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娘子》 第1节 本书由 【烈焰红尘】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瓷娘子 作者:霜未 文案 从富家小姐沦为阶下囚已经够让霍寄虹糟心了,更悲催的是,那个总和她对着干的芝麻小官偏在此时黏上来。 她以为这位懒宝少爷定然是个靠不住的,然而—— 要发家致富? 严冰:“我会。” 要报仇雪恨? 严冰:“我来。” 要走上人生巅峰? 严冰:“我帮你。” 寄虹:“那我做什么?” 严冰:“做严夫人。” 他带领她在本属男人的世界里闯荡,携手步上山巅。 陶瓷坊女掌柜vs伪高冷技术官 说明: 1、这不是个甜宠苏爽文。 2、1v1,he。 内容标签:布衣生活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女强 主角:霍寄虹,严冰 ┃ 配角:若干 ┃ 其它: ================== ☆、风火闯庙山 正值暑季,清晨的阳光热烈得仿佛烧瓷的窑火,给高高的牌楼上“霍记瓷坊”的匾额描出一圈绚烂的金边。 后院,霍寄虹趴在半人高的青瓷大鱼缸边上,撒了把鱼食,饶有兴趣地看鱼儿抢食吃。 水波照出一张明艳的脸庞,柳眉墨黑,眸子倒映着骄阳,乌发簪一朵浓赤的绒花,显出一种闺阁女子少见的飒爽之美。 她正逗弄鱼儿,前店的伙计跑进来,“二小姐,您能不能去柜上看看?” 霍记瓷坊是前店后家的格局,城外还开着窑厂,烧造的瓷器色纯物美,做生意又公道,在青坪瓷行数一数二,每天伙计们忙得不亦乐乎。 寄虹问:“遇到难缠的客人了?” “他想要两成的回扣,这个小的做不了主,掌柜又不在,只能请教您了。” 寄虹微有诧异,“霍记多少年的规矩了,不行贿不给回扣,怎么又来问我?” “这个客人来头不小,是军营的采办,单子很大,多少家眼馋着呢。”伙计心动地怂恿。 寄虹郑重地看着他,“皮里阳秋的事干不得,那是污霍记的匾。” 伙计讪讪的,“我说话不管用,他非要见掌柜的不可。” 掌柜的便是寄虹的父亲霍嵩,他一大早赶往庙山参加一年一度的评瓷会,这会尚未回还。 寄虹把手里的鱼食都撒出去,拿手帕掸掸手,“走,去前头。” 穿过两重院落,来到前店,果然见一位颇有官府派头的客人正站在柜台前。寄虹向他解释了霍记的规矩,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换个管事的男人跟我说话。” 寄虹有礼有度,“我就是管事的,我说的话,顶用。” 他拂袖离去。 这倒并不是寄虹的面子话。商家不比书香门第,做小姐的没那么多规矩,瓷行里许多商家又兼有店铺和窑厂,工人伙计与主家关系密切,家中女眷时常厅上厨下地帮手,并没许多避讳。 到霍家这,男丁不旺,更没别的选择。寄虹只有位姐姐,名唤寄云,已经出嫁,霍记仅剩她能给父亲搭把手。她自己是甚爱瓷器的,不仅店铺的事务娴熟,窑厂也是常来常往,倒没有寻常姑娘家的忸怩姿态。 看看日头渐高,料想评瓷会应该开始了,寄虹问伙计,“我爹派人传信儿了没有?” “还没听着消息。”伙计恭维道:“但不用说,咱们霍记肯定能赢。去年是焦家一时运气好,今年咱们参赛的青瓷观音像多棒啊。” 评瓷会是青坪瓷行一年一度的盛会,各家都使出浑身解数希望拔得头筹。以往霍记稳坐头把交椅,不料去年焦泰横空出世,凭金丝纹黑釉酒盏胜出,顺势夺下瓷行会长之位。要知道,霍嵩已连任五年会长,居然被一个后生压过风头,更因此次失利,连带霍记开分店的计划都暂时搁置。寄虹咽不下这口气,生生憋了一年,非想在今天翻盘不可。 她沉吟着说:“观音像自然是没得说,但听爹说,昨日督陶署新上任一位文书,今日想必会去评瓷会,只不知他懂不懂瓷,不要乱评点才好。” 正说着,铺外迎宾的伙计诧异地喊:“大东!你怎么回来了?” 左大东是窑厂的雕刻工匠,今早随霍嵩一起去的庙山,照说这会评瓷会尚未结束,他不该这么早回来的。 寄虹拨开围着的伙计,见马车上的大东满头是汗,神色焦急,心里就咯噔一下,“出什么事了?” 大东是那种越着急越说不出话的人,他想了想,比划着描述,“遇到……几个人……” “遇上歹人了?” “呃……不算吧……是——” 寄虹干脆地发问:“我爹有没有事?” 这回大东答得快而确定,“没事。” 寄虹略略放心,稍一思索,便明白八.九分,“观音像坏了?” 大东急忙点头,“窑厂有备用的。” 事不宜迟,寄虹一步跃上马车,“一起去!” 马车风驰电掣驶向霍家窑厂,路上寄虹问清了事情经过。把大东不连贯的叙述拼凑起来,大约是去庙山的途中与另一辆马车刮蹭,对方不依不饶,纠缠之中观音像摔碎,霍嵩往窑神庙拖延时间,大东赶回。 寄虹觉事有蹊跷,但此刻无暇顾及其它,最紧要是找到观音像,赶在开评前送至窑神庙。 窑神庙坐落于庙山之上,此时,青坪大小官吏及一众瓷商云集于此,正等待曹县令揭幕评瓷大会。 长桌后的曹县令优哉地放下茶盏,对焦泰笑道:“焦会长,吉时已到,这便开始吧。” 焦泰年方三十,虽初任会长,但行事稳重,官商两面都立得住脚。他起身施礼,刚要应诺,霍嵩忙向曹县令一揖,“距吉时尚有一刻,可否稍待?” 焦泰并未出声,只与座中一名矮胖的中年男子对视一眼。那人是袁家窑厂的掌柜,黑着脸说:“霍记不参赛就不开评,这是哪家的道理?” 霍嵩赔笑,“不敢,只是胡主簿未到,是否应等他一等?”说着,向各位官员呈上新沏的茶,“想必一盏茶的工夫胡主簿便会到了。” 茶是好茶,不过更好的是茶盏下叠成方正小块的银票。旁人看不出,靠这个过日子的曹县令动动眼皮就懂了。他看看胡主簿的空位,鄙夷地想,这个“酒糊涂”不定醉倒在哪了,今天恐怕来不了。话里却带着笑意,“胡主簿掌管督陶署,理应等一等。” 焦泰默不作声,复又落座。 霍嵩暗暗松了口气,期盼大东及时赶来。 大东与寄虹飞车冲入窑厂,寄虹不待停稳,便从车上跳下,风风火火奔向库房,一路高喊:“都跟我来!所有人跟我来!” 库房里堆着满满当当的瓷器,大多用纸筒或草篾包裹,寄虹指挥众人拆包验瓷,“找到观音像的赏银十两!”不用催,众人火速开工。 然而瓷器太多,拆掉的纸筒堆成小山,观音像仍未现身。寄虹心里像点了火,热锅蚂蚁一样在库里乱转,经过一处角落,忽然眼前一亮。 在一堆庸常的青、白瓷器中,一只红色的长颈瓶格外醒目。 寄虹大喜,一把抄起红瓶,“大东!走!”人已经一阵风地奔向马车。 马车呼啸穿过田野林间,颠簸的声响一路捶打着她无比焦灼的心。吉时已过,还来得及吗? 转过路口,庙山终于近在眼前。寄虹刚舒了口气,忽觉马车狠狠一震,接着天地颠倒,她被猛地掀起,又重重摔落。 尽管浑身疼得像散了架,但她自始至终紧紧将红瓶护在怀中。 呆愣半晌,她渐渐明白发生了什么——马车翻倒了。泪水夺眶而出,不为别的,赶不上了。 霍记未曾出师,便大败而归。 连输两年,且输得如此窝囊,太不甘心了。 车外的大东不住唤她,声音里透着惶急和痛楚。寄虹抹掉眼泪,慢慢爬出,见他摔得不轻,血顺着小腿淌下,脚踝肿得老高。 大东身后,庙山青青。寄虹仰起头,遥望山巅,林木掩蔽中,似有轻烟袅袅,那便是窑神庙的所在。 与她不过一眼之距。 寄虹递给大东一条手帕,“撑得住么?” 大东点头,试图起身。 她按住他,“待在这,我去!” 大东颓丧地摇头,“来不及了。老天注定。”霍记大概流年不利。 寄虹按按怀中红瓶,目光坚定,“我偏不信这个邪!” 窑神庙中,曹县令正等得不耐烦,一个花白胡子的官员提着葫芦形瓷酒壶晃悠进来,身后跟着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 众人见礼,胡主簿满嘴酒气,嗯啊几声,和曹县令问过好,便搂着他的酒葫芦瘫在椅中,都忘记介绍坐在他身后的年轻人。 曹县令看看那年轻人,倒是生了副好皮囊,随意一坐便有种名士风流的雅致,只是不声不响,神情淡漠,仿佛魂游天外。 第2节 看来这个文书和胡主簿同样是个没能耐的,倒好,省心。叫什么来着?官吏任免书都得曹县令过目,他很快想起,叫做严冰。 既然胡主簿到了,焦泰请求开评。霍嵩欲言,被曹县令一个淡淡的“可”堵了回去。银票的效力到头了。 焦泰命人掀开长桌上的盖布,露出参赛的九件瓷器。中央的空档格外刺目,那本是霍记观音像的位置。 霍嵩望向庙外的神路阶,被烈日灼得惨白的长长台阶上空无一人。 他听见曹县令说:“各位请投票吧。” 即便此刻大东出现也无济于事了,评瓷会从无中途加物的规矩。 败局已定。霍嵩无力地倒在座中。 台上官员随便夸赞几句,各自投票,恰好一人一票。都是逢场作戏,关键一票自是出于曹县令之手。 曹县令捋着山羊胡,笑道:“焦家的黑釉茶盏纹如雀羽,似孔雀开屏,不可多得。”众人附和,只有胡主簿和严冰未发言。 “胡主簿以为如何?”他扭头一看,这位睡得正酣。余光扫过严冰,见那位更如梦游一般。 严冰恹恹的,在他眼中,九件瓷器均属中庸之作,雀羽纹虽美,实则与去年的金丝纹一脉相承,新意欠奉,不过无奈之下的短中取长罢了。他无兴多言,只盼早些结束。 此时各位官员众口一词推举黑釉茶盏,曹县令微笑颔首,“如此,今年魁首便花落……” 忽然,一声清脆的高呼划破山林,“等一等!” 寄虹飞奔而来,迈步就要往里进。 庙里立刻炸了锅,“站住!”“出去!”“女人怎能进庙!” 寄虹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霍嵩慌忙将她推出庙外,“窑神庙女人禁足,不可坏了规矩。”掏出手帕慈爱地为她擦汗,“你怎么来了?” 寄虹瞅瞅众人天塌的恐慌表情,撇撇嘴,退后一步,“我来送这个。”她用袖子仔细地擦掉手指印,才把红瓶递上。 霍嵩吃了一惊,眉头紧皱,并不接过。 “快拿进去呀,爹!”寄虹诧异,又把红瓶往上递了递。 “门外何人?” 曹县令发话,众人便退到两旁,露出霍家父女。霍嵩施礼,“小女鲁莽……” 曹县令眼神一亮,“那是霍家的新瓷?快呈上来!” 霍嵩犹豫不决,无奈曹县令连声催促,他只得依言呈上。红瓶一入,满座惊呼,更有人忍不住站起。 严冰搭在扶手边缘的手指不自觉动了一下。 众人皆知,南北大梁,白青黑瓷三分天下,而这是芸芸众瓷中百年不遇独一无二的红。 它亭亭立于台上,不盈半尺,却令其余九器黯然失色,熠熠霞光似将暗沉的庙宇都染了朱砂。 焦泰给袁掌柜递了个眼神。袁掌柜冷冷道:“评瓷会已接近尾声,霍记无权参评。” 霍嵩忙向曹县令禀明原由,曹县令笑道:“事出有因,当可通融。” 这便表明了他的立场,官员们立即随声附和,大加褒扬,听得寄虹飘飘然起来,霍记夺魁那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曹县令询问胡主簿的意见,他刚被吵醒,依旧懵懂,“啊?这……你们定吧。” 曹县令捋捋山羊胡,“依本官之见,红釉瓶出类拔萃——” 却被一个清冷的声音打断,“妖异怪胎,不详之兆。” 满座顷刻沉寂。 作者有话要说:  修文了,整体剧情没有太大变动,删去了原第1章,并删减或修改了几处用处不大或可能不易理解的场景,将原来的前5章压缩到3章的内容。4-14章大体与原文一致,只修改了少量人物刻画。亲们可以不必重读修改的部分,不影响后续发展。 因为少了两章,不得不把其它章节顺次往前提,抱歉给亲们造成阅读不便。 时间有限,字数也不少了,而且大纲如此,我不可能推翻目前设计好的情节重头来过,否则后面就无处依托。只能尽量改改开头,让剧情更紧凑一些。虽然没几个人在追,但我还是很希望能听到亲们的意见,哪怕不喜欢弃文了说说原因也行,因为我自己很难发现症结所在。 依旧有榜日更,无榜隔日更,一般是存稿箱定时更新,如果没更新一定是我忘记了,绝不会坑的。 再次为近期频繁的改名和修文向亲们说声抱歉,并感谢每一位支持和帮助我的小天使,祝你们幸福平安。 ☆、霁红初竞艳 霍嵩心下一沉,方才他犹豫不决,正是担心有人以这个理由打压霍记。 寄虹皱眉望着说话之人,看他服饰座位,想必就是那位新任文书,怎的满嘴胡言? 曹县令蹙眉,“严文书何出此言?” 严冰目光不离红瓶,似在出神,居然没有答话。 袁掌柜起身,“此等彩釉非白青黑的正统路子,乃是窑变所得。瓷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窑变瓷是天降凶兆,预示灾祸将至,严文书所言非虚,在座皆知,焦会长可以作证。” 焦泰看看霍嵩,面有难色,但在曹县令询问的目光下,只得点头承认。又有几名瓷商在旁帮腔,恳请曹县令撤下红瓶,局势陡变,霍记忽然成为众矢之的,大大不妙。 寄虹狠狠剜一眼始作俑者,焦急万分。这已不单单是胜负之争,若霍记败下阵来,岂非自认“妖异怪胎”之说?霍记今后如何在瓷行立足?或许从此背负恶名,再难翻身。 霍嵩硬着头皮解释,“瓷器不过土火之物,何来吉凶之兆?袁兄莫要危言耸听啊。” 袁掌柜不依不饶,“窑变之物本该就地粉碎,你却拿到窑神面前,不仅触犯神灵,连带瓷行都沾染晦气。” 寄虹如何能忍,扬声道:“在座都是前辈,袁掌柜的话,小女不敢苟同,试论一二请诸位指教。古往今来,由陶到瓷,由青至白至黑,千变万化,是前人孜孜不倦的推陈出新才造就今日盛景,变化之始,常是偶然得之。如若一遇奇物便诬为凶兆,敢问瓷行如何蓬勃发展?瓷器如何精益求精?不求变,何来新,不求新,何来瓷业万象!” 座中有人击掌,霍嵩目露赞许。 严冰终于抬眼,目光遥遥落在庙外的女子身上。她微昂着头,倔强不服输的眸子里,流光溢彩。 有人起身禀道:“曹县令,各位,这番话才是瓷行人该说的话,评瓷评的就是质、新、技,没有评老天爷的。” 寄虹感激地望过去,见那人是父亲的好友方掌柜。他出言维护之后,不少人在笑声里站到了霍记这边。 曹县令心仪红瓶,自然赞同,“不错,怪力乱神之说,岂可当真?”转向严冰,“严文书以为如何?” 寄虹对上他深邃的眼眸,古井无波。 庙内不闻一声,所有人屏息等待这位始作俑者的反应。一时间,评瓷会的魁首之争竟似隐隐被这初来乍到的年轻人握于掌心。 僵持片刻,严冰缓缓收回视线,声音平静无澜,“但依县令。” 霍记胜出,虽然波折但赢得精彩。寄虹欢欣雀跃地站在门外,虽然不得入内,但听着众人向父亲的恭贺声,那比入账了千万两银子都兴奋。 曹县令命人将红瓶收入匣中,照例每年夺冠的瓷器都会送进皇宫,去年进贡的黑瓷太后不喜,今年他欲凭红瓶升官发财。“霍掌柜,此瓶有无名称呀?” 霍嵩没想过这层,扭头唤女儿:“寄虹?” 不料曹县令误会,“嗯,霁红,此名甚好,果如雨后初霁,彤云满天。” 此时的寄虹尚不知晓,从此之后,她的命运与“霁红”福祸相倚。 接下来是祭神仪式,男人们在庙中焚香参拜,而寄虹只能艳羡地隔槛遥望。 仪式的最后,众人来到庙外。寄虹依旧被排斥,远远退到庙宇的转角,遥望众人整齐地排于神路阶两侧,将最能代表自家水平的瓷器高高举过头顶。 两列瓷器从山巅蜿蜒而下,直至隐于葱茏。骄阳下瓷器光芒夺目,犹如奋力燃烧的流星,灼进寄虹心间。 “祭——神——” 随着洪亮的呼号,所有人一同将瓷器用力砸下,瓷与石的撞击,声动山峦,在寄虹耳中留下激荡的回响。 她被深深震撼了。 不觉前行几步,转出庙角,想要看得更清楚,却瞥见庙前的古柏下,青衫沉静。 是那位严文书。 他遥遥面向神路阶,出神地凝望神圣的仪式,仿佛入了禅定。本可参与其中,却偏偏隔绝开那些热闹,树荫笼起阴影,他背影萧瑟,似可隐于其间。 此时的他,与方才的冷言恶语,判若两人。 或许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转过头,寄虹立刻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挑衅地回视。 严冰却只淡淡扫了一眼,漠不关心地走了。 寄虹有点尴尬。 严冰雇了辆马车,没去县衙,直接回家了。书童小夏正在院里刷洗马匹,“少爷,伍掌柜送来辆车,我买了匹马,以后你出门就不用雇车了。” 严冰看看车马,丢给小夏一个不咸不淡的眼神。 “哎哟少爷,你就别嫌车小马老了,搬到新地方哪样不得花钱呀,能省一个是一个嘛。” 依他就租房得了,少爷非要买,最大的银票递出去,他都肉疼。幸好宝来当铺的女掌柜念着往日的交情,送来一辆过期没人赎当的车,不然又是一大笔银子。管这个家容易么。 严冰推开屋门,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迫不及待扑了过来,欢实地摇头摆尾。 严冰不理它,自顾自坐下,小白像得了号令,撒腿奔进里屋,叼着一只便鞋奔回,来回两趟,把两只鞋摆在他脚下,乖乖趴在一边,短尾巴骄傲地翘着。 严冰换过鞋,沉默地吃饭。小白扬起胖脸望着主人,眼神亮晶晶的,然后哼呜一声,躺上主人的脚背,用圆滚滚的身子蹭来蹭去,如果人类能看懂它的表情,此刻一定是惬意的笑容。这可是它最喜欢的游戏呢。 严冰没理会,但也没挪开脚。 小夏端着红烧肉喂它,小白一脸高傲。哄了半晌,他挫败地起身,“我还是去蒸肉包子好了。” 严冰不作声地拿过盘子往小白脑袋边一放,它立刻来个鲤鱼打挺,欢快地拱进盘子,短尾巴得意地一摇一晃。 “哼!狗腿!”小夏忿忿地往嘴里扒饭,看严冰兴致不太高,起了个话头问:“今天那个……什么比赛,还顺利吗?” 严冰总算开了尊口,“我才懒得管这些闲事。” 小夏感觉心好累。少爷你不是督陶署的文书吗,难不成是来混饭的? 大东受伤不轻,大夫嘱咐静养,然而他说什么都不肯白拿工钱,霍嵩无法,只得同意他到店铺帮忙,坐在柜台后头,也算退而求其次的“静养”。 关起门来,寄虹向父亲问起白日里那场冲突,她怀疑这里头另有文章,劝他查一查。霍嵩一笑置之。无甚损失,反而因祸得福,何必揪着不放呢,眼下有得要忙呢。 头一件便是寄虹的亲事。 评瓷会过后,媒人便登门了。霍嵩按下此事,过了几日才讲与寄虹。 “叶墨?”寄虹对此人没有印象,想了好久,恍惚记起,“焦泰娶的那位士族小姐娘家是不是姓叶?”士族千金自降身份下嫁商户,当年青坪很是热议了一阵。 “是,他是焦泰的妻弟。” 寄虹不乐意了,“焦泰跟霍记对着干,我可不与他做亲戚。” 霍嵩乐了,“你呀你,小气鬼。难不成会长这位置包给霍家了?焦泰是焦泰,叶墨是叶墨,不相干的,最要紧是人品。” 第3节 他没有急着告诉寄虹,是着人打听去了。据打听的结果,叶墨出身书香门第,虽家道中落,但饱读诗书,即将参加会试,前途无量。且叶家肯与焦家联姻,说明没有士商的门户偏见。 霍嵩揽着寄虹,将叶墨的情况一一说与她听。“爹不看重家财,只盼他知礼心善对你好。当初我看走眼,把寄云嫁给赵财那个败家子,你娘临走都放不下心。这回爹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叶墨是个靠得住的。” 寄虹感恩,乖巧地靠在他的肩膀。“爹看中的人,必是不会错的。” 霍嵩笑道:“爹可知道你是个有主见的,这样吧,明日设宴答谢同行,我把叶墨请来,你隔着帘子看一看,能不能入得你的眼。” 寄虹可不羞怯,次日真个去瞧了一瞧,见霍嵩暗中递眼色所指那年轻人谈吐文雅,容貌端方,确实可堪良配。她微红了脸,向霍嵩轻轻点了点头。 背转身,却莫名有种空落落的感觉,终身大事,一眼之下,就这么定了。 回到后院,正巧姐姐寄云到了。霍家摆酒,依赵财那好吃懒做的德行,自然要来蹭吃。 女眷不能进前厅,两姐妹便在后院整理宾客的贺礼。寄云的女儿宝宝独自坐在榻上,四岁的孩子,乖巧地过分。寄虹摘下床头的瓷铃铛给她玩,她就安静地玩了很久,玩腻了也不说话,只瞪着大眼睛看两人忙碌。 寄虹拆礼,寄云登记。多是见惯了的银票瓷器,只有一件与众不同,是条丝帕,材质普通,但上头画着霍记的门脸,最妙的是柜台后头的两人,一个是霍嵩,一个是寄虹,惟妙惟肖。 寄虹一打开就笑了,“这准是玲珑送的。”她端详许久,才珍重地叠好放入怀中。丝帕不值几个钱,但心意贵重。 “玲珑是哪家的姑娘?”寄云问。 “吕家窑厂的小姐,特别喜欢大东的手艺,有次到店里想买个瓷像,钱不够,我想送她来着,她却不依,最后只买了个捧盏。我们聊得投契,就这么认识了,其实只不过一面之缘。” 她叹了口气,玲珑不声不响地送礼,不声不响地离开,想是见宾客云集便未曾打扰,让寄虹颇觉遗憾。 贺礼整理完毕,看看离散席尚早,寄云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一只做了一半的鞋子缝起来。 “姐,这是给谁的?”看尺寸和样式,不像是家里人穿的。 “这是军鞋。”寄云缝了一针,想到什么,赶紧补充,“邻居接的活,说是打仗急用,赶着运去北方,工期紧,让我帮她。” 寄虹明白赵财肯定又把家用赌光了。面上没事一样轻松地说:“是得帮帮,军队的活可不敢耽误,哪能叫朝廷的兵光着脚丫子上战场呢。” 寄云想想那画面,忍俊不禁。 寄虹嘻嘻哈哈地和姐姐玩笑,她眉间的愁绪便渐渐散了。她从不说难处,但寄虹总能看出端倪。寄云眼睛泛着血丝,不知熬过多久的夜了。原本好看的瓜子脸因为太瘦而显得颧骨越发突出,下巴越发尖细。