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匠娘子的水乡生活》 第1节 本书由【坑爹小萌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伞匠娘子的水乡生活 作者:一鸟嘤鸣 文案 住在村头的阿媛,嫁给了同样住在村头的颜青竹。 阿媛是个孤女,而颜青竹是个没有半分地的油纸伞匠。 土豆炖倭瓜,青蛙配蛤|蟆,这门婚事在村人眼里没啥好炫耀的。 没想到的是,有一天这小夫妻俩竟搬到了山下有名的富庶之地——枕水镇。 一句话简介:发家致富宠妻,小人物成长故事。 特点:书写江南风物,描绘市井人情。 阅读提示: 1.本文写实向,无穿越,不重生,没啥金手指,宫斗宅斗无能 2.基调已定,先苦后甜,前期有点灰暗,结局he 3.据目前读者反应,男女主都比较现实,不怎么讨喜 (作者菌初来乍到,不了解jj风格,所以第一篇文风格如此诡异) 以上您都不介意的话,可以考虑入坑。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情有独钟 励志人生 主角:阿媛,颜青竹 ┃ 配角:众多 ┃ 其它: =================== ☆、第一章 春。 江南。 枕水镇。 三月的小雨淅淅沥沥。 阿媛刚从载客的乌篷船上下来,随着拥挤的人流踏上了枕水镇南面的埠头。可怜她一双新做的粉藕色莲头绣鞋,刚在那青石板街上踏了几步,便印了几个明显的泥点子。阿媛好生心疼,却也顾不得许多,挎好搭着蓝印花布的大篮子,撑开了油纸伞往那街巷深处行去。 枕水镇临水而建,偌大的镇子里大小河道穿梭,高低桥梁凌驾,恰有那纵横的两路宽水道将整个镇子分为东南西北大致四个区域。 镇东,镇北,镇西均是商铺林立,热闹繁华异常,而阿媛行走的镇南,深巷子里筑着高高的墙头,院落颇多,店面极少,俨然是民居紧凑之地。 阿媛在巷子中一个矮墙边停了下来。此处原本雪白的墙壁已经斑驳,镇南多是老宅,残破处并不鲜见。而裸|露的青砖缝里却肆意繁衍出一簇簇碧绿的凤尾蕨,迎着丝丝雨滴微颤着身姿,鲜翠欲滴。再是贫瘠的砖土,也未阻挡这生命的磅礴。阿媛看着,不由欢喜。 墙头伸出一枝沾了雨水犹如浴后美人的娇艳杏花,与凤尾蕨一起,一粉一翠,映衬得古朴的黛瓦白墙生机盎然,并未因陈旧而显破败之色。镇南民居,大抵如此,虽是老旧,却越发自然宁谧。 阿媛安心似的点点头,心道:“便是这里了,好在杏花未谢。” 她素来不怎么会记路,这家只来过一次,因前次商定了生意,她特意记下了这家的特征,怕今次来找不到。 “上了南面埠头直走,第二条巷子尽头前几户,那家墙披蕨草,院有杏花。”便是这样,她才记住了,不会一个人在这偌大的镇子里走丢。 这院墙开了道小木门,应是这家为了方便从巷子出来走水道特意开的后门。 阿媛轻轻敲了敲门。 这家二层的马头墙下镶着一扇雕花木窗,此时窗前便映出一个人影,立时问道:“何事?”声音软糯,是江南特有的温柔。 阿媛不慌不忙地答道:“沈娘子上回定的青团,我送来了。” 那里面一听,马上应了。过得半晌,一个着竹青色绣花上襦,水粉色百幅裙的年轻妇人给她开了门,正是那沈娘子。 沈娘子笑盈盈地客气道:“难为这下雨天,你还送过来。” 阿媛揭开那小心翼翼用布遮住的大篮子,取出最上面几个用油纸包成大块的物事,笑回道:“说好的生意,便是下刀子也要来的。误了您家过寒食节,我便是告罪也不顶事儿了。” 沈娘子笑着点点头,早拿了食盒将东西接了过来。 阿媛道:“每包六个,一共四包,烦请娘子查看。” 沈娘子笑着摆摆手,和气道:“数量必然不会少,味道更是让人放心。”眼前这看着十五六岁光景的小丫头,沈娘子是有几分好感的。相貌乖巧,做事利落不说,小小年纪出来贩卖,很是不易。又瞧着她身子瘦弱,心下便又生出几分疼惜。 阿媛见她满意,为人又爽快,想着将来能多做她几次生意,便又道:“这次还新做了艾饺和各色撒子,我包些给娘子尝个鲜吧。”说罢从篮中取了几个放到沈娘子的食盒里。 沈娘子见那捏成海燕状的艾饺颜色翠绿如玉,清香扑鼻,又见那金灿灿的撒子绾成各种形状,仿若金丝盘绕,顿时喜了眼,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当下沈娘子便付了青团的钱,又多给了几个钱,说是补贴点她坐船的钱。 阿媛道了谢,又小心地遮了篮子,重新撑了伞往下家去了。 “歪枣巷第三户,巷口有棵歪枣树,有个瘸子爱坐树下。今日做这家王娘子第三次生意,要了五个青团,十个艾饺并三个撒子。” “落日桥下第一家,此户临水有埠头,埠头下常系着只一人坐的小木船。今日做这家严婆婆第五次生意,要了十个青团,十个艾饺。不爱吃甜腻,要拿专门用黄油纸包了的,少油少糖的给她。” …… 阿媛按着记忆又如此走了三四家,虽则都不是第一次去的,但她还是认认真真寻着路线,又尽量多记些没走过的路。 镇南虽只占枕水镇四分之一域,大小横竖也有十多条街巷,十多座桥,还有宽的窄的数不清的河道。 因为多数是住宅,很多小街巷都没有名字,向人打听起来皆是麻烦。本地人住惯了,说起来哪家哪家在何处都是差不离,只是阿媛却必须费了心思去记了,这里可不比她家山上那个南安村。南安村占地虽也大,户数却不过七八十户,几条村路简简单单,走上两日便熟了。 卖了那几户预定的人家,篮子里还剩了各色糕点数十个,是阿媛特意多做的。 今次赶上清明寒食二节,一来诸户家中禁火,只能冷食,二来亲友相约,或扫墓或踏春,总要备些拜祭用的糕点和路上的零嘴,阿媛的生意这才一下子翻倍了,往日里那些预定的买十个已算多,三五个的是大多数。都是吃了觉得味道好,让她下次来了直接送上门的。 除了预定,阿媛更多的时候是去叫卖。 今日因为预定的多,大篮子装不下了,不然她必要多做些去叫卖的。 此时,阿媛走到一处水域,两岸间大概有着十来丈距离,在镇上算是处极宽阔的水域了。 两岸间驾了一座数层高,能容两辆小轿并行而过的石拱廊桥,青瓦红柱,飞檐斗角,梁上有水墨画宫灯列排悬挂,端的是气势雄壮,古朴典雅。 此桥名曰双子桥,传说乃是百多年前,一位得了双生子的当地富翁出资修建,因而桥有双洞。 没有此桥前,据说镇南往镇北只能走水路,如今过了双子桥便是镇北。而此桥自建成起便成了各路行商和当地居民的避雨之处,江南多雨,有心的商人便专拣了这雨天来桥上买卖,挑个人旺。久之,无论风雨,这双子桥都成了市集一般,便称作桥市。 阿媛站在岸边,已透过薄雾依稀看到对岸彩灯高悬,人流穿梭。纵然是清明寒食二节,枕水镇的东,西,北三面也不会输了平日多少热闹,阿媛倒是喜欢这里的热闹。她又见还有三三两两结伴出游的学子,不知今日那人是否也恰好出游呢? 此时,零落的雨点倒是彻底收住了。阿媛上了桥,收了伞,便想趁着桥市把买卖做了,好赶去镇北。她随便往一边的廊椅上找了空位坐下,甩了甩被篮子勒出几道红印的手腕,又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腿。 桥上已是聚集了不少人,有来逛桥市的,有来躲雨的。桥上的买卖甚多,卖首饰的,卖糖果的,卖水果的,卖梅干菜的,捏面人的,摆博戏摊子的,挑夫寻差的……除了那贩人的不便上桥,这桥市已算是各项齐备,热闹非凡了。 这样的喧闹气氛将桥本身的端雅庄严也给削弱下去。 阿媛自知若非清明时节,外出踏春的人多,这桥上多半是摩肩接踵的喧嚷,根本没她摆摊的地儿了。 她也不吆喝了,因为纵然是她出声了,也敌不过人家周围的声音大。 阿媛只将篮子放好,摆了几个模样最好的糕点在外面,又支了块牌子出来,上书“寒食糕点,一个五文”。字不算好,倒是工整。 阿媛算是村中少有的能识字的女子,而枕水镇盛行读书,不少人都是识几个字的,纵是那不识字的,看到精致的糕点,也知道问价。 不一会儿,便有个打扮漂亮的妇人走了过来,看着那牌子和糕点颇有兴趣:“五文一个,倒是便宜。可以尝吗?” 阿媛知道自己卖得便宜,镇上的糕点铺可都趁着过节涨价了。 她将早就切好的试吃品拿了出来,用细竹签子插了送到妇人面前。 那妇人尝了不住点头,又问道:“这青团中的红豆馅似乎带着清凉,与别家不同,不知如何做的。” 阿媛见她像个真心要买的,也不避忌,只道:“加了些薄荷叶的。春日湿气渐重,加了薄荷更帮那湿气透出来。味道也更清爽的,吃了人不乏。” 那妇人听她说话细致,糕点又好吃,果然当下便买走了十多个。 没过一会儿,又来了个老妇人,只瞟了那牌子一眼,目光便落到糕点上,直直地看了许久,才轻蔑地问道:“多少钱?” “五文一个。”阿媛也不多讲。她瞧了那老妇人是见了刚才那年轻妇人试吃才走过来的。 “鸡蛋也不过才五文一个,你这些个素糕点也太贵了,没啥稀罕。” 阿媛被她这么一说,心里极不好受。那鸡蛋五文一个,是鸡生的。人不过喂喂食,待生了蛋便凑起来卖。自己做个糕点天不亮就起来,还要费好一番功夫。如今却被这老妇人说是不如那鸡蛋。 不过阿媛自做这生意以来,见过的人也算多了,也不与这老妇人计较,知她那么说,要么是想压价,要么就是等她介绍一番糕点的特色,再蹭吃几个。 阿媛偏偏不如她的意,只笑道:“不贵不贵,刚才那娘子便说我这糕点卖便宜了,卖上七文一个也值得起。若是放到河对面的铺子去卖,便要二十文一个不止呢。” 老妇人见她伶牙俐齿,一点没了刚才见着青涩丫头的模样,讪讪的哼了一声,往前走了。 阿媛也不往心里去,但凡这上了些年纪的人,少有几个不是惜财又贪小便宜的,本心不坏,只是颇为难缠了些。 不过多时,又过来几个从镇北方向来的学子,在桥上逗玩了许久,又是吹糖人,又是玩博戏,似乎很少从书院里出来,凡事都觉得新鲜。 这行人从阿媛的身边过时,也没停留,她的摊位并不显眼。 阿媛却难得热情的吆喝起来:“青团,艾饺,撒子,买几个踏青游玩吃!” 那几人听着个甜美的声音,便侧身停了下来,看着那些糕点,好似突然有了兴致。 阿媛热心地介绍了,又主动让他们试吃。 第2节 那几人满意,便说要把她剩下的糕点都买了。 阿媛却蓦地犹豫了一下,笑盈盈地推说自己要留了几个作为路上充饥之用,其余的便都给他们包了起来。 “几位相公气度不凡,是镇北哪个书院的?”阿媛将油纸包递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 那几人颇为自豪,均笑道:“是瑜枫书院。” “今日书院休假,大家都出来踏青扫墓了吧?”阿媛接着问了。 “也不尽然,自有那外地的好学之人,赶不回家扫墓,又不愿出门游玩的,便留在书院温书了。” 阿媛想着,他家便是外地,今秋便要乡试,想必他还在书院用功的。 学子中突地有一人道:“小娘子是要去瑜枫书院找人吧?我看你有些面熟呢!”他这么说,旁边几人也都用有些戏谑的眼神看过来,阿媛便不好意思再打听下去了。 “没有的,各位说笑呢,我是想过去捡个生意的。”说着,想起那人,脸不自觉红了。 那几人也不再打趣,拿了糕点便说笑着走了。 阿媛将自己留下的糕点仔细包好了,收了篮子打算往镇北去。 这时,却见前面一处突然围了一圈人,似乎起了什么热闹。她本也没想着凑热闹,只是人群围绕的中心,一个镇定坦然的声音竟是十分熟悉。 ☆、第2章 双子桥上起了热闹,游玩的人都围上去看热闹。 周围摊位的商贩竟也有丢了生意往人群里挤的,可见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热闹! 人群中心引起热闹的是三个人。 一个是身着褐色长袍的中年男子,相貌颇有几分富贵。 一个是模样俊秀斯文,看着像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只是他除了那张俊容与读书人肖似,身上的乡野装扮却是与读书人格格不入的。 还有一个也是乡野装扮的男子,年纪稍长,约莫三十来岁。形容却比那年轻男子粗鄙得多。手背上一条长长的刀疤十分可怖。 这三人中,先来桥上的是这年轻男子。他是个卖油纸伞的,当下便挑了空位将几把伞撑在地上,支了个摊子。 没过一会儿,穿褐色长袍的中年男人也上了桥,他看到年轻男子的伞,瞬间眼前一亮。此人乃是镇北付记伞行的老板。清明时节,祭拜扫墓有打白油纸伞的习惯,一时他店中白油纸伞的存货便卖缺了。恰巧镇中有家大户,过几日做丧,订了三十把白油纸伞。付老板不愿失了生意,便先应下,又往镇南急急赶去,想问个相熟的同行借伞应急。 不想他刚走上双子桥,便见了个年轻人撑了白油纸伞卖。他走过去细看,那质量成色均是上层,他着实想不到一个小小的地摊上能有这样的上等货。 付老板当下问了价钱,年轻男子回了说三十文一把。 付老板觉得价格合理,若是在他店里面出售,这成色必得五十文一把,做丧要得多,打个折扣也得四十五文一把。 可按着商人的性子,付老板还是向年轻男子压了价,说自己要二十把伞,每把算二十五文。 年轻人却如何也不肯,说是买多买少都是一个价,三十文一把,不可再少。 付老板一来急用,他难得碰到个卖伞的,总比厚着脸皮去同行那里借伞要强。二来,付老板也觉得这伞的品质确实是值得起三十文的。 付老板当下便想付钱,这时桥上却来了第三个人,正是那手带刀疤的男子。 刀疤男子也是卖油纸伞的,正背了一筐油纸伞往双子桥上走。走了几步便听见了前面两人的对话。 刀疤男子插了过去,讨好地对付老板笑道:“老板,我这里正好有二十把白油纸伞,结实耐用,可是一等一的好货,我算您二十五文一把,您看如何?”说罢,取出背篓中的伞,撑开了给付老板看。 那年轻人见说好的生意因为这人出现有了变故,也并不气恼,由得付老板选择。 付老板看看刀疤男子的伞,又看看年轻人的伞,心中已有分晓。他眉头一挑,默然地点点头,也不理睬那刀疤男子,只转头对年轻男子道:“这位小哥,若你算我二十五文一把,我便买了你今日背来的所有伞,如何?” 这时刻,周围还未有人围观,只听得年轻男子要得了大生意,几个临近的摊位上倒是不少人侧目。 只是年轻男子的回答,更让他们不仅侧目,而且觉得可惜。 只见他神色平平,似乎不为所动,语气坦诚又礼貌地道:“这位客人,多谢您看得起我的伞,只是要拂了您的好意了。家中只我一人做伞,这样一把白油纸伞,看似简单,我一个人做却要花上起码六日,若是遇上不好的天气,恐怕八|九日也未必能成事。” 他撑开了伞,本是想更细致地向付老板展示,却忍不住自顾自细细抚摸起每一寸伞骨,专注而心疼,仿佛那是爱人的面庞,半晌才道:“这些衬子和批子,每一条都是经过数十道工序。这把伞,我敢说,用三年也不会有大的损毁。三十文一把,实在是最公道的价格了。” 他又转头取了背篓中的一把稍小些的油纸伞,道:“若是二十五文,便只能买到这小些的。” 几个旁边摊位的摊主见他因为不肯让价,恐怕就要失了生意,都替他觉得可惜。 这桥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同行间,若不是先者自己落了生意,后者是不能明抢了生意的,否则桥市上岂不天天有了纠纷看。没有秩序的地儿,生意越发难做,因而大家都努力维护着。 刀疤男子眼看着别人要成事,就降低自己的价格来抢生意,这在一众摊主看来都是不合规矩的,因而心中多少有些偏帮着年轻人。 此时,便有那热心人走过来劝道:“小伙子,你这里的伞大大小小恐怕有数十把,有些小的,恐怕还值不了二十五文,你二十五文全都卖给这位客人,想来是绝不会少赚的。何苦端着架子,白白让人抢了生意。”说罢,憋嘴瞥了那刀疤男子一眼。 旁边的人也围了一些过来,均是起哄道:“卖了吧,卖了吧!” 年轻男子却仍是淡淡地礼貌一笑,摇了摇头并不接受这个提议。 那热心人无奈苦笑一下,也不再相劝,只站在旁边瞧着这事儿如何收场。 付老板微微一笑,没有说话。 这时,那刀疤男子又开口了:“客人,你看,这小子诓你呢!我也是做伞的,一把伞哪里费得了六日?我这白油纸伞,上等货,我只花三日便可做好。他自己手脚慢,偏偏要来当显摆。如今一把菜刀也不过三十文,这伞又不比铁器,怎值得起三十文?我看,还是客人你给的价钱公道,客人若是买我的伞,便算做二十二文如何?” 这话一出,周围便围了一圈人,都在看这付老板如何取舍,年轻人又是否会由着生意被抢去也不肯降价。 付老板转头对刀疤男子道:“哦?那你的伞能用几年?” 刀疤男子一拍胸脯道:“别说三年,我的伞五年用下来也跟今日一般!”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如今的伞,能用上三年已算不错的,大多数伞在使用过程中都免不了受损的,修修补补是常事。这刀疤男子为了抢生意,如此夸大其词,众人自然是不信的。 那边一直未开口的年轻男子却突然轻哼了一声,似是嘲笑。 声音不大,刀疤男子却听得分明。他一步跨到年轻男子身前,扭住了人家胳膊道:“你怎地?你几把破伞明明比不上我的,如今倒是瞧不上我的伞了!” 路人见了这边似乎要干架了,一时都拥了过来,瞬间围得水泄不通了。 年轻男子见他蛮横,面上却毫无惧色,他也不评论对方的伞,只笃定道:“我的伞,耐烈阳暴雨冰雹,投入沸水一夜,伞骨不折,伞纸不脱。” 众人见他一本正经,说的话却浮夸的紧,只当他为了抢回生意才说了大话。 刀疤男子听了,噗嗤一声大笑起来,拍着肚子道:“你这后生也不害臊,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伞?你若这样说,那我的伞更是耐得刀劈剑斩了!” 众人见这两人为了争夺生意,竟都是厚了脸皮了,不知谁先笑了一声,众人也随着哄笑起来。 付老板示意众人安静,这才道:“二位都认为自己做的伞比对方好,不如就在这桥上比比,看看到底是谁的伞好。二位意下如何?” 年轻男子道:“我的伞,不怕比。”又是一贯云淡风轻的模样,偏偏那毫不退让的口气让旁边的人都增了对他的信心。 刀疤男子哼笑一声,“难道我的伞就怕了?” 付老板道:“二位这便是同意了。”他转向围观众人道:“那便烦请各位做个见证,这二人谁的伞好,付某便买下谁的伞,按三十文一把的价格,买下二十把白油纸伞,决不食言!” 众人纷纷叫好。 刀疤男子听说按三十文一把算,早就眼睛放光了。而年轻男子却是不动声色。 “不知怎么个比法?”人群中突有一人问道。众人也纷纷感到好奇。 付老板捋了捋胡须,半晌后道:“今日既无烈阳暴雨冰雹,此处也无沸水。不如我取一石,以石击伞面,伞面先损者为输。各位都是用伞之人,当知一把好伞,最紧要的便是牢固耐用,想必此法能试出一二。” 此话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不错,这法子好。这伞最常用的,还是拿来遮雨。石子击中的力道,应该跟暴雨落下来差不多的。” 众人一时都想不到更好的法子,便也都应了此法。 付老板虽见二人并无异议,仍旧道:“若是有伞被损毁,付某另算赔偿。” 年轻人轻点了下头。 刀疤男子也笑道:“客人放心,我的伞不会破,您不必破费。” 如此比试便在一众人的见证下开始了。 人群中心摆上了两把伞。 两把同样颜色,同样大小的伞。 倒不是两把伞没有差异,只是如今的油纸伞差不多也就这个样子,要说多大的区别还真是看不出来。 付老板从博戏摊子上拿了一块掷石,约莫有七八个钱叠起来那么大。 “便从小哥的伞开始如何?”付老板问道。 年轻人点头表示同意。 付老板将石子在手上颠了颠,看准伞面便稍使力击了出去。 众人瞧着,觉得那力道可不算小,不觉替年轻人捏了把汗。 只听“腾”的一声弹音,石子已触到了伞骨间糊的纸上。 那纸面微微下陷,随着石子弹开立马恢复了原状。 众人立马准备拍手叫好了。 这颗小石子才不管电光火石间人们产生的各种强烈情绪,它只管按着它的方向迅速行进。 只见这石子被年轻人的伞弹起老高,到了那最高点终于又迅速回落,不偏不倚正好落在旁边那刀疤男子的伞上! ☆、第3章 隐约只听“呲”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待石子滚到地上,几个近前的人靠近一看,可不正是那刀疤男子的伞裂开了个小缝吗。 一个回弹之力竟让这把看起来坚固的伞蓦地破了相! 一时间不少人哄笑起来,更是有人对着刀疤男子讥讽道:“这伞若是能用五年,除非咱们枕水镇五年不下一场大雨吧!” 刀疤男子似是想不到自己的伞会迅速败下阵来,如今不仅没了刚才趾高气扬的神态,更是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付老板平息下众人,这才道:“既然胜负已分,便不用再比了。” 第3节 付老板掏出三十个钱,塞到刀疤男子的手中,算是赔了他的伞钱,也不再对他言语。那刀疤男子刚才羞愧过后,现下反倒变得不可置信,对付老板给的钱也浑不在意。 “怎么可能破,怎么可能破?”他喃喃自语,还甚是有些不服气,“一定是那石头有问题,要不就是弹起来的力量更大!” 年轻男子作为行家,自然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为何不堪一击,但他绝不是那种为了显摆自己来揭他人短的人。 倒是付老板见刀疤男子兀自喋喋不休,心中不禁厌烦,故意大声道:“他的伞用了上好的皮纸,而且是糊了两层合起来的皮纸。你的伞糊了一层纸,虽然看起来一层有他的两层厚,但毕竟不是上好的纸,韧性是比不上的。他的衬子和批子三十二对,你的却只有二十八对,比牢固也是比不上的。他的伞网线有六圈,你的只有三圈,没有足够的棉线在下面支撑,石子打在边缘处批子撑开的地方,自然容易破损。” 付老板本想再一一说明两把伞的各种差异,好叫刀疤男子心服口服,可想到周围都不是内行人,未必听得懂他的专业术语,又见刀疤男子更加羞愧的模样,没有再继续下去。 刀疤男子本来以为是哪个大户家里赶着做丧,来桥上买伞的,正好便宜他抢个生意。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是个内行人! 围观者虽未完全听懂付老板的话,也算是明白了,是在说刀疤男子偷工减料,以次充好。 人群中对刀疤男子的讥讽声越来越多,他是彻底颜面扫地了。 喧嚷持续了好一会儿,随着刀疤男子背着他的伞框无声无息地离去,围观众人这才三三两两散去了。 年轻人将二十把伞仔细包住捆好,交到了付老板手中,也接过了付老板的钱。 他面上始终平静如水,没有一点在众人面前赢得胜利的喜悦。仿佛刚才那位刀疤男子来搅局的事根本没发生过,他只是依照最初就谈好的价格将伞卖了出去而已。 二十把伞,无论数目还是重量都算不得少,那是足足六百文钱。一般有这等买卖,都是要负责送货的,而年轻人却并不打算送货,他以自己还要摆摊的缘故,向付老板表达了歉意。 付老板不以为意,仍旧笑道:“年轻人,何必再如此走街串巷。来我的店里帮忙如何?” 年轻人似是料到付老板迟早会说出这句话,并不显得如何惊讶。 “客人的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我家住在南安村,离枕水镇倒是有段距离。我现在还未成家,将来若是有机会搬到镇上来住,必是要找事儿做的,到时候还烦请老板提携。” 付老板微微有些失望,也不好过于勉强他,只道:“你一身手艺,卧于乡野好生可惜。来店里做个匠人,过几年便有人斟茶倒水叫你一声师傅了。我的店在镇北永定桥旁,你哪日想通了,来找我便是!成家的事儿,等你来了我店里,还怕着我不帮你张罗么?”说罢,付老板抚须笑了起来。 年轻人笑着道谢,付老板这才稍稍满意地走了。 年轻人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竹哥!”阿媛在旁边围观了许久,虽然有些犹豫,但她觉得是该打个招呼的。 她早先听着声音,便觉得像是住在她家对面几丈外的颜青竹。后来证明她没有听错,可是那么多人在围观,事态还越来越热烈,她可不好得在那种时刻叫他,只是心里可是替他着急了好多回的。 “阿媛,你也来卖东西啦!”颜青竹原本平淡的神色因为阿媛的到来显得有些意外与欣喜。 “是啊,卖点青团。”阿媛晃了晃手中差不多见底的大篮子,小步走到颜青竹身前,轻声问道,“青竹哥,那个老板挺抬举你的,你不愿去他店里帮忙么?”她看得出来,那个老板早就知道刀疤男子的伞不如他的,却挑起来什么比试,分明有意让颜青竹在人前出风头,但颜青竹好像不怎么领情。 颜青竹叹了口气,“他不过是看中我的手艺罢了。”说罢,他微微有些失神。 阿媛有些奇怪,看中他的手艺不也就是看中他的人么? 就像镇上如果有哪家糕点铺子愿意请她,就算包吃包住工钱少些,她也愿意。可惜这种店铺一般不招年轻女孩子。 但颜青竹不一样,她觉得刚才那个老板说得很对,颜青竹不该一辈子窝在乡下的,更何况他家已经没有别的人。 “哦...”阿媛点点头,觉得这始终是别人的事儿,她不便多问。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阿媛说自己要去镇北瑜枫码头附近一人家送糕点,想就此与颜青竹告别,却没想,颜青竹也道自己要去镇北一家熟识的伞行将剩余的伞寄卖。两人原是一路。 颜青竹早先在桥下系了一只小船,方便自己来回运转。 当下阿媛便随着颜青竹到桥下解了船,颜青竹载着阿媛划船往镇北行去。起先她对于同行是一口气推辞的,可看着颜青竹那个热乎劲,她不知道如何一再回绝。 到镇北瑜枫码头,水路倒是比陆路近便许多,船载着东西也省了人的力气。 远远的,阿媛已瞧见了一座高大的牌楼巍峨地矗立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牌楼的匾额上有“瑜枫码头”四字。 颜青竹看到她眼中隐隐的期盼,心中竟涌起一种难言的滋味。 “青竹哥,我在这里下了。”阿媛已站到台阶上,边走边回头笑道,“多谢你了。” “我送了伞,来这里接你吧。”颜青竹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有些不安全,纵然现在天色尚早。 阿媛急忙摆手,“不用了,不用了。青竹哥你先回去,我...我还要买些做吃食的材料。” 不待颜青竹再说什么,阿媛已经往岸上越行越远了。 瑜枫码头,以前并没有这个名字,因为码头在镇北,之前一直就随口被叫做镇北码头。 这几十年间,因为附近一所私学的名头越来越响,这里干脆改叫瑜枫码头。官府出资修建了牌楼,一面书“瑜枫码头”四字,一面书“名垂青史”四字,为的便是激励更多学子勤奋向学,多有几个像瑜枫书院里出来的贡士,进士。 大华朝开国五十载,现下正是安定繁荣的时期,江南一带物产富饶,人杰地灵,更是文才辈出,科举兴盛。 瑜枫书院如今风光无二,俨然有枕水镇乃至整个汐州府翘楚之姿。 阿媛上了码头直走,穿过几丛花木,绕过几棵杨柳,很快到了瑜枫书院门口。 水乡河道众多,陆地珍贵,不少民居都是高大的二层建筑,底层临水处做成吊脚楼的形式将屋底延伸至水面,接壤陆地的一面也多筑起檐廊,为的都是扩展可利用面积。 而瑜枫书院却修筑得如同私家园林一般,其占地甚广,内设数个厅堂,多间教舍,又有学子房鳞次栉比排列其间。假山奇石环绕住碧水池塘,亭台楼阁错落于蕉树桃林,其景致实非寻常院落可比。 书院距码头不过十多丈,但比起外间嚷闹,却是清静许多。一丈高墙,似乎便隔出一个世外桃源。 “姑娘,你找谁呢?”阿媛正在门口张望,突听得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顿时一个激灵。 回头一看,只见是个提着扫帚的老者,应该是书院里负责看守和打扫的门人。 阿媛正愁怎么进去找人,她从来没来书院找过他,每次来枕水镇做小买卖都会在码头上多逗留一阵,看看他是否会从书院里出来。他们倒是偶遇过一两回的。 如今遇到这里的门人,阿媛正好可以向他打听,可是她却突然耳根子发烫,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别人能听懂的话:“我...我找...找...宋明礼。”最后三个字低得差点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她也恼恨自己,为何做生意时的那点伶俐,现在全数不见了。 那老者耳朵却是极灵,“哦?你找宋秀才。” 阿媛见他识得,不由有些激动地点点头。宋明礼十六岁中了秀才,这里的人说到宋秀才,应该不会有别人了。 “你是他家什么人啦?”老者并不告诉她宋明礼是否在书院内,而是接着发问,面上质疑得很,这让阿媛觉得有些窘迫。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希望各位多多指点!要是还能入您的眼,请点点收藏,留下评论,感激不尽! ☆、第4章 见阿媛不答话,老者自顾自说道:“你十五六岁的光景,模样也齐整。该是宋秀才远房妹子什么的吧?”宋明礼如今是大有前途的人物,老者见多了诸多远房亲戚之流前来攀附有功名在身的学子,因而见惯不怪了。 阿媛没听出老者话中的稍许讥讽,只为他说自己是宋明礼的妹子感到有点不自在。 “是了,我是他家妹子来着。不知道我哥他在不在书院,如果在,麻烦老先生帮我通传一声,说我在码头等他。”阿媛虽不喜那声“妹子”,可这倒也免了她费力解释。又见这老者虽为洒扫,身上却含儒雅之气,因是常年在此工作,得以诗书熏染所致,便也呼他一声“老先生”。 一声“老先生”倒是对老者十分受用,好像他一个扫地的突然变成了讲台上口若悬河的人物,他终于笑道:“宋秀才在房中温书,我这就替你传话去。” 阿媛从大篮子里摸出两个青团来,递给老者,“老先生,多谢你了。我自家做的吃食,你莫嫌弃。” 这老者本就是个孤寡的,突见了一个嘴巴甜,性子又好的姑娘,不禁有些欣喜,接了东西,脸上笑出花似的往门里去了。 阿媛怕的,便是他不尽心。如今见他倒是个容易收买的人,不觉好笑。 阿媛在码头上踟蹰好一阵,这才见到一个面容清俊,形神儒雅的年轻男子朝她这边走过来。他今日头戴黑色唐巾,身着淡青色交领袍子,领部缀白色护领,腰上松松系着一条细如丝绦的革带,越发显得身姿颀长,身上未佩一玉,手中亦不持折扇,却已散发出足够的才子气韵。她不禁笑着朝他走了几步,却见他神情并不愉悦。 宋明礼刚才听得门人笑嘻嘻地来通报,说他家一个漂亮远房妹子来找他。 他有些奇怪,他是个外乡人,来枕水镇习学已有数年,难得回家一次,也未听得家中说起有过什么远房妹子。 难道是他如今有了功名,当下又临近乡试,便惹得那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有了不着边际的心思? 他一路想着,便走的慢了,待视线一晃,看到的竟是阿媛,他突地心中一滞,脚步有些跨不动了。当下情形似乎比见了亲戚还叫他头疼。 难道她怕自己不来相见,扯谎说是自己的亲戚? “阿媛,怎么是你?”迎着面前少女的羞涩笑意,宋明礼也勉强挤出了一丝不自然的笑。 阿媛见他笑了,便不自觉低下头,“几个月没见了,我想着来看看你。”她恰巧看到自己绣鞋上的几个泥点子,赶忙状似无意地往后缩了缩脚。 她没听到宋明礼说话,半晌了不禁有些尴尬。她想起什么,终于从大篮子里拿出给他留的糕点。 卖得没剩下多少,又拿了两个给门人,如今看着更少了。 她已经趁着等他的时候,重新将糕点包齐整了,现下便取出递到他手上,有些期盼地道:“我做给你的,手艺不算好,你当是过节应个景。” 阿媛听得他轻轻应了一声,又不说话,心中顿时有些小小的失望。 “那...我不妨碍你温书了……我回去了。”阿媛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小声道。 眼下已近晚饭时分,出游的学子们已陆陆续续上了码头,往书院走了。 宋明礼不知道是否错觉,总觉得有几个学子路过时侧头看他,似笑非笑的。 “嗯,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路上小心。”宋明礼有些心慌地说道。 阿媛点点头,转身缓步朝码头行去,心里想着他咋就不和自己多说两句话? 正想着,她听见宋明礼追逐的脚步在她身后响起,她欣喜地回头。 宋明礼停下脚步,似是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今秋就要乡试,我这几个月都会加倍努力,难再有别的时间...” 他这是怕她再来找他,耽误他时间了?阿媛心里虽不舍,但想着他这么努力不也是为了他们的将来吗? 想到这层,阿媛反倒释然了。 “你放心,你好好待在书院,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耽误你的。只是你也要注意身体,不要为了读书把身体熬坏了。” 宋明礼松了口气,终于笑道:“那你路上小心些。” 阿媛看到他对自己笑,总觉得他心里是有她的,只是因为学业才一时疏忽了她。 也罢,待他考中举人,禀告了他家里他们的婚事,婚事定下来了,他见自己也不会这般扭捏了。 读书人最是忌讳所谓私相授受了,他应该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现在见着自己才会跟以前在山上的南安村不一样。 阿媛如是想着,人已经一步三回头地走到码头了。码头下刚好有只摆渡的船,只差一人就满员了,阿媛上船付了钱,乘客们立马催促船夫开船。 大桨划开,码头在视线中被荡得越来越远,阿媛早就看不清宋明礼的眼睛,他到底有没有也在看她呢? 宋明礼见那船远了,心下稍安,却忍不住叹了口气,望着手中的油纸包一筹莫展。 蓦地,他肩膀被人从后拍了一下,他受了惊吓般转过身去,却见是他在书院的好友——刘靖升。 刘靖升比宋明礼大两岁,今年整好二十,如今也是秀才身,与宋明礼一样,只等秋试,一展才华。 “明礼,你怎么吓成这样,我不过看你出神,拍你一下罢了!”刘靖升眼神满含戏谑,笑道,“怎么?那个山里佳人把宋兄迷得神魂颠倒了?” 宋明礼觉得额头已渗出一些冷汗,“刘兄,你我都是读书人,这种话不可乱说!” 刘靖升虽是书生,但祖上却经营过大买卖,到父亲这一辈弃商置田,因而脱离商籍,到他这一代便可参加科举了。刘靖升小时曾跟随祖父经商,眼界开阔,为人不拘小节,对着宋明礼经常开些玩笑。 第4节 平时也不见宋明礼反驳,如今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反倒更忍不住要打趣。 “还说没有?你手里拿的,莫不是佳人所赠?”刘靖升刚才就模模糊糊看到雨雾里一个娇小的身影。 宋明礼见瞒不过,只故作正色道:“刚才那位是南安村吴家的姑娘,我去年游学路过南安村,在吴家借宿过几日。她家贫,我走时多给了些钱,人家父母记挂着这番情意,现在知我孤身一人在镇上,特意让她送些东西过来。” 刘靖升迟疑着点头,“我倒是记得你去年出去过一阵的。”他伸手去抓那油纸包,“让我看看送了你什么好东西?” 宋明礼一收手,没让他抢着。 “不过是些山蘑菇,野菜干什么的,我们在书院里也用不上这些东西。”他随手将油纸包放在牌楼的石墩下,“不如放在这里,让有用的人拿去。” 这时,天空又下起一阵急雨。刘靖升待要再去拿那油纸包,宋明礼已拉着他就要往书院里去。 雨来得急,下得也大。没走几步,葡萄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已湿了地面。 两人也不敢纠结在原地,抱着头快步进了书院。 放在石墩上的油纸包,禁不住大雨的肆意拍打,慢慢的已湿软下来。 码头上尽是为了躲雨而四处奔散的人,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油纸包。 忽的,一把油纸伞慢慢遮了过来,撑伞的人蹲下身子,伸出一只粗糙的手,将油纸包拾了起来。 他抖了抖油纸包上的水,小心将它放到身后的背篼里。 阿媛回到南安村的时候已是傍晚,那场急雨已经收住了,但她一路爬山上来,身上已经沾了不少泥点子。 今日因为要见宋明礼,她选了她觉得最好看的一件春衫,又特意穿了新的绣鞋。 阿媛看着那些污迹,有些心疼。还好的是,宋明礼并没有看到她这么狼狈的样子。 推开篱笆围栏,阿媛往村口自家屋里走去。 里面静悄悄的,她那个后爹应该没有回来。不过也有可能他已经醉倒在房间里,所以没有听见她回来就立马出来骂她。 于是阿媛不放心地走到他屋外朝里面望了望,确定他确实不在,才转身往自己的房间去。 阿媛家一共四间房,两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茅房,均是土墙木门。 山里人不兴什么客厅饭厅的,若是天气好,就挪个桌子到院子里吃饭,有客人来也是在院子里接待。雨天就凑合着在厨房里吃了。 整个南安村,看到村头就差不多知道了村尾,差不多都是一般陈设。 村中房子格局也是简单的很,只有家里要娶媳妇时,会扩充修葺一下屋舍,添置些实用的摆设。 阿媛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几个箱子,一面模糊的铜镜外,再没有任何不实用的东西。只有窗台上一个半旧却仍洗得干净的白瓷瓶里插着的几株春桃,飘散着些许女儿家的气息。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电脑小白,用美图秀秀死磕了一个封面,尽力了,大家将就看吧。如果有和谐掉的字,麻烦留下评论告知是第几章,俺会挥起大刀,将它们隔开。么么,不过俺发表前一般还是会预览一遍的,只是以防万一吧。 ☆、第5章 阿媛一进屋就锁好了门,将旧花裙子做的窗帘也拉下。她坐到床上,从衣袋里取出今日赚的钱,慢慢数了起来。 四百八十文!竟有差不多半吊钱。 平日里她能卖到三百文已是极好的情况,如今真是巴望着天天过节了。 做糕点的材料有些是自己采的,有些是买的,统共材料要除去三成的钱,还有来回坐船花费十文,但石娘子补贴了她五文,也就是她只花了五文。 略略扣除成本,今日的收入也超过了三百文。 阿媛脸上不自觉露出笑意。 她下了床,撩起床单,露出床下一个个上了年头带着磨损的小木箱子,里面都装着些她的零碎物事。甚至一个箱子中还装有一瓣巴掌大的碎瓷片。 她已开箱拿了那瓣碎瓷片,然后推开那些堆叠的箱子,里面露出的位置,土巴有新翻的痕迹。 阿媛用碎瓷片对着那片土翻挖起来。 一个沉沉的黑陶罐子很快被挖了出来。 罐子打开,内里装着的是铜钱,而且都按一定数量用红线串好了的,加上她今天赚的,阿媛数了数,差不多十六贯,也就是十六两银子! 在村里,人丁单薄的人家,一年的进项也不过二十多两银子,扣除开销,能存下的并不多。 阿媛一个人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存到十六两。 这些钱里面虽有些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但更多的是她自己做小买卖赚的。 阿媛从今日赚的钱中抽了两百个出来,装到自己贴身的衣袋里,剩余的穿好串投入罐中,又重新把一切物事收归原样。 “明礼今秋就要参加乡试,如果中了举人,来年还要去京城参加会试。”阿媛想着想着,脸上的笑慢慢淡了。 她这点钱,让他去汐州府是够了,但那京城是何等物价?她虽没去过,也是能想象的。再说去了京城,举子间少不了招呼应酬,这也是笔钱啦。 宋明礼至从得了秀才身,每月官府会拨发三斗米给他,他在书院吃食,用不到米粮,于是便每月折算了钱拨发。一年下来还不到二两银子。 阿媛心中正合计着,接下来的几个月,做买卖要更加勤快些,却听到肚子在咕咕叫了。 算起来她今日只吃了早饭... 剩下的糕点不多,都给了宋明礼了。 阿媛往厨房里去,看到灶台上乌七八糟摆着几个脏碗。也不知她后爹做了什么吃食来填他的五脏庙,反正每次都是把碗丢了等她来洗。 阿媛煮了碗素面吃,接着收拾了厨房又洗漱了一番,直到天黑看不见了才摸上床睡觉。 今日又累身上又酸痛得厉害,本应很快入睡,可躺在床上却辗转了好一阵。 脑海中一会儿是宋明礼的笑,那是他还在山上的时候,一会儿又是他眉头紧锁,寡言少语的样子,就如同今日相见那般。 半晌,脑海中又换了一个人,是他那个后爹骂骂咧咧的样子。 阿媛头疼欲裂,转而又想到她娘还在的时候。 那时的日子很好过,家中余粮富足,鱼肉不缺,夏日里能穿上丝绸衣裳,冬天有厚厚的皮袄,那是村中大户人家才能享受的生活,对于他们这个普通的三口之家能有这种奢侈,佃户贫农们都是十分羡慕的。 那时的后爹尚好相处,绝不敢如同现在这般暴烈。 阿媛越发不能成眠,眼眶里也有些湿润。 她披衣而起,借着月光又翻弄起床下的几叠箱子,从其中一个稍新的小木箱中取出一个绣花手绢包住的物事。 阿媛走到窗前,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好叫月光透进来更多明亮。 她伸手打开那手绢,里面是张叠得端正的红纸,展开红纸,上面的字迹在月色下依稀可辨。 “今有媛女,诗咏宜家,终温且惠,淑慎其身。书以鸿笺,许之白头,今日红叶,他年鸳谱。灼灼桃花,绵绵瓜瓞,吾心期矣,定不相负。” 宋明礼的字如同他的人一般俊逸。月色下,他模糊的笑意随着这字映入阿媛心里,将那些不安都拂去,只荡起一片旖旎。 阿媛望着红笺发了会儿呆,这才将其仔细收好,又才拉好窗帘,上床歇息。春夜山中凉意绵延,她拢了拢被子,这一次,方睡得踏实了些。 夜半时分,阿媛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敲门声一声响过一声,就快把她那薄薄的门板敲破了! “小蹄子!你自个儿吃了饭也不给老子留!不知道你老爹我在外面就要饿死了么?”粗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若不是村头就住着两户人,只怕大部分村民都被吵醒,然后来围观吴有德酒后发疯了。 吴有德——正是阿媛的后爹。 此时的阿媛犹如惊弓之鸟,她抓起身旁的外衣赶忙穿好,又跑到门处,将一个大箱子拉过来牢牢实实把门抵住。 以往她做了饭,估算着吴有德会回来,总会给他留些在厨房,今天因为太累了,自己也吃的简单,竟忘了给吴有德留些。 “死丫头,起来给老子做饭!”吴有德又狠命地拍打起来。 阿媛抵在箱子后面不敢出声。 如果光是给他做饭,阿媛也会勉强应了。可吴有德分明今日是在发酒疯,谁知道她出门去会不会立马就挨他一顿打! 虽然她这个家组成已有十多年了,吴有德还没有打过她。但毕竟她娘现在不在了,吴有德时不时酒后发疯的状态她也不是没见识过,跟村里人都是干过架的。 所以阿媛现在哪敢开门,只盼吴有德发泄够了,自己去找吃食。 哪知吴有德今日酒醉心不醉,料定了阿媛装睡不给他做饭,铁了心要把门敲破了,把阿媛拎小鸡似的拎出来。 阿媛在黑暗中又惊又怕,箱子随着剧烈的撞击一点一点抵在她瘦弱的肩背上。 忽的,昏沉的夜里燃起一点橘红的光晕。阿媛撇头往透出亮光的窗户一看,该是对面的颜青竹被吵醒了。 接着,阿媛听见有人拉开她家篱笆走了过来,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印在窗前,然后是颜青竹的声音:“吴大叔,我家还有些饭菜,走,到我家去吃。”说罢,似是拉着吴有德往外走。 吴有德喷着酒气含糊道:“你?你家有啥吃食?” 颜青竹用像哄小孩的口气道:“有扣肉,吃不吃?” 吴有德似是极为满意,拍门的手一把拉住颜青竹,好像怕对方突然跑了不认账,“好,你说的!就去你家吃!”说罢,反倒是吴有德拉着颜青竹要往外走。 喝了酒的人力道十分大,颜青竹没防备,差点被他拉得踉跄。 颜青竹站稳,又用力拖住迫不及待往外走的吴有德,他在阿媛窗上轻敲了一下,温声道:“阿媛,安心睡,没事儿了。” 阿媛余惊未散,只含糊“嗯”了一声。 颜青竹听她应声,这才带着吴有德往自家去了。 阿媛半晌才反应过来,起身小心推开窗子一看,颜青竹家点了灯,在深夜里显得格外明亮。 阿媛心里很是不安,自家的麻烦变成了人家的麻烦,她刚才连“谢谢”都没说一声。今晚这个酒疯子要是再扰了颜青竹,可怎么办? 她虽担心颜青竹,无奈她是没有胆量去把吴有德叫回家来的。 阿媛在窗边张望了一阵,没听见吴有德再发疯,终于忍不住困意又睡下了。 这一觉却再也睡不踏实。 鸡鸣时分,阿媛起身。 踯躅了一番,还是鼓起勇气去了对面颜青竹家。 颜青竹家的院子极大,院中还搭了凉棚,是他平时用来晾伞的。 阿媛站在他家篱笆外,没听见什么响动,心想颜青竹平时这时候就起来了,难道吴有德昨夜竟是又闹起来了,吵得他没有睡好? 正迟疑着要不要叫他,颜青竹家门突然开了,颜青竹背着一个竹筐走出来。 没等颜青竹说话,阿媛已道:“青竹哥,我叔他怎么样了?昨夜没影响到你吧?有没有把你家东西弄坏呀?”阿媛知道颜青竹家摆了许多伞还有制伞的工具,要是吴有德不小心碰坏一个,她都不知道怎么赔给人家。 颜青竹没想到一出门就碰到阿媛,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站了多久,他走到篱笆外,看到阿媛雪白的脸上两个黑黑的眼圈十分突兀,忍不住安慰道:“你放心,什么事儿都没有,你再回去睡会儿吧。” 第5节 “我叔……”阿媛觉得以吴有德的性子,不可能什么事儿都没有。说不定已经损坏了什么,只是青竹哥不好说出来罢了。 颜青竹知道她不放心,微微一笑,道出了昨晚的经过,“吴大叔昨晚来我家吃饭,没吃几口他就困了,大概是酒喝太多了,我拉了他到屋里睡,他却嫌我屋里有桐油味儿,自个儿往那凉棚里去,一倒下就睡着了,我也没拉他,就让他在那儿躺了一宿。” 阿媛想到吴有德这种酒鬼,喝醉了在林子里躺一宿的事儿也是干过的。 “那他现在去哪儿了?”阿媛道。看样子现在吴有德是不在颜青竹家的。 “我刚才出来看过一次,他已经不在了。昨晚他嘀嘀咕咕说是邻村的张老三根本喝不过他,今日要再找他比过。估计是往邻村去了。”颜青竹道。 ☆、第6章 阿媛出门时也瞅过吴有德的房门,他是不在的,所以她才来颜青竹家找人。 如今看来,他真是自个儿走了。 自从阿媛的娘走后,阿媛觉得家里大部分时候就自己一个人而已。 吴有德没人管着,嗜酒的本性得到彻底释放,后来还染上了赌瘾,更是几天不着家了。 阿媛自是无法管束他,心中倒也松了口气,她很渴望吴有德不在家的日子,她可以安心做自己该做的事。 “青竹哥,昨晚上多谢你了。”看着颜青竹布满血丝的眼和明显疲惫的神情,阿媛充满了歉意,“我叔时不时闹上一会,让邻里都不得安生,这一年多来,亏了你帮忙呢!” 颜青竹淡淡笑着,“乡里乡亲的,说什么谢。”突又想到什么,道:“这几日雨下得多,后山上笋子长得快,我打算今日去挖些。你做糕点是不是要用到麦浆草,蒿菜什么的,我顺路就给你摘回来吧!” 阿媛赶忙摆手,她哪里能再麻烦人家,“不用了,青竹哥。” 颜青竹已出了篱笆,往后山的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指着阿媛家对她道:“你没睡好,快回家多睡会儿。你一个女孩子,别老往后山跑。以后要采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是顺路的事儿,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话说完,颜青竹已经走远了,阿媛望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 要说她这位邻居,对人实在够仗义,但不知怎地,阿媛从心底里觉得,不该多欠他人情,不敢安心从容地接受他无私的帮助,心里总有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 阿媛回到家中,心想吴有德这一去估计又是两三天不着家,现下天还微暗,她今日还有许多事要忙活,不如先补会儿觉,起来做事更有力气。 于是回屋,仍是将门窗都锁牢了,又用箱子抵住,才安心睡下。 心里知道吴有德不会那么快回来,但止不住要多些防备。 这一觉起来,却是天色大亮。 阿媛没想到自己竟睡得这么晚,一年里也没一次的。 她打了水洗漱,这才看到她家篱笆下放着几捆绿油油的叶菜。 阿媛走近一看,是整整齐齐码好的艾草嫩芽,麦浆草,茼蒿菜,旁边还有一捆竹笋。 阿媛抬头看了看几丈外的颜青竹家,院子里,颜青竹正坐在一只高足凳子上,手上握着特制的双柄弯刀,正给一节竹筒刨着竹青。 颜青竹抬头擦了擦汗,阿媛觉得他好像正朝自己看来,赶忙拾起几捆东西,往厨房里去了。 阿媛一个人也不好做饭,便拿糙米搅了粥,又将茼蒿菜用水焯了,拌了凉菜吃。 自阿媛的母亲柳巧娘去世后,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已无积蓄。阿媛为了与宋明礼将来的生活,也过得甚为节俭,饮食上图饱而已,穿着也不再讲究。如此一年下来,黑陶罐里充盈不少,人却是黄瘦了许多。十八岁的年纪竟将早年的衣衫都撑不起来,在枕水镇时,常被人当做刚及笄的女子。 今日算来正是寒食节当日。眼下正是春耕时节,村里人皆在自家田里忙活,体力消耗大,顿顿吃冷食是顶不住的。因而寒食节这日,村里也是不禁火的,拿一顿吃上些撒子青团,已算是为过节应景。 倒是镇上的人颇为讲究,连酒楼里这日也只卖些酒酿,酪浆做饮,热汤是没得一口的。主食也是各类头日做好放凉的糕点,配菜倒是颇为丰富,荤素皆有。荤菜冷食并不可口,但善于经营的酒楼总会将那些冷的炸鸡、糯米肠、卤肉等做得异常美味,到了寒食节这天便能卖个好价钱。 阿媛想到那些可口的美食,也馋起来。不过她不能总去想那些花钱的事儿,她现在只愿多想赚钱的事儿。她得赶快做好一些糕点,拿到镇上去卖个好价钱。 阿媛麻利地收拾好碗筷,便着手于那些能赚回银钱的糕点。 她绞好麦浆草的汁儿,用青绿的汁儿和好糯米粉,捏成等份的剂子。细柔的手指往每个剂子上轻轻按出一个凹陷,将拇指大小的红豆馅填入其中,再将口子封好,搓圆平放,整理出一个绿莹莹的圆团——这便是青团。 青团是江南糕点中极富时令性的一员,常在清明前后食用,其做法流传甚广,无论村中镇上,染青团的材料并非只有麦浆草,有的人家会用艾草,有的人家会用其他绿色蔬菜。 而阿媛尝试过多次,觉得麦浆草搭配红豆馅的味道最是清甜爽口,软糯不腻。她对比过镇上售卖的青团,相信自己做的毫不逊色。 其中的红豆馅是阿媛按柳巧娘留下的秘方制作的,口感爽滑,入口即化,除了节日里用来包青团,平日里做其他糕点也常用到。不少人便是冲着那独有的细腻口感才指定了让阿媛直接送货上门的。 艾饺亦是如法炮制,只不过艾草带有苦涩的味道,绞汁前要先用加碱的沸水焯过。绞好艾草的汁儿需得混入一半粳米粉一半糯米粉,这是阿媛尝试多次后选用的最佳比例。然后也是捏成小剂子,擀成扁圆厚实的皮儿,包入糖芝麻馅儿,最后收口,捏出漂亮的饺子形状。 趁着青团、艾饺上笼蒸制的时候,阿媛又将茼蒿切好焯水,去除苦味,与糯米粉粳米粉一起加水调成糊状。锅中添油,阿媛拾起木勺将糊糊倒入锅中,摊出一个个大小均匀的圆形。鲜绿的颜色煞是可爱,如同池中漂浮的一圈圈芙蕖新叶。 笼屉上逐渐扑腾起白茫茫一片水汽,食物的清新甜香弥漫着整个厨房。 蒿饼两面都烙出金黄之色时,笼屉中的食物已然足够火候。趁着揭盖晾凉之际,蒿饼也利落出锅。 阿媛伸起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她忙碌而孤寂的倩影穿梭在厨房各处,厨房虽简陋,却因普通的人间烟火焕发生机。如果有人见到她此刻认真专注的样子,一定觉得能吃到那些糕点是件十分幸福的事。 青团、艾饺凉了之后,刷上熟芝麻油便成事,绿油油的,甚是鲜美。 那边的金黄带绿蒿饼也跟着晾好。 等阿媛将做好的几十个团子都装进大篮子里放好,已是午后。 阿媛做这一切已甚是熟练,但今日起晚了,她并没有做太多的糕点。枕水镇的客船到了一定时候就不再摆渡,阿媛担心卖得太晚就回不来了。在镇上住宿的话,很不划算。 拿了那块蓝印花布盖上,阿媛挎着篮子带上伞出了门。 颜青竹还在院子里,竹筒的竹青早已刨干净,一整个竹筒已经变成了一根根细长的批子,颜青竹换了矮凳坐下,正拿着小刀对批子进行着精修。 阿媛走了过去,原本专注的颜青竹很快抬起头来。 “青竹哥,我做了糕点,你快拿几个去尝尝吧。”三番五次麻烦到人家,阿媛觉得道声谢是不够的,最好便是拿出实际行动来。 颜青竹起身往自家篱笆走,伸手往围布上擦了擦,接过了阿媛的东西。油纸包好的一大包,哪里是她说的几个。 “阿媛,我拿两个就好了,你多拿些去卖吧。”颜青竹揭开油纸包,取出两个,正想把剩下的包好递给阿媛,阿媛已快步走了。 “青竹哥,你还没吃过我做的糕点呢,多尝尝吧。这东西放两天坏不了,明日你可以蒸热了吃。”阿媛说着,已走到下山的路上。 颜青竹望着她的背影怔了怔。 他吃过的,很好吃,虽然打湿了些,仍旧比镇上那些店里卖的还好吃。 阿媛到了镇上,买卖做得倒是顺利。在镇南叫卖了一阵,已卖去十之七八。后来下起一场小雨,阿媛赶忙往双子桥跑,又趁着桥市把剩余的卖了。 到镇北不过一桥之隔了,但想起宋明礼说过的话,阿媛愣是忍住了没往镇北踏一步。 等等吧,等她存够了钱,再去找他。 回村时,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阿媛的衣鞋免不了又染污迹。 这一日直到晚间,吴有德也没有回来。阿媛却是机警了许多,不仅在厨房给他留了糕点,睡觉时也用箱子抵好了门。 周身疲惫,一觉醒来,已是天色微明。 阿媛照例收拾一番,用小篮子装好早先备下的香烛纸钱祭品,带着伞出了门。今日是清明正日,她要去祭拜亡母。 阿媛惯性地往对面院子里晃了一眼,那里已不见颜青竹的身影,应该是趁着难得晴朗的早晨去后山砍竹子了。 只是他家篱笆外,却站着另一个人影——身形苗条,乌发如漆,竟是个窈窕女子。她虽背对着阿媛,看不见容貌,但阿媛一眼便瞧见她长裙之外系着的那条小腰裙——双色拼花腰裙,裙摆处绣着鹅黄色的缠枝小花,明艳可爱。这是如今枕水镇上最时兴的样式,劳动在乡间的妇人女子哪里舍得穿? 阿媛好奇女子的身份,不由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 那女子却似后脑勺长了眼睛,堪堪回过头来。 阿媛这才认出是谁来,便打了个招呼:“幼蝉姐姐,来找青竹哥买伞啦?” 来人正是村中李家二姑娘李幼蝉。李家是村中大户,不仅坐拥良田肥地,更在山腰一片开垦了数十亩茶林,名下佃户无数,早已不用自己耕地了。 李家两个儿子都先后成亲,大女儿也早就嫁到镇上,如今只剩下这位二姑娘待字闺中。阿媛这才觉得自己反应慢,光看她穿着打扮也该想到是谁了。南安村中像李家这样的富户可不多,富户中还做未婚打扮的女子只有李幼蝉一个了。 李幼蝉转身笑了笑,杏核眼里透出些羞涩,粉颊上更是红了两块,“是……是来找他买伞,他不在,我晚点再过来。” ☆、第7章 村里有个伞匠,自然方便了一村的人,自颜青竹的爹颜本益那时起,买伞修伞皆是找村头颜家,不用去镇上。颜本益念着大家都是乡亲,价钱收得公道,颜青竹延续了这个模式,因而他家院里经常来些村里人。尤其那些爱美的姑娘妇人,花几十文钱便可购得一把带花色的小伞,若在镇上可绝不止这个价钱。 对于李幼蝉出现在此处,阿媛没觉得奇怪,本只是随口添了一句问话,没想到李幼蝉竟害羞成这样,这倒叫人不由得多想了。 阿媛这时便忆起来,李幼蝉倒是经常来修伞买伞的,因为阿媛家和颜青竹家都没有围墙,只有篱笆,所以对方院里的物事看得较为清楚。 从前未觉得奇怪,只道富家女子更为爱俏,有了新花样的伞便想瞧瞧。 如今见她面上刻意修饰过的妆容,还有一身打眼的装束,配上含羞带惬的笑意……阿媛蓦地明了,只怕之前也不是单单为伞而来,只是今日不巧被自己正面撞上。 念及此处,阿媛倒有些尴尬,恼恨自己为何要跟她打招呼,当做没看见,自顾自往前走了才好。 李幼蝉提步要走,忽又意识到自己有些仓皇,斜眼见到阿媛提着的香烛纸钱,抬起如葱玉指拢了拢鬓发,讪讪笑道:“阿媛妹子是去燕子坡吧?与我回家是同路呢,我们一道走吧。” 阿媛只得应下,她与李幼蝉并不熟识,怕没得话说,一路尴尬。没想到李幼蝉却很快没了刚才的羞赧,一路很是健谈,阿媛只需应得一两句话,两人相谈倒是融洽。 等李幼蝉将她家姐姐在镇上刚生下孩子的事儿讲完,路已走到村中段,李家院子就在眼前。阿媛见李幼蝉讲到姐姐的婚后生活时,眼中有难掩的喜色,似是十分羡慕与渴望的。 果然是红鸾星动,阿媛暗忖一声。 两人辞别,李幼蝉轻提裙裾,款步姗姗,推门进了自家大院。 凡是村中富户,院子都比普通人家大,院墙也筑得高,绝不会随随便便围个篱笆。李家院子也是这般。 虽看不见内里陈设,但见隐隐露出的檐瓦、砖石、木料等,成色都比普通村户好上许多。 阿媛接着往前走,她娘的坟埋在燕子坡,走到村尾再过得一两条溪便到了。 一路上看到不少村民,都是或扛锄头或牵牛,往自家田里去。 阿媛一一打过招呼。其实阿媛觉得自己与村民们算不上熟稔,虽然在同一个村子里十多年,但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这个地方,或许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地方的。 阿媛不像村子里那些碎嘴的婆娘看见个人就能唠叨,婆娘们见她是个寡言的,自然不会主动找她说话,加之阿媛家现在不种地,与村民们也少了农事上的交流。 村头也就颜青竹他们两户。阿媛算来,也就与颜青竹比较熟。小时候,她和颜青竹倒是玩得很近的。 吴有德本来有几亩地的,在阿媛她娘死后,吴有德也懒得种地了,把田地放给村里的王山泉家种,每年收成了,收取一些粮食,够他和阿媛两人一年的口粮。 而吴有德,便拿着她娘那些年辛苦做糕织布赚的钱去喝去赌。她娘在的时候,家里摆着的好些物事亮堂堂的,一点都不像村里小户人家。吴有德拿去当的当,卖的卖,如今家里是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 阿媛想到吴有德,心里难受,抬头看,不知不觉已是行到燕子坡下了。 第6节 燕子坡上柳树繁茂,野花盛开,一个个坟头像白馒头一样嵌在偌大的山坡上——村里历代人的坟大都埋在这里。 好多坟头上都挂了纸,看来忙着春耕的村民们一早都来祭拜过了。 阿媛也很快走到她娘的坟前。除了草,燃了香烛,摆好祭品,阿媛跪到坟前给她娘烧纸。 整个山坡上也没有别的人,阿媛便小着声和她娘说话了。 “娘,还记得我上回跟您讲的宋明礼吗?就是您走后,家里来的那个秀才。等他中了乡试,我们就定亲了,到时候我带他来看您。” 阿媛又添了些纸钱。 “吴有德那个混蛋,跟您在的时候预料的一样,现在要把这个家给败掉了。不过我把我的钱藏得好好的,他找不到。我卖糕点赚多少,他心里也没数的。” 阿媛不信鬼神,但她总觉得这样跟她娘说话,她娘是能听见的。阿媛不想讲太多吴有德的事,她娘会难过担心的。 “娘,你别担心。等我跟明礼订了亲,我就想办法搬到镇上住。我也是怕宋家父母嫌我是个孤单的,这才一直没听您的话搬到镇上去。等婚事定下来,也用不上吴有德了。过个三五年,也许明礼都做官了,我们说不定都不在枕水镇了,吴有德要纠缠也纠缠不了,用些银钱就把他打发了。” 阿媛说得爽快,但心里面是揪着的。一切的计划都是要宋明礼先考中举人,若是他没有考中,吴有德会不会因为无利可图而反对他们的婚事呢?虽然他只是后爹,但她现在没有别的家人,按理,吴有德是有权给她做主的。 阿媛禁不住叹了口气。 “娘,你总说家里人一定会来找我的。可是都这么多年了,要找的话,早来了……如今我也不抱这种希望了,只要将来我和明礼过得好,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家里还有什么人,这些又有什么打紧。” 燕子在低空中盘旋,阿媛知道,一场春雨恐怕又要来了。 待纸钱烧完,阿媛又与她娘说了几句道别的话,起身见头顶一处杨柳新枝繁茂。清明时节有在房前或屋檐插上柳枝的习俗,传说能驱虫辟邪,又或说是为了纪念某个名人。总之到得这日,确实家家折枝,户户插柳,他年长出荫荫一片,或是今日无心之举。 阿媛伸手折下一段鲜嫩的柳枝,打算也往自家屋檐插上。她娘曾说过,在真正属于她的那个家,每年亦都坚持这个习俗。谁人插的柳枝来年郁郁葱葱,便是平安喜乐的好兆头。 阿媛将柳枝放到篮中,提步从燕子坡离开踏上了回家的路。 果然,路才走到一半,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江南春雨悄悄然,阿媛撑伞,加快了脚步。 到得自家家门口,见颜青竹已归来,正把他院子里的制伞工具往屋里搬,雨天他便只能在屋里做活儿了。 阿媛想提醒他一句,李幼蝉来找他……买过伞,又觉得自己多事,人家两个有什么事自然用不着她传话,她若是蓦地说出来,没准儿颜青竹也要害臊起来。阿媛便没开口,径直往自家去了。 她心里想着,或许过不了多久,对面便要多出一位新的邻居。李幼蝉娇俏的面容浮现在脑海中,这般容貌倒是与青竹哥相配,她家中又富裕,不知道多少人巴望着做她夫婿,想来青竹哥也是愿意的。 阿媛想到自母亲去后,颜青竹一直明里暗里对自己多番照顾,心中自是感激。颜青竹二十岁的年纪,在村里算不得小了,对他有这般姻缘阿媛亦是祝福。 只是阿媛心中亦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感受。阿媛自己分析,大概是习惯了每天都看到的那番景象——要么是颜青竹坐在院中忙碌,劈竹刨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听得多了,未觉得它噪,倒是和着清风鸟鸣荡出几分韵律;要么那院子便是孤寂寂的,只有落叶与小鸟来光顾,偶尔有胆子大的野猫翻过篱笆去院子中玩耍,来买伞或修伞的人叫上一声,见无人应答,便知道是主人早早地出了门。 若是颜青竹成了亲,这幅单调的画面里就会多出一些内容,一些色彩。 大概就是这点不习惯吧,阿媛压住内心奇怪的感受。 天色尚早,今日又是难得的节气,阿媛自然打算去趟镇上做买卖。 于是又往厨房中操办起来,在午前赶制出了一篮子糕点。 今日镇上出门踏青的人甚多,还未走到桥市,篮中糕点已卖去十之八九。阿媛看着剩余的糕点,想到上次留给宋明礼的太少,要不这次托那位门人老者捎带些给他?不见面,只捎东西,应是不妨事的吧?想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阿媛调转步伐往镇西行去。 说起镇西,倒有三妙。 一妙是月桂桥下的双馥糕坊,终年只卖两种糕点——带着浓郁玫瑰香的猪油年糕和松软香甜的芡实糕。 虽是只有两个品种,店家手艺却已臻峰顶。门口常有排队等待开炉的顾客,偶尔长队要排至月桂桥上。 阿媛自认手艺不错,却也未曾做这两种糕点来卖,实在是双馥糕坊盛名已久,不敢与之争辉。 二妙是绫纱巷里的鸿泰染布坊,这里产出的布匹经久耐用,色彩斑斓,尤其图案众多,最是耐人挑拣。成婚时扯一匹“榴开百子”做被面,做寿时扯一匹“瑞鹤鸣祥”做锦袍,若家中有孩子呱呱落地,扯上一匹“添丁进宝”最是合宜。 阿媛篮子上常搭着的那块蓝印花布,便是多年前柳巧娘从这里购置的。原是做帐幔之用,如今旧了,便裁下一段做盖布。颜色虽洗得泛白了,质料却无半点破损。 还有第三妙,旁人听来总觉得与前两者不搭调,那便是在梅子潭旁占了一大片地的梅吟诗社。 此刻已近晚饭时分,梅吟诗社中,大丫头阿芹正望着屏风上仿制的《韩熙载夜宴图》发呆。 听曲看舞才没意思,干嘛不把这些食物细细描绘?都看不清他们吃的什么…… 从寒食至清明,冷食了三日的阿芹显然对画的关注点与众不同,看着千古名画,肚中竟咕咕作响起来。 “铛——铛——铛”门响了三声。 阿芹捂着肚子,慢腾腾地走出屋子去檐廊外开门。心道:“出门都不带钥匙,成心让我这饿得半死的人多动腿脚,若是没带好吃的回来,仔细我把夜半揽香的活儿拨给你做。” 可待开了门,阿芹却忍不住使劲眨了眨眼。 “阿媛,怎么是你?!”阿芹霎时忘记了腹中馋虫作祟,激动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第8章 “怎么?不想我来?”阿媛打趣道。 阿芹立时亲亲热热将阿媛拉进屋来。 阿媛所来的这处是院子的后门,在她记忆处,这里平时没什么人,通常是派一些小丫头在这里守着,做些打扫看门的事情。心想今日从这里进来,也不用前面的门房通报,不会惊动主家,只烦请那些小丫头跟阿芹带个话就好。却不想,正巧是阿芹守在这里。 阿媛放眼瞧着,此间物事和她在时并未有太大变化。 近处是一块两丈见方的池塘,锦鲤戏于碧水之中,灵活摆动的鱼尾无意间拨动了芡实的茎节,漂浮着的卷曲叶片便跟着晃动起来,水中漾起涟漪,犹似小船划水。 往年,到了秋末,阿媛阿芹便要采了芡实的果实边玩边吃,娘子们见了,便在旁边笑吟一句“芡实遍芳塘,明珠截锦囊”。 池塘前方是房屋延伸出的檐廊,青瓦下几盏羊角小灯,灯内描金细画,作兰草竹石之图。 夏夜里,娘子们常结伴坐于廊下,乘凉赋诗。 穿廊而进,四面皆是二层房屋,天井处几丛修竹,似比往昔高挑了许多。 记得下雨时,雨滴自二层瓦片滑落到一层瓦片,又从一层瓦片落到天井之中,呈“四水归堂”之象。 那时,阿芹常忘记给放在室内的吊兰浇水,移阳,便偷懒将数个花盆放在屋檐下,每有雨天便自动浇了一次水,檐下阳光半掩,又不至将吊兰灼伤。她自是得意,却不曾想,有一回连着十多天阴雨绵绵,她忘记将花盆搬走,硬是将数盆吊兰涝死了。为此还被娘子责罚了负责晚上倒夜香。 往事历历在目,又望见远处依稀露出的小亭,假山,回廊,耳间或闻涓涓水流之声,从前的身影,恍若也置身其中。 阿媛十岁时,便被柳巧娘送到了此处。非为钱财,实是用心良苦。 柳巧娘见阿媛岁数渐长,乡间私塾不收女子,镇上的世家族学不收外人。柳巧娘虽是慧心巧手,却并不是个有学识的人,她教不了阿媛,又怕将来阿媛认祖归宗时被本家嫌弃。 这时,机缘巧合间听说梅吟诗社要招上几个杂役丫头。 梅吟诗社多年来被称为镇西三妙之一,无他,妙诗妙人也。 其发起者是江南才女,出自书香世家的程碧薇,成员也多为世家女子,少时数个,多时数十个,她们结伴游玩,吟诗作对,甚至和男子一般讨论天下大事,历代兴衰。梅吟诗社结诗成册,刊于坊间,在镇上风行一时,甚至州府之上亦有人追捧而至。 这样的地方,对于服役于她们仆从,亦是有较高的要求。首先的,你要识字。若是不识,便要学会。天赋好点的,最好能懂诗作。服务于娘子之间,除了基本的粗使杂作,细致的磨墨添香,你若不懂得一点诗作,如何明白她们的雅趣? 数年之间,阿媛自是在这方天地中成长为一个与普通乡间女子不同的人。直到十五岁及笄那年,契约满期,方才回到南安村。 阿媛忆起母亲的温暖,心中禁不住叹息,愣怔得半晌,方听得阿芹正笑着和自己说话。 “说的什么话?你一年多没来了,不光我想你,几位娘子也想你呢。你约满离开之后,也时常来看我的,如今隔了这么久,我以为你嫁人了呢。”阿芹握着阿媛的手腕,觉得似乎细了很多,又打量她面色,但觉不如以前白皙了,原本圆圆的脸蛋瘦削了,显得下巴都尖了些,眼睛也显得大了,不过眼中竟生出些血丝来。 “阿媛,你这一年多过得不好啊?”阿芹是个性子直率的人,她的关心从来毫不含糊。 此时两人已走至屋内,搬了两个雕花鼓凳坐下。 阿媛叹了口气,对着阿芹她无须隐瞒,便将这一年的事情略略讲来。 阿芹听得柳巧娘已经过世,而吴有德性情大变,挥霍无度,不由拽紧了拳头。 “你娘以前身子骨挺好的呀,怎会说走就走了?”阿芹伤心地问道,泪珠子已在眼眶中打转。 “之前总是咳嗽,以为是受了风寒,可吃了乡间郎中的药却不见好,待咯血了,便到镇上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恐是干痨。我娘这些年操劳,看着精神,实际外强中干,又得了这等精壮人都难扛过去的病,如此几个月便去了。”阿媛见阿芹替自己伤心,不由握了她的手,勉力一笑,“你可别这样,我现在也都不难受了,日子总要过下去的不是?” 阿芹脱出手来,捏起粉拳朝阿媛轻锤了一下,“你个小蹄子,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也不来找我们,就算我帮不了你,娘子们也要帮你的呀。” 阿媛抿抿嘴,又朝阿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可小声些,我来找你,可不想被几位娘子知道。” “你放心吧,娘子们都结伴踏青去了,留我在这儿候着呢。”阿芹有些奇怪,“为何不叫她们知道?她们常念叨你呢,说我不如你做事仔细,学问不如你好,做的饭菜也没你的好吃,笨头笨脑的。” 阿芹说到这些,不由哭丧起了小脸。 阿媛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那你就得努力些,让她们知道你的好,重用于你。” 阿芹撇了撇嘴,甚是不服气,她可努力了,没那份天赋有什么法子? 阿媛接着道:“我娘刚过世那会儿,吴有德便拿了家里的钱去挥霍,后来结识了几个赌徒,钱更不够用了,便拿了值钱的东西去当。他从前是个庄稼汉子,力气大得很,我哪里拦得住他。我找了村长来,村长也只能帮我劝说几句,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吴有德要花自家钱财,就算我去官府告他,朝廷当下不禁赌,没理的是我不是他。” “我当时心灰意冷,只想拿了剩余值钱的物事就来梅吟诗社投奔。可是……可是后来发生了另一件事,我便改了主意了。” 阿芹好奇,急忙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媛怔了怔,心想,自然是宋明礼的事。可她暂不愿将这事说与阿芹听。并非刻意隐瞒,而是她自己也觉得这件事犹如深潭之水,不可见底,想等能彻底确定下来的时候方告知阿芹。到那时,阿芹必会替她高兴的。 阿媛道:“我现下也不知如何跟你说,只可说,这是件极花钱的事儿。而且投了钱进去,未必就得到想要的结果。但若事成,这些钱便千值万值!” 阿芹平时大大咧咧,但毕竟身在梅吟诗社,做人做事的规律到底明白些,因而阿媛如此说,阿芹也不寻根究底,只道:“遇到要花钱的事,怎么就来不得梅吟诗社?这里又不是不给工钱,我现下的工钱是一个月五钱银子,吃住没得花销,我差不多全能存下呢。” 阿媛心道,自己当初自然也算过,按与阿芹一致的工钱,一年下来能存到差不多六两银子,这对她来说也是项不错的收入了,而且能助她脱离吴有德。 可那毕竟是暂时的。自从家里没钱也没东西可当之后,吴有德就时常问自己要钱。如果自己离开,吴有德哪日缺钱了,迟早能找到这里来。当初他还未大变时,是晓得这个地方的。 阿媛是良籍,不可卖身于梅吟诗社,只能签订契约来做长工。不受人身约束自是好事,可若吴有德真的找上门来,梅吟诗社便无法庇护于她,因她的身份首先是属于自家的。吴有德虽是后爹,毕竟算是家人,他若蛮狠起来,梅吟诗社的一干娘子如何抵挡得住,再者,别人又凭什么帮助自己一个长工,不是无端添了麻烦么?只怕闹得凶了,只能毁了那契约,让自己回家去,如此一来,自己做工攒下的钱财还是便宜了吴有德。 去枕水镇其他地方谋生?从前她确实这么想,只要那些糕点铺子愿意请她,包吃包住工钱少些她也乐意。如今越发了解了吴有德的德行,便知道不可行。吴有德要是缺钱了,只怕枕水镇挨个找,迟早能找到她。 逃走?去一个吴有德无法找到的地方?这也很难。且不说她一个女子有没有本事独自去外地谋生,就是有,那还需得到官府的路引。若无路引,离开所居地百里之外,便要治罪了。而她一个小女子,要弄到官府颁发的路引,并不是那么容易。外出经商?出远门探亲?你要是编不出个正当的,禁得起核实的由头,这路引便拿不到手了。 再者,阿媛与吴有德的户帖尚属一户,她成婚之前,很难凭正当理由分割而出。没有户帖在身,她走到哪里,只怕都要被当做了黑户。 若是同样的事情发生在阿芹身上,结果却是不同。阿芹是奴籍,梅吟诗社就是她的主家,主家对她支配的权利绝然大过父母。若是阿芹家里人想从她这里拿点钱,而阿芹不愿意,主家替她说句话,这钱家里人便不敢要了,只能苦苦去求阿芹。 作者有话要说:  许多天前,就把签约合同寄出了,到今天了也没把签约状态改过来,倒不是心急,就是状态不改的话,经常遇到审核,章节一锁,就看不到了。鉴于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状态改了,如果遇到被锁的情况,大家就第二天看吧,反正最近也更得挺晚的,么么,晚安! ☆、第9章 阿媛知阿芹在这些事情上头脑简单,便不与她多絮叨,只道:“我这件事,花的钱真是特别多,光来这边做工是远远不够的。我这一年,将我娘以前操办的糕点生意又做了起来,已经存到不少钱了,你不必替我担心。也因这样,少了空闲,我才没来找你,今日估摸着这里人少,我才来的。你今日晓得了,便莫要告诉几位娘子。未来的事情不可知,人要为自己多留后路,说不准哪日我又需得回了梅吟诗社,可不想在几位娘子面前存了不好的印象。” 阿芹点点头,在这件事上她并不马虎,“你放心好了,我晓得的。阮娘子和蒋娘子最是瞧不起贩夫走卒,引车买浆之流,何况你还是个女子,若被她们知道你为了赚钱去做这些下等事,必然不会再念叨你的好处了。” 第7节 阿媛笑笑,不再讲自己的事情,以免徒增伤感,转了话锋问道:“阿芹,你好像比以前聪明多了,只是这工钱怎么没涨起来?我记得我还在这里的时候,你的工钱就是五钱银子一个月。” 阿芹嘟起桃花般的红唇,怯怯道:“人家没你聪明嘛,工钱只得这么多,涨不起来了。娘子们不开口,难道我开口么?不过我觉得也没什么,我没什么花销啊。还有我现在手底下管着几个小丫头了,娘子们还是对我好着呢。刚才我就让一个小丫头替我去买吃的了,冷食了几日,饿得不行。” 阿媛敲了下她的脑门,嗔道:“还吃!我这一年折去的肉,好像都长你那里去了。” 阿芹瞪圆了一双澄澈水晶般的眸子,用手往自己腰上捏了捏,顿时皱起了秀眉,“难怪得这几日觉得乏力,原来真是长了肉身子沉了!” 阿媛冲她笑了笑,忽儿又严肃起来,“阿芹,你可莫要再像以前那样,过得一日算一日,要多做打算呢。” 阿芹抓了抓后脑勺,疑惑道:“每日该做的事情还是照样做完,娘子们并没有说什么不好。我要做些什么呢?工钱它就是涨不起来了呀。” 阿媛恨她不开窍,道:“不是光说工钱,工钱只是一方面,其他的事情你就没有想过吗?比如,你想嫁个什么人?” 阿芹粉颊一羞,嗔道:“你就问人家这个?好不害臊。” 阿媛伸手戳了下她的琼鼻,“你只比我小不到一岁,如今十七是满了,没有想过这等事,才是奇怪。” 阿芹的小脸上越发红粉菲菲,声音也低了下去,“是相中一个的,蒋娘子相公跟前的小厮,唤作添祥。”说罢,又睨了阿媛一眼,娇声道:“这话我没跟别人说过,你可是第一个知道!” 阿媛听说是个小厮,立马皱眉,问道:“可也是奴籍?” 阿芹听阿媛说出这个字眼,倒有些不悦,“是奴籍。祥哥是奴籍,我也是,我跟他,谁也不嫌弃谁。” 阿媛知她心思,声音便软缓下来,“阿芹,我不是看低你。我如今是泥菩萨过江呢,如何能来嫌弃你?只是你自己也要想清楚了,你若再嫁个奴籍的人,将来的孩子还要为奴为婢。你现在定然存下不少钱,足够给自己赎身了,若再嫁个良人,便脱了奴籍,以后自成一户,或织布,或种田,能做些小买卖也是好的。” 按照大华朝的律法,奴籍身份是世代沿袭的,并不是通过钱财赎身就可以改变。赎身只是代表你不再替这家卖命了,但并不代表你就能自立门户,奴籍身份有许多限制,很多行业根本没有沾边的可能。很多奴仆赎身,不过是主家没落了,主人为了最后揽一笔钱财,一时又找不到出钱买下这些奴仆的人,只好低价放奴仆们出门罢了,离开主家,大部分人还要找个下家。 真正脱离奴籍,大致是两个途径,一是遇到朝廷赦免,二是找良人婚配。 第一点要凭运气,第二点却能靠自己。 阿芹的神色霎时黯然,低头道:“你说的这些我自然明白,可是我自己是奴籍,哪个良人肯来娶我?若有,只怕或残或贫或是年老的鳏夫。若是好人家,只怕只能做妾。我爹娘就是奴籍,生下我也是奴籍。我寻不到别的路子,只能学了爹娘了。” 阿媛见她消沉,赶忙鼓励道:“谁说我家阿芹就遇不到好的良人了?这年头,奴籍的男子要娶个良家女子确实有难处,可奴籍女子嫁给良籍男子的却大有人在。我家阿芹这般品貌,还愁没有好姻缘吗?” 她这么说,阿芹方又绽出笑容。 阿媛不知阿芹和那个添祥发展到什么程度,两人虽是亲如姐妹,阿媛却知道有些事她没有资格去阻隔。况且以阿芹的性子,若是她认定了,只怕很难改变。 阿芹从小就在梅吟诗社长大,有个好的主家庇护,不知道外间人为奴为婢的艰辛,因而想法单纯,显得不思进取。 阿媛担心她,止不住又多点拨几句。 “阿芹,就算你真的看中添祥了,也要多几分打算。你当初被卖到梅吟诗社,卖身契当是在程娘子的手中,而添祥的卖身契当是在蒋娘子夫家那里。程娘子肯不肯配了你过去,蒋娘子的相公又肯不肯让添祥娶你,这还是两说呢,你莫要就私定了终身。” 阿芹一抬眸,样子变得认真起来,道:“我从前未想过这些呢,只道娘子们虽不十分倚重我,待我还是好的,若我相中了人,她们该是不会反对才是。” 阿媛叹道:“娘子们相处,从来微妙得很。聚在一处吟诗作赋时自然是朋友,可离了这处诗社,便各有各的生活。每个主子都有或倚重或宠爱的奴仆,他们的婚配怎会是自己说了算的?阿芹,既然你的卖身契归属于程娘子,就当对她最为上心,他日你遇到合适的人,才好叫程娘子为你做主啊。” 阿芹点头,可又有些迷惑,“你晓得的,我人笨,不知道如何讨好程娘子呢。” 阿媛想了想,阿芹并不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若教了她什么方法,只怕还起了反效果,但阿芹这几年因有了经验做事比往先麻利顺遂了些,这也算得是个优点,毕竟像她这般从小在梅吟诗社长大的丫头不多。 阿媛便道:“程娘子最是宽厚,你无需刻意讨好她,不然反倒让她觉得你是个阿谀之人。但她吩咐下的事情,你必要用十二分心去做。若程娘子感觉到你待她,比待别的娘子更为贴心,自然会倚重你。但这种特别的好,你又不能让别的娘子感觉到,只能让程娘子一人感觉到。” 阿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阿媛看看四周,她们聊了半晌,还未见有人影出现,只余燕子蝴蝶偶尔穿梭于房檐花丛之中。 “阿芹,往后出门踏青游船之事,若程娘子都把你带着,可见你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你看如今你只得在此守门,这种事情叫几个小丫头不就好了。”阿媛语重心长。 阿芹似是恍然大悟,“我从前觉得,陪娘子们出去最是累人,在山间水上她们还要写诗作画,可苦了我又是打伞又是磨墨。我觉得待在院子里最是轻松,却原来是娘子们并不乐意我跟着啊。”说罢,甚是沮丧。 阿媛拍了拍阿芹肩膀,不再说这个话题,又拿出大篮子中剩余的糕点给她。 阿芹看到又是冷食,没什么兴味,但因着是阿媛做的,她自然怎么也要当面吃上一个。一吃之下,便觉得与厨房做的不是一个口味,便一口气吃掉三个。 两人闲聊了一阵,阿媛怕误了搭船的时间,便与阿芹告辞。 阿芹吃饱了肚子,变得眉开眼笑,精神头也爽利起来,正想与阿媛多絮叨,没想到她又得走了。 阿芹只得送了阿媛出来,握了她的手,嘱她一定要多来看自己。阿媛自是应下。 这日回了南安村,阿媛心下却难以安宁。一半是为着担心自己的好姐妹阿芹,怕她善良单纯却无法过好将来的生活。一半是为着自己。阿芹的将来恐怕多有难处,而自己呢?就会走得平顺吗? 到底哪处会不平顺,阿媛自己又觉得难以捉摸,只是心中已有了莫名的不好预感。 这日傍晚,吴有德仍旧未归。阿媛照例给他留下些饭菜,然后早早躺上了床。 辗转反侧了许久,周公却似迷了路般不来相见。阿媛睁眼,透过窗帘,见外面的天空已褪去残阳的最后一抹橘红,宝石蓝般的夜幕中,悠闲的星星似乎正乘着晚风游弋。——没有下雨,真是难得晴朗的春夜。 也因为没有下雨,外间小路上野草被踩得窸窸窣窣都清晰可闻。 这个时间怎会还有人在路上行走?吴有德回来了? 不是,他的脚步可没有这么轻盈细碎。 那声音远了,好像是往对面去了。 阿媛回来时,颜青竹正在院中收拾,那个时间他若在家中,一般便不会再出去了。 那么这个脚步声是谁? 这么晚谁会来找颜青竹? 如果不是找人,那难道是小偷吗?生活在南安村十多年,阿媛从未听过这里有小偷。 阿媛警觉起来,起身轻轻拉开窗帘,往对面望去。 颜青竹屋里还闪着火光,一大片橘红光晕透出薄薄的纸窗,笼罩住整个院子,在夜色下,别样温和美丽。 阿媛知道,颜青竹是在屋中烤伞。看来他还未能歇下,那来人便不是小偷,确实是找他的。 篱笆外也有一点橘红色光晕,似与屋中遥相呼应。阿媛顺着看过去,只见篱笆外一个纤长曼妙的人影,手中提着一盏亮亮的金铃花小灯笼。 有火光照明,阿媛很快看清来人腰间那条拼花腰裙。——不是李幼蝉又是何人。 ☆、第10章 李幼蝉今日是鼓了极大的勇气才来找颜青竹的。 早间她便来过,可惜颜青竹不在,可恨还被他家对面的阿媛瞧见了,让她颇不自在。 白日里她又不好的再来,只怕又被人瞧了去。 于是在这入夜时分,趁着家里人和村里人都歇下,她才偷偷摸摸来了此地。 难为她一个女儿家,暗中行路,闻见野猫叫|春,如泣如诉,怕得瑟瑟发抖。 这会儿见了颜青竹房中明亮的火光,方觉得一颗心定了下来。 李幼蝉依着篱笆,朝里面轻轻叫了一声,“颜哥,你在吗?” 里面没有应声。 李幼蝉捏住裙角,朝阿媛家那边望望,见那里黑漆漆一片,方又回过头来朝里面唤道:“颜哥,你在吗?……我是幼蝉。”这回的声音大了些。 没过多久,终于见颜青竹修长的身影推门而出。颜青竹手上拿着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上外衣,一边往外去。他在屋内烤伞,靠着炉火便只穿一件薄衫,外间气温却仍旧有春夜的寒意。 颜青竹刚才也未听得分明,屋内火苗噼里啪啦,只隐约听得一个女声在唤他,他想着,或是阿媛有什么事,赶忙拿了外衣便出来。 见篱笆外亮着一盏灯笼,自然快步走了过来。离得近了些,方看清那女子不是阿媛,心中有些莫名,便又放缓了脚步。 “幼蝉姑娘?”颜青竹走到篱笆前,方看得清楚,“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李幼蝉颊染桃色,好在夜间看不分明,只听她软软地道:“颜哥,让人家进去再说,好吗?” 颜青竹愣了愣,方推开篱笆让她进来。 李幼蝉轻移莲步,款款而进,却又见颜青竹并不邀她进屋,顿时有些羞恼,心道:“请得人家进来,又不让人家进屋,这跟站在篱笆外有何区别?好你个冤家,真是又傻又拙,待人家把事儿讲完,看你急也不急!” “颜哥,人家今天来,是有事情跟你讲呢。”李幼蝉压下心底的那点不快,语调仍旧柔得像丝羽一般。 颜青竹越发奇怪,只得道:“你说。” 李幼蝉的声音马上化若山间幽泉,低低啜泣,“颜哥,今日邻村于家请了媒人来我家里了……我爹还挺满意的。” 颜青竹觉得这事情跟他有什么关系,完全是八竿子打不着啊,却又想起前几日李幼蝉托他做一把红色油纸伞,还要画两只形影不离的相思鸟在上面。因为李幼蝉对这把伞的要求颇多,颜青竹衡量之下,说是需得等上一段时间。 她现在定下婚约,莫不是择日就要出嫁,想以这红伞作为陪嫁之物,又怕我来不及做好,所以特来催促? 如此,颜青竹便可理解了。毕竟嫁妆是件大事,以红伞作为陪嫁是相当古老的习俗了,“油纸”“有子”,这是添丁的寓意。 既然别人赶着办喜事,自己推脱就说不过去了。 颜青竹当下便道:“那就恭喜幼蝉姑娘了。不知你婚期择在何日?你要的那把伞,我一定尽力做好。” “你!”李幼蝉气得狠狠跺了一脚,心道:“你个冤家,还要与我说这等话?” 当下却又忍住不发,只越发凄然道:“颜哥,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却也不必说这等话故意气我。我跟阿爹说了,就算于家有几十亩良田,我也不乐意跟着那个于大郎。只要颜哥肯上进,我们的事,阿爹或还能松口的。” 颜青竹一头雾水加上一头冷汗。 “幼蝉姑娘,你……你这是说什么呢?” 李幼蝉絮絮道:“颜哥,你莫要人家把什么都说得清楚。你一个伞匠,没有田地,就凭一份手艺吃饭,若是以后老了,做不动了,又拿什么来吃?做伞做得再好又如何比得过耕地?耕地耕得好,收成便会多,卖了粮食,有了余钱,又可再置地,等田地多了,又可收佃户。你看,到了我爹这个年岁,便不用亲自耕种了,家里的田地还能荫庇子子孙孙。而你做伞的手艺,就算传到子孙手中,也未可发家致富啊。我阿爹有些顾虑再正常不过,他老人家也是希望我将来衣食无忧。为人父母的都是如此,你莫要恼恨。” 李幼蝉见颜青竹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以为他当真恼了,便又用湿哒哒的眼睛望过去,温声道:“颜哥,我晓得你做了十多年的伞,一时放下是不可能的。不如我跟阿爹商量商量,让你先学学农耕之术。一边耕地,一边做伞,并不妨碍。” 她声音忽而又变得娇羞,“等……等我们成了亲,阿爹自要拨下些地给我们的。到时,就算自己不种,找些佃户来种也是可以的。伞你可接着做,不过耕种法子还是要懂得些的,否则每年秋天收成了,你连谷稻好坏都分不出,那可不成。” 李幼蝉觉得她今日足够放低姿态了,你没有田地,我家给你田地。你想要做伞,我也让你继续做。唯一一点要求便是让你学学耕种之法,若连这点你也不依,自己和阿爹真是无法再商量了。 来之前她想过颜青竹的态度,想她得知自己将许了人家,不知道何等心急,何等恼恨自己配不上她。却不想他是这等性子,明明心里难受,却还要撑个架子。自己若真的嫁了他人,看他悔也不悔? 可她李幼蝉毕竟是看中了颜青竹,他人又是俊,性子又不像一般庄稼汉那般粗犷,虽是没有田地的伞匠,但见了他做的伞,便知他是个做事认真细致的人,将来大抵是个温柔体贴的夫君吧。 若不是怕就此失了姻缘,她李幼蝉何苦撕去女儿家的羞涩面皮与他说这些? 当下李幼蝉眼波盈盈,看向颜青竹,只盼听完这番话,他有所觉悟,不再与她置气。 颜青竹愣怔了半晌,身子却似朝后面站了站,墨色的眉蹙起,连额头也皱出几道横纹,咬咬牙,他正色道:“幼蝉姑娘,我想你是误会了。我与你如何能讨论到这种事情上!我们并不是……并不是那种关系!” 李幼蝉像是伸手触了刺猬一般,疼得跳脚,一拳锤到颜青竹胸口上,恨恨地道:“冤家,你这个冤家!到了这份上你还与我说这等话。等我嫁了别人,看你悔成什么样!” 颜青竹见她又是一拳过来,赶忙往后退了一步,堪堪避过。 李幼蝉娇嗔一般,数个粉拳又是袭来。颜青竹双手在前面胡乱挥动抵挡,又不住仓惶向后退去,直退得离屋墙还有数寸,李幼蝉方才收了手,在一旁伤心啜泣。 第8节 颜青竹缓缓喘着气,忙又解释道:“幼蝉姑娘,我绝不是与你置气。可是有什么事,叫你误会了?” 李幼蝉追打颜青竹时动作太大,小灯笼被晃得熄灭了,她一生气,索性把灯笼扔了,吸了吸鼻子道:“误会?误会什么?你平日待人家是如何的?今日倒不敢认了么?可教我高看你了!” 颜青竹叹了口气,眼神里甚是无辜,甚是迷惑,这让李幼蝉见了越发难以控制住一腔怒火。 “你镇上卖六十文一把的花伞,在村里也至少要卖四十文的,却白白送了我。这不是待我不同吗?”李幼蝉虽是问话,其实语气肯定得很。他待她,就是不同的! 颜青竹一怔,想起事情发生的原委,实话道:“那把伞……那把伞是晚上赶工做的,屋里暗,我把伞面贴反了,可所有工序都做完了我才瞧见。本是想拆了重做的,恰巧你那日来看上了那把伞,说是花色画得朦胧,合你心意……其实那是因为贴反了。我想着这种残品收你钱不合适,才说的你若喜欢,拿走便是。并……并不是你理解的那般意思。” 李幼蝉想不到他这么说,让她有些下不来台,瞪大了眼睛气道:“那人家后来又去你那里选伞,见你做了十多把伞,伞面上都画的竹子图案,每把伞的竹子上还画一只蝉的。这不就是青竹与幼蝉的意思吗?你……你别又不承认了!”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可惜对方是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他若冲她发火,只怕又惹得她哭哭啼啼,当下只能苦笑摇头,耐心解释道:“这个图案叫做‘瑞竹蝉鸣’,竹子寓意节节高升,蝉鸣便可寓金榜题名,想升官发财的人,或是上京赶考的学子最喜欢这种图案。我画这个图案,是迎合当下风气,这不过几个月就是三年一次的秋闱吗?” 李幼蝉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身子轻颤起来,眼神呆呆的,过了半晌,方痴痴地朝颜青竹看过来,语声也再无刚才的半分跋扈,悠悠然般飘出几个句子来,“那上个月人家让你做把伞送到我家来,要红的伞面,上面画两只相思鸟,又要紫竹做伞柄,刻镂空的鸳鸯戏水图,还要红漆木作伞顶,包个绣了‘喜’字的红纱。人家听镇上的姐姐说,大富人家收彩礼,都有这种贵重的伞呢。这种伞又贵又耗功夫,你若对人家没意思,干嘛要答应下呢,难道会不知道其中意思吗?还跟我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人家以为你是要更加用心做的。”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道:“伞的意思我自然知道,可你的意思我哪里知道?原来让我做好伞送上门竟是提亲的意思。当时只想着,若是普通一把伞,我做了给你,少收些钱也无妨,可你要求的这把伞,工序太过繁复,雕花绣字还要另请师傅。到时候若收你便宜,那对自己而言近乎亏本,若是收得赚了,又怕一个村里不好相处,这才推说一时半会儿做不好,实是推脱的意思,没想到竟被误会至此。” 颜青竹见她哭得梨花带雨,便不欲说得太过直白,以免伤了她面子,只道:“幼蝉姑娘,我这人木鱼脑袋,当时确实不懂什么意思。叫你误会,实在有愧。” ☆、第11章 李幼蝉往腰间掏出一方绣帕,轻拭着面上的泪珠,又试探般问道:“那就当你是不知道吧……可现下你知道了,又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颜青竹觉得有些好笑,却又笑不出。 “我……我一个穷伞匠,无田无地,谁若跟了我,只怕一辈子过苦日子,我又怎能有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若要不结仇怨地拒绝人家,只好贬低自己了,这个道理颜青竹明白。 李幼蝉拽紧了拳头,一方绣帕被捏成了烂泥一般,眼皮一翻,狠声道:“那从头到尾便是我自作多情了,你当真是半点意思都没有!好你个不识趣的窝囊废,你就做一辈子穷伞匠吧!” 李幼蝉推开篱笆,提步便往回走去。 “幼蝉姑娘,等等!”颜青竹叫住她。 李幼蝉方又停下,回过头来,悠悠地望着他,“你还有何话说?”他若后悔了,我也不能再软了态度,非得让他求我不可。李幼蝉如是想着。 颜青竹拾起地上那个小灯笼,抖了抖灰,朝李幼蝉道:“你灯笼忘拿了,天黑了,你还是把灯笼带上吧,我给你点燃了它。” 李幼蝉彻底黑了脸,再无半分留恋,提步便跑,再没有了刚才迎风摆柳般的袅娜姿态,恍若一只受伤的兔子仓皇出逃,一袭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中。 颜青竹愣怔片刻,提了灯笼追出去。到底是夜深人静的时分,她一个女子若是出了什么事,颜青竹到底是不安心的。 颜青竹只追在李幼蝉二十步开外,见她悄悄然推了门回家,看看手中那盏灯笼,觉得放在自己这边总不合适,便将灯笼插在了李家院子的屋檐下,方才叹了口气,独自返回。 阿媛已在窗前看完这从头到尾的一幕,这时方拉好窗帘重新回到床上。刚开始李幼蝉还压着声音,越到后面越是声嘶力竭,似乎忘了对面还有自己的存在,阿媛便将整个事情听得七七八八了。 原来青竹哥并不喜欢李幼蝉,阿媛拉了拉被角,觉得早上那种奇怪的感觉消失了。 又想到李幼蝉,却觉得她有些可怜又可爱。这人虽是自视甚高,但毕竟她家里是村中富户,人又长得好看,自是有资本自傲的人。想她比自己还要大上一些,这个年纪还未出嫁,必是家中父母十分宠爱,自己也挑挑拣拣。 她不愿接受原本的安排,而是想自己寻一个合心意的,可见得她也是颇有勇气的。虽然相中的人并未看中她,但到底是努力过了。 大华朝的律法中,男女婚姻的自由度比之前朝大有提高,良籍男女到了一定年龄可自行婚配。除了不适龄和有婚约等情况,父母并不能横加约束。 可律法规定是一方面,实际执行又是另一方面。在民间,上自世家富户,下至平民百姓,父母之命的婚姻仍旧是十分盛行的。 阿媛见着李幼蝉的行为语言是有些可笑,但这可笑中倒也有令人钦佩的地方。显然李幼蝉自己是个有些想法的人,而她家里人大抵也是尊重她的,否则她这种敢于将自己情感私相授受的精神,连萌芽也未必有了。 便是这种敢于争取的态度,在世家女子中也少有。阿媛在梅吟诗社见过许多娘子,她们中,自然有程娘子那般面容温柔,心中却似潇洒落拓大丈夫一般的人,但更多附庸而来的世家女子,却未能如程娘子一般。她们会写春情满满的诗作,却未必敢真正去找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人。到得嫁龄,多数也是按家中的安排找了个门当户对的郎君。那个当初在她们诗作中或仗剑或吟诗的翩翩少年,大抵便是个美丽的梦罢了。 世家女子大多还是循规蹈矩,反而不如李幼蝉这个自作多情的村姑来得真切。 阿媛觉得自己的想法好像有些矛盾。颜青竹不喜欢李幼蝉,她觉得好似有点莫名安心的感觉,而李幼蝉富有勇气的行为她又觉得难得,为她不能得到所爱感到可惜。 转而又想,那青竹哥为何不喜欢李幼蝉?她是个不错的姑娘啊。难道就因为不愿意学耕地,不乐得人家瞧不起他这个伞匠? 慢慢地,脑海中又想到了宋明礼的样子。 一个女子自作多情的样子便如李幼蝉那样,一个男子毫无爱意的样子便如颜青竹那样。那宋明礼与她呢?自己多番体贴,而他却越发冷淡,这情形像极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样子。往日自己总安慰自己,因为他忙于功名之事,才无法记挂自己。如今想来,颇像个可笑的理由。再是忙碌,说句关心话的时间总有的。 若说他对自己无意,又何必许下红叶之盟?若说他对自己有意,为何如今态度判若两人?莫非他下得山后,另择芳枝? 宋明礼相貌堂堂,前途一片大好,阿媛自是喜欢他的。可她的爱意中也不乏私心。宋明礼考中举人后,便可为候补官员,逢人也要称他一声老爷。吴有德纵使再难缠,见了官员也要矮三分。嫁得良人,割开与吴有德生活上,乃至户帖上的纠葛,这是阿媛的心愿。再者,能嫁个有功名的人,她娘泉下有知亦是安慰了。 可若宋明礼这头出了问题,阿媛一年的努力便是白费。心中已打定主意,虽是宋明礼不让她再去书院相见,但她下次去镇上,如何也要设法相见,将事情问得清楚。 想到这里,有些困倦,阿媛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晴好的夜过去,第二日早间又是蒙蒙细雨。 阿媛收拾一番,往厨房中查看,见剩下的糯米粉不多,仅够做二十个糕团的样子。阿媛从来不敢在家中储多了各类食材,深怕吴有德见到了,以为她的买卖这般赚钱,便难以再用十多个钱打发他。 昨日在枕水镇卖糕,也曾问过各种材料的价格,因为节气中糕点都涨了价,连并着一些材料也浮动了价格。阿媛便没有购买,相信过得几日价格自会掉落。 看来今日是无法去镇上了,如此也好,一来算了时日,吴有德这两日,或早或晚,该是要回来了,若被他见着自己做糕,或许又要提钱的事,她做糕,一向也是趁他不在的时候;二来颜青竹上次采来的茼蒿,艾草等野菜也差不多用光了,她今日得去后山再采些,先把汁儿绞出,明日便省了功夫。 阿媛怕午后的雨会下大,便趁着午前出了门。 对面的院子中空无一人一物,屋檐下那个小窗边上常放着的背篓此刻也不在那里。看来颜青竹见着下雨,已收了院子中的工具,又拿了背篓往后山去了。 想来又是去伐竹,顺带挖些笋子。 阿媛想到他昨日被李幼蝉纠缠,回来还要烤伞,也不知几时睡下的。今日又早早地起来,这人倒是勤勉得很。 却又想起昨晚上李幼蝉的一番话,说颜青竹做伞的手艺不能发家致富。这番话阿媛是不同意的,镇上便多有携技发家的手艺人,制瓷,染布,织造,刺绣……这些江南主产不知道饱肥了多少匠人商户,只是前朝商人匠人的地位都不高,大有重农抑商之势,到了本朝,虽风气大改,但一些自视甚高的农人瞧不起匠人商人仍是常见的现象,毕竟大华朝建立时间尚短,很多年长者乃是两朝子民,乡间也尚不能如城镇开化。阿媛觉得,到底是在南安村这个远村,即使富裕人家,也难免鼠目寸光了。 说到鼠目寸光,又想到自己的母亲柳巧娘也甚是不看好匠人的,这个词也说到自己母亲一般,阿媛赶忙止住脑海中关于匠人的思绪,打伞往后山行去。 南安村的后山甚是荒芜,因为地势陡峭,并没有人在这里开采田地,向来人迹罕至,只有一些杂草丛生的坟头埋在那里。 阿媛每次从这些坟头前走过,都有些胆寒,不由得加快脚步。 可一过了这些坟头,景致却变得如在画中。 高大的楠竹遮天蔽日,成片丛生,脚下是新笋冒出的尖尖脑袋,头上竹叶轻摇,滴滴丝雨带着微凉的惬意落在肩头脸上。 几弯山泉如白练般在竹林茂密的山坡上蜿蜒垂下,流水涓涓,常年冲刷摩挲,将嵌在其中的小石头打磨得光滑圆润,晴好时有阳光散落而下,便散发出如玉的光彩。 山泉在山坡下的平缓处汇流,形成一汪浅水,野花水竹遍生其周,诱来各式各样美丽的昆虫。 阿媛犹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这方竹林便是颜家父子常来之地,她也常跟着来玩的。楠竹柔韧,伐下可做伞骨,水竹坚固,伐下可做伞柄。而她爱做的事情,是采了竹叶让颜青竹一双巧手给她变出个蝴蝶来。 阿媛脑中回忆着自己顽皮的往事,脚下将散落的笋壳竹叶踩得窸窸窣窣,忽而听到前面不远处传来割草的声音,阿媛抬头一看,正是颜青竹弯腰站在那里,心想,后山这么大,没想到竟会碰到,脸上竟有些火辣辣的,这莫名的感觉,自己也有些不解。 颜青竹正寻了几株鲜嫩的艾草割下,旁边背篓已是满了大半,细瞧之下,辨认出乃是麦浆草和茼蒿。这些东西平日里做菜不常用,全是她做糕时才用到。 阿媛想到那日早晨,颜青竹嘱她不要一个人来后山,要采什么,他可帮忙。 忽而觉得眼睛酸酸的,却又不欲上前和他打招呼。因着昨日晚上偷偷看他与李幼蝉说话,到底像窥了人家的私密一般,心中有些心虚和惭愧。若是颜青竹猜到她也许听到了,岂不更加尴尬。 作者有话要说:  留下评论者……送小花伞一把可好? ☆、第12章 阿媛小心地依在茂密的竹子后方,拨开几株竹叶朝颜青竹看去,见他肩头被雨点打湿了一大片,旁边放着伞,但要割草,又不便打伞。 颜青竹割完一丛又将视线放到另一丛上,这一丛稍老些,他挥刀时并不贴近根部,或只用手摘选尖上最嫩的那簇。 如此便耗费功夫,半晌也未能获取得多少。 阿媛想,这人倒真细心得很,难怪李幼蝉虽是瞧不上伞匠,偏偏又要中意他。 见他为自己忙碌着,阿媛觉得心上某处像被熨帖过般,暖暖的。 看看自己手上撑着的伞,阿媛很想走过去给颜青竹遮一遮雨,却又似被拴住了腿,终究迈不动步子。 颜青竹直起身来,掸了掸后背上湿了的地方,阿媛见他突然换了动作,以为他发现自己,蓦然一惊。 其实雨水啪啦啪啦打在竹叶上的声音很是响亮,颜青竹根本没发现近处有动静,只弯下腰来继续。 阿媛叹了口气,终是抿了抿嘴唇,轻手轻脚地往回走了。 平时她心里总是逃避颜青竹待自己的好,故意暗示自己,他待自己好是因为大家是邻居。 昨晚上,她便想,为何李幼蝉那般好的姑娘他不喜欢,难道就因为做伞或耕地这个选择?可李幼蝉最终也未强迫他。那便显然不是这个原因。 今日在这里见了,她就知道了原因。那是因为他心里有人了,而这个人多半就是她。她相信自己这个想法不是与李幼蝉一般自作多情,而是颜青竹心里确实有她的,回忆相处的一幕幕,她此刻断然能肯定。 她长期浸润在他默默无言的关照中,往先是习惯后的视而不见,如今却是假装自己视而不见。今日之后,怕是无法再逃避了。 她与宋明礼的事,颜青竹大致也是知道些的。可颜青竹仍旧是待她好,默默地不求回报一般。 他从未向她吐露过什么情意绵绵的话,但自己有了什么事,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比之那宋明礼,他是何等贴心。 他这人,是真好。 可他向来温和得很,又是个平民身份,在吴有德这件事上恐怕并不能帮到自己。若是跟了他,以吴有德这个德行,只怕还要害了颜青竹。平民无故不得迁徙,他们两个要躲避吴有德,是件难事。他温和的性子,只怕吴有德不会有半分忌惮。再者,她娘若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匠人…… 是以种种,自己无法给他任何回应。 而宋明礼不同,纵然他现在还不是官身,有秀才功名也足以在大华朝境内自由行走的,连路引都不用办取。以后若有了官身,吴有德如何敢以民犯官?况且她将来或许还要去找寻亲人,有个这样的相公,必然是助益。 这才当真是个铁靠山,如今只盼宋明礼那处并不是变了心。 思及此处,阿媛又有些恨自己。婚姻之事,对自己而言,竟全是衡量算计。比之那个情真意切的李幼蝉,多有不如呢。 阿媛一路上无精打采地垂着头,连几个向她打招呼的过路村民,她都差点没看到。等到人家好奇地看着她,她才讪讪笑着回了一声。 走到村头,丝丝细雨却是收住了。阿媛念着颜青竹那边不用淋雨了,心下稍好受了些。 缓缓行至家门口了,阿媛却发觉有些不对劲。篱笆大开着,院子里踩出了两道泥印子,泥印子延伸到她的房间! 村里几十年也没有出过小偷,况且现在青天白日,所以只会是吴有德回来了! 阿媛丢了伞和篮子,慌张失措地朝自己的房间跑去。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一锄头一锄头掘土的声音,一声声刺得阿媛心口发疼。 阿媛在门外颤栗着,直到听到一声破碎的巨响,她才抖着手猛然推开了门,果然看到了她最不愿发生的事。 屋里一片狼藉。床彻底被移开了,地上扔下把锄头,那块秘密地已经被掘开。吴有德蹲在地上, 黑陶罐已被砸得粉碎,他将钱几把搂进一个腰包里,腰包瞬间变得鼓鼓的,他拍拍腰包,甚是满意。 阿媛站在在门口,伸手扶住门框不由自主地使劲喘气,眼前一幕实在让她又惊又怒,并且不知所措。 第9节 吴有德拿到钱本来已是心满意足,看到阿媛进来,心头却是怒起。 “死丫头!你藏着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孝敬你爹。平时管你要钱,你总说生意不好,才十多个钱就吧老子打发了!”吴有德又使劲拍拍腰包,因为长期酗酒而布满血丝的双眼里闪现凶暴的怒气,“生意不好,哪里来的十六贯钱?!” 阿媛看着吴有德起身,脚步似要朝外走,心里一下更慌了。 不能让他拿走钱!不能!不能!他出了这间房,出了这个院子,出了这个村,等几日他再回来,这些钱早已化作他嘴中的浊物,赌桌上的筹码。 拦住他! 阿媛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全然忘了眼前这个人是她一直以来只敢躲避不敢反抗的凶神。 阿媛急跑几步,伸手往吴有德腰包上夺去。可她哪里是吴有德的对手,吴有德抓住她胳膊使劲一拽,阿媛已被狠狠摔到墙角。 她怎么忘了,她这点力气怎么可能把钱抢回来。 阿媛努力平息自己的恐惧与惊慌,勉力爬起来走到吴有德面前。 “叔,你看,这些钱我也不是自己用,明礼今秋要参加乡试,这些钱是给他准备的盘缠。等他中了举人,各地的乡绅老爷必定要支援他。到时候叔你的那一份自然少不了的。这里十几贯钱而已,叔你要是怜悯些明礼,将来他大富大贵了又怎会忘了你。” 阿媛觉得吴有德也不是个只看中眼前利益的人,当初他巴结宋明礼,不也就是巴望着将来有个官老爷女婿,让他过好日子么。 这般陈说,吴有德八成是要转意的。实在不行,拿出其中两罐钱来打发了他,把十四贯钱要到手,再找个吴有德打死也找不到的地方藏起来。 哪知吴有德不仅不为所动,提到宋明礼似乎让他火气高涨得能喷发而出。 吴有德额上青筋跳动,一把捏住阿媛的脖子,把她提到跟前,“等他中举?等他富贵?那时候你以为他还会要你吗?” 阿媛已经闻到吴有德口中刺鼻的酒味,无奈脖子被他紧扣,想扭头避开已是不能。 阿媛的声音因为压迫而变得沙哑,“你放心...他会的...少不了让你跟着富贵...” 吴有德突然发狂一般哈哈大笑起来,“死丫头,老子白养你十多年啊,养得你成了睁眼瞎子。当初要不是老子使计,宋明礼那个小子能看上你?” 阿媛的呼吸有些滞住,也无力地停下了在吴有德手中的挣扎。她心中突然而至的懵懂明悟,竟让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恐惧。 使计?使了什么计?吴有德是在撒谎,在挑拨吧,他只不过为了得到那些钱而已。 阿媛用心虚的解释压下心中的不安,可联想到宋明礼每次见她时冷淡的神情,她如今确实明白那并不是不好意思而已,也打算要去问清楚的。可她意识到的时间,终究是晚了些吗? 吴有德的话彻底击碎了阿媛心中最后的一丝期盼。 “一年前,是你把这没用的书生救了回来。我从王山泉那里得来的粮食就两个人的口粮而已,你偏偏要把宋明礼好吃好喝的养着。后来他伤好了,要下山了。老子见你对他有几分意思,便出了力要帮你呢!” 阿媛见吴有德笑得沾沾自得,心里像被刀剜了那么难受。 “你——做了什么?”阿媛一字一顿地道。虽然她极不愿听到那个事实,但又忍不住要知道真相。 吴有德松了手,阿媛还没喘过气,又被他推了一把,脱力地撞倒在床沿上。 吴有德冷哼一声,“老子给他算了一笔账!他在老子家里好吃好喝了两个月,怎么也要算他一两银子一天!他走不得路,村里的大夫说要请城里的大夫才行,老子给他找了城里最好的大夫,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老子给他煎药端汤,伺候他跟少爷似的,这又得算他十两银子!最紧要的,老子闺女,清清白白的姑娘,跟他一个屋檐下两个月,传出去还有什么名声?这点怎么也要算他二十两银子!他欠老子一百两银子,还不上自然要娶你。” 阿媛抓着床沿的手颤抖起来,声音也跟着发颤,“你——你讹了宋明礼!”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馨韵的地雷! 天使们,多给人家留些评论呗,这样文文早点爬到首页的新晋榜上。 来写文之后才知道纯古言是稍显冷门的频道,新人都要加上比如穿越这样的热元素才会容易出成绩。但我并不打算改成穿越,一来我觉得发了这么多了再去修文,没有意义,也对不起已经追到此处的读者。二来我理想中的这个故事就是要一种土生土长的感觉,江南水乡的美感本来就该是带着一些神秘和距离的,手工艺人的奋斗如果有了现代金手指也就失去了本来的精神。我继续古朴下去,希望你们都在! ☆、第13章 说到宋明礼在南安村的两个月,阿媛自然再清楚不过。 一年前的春天,那是阿媛的娘刚过世不久。某日,阿媛去后山采野菜,刚好遇到摔倒在山坡下不能动弹的宋明礼,阿媛将他救了回家。 宋明礼告诉阿媛,他是枕水镇瑜枫书院的一名秀才,因为听说有位大儒隐居在这一带的乡村,所以跋山涉水前来拜访,路过南安村后山时,遇到几只撒泼的野猴戏弄,一不小心就跌下了山坡,腿脚受了伤,一时便被困住。 阿媛虽救回了宋明礼,却碍于孤男寡女的情势不便留他在自家养伤,倒是颜青竹好心,留了宋明礼在他家留宿养伤。阿媛觉得人是自己救回的,却麻烦了颜青竹照应,心里过意不去,因而常常做了饭菜往颜青竹家送,以减少颜青竹一个人照应的开支。 几日后吴有德从销金窝回来,见阿媛拿自家吃食补贴别家,本来十分不痛快,一听说宋明礼有功名在身,又是瑜枫书院竭力栽培的弟子,脑筋一转,竟是黑脸变做笑脸,不仅为宋明礼请了城里更好的骨伤大夫,每天给他端汤送药,还好说歹说要劝宋明礼来自家住他的卧房,说是颜青竹家所有的房间都一股桐油臭,对他伤势不好。 宋明礼是守礼的读书人,自然不会在有女眷的地方留宿。吴有德见此计不成,如何叫秀才公欠上他莫大人情,他着实费了一番苦心。不来留宿,那便管他好吃好喝。吴有德也不出门喝酒赌博了,难得阔气地买了好些食材,每日叫阿媛做了好菜好饭,然后三请五劝地拉宋明礼过来吃饭。宋明礼脸皮薄,架不住吴有德的热情,只得前往。 吴有德想与宋明礼亲近,饭桌上少不了多些谈论,可他一个乡野村夫能与有学问的人谈什么?倒是在镇上梅吟诗社做过几年杂役女的阿媛,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叫宋明礼极为赞同。两个人想要多聊聊,却又碍于礼数克制寡言的模样,让吴有德窥见后不由得暗自两眼放光。可他的计划阿媛当时如何知晓。 宋明礼伤好下山那日,吴有德主动说要送他下山。 阿媛怕吴有德别有居心,便提出让颜青竹相送。 吴有德晓得阿媛怀疑,骂了她几句,不让她管这事儿。颜青竹亦是拗不过吴有德,最后只得是让吴有德送了宋明礼。 阿媛也未再多想,只以为吴有德想多巴结一下,将来人家富贵了,只怕少不得加倍谢他,他大概是怕这份人情被颜青竹抢了去。 那时,阿媛对宋明礼虽然有些好感,但她清楚自己不过是个村姑,而同样家境普通的宋明礼却极有可能在将来飞黄腾达。 他们相识的缘分,也就在这两个月而已,今后可能都不会再见,更别说谈婚论嫁了,阿媛压根没往那处想。 因而对于吴有德会怎么巴结宋明礼,她并不是十分有兴趣和介意,只是心中已把宋明礼当作半个朋友,怕吴有德会欺负到老实人,到时候便让人家破费着来还他恩情。 如今想来,下山那日,多有蹊跷。 当下,阿媛说出吴有德讹了宋明礼这话,吴有德对阿媛的措辞十分不满,“老子哪里讹他了?花钱供他吃喝难道是假的?花钱给他请大夫难道是假的?给他端汤送药难道是假的?” 阿媛冷笑,这些都可以算作是真的……可是有件事却不是真的! “我和宋明礼每次相处你哪次没有在场?我们从未有过私相授受,你倒是说说,我与他哪里不清白了?”阿媛咬牙寒声问道,她拽紧了袖子,只有这样才能让双手不再颤抖。要说,南安村的姑娘小伙儿,春夏时节也常穿短褐短裤在田间劳作,言语玩笑,甚至只要不是过分的肢体接触,在村人看来都算不得什么。时下关于男女交往的社会风气也较开化,男女共同参与饮宴郊游的不在少数。像阿媛与宋明礼这样,只略略说过一些话的,又算得了什么?况宋明礼还带有些传统读书人的迂腐气,又怎可能越轨。 “你说清白就清白?他说清白就清白?”吴有德哼笑一声,“只要老子说不清白,那就是不清白!他是读书人,名声最是要紧,他要敢不听话,老子不是找不到瑜枫书院的位置!老子拿闺女的清白说事儿,谁会觉得是假事儿?”他话中竟满含得意,丝毫不觉得自己龌蹉。 “那日你送宋明礼去枕水镇后回来,告诉我宋明礼许了婚约,愿意中举后来订下亲事。这事儿便是你讹他,逼他答应的?”阿媛质问道,声音已有些沙哑,喉中更是涌出一些腥甜的味道。 吴有德嘿嘿一笑,“你倒是不笨,终于回过味儿来了。不过‘讹’字实在太难听了,我当真是替你撮合姻缘而已。他若是对你无意,怎会任我游说,写下婚约,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 阿媛觉得,她的眼泪早在她娘走的时候流光了。所以这会儿气极痛极,却流不出半滴泪来。原来从头到尾并没有宋明礼什么事儿,又何来变心一说?她全然是被见钱眼开的吴有德彻底利用了! “你若对他无意,又怎会相信了我的话?”这话回荡在阿媛心间。