任我杀同样震惊,“卟哧”一声闷响,手中的剑掉落雪地。 他的脸,他的眼神,曾经是那么深刻地停驻在她的心里,如此难忘。 她那双美丽而忧郁的眸子里充满了泪花,痴痴地轻声道:“是你,逸秋,是你么?真的是你吗?逸秋……” 她梦呓般的声音像是在呼唤,又像是在倾诉。 “逸秋?”任我杀心头狂震,这个仿佛很熟悉却又那么陌生的名字,莫非竟是…… 那少女的泪水终于无声滑落,哽咽着唤道:“逸秋……我真的见到了你么?” 任我杀仿佛也已痴了,轻唤道:“梦君,你是梦君……这是不是梦?” 如果是梦,为什么偏偏如此真实?如果是真实,为什么却又犹如在梦中? “小兄弟,发生了什么事?”米珏诧异的声音倏然响起,三条人影如风般飞奔而来,一支火把照亮了雪地。 “‘再世女’?”欧阳情失声叫道。 “她也是死亡谷的人么?非杀不可!”龙七一声低吼,猛然蹿出,刀已出鞘,淡淡的刀光划破夜空,斩向那少女的粉颈。 海东来和“武林四侠”全都死在这里,那般凄惨的景象他一辈子也无*忘记,恨不得杀死死亡谷的所有人,这一刀凌厉凶狠,去势如虹,片刻间,那少女即将人头落地。 “龙七先生,快快住手。”米珏大声急喝,出手阻止却已不及。 几乎是在同时,任我杀也急声叫道:“龙七先生,不要伤害她。” 话犹未了,雪花突然飞溅而起,四散飘去。 龙七这一刀本是平削而出,百忙中手腕一扭,突然就变成了直劈而落,那少女的身旁半尺处,立即出现了一道雪坑。纷飞的雪花将她笼罩其内,无端为她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就在一刻之前,她无疑已在鬼门关转了一圈,但她竟似毫无所觉,不为所动,只是痴痴地瞧着任我杀。 “为什么?小兄弟,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个妖女?”龙七大声问道,“你知不知道她也是死亡谷中人?” 任我杀的目光始终不曾离开过那少女的脸庞,缓缓道:“她不是妖女,她是我的一位故人。” 故人?故人有很多种,多年不见的朋友是故人,离开人世的朋友是故人,活在记忆里的朋友是故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人,也是故人,就连生死对决的仇敌,也还是故人。这个少女,是他的哪一种故人? 那少女忽然如梦初醒,“嘤咛”一声,就像是一只蝴蝶般飞了起来,投入任我杀的怀里。 任我杀轻轻拥抱着她,轻声道:“梦君,真的是你吗?” 那少女轻轻啜泣着道:“逸秋,是我,我没死,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任我杀轻轻推开她,双手轻抚着她梨花带雨的俏脸,轻轻道:“这是真的还是一个梦?如果是梦,我宁愿永远也不再醒来。” 那少女低声饮泣,竟连话都已说不出来。 任我杀握住她的小手,缓步走到米珏面前,忽然笑了笑。 自从和任我杀相识以来,米珏从未见过他笑得如此开心,如此坦然,不由得怔了怔,问道:“小兄弟,这位姑娘是……” 任我杀回首看了那少女一眼,道:“她姓叶,闺名梦君,就是我曾经提起过的那个女孩。” 米珏恍然大悟,失声道:“她……就是那个坠落华山舍身崖失去踪迹的女孩?” “嗯!”任我杀又笑了笑,笑意中洋溢出幸福的味道。 米珏也笑了笑,似乎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么‘逸秋’是……” 任我杀轻轻一声叹息,有些无奈地苦笑道:“逸秋就是我原来的名字。” “逸秋?任逸秋……这名字好!”米珏捋掌微笑道。 任我杀莞尔一笑:“我不姓任,跟梦君一样,我也姓叶。” 米珏微微一怔:“叶逸秋?” “逸秋,你为什么不用原来的名字,却偏偏要叫‘任我杀’?”叶梦君轻叹道。 任我杀叹了口气,苦笑道:“这全是因为你。” “为了我?”叶梦君愕然道。 “自从你坠落悬崖之后,我的心就也跟着死了,整天都无*摆脱心头的痛苦和仇恨,所以我就不断地杀人,以此减轻失去你之后的伤痛……” 叶梦君心中一痛,怜惜地道:“你……你这是何苦?” “没有了你,生命就变得毫无价值,虽然我不能忘记你,但可以忘记我自己。”任我杀深情地道。 叶梦君的泪水又已忍不住再一次滑落。他对她,实在爱得太深,爱得太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才承受不了生离死别的沉重打击,所以才选择这种杀人的方式来麻醉自己的灵魂。 任我杀脸上忽然露出种懊恼之色,黯然叹道:“可是……如果师父泉下有知,肯定不耻我的所作所为,他生前总是说,大丈夫立于世当不为名利所动,一身正气方能行走于江湖,我……我却一再违背了他……” 叶梦君轻柔地拂拔着他凌乱的长发,柔声道:“不会的,爹爹他一定能够了解你的苦衷,一定不会责怪你。”叶梦君温柔一笑,轻柔地拂拔着他凌乱的长发,柔声道,“天下人谁不知道‘游龙大侠’宅心仁厚,悲天悯人?你虽误入歧途,但‘任我杀’这个人,毕竟不是大奸大恶之辈……” “等等!”米珏突然打断道,“叶姑娘,刚才你说……‘游龙大侠’是你什么人?” “正是先父。” 米珏吃惊地道:“你是叶大侠的女儿?那么小兄弟是……” “米兄,你先看一样东西,很快就会明白了。”话犹未了,一道淡淡的光芒倏然掠起,任我杀的手中,已然多了一把刀。 这是一把短刀,刀长一尺六寸,刀锋像一眉弯月般向上钩起,寒光流动,冷气袭人,令人不寒而悸,就连飞雪,竟也似不能抵御它的光芒,它的颜色。这是一把好刀,就算是对刀毫无了解的人,也应该看得出来这把刀是举世无双的宝刀。 米珏和龙七的脸上刹那间变了颜色,失声道:“‘冷月弯刀’?叶大侠的‘冷月弯刀’!” “嗯!这把刀,正是名列‘神兵利器八大家’之首的‘冷月弯刀’。” 米珏倒抽了一口凉气,目光熠熠,缓缓道:“原来小兄弟竟是叶大侠的传人。” 第二十五章 宝刀入鞘(1) 任我杀的刀,一直是江湖上的一种可怕而神秘的传说,曾经有多少人想一睹此刀的真容,解开它的秘密,却原来,这把看不见的刀,竟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冷月弯刀”。 “其实我早就该想到了,这几十年来,江湖上最好的刀*当数‘大少爷’的刀*,剑*则是‘白衣杀手’的剑*,但论轻功,却是以‘游龙大侠’的‘浮光掠影’为最。小兄弟的轻功轻灵飘忽,踏雪无痕,来去无踪,神鬼莫测,岂非早就露出了破绽?‘索命刀’本也是绝世宝刀,却依然被你的刀斩断,那个时候,我就应该想到你这把看不见的刀,也许就是‘冷月弯刀’。”米珏拍了拍额头,叹道,“可笑,我竟然始终没有想到这一点。” “其实你想不到的只是叶大侠的传人居然会沦落为杀手而已。”任我杀苦笑道,“‘游龙大侠’一生行侠仗义,除魔卫道,快意江湖,他的传人却反行其道,岂非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的确是个笑话,但没有人能够笑得出来,因为这个笑话实在是种莫大的讽刺。 “‘冷月弯刀’是天下第一神兵利器,你刻意掩藏这把刀,原来只是因为担心被别人瞧破你的来历。” “如果江湖上人人都知道一代大侠的传人居然自甘堕落,成为一个职业杀手,岂非玷污了大侠的名声?”任我杀神色黯然。 “可是我还是有一件事一直想不明白,传说中,你的刀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你究竟把它藏在何处?” “以讹传讹,虚张声势,本是人类的一种不可避免的通病之一,越是神秘的东西,人们往往都会夸大其辞。其实这把刀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么神秘,从出道以来,我就一直把它掖在靴子里,只因我拔刀的动作实在太快,根本没有人能够看出它是怎么出手的,所以才有神秘一说。” 米珏怔了怔,看了看他那双长靴,不解地道:“靴子里?这把刀居然就藏在靴子里?难道没有刀鞘吗?” 任我杀看了叶梦君一眼,缓缓道:“那一次梦君坠落悬崖,这把刀和刀鞘就跟着人一起经历着生离死别。” “刀鞘并没有遗失,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希望有朝一日,宝刀可以回鞘,我们能够破镜重圆。”就像是变戏*般,叶梦君的手里忽然多了一口刀鞘,刀鞘虽然略显阵旧,但刻划着的松鹤纹路依旧清晰醒目,更添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 “破镜重圆,宝刀回鞘!”任我杀伸手接过,轻轻摩挲着纹路,握刀的手忽然轻轻一动,寒光突敛,“冷月弯刀”已然入鞘,不留余刃,悄无声息。 欧阳情用一种复杂的眼睛看着任我杀。她发现,任我杀的眼神已经不再忧郁而悲伤,变得像春风一样温柔;他的脸也已不再冷漠,充满了幸福的笑容。任我杀就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再也不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杀手。 在这一刹那,欧阳情的心突然往下一沉,竟似掉进了万丈深渊之中,几乎已经完全绝望。她曾经以为,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和磨难,她和任我杀之间的距离已经仅仅只是一纸之隔,一戳即破,但是现在,一切都成泡影,希望原来只是一种奢望。 她的目光,艰难地从任我杀脸上缓缓移开,终于落在叶梦君的笑靥上。和任我杀一样,叶梦君眼神里昔日的忧伤哀愁,此刻都已化为水一般的柔情。她的确是个很美很可爱的女孩,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散发出一种令人迷醉的魅力,尤其是那一份娇柔,我见犹怜。 欧阳情只能用四句话来形容这个令任我杀念念不忘的女孩:“风华绝代,温柔似水;羞花闭月,宛如天人。” 是必然,也是种偶然,关于任我杀和他的看不见的刀的所有秘密,都已经被解开,欧阳情反而变得更加迷惘。她本来以为,她对任我杀已渐有了解,但现在却好像什么都不了解了。 他的名字,原来叫做‘叶逸秋’;他的刀,原来就是“冷月弯刀”;他居然是叶大侠的传人。她忽然觉得,任我杀这个人原来是这么简单,他的秘密也仅仅只是如此简单而已——其实世上的事大都是很简单的,只是人们的思想太过复杂,把它们想像得很神秘罢了! 欧阳情悲哀的发现,自己已经什么都不是了,那个轰动江湖、侠名远扬的“青衣楼”楼主,也只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幻影。突然之间,朋友、亲人、名誉都仿佛已离她远去,这个世界变得很可悲、很无奈、很遥远,她的灵魂渐渐脱离了她的身躯,慢慢地随风消逝…… 她心力交瘁,再也支持不住,终于昏倒在冰冷的雪地上。 欧阳情就像是个熟睡的婴儿般,孤单无助地躺在床上,眼角犹带泪痕,楚楚可怜。除了叶梦君,每个人都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昏倒。 任我杀看着她被灯光映照成嫣红的额头,心里充满了不安和愧疚。他和她,已注定有缘无份。苍天实在喜欢捉弄世人,为何要让他们相遇?为何要如此安排?他曾经不止一次地伤害过她,这一次,无疑伤得更深。 任我杀点了欧阳情的“昏睡穴”,轻叹道:“她太累了,让她好好睡一觉吧,但愿她醒来之后,可以忘掉从前,忘掉所有的哀伤……” 忘掉从前?真的可以吗?欧阳情一颗芳心早已紧紧系在了他的身上,甚至连比生命更重要的传家之宝都赠送给了他,这段情,她如何能够轻易忘记? “这位姐姐是谁?为什么一直蒙着脸?”叶梦君茫然问道。 任我杀心中一痛,忽然想起欧阳情曾经说过的话:“在十四岁那年,我就开始蒙住了脸,还发过一个毒誓,我的容颜,今生今世,我只让和我……两情相悦的男子看见,从此以后,无论天涯还是海角,我都愿意一生相随,无怨无悔。”一时之间,竟惶惶然无言以对。 “逸秋,你怎么了?” 任我杀回过神来,神色间患得患失,心不在焉地道:“啊?没……没什么!她叫欧阳情,是我们的……朋友。” 叶梦君嫣然一笑,轻轻道:“也是我的朋友吗?” 任我杀不禁也笑了,柔声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朋友,我们的朋友。” 叶梦君又笑了,眸子里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辉。 “梦君,你坠落悬崖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是怎么化险为夷的?我到谷底寻找了几天几夜,几乎将地皮都翻转过来,为什么没有发现你的踪迹?” 叶梦君思及往事,悠悠出神,缓缓说道:“那一次……” 叶梦君坠落悬崖的那一刻,她感觉到整个人都已被绝望掏空,可是她还有爱,还有梦,所以虽然恐惧,却没有失去希望。 漂渺的云雾中,一切都很朦胧,无意间,她抓住了一根蔓藤。这根蔓藤就像一盏灯,点燃了她求生的欲望。借助这根蔓藤,她攀住了崖壁,一步一步摸索着缓缓往下爬。她不知道距离谷底还有多远,也不去想,只是往下爬、往下爬……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已经很累很疲倦,一双纤纤玉手已被嶙峋的山石磨得血肉模糊,巨大的痛楚几乎让她的意志崩溃。她没有流泪,因为她流的血已经太多。 这时候,一个人的影子突然浮现,仿佛就在眼前。“逸秋……”她终于还是没有放弃,咬着牙,不断地往下爬。她没有失望,当触摸到柔软的泥土、闻到花草的芳香的时候,她就昏了过去。 第二十五章 宝刀入鞘(2) 任我杀静静地听着叶梦君的诉说,星眸中已泛起泪光,轻轻抚摸着她的小手怜惜地道:“梦君,原来……原来你竟受了那么多的苦。” 叶梦君深情地看着他,柔声道:“只要还能够见到你,再大的苦我也可以忍受。” 任我杀心里一阵感动,轻轻道:“从此以后,我绝不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叶梦君嫣然一笑:“以后的故事,你还听不听?” “嗯!你说。” “我醒来之后,就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张非常舒服的床上,有个很美的小丫环告诉我,这里是逍遥宫,是她的主人救了我。” “逍遥宫?救你的人……是紫罗兰夫人?” “嗯!她不但救了我一命,而且还收我做了徒弟。伤愈之后,我就回到了家乡,可是你却已经不在了,也没有人知道你去了那里。我到江湖上四处打听你的消息,却没有人知道‘叶逸秋’这个人。” “自从你出事之后,我就一直都没有回去,潜入深山苦练了整整一年刀*和轻功,然后就以‘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个名字闯荡江湖。”任我杀神色间又变得沮丧而落寞,黯然叹道,“这一年来,我不断地杀人,双手沾满了别人的鲜血,已经不是最初的那个我了,师父在天之灵一定很后悔把我抚养成人……” “不会的,逸秋,这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总是责备自己。”