手指生出茧子,那是长年累月绣针磨的。 寄云边做活边说:“我抽空给你做了双鞋,快做好了,过几天送过来。” “我去拿吧。”寄虹正想找机会送银子。霍嵩常接济寄云,但来的没有去的快,多数没过寄云的手就被赵财抢走了,她得找个赵财不在的时候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确实有“霁红”瓷器,更常见的名称是“祭红”,通体鲜艳的大红色。文中只是借用“霁红”这一名称,与真实的并不相同。 ☆、福祸旦夕间 宴席散后,寄虹看见父亲独留下恒昌钱庄的常掌柜,两人商讨许久,霍嵩满面春风将常掌柜送出门去。寄虹挑帘进屋,“爹,买卖谈成了?” 霍嵩兴奋地来回踱步,“谈成了,不过不是买卖,是借钱。我要在白岭开一家霍记分号!” 白岭地处北方,盛产白瓷,瓷行中有“北白南青”的说法,实际上白岭规模更大,水平更高,被看作大梁的瓷都,官窑也设立于此。远赴白岭开分店费用不菲,霍记目前的流水不够,霍嵩便以窑厂做抵押,从恒昌钱庄借到一笔款子。 寄虹吃惊不小,“去白岭?不是说北边在打仗吗?打到白岭怎么办?” “打仗只在北疆,白岭靠近京城,太后和皇上还能叫叛军打到京城去?”老百姓总习惯性认为朝廷是坚不可摧的。 寄虹撇嘴。皇上那小不点,路都走不稳呢,能指望得上?“拿霍家的窑厂做抵押,风险太大了。丁点的失误咱们都承受不起呀!” “做生意哪有不担风险的。爹已经筹划很多年了,想把青坪的青瓷打进白瓷的中心去。什么‘北白南青’,霍记就要打破这个格局,让青瓷遍布南北西东!”霍嵩踌躇满志,目光炯炯。 寄虹不再争辩了。父亲高瞻远瞩,她也心潮澎湃。这是宏大的图景,不仅仅是霍记,而且整个青坪和整个青瓷界都有机会立于瓷业之巅。 过了几天,寄虹听得赵财赴茂城公干,便将银票送交寄云。寄云塞还给她,“我日子过得去,别叫爹操心了。” 寄虹把银票拍在桌上,笑嘻嘻道:“你自个跟爹说去,我只是奉命办差。”拎起新鞋便跑了。 晚风送爽,雨季将离,夏花依旧盛,入眼赏心悦目。寄虹凑近一枝低垂的繁花,闭上眼,甜香萦鼻。 忽觉一个软软的毛球在脚背上轻柔地磨蹭,低头一看,原来是只全身白毛的小狗。察觉到寄虹的动作,小白狗仰起脸,乌溜溜的大眼睛无辜地望着她。 寄虹心喜,蹲身把它抱在怀里,肥嘟嘟的身子,像个毛茸茸的大肉球。它不怕生,两只小短腿搭在寄虹胸前,歪头和她对视一会,哼唧一声,将圆脑袋偎进肩窝,像个找到娘亲的婴儿。 撒娇的功力天下无敌。 寄虹瞬间融化了,“你是不是找不到家啦?跟我回家好不好?” “不好。”脚步声停在身后。 小白猛地跃出寄虹怀抱,滚到那人脚边。 寄虹回头,眼前一角青衫。 严冰面无表情,似乎惩罚小白“认贼作娘”的行为,无视它“求抱抱”的姿势,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小白颠着小碎步,不住抓挠他的裤腿,被他自动忽略。 “喂!等等!” 严冰回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 寄虹却没有打嘴仗的意思,她指指严冰脚下,“那个,可以还我吗?” 脚边,小白正叼着一只红色绣花鞋摇头晃脑地向他炫耀。而鞋子的另一只,拎在寄虹手中。 严冰顿觉颜面尽失。他指着寄虹对小白说:“还回去。” 小白一脸懵呆。 严冰无奈,只得从它口中夺过鞋子,僵硬地递到寄虹手中,全程低头,转身便走。 寄虹笑声中半是揶揄半是炫耀,“其实霍记该谢过严文书的大度,听说霁红瓶已送往京城,数数日子,应该到了吧。” 严冰已走到巷口,闻言转身,冷冷地说:“劝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寄虹欲要反唇相讥,但对上严冰凛冽的眼眸,不知为何,忽然哑口了,心头涌起难以言说的不安。 不久,叶家下聘,亲事就算定下了。因叶墨即将参加会试,婚期待其归来后再定。霍嵩送走叶家与媒人,方才热闹的屋子一下空了。他攥着聘书坐在礼盒之前,长舒了口气。 寄虹转出屏风,轻唤了声“爹”,走到背后为他捶肩。 霍嵩慈爱地拍拍她的手,“叶墨那孩子不错,我将来见着你娘也安心了。” 寄虹眼眶湿润了。父亲老了,鬓染白霜。小时候常把她扛上肩头,而现在,他的脊背不复挺拔。半生为她们遮风挡雨的父亲,该乐享天伦了。 她收起感伤,故作娇嗔道:“娘才不想看见您呢,她想让您抱外孙重孙呢。” 霍嵩哈哈大笑,“你呀,赶紧生个儿子,霍记就后继有人了,我也能功成身退了。” 寄虹抿嘴浅笑。屋外,日光浓艳,花繁叶茂,时光正好。她几乎可以想见不远的将来,父亲与外孙在院中亲昵玩耍,一老一少隔着半开的窗向店铺中忙碌的她招手。 所求不多,现世安稳而已。 霍嵩闭上眼,静静享受女儿的侍奉。连夏蝉都不忍惊扰父女的温馨时刻,整个世界宁静渺远。 咣!砰!突如其来的震响击碎了静好,瓷器粉碎的声音伴随着伙计惊惧的呼喊从前店传出。 霍嵩倏地站起,“我去看看。”寄虹急急跟在身后。 刚走出屋门,一帮捕快耀武扬威闯进后院,为首的捕头身材矮小,拎着腰刀,其他人各持刀棍,有的竟然拎着霍记的瓷器,把店里的伙计驱赶进来,大东一瘸一拐地差点被推倒。 “堵住他们!一个都跑不了!”捕头一扬刀,手下噼里哐啷踹门而入,连骂带打,把霍家父女及各屋下人围到当中,猖狂有如土匪。 寄虹虽不是娇小姐,也未见过如此阵仗,一时吓得面如土色,心惊胆颤地躲在霍嵩身后。 霍嵩扯下腰间的玉佩,塞给那扛刀冷眼旁观的捕头,小心赔笑道:“井捕头,不知霍记有何不当之处,触犯了差爷,实在抱歉。”作了两揖,比手向厅堂一请,“霍记甘愿认罚,里边说话如何?”若肯进屋,就是钱能解决的事。 井捕头摸摸玉佩,是块好玉。他冷冷扫视院里胆战心惊的下人,顺带将各房的陈设尽收眼底,最后目光落在霍嵩脸上,像看一个死人。 霍嵩挤出一丝难堪的笑。 他忽地扬手把玉佩砸在地上,“动手!” 寄虹猝不及防,猛地被捕快扑倒,一只毛手竟然趁机摸了一把,她哪受过如此屈辱,又惊又惧,哭叫“救命”。 霍嵩怒火中烧,奋力挣脱,冲到近前,一脚把他踹开,“畜生!有没有王法!” “老子就是王法!”井捕头暴喝,“拒捕者杀!” 捕快山呼响应,再无所顾忌。遭踹的那人提起木棍狠狠朝霍嵩后脑砸去,寄虹惊呼一声,救已不及。 危急之时,大东纵身扑上,一把将霍嵩推开,木棍重重砸在他的右手腕上,寄虹清楚地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 大东痛苦倒地。 “大……”哭喊声被捕快一巴掌扇了回去,随即她被两人撕拽着提起,衣裙哧啦一声扯破。 她哭喊、挣扎、推拒,但那些粗暴的、放肆的手,从四面八方探过来,像地狱小鬼的索魂链,将她牢牢困住,怎么躲都是徒劳。 “要抓抓我!别碰我女儿!”霍嵩两眼通红,操起扁担一阵乱打,豁出命去地阻挡。 井捕头一刀劈下,扁担折断声中,霍嵩缓缓地、缓缓地仰面躺倒,鲜血洇湿衣袖。 “爹!”寄虹撕心裂肺地大叫,发疯一般连咬带撞,试图挣脱钳制,一人被她咬痛,登时大怒,拧着她的头,狠狠砸上鱼缸,哗啦!鱼缸生生被撞出一个巨大的豁口。 不知是水还是血,从她的额头汩汩淌下,清晰的感觉如同刻刀。 头上汹涌的痛楚,一瞬间将她生生魂魄剥离,她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沉入死地,而另一半仍挣扎着想把这副残躯拖起。 站起来啊!快点站起来啊!去救爹爹,去救他啊! 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却只是轻微地痉挛了一下手指而已。 昏昏沉沉中,感觉被人狠力拽起,拖曳着不知去向何方。皮肉摩擦着石板,又在台阶上磕碰了一下。 他们要带她去哪?乱葬岗吗?不!不要! 徒劳地想要睁开眼,但无济于事。她只看到漫无边际的血红,而后便陷入混沌之中。 寄虹被拖出霍记时,恰好被途径此地的严冰撞见。 从人群的缝隙中,他看见她浑身浴血,衣衫破烂,血污与乱发遮住了曾经飞扬的容颜,被捕快拖着,身后的血迹触目惊心。 她死了吗? 场面太过惨烈,严冰心里骤然一紧,像被什么扼住了咽喉,竟挪不动步子。 捕快走后,人群散尽,小夏小声地说:“少爷,回吧。” 他垂首移步,才发觉脚下踩着一朵红绒花。已经支离破碎,碾为尘泥,却犹不肯残败,浸过血,更加红得鲜艳。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金婚礼物 寄虹的腿脚不灵便了,喜欢倚在花园的躺椅上赏花。看见严冰拄着拐过来,指着一株花笑说:“你看这花都十几年了,还能开得这么鲜艳。” 第4节 “我有一朵花,已经六十年了,常开不败。”他打开一只精致的盒子,里头是一只明艳照人的红绒花。 寄虹颤巍巍地拿起来,和当年初见他时戴的那朵一模一样。 严冰为她簪上,她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不复娇美,但他越来越看不够了。 ☆、患难见真情 寄虹没有死,昏迷不知多久之后,她醒了。头痛欲裂,视线模糊。她想擦擦眼睛,抬手却牵动一片当啷之声。她怔了怔,摸索过去,腕上勒着铁链,磨得生疼。 勉力撑起身子,适应黑暗之后,她辨认出污秽的地面,粗密的铁栅,狭小的空间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 她知道身在何处了。牢房。 爹呢?姐姐呢?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啊? 泪水滂沱,她拍打着铁栅,“放我出去!放了我!” 无人回应。 她歇斯底里地喊叫,用砖头敲击铁栅,空荡的牢房中,回声如鬼啸。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寄虹精神一振,抬起脸贴在冰冷的铁栅上,尚未看清来人模样,劈头盖脸挨了一鞭,她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缩到里侧,然而鞭子如影随形,穿过铁栅暴风骤雨般打在她身上。 抽了不知多少鞭,那人终于停手,啐了一口,“嫌死得慢就尽管叫!” 寄虹认出他的声音,那个井捕头。 脚步声远去。她躺在地上,瑟瑟发抖。泪水无声流淌,和血一起,渗入污泥。 这不是人间,是吃人的地狱。她会死在这里吧,化成腐臭的污泥。再也见不到亲人了。 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寄云就在一墙之隔的牢房外。 甫从大东口中得知霍记遭难的消息时,寄云五雷轰顶。恸哭过后,还是大东提醒她当务之急是救人,霍家的事总归霍家的人出面才行。但她两眼一抹黑,第二日才寻到牢房。 寄云怯懦地递出荷包,“烦捕头开恩,让我见妹子和父亲一面。” 井捕头背地人称“耗子精”,一听就不是什么好货色。他挠挠稀疏的嘴毛,接过荷包时顺势捏住她的手揉搓了下。 寄云吓懵了,羞愤交加,奋力回挣,用力过猛,倒退好几步,“咣”地撞上房门。虽然泪水在眸子里打转,但看着耗子精向自己走来,却惊恐地挪不动步。 “井捕头,忙着呢吗?”门外不高不低的一声恰巧阻住耗子精的脚步。 来人却是玲珑。她个子不高,却不畏缩,有意无意地挡在寄云身前,含笑送上银子,“太爷爷常念叨您,说想请您喝茶听书呢。” 吕太爷是青坪有头有脸的人物,耗子精或许不识玲珑,但抬出吕太爷,他便猜出眼前人的身份。见她人机灵又会说话的,耗子精翻着小眼打量打量,“看吕太爷的面儿,给你一句话,哪来的回哪去。” 玲珑明白这是赶人了,不忘客气道谢,转身拉住吓呆的寄云飞快离去。 有人从后头慢悠悠转出来,耗子精迎上去,歪头朝牢里示意,“里头的,你打算怎么办?” “既然报应到了,怎么能不推一把?”那人声音里透着狠意,将银票摁在桌上。“事成之后,加倍。” 耗子精瞥一眼,一千两。眉开眼笑,“包在我身上,绝对让他横着出去!” 玲珑今早才听到霍家出事的消息,一打听人已进大牢,直接奔这来了,没成想正碰上耗子精耍流氓。两人互相介绍,才知都是早就耳熟的人。这会顾不上客套,商量如何过得耗子精这关,毕竟牢里的人是死是活得有个底。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估摸他只想多要几个钱。”人情世故上玲珑比寄云通达,耗子精这种人多少钱都敢贪,可玷污良家妇女那是砍头的罪,为一个囚犯犯不着。 寄云立刻升起希望,“那多少钱能够?” 玲珑想起去年远房堂兄吕坷为争女人把人打残坐牢了,吕太爷就是通过耗子精用五百两银子把他捞出来的。便说:“拿五百两试试?” 五百两银子是寄云一年都挣不出的数,可她毫不迟疑,“我这就去凑。” “嗯,咱们分两头,我去问问太爷爷能不能帮上忙。” 商议好会面的时辰,玲珑急急走了。 寄云万分感激。霍家荣光的时候,她不声不响不露面,霍家一出事,亲朋好友顿时消失不见,她却挺身而出,这份情义令寄云热泪盈眶。 家里只有上回寄虹送来、寄云偷偷藏起的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其余翻箱倒柜再凑不出十两了。她一走出家门,还没好意思张口,左邻右舍纷纷关门,如避瘟疫。 愁云惨淡地在屋里呆坐半晌,想起陪嫁的一套首饰,是她苦苦哀求才没被赵财抢去赌的。翻出首饰,寄云匆匆朝当铺走去。 宝来当铺生意不算好,原因无他,只因掌柜伍薇是个女子,且是个寡妇。这会前店冷清,她正在后院待客。客人不是别人,却是严冰。 两人是旧识了,前几年伍薇跟着夫君包文南来北往地走货时,每到白岭三人都会相聚一番,不想两年未见,人事茫茫。可对坐品茗,谁都不提旧事。伍薇请他一是认认门,人生地不熟的难免凄凉,二是铺里收了套古董茶具,请严冰鉴定一下。 严冰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话很少,心事重重。他看一眼桌上的茶具,伸指轻轻在白瓷杯上弹了一下,瓷杯发出“叮”的声响,静听之后,他说:“出窑不超过一年。”连凑近细看都省了。 伍薇急了,把黑纱袖子一捋,翻过杯底给严冰看,“有官窑的印哪!” “官窑瓷都是皇宫定制,上等品的戳印是‘昭日殿’之类宫殿名称,次等品无戳印,全部销毁。纵有不慎流入民间,绝不会带有‘官窑’二字。”他面无表情看向伍薇,“连这都不知,当铺能维持到今日真是奇了。” 伍薇早习惯他的冷嘲热讽,但她对严冰是极为信服的,天下瓷器尽在此人胸中。懊恼地将装着茶具的木盒使劲一推,杯盏咣啷乱响。“把管事叫过来!” 茶具是管事收的,他一看这架势,便知茶具有假,老老实实地认错认罚。伍薇知他不是存心的,论才干当不起管事之位,只是包文离世,先前的管事姚晟犯错跑了,只能将就着。照规矩扣掉一月工钱,问:“谁家当的?”她咽不下这口气,非把当银追回来不可。 “煞老大。”这三个字吐出来都微微带着颤音。 “嗬,我当是谁,欺负到宝来头上,当老娘是死人啊!” “煞老大是谁?”严冰问。 伍薇鄙夷地说:“就是一个跑船的,南北倒货。仗着手底下有几个废物,横行青河。” 严冰对煞老大不感兴趣,“你知道这套瓷器哪里烧出来的吗?” 她嗤了一声,“这没良心的事指不定哪个黑窑厂干的,傻瓜才留名哪!” 严冰皱了皱眉,没做声。 这时伙计来报有人要当贵重首饰,伍薇和管事前去接待,院中独留严冰一人。 他将歪倒的茶杯一只只扶正,摩挲着细腻的胎釉,工艺手法太熟悉了,细枝末节间尽显白岭官窑遗风。 会是谁呢? 伍薇很快返回,将一套金镶玉的首饰展示给严冰,“你猜当首饰的是谁?是霍家的大小姐!对了霍记的事你知道吗?” 严冰蓦地抬头,这会的眼神才像真正睡醒了。 伍薇轻笑,“还以为你当真凡事都不闻不问了。” 严冰垂目饮茶,想起霍寄虹被拖走那幕惨状便觉如鲠在喉。 “唉,霍记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被下了降头,这霉真是倒大了。霍寄云是病急乱投医,耗子精要能通融,昨天能连砸带抢把人往死里打?那是摆明了不留后路!” 严冰的脸色越发难看,这茶实在喝不下去了,告辞离去。 伍薇不以为意。她了解严冰,他得戳一戳才肯动一动。 转身回屋,把首饰锁进柜中,犹豫片刻,又拿了出来,掩上房门,对镜试戴。镜中素发黑衣都因璀璨的步摇婉约起来,未施粉黛的女子光彩照人。 陶醉一会,她终究不舍地摘下步摇。身为寡妇,她是不能戴饰穿彩的。 严冰回家后,饭桌上小夏又说起霍家的事,“……外头传得可玄乎了,说霍家生了个怪胎,触怒了神灵,可霍家小姐没出阁呢,怎么生孩子?满嘴跑马车。我跟看牢的郝老头打听,他都不——” “你认识看牢的?他人怎么样?”严冰敏锐地在一堆废话里捕捉到这条有用信息。 “他人可好了,但是在牢里不受待见。”小夏没啥优点,就人缘好,三两句话都跟人混熟了。 严冰沉思片刻,递过银票,“去找他!” “做什么?”小夏不解。 “保人。”严冰低声嘱咐几句。 小夏眨巴眨巴眼,有点惊讶,又有点欣喜。少爷开始管闲事了,这是好事。“用不着钱,跟他知会一声就行。”一溜烟出门了。 严冰站在窗前,少一座窑,夜色中的窑火似乎没有前晚明亮了。暗沉的夜空下,窗台的红绒花依旧安静而坚定地绽放。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命运 很多年过去,严冰依然不能释怀。 “如果那年的评瓷会上我咬定不松口,你就不会受后来那许多苦了。” 寄虹倒很豁达,“如果没有那桩祸事,你我就不会有后来这许多年了。” 那一年很苦,但后来和他牵手的许多年,很甜。 所以,尽管命运残酷,她仍旧感激。 ☆、救命的汤药 昏迷中的寄虹是被雨水淋醒的。 从牢房顶上漏下的雨滴在身上,像粹火的铁片遇到冰水,冷热交煎。朦胧中,她听见牢房外传来脚步声,本能地想要往里缩,一只手却抓住了她,温热的陶碗贴近面颊。 寄虹口渴至极,抓住碗就往嘴里倒,入口才发觉是汤药。她管不了许多,贪婪地大口大口灌下去。 那人塞给她个东西,拿上碗离开了。虽然没出声,但她从脚步声分辨得出,他不是捕头。 手里的东西热乎乎的,竟然是个窝头。寄虹已经记不起上次进食是什么时候,立刻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粗糙的窝头碾过烧得发干的喉咙,像沙砾磨擦岩石。 但这简陋的汤药和窝头却给她带来莫大的希望。有人在帮她! 她想找件盛水的东西,摸索出一块手帕,沾湿雨水,润了润嘴唇,然后叠起来贴在额头,清凉的感觉令她神智清明些许。 她记起这块手帕是玲珑送的,上面画的是霍记,爹和她。 是了,爹和姐姐一定在想办法救她。她不能糊里糊涂地死在这里,她要活下去,活着出去和他们团聚。 寄虹在牢中挣扎求生的同时,寄云在外奔波求救。 当掉首饰依然不够五百两,幸好玲珑补足差额。然而两个人几乎全部的家当,仍旧不能敲开耗子精的门。寄云急得掉泪,“究竟多少钱才够啊!” 玲珑隐隐感觉到似乎不是钱能解决的事了,“云姐,这案子好像不简单,官府是个什么说法?”吕太爷听她想管霍家的事,立刻警告她不许插手,说整个青坪,乃至州府都没人兜得住此案。这话叫人心惊肉跳,她没敢告诉寄云。 寄云茫然思索半晌,“官府说罪名是什么……什么‘凶兆咒国’,我听不懂。” 云遮雾罩的四个字,两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实在分析不出含义。 第5节 以前与霍家交好的同行老友,此时都将寄云拒之门外。身为霍家女婿的赵财更加恶劣,冲她吼了一句:“记住你已经不姓霍了,别给老子惹事!”抢了银子摔门而去。 他在距离青坪百十里地的茂城有份差事,是出海码头上的小税吏,这一去十天半月回不来,意思是霍家的事他压根不管。 连亲人都靠不住,寄云不知道还能依靠谁。绝望地哭过一夜,忽然想起一个人。 或许她所嫁非人,然而寄虹挑的人总不会错的。唯一能帮霍家的,可能只有叶墨了。 叶家没有宅院,叶墨的姐姐嫁给焦泰后,他一起搬进焦家。寄云向看门的小厮说明来意,那小厮客气的语气就硬邦邦了,“叶少爷不在!”砰地撞上门。 寄云那句“他何时回来”就被堵在门外,她只好苦苦地等。 日头毒,人发虚,从早上站到下午,快晕倒了。身子晃了晃,却被人轻轻扶住。抬头,一张温和的脸孔面露关切。 “在下焦泰,赵夫人到此是寻我吗?”见寄云站稳,焦泰收回手。 寄云虽听过焦泰这个名字,并未见过,见他客气而知礼,便顾不上细思他如何认得自己,将来意说明。 焦泰听罢,哀叹道:“唉,此事我亦深感痛心。同在瓷行,本是连根,理应出一份力。私下里我与县令面商,得知此案可予通融,只是……”说到此处,他忽然停顿下来。 寄云果然上钩,急切道:“只是如何?” “只是此案非同小可,可叹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他见寄云茫然不解,“善意”提醒,“人命关天的事,没有实实在在的好处人家是不会白白替我们担风险的。” 