吴有德所有的话里面,大概也只有这句是对的。 太想脱离现在的生活,太希望有个人来解救自己,于是她也在脆弱中失去了判断。 当时吴有德说宋明礼许下婚约,还拿出信物的时候,阿媛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甚至厚着脸皮到瑜枫书院找了宋明礼,当着他的面把那红纸拿了出来,宋明礼虽腼腆,对婚约的事却并不否认,阿媛便当了真,从此对宋明礼的事儿上了心,对未来的生活更多了期盼。 阿媛为自己的轻信与愚蠢感到撕心裂肺地疼,这也更加深了她对吴有德的恨意,这一年对吴有德的忍耐似乎已到了一个极限,阿媛默默地捏紧了拳头,浅浅的指甲将掌心嵌压出深痕。 “你这不是讹是什么?!不是逼是什么?!”阿媛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有些疯狂地上前抓了吴有德的腰包,使劲一拽,吴有德猝不及防,腰包竟被阿媛狠狠抓落到地上——腰包散开,有几锭白花花的银子混着铜钱滚了出来。 阿媛一看,那些穿好线的铜板自然是她的钱,但那些银子,粗略一看也有八|九两! 他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吴有德赌钱十有九输,就算这次赢了,那也绝没有这么多钱。 他最多能有几十个钱下注而已,按照大赔率来算,能得几钱银子已是大赚。 吴有德看到钱财坠地,就跟心肝儿掉了似的,连忙蹲下拾拣,口中狠骂道:“好你个死丫头,翅膀硬了不是,看老子一会儿怎么收拾你!” “你这些银子——怎么来的?”阿媛不安地质疑道。难道吴有德现在还学会偷窃了? 吴有德几把收好钱财,没好气道:“这便是你朝思暮想的宋秀才打发我的!那个没良心的白眼狼,你不用指望嫁给他了!” 吴有德起身,看着阿媛明显吃惊的眼神,他满意地在嘴角勾起一个弧度,狠厉而狡诈。 “老子昨天在枕水镇输了钱,想着未来女婿还欠着我的银子,这一年来断断续续才还了七两,还有九十三两未还。这不正好找他再还些让我翻本么。谁知道……谁知道……”吴有德已经咬牙切齿,若是宋明礼和刘靖升这会儿在他眼前,他一定会像条疯狗一样扑上去狠狠撕咬,“这白眼狼找来了一个姓刘的书生做帮手。宋明礼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姓刘的却是嘴里长了炮仗,噼噼啪啪在老子耳边响个不停!非说老子讹了宋明礼!” 吴有德伸手就往阿媛头上使劲戳,“死丫头!你他妈也说老子是讹,你倒是个会甩沟子抛媚眼的主儿,早就跟他们拉成一派了是不?那个姓刘的,还找来一帮什么山长、老爷来给宋明礼做主,最后十两银子就把老子打发了!明明是九十三两,这他妈才哪儿跟哪儿啊!那帮老东西还是读书人呢,这账都算不清,还说老子再闹腾,就送去见官,真当老子害怕呢……” 吴有德兀自喋喋不休地抱怨,阿媛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了。 刚才吴有德说,一年来宋明礼断断续续还了他七两银子,这些事情宋明礼从来没有跟她说过。 为何不说?当然是因为不信。看来宋明礼下山后对自己冷淡的原因,除了因为许下婚约是迫于无奈,恐怕还认为她和吴有德可能是一伙儿的。 所以吴有德那些龌蹉事宋明礼在她面前丝毫不提,作为同伙,她不是早就该知道这些么?她和吴有德毕竟还在同一屋檐下,多次讹诈的事儿她能说自己不知道?恐怕宋明礼不仅觉得她知道,甚至吴有德的很多作为都是她示意的? ☆、第14章 这边,吴有德抱怨完了,不忘对阿媛道:“老子警告你,不要再去找那白眼狼!你纠缠得他真报了官,可别扯上老子!这人也真是他妈的说变就变,往回都他妈小鸡仔似得,现在倒学会找些会叽叽嘎嘎的公鸡母鸡来帮忙。妈的,就是欺负我个穷苦人啊!”说道归说道,吴有德有了钱财到手,还是很识时务的,打算宋明礼这边就此收手。 阿媛悲极反笑,连吴有德都这么说,可见当时想要松开吴有德这把枷锁的宋明礼,恐怕是鼓足了他平生最大的勇气。 这个时候你才有勇气?为何不能早些决绝! 阿媛想,宋明礼既然请来了诸多长辈来替他做主,以不菲的银子打发了吴有德,还以上官府为警告,可见得当时的情形,吴有德是何等猖狂,何等狡诈,何等唾沫横飞地拿她的清白说事?甚至以已许下的婚约再度要挟? 书院和宋明礼的态度,应是息事宁人了。毕竟,讲理的君子遇到蛮横的小人,再有一个唯唯诺诺,连辩白都恐怕无力的宋明礼,如果把事情闹大了,足以使得宋明礼以及瑜枫书院都颜面无存。 阿媛实在想不到宋明礼竟是这般懦弱无能的人,一个有功名在身的人,竟然被一个低贱莽夫威胁!如果他当日没有被胁迫写下婚约,也没有向吴有德提供半分钱财,吴有德就不会把他当做软柿子再三相逼,事情便不会发展到这种地步,自己一年来的辛苦也不会显得如此徒劳! 再者,他竟是从来不了解她的为人的? 虽然他们只相处了两个月,但一起谈论诗词文章时,不是都将对方引为知己,大感相见恨晚的么?即使她有那样一个后爹从中作梗,他也不该闷不吭声就怀疑她和吴有德是一伙的! 俊朗外貌与内在才华的背后,宋明礼或许只是一个不能辨别人心是非的弱者。 可她去怪这个同样受害的人,又有何用?只怨自己当时有眼无珠。 而吴有德,自己或许高看了他。以为他花了大力气去巴结宋明礼,总归是要图谋一个长久的利益,起码要等到宋明礼应试不中,才会翻脸。如今离乡试也不过数月,他竟就为了区区赌资割断了钓鱼的长线。自己素来未雨绸缪,百般思量,便用自己的思维去衡量了一个鼠目寸光的人,真是可笑的很! 吴有德也不对着阿媛撒气了,颠了颠沉甸甸的腰包,又往自己身上系好。他觉得今日多拿了十六贯钱,也算多少填补了宋明礼欠他而未还完的损失。 今日也就那么巧了,吴有德喝酒回来,神智还不清醒,错把阿媛的房间当做自己的房间进了。他与从前一样到处漫无目的地翻箱倒柜,发泄酒劲,胡乱找寻些还可典当的东西。阿媛也没在家,鬼使神差的,吴有德搬开了她的床。地下那块阿媛刚翻过没多久的土巴,再掩饰也被吴有德这种搜刮钱财的老手看出了古怪。 吴有德提了家里那把早生了锈的锄头一阵开挖,也是老天爷不长眼,阿媛辛苦存的钱就这样被他侵吞了。 “有了这些钱,够老子在枕水镇租个漂漂亮亮的宅子了。不过这吃的喝的赌的,好像没有余钱了。”兴奋过后又变得沮丧的吴有德突然扫了神色灰败的阿媛一眼,心中好似打起了什么主意,“老子白养你十多年,是你该报答老子的时候了!过了清明这阵,你就尽早挑个好日子嫁到邻村去。张老三家儿子今年二十二,跟你正合适。不指望你多孝敬,能得三十两银子的聘礼就不错!” 吴有德琢磨着,张老三喝的酒比自己好,赌的钱比自己大,区区三十两银子,不可能拿不出来。等成了亲家,找张老三拿酒喝还不容易。 阿媛却是知道,张老三生下的这个儿子是个有问题的。具体哪里有问题,她不知道,但临近的几个村子都晓得,张老三为他家这个不寻常的儿子找了好几个媒婆,仍旧二十二了还说不上一个愿意的。 寻常乡下人家嫁女儿,通常收到些粮食鱼肉布匹作为聘礼,能拿现银出来的都是村中富户,出上二十两的,一百户里恐怕都没有一户。 吴有德想要三十两银子,这是镇上有钱人家签卖身契买清白漂亮女儿做近身侍女的价格。 第10节 不过张老三为了张家传宗接代的大事,说不定三十两还真舍得的。 “吴有德,你想把我卖了?”阿媛冷冷问出一句,默默站了起来。 吴有德正想开口,阿媛挥出刚才趁吴有德不备悄悄藏在身后的锄头,使劲朝吴有德的脑门打去。 吴有德冷不防这一击,差点就要被打中,他慌忙伸出手一挡,这一锄头正好打在他手臂上。 吴有德吃痛,嗷嗷大叫起来。 “你不是人,我娘嫁给你没享一天的福!如今她走了,你又来害我。你这样的混蛋,活着是老天爷没开眼。”阿媛一边骂一边接着拿锄头朝吴有德追打。她现在脑中只有仇恨和悲愤,大有和吴有德斗个你死我活或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吴有德对于这接连的击打早已有了防备,刚开始他用手臂格挡,后来他干脆使劲拽住锄头。 阿媛的力气自然没有吴有德大,想打却偏偏把锄头按不下去,两人便僵持在那里。 吴有德突然缩肘将锄头向自己的方向一扯,阿媛猝不及防,竟往吴有德身前扑去。 吴有德扔了锄头,双手将阿媛箍住。 吴有德比阿媛高了一个头,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阿媛雪白的颈项和由此延伸而下因为挣扎而若隐若现的风景。 这个在他眼前晃了十来年的女娃娃,他娘的还真是越来越标致了。 阿媛看着吴有德越发晦暗又猥琐的眼神,怔得脚步都虚浮起来。 吴有德的手竟然在她后背上摸索起来,像无数腌臜的蚯蚓在爬行,他嘴里的酒臭味儿离自己的脸越来越近。 阿媛像是困在了肮脏的沼泽,拼命的挣脱不仅徒劳无力,而且激发了沼泽越发强势的吞噬之力。 “嘶——!”吴有德突然一个吃痛,按着自己的肩膀大叫起来,“敢咬老子?!” 阿媛被吴有德推开后,慌忙往门口跑去。吴有德两步拦住她,嘭的一声把门关上,还上了栓子。 随着吴有德转身逼近,阿媛惊恐地一步步往后退,直到身子贴了墙角才发现退无可退了。 吴有德嘴上浮起冷笑,一把操起阿媛就势往床上一扔。 背部因为撞击一阵顿痛,阿媛哆嗦道:“你...你做什么?” “做什么?”吴有德脸上因为染上欲色而愈发可怖,“老子养了你十多年,你一声爹也没叫过老子!你既然不当老子是爹,老子也不当你是闺女。你那个没生养的娘没给老子一儿半女,她走了,这欠下的债就由你来还!你不想嫁张老三的儿,那就给老子当个伴儿,给老子生个儿子出来!” 吴有德边说边解裤腰带,霎时已光了下身扑上床来,将阿媛死命压住。 眼前的变故实在太突然,阿媛晓得吴有德好吃懒做,贪财好赌,烂酒成性,暴虐浮躁……但她哪里知道,吴有德会龌蹉不知廉耻到对她有色心的地步! 真是小兔子到了恶狼口中。阿媛在扭打中觉得身上发凉,衣服已被吴有德拉扯得没剩几缕裹在身上。 阿媛想呼救命,可吴有德一手还扣着她的脖子,她连呼吸都有些困难。 慌乱中她感到亵裤也被扒去,吴有德身形一动,作势就要抵住她。 阿媛咬紧牙关,蓦地有了生死一搏的勇气。趁着吴有德这会儿没有压住她,阿媛曲起膝盖全力朝吴有德要害处一顶。 吴有德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直缩手捂住那处,歪嘴咝了一声。 吴有德怒不可遏,正待发作,阿媛趁势鼓足全力又踢了他一脚。 这次吴有德却是又没有提防,他怎么也想不到阿媛敢再踢他一脚,她不要命了?! 当下,吴有德痛得冷汗直冒,五官扭曲,腾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落脚到地上。 地上正倒着刚才那把锄头,吴有德看也没来得及看,一脚正好踩在光滑的锄头柄上。他没站稳,被绊得踉跄了几步,终于失去平衡向后摔去—— 阿媛听得吴有德痛呼一声,声音竟惨烈得让人窒息,她从床上坐起一看,顿时吓得面色惨白。 吴有德仰面摔到地上,头部恰好被那锄头的刀口处戳中后脑勺,如今鲜血流出,不断渗入泥土地面,显得出奇的血腥惨烈! 他嘴里呜呜的叫着,十分凄厉,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喷出些鲜血来。 半晌后,吴有德逐渐停止了抽搐挣扎,双眼圆睁,一动不动。 阿媛刚才差点被侵犯的耻辱,愤怒,慌乱……种种极恶劣情绪已经在瞬间被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所替代——恐惧!十足的恐惧! 望着那双似乎从每个角度看都还在同样望着她的眼睛,阿媛终于忍不住颤抖着惊叫起来,撕心裂肺。 吴有德死了!是她杀的! 作者有话要说:  人渣死掉了,咱不憋屈了,接下来要一路高歌。简介真不是骗亲们进来哒,未来的生活真心是很好很甜哒,只不过咱得有个奋斗的过程。我保证,最憋屈的生活已经结束啦! ☆、第15章 同一时间,阿媛听得她家院子里传来一个挺大的响声,像是什么重物落到地上了。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她的房门前。 “阿媛,你怎么了?”是颜青竹关切地问。 阿媛想,一定是她的惊叫把颜青竹引来了。 她犹如刚从噩梦中惊醒,突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颜青竹敲了敲门,更大声地道:“阿媛,你没事儿吧?” 阿媛怔怔,仍旧不知道开了口该如何说。 她杀了人了,虽然是误杀,但这事儿发生在那么难以启齿的时刻,她要怎么说,她说了又有没有人会相信她,就算相信她,可她的名声也毁了。 吴有德的死,如果被村里人知道,他们会送她去官府吧。就算是误杀,她也要受牢狱之苦吧? 一瞬间阿媛脑海中闪过无数离奇又恐怖的画面,头痛得要炸裂,她只好拼命用双手捂住。 如果颜青竹这会儿没来,她平静得一会儿,终会振作起来,想办法把吴有德的尸体处理掉。 可若这件事被颜青竹知道了,阿媛不确定他会如何做。虽然她确定颜青竹心里是有她的,但在死了人这种大事面前,他会不会帮自己掩饰,阿媛并不肯定。 “阿媛,阿媛!”颜青竹见还是无人应答,终于揪心道:“我...我撞门了!” 阿媛正想答一声“没事儿”,好叫颜青竹离开,奈何已是晚了。只听嘭的一声响,门板应声而开,颜青竹已踏了进来。 眼前的情景实在叫颜青竹震惊万分,屋中一片狼藉不说,屋内一个活人面色惊惧,身子抖如筛糠,另一个仿佛是死了,周身惨如厉鬼。二人均是衣衫不整。 刚才颜青竹从后山割菜回来,正想将一大筐子收获放到阿媛家篱笆那里,就听到阿媛的惨叫。 他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阿媛家,丢了竹筐便冲到了门前。 颜青竹以为阿媛或许是不小心受了伤,或是家里窜出条蛇把她吓坏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眼前的情景。但他瞬间就猜想到大致发生了什么,并且肯定他的猜想没有错。他为阿媛遭受到的伤害感到无比的愤恨和自责,心口一阵强烈瑟缩,竟如剜心之痛。吴有德素来蛮横,但对阿媛多是讨要钱财,对于他竟敢将一双淫手伸向自己的继女,颜青竹也始料不及。 如果他今晨没有去后山割菜……颜青竹深深捏紧了一双拳头。 阿媛直到颜青竹关好门,走到她面前,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处境,赶忙拉了被子哆嗦着将身体遮了起来。 “阿媛,你……”颜青竹觉得这时候他说什么,阿媛听着一定都觉得刺耳。安慰的话他说不出口,若他是个女子,遭受这样的伤害,那人还是自己的继父,一定也生不如死。说报仇的话,地上那个应该被千刀万剐之人好像已经死透了。 阿媛听着颜青竹开口,以为他问吴有德的事儿,慌忙道:“青竹哥,我没有杀人,你相信我,吴有德不是我杀的!他要压过来,我只是踢开他,是他……是他自己不小心踩到锄头摔死的!”她说得太激动,最后竟不由自主抓住颜青竹的袖子,眼神里充满恳求的意味。 她绝不是故意杀死吴有德,吴有德死了她也害怕,但如果吴有德没有死,她此刻恐怕清白不保,甚至已被蹂|躏得半死。 现在她和吴有德这个样子被人看到,往后再有什么清誉可言?她更不能因为吴有德一个早就该死的人,把自己一条命也赔上。 颜青竹潭水般的眼眸中漾起层叠的波澜,他抬起胳膊,将阿媛拽在袖子上的双手聚到自己掌心,轻声慰道:“阿媛,你莫怕,有我在,不会再让你有事了!”他紧咬了牙,手也握得更紧,自是下定决心,再不让这小鹿般的女子再添伤痕。 想起那个码头上将一包糕点弃如敝履的宋明礼,若是他知道阿媛已经清白不保,恐怕对她就如对那糕点一般。 如今已知这书生护不了阿媛周全,自己何必还要隐匿一腔情意? 阿媛冰凉的手上传来温度,又听得颜青竹言辞恳切,心方定下。 颜青竹这会儿才走到吴有德旁边,弯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然是已经死透了。 “他这种人,死不足惜!”颜青竹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一种十分骇人的神情,好像吴有德没有死透的话,他一定要补上一刀。 颜青竹回到阿媛旁边,拾起床上散乱的衣服递给她:“别怕,你先穿上衣服。” 阿媛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整理着脑海中的一片混沌。 颜青竹背对着她,观察着屋里四周的情况,又将窗帘拉开一道缝来,看了看外面,路上空无一人,这个时间午饭已过,想必大多数人在自家田地里。而自己进来时,也记得路上没有行人。 他轻声问道:“阿媛,今日是个什么情况?你……大致讲一下吧。”虽然问这些难免牵动她的伤痛,但不问又无法帮她。 阿媛整理好自己衣着,心中已平定了不少,便将事情避轻就重地讲来,“今日早晨去了后山,回来时便看到吴有德在我房间……”关于宋明礼的地方,阿媛不便讲出,只说地上那些白银是她娘留下给她的嫁妆,她与自己存的钱藏在一处,不想今日被吴有德挖了出来。对于差点被侵犯的细节,自然也说得粗略。 颜青竹听完阿媛言说,也大概知道了吴有德先得钱财,又起色心,最后糊涂一死的经过。想来,其中有阿媛被污的痛楚,颜青竹对此没有细问。 颜青竹又问:“你几时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碰到你了?” “有的,来回都碰到了,跟好多村民都打过招呼了。回来有两刻钟吧。”阿媛回道。 颜青竹思忖一番,捡起吴有德脱在地上的衣服,走到吴有德身旁,背对着阿媛蹲下。 阿媛楞了楞,好奇颜青竹要做什么。 只见颜青竹抬起吴有德的一只手臂,将袖口套了进去。他这是在替吴有德穿衣服,动作小心翼翼,尽量不触动吴有德的头部,生怕移位。 阿媛不敢去瞧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觉得颜青竹的行为着实胆大,竟与他平日温和讷言的形象有些不符。 可阿媛不能肯定颜青竹这么做的意图,她慌忙理了理乱发,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她心里是有数的,当然是先把尸体掩藏好,以免被人发现,所以颜青竹替吴有德穿衣服,她觉得有些多余了,衣服特征反而容易暴露出蛛丝马迹,就算尸体衣不蔽体着实可怖,拿床单和麻袋裹住岂不更加方便。可她不便自己说出来这种想法,便试探般问道。 颜青竹的手上没有停下,仍旧细致地替吴有德穿上衣服,没回头,只道:“阿媛,吴有德的死迟早纸包不住火,还是要早些通知村里人。” 阿媛霎时如临深渊,她不顾吴有德惨烈的死相,几步跨到颜青竹面前,“青竹哥,你是不相信我吗?我真的没有杀人,真的是他自己踩到锄头。”阿媛心中失望至极,颜青竹刚说了不再让她有事,原来是一句空话来哄自己的。 颜青竹见阿媛神情又紧张起来,赶忙停下手中动作,起身道:“阿媛你误会了,我不是害你。我说了,他这种人,死不足惜!是不是你杀的,有什么紧要?若是我当时见了他欺负你,我便是杀他八次十次也是不够的!” 阿媛见他的样子不像是虚情假意,便恳求道:“青竹哥,那这件事可不可以不要让村里人知道?若是让村里人知道,然后报官,我这辈子可就没有什么盼头了。” “你不欲让村里人知道,那又有何办法?” 阿媛觉得颜青竹明知故问,便立即回道:“自然是将尸体掩埋起来!”见颜青竹并无异色,她接着道:“我们……可先将尸体装入麻袋之中,暂放于床下。再清理好这边的一切,待到晚上……便将尸体拉到后山掩埋。吴有德三天两头都不在村里,没人会知道他死了。” 颜青竹目色凝重,似是不赞成阿媛的说法。 阿媛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等待回应。 颜青竹终于开口道:“阿媛,这并不是个好办法。如今春耕,村民们都在各处田间地头走动,吴有德今日回来的事情,说不定不少人见到的。你今日也被瞧见在村中,时间与吴有德差不离,大抵别人想来你与吴有德定然是见过面的。 若吴有德就此失了踪迹,两三日还好,若是他数月不归,只怕你不好说得清楚。你回来之前,或许吴有德在你房间的动静早就被人瞧见听见。他用锄头挖出这么个坑来,想必动静不小。按你说的时间,他挖坑的时候,大抵正是村里人往田间送饭的时候,说不定真是有人知道的。这事如果你交代得对不上号,说不定还要引人怀疑。 眼下正是各家各户清丈土地的时间,有关赋税的事情村长自然要找到吴有德,若是这个人无故失踪了数月,至多到秋后纳税时,村长便要报到里正那里,里正若当做男丁逃税报到县衙,如此这事情便成了大事。 第11节 还有掩埋尸体的事情,近来夜间多雨,秧苗刚插下不久,最怕长时间淹水烂根,因着多有村民夜间也去巡视,挖沟排水。我们去后山掩埋,若其间碰到一两个这样的村民,便足以酿成祸患。”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小天使们的地雷和营养液! ☆、第16章 阿媛听到颜青竹一口气讲了这么多,眼睛不禁眨动了几下,大感意外。这人竟是心细如尘,甚于自己。 “那……可不可以就近将尸体埋到屋子后面,我在上面栽种些蔬菜,应是没人会怀疑了。”阿媛说完又觉得自己的办法同样是解一时之困,还是不能彻底避过颜青竹说的前几个问题。 颜青竹再次将窗帘拉开一道缝,瞧了瞧外面,见外面仍是没有人,但他觉得该是抓紧时间了。 “阿媛,任何隐瞒的法子都无法一劳永逸,还要时时刻刻担惊受怕。”颜青竹扶住阿媛的肩头道。 其实对于吴有德的死亡不隐瞒,颜青竹还有另一层想法。 吴有德游手好闲,烂酒赌博的性子在村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样一个人刚好在村里清丈土地的时候失踪了,也没有任何迹象可说明他是死了,那官府是怀疑他被杀害了?还是怀疑他想避税而私逃至某处?恐怕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江南水土肥沃,素来是鱼米之乡,其商税农税向来是朝廷充盈国库的大项,因而对商人农人的管制尤其重视。 商人外出经商,若是两年不归,周围邻居有向官府举报的义务。 农人更是不能随意离开自己耕种之地,每隔数年,要做一次土地清丈,若开垦荒地,也要在户帖上登记,同样纳税。当然,吸取前朝末年多次爆发农民起义的教训,大华朝对于农人还是有不少优待的,灾荒年月常有赋税减免,一些情况下人丁滋生可不加赋。 所以吴有德若被判为逃税,那阿媛作为他户帖上载明的女儿,不仅要替父亲纳税,还可能因为没有及时举报父亲的逃税行为而遭到责难。 而如果吴有德死了,阿媛就成了孤女,县衙当为她减免赋税。 两者相较,自然选择后者。 阿媛虽是聪颖,但不知晓农事,自然想不到这层。而颜青竹虽是匠人,在村中却常与农人做些买卖伞的小生意,一来二去,熟络之后也常听人们唠嗑些农事,便略略记在心里,想不到今日倒派上用场。 当下颜青竹也不便向阿媛讲述太多,见她目光缓下来,知她已信任自己,便道:“阿媛,我有个法子,我说来你听,若是你觉得可行,我们便马上这么做才好。因着这尸体放时间长了,会有一些变化。去年焦三柱他爹死的时候,我去帮忙抬过人,那身上都长出斑块来,自是与刚死了,是不一样的。我怕迟了,村里人来了瞧出破绽。” 阿媛这会儿觉得颜青竹好似与平日换了一个人,他镇定缜密的分析让她止不住多了些信任与依耐,当下便重重点头。 颜青竹将那法子速速道来,阿媛一会儿蹙眉,一会儿又点头,终是愿意为之一搏。 两人各自行事。 颜青竹继续蹲下身子替吴有德小心翼翼穿上衣服。 阿媛再度照镜梳理了头发,又仔细检查一下自己全身。 好在与吴有德种种纠缠扭打留下的印记都不在脸上,阿媛现在看来除了面色太过憔悴,其他倒看不出任何不妥了。 颜青竹事毕,地上的尸体穿上衣服显得没有之前那么狰狞,但面上鲜血浸染,仍旧视之胆寒。 颜青竹起身见阿媛也弄好了,便道:“把床也理一理吧。” 阿媛依言而行,颜青竹也过来帮忙。理好了床,便看不出丝毫两人在床上扭打的痕迹。 翻乱的箱子,掘出的坑却半点不用清理,只保留吴有德肆虐过后的样子。 颜青竹目光又落到地上那些银子和铜钱上,那是刚才吴有德与阿媛推搡追打时散落下的。 颜青竹思忖了一瞬,道:“阿媛,这些铜钱你装到箱子里,只留一贯在地上,银子也装一半到箱子里吧。”阿媛照做。 颜青竹还不放心,见到床头那个最大的箱子,现下被翻开,里面是阿媛的衣服,已被吴有德翻得乱糟糟一片。 颜青竹搂起装有银钱的小箱子,塞到大箱子底部,又用衣服掩盖住。心想,一会儿来了人应是不会随便翻弄这里。 颜青竹侧头见阿媛紧张,便又宽慰道:“阿媛,你若是实在害怕,便少说话。你平日里跟村里人说话本就不多,如今少说几句,他们只当你家里死了人,没缓过神罢了。一会儿我来说,你附和就是。” 阿媛郑重地点点头,对颜青竹很是感激。 “若是我喊了人还没过来,而你这边已来了瞧热闹的人,记得按刚才理好的话说给他们听。”颜青竹又叮嘱了一遍,阿媛自是应下。 颜青竹这才放心,仍是从窗帘缝里仔细瞧了瞧外面,见仍是空无一人,这才开门出去。 阿媛一个人在屋里面对吴有德的尸体,心中说不出的害怕,便坐到门槛上,不去瞧吴有德,只望着外面。 没过一会儿,一大波人已朝着村口走来。阿媛心道,颜青竹的腿脚倒真快,手不自觉捏紧了。 一行人亦是神色匆匆,步履如飞,很快到得阿媛家篱笆外。为首的是村长杨兴农,五十多岁的年纪,精神头还较旺健,此刻正侧头听旁边的颜青竹向他讲述什么,眉头有些凝重。 后面跟着男男女女一大帮村民,大都扛着锄头,挽起裤腿,显然都从田里过来。 阿媛看着这阵仗,心里有些虚,坐在门槛上竟有些起不来。 这会儿察觉已经走到跟前的颜青竹朝她看来,目光里几许坚定和温暖,竟让她莫名心安了些。 “阿媛,你叔死在里面了?”杨兴农问道。 杨兴农听了颜青竹的言说,自然知道吴有德的尸体就在房里,本想马上进屋看看,只是阿媛挡在门口,这才顺口问了一句。 阿媛赶忙起身让开,想开口,最终却只嗯了一声。 颜青竹带着杨兴农和几个当先的村民进了屋里,其余十数人不便挤进有限的空间,只得站在院子里朝里面张望。 再说杨兴农几个进了房间,绕是心有准备,也被眼前的景象骇住。 主要是吴有德的死相着实恐怖,他们始料未及。村民几人也没心思多查探,晃了几眼便出门来。一个好奇的女人刚才挤在男人中进了门,这会儿却是第一个逃了出来,眼眉皱在一起,还捂嘴干呕了几声。 屋外的阿媛正被村民们围着问情况,阿媛这会儿镇定了些,却故意每一言都显得慌张,讲了半天大家也没明白。 这时正当那个女人从屋里跑了出来,村民们见了,不由更加好奇。 过得一会儿,杨兴农也从屋里出来,面上神色也是大变。 院子里有些好事的村民赶忙也进了屋里去看。看了那番景象,便觉得阿媛的反应太正常不过,这些个汉子见了都觉得悚然,更何况她一个姑娘家,若是现在还能镇定的说话,才是奇了。 剩余在院子里的一些女人,便有些不敢再进去看了。 杨兴农做村长有十多年了,杨家乃是富户,更是村中有名的耕读之家,他年轻时曾中过童生,虽然之后未有精进,但也算得是村里有学问的人了,而他的几个儿子也都过了童生试,这足以让杨家在村中被人称道。 杨兴农见了吴有德的惨然死相,心中亦是发怵,但他毕竟有些阅历,很快将神色平定下来,款步行至院子中央。 一帮村民自然簇拥而来,等待他发话。 杨兴农见众人多少有些莫名,便对阿媛道:“阿媛,你别怕。今日我带了大家来,便是怜你一个姑娘家,屋里出了这等事,需得有人帮衬。你把事情经过讲一遍,让大家都明白了,我们也好早些帮着你处理你叔的后事。” 刚才颜青竹一路上叫喊,告知田间的村民们吴有德一不小心自个儿摔死了,又跑到杨兴农家,请他帮忙为阿媛这个孤女主持一下吴有德的后事。 杨兴农跟着颜青竹往村口走,一些村民也跟在他们后面赶来,有些是为了瞧热闹,有些倒是热心人,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助阿媛的。 总之,没有人会为吴有德的死感到伤怀。最多只是好奇,这个村里出了名的腌臜人怎么突然死了。 颜青竹一路上已将情况告知了杨兴农,其余的村民跟在后面也没听得清楚,因而此刻都看向阿媛,等着她讲出事情经过。 阿媛看向颜青竹,后者向她微微点点头。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缓缓道:“今早我去后山摘菜,出去的时候,家里好好的。回家的时候,看到地上有脚印,屋门关着,屋里有声音,像是在挖东西。我吓得不得了,以为着了小偷。刚好碰到青竹哥从后山砍竹回来,我便央他帮我抓小偷。青竹哥推门,却发现门被反锁住了。里面的人出声,我才晓得是我叔在里面。我叔三天两头没在家,大白天的更是没回来过,我真没想到是他。” 她讲到这里,人群中倒响起一个声音:“是了是了,我中午的时候拿了饭菜去田里送给我爹和哥哥,当时路过这里,我就听到里面在挖东西呢!” 听到这个说法,大家都起了好奇之心,吴有德到底在闺女屋里挖什么,如此神秘? 阿媛却是想到颜青竹之前跟她说过,吴有德挖坑的动静大,只怕有人听到,到时候恐自己说的对不上,会有麻烦。当下心中有些后怕,若是颜青竹当时没有推门进来,只怕自己就按着自己的想法去掩埋了尸体,到时恐怕破绽百出。 作者有话要说:  占用各位亲一点时间,想做出一些说明,希望大家耐心看完今天的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读者在评论区做出了一条非常有意义的评论,对女主杀人然后男女主合谋隐瞒真相提出异议,认为杀人应该要接受惩罚,不管是不是过失。 我非常理解这位读者的观点。 但我在写到这个情节时,几乎是没有半分犹豫的。在古代,法制并没有很健全,取证也没有今天那么多科学手段。即使故事是架空历史,也基本没有脱离古代背景。我刻画的男女主选择隐瞒事情的真相,他们拿今天的眼光看,确实不是奉公守法的高尚公民,但我认为是符合他们作为古代有脑子的社会下层人的第一想法的。毕竟这是个土生土长的故事,并不是现代律师或法医穿越到古代做了讼师或仵作,利用各种专业能力,总之能达到还自己清白的目的。 自私一点,无奈一点,更符合我想描绘的“人”的形象。 我想到了《嫌疑人x的现身》,男主也是替女主掩盖罪行,而作者东野圭吾说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纯粹的爱情,最好的诡计。 另,关于误杀一说,是文中女主惊恐下的自我认为,在古代历朝的律法中,到底被算作什么行为,估计还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古代大多数时候女性地位较男性低,古代大多数时候比较注重女人的贞洁,古代历朝普遍推行儒家思想,三纲五常。因而女主被继父□□未遂,但继父死亡,如果事发,估计女主就此展开了悲剧的一生。 这种情况如果发生在当下,又当如何?咨询了法律系在读的表妹,说是女的正当防卫成立,男的死亡是意外。当然男方律师肯定会做出辩解,认为死亡和女的有关。具体怎么判,我感觉就不好说了,尤其最近几年出了很多奇葩案例,比如追小偷案,辱母案,个人觉得当事人都有点冤。表妹认为,判死亡与女的无关,还是占最大可能性的。 当然,事情发生在当下,作者建议报警,不要采取与男女主一样的方式。 咳咳,以正视听,以正视听! ☆、第17章 有几个进过屋的人猜道:“刚才地上是有个坑来着,也不知是挖出什么了?”“以前村里有人从床底挖出祖先人埋下的银钱,难道这个坑里面也是银钱?刚才进去见地上有些钱的。” 阿媛点点头,道:“是银钱,不过不是祖先人留下的,是我娘留给我的嫁妆。”众人有些吃惊,尤其是进过屋里的,看到地上散落的钱财,当知数目不少。 阿媛将他们的神色瞧在眼里,心下顿时明了颜青竹将大部分钱财藏起来的做法。 最初地上散落的银钱,加在一起超过了二十六两,这是普通人家数年才能存到的数目,若是贫农,大概更是从没见过那么多银子。 这些银子若不收捡起来,全数说做她娘留下的,也是可以。毕竟柳巧娘在时,这个家庭的富裕程度又岂止是二十多两银子,这点众人大致是不会怀疑的。 但毕竟财不可外露,人的嫉妒之心难以捉摸。此刻她是母亲病故,继父惨死的可怜孤女,若下一刻她就成了拥有二十六两银子在手的小女儿家,只怕村人的感受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当下那地上的银子只剩了五两多,已足够一些贫农看得傻眼,更何况是增加了数倍。 阿媛当下才彻底想明白的事情,颜青竹在刚才就意识到了,阿媛不由偷偷朝站在人群中的颜青竹看去。他此刻微微低着头,若有所思,又变作了一个不起眼的围观之人。 阿媛伸手擦了擦眼泪,接着讲道:“当时,我们还不知道我叔在做什么,他也不给我们开门,便问他到底在做什么。他说我平日里有钱也不孝敬他,如今终于被他挖出来了。我叔好像喝了酒,听着声音有些含糊。不过他一说,我倒是猜到了。我娘走之前,悄悄跟我说,给我留了些嫁妆,怕被我叔拿去赌钱,就悄悄藏在家里了,这会儿只怕是被我叔挖出来了!我家没有种地,平日里靠我做糕点卖些小钱,多的被我叔拿去赌了,剩下的也不过勉强糊口而已,我又怎会存得了那些钱。” 阿媛这会儿越说越顺畅了,见着大家都没怀疑的样子,撒谎的胆怯也少了几分。 话到此处,人群中有个男声问道:“你娘没给你说过藏钱的地方吗?说不定还有其他地方也藏着呢,你倒可多挖挖。” 阿媛抬头一看,说话的人是王山泉,就是租下她家田地的那人。刚才王山泉也是走在前面,陪杨兴农进屋查看的人之一。 阿媛心道,此人租着吴有德的地,果然也对这件事更好奇些。只是他这关心与建议竟让人觉得不是时候。 阿媛摇摇头,“我娘是生病后才跟我说了这个事儿的,可能是想过段日子再告诉我地方,不料后来她病得重了,人整日昏迷着,醒着的时候神智也不太清醒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若不是被我叔挖出来,恐怕我也就这么忘了。别的地方应是没有了,我娘这些年存下的钱,都被我叔翻找得差不多了。” 想到她娘,阿媛是真心地流下了眼泪。如果娘还在,她又怎会有今日这等遭遇。 众人见她伤心,也都沉默了下来。要说阿媛的娘柳巧娘,果真是人如其名,心灵手巧,她虽不会种地,但织布,绣花,做糕点都是相当拿的出手的,当年也是靠着这些手艺发了家。只是这样一个人人说起来都要夸赞一番的巧妇,却在女儿十七岁时便走了。好好的一个家被吴有德败了不说,女儿阿媛也跟着受气受累。想到柳巧娘,大家对阿媛是越发同情了。 “那吴有德怎么就死在房里了?”沉寂得片刻,终于有人问道,众人也跟着回归正题。 第12节 讲到关节处,阿媛有些紧张,不由自主地又朝颜青竹看去。 之前颜青竹与她讲述了想法,限于时间,只说了个大概。所以刚才她说的那些细枝末节处自然是自己扩充的,看颜青竹的反应,她这样讲,应该是没有大错。可说到吴有德的死,她却不大放心了。也不知颜青竹刚才和杨兴农是如何说的,万一和她讲出来的有些许出入,又该如何? 颜青竹似乎知道她在担忧,立时便走到前面,对众人道:“吴叔不肯开门,怕我们将他挖出的钱抢了去。我说我把门撞开了,一定能把钱帮阿媛抢回来。阿媛却说算了。其实阿媛也没想过这钱到了吴叔嘴里还能吐出来,只盼他拿了钱不去赌博,能做些正事,倒是我替阿媛不值呢。吴叔听到我说要撞门,心里大概有些紧张,就在里面骂骂咧咧起来。阿媛担心吴叔醉酒伤了身子,便劝他出来,说熬醒酒汤给他喝。吴叔却不相信,说阿媛是骗他开门。我们僵持了一会儿,我没撞门,他也不打算出来,听得他站起来走动,似乎很是烦躁。” 村民大都觉得就该按颜青竹的法子,撞了门把钱抢回来,要不是知道吴有德后来是死了,他们还真替阿媛不值。转念想想,阿媛还真是个好姑娘傻姑娘,吴有德都这样了,又有颜青竹这个大小伙子替她出头,她也没点反抗的意思。还真是柔顺得过了头,让人忍不住怜惜感叹。 阿媛看向颜青竹,知道他这么说,是为自己博取一些同情,让人们更容易地去相信一个弱者,便配合着做出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 颜青竹接着道:“吴叔走着走着,突然屋子里传出一脚踩滑的声音,接着是一声闷响,吴叔‘啊’的一声惨叫。我和阿媛都吓了一跳,赶忙敲门问他出了什么事儿,却是没有人回答。我再顾不得许多,撞了门进去,就看到……刚才大家也看到了,就是那番景象。大概吴叔喝了酒,眼有些花,步伐也不太稳,这才送了性命。” 颜青竹讲完,立马有人附和道:“哎哟哟,吴有德恐怕是给自个儿的锄头绊死的,我刚才进屋就看到锄头柄上有泥印子,跟他鞋上的一样!” “自作孽不可活哟!”“老天开眼了,他就算挖出了钱也还是没命用钱。” 阿媛似是想不到大家会是这样的反应,可见吴有德此人在村子里人缘是有多差。她心中其实暗喜,可又不能表露出来,只是心头一颗大石已经落下,看来村里人一点没有怀疑他们的说法。 杨兴农干咳了几声,虽然他也觉得吴有德死有余辜,但毕竟死者为大,村民在死者家属面前数落死者的不是,好像有些不妥。 听到村长提示,村民们这才意识到什么,马上住嘴。要说大家也不是不懂得敬畏死者,只是自柳巧娘去后,吴有德越发无法无天,得罪过村里不少人。如今他死了,还是因为强占自己继女的嫁妆把自个儿绊死了,众人只觉得大快人心,村中少了一害。 再去看阿媛,依旧是眼眶微微红肿,看来她真心是个孝顺孩子,村人也不便再说吴有德的坏话,转而温声安慰阿媛,让她节哀顺变。 待村民们相继宽慰阿媛一阵,杨兴农看时候差不多,也开口了,“如今大家也知晓了,吴有德是醉酒之后,鬼使神差挖出了不该他得的钱财,所以他这么走了,也是老天爷不让他享福。趁着大家都在,今天就帮阿媛将她叔下葬了吧。” 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声音多了几分和蔼,“阿媛,按理说,下葬也该测个日子,但咱们村没有风水先生。不过清明节前后这段下葬,该是没有太多禁忌。况且你叔情况特别,不是病死,而是意外,尸体有些骇人。春日天气渐热,尸体就算放到义庄,长时间停留只怕也不好。我看趁着大家今日都赶过来了,就在今日将他下葬,你可反对?” 阿媛对于事情这么快解决还有些恍惚,一时只知道点点头,发现好似不对,又赶忙摆摆手,“不反对,不反对,有劳杨伯伯替我做主了。” 杨兴农倒没发现阿媛不对劲,只当她沉浸在悲痛中,叹了口气,捋了捋胡须道:“你叔这样一个人,恐怕也是不拘于是何日子的。眼下正是春耕,我看丧席也就免了吧,大家的时间都紧凑,回头你做些白饼子,送往各家就成。如今,你还是多准备些纸钱吧。” 就这样,众人裹的裹,抬的抬,挖的挖,将吴有德葬在了后山那处坟岗上。之所以不葬在燕子坡,是因为村里有个规矩,死于非命的人是不能与寿终正寝的人葬在一个坟地的。对此阿媛倒是满意,因为她娘也一定不愿意和吴有德葬在一处。 村里的义庄,是一栋废屋,专门用来存放棺材、墓碑、纸钱等物,以便哪家突然办丧事就不用赶到镇上去置办,因而吴有德的下葬过程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 阿媛跪在坟前,朝火盆里不住地添纸钱。天知道她刚才有多紧张,多怕众人抬放尸体的时候看到吴有德身上的伤痕,有被她用锄头打的,有她挣扎时抓咬出的。 还好颜青竹亲自帮忙抬尸,让她镇定了些,也还好最终没有意外。 吴有德终于被埋到地下了,真相不会再被第三个人知道。 火光跳跃,阿媛原本苍白的脸上映出几分明明灭灭的红晕,阿媛看着袅袅青烟徐徐腾起,心中祈祷,如果世间真有鬼魂一说,就快让吴有德投胎转世去吧,千万不要再纠缠她,来世记得做个好人。 村民们都还有农事要忙,便三三两两扛着锄头离开了,颜青竹替阿媛一一谢过他们。 杨兴农也蹲身往火盆里投了些纸钱,对阿媛道:“阿媛,如今你是孤身一人了,要是遇上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还有村里的长辈,大家都会帮着你的。” 阿媛点点头,真心感激地道了谢。只是想到以后,她确实很彷徨,以前还盼着宋明礼那处,如今一场变故突至,再想到宋明礼,仿佛那已经是前世相识的人了,如今却是无法可想更无需再想。 杨兴农起身打算离去,一直站在一旁的颜青竹突然走了几步赶上他,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话。 阿媛没听清颜青竹说什么,只听到他说完这几句话后,杨兴农欣慰道:“青竹你是个有心人,就按你说的办吧,我这就去跟罗大家那寡妇说一声。” ☆、第18章 几日缠绵的小雨过后,今晨难得放晴。 山间白纱般的薄雾一点点褪去,淡金色光芒从浅蓝的晴空中透出,漫山新翠缓缓剥开如梦似幻的包裹,被镀上一抹属于人间的清新亮色。 阿媛坐在石寡妇家院子里洗菜。一颗颗新鲜翠绿的芥菜被阿媛拾起,投入水盆,洗净泥土后又抖干水,整齐地码放在大簸箕里。 一个五十岁左右面貌的妇人推门从屋里走出,端着一个陶碗含笑向阿媛走来,正是石寡妇。 石寡妇眼角皱纹已深,面庞却打理得洁净,发间已见不少银丝,发髻却梳得一丝不乱。 阳光懒洋洋落下,阿媛白皙的皮肤像染了薄薄的胭脂一般,石寡妇觉着阿媛平时的脸过于苍白了些,现下一看,竟也是个美人胚子,不由多打量了她几眼。 俗话说得好,女要俏,一人孝。阿媛此刻正是穿着一件通身素白的孝衣,头上插一朵雪白的绢花,整个人显得秀雅清丽,好似一株无香白海棠,不与漫山桃李争芳菲,淡然驻足瓶中。 阿媛抬手擦了擦额上渗出的细密汗水,温暖明亮的感觉让人惬意,即使薄汗微出,仍旧觉得清爽。 阿媛看到旁边的影子,侧头见石寡妇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嘴角还扬起浅浅的弧度,她颇有些不解。 石寡妇却嘿嘿笑了起来,洒然道:“我家阿媛像新剥的笋头,又嫩又水灵,我这老婆子都忍不住多看两眼呢!” “婶子您可真会说笑。”阿媛讪讪笑着,脸上绯红蔓延开来。 阿媛其实很喜欢石寡妇的性子,她和普通村妇一样勤劳质朴,但却没有她们那么唠叨碎嘴。她会爽朗地大笑,会开些可爱的玩笑。虽然是个独居寡妇,却没有一点幽怨的样子。 石寡妇将陶碗递到阿媛面前,又笑道:“我可不是开玩笑,咱们南安村的人都说李家二姑娘是村里一枝花,我看啦,他们是没仔细瞧过我家阿媛。阿媛走路端端正正,像那吸足水的稻杆,腰挺得直直的。李家丫头,哼!她一走呀,就是那个风呼啦啦地吹,那杨柳枝儿东一摆西一摆。”石寡妇边说,边开始夸张地模仿起来,不仅腰肢摆动,嘴角也扯动开来,模样甚是滑稽。 阿媛正就着碗喝水,这一下差点笑得呛了。 石寡妇见阿媛喝完了,收了碗笑道:“你可别笑,老婆子看小姑娘,可比愣头青小伙儿强多了。那李幼蝉啦,我时常打照面的,我看啦,将来指不定就是个朝三暮四的,我家阿媛才是宝,将来指定旺夫。”石寡妇在外间也是个慎言的,只与阿媛熟了以后,也会讲些村中八卦趣事。 见阿媛笑而不答,石寡妇便转了话题,笑容和蔼地道:“你呀,干嘛一大早就起来干活,这几日你都没睡好,我是知道的。我这家里不种地,不养猪,你每日歇好了就行,其他事儿,我一个人做就够了。” 阿媛手上的活儿没停下,“昨日青竹哥摘来的菜一直堆着,我看今日太阳会好,趁早洗出来晒晒。要是太阳能这么好上几日,等菜蔫了就可以做梅干菜了。” 石寡妇点点头,将院子里大柳树下的小凳子移了过来,挨着阿媛坐下,也伸手拿了菜开始洗起来。 “石婶子,我就是找点事儿做,你还要织布,你忙去吧。”阿媛见她帮忙,笑着拦了她道。 石寡妇笑叹口气,丢了手中的菜,也不打算跟这个在自家住了几日,逐渐熟稔起来的丫头客气了,“好,好,我就不瞎参和了。倒还真有几尺布没织完啦。” 石寡妇转身朝屋里去了,晃眼看到那一竹筐新绿的芥菜,忽的想到什么,对阿媛道:“青竹这孩子,三天两头给我这老婆子挑水送菜,我倒是没谢过他。阿媛,回头你去村口跟他说一声,让他下午来我家吃顿便饭。” 阿媛随口应了下来。 石寡妇点点头,嘴角在暗处浮出一抹欣然的笑。 没一会儿,屋子里传来织布机哐当哐当有节奏的声音。 阿媛洗完了菜,将簸箕放到院子里阳光最好的一处。 又做完了一件事,接下来她该做点儿什么呢?阿媛并不是觉得自己无聊,就是想找点事儿做,好让自己不去东想西想或是楞楞的发呆。 她一向是个闲不住的人,以前就闹着跟她娘学了做糕,帮着她娘操持家务。后来因为宋明礼,她便把她娘做糕的生意拾捡起来。只是现在,心中好像有些茫然。 要说她一个人过日子,存下的十六两银子只要不是挥霍着用,够她花销很久了。对于赚大钱这件事,她突然失去了当初的强烈渴望。 对了,还有吴有德从宋明礼那里得来的十两……忽而想到这个,阿媛心里一紧。这钱势必要还给人家的,可此间早已物是人非,两人不见才是正道,若真的再见,只怕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宋明礼也要难为情。 屋里的织布声在这时停下,仿佛知道她的心思一般。 “阿媛,晒好菜就歇歇吧,回屋里再睡会儿,午饭的时候我叫你。” 听到石寡妇的声音,阿媛马上应了,心里想着躺一小会儿就起来做午饭,她住在别人家里,怎么也没好意思到让别人给她做饭。 南安村大部分人家都是吃两顿,下地前吃一顿,在田里忙活累了再吃一顿,两顿都吃得较多。石寡妇家不种地,因而习惯和阿媛与颜青竹相同,是吃三顿的,这点阿媛倒很是适应,在石寡妇家里住着渐渐安稳,总之是比住在那个死了人的房子里强。 石寡妇家的布局与阿媛家差不多,也是两间卧房,一间厨房,一间茅房,外面一个大院子。茅房不养猪,这点亦是和阿媛家相同。 十多年前,石寡妇的男人在时,家里也是养猪的,因而茅房修得较大,如今早没了猪了,茅房就显得空了。石寡妇也是个勤快人,便圈了几只鸡在里面,平时放了出来,往院子里的菜地抓抓虫,鸡粪也填到菜地里。 因着石寡妇打扫得频繁,这茅房还是比一般养猪的农户干净了数倍。 阿媛也是个爱干净的,当下又把茅房里的鸡粪扫了一遍,才回到屋里睡下。 也不知是为何,以前她不习惯在白日睡觉,总觉得天光大亮便睡不踏实。如今却是相反,夜间往往辗转难眠,即使睡着也要被噩梦惊醒,白日里躺下,听到外间偶然的鸡鸣鸟叫,过路人的说话声,石寡妇干活的声音,如此种种,反而觉得心中踏实不少。 大抵吴有德恐怖的死相不是那么容易从脑海中剜去的,她庆幸自己虽做噩梦,却只是冷汗涔涔,从不说梦话,否则那日的事情只怕已经暴露给石寡妇知道。 阿媛睡的这间房是石寡妇家长期空置的一间客房,本来是堆放些杂物,如今被石寡妇收拾出来,倒是间很正经的卧室。格局不大,除了一张大木床外,还有一个储物纳衣的双开门木柜,窗前一个小桌,桌下配一个竹编鼓凳。 石寡妇给阿媛换上了较新的一床桃红色碎花被褥,床头挂了几个塞满丁香白芷的菱形小香包。 小桌上又添置了铜镜,面盆等物事,旁边置一个半旧的瓷罐,里面插着些顶着可爱花苞的杂色野花,微风袭来,暗香浮动。 窗台上搁一个小竹篮,里面只一捧粗砺泥土便滋养出一簇簇繁茂的绿色藤蔓。藤蔓爬满窗棂,绿叶随风颤动,像阳光下扑闪的蝶翼。 斯是陋室,倒难得有石寡妇这样一个富有生活情趣的人。阿媛对于这样一个每天乐呵呵,实际在十分努力生活的人,甚是尊敬与钦佩。 她合衣躺在床上,伴随着隔壁织布机传来的轻微韵律,摸着腹上那有阳光味道的被子,这一觉格外香甜。 一觉醒来,竟是午后。 阿媛坐起来,听到隔壁的石寡妇还在忙活,她也不知道如今到了什么时候,开门出去打算往厨房做饭时,只听石寡妇道:“阿媛,给你留了饭菜,赶紧热了吃吧。” 阿媛正奇怪石寡妇吃得这么早,抬头看天色,日头耀眼,却有些偏西了。 “石婶子,对不住,我睡过头了,该是我做饭的。”阿媛诚恳道。 房里的石寡妇停下活计,推了门出来,面上仍旧是和善的笑容,“你这孩子呀,跟我客气什么,都说了以后当是自己家就好。” 阿媛点点头。 石寡妇轻轻握住阿媛的肩,忽地叹了口气,眼角露出了些感伤之色,“我这个老婆子,无儿无女,老头子又死得早。如今好不容易有你这么个聪慧姑娘作伴,老婆子高兴得很。别说青竹和村长都托了我照顾你,就算没有他们说话,我也是有这等想法的。当年我死了丈夫,家里的田地我没力气种,猪也养不动,要不是你娘教了我这织布的手艺,怕是我早就过不下去了。” 阿媛没想到自己一句话让石寡妇扯出了旧事,却也明白石寡妇确实真心待她。 “石婶子,我可不是跟你客气,只是我娘的手艺我也没学到几层,不能帮着你织布。所以以后做饭,理应是我做的,你也不要跟我客气才是。婶子当我是一家人,我也当婶子是一家人,今后谁都不用跟谁客气。”阿媛觉得,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要在这里跟石寡妇作伴了,毕竟以前那个家,早已不是家,吴有德死后,她连一个人靠近那里都觉得胆颤,又怎敢接着住下去。 石寡妇实际不过四十出头,但因为丈夫早逝,生活几经波折劳碌,看起来苍老了些。若是她娘还在,也是差不多年纪。和善的性子,温醇的话语跟眼前这位妇人可能会有几分相似。因此,阿媛对石寡妇多了几分相亲之意。 听阿媛如此说,石寡妇自然十分欣慰,忙应了几句,又让她快些去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打个滚儿,求一求收藏,评论……还有人家也是新剥的笋头,把人家也收入怀中呗,虽然作者专栏里暂时只有一篇文,但人家以后会努力耕耘的。 ☆、第19章 阿媛来到厨房,灶台上摆着一个被碗反扣上的大盘子。揭开一看,是一些青菜豆腐,这是很普通的一道菜,稍好的人家,菜里还会加些肉末。阿媛微滞,这盘青菜豆腐里并没有任何细小的肉末,盘子边上却摆着几大块带肥的猪肉。 阿媛有些惊讶,这都来石寡妇家住了好几天了,前面几日顿顿有肉,她还觉得是石寡妇待她客气,如今这顿不仅有肉,还比前面那些顿的都多都大,这个石寡妇可真是待她太好了。 饭菜都还热着,阿媛拉了竹凳坐下,一边吃,一边盘算着这么白吃下去不是道理。正如石寡妇所说,这个家里的活儿并不算多,阿媛又不会织布,其他家务就算她全担下了,也只能说是减轻了石寡妇的负担,并不能帮助石寡妇多些进项。 若是她再把糕点卖起来,多少也是能帮助石寡妇些的。别人如此费心劳力地待她,她可不能把别人家吃穷了。 既然决定和石寡妇作伴,兼之还要报答她收留自己的恩情,那么她便暂把这里当家,好好地打理起来吧。 还有,若以后终要去寻亲,花销到底是大的,她虽有十六贯储资,却也不能坐吃山空。 第13节 吃完一顿饭的功夫,阿媛突然觉得心中又有了些目标与寄托,心下又道,自己早该这么打算了,前几日倒过得混沌了些。 阿媛心情好了几个度,正如外间的天气,阴郁了数日,终于拨云见晴。 收拾好厨房,阿媛跟石寡妇打了个招呼,说是想去家里把做糕点的家什搬过来,顺便去叫颜青竹下午来吃饭。 石寡妇见她想起要做糕,必是心里想开了些,哪有不同意的。再说她家厨房宽大,不怕容不下那些家什。 阿媛辞了石寡妇出门,石寡妇家住在村子中段偏后的位置,走到村口需得一刻钟时间。 阿媛走了一声阵,远远的就看见颜青竹家烟囱里在冒烟,很大的烟。她知道这不是颜青竹在做饭,而是在烤伞。 据阿媛所知,烤伞是制伞过程中靠后的步骤,看来颜青竹又有一批伞接近完工了。 小时候,山上的冬天特别冷时,阿媛就爱往颜青竹家跑,颜青竹家那个砖块砌起来大烤炉,上面的开口盖着比门板还宽大的木板子,下面的炉膛里架着柴火不停地烧,要烧一天一夜那么久,待在他家实在是暖和得不行。 不过,转而想想,夏天也这么一直烧着,添柴火的人可真是遭罪。 阿媛走到自家篱笆外面了。给吴有德办完丧事的那天,她就匆匆忙忙收拾东西,连门窗都未锁,留下满地血污就搬到了石寡妇家,还是颜青竹送她过去的,阿媛便把自家钥匙交了一把给颜青竹,希望他帮忙看个门。 如今几日过去了,她家门窗都锁得好好的,院子也是被打扫过的样子,依颜青竹的性子,肯定内外都帮她收拾停当了。可想起那日的可怕情景,阿媛就站在自家院子外不敢进去。 就在她踟蹰之际,背后一个温醇的声音传来,“阿媛——” “青竹哥。”阿媛回头看见突然出现并笑着望向她的颜青竹,低头小声腼腆地回道。颜青竹手中提着斧头,站在院中的木桩前,正打算劈柴的样子。他额头上满是汗水,面色亦是微红,显然是刚从烤伞的房里出来。 阿媛缓步朝他家走了过去,“青竹哥,石婶子让你下午过去吃饭呢。” 颜青竹伸手擦了擦汗,有些为难道:“我这边正烘着伞呢,可能到晚间才能熄火。你替我跟石婶子说一声,谢谢她的好意了。” 阿媛早料到了他去不了,点头答应下来。又见他还瞧着自己,心中不自觉羞涩,怯声道:“我回家拿些家什,青竹哥你忙着吧。”这几日阿媛常能在石寡妇家看到颜青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觉得颜青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了。以前,他的眼里像是漾着一汪泉水,现在却像是烧着一团星火。 他一看过来,她就觉得脸上发烫。到底真是他的眼神变了?还是纯粹自己的感受变了? 颜青竹未察觉她的异样,“阿媛,你可是要搬蒸笼、和面盆那些?等我忙完了,明日给你搬过去。” 阿媛一时有些窘迫,好像她想做什么,心里需要什么,这个人都知道似的。 “不用了,我自己搬得过去。”阿媛客气道。 “你急着用?那我明早上就给你搬过去。” 阿媛看颜青竹一脸诚恳的样子,好像拒绝他就是扼杀一个好人似的。 “那……多谢青竹哥了。”阿媛低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 往回走的路上,阿媛不停琢磨着,她现在对着颜青竹究竟是怎么了? 他帮助自己避免了噩运,又帮助自己找到新的住处,三天两头来给石寡妇挑水送菜,其实为的还是替自己偿还人情。 以前需要逃避他,现在却是不必了。如今她对他充满感激,却又不光是感激。 他那日思维缜密,镇定勇敢的样子还时常徘徊在她脑海中。原来她从前也不那么了解他的,只当他脾气好,手艺好,话不多,和许许多多细心的匠人一个性子,并不特别。 青竹,青竹,原来真正的他,和他的名字一样。竹子空心却生节,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并不是能一眼看透的。 他越发神秘,她越发好奇。 最初那朦朦胧胧的情丝被趋利避害的她狠心剪断,如今却像是打了个结又联系起来,再也舍不得轻易解开了。 可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即是小时候的玩伴,又是十多年的邻里,就在几日前,她还曾在内心刻意淡化他待她的好。没想到,这情感却在数日之间突然升华改变,她早把心绪扯成一团乱麻。 她压下这感受,提醒自己暂时不要想这些,毕竟还要为吴有德守孝。 她对那真相越心虚,越是要在众人面前做出十足孝女的样子。在这期间,倒不好时常与颜青竹这等男子太过亲密。 心下又有了另一个想法,若是过了这段时间,他对自己的好仍旧不减半分,那自己便再也不管娘从前的教诲,势必要死心塌地跟着这个伞匠。 走了些许路,远远的便看见一所被一人高围墙笼住四围,只露出烟囱的房子,烟囱里已开始冒烟。南安村的普通民居大都是篱笆围住院子,眼望的这家却不是哪家富户,就是石寡妇家,她竟然早早地开始准备晚饭了。 “阿媛,回来啦?可跟青竹说过了?”石寡妇听到阿媛回来的声音,走到厨房的窗口张望。 阿媛答了话,又将颜青竹要烤伞的事儿说了。 “哟,这可不巧。我这老母鸡都炖上了!” 阿媛跨进厨房,随着石寡妇的话往灶台上看去,炉上一口大大的黑砂锅,锅盖的气孔里腾腾的冒着热气,屋里虽有烧柴的余烟却依旧掩不住浓郁的香气。 “婶子,你杀鸡了?”阿媛有些惊讶,这可是一天一个蛋的鸡,石寡妇也太舍得了吧。这哪里是家常便饭,对乡下人来说是要过年过节才舍得杀鸡的。随后,阿媛便注意到灶台下的略带腥臭的鸡毛,和白瓷碗里的尚未凝固的鲜鸡血,知道自己问得多余了。 “可不是杀了么,还指望着青竹过来吃饭。”石寡妇简直失望得有些沮丧了,嘴里不住地叹气,看着阿媛正无措地看着她,突然想到什么,又笑了起来,“倒是也无妨,等做好了饭,咱们拿篓子装了给他送过去。” 阿媛觉得,这也是个不错的办法了。既然石寡妇已经张罗了这么一顿大的,没理由给浪费了。若是等到明日再请颜青竹,食材又比不上今日新鲜了。 当下阿媛便应了声好,又从外间拿了扫帚和撮箕,将那些鸡毛打扫了。 晚饭时分,鸡肉已经炖得软烂,石寡妇还让阿媛洗了些山蘑菇加进去,整个汤味更是浓郁鲜香得不得了。 鸡肠、鸡血和着些黄花做了杂碎汤,撒上葱花,红红绿绿的煞是诱人。 鸡肾、鸡心、鸡肝则用鲜菜杆子和发好的梅干菜炒了,因着加了黄酒,没有半点腥味,只瞧着鲜嫩可口,令人不断吞津。 “好久没这么做菜了,也不知怎么样了。”石寡妇用筷子夹起一块,送到阿媛嘴边。 阿媛尝了尝,赶忙点头诚心道:“好吃得紧!” 阿媛与石寡妇平日都吃得简单,大部分菜就是放点盐罢了,她实是想不到石寡妇还有这等手艺,比起她娘只怕也不差分毫。 石寡妇自己也尝了尝,满意地点了下头。 石寡妇从灶台边摸出几个洁净的小陶罐,将每样菜都分出一些放入其中,盖好盖子。炉膛里的火还没灭尽,灶上还带着温度,几个陶罐煨在边上,保着温度。 待两人吃过,石寡妇又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竹篓子,用帕子擦了灰尘,将几个陶罐放了进去。 “这篓子啊,还是你大叔在的时候用过。那时他在田间干活,我做了饭便用篓子给他提过去,两个人在田里一起吃。有时候吃着吃着,就有蚂蚱跳到碗里来了。”石寡妇呵呵笑着,将篓子递给阿媛,“现在就把这篓子交到你手里了,快给青竹送饭去吧!” 阿媛看着石寡妇的笑,总觉得她好像话里有话,脸上便腾起一片桃花色。 刚走到门口,又听身后的石寡妇语重心长地道:“青竹做活儿不容易,阿媛你多帮帮他。我这家里没什么事儿忙的,你不用挂记。要是晚了,你就别回来了。” 阿媛心想,她就过去送个饭,怎么就会晚到回不来了?自己又不会做伞,如何帮得了他?石寡妇要撮合她与颜青竹,她早就察觉到,可这次倒真是太明显了些。 想着石寡妇似比她还着急的样子,心下有些好笑,又更觉石寡妇可亲。阿媛嘴上随口应下,只当是没听明白对方的意思,随后跨出门去,将门掩了,提步往村口而行。 作者有话要说:  人家一点都不贪心,今天只求评,留评送颜青竹牌种子一枚,趁着春日种下,秋天就收获一打颜青竹牌男友! ☆、第二十章 已是日落时分,不少村民都忙活完了,提着锄头三三两两往家里走。 涯边一群白鹭倏地腾空而起,轻盈地划过天边那道血色残阳,斜斜而落,纤长的腿准确地没入水田之中。它们扬起优雅的颈项扑闪了一下翅膀,终于将长而尖喙也凿进泥土中。——农人休息的时刻,便是白鹭一日中最后的捕食时机,水田里的小鱼小虾,是它们喜欢的食物。 阿媛望了望那群美丽的“雪姑娘”,又看看手中的竹篓。连鸟儿都吃饭了,他应该早饿了吧?阿媛不由加快脚步。 路上碰到一些回家的村民,阿媛与他们打过招呼,对方还比平时多寒暄几句。 “阿媛,现在住到石大婶家了?还习惯吧?” “你们两个女人,没有帮衬,若有什么体力活儿要帮忙的,只管说,能帮得上的,一定给你办妥。” 大家东拉西扯,除了最初的关心,最后竟问到“石大婶一天能织多少布”“石大婶家鸡能下多少蛋”这些无关紧要的细碎问题上。 阿媛没想到平日里没多少来往的村民也会对她这般嘘寒问暖。 她察言观色,又细细想来,大致是有几个因由的。 一来吴有德死了,虽然大家觉得对她来说算是解脱,可她毕竟就此成为孤女了,大家对她会多些同情;二来她娘那些年在村里也是个出了名的和善能干人,冲着她娘大家也会对她多几分好感;三来,恐怕与石寡妇有关。石寡妇靠织布为生,与村民们来往甚少,她留给村民们的印象,大抵是寡言少语的,与阿媛认识的石寡妇可能大有区别。石寡妇家里突然多了个孤女,两人怎么过日子,多少是令人好奇的。 不管是怎样的由头,总之南安村的村民虽不乏八卦之心,但确实是淳朴善良的。阿媛心里多了些暖意,可想到吴有德刚死,她也不能做出一副现在过得比以前担惊受怕的日子好多了的表情,于是礼貌地回了他们的话,面上仍然是略带忧伤的。 村民们见了,免不了多宽慰她几句。 与村民们交谈耽误了半晌,行至村口时,天色已是暗了不少,颜青竹家的烟囱还在悠悠地冒烟。 阿媛站在篱笆外叫了一声,颜青竹推了门出来,额头面上都是汗水,可能因为太热,他这次打了赤膊。 “阿媛...”颜青竹对阿媛的再次出现有些意外。 阿媛无意间看到他结实修长的躯体和麦色肌肤上泛着光的汗珠,低下头去。 “石婶子让我给你送饭来了。”阿媛晃了晃手中的篓子。 颜青竹楞了楞,回屋三两下擦干汗渍,套上外衣,赶忙出来拉开篱笆让阿媛进来。 “石婶子真是有心了。”颜青竹对于石寡妇这番盛情有些不好意思,一手接了篓子过来,另一手替阿媛抬了个小板凳过去,“阿媛,麻烦你了,你先坐着歇会儿。”说着,他拾了外间的柴火,推门进去了。 “青竹哥,你在外面歇着吃,我进屋帮你添柴吧。”阿媛瞧着旁边半开着门的厨房里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小桌子,她曾见颜青竹在院子里吃饭时用的就是这个小桌子,便取来摆到院中,离门口较近的位置。 颜青竹已经出门,端了一个竹杯出来,递给阿媛,“你喝着水歇歇才是,我在里面吃就成。”说着又往屋里去了。 阿媛见他把竹篓子放在屋里的一个板子上,自顾自又去添柴了,添好柴又坐到一旁凉快些的地方,拿起棉线和量规,顺着固定好的伞骨仔细地网起伞圈来,根本没有马上要吃饭的意思。 这个人忙起来的时候当真是茶饭不思了,常年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阿媛跟着颜青竹进屋,不管他一边忙活一边露出意外的眼神,拿了竹篓子出去。 阿媛取出篓中几个陶罐摆在小桌子上,摸了摸温度,都还热乎着。 “青竹哥,你再不吃,菜就凉了,浪费石婶子好一番心意。”阿媛顺带将他搬给自己小凳子倚着桌子放下,进屋拾了柴火帮颜青竹添到炉膛里,见他仍是楞楞的,便道,“其实我怕冷得紧,在这屋子里烤火反而觉得暖和。你在门口吃饭,边吃边瞧着,要是我做的不对,你就说一声。” 颜青竹笑叹了口气,终于不再推辞,依言在门口坐下,却是背对着屋里——添柴火不是什么能出岔子的事儿,他不必真的去看阿媛有没有做错。倒是若被她一双水晶棋子般的大眼睛瞧着自己一口口吃饭,会有些莫名的无措感。 颜青竹这几日都忙着赶制新的一批伞,没一顿好好吃过。今日这顿热腾腾的饱饭倒是格外满足。 “阿媛,你做的菜真香。”颜青竹囫囵吞着,却不忘夸赞道。 “你吃慢些,小心待会儿胃疼!”阿媛在暗处微微撅了撅嘴,心道,这个人对别人就细致得很,为何对自己就不上心。 颜青竹嗯了一声,果然放慢了速度。 阿媛侧头看了看他埋头吃饭的背影,忽而抿了抿嘴唇,微微失落道:“这菜不是我做的。” 颜青竹弯着的颈项突然直了起来,筷子停下了,他转过头一本正经地道:“那你做的肯定更好吃。”说罢,他又云淡风轻地回过头去,将一块鸡脯夹入口中。 阿媛忍不住欢喜地咧了咧嘴,怕自己笑出声来,赶紧伸手捂住。 只是一顿饭毕,天色已是彻底暗下来。鸟儿都划过斑驳的树影,安静地归入巢中。远处时不时的狗吠也再听不见,因为它们的主人或许都已在一日的劳苦后早早就寝。整个村庄安详而宁谧。 颜青竹已用灶下的草木灰将几个陶罐洗干净,重新在篓子中放好。 “阿媛,耽误你了,我送你回去。” 第14节 阿媛拿了篓子过来,“柴火还烧着呢,你得在这儿看着。村里这些路早都走惯了,你还担心什么?” “总归是天黑了,你一个人走不好。柴火又不用一直添的,来去两刻钟而已,不打紧。” 两人正交谈着,天边一道闪电惊现,犹如锐利的巨刃划破夜幕,一个瞬间竟有恍若白昼之感。接着是惊雷乍起之声, 眼下正是春雷滚滚的时节,天气当真说变就变。 鸟儿冲出窝巢,叽叽喳喳,惊恐万分地绕着树枝盘旋。极速扑闪中,有几株鸟羽仓皇掉落。 远处更是一片急促的鸡鸣狗吠。 阿媛吓得一颤,惯性便往前面的人怀里躲去。手上的竹篓子也跌落在地。 待阿媛发觉不妥,倒退几步回到原来的位置时,抬头一看,颜青竹也是一脸无措。阿媛臊得满脸通红,还好天黑,颜青竹看不见。 一时,天上下起不小的雨点。雷声闪电交替出现。阿媛虽仍是惊惧,却再不敢看颜青竹一眼。 “阿媛,今日就别回石婶子家了。打雷下雨最是危险。”颜青竹示意她进屋。 “那我趁着雨没下大,到我家去。”阿媛用手遮住脑袋,提步往外就走。 颜青竹拦了她,轻推着她的肩膀往屋里去,“说什么呢,去了那边,你一个人肯定吓得没法睡了。” 阿媛想想也是,自己何必逞强?一个死了人的屋子,还打雷闪电的,让她怎么安生。 阿媛只得默默随着进了屋,颜青竹关好门。颜青竹依旧坐在烤炉旁添柴,阿媛则抬了凳子坐到一旁。 “那等雷雨住了,我再走。”阿媛低头慢吞吞地道。 她话音刚落,外面的竹板子凉棚被雨水击打得嘭嘭作响,雨势显然越来越大,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住了。 颜青竹抬头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反对,脸上好似还带着笑。 阿媛见了,却越发不好意思。心道,他不会以为我故意客气,实则很想留下吧? 再抬头悄悄看了看颜青竹,对方正一手覆在炉壁上,感知温度是否合适。那专注的样子让她觉得她好似多虑了,复而又放下心来。 两人都沉默了好一阵,因着外间各种声响剧烈,即使说话也听不清的,所以倒不觉得尴尬。 阿媛听着声响,突然想到什么,便大着声道:“青竹哥,你家凉棚会不会被淹着?”阿媛小时候常来颜青竹家玩,多少知道一些做伞方面的事儿。要知道凉棚被淹了,接下来的很多工序在窄小屋里做会很麻烦。阿媛心焦颜青竹刚才顾着让自己进屋,没察觉到这个。 “不会。前些年淹过,我和我爹动手在棚前修了个小沟,下大雨了水就顺道流走了,不会积到棚子里。”颜青竹答道。 阿媛点点头,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看到,心里只想着,原来好多与颜青竹相关的记忆都停留在小时候了。他家的水沟什么时候修的,她不知道。他家的屋子,她也好多年不曾进来过了。 打量屋内物事,多是些做伞工具,还和以前一样擦得一尘不染,摆放得整整齐齐。颜青竹家最大的屋子便是这间位于正中的制伞房了,墙壁两边各开一门,通往左右两间卧室。颜青竹的父母相继过世后,一边的卧室便空了出来,成了一个储伞的空间。 颜青竹的母亲在他尚年幼时便过世了,他的父亲也在两年前因患了严重风疾而离开。 阿媛想,他也是个孤苦的,他们两人当真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过得一阵,外面的雨水依旧滂沱,雷声却渐渐没那么可怖,屋里虽没有点灯,在炉火的照耀下却显得温暖而明亮。因为下雨,气温骤降,靠着火炉的颜青竹不再出汗,阿媛也觉得身上很是暖和。 身上的舒适带动思绪也变得柔软,很多平时怎么也说不出的话很想在这个时候问出来。 “青竹哥,那会儿我娘不让我去找你玩儿,你来找我,她也总说我有事儿,对你也很凶……老实说,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十岁,我娘这样疏远,你怪过她没有?”阿媛这么问,其实跟她娘无关,只是她自己有些过意不去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贪心的作者,只求评论哦.感谢所有留评的亲,种子已发出,快快播种哟! ☆、第21章 颜青竹似乎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这么一问,却也不假思索地答道:“柳婶子不是个普通的村妇,她的见识跟一般乡下人不一样,所以她是为了你好,不想你变成没规矩的乡下丫头,我不怪她。我爹也说,可怜天下父母心,这些都是人之常情吧。” 阿媛见他实诚,一颗心也释然。只是她心里知道,她娘不让她和颜青竹走得近,除了男女大防,自然还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比如,她娘就觉得匠人没有什么前途,没有田地,没有依傍,身份比起农人尚有不足,大概只比商人好上那么一点点,如果是穷匠与富贾相比,只怕还比不过呢。 柳巧娘当初将阿媛送到梅吟诗社,除了想让阿媛得到一些诗书熏染,其实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她避开颜青竹。不到十岁的孩子对男女之情还懵懂无知,但过得几年也就到了开蒙的豆蔻年华,若青梅竹马的两人真的生出什么情丝,柳巧娘只怕后悔不及。 这些事情颜青竹自是能感知到的,只是不会当着阿媛的面儿说这个。 阿媛这几日也想过,如果当初阿娘没有刻意分开他们,是不是他们早好到一处,谁也阻止不了了?若真是这样,许多事情都与现在不同了。不过现在,历经变故,识得真心,也未尝不好。 两人又沉默得一阵,这次是颜青竹先开了口。 “阿媛,你住石婶子家还习惯吧?我自作主张跟村长说了,让你去住石婶子家,都没问过你的意思。” 阿媛把凳子往烤炉挪了挪,离颜青竹近了些。 “这件事我还没谢你呢,你反倒说这个。石婶子以前虽没怎么接触过,如今住下来却知道她是个热心纯善的人,对我好得很呢。我想继续做糕点卖,一来是报答她,帮她补贴些家用,二来——”阿媛顿了顿,没有看颜青竹的眼睛,小声却坚定地把话接下去,“二来,我不想被以前的事消磨了心志,我想找些事儿做。”她微微笑了笑,终于又抬头道,“其实我也没有太多打算,就先从会做的事情开始做吧。” 其实她心中想的是,二来……以后和你过日子的话自己也要出份力气,不能让你一个人累着来养我。自己寻亲恐怕要花许多钱,也不能全叫你来担负。 可这种话如何说的出口。 颜青竹用棍子挑了挑炉膛,让火烧得又旺了些,他坐起来笑道:“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只是你随便做做就好,别像以前那么累着自己。” 阿媛应下,又问:“青竹哥,你和石婶子以前就熟识的?”如果不是熟识的,又怎么想到把她安置到石婶子家? 颜青竹轻嗯了一声,又道:“也算不上多熟识,我小时候的印象中,她是个很和善很爽快的人,跟她相处很自在,她织布的手艺也是跟柳婶子学的,我想你住过去的话,她必是要好好待你的。” 阿媛听他说算不上多熟悉,却又好像对石寡妇的事很了解,不由有些好奇。 颜青竹见她盯着自己,还等着听后续一般,微一斟酌,笑道:“其实……我娘走的那会儿,石婶子也刚好新寡。后来,我爹和石婶子走得近了。大抵一个丧妻,一个丧夫,同病相怜吧。但那年头,他们并不敢真的走到一起……石婶子倒一直待我挺好的,我爹走了以后,她还来操心过我的婚事,怕将来没人替我张罗。” 阿媛瞪大了眼,实想不到上一辈人之间竟有这样的往事。 但她能够想象,两个人至今没有在村中留下半分口舌,可见当年互通情愫的过程是相当隐秘艰难的。 前朝末年,烽火连天,战事不绝,许多男丁被征召入伍,最终埋骨他乡。大华朝初立之时,许多地方已是地广人稀,百废待兴,为增长帝国人口量,提高生产力,朝廷推行了多项鼓励生育的政策,其中一项,便是暂停了前朝时对节妇的表彰,反而鼓励适龄寡妇再嫁。 十多年前,也就是这项政策推行三十多年以后。然而像南安村这种小乡村,经年累月被各种宗法族规限制,又没有受到战事波及,对于朝廷这种新政策,人们视而不见。寡妇不守节,对这种偏远乡村的人来说,仍旧不是什么好事。虽然不至于将人抓了浸猪笼,但非议与责难定然是少不了的。 阿媛能晓得这些事,乃是因为柳巧娘当初也是带着她这个女儿嫁给吴有德的。当时不乏流言蜚语,若非她母亲善于经营与周边人的关系,又是个贤惠的妇人,慢慢改变了人们的看法,只怕她童年的生活也是艰辛的。 只是这种情况在近些年却又有了改变。大抵是因为枕水镇逐渐成为了江南一带有名的水乡集镇,八方往来,民风开化,附近村落也受到其影响。 寡妇再嫁,已不再是什么新奇的事情。村人虽不至于像朝廷律法那般鼓励再嫁,到底反对和鄙视的声音是少得多了。 可叹,石寡妇与颜本益是没有赶上好时候。 阿媛得知这事,心下甚是惋惜。 颜青竹却接着道:“也怪我爹没胆识,否则我现在说不定都有好几个弟弟妹妹了,石婶子也不会一个人没有照应。他自己更不会郁郁寡欢,闷头喝酒,引发风疾……”他神色淡淡,唇角弯弯,语气里却不乏唏嘘之意。 阿媛以为他生出了伤心孤寂的感受,忍不住宽慰道:“当时的情况便是那样,也怨不得颜大叔。今后我们……你可以多照应下石婶子。”再说你也会有妻子孩子的,将来并不会孤寂。心下这句,却未说出。 “自然是要照应的。”颜青竹叹了口气,“但一些遗憾终不能弥补。我爹这辈子自己没过安生,也连累了石婶子。他这辈子守着许多规矩,就像带着枷锁一般,有时候,我都替他可惜呢。” 阿媛听他的意思,却并不是伤心居多,而是……替父亲悔不当初? “可是,颜大叔能怎么做呢?那个年月娶了寡妇,确实在村里抬不起头呢。”除非是吴有德这种有了钱,根本不管别人说法的人。 颜青竹道:“当时并不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那时我虽小,也劝我爹带着石婶子一起搬到镇上住,离开这村里,又有谁知道我们的来历,又有谁闲的没事管人家是不是寡妇再嫁?那时候的枕水镇虽大不如今日,但也算十分兴旺了,以我爹的本事,在镇上谋生半点不难。可他因为从前和伞帮的过节,瞻前顾后,始终不肯去镇上。在村中更是偷偷摸摸,生怕别人有半分闲话。” 阿媛哑然,那时候的颜青竹才几岁啊?他敢于这样建议自己的父亲? “哎”颜青竹叹了口气,“就像我娘在时说的,我爹这人从来一根筋,只会守规矩,绝不会坏规矩……当时石婶子也是愿意去镇上的。可是后来,石婶子见我爹犹豫不决,便伤了心,发誓以后再也不嫁人,她把自家篱笆拆了,筑了高墙把院子围起来,说是再也不和我爹往来了。我爹也没再去找她,就这么闷着疼了十多年。” 阿媛之前以为,石寡妇家高大的院墙是因为她一个人住,为了更安全才筑起的,却不想里面竟是一个如此忧伤的故事。 “你说我爹这辈子过得值不值?”颜青竹似乎被勾回到从前的日子里,思绪飘摇。 阿媛听得伤感,没有言语,只摇了摇头。颜大叔自然是不值。石婶子也不值。 对于从前的事情,颜青竹从未向人倾述过,但今日见到阿媛,他竟有很多话想说,尤其那些他自己都觉得出格的想法,反而很想叫阿媛知晓。 如果他们终能走到一起,她应该知道,真实的自己是个怎样的人。哪怕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也该叫她知道。 柴火里炸出个星子,颜青竹伸手搔搔眉角,从回忆里跳脱出来,苦笑道,“我从我爹这里,除了学会一身手艺,便是学了一个道理。这人啊,都只有一辈子,若是想要什么,只要不是坏事,一定就要努力去做到。不要管其他人的看法,日子又不是给别人过的,将来后悔苦闷的也不是别人。所谓的规规矩矩做人,实是与唯唯诺诺差不多的……这些话,我爹在时,我不讲的,怕他生气骂我,骂还好,只怕他身子不好,气得发了病。但我心里,当真不认他那一套做法。” 阿媛听完,心中诧异于颜青竹的言论。 大华朝同样是一个推行儒家思想的王朝,读书人奉行的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阿媛在梅吟诗社,自然也接受这种思想。 君臣父子一道,历代各有解读,但实际执行中,无非是忠孝二字而已。 何为孝?首当是顺从二字而已。 颜青竹言辞间,没有顺从,满是对自己父亲的质疑。从来,父亲指出儿子的错误,是教诲。而儿子这样说自己的父亲,必然属忤逆,尤其是,他父亲放弃了与一个寡妇的交往,应当是被视作悬崖勒马才对,作为儿子实不该是当下这般心态。 一个读书人是绝不会这样说自己的父亲的,父亲需要美化,甚至祖先们都需要美化,这样才能显出自己是一个有底蕴的名门之后。 若是一个带着四角方巾的老儒士听了颜青竹整个一番话,指不定当场便要吹胡子瞪眼地数落一番!好一个没有教化的狂徒,竟敢怂恿自己的父亲勾搭节妇!父亲痛定思痛,你还数落一番! 而阿媛却是完全不同的感受,这样带着一丝忤逆气息的颜青竹,在她眼中竟是十分有气概的。他没有读过多少书,但他也就没有那些条条框框。 颜青竹是个怎样的人,阿媛是知道的,他待自己的父亲是何等有孝道,阿媛也是知道的。颜本益病重的那段时日,颜青竹遍访名医,为父亲端汤送药,擦身洗浴,在夜间也常常要醒来照看数次。 颜青竹对父亲是有孝有敬的,但并没有畏惧和屈从。不仅是对父亲,大概对一些世俗理教,他也不会畏惧和屈从。 阿媛觉得,这寻常的父子情才是真的父子情。而读书人的世界里,尊卑人伦总是压制在各种真实情感之上。 “那……如果是你遇到这种事情,你也喜欢上一个寡妇……你会如何呢?”阿媛圆睁了眼,小心翼翼地期待着颜青竹的回答。 颜青竹撑在炉壁上的手收了回来,他握拳置于膝上,静静思考了一瞬,然后语气笃定道:“我便按刚才所说的,去镇上谋生,我不信离了这村子就活不下去!” “那如果镇上也容不下你们,对你们指指点点呢?你没有路引,户籍也在汐州,再远的地方你们去不了了。又该怎么办?” 颜青竹洒然一笑,“那我便带着她偷渡去南境!总不能南境也容不下我们吧?说不定我如同前朝那位沈三郎一般,通番贸易,衣锦还乡,到时谁还敢说那些难听的话,只怕来巴结还差不多。” “你真的要偷渡?!” 颜青竹见阿媛认真的样子,顿时忍俊不禁,“这……这自然是玩笑话!我是想说,大部分时候,人不是被世事逼到绝路,而是自己把自己逼到绝路。就算被周围人不容又怎样?哪怕被律法不容又怎样?这天下之大,国度之多,并不是都遵循同一个律法。人只要还有这颗脑袋在,总能想到一些可行的办法的。只有不敢面对,不敢争取的时候,才是真的绝路。” 颜青竹说罢,想到自己没读过多少书,却在这里妄论律法,不好意思地按了按额角,朝阿媛笑道:“我是不是疯人疯语了?”为何在她面前,忍不住说了这些话,心里不觉得不妥,还期盼着她不要认为自己是个狂妄的人。 阿媛赶忙摆摆手,“不是疯,是有胆量!”阿媛觉得,她今日好像又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颜青竹。一切虽都是假设而已,但颜青竹看起来委实一个敢想敢做的人。 他绵羊般温润的外表下,是住着一个怎样叛逆又刚直的灵魂?阿媛觉着,她像是只将这根竹子剖开了一点点,便看到了里面若隐若现的光芒。 颜青竹听她夸赞,心下却不好意思起来,半晌,他将目光从炉膛中灼热的火光移到阿媛笑意盈盈的脸上—— “我喜欢的人,她又不是寡妇,我根本不用想这些的。” 阿媛一颗心犹如小鹿乱撞,只得低下头,捏住了自己的裙角。 第15节 ☆、第22章 这一夜,外间雷雨不断,只是忽大忽小。几次雨水稍小,阿媛便打算回去。颜青竹起身送她,雷声又马上轰响起来,只得作罢。 颜青竹留阿媛在自家睡下,怕她嫌弃,主动提出换下床单被褥,阿媛红着脸,婉言拒了。 颜青竹也知道她脸皮薄,让他睡自己的床,她怎会好意思,是以并不相劝。又想着,两人待在一处,能和她多说说话,也是好的。 阿媛靠在墙角小寐了数回,毕竟是睡不踏实,没一会儿醒来了便觉得脖子酸痛,低头却见身上多了条毯子。而颜青竹呢,不是守着炉火,就是借着火光网伞,如此不知疲惫,显然对偶尔的夜间忙碌已然习惯。 阿媛这一夜醒醒睡睡,醒来时便和颜青竹聊几句话,困了便依在墙角眯着眼看他慢慢劳作,直到眼皮眨巴眨巴,才慢慢合上眼睛。其实她午间才睡过一次,困倦的时间并不多,只是觉得这样相处十分惬意,她睡着了,还会有个人时不时看看她,虽是连床都没有,却比被被褥包裹着还要安心。 唯有的一点顾虑,便是她担心石寡妇牵挂,想早些归家。又想到石寡妇说过晚了便别回来的话,想来她见到雷雨天气便会知道自己为何未归,便不会太过焦心或是误会了。 天色微明时,天空被洗涤出宝石般的湛蓝色。雨水彻底住了,树叶积攒了许久的水珠一滴滴滑落到瓦片上,发出悦耳的响声。屋檐下的鸟巢中,两只幼鸟探出头来,望着院中偷偷溜进来的三花老猫叽叽咋咋叫了起来。 阿媛循着鸟叫推窗往外看去,那猫儿正欢快地去追一直蹁跹的蝴蝶,淋过雨水的松软土地被它踩出一个个梅花似的爪印。 阿媛吸了一口带着清新水雾的空气,想到以后是不是会住在这里,顿时唇角弯弯。 忽听背后的颜青竹道:“伞好了呢。” 回头见他拍拍已熄了火的炉壁,如释重负地一笑。 阿媛也是一笑,时间如滴漏,看似满载,不知不觉也就流逝了,甜蜜的时光总是显得短暂,还有很多很多话没来得及说呢。 颜青竹从卧室取了一个小箱子出来,放到桌上。 “阿媛,忘了跟你说了。那些钱,我收到这箱子里面了。对面的房子空了,我怕放那里不安全,就放到我家里来了。” 阿媛知道了他说的是那二十六贯钱。想到宋明礼的那些钱也在里面,过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去还他了,可当下回去又不便抱这么个沉甸甸的箱子。 “青竹哥,这些钱还是先放你这里吧,等我需要的时候再来取。” 颜青竹笑着应了,看着外间天色,知道她要走了,顿时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送阿媛至门外,两人便一齐看到落在门口地上的竹篓。阿媛想起昨夜惊慌地扑倒他怀里的情形,心头又扑扑跳了起来。 “阿媛,我送你回去。”颜青竹拾起竹篓,拿窗边搭着的一块布仔细擦了擦。 阿媛低头绞了绞袖口,脸上浮起淡淡红晕,低声道:“不用了。”心头有些恼恨自己没出息,都认识十多年了,有什么好害羞的? 半晌没听见颜青竹说话,又抬头小心地看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好似有些失落。 阿媛小步朝颜青竹靠近了些,解释道:“我还守着孝呢,走在一起让人家看到了不好……你回头来石婶子家……我下厨。” 颜青竹弯起唇角,露出一点白白的牙齿,眉梢眼角也都舒展开来,漾起悦色。 “好!”他马上便应了,好似怕她开了玩笑不认一般,伸手将她的腕子抬了起来,将竹篓的提手送到她掌心,又握住她的手背将她手掌蜷曲起来包住那提手,终是柔声道,“路上小心些。” 回去的路上泥泞一片,阿媛一手提着篓子,一手提着裙子,小心翼翼地走着。颜青竹假意在篱笆边忙活,实则是瞧一瞧她走远的背影。 手上似乎还有余温,教阿媛走几步就忍不住弯一下唇角。又怕有过路人看见,便索性低着头走。 阿媛渐渐走至村中,路上已是踩下不少大大小小的脚印。抬眼望向山间田埂,稀疏的翠绿间穿梭着一个个弯腰忙碌的身影。 暴雨后最怕积水和秧苗倒伏,这一日的村民只怕有的忙碌。 清晨的路上,大概只剩下她这么一个闲人了。 就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了,阿媛见到路上零零散散落着一些果核,上面还粘着一些未被食尽的金黄果肉。 是枇杷。 谁没事儿往路中间扔这个呀?要扔该朝路两旁扔才是。遇到眼神不好的人,一跤踩滑可不是好事。一定是村里小孩子干的好事。——阿媛正低头瞅着,前面的光亮一下被挡住了。 “媳妇儿……媳妇儿……”阿媛吓了一跳,猛然抬头,一个二十多岁光景的小伙子正站在她面前。说是二十多岁,其实也只是靠他高大的身量,健壮的体格,成熟的五官,以及一身沉稳的灰蓝色衣着模糊辨认出的。 至于此人的神情举止,尤其是脸上与他体态甚为违和的憨笑,还有他明显低沉成熟却还莫名带着些童稚气息的声音,足以让人一眼便断定他并不是个正常的人,又或许他是在装疯卖傻。 阿媛吓得退后一步。 “媳妇儿,媳妇儿,你吃,你吃。”呆傻的男人一把伸出手来,不知何时,手上多了几个又大又黄的枇杷。 他的手很大,很有力的样子,只是指甲间带着些褐色,应该是剥枇杷留下的印子,显得有些污秽。 阿媛不由蹙眉,半晌,他依旧伸着手,但并没有进一步靠近她。阿媛觉得他没有恶意,看来真是个傻子。不过她并不敢伸手去接,只对傻子哄道:“我不吃,你吃,你吃!” 只盼这傻子听了话,快些离开。 哪知傻子听了这话,顿时歪眼斜眉,嘟起嘴来,十分沮丧。 “你吃,你吃呀!后山采的……好多猴子抢……”他的神情配着成熟的相貌,显得十分滑稽。 但阿媛被他挡住去路,如何也笑不出来。 傻子又挥着他那只捏着枇杷的手朝阿媛跨了一步,“你吃嘛,媳妇儿。”他咧嘴笑得憨厚,语气像是在哄一个心智比他还小一些的孩子。 阿媛吸了口气,大声对傻子道:“你看那边!”阿媛的手往左边一指,傻子侧头看了过去。 趁着这空档,阿媛朝右边跨出一大步,离开傻子阻挡的范围,一溜烟地往石寡妇家里跑。 阿媛想,既然是傻子,还是个看起来很有力气的傻子,不管他是什么企图,还是先跑掉吧。这会儿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若这傻子起意轻薄自己,那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跑,给你留的。”阿媛刚跑出几步,发现被骗的傻子竟追了上来。他的脚步在泥地里踩出急促的啪啪声,他身材比阿媛高大许多,跑起来像只敏捷的猎豹。 他这一追,阿媛更是六神无主,拼命加快了脚步,像一只被野兽追赶的兔子。 “石婶子,石婶子——”终于跑到了石寡妇家门口,她喘着气,啪啪地拍门,回头见傻子已快追到身后,她吓得直想踹门进去。 好在石寡妇很快开了门,见着那傻子跟在阿媛后面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满脸的怒气,“你这个傻子,都赶你走了,还敢留在我家门口!” 阿媛一步跨进了门里,站在石寡妇身后。 傻子一脸委屈,碍于石寡妇泼辣,却又不敢进去。 “枇杷,我后山摘的。你吃……我走。”傻子嘟着嘴,眼睛直直地看着只露出半个身子的阿媛,却伸手将枇杷塞到石寡妇手里。 她二人未及反应,傻子已经反身走了。啪啪地使劲踩在泥地里,仿佛赌气一般。泥点子因着那力道飞溅起来,瞬间粘满他原本干净的裤脚。 阿媛这才放下心来,喘了几口粗气,踉跄着步子走到水缸边,拾起瓜瓢舀了一瓢清水往自己喉中灌去。 石寡妇赶忙关了门走过来,一把拉住了阿媛的手,“莫要喝这生水,你身子弱,小心待会儿肚子疼。”说罢,从厨房里拿了陶碗,倒了些凉开水给阿媛。 阿媛一咕噜喝下,觉得解了渴,方道:“石婶子,这是哪家的傻子?他刚才就来过?”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村里怕是没有这号人。”石寡妇插着腰,气不打一处来,“也不知道他啥时候蹲在院墙外面的,我大清早开门泼水,差点泼到他身上。嘴上一直叽里咕噜说要‘找媳妇儿,找媳妇儿’,天杀的,老婆子守了半辈子寡,差点被这呆头鹅污了名声。” 阿媛听她说这个,又想起昨晚上颜青竹讲述的那段往事,不觉有些唏嘘,看着石寡妇的眼神便掺杂了些怜悯。 石寡妇浑不察觉,只奇道:“青竹这小子,怎么不送你回来?让你无端端地也遇到这臭傻子?” 阿媛抬起眼,赶忙解释道:“是我让他别送的,这么一小段路,我自己走,不打紧的。遇到那傻子,是意外。” 石寡妇掩嘴笑了起来,眼角挤出深深的鱼尾,“现在就忙着替他说话了?我看你将来怎么办啦?” 阿媛顿时臊得发慌,想起昨晚一夜未归,还不知如何跟石婶子说道,只怕说了更要被她取笑,只得讪讪一笑,将碗拿着往厨房里去了。背后是石寡妇的笑声悠悠传来。 放下碗来,却不再想些害臊的事,转而想到刚才那傻子。 他的衣服沾染雨水和泥土,但看的出衣服的质料很好,不是村里人,又不像普通农人,他到底是哪里来的呢? 他知道后山,知道去那里摘枇杷,那他应该是熟悉这带环境的,他生活的地方应该离南安村不是很远。 阿媛心里想不出个清楚答案,竟有些忐忑起来。总觉得哪处不对,却又指不出所以然。 心下又安慰自己,大抵是今日被这热情的傻子吓到了,禁不住多想了些,实则他与自己能有什么干系,遇到是个巧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后天(星期五)入v,人家要去写肥肥的章节了.日子过得好快啊,谢谢大家的陪伴,尤其那些看到收藏是个位数就已经关注了文文的亲.入v感言明天再细说吧. ☆、第 23 章 这日下午,阿媛多做了两个菜,想着颜青竹必是要来的。连石寡妇也这么想,想着小伙子饭量好,还往饭缸里多添了些米。 可直到这日傍晚时分,石寡妇家的门才被敲响。 来的人不是颜青竹,而是他在村中熟识的朋友,焦三柱。 焦三柱是个憨厚朴实的庄稼小伙,本是十八|九岁的年貌,因为风吹日晒显得成熟许多,可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又感觉稚嫩了回来。 焦三柱身后背一个大背篼,里面装了个满,只看得出面上是个蒸笼。 阿媛知了,这是给她送做糕的家什来了,可……颜青竹呢? 焦三柱似是知道她的疑惑,嘻嘻一笑,“他有些事儿,晚点再来找你,托我先把家什给你送来!” 阿媛伸手理了理颊边一缕碎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向焦三柱道了声谢,又带他去了厨房,将一干东西从背篼里腾出来放好。 本来在厨房还留下一些菜给颜青竹的,如今来人却变成焦三柱,石寡妇客气了一声让他吃点饭才走,可这时分,焦三柱自然早吃过了,又与石寡妇不熟,不便久留,便辞了要走。 阿媛将菜筐里的一些芥菜取了,用干草绳子捆好,送了给焦三柱。 这次焦三柱没有推辞,欢欢喜喜道了谢走了。 阿媛心道,不知他有什么事情,为何没来? 可这没来,竟不是一两天,此后一连数日都未见颜青竹身影。 其间阿媛去过颜青竹家两次,竟都不见人影,只有那只三花老猫在屋顶或院子里打瞌睡,屋檐下的蜘蛛网大了好几圈…… 阿媛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又是傍晚时分,石寡妇家的门被敲响了,阿媛正在自己房里收拾,听到这声音蓦地滞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快去开门,可脚步却钝住了。 他几日不见,也不说去哪里了,害人心里难受,才懒得去给他开门,莫叫他知道自己期盼得紧。 再说呢,未必是他呢,自己去开门,倒叫石婶子又笑话。 于是那门被敲了五六次,也没人去开。 忽而听不到敲门声了,阿媛心里却后悔了,莫不是以为没人,转身回去了吧? 阿媛马上开了自己房间的门,走到院中,却正迎上石寡妇开了门让颜青竹进来。 颜青竹手上拿着两条用棕叶栓起来的大鱼,看起来是剖干净抹了盐的样子。颜青竹正伸手递到石寡妇手中,见阿媛出来,便笑着看向她。 阿媛却故意苦着脸,没有搭理他。 第16节 石寡妇接了两条鱼过来,忙唤阿媛道:“阿媛,青竹还没吃饭,你去厨房给他做两个小菜吧。”说罢,将鱼挂在屋檐下一处横着的竹竿上,然后就往自己屋里去了。 “老婆子年纪大了,睡得早,先回屋了。”石寡妇很识趣地撂下了最后一句话。 阿媛见颜青竹还一脸笑意地看着自己,她的心像被羽毛搔过似的,但面上仍旧结着冰,默默地朝厨房走去。颜青竹有些不解,只默默跟在她后面,也进了厨房。 灶下的火早熄了,阿媛重新生火,颜青竹接过她手里的柴,温声道:“我来吧。” 阿媛没有推辞,见菜篓里还有些青菜,便拾了些到院子里清洗。再进厨房时,火已烧得十分旺了,天色本已经昏暗,这下厨房倒显得明亮了。 颜青竹见阿媛进来,又接过她手中的菜,还是一句,“我来吧。” 阿媛这时看他,竟才瞧得仔细了。只见他眼窝发乌,唇周一圈青渣,一脸疲惫的样子,可笑起来,仍旧很精神。 他怎么了?阿媛的心间一涩,等颜青竹将菜从手中接过去才反应过来。 颜青竹将菜切了,回头见阿媛已取了檐下的鱼过来,用刀切下几小段。 “鱼你们留着慢慢吃吧,我随便吃几口菜就好了。” 阿媛手下没停,切好的鱼已入了锅。 “你得吃好些。”阿媛压下心里的疑问,只淡淡道。 一顿饭毕,两人也没说上几句话。阿媛本等着颜青竹跟她交代一下这几日的去向,颜青竹却只是闷头吃饭,间或抬头对她笑笑。 饭后,颜青竹走到院子里,像往常一样先瞅了瞅水缸,见水还剩着大半缸,又盖好盖子。然后是柴框,里面的柴火已不多了。 颜青竹随即拿了斧子,寻了上次备下的木材,熟练地在圆木桩上劈砍起来。 从前他大概一月一次地来石寡妇家,每次都要这么帮她做些重活,除了挑水,劈柴,有时候还会搬米,修补房顶。 如今阿媛来了石寡妇家,颜青竹倒是来的更频密了。 阿媛舀了热水在厨房洗刷碗碟,石寡妇隔着窗户只听见劈柴的声音,感觉不对劲,便开门朝正在院子里挥舞斧头的颜青竹走去。 颜青竹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拉了一下,停下动作便见石寡妇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色瞧着他。 “青竹,你别忙着做这些,去厨房吧。”石寡妇轻声道。 颜青竹微微一笑,手上却又继续开始动作,“我去厨房又帮不上忙。” 石寡妇朝阿媛那边看了看,见阿媛仍旧是低头洗碗,转头悄声道:“你这孩子咋就这么实诚?帮不上忙,进去说会儿话总可以吧。” 颜青竹一斧子正好落在木桩上,闻声顿了顿,轻声道:“她好像不太高兴,我还是不去惹她了吧。”他晓得,女人一个月总有几天不舒服的。 石寡妇瞪了瞪眼,忍不住伸手拍了他肩头,“你小子,傻不傻?你当她为何不高兴?你这几日去哪儿了,人影不见。她担心你呢,还去你家找了你两次。你如今没个解释,还避着她,叫她如何高兴得起来?” 她担心我?去找我了?颜青竹又悔又喜,心想早知道不让焦三柱过来,自己亲自来说一声。 石寡妇又与颜青竹絮叨了几句,这时阿媛已洗了碗出来,石寡妇赶忙收住了教育颜青竹的严肃表情,脸上绽开花来,“青竹呀,这柴火还够用,你别忙活了!你这几日外出办正经事,累成这样还记得来看我这个老婆子,老婆子高兴得紧啊!” 说罢,石寡妇拢了拢衣服,边往屋里走,边对阿媛道:“这外面有些冷啊,我还是进屋去,阿媛,帮我送送青竹。” 两人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早晨还布满泥泞的小路经过一日的晾晒已经干燥,微带湿润的风吹过,清新的草木的气息在落日的余晖中跳跃。路上一片安宁,因为早已过了村民们归家的时辰。 只有两双踩在地上的脚,在偶尔踏入草丛时会发出沙沙的清响,像彼此安静的人默契地摩挲出相互应答的声音。 颜青竹经过几日折腾,很是疲惫,这会儿脑子有些混沌,还一阵一阵发疼,实不知如何去哄她开心,步子走得慢,心里却惶急得很。 “青竹哥。”阿媛突然对着走在前面的颜青竹轻轻唤了一声。 颜青竹停了脚步,侧过身子想应她,阿媛已走到与他并肩的位置。于是,两人很自然地又一起往前走。 其实石寡妇不说那些话,阿媛也知道颜青竹不是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那么辛苦,自己还跟他耍什么小性子。 “青竹哥,放在你那里的钱,我明日想拿回来。”阿媛忽而想到这件正事,因为颜青竹不在,去还钱的日子拖了又拖。 “好。”颜青竹侧头温柔答道。 “还有……我以前的房里有个小箱子,你不在时,我曾去找过,没有找到。” “什么箱子?”颜青竹的眉毛皱到一起,语气也严肃了起来。 “就是……就是……”阿媛想着,怎么描述这个箱子的样子。 “里面装一张红纸的?”颜青竹试探道。 “是……你怎么给人家拆开看了?”阿媛晓得,颜青竹以往也念过几年私塾的,那纸上内容,他必是懂的。虽说她与宋明礼的过往,颜青竹肯定是知晓一些的,可若叫她完完全全把那些一厢情愿的丢人经历讲出来,她一时还没准备好。 “不止看了,我还烧了呢!”颜青竹停下步子,脸上蕴着薄怒。 阿媛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个样子,心下有些委屈,“你怎么能烧了?”就算要烧,也得当着宋明礼的面儿烧啊。婚约书虽不是个正式的凭据,但私下烧了总是不好,还是应该当面两清的。 颜青竹觉得脑门发紧,一颗心难受得像被什么在生生啃噬着。他有些不受控制一般,一把揽了阿媛的腰肢,猛地把她贴到自己怀里,喘了口闷气,在她耳边道:“你不许再想那个书生!” 阿媛猝不及防,在他胸口撞出一声闷响。闻着他身上淡淡的体味,一颗心仿佛快从嘴里跳出来。 只是这淡淡的气息里,怎么还夹杂点奇怪的味道? 是酒! 他什么时候喝了酒? 作者有话要说:  文文明天入v,谢谢所有收藏,评论,扔地雷,灌溉营养液的亲. 明天有肥章,希望要养肥的亲也先把明天的章节订阅一下,因为jj有一个收藏夹榜单,如果明天的章节收益好,文文就会有很好的曝光率,先在此谢谢愿意订阅的亲了. 新人能顺v,我已经很满足了,有很多话说,但又觉得言多必失.只用一句话来表达我的感受吧----如果有一天,我的专栏里有了很多篇作品,我希望当下这篇,仍旧不会被我归入到一个叫做黑历史的分类,为此我会努力! ☆、第24章 路旁高大的柳树后, 茂密的草丛中,颜青竹和阿媛已坐了下来。此处僻静, 只要不高声喧哗,倒不会引起过路人的注意。而且, 道路另一边的断崖下,一群白鹭早已捕食完毕,正用长喙悠闲地梳理着羽毛。残阳落尽, 这时候, 实不会有什么过路人了。 颜青竹这会儿正靠在大柳树上, 一手扶着胀痛的额,听阿媛又羞又痛地讲完了吴有德如何利用她讹诈宋明礼的事。 “阿媛, 对不起。我刚才酒劲上来,吓到你了……也误会你了。”颜青竹实不知那梅子酒的后劲这么大, 刚回来的时候未觉得哪里不舒服, 后来竟有些头疼欲裂的感觉,比起焦三柱家酿的米酒,威力似乎还大些。他这下,只能诚心向阿媛悔过了。 “这也不怪你……是我之前没跟你讲清楚这些钱的来历,还骗你说是我娘留下的嫁妆。”阿媛看着又恢复温和斯文样的颜青竹,对比他刚才霸道又孟浪的样子, 觉得自己舌头有些打结。 “宋明礼既然是被讹, 那这些钱还回去是应该的。回头拿了那张婚约书, 我们一同去找他吧。”颜青竹这回是真的有些后悔, 当初他知道阿媛与宋明礼的事情却没有横|□□来, 并不是因为他不敢不想,而是他很尊重阿媛的选择,也明白当时阿媛对他是兄长之敬,邻里之情。如今得知这是一场骗局,他觉得自己也有点被算计了,否则他与阿媛何必好事多磨。 阿媛奇道:“不是被你烧了吗?” 颜青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后脑勺,“刚才气头上随口说的……我那日替你清理东西的时候,发现那箱子被摔坏了些,我担心里面东西也坏了,才打开看的。后来,就和那些装钱的箱子一起搬到我家了。你今日对我冷淡得紧,又提到这东西,我酒虫作怪,以为这几日没见面,又害你担心,你一生气便更改了心意……” “我不是那种人!”阿媛咬了咬牙。 颜青竹赶忙拉了她的手,紧握起来,柔声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不好。” “以后莫要不告而别……”阿媛想到自己已没有任何其他可依傍的人在身边了,这一句话说出来,格外凄凉。 颜青竹捏了捏她的手心,郑重道:“以后绝不会这样了。” “那你这几日到底是做什么去了?”阿媛这才问出一直压下的疑惑。 颜青竹这时酒已醒了大半,便娓娓道来—— “那日本是收好了做糕的家什准备给你送过去的,却碰到从镇上回来的焦三柱给我报信,我一直找的那个人,他今日在镇上。我怕去晚了,这人又走了,便托焦三柱给你送东西,我自己赶到镇上去了,却不想竟耽误了这么些时日。” 说到焦三柱,阿媛插了一句,“你让焦三柱过来,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我还在守孝,你可得叮嘱他不要说出去。” 颜青竹蹙了蹙眉,“我没刻意跟他说过……不过他知道了也没什么,就算村里人知道了又怎样?守孝只是不谈婚嫁,要是别的什么都不能谈,那不生生把人憋死了?” 阿媛知道拗不过他,不再争辩。心道,以前都被他外表骗了,熟悉以后才晓得他心里是十分霸道的。不过,这个样子似乎也并不让人讨厌。 颜青竹见阿媛踟蹰不语,忙道:“你呀,光想那些无关紧要的。我跟你讲有意思的事,你半点也不好奇。” 他故意做出失落的样子,阿媛立马满足了他,“那你去找的那个人是谁呀?” 颜青竹嘿嘿一笑,来了兴致,道:“是个奇人!他是个在枕水镇摆地摊卖字画的老伯,呃……也不是卖,他还摆一个棋摊,若是他跟来人下输了棋,来人就可以从他的画里任选一幅。” 阿媛这次有些好奇,“那如果是来人输了呢?” 颜青竹嘿嘿一摊手,“那要买字画就要花大价钱。我见过有人花五两银子买一幅呢。当然,这老伯不会强买强卖,若是来人输了棋,又不想买画,交个朋友是可以的,找他下棋的人很多,诚心买画的倒少。但若要买画,就必得先和他下棋,光是出钱,他可不卖。” 阿媛若有所思,“这老伯倒有点以棋会友的意思,可是一旦自己赢了,又卖人家几两银子一幅画,是不是太贵了些?呃……该不会是打着下棋的幌子来讹钱的吧?就算一个月只卖出一两幅画,这收益也挺可观了,总不成,他是什么名家?镇上普通字画摊,不是至多几百个钱就买一幅挺大张的画了吗?” 颜青竹抿嘴想了想,“那倒不像,这人五十多岁的年纪,虽然衣着朴素,看着却挺有读书人的儒雅之气,但又并没有酸腐的味道。我想,他年轻时候应该是有些功名的,只是没有入仕吧,否则他该是没有闲情逸致来摆摊。” 阿媛点点头,思忖了一瞬,“那这老伯是个有点自负的人吧。他觉得自己的画是值得起贵价的,自己的棋技也与画技不差分毫,赢得过他的棋技,便也配得上他的画作。赢不过他的棋技,便要出配得上画作的钱。” 颜青竹很是认同,“对!不过他的棋艺我不懂,画倒真是十分好的,他倒有资本自负。大抵他也不是个贫苦的人,每月虽有人大价钱买他的画,但他不会一直赢棋,送出去的画作也不少的。输棋的人大多是交了朋友,又有几人舍得买画。可惜我不会下棋啊!” 听颜青竹感叹,阿媛有了些猜测,“你想求他的画,是为了做伞用吗?” “自然是。”颜青竹看向阿媛,认真道:“你知道吗?他在我伞上画过一幅山水图,我刷上桐油,烤了出来,到镇上寄卖时,竟卖了将近两钱银子。掌柜的说,有多少,收多少呢。可惜我自己画不出来,就是对照临摹也差了好几条街的样子。” 如今的伞匠,手上都有些一册册的小图谱,大约是前人手中传下的的东西,自己再增补一番,又可传于弟子。需要花花样时,就照着图谱绘制,基本都是常用的吉祥题材,比如花开富贵,锦鲤戏莲,瑞竹鸣蝉,喜上眉梢…… 其实,大多数普通伞匠手上的图谱都会随着时间推移而蒙尘。因为,时下平民爱买的伞,并不是价格稍高的花伞,而是婚丧嫁娶常用,平时亦可以用的红伞,白伞,还有虽不怎么好看,但却十分耐脏的枯荷色伞。 而颜青竹不同,他是个很喜欢做花伞的伞匠,在图样上也经常推陈出新,手中的图册除了颜本益留下的三本,自己也慢慢摸索着绘制了一本小的。 他知道,这世道总是穷苦人与穷苦人做生意,富人与富人做生意。而他,想要做富人的生意。 阿媛听他说,这样的伞竟能卖到两钱银子,顿时瞪大了眼。 “我记得上次在双子桥,你的白油纸伞买三十文一把,卖给村里人的小花伞是五六十文一把。怎么图样变了,就能卖到两钱银子?” 颜青竹笑着看向她,很乐意为她解惑,“沈徵,你知道吧?” “你说的是……前朝江南大才子?”阿媛很是疑惑,大才子跟小小一把油纸伞能有什么关系? 颜青竹呵呵一笑,大有“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的意思。 “沈徵是大才子,也是大画家,他的朋友唐浔也是一位大才子。战乱时,唐浔一家迁往云州,沈徵在素面油纸伞上作了一幅《松壑飞泉图》赠与唐浔。他说云州干旱,送伞让唐浔莫忘故乡山水烟雨,只要不忘,战后便可归来。唐浔一家果然在战后安然无事,又迁回江南。伞上作山水画一时兴起,许多伞画师都争相绘制。只是到得今日,汐州一带有能耐的伞画师不多了,但大抵那些有钱人是喜欢这种东西的,所以我想试试。” 阿媛抿唇一笑,“你这种传为佳话的故事,怎么像戏文里杜撰的?不过我相信这种山水画伞能卖钱,你大可努力试试,慢慢地说不定能临摹得好了。” 颜青竹曲起食指,在阿媛额头上轻敲了一下,“你怎么不给面子,我好心给你讲个故事,你就算心里不信,起码说出来得是信的呀!” 阿媛嘤嘤一笑,忽而想到什么,又道:“你不是说老伯卖画得先下棋的吗?你难道请人帮你赢了棋,不然他为何帮你在伞上作画?” 颜青竹道:“请人?我可请不起。能跟他下棋的,大抵也是有些学问的人吧,人家如何听我一个伞匠差遣?再说,人家好不容易赢了要卖几两银子的画,如何肯让给我?除非我能出大价钱跟他买,但这实不合算。我用的,是激将法!我跟老伯说,‘你在宣纸上作画固然厉害,但这伞面不是平的,只有专门的伞画师才能画好,老伯你呀,恐怕不行’,这老伯真如你说的自负,听不得我说他不如伞画师,当场就给我画上了!” “我在他画摊上转悠不是一两天了,当时得了画,想的就是快些临摹出来。却实在是高估了自己,这种画,与图谱上那些花花绿绿的样式不是一个水准。”颜青竹悟出一个道理,“难怪这山水画伞有价无市,如果一个伞画师有这等能耐,那他何必要做一个伞画师?做一个纯粹的画师,岂不更加体面一些?” “那你前几日去找这个老伯又是做什么?又劝他帮你伞上作画吗?”阿媛侧头问道。 “不是,这次不用画到伞上。自从上次使了法子让他给我绘了一幅,我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见到他了。我想,春日多雨,他摆摊那处都是露天的,所以他不能时常出来了。昨日焦三柱从镇上赶集回来,告诉我那个老伯出来摆摊了。我看时间还够去镇上,便决定尽快去找他。心想无论如何,要让他帮我画几幅画,这两个月我已想到一个好办法,不用临摹也能做出伞来。” 第17节 阿媛见他回来虽疲惫,但大体却是喜滋滋的样子,扬起唇角道:“那人家老伯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摊手,一抬眼,“并没有。” “一个不缺钱又自负的老头,不是那么容易说动的。” “那……你找到别的伞画师肯帮你了?”阿媛觉得颜青竹的神色并不像一无所获的。 颜青竹眨眨眼,带着一副卖关子的表情又摊了摊手。 “哎呀!你快说啦!”阿媛捏着小拳头轻锤了一下他的肩头。 颜青竹咯咯笑着,觉得那粉拳似在给他挠痒痒。他双手抱住后脑勺,悠然地往树上一靠,终于揭秘似的道:“他自知上回受了我的激将法,这次料到我让他画画是为了赚钱逐利,自然板起老脸,如何不肯帮我。不过老伯不肯帮我,一个小偷出来,却是帮了我大忙!” 阿媛奇道:“小偷?” “不错!我与老伯谈了许久,他仍是不同意。我灰了心,心想你不帮就不帮,我去找个普通的画师也能画,比你虽是差了,却也不至于差到天南海北。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 我劝不动那老头,可那会儿天快黑了,我不想夜里划船回来,就往旁边一个茶栈走,想吃点东西,歇一觉。这会儿那小偷就出现了,我想他早就盯着我和那老伯了,我年轻力壮不好下手,小偷见我走了,便向老伯下手。老伯每次收摊,肩上都挎一个褡裢,大概有些显眼吧。” 阿媛起了兴致,急急问道:“那被偷着了?” 颜青竹一笑,“小偷朝我迎面走的,我当时也不知他是小偷,只觉得他神色有些慌张,不由多看了几眼,他大抵不是个惯手,我刚走远一点,便听到老伯大声呼叫起来。我一回头,便看到那小偷往前面跑了,自然就追了上去。” 阿媛眼里有些讶异,嘻嘻笑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还能抓小偷呢?那结果就是你抓了小偷,老伯因为感激转而愿意帮你了?” 颜青竹一脸自豪,“那小偷长得还挺清隽的,可惜蔫巴巴的一个,哪里跑得过我,我没追出一条街,就把他擒住了,那处临河,他慌张得差点掉水里,还是我拉了他一把呢。 褡裢还回去,老伯打开看东西有没有掉,那小偷见里面并不是钱财,而是些印章之类的东西,虽看着也是沉沉的,但并不值钱,当场就傻眼后悔了。 那小偷一个劲儿地认错,说自己本就是奴籍,若是报官被抓,受刑要比常人重,希望我们不要报官。又说自己是被人设赌局骗了高利贷,才想到偷窃的。他跪下给老伯和我磕头,我有些不忍,看老伯的意思,宝贝印章没丢,也不打算追究,我们便把他放了。 我本没想借此事再请老伯帮忙,但他自己倒对我转了态度,说是应了我的要求了,一分钱也不要!” 阿媛听到此处,也替颜青竹高兴起来,心想着这就是好人有好报了。 “那……你叫老伯怎么帮你的?你说不用画到伞上了?” 颜青竹伸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笑道:“你这么聪明,你猜猜!” “你刚才说……再不济,直接套印些名画,不过多花些钱罢了。”阿媛也伸手捏了捏颜青竹的脸颊,“你让老伯给你画稿,你拿去刊印的地方做木版水印,直接印到皮纸上,拿这皮纸做伞面,以后就可以做许多许多山水画伞了!” 颜青竹赞许地点点头,“这笔账,我早就算好了,我让老伯给我比照着伞面画了几组图,有山水,有松林,有船只,有茅屋,待印了出来,这些图案可以挑选着组合,这就不会每把伞都是相同的图样。而且因是比照着伞面做的,大小都合适,不用重新刻版缩印。水墨画只黑白两色,唯有深浅不同,即使套印,也不出三套,花不了多少钱。若是用一幅名画,又要缩印,又要套印,还只有同样的图案,实在不划算的。” 阿媛看着他认真讲述的样子,觉得好生欣慰,他虽只是个世人都不怎么看好的匠人,但这上进心却是许多人没有的。 阿媛这会儿也靠到了柳树上,离颜青竹很近很近。那股子淡淡的酒味又往她鼻子里钻来,她复又微微噘了樱唇,嗔道:“你这几日就是在镇上做水印的事儿?做完了就该早些回来休息,干嘛还要喝酒?” 颜青竹知道她关心自己,伸手轻轻将她的头枕到自己肩头,温声细语悠悠传来:“我很少喝酒的,你应该知道,这次是老伯请我喝的。他说让我印好了图,一定要拿来给他看看,若是印的不好,还不许我用,说是怕污了他的名声。这倔老头,到底是读书人谨慎持身的性子!今日那刊印斋里刚出了图样,我就拿去给他看了。他满意得很,还搬出家里酿的梅子酒请我共饮,我尝着那酒比米酒还甜,就多喝了几杯,没想到刚才这后劲上来了。” 阿媛点点头,心里只觉得这会儿靠在他肩头无比踏实。他刚才讲的一番话,多像一个丈夫在外面有了门路,回家忍不住和妻子絮叨。 “这里还有一幅小图,我临走时,他特意赠我的。”颜青竹从怀里取出宣纸展开,一幅《竹林抚琴图》徐徐落入眼帘。 阿媛也不怎么懂画,只觉得这画笔触细腻,意境深远,比之梅吟诗社中悬挂的那些名家作品应是不差太多。 “真是高手在民间啦,这位老伯的画印到伞上,一定很美,倒不枉你追寻他这么久。” 颜青竹点点头,伸手指向画作上的红印,“这是老头儿用自己刻的印章盖的,这印一盖,更有名家的样子了。” 阿媛循着看去,辨认了一下古怪的字体,喃喃道:“秦盟之印。” “大概是他的字号一类吧。”颜青竹道:“老伯姓曹。” “曹秦盟。”阿媛默念。 “曹老伯说他在我们南安村这片山间居住过一阵呢,说很怀念这片山上的竹林和白鹭。”颜青竹道。 “那曹老伯与你倒是有缘呢,你这批伞要是赚了钱,可该好好谢人家。”阿媛将图纸细致地卷了起来,递给颜青竹,“他刚开始不愿帮你,说明他是个恪守原则的人,后来你帮他抓住小偷,找回失物,他又肯帮你了,说明他这人也并非古板到不讲情面的。” 颜青竹点头赞同,将画小心地收到怀里。 事情与误会都讲述解释得清楚了,两人便从树下起身,走到村路上。 