叶梦君轻抚着他的脸,柔声道。 米珏微笑道:“小兄弟,叶大侠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得很欣慰,因为……他既没有看错你,你也没有丢他的脸,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只是个以杀人为职业、遭万古唾弃的杀手而已。” “小兄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龙七满脸真诚地说道,“江湖上,又有几个人没有杀过人?我身为公门中人,都难免犯下杀孽,你既为杀手,杀人更是在所难免,更何况……你和别的杀手根本就不一样。” “有什么不同?” “你杀人,不是为了金钱,而是为了正义。每一次收到雇主的酬金,你从未给自己留下一些什么,全都散发给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这些侠义之事,早已在江湖上传开了。有时候,连你的敌人都不能不承认你是条好汉。你我本无交情,你却依然冒着生命危险帮助我从‘天残地缺’手里夺回‘万劫重生’,这种大丈夫无所惧的气概,又有几个人可以做到?” 叶梦君静静聆听,心中又喜又悲,泪水悄然滑落。 任我杀也在听着,他对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从未仔细揣磨过,凡事都随心所欲,更不理会是对是错,如今听到龙七的的评价,只觉全身的血突然都在沸腾。 “每个人都难过生死大关,死在什么人的手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拿得起,放得下。” 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一种勇气,许多人就是因为没有信心,所以才会在遭遇变故之后变得颓废,一蹶不振。思想若是不能放开,心结也只有纠缠得更紧,如果一个人总是生活在阴暗中,如何得到快乐? 任我杀长长吐出一口气,点头道:“我明白了!” 龙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你好像又忽然想通了,是么?” 叶梦君娇怯怯地依偎着任我杀:“往事如烟,就当它是场梦,忘记过去,我们重头开始。” 任我杀轻轻拥着她:“我要永远陪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叶梦君嫣然一笑:“‘一刀两断’任我杀这个名字太霸道,杀气太重,我不喜欢,我只喜欢你原来的名字。” “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经叫了很多年了吗?” 两人相视而笑,无限深情如浪潮般荡漾在他们的眸子里。 龙七也在笑着,看见他们经过一次生离死别后再度相逢,看见任我杀的改变,他实在很开心,心情愉悦得就像是小孩走进了糖果店。 米珏却笑不出来,心事竟似反而更浓更重。 “往事如烟,就当它是场梦,忘记过去,我们重头开始。”可以吗?欧阳情呢?这一次她受到的伤害也许比任我杀失去叶梦君的痛苦更深更重。 爱情,本就扑朔迷离,让人费尽疑猜,甜蜜时如沐春风,痛苦时肝肠寸断。天地很大,它的空间却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两个人的存在,绝不允许第三人的插足,有的人回来,有的人就必须离开。欧阳情是否就是应该离开的那个人? 离开,需要太大太多的勇气,可是留下又能如何?只是徒添烦恼种痛苦而已。更何况,这痛苦已不是一个人的痛苦。 米珏暗暗叹息着,这个问题还未离开他的思想,另一个更令人头痛的问题已接踵而来。 他们真的还有重头开始的机会吗?任我杀与紫罗兰夫人这一战,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灯光下,叶梦君粉脸桃红,分外娇艳,但眸子里却隐藏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她几次欲言又止,良久终于一声轻叹,幽幽道:“逸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别说只是一件事,就是十件、一百件,我都愿意为你做的。”任我杀微笑道。 “你能不能答应我,放弃和我师父决斗?” “放弃?为什么要我放弃?” “她于我恩同再造,而且……她一直对我很好,就像对她的亲生女儿那么好,从她身上,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母爱。” “梦君,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惟独这一次……我真的做不到。”任我杀轻叹口气,缓缓摇了摇头。 “你不答应?” “就算我肯放弃,她也不会这么做的。她认为,我是她这辈子最大的威胁,最可怕的对手,在她眼里,我是非死不可。” “我可以劝阻她,她那么疼我,一定会听我的话的。” “像她这种骄傲的女人,绝对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你和她一起生活了两年,难道对她也并不是很了解吗?” “我只知道,她是个很孤独的女人,没有丈夫,没有朋友,也许是因为她太寂寞,所以才特别地疼爱我。她是个很奇怪的女人,在她的身边总是不会缺少男人……”叶梦君轻摇螓首,美丽的粉脸忽然泛起一片桃红,轻轻咬着贝齿,低声道,“所以她的生活一直都有些混乱,但这并不是因为她太下贱,而是那些男人太无耻、太下流。” “她所做的每件事,是对还是错,难道你从来都没有怀疑过?” “我只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很可怜的女人。”叶梦君摇头道。 “梦君,你个性单纯,心地太善良了,江湖险恶,有许多事,你是不会明白的。紫罗兰夫人并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她野心勃勃,想要利用她的美色征服天下男人,心甘情愿为她驱使,为她卖命……” 叶梦君一脸茫然:“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她要一统江湖,称霸武林。为了达到目的,这种人通常都是不择手段的,有时候,她甚至连自己最心爱的东西都可以舍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叶梦君蹙眉道:“你是说……为了得偿夙愿,她将不惜出卖她身边最亲近的人,包括我?” “像她这种可怕的女人,绝没有人会明白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叶梦君幽幽叹了口气,抿嘴不语。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明白,我与她的决斗势在必行,根本就是无*避免的?我若不死,她的阴谋就无*轻易成功;她若不死,江湖就会发生一场惨绝人寰的浩劫。我们之间,已注定了这种结局,谁也改变不了。” 第二十六章 正义之战(1) “也许还有一个法子。”叶梦君忽然笑了笑,沉吟着道,“我们离开死亡谷,离开这个地方,永远别再见到她……” “逃避绝不是最好的办法,就算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她也总有法子找到我们的,结果岂非还是一样?” 叶梦君眼睛一红,泫然欲泣:“那该怎么办?难道非要和她决斗?” “这一战,是为正义而战。”任我杀默然良久,才缓缓道,“这一年来,我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几乎玷污了师门声誉,现在终于有机会让我悔过自新,重头做人,为什么要放弃呢?无论是生是死,我都应该坦然面对。” “可是我呢?我该怎么做?一个是我的师父,一个却是我最爱的人,我还能做些什么?难道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拼个你死我活?” 这的确是个艰难的选择,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叶姑娘,这一战,你认为谁胜谁败?”米珏忍不住问道。其实他本想说的是“你希望谁胜谁败”,却又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残忍,太为难叶梦君。 “没有人知道我师父的武功究竟有多高,她不用出手,就已经没有人可以抵御她的杀气,她那蓄势待发的力量。也许,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击败她。” 孰胜孰败,结局几乎已经注定,这一战,任我杀成功的机率几乎是零。败就是死,但决斗依然还是要继续;死不足惧,因为这是为正义而战,为正义而死!这是种极高的荣誉,虽然像昙花一现般短暂,却如烟花绽放般灿烂,在一瞬间化为永恒。 相聚的时光,总是很短;离别的日子,却总是像思念般那么漫长。 叶梦君虽有千言万语未曾诉说,虽有千千万万个不舍,却不能不离去。对于这一战,她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任我杀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待,等待毫无把握的那一战。 死,绝不可怕,尤其是在和叶梦君意外重逢之后,他觉得人生已经非常完美。但许多事,却并不是以死就可以解决的,譬如他与欧阳情的感情。两个人的爱情,是一种甜蜜,一种幸福;三个人的爱情,绝对是种痛苦的折磨,剪不断,理还乱。他欠她的实在太多太多,这辈子已经注定无法偿还。 欧阳情仿佛睡得很沉,呼吸均匀而轻柔,眼角的泪痕却犹未干透。 看着她紧闭的眼睛,任我杀心中一痛,有种无法呼吸的感觉。他缓缓收回目光,一回头,就看见了米珏那张充满了疑惑的脸庞,忍不住问道:“米兄,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紫罗兰夫人的秘密。” “她的秘密?莫非你已经有了答案?” “我想不通,但我知道有一个人一定知道。”米珏摇摇头,看了欧阳情一眼,“我想……欧阳姑娘一定知道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米大侠,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已经知道紫罗兰夫人的秘密。”任我杀还未说话,欧阳情的声音已倏然传来。 “你……醒了。”任我杀心底的某根弦仿佛在刹那间突然颤动。 “嗯!”欧阳情从床上缓缓坐起,螓道低垂,竟不敢与他目光相对。 其实她早就醒了,却醒来的不是时候,她看见了许多不愿意看到的事,听见了许多不应该听到的话。她的存在,仿佛已是一种多余,任我杀沉浸在与叶梦君别后重逢的喜悦和幸福中时,是否感觉到了她失落的伤痛? 欧阳情慢慢走到窗前,望着不远处在暗夜里变得朦胧的逍遥宫,再也没有回头,缓缓道:“那天晚上,其实是我自愿跟着紫罗兰夫人离开的,因为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在怀疑她的身份了。” 米珏轻咳一声:“是你自愿?小兄弟还以为你是被她掳来的,急得他恨不得踏平死亡谷……” 欧阳情双肩似乎微微一抖,顷刻间的沉默之后,轻轻道:“她并没有把我当成是阶下囚,反而以上宾之礼相待。” “她真的没有为难你么?”任我杀忍不住问道。 “你看我到现在不是还好好的么?她真正想要对付的人,其实只是你一个人而已,因为她和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不共戴天之仇?”任我杀愕然道,“我只是破坏了她的几桩好事,杀了她几个奴才而已,这仇恨竟有那么深吗?” “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她如此处心积虑的对付你,只因为她的两个儿子都是死在你的刀下。” “我杀了她两个儿子?难道是……” “‘索命刀’和川岛二郎。”欧阳情接口道,“其实紫罗兰夫人真正的身份是川岛狂人的遗孀,‘魔女’。” 此言一出,语惊四座。 “紫罗兰夫人居然就是‘魔女’?”米珏失声道,“二十五年前,‘狂人’身死,‘魔女’失踪,原来一直隐匿于此。” “嗯!她本是峨嵋派掌门净芒师太的得意弟子,姓蓝,闺名紫萝。” “蓝紫萝?紫罗兰?莫非她竟是当年的‘兰花女侠’?”米珏轻叹一声,不胜感慨地道,“三十年前,‘兰花女侠’素有武林第一美人之称,初出江湖时侠义无双,声名远扬,但正当如日中天之际,却突然销声匿迹,茫无所踪,原来竟已沦为杀人如麻、令人谈之色变的‘魔女’,现在居然又变成了神秘可怕的紫罗兰夫人,这件事简直是不可思议、匪夷所思。” 他忽然想起尤不败临死之前说过的那些话,当时百思不得其解,这时才明白,紫罗兰夫人当年遇见的那个男人,原来就是川岛狂人。 任我杀若有所思,低声道:“那一日,短笺上的‘魔女再现,卷土重来’,莫非说的就是她?” 欧阳情轻轻点了点头:“嗯!其实我早已收到‘魔女’重出江湖的消息,潜伏了二十几年方才出现,她显然是有备而来。” “你是不是早已知道紫罗兰夫人就是‘魔女’?” “知道她们是同一个人,是我来到死亡谷之后的一个意外收获,我根本无法把她和当年的‘兰花女侠’联系在一起。” 米珏叹道:“人之初,性本善。人的一念之差,往往就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若非她当年误入歧途,相信她的命运还不至于如此坎坷多舛,如此离奇凄凉。” 第二十六章 正义之战(2) 蓝紫萝本是武林正派出身,其侠名远扬四海,后来无意中与川岛狂人邂逅,一见倾心,不顾净芒师太苦口婆心、谆谆善诱的劝阻,甚至不惜背叛师门,毅然决然地与川岛狂人私定终生,双栖双飞。 当年,川岛狂人踏入中土,本为称霸神州而来,天性残忍,性情疯狂,杀人如麻,歃血如饮,蓝紫萝也因他而导致性情大变,助纣为虐,残害武林同道。人们不耻他们的为人与行径,送其外号“狂人魔女”,列为江湖四对奇异夫妻之一。 数年之后,这对夫妻突然神秘失踪,与此同时,江湖上就开始流传着一种传说,传说在一座不知名的海岛上,住着一对夫妇,他们亲口承诺,凡是进入此岛的人,只要千杯不醉,就可以得到一笔不小的财富。这个传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纷纷出海赴会,此后便全都一去不回,再无踪迹。传说也许纯属子虚乌有,然而千杯岛却从此扬名江湖。 “大少爷”韩彻对这个传说也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于是与“白衣杀手”冷落联袂出海,经过几许周折,才发现原来所谓的千杯岛,其实只不过是个瞒天过海、遮人耳目的惊天阴谋而已。 