寄云终于听懂了,“多少钱霍家都肯出的,只是我手头一时凑不出,能不能……” “焦家倒是可以垫一部分,但远远不够。”他看一眼寄云,“我倒有个办法,只怕你认为不好。” 寄云忙道:“只要能救人,什么办法都好!” 焦泰很为难,踌躇着说:“我认识钱庄的朋友,能说得动他们出钱,但总要有个抵押,比如宅院。” 寄云吃了一惊,他指的是霍记?这可是霍家十几年的心血啊! 他长长地叹气,“看来此法不妥,我再去求求县令,却不知霍掌柜和二小姐能熬得几日。” 这话一下把寄云砸懵了,别说卖掉霍记,就算卖掉自己她都没有异议了。“可是地契不在我手中,如何是好?” 焦泰说他自有办法。当下入宅,很快拿出一份委托书,带上寄云到牢房,与耗子精交谈片刻,他便进入牢中,出来时委托书上多了鲜红的手指印,红得像血。 寄云见他竟能说得动耗子精,向他央求想见见父亲妹妹。焦泰将她带到耗子精面前,耗子精就翻脸了,“焦会长,我已经给过你面子,有一不能有二,当牢房是饭馆啊!” 焦泰向寄云道歉,安慰道:“眼下不差这一面两面,救人才是要务,你我先到户房将手续办妥。” 寄云泪眼婆娑地被焦泰拉走了。她心乱如麻,完全任他摆布,糊里糊涂在许多文书上按下指印。在焦泰一定救出霍家父女的信誓旦旦中,寄云如释重负。 玲珑听说后却疑虑重重,她不认为焦泰比吕太爷更加门路宽广。“可予通融”究竟是焦泰的一厢情愿或是县令的原话,深有可疑。 曹县令此刻正在县衙里与胡主簿诉苦,两个难兄难弟相对叹气,一筹莫展。 “胡翁啊,这案子弄不好,不光保不住乌纱帽,恐怕连——”曹县令伸手在头上点了点,哭丧着脸。 胡主簿更是如丧考妣,“曹公啊呜呜呜,这可如何是好哇……”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这会亲密得互为翁公了。 曹县令本想问胡主簿拿个主意,可老头子哭得跟大姑娘似的,他只得做出推心置腹的模样,“唯今之计,你我必须同心一力,将罪名咬定在霍家头上,如此或能全身而退。” 胡主簿点头如捣蒜。 正巧从门外经过的严冰脚步一滞。曹县令打算丢卒保帅,别说商贾霍家,必要时连胡主簿都能放弃,这是他早已料到的,然而亲耳听闻仍不免心情沉重。 走出县衙,老马小车已在门外守候。小夏扶严冰上车,“少爷,你挨训了吗?”虽然少爷脸色从没好过,但今天格外不好。 严冰放下车帘,靠着车窗闭目养神。车轮辘辘轧过石板,人与心一般颠簸不定。 车外“咣”地一声重响,马车陡地停住,小夏不满地嚷嚷:“要砸死人么!” 严冰挑起车帘,不由愣住。外头是霍记瓷坊,大门敞着,门口堆放不少瓷器琐物,几名衙役正往外搬东西,还有一个站在牌楼上攥着锤子,目光望着歪倒于地的木匾。 严冰下车,扫视一圈,“大晚上还忙着,辛苦了。这些东西是搬回县衙吗?我这有车,借各位代步可好?” 语气平常,但众人听得心惊肉跳。他们不是奉命,而是私自来搜刮值钱的东西,才摸黑干活的。霍记大门本有封条铁锁,偷钥匙揭封条抢东西都属大罪,被严冰撞破,能不害怕么。 衙役知道他不爱管事,正事闲事都不管,大着胆子胡诌,“这是……这是……一些证物,不劳严文书费心,小的们这就完事了。”说着麻利地关门上锁贴封条,抱起那堆东西撒丫子了,临走不忘瞄一眼木匾边沿的包金,一脸可惜。 严冰没追,墙倒众人推,他不同流合污,但也不能过于刚正不阿。 他将木匾扶正,斜靠大门放好。门前灯笼损毁,描金的“霍”字蒙上灰尘,在暗影里显得毫无生气,像具死尸。 这世道,当真周而复始,无可逆转吗? 凝视片刻,他蓦然起身,跳上马车,“去县衙!” 小夏感觉今天的少爷换了个人似的,以往看见县衙大门都要闹会情绪的他,这次是跑……嗯……快步走进去的。 曹县令刚送走哭哭啼啼的胡主簿,就见严冰罕见地现身县衙,虽无甚好感,总要客气一下,“严文书有事要议?” 严冰简洁明了,“卑职有一策可解县令之忧。” 霍家之祸来得猛烈,去得悄然。 不知因严冰献策、焦泰出力,抑或其它原因,总之,寄虹出狱了。 她是自己走出牢房的。 尽管遍体鳞伤、虚弱不堪,站都站不稳,但她是靠自己的双脚走出来的。 初见光明的一瞬,她不由闭了闭眼。紧接着,一个人呜咽着冲了过来,冲到近前却刹住脚步,温柔地搂住瘦骨嶙峋的寄虹,或者说,是半架半撑。 只喊了“寄虹”两字,便再也说不出话。 寄虹在温暖的怀抱里,听见悲戚却又欣喜的呼唤,才真真切切意识到那场噩梦已经结束。 待看清眼前人,她大感诧异,“玲珑?”向玲珑身后张望,没有其他人。“姐姐和爹呢?” 霍嵩比寄虹早一日出狱,是被抬出来的。 寄虹看到暂置于赵家、未敛棺椁的父亲,扑通跪倒,伏尸恸哭。 她从未想过父亲同样被捕,更从未想过父亲会葬身牢狱。她在牢里反反复复念着父亲、渴盼与父亲重逢时,从未想过他已撒手人寰。 从来没有。 她拽着父亲血迹斑斑的衣衫,拽得那样狠,指甲抠破衣料嵌进掌心的肉里去,用痛楚死死压下泪水。 撕心裂肺,皆在骨血中。 寄云数次哭昏在地,寄虹看着哭到瘫软的姐姐、吓傻了的宝宝和横于草席的父亲,缓缓挺直腰身。 她不能倒下。 出殡那天,云重风沉。 寄云哭得几欲昏厥,被丫鬟架着才能跟在灵车后头。玲珑想要搀扶寄虹,被她推开。 这条路,她要自己走。 送葬的人只有她们四个。往日多风光,今日便多凄凉。 灵车从赵家出发,经过陶瓷街驶向墓地。路边不断有人探头又缩回,也有人看热闹般围观,更有人毫无顾忌地冷嘲热讽。 “哼,霍家准是为富不仁,遭报应了,活该!”冷笑。 “霍嵩一死,霍家就完喽。”叹息。 “一个姑娘家进那种地方,不定怎么出来的呢!不如死了一了百了,丢他祖宗的脸!”唾弃。 …… 寄虹在各种声音各色眼神中穿过,脊梁直,脚步稳,犹如迎风不折的松柏。 她为坟墓覆上最后一抷土,大雨倾盆。玲珑撑起伞,“你身子不好,改日再来拜祭吧?” 寄虹直挺挺跪在墓前,水淹没膝盖。狂风骤雨里,单薄的身影压抑地颤抖。 玲珑温言相劝,搀起寄虹,正要离去,一行人匆匆行来,截住去路。寄虹认出都是常与霍家往来的商户,其中便有恒昌钱庄的常掌柜。 常掌柜先拜过霍嵩,才说:“霍掌柜身故,我等甚觉悲戚,两位侄女节哀顺变。”语气却没有多少“悲戚”之意。 寄虹直勾勾盯着他,“有话直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案子的原委后文会解释 ☆、墓前的怀抱 常掌柜尴尬地干咳一声,“两位侄女恐怕有所不知,霍记在我等处尚有欠债未清,虽说霍记蒙难,但债是不能赖的。” 霍记的账务寄虹并不清楚,一时愣住。看看前来要债的有十几人之多,像半面围墙堵住她们。 玲珑见他们来势汹汹,将寄虹寄云挡在身后,愤愤道:“诸位都是叔伯辈的,在霍老爷墓前逼迫他女儿还债,于情于理说不过去吧!” “债务沉重,我等也是出于无奈。霍掌柜生前通过恒昌借款,看老友情面,我同意以窑厂为押出钱,如果不能按时连本带息还清的话,我只有封窑了。” 寄虹脑中嗡嗡作响,此刻她才真切感受到什么叫“人亡家破”。窑厂保不住了,霍记分崩离析。 寄云哭求的声音被淹没于哄哄叫嚷中,有人凶巴巴地喊:“霍嵩留下的烂债总得有人接!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这债还是不还?什么时候还?拿什么还?就对着你老子的坟说清楚!” “说那些个废话有什么用,直接拉到户房去,按手印拿霍记的宅子抵!” 玲珑气极,指着墓碑道:“尸骨未寒你们就……” “一边去!”有人一把推开玲珑,往她身后浑身发抖的寄云抓过去。玲珑摔倒在泥水里,丫鬟吓得大叫。 “啪”地一声,即将抓到寄云的手被一巴掌打掉,寄虹挺身护在寄云身前,“都住手!” 在她咄咄目光下,比他高两个头的男人竟不由缩了缩脖子。 寄虹体力难支,昏昏欲倒,放眼已瞧不清眼前人,但说出口的话字字如钉,“霍家没死绝呢,但有一人在,绝不会欠你们一个铜板!有债都冲我,别惹我姐姐。各位拿出欠条约书,我霍寄虹当牛做马也把债清了!可霍记——不,卖!” 声量不高,但雷鸣雨瀑压不住。 众人居然俱被镇住,潇潇雨幕,寂无人声,只有寄虹紊乱的喘息。 玲珑察觉她情况不妙,急忙近前相扶,她整个人抖得厉害。 有人回过神来,啐道:“霍记早被抄空了,除了一个破房子半个子都不剩!不卖就上公堂!” 众声附和,“对!”“上公堂!”“拉去见官!” 既然撕破脸,索性一撕到底,好几只手过来抢人,玲珑惊慌推挡,两三下就被撞倒。 寄虹眼前虚茫茫一片,人影重重如大山压下,心里头想着保护姐姐,人却绵软地向后倒去,不想一双有力的臂膀托住了她。 第6节 她只看见头顶一张菩萨般悲悯的面孔,没认出是谁,便昏了过去。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众人皆是一愣。 “见县令还是主簿?需要严某代为引见否?”严冰冷冷扫视一周,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出声。 一句话压住众人,他横抱寄虹,大步流星走向马车,小夏撑着伞一路小跑都跟不上。 怀里的女子额头上有条斜长的伤口,雨水打在她脸上,混着血滚滚而下,显得脸色愈发苍白可怖,他心中骤然一紧,示意小夏把伞移得更近。 小夏越来越摸不着少爷的脉了,今天不仅破天荒地冒雨远行,而且毫不在乎衣服被血雨脏污。 将她放入车厢,严冰唤玲珑过来,交待她与小夏送寄虹就医。 小夏问:“少爷你怎么回去?” “完事来接我。”严冰摆摆手,示意他速去速回。 小夏这才感觉少爷回归正常了。 待马车离去,他转向众人,“诸位欲上公堂,官府一定秉公执法,欠债不还罚没家财。”又转向寄云,“请你同去作证,打人致伤欺凌妇女者依律判刑,官府决不宽贷。” 众人不会与官府硬碰硬,立刻见风转舵,作鸟兽散。 严冰目送丫鬟扶着寄云远去,不由想起那个傲立风雨铿锵作声的女子,在他怀中轻得仿佛没有重量,难以想象那小小的身体里居然蕴藏着如此巨大的力量。 命是保住了,但接下来是更为艰难的心路。 寄虹大病沉沉一场,绵延半月。昏梦中那些污言秽语张牙舞爪,醒时屋外摔盆打碗, “晦气娘们!弄个棺材进门咒我哪!累死累活养俩废物,都不会下个带把的!白吃白喝还往家里抬人!当我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骂声中夹杂着寄云低低的哀求。 话像刀子,但在炼狱里滚过一遭的寄虹,踏着刀锋仍能前行。 赵财翻出几两碎银,骂骂咧咧地走了。寄云推门见寄虹闭目沉睡,愧疚稍减,轻轻关上门。 寄虹方才明白这些年来姐姐的处境。 贫贱人生百事哀,但有一样好处:人到难时,始得真心。 寄虹勉强能下床后,便到县衙讨要说法。霍记无端遭难、家财抄没、父亲亡故,不能轻飘飘揭过去了。官府无人理会,她就在衙门口守着,不离不弃相陪是玲珑。三天之后,终于拿到一张只有半页的判书。 她当场倒地痛哭,是玲珑将她搀回家去。 罪名依旧是“凶兆咒国”,玲珑和寄云或许不懂,寄虹却再明白不过。因为霁红瓶是“妖异怪胎”,所以朝廷视为“不详之兆”。 她万万想不到,这场大祸竟是她亲手埋下的根。 她无法原谅自己,病势反复,昏沉中,她梦见心口疼得厉害,坐卧难安,原来有根粗长的刺扎进心房,她用力拔出,世界忽然清明了。 病情迅速好转,等赵财赴茂城上工,玲珑再来探望,寄云带她进屋时,寄虹正伏案奋笔。 玲珑看见纸上所写,不由吃了一惊,“你要赎回窑厂?” 养病这些时日,寄虹盘算过未来,“霍记虽易主,然而保得住根基所在的窑厂,霍记便能枯木逢春。” 玲珑不甚赞同,“赎回窑厂得好大一笔银子呢,钱从哪儿来?赎回来谁管?这不是我们姑娘家能干得成的事。” 寄云更觉妹妹异想天开,“好不容易熬过这场大难,咱们以后就安安分分过日子吧。转眼你就得嫁人了,把身子养好是正经。”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寄虹只低着头不言声。等两人停口,她慢慢抬起手平放于桌上,“我这双手,推倒霍记,将父亲推入牢狱,若从此粉饰太平地活着,那我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此身万劫难复。” 她抬起头,一滴泪珠滚落在握紧的拳头上,“干了不一定能成,但是不干的话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霍记,对不起我自己。” 寄云忍不住拭泪,玲珑为之折服,便不再相劝,只问她是否已有计议。寄虹点头,“我想有个人是肯帮我的。” 病中时,叶墨曾来探望,是除玲珑和大东外唯一上门的旧友。霍家败落至此,他都未曾提出退婚,可见情真。 寄虹本有些忐忑,因此事实在唐突。不料叶墨即刻出门相见,还请她入宅。虽说订亲,她仍觉不妥,婉言谢绝。 叶墨一身簇新朱绣蓝衫,在戴孝着素的寄虹看来略显扎眼,但她说服自己,毕竟非亲非故,无可指摘。 叶墨看她大病初愈,不复之前娇美,皱眉道:“怎不好好将养?” 寄虹误以为他是关心她,便微微一笑,“我会当心身子的,眼下有件迫在眉睫的事。”她不把叶墨当外人,把借钱赎窑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叶墨越听眉头皱得越紧,不待寄虹说完,一甩袖子,“霍记倒便倒了,复兴作甚?你是我的未婚妻,只等我高中榜首娶你过门即可,学什么男子抛头露面做那下贱勾当?” 真是兜头一棍。她直直地瞪着他,好半天才艰难开口,“下贱?在你心里,商户是下九流?” 叶墨神色冰冷,“总之不入流。何况你刑狱加身,我不疑你清白仍愿迎娶已是格外看重,你莫要得寸进尺。” 寄虹攥紧拳头,但压抑得住眼泪抵御不住悲凉。“你既看不起霍家,当初为何提亲?” “自然因为喜欢你。”理直气壮。 “哈……”寄虹缓缓松开抠得生疼的手指,没必要为这种人伤害自己,屈辱跋扈的喜欢她不要。 她直视叶墨,逐字逐句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稀罕!霍寄虹不是金丝雀,要不起金锁链,退婚吧!” 叶墨完全出乎意料,愣怔片刻,勃然大怒,“你有什么资格提退婚?要提也是我提!” “好,就当你提的,从此你我无干,两相便宜。”平静说完,寄虹转身便走,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身后,叶墨暴跳如雷,“霍寄虹!总有一天你会后悔!” 她不后悔,他不值得。然而,仍是泪如雨下。 天色昏昏,人也昏昏,茫然不知何处可去,迷迷乱行一阵,眼前赫然跳出一个无比熟悉的“霍”字。 竟然走到家门来了。 不是寄居的赵家,而是霍家,真真正正她的家。 但,人是物非。 隔着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然而门上的刀痕,冰冷的封条,散落的瓷器碎片,无一不在昭示霍记经受的浩劫。 木匾倒在地上,曾经金光闪闪的“霍记瓷坊”泥污遍布,就像……在牢里垂死挣扎的她。 她半跪于地,扶起木匾,近距离地看,深深浅浅的木头纹路像老人的皱纹,是风雨历练,岁月积淀。 这块匾额,是娘亲手挂上去的。 她年幼时,有一年父亲出远门送货,迟迟未归。那时霍家家业尚薄,债主一起登门,威逼霍家拿宅子抵债,把她和姐姐都吓哭了。平时柔弱的娘亲挺身而出,立下书状。货都被债主抢光了,霍夫人就接绣活,一家一家地还债。 那年除夕,大雨把木匾砸掉了。雨停之后,小小的她站在房檐下,仰着小脸,看娘亲搭起梯子,吃力地搬起沉重的木匾,仔细摆正。除夕夜盛大的烟火下,她看着娘对泪流满面的她温柔地笑。 “寄虹,不哭。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会倒。” 她把脸紧紧贴在匾上,呢喃地说:“娘,我记着呢。” 她吃力地搬起木匾,一步一挨地往赵家走。太重了,像整个霍记宅院沉沉压着骨头,脊背腿脚都在打颤。 黑暗的街道里,走几步歇一歇,一不小心绊倒,膝盖撞上石板,疼痛难忍。 她喘息片刻,摇摇晃晃站起,咬牙前行,长长的街道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又一次跌倒。木匾重重砸在骨节突出的脚踝,从骨到肉钻心地疼。 她撑了几撑,没能站起。 她想重振家业,想复兴霍记,想走一条从来没有女子走过的路,但她竟然连一块木匾都搬不动,那些理想,都是笑话。 “自己”二字,原来并非她想,便能靠。 无助而绝望,她啜泣出声。 空旷的街道上,远处一盏昏黄的灯笼轻轻摇曳,拉出一条越来越长的身影。 那身影缓步而来,停在寄虹身前。 一只小白狗在他脚边温柔地摆着尾巴。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严冰和寄虹游戏,凭残片断出处,寄虹胜出。 “愿赌服输,劳烦相公把娘子我从衙门抱回家去。” 严冰尴尬地顶着一众下属、衙役、路人的侧目和偷笑,把她抱回了家。 寄虹调侃,“还得多练练呀,抱得不舒服。” 严冰随口说:“不是第一次了。” 寄虹:“呵呵。” 当晚,严家的下人看到自家老爷被夫人关在门外,反复解释,“……真的……真的只抱过你……啊?哪年哪月哪日?” 这道题,太,难,了…… ☆、白条易白条 寄虹望着神色漠然的男子,浓重的夜色落进眼中,黑眸深沉似海。他曾与她作对,但也曾危难相助,捉摸不透。 严冰低声开口,“何必留着无用的回忆,徒增伤悲。” 她微微错愕,这话不像他会说出的。“不能丢,这是霍记的魂魄。” 他微微一震,注目良久,轻叹一声,“霍记已粉身碎骨,魂魄何依。” “没有!才没有!霍记没有粉碎,没有倒!它只是……只是睡着了,等着我去叫醒。”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听不见了。 他却突然提高声音,“你要重开霍记?凭你?” “对!”寄虹昂起头,“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会倒!” “你知不知道,瓷窑是女子禁足之地?” “男子能干的事女子为何不能?” 严冰沉默地打量她,仿佛评估,又仿佛初识。许久,鬼使神差地探出手,按在木匾之上。 寄虹见他微微一提,以为他要帮忙,心中一喜,他却撒手了。 掸掸衣袖,严冰实话实说:“你一个弱女子,连块木头都搬不动,成不了事。”居然就此离去。 小白哼呜两声,低头在寄虹手背宽慰地舔了几口,追上主人的脚步。 一天之内被所有人看扁,反而激起寄虹不服输的脾气,她冲着严冰背影大喊:“等着瞧!我一定成事给你们看!” 那个背影稍稍一顿,加快步伐走远了。 第7节 理想总是火热,现实依旧冰冷。不管她多么胸怀大志,尝试多次后,仍然搬不动木匾。正在沮丧时,宁静的街道传来辘辘车声,驶到面前,车夫跳下,“二小姐,我帮你!” 寄虹认出他是严冰的书童,玲珑说过叫小夏。她一头雾水,主仆二人这是闹哪出? 小夏特别自来熟地扶她上车,又把匾搬到车上。 “你刚好路过?”寄虹纳闷。 小夏灿烂地笑,“少爷叫我来的,刚才二小姐没有遇到他吗?” 寄虹忍不住笑出声,果真不愧是个“少爷”。 话说回来,他又一次在她困境时施以援手了呢。 寄虹是个一旦决定就义无反顾的性子。借钱无门,她便另辟蹊径。在铁匠铺订做一只精巧厚实的铁盒,特意浸水磨蚀做得旧些,装上三把有年头的大铜锁,用金灿灿的黄绸子包着,小心翼翼放上宝来当铺柜台的架势,仿佛是件价值连城的易碎瓷器。 “当两千两银子。”寄虹底气十足。 管事咋舌,这得是个多金贵的宝贝!解开黄绸,不禁失笑,“最多二两银子。”也就铜锁值点钱。 “这是霍家多年的制瓷秘方,万金难求。” 管事了悟地笑笑,“本店不收秘方祖方万金方,姑娘可去别店一试。” 面对管事深有穿透力的目光,她一点都不心虚,“当铺拒当是何道理?请你们掌柜出来说话!” 管事不依,寄虹坚持,管事沉下脸,“姑娘这是无理取闹了。” “闹是不会的,我就在这等掌柜出来好了。”寄虹双肘往柜台上一支,托腮微笑,狡黠的大眼睛忽闪忽闪。 管事见她抱定主意耗下去,又不方便动手赶人,无奈进后院请伍薇。 等候的时间过于长久,正当寄虹以为当铺用上“拖字诀”的时候,一名高个女子足下生风,一晃眼便站到面前。 她眉眼细长,即便笑也透出精明干练,寄虹飞速盘算如何说服,伍薇却十分爽快,“照规矩没有为几个字典当的理,但霍二小姐可以破个例。” 不仅管事愣住,寄虹都不可思议。她试探地问:“两千?” “两千。”伍薇干脆答应,将一张纸推到寄虹面前,挑眉一笑,“不过呢,能不能拿到真金白银,得看你有没有本事。” 纸上短短几行字,写的人名、地址、数字。寄虹不解地看向伍薇。 伍薇朝纸笺扬扬下巴,“这几个欠着宝来的钱,加起来正好两千,你能要到多少就算当到多少,宝来如数出票。” “你让我替你追债?”倒会占便宜。 伍薇心照不宣地笑笑,“你若觉得我是存心刁难使唤白工,不收也行。”精心修剪过的长指甲伸向纸笺,作势欲收。 