天色已是暗了不少,两人并肩走到一起,在朦胧的月色中拉出修长的暗影。 想到石寡妇先前的话,颜青竹恨自己差点忘记问了。 “阿媛,石婶子说,你那日险些被吓到了?” 阿媛知道他是说那天早上的事,“也没有。就是遇到个傻子。” “改日我给你找只听话的狗来,你出门就牵着。” 阿媛脑中浮现出自己弱小的身躯,旁边伴着一只吐着舌头的凶猛大犬,不禁想笑出声来。 “不用不用。哪有碰巧天天遇上傻子的?” 颜青竹突然停了脚步,侧身认真道:“事情啊总有碰巧的时候。” 抬头看看天色,颜青竹又温声道:“我看你也别送我了,我一个大男人哪儿需要送了,还是我送你回去吧,省得你一个人又遇到什么事儿。” “啊?”阿媛扶着额头,有些愣住。已送出这么远,又反被他送回去?颜青竹却已轻轻推了她肩头一下,让她笑盈盈地跟着自己往回走了。 这种走来又走回的事,大抵常人会觉得麻烦或无趣,似在做无用功,但像阿媛和青竹这样,便只会如游鱼一般享受往返的乐趣了。 …… …… 几日后,是个不错的晴天。 午后明媚的光柔柔地洒落在瑜枫书院一处极宽阔的天井,将当中石桌上两个正在对弈的人影拉得修长。 执黑子的是位面容疏朗,神色从容的青年书生,此刻他手摇折扇,正笑意满满地瞧着对面执白子的人。 而执白子的,同样是位青年书生,通身儒雅之气,面容甚是俊美,只是眉间的蹙起,显出几分焦灼,暗淡的眼神里更似有拂不开的郁色。 “刘兄,这局我败了。”执白子的书生终于苦笑一下,将指间夹着的棋子一松,棋子落入棋盒之中。 刘靖升一笼折扇,哈哈笑道:“我说明礼,我今日好不容易赢你一次,你倒是让我赢得痛痛快快又如何?你这模样,真像是我逼着你输给我的。不行不行,再来一盘!”说着,他便迅速地拾拣起桌上的棋子,好似迫不及待要再下一局。 宋明礼也跟着慢慢拾拣起来,一颗一颗投入棋盒中,人却有些心不在焉,“刘兄,改日再陪你下吧。” 刘靖升却是不依不饶的模样,打趣道:“这是输给我不高兴了?哎,赶紧的,大不了这次我让着你。” 宋明礼摆摆手,淡淡道:“棋局输赢,我何曾记挂于心?只是今日...今日确实有些犯困,大概是春日雨湿渐多所致,还是改日再陪刘兄吧。” 刘靖升瞧着头顶上暖洋洋的光,忍不住噘了噘嘴,“我说明礼,这都多少天了,你还对那事儿耿耿于怀?倒是那日我不该为你强出头了。” 宋明礼怕他真恼了,赶忙道:“你那是为我,我岂能不知?”悠悠叹了口气,他又道:“是我自己不能决断罢了。这样的人,自然是早该断了往来。我之前未曾那么做,终究是太过优柔了些。” 刘靖升心道,明礼之所以优柔,除了他心善念旧,无非还因他太过看中身份,怕将来有了功名,却背上负心寡恩的名声,这才使得他一直宁愿隐忍被欺。更兼之,明礼出身并不算好,走到今日皆靠自己百般努力,期间遭人白眼的事恐怕不可谓不多,因而他已惯于凡事自己挺过去,心中并不愿将此事讲出,寻求帮助。 刘靖升知道宋明礼脸皮薄,是以虽知他心中所虑所思,却并不点破。 “明礼,你放心吧。此事山长和诸位名望乡绅都知道你的难处,也并未让人宣扬。钱财方面,更用不着忧虑,虽是他们出面替你还钱,但你已将钱财又还给他们,并不相欠什么。说白了,等你有了功名,他们便觉得莫若现在多借你一些才好。”刘靖升耸耸肩膀道。 宋明礼向来内敛,虽知道刘靖升说得在理,却觉得这样直白的话说出口并不太好,只道:“说到那十两,还真是多亏你了,以我的那点补给,都不知何时能还上你呢。” 刘靖升笑得浑不在意,“好啦好啦,等你高中之时,再加倍还我就好。要不是当时他们出面要替你凑钱,区区十两我一个人便帮你还了。我未出头,不过就是不想阻碍他们抢着要你欠上人情罢了。” 宋明礼却只得苦笑,对刘少爷自然是区区十两,可对大部分人来说,这并不是个小数目。当然, 宋明礼知道刘靖升并不是为炫耀,只是不想让他有太大负压而已。 两人慢慢收好棋子,正待离去,却见回廊处一个略微佝偻的人影笑着走来,正是书院的守门人王伯。 王伯走到石桌前,对着二人十分恭敬地道:“宋秀才,您家那位远房妹子今日又来找你了,让我代为通传呢。” 宋明礼悚然一惊,手上拖着的棋盒险些掉到地上,不觉间,额头竟有冷汗浸出。本来稍稍平复下的心情又如潮水般起伏开来。 王伯本来为今日又得了几个精致的糕点而欣喜,决定为那姑娘好好把话带到,见到宋明礼这等好似恶鬼上门的神情,不觉有些心慌。 一瞬间,王伯想到有个多次来找宋明礼的乡野村夫,自称是宋明礼的救命恩人,他放他进来过好几次,也没出什么事儿,没想到上次这人竟在书院里闹出不小动静。虽然山长把这事儿压下了,王伯并不知道内情,但心中自是决断了若是再有这等人来找,必不可轻易放入。只是,难道这个小姑娘也会有什么问题? 刘靖升很快看出王伯的异色,也不愿他多猜疑,甚至去散布他的猜疑,从袖袋里取了几个钱赏他。 王伯收下赏钱,心中安然不少,若是他做错了事,自然是不会有什么赏钱的,可见他该是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宋秀才也没说见还是不见,他收了小姑娘的东西,好歹要回话的。 刘靖升见宋明礼捧着棋盒,踟蹰不语,心想,好不容易送走了爹,又轮到女儿来纠缠,自然是不见的好,正想替他打发了王伯,却听到宋明礼突然开了口。 “有劳王伯传话了,告诉……我妹子,还是在码头等吧。” 王伯有了准信,脸上顿时多了些笑意,转身佝着腰快步往外走了。 待王伯的身影消失,刘靖升立马气煞了脸,“明礼,刚才说了自己优柔,如今才一会儿的功夫,你又犯了!一个无知的乡野村姑,你见她做什么?上次她爹收钱,可是签了字据以后两不相欠的,她不过是再来纠缠罢了,你又何苦心软?” 宋明礼将棋盒慢慢放到石桌上,闭眼深吸了一口气,“该来的总是要来。”这些日子他郁郁不欢,心中总觉得还有些事未曾了结,到了这个档上,他突然知道一直堵在心里的是什么事儿了。 阿媛听了王伯来回话,自然是反身就往码头走了。她仍旧是挎着那个大篮子,上面搭着那块洗得洁净却有些发白的蓝印花布。不同的是,这次她肩上还背着一个略有些沉的包袱。阿媛伸过另一只手护在包袱上,十两银子呢,她从没带过这么多钱在身上。本来是想兑换成银票的,可想着,还是原样还给他的好。 一早上就到了枕水镇,想着首要的事儿便是还他钱,落了这块心头大石,再去卖糕点。可终究是,晃晃悠悠卖完了糕点,才又走到了这处码头。并非还有任何不舍,只是觉得相见有些尴尬。本来颜青竹说要陪她过来的,可她觉着,这件事还是不欲他人插手才好,否则只怕更加难堪。 仍旧是熙来攘往的地儿,只是垂在岸边的柳条儿越发葱郁,河里的水彻底褪去了春寒,波动着天上碎落下来的金色光。 仍旧是忍不住理了理头发,又看看鞋上是否沾上脏污,只是心境已大为不同。不再是为了怕他看到自己的一丝不妥,只为了自己心里觉得端端正正。 立足处背靠一棵大树,在看到那人从书院出来的身影时,她默默吸了口气,背不自觉挺了挺,直得更胜身后的树。 阿媛却很快发现,走过来的是两个人影,并非一个。看来他心里都惧怕上她,大概以为她也是来纠缠闹事的,所以叫上自己同门。当然,依他的性子,多半还想着避嫌。 阿媛有些悔了,早知道他带上人,那自己就不该拒了颜青竹。她这是再一次高估了宋明礼的胆量和能耐啊。 阿媛正心头悠悠叹气,宋明礼和刘靖升很快已走到她面前。宋明礼眼里一直透着些模糊的忧色,细看又觉得不过是淡淡的,什么都没有。而刘靖升,毫不在意他脸上的不满神情会不会显得有些凶恶。 双方不过隔着三尺的距离,却像是一方站在此岸,一方站在彼岸。 码头下又有一船人到岸,涌动的人潮很快将三个人淹没。任由陌生的人流在他们的间隙中穿梭,三人一时都没有言语。 人群散开后,仍旧是沉默。 刘靖升见宋明礼眼神飘忽不定,迟迟不语,而阿媛面上也是淡淡的,看着宋明礼没有说话。刘靖升心中终于有些不耐,一步跨到前面,正想开口,突觉袖子被人往后拉了一下。 是宋明礼。 “阿媛姑娘。”宋明礼终于还是将目光投到她面前,语气虽淡,却已听得出他是鼓足了气,似要做个了断一般。 阿媛不等他往下说,取下肩上的包袱往宋明礼手上一塞,“我叔讹诈你的钱,我还你了。”阿媛自觉今日一开口,比平日里说话声大了许多。也许因为来往闹嚷,她怕自己说的话别人听不清。还也许因为她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怨气,怨自己睁眼瞎子看不清。 宋明礼和刘靖升闻言均是一惊,可面上的神情却迥然不同。 刘靖升满脸怒气,从宋明礼手上拽过包袱,扔回到阿媛手里,“你这个女子,到底是太过难缠!早已签好字据,钱财两清的。你如今退还了钱财,莫不是还想将来明礼真的娶你不成?” 阿媛不理刘靖升,只直直地看着神情复杂的宋明礼,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颤,“宋秀才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觉得我是会拿一点恩情相要挟的人了?!”就算是没有过怎样深厚的情感,但仍旧算是相处了一段时间的,她不甘的,并不是他对她有没有过情意,而是直到刚才相见,她仍未觉得他对自己的人品有半分信任。刘靖升越是替他出头,她的心里就越是愤然。 刘靖升蹙了蹙眉,实不知眼前这个女子到底是何意思。她决绝的神情慢慢和上次雨雾中娇小羞涩的身影相重叠,刘靖升突然觉得自己是否想错了什么。 第18节 ☆、第25章 半晌, 刘靖升仍有些防备地道:“不是来纠缠,那你还来做什么?” 阿媛颠了颠手上的包袱, 看着宋明礼冷然道:“就是来还钱,宋秀才不想要了吗?” 刘靖升这会儿却不明白了, 这女子到底什么意思。 宋明礼拉了犹豫着还要说话的刘靖升,对阿媛道:“阿媛姑娘,是我小人之心了。但是这些钱你不要还我, 我受恩于你, 还未曾答谢。” 阿媛听出宋明礼语声中多了诚挚。原来他还没忘记, 自己救过他,而自己, 已差不多忘记了。 想到他到底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心下多些怀疑也能理解, 再说冲自己嚷嚷的并不是他, 也许刘靖升的话并不代表他的全部意思。 心下怒气消了几分,阿媛摇摇头,将包袱重新递到宋明礼手上,声音倒是软了下来,“之前的事,确实是我叔的不对, 我不知他讹你的事, 否则……否则我不会任由他如此。如今你大可放心, 他是再也不会来找你了。我也不会。” 说罢, 阿媛又掏出那张红纸来, “这东西我本来想撕了,如今看来还好没有私下毁去,否则……”阿媛转而看向刘靖升,“否则又要落人话柄。” 刘靖升白了白眼,一展折扇,自顾自在旁边扇风。今天这事儿他怎么有些看不明白了?那还是看明白再插手吧,反正有自己在,宋明礼是不会吃亏的,总不成这小姑娘比那个莽夫还要难缠。 阿媛把红纸展开,将有字的一面呈现在宋明礼眼前,淡淡道:“你……看看清楚吧,还是当初那张,我没有私留下什么。” 宋明礼轻抬眼帘,淡扫一眼那熟悉的墨迹。自然是他写下的,如何会不认识?只觉得那殷红灼灼,竟有些刺眼。想到往事,不知该喜该悲。 “今日就当着你的面儿,我把它撕了。”阿媛将红纸撕成两段……四段……六段……直到那折叠起来的厚度实在无法撕动了。 阿媛几步走到河边,随手一扬,漫天飞红随风而舞,终于化作残花落入碧水之中。 刘靖升忍不住一拢折扇,在手中敲击起来,心道,好!好!好!这姑娘决绝的样子一点不像来找茬,以后明礼可以不再被琐事烦扰,可一心致力于科举了。 宋明礼的眼神却突然黯了,本来一开始心里的弦绷得极紧,几近断裂,如今那扣着的力骤然松了,却不代表会少疼几分。 阿媛也觉得终于了结了一件事,彻底地与过去那个懵懂甚至蠢笨的自己告别了,她面上轻松了许多,见宋明礼似还没反应过来,便淡淡笑着打趣道:“怎么?还不放心?应该叫你亲自撕的,让你解解气。” 宋明礼刻意弯了弯唇角,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做何言语。 倒是刘靖升心头曲曲绕绕,猛然又蹦出个后患来,仍旧有些不安,道:“姑娘,今日与你相见,才觉出之前对你有所误会,还望你不要介意。只是姑娘施恩不图报,那位吴大叔又如何能保证?” 阿媛苦笑道:“我叔前些日子遭逢意外,人已不在了,所以你们不用担心。” 阿媛今日出来卖糕,没有穿上那身孝衣。她这话一出,两人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才多少时日,竟又出了这等意料之外的状况。 “你说真的?!”刘靖升脱口而出,“出了什么事?” 阿媛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他不小心磕到头,走了。是意外。” 阿媛想到那日起了争执的原因还是由宋明礼开始的,不觉心头千回百转,只是这些缘故只能永远埋在自己心头了。 刘靖升看阿媛的样子不像说谎,再者,也该不会有人拿这等事说谎。他心中竟有些雀跃,有道是恶人有恶报嘛!只是他面上却不敢如此,却又怕自己忍不住,只得用扇面将自己的脸遮去几分。 宋明礼心弦一颤,除了觉得出乎意料,还又忧到,她如今孤身一人,如何安然存于这世道?他半晌,才悠悠吐出了几个字,“阿媛,你……节哀。” 阿媛点点头,算是应了,心下却道,他不愧是读书人,任何时候都能恪守含蓄有礼的风度,只是那颗真实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却从来无法洞察的。 曾经这个人也是叫她动过几分心思的,如今看来,他不过尔耳。又或许,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评价他,毕竟对于他的了解,太过浅显。 忽而想到一事,阿媛又道:“我知道我叔这一年来还断断续续问宋秀才你要过钱,我来时只记得带上这十两,别的钱却一时未想起。” 阿媛故意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她并不是忘记了,而是那七两银子并不是小数目,且必是早就被吴有德挥霍掉了,她可不打算替吴有德去还。 虽说宋明礼失了这么大数目的银子到底与自己有脱不开的联系,但若不是他自己太过懦弱,也不至于此。他被讹诈,他自己也有莫大的责任,她实不可能为了他和吴有德去把整个锅背了。 宋明礼这次却没有思忖良久,脱口便道:“不用,不用还了。我刚才便说过,阿媛姑娘于我有恩,我还没有答谢。吴大叔欠下的银子,怎能由阿媛姑娘来还。再说,再说这银子也不是吴大叔欠我的,倒是我欠上……欠上阿媛姑娘的。在南安村得阿媛姑娘照料,这区区几两银子,不足以报答,怎还能让你相还?” 她是无依无靠的人了,而自己今后与她没有丝毫瓜葛,既已不能助她,又如何能再占据她的钱财。 阿媛对于这答案很满意,其实她也料到宋明礼会这么说,因为那十两银子他恐怕都没想过要回,这七两的事情更为久远,他只怕更不在意了。能与她彻底撇清,只怕宋明礼已经非常满足了。 刘靖升也很是乐意宋明礼这么说,当断既断,若回头又为区区几两银子生出变故,实不划算。 “既然宋秀才这么说,我便做一回小人,这七两银子便当做你报答了我的恩情了,今后我们两不相欠。”阿媛洒然笑道:“祝宋秀才……还有刘秀才,早日金榜题名。” 刘靖升呵呵一笑,“承你贵言!”心想今日撕了婚约,又拿回十两银子,明礼怎么着也是不亏了。 而宋明礼看着阿媛,踯躅难言。 阿媛未再说什么,转身朝码头行去。 宋明礼看着她背影,虽是欲说还休的样子,可终究是没有再叫住她。 半晌,刘靖升欲返回书院,却看宋明礼竟一个人默默朝码头行去,那神情……莫不是他看错了?为何竟有些失魂落魄的意味。他赶忙也追了上去。 瑜枫码头一带总是船只穿行,人流如梭,阿媛此刻已踏上了载客的乌篷船,船夫一撑篙子,船便倏地离了岸,徐徐间已行出几丈。只有悠悠的船歌,飘荡在水汽氤氲的微风中。 宋明礼和刘靖升走到码头时,客船已经行得远了,阿媛的身影模糊在满座的乘客里。 这时,码头来了艘大船,载满货物的大船。这大船已完全挡住了视线,什么也看不到了,可宋明礼仍旧呆呆的站在那里,连往岸上搬货的人差点撞到他也浑然不觉。 还好刘靖升出手拉了他一把,才堪堪避过。刘靖升看着宋明礼,一时竟不愿打搅他,心道,明礼对这位姑娘应该是动过真情的吧? 动过真情吗?宋明礼此刻也在拷打自己饱受煎熬的心。 动过的吧,否则吴大叔让自己做出承诺的时候,为何他想也不想就写下了婚书?还以为吴大叔提到钱财,只是和他开个玩笑,而愿把女儿许给他,才是真的。他涉世未深,怎会相信真的会有人拿救助的恩情和女儿的清白相逼呢? 直到他发现山上那个热情的吴大叔原来是个无耻之徒,那他的女儿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即使她与她的父亲不同,但她毕竟只是个抛头露面做小买卖的村姑。 他真的要找这个一个岳父和这样一个妻子吗? 答案早就了然于胸,可今日彻底断去,为何心里不觉得开怀,反而隐隐作痛? 大抵自己如刘兄所言,当真是个太过优柔的人吧。 …… …… 整个春天早已悄然离去,立夏一过,荫荫夏木里的蚊虫不知不觉多了起来。 阳光从温柔变得略显焦灼,虽然人感觉不再那么清爽,却很是适合晒些东西。 石寡妇将厚厚的床单被褥挂满了整个院子,其实应等到出了小暑,梅雨彻底过去,阳光至盛至烈时,才有人家开始晒这些厚重的物事。一般在这个时节,大家更多是晒晒豆子晒晒菜。不过石寡妇向来是个爱洁净的人,又爱早做准备。 江南一带的梅雨通常都是在芒种和夏至两个节气内出现,小暑前后结束。但也有些年份,梅雨会在芒种之前来临,雨期能绵延四五十天。 石寡妇就是怕遇到这种早梅雨,阴雨天气已经够让她不舒服的,如果被褥还是潮湿的,她夜里根本无法安眠,因而她早已习惯了立夏之后就开始晒被褥,出了梅雨,再晒上一次。 于是这天午后颜青竹来到石寡妇家的时候,就被满院子的床单被褥挡住了视线。若不是石寡妇拉着他进去,他都有些难辨方向了。 “青竹啊,干嘛午后来?嫌婶子家的饭菜不好吃呀?”石寡妇笑道,一面接了他带来的两条鱼,一面端了茶水给他。 颜青竹喝了口水,忙道:“哪会嫌弃婶子做的东西,只是最近忙着做些山水画伞,工艺更复杂些,少了时间往这边跑了。否则婶子倒要烦我日日来蹭饭了。” 颜青竹说着,目光开始不自觉往四处扫。石寡妇看了,不由呵呵笑起来,“阿媛去后山了。” 哦,也是,平常她早该出来跟自己打招呼了。颜青竹这么想着,没注意到石寡妇打趣的眼神。 不过……颜青竹忍不住又问:“她怎么一个人去后山?万一……” 石寡妇道:“她去采薄荷了,放心,带着小狼呢。” 颜青竹默然地点点头,想起之前几次,还是有些担忧。 本来打算送完东西,见着人了就走。如今却必须找点什么由头多留一阵,于是颜青竹又像往常很多次一样,径直往柴筐那边去了。 石寡妇早已习惯了颜青竹一来就找活儿干,他虽是看着精瘦,做事儿的时候却像头壮牛,有使不完的劲儿。 石寡妇搬了一个坛子坐到开始砍柴的颜青竹旁边。 坛子里装着春天时阿媛做的梅干菜,石寡妇找了簸箕,将它们翻出来晾晒。 ☆、第26章 “青竹, 婶子看你跟阿媛这阵子越来越亲近,心里可高兴了。你们两个孩子在我面前不用避嫌, 老婆子也是过来人!”石寡妇一边翻弄着梅干菜,一边笑道。 颜青竹咧嘴笑了笑, 没有答话,继续挥动斧头。 他自己当然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自从阿媛去镇上还了钱, 与宋明礼彻底没了瓜葛后, 他心中便把阿媛由从前的意中人进而当做未过门的妻子看待, 觉得与她亲近是理所当然的,可阿媛毕竟是个脸皮薄的女孩子, 又是念过书的人,她希望他守礼些, 他也十分理解。因而两人在石寡妇面前与之前相处并无差异, 只有独处时,才会忍不住稍亲昵些。 石寡妇觉得二人关系大有进展,也不是私窥了什么,而是作为过来人,很快便能从两人眉梢眼角掩不住的喜色中发现端倪。 石寡妇这会儿突然停下了手,认真问道:“青竹, 你莫怪婶子多问一句, 你跟阿媛打算什么时候成亲啦?你们俩, 年纪可都不小了。” 颜青竹这次没有回避, 也停下提斧的动作, 马上便应道:“我们商量过了,等她孝期一过,我们便成亲。”他面上带着笑意,心中不可谓不期盼的。 “孝期?”石寡妇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的菜渣,“是多久的孝期?” 颜青竹道:“阿媛说,给吴大叔守足百日。” 石寡妇拍拍胸口,舒了口气,“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说孝期三年。” 颜青竹看到石寡妇紧张的样子,也禁不住笑了起来,心道,若真是三年,只怕自己要化作望妻石了。好在百日之期,并不远了。 石寡妇复又坐下,将簸箕中的菜平平铺开,想了想,劝道:“要我说呀!现在就该成亲!那个吴有德是个什么混蛋,村里人都是知道的。阿媛又不是他亲生女儿,何必要给他守孝啊?再说咱们村没有那么多讲究,还是开枝散叶要紧。” 石寡妇自顾自说着,也不管颜青竹有没有听进去,自己倒咯咯笑个不停,边笑边道:“哎呀,等你们有了孩子,老婆子帮忙给你们带带。老婆子虽没有孩子,倒是一下又得了孙子!” 颜青竹见她这般上心,心中甚是感动。但既然两人早定好了时日,那倒不必非要提前的,就算不是为了吴有德做足表面功夫,他也希望在剩下的时间里多存些钱,好叫她嫁过来以后日子过得更舒心些。 那些山水画伞,一批批地做下去,他能赚不少钱了。等赚了钱,首要的,便是将家里的床换了,添一张更舒适柔软的大床。嗯……还要给她添一个妆台才好。 颜青竹想着,嘴角不由勾起一个甜蜜的弧度。 …… 午后的山林虽然温度上升了不少,但比起田间地头,这里常常有浓荫遮蔽,仍然清凉得多。 薄荷长得更为茂盛了,不过阿媛每株只摘了顶头的两三片,那里最为鲜嫩。 很快已摘满了一小筐,阿媛颠了颠,将小竹筐系在腰上,满意地笑了笑。 “小狼——小狼——,我们回去了!” 随着阿媛的唤声,一条黄毛小狗从山坡大石头后面钻了出来,摇着小尾巴,顺着曲折的泥巴石子小路蹦哒蹦哒地跑了过来。 “嘴里叼着什么呢?”阿媛弯下腰,帮小狼拍了拍身上的皮毛,小狼大概也感觉到身上厚重的泥土味儿,使劲儿甩了甩身子,尘土都溅到阿媛身上了。 阿媛忙着退后几步,嗔怒道:“小狗崽子!” 第19节 换成平时,小狼听了阿媛骂它,必是要撒娇地叫上两声,哄主人欢心的。可如今它嘴里叼着东西,那是再也舍不得张开嘴了。 “叼着什么呢?”阿媛这才仔细往它嘴里看,“鸡腿?这后山哪里来的熟鸡腿?你在哪户人家偷的?”竟然在进山的时候她都没发现么? 阿媛作势要打它,小狼赶忙甩着屁股跑到了一边,嘴里仍是不肯放开那鸡腿,只嗷嗷地发出声音,眼里满是委屈。 阿媛知道逼问一条狗是没有用的,只想着回头去问问,哪家丢了鸡腿,赔些东西给人家。小村小户的,邻里之间还是得好生处着。 “早知道你这么顽,就不带你出来了!”阿媛见它跑开了,不解气,随手拾起一个小石子朝小狼扔过去,倒也不是真的想打它,就是想唬唬它。 “下次再敢偷别家东西,我就让石婶子把你炖了吃!” 小狼似乎听懂了什么意思,赶忙将嘴里啃着的鸡腿吐了出来,巴巴地跑到主人这边来,伏到她脚下一脸温顺委屈的样子。 “好啦!走啦!以后不许再这样。”阿媛伸脚轻轻蹬了蹬小狼,搂着腰间的竹筐朝回去的方向走了。 小狼感觉到主人的语气缓和下来,马上讨好地汪汪叫了两声,又趁主人不注意,悄悄叼起刚才为表忠心吐出的鸡腿,屁颠屁颠地跟到阿媛身后。 阿媛回头见到小狼跑两步,停下啃两口的馋样,忍不住摇了摇头。 平时也没有刻薄这条狗的饮食,它怎么就能馋成这样呢? 回头得问问青竹哥,这狗在之前的人家到底是怎么养的。 快要走出树林子了,透过树叶的阳光不再是星星点点,头顶上的阳光越来越亮。 “小狼,还没吃完吗?走快点啦!”阿媛发觉身后很久都没有小狼磨蹭的响动,回身催促道。 原地等了一会儿,又叫了几声,仍旧没见小狼出现。阿媛伸手擦了擦汗,无可奈何,打算返回去找小狼。 才走出几步,旁边一棵大树后面猛然窜出一个高大的人影来—— 他又换了身衣服,他每次出现都没穿过重复的衣服一般,看来他家里确实不是普通的村户。 可惜,他每次离开的时候,衣服总被他自己弄得很脏。 这个顽皮的傻子,他到底是怎么做到每次都能不知不觉跟上她的? “媳妇儿……媳妇儿。”傻子笑得有些腼腆,叫得有些小声,站的也有些远,不过他还是很真诚的样子,即使他为了这声“媳妇儿”没少磕碰。 阿媛只是对于傻子的突然出现有些惊诧,但对于这个人本身,她其实已经没有那么恐惧了。 从春到夏的这段时日,这个傻子可没少以稀奇古怪的方式出现在她视线里。 有时候,她在院子里做活儿,他叫媳妇儿的声音就伴着悠悠的蝉鸣压抑着传来。她循着声音抬头,他正趴在那不算矮的墙头上看着她笑。小狼听到他的声音,很敬业地吠了起来,石寡妇赶忙推门而出,于是他吓得掉下墙去。石寡妇提着扫帚追出去,他已经摸着发疼的屁股奋力跑远了。 有过几次这样的经历,他好像学聪明了。所以后来他不再出现在石寡妇家墙头,他似乎观察到了她在何时出门,他在路上等着。可是因为阿媛出门带着小狼,他怕极了那种犬吠,于是他总是说不上几句话就狼狈地消失了。 不过,有一次他竟是跑出一段距离,又捂着耳朵往回跑。小狼叫得很凶,他不敢靠近。他扔了一个东西过来,阿媛接住——一个用狗尾草和各种美丽野花扎成的花环。 “坏了,坏了!”他很委屈地说着。 阿媛低头看看,明白了他的意思。有几朵花被捏得有些蔫了,大概他刚才慌着逃跑,没得注意。 “没关系。”阿媛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也不想就回答了他。 傻子笑了,很开心的笑,露出他雪白又整齐的牙齿,很好看。 可是,小狼凶狠的叫,再次催促了他匆忙消失。 那次以后,他很久没有出现,阿媛实在想不到今日会在后山这里再次碰到他。 小狼也在这时从树林里冒了出来,它的鸡腿已经啃完了,它如果是个人的话,一定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奇怪的是,他从傻子身边跑过,竟然没有叫一声。 傻子憨憨地笑,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油纸包住的东西。 “媳妇儿,给你的。”他兴冲冲向前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什么,又退回了原地,只是仍旧伸着手,眼里是满满的期盼。 阿媛楞了楞,终于敌不过那纯粹的眼神,上前接过了那个纸包。 傻子咧着嘴,眼眯成了一条线。 油纸上显现着一片片透明的油斑,阿媛打开了看,里面是只炸得金亮的鸡腿。 阿媛很快扫了小狼一眼。 看来这个傻子也不全然是个傻子,他和这条狗肯定通过美味的食物达成了某种协议。 傻子许久没有出现,只因他在想办法与这条狗磨合而已。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来的?……为什么老跟着我?”阿媛尽量问得很轻很慢,她希望傻子能听懂她的意思。 石寡妇对傻子是深恶痛绝,颜青竹则是担心阿媛的安全,而阿媛,她觉得傻子并不是个讨厌的人。 傻子眨眨眼,想了一会儿,掰着指头数着,一个一个道:“闰生。闰生。” “……东溪村。” “你是我媳妇。” 阿媛大概明白了,“你叫闰生,你家住在东溪村?”东溪村是个与南安村相邻的村子,却比南安村富庶一些。 闰生点点头。 “那……为啥说,我是你媳妇儿?” 闰生想也没想,立马道:“你就是我媳妇儿!”干脆得不容人质疑。 阿媛默默叹了口气,问一个傻子,那一定是白问。他欢喜把谁当媳妇儿,那谁就是他媳妇儿。 阿媛将鸡腿包好,塞到闰生手里,“这些你留着自己吃,不要给我,更不要给这条狗,知道吗?” 闰生一副很为难的样子,“就是给你的!” “你家里人对你好,才给你吃鸡腿。要是给我了,你家里人会不高兴,知道吗?” 闰生咧嘴一笑,“媳妇儿,自己人,不会不高兴!” 阿媛知道讲道理不管用,便道:“我不喜欢吃鸡腿的。这条狗,它只能吃鸡骨头,肉吃多了,它就变成一条懒狗了。” 小狼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阿媛的话,在一旁小声地嗷了起来,似在表示反对。 “媳妇儿不喜欢……媳妇儿喜欢什么?” 看着闰生一脸问不出答案不罢休的样子,阿媛只好道:“你上次编的花环就很好啊!” 闰生拍着手笑起来,“花环。闰生最会编花环!” “闰生,你快回家吧,你家里人会着急了。以后,你不要总是一个人跑这么远了,知道吗?”阿媛招呼了小狼一声,也准备回去了。 闰生顿时着急起来,“回去了,见不到媳妇儿了!” 阿媛转过身,瞪了他一眼,唬道:“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以后我就不见你了,知道吗?” 闰生很委屈。 阿媛又安慰道:“好啦。该见的时候,你自然就见到我了。闰生是乖孩子,乖孩子不能总在外面玩的,知道吗?” “嗯,闰生是乖孩子,娘也这么说。”他终于呵呵笑着,跑着往树林里去了。穿过树林,再走一阵就能到东溪村。 阿媛看到他在泥巴路上大踏步的样子,突而想到什么,对着他的背影喊道:“闰生,别再把衣服弄脏了,你娘会不高兴的。” 他虽然傻得像个孩子,却一定有个把他当孩子来疼的娘,那上天对他也不算太差的。阿媛想着。 ☆、第27章 阿媛看着闰生欢快跳跃的背影, 忽而想到,自己是不是忘记了问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他……是姓张吗? 阿媛从第一次见过闰生,就觉得哪儿不对劲。只是那时候闰生的目标似乎是随机的, 目标好像是她, 又好像是石寡妇, 也许他还与村里其他人逗玩过。而经过这几次, 阿媛才完全能肯定, 闰生就是来找她的! 衣着不是普通的村户,住在邻村, 又是个不正常的人, 年纪也合适,世上只怕没有这等巧合,不用问他姓什么,闰生是张老三儿子的几率几乎是八|九成了。 阿媛想到此处,心中不禁有些担忧。 吴有德死的那日, 说要把她嫁给张老三的儿子,听当时吴有德的口气,他应是与张老三提过婚事的,至于事情到底商定到哪一步, 阿媛不得而知。 吴有德去了已有些日子, 因着他名声不好,死讯倒是被传播得很快, 临近几个村子都知道南安村死了一个泼皮。吴有德与张老三是酒桌上的朋友, 张老三不可能不知道吴有德死了。若是吴有德真的与张家商定了什么, 只怕人家已经找上门来。不会只让闰生一个心智不全的人来找自己。 记得第一次碰到闰生,他是刚从石寡妇家离开,在路上遇到了自己。闰生能到石寡妇家找自己,而不是去村头找自己,这肯定是有人给他指了路。这应该能间接说明张家人是知道她现在的处境的。 吴有德到底是不是已经把她卖了,张家人对她又做了什么打算?阿媛觉得偏头刺痛,似有无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 闰生纯善如孩童,自己与他相处本来十分快乐,似乎回到小时候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 如今想到他极可能就是吴有德给自己找的丈夫,心不由从阳春三月的暖水中掉到了冰窟窿里。 可她知道,她必须冷静面对,之前发生的种种,已教她知道了依耐与逃避是没有任何帮助的,只会带来更大|麻烦。 阿媛带着小狼一路沉默地回到村里,小狼受了冷落,时不时嗷嗷的低吠几声,想引起主人的注意,却是做了无用功。 阿媛步履踟躇,脑中却飞快思考着接下来该如何面对可能的威胁,快走到石寡妇家门口时,却正看到意外的一幕。 石寡妇站在门里,一个盘髻的妇人站在门外,两人似乎在争执什么。石寡妇面红耳赤,情绪激昂。而那妇人虽是背对着,看不见面容,叉着腰的气势却不让半分。 石寡妇自从自家男人死后,与村中人来往也少了许多。跟人吵架这种事,那是多少年都没发生过的新鲜事了。若非石寡妇家住得独门独户,不知多少邻里要出来围观了。 阿媛走得更进了几步,恰巧听得那妇人骂道:“好你个石寡妇,你自己要做寡妇,也想让人家年轻的跟着你过那没男人疼的日子不是!作孽的,这事儿由不得你做主!” 石寡妇啐了口唾沫,正想骂回去,听到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声。 “汪!汪!汪!”小狼看到自家主人在与人对峙,立马起了防卫之心,对着那妇人狂吠起来。更是直朝那妇人冲去。 妇人见着凶悍的小狼,吓得直跳脚,惊恐地叫出声来。 阿媛这才瞧见她模样,正是王山泉家婆娘邱氏。她三十多的年纪,粗壮的身材撑在十七八岁女子才穿的嫩绿色土布印花衣服里,那大概是她年轻时的衣服,现下已有些发旧。 邱氏见了阿媛站在一旁,眼睛一亮,正要朝她走过来说些什么,无奈小狼一直追得她脱不开身。 阿媛见是乡亲邻里,不管是什么事儿,也不好闹得以后无法相处,便唤了几声小狼。 小狼不甘心地停下来,跑回到阿媛身边。 邱氏拍拍衣裳,犹豫了下,一面观察着小狼,一面朝阿媛走了过去,脸上带了几分不自然的笑。 小狼虽没扑上去,却在原地很凶地朝邱氏叫了起来。 邱氏吓得一哆嗦,没敢再上前。 石寡妇立马在她背后重重地哼了一声。 邱氏知道这是赶人了,撇撇嘴,觉得没趣,一甩袖子,朝自家方向去了。 第20节 石寡妇在门口也不方便说什么,只招呼阿媛快些进去。 阿媛进了屋,心头一直回荡着刚才听到邱氏说的那句话,还有她看着自己假意殷切的神情,觉得邱氏与石寡妇的争吵似乎是与自己有关的。 小狼也冲进门来,见自己往日玩耍的地盘被几只正在抓地的鸡占领了,毫不客气地冲了过去,一时鸡飞狗跳。 石寡妇关了门,心下愤然,向阿媛解释道:“这个泼妇!竟然打起你的注意来了。” 阿媛看着石寡妇,皱了皱眉,“婶子,是什么事?” “这婆娘,想给你做媒呢!说是邻村一个富户,托她来的,说人家不嫌弃你是孤女,只稀罕你是个清白水灵的姑娘,让你嫁过去享福呢。我看她说话没羞没躁,一准儿不是实话,说不定欺负你如今没人做主,哄你嫁过去罢了。是享福还是受气,我看难说!”石寡妇越说越气,“再说你与青竹两情相悦,就算真是不错的人家,那人也必是比不上青竹这般贴心的。老婆子我怎可能应了她,好声好气打发她走,她却当做我好欺负。你刚才也听到她说什么了,说……说老婆子是寡妇,便想让你也孤单一辈子!天杀的,这是人说的话吗?”石寡妇从来对村里人是和善相处的,只是这邱氏是出了名的泼妇悍妻,她的男人王山泉都是拿她没办法的,她今天在石寡妇面前说混账话,石寡妇自是不愿受这欺负的。 阿媛知道石寡妇为了维护自己才受了委屈,便说了几句宽慰的话,哄得她消了气。 石寡妇想到什么,又道:“阿媛,你放心。婶子我虽是拒了邱氏,但你与青竹相好的事,我并未说与她听。婶子知道,你在孝期,不愿让人家落了话柄。与那邱氏,我也只说你在守孝,还不谈婚嫁之事,谁知道,她竟拿这个来怼我!”说罢,心中又是一阵气闷,只怕叫阿媛看了,又宽慰自己,便不显到面上。 阿媛心中感动,石寡妇孤苦无依,如今便把颜青竹与自己当做儿子儿媳一般,事事替他们着想。 又想那邱氏,为何来给自己做媒?自然不是平白无故的好心,而是……为了那些田地吧。 吴有德当初把田地放给王山泉家种,每年只收取足够他与阿媛两人吃食的口粮作为租金。 这么便宜他人的做法,实不像吴有德这种贪得无厌之人的风格。 吴有德也绝不是突然发了善心,而是他在村里,甚至周围的村里都臭名昭著,没有人敢租他的田地,生怕他难缠不讲信用,哪怕他最后一再降低了租金。 吴有德挥霍无度,家中物事都被他翻箱倒柜掏空了,但对于剩下不多的田地,他并不打算卖掉,大抵他没有脱离农人的思想,地还是如同天一般大的。 不打算卖,又租不出去,吴有德一时没了主意,最后终于喊话,只要给两个人的口粮,他就租。对他而言,让闲置的田地多少有些进项,那也不亏了。起码省了钱去买粮食,就相当于多了钱做赌资。 这个时候,王山泉便出现了,他用这种方式来租了吴有德的地。 王山泉家是村里的贫户,没有地,只能做佃户。吴有德开出的条件对于他家来说非常|诱|惑,虽知道吴有德人不怎么样,但还是抵不住每年下来能多些收成,多些进项。 如今吴有德死了,那这些地就是属于阿媛的了,是不是还能按照以前的方式来租种,想必王山泉心里是十分没有底的。 毕竟阿媛与吴有德大不相同,她的名声是很好的,若她愿意把田地租出去,相信想租的人是不少的。毕竟吴有德留下的地,位置和土壤都还不错的。 而阿媛是孤女,若她嫁人,相当于这些田地也就跟着她到了夫家,若夫家硬气,这些田地自可替她做主。邱氏替自己做媒,想必已是和对方达成了某种协议,比如,自己嫁过去后,王山泉与邱氏还可以用现在的方式继续租用田地,甚至还可更低。 这对一个贫户来说,乃是莫大的利益。 阿媛心中叹了口气,吴有德虽是死了,但他留下的问题似乎很多。张家的动机尚不明确,但总觉得是在伺机而行。而一向安分守己的佃户,如今也蠢蠢欲动。 王山泉家的租期还未到,到时候田地如何处理,她还可以有一段时间来思考。但张家这处,自己却不得不早做打算了。 阿媛正想着,门被推开,颜青竹担了两桶水走进来,看见阿媛,微微一笑。 石寡妇见颜青竹进来,笑着说了两句,便关好门往自己房里去了。给两个恨不能如胶似漆的孩子多些相处的空间,她是非常乐意的。 阿媛见了颜青竹,忽而心里又踏实了些,毕竟现在她不是风雨飘摇下的一株小草了,旁边有一棵高大的树,可替她遮风挡雨。 阿媛抿唇朝他笑笑,径直往水缸去舀水。颜青竹也撤下担子,提着水桶往水缸走来,两人便又合到一处。 颜青竹将水倒好了,又蹲下来和阿媛一起舀水洗薄荷。 阿媛伸出袖子替颜青竹擦了擦汗,向他絮叨起最近摸索出的做糕心得。 “这日头越来越大了,人的口味也变了,甜腻的东西不爱了。我看做绿豆薄荷糕正合适呢。不过,还是得明早上早起做糕。上次我头天做好了,用瓷罐子装了坐到浅水缸里,第二日糕没坏,颜色也没变,香味却淡了许多。天气热了,我想靠这办法能多做些多存些,没想到还是比不上那现做现卖的好。我不该贪心要多卖,倒该多想着让人家吃了想二回的,不然就浪费这些新摘的薄荷了。”她说着,拿竹筐里的薄荷给颜青竹看,“你瞧,多嫩呢,不用绞汁儿了,直接剁碎了用。” 颜青竹看着她捏住嫩叶的小手比之以前的干瘦饱满了许多,心里不自觉欢喜,嘴角漾出浅浅的笑。她最近身体好了许多呢。 两人合作,很快将薄荷洗得干干净净。颜青竹忽而伸手握住她的柔荑,温声道:“阿媛,明日我要去沈庄一趟。” ☆、第28章 阿媛怔了怔, 忙问道:“去做什么?” 颜青竹笑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还记得上次那批字画伞吗?昨日去镇上付记伞行, 付老板全收下了!还说,若是这印刷的图案能再清晰些, 他收的价钱能更高。我上次找的是枕水镇的刊印社,印出来的图案算是不错了, 但和绘制出来的图案还是有很大不同,细瞧之下, 并非上品。” 阿媛点点头, “你想去沈庄找更好的刊印社?” “不错。”颜青竹道,“沈庄有条街是专做各种书画赝品的,用的也是木版水印之法。我想那里的技艺应该更加高明, 若印出来能与绘制的相差无几, 那便卖到三钱银子了!” “付老板是在双子桥遇到的那个老板吗?你和他做起生意了?”阿媛有些好奇。 颜青竹道:“嗯, 就是那位老板。我虽不愿去给他做工,但将伞批卖给他倒是不错的, 付老板很讲信誉, 价格公道。” 阿媛想到双子桥上的付老板,确实算个不错的人。颜青竹与他做生意,应是好事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阿媛本想与颜青竹讲讲张家婚事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 却又不愿说出这些叫他分了心。 “若快的话, 当日便可回来, 再晚也不过三天吧。”颜青竹帮她把洗好的薄荷放入篓中,又温声问道,“怎么?舍不得我?那跟我一起去吧。” 阿媛知道他是打趣,但想到自己一个人在村里,若张家突然有了什么动作,只怕自己应付不了,便道:“那就和你一起去。” 颜青竹想着,她该是要红着脸的,没想到竟真的答应下来,待反应过来,马上道:“你说真的?可不许开玩笑。” 阿媛嗔道:“谁要和你开玩笑,我许久没去过沈庄了,我想去看看。” 颜青竹喜不自胜,“那明天早上我来接你!”心想着,能与她多些独处时间,口中如饮下蜜糖。 第二日早晨,阿媛与颜青竹早早地就下了山。 山下一片芦苇荡郁郁葱葱,颜青竹的船就放在那里。 山上人为了便于赶集,稍有些钱的都会给自家备上一条船。船与伞,实是水乡人不可或缺的两样工具。船通常都泊在水岸边,方便取用。像这片芦苇荡里,就泊了许多船,即使没有人看守,也绝不会有人胡乱动用,一切自有约定俗成的规矩。 颜青竹揭开船上遮盖的油布,牵着阿媛的手上了船。一个撑篙,一个划桨,一叶扁舟在浩渺的汐水上画出一道悠长的鱼尾。 到得镇上,时间尚早。颜青竹拉着阿媛上了镇北一处小码头,将船系好。 因着昨夜又制出了一批伞,所以颜青竹先到了枕水镇,想将伞交与付老板,再出发去沈庄。 阿媛想去附近看看糕点铺和杂粮店,于是二人分做两路,约好时间在码头汇合。 阿媛看了一些新出的糕点花样,又往杂粮店问了糯米粉,绿豆粉,芡实粉等价格,比起清明节那段时间,价格已回落不少。 约莫两刻钟的功夫,阿媛已转回了码头,颜青竹还未到,阿媛便站在一棵树下乘凉等着。 “姑娘,你可是卖糕的?”阿媛抬头,见是个小厮打扮的清瘦男子亲切地向她问话。 阿媛诧异,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却又想到,自己虽做的小买卖,还是与大富人家送过几次糕点的,只是卖给那里的丫环小厮,并不是主家,那眼前这位,或许就是打过照面的,只是自己已不记得罢了。 “是,我是卖糕的。不过,今日来镇上有事,来不及做上那些。”阿媛答得爽快,心想,对方大约是想向自己订些糕点。 果不其然,小厮笑道:“没关系,今日不买。我是迎柳巷徐家的仆从,我们主家后日摆满月酒,听说姑娘做的糕点十分精致美味,想从姑娘这里订些满月饼和桃子糕,烦请姑娘移步,随我走一趟,与我们管家商议具体事宜。” 后天?阿媛想,颜青竹说最晚后天回来,也不知赶不赶得及这个生意。但即是摆满月酒,想必要的糕点数量不会少了。 阿媛不愿失了这大生意,便想先过去问问情况,却又担心颜青竹来了没见着自己会担心。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随这小厮一同走了,心想迎柳巷离码头不远,自己快去快回便好。 走到那迎柳巷,小厮在前,阿媛在后。 小厮的脚步很快,这正合了阿媛的意,也匆匆跟在他后面,想快点商定好结果。 迎柳巷是条双通的巷子,两边的墙距离较窄,墙头很高,颇有点深宅院落的味道。此时日头有些晃眼,巷中人迹寥寥。 阿媛记得这里是有一户姓宋的人家,家里还算是殷实的,可却不记得具体的位置。见那小厮快把巷子走通了也不见停下,便问道:“小哥,还有多远呢?”想到颜青竹可能已在外面码头等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到了,就是这里。”小厮终于在一处木门前停了下来,笑着道。 阿媛跟着小厮走到门口,正待小厮开门,那小厮却突然面露狠色,一个急手伸出,夺走了阿媛肩上的包袱,往来时的巷口扬长而去。 阿媛始料未及,惊恐未定。待反应过来,立马追了上去。那小厮虽瘦弱,跑起来却脚下生风,如同敏捷的猴子,阿媛拼了命也追赶不上,只得一边跑,一边呼叫。 可那小厮定是算好了,这边高墙隔音,巷中又没有一个过路人。 阿媛喘着气,心下大呼糟糕,颜青竹预备做印刷的钱全放在包袱里,少说也有好几两。 自己粗心大意,竟着了道。 可待阿媛跑到巷口时,却见那小厮慌张地停下了,似被什么人挡住了。 近几步一看,截住小厮的人,正是颜青竹。 阿媛匆匆舒了口气,这钱是保住了。 小厮见来人是颜青竹,吓了一跳,转头就往阿媛的方向跑,抱头鼠窜一般。 颜青竹反应也是极快,一把拽住了他的领口。颜青竹的力气自然比他大,小厮很快被他控制了。 颜青竹拽过小厮手中的包袱,递到阿媛手中,又对小厮狠声道:“不巧啊,小哥,今日你又撞到我手上了!我看今日,非得抓你去见官了!”颜青竹在约定的时间没见到阿媛,觉得有些奇怪,阿媛并不是个不守时的人。于是他向周围店家打听,便得知阿媛随着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进了迎柳巷。不想刚走到巷口,就听到阿媛的喊声,又见到眼下这个“熟人”。 阿媛吃了一惊,听颜青竹的意思,这个小厮就是上回偷了画画老伯东西的那个。还真是好巧不巧啊! 阿媛刚才追得气喘吁吁,如今听得这小偷竟是个屡教不改的惯犯,心下有气,也道:“对!抓他去见官!” 小厮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求饶。口中说的无非还是那些话,说自己是奴籍,获罪会判得比常人重。又说自己欠下了高利贷,是逼不得已才来行窃。 颜青竹抓着他,竟有些哭笑不得,“我说小哥,你就不能换个由头嘛?上次你就这么说的!我看你就是个惯犯,这身小厮模样都是装扮给别人看的。一旦失了手,就拿自己的奴籍身份说事儿,好叫别人同情于你。” 阿媛觉得颜青竹所言大有可能。 小厮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来,“大哥,大哥,我说的都是实话。今日若知道这位姑娘和你认识,我绝不会打她钱财的主意。” 颜青竹闷声叹了口气,怒道:“不管是不是认识,你抢人家的东西就是不对!”说罢,便拽着小偷出了巷子,阿媛挎好包袱紧跟其后。 迎柳巷外却突然闪出一个身影,挡住了三人的去路。 “祥哥他没有撒谎,他真的是迫不得已。”来人是个妙龄女子,虽做丫环装束,但见粉面桃腮,乌发云鬓,算得是个美人。身形虽不苗条,却自有一种丰满健康的韵味。此刻正双眼含泪,凄凄然道来,形容楚楚可怜。 阿媛本来走在颜青竹身后,未看到这女子的容貌,如今听她说话,却心中一凛,快步闪到前面一看——站在前面的,不正是她许久未见的朋友阿芹吗? 颜青竹瞧出不对劲,阿媛马上解释了她与阿芹的关系。颜青竹拽着小厮添祥的手只得松了开来。 眼见事态变得复杂,几人也不便当街理论。颜青竹便带着他们一起到了旁边一间茶楼,寻了最角落一个清净的位置坐下。 添祥喝了一口茶水,但觉尴尬,一言不发。倒是阿芹泪眼朦胧,将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添祥因想与阿芹婚配,得罪了蒋娘子的夫君,已被蒋娘子的夫家逐了出来,让他以三倍的价格才能赎回当初的卖身契。添祥想不到别的办法,便与阿芹商量,说赌博是来钱最快的法子,拿了阿芹的积蓄便去了赌坊。没想到没有挣回一文钱,倒是被人家设了局,欠下了二十两银子的高利贷。 赌坊日日追债,添祥被逼无奈,只得行了偷窃之法。 ☆、第29章 阿媛听完阿芹的讲述, 心头有些难受。她记得清明节那日, 她还劝过阿芹的, 没想到事情竟发展到这一步。有许多话想跟阿芹讲, 可碍于有旁人在, 不便当下说出。 又见添祥一直低着头, 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人虽也算生得俊俏,可似乎太娘气了些,做事也没有什么头脑, 被逼迫时还容易做傻事,阿芹跟了他, 只怕没有出路。 第21节 “添祥, 你是如何知道我是卖糕的?”阿媛这下有些好奇, 这个添祥莫非观察她许久了? 添祥捏了捏自己的裤腿, 面上甚是愧疚, “我……我最近都在这一带行走, 观察过路人。见你来卖过几次糕点,生意好似还不错。” 阿媛冷笑一声,没再说话。 颜青竹问添祥,“你最近,都偷了多少人了?” 添祥急忙摆摆手, “没有……没有多少。” 阿芹也急道:“祥哥真的没有偷到多少, 那利息日日滚, 祥哥偷到的钱还不够结每天的利息。”她又转而对阿媛道:“阿媛, 你就算不信祥哥, 也要相信我。祥哥他从前是正经人,没干过偷鸡摸狗的事,所以不是什么惯犯。我今天过来,就是想劝祥哥收手的,没想到会遇到你们。” 阿芹知道阿媛心软,为了自己多半不会报官,便又朝颜青竹道:“这位大哥,你可不可以也不要报官?” 颜青竹看向阿媛,见阿媛朝他摇摇头,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我可以不报官,不过你不能再做这样的事情!”颜青竹厉声对添祥道。 添祥如蒙大赦,连连道谢,连连保证,只差给颜青竹跪下磕头了。 阿媛见他窝囊的样子,越发不喜。 “阿芹,你们有什么打算?”阿媛只向阿芹道。 阿芹吞吞吐吐,也说不出个可靠的法子。 “添祥,你又有什么打算?”阿媛又问添祥。 “我……我……”添祥也是脑海空空。 阿媛暗叹一声,两个没主意的人碰巧凑到了一块儿,这种缘分还真不怎么好。 没有办法,那过得几日,只怕还要重操旧业。今日在这里再三保证,实则是半点靠不住的。 颜青竹道:“你是跟哪家赌坊借了钱?” “鸿泰赌坊。”添祥呐呐道:“本来……开头是赢了钱的。我禁不住人家怂恿……又投了钱进去……哪里知道后来就一直输了……连原本赢的钱都输得干净。我想那是阿芹的积蓄,我不能让钱就这么没了。赌坊里面可以借钱再赌,我没多想就借了一些想要翻本……怎知道现在变做了二十多两,翻了十倍不止。” 阿媛一听,便知他是着了道。吴有德从前便是赌鬼,阿媛看着添祥,虽知他与吴有德不同,还是忍不住有些嫌弃。又见阿芹一脸焦灼的样子,觉得这件事要不要帮忙,又如何帮忙,实在有些左右为难。 此时,添祥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拉了阿芹的裙角一下,阿芹抬抬眼皮,装作没看见,面上却露出难色,眉头皱到一起。 这一幕恰巧被颜青竹瞧见了,他略一思考,便明白了添祥的意思。 既然自己已答应不送他去官府,那添祥若还有什么想法,必是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帮助,尤其是钱财上的帮助。那个包袱里少说也有几两银子,添祥若能借到些钱,这几日的利息又有了着落。而他不便开口,自然希望阿芹能开口。 一个赌徒心态的人,他解决问题的思路一定不会是靠自己。而是希望偶然的机遇能代替自己的思考与行动。 今天遇到颜青竹和阿媛,或许就被添祥当做了机遇。 颜青竹知道阿媛与阿芹交情不浅,怕阿芹开口,阿媛难做,便笑道:“鸿泰赌坊不过是个没什么背景的小赌坊,就这个小赌坊也把你吓成这样?” 颜青竹常往镇上买卖,人很活络,许多大道小道的消息了然于心,这句话出来倒不是完全骗了添祥。 当下颜青竹刻意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阿芹和添祥却十分乐意见到他这个样子,这说明,这个人或许是有了什么办法可以帮他们。 “青竹哥,你有办法?”阿媛替两人问出话来。 颜青竹向添祥问道:“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添祥一副捉襟见肘的模样,低声道:“钱给赌坊还了利息了……今日还没得手过……没得钱了。” 阿芹慌忙往自己腰间掏了掏,拿出一个绣着玉兰花的大钱袋,“我这儿还有几两银子,打算给祥哥还钱的。” 添祥看向阿芹,感激地道:“阿芹,你对我真好,是我对不起你。” 阿芹眼里盈着泪,没有说话。 阿媛见了,又是冷哼一声。也不知这添祥如何好了,阿芹竟对他这般死心塌地。 颜青竹言归正传,“这些钱,足够你们去牙行找一个不错的绍州讼师了!” “讼师?”添祥急忙摆手,“我不去官府,不去官府!” 阿芹也替添祥担心起来,“这位大哥的意思,是让我们去官府告发鸿泰赌坊放高利贷吗?虽然大哥你说鸿泰赌坊是没有什么背景的小赌坊,可是……去了官府,祥哥之前偷盗的事情只怕要被扯出来……” 阿媛见添祥那不成器的样子,觉得心里发堵,懒得去看他,只看向颜青竹,心里觉得他必是有别的想法。 颜青竹笑笑,抿了口茶,道:“你们莫要惊慌,找讼师就一定要去官府吗?许多讼师黑白两道游走,功夫并不只在一纸诉状上。你花上些钱,请个讼师跟你去一趟鸿泰赌坊。没有背景的小赌坊还敢放朝廷明令禁止的高利贷,也就只能坑坑你……咳……坑害些同样没有背景的平头百姓。” 颜青竹心知肚明,人家是吃定了添祥是个奴籍身份,不敢挑起事端,只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因而步步相逼。 颜青竹瞧瞧阿芹鼓鼓的钱袋,又道:“请个跟官府熟络的讼师,加上给牙行的中间钱,一两五钱银子应该够了。剩下的钱姑娘自己保管好吧……赌博这东西是有瘾的,不可随意给人赌资,那是害了他。” 阿芹点点头,将钱袋重新在腰间收好。 添祥低头搓手,没有说话。 因着两人在这方面实没有门路,于是连找牙行这种事也请求颜青竹帮忙。阿媛见阿芹可怜,自然也想颜青竹帮帮他们。 于是几人离开茶楼,由颜青竹带领着去了附近一个相熟的牙行。在牙行门厅里坐了约莫两刻钟时间,掌柜的将一位又矮又瘦,没什么读书人风度的大叔迎了进来,并向众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此人姓袁,掌柜言其是个很有经验的讼师。 阿芹和添祥见这人年纪四十岁上下,衣着普通,相貌粗俗,顿时唉声叹气,觉得银子恐怕打了水漂。 阿媛怕他们没见识,得罪了人,立马拉了阿芹在一旁低声道:“别以为讼师都是相貌堂堂,在公堂上口若悬河,大杀四方。你那是戏文看多了。这位大叔想来有些人脉,否则牙行不会请他过来。若他办不好事,牙行的中间钱便拿不到手,你放心吧。” 阿芹点点头,对于阿媛的话她向来深信不疑的,还有那位大哥,似乎是个很有见识的人。 “阿媛,你有了这么一个意中人,我真替你高兴。”阿芹握住阿媛的手,真诚道。 阿媛没想到她这会儿会说这话,诧异之余,不由有些羞怯。 颜青竹与袁讼师讲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袁讼师拍拍胸脯,打了包票,“鸿泰赌坊上次打伤了人,人家要告到官府,还是我给劝下的。想来鸿泰赌坊应该会卖我几分薄面,再说这驴打滚的债,朝廷不许的,上了公堂赌坊没有胜算。只是咱们以和为贵,自不愿走到那一步。” 颜青竹也晓得是这道理,便先谢过了讼师。 袁讼师知道颜青竹并不是事主,便又看看角落里那个秀气的年轻人。 “不过凡事没有绝对,老夫也不敢说就一定能把这事解决得完满,只是自当尽力而为!” 袁讼师向来是这风格,既要给事主希望,也不愿出了意外,让自己下不来台。 可这话落到添祥耳中,却又莫名少了几分信心。几人一行往外走时,添祥悄悄拉了阿芹走在后面。 “阿芹,我看这大叔不像什么有能耐的人,说不定这讼师的身份也是假的。这是诓我们钱吧?我看……”添祥低声道,“我看,你这里有几两银子,你再管你的朋友借点钱,我们凑够十多两银子先去还给赌坊,剩下的钱再想办法吧。” 阿芹蹙眉,想了一会儿,轻声道:“祥哥,我想阿媛不会害我,而且她从小就比我聪明,比我有办法,我们这次就听她的吧。而且,她那位相好的大哥,比我们有见识呢,人家既然费心费力帮我们,又怎会害我们呀?若是事情不成,钱便付不了那么多,我们不如先试试看吧。” 添祥心中犹豫不决,但又想不到任何其他办法,只得跟随前往。 众人到得鸿泰赌坊,报上姓名,说是来找掌柜。没过一会儿,掌柜的在两个壮硕打手的簇拥下走到了门口。颜青竹与袁讼师一直是走在前面,倒是添祥内心恐惧,一直缩在后面,如今见了掌柜,更是恨阿芹的身子遮不住他。 袁讼师与颜青竹相继言说,将来意挑明。 没想到双方把事情说开,赌坊的掌柜倒十分卖袁讼师的面子,也知道对方委托了袁讼师过来,若谈不好,便要上公堂了,那对赌坊实没有好处。掌柜好奇这懦弱样的小子怎么想得到找讼师这种路子,却也不便多问,只说了了添祥欠下的债务,当场撕了字据。 一行人离开赌坊,不过两刻钟时间。添祥对于事情能这么快解决,实在未曾预料。 阿芹更是喜笑颜开,一个劲地朝袁讼师和颜青竹道谢,又握着阿媛的手激动地说不出话来。 添祥却在旁边一言不发,心道,这么几句话就解决了问题,收一两五钱银子也太黑心了。 一行人又往牙行返回。 颜青竹把添祥从阿芹旁边拉到与袁讼师和自己并行的位置。 “袁讼师,还有一事请教。”颜青竹笑问。 袁讼师侧头看来,“你讲。” 颜青竹拍拍添祥的肩膀,“我这朋友还遇到一件难事,他的主家因为不满他自行婚配的意愿,将他驱逐出来,还要求以原来三倍的价钱才能赎回卖身契。不知这等难事该如何是好?” 袁讼师今日轻轻松松赚了钱,自然乐得再卖他一个答案,看向添祥,心中已明白,他赌钱欠债,恐怕就是为了此事,道:“奴籍之人婚配当受主人管制,你想自行婚配,也太任性了些。但主家因此给你涨三倍价钱,这不合律法了。不过,以奴告主,难有胜算。我看小哥还是好好给主家陪个不是,或者就自己努力凑到三倍的价钱吧。” 颜青竹知道袁讼师说得在理,看了眼添祥,此事他不欲多管,便没再说话。 添祥心里却想,这个答案就是说了等于没说,凭他自己如何想得到办法去凑那么多钱? 这会儿阿媛和阿芹正走在三人后面。阿媛得了机会,马上低声向阿芹道:“阿芹,这个添祥不是你的良人,你还是快些松手吧!”想说的话太多,却怕一会儿去牙行结了账就会分别,只好第一句就这么直白地说出来。 阿芹面露忧色,迟迟不语。 阿媛见她如此,不禁心中一凛,“你俩……莫不是已私定终身了吧?” “没有的,没有的!”阿芹急忙摆手,“你上次劝过我,后来祥哥想晚上拉我去小竹林里,我想到你的话,便没去。” 阿媛松了口气,“那你还不退步抽身?还想等他哪日把你的积蓄花光吗?” “我……我……”阿芹支支吾吾,终于道,“可祥哥待我极好的,我不能负了他。若不是为了我,祥哥就不会得罪蒋娘子的相公,就不会被逐了出来……” 阿媛有些疑惑,“就算你和添祥相好,他的主家不同意,可也不至于这么罚他呀?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事?” 阿芹咬了咬嘴唇,眼中满是犹豫,终于还是小声道:“蒋娘子的相公有那等癖好,一直想把祥哥收用了呢。祥哥不愿意,一直想法子躲着,跟我一起后,便想转而卖身给梅吟诗社。你常说程娘子宽厚,这事儿我便找过程娘子的,她是同意我和祥哥一起的。奈何蒋娘子的相公不同意,还把祥哥赶了出来。我想蒋娘子一定不愿意祥哥留在她家里,便求了蒋娘子帮忙。可蒋娘子管不住他相公,又怕事情抖出来丢人,这事儿她也就不管了。” 阿媛一阵惊愕,那蒋娘子当初是个何等清高的人,如今竟找了这样一个丈夫? 虽说狎玩小厮不是什么耸人听闻的奇事,但世家中传出这等事并不是什么好事,这与和名妓风流传为美谈不同,男男之风与道家阴阳甚是违背,大华朝是禁男子为娼的,若有这等癖好的,通常都做得十分隐秘。 阿媛细想,看来这添祥找到阿芹,必是有利用之嫌,想借她将自己转卖到梅吟诗社,脱离蒋娘子的丈夫。 阿媛一时无言。 阿芹看着添祥的背影,眼中露出一丝柔情,喃喃道:“祥哥是个有骨气的人,我愿意帮他。” 一行人走到牙行结了账,颜青竹向袁讼师和牙行掌柜倒了谢。 阿芹结了账,向阿媛走来,“阿媛,你要常来看我呀,成亲也要来跟我说一声。” 添祥在门口等着,阿媛一口应下,又拉了阿芹到一旁道,“阿芹,我知道你善良又痴情,我的话必是劝不了你了,不过,你要多为自己着想些,辛苦存下的钱财不要全耗到别人身上了,他要赎身,让他自己想个正经法子。” 阿芹点点头。 阿媛看了一眼添祥,又道:“你让他把自己晒黑些,再留上一旮旯胡子,说不定会有点用处呢。” 阿芹意会,赶忙又点了点头。 颜青竹将袁讼师送出门来,见阿芹和添祥也离开了,便对阿媛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出发去沈庄吧。” 阿媛望望袁讼师离开的背影,对颜青竹道:“青竹哥,我今日有些累了,就不和你一同去了,你早些回来。”其实她心里还是有些依依不舍。 颜青竹有些失落,但又想,她今日看到朋友这等遭遇,没心思陪我一起也是该理解的,便握了她的手道:“也好,你早些回去休息,若是要出门,一定和石婶子一起,要不,就要带着小狼。” 阿媛温柔地点点头,却始终舍不得他,将颜青竹一路送至码头,又目送他划船穿过半月似的桥洞,把水中那半月倒影也荡出层层叠叠的波光。 …… 袁讼师走出不到两条街,就听闻后面有个女子喘着气在呼喊自己,他转过头,见一个女子正追逐过来。 第22节 “姑娘,是有什么事吗?”待她靠近,袁讼师认出,这是刚才见过面的两位姑娘中的一个,似乎是叫做阿媛的。 阿媛替自己顺了顺气,认真道:“我也有些问题,想请教先生。” ☆、第30章 这日傍晚, 阿媛赶着最后一班客船回了南安村。 石寡妇见她一人回来, 只说有些疲惫, 没有跟着颜青竹一起去沈庄。石寡妇没有多问, 心中却想, 莫不是小两口闹了别扭?可看阿媛的神情, 却又不像是生气吵架的样子。 到了晚间,石寡妇早早睡下,半夜却又起来如厕。她这个年纪, 夜间便是没法睡踏实了,醒来几次也是有的。 石寡妇为了方便, 夜里就将夜壶放在卧室里, 这会儿解决好了, 迷迷糊糊发现门缝里还有一丝光亮, 再看窗户, 也蒙上一层淡淡的橘光。 阿媛还没睡?石寡妇有些好奇, 推门出去,到得阿媛房间门口,果见一个窗户上印着一个身影,似是坐在桌前。 “阿媛,怎么还没睡?”石寡妇轻声问道。 “婶子, 我……看会儿书, 马上就睡了。”阿媛答道, “您快些进屋吧, 莫要着凉了。” 石寡妇知道阿媛是念书识字的, 却不明白她为何非要这么晚看书,又不便过问太多,只道:“你早些睡,要看什么明天再看吧。”说罢,拢了拢衣服,回屋去了。 阿媛的桌上摆着几本律法释义的书籍,主要是关于户婚和借贷的。这些书是她花了不少钱从袁讼师那里得来的,律法方面的书一般民间不会随意刊印,所以要得到并不容易。就连她手上的这几本,也被翻得很旧了。 今日她已向袁讼师问过关于自己的情况,可为了多做打算,她想多了解些这方面的律法。 吴有德欠下的债或许不止宋明礼一个,甚至出卖她也可能不止一次,如果有一日,这些人都找上门来……她必须未雨绸缪。 阿媛这晚只睡了几个时辰,第二日早起又开始研读。 石寡妇见她似乎不眠不休的样子,越发奇怪。可仍旧没有多问,心道阿媛多看看书也好,以后的孩子都不用花钱进私塾了。 石寡妇还想到一件开心的事情。——前几日,石寡妇让阿媛和颜青竹写了八字给她,她拿去给批命的看过了。 石寡妇喜不自胜,隔着窗户对阿媛道:“阿媛,批命的说,你们两人十分相配,而且那个百日之期过去不久就有吉日,到时候你们得赶快成亲才好。” 阿媛羞赧地抚着书页,低低应了一声。 却又听石寡妇冷哼了一声道:“那邱氏还不死心,那日偷偷跟着我要瞧你的八字呢。真是鬼迷了心窍。阿媛你若在路上碰到她,可千万别理她,烦也要被她烦死了。” 阿媛若有所思,慢慢应了一声。 这一日,颜青竹没有回来。阿媛想着,他说至多三日就回来,可昨日差不多耽误了半天时间,也不知道事情是否顺利,只望他快些回来才好。 第二日早晨,阿媛往后山摘了些野生的杨梅。 柳巧娘曾做过一种杨梅糕,捏成玉团圆月般的形状,面上带着伞半撑开时的褶子,颜色是淡淡的玫瑰红,味道是酸甜可口,着实开胃生津。 阿媛想着那种味道,正合适这个闷湿的季节,她想尝试着还原记忆中的味道,这是个让她想起来有些期盼和兴奋的事情。 可是,当她带着那些可人的杨梅,带着一份可人的心情回到石寡妇家门口时,那里的场景足以让她觉得是天旋地覆的反差。 只见石寡妇家门前站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情景十分嚷闹。 阿媛细看那些背影,认出那些男女老少都是南安村的村民。 阿媛心里一紧,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看来,该来的终于是来了呀。 一些高高低低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 “石寡妇,你说了可不算!叫阿媛出来说!”有点恶狠狠的声音,是前些日子刚在门口与石寡妇吵过一场架的邱氏。 “爹,爹,我要娶媳妇儿。”撒娇般的小孩——闰生! “呸!就你个傻子,娶个缺胳膊少腿就有你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阿媛也是你合适娶的?!”同样是怒不可遏的妇人声音,这人是石寡妇。 “好了,好了,不要吵,不要吵!罗大家的,要是阿媛在,就让王山泉家的进去得个准话。人家聘礼都抬过来了,没有一句话都未得就回去的道理。阿媛要是不愿意,也没人强迫她。一个村子的人,别闹成这样,让人笑话!”这是村长杨兴农的声音。罗大家的,是说石寡妇,而王山泉家的,自然指邱氏。 围观的村民也你一言我一语地发表着意见。 “我看阿媛不会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吧!” “这可说不准,那么多聘礼呢。咱们村哪个姑娘有过这么多聘礼?她现在是一个人,没有娘家人的女娃,有几个愿意娶?将来办事的时候,不是连个帮衬都没有。再说,东山村可比咱们村富裕。” “你都说了,她没有娘家。那这些聘礼给谁?给石寡妇那可不合适。我看,最后还是落到婆家。张家人可是怎么算都不吃亏啊!” “我瞧着就是聘礼的事儿没谈好,要是石寡妇得了好处,不会在门口拦住人了。恐怕阿媛心里不见得不愿意。” “要是阿媛她娘还在,应该不愿意她就这样嫁吧。多水灵一姑娘啊!” “再水灵,年纪也是不小了。早嫁晚嫁,早晚要嫁,不如早点嫁。可惜我家只得几个丫头片子,要是我有儿子,就让他把阿媛娶回来。好歹,莫让一个傻子糟蹋了。” …… 像乌鸦,像麻雀,门口充斥着七嘴八舌的聒噪。 这些骤然摸不着头脑的话听在阿媛耳中却很快得出了一个既定的结论,这是关于她的事,她异常敏锐。 有人抬了聘礼想要来订下婚事,既然听到闰生的声音,那前来的人自然是张家人了。 而在其中牵线的人,很明显是邱氏。 果然,自己猜测得没有错,邱氏想要给自己牵线的人家就是张家。昨日石寡妇再次提到邱氏,她就有所怀疑。 除了闰生情况特殊,不容易说到亲事,还有哪个富户会想要娶她回去呢?除了吴有德剩下的少量田地,她实在没什么可图了。 看来闰生能到石寡妇家,也是邱氏指了路。 如今张家娶媳妇和王山泉家租地的事竟变做了一件事,阿媛不由得苦笑。也好,那就一起了断吧! “汪——汪——汪。”阿媛本想观察一阵再走上前,却听到了熟悉的叫声。 自从上次在后山见过闰生,阿媛就觉得带上小狼不仅无用,还是累赘。从此出门便不再带它。 而最近出门,石寡妇都以各种理由要送她,怕她遇到邱氏或是闰生,因而有没有小狼更无所谓了。 如今小狼大概发现自己被冷落了,看到自己回家便要讨好地叫几声。 “汪——汪——汪。”小狼不仅响亮地叫着,更朝阿媛跑来。 大概它发现门口这些人都是冲主人来的,它要给主人助威。 阿媛就站在人群十几步开外,感觉对面蓦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来,她未动,小狼已跑到脚边。她深吸了一口气,知道决定某些事情的时刻到来了。 阿媛顿了顿,迎着那些目光,走了过去。 “媳妇儿,媳妇儿!”闰生第一个朝她跑了过来。他今天穿了一身光亮的新衣,显得很精神。 阿媛没看他一眼。 闰生突然很失落,他傻,可某些方面却是很敏锐的。 阿媛心里叹了口气。 闰生像个没有坏心的单纯的小孩,她不忍心伤害他。他或许连媳妇儿意味着什么都未必明白。只是多个人一起玩吧? 可当下,她确实不能显示出与他是认识甚至相处愉快的。 阿媛接着往前走,走到门口。人人都看着她,琢磨着她面上淡淡的神情是什么意思。 邱氏陪着笑脸走到阿媛面前,亲热地牵起了她的手,“阿媛啦,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石寡妇冷哼了一声,“大家可都瞧见了,我可没把阿媛藏起来。” 邱氏瞥了石寡妇一眼,低声辩道:“你不让人进去,就别怪人怀疑。” 杨兴农走到两人中间,摆摆手,神情严肃道:“都少说几句,少说几句。人来了就好,当面问个清楚。” 说罢,杨兴农走到阿媛跟前,犹豫了一下措辞,终于还是干脆道:“阿媛,东山村张老三家来向你提亲。” 他忍不住瞅了闰生一眼,“替他儿子,张闰生。” 杨兴农想起以往那个苦心把自己女儿送进梅吟诗社的柳巧娘,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小声道:“本不该把你拧住答话的,不过父老乡亲都在,你说清楚也是好的。要是不愿,我在这里,也没人敢把你怎么样。” 阿媛还没答话,就被邱氏热情地拉了过去。门口搁着三口大红簇新的箱子,邱氏指着它们,眼里泛着光,一个个揭开盖子,口中絮絮道来:“阿媛,来,你瞧瞧这些聘礼!这梳子,做工多细啊,这圆镜,锃亮锃亮的。红稠,是城里布庄的新货,几个人家舍得?鱼干,是汐水里的大鱼晒的,不是蚂蚱般的小鱼干!这芝麻饱满得哟,这花生大个得哟,连这干红枣子也没个是破皮的!……” 阿媛随着她的指引将这些东西瞧进眼里,却没瞧进心里。 村民们早先见到箱子,只觉得张家人在乡野间也算个富户,连聘礼的箱子都比别家大,见着那是两人一箱抬来的,自然分量也是不轻。 如今开了箱子,大家忍不住都拥上去看,但觉邱氏并未夸大,不由啧啧赞叹。 连村长杨兴农都有些惊讶。张老三极疼儿子,偶然听别人这么说,原来是真的。 除了不屑一顾的石寡妇仍旧气呼呼地踩在自家门槛上,大家都在入迷般地看着箱子。 “我爹过世未足百日,我还不想谈婚论嫁。”阿媛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围观者的目光不由转了过来。 杨兴农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邱氏似乎不甘。 “阿媛,你是个孝顺的,全村人都知道。婶子替你说句话,如今虽未足百日,却也不差多久了。如此好姻缘,不怕先定下,往后再定成亲的日子。” 邱氏脸上堆着笑,属于一个长辈充满亲切而关怀的笑。 阿媛极厌恶地扫了她一眼,寒声道:“就算是过了百日,也不嫁!” 邱氏不知是被那眼神刺了,还是被那声音吓了,握住阿媛手触电般松了开来,目光怯怯地朝人群 中某一处瞅去,脸有些煞白。 “阿媛,不嫁好,不嫁好!” “阿媛,早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咱们也不在这儿猜了。” “是啊,是啊!要说这是你自己的事儿,要是你愿意了,咱们免不了背后替你惋惜,明面上却不能劝你什么。” …… 村民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起来。眼馋那些聘礼是真的,现下说的话倒也不假,淳朴而善良的村民惯于在矛盾中展现他们对于良知的纯粹理解。 杨兴农暗自点点头,又招呼众村民道:“好了好了,都是家里还有事儿,田里还有活儿的,都别看热闹了,赶快些回去。” 众人看完了热闹,又觉得这热闹的结果符合他们期盼,自然愿意散了,可人群中有个人突然道了声话,让大家都又停了下来。 “杨村长,王山泉家的跟我说,阿媛姑娘是铁定愿意嫁我儿子的,我以为她们是早就议定了,这才请了六个人,从东山村抬了聘礼过来。我张老三在枕水镇就是只虾米,可在东山村也是说句话能震一震的人。如今就这么抬了回去,我面上可实在无光得很!我家闰生虽与常人不同,可娶妻生子也是他正该走的路。我张家并未逼迫任何人,也容不得别人忽悠!” 张老三比起他壮实的傻儿子来,显得有些瘦弱,个子在人群中也不出挑。他似乎就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言语,也没有太多动作。连他的儿子委屈地拉扯他的袖子时,他都没有太多表情。这让很多人都忽略了他。 如今他几句话,却有点震慑的味道,村民们看看村长,又看看邱氏,似乎眼下的热闹有点变味儿了。 杨兴农自然知道张老三在东山村的分量,是以不敢敷衍他,只能指着邱氏大骂:“你个没分寸的蠢妇!没定好的事也敢拿出来乱说。让整个村的乡亲父老来看你笑话么?这事儿我回头铁定一五一十告诉王山泉,他要打你也好,休你也好,不会有旁人帮你说半句好话。” 第23节 杨兴农巴望着邱氏当面给张老三服个软,这事儿也就慢慢过去了。 可邱氏是个怎样的人?她一摔屁股坐到地上,作势哇哇哭起来:“这个事儿不能怨我,不能怨我,他张大叔,村长,阿媛前些日子确实是答应下来的,我怎知临到了这个时候,她会反悔啊?!我也是个老实人啊,说谎话那是活该被割舌头的!” 她虽极力用撒泼掩饰心虚,却终究不敢抬眼看张老三一眼。 邱氏算准的,阿媛一个孤女,将来能嫁什么人?如今有这么丰厚的聘礼,张闰生又是独子,张家二老过世以后,家里的大小事物,还不是阿媛一个人说了算。再说这张闰生也不是天生傻的,将来的孩子未必傻,阿媛守着孩子过日子,不是也一样有盼头么?人老了不都是守着孩子过么,年轻的十几年,一溜烟也就过了,她邱氏还有村里的妇人,哪一个不是这样过的? 哪有阿媛这样差的条件,还不愿意的?是她邱氏,她就一百个愿意! 邱氏料定了是石寡妇单方面不同意,甚至隐瞒着阿媛关于她的婚事。 于是邱氏摆了这么大的阵仗。先是在张老三面前夸下海口,又招呼了南安村的村民来看热闹。 人多,气势足,石寡妇就是再厉害,她拦得住几十号人? 众人看她凄凄的样子,也犹疑起来。莫不是阿媛真是早应下了,否则邱氏哪里来的把握让张家抬聘礼来?可若是答应过的,这下子为何又不承认了? 众人都看着阿媛,想来她也是要辩白的。可这次率先开口的是石寡妇。 “你这个腌臜货!阿媛几时答应过你?我知道阿媛不会为了那点钱财就答应这种婚事,没想到你今天闹这么大一出。事情没成,你倒先忙着脱罪了!” 石寡妇从自家门槛上下来,一把狠命扭住邱氏。 邱氏不依不饶,嘴里骂嚷起来:“她就是答应了,就是答应了!我私下碰到她时说过的——”邱氏的话尚未说完,嘴巴已被石寡妇毫不留情地撕扯住,痛得她直冒冷汗,含糊不清地呻吟起来。 石寡妇怒火直往头上窜,手上的劲儿越来越大,嘴里啐出口唾沫道:“老娘就是怕你私下里去说道,每次阿媛出门,我都送出去老远的。你私下说的?她私下答的?你这舌头小心将来下地府被割了喂!” 阿媛想石寡妇平时是一个不愿惹上半点是非的人,如今竟为了她的事如此拼力。石寡妇平日里亲善和慈的模样和眼前发怒撒泼的身影慢慢重叠,阿媛心里觉得这反差大得让她惊讶,更多的却是感动。 ☆、第31章 石寡妇强势, 邱氏也不示弱,两人很快由口角转为厮打。周围人刚才被石寡妇的突然发作怔住,见情势变恶劣, 这才想起劝阻两人。 石寡妇和邱氏被拉了开来,两人均显得狼狈至极,脸上却都没有半点服气。 阿媛率先扶起石寡妇, 帮她理了理衣襟。石寡妇见着对面的邱氏自己扯好了衣服却拿眼恶瞪她, 她心下大是不快,又待发作。阿媛对着石寡妇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莫再出头。 阿媛到底是不是私下答应过什么,众人均是好奇,杨兴农亦是忍不住要上前发问, 可还没等他问出口, 阿媛已转身往张老三处走去。 “张大叔, 您愿选我做儿媳妇,是看得起我。只是我福薄,怕是要负了您的好意。邱婶子说她曾私下与我商定, 也是纯属胡言!我阿媛虽是个丫头, 答应过的事也是要算数的,有便是有, 没有便是没有, 绝不像有些人,为了一点好处在这里信口雌黄!” 邱氏的脸腾地一下红了!等众人都朝她看过来,那脸又转为晦暗的白。 邱氏这么卖力地做媒人, 不可能没有好处的,只是最初村民们都没细想这些,如今阿媛亲口说出来,倒像是阿媛一定知道邱氏干过什么勾当,众人心中不由得鄙夷起邱氏来。 邱氏见不得众人那种怀疑的目光,挣脱那些或扶着她或按住她的手,几步冲到阿媛面前,“你个不知好歹的丫头,婶子我好心好意给你做媒,你倒是污起我来了!你明明是答应我的,现在变了心意了!” 张老三朝邱氏淡淡看了一眼,邱氏立马有些心虚,没再言语。可她又不愿在一众村民面前失了气势,所以仍旧维持着她那副气鼓鼓的样子,只是不敢再看张老三了。 这次换张老三开口,“阿媛姑娘,我信你说的便是事实。不过,有些东西,你可以先看看,再做决定。”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打开来递给阿媛。 众人见他是当面递的,晓得那不是见不得人的,便都围上去看。只瞧见那纸上是密密麻麻的字,末了还按了红指印。乡下人虽不识字,但也晓得按了手印的东西意义重大。而阿媛面上的神情变得凝重,这也让众人猜测不已。 村长杨兴农却是识得几个字的,见到那些字,真是替阿媛不平。 “张老哥,这……这东西可是真的?”杨兴农问道。 张老三微微浮了浮嘴角,冷道:“我张老三不拿假东西吓唬人。” 杨兴农叹了口气,对阿媛道:“咱们农人不随意卖地,不过阿媛你另有谋生,有无田地倒不要紧,就给了张家吧。” 村人均不明所以,七嘴八舌地逮着村长焦灼地问起来。 杨兴农眼中满是怒气,涨高了声气道:“吴有德向张家借了钱,拿地做了抵押,逾期不还,人家这是来收地的!” 村人惊讶之余,纷纷骂吴有德不是人。 阿媛倒是很快平静下来,见那字据各项齐备,就算到了里正那里,只怕也没有转折余地。只是没想到,吴有德生前舍不得卖的地,如今仍旧相当于卖了,想他就算活着,也绝没有钱去赎地。终究是个落魄的人,活着死了有什么区别,还是死了的好。 阿媛对张老三道:“这地归张大叔了,只是之前我叔将这几亩地租给村里王山泉大叔家了,今春刚播了种,还望张大叔宽限些时日,等秋天收成了,再来收地。关于这地归属的字据,我现在倒是能马上给张大叔写一个的。我们村的几十号人都在这里做见证,我赖不掉的。等到了时候,我再与张大叔带着户帖一同去里正处做个正式的手续。” 阿媛倒是知道了,既然这地早就抵押给了张老三,难怪邱氏要如此卖力游说,又难怪她不怕得罪自己,实是这些地的事情,邱氏觉得已轮不到自己做主了。 这些地就算马上给了张老三,阿媛至多也就损失一些口粮,可她偏要拖一拖,好叫邱氏的心悬在那里,难受不已。再者,许多村人并不知道王山泉租吴有德地的事,趁着这机会将事情说出来,表面上是她大肚地替王山泉家着想,内里是叫村人思考其间联系,撕开邱氏的脸皮。 闰生在一旁急得掉眼泪,他是知道什么的。媳妇儿要地就是要他,媳妇儿不要地就是不要他。 张老三倒是很干脆,“好,不急,就年底来收。” 邱氏听得这话,眼里蓦地挤出泪来,又拍着胸口呜咽不止。 众人怀疑邱氏在婚事上使着怪,见她那样,倒也不愿劝她。 就在众人以为事情有了一个了结的时候,张老三又不动声色地掏出一张纸来,照旧是写了些字,末尾按了手印的。 “又是啥?吴有德又签下什么了?”众人不由得都替阿媛捏了把汗。 阿媛展开那字据,石寡妇立马小心问道:“那杀千刀的又欠啥了?” 阿媛叹了口气,“婶子,是三十两的借据。” 石寡妇抚了额头,那里似有冷汗浸出。 村人顿时炸开了锅,三十两! 这是许多贫户数十年也未能积攒到的进项。 阿媛向石寡妇耳边道:“婶子,便帮我取些钱来可好?”石寡妇意会,那是阿媛存在她那里的钱。 将宋明礼的钱还了以后,阿媛曾拿出五两银子给石寡妇,其余的仍放在颜青竹那里。本是想多拿些的,可想到数目大了,只怕石寡妇不会收,还会疑惑她怎会有那么多钱,便只拿出五两。如今阿媛有些不好意思,那些钱,说好是孝敬石寡妇的,却要拿出来了。 石寡妇自然替阿媛不值,仍旧苦着脸往屋里去了。 不过一会儿,便见她取了个包袱出来,阿媛接到手中。众人听到里面摩挲出金属的声音,猜想必是钱财。 “阿媛,那些可是你娘留给你的嫁妆?”杨兴农想起之前吴有德死时,在屋里发现的银钱,当时阿媛和颜青竹都说是吴有德挖出了柳巧娘留给阿媛的嫁妆。阿媛如今还能拿出些钱来,那自然只能是这个钱了。 阿媛自然知道,嫁妆这事儿子虚乌有,不过是当时为了圆谎才编的由头。当下也不便言语,只得点了点头。 围观的人中也有不少是参与了吴有德后事的,自然也忆起这些钱来。当时虽没人会仔细点算这些东西,但想来也是有好几两的。 可惜了,真是可惜。若不是吴有德欠了债,阿媛有这么丰厚的嫁妆,谁不巴望着娶回家呢? 可是几两银子也不够还三十两的债啊。 阿媛见那装钱的包袱还是原来涨鼓鼓的样子,知道石寡妇是半分钱都没有花,也就不点算了,直接将包袱递到张老三手中。 “张大叔,这是五贯钱,您点算点算。” 张老三掂了掂重量,道:“好。钱我先收着。只是,剩下的钱,姑娘也要给个期限还清吧?” 阿媛淡淡道:“便只有这五贯,没有剩下的了。” 众人一怔,阿媛还想赖了张老三的账不成?她一个姑娘家,确实没啥本事去赚钱,更何况连仅有的田地和嫁妆都赔去了。可张老三的账,谁又赖得起呢?人家虽不是南安村的人,可毕竟是东溪村一霸。 张老三抬眼,仔细看了看一脸镇定的阿媛,“姑娘是什么意思?” 阿媛将手中的借据反送到张老三手中,“朝廷律法有定,民间借贷需有保人,这张借据上只有我叔的名字,并无保人的签字或手印。” 张老三道:“可吴有德签下这字据时,有我东溪村的教书先生钱先生在场,借据也是钱先生代为书写,钱先生便是保人。姑娘若以无保人为由想拖欠欠款,怕是到了官府也不是个正当理由。” 阿媛一笑,道:“哦?张大叔是说,那位钱先生便是保人?” “没错!” 阿媛点头笑道:“律法有令,欠债人或伤或死或逃,无力偿还欠款的,由保人偿还。张大叔是找错人了,该去找那位钱先生才是!” 张老三诧异,怒道:“你这个丫头胡言乱语什么?钱先生又不欠我钱,我找他做什么?你爹欠了我钱,他死了自然是你来还!”张老三虽是怒,心里却不由自主觉得,这个丫头讲的,恐怕也不全是假的。 围观一众中,却突有人道:“阿媛讲的,肯定不是骗人,人家在镇上梅吟诗社待了那么多年,没准儿就是那些才女娘子讲过这等律法。” 又一人道:“我有个亲戚住在镇上,前阵子还来给我借钱呢。我奇怪是怎么回事,镇上人还给我一个乡巴佬借钱?原来啊,他给一行商做保人借了邻居几十两银子。那行商原来是个骗子,骗了这钱就走了,三年都没回过枕水镇。他那邻居便拿着借据找到了官府,官府见借据上有我亲戚做保人,便判了他来还债。他是还不起了,这才低了头管我借钱的。” “真的吗?看来不能随便做保人啊。”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 张老三厉声一呵斥,众人又平息下来。 “阿媛姑娘,借据上并无钱先生的名字,说起来他也算不得是个正经的保人,我看,这钱还是找你还合适些。” 阿媛道:“张大叔的意思,便是说这借据没有保人,却硬要我这个不是女儿的女儿来还债?那么,我便告诉张大叔,这债要不要还?要谁来还?还多少?无非那几种可能而已。张大叔要不要听我这个小女子来讲讲那些可能?” 张老三冷眼看着眼前的娇小女子,心下突觉以前着实小瞧了她,邱氏言其是一无靠孤女,平时话少,瞧着胆小,如今见面,倒觉得她颇有些骨气,不仅识字,还敢讲道理,太不似一般乡野女娃。吴有德常在他面前夸自己女儿漂亮,要送给他做儿媳妇,还以为她就是个又几分姿色的村姑,没想到是眼前这般气势。 “你尽管讲来。”张老三道。 阿媛默默吸了口气,道:“早年我娘确实曾送我去镇上梅吟诗社,娘子们知书达理不说,对律法释义也十分精通。我比之娘子们,自然有天渊之别,不过,我可以就我目前知道的,推算一二。 一,这张借据没有写明保人,很可能官府不认这种不合律法的借据,那么我便不用还债。 二,虽然借据不合律法规定,但张大叔可以找到钱先生作证,证明吴有德确实欠了您三十两银子,借据是他代写,并且他当时在场见证,但钱先生愿意作证的话,等于说明自己担负了保人的职责,只是没有在借据上签字而已,我想钱先生自然是高风亮节的读书人,只是这种时候,愿意拖自己下水的人并不多。 三,您真能找到高风亮节的钱先生作证,并且官府认为钱先生只是代写借据,并不是保人。那么这个钱由谁来还呢?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吴有德的亲生女儿,我姓冯名媛,祖上是京城人,将来我嫁人,也是随夫之姓,跟吴有德有什么关系?张大叔若觉得吴有德借的三十两银子,除了赌钱还有花在我身上,那我赔了您五贯钱,也是绰绰有余了!” 阿媛一口气讲完这么多,倒让众人傻眼了。平时阿媛在村里见到他们,最多打个招呼,半句多的话都没有。想不到,她说起话来一道是一道的,言辞与神情都是不卑不亢,和以前羞涩胆怯的模样判若两人。 “是啊,是啊!张大哥,吴有德的钱若是有半分花在阿媛身上,她还用起早贪黑去镇上卖糕吗?人家把嫁妆钱都给你了,也是不容易了。” “张大哥,你这借据做不做数还不知道呢,再说事实上阿媛又不是吴有德什么人,与其去了官府一两都捞不着,不如现在拿上这五贯。” 众人纷纷相劝。 张老三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只是为了儿子能娶到心仪的媳妇,他不得不狠心去为难眼前这个丫头。 见张老三抿唇不语,阿媛又道:“大家也别劝张大叔了,毕竟三十两不是小数目,还是张大叔自己定夺好。” 众人的声音渐渐平息下去,都瞧着张老三怎么个说法。 石寡妇绞着衣角,不住朝杨兴农使眼色,心想,大家虽不相劝,可你是村长,你说的话自然有分量得多,你该劝劝。 杨兴农见了石寡妇的神色,却并不相劝,急得石寡妇直跺脚。 未得张老三回答,阿媛又道:“就算官府真判了我该当来还债,我也是还不起剩下的二十五两的。或判笞刑,或入奴籍,剩下的二十五两便是以刑偿债。” 众人听得一惊,阿媛一个弱小的姑娘家,竟要以刑偿债。张老三若再逼下去,真是黑了心了。 张老三见众人看他的神色都多了些怒意,心中竟有些动摇。他再看看躲在他身后的闰生,闰生拽着他的袖子直哆嗦,嘴里小声嘟囔着什么,像是在说“不去了”“不取了”,张老三楞了一瞬,终于想明白他说的是不娶了。 阿媛见着闰生哆嗦的样子,心想今天众人围观的盛况一定把他吓坏了,心中虽有怜意,却冷静地知道自己的态度不能有一丝放软。 “张大叔,请您再仔细看看这张借据。”随着阿媛的话,张老三不由马上抬手看去,他既吃惊于自己好似马上听命般的态度,心中又琢磨着这丫头还要挑出什么毛病。 第24节 阿媛道:“按照借据写明的还款日期,今日不过超出一日而已。” ☆、第32章 众人刚才未看过借据, 情急之下也未细想。本以为张老三娶不到儿媳妇,不愿空手而归,顺便捞走债务, 或是利用这些债务让阿媛妥协。如今听阿媛提到日期,才慢慢回过味来。 吴有德死了已有许久,张老三肯定早就得到消息, 当时明知欠债人已死, 却不着急来探情况,找说法,偏偏等到这借据到期才来,三十两银子,换成别人怎会有这等耐性?再看看此时缩在人群后方, 一脸灰败的邱氏, 一切预谋都被撕破。 也许从吴有德死的那天起, 就有人在计划安排着什么。计划的人,有张老三,自然还有邱氏。 逾期不还, 拿人抵债, 这是早早就定下的由头。 张老三的脸色越发难看,道:“只超过一天也是逾期不还!” 阿媛淡淡一笑, “当然。不过, 只是超出一天而已,官府是否会管还说不定呢。枕水镇上每日有多少行商被盗取财物,又有多少欠债未还的案子?更别说整个汐州府了。这些事儿无法私了的, 最后都归了官府。张大叔若是报官,排期候审也起码在半年之后。就算最终官府判我来还这债务,但半年之间,若是遇到朝廷大赦天下,张大叔便不是拿不到剩下二十五两银子,而是一个铜板都拿不到了。” 大赦天下?!众人都听说过这个词儿,也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但什么事儿能获得朝廷的赦免,他们心里并没数。 张老三自然也和众人一样不明白,忙道:“大赦天下,你说大赦天下就大赦天下?一个小女娃娃不要张口胡言!” 张老三的话语竟难得有些慌乱,这个丫头的话让他越发不能镇定了,偏偏她讲的话好像都有些根据。没有见识的乡民们最是紧俏这些口齿伶俐的家伙,反倒让素来充满威严的他落了下风。他握着拳头,心头的怒气越发难耐。 闰生都说不娶了,不娶了。 杨兴农瞧着张老三的神情,有几分肯定刚才的猜想,这也是他刚才未开口的原因。像张老三这种极爱脸面的人,除非是他自己不想争了,否则在当下,谁有那个能耐去阻止他?盲目相劝,恐怕只是让他更加为着面子去争取而已。 阿媛道:“自然不是我说大赦天下就大赦天下。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圣上寿诞,国立储君,新君继位,或是洪涝干旱之灾,致使粮食薄收,饥民遍野,遇到这些情况,朝廷都可能颁布恩赦。” 村民们听这些话时都极其认真,阿媛的语气让他们毫不怀疑她说的话。 读过书的人就是不一样,村民们如是想着。此刻的阿媛俨然被村民们当做了全村最有学问的人,认为她比村里的教书先生懂得更多。 可是,也有人替阿媛担心地想,大赦天下并不是那么好遇上的吧? 阿媛知道张老三必定也正这么想着,且正打算用此来驳她,便立即道:“据说前年枕水镇便有一起罪案在赦免之列。罪人未及弱冠,书院童生,盗取书院收藏的名家画作贩卖,事情败露后,被书院驱逐,连院试资格都被取消。盗卖获取的钱财已经被他用光,画作也无法追回,因无力偿还,他还被判笞刑。说来此人也是幸运,第二年就遇到朝廷大赦,念在他偷盗是为父治病,非为私利,尚算有仁孝之心,笞刑过后,得以恢复参加院试的资格。此事张大叔若是不信,尽可到瑜枫书院打听。” 阿媛得知此事,也是当初和宋明礼闲谈而来。如今两人已不再有牵连,阿媛也没想到当初的闲谈被自己当做例证举出,心中不禁有些感慨,来不及沉浸于那些酸楚过往,当下只愿这例证能堵了张老三的嘴。 果然张老三一时没了话语,阿媛立马又道:“民间常说三年一小赦,五年一大赦,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的重罪,或者大不敬之罪,都可在赦免之列。我父母俱已不在,如果再因欠债获罪而致二十不得嫁,实在成了可怜人。鳏寡孤独可是朝廷优先考虑赦免的对象,如果我真有这等运气,张大叔的债我是一分一毫也不用还了。” 张老三原本铁青的脸色却在听完阿媛的话之后慢慢松弛下来。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足足三十两银子的债务,先说还五贯,最后说到一分也不用还。好像他只讨回了一点点的银子,却是占了极大的便宜。 偏偏她说的话有理有据,叫他虽作为长辈,却不敢用威势直接相逼。她若是个软柿子,捏一捏倒是能让她妥协,以后她来了张家,公婆自然不会薄待她,别人也就忘了今天她是迫于无奈,就当他张家用三十两债务换了个媳妇,这在哪里都是合情合理的,只要最后她日子过得好,谁敢闲话呢? 可她却是个硬骨头,这样的人一再相逼,岂不坐实了他欺压一个孤女,叫他张老三如何在村中立威? 杨兴农见张老三脸色有变化,知道他已有了决定。 张老三笑道:“姑娘的意思,连这五贯我也不该要了?”他将手上装钱的包袱朝阿媛递过去。 阿媛未接,“张大叔说笑了,这钱理应是张大叔的。刚才小女子实在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还请张大叔见谅。张大叔体谅我孝期不足百日,待到还款期到才来追讨债务,这已是对我关爱有加了。只是如今,我实在不宽裕……” 阿媛低下头,没了刚才的凌厉。 杨兴农适时笑道:“张三哥,这丫头不晓得你的好,以为你逼着她呢,张三哥怎会是这样的人?” 围观的村民也看出了苗头,有好几个心热的都开了口,把张老三往好处说。 张老三也知今天这事儿没可能更进一步了,媳妇没给儿子讨到,好在银子追回了一些,倒也不算吃亏了。再说众人都把他往高台上架了,他纵有不甘,也不好再发作了。 …… 初夏的夜,湿润凉爽。 石寡妇穿了薄衣衫躺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明明还没到火烧山似的天气,却伸手抓了竹编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摇起来。她知道,自己不是身上热,是心里发堵。好好的五两银子,说没就没了。她筹谋着,一定是要把阿媛和颜青竹凑一对的,虽说两人都是勤快能干的性子,将来不愁生计,可有着五两银子打底,终究是要比别人好的多。 她越想越不痛快,直把那扇子往床沿上狠敲。杀千刀的吴有德!杀千刀的张老三! 可是有什么办法?今日南安村村民都做了见证,最后张老三当场将借据撕了,三十两欠款收取五两,以后不会再来找阿媛麻烦。 白日里那场热闹散了,石寡妇却没闲着。平日是打了水在家洗衣服的,今日却立马端了大盆,提了水桶,往离家较远的那条小溪去了。 那处甚是忙活,十几个村妇都在那处洗衣,见了石寡妇,没有不问早前那事儿的。石寡妇乐得别人发问,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了个清楚,将邱氏、张老三、吴有德数落个遍。 其中有好几个村妇也是早前围观过的,自然对石寡妇讲的点头附和,一时间群情激奋。石寡妇想到日后这些聒噪的村妇必定将今日之事传遍全村,大家见到阿媛,必定心生同情,而见到邱氏,也必定不会给好脸色看,她心中稍稍平复,也不在乎一下午没洗几件衣裳,还累得口干舌燥。 此时的石寡妇腰酸背痛,无奈毫无睡意。白日里从溪边回来已是傍晚,未有机会和阿媛细说,而阿媛亦是闷闷的。她侧身往门缝瞅去,阿媛那边还透着些光亮,于是也不睡了,起身披了衣服往阿媛那边去了。 阿媛正坐灯下看着张红纸发呆,听到石寡妇那边门响了,好奇她起夜不用夜壶还跑茅房,没想到自己这边的门却被敲响了。 “阿媛,没睡吧?” 听得石寡妇问话,阿媛马上应了,放下手中那张纸,替她开了门。 石寡妇见阿媛还穿戴整齐,知道她也在想事情,待坐下后便马上入了正题。 “阿媛,别怪婶子多话,那五两银子呢,怎么就轻易给了别人。咱就拖他个三年五载,说不定真遇到什么大赦天下,就一分也不用还了。虽说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可你又不是亲生女儿,光以这条也够拖他个大半年。他张家是东溪村一霸,难道还缺了这点花销?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想给那傻儿子娶媳妇。你过几日赶紧和青竹成了亲,张家能把你怎么样?” 阿媛淡淡叹了口气,石寡妇说得如此轻松,却不知道自己和张老三对话时是何等紧张战栗。 “婶子,事情可没那么简单。张老三若是铁了心要我做他儿媳妇,纵然我这次拒了他,难保他下次没有别的办法。张老三若是铁了心想要回三十两银子,不管官府如何判决,他也有办法拿回。好在他并不是对两件事都铁了心,我才有机会脱身。” 阿媛自知人生阅历算不得丰富,可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任何人都能被律法威胁,任何事都能靠讲道理解决,可石寡妇自打白日见了阿媛在张老三面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对她的话早已深信不疑,突然听阿媛这么说,倒是有些愣怔。 “阿媛,你的意思……那些话都唬张老三的?” 阿媛摇了摇头,道:“不是唬他,张老三这样的人,并非没有见过世面,哪能轻易被唬到。大赦天下虽不是虚言,但等到何年何月,轮不轮得到我,还未可知。再说了,我已说过,张老三若铁了心要对付我,根本就不需要找欠债的由头。” 石寡妇却仍旧没想清楚其中关节,“那张老三最后态度软下来了,分明是被你说的怔住了,怕当真去了官府,一分钱都捞不到,才以五两银子了了此债。以我看啊,他既然怕了,咱连五两都不用给他,这不白白便宜他么?钱又不是你欠的……” 石寡妇越说越来气,却被阿媛截了话,“婶子,这事儿上,你可糊涂了。张老三最后不再相逼,并不是害怕什么,只不过他终于想明白,我这样的人,做不了他的儿媳妇罢了。” 石寡妇哑然,想了一瞬,眉头都皱到一起,终于是明白了什么。 阿媛挑了挑暗下的油灯,心中有些疲惫,缓缓道:“张闰生是张老三独子,虽是痴傻,却得到张老三全部的疼爱。张家在东溪村家大业大,张老三虽是爱子心切,也知道偌大的家业不可能交给一个傻子。所以他要给张闰生娶媳妇,将来的孙子若是正常的,他自然把家业交给孙子,若是不正常,他恐怕只能从族中过继一人落在张闰生名下。张老三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将来的孙子还能看护到长大成人,接掌家业么?所以,儿媳妇才是那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石寡妇听得若有所思,点点头道:“这个我知道。今儿个我也是听出名堂了,邱氏这婆娘早就和张老三勾结上了,张老三虽没明面上来见过你,肯定听邱氏讲了不少情况。张闰生那傻子更是纠缠了你这么长时间,定是邱氏这婆娘给她指了路来的!”石寡妇说到此处,气得一拳头落在桌子上,油灯被晃得扑闪。 “我要早知道那傻子是谁,第一次就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再也不敢来!邱氏那婆娘,我阻了她一次,没想到她还敢来次更大的。下次见了面,休要我给她好脸色看!”石寡妇见阿媛垂头不语,知道自己把话题扯远了,忙又问道:“张家早就把你打听好了,临了又发觉不合适,这是为啥?难道邱氏撒了谎,张老三过来发觉和那婆娘讲的不一样?你懂那么多东西,咱村里人都对你佩服得不得了,他张家还有啥心思?” 阿媛听着石寡妇的声音已有些嘶哑,提了桌上的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看着石寡妇一咕噜喝了水,阿媛才道:“婶子今日有没有发觉我与平时不同?” 石寡妇脱口道:“自然是大有不同!我跟你已算熟络,可你对着我尚且话少。我本以为你今日见了那么大阵仗,要吓得哆嗦呢。没想到你那么厉害,说得那张老三哑口无言呢。我看啦,八成就是你太能说会道了,张老三怕你过了门欺负他儿子吧?” 阿媛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将桌上的那张纸收到怀里,灯光昏暗,石寡妇也未在意。阿媛慢慢抬头,目中流出深意,“恐怕不只是怕我欺负他儿子,更是怕我将来侵吞了张家财产。我平时沉默寡言,村里人都觉得我害羞腼腆,想必那邱氏对我的印象也不例外。加之我成了孤女,家中又有外债,一时倒显得人人可欺了。张老三和邱氏便是吃准了我性子软,才敢直接抬聘礼上门。我越是显得与平时不同,张老三越是怀疑邱氏撒谎,也越是晓得不能找我做儿媳妇。做张老三的儿媳妇,就是要软弱无能,老实可欺才好,我这样的,只怕等张家老两口一闭眼,就找了相好的,携了家产私逃。丢下闰生一个,岂不可怜。” 石寡妇听阿媛把自己说得这般恶毒,一时晃神,半晌才笑道:“你哪能是这种人啦!不过,叫他们以为你是这种人也好,莫再打你主意。” 一时,她明白自己刚才想的简单,又叹气道:“这下晓得那五两银子是买了个太平,虽不是白花,还是觉得心疼呢。阿媛,婶子可不是图你那些钱,就是想你将来好过些。” 阿媛见石寡妇那皱眉的模样,心下却有一丝丝的暖。一个女性长辈,像母亲一样操心自己的事,这是多久都没有的事儿了。 阿媛握着石寡妇的手,“我当然知道婶子不图我什么,婶子真心对我好,我将来若是发达,必定要回报婶子的。” 石寡妇心下一笑,一个女孩子,说什么发达不发达?就算要发达,也得等身边那个男人发达。倒是颜青竹娶了阿媛的话,一定是要比现在一个人的生计好的。石寡妇好笑之余,心中却是领下阿媛这份情意,反握住阿媛的手道:“你将来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把日子过好了,便是回报婶子了。” 两人又闲话几句,石寡妇心中快慰不少,见夜已深,便嘱咐阿媛早些睡,自己也回了屋。 这回躺在床上,石寡妇却又琢磨起了别的事。阿媛,她好像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石寡妇却没机会再想,她睡意绵延,很快屋子里就有了轻微的鼾声。 一灯如豆,阿媛披散了头发,梳理了一番,又脱下外衣挂到一旁,准备歇下。转身时,正瞧见桌上的铜镜,便又坐到桌边,细细朝镜中端详。 还是那张圆圆的脸蛋,皱眉时,额头却有了隐隐的几条细纹。那是以前绝对没有的,但她又说不清到底什么时候有的。 催人老的并不是岁月,而是那些郁积在心中无法抹去的伤痛罢了。 阿媛朝镜中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不管怎样,活下去是好的。 她今天很厉害呢,以后人家都不来找她麻烦了,也让许多人知道她并不是好欺负的。 如果当初对待吴有德,她也有这种气势和头脑,也许就不必多吃那么多苦了。 可她知道,并非她变聪明了,只是,世事已将她逼迫得聪明。 阿媛看着镜中的笑,越看越像带着些苦涩,干脆不笑了,朝着镜子使劲吐了舌头,翻了白眼,像小时候伙伴间的恶作剧。看着披头散发的自己大半夜在镜中扮鬼脸,顿时觉得又怪异又好笑,自己真是幼稚极了。她笑出了声,笑得翻倒了镜子。 院墙处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在深更半夜蓦地响起,真像惊雷那般骇人。阿媛吓得立马止住了笑,那声音,像是有人从院墙上摔下来了,她似乎还听到那人压抑着“啊”了一声,是摔疼了吧? 也是,石寡妇家的墙,可比一般人家高。 是小偷吗?村里多少年没听说有小偷了?小狼就守在门口睡着,有陌生人来它不可能不叫。除非是……! 阿媛听得隔壁石寡妇还有鼾声,心便放下一半,披上外衣拿了灯盏便朝外走,开门时小心翼翼,生怕就吵醒了石寡妇。 如果石寡妇知道了闰生半夜还来找自己,非得把他打得屁股开花不可。可张老三那边刚平息下去,阿媛可不想把事情闹大,得好好想个办法把闰生哄走,且让他以后都别来找自己才好。 正思量间,人已走到院墙处。模模糊糊中,看到确实有个人影,他晃动着手臂,好像是在掸身上的灰尘。看身量,倒是与闰生相仿的。旁边的小狼正伏在他脚边,温顺地摇着尾巴。 白天自己对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还有……他该被那么多人吓坏了,如今偷偷来找自己,一定很多委屈和不甘要倾诉。 阿媛小心翼翼地走近了,夏夜的风轻轻拂过,鼻尖突感有种奇异的味道混杂在凉爽的空气中。 “我身上有股桐油味儿,你闻不惯吧?” “没事儿,我不觉得难闻。” …… 阿媛脑中突然冒出小时候的一些往事。 下意识举起灯盏一照,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青竹哥,你回来了?”阿媛压低了声音道。 颜青竹但觉自己心头无数个念头,见到她安然无恙,忽而心安,全然忘了上一刻摔得那叫一个疼。 ☆、第33章 “嗯……”颜青竹见她笑盈盈的样子, 却闷闷应了一声,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阿媛低声笑道:“是不是我刚才一笑,把你吓得摔下来了?真是对不住了。” 颜青竹知道阿媛打趣他, 伸手往她额头上弹了一下。 阿媛心想他这么晚还过来,一定是知道了白天的事情,有些不放心。她走到一边开了门, 示意颜青竹到外面说话。 门轻轻地吱呀一声, 两人都斜着身子出去,又回身合上门,小狼却趁机钻了出来,照旧伏在颜青竹脚边。 两人相视一笑,都无奈地摇头。 第25节 “青竹哥, 早间的事儿, 你都听说了?”阿媛知道他必会问, 便主动些。 说到此事,颜青竹轻哼了一声,柔和的脸突然冷了下来:“我刚刚才回来, 若不是恰好焦三柱来管我借大背篓, 我还不知道今天竟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那日说要与我同去沈庄,临了又说不去, 是不是今天的事情你早有预料?为何不与我商量?焦三柱说, 你讲了许多朝廷律法,是不是那日送我走后,你去找过袁讼师?” “我……”阿媛想不到他心思这般通透, 还以为他只是担心自己,原来他还能推知到自己的心事和行为。 “你这些天都在忙着做伞的事,我不想你分心。” 阿媛抬头看颜青竹,映着月光正好看到他眉头紧锁。 “没事儿,我今天可厉害了,张家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了!”阿媛努力让自己显得轻松些。 颜青竹点点头,眉头微微舒展,道:“焦三柱也说你今日像换了个人,可惜我没看到。” 说罢,又微微叹口气,“你还和以前一样……觉得我……不是能帮你的那一个?”他怅然地紧抿了唇。 阿媛一怔,想不到他竟误会了。心头一阵酸楚,不自禁斜斜地依到他身上,松松地搂了他的腰,喃喃道:“不是的,我是想告诉你的,可又不想耽误你……以后大事小事,都和你商量。” 颜青竹诧异于她今日这般主动,往日他想搂着她,她总是躲躲闪闪的,如今感觉她温软的身子贴着自己,像只小猫一样怯怯的,顿时什么埋怨都没有了,喉头滚动了一下,伸手将她搂得更紧,两人间顿时呼吸可闻。 阿媛莞尔一笑,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想到刚点灯的时候,就听到院墙上有声响,以为是野猫便没在意,如今知道是他在院墙上趴了许久,应该是瞧着石寡妇睡下,不好敲门进来。 “青竹哥,你这爬墙的性子,真是一点没变呢。” 颜青竹知道她是说小时候,自己趁着柳巧娘睡下,悄悄去爬她家墙的事儿,顿时一阵好笑,“还好那时候你娘手下留情,没把我的腿打断,否则今天这墙就爬不上来了!” 待他说完,两人都禁不住笑出声来。倒是阿媛先反应过来,捂住自己的嘴,又示意颜青竹禁声。 屋里的老床板发出咯吱一声响,应该是石寡妇翻了个身。 两人听到这声,也不知道石寡妇是不是被吵醒了,一时不敢言语。 过了半晌,屋里鼾声渐起,两人才松了口气。 “青竹哥,要是你没摔下来,还打算在墙上趴多久?”阿媛笑着,低声问道。 颜青竹尴尬地挠起后脑勺,半晌才老实地回答道:“等你熄灯了我就回去。” 他回来的时候就晚了,若不是恰好碰到焦三柱,都不知道今天的事儿。虽然知道事情已经解决了,但还是不放心想来看一眼。他放下背篓,饭都没吃就往石寡妇家赶,可终究还是迟了。石寡妇已歇下,天色黑漆漆的,他不好意思敲门。可阿媛的灯还亮着,他想她一定心里难受得睡不着,毕竟这么大的事,他都不在身边。 爬墙不是君子所为,但他不觉得自己该做君子,他本来就是山上长大的顽皮孩童。他就隔着屋看看她,孤灯下一束瘦弱的剪影。她睡了,他就安心回去,明早上再来。 没想到,他却意外地把石寡妇与阿媛的话听了七七八八,对早间的事更加清楚了。心里虽是和石寡妇一般替阿媛打抱不平,但转念亦觉得阿媛的做法是为着长远安稳的。 阿媛听他回答,心头暖暖的。这种暖意一直都有,这些日子两人关系越来越亲近,她觉得这种暖意越来越浓。 “你敢翻墙,怎么就不敢翻到屋里来?”阿媛打趣道。 颜青竹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觉得她近来越来越调皮了,不过倒是很满意她这样,因为这是对他的特殊待遇。 “你以为我不敢吗?”他淡淡道。 阿媛脸一红,没有说话,把头埋到他颈间,呼吸着那里带着淡淡汗味的男子气息,觉得心里踏实不少。纵然以前的日子不好过,可以后有了眼前这人,日子定然越来越好的。 那一呼一吸间的暖意朝自己喉头袭来,颜青竹一时竟有些心神荡漾,不自觉将她拥得更紧。想到她今日差点被逼嫁给别人,他更生出一些失而复得的感觉。 “阿媛,真的没事了吗?”颜青竹的声音有些沙哑,或是疲惫,或是担忧,“别再瞒着我什么,外面的风风雨雨本就是男人来挡的。” “真的没有了。”阿媛柔声道。 两人没再说话,只紧紧拥在一起。 半晌,颜青竹去握她的手,觉得有些冰凉,抬头看她,单薄的外衣松松搭在肩上,一头乌发披散到腰间,虽是夏夜,但山间仍有寒凉之气。 “阿媛,若我没来,你早该睡了吧?现在见你没事儿,我就回去了。你也赶紧地进屋睡了,小心着凉。夏天又闷又湿,伤风不好治。” 说罢,便推门让阿媛进去。 小狼见颜青竹要走,便咬了他裤腿,颜青竹驱了它,它又跑过来咬住阿媛的裙角。 阿媛提起裙角,小狼仍旧不松口。阿媛怕它叫出声,便俯身抱起小狼往门里走。却在起身之时,不慎掉落一物。 颜青竹顺手便帮忙拾起,摸着是纸张,便不由多看一眼。月光下甚是模糊,却看得出是写了字的东西。 阿媛见被他瞧见了,也不隐瞒,放下小狼道:“这是我的庚贴,没想到竟是在张家手上。” 颜青竹一惊,这才就着阿媛放在地上的灯盏仔细看起来,写的果然是阿媛的生辰八字,用的是大红纸,印有各式泥金吉祥纹。 颜青竹道:“刚才你和石婶子都未提到这张庚贴,你何时拿到的?” “张老三走的时候悄悄塞给我的,当时没人看到。石婶子不知道这东西,你也莫告诉她。她若知道,恐怕更恨得不得了,怕得坏事了。” 颜青竹忙道:“他给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阿媛接过他手中的灯放好,“我想,这就是放过我的意思吧。石婶子说,她拿我们两个的八字去批命的时候,邱氏竟也跟着去了。邱氏一直与张老三说我是愿意的,恐怕就是自己写了一张庚贴过去。我的八字,连吴有德都不知道,若不是邱氏偷窥,张老三怎会有这东西。” 颜青竹握紧了拳头,“这婆娘当真是个腌臜货!”若非念在对方是个女人,颜青竹即刻就想打上门去。 阿媛怕他担心,又将今早上的情形,完完整整跟他讲了一遍。 颜青竹听完,却不禁有了一个疑问,“吴有德一个赌徒,第一次还可用地做抵押向张老三借钱。可第二张借据,是三十两,没有抵押,没有保人,张老三又不是傻子,怎会平白无故借吴有德三十两银子?就算吴有德口头许下什么承诺,可他这种德性,张老三会放心吗?我看这借据,多半有鬼!” 阿媛点头道:“你与我想的一样呢。”想了想又道:“或许那是三两银子的借据,而不是三十两。我当时看借据时,‘叁’字后面的‘拾’字,墨色好像是新一些。想必吴有德借钱时,张老三就留了后手,写借据时适当空出位置,方便后来加上。我当时便有疑惑,但没有当面戳穿他,想来还他五两银子是绰绰有余了,他得不到人,也该满足一些。” “看来张家筹划已久。”颜青竹冷冷道出一句。 两人又拥到一起,却突然都沉默下来。与恶势力相斗,胜得如此艰难,并没有太多喜悦,只想到居安思危四字。 半晌,颜青竹才道:“这乡野里从来不是讲理的地方。有钱有地的富户,说话便可粗声些。普通的佃农小户,日日都靠着大户度日,真要到了跟大户讲理说法的时候,谁还能帮咱们?” 阿媛心道,颜青竹毕竟是常往镇上走,见识是比石寡妇等村民高得多。不会天真地认为搬出律法就能阻了张老三。 阿媛也是无奈,道:“是啊,村里也有好几户是租了张老三家地的,今日我细瞧着,刚开始他们还在人堆里的,散场的时候却一个也瞧不见了。该是中途便走了,怕跟着起哄将来被张家为难,又怕不帮我开口,在村里说不过去。想来那是张家没有硬抢,不然就算不是张家租户,人家何必为了我一个小女子去得罪大户呢?就是杨大叔,虽身为村长,在张老三面前也矮了三分的。” 两人谈及此处,顿觉想法投契,可想到各自在村中处境,又都凝噎不语。无田无地,独门独户,靠着各自手艺生存。表面上过着不输于农人的生活,却终究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讨生活…… 夜色愈浓,伏在颜青竹脚边的小狼也慢慢眯起了眼睛。 颜青竹知道自己该告辞了,可又有些贪念温香软玉在怀的感觉。 “阿媛,现在就嫁我好不好?”