韩大少与冷落一刀一剑大破千杯岛那一役,已是发生在二十五年前的事,虽然欧阳情尚未出生,但此时娓娓道来,却是如数家珍:“其实‘狂人魔女’正是利用人性的贪婪这一弱点,引诱天下各种奇人异士前往千杯岛,用各种卑鄙的手段活擒他们,制作成只有生命却没有灵魂的冷血杀手,成为不能自主的杀人工具,帮助他们夫妇完成统一江湖的霸业。” 米珏年纪稍长,韩大少成名之时,他已是垂髫童子,“天山怪侠”米松与韩大少又是旧识,这段武林轶事,米珏知之极详,他缓缓叹道:“据川岛二郎所言,‘狂人’败在韩大少刀下之后,切腹自杀,‘魔女’从此不知所踪。如今她以另一种身份重现江湖,想必就是为了完成昔年的未了之志。” “蓝紫萝为了复仇,几乎是不择手段,不惜一切,利用自己的美色,百般招揽天下武林高手,以自己得天独厚的优势,换取他们的绝世武功。此时她的武功究竟有多高,恐怕已经难以想象,因为她的武功集百家之长,别具一格,既古快又可怕,她的功力也已至化境,飞花摘叶,俱可伤人,就算是韩大少复出,也未必能够与她抗衡千招而不败。”欧阳情叹了口气,“尝过她甜头的男人,既有黑道上的魔头,也有白道上的大侠,这些人明知她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女,却还是心甘情愿为她效命。这世上不泛谦谦君子,但真正无愧于心的却能有几个?就连‘急公好义’左丘权这等以仁义著称的人,都难免抵御不住美色的诱惑。” 米珏苦笑道:“何止是他?就连‘武林四侠’中的……”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龙七重重咳了一声,大声道:“欧阳姑娘,‘索命刀’和川岛二郎既有如此坚固的后盾,为什么还要流落江湖?” 他曾经答应过杏伯,将永远为他们守住刘公明叛变的秘密,此时听见米珏无意中提及,急忙转开话题。 “他们身为人子,不忍心目睹母亲如此沉沦,陷入万劫不复之地,百般劝阻,紫罗兰夫人依然我行我素,他们伤心之余,毅然决然离她而去。虽然两个儿子都死在任我杀刀下,但自从见过任我杀一面之后,紫罗兰夫人却再也无意为他们复仇。” “她不是非杀小兄弟不可吗?”米珏奇道。 “在未遇见任我杀之前,紫罗兰夫人的确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凌迟处死。但经过客栈匆匆一会,她就改变了主意。她是个寂寞的女人,多年来,她一直都在寻找着一种人,一种可以成为她的对手的敌人,可惜这种人并不好找。” “莫非小兄弟就是她要找的那种人?” “嗯!她不杀他,也正是为此。她认为任我杀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奇人,只有他这种人,才配做她的对手。” “所以她才要和小兄弟决斗,是么?” “决斗本非是她初衷,征服任我杀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女人的梦总是绮丽的,紫罗兰夫人虽然骄傲,但终究也不过是个女人,所以……她决定把自己嫁给任我杀。” 米珏微微一怔,失笑道:“她居然想嫁给小兄弟?这女人莫非已疯了?怎么会有如此疯狂可笑的想法?真是个天大的笑话。” “这不是笑话,是真话。其实女人大都是这样,看起来很骄傲很高贵,但她的内心却是孤独的,因为这种女人很难找得到一个美好的归宿,遇到一个令她心仪的男人,可是一旦让她找到了,就会宁愿放弃她已拥有的一切,也要得到这个男人。” 她说的这种女人是不是她自己?任我杀抬起目光,怔怔地望着欧阳情的倩影,这些话就像千万支锋利的剑,全都狠狠地刺进他的心里。 “紫罗兰夫人就是这种女人?”米珏怔怔道。 “她和别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同样需要男人的关爱,她的快乐和成就需要男人和她一起分享。她也知道征服任我杀是种很困难的事,既然得不到,就只有亲手把他毁掉,所以她就和他作了一个交易,只要任我杀答应她的条件,这里的一切就都是他的。” “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交易,听起来小兄弟并不吃亏。”米珏微笑道。 欧阳情似乎也笑了笑:“何止没有吃亏,简直占尽了便宜,世上有多少男人连做梦都想得到这种机会?一个天底下最美丽的女人,一笔不可知的财富,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和追求,世上又有几个男人不为之心动?” “结果毫无疑问,小兄弟想都不想就拒绝了她。” “紫罗兰夫人永远也想不通,如此巨大的诱惑,他居然视作粪土,一口拒绝,更令她愤怒的是,任我杀居然宁愿选择死路也不肯答应她的条件。” “这条死路就是闯三关?” “正是因为任我杀闯过了这三关,所以才引起了紫罗兰夫人的恐惧和愤怒,既然敌人不能成为朋友,那就非死不可,否则她这辈子休想安宁。这一战,已势在必行,结果也是可想而知。” 这一战的结果,其实已注定是个悲剧,紫罗兰夫人的武功已达到成魔的最高境界,任我杀根本不可能将她斩杀于刀下。 任我杀没有再说一句话,望着跳动的烛光,突然想起川岛二郎曾经说过的话:“她的确是一个魔女,任何男人见到她,没有一个能不着魔的。她可以吸干男人的血和骨髓,甚至把男人连骨头都吞到肚子里去,永不超生。” 原来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紫罗兰夫人虽然没有吸干他的骨髓,却已把他逼上了另一条路,这条路,是死路,也是不归路。 第二十七章 此情无计可消除(1) 欧阳情一觉醒来,眼角犹带泪痕,枕头却已湿透。她是被一个恶梦惊醒的,在梦里,任我杀正在和一个很美丽的女人拜堂成亲,她看不清楚这个女人是谁,只知道这个女人决不是她自己。 她伤心欲绝,泪流满面,跑过去拉起任我杀的手转身一路狂奔,直到再也听不见人们追赶的声音了,才停住了脚步。她哭泣着责问他,为什么不娶她而娶别的女人? 任我杀无言以对,突然竟一口鲜血喷在她的脸上,英俊的脸孔痛苦地扭曲,狰狞如地狱的魔鬼,只见“冷月弯刀”从他的背心刺入,从前胸穿出,露出一截冰冷的刀尖。 紫罗兰夫人慢慢地从他身后走了出来,美丽的容颜狰狞可怖,早已失去绝世的风华,高贵的气质。 “你杀了他,你为什么要杀了他?”她扑过去,立即被紫罗兰夫人狠狠地推倒。 看着任我杀慢慢地倒下去,紫罗兰夫人仰天大笑,笑声如狼嚎,似鬼哭:“本宫得不到的东西,你们也休想得到。” …… 在梦里,她哭得肝肠寸断,心都碎了;醒来后,她依然感到手脚冰冷,心有余悸。 从窗口望出去,逍遥宫已宛然可见,四下里却依然一片宁静。 她凝神仔细听了听,隔壁不断传出和缓而低沉的鼾声,知道任我杀三人犹在酣睡,于是轻轻地走了出去。 这几天,雪已渐渐变小了,风也不再像往常那般的寒冷,拂过脸颊,她便有一种清醒的感觉。望着像一个巨人般伫立在花海之中的逍遥宫,想起梦中可怕的情景,她心头突然变得沉甸甸的,目光如晨雾般朦胧而迷茫。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有人踏雪而来,跫音仿佛就回荡在她的心里。 脚步声倏然而止,欧阳情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心弦却已微微颤动,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来的这个人,一定就是任我杀。 那个人也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很久,才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果然是他!欧阳情心里忍不住有些欢喜,但快乐却总是一现即逝,来的比去的时候还快。 任我杀迟疑了许久,终于慢慢地走了过来,却离她站得很远、很远。 为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和她突然变得如此拘谨、陌生?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欧阳情忍不住轻轻叹息着,心里暗暗悲伤。 任我杀抬起了头,目光却垂得很低,竟不敢看她一眼,嗫嚅着道:“你……” “别说话。”欧阳情倏地伸出两根嫩如春笋的玉指,放在嘴唇边轻轻“嘘”了一声,眼睛闪烁着一种神秘的光芒,更小声地道,“你听……你听见了吗?” “听什么?” “雪落的声音。” “雪落下来也有声音?” “为什么没有?花开的时候都有声音,雪落下来岂非也是一样的?花开有声,雪落无痕,只怕人生也是如此。” 任我杀心头狂震,这些话不正是他曾经对她说过的吗? 那时、那刻、那一株梅树下……不同的地方,一样的人,却已是另一种异样的心情。昨是今非,物是人非,时光过得太快,一切也变得太快。 花开有声,可是如何比得上情人的声音?雪落无痕,可是爱过的心如何才不会留下一道伤痕?该记起的,总会记起;想要忘记的,却是用尽一生的时间,总也无法忘记。 任我杀无奈地笑了笑,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鼓起了勇气,目光终于落在欧阳情的脸上。 欧阳情眼中已噙满泪花,娇柔的样子让任我杀心中一痛,一种怜惜之情油然而生,几乎忍不住想把她拥入怀里,让她在自己的怀抱中好好的痛哭一回。但是他绝不能这么做,如果他不能狠下心来斩断情丝,深受伤害的人将不仅仅只是欧阳情。 “昨晚……你是不是做了一个梦?你梦见了什么?” 欧阳情目光迷惘,茫然道:“是啊,我梦见了什么?痛苦,死亡……” “死的人是谁?是不是我?” “这很重要吗?只不过是个梦而已!何况……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欧阳情似乎快要崩溃,泪水终于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 “你在梦里一直喊着我的名字,哭得很伤心,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欧阳情浑身一颤,倏地抬起目光,刹那间,四目相对,目光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是么?这很重要吗?你还在意我吗?”欧阳情痴痴地喃喃道。 任我杀痛苦地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你知道吗?在我心里,你一直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如果没有你,天知道我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天知道我是不是……是不是还能体会到幸福的滋味?” 欧阳情眼中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我真的有那么重要?你为什么从不跟我说?” “现在才说出来也许的确已经太迟了,我只希望还可以挽回一些什么……” 欧阳情什么也没有再说,忽然像一只小鸟般飞奔过来,扑入他的怀里,轻轻啜泣着,也不知是因为悲伤?还是欢喜? 任我杀刹那间已完全怔住,再也忍禁不住,伸出双手轻轻拥抱着她。这时候,他才明白,原来自己一直都是爱着欧阳情的,他的心早就悄然接受了她的爱情,只是他实在不能承认而已。 此时此刻,天地已渐远去,悲伤随风飘走,一切都已变得朦胧…… 他们就这样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沉浸在幸福深处,完全忽略了不远处的风雪之中,有一双明亮如水的眼睛,正在凝视着他们的深情相拥。 此刻,这双眼睛充满了忧伤和痛苦,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滑过她的脸颊,滴落雪地,瞬间无痕,她的人和她的心,却仿佛已被冰冷的风雪冻结…… 良久良久,任我杀轻轻推开欧阳情,目光立即又变得忧伤和痛苦。 欧阳情眼中虽露出一种幸福的笑意,却掩不住一丝哀愁,轻轻道:“我终于知道,在你心里,我是有多么的重要。曾经拥有,已是一种美好,对我而言,爱一个人并不是非要占有。现在,我已经无怨无悔,因为我爱过,也被我所爱的人深深爱着。” “可是我们还是不可能……在一起……” “为什么?只因为你……心有所属?你害怕辜负了……梦君?”欧阳情颤声道。 任我杀咬了咬牙,缓缓道:“梦君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先师病逝之前,把‘冷月弯刀’传给了我,并嘱咐我要好好照顾梦君……也许,是我们不该相遇;也许,是我们相逢太晚。但是无论如何,我再也不能让梦君受伤害,也不想让你受委屈。” 欧阳情凄然一笑,黯然叹道:“其实……我的要求很简单,并没有太多的奢求……” “虽然你是我这一生中最重要的人,可是梦君她……她才是我心里唯一的人。有时候,做朋友也许比做情侣更快乐……” “朋友?我们不是一直都是朋友吗?”欧阳情惨然笑道,“是啊,朋友才是一生一世的!” 任我杀一声长叹,苦笑道:“其实无论我们是朋友还是……情人,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一切很快都将结束。” “你是说和紫罗兰夫人的决斗?难道你连一点信心都没有?” “你比我更了解这个女人,你认为我能有多少胜算?” “没有,和她交手,任何人都不可能胜利。”欧阳情苦笑道。 任我杀不再说话,抬起目光望着远方。这时晨雾渐已散去,天地间一片明朗,他的心里反而变得黑暗起来。 每个人都认为,这一战,任我杀绝对没有生还的机会,只因世上绝没有人可以击败紫罗兰夫人。他若败了,也许就没有人可以再与紫罗兰夫人抗衡。对于他,死亡也许是一种摆脱,可是其他人呢? 两人都没有再说一句话,只是相互凝视着,默契,就蕴藏在他们的眸子里,在他们的心底。 站在远处的那个人早已泪流满面,是伤心,也为欢喜。她忽然觉得好开心,好幸福,因为死亡对她来说,也正是一种摆脱。 可以和相爱的人一起结束人生的悲欢离合,岂非比什么都容易让人满足? 第二十八章 留下?还是离开?(1) 紫罗兰夫人对穿着一向都很讲究,也很有研究,什么时候、什么心情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应该如何搭配,她都极有心得。她现在穿着的是一条淡蓝色的柔软的长裙,再套上一袭质地高贵的轻纱,她认为这种装束最是舒适优雅,颜色的搭配可以让她纷乱的心情很快好起来。 确定自己很满意之后,她那张成熟而妩媚、端庄中却又有点放荡的脸上,终于又露出了迷人的笑容。 就在这时,“笃笃”,两声轻微的敲门声悠悠响起。 “谁?”紫罗兰夫人娥眉轻蹙,淡淡问道。 “师父。”门外有人娇怯怯地应道。 “哦,是君儿吗?进来吧!”紫罗兰夫人脸上的笑意分明更浓了。 