寄虹赶忙双手按住,“我收!”叠起纸笺揣进怀里,把铁盒推到伍薇面前,“一言为定!” 伍薇飞快写好字据交给她,“白纸黑字,凭银换票。” 两个女子以白条易白条,做了一笔匪夷所思的生意。 伍薇叫伙计收起铁盒,扭腰往后走,一掀帘不妨有人站在后头,吓了一跳,“藏头露尾的做什么?怕我不给钱?” 那人冷冷道:“你并没给。” “宝来不是慈善堂,要不是你开口,我连那张纸都不会给。” 那人明白伍薇已算尽力,便不反驳,却又不让开,靠在墙上,肩膀微微塌着,默不作声踩着脚下的石子。 “怎么?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伍薇谑笑一声,看看天高云淡,大姐大似的拍拍他的肩膀,“这世道除了天上,硌脚的石头处处有,忍不了痛趁早改道。” 寄虹却认为这是个不错的开端。她一到家,便兴奋地和寄云玲珑埋首研究名单。名单上三个人:沙坤、姚晟和丘成,寄虹都不认识。 “沙坤这个人,我听你姐夫提过一句,好像是跑船的,常年在海上,而且横行霸道。”赵财是个欺软怕硬的,收不到沙坤的税钱,免不了回家撒气。 “就是那个‘煞老大’吧?听说有时候会到青坪进货。”玲珑说。 既难缠又行踪不定,寄虹在沙坤前头打了个叉,“等他到青坪再说。姚晟呢?” “这可是宝来一桩丢脸的事。姚晟本是宝来的管事,因为欠下赌场一屁股债,卷了宝来的一笔银子跑了。”玲珑说起野闻轶事跟说书的似的,“看来伍薇一直没能找到他,说不准人早就不在青坪了。” 寄虹又打个叉,不禁犯愁,“人都找不着怎么办呢?常掌柜说月底不见钱就封窑的。” “这个叫丘成的我有点印象,是哪个小窑厂的火工,北方来的,手艺不错,把那快散伙的小窑厂都带活了。”玲珑捧着脑袋想了一阵,很快记起那窑厂的名字。 寄虹兴高采烈在“丘成”两字上圈个大圈,“啪”地把笔拍在桌上,“就是他了!” 她寻到小窑厂,隔着篱笆向工人打听丘成,那人看她与丘成年纪相仿,以为是相好,笑嘻嘻说:“等着啊,我去叫。” 寄虹目光随着他转到里面,窑厂不大,一眼看到头,几名工匠忙碌地洗土、捏泥、搬运,这是她在霍家窑厂看过无数次的场景,而今再见,竟觉眼圈微微发酸。 一名拿着铁锹的少年钻出窑膛,向寄虹这边望来,打量一番才走过来,隔着篱笆墙问:“你找我?” 窑厂的工人大多不修边幅,袒胸露背灰头土脸,眼前少年虽布衣褐巾,却衣衫齐整,眉清目秀,尤其是声音清朗悦耳,说话跟唱歌似的,叫人心里舒服得很。 寄虹笑着说:“我叫霍寄虹,受宝来当铺所托——” “没钱!”丘成连个眼神都不屑给,转身走了。 虽说脾气差了点,倒肯认帐。寄虹知道再叫他也不会出来的,便等在门口。 天擦黑时,窑厂放工,涌出一拨工人,丘成孤零零地走在最后,冷不妨从树后跳出一人,“没想到我还在吧?”寄虹笑眯眯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么。 丘成依旧铁板一块,“没钱!”绕过她大步前行。 寄虹发扬狗皮膏药的精神,一路追着他过河进城,脚下不停,嘴里也没闲着,自认可算天花乱坠,他却毫无所动。 穿过偏僻的小巷,走到一间茅屋门口,寄虹正说到激烈处,不妨丘成突然停步,差点撞上。 他手扶在门上,眼神里有威胁的意味。“想走想留随便你,但安分点!”他突然推开寄虹,闪身进屋,闩上了门。 她才没那么容易打发,运了运气准备制造噪音,却被老人的咳嗽声打断。 “爷爷,今天的药吃过了吗?”屋里传出丘成关切的询问声。 寄虹闭了嘴。她默默站了一会,慢慢坐在门槛前,轻轻地将耳朵贴在门上。门里头有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吃饭声、洗漱声,爷爷和孙子。渐渐低下去,换成轻微的鼾声。 以前她总嫌爹鼾声大,可现在她好想再听一回他吵得人难以入睡的鼾声,好想好想。 夜色里,她蜷缩在丘家的门口,伴着别人的爷爷的鼾声,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丘成隔着门缝不出意外地发现她果然在门前睡得正香,便蹑手蹑脚从后窗跳出去上工了。 寄虹醒来时发现房门依旧紧闭,十分诧异,难道丘成为了躲她连门都不出了?正犹豫是否敲门,屋中忽然“扑通”一声,接着是老人的呻.吟。 寄虹慌忙叫门,“爷爷!您怎么了?” 无人答话,连呻.吟声都消失了。她扒着门缝瞧进去,地上直挺挺躺着一位白发老人,丘成不在屋中。她连声呼唤,老人毫无反应。 寄虹心急如焚,又推又踹,但门从里面闩上了,她搬起一块石头,用力把门砸开,冲到老人身边,发现他已昏迷。 这情景似曾相识,不久前爹就是这样直挺挺地躺在她面前,任凭她撕心裂肺地哭喊,一动不动。 她当机立断背起丘爷爷,瘦弱的她撑不起老人的体重,还没出门就摔倒了,膝盖正撞上门槛,疼得像腿都断了。 但她没有松手,咬紧牙关,蓄了蓄力,一鼓作气站起,飞奔出门。 很多次梦里,她在爹咽气的前一刻背起他狂奔出牢,醒来唯有一枕泪水。她多么渴盼能有一个拯救父亲的机会,然而终究成为永憾。但此刻,此刻她有机会挽回丘爷爷的生命,有机会,就值得拼上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在寄虹珍藏纪念物的柜子里,严冰发现一张写着三个人名的纸条,上面画着叉叉圈圈。不由感慨,“若是早知会爱上你,那时我就该直接出钱,帮你把窑厂赎回来。” 寄虹:“那你不就成为我最大的债主?不怕我还不起吗?” 严冰:“最好欠我一辈子,你就跑不了了。” ☆、他乡遇故知 寄虹冲进医馆时,只说了两个字“救人”,便瘫倒在地。 大夫看看脸色苍白如纸的她,简直不知先救哪个更好。 施针灌药之后,丘爷爷悠悠醒转。大夫说是风邪之症,幸亏送医及时,否则性命堪虞。寄虹抓药时,才明白丘成的债是如何欠下的——药钱实在昂贵。 她不顾丘爷爷的阻拦付完钱,只余两袖清风了,只得站在街道当中,把自己摆成一个竖写的“大”字,拦下头一辆打医馆门口经过的马车。 倒霉的车夫摘下遮阳的草帽,“哟,好巧。” 寄虹这才认出他是小夏。 小夏一脸热情如正午阳光,“二小姐去哪里?送你一程?” 车里一个冷淡的声音说:“不顺路。” 没想到严冰也在。寄虹十分不愿与这个脾气古怪的大少爷同车,然而眼下的状况由不得挑剔,她拽住车辕,往医馆指了指,“我是不顺路,但生病的老人家顺路一次可好?” 小夏往车里望了一眼,见严冰没出声,笑道:“好的好的。” 两人把丘爷爷扶出医馆时,严冰正挑起车帘漫不经心地观望,看到丘爷爷,他漠然的神色忽然转为激动,跳下马车奔到近前,“丘爷!” 三人都愣住,丘爷爷浑浊的双目打量严冰片刻,忽然神色大变,“严……你是严——” “我现在只是一名文书,唤我阿冰就好。” 丘爷爷老泪纵横,“严少爷……你怎么……怎么也落到如此境地了……”他颤抖地抬起手,像要去拉严冰,但犹豫未敢近前。 严冰毫不避忌,紧紧握住他粗糙的大手,轻笑,“不算坏事,咱们又重逢了。” 丘爷爷呜呜地点头,像哭,又像笑。 寄虹讶异,他乡遇故知,欣喜之外更多的却是悲哀,一种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悲哀。 严冰亲自扶丘爷爷上车,寄虹和小夏坐在车前,能听见车厢里的话声。严冰端水理榻,殷勤询问,声音是从未听过的温和耐心。 原来他也有柔软的声音,听起来好听得多。 话声细细,即便偶有静默也觉欣然。他们聊了许多,病情、现况、未来,以及漫无目的的家常,偏偏刻意回避了过去。 寄虹无意探究,抱膝而坐,靠着车框,渐渐有些倦了,随着马车微微摇晃,一栽一栽地打瞌睡。 车帘里递出一只枕头,塞到寄虹颈后,寄虹顺势歪在上头,惬意地进入梦乡。 透过半开的车帘,严冰望着她的半边侧颜,汗湿的头发搭在额前依旧明显的伤疤上,显得人愈发羸弱。想不透这个明明看起来娇花一般的女子怎能每每爆发出撼山般的力量。 到了丘家,望着破败的茅屋,严冰不禁皱眉。叫小夏去找丘成,他帮丘爷爷把补丁摞补丁的褥子重新铺好,扶他躺下。 丘爷爷招呼两人,“甭忙活了,坐会吧。” 第8节 寄虹腿疼,不讲究许多,看看屋里没个像样的地方,就坐到一个大概是装衣服的木箱上。 严冰手指摸着簇新的长衫,心里是不愿意坐的,但杵在屋里不免令丘爷爷难过,便把紧靠墙角的圆凳搬到丘爷爷床头,好在凳子虽破,擦得干净,他放心坐下,这一坐,只听“呼啦”一声,直接坐到了地上。 严冰小小地懵了一会,愤愤不平地看向哈哈大笑的寄虹。她双手向后撑在木箱上,莫名体现出一种优越感,笑道:“严文书真是文武双全,佩服佩服。”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寄虹忽然觉得,瞪圆眼睛的严冰有点可爱。 丘爷爷忙伸手想拉严冰,“没摔着吧?凳子腿坏了,刚想提醒你来着。” 严冰安慰说没事,去后头厨房清洗一下。寄虹这边和丘爷爷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呼嗵”一声巨响,差点把丘爷爷吓得再次犯病。 寄虹忙道:“我去看看。”丘家今天准是遇到瘟神了。 瘟神不是别人,正是严冰。寄虹看着倒在地上的半扇厨房门板,目瞪口呆,这不是瘟神,应该是大力神才对。然后便见门板下头伸出一只手,扒呀扒呀,探出个头来,发髻都拍扁了。 寄虹笑得前仰后合。 严冰悲愤地看着她。 小夏带着丘成回来时,看到严冰捅的篓子,欲哭无泪。收拾少爷无穷无尽的烂摊子的人生容易么。 丘成听说了事情经过,又后怕又感激,向寄虹道谢的同时不住道歉,“真的没有钱还债……” 她慷慨地摆摆手,“这个事今后不提了,照顾好爷爷,改天我再来探望。” 严冰追出门去,“等等!” 她回头,疑惑地看着他。 “丘成的债——” 她不耐烦地打断,“不是说不提了吗。倒是你,记得赔人家的门和凳子。” 严冰本想说“丘成的债我替他还”,但她提起不开的那壶水,他就闭嘴了。哈,有能耐是吧?好啊,看你能走多远。 抽了个空,严冰将丘成叫到厨房,隐在半扇门板后头,他板起面孔,“小成,有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他只比丘成大几岁,但严肃起来的时候像个老成持重的长辈。丘成从来都敬服于他,乖乖点头。 “仿前朝官窑的古董白瓷是不是你做的?” 丘成似乎没听明白,愣怔片刻之后,他若有所悟,“确实做过仿前朝官窑的白瓷,但从没当古董卖过。” 严冰松了口气,靠上门板,又条件反射地赶紧站直身体,“那就好。记住,咱们这行,再落魄潦倒都不能做假诈骗,丢了土里的魂就不成器。” 丘成郑重点头,“我懂。” 严冰欣慰地笑了,“那个小窑厂又辛苦工钱又低,换份差事吧?”他介绍衙门里的一个肥缺。 丘成不假思索地摇头,“我不离开窑厂。” 敞门的厨房群蚊乱舞,严冰边往外走边说:“怕干不来?不要紧,有我呢。” “不,火里丢掉的名声得从火里捡起来!” 严冰顿住脚步。他身形未动,但缓缓地挺直了肩背,整个人便如月下孤松。望着少年明亮热切的眼眸,他张了张嘴,终是一言未发,只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重,但沉甸甸的。 既然丘成不愿换差事,严冰回家后翻出银票让小夏送去。小夏顺手带上工具,得把少爷捅的窟窿补上啊。 小伙子又送钱又卖力又会说话,丘爷爷笑得合不拢嘴。修好凳子,小夏要去修厨房门。丘爷爷说:“小成在厨房忙活呢,你看他忙完没有。” 小夏答应着走到后头,半扇门板的缺口处挂了一幅床单,依稀透出一点油灯的光。 做饭还要遮挡?小夏纳闷近前,手刚触到床单,就见磨薄了的床单上影影绰绰映出一个身影,高高瘦瘦的,弯身,站起,撩水声。 呃……人家在洗澡啦! 小夏心虚地缩回手,轻手轻脚退后,坐在树墩上,摸摸脸,有点发热。奇了怪了,为什么心虚脸红?他还帮少爷洗过澡嘞! 但是今天的水声撩得他心里痒痒的……嗯,一定是今天月亮特别大,星星特别亮的缘故。 他托着腮,仰着头,努力把心思集中到月亮上,就在快要成功时,厨房里的人却唱起歌来。 小夏被惊着了。他怀疑床单后面不是白天那个冰块丘成,而是天上司音的仙女……呃……仙人。 他唱歌的嗓音和说话判若两人,话声低沉,有时略显粗哑,但歌声比男子清越,比女子醇厚,说不出的美妙动人。 漫天星光下,小夏听得如痴如醉,以致歌声结束尚未回神,于是抱着木盆出门的丘成只见对面一个张嘴望天的痴呆。 丘成真真吓了一大跳,脸色阴沉,压低嗓音问道:“你刚才……你来了多久?”他一说话,声音变得略显粗哑。 含着皂角清香的水气扑面而来,小夏有点恍神,爱干净的少爷都没有这么香呢。 完全不觉这比较不合时宜。 丘成急得脸都红了,“说话!” 小夏终于回神,笑道:“呵呵,你不用厨房了吧?那我修门啦!”欢快地敲敲打打起来。 尽管回答牛头不对马嘴,但丘成基本满意。他观察一会,见小夏全身心沉浸在门板上,他也就主随客便了。 那晚小夏敲歪五颗铁钉,锤到三回手指,回家时走错了一回道。 丘成这条路走不通,寄虹只得寻找姚晟。姚晟的家宅早已易主,左邻右舍都说好久没见到他了,有人说好像在庙山附近的什么地方见过他儿子。 为了这近乎无迹可寻的线索,寄虹早出晚归地奔波了好几天,人影都不见一个。庙山多大啊,一个孩子上哪儿找去。 这日遇上刚从码头回来的玲珑,两人一块上山,一转又是一天。累得不行,玲珑扯了扯斜挎的布袋,往地上一坐,“来,喝口水。”她叉着腿,裙子卷到膝盖上,深山老林的哪管姿势不雅。 寄虹十分歉疚,“天不早了,咱们回吧,晚了你娘和我姐该担心了。” 玲珑顺手从布袋里拽出几张纸扇风,望着山道,“再等一会,好像有人来了。”扇了几下,忽觉不妥,飞快地塞进袋中,偷眼瞧了下寄虹,还好她没注意。 “不等了,走吧!”寄虹伸手去拉她。 “嘿!真是个人!”玲珑兴奋地喊。两人在山里转悠了几天,盼望着遇上个猎户山民都好,能打听一下姚晟儿子的下落。 寄虹回头一看,不禁笑出了声。她扬手熟络地打招呼,“大东!” 玲珑怔了怔,蹭地跳起,麻溜儿把裙子拉好,拍了拍土,双手交叠身前,露出大家闺秀才有的矜持微笑。 大东背着捆柴,远远地站着,看不出任何表情。寄虹使劲冲他招手,他终于挪动脚步,慢腾腾走到近前,并未说话,只诧异地望着寄虹。 寄虹三言两语解释一番,玲珑挽起她的胳膊,目光却对着大东,“我们找了好几天了,没见着人。” 大东方才注意到旁边还站着一位呢,但他只是略扫一眼,又转向寄虹,“那个孩子,我知道他住哪。” 大东在前领路,左手握着柴刀,右手垂在身侧,虚虚成拳,显得有些怪异。 寄虹和玲珑偶尔交谈几句,他却一言不发。重遇寄虹,出乎意料。他祭拜过霍嵩,去赵家打听过寄虹的状况,但刻意避开会面。 他最擅长“半刀泥”雕刻技法,业内曾赠送“左半刀”为雅号,也含有“半刀便出佳品”的称赞之意。他雕刻的瓷像多次拔得评瓷会头筹,而如今,只成为不堪回首的过去。 背上的柴像沉重的大山,令他步履艰难。身后忽然有人说:“歇会吧。”一只水壶递到眼前。 他看看这个被寄虹称作“玲珑”的姑娘,没接。 她却执着地举着水壶,笑盈盈道:“不嫌我喝过几口吧?” 大东只得把左手的柴刀插在腰间,腾出手来接过水壶,而右手始终垂着。泉水清甜,入口凉爽怡人。 不知是否清泉之功,再走便觉轻快许多。三人来到山间一座破旧木棚,是守山人废弃多年的,上不蔽雨,下不遮风,摇摇欲坠,寄虹不禁疑惑,“这是人住的地方吗?” 玲珑探头往里看,角落里忽地跳起一个半大小子,顶着刺猬一样的一头乱发,野兽般冲来,一头撞开玲珑,闯出门去,没影了。 大东不及阻拦,被站立不稳的玲珑撞个满怀,两人一起倒在地上。 倒地的同时,玲珑挎着的布袋掀个底朝天,里头一叠纸被风一吹,乱纷纷满天飞舞,飘飘悠悠糊了大东一脸。 大东抹了一把,巴掌见方的纸片上是幅画,一男一女不着寸缕抱在一起,活色生香,那姿势跟他与玲珑此刻的状况极为相似。 活了二十六年,大东头一回流鼻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玲珑到严府做客,看看挺着七八个月大肚子的寄虹仍在忙着开分店的事,劝她不要过于操劳,“严冰俸禄那么高,你该学着享享清福嘛。” 寄虹撇嘴,“我要不开店,全家都喝西北风了。他资助了五十三个孤寡老人,二十一个孤儿,九个小窑厂,俸禄不仅不够,还得霍记往里填坑呢。” 玲珑:“……幸好霍记能赚。” 这些年来,资助的人数有时多,有时少,多时是因为严冰又寻到一位失散的故人,少时是因为故人离世或长大成人。这是一个无底洞,寄虹却真心希望人数越多越好。 每多一个,严冰的亏欠就少一分。 ☆、善心结良缘 玲珑着急忙慌地把纸片胡乱塞进布袋,见大东直勾勾地盯着手上那张,羞赧地说:“这个……你想留着么?” 大东触电般甩给玲珑。两人目光一触,飞快移开,面红耳赤。 寄虹倒比大东放得开,嘻嘻笑道:“玲珑,你这是做的哪门子生意?” “这是给码头的花船画的,我本想把瓷枕卖给她们,可她们只看中我的画,还指定题目……”越描越黑了,玲珑心虚地瞥一眼大东,他不会瞧不起她吧? “我、我本来不愿意的,但窑厂入不敷出,我是实在没办法,就算被人戳脊梁骨也要保住我爹的心血呀……”她扁扁嘴欲要落泪,简直说风雨便来。 “你一不偷二不抢,自食其力经营窑厂,谁敢戳脊梁骨?”寄虹豪气地一锤定音,“今天这个事谁都没看见,谁看见谁长针眼!” 大东觉得眼睛霍霍地跳疼。 “怪我没系好……”玲珑拍了拍布袋,忽然愣住,低头翻找一番,“哎呀!钱丢了!” 寄虹一摸腰间,自己的荷包也没了。“是那个小子!好么,爹是赌棍儿小偷,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就是姚晟的儿子?” “还用说吗?有其父必有其子!非把他找出来不可!”寄虹把手伸向大东,“还坐着?走吧!” 大东习惯性地用右手撑了一下地面,刚抬起身子,闷哼一声倒下去,捂着手腕眉头紧皱。 寄虹心里咯噔一下。“你……你的手……” 大东慢慢站起,左手提起掉在地上的柴禾,沉默转身。 “等等!”寄虹一把拉住他的右手腕,大东抖了一下,不知是疼痛还是抗拒。 她放轻力道托起手腕,没有明显的伤痕,然而仔细观察能发现腕部有不自然的些微扭曲,手指僵硬地蜷曲着。 做雕工的,手是命根子。 第9节 她开始发抖,捡起一根树枝,“大东,你把它当刻刀,画个图给我看。” 玲珑多么期盼他能接过树枝,哪怕只画个简单的圈都好,但他没有。僵持片刻,他缓缓地、缓缓地撤回手。 那一刻,玲珑觉得天地都灰暗了。 寄虹捂着脸蹲下,哭声溢出指缝,“对不起……对不起……” 从此青坪再无“左半刀”。 一连数日阴霾,寄虹的心情跟老天一样难见晴空。母亲忌日这天,同寄云上坟,寄云泪水涟涟,她却一滴眼泪都无。母亲的牌位如今仍孤寂地锁在封抄的霍宅,作为罪人,她没资格哭泣。 “娘,不哭……”宝宝瘦瘦的小手一下一下摇着娘亲的大手。 寄云俯身搂着女儿,眼泪未止,但颇觉安慰。霍家没了,至少她还有贴心的女儿。 回到城里,街边有个卖糖画的,吸引不少孩童,宝宝也走不动步了。寄云哄着说:“回家去,娘给你做好吃的。” “一个糖画值什么的。”寄虹掏出荷包,问宝宝,“喜欢什么样的?” 宝宝看看娘亲,不吭声。 寄云摸摸她的头,“小鸡还是小猫?”都是宝宝养的小动物。 得到娘亲的同意,宝宝才弯起眼睛,“小鸡!” 两只手攥着寄虹买给她的大肚子小鸡,宝宝前后左右地看,舍不得舔一口,像得了了不得的宝贝。 寄云不由心酸,她命苦,做女儿的也跟着受苦。 寄虹正系紧荷包,冷不丁被人撞了一下,手里就空了。回头只见一个刺猬头的小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眨眼就拐进小巷。寄虹一跺脚,“嗨!又是他!”风风火火就追了过去。 寄云担心她闹出事端,嘱咐宝宝待在原地别动,急匆匆跟过去,转进小巷,见寄虹气哼哼站在巷口干瞪眼。寄云劝道:“算啦,小孩子而已。” 寄虹把姚晟的事讲给她听,寄云叹气,“怪可怜的,跟宝宝一样,都是有爹也等于没爹。” 两人往回走,寄虹埋怨她怎能把宝宝一个人丢下,寄云笑道:“她很听话的,从来不乱跑。” 然而走回卖糖画的摊前,两人傻眼。宝宝不见了! 宝宝等了一会不见娘亲回来,又被摊主驱赶,便朝她走的方向去寻,经过一个死胡同瞥见墙根的竹篓晃来晃去,她以为是小猫小狗,兴冲冲推开盖子,扒着篓沿往里一瞧,竟然是个人。 那小子一张脸脏得只露出白眼珠,头发乱蓬蓬支楞着跟刺猬似的,说话也带刺,“滚开!不然我打你!” 跟她捡的野猫一样害怕人。她伸出小手,“跟我回家吧,我家有吃的。” “刺猬头”呸了一声,往胡同口瞄一眼,见没人追来,蹭地跳出竹篓,大概是肚饿体乏,身手不利落了,脚尖被篓沿绊了一下,摔了个大马趴。 他没喊疼,宝宝却赶紧上前,学着娘亲哄自己的语气摸摸他的头说:“乖宝宝不哭,给你吃糖。”把糖画递给他。 “给我?”这一年多他吃的东西不是捡的就是抢的,偶尔有人扔个窝头还是馊的,现在这个个头小小的女娃居然送他糖吃!热烘烘的甜香直往鼻子里钻,一闻就知是刚出锅的,她一口都没吃就送他了? 