颜青竹看着她睫毛颤动的星眸,低沉的嗓音在喉头颤动,“我真怕,还有什么变故……” 阿媛感到一双环在自己腰间的手又紧了紧,自己整个身子都像嵌入到他的身体一般,又感到他正目光下移看着自己,一时竟羞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才慢悠悠地低声道:“我们……可以先定亲的。至于成亲……石婶子找人算好日子了,到那时我们就成亲吧……也没有多少时日了……你莫要这么心急,我还得准备嫁衣,新被面,绣鞋什么的……还有,你也要做身新衣裳。我从前在诗社,没学多少女红,如今从头拾起,只怕还要多和石婶子讨教,总得给我些时间才好。” 阿媛说完,感觉自己脸上有些烫,只好咬了嘴唇,低头窝在他怀里,不敢再看他。 “好!”头上立时传来一个响亮的回答。他很开心,像辛苦数日后揭开烤炉,看到一把把艳丽簇新的伞整齐地躺在里面——不,比这还要开心许多许多倍! 颜青竹松开环在她腰间的一只手,向上划到她的后颈处,托着她雪白细滑的颈项,让她仰头迎着自己的目光。 阿媛看到两弯幽潭泛着星辰倒映的光芒,里面好似还有自己的影子,她怔住,瞪大了眼睛。 就在她无措之时,一个温热的唇袭上了她冰凉的额头。 颜青竹还是头一次吻一个女子,一颗心也是快跳出喉咙。 只是亲一下额头而已,自己竟也紧张成这样,真是……没出息啊…… 可看怀中的阿媛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紧张,一张俏脸即使在月光下也能瞧出染了胭脂般的颜色,粉唇如桃瓣迎风,微微颤动,似是想说什么又羞得说不出来。 看到她这副样子,颜青竹觉得自己的渴求和胆子都更大了。 阿媛正想挣开他,却发现他又低头袭来,这次不是额头,而是……她的唇…… 她后悔了,后悔了,她刚才怕他生气,才主动抱了他,谁知道竟勾得他胆子大了。 可是……这感觉……真是说不出的奇异。 那个地方,就是吃东西的呀,她一直觉得,谁要是亲她那里,她一定难受死了,恶心死了。可当下,她竟不由得双手攀上了他的肩膀,环住了他的脖子。 颜青竹像是受到了肯定与激励,唇舌间如得助力,越发深入缠绵。 可两人毕竟都是第一次这般放纵自己,青涩的**还未化作娴熟的技巧,唇齿间难免磕磕碰碰。 阿媛忽而觉得憋气,环住颜青竹的手不由自主开始推却他。 颜青竹似是感觉到她的不适,终于恋恋不舍地将自己的唇移开,贴到她的面颊上。 阿媛刚喘回几口气,颜青竹马上又移了回来,这次却似无师自通,越发如鱼得水,阿媛也没再觉得憋气,口中按耐不住,时不时溢出轻吟,撩得颜青竹越发难以自持。 似是没过去多久,却觉得时光沙漏停滞了一般。 小狼在一旁摇着尾巴,很是无奈,半晌见二人不理它,自顾自到门边趴下,眯上了眼睛,感觉听到嗯嗯啊啊的轻微动静,又好奇地卷起眼帘。外面的山风有些凉嗖嗖的,人没有皮毛,只能相拥取暖,真是傻不拉几的。小狼或许正这么想着。 阿媛迷迷糊糊间,觉得自己小腹上被什么硌着…… 她虽不经事,但男人的这种事情还是晓得几分的。空空的脑袋突然充满了罪恶感,她和他到底在做什么呢?还是未婚的男女呢,就算要怎样,起码得等定了亲呀! 她更害怕,再这般纵容他,他会不会把持不住,在这幕天席地中就要了自己清白? 那怎么成,不成了狗男女了吗? 阿媛又羞又恼,突而发力要推开颜青竹。 可颜青竹正如蜂取蜜,哪里舍得离开。 阿媛只好奋力扭动身躯,想从他怀里逃脱桎梏。 阿媛之力如蚍蜉撼树一般,颜青竹不仅没受到任何阻碍,反而觉得一颗想占有的心被搔得更痒。一双本来笨拙地紧箍着她的手开始不老实地游走起来。 两人一个扭动,一个圈制,脚步一个后退,一个紧逼,轻动慢移间竟就往院墙上靠去。 就在阿媛以为自己快撞到墙上,生生吃痛时,颜青竹一手已在电光火石间垫到她后脑勺处——他的手背处发出一声轻响,已然重重磕到墙上。 阿媛霎时有些心疼,没再推他,虽没迎合,也就任由他不知餍足地攫取。 小狼困倦的眼翻开又垂下……没有皮毛的人啊,抱着也不暖和,还要动来动去才能取暖,真是可怜…… 好像过去了很久,其实只有一瞬,颜青竹放缓了进攻,逐步停了下来。 阿媛听得他好似满足地叹了口气,推着自己的后颈朝他怀里靠去。 阿媛觉得眼里有些湿润,似是受了极大的冲击,有些缓不过神来,又觉得还有些委屈。 颜青竹的火热慢慢消退下去,见她一动不动,又闷不吭声,意识到什么,伸手抚顺她背后的长发,哑着声道:“我错了……以后都不了……哦,不……是咱们成亲前……我会克制的。” 阿媛听他吞吞吐吐,觉得好笑,捏了捏他坚实的臂膀,轻声“嗯”了一下。真可恶,怎么轻易又原谅他了。 “阿媛,你是不是也更喜欢镇上?”颜青竹却蓦地回到了正题,“等我赚够了钱,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镇上?我们开始新的生活,没有人再敢欺负我们,瞧不起我们。我要凭我这双手,让你过好日子。” 阿媛抬头,正色看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搬到镇上,她一直想的。如今是和他一起,那就更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大家对这种腻歪剧情怎么看呢?如果不喜欢,我会少写,尽量走剧情,实在非写不可的时候,会在内容提要处标明不喜勿买.现在都是v章了,大家花钱了,要畅所欲言,我知道你们的需求会尽力改善. 另,防盗已开启,我设置了最低比例,正常订阅的读者毫无压力.如果您有多个账号,请用其中一个账号订阅本文即可,跳订太多会看到防盗章节. 第26节 ☆、第34章 这一天早上, 是个晴好的天气,石寡妇家的门早早地就被敲响了。 阿媛今日早早地收拾好,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不出去了。外面天气热, 梳好的头发一出汗就贴在额头上,丑死了,他见了, 多不好。 这会儿听到声音, 阿媛理了理衣服,像雀跃的鸟儿一下便飞到了门口,正要开门,却被急忙赶过来的石寡妇拦住了。 阿媛开口要问,石寡妇却唬着脸, 做了一个让她噤声的手势, 又一边拉了她往回走, 一边在她耳边轻声道:“快进去,快进去!今日过庚贴,他不会亲自来的, 你去开门, 叫人家笑话,乖乖待屋里。” 原来他今日不来的么?阿媛对白白的期盼感到失落。 她只得进屋, 石寡妇去开门, 顺手把阿媛的房门关上了。 阿媛自那晚上与颜青竹难舍难离地分别后,就一连数日没机会见面,原因无他, 是石寡妇循着礼数,说婚前不宜见面。 阿媛坐到窗下,穿过窗棂上密密的藤蔓,密切注视着大门口的一举一动。 只见石寡妇开了门,进来的果然不是颜青竹,而是一脸憨笑的焦三柱,后面还跟着他的几个大大小小的弟弟妹妹,都是笑嘻嘻讨好的样子,想是来凑热闹的。 石寡妇搬了几根凳子到院中,招呼他们坐下,又取出备好的糖果,糕点,瓜子,焦三柱意会地从厨房搬来桌子,一干人便围着桌子坐下,一边吃食,一边闲话。 颜青竹也是孤单单一个了,焦三柱一家便暂时充当了他的亲人。 焦三柱一干弟弟妹妹忙着往嘴里塞东西,但焦三柱却没忘正事,从小背篓里掏出一个竹编的精巧盒子,递与石寡妇,“……这盒子是他亲手编的呢。”焦三柱不知道如何替自己的好兄弟说好话,觉得当下这句就挺实在的。颜青竹是匠人嘛,说这个就是夸他手巧,应该没错。 焦三柱抓抓脑袋,有些腼腆,忽而看着弟弟妹妹们特别怂的吃相,伸脚在桌下轻轻踢了踢他们的腿。 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立时有些茫然,抬头看向自家哥哥。 焦三柱见他们这般没有眼色,有些挂不住脸,只好故作严肃,提高了嗓音道:“在家没吃饭吗?娘平时怎么教你们的,一点规律都不懂。” 几个弟妹见平日里憨实的哥哥突然这个样子,有些不解,却也不理他,继续埋头吃着。 焦三柱暗叹一声,自己在自家弟妹面前,竟半点威信都没有。 石寡妇接了盒子,笑眯眯地道:“诶,别说他们,让他们随便吃,大口吃,婶子高兴他们吃呢。倒是一会儿还有荷包蛋和桂花汤圆呢,别吃多了一会儿吃不下。” 焦三柱听说还有好吃的,也不禁暗自吞了吞口水,他们家是贫户,姊妹又多,就是过年节也未必能吃到这些东西。他面上还是憨憨笑着,心里却有些不好意思,深怕几个弟妹把人家吃穷了,呐呐道:“婶子你客气了。” 几个弟妹听说还有吃的,也不用自家哥哥督促,主动就放慢了速度。 焦三柱最大的妹妹焦喜梅这时却拍拍半饱的肚皮站了起来,对自家哥哥道:“哥,我想去看看阿媛姐。” 焦三柱不置可否,询问的眼神朝石寡妇投去。 石寡妇正在厨房忙活,听了焦喜梅的话,赶忙朝她挥挥手,“快去吧,你阿媛姐正缺个人说话呢!” 焦喜梅得了许可,蹦蹦跳跳便往阿媛处敲门去了。 阿媛早在屋里听到他们说话,马上便给焦喜梅开了门。 焦喜梅是个十二三岁的活泼姑娘,穿一身粗布短打,扎两条毛毛躁躁的辫子。大概因为营养不良,人显得有些黄瘦。 “阿媛姐,你长得真好看,难怪青竹哥喜欢你。”焦喜梅笑嘻嘻地道,她从前跟阿媛只打过几次照面,如今算是第一次这么近接触,却半点没有害羞,更是一句话说得阿媛心里甜丝丝的。 阿媛见她伶俐,拉着她的手坐到床前,“刚才吃饱了吗?我这里还有些盐津梅子呢,给你尝尝。”阿媛打开床头一个瓷罐,里面是满满一罐泛着白霜的干梅。 焦喜梅咽了咽口水,怯怯地捏起一个来,放到嘴里,只觉满口生津,酸甜中带着些淡淡的咸味。 “真好吃呢,我娘说她怀我的时候就爱吃这个,还以为那一胎是儿子,没想到是女儿。”焦喜梅嘟着嘴道。 阿媛呵呵一笑,“所以你叫喜梅?” 焦喜梅想想,嘿嘿笑道:“大概是吧。” 说罢又抿了抿嘴唇,低声道:“阿媛姐,我可不可以多拿几颗梅子回去?我娘自从生了我弟弟,好多年没吃过这个东西了。” 阿媛想不到她竟是个这般有心的孩子,连着对并不熟悉的焦三柱一家都多了好感。一定是个很和睦善良的家庭,才会有这样的孩子吧,那个焦三柱也是很敦厚的样子。颜青竹与这样的人家交往,阿媛很放心。 “才拿几颗怎么够,我给你多包一些吧。”阿媛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素白的手绢,将罐中一半的梅子都倒了出来。 焦喜梅赶忙握住阿媛的手腕,“阿媛姐,我拿几颗就够了,我娘也吃不了这么多的。” “那就分给弟弟妹妹吃。”阿媛笑着,将手绢打结包好,见她一脸不好意思的样子,又道,“你们今日送庚贴过来,也就相当于青竹哥的家人了,我送些梅子,就当是一点薄薄的回礼了,回头你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是我说的。” 说到回礼,阿媛觉得一包梅子太少了,虽说村里人没太多讲究,但见焦三柱一家为颜青竹出力,往后结亲摆席的,少不得还要麻烦人家。想来石婶子应是备了些什么东西让他们带回去的,可自己单方面也该拿出些什么,好叫人家不觉得薄待了。 柜子里的瓷罐中还剩着些麻酥糖,梨膏糖,油纸里还包着几封云片糕,梅菜酥饼,芝麻脆片,有些是她为了学做新花样买来尝味儿的,有些是前些日子颜青竹送来的外地特产。阿媛拿出一方蓝印花布,将糖果糕点装了七七八八,直到布打上结后,变做一个鼓囊囊的包袱,再塞不进哪怕一个小小的梅子。 阿媛将包袱递到焦喜梅手中,微笑道:“一会儿回去记得拿上。” 焦喜梅刚才在一旁吃梅子,看着阿媛翻箱倒柜的忙碌,还以为她做什么,原来竟是给自己打包东西。 焦喜梅不敢接那包袱,垂着头道:“那不行,我哥和我娘,他们会骂我怂,没规律。” 阿媛将包袱放到她手中,“怕什么,忘了刚才我教你说的。” 焦喜梅想到她刚才收拾时,那些糕点糖果掩不住的香甜气息,还有香酥柔软的模样,终于将包袱搁到自己腿上。 “阿媛姐,你人真好,难怪青竹哥喜欢你。” 阿媛一笑,心道这小姑娘比起她哥哥,真是能说会道多了。 两人闲聊了一阵。 焦喜梅将含了半天的一个梅核吐到手中接住,看到阿媛的床上还放着一个小小的竹篓子,里面放着一些针线,还有一个用绷子绷起来的绯红色绣面,上面寥寥数针,能初辨雏形。 焦喜梅仔细地看了看绣面,眨眨眼道:“阿媛姐,你绣的水鸭子像模像样的呢。” “水鸭子?”不是鸳鸯吗?阿媛有些窘迫。 “是啊,我过两年也要定亲了,我娘让我学着绣些图样,我看阿媛姐这个,绣得跟我的差不多呢。”焦喜梅认认真真地道。 阿媛知道眼前是个有些没心没肺的小姑娘,并不是在讥讽自己。可她却忍不住自嘲起来,自己的绣功,恐怕还不如这个比自己小五六岁的丫头呢。 起先,她心大,想试着给自己做喜服,发现不成,又想着绣个被面,也不成,最后想着,绣一方小小的盖头,总成了吧? 兴冲冲地找石寡妇要了一幅最简单的鸳鸯图案,在红绡上打了图样,没日没夜地绣起来,熬红了眼不说,手指头也不知被扎了多少针。 原来还是上不了台面的水鸭子啊,阿媛有些微微的失落,真不该在他面前夸下海口的,如今要等自己学会了这门手艺,亲手做出嫁衣,怕是不可能了。 焦喜梅又笑眯眯地道:“不过,阿媛姐你不用绣了。青竹哥让我跟你说,让你不要绣这些东西,费眼睛。改天他带你去镇上买成衣,买新被面,买绣鞋……嗯,总之缺什么买什么。” “真的?他怎么知道我在做这些?”阿媛好奇,他怎么好像很了解自己的事,难道是石婶子告诉他的?可这几日石婶子都不让他过来的,石婶子好像也没去找过他。 焦喜梅仿佛知道阿媛的心思,脆生生地道:“青竹哥心里想着你,他当然什么都知道,用不着谁告诉。他说呀,阿媛是个又认真又执着的姑娘,说了要做的事情,就算再艰难也不会放弃。我啊,就怕她劳神费力,伤了身子。” 焦喜梅模仿着颜青竹的神态语气,阿媛似乎看到他说这话时的样子,心里又喜又臊,却又怕自己在一个小姑娘面前露出羞答答的模样,立马正色,淡淡“嗯”了一声。 焦喜梅见自己的话竟没勾起她半分反应,有些不甘心,又道:“我们去拿庚贴的时候,青竹哥正在院子里……呃,你猜他在做什么?” 焦喜梅眉飞色舞的样子,看得阿媛有些不解,却故意道:“还能做什么,就是做伞呗!” 焦喜梅吐吐舌头,“才不是!”说罢,又转了转机灵的眼珠子,“他在做床呢,一张好宽好大的床!” 焦喜梅用手夸张地比划着,似乎眼前这间屋都置不下这样一张床。 “青竹哥说,以前的床太旧了,今后两个人睡一起恐怕不适用,要做一张更大更结实的床。”焦喜梅笑嘻嘻地说道,眼神里不无戏谑。 阿媛这次是真的窘迫了,什么要更大更结实的床?这叫旁人听了怎么想? 焦喜梅突然眨眨眼看着她,“阿媛姐,你脸红了耶!” 看着小姑娘得意洋洋的样子,阿媛忍不住伸手作势要锤她,“好你个人小鬼大的丫头!” 焦喜梅蓦地闪开,又是一脸取笑的样子。 阿媛越发害臊,又追过去挠她痒痒。 屋里一片欢声笑语,两个初初相识的人竟快速熟络起来,以一种奇特的方式。 院子里的人只听得屋里一阵嘻嘻哈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也不想分心关注,因为桌上摆着的桂花汤圆和荷包蛋,清香扑鼻,甜软可口,已足以吸引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这日午后,焦三柱一家告辞,石寡妇方叫阿媛出来吃饭,厨房里给她留了一大碗汤圆和两个荷包蛋。 阿媛略微吃惊地看着这特大分量,慢慢道:“婶子,我吃不了这么多呀。” 石寡妇嘿嘿一笑,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小碟子,里面放着些山楂糕,阿媛尝过,这东西酸得掉牙。 石寡妇将小碟子放到桌上,笑道:“这个吃了极开胃,不怕吃不下这些东西了。你可得多吃些,新娘子圆润些才好看。” 阿媛苦笑一下,皱着眉把一块山楂糕塞到自己嘴里。 待她吃的差不多了,石寡妇递过来一个竹编的盒子。阿媛艰难地打出一个饱嗝,认出眼前这个,正是焦三柱送过来的盒子。 “青竹的庚贴我取出来了,剩下的东西你收到你屋里吧。”石寡妇笑嘻嘻地捡了碗,也不让阿媛洗,只撵了她往自己屋里去。 阿媛捧了那盒子回到房间,将门掩上,坐到床上细细端详起来。 这是个竹篾编成的盒子,竹篾交叉穿梭,呈现出规则的菱形花纹,触感细滑,显然每一片薄竹都经过仔细打磨。盒子虽只有双掌大小,却是精巧无比。 焦三柱说,是他亲手编的,真是巧手匠人呢。阿媛看看自己床边的绣样,突而有些惭愧。他连个礼盒都这么用心,而自己连给他做件衣裳的本事都没有。 阿媛又小心地揭开盖子,里面放着一个红布包着的东西,还有两只竹叶编成蝴蝶。 阿媛拾起蝴蝶,多少年没见过他编的蝴蝶了,还和小时候一样漂亮。 有两只,是不是双宿双飞的意思? 阿媛悄悄地漾起笑意,又打开那红布一看,是个晶莹剔透,绿光盈盈的玉镯子。 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可也看得出,比那些摆地摊卖的首饰高了好几个档次。 一定花了不少钱吧,阿媛有些替他心疼,又忍不住把镯子往腕上套去,大小正合适。 阿媛一个下午便没再出门,一个劲儿地摸着那个竹盒子发呆,时而把玩一下竹蝴蝶,时而又把那镯子捏在手里。 石寡妇悄悄从她窗前走过几次,阿媛都浑然不觉。 石寡妇见她一会儿像吃了蜜一样甜甜地笑着,一会儿又似在拭去眼角泪痕。 石寡妇心头大呼一声,不妙,不妙!莫不是害了相思病?哎,还是要叫两个人见上一面才好。若她想情郎想得掏心挖肺,岂不又要瘦弱下来。那就可惜了她特意攒下的鸡蛋和刚刚酵好的酒酿了。 ☆、第35章 转眼间便到了五月初四, 隔日便是端午节。 石寡妇早早地就泡好了糯米, 切好了腊肉, 天不亮就起身动手包起来。待阿媛早上去厨房做早饭时, 粽子已码好了一大盆。 第27节 阿媛忍不住道:“婶子, 你包得可真漂亮,可是……这么多怕是馊掉了还没吃完呢。”石寡妇没什么亲戚朋友往来, 阿媛实不知石寡妇的打算。 石寡妇麻利地捆好绳子, 将又一个粽子码到了盆里,笑道:“明日就是端午了, 咱们村里好多采了艾叶菖蒲去镇上卖的,那能赚几个钱?婶子替你算过了,卖这粽子不比卖糕点赚得少。” 阿媛知道石寡妇还惦记着赔掉的五两银子, 希望她多赚些回来,便应下来。 也是, 她已经很久没去镇上卖糕了, 自打开始议亲,更是每天想着被面喜服的事情,只怕哪天再拾起来, 手艺都要生疏了。 说到包粽子, 阿媛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只得帮石寡妇烧了水,一会儿煮粽子用。 “婶子,明天是端午正日,镇上在金家浜和朝家浜都设了赛龙舟的点, 镇上好多人都要去看的。今天包的这些粽子,放到明日反倒不好卖了。但这么多我自己拿不完,婶子今日就跟我一起去镇上吧,正好回来的时候买些东西给家里添置添置,镇上最近多了好多南境货,咱们也长长见识。” 阿媛想着石寡妇一年也没离开过村子几回,这次过节好不容易凑个热闹,她该是满口答应的。 没想到,石寡妇却道:“我就不跟你去了,你也别怕东西拿不动,我自然给你找了帮手的。南境货,你瞧个稀罕就行了,千万别买。多存些钱做嫁妆才好!” 阿媛听到帮手这回事,想到她又不许自己和颜青竹见面,必是叫了焦喜梅等人跟自己一起。几个小丫头片子倒是与她很投契,这一去倒不像往常独自叫卖那般寂寞了。 粽子煮好的时候,石寡妇家的大门被敲响了,阿媛去开门,来人却是颜青竹。他身后一个大竹篓,沉沉地压在宽阔平展的肩头。 阿媛霎时觉得眼睛里有些润润的,颇有点喜极而泣的感受。也不过几日没见而已,心里的期盼像春天的柳枝发了芽,不可抑制。 颜青竹淡淡笑着,像静水里起了不起眼的几圈波澜,但眼神却很深很深,似能穿透数里烟水。 昨日颜青竹正在院中打磨新床的棱角,焦三柱跑来传话,说是让他明早上去石寡妇家一趟。他当时便喜不自胜,只是这会儿在石寡妇家里,他还需控制住自己的心情。 “快进去吧。”他低声道,说罢与她并肩走着。阿媛见他背的是伞,便笑问道:“又做好一批了?” “嗯,今日去镇上把它们卖了,便给你买个妆台。”颜青竹取下背篓,依着院中的大柳树放下,看着她温柔的美态,忽而又有些歉意,“本想再买个雕花大床的,可那价钱不便宜,我计划着多存些钱,便没买。我自己动手做了一张,用的楠竹和杉木,还是很结实的。” 阿媛一听他又说到床,想起焦喜梅打趣自己的事,顿时有些羞臊。 颜青竹见她垂头不语,以为没了雕花床,她有些失落,忙握了她的手哄道:“委屈你了,以后搬去镇上,一定买张好的。” 阿媛抬头瞥了他一眼,抿了抿唇,“你做床便做床,跟旁人说什么又大又结实,羞死人了,倒让人家以为你在床上做什么呢。” 颜青竹哑然失笑,就为这个?他未来的娘子可真是个脸皮薄得不能再薄的。 “我说错什么了?”颜青竹悠悠道。石寡妇看不见此处,颜青竹便趁势一搂腰,让她跌进自己的怀里来,柔声在她耳边道:“你说在床上做什么?” 阿媛的耳根子都红了,心道,这人原来这般不正经,以前都是被他一副斯斯文文的面孔骗了。 见阿媛挣扎,颜青竹马上便松了手,深怕真惹得她不高兴了。 阿媛不理他,自顾自往厨房走。颜青竹笑笑,又走到与她并肩的位置。 “阿媛,婶子给你找的这个帮手,好是不好?”石寡妇见两人欢欢喜喜地走进来,忍不住打趣道。 阿媛低头掩去面上一片红晕,讪讪笑着,低声道:“我去把大篮子洗一洗,许久没用,有些积灰了。”说罢,取了篮子转身往院子里去了。 颜青竹转头看她背影,想跟着去,又见石寡妇这边正需要人帮忙,便卷起袖子跟着忙活。 石寡妇瞧着阿媛走了,趁机拉着颜青竹说话。 “你小子,这一阵可要老实些,跟我忍着点。” 颜青竹被说得发懵,待回过味儿来,只得笑道:“我与阿媛是守礼的,婶子莫要担心。” 石寡妇一脸狐疑,哼笑一声,“守礼?阿媛倒是守礼的,只是你小子,看不出来啊,一点都没你这张脸老实。” 颜青竹皱了皱眉头,“婶子……我哪里又不老实了?”心道,莫不是刚才抱了一下,恰巧被她瞧见了? 石寡妇得意地撇了下嘴,“那天晚上呀,阿媛青竹哥青竹哥地叫着,难道从墙上摔下来的是别人?” 颜青竹尴尬地擦了擦额头,“婶子,你……你那天醒着的?” 石寡妇见着他脸红,忍不住呵呵笑起来,“你摔下来那么大声响,我就是睡死了也被你吵醒了!当时我就想起来抓贼的,可阿媛那边灯还亮着,她听到声音竟一声不吭的,我就想着恐怕是认识的。没想到是你小子!为了让你俩安心说话,婶子我打鼾都打得累了。你两个,那动静是在做什么呢?” 颜青竹一时不知如何回她,僵在那里。 石寡妇得逞似的嘿嘿一笑,拍了拍颜青竹的肩膀,安慰似的道:“好了好了,婶子也是过来人,你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阿媛又那般标致,你动情难耐也是正常的。只是……”石寡妇又正了正神色,在他耳边肃然道:“你可不能纵容过度,离成亲尚有一段时日,若将来孩子不足月,叫人家笑话。” 颜青竹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半晌才道:“婶子,你误会了……我们没有!” 石寡妇斜眼瞅他,嘴里“啧啧”了两声,又笑道:“婶子又没笑话你,你还敢做不敢认了?你放心,这事儿我没跟阿媛提过,她脸皮薄,老婆子晓得的。就是跟你打声招呼,若不是怕阿媛受那相思煎熬,老婆子今日可不会心软让你过来。今日跟阿媛出去,莫再纵容,免得将来被人笑话。我那孙子必是得结下良缘后才有的,这才正正经经,体体面面。” 颜青竹苦笑不已,口中连连叹气,却晓得再解释也是徒劳。原来石寡妇一直阻碍她和阿媛见面,除了遵循风俗,还有这等意思。 阿媛这会儿提着洗好的篮子进来,石寡妇马上便换上若无其事的笑脸。 三人收拾好一切,石寡妇送二人出了门,不忘在背后叮嘱几句。 阿媛与颜青竹踏着山路前行,一路上碰到些村民,也是往镇上走的。阿媛羞怯,便不和颜青竹一起走,而是让他走在前面,自己跟在他身后二三十步之后。颜青竹无奈,只得依她所言。 待走到山脚的芦苇荡,却一个人也没有了,大抵今日下山的村民们还是没船的多,需在另一个水岸等待客船。 夏日的芦苇茂盛了许多,差不多长到与阿媛齐胸处,迎风摇曳,婀娜多姿,颇有野趣,毛茸茸的花絮搔挠薄衫下的肌肤,还是有些痒痒的,却很惬意。 阿媛走到这处无人的地方,不由得放松了许多,任由颜青竹牵着她的手,慢悠悠地踏过脚下湿润柔软的土地。 颜青竹却突然停了下来,转身将阿媛搂了一个满怀。 阿媛这次却没挣扎,静静地伏在他怀里。心想着,这次就算他想和那晚上一样胡闹,自己也就依了他了。 头上传来的那个声音却是有些淡淡的。 “阿媛,我总觉得,你特别怕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好像……我们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 阿媛想不到他竟是质疑这点,马上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你晓得的,我脸皮薄嘛,我们还没有真的成亲,不好那么亲近呀,还有……孝期还没过呢。” “这些都是其中原因,但我总感觉……不光是这些原因。”颜青竹叹了口气,“阿媛,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们在一起,你到底怕什么呢?” 怕什么?阿媛静了好一会儿,慢慢想着,不自觉眼里有些润润的。 “怕什么?我大概什么都怕吧。我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娘就带着我嫁给吴有德了。我明明有家人的,这么多年却没有人来找过我。我娘走后,我一个人对付不了吴有德,做什么事都是偷偷摸摸的,好不容易他死了,又还有人惦记着欺负我是孤女。以前我去找……宋明礼,他就是躲躲闪闪的,好像我跟他的关系见不得光。我……我大概这么活着,已经很久很久了……” 阿媛抬头看向颜青竹,“我不是怕别人晓得我跟你在一起……我其实心里是开心人家晓得的,但是……我大概还没从以前的生活里跳出来。” 颜青竹帮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心里有些后悔说了那些话。以为她心里还没有完完全全认定自己,所以才想问个清楚。没想却勾起她的伤心事。 颜青竹见她伤感,忽而爽朗一笑,“怕什么?以后什么也不用怕!人越是活得卑微,人家越是要来欺负你。我们若是堂堂正正,人家反而忌惮三分。或许我们现在的身份地位,还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但是风水轮流转,难道我们还穷苦一辈子吗?” “嗯。”阿媛也笑着应了他,又伸手环住他的腰。 两人喃喃细语,互诉衷肠,早把刚才那点不快抛到九霄云外了。颜青竹终于情难自禁,贪恋地吻住她的唇。周围的芦苇被他们缓缓颤动旋转的身姿轻轻拨动,发出沙沙的细碎响声,合着他们缠绵的呼吸,摩挲出一片旖旎光景。 事毕,阿媛依着颜青竹的胸膛娇娇喘息。颜青竹则温柔地安抚着她,对她刚才大胆地回应自己十分满意。看来,他的鼓励,生效很快。 “你刚才说我,这会儿倒该我说你了。”阿媛缓过来,不客气地锤了颜青竹的胸口一下,“你这个人,绵羊相貌,豹子心。一点都不老实!我从前都被你骗了。” 颜青竹嘿嘿一笑,“我就抱一下,亲一下,还犯了死罪不成?”想起石寡妇已经料定他俩做成好事,心里竟有些委屈,“我这相貌还说骗人,那焦三柱那个相貌,你道他如何?” “焦三柱是真正的老实人!才不像你!”阿媛想也不想,脱口而出。 颜青竹叹了口气,“本来我不想说的,你把我比得这般不济,我只好跟你说个实话,焦三柱——才不是老实人!” 阿媛白了他一眼,“可别乱说,人家哪里不老实了?” 颜青竹撇嘴苦笑,“起码他早不是个愣头青了,哪像我,才亲了两次,就被人当做坏人。” 阿媛撒娇般地锤了他一下,又好奇道:“焦三柱不是没成亲吗?怎么……” 颜青竹想到好朋友的处境,也略略担忧,“他和邻村一个姑娘早好上了,可惜焦家穷,姑娘家富,人家父母一直没同意。焦三柱跟姑娘经常在后山相会,我砍竹子时就遇到过几回。如今那姑娘有了身子了,父母只好同意女儿嫁过来。可惜啊,焦家连盖半间房的钱都拿不出来,从前焦三柱是睡院子里的,顶上搭个雨棚,姑娘嫁过来,总不能跟着他睡院子吧?” 阿媛一听,惊讶不已,“这个焦三柱,还真是不老实。自己没本事,干嘛害人家姑娘?我真是看错人了。”又想到阿芹找的那个添祥,同样是个表里不一的人。想来自己太过以貌取人了,倒是颜青竹相比之下,显得越发可取。 颜青竹摇摇头,“这种事情你情我愿,哪能光怪焦三柱啊?那姑娘若是个矜持守礼的好姑娘,怎么会跟人家珠胎暗结?” 阿媛分明觉得他说得有理,却不满他神气的样子,重重锤了他一下,笑骂道:“反正就是你们这些臭男人不好!” 颜青竹感觉受了莫大冤屈,“我哪里臭了?你怎么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啊!” 阿媛嘿嘿一笑,往他咯吱窝里挠了挠,趁他痒得松了手,便朝岸边跑去。 颜青竹缓过来,蓦地拨开身旁的一丛丛芦苇,拔腿就追去。 两人又打闹得一阵,终于发觉时间不早,便拖了船出来,急急朝枕水镇划去。 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几章都是大剧情,等着洞房的老司机要等一等,我们不能一次性吃干抹净. ☆、第36章 比起乡间一如既往的静谧, 另一边的枕水镇, 却是完全不同的热闹节日景象。 颜青竹和阿媛划着小船从山下的芦苇荡渡口向城北瑜枫码头行进, 入得镇上, 便见挨家挨户都有妇人在自家埠头上就着水流清洗粽叶, 有的埠头大的,更是将各种家什都搬到埠头上来, 一家几口有说有笑的地包着粽子。 空气里浸润着糯米和腊肉的清香, 或许还有鲜肉,咸蛋, 大枣,红豆…… 桥下一条浅沟旁,几个小孩正在奋力追扑一只癞□□。汐州一带素有端午吃癞□□的习惯, 多以清炖之法烹食,据说有清热解毒之效。 小船路过柳家宅院, 柳家是镇上巨富, 逢年过节总要在自家大院搭建戏台。戏台上的白娘子故事刚刚开场不久,正当到了《双蛇斗》的部分,台下坐着的柳家诸人看着青蛇白蛇精彩的打斗, 纷纷鼓掌叫好。 几处与柳家相邻的小户也都跑到二楼的小间, 张开窗户朝戏台上看得聚精会神,只因是得了人家便宜的缘故,没有好意思鼓掌罢了。 戏台建得高,阿媛他们虽在河道低处,仍能隐约看到一青一白两道身影, 便知演的是《双蛇斗》。 两人一路闲话,这会儿颜青竹见阿媛不住朝戏台张望,便道:“这故事长得很,今日白蛇青蛇才见面,该是明日才演到白蛇现形。” 阿媛亦是知道这故事的,划着桨笑道:“白娘子端午节喝雄黄酒现形,这故事倒是应景的很。” 颜青竹见她笑得舒心,心里就漾起止不住的幸福涟漪。 “整个故事,你喜欢哪一出?”颜青竹撑着篙,悠悠问道。 阿媛的双眼流连在渐被柳树掩盖的戏台上,“也没有特别喜欢哪一出,有小青的地方我都喜欢。” 颜青竹有些好奇,“你不喜欢白娘子?喜欢小青?” “嗯,那许仙懦弱得很,白娘子人美心善,法力高强,也不知怎看上他的。就算报恩,我看也不一定要嫁给他的,真是可惜了。倒是小青,爱憎分明,聪明伶俐,与白蛇患难相扶,比那许仙真是强上百倍!” 颜青竹见她一脸打抱不平的样子,也不由笑道:“就是,我也不喜欢许仙。娶了人家就要对人家负责,哪能被法海几句言语挑唆就退却了。人人都骂法海是大恶人,可若不是许仙太过懦弱,白娘子也不会有个永镇雷峰塔的结局。整出戏,我也就爱看看水漫金山一折,打斗得可精彩了。” “青竹哥看过整出戏?啥时候看的?”枕水镇上能请到戏班的都是大富人家,普通人看戏还是去茶楼的多,但茶楼上都是挑着热门的一折来演,完整的故事便靠大家口耳相传。 船已转了个小弯,朝宽处的河道驶去,戏台已经彻底看不见了,颜青竹仍旧指着那个方向道:“就是在柳宅看的。柳家是镇上大户,镇上一半的伞行,灯笼行,团扇铺都是柳家开的。说来这位柳家老爷也是会处事的,若是赶着过节还来送货的,都要多给匠人师傅一些工费,若是不肯收钱的,遇巧了也要请看出戏。我就有好几次这么来看戏的,柳家人似乎独爱这出白蛇戏,我每次来都是演的白蛇戏,拼拼凑凑也就差不多把整出看过了。” 阿媛听得十分羡慕,道:“青竹哥,早知道这样,你该明天才来送伞的。是不是石婶子叫你过来帮我,你就只好提前送伞了?真可惜。” 颜青竹没想到她如此稀罕看戏,呵呵一笑,“不是,不是。本就是今天送的。” 想到阿媛虽然也常来镇上,但女孩子一个人去茶楼听戏毕竟不方便,也难怪她稀罕,便又道:“今日把伞送了,把粽子卖了,若是时间还早,我带你去茶楼,端午节常有白蛇戏演的。若是运气不好,至少有白蛇的评弹听。端午节还常有伍子胥,曹娥的故事,整个镇的茶楼都热闹得很。我们一边看戏,一边点上些黄鱼,黄鳝,黄蛤蟹,还有雄黄酒……” 阿媛听颜青竹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对这惬意的娱乐也十分向往。脑海中不由得想到那晚上颜青竹问她是不是也更喜欢镇上。 第28节 她当然是喜欢的,这里的生活多姿多彩,这里的人要么会读书,要么会做生意,就算是做普通小工的,也比村里的大部分人更会经营生活。 枕水镇是汐州一带最大的集镇,南北客商云集,如果真的搬来镇上,便可打探到京城的更多消息。汐水连接大运河,若有机会,便可去京城,也算是完成了阿娘的心愿。 更为开心的,自然是眼前这个会和她一起来这里生活的人。 镇上做生意亏了想要搬走的人,不时都有,所以房源是不用担心的。 但镇上房子都挺贵,就算是镇南那些老宅,凭他们的收入恐怕也不是能一蹴而就买下的。 阿媛哪愿颜青竹一个人辛苦,她想要存钱过好日子的心比从前更为强烈了,便觉得去茶楼花销有些奢侈。 她笑道:“等卖完这些粽子再说吧,刚才见到挨家挨户都在包粽子,我这些还不知道卖几个时辰能卖完呢。” 颜青竹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便宽慰道:“没事儿,若是卖不完,我把船划远一点,沈庄那边今日有庙会,不怕没人买。等我们卖了好价钱,回了村里石婶子一定笑得合不拢嘴!” 阿媛笑着应下。 今日,临近码头的河道上,船只出奇地多,大都是载人去附近的寺庙祈福,或是赶庙会的。平时出门少的妇人和小孩塞满了船舱,小孩子们的头上,脖子,腕上或是脚踝都系着祈福辟邪的五色丝,是节日里特殊的风景。 两人终于在大量船只中挤出一道小缝,顺利到达了镇北瑜枫码头。 码头上已经沿岸摆了不少摊位,卖粽子、五色丝、黄鳝、艾草、菖蒲、雄黄、香包等物,吆喝声,讨价声不绝于耳。 颜青竹系好船,嘱咐阿媛道:“阿媛,你在船上等我,我送完伞就过来跟你一起卖粽子。今日河道太挤了,伞行那条道估计划不进去,只能在这里停船了。” 说罢,颜青竹将船舱里的背篓重新背好。阿媛应了声好,颜青竹这才放心往岸上去了。 阿媛在船上待了半晌,也不见颜青竹回来,心想他走路也要走半天,不会那么快回来,不由觉得有些无聊,便朝岸上的摊位打量。只见有个卖艾叶、菖蒲的摊位已卖得差不多,摊主将剩下几株卖不掉的蔫叶收起,打算收摊了。 阿媛一想,瑜枫码头摆摊的人数都比平时多了两倍,更别说双子桥了。今日能捡个摊位,总比沿街叫卖好些。 阿媛挎了篮子便往那边摊位上走。 “老板,你这是要收摊了吧?不如让我捡个便宜。”阿媛说着,奉上两个粽子。 那人笑嘻嘻地接了粽子,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阿媛立马将自己的篮子放在摊位上,垫了张帕子坐到地上。 两个粽子换一个摊位,还是很值的。阿媛早已看过,这个摊位从码头上来就能看到,是个十分好的位置。刚才好几个摊贩都巴巴地看着这个摊位呢。 而且这摊位颜青竹出来就能瞧到,不怕两人错过。至于码头桩子上系着的船,每家都是有标记的,不怕有人弄错。镇上的人都默默地守着这些不成文的规定,船来船往,未听说过失窃的事。 阿媛将将坐下,就瞧见对面摊位的女摊主有些面熟,两个摊位隔着一条街的距离,瞧得不是十分清楚。恰巧那摊主也在抬头间瞧见了阿媛。 阿媛这时便看得分明,心想,也真是巧了,这不是那个口口声声为她着想,实际想要从中获利的邱氏么? 邱氏今日仍旧穿的她那件洗的发旧的少女衣衫,当下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她似乎还舍不得将春日的衣衫换掉,只是将袖口撸高了些。 邱氏的摊位上,卖的东西特别杂,有艾草、菖蒲、粽子、香包、五色丝等,各物事的分量也不少,想来是想趁节气多赚点钱的。可惜东西成色都不比别的摊位好,摆得又杂乱,显得又次了几分。 阿媛叹了口气,没再瞧邱氏。 邱氏这边见了阿媛,像是沾了晦气一般,喃喃自语,“怪不得今天没得什么生意,原来是对着这个克死爹娘的扫把星!” “阿娘,你……说什么?”邱氏七岁的小儿子从她身后钻了出来,嘴边沾着一些米粒,含糊地问道。 邱氏伸手把米粒都仔细拨到儿子嘴里,“小蛟啊,糯米比糙米贵多了,吃粽子要吃得干净点,粽叶上的米也得舔干净了。对了,粽叶呢?” 邱氏四处巡视着,却听小蛟怯怯地答道:“扔了……我舔干净的……” 邱氏有些狐疑,小蛟立马转移话题道:“阿娘,我要洗手。” 邱氏不想离开摊位,又怕小蛟一个人去水边出意外,便拉起小蛟的手看了看,道:“都是吃粽子留下的油水,你自己把它舔干净吧。” 小蛟听邱氏的话奋力舔起来,见还不干净,又在打着补丁的裤腿上抹了两把。 恰巧这一幕被一个过路人看到了,人家本想问价,却显然有些嫌弃卖家的邋遢,皱了皱眉,走了。 邱氏恨恨地捏了拳头,“天杀的扫把星,把我客人都撵走了!” “阿娘,你是不是说对面的臭女人,害我们家明年少了地种的?”小蛟很快顺着邱氏的目光看到了阿媛。 “对,就是她。小蛟你记住了,这种人将来要遭报应的!” …… 阿媛这边的生意却不错,虽说家家户户都要包粽子,但瑜枫书院这边的学子好些是外地的,还有很多往来客商在码头这边歇脚。人流量大,总归不会白手而归的。 这不,摊前又来了一位身形微微佝偻的老伯。 阿媛笑着招呼他,却发现这位老伯甚是面熟。 “姑娘,今日又是来找宋秀才的?”老伯弯着腰,面上甚是疑惑。 阿媛听这话,马上忆起他是瑜枫书院里看门的老伯。 阿媛既然在这里摆摊,便是不怕遇到宋明礼的。以前为着宋明礼的面子,她摆摊叫卖从不到瑜枫书院一带,最多是卖完了来此处逗留一阵,看能否遇到他,如今早已没了这个顾虑。即使碰到宋明礼,以对方的性子,恐怕先装作没看到她,然后快速离开,因此,便没什么尴尬的。 可阿媛没想着,这位看门老伯眼神和记性都如此好,竟还记得自己。一句话问得她不知如何开口,半晌才站起身来道:“不是,不是,我来卖粽子的。” 老伯想起两次帮这小姑娘传话,宋秀才的面色都不太好,可这姑娘看着是个和善的人呀,这让老伯十分好奇。 “姑娘,我说……到底你和宋秀才是什么关系?” 阿媛听他骤然问起这个,不由有些蹙眉头,想着回答他没有关系,只怕对方不会相信,还会觉得自己诓人,便答道:“其实,之前我家里欠着宋秀才家里一些钱财,所以我来找他,就是慢慢把那些钱还上。我家里父母都是老实人,却又要面子得紧,不好意思直接来找他,所以每次都让我来的。如今钱财还清了,我们两家又没得瓜葛,我还找他作甚?宋秀才是人中龙凤,将来与我们这等平民不是一道的,老先生,您不会是以为我要高攀他吧?” 老伯细想,既然是来还钱的,为何宋秀才一副苦瓜脸?难道是欠的钱太多,久久都没有还上?可宋秀才虽有才名,家中的清贫也是大部分人都知晓的,这种条件还能借钱给别人?老伯越想越是狐疑。 阿媛刚才本就心虚情急,胡乱编的由头自知破绽百出,赶紧拿出两个粽子塞到老伯手中,“老先生,今早上才做的,您尝个鲜。” 老伯不止一次从阿媛这里拿了食物,心下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实在舍不得眼前的粽子,便多夸了阿媛几句心灵手巧,安心把粽子收下了。 阿媛见他拿了粽子还不走,便不知该如何打发他了。 却听老伯语重心长地道:“姑娘呢,我跟你说个实话,刚才瞧见你,跟你打招呼,不是图你几个吃食。”老伯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宋秀才这不就要参加秋试了么,多少人想招他做女婿呢。连镇上的大富柳家,都连连地派人来书院。柳家送钱,宋秀才没要,又改送了好些衣衫吃食。还派了人去了宋秀才老家请来二老,爹妈两个如今都住到柳家了。我看宋秀才是答应跟柳家小姐定亲了。之前误会你和宋秀才的关系,怕你不知道这事儿,想告诉你知晓。如今看来,是老头子我想多了。就当老头子话多了,姑娘你别介意。” 老伯说完,打了个哈欠,佝着背悠悠地走了。 阿媛楞了楞,半晌才又坐下。心想,老伯仍旧是怀疑自己和宋明礼的关系,想提醒自己不要再执迷,却又不好直接点破。 阿媛扬了扬嘴角,觉得这个老伯虽也是爱占小便宜的性子,心地倒是善良的。 想到宋明礼,觉得自己真是放下了。刚才听老伯一讲,觉得那与自己已毫无干系。寒窗苦读,金榜题名,洞房花烛,那是宋明礼应该走的路。而她,应该多想想自己的路。 约莫过了一刻钟,阿媛的粽子卖出了十多个。 忽的,码头上有人在密密地敲锣,热烈的响声一下子把逛摊位的人都吸引了过去。阿媛抬头一看,牌楼下已围了一圈人,便又站起来看。阿媛所在的位置比码头处高,站起来便将下头看得清清楚楚。 牌楼下,人群迅速聚集,中心处空出直径两丈有余的位置,正在进行着一场歌舞表演。这边,几个短衣短袖的少女敲着手鼓唱歌,那边,几个紧身长裙的少女在伴舞。新奇的装束,黝黑的皮肤,娇小的身材,妖娆的舞姿还有听不懂语言的歌声,无一不吸引着围观者。很快的,异族少女们周围被围得水泄不通。 ☆、第37章 阿媛看了一会儿, 便知道这并不是单纯的歌舞表演。贩卖, 贩卖的南境女奴。歌舞, 只是开场的吸引而已。 果然, 短暂的歌舞表演之后, 十多个南境女子排成了一排,胸前被挂上了开有价码的牌子, 三十两到一百两不等。 阿媛一看这价码, 觉得只有镇上的大户能够消受了。 标价低的,都是些身材偏粗壮的女子, 买来可做粗活,因着南境人素来有踏实肯干,手脚麻利的优点, 开价便比普通的本地粗使丫头高得多,毕竟一个顶两的。 标价越往上走, 相貌越是出众。这样貌美的异族姑娘, 用作粗使太过暴殄天物,一般是成为大户人家的歌舞姬妾。哪个大户家中有个这样的姬妾,还是很值得炫耀一番的。 站在一旁的人贩头儿是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 肤色黝黑, 可看五官却不似南境人,应该是中土去南境的经商者。 人贩头儿敲起锣,将围观者的目光都吸引过来,高声地讲了几句开场白,然后按价位由低到高的顺序将诸位南境女子好好地介绍了一番。 那位开价最高的少女, 名叫络央,亮绿色的紧身衣裙包裹着她曼妙的身躯,精致的锁骨,修长的臂膀和纤细的腰身却恰到好处地曝露。更难得的是,她五官深邃,如同大部分南境人,可皮肤并不是十分黑,只是比普通中土人士看着深一些,肤质细腻透亮,犹如珍珠。 正当众人看得目不转睛之时,在人贩头儿的示意下,她开口了。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语气温柔,却有些吐不清字音的蹩脚感,不过阿媛倒是听懂了她念的是韦庄的词。 “未老莫还乡,还乡需断肠。” 阿媛回味这两句,心道,这位南境美人会念诗,却不知懂不懂其中的意思。 从南境漂洋过海卖到中土,户籍问题得不到解决,主家可以随意贩卖,就算买到青楼楚馆也得认命,更甚者被主家虐待致死也没有申冤的地方。还能不能回到故乡,实在是未知的命数。 阿媛看着南境美人,突然多了几分同情。 众人惊讶于南境女子竟然还会中土语言,想来人贩们为了卖出高价没有少费功夫。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后来的挤不进去,便想了办法往牌楼的石墩上站。 其间有对过路的父子,父亲背着背篓,牵着七八岁儿子的手飞快地走着,儿子手里摇着拨浪鼓,兴高采烈。儿子瞧见有热闹,笑嘻嘻地便往人群里钻,父亲却似乎赶时间不愿看这热闹,拉着儿子的手要继续走。可小孩子哪有不愿凑热闹的,如此便一个使劲往里钻,一个使劲往外拽。那小孩大约是被拽得疼了,哇哇大哭起来。父亲却不理会,一把抓起扛在肩头,径直往前走了。 阿媛见了,觉得这父亲当真狠心,也不怕把儿子的手拉脱臼了,却见他们很快消失在人流中。 深怕错过与颜青竹的会面,阿媛转过头没再瞧这热闹。 等了又约莫一刻钟,终于见到颜青竹从一个巷口出来,却不见他眼中有喜色。 颜青竹见到阿媛在摆摊处望着自己,便又微笑着走过来。 “怎么?伞卖得不好吗?”阿媛关切地问。 颜青竹将背篓放下,里面还剩了五六把伞,他看着伞,眼里满是心疼。 “刚刚去伞行交伞,店家正在修葺铺面。又是漆又是木屑的,我怕弄脏了伞,就把背篓放在了门口台阶上,又脱了外衫搭上。我想着先去跟老板打声招呼,然后一起出来验伞。没想到,出来的时候,背篓上的外衫早被风吹到地上,招牌上的油漆没干,正好滴了些在伞上。伞上涂了桐油,光滑得很,漆一来就顺着流,伞跟伞又挨得紧,这么一来,就废了五六把伞。” 阿媛取了一把伞出来,见伞面确被黑漆染了,虽然面积不大,看着却很刺目。又撑开来看,见伞衬处都用五色丝线做了装饰,显然花了许多功夫。 阿媛也是觉得可惜,只得安慰颜青竹道:“回头把伞面拆了,重新糊上,还是能用的。” 颜青竹怕那些黑漆糊到阿媛手上,便接过伞小心合上,道:“只能这么办了,不过改出来也是次品了。按理说,我这次没交足货,要压些钱才是,不过老板说,毕竟是他的漆毁了这伞,就让我补做好了交货,钱就不压了。我想着就这么办吧,毕竟是我自己没保护好伞,回头还是重新做过。” 颜青竹将伞放好,见阿媛还是心疼的模样,便又笑道:“好了,我们不想这些事儿了。重做几把伞而已,对我来说小事一桩!不是还有粽子吗?卖了粽子,钱又回来了!” 阿媛见他浑不在意,便也点头称好。 两人见码头处的人都被南境美人们吸引走了,并不是个好卖处,便合计着分头去叫卖,这样能早些买完,便有时间再去瞧瞧妆台、喜服、被面等需要添补的物事。 只是二人又不愿分别太久,于是约定一个时辰后,不管卖没卖完,都到码头处汇合。商量好了,二人便各自行去。 …… 镇东的福庆桥今日好生热闹,桥下是处汇流,游鱼多不胜数。每逢端午节,往桥上过的人,便往桥下扔一个粽子,有祈福之意。今日虽不是端午正日,但桥上桥下已汇集了不少人。桥上的人剥开粽子,一点一点捏着往水里扔,桥下的人划着船,看着各色游鱼激烈争食的模样,趁着机会网上一两只黄鱼。 端午节食“五黄”,黄鱼便是其中之一。 第29节 网到鱼的人赢得周围一片喝彩,却并不炫耀,也并不继续投网,只是朝桥上喂鱼的人道声谢,默默划着船走了。 桥上的人也并不多喂,深怕把鱼撑死了,将手上那点粽子慢慢扔完,就换位置给其他人。 正当热闹之际,天公却不作美,一阵暴雨倾盆而至。梅雨季节,时而阴雨连绵,时而大雨滂沱。所谓“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便是描绘的这种天气。 桥上的人撑伞的撑伞,抱头的抱头,奔串进各个巷口,顺着屋檐树荫跑了个没影儿。桥下的人赶紧戴上斗笠,缩进船舱,桨一划,篙一撑,只一会儿功夫,就行出几丈。 一时间,桥上桥下没了人的踪迹。只一些米粒还漂浮在荡漾的水面,仍有游鱼争相取食。 与桥相距七八丈,有个八角亭,亭中正有两位少女避雨。两位少女,看似主仆,小姐样貌秀丽,衣着不俗,看去明艳照人。 “小姐,等雨小些,我们就回去吧。要是老爷知道我们偷跑出来……”婢女装束的少女开口道,目色满是担忧。 “小琴,好不容易出来一次,你不要老想着不好的事,好不好?一会儿雨小了,我们就去逛逛集市,听说端午节有许多巧东西卖啦,可惜我都没见过。家里人都在看戏呢,谁在意我们有没有出来?”小姐浑不在意。 小琴喃喃道:“可是下雨了,谁还看戏啊……”小姐似没有听到这句话,她双手抓着栏杆,弯着腰,埋着头,好奇地看着亭下的流水,“小琴,你看!这条红色的鱼像不像我们伞上的这一条?” 小琴心不在焉,无奈地答了一句,“像。” 小姐却意趣正浓,从小琴手中拿过伞,撑开来仔细对比着。 “确实很像呢,这条鱼画得活灵活现,这位伞画师真了不起!” 小琴不以为然,“小姐,再了不起也不过是个匠人嘛。小姐将来的姑爷才是真正的了不起,将来宋公子金榜题名,衣锦还乡,小姐做了官夫人,老爷脸上可是大大的有光。” 小姐听了这话,活泼的面容顿时有些沉郁,“难道真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爹白手起家,做到枕水镇一大富,不也很了不起吗?我若嫁了这么一个读书人,将来我爹的家业谁来继承啊?这书生,他是懂做生意?还是会做伞,做灯笼,做团扇?” 小琴暗道小姐不知世事,想起老爷的叮嘱,便道:“等姑爷考取功名,便是光宗耀祖之事。能与这样的人攀亲,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份,怎是一两桩生意可比的?如今小姐未来的公婆都住到家中,小姐该好生侍奉才是……” 小琴话未说完,脑袋上就被狠狠地戳了一指,疼得她“哇”地叫出声来。 “小琴,你今天说话的腔调……老爷加了你多少工钱?你再说这些糊弄我的话瞧瞧!” 小琴十分委屈,“哪有加钱?老爷说,我不好生劝着小姐,还要扣钱呢!” 小姐看着小琴呆呆的样子,忍不住笑道:“好啦,好啦,难为你了。回头我爹问起,我不会拖你下水的!” 小琴吸了吸鼻子,没再言语。 而小姐的视线很快转到了福庆桥上,那里似乎有个极吸引人的物事,看得她瞬间直了眼。 兀自低头的小琴感觉到自己的肩膀被拍了拍,小姐的声音悠悠传来。 “小琴,你看!桥上那个人像谁?” 小琴顺着小姐的目光看去,只见桥上有个模样斯文的年轻男子,背上背着竹篓,手上撑着把山水画油纸伞。面容说不上多么俊俏,衣衫更是乡下人打扮,可却不像普通乡下人佝偻着背,而是像竹子一般挺拔。 “像谁?”小琴有些疑惑。 小姐灵动地眨了眨眼,“今天家里才找了戏班呢!” 小琴吐吐舌头,“小姐是说,他像许相公?” “是啊!你看他打伞背篓,立于桥上,多像白娘子和小青看到的许仙?在断桥上。” 小琴不愿苟同,“哪里像了?一看就是个乡下人!要我说呀,宋姑爷打把伞站在桥上才是像呢。” 小姐一想,戏里许仙懦弱无能,倒是和那个宋书呆子像得很。眼前这个男子,却显得硬气一些。把宋书呆和许仙一套,顿时觉得两人都更加讨厌了! “小琴,你要是再提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今天就别跟我回去了!” 小琴瑟瑟地应了声是,心里打着鼓一般想,“小姐这是怎么了?平日不是最爱白蛇戏吗?还以为说宋姑爷像许仙,她会对姑爷改观。没想到却是这个反应。” 大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到一刻钟,空中只飘着零星的小雨,人们又带着雨具陆续出来活动。 “小琴,你听,那个打伞的年轻人,他在叫卖,卖的什么?”小姐的情绪坏得快,好得也快,看到好奇的事物马上变得兴奋。 小琴仔细听了听,“好像是粽子,腊肉粽子。” “小琴,我们过去买几个尝尝!” 小琴正想说,自己过去买,小姐在这边等着就行。没想到小姐犹如灵巧的飞燕,瞬间已跃出亭子。小琴只得一边呼喊着,一边撑了伞去追赶。 距八角亭不远处,有棵枝叶繁茂的大树。宋明礼和刘靖升为了躲雨,已在此处逗留了一会儿。 “明礼,想不到你未来的新娘子看起来是个这么有趣的人!我还没见过哪家小姐跑得像她这般快的!真是动如脱兔啊!”刘靖升用折扇敲了敲宋明礼的肩头,哈哈笑道。 端午节两人都各有各忙,本是趁着今日出来游玩的,没想到在这里碰到柳家小姐。宋明礼虽未与 柳小姐有过言谈接触,却在柳家打过几次照面的,因而在此驻足时,立马认出是自己的未婚妻。 起初刘靖升见宋明礼神色有异,自然寻根究底,宋明礼不善掩饰,只得说了实话。 两人在树下观察良久,柳小姐的话语并未听得清楚,却知她与婢女对话叽咋如麻雀,并不顾及环境。举止随意,实无闺秀之仪。 此刻,宋明礼听完刘靖升的评语,以为刘靖升打趣他,尴尬不已。 “在柳家的时候,瞧着也是温文尔雅的,想不到是眼前这般。看来那等娴静,皆是伪装。商贾之流,果然奸险。只是如今,我与双亲皆受惠于柳家,这桩亲事,我若反悔,岂非不义?” 刘靖升听了这话,有些不乐意了,“什么叫商贾之流,果然奸险?我家从前也是经商的,好不好?” 宋明礼赶忙解释,“刘兄,你知道我不是说的你。” 刘靖升叹口气,“明礼,我知道你说的不是我。不过,你的想法太过迂腐了。我晓得,若不是你父母一个劲儿地劝你,你是无论如何不会答应这门婚事的。可是,能与柳家这样的大富结亲,没有坏处。将来有幸高中,有了一官半职,可职位还是从小地方开始的,这些大富,可为你做根基。当今情形,不比前朝,朝廷整改户籍,商户与农户实无高低之分,人们瞧不起商户,是长久遗留的偏见而已。从前还有商籍子弟不得入仕的规定,你再看看这数十年,朝廷官员里,多少富商子弟?再说有了钱,再置点田地果林茶园,要换做农户身份又有何难?柳老爷难道会办不到?” 宋明礼其实也明白自己有些自命清高,可多年诗书浸润,他并不能做到完全脱离自己的思想境界,屈服于现实。可又晓得,自己走到今天这步,已经多有屈服。矛盾之下,只得连连叹气,“我一向以为,娶妻当求淑女。而当官是为百姓谋福利,当不为利益左右。可如今……” 刘靖升劝道:“这位柳小姐虽算不得淑女,却是娇憨可爱。你人本就闷,再找个淑女,岂不是两个人一起闷?她在家装淑女,说明人家确实想跟你攀亲啊,柳家重视你,将来才会花力气助你功名。至于当官,为百姓谋福利不假,却也不可不为自己谋福利。若是对自己没有好处,我们寒窗苦读是为什么?再露骨一些说,若是没有好处,瑜枫书院为何花大力气把你接到书院,帮你在汐州落户?” 宋明礼沉郁地点头。 刘靖升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不要想那么多了,距离秋试仅余三月,还是用心在学业上好。听说京城那边流出了一份观风题,应该快到汐州了,到时我们可得好好揣摩。” 福庆桥上,柳小姐和小琴已买了几个粽子美美地享用。 而那个叫卖粽子的人,自然就是颜青竹。颜青竹一路行来,粽子已卖去三分之二。他还是第一次尝试这样的买卖方式,以前他卖伞并不需要这么走街串巷,把伞送到伞行后,剩余的找个摊点摆上就行。而吃食这种零碎物事,卖不掉就会坏掉,因而必须辛苦地叫卖,才能快些售出。念及此处,不由得有些心疼阿媛,自是发愿要让她今后过得舒心闲适些。 这边,小琴本想提醒小姐,当街吃食十分不雅,可又知道自己的话根本没有用,不如卖力吃粽子呢,当真是十分美味的。 柳小姐一边嚼着,一边不忘和颜青竹说话。 “这粽子是你包的吗?男人也会包粽子的吗?在我们家都是厨娘包的,不过都是白粽子,蘸酱油或者糖吃,我觉着还不如你这个好吃呢。” 颜青竹笑道:“是我家婶子包的。不过,这技艺应该不分男女。很多酒楼、糕店,那也是男厨子来包的。” 柳小姐“哦”了一声,“我都不知道这些呢。我家没有开过酒楼、糕店,只有灯笼铺,团扇铺,伞行。” “伞行?”颜青竹有些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有事,请假一天,摸摸. ☆、第38章 “对啊, 我爹在镇东、镇西、镇北都有伞行的,只有镇南没有。他说在镇南不好做生意。” 颜青竹当下便明白了柳小姐的身份, 点头表示赞同道:“镇南贫民居多,住宅老旧, 没有合适的铺面,大买家也不会太多。再说镇南的人也习惯了去其他三面买东西,确实没有必要在镇南开店的。” 柳小姐用赞赏又诧异的目光看着乡野打扮的颜青竹, “你和我爹讲的, 一模一样呢!” 颜青竹微微一笑, 没再说话,过路人有来卖粽子的,他又忙活起来。 柳小姐吃完粽子, 满足地依在桥上, 目光却注意到颜青竹撑着的油纸伞, 等买粽子的人离开,她忙好奇地问道:“你的伞很精致呢, 可惜脏了一大块。这么好的伞,在哪里买的?” 颜青竹答道:“伞是我自己做的, 送货的时候不小心弄脏了。” “你做的?全套都是你做的吗?从劈竹到绘伞?还要涂油,晾晒。”柳小姐觉得,如果不是每一步都亲力亲为, 那怎么好意思说是自己做的,她家的工人都只敢说,这伞骨是我削的, 这伞面是我裁的…… “是,全套。”颜青竹淡淡道。 柳小姐挑了挑眉,觉得这个年轻男子也太能说大话了,一旁的小琴也瞪大了眼睛。 “我爹说,现在会做全套的伞匠特别少了。我家的制伞坊里,劈竹、拼伞骨、网伞,做伞托、伞柄、伞轴都是不同的工人呢。” 颜青竹见她狐疑,也不多争辩,指着小琴撑着的伞道:“这柄红鲤戏莲,是我做的。” 柳小姐见他笃定的样子,不由抬头看了看她最心爱的那把伞。 “你给哪家伞行送货?”柳小姐问。 “柳家的伞行,我都有送。” 柳小姐再次打量了一下颜青竹,然后怯怯地问道:“我能看一下你的手吗?” 颜青竹一笑,似乎知道她的意图,坦然地摊开自己的手,又翻到背面,让她看个清楚。 柳小姐见他手掌纹理粗糙,掌心指间布满老茧,指甲较普通人短,甲面与甲沟多有磨损。比起田间劳作的人,他的手更加触目惊心。他的手和他的脸实在有些不太匹配。 还有,他身上隐隐约约有些特殊的气味。 “你应该是从小就学做伞吧?”柳小姐面上没有疑惑,已然肯定。 “是。”颜青竹收回手道。 “我爹从前选工人,不看年龄,只看手。有些人说自己削批子和衬子都有三五年了,我爹一看手就知道他们说假话。我看你年轻,以为你做不出这么好的伞,看来是把我爹从前说的经验都给忘了,你莫见怪。”柳小姐很是诚恳。 颜青竹连忙摆手,“小姐言重了。” 颜青竹此刻知道她的身份,便称她作小姐。“小姐”这个称呼自前朝起便用于商户女子或娼门女子,而良家妇女才被称作娘子,只因当时商户被纳入贱籍。时至今日,商人地位大为提高,商户女子虽仍按旧俗被称作小姐,但已无贬义。甚至有时候被称作小姐,人家便知道是富家女子,比对平民女子还要高看几分。“小姐”实已演化为对富家女子的专属称呼,连世家女子有时也被称作小姐。 “你住在何处?离镇上远吗?你这么有本事,不如来我爹的制伞坊里帮忙吧。我爹最是稀罕你这样的师傅了,你若肯来,工钱好说,我保证不比你送伞过来赚得少。还给你包吃包住...嗯,住单间的房子,每顿有荤。你说好不好?”柳小姐关切地问着,面上笑意盈盈,眼中流出迷人的光彩。 小琴却在一旁急了,小声在柳小姐旁边道:“小姐,生意的事儿,老爷说了不让你管的,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颜青竹无心于柳小姐的提议,更对自己多言而引出这种话题有些后悔,见对方两人均是未出阁的打扮,不想与她们主仆有太多纠缠,于是背起背篓,打算换个地方叫卖。 “小琴,你懂什么,我这是替我爹招揽人才呢!你可知道现在制伞坊里找个样样都精的师傅有多难?!”柳小姐自顾自说话,不知颜青竹已走下了福庆桥。 “小姐,人家都走了,显然对你的条件没有心动呢。” 柳小姐一瞧,颜青竹走得挺快,责备小琴道:“都怪你,一定是你说的话让人家听见了!”说罢,便走下桥追去。 小琴委屈地撇了撇嘴,却也只得撑着伞追了小姐去。 颜青竹走在沿水的街道上,迎面突然来了四个人,为首一人乡野装扮,气势汹汹,旁边一人也做乡野打扮,气势稍缓。 两个乡野人后面却跟着两个差役装束,手持长棍的壮汉。虽是差役,但看服侍却与衙门的公差有些差异。待走得近了,认出是监市铺的铺丁,因是没有编制的白役,所以穿着与在编的公差有所区别。 颜青竹觉出这四人的眼神似乎是朝着自己的,心下出奇,便下意识停了下来。 四人走得近了,为首气势汹汹的汉子突然指着颜青竹道:“差大哥,就是他,就是他!”他一伸手,手背上一道又长又深的疤痕触目惊心。 颜青竹恍然认出,这人便是当初双子桥上与他抢生意的人。却不知对方搞的什么把戏。 第30节 两名铺丁走到颜青竹身前,一人指着刀疤汉子道:“这人说你故意弄坏了他的伞,是不是?” 颜青竹莫名其妙,这肯定是诬告了,他轻蔑地看了刀疤汉子一眼,冷笑道:“不是。” 刀疤汉子哼了一声,双手抱臂,只朝旁边那位乡野汉子歪了下头,示意道:“我可是有证人的!” 颜青竹向铺丁道:“差大哥,我不知道此人玩什么花样,大概是我从前与他有些过节,这回他陷害我的。不过我确实没有做过。” 刀疤男子哪肯罢休,“你说没做过就没做过?可是有人看见了的!你休想抵赖!” 颜青竹正想理论,铺丁却正色道:“好了好了,都不要吵,有什么话,到监市铺去说!” 说罢,要押颜青竹上路,却见他并不反抗。 “差大哥,我跟你们去。”颜青竹虽是无奈,却知这事当街说不清楚,只怕还引来围观议论,那时说不定是自己吃亏。 铺丁见他爽快,不好强押他,便一前一后领着他朝监市铺走。两个乡野汉子自然也跟在后面。 再说柳小姐和小琴,两人一直追在颜青竹后面,直到见了铺丁过来才停下,却已将双方的话听个明白。 柳小姐见颜青竹最终被带走,想要继续跟上去,却被小琴拦住了。 “小姐,这人看来犯了事儿,你还跟去做什么?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柳小姐见铺丁一行人走得飞快,自己就快赶不上,也不顾小琴劝阻,径直快步朝前。 此时的雨淅淅沥沥,小琴无奈地撑伞追了上去。 “小姐,小姐,这个人跟我们没有关系呢,我们就不要追上去了吧!” 柳小姐久在深闺,追了一阵已有些气喘吁吁,回头见小琴追了上来,便顺着气道:“怎么...怎么跟我们没关系?他既然是给我家店送伞的匠人,若是被人冤枉了,我该管一管的。若不是冤枉的,那这人必然人品有问题,以后可不能跟这种人做生意。” 大树下的宋明礼,瞧着自己的未婚妻在大街上跟男子搭讪,又莫名其妙追着人家,脸上早已黑了一片。 刘靖升看着柳小姐主仆二人追着铺丁一行离去,急道:“明礼,你还不追上去看看!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儿。” 宋明礼正在气头上,觉得不管是什么事儿,一个深闺小姐与一个贫民能有关联,那总归不会是好事。一些事儿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再说那个男子他已认出是颜青竹,追过去岂不尴尬。 “刘兄,我先回书院了。”说罢,宋明礼拂袖而去。 刘靖升唤了几声,宋明礼没有应声,反而越行越远。刘靖升皱皱眉头,看着柳小姐那边已走到另一个街口,咬了咬牙,也朝柳小姐那边追去。 …… 阿媛按约定的时间回了瑜枫码头,粽子还剩了十多个,人累得又酸又乏。 阿媛见颜青竹还没有到,便坐在刚才摆摊的位置等他。不过隔了一个时辰,这里摆摊的人都收得干净了,倒是相隔不远的那个贩卖人口的场子仍旧热闹,丝毫不受刚才大雨的影响。 阿媛一看,场中只有那位名叫络央的美人了,大概因为价格最贵,很多人只能过过眼瘾。 人贩头儿不能冷了场子,一边卖力夸自己的货好,一边让络央继续表演舞技。 络央一舞,围观的男人们便不愿离去。就算买不起,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络央舞到一位中年男人跟前,便不再离去,甚至拉住男人的手,邀他共舞。 男人却有些慌张扭捏,任凭络央拉着手,僵硬地动着。 人贩头儿早就看出这个中年男人有心想买走络央,却又似乎有些犹豫。 “这位老板,络央姑娘愿意跟你回家,难道你不愿意吗?”人贩头儿笑呵呵地问道。 络央举起男人的手,在他怀中转了一圈,也甜笑着用蹩脚的语言道:“带窝回家,带窝回家!” 围观的人顿时起哄,纷纷嚷着让男子买下络央。里面不乏有人是等着看笑话的,见男人衣着普通,不信他能掏出一百两买下美人。 人贩头儿却是见惯世面的,晓得衣冠鲜亮之辈未必均是富人,粗布短褐之流也未必就是穷人。枕水镇汇集各地行商,乡间隐富,便不能全靠衣冠识人。 男人被弄得有些下不来台,人贩头儿晓得这事儿成了一半,便示意络央继续跳舞,自己拉着男人到了旁边一处。 男人本是背对着阿媛,如今一走动倒是将正面显露出来。 阿媛见了大吃一惊,此刻面上带着冲动般红晕的,不正是那日对着自己犹如阎王的张老三吗? ☆、第39章 人贩头儿笑眯眯地问张老三, “老哥,你也在这边站了许久了, 定是真心喜欢我们络央的。要有什么顾虑, 说出来,大家好商量。” 张老三摸了摸下巴,低声在人贩头儿耳边道:“是青果还是红果?” 人贩头儿以为对方要讲价, 却不料是问这个,便拍着胸脯道:“青果,自然是青果!不信咱们到客栈验货去。” 张老三点点头,仍旧有些不放心, “我买下这个人,若是她将来不按我的吩咐办事或者逃跑了, 这事儿我找谁算?” 人贩头儿笑道:“络央那个地方, 穷得要死, 你让她回去她还不回去呢。再说了, 她语言不通, 人生地不熟, 她能跑哪儿去?去南境?她一个人千里迢迢根本没可能回去。她来了这里, 就是给人为奴为婢也比她在南境老家强, 她怎会逃跑呢?再说了,谁花这么贵的价钱仅仅为着买个奴婢用?想必老板你并不会亏待了她的。我们络央乖巧聪明着啦, 老板你有什么吩咐,她必能办妥。” 张老三却不轻易相信这种游荡的生意人,“你此时说得好听, 等将来出了事,我便寻不到你了。南境人在中土还不能落户,家里的奴婢私逃,官府能管,南境人逃了,官府却管不着。” 人贩头儿晓得遇到个精的,陪笑道:“老板,你可说笑了,我又不是头一回在这边买卖,你若不放心,我们去牙人铺子立个字据,就跟平常买奴一个样。这边牙人铺子都晓得我这号人,若是络央跑了,我便赔你的损失。若是不赔,我在这地儿也没法做生意了。” 张老三知道,如果络央真的跑了,要想拿回钱来根本没可能,不过立个字据总是更放心一些。 “好,立个字据。”说罢,张老三又强调了之前的问题,“这女子可当真听话乖巧?若是她不肯听我的话,我可是要退还人给你的,字据上要把这点写清楚。” “好,写清楚,写清楚。”人贩头儿一边呵呵答应着,一边疑惑着张老三一再强调的问题,突然间他想到什么,脸色瞬间变得有些忧虑,凑到张老三耳边道,“老板……若是……若是有些那方面的癖好,下手也别太狠了,虽说是南境人,可弄死了,官府还是会管管的,到时候岂不又要多花钱?” 张老三没想到人贩头儿把事情想歪了,顿时眉毛一挑,怒目而视。 人贩头儿立马扯了笑脸,挽住张老三的胳膊,“老板,莫生气,莫生气。你买下了人,自然随你折腾。”他不自然地轻咳一声,“只是……只是若真不小心弄死了,也要想个法子掩饰下才好。比如水土不服的南境人在船上就死掉的也不少。” 张老三冷哼一声,“都说往来南境的生意人,以贩人者最为心黑,看来此言不假。” 人贩头儿嘿嘿一笑,倒不否认张老三的说法,“海上来,海上去,趁着没被浪打走,自然要多赚些。若是有别的门路,谁愿意做这赔命的买卖?” 张老三冷笑道:“我买下这个人不是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你莫把人尽往那处想。只是我让她做的事,普通姑娘也是不甘愿的,这点我得事先问好她。” 阿媛也听不到张老三和人贩头儿的对话,只看到人贩头儿一直在陪笑,心里颇瞧不上这种人,把笑脸撕开尽是黑心。 阿媛听说,他们惯于虐待男奴,蹂|躏女奴,奴隶若在船上不小心染病,甚至会被他们捆绑住扔进大海。或许只有络央这类能买得高价的美人才能幸免于难。 而张老三,他为什么要买洛央?阿媛想,以张老三的年纪,他想买个美人做姬妾,甚至再生个正常的孩子,这种追求并不难理解。 阿媛怕错过颜青竹,便不看那热闹,只在穿梭的行人中搜寻着颜青竹的身影。说来也是奇怪,约好的时间过去了许久,颜青竹在阿媛心中,并不是不守时的人。 “姑娘,你是不是叫阿媛?” 阿媛抬起头,见从对面走过来,突然和自己说话的是个身材壮硕的汉子,看打扮是做活儿的粗人。 “是,我是。”阿媛站起身,有些疑惑。 汉子道:“那你认识颜小哥?” 阿媛惊讶中有丝不详的预感,“颜?……你是说颜青竹吗?” “是不是叫这个名儿我不知道,反正他说他姓颜。我是镇上跑腿的,收了钱替他传个话。他说让你别等他了,你先回去,他还有些事,办完就回去。” 阿媛担心起来,“他有什么事儿?”阿媛觉得颜青竹的性子绝不会丢下她一个人。 汉子有些不耐烦,“我怎么知道他有什么事儿?他又没说,反正话我是传到了。”说罢转身要走。 阿媛赶忙拦了他,“大哥,你莫慌,我就多问几句。”说罢,从篮中拿出个粽子来,递了过去。 汉子不接,阿媛又塞到他手中。阿媛深知这招对大多数人有用。 果然,汉子态度软了下来,倒并不是和老娘儿们般贪小便宜,而是不愿对着乖巧的小姑娘发脾气。 “我是真不知道颜小哥有什么事儿,他也没让我说这些。” “那大哥是在哪里碰到他的?他当时怎样的?” “是在镇东碰到的,当时……”汉子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道,“当时三五个人跟着他呢,其中有两个看打扮是差役。颜小哥把钱塞给我,说了去哪儿找你,你长什么样。其余话没说上几句就被他们催着走了,看样子是往监市铺去的。” 阿媛心头一紧,看来真是出了事。 汉子见她焦急,便劝道:“我说妹子,你也别想那么多,既然他让你先回去,你就先回去。其余话是我多嘴了,你可别想些不该想的。再说,你一个姑娘家能有什么主意?若他有什么事儿,还是早和家里面通个气儿才好。” 阿媛却没注意汉子的话,脑中转过许多念头,却突然似有了决定,一把挎起手中的篮子,问道:“大哥,你刚才说的是镇东的监市铺?” 汉子楞楞地点点头,看着阿媛一路小跑着远去,才意识到什么,叹了口气,心想着今天是多嘴了。 再说张老三那头,似已与人贩头儿达成了共识。人贩头儿散了场子,收拾好物事,带着络央想和张老三一起去牙人铺子。 张老三却并不着急,叫住火急着赚钱的人贩头儿,“刚才说好的,我们还是先去客栈,再去牙人铺子。” 人贩头儿一拍脑袋,佯作一时忘记,“老板,那咱找间客栈,你亲自验,亲自验!” 张老三怒目一瞪,“什么亲自验?你这是让我不要伦理了?自然是找个婆子来验!” …… 阿媛本想搭船去镇东,无奈一路上瞧着船只拥挤,河道中塞满了外来赶集和外出探亲游玩的人,坐船倒不如步行快了。 一路跑着到了镇东,阿媛不住地喘气,五月的天气还不十分炎热,刚下过雨还甚有凉意,她背上却湿了一大片,额边的头发也像沾了水一般贴住皮肤。 阿媛忍不住搔了搔额角,按着刚才打听好的路线,径直往监市铺去。 监市铺,顾名思义便是监管市场之地,除镇南外,其余三面皆各设有一处。起初监市铺并不隶属于官府,而是民间自发组织,铺头多是当地商贾名望,铺丁为青壮男子,闲时务农做工,需要时便为铺丁。 枕水镇汇集南北客商,每日纠纷渐多,而关于偷盗,诈骗,违律买卖等问题监市铺不便管理,只能交给县衙。 一来二去,也是麻烦。后来官府便收编了监市铺,只要是有关买卖的纠纷,不涉杀人放火,涉钱财不足半百,监市铺均有权初步处理,再移交官府。 虽是官府设置,但监市铺的铺头铺丁仍旧属于没有编制的白役,不过这种差事,油水倒是能捞到的。监市铺所在没有十分威严的场面,因是设在闹市,便租用了几间民居。 阿媛跑到门口时,看到门口挂着监市铺的牌匾,心想以前也是来过这里的,只是没注意到这里便是监市铺。 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倚门而坐,看穿着是个乡下人,手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着一个褪皮拨浪鼓,一脸无精打采的模样。 阿媛想着或许是哪家走失的孩子,坐在这里等人。当下也没空过问,她径直进门过院,到了前厅。 第一眼,只看到不大的屋里挤了好些个人,却马上发现颜青竹也在其中。 他站在一边,两个乡野汉子站在另一边,两个铺丁一边站一个,似是把他们隔开来。 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却被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占用。 男的是读书人的模样,女的样貌秀美,衣着富贵,后面还站着一个小丫鬟。 屋里有些嘈杂,似乎每个人都在说话,却又听不清每个人说的是什么。气氛有些针锋相对,每个人的脸上都有难掩的怒气。两个乡野汉子甚至挥动着拳头跃跃欲试,却被铺丁拦住了。 一众人都把脸绷着,无暇他顾,颜青竹却是一眼便看到阿媛走了进来,既觉惊讶,又有点窘迫,墨色的剑眉一下凛住。 “阿媛,你怎么来了?”颜青竹上前,旁若无人地拉住她的手。 第31节 “你就说让我回去,也没说清楚是什么事儿,我当然要过来……”话未说完,阿媛见颜青竹脸上竟青紫了一大片,忙凑上前细看,心里疼得瑟缩了一下,“这是怎么弄的?谁打的你?” 颜青竹没有回答,只温声道:“我没事儿的。” 阿媛的目光自然朝那两个看起来极为不善的汉子看去,竟发现有一人十分面熟,在脑中回想一番,赫然发现便是从前在双子桥抢颜青竹生意的汉子,再将目光落在他的手臂上,刺目的疤痕颜色比之前还深了几分,确定便是那人无疑。 ☆、第40章 刀疤汉子不甘示弱, 吼道:“是我打的!怎样?他弄坏我的东西不肯陪,我打的就是他!” 阿媛狠狠瞪了刀疤汉子一眼, 没说话。心道, 看样子事情还没查清楚,而他就打了人,铺丁竟也是管不住的样子, 真是可气。 旁边一清朗有力的声音道:“铺头没到,还未查明是颜小哥做的。你先动手打人,是想替铺头老大执刑吗?” 阿媛明了,大家都是在等铺头回来, 转眼朝那发声的读书人看去,想表达谢意, 却意外怔住——刘靖升, 宋明礼的朋友, 怎会参合到颜青竹的事情里来?刚才未来得及打量, 不想竟是他。 刘靖升刚看到阿媛走进来, 也是吃了一惊, 又见颜青竹与她亲昵的样子, 加之二人都是乡下打扮, 多半是从一处来的,心下对宋明礼为何回避有了一些设想, 除了不愿看到失礼的未婚妻,恐怕还因为宋明礼曾经也是见过颜青竹的。 未免尴尬,刘靖升没有开口, 微微扬了扬嘴角回应了阿媛的失措。 旁边的柳小姐旋即开口,“就是,就是,刘秀才说得对!若证实不是颜小哥做的,你们就是诬告,还得付他的汤药费!” 两位铺丁马上一脸陪笑地应承管好了那两个汉子,莫让他们再伤了颜青竹。 两个汉子知道这一男一女的身份,既然铺丁也忌惮几分,他们也只好收敛一些。 颜青竹向阿媛介绍,“这位是瑜枫书院的刘秀才,这位是柳家小姐,他们担心我被冤,特意跟着来了监市铺。” 刘靖升阿媛自然知道,而柳小姐是那位今日路过的柳家豪宅中的小姐吗?也就是宋明礼的未婚妻?镇上大富,姓柳的只此一家。阿媛好奇,大致确认。 “多谢两位替我哥哥出头了。”阿媛礼貌地朝二人道谢。 阿媛所知,颜青竹从前应该并不认识刘靖升,而柳小姐,依颜青竹的性子和身份,怎可能与富家小姐有交集?她疑惑二人仗义相助颜青竹的原因,又或许颜青竹今日有际遇,当下却不便多问。 刘靖升微笑回应,并不想过多言语,以免尴尬。 柳小姐却笑靥如花,一脸天真烂漫,“不谢不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原来你就是颜小哥的妹妹呀,你哥哥担心你等他等不到,还好遇到一个跑腿呢。对了,你是他妹妹,那你也会做伞吗?” 阿媛杏眼一滞,又笑道:“我不会。” 柳小姐却是自己想明白了,“对哦,好多活儿都是传男不传女呢。真可惜,不然你可以帮你哥哥一起做,赚更多钱。” 阿媛不知道怎么答她,便默默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刘靖升却在心里好笑,这个大小姐可真不谙世事,人家称呼哥哥,就一定是哥哥吗?刚才那种亲昵,明明不是属于兄妹之间的。只怕是情哥哥才对,只是人家的关系不便说与你一个外人罢了。 将来闷实的宋明礼身边会多出这么个活宝来,想想就觉得充满期待啊! 又想,自己只是替宋明礼好奇未婚妻追逐一个小贩的原因,才假装管闲事跟到此处。而这位未婚妻,据她自己所言,她家算是颜青竹的半个雇主,所以她要管。这种真正管闲事的态度,还真当得起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刘靖升觉得,这位柳小姐固然算不得淑女,却有侠女之风,将来应是不会因家中有财而压制宋明礼的。 颜青竹将今日发生的事略略跟阿媛讲述,其实他自己心中也有很多疑惑,比如刀疤汉子为何要诬陷他?仅因为上次在双子桥上有过过节?又比如刘靖升仗义相助的原因,他也有些迷糊。柳小姐一看便是凑热闹的主儿,她跟来这里,颜青竹不觉得奇怪。 一屋人各自沉寂,各自谈聊,过了约莫一刻钟,外出处理公务的铺头终于回来。 此人形貌约三十出头,身量高大,步伐矫健,一身普通公服被他穿得挺括,腰间悬一把带鞘大刀,身后跟着三五个铺丁,着实威风。 “毁物者招供了么?到底是诬告还是事实,查明没有?”从院子走到正屋,铺头不浪费任何时间,连续发问,眼睛也不看其他人,直逼屋内两个铺丁。他在外面办事时,已有铺丁赶来通报了此事。 见到屋里挤满了人,其余铺丁便守在门口和院中,并未进去。 屋里两铺丁被看得心里发毛,一人打着结巴把目前的情况讲了一遍,也将屋里众人的姓名来历介绍了。刀疤男子名叫张平,作证的男子名叫黄力。 张平称,自己今日带着孩子来镇北瑜枫码头卖伞,小孩子淘气到处乱串,于是自己就离开摊位去找孩子,颜青竹便趁此时拿了一壶开水浇在伞筐里,毁了自己将近二十把伞,而旁边摆摊的黄力目睹了一切,愿为张平作证。黄力看到颜青竹背着伞筐朝镇东方向走,两人便到镇东监市铺报案,与两名铺丁一起抓了颜青竹。 众人纷纷与铺头见礼,张平更是满脸堆笑。刘靖升起身将自己的椅子让给铺头,却被铺头一把按回位置,“刘秀才当坐,当坐,将来可是有功名在身的,莫到了那时,倒记起今日的事儿来。”铺头严肃冷冽的神情在得知刘靖升的身份后,如化春风。 刘靖升没有推辞,笑道:“要是在下名落孙山了,也请铺头大哥别记得今日的事儿。” 铺头咧嘴一笑,甚是豪爽,“刘老弟可真会开玩笑啊!” “不如我让你坐吧!反正我坐了好久了!”旁边的柳小姐突然起身道。 铺头一愣,颇有些哭笑不得。 “监市铺虽是收编于官府,但实际上少不了本地善长仁翁的支持,柳小姐更是应该坐的。”铺头亦是一副笑脸。 另一铺丁赶忙从另一屋抬了把椅子过来。 铺头坐下,懒得听铺丁继续絮叨,一挥手打断了他,“说了半天,就是你们两个还没弄清楚事实?” “我二人浅薄,便等老大你回来发落。”铺丁怯怯答道。 “这不怪他们两个。”柳小姐愤愤不平,一拍扶手,玉指一挥朝张平,黄力指去,“是那两人刚才太嚣张了,尤其那个手上带疤的,事情没有搞清楚他就打人。两位差大哥要是出去,他们还不把人打残啊!” 小琴瞧见自家小姐大刀阔斧的范儿,忍不住在身后悄悄拉了拉她,这动作冷不防被刘靖升瞧见了,他心里早乐开了花,面上却只能崩住。 此时,门口有铺丁喊报:“老大,这小孩说,他坐在这里是等他阿爹。” 进门时看到有小孩呆坐在门口,铺头便吩咐手下打听一下。谁知小孩竟一声不吭,把头使劲往衣服里缩,铺丁想法子哄了又哄,这才懦懦地吐出几个字。 张平立马站出来陪笑道:“大人,这是我儿子崽儿。他不懂事,这么多人他进来也不方便,我就让他坐门口等着了。” 铺头哼笑一声,“你心也够大的,也不怕被人抱走了,最近镇上的人贩子可不少。”说着吩咐外间的铺丁,“把人带进来,去偏厅等着吧。” 一个铺丁将崽儿抱了起来,谁知这孩子竟是怕得不得了,哇哇哭了起来,并一个劲儿地挣扎着。 崽儿的哭声穿透力极强,吸引了屋内众人走出厅堂,来到院中。 铺丁无奈,只得将崽儿放了下来。 张平脸都黑了,骂道:“兔崽子,没出息,这么大个人人,就知道哭!” 阿媛瞧着本来木讷的小孩挣扎得如同羊羔被狼咬住一般,不由得抬起了眼帘,若有所思。她又抬头看颜青竹,两人默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某些端倪。 张平捏着拳头冲到门口,一手操起崽儿的腰,在他屁股上狠拍了几下,啪啪作响,“再吵吵,打得你开出四瓣花!” 旁人见他对亲生孩子下手如此重,不由得皱起了眉。 崽儿明显吃痛,却硬是咬了嘴唇不敢吭声。 张平放下孩子,对着屋里的铺头一脸陪笑,“我这孩子怕生,大人莫理他,就让他在这里吧。” 此刻监市铺中十多号人,倒也不怕孩子丢了。铺头点头,不想再理这事儿。 一众人又回到了正厅,继续最初的话题。正厅中的盘问持续了一刻多钟。颜青竹承认自己在张平所言的时间段确实出现在镇北瑜枫码头,却并未做过毁伞之事,甚至未见过张平。刘靖升和柳小姐也只在镇东福庆桥见过颜青竹,之前的事一无所知,更别提替他作证。而张平却有证人黄力,黄力所言,自己目睹颜青竹作案的全过程,描述得绘声绘色。而黄力与颜青竹素不相识,更谈不上过节,诬陷对方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当下情况,于颜青竹十分不利。 按照惯例,铺头想就此了结,让颜青竹做出赔偿,可有两个颇有分量的人为颜青竹出头,铺头便不敢轻易开口。 “刘秀才,柳小姐,颜小哥是个老实人,这我看得出,可现下有证人,要说他清白,可有些难……”铺头走到二人跟前,低声说道。 柳小姐有些着急,“铺头大人,不如多派些人去瑜枫码头看看,要是颜小哥真做了这等事,不会只有一个人看到吧。” 铺头为难地皱起了眉。 刘靖升自然明白铺头的为难之处,瑜枫码头人流如织,不管颜青竹做没做这件事,要找到第二个证人,也是难事。二十把伞的纠纷,要出动大量人力,实在不划算。为这件事花上大量时间,更是不可能。今日镇北出行的人极多,镇北监市铺的人都被临时抽调去了巡防队,否则事情发生在镇北,轮不到镇东监市铺来管。这下又遇到两个管闲事的人,只怕铺头心中直冒苦水。 刘靖升其实并没有那么愿意帮助颜青竹,因为他并不肯定颜青竹的人品,但看到柳小姐如此执着,他才一直与她站在同一阵地。 刘靖升此刻不想再继续管闲事,可看到柳小姐的样子,又有些不忍。 只听他缓缓道:“阿媛姑娘是颜小哥的妹子,因而无法替他作证。而张平和黄力是否也早就熟识,恐怕也值得探究。” 柳小姐眼睛一亮,“就是,就是。如果他们熟识,可能串通一气陷害颜小哥,这并不是不可能。黄力自言也是个伞匠,两个伞匠连同起来欺负另一个,嫉妒别人手艺生意都比他们好!” 铺头笑得有些为难。 颜青竹在一旁也大概听到三人的对话,可他心思竟不在此处。此事不管监市铺如何判处,二十把伞的钱他并不是赔不起的,唯一不甘的,是小人得志而已。 他现在挂心的,是阿媛。一刻钟前,阿媛悄悄跟自己耳语,然后就出了大厅。 旁边的张平见铺头与刘靖升,柳小姐在一旁说话,心中无法像颜青竹般坦然。若是铺头偏私,岂不便宜了这小子! 这边,刘靖升又道:“铺头大哥,此事一时没有头绪,双方各执一词,人证尚存疑,不如等端午节过后再议。在此期间双方也可为自己再找证人。”刘靖升一来不想为难铺头,二来,亦不想柳小姐失望。 柳小姐若有所思,而铺头自然喜不自胜,等过了端午节,将此事移交镇北监市铺,还有他什么事儿。 沉默了有一会儿的颜青竹突然开了口,“大人,我家妹子正是出去帮我找证人,请大人再给我一些时间。” 铺头皱眉道:“找证人?”早先阿媛出厅去,众人只道她去如厕之类,并不询问,竟不想是去找证人了,现在听说,其余人也都和铺头一般惊讶。 “去镇北?这一刻多钟的功夫,她怕是刚刚走到。等找到证人回来,恐怕天都黑了。”铺头转头对刘柳二人道:“我看还是按刘秀才说的做吧。大过节的,都安心回去过完节再回来。你们都登记了户籍住址,我想谁也不会为了二十把伞就逃了,毕竟将来在镇上也还得碰面的。” 柳小姐转了转眼珠,笑眯眯地对铺头道:“大人,要不再等上两刻钟?” 铺头是个白役,如何当得起“大人”这个称呼,几个贫民还好说,连柳小姐也一直呼他为大人,这般抬举他,他一时倒不好开口了。 不等铺头回答,柳小姐吩咐小琴道:“你去街上买些好酒好菜,大人和各位办差小哥忙了这么久,还没吃上一口热菜呢!” “小姐,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小琴侧着头,在柳小姐耳边嘀咕。 柳小姐用胳膊肘杵了小琴一下,也低声道:“快去!” 刘靖升瞥见主仆两人迥异的表情,忍不住嘴角上扬,摇起手中的折扇来。 铺头见柳小姐这般盛情,倒不好拒绝,连连道谢,只盼着两刻钟后,没有别的阻碍。 小琴垂头丧气地往厅外走去,腰上却被正往厅里跑的一个小孩撞上,小琴吃痛,一时怒气上涌,捂着腰想要一顿好骂,却发现这小孩可不正是张平的儿子崽儿吗? ☆、第41章 崽儿像撒腿的兔子般冲到厅里, 却并不是朝他父亲的方向跑,而是朝柳小姐的方向跑去。 柳小姐吃了一惊, 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 崽儿跑到柳小姐面前, 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这一跪,叫厅中众人都感到莫名其妙。众人都没出声,只是下意识都朝张平看去。 张平也有些傻眼, 心中更有莫名地不安,起身几步走过去将崽儿拉了起来。 柳小姐见崽儿生得愣头愣脑,嘴角鼻尖好似还挂着口水鼻涕,眼睛红红的, 像是刚哭过。她最是怕那些邋遢之人,对崽儿靠近自己禁不住嫌弃又恐惧。这下见张平将崽儿拉开, 她才兀自松了口气。 小琴也不再往外走, 而是赶忙护在自家小姐身边, 心道:“这些贫民也是太没出息, 遇到富贵之人便要跪下拿几个赏钱不成?” 刘靖升刚刚坐在柳小姐旁边, 将崽儿的神情看得清清楚楚, 见他面上有哀求之色, 却未及开口就被张平拉起来。 张平又是狠狠地打了崽儿的屁股, 崽儿却是挣扎着又朝柳小姐跪了下去。 第32节 这时众人除了诧异,隐隐觉得事情不像傻儿顽皮或是讨赏这般简单。 “柳小姐柳小姐, 求你不要报官,阿爹用掉的油漆有人愿意给钱……”崽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着,却没人明白他在说什么, 连柳小姐也听得云里雾里。 倒是张平的脸,一下子变得刷白。 “小孩子家胡说什么!”张平操起崽儿的腰便要往厅外去,崽儿却一把抱住眼前的椅子腿。张平往外拉,椅子也跟着往外移。 椅子一下磕到了站在旁边的柳小姐,小琴当下一怒,秀气的眉凛住,杏眼圆睁,吼道:“你这莽撞汉子,要管教孩子回家好好管,莫要冲撞了我家小姐。” 张平一个高壮的汉子,一时竟被瘦小的姑娘骇住,手上停了动作,嘴里也说不出话来。 刘靖升最初见小琴唯唯诺诺,想不到此时却有了些富家豪奴的气势,她虽是下人,却明显觉得自己的身份是高过这些贫民的。刘靖升凭此便窥见了一丝柳家的富豪之气。 “张大哥,先把孩子放下吧。小孩子筋骨还未强健,小心拉脱臼了。”刘靖升打了个圆场。 张平的脸色稍微缓了缓,将崽儿放下。崽儿缩在地上,手却仍旧抓着那椅腿。 见柳小姐与铺头均是一脸狐疑地看着崽儿,张平有些尴尬地开了口,“各位莫笑话,我这孩子生下来脑子就有些不灵光,时常胡言乱语,行为怪异,便是我,也时常搞不清楚他说什么做什么。大概是他晚上做了噩梦,今日反应才如此的。” 众人回忆起崽儿之前又是憨呆又是惊恐的模样,相信他确实与普通孩子不同,对张平的话倒信了几分。 “你当真不知道崽儿在说什么吗?”随着质问的女声,门口闪进一道的倩影,她的眼神比之前多了几分冷然坚定。 颜青竹关切的目光第一刻便迎了上去,见阿媛神色有异,他心中猜测,却并不询问,只隐隐觉得事情或许有了转机。 众人只道她从镇北回来,不知她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如何又好像对现下的情况了如指掌一般? 阿媛不管众人惊异的目光,径直朝张平走去,又将刚才的话问了一遍,“你当真不知道崽儿在说什么吗?” 张平不知为何,紧张得眼皮都跳动起来,声音骤然高了八度,却如强弩之末。 “你什么意思?我如何知道他说什么?一个痴儿的话还能有什么意思?” 众人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却从张平的心虚中看出事情非同一般。 阿媛出去找证人,难道是得知了什么真相与当下的情况有关? 阿媛走到崽儿身后,弯腰伸手在他背上顺了顺,温声道:“崽儿别怕,你阿爹不晓得你是为他好,你把事情讲给这位柳小姐听,她定会原谅你阿爹的。” 张平额上冒出了汗,正待上前拉崽儿,却被颜青竹一把拽紧了肩头。 “你怕什么?”颜青竹虽不知崽儿要讲的是什么事儿,但料定必然与自己有关的,否则阿媛不会如此。 之前张平和黄力趁铺头不在,铺丁散漫,合力让颜青竹挂了彩。现下觉着肩头被捏的生疼,才发现这小子力气不小,往后单独遇上了,他若报复,自己可不是他的对手。念及此处,张平煞是不快,却瞥眼见到铺头正看着自己,脸色严肃,目光凛冽,便不敢再往前一步了。 崽儿似乎又被张平之前的粗鲁怔住了,伏在地上,身体瑟缩,却一声不吭。 阿媛蹲下身来,声音更加柔和,“崽儿要是不说,就算我愿意替你阿爹赔钱,事情也只能交给官差办理。崽儿不怕阿爹被官差抓走吗?” 崽儿痛苦地捂住脑袋,连连道:“崽儿害怕,崽儿害怕,阿爹被抓走了,崽儿就要饿肚子……” 张平脸上青白乍现,扑通一声跪到铺头面前,慌张道:“大人,大人,这个姑娘是要吓着我儿子了,我儿子本就与常人不同,可禁不得她吓。” 铺头不以为然地看了张平一眼,没有言语,又将视线转向阿媛,满目询问之意,他知道阿媛必然不是无缘无故说这些话,可阿媛毕竟是个小姑娘,她若是故意拖延时间才这么做,也是闹得不太好。 阿媛见铺头看自己,自然明白对方意思,便朝铺头点了下头。 铺头见她目光中毫无闪烁之意,便放心了。 此时又听柳小姐道:“你对你儿子又打又骂的,还说别人吓你儿子?真是笑话。” 刘靖升在旁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显然很认同柳小姐的话。 张平又气又怕,只得握紧了拳头。 柳小姐也学着阿媛的样子,轻轻抚着崽儿的背,“崽儿别怕,有什么事儿就告诉我,你要是把事情讲清楚了,钱就不用赔了,你阿爹也不会被官差抓走。” 柳小姐虽不知到底何事,但顺着阿媛的话讲,总归是没错的。 崽儿吸了吸鼻子,终于开口道:“阿爹去送伞,偷偷用你家店里的油漆给伞画了画。阿爹不是故意的,他以为那些油漆没人要了。” 柳小姐很少去到自家店面,听了这话仍旧不明所以,余下人更是云里雾里。用油漆怎么给伞画画,似乎并没有这样的先例啊。 再说,偷用别人东西自然是不对,可似乎跟当下的案子没有关系。铺头心下一思,难道阿媛这丫头的意思是,两个事儿便相抵了?张平要赔柳家油漆,而颜青竹要赔张平的伞,只要柳小姐说句话,便都不用赔了。看柳小姐为颜青竹出头的样子,想必她是愿意这么做的了。 铺头心中一喜,既不得罪人,又把事情解决了。虽然这么做有些不合规矩,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卖了柳家人情,何乐而不为。 阿媛走到颜青竹身边,问道:“青竹哥,你的伞筐可在?” 颜青竹将伞筐挪了过来,阿媛又示意他将伞筐放到崽儿身旁。 “崽儿,快看看,你阿爹用黑漆画画的伞,是不是这筐里面的?”阿媛将声音放得很柔很缓,像一个母亲温柔地哄着孩子。 崽儿怯怯地抬起头,认真看着筐里的伞,半晌才开了口。 “……是的,是阿爹用黑漆画画的伞。”他声音不大,却很肯定。 事情到此,颜青竹早已清清楚楚,不禁朝着张平冷哼一声:“还以为今日是运气不好,怎想得到原来我的伞是被你毁的,你倒恶人先告状了!” 众人一头雾水,颜青竹便将今日去柳家伞行送伞,出门却发现伞上落了油漆的经过讲了一遍。 张平仍是不服,向铺头道:“铺头大人,我这孩子痴傻,他的话能当真?说不定是这女人教我儿子说的这些话。”张平抖着手指向阿媛,因为激动,手背上青筋暴露,一道疤痕显得更加可怖。 “她刚才说去找证人,其实她根本没出去,否则她哪有这么快回来?她便是利用这些时间去哄骗我儿子,为的就是诬陷我呀!”张平将矛头指向阿媛。 对于这个说法,铺头与刘靖升却是不信的,一来张平此人看着便非善类,阿媛看起来却明显和善讲理得多,自然心头更偏向阿媛。二来,刚才崽儿说的是阿爹在伞上画画,而不是阿爹往伞上倒油漆,看来崽儿并不知道张平实际在做什么,他讲述的,是他理解的景象或者是张平作案被崽儿看到,而哄骗他说是在画画。总之,崽儿的言辞并不像是有人教他说的。阿媛若做了什么,应该也只是引导崽儿将话勇敢地说出来了。 念及此处,刘靖升倒觉得阿媛能发掘这样一个证人,算得上有几分聪明。 而柳小姐本就是相信颜青竹的,对阿媛的话不疑有他。 颜青竹看向铺头,见对方神色复杂,却未吐一言,心道:“虽有崽儿作证,然而他毕竟是常人都能看出的呆滞,若张平一再狡辩,崽儿实在算不上一个有力的证人,起码让铺头就此结案,张平必定不服。” 阿媛道:“我到底是不是诬陷你,一查便知。想来你也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柳家伞行,你若是去送伞,伞行的人便见过你。” 阿媛看向柳小姐,“不知能不能请柳小姐翻查一下伞行的送货记录。” 柳小姐爽朗一笑,“当然可以!” 张平心中有怒气,却不敢对着柳小姐发,只得恨恨地对阿媛道:“我是去送过伞,那又怎样?我可没有毁他的伞呀!分明是你哄了我儿子说那些话!” 阿媛不急不躁,道:“我刚才见你手上还粘着油漆,总不能这点也是巧合吧!” 张平心头一颤,悄悄将手缩入袖中。 铺头瞪了他一眼,示意张平将袖子挽起来。 张平颤抖着慢慢卷起了袖子,众人均看见他手臂上一些黑漆漆的痕迹,手背上的疤痕也因粘了油漆显得更深更可怖。 张平一咬牙,面上故作镇静,道:“我去的时候,漆工正在门口施工,我不小心染了些漆在手上,有什么奇怪的?” 颜青竹此刻就在张平面前,抬起他的胳膊仔细看了看。 张平见颜青竹神色精明,又有靠山,深怕他看出什么破绽,却又不敢不让他看,面上扭捏起来。 颜青竹淡淡一笑,对张平道:“这倒真像你说的那么回事儿,强说是作案时粘上的,对你不公。” 柳小姐轻动眼眸,心下疑惑颜青竹为何帮对方说话,这不是头被撞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情节适合养肥,结果你们真的都在养肥,好伤心,好寂寞. ☆、第42章 刘靖升却是频频点头, 心下已知颜青竹必有后手,便也道:“我看也是,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怎能随便断定。” 张平也未能肯定两人这番话的意图,只见刘靖升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臂,心虚之下又补充道:“对,对, 我出店门时站在台阶上, 油漆从牌匾上滴落下来,恰巧落在我手臂上, 这有什么可奇怪?你们若不信,尽可去查,问问那些漆工, 当时是不是正在那处施工的。” “张大哥言辞恳切, 我自然是信的。”颜青竹语气甚是真诚,他拉着张平的手并未松开,又看着对方的掌面好奇道:“只是这指尖、指腹和掌心的油漆又是如何粘上的?” 张平愣怔,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刘靖升却好心似的帮他说出了答案,“必是用手去擦臂上的油漆染上的吧。” 张平咧嘴一笑, 不住点头, 道:“正是,正是去擦手臂染上的!”感觉刘靖升又替自己解了围。 颜青竹松开张平的手,哈哈笑出声来, 面容显得有些故意夸张,“想来张大哥必不是普通人,能用右手手掌去擦掉右手手臂的油漆,我们普通人那是习惯用左手去擦的!”说罢,颜青竹抓了张平的左手,示意给众人看,“大家瞧,张大哥他真是位奇人,左手上当真干净得很,看来他当真是用右手擦的。” 张平听他笑得浮夸,一时目瞪口呆,待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是入了对方的套。他不自禁曲起自己的手肘,确定用手指、掌心无论如何也碰不到手臂上染了油漆的位置,不禁懊恼。 众人见他滑稽的样子,不由都勾起了唇角。阿媛朝那人看去,竟见他也在发笑,不由思索。 颜青竹不等张平再度狡辩,正色对铺头道:“大人,张平明显撒谎。他的右手手臂上只有零星几点擦花的油漆,若真如他所说,是从牌匾上滴落,那么掌心、手指的油漆比臂上还要多又该如何解释?” 张平张了张口,还没出声,颜青竹又开口将他压了下去,“想来张大哥还有的解释,比如那牌匾上的油漆又恰巧滴落在掌心、手指,比手臂上还落得多,他刚才忘记说了罢了,这也并非没有可能,对吧?张大哥。” 张平见自己的说辞被人抢去,一时又是愤懑又是紧张。 颜青竹接着道:“铺头大哥,或许当真有这种巧合,不过必然微乎其微。倒是有另一种更大的可能。张平的整个掌心、指腹、指尖都沾满了油漆,而手背上也蹭了些许油漆,他应该是碰过漆桶或漆刷之类的物事。他说从店门出来时落了油漆在臂膀上,难道他那时是光着上身或者把袖子挽起老高的吗?否则这油漆该是滴落在他的衣服上。现在不过五月的天气,今天下了雨,还甚是阴冷,在不干活的情况下,谁会把袖子挽起那么高?很可能便是他作案的时候深怕弄脏了衣服,把袖子挽了起来,甚至是脱去了衣服,手臂上的油漆应该亦是他作案时溅落上去的!” 贫民中一年舍不得做身新衣的大有人在,因而对稍体面的衣服都比较爱惜。众人见张平那身衣服确实未沾染半分黑渍,觉得颜青竹的推断甚有道理。 柳小姐这会儿看向颜青竹,觉得他简直比奋战沙场的战士还要神勇,比口若悬河的讼师还要智慧。 而刘靖升,虽同是读书人,此人却不若宋明礼那般迂腐呆板,他能出口帮颜青竹,柳小姐倒觉得他越看越顺眼了些。 颜青竹起初未联想到张平跟自己的伞被毁有关,便是因为并未看到他身上有油漆的痕迹,手掌心的又不易被看见。之后得知阿媛的发现,但觉张平毁伞的一幕就在眼前,心中愤懑,必要让对方付出代价。 他看向阿媛,心道:“阿媛必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才想到去向崽儿套话,她实在比我细致得多。” 久未开口的铺头看向张平,目光锐利,道:“张平,你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张平牙齿咯咯打颤,一时说不出话来。 柳小姐一笑,吩咐小琴道:“去镇北柳家伞行,将见过张平的伙计都叫来作证,最好把漆工也叫来,我不信一个看到动静的人都没有!” 小琴依言而行,刚跨出门槛,却听张平慌张地道:“就算我真往他伞上滴了油漆,那也至多毁了几把伞,他可毁了我将近二十把伞呢,绝不能相抵!”张平自知今日惹不起柳刘二人,可铺头总不能明目张胆偏袒颜青竹吧,他誓要捞回些损失。 刘靖升呵呵一笑,“你这可算是招了吧,我看小琴姑娘倒不用跑一趟了。” 小琴看向自家小姐,见柳小姐点头示意她回来,便站回刚才的位置。 铺头看向张平,神情越发严肃,“将事情经过完整讲来!” 张平自刚才跪下,便觉得腿脚发软,听崽儿将他的恶行说出,更觉全身脱力一般,如今叫他招供,他更没胆子站起来说话了。 原来张平今日去镇北柳家伞行送伞,掌柜的却嫌他的货不够好,没有收货。他郁闷着从店里出来,正好看到也来送伞的颜青竹,此时门口站着几个漆工挡住,颜青竹并未看到张平。 张平见颜青竹将沉沉一筐伞小心翼翼放好,还将外衣取下搭在上面,心知他这批伞若被收了恐怕要卖不少钱。 待颜青竹进去与掌柜说话,张平耐不住好奇之心,上去翻开了搭在筐上的衣服。 当初付老板说他的伞不如颜青竹的,现在柳家伞行的掌柜又看不上他的伞,这叫张平心里难受得紧。 第33节 可待他翻开衣服,瞧清楚了里面的伞,竟如同被金子晃了眼一般,一时怔住。 一筐伞整整齐齐地码好,隐见得折叠的伞面上水墨晕染,浓淡有致,竟是作了画的伞。 这年头,普通人家多用素面油纸伞,稍有颜色的,红色,黄色最为常见。一把有图样的伞比普通伞要贵上许多,一般小作坊都做不出这样的伞,愿意买这种伞的亦不会是贫民。 张平见了这些伞,已知自己技不如人,心中不禁嫉恨。 此时那些漆工正搭了梯子忙碌,一桶黑漆放在门口台阶上。张平趁漆工不注意,挽起袖子,提起桶边的刷子,蘸了黑漆便往伞上甩去。 做完这一切,心中舒畅不少,却担心被颜青竹出来识破,拉了崽儿火速离开了。 众人听他讲到此处,除了黄力仍旧面色淡淡,其余人无不愤然。 之后张平带着崽儿到了瑜枫码头附近摆摊,崽儿顽皮偷跑去看南境人的贩卖场子,张平只好离开摊子去找孩子,一回来却发现自己一筐接近二十把伞全被浇了热开水,呼呼地冒着热气,伞骨伞面已是剥离,不能再卖了。 张平自知无理,当下认了错,可仍是痛惜自己的二十把伞,希望铺头能让颜青竹多少赔偿一下自己。 一旁保持了许久沉默,未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黄力突然开了口,“是啊,多少应该赔偿一些的,张大哥家里就他一个可劳作的,要喂饱几张嘴,着实不容易。” 张平见有黄力为自己说话,更是蓦地鼓起勇气,一手指着颜青竹道:“我毁了他的伞,我也认了,可他毁我的伞也是事实,凭什么不认?说不定他就是晓得我毁了他的伞才来报复我的,否则这前后时间也太过凑巧!他刚才就是故意装糊涂罢了!” 柳小姐道:“你的伞不过是些素面油纸伞,颜小哥的伞可比你的值钱太多。你的二十多把恐怕抵不过他的五六把,你还好意思让他赔你?再说了,你说颜小哥毁了你的伞,这话我始终是不信的!这件事还得理得清清楚楚才好!” 刘靖升却觉得张平的话未必没有道理,他认定张平确实撒了油漆在颜青竹伞上,是因为同颜青竹一样看到了可以判定的疑点,却并不肯定颜青竹就没做过同等的事。他站在颜青竹这边,一来是因为柳小姐,二来是张黄二人打人在先,失了风度。 颜青竹对于柳小姐无缘由的信任心有感激,他本来对于今日受了冤枉也并非十分在意,如今若能两两相抵,虽是冤屈,倒也少了今后不少麻烦,若当真押后再审,也未见得就能拨云见日。 当下他却见不仅是阿媛,连这位素昧平生的柳小姐也如此着力帮他,他又怎愿闷声认下这本没有做过的事,自是下定决心今日无论如何不可两两相抵。 铺头又开始犯难,心道这柳小姐不松口,他倒也不好就此了结,一双求助的眼睛看向刘靖升。 刘靖升自是意会,正待开口,却被旁边一人抢了先。 “铺头大人。”开口的是阿媛,她正蹲在地上,一手揽住神情呆滞的崽儿,“经过刚才的事,大人已知崽儿不是个会编造谎话的人。其实崽儿还目睹了另一件事,此事关系到真正毁了张大哥伞的人。只是崽儿刚才受了惊吓,如今已不能再言明此事。但他刚才与我说过一些事情,我想这是极重要的线索,不知道大人是否允许我代替崽儿讲出来?” 众人想不到事情到此竟还有转折,连张平也不可置信,他一直肯定毁他伞的人就是颜青竹,阿媛一定是扯谎,为了替颜青竹狡辩而已。 铺头道:“你讲来便是。” 阿媛道:“其实,崽儿才是目睹了整个作案过程的人。” 众人的目光都朝地上那个蜷缩的孩子看去,只有一人,反而垂头看自己的鞋面。 阿媛更是肯定了什么,笑道:“其实崽儿离开摊位之后,还回来过一次,他站在离摊位不远的地方,他发现自己的父亲并不在摊位上,这时候的张大哥应该是去找儿子了,但崽儿并不知道,他只想着,他阿爹还没有找到他,他还可以多玩一玩,于是他又离开了。不过,在他离开之前,正好看到了是谁把一壶冒着热气的开水倒进了他爹的伞筐里。当然,崽儿不明白那是做什么,否则他早告诉他阿爹了。” 众人都不自觉放大瞳孔,等待着阿媛即将讲出的高|潮部分,连张平自己也倏地竖起了耳朵。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个人,他一直平淡无奇的表情上,多出了一些紧张,或许他的眼皮都禁不住在跳动,于是他心虚地眨了下眼睛,以作掩饰。 阿媛将这一切都暗暗瞧在眼中,又慢慢叹了口气:“可惜了,崽儿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 那人面上的表情稍稍松了松。 柳小姐有些急,“虽然不知道名字,但一定不是颜小哥吧?” 阿媛道:“自然不是。因为崽儿说,那个把热水浇到他阿爹伞筐里的人……嗯……说是曾经借给他爹一头牛的人……我哥哥显然跟这个特征没有联系。” 一头牛?张平的目光有一瞬的难以置信,突而又想到什么,马上又变得充满厉色,他扭头朝黄力看去——“是你?!” 众人侧目,原本的证人才是真正的作案者? 张平几步走到黄力面前,蛮横地提起他的衣襟,“一头牛?我没跟其他人借过牛,只在去年借过你家一头牛。我儿子看到的人是你!” 黄力慌忙摆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支支吾吾地道:“怎么可能是我?……我可是给你作证的人啊!……你儿子是呆的,你刚才也说他说的话不做数。” 颜青竹也未料到有这等转折,朝阿媛看去,只见阿媛向他微微一笑,似有深意。 “我儿子才不呆,他若看到了,那就是事实!”张平是了解自己儿子的,崽儿虽表达上有问题,但绝不会说假话。他刚才说自己儿子呆傻,那是为了脱罪,如今知道儿子瞧见了真相,那就必是真的。 黄力推着张平的手,试图让对方松开自己,口中委屈道:“我若是毁了你的伞,我……我干嘛还给你做证人啊。分明是这个丫头,她……她想替他哥哥洗脱罪名,这才冤我呀……这话是从她口里说出的,可不是崽儿亲口说的,你莫要糊涂啊!” 张平冷笑一声,“我倒是忘了,你根本都没见过姓颜的小子,又如何替我作证?是当时我刚花了他的伞,以为他发现了来报复我,才心虚地问你,‘是不是一个身量高大,瘦长,穿灰青色衣服的年轻男人’,你当时说‘是’,如今想来,你不过是在附和我。等我们去了镇东,你根本都不认识人,还是我指了桥上的人给你看,你才说的‘就是他’。哼!你怕我怀疑你,才急着替我作证吧!” 黄力面色涨红,显然是被识破。 众人这才明悟,本以为黄力既然与颜青竹毫无瓜葛,自不会无故陷害他,却不想内里还有这等巧合。 张平见黄力的模样,知道自己的猜测必定属实,心下暴怒,出手朝黄力打去。又想,黄力不仅毁了他的伞,还害他洒油漆的事儿也暴露,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于是他砸向黄力的拳头越来越狠。 黄力先是闪避,见张平好像发狂了一般,也开始还手。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他出手同样也不再顾忌,嘴中亦是不停,“你借了我的牛,还回来时牛却病殃殃的。我的牛是高价买的,每天喂上好的草料和豆饼,就指望着春耕发力呢。你!伤了我的牛还若无其事,怎叫人心头不恨恨!” 大抵张黄二人是农人出身,做伞只是副业,因而耕牛大过天的想法在黄力心中是极深沉的,也难怪要伺机报复。 只一刹的功夫,两人已发展为在地上扭打起来。铺头一喝,让几个铺丁拉开了他们。 一起荒唐的案中案,就此真相大白。 铺头判定,黄力当赔偿张平的伞钱,张平当赔偿颜青竹的伞钱。 由柳小姐这半个行家估价,张平的伞值二十五文一把,而颜青竹的伞值二钱五分银子一把。限定两人需在三个月内还清,为避免私下交割出现纠纷,便规定都将银子先交付到镇东监市铺。 颜青竹暗叹一声,这恐怕就是人家抽油水的时候了,不过便尽管让人抽些,将来或许还有交道可打。 黄力自知无理,也就不再反驳。 而张平一算,颜青竹一把伞就比自己的贵了十倍,自己竟要赔颜青竹一两多银子,顿时觉得不公,也不再顾及谁的身份,当场便理论起来。可铺头仍旧维持原判。 张平捶胸顿足,面上却是哭哭啼啼,“他的伞再好,也是伞啊!凭什么贵那么多!这小子曾说,他的伞耐烈阳暴雨冰雹,投入沸水一夜,伞骨不折,伞面不脱,除非真有这么神,否则就是再好的伞也值不起这个价啊!” 柳小姐有些生气,“你这是不相信我说的话,颜小哥的伞是绘制的山水画伞,在我家店里就是要卖这个价的,而且供不应求呢,你若是有怀疑,不如自去打听打听。” 颜青竹知道自己伞上的图案是刻印,而不是绘制,如今连柳小姐也未看出,那便足以以假乱真了,他站出来,一笑道:“你以为我之前说的话是吹嘘而已?如果我的伞就是如我所言一般,你是不是就对赔钱没有异议了。” 也不等张平回答,颜青竹向铺头言说一番,铺头让铺丁们从偏厅取来了木盆一个,开水一壶。 颜青竹将伞筐中的伞取出一把,放入盆中,又将开水浇入。 只见盆中冒出几个小泡,之后再无变化。 众人叹为观止。张平不甘心,将盆中的伞捞出仔细查看,见确无破损,又开合了几次,毫无阻碍,顿时心灰意冷,甘拜下风。 柳小姐更是满心钦佩,道:“有些人的伞,一壶开水就毁了,还在这里做跳梁小丑,现在当知技不如人了吧?” 张平面红耳赤。 待众人走出监市铺,已是临近晚饭时分。 张平拉着崽儿,犹如过街老鼠般很快窜到了小巷中奔走,深怕颜青竹私下找他麻烦。 黄力也是慌慌张张从另一条路离开了。 颜青竹郑重答谢了刘柳二人,想去酒楼请上一顿饭以表谢意,又见对方身份或富或贵,男男女女不便同桌,便提出将来必将携礼报答,二人自是推拒。 阿媛也替颜青竹言谢一番,之后二人便并肩离去。 柳小姐望着颜青竹的背影发呆,又甜甜地勾起了唇角,视野斜处,见刘靖升正好奇地看着自己,她以为对方看出了自己的心思,不由讪讪,她尴尬着试图转移对方的注意力,“真是想不到呢,黄力才是真正的毁伞者,还倒打一耙,若不是崽儿看到了,只怕此事难办。” 刘靖升呵呵一笑,“小姐真以为崽儿看到了黄力作案?” …… 镇东四海酒家,二楼临窗的位置阿媛和颜青竹已经对面而坐。 桌上摆着时令小菜,旁边一个小戏台上正在演着白娘子遇许仙的桥段。 菜品飘香,唱腔绵软,在座食客均是陶醉其中。 阿媛本不想这般奢侈,这一顿饭下来,非得几钱银子不可。可想到刚刚解决了一个大麻烦,颜青竹兴致很高,又想让她享受享受,便没有推辞。 颜青竹给阿媛夹了一块小黄鱼,笑问道:“那个孩子应该并没有看到黄力作案吧?是你诈黄力,让他自露马脚?” 阿媛笑嘻嘻地点点头,“是啊,你看出来了?这个说来话长,起初你去送伞的时候,我便在人群中见过张平父子,在监市铺见到他们时,一时没有认出,直到张平那么狠心地打孩子,我才想起他就是在码头上使劲拽着孩子走的人。还有他打崽儿的时候,我便发现他手上的黑漆。我觉得事情蹊跷,便想到去套崽儿的话,没想到你伞上落漆的事儿不是巧合,而是张平嫉妒报复。 至于黄力,崽儿说这个人曾借给他家一头牛,我当时也不觉得这是个有用的消息,只想着,你与黄力素不相识,他诬陷你必是为了帮助张平,他两人的关系应该很好。后来,张平被扒出毁你伞的事情,所有人都很惊讶,只有黄力,他好像除了惊讶还很开心,他替张平说话也多是有意无心,那这二人便不会是多好的关系了。 黄力诬陷你若不是为了张平,那是为了什么?我想了又想,那便有可能是替他自己找个背锅的。再想想他如何绘声绘色地说你作案的过程,他既然不可能真的看到,那多半是他自己曾做过了!” 颜青竹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亲昵道:“我娘子不仅貌美,还这般聪慧,为夫以后可要好好宠着你!” 阿媛见周围人多,也不知道他这行为话语有没有被人看去听去,顿时羞红了俏脸。 满座客如云,其实并没有人关注他们这对打情骂俏的小情侣,倒是酒楼下有一人,眯起她老鼠般的眼睛,恨恨地看着甜蜜的二人。 “扫把星,走哪儿都能看到你,难怪到了这么热闹的地方,东西还是卖不出去。” 邱氏收起面前的摊子,那些杂乱的物事还剩下许多没有卖出。她拉着儿子小蛟,见时间不早,打算收工回去,却又回头朝二楼上看了一眼。 “好一对狗男女,不是说孝期内不谈婚嫁吗?原来早就不干不净。” 邱氏心头自是有了一些打算。 ☆、第43章 阿媛与颜青竹在酒楼用过晚饭, 便往成衣铺行去。阿媛见眼前这家店铺,装潢气派,衣饰华贵,心知价格不便宜,便有些不愿进去。 颜青竹拉了她的小手,“就试试,贵了就不买, 试了待会儿好比较价位。”说罢便拉了她进去。 阿媛试了几身, 一套喜服,两套裙装, 颜青竹都觉得很满意,衬得他的小娘子娇俏可人,风姿窈窕, 颜青竹掏出钱袋, 一口气要替她买下。 