叶梦君轻轻推开了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与任我杀经过一次生离死别之后,竟意外相逢,实在是种很开心的事。她开心,却不仅仅只是因为如此。昨夜她一夜都没有睡好,辗转反侧,闭上眼、睁开眼,心里念的、脑海想的,全都是任我杀。 天方破晓,晨雾未散,她就迫不及待地去找任我杀,久别重逢,总有诉不尽的思念,说不完的万语千言。 一切都是如此的偶然,这一去,她竟看见了一些事,听见了一些话。她终于明白,欧阳情为什么会突然晕倒,原来……原来她也一直深深爱着任我杀。 看见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心已碎了,觉得自己再一次掉下了万丈深渊。她几乎忍禁不住冲出去,却又想转身而逃,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她实在不能相信任我杀会移情别恋,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抛弃与他青梅竹马的她。 她只比他小三个月,但在襁褓中时,他们的命运就已紧紧地连系在一起了。十五年前,她的父亲“游龙大侠”叶漫天携着她前往华山祭拜先人,在返回故乡的路途中,从一伙恶少的棍棒之下救出了一个流浪的小乞丐,将他带回南方,视为己出,倾尽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他。 这些年来,他与她日夜相处,彼此之间的感情也日渐升华,尤其是在叶漫天逝世之后,已不再只是兄妹般的单纯,若非那一次误闯华山禁地,他们也许早已结为秦晋之好。任我杀是个重情重义之人,绝不可能会辜负了她。 叶梦君果然没有失望,她依然还是任我杀的唯一。只要可以和他在一起,就算是只能再活一天,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紫罗兰夫人用一种怜爱的目光看着她,灰色的心情似乎也已被她所感染,微笑道:“君儿,你今天看来心情很不错,是么?” 叶梦君眨了眨大眼睛,娇笑道:“师父,你怎么知道?” “两年来,你整天愁眉苦脸,郁郁寡欢,今天却一反常态,是什么让你如此开心?” “师父,君儿先跟你说件事,昨晚……”叶梦君轻轻咬着嘴唇,迟疑着道,“我曾去找过任我杀。” 紫罗兰夫人怔了怔,蹙眉道:“你找他做什么?” “君儿听说,他连闯三关,居然还能活下来,几乎毁了师父多年来的心血,就觉得这个人简直不可思议,宋终他们都说,他的武功出神入化,尤其他的刀,神秘而可怕,这个人,简直就是神灵的化身。” “他的确已不能算是人,只有神,才能做到别人根本做不到的事,为师从未见过如此快而准的刀法。” “所以君儿就忍不住起了好奇心,决定和他决斗,看看传说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和他决斗?”紫罗兰夫人忍不住笑道,“结果当然是你败了。” 叶梦君连眼角都充满了笑意:“嗯!我连他一招都抵挡不住。他只用了一招,就揭开了我的面纱。” “一招?”紫罗兰夫人耸然动容,“以你现在的武功,居然在一招之内就失了手?” 叶梦君微一犹豫,缓缓道:“师父,你能不能放弃这一次决斗?” “为什么?你担心为师也不是他的对手?” “师父的武功天下无敌,这世上只怕已经没有人可以击败你。”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世上只有最高的山,却没有最高的武功,没有人是真正天下无敌的。” 叶梦君道:“这一战,真的势在必行吗?”叶梦君偷偷看了紫罗兰夫人一眼,怯生生地问道。 “这一战,谁也不能改变。”紫罗兰夫人的回答很坚决。 “可是……可是我……” “可是什么?你是不是有心事?” 叶梦君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才鼓足勇气道:“这一战,任我杀必败无疑,败在师父手下,就是一条死路。” 任我杀真的非死不可吗?紫罗兰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心里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哀伤。 叶梦君怯生生地看了她一眼,嗫嚅道:“可是……君儿并不希望他死……” “你说什么?”紫罗兰夫人脸色立即沉了下来。 叶梦君心里一阵慌乱,手微微一颤,惶然道:“师父,我……” “难道……你也爱上了他?”紫罗兰夫人脸罩严霜,目光像刀锋般犀利,狠狠地盯在叶梦君的脸上。 看见她突然变得如此严厉,叶梦君心中忐忑,再也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垂下了螓首,抚弄着垂在胸前的一束长发,神情间流露出几分恐惧和哀伤。 紫罗兰夫人心里一软,轻轻叹了口气,柔声道:“君儿,你应该明白,爱上我们的敌人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事。” “师父,他……他不是敌人,是……是……” 紫罗兰夫人脸色又已变了,厉声道:“君儿,莫非你已经疯了,居然为了他而背叛为师?” “师父,你别生气,君子儿怎么会背叛你?如果不是师父救了君儿一命,我……我早就……”叶梦君脸色刹时变得苍白,两行晶莹的泪珠终于忍不住滑落下来。 紫罗兰夫人脸色稍霁,缓缓道:“君儿,你应该明白为师的一片苦心,死亡谷偌大的基业,不能后继无人,现在为师身边就已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如果连你也不肯继承,那么……那么……” 她突然想起离她而去的两个儿子,心中黯然,声音竟似有些哽咽,再也说不下去。 “可是……如果任我杀死了,”叶梦君抬起头,犹豫着道,“我也决计活不成了……” 紫罗兰夫人脸色立即变得铁青,怒道:“你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说什么?你和任我杀究竟是什么关系?” 叶梦君从未见过紫罗兰夫人发过如此大的脾气,一时之间,竟已骇然怔住。 “为什么不说话?”紫罗兰夫人脸色越发阴郁,目光冰冷得可怕。 “师父,你记不记得君儿曾经说起过一个儿时旧友?”叶梦君狠狠咬了咬发白的嘴唇,终于鼓起了勇气。 “不就是与你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叶逸秋吗?这两年来,你流落江湖,一直在寻找他的踪迹,却始终音迅全无,他……”说到这里,紫罗兰夫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刹那间也变得苍白如雪,“难道……难道任我杀就是叶逸秋?他就是你一直在寻找的人?” 叶梦君用力地点着头,泪水因喜悦而不断滑落。 紫罗兰夫人就像是中了魔咒般动弹不得,手脚冰凉,心在这刹那完全沉到了谷底。这个消息,实在是个坏到不能再坏的消息,就像晴天霹雳般来得太突然。 任我杀就是叶逸秋?为什么会这样?紫罗兰夫人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就像是一把出鞘利剑,狠狠地刺入叶梦君眼睛里,缓缓道:“是他?真的是他?” “就是他。”叶梦君垂首道。 “你害怕他会死在我的手里,所以才要我放弃决斗,是么?” “师父,这世上,君儿就只有你和他两个亲人,现在你们成了敌人,我……我……” 紫罗兰夫人轻轻挥了挥手,冷冷道:“如果你还未找到他,心里就还存在一个不死不灭的希望,因为你会一直寻找下去,期待下去,就算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也不会绝望。可是现在,结果却被命运改变了。相见争如不见,结局只有让人更痛苦、更伤心。” 叶梦君如水的目光明显地露出一丝无奈的哀伤:“师父,难道一切都已经不可能挽回了吗?”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既然是上苍注定,岂是人力所能挽回?” “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让你们一起离开死亡谷,今生今世,永远也不再和我见面,是不是这样?”紫罗兰夫人冷笑道。 “君儿求师父成全。”“扑通”一声,叶梦君突然双膝跪倒。 紫罗兰夫人残酷地笑了笑,冷冷道:“成全你?任我杀是我这辈子最可怕的敌人,他若不死,我就像永远活在黑暗的恐惧中,我和他之间,必须倒下一个人,永远从这世上消失。” 叶梦君凄然叫道:“师父……” 紫罗兰夫人玉手轻挥,打断道:“这一战,你希望我死,还是他?” 叶梦君已经怔住,这个问题,她永远也无法回答的。 紫罗兰夫人笑得更加残酷,虽然心里有一点隐隐的痛,却觉得非常愉快,这一战,能够活下来的人必然是她。任我杀既死,叶梦君自然也不愿意苟且独活,但这已经不再重要,为了达到目的,她连两个儿子都可以牺牲,又何况是叶梦君? “决斗,是公平的,我虽然不会因你而取消决斗,但也不会太让你为难。”紫罗兰夫人转身从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玉瓷瓶,轻轻放在叶梦君的手心里,缓缓说道,“这是一种穿肠剧毒,用孔雀胆、蜈蚣汁、鹤顶红、毒蛇液和蝎子粉这五种人间至毒掺和另外三十几种毒药制成,服下之后虽然不会立即致命,毒性却可在十二个时辰内发作,天下无药可解。” 这五种剧毒,仅是其中一种就足以让人丧命,何况是五种掺在一起?叶梦君猛然一惊,抬起目光凝视着她。 紫罗兰夫人那张绝世的容颜,此刻已毫无表情,淡淡道:“你有两个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留下,是一条生路;离开,必死无疑。 第二十八章 留下?还是离开?(2) 泪水,淹没了叶梦君美丽的容颜;伤心,被她掩在门后,隔离了愤怒的紫罗兰夫人。 叶梦君就像是一只失去方向的小鸟,茫然走在冰冷的风雪之中。 她选择了离开,选择了死亡;她决定和任我杀一起死去。能够和相爱的人死在一起,岂非就是一种幸福?结局虽然可悲,却已再也没有遗憾。 生离死别的这两年,是如此的痛苦,如此的漫长,每一个日子,她都不曾快乐。这一次意外的重逢,虽然短暂,却已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把愿为连理枝。”这是多么缠绵悱恻,却又多么凄婉哀艳的爱情! 黎明,又是黎明。 这一天,是任我杀和紫罗兰夫人决斗的日子,有风有雪,有断肠的泪伤心的人,还有一曲泣血的悲歌。 任我杀已经别无选择,这一次的生死决斗,无法改变,也不能逃避。这一战,为荣誉而战,为正义而战,胜与负,是生死存亡的关键。 任我杀昨夜睡了一场好觉,翌日起来的时候,心情相当不错,显得神采奕奕,锐气饱满,仿佛一把蓄势待发的刀,仅是那冰冷的刀锋,就已让人不可抵御。 昨夜,叶梦君没有留下来陪伴在他的身边,虽然相聚的时光已所剩无几,她一刻也不想再离开他,但是她并不想给他施加压力。如果一个人的压力太多太大,对于决斗绝对没有好处。决斗不是比武。比武虽有胜负之分,却只是点到即止,并无性命之虞;决斗,斗的不仅仅是武功,还有生死。 寂静的黎明里,寒冷的风雪中,一对人影相偎相依,似乎已经忘记了一切,忘记了世界。他们的心里,只有一个愿望,把彼此的最后的声音和笑容都深深地刻在对方心里,然后在快乐中死去。天地作证,此情永不渝。 他们还能这样依偎多久?如诗如歌的飞雪,势必要被一个人的血染红,那会是谁的血? 叶梦君彻夜未眠,伤心的泪水流了一整夜。昨天,她在紫罗兰夫人的面前,毫不犹豫的服下了那种无药可解的剧毒,再过两个时辰,毒性便将发作。 任我杀轻拂着叶梦君柔柔的秀发,轻轻道:“梦君,你一定要答应我,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 “没有你,我还活得下去吗?”叶梦君凄然笑道。 任我杀心中一痛,喉咙似已被某些东西塞住,无法言语。 叶梦君把头紧紧靠在他的胸前,泪水再次喷涌而出,染湿了他的衣襟。由始到终,她都没有告诉任我杀,她的生命,已经只剩下两个时辰的短暂。 没有人忍心打扰他们,只因没有人愿意破坏这笔比逍遥宫更亮丽的风景。决斗即将来临,片刻之后,相聚便成别离,别离之际,还有什么比相聚的甜蜜更值得珍惜? 只可惜,还是有人甘愿化作魔鬼,掳掠走这片刻的快乐时光。宋终踏着满地积雪,一步一个脚印,缓缓而来。 这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喜与怒从不形于色,没有人看见过他英俊的脸上露出过一丝笑容,就像没有人猜得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终伫立了很久,终于缓缓说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该结束的始终都要结束。” 叶梦君叹了口气:“你来做什么?” “时辰已到。” “你难道就不能再等一等?” “兰夫人已经不能再等。” 任我杀暗暗叹了口气,抬目问道:“什么地方?” “你跟我来。”宋终回身就走。 任我杀却没有跟上去:“请留步。” 宋终头也不回,冷冷道:“你是否还有心愿未了?我可以等,但你不要让我等太久。” 任我杀和叶梦君携手走进屋舍的时候,米珏、龙七和欧阳情早已醒来。 米珏笑了笑,笑容虽然有些无奈而苦涩,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忧伤和离愁,真挚的目光充满了信任和鼓励。他举起一杯酒,微笑道:“小兄弟,你千万千万不要忘记,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你回来大醉一场。” 回来?这一去,他真的还能回来吗?任我杀苦涩地笑了了笑,还未说话,龙七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缓缓道:“任兄弟,你一定要记住,你的朋友,并不仅仅只有米大侠一个。” 朋友?也许,他们之间的友情,早已远远超越了“朋友”的极限。 任我杀用力地点了点头,目光终于望向欧阳情。 欧阳情没有逃避他的目光,此刻,任何人任何事都已不必再逃避。她的眼神依然温柔似水,可是她的心呢?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伤痕累累,只是她太坚强,太善解人意,尤其是在这最后的时刻里,她不想给任我杀带来丝毫的压力,她要把自己最美丽的东西留在他的回忆里。 任我杀嘴唇微张,只说了个“你”字,就觉得喉咙突然被某些东西塞住。 欧阳情立即说道:“你什么都不用说,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都没有必要在这个时候说,我会等,一直等下去,等你回来……” “等你回来”,这句话就像是一把刀子,狠狠地一刀一刀割着任我杀的心。