宝宝郑重地点头,往前递了递。 “刺猬头”不客气地抓过来,三两口就塞进嘴里,真甜! 宝宝听着他嘴里嘎吱嘎吱的声音,不由舔了舔嘴唇。 “刺猬头”吃完,习惯地吮了吮手指,却被宝宝抓住,“流血了……”小脑袋凑近手掌,小口小口轻轻地吹气,像哄猫狗那样细声细气地说:“吹吹就不疼了……” “刺猬头”最忌讳被人抓住,这次却没推开。她温柔的吹抚似乎真有镇痛作用,不光手掌,浑身的伤都不疼了。 “宝宝!”寄云和寄虹找遍街巷,终于看见宝宝的身影。寄云奔过来搂住她,声有余悸,“吓坏娘了,以后可不准乱跑了。” 寄虹瞥见“刺猬头”,顿时捋胳膊挽袖子,“哟!小子,这回看你往哪跑!” 他脖子一梗,“要钱没有,要打就打!” 宝宝急忙拦住寄虹,“不要打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寄云,“娘,把他带回家好吗?” 寄云望着他,“愿意吗?” 宝宝拉住他流血的手,力气不大,他却甩不脱,梗着的脖子慢慢慢慢软了下来。 这是他流浪一年多来,第一次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而不是泡泥塘,第一次穿上崭新的衣服而不是垃圾堆里扒出来的,第一次毫无戒备地饱餐一顿而不用被追赶。 “你叫什么?”寄云给他梳头时问。 “我大名叫姚天门,云姨可以叫我天天。”吃饱穿暖,他一样是个懂礼的孩子。 寄云叹了口气,“天门”跟宝宝的大名“老宝”一样都是赌桌上的名词,俩孩子爹都是极品赌棍。 收拾齐整,寄虹夸赞,“多精神的小家伙,往后别干偷鸡摸狗的事了。” 天天垂着头走出房门,宝宝招手唤他,他蹲在宝宝身边,沉默地帮她从鸡笼里捡鸡蛋。寄虹端着鸡食走过来,他拉住她。 “你们是在找我爹吗?” 寄虹已经对姚晟不抱希望,不想峰回路转。天天领着她们回到木棚时,远远便听见焦灼的呼喊,在子夜寂静的山岭中格外揪心。 “天天!天天!你在哪?快出来!出来吧……是爹呀,是爹……”木棚外头,一个衣衫褴褛、胡子拉碴、头发乱草窝一样的男人正绝望地四处找寻。 天天一直紧抿着嘴,听到最后忍不住喊了一声“爹”,撒腿奔到近前。 姚晟怒吼,“跑哪去了!我以为你——”抬手要打,不想被人挡住。 “有你这样一个爹,他还能活着都是奇迹。”寄虹冷冷地说。 姚晟呆住。看看焕然一新的儿子,翕动着嘴唇说不出一个字。 寄虹讲述了前因后果,痛斥道:“我见过家破人亡的,欠债生病的,都没像你这么没出息,一个大男人活得像个老鼠不见天日。你葬送自己没人管,可你还有个儿子,他这一辈子刚开头就被你这亲爹亲手葬送了!” 姚晟抱头蹲下,痛苦地抓着头发,“我、我是没法子啊……赌场的人拿刀追我……我一个子儿都没有……” “人可以没钱,但不能没骨气。如果你不逃不怂敢认账,日子多苦你都是你儿子眼里顶天立地的爹!” 姚晟被寄虹震住,抬起头,正对上天天渴望的目光。 寄云不忍天天再次流落街头,鼓起勇气劝道:“咱们为人父母都是为了孩子,难道你要一辈子东躲西藏,看着天天走上邪路吗?” 每个人生命中都会遇到几位贵人,寄云和寄虹就是姚晟的贵人。 他跟随寄虹敲开宝来当铺的门时,已经做好了狂风骤雨亦不回头的准备,然而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伍薇站在前店门口,只问了一句话,“以后还赌吗?” 他刀砍斧剁地说:“绝不再赌!违者断指!” 伍薇便打开通往内室的栅栏门,偏了偏头,示意姚晟入内。 姚晟热泪盈眶。在前店他是欠债的外人,而进入那道栅栏门,他仍旧是宝来当铺的自己人。 伍薇边写约书边头也不抬地说:“你欠赌场的钱我替你还上,和偷宝来的钱一并记账,往后从工钱里扣。你从前是管事,但现在从伙计做起,做得好就高升,做不好就走人。我不是大善人,再有贪污滥赌的事,公堂见!”话说完约书也写好,“签字吧!” 姚晟没有提笔,而是按上鲜红的指印,如同生死状。他直视伍薇,“绝不会。” 伍薇爽朗一笑,再提笔写下一份当票,“丫头有两下子,虽然没追回钱,到底追回了人,姚晟的这份银子归你了。”把当票和银票交给寄虹。 银票是意外之喜,寄虹连声道谢。 “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要谢你该谢严冰。” “严冰?”寄虹讶然,“与他何干?” 伍薇这才发觉她并不知情,这两人不知演得哪出哑谜,她不好搀和,便打几句哈哈把迷茫的寄虹半推半送请出门去。 这天寄虹的梦里,严冰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孔幻化成高山般白花花的银子,她激灵一下醒了。 娘呀,太恐怖了。 左右是睡不着了,她翻出一把菜刀,溜出家门,绕到霍宅后门。后门同样贴封落锁,她拽着锁链拿菜刀慢慢地锯。 忽听身后有个凉凉的声音说:“改行做女贼了?” 寄虹手一哆嗦,差点把菜刀掉地上,严冰眼疾手快接了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小霁月想偷偷翻墙出去玩,奈何爬上树后就不上不下地吊在那里,不巧被寄虹发现,赶忙喊人又搬梯子又抬棉被。 小霁月害怕了,手一松掉了下去,把寄虹吓得脸都白了。 一双大手稳稳地接住霁月,搂在怀里。 严冰斜了旁边余惊未了的女人一眼,凉凉地说:“从小就淘气又蠢笨,也不知道是继承谁。” 寄虹:“有这么说自己女儿的吗!” 严冰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寄虹这才反应过来,“咳……那个,一孕傻三年你没听过吗?” 严冰放下快四岁的小霁月,一手环住寄虹的腰身,一手抚上她的小腹,“娘子,你是不是又有了?” 喂!不带这么损人的!啊等等!也许……说不定…… ☆、伊人水一方 寄虹心虚,“你跟踪我做什么?” 严冰朝她身后扬扬下巴。 她回头,小白立刻热情地摇起尾巴。 严冰把菜刀放旁边,“你想回家?” 寄虹仰望高大的院墙,夜色眸色两茫茫。“娘的牌位在里头。” 严冰心头一跳。朦胧星光下,两个人相对默立,一个仰望,一个垂眸,气氛忽然有点感伤。 “严冰……” 他抬眸。 “典当之事是你托伍掌柜相助的吗?”寄虹看入他双眼,眸中星光点点。 严冰措不及防被那星光晃了心神,不自在地别开脸,“……你说是就是吧。” “谢谢你。” 严冰僵了一下,机械地点点头,迈着三分顺拐的步子往外走。小白毛茸茸的脑袋拱了她一下,似是道别,扭着屁股追上主人。 他却又停步,指指菜刀,“别这么干了,被发现要入罪的。”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直到她在目光逼视下被迫点头,他才离去。 第10节 离月底没剩几日了,赎窑的银子依旧没有着落,寄云的家用也捉襟见肘,无奈之下,她把偏院收拾出来准备出租,正巧遇上寻租的姚晟。 寄云领他看过房间,局促地说:“刚打扫的,你看缺什么,屋子不大,你看两个人够住吗,那个,偏门一锁就是独院,你看行不行?” 家具齐全,屋里屋外都干净,姚晟十分高兴,“行!租金多少?” 寄云被问住了,她不了解市价,犹豫地报了个数,“你看……二两银子行不?”见姚晟一愣,急急道:“还可商量,你看多少合适?” 他笑了,“市面上这样的房子起码五两起。”递过一张十两的银票,“这是押金和一个月的租金。” 她低声谢过,“还缺什么?” “床柜桌椅都有,直接就能住了。” 寄云走后不久,寄虹领着丫鬟来了,两人抱着新被新帐,麻利地撤旧换新,姚晟感激地说:“旧的不破不烂还能用,换新的做什么?” 寄虹笑说:“姐姐说了,孩子不能凑合,新的舒坦。” 姚晟心里热乎乎的。 当晚天天在床上滚来滚去,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个卷。姚晟笑骂:“猴崽子瞎折腾,还不睡?” 天天安静一会,小声说:“我能去你床上睡吗?” “过来。” 天天欢呼着钻进姚晟的被窝,一头乱毛枕着他的胳膊。姚晟感觉他躺下的时候,整个人都轻松舒展下来。 “喜欢这儿?” 天天闭眼往他怀里挤了挤,许久才轻轻地说:“爹,咱们终于又有家了。” 天天甜甜入梦,而姚晟望了半宿帐顶,百感交集。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归根结底要感谢霍家女子。 霍家姐妹却是一人欢喜一人忧。赵财休假回家,窝了一肚子火朝寄云发泄,原来沙坤的船进入码头却不交税,还把催税的赵财扔下船。 寄虹听说沙坤现身茂城,立刻雇船沿青河东下,无论如何要啃下沙坤这块硬骨头,否则霍家窑厂朝不保夕。 青河两岸风光旖旎,她却无心欣赏。听说沙坤横行霸道,想来必不会甘心认账。她向船工打听,“大哥经常往来青坪茂城,可曾听说沙坤这人?” 船工笑得暧昧,“姑娘行色匆匆是去找煞老大啊——”最后的“啊”字拖得老长,拐了几道弯。 寄虹听出弦外之音,按下愠色,“他欠债不还,我此去是为追债。” 船工的笑容便冷了,“你要找煞老大的麻烦,胆够肥呀!” 他猛地一压船身,船头突然下沉,寄虹一个跟头栽进河里,灌进几口水,在船工讥笑声中浮出水面,怒气冲冲,“呸!蛇鼠一窝!” 船工将她的包袱抛进河里,“你要找他的麻烦,先解决自己的麻烦吧!”小船飞快离去。 暮色沉沉压下,寄虹无依无傍地飘在水中央,四下不见一人。她咽下酸楚,挎着包袱往岸边游去,只觉秋夜的河水冰冷难捱。 “霍寄虹!”身后传来遥遥的清朗男声,宛如雪中送炭。 她惊喜回头,一艘悬挂着左“督”右“陶”两只灯笼的官船驶近,青衫男子立于舷边,望着水中且浮且沉的白衣女子,晃碎一河如霜月光。 有诗悄然跃上心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船至近前,他俯身将她拉上甲板。本欲询问是何缘故,见冷风里她微微发抖,便叫她进舱更衣。 寄虹到船舱中解开包袱,发现衣物全都浸湿,便隔着舱门唤他,“我衣衫尽湿,可否劳你上岸买套女子衣装?” 门外严冰和小夏低声商量后道:“此处无村镇,前面不远即是码头,不如你……”声音踌躇渐低。 寄虹以为让她忍耐片刻,便道:“好。” “……先穿我的衣服吧。” 两人话音同时落下,同时红了脸,闭了口。她听见他在门前默立片刻后,静悄悄走开了,脚步声里透着尴尬。 船到茂城码头时已是深夜,岸上却喧吵如沸,点点火光穿梭来往,伴着呼喝斥骂之声。严冰凝目细看,见举着火把的人布甲长刀,竟是茂城军营中的官兵,正在搜查过往船只。能惊动军队漏夜搜查,定是非同寻常的大案。但他是出公差,乘官船,挂督陶署的灯笼标记身份,想来官兵不会骚扰。 他叫小夏上岸买套女装,自己便到下层舱室和衣小憩。刚阖上眼,上层寄虹的舱室中“咚”地响了一声,像是有人跌倒,他随手敲敲舱顶的木板,“怎么了?” 半晌无人答话。 严冰担心她身子不适,出舱到她门前,提高声音问:“霍寄虹你没事吧?” 这次里头传出嗑嗑巴巴的回答,“没、没、没事。” 冻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严冰欲待再问,船身猛地一晃,几个官兵跳上船头,围拢他的火把在黑夜中分外刺目。 为首的穿着队正的服饰,斜一眼督陶署的灯笼,又见眼前男子气度雍容,料想是衙门里的官,说话便客气几分,“半夜打扰,抱歉得很,卑职是公务在身,奉命搜查要犯沙坤,还请行个方便。” 严冰哼了一声,“你是说我衙门的官船窝藏犯人?” 他态度倨傲,队正倒越发恭敬,“不敢不敢,只是事关重大,不可推托,卑职略看一看便走。” 严冰见他坚持,便不多作口舌之争,推开下层舱门,“那就快些了事。” 队正连声答应,带人四处看过,又来到上层舱门,抬手要推,严冰横臂挡开,“够了,折腾半宿,人困马乏,别耽误我睡觉。” 三拜九叩都过了,就差最后一哆嗦了,忽然阻拦不免叫队正心生疑惑,他蛮横地推开严冰,闯进舱中。 不想死寂得能闹鬼的舱中竟有一名女子正襟危坐在床边,帷帐低垂,发髻随意地松散着,身上套件大好几圈的男子长衫,系紧的腰带反凸显出曼妙的身姿。大概被吓着了,她紧张得说不出话。 队正顿住脚步,心想原来船舱藏娇,公干寻欢两不误,怪不得着急睡觉呢。 严冰大步跨入,奇怪地看了莫名缄默的寄虹一眼,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她动了动唇,虽未出声,但一双眸子里波光浮动,似有千言万语。 短短一眼间,他看见她脸色苍白,脊背僵硬地挺着,双手紧紧攥着衣角,几乎要扯裂了。 她在害怕。 她望他的那一眼,是求救。 严冰瞬间了悟,沙坤恐怕就在寄虹身后的床帐中。 队正向前走去,她紧抿双唇,身子却止不住微微颤抖,眸中盈盈似欲落泪。 他翻来覆去地权衡利弊,若他不理此事,无论发生何事均可推得一干二净,但沙坤会否对她不利?若出手相助,万一东窗事发,他可能担上共犯之名,重则人头落地。与他毫无干系,何必要惹上这没头没脑的官司? 但她的泪光在眼前挥之不去。 队正已走到她身前,“姑娘……” 寄虹身子忽地一震,溢出一声低呼,声音里满是恐惧。 顷刻间,利弊权衡烟消云散,严冰闪身挡在她面前,把队正拉到角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兄弟都是混公门的,我行过你方便,你也卖我个方便如何?”偷偷把银票塞到他手中。 队正看看严冰欲盖弥彰的眼神,再看看姑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衣裳,感觉那密不透风的帷帐里肯定是一床春色。人家的风流韵事本来也不干他的事,他乐得卖个人情,把银票揣进怀里,大声说:“都查过了,并无要犯,这便走了。”冲严冰挤挤眼,“好生歇息。” 严冰心领神会地假笑。站在门口,目送官兵上岸,火光远远瞧不见了,又等待片刻,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他闩上舱门,转过身,已是一副冷峻神情。 “阁下何必跟姑娘家过不去,冲我来。”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空间小剧场 寄虹:“老公,那个时候我穿着男装,你没有一点歪心思吗?” 严冰正对着电脑看工作文件,头也不抬地说:“泳装还差不多。” 寄虹:“电视剧里不都爱演衬衫诱惑吗?” 严冰:“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寄虹洗完澡出来,穿着严冰的白衬衫当睡衣,下边露着大白腿,上边少系一粒扣,倚着卧室门上演“衬衫诱惑”。严冰抬头看她一眼,又默不作声转回屏幕。 讨厌!果然电视剧都是骗人的! 严冰却关机阖上笔记本,朝她招手,“过来,我教你怎么穿衬衫。” 把她抱跪在腿上,严冰解开正数三粒纽扣,倒数一粒,上下端详过后,一脸正人君子地点点头,“下次再想诱惑我,就这么穿,记住了?” 老公,你好坏…… “还有啊,以后想——”他意味深长地停顿一下“——的时候,说一声就行,不用这么费事,你穿不穿衣服都诱人。” ☆、二灯换一命 “她胆子小,别吓着她,咱们一边说话。”严冰把队正拉到角落,“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兄弟都是混公门的,我行过你方便,你也卖我个方便如何?”偷偷把银票塞到他手中。 队正看看严冰欲盖弥彰的眼神,再看看姑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衣裳,感觉那密不透风的帷帐里肯定是一床春.色。人家的风流韵事本来也不干他的事,他乐得卖个人情,把银票揣进怀里,大声说:“都查过了,并无要犯,这便走了。”冲严冰挤挤眼,“好生歇息。” 严冰心领神会地假笑。站在门口,目送官兵上岸,火光远远瞧不见了,又等待片刻,周遭彻底安静下来,他闩上舱门,转过身,已是一副冷峻神情。 “阁下何必跟姑娘家过不去,冲我来。” 他语气平静,从容不迫,莫名令寄虹狂跳的心安定下来。 帷帐微微动了一下,寄虹极其缓慢地站起身,僵硬地迈出一步。帐帘一挑,轻飘飘跃出一个手持匕首的男子,匕首慢慢从她背后移到颈间,故意露出雪亮的刀尖。 他晃晃脑袋,冲严冰一笑,“有担当。” 严冰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寄虹苍白的脸上移开,专注地盯着他鹰隼般的眼眸。“沙坤?” “好眼力。” 严冰冷冷地说:“今晚之事,我与她绝不会吐露半字。好走不送。” 沙坤痞痞地笑,“不想见小娘子变成刀下鬼吧?” 严冰不动如山,“别有所求?” “聪明!借你的灯笼一用。” 严冰没有答话。挂上灯笼,沙坤便可将船队瞒天过海变作督陶署的官船,堂而皇之地出海,即便犯了掉脑袋的案子,抓不到证据就了了。但万一败露,严冰便坐实了同犯的罪名,顿觉脖子凉飕飕的。 “以灯笼换人命,这买卖划算,小娘子你说是不是?”沙坤用匕首拍了拍她的下巴,目光却是看向严冰。 两人视线皆如刀锋,在空中撞出火花。对峙片刻,严冰侧身让开,“不必还了。” 沙坤收敛笑容,郑重地点了下头,似是感谢,“出茂城就烧个干干净净,保证不会扯到你头上。” 他押着寄虹走到船头,摘灯收刀,匕首刚离开脖颈,视线紧追着她的严冰飞快将她拉到身后,这样一个类似保护的举动,令她心底升起一股暖意。 沙坤向两人抱拳欲走,她却忽然开口,“你是沙坤?”话里犹带着颤音,但问得毫不犹豫。 “坐不更名行不改姓,今日大恩来日必当相报。” 她直眉楞眼地问:“你欠宝来当铺的债可还记得?” 第11节 严冰简直想敲开她的脑壳看看里头是不是盛了一盆浆糊,也不看看时候,这亡命之徒随时都可能翻脸一刀哇! 沙坤反倒笑了,翘起大拇指点点肩窝,“要债,叫掌柜的亲自来拿!”说罢拎着灯笼飞身跃出,红光在几条船间闪了几闪,停在一条样式普通的客船上。 严冰蹲身拢目细看,视线随着无声滑行的客船移动。 寄虹腿脚发软,在他身边坐下,缓了好一会,等后怕的感觉淡去,才低声问:“那是他的船队?海行怎不用沙船?” 她靠得太近,呼吸撩着他的耳垂,严冰不自在地往外挪了挪身子,“明显是掩人耳目。” “他要逃跑岂非一人更加方便?” 严冰比划了一下船身吃水线,“吃水.很深,船里肯定装着要紧的重货,不能弃之不顾。” 寄虹好奇起来,“什么货?” 十有八.九是铁器。但严冰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我是该赞你胆色过人还是该骂你没心没肺?死到临头还惦记着讨债,真是要钱不要命。”方才他心里直打鼓,生怕她当真横尸当场,冒着巨大的风险救下的人一心钻进钱眼里,真是白操心了。 他语气有点重,寄虹心里也不舒坦,嘟囔着说:“如果能讨到债,豁出命去我都甘心。” 换作别人,严冰早骂他“一根筋”了,可寄虹,还有丘成,他们的“一根筋”里牵扯的东西,他深深懂得。 他并不是多话的人,但不知被她的哪句话叩响了心弦,缓了语气说:“你大可以走一条轻松坦途,何必非要去行崎岖山路?” “入狱之时,我就已经身在崎岖无法回头了。我挨过打,差点死掉,喝过雨水,跟老鼠抢过窝头渣渣。”寄虹望着黑暗的河面,努力保持声音平静,“好不容易活着出狱了,爹去世了,霍家倒了,大东残废了,起因?哈,起因你最清楚,都是因为我那个混账的念头。你觉得我能心安理得地过日子?换成你你能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吗?我想让一切都重回正轨,不然死不瞑目。” 严冰望着她,额头的伤疤已淡得看不出痕迹。尽管她的生命力如此旺盛,但伤过就是伤过,现实无可改变。 “你要走的路,即便男子亦千难万阻,何况一个女人,想闯进男人的世界,几无可能。到头来你会发现,你所谓的决心,不过是一厢情愿的空梦一场。你认为难听?但这就是现实。” 寄虹被激怒了,“现实就是霍家成了废墟,我爹入土不安!现实就是我每夜每夜噩梦恨不得剖心赎罪!现实就是天底下没有公道律法荒唐可笑!像你这样顺风顺水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根本不懂!你根本不懂!”她无处发泄,狠狠踢上船板。 “顺与逆都不在你我之手,命运并不会因你咆哮便倾向于你。”他眼眸中少见地浮起几许悲欢之色,语气里透着悲凉,“正因为我懂,所以不做无谓之争,总有一天你会明白,屈服,是唯一的选择。” 这番话不知是说与她,还是说与自己。 寄虹木然呆立,泪水簌簌。 “二小姐,穿衣裳吗?”小夏非常不和谐地插话。他回来有一会了,在两人激烈的争吵中乖觉地锁起舌头,这会趁空档赶紧把衣裙递给寄虹。 她返身回舱,重重摔上舱门。 小夏挠挠头,递给严冰,“少爷,你要的裙子。” 严冰丢给他一个“本少爷不需要裙子”的嫌弃眼神,矮身进舱。 心烦意乱,辗转难眠。