阿媛一听说统共要差不多一两银子,顿时拉着颜青竹出门来。 “算了算了,那喜服就只穿一次的,买了不值当。另外两件穿着做活儿不方便, 也不买了,我还有很多衣服的。”阿媛虽是喜欢, 可想到日后花钱的事情还多, 便道:“我们去布庄扯几尺红布,叫石婶子帮忙做身就好了。” 颜青竹苦着脸,“那不行, 你看老板都看着我们呢,要是不买,叫他笑话。” 阿媛回头看去,见店中老板确实正笑盈盈看着他们俩,一时有些犹豫。 颜青竹知道阿媛脸皮薄,刚才他那么说事情便成了一半,又道:“好啦,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花点小钱是应该的。我最近卖山水画伞小赚了一笔呢,你莫要心疼。” 颜青竹劝慰一番,阿媛终于同意。二人便又一同进去。 老板招来老板娘给阿媛量了尺寸,阿媛生得纤瘦,虽近来养胖了一些,到底还是有些弱不禁风,穿的尺寸比同样年纪的女子要偏小。 老板拿了订单给颜青竹,颜青竹粗看了一番,没有问题,便又嘱道:“除了喜服按刚才量的尺寸改,其余两件常服,不需要改小太多,要比喜服略大一些。” 老板笑着应下,让他们后天来取衣服。 颜青竹携着阿媛出了店门,两人往家具店行去。 路上,阿媛忍不住问出了自己的好奇,“为何两件常服要大些?我身子瘦,大了恐怕撑不起来。” 颜青竹伸手拢住她的肩头,微笑着道:“待我们成了亲,你便不用做那些累人的活儿了,好好在家歇着,每日管我三顿饭,别把你相公饿死就行。待我把你养得珠圆玉润,那些小衣服就穿不上了。” 阿媛嘻嘻一笑,心中有些感动于他的细心用意,可想到刚才老板娘看着自己偷偷地笑,不禁又有些羞。 第34节 “刚才在成衣铺,我让你也试一试,你干嘛不试呀?”阿媛又道。 “你是新娘子,你穿好些就行了。我随便穿什么都行。” 阿媛在他腰上悄悄捏了一把,“那就只穿个亵裤好了。” 颜青竹也不知是疼的还是笑的,忍不住“啊哈”一声,又看着她低声道:“你若喜欢我那样,倒也不是不可。” 阿媛但觉又被他占了嘴上便宜,不觉又暗自往他腰上捏去。 颜青竹这次有了防备,闪腰避过。 阿媛忽而正色道:“其实我卖糕也攒了不少钱的,我给你买吧。我穿得这么好,你也该与我相配嘛。” 颜青竹一笑,又重新握住他的手,“哪儿要用你的钱了,你的钱好好存着。” 阿媛知他对她大方,对自己却克扣,便道:“那去扯些布吧,让石婶子帮你做一身。” 颜青竹终于应下。 二人便先到了布庄,阿媛替颜青竹选了一个沉稳耐脏的颜色,又特意要了细布,好让他穿得舒适些。 又扯了些蓝印花布,打算请石寡妇裁出尺寸,封好滚边,用作被褥,帐幔。 待二人从布庄出来,阿媛便如何也不肯去家具店了。 “我又不怎么梳妆打扮,也没什么首饰,买了妆台也太浪费。家里有个铜镜就好了。” 颜青竹扭不过她,只得作罢。 阿媛见他似乎有点遗憾,便又道:“你既然会做床,不如再做个妆台吧。不用做太好,就有几个放东西的抽屉就行。” 颜青竹想想也是,稍便宜的家具用的不是好木材,刷的漆也好大一股味道,倒不如自己琢磨着做一个试试。 阿媛见他释怀,便也跟着喜笑颜开。 时候不早,只因是夏日,天黑得晚,这才还有店铺开着,若是冬日这个时候,便早已打烊。 二人往码头行去,取了小船打算回去,却见码头那里被封住了,有官差把守。 询问之下才知道,今日竟是提早禁渡了。因着今日河道拥挤,竟发生了一起小儿落水事故,虽无死伤,但到底引起了重视。现下已只许船回,不许船出,以免拥挤再出意外。 二人有些无奈,只得住了客栈。好在客栈虽有不少人滞留,也还未拥挤到需要她与颜青竹同睡一间,阿媛长长舒出一口气。 今日处理了许多事,似乎坐下休息的时候极少,夜间阿媛疲惫不堪,早早梳洗躺下,房门却被敲响了。 阿媛听得是颜青竹,便只披了衣服去开门。 颜青竹端了一碗热腾腾的什锦粥过来,“去厨房拿的宵夜,你吃点再睡。” 白天离开监市铺时,颜青竹把剩余的粽子都分给了监市铺的铺头铺丁,以慰他们辛苦。到了晚间,有些饿了,才后悔没给自己和阿媛留下两个粽子。这才去楼下吃过,又端了来给阿媛。 “我晚饭吃得多,并不饿呢。”阿媛很想领了他的好意,看到满满一碗,又不由蹙眉。 颜青竹温柔一笑,“那我帮你吃些。” 两人于是坐在床边,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只是吃到最后,阿媛发现她已被某人圈到怀中,某人还痴痴地看着她。 阿媛见自己衣衫单薄,立马提起了警戒,将空碗塞到颜青竹手中,推了他出去。 第二日是个晴好的天气,也正是端午正日,镇上热闹更胜昨日。阿媛想起已在镇上待了一日一夜,还不知石寡妇如何担心,甚至误会。 颜青竹却是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甚至为二人有了更多独处时间感到高兴,阿媛见了,不由生了些闷气。伸手去锤他,反被他捏到手里,松都松不开。 二人在客栈吃了早饭,便收拾行李往码头去,今日已经解禁,来往船只极多,巡视的公差也多了起来。船只被安排一艘一艘划出,河道便宽敞了些,情况比昨日好。 两人正待解船离开,却见河道上一艘客船正缓缓驶来,上面有个熟悉的人。 焦三柱牵着一个女子的手下了船,又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上了岸。 那女子清清秀秀的,身子有些单薄,肚子却见微微隆起。一见阿媛他们,就不自觉垂下头去。 阿媛一见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焦三柱见了他们,也没不好意思,只朝颜青竹笑道:“秀儿住到我家了,不过她家说让生下孩子一起摆个满月酒就好,婚宴就不兴了。” 两人听了,便称秀儿一声嫂子。秀儿的性子似乎比阿媛还要娇羞,只低声应了,没再多说什么。 阿媛越发觉得人不可貌相,像秀儿这般羞怯胆小的人,竟有胆量做出那等事。 “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说一声。”颜青竹朝焦三柱道,心里为他高兴,忽而又有些好奇,“你家屋子……够住啊?” 焦三柱叹了口气,“我妹住到镇上了,家里拖关系给她找了个主家,签了两年的契约。两年后她回来也该找婆家了……都怪我没本事,害妹子辛苦了。” 阿媛一惊,“是喜梅吗?”焦三柱的其他妹妹都还太小,应该只有喜梅可以去做活儿。 焦三柱呐呐地点点头,一时也有些伤感。 阿媛心里有些愤懑,焦喜梅是个聪慧伶俐的小姑娘,为了哥哥竟要牺牲自己,虽说良民做丫头要比奴籍的人状况好得多,可若遇上不好的主家,挨打挨骂也是常事。 可在乡下,女孩的命通常要贱些,为了给儿子筹备聘礼,把女儿先嫁出去的家庭不少。 阿媛捏紧了拳头,却不便置喙。 颜青竹又与焦三柱交谈了几句,原来焦三柱今日是带秀儿来看大夫,开几副安胎药,完后二人便也要赶回去。 颜青竹想到什么,看了阿媛一眼,又不动声色捏了捏她的手。 阿媛不明他何意,只听他对焦三柱道:“那你们回去的时候告诉石婶子一声,我们今天还有很多东西要买,还打算去看看金家浜的赛龙舟,今日就不回去了。……还有,告诉婶子一声,她说的话,我记住了,不会有事儿。” 焦三柱不多问,自是应下。 阿媛苦起了脸,这个人刚才的小动作,就是知会她了?什么嘛,都没有和她商量。 待与焦三柱和秀儿分别,阿媛立马向颜青竹发起了小脾气。 颜青竹也不恼,柔声道:“一年到头都在忙碌,昨日又差不多耽误了一日,也不差这一天吧?再说明日就该去取衣服了,明日又远远地过来,不如今日就留在这里。” 阿媛听他说得有理,也就转怒为喜同意了。其实她私心里何尝不想日日与他在一起,到了山上,只怕又被石寡妇拦着。 “婶子跟你说什么了?”阿媛满心好奇。 “呃……”颜青竹窘迫了一瞬,马上泰然道,“就是嘱我好好照顾你,不要带你去什么危险的地方,媳妇儿有个什么闪失,我就得哭天抢地咯!” 阿媛咯咯一笑,没再怀疑。 两人相携着游逛,差不多把整个枕水镇走了个遍,买了些将来一起安家要用到的物事,铜镜,梳子,面盆,锅铲……还给石寡妇买了一对耳坠子。 统共没花多少钱,加上昨天扯的布,却把小船塞了个满满当当。 两人心满意足,甜蜜得好像已经是对搭伙过日子的新婚小夫妻。 吃过午饭,便出了镇子,往金家浜行去。看完精彩的龙舟赛,又往沈庄赶了场庙会,到了月亮隐现之时,方回了枕水镇。 两人已累得精疲力竭,却仍旧觉得值当,到得靠了岸,两人又嬉笑打闹了一阵才搬了东西上来。 码头上人流早散,只听得他们欢快的声音悄然飘散在温柔的夜风中。 这日晚上换了一家更干净也更清静的客栈住下。 第二日,节日已过,河道上便恢复了往日的状况。 二人往成衣铺取了衣服,便行船往南安村去。 山路上亦碰到不少村民,见二人拿了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喜滋滋地向他们道喜。 其实,二人订婚的消息,村里大部分人早都知道了,只是之前没见二人走到一起过。石寡妇怕张家那边再生事端,自是愿把这件好事情早些传播出去。村长杨兴农做了二人的证婚人,自然也要把大好姻缘说道一番。村庄不大,人们知道消息的速度很快。 这次阿媛也是真心高兴了,没再说要与颜青竹分开走,两人一路都欢欢喜喜的。 下山一趟,虽历经诸事,但二人感情亦是增进,阿媛也没有之前那般扭捏了,颜青竹越发开怀,若不是手上拿着东西,径直想拉着阿媛的手一同上山。 到得村头,颜青竹先将一些东西放到自家,又帮阿媛拿过东西,往石寡妇家行去。 路行一半,却听前面一阵吹吹打打的声音。 抬头一看,四个同色衣服的汉子抬着一辆红色花轿矫健地行来,后面跟着三五一行的乐师,那热闹喜庆的声音自是他们发出的。 后面还跟着一帮顽皮的小孩,追逐着要去掀开轿帘。 媒婆走在喜轿边,笑嘻嘻地发了几个糖给他们,这才免了他们胡闹。 乐声响亮,所过之处,每家每户都开了门出来沾喜气,看热闹。 看样子,这是本村的人嫁到邻村了吧。阿媛很快想起一个人来。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成亲了,就这几章吧,婚前也没啥波折了,放心吧. ☆、第44章 二人到得石寡妇家门口, 院门没锁, 似是给他们留着。石寡妇正在屋里织布,见他们推门进来,忙笑盈盈地迎了出去。 阿媛想起他们在镇上待了两天两夜, 对着石寡妇不由得有些局促, 怕石寡妇心里责备他们不懂事。 当下见石寡妇没说什么,只问那些买来的东西什么价钱,阿媛又不那么怕了。 石寡妇听说三件成衣花了差不多一两银子, 也是心疼得不得了。 “不过这料子和做工确实是好的,倒也值得起这个价,阿媛穿上一定好看。”石寡妇复又笑道,“我看今天李幼蝉穿的嫁衣也不如青竹挑的这件好呢。” 果然,刚才看到的结亲队伍, 真的是李幼蝉呢。阿媛道:“是嫁给邻村的于家大郎?” 颜青竹好奇地看着阿媛。 石寡妇点点头, “不错,听说于家跟李家一般富裕, 算是门当户对吧。不过我看今天的来结亲的队伍也不怎么气派嘛, 听说给的开门红包也小气。” “大概于家不想太铺张吧。”颜青竹道。 三人一起吃过午饭, 石寡妇这次很是大方,让阿媛去送颜青竹, 不过又在她耳边道:“最后一次咯, 以后乖乖待在家里。” 果然,石寡妇还是记着这事的,阿媛不敢多话, 只得点头应下。这最后一次,已是莫大的恩典了。阿媛无奈一笑。 午后的阳光有些烈,颜青竹撑了伞将阿媛遮住,两人都知道婚前怕是没有太多机会见面了,因而都走得慢悠悠的。 “你怎么知道李幼蝉嫁的是于大郎?”颜青竹笑问。 阿媛楞了楞,终于找到一个缘由,“往日我听石婶子说的呀,你知道,石婶子虽不怎么去外面说道,对村里的事情还是挺清楚的。” “哦?”颜青竹凑近了,在她耳边道,“我怎么觉得,是那晚上我和她的对话,你偷听了?” 阿媛憋红了脸,终是心虚地说出一句,“我才没有!” 颜青竹心下明悟,却不再提什么,深怕她羞恼了自己。 第35节 半晌,只听阿媛低声道:“我是不小心听到一些……那你为啥不答应她啊?她也是个好姑娘,又心悦你。” 颜青竹想了半天,很想说一个让她开心满意的答案,却无奈这方面不太有头脑,哄不了小娇妻。 “我也不知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吧。”颜青竹老实道。 “是不是因为她瞧不起你是匠人?希望你去学耕种?”阿媛试探着问道。 颜青竹认真想了想,点头道:“大概有一点这个原因吧。” 他又低头看向阿媛,正色道:“可能我是个心眼小的人吧,心里装着一个人的时候,就装不下另一个了。若是没看到你过上好日子,我不愿就那么放手了。” …… 转眼已到了六月初六,阿媛和颜青竹的婚期定在六月二十四,已是近了又近。 这一个月,阿媛向石寡妇继续学习针线功夫,如今已学会滚边和粗略的剪裁缝合了。 石寡妇把他们买来的布料分别做了新衣,被面,床单,帐幔,剩下一些布头,阿媛就拿来做练习。 “阿媛可真是一学就会啦,以后不仅能给青竹做衣服,还能替小娃娃做衣服呢。”石寡妇熟练地推动着机杼,看着一旁正在蓝印花布上练手的阿媛。 “婶子笑话我呢,我现在连个线都缝不齐整,做成衣还早着呢。”想到小娃娃衣服,阿媛偷偷抿嘴笑了笑。 这一个月,阿媛没闲着,有一个人也是没闲着,这个人就是邱氏。 邱氏自五月初五从镇上回来以后,就一直在做一件事,那就是散布谣言。谣言的内容自是关于阿媛和颜青竹的,说他们早勾搭成奸,所以阿媛才在答应张家婚事后又反悔,并非她邱氏撒谎。 可村里大部分人都知道了两人订婚的事情,觉得就算是两人早生情愫,也是合情合理,难不成阿媛放着颜青竹这样的小伙子不要,非要嫁给傻子? 邱氏见一计不成,又生二计。说阿媛必是个命硬的克星,否则怎会父母早亡?连自己五月初四带儿子去镇上,因为不小心冲撞了她,后来儿子竟在坐船时不小心落了水,差点丢了小命。 村人看着小蛟溺水后逐渐消瘦,整日里蔫蔫的样子,倒是有些相信了。谣言愈演愈烈,到后来甚至有人替颜青竹担心,等他们成了亲,会不会下一个克死的就是他? 阿媛虽不常出门,但一月中总还有几次要去河边洗衣服,村妇聚集的地方,这样的谣言最多,即使人家避嫌,倒也被阿媛听去了一些。 谣言真是可怕啊,阿媛想起当年的颜本益和石寡妇,正是迫于类似的谣言才未能携手共度。 但如今,阿媛是不怕的,颜青竹不是他爹,也不会在意这种谣言的,阿媛很肯定。 石寡妇自是知道这个事情的,虽气得牙痒痒,却从不在阿媛面前提起。 这些日子,颜青竹来过几次,在石寡妇的再三提醒下,他来得远不如以前频繁了,比如挑水,送菜,也都是放到门口,喊一声,叫石寡妇知晓了,便转头回去。柴也是劈好了才结成捆送过来。 每次只听见他的声音,并看不到人,阿媛心里倒很牵挂。 石寡妇也知道她的心思,便常常与她闲聊说话,阿媛倒是开怀许多。成亲在即,她也并不想人家觉得她太过心急的。 阿媛自与石寡妇学针线活,白日里便常到石寡妇房里做活儿,石寡妇一边织布,一边还能指点她,两人作伴,日子倒过得很快。 已是盛夏,气候炎热,房门和窗子都开着通风,仍旧有些闷闷的。 石寡妇停下手中的活儿,伸手擦了擦汗,歇了口气。想到最近听说的一件奇事,又与阿媛说道起来。 “听说张老三那个傻儿子终于娶媳妇了,这我可就放心了,想来张家不会再来为难你了。” 阿媛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儿,骤然听到这个消息,不能说不惊讶。 闰生从上次跟着张老三来提亲后,就没有再在她面前出现过。这种情况阿媛心下是巴不得的,可偶尔也会想想,不知道闰生过得怎么样? “娶的是哪家姑娘啊?”阿媛问。 石寡妇嘿嘿一笑,提起旁边的蒲扇摇了起来。 “也不是哪家的姑娘,听说是镇上买来的南境女子,长得可漂亮了,花了大价钱呢。这都是上个月的事儿了,只是最近才传到咱们村里来。我听别人说啊,张老三请算命的批了一卦,说他儿子得找一个南边来的姑娘结亲,方能平安顺遂一生。南边?咱们本来也属于南边啊,再南就到海边了,再南再南就到海外的岛上了,那不就是南境了吗?什么卦象,我看张老三就是被人给诓了,我不信他儿子娶了这个姑娘,还能变聪明呀?” 石寡妇觉得张老三一大把年纪还被人用小把戏坑,真是报应。又觉得这个算命先生当真是拿去了她心头那块大石。 阿媛忆起端午节前一天在枕水镇看到张老三……原来他花一百两买来的异族美人,不是给自己,而是给儿子。 阿媛想到那个美得热烈的女子,莫然叹了口气,愿她和闰生能好好过日子,到了这样的富庶之家,又是做人家正经妻子,倒也是比做姬妾,或被卖入青楼好多了。 阿媛正想着,院门被敲响了。 “婶子,柴我放到门口了。”是颜青竹的声音。 阿媛看着肃然紧闭的大门,蓦地有些期盼。 石寡妇笑着应了他一声,却并没听到颜青竹离开的脚步。 “婶子,帮我问阿媛一声,就说妆台做好了,问她喜欢漆成什么颜色。” 石寡妇看了阿媛一眼,阿媛也正怯怯地看着她。 “莫开门,就在门板边应他一声吧。”石寡妇开恩了。 阿媛如蒙大赦,马上出了房门去,又顺道把门带上。 石寡妇仰头呵呵一笑,年轻人要说悄悄话,不愿她这个老婆子听到了。 阿媛那日提到做妆台,就是一句宽慰颜青竹的话,却不想,他真的做了,便道:“刷一层清漆就好了,莫要破费。” 门外没有马上说话,应是有些意外她的出现。 “好。”半晌,颜青竹干脆地应下,又道:“最近好吗?” 阿媛抚上门板,轻声道:“好着呢,你莫担心。你也不要没日没夜干活,要好生吃饭。” 颜青竹似是感应到什么,也抚上门板,“嗯,我记下了。”又轻声道:“邱氏这个腌臜婆子,我已有了办法惩治她,你莫伤心难过,我自是让她更为痛苦。” 阿媛忙道:“你打算怎样?可别做什么恶事,这谣言你我都不介意便好。” 颜青竹温声慰道:“放心,我有分寸。” 他虽这么说,阿媛仍旧担心了几日,直到这天她去河边洗衣服,听说了一件新鲜事。 就在前几天,里正,村长,还有一帮好事者面有怒色地一起去了邱氏家里。自然并不是什么好事,而是——邱氏家逃税了! 原来,邱氏与王山泉在南安村与邻村交界处的山坡上,开凿了一块荒地,却在前几月清丈土地的时候瞒报。 这个地方较隐蔽,南安村的村民也不常去,而邻村的村民也不管别村的事情,应该是很难被发现的,也不知是谁向村长告发了,这下可引了众怒。 邱氏与王山泉一向是村中贫户,自己几乎没有地,全靠租种度日。但村中这样的贫户不止她家一家,那些同样是贫户的人家,听说了他们这样的行径,自然感到不公,请求严惩二人。 这般闹了几日,邱氏家不仅要补交税款,还要另交罚款。 石寡妇听说这个消息时,真是比布匹卖了好价钱还要高兴百倍。 “听说那邱氏去娘家借钱也遭了白眼,村里更不会有人借给她家。她如今只能把那块秧苗刚刚长茂盛的开垦地卖了。”石寡妇一边择菜,一边对阿媛说道,嘴已笑得合不拢了,“真是恶人有恶报!” 阿媛也跟着笑笑,却不敢告诉石寡妇,这事情恐怕与颜青竹有关。 又过得几日,石寡妇的布织成一匹了,往回她都是托了邻村一个织户帮她卖,这次却打算亲自往镇上走一趟,探探行情。 阿媛想到婚期不远,该去跟阿芹说一声,也顺便看看她的近况。 到得镇上,阿媛便与石寡妇分做两路,径直去了梅吟诗社。 还是那处后门,一个小丫头替她开了门。 这小丫头白白净净的,一双眼睛甚是水灵,阿媛觉得有些眼熟,却又觉得并不是以前在诗社就见过的。 “阿媛姐,怎么是你?!”小丫头似也有些激动。 阿媛听她说话的声音,才猛然想起什么,“喜梅?原来你是在这里做工?”阿媛见她容色身材都比以前健康了许多,好像弱枝逢甘霖,迅速抽条长大,快叫人忘了之前的模样。看来她在诗社的生活过得不错,起码比在那个贫穷的家里好得多。 焦喜梅一脸喜色,拉了阿媛进来,坐进从前阿芹与她待过的那个小厅中。 “我就是得知从前阿媛姐也在这里,才争取过来的,反正都是做丫环,那也要做个有学问的丫环。”说罢,她又问阿媛的来意。 阿媛便向她打听起阿芹来。 “阿芹?”焦喜梅回忆一下,“我记得她,一个长得挺圆润漂亮的姐姐,她已经不在这里了,大概十多天前,赎身离开了。” 事发突然,阿媛有些惊讶,也有许多疑问,可心中除了替阿芹祈祷,却不知该怎么办了。她并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阿芹,只盼有缘再见。 又与焦喜梅絮叨几句,感觉她沉稳了许多,又在这边学了不少东西,也没有受什么大委屈,只是有些想念家人。 阿媛便道:“我二十四这天成亲,你得空便来,凑凑热闹,自也能见到家里人。” 焦喜梅喜滋滋地应下。 时候不早,阿媛趁小院无人便起身告辞了。 与石寡妇在码头汇合,只听石寡妇道:“原来布匹涨价了不少,那个织户却还按以前的价格给我算,也不知从中获利多少。还好我亲自跑了一趟。”石寡妇心下愤懑。 阿媛知道石寡妇极少来镇上,自然免不了受人欺负,便出了个注意,“不如以后让青竹哥帮您卖,他常来镇上走动,不怕被人坑了。” “从前倒是忘了,早该托他做点事。”石寡妇笑叹一声,不再介怀此事。 二人便又说笑着,乘客船回了南安村。 到了六月二十三这日,阿媛蓦地有些紧张。平时是期盼得不得了,没想到临了却是这般感受。 石寡妇怕她整日在家里坐立不安,便道:“明日结亲的队伍过来,必要做些吃食犒劳人家,不如去后山摘些竹荪,我炖上一锅鸡汤也不失礼。” 阿媛意会,便提着竹篮往后山去了。 她刻意走了另一条小路,深怕往村头过时碰到颜青竹。 一来,按石寡妇的说法,结婚头一天见面是不吉利的;二来,她自己也紧张得手心出汗,看见他,不知道说什么。 山间竹林幽静,阿媛的心也慢慢平静下来。 枯竹下偶尔能看见一两颗竹荪,大概已至炎夏,气温过高,长势并不佳。 阿媛采了一些竹荪,又采了一些蘑菇,竹笋都有些老了,便不敢采,又见椴树上生着一些银耳,算是意外的收获。 总归是采满了一篮子,阿媛心满意足,打算离开了,却听旁边一处灌木草丛里窸窸窣窣的声音。 阿媛一惊,不会是蛇吧? 却见灌木枝上挂着些花花绿绿的布条,细看又不是布条——是男男女女的衣服皱缩成一条条的扔在那里。又还有些……难以启齿的声响。 阿媛蓦地明白了什么。 颜青竹曾说,焦三柱与秀儿在这里幽会的时候,他不止一次撞见。 看来这处是男女欢爱的福地。 阿媛不愿撞破人家,提起篮子就要走。灌木草丛中的那对情侣却好似完事了,女的伸展了一下身子,露出一个修长的背影,香肩玉背,黑发如瀑,肤色微深却极光洁。 女子似是从视野极处看到了阿媛,忽而侧过头来,阿媛看到她的模样,有些吃惊,这不正是做了闰生媳妇的洛央吗? 那还埋在草丛中的男人是闰生吗?阿媛有些好奇。但当下容不得她多看,那男子若现身,必是光裸着身子。 洛央正怔怔地看着阿媛,阿媛早已失了神,赶忙往回跑去。 第36节 回到家里,石寡妇见她神色不对,忙问她怎么了,阿媛只道是跑累了,石寡妇也没多想。 因着意外看到了那一幕,阿媛原本的婚前紧张感倒缓解转移了不少。 又想到或许就是洛央和闰生在那里吧,闰生本就是个顽皮的孩子,又爱朝后山跑。 这是别人的事,阿媛不再多想。 到得晚间,躺到床上,想到明日就不睡这里了,忽而还有些舍不得,拢了拢薄被,把一个大枕头揣到怀里,方踏实睡下。 ☆、第45章 还未到鸡鸣时分, 阿媛正睡得香甜, 石寡妇已叫了她起来。 阿媛还有些恍惚,是不是早了点,结亲的队伍没那么快吧。 石寡妇烧好水让阿媛洗了个花瓣澡, 又打了水让她仔细洗脸, 又帮她绞面,换上喜服,盘起精致的发型, 面上薄施粉黛,唇上微染朱红。 “婶子,还好有你,我自己可弄不了这么好看。”阿媛望着镜中的自己,原本的清淡不见了, 多了几分妩媚。 石寡妇笑笑, 将一只海棠花步摇斜斜插入她的乌发中。 “婶子,这个……”阿媛不由伸手朝头上抚去, 这个步摇在镜子里看着都带着几分贵气, 绝不是从前的妆盒里有的。 “婶子送你的。”石寡妇挪开阿媛的手, “别碰,就这么插着挺好看的, 碰歪了可不好。” “多谢婶子。”阿媛知道不可推辞, 看到簇新的步摇,知道不是石寡妇从前的首饰,而是新买的。想起那日去镇上, 石寡妇非要和自己分开走,恐怕她打听布匹价格只是顺路,想给自己买个礼物才是主要的。 阿媛的眼睛不由得有些湿湿的。 石寡妇朝镜子里看看,不由赞道:“老婆子年轻的时候也爱捣鼓妆容,如今许多年没练手了,还好如今手艺还在。这么一个美娇娘,便宜青竹那小子了。” 阿媛笑笑,把头低下。 石寡妇今日如同嫁女,便又在耳边与阿媛多嘀咕了几句,将夫妻之间的事情大致讲来。 阿媛以前在丫环堆里做事,也偶然知道一些的,如今听石寡妇这样的长辈教诲,却觉得面红耳赤。 待一切装扮好,天色已是大亮,阿媛这才意识到,早起还是很有必要的。想到什么,又翻出颜青竹早先送庚贴的盒子,将那只绿莹莹的镯子戴在腕上。 石寡妇往厨房里杀鸡炖汤,备下饭菜,阿媛很想去帮忙,看看自己的打扮又知道不方便。 石寡妇忙活一阵,将一碗热腾腾的蛋花蔬菜汤面端过来给阿媛,又拿过一个靠枕依在床头。 “吃完你靠着休息一下,可别把头发弄乱了。” 阿媛依言而行。 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外面吹吹打打一阵响,阿媛醒来。 小寐了一会儿,精神大好了。阿媛看看窗外,石寡妇一开门,一帮小孩子欢欢喜喜地涌了进来。后面是看热闹的村民们。 一顶新靓的大花轿停在门口,看上去很气派,倒有些不像乡下人用的了。 村民们很热心,男的自发地来帮石寡妇摆桌子,妇人便进厨房帮忙。阿媛心中亦是感激。 焦三柱一家也来了,他的老母,几个弟弟妹妹,还有肚子已挺得比之前高的秀儿。 秀儿似乎沾了喜气,人看着精神了些,抚着肚子,脸上有了笑容。焦三柱的母亲在一旁护着她,深怕她被人群冲撞了。 阿媛没看到焦喜梅,又想到阿芹还不知道自己成亲了,忽而有些遗憾,不再多看,又端端正正坐回床上。 果然,没过一会儿就有一帮村妇带着孩子们进屋来看新娘子了。阿媛将备好的糖果分发给孩子们,屋里很快一阵欢声笑语。 可阿媛不惯于应付这些聒噪的妇人,一直只能嗯嗯啊啊地答着,脸上讪讪笑着。 倒是妇人们自己聊得欢快,根本不需要阿媛插嘴。一会儿说她的喜服比李家二姑娘的还要漂亮贵重,一会儿又说颜青竹是个好小伙,弄来这么好的轿子和足足十二个乐师,本村嫁人还没有过这么大阵仗的。 阿媛听来,自是欢喜,却又觉得,让他费心了。 待轿夫,乐师,媒婆等饱饱吃过,又轮到前来的村民们略略凑个热闹,随口吃了一些。 时候差不多了,轿夫和乐师到门外就位,媒婆进到阿媛屋里,笑嘻嘻地将她的盖头盖上,从屋子里背了出来。 站在院子里外的村民刚才没见到阿媛,如今虽看不见她容貌,到底是衣着华美,身姿婀娜,引得一阵暗赞。 阿媛感到媒婆把自己背到矫前放下,要牵她的手进去,她蓦地停下,想去寻一寻石寡妇,却不敢揭开盖头。 一直手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熟悉的声音在阿媛耳边响起,“别怕……记得三日后才回来。” 阿媛知是石寡妇,便也伸手紧紧握住了她。 媒婆催促不可误了吉时,阿媛这才上轿。 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在村中兜转了几圈,引了不少人来围观,跟随,都说村里好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把李家二姑娘结亲时都比得寒酸了。 连阿媛养的那只叫小狼的狗,也兴奋地跟着花轿追逐不停。 最后,轿子才在颜青竹家停下。 阿媛感觉轿门被踢了一下,媒婆把她搀扶出来。 颜青竹家院子,里里外外被挤得水泄不通。阿媛虽看不到太多,但觉盖头视下是一双双的脚,耳边十分闹嚷,似乎到了庙会。 阿媛在媒婆的搀扶引导下,与颜青竹拜了天地,拜了父母灵位。至始至终,她连颜青竹在哪个方向都没看到,就被送到了屋里。 媒婆交代她不要乱走,然后告诉她桌上有点心糖果,饿了可以垫垫肚子,过后便关门离开了。 阿媛呆呆地坐在床边,半晌见没有动静,便自己揭开了盖头,到窗前把窗帘拨开了一些。 外面的喜宴开始了,由于人多院子小,只能一轮一轮的吃。颜青竹正与来客喝酒,他今天穿了新衣,腰肩上斜系着一朵大红绸花,面上带笑,人看着又精神又俊朗。 阿媛亦是不敢多看,又默默坐回床上。没过一会儿,听得有人敲门。阿媛立马把盖头盖好。 来人走到床前,“阿媛姐,青竹哥怕你闷,叫我来陪你说说话。” 阿媛听出是焦喜梅的声音,便拉起了盖头。 “今天在石婶子家没看到你,还以为你不来了。” 焦喜梅嘻嘻笑着,“我昨天就回来了,之所以现在才来找你,是因为青竹哥托我做了件事。” “什么事?”阿媛好奇。 焦喜梅不说,只神神秘秘地拉她走到窗前。 “你自己看!”焦喜梅一把将窗帘拉开。 外间还是人挤人的热闹景象,阿媛并没看出什么门道。 突然,对面晾伞的雨棚上蓦地飞出两只大鸟来,羽毛五彩斑斓,艳丽夺目。——是一雄一雌两只锦鸡。 正在吃喜宴嗑瓜子的众人都瞪大眼睛停下了动作。人们自发停下了喧闹,生怕声音太大把锦鸡吓跑了。 安静了一瞬,忽而有人道:“这……这是吉兆啊!” 人们又都沸腾起来。 “青竹和阿媛是天赐良缘,连锦鸡都来道贺。” “今天这婚宴办得好啊,有了这个吉兆,今年的收成一定好!” 更有妇人们窃窃私语。 “都说邱氏那个婆子是嚼舌根了,说人家是扫把星,我看是旺夫益子的福星才是!锦鸡,那可是锦鸡啊,咱们村里从来没见到过,我只在画上见过啦!” 阿媛在屋里没听到人家的议论,但心里多少知道颜青竹的用意了。他想让她,不再被人私底下闲话。 她放下窗帘,与焦喜梅互看了一眼,笑道:“这锦鸡……哪里抓的?” 焦喜梅得意一笑,“是青竹哥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抓的,在大笼子里悄悄喂了几天了。今天青竹哥让我算准了时间,偷偷把他们放出来。笼子我藏到烤伞的大炉膛里了,谁也看不见!” “多谢你了,喜梅。” 阿媛将焦喜梅拉到床前坐下,又与她聊了一会儿天,让她吃了桌上那些点心糖果。 说到去梅吟诗社做工,焦喜梅道:“其实,去诗社做活儿,真是我自愿的呢。” 阿媛点点头,焦喜梅是个肯为家人牺牲的,她不便说什么,只道:“那你便多学些本事,多存些钱,将来嫁人自己眼睛亮些,拿个大主意。” 焦喜梅脸红红的,“嗯。像青竹哥,还有我哥哥,就很好。我将来便找这样的。” “你哥哥?……”阿媛有些汗颜。 焦喜梅似乎知道她所想,道:“其实哥哥也很好的,他待嫂子好,待家里人也好。嫂子家虽然富裕,但她生母早逝,家里填房做主,给她挑的婚事是到镇上一个大户家做妾。哥哥嫂嫂没有办法,这才想到……如果有了孩子……” 不用焦喜梅说下去,阿媛自是明白了,只是从前未曾想到事情还有内情,只怕颜青竹之前也不知道。这种事只有当事人自己最清楚了。 两人又聊得几句,焦喜梅还赶着吃完喜宴回诗社,便与阿媛辞别了。 阿媛想到石寡妇的话,心想今日还要与颜青竹圆房,只怕不会好睡,便又靠在床边眯了会儿眼。 过得一会儿,觉得脚踝上湿湿痒痒的,便醒来了。 这一醒,却吓得差点叫出声来。只见许久不见的闰生正站在自己床前,见到自己醒来也吃了一惊,又蹲身从地上抱起一个什么东西。 阿媛一看,是小狼。看来刚才那种感觉,是小狼在舔自己。 闰生拍了拍小狼的屁股,嘟囔道:“都怪你!把媳妇儿吵醒了。”小狼跳下,往屋里一角钻去了。 阿媛擦了擦额头,见外面天色暗了些,却仍旧很闹腾。看来喜宴还没有结束。 “闰生,你怎么来了?” 闰生得意地指了指屋后的窗户,“爬进来的……媳妇儿睡觉……我不敢吵。” 说罢,闰生有些委屈,“你嫁给别人了……我来看看……以后不能叫你媳妇儿了。” 今日阵仗摆得大,连邻村都知道了。 “我……闰生会怪我吗?” 闰生急忙摆手,“不会……你高兴……我高兴……以后还可以一起玩……” 阿媛点头笑笑,“你比我大,便叫我一声妹子吧。” 闰生眼睛一亮,“对,还可以叫你妹子……阿媛……阿媛妹子……” 阿媛欣慰,原来闰生还记得她的名字。 “闰生,你……娶媳妇了?”阿媛想起昨天的事情。 闰生一噘嘴,神情变得很难受,“爹逼的……我不喜欢她……她黑……阿媛妹子白……白的才好看。” 第37节 阿媛噗嗤一笑,又问:“那你和她……呃……你们昨天去后山了?” 闰生抓抓脑袋,“没有……她老爬我床上……我踢开她……她又去爬爹的床……爹就带她去后山了……不让娘知道……呃……其实娘知道了……说我可能会有弟弟了……” 闰生拍手,“有弟弟了,真好!……不过娘说,不能叫弟弟……要当做我的孩子” 闰生又开心地搓了搓手,“闰生有孩子了!” 阿媛冒出一头冷汗,半晌才道:“闰生……你和你娘才是相依为命,不管怎样,都要好好孝顺你娘。” 闰生好像听明白了,一时点头如捣蒜。 阿媛将桌上的东西给闰生吃,闰生便坐下开心地吃起来。 看起来他远远地跑过来早饿了,可刚才自己睡着,他也没有偷吃东西,看来他的母亲,真的很用心在教导他。 “妹夫……对你好吗?”闰生突然停下了抓糖果的手,认真问道。 阿媛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颜青竹,笑道:“很好,你放心,他待我很好。” 闰生这才笑着,把一个水晶枣糕塞进嘴里。 “不好……替你打他……我比他壮!”闰生曲起手臂,自豪地道。 阿媛被他逗笑了。 闰生在房里待了许久,阿媛想到他虽心智上是个小孩,但形体上毕竟是成年男子的模样,若不小心被人撞见,只怕不好解释,尤其她之前才与张家扯清关系。 阿媛拿出一张手绢,将桌上的食物包了一些给闰生,让他从刚才的位置翻了出去。 闰生有些依依不舍,阿媛道:“你以后还可以来找我玩,不过不要偷偷摸摸来,你若看到我一个人处着,像今天这样,就不要上前找我。如果……如果我是和你妹夫在一起,你就可以来找我,我们可以一起玩。” 闰生在窗外点点头,“我知道……三个人更好玩。” 阿媛知道,若把闰生当成小孩子,他算小孩子里极聪明听话的,想来有了自己这番话,今后遇到闰生就不会有麻烦了。 闰生转身离开,阿媛想到什么,又叫住他。 阿媛将在角落里打瞌睡的小狼抱了过来,交给闰生。 “小狼和你投缘,以后就你养着它吧。记得别再喂鸡腿,喂些普通饭菜骨头就好。” 闰生摸着小狼光滑的皮毛,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阿媛把屋里收拾了一下,又把红烛燃了起来,听到外面的声音已消停了,走到窗前一看,喜宴全然散了,只余下焦三柱一家以及一些热心的村民在帮忙收桌子,抬板凳。 颜青竹正笑着向他们道谢,又递出一些红包。 阿媛知道时候不早了,忙给自己倒了杯水,滴了几滴玫瑰香露进去,狠狠地漱了几次口,待呵出 一口气在手上,感到满口生香了,这才将盖头盖好,坐到床上。 外面没有一点声响了,阿媛紧张地绞了绞手,听到颜青竹轻轻推门进来。 盖头被喜秤挑起来了,阿媛抬眼看了看颜青竹,又低下头去。 颜青竹大方地坐到她旁边,在她脖子上亲了一口,然后把她搂到怀里。 “阿媛……”颜青竹声音哑哑的,大概今天说了太多话,身上也没有从前的桐油气息了,反而一股酒味。 这让阿媛有些陌生,“先去洗澡吧。” 颜青竹感觉身上汗津津的,便拉了她起来,“一起洗。” 阿媛赶忙退缩了,“不……不要,我早上洗过的,我洗个脸就好了。” 颜青竹笑了,带着重重的鼻音。阿媛总觉得,这是对她胆小的嘲笑。 颜青竹给阿媛打来一盆温水,放到脸盆架上,就自到浴室去了。 夏日里他每天冲凉,身上除了有些汗渍和酒味,并不脏。可他却仔细打了胰皂,使劲搓搓,用热水冲过,又用凉水冲了一遍。 沐浴后颜青竹感觉一身清爽,微醺的感觉也消下去了。 静夜无人,不凉不燥,他只穿一条亵裤,踩一双蒲草拖鞋便从浴室走回了屋里。 他的小妻子也已脱去喜服了,穿着桃粉色的中衣坐在妆台前梳理打散后的垂腰乌发。 颜青竹走过去,把她抱了起来,待自己坐到凳子上,又将她放下坐到自己腿上。 阿媛第一次瞧见他穿得那么少的样子,有些不敢看他,把脸别了过去。 夏日的衣衫,薄如蝉翼。她坐的位置硌着那个怪异的所在,一颗心跳得快要停滞。 颜青竹从她手中夺过梳子,替她梳理起来。待梳顺了,见她一张俏脸已洗得不染铅华,白皙光洁。他忙放下梳子,迎面亲了过去。 阿媛喘着气无力地推了推他,待颜青竹松开唇舌,阿媛已有些瘫软地窝进他怀里。 “还没喝……合卺酒。” 颜青竹一笑,又抱着她坐到桌前,看到桌上的食物,倒觉得自己心急忘记了,便问,“饿吗?这些东西不顶饿吧。想吃什么?我去厨房给你做。” 阿媛摇头,“不用,早上吃了许多,到这里又吃了些,一点都不想再吃了。”其实是心里太紧张,哪里吃的下。 “嗯。”颜青竹端起酒壶,倒了两杯,两人交着手喝下。 阿媛本以为辣辣的,会呛得喝不下,没想到味道还有些甜甜的。 颜青竹帮她放下杯子,笑道:“是桃子酒,我怕你喝不下烈酒,就换了。” 阿媛知他贴心,任由他抱着自己。 颜青竹安静了一会儿,忽而凑近她耳边,温声道:“这回……可都好了?” 阿媛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嗯了一声。 颜青竹像是收到了一道急令,腾然起身,将她抱向床榻。 待将她放好,他便整个人覆了上去,高大的身子在上面笼罩着,阿媛觉得,光线都暗了几分,闭上眼睛,她呼吸急促起来。 颜青竹温柔地含住了她的唇,几番耳鬓厮磨,含香吐露,两人都逐渐有些情动难耐。 阿媛睁开眼,眼神迷离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情郎,伸手环住了他。 颜青竹但觉手下的绸缎中衣丝丝滑滑,很想探究一下里面包裹住的是怎样的光景。他终于摸索到了一根丝带,用力一抽,她的衣服好像散开了一些,他伸手滑入…… 这一夜,红烛摇曳,人影颤动。静夜无声,却又有声。 那声音,像一叶小舟划过水草参差的浅水,摇撸的人遇到阻碍,放慢了速度。待水深处没了阻碍,方又急行起来。 那声音,像受了欺负的小猫低低地呜咽着,却又像饥饿的小猫儿猛然看到了一条鲜鱼,边吃边溢出细碎欢快的声音表示满足。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整理好大纲了,后面会比较紧凑了.其实前面我也不是故意拖,而是我真心不了解这边的风格,不知道读者的喜好,我就看了几篇所谓的晋江新手攻略就过来了.jj第一本,大家见谅了,给我一点进步的空间,一定会努力的.作者菌看过的网文屈指可数,看过的网文大多还是男频的,各位读者看过的网文可能是我的几十上百倍,有意见请多提,我心态还是挺好的.么么哒! ☆、第46章 第二日, 两人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阿媛挣扎着要起来,颜青竹搂过她的腰, 让她重新睡到自己怀里。 “别着急, 多睡会儿。”说罢,他将头埋到她柔软的发间, 满足地眯起了眼睛。 阿媛摇了摇他的肩头,“还是别睡了吧,是不是该起来给公公婆婆上香了?” “一会儿上, 不打紧。”颜青竹的唇滑到她额上, 吻着她柔声道:“昨夜苦了你了。” 阿媛想到昨夜一幕幕羞煞人的光景,脸上一烫,没再答话, 也眯起了眼睛。 昨夜她初承雨露, 颜青竹虽甚是疼惜她,但到底她身子太娇弱,好容易熬过被撑开涨满的疼痛, 舒畅满足的感觉刚刚袭来不久,她竟有些承受不住, 身子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 倒把兴头上的颜青竹吓了一跳, 赶忙退出来替她舒缓身子。待她身子平复,两人都有些精疲力竭, 便相拥着睡去。 两人这日直睡到午间才起。 颜青竹当先去了厨房,烧好热水端了进来,要替她擦身子。 阿媛裹在被子里不肯出来, “我自己擦就好,你也快去洗漱吧。” 颜青竹抝不过她,只得去了浴室。 阿媛听到他关门的声音,方安心从被窝里出来。 拧了帕子给自己擦身子,发现下面那处有些红肿,倒是没有昨晚上那么疼了。想到他昨晚没有只顾自己快活,而是对她体贴照顾,不由觉得,为他疼点也是值得。 阿媛往箱子里找,那是昨天一并抬过来的箱子,里面装着她的衣物和一些零碎。 阿媛看到成衣铺子里做的那两件衣服了,不过想想又没有拿,还是拿了从前一件浅湖水绿的裙子穿上。 她又坐到妆台前开始梳头。妆台自然还是昨天那个妆台,不过昨天她太过紧张,并没有仔细看过。如今打量着,才发现颜青竹做得极用心。不仅听她的话多做了几个抽屉,用清漆刷过,妆台上还摆了许多能装零碎物事的小匣子,想来是方便她放小件的首饰。 阿媛摸索着,给自己梳了一个漂亮的斜髻。她从前也常替诗社的娘子梳头,因而并不陌生。只是为自己梳髻,还是头一次,便多花了一些时间。 阿媛装扮好,又到堂厅里恭恭敬敬上了香,待她出了房门,颜青竹已经往院子里摆好了桌子,桌上已摆好两个盛满的碗。 “煮了点菜粥,将就着吃点,怕你刚起来不开胃,便没有多做。”颜青竹又从厨房端出一碟小菜,拉了阿媛坐下。 今日是个阴天,在院子里吃饭倒是凉爽。 只是阿媛有些不好意思,“应该我起来给你做饭的。” 颜青竹给她夹了一箸菜,笑道:“我也就不忙的时候做做,过几日开工做伞,还得劳烦娘子把我喂饱咯!” 阿媛知他打趣,也笑道:“不就三顿饭吗?只怕以后你吃腻了,嫌我手艺不好。” 颜青竹赶忙凑过来道:“哪里能吃腻了?吃一辈子呢。” 阿媛用手肘轻轻撞开了他,“刚成亲你就学会油嘴滑舌了。” …… 吃过饭,颜青竹便开始洒扫院子。昨天的喜宴在晚间结束,很多东西还未来得及仔细清理。 阿媛将碗筷洗刷了便回房间收拾。她把自己箱子里的衣服取了出来,放到衣柜里,这才见到颜青竹的衣柜比较空,衣服不多,还大都是些粗布衣裳,大概是他为了做活儿方便。 冬天的厚衣服也只得两三件,说是厚,其实也就比夹衣厚一些。 回想一下,他确实很少有穿得很暖和的那种模样,还真是趁着年轻不怕冷么? 阿媛一边收拾,一边计划着要给颜青竹多备制些衣服。 晚饭便由阿媛掌勺。昨日婚宴剩下的熟食,颜青竹都让各家分走了,如今厨房还剩下些未用完的生食材,阿媛便就着做了几个鲜香小菜,蒸米饭里还加了些切碎的蘑菇。 颜青竹吃得满足不已,暗叹从前一个人生活,吃的简直如同猪食。 第38节 两人收拾洗漱,便又至晚间。 阿媛趁颜青竹关门吹灯的功夫,先裹着薄被躺好,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颜青竹弯唇一笑,在黑暗中轻手轻脚地摸上了床,一把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将她搂了个满怀。 阿媛惊呼一声,却发现他火热的唇已经堵了过来。 二人痴痴地吻了一阵,阿媛感觉到颜青竹的呼吸越发急促,赶忙推开他,求饶道:“今日恐怕不行,让我再……歇一歇。” “我知道……我没打算做什么……”想到昨天阿媛虚弱的样子,颜青竹也有些担心,嘴上却道,“亲一下都不行,真小气。” 阿媛一笑,抬起脖子在他唇上印了一下。 颜青竹见她主动,心下高兴,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又把她搂着,安静着没有说话。 半晌,他怕阿媛睡着了,便又道:“阿媛,我有个事儿,想问问你,你……别不高兴。” 阿媛睡意不浓,好奇地睁开眼睛道:“什么事?” 颜青竹抿了抿唇,终于道:“你……没有被吴有德……没有被他污了清白?” 他一直以为,阿媛已**了,直到昨夜……他进去时遇到了那层阻碍。那瞬间,他有些懵了,进而又有些难掩的喜悦。 阿媛怔怔地看着他,又才想到,那日他们都在努力想着处理尸体,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她没有讲得那么清楚,颜青竹自然也不会问。看来,这个误会,在当时就产生了。 “你一直以为我失了清白……还要娶我?” 颜青竹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把她搂得更紧了些。 “当然要……哪能因为这个就不娶了?” 阿媛哽咽,“我何德何能啊?……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颜青竹怕她哭了,晃着她的身子笑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爹说我癞□□想吃天鹅肉,说你迟早要回京城那个有财有势的家里去。而我,一辈子只能是个穷伞匠,怎么可能娶得到你?你看,现在你不就是我媳妇儿吗?是我撞了大运才对!” 阿媛笑着,把头埋到他怀里,又想,该找个机会跟他讲讲自己的身世了。 第二天,阿媛在颜青竹前面起来了,收拾好自己后便进厨房一番忙碌。 待颜青竹洗漱好,走进厨房,两碗红红绿绿的面皮汤已摆在桌上,阿媛正把一盘金黄的豆丝夹饼端过来。 “今天风大,就在厨房吃吧,端外面吹脏了。”阿媛给颜青竹拉过来凳子。 颜青竹心里一暖,觉得娶了媳妇儿就是不一样,想想又道:“你中午再睡会儿吧,这么早起来太辛苦了。我不挑食的,你管着自己吃好就行。” 阿媛嘴上应下,心中自有打算。 两人正吃着,雨棚上两只锦鸡一边踱步,一边看着他们。 “这两只锦鸡,我们一直养着吗?”阿媛问道。 颜青竹放下吃得干净的碗,擦擦嘴道:“恐怕不能养着,笼养的话,恐怕它们不习惯,散养的话,它们找不到吃的,便会去吃庄稼。我看还是送它们回山林里去吧。那里有它们的同伴,更适合它们生存。” 于是,这日吃过早饭,颜青竹便引了两只锦鸡进笼子,向山林里出发。阿媛不想一个人留在家里,便缠着颜青竹一起去了。 路上遇到一些村民,看到他们带着锦鸡赶路,自然要疑惑地问上几句。 颜青竹只说,锦鸡虽是吉兆,但若他们养得不好,岂不反而坏了事,到时只怕会减损福寿,还是放归山林比较好。 村民见他说得有理,不仅没了怀疑,还让他要小心些,一定要把锦鸡安全送到山林。 出了村子,一路上行,阿媛没想到路程竟那么远,难怪颜青竹不愿意她跟着来。 “你那天抓这两只锦鸡,很辛苦吧?”阿媛道。 颜青竹拉着她的手继续登山,笑道:“没啥辛苦的,只是费了点脑子,它们有野性,可比普通的鸡厉害多了。” 大约走了一个时辰的路,终于到了高山上了,这里虽也有人户,毕竟比山下的村落冷清多了。 看着锦鸡飞出笼子,重获自由,两人相视一笑,携手下山而去。 山上随处风景如画,阿媛从未来过这里,一切觉得新鲜,两人有说有笑,一路亲昵无间。只是走得久了,阿媛休息的次数越来越多。颜青竹干脆背着她往山下去。 “都怪我,吵着要来,现在又烦你背我了。”阿媛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 颜青竹被她呵出的热气弄得痒痒的,笑道:“你这么轻,算什么,我以前替焦三柱家背过两三百斤的肥猪呢。” “你怎么拿我跟猪比呀?”阿媛伸手往他腰上挠去。 颜青竹觉得痒,脚下生风,在山路上一阵狂奔。 阿媛被他颠得快散架,赶忙收回手,紧紧环住他。 颜青竹见她乖了,又笑着放慢速度。 走到山下,阿媛便自己下来走动了。 回村的路上,却看见一男一女正站在路当中,听声音是在吵架。女的看背后发髻是个妇人,身材高挑,衣着光鲜,肩上挎着个包袱。男的打扮也像是村中富户,正对着他们的来路,看相貌是年轻憨实的样子,一手正拉着妇人,似在阻挡她什么。 “人家小夫妻拌嘴,我们走远一些吧。”阿媛拉着颜青竹朝路边灌木丛中的小路走去。 待得与两个吵架的人平行了,听女的声音尖锐,阿媛忍不住好奇,朝他们看去,却意外发现那妇人正是成婚不久的李幼蝉。再看那男子,应该就是于大郎吧。 “蝉儿,咱们不闹了,快跟我回去吧。”于大郎放下男人的面子,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了。 李幼蝉却不为所动,苦着脸道:“你才不要哄我回去,你答应我要买的东西,一样都没买。我现在的日子怎么过?还不如回娘家待着再也不出门呢。省得人家说我嫁得寒酸,连喜服,花轿,乐师都不如阿媛那个穷丫头气派呢。” 于大郎叹口气,仍是好脾气地哄着她,“婵儿,你要的衣服首饰我全都记在心里的。只是二弟,三妹,父亲母亲都还与我们住在一起,太铺张了,要引得家里人生了嫌隙。” “那你的意思,我的东西还要等到你二弟成了亲,三妹嫁了人,整个地分了家才能惦记了?”李幼蝉猛然推开了于大郎,朝南安村的方向行去。 于大郎自是不放心,又追了上去。 阿媛看看颜青竹,知道他也听到了刚才那番对话。 “瞧你呀,那日操办得过头了,都让村里人私下说道了。”阿媛朝颜青竹吐吐舌头。 颜青竹无奈一笑,“我想让你嫁得风风光光嘛,那里知道会害人家吵架的,这可怪不得我。再说,人家羡慕你,就该开开心心的。” 阿媛笑笑,没再说话。 这一日跋山涉水,两人都有些疲惫,便早早歇下了。 次日是回门的日子,两人早起。阿媛将成婚那天石寡妇送的步摇插上,又着了成衣铺子里买的那件鹅黄色,绣了玉兰花的衣服。 “真好看。”颜青竹在一旁看得有些陶醉。 阿媛笑着,转身又替颜青竹也打理了一番,这才拿着大包小包早已准备好的东西往石寡妇家去。 ☆、第47章 石寡妇这边早做好了一桌子菜, 两人一来便招呼他们坐下。 石寡妇见阿媛还插着她送的那支步摇,心里很是高兴。 知道这日是回门的日子, 石寡妇怕冷清, 特意叫了一些平时聊得不错,为人和善的村妇过来凑热闹。 村妇们见今日阿媛打扮得光鲜, 不由对她的婚后生活充满遐想。 而颜青竹和往常一样吃过饭就去找事儿做了,又是挑水,又是劈柴。一帮妇人在这里, 他自然不便坐着插话。 难为阿媛一个人被村妇们围着, 东拉西扯。 直到颜青竹被石寡妇拉了过来。 “新姑爷上门就干活儿,你要叫人笑话我这个老婆子了?” 颜青竹擦擦额上的汗,笑道:“婶子从前不是说我是儿子, 阿媛是儿媳吗?如今怎么我成了女婿, 她做了女儿?” 石寡妇楞了一会儿方道:“阿媛是从我这个家里嫁出去的,自然便是女儿了。你可莫要欺负我女儿,否则老婆子跟你没完。” “不敢不敢。”颜青竹嘴上道着, 心中却暗道,这些日子阿媛的性子已讨了石寡妇欢心, 自己在石寡妇面前倒难以和她相比了……不过, 他也乐意。 石寡妇与颜青竹过来院子,村妇们这才放过阿媛, 与颜青竹攀谈起来。 颜青竹一时头疼,苦笑着看向阿媛,对方却投来一个“你活该”的表情。颜青竹这才想到, 刚才自己丢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应对,如今她便不打算帮忙了。 这日午后,二人辞过石寡妇,往燕子坡行去。 颜青竹的母亲秦氏与颜本益是两个挨着的坟头,柳巧娘的坟在旁边不远处。 二人替三个坟头都除了草,燃了香烛纸钱,又絮絮叨叨说了些话,这才携着手下了山坡。 自从二人成了亲,颜青竹便习惯于拉着她的手同行。起初阿媛觉得被外人看到似乎太过亲密,可看到村里一些感情深厚的老夫老妻也常常这么牵着走的,便又觉得别样甜蜜,不再排斥。 二人走在田间小路上,太阳不烈,微风正好。 颜青竹突然笑着道:“我娘要知道我娶了这么个好媳妇儿,肯定替我开心。我爹嘛,也开心,估计还觉得我挺有本事的!就是……就是不知道你娘……” 阿媛转头看他,“怕我娘不高兴?” 颜青竹点头,“倒也不是怕,不过我知道她从来希望你嫁得门第高些。” 阿媛捏捏他握着自己的手,笑道:“反正我都嫁了你了,还怕什么?若是从前的我,娘要阻了我们,我便只能听她的了。可现在,我娘就算还在,也阻不了我。我从前对娘又敬又爱……可能还有些怕。因而太在意娘的想法了,其实很多时候我的想法与她是不同的。如今我是知道的,凡事还是要靠自己拿主意,谁也护不了谁一辈子。” 颜青竹皱眉看她,“我就打算护你一辈子的,你不信我?” 阿媛笑着瞪了他一眼,“我信!……不过我也得自己有些主见呀,凡事靠你,你得烦我了。” “我不烦。”说罢,颜青竹见路上没人,偷偷亲了她面颊一下。 阿媛摸摸自己带了点湿润的脸,羞愤地往他肩上锤去。 颜青竹一闪,往前面跑去,又回头得逞似的朝她笑笑。 阿媛气得咬牙,提着裙子追了上去。 田埂的另一边,李幼蝉正打着一把花色朦胧的伞闲逛散心,紫竹伞柄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可细看,不是伞面花色朦胧,而是伞纸不小心贴反了。 李幼蝉不知为何自己还要留着这把伞,直到她看到刚才那对新婚燕尔亲密的一幕,才默然把伞收了起来。 回娘家一天不到,父母姊妹都说自己太任性,不珍惜于大郎一片深情,催她赶紧回去。 于大郎,她何尝感受不到他对自己的好呢,那些衣服首饰她又真的那么想要,非要引得夫妻不睦吗? 她自己知道,她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不关于大郎什么事,也许是王大郎,李大郎,她还是不如意。 她李幼蝉,真的不如那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吗? 如果当初没有说耕种的事情,他会不会就愿意娶自己了? 只是做伞匠真的有那么好吗?李幼蝉捏着紫竹伞柄的手紧了紧,她倒要看看,他能有多大本事。没娶自己,他总要后悔的! 第39节 阿媛追了一阵,气喘吁吁。颜青竹怕她累着,又停了下来。 阿媛追上来,攥着小拳头锤了颜青竹几下。颜青竹任她不痛不痒地锤着,待她不锤了,便把她的手握着,继续前行。 阿媛想到刚才的话题,想与颜青竹多讲一些,便道:“青竹哥……” 话音未落,颜青竹已抢着道:“你就不能叫声相公或夫君来听听?我们都成亲三日了。” “我还有些不习惯嘛。”阿媛辩解道,“再说咱们村里哪有这么叫的?不都是叫‘当家的’,‘我家那口子’,‘孩子他爹’?哥哥妹妹叫了一辈子的,也很多嘛。” “我们跟他们不一样嘛。”颜青竹故意做出不悦的样子。 “哦……相公,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阿媛顺从道。 颜青竹满意地嗯了一声,“娘子尽管说来听听。” 阿媛笑笑,又正色说道:“关于我的身世,你应该知道一些。我现在想原原本本说给你听。” 颜青竹知她是说这个,顽皮的笑容马上收了起来,“你讲。” “我亲生父亲姓冯,是京城一个世家嫡子。我娘和我爹也算是两情相悦,不过我娘是匠人的女儿,家中虽还富庶,但相对于我爹来说算不得什么好身份。所以,我娘嫁给我爹,只能做妾。” 颜青竹有些惊讶,难怪柳巧娘不喜他的匠人身份,原来是她自己在这方面吃过亏,嘴上只道:“难怪岳母心灵手巧,原来是匠户出身。” 阿媛点头,“是啊,听娘说,我外祖父是木雕高手,外祖母精通刺绣。上门提亲的人很多,若不是我娘非是看中了我爹,以她的身份实在不必做妾。” 阿媛叹了口气,“我娘常说,别人都以为她精明,其实她犯傻的时候不如普通人呢。” 颜青竹道:“岳母这是后悔了?” “如今自然是后悔了。”阿媛道:“当时却是不悔的,虽然我外祖父和外祖母都反对,不过到底抝不过我娘。我爹是先纳了我娘,后来才娶的正妻。所以头几年,我娘倒是过得不错的。” 颜青竹低头看她,见她面带忧色,知道后面的话讲出来必是转折了。 “大概是我三岁的时候吧,京郊爆发了瘟疫。我外祖父外祖母当时正是住在京郊。瘟疫肆虐,那片区域被强制封锁,直到外祖父外祖母的尸体被焚烧掩埋,我娘都未见到他们。 京城里人心惶惶,深怕郊外的瘟疫蔓延到城里,很多富户都想尽办法要逃离京城,去更安全的地方。我爹娶的正妻徐氏,是江南人士,也是世家大族,当时我爹便设法打通关节,取了路引,带着一家老小往江南暂避。 一路又是车马又是船,连日奔波。我娘是纯粹的北方人,对于南方湿润的气候很不适应,还有些晕船。娘说我也身体不适,吐得厉害,身上起了疹子,不过我那时太小,对这些事情都没有记忆。 到了汐州,徐氏见我们母女不舒服,便提议暂停赶路,在客栈多歇一夜。那一夜,没发生任何异样,可第二日醒来,客栈里一路同行的十多人都不见了,连我爹也不见了。” 听到这里,颜青竹似有所觉,忙问,“是那个徐氏搞鬼?” 阿媛点头,“大概是吧。她与我娘一直很和睦,不过这件事若是她从中作梗,可见得她是个机心颇重的妇人。我娘从前是家中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从未历经过后宅之事,哪里是徐氏的对手。 他们都离开了,就剩我和我娘在客栈里。我娘发现后,立马便抱了我去追他们。可才走出客栈没多久,就有官兵把我们拦住了。问明我们的来处,便不由分说,把我们押着去了一个荒山的尼姑庵里关了起来。” 颜青竹始料未及,疑惑重重,“这是为何?” “我娘当时的反应如你一般,待关进了尼姑庵,见了另外也被关起来的人,这才知道缘由。” “还有其他人也被关起来?”颜青竹奇道。 “不错。而且都是京城方向来的人。因为京城郊外爆发瘟疫,设法逃离的人很多。很多京城富户本也就是江南迁过去的,如今出了危及生命的事,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回老家暂避。顺着大运河南下,和商队混杂在一起便可少被盘问。因而那几个月,到江南避难的人很多。 也正是这个情况,引起了江南各地官府的防备,对从京城方向来的人都要进行盘查,若发现有异常症状的人,便要被关押隔离起来,生怕将瘟疫带到了江南。 这点,汐州府也不例外。于是那些官兵听说我们来自京城方向,又见有头晕,发热,呕吐,身上起斑疹的情况,自然就把我们关起来了。那尼姑庵里的其他人却基本是下船的时候就被送来了,而我与我娘在刚到汐州的第一天,顺顺利利,根本没被盘问过。” 颜青竹细想阿媛话中的意思,似明白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有人通报了那些官兵?”他又自答道:“必然如此!否则为何一路上都未被怀疑染了瘟疫,偏偏到了这里就被怀疑?为何那徐氏对你们关怀备至,非要在汐州多留一天?为何岳母刚要追出去,就被拦住了?时间也太巧合。” 阿媛叹口气,时间虽已久远,而且当时自己年幼尚无感受与记忆,只是后来常听娘回忆往事,如今说出来也能想见当时母亲独自面对了何等凶险。 颜青竹又道:“我常听人说,世家豪门的后宅争斗如同没有刀光剑影的暗战,我还笑妇人哪里有这般厉害。现在看来,她们都是厉害得不要命啊!” 阿媛苦笑道:“是啊,徐氏把我们母女二人丢在汐州自生自灭,恐怕爹那里,早以为我们真的染了疫病,避之不及呢,又或许,这么多年,认为我们已死了吧。我们在江南人生地不熟,离京城又是千里迢迢,外祖父母又已亡故,她这一招,实在狠辣。 后宅妇人真是厉害起来取人性命也易如反掌。所以虽然娘一直希望我认祖归宗,抬高身份好嫁入门第高的世家,可我自己是不太愿意的。像我这么笨,又只是个庶女,入了人家后宅,恐怕结果比娘还惨吧。” 颜青竹连连点头,“对,对,对,所以你嫁我才是明智之举。” 阿媛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知道他是逗自己开心,怕自己陷入往事的酸楚,不由弯起唇角,又接着道:“我和娘在尼姑庵待了好几个月,其他一同被关押的人因为症状好转,并非瘟疫,都被家人陆陆续续接走了。我和娘那些水土不服的症状也早好了,却没有人来接我们。后来京城的瘟疫解除了,尼姑庵里没有人再被关进来,官兵也撤走了。我娘想去找我爹,但身无分文,又没有路引,甚至连证明自己身份的户帖,文书都没有,便只能在尼姑庵暂住,靠给庵里做些粗使活计,换得与我的一日三餐。 那一年,云州大旱,粮食薄收。许多云州的饥民涌入江南,汐州也遭到一些饥民抢食争地。后来,朝廷下令,能证明自己身份的饥民可获粮食周济,限令时日,返回耕地。不能证明身份而又引发暴|乱的饥民,与流民无异,即刻流放黔州。 当时官兵来庵里搜寻躲避排查的流民,我娘与我都不能证明身份,又恰逢□□,便被划入流民一伍,等待流放黔州。” 颜青竹蓦地一急,他媳妇儿那么小的时候差点被流放黔州?不过想想,最终肯定是没有去成了,那是因为…… 颜青竹恍然大悟,“这个时候,你们遇到吴有德?” 作者有话要说:  回答小天使提出的问题,结果导致章节被锁,我崩溃了。有机会再回答吧,太可怕了。 ☆、第48章 阿媛点头道:“是啊, 如果可以重来,可能宁愿当时被流放,也不要再遇到这个人吧。 吴有德当时就是南安村一个老实巴交的农人,父母都已不在了, 一个人守着几亩地艰难度日, 二十多岁还打着光棍。也是机缘巧合, 他那日来庵里送米送菜。我娘听说他的情况,顿时有了一计。吴有德为财所动,答应了下来。” 颜青竹道:“岳母当年和吴有德成亲, 是为了获取户籍,好避免流民的身份?” 阿媛道:“对,不光是避免流民身份, 有了户籍才能获取路引, 才能去找爹他们。我娘和吴有德商议,是假成亲,等找到了爹他们便给吴有德报酬。 按理说,流民通过与当地人成婚来获取户籍是不正当的举措,不过汐州府这边自然是默许了,毕竟能增加当地人口, 将来就是政绩一件。所以当时通过这种方式留下来的人很多。 我娘看中的是吴有德这个人老实,家中又无其他人,到时候要脱身不难。于是办婚书时,胡编了一个云州的籍贯,名字也用的假名。当时流民很多, 官府不会一一细查。 有了新的身份,娘开始做些刺绣活儿赚钱,一来养活我母女二人,二来为筹钱上京城。等有了路引,娘便带着我往京城去,这时候距离我们离开京城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 当时答应到了京城便给吴有德酬劳,所以吴有德也与我们同行,一路上倒对我们母女多有照顾。” 颜青竹想到后来的事情,便知京城之行多半未能如愿。 果然,阿媛道:“到得京郊,发现周遭历经瘟疫后,多有改变,从前的外祖父母家已成了一片柳林。待进得城里,更发现从前冯家的府邸,已换了主人。说是冯家人从江南回来后便搬离了这处宅院,搬去哪里却没人知道,连是不是还在京城都没人知道。想来是有人留着后手,刻意隐瞒了吧。 冯家家大,可当初在京城的便只我爹这一系,其他亲族在各地自是有的,可惜我娘是妾氏,我爹未带她去见过这些亲族,也甚少提起,因而又是无从打听。 在京城待了三月有余,千辛万苦却一无所获,我娘心灰意冷。这时我们的户籍都已随吴有德迁至汐州,即使有路引,在京城亦不可能久留,便又只能回到汐州。 倒是吴有德,来的时候还心心念念大老远过来会不会白跑一趟,拿不到拖欠了他许久的报酬。回汐州的时候却没有半点抱怨,对我们母女是越发的好。” 颜青竹挑挑眉毛,“吴有德对岳母大人有了非分之想吧。起初只是想捞点钱财,如今见她找不到丈夫,便想做了真夫妻吧。” 阿媛道:“不错。不过我娘自然不同意,吴有德虽有些失望,倒也没有因为一纸婚书为难过我娘。 到得汐州,我娘又想着一个办法,便是去找徐氏的娘家,通过徐氏的娘家便可知道爹的去处。当年我们还未到得徐家避难,就被抛下了,因而娘也只记得偶然听到的关于徐家的情况。可等千方百计打听到了具体地方,只见了徐家空落落的宅院,听说徐家有人做了京官,徐家人都迁往京城了。 既然徐家都迁往了京城,那爹即使搬离了从前的地方,肯定也还在京城的。我娘便又燃起了希望,一边存钱,一边等待新的路引办理下来。 可惜,之后又去了京城两次,都是失望而归。京城太大太大了,我娘又是个没什么门路的平头百姓,想找到刻意避开我们的人,哪有那么容易。” 颜青竹咬了咬牙,“那个徐氏应该是有些防备,若你娘回去了,她这妒心和恶行被揭露,哪里还配做人家正室?倒是你爹,为何如你从前所说,从没来找过你们呢?他就没怀疑过什么吗?” 阿媛笑叹一声,“这个我怎么知道。我那时候太小,连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呢。我娘总把我爹说得很好,又说爹迟早会来找我们的。我想,大概这是娘自己在欺骗自己吧,否则这些年,她靠什么信念能支撑自己?” 颜青竹也叹口气,“之后的事情应该我都知道了,你们来了南安村,村里人看着吴有德娶了个带着漂亮女儿的漂亮媳妇儿,都很惊讶呢。” 阿媛道:“是啊,找了那么久都没有结果。而吴有德一直对我们母女关怀备至,我娘亦是感激他的。吴有德起初是为了钱才与我娘做了交易,后来见我娘貌美,又一身手艺能赚钱,这才动心的,他当年为人有些爱财,但到底是人之常情。从前的他,待我们倒是真心极好的,最初村民们的闲言碎语,他也不在意。 最后他变成那个样子,倒也不是一朝一夕,大概这十多年,他也未能感觉到自己付出的真心能让我娘放弃寻找过去丈夫的想法。我娘每月都去飞仙渡一次,向京城来的商贾打听有没有冯家或徐家的消息。” 颜青竹却是意外,一向不愿再提吴有德的阿媛,如今提到吴有德不仅不害怕,还能很公允地讲述过往,看来她已从那些阴影中走出来了。 “岳母大人从前是嫁与世家子的,和吴有德这个乡野村夫在一起纯粹因为走投无路和感激,自然不会多么真心相待了。”颜青竹很是理解。 “是啊,站在我娘的角度她确实做不到。可吴有德的愿望亦是平凡,他想要与我娘生儿育女,做对普通夫妻,可我娘……我还未懂事的时候便见娘常喝一些奇奇怪怪的汤药,每次喝完,吴有德都很不高兴。想来,那应该是些避子汤之类的药吧。 我娘只能在钱财上满足吴有德,她做刺绣做糕的钱比吴有德种地多很多,她替吴有德盖了更大更好的房子,给他添了衣服,置了田地,总之,一家人表面上还是和和睦睦的,吴有德也没想过再娶。 可吴有德好逸恶劳的性子也就这么慢慢养成了,他觉得我娘本就是欠了他。直到我娘生病去世……这十多年,他对我娘的情意已变得复杂,像人家常说的,什么又爱又恨。 我娘突然这么走了,吴有德他是承受不住的。所以他好像一夜之间变了,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他挥霍娘留下的财产,一件娘的东西都不留下,拿去赌,拿去当,似乎用光了我娘的钱,他就狠狠报复了我娘。我还记得,那天他使劲儿掐着我脖子的时候,还一直在说,我娘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 其实,吴有德不是变坏了,是在我娘走的那天,他就跟着疯了吧?如果不是受了太大刺激,一个人如何能扭曲成那个可怕的样子?!” 阿媛说罢,冷笑一声,“世事无常,如果我娘知道当初嫁给爹会引发这么多事,不知道会如何想。” 颜青竹见她伤感,忙抚着她的肩,温声道:“若岳母大人没有执意嫁给岳父大人,我哪里来的这么漂亮的好媳妇儿。不是世事无常,是老天自有安排,诸般磨难过后,方让我二人修成正果。” 阿媛掩嘴一笑,“你这话,活像个庙前的算命先生!” …… 二人撂下这话题不谈,只在那乡间小路自在行走。有村民从不远处路过,见他们携手并肩,好不亲密。 未婚的小姑娘自是低头羡慕,心道将来嫁人也要嫁个这般贴心的。若是已婚的,不由叹一句,新婚燕尔正当甜蜜,看你们过个三年五载,还不跟我与家里那口子一般,柴米油盐,婆媳儿女,也就是一辈子了。都一样,都一样,只是迟早的事情,有个什么好羡慕的。想着想着,还要砸吧砸吧嘴,才觉痛快了。 二人回到家中,又收拾一番,颜青竹打算第二日要开始做伞了,便把早先为着摆喜宴收起来腾位置的伞具搬到了院子里,用帕子仔细蘸了水清洗。 阿媛见他对伞具格外用心,便不去帮忙清理,生怕自己不懂门道,反而帮了倒忙。 她自往后院去。 这几日她细看过颜青竹家各处,除了前院极大,当做制伞的工地。后院这处也有差不多一丈见方,却是荒废了。那只常来做客的三花老猫如今正在那处翻泥巴玩儿,见了阿媛过来也不跑,俨然做了荒地的主人。阿媛只得笑叹一声。 记得她小时候过来时,这片地也是种菜植草的,如今他一个人做伞,只怕是没有时间打理了。 阿媛琢磨着,以后就在这里种些小菜,圈一窝鸡仔,再植一棵柳树。 这样就有菜吃,有蛋吃了,后山能采到竹荪,竹笋,蘑菇,木耳等素珍,再跟村里人买点米粮肉食,去镇上的时候再买些好的食材,如此颜青竹每日都吃好些。 而柳树,长得很快,来年也许就能在树荫下乘凉了。 阿媛设想着,听着前院颜青竹似在刨竹青的声音,觉得心里格外踏实。打算明日便去石寡妇那里要一些菜种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她要好好打理着。 这日到了晚间,两人一同上了床,依偎在一起。夏夜山间幽凉,冲凉以后睡一夜都没有黏腻感,两人偎着也不觉得热。 “相公……”阿媛忽而把一侧的面颊贴到他敞开中衣的坚实胸膛上。 颜青竹见她如同猫儿一般撒娇的模样,不由得有些意动,唇往她的额上移近,却被阿媛伸了两根手指堵住了嘴。 “人家和你说正事呢。” 颜青竹撇撇嘴,板着脸,“哦……喊相公就是说正事,我晓得了。” 阿媛呵呵一笑,又正色道:“在路上的时候未与你说完嘛……其实,与你讲我的身世,除了想让你更清楚我的过往,我还有个打算的……我娘虽说在汐州待了十多年,到底是想着京城那个家的,让我回到爹身边,是她的遗愿。我小时候关于那个家的记忆都没有的,因而除了感觉被抛弃,也对家里没什么感情。按我自己的意思,觉得他们都从没惦记过我们母女,我又何必去找他们,我现在和你一起,生活得很满足,我未想过将来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不过……到底是娘千叮万嘱,该去找一找的。” 颜青竹渐渐敛了面上嬉笑随意的样子,道:“你想去京城?” 阿媛在他怀里嗯了一声,没敢抬头看他。去京城找人必是渺茫,她娘当年都没能找到,如今时日又过去这么久,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找到。如果找不到,花费的钱财自是白白打了水漂。 第40节 “你既然有这个打算,我自然与你一道。”颜青竹认真想了想,又道:“只是去京城只怕花费巨大,如果我们逗留的时间长,可能要在那里租个房子才行。等住下了,才好慢慢找。路引方面,得托些关系,批个外出经商的由头,这样比普通的由头时间更长些,大概能有一年左右。我现在手里有些积蓄,本打算存到明年,我们可搬到镇上去。如今这钱便用作我们去京城的各项盘缠吧。” 颜青竹忽而有些歉意,“只是委屈你了,要等更长的时日,我们才能搬到镇上了。” 阿媛从他怀里钻出,与他脸对脸看着,难得有些慌了。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自然是先搬到镇上,谁这么急找那家子人啦。他们这么久了无音讯,我才不打算现在就放弃自己的生活去找他们。我只是先跟你说一声,让你有个计较,等我们去镇上,日子安稳了,门路广了,再去京城不迟。” 颜青竹笑着点点头,“都听娘子的。” 阿媛听他刚才为自己费心筹谋,如今又说愿意听自己的,心中如被暖风拂过,一时心旌荡漾,春意满怀,主动环过他的腰,将红嘟嘟的唇送了过去。 颜青竹哪里禁得住小娇妻这般诱惑,立时便吸住她,吮动唇舌。 一番肆虐,觉得她的唇都被自己亲吻得肿烫起来,这才不舍地分开。两唇间勾起一道晶莹的细丝,阿媛的唇水光潋滟,像抹了蜜汁的桃瓣,看得颜青竹有些迷糊地眯起了眼睛。 新婚夜初尝夫妻间的柔情蜜意,却因那突发状况未能尽兴,今夜颜青竹如何肯就此浅尝辄止。 他的手往她腰上一托一沉,阿媛已乖乖地由坐姿换做仰卧。颜青竹伏上去,轻轻啄着她的唇。 阿媛觉得唇上火辣辣的疼消散下去了,一只大手却摸过来,扯去了她的小衣…… 次日,天光大亮。 颜青竹见她翻身,知她醒了,这才将她搂住,在耳边道:“昨夜,可舒服?” 阿媛羞着不答。 颜青竹呵呵一笑,“那便是默认了。” 阿媛使劲锤了他一下,“疼得很,哪里舒服了?!” 颜青竹皱眉,“你昨天到最后,一直说舒服的?我不信是骗人的。” 阿媛声音低了下去,“你一边……一边问,我听得都烦了,当然哄了你。” 颜青竹微微有些失落,“哦,那你别哄我,要是受不住,别忍着……像第一次,吓坏我了。” “也没有那么疼……”阿媛抿唇,低低笑了起来。 颜青竹凛住,突然明悟,“你……骗我!我就说了,你昨天的模样……哪里像疼了。”他一直小心翼翼,生怕伤了她,她倒骗起人来了! 颜青竹又喜又恼,学着阿媛从前的样子,给她挠起了痒痒。 两人打闹一阵,才慢悠悠起了床。 吃过早饭,颜青竹开始在院中忙碌起来。阿媛收拾厨房时,悄悄往窗外瞧他。只见他将一排削好的批子并好放在凿孔器上固定,又来回拉动一条绳子,凿孔的尖头飞速转动穿梭,只几下的功夫便凿出了一排大小一致的孔,既省时又省力。 好厉害的工具啊,阿媛暗叹一声,为何匠人明明是聪明的那一类人,却总被世人看低呢?这……很不应该。 阿媛暗自欣赏着自家夫君认真做事的模样,这么安静斯文的模样,为何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 阿媛收拾完了,便与颜青竹道了一声,说去石寡妇家拿些菜的种子。 忙到这日下午,后院被阿媛都种上了菜。三花老猫前来溜达,见从前的地盘变了样,不满地喵了一声。阿媛怕它又来刨土玩儿,便用篱笆把菜地圈了起来。 累出一身汗,看着院子有了生机,阿媛很是满足。 其实,住在山上也很好,什么时候存够钱再搬镇上吧,他说明年,其实也不用那么急,更不想他太辛苦。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切都有了盼头。 阿媛擦擦汗,侧头看到被撵走的三花老猫又窜到了对面自己家的院子中。 房子?阿媛想到什么。 这日晚间,阿媛与颜青竹商量起来。 “我在想,现在我们住的房子就挺大的,前后还两个院子,我家那个房子恐怕就此空着了,还要花时间打扫,多不合算呀。不如……卖了吧。” 颜青竹有些惊讶,“卖了?” 阿媛点头,“是啊,虽然是死过人的凶宅,到底卖几两银子是能的吧。我家这个房子才修了十多年,别看外面也是糊一层泥巴,内里用的可是好的砖石木料呢。听说高山上那些村子,像我们上次送锦鸡回去的那种村落,很多人都想搬下来住呢。” 颜青竹搔了搔额角,“好吧,听你的。我空了找人打听一下。” “嗯。”阿媛笑笑,“那你答应我个事儿,等卖了房子,咱们又多了好些积蓄,我也不急着搬去镇上,你以后不许那么辛苦,忙着做伞,饭放凉了都不吃!” 如今两人住一起了,恰巧颜青竹今日做伞,阿媛才知道他忙起来不吃饭这个毛病不是偶然。 颜青竹搂过她,柔声道:“就为这个要卖房子?算了。我把这不吃饭的毛病改了就好,以后听你的,钱慢慢挣。” “毛病自然要改。”阿媛想想,道,“房子还是卖了吧,对面有了邻居,我家的房子不至于荒废了,以后我们搬去镇上了,还可叫人家帮忙照看下现在住的院子,一举两得呢。” 颜青竹低头吻住她,含糊着道:“娘子聪慧……按娘子说的做。”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关于男主发现女主还是处的情节,引起讨论(感觉一些评论不知是抽掉了还是怎样,大家有顾虑可以匿名的,敏感词用拼音),现做以下回复。 1.关于会不会误导大家接受“贞洁”观念,引起不好影响? 答:不会。因为……文章成绩平平,看的人每天就一点点,每天都怕坑了被打死才坚持更新的作者想引起不好的影响都没有能力。仰天大笑三声,低头哭唧唧。 而且,我相信小天使们都是新时代的弄潮儿,不是大清遗民。 2.为啥设计这段情节? 答:从人情出发而已,没有想过宣扬贞洁观念。如果读者有不同理解,这大概就是所站的角度不同了。 3.因为故事发生在古代,所以女主有贞洁观念是合理的? 答:女主作为土著人有贞洁观念确实合理,但我写的时候没有强调这点哦,也不希望女主是这种观念,即使她是土著人。 虽然是土生土长文,女主没有很厉害,还有很多弱点,但在三观上,我还是在努力向现代人靠拢的。 4.男主提出疑问的时候,女主的表现是惊讶。而男主表示即使失去贞洁,也会娶她,女主的表现是感动。这些就表明女主因为贞洁观念,所以对男主感恩戴德吗? 答:我认为不是哦,或者说,我们应该用更好的角度去理解。 被qj,确实受害者根本没有错,不需要原谅和包容,但别人真切的关怀必然是值得感激的。 真情流露的事情不该搞成政治正确。 就像某人说我想生个儿子,说出来就成了他重男轻女。我感激你对我不离不弃,说出来就理解成了我觉得我很脏,配不上你。其实,这必然吗? 我们第一时间就从贞洁的角度去看,是不是反而说明已经被固有观念束缚了? 又或者,当我们身为受害者的时候,别人的一切善待都成应该了?没有善待我就是你的不对?我完全不需要感激? 文文里我没有把女主为何产生感激的心理写清楚,不过这不正好吗?这一刻我们都可以把自己当做女主,那你会如何想呢? 会和她一样感激?或者,不屑一顾?因为对方接受我被qj是应该的,否则他就是有贞洁观念的渣男? 反正,我的想法不是第二种,因为在我的观念里,所有别人对我的好,都是有缘有故,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哪怕父母对我好都要感激,何况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在我遭受磨难的时候不离不弃。这只是从一个普通人的情感出发,跟贞洁没有半毛钱关系。而且我相信,对方的选择是基于爱而不是同情或原谅。因为没有男人会因为同情或原谅而跟你在一起,这是女人常干的事情,而不符合男人的思维。 而他没有选择和我在一起,也未必是因为他有贞洁观念。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陪你走过低谷,同你面对一切负面情绪,甚至面对舆论,也许根本只是不够爱而已,没啥好责怪的。 一句话总结——外表刚硬,未必自尊。心怀感激,并非自贬。 ☆、第49章 往后几日, 颜青竹便托焦三柱和杨兴农做打听,果然如阿媛所言,高处山上的村落有不少想搬下来住的人家。只是盖房子花费太多, 贫户出不起那么多钱。而卖房子的人, 在南安村,东溪村一带一般是没有人愿意卖的。村民们有了钱便会忙着修葺自家房子, 家里儿子结亲了,还未必有钱盖新房, 又怎会舍得卖房子。 因而阿媛家要卖房的消息一出,村里人都议论开来。村里人自是知道那房子的情况的, 房子是不错, 不过是死过人的, 没有人愿意买。 倒是高处村落有几户前来相看。房子开出的价格便宜, 这几户人家也没怎么砍价。房子死过人的事情, 阿媛和颜青竹也没隐瞒。 高处村落的人也没太在意这个, 毕竟能买到房子已是合算,再说他们又没亲眼看到吴有德的恐怖死相,自没有南安村的人那么多顾虑。 阿媛和颜青竹最后商定, 以七两银子的价格把房子卖给高处村落的一对年轻夫妻。 这对年轻夫妻与他们二人年纪差不多,也是新婚不久。靠辛苦劳作赚了点钱, 想搬到离枕水镇更近的地方。 阿媛觉得, 他们看着也是勤奋踏实爱干净的模样,而且年纪轻,不至于像普通村妇那么聒噪。 这日签订了契约, 年轻夫妻也是高高兴兴交了定钱,商定五日后搬下来住。 阿媛与颜青竹便到房子里收拾了一番,从前还有些零碎的东西未搬走。 两人没关门,方便往外搬东西。这时,一个人无声无息,跨过门槛进来。 二人抬头一看,见进来的是一脸愁容的王山泉。 王山泉看着二人,欲言又止。 阿媛有些奇怪,这个王山泉一向是唯唯诺诺躲在邱氏身后的。邱氏从前使坏被揭露,此后王山泉看到他们二人都是走得远远的。 今日上门,所谓何事?难道颜青竹告发他家瞒报耕地的事情被他知道了? 阿媛蓦地蹙起了秀眉,却看颜青竹一脸镇定的模样。 王山泉先开了口,“你们……真的要卖这房子?” 二人哑然,就说这个?实不知他想表达什么意思。 颜青竹笑道:“张大叔也有意向要买么?可惜我们已经卖给山上的人了。” 阿媛知道王山泉家现在的状况,他是不可能来买房子的,颜青竹这是客套。只是她也越发好奇王山泉的来意。 王山泉瞪大了眼睛,“真的卖了?卖成多少钱啊?” “七两。”阿媛道。 王山泉的额头挤出一个“川”字,“才……七两?!” 颜青竹也是闹不明白王山泉的意图了,笑道:“王大叔替我们不值?……其实这房子确实不只这个价。不过毕竟这房子出过事儿,我们是不能隐瞒别人的,因而这个价也不低了。” 王山泉看向阿媛,一时语塞,半晌才道:“这房子修的时候,我也出了一份力的,砖石木料都用的好货,如今才卖七两……太亏了吧!我看你们现在日子也过得好好的,不等着钱用,何必卖房子呀?” 他这一说,阿媛倒想起来了,十多年前修房子的时候,柳巧娘找的就是村里人帮忙,当时王山泉是个技艺精湛泥瓦匠,还未与那个泼辣的邱氏成婚呢。 难道他真是心疼这个自己参与修建的房子被贱卖,才来相劝? 阿媛不敢肯定王山泉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心,但也是不能全然否定的。毕竟王山泉与邱氏虽是夫妻,性格处事却截然不同。如果不是娶了邱氏这么个悍妻,王山泉在村人的口中倒一向是心善老实的。 颜青竹向王山泉解释了卖房子的原因,自不能说有搬到镇上住的打算,以免传开了,叫村里人眼红。只道怕房子荒废了,又说之前办婚事花了不少钱,如今还是盼着多些积蓄。 王山泉又劝了他们几句,见他们仍是不动摇卖房子的想法,叹了口气,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转身离开了。 阿媛和颜青竹面面相觑,都不知王山泉为何如此执着,好像他隐瞒着什么,却又没有任何凭据可推断。 再说王山泉这头,垂头慢慢溜达回家了,到了自家那个有些破败的房子前头,默然叹了口气。 自己前半辈子替人家修房子,如今自己的房子破败了,却没有钱修葺。 当初要不是家里人觉得泥瓦匠没有前途,为了几亩地的陪嫁让他娶了邱氏,做了农夫。如今自己会落魄到这个地步吗? 第41节 如果匠人没有前途,那颜青竹这个伞匠为何比自己这个农人过得好多了? 从前的那些观念,是不是该抛到脑后了?自己该把砌砖盖瓦手艺拾起来了?还来得及吗? 王山泉正暗自思忖,小儿子小蛟顶着张花猫脸慌张地跑出来了。 “爹,你去哪里了?娘说你跑得不归家,骂人了呢。爹快进屋吧!” 看看,看看,连儿子都知道自己惧内,更不要说村里人这么多年的闲言碎语了。 王山泉替儿子擦擦脸,想到邱氏这人邋遢,教出的孩子也是邋遢。自己从前做匠人的时候,虽然是做脏活累活的,可平时不做活儿的时候,穿得不说体面,倒也是干干净净啊。 王山泉跨进房门,邱氏的恶言恶语如同往常一样临头砸来。 两个女儿大丫,二丫缩到墙角,显然刚刚才被邱氏打骂过。邱氏在这个家里除了对小蛟好,其余人仿佛都是她的奴隶。 现在家里缺钱,邱氏计划着把两个女儿嫁出去,换得聘礼后就置下一些田地,好让小蛟将来娶媳妇容易些。 王山泉不同意,虽是女儿,可手心手背都是肉,两个女儿都还不到十五岁,这么早嫁出去,不是作孽吗? 邱氏铺天盖地一顿臭骂,王山泉习惯性不理会,却意外听清了最后一句问话。 “你这几天没事儿就往村口转悠,到底什么事儿?” 王山泉听她问这个,赶忙道:“没……没什么事儿!” 他故意提高了声调,邱氏却很快听出了他的心虚。 邱氏提着扫帚走到王山泉跟前,一副恶狠狠的模样。 “你有什么心思老娘不知道呀!快说!你去看那扫把星家的房子做什么?” 王山泉有些吞吞吐吐,“那从前是……是我修的房子,现在他们要卖了……我去看看……” 邱氏的吊梢眉立出了一把刀的样子,“看看?卖了又不是移成平地了,你去看什么?” 王山泉咽了咽唾沫,擦了擦额上的汗,心里有种老鼠遇到了猫的恐惧。 …… 夜晚,阿媛和颜青竹歇下。 想到白天的事情,阿媛有些不放心。 “青竹哥,你说王山泉今天到底什么意思啊?” 颜青竹摇摇头,“我还真不知道,大概……他是想买这个房子的,只是现在钱财不够,希望我们能留一阵,等他凑够了钱来买,但又不好意思说。” “真是这样吗?”阿媛有些疑惑。就算王山泉真有这个打算,那个邱氏会愿意住到自己对面? “也可能他就是好心吧。”颜青竹笑笑,“是什么也没办法了,反正都签好契约,收了定钱了。今天我们把该收拾清理的都弄好了,五天后人家就会坐着牛车搬过来。就算王山泉有什么打算,也是不关我们的事了。” 阿媛道:“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要不……这房子等等再卖吧。” 颜青竹哑然失笑,半晌才道:“阿媛,你想多了。再说,咱们契约都签下了,要是反悔,赔人家两倍定金呢。” 阿媛叹了口气,总觉得心里哪处不踏实,王山泉的话似乎只说了一半,而另一半是什么? 颜青竹伸手从背后搂住她,又吐了口气含住了她的耳珠子。 阿媛觉得痒痒的,似又觉得心也被他暖暖的气息安抚着,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刚才的烦心事突然就忘了。任由他肆意胡闹了一阵,方才相拥着睡去。 到了夜半,两人正当甜睡,阿媛却觉得耳边一阵噼噼啪啪杂乱的声音。她自吴有德死后,一直有夜间眠浅的毛病,近来这毛病渐好,与颜青竹一起睡,更是踏实。 可不止声音扰眠,鼻间还有什么奇怪的气息,阿媛身子娇弱,觉得那气息格外呛人,她剧烈地咳嗽着,终于醒来。 颜青竹感觉到阿媛从自己怀里离开,他抱了个空,也在瞬间醒来。 两人都发现了不对劲——明明是漆黑的暗夜,窗户外却透着剧烈跳动的火光,空气中是燃烧的灼热,化为灰烬的焦臭。 两人赶忙披衣而起,推门一看——对面的房子起火了! 这是怎么回事?! 颜青竹顾不得许多,拿起自家的水桶,打起满满一桶水,朝对面火光处奔去。 阿媛低头四顾,见旁边还有一个大盆子,也端满一盆水跑了过去。 颜青竹冲她大声喊道:“阿媛,太危险了!你快回去!”颜青竹泼出去一桶水,又将阿媛端来的水也泼了出去,火势汹涌,不为这区区一点水改变。 阿媛不多思考,转身回屋里迅速穿好了衣服,朝村子里跑去。 颜青竹奋力扑火,火光映得他面庞发红发烫,耳边的鬓发和眉毛都有些焦灼。 约莫半刻钟的样子,村民们都拿着自家的水盆水桶过来了。 十多个人一起扑火,火势稍稍小下去。 村头这处离水源还有些距离,颜青竹家大水缸里的水用完后,便要往远一些的地方取水,于是那眼看有了颓势的火又扑腾起来一些。 直到夏夜突降暴雨,才彻底解了火势。 可好好的房子在一夕之间,竟化作残垣焦土了。 众人纷纷替他们不值,村长杨兴农更是告诫,夏日炎热,诸户家中都要小心火源。 阿媛和颜青竹谢过帮忙救火的村民,等他们都离去,方才回了屋里。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也毫无睡意,关于这场村民眼中的意外,二人都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还真是蹊跷得紧。 第二日早上,石寡妇也听说了房子起火的事情,急冲冲地赶来了,看到房子焦黑的模样,心里也是窝火。 “杀千刀的,这都要卖了,怎么出了这等事!老天爷不长眼,那火星子偏要往这边来!” 阿媛劝慰她几句,说大抵就是运气不好,还好的是没人住在那里,否则难免伤亡。现下也该庆幸才是。 颜青竹经过一夜辛苦,也是困乏得很,便先歇了一阵。待精神缓过以后,便亲自去了高处村落,与人家说明了情况。 那小夫妻倒是不信了,怎么刚交了定钱就出了这样的意外,还以为颜青竹反悔了,非要到南安村去看看。 待他们看到那房子现下的模样,倒也傻了眼,一阵唏嘘之后,倒也没让颜青竹赔两倍定金,只把原先交的按数退还了。 到底山上的村民还是淳朴的,不愿在人家遭了惨事的时候再敲上一笔。颜青竹感念他们体谅,送了几把好伞给他们。 阿媛这边与石寡妇到了她家,从前她做糕的家什还在那里。 阿媛请石寡妇帮忙,一起做了百十块糕点,分别送往昨夜帮忙救火的村民家中。 不过一日时间,阿媛家着火的事情,在村里都传开了。人们纷纷来看失火后的现场,都是一阵唏嘘。 到了傍晚,阿媛与颜青竹又走到了对面的废墟处。 颜青竹指着屋子某处道:“昨夜我刚跑过来的时候,这里还未燃着,我看到这里是铺着一些枯草树枝的。” “谁故意引燃房子呢?才卖几两银子也不至于让人这么嫉恨吧?”阿媛道,“在村里,若说我们还与谁有过节,那自然只有邱氏了。可她若有心烧我们房子,王山泉昨天又何必来说那些替我们操心的话,看起来他可不是虚情假意。” 颜青竹道:“应该不是邱氏,我其实并没有出面举报她瞒报荒地,开口的是与她家条件差不多的几户贫户。我只是与那几户人旁敲侧击了一番。再说……就算邱氏知道与我有关,她有这个胆子烧我们房子?” “那可说不准,没准儿这人也跟吴有德一般疯了。”阿媛道,“我们只能在这里瞎猜,真是半点证据都没有呢。” 两人正看着一片废墟琢磨,一个步履匆忙,神情焦急的男人向他们走来。 阿媛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赶忙侧头看去,微暗的夜色下,那个不住往额上擦汗的人不正是王山泉吗? ☆、第50章 王山泉看着被烧得焦黑的房子, 擦汗的手停下了,他木然了半晌,竟有些失魂落魄一般。 “烧了, 怎么会被烧了?!”王山泉似乎才得知了这个消息, 惊讶地大喊着,那样子倒不是作假的。 忽而他无视阿媛和颜青竹的注视, 环顾四周,看到地上一把烧黑的锄头。 王山泉提起锄头, 往空腔腔只具几堵黑墙的废墟走去,他匆忙地搬开地上掉落的杂物, 走到原先阿媛卧室的墙下。那处被烧倒了一半, 只有根基处还残旧。 王山泉操起锄头, 猛地对着那面墙开始撞击挖掘。 阿媛与颜青竹想要说什么, 却都默然了, 隐隐想到了一些可能, 却不敢肯定,只也跟着走到近前。 烧过的墙壁有些松散,王山泉几个锄头下去, 砖石都掉落下来。 又听得一声不同的声响,一个约两尺长一尺宽的方正物事掉落出来。外表已是焦黑, 但形状尚完整。 阿媛与颜青竹均是吃了一惊, 王山泉却蹲下身来,将那物事毛糙的表面剥离了。 一个木头匣子落在三人眼前,除了边角被烤得漆黑, 没有大的损毁。 王山泉如获至宝,喜极而泣,“还在……还在……没有坏……没有坏……我就晓得,包一层火浣布是安全的,你娘听了我说的话……” 此时不用说,三人均知道这匣子里的物事不简单了。王山泉不欲窥视,将匣子捧到阿媛面前。 “你自己打开吧。” 阿媛接过,见上面的虾型锁有些熔了,倒不需要转对码,让颜青竹接过,使劲一扯,锁便掉了。 阿媛吸了口气,慢慢打开了匣子。匣子里的东西也用浣火布包住,待一一拆开,方见真容——四锭船形元宝,每锭约莫是十两的分量;一块玉佩,吊穗已在高温下有些焦糊变色,阿媛看玉佩的图样有些熟悉;再有一个大抵是铜铸的小沙弥摆件,双拳大小,颜色已有些发黑带绿。 阿媛想起那玉佩是她小时候柳巧娘时常拿出来摸在手里的,大约是她父亲当年送给母亲的信物之类。想必柳巧娘寻夫不成,心灰意冷,既不愿睹物思人,又生怕丢弃,便将玉佩放入了匣中。 沙弥摆件尚不知价值几何,又或许并不值钱,如同那玉佩一样是有情思寄托的物品。 因而整个匣中,最具直观价值的便是那四个元宝了。 王山泉看到那四个银元宝完好无损,心下舒了口气,还好他能够补救,否则他会良心不安一辈子。 阿媛与颜青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意外的喜色。四十两,果然是比这个房子值钱太多太多了。 可阿媛还是禁不住叹了口气,悠悠地想,母亲从前说给她留了嫁妆,想不到是真的。一直以为就算真留有钱财,也只怕早就被吴有德翻走了,原来母亲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对自己的打算,只是她弥留之际已经神志不清,又不得言语,没机会告诉自己这个所在。 阿媛想到什么,转而对王山泉道:“王大叔,我记得我叔死的那天,你便问过,我娘有没有告诉我藏钱的地方,又说,让我多挖挖,说不定还有别的地方藏着钱。当时,王大叔就是想告诉我这堵墙的秘密吗?” 王山泉叹息一声,点头道:“不错,当时就是那个意思。不过,你那时候一定觉得我的话很奇怪,毕竟你叔刚走了,你也想不到这事儿上。 其实,在宅中藏钱是很多稍富贵的人家都会做的事情,只是村里人有钱的不多,没钱自然没这个习惯。我年轻的时候,曾在镇上给一个富家做工,大厅里直接贴一块三尺见方的金砖做门槛石,人家想盗都盗不走。” 王山泉讲到年轻时的经历竟有些怀念,不过他知道现下不是自己滔滔不绝的时候,赶忙转回正题,“你娘当初找到我,便说了这个意思。我知她是再嫁,自然要多给自己留条路,现下看来,她当年做这件事,真是做得太对了。我得她信任,自然从来未把这个秘密跟人说过,而且每一行有每一行的操守,我是匠人,这点操守是有的。 我想你们总有一天会发现这个地方,应该不用我多说。还有……我家里那个悍妇,她见不得人家好。若知道我替你们找到这么多钱……只怕…… 我刚才才晓得你们这里意外起火了,马上就跑过来看,还好这些东西都没有损毁,我也就安心了。只是,财不可外露,这些钱穷人一辈子都见不到,你们自己收好就是。也莫让我家那口子晓得了是我替你们找出来的。” 阿媛见他老实善良又胆小的模样,心想难道着火的事情真的与他无关? 王山泉是背着邱氏出来的,现在只怕邱氏发现后已在家里提扫帚了。 第42节 他转身就走,只听身后的阿媛道:“王大叔且慢。” 王山泉停下,阿媛又道:“我家的房子不是意外,是被人故意烧的。” 王山泉有些意外地看着二人。 颜青竹道:“不错,是有人用干草和枯枝引燃了房子!” 王山泉不可置信,心里突然想到什么。 这时,天色愈暗,三人都快看不清对方的表情。远处一个声音打破了微妙的沉寂。 “王山泉!王山泉!你又偷偷跑来干什么?”邱氏的声音如同母狮嚎叫,王山泉吓得有些微微颤抖。 王山泉想提醒阿媛快把那些钱财收起来,可已经晚了,邱氏打着灯笼,提着锄头,走得飞快。王山泉正冲过去想盖上匣子,无奈邱氏已冲了进来。 银白的光有些晃眼,邱氏从未看到过这么多银子。她愤懑地看着阿媛和颜青竹,又扭过王山泉的衣襟。 “你是哪根筋不对啊!你是多想别人过得比你好啊!” 邱氏昨日便逼迫王山泉说出了真相,柳巧娘从前在村里过的什么日子她是知道的,也是艳羡的,所以说这个人若在家里留下什么,那一定是价值不菲的。邱氏起意让王山泉趁夜去挖出那些宝贝,让自己家过上好日子。 王山泉哪里肯,虽说他在邱氏面前窝囊惯了,到底从前的道德本性是未变的。 邱氏无奈,只有王山泉才晓得那藏宝的地方,她空有一腔念头而已。今日下午有邻居在门口大树下歇凉,谈论起阿媛家起火的事情,两夫妻这才晓得事情。邱氏已把那屋中宝贝当做了自己的宝贝,听说起火,心肝颤动,要打发王山泉趁夜来看,若是宝贝没烧着,便更该挖出来,因着房子被烧,更不易被觉察失窃。 哪知王山泉还是不为所动。夫妻俩早早歇下,王山泉过了约莫一刻钟,听到邱氏鼾声渐起,便悄悄翻身出了门。 不料邱氏今日诸事烦闷,虽有鼾声,却睡意不浓,听到异动,悠悠醒来。 见王山泉已不在身侧,心道他莫非是想通了要去挖宝?可他为何表面上不同意,背地里又独自前往?难道这男人竟有了别的想法,待挖出了钱财要抛了自己,自己享福去? 邱氏想到这些年自己仗着当年几亩地的陪嫁,一直骑在王山泉头上。若王山泉有了这等想法,也不奇怪。只是她邱氏如何甘心?于是她马上拿了家里的锄头灯笼奔赴而来,心道,就算他要抛了自己,自己见了钱财,由不得他不分一半。否则便要用这秘密要挟他,任谁也讨不了好! 邱氏百般心思地赶过来,却见三人已把宝贝亮了出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只道自己嫁了个混账男人,竟是榆木脑袋。 邱氏与王山泉在废墟中争执扭打,邱氏早占上风,王山泉只是躲闪,不敢还手。两人身上不过一会儿都被烧黑的墙粘得乌漆嘛黑。 阿媛与颜青竹将两人吵闹的话语听到耳中,倒是明白了他们一前一后到来的缘由。心中感激王山泉不为钱财所诱,自又憎恨邱氏只怀私念。 不过见他们夫妻二人似都与纵火无关。二人虽目的不同,但都怕房中宝物被烧毁了,实没有动机来做这件恶事。 那到底谁和他们有深仇大恨? 邱氏闹腾一阵,忽而停下了。转而走向阿媛与颜青竹。 “话我不多讲,既然是我家这口子给你们找到了这箱东西,你们感激也好,什么也好,总得分一些给我们吧。就算你这房子没被烧,还是只得七两银子而已,如今我们可是给你找回了足足四十两银子。” 阿媛与颜青竹对视一眼,都向邱氏露出一丝冷笑。 颜青竹道:“哦?那你想分多少?” 王山泉一把拉住邱氏,向颜青竹讪笑道:“她说笑,说笑,哪里能分钱啊,那我成什么人了?” 邱氏一把撩开了他,狠声道:“怎么不能分?若是你私下把钱挖来,整整四十两都是我们家的!见者有份,本来就是这个道理!” 说罢,她又对阿媛与颜青竹道:“你们虽是年轻,一些道理也该懂的。多的不要,银锭分我们十两!” 阿媛早知道邱氏会狮子大开口,哼笑一声,没有答话。 颜青竹将手中的匣子合拢了,也没有说话。 王山泉拉过邱氏,直往外走,他是男人,他也有自尊,要面子。若邱氏从前做了什么,他只当她是背着自己,而不是自己无力阻止。可现下邱氏是当着他的面丢人现眼,他再也按捺不住。 邱氏怒极,反手一甩,她是个颇有力气的农妇,这一甩竟让没有防备的王山泉朝墙上摔去。 王山泉头面撞墙,一个吃痛,伸手一摸,灯笼的微光下亦能看到手上黑漆漆一片里掺杂着点点红渍——这一撞,竟是又破了头,又染了黑。 邱氏正欲向阿媛与颜青竹说什么,突觉肩头被人狠狠拽着,迫使她转了个方向,迎面来了猛烈一个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 王山泉这一巴掌下去,自己也惊呆了,似乎十多年的怨气都在这一掌打出,又似乎失去的男人面子都在这一刻找回。 邱氏晕头转向,还未反应之际,王山泉伸手扣住了她的脖子。 “刚才我不想说,现在是你逼我说!这房子是不是你烧的?你昨天说,若我不肯来挖出宝贝给家里,你宁愿烧了也不便宜他们。” 阿媛与颜青竹一时愣怔,旋即也觉得,若邱氏说过这样的话,只怕真是这么做过。只不过在纵火以后又忍不住来瞧瞧,得知钱财无损,自然想分一杯羹。 二人正暗叹一句,好狠心的妇人!那边,邱氏却忍不住反驳起来。 “你他妈有没有脑子?当着他们面说这个?还怀疑我?”邱氏觉得,王山泉说了刚才那番话,她想要分钱的意图就站不住脚了。 王山泉瞪眼看着她,“不是你还有谁?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刚说完这话,人家房子就无缘无故被人烧了?我要休妻,我要休妻!我没有这么恶毒的婆娘!这房子值七两,你一个人还去,还不了,就让官府来抓你!” 邱氏眯起了眼睛,面上露出狠色。 “原来你扯出这件事冤枉我,就是想休妻?” 邱氏刚刚脸上吃痛,现下又感觉王山泉故意整自己,一时怒起,“你凭什么说我烧了!我说了这话就是我烧的?你要找借口休我,也不必找这个由头。” 两人又是一阵争执扭打。 王山泉从前是畏惧邱氏才不还手,如今欲在别人面前大展雄风,自然不再手软。 邱氏见他如此,自也拼命还击。 一番相互痛打,两人能都挂了彩,却都没有停手的意思。 阿媛与颜青竹本来不欲相劝,好让邱氏吃亏悔悟,承认做下的恶事。 如今却一人一个把他们拉开,生怕出了什么人命大事。 颜青竹比王山泉力气大,尚拉的住他,而阿媛哪里拉得住邱氏。于是邱氏挣脱,趁机给了王山泉重重一拳。 王山泉自是不服,又待挣脱。 于是场面有些混乱,四人都拉扯起来。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爹娘!”远处一阵踏踏的声音,是小蛟的布鞋踩在下过雨的湿地上。天色已从傍晚的微明变作只靠星辰月光引路,在小蛟的角度看来,似乎阿媛与颜青竹正在欺负他的爹娘。 邱氏却未想太多,她只盯着小蛟的鞋子,不用细看,也知道那双鞋粘了泥巴,没准儿小蛟跑得哼哧哼哧,还把鞋磨破了。邱氏心疼地跑过去,蹲下身去摸小蛟的鞋子。 “哎哟哟,我的小乖乖,你两个姐姐在家里都不敢穿鞋,生怕得弄坏了,你倒好,新做的鞋就敢在外面跑。小乖乖,天黑了你乱跑个什么?你有个闪失,你娘我将来靠谁养啊?” 王山泉见不得邱氏溺爱小蛟的模样,觉得她迟早把儿子宠坏了,就连现在在家里,小蛟也学着邱氏的样子对两个姐姐狐假虎威,只怕将来,他这个爹也不被放到眼里了。 小蛟受了母亲关注,心中一喜,忽而一叉腰,一脸小英雄的模样,对阿媛道:“臭女人,扫把星,你家的房子是我烧的,跟我爹娘没关系!不许你们对我爹娘动手!” 颜青竹初初听到他这么称呼阿媛,很想问问这邱氏,平日里是怎么在孩子面前说道的,却听他后面的言语,不禁大为吃惊。 邱氏马上捂住小蛟的嘴,“小蛟,我的小乖乖,你在胡说什么呢?” 小蛟挣扎着,邱氏并不敢使劲捂他,生怕伤了宝贝儿子,于是小蛟的话含糊着吐出。 “就是我烧的!她是扫把星,我烧她的房子是应该的,娘你还说过,凭什么让这个扫把星富贵,我却一个月吃不上一次肉,给她烧掉了,不便宜她,让她和我们一样穷!” 邱氏一听,一阵慌乱。难道真是小蛟把自己的话当了真,烧了人家的房子?不会呀,一个小孩子哪能这么大胆? 邱氏这次不敢手软,使劲捂住了小蛟的嘴,讪讪笑道:“小孩子乱说话,乱说话,他就是以为我们打架,我会吃亏,护着我呢,这是个好孩子呀。” 阿媛看着邱氏瞬间变化的嘴脸冷笑,“我看,这个好孩子讲的都是真话。” 小蛟还要说什么,却只能嗯嗯啊啊,手脚胡乱挣扎着,邱氏却苦着脸不敢松开手。 颜青竹看着一脸惊愕的王山泉,“孩子细嫩着呢,可别把口鼻捂坏了。” 王山泉知道了他的意思,犹豫了片刻,走到邱氏身前,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了。 邱氏神情涣散,对着王山泉难得有了恳求的意思,嘴里低声喃喃道:“当家的,这种事情不能认啊,我们赔不起。” 当家的?王山泉对这个称呼感到可笑,他什么时候当家了?不过这一刻,内心有个声音告诉他,不要认怂。 “既然我当家,那就听我的。让孩子说清楚!” 小蛟没了束缚,赶忙擦了擦脸,邱氏手上全是腌臜,如今小蛟已是一个大花脸。 颜青竹笑道:“你……懂得用干草枯枝来引燃房子?”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呢,真是让人不敢相信。 小蛟十分自豪,“这有什么,村里的大户过年熏肉,都是这么弄的。我虽然吃不着,但我常去看啦!肉里的油滴到火上,哧啦一声响,火就燃得更大了。只是我家的油罐见底了,不然我要倒油过来。” 王山泉听来又是心酸又是责备,不由得抹了把泪,暗骂邱氏把孩子教成这个样子,做了坏事还当做好事。 王山泉让小蛟把事情细细讲来。 小蛟不懂事,把事情当做英雄事迹一般讲来,连王山泉夫妻说了什么话,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众人均没想到,小蛟竟真的因为邱氏一句“烧了也不便宜他们”,而动了烧房的念头。 他趁父母姐姐四人睡下,悄悄来了村口,见颜青竹家里也没有了灯火,方按设想铺了干草枯枝,引燃了房子。 火烧得很大很烈了,也没有人发现,他很是得意,在火场逗留了一会儿,才欢欢喜喜回了家里。 今晚上见爹娘都相继跑来这边,他才好奇地跟了过来。 邱氏见小蛟讲出事情经过,泣不成声,竟跪下朝阿媛磕起头来。 “大妹子,大妹子,小蛟是小孩子不懂事,你就原谅他吧。我当家的给你们找到了四十两银子,我也不分你们的钱,我们就这样了了吧?”她心里知道,这事情如果报官,就是大事了。而阿媛是个狡诈的,读过书的人,可不能让她报官呀。 阿媛也不拉她,由得她在那里演戏。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他的心里恐怕还不懂真正的善恶。而他背后,一个泼辣蛮狠,毫无是非曲直,只有私心私利的邱氏,一个胆小懦弱,躲在女人背后,让孩子多年来间接失去父教的王山泉——他们才不值得被原谅! 王山泉静默了一会儿,抹了抹脸上酸楚的泪痕,走到阿媛和颜青竹面前。 “这事儿既然是我儿子做的,我是做爹的自然替他揽下了,你们说个价吧。”王山泉语气诚恳,面上却无波澜。 阿媛没说话,看向颜青竹。颜青竹想了想,道:“便以卖价七两银子吧。”他曾想王山泉毕竟替他们找到了四十两银子,让他赔个五两也够了。可想到这钱以他家能力还未必还得上呢,到时候再说不迟。再则那邱氏在此嚎啕大哭,让人生厌,更不欲让她觉得他们好说话,好欺负。 王山泉应下,邱氏哭得越发哭天抢地。王山泉拉我一脸懵懂的小蛟,在他屁股上狠狠打了几下,让他认错。 小蛟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烧了扫把星家的房子,明明大快人心,为什么娘要哭,为什么爹要让他认错。只是他吃痛,不得不认了错。 最后,王山泉拉着小蛟,打着灯笼走了。邱氏也哭够了,狠狠地剜了阿媛与颜青竹一眼,拾起锄头,追了上去。 颜青竹默然地看了会儿他们的背影,笑叹了口气,一手抱着匣子,一手牵着阿媛从废墟中走出。 回了家中,两人将那匣子仔细擦洗干净,又将钱财都收好,这才歇下。 第二日,王山泉过来,提议由阿媛执笔,与颜青竹写了一张七两银子的借据。想到阿媛与张家谈到借据时,曾说要有保人才作数。可七两银子的数额,王山泉实在没能找到保人。 二人见他诚心诚意,倒也没要求非按律法办事。王山泉十分感激。 阿媛看着王山泉,却莫名觉得他和从前不一样了。 过得几日,村里竟传出了一个消息——王山泉抛妻弃子,独自去了镇上,还让村长杨兴农代写了一封休书,交与邱氏。据说本是要和离的,可邱氏死活不同意。于是王山泉去了里正处,说了些理由,竟是要休妻了。王山泉将当初陪嫁的几亩地也退还给了邱家,王山泉不再做农人了,他要重新做一个泥瓦匠,对此村里人是一致嘲笑的。 而对于他休妻的事情,村人的看法却不同。有人觉得邱氏泼辣,王山泉早该休妻,也有人说,邱氏虽不为人喜,却也没犯什么大错,还给王山泉生了两女一子,王山泉实在薄情了些。再说也忍了大半辈子了,这时候才说不过了,真是可笑啊。 而邱氏,在风口浪尖上,她沉默了,只是走在路上听到有人议论她,她操起板凳就要打上去。 第43节 于是,没过多久,村里人传言邱氏因为被休而得了失心疯,大家见到她都跑得远远的。连家里的儿子女儿都不敢跟她再多说一句话。 阿媛与颜青竹自也听说这些消息,不禁有些唏嘘。到底他们二人是知道真正原因的,因而这唏嘘是对王山泉,而不是邱氏。只当邱氏确实得了恶报。 石寡妇听说邱氏被休,也是高兴得拍手。阿媛与颜青竹商量一番,既然王山泉扛下了这债,他们也不愿把房子被烧的真相肆意散播出去。因而石寡妇也不知其中缘由,只当王山泉突然开窍了。 不过从废墟中挖出钱财的事,二人倒没隐瞒石寡妇。石寡妇听闻有了四十两银子,替他们开心得合不拢嘴,又劝他们快些置办房子,搬到镇上去谋生。石寡妇虽舍不得他们,倒从来觉得,乡野之处埋没了两个人的手艺。 有了石寡妇的支持鼓励,二人也常往镇上去打探,一时倒忙碌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提要---论一个熊孩子背后的父母.哈哈哈哈,端午节快乐啊! ☆、第51章 这日, 阿媛与颜青竹在枕水镇卖完伞和糕,便又一同去看房子。 除了镇南的房子,他们也不看别处, 因着其他三面的住房皆是带着铺面的, 底层临街为铺,二层为住房。这种繁华地段的房子, 他们现在暂不可想,或许倾尽所有也不能买得起。 付老板尚有一处老宅在镇南, 因而对镇南也甚是熟悉,颜青竹便托了他打听。得知歪枣巷有一处带露台的宅子, 二人便先往这边行去。 待仔细看过, 阿媛倒是很为满意。 这是个二层的房子, 中等大小, 楼下隔出一间厅堂, 一个厨房, 一个浴室合茅房,楼上是两间卧室。 最称心的,是临水处一个极大的露台, 露台与左右邻居的埠头连成一个弧形,他们的露台在弧形最突处, 面积最大。左右邻居都往这处晒些豆子, 梅干菜,晾晾衣服,若是他们搬过来, 颜青竹可在此处就水清理伞具,还有足够的地方能够晾伞。 现下的住户是一对老夫妻,儿子媳妇在镇东开了一个小染布坊,大概是赚了些钱,便想扩充了镇东的宅子,接父母去同住。 阿媛问了价钱,对方开到四十多两银子。阿媛想,与对方讲成四十两应是没有问题,正待开口,却被颜青竹拉了拉袖子。于是只道考虑考虑,想好再来相看。 走在路上,阿媛不由得问颜青竹,“你不喜欢这处房子吗?” 颜青竹想想道:“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房子好像太老旧了,墙皮掉了好多,厨房太小了,让你施展不开。即使讲价到四十两也不太合算。” 阿媛怕错过了这村没这店,道:“可是,带着这么大露台的房子不好找了,其他三面,那都寸土寸金了,镇南的房子,我们也看得差不多了。” 颜青竹笑笑,“不急,多看看。一出手可是几十两银子呢。” 阿媛想想也是,当下便没再说什么。 两人买了一些糯米粉,杂豆以及几条刚剖的肥鱼,傍晚回到村里,阿媛炖了豆腐鱼汤,颜青竹吃得满足,抚着肚子躺在自家床上。 阿媛收拾了碗筷打算去院子里洗过,颜青竹道:“晚了,明日再洗吧,快上床陪我躺会儿。” “碗可以明早上洗,但总不能一身脏兮兮的就睡下吧。”阿媛虽这么说,却放下碗筷,到床上挨着他躺下。 颜青竹握着她的手,嘻嘻笑道:“又不是不洗了,躺会儿再去冲凉。” “你往日比我还爱干净,身上有汗都不往床上躺,今日变了。”阿媛侧头笑着看他。 “我往日原来这般洁癖?”颜青竹笑笑,好像都成了一种习惯,并不自觉了,“大概今日高兴嘛,也就放松了。就快和你搬到镇上了,想来时间可过得真快,其实我们才成亲不久呢。本来我爹也给我存了些娶媳妇的钱,可后来爹生病,把积蓄都耗光了。我自己这几年也存下一些,本想靠着自己努力,让你过好日子。没想到,岳母大人体恤我呢,一下子给了我们这么多本钱。” “嗯。”阿媛道,“可见我娘在天有灵,也满意你呢。” 颜青竹环抱过来,嘴唇碰着她的小鼻头,在她耳边喃喃问道:“开心吗?” “当然开心。”想到白日里在镇上看的那处房子,阿媛又道,“其实那个带露台的宅子真不错呢,我做糕不需要那么大的地方,那个小厨房够用了。掉了的墙皮找人用白灰抹上就好了。底层的隔板拆掉,空间还是极大的,你的工具摆进去都宽敞呢……” 颜青竹打断她,“别总想做伞的事情了,就算不考虑做糕,还得考虑吃饭呀。你可答应我,要给我做好吃的,把我养得壮壮的,一个小厨房怎么够?” “养得壮壮的?我什么时候说过啊?”阿媛噗嗤一笑,低声道,“又不是养猪。” 这话颜青竹却听得清楚,斜躺的身子立马翻过来压住她,伸手往她胳肢窝而去。 …… 过得几日,颜青竹对阿媛说,已找到一处极满意的宅子,让她一起去看。 阿媛坐在船上划桨,颜青竹在前面撑篙。难得夏日里一个阴天,阿媛不用戴着一顶遮阳的竹编帽子,倒是颜青竹,近来黑瘦了一些,想来他又要做伞,又忙着找房子,自然辛苦。 阿媛叹口气,这人大概就是不知疲倦的,自己明明说了不急的。 到得那处,两人直接在埠头上系了船,敲门进来。 埠头这处是后门,颜青竹便带着阿媛走到临街的前门,又上了楼看卧房。房子的老仆见过颜青竹,便由着他带阿媛里里外外相看。 同样是二层的房子,不过这处比之前看的带露台的房子大得多,竟是个四围带天井的格局。前门进来是处檐廊,正对是厅堂,左边是盥洗室,右边是厨房。左右都开一道小门通往临水处的埠头。阿媛刚才进来,正是从厨房的小门。 底层地面铺石板,清凉透气,二层四围都是卧室,铺木板,轻盈雅致。这家本是祖孙三代同住,如今生意做大均迁往沈庄大别院了,只剩一个老仆在这里打点,正是刚才乐呵呵给他们开门的人。 阿媛听说是个三代同堂的屋子,顿时晓得年头不小了。大抵生意人变卖产业是常事,并不像世家大族不愿舍弃祖屋祖产之类。镇上经商者众,或许,就算他们买下这房子,也不一定是头一个经手人。不过,这样也有好处, 每次经手都会有一次修缮,因而会让房屋保存得更好。 正如她现下细看,房顶的小青瓦上布满青苔,马头墙缺了一小段,雕花窗子磨掉了清漆,但廊柱直挺,门窗端正,显然经过加固与修正,这已经是他们看过的镇南老宅里保存最完好的一处了,其他年份相同的老屋已多有倾斜之势。 那老仆见两人看得差不多了,忙凑上前来问道:“小娘子看得如何?你相公可是满意的,就等你拿个主意了。” 阿媛笑笑,这宅子虽不能与其他三面的新宅相比,但确实是整个镇南都难找到第二间的房子了,可看向天井处,她有些犹豫。整个房子是镇上常见的房屋风格,雅致紧凑,对于普通的居民来说,没有浪费的空间,可对于他们来讲,却没有地方晾伞。檐廊下仅容一人穿行,天井还不足两丈见方。 “我们回家商量一下,再给大叔答复吧,多谢了。”阿媛笑道。 