那一次,在“天涯海阁”的大门外,她也曾说过这句话,现在又再重复一次,究竟是为了什么? 任我杀没有说什么,忽然拉起叶梦君的小手,放在欧阳情的手里。叶梦君吃惊地望着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任我杀的用意,欧阳情却还是明白的,这是朋友之间的最高的信任,他希望她可以照顾叶梦君。 其实,任我杀是把他的心交给了欧阳情。当他看见欧阳情点头的时候,他突然真心地笑了笑,他知道,只要是欧阳情答应过的事,她绝对可以做到。 没有回头,没有告别,任我杀就这样跟着宋终离去。他没有再看任何人一眼,只因他知道离去前的最后一瞥,将会让每个人的回忆不断受伤。 身后不断传来叶梦君伤心欲绝的饮泣,任我杀咬着牙,依然没有回头,眼中已有泪光,但他并没有让泪水流下来。 自古多情伤离别。既然注定要生离死别,流泪又岂能挽回这一切?泪水,在这刹那化为绵绵不绝的相思,千丝万缕,一丝一缕,都紧紧缠绕着受伤的心。 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纵然一死,也没有人可以走出爱情的温柔。 第二十九章 致命的最后一刀(1) 飞雪在风的肆虐中仿佛群魔乱舞,任我杀的心反而静如止水。这是不是因为一个人知道自己就快要死的时候,往往都会变得更平静? 宋终带着他穿过花海,走进逍遥宫,最后居然就在紫罗兰夫人那间精雅的屋子面前停住了脚步。 门里面是什么?是不是死亡?门里和门外,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叩门声轻轻响起,紫罗兰夫人的声音立即从里面传了出来:“你走,让他进来。” 她的话就是命令,就像没有人可以拒绝她的魅力一样,绝对没有人可以违抗她的命令,宋终立即头也不回地默然离去。 任我杀伸手推开了那扇隔着死亡的门,没有丝毫的犹豫,毅然决然跨过了门槛,走进这屋子。屋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清香,这屋子好像永远都是这种舒适的感觉。 任我杀却突然感到胸口有些郁闷,因为站在他面前的紫罗兰夫人,此刻竟几乎是**的,一袭薄如蝉翼的轻纱下面,成熟的胸膛、纤细的腰肢、修长的玉腿,宛然可见。她美妙的胴体充满了诱惑,散发出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还想利用自己的美色来引诱他吗?任我杀站在那里,身子就像是一支标枪般站得笔直,心里却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紫罗兰夫人忽然扭动着如水蛇般的腰肢走了过来,伸出兰花般的手指轻轻撩拔着任我杀凌乱的长发,在他耳边微微喘息,吐气如兰。此刻的她,仿佛已从骄傲的贵妇变成了一个饥渴的**,施展百般挑逗技巧,扰乱任我杀本已平静的心神。 只可惜在任我杀动也不想动的时候,就算在他身上纠缠着一千条蠕动的毒蛇,一样也能无动于衷。他竟似根本没有看见紫罗兰夫人这个人一般,眼神空蒙,一脸淡漠。 紫罗兰夫人的确是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她轻轻地往任我杀的耳朵里面吹着气,轻轻道:“欧阳情是不是已经告诉你本宫的秘密?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无动于衷?难道你不想和本宫同登仙境?” 她用贝齿轻轻咬着任我杀的耳朵最敏感的部位,温柔的声音娇媚入骨,仿佛正和她的情人窃窃私语。 “离我远一点。”任我杀想推开她纠结的身子,但她全身却实在毫无着手之处,他刚刚伸出手,她就挺起胸膛迎了过来,一种触电般的温软感觉立即袭遍了他的身体。 紫罗兰夫人“嗯”地一声娇喘,笑嗔道:“原来你这样子是装出来的,一双手一点也不老实,哎呀……” 话音未歇,她整个人都被任我杀推了出去。 任我杀脸色冰冷,看都不看她一眼。 紫罗兰夫人居然没有生气,悠悠道:“你知不知道,拒绝本宫的男人会有什么下场?难道你真的想变成一个死人?” “我拒绝你,只因为我是任我杀,不是别人。” “你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我来这里,是为了决斗,不是和你……陪你……” 紫罗兰夫人轻轻咬着手指,柔声道:“不是什么?你是否知道,陪本宫上床,其实也是种决斗。在床上决斗,绝对是种很快乐、很舒服的事,难道你从未体验过这种乐趣?” 任我杀忽然不说话了,只是摇头苦笑。他觉得跟这个女人说话不仅很累,还很无聊。 紫罗兰夫人却突然脸色一寒,神情间充满了端庄和高贵,在这刹那间,仿佛又变成了一个不可侵犯的圣女。 “你拒绝本宫,只是因为你的心里只有一个女人。”紫罗兰夫人悠悠道,“本宫原以为,这个女人就是欧阳情,直到昨天,本宫才知道,这个女人原来居然是本宫最心爱的弟子。” 任我杀怔了怔,皱眉道:“你已经都知道了?” “昨天君儿来找本宫,要本宫放弃决斗,让你们远走高飞。她居然为了你而背叛本宫,枉本宫待她那么好,还打算让她继承本宫的基业,想不到她竟敢背叛……” “这不是背叛,而是个明智的选择,像你这种疯狂的女人,跟在你的身边实在是种痛苦。”任我杀冷冷地打断道。 “现在你们就很快乐吗?本宫永远也不会忘记,她哭泣着哀求本宫放弃决斗的时候伤心的样子。她明明知道,背叛本宫其实只有死路一条,她却宁愿死也要跟着你。” “这一战,我自知必死,可是死对我来说,是一种解脱,你呢?你注定了一生孤独。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你活着,既不快乐,又不幸福,岂非很可悲?” 紫罗兰夫人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死到临头,你居然还如此执迷不悟。本宫虽然得不到你的心,却可以让你死在这屋子里,从今以后,有你的灵魂相伴,本宫岂会孤独?” “现在是不是可以动手了?你用刀,还是用剑?”任我杀漠然道。 “在很多年以前,本宫就已经不需要任何武器,就算只是一张薄纸,到了本宫手里,一样可以杀人。” 一个人的武功如果已达到了巅峰,武器的确已不重要。 任我杀再一次感觉到了压力,他一直认为,和敌人交手的时候,绝不能只依靠武功,智慧和运气一样都很重要,就像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一次呢?紫罗兰夫人仿佛漫不经心,悠然自得,这是不是因为,她已存必胜之心? 紫罗兰夫人神色一冷,双眼一翕一张,沉声道:“你那把看不见的刀,就是‘冷月弯刀’?” 任我杀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右手,只要这只手轻轻一动,刀就会突然出现。 任我杀的身影终于湮没在风雪的尽头,在这一刻,叶梦君已经泣不成声,欧阳情的心也已完全破碎。这一次是永别,说再见需要太多的勇气。 欧阳情心中一痛,突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刹那全部消失,再也支撑不住,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叶梦君立即扶住了她,目光一瞥间,脸色却已经变了。 米珏快步抢来,叹道:“她也许是太累了,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她不是太累,是真的晕过去了。”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突然晕倒?” “她中了毒,这是一种无色无味、发作缓慢的毒,照这情形看来,她中毒的日子至少已有十二天。” “十二天之前,她岂非还在紫罗兰夫人手里?” 叶梦君恍然大悟,叹道:“原来我师父早就暗中在她的身上下了毒,但她又不想让欧阳姐姐死得太快,所以时至今日,毒性才发作出来。” “叶姑娘,你看……她中的是什么毒?” “这种毒是草木之毒,集二十几种含有毒素的花草制成,叫做‘繁花软筋散’,毒性虽烈,但发作缓慢,由人体肌肤侵入之后,再经血液,然后遍布全身,令人功力全失,神智不清,如果不及时服下解药,虽无性命之忧,功力却永远也恢复不回来了。” 米珏吃了一惊,沉声道:“那女人好狠毒的手段,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难道她非要把我们赶尽杀绝不可吗?叶姑娘,欧阳姑娘所中之毒,你有没有办法化解?” 叶梦君摇头轻叹一声,苦笑道:“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也许还可以从我师父那里讨得解药,但现在……现在却是连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米珏微微一怔,只觉她这句话中似乎另有他意,叹道:“难道真的已经回天乏术?” “也许……”叶梦君只说了两个字,突然“哇”地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米珏这一惊更是非同小可,急声叫道:“叶姑娘,你……你的脸……” 在这一刻之间,叶梦君的脸色竟已突然变了,本来还是一片清丽的粉红,此刻已变为夺目的惨绿。 “我的脸怎么了?是不是变得很可怕?”说话时,叶梦君的脸色倏忽间又已变换了数种不同的颜色。 米珏不由得目瞪口呆,吃吃道:“你……你……” “我也中了毒,而且还是一种天下无药可解的剧毒,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死去。”叶梦君黯然道。 “下毒的人是谁?莫非又是那个女人?她简直是疯了,居然连你也下得了手。” “这也不能怪她,反正逸秋一死,我也活不下去了……” “如果小兄弟回来,他……他……”米珏跌脚叹道。 “他不会回来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师父,她连我的性命都可以不顾,逸秋更是非死不可。” “万一……奇迹真的发生了怎么办?叶姑娘,你既然了解这种毒药,一定也知道解毒的方法的,是么?” “太迟了,我现在毒已攻心,就算真的有解药也已经来不及了。”叶梦君苦笑道。 龙七大声道:“叶姑娘,你一定要支撑下去,等到任兄弟回来,‘万劫重生’就可以化解你们所中之毒。” “没有用的,我已经没有半点希望了。” “也许……真的会有奇迹,你千万不能放弃。” “就算真的会有奇迹,等到逸秋回来,欧阳姐姐的毒也早已发作了。” “难道我们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们死去?” “我已经无可救药,欧阳姐姐的毒却未必无法化解,只是我也不知道这个办法有没有效,但好歹也要试一试。” 米珏忧心忡忡道:“可是你现在……” “我所中之毒暂时还无大碍,应该还能支撑一些时候,可是欧阳姐姐却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我帮欧阳姐姐解毒的这种法子很特别,两位能不能暂且回避一下?” 第二十九章 致命的最后一刀(2) 满室生香的屋子里,突然飞起一道淡淡的刀光。 任我杀的刀已然出鞘,刀一在手,就化作一道温柔的月色,掠向紫罗兰夫人的咽喉。这一刀当然绝对不能威胁到紫罗兰夫人的生命,任我杀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刀势突然一变,倏地向下一沉,斩向她的腰肢。 世上最快的东西也许就是光,光一亮起,立即就到了每个角落。可是他的刀却仿佛比光更快,究竟有多快,已不是任何言语所能形容。 紫罗兰夫人也不能形容这一刀的速度,她只知道,这一刀,依然不能伤她丝毫。任我杀并不能确定她的身子是否曾经移动过,可是这一刀,却已落空。 刀光再次飞起,仿佛云淡风清的虚无,又似雨后青山的空蒙,寒意却已更浓。 任我杀的刀不仅快而狠,刀法的变化也非常灵动而奇妙,明明斩向紫罗兰夫人的胸膛,突然间却已到了她的颈后。遗憾的是,这一刀竟连她的头发都没有沾到。 任我杀第三刀还未出手,屋子里忽然飘起了无数个兰花般的掌影。紫罗兰夫人双掌翻飞,刹那间已劈出二十八掌,掌掌相连,竟似只有一个变化,看似轻描淡写,速度却比任我杀的还快几分。 掌风如一排接一排的气浪,逼得任我杀几乎透不过气来,幸好他的轻功已至化境,只见他的身子就像是飘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的孤舟,东飘西荡,堪堪避开了二十七掌,最后一掌却终究没有避开,“砰”地一声,这一掌重重击在他的胸膛上。 任我杀立即像断了线的风筝般飞了起来,狠狠地砸在墙上,重重跌落。他挣扎站了起来,粗重的喘息着,目光一瞥,看着床头上的那朵妖异紫罗兰花,脑中突然掠过一道救命的灵光。叶梦君曾经对他说过,紫罗兰花就是紫罗兰夫人的生命,不仅凝聚了她的灵魂,更汲取了她的血肉,她已和这花合而为一,人如花,花也如其人。 如果生命之花枯萎了,她的灵魂和肉体是不是也将随之灰飞烟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也许,这朵紫罗兰花就是紫罗兰夫人致命的弱点,也正是任我杀唯一的一线生机。想到这里,任我杀脸上突然露出一种诡异的笑容。 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紫罗兰夫人仿佛幽灵般轻飘飘地掠了过来,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充满了残酷的笑意。她冷叱一声,手已扬起,闪电般劈出一掌。 也许是这一击实在太快、太狠,也许是任我杀根本就放弃了抵挡,他的身子再次被击飞,跌在床上。他的刀又已不见了,手掌中握住的却是那朵紫罗兰花。 刹那间,紫罗兰夫人的脸色突然大变,仿佛被一只恶心的大手握住了腰肢,忍不住发起了颤抖。她神色间露出一种恐惧和惊惶,颤声道:“你……你做什么?快放手……” 任我杀手掌一合,这朵美丽、娇艳的紫罗兰花立即被揉得粉碎。他手掌一松,花瓣片片飘落。 紫罗兰夫人刹时怔住,脸色变得像雪一样苍白,只觉全身无力,软绵绵地几乎无法站立。这一刻,她的灵魂仿佛离开她的躯壳飘然而去,生命只剩下一片苍茫的空白;这一刻,她的意志已被摧毁,她的人已经完全崩溃。 陡然间,紫罗兰夫人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绝望的怪叫,飞身扑出,掌风呼呼,一掌击向任我杀的右臂。 这一击在盛怒之下出手,威力自然骇世惊俗,但此刻紫罗兰夫人已近疯狂,神志不清,出手难免有些阻滞,以任我杀现在的武功修为,本来可以闪避,但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挺身迎去。 