上头那位似乎成心与他对着干,翻来覆去烙了半宿的煎饼,陈旧的床板尽职地伴奏,越睡不着,上头响得越欢。严冰忍无可忍地敲敲舱顶,“窑火上身啊?” 周遭突然寂静下来,连舱外轻波微漾的水声都清晰可闻。 他刚阖上眼,穿透舱板的言语分外响亮,“你说得都对,但我偏不屈服。” 这话像钉子楔入他心底最绵软之处,痛里生出热来。 他更加难眠了。 第二天难得没用小夏叫他起床。主仆二人吃过早饭,迟迟不见寄虹出门。严冰内心天人交战片刻,起身道:“我上岸访查瓷商。” 小夏下巴都要惊掉了,“你不是说这趟公差只是装装样子吗?”这可是少爷头一回主动办差呀。 习惯性跟上严冰,不料被他拒绝,“你留下……呃……做饭吧。” 竟然不用随从!不用马车!这还是他的懒宝少爷吗? 严冰离去之后,寄虹才幽灵般从舱中飘出,红着眼,散着发,长衫拖地,像个颓废的女鬼。小夏给她衣裙她便换上,给她饭她便吃,跟她说话她却不作声。 他忍不住劝,“二小姐,你别生少爷的气了,他虽然说话难听,却是个大好人。如果不是他救你,你哪能活蹦乱跳地吵架啊!” 寄虹的魂魄终于回窍,“他救我?” 严冰回船时便见到一双燃着火的眸子追着他,撩衣往她面前一坐,“要骂么?” 寄虹直截了当地问:“你救我于危难,为何只字不提?” 严冰刚捏起一块点心,手一抖掉在河里,咕咚一声。他冷飕飕瞟了小夏一眼,直把小夏瞟到船尾摇橹去了。 沉默片刻,他淡淡开口,“此事非我之功,皆是造化弄人。”转向船外,一河烟波氲染眸光。 “霁红瓶进献入宫时正逢北方乾军叛乱,太后认为此乃不详之兆,便有人借机谗言,借窑变兴风作浪。瓷器只是表面,内里是党派之争,即便不是霁红而是他物,依然会被别有用心者利用,并非全是你的过错,不必过于自责。” 寄虹如何能够释怀?即便此事掺杂了种种庙堂心机,但起因岂非皆源于自己当初的一意孤行?今日想来,评瓷会上严冰的那句恶语,原是他用心良苦之言。“你早预见红釉会生出这些祸端?” “我哪有此等神机妙算,不过比你多了解些朝廷的喜好罢了。霍家之事,我亦觉歉疚,若那时拼力阻挠,虽然红釉可能就此埋没,总好过祸从天降。” “那时我不知你深意,还贬损于你,十分对不住。”寄虹诚恳道:“还要多谢你救我于水火。” 严冰说那些小事他并不放在心上,“至于霍家一案的了解,也属机缘巧合。我虽请县令上书,称红釉寓意祥瑞之征,是大梁之福,但并无多少把握。巧的是之前屡战屡败的朝廷军队接连打下几场胜仗,太后满心欢喜之际看到奏书,也就网开一面了。” 他语重心长,“降祸与拯救皆不是你我可控,说到底只是万人之上的位高权重者随口一言而已。我并非故意为难你,只是那条路山高水长,你孤身一人能行多远?长痛不如短痛,早早放手为妙。” 她的脸庞笼在迷离的薄雾里,幽远而寂寥。良久,她忽而嫣然一笑,“无论多远,我都要走下去,直到不能再前行为止。” 那笑容太惹眼,晃了他一整天。 回到青坪,寄虹继续东奔西走凑钱,但到月底依旧未能凑齐,只能眼睁睁看着霍家窑厂被竖栏加锁。那晚她独自在巨大的铁锁外坐到夜半,无边夜幕下,身影萧瑟。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城,却发现家门外,一袭青衫月下如璧。 严冰看看天色不早,只得压下火气,“跟我来。” 深更半夜,不熟男子,然而她什么都没问就跟他去了。 站在霍宅门前,寄虹迷惑不解。 严冰小心地撕下封条,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门上的铁锁,“钥匙是偷来的,天亮之前必须还回去。” 寄虹一时恍如入梦,严冰将她推入,反手关上大门。 店铺一片狼藉,货架倒塌,满地碎片。院中散落着破碎的鱼缸,石板上深黑的污迹是干涸的血。往事纷至沓来,欢笑与悲恐交错,寄虹站在父亲倒地之处,掩面无声。 严冰低低说:“快些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屋中被洗劫一空,母亲的牌位翻倒在尘土之中,寄虹双手捧起,泪如雨下。 她紧紧将牌位搂在怀中,走进院中时,看见严冰靠在墙角,微微佝偻着背,头垂得很低,容颜与眼眸都淹没在夜色里,像是一个伤怀的姿势。 她无端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 离去之时,东方欲晓,微露的晨曦下,她似乎看到他双眸泛红。 清晨的街道空旷无人,只转角刚铺开一个馄饨摊。寄虹在一张桌前坐下,向严冰招手,“请你吃馄饨。” 他对馄饨无甚好感,本想拒绝,她已经要了两碗,笑吟吟道:“吃碗热腾腾的红油馄饨,出一身汗,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于是他莫名其妙地坐下了。 馄饨端上来,寄虹狼吞虎咽。严冰看着厚厚的一层红油,有点犯愁,在她的催促声中勉为其难地尝了一口,辣得眼泪都出来了。 寄虹哈哈大笑,用手背抹了抹眼,“是不是爽快许多?” 严冰怔了怔,缓缓笑了。又吞下好几大口,任眼泪肆意。 流过泪,出过汗,晨风一吹,浑身通透。寄虹望着不远处空荡的牌楼,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把霍家的匾重新挂起来。” “我帮你。” 寄虹惊讶抬头,笑意淡然的严冰身后,半边天际朝霞绚烂,宛如窑火烧就的彩虹。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天刚蒙蒙亮,老汤照常摆起馄饨摊,刚烧开锅,就迎来两位客人,一个安静的男人领着一个活泼的小女娃,虽然穿着家常便服,都养眼得很。男人要了两碗馄饨,一碗加辣油放在自己面前,一碗不加给女娃。 小女娃对他“厚此薄彼”的待遇有点抗议,“爹,为什么你是红的我是白的?你不是最讨厌吃辣了?” 他把勺子放在女儿手中,“你还小,不可以吃太辣的东西,爹很久没回青坪了,就很想念旧时的味道。” 两人吃完,男人又多要一碗馄饨,辣油单放在小碟里,装进食盒。 “是不是带回去给娘的?”小女娃自告奋勇要拎食盒。 “当心烫着。”男人一手扯着她的小手,一手拎着食盒,走进陶瓷街的薄雾里,“月儿,就算醒得早,也不可以一大早去闹你娘……” 老汤对这两个人没太留心,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呢,哪能个个记得住哇。 过了几天,县令莫名其妙领着一帮官吏浩浩荡荡光临了他的馄饨摊。他突然出名了,每天吃馄饨的排出一里地去。 从食客的议论里,他才知道,据说钦差吃过他的馄饨。 奇了怪了,他怎么没有见过那个“钦差”哩? ☆、专业打假人 寄虹归家后,寄云先是责备,待看到妹妹捧着的牌位,泪洒衣襟。 赵财赴茂城上工,少了一双白眼,姐妹俩亲热地挽手下厨。忽听在院中玩耍的宝宝哇哇大哭起来,两人忙出门查看,只见宝宝抱着一只瘸腿的野猫蹲在地上,天天趴在墙头,手里提着弹弓,抓耳挠腮不知所措。 寄云柔声哄慰,“宝宝不哭,你得给它包扎一下对不对?” 寄虹对墙头上的淘气包笑道:“我开门放你过来将功补过?” 天天用弹弓挠挠头,“我只听过姜太公钓鱼,姜太公补锅是哪出戏?” 寄虹乐了,“就是叫你过来给猫治伤。” 天天高兴地应了一声,不等开门,麻利地翻过墙头,跳上树干滑下,知道做错了事,怯怯地小声问宝宝:“我能帮忙吗?” 宝宝宽宏大量地点头。两颗小脑袋欢快地挤在一起给野猫擦药。 寄虹问:“你爹把你一个人放在家里?”她忍住没说“扔”字。 天天满不在乎,“他留了馒头。” 没娘的孩子可怜见的,寄云说:“在这儿吃吧,炖的排骨。” 天天顿时两眼放光。姚晟不会做饭,两人每天除了馒头就是大饼。 排骨上桌时,姚晟正巧下工回家,寄虹热情地招呼他一起吃。姚晟推辞一番,架不住众人相劝,也便坐了。 寄云添上一碗米饭,说:“天天有八岁了吧?” “八岁过五个月了。” 第12节 “是不是该读个私塾?多少识几个字比待在家里强。” 天天眼睛亮了,比听到排骨时还亮。 姚晟感激地望着她,“一忙就给忘了,亏得你提醒,我明天就请假送他去,多谢挂心。” 寄云倒不好意思起来,羞赧地笑笑,垂下头去。 饭后天天兴致勃勃地和宝宝喂鸡,听她挨个介绍每只小鸡的名字,野惯了的他难得安静下来。 看样子一时半刻走不了,姚晟只得拿出白日未做完的账本,坐在院里的树下拨算盘。 寄虹刷洗碗筷的叮当声、寄云挥着扫帚的唰啦声、两个孩子的轻笑声和算盘珠子的噼啪声混合在一起,令小院愈显静谧平和。 姚晟觉得安宁自在,算盘打得飞快。核完一遍,数目却有出入,他纳闷地自言自语,“怎么对不上呢?” 寄云停下扫帚,“是不是手快打错了?我看你好像忘记进一。” “是吗?”姚晟重新核算一遍,这次数目无误,他讶异地看她,“你账目工夫不赖啊?” 寄虹骄傲地说:“姐姐没出阁时,每天帮爹算账,算盘打得快过老账房!” 寄云嗔怪道:“哪有你说得这么好了,叫人笑话。” 姚晟笑道:“我只有佩服。” 寄云面上飞起红云,低头回房了。 姚晟走南闯北,并不认为女子必须困守闺阁,霍家姐妹有志向有才艺,是该走出来做番事业。 寄虹也想做番事业,愁于不知从何开始。谁料没过几天,严冰主动来找她了。 “这是青坪中小窑厂中可信赖的几家,”他递过一张名单,“你手里的钱虽不够买下一家窑厂,但选择一家与之合作,共同制瓷利益分成,是目前较为可行的起步方式。” 寄虹眼睛一亮,“好办法!”本以为他说帮她是口头上的漂亮话,不想当真替她深思熟虑。名单上窑厂规模、经营年份、主产瓷器等信息一应俱全,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这就相当于租窑。小窑厂开工不满,总有闲下来的时候,技术水平普遍不高,你出钱出技术,窑厂出人出料,互有助益,不过需要找一家开通的窑主才谈得拢。” 寄虹笑了,“现成就有一个,吕玲珑。” “小吕窑厂吗?”严冰看看名单,排在最后一位。 吕家族分两支,玲珑家窑小,她远房堂兄吕坷的窑规模较大,业内通常以小吕大吕区分。 “对。我和玲珑是好友,互惠互利的事当然要找她啦。” 严冰思索片刻,“小吕窑厂设施差水平低人手不足,你若决定与其合作,需得我出面先整治一番。” 寄虹一脸焦黑。毫不客气地当面说人坏话居然大义凛然,而且她还要虔诚地道一声:“谢……谢。” 懒宝严冰雷厉风行起来甚是可怕,立刻把她拽上马车,她本想说一句:“是否让我先去打声招呼?”然而看到他一副皇帝体查民情施恩降宠的表情,她乖乖闭上了嘴。 但她深感忧虑,无法想象一个整天与纸笔打交道的文书如何对堆满泥炭的窑厂指点江山。 吕家窑厂里,玲珑趴在窗前沉醉地欣赏在厂里做工的男神,感叹男神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无可挑剔。 话说大东为何会在吕家窑厂呢? 寻找天天那日,玲珑得知大东右手残废之后,便决心拉他一把。打听到他的住处,她前去拜访。 院门紧闭,里面传出劈柴声,她眯着眼偷偷从门缝望进去,他裸着上身,肌肉随着斧头的起伏屈伸,显出纵横的线条来。 她整日混在窑厂的男人堆里,见惯了坦胸露背,但大东与那些糙汉子不同,他有种温厚的气质,果然懂手艺的和卖力气的大不一样。 今日不请到他誓不罢休。 听到敲门声,大东迟缓地打开门,木讷地堵在门口。 “不请我进去吗?”玲珑笑容娇俏。 他反应迟钝地侧身。 她走进院子,视线不高不低地落在他的胸膛上。“左大哥,我来是想求你件事。我家的小窑工人手艺不精,瓷枕做来做去都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总卖不出去,你知道,若能有个手艺高超的师傅从旁指点那便好得多了。” 他怎么会知道?大东呆愣地望着她。 “不知左大哥肯不肯帮这个忙?” 原来是这个意思。他垂下头,“我是个废人,帮不了你。” “左大哥,你无需灰心丧气。手虽伤了,但你多年经验足可胜过他人,何况伤势总会有好转的一天呢。” “我不需要别人可怜。”他生硬地甩下话就往屋里走。 玲珑飞快挡在门前,眨巴眨巴眼,泪水说来就来。“左大哥,你可怜可怜我吧,我一个小女子独自支撑窑厂,养家糊口不容易啊,没个人帮忙,随时都可能倒闭呀呜呜呜……” 边说边偷偷瞄着他的反应,见他神色犹疑,似有所动,更加哭得梨花带雨,“可我上有母亲下有十几口工人,咬牙死撑也不能把他们丢下呜呜呜,一想到有这顿没下顿我就难受得连饭都——” “那……好。”大东的语气软了下来。 玲珑立刻由雨转晴,“说出的话,烧出的瓷,可不能再变咯。现在就走吧。” “等——” “还等什么。今日就是吉日,现在就是吉时。”玲珑抓着他的手臂往外走。 “等我穿上衣服。” 呃……玲珑默默放开了手。 大东到了窑厂,只肯做些体力活,玲珑也不勉强,人在眼前就是好的。 正对着他挥笔描画,忽见寄虹领着严冰进门。听寄虹讲述了原委,她十分欢喜,这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严冰风风火火在各处转过一圈,目光一扫随处都是错。 从木桶里捞起湿土捻了捻,“次数不够,静置时间过长。穷得连土都舍不得下手吗?” 看看盆里釉料的色泽,“草木灰比例高了,还有,这是釉料不是水。” 在捏塑的工人边站了片刻,“我不想评论。” 看看玲珑设计的图案,“闭门造车。” …… 话不中听,然而玲珑是心服口服的,自己窑厂的毛病自己清楚,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窑膛外,火工叼着烟袋,正指挥人往里加炭。严冰不看窑膛的瓷器,却专注地盯着木炭,火工有意无意地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的视线。严冰抬头,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玲珑忐忑地问:“烧造工艺有何不妥?” 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开。 玲珑松了口气,看来唯一有水准的就是火工了。寄虹却拽拽她的衣袖,“咱们屋里说话。” 她示意严冰跟上,进屋关门,“说吧,你看出什么了?” 严冰勾起唇角,“还算有点眼力。” “有问题吗?”玲珑不解。 “木炭采买价有记录吗?” 玲珑翻开账本,报出一个数字。 “你买的?” “木炭我不懂,都是烟袋周采办,哦,就是火工。我爹在时他就在吕家窑厂做工,经验老道。” 严冰鄙夷地哼了一声,“经验老道,可人不厚道。” 寄虹讶然,“你说他动了手脚?” “价钱是上等,炭却是下等。如此一来,耗的炭多了,窑温却上不去,造成废品多,瓷质差。”他在采买人名处重重敲了一下,“这就是你依仗的人?” 玲珑气极,立刻把烟袋周叫来,摆出事实,既怒且伤,“周叔,我一向信任你,你怎能干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这种事呢?” “可冤枉我了,这批木炭怪我眼力拙,被那黑心的炭商给骗了,可我在吕家待了这么多年,绝不会故意去做对不起吕家的事。小姐你可别听这两个外人挑拨,他们是想霸占窑厂啊。”烟袋周气得呼噜呼噜抽了好几口烟。 严冰冷笑,“他一个月工钱多少?” 玲珑说:“五两。” 严冰目光如电望向烟袋周,“你的烟袋是出自京城名家梅老爷子之手,烟丝是千里迢迢从云州运来的上等品,整套下来五百两银子打不住,不吃不喝十年都用不起!去查他家私藏多少现银,钱庄有几个户头,炭商以什么价钱卖的炭,两相对质,人证俱在,送到官府不怕不招!” 烟袋周手一哆嗦,五百两银子的烟袋掉在地上。“家里头婆娘生着长病,我那点工钱不够药钱的,才一时迷了心窍。看在我多年为吕家做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求求小姐……” 玲珑权衡得失,送到官府于己顶多是几两银子的赔偿,于烟袋周顶多是挨几板子,小惩未必大诫,反而结下梁子,又念着他是父亲那时的老人了,便说:“这事算了吧,他肯主动赔钱,就是知错能改。” 烟袋周恨不得把腰弯到地上,“是、是,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严冰看向寄虹,她听到烟袋周偷钱是为给妻子治病,不免想到丘爷爷,动了恻隐之心,“饶他一回吧,一病全家难,他是逼于无奈。” 严冰哂笑,“你们的窑自然你们做主,只怕妇人之仁最后成为东郭先生。“ 烟袋周千恩万谢,离去时,余光扫一眼三人,眼角硬挤出的半滴泪一闪似刀光。 两个女孩子涉世未深,尚不知养虎为患的道理,严冰不屑置辩,跟头得亲自摔过方才走得远。“火工是决定一窑瓷器成败的关键,烟袋周奸猾且手艺不精,人你可以留下,但绝不能再当此要职。” 玲珑对烟袋周也有疑虑,“可一时之间,我哪里找得到一个便宜又好用的熟手呢?” “此事着落在我身上吧。”他心中已有合适人选,但此时不便透露。 寄虹送严冰出门,好奇地问:“你才到青坪不久,怎么就积攒起人脉啦?” 严冰不咸不淡地说:“你在青坪这么些年,怎么就没积攒起人脉?” 寄虹撇撇嘴,这个人要脸有脸要脑有脑,如果嘴巴甜点,不知多少大姑娘往上蹭。 她背着手歪着脑袋,故作新奇地上下打量他,“看不出来,你倒是深藏不露的高人。”评点一针见血,见解经验远胜管理督陶署多年的胡主簿,为何屈居之下担任小小的文书? 严冰却不接这茬,只一脸泽被众生的表情,“得我亲自指点,你该倍感荣幸。” 脸皮厚过砌窑的八寸砖。寄虹无语地别过脸,瞧见大东抱着一筐瓷土走过。 “大东!”她已从玲珑口中听说大东来此之事,这让她觉罪责稍稍减轻。“你在这里还做得惯吗?” 大东点了下头,沉默如山。 “你就是左半刀?”严冰看向他赖以成名的右手,一眼便看出异样。 寄虹生怕严冰口无遮拦刺激到大东,忙向严冰挤挤眼,“严文书知道你刀工不错的。” 大东硬邦邦地说:“左半刀已经废了。” 寄虹的笑容僵住。 第13节 大东抱筐欲走,严冰突然开口,“艺者贵乎心,不拘于十指。”一贯冷淡的声调此时却和善温厚。 大东怔住,默然片刻,向严冰微一颔首,转身离去。 寄虹含笑望向严冰,“小夏说的没错,你是个大好人。” “大好人”不自在地别过头,“这种没用的话以后少说。” 她腹诽,讨好这座冰山真难啊。 严冰效率惊人,第二日便领来一位新火工。寄虹一瞧便乐了,这人她也认识呀。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空间小剧场 寄虹的微信收到一条好友申请,留言极致精简:“我”。 鬼啊? 对着昵称“千里陶烟”想了一会,她笑了。通过申请后,发过去一条消息:便于指导? “千里陶烟”:便于管理。 嘁,口是心非。 ☆、原是故人来 新火工便是丘成。 严冰没费唇舌,丘成听说是帮助寄虹,非常爽快地答应了。 寄虹十分高兴,既得到人才又能帮助丘爷爷,两全其美。玲珑却犹豫,丘成太年轻太秀气,怎么看都不像炭火里打滚多年的,她悄声问寄虹,“他什么来头?” 寄虹看向严冰,没等她开口,严冰颇有信心地朝窑膛扬了扬下巴,“行不行,一试便知。” 因昨日烟袋周的事拖延烧窑,这会正在重新加炭。丘成征询地看向寄虹,她拍拍他的肩,“严冰挑的人,我信。放开手脚干吧。” 严冰弯弯嘴角。 丘成仔细观察窑中瓷器摆放位置之后,请工人协助调整。放置位置相当重要,近火易因高温而熔粘,远火易因低温而失色,合理的摆位配以恰当的火候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废品,提高瓷质。 工人大多迟疑不动,只有大东一人上前,小夏看不过去,跑进来帮他,丘成感激地对他点点头。 调整之后继续加炭,丘成边干边观察窑中木炭之量。工人都是熟手,加多少炭大概有数,正干得起劲,忽见丘成铁锹一横,“够了!” 工人愣住,依往常的惯例,还差得老远呢!习惯性地看向烟袋周,“周哥,这不对吧?” 烟袋周斜睨着丘成,“你小子啊年轻没经验,只加这么点炭,火绝对不够,到头毁掉一整窑。接着加吧。” 工人便要挥锹,丘成说:“以前火不够,是用的劣质炭缘故,现在换成上等炭,如果跟之前加的一样多,才会因为火过大而毁掉一整窑。你做过火工,连这个道理都不懂?” “哟,不服气啊,我入行那会你小子还尿裤裆呢!在我的地盘就容不得你嚣张!”今日他如果不把丘成打压下去,今后就没有立足之地了。 丘成毫不示弱,“现在我是火工,这儿我说了算!” “你说了算?这一窑瓷如果毁了你负得起责吗?” 丘成底气十足,“如果我毁了这窑瓷,我照价全赔!” 烟袋周用烟枪指着丘成,“臭小子你赔得起吗?还不把他拉开!” 工人并不知烟袋周欺上瞒下,都向着他,便七手八脚来拿丘成,丘成猛地被推了一个趔趄,他虽然个子高,但瘦削的身子在这帮壮汉堆里就显得单薄了。小夏见他被拽来扯去,义愤填膺冲入战圈,结果被人随手扒拉到地上,纷乱之中又挨了一脚,紧接着便见一柄铁锹直戳过来。 