待下了埠头,上了船,行出十多丈了,颜青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不喜欢这处房子?” 阿媛抿唇,好像自己也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这次换做他焦急了。 “也不是不喜欢,就是没有晾伞的地方,我觉得还是之前那个带露台的宅子好。” 颜青竹皱眉,“这个四围房子跟带露台的房子差不多是一个价,你看屋子多了好几间呢,样式也体面。厨房很大,卧房也多,要是石婶子过来留宿,不怕没有地方。那个带露台的……感觉有一半钱都花在露台上了,多不值呀。” “可是今日这个房子不能做伞啊。镇上带那么大露台的房子可不多,旁的人花钱还遇不上呢。卧房两间还不够吗?厨房……我说了不用考虑厨房,我做糕真用不着那么大地方。”阿媛也皱眉。 颜青竹一急,撑篙的手使了大力气,船如安静的游鱼突然摆尾加速。 “我也说了,不用考虑做伞,往后自有办法。” 两人讨论了一阵,没有结果,还难得有了些小争执。 回到村里,阿媛照旧洗菜做饭,却不搭理颜青竹了。 两人默然地吃完饭,阿媛自去洗碗,颜青竹收拾了伞具,往浴室里去冲了个凉。 “我给你烧好热水了,快去洗个澡吧。今天累了,我们早些睡。”颜青竹光着膀子,踩着蒲草拖鞋进来,率先打破了沉默。 阿媛正在给颜青竹补鞋子,最近他常往镇上跑,上山下山把鞋都磨坏了。本想给他买双新的,他说不出门在家做活儿的时候还能将就穿穿。阿媛怕硌着他脚趾,所以拿软布给他补上。 这会儿见他身上没擦干水,冒着丝丝凉气就靠过来了,她想说一句,让他莫大意,夏日里着凉最不好治,又想到正和他冷战呢,遂只轻哼了一声,自往浴室里去了。 颜青竹看到她放下的鞋子,不由扬起了唇角。 阿媛洗好了,只着了小衣,披了件宽大的旧衫进来。见颜青竹已赤条条躺在床上摆了个大字,身上不着寸缕,也不拿薄被子遮挡一下,还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见她进来,马上侧头过来笑看着她。 有这么热吗?阿媛心里哼笑一声,身上晒得一道黑一道白的,还好意思使美男计? 阿媛也不吭声,故意猛地吹熄了灯,从床尾爬了上去,窝进自己的薄被里。 颜青竹立马掀开被子钻了进去,搂过她的腰,在那小耳朵旁边道:“还生气?” 阿媛撅了撅嘴,没说话。 颜青竹在她耳垂上轻轻咬了一下,“这么小气?” 阿媛转过身,伸手捏了捏他咬人的嘴,“我没小气……是你先不和我说话的。” 颜青竹愣怔,“真的吗?……我怎么记得好像是你先不理我的?” “才没有!……明明是你!”阿媛握紧了小拳头。 颜青竹噗嗤一笑,“呃……那就是我……是我不对。” 阿媛咬咬牙,慢吞吞道:“那还是听我的,买那个带露台的房子。” “不,听我的,买四围漂亮宅子。”颜青竹微笑,坚持。 “你还想吵架?”阿媛悠悠看着他。 “不想。”颜青竹道,“你听我说,我不一定要在家里做伞的。” “那去哪里做?你想去给付老板还是柳老爷做工?”阿媛讶然,从来不愿去做帮工的颜青竹难道为了买房子妥协了? 颜青竹笑笑,“那怎么成?我这手艺可不能白白让别人偷师了。” 阿媛好奇,“那你是什么打算?” 颜青竹卖起了关子,“这个你先莫管,总之相信我是有分寸的,等有了眉目再详细跟你说。你现在就说清楚一句话,那个四围的房子,你喜欢不喜欢?” 阿媛看着他执着的样子,叹了口气,“喜欢。” “就是等你这句话了。”颜青竹低头吻住她。 …… 第二日一早,阿媛还睡着,颜青竹便起身了。 阿媛穿衣服的时候,颜青竹已打算去镇上。 “不吃早饭了?”阿媛问。 颜青竹拿了钱仔细缠在腰上,“不吃了。我去镇上随便买个米糕就好。” 阿媛叹口气,“不必这么急吧?不如等我做好吃完再去?下山还要划船,不吃点没有力气。那房子还能飞了?” 颜青竹一笑,“你还别说,人家还真是紧俏,只是另外几个都是想买作藏娇屋的,那老仆在房子待得久,有感情,想卖给清白些的人家,这才让我们有时间考虑的。我昨日就想定下的,不想你又犹豫了,今日自当早些过去。” 阿媛心道,难怪他昨日火急火燎的,好脾气的人也难得闹了别扭。想着,又从柜子里抓了几个麻酥糖给他,叮嘱道:“先吃点这个,去了镇上要记得吃饭。” 颜青竹接过,应下,速往山下去了。 便在这日,交付了五两银子的定钱,又过得几日,签好了契约,付清了余下三十多两银子,又到里正处做了财产登记,这个房子完完全全归属于他们了。 因在里正处登记,阿媛与颜青竹在镇上买房的事情在村里慢慢传开了。每个人都在好奇,小夫妻俩怎么突然的有了这么多钱?卖伞卖糕能有这么多钱?他们家房子不是才被烧了吗?卖房的钱拿不到,还又有了买房的钱? 若有人当着二人的面儿问出,他们也不撒谎,就说房子被烧后意外发现了墙里的钱财。若有不信的,便带去看废墟里的那堵墙。 村人艳羡不已,很多人看着自家从祖辈就传下的陋室,蓦地有了拿起锄头的冲动。可想想又放下了,还是老实种地吧,这种运气哪是人人都有的?难怪得锦鸡要飞到他们家,都是早有预兆,因祸得福啊! 也有人私下责备两个年轻孩子不懂事,有了四十两银子,干嘛不先在乡间置些田地?有了田地才有了根,就算他们自己不会种,租给贫农亦是坐收粮食田租。哪就能先买个镇上的房子享受去了?真是钱来得太轻松,不知道珍惜。 对于这些私下说道,阿媛与颜青竹亦是无意间听说了很多,却不放在心上,因为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生活到镇上,一切氛围都会不同,他们的出路,在四通八达的枕水镇,而不是闭塞的小乡村。 接下来的十多天,颜青竹几乎每日都往镇上去,有什么甚至几日都不回来,无他,自是买下的房子需要修缮,颜青竹找了不少工匠来做工,又要与他们说些细则,亲自验看材料,因而常常需要留在镇上。 阿媛本也想跟着去的,可想到自己也不懂其中门道,去了也是给颜青竹添麻烦。不如留在家里打理,让他回来还有口热饭吃。 这日,颜青竹打了招呼说晚上要请工匠们一起吃饭,便不回来了。阿媛一个人住,蓦地想起对面房子那日火光冲天的样子,心下不由害怕,便听颜青竹之前的建议,去了石寡妇那里。 第44节 第二日,颜青竹回来了,面上喜不自胜,说是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等搬了家具家什过去住。 石寡妇也是喜滋滋的,马上去算命先生那里测算了日子,于是定在七月十八这日迁居。 ☆、第52章 到了七月十七这日, 阿媛与颜青竹已把大部分要带的东西收拾好了。因着镇上那房子是带着家具的, 他们便不打算把家中的搬过去了。 阿媛摸了摸颜青竹亲手做的床和妆台,有些舍不得。 “才用了没多久呢, 这就只能放着惹灰尘了,多可惜。” 颜青竹在旁边笑笑,“往后家里都是雕花大床,红漆妆台了,你还稀罕这些?” “是你做的,所以我才稀罕。”阿媛噘嘴看着他。 颜青竹含笑道:“我知道。以后每月还要回村里看石婶子的, 我们又不是不回来住了。” 阿媛点头,这才释怀,又拉着颜青竹往后院去。 后院的柳树植上了, 播下的菜种发芽了, 一片生机勃勃。 “我们一个月回来一两次,这里的菜没人打理了。这可是我之前辛辛苦苦种下的。” 颜青竹摸着小妻子的肩头, “你呀!这些小事请石婶子来帮帮忙就好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明天我们就搬到镇上了, 不是该开开心心的吗?” 阿媛带着愁容的脸,这才舒展了些。 “也不是不开心, 就是……突然有些舍不得了。” 颜青竹伸手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不想去茶楼看戏?不想吃四海酒家的虾糟豆腐?不想试试住在二层开窗看景?只怕你去了还不想回村里了呢。” 阿媛笑笑, 但愿如此。 第二日清晨,邀了石寡妇与焦三柱一家同往镇上。颜青竹与阿媛划着自己的小船,拉了几个箱子, 焦三柱载着石寡妇,用的一艘租来的船,也放了几个箱子。 挺着大肚子的秀儿和焦三柱的几个弟弟妹妹另雇了一艘船,欢欢喜喜一同去凑热闹。 待到得镇南,从落月桥下穿过去,左手边的第三户就是他们的新家。 颜青竹在埠头上将自家船系好,又付了钱与船夫,这才领了一干人从后门进去。 初见窄小的后门,倒不觉得如何,待众人前前后后,上上下下看过,都傻了眼一般,口中啧啧赞叹,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连阿媛也止不住诧异,这处与十多天前他们买下时的样子已大为不同。缺掉的墙头重筑了,斑驳的墙皮经过重新粉刷,雕花木窗覆了层透亮的清漆,整个房子已变做七成新。 天井里从前只一棵柳树,如今又添了些及膝处的月季,芍药,原本裸|露的泥土用绿油油的垂盆草覆盖了,整个天井郁郁葱葱一片。 檐廊下也植了枫藤,夏季涨势极佳,如今已爬满了四根柱头。微风吹来,腾起几卷绿浪,叶片摩挲,沙沙作响,如山间妙音。 这十多天阿媛都在南安村度过,以为这房子至多就是做了些简单的修缮,没想到,现在竟有了一种小富之家的感觉。 石寡妇摸着雕花窗子看得出神。 焦三柱与秀儿则站在盥洗室里。没想到这浴桶这么大,如厕的马桶里垫着木屑香灰,旁边拉过一个帘子还可遮挡,角落里放着一卷什么香,还没燃都觉得气味挺舒服的。 焦三柱不知是做何用,便问秀儿。秀儿家里富裕些,便知这是如厕时用来驱臭的盘香。 焦三柱暗暗叹息,镇上生活真是各种讲究,不比他们村里的茅房,每次如厕都是和白花花的猪相伴。 倒是焦三柱的几个弟妹不拘束,围着屋子又跑又跳,好像到了一个全然新鲜有趣的世界。 焦三柱听得他们在楼梯上蹦蹦跳跳的声音,赶忙从屋里大步而出,“不许跳!不许跳!跳坏你们大哥可赔不起!” 颜青竹立马拉住焦三柱,笑道:“怕什么呢,小孩子,让他们玩儿。楼梯都是加固过了,不会跳两下就坏的。” 焦三柱这才松口气,仍道:“玩归玩,别乱摘人家的花花草草,这些都是你们青竹哥花钱种的,不是村里的野花野草。” 几个孩子倒是听话的,虽仍是嬉闹,但动静倒是小了。 接下来,众人帮忙收拾,擦灰洒扫,抬箱子,归置物品。待都弄好了,已是午后。 因着厨房还未添置柴火和食材,而众人已觉得饿了,阿媛与颜青竹便决定在出家门斜对面的四海酒家请大家吃饭。 石寡妇哪里肯,直说买几个米糕就对付过去了。焦三柱也说自己带着一大家子,哪能让他们破费。 劝说无果,阿媛与颜青竹只得一人携了一个,硬生生拽着出门往桥上过去。 秀儿与几个小孩自然跟在后面,孩子们一路嬉戏,叽叽咋咋像雀儿一般。 焦三柱赶忙回头,“别闹,小心冲撞到你们嫂子。” 阿媛闻言,忙将在后面落单的秀儿搀了过来。 “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倒是麻烦你们了。”秀儿还是那个羞怯的模样。 阿媛自然笑着应她,又问她孕期有没有什么忌口的食物。 到酒楼二层坐下不久,伙计端来了虾糟豆腐,冷拌鳖裙,八宝鸭,清蒸白鱼四样特色荤菜,颜青竹又另点了香菇菜心,素三鲜,莼菜羹三样素菜。 石寡妇直呼菜多了,吃不完,让店小二下去。 阿媛看着几个顽皮可爱的孩子,从前也常吃自己做的糕点,往后却不能时常见面了,便又点了一份芡实糕,一份定胜糕。 焦三柱越发不好意思,抓着后脑勺,直言好像自己是带着一家子来蹭饭的,憨实的模样惹得众人都笑了。 秀儿笑得最是腼腆,也最是开怀。阿媛见了,不由心想,大抵这个焦三柱对秀儿还是好的,秀儿莫非就是看中他这憨实的劲头? 饭菜上齐,颜青竹还想要两盅酒与焦三柱喝几杯,焦三柱看了看微微皱眉秀儿,却说今日乏力,不想喝了。 一众人吃得欢快,有说有笑,几个孩子吃得狼吞虎咽却相互嘲笑对方比自己吃的多,惹得又是一阵笑声。 下午,焦三柱一家在屋里歇息,石寡妇随着阿媛与颜青竹往街市去买柴火和米油食材。 “刚才那顿花了多少钱啦?”一路上石寡妇都在心疼。 二人只得宽慰她,说只花了一百个钱,石寡妇哪里相信。 “镇上柴火还要买,还是我们乡下自己劈柴好啊。”石寡妇又心疼起这个。 二人只说要不得几个钱,而且还是烟少的好柴火。 石寡妇连连叹气,“以为买个房子就可以在镇上立足,看来老婆子想得太简单了,往后各项开销不少,你们要节俭着才好。早知道啊,就不让你们这么快搬过来了,白花花几十两银子就没了。” 两人自然宽慰她一番,说房子将来卖掉,说不定还会赚一笔,总之绝不是赔本生意。 石寡妇将信将疑,到底不想才搬了新家的乐呵小夫妻忙着来哄自己,遂又露出笑脸,只说让他们常回村里来。 二人知她是一片好心,干脆劝她搬过来同住。石寡妇连连摆手,说是镇上虽好,到底她是习惯了乡下了。 买回食材,方又忙着做晚饭。 焦三柱看着自己带来的几张嘴,有些汗颜,想与他们告辞,却又耐不住二人的热情,说是到得新家还未生得一团火,便不算新家了。 阿媛与石寡妇进了厨房,忙活起新居的第一顿饭。焦三柱见秀儿挺着肚子,几个弟妹又顽皮捣蛋,都是帮不上忙的人,便去了厨房,要帮她们添柴火。后果,自然是被撵了出来。 颜青竹知他心思,便让他和自己上房顶理一理瓦片,搭梯子把屋檐清一清。焦三柱有活儿干,心里踏实不少。 这日晚饭,大家在厅堂里围坐。桌上有腐皮包黄鱼,荷叶粉蒸肉两个荤菜,又用新鲜时蔬做了三个素菜。 虽然中午一个个都吃得肚皮浑圆,但看到一桌子鲜香可口的饭菜仍是忍不住食指大动,自家菜肴虽不能与酒楼相比,却多了些烟火温馨。 一番风卷残云,菜盘菜碗里只余做调料的葱头姜末。 傍晚时分,众人方兴尽归去。阿媛与颜青竹本想留他们在家里住一晚,家中卧房多,不怕住不下。可焦三柱哪敢再给他们添麻烦,石寡妇也是体念小夫妻来新家头一夜,必有体己话要说,她自不会留下妨碍。 颜青竹雇来一艘稍大的客船,给了船夫钱,见他们一个个上了船,又目送船穿过落月桥桥洞很远了,才与阿媛一同回了屋里。 两人将碗筷收拾了,已累出一身汗。颜青竹便又烧热水,给阿媛灌满了浴桶。 阿媛将换洗衣服放在隔板上,坐在桶中沐浴。桶中的水冒出丝丝热气,涤荡了一日疲惫。 阿媛惬意地眯起了眼睛——小门外就是河道,似有归家的渔夫经过,荡起温柔的摇撸声。夏夜的蝉鸣不似午间烦躁,合着微风涌进布着烟罗轻纱的窗户,竟难得有些缠绵。 和在山上的感觉很不同,不再是独门独户,不再是幽山旷野,有热闹的人间烟火,有宁谧的小桥流水,周遭气息如同她现在被暖水包围着,莫名心安舒畅。 阿媛正陶醉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忽地,水桶里扑通一声掉进来一个东西,水花四溅。 莫不是一只大老鼠吧?!阿媛尖叫一声,吓得睁开了眼睛,猛然站立。——“大老鼠”近在咫尺,和她一样光裸着身子,还满脸嬉笑地看着她。 “吓死人了!”阿媛微怒,“你不是冲凉吗?干嘛跟人家挤一个澡盆子?” 浴桶其实挺大,站两个人没问题,不过颜青竹靠得她很近,阿媛感受到了某种难言的威胁。 “今天想洗热的。”颜青竹狡黠一笑,伸手环住她的腰,让她紧贴着自己。 阿媛暂时没那个心情,便推开他。 “怎么了?我哪里又惹你生气了?”颜青竹莫名委屈。 阿媛笑笑,“没有……就是想跟你说说正事。” “哦。”颜青竹转过身,道,“给我搓搓背,便搓边说。” 阿媛依言给他搓背,他们俩在山上每天都洗浴,身上没什么污秽,只有些汗渍而已,因而阿媛只随便搓搓,口中道:“其实,石婶子今天说得挺对的。我们一下子就花了几十两银子,往后当节俭点,还不知什么时候能挣到这么多银子呢。” 颜青竹双臂靠在桶沿上,不以为意地笑道:“不必克扣自己,你想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尽管去买,这栋房子,主要是花了岳母的钱。我们存的钱没动多少,你往后只管让自己过好就是。岳母在天上看着,才得安慰。” 阿媛叹口气,“可是已经花了这么多钱,你做伞的地方还没有着落呢。” “岳母留下的钱,就是想让你好好过日子,买这栋房子是天经地义,至于做伞的地方,我花自己的钱去找就好,哪能花岳母的钱?”颜青竹被搓得眯起了眼睛,很是爽快。 阿媛却在他背上使劲锤了一下,“原来你是这么想的?难怪你死活要买这个房子。你跟我还分着亲疏远近呢,我娘留下的钱为何就不能给你做伞用了?” 颜青竹见她生气,马上便转过身来,双手握住她肩头,柔声道:“不是和你生分,而是……我是个男人,做自己的事儿得靠自己,用你娘家的钱给自己谋利……我跟吃软饭的有什么区别?你娘从前就不喜欢我,我如今觉得,她就在天上瞧着我呢,要是我不能靠自己成事儿,她仍是会和从前那般想我吧。” 阿媛撅起嘴,“还说不是生分?你这么想就是生分!” 颜青竹轻捏起她的嘴角,让她做出微笑的模样,阿媛却不配合,只拿眼瞪他。 “好啦好啦!娘子莫生气。其实我这几日已找到一个可以做伞的好地方,明日就带你去看。”颜青竹松了手,又在她腰间环住。 “真的?”阿媛道。 “骗你是小狗!”颜青竹郑重道。 阿媛嘻嘻一笑,低声道:“你本来就是。” 颜青竹听得分明,惩罚似地吻住她,手上环得更紧。 阿媛后悔了,娇喘着要推开他。他却感知到了她的不适,放缓了唇舌的攻击,只是手上的动作忍不住热烈起来。 阿媛感觉到被他紧紧抵住,在水中,似被隔开,又似每一分滚烫与力度都更清晰地袭来。 第45节 “别……别这样。”阿媛紧张又羞涩地吐出几个字。 颜青竹却不肯在兴头上退却,热烈的唇吻到耳边,低低倾诉一般溢出断断续续的话语,“十多天了……每天……早出晚归……今日难得……你又拒我……憋死相公……你很开心?” 阿媛已在他怀里没了理智,忘情地迎合着,两人的身子在水桶里摩挲扭动起来,一时水花乱舞。 “别……别在这里……”阿媛涌起最后一丝抗拒。 颜青竹忽而停了下来,幽暗的眼神里透出清明。 原来不是不要,而是不要在这里。他的小娘子,终究还是羞得很。 颜青竹洒然一笑,将她从浴桶中抱出,踩了拖鞋,直往楼上卧室而去。 阿媛感到自己的全然暴露在清亮的月光下,蓦地缩了缩身子。 颜青竹嘭嘭嘭地踩在楼梯上,终于用臂膀推开门,大跨步而入,将她与自己都温柔地陷入床中。 床上铺着他们新婚夜用过的那床大红被褥,浆洗得干干净净,铺得整整齐齐,却很快沾满了他们身上的水渍,皱出一朵朵殷红欲滴的重瓣玫瑰。 一阵痴缠过后,阿媛忽而觉得屋里满布清辉,讶然失色。 “怎么不关门呀!” 颜青竹又伏身吻住她,悠悠道:“月亮太寂寞,让它看看,无妨。” …… 第二日,阿媛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房门关着,大约是颜青竹早上出去时才关上的。枕头旁边整齐地摆着她昨夜遗落在浴室的干净衣服。想到这个,不禁气恼,也不知昨夜几番折腾,有没有吵到周围邻居。这里可不比在山上。 下楼梳洗好了,颜青竹正好推门进来,手上提着几个油纸包和一个食盒。看到她已收拾好,笑道:“你累了,今日不用做早饭,我买了花甲粥,糯米糍粑还有荠菜包子。” 阿媛不理他,自去厅堂坐下,等他拿了碗筷,把吃食都摆到自己面前,这才消了气。 镇上的早餐花样多,又好吃,阿媛吃得满足,便把昨夜他不理会自己,大开着门的事儿忘了。心里只想着,虽是好吃,可不能天天地买来吃,干脆琢磨一番,看自己能不能做出来,让他放放心心地吃好些。 将盘碗收去,颜青竹道:“带你去看看昨天说的地方,去不去?” “什么地方?”阿媛已忘了昨天除了被他欺负,还说过什么话。 “做伞的地方。”颜青竹提醒道。 阿媛想起来了,叉着腰,气呼呼地道:“当然要去!”要是诓骗她的,小心她新仇旧恨一起算。 ☆、第53章 颜青竹到埠头取了小船, 载着阿媛划进镇子后方一处宽阔的水域。 过了约莫一刻钟,望见前面岸上一处茂密的树林,阿媛觉得有些陌生,想问颜青竹这是何处,他却已一撑篙往岸边靠去。 上岸穿过小树林,一片稀疏的房子间落在绿水杨柳中,竟是个幽静的村落。 “这里叫百工村。”颜青竹介绍道。 “百工村?”阿媛未懂。 颜青竹道:“木匠,铁匠, 铜匠, 篾匠, 泥瓦匠, 扎灯匠,修锅匠这里都有,倒是伞匠, 只有我一个。” “这里住的都是匠人,所以叫百工村?”阿媛了然。 “不错, 以前是块荒地, 只有几个渔民在这里。后来慢慢有些工匠来这边搭房子工坊, 就逐渐形成气候。毕竟镇上寸土寸金,一个小作坊也起码要占一间屋子,倒不是贫户随便出得起的。” 说话间,两人已沿着泥巴小路经过一间旧瓦房前,一个男人正在弯腰在院子里叠瓦片。 “王大叔——”颜青竹打了个招呼。 男人抬起头,笑容满面, 也向他们打了招呼。阿媛认出他是王山泉,却又觉得他和以前很不一样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待走远了,阿媛忙问,“村里人说他休了邱氏,去了镇上,原来是在这里啊。” 颜青竹点点头,“他在这边住下,常往镇上揽活儿,倒是比从前耕种还多赚些。我们那房子的修缮活儿,我就是找的他做工头。他非是不收我钱,说是抵一些欠钱。我看他刚起步,便说各算各的,还是把工钱结了。” 阿媛笑笑,“嗯,这是对的,他有心还就好,我们不用逼得太紧。他能做回自己擅长的事情,这便是最好,我看他比从前精神多了呢。” 二人说笑着,又转过几株杨柳,绕过一方鱼塘。 颜青竹指着一处黑瓦白墙的三围院子,“就是这里了,我的工具都是搬到这里了。” 阿媛这才想起,修缮房子的时候他就把山上的工具搬走了,昨天自己在新家没见到,原来是搬到这里了。 又打量那院子,有八成新的样子。这一带房子都很新,看来都是匠人们在原本的荒地上新建的。 单层的房子不那么高大,倒和山上南安村一带的房子差不多,只是格局更简陋一些,材料更低廉一些。毕竟只是工坊,没有必要增大了开支。 颜青竹又带她进屋去看,正房很宽大,做伞的工具全都放得进去,窗户被颜青竹换了更大的,这样采光更佳,雨天在房里做活儿也足够明亮。 左边是间卧房,小得就能放一张床。不过颜青竹基本上是用不到了,至多午间炎热在这里歇息一下。 右边是个小厨房,里面的灶具很简陋,却很罕见地是用石砖筑的灶台,而非泥土。 颜青竹指着灶台道:“上一个是石匠,如今到镇上做工去了。才一两银子就把这里全部交与我了。” 是石匠,难怪呢。阿媛点头,道:“他卖给你还能赚一两银子,若是没人来接手,荒废在这里便一文钱也没有。若是时间长了,有人来抢占了也说不定。这种荒地上的房子,不会记录在户帖上,说得清是谁家的?你倒是小心些,买把大锁把门锁好了。” “好,听你的。”颜青竹指着门口一大片长满野草的空地,补充道:“这里比山上还空旷,又平整,晾伞很方便。” 阿媛露出笑容,“倒是难得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还是王大叔帮忙呢。”颜青竹笑得温柔,拉着她的手道,“你也满意这地方,那我们不生气了?” 阿媛撅起嘴,勉强嗯了一声。颜青竹搂过她亲了一下,笑呵呵的样子。 阿媛见四野无人,也就不与他计较了。 两人又将房子略略打整了一番,颜青竹望着空无一物的厨房,道:“这石匠倒是一个锅,一个碗都没留下。我得回镇上置办一些过来。” “买那东西做什么?我每日午间给你送饭,你傍晚回来在家一起吃便好。”阿媛道,“只需买个烧水的茶壶,你再置几个竹节做茶杯,累了渴了喝杯茶歇着。” 颜青竹笑笑,“娘子贤惠,只是劳烦你了。” 阿媛觉得他不似说笑,便道:“你这人生分起来好像从前都和我不认识了。我每天出来卖糕,顺道就给你送饭了,就这么几步路,有什么麻不麻烦的?” 卖糕?颜青竹道:“阿媛,你以后不用走街串巷去卖糕了,我给你另想了一个法子。” 阿媛讶然,“什么法子?不卖糕,我别的……没有所长了。” 颜青竹笑道:“不是不卖糕?。我的意思,是不用再去街上叫卖了。” 阿媛更是疑惑,不去叫卖,她还能到铺子里去卖?可没有那租铺子的本钱了。 颜青竹卖了个关子,说是回家再告诉她。 离开百工村前,颜青竹去附近一铜匠处买了把锁,又买了个倭瓜大小的铜铃。他按阿媛说的,把门锁起来。虽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晚上这里没人,还是小心些好。 可阿媛问他那铜铃做什么用,他却不说,又卖起关子。 二人又一同往一木匠处取了个小面板似的东西,因是包起来的,阿媛不知道是何物,这次却懒得再问颜青竹,想来是他做活儿用的。 二人划船回镇上,买了烧水的茶壶,又买了做糕用的材料,这才回到家里。 阿媛还未歇口气,就忙问:“你说回家就告诉我的。” 颜青竹笑着,拉了她到厨房,把窗户推开,问道:“你看,我们家后门这处河道,热不热闹?” 阿媛从前也未仔细看过,只觉得划船出去的时候,过往船只挺多的,在厨房里的时候听到外面是喧闹的。可到得晚上,却没觉得吵闹,安静得能听到风吹动柳枝的声音。 如今细细观察,才发觉这在镇南算是处宽大的水域,他们这面一排的都是房屋的后门,对面迎着的,也是人家的后门,但有好几处,后门亦装点得如同正门,又悬灯笼,又挂牌匾,显然不是普通居民。 譬如四海酒家就在斜对面,走过落月桥便到了,临着酒家,旁边间隔着还有几个听曲儿的茶楼,再远处,还有一些布坊和杂货铺。因为水域宽阔,还有不少来往船只泊于此处——这是商业贫乏的镇南难得喧嚣的一处水道了。 “热闹。”阿媛答道,心里揣摩着颜青竹的意思。 颜青竹将从木匠处取来的板子从身后抽出,剥开纸膜——是个长形的木牌子,用清漆漆过,保持着原有的木色。 阿媛没看出什么名堂,颜青竹咧嘴一笑,献宝似的转过面儿来,上书四个大字——“阿媛糕点”。 阿媛惊讶地张开嘴,半天没有合上。 颜青竹皱眉,忙问:“不喜欢?” 阿媛摆手,“不是……喜欢……你的意思……在家里卖?” “不错。这块牌子,挂外面。”颜青竹拉着阿媛,给她指了指窗下一个位置,又掏出那个铜铃,比划了一番,道,“这个铃铛一头系在这里,一头系在这里,铃铛挂在里面窗户上,有人拉绳子,屋里铃铛就会响。大部分时候,咱们开门或开窗,有客人来问,都听得到,这铃铛,方便那些年老的,声音小的人,若是你在家里别处做事,听不到人家叫喊,可这铃铛大,声音大,不怕听不到。” 阿媛实没想到他有了这么一个法子,可这个买卖方式确实值得一试,若是成事,后门这处相当于自家一个铺面了,不用再走街串巷,节省下的时间,足够多做一些糕点了。 “你……是不是买这个宅子的时候,就把这些办法都想好了?你也太厉害了!” 颜青竹抓抓后脑勺,笑道:“当不得娘子夸赞。最初觉得这处房子好,只是希望你住得舒服些,还有这处水道宽阔,我们出行方便。后来修缮房屋,我每日都来这里,渐渐发现了这里原是个热闹的所在,才有了这个法子。” 阿媛又看看那木板上的字,这个绝对不是一个木匠能写出的模样,也不是颜青竹能写出来的。自己的字只能说尚算工整,比起牌子上的字却立见高下。那是一个勉强能写字的人和一个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之间的区别。 “这字是请谁帮你写的呀?这般好字,清隽飘逸,若忽视书写的内容,倒像一家古玩店的招牌呢。” “你猜!”颜青竹道。 阿媛狠锤了他一下,“你今天到底要卖多少关子才满足啊?” 颜青竹不禁笑了起来,又道:“本是想让之前画画的曹老头帮我写的,可最近都没见到他摆摊,我为这点小事找到他家里又觉得不合适,便作罢了。后来……还记得在监市铺帮我们的那个书生吗?” “刘靖升?”阿媛脱口而出。 “不错。”颜青竹道,“上次在监市铺说好要答谢人家,后来却一直没有机会。趁着前些日子都往镇上走,我便去书院找过他,请他吃了顿饭。原来他家祖上也是行商的,难怪为人不拘小节,不觉得我这个匠人高攀了他。我见他也乐意多交个朋友,便也不拘束,就请他帮我写了这个牌子。他听说我们要来镇上,直说要吃你做的糕点呢。” 阿媛心道,这个刘靖升从前留给自己的是不分是非,好管闲事的印象,从监市铺那事开始,似乎有些不同了。 阿媛朝颜青竹下颌捏去,笑容明媚,“懂得借助他人长处,相公可真是聪明!人家见了这么好看的字,觉得我的糕点也绝不会难吃了。这位刘秀才,大抵前途无量,而且心思通透,为人活络,不似一般读书人,我们能与农人,匠人,商人之外的人结识,不定是有难得缘分的。” 想到什么,阿媛又道:“那这个铜铃,是受了那位铜匠的启发?”阿媛想起来,他们往铜匠处去时,颜青竹就是先在门外处拉了拉绳子,阿媛以为是无意之举,现在想来,他一拉绳子,屋里便传来响声,应该就是向铜匠发出了来客的信号。 颜青竹握着她捏自己的那只手,笑道:“是啊,那个铜匠年轻时捶捶打打惯了,如今有一只耳朵失聪,他屋里挂的铃铛是一串不是一个呢。不过我娘子耳聪目明,一个便够了。” 阿媛微滞,“他一耳失聪了?” 颜青竹点头,“铜匠铁匠每天都敲敲打打几百数千次,那种重音并不是人人能忍受的,大概到四五十岁,就算不失聪,耳朵终究是不好使了。” 阿媛叹口气,蓦地有些伤感,反握住他的手,摸索着掌心纵横交错的粗糙纹路。 “但凡匠人,粗使细作,难免损伤,以后给你做双手套带着吧。” 颜青竹知道她心思,忙道:“不用担心,做伞匠比起那些力气活儿可是轻松多了,用的是巧思巧劲。我的手除了难看点,以后也不会有大损伤的,我爹做活儿到那把年纪,也还屈伸自如呢。涂伞面的桐油,祛湿通络,我们常年沾染着,虽是不好闻,但老来筋骨不会有湿痹之患。” 第46节 阿媛噘嘴,知道颜青竹是捡了好的说。 颜青竹未见她有悦色,凑到她耳边低声道:“难道嫌弃我手粗糙了……摸得你不舒服?”说罢,一脸狡黠地看着她。 阿媛脸上一红,羞恼地捏紧拳头,作势朝颜青竹锤去。颜青竹嬉笑着闪开,又跑了出门,阿媛愤然追进院子,两人围着天井一番打闹。 ☆、第54章 这日下午, 颜青竹帮着阿媛和面,蒸出了一大锅香甜的糯米糕。待放置得不烫手了,二人将米糕分装进几个油纸包,然后提着油纸包去拜访了周围的邻居。这是他们来到新家的第二天了,理应对周围情况多些了解。 几户邻居见了他们都是和蔼可亲的模样,接了东西过来也甚是不好意思。这些居民,做工为商者居多,在镇子其他三面有雇主或铺面, 也有少部分是农人, 在附近有耕地。 周围的房子都是差不多大小的, 可像阿媛与颜青竹这般只住两个人的, 实在是寻不见。 约莫都是住着一家三代人,对面一户也是四围的房子,竟住了老老小小十多口人。看着是热闹, 可似乎也拥挤了些。 颜青竹与阿媛在山上空房子住惯了,看到镇上的普通居民是如此生活, 不由感慨。由柳巧娘的财富带给他们的舒适生活, 他们要倍加珍惜, 倍加努力。 回到家里,阿媛做晚饭,颜青竹将招牌和铜铃挂了起来。 阿媛忙碌一阵,已将两荤一素三个菜端到了厅堂的桌上,又到厨房卧室寻了一阵,却不见了颜青竹的身影, 明明刚才见到他在厨房忙活的,又是去哪里了? 阿媛坐到厅堂里等了一会儿,还不见颜青竹出现。又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 出门儿也不说一声,真是讨厌。 这时,叮铃铃一阵清晰悦耳的声音响起,阿媛下意识往厨房看去——铜铃响了,这么快有人上门? 阿媛急冲冲走到厨房,往窗户探出头一看,某人正站在埠头上,阳光将他面上的汗水映得晶莹透亮。 “小娘子,都有些什么糕点卖呀?”颜青竹戏谑道。 “吃饭了!”阿媛瞪了他一眼,“原来你买个铃铛是捉弄我来着,你还小着呢,就爱做这些小孩子干的事。” 颜青竹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推门走了进来,笑道:“我就是试试,看管不管用,看来还是很管用的!” 阿媛见他那嘚瑟的样子,忍不住锤了他一下。 颜青竹把窗下的绳子拉了起来,阿媛见到,那绳子末端系了一个精致的香包,好保持绳子落下时是垂直的。 “你在这个香包上绣个‘拉’字,不然有些人还不知道绳子的用处呢。拉得几次,他们自己听到响声也就明白了。” 阿媛感怀他细心,认真地点了点头。 晚间休息时,阿媛翻了翻衣柜,想看看颜青竹的夏日衣裳,好琢磨着给他做几件,却翻到了一卷宣纸,打开一看,正是曹秦盟留给他们的那副画——《竹林抚琴图》 阿媛看向已舒服地躺在大床上的颜青竹,道:“今日听你提起曹老伯,其实我们该好好感谢他才是,他给你画的那些图样,可替你赚了不少钱。你还去过他家里喝酒,现在我们搬到镇上了,是不是也该请人家来家里做客?” 颜青竹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笑道:“娘子跟我想到一处去了,改日便请他过来。” 阿媛看着那副画,又道:“这幅画挺好看的,从前在山上没得用处,倒是可惜了,现在不如我们拿去把它装裱起来,挂在厅堂里也合适。” 颜青竹赞同道:“也好。要是曹老头来了,看到我们这般珍视他的画,定然高兴得多喝几杯。” 第二日晨起,颜青竹与阿媛划船去了镇东,带着那副画进了一家装裱店。 奇怪是那伙计看了看画,却皱眉说自己定不了价钱,要拿进去给掌柜的看看。 阿媛觉得不过一副普普通通的画而已,也没说要用特别或昂贵的材料来装裱,怎么还需问过掌柜?心中虽疑惑,却也没说什么,与颜青竹坐在一旁等待。 过了约莫一刻钟,那伙计才出来,告诉他们装裱后晾干需些时辰,在明日取画时付三十文钱即可。 阿媛从前在梅吟诗社做工,也略懂一些装裱事宜,见伙计说的价格差不多,便应下。 待二人离开装裱店,伙计再次进了里屋。屋里的掌柜正端坐在一张束腰八仙桌前,聚精会神地看着桌上的画。 伙计不敢开口,生怕打扰了他。 半晌,掌柜才悠悠道:“假的。” 伙计点头,等着掌柜接下来的话。 掌柜捋了捋胡须,慢慢道:“画风倒是有八成像。不过墨色和印泥都很新,估计才画了没多久。用的又是这么随便的一张纸,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曹秦盟画的。” 掌柜的斜了伙计一眼,“听说之前镇上有个老头常常摆个棋摊卖画,人古怪得很,画风模仿的就是曹秦盟的。我看,这幅画就是在那里得来的吧。否则,两个乡下人能搞到曹秦盟的画?还是曹秦盟能来镇上摆摊?” 伙计小心地点点头,道:“小的眼拙,还是掌柜的高明。” 掌柜笑笑,把画递给伙计,“拿去裱上吧,三十文钱,呵,随便弄弄就好。以后这种东西就别拿来问我了,白高兴一场。” 伙计只得呐呐应下。 …… 接下来的时日,阿媛与颜青竹都恢复了从前做糕卖伞时的忙碌。 颜青竹在百工村的作坊里搭建了一个烤伞的烤炉,比在山上的那个还要宽敞。阿媛这日去给他送午饭的时候,看到很多画着瑞竹蝉鸣图案的花伞晾晒在作坊前的草地上,像绿莹莹的绒毯上点缀着各色团形花样,成为空幽乡野间一抹特殊的风景。快要乡试了,这些充满寓意的伞必然会售卖一空。 阿媛看着在清风下微微转动的伞,又看看埋头吃饭的颜青竹,脸上不由挂了笑,又叮嘱他吃慢些。 除却送饭,阿媛剩余的时间几乎是在家做糕卖糕,头几天,她不敢做多,怕多了卖不了。而头几天,也确实没什么生意。剩下的糕点都得在晚饭时吃掉,否则炎热的天气下,放到第二日必是发酸了。 对于接连几天晚饭都由糯米糕,芡实糕,绿豆糕等代替了本该作为主食的米饭,阿媛有些心灰意冷。 颜青竹却一边夸着糕点好吃,怎么吃都吃不腻,一边又劝她再坚持坚持。 这一日,只做了十多个糕点,却从早到晚只有两个人来买。一个船夫,一个卖花娘,一人仅买走一个。 晚饭时看着堆在大碗里像座小山似的糕点,阿媛垂头丧气,直言道:“不能再在家里卖了,必须得和从前一样去街上叫卖,否则就要赔本了。” 颜青竹无所谓地笑笑,只吐出两个字,“坚持!” 阿媛看着他津津有味吃着糕点,一脸没心没肺的样子,心里竟有些生气。 “坚持也要看情况,这都多少天了!” 颜青竹弯起唇角,“七天,我帮你数着呢,是你心中日月长,其实并没有过去多久。” 阿媛噘嘴不理他,半晌又试着商量道:“要不,家里这处还开着,我早上在家里守半天,到下午要是再没生意,我再去叫卖,赚两处钱,总比在这里死守好,也不会每天都剩下了。” 颜青竹摇摇头,忽而正色道:“阿媛,七天里生意没有大好,再正常不过了。毕竟我们是在家里卖,不似有铺面的摊子,刚开张的三个月,生意都是好的,后面会慢慢回落,最后稳定下来。我们刚开始必然是不好的,可人气一点一点累积,最后上升到一个度,也会稳定下来。 你现在迫不及待就要去叫卖,那我们之前所做的努力就白费了。你只要出去叫卖得一次,即使后来家里生意好了,往后人家也可不到我们家里买,而是让你送过去。到时候你送不送?不送是得罪人,送的话,那就是坏自己的规矩。送了一家,往后每家都可以叫你送。有的送,有的不送,那就是厚此薄彼,也是坏规矩,得罪人。 这回买二十个让你送,下回只买几个,也能叫你送,这就是人情,你嫌少不送,就是坏了人情,人家便可再也不买了。所以你看,一旦你又出去叫卖,家里这个设卖的点,就一点意义都没有了,你呀,又走回了老路子!” 阿媛看颜青竹说得头头是道的模样,不忍心告诉他,自己其实就是打算走回老路子了。 “好吧,那再等几天看看吧。”阿媛无奈道,心里又想,颜青竹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从前自己便是这样,人家头一次要得多,便欣然送去。后来呢,人家几个几个要,也不好意思不送。多费了脚力不说,也未必多赚了。 重走老路子,也就至多比以前在山上多赚一点点,而且只是多在付出的时间和脚力上。若在家设摊真的能成事,就差不多是打开门做生意的样子了。 阿媛再三思索,心里也认定了再坚持一下。 之后有一天,有个读书人家的娘子乘船路过,看到招牌便想尝个鲜,买了一个桂花糕,一个绿豆糕。 她只咬了一口,便觉得味道极是好吃,第二日便又坐了船来买。可第二日阿媛只做了一些白糯米糕,那娘子便有些失望。 经过这事,阿媛便想了一个法子。将今天供应的糕点和明天将供应的糕点均用木炭写在一个牌子上,立在窗前。 毕竟自己会做的糕点有十多种,而每天最多也就做三种,还有些糕点因为季节问题买不到食材并不能一直售卖。枕水镇识字的人多,写个菜单似的东西能方便大家。 过得几日,阿媛便发现这个方式的妙处。一来,一些客人不再问今天卖什么,而是直接让她包几个某种糕点,买卖节省了时间。 二来,有人看了菜单,会问,今天或明天没有某种糕吗?如果人家要得多,阿媛便答应单独给做,这又揽了生意。如果问这个问题的人多了,阿媛便知道,某种糕点得人喜欢,做的频率可更高些。 这一日,阿媛去给颜青竹送饭,回来的时候听到厨房的铜铃在猛响,赶忙冲进厨房去,开窗一看,一个老妪正焦急地站在自家埠头上,埠头下系着一叶小舟。 “哎哟哟,老板娘,这拉铃都拉了一刻钟了。莫不是年轻人的耳力还不如我这个老婆子?” 阿媛赶忙道了歉,又解释说自己刚刚出去了。老妪要了二十个芡实糕,阿媛见她要得多,为表歉意,少算了她五文钱,又送了一块果仁夹糕给她。老妪这才笑眯眯地走了。 经此事,阿媛又写了一块“午间停售”的牌子,在自己出门送饭的时候,立在窗前。 这日做晚饭时,阿媛麻利地切着菜,又习惯性地端过笼屉放到灶上,想把剩余的糕点热一热。一端却发现轻飘飘的,这才想起今日的糕点卖光了,不用再当做晚饭主食了。 心里不禁又细想,来到镇上大半个月,家里的摊点也设了同样的时间,刚开始生意确实门可罗雀,不知不觉间最近的情况好多了。 吃饭时,阿媛与颜青竹讲起这几日发生的事情,包括自己做的改进以及客人的反馈。 颜青竹见她喜上眉梢的样子与前几天判若两人。 “你看,我就说,坚持一定会看到进展。以你的手艺,又卖得比大店里便宜,不可能没人买的。最近的生意翻一翻了吧?再过一段时间,你恐怕来给我送饭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媛笑着给他夹了一块鲜嫩的蒸鱼,“这次你有功劳,奖励你的!” “就奖励个鱼?”颜青竹故作不满的样子,将自己的侧脸凑了过去,差点抵到她唇边。 “你……”阿媛有些羞,蚊子般的声音道,“正吃着饭呢,嘴脏得很,晚上再说。” 颜青竹得逞似的一笑,又正色道:“娘子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想……想娘子帮我理一理头发。” 说罢,他自己把一丝乱发别了过去。 阿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生气,搁下碗筷便跑开了。 颜青竹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将她拦住搂在怀里。 阿媛知道他老爱打趣自己,可自己为何每次都上当?心里气不过,只得胡乱锤了他几下了事。 颜青竹早已习惯了小妻子的猫猫拳,半点力气都没有,还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便把她紧搂着,仿佛嵌到自己身体里。 阿媛抬头见他一脸享受的表情,竟毫无悔意,只是她被束缚得抽不出手来,心下虽愤愤,却再无法还击他,正想抬起下巴,使劲儿往他肩膀上嗑下去,却在无意间,瞧到了挂在墙上已装裱好的那幅画,想到什么,便正色问道:“上次说,请曹老伯来吃饭,怎么再没听你提起?” 颜青竹笑叹口气,松了松手,也正色道:“去他家里找过一次,可那里已经易主了,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老头儿从前就是到处跑的,既住过山村,又住过镇上,可能这一阵,又到了别处吧。” “这种生活,像是云游的隐士,倒有些令人羡慕呢。”阿媛道,“他若是这般生活的,想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种话,他是信奉的。我们也不必刻意找他报恩,有缘自会相见吧。” …… 转眼已至八月初五,阿媛和颜青竹已是许久没有回南安村了。 这日阿媛挂出了“停售一日”的牌子,与颜青竹去街市买了些酥脆不粘牙的糖果,栗香绵绵的龙井,又扯了几尺带着暗纹的深色缎子,这才往南安村而去。 到得村头,自然先往自家去看。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二人进去,却见家中物事均一尘不染,显然石寡妇时常来打扫。 阿媛迫不及待又往后院去,果见绿油油一片,菜已长出多片嫩叶,只看着便能想到吃到嘴里鲜香爽口的感觉。 柳树似乎又茂盛了些,树下是那只三花老猫。这次它可不能再悠闲地打瞌睡,几只同样花色的小猫咪正窝在它身下急切地吸吮着,三花老猫眯着眼,耷拉着头,不如以前活泼了。 生完宝宝竟这般生无可恋的样子?阿媛有些好笑地道:“估摸着时间,我们走之前它便怀上了,从前它一直是大肚子的模样,倒没觉出它是怀孕了,还以为就是胖呢。” 颜青竹也笑道:“好多猫生完第一胎肚子就大了,缩不回去了。这个老猫,应该生过好几胎了吧。” 第47节 阿媛忽而缩到颜青竹怀里,柔声道:“要是我生了孩子,也肚子松松大大,你……会不会嫌弃我呀?” “不会。”颜青竹语出断然,半晌又叹息道,“不过,我不想你过早受生育养育之苦。我娘生我时伤了身子,身子一直很弱……所以才去得早了吧。” 说到此事,颜青竹竟难得露出了一些伤感之色,轻抚着她的脸,道:“反正除了石婶子,也没人会催促我们,顺其自然便好。如果有了孩子,你就好好养着,千万别再做辛苦事了。” 阿媛想不到关于婆婆的死,他还有这种隐忧,还以为他从前生活孤苦,会特别想自己快些给他生下孩子,好享儿女承欢膝下之乐。 却又想到从前母亲常说,女人的一生太过短暂,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为自己而活的时日一辈子恐怕都没有一天。然而日子渐长,她从未想过要成为这样的女子,也深信大千世界,各有活法,程娘子可活得那般洒脱,那自己未必便要过被枷锁靠起来的日子,颜青竹也从来都没有让她活得有过压迫感,所以她从没觉得做了妻子和母亲后就会失去自己的一切,相反的,她知道颜青竹是个很好的丈夫,也会是个很好的父亲。 而颜青竹在这件事情上也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她心下感动,忙打趣道:“你以为谁想跟你生啦?”又凑到他耳边,“那你以后便节制些,或者……我们干脆分房睡。” 颜青竹皱起眉头,觉得自己好像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说好的顺其自然呢? ☆、第55章 二人摘了些后院地里的嫩青菜, 往石寡妇家去。 石寡妇正在屋里织布, 见到他们回来, 实在是意外之喜。 “哎呀, 不知道你们要回来,这家里什么吃的都没置办啦!”石寡妇有些焦急。 “没关系,我们摘了院子里的青菜呢。”阿媛把菜晾在石寡妇眼前。 “就几颗菜能做什么呀?”石寡妇急忙往鸡圈去, “还是宰只母鸡炖上吧。” 两人忙拦住她。 “婶子,你忙你的便好。吃饭的事交给我和青竹哥来办。”阿媛说罢,把镇上扯的缎子给了石寡妇,拉着颜青竹出了门, 又再次说了, 让石寡妇不能把一天一个蛋的鸡杀掉。 石寡妇摸着那光滑的缎子, 一阵心疼,“哎,老婆子穿什么缎子,你们买来真是浪费啊——浪费!” 门口传来声音, “婶子, 穿了就不浪费!” 石寡妇又哎了一声, 却忍不住弯起嘴角。 二人出了门,去了焦三柱家, 将糖果分给了几个孩子。几个孩子欢欢喜喜, 焦母甚是不好意思。焦三柱出去忙活了,秀儿在家拿着个绷子绣花样,她肚子又大了些, 时不时要捶一锤腰,脚踝也有些肿。 还剩一盒龙井茶,自然是送给村长杨兴农。杨兴农关切地询问了他们在镇上的情况,得知他们有了伞坊又在家中设了摊点,很是欣慰,直说他们勤奋持家。 二人离开村长家,又商量着午饭吃什么。 阿媛道:“刚才摘了青菜,婶子家剩一块豆腐,不如做个青菜豆腐汤。院子里的葫芦摘了,炒鸡蛋。嗯……不如再去后山采点山货,中午吃完了,可以留些给石婶子,还可以带些回家。” 颜青竹自然赞同,二人便拿了竹篓往后山去。 后山的竹子仍旧长得遮天蔽日,颜青竹伸手抚上去,不由感慨。 “还是这处的竹子最适合做伞了。山下的那些,年份太短,韧性不够。我这半个月做了两批,就感觉到明显差距。” 阿媛替他担心起来,“那怎么办?每次都来后山伐竹,然后运到山下吗?” 颜青竹摇摇头,道:“我还没想到好的办法,为了保证伞的质量,还是得用后山的竹子。下山时我再来砍一些,截成小段,方便搬下山。暂时用上一段时间,往后再想办法。” 阿媛一时也没有好主意,便应下。 二人摘了些木耳,蘑菇,运气实在是好,竟见到驴窝菌和云香信,又挖了些竹笋,夏秋之笋虽不如春冬二季,烹调好了,倒也爽脆。炎夏已过,竹荪恢复喜人涨势,菌体变大,菌头披着仙子般的镂空网状白衣,实在诱人得很,便也多采一些。 四手齐动,不一会儿就是满满一篓。 二人收获富足,正想回去,却听到一些吵吵闹闹的声音,似乎有男有女。 阿媛皱着眉头想,难道又是……鸳鸯于野? 她拉着颜青竹就要跑,却听见后面一个欢快的声音。 “阿媛妹子——妹夫——” 阿媛只惊讶一瞬,便忍不住呵呵一笑,听到这么特殊的称呼,便知道是闰生了。 闰生呼哧呼哧跑过来,咧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脚边跟着已胖成圆嘟嘟一团的小狼。 颜青竹却不由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笑得憨憨的男子,他是在叫自己吗? 阿媛想到颜青竹从未与闰生见过面,便小声对颜青竹道:“他就是闰生。” 闰生?颜青竹不由一怔,原来这个就是差点抢走他媳妇儿的人?心里不禁有些不悦。 闰生戳了戳手指,嘟着嘴道:“阿媛妹子,好久没有看到你了,我很想你呢。” 阿媛道:“我也……”话未说完,感受到旁边一个威压无声无息地袭来,侧过头看颜青竹,面色从未有过的难看,竟让她有些畏惧。 阿媛改口道:“闰生,你最近过得好不好?” 闰生的嘴撅得更高,面上有点委屈的神色。 “闰生过得不好……闰生最近很烦。”他看了看阿媛,又像孩子般咧嘴笑了起来,“阿媛妹子胖了……阿媛妹子过得好……妹夫对你一定很好!” 颜青竹有些得意的看向阿媛,看吧,连小傻子都知道我对你好。 可闰生接下来的话无疑给他泼了冷水。 只见闰生眨着眼睛将他和阿媛仔细打量着,脱口道:“阿媛妹子白白的,像只小兔子,妹夫怎么黑黑的……像大笨熊……一点都不配。” 颜青竹的眉毛竖了起来——大!笨!熊! 阿媛感到颜青竹铁青着脸拽着自己的手要往回走,知道他是生气了,忙对闰生道:“闰生,我们还有事儿,先走了,你快回家吧,别乱跑了。” 闰生委屈地戳着手指,“不是我乱跑……是她老追我……哎呀,她又来了!” 阿媛与颜青竹顺着闰生怯怯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个穿对襟襦裙,梳妇人发髻的貌美女子走了过来。虽是中土人的打扮,却很明显有着异族人的相貌,不是洛央又是何人? “闰生,你别再跑了,快跟我回去。”洛央开口道。 阿媛听出她的语言已通畅了许多,几乎听不出异族人的蹩脚感,心道她不仅貌美,还十分聪慧,否则怎能在数月之间有此长足进步。 闰生朝洛央吐了吐舌头,“你不要跟着我,我好烦……好烦。娘说了……你是爹的女人了……我不能跟你躺一张床上……不能在你面前脱裤子……否则我就是个坏孩子……你每天都拉着我……想跟我睡一起……你好坏……你想让闰生做坏孩子……” 洛央一把拉住闰生的胳膊,生怕他又跑了,语气哀求道:“闰生,我不是你爹的女人……对,我是勾引过他,那是我没办法,谁让他说的,我要是生不出孩子,就要把我卖到青楼去。你不愿意碰我……我……我只能去找你爹啊!我想,只要我生下你们张家的孩子,不管是你们谁的,他都不会再把我送青楼了吧?” 洛央抽泣着,眼中似乎只有闰生,完全忽视了旁边还站着两个人。 洛央又道:“我哪里知道你爹他根本不行啊!他……他生气自己不行,还拿东西打我。所以……闰生,我求求你,你就可怜可怜我吧,让我跟你生个孩子。” 阿媛大惊失色,张老三不行?以张老三的年纪,还不至于吧?那天她在竹林所见,虽未看到那男人的面容,可洛央口中溢出的欢快声音,那能是一个不行的男人造就的? 难道……那个男人根本不是张老三?可听他们刚才所言,那人也绝不会是闰生。 颜青竹却听得一头雾水,又不欲知人**,便又拽拽阿媛,示意他们该走了。 阿媛下意识停住没动,颜青竹见她似有看热闹的意思,便也停下了。 只听闰生委屈道:“你不要哭……不要哭……娘会说我欺负女孩子的……” “你答应跟我圆房,我就不哭了。”洛央黑玛瑙般的眼睛幽怨地看着闰生,若是别的男人,恐怕早化作绕指柔了。 闰生的头摆得像个拨浪鼓,“不行……还是不行……我不喜欢你,不能跟你做羞羞事……你看小狼,它都不跟隔壁的大黑狗好……它要跑好远好远去见村尾的小黄……娘说的,要喜欢才能一起羞羞……不然就是强扭的……瓜……不甜。” 颜青竹强忍着笑意,这个傻子还知道羞羞事?还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又感慨,他的娘亲看来是有用心在教导他,应该很是不易。 洛央听他拿狗比喻,有些气急,一把抱起闰生脚边的小狼,往竹林另一处跑去。 “你不答应圆房,我就不把狗还你了!”洛央跑得飞快,语声竟似飘过来的。 这下换闰生焦急地追了上去,“小狼……小狼……我来救你了!” 颜青竹见那画面有些滑稽,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却见阿媛木木的,有些心酸的模样。 “怎么了?”颜青竹关切地抚上她的肩膀。 “边走边说吧。”阿媛叹口气,拉着他往回走了。 一路上阿媛把关于闰生的事情都跟颜青竹讲了一遍。 颜青竹想了一瞬,道:“照你这么说,我推测洛央已经怀孕了,却又必须找一个冤大头来当孩子的爹,这样事情才说得过去啊。” “是吗?”阿媛疑惑,却又觉得颜青竹说的不是没有可能。张老三多年也未娶小,只把希望寄托在傻儿子身上,莫非真是有难言之隐? 如果张老三不行,闰生又不愿意与洛央圆房,洛央要摆脱被卖到青楼的命运,很可能找了别的男人,等怀了孕再栽到闰生头上。看洛央刚才急切的样子,很可能她已经怀孕了。 “闰生痴傻却纯善,洛央貌美却命舛。这样的两个人有了联系,却不知将来如何了。”阿媛看向颜青竹,忽而满腹感慨,“我们俩虽然都没有父母庇护,也吃了不少苦头,好歹如今能在镇上立足了,想来上天待我们还是不薄的。从前我也偶有抱怨,如今觉得,世上还有很多人,他们连给自己改命的机会都鲜有……我们应该更加珍惜才是。” 颜青竹笑着点点头,“我的小娘子今日怎么多愁善感起来了,道理是没错的,不过那终究是别人的事,你不要太替他人伤怀了。” “嗯。”阿媛点点头,“我知道,世间可怜人多了去,顺口多提一句罢了,我们自己也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说罢,已不知不觉走至石寡妇家门前,遂不再赘言。 二人在石寡妇处吃过午饭,颜青竹便取了砍刀,再去后山伐竹。阿媛则留在家里,与石寡妇聊天解闷。 “听说李家二姑娘与她家那口子搬到镇上去了呢,你们在镇上见过吗?”石寡妇一边摆弄着机杼,一边随意问道。 阿媛剥竹笋的手停了停,“……是李幼蝉和于大郎?” “嗯”石寡妇道,“听说也去了大半个月了,跟你们差不多时间呢,是在镇西。” 阿媛哦了一声,道:“那倒是没见过。青竹哥每天都在郊外伞坊,我在家里做糕卖糕,我出门都是送饭,几步路就到了。” 石寡妇转过头,一脸神秘的样子,作低声私语状,“听说李幼蝉跟公婆小姑小叔都不和,才怂恿于大郎分家,又让娘家补贴了不少钱,这才有机会搬到镇上去了。” 阿媛想起上次路遇他们夫妻二人时听到的话,觉得传言倒非空穴来风,可她不愿妄加揣测别人的生活,只道:“那也挺好的,不和睦便设法不相处,对双方而言,都是解脱。年轻夫妻若把时间耗费在家长里短上,那还有什么精力去想更大的事情呢?既然住到镇西,想必是带铺面的房子,生意好了,什么本钱都回来了。我倒觉得他们夫妻挺有见识的。” 石寡妇撇了撇嘴,似是不太认同,又补充道:“于大郎我不知道,李幼蝉哪有你说的见识?从小在村里长大的人,谁还不知道谁呀?李幼蝉有个姐姐,之前嫁到了镇上一个富户家里,生了孩子以后,家里如珠如宝地疼着捧着。而李幼蝉,只嫁到邻村,虽说也是富户,只怕她心里是不甘的。千方百计要搬到镇上去,那就是为的一口气,一张脸皮。别说自家姐姐了,连你成亲的时候排场比她大,她心里也不舒服呢。不过是心高气傲的一个人儿。” 阿媛皱皱眉头,却不愿多想,只笑道:“婶子可是村里的百事通,虽不怎么出门,却什么都知道呢。” 石寡妇难得哈哈大笑起来,又半掩着嘴道:“老婆子家没有篱笆,只有高高的围墙,门口还有棵大树,正是乘凉说话的好地方,多少人在那里说人闲话,以为隔着院墙听不到呢。其实那院墙薄,老婆子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这样……”阿媛笑得有些尴尬,莫不是从前她与颜青竹在院墙外的亲密话亲密事,石婶子也是听得明明白白的? “阿媛,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我给你在水缸里镇上一碗绿豆汤吧。”石寡妇放下机杼,推门出去。 …… 这日要赶着下山,所以晚饭早早吃过。石寡妇留他们在村里住一晚,二人念及家中无人,又想早点开工,自是推拒。 二人回到村头,拿了家中背篓,装好一截一截的竹子,正要下山,却听到后院一阵喵喵的叫声,委屈得似在呜咽。 阿媛拉着颜青竹往后院去,见到一只三花小猫困在了菜地的篱笆里。 “老猫忘记带上这顽皮的小家伙了,估计孩子多了,没顾及到吧。也不知小猫怎么进来的,却又出不去了。”阿媛将小猫抱了出来,轻柔地抚顺它的皮毛,小猫伸出舌头舔她,也不挣扎。 “不如带回去吧,镇上的房子正需要一只呢,免得住时间长了,遭了老鼠。看它的大小,也是可以断奶的了,回去找些鱼鳃给它剁碎了吃。”颜青竹笑道。 第48节 阿媛看着小猫俏皮可爱的模样,重重地点了点头。 于是颜青竹背上大背篓,阿媛背小的,手上抱猫,下山而去。直到行走至山下,才将竹篓丢到了船上,省了力气。 回到镇上,已是傍晚,周身疲惫。 颜青竹烧了热水,与阿媛一起坐到大浴桶里。 秋日已褪去暑气,泡澡更为舒适了。 “你一坐下,倒显得这桶小了。”阿媛笑着,看向两人抵住的膝盖,抬起小脚丫轻轻踩到颜青竹的脚背上,见他经过一个夏天的风吹日晒,黑了很多,不禁有些心疼,摸着他的脸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白回来。” 颜青竹抿了抿嘴唇,冷声道:“是呀,我占地方大,又黑,简直就是一只——大笨熊!” 阿媛噗嗤一笑,“还记着早上的事情?你可真小气,闰生就是个小孩子,你和他计较?你也是小孩子?” 颜青竹哼了一声,“我不和他计较,不过还是有些不痛快……我要补偿。” 阿媛无奈一笑,“好,明天给你做荷叶蒸鸡好不好?” “不要。”颜青竹学着阿媛从前撒娇的模样。 “那……想吃什么?”阿媛问。 颜青竹伸出双手,做张牙舞爪状,“大笨熊当然要吃小白兔!”说罢,朝他的“小白兔”扑了过去。 一时,水花四溅…… ☆、第56章 第二日, 八月初六。乡试的三场考试分别设在八月初九,八月十二, 八月十五, 因而不少考生已出发在去省城路上。 颜青竹想到既与刘靖升做了不生不熟的半个朋友, 他赶考前,自己理应要去送他一送。也责怪自己没有早一些想起此事, 如今却发现时日可能有些晚了。 午饭时, 他与阿媛商议, “我下午不开工了, 去书院瞧一瞧刘秀才有没有上路。” 阿媛笑着道:“你早该去了, 上次说请人家吃糕,也从没见你管我要过, 说请到家里吃饭, 也没见你带人来。就算是随口答应人家的, 也不能不放在心上。因为,可能人家是放在心上的,那你就失礼了。” “娘子教诲得是。”颜青竹笑笑。 “谁要教诲你了?小题大做。”阿媛撇撇嘴, 又温声道, “你可吃慢些, 也不急在这点时间嘛。” …… 午饭后, 颜青竹到得瑜枫书院门口, 正看到一辆宽大奢豪的马车停在树荫下。车夫蹲在大树下抽旱烟歇脚,一个小厮立在马车旁随时候命,一看就是富家做派。 镇上行走从来用不到马车, 不用多想,这必是为赶考的学子行远路准备的。难怪得现在才出行,有马车的自然比那些拼脚力的快多了。 刘靖升掀开车帘子透了透气,向着书院内张望,却蓦地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朝他这边走来。 “颜兄弟!”刘靖升有些激动地叫了一声,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颜青竹这才看到是刘靖升,心想自己可来得巧了。听他称自己作兄弟,又热情相迎,不禁感怀,从前只为感激请他吃过一顿饭,后来因着他有功名,又有了几次往来,想他若前途无量,自己为匠为商,方多了一份照拂。 如今却越发觉得此人待人真切,值得自己撇开利益,诚心相交。 颜青竹笑着上前,与刘靖升说了几句话,自然是祝他一路顺风,金榜题名之类,又将自己做的伞送了一把给他,还有阿媛的糕点也递了过去。 刘靖升也不推辞,欣然接过,二人又谈论了一阵,颜青竹知他是等着上路,便不多耽搁,告辞而去。 刘靖升看了会儿颜青竹的背影,欣然地点了点头,又将东西交给小厮,让他小心放到车厢里。 “明礼怎么还不出来?”刘靖升站了一会儿,暗自嘀咕着。 过得一刻钟,方见宋明礼自己背了个书箱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个小厮模样的人。 小厮跟在宋明礼身后,毕恭毕敬地道:“姑爷,老爷吩咐了,让小的跟着您,一路伺候。还请姑爷不要拒绝,让小的难交代啊。” 宋明礼叹了口气,侧头道:“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人伺候,你快回去吧。”说罢,他见刘靖升在前方,如遇救星,几步走过去跳上了刘靖升的马车。 刘靖升何等眼色,一下就明白了事情原委,看着立在车前不知所措的柳家小厮道:“你们姑爷跟我同路,回去跟你们老爷说一声,让他放心。”说罢,给自家小厮使了个眼色,小厮忙取了块碎银,递到柳家小厮面前。 柳家小厮面露喜色,却不知是收还是不收。 刘靖升道:“你们姑爷就是不惯人伺候而已,你回去莫要乱嚼舌根,以免拂了柳老爷的厚意。” 柳家小厮蓦地明白了这些赏钱的含义,忙收下应是。 刘靖升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车,自家小厮也赶忙跳了上来坐到车夫旁边,一行人匆匆离开。 刘靖升拉开车帘,看到柳家小厮目送他们离开后,拐进了旁边的巷口,不一会儿一辆马车行出。 刘靖升看向宋明礼,打趣道:“柳家给你备了车马小厮你不要,偏偏来和我挤。” 宋明礼叹口气,道:“倒是叨扰刘兄了,只是我实在不愿再多受柳家恩惠,现在既让父母搬出了柳家,我自己也不该再接受人家安排的便利。” 刘靖升知道,自从端午节在镇东见到柳小姐的“真面目”后,宋明礼大失所望,不久后便让父母搬回了老家,也逐渐与柳家失了往来。至于婚约,双方只有口头上的,并没有正式文书。想来若是宋明礼高中,自然便不再理会柳家了,只是如今不便把话说得那般明白。而柳老爷显然是慌神了,想在宋明礼高中前,再试图挽回一番。 “那……柳小姐是什么态度?你这么做,只怕人家伤心了。”刘靖升道。想到那个娇蛮任性又不失侠骨仁心的女子,若是被人弃了,虽说不是正式婚约,到底对名声有碍。 宋明礼抿唇道:“我怎知她是何态度,自那天起,未再见过。” 刘靖升想想,倒也能理解宋明礼,他向来不喜商贾,这次又自感蒙受欺骗,自不会对柳家有什么好印象,遂不再提这事情。 镇上街巷狭窄,马车挑着大道,兜兜转转才行到了郊外,速度终于快了起来。省府乃是布政使司驻地,距离汐州却不远,他们乘车加坐船,在八月初七晚上便可到达,尚可有一日时间休整。 马车颠簸中,刘靖升看了看旁边的篮子,那糕点尚温热,他拿出一块递与旁边闭目养神的宋明礼,“闻着挺香的,来吃一个吧,要到傍晚我们才住店歇息了。我爹在那边都打点好了,我们路上就随便吃些,等到了再好好吃一顿。” “这次真是给刘兄你添麻烦了。”宋明礼接过糕点,尝了一口,觉得味道竟有些熟悉。 刘靖升看到宋明礼默然蹙眉的样子,恍然想起什么,心道,怎么忘了,他从前与这个女子有纠葛。 刘靖升不欲隐瞒,笑道:“这是阿媛姑娘做的……哦,该称一声弟妹了,颜兄弟比我小一岁呢。” 之前刘靖升与宋明礼提过二人已成亲,阿媛绝不会再来纠缠他的事情,好叫宋明礼安心,所以宋明礼听到这里并不意外,他只是惊讶另一个问题。 “你与那伞匠称兄道弟?” 刘靖升无所谓地笑笑,“是啊。上次我也去了监市铺,我跟你说过的,我和你未婚妻……不……是柳小姐……我和柳小姐一起帮了他洗脱冤屈,拿回赔偿。他后来请我吃饭,一来二去,就做了朋友。这个人踏实勤奋,却也机灵得很,不同于埋头苦干的穷匠,我看他心思活络,是做商人的料子。而且他手艺也十分了得,我亲眼见他把开水浇到伞上,伞却完好无损。” 刘靖升拿过一旁颜青竹送给他的瑞竹蝉鸣伞,想给宋明礼好好看看。 宋明礼却有些不屑,“这种情况伞还能完好无损,莫不是他变了戏法来骗你吧。” “怎么会?我亲眼见的。”刘靖升辩解着,突又想到,是不是真的在宋明礼眼中才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人的身份,便道:“明礼,你一会儿看不起商人,一会儿看不起匠人。其实,我们身为读书人应当不拘小节,人家身为匠人商人的,也未必没有赤子之心。” 宋明礼不以为然,“我泱泱大国,向来以农为本,不论如何,商人匠人的位置是不可高于农人的,否则,必有大乱。我们身为士子,自该做表率,与农相亲,与商陌路。” 刘靖升抱起胳膊,也是不认同对方的样子,“明礼,你不是向来认同曹秦盟的观点,希望朝廷能在税法上做出改制吗?” 宋明礼不知他为何突然转了话题,却也认真答道:“不错,曹大人在朝为官时便提出这等良策,可惜未得朝廷重用,反而屡遭贬谪。听说他辞官后来到汐州,还曾经隐居在枕水镇附近一带的乡野,可惜我当初寻而不遇,还……”他想说,还伤了腿,引出了后来诸多麻烦,可往事不便再提,只道:“若能得见曹老先生一面,我此生无憾。” 刘靖升见他神思清明,语声恳切,不是妄言,便道:“你如此推崇曹秦盟,自然对他提出的税法改制内容相当熟悉,可知,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当属废除丁税,此法可谓前无古人。”宋明礼语声不禁激昂,“摊丁入亩,地丁合一,没有土地或土地极少的贫穷农人可得安然,也不怕多生了孩子交不起税。我出身微寒,自是晓得贫农的辛苦,对曹老先生的办法自是赞同。” 刘靖升点点头,又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曹秦盟的税法改革真的得到实施,其影响与改变便不光是你说的这些?” 宋明礼询问的目光看向他。 刘靖升难得收起了笑脸,严肃道:“废除丁税,摊丁入亩,那么户籍的管理势必松懈,一户有多少人不是最重要的,一户有多少地才是最重要的。那些人多地少的贫农,一旦少了负担,少了束缚,农闲时他们会不会去为商为匠?甚至直接弃田为商,或是到镇上做工,收入绝不会比耕种少。你说那时候他们还算不算是农人?若是户籍混杂,人的迁徙相对自由,农人,商人,匠人又何来高低之分?” 宋明礼瞪大了眼睛,显然从未想过刘靖升说的事情,半晌,他忽而一笑,肯定道:“不会,绝不会有你说的这种事。农人明知道自己的地位比匠人商人高,又怎会放弃田地去做比自己低贱的人?如果真的废除丁税,摊丁入亩,朝廷定会鼓励开垦荒地,降低荒地的赋税。贫农可去开垦荒地,只要多耕种,自会充盈收益。数千年来,我中原王朝皆是推行农本商末的政策,岂能有你说的这种情况出现,实在可笑。” 刘靖升笑道:“是啊,可笑,就当我胡言乱语了吧。”他向来不是一个要与人论个你死我活的倨傲者,不过他忽而想到什么,竟有些凝重起来,正色道:“明礼,我们今天说过的这些话,忘了就好,未来的事情不可知,以我们目前的身份也左右不了。你就算推崇曹秦盟,也别忘了他现在已无官身,能不能被朝廷再度启用可说不清。毕竟改税法要威胁很多士族的利益,多少人可恨着曹秦盟呢。咱们这次是去赶考,可不像在书院里能高谈阔论,莫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 宋明礼点点头,知道刘靖升是真心为自己好,想到刚才自己与他争执,蓦地有些后悔,心里又回荡起他说的,我们目前的身份,什么也左右不了。是啊,什么都左右不了,寒窗苦读,就算一朝得中,没有根基,没有人脉,你又能如何? 宋明礼被引出满腹心事,想到刚直不阿的曹秦盟竟是那般结局,自己也颇有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感。 刘靖升怕他被刚才的话题搞得心情不佳,影响应考,便笑道:“别想那些有的没的了,还记得我前阵子跟你说的那卷观风题吗?我爹托关系从京城搞到一份。策论那里我们得好好看看,我还有问题要请教你呢。” 宋明礼压下心事一笑,接过了刘靖升递过来的试题。 车马悠悠,踏过微微泛黄的草地,不知不觉就行了半日。车夫有些疲惫,又将旱烟燃了起来。小厮知道接连赶车的辛苦,也不阻止他,只是把车帘子紧了紧,怕那烟味飘进车厢里,扰了少爷和少爷朋友探讨的雅趣。 听到车厢内不时传来笑声,小厮方松了口气。 夕阳微斜,路边有灿漫的野菊,微红的枫叶,早开的金桂蔓延一路芬芳。马蹄哒哒,成为这初秋静景中唯一一抹翻飞的灵动。 …… 转眼已至八月十四,午间,阿媛照例是在百工村,瞧着颜青竹在自己苦口婆心的提醒下,终于细嚼慢咽吃完了一顿饭。 阿媛将碗筷收了起来,认真和颜青竹商量起一件事。 “明日就是中秋了,我在想,今年定是来不及了,往后家里可置一个烤炉,明年我也试着做些月饼卖。最近好多人来问卖不卖月饼呢,你说这是多少生意?除了烤月饼,有个烤炉还可以做其他花样的糕点,现在家里做的这些,都是蒸制或煎炸的,就怕做来做去,给人吃腻了。” 颜青竹觉得这事可行,便道:“行,回头你再琢磨琢磨做成什么样的,百工村这里匠人多,定有会做烤炉的。” 阿媛应下,颜青竹又笑道:“到时候是不是还可以给做点烤鸡,烤鸭,烤鱼吃?” 阿媛笑着捏了捏他的嘴,“就知道吃!” 两人欢笑打闹着,阿媛斜眼瞥到有几个人正在前方小路上行走着。深怕人家看到了,以为他们为人轻薄,便停了下来。 侧头去看,却发现小路上是几个乡野汉子,阿媛每日都来这里,一下便认出他们不是这里的匠人。 待走得更近了,阿媛竟发现这些人似乎是冲自己和颜青竹走过来的,面上还颇为不善,难道是来找麻烦的? 阿媛蓦地心里一紧,与颜青竹对视了一眼。 颜青竹侧头轻声道:“别怕,你先进屋去。” 阿媛道:“我不怕,周围都是认识的人,喊一声不怕没人帮忙。” 颜青竹点点头,仍旧把她护在身后。 那几个乡野汉子已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他们的院子,明明看到草地上都晾满了伞,带头一人仍旧多余地问了一句,“你是伞匠?”语气生冷。 颜青竹也冷冷的回了一句,“不错。” 那带头人哼笑了一声,上前跨了一步,后面几个人也抱起臂膀,一脸凶煞。 带头人道:“你在这里私自建作坊,违了我们伞帮百年来的规矩!” ☆、第57章 颜青竹冷笑一声, “我又不是伞帮的人,我在这里建作坊, 一不占耕地, 二不占私产, 连官府都不管,伞帮来管我?” 第49节 带头人挑挑眉毛, “你小子姓颜?你爹是颜本益?” 阿媛心道, 看来这些人是有备而来, 连青竹哥的身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不等颜青竹回答, 带头人道:“你爹是伞帮的人, 你自然也是伞帮的人。咱们匠人都是一代传一代的手艺,你敢说你不是伞帮人?真是忤逆!” 听到此处, 颜青竹捏紧了拳头, 强自压下怒火, 寒声道:“我爹当年乃是被迫入了伞帮,伞帮偷师学艺在先,背信弃义在后。我爹早就不属于伞帮, 我就更与你们伞帮没有关系。” 带头人目光一凛, “你敢说出这等疯言疯语!我告诉你, 一日入得伞帮, 没有帮主首肯, 哪能轻易就退出了。你现在仍是我们伞帮的人,当受我们差遣!” 站在后面的人也道:“就是!你私自在这里建作坊,按照帮规, 当罚钱五百文!” “不错!不交罚款,我们就拆了你的作坊!” “按帮规罚你,天经地义!” 阿媛蓦地感到一丝好笑,说来说去,原来就是为了五百文钱。这个所谓伞帮,看着气势汹汹,内里到底是有多寒酸落魄,连五百文也要敲诈。 颜青竹道:“好,你们要按伞帮的规矩罚我,那就先让你们的帮主亲自来找我。如果帮主说我该认罚,我就把罚钱亲手交给帮主。” 他这么一说,几个汉子倒愣怔了。半晌,终有一人走到带头人旁边道:“姜大哥就是我们的头儿,你把钱交给他就行。” 众人纷纷附和。 颜青竹向带头人道:“哦?姜大哥您就是帮主?” 带头人蓦地有些脸红,“不是……我不是帮主。”又咬咬牙,鼓足气道:“你少废话,把钱交给我就行。帮主哪有那么多时间找你一个小伞匠。” 颜青竹道:“那可不行,要交我就交给帮主。你们是伞帮什么人?我凭什么交给你们?” 几个汉子都捏紧了拳头,怒不可遏。 阿媛心想,要是他们敢动手,她就马上叫喊起来,正在这时,却见王山泉与几个附近的匠人都拿着锄头,锤子,火钳等工具赶了过来。看来这些汉子闹出的动静太大,附近的匠人都被惊动了。 顿时,颜青竹的作坊前站满了人。 “怎么了?要帮忙吗?”带头的王山泉急切道,又瞥了瞥几个像铁柱般立在那里的汉子。 颜青竹笑笑,“王大叔,你们泥瓦匠有没有什么帮派组织,不许你在这里私建作坊?” 王山泉一听就明白,这是遇到吃烂钱的人了,他道:“老子十多岁就入了行,从没听说过这等事!” 颜青竹又问旁边拿着锤子的徐铁匠,“徐大叔,你呢?” 徐铁匠随意地挥了挥手中的铁锤,“我只听说过茶帮,盐帮,马帮,老子一个打铁的,哪有什么帮派。” 颜青竹没再一一问下去,看向那带头人,道:“你听见了?人家都是无帮无派的。你们说你们是伞帮,让我怎么相信?还是叫你们帮主亲自过来说吧!” 那几个汉子见颜青竹有帮手,一时不敢发作,带头人道:“好你小子,我们走着瞧!”撂完狠话,便带着一干人匆忙离开了。 王山泉等人看着他们走远,忙问颜青竹具体情况,等颜青竹将事情讲完,众人皆说这帮人太过猖獗,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王山泉道:“谁在自己行当里没遇到过仗势欺人的事儿?这正是我们抱团取暖的时候。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咱们还一起过来,叫更多人!” 众人纷纷应是。 一来,大家都是百工村的人,互帮互助的情意理应有,二来,若百工村里的匠人被外面的人欺负到头上,甚至被拆了作坊,那便有了他们这群人都好相欺的印象。 镇上不好立足,每个百工村的匠人都很珍惜这里和平共处的局面,帮颜青竹,也就是帮他们自己。 颜青竹与阿媛一一向他们道谢,众人方拿了家伙离开。 这天中午,阿媛在百工村多待了一个时辰才回去。心里担心那些人会再找上门来。还是颜青竹宽慰了她几次,她才顾念着家里的生意,离开了。 晚间,两人在家里吃过饭,在洗碗刷碟的空档,阿媛就忍不住问道:“若是他们再找上你,怎么办?” 正在烧热水的颜青竹赶忙走过来,搂住了她,“别担心。那些人成不了气候,百工村那么多人,还怕对付不了他们?” “那他们真是伞帮的吗?公公以前是伞帮的?”阿媛问。以前她听颜青竹几次提到过伞帮,可若没发生今天的事,她从没打算过细问。 她知道,匠人行当里是有类似的组织的,一些有门路的匠人会成为工头,带领其他匠人去做活儿,也会从其他匠人身上抽取回扣。 但帮派的话,应是有很多规矩要遵守的,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匠人就能加入,有的甚至会搞出歃血为盟这种郑重其事的仪式。工头可以有很多个,而帮主肯定是只有一个的。 阿媛印象中,镇上还没有哪个行当有过这么雄厚的势力,厉害到能成立帮派。 颜青竹撇撇嘴,不屑道:“说真也真,说假也假。” “别卖关子了!”阿媛急道。 颜青竹方道:“你别急,这事说来话长。” 说罢,便悠悠道来,“我家不是汐州本地的,是潭州迁过来的。我爹在潭州也是匠户,我祖父母早逝,只有我爹这根独苗。当时匠户是不允许置地置田的,因而匠籍的管理比农籍松懈。我爹听说汐州这边多雨,又富庶,想着一个人在潭州也过得穷困,便跟着一个同乡过来闯荡。 汐州这里傍着大运河,机会确实多,我爹来了几年,小有积蓄,便娶了我娘,在南安村那处山脚下修了个小房子住下,之后便有了我。我爹技艺好,在镇上有了口碑,那时的伞帮便找了过来。我爹独自做工,有时候也会遇到人家欺负,心想入了伞帮,能得庇佑也好。 当时还交了几钱银子才入得进去。哪知这伞帮**不堪,入前入后不是一个嘴脸,在外受了气不仅没人管,在帮里还有人明目张胆偷学我爹的手艺。我爹不甘心再受伞帮管制驱使,便卖了山下的房子,带着我和我娘搬到了南安村。” 阿媛皱眉,“没想到你们是这么来到南安村的,从来没听你提过呢。看来,我们这些外来户,都有不为人知的经历呢。” 颜青竹点头道:“当时的伞帮已是靠骗取帮众的入帮费度日,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如今的情况更加不堪。刚才那几个人,竟没一个是伞匠,就算是伞帮的,也不过是打着旗号来讹人的。” “你怎么知道他们没一个是伞匠?”阿媛好奇道。 颜青竹笑笑,摊开自己的双手,“看手就知道啊。” 阿媛吸吸鼻子,又补充道:“他们身上也没有桐油味儿。” “猫鼻子。”颜青竹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子,又道,“伞帮确实是存在的,也曾经盛极一时。你可知,如今我送伞的那几家伞行,老板都是当年伞帮的匠人呢。” 阿媛有些惊讶,“你是说,柳老爷……付老板……他们当年都是伞帮的人?” 颜青竹道:“不错。我爹是没赶上好时候,他入伞帮的时候,伞帮刚好经历了一次分裂。柳老爷,付老板这样的人,他们不甘心只做能糊口的匠人,便凑了本钱在镇上买了铺子,做了商人。剩下的伞匠是不屑如此的,他们继续做工,他们的希望是有了钱,能有办法置田做农人,而不是商人。” 阿媛感慨道:“那是十多二十年以前啊,剩下的人有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哪怕在今天,朝廷已把匠户,商户,农户都列做良籍,一些人也还抱着从前的想法。比如,南安村的人就是这种想法。” 颜青竹叹了口气,抿唇道:“可是,一念之差,之后的生活便是千差万别。” 阿媛也甚认同,“是啊,付老板如今在镇上有两处宅院了,柳家更是镇上首屈一指的富户。那些留在伞帮的人,后来恐怕并不好过吧?” 颜青竹道:“有一部分人,后来也退出了伞帮,但他们没有本钱,只能去做工,所以……可能就是在付老板,柳老爷这样先离开的人的作坊里做工。还有一部分人,后来存够了钱,也托到关系改了户籍,买了田地,做了农人。或者,像王山泉这样,娶了农家女,自然就做了农人。剩下的人,留在伞帮,就做了吃烂钱的那一类。我只是没想到,伞帮十多年了,还在变本加厉做这种事。” 阿媛忽而想到什么,道:“我记得你说过,张平和黄力就是伞帮的?今天这些人找上门来,不会和他们两个有关系吧?” 颜青竹想想,道:“这个不好说。倒是那个张平有按时把钱送到监市铺,我每月都有去拿的。” 阿媛道:“他表面上赔你钱,那是他惹不起监市铺。背地里却找了伞帮来对付你,这不是没有可能。” 颜青竹听她这么说,也有了几分怀疑,却又不想她太担心,便不再接这话题,只一再宽慰她。 第二日,中秋节。颜青竹本打算与阿媛一起回南安村,与石寡妇共同过节。 阿媛却担心那帮人又找上门来,中秋节百工村有很多伞匠都会回家,一旦他们二人离开了,作坊又没有人帮忙照看,出了意外他们可赶不回来。 颜青竹觉得,那些人倒不至于大过节的找上门来,但怕阿媛担心,便答应了她今日先不回南安村。 中午,阿媛送饭,见半日过去,仍旧没发生什么事,便安下心来。 颜青竹打开食盒,见食盒里除了饭菜,还放着一个金黄的酥皮月饼。 “你做的?”颜青竹笑问。 阿媛白了他一眼,“都知道家里没烤炉,还问?明年你才能吃到我做的。” 颜青竹咬了一口,忙道:“太甜了,不如家里那个豆沙馅好吃。还好只带了一个,否则我腻得吃不完了。” 阿媛嘻嘻一笑,“有了对比,终于知道我做的好了吧?” “娘子做的一直是最好的。”颜青竹笑道,“不过我粗心了,忘记让你多带些过来。昨天那几个匠人来帮忙,我们还没有谢过人家。” 阿媛轻哼了一声,“不用等你说,我来时都送过了,你这个是剩下的。” 颜青竹委屈地抓了抓后脑勺,“原来我吃人家剩的呀?” 阿媛故作得意地笑着,又问:“对了,我送月饼给王大叔的时候,看到他在旁边盖新房,两个女儿也过来帮忙了。是要一起住过来吗?” 颜青竹点头道:“邱氏要把两个女儿嫁出去,两姐妹不愿意,就来投奔王大叔了。王大叔还想把小蛟也接过来,但邱氏死活不同意。” 阿媛并不觉得意外,“邱氏从来把女儿当草,把儿子当宝。她如今被休,恐怕就指望着儿子长大了孝敬她,怎么可能把儿子给王山泉?” “你说的对,倒是那个孩子还小,要是一直跟着邱氏,只怕长大了就是个没出息的祸害。王大叔要抢回儿子,还得多加努力。”颜青竹道。 二人谈笑着,时间不觉流逝。阿媛担心作坊这里出事,推说家里那处今日没什么生意,大家都买月饼去了。 颜青竹知她心思,也不点破。这日直到收工,仍旧风平浪静,阿媛方放下心来。 回到家中,颜青竹将厅堂里的八仙小桌搬到天井处。阿媛沏了壶香气四溢好茶,又端了盘酥松甜软的月饼。夫妻二人相对而坐,望月闲谈,倒也自在。 直到过去五日,伞坊那边也再没有人找麻烦,阿媛便彻底放心了。大抵那些伞帮的人欺善怕恶,见到百工村人多势众,不敢来犯。 因着中秋节未陪石寡妇共度,二人心中有些歉意,这日便买了些东西,打算前去南安村。 却是不巧,正打算出门,焦三柱带着秀儿上门了。 二人带着一捆茶篓,抱着一卷布匹。茶篓是焦三柱编的,他父亲从前就是做这个手艺的,焦三柱趁着空闲编了十几个,想让颜青竹帮忙找找买家。至于布匹,是石寡妇托焦三柱带来的,也是帮忙找买家。 秀儿也从包袱里掏出几样绣品,阿媛见了,不由感叹,原来秀儿的绣功这般好,比起她娘也差不了多少了,当下便对秀儿多了几分相亲之意。 于是这日便不好的再提上山的事情,颜青竹带着焦三柱去了收购茶篓的地方,阿媛与秀儿去布庄问了布价,又带着秀儿去了柳巧娘从前常去的一家绣庄。 绣庄的老板见是熟人带来的,也没使劲压价,倒给了个合理的价格,又说以后有了新花样,只管拿过来。 秀儿高兴得有些雀跃,回去的路上,话也多了起来,阿媛倒从未见过她那般开朗的模样。想来这才是她真实的样子,从前的怯懦或许只是被生活压迫而来的。 晚饭在家中一同吃过后,焦三柱急于告辞。阿媛体念秀儿挺着大肚子,夜间行船颇不安全,便留他们住下。焦三柱看看秀儿,没再推辞。 夜间闭门熄灯,月色皎洁,透过薄薄的白窗纸一片朦胧。 阿媛与颜青竹躺床上亲昵了一阵,阿媛克制着自己的喘息声,低声道:“今晚上还是不要吧,这房子怕是不隔音,两间房临着,让人家听到可不好。” 颜青竹叹口气,翻身睡到自己的被窝,心里嘀咕着,早知道让焦三柱他们睡天井对面的那间房。 隔壁的焦三柱和秀儿却是另一番景象。 秀儿怀了身孕,焦三柱哪敢折腾,再说自从秀儿到了家里,他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很久没有心思做那种事情。 今日茶篓卖了好价钱,实在出乎焦三柱的意料,此刻,他躺在床上,抚着秀儿的肚子,喜滋滋地道:“原来这个茶篓的价钱不比颜青竹的伞便宜,看来我爹这门手艺不错的,可惜爹走得早,我们姊妹几个,也就我得了这手艺。以后可以多编些,没准儿这手艺比种地值当!” 秀儿轻蹙了眉头,忙道:“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就快到秋收时节了,还是节省些体力,免得到时候忙不过来。” 焦三柱点点头道:“我知道。我是说往后农闲的时候,可以多编一些。没准儿,真能赚不少钱。你想想,这竹子后山砍的,又不花一分钱本钱,而且我编一个竹篓的时间,比颜青竹做一把伞的时间可省多了。今天去了茶庄,才知道原来人家就要我编的这种茶篓。这还只是一家茶庄,整个汐州,整个江南,这得多少茶庄茶商需要这种竹篓呀?我觉得,青竹说得对,我就应该回家发动弟弟妹妹都来做这个。你看他们都还小,做农活根本不得力,但编茶篓,熟能生巧,不需要多少力气……” 焦三柱越说越带劲儿,整个人脸上都蒙上了兴奋的颜色。 秀儿却从床上扶着肚子坐了起来,秀气的脸上竟有些从未见过的阴沉。 “三柱,我当初跟你好,就是因为你老实,没有什么花花肠子。你如今说这些话,是想去做篾匠了么?什么叫农闲的时候?若是你多种些东西,哪有闲的时候?”秀儿的声音竟带了些哭腔。 第50节 焦三柱不知所措,生怕她真哭出声来,让隔壁屋的听到了笑话,忙宽慰了她几句。心里却没把这想法扑灭了,只试探着道:“其实,就我家现在那点地,加上做佃户租种的那些,每年收成了也赚不了多少钱。如果我让弟弟妹妹们都来编茶篓,家里的日子至少好过些啊!” 秀儿不以为然,“编茶篓是精细活儿,哪能那么快学会啊?若花时间去学这个,莫若早些学习耕种之法。再说,喜梅妹妹为了我们,已经受了委屈,你怎么可以再让家里的弟弟妹妹去做篾匠?若是让外头人知道了,指不定要说我们做兄嫂的刻薄。” 焦三柱抓抓脑袋,很是不解,“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我也是希望家里每张嘴都吃饱饭啊!就是娘知道了,也不一定反对的。” 秀儿反驳道:“娘不反对,可将来弟弟妹妹大了,只会做篾活儿,不精耕种,他们便会怪我们做兄嫂的当初只看到眼前一点利益。再说,做篾匠发了财的,我可从来没听说过。” 焦三柱蓦地有些丧气,低头想了会儿,做了最后一次努力,“颜青竹就是匠人,他做的活儿跟篾匠也差不离,都是跟竹子打交道嘛。你看人家现在过得……说实话,我跟他一个村里长大的,如今怎地这么大的不同。我想着,要是这茶篓赚了钱,咱们也可以搬到镇上,我也去百工村弄个作坊,你就在家里绣花,和阿媛一样,挂个牌子就在家里卖。你说,这日子多好呀?” 秀儿觉得心中憋闷又委屈,一颗泪珠子终于忍不住从她腮边滑过,她咬牙道:“你怎么事事处处要跟人家比?人家是从墙里挖出了元宝才能在镇上买房子的,你们焦家祖先也埋了元宝?再说了,他们有这么多钱也不知道去买地,买个空荡荡的房子住着,给谁看啦?穷匠就是穷匠,就是住了大房子,他还是穷匠啊!你怎么好的不学,偏要学他?他让你做篾匠,这是哪门子好朋友说的话?” 焦三柱听她说到这里,赶忙捂住了她的嘴,压着声音道:“你说这些做什么?生怕人家听不见吗?人家今天一天没开工,光陪着我两个去找买家了。你说这种话,可对得起良心?”焦三柱很生气,他想不到从来温柔怯弱的媳妇儿能说这种话,若不是她怀孕了,他还真不止说她两句就完了。 秀儿怔了怔,也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不妥,忙道:“我一时情急才这么说的,我哪儿知道这些话呀,还不是听村里人讲的……我也是担心你和家里的弟弟妹妹……还有……我家里本就瞧不上你,你再去做篾匠,我往后怎么有脸面回娘家呀?” 焦三柱叹口气,觉得秀儿说得也有道理,大抵他把一个小小茶篓想得太多,恐怕今天能全部卖出只是运气而已,颜青竹的建议也可能只是随口一说,是自己穷怕了,有了不着边际的心思,遂道:“我也没说要做篾匠,只是想得空的时候编一些,多些进项罢了。不会弃了田地不顾的,你别多想了。”说罢,又安抚了秀儿几句,扶着她躺下。 秀儿温声道:“你也别太着急钱了,今天我那几个绣品倒卖了些钱。等我存够了钱,我们就让喜梅妹妹早些回来。你是大男人,在农事上多操操心就好,别的末流技艺……少想些。” 焦三柱嗯了一声,又道:“娘说了,让你不要每天绣,费了眼睛,对你和孩子都不好。” “不妨事,我没觉得眼睛不舒服,要是撑不住,我不会勉强的,你别担心。”秀儿又恢复了往日温柔的模样。 焦三柱替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下,二人双双闭上了眼睛,没再有任何言语。 这一夜,焦三柱夫妻第一次住到了二层房屋里,第一次睡了柔软舒适的雕花大床,也第一次因为满腹心思睡得那般不踏实。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追文辛苦,上次有亲让我推书,今天给大家推荐两本书:《青珂浮屠》《佳人多癖》 两本都是别站的老作者过来晋江写的,质量有保障,而且都是难得不跟风的原创文. 我和两位作者都不认识,也不存在利益关系,纯粹觉得人家写得挺好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大家都是冷文啊,同病相怜,忍不住想推而广之,哈哈) 可能这两位作者都和我一样还不了解晋江的风格,或者了解而不愿妥协,所以成绩尚不出众.想换换口味的亲可以看看这两个文哈. ☆、第58章 第二日, 阿媛与颜青竹随同焦三柱夫妻回了南安村,将布匹卖出的钱给了石寡妇。 石寡妇数了数, 发现钱确实比从前托人卖多了不少, 便说以后就请他们帮卖, 又问会不会麻烦他们。 小两口自是宽慰她,让她莫客气, 又说她年纪大了, 不如不要织布, 干脆一起住到镇上。 石寡妇知道他们是真心, 便说等他们有了孩子, 自会到镇上帮忙带孙子。臊得阿媛满脸通红。 已是两日未开工,二人都记挂各自生意, 便在吃过午饭后, 早早回了镇上。 中秋之后, 天色渐渐凉了起来,空气也比往常干燥一些,不过这只是相对夏季而言, 枕水镇处处是水流, 水汽氤氲, 不管是二八姑娘还是六旬老太, 即使是秋日, 面上也是滋润的极好,倒不会像山上那般,有时候会干得身上起皮子。 这日, 阿媛送饭回来,便顺路从脂粉铺里买了一盒香脂,想到下次上山的时候便送给石寡妇,保管她用了,脸上又香又润。阿媛是知道的,石寡妇年轻时爱美,老了仍旧活得体面,这些物事,她定是喜欢的。 阿媛拽着香脂,前脚刚落进家门,就听到厨房的铜铃在响,声音接连不断,不知是谁在狠命地摇。 心里倒有些奇怪了,难道有人不识字,认不出那“午间停售”的牌子? 阿媛急冲冲地走进厨房,却见事情不妙。自家窗外的小埠头上,站满了人,约有四五个,窗户不大,挡住的地方阿媛来不及细看具体人数,却认出几个熟悉的面孔,正是前阵子去百工村作坊闹过事的伞帮人。 埠头下还泊着他们的船,船上似乎还有他们的人。 几个汉子凶神恶煞地看着阿媛,一个人把那铃铛绳子使劲儿一扯,屋里的铜铃瞬间落到地上,发出最后一声痛响。 “娘的,拉半天才出来,不怕老子砸了你的店?”说话的正是当日那个姓姜的带头人。 阿媛没说话,独自面对这么多恶人,她还是有些胆怯的。她瞧见周围邻居有出来观看的,无奈对方人多势众,白日在家的邻居多是老弱妇孺,也没那个本事来帮她。 “告诉姓颜的小子,他没交五百文的罚款,我们来这里替他收了!”姓姜的汉子又对他的兄弟伙儿道,“伞帮的各位兄弟,颜青竹藐视帮规,咱们吃光她婆娘的糕点,算是以帮规罚了他!” 阿媛卖的糕点都放在临窗的位置,近来生意不错,她每天都要蒸几笼屉,这些人听得一声号令,马上就炸开了锅,各色糕点立马被洗劫一空。 姓姜的把手上一块桂花糕当做烂泥一般揉捏着,又放话道:“你这糕点怕是不够,让颜青竹亲自来找我!这次可不是五百文就能了结的。”说罢,意味深长地哼笑一声,吆喝着他的同伙们划船离开了。 不一会儿,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只有漂浮在水面上的糕点,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有些糕点只咬了一口,有的是整个的,是那群人搬走时匆忙掉落的。 真是把她的东西当做什么了?阿媛捏紧了拳头。 这时,终于有热心的邻居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阿媛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说就是遇到地痞牛氓了。而后,便把厨房收整了一番。那些飘在水面的糕点,引来游鱼争相取食,很快没了踪迹。 傍晚,颜青竹回来,阿媛便讲了此事。颜青竹怒不可遏,一把拍了桌子。 “这是在百工村里撒不了泼,找到我家里来了!我可叫他们好看!” 阿媛忙问:“那……咱们报官吗?有好多邻居都看到了,也许能帮我们作证。” 颜青竹摇摇头,“都是老人和孩子,白日里都不敢出手相助,将来又怎敢帮我们作证?到底平头百姓还是不愿惹了地痞牛氓的。” “那怎么办?那姓姜的让你去找他。难道我们也带一帮人上门吗?这事儿没发生在百工村,人家未必肯帮我们呢。”阿媛有些焦急,生怕颜青竹盛怒之下做了不恰当的决定。 颜青竹想了想,道:“你别担心,我自有办法。” 第二日,颜青竹打听好了那姓姜的住处,找了跑腿的上门请他。 阿媛则在家里做菜,颜青竹怕她忙不过来,还去四海酒家端了几个贵重的荤菜,如此,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颜青竹又打了几盅酒回来,看着阿媛坐在桌前皱眉头,忙走过去抱着哄了一番,“娘子辛苦了,趁着人没来,你若饿了便先吃一些吧。” 阿媛看着满桌山珍海味,却半点兴致都没有。 “青竹哥,就算与他们谈和,也不用这么破费吧?”阿媛觉得委屈得紧,想到那些人把她的糕点当做不值钱的东西随意丢弃,她还要做菜给他们吃?想到颜青竹昨天那不肯罢休的样子,奇怪他今天为何又转作和颜悦色,还要请那些恶人吃饭。 颜青竹笑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且上楼去,今天来的都是男人,我招呼他们就好。” 阿媛无奈地点点头,又有些担心地道:“要不要找王大叔他们一起来吃饭?我怕那群人以为我们好欺负呢!” “不用。耗子怕猫,我们找猫来就好,人来了也抓不到鼠啊。”颜青竹弯腰将在自己脚边撒娇的小猫抱了起来,抚了抚它绸缎般柔软光滑的皮毛,逗弄道:“小花,今天我们一起抓贼,好不好?” 阿媛不明他的意思,却晓得他又在卖关子,想来他有分寸,便不相问,只用碗筷夹了些桌上的吃食,独自上楼去了。 阿媛吃了几口,却没心思,便搁了碗筷在一旁。 半晌,她听得吱呀一声响,打开正对天井的窗子看,是颜青竹把自家大门打开了,又独自走到厅堂里等着。 还开着门迎那帮恶人?有必要吗?莫不是颜青竹在酒菜里做了什么手脚? 阿媛心下一跳,又忙对自己说,不会不会,他不会蠢到使这种下作手段。 约莫等了一刻钟,已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一个重若千钧的脚步声从门前来传来,阿媛立马警觉地抬起了一丝窗户。 “颜老弟,对不住,老哥哥来迟了!今日事多,你看,我这公服都还没换下就来了,可不是我拿乔啊!”随着洪亮的声音,一个身量高大,气势威武的男人穿堂而过,面上笑得浑厚,身后跟着两个差役。 颜青竹也笑着迎了出来,把人引进了厅堂。 这下,阿媛可是明白了。猫?原来是那位铺头大人! 颜青竹与铺头谈笑风生,铺头为人豪爽,笑声热烈。颜青竹家一直是敞开门的,倒吸引了不少人偷偷来瞧热闹。 席间,阿媛下楼为他们热了一次菜,添过一次酒。 不知不觉,已至傍晚,阿媛又将厅堂里的油灯烛火燃起。颜青竹与铺头几人兴致旺盛,推杯换盏。 另一队人也正浩浩荡荡向颜青竹家进发,为首的是那位姓姜的汉子,左右两边跟着两个人,一个是张平,一个是黄力,身后还有三五个汉子,都是参与了搞破坏的那些人。 张平笑道:“姓颜的小子,原来胆小如鼠啊!姜大哥一出马,他就吓得摆宴请罪。” 张平自被监市铺判了赔偿颜青竹的损失,一直耿耿于怀,赔那么多钱,害得他最近日子甚是拮据。 黄力也道:“咱们今天过去就给他一个下马威,让他知道咱伞帮的厉害!只是……姜大哥莫要忘了,咱们这次过去,最要紧是让这小子自己识趣,赶紧滚远些,有他在这里,咱们伞帮弟兄的伞可不好卖呀!” 黄力自从上次的事后,与张平已是陌路,可在对付颜青竹这件事上,二人倒难得携手共进了。张平主要意在报复,而黄力更为担心的是自己的生意。自从颜青竹来到镇上后,黄力的伞已经鲜有伞行愿意收购了。若是这小子将来请了人手,做大做强,哪里还有他的活路? 姜大哥被左右护法拍着马屁,心头舒坦得很,扬了扬手中跑腿的送来的请帖,得意地道:“跟咱们伞帮做对,绝没有好下场!” 张平黄力在蓄意整治颜青竹这件事上,一直是站在幕后的,如今见姜大哥让他服了软,自然又想出来沾沾威风,好在颜青竹面前一雪前耻。 一众人大踏步前行,颇有气势,路边推车的小贩都赶紧躲进了巷子,知道这些地痞牛氓惹不得。 待走到颜青竹家门口,见门口大开,心想这小子倒懂得些规矩,正昂首抬腿进门,却听里面传来一个狮吼般的声音。 “哪里来的一群小儿,进来也不敲门,扰了爷爷我与颜兄弟喝酒的雅兴!”喝了酒的铺头醉眼惺忪,声音却异常清越。 张平黄力等人听得这人这般嚣张,立时就要冲进去打人,以为颜青竹叫了帮手在这里等他们。 姜大哥却一伸手拦住了他们,刚跨进门槛的脚顿时像弹簧一般弹了回来,缩着头一溜烟拐进了墙角。张平黄力等人不明所以,待借着灯光将厅堂里的人看清楚,顿时如姜大哥一般动作。 “你们两个兔崽子,也不打听清楚!姓颜的小子认识镇东监市铺的铺头,你们自己做缩头乌龟,还让老子来打前阵!这……这可是鸿门宴啊!”姜大哥见张平黄力也拐了进来,霎时发作。铺头,虽也是平头百姓,可实质上就是半个官,而且专和他们这些地头蛇打交道,他就算多么有能耐,也没理由自己把头撞上去。 张平黄力也着实没有想到,颜青竹何时能请来这尊大神同桌吃饭了,明明几个月前,他们都才第一次与这铺头相见,当时铺头若不是因为那两个书生小姐,早就判了颜青竹犯事了。怎会在这么短时间里颜青竹就打好了关系,与那铺头称兄道弟起来? 张平黄力赶忙赔了不是。姜大哥低声做了安排,让众人都往回走,莫再进去。 正当众人悄悄从巷子里退出来时,楼上忽而落下一汪急水,众人啊的一声惊呼,都毫无预兆地成了落汤鸡。 姜大哥叫得最凶,身上也湿的最厉害,抬手一闻,那股水还有点怪怪的味道,他握紧了拳头,咬牙切齿地抬头一看,二楼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扇紧闭的雕花窗子。 他使劲地一锤脑袋,心想,这次是吃了哑巴亏了! 张平黄力也气傻了眼,顿时就要发作。 “姓颜的小子整我们呢!这潲水定是他让人倒下的,姜大哥,我们不能就此作罢啊!”张平搽了把脸上的水,犹自被那水恶心得打呕。 “姜大哥,如今这小子有了铺头撑腰,更不得了。只怕我们伞帮兄弟的买卖更不好做了!姜大哥,咱们回去得再想办法。”黄力也压低了声音道。 姜大哥怒从心头起,捏住了张平的脖子,“不就此罢休,你还待怎样?等着上头再泼一盆潲水下来?你以为这小子真有那么大胆子敢泼我们?还不是铺头大人暗许的?没看到铺头旁边还坐着两个铺丁吗?没准儿是他们奉命给咱们教训。” 另一手又捏住黄力,“老子又不会做伞,你们伞帮的事情关我什么事?倒是提醒你,有什么事,别赖在老子头上!” 姜大哥又抬头看了看那扇窗,捂住头道:“还不快走!等着再被泼一次?”说罢,率先走出了巷子,到了门口,却不敢过,只得转了个方向。 姜大哥带来的兄弟,自然也跟着他走了,张平和黄力气得脸色发白,竟相互看对方都不顺眼起来,几个恨恨的眼神对视后,二人也一前一后出了巷子。 悄悄站在窗前的阿媛抿嘴笑了笑,将还欲开窗泼下去的水桶收了回来。 潲水?明明是刷锅水好吗?要不是怕脏了自家的院墙,她还真想泼潲水的。 再说一群散发着臭味的落汤鸡刚走出了不远,迎面却来了几个铺丁。 姜大哥一时腿软,颤抖着定在原地。 几个他的属下也跟着不敢上前,张平黄力知道恐怕事情不妙,赶忙缩到了众人后方。 第51节 铺丁捂住鼻子,皱眉道:“姓姜的,让我们兄弟好找。这几个月你留下的案底不少,咱们一起回监市铺看看,要不要报上头知道。” ☆、第59章 送走微醺的铺头, 夫妻二人花了大半个时辰收拾杯盘狼藉的厅堂,又烧水洗漱, 而后才精疲力竭地上了楼, 进了卧室。 阿媛一边理床铺, 一边对正脱衣服的颜青竹道:“什么时候与铺头搭上关系了?” 颜青竹将外衣搭在架子上,笑道:“这几个月去监市铺领钱, 每次我都留下一百文给了那铺头。前阵子, 糕点不是不好卖吗?我也送了几次到镇东监市铺。” 阿媛疑惑, “铺头虽是白役, 俸禄少, 可毕竟是个肥差,怎么这么点好处就收买了?” 颜青竹躺到床上舒服地摆了个“大”字, 笑道:“是肥差, 可哪个有财有势的人会贿赂他们?额外进项, 还不是就从平头百姓身上来,能有多少?再说,铺头说白了也是平头百姓, 上头有官府压着, 中间还有富商压着, 手头那点小权利, 也就跟咱们这种人使使。这时候, 你若给他些面子,给他些小便宜占,他是很乐得顺手帮你一把的。自那帮人到百工村闹过, 我就与铺头通了气儿,让他帮我留意着这帮人,只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找到家里了。姓姜的就是个小泼皮,没什么根基,连伞都不会做,也不知从前如何混进伞帮去的。现在他只怕已被押进了监市铺,再也不敢找我们麻烦了。” 阿媛吹了灯,也往床上躺下,笑道:“这次出了气,也放了心,干得漂亮!” 颜青竹翻身压了过来,周身疲惫似乎瞬间消失殆尽,温柔地含住她的小耳珠,吐着蕴含着些许酒味的热气道:“我干什么不漂亮了?” …… 到得九月,天气微寒。阿媛给颜青竹添置了几件夹衣,可颜青竹却只穿了三两次就不穿了,说是干活儿热,穿单衣便够了。 阿媛无奈,又见他身体无恙,这才放心。那些夹衣,也只好收了起来,心想到得初冬总能用上。 这日,阿媛送饭,回来时顺道买了米粉,豆粉,红糖,各色干果,红绿果脯。重阳节将至,重阳糕必然是这段时间售卖的头牌糕点。 阿媛刚到得自家门口,就见一个穿着富贵,身姿婀娜的年轻妇人立在门前,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阿媛妹妹,好久不见,再不见你,我可只得转身走了。” 好久不见,还真是好久不见,李幼蝉成为妇人,似乎更添了风姿。 阿媛实没想到,她会登门造访,忙应声将她迎进屋去。 李幼蝉一进屋里,便有些出乎意料。她打听到阿媛与颜青竹住在镇南,想来房子应该有些陈旧破烂,却不想,整栋小楼有七八成新,打扫得也干净,虽没有大户人家气派,倒甚是别致。天井处草木茂盛,在厅堂坐下后,花瓶里插着的小黄|菊还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厨房似乎放着什么,还有甜甜的食物味道。 李幼蝉在心里叹口气,这里处处是温馨的生活气息,想来,二人在此生活得甚为惬意。 反观自己,虽在镇西买了带铺面的房子,可铺面和仓库就占了整个底层,起居室便显得小了,布置得也远不如眼下这栋小宅雅致。 李幼蝉本是借着同乡的名头来拜访,实则想向住贫民窟的二人炫耀一番,没想到请人家上门做客这句话都说不出口了,怕人家真去了,见她那里也不过是镇西的穷宅,倒反被人家笑话了。 阿媛从厨房端了一些糕点和干果过来,又泡了一壶桂花茶。 “家里没什么东西招待姐姐,姐姐将就用些吧。”阿媛见她穿着,想她日子当过得甚为富贵,又与她不熟稔,便格外客套。 李幼蝉见那糕点十分精美,心道她倒舍得买,这些东西看起来可不便宜。想到自己提来的食盒里是中秋剩下的月饼,虽是大店铺里买的,到底是过了时候了,本觉得送给两个穷人,也不失礼。如今见得人家不穷,阿媛还摆出这些糕点来,莫不是故意的? 二人又闲聊得几句,阿媛不善言辞,便多是李幼蝉在说话。 这时,厨房的铃声响了起来,似还有人叫喊,阿媛便与李幼蝉道了一声,自往厨房里去了。 李幼蝉好奇,便跟着去了厨房。见窗前案板上摆着几个笼屉,阿媛正用油纸包包了几个糕点,递给站在埠头上的人。 李幼蝉眼尖,一下便认出售卖的糕点与自己刚才吃的乃是同一种。 原来并不是什么大店里买的,而是她自己做的。李幼蝉心头莫名松了口气。看来阿媛与颜青竹两个过得不过表面风光,一个做伞,一个卖糕,能有多大出息呢。 想想自家那口子,好歹有个店面,能请个掌柜,做着甩手老板,既有面子,又得闲。他们在村里还有地,是妥妥帖帖的农人身份,就算如今到镇上谋生,也是体面的。 李幼蝉在对比中又找回了自信,心中安慰自己,还好没嫁给颜青竹,否则当下|体面的生活就没有了。 这一日李幼蝉在阿媛家待到差不多晚饭时分才走,阿媛自是客气地留她吃饭,李幼蝉却道家中厨娘已做好饭菜,于大郎去店里面清了账,正等着她回家吃饭。语声中一片甜蜜,让阿媛都忽略了在路边曾看到她与于大郎激烈争吵,看来如今二人早已和好如初了。 傍晚,颜青竹归来。吃饭时,阿媛将李幼蝉来过的事情说了。 颜青竹皱起眉头,“她来做什么?” 阿媛苦着脸道:“来找你的呗,待到下午才回去呢,你一直没回来,人家等不及了。” 颜青竹的眉皱得更厉害,“阿媛,你不是还记着从前的事情吧?别说从前我与她就没什么,如今都各自嫁娶了,就更加路是路,桥是桥,八竿子也打不着了。” 阿媛忍不住破功,笑出声来,“你想哪里去了?她是等你,不过等你商量做生意嘛!” 颜青竹方松了口气,“娘子怎么也学会打趣人了!吓出我一头冷汗。”他作势擦了擦额头。 “你心里没鬼,害怕什么?”阿媛笑道。 颜青竹不满地轻哼了一声,“还来?还没玩够?我可要生气了。”说罢,又转了话题,问道,“商量什么生意?” 阿媛这才正色道:“于大郎在镇西开了家木材行,铺面挺大的,木材主要从南安村后山那处伐来,我就问可不可以顺便帮我们伐些竹子,李幼蝉说她每天闲着,生意都是于大郎在管,让我们明天上铺子里去问。我想工钱自然是要给的,不过肯定比刻意请人去伐竹运来要便宜得多。也免了我们总是自己去搬运。” 颜青竹沉思片刻,道:“那明天便去看看。”想想又道,“这个于大郎从前在山上不是务农的吗?就算大户之家不亲自耕种,想必他也是多与田产打交道。如今头一次做生意,便敢到镇西置办铺子,看来心气不小呢。如果是我,头一次绝没有这样的胆子,万一生意做砸了,岂不亏死了?不如到郊外租一处仓库,再自己出去谈生意,这样风险小得多。” 阿媛知道颜青竹是踏实的性子,这样冒险的做法确实不适合自家,道:“大抵他们是殷实之家,想法做法皆与我们不同吧。听说李幼蝉的姐姐也在镇上,可能人家做的是熟门熟路的生意也说不定。” 颜青竹点头应是,半晌又问:“她来就说这个?……没有酸你?” 阿媛哈哈笑了起来,又故作肃容道:“哎哟,你倒是挺了解她的。” 颜青竹无奈地啧啧嘴,“你又来了……都是一个村的,又不是没打过照面,她的德行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就因为是老乡,特意来看你?因为谈生意,跟你说一下午的话?” “好了,不逗你了,瞧你那认真的样儿!”阿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认真道:“不管她什么来意,总之我不介意这些。我自己的日子过成什么样,我自己最清楚,不是别人酸两句我就抬不起头了。再说,做生意讲求一个诚信,一个利益,若是去了她家铺子,谈不好就不做呗,若是谈好了,对她有利的事,她难道白白的不要。” “你这么想,倒是难得了。”颜青竹笑道,“我娘子真是越来越有做生意的范儿了!”说罢,夹了一块喷香的烧鹅在她碗里。 小花闻到烧鹅的味道,喵喵喵的黏了过来,在二人脚边打转。 阿媛笑道:“你如今爱买这些烧鸡烧鹅回来,倒把小花馋上了,如今喂它鱼鳃它都不肯吃了,宁愿饿着,等一块烧鹅。这么下去,它怎么了得?就算是我们自己,也不用总吃这些的。” 颜青竹从盘子里拿了鹅翘扔给了小花,小花喵呜一口咬了上去。 “从前日子拮据,能省则省,如今咱们又不缺钱,当然要吃好些。这钱,省省也能有,可省的哪有赚得多?你看焦三柱一家够省吧?也没能省出个好日子来。咱们哪怕每天吃烧鹅,也能存上钱,何况一个月才吃了那么几次。尝到了好日子的甜头,才愿意多花心思去赚钱。你呀,莫要节省惯了。” 阿媛觉得,他说的也是那么回事,便也伸筷子给他夹了块烧鹅。 颜青竹说罢,想到焦三柱,便多嘀咕了一句,“这个焦三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让他快些编了茶篓来卖,居然十多天不见踪影了。” 阿媛听得这话,犹豫了半晌,终是道:“青竹哥,有句话,我当和你说说。” 颜青竹见她这般郑重其事,忙抬头道:“你说。” 阿媛道:“你和焦三柱关系好,想方设法要帮他忙,这没错……可是,焦三柱成家了,你说他是跟你亲,还是跟他媳妇儿亲啊?有些事,若是人家没那个心思,你可不要硬劝……你每次张口就出主意,恨不得把自己做生意的经验都传给焦三柱,也得顾念一下旁人的想法。” 阿媛说得含蓄,那是因为她不是背后道人闲话的性格,可颜青竹何等心思,回想了一下,每次与焦三柱谈论编茶篓做生意时,秀儿的表情确实都有点奇怪,当即便再没有什么不明白的了。 颜青竹道:“我家娘子看人的功夫越来越厉害了!放心,我往后知道怎么做了。” 阿媛笑着,不禁把这话题说深了些,“哪有什么看人的功夫?便是因为我们现在有了点钱,一言一行都该更慎重些,泼皮无赖自不该放过,熟悉的人却还是莫要得罪得好,免得坏了自己名声。我们现在赚得可比村里普通农户多多了,有时候,人家未必只是眼红我们赚得多,而是觉得我们身份比他们低,还赚得比他们多,这才是最让人看不过的。” 颜青竹深思一番,慢慢点了点头。阿媛见颜青竹已晓得她的意思,便就此揭过不谈,只说了些轻松的事。 第二日,颜青竹午间回来吃过饭,与阿媛一同去了镇西李幼蝉家铺子。铺面挺大,看着很气派,做展示的木料也堆放得很整齐。李幼蝉不在,只有一个掌柜,一个伙计,于大郎听说他们是妻子的同乡,也出来相迎。 颜青竹将伐竹的事情讲了,于大郎欣然同意,双方又很快商定好价格,阿媛没想到事情竟这般顺利。 于大郎将二人送出铺子,喜滋滋地跑上了二楼。 李幼蝉正半开着窗户,看着小夫妻携手从自家铺子走远,听到于大郎的脚步声,没来由的一股闷气,嘭地把窗户打上了。 于大郎显然没发现妻子的不悦,仍旧带着笑意走到她面前。 “蝉儿,你刚才怎么不下去?你两个同乡,可与我们做了生意了。”于大郎道。 李幼蝉朝他翻了个白眼,“我昨日上门去,让他们过来看看的。” “哦?”于大郎喜道,“是蝉儿牵来的生意?蝉儿可真厉害!” 李幼蝉更加气恼了,“我让他们过来,是该他们求了你做生意的,你怎么反倒自贬身价,处处给他们赔笑脸?才几个钱的生意呀!” 于大郎不明白,皱眉道:“蝉儿,人家是客人,我不赔了笑脸,难道还拿乔让人家好看?再说,都是同乡,人家也客客气气的,我如何能冷着脸?这生意是不大,可蝉儿你知道,这铺子咱们是硬撑着,每日才多少进项?蚊子腿也是肉,咱不能嫌少了。况且,竹子是空心的,哪能有实心木头重,我们每月顺道就给他伐来一些,这不就是弯腰捡钱了吗?” 于大郎说笑间甚是满意,李幼蝉的眼神却像是能剜人的刀子,看得于大郎又是糊涂,又是胆怯。 “蝉儿,你这是怎么了?”于大郎伸手握住她。 李幼蝉使劲甩开,冷声道:“我怎么就找了你这么个窝囊废!”说罢,自顾自下楼去了。 再说阿媛与颜青竹,二人从镇西往回家的路上走,颜青竹觉得于大郎这个人倒是个老实做生意的,可以与他合作试试。 阿媛正想回他的话,却见前方一阵杂乱。不远处十数个跳跃的身影,似乎是一群人在追一个人,旁边的过路人都急忙避闪。 “别跑!再跑打断你的腿!”后面的人手持棍棒,做家奴装扮,边追边喊,甚是凶悍。 前面跑着的,是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此刻她鬓发散乱,看不清面容,但觉她已精疲力竭,仍旧像被狼追的兔子一般,拼命驱赶着自己的双腿。 大概是富贵人家在追赶私逃的奴婢吧,阿媛想着。 跑着跑着,那女子似乎已没了方向,见阿媛他们这条道上宽敞,便跑了过来。 颜青竹生怕那些人冲撞到阿媛,赶忙把她拉到自己身侧护住。 那女子跑到他们身前时,却踉跄几步,停了下来。 阿媛觉得奇怪,便仔细瞧了她一眼,这一瞧之下,竟是忍不住惊呼起来! “阿芹!怎么是你?!” 这人虽瘦得几乎脱相,又蓬头垢面,但曾经数年朝夕相处的朋友,阿媛怎会认不出来。 颜青竹听得阿媛叫喊,也忍不住多打量了那人一眼,他只见过阿芹一次,印象不深,如今女子这般形容,他也不敢肯定阿媛是不是认错人了。 就耽误的这么一瞬间,后面的人已经追了上来,为首两个用棍子将女子架了起来。 阿媛见他们如此粗暴,立时就要冲上去,颜青竹深怕她认错人,反而被那些家奴伤到了,一把拉住了她。 这时,一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人喘着气跑了过来,虽已中年,却仍作少女发髻,衣衫艳丽,露出半抹绣花诃子。 看着年轻女子被架住跪在那里,妖气的女人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旧愤懑。 “好你个不安分的小蹄子,一个月你竟逃了三次!要不是怕你这花容月貌被毁了,耽误老娘的生意,老娘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看着女子单薄见骨的身体,似乎又是一阵不满,“你这小蹄子,也不好好吃饭,这都瘦成什么样了?哪个客人见了能喜欢?” 啐骂完了,中年女人又吩咐那些汉子道:“带回去,用柔软的丝带绑她,不许伤了皮肉。这次再不吃饭,就给她灌些流食。” 眼看着要被带走,那女子突然抬起了一直埋下的头,露出了不欲人窥视的相貌。 “阿媛……救我……”她用极度嘶哑的声音,吐出了这几个字。 ☆、第60章 第52节 月色皎洁, 二楼的卧房内,阿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她闭着眼, 睡得甚是安详。 阿媛小心地替她盖好了被子, 吹灯慢慢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卧房,颜青竹也正躺在床上, 亮着灯等她, 见她进来, 忙轻声问道:“睡下了?” 阿媛点点头, 脱去外衣, 上床与他偎着,心下有些歉意, 不禁道:“买下阿芹, 差不多花去我们所有的积蓄, 你若是难受,只管说我好了。” 颜青竹笑道:“说你什么?有句话不是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真这么想?没一点点心疼?”阿媛问。 颜青竹抿了抿唇,“说实话,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的。不过, 救人要紧嘛。” 阿媛靠在他的肩头, 低声道:“其实, 私心地说, 我也好心疼的,那些钱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挣的,如今一甩手就不见了。而阿芹这个事情, 她是挺可怜的,可从前,我是告诫过她好多次的,没想到,告诫了不管用,反倒我自己替人家买账了。若这个人不是阿芹,我拿旁人的眼光看,她除了可怜,不也是自作自受吗?可她毕竟是阿芹啊,或许老天爷就是安排我们散尽家财也要给她赎身的。” 颜青竹拍拍她,“别难过了,既然是老天爷的安排,咱们就接受吧。如今救得她身,也不知救不救得她命。” 阿媛也叹口气,“不知她受了多少折磨,看到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又不多说一句话。等她睡一觉,明日我再问问吧。” 夫妻二人聊得几句,终是疲惫,相拥睡下。 第二日,颜青竹吃过早饭,去了伞坊。 阿媛见阿芹那处没动静,想她可能还没醒,便留了些粥菜在厨房,又忙着做糕。 等糕都上笼了,阿芹还没出来,阿媛有些担心,便端着粥菜上楼了。 推门而入,见阿芹正搭着被子靠在床头,眼睛无神地看着紧闭的窗户,听到声响,才慢慢转过头来看阿媛。 “饿了吧?先喝些稀粥,再去楼下洗漱,先穿我的旧衣服,改日再去做几件新的给你。”阿媛坐到床前,柔声道。 阿芹木然地点点头,接过阿媛递来的粥,一勺一勺喝了起来。粥的温度正好,阿芹吃得很快,显然比昨日的胃口好得多。 她咽下最后一口粥,用仍旧嘶哑的声音开口道:“阿媛,你知道吗?自从去了那里,我几乎没怎么吃过饭,每次只敢吃一点点……我怕老鸨让人给我下药,迷了我。我宁愿他们拿鞭子打我,可他们用那种小针刺我,疼得能让人晕过去,却不会有疤痕。” 阿媛知道她必然吃尽苦头,如今肯说出来,倒是好事。 “阿媛,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听你的话……嫁个良人。哪怕瘸的傻的,好歹不会把我卖了。如今我不仅害了我自己,还害了你……我在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就该一头撞死了,如今出来也是害人。”阿芹的声音哽咽着,眼睛颤动,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她猛然闭上眼,觉得眼睛生疼。 她闭着眼,接着道:“添祥蓄了胡子,又晒黑,果然那位相公就不喜他了,寻了新欢。娘子让我们都赎身出来,我们本都找好了新地方,新主家,一起再做仆人。可添祥……阿媛,你说得对……赌,是有瘾的。” 阿媛知道阿芹必是被添祥卖的,可具体为着什么,她还是不清楚,如今听阿芹这么讲,似乎猜到什么,忙问:“他又欠下赌债?” 阿芹点点头,冷笑道:“是啊,从几两到几十两……他总说能翻本的……” 她睁开眼,眼中只有愤怒后悔,不再有对这个男子的丝丝眷念。 阿媛叹口气,又对她笑道:“你现在莫想太多了,把身体快些养好。” 阿芹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阿芹身体每日都有好转,还力所能及地要给阿媛帮忙。说是既然被他们夫妻买回来了,就是他们家的下人,让阿媛别把她再当姐妹看待。 阿媛却有些不忍,只让她多休息,虽说花了大价钱,但她却不可能真的把阿芹当了下人。 时间过去半月,已是深秋,阿芹饮食恢复,凹陷的脸颊慢慢鼓了起来,只是却仿佛心病难愈,不仅不爱出门,没事爱发呆,除了那日早晨与阿媛多说了一些,往后偶尔才与阿媛说两句话,此外就是不停地干活,平日里沉默得让人不觉得家里多了一个人。 这日晚间,阿芹又主动收拾了厨房,替阿媛与颜青竹烧好了热水,然后与阿媛道了声先睡,这才上楼歇下了。 夫妻二人洗漱后也歇下。阿媛摸了摸每天都被阿芹擦一遍,光滑得闪亮的床头,叹息一声道:“阿芹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她每天这样,一来麻痹自己忘却过往,二来觉得亏欠我们。” 颜青竹也甚是无奈,这个阿芹每天与他们同吃同住,晚上倒好,各不打扰,白天在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仿佛旁边立着一个木头人,颇有些尴尬。 “过段时间就好了吧。”颜青竹安慰道,其实心里也没底,多少人受了打击,就此一蹶不振的。 “其实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行不行。”阿媛试探道。 “什么办法?”颜青竹好奇。 阿媛道:“我想……可不可以让阿芹去南安村,与石婶子住一处?石婶子每天乐呵呵的,能逗人笑。阿芹还可以学下织布和绣花,这对乡下女孩子来说是最有谈资的手艺,阿芹她虽是眼下这样,可将来怎么也要嫁人的,总像下人一般跟着我们可不太好,若有一门正经手艺,总是能嫁得稍好一些。”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颜青竹心中也明了,阿芹现在的状况,要嫁给镇上人家,恐怕有些难度,又道,“石婶子暂时不愿搬来与我们同住,她一个人生活,我也时常担心的,若是阿芹替我们陪着她,倒让我放心一些。” 二人商定下来,第二日便问了阿芹的意愿,阿芹呐呐地应了声好。 阿媛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可为着她好,还是决定送她过去。 石寡妇那边,颜青竹自然也先去打过招呼了。 这日,阿媛与阿芹一起在屋里替她收拾行李,阿媛放了几件新做的冬衣在里面。 临着要上船走了,阿芹却蓦地流下泪来,问阿媛是不是嫌弃她了。 阿媛急忙与她解释,连颜青竹也过来宽慰她,阿芹这才释然了。 大抵被抛弃过的人,心里总是敏感一些。 这日将阿芹送过去,回来后阿媛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一直问颜青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万一阿芹去了村里不习惯怎么办? 颜青竹安慰她,说若是阿芹真的不习惯便再把她接回来。 因着阿芹的事情,接连半个月小夫妻俩都被她感染得有些郁郁,难得这一日,颜青竹回来倒说了个好消息。——瑜枫书院今年中举的人数,比之往年又增加了,晚上将燃烟火庆贺。当然,这个仪式与他们二人无关,颜青竹开心的是,他看好的那位朋友也中举了! 其实,这个消息在桂花飘香的时节已经传来,不过两人因着不愿把阿芹一个人扔在家里,这段时日除了做工,买材料,基本是难得出门一趟,得到这个消息,倒是迟了。 如今省府那边的鹿鸣宴都已结束,举子们纷纷归来,颜青竹想来刘靖升也应该回来了,便向阿媛提议,请刘靖升来家里吃顿饭。 阿媛自是应下。 这日,颜青竹去书院,果见刘靖升已回来了,只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可能烟火宴会过去后,举子们并不敢懈怠,还要准备来年春闱。 颜青竹回家,与阿媛说了请客的时间,又说刘靖升提议要带一个朋友过来,需多备些饭菜。 带一个人?阿媛一时有些愣怔,要说谁与刘靖升最要好,那必然是宋明礼了,带其他人过来,他们也不认识……可他应该不至于要带这个人来吧? 又想,连刘靖升都得以高中,宋明礼这个久负盛名的大秀才,应该也是中了。若两个举人一起来家里,阿媛倒也不介意,毕竟传出去是好事,再也没得什么泼皮敢来闹事了,总不能去得罪举人老爷的朋友吧。 思及此处,便觉得自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真是宋明礼,也没什么可尴尬的。如此,便没向颜青竹再多问。 事实证明,阿媛完全是想多了。 这日下午,颜青竹未再去百工村,而是在家中帮忙准备饭菜。 晚饭时分,刘靖升如约而至,面含笑意,身旁还跟着一个衣着富贵,相貌俊朗的同龄年轻男子。 这个男子阿媛与颜青竹都从未见过,刘靖升介绍,男子是来自南境交罗国的富商,名叫巴瓦蓬。 阿媛好奇起来,这个男子虽也皮肤黝黑,但五官轮廓却明显具备中土人的特点,穿着也是中土人的装束。不觉得是南境人,至多就是个晒黑的中土人士。 又想,时下朝廷虽设海禁,但也有不少商人偷渡贩卖,像洛央便是被人口贩子偷渡贩卖过来的。但这些毕竟是违法的勾当,商人们完事后通常都比较低调,能像巴瓦蓬这般大模大样到别人家中做客的,想必颇有能耐。 而刘靖升把巴瓦蓬介绍给他们,莫非是将有生意上的往来? 思及此处,想到眼下正当拮据,若能有富商往来,必为良助,阿媛心中甚喜,对刘靖升颇为感激。 入席时,颜青竹让阿媛一道坐下。时下本就没有男女不同席的桎梏,只有穷酸的人家反倒讲究这些。刘靖升是读书人,巴瓦蓬看起来也斯文,这回并不是铺头那种口沫横飞的糙汉子,颜青竹自是放心阿媛与他们同桌的。 席间相谈甚欢,巴瓦蓬的中土话说得十分流利,叫阿媛与颜青竹不禁侧目。 巴瓦蓬瞧出他们的疑惑,便主动谈笑解惑。原来他父亲本是中土人,后来迁徙到了南境,娶了当地女子,定居下来,他自小接受中土文化,往来两地生意亦有数年。 自前朝末年战乱到如今太平盛世,其间有无数中土人迁徙到南境落地生根,二人听得巴瓦蓬的身世,再看其长相,这才恍然大悟。 吃喝一阵,兴致正盛,刘靖升却无意间看到了墙上那幅《竹林抚琴图》,便又走过去细看,面上一脸探究。 巴瓦蓬性格直爽,打趣道:“刘兄先前夸赞弟妹的厨艺,如今又迷上人家的古董,看来,该当设法长住于此,方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常享美食与雅趣。” 颜青竹闻言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古董,是一个老伯送我们的画作,从前在乡下没用处,如今把它装裱起来挂到这里,倒是应景。” “一个老伯?”刘靖升皱眉眯眼地转过头来。 阿媛与颜青竹都不懂赏画,只能凭心意觉得好不好看,如今见刘靖升这般模样,心想他这么问必是觉得这画是上品,又好奇什么样的老伯能画出这等画作。 颜青竹便将与老伯相识,请他作画,拿他的画套印在伞上卖了大价钱的整个经过讲了一遍。 刘靖升一时瞪大了眼睛,拉着颜青竹走到画前,激动道:“刚才我还看着,想着这幅画是不是赝品,如今听你这么讲,我敢肯定这幅画十有**是曹秦盟的真迹!这老头的怪脾气,跟传闻中不差分毫啊!而且,近来确有传言,说曹秦萌来了汐州。” 颜青竹与阿媛都一时愣怔,半晌,颜青竹道:“老伯是姓曹,但我未问过他的名号。之前看到画上印有‘秦萌之印’四字,心想或许就是他的字号一类,没想到还真是呀。” 颜青竹喝了酒,一时反应慢了,阿媛倒是清醒得很,一下就猜出这个曹秦盟不是普通人。她当初从画上看到印章,便觉得熟悉,如今想来,或许是在梅吟诗社时听娘子们谈起过。 刘靖升看着颜青竹还没意识到重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颜兄弟,你可知道,这幅画若真是曹秦盟的真迹,它的价值可能比你这栋楼还贵!” 颜青竹与阿媛都有些不可置信,倒是一旁的巴瓦蓬道:“颜兄弟有这等机缘,值得庆贺,曹秦盟可是当世读书人最为推崇的大儒,而且他的画作和刻章都是难寻的珍品。” 见巴瓦蓬也这么说,阿媛与颜青竹倒是转而深信不疑了。 颜青竹欣喜过后,忽而又不在意地笑笑,向刘靖升与巴瓦蓬道:“数月前,我曾拿这幅画去装裱,当时店家便有些古怪,后来却仍旧只收了我三十文钱。可见这幅画从我这里拿出去,人家都当做赝品了,刘兄若是有兴趣,便拿去珍藏。老伯从前还给我画过一些套印的花样,二位要是喜欢,我便给你们找出来。” 刘靖升听他的语气不似作假或讨好,猛地拍了一下颜青竹的肩膀,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颜兄弟,你喝多了吧?我可是要当真的!” 巴瓦蓬也爽朗一笑,“颜兄弟待朋友情真意切,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说罢走到颜青竹面前,也拍了下他的肩膀,“画作事小,我也不是那般附庸风雅之人,但颜兄弟这个朋友,我可是交定了!” 说罢,三人皆默契地笑了起来。 三人微醺,笑声没了控制,越发响亮。阿媛怕他们扰了邻居,便提醒了一句。三人方又回到桌上。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三个男人都有了更深的醉意。 明月中天,也差不多到了兴尽之刻。 阿媛想到颜青竹明日还要开工,而刘靖升与巴瓦蓬没带小厮在身旁,若是踉踉跄跄地回去,镇上河道多,怕是会有危险。 于是,她便将桌上的酒撤去,到厨房打算煮醒酒汤。 颜青竹平常不喝酒,家里并没有专门煮醒酒汤的材料,阿媛在厨房翻找一阵,寻得一些蜂蜜和藿香叶,是她做糕时用到过的材料。 便用藿香叶煮了汁,过滤后调入蜂蜜,但觉气味芳香,倒比药汁更易入口。 再说厅堂中,三个男人还在谈笑,只因醉了太久,身上有些乏力,说话声音便低了下去。刘靖升喝得最多,此时起身,跌跌撞撞去了茅厕小解。出来时,神情清明了一些,不由想到刚才谈论曹秦盟的事,心头复又注满了苦水。刚才强颜欢笑,借酒浇愁,如今独自一人,那种难受的感觉,又上心头。 刘靖升蓦地叹口气,耳边是厅堂里颜青竹与巴瓦蓬交谈的声音,眼前是厨房的油灯明明灭灭,一个忙碌的身影跳动在墙壁上。刘靖升回想往事,觉得当下这种心情或许能与她说一说,便借着酒劲鬼使神差般踏进了厨房。 ☆、第61章 61 阿媛盛好汤, 见刘靖升走进来,看他神情倦怠, 以为他醉得厉害, 竟走错了地方, 便顺手端了一碗醒酒汤给他。 刘靖升一饮而尽,似乎喝的是什么汤药, 满脸苦涩, 看着阿媛欲语还休。 “是加了藿香, 你喝不惯吧?”阿媛笑道, “你还是快回厅堂吧, 他们在桌上等你呢。” 刘靖升放下碗,苦笑一声, “我没有走错地方, 我就是有些心事, 憋得难受,想和弟妹你说一说……是我唐突了,对不住。”说罢, 他自己也觉得走进厨房有些莫名其妙, 一拍脑门, 醒了醒酒, 转身出去。 第53节 “等等。”阿媛叫住他, 正色道,“你说吧。” 其实,早在席间, 她就发现刘靖升有些不对劲,却一直努力掩饰。他虽看起来嬉皮笑脸,没有普通读书人的庄重儒雅,其实倒是真正光风霁月的一个人,若他要有什么对自己说,那便让他说出来,又有何妨? 刘靖升转过头,有些感激的点点头,他靠到墙上,让委顿的身体有了支撑。 “我虽中举,成绩却差不多是末位,我家祖辈经商,其实若不是家中对我有所要求,我自己本不打算走科举之路。而他……寒窗苦读,翘首以待……为何上天让我中了,却不让他中?我不中,正好叫家中知道,我并不是这块材料,而他……为何落了这般下场?” 刘靖升断断续续地说着,阿媛听得一头雾水,可只过了一瞬,她便反应过来。 “你说的他……是指谁?” 刘靖升的眼睛有些红,他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好叫自己不那么狼狈。 “是明礼。”刘靖升终于吐出三个字。 阿媛叹息一声,又忙道:“你……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其实,他没有考中,便是命数,与你无关的,你不必这般忧心,就算你未中,也不定他就能中了,这又不是交换。或许上天想对他多加磨砺,三年之后,他必能一展才华。” 刘靖升笑了,嘴边却似涌出万般凄楚,“三年又三年……他已经被革去功名,还能等到这些三年吗?” “你说什么?!”阿媛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刘靖升被她这一句问得伤怀,眼中竟悬了些泪珠。 “明明从那份观风题就能看出,朝廷必会整改税制的,明礼他也十分了然这点。他一向对曹秦盟推崇备至,如果他按原来的理解来写,以他的文采,必然能拔得头筹,胜过这次的解元!”刘靖升抹了把忍不住掉下的眼泪,像个孩子一般啜泣起来。 “如果不是我路上和他讨论曹秦盟,如果不是我说整改税制后,可能会户籍混乱,农人弃田从商……如果没有这些话,他就不会在策论里写了不合时宜的言论,就不会被朝廷杀鸡儆猴,革了功名!” 阿媛大惊失色,“他被革去功名了?!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很不好。书院里也容不下他,那些人从前都嫉妒明礼,如今见他这般落魄,表面上惋惜,其实心里都止不住高兴吧。从前他是书院竭力栽培的弟子,如今山长却怕他牵连到书院,将他逐了出去……因为参加省府的鹿鸣宴耽误了时间,我回来的时候已经寻不见他了。你说他去了哪里呀,去了哪里呀?怎么就没有人知道了?” 刘靖升似乎酒还未醒,又似乎太过自责,一个站立不稳,竟跌坐到墙角。 阿媛想伸手扶他,却又觉得不便,只得任由他瘫坐在那里。 此刻,阿媛终是明白刘靖升为何与自己说这些了。在书院,几乎所有人对待宋明礼都是虚伪的,他无法与他们诉说,他不想得到不真诚的回应。而生活中的朋友,譬如颜青竹和巴瓦蓬,他们都不熟悉宋明礼,也就无法理解刘靖升为何中举后还会痛苦。 而刘靖升把她当做知音人诉说自己的苦楚,说明在他的心里,知道自己并不会因为从前与宋明礼不愉快的经历而对宋明礼现在落魄充满快意。 也就是说,刘靖升没有把她当做书院里那帮小人同样对待。阿媛念及此处,心里对刘靖升也生出一些知音人的感受。 见他如此痛苦,悔不当初,阿媛思忖一番,郑重道:“虽然我与宋明礼相处时间不长,但对他还是有几分了解的。他是个在情感和为人方面,十分懦弱的人,但不代表他事事如此,在他所坚持的‘道’上,他是个十分坚定的人。他这么做,未必不知道后果,可他即使知道,仍旧坚持,就是在践行他的‘道’。你这般自责,又这般替他难过,若他知道了,反而觉得你看低了他!” 刘靖升一时恍然,又撑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宋明礼的‘道’?是啊,明礼这个人可能有些酸腐,有些清高,甚至有些矛盾,可他确实一直笨拙地在坚持他的‘道’。 他刘靖升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个读书人的品行,他本质是个商人。 一个精明的商人,一个儒酸的文人,他们是如何成了朋友的?大概就是宋明礼那种笨拙的坚持,有点愚蠢,也有点可贵,不知不觉就感染了他。 刘靖升吸了吸鼻子,心里似乎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弟妹,你说的对,明礼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我若同情于他,反倒是看低他了。弟妹,你才是明礼的知音人……我想他若听到你刚才那番话,就会后悔当初对你做的事情了。” 说罢,他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马道:“对不起……我喝多了……胡言乱语。” “无妨,你没把我当外人看。”阿媛笑笑,又道,“其实,宋明礼这个人的性格根本不适合做官,或许做个著书立说的方外学究更适合他。我虽未见过真正的官场,但想必是少不了尔虞我诈的。宋明礼如果今时不历此事,往后步入官场,岂能幸免?恐怕到时的磨难更甚。” 刘靖升听她句句有理,不禁把她当了主心骨,又问:“那……他遭此打击,会不会做傻事啊?” 阿媛想想,道:“他先前敢于用这么轰轰烈烈的手段博取朝廷注目,现在应该不至于甘愿像蜉蝣一般湮没吧?不过你还是快些找找他,他如今没有生活来源,又不堪周围人明里暗里的嘲讽,如果没有回老家的话……或许你该到镇子周边贫民居多的地方看看。” 刘靖升点点头,一时觉得,颜青竹娶到这么一个女子,倒是幸运。 “刘兄!莫不是掉茅厕了吧!”此时厅堂传来一个声音,是巴瓦蓬,带着几分醉意的调侃。 刘靖升尴尬一笑,方整了整衣冠,向阿媛致谢后,大踏步进了厅堂。 稍后,阿媛也端了藿香叶煮的蜂蜜水,款步进去。 …… 这晚,送走刘靖升和巴瓦蓬后,夫妻二人简单收拾,回房就寝。 颜青竹喝过解酒汤,又干了一阵活儿,酒已醒了大半,当下身体放松地躺在床上,对阿媛说起了 今日在席间谈论的事,“巴瓦蓬想和我们做的那个生意,你觉得如何?” 阿媛伏到他肩上,道:“巴瓦蓬是刘靖升介绍给我们的,刘靖升家一直与巴瓦蓬有生意上的往来,想来他对巴瓦蓬是很了解的,我信得过刘靖升,自然就信得过巴瓦蓬。这个生意当然要做,对我们来说,可是极大的一笔钱啊。如果没有刘靖升做中间人,只怕这个事情轮不到我们,镇上的伞坊可不少。” 颜青竹笑道:“我俩想一处去了,我也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不过,五百把伞,我一时间恐怕请不到这么多工人啊?如果让别的伞坊代做,我们的利润可少了很多。而且,我想招熟手。这次是五百把伞,往后说不得是一千把,两千把,巴瓦蓬往来南境,每次做的生意都是几百两起手,这次五百把伞,只是给我们一个考验罢了。我若请新手,虽容易些,但伞的成色毕竟差一些,若是第一次就没能入巴瓦蓬的眼,恐怕我们与他的生意也就只在这五百把伞了。” 说罢,他又皱眉思索。 阿媛也闭眼想了起来,半晌,睁眼道:“可不可以找伞帮的人来做?你说过,伞帮遗留不少老伞匠,技艺了得。” 颜青竹一拍床沿坐了起来,语声难得有些激动,“娘子可真是聪明,我怎地没有想到?这些老伞匠早就不满伞帮那些滥竽充数的泼皮,苦于无财无势不敢反抗。如今姓姜的不敢找我们麻烦,我们正好把这些受尽欺压的穷匠收到自己麾下!” 阿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为何我觉得你不是找他们做伞,是拉他们上战场?” 颜青竹一笑,用手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得对!这本身就是上战场,他们穷苦了半辈子,如果今后愿意跟着我做,说不定就能打一场翻身仗!” 阿媛见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也正色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想他们会愿意跟着你的。”说罢,又打趣道:“说不定,你哪日还能做上伞帮帮主呢!” 颜青竹笑得前俯后仰,半晌才道:“我若是帮主,那你就是帮主夫人!” 这次换阿媛忍俊不禁,“谁稀罕啊!”说罢,反手锤了他一下。 两人都沉浸在对未来的期盼之中,心中欢喜,一时再无他话,四目相对几瞬,不禁相拥着亲吻起来。 之前因为阿芹住在这里,夫妻两人受她影响,每日在家都有些萎靡,竟有大半个月不曾有这等亲密事。 如今亲热起来,竟有了别样感受,往日时常紧贴吮动的唇舌,今日堪堪相触便觉得异常敏感,阿媛不禁吟了出声,勾得颜青竹越发火热,额头与后背汗液频出。 颜青竹今日带着三分酒意,见得已是三更半夜,越发没了顾忌。 二人自是宽衣解带,忘情地相互占有。 秋夜的凉风吹过,水面泛起一皱一皱的波澜,击打到各家的埠头上,发出细碎的响声。 安静的夜,缠绵的欢好声混杂在风声中,水声中,并不会被沉睡的邻居察觉,却抵不住有那刻意听墙角的人。 柳小姐已在这处墙下站了许久,一刻钟前旁边的丫环小琴便开始不停地催促她离开。 起初她不相信,就算他们住在一起又怎样?兄妹都未成家,住在一起是多平常的事情。就算走进了一间房又怎样?妹妹帮哥哥收拾下房间而已。 直到她看到那房里熄了灯,而后…… 原来他们不是兄妹,真的是夫妻…… 柳小姐心里像被什么堵得慌,又像有些空落落的。 多日前,当他听说宋明礼被革去功名时,心里竟有些开怀,爹再也不会逼她嫁给这个人了。 可爹说,她年纪到了,无论如何该定亲了。于是爹又开始为她物色各类人选。 她能按自己的心意找一个吗?她很快想到了一个人,他高大,俊朗,与爹的出身相同,又有极佳的技艺,精明的头脑,还格外勤奋。 听伞行的掌柜说,他近来搬到镇上了。真好,看来他真的很有本事,爹一定会满意的。 她让人打听到他的住处,在今夜,她偷偷带着小琴摸黑出来,她想来看看他。白天时,她悄悄来过几次,但他好像在别处做工,没能听见他的声音。 晚上,她终于见到他印在窗上的身影了,却发现一个难以接受的事实。 柳小姐把手上那柄带来防雨的红鲤戏莲伞一把塞到小琴手中,淡淡道:“找个地方帮我扔了它吧。” 说罢,她当先走出了巷子,小琴赶忙提好灯笼跟了上去。 …… 刘靖升送巴瓦蓬去了附近客栈,又自往书院慢悠悠行去。秋夜甚凉,冷风吹得他醉意全无。 他借着月光和一些大户门口的灯笼照明,一路走着,倒不觉得黑暗。万籁俱寂,独自前行,倒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枕水镇治安甚好,他刻意拒绝仆从跟随,就是想一个人静静。回忆起赶考的路上与宋明礼的交谈,眉头便皱起,想到阿媛的话,又释然一些。 不知不觉间,跨过了一座桥,却在那里碰到了两个女子。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良家女子还在外面,待他借着对方的灯笼看清楚,却忍不住呼出了声,“怎么是你?” “怎么是你?”柳小姐也这么问他。 两人的声音叠加在一起,听起来有些古怪,禁不住都向对方勾起一个苦涩的笑意,竟是不解而又默契么? “天色太晚,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不管什么事,我送你们回去吧。”没有多余过问,刘靖升如此道。 “不用了。”柳小姐笑道,面对对方的真诚,这次的笑不觉得那么苦涩了。 小琴见过刘靖升,更从老爷物色的名单上得知他刚刚中举。 小琴眼珠子一转,怯怯道:“小姐,就让刘举人送我们一程吧,天黑了,刘举人也没有灯笼,等我们到了家,还可以把灯笼借给他。” 柳小姐想想,便又对刘靖升道:“那……有劳你了。” 于是,朦胧月色下变成三人行走。小琴打着灯笼在前面照明,两人并肩走在后面。 ☆、第62章 62 第二日, 颜青竹起了个大早, 没去百工村,先到了伞帮人聚居地。 那里也差不多是枕水镇郊外的地方,比百工村还偏远些。 十多个老伞匠住在破旧的屋子里, 他们中,有些人的背已经佝偻,却仍旧坚持每日做伞。应该说,并不是他们多么执着坚毅地守护着这门手艺,而是不得不如此, 因着还有姜大哥之类的泼皮每月向他们勒索, 而他们无财无地, 只得这门糊口的手艺而已。 如今姜大哥被监市铺找了麻烦,其他泼皮们一时不敢妄动, 伞帮的人才有了些喘息。 听颜青竹说要找他们做伞,每人手上能分到几十把伞的活儿,而且若做得好, 往后有活儿还会持续雇佣他们,他们哪有不欢喜的, 甚至想着干脆把在外打散工的儿子找回来, 一家一个作坊的做起来。 解决了人手问题, 颜青竹又为工钱和材料钱犯难起来, 这些都是要提前支付或每日结算的,否则难保伞匠们起了疑心。 为阿芹赎身花了所有积蓄,这段日子赚的钱显然也不足以支付。 钱要如何来?夫妻二人考虑的首先是一些身外之物可不可以换做钱财。 卖掉曹秦盟的画?他们还真舍不得。和这老伯一段缘分, 人家赠与的东西怎能轻易卖掉。况且一卖出,就是少说几十两银子,他们的缺口还没有那么大。 除此之外,他们手头好像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能开口借钱的人又都是穷苦人,自也不能去借。 刘靖升和巴瓦蓬已在生意上帮了他们,如今再向两人开口,亦是太过失礼。 夫妻二人辗转反侧,终是决定,将南安村的房子卖了。 这日回村,二人从杨兴农那里得知,上次高处村落的那对小夫妻还在托他找房子。 第54节 当下,颜青竹便联系到那对小夫妻,商量之后,以同样七两银子的价格把房子卖给了他们。 阿媛看到后院的柳树又长高了一截,又摸摸颜青竹亲手做的床和妆台,有心把它们搬回去,可镇上的房子每间卧室都不缺家具,搬回去也找不到地方放。 颜青竹知道她多有不舍,却也无奈,大概走上了做生意这条路,便要背负压力与风险,没有舍,就没有得。 因着颜青竹家房子用的砖石木料没有阿媛家被烧的房子好,房屋也没有阿媛家的大,急卖之下能售出这个价格亦是不错了。 既然回村,除了办正经事,自然还去探望了石寡妇和阿芹。阿芹的状态好了一些,技艺也有所成。 从前阿芹在诗社是不怎么上心的,学东西特别慢,如今竟是学会摆弄机杼了,还有模有样。 阿芹是以石寡妇娘家亲戚的身份住在南安村的,因而村人虽好奇,却不会有闲话。南安村人不多,阿芹逐渐地便敢于独自一人去河边洗衣服,汲水。 种种变化,阿媛欣慰不已。 而颜青竹带领一帮伞匠拼命赶工时,村中却又起了流言。 无他,因着卖房子,村里人有了猜测,比如小夫妻俩是不是在镇上过不下去了?不然怎会落魄到要卖房子。 阿媛与颜青竹自是忙碌得听不见这些流言了,就算听到,也不会在意。 五百把伞交货时,已是冬日。巴瓦蓬见到那些伞,十分满意。 在巴瓦蓬的国家,湿热多雨,但长久以来,人们并没有打伞的习惯。后来因为中土移民的涌入,才逐渐有了打伞的风气。 巴瓦蓬也是头一次做伞生意,因而也是万分小心,之前寻访了多家伞行,最后在刘靖升的推荐下选择了与颜青竹合作。 他从刘靖升处得知,颜青竹的伞淋上开水也未损毁,收到伞便说要试一试。 颜青竹也不心虚,虽然五百把伞里随便挑一把,未必是他做的,但所有的伞都是在他的严格监督下完成的,他相信都是上品。 待巴瓦蓬把开水浇进盆里,见伞毫无变化,竟有些不信,等伞在水中多泡了一会儿,才将伞捞了起来,又撑开来看,这才心悦诚服。 验货时,老伞匠们也都聚到一起,听到巴瓦蓬的夸赞,与有荣焉。 巴瓦蓬即将出发去往南境,他的大帆船上除了五百把伞的货物,还有丝绸,茶叶,瓷器等在南境一向畅销的货品。 巴瓦蓬付清了货款,又与颜青竹定下两千把伞的货约,待他从南境回来后便验货。为此,又多付了钱做定金。 夫妻二人盘算着,若是这样的生意多来得几次,来年他们已可以在镇东,镇西或镇北买上一处带铺面的宅子了。 整个冬日,颜青竹与阿媛都在极度忙碌中度过。 百工村的伞坊扩建了,重点是增加了两个烤炉,一些必备器具,然后就是搭建了更大的雨棚,挖了排水沟渠,还搭了一个能纳上千把伞的货仓。 颜青竹正式挂出了颜记伞坊的牌子。虽则是占用荒地,到底需要有后盾,免得到时候被眼红的人找了麻烦,打通人脉的事情自然又少不了铺头和刘靖升的帮助。 颜记伞坊正式雇佣了那批老伞匠以及老伞匠召回的小伞匠,按月给他们算工钱,让他们来百工村统一时间上工及歇息。因着常有赶工,中午工人们休息时间少,不能回家吃饭,颜青竹便学了镇上的伞坊,中午包一顿饭。 因为这顿饭的缘故,阿媛也更加忙碌起来,每天除了做糕,还要负责给几十号人做饭。 如今做伞的进项已远远超过她做糕了,阿媛虽是疲惫,仍旧觉得开心。只是难为了一些老顾客,三天两头地过来,总会发现卖完了,或是没剩几个,买不够个数。 阿媛何尝不想多做,只是做糕的时间已被大大剥夺了,每天做糕的数量已只有从前的一半。 而阿媛第一次觉得,做饭竟是个比做糕还辛苦的工作。每天要蒸两桶饭,一荤一素两个菜,各装一桶。她大早上起来就要做准备,待中午将将把饭菜盛好,已有工人划了小船在埠头下等着搬运。 颜青竹如今已不用亲自做伞了,只需监督和验收,因而他慢慢发觉阿媛其实比自己辛苦得多。 他心疼了,想着或许该把阿芹或石寡妇请来帮忙了。可阿芹才被他们送走不久,现在因为有需要了又叫她回来,难免她不多想。而石婶子年纪大了,让她过来做这些体力活也不合适。 思来想去,颜青竹觉得,其实家里该买个佣人了!他们现在的收入,并不是负担不起,何必让阿媛这般辛苦呢? …… 整个冬日,除了颜青竹与阿媛的小家在经历着变化,外面的世界也有了暴风雨般的改动。 朝廷一连颁布了三项新政,有人欢天喜地,也有人苦不堪言。 先是废除了奴籍世代沿袭的铁律,只要得主家允许,或有足够的钱赎回卖身契,皆可脱离奴籍,转为良民。 而后,是大开海禁,商人只要能获取相应手续,可出海经商。 最重要的变化,自然是税制改革,废除丁税,摊丁入亩。 任何制度的设立和实施之间都有相应的时间长度,可这次朝廷似乎雷厉风行,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在改革中首当其冲。 …… 冬去春来,冰雪初融,杨柳新发。 阿媛将盛好饭菜的桶提到自家埠头上。时间正好,一个黝黑的小伙子划了小船,穿过落月桥的桥洞,在埠头下靠了岸。 他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老板娘好。” 阿媛笑着应了他,又问了些伞坊的情况,小伙儿俱都仔细应了。 伞坊的工人对夫妻二人都很尊重,一来,颜青竹在伞帮落魄的时候雇佣了他们,差不多算是改变了他们一生命运的人,二来,受税法改制的影响,近来多了许多到镇上务工的农人,工价一时大降,而颜记伞坊还未克扣过他们。 阿媛看着小伙儿划着船,载着四个大桶离开,又转头看了看蹲在对面四海酒家后门处的几个同样年纪的小伙儿。 面孔很生,举止多拘束,应该就是新到镇上务工的人吧。 枕水镇虽然繁华,毕竟招工的名额有限,总是有做不了长工的人,就成了短工或散工。 阿媛正想着,不知将来村里镇上都会有哪些变化,自家的门被敲响了。 这个时候,怎有不速之客? 阿媛忙去开门,待瞧清来人,不禁开怀,却又大呼惊讶。 “喜梅,怎么是你?” 大致只有数月不见,焦喜梅的成长就像逢春之木,抽芽发叶,从前黑瘦的模样不见了,如今整个人丰润了许多,倒是有些豆蔻年华该有的风姿了。 焦喜梅嘻嘻一笑,还是从前俏皮的模样,“阿媛姐,我来帮你的忙好不好?” 阿媛见她背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心中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便先邀她进屋。 焦喜梅进厅堂坐下,又迫不及待地道:“阿媛姐,我如今不在梅吟诗社做工了,我听哥哥说,你们这里每天都很忙,我来给你们做帮工好不好?” 阿媛始料不及,忙问,“为何不在诗社了?” 焦喜梅皱了皱眉头,这才说出事情原委。 原来自新律颁布后,诗社中有些到了婚嫁之龄的女子皆赎身出去。而如今工价低廉,诗社便又招进一些新的丫头。焦喜梅但觉周围人都换了,工钱也无法再涨,一时没了兴致,家中兄嫂又时时劝她回家。她便动了心思,离开了诗社。 阿媛便问:“既然你兄嫂劝你回家,应是不愿让你再出来做工了,你到我这里来,他们知道吗?” 焦喜梅苦着脸道:“他们让我回家,不过又是耕种或学纺织,刺绣,我如今才不愿学这个,我想跟着阿媛姐你,还有青竹哥,学做生意。其实我哥哥是同意的,是嫂嫂说,我一个女孩子,学这个不是正经事。” 焦母年岁大了,有些不主事了,如今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焦三柱和秀儿这对长兄长嫂在操心。阿媛自是明白这点,觉得不想得罪了人,便道:“你嫂嫂临盆在即,你该当先回家中帮忙,来我这里帮忙的事,往后再说吧。” 焦喜梅听出她婉拒的意思,仍旧做着最后的努力。 “阿媛姐,我如今快满十四了,现在若是回去,家里必是希望我早点把亲事定下来,待到及笄就尽快嫁出去。可我现在这样……我怎么可能找得到好人家啊。我想跟着阿媛姐和青竹哥学东西,我觉得你们很了不起,能从咱们那个小村里住到镇上来,还把生意做那么大。我多想将来和你们一样,自己有本事,然后……也找一个有本事的人。” 她说着,脸有些红,但语气仍是坚定。 阿媛不禁笑了笑,用赞赏的目光看向她。 “那我和你青竹哥商量一下,你也回家再商量一下吧。” 焦喜梅不好意思地抖了抖肩上的包袱,“可是……我跟家里闹了一场,现在不好得再回去了。” 阿媛一怔,实没想到焦喜梅已经打定主意要过来了。 焦喜梅小心翼翼地看着阿媛,怯怯道:“对不起,阿媛姐,是我自作主张了,我怕在家里跟他们闹不和,干脆收拾东西出来了。我听说青竹哥在这附近有个大伞坊,我去那里帮忙也行的,晚上便也住在那里。” 阿媛失笑,“那怎么行?那里都是男人。而且只有一间住人的屋子,晚上留几个工人在那里守夜。你先在家里住下,回头我与你青竹哥商量,再问问你家里人的意思。” 焦喜梅这才笑着道了谢。 晚饭,颜青竹回来,焦喜梅与他们一同用过晚饭后,赶忙收拾了碗筷,抢着到厨房洗刷。 晚间,焦喜梅识趣地挑选了夫妻卧房对面的房间,隔着一个天井,基本听不到对方动静了。 这边,焦喜梅安静地睡下,梦中带着甜甜的笑,期盼着未来能长久留在这里,跟随这两个她心中榜样般的人物。 另一边,阿媛只着中衣俯卧在床上,颜青竹在旁边给她捏腿捏肩,像个用心伺候的奴仆。 自打颜青竹升级做了老板,甚少亲自干活了,倒是觉得自己媳妇儿辛苦,晚上便有了为她按摩的习惯。 阿媛一边惬意地享受着,一边和颜青竹商量焦喜梅的事情。 这会儿察觉到颜青竹停了手,便翻过身,舒服地伸了个懒腰。 “你如何想的?”阿媛拢好被子,靠在床头问。 颜青竹也脱了衣服,与她缩进一个被窝里。 “喜梅性子不错,做事聪明勤快,我想留下她。如今家里缺人手,有喜梅来帮忙,你便轻松些。如今工价低,我早就想着给你雇个佣人了,喜梅是我们熟识的,岂不更好?” 与从前那个阿芹整天郁郁的不同,焦喜梅就是一个开心果,颜青竹觉得家里多个这样的人,既省心,又开心。 阿媛想了想,皱起眉头,“可是焦家不太愿意她出来做工呢,况且正是因着大家是熟识的,让喜梅来给我们做工,好像我们压了他家一头,似乎不太好。” 颜青竹搂着她,用两根手指帮她舒展了眉头。 “刚才在饭桌上听喜梅说过了,不是焦家不愿意,只是她嫂嫂不愿意。可我私心觉得,我们自是跟喜梅更亲近,又不是跟那个秀儿亲近。只要焦三柱和他娘同意,咱们干嘛管那个秀儿的想法?我倒觉得喜梅想学东西,想赚钱,想给自己改命,她跟我们两个是一类人。我啊,就是忍不住想帮她一把,就像从前付老板,刘靖升,巴瓦蓬来帮我们一样。” 阿媛听他这么说,倒也觉得在理,便点头道:“那就先让喜梅住下,就当她来做客,先莫让她干活儿。等哪日上山了,再与焦三柱和他娘说一说。若是他们同意,就再谈谈工价的事情。现在工价低,人心不稳,流水一般来来去去,都做不长,喜梅做事踏实勤快,咱们多给些也无妨。” “好,都听你的。”颜青竹托着她的腰,把她送进被窝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操心这些事了,早点睡,我自会处理。” 阿媛嗯了一声,遂反身窝进他怀里,甜甜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给大家推荐一个烧脑电影----意外空间.一部墨西哥电影.豆瓣评分7.5,但只有一千多个评价,应该说还是算冷门的. 每个人看完会有不同感悟,欢迎你看完后来告诉我你的感悟.当然,也可能你根本看不下去,因为gaochao来得比较慢. ps,等作者菌下次写了不冷门的文,也就推荐不冷门的风格了....这次咱得认命,哈哈哈哈! ☆、第63章 63 第二日, 颜青竹正想上山与焦三柱说说焦喜梅的事, 却不想焦三柱上门来了。 焦三柱还是憨憨的样子,虽与颜青竹要好,仍旧觉得自个儿妹妹突然上门, 给人家添了麻烦, 便一直向阿媛致歉。 阿媛宽慰他几句, 又替焦喜梅说了一番好话, 便借故拉走颜青竹, 让兄妹二人自行商量。 焦三柱见没有外人了,自不与自己妹妹客套, 忙责备道:“你嫂子也是为你好,不想你在外辛苦, 你这么偷偷跑出来, 叫她心里可不高兴。” 第55节 焦喜梅撅噘嘴,从身后掏出一个瓷罐子来,又笑道:“我给嫂子买了些梅子, 她没胃口的时候可以吃吃。” 焦三柱接过罐子, 见罐体精致,手下沉沉,知道价格不便宜, 有些心疼,口中低声道:“你嫂子知道你乱花钱,才不会高兴。你在诗社赚的钱,该好好存着, 将来大有用钱的时候,莫要大手大脚的。” 焦喜梅撇撇嘴,“哥,一罐梅子才多少钱?我舍得花,自然有本事挣。倒是你,前阵子青竹哥给你出的那个主意挺好的,怎么不见你编了茶篓来?” 焦三柱皱着眉头,低声敷衍道:“赶着秋收嘛,哪有时间?” 焦喜梅自是不信,立马戳穿了他,“如今开春了,你是不是又说接下来忙着插秧?” “别扯这些,我来是接你回去的,快把你的东西收一收。”焦三柱在自己妹子面前,难得有些慌张。 焦喜梅叹口气,缓了语气道:“哥,我知道你对嫂子好,嫂子也对我们家人好。嫂子嫁进我们家本就委屈了,你不想再惹她生气。可是,你是大男人,你是家里的顶梁柱,有些事情你明明和嫂子不是一个想法,可你却不敢反对她。就拿我的事情说吧,你明明也知道我留在这里能长本事的,心里并不反对,可你怕嫂子不高兴,就来劝我回去。” 焦三柱见自己的心事被妹妹全然说中,忽而不知如何回答她,脸竟有些红了起来。 焦喜梅见他这样,也是不忍,又道:“哥,你先拿这罐梅子回去哄了嫂子,然后跟她说,阿媛姐和青竹哥这里实在忙不过来,我既然来了,没道理看到人家需要人手也不帮忙,从前人家也帮过我家好多回的。一但他们这边忙完了,我立马就回家去。嫂子听了,明白是这个道理,也就不会再让你来找我了。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反正我们一步步走着,等嫂子生产了,天天带孩子,哪里还有空管我。” 说罢,她嘻嘻笑了起来。 焦三柱叹口气,笑骂道:“你这个鬼精灵!”说罢,宠溺地拍了拍妹妹的肩头,便算作同意了。 于是焦喜梅就这么留在了阿媛与颜青竹的家里,每日帮阿媛切菜,淘米,和面,兼着做些打扫清洗的家务活儿。 这么一来,阿媛的负担大大减轻了,糕点的生意也恢复了往常的状态,因着有焦喜梅做帮手,每日还能有精力多蒸一笼糕点,差不多能一个不剩地售出。 焦喜梅每天乐呵呵的,倒让白日里这个略显空荡的小楼开始生机勃发。 这日得闲,阿媛拿着剪刀修剪天井处各种植株的老叶,助它们春日里抽发得更好。 而焦喜梅坐在旁边的楼梯上,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膝盖上摆放的东西,一会儿动动手指似乎在摆弄什么,一会儿又摇摇头。 阿媛笑问道:“喜梅,发什么呆呀?”平日里叽叽咋咋的小麻雀,今天安安静静地坐着,倒让阿媛有些不习惯。 焦喜梅抬起头来,微微有些皱眉,“没有发呆,我是在思考。”她拾起手中一个三角板,朝阿媛示意。 阿媛明了,“你在玩七巧板?怎么想到玩这个?” 焦喜梅苦笑一下,“我之前看到路边有小孩在玩这个,就自己买了一个,想改日上山的时候给家里的弟弟妹妹玩儿。这几日我没事儿也玩一玩,我发现我好像这方面特别笨,怎么都把图案拼不出来,我想让自己动动脑子。” 焦喜梅觉得做生意一定要脑子聪明,但她近来发现,原来她不够聪明。比如算账的时候经常算错,阿媛姐让自己背的九九歌她也背不了。 从前她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没想到接触这些之后,她发现原来她很笨,只是以前在村里,在诗社,用不到某些方面的脑子,没有暴露出来而已。 阿媛与她相处了一段时日,对她的想法有几分了解,便鼓励了她几句,又和她一起玩起了七巧板。 阿媛本是凑个热闹,让焦喜梅别一个人闷头玩儿。可焦喜梅见阿媛很快拼出了图案,越发质疑自己了。 阿媛笑笑,不敢再参与。 接下来的时日,焦喜梅又不甘心地寻来一些九连环,鲁班锁,没事儿的时候就玩玩。 这日晚饭时分,颜青竹从外面回来,刚一进门,就听到焦喜梅一阵欢天喜地的笑声。 颜青竹不解地朝旁边也笑呵呵的阿媛问:“这是怎么了?” 阿媛道:“她刚解开一个九连环。” 颜青竹闻言,也哈哈大笑起来。 这日午后得闲,焦喜梅坐在楼梯处继续玩她的智力玩具。而阿媛则拿着一本《随息居饮食谱》在厨房闲看。 春意越发浓厚,再过得几日,又是清明。 埠头下的水更绿了,鱼儿在水下沉闷了一整个冬季,终于在春暖花开的时候浮出水面嬉戏。 阿媛放下书本,探头去看窗外的景色。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这本是一句伤怀的诗,如今心里想起来竟不觉得是悲凉的。人不同,未必就是不如以前了,还可能比以前更好呀。 阿媛觉得,她的日子就是一天比一天好。 她想着,唇角浮起笑容。 这时,埠头下的静水被划破,一个渔家女撑着小船从阿媛家面前的水道渡过,船舷上站着六只英姿勃发的鸬鹚,正用它们的长喙梳理着乌黑光亮的羽毛,船舱里堆满白鱼和黄鱼,隔着渔网偶尔扑腾一下。鸬鹚看着充满诱惑的鱼儿,无奈嘴已被稻草拴住。 渔家女站在船头,双手摇橹,大概满载而归,煞是满意,口中便唱起不知名的渔歌,婉转动人。 阿媛被这歌声吸引了,不由朝那渔家女仔细打量,只见她穿一身粗布衣裳,上半身罩着蓑衣,头上带着斗笠,看不清相貌。脚下裤腿挽起,倒露出两截纤细雪白的小腿。 渔家女划到阿媛家埠头下时,却突然顿了歌声,摇橹靠了过来。 是买糕吗?阿媛也站起来迎她。 渔家女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雪白的瓜子脸,红嘟嘟的嘴唇,墨染般的头发,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个美人胚子。 她怯怯地一笑,露出一点白玉似的贝齿,低声问,“我没带钱……可以用鱼来换你的糕点吗?” 阿媛皱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又觉得她天真可爱,便道:“可以的。” 渔家女开心地笑了起来,从渔网下摸出一条大黄鱼,“今天的黄鱼很嫩,你看看能换多少个?” 阿媛吃惊地一笑,“我家里才三个人,一顿可吃不完这么大的鱼。不如,你先说说,你想换多少个?” 渔家女看着笼屉前冒着热气的糕点,睫毛像蝶翼一般煽动起来。 “好漂亮的糕点啊!我想换十个,可以吗?”她指了指自己船舱里的鱼,“我还有小些的鱼,你要哪只,我逮给你。两只小的也可以,要不我拿一条小白鱼和一条小黄鱼跟你换吧。总之,不能叫你吃亏的。” 阿媛见她爽快,当下包了十个糕点给她,又附赠了一个不同口味的。鱼的市价阿媛是晓得的,便只挑了一只差不多大小的鱼,没叫渔家女吃亏。 渔家女将油纸包仔细收好,道谢后又撑着小船走了。 她又唱起了歌,这次歌声似乎更加喜悦。 阿媛看着她,也不由漾起笑意。 只是阿媛没想到,几日后,她又遇见了这个渔家女。 …… 近来镇上风行起一种紫竹伞,名曰楚腰。这种伞以紫竹做柄,阳光下颜色柔和光亮,甚为绮丽。伞经过特殊技法,具有撑开大,收拢小,质轻便的特点,特别适合女子使用,所以一经推出,供不应求。 这种伞,最初是颜青竹和几个老伞匠耗费心血革新而来。只是内行里存不了秘密,伞卖得好了,内行人买一把来看看就知道门道。 于是从最初只有颜记伞坊卖这种伞,到后来整个枕水镇都在卖这种伞。 颜青竹想知道,别家伞行出售的“楚腰”能达到什么水准,却又不便派自己伞坊的人去,焦喜梅还不太熟悉镇上伞行的分布,于是阿媛留她在家卖糕,自己替颜青竹出门走了一趟。 回来时,阿媛背上的背篓已放了好多把伞,都是从各家伞行买来的。 就在阿媛从落月桥上过时,意外发生了——一个陌生汉子突然从她后面窜出来,伸手一把从她腰间抢走了钱袋。 阿媛大惊失色,待反应过来,那汉子已从桥上跑到了对岸,桥洞里藏着的小船划了出来,划船的人也是个年轻男子,自然便是接应刚才抢钱袋汉子的人。 汉子跳上船,与接应的人一前一后稳坐于船上,四桨齐动,很快驶出了几丈远。 划船虽没有奔跑逃离速度快,可却避免人的追赶。譬如阿媛现在就没办法追赶他们。 这两个人必是算准了时间的,知道这个时候,留在家中的都是老弱妇孺,即使她呼救也没有用,而河道上,现下也没有别的船,即使有,在船上,如何能抓人? 阿媛呼喊了几声,附近二楼上倒是有妇人打开门窗来看,果然都是些没法帮忙的人,只拿同情的眼神看她。 阿媛想起上回家里遭姓姜的带人来抢了东西,也是现在这般情形,心下晓得钱多半是追不回来了,可还是边叫着,边顺着河岸追了上去。 这处河岸狭窄,跑不快,眼看着两个贼人就要划进另一处水道。 这时,一艘载着鸬鹚的小船从对面划了过来,阿媛见她装束,认出是那日的渔家女。似乎听到阿媛的叫喊声,渔家女明白了情况,两个贼人的船从身边过时,她拽紧橹使劲朝那两个人打去。 两个汉子触不及防,慌忙躲避中,竟有一人落下水去,船上那人设法拉他上船,却是又遭到了渔家女的不断击打。 阿媛想到渔家女那日羞怯又天真的模样,没想到当下竟如此勇猛。阿媛也赶忙跑了过去,却只能站在岸边。 “快把钱拿出来!拿出来!”渔家女一边击打,一边催促。 还在船上的汉子手忙脚乱,船身摇晃着,他也深怕掉了下去,终于从怀里掏出那钱袋,扔了过来。 渔家女接住,又朝岸上的阿媛扔去。 因着刚才这一出的时间停留,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两个贼人也并非有豹胆熊心,一个终把另一个拉上岸来,慌忙划船走了。 看热闹的人散了,渔家女将船靠到岸边,招呼阿媛道:“我顺道载你一程吧。” 阿媛向她道谢,也不客气,跳到了她的船上。 船很快划动,渔家女是个撑船的好手,行船又快又稳。 “姑娘,你好生勇敢,叫人佩服。我一直呼喊,却只有你一个人肯帮忙呢。” 阿媛说罢,将钱袋收了起来,再也不敢挂在腰处,只小心收到袖袋里。 渔家女羞涩一笑,低声道:“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勇敢,我也很害怕的。”她这会儿又毫无刚才勇猛的样子。 “那你为什么会帮我呢?”阿媛以为她谦虚。 渔家女的声音这才响亮了些,“我们小渔村的先生说,有些事,如果知道是对的,就算害怕也要去做,这样才不枉为人了。” 阿媛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忽而有些好笑,倒又忍住了。她招呼渔家女去自家做客,想做顿饭好好谢她,渔家女却有些不好意思,指着自己一船的鱼道:“最近不太平,我的船系在埠头下,只怕鱼儿和鸬鹚也要遭了贼。” 阿媛想着刚才的情形,也有些后怕,便道:“那你还是先把船靠到我家埠头下,我从窗子那里包些糕点给你,你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总该谢谢你的。” 渔家女红着脸一笑,划船泊到了阿媛家埠头下。 阿媛走上埠头,拉了拉绳子。焦喜梅听到铃声,赶忙跑了过来,见是阿媛,有些讶然。 阿媛道:“喜梅,给我包十个青团,十个艾饺,十个蒿饼。” 焦喜梅见埠头下的船上还有一人,心想便是包给那个人的吧,她一边应下,一边麻利地包起了糕点。 一共是三十个,一个是五文,那三十个就是……三五……三五多少来着? 焦喜梅发现自己的脑子又不灵光了。 阿媛让焦喜梅又用油纸多包了一层,这才将糕点放到渔家女的船头。 渔家女有些不好意思,“施恩不图报……我收你这么多东西怎好得?”可她又突然很高兴,“不过,先生说,这个糕点很好吃,让他有些怀念呢。我今日本也打算再用鱼给你换的,先生他明明吃不惯我们小渔村的粗食,却从不会嫌弃。” “先生?”阿媛好奇,她怎的三言不离这位先生? 渔家女面上浮起一抹红晕,“我们小渔村里新来了一位教书先生,他很年轻,却很有学问,我们那里从前都没有私塾的,他来了,就是第一位先生,我们小渔村的人都很敬重他呢?” 阿媛看着她少女怀春的模样,心下笑道,恐怕对你而言不只是敬重吧。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阿媛道,她还不知道恩人的名字呢。 渔家女摸了摸鬓发,红着脸道:“我没有什么名字呢,家里排第五,爹娘都唤我五儿……不过,先生说女儿家应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哪怕是小名也好。他说他会帮我想一个好听的名字的,等我有了新名字,再来告诉你。”说到这里,她蓦地有一丝兴奋。 阿媛笑着朝她点点头。 第56节 渔家女从网下取了一条大肥鱼塞到阿媛手里,然后匆匆拨船离岸,对阿媛爽朗一笑道:“我帮你是出于本心,不需要报答,只要你以后还愿意让我拿鱼给你换糕就好了。” 阿媛手忙脚乱地抱着滑不溜湫的肥鱼,一时无法应答她,待将那肥鱼丢给焦喜梅,转头再看,渔家女已经行远了。 阿媛只得笑笑,无奈叹了口气。 焦喜梅刚才听二人对话,有些迷糊,忙开门让站在埠头上的阿媛进来,替她接过背上的背篓。 阿媛将刚才遇贼,幸得渔家女相帮的事情说了。焦喜梅连连叹气,直说世风日下。 外间的水道又恢复平静,阿媛望着一汪静水,思绪渐深。 她不懂政事,却忽而私心觉得,其实宋明礼在乡试中的言论也并非没有道理。税法改制,实施迅猛,受惠者众,受损者亦是不少。最上层的富户,自有办法尽量躲避改制所增加的税收,中层的富户人少地多,关系不够硬,是最受影响的一类。而底层贫户,户籍混乱,大量无地或少地的农人涌入城镇谋生。工商较之前更为兴盛,却也滋生了许多无业游民。 这些人混不到饭吃,又不愿或已不能再回乡种地,那会发生什么? 想想刚才两个贼人,恐怕就是这么变为贼人的。 水面仍旧平静,可往后,一些犄角旮旯处,总有看不见的波澜了。 再想宋明礼,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刘靖升在去往京城参加春闱之前,一直没有停止过寻找他,可仍旧音讯全无。 但愿,他一切都好吧。 阿媛将心事默然收起,回头笑着,让焦喜梅趁着新鲜把肥鱼剖了,晚饭吃葱香醋鱼。 ☆、第64章 64 晚间, 夫妻二人在卧室中燃了明亮的烛火, 将买来的伞放在桌前一把把细看。 颜青竹边看边道:“早知道今日不让你出去了,无端遭了小偷,还好是没伤着, 不然我得悔死了。” 阿媛摸了摸伞骨, 抬头道:“别担心, 往后要出门, 我让喜梅一起去。” 颜青竹摇头看过来, “那不行,下次要出门, 我跟你一起。” 阿媛嘻嘻一笑,自是应下。 颜青竹这才将目光专注于伞上, 半晌, 叹口气道:“这些伞坊做出的‘楚腰’,与我们伞坊的没什么区别,连花色都大同小异, 只要把这手柄上的店铺刻印换去, 连我自己都分不清楚是哪个伞坊出来的。” “那怎么办?也只能任由人家做的。”阿媛担忧道。 颜青竹忙宽慰道:“无妨,这个结果我早想到了,行业里没什么秘密。我只是没想到, 他们这么快能做到一模一样,大抵是如今经商者众,比往昔竞争大了,人人都力争上游, 这倒也不是坏事。新花样热得越快,冷得也越快,我们要越发推陈出新才行。好在我们总归是做‘楚腰’的第一家,这不,有大生意上门了。” 阿媛忙问:“什么大生意?” 颜青竹眨眨眼,“巴瓦蓬去南境前,给我介绍了个京城的商人,人家知道我们是做‘楚腰’的第一家,愿意跟我们做生意。虽则数量不多,倒也有三百把的,若是在京城卖得好,想来还有后续生意。” 阿媛心喜,“‘楚腰’比别的伞更有市价,这笔生意有得赚呢!” 颜青竹点头道:“不过这位老板下月赶着回京城,他付了些加急费,要在下月初赶制出来呢,否则得赔三倍定金。” “你答应了?三倍定金不少钱了吧?”阿媛问。 颜青竹放松一笑,道:“那笔加急费挺可观的,我忍不住答应了。放心吧,时间我算过,不仅来得及,还有三四天富余呢。只是最近紫竹被伐了不少,不知道南安村后山那里还有没有成色好的紫竹,明天我亲自去山上看看。” 阿媛伸手锤了他一下,“材料都没看好,就敢答应下来,你也是胆子大。我看明天家里的糕点也暂不卖了,我也陪你去后山瞧瞧,顺便回村里看看石婶子和阿芹,好久没有回去了。还有喜梅,也该回家见见家人了,这阵子生意忙,她没好意思请假。” 颜青竹笑道:“放心,没有一点把握我怎么敢答应,就算后山没有合适的紫竹,找于大郎问问,总能有的。明日既然要回去,把仓库里的绸伞送两把回去,让石婶子她们用着,这可是新鲜货,让她们评评好不好。” “绸伞?”阿媛疑惑,“什么绸伞?” 颜青竹放下手中的油纸伞,向她描绘起来,“绸伞是绗州特产,伞面是绸做的,薄得跟蝉翅似的,上面也绘些山水花鸟图案。伞柄做成花瓶样子,下面还坠一截流苏。” “这么听起来,是很精美的样子,却只能遮阳用?而且,多是女子使用吧?”阿媛猜测道。 颜青竹点点头,“不错,这批绸伞是巴瓦蓬从绗州进的货。那会儿是他第一次做这生意,不了解绸伞,只听说畅销得很,他心气儿大,一下子就进了五百把。后来才发现绸伞只能遮阳,而南境那边,人并非以白为美,用伞只为遮雨,没听说有人拿伞遮阳的。就算在烈日下工作的人,为防晒伤,也多用斗笠,打伞便不方便做事了。因而巴瓦蓬晓得这伞恐怕不好卖,就没运回南境,借我的仓库放着,让我能卖就卖,卖了他只收本钱,多的都算我的。” 阿媛问道:“那这绸伞卖多少钱合适?” 颜青竹道:“这东西倒比油纸伞贵一些,巴瓦蓬进的那批又是好货,我看卖两钱银子也未必不可。” 阿媛瞪大眼,“除了你从前套印的那些山水画伞,好像还没有伞能卖到那个价吧。” “是啊,所以又有的赚。”颜青竹得意一笑。 阿媛却哼了一声,“这绸伞到了,你也未和我说一声,如今想到拿山上去给石婶子和阿芹,这才想到我了。” 颜青竹暗道自己确实粗心大意,一时忘记第一个该拿给她用的,想老实承认错误,脱口却打趣道:“娘子如今也是半个内行人了,点评起伞来头头是道。我想着吧,这绸伞反而不能给内行人看,非得是那不懂的人看了,才能晓得有没有市场。” 阿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心里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手下捏了捏袖角,忽而像磨好爪子的猫一般,挥舞着利刃向颜青竹扑去。 烛火在空气的舞动下闪烁,颜青竹一边躲避,一边怕把烛火撞到,顺便在路过时把烛火吹灭。 待屋里全黑了,颜青竹溜到床前稳住不动,阿媛跌跌撞撞追过来刚好扑到他怀里。 …… 第二日,三人一同上山。焦喜梅在半路先回了家,阿媛与颜青竹则去了后山。 紫竹的生长速度与其他竹子一般快速,但需得一年以上才出现紫斑,三年以上者质坚韧,方可用于做伞柄。 颜青竹走遍了整个后山,发现剩下可用的紫竹果然不多了,大抵近来做“楚腰”的伞坊太多,山上的紫竹供不应求。 阿媛有些责怪地道:“都说你胆子大了,如今若有别的伞坊再来伐一轮,我看你的三百把伞还怎么做。” “放心,今日回去就让于大郎来伐竹,赶得及的。”颜青竹胸有成竹地道。 二人往石寡妇家行去,到得门口,见一男一女正坐在门口的大树下紧挨着。 走进几步,阿媛认出是阿芹和闰生在那里编花环,不由惊讶。 闰生见他们回来,马上迎了上去,高高兴兴地叫了“阿媛妹子”“妹夫”。阿媛自是笑着应他,颜青竹如今也不排斥这个称呼了,也对闰生点了点头。 阿芹也朝他们笑笑,把他们迎进屋去。 闰生在大树下等着,安静地编着花环,眼神时不时朝门里的阿芹看一眼。 阿媛觉得,闰生似乎哪里不同了,可又说不出具体的。 石寡妇见他们回来,自是喜上眉梢,张罗了一桌子的菜。 四人坐上桌子,阿媛见阿芹不住往虚着缝的门外看,也跟着瞧过去——闰生似乎还坐在那里。 阿媛看看天色,已是午后,众人忙活一顿饭的功夫,闰生还没走,想必他还没吃过饭,阿媛便又去瞧石寡妇,心想她从来不喜欢闰生,如果自己开口说让闰生进来一起吃,不知道她会不会不高兴。 却见石寡妇笑着朝阿芹看过去,“让他进来一起吃吧。”这种笑容竟有些惯常似的,阿媛见了不由奇怪,似乎在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许多她意料之外的事情。 于是闰生便进来吃饭了,他笑呵呵地坐在阿芹给他添的凳子上。那凳子本挨着颜青竹,闰生很自然地移了移,便坐得靠阿芹近了些。 这是阿媛第一次和闰生同桌吃饭,不由得仔细看他几眼。记得自己新婚那日,闰生饿急了,在新房里吃那些喜饼的时候,狼吞虎咽的,今天的吃相却很斯文。而且他还懂得了,给其他人夹菜。 这实在叫阿媛惊讶,端碗接住闰生夹来的菜时,竟怔怔地不知道说什么。 饭后,颜青竹同往常许多次一般又径直往后院去。 挑水劈柴……似乎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事了,蓦地有些生疏,做着做着还好似得了些平常不曾有的乐趣。 阿芹收拾了碗筷往厨房里去了,闰生也像模像样地叠起几个盘子,跟着往厨房里去。 阿媛正皱眉看着,石寡妇悄悄拉了她一把,两人便静悄悄往石寡妇屋里去了。 …… 本打算当日就回镇上,阿媛却私下叫住颜青竹,说是多留一晚。 颜青竹有些不解,可想到午后闰生依依不舍离开的样子,明白她可能要与阿芹说道些什么,便应了下来。 这倒委屈了颜青竹,只能去焦三柱家凑合一晚,还好焦三柱从前院子里搭的棚子还没拆,板床也还留着。 倒是焦母有些不好意思,说是委屈了他一个大老板。 颜青竹只是浑不在意地笑笑,说自己还是从前那个来蹭吃蹭喝的小子。 哄得焦母难得开怀一笑。 另一边,石寡妇已早早睡下。阿媛和阿芹一间屋子,一间床的躺着。 山上的春夜有些寒凉,两个人挤着倒有了暖意。仿佛回到了从前在诗社的日子,在下人房的大通铺上,她们俩也是挨着睡的。 “阿芹,你可都想好了。”阿媛轻声问。 阿芹平静一笑,道:“石婶子都告诉你了?” 阿媛嗯了声。 阿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道:“闰生的娘很喜欢我,我嫁过去不会吃亏的。还有,闰生是四岁的时候发了高烧才变得和普通人不一样,他的身体和正常男人无异的,我和他的孩子应该也不会有问题的。” 黑暗中,阿芹没有脸红,或许即使现在是青天白日她也不会觉得羞涩,一切在她讲来,已是顺理成章,没再有少女提起意中人的忐忑。 阿媛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想到石寡妇白日里讲的情况,阿媛有些恍然。 原来她不在南安村的这些日子,竟真的发生了些出乎意料的事。 闰生还是那个贪玩的孩子,常常在东溪村和南安村一带玩耍,大概闰生想找阿媛一起玩,便和从前一样,经常去村头那里转悠。 闰生发现村头住的人换了,这才又往石寡妇家去看,一来二去就碰到了阿芹。 也不知怎么的,阿芹在村里很少说话,却被闰生的热情纯善感染,愿意和他一起玩。 闰生好不容易有了玩伴,便越发来的勤了。 因着闰生经常外出,更甚从前,他的母亲有些担心,便跟着过来找他,却不想就这么见到了阿芹。 这一见,闰生娘便起了心思向石寡妇打听,听说阿芹父母早逝,如今刚应朝廷新律,由奴身转为良民。 之前洛央与张家下人通奸的事情已经败露,洛央如今已不可能再做闰生的妻子,闰生娘和张老三一直想为他再物色一个媳妇。 如今见阿芹身世凄苦,淳朴善良,又与闰生玩得到一起,闰生母亲当即觉得乃是天赐良缘,回去与张老三一商量,张老三听说阿芹的故乡也是在极南之地,与算命先生说的甚为应和,又不是洛央那种有花花心思的人,便赶忙让人知会了石寡妇,让她代为询问阿芹的意思。 石寡妇不喜张老三,也不喜闰生,但闰生娘倒是个客气和蔼的人,再者石寡妇本也是阿芹名义上的长辈,无论如何是要管这件事的。 石寡妇便委婉地问了下阿芹的意思,心想她若生气,自己便要设法哄住。没想到阿芹并不反对,石寡妇虽讶然,倒也不便置喙,一直盼着阿媛回村里来,好与她说说这件事。 只是阿媛与颜青竹这段时日忙着生意,倒许久也没有回村。 之后闰生再来找阿芹,石寡妇因为知晓阿芹的心思,便不再赶闰生走。慢慢的,倒觉得这个傻子也没有那么讨厌,有时候还挺懂得讨人欢心的。 如此,时间一长,就成了今天的局面。 阿芹还没有明面上答应张家,但闰生娘已经把她当做了儿媳妇,打算在合适的时机就提过门的事情。 阿芹见阿媛半晌没有说话,以为她不满意自己要嫁给一个傻子,鼓起勇气道:“从前我死心塌地跟着添祥,他却狠心把我卖到青楼。闰生虽然傻,却待我极好。我愿意跟着他。” 第57节 阿媛在黑暗中睁开了眼,郑重道:“我知道闰生对你好,我也不全然反对你嫁给他。只是……我觉得你应该多想想,毕竟闰生不是普通人,如果你没有打算跟他过一辈子,那就不要伤害他。” 阿芹一怔,不禁捏了捏手边的被角。 “在你心里,觉得我不会跟他一辈子吗?你觉得我是另有所图吗?图他家的财产?拿到财产以后自己去过好日子?” 被最信奈的朋友怀疑,阿芹很是委屈。 “阿芹,你别误会,我不是怀疑你别有用心。只是……”阿媛斟酌了一下用词,最终还是直言道,“阿芹,我了解你的性格,你很善良,却有些软弱。你之前遭逢大变,心中没有依靠,如今闰生突然出现,他让你心里觉得有了温暖,再者他家里也喜欢你,所以闰生娘提出让你做她的儿媳妇,你不排斥。但你真的喜欢闰生吗?是男女之情?今后你生活无忧,我相信张家二老故去后,你也不会抛弃闰生。可是……” 阿媛突然侧过身子,面向阿芹,声音却低了下去,“你是我的朋友,闰生也是我的朋友。在我心里,闰生是个纯善的人,我相信会有人真心喜欢他,把他当做丈夫来对待。而阿芹,你也不必因为从前的经历而觉得自己已没有别的选择。” 黑暗中,阿芹觉得阿媛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她,她心里有些慌,头上也不由自主沁出汗,手有一瞬间发凉。 好像连自己都不曾细想的隐秘心思,忽而被人戳破了。 把闰生当做丈夫,她能做到吗?而闰生,如今对她的依赖和顺从,是把她当做和母亲相似的人吗?以后又能把她当做妻子对待吗? ☆、第65章 65 第二日早起, 阿媛与颜青竹, 焦喜梅在石寡妇家汇合。 石寡妇煮了粥,让三人吃过再走。阿媛与颜青竹自是不客气,倒是焦喜梅有些不好意思。 焦喜梅家人多, 除了要务农的焦三柱和刚刚生产的秀儿, 其他人是没有机会吃早饭的。焦喜梅见颜青竹在自家院子里睡了一夜, 早上起来还饭都没吃上一口, 心里有些过意不去。 毕竟颜青竹是她的主家了, 不像往常只是哥哥的朋友。 焦喜梅却不敢说道自己的母亲不通人情,毕竟家里养活几大口人不容易, 连焦母自己也饿着没有吃早饭。 这个家的贫穷,让焦喜梅尴尬又无奈, 即使她每月都把工钱交给母亲, 母亲也不会舍得多吃顿早饭,在她看来,不干活还多吃, 就是糟蹋粮食, 也不会拿钱让弟弟妹妹们去私塾,在母亲看来,那些钱存着, 将来买地是极好的。 焦喜梅说不出具体的,就觉得真按母亲的做法,这个家还是会穷下去。 虽然母亲已经渐渐不管事了,可焦喜梅感到了另一种可怕——嫂嫂秀儿的性子跟母亲差不多。勤俭持家, 温柔贤惠……可总让焦喜梅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焦喜梅只盼着哥哥哪日开窍了学做生意,又盼着自己也能长进一些。 阿媛见焦喜梅迟疑的样子,知道她的心思,赶忙将盛满热粥的碗推到她手边。 焦喜梅笑笑,一下又忘记了烦恼,将香喷喷的热粥送到了嘴里。倒不似小儿不记事,而是焦喜梅知道自己每天蔫蔫的也没有用,若不用心做事,仍旧改变不了现状。 饭后,三人出发往镇上去。颜青竹径直往于大郎的铺面去,阿媛和焦喜梅则往家里走。 焦喜梅笑嘻嘻地跟阿媛讲起哥哥嫂嫂的孩子如何可爱,又讲起自己把九连环,七巧板拿给弟弟妹妹们玩儿,他们竟也半天都解不出,拼不好,自己督促了他们要好好玩儿,能让脑子变聪明,母亲却责怪自己乱花钱,说买玩具的钱够买很多更有用的东西了。 说到带回家的开智玩具,焦喜梅摸摸自己身上,发现有一套玩具忘记留给弟弟妹妹,倒是一直装在自己身上的,如今却不慎遗失了。 焦喜梅拍了拍自己脑袋,暗骂自己丢三落四,阿媛笑了笑,忙说又不是丢了大块银子。 两人说笑着穿行在蜿蜒的小巷里,两旁高低错落的院墙中传来汲水洗漱的声音,颜青竹忙着紫竹的事情,今日他们回来得极早。 两人到得自家门口,却发现有些不对劲。 “阿媛姐,我们昨日走的时候没有锁门吗?”焦喜梅看着虚着一条缝的门,有些惊讶。 阿媛却马上看到地上一把被毁去的铜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槛上,一把推开了大门。 “喜梅,咱家恐怕遭小偷了!快进屋看看重要东西还在不在!”阿媛一阵惊慌,却握紧拳头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又提起门口挂灯笼的竹竿,当先踏入门里。想来小偷若还没走,竹竿当做防身之用。 焦喜梅这才明白过来,赶忙跟着进去。原来他们一夜未归,竟是遭了小偷么?! 两人走到天井处,抬头见家里的三花小猫正安静地趴在屋顶上,看到她们进来,慢吞吞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喵喵喵地叫了起来,似乎在为主人诉说着它昨夜的惊险见闻。 小偷,应该是早离开了。 一眼看去,但见一层各屋还是大致整齐的模样。二人赶忙进各屋去看。 厨房,盥洗室基本没被翻过。厅堂里摆放着一些陶瓷和西洋钟,都是他们富裕后添置的,只为跟人谈生意的时候充充门面,算不得太值钱。然而就是这些摆件如今已不在厅中,而价值更胜数十倍的曹秦盟画作仍旧挂在那里。 大概才花三十文装裱的画作,小偷没看上眼。 阿媛稍松了口气,却听在楼上查看的焦喜梅愤懑地叫喊起来,“阿媛姐,首饰和好衣服都被偷走了!” 阿媛赶忙上楼去,果见几间卧室都被翻得乱遭遭的,尤其自己和颜青竹的卧房,衣服棉被全被扔到了地上。 焦喜梅在旁边哭丧着脸,捏紧了拳头,“这都什么世道啊,就一日没回来而已!阿媛姐,连你成亲时候的喜服都被偷走了,只漏掉一根腰上的丝带。”焦喜梅手中正拿着那根鲜红的丝带,大概是大晚上翻找,小偷没拿得仔细。 阿媛想起那件珍藏在箱底的喜服,是颜青竹花了大价钱给她在成衣铺定制的,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好货,被偷走也就不奇怪了。 阿媛最心疼和担心的还不是这个,她往雕花床上看去——他们的床是拔步床,如今上面的被褥都被掀开,剩一个光滑冰凉的床板在那里。 阿媛见床上的暗格未被打开,想必重要的钱财还在,心却未放松,走过去将隐秘的暗格打开来。 焦喜梅虽站得远些,也瞧见里面白花花的银子。这才晓得镇上人家会把钱财藏在这种地方,心里替他们松了口气。又想得这小偷竟和自己一般不知道床上会有暗格,莫不也是乡下来的? 想到上次白日里在路上遭抢劫,如今家中无人又遭偷盗,日子还真有些不太平。 阿媛吩咐焦喜梅去给颜青竹报信,自己则在家中继续查看。 颜青竹刚与于大郎说好伐竹的事情,还未来得及交定钱,就见焦喜梅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待听她将事情说了,也是大吃一惊,赶忙与于大郎告辞。 于大郎只说让他快些处理家中事务,紫竹的事情他会尽快派人去伐来,定钱也可晚些交,颜青竹这才赶往家中。 …… 晚间,已在衙门处报了案,家里的物事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其间见有差役过来,周围邻居才过来询问,听说是遭了偷儿,众人皆不可置信,因着镇南住的居民几十年都比较固定,又是镇上的贫民区,从没听说有人家失窃的,可近来不仅有了些白日抢钱的混账,今日竟还出了这种无声无息便被偷了东西的事。 众人一边庆幸自己家里人多,没被小偷觊觎,一方面也感慨世风日下,大骂那些外乡人不仅抢了镇上人的饭碗,还扰乱了安稳的环境。 家中除了被偷去一些稍有价值的摆件,质料上乘的衣服还有散放抽屉里的零碎铜钱,最重要的积蓄都还在。 可阿媛气不过的是,柳巧娘留下的那块烧焦了穗子的玉佩也被偷走了。玉佩和铜沙弥摆件是放在妆台上的,阿媛思念母亲时常拿出来看看。如今家里被翻箱倒柜,玉佩被小偷当做值钱东西顺走了,只有不值钱的铜摆件滚到了角落里。 阿媛想到玉佩是父亲送给母亲的信物,意义重大,如今被盗,阿媛心头一时难以平复。 夫妻二人折腾了一天,颜青竹还去了百工村的伞坊一趟,如今躺倒在床上疲惫不堪。 倒是焦喜梅勤快,收拾了一日,还点着油灯在厨房里和面,发面,为着第二日能照常售卖糕点。 夫妻二人的卧室早熄了灯,只余下楼下的一点光亮印在冬日里新嵌的海贝壳明瓦上,好似有波光在窗上流转。 阿媛听着颜青竹的温声安慰,又看着宁谧的窗,终于没那么气恼,道:“就当舍财免灾吧。” 颜青竹转身搂住她,温声道:“不气就好,生气人老得快……我在想,如今镇南涌入的外乡人最多,太不安全。等我卖了这批‘楚腰’还有绸伞,我们的积蓄足够到其他三面买带铺面的房子了,你喜欢镇东,镇北还是镇西?” 阿媛推了他一下,赶忙道:“家里刚失窃,损失了不少财物,你怎么想的?这时候琢磨买房子?” 心中又想,他这么说大概是为了自己开心,自己也不必太当真,便道:“好了,好了,我只是不甘心一再遭贼。官府近来已经加强了这边的巡逻,不会再有这等事了。何苦把辛苦大半年的积蓄又全然搭出去,若真是买了新房,咱们又穷得叮当响了,到时候过得还不跟被山压着似的。” 颜青竹嘻嘻一笑,“现在说这个确实早了点,不过将来总要去实现的,等我们再富裕些。” 说到富裕,阿媛忍不住叹了口气。 “你说,咱们是不是富得太快了些?自从巴瓦蓬跟我们大量订货卖去南境,咱们就跟爬楼梯似的,走得一天比一天高,中途也顺利得很。如今遭了小偷,难说是咱们平时也不够小心,上天借此提醒我们呢。这才离开一夜就遭了贼,人家肯定早就盯上我们了。只怕我上次在路上被抢钱袋,也是人家看好的,晓得我是从这个门里走出的,身上有钱。镇南的居民,大都不富裕,就咱们家,自从添置了那些摆设后,太打眼了些。每日买糕的人又多,生意好得别人瞧不见都难。你看咱们斜对面的四海酒家,最近请了两个壮汉做护院呢,可见人家比我们更晓得为富不易。” 颜青竹伸手抚了下她的脸,笑道:“你不是让我也请两个壮汉回来吧?这可不行!我娇滴滴的娘子怎么能整天对着糙汉子?咱们可先养只狼狗,要驯养得极好的那种。” 阿媛伸手捏了下他的胸膛,嗔道:“叫你听话不听重点!” 颜青竹逮住她作乱的手,嘻嘻笑着,又柔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就算有了钱,我们也要低调些,对吧?其实,我们一直都不张扬,你看现在有钱了,你也没有穿金戴银,我也没有一件华贵的衣袍。连家里那些充门面的摆件,也是为了生意上的往来,莫叫人家看低了。怪只怪咱们如今待在镇南已有些不适合,所以我刚才那番话也不是光哄你,我确实有心尽快找地方搬。一来有了正式铺面,伞坊的生意更体面一些,二来,更是为了安全。你若嫌早,就再等几个月。夏日多雨,巴瓦蓬那边要的货会更多,不怕买了新房会一文不剩。” 说到底,颜青竹最担心的还是安全问题。镇南原本的宁静看来已被打破,民居紧凑,人口杂乱,夜间巡防从来不如其他三面,如今外乡人的大量涌入,让这里更为鱼龙混杂。他自然早有搬到其他三面的打算,可如今两次遭贼,他加快了这个想法。 阿媛点点头,知道他说的也是道理,反正迟早要搬离,早一点也并非不可。心中已决定,就按颜青竹说的,卖了这两批伞就寻新地方。一直夹着尾巴在镇南,已不符合他们如今生意人的身份。 …… 同一片月色下,镇西于记木材行二楼的油灯还亮着。 李幼蝉虽不懂做生意,却喜欢偶尔晚上查查自家店铺的账本,似乎这样会让她生出一些满足感。这会儿她只着中衣,正借着灯光看进货的单子。 于大郎走过来,轻轻地替她披上一件外衣,柔声道:“蝉儿,咱们最近的进项可多了不少,你就莫要担心了,就算到了岳父岳母面前,也不会给你丢人了。” 李幼蝉似乎没有听到于大郎刻意讨好的话,只拾起一张订货单子,疑惑地看向于大郎。 “怎么这张没给定钱?这么多紫竹可不是小数目。” 于大郎不看也知道她说的是哪批货,忙解释道:“这是颜记伞坊定的货,赶着要的。不过颜兄弟家里今天出了点事,没来得及交定钱。” 李幼蝉听到这个名字,心里像被拧了一下,蓦地有些难受。 “出了什么事,关交定钱什么事?这么大批货他竟然不交一文钱,莫不是欺负你老实吧。你可莫要因为跟他有了几次交道,就不按规矩办事,小心自己吃亏。” 于大郎笑道:“不会不会,颜兄弟是个靠得住的人。若不是他把‘楚腰’卖火了,每家伞坊都争相售卖,我们这几个月可卖不出这么多紫竹。这些紫竹赚的钱,可比木材还多呢。今日是他家里遭了小偷,他接到他家丫头来报信,这才急着走了。” 小偷?李幼蝉嘴角勾起微不可见的一丝笑,真是报应! 又想到于大郎的话,说紫竹卖得比木材还多,这是说,自己如今还借了他光的意思? 他家里还有了下人?看来日子是越发好过了。 想到自己从前与阿媛吹嘘家里有厨娘的事情,不由捏紧了拳头。 “遭了小偷?都偷了些什么?”李幼蝉淡淡问道。 于大郎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但看那丫头惶急的样子,只怕失了不少财物。”他又叹道:“其实以颜兄弟现在的身家,加上他家娘子还做糕点生意,他早该在兴旺些的地方买铺面和房子了,住在镇南那种混杂的地方,才遭了这无妄之灾。” 李幼蝉哼笑一声,“你的意思是他娶了个能干的媳妇儿,而你媳妇儿不够能干,不能给你添进项?” 于大郎擦了擦额上忽而冒出的冷汗,摆手道:“蝉儿,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咱家这个铺面,多亏了岳父岳母相助,也多亏蝉儿你有眼光,让我来镇上谋生,我们才有今天更好的生活,蝉儿你怎会是不能干的人?” 他是真心感激和喜欢媳妇儿的,为何媳妇儿总喜欢拿自己和人家比? 李幼蝉见他诚恳,稍稍舒了口气,又道:“那你为何总长他人志气?那个颜青竹从前不过是个不知好歹的穷匠,如今靠着运气有点积攒罢了,你看,连老天爷都看不惯他这种人一朝发达,让小偷进了他家门呢。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如那个颜青竹?每每把夸赞之词挂在嘴边。” 于大郎抓抓脑袋,笑道:“蝉儿,不是我长他人志气,颜兄弟他白手起家,确实有过人之处。前阵子他卖了南安村的房子,你们村里人都笑话他,以为人家过不下去了。你看现在,哪个见了他不说一声‘了不起’‘想不到’?咱们很多做生意的事情,没准儿以后还有赖他帮忙呢。” 李幼蝉的手不禁在几案上狠拍了一下,又疼得缩了起来。 于大郎心疼又不解地看着她,“蝉儿,我……我不说了。” 李幼蝉压抑着吐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道:“你先睡吧,我再看会儿就歇了。” 于大郎见她没生气,稍稍放心,笑道:“我还不困,我下楼去弄碗桂花藕羹,你吃了再睡。” 于大郎知道她挑食,吃不惯家里伙计胡乱弄的吃食,只怕现在肚子该饿了。 李幼蝉点点头,听到他下楼的脚步声,忽而觉得心里酸酸的。于大郎对她是不错,可不知为何,她对着他,就像对着一块会说话的木头,没有一点少妇初婚的悸动与甜蜜。 这怪谁?是谁把她勾勒的美好都破灭后,还要时时以另一种方式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提醒她,她过得不够好! 他就不能一辈子做个穷匠么?好应了她从前诅咒他的话,那她从此就安心了,看于大郎也就顺眼了。 第58节 李幼蝉听着楼下厨房传来瓷碗与调羹磕碰的声音,知道于大郎果真去做吃食了。 她叹口气,继续聚神看订货的单据。 她的眼突然眯了起来——荣兴伞行也定了差不多同样数量的紫竹,不仅愿付两倍定金,还有一笔不菲的加急费。可见如今紫竹已是供不应求。 于大郎却把单据夹到了颜记伞坊的单据之后,算作需再商议的单据,没有盖下自家店铺的印章。 李幼蝉盯着眼前这张单据出了神,心道,哼!还说不是欺负我家大郎老实,凭什么有钱不赚,把这紫竹先给你…… 李幼蝉侧耳,听得于大郎还在楼下忙活,思忖一瞬,打开了他平常放印章的抽屉。 ☆、第66章 66 第二日, 颜青竹早早去了伞坊, 想着昨日与于大郎说定是今日午后送货,那便督促工人们早些开工,先把伞面裁剪好, 把桐油备好, 把批子衬子削好, 待紫竹来了, 就是镶个伞柄, 其余工作倒可先做着,以免误了工期。 可直到差不多太阳下山, 紫竹也没有送来。颜青竹有些纳闷,莫非因为没交定钱, 人家送货不积极了? 心下又觉得于大郎不是这样的人, 况且是于大郎自己提出午后给他送货,定钱可晚些交付的,或者就随着收货后与尾款一起交付。 颜青竹摸摸身上鼓囊囊的钱袋, 他本来还准备了一些加急费, 等送货的伙计来了一起交付的。 难道生了什么变故?因着这批伞十分重要,颜青竹不免多了些心思,当下交代几个领头的工人督工, 自己往镇西于记木材行行去。 到得那里,见于大郎与掌柜恰巧都在铺子里,颜青竹便走上前去。 于大郎以为他来付钱,笑脸相迎。 颜青竹也笑着, 说自己是来交定金和加急费的,问什么时候能送货。 于大郎不解,心想自己昨日把单子夹在上面,今日递给掌柜,让他按单子顺序准备送货,如今这个时辰,无论如何也该送到了,怎么人家还上门来问? 于大郎忙转头问掌柜:“怎么颜记伞坊的紫竹还没送?” 掌柜心头打鼓,想着,莫不是东家你自己搞错了单子,让我替你背锅?又想,东家大抵又不像是这种人,便低声道:“东家,今早上的紫竹,已送去荣兴伞行。颜记伞坊的,还得等货。” 掌柜看于大郎神色,似乎不是被他戳穿后的尴尬,而是真的很惊讶,心想东家当真是忘了,忙把一摞单据放到于大郎手边。 于大郎看到荣兴伞行的票据上盖了店铺的印章,而颜记伞坊的订货单子翻了几遍也没有找到。 “奇了怪了!我分明是把订货单子放到这里面的,荣兴伞行的我也没有盖章呀。”于大郎一边喃喃自语,一边不甘心地继续翻找。 颜青竹皱眉思忖,心想看于大郎的样子也不像装的,可也说不准他是不是做样子给自己看。 “那现在订货的话,什么时候能到?”颜青竹问。 于大郎满怀歉意,“颜兄弟,这个我可真是说不准,如今紫竹能伐的都伐了,一时要找到新的地方伐竹,恐怕有些难。事情是我疏忽了,实在对不住,不如这样……我派人去把荣兴伞行那批货给收回来,反正定是送错了!” 掌柜悄悄用胳膊肘杵了下于大郎,低声道:“东家,今儿下午送过去的时候,人家荣兴伞行已经付过钱,签了字了,还给了加急费……真去把货收回来……不太好吧。再说,订货单上面有咱们店铺的印章,反悔了可是要赔钱的。” 于大郎一拍脑袋,心中后悔自己大意。 颜青竹听得他们说话,心想,自己与于大郎只有口头上的约定,自己没交定金,手上也没有他开出的单据,不管于大郎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总归自己是没法找他要货了。说出来,于大郎甚至没有责任,反而是自己没有交付定金,还管人家拿货。 颜青竹思及此处,但觉是自己大意了,便只与于大郎道:“货既然送过去了,找人家还回来可不合适。不如于老板帮我多留意一下,有紫竹的时候与我说一声。” 于大郎陪笑着应了好,心下晓得失去人家的信任了,颇不是滋味。 颜青竹旋即离去,又往几处木材行做了打探,都说紫竹被伐得太多,如今不好找了,不能保证能找到货源,而且因为如此,价格也高了一大截。 颜青竹默然叹口气,再回到伞坊,已是傍晚。他招来几个守夜的工人,让他们通知明天来上工的人,暂时什么活儿也不要做,去往附近各处寻找紫竹。 晚间回到家里,阿媛与焦喜梅正在饭桌前等他。 颜青竹知道自己回来晚了,笑道:“怎么还等着我呢,往后我没回来,你们先吃就是。” 焦喜梅笑着,转身往厨房里去,给颜青竹添了热饭出来。 阿媛知道他必是有事,所以回来晚了,也不多问,只让他快些吃饭。 待到夜深闭门躺回卧室,才问了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看得出颜青竹在忧心什么事,吃饭时心不在焉的。 颜青竹这才将紫竹缺货的事情讲了。 阿媛见他连连自责,也不好再责怪他,只是有些想不通,于大郎怎会偏巧在这个时候不给他们交货。 “看来,于记木材行以后我们还是莫要再打交道。于大郎若真是疏忽大意,那自是不能再和这种人打交道。若是得了什么别家伞行的好处来为难我们,往后更是要小心类似的事情。” 颜青竹知她说的有理,便点了点头,让她不必担心,自己已发动工人一起去寻紫竹。 阿媛如何能不担心,自打他们做生意以来,不管赚多赚少,总归是没有亏过的。如今本就时间紧迫,若再耽误下去,最终可是要赔付三倍定金,那可不是个小数目。 可阿媛也不想这个时候叫颜青竹越发自责,只能装作平静。 两人睡下,一时都有心事,辗转反侧。 另一边,于记木材行二层卧房里,于大郎也辗转反侧。 李幼蝉睡在他旁边,忍不住啐了一句,“你烙饼呢?还让不让人睡了?” 于大郎抿了抿唇,终于问道:“蝉儿,那批紫竹……是不是你改了单子?” 李幼蝉蓦地睁开了眼,虽然在黑夜里她也看不到什么。 “你说什么呢?”李幼蝉装作迷迷糊糊还没清醒的样子。 于是,于大郎的声音提高了一些,“昨晚上,那些单子我都好好夹着的……是不是蝉儿你看过后,改动了什么?” 李幼蝉冷哼了一声,决定不隐瞒他,“是我改的?又怎么样?” “你——”于大郎颤着声音从床上坐了起来,“蝉儿,你干嘛这么做?这叫我在颜兄弟面前失了信誉!” 于大郎的声音难得有些不悦,这叫李幼蝉生出了莫名的火气。 “我还没说你呢,荣兴伞行给的价钱公道,还有加急费,你为什么不卖给荣兴伞行?非要卖给那个一分钱没给的颜记伞坊?要不是我发现了这两张单据,你可得害了咱家店铺少赚一大笔钱,你到底会不会做生意呀你!” 李幼蝉伸手戳了下于大郎。 若是平时,于大郎只当李幼蝉在向他撒娇,这会儿却觉得自己媳妇儿变得不那么可爱了。 于大郎只当她确实只是想多赚钱,心里又有些责备自己无能,若是每月能多些进项,蝉儿就不用着眼于这些小事了,他暗下决心,道:“既然是我媳妇儿做了手脚,那等同于我做了手脚。这样不行,这跟定钱多少没有关系,颜兄弟的货是在荣兴伞坊前面定的,虽说只有口头约定,但我是开了单据的,只是这单据遗失了,也未给他,但我不能装作不知道。我明日就去告诉颜兄弟,没按时出货,这事情我有连带责任,若是因此让他伞坊亏损了,我也该做出赔付!” 他说是遗失,其实心里明白,单据一定是被媳妇儿收起来或毁去了,偏偏他不忍心开口责怪她。 李幼蝉真想一个大耳刮子给于大郎扇过去,终于还是捏紧了衣角忍住了。 “你想做什么?你是不是脑袋里缺根弦啊!有你这么做生意的吗?你欠他什么了,你要赔付?他没交定钱,你没开单据,就算到监市铺去说,也是他没道理。你还争着抢着要给他赔付,你以为咱们家里很多钱吗?由得你去跟个下九流的人讲道义!” 于大郎被她一句句说得脑中嗡嗡作响,却也明白自己的身家根本没本事逞这个强,去帮人家赔付。 他一时愤懑,又不知这事该怪谁,只得使劲一拍身下床褥,震得镂空的床板发出闷响。 李幼蝉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恼恨自己,做气给自己看的。她平时虽对于大郎呼来唤去,但从没见过于大郎这个样子,一时倒不敢再说什么话刺激他,只轻哼了一声,缩进被窝里。 第二日,颜记伞坊的工人都去了附近搜寻紫竹,到得傍晚才到百工村集合。 竹子倒是寻来了不少,可经过颜青竹的仔细查看,发现可堪用的不多。 很多竹子还未长出紫斑,更不谈在阳光下产生绚丽的紫光,因着年限不足,不仅颜色不好,连韧性也是不够的。 堪用的,不过够做几十把伞而已。 一个工人道出了实情。原来近来除了做伞用到紫竹,家具,茶具,竹笛等也风行用紫竹做材料,枕水镇一带的紫竹所剩无几。 颜青竹心道不妙,为了稳住工人心绪,却只能强做镇定,让他们第二日到更远的地方去寻找。 第二日,工人们又去了更远处的一些竹林茂密的村落,辛辛苦苦又运回了一批竹子。 颜青竹看了看成色,挑选了一些可用的出来,可距离制造三百把伞的数量还差很远。 这日,于大郎也亲自来了一次,让人运来了一些紫竹。颜青竹见他十分愧疚,倒不像是虚情假意。 可即使加上于大郎运来的竹子,也就够做一百把伞左右。 颜青竹与那京城商人签订的契约,是三百把伞。到时候人家来点货,哪怕是二百九十九把伞,不把缺的一把补上,仍旧是违约,要赔付三倍定金。更何况现在只做得出一百把伞,缺的两百把,如何能补上。 时间过得很快,工人们每天去寻找紫竹,没有开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而且很容易让他们产生焦躁情绪,甚至怀疑颜记伞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会不会今后跨掉,让他们又得另寻东家,和那些新来的外乡人抢饭吃? 颜青竹怕他们乱了心思,便罢了让工人们出去寻找紫竹的事,恢复了按时上工,这才让人心安定下来。 寻找紫竹已不是一个好办法,颜青竹知道,那些紫竹的货源,都在他的同行那里。 伐不到紫竹,干脆向同行那里批发一些“楚腰”回来,只要将手柄上的刻印换成自家伞坊的刻印,也没人认得出是哪家伞坊出来的货。 以批发价向同行买,再以批发价卖给那位京城商人,可以说,这是不赚钱了,可毕竟是免了赔付三倍定金,倒也是不算下策了。 颜青竹如此想着,便着手去做。可他没想到,愿意批发“楚腰”给他的,只有从前的旧相识付老板和柳家伞行的掌柜,而且他们的存货都不多,大多也是卖给去往京城的商人了。 其余伞坊知道业内有颜青竹这号人,在镇上崛起的速度奇快,听说他要批货,竟都找了各种理由推脱。明明看到仓库里有闲货,就是偏偏不批给他。 颜青竹苦叹摇头,知道这些伞坊都巴不得抵死一家是一家,哪会愿意帮忙呢?想起阿媛那晚上说的话,说他们是不是富得太快了,太顺利了? 是啊,或许就是如此,所以如今的不顺利都来了。 颜青竹见他们如此,心想他们不批货给自己,难道还不批给别人?便让自家伞坊里几个面生的工人扮作商人去各家批货。可这些伞坊仍旧是不愿意批货。 原来“楚腰”伞卖得越发紧俏,紫竹的缺货导致已无法大量生产,规模不大的伞坊都选择囤伞零售来获取单个利益。 若派人一把一把去买回将近二百把伞,这也不是做不到,可若以零售价格买回,再以批发价卖出,那可铁定是亏本生意,比起赔付三倍定金,也不相上下了。 颜青竹霎时没了主意。 这些烦心事情,颜青竹也不愿压在心里,晚间回家都与阿媛说了,又道:“我看,赔付三倍定金,咱们是跑不掉了,你心头得有个准备。阿媛,对不起,这次确实是我思量不足,贪图那一笔加急费,害得如此下场。” 阿媛抚了抚他的背,虽也为此事难过,仍旧安慰道:“没关系,就算真的要赔,咱们也赔得起。” 颜青竹点点头,苦笑一声,道:“可是,答应你搬个新地方,如今看来,暂时不可想了。” 阿媛笑道:“这个倒不急,再说……未必不可想。” 颜青竹好奇地抬眼看她,“如何想得?”难道自己的小娘子也学了哄人手段?只可惜他现在还真是笑不出来。 阿媛走到妆台前,从匣子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东西,走到他面前,拿给他看。 铜沙弥?——颜青竹看着锈出一片青黑的东西,实在不知道有何玄机。 阿媛道:“这东西小偷都看不上,没想到内里大有文章呢!” 阿媛指着铜沙弥上一处破损向颜青竹示意,“你看,这处脱落是那天小偷把东西摔地上的时候磕掉的。” 颜青竹接过铜沙弥细看,见磕落的地方,露出的颜色有异,忙道:“里面不是铜?” 阿媛面有喜色,道:“这也算因祸得福,若不是着了小偷,我只把这东西当做念想,却不能明白娘的真正意思。我找师傅问过了,这是铜包金,十多年前,镇上的有钱人家都把金子做成不起眼的样子藏起来,为的就是防小偷!” 第59节 颜青竹也替她高兴起来,将铜沙弥放回她手里,“岳母真是玲珑之心,东西好好地收起来吧,莫再随便放进妆盒了。” 阿媛摸了摸铜沙弥,似乎想看看它最后的样子,半晌道:“不收着了,我明日找个师傅把金子取出来。想来赔三倍定金绰绰有余了,剩下的,我们收着,过段时间买房用。” 颜青竹摇头,正色道:“莫急,岳母留下的东西,你还是留着做个念想吧,咱们还没到非得靠它的时刻。” 想到那玉佩被偷了,铜沙弥就是柳巧娘留下的唯一物件了,颜青竹都替阿媛不舍。 阿媛知道颜青竹还是不愿轻易动用母亲留下的东西来贴补伞坊,也不欲劝他,只微微叹了口气。 颜青竹也不是个消沉的人,做生意有亏有赚,他早有预想,这不,他马上又想到一件积极的事情。 “这次做‘楚腰’亏本,但咱们仓库里还有大量绸伞没卖。这些卖了可能比‘楚腰’还赚钱,等仓库清空了,工人们的心又稳了,折本的钱也回来了,算下来咱们还是没亏。不过这绸伞行情如何,我还没有把握。” 阿媛笑道:“明天我让喜梅打把绸伞出门就能看出一二了。” 第二日,焦喜梅穿了身漂亮周正的衣裳,带着绸伞按阿媛的安排出去兜了一圈,尤其往镇北,镇西,镇东等繁华地方走。一路上不少女子向她打听,绸伞是哪里买的,值多少钱。 焦喜梅心道,果然女子都爱俏,便按阿媛的话,告诉她们是二钱银子一把。 ☆、第67章 67 晚饭时, 颜青竹问起绸伞的事情, 焦喜梅将打伞出门遇到什么人,问了什么话都讲了,最后总结道:“无论大姑娘还是老妇人, 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呢。” 颜青竹打趣道:“就只是女子妇人吗?我们喜梅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 出门没有被别的人看吗?” 焦喜梅面上一红, “哪……哪里有。人家看的是伞,不是我……” 颜青竹哈哈大笑起来,焦喜梅越发害臊。 阿媛忙道:“喜梅可是大姑娘了, 你可不能随便打趣她。” 颜青竹点点头, 仍旧笑道:“喜梅的年纪可以说亲了,你哥哥那脑袋估计也给你找不到什么好人家,若是你将来自个儿有了想法,不怕告诉我和你姐,我们给你做主也成的。” “不错,真到了那个时候, 你莫要害羞。”阿媛也道。 焦喜梅本来就是活泼开朗的性子, 二人才会直接与她说这些,这会儿她见二人说得认真,便也不再害羞,认真地点了点头。 颜青竹又说起正事,“这绸伞多是女子用的,以你们的眼光看,这伞如果真的卖二钱银子, 你们会不会买?” 阿媛毫不犹豫,道:“我会买,绸伞比油纸伞轻,艳阳天的时候打一把,又好看,又轻便。你想咱们的‘楚腰’伞,那就是最轻的伞了,可比起绸伞,还是要重一些。大概绸伞不用抹油,始终是轻巧一些,而且不像新做的油纸伞,若是晾晒时间短,就会有桐油的味道。我想,光是这两个优点,就能吸引到不少爱俏的女子。” 颜青竹又看向焦喜梅,“你呢?喜梅。” 焦喜梅抿了抿唇,实话道:“我也觉得这个绸伞很好……不过,二钱银子对我来说,可以贴补不少家用了。”也能让弟弟妹妹们吃上好多天早饭了呢,这句话,她吞在嘴里,不好的说。 她想了想,又道:“不过,我觉得镇上有钱的人好多,舍得出钱买新花样的妇人不少,应该不愁销量。” 颜青竹点点头,说出了自己的决定,“我也晓得是不愁销量的,所以我不打算批给别人卖,我想自己零售。不过我们颜记伞坊在镇上没有铺面,让小娘子们去百工村怕是不可能。若是让工人们去摆地摊,卖二钱银子恐怕人家觉得地摊货值不起。” 说到这里,他又略微有些苦恼。 阿媛想想道:“不如放在家里慢慢卖,我卖糕点的时候,顺便跟人家说一说。” 颜青竹思忖道:“那也行,试试吧。先卖着,等我们有了铺面,再拿到铺面里卖。时间是拖长了些,好在伞也不至于放坏了,只是需得花了人力物力去保存,桐油是有驱虫之用的,绸伞不涂油,因而保存上更费心些。” 阿媛道:“那明日你让伙计先搬一箱过来,我试试看。” 第二日,颜青竹便派了人送绸伞过来。阿媛和焦喜梅合力拆开箱子,见箱子里放着吸潮的碎棉布和防蛀的樟脑。 阿媛心想,难怪颜青竹昨晚吃饭时会说到保存绸伞的问题,这绸伞如果两三个月卖不出去,到了夏天,肯定要更换新的防潮防蛀用品。五百把绸伞,少说也要装几十箱,这花销可不小,而且几十箱货物占着仓库,新做的货物放进去就紧巴了。 阿媛吩咐焦喜梅将绸伞撑开,伞面朝下悬挂在厨房顶上,让来买糕点的人都能看到。 过去几日,倒是引得不少人相问,都说这绸伞新鲜好看,可毕竟价格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终是只卖出两把。 这日晚间,阿媛与颜青竹在卧房里说起绸伞的情况,颜青竹倒也不在意,销路不好早在意料之中,便道:“先卖着吧,等有了铺面,再拿到铺面去卖。” “那可得等很久了,保存这些伞,可不容易。”阿媛有些担忧,毕竟他们现在要赔付三倍定金,铺面的事情,必得等到夏日里巴瓦蓬大量向他们进货。 颜青竹笑道:“那也没办法,总归还是赚钱的,只是少赚些罢了,你莫担心。” 阿媛嗯了声,走到床前理被子。颜青竹脱下外衣挂起来,将桌上的油灯拨亮了些。 冬日里换上的明瓦能让屋里更暖和,采光却总是差一些。讲究些的人家冬天嵌明瓦,夏天糊纸窗或纱窗,以保冬暖夏凉。 颜青竹伸手摸了摸那些流光溢彩的明瓦,心里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按原来的计划,他们在夏天到来之前必是没再住在这里了,现在看来,却得想想找个合适的时间把明瓦换做桃花纸了。 赔定钱加之绸伞一时无法热销,未来的一两个月,只怕周转会有难处。 阿媛把被子铺好了,转身宽衣,见颜青竹楞楞的看窗户,晓得他心头还是不痛快的,只是这几日没再提‘楚腰’的事情罢了。 “快睡了。”阿媛柔声道。 颜青竹与她一同躺上床,终于道:“这几日也想办法再去寻紫竹了,甚至那些家具铺,乐器铺都让我寻了个遍,人家那里也是缺货,没理由把手上的现货转给我们的。” 阿媛笑着往他不展的眉头上吻了一吻。 “尽人事,听天命。既然已经做了最后的努力,就不必难过了,就当是吃一堑长一智,想来,往后我们不至于再这么疏忽大意,不管多熟的人,说到生意,还是当以契约为准。” 颜青竹回吻着她的鼻尖,笑道:“明日我与那京城商人说一声,虽则铁定要赔他钱了,但早些让人家知道,也好让他先做打算。目前的材料和进度,大约只能做出他所定数量的一半,若他还愿买,咱们就给他赶制出来,若他不愿要了,咱们也不愁卖给别人。” 阿媛应下,又与他相贴着睡下。颜青竹但觉就这么搂着她,发生什么事也不是大事了。 第二日早晨,阿媛做了比平时丰盛的早餐,有香菜螺蛳粥,梅菜肉饼,自家售卖的红豆馅儿青团和外面大店子里买来的云片糕。 有干有稀,有甜有咸,三个人吃得不亦乐乎,一扫颓气。 阿媛感慨,有时候一顿饭就能让人眉开眼笑,生意上的得失又何须在意呢? 杯盘尽空,颜青竹打算起身,往镇北去找那位京城商人,焦喜梅麻利地端起碗筷往厨房里去。 这时,门响了,有人在敲门。 三人一时都有些疑惑,大早上的,谁来找? 买糕点可没有走正门的,莫不是伞坊有事?颜青竹赶忙过去开门,却见门外立着一个伙计打扮的年轻男子。 生意人需得好记性,颜青竹很快认出,这是于记木材行的伙计。阿媛也认了出来。 伙计面带笑容,手上提着一捆系好的伞,约莫有五六把的样子。 颜青竹未及问,伙计当先恭敬地与他打了招呼,又与阿媛道了声“老板娘好”,而后笑道:“颜老板,这些伞是我们东家夫人命我送来的。东家夫人听说您这里缺‘楚腰’伞,便把自己搜罗得到的伞都拿出来了,数量不多,愿尽绵薄之力。” 说罢,他把那捆伞递了过来。 颜青竹心下疑惑,没有伸手。焦喜梅刚放下碗,走到旁边想替自己东家接过来,又观颜青竹神色,不知当接不当接,便也没伸手,只安静地立在身旁。 那伙计悬着手,一时有些尴尬。 阿媛伸手将伞接了过来,笑道:“雪中送炭之情,我们颜记伞坊自会铭记,替我们谢过你家夫人。” 伙计抓抓脑袋,乐呵呵地笑了。 阿媛转头对焦喜梅道:“喜梅,装几个青团,送给这位小哥。” 伙计连连摆手,很是不好意思,待焦喜梅将油纸包递过来,他还是腼腆地接了过来,礼貌地道了声谢,这才转身离开了。 焦喜梅看阿媛与颜青竹均是若有所思的表情,知道他们必有事商议,便重新拾起碗碟,识趣地往厨房里去了。 颜青竹不着急走了,接过阿媛手中沉沉的一捆伞,往厅堂坐下,将伞放在另一张空桌上,慢慢解开绳子。 阿媛也随后走进来,正看到脱离束缚的伞一把把并排摆在桌上。紫色的伞柄露在外面,一看便知是“楚腰”。 “刚才的伙计说,是李幼蝉送来的?”若说是于大郎送来的,阿媛倒不觉得奇怪。 颜青竹也是不解,“我可不信她有这等好心,恐怕借机酸我们吧。送五六把伞,能抵个什么用。明知道没用,还送过来?” 颜青竹看着桌上的伞,发现除去一把伞较旧,伞柄有些磨损,其余的都是新伞。 “楚腰”热卖不过是这一两个月间的事,这段日子没下过暴雨,这伞不至于用得这么旧。又细看,这把伞虽未撑开,可形制与“楚腰”有明显差异,他是内行人,自然一眼看出。 颜青竹不由撑开了这把与众不同的伞——只见伞面处的花色有些怪异,细看之下,发现是伞面贴反了。 贴反了?这伞的样子还真有些熟悉。 颜青竹默然观之,忽而眉眼起伏——这不正是一年多以前送给李幼蝉的那把伞吗?还因着这伞,她误会自己对她有意。 好你个李幼蝉,还真是个记仇的女人! 颜青竹愤懑地将伞摔到地上。 阿媛不解,忙拾起伞来合上,放在桌上。 “怎么了?难得见你发一次火。她酸就让她酸吧,风水轮流转,我不信这种人做生意能长久,你何必生气呢。”阿媛走到颜青竹身边,伸手挽住他的胳膊。 颜青竹舒了口闷气,淡淡道:“不止是酸我们这么简单,李幼蝉她是示威,是想叫我后悔。现在想来,之前订货的事延误,恐怕不全是于大郎的问题,这女人只怕从中作梗。” “就几把伞,你想多了吧?咱们又没得罪过她。她来酸我们就罢了,还示威?”阿媛皱眉道。 颜青竹见她不信,拉着她走到桌前,复又将伞撑开给她看,又说了从前因这伞引起的误会。 阿媛对一年前的事也还记得些细节,顿时恍然大悟。 阿媛想着,李幼蝉如今也为人妇了,怎至于还为了当初青竹哥拒绝她的事情耿耿于怀? 颜青竹无奈笑道:“你说她刻意把这把伞送过来,难道还能有别的意思?这次可真是被这女人害惨了,她这时候来扬威,还真是气得我牙痒痒。” 阿媛也难以置信地摇摇头,原来不是每个人都能像自己一样能对过去释怀。想着李幼蝉,觉得有些可恨,又有些可悲。 阿媛叹口气,“早知道李幼蝉是这样的人,当初就不和她家做生意了。我想着咱们是和于大郎做生意,却忘了夫妻本是一体。于大郎老实,怕是架不住有这么个媳妇。” 说罢,阿媛看着桌上的伞,忽而若有所思。 颜青竹平复了心情,道:“我可不能生气了,否则,中了这小气妇人的圈套。”又看向阿媛,“我赶着去镇北了,你也莫生气。风水轮流转,我看她得意几时。” 阿媛却仍旧看着桌上的伞,伸手搁在下巴处,眉头蹙起。 “想什么呢?”颜青竹走过去,靠着她的肩膀,搂过她的腰,柔声道,“我都不生气了,你还气什么?” 莫不是为着李幼蝉的事情,连带着生了自己的气?可他媳妇儿可不像这样的人呢。 颜青竹正踟蹰着怎么哄她,阿媛忽而笑道:“你先不要去找那位京城商人,我有了一个办法,或许能两全其美,解燃眉之急!” 颜青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确定她不是在说笑。 “什么办法?” 阿媛看着桌上的伞,不答反问,“你昨晚上说,我们还差了那京城商人多少把伞?” 颜青竹耐着性子道:“目前的材料和进度,大约能做一半数量的伞。”说罢,仍是探究地看着她。 “那就是大约还差他一百五十把伞?”阿媛半问半答,又道:“距离交货日期还有十多天,对不对?” 第60节 颜青竹点点头,终于紧张地问,“到底什么法子,你可别在这时候卖关子,可急死我了!” 阿媛似乎胸有成竹,“剩下的十多天时间里,我有七成的把握,能让人送一百五十把伞过来。” “谁送?”颜青竹忙问。他有些后悔,平时自己总和媳妇儿卖关子,这次轮到她来了,他发现这滋味可难受死了。 阿媛看着颜青竹就快急得团团转的模样,嘻嘻地笑了起来。 …… 李幼蝉悠闲地坐在自家二楼的窗前,看着几个妙龄女子打着样式新奇的伞从楼下街道路过。 她禁不住探出头去细看——那伞不似普通的油纸伞,伞面好像不是皮纸做的,轻薄还透明,像蝉翼一般。伞面绘着山水花鸟的图样,十分娟秀雅致。 待人走远了,更见得伞柄末端垂着一截流苏,随着步伐,摇荡出一些婉约的韵味。 李幼蝉越发好奇了,最近似乎总见人打这种伞。难道这么快,就不风行“楚腰”了? 李幼蝉坐到妆镜前,端详着自己面上最新式体面的妆容,头上最新鲜亮堂的首饰。 新的,什么都要新的,她虽为妇人,可也不能输给这些小姑娘。 李幼蝉匆匆下楼去,这个时间段没什么人来谈生意,于大郎有事出去了,掌柜的在一旁打算盘,伙计在角落处偷偷吃东西。 李幼蝉见伙计正往嘴里塞一个绿莹莹的东西,看着便厌烦起来,忍不住啐道:“都五天了,还没吃完呢?小心吃了馊味,晚上拉肚子。” 伙计见是东家夫人,赶忙擦嘴,将青团收了起来,陪笑道:“坏不了,坏不了,我都收在井边的,谢夫人关心。” 李幼蝉见着那些青团和伙计馋嘴的模样,心中有莫名火气。这个阿媛做的糕点就真的那么好吃吗? 哼,好吃就让她多做点吧,等赔完三倍定金,我看她不多做些糕点补亏空都不行。 李幼蝉脑海中想着颜青竹看见那把旧伞时的模样,必定是又气又恨又悔吧?这让她心里又快慰起来。 她想到正事儿,又对伙计道:“你去问问,最近是不是有了新的伞花样,伞面很轻很薄的那种,下面坠一截流苏。打听到是哪里买的,给我买一两把回来。” 旁边打算盘的掌柜目不斜视,却把这话听在心里。心道,东家娘子整天让伙计给自己的私事跑腿,让这伙计忙得差点顾不上店里的正事。 这像什么话?伙计又不是她家的丫环小厮,请来是给店里做活儿的。真有钱,别在这儿呼来唤去,买个粗使丫环又不贵。 掌柜心下有气,却是怒不敢发。谁让东家娇惯自家娘子呢?只要这难缠妇人没使唤自己就好。耽误了店里的事情,总归亏的不是自己钱。 再说伙计听了李幼蝉的吩咐,立马笑道:“夫人,这个不用打听,我知道。这是阿媛糕点铺的绸伞,最近很是风行呢!” “阿媛糕点铺?”李幼蝉念出这几个字,但觉陌生又熟悉,难不成她听错了? 伙计见她疑惑,马上提醒道:“上次您让我送了一捆伞过去的那家,她家厨房那里开个小窗,就在那里售卖的。我吃的青团,就是她家送的呢。” 李幼蝉斜了他一眼,“这个我知道,我是说,她不是卖糕点的吗?怎么又卖伞?难道他男人买不起铺面,还租不起地摊,迫得把伞拿到糕点铺里卖?” 李幼蝉想到这里,蓦地又开怀一笑。 伙计连忙摆手,“不是,不是,这绸伞不卖的。” “不卖的,什么意思?”李幼蝉不解。 伙计笑道:“绸伞不卖,只能换,拿‘楚腰’伞可以换。簇新的伞可以两把换一把绸伞,稍旧的或伞面有破损的,看折旧程度可以三把或四把换一把绸伞。”伙计是个包打听的性格,如今在李幼蝉面前不由得详细卖弄起来。 “不卖?”李幼蝉眯起了眼睛,“只能换?” 伙计连连点头,得意道:“对,对,而且只有‘楚腰’能换,别的伞不能。好多人为了得一把漂亮绸伞,不惜买两把新的‘楚腰’去换呢。连带着‘楚腰’都要涨价了。” 李幼蝉咬着牙,似乎明白其中的门道。 伙计见她神色不悦,试探道:“夫人,要不我也去帮您换一把?” 李幼蝉的目光剜过来,“换什么换,快干你的正经活儿去!” ☆、第68章 68 距离交货日期只有五天了。 这日, 颜青竹在伞坊交代了一些事情, 让几个领头的工人看着,便又往家里赶。 这十天,他生活的步伐皆是如此, 待在伞坊的时间少了, 待在家里的时间倒多了。 小小的埠头上站满了人, 水下泊着的小船连成了一条绵密的线。 “老板,你给看看,我这两把‘楚腰’都是新买的。”埠头上站在最前面的一位女子, 将两把伞递进了窗口。 颜青竹看了看, 满意地点点头,笑道:“这两把伞不错,可以给您换一把绸伞。”说罢,向旁边的阿媛示意,阿媛便递过一把绸伞来。 女子接过伞,欣喜地点点头, 又道:“听说你们家糕点也挺出名, 我这么大老远过来,又排这么久的队,光换伞可不划算,不如再给我包些糕点吧。” 焦喜梅马上招呼道:“姑娘喜欢什么口味的糕点?你挑着,我替你包起来。” 另一边,一个老妪凑了上来,愁眉苦脸地看着阿媛道:“哎哟哟, 老板娘,自从你家这里又多了换伞的生意,老婆子买糕点比从前等的时间还要长。” 阿媛忙笑道:“秦婆婆,真是不好意思,这伞便只换今日了,明日不会有这么多人排队了。您看您要哪种糕点?待会儿我多送您一个新做的梅菜肉饼。” 秦婆婆这才满意地笑了。 周围换伞的人听说明日不换了,都庆幸今日过来了。 近日换伞的人络绎不绝,这一带的水路都多了许多划船而来的卖花娘和卖茶娘,倒是比四海酒家被包了场子还热闹几分。 傍晚闭门谢客,三人将这段日子用绸伞换来的“楚腰”都摆放在天井处,将几把有破损的伞都挑了出来。 换伞持续十日,最初无人问津,最后却异常火热。而从头到尾收到的都是簇新的伞,略有破损的,只有几把,把伞柄抽出来与新的伞体相接便好。因着有破损的伞都是三把或四把才能换一把,而‘楚腰’的出现是近一两个月的事情,根本没可能让很多人同时凑到几把都有破损的伞,这个规矩只不过为了吸引更多人来换伞,实际与空文无异。 这是阿媛与颜青竹早就算好的,总之是折不了本的。 三人将簇新的伞罗列好,然后每个人都站在不同的位置,把伞默数一遍。 “一百六十五把!”焦喜梅当先雀跃道。 阿媛眨眨眼,“我数出来是一百六十七。” 颜青竹笑道:“我也是一百六十七。” “要不再数一遍吧。”阿媛道。 焦喜梅连忙摆手,“不用不用,一定是我数错了,我记数字什么的,特别笨的。”说罢,她又气恼自己毫无长进。 颜青竹替她打了圆场,“这也说不准一定是你数错,不过少个一两把倒不用计较,反正数量是够了。伞坊那边做好的一百五十把伞也晾晒好了,明日便可装箱。明日我让工人来家里搬货,到时候再点算一遍就是。” 阿媛嗯了一声,面带喜色道:“总之,这次按时交货,不用赔三倍定金,加急费照拿,又探出绸伞的销路,连带着糕点生意都变好了,真是好事连连!” 焦喜梅拍手叫好,“阿媛姐,你真是太聪明了!我要有阿媛姐一半聪明,弟弟妹妹将来都能过上好日子了。” 阿媛拍拍她的肩膀,笑道:“这不见得是聪明,只是有了做生意的经验,慢慢地就能往这些方面想,平时肯花心思,才能在关键时刻有主意。喜梅你才多大,将来累积了经验,定是个做生意的好手。” 焦喜梅点点头,暗下决心要跟着阿媛与颜青竹多学东西,若是哪天家里逼她嫁人了,她也坚决不从。 颜青竹笑道:“等明日把这些伞的刻印都换成我们伞坊的,再将灰尘清理一遍,就大功告成!我明日回来的时候买上一些甲鱼,河蚌,青虾,毛蟹,咱们做一桌河鲜宴,好好庆祝一番!” 焦喜梅欢喜地赞同,阿媛却嗔道:“这些日子可累惨了人了,要做你做,我可不做。我和喜梅就等着看你大显身手了。” 焦喜梅噗嗤一笑,颜青竹皱眉道:“娘子可真是为难我了,从前在山上我还能勉强做给自己吃,如今天天享用娘子的好手艺,我那点煮食糊口的本事哪还能拿得出手?” 阿媛一噘嘴,没理他。 颜青竹知她是打趣,却也晓得她近日辛苦,笑道:“那咱们谁也不用做,明日上四海酒家去!” “这倒不错。”阿媛满意地笑起来。 