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剧痛倏然传来,他的右臂已然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就在这时,他已拔刀在手,倏地挥出。这是他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 刀光一闪而没。 紫罗兰夫人所有的动作突然停止,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闪动着的已不是勾魂夺魄的媚光,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仿佛看见了这世上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她决不相信自己居然抵挡不了这一刀,致命的最后一刀。 传说中,任我杀的刀一击必中,一中必死,原来这并不仅仅只是一种传说。 紫罗兰夫人的武功的确很可怕,但她的腰肢竟仿佛是柳枝做的,任我杀的刀从她的腰间掠过的时候,就像是斩断秋水般的轻盈,就像是蜻蜓点水般的不着痕迹。这世上,也许绝对没有人可以想像得到,紫罗兰夫人居然会死在任我杀的刀下——一刀两断。 “你的左手也能使刀?”紫罗兰夫人居然还未断气,居然还能说话。 巨大的痛楚不断地从右臂传来,任我杀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但他却忍不住笑了起来,喘息着道:“左手刀,比我的右手更快、更准,这是我的秘密,只有死人才知道这个秘密。我故意用右手抓花,本来就是想让你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这只手上,然后硬接了你一掌,这时候,你自然认为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抵御能力,警惕之心也难免消除得一干二净,所以你就中了我一刀,致命的最后一刀。” 紫罗兰夫人嘴唇微张,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已发不出声音。 “我的确没有把握击败你,但人生中,总会发生奇迹,从今以后,这世上永远不会再有紫罗兰夫人这个人。”任我杀缓缓转过身子,没有回头再看紫罗兰夫人一眼,死人的脸一定很难看,虽然紫罗兰夫人是个天下无双的美丽女人。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紫罗兰夫人的尸体在他身后“卟卟”倒地。 任我杀终于走出了这间屋子,把死亡关在身后…… 第三十章 最后的诀别(1) 站在门外,任我杀的脚步却再也不能移动半分。逍遥宫里机关重重,每一步都是不可预知的危险,如果不了解其中的构造,不熟悉路线的分布,无论运气再好,都根本不可能安然离开这里。 走出了屋子,并不等于走出了死亡。 “你居然没有死?”一个充满惊诧的声音倏然响起,“你居然走出了这间屋子!” 任我杀一抬头,就看见了冰儿和雪儿充满了不容置信的脸。 雪儿的目光露出种钦佩、仰慕、惊奇……复杂之色,怔怔道:“兰夫人她……” 任我杀道冷冷打断道:“她已经死了。” “你击败了她?”冰儿瞪大了眼珠子,吃吃道,“这……这怎么可能……她不会死的,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击败她。” “这世上也没有不可能的事。” 雪儿突然用力地推开紧闭的门,一股刺鼻的血腥味伴随着紫罗兰的清香,立即卷席而来,只见紫罗兰夫人的身体已断成两截,仆伏在地,一张脸依然栩栩如生,犹未闭上的眼睛里却充满了怀疑和恐惧之色。 “啊……”雪儿发出一声凄厉的的惨叫,转身扑到冰儿的怀里,颤声道:“姐姐,夫人她…夫人她……” 冰儿美丽的脸刹那间已变得苍白如雪,长长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下来,目光变得像刀锋般冰冷,沉声道:“你杀了夫人,你居然真的杀死了她。” 她突然用力推开雪儿,手一抖间,已多了一把寒光流动的短刀,向任我杀迎胸刺去,嘶声道:“我要你为她偿命,拿命来。” 刀在鞘中,但任我杀已经无力拔刀,只有拼尽全力闪避。这一刀来得实在太快,“卟哧”一声,血花喷涌,短刀刺在他的左臂上。 冰儿还来不及拔刀,一道白光倏地掠过,击中了她持刀的手腕。 随着一种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冰儿立即后退了两大步,厉声叱道:“什么人?” “你不能杀他。”从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悄然出现一条黑色的人影。 冰儿吃了一惊,怔怔道:“是你。你鬼鬼祟祟地躲在这里做什么?你为什么阻止我杀他?你知不知道夫人已经死在他的刀下?” 那人微微一怔,随即大声笑道:“兰夫人已经死了?死得好!” 冰儿怒道:“你……你……难道你不想为夫人报仇?” 笑声突然停顿,那人冷冷道:“报仇?兰夫人的死和我有什么关系?那个女人早就该死了,但任我杀却不能死。” 冰儿不怒反笑,笑声由低渐高,竟似充满了挑逗之意。这笑声仿佛也传染了雪儿,二人一齐放声大笑起来,笑得放浪形骸,笑得蚀骨销魂。笑到后来,她们的动作更加大胆,扭动着纤细的腰肢翩翩起舞,曼声轻歌。 任我杀心头一凛,大声叫道:“小心,她们要施展裸女刀法……” 话犹未了,两袭柔软的罗衫仿佛两片轻云般飘离了冰儿和雪儿的身体,向那人当头罩落。 就在这时,刀光突现,二人猱身直上,一把刀斩向那人的后颈,一把刀直刺那人的小腹。对于临敌经验,她们自然远远不如那人丰富,但出手之快,刀法之狠,却不是那人所能预料的。 白光再次飞起,刹那间充斥了整片虚空。 任我杀的眼睛眨也不眨,但他看见的却是无数只白色的手在紧密的刀光中,仿佛穿花绕树的蝴蝶般飞来飞去。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倏然停止,所有的光芒都已消失不见,冰儿和雪儿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已被点中了穴道,再也不能动弹。 那人依然站在阴影下面,掩住了容颜,冷冷道:“裸女刀法,的确有独到之处,只可惜……” 他摇摇头,突然住口不语。 冰儿又气又怒,厉声道:“快解开我们的穴道,让我们杀了任我杀为夫人报仇。” “我说过,他决不能死。” “你……”冰儿只说了一个字,那人手腕微抬,刹那间已点了她的“哑穴”,又对任我杀招了招手:“你跟我来,我带你出去。” “阁下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那人沉默了许久,才缓缓道:“我们不是朋友,但也决不是敌人。” 他没有回头,举步当先而行,每一步都走得非常小心,仿佛只要一个小小的失误,就将丧命于此。 任我杀不再迟疑,跟着那人的脚步,时而向左,时而转右,走了几近一盏茶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但见前方一片繁花铺天盖地般绽放于风雪之中,终于走出了机关重重的逍遥宫。 飞雪依然未止,阳光却很明媚温柔,任我杀站在洁净的阳光下,心情非常的愉快。生命,在这一刻又恢复了它原有的意义。 他实在是个非常幸运的人,和紫罗兰夫人这一战,岂非就是智慧和运气的最好证明? 那人背向而立,缓缓道:“花海之中已无任何危险,你自己走得回去吗?” 任我杀道:“朋友……” 那人大手一挥,立即打断道:“我已经说过,我们不是朋友,我……我不配做你的朋友。” “阁下相救之恩,任我杀日后一定会还,只是……” “你并不欠我什么,你杀了兰夫人,我带你离开逍遥宫,这是两不相欠,所以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也不必记住这件事,因为从现在开始,我们永远不会再见了。” 柔和的阳光,照在人的身上,总有一种懒洋洋的感觉,却驱不散惨淡的忧伤。 米珏虽然没有任我杀的坚韧,却有着和龙七同样的冷静。其实他很喜欢笑,但现在,他实在笑不出来,脸色肃穆,心情像灌铅般沉重。 任我杀生死未卜,叶梦君和欧阳情双双身中奇毒,是生是死,同样难以预料。他已看出,叶梦君的确毒已攻心,纵然是大罗神仙,只怕也束手无策。但是欧阳情呢?叶梦君能否化解她所中之毒?他轻轻叹了口气,忍不住转头向龙七看去。 龙七的脸色同样阴郁,米珏很想给他一个微笑,但脸上的肌肉却已僵硬。 龙七缓缓说道:“米大侠,你觉得任兄弟还能不能回来?” 米珏摇摇头,又点点头:“在这世上,没有人可以杀死他。如果他死在别人的手里,他就不是‘一刀两断’任我杀。” “只因为他是任我杀?” 米珏没有再说什么,抬起目光,望向前方。前方风雪依旧,阳光一样明媚。 就在这时,前方有一个人突然从花海中穿了出来,他走得很慢,也很顽强,却又好像随时都会倒下。随着龙七的一声惊呼,米珏的眼睛在这刹那间已然变得湿润…… 第三十章 最后的诀别(2) 欧阳情醒来的时候,一缕阳光从窗子的隙缝中穿透进来,恰巧照在她的脸上,苍白中隐隐透出一抹嫣红。她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身子,突然感到身上微有寒意,低头看时,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此刻的她,竟是**的,身无寸缕,一丝不挂,连脸上的黑纱都不知何时已被揭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米珏、龙七和叶梦君三人去了哪里?心念方动,从她的身边突然传来一声**。 欧阳情转首看去,只见一个黑衣女子扑面倒在那里,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却已奄奄一息。这女子是谁?为什么会倒在我的身旁? 欧阳情手指刚刚触及那女子的衣衫,忽听那女子喘息着道:“欧阳姐姐,我已经无力帮你穿上衣服,你……你……” “你是叶姑娘?”欧阳情扶起那女子,目光及处,突然又是一声惊呼,“你……你……叶姑娘,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 叶梦君本也是个绝色美人,可是现在却连一点美丽的样子都已经找不到了,面目浮肿,脸色如墨,乍一看去,竟仿佛是夜叉之相。 “我怎么了?是不是变得很丑?”叶梦君伸手掩住了脸,苦笑道。 “不,不是的……”欧阳情强颜一笑。 “欧阳姐姐,你不用骗我,我所中之毒,是一种天下最残忍、最可怕的毒药,叫做‘红颜无泪’,就算是天下最美丽的人,中毒之后都会变得又丑又可怕,欲哭无泪。现在毒性已经扩散,用不了多久,我很快就会死了。” 欧阳情的泪水几乎忍不住就要滑落,哽咽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被我师傅早在暗中下了毒,刚才毒发晕倒,不过现在……我已经化解了你所中之毒,这种解毒的法子很特别,必须刺破你任督二脉的穴道,把毒液全都吸出来……” “你把我身上的毒液全都转移到你的体内,所以才会变成这样?”欧阳情嘎声道。 叶梦君用力摇摇头:“不是这样,你中的毒是另一种毒,叫做‘繁花软筋散’,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如果不及时解毒,毕生功力就会一点一点地消失。这种毒和‘红颜无泪’混合在一起,也就加快了我死亡的速度……” 欧阳情的泪水终于“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哭道:“好妹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这样傻?” 叶梦君却突然笑了笑,轻轻道:“我已经难逃一死,临死之前可以为你做一件事,也算是逸秋对你的一种补偿,或者……报答吧!” “你……你说什么?” “欧阳姐姐,你也爱着逸秋的,是吗?” 欧阳情已经完全怔住,久久不能言语。 “我知道,你很喜欢他,他对你也……也很好……” 欧阳情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你都已经知道了?是他告诉你的吗?” “没有人告诉过我,可是我们女人天生就有这种特别的感觉,我看得出来,其实你们一直都深深的爱着对方……” “不,不,不是这样的……”欧阳情立即打断了叶梦君的话,“我和他……只是朋友,绝不是像你想象中的那样……” 想起任我杀,她心中突然一痛,泪水就像决堤般喷涌而出。 泪水,终于也从叶梦君的眼角悄然流了下来:“欧阳姐姐,你真美,如果这世上真的会有奇迹的话,我真的很希望三个人的生活会过得很快乐……只可惜,我就要死了,也许,逸秋正在等着我……” 欧阳情早已泣不成声,哭道:“好妹妹,你不会死的,他也不会……” 此时此刻,她那颗几经破碎的心再一次碎成千千万万片…… 任我杀站在阳光下,那一抹柔和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使得他看起来反而精神奕奕。他突然笑了笑,眼中已有泪光——为活着而笑,为相聚而泣。 “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米珏脸上又露出一如既往的微笑。 “我回来了,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活着回来。我的运气实在不错。” “打败紫罗兰夫人这种绝世高手,仅仅只靠运气当然是不够的,还需要智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我只是把握住了机会,让她方寸大乱,完全失去了防备而已。” “然后你就击出了一刀?这一刀,是致命的一击,天上地下,绝没有人可以抵挡。” 任我杀笑了笑:“这一刀掠过了她的腰,一刀两断。” 龙七眉头一拧,问道:“可是逍遥宫机关重重,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因为我的好运还没有结束,有一个人不仅救了我一命,还把我带出了逍遥宫。”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正是我所疑惑的。他说,我们不是朋友,但也绝不是敌人。我从未见过这个人。” “这人既然熟悉逍遥宫的情形,想必也是紫罗兰夫人的人。” “不管他是什么人,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日后有缘,这个恩情不能不报。”任我杀目光一扫,突然皱起了眉头,“欧阳情呢?梦君她……” 米珏和龙七相视一眼,一时无言以对。 任我杀见二人脸色异样,一种不祥的预感立即袭上心头,急声问道:“她们……她们怎么了?你们为什么不说话?” 米珏轻轻叹了口气:“她们都中了毒,此刻……” 任我杀脸色立即大变,沉声道:“中毒?