他知道那个人不是有意的,但这个铁家伙会要他的命啊! 忽然一声厉喝,“都不许动!” 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小夏睁开眼,看到丘成横锹在胸,挡在他的身前,凛然不可侵犯。 小夏怔然仰望,一时竟忘了站起。 严冰寄虹玲珑本在屋中谈事,被拉扯声惊动匆匆赶来,正见双方对峙。严冰看看寄虹,负手旁观。 玲珑拿不准丘成和烟袋周哪个有理,犹豫了下,寄虹已快步上前。“周叔,昨日的事,不用掰开了讲吧。依我看,您歇一阵子,给后辈个机会,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是要逼他卸任,烟袋周焉能不垂死挣扎。他转向玲珑,“小姐,这还是吕家窑厂吗,吕大哥当年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现在要让到外人手里吗?”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玲珑身上,尤其是严冰和寄虹,目光灼灼。玲珑嫣然一笑,近前牵起寄虹,“周叔你误会了,他们是我的好姐妹好朋友,我们取长补短共同振兴吕家窑厂。正好大家都在,从今以后,我和寄虹不分彼此,我是东家,她也是东家,她的话就是我的话!” 一句话表明立场,摆正寄虹和丘成的位置。 静默片刻,工人放下铁锹,退了开去。烟袋周顿时泄气。 将三人言行看在眼里,严冰轻轻笑了笑。 丘成看向小夏,“没伤着吧?” “好着哪,多亏你拔锹相助。”他想像哥们似的拍拍丘成,却被他躲开,小夏不以为意,缩回手。 把严冰送回家去,小夏复又折返。丘成诧异,“怎么又回来了?” “少爷说让我过来帮看着点。”小夏挽袖,“有什么活别客气,尽管说吧。” “窑已经烧上,守着就是了。” 小夏看看砌得密不透风的窑门,傻呵呵地问:“防贼吗?” 丘成失笑,“看火候。”走进木棚,面朝窑门坐下。 小夏蹦蹦哒哒地跟过来,丘成没作声,想他困了自己会走的。果然,守到半夜,小夏两眼就跟坠了铅块似的。 “你去睡吧,我一个人能行。”丘成说。 “我不困。”说着,他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丘成忍俊不禁。 小夏不好意思地笑了,舀一碗凉水下肚,清醒了没一会又开始犯困。丘成劝他休息,他总不肯,这倒让丘成有些歉疚。 小夏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碗沿,突发奇想,“要不你唱个歌吧?上回那个真好听,兴许我一听就不困了。” 丘成微微脸红,但大方地说:“我奏个小曲吧。” 小夏费解地四下瞅瞅,这里没有琴呀笛呀的乐器,怎么奏? 丘成自有妙计。他将十只一模一样的瓷碗一溜排开,注入清水,由少渐多。逐个试敲,细辩其音,微调水量,如此反复几次之后,向小夏抿嘴一笑,“开始喽。” 小夏饶有趣味地捧着下巴。 丘成双手持筷,手腕缓抬,竹筷轻落于青瓷之上,“叮”地一声,发出悦耳的声响,碗中水纹轻漾,水音泠泠。 几声缓奏之后,敲击愈快,他双手轻盈如飞燕穿林,眼花缭乱。叮咚不绝,宛如雨落竹林,起初淅沥细雨,渐渐绵密,簌簌如缕,之后风急雨骤,林摇叶啸连成一片,沛然浩荡。猝然之间,风停雨住,林静叶新。 小夏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丘成放下筷子,遗憾地望着双手,“生疏了,奏错好几个音。” “没有啊,我完全没听出来呢。很棒,简直就像……就……”小夏词穷,挠挠头蹦出一句,“皇上都听不着这么好听的曲子。” 恭维得过于夸张,然而看得出小夏是真心实意,丘成笑得开怀。 即便开怀,他笑起来也矜持有度,带着一股清婉味道,宛如独绽于夜池的睡莲,风姿雅致却不常为人所见。 小夏暗暗掐了下大腿,对着一个大男人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 一定是音乐太美今晚太困的缘故。嗯,一定是。 这一窑十分成功,出窑那日,连洗土活泥工都能看出瓷质润泽,青色纯正,废品率前所未有地低。工人看丘成的眼光一下就变了。 没过几日瓷枕便卖出七七八八,所赚不多,却是吕家窑厂半年来卖得最快最多的一窑。 玲珑喜出望外,抱着账本反反复复地看,“寄虹,吕家窑厂可算翻身了。” 寄虹笑着拽过账本,“这算什么,咱们要把瓷枕卖遍青坪,打场真正的翻身仗!” 卖遍青坪?玲珑叹气,“咱们的水平进陶瓷街都难。”陶瓷街便是霍记所在的那条街,乃是精品云集之地。 “事在人为。咱们火工有丘成,雕工有大东,画工有你,水平不差到哪去。我是从陶瓷街出来的,时兴的货品我最清楚。咱们占据地利人和,怎么不能成呢?”有句话她说在了心里:还有严冰当顾问。 说干就干,两人先到陶瓷街走访一圈,了解市面卖得最好的式样图案,与丘成大东共同设计出几款新品,立刻开工。 销路意外得好。自从玲珑说动第一家商户寄放十只瓷枕试卖数日,便陆续有人上门订货,借小商户站稳脚跟之后,寄虹成功将瓷枕卖入陶瓷街的大瓷商。 吕家首次扭亏为盈了。寄虹与玲珑约好五五分成,看着账本翻跟头上涨的数字,寄虹十分欣慰,照此下去,不出一年便能赎回霍家窑厂了。 重回霍家,是她从未放弃的梦想。 玲珑不再设计无人问津的人物画,跟从市面潮流绘制花鸟鱼虫,一连几日足不出户,伏案绘图。 这日寄虹来寻她,见桌上摞了一叠画稿,逐个翻看,皆是花卉,一纸一花,种类繁多。寄虹笑道:“你这是给瓷枕绘的新样子还是做花草集子呢?” “画着玩的。”玲珑神秘一笑,拿着画稿出了门。 她在厂里寻到大东,他正把石头上晾好的瓷泥铲进盆中。“左大哥,我画了些花样想请你出出主意。” 大东蹲下扶着盆沿,老老实实地说:“花样我不懂。” 一片阴影落在头顶,“你不是嫌我画的不入眼吧?” 大东抬起头,她站在日光里,金色夕阳从背后投下来,耀得她一身杏黄衫桃红裙明丽胜火。 他微微愣神,随即垂眸。 玲珑当他默认了,把画稿一页页翻给他看,“你觉得哪个好看?这个牡丹怎么样?……唔……芍药呢……” 大东只是默不作声。玲珑全凭观察眼神做出判断,直到画有兰花的那页,他停留在画上的眼神稍稍久了一点,她立刻喜上眉梢,“左大哥喜欢兰花吗?” 大东不知如何回答,搬起木盆走了几步,想想不回答显得不礼貌,又僵硬地点了半下头。 玲珑喜滋滋跟在后头走到木棚,“左大哥,我一直想学制坯来着,你能不能教教我呀?” “我做不了。”大东放下木盆转身要走。 “那我做你看,有不对的地方指点指点好吧?” 大东迟疑半晌,慢吞吞坐在模具前。 玲珑欢欣雀跃,挨着他坐下,把瓷泥按在模具里,这是制作瓷枕坯胎的第一步,模印成型的各个部分最终拼接成完整的瓷枕。 然而第一步她便错漏百出。大东看着凸凹不平的泥面,厚薄不均的坯胎,倒模时总不成形的坯片,不时生出为她替手只求别再祸害瓷泥的冲动。 虽然他不断用言语纠正,她却总不得要领,不禁气馁,“怎么总是不对呢?左大哥,你示范一次吧。“ 第14节 大东犹豫片刻,仍是摇头。 玲珑继续与坯片奋斗,好不容易粘结成枕,用竹刀修整表面时一个不慎戳到了手指。这对工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可大东看着她一个姑娘家蹙眉揉手的模样,想是很痛。 玲珑却又拿起竹刀,似乎坚持要完成作品。大东终于忍不住,“我来吧!” 她立刻递过竹刀。他目光正集中在刀上,未觉察她眼角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 他出神地望着竹刀,似在回忆,又似评估。她不催促,也不放弃。 许久,他抬起右手,将要触到竹刀时,猛地颤抖一下,仿佛从梦中惊醒,突然换用左手。 大东的左手比起右手毫不逊色,至少在玲珑眼中是如此。他的动作敏捷、准确、干净利落,竹刀过处,泥坯光滑如镜,接痕无踪。眨眼间瓷枕便完工了,连玲珑做坏的坑洼之处都被他修补平整。 玲珑骄傲地笑,将半成品放在最高的架上。 大东看看瓷枕,再看看自己的左手,目中有风涌过。 第二天寄虹一大早到窑厂时,只见袁掌柜与一名淑雅女子正清点板车上的瓷枕数目。那女子素白衣衫湖绿长裙,裙上点缀一捧兰花,远望背影清婉可人。 这是谁家的小美人? 清点完毕,袁掌柜道别,那女子转过身来,寄虹失笑,原来是玲珑哇。 “新风尚?”寄虹走近。 玲珑俏皮地旋了个身,心情格外好,“袁掌柜买走五十个瓷枕,现货现款。像他这种有自家窑厂的都愿意代销我们的货,卖遍青坪小菜一碟!” “何止青坪,咱们要让吕家瓷枕摆上州府的每一张床!” 两人笑成一团。 不远处木棚中的大东收回目光,认真地继续手中修坯的活计,眼角的暖意久久未褪。 袁掌柜去吕家进货是经同行介绍,听闻吕家的瓷枕销路不错,正可以弥补自家不出瓷枕的短处。归家时天色已晚,袁夫人一见他进门,慌忙迎上,“刚才有人送来这个,”她手心里托着一锭银子,“我不认识他,可他说认识你,说你看到银子就懂了。” 袁掌柜诧异道:“他说了别的话没有?” “别的话……哦,说请你把东西送回小吕去。什么东西呀?小吕又是哪里?” 袁掌柜手里的茶便喝不下去,皱眉寻思,他连吕家这样的豆大窑厂都不肯放过? ☆、逐利入歧途 一夜之间来吕家退货的人排成长队,问原因只说货不好,至于怎么不好却说不出所以然。 连平时不管事的玲珑母亲吕氏都被惊动了,“这可如何是好,他们要把吕家挤垮吗?” “不给退!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回娘家找补的道理!”玲珑烦躁地说。 这话把吕氏和寄红都逗笑了。寄虹说:“当初说好是试销,承诺卖得不好可以退货,不能食言呀!” 两三日的功夫就把一个多月的利润赔进去了,还搭上了寄虹的私房银子。 玲珑愧疚地说:“我对不起你,没能帮你赚到钱不说,还让你赔了不少。” 寄虹用力搂住她,“不许说见外的话,好姐妹能同甘也能共苦。” 大规模集体退货的同时,新出的瓷枕更无人问津,几个人在堆成小山的库房里把瓷枕翻来覆去看了几十遍,恨不能用眼神戳出洞洞了,也看不出问题究竟在哪。 丘成小声说:“是不是我火候掌握得不好,色不正?” “我看他们是故意挤兑吕家吧!”玲珑只是随口一说,谁也没当真。 大东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可笨嘴拙舌的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寄虹扫视身边的瓷枕,图案都是市面常见的花鸟鱼虫,造型也脱不出方圆扁平。她思索着说:“咱们的瓷枕说是跟从潮流,实则谈不上什么创新。得做出真正花样翻新的好东西,叫他们哭着喊着求着来买货,棍子都打不走!” 这可难了。几个人都想不出好主意,玲珑颓丧地站起身,“我先回房了,还有活没干完。” 玲珑铺纸研墨准备干活,忽然眼睛一亮。 当天就跑去跟寄虹说了,寄虹笑得直不起腰来。笑罢,果决地一拍桌子,“就这么干,出事我担着!” 严冰被胡主簿派去茂城公干,回来才听说有这么一档子事。然而寄虹玲珑应对神速,飞快推出新品,不仅遏制住退货的势头,而且新品迅速席卷青坪,甚至有外地商家慕名而来。 他立刻放下公务赶去吕家,想要一探究竟。 吕家窑厂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寄虹刚送走一名商家,转头看见严冰,“严文书,莅临指导吗?” “参观一下如今在青坪大红大紫的吕家瓷枕。”他也不见外,迈步就往里走。 寄虹有意无意地挡住他,“正好,有几个新样子想找人试试舒不舒服。” “你说的‘人’不会是我吧?”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 严冰无言以对,自己挖的坑摔断腿也要跳哇。 寄虹随手抱起两个瓷枕,带他进了里屋。屋里纱帐轻垂,绣花被褥,一看就知是女子的闺房。 严冰踌躇不前,“这是……谁的房间?” “这是玲珑给我准备的客房,有时晚了我就住在这。”寄虹推他进门,把瓷枕摆在床上。 床褥上残留着浅浅的睡过的痕迹,他有点尴尬,“这个,一定要躺在这吗?” 寄虹奇怪地瞟他一眼,“你想在地上试?”老实不客气地把他推倒在床上。 香气清幽,缭绕在他的身周。严冰有些头晕目眩,听见她问感觉如何,他迷迷糊糊地回答:“唔……很好。” 至于好的是瓷枕,还是其它,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有一个矮点的,你再试试。” 尽管严冰以前生活豪奢,躺在女子闺床上却是首次。南方的冬天虽然不冷,也从未像现在浑身汗湿了。寄虹问哪个好些,他根本无暇感觉瓷枕的高矮了,昏昏然不知想些什么。 寄虹见他不说话,问:“不舒服吗?” 严冰目光避开她,“还、还好。”坐起身子。 “别急着走啊,还有呢!”寄虹拉开门,好几个人抱着瓷枕进来,足有十几个之多。 严冰哀号一声倒在床上。 被寄虹折腾得头昏脑胀,出了窑厂凉风一吹,方才想起此行的目的。哈,原来这鬼精灵跟他耍花招呢! 他本来并不是一定要看,这会却非看不可了。既然她不给看,他还不会自己买吗? 青坪凡是卖瓷器的店,不论大小都有吕家瓷枕。严冰不喜人多,避开门庭若市的大店,进了一家偏僻少人光顾的小店,“有吕家瓷枕吗?” 掌柜露出一种神秘且心领神会的笑容,“要红的还是绿的?”把一红一绿两只包着纸筒的瓷枕放在柜台上。 纸筒大小材质都一样,严冰不知红色和绿色有何区别。但看掌柜奇怪的笑容,直觉上他又觉不便多问。正犹豫间又有一人进店,帽子拉得极低,几乎遮住眼睛,低着头压着嗓子说:“拿一个吕家瓷枕。” 严冰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人有点猥琐。 掌柜照例问:“要红的还是绿的?” 那人愣了,显然也不知其中区别。 掌柜转向严冰,“想好了吗?要不各来一个?各有各的妙处。” 严冰在伙计贼兮兮的目光下莫名感觉自己也猥琐起来,随手一指,“就来个红的吧。” 旁边那人也跟着严冰的话说:“我也来个红的吧。” “二两银子。” “这么贵!”严冰惊讶。这价钱购买十个普通瓷枕了。 “别嫌贵,这还供不应求呢,您要是明天来就没有了。要包一下吗?”掌柜熟门熟路地问。 都有纸筒了还包什么,严冰也没多想抱着瓷枕出了门。 转眼就卖了四两银子净赚二两,掌柜心里乐开了花,吕家瓷枕简直是财神爷。低头拨拉着算盘,一锭十两银子放在他面前,掌柜抬头,“哟,又是你!” 那人是普通家丁打扮,低声说:“老规矩。” 掌柜把银子推开,“这次不行了。光吕家瓷枕一个月我至少赚二百两往上,你给我十两就想让我退货,那我岂不是做赔本买卖!” “没得商量?钱还可以加。” “我劝你们呀,趁早打消这个主意。现在全青坪谁不知道吕家瓷枕好卖,你们一家想压,压得住吗?” 那人也不多话,收起银子走了。 严冰走在街上,觉得众人眼光都往他身上瞟,有人还带着一种颇有深意的笑容。虽说他对自己的容貌有自信,但平时的注目率也没有这么高。 转过街,经过宝来当铺,伍薇正好从外头回来,迎面看见严冰抱着瓷枕走近,戏谑道:“看不出啊!你平时闷不吭的,这时候倒大摇大摆地张扬出来。” 严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到底怎么啦?” “行了,哪个单身汉没有这方面的收藏,没啥好害羞的,姐姐是过来人,就别装纯情少年了。”伍薇丢给他一个理解兼同情的眼神,扭腰进了铺里。 严冰顶着一头雾水回了家,小白一如既往地热情,给主人叼来鞋子,摇头摆尾地求抱抱。严冰纵容了它的撒娇,抱起它放在膝盖上,小白四仰八叉躺在主人腿上,眯缝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小夏觉得少爷能和小白结束单方面冷战,也算一种进步。扭头看到放在一旁的红色纸筒,“少爷你也跟风了,这可是最近青坪两样最时兴的物件之一呀!” “之二是什么?” “喏,就是这个。”小夏掏出一本诗集,“听说写诗的人原籍青坪,现在当大官了,出了这本诗集,青坪人手一册呢!你买了瓷枕,我买了诗集,咱们也算不落伍了。”边说便找剪刀拆纸筒。 严冰一手胡撸着小白的肚子,一手拿过诗集,封面写着:“叶墨着”。 他对这个人有点印象,会试名落孙山,但被一位高门千金看中,她干爹是京里的三品大元,凭着裙带关系捞到一个京缺,平步青云。这么一个走女人路线的人,不知文采如何。 翻开诗集只看了一页,他便被惊着了,不是被文采而是被露骨的文风。粗粗翻了一遍,从头到尾都是淫诗艳词,不堪入目。严冰总算明白那位千金小姐喜欢他哪方面了。 他厌恶地把诗集扔在一边,一本正经地批评小夏,“小孩子怎么不学点好,一天到晚看这些歪门左道的东西。” 小夏也正望着他,那表情好像从他身上看到了天大的秘密。 “少爷,你……嗯……一整晚就看这歪门左道的东西吗?” 他缓缓举起瓷枕,一脸如蒙雷击的表情。 瓷枕是最朴素的样式,但图案是不着寸缕以销魂的姿势搂抱在一起的两个人。 第15节 两个男人。 严冰只恨自己身强体健,不能当场吐血晕倒。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在茂城,严冰只用一天就把原计划三天的事务办完了,催促小夏立即返程。 小夏瞪圆了眼睛,这趟外出公干懒宝怎么跟糊了鸡血似的?“少爷啊,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吗?一更天了哎!” 严冰:“嗯,赶一赶明早就能到青坪。” 小夏:“这么着急干嘛呀?” 严冰:“想小白了。” 小夏:“……” 鬼才信咧! ☆、大意陷虎狼 宝来当铺里,伍薇刚送走一对赎当的夫妻,望着对孕妻呵护备至的男人背影,怅然若失。 门扇一响,风尘仆仆的姚晟跨入门来,她忙问:“要到了吗?”一听说沙坤船泊青坪,伍薇立即叫他前去要债。 姚晟苦笑,“他还是那句话,叫掌柜的亲自去。” 明摆着欺负她是个女人。伍薇被激起了火,“去就去!谁怕谁!” 姚晟忙阻拦,“你别中了他的激将法,这种人吃人不吐骨头,你亲自去也不会认账的。” “那我倒要见识见识他怎么个吃法!”她拿过那盒假古董,风风火火地去码头了。 码头上来来往往的小客船中,沙坤的三条大沙船显得十分醒目,一个男子双手叉腰高高立在舱顶上,睥睨万物。黄昏里瞧不清面目,但伍薇知道必是沙坤无疑了。 她走上跳板,冷不防冒出一个歪脖子船员举刀直劈,伍薇吓了一跳,明晃晃的大刀就搁在她胸前。 她站定脚步,朝舱顶上的男子冷冷道:“煞老大,省省吧,老娘可是见过真刀真枪的。” 寒光一闪,一柄匕首从沙坤手中射出,“叮”一声撞在歪脖的刀刃上,又旋了个圈乖乖回到他手中。 歪脖半真半假地一抖,大刀不偏不倚横拍到伍薇胸脯上,立刻被回敬了一记响亮的耳刮子。 歪脖没料到她真敢下手,着实怒了,咒骂一声,抬脚就踹。 “歪脖!人家是来要债的,咱们得客气点。”舱顶上传来戏谑的声音。歪脖只得忿忿收回腿。 嘴里说着客气,沙坤的目光可一点都不客气,不怀好意地落在伍薇丰腴的胸脯,“撞疼了吗?” 伍薇不跟他东拉西扯,“煞老大,都说道上有你一号人物,这个,你认不认?”她将木盒托在手中,打开给他看。 “认!假货。” 没想到他如此干脆利落,伍薇愣了下,“那,还钱吧,一千两。” 沙坤悠闲地坐下了,吊儿郎当地晃悠着腿,“要是不还呢?”一扬手,匕首正正戳在伍薇两脚之间。 她吓得心都要蹦出来了,但硬是掐着指甲一步没退,“不还,那就衙门见。” 说话的时候,歪脖在后面杀鸡,故意手一松,那只鸡扑棱着翅膀满船乱飞,叽喳乱叫,配着歪脖和其它船员的骂声,乱哄哄的。 沙坤慢吞吞地掏耳朵,“你说什么?听不见,太吵了!哪来的鸡在这乱叫,找死吗?” 那只鸡正好跳到伍薇脚边,她突然一脚踩住鸡身,拔起匕首,一刀将它钉在甲板上。 周围顿时寂静下来,鸡和人都不叫了。 歪脖欲要近前,被满手是血的伍薇一个眼神逼退了。 沙坤痞里痞气地笑笑,向她伸出手,“我这鸡值两千两呢,还钱吧。” 伍薇拍拍手上的血,“行啊,拿出证据来,金鸡老娘也照赔!” 沙坤慢条斯理地将双腿叉开,指指裤裆间的昂扬之物,飞扬跋扈地挑逗,“赔我‘鸡’还是陪我‘喂鸡’?” 身后一阵猥亵的笑声。 伍薇恶狠狠盯了他一会,冷笑一声,手起刀落砍下鸡头,“当”一声将匕首楔在甲板上,“就怕你鸡头不够硬!” 沙坤的吊儿郎当和飞扬跋扈都不见了。他认认真真打量这个浑身带刺的女子,细长的眼眸里透着万千刀光,微微上翘的眼角又带着风情,像一朵带刺的黑蔷薇。 他合拢双腿,跳到她面前,敛了坏笑,“账我认了。” 伍薇暗暗松口气,“立个字据。” “我煞老大说话一个唾沫一个钉。但现在手头紧,等凑够了钱准定奉还。”语气不再戏谑挑逗,有种一言九鼎的江湖义气。 她点头,“恭候大驾。”便不再与他纠缠,沿跳板走回岸上。 沙坤望着她匆匆远去,朦胧暮色里一身黑衣的身影婀娜多姿。