晚间,夫妻两人回了卧室,为方便商议事情,一人一头在床上躺下。 颜青竹道:“换取一百六十多把‘楚腰’只用了八十把左右的绸伞,还有四百多把绸伞可以卖。我看,换伞已经让绸伞打响了名号,而且别人都知道是家里的这处糕点铺在换。明日开始不换了,我想还会有人过来问,不如绸伞接下来就在家里卖吧。” 阿媛赞同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卖伞的同时还带动糕点生意,一举两得。” 颜青竹问:“那还是卖两钱银子吗?会不会贵了些?”想到之前就是卖二钱银子,几天才卖了两把而已。不能热销,便不能赚快钱,清不了库存,还要多付出保存消耗,不如稍便宜些,以便快点卖完。 阿媛知他心思,笑道:“我想应该没有问题。毕竟有不少人愿意买两把新的‘楚腰’来换绸伞,连带着‘楚腰’都涨价了,绸伞卖二钱银子差不离了,说不定这一卖呀,很多人觉得虽贵了一些,却比换方便不少。若我们卖得太便宜,比两把‘楚腰’加起来的价钱还低,那这些日子来换伞的人岂不觉得辛苦白费,没捞到划算,觉得咱们伞坊搞噱头罢了。” 颜青竹思忖一瞬,道:“这倒也是,若卖便宜了,换伞的人一定叫屈,对我们名声不好。” 阿媛又道:“也不必担心销路的,刚开始人家嫌贵,如今人家算算,觉得不比换伞贵多少,反而能接受了。人的心思就是这么怪,给个对比,反而觉得并不贵,其实,价格又没有变。” 颜青竹笑笑,起身坐到与她一头,捏了下她水润润的面颊,“娘子越发聪慧,倒显得为夫无用了。” 阿媛嘻嘻笑着,睨了他一眼。 颜青竹觉得小娇妻媚眼如丝,别有深意,忍不住往她唇上吻去。 直吻得阿媛娇喘嘘嘘,情不自禁,伸出纤细的指头去拨他的胸口的衣襟。 颜青竹得逞似的一笑,谁说他无用的,他可是有用得很。 …… 镇西于记木材行,门可罗雀。 自打伐不到紫竹后,生意少了很多。于大郎不禁焦急,和掌柜在内室商量办法,留下伙计在店前看着。 李幼蝉也有些心慌了,若是家里生意不好,她的吃穿用度怎么办? 她待在家中烦闷,想去姐姐那里走一走,可想到姐姐问起生意,她不好作答,便又作罢。 这会儿望着窗外风景解闷,不巧正瞧见一柄柄绸伞从楼下街道接连拂过。 听伙计说,最近绸伞不换了,开始卖了,生意仍旧好的不得了。 李幼蝉对比自家,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店里无人光顾,伙计在一旁打瞌睡。忽地听见一阵脚步声,心想着终于有客人了,立马打起精神。 却见来人不是什么老板模样,而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 伙计擦了擦眼睛,他记性好,很快认出这是颜老板家的丫环,唤作喜梅的。 焦喜梅提着一捆什么东西,面上带着客气的笑意,见到伙计,赶忙打了招呼。 “小哥,还记得我吧?” 伙计从柜台后站起来,笑道:“记得,记得,你是颜老板家的。” 焦喜梅笑道:“记得就好。”又将手上提着的东西放到柜台上,“这是我家老板和老板娘送给你们东家夫人的礼物,还请小哥代为收下。” 伙计眼前一亮,这才看出这捆包得精致的东西是伞,从露出的流苏还能猜测出,是颜老板家里正卖得火热的绸伞。 伙计心下明了,前段时间东家夫人让自己送去“楚腰”,这会儿人家送来绸伞,是答谢,是礼尚往来。 第61节 伙计呵呵笑着,替自己东家道了谢。 这时,焦喜梅又道:“小哥不必相谢,这是应该的。我们老板还让转告你们东家夫人一句话,请小哥记下。就说,多亏了夫人上次雪中送炭之情,让我们老板娘深受启发,想到了以伞换伞的办法,也才有今日绸伞大卖的好光景。大恩难以言谢,只能送几把绸伞作为薄礼。” 伙计恍然大悟,原来自己东家夫人竟出了这般大力,那收下这捆二钱银子一把的绸伞,自是理所应当了。 “我记下了,记下了!”伙计欢喜道。 晚间,李幼蝉独自坐在卧房里,看着一捆绸伞,气得牙痒痒。 这是反过来对她示威了?李幼蝉一把拍在桌上,纤纤玉指瞬间疼得紧缩一团。 因为自己送伞过去,才让人家得了启发?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这么说,让自己悔恨的。但这目的确实达到了,她就是后悔了,干嘛当初要送伞过去?让他有了机会反将自己一军。 李幼蝉看着雅致轻盈的绸伞,再也不觉得它们好看了,将其抡起,往门口走去,像扔腌臜一般,将伞扔向楼梯。 总之,眼不见为净! 这时,在楼下刚清完账目的于大郎正上楼来,那捆伞刚好落在他脚边。 他叹口气,没有拾拣,径直上楼去。 屋里的李幼蝉已经宽衣缩在被窝里,看到于大郎进来,斜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于大郎也难得没有讨好地对她笑,讨好地唤她的名字。 于大郎冷脸的样子让李幼蝉感到奇怪,见他还是白日里的装扮,连拖鞋都没换。 她撇了撇嘴道:“你在下面搞了半天,怎么还没洗漱?” 于大郎低低答道:“算账呢。”说罢,他已走到床前,抱起了自己的被子与枕头,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做什么?!”李幼蝉厉声道,同时大惑不解。他今天这是吃错药了么? 于大郎没回头,边走边道:“我去客房睡。” 李幼蝉心中一紧,莫不是他猜到了什么。可她又不能直接问他,万一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 她飞快地从被窝里钻出来,踩着绣花拖鞋几步冲到于大郎跟前。 “你……你睡客房做什么?” 李幼蝉觉得自己的语气好像太温柔了些,她对于大郎可重来没有这样过,于是,她又换了平常的口气,道:“我还没问你店里的事情呢,最近生意不好,你就没个打算?” 于大郎平静地看向她,“我有打算,我打算把铺子打给别人,我明天就贴张告示在门口。” 李幼蝉眼睛一瞪,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说什么?我辛辛苦苦给你张罗的生意,你不做了?” 于大郎弯了弯唇角,李幼蝉觉得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特别可恨,却一时不敢像从前那般张口就呛他。 “我知道是你辛辛苦苦张罗的,所以我想过了,这铺面市口好,加上屯了不少货,打出去能有不少钱,比我们当初盘下来还要贵些。总之是不亏了,钱全归你,我一分不要。你不愿打铺子也行,我明日回去了,掌柜和伙计都还留在铺子里,你有什么打算,直接找他们商量。”于大郎在李幼蝉面前,很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李幼蝉傻了眼,语声变得吞吞吐吐。 “你……你说什么?你不要铺子了?”他的意思,好像是说,他连她也不想要了? “于大郎,你翅膀硬了不是?你凭什么这么干?”李幼蝉捏紧了衣角。她就算做了什么他看不上眼的事情,他也没资格跟她说这种话。 就算这日子不过了,也是她把他扫地出门,怎么轮到他先开口了? “凭什么?”于大郎冷笑一声,“你一次次地针对颜记伞坊折腾,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嫁给我了,心里还记挂着别的人,我还怎么过?” “你胡说什么?!”李幼蝉用尖锐的声音掩饰自己的心虚。推测而已,他有什么真凭实据?自己又没有私下去找过那人,谁还能说她不守妇道了? 于大郎呼出一口气,尽量保持着心平气和。 “我没有胡说!自打上次你让伙计送了伞去人家家里,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我找你姐姐旁敲侧击地问过,她也不知道你与人家有什么过节。我想着他家夫妻两个都是你的同乡,你姐嫁到镇上不知道。我回家给岳父岳母送东西时,他们也说不知道,想是要替你隐瞒的。还是陪你哥喝酒时,他半醉着说漏了嘴,我才晓得……原来,原来你从前对人家有意思!直到现在还心下不平!” 被戳穿心思的李幼蝉有些气急,“一个穷匠,我能看上他?别说他了?就是你我也看不上!” 于大郎闭上眼睛,再次睁开时,里面好像噙着些水液,眼白上多出了丝丝血红。 他强忍着垂下眼,吸了吸鼻子,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所以,你也不必再委屈自己,咱们还没有孩子,你要再嫁并不难。明日我们就回去找里正,我与你和离吧。” 说罢,于大郎抱着乱哄哄的被子枕头,再不留恋地踏出门去。 李幼蝉望着他的背影,瘫软地缩到地上。 和离?凭什么和离?她又没有去勾搭男人。 但她不得不承认她真的有些害怕了。那个一直臣服于自己脚下,把自己奉在心间的人,突然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可有可无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幸得了蛇精病,到底是可怜,还是不可怜? ☆、第69章 69 不知不觉, 时间已到了初夏。 巴瓦蓬从南境来了中土, 还去了一趟京城,其间, 果然与颜记伞坊定了不少货物, 颜青竹又清算了绸伞的本钱给巴瓦蓬,因着这绸伞确实让他们大赚了一笔,也不好得真的只给巴瓦蓬本钱,于是每把按比进价多十文钱的价格来清算。 巴瓦蓬觉得颜青竹这个合作伙伴够意思,并对绸伞倾售一空大为惊讶, 直说往后还要从绗州多进绸伞,让颜青竹多卖。 这日,巴瓦蓬到颜青竹家做客,除了商议生意的事情, 还带来了一个宝贝。 所谓宝贝,巴瓦蓬命一个小厮搬来时, 却让阿媛与颜青竹大为不解。 一块两尺见方, 一指厚的石板, 表面打磨得平整, 颜色呈浅黄白色。 小厮并不健壮, 抱着石板有些吃力,颜青竹赶忙搭了把手, 两人一起把石板放到了厅堂的大桌子上。 “巴大哥,这东西非是宝石奇石,到底什么缘故, 让你称作宝贝?”巴瓦蓬自然不姓巴,只是颜青竹并不知道他的中土姓氏,于是与刘靖升一道称他作巴大哥。 巴瓦蓬爽朗一笑,又卖起了关子,“确实不是什么奇石,不过比奇石有用多了!” 说罢,他让小厮拿了几个瓶瓶罐罐过来,又取出一支毛笔。 “画什么呢?”巴瓦蓬用指尖搔过嘴角,笑道,“画只大象吧,你们没见过我们南境的大象!” 小厮拿出一张纸平铺在桌上,纸张看起来与普通宣纸有所不同,更为透明一些,表面也显得湿润。 巴瓦蓬用毛笔蘸取了其中一个小瓶子里的液体,挥笔往纸上作画。 阿媛看笔下色彩浓黑,与普通墨水无异,但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觉得并不是普通墨水。 巴瓦蓬粗粗勾勒几笔,一个庞然大物呈现眼前。 阿媛虽没有见过真的大象,但南境卖过来的地毯上经常有大象的图案。阿媛见了巴瓦蓬画的图样与之相差太大,不由得笑出声来。 巴瓦蓬闻声看过来,阿媛又不好意思地掩住了嘴。 巴瓦蓬生性不拘小节,马上自己也笑了起来,“弟妹想笑就笑,莫强忍着,我也知道我画得丑了些。哎,都怪我小时候不努力,父亲不懈地教我学习中原文化,我只学了个马马虎虎,倒是愿意跟母亲学做生意。” 颜青竹也哈哈大笑起来,巴瓦蓬睨了他一眼,“我是说弟妹可以笑,你可不许笑,小心我不把这宝贝给你!” 阿媛觉得,巴瓦蓬这个人,时而成熟稳重,时而幽默风趣,时而又像个大孩子,实在是个有趣的人。 人家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颜青竹,巴瓦蓬,刘靖升三人能走到一起,不得不说,他们身上是有共同的东西。这大约就是不同于普通生意人的赤子之心吧。 颜青竹听巴瓦蓬这么说,却没止住笑意,“那你可得好好说道它的妙处,值不值得我使劲憋住?” 巴瓦蓬画完最后一笔,笑道:“不用说道,我这就演示给你看!” 巴瓦蓬捧起画作,吹了吹,让它略微干燥,不至墨液流淌。又抬头提醒道:“画可以直接画到石板上的,不过你看我这技艺,画纸上都这么丑,就不画到石板上了。总之,你晓得是那么会事儿,往后可训练这方面的画师,或者备些精细的原稿。” 说罢,他将画稿平铺到石板上,用手指按压有墨色的地方,等待片刻后,小心地揭去画稿——那只“大象”已然浮现在石板上。 阿媛细看,不知他用了什么药水,竟印得丝毫不差。 只是墨色不太浓厚,巴瓦蓬又执笔蘸墨,顺着线条补了一遍。 颜青竹点头道:“哟,是挺稀奇的。拓印是把石头上的画印到纸上,你这个,是反过来把纸上的画印到石头上。” 巴瓦蓬啧啧两声,不满道:“谁与你说什么拓印,我的戏法还没开始变呢。” 说罢,他又从一个罐子里拿出些白色粉末,均匀涂抹在石板画上。 阿媛闻着,那粉末有些松香的味道。 接下来往石板上涂抹了些黄色的胶状物,用滚碾使其均匀。 做完这一切,巴瓦蓬大大舒出一口气,笑道:“等一会儿,你们就知道这东西的妙处。” 颜青竹捏着下巴暗自推测,其实所谓宝贝,并不是这块石板,而是刚才那些奇奇怪怪用于涂抹绘制的不明液体。 颜青竹还未细想,巴瓦蓬已命小厮用抹布将石板擦干净。 颜青竹忙问:“不是变戏法吗?就是变没了?” 巴瓦蓬拍拍他的肩膀,“莫急,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擦没了,我再给你变出来!” 他又侧头问阿媛,“弟妹喜欢什么颜色?” 阿媛愣怔,未明白他的意思,随口道:“红色吧。” 巴瓦蓬点头笑道,“红色好,红色喜庆,咱们就变一只红色的大象出来!”他思忖一瞬,又道:“呃……有没有废旧的菜板,需要一用。” 阿媛让在厨房卖糕点的焦喜梅搬来一个废旧的菜板。 巴瓦蓬取了些箱子中的红色油料搁到菜板上,又用牛皮包裹的滚碾蘸取了油料往石板上滚去。 大约来回滚了三四下,红色的“大象”重现在石板上了。 颜青竹这才觉出妙处,道:“为什么这颜色只落在刚才画过的地方,别的地方沾不上?” 不等巴瓦蓬回答,颜青竹又猜测道:“一定是你刚才涂抹的东西起了作用!油水不相溶,刚才勾画的墨色和红色油料都是有油料的,能让墨色显现。而石板上的其他地方,滚上了胶,粘不到油料!” 巴瓦蓬嘻嘻笑了起来,“不错呀!能想到这么多!不过看破不说破,我这儿还给弟妹变戏法呢。” 阿媛笑道:“巴大哥,你尽管变来,我对这些原理一窍不通,看着确实新奇得很。” “还是弟妹给面子。”说罢,他从箱子里拿出一张宣纸,平铺在石板上,按压后揭去,“大象”又变到了纸上。 颜青竹彻底看明白了,激动道:“我懂了,这不是什么戏法,是个新式的印刷法!” 颜青竹看到巴瓦蓬上滚碾的时候就猜到这是印刷,但当时还不敢放胆说出。因着他平常了解的印刷法无论雕版印刷还是活字印刷,都是需要雕刻原稿在木板上的。而且需要反面雕刻,这样印刷出来的图样或字体才是正面——这是一门需要勤学苦练才能习得的技艺。 做一套雕版印刷所费的人力物力时间都是起码数天以计,越是复杂的图案,越需花功夫。若是局部要印不同的色彩,还要做套印。 从前曹秦盟给的几副原稿,颜青竹就是拿去做了套印。花费的时间和钱财他心中有数。虽然最后赚了不少钱,他也没想过再把别的好图样通过套印印刷在伞画上。 因为曹秦盟的水墨画只有黑白两色,套印的成本还算在能接受的范围内。而花花绿绿的彩色图样,用套印的成本可想而知。 第62节 花费那么多,他足以让伞坊里的伞画师画上不少图案了。图样还能灵活多变,比套印单一花纹更实用。 而眼前这种印刷法,颜青竹虽还未全然见识,但光是不需要雕刻,只需要会临摹即可,这点已是个足够大的优势。 巴瓦蓬斜了颜青竹一眼,不满道:“啥都被你知道了,真没劲!” 颜青竹却蓦地有了极大兴趣,“什么没劲,有劲得很!你快跟我说说这种印刷法的诸多事项,我都要听!” 巴瓦蓬抱着臂膀,眼睛朝着房顶,“不讲。” “我让阿媛给你做水晶肴蹄!”颜青竹放出了杀手锏。 巴瓦蓬终于把昂着的头摆正了,“还要鸡汤煮干丝,清炖蟹粉,红烧狮子头。” 颜青竹看向阿媛,请求援助。 “娘子,辛苦你了。” 巴瓦蓬也笑着附和道:“弟妹,辛苦你了。” 阿媛笑道:“也不是不行……不过,我要珍宝阁新出的蝶恋花镶玉步摇,你,亲自去买。”她说这话,是看着颜青竹的。 小妻子难得向自己要点东西,颜青竹哪有不同意的,赶忙应下。 阿媛这才满意道:“趁着菜市没收,我去买材料了。你们在家谈论这个……新式印刷术,要是饿了,先让喜梅给你们几个糕点垫垫肚子。” 巴瓦蓬笑道:“弟妹莫怪我贪吃,我这是逮着机会给你谋福利呢!” 阿媛已拾了篮子出来,听他打趣,笑道:“那就多谢巴大哥了,只是这规矩一旦成了,以后你想吃我做的菜,必得给我谋福利才成。” 巴瓦蓬望着她走出门的背影,哈哈笑了两声。 “弟妹这性子,倒跟我很像啊,指不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颜青竹忙拉着他走到石板前,催促道:“快说正事。” 巴瓦蓬又拿着滚碾抹了一遍颜料,拿纸覆盖着又印出一张来。 “若是前面的准备工作做得好,这样一滚一印可印上千张。换图样和颜色的时候,把原先的图案打磨掉,重新画就行。若是一天印不完,在石板上抹些酱油,第二天擦去酱油,还可以继续印。” 颜青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不到自家酱油还有这种效用。 巴瓦蓬说罢,又拿出箱子里的物事向颜青竹一一讲解。 首先是巴瓦蓬最初画稿的用纸。 “这个是糊了浆糊后晾干的宣纸,浆糊用糖,盐,面粉调煮。这种纸的表面有一层薄膜,方便吸附药墨,另外,纸晾干后也稍有湿度,能保持半透明的样子,方便套在原稿上临摹。” 而后,巴瓦蓬又拿起刚才用过的小瓶子,“这个就是药墨,刚才画画用的,虽是黑色的,但最终的图案颜色跟它无关,只是看你用什么颜料。” 接下来是其他一些刚才使用过的瓶瓶罐罐。 “这个是松香粉,抹上可以让石材吸附药墨。这个是牛皮熬制的胶油,可以让没涂抹药墨的地方酸化。涂好之后,又把它们擦去,但因酸化的石材受水拒墨而无色,未酸化的部分拒水着墨而显色,这样便将字画按原样印在空白纸页上。” 颜青竹虽不太明白他说的这些字眼,但大体原理是搞明白了,不禁赞叹道:“这是哪个能工巧匠想出的东西?实在太厉害了!” 巴瓦蓬眨眨眼,笑道:“能工巧匠?呃……倒也算是能工巧匠。不过不是我们大华朝的能工巧匠,是来自西方的能工巧匠。嗯……应该叫发明家更合适。” 西方?发明家?颜青竹对这些词感到陌生。 巴瓦蓬见他懵懂,耐心解释道:“不是佛教里那个虚幻的西方极乐世界,是真实存在的一个地方,整个西方很大很大,要远渡重洋才能到达,那里就像我们东方一样有很多国家。” 颜青竹觉得光从他的几句描述中很难想象那是个怎样的世界,但那个世界里有这样的能工巧匠,这让颜青竹很是向往。 巴瓦蓬见他好奇,也说得起劲,想到什么,又道:“颜兄弟,你知道吗?你的‘楚腰’就是很厉害的发明,你在西方一定是个了不起的发明家。其实,对西方人而言,伞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发明。在从前,西方人是不打伞的,他们的伞甚至不能叫做伞。庞大的鲸鱼骨架做成伞骨,上面是抹了蜡的厚布,伞柄是很粗重的木棍,否则撑不起来。哈哈,你能想象吗?谁会搬出这么个庞然大物去躲雨?” 颜青竹听着,也哈哈大笑起来。 巴瓦蓬又道:“还有更好笑的,他们觉得下雨是那个叫“上帝”的神对人的惩罚,如果拿伞遮挡,是对上帝的不敬。如果我们的伞没有流传到西方世界,恐怕他们的贵族行在外面,只能靠马车和轿子躲雨,而他们的贫民若找不到一处屋檐,那就得接受上帝惩罚了。”说罢,他禁不住自己先大笑起来。 颜青竹觉得他的描述在自己看来实在难以想象。毕竟伞在当下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再贫穷的人家还不至于拿不出一把伞来。 原来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在那个西方世界是个了不起的发明。 颜青竹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仿佛注入了什么东西,让他变得特别兴奋。他非常想要了解那个巴瓦蓬口中的西方世界。 “你知道这么多,难道你去过那个西方世界?”颜青竹十分好奇,不是说,那个地方要远渡重洋才能到达吗?以巴瓦蓬现在的年纪,难道他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就去过那个西方世界?那他的能力实在是太过强大了。颜青竹不禁有些艳羡,他对普通人,即使那些很有学识的读书人也从没产生过这种带着崇拜的心理。 巴瓦蓬对颜青竹投来的目光很是受用,却仍旧说了实话,“我哪里去过,就是我经常沿着大运河跑去京城,沿途能碰到一些传教士,他们就是从西方来的,略略能讲一些中土话,还好身边都带着翻译。这个石印法,就是在京城得来的。京城的很多书斋画坊都开始用这个法子。石印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用雕刻,版面能随时缩小放大,所需的人力也比雕版小。不过,十分精细,或者带有浓淡晕染的画作,还是雕版做出来好些。” 颜青竹道:“这个无妨,伞画图样没有那么精细复杂,有石印,足够了!你就说,这一套东西,多少钱肯卖给我?” 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颜青竹自是不会让巴瓦蓬把宝贝白白让给自己。 巴瓦蓬却摆手道:“不行,我今天过来又不是卖东西给你,我就给你变个戏法,这些东西我打算以后开个石印坊的。” 颜青竹却不信,“不是卖东西给我,那就还真为了来吃我媳妇儿几个菜啊?是不是有些贵?你直说好了!”既然是那个西方来的东西,想必是不便宜。就像南境的货卖过来,也是普通人家无法享用的。 巴瓦蓬见他干脆,却不由绷起了脸,“我说你这个人,怎么非要说得这么直白呢?” 说罢,又软了下来,嘻嘻笑道:“确实有些贵。石板,松香粉,牛皮胶,浆糊,颜料等都可以在镇上制备,唯独这个药墨,如今只有京城有货,制备方法是那些印刷坊的秘方,绝不外传的。我只带了几桶回来,每桶不算运费也得二两银子。 颜青竹这才知道,原来这东西京城已经可以做,并不是西方运过来的。颜青竹看看药墨桶的大小,觉得二两银子一桶也不算顶贵,只是还没试过,不知道一桶能印多少。 巴瓦蓬见他观看药墨桶,又笑道:“要不,今晚上你和弟妹商量商量吧,我把东西都放在这里,你们空了再自己印着看看。” 颜青竹听完巴瓦蓬的话,蓦地有些感激。二两银子一桶,就算是十桶,也无非二十两银子。这对一个往返海上的大商贾来说,可谓九牛一毛。人家辛辛苦苦抬了石板过来,又细心演示给自己看,其实是知道这个东西对自己肯定有用,刻意带回来的。 可临了他又插科打诨,不愿立时卖给自己,无非是不愿自己觉得被强迫了,而关于价格,他也主要是为自己考虑。几桶药墨,巴瓦蓬还不至于看上这种生意。 此人为人处世通透圆润,却又不会让人觉得刻意与世故,大抵还是待人以诚,性格虽不拘小节,细微处却足见用心。 颜青竹但觉认识这个人,不仅是生意上的助力,而且能让自己了解到外面更广阔的世界,兼之他的处世方式也值得称道。 当下颜青竹也不愿拂了他的好意,便答应他晚上与阿媛商议后再做答复。 这日傍晚,阿媛在焦喜梅的协助下张罗了一桌子酒菜,席间巴瓦蓬和颜青竹开怀畅饮,却未再说石印的事情。 直到夜深时分,巴瓦蓬兴尽而归。颜青竹这边留焦喜梅在厨房收拾,拉了阿媛到房中商议起石印的事情。 颜青竹不仅把石印的事情说清楚了,还把巴瓦蓬讲的关于西方人与伞的趣事也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阿媛听完,亦是哈哈大笑。 颜青竹方又说回正事,“你觉得,这个新的印刷法可不可行?” 阿媛脱口道:“当然可行。” “可那药墨对我们而言确实不便宜,又是京城的东西,我们一时也研究不出人家的配方。更不知道一桶能印多少伞,都得试了才知道。若是要开始印刷伞面,我想着还是要多备些货,得把巴瓦蓬带来的五桶药墨都卖下。他从京城千里迢迢运过来,我们若按二两银子一桶跟他买,倒是让他吃了运费的亏,怎么的也要多补些钱,总的算来,十余两银子是不可少了。”颜青竹自己倒愿意一试,只是十余两银子对他们目前而言是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投资,他不愿家里成了一言堂,总愿与阿媛商量。 若是阿媛不愿意,他就不买了,替巴瓦蓬在镇上找一家相熟的印刷坊,想必即使再抬高价钱,人家也会考虑买下的。 却听阿媛道:“这个价钱我们不是拿不出来,你自己做个决断就好。” 颜青竹见她面色如常,不似赌气而说了反话。 “我这还等着你犹豫一番的,你怎么这么快就答应了?” 阿媛不禁莞尔,“我答应了,你还不欢喜了?” “也不是。”颜青竹搓了搓眉心,“因着我还是有些犹豫的,所以你这么快答应,我倒又没底了。” 阿媛环住他的腰,依在他厚实的肩膀上,“没什么好犹豫的,有些事情不做,永远都无法推算结果。现在就算预料到各种情况,到了情况发生之时,仍旧会觉得当时设想得不够多。可做生意这种事,本来就是带着风险的,我们只要有信心面对最坏的情况,就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既然我们能让‘楚腰’热卖,让绸伞热卖,说不定这个石印印出来的花伞也能热卖。就算亏损,也在我们能承受的范围,你怕什么呢?” 颜青竹搂着阿媛,心下对她不甚感激,却又叹了口气。 “除了你说的这些,我犹豫的还有其他。” 阿媛忙问:“其他什么事?” 颜青竹轻抚她的背,慢悠悠地道:“还是初春时,我就计划着要买新的宅子,可后来家中却遭了小偷,于是我们商量好了等卖完‘楚腰’和绸伞,就找新地方搬。如今我都看好镇北一处宅子了,就等着那家老小都迁走了,便去把宅子盘下来……可若要成为镇上做石印伞的第一家,必要赶上时机,多备闲钱……如此,搬家的计划又要搁置。”总觉得一再承诺却没法兑现,对爱妻多有亏欠。 阿媛抬眼笑道:“就犹豫这个?如今家里养了狼犬,外人望进来都心里打颤,退却三分,我们住着安全得很,不必那么快搬的。我倒是见镇西有几个不错的铺面要租出来,咱们可先租个体面的铺面,挂上金漆招牌,等石印花伞出来了,才能卖出好价钱!” 颜青竹用深邃的眼看着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越是体谅,越是鼓励,越是善解人意,他越是怜惜她,亏欠她。 阿媛见他一脸对不住自己的模样,笑着松开他的腰,将花瓶里新插的重瓣娇花摘了一朵捧在手心。 “我看喜梅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总喜欢数花瓣,今天咱们也试一试。” 颜青竹觉得这法子莫名幼稚,呵呵笑了两声,又点头赞同。 “用石印……不用石印……用石印……不用石印……”阿媛慢条斯理地数起来。 “用石印!”阿媛终于数完,挥了挥手上最后一片花瓣。 颜青竹笑呵呵地走到她身旁,将她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捉了出来。 “娘子作弊了。”颜青竹满脸促狭,轻握住那只捏着真正最后一片花瓣的手摇了摇。 阿媛朝她翻了个白眼,嘟囔道:“没劲儿,人家逗你开心的。还是巴大哥说得好,看破不说破。” “你俩说话的时候还真有些像,以后可不许联合他来欺负我。”颜青竹捏了捏她微微撅起的小嘴,试探道,“既然花瓣的意思是不用石印,我们是不是该听花瓣的?” 阿媛丢了手上的花瓣,依在他怀里道:“哪能听花瓣的,当然听娘子的。你娘子没见过石印花伞,想让你做出来看看,你听不听娘子的话?” “听,当然听。”颜青竹宠溺道。 “真乖。”阿媛温柔地吐出两个字,又把自己软馥的唇贴向他的。 四唇相接,颜青竹但觉心里再装不下任何犹豫与烦恼。 得她相伴,再大的得失他也能从容应对。 雕花床上,轻纱帐幔徐徐落下,笼住两个藤蔓纠缠般的躯体。 一年多的磨合,他们早不是青涩的新婚燕尔。寻寻觅觅,大胆摸索中,早得了娴熟领悟。夫妻生活自更得妙趣与蜜意。 室外,初夏的雨落在黛瓦上,敲击起悦耳的韵律,把一声声满足的和鸣都冲淡了。 室内,香炉里焚着柏崖香,床榻上还残留着玫瑰香露的味道。馥郁的气息悬浮在每一吸空气里,柔情弥漫,把肌肤相贴辗转的声音都放大到极致。 作者有话要说:  快要完结了,咱们最后含蓄地开......算车吗? 接下来的章节会交代你们关注的问题. ☆、第70章 70 令阿媛与颜青竹没有想到的是, 他们的石印花伞很快打响了名声。 花伞终于可以成批大量制作了, 这在制伞史上绝对是第一次。 二两银子一桶的药墨可以使用很久,这点颜青竹确实没有想到。制作一次版面, 只要保存好了, 可以印制上千张,这绝不是一句虚言。 在制作过程中,颜青竹还摸索出了自己的经验。比如在印制前先在皮纸上和石板上做上相同记号,印制时对准记号,颜料的位置就不会移位。 第63节 又比如, 在上色的颜料里加入一些桐油,可以让印刷效果更好。 石印花伞能大量成批生产,而石印技术普通工人练习几日便可上手。花伞的生产成本比从前让伞画师一个个地画节省了许多,速度也快了许多。 因而颜青竹决定, 石印花伞的定价比从前手工画伞的定价低一些。 而手工画伞之后便不再画简单的图案,而往高处寻求更精致有韵味的画作, 定价提高, 只做珍品, 卖给那些有钱人家。 因为花伞比从前便宜了, 那些从前舍不得买花伞的人家都愿意买一把试试, 而从前用过花伞的人发现如今的图样更精致,色彩更斑斓, 也愿意买个新鲜,于是石印花伞又成一时风尚。 镇上的其他伞坊倒是被使劲儿挤压了一次。单色和素色的油纸伞以前是最好卖的,因为最便宜。而现在大家发现颜记伞坊的花伞比素色伞贵不了多少钱, 便纷纷转而买花伞。 而其他伞坊的花伞比颜记伞坊的花伞贵了一些,图样还没有那么好看,自然又被嫌弃了。 本来颜青竹是想按阿媛说的,去镇上暂时租个铺面,挂上自己的招牌,开店售卖。但没想到,石印花伞拿了一些在家中糕点铺试卖,因为定价便宜,比当初的“楚腰”,绸伞还要火热。 仅售卖一月,就回了本钱。其间又有巴瓦蓬定花伞去南境,还有其他各路客商纷纷定伞。家里的糕点铺子太过拥挤,让不少买糕的客人和买伞的客人都相互有了抱怨。 颜青竹摸摸鼓胀的腰包,一下决心,将镇北那处带铺面的宅子盘了下来,正好那家人正准备搬离。镇北新居,颜记伞坊的牌子挂上,正式开铺售卖。 而阿媛忙着家里的糕点生意,兼之要帮忙伞坊的琐事,一时不能得闲搬过去。 于是颜青竹开始了每天家中,铺面,伞坊三处往返的生活。 伞坊前所未有的忙碌,颜青竹只得多雇了一些新手,让他们做些伐竹,清洗,刨青等不需要精湛手艺的普通活路。 其他伞坊的工人也有转投而来的,颜青竹却一概不收。因着石印花伞大卖,恐怕已让镇上的不少伞坊急红了眼,如今若再撬走人家的工人,只怕把众位老板急得提刀相向。 当然,不敢收别家的工人,还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怕有人用投靠为名,行偷师之实。 石印花伞从开始热卖,便引来行内人各种猜测。刚开始,大家并不知道伞面是印刷的。还以为颜记伞坊的老板疯了,绘制的花伞这么便宜,恐怕除去成本,一把伞还赚不了五文钱。 可慢慢地,有人观察出了门道。从百工村颜记伞坊运出的花伞,都是成批一模一样的花色。这是绘制无法达到的,有人便想到了印刷。 可雕版印刷印这样的图案有多贵,人们是知道的。所以这里面一定有秘密! 于是,颜记伞坊的秘密成了镇上各大伞坊都想知道的秘密。 好在颜青竹从一开始就有所防备。石印这个在镇上还是绝密的方法,颜青竹从来不在人前展示。 每次印刷都是在镇南的家里,叫上几个值得信任的领头工人在家中印刷,而印刷的原理,药墨的来源却丝毫不透露,浆糊、颜料、牛皮胶的配置,也是颜青竹晚间在家中让阿媛和焦喜梅一同帮忙调制。 虽则石印技术迟早会传到枕水镇的,但现在能保密一天就多一天独赚的机会。等业内人揭开这个秘密时,他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了,再没什么可要紧的。 先机,一切都是先机二字! 到得夏末,颜青竹往来奔波,累得瘦了好几斤,从前的裤子竟都显得腰围宽了。阿媛十分心疼,计划着该歇一歇了。这日终于得闲,便与焦喜梅一起收拾镇南家中的物事,搬往镇北新家。 镇北这处新家,底层本来是单个大铺面的,颜青竹却请百工村的工匠在大铺面里隔出了一个小铺面。这几日,他正是守在那里监工。 阿媛与焦喜梅坐船到得镇北瑜枫码头,一路艳阳高照,额头微微有汗,不远处已有几个小伙子在那处等她们。 他们都是伞坊的工人,其中一个迎上来笑道:“老板娘,老板还忙着店里的事情,让我们来接你们。” 阿媛应了声好,知道颜青竹多番忙碌,如今还想到让人来接她们,已是不易。 小伙子们搬起她们船上诸多的行李,往新家新铺面行去。一路浩浩荡荡,引人侧目。 大约是为了迎接女主人,走到新家所在的巷子里,小伙子们还在身后燃起了鞭炮。 焦喜梅听着噼噼啪啪热烈的响声,像只小兔子般兴奋起来,掩着耳朵紧跟在阿媛身边。 阿媛却不想这般高调,因为她已经看到很多未来的邻居都正倚着柜台或打开二楼窗户,或大胆或好奇地打量着她。 年少的男子,就是这般爱热闹,阿媛倒不愿立时出言制止,拂了他们的好意,只是加快了脚步。 匆匆行着,好难得听不见后面的剧烈响声了,这才发现已到了新家铺面门口。之前她也来过几次的,还不至于在匆忙中认错。 颜青竹正在指挥几个伙计往一旁新隔出的小铺面前挂一块新亮的招牌——阿媛糕点铺。 小铺面里,陈列柜和台面都擦得亮堂堂的,就等着她来开张了。阿媛弯起唇角,露出笑意。 也不知颜青竹是不是背后长了眼睛,阿媛刚走到门口,他就转过身来,欢喜得像个孩子。 这些日子,阿媛还没在白日里见过他,如今趁着天光一看,他胡渣子都冒出来了,穿的也是老板们常穿的深色袍子,一时倒显得老成了些。 阿媛想与他多说几句话,可他毕竟还在忙碌,如今铺面暂时只靠他一人撑着,掌柜还没有招到,而伙计也只能由伞坊的工人暂时充当。 阿媛与焦喜梅不便扰他,自去屋中收拾。 镇北这处新家,格局与镇南那处差别并不大。大约都是水乡风貌,无论旧建新修,总有规律可循。只是形制格局,扩大不少,天井都有从前两倍大,房屋九成新,完全不用像镇南那栋房子还需经过修缮。 新家坐落处是镇北最热闹最宽大的一条巷子,这条巷子里各种生意都有,从前倒是没有做伞的,如今他们搬过来便成了第一家。 从前在镇南,后门处临桥,如今在镇北,前门转手处就是一架过街骑楼,亦是人流聚集之处。 阿媛暗赞,颜青竹选地方,倒是每次都颇有眼光。 铺面临着巷子,后门处仍旧临水,水道比镇南宽阔,不时有装饰得漂亮雅致的画舫翩然而过。对岸巾幡摇曳,灯笼高悬,绵延不断,实在比镇南热闹得多。 房屋亦是四围,底层除了临街处是铺面,左右各有厨房,盥洗室,大厅两边还多出两间耳房。 二层除了三间卧房,还置了一间书房。卧房里除了有雕花拔步床,还置了刺绣屏风,梨木妆台,红漆圆桌,雕花鼓凳。屋子比从前宽大得多,隔墙也很厚实,隔音效果倒比以前好多了。阿媛摸着墙壁,不禁促狭笑了起来,又暗骂自己总想这些。 焦喜梅摸着妆台上光滑的铜镜发呆,看到阿媛抖动身子笑着,倒不知她在想什么。莫非搬了新家,太过高兴? 嗯,一定是高兴坏了,连焦喜梅自己也高兴得不得了呢。如果不是跟着青竹哥和阿媛姐,她这辈子也不可能住到这么好的地方。起初她觉得不好意思,提议自己去住楼下的小房子就好。可阿媛姐说,耳房不是住人的,是堆放杂物用的,让她还和以前一样,住在二楼,屋子除了主卧,随她挑一间。 焦喜梅很感动,觉得两个东家对待自己真的像妹子一样。近来忙碌,还给自己涨了工钱。 二层不全是卧室了,阿媛倒是满意这个格局,一来卧室太多也是闲置。如今焦喜梅和他们夫妻各住一间,剩下那间做客房足够了。 而添有书房,阿媛是十分欢喜的。楠木书架上的书虽都被原来的主家搬走了,但从遗留的巨大书架能够可以看出,以前这里必是储备浩瀚,或许是个家中有读书人的儒商之家。 想起听颜青竹说起过,原来的主家是个古书画修复装裱世家,因着家中有技艺精湛之人被皇家选中,这才搬离了商贾云集之地。这倒与阿媛所想差不多对上号了。 书房里宽大的书桌放到临窗处,雕花木窗打开,柔和的光线透进来,能看到空气里悬浮的尘埃。 这里,应该就是整个二层采光最好的地方了,可见从前那家人是极注重文化修养的,自己能住在这种人家住过的地方,既是缘分,又还带着几分荣幸。 阿媛在书桌前坐下,感受着这里曾经的书香气息。自己自打识字后,是爱看些书的,只是后来忙于生意,倒把这爱好丢下了。如今有了这处好地方,自是该重拾书本的,哪怕是读些话本也好。 又想着将来有了孩子,下了私塾,可以让他在这里读书学习。如果是男孩,无论将来他愿意走仕途之路,或和他父亲学制伞手艺,还是经商之道,多读些书总是好的。 若是女孩子,自然也是等同的,虽入不了仕途,读书识字亦是基本。她若愿意经商,也未尝不可。只是女孩子学做伞,好像太辛苦了。也不知道学做糕点,她会不会有兴趣。 阿媛摸着那方带着墨香的桌子,忽而意识到,自己开始想孩子这个问题了。 也是,一年多了,虽则他们一直都有夫妻之事,但颜青竹说那桐油有去瘀破血行气的效用,怕她身子弱,时常沾染着可能会引起胎儿不稳。于是一直计划的是,颜青竹彻底不用沾染桐油了,他们才生养孩子。 阿媛觉得颜青竹是担心过度了,别的伞匠,可没听说他们的妻子胎儿就比常人有问题的。 可想到从前颜青竹与她说过婆婆身体虚弱,生下他不久后就离开人世。颜青竹如今让她避免沾染桐油,说不定就是怀疑婆婆的过早离世与公公当初常年制伞有关。 阿媛没有问,觉得就算这不是个合理原由,他小心翼翼,也是担心自己,况且真的有了孩子,前段时间的忙碌她就帮不上忙了。 因为颜青竹有这样的顾虑,他们行房总是要算准时日。颜青竹还从见多识广的巴瓦蓬那里得来一些奇奇怪怪的套子,有些是鱼鳔做的,有些是极细软的绢浸上了特制的油,还有的是某种动物的壳。 刚开始,阿媛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晚间见颜青竹套在那处,竟觉得羞红了脸。 这种东西,他怎么好问巴瓦蓬要的?这让人家怎么想呀? 阿媛虽气恼,却抵不住颜青竹“连哄带骗”,终是试了几次。她身体到底娇弱,那种动物壳做的,据说避孕最是得力,可她是如何也承受不住。 颜青竹想想也是,巴瓦蓬说,那都是年长的妇人偷欢寻乐所用,除了怕怀了身孕东窗事发,大抵还为了寻求刺激。 她的小妻子还是娇花一朵,哪里受得了这种摧残? 于是又试那绢制的薄套,这次阿媛觉得舒服多了,颜青竹却觉得隔了厚厚一层,他没法子再汹涌澎湃,驰骋欢愉了。 直到最后用了那鱼鳔,两人才都有了相对不错的感受。 只是那种感觉总不如赤裎相对,他们也只在日子不对的时候用用。 为着孩子的事,石寡妇还来镇上探望他们时,私下问了阿媛几句,虽是含蓄,阿媛却听得出是在问他们身体是否不济,窘迫得阿媛不知如何回答。 阿媛发着呆,嘴角却溢出笑,想着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们如今生意兴旺,生活安稳,是该有个孩子了。 因着颜青竹已让工人们帮忙清理了屋里屋外大小物事,这倒让阿媛和焦喜梅乐得轻松了。 晚饭本想做顿丰盛的,颜青竹却一直在忙碌,阿媛只得留下饭菜给他。 是夜,阿媛在新家中沐浴,换上新做的丝制睡裙,早早到了卧室,又将被褥换了全新的,往香炉里焚了种气味清淡的香。阿媛坐在窗前,看着万家灯火逐渐熄灭,忽而撇除了对新家的一丝陌生感,感受到了卧房里随着熏香四溢的温馨气息。 颜青竹忙完一天的生意,算完账,这才洗漱干净。这里白天热闹,晚上却异常安宁,是颜青竹喜欢的环境,他轻踏在扶梯上,蓦地期待起新家的第一个夜晚。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我昨天开的是纸飞机......不是车. 关于完结,之前在评论区说过一次,昨天又说了一次.貌似大家都不相信.是真的哦,除了成绩不好,不想再又臭又长写下去,另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我确实写得不好.嗯嗯,真的,虽然你们一直鼓励我,但缺乏写网文经验的我确实做得不够好,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包容.希望完结后大家多提意见,让我下一本获得进步. 石印技术有亲说没有看懂,哈哈,其实也不需要了解那么详细,大致原理知道就行了.大部分西方传来的印刷术,都有利用水油不相容,表面吸附,化学腐蚀等原理.石印技术后来被铅印,胶印等替代,但如今还有地方在使用,德国人发明的. 关于油纸伞风行一时,其实文中没有半点夸张.我所查到的资料和纪录片里,多有这种描述.甚至说,一条街上能达到家家户户都做伞卖伞的兴旺景象.只是时过境迁,如今这项技术后继无人,被称作非物质文化遗产. 不过,也不必十分遗憾,事物总有兴衰,一切向前看! ☆、第71章 71 在镇北住了几日, 阿媛习惯得很快。这里白日热闹, 一到傍晚无论这日生意好坏, 每家每户都会按时收工, 夜晚很宁静, 能听到风吹动柳枝,和鱼涌出水面的声音。 最让人放心的是这里的治安, 日间有巡城队,又有监市铺镇守,晚间有打更人,比起从前在镇南, 实在好上太多。 阿媛的糕点铺子也开张了,起初她担心老客人们找不到地方, 便让颜青竹先别慌着把镇南的宅子出售, 又在厨房后门的招牌下贴了一个告示,上面写明了新店迁于何处。 开张几日,倒有几个原来的客人来光顾,主要客人还是换做了镇北居民。 约莫两个月后, 原先的客人差不多都来光顾了。因着糕点并未涨价, 客人们也不用再在拥挤的小埠头上等待了, 大家都觉得方便许多。 新老顾客相继光顾, 阿媛原本担心没有生意,想不到却一时忙碌起来,可她现在又想多过几天安逸的日子,与颜青竹生养一个孩子, 过相夫教子的生活。 于是店里的事情,多交给焦喜梅打理。焦喜梅已经熟练掌握了多种糕点的技艺,又能得体地招呼客人,只是算账方面仍旧捉襟见肘,需要阿媛在一旁不时提点。 颜青竹的伞铺也做的顺风顺水,以前只有伞坊,所做的生意多是批发,现在在铺中,零售和批发都可以做。因为有铺面,名声也比从前响一些了。 时至暮秋,镇南的宅子收取五十五两银子盘了出去。当初盘下加上修缮,共花了四十多两银子,如今算起来,倒是小赚了七八两银子。 本来镇南的宅子转手盘出去是赚不了这么多的,全因厨房那处住宅式铺面已被做得火热,如今虽不卖糕点了,但它曾经门庭若市的场面历历在目。有心人想着把这处盘下来,利用这窗口做自己的生意,这对没有多少资金却又想做生意的人来说是个顶好的法子。 问的人多了,颜青竹就抬高了价钱,最后让个痛快人盘走了。 只是阿媛不禁感慨,连房子都卖出去了,当初偷盗的案子却没有眉目。大抵镇南这种地方,十户九贫,案子能不能了结,贼人能不能被抓到,根本就是失主自己的事情,官府才不会上心。 阿媛倒不介意其他财物,就是那块玉佩,是母亲的遗物,若能追回,方了心愿。 第64节 说起玉佩,阿媛又想到去京城寻亲的事情,一年多以前,她与颜青竹商量过去京城寻亲的事情,说是等生活安稳富足了就去寻亲。 她原本想着那得是好几年才能达到的生活,却不想才一年多她就过上了梦寐的生活。 那如今是不是该去寻亲了?阿媛这么问过自己,答案却是并不那么急于去的。也许时间拖得越长,念想越是薄弱,更何况她已有了新的生活,家里两个店铺又都忙得不可开交,一时撂开辛苦经营的一切去寻亲,在现在的她看来,似乎不太划算。 因而寻亲的事情,这些日子以来,她未再与颜青竹提起过。 可心里还是存着一点纠结,于是莫名总盼望那玉佩能找回来,好带着它去与亲生父亲相认。 如今搬了新家,玉佩也没有找回来,阿媛慢慢就不抱什么希望了。甚至觉得,找不回来,是不是上天刻意安排,让自己不要再对过去抱有幻想? 毕竟京城茫茫人海,找一份十多年前的牵绊,可不容易。 …… 初冬时节,水上有了朦朦的雾气,两岸相隔至多十丈,看对岸却均觉如同矗立在幻境之中,仙气缭绕。 今年特别冷,有经验的老人说,到了深冬,恐会下雪。 枕水镇一带,与北方相比,冬日下雪的机会并不多,大约数年遇到一回。 阿媛的印象中,薄雪覆盖的枕水镇是非常美丽的,有些期盼着深冬来临,和颜青竹一起,到埠头下砸个冰窟窿垂钓,或者把天井处的积雪扫拢,堆个雪人,插一个红萝卜做鼻子,再插两串糖葫芦做手。 这日,天气有些阴冷,人们裹上了厚厚的棉衣或皮袄。风呼呼地吹着,脸都被刮得生疼,街上没什么行人,自然也没了生意。颜青竹便与阿媛商量不如早些关门,邀巴瓦蓬与刘靖升来自己家里吃饭。 阿媛自是应下。 巴瓦蓬倒一直与他们来往不断,倒是刘靖升自春闱后鲜少露面。 莫不是春闱落榜,心中失意,耻于露面?可阿媛一想到从前在镇南宅子里他说过的话,可见得他不是个执着于功名的人,春闱落榜,只怕他并不会十分介怀。 那么这阵子鲜有交集,只怕是他忙于俗务吧。 这日相请,刘靖升倒是与巴瓦蓬前后而来,一袭锦缎做的棉袍把刘靖升从前偏瘦的身子包裹得多了几分魁伟,却又掩不住满面春风得意。 对此,颜青竹倒好奇起来,席间问起他得了什么喜事。 从来厚脸皮又没遮掩的刘靖升却笑而不答,倒是巴瓦蓬道出了缘由。 原来刘靖升已经在不久前订婚了,这些日子忙着与未婚妻花前月下,这才疏远了诸位朋友。 巴瓦蓬这么一说,刘靖升倒不好意思起来。颜青竹实在好奇,忙问他是哪家姑娘。刘靖升支吾着不作答,颜青竹又转而问巴瓦蓬,巴瓦蓬却摊着手,说自己也不知道,连订婚的事情都是再三逼问才套出话来。 颜青竹与巴瓦蓬二人责怪刘靖升不够意思,刘靖升却难得认了错,却只说,不管是哪家姑娘,到时候他们就识得了。 二人哪肯罢休,端起酒杯,直言要把刘靖升灌醉,让他酒后吐真言。 最后,刘靖升真的醉了,趴在桌上睡了过去。梦里没说出未婚妻的名字,倒一直在说什么明礼,对不起之类。 颜青竹与巴瓦蓬也是半醉着,没在意刘靖升说什么,阿媛却听明白了,心知他还对从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不由叹息。 阿媛吩咐喜梅给三人熬了醒酒汤,待都清醒得差不多了,又让铺子里留下的伙计送了刘靖升与巴瓦蓬回去。 颜青竹在阿媛的搀扶下洗漱,回卧室更换了宽松的中衣。 屋子里烧着银碳,窗户上换了羊角明瓦,一室如春。颜青竹喝过醒酒汤,又躺在温暖的房中,顿时酒意醒了七八分。 感觉到娇妻宽衣解带坐到自己旁边,又探头去吹床头柜上的羊皮灯盏,颜青竹忙一把搂过她——他向来不喜欢在一片漆黑里与她交融。 阿媛刚吹出一口气,烛火扑闪着还未熄灭,她就跌到了一个人的怀抱里。 颜青竹笑得暧昧,“娘子,今日是我们算下的好日子。” 他提醒着,以表明他没有忘记,绝不会因为今天宴请了客人就耽误了良辰。 自从阿媛与他提过生养孩子的事情,颜青竹便上了心。其实他觉得两个人的日子还没过够呢,总听焦三柱说秀儿生完孩子以后,每天嘴里念叨的都是孩子,连他这个丈夫忙得累得半死,她也不关心了,想要每天回家有口饭吃,还得指望自己老娘。 颜青竹觉得这样的生活太悲惨了,也会担忧阿媛将来会不会也变成这样。不过他想想又觉得不会,毕竟人和人不一样。自己的媳妇儿和秀儿怎么能一样。 如果媳妇儿想要孩子了,自己也该配合他。想到要是能生个女儿和她一样聪明美丽,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只是前段时间伞坊赶了几批货,颜青竹自然又要常往那里跑。再者,新来的工人上手不熟练,老工人怕被抢了饭碗,也不会用心教。颜青竹为了让他们安心留下来,少不得亲力亲为做示范,如此每日沾染大量桐油在所难免。 加之他听从阿媛的建议,去问了几个大夫,得知这桐油虽不至于让妇人滑胎,但确实是带有一定毒性的。虽说大夫都说是误食才会中毒,普通接触并不会,甚至还有用桐油治疗外伤的记录。颜青竹却不管这些,他只记得两个字——有毒,有毒! 之后他变本加厉,只要在伞坊沾染桐油,回家必要沐浴良久。而且又恢复了算日子的生活,若是日子不对,他宁愿忍着,或者就用用那些个价值不菲,越用越少的鱼鳔套子。 这倒让阿媛有些后悔,本来想让大夫为桐油辟谣的,没想到让他恐惧至斯。 当然,颜青竹害怕的不是自己中毒,就是怕会影响阿媛和将来的胎儿。 阿媛觉得颜青竹面对此事,过于敏感忧虑,却又知他从小有丧母之痛,难免杯弓蛇影。 可颜青竹并没忘记要孩子这件事,他已几日没有沾染过桐油,又知道今日是阿媛算好的日子,自然不愿让她失望。 再说,阿媛听颜青竹发出暗示,却只是淡然一笑,打开床头柜的抽屉,取了一个半透明,圆形开口处系着细软丝带的套子来,朝颜青竹扔去。 颜青竹下意识接过,却大惑不解。 “你算过今日是受孕的好日子,怎么又拿出这东西?” 阿媛笑道:“暂时还得用一段时间。” “为什么?”颜青竹眉头紧锁,忽而又展颜一笑,难道媳妇儿又改变主意,不想这么快有孩子?也是,急什么呢,刘靖升比自己大,都才定亲呢,自己晚个一年半载没什么要紧。 阿媛正色道:“巴瓦蓬跟你说的去南境做生意的事情,你觉得如何?” 巴瓦蓬在席间曾提议颜青竹与刘靖升一起去南境做生意,刘靖升要忙着将来成亲的事情,暂时没有这个打算,而颜青竹想与阿媛商量,便没有立即作答。 巴瓦蓬在汐州最大的船坊订购了一艘两层多桅帆船。如今朝廷开了海禁,又改了税制,不少贫农进城务工。可毕竟城镇需求有限,这些人中仍旧有找不到饭碗的,于是到南境务工成为新的渠道。 巴瓦蓬想的,正是招一批有志到南境的中原人。而这么多的人,这么多的船务,他也是第一次涉及,因而想让刘靖升和颜青竹来协助。 这一听便是个赚钱的好机会,是巴瓦蓬在求着给他们机会。南境土地肥沃,阳光充足,雨量充沛,十分适宜耕种水稻等作物。然而南境人普遍耕种技艺拙劣,若是江南一带的农人愿意迁徙过去,在当地耕种,恐怕会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巴瓦蓬来自南境交罗国,他的家族在当地拥有大片可耕种土地,又常年发展海上贸易,如果能招到聪明又勤劳的中原人过去,无论务农务工,都会有极大收益。颜青竹明白与他合作是什么概念,自是心动不已。 此刻,颜青竹认真想着,道:“老实说,我还是挺想去的。不敢说自己多有能耐,但与人打交道的事情,适合我做的。还有,这次我们可以做上几千把伞,运到南境去卖,巴瓦蓬说了,我若愿意去,他不收一份钱,帮我牵线搭桥,赚的钱都算我的。回来的时候,再拉一些黄花梨木和贵重的香料过来,必得大赚一笔!再者,我也想去外面见识见识。” 这些日子总听巴瓦蓬讲起那个西方世界的趣事,颜青竹一天天觉得外面的世界当真广阔无垠,他长这么大却连汐州都没有离开过。他有些羡慕巴瓦蓬,走南闯北,跨海经商,见识广博。 西方世界他这辈子大概是去不了了,可是南境,却是跨出国门最近的一处。巴瓦蓬也时常讲起那里——稀奇的水果,茂密的丛林,海边的沙滩。 椰林树影,水清沙白,不知那又是个怎样的世界。 颜青竹说得有些兴奋,想得有些入神,酒意已荡然无存,却有些忘记了刚才是在谈论要孩子的事情。 阿媛点头笑道:“我觉得你说的非常对,所以咱们还不能有孩子。” 巴瓦蓬说,开春就要去南境,如果现在有了孩子,还等不及她生产,颜青竹就离开了。虽说现在船业发达,海难甚少,可万一他有个什么事,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只怕伤心欲绝。 颜青竹愣怔片刻,这才将生孩子和去南境的事情联系起来。 “阿媛,我刚才三分酒意未醒,忘记这两个事情是有莫大关联的。你若有孕,我自当相陪,怎还能想着去南境。说出刚才那番话,实在对不住你。”他把那鱼鳔套子放进柜子里,今日谈及这等大事,倒一时没了兴致。 阿媛却摇了摇头,“我的意思并不是阻止你去南境,我希望你去,这种机会并不是人人都能遇到。从前朝至今,海禁已有近三百年的历史。如今一朝开放,就被我们遇到,何其幸运。只是如今涌入南境的中土人越来越多,我想朝廷不会放任自流,迟早会对平民出海加以约束。或许那是数年之后的事,也或许就在眼前。做生意讲求一个先机,我们之前做‘楚腰’,卖绸伞,投资石印,能成事也多归于先机二字,此次去南境,想来也是同样的道理。其实,我们还很年轻,生养孩子以后多有机会,但有些机会,往后未必还摆在眼前任我们犹豫。还有……我,也想跟着你去。” 颜青竹差点以为自己的酒还没醒,“你也想去南境?你一个女人家,如何受得了海上风浪?” 阿媛道:“我知道我的身子弱不适合出海,而且我们在镇北的生意才刚起步,若你走了,我不留在这里,只怕不让人放心。可是,航海毕竟凶险,我想陪在你身边,不管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承担。” 颜青竹看着她,心里一暖,却又蓦然觉得欢欢喜喜的事情竟被他们谈出了几分伤感,忙笑道:“这事情先不急,巴瓦蓬要开春才出海呢,我们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考虑。” 阿媛亦觉得,今天就一起表明态度,有些不切实际,就算现下决定了,开春后也可能因为其他事由反悔,不如走一步看一步。 两人遂不再讲这事,颜青竹讲了一些从巴瓦蓬那里听来的趣事,终于把阿媛逗笑了。 ☆、第72章 72 到了正月里, 果然下了雪,比往些年的都要大。枕水镇黛青的瓦片上落了厚厚一层雪, 只在屋檐处露出一抹黑, 让远观的人能看清楚哪里是屋顶,哪里是墙。 不耐严寒的蕨草枯萎了,落叶乔木也成光秃秃一片,但常绿乔木仍旧在冬日里延续生机。河道里的水虽结了薄冰,仍旧一汪碧绿。水中偶有锦鲤游动, 隔着冰层,一片朦胧。 阿媛没有按原来想的堆雪人, 打雪仗, 而是在天井处的大树下系了一只秋千。 伞铺新请来了一个老手掌柜, 是从付记伞行过来的。付老板在老家买了几亩地, 在商业越发繁盛的时候急流勇退, 做起了闲散地主。只是手下一个多年的老掌柜无处安置,听说颜青竹这里缺了人手,正好过来谋事。 大雪天的, 出门的人少了, 生意自然淡了。伞铺里有掌柜足以应付,糕铺有焦喜梅也忙得过来。 雪天不能晾伞, 颜青竹干脆早早给工人们放了假, 发了花红,让他们提早回家过年去。 这下,颜青竹与阿媛倒过上了自来到枕水镇后最为悠闲的生活。 颜青竹每天就在天井处陪阿媛荡秋千。这个法子还是巴瓦蓬教的, 说很多船员不适应海上风浪颠簸都是用这个办法。 除了荡秋千,就是练习转圈。别看都是些不起眼的办法,有些人似乎天生就缺乏了这种本领。比如焦喜梅,她看见两个东家每天都在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觉得有些趣味,便也跟着做,没想到才二十多个圈就败下阵来,躬身在一旁呕恶。 除了对抗风浪,阿媛觉得自己体力恐怕不济,便与颜青竹相约登山。南安村便成了最常去的地方,登山之余,还可探望石寡妇她们。 这一切改变正是因为他们已决定开春跟着巴瓦蓬去南境。终于下定决心的原因,自然是巴瓦蓬又来劝说了几次。夫妻二人一来盛情难却,二来确实被巴瓦蓬所描述的南境风土吸引了。想他们正当风华正茂,却从未踏足汐州以外的土地,怎能说没有一点心动。 正月末的一天,关了铺面,颜青竹与阿媛二人带着焦喜梅准备回南安村看看。因着之后要准备去南境的各项事宜,怕到时没有时间再回去,此行算是先做个道别。 一开自家大门却见到巴瓦蓬身边常带的一个小厮正欲敲门,小厮笑言替主家讨一些糕点作为祭拜之用。阿媛自然让焦喜梅取了来给他,路上又好奇地问颜青竹:“巴大哥要祭拜谁,他的亲人不是都在南境吗?” 问罢,阿媛又想起巴瓦蓬的父亲是中土人士,莫非是祭拜他父亲? 颜青竹正好道:“祭拜他父亲,葬在九峰山的。” “九峰山?”阿媛有些奇怪,这个九峰山差不多是座荒山,没听说是什么风水宝地,而且早年因为山上一处尼姑庵关押过患瘟疫的人,多少年都没有闲人敢靠近,巴瓦蓬的父亲怎会葬在此处? 颜青竹笑道:“我也觉得奇怪,不过这是他私事,不便相问,也许他父亲与这座山有过渊源吧。” 他知道媳妇儿幼年时曾被当做瘟疫患者隔离在那座山上,怕勾起他的伤心事,便不再多提。 因在正月里,三人上得山上,先到石寡妇处拜年。到得门口却见闰生在那里堆雪人,他欢欢喜喜忙碌着的样子一下就感染了三个人。 阿芹正推门出来,手中拿了一截红萝卜。随着阿芹的视线,专心致志的闰生才看到了阿媛他们。 “阿媛妹子,妹夫!你们今天穿得好像小狼生的狗宝宝。”闰生看着阿媛与颜青竹穿着皮袄,特别像小狼跟小花生的孩子,皮毛有白的,有灰的。 阿媛早已习惯闰生的与众不同,笑着招呼了他。 颜青竹摇摇头,看看自己的灰皮袄,决定以后上山来,宁愿穿厚厚的棉衣,也不要穿这个皮袄了。 阿芹赶忙招呼他们进屋,又转头对闰生道:“闰生你就在这里玩,不要跑远了,待会儿吃饭再叫你。”说罢把红萝卜塞到他手里。 闰生乖巧地点了点头。 几人遂进屋去,阿芹在前面推门,焦喜梅跟在最后。 闰生突然走到焦喜梅面前,对戳的手指,嘻嘻笑道:“小傻瓜,你掉的东西在我这里。” 第65节 焦喜梅听到这个称呼,半晌后才确定闰生是在叫自己,她很是不满。她这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闰生,本来觉得他没有想象中痴傻的模样,倒有几分可爱的,没想到他竟这么讨人厌的? “大笨蛋,你在说什么?”焦喜梅不甘示弱。 闰生朝她撇撇嘴,又露出骄傲的表情。 “我会解,你不会,我不是大笨蛋,你才是小傻瓜!” 再说阿媛几人已走到屋里,却见焦喜梅还留在门外,阿媛正想唤她进来,却听阿芹笑道:“闰生捡了喜梅上次遗落的九连环和七巧板,每天都盼着她来了还给她呢。” 阿媛笑道:“那就让两个‘孩子’在外面玩吧。” 一个时辰后,准备好饭菜,席间六人围坐,菜肴丰盛,倒有了些年味。焦喜梅回想起除夕夜自己家中饭桌上除了她带来的烤鸭,卤味,糕点,其他都是些寡淡的菜肴,不禁心酸。 笑谈间,石寡妇听说他们已下定决心要去南境,叹了口气,不好劝阻,只道:“咱们水乡一带的人,都善于浮水,但海上不比江河,你们可要小心些。” 颜青竹听她语声中不乏哀叹,笑道:“婶子不必忧心,那些海上遇难的,都是小帆船。我们的船仅次于当今朝廷用于出使的宝船,绝不可能出事的。” 阿媛也道:“从汐州到南境的距离比从汐州到京城的距离还近,婶子不必忧心呢。” 石寡妇这才笑道:“反正老婆子不懂这些,你们自己当心就是。阿芹开春了也该嫁到张家了,老婆子一个人在山上除了织布还是织布,若你们走后,铺子上缺人手,老婆子倒是可以去帮帮忙的。” 石寡妇这么一说,倒是免了阿媛自己说出来。老掌柜和喜梅自然都是靠得住的人,但多出一个自己人来帮忙,自然心里踏实些。尤其是焦喜梅不擅算数,有了石寡妇足以弥补这点不足。 阿媛与颜青竹又劝石寡妇开春搬到镇上后就别再回村里了。石寡妇笑言他们从南境回来就得好好准备生孩子的事情,不可一再拖延,若是得了小孙子,小孙女,她理应帮忙照顾,自然就不再搬回来了。 一顿饭充满欢声笑语。饭后,焦喜梅拉着闰生神神秘秘出门去了,众人只当他们顽皮,没有过问。没过一会儿,听到焦喜梅在背九九歌诀的声音。然后是闰生断断续续重复的声音。 众人这才猜到,焦喜梅是在教闰生背九九歌诀。 阿芹笑道:“喜梅妹妹倒是有心,不过,只怕叫她失望了。” 众人也意会地笑笑,闰生只怕没那么快学会呢。 颜青竹知道阿媛与阿芹必有话说,便主动揽下了厨房收拾的活儿。 阿媛与阿芹关着房门在卧室里烤火。 山上比山下冷得多,阿媛这次上山,特意给她们带了一些厚实的皮袄。可却发现,张家对阿芹甚好,早就备好了一切所需。 阿媛搓了搓手,道:“真想好了?开春就嫁过去?” 阿芹笑着点点头,“嗯,可惜你开春就走了,看不到我成亲了。” 阿媛不便多言,只与她倒了喜。 阿芹却仿佛知道阿媛的担忧,难得多说了几句:“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给张家回应,张家父母却一直等着我,待我好……我实在没理由拖着不答应的。为了让我安心,他们打算把洛央卖了。” 阿媛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笑笑。 这日,雪渐大,阿媛与颜青竹早早地告辞了,又让焦喜梅回家里多待几日,毕竟开春后她得每日看店,回家的时间只怕少了。 焦喜梅想着利用这段时间,能让母亲和嫂子同意拿她赚的钱供弟弟妹妹们读书识字,而不是存着拿去买地。 两人下山,焦喜梅还有些舍不得,又来相送。 路上,焦喜梅兴高采烈地与阿媛讲起闰生和她玩耍的事情。 “阿媛姐,你知道吗?闰生可聪明了!”焦喜梅有些兴奋,语气里甚至带着点崇拜。 阿媛疑惑地看向她,聪明这个词似乎很难与闰生沾边的,阿媛觉得,闰生或许是乖巧善良的孩子,但他的缺陷有目共睹。 焦喜梅继续道:“阿媛姐,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的吗?我好久以前买了一个新的九连环,我解了很久都没有解开,后来在山上的时候还丢了,一起丢的还有七巧板,鲁班锁。” 阿媛记起来了,“是很久了……好像还是在镇南住的时候。” 焦喜梅不住地点头,“嗯嗯,原来是落在石婶子家了,后来还被闰生捡到了。闰生可聪明了,那个九连环和鲁班锁他今天当着我的面一下子就解开了!还有七巧板,最复杂的图案他也能一下子拼出来!” 颜青竹在前面走着,无意间听到她们的话,忙转过头笑道:“这都大半年了,他恐怕让人教了他几百遍,然后留着给你显摆吧。”这个闰生,倒真有几分执着的可爱。 阿媛虽没说,倒也是这么想的。 焦喜梅连连摆手,“不是的,不是的,嗯,他向我显摆不假,不过他聪明也是真的。起初我的想法与你们一样,所以我教他背九九歌诀,想试试他。我想着明天再去找他,要是他背不出来,我就笑话死他,没想到,我给他背了一遍,第二遍他跟着我念了一遍,第三遍他就能反过来背给我听了!” 颜青竹不禁侧目,“也许他以前就接触过这个歌诀,你想他傻嘛,家里可能让他背着玩儿的。” 焦喜梅眨眼想了想,道:“这个我问过他,他说当真没有学过,就算他骗我,我也觉得他厉害,因为他不仅会背,还会用呢!我问他,桂花糕五文一个,茯苓糕四文一个,玫瑰酥糖七文一个,如果买五个桂花糕,七个茯苓糕,九个玫瑰酥糖,一共是多少钱,他很快算出来呢。” 她这么说,阿媛与颜青竹也算起来。 “一百一十六文。”两人几乎同时说出答案。 焦喜梅却得意地摇了摇头,“闰生算得比你们快!” 颜青竹停下脚步,不甘心地道:“下次碰到他,我得好好考考他。” 阿媛笑着向颜青竹道:“你这是不信了?我倒相信喜梅说的。闰生有某些方面的缺陷,但也许,上天便教他另一个方面比常人厉害些。”又转头对焦喜梅道:“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与闰生认识这么久,我都不晓得他有这般本事。” 焦喜梅面色一红,半晌后试探着道:“阿媛姐,你说……等你们走了以后,把闰生叫到店里帮忙怎么样?” 阿媛与颜青竹都瞪大了眼睛。 焦喜梅慌忙道:“闰生他肯定能帮得上忙,他很聪明的!” 颜青竹笑道:“已经有石婶子帮忙了,你还怕忙不过来?” 焦喜梅咬了咬唇,“闰生他不要工钱的,或者我可以把我的工钱分一半给他。” 阿媛见她诚恳,却不由皱眉,“可是,闰生开春就成亲了,他怎么会来镇上?” 焦喜梅讶然,“他就要成亲了吗?可是,我问他的时候他说愿意来帮忙的。”焦喜梅这才忆起饭桌上大家谈论的事情,原来要嫁给闰生的是阿芹姐?她有些难以想象,阿芹姐对闰生是很好,不过,好像是长辈对孩子的好……他们真的要做夫妻吗? “哦?”阿媛满含深意地看着焦喜梅,“我们喜梅……是喜欢闰生的吗?” 这次换焦喜梅瞪大眼,“人家才没有!人家只是想帮帮他。” 阿媛笑道:“我们喜梅马上十六了,有喜欢的人没什么可害臊的。”闰生除了心智不成熟,其实长相端正,衣着洁净,还是很吸引女孩子的。不过喜梅与闰生才第一次见面,要说喜欢估计谈不上,但有好感却是真的。 焦喜梅坚持道:“没有,没有,我真的没有喜欢他,况且他都要成亲了,我喜欢他做什么用……”说罢,低下头去。 颜青竹道:“对对对,咱们喜梅怎么会喜欢一个傻子。不过你说帮他?帮他做什么?他虽然不是正常人,但不愁吃穿,从前有家里人照顾,成亲后有娘子照顾,他比许多劳苦大众过得好太多。你让他来我们店里帮忙,他是一时好玩就答应了,等真的来了,他受得了那份罪吗?再说,他家里人能同意他来?” 焦喜梅咬着唇,不知如何作答。 阿媛思忖着,道:“喜梅,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真心关怀闰生,希望他能利用自己的优势,融入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永远做被人照顾的小孩子,对吗?” 焦喜梅激动地看着阿媛,“阿媛姐,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我想什么你都知道?” “蛔虫?”颜青竹哈哈大笑起来,“喜梅,能想个新的比喻吗?为什么觉得你今日见了闰生,说话都跟他有些像了。” 焦喜梅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 又听阿媛道:“喜梅,你的想法是好的,不过,青竹哥说的话也是道理。如果闰生真的要来我们店里帮忙,只怕他家里不会同意的。” 焦喜梅点点头,“我也晓得的,是我乱想了。”她眼中微微的失落却被阿媛瞧见了。 转眼三人已差不多行到半山腰了,阿媛与颜青竹忙让焦喜梅回去。 颜青竹又叮嘱焦喜梅,让她与焦三柱好好说说去南境的事情。颜青竹有了赚钱的好事,自然会想到自己的好朋友,只是如今他去找焦三柱,只怕秀儿又生出心思了,便让焦喜梅代为言说。焦喜梅知道这是件足以改变家庭命运的事情,自然满心欢喜答应下来。 …… 青山覆雪,雾气缭绕,犹如一副精致的水墨画。 焦喜梅踏着之前留下的浅脚印往山上行去,阿媛与颜青竹则相携着,向山下而行。 ☆、第73章 73 同样是白雪覆盖的九峰山, 巴瓦蓬带着小厮悠悠从山上下来。父亲执意要把自己的坟冢建在这个荒山,让他每年祭拜都要走很远的路。 不过, 这是父亲的深情一片, 他愿意成全。 与小厮坐船回到枕水镇。巴瓦蓬租住的地方在水道最广阔的镇北,一个虽不大,但收拾得干净舒适的地方。他虽很会赚钱,但绝不花不必要的钱,比如他的财力买下一处豪宅不成问题, 但他海上往来,两地奔波, 在每个地方都不会长住, 又何苦浪费呢? 船及水岸, 拔步朝住处行去, 四处一片寂静, 因着下雪,很多铺子都提前打烊了。 倒是眼前一个当铺仍旧十分兴旺。 也对,当铺不比其他买卖。其他买卖有淡季, 有旺季。可当铺, 几乎没有淡季一说,毕竟缺钱这件事与季节没有关系。 此刻, 当铺里走出两个年轻汉子, 垂头丧气的,显然是没当出好价钱,或者东西没能出手。 这一出门, 倒见迎面来了一个打扮富贵的年轻商人,两个汉子急需用钱,相互递了个眼色,追到那人跟前。 巴瓦蓬正往前行,却被两个躬身靠近的殷勤人挡住了。 小厮一急,正欲上前赶开两个粗人。而巴瓦蓬是生意人,习惯了凡事给人三分面子,决定问清楚事由再说。 “二位好汉,拦住我是有何事?” 一个汉子搓了搓手,讪讪道:“我兄弟两个得了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可惜那当铺没有眼色,因着吊穗有些焦黑,便被当做了残品。其实这玉佩绝对是上好的,不知贵人愿不愿意相看?” “哦?”巴瓦蓬倒有了几分好奇,珠宝生意他从前倒也做过的,“拿出来看看吧。” 两个汉子身上有种奇异的味道,面色也有些萎靡。以巴瓦蓬的见识,判定这两个人可能是染上了阿芙蓉瘾的小偷或盗墓者。此时一定是瘾发了,有东西急于脱手。 若真是宝贝,这种时机下倒好与对方压价的。 汉子再不迟疑,将玉佩从怀中拿出,双手奉上。 巴瓦蓬接过,见穗子处确实有些焦曲,好在玉质没有损毁,虽不是美玉,倒也算有些价值。只是,这玉佩上的图案——巴瓦蓬生怕是自己看花了眼,于是拿到眼前,认真看了看,摸了摸,不由眼底闪现惊愕。 再说,阿媛与颜青竹也到得枕水镇,上了瑜枫码头,往自家行去。 两人商量着去往南境要备一些防暑解暑的药,还有斗笠,罩纱之类的物事,不知不觉已行到自家门前几丈处,却见一人在那里徘徊,情状甚是焦急。 “巴大哥,你找我?”颜青竹赶忙迎了上去。 巴瓦蓬见他们回来了,忙舒了口气,笑道:“是找你,不过不是生意上的事情,是我一件私事。” 颜青竹与阿媛忙把他迎进屋中厅堂,阿媛又泡了壶桂花绿茶过来。 巴瓦蓬对二人亦不客套,直入正事。 “我今日在路上遇到两个小偷,向我兜售一块玉佩,我认出是父亲留给故人的礼物,便逼问他们玉佩的来处,两人说出是在镇南偷的,而且他说出的具体位置就是你们从前在镇南的位置,时间上也与你们居住的时间吻合……所以,我应该就是遇到了上次偷了你们家的贼人了。” 阿媛有些惊诧,玉佩?故人之物? 颜青竹的脸色也大变,忙道:“那……巴大哥让我们看看这玉佩吧。” 巴瓦蓬点点头,一边从衣袋里缓缓掏出玉佩,一边道:“父亲的故人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如今都不知道尸骨葬在何处,无法祭拜,这是父亲一辈子的遗憾。我想这玉佩既然是从你们家偷出,你们或可告诉我在何处买的,我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到故人的墓穴,替父亲祭拜一番。” …… 第66节 两天后,正在自家偌大的后院中煮雪烹茶的刘靖升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放下茶碗,他径直从自家后院院墙处翻了出去,仅因为从这处出发,离颜青竹家比较近。 到了颜青竹家,刘靖升已跑出一身大汗,赶紧脱了身上的貂袄。 他急急地喝了一口阿媛递过来的茶,看了看坐在厅堂里笑呵呵的颜青竹与巴瓦蓬,对阿媛道:“嫂子和巴大哥是兄妹?” 阿媛怔了怔,又笑着摇了摇头。 刘靖升抓了抓后脑勺,“来报信的小厮说你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呀,吓得我赶紧跑过来,原来是假的?” 巴瓦蓬笑道:“同父异母不假,不过我们不是兄妹,是姐弟!报信的是我的小厮,竟连这个也能说错?”难道他很年轻这件事,没人愿意相信? 姐弟?刘靖升更是傻了眼,巴瓦蓬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五官深邃,举止得体,看着是二十多岁的成熟模样,阿媛虽说也是二十岁的年纪,但一张白皙的圆脸,显得人小,未经生育,身段如少女,说十六七岁,也不为过。 颜青竹在一旁做无奈状,朝刘靖升道:“怎么?跟我一样被这小子骗了吧?他竟然才十七岁,一直跟我们说是二十二岁!白叫了一年多的巴大哥!”说罢他又伸手拍了拍巴瓦蓬的肩膀,笑道:“还好,还好,今后的几十年,他都得叫我姐夫,算来我倒是不吃亏的。” 刘靖升的表情不可名状,似乎听了一个人人都会笑的笑话,偏偏他一个人笑不出来。 “你?十七岁?”刘靖升像看奇怪的生物一般看着巴瓦蓬。 巴瓦蓬摊手无奈道:“怎么我就不能是十七岁?我的母系家族中,每个男子都是长得高高大大的样子,面相也个个英俊无比,我如今才十七岁,我往后还要长高的,到时候我又高又壮,可别怪我欺负你们两个弱鸡。” 意思很简单,你们得对我好点,不能因为我小就欺负我。 刘靖升与颜青竹递了个眼色,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怕得很,那趁着我们‘巴小弟’还没长大,我们先欺负一下他,免得以后欺负不了了!” 说罢,二人走到巴瓦蓬面前,一个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一个往他胳肢窝里挠去。 阿媛见两人配合默契,把巴瓦蓬挠得直叫救命,顿时忍俊不禁。 巴瓦蓬求饶道:“两位大哥,小弟可不是诚心隐瞒,只是若以诚相告,你们知道我年纪尚轻,还肯与我做生意吗?我母亲与你们中原人打了多少年的交道,中原人排资论辈,以貌取人,不以实力量人,我这么做,是逼不得已。” 二人听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这才罢手。 刘靖升想起什么,终于道:“你们怎么就成姐弟了,正事还没讲明白呢!” 阿媛三人于是你一言我一语从遇到小偷开始讲述起来。 原来当年徐氏欺骗阿媛的父亲,说阿媛与柳巧娘感染瘟疫,需被官府隔离,一众家人回想阿媛母女的症状,又见果有官兵出动,并未怀疑。 徐氏又找了别的理由,让一众家人离开汐州去了徐家。 父亲本不愿离开,奈何家人怕受牵连,一再相劝,才促成此行。大难途中,人人自顾,倒也不是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况且那不过是妾氏和庶女的命。 父亲牵绊数月,待瘟疫过去,再至汐州,当日客栈还在,可惜已找不到阿媛母女,也打听不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徐氏又从中作梗,让父亲放弃寻找阿媛母女,带着一家人直接回了京城。父亲心想阿媛母女若患瘟疫,恐怕早就丧命,心中不禁悲伤。 众人回到京城,却发现一切已是大变。朝廷为惩戒逃离京城,造成动荡的富户,拿一些士族开了刀。父亲家族在京城并不十分壮大,这次尤受影响。 父亲仕途无望,郁郁寡欢。又忆及南下种种细节,慢慢觉出蹊跷,私下审问了徐氏的婢女,这才知晓了一路上极富阴谋的一切。 父亲起心休了徐氏,家中却不同意,因着徐氏家中有人做了京官,或许能够在仕途上帮助父亲。 父亲虽不敢忤逆家中大人的意思休妻,但亦无心仕途,他再度南下,寻找阿媛母女的下落。最终打听到当日在客栈被抓的母女二人是在九峰山尼姑庵被隔离起来。 到得九峰山,却见断壁残垣,空无一人,又听闻此处曾遭云州暴民袭击。心知阿媛母女就算在此处没有被当做疫民看待,只怕也凶多吉少。 在汐州找寻的日子,父亲又遇到了来江南经商的巴瓦蓬母亲。父亲孤身一人,又遭丧爱丧女之痛,巴瓦蓬的母亲见他深情不移,芳心暗许。 后来,父亲跟随巴瓦蓬的母亲去了南境,又想接京城的父母族人同去。巴瓦蓬母系一族乃是交罗国皇商,而冯氏一族在京城早已零落不济。两相衡量,冯家人决定举家前往。 而徐氏独自一人跟随自己的家族留在了京城,多年再无往来。 身在南境的父亲却始终没有忘记寻找阿媛母女,每年都跟随巴瓦蓬的母亲经商来汐州一带,在他看来,哪怕是寻到尸骨也好。 可惜一过十多年,却始终没有消息,直到他病故前,让儿子巴瓦蓬把自己葬在了最后的线索处——九峰山,又将一对玉佩中的另一个交给了巴瓦蓬,希望他能代替自己继续寻找阿媛母女。 话到此处,阿媛不禁伤感,“一直以为父亲抛弃了我们母女,没想到他竟到最后也不曾放弃我们。” 巴瓦蓬也叹息一声,“父亲还托关系查阅过汐州适龄者户籍,可惜你们为了避祸,冒用了云州户籍和假姓名,这才错过。” 阿媛也道:“当初母亲抱着我去京城寻找过父亲,没想到冯家已举家迁往南境,母亲亦是至死遗恨。” 颜青竹见他们再次陈述,越发伤感,便道:“定是岳父岳母在天有灵,才教你们姐弟重逢于此,这是喜事,我们今日可要好好庆祝。” 巴瓦蓬也笑道:“我与姐夫本就投缘,没想到如今还做了亲戚!” 一旁的刘靖升插嘴道:“若不是我介绍你们认识,我看你们今日可没有相认的机会,你们可得好好谢我!” 巴瓦蓬走到刘靖升旁边,拍了拍他肩膀,爽朗一笑,“自然是要感谢你,不然叫你来做什么?” 刘靖升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又道:“对了,你的中土名字叫什么?” 巴瓦蓬一挺胸腹,自豪道:“冯子扬,怎样?是不是颇有你们江南才子的风采?” “这是个好名字!好名字!”刘靖升捧腹大笑,“疯子样!疯子样!” 颜青竹跟着一阵嘲笑,阿媛也不禁莞尔。 巴瓦蓬气道:“不许这么叫!” 刘靖升摊摊手,“‘巴小弟’和‘疯子样’,反正你得选一个!” 巴瓦蓬的气势一下蔫了下去,妥协道:“那还是叫巴小弟吧。”他就知道,承认了自己年纪小之后,就会有吃不完的亏,受不尽的气了。 而颜青竹与刘靖升,虽则表面上欺负巴瓦蓬,其实心中对他佩服不已。人家才十七岁,已经是个了不得的海上商人了。 只是这种佩服他们可不打算叫巴瓦蓬知道,男人嘛,怎么能随便佩服另一个男人,何况那个男人,比自己有财有势,比自己年轻。 这日,因着焦喜梅还在南安村,阿媛一人也难得做一桌子菜了,直接让附近酒楼布了十多个菜过来。 四人通宵达旦,谈笑风生,阿媛也难得喝了几盅酒。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发结局上来,今天没写完.让大家久等了,抱歉. ☆、第74章 终章上 时至春日,阿媛与巴瓦蓬商量着择定了一个宜动土的吉日, 将冯父与柳巧娘的坟同迁到一处风水宝地。 气温回暖, 冰雪融化, 枯树新发, 经商者们都默契地挑选这个春日作为起始点, 准备大干一番。 枕水镇,沈庄,金家浜, 银子浜一带的众多商户均打出了“竞以求富为务”的口号, 集结大量劳工, 扬帆起航, 开启海外贸易的新征程。 成千上万吨茶叶, 瓷器,丝绸, 粮食被运往南境,商船归来时, 又运回难以计数的象牙, 香料,木材, 犀角。 据说, 成群结队的商船行于海上, 周围的渔船能闻到海上漂浮着茶叶的清香和莳萝,沙姜,罗勒等香料的浓烈气息。 巴瓦蓬的船队也已集结在飞仙渡渡口, 只待天气适宜,即刻便能出发。巴瓦蓬也已住到渡口旁的客栈,方便处理船务。 另一边,阿媛与颜青竹也在做着最后的准备。 这日,在百工村伞坊,检验了最后一批将运往南境的伞,又交代了一些事务,颜青竹与阿媛坐在晾伞的棚子里歇气,却见一人踟躇而来。 “怎么是她?”阿媛与颜青竹心中疑惑,相互对了个眼色,又都站起来相迎。 “嫂子,今日怎么得空来了?”颜青竹客气地笑道。 来人是自生产后从未见过的秀儿,此刻的她面上仍旧带着几分从前的羞怯,可身段却大为不同,比之从前的少女婀娜,此刻明显浮肿。大约失于调养,面色也不太好看。 阿媛端了一杯热茶给秀儿,秀儿客气,没有接手,却当即入了正题。 “颜兄弟,阿媛姐姐,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颜青竹预感不妙,忙道:“不知何事,嫂子请讲。” 阿媛本想抬根凳子过来,三人坐下说话,见秀儿惶急的样子,又觉得罢了。 秀儿张口,眼中却难掩悲切,似乎受了什么委屈,“三柱他听说你们要出海,也想跟着来。可现在就快到春耕时节,我们的孩子也还小,家里还有一干弟弟妹妹,若是他去了南境,我们这个家,可怎么支持?所以我想请你们帮我劝劝他,若他执意要来,还请颜兄弟的船,莫要收下他。” 颜青竹心下叹口气,斟酌了一番言辞,耐着性子道:“嫂子,三柱想去南境,也不是为一己私利,还是为了家里人能过得好些。我想你应该多多支持他才对。往返至多两月,春耕的事情可以让家里弟弟妹妹先忙活着……其实,家中不过几亩薄地,等三柱回来,也许你们再也不用辛苦耕地了。” 秀儿咬咬唇,又道:“三柱不是做生意的料子,哪能和你们比啊?再说,海上风浪打死人,我……我可不能让孩子将来没有爹。” 颜青竹不管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又道:“俗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何况近日商船云集海上,各方照料帮扶,实在无险可言,安全问题,嫂子实在是多虑了。做生意一事也不是人人天生就会,谈不上什么可不可比的,三柱头脑聪明,嫂子断不可……”断不可一再阻碍,断不可误了他的前程。 秀儿吸了吸鼻子,“我又不求他富贵,只要他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就好。” 颜青竹还欲说什么,却被阿媛拦住了。 阿媛道:“嫂子说得对,不求富贵,但求心安。嫂子放心,我和青竹一定会好生劝劝焦大哥。” 秀儿这才抹了抹眼泪,道了声谢。 安抚好秀儿,又送她离开,颜青竹这才愤怒叹息道:“焦三柱这是娶了个什么女人?鼠目寸光!井底之蛙!” 阿媛见秀儿的背影还未消失,深怕四野空旷,语声远传,忙掩住他的嘴。 阿媛低声道:“她说的也不无道理,她从前在家中被继母相欺,差点被迫嫁人为妾,如今的安稳生活对她而言实属不易。或许她担心的不只是海上风浪,还有那个新的世界对男人的诱惑。并不是每个人都祈求富贵的,也许她就宁愿过得贫穷些,只要焦三柱还是现在的焦三柱就好。” “娘子与她同为女人,这点分析倒是比我透彻了。”颜青竹看着秀儿消失的方向,忽而有些彷徨,“只是焦三柱与我说过,他是愿意去的,我还给了他一张我们主船的船票。秀儿不愿意富贵,可不代表焦家人全都要跟着她过苦日子呀?” 阿媛也只得苦笑,“总之,这件事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我们干脆什么也不说吧,他们的家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焦三柱自己要是连这点决断都下不了,倒是还不如喜梅了。” 颜青竹亦是赞同应下。 时近傍晚,颜青竹又与老掌柜和几个领头工人交代了一些事项,这才与阿媛一同离开。 行至王山泉的瓦房前,却听见一阵尖声哭闹的声音——是女人的声音。 王山泉自扩建了房屋后,一直与两个女儿共同生活,可这个声音,听起来却并不年轻。 二人不由往声音来处看去,只见是邱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伏在王山泉膝下,旁边两个女儿有些不知所措,小蛟却似乎早想到了母亲会这个样子,若无其事地蹲在地上玩瓦片。 阿媛侧过头,小声问颜青竹,“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颜青竹低声笑道:“邱氏终于低头认错,想带儿子过来,和王大叔一起住。之前已经来闹过几回了,只是你没瞧见。” “低头认错?”阿媛有些惊讶,“这可不像邱氏,应该是死缠烂打吧。” 颜青竹呵呵笑着,觉得阿媛说得更贴切一些。 “王大叔现在组建了一个瓦工队,日子比以前好过多了,于是想把小蛟接过来,哪知邱氏不肯,说她要一起过来。” 阿媛对此有些鄙夷,“她从前瞧不上王大叔,现在人家挣钱了,她又死皮赖脸跑过来,我看啦,王大叔可不会原谅她。” 颜青竹不以为然,“王大叔是个心软的人,而且都这把年纪了,为了孩子妥协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再说小蛟黏糊邱氏,年纪又小,邱氏不跟着过来,恐怕小蛟不习惯呢。” “不会吧?”阿媛蓦地有些厌恶,“我可不想以后邱氏离咱们伞坊这么近,每次过来见到她,岂不晦气?” 颜青竹无奈一笑,“反正我们出海了,也见不到她,只盼王大叔做个明智决定吧。” 阿媛回望了喧闹的王山泉家一眼,忽而想到一个问题。焦三柱,王山泉,都因为娶媳妇而改变了人生。俗话总说,女怕嫁错郎,其实,男人也是怕娶错妻的。 第67节 不过,娶谁嫁谁,也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当年,焦三柱不搞大秀儿肚子,王山泉不为了邱家几亩地,大概今日就是另一番景象。 …… 几日后,飞仙渡热闹非凡。入海口风帆飘扬,巴瓦蓬的商船终于要出发了,数百人翘首以盼,干劲十足。 颜青竹与巴瓦蓬在船上指挥着工人们将货物做最后的罗列点算,阿媛在船下与前来送行的石寡妇,阿芹,焦喜梅以及闰生慢慢道别。 闰生今日特别兴奋,他从小因为与众不同,常年居住在山里。山上是茂盛的野花野草树木,还有他熟悉的乡民。而城里有许许多多他没有见过的人,鳞次栉比的二层楼房对他而言亦十分新奇。 阿芹本不愿闰生过来的,生怕他没见过那等场面,会被吓着。焦喜梅却极力邀请闰生下山替阿媛与颜青竹送行。 闰生被焦喜梅描绘的市井景象全然吸引了,吵着要来,阿芹有些不喜,却拗不过闰生,好在如今见闰生安然无事,她才稍稍放心。 闰生此刻瞧着巨大的帆船,眼睛都瞪大了,吵着要去船上玩一会儿。 “闰生听话,我们不能上去,就在岸上看一会儿吧。”阿芹劝道。 闰生嘟着嘴,“就上去一会儿,一会会儿。”他用指头竖起一个“一”字。 焦喜梅见闰生兴致盎然,便道:“阿芹姐,不如就让闰生上去玩会儿吧,他一路上都这么听话,上了船也会听话的。” 阿芹有些为难,阿媛便笑道:“我亲自带闰生上去吧,你们放心。这一带很多卖南境特产的商铺,石婶子,阿芹,喜梅,不如你们去逛逛吧。闰生交给我,你们在开船前回来就好。” 焦喜梅立马挽起阿芹和石寡妇的胳膊,笑道:“就是,难得第一次来这么远的地方,我们可要好好逛逛。闰生是大人了,还有阿媛姐看着,我们担心什么?” 她又转头对闰生道:“闰生,要听阿媛姐的话哟!”说罢,拉着阿芹和石寡妇走了。石寡妇自是没什么好担心的,阿芹却频频回望。 阿媛带着闰生缓步上了船,领他四处走走看看,船上忙碌的人很多,闰生怯怯的,却并没有害怕。货物被封存在钉紧的木箱中,仍旧散发出奇异的味道,闰生虽好奇,却没有到处乱摸乱看,反而很是小心翼翼。 走到二层甲板上,闰生望着广阔无垠的海面,悦然出神。阿媛看着他安静的模样,觉得他好像成熟了好几分。 “闰生,你就要成亲了,我要先恭喜你,要留些喜糖,等我回来吃哟!”阿媛迎着海风,看着闰生的侧脸道。 闰生转过身来,恢复了一派天真的模样。 “阿媛妹子,我一定给你留一块最甜的糖。” 阿媛笑着点点头,看远处石寡妇和焦喜梅还逗留在一个卖南洋椰糖的小摊上,而阿芹已经开始返回,大约是仍旧不放心闰生。 “闰生,你喜欢阿芹吗?”阿媛问得认真。 闰生嘻嘻笑着,毫不迟疑地答道:“喜欢!” “那喜梅呢?”阿媛又问。 闰生一噘嘴,似乎有些嫌弃,“不喜欢,她是小傻瓜,没有我聪明。” 阿媛一挑眉,笑问:“真的不喜欢?” 闰生的脸上竟羞涩起来,他赶忙伸手捂住自己的脸,只露出嘴唇来,“还是……喜欢的。” 阿媛轻轻掰开闰生的手,笑道:“那更喜欢哪一个?如果只能选一个人跟你一起生活,你会选谁?” 闰生有些为难,“娘说阿芹是个老实善良的姑娘,一定能照顾我一辈子,就像娘从前照顾我一样。小傻瓜……嘻嘻,看到她我就很开心。” 说罢,闰生似乎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在山上的时候就和阿芹一起,在镇上的时候就和小傻瓜一起!”闰生拍手笑了起来,“闰生想到办法,闰生最聪明!” 阿媛却摆了摆手,正色道:“闰生可不能贪心,只能选一个哟!” 闰生低下头,习惯性地对戳起了手指。这次他戳了好久好久,终于才抬头,面色再无犹豫,笑道:“那我选——” 此时,阿芹走到岸边,正在唤闰生。 阿媛便对闰生道:“闰生可不是小孩子了,凡事都该有自己的想法了,只是不管选谁,都要一心一意对待她。” 闰生使劲地点了点头,阿媛对他肯定地一笑,便将他送下了船。 闰生站在岸上,望着帆船有些恋恋不舍,阿媛对阿芹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担心,让闰生多玩会儿吧。” 阿芹道:“我怎能不担心,闰生的父母把他交托给我,我要照看他一辈子的。” 阿媛拍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啦好啦,你不要这么紧张。” 另一边,刘靖升刚和颜青竹与巴瓦蓬告别完毕,下船而去。 一个妙龄美貌少女带着丫环急冲冲向他走来。 刘靖升用余光瞥见,不由心下一紧。 来人正是柳小姐和小琴。柳小姐走近了,重重拍了拍刘靖升的肩膀,刘靖升哆嗦了一下,回头露出了笑脸。 “婧彤,你怎么来了?”刘靖升温柔地唤着她的闺名。 柳小姐气道:“你以为我想来?还不是怕你开不了口,我来替你说!” 刘靖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刚才忙着和朋友告别,没见到明礼在哪儿。” 柳小姐委屈道:“要我说,咱们的事情又不是见不得人,干嘛又非得叫他知道,叫他谅解?” 刘靖升赶忙握住她的手,“婧彤,错不在你,是我自己过意不去,想要与他当面言说。” 小琴忽而指着一个排队登船的人兴奋道:“姑爷,姑爷,宋公子在那里!” 她这一说,刘靖升和柳小姐都朝那处看去。 柳小姐辨出那人样貌身形,欣喜不已,“呆子,呆子,真的是宋明礼,你快去找他把事情说清楚,好安心回去跟我爹爹商量婚期!” 刘靖升看到一年多未见的朋友,忽而有些恍然——他似乎清瘦了许多。 “呆子,快去呀!”柳小姐有些焦急。 “我……我……”刘靖升却蓦地有些犹豫了。他会责怪自己吗?即使口上不说责怪,内心也是难受的吧? 柳小姐观他颜色,不悦道:“临了你又退缩,什么意思?干脆让我去跟他说好了。” 说罢,柳小姐拂开他,自往前去。 刘靖升赶忙拦住她,“婧彤,你别急,自然是我去。” 刘靖升朝宋明礼的方向走了过去,却感觉袖子被人拉了一把,柳小姐凑了过来,在他耳边温声道:“待你了了心事,今日下午来我家里用饭,我爹爹去了沈庄。没人的时候,人家可以考虑……亲你一下。” 最后四字说得极为含糊,刘靖升忙问:“什么一下?” 柳小姐面色发红,伸手打了下他的肩膀,“人家说锤你一下!” “哦……哦……”刘靖升痛呼了两声,急忙朝排队处跑去,心里美滋滋的,亲他一下?应该像吃蜜桃那么甜吧? 待走得近了,心情却重归忧郁。 “明礼……”望着挤在人群中却依旧月白风清的宋明礼,刘靖升慢慢叫了一声。 本以为声音嘈杂,他没听见,没想到宋明礼很快转过头来,看清是刘靖升,平静的眼神里突然起了波澜,他从人群中抽身而出,走了过来。 “刘兄……你来了?” 只是淡淡的五个字,听得刘靖升差点流下泪来。因着他听出他的语气里没有半点责怪,只有老友相逢的惊讶与欣喜。 刘靖升积压在内心许久的话,太多太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半晌才道:“明礼,这一年多我一直在找你!可惜一直没有你的消息,直到半月前,我听说了曹秦盟离开中土去了南境,许多读书人也追随他而去。我想你可能会去的,便派了人手在飞仙渡寻你的身影……前天听说你买了船票,住到了客栈,我想来见你,却觉得没脸。听说今天就要起航了,我怎么的也要来见见你。” 宋明礼心中泛起暖流,笑道:“这些日子,刘兄对我老家的父母多番照拂,我一直没有机会言谢,还让父母隐瞒我的行踪,请刘兄不要介怀才对。这一年,我隐匿行迹,只因心中困顿,想独自醒身,这才没有联络故人。如今我打算去南境,并不是追寻曹秦盟,一去不返。我向来视他为仕林楷模,后来被革功名,也多少与他有关。我此去,只是期望能见到他,当面讨教几个问题,以了心中夙愿。” 宋明礼的眉宇间全然没有从前的郁色,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从前他说话是微微低头的,如今却是昂首挺胸,从前一双总是显得迷茫的眼,如今似散射出睿智的光芒。 刘靖升微微一笑,“明礼,你真的变了好多,看来这阵子你韬光养晦,甚是值得。” “只是……”刘靖升又泛起一些难言的苦涩,“明礼,若那日赶考路上,我未与你说那些话……你就不会……” 宋明礼爽朗一笑,“刘兄就为这件事情自责?其实这件事根本与刘兄毫无干系,是我自己飞蛾扑火,倒让刘兄介怀了,实在不该。这一年多来,我想得清楚,我本就不适合走仕途之路,或许著书立说更适合我吧。” “著书立说?”刘靖升低自语,“这倒与阿媛说的一致。”看来她看人果然很准呢。 “刘兄说什么一致?”宋明礼笑问。 刘靖升忙笑着掩饰,“没什么,我是说,著书立说,与你的性格一致,我祝明礼你早日成为治学大家。” 宋明礼洒然一笑,“借刘兄吉言。我亦贺刘兄小登科之喜。” “你知道?”刘靖升眼神一怔,心又想他们刘柳两家都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户,两个大户即将结亲,在镇上早就传为美谈,宋明礼知道也不奇怪。 “你……你不怪我吗?”刘靖升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朋友妻不可欺,他要娶的人曾经可是宋明礼的未婚妻。 宋明礼轻叹一声,“刘兄,你从前常常说我迂腐,如今你怎地比我还要迂腐?莫说我与柳小姐并没有实质的婚约,就算有,既然你们两情相悦,就该不惧任何世俗礼法。你竟觉得对不住我,这实在不该,有负柳小姐对你痴心一片。” 刘靖升见他神情自若,朗朗如月,并非惺惺作态。 “明礼,你真的这般想,倒叫我惭愧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主角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所以所谓结局是重要配角们的结局,下章还是如此,所以一定慎买.虽然文文成绩不好,但我还是想认真做一个了结,也许这个结局的方式大家并不喜欢,但这已经是我竭尽所能的结果了,请大家多包涵. ☆、第75章 终章下 两人再度见面,心中均有千言万语, 可惜帆船就要起航, 无法再言。 刘靖升掏出一张船票来, 递给宋明礼, “明礼, 今天这里的船,船主是我的朋友,之前邀我同往, 给了我一张主船甲等房的船票……还有, 这里一些碎银, 你不嫌弃就收下吧。”说罢, 他战战兢兢将钱袋也递了过来。 宋明礼欣喜接过船票与钱袋, “那我却之不恭了。”他知道,他收下, 刘靖升才会彻底心安。为了这位从来拿真心对待他的朋友,有什么可矫情的? 刘靖升倒一时愣神, “明礼, 我以为你不会收的,起码要客气一番, 你这般爽快地收下, 倒叫我不知所措了。”说罢, 禁不住咧嘴笑起来,“明礼,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 想来你这一年,一定增添了不少人生际遇。我觉得现在的你,更好更好!” “真的?”宋明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继续保持!” 两人相视,又都默契地放声大笑,即使周遭人看过来,也不收声。 快开船了,刘靖升送宋明礼上了最巨大稳固的主船,这才返归岸边,与他挥手告别。 直到宋明礼转身离开,向船舱行去,刘靖升才欣喜又放松地一笑,反身朝柳小姐的方向小跑而去。 宋明礼行至下行的转角木梯处,正欲下脚,余光却瞥见岸上一人在朝自己挥手,还在呼唤自己。 “先生,宋先生——”一个甜美而悠长的声音,即使只是几个字的发声,亦不禁让人想到她唱起渔歌时犹如百灵的婉转悠扬。 “五儿,你怎么来了?”宋明礼赶忙返回甲板,因着登船的人都已经差不多上来了,船员准备解锚了,他只能隔着一丈距离望着她说话。 五儿捏了捏袖子,水灵的眼睛望向他,“五儿来送你啊……”她扬起手中的篮子,又道:“先生,我给你带了好多吃的,有鳜鱼饼,桃花鱼干,蟹黄糕,我给你扔过来吧,你接好了!” 她说着,就要动作,却立马被宋明礼叫住了,“不可不可,万一我没接稳,落到地上,岂不可惜?我身上带着许多干粮,再说船上也要提供饭食的。” 五儿有些失落地哦了一声,把东西收了回去。 宋明礼见她眉目含忧,忙又靠近船沿,蹲下|身子,好能与她尽量平视。 第68节 “五儿,之前说给你想名字的事情,我一直没有灵感,刚才想起左思《招隐诗》中的一句——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咱们小渔村远离世俗纷扰,山水缭绕,倒与诗中意境相符,‘清音’二字更是与你契合,不如就叫‘清音’可好?” “清音?”五儿开心地笑着,原来他并没有忘记这件事。 不过,他这个时候告诉她名字,是怕以后不再见面,有违承诺吗? “先生什么时候回来?”五儿有些紧张。 宋明礼笑道:“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完成心愿,什么时候就回来。” 五儿抿了抿唇,“那先生可要快些回来,我们小渔村的人都等着你呢!” 宋明礼点了点头,“我尽力而为。” 一排船员都将锚解得差不多了,开始对着岸上大声呼喊:“开船咯!开船咯!还有没有登船的人?有没有——?” 五儿痴痴地看着船上的宋明礼,别离的滋味原来是这样,像剖鱼时不小心破了胆,整条鱼都苦涩起来。 船员们又喊:“开船咯!开船咯!甲板上的人都朝船舱里走,朝船舱里走!不要挤,不要挤,一个个挨着从木梯上下去。”然后督促乘客与工人有秩序地行走。 涌动的人群向岸上的亲人朋友挥手惜别,然后依依不舍地按船员的指引离开甲板。 宋明礼终于扶着栏杆起来,看着五儿,笑得温柔,怕人声鼎沸,她听不见,于是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喊道:“五儿——清音——快回去吧,这里鱼龙混杂,不要逗留,我也该去船舱了!” 他看见五儿冲他点头,又向他挥手告别,确定她是听见了,这才转身随一众行人离去。 五儿望见宋明礼下了甲板,再也瞧不见身影了,心里好痛,像从前布网时,一脚踩到水中的河蟹,被狠狠夹了一夹。这次夹到心了,更疼…… 他说尽力而为,那会不会只是客套? 困于浅水的海鱼,若能再次奔流赴海,还会舍得回来吗? 甲板上已只剩寥寥数人,船员又呼喊起来,“开船咯!还有没有持票没上船的?快点!快点!迟了概不退换!概不退换——!” 声音重复着,回荡在海风中。 五儿忽而将注意力转移到身旁一个憨实的年轻汉子身上——汉子背着一个大包袱,眉头紧锁,神情踟蹰,手上正是捏着一张主船甲等房的船票。 “大哥,大哥!”五儿不由朝他靠了过来,急促道,“大哥你还要上船吗?你不上船不如把船票卖给我吧!” 卖?五儿蓦地想,那是主船甲等房的船票,她今天没有带多少钱,够买吗? “大哥,若你不上船,我把身上的钱都给你,加上……加上这篮子东西。”五儿将篮子递到汉子面前。 汉子本就犹豫不决,这下听得姑娘家催促,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上船,去南境?他知道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改变他们焦家一家人的命运。 可是秀儿,她气得在家里不吃不喝,孩子还没断奶,自己走了,她和孩子会不会有什么事? 他昨夜和她吵了架,今早上天没亮他就出发,没有和她道别。 一路上,他总想着,等他赚了钱回来,她就理解了。可到了飞仙渡,看到那样巨大的帆船,看到那样拥挤的人群,他知道,这一去恐怕不能那么快回来了。 母亲垂暮,弟妹年幼,他这一去,谁来照料他们? 可他又想,还有喜梅啊,喜梅向来聪明伶俐,这几年又长了本事,她一定能安抚好家里,等着自己衣锦还乡。 最后几个因着与亲人告别而耽误时间的人都被拉上船了。 船员即将撤去连接甲板和海岸的木梯,看见五儿与焦三柱还没有动静,搭在木梯上的手突然缓了缓,喊道:“就一张船票,你们两个商量好没有!” 五儿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哀求道:“大哥,你要是没想好,不如把上船的机会留给我吧。我们先生要走了,他可能再也不回我们村了,我想要追随他,错过这班船,我以后都找不到他的踪迹了。大哥,你若是去经商,去做工,下班船也可以的……” 焦三柱见她可怜的模样,捏票的手指动了动,可当他一抬眼,正好看到颜青竹挽着阿媛站在船头的甲板上,正与岸上的人挥手告别,那群人里有他的妹妹焦喜梅。 妹妹知道自己这么没有胆色,她一定会失望吧,自己身为哥哥,为家里做的贡献反而不如妹妹多。 还有青竹,他好心让自己跟着发财,自己却连他的船都不敢上? 下一班船?船上不再有照拂他的朋友,那怎么能一样呢? 宋明礼已走到自己的票对应的舱房,甲等房里坐的都是些有点资本的商人,只是还达不到自己造船出海的本事,于是选择借大船队的东风。 而乙等房住的是船务人员及带手艺的务工者,丙等房住的则是最下层的贫农和劳工。 甲等房是两人一间的,宋明礼在自己的床位坐下后,发现对面是个年轻的生意人,气质沉稳,形容敦厚。 两人相互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宋明礼见他目光落在舱房的小窗口上,应该是在看岸上的情形,便不打扰,自取出一本书来闲看。 外面响起了悠长清越的号角,船开始移动了。 一尺见方的小窗恰巧框住一副移动的送行画面。 宋明礼也不由放下书,朝那小窗去看……五儿……应该回去了吧…… 他想着,嘴角不由溢出一丝自嘲的笑…… 对面的生意人保持着看向窗外的视线,很久很久,可眼睛里却毫无神采。宋明礼觉得他似乎静止了,似乎根本没有看什么,只是在保持这个姿势而已。 忽而,生意人慵懒的身姿变得紧绷,迷茫的眼神变得清明。 他看到什么了?宋明礼不由再次看向窗外,除了送行的人不住挥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 生意人却迅速收回视线,转过身来,他慌乱地伸手摸索着,发现包袱不过就放在床边,他挎起包袱,推开门,几步冲出了房间—— “兄台——”待宋明礼反应过来,叫了他一声,却只听见一阵啪啪踩在楼梯上的声音。 此刻,甲板上除了船员,再无闲杂人等。巴瓦蓬带着颜青竹与阿媛站在桅杆下欣赏着海天相接,海镇相接的壮阔景致。 岸上的闰生,石寡妇,刘靖升等人还没有离去,阿媛能看到闰生时不时在向他挥手,只是一个个身影都逐渐变得渺小了。 这时,一个人忽而从船舱里冲上甲板来,又跑到船沿上去。 “这人做什么呢?”颜青竹有些好奇,“不让船员拦住他吗?” 巴瓦蓬笑笑,不以为意,“这种人我见多了,定是舍不得亲人,或者突然又后悔出海了。反正船都开动了,又不可能为他一个人靠岸,他扶着栏杆难受一阵,也就好了。” 颜青竹摇头笑道:“你还真是颇有经验。” 阿媛却不禁皱眉,“青竹哥,这个人我们认识的,不是于大郎吗?” 颜青竹定睛望去,不由讶然,“还真是他!” 阿媛指着岸上,更是一惊,“是李幼蝉,是李幼蝉在叫他,他一定是看到了,所以才急急冲上来。” 这会儿船又远了些,颜青竹根本看不清岸上有没有李幼蝉,不过他相信阿媛没有看错,女人对女人总是更敏锐些。 巴瓦蓬道:“姐姐,姐夫,这人你们认识的?” 颜青竹点点头,略略将他们做生意打交道的事情讲了讲,不过关于李幼蝉因私心嫉妒而报复的事情,不好讲出。 “原来是姐姐姐夫的同乡,不过,即使是熟人,我也不能为了他一个人靠岸了。”巴瓦蓬带着歉意道。 颜青竹旋即笑笑,“这个没什么好抱歉的,大概他们夫妻有什么矛盾,于大郎才会出走。我看,有了分别才会珍惜,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大郎望着岸边不停向他挥手的李幼蝉,一时焦急后悔。 自打卖了木材行后,李幼蝉不愿回家看父母脸色,一直住在镇上姐姐家,而于大郎则回了乡里。 他们分居,却并没有和离。很多次,他都想过要与她和好的,可想到她必又是一副轻贱他的态度,他便作罢。 近来听说许多商人都前往南境,通番致富,他正值颓废,便想出去闯闯。 很早前,他就把这个决定当做无意漏嘴告诉了她家里,希望他们让她知道,他就要走了。 今天他真的要走了,却又在想,她家里人是不是没有告诉她,怎么说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她连送他一送也不愿意吗? 他在甲板上等了很久,她都没有出现,可船开了,他却看见她出现在岸边,四处张望。 等他跑到甲板上,他才听见她是在叫自己的名字,确定无疑。 她希望他不要离开,是的,一定是! 可甲板与海岸连接的木梯被撤掉了,船离岸越来越远,他没有可能要求整个船队为他停下来。 阿媛见于大郎焦急的样子,转头对颜青竹道:“不如你劝劝他吧,要是路上碰到返程的船,我们再帮他转船回来。他一直靠在船沿栏杆上,要是一会儿风浪大了,可有危险。” 阿媛还是心软的,虽则吃过李幼蝉的亏,到底对痴心一片的于大郎有几分同情。 “不用姐夫亲自过去,我让几个船员拉他过来,再让姐夫与他说道。”巴瓦蓬说罢,挥手让几个船员过来。 正在这时,十多丈外的岸边与他们所在的大船上,同时响起了一片惊愕之声。 巴瓦蓬与阿媛还不明所以,颜青竹却是一直看着于大郎的。 此刻,他惊叹道:“还是先找人救他吧,他跳下去了!” 阿媛与巴瓦蓬这才朝于大郎的方向看去,果然人已经不在了。 三人急忙往船沿上去,扶着栏杆低头一看,于大郎已经游出几丈远。 巴瓦蓬赞叹地呼出一口气,一拍手道:“此人擅泳,游到岸上没问题!最难得是勇气可嘉,勇气可嘉!看来水乡人擅水,不是句空话!” 阿媛与颜青竹亦在心中默默祝愿,但愿他的勇气与赤诚换来应有的对待。 李幼蝉看着海水中的于大郎一点一点朝她靠近,心里痛与甜蜜像海潮一般交替涌动。 她有些后悔的,后悔不该一直叫他的名字,那是因为她不知道他会为她跳下来。 她只是害怕,害怕他去了南境就真的抛弃她了。以前的她那样可恶,他抛弃她不是应该的吗? 可她又庆幸自己叫他了,不然她就不会知道,他还是那个愿意为她豁出一切的人。 她何其幸运? 视线越来越模糊,巴瓦蓬知道姐姐姐夫关怀故人,便拿出一对千里镜来给他们,示范他们用法。 单眼圆镜头中,见着李幼蝉和其余几个热心人将于大郎拉上了岸,又见李幼蝉窝在于大郎怀里哭泣,而于大郎开心地抚着她的背,二人这才都安心地舒了口气。 颜青竹将千里镜握在手里,仔细观摩,笑对巴瓦蓬道:“这个是什么宝贝?送一个给我和你姐。” 巴瓦蓬赶忙从他手里夺过千里镜,“这个东西精贵,我目前也只得一对,等有了多的再给你和姐姐。” 颜青竹一噘嘴,摇头道:“小气,当真是小气。” 阿媛伸手锤了下颜青竹,“莫要欺负我弟弟,他给你的宝贝还少了?” 巴瓦蓬笑道:“还是姐姐对我好。”说罢,又想起一事,便对颜青竹道:“倒有另一个东西,早想给你看了。” 巴瓦蓬让自己的随从取了一个长形带勾的东西过来,黑漆漆的,颇像一根包了布的拐杖。 阿媛与颜青竹忙问这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巴瓦蓬笑道:“是伞,尼龙钢架伞,西方来的。” 第69节 他撑开了伞给二人看。 颜青竹接过来,仔细看着,不禁道:“我以为西方的东西都是好货,没想到他们的伞是这个样子,乌漆嘛黑的,谁会打这种伞?还是我们的油纸伞好看。” 巴瓦蓬摇头笑道:“你真的觉得这么差吗?我还打算派人到京城的工厂学艺,与你一起投产呢。你知道吗?京城现在十分流行这种伞,把油纸伞的销量都压了下去。我看,这股风迟早吹到江南来。” 阿媛不禁摇摇头,似是没想到这种伞会比油纸伞卖得好。 晚间,回到舱房,颜青竹和阿媛将两张床拼到了一起。这会儿相拥着躺在床上,小窗开着,海风徐徐而入,十分惬意。 “原来海上的星空与陆地上大为不同。”刚从甲板上看完月色的阿媛还有几分回味,心情甚是畅快。 颜青竹开心地笑了笑,只要她吃得好,睡得好,习惯海上的生活,他就放心了。 阿媛见他只笑不说话,又道:“今日弟弟说,给我买来一个精通中土与南境两种语言的美貌丫环,明天就给我送来,我倒挺好奇的呢,伺候事小,能向她学习南境语言才是正事。” 颜青竹点头笑道:“巴小弟倒是够细心的。那以后,我与巴小弟学,你与那丫环学,咱们比比谁学得快。” 阿媛痴痴笑了起来,“我学了只为去南境讨价还价,给石婶子,阿芹,喜梅她们带些漂亮珠宝回去,你是干大事用的,可不要和我比。” 颜青竹觉得小妻子好生可人,不禁摇头笑了笑。 “对了。”阿媛问道,“你真的觉得那把尼龙钢架伞不好?” 颜青竹蓦地叹口气,“不是不好,而是很好,只用八根伞骨就可以撑起完整的伞面,质地轻薄而又牢固,而且沾了水,干得很快。只怕以后,真会成为油纸伞的对手。” 阿媛好奇地抬头看他,“那今天弟弟问你,你为何说不好?” “我几岁就随父亲做伞,如今十多年了,我一时不愿承认遇到对手……是不是很可笑?”颜青竹吻在她的唇上,似乎在寻找一丝慰藉。 阿媛回吻了他,而后笑道:“不是可笑,是可爱,是人之常情。只是,若这股风真的吹到江南来,你会和弟弟一起做这种新伞吗?” 颜青竹思忖半晌,沉声道:“作为手艺人,我不能丢了祖宗传下的老手艺。作为商人,我不能有钱不赚。只愿真到了那一天,我能二者兼顾吧。” 阿媛也想了半晌,笑道:“作为手艺人,有新的好的技艺,应该努力学习。作为商人,旧的东西也可以变作新的东西,卖得更好。” 颜青竹听完,哈哈大笑起来,“还是娘子的见解更深,是我狭隘了。” 阿媛赶紧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你当是在家里呢?咱们左右房都有人的。” 颜青竹凑到她耳边,柔声道:“我知道了。”又在她鼻间印了一吻,“阿媛,只要有你陪着我,无论去到哪里,做什么事情,我都可以心满意足,不计得失。” 阿媛窝到他怀里,面上扬起满足的甜蜜笑意。 二人再无话语,相拥睡去。 清新的海风摇曳着船上的灯火,皎洁的月亮在甲板上投下一片清晖。温馨朦胧的夜里,人的呼吸与海潮声融为一体,海鸟扑闪着翅膀,飞进了谁的梦中……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应该不会有了,因为我觉得留点悬念挺好的.最后谁上了船,要不要猜一猜?我目前想到了四种可能,但目测亲们更希望五儿上了船.闰生会选谁?目测亲们倾向喜梅. 砍掉了很多情节,导致前后风格不太一致,导致前面关于梅吟诗社和曹秦萌的铺垫基本没有用上,也因此很多地方不够饱满,向大家致歉. 完结后,我细想,给自己打个50分吧.失败的原因我一路写一路总结,五个字足以概括,就是——太不像网文.无论人设,写法,套路,想法都不是网文. 创新不代表就能取得成功,作为新人,应当慎重.在没有能力把一个冷门题材写好的时候,不要轻易尝试,因为坚持的过程真的很痛苦,很疲惫,很难按原计划写下去.除非真的当做写日记,不在乎有没有人看,否则必然要经历我说的这个过程. 为什么说出自己的这些看似负面的想法呢?因为,我觉得,一部分读者会在今后变成作者的,想向大家提供一些经验. 我每次在作说里提到成绩不好,第二天评论区就会收获满满的安慰,我感动之余也会无奈,因为更希望获得的不是安慰,而是有人真切地告诉我,怎么取得进步,哪怕话说得比较难听. 有亲说,不要在意成绩,这不是评判文好坏的唯一.我相信,文学是这样的.但网文,像商业片,没有成绩,就是失败. 我接受自己的失败,我也会再接再厉. 再说回文文,文中南境,虽为虚构,其实差不多就是今天的东南亚一代.自明末到民末,有不少华人迁徙到东南亚一代,俗称下南洋,与走西口,闯关东一起并称中国近代史上三大移民现象. 竞以求富为务,是江南巨贾沈万三在通番经商时期提出的口号.元末明初,海禁大开,很多江南商人通过海外贸易获得丰厚利益. 文文背景就是结合了以上两点,我砍掉没写的内容也多是关于经商的.写了的部分也写得不满意,当然说出来以上参考背景,大家当个科普看吧. 文中伞的制作细节及外观,参考泸州分水油纸伞,台湾美浓油纸伞,杭州绸伞等,因不是专业人士,定有不当不实之处.勿怪. 最后,要说个重要的事,人家开了新文了,真的不来预收吗?我觉得我这次会有进步哦(当然如果还是冷,当我没说哟.嘻嘻) 本书由【坑爹小萌物】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