你们告诉我,她们……她们是不是……” 他的话没有说完,突然被打断。 欧阳情就像是一头慌乱的小鹿,急匆匆地狂奔而来,眼角犹带泪痕,凄然道:“梦君……梦君她……” 任我杀的脸刹那间变得苍白,几近透明,大声道:“她怎么了?” “她已经毒发攻心,只怕……没有多少时辰可活了,你现在去见她,也许还来得及……” 叶梦君还没有死,但已气若游丝,命悬一线。她觉得好累好累,缓缓阖上了眼睛,等待死神的到来,带领她去另一个世界。也许,那个世界没有痛苦,没有仇恨,也没有腥风血雨的杀戮,只有落不尽的繁花,只有做不完的梦唱不完的歌…… 她忽然觉得身子轻飘飘地不断向上浮升,像风,又像一片云,就在这时,一种温柔的呼唤从远方依稀传来:“梦君,梦君……” 这熟悉的声音仿佛充满了忧伤和痛苦。 是他,一定是逸秋。我们应该相守在一起了,为什么他的声音一点都不快乐?她无力地睁开眼睛,立即看见如注如洒的泪水已经淹没了任我杀伤心痛苦的脸。 “逸秋,是你么?我们终于又在一起了,从今以后,是不是再也不会分开?” 任我杀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哽咽着道:“不会分开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在一起……” 叶梦君缓缓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微笑道:“我……我好开心,我们终于可以死在一起了。” 任我杀轻轻握住她的手,摇头道:“我们没有死,都还活着,好好的活着!” “活着?你没有死?这是在梦里吗?” “不是梦,不是梦,我回来了,我已经击败了你师父。” 叶梦君的眼睛突然掠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精神竟似为之一振,声音也清晰了许多:“你打败了她?这一战,你居然胜了。” “我杀了她。” “她死了,我师父死了,我很快也会死了……” 叶梦君的气息渐渐变得微弱,脉搏的跳动也已越来越缓慢,生命正在悄悄流逝。 “解药呢?梦君,你告诉我,解药在哪里?”任我杀嘶声道。 叶梦君摇头道:“没有解药,‘红颜无泪’这种毒,天下无药可解。就算真的有解药,也没有用了,我已中毒太深,一切都来不及了……” 任我杀的心立即沉了下去,手脚冰凉,这世界仿佛也已离他远去。上苍既然让他们劫后重逢,却又为什么要夺走他们的幸福,让他们再一次生离死别? “逸秋,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就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事。” “只要你留在我的身边,我什么都答应你。” 叶梦君的目光渐已模糊,声音变得更微弱,无力地道:“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好好对待欧阳姐姐,她是个好女孩,她是真心爱你的……” 任我杀心里生起一阵悲痛,哽咽着道:“不,你不能死,不要离开我,你不可以这么做……” 叶梦君怒力挤出一丝微笑:“如果不是我师父救了我一命,我早就已经死了,现在把命还给了她,再也不欠她什么了。可以死在你的怀里,我已经很满足,很幸福……”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终不可闻,已经完全失去美丽轮廓的脸上,残留着一丝幸福的微笑,宁静而安详。在情人温暖的怀抱里温柔地死去,是她这一生中最大的心愿。 自古以来,英雄都是寂寞的。当一个人已经成功,这世上再也没有任何目标可以让他继续奋斗下去的时候,这种滋味,岂非正如年华老去一样令人感到无奈? 也许,任我杀并没有成功,也不是英雄,可是他的心却有着那一份沧凉的孤独。 人生总有离别,有离别自然就有相聚,但这一次,却是阴阳两隔,永不再见。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岂非也正是英雄寂寞的滋味? 大结局 后会有期 叶梦君的死,给每个人都留下了太多太多的伤痛,也给每个人留下了一个希望,她唯一的遗物是一张关于死亡谷逍遥宫详细的秘图,有了这张秘图,任我杀等人才不至于困死在这里。根据秘图里详尽的注解,米珏和龙七直接闯进了紫罗兰夫人的寝室,但他们非但没有找到“万劫重生”,就连紫罗兰夫人的尸体都已经不见了,唯一的发现,就是一张字条。 “斯人已逝,我心悲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君子报仇,来日方长;愿君珍重,血债血偿。” 每一个字,都仿佛涂满了仇与恨,隐隐透出一种万恶的诅咒。 二人搜索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悻悻然地走出逍遥宫。 “二位请留步。”花海之中突然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 二人抬目望去,只见一个脸色如冰的英俊男子缓步而来。 “钟涛?!”米珏皱眉道。 钟涛笑了笑:“我在等你。” “这里每个人都已经消失,你居然还敢留下来,难道你不怕我们会杀了你?” “你们决不会杀我,也绝不能杀我。两国交战,尚不斩来使,米大侠是仁义之人,这道理自然是明白的,怎么可能为难我这个传信之人?” “传信?” 钟涛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缓缓递给米珏:“这封信,烦劳米大侠交给任我杀。” 他再不多言,回身就走。 “等等。”米珏大声道。 钟涛回头道:“米大侠是否还有未了之事?还是心中尚有太多疑惑?在下知无不言。” 米珏微一沉吟,问道:“‘你知不知道‘万劫重生’的下落?” “如果你们在寻找那东西,那么在下就奉劝一句,不必再白费力气了,早在几个时辰之前,宋终就已带着那东西离开了这里。”钟涛目光一转,轻叹道,“此地不宜久留,一个时辰之后,这里将变成一片废墟,你们最好赶快离开。” 说完这句话,他终于飘然远去。 长亭,自古以来就是人们饯别之地。离别总是让人黯然神伤,这使得“长亭”两个字的本身就仿佛带着凄凉萧索的味道。 有风、有雪、有阳光,有人在饯别。饯别总有朋友,有朋友就难免有酒。离别虽然伤感,却也充满了祝福。 酒仍未冷,朋友已离去,留下了祝福,带走的是感伤。 “武林四侠”和海东来已化为一堆枯骨,此后的江湖,永远不会再出现他们的仁心侠影,但他们的侠名却一定会为人们铭记。 龙七独自振衣而去,一路狂歌,一路风雪,沿途洒下一路惆怅。他决定就算走遍天涯海角,都必须找回“万劫重生”,为了这东西,死的人已经太多太多,发生的事情也实在太多太多,他绝不能让它遗落江湖,成为群雄逐鹿的祸端。 任我杀已醉,一醉不醒,他根本就不愿意醒来,叶梦君香消玉殒,他的生命也已失去了意义,那种痛,只能借助酒的力量去遗忘。 米珏站在长亭的台阶上,极目眺望着远方。远方,有他的家,家中的妻儿正等待着他的归去。此间事了,是他回家的时候了…… 长亭,还是长亭,又有人在饯别。 大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厢中摆放着的是一口上好的楠木棺材,棺材里面铺满了紫罗兰花,飘散着淡淡的清香,叶梦君就仿佛只是睡着了般,静静躺在花香之中。 死亡谷逍遥宫,这个地方对于每个人,无疑是一种不堪回首的记忆,但无论这伤痕有多深,该忘记的始终都要忘记。这一切,对于任我杀和欧阳情两人却是种永恒的伤痛,痛在一生的记忆里,不可抹灭。 此刻,二人倚栏而望,望着长亭外飘飞的雪,许久许久都未曾说过一句话。两个人,两种不同的心事,却有着一种相同的忧伤。 阳光渐已变得黯淡,一抹残晖仿佛被无知的顽童随手涂泼在大地,天空低垂,暮色苍茫。 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切的哀鸣,任我杀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孤单的大雁展翅掠过,飞向远处的天之尽头,转眼不见踪影。 “我要走了。”随着任我杀的一声轻轻叹息,沉默终于被打破。 欧阳情缓缓回过头来,幽幽道:“走?去哪里?” “南方,我一定要把梦君带回去。” 欧阳情望着那副棺椁,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们一起走。” 任我杀摇摇头,淡淡道:“不,我想一个人回去。” 欧阳情猛然怔住,轻叹道:“一个人?难道……你还是不懂我的心?” “你的心还在,可是我的心却已经死了。” 欧阳情眼中又泛起了泪光,抽噎着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改初衷?” “事到如今,我更不可以改变主意,因为……因为我已经无法给你任何承诺,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够给你幸福。” “我可以等。” “你不必再等,这一去,我也许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欧阳情抬目注视着他,幽幽道:“你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我们永远都不会再见面了,是吗?” 任我杀没有回答,避开了她的目光,心却莫名其妙地痛了起来。是这样吗?这辈子真的不再相见了吗?为什么竟是如此不舍?究竟在留恋着什么? “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死的那个人是我,我的生命,是梦君给的,她这么做,就是要你好好的活下去……” “你是你,她就是她,在我心里,谁都不能代替谁。我答应过梦君,一定会好好活下去,现在我也可以答应你,决不会再走回头路,因为这世上,从今以后根本就不会还存在一个叫‘一刀两断’任我杀的杀手。” 欧阳情微微一怔:“那么应该叫你什么?” 任我杀忽然笑了笑:“叶逸秋,树叶的叶,飘逸的逸,秋天的秋。” 欧阳情忍不住也笑了,柔声道:“叶逸秋?只怕人们更愿意叫你任我杀,因为‘一刀两断’这个人实在是太有名了,换了名字,他们反而会不习惯。” 任我杀无奈地一声轻叹,突然将手指上的那枚指环取了下来,缓缓递了过去,轻轻道:“这是你的家传之宝,我想……我不应该夺人所爱,现在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欧阳情的目光刹那间变了,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留下我们之间仅有的一份回忆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并不适合拥有它,毕竟……它的意义实在太多太复杂。” “你是不是觉得,能够得到这枚指环的应该是别的男人?”欧阳情凄然笑道,“你以为你离开之后,我就可以忘记你?难道你已经忘了我曾经发过的那个毒誓?”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但你不必如此执着……” 欧阳情立即打断道:“不必再说了,不管你还要不要留着它,我都绝不会再收回来了。” 任我杀默然半晌,终于缩回了手:“我一定会好好的珍惜它,就像……就像是我的生命一样。” 欧阳情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手握刀的时候已太多,举杯的时候也太多了,刀太冷,酒杯也太冷,只有女人的温柔可以让它得到温暖。 任我杀就这样让欧阳情握着他的手,想说些什么,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当夜色拉开了帷幕的时候,也是泪水干涸的时候,离别,就在这个时候已悄悄开始…… 任我杀终于还是走了,头也不回地断然离去,把饮泣无声、伤心欲绝的欧阳情抛在了身后。 由始到终,都没有人提起钟涛交给他的那封信的内容,他也没有透露出半个字。那封信究竟说了些什么?这个秘密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完全摆脱了那个杀手“一刀两断”任我杀的影子,重新找回了自我。 浪子回头,对于他的亲人和朋友,实在是种“当浮三大白”的好事,可是他的敌人呢?他们会就此抹掉仇恨吗? 也许,一个人一旦走错了路,再回头便已太难,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每件事都是要还的,没有人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也许,这就是江湖人的无奈和悲哀。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峰回路转,后会有期。红尘渺渺,人海茫茫,后会是有期,还是无期?如果能再相会,又在何夕? 第二卷《刀寒再凝眸》终 第一章 古镇惊魂(1) 江南,江南在梦里,梦里又飞花。江南梦,如星光般朦胧,浪子的悲伤和游子的离愁,却如江南的烟雨般绸缪。 “重湖叠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萧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这是柳永柳屯田的词,据《钱塘遗事》中记载,孙何督师钱塘时,柳屯田作这首《望海潮》赠之,却被金主完颜亮无意窥视,于是特意令画工至江南绘《风物图》进呈,在上面题诗曰:“移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据说这就是金兵入侵江南的主要原因。 这是一首美丽的词,传颂千古,醉倒世间几多人?江南本如梦,有剪不断的相思,也有挥不去的思念,谁能不忆江南? 江畔杨柳依稀,青石小巷斑驳。 “飞龙镇”是个古老的小镇,三百年前,这里还是一片荒芜的废墟,随着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的“飞龙堡”的崛起,“飞龙镇”也因此而诞生,经过几许风雨的侵蚀,和物换星移的变迁,时至今日,俨然已成小有名气的小城市。 有风,有阳光。风是柔和的,阳光,也是柔和的,轻轻地抚摸着大地,就像是情人的手在他的情人的发丝上摩挲。在如此温柔暖和的阳光下,这世间好像也变得得很美丽、很洁净,绝没有人会在这般的阳光下,做出一些肮脏而邪恶的事情。如果是你,你喜不喜欢阳光?喜不喜欢阳光带来的和平?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秋风渐起,秋意正浓,小桥的那端,有人踏歌而来。这人的步伐很轻,也很快,他的腰挺得很直,宽大的黑色斗篷迎风敞开,露出腰间一截剑柄。剑柄陈旧而古老,却又极其光滑。他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个面孔,只微微露出一小截挺拔的鼻尖,和两片薄薄的嘴唇。他还很年青,浑身都散发出一种冷漠的神采,但这份冷漠却无法掩盖他青春的气息。 这人行走的时候,除了两只脚在运动外,其余所有的关节,仿佛完全都处于休息状态,似乎绝不会浪费多余的东西,包括力气。他很快就走过了小桥,小桥的这端,是一条繁华的街道。街道上,卖小吃的,卖胭脂水粉的,卖鲜荷绿叶的……各种各样的小贩要么大声吆喝,要么笑容可掬,竭尽所能地招揽着来来往往的人们。 这人突然摇了摇头,歌声戛然而止,仿佛有些厌恶这闹市的气氛和味道。宁静而致远,淡泊以明志。他是个非常喜欢宁静的人,也喜欢思考和回忆。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要求自己保持一个清醒、冷静的头脑,糊里糊涂的做人实在无聊。回忆,是一种很美好的东西,譬如朋友,譬如酒。朋友和酒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却常常有一种密切的关系。酒逢知己千杯少,也许就是这个道理。江南并没有他的朋友,却有酒,还有回忆。 这人忽然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一双明亮的眼睛正在盯着他看。这双眼睛扑闪扑闪的,就像是秋夜里的流萤,很漂亮,很动人。这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身材瘦小而单薄,脑后梳着两条长长的小辫子,小脸虽然像没有浇过水的菜一样地黄,却很标致可爱。她的身上只穿着一件陈旧的小白褂,至少已有二十多个大大小小的补丁,却相当洁净。她的手里,拿着三个颜色并不漂亮但手工精致的风筝,一个燕子,一个蝴蝶,还有一个是龙。秋高气爽,正是儿童放风筝的好时节。但这种游戏却仿佛并不是像她这种小女孩玩的,她一个人也不能同时放飞三个风筝。 这人慢慢俯下身子,轻声道:“小妹妹,你是不是想要我帮你放风筝?” 小女孩抿着嘴,摇摇头,却不说话。 “莫非你这风筝是拿来卖的?” “嗯!大哥哥你买一个吧!?”小女孩点了点头,怯生生地好不惹人爱怜。 “我不喜欢放风筝。”这人轻轻叹了口气。他小时候是个孤儿,童年都是在苦难和流离中渡过的,在那些充满了血和泪的日子里,放风筝这种游戏,对于他是种奢求。 小女孩似乎有些急了,美丽的眼睛里已微微泛起泪光,小声说道:“大哥哥,你就买一个好不好?这些风筝,是我娘花了一个晚上才做好的……” “好,我买,”这人微微一怔,叹了口气,“你卖多少钱一个?” “三个风筝才卖一文钱,不过我有了这一文钱,就可以买十个大肉包子回家了。” “十个大肉包子?”这人皱着眉,有些不解。 小女孩忽然笑了笑:“我娘吃了包子,就不会饿到晕倒,才会有力气继续做风筝,卖了风筝,就有钱给我爹治病……”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人也在全神贯注地听着,心里却已隐隐作痛。 在每个人的一生里,记忆最深刻的也许就是自己的童年,这小女孩也真可怜。这人轻轻叹息着,从怀里摸出一绽银子,轻轻塞进小女孩的小手里,轻声说:“小妹妹,我不要你的风筝,这银子你拿回去,买点吃的,然后赶快找大夫给你爹治病。” 那小女孩突然一怔,拿着银子,茫然不知所措。 这人笑了笑,站起身子缓步而行。 “大哥哥,这三个风筝才卖一文钱,这银子太多了。”小女孩很快就追了上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叫喊。 “不多,只是十两纹银而已。”这人回头淡淡一笑。 “不,我娘说的,做人要厚道,诚实守信,小孩子更不可以占别人的便宜。”小女孩的眼神诚恳而真实,表情非常天真,“大哥哥,你等我一下,我先去买十个大肉包子,然后把多余的银子还给你。” 这人还没有回答,她已飞快地跑开了。 在这个人情淡薄、铜臭纷飞的人世间,居然还有如此诚实的孩子,真是难能可贵。这人暗然失笑。当他的目光追随着小女孩辫子飞扬的背影而去的时候,脸上却突然变了颜色。 “得得”之声不绝,一阵马蹄声疾起,一骑快马绝尘而来。这骑来得好快,追风掣电,撞倒街中央一个卖胭脂水粉的小摊子,又绊倒一块江南小吃的牌幌子,然后又从卖瓷器娃娃的案头一跃而过,片刻间就已到了包子铺。 “路人速速闪开,这马疯了……”马上那名骑士大声呼叫。 所有的人都在惊慌中纷纷闪避,那包子铺的老板也顾不得那几笼热气腾腾的包子了,慌慌张张地夺路奔跑,那小女孩却似已被吓呆了,竟硬生生地被钉在那里,动也不能动。 那名骑士也被惊呆了,大声叫道:“危险!小姑娘快快闪开啊……”他拼命勒紧手中缰绳,那匹马却似真的发疯了一般,全力狂奔,铁蹄高高扬起,转眼间便将把那小女孩踏成肉浆。路人齐声惊呼,胆子小一点的妇孺甚至已转过头去闭上了双眼,不忍心看这惨绝人寰、血淋淋的一幕。那名骑士脸色也已变得毫无血色,虽想用尽全力别转马头,改变马匹前奔的方向,但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中一道黑色的影子突然闪电般飞掠而起,竟似比那骑快马更快几分。黑影犹在空中,另一道乌黑的影子已如流星般飞过——是剑光! 第一章 古镇惊魂(2) 淡淡的剑光倏地消失!那匹发了疯狂奔的快马突然像一座大山般重重砸倒在地,不住发出哀痛的嘶叫,全身抽搐,片刻间已气绝身忙一股腥红的鲜血从马颈之处狂涌而出,刹时染红了青石板街道。 那名骑士整个身子都被抛得高高飞起,重重地砸在街边一个摆卖干菜的小摊子上。他很快就爬了起来,快步奔向那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依然拿着风筝,整个人都依偎在一个头顶斗笠的年轻人怀里,犹自惊魂未定。 这是怎么回事?是这人一剑刺穿了马的喉咙吗?他的剑却似乎连动都没有动过。这人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无论如何,令人惨不忍睹的一幕总算没有发生。那骑士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手脚冰凉,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拱了拱手,缓缓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助,否则……否则这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你可知道你刚才差一点就要了这位小妹妹的命?”这人的声音冷的就像是冬夜里的风雪。 “是……是……在下这匹坐骑突然发了疯,控制不住,所以……所以……”那骑士连大气都不敢出,诚惶诚恐地陪着笑,“幸好没酿成大祸,伤人性命。” “既然是一匹疯马,为何还要跑到这里来?” “这匹马本是西域良种,在下以重金购得,不知这马野性难驯,只是想试一试它的脚力,却没想到……”那骑士讪讪一笑,用手搔头,表情相当尴尬。 这人大手一挥,冷笑道:“西域良种?区区一匹畜牲又怎比得上一条人命重要?人命关天,若是殃及无辜,你如何担当?是否一命抵一命?” 那骑士的冷汗不断从额头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唯唯诺诺,再也不敢多言。 这人不再理他,俯身对那小女孩轻声道:“小妹妹,现在没事了,快点回家去,别让你爹和娘担心。” 小女孩睁大了双眼,茫然点了点头,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此事因在下一时疏忽而起,当然应由在下承担起一切责任。”那骑士抢着道。 “你打算怎么做?” “这位小姑娘就由在下来护送她回家吧,在下一定会好好安顿她的一切。” 这人抬目看了那骑士一眼,见他满脸充满愧疚之色,目光诚恳,于是点了点头,再不说话,起身就走。 “大侠请留步。”那骑士大声叫道。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这人脚步不停,头也不回。 “大侠尊姓大名?今日得你出手相助,日后必然相报。” “不必。” 那骑士似乎有些急了,大声道:“大侠莫非连名字都不肯留下么?” 这人沉吟半晌,轻轻叹了口气,终于说道:“燕重衣。” 那骑士显然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失声道:“‘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 竹叶青清冽香醇,入口平淡,后劲却极强,燕重衣平时最喜欢喝的就是这种烈酒。一口气喝了五斤窖藏了至少八年的竹叶青,此刻,他仿佛已微有酒意,却依然不肯放下手中的酒杯。 他今天的心情实在好极了,每个人做了一件好事,都会很开心的,尤其是他这种人。他是杀手,杀手唯一要做的事,通常都是杀人,救人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可是他今天居然就救了一个小女孩的性命,这比他杀了十个无恶不作的高手更令他开心。 儿须有名,酒须醉;人生得意,须尽欢。他已忘记这个歌者的名字,却一直深深地记着这一首歌。 “杀手无情”青龙燕重衣,在江湖上绝对是个非常有名的人,就像“一刀两断”任我杀一样,你可以没见过这个人,但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听说过他的故事。现在,燕重衣对自己非常满意,尤其是他的剑。那一次,他虽然化解了川岛二郎的“绝杀一刀”,脏腑却也受到重创,整整休息了七个月零八天,他的功力才完全复原。这一次,是他第一次试剑,一剑就刺穿了那匹疯马的喉咙,他的剑依然很快,很准,就像从前一样,一样充满了自信。 燕重衣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心里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一年多以前,准确地来说,应该是去年的清明,还是江南,杏花飘香,烟雨朦胧。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这是首家喻户晓的诗,几乎连垂髫童子都能吟哦几句,所以每个地方也几乎都有“杏花村”。叫做“杏花村”的地方通常都有酒,酒是泸州大曲,他一口气就喝了至少六斤。一个人喝酒实在太闷了一些,幸好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可以和他一起分享美酒的人。这是个年纪比他更小的少年,他的身上至少有二十几道伤口,身上一袭白衣已被鲜血染红,但是他的身子依然挺得笔直,一步一步沉稳而坚定地走来。 他们有很多惊人的相似之处,同样倔强,同样自信,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以杀人为职业的杀手。他们很快就成了朋友,后来,他们又成了兄弟。这个少年,就是任我杀。 任我杀,你现在在何处?他和任我杀已经整离别了九个月零十八天,这九个多月以来,任我杀就像是空气一样消失了,全无踪迹,他再未听说过关于任我杀的故事。 想起朋友,他只感到全身都在发热,热血沸腾。他大口饮尽杯中酒,倏地长身而起,大声道:“小二,结帐。” “大爷这就要走了么?如果大爷高兴,再喝上三天三夜也无所谓。”店小二快步走来,满脸都是谄媚的微笑。 “你是不是觉得我像是个酒鬼?”燕重衣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 店小二居然没有否认,点头哈腰道:“小人的确从未见过像大爷这么会喝酒的人。” “我身上就只有够喝这么多酒的银子,再喝下去……”燕重衣看了他一眼,悠悠道,“只怕就要打秋风了,难道你愿意让我白吃白喝?” 店小二的脸上笑意更浓,摇头道:“大爷尽管放心,就算你把小店的酒全都喝光了,也不会有人撵你走的。” “就算你的店给我喝垮了,你也不会赶走?” “大爷放心,这店说什么也不会垮的。刚才已经有人代大爷付过帐了,而且还交待过小人,只要大爷你还能继续喝,不管多少,这帐都算他的。” “什么人?”燕重衣皱起了眉头。 “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什么样的女人?”燕重衣似乎生起了极大的兴趣。 “一个很美、很年轻的女孩子,难道大爷也想不起在这里是不是还有朋友?”店小二讨好地说。 “我在这里没有朋友,我从来都不和女人做朋友的。她说了些什么?” “她说……大爷你是她的朋友,像她那种漂亮的女孩子,谁都喜欢和她做朋友的。” “她为什么要替我付帐?”燕重衣的脸色越来越阴郁。 店小二耸了耸肩,两手一摊,做出一个不知道的动作。 “你知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大爷想要见她?” “如果有人无故为你付了酒钱,你却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你会怎么做?” “当然会把这个人找出来,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连你都是如此,又何况是别人?” 店小二笑了笑道:“那位姑娘还留下一句话,她说大爷如果想要见她的话,可以去‘快乐楼’,到了那里,自然就会有人带你去见她了。” “‘快乐楼’?”燕重衣又皱起了眉头,“那是什么地方?” 店小二伸出油腻腻的左手,用脏得发亮的衣袖抹了一把嘴,笑道:“‘快乐楼’是有钱的大爷们去的地方,那里不仅可以一掷千金地豪赌,还有很多漂亮的姑娘。” “原来只是烟花之地。”燕重衣忍不住一声冷笑。 店小二摇头道:“那地方和青楼可是大有分别,因为它的老板可不是个普通的生意人。” “那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瞧大爷这副行头,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一定也听说过‘飞龙堡’吧?” “‘飞龙堡’是江南武林四大世家之一,没有听说过的人不是傻子就是聋子。” “‘快乐楼’的老板就是‘飞龙堡’堡主宋飞扬。” 燕重衣微微一怔,皱眉道:“是那位人称‘江南大侠’的宋飞扬?” “‘江南大侠’宋飞扬只有一个,不是他还有谁?” “‘江南大侠’不是已经失踪了多年吗?什么时候又回来了?”提起宋飞扬这个人,燕重衣显然有些意外。 “这问题,小人就没办法回答大爷了。”店小二摇摇头,似乎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快乐楼’在什么地方?” “大爷出门向右直走,十字路口向左转,然后转入右边第一个巷口,再前行八十尺左右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