他俯身捡起匕首,端详着上头的血迹,露出一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伍薇却是吓得不轻,刚才那是强装镇定,走出老远还发现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手心里都是汗,好在豁出命豁出脸把钱要到了。她想着,等银子到手,不如送去给寄虹。这小丫头挺能折腾,捣鼓出的东西有点意思。 寄虹和玲珑这些日子数银子数到手软。订货的人络绎不绝,工人忙得脚不沾地,寄虹提议给工人一些奖励。 玲珑把工人召集起来,每人发十两银子,工人喜笑颜开。玲珑说:“吕家好,大家都好,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大家就踏踏实实地跟着我和霍二小姐干吧!” 工人齐声应好,这会儿对寄虹都心服口服了。 只有烟袋周没吭声,他自认奖金该比别人多,却一样都是十两,十分不满。嘟嘟囔囔地说:“一个姑娘家做这种东西丢祖宗的脸。”不过他的声音被工人的欢笑声淹没了。 笑声里却有一个尖刻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还知道笑,真不害臊!” 玲珑回头一看,原来是堂兄吕坷,不知这八百年都没进过门的堂兄怎么忽然来了。 吕坷摇着折扇,十足的纨绔子弟,“看见哥来了也不叫进屋?” 玲珑不冷不热地说:“有事在这儿说吧,别打扰我娘午歇。” “今儿我是来教你走正道的,你做的那些下流东西,把吕家的脸都丢尽了!赶紧给停了,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原来是冲着瓷枕,可他怎么想起横插一脚?玲珑嘲讽道:“大吕小吕从来不是一家,你的脸什么时候大到我家来了?” 吕坷用折扇指指自己的脑袋,“我是吕家的长子嫡孙,你犯了错就得我管!” “太爷爷还在呢,你想篡位还得等几年。” 工人哄堂大笑。吕坷脸上一阵青一阵红,“死丫头片子,还治不了你哪!”撸胳膊就来抓她。 还没碰到玲珑,横里伸出一只大手,牢牢钳出他的手腕,一扭一推,就把他推后好几步。 玲珑美滋滋的。大东为她出头啦! 在大东目光逼视下,吕坷不敢进前,眼珠一转,朝屋里高喊:“婶子!婶子在吗?侄子来看你啦!” 吕氏被吵醒了,不知吕坷来意,只以为是走亲戚,笑呵呵地推开门。 吕坷大摇大摆地绕过玲珑上前见礼,特意把她挡在门外和吕氏单独说话。玲珑顿觉不妙,果然不多时吕氏怒喝,“玲珑!” 玲珑惴惴进屋,吕氏脸色铁青,“把瓷枕拿过来!”见她犹豫,吕氏拍案厉喝,“拿过来!” 玲珑知道娘是真生气了,便乖乖拿来瓷枕,吕氏气得浑身发抖,“你做的这是什么?对得起你爹吗?” 坐在旁边的吕坷得意洋洋地摇着折扇。 玲珑一跪下,眼泪就开始打转,“娘,你不是不知道,自从爹走了以后,窑厂每况愈下。我想了各种办法,给人家画画,去集市摆摊,赚的散碎银子全都贴在窑厂上,为的就是叫窑厂能多撑一天。爹的血和魂在这里,不叫窑厂倒下去,才是最正确的事。” 这番话发自肺腑,话一出口,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吕氏本就是个心软眼窝浅的,两三句话眼圈就红了。 吕坷正欲说话,玲珑根本不给他机会,膝行一步,抱着娘的膝盖,“我一个女孩子撑着窑厂,遭人白眼,听人闲话,有苦说不出哇,别人骂我不要紧,可是您……” 吕氏心疼地搂过女儿,两个人抱头垂泪。 吕坷看傻眼了,“婶子,你别听她……” 话未说完就被外头洪亮的齐声道谢打断,“谢谢吕家!谢谢小姐!” 吕氏一愣,玲珑赶紧说:“大家伙刚才得了赏钱,这是感谢咱们呢!”说着扶吕氏出门,工人纷纷上前感谢夫人小姐,喜气洋洋的劲头把吕氏也感染了。 寄虹冲玲珑挤挤眼。 被这么一闹哄,吕坷这出闹剧就闹不下去了,临走时又摆出长兄如父的人模狗样,“干出这种事迟早有报应,劝你早点收手吧!” 玲珑只当野狗乱叫。 当晚玲珑和寄虹同榻而眠,寄虹问:“吕坷闹这么一出为的什么?” 玲珑撇撇嘴,“还不是眼红我赚钱多,来拆台呗。” 寄虹觉得不是这么简单。 “别理他,往后有他眼红的呢!吕家瓷枕要把青坪包圆喽!”玲珑在空中画了个半圆。 另半圆被寄虹补上,“包圆喽!” 两个女孩子笑盈盈的对视,左手右手握在一起,两个半圆成为一个整圆。 她们踌躇满志的时候,吕坷正在陶瓷街的一家商铺里为难地嘬牙花。铺子不是他的,坐在别人的地盘,他有点卑躬屈膝。 “要非得这么干,那……能不能不动我妹子?”他觉得对面那人的主意太阴损,却没胆子反驳。 “明天动手的时候,你早点把她拉开,不然那帮流氓地痞,我也管不住。” 第二天寄虹和玲珑正窝在屋里研究“新品”,有人来拜访,说今天瓷行在窑神庙祭神,焦会长特请两位姑娘前去。 两人激动不已,要知道以前女子是不能进窑神庙的,这回定是因为她们做出了名声才得破例。 寄虹想安排准备一下,但来人说吉时不能耽误,催促两人上车。她只跟丘成简略地交代一下入窑的瓷坯顺序,便与玲珑上车离去。 丘成满腹疑惑地望着马车飞快消失在视野中,有一种不安的预感,转头问大东,“今天是祭神的日子吗?” 大东不明白她的意思,但还是如实回答,“正式祭神一年只有一次,是在夏天,今年已经祭过了,但偶尔也会有些求停雨求平安的小祭祀。” 丘成望向庙山的方向,那里平静一如既往。是临时的小祭祀?还是…… 遇到拿不准的事,他通常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冰。 到严家时,恰好严冰照例没去衙门,看看他的脸色,问:“有事?” “寄虹和玲珑被焦泰派人带走了,说是要去窑神庙祭神。” 第16节 严冰脸色突变,“去了多久了?” “这会应该已经到窑神庙了。” “小夏!快,备车!”严冰一脚踢开凳子,旋风般奔到车边又猛地刹步。 方才一瞬间他被恐慌冲昏了头脑,单枪匹马杀上庙山毫无用处。 转头对丘成小夏说:“你们俩快去庙山,越快越好,我稍后就到,在我到之前拼上性命也得拖住!” 小夏莫名其妙,“少爷,你让我们去庙山做什么呀?参加祭神吗?” “救人!” 严冰不爱进督陶署,但每一份书函都了然于心。 今日,全青坪皆无祭祀。 ☆、解困露锋芒 寄虹和玲珑一到窑神庙便觉出不对,说是祭神,但庙门紧闭,挂着铁锁。庙前倒是站着十几个人,匪气十足,袁掌柜与吕坷也在其中。 寄虹望向为首的焦泰,“焦会长,这是何意?” 焦泰淡淡道:“因有人向瓷会控告吕家制造淫.秽之物,诱使他人犯罪,特请二位到此一问。” 寄虹的笑容冷下来,“原来是兴师问罪!但我记得,接我之人说是祭神?” 焦泰仍是淡淡的,“想必他传话有误。” 玲珑冷笑,“那么敢问焦会长,谁犯了罪?犯的什么罪?” 焦泰指着旁边一人道:“刘五,你说。” 那人形容猥琐,帽子塌在眼皮上,一串话说得十分顺溜,“我弟弟看了吕家瓷枕那下流的画,好好的一个孩子犯了邪念去调戏女子,都是瓷枕把他给教坏了,求焦会长严惩吕家,为小民做主!” 玲珑啐道:“狗屁!全青坪的人都好端端的,就把你弟弟教坏了?根上就烂的吧!” 袁掌柜立刻抓住把柄,“这么说你承认造出污秽之物,当真是青坪的耻辱!恳请焦会长主持公道,永不许吕家进入瓷行!” “此事与吕家无关,都是我的主意,问罪冲我来!”寄虹挺胸道。 焦泰等的就是这句话,“霍二小姐认罪了?” “何罪之有?世道容得下娼寮花船,为何瓷行容不下独辟蹊径?” 玲珑也不甘示弱,“瓷行又不是科举,你们也不是考官,凭什么你们一句话我们便不做了?” “那就让窑神做决定吧!”焦泰目光狠厉。 玲珑嗤笑,“难道窑神会说话?” “窑神有灵可辨善恶,照瓷行的规矩,”袁掌柜指着神路阶旁的碎瓷路,“你若是能跪着走完那条瓷路,就算窑神认了你,不然滚出瓷行!” 两人回头看去,碎瓷锋利如刀,跪上去两条腿都得废喽,这是要人命啊! 玲珑大怒,“你们敢动用私刑!咱们走!”拉起寄虹要走,却被吕坷拽到旁边,“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你少掺和!” 寄虹冷肃的目光扫过众人,“瓷行这碗饭我吃定了!但这条路,我,不,走!” 她刚转身,忽然被一人擒住,有人叫嚣,“给她点教训!叫她不知道天高地厚!” 玲珑惊叫,怎奈被吕坷所阻,无法近前。 寄虹狠狠踩了那人一脚,那人却不撒手,身后又冲来一人,一左一右挟持着她,拎小鸡似的拖向瓷路。 寄虹忽然发现,她陷入虎狼之群了。如果她被弄死在瓷路上,焦泰只要说是窑神的惩罚就能一了百了。她激灵打了个寒战,拼尽全力挣扎,但一个弱女子怎敌得过两个壮汉,正在此时,丘成和小夏赶来,寄虹激动大喊:“救命!” 小夏抡起木棍一通乱打,那两人一惊之下撒手,丘成拽着寄虹就跑,才跑出一步,腿肚子上挨了一脚,两个人都扑倒在地。十几个人穷凶极恶扑来,丘成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小夏也被打倒,木棍早没影了。 寄虹被好几个人生拉硬拽拖走。她脚尖蹬地,手指抠入土中,但无济于事,手指一根根被撬起,终于被拖到瓷路边缘。 近在咫尺的瓷片闪着寒光,锋利如刀。她几乎窒息了,用尽全身力气硬挺着脖子不肯低头,但后脑的几只大手就像重重大山,压着她的脸孔向刀尖上撞。 她又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感,就像抄家那日的拳头和牢中的鞭笞,灾难总是突如其来,命运总是身不由己。 寒光渐渐放大,她撑不了多久了,血溅瓷路是不可避免的结局。 她无力抗衡男人的力量也无法抗拒男人的规则,在这个男人的世界里,她完全无法立足。 但只要现在低头,一切就可以结束了。 只要低头。 忽然后颈一轻,几个人扑通扑通倒在地上,茫然中她被一双手拉起来,有力地扶她站定。 眼前人容颜如玉,一贯默然的眸子里,此刻竟有些许波澜。 严冰仔细打量过后,看她并无大碍,如释重负。向她微微点了下头,并没有说话,她却分明听得懂他的心声: ——还好我没来晚。 ——剩下的交给我。 那一瞬间,寄虹觉得托着她的臂膀如此坚定且温暖。 严冰松开手,迈步走向焦泰。这时寄虹才发现,一队衙役将那群恶棍驱开,护在她的左右,玲珑丘成小夏也都脱离禁锢。 “焦会长,听闻今日祭神,我特来观看,不料好生热闹。”目光从众人面上一一划过,没人吭声了。 只有焦泰视若无睹,恢复淡淡的神色,“并非祭神,乃是请窑神裁度一桩小案,不劳严文书费心。” “都要弄出人命官司了,好‘小’的案哪!不说来听听?” 焦泰便将刘五的话简述一遍。 “报案人何在?” 焦泰向刘五使个眼色。 刘五走到严冰面前行了个礼,严冰目光一跳。这人不是那日买瓷枕的猥琐买家么?但刘五恭敬地垂首站着,并没认出自己。严冰不动声色,和善地问:“瓷枕是谁所买?” “是我。” “何时?” “前天下午。” “何地?” “东门口的小店。” “买了几个?” “一个?” “用过吗?” “当然用过,不用我弟弟怎么能看见呢?” “你怎么能确定,你弟弟是因瓷枕而起的邪念,不是因为旁的?” “我弟弟特别老实,从来不沾这些东西,若不是瓷枕他哪懂得男女之事?” “千真万确,没有说谎?” “绝对没有!” 严冰问得快,不给刘五半分思虑之机,刘五也答得快,仿佛这些话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到此时严冰微作停顿,放缓语速,“刘五,你认得我吗?” 刘五不明所以,“小人今日头一回见到严文书。” 严冰笑了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猾,“看来你记性不太好,前天我们在那卖瓷枕的小店中已经见过一回了。买的是红色没错吧?” 刘五这才仔细打量了严冰一下,依稀想起确实有这么个人,那不正好给自己作证吗?便飞快应承,“是。” 这下大出焦泰意外,他隐约觉得事情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君已入瓮,可以收网了。严冰转向玲珑,“吕姑娘,请问红色筒中所装瓷枕,绘的是男女之事么?”他特意把“女”字咬得很重。 玲珑一点即透,“不,是兄弟之情。” 几名衙役应景地笑出声来。焦泰脸色阴沉,袁掌柜与吕坷目瞪口呆。 严冰忽然声色俱厉,“诽谤造谣扰乱瓷市秩序者,督陶署必严惩不贷!刘五,你仍然一口咬定是瓷枕生出的事端吗?需要我派人去你家把那个没拆封的瓷枕找出来吗?” 刘五顿觉浑身发软,站也站不住了,“可、可能是我弟弟淘气胡编乱造,我回去一定教训他。” 他一招,其他人都蔫了,心虚地往后退。 严冰沉声道:“焦会长为一件子虚乌有的事大动干戈,如何能领导瓷会,我深有疑虑啊!” 虽然事情败露,但焦泰犹在硬撑,“此案虽虚,不代表今后没有其他案子生出来,此物荼毒民风,造出此物者乃瓷行败类,必须铲除。” 严冰直勾勾盯着焦泰,目光简直要撕开他的皮囊,“说起败类我倒想起一事,刘五,此案计划周密,非你一人所为吧?谁在背后唆使?从实招来!玩弄手段蓄意生事者才是瓷行败类,必须铲除!” 刘五哆哆嗦嗦看向焦泰,又触电般缩回眼神。 严冰端出一副青天大老爷的架势,“不用怕,我与你做主。若是不招那就是包庇嫌犯,与之同罪!” 刘五嗫嚅着嘴唇,怯懦地看了严冰一眼,犹犹豫豫地想开口。 “他不过是一时糊涂,”焦泰忽然插话,“怎会有幕后之人?既然严文书认为瓷枕并无不妥,那么瓷会也就不再追究了。” 严冰并非真要抓出幕后之人,仅凭刘五的供词,仅凭这件小案,以他目前的低微职位,动不了那个始作俑者。故而顺水推舟,两边各退一步,严冰遣散衙役,焦泰等人下山。 玲珑丘成小夏都围在寄虹身边,玲珑挽起她的手,“咱们回家吧。” 寄虹没动。 严冰走近,“你们先回吧,我送她回去。” 三人见寄虹确实不想走的样子,只得安慰几句各自离去。 寄虹呆呆站着,衣衫几处破损。严冰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紧了紧领口,柔声说:“你想呆到什么时候都可以,我陪你。” 寄虹突然瘫软在地。刚才她一直在硬撑,他的话仿佛击碎了她伪装的铠甲,恐惧、脆弱、无助,种种情绪喷涌而来,瞬间将她压垮。 严冰默默退后,退到树影之下。在这个角度,她看不到他,但他看得到她。 寄虹蜷缩着腿坐在地上,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一声不出一动不动,像一块坚硬的石头。 第17节 她就那样沉默地坐了很久很久,严冰也那样沉默地看了很久很久。 日影渐渐西斜,越拉越长,又一点一点溜走。青暮笼罩山峦,她终于抬起头来。 严冰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想要扶她,她却推开他,吃力地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沿着神路阶向下走去,严冰默默跟在身后。 坐得太久,寄虹的腿有点麻了,一不小心摔在台阶上,尖锐的石头撞到大腿,好疼。 她忽然嚎啕大哭。 “我以前有爹有娘,娘很爱我,爹很疼我,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我没有洗过土,活过泥,烧过火。可现在,我坐过牢流过血,土里爬泥里滚,我要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我要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即便这样都不行,都不行……我还要被打,被陷害,被欺负被侮辱……我的人生怎么会变成这样,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啊……” 万籁俱寂的山林中,哭声格外揪心。 严冰与她并肩坐在台阶上,眼神落在暗沉的远方,沉默以待。 她的问题,一直以来,他都想知道答案。 不知多久,她渐渐止住悲声,严冰再次向她伸出手。眸光笼着薄雾,悲哀难以言说。 这次她没有拒绝,借着他的力量站起,刚走一步就觉脚踝剧痛。 严冰察觉,“扭到脚了?”背对着她俯身弯腰,“我背你。” 寄虹犹豫,他展臂一托,不由分说便背起她。 幽暗的山林看不清前路,然而他步伐沉稳,一路向前。她伏在背上,觉得他永不会迷路。 走到赵家,严冰将她放下,并没有立刻离开。 “如果你就此放弃,我不会阻拦。” 她倔强地扬起头,“偏,不。” 严冰笑意温柔,宛若月光。 ☆、路从今日始 等到寄云开门相迎,严冰才告辞离去。听到身后姐妹二人的对话,寄云担忧地询问,寄虹却只说:“姐,我想吃碗热汤馄饨。” 严冰渐渐走远。 寄云忙烧火做饭。寄虹连吃两碗热辣辣的馄饨,觉胸中豁朗许多,三言两语说了今日的事,虽是避重就轻,也让寄云眼泪汪汪。 寄虹倚在床边,看姐姐为她涂药酒,幽幽地说:“姐,今日的事叫我想明白一个道理,走歪门邪道是不行的,我要赢,得靠真本事。” 她决定重拾霍记青瓷。 严冰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问小夏要叶墨的诗集。因为被教育过一番,小夏学乖了,“扔了。” 严冰也不争辩,径自走到他房里,从瓷枕下摸出诗集。小夏讪讪的,“怎么会在这里……” 严冰丢给他一个凉飕飕的眼神。 第二天他一早便带着诗集面见曹县令。曹县令尚不曾见过,听严冰说是名人所着,便接过来,看叶墨这个名字并不熟悉,“哪位名人啊?” 严冰笑说:“如今官至工部郎中。” 曹县令立马坐直,双手捧着诗集,翻开第一页,眼皮登时一跳。余光扫一眼严冰,见他一本正经,不解其意。巴巴的送这本诗集,总不是来找乐子吧。 此时门房送来一本拜帖。曹县令打开,乃是焦泰求见,里头夹着一张银票,简述吕家制造淫.秽之物,期望县令立案详查。 此事可大可小,若在往常,看在银票面上,曹县令总会给焦泰个面子,请他进来喝杯茶谈谈事。但今日不比往常,有严冰送来的工部郎中的诗集在先,他若是立下这以淫.秽为名的案,岂不是打工部郎中的脸? 他感激严冰的提醒,不然自己掉进坑里还不知道呢。 他将拜帖连同银票原封不动退给门房,一句话没说,门房便明白了,这是今日不见以后也不会再提的一档子事。他拿了焦泰的跑腿钱,照例要给他回个话的。 曹县令让人给严冰上茶,说了几句闲话,话题便转到今年的年礼上头。“眼看就要过年了,可给太后皇上的年礼还没备下。咱们青坪还是要进贡瓷器,但选哪个,颇为费神啊。” 话不说透留七分,这是官场的原则。严冰欠身施礼,“县令若信得过,就交由卑职去办如何?” 曹县令暗自称许,看来这个严冰是个能上道的。“也好,此事本就属督陶署事务。” 严冰明白,曹县令一是试探他的能力与忠心,二是寻个盾牌,做得好可拉拢,做不好就推出去当替罪羊。但要想在青坪放开手脚行事,不依附县令是不可能的。 从县衙出来,严冰叫小夏请几家商户到督陶署议事。 旁边的暗巷里,一双阴冷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一个矮瘦的人站在阴冷目光的身旁,“就是他坏了你的事?” “这个人不简单,去查查他是什么来历。” 严冰不知有人对他上心了,交待完小夏就进去了。与商户谈完已到午后,他又马不停蹄赶去宝来当铺。 伍薇一见他就翘起大拇指,“听说昨天窑神庙出了件大事,叫你压下去了,有点当年的风范啊!” 严冰却微微蹙眉,“恐怕昨天的事只是冰山一角。” 原来大少爷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他直截了当地问:“房屋抵押的流程你比我清楚,我想知道如果户主地契都不在,只凭一个按了手印的委托书,能做抵押吗?户房认吗?” 伍薇被逗笑了,“你这话一听就是半吊子。抵押房子是多大的出项,哪家钱庄都不会单凭委托书在户主地契都没有的情况下就收押的。再者,抵押不去户房,去户房那是买卖过户。” 严斌凝神思索。方才查问的几家商户都承认,是焦泰威逼利诱不许他们售卖吕家瓷枕。结合伍薇所说,焦泰当初以救出霍家父女为名欺骗寄云,是为将霍宅据为己有。他几乎可以断定,焦泰从一开始便处心积虑地对付霍家,那么他做过的事绝不止这三两件。 伍薇不知内情,倾过身子问:“你看中哪儿的房子了?” 焦泰的事严冰想暂时保密,顺势换了话题,“确实看中一套房子,不过得你点头才行。” 听完他的想法,伍薇不置可否,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严冰有点尴尬,“你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她揶揄道:“老实说吧,下了这么多工夫,对她有意思吧?” 严冰别开头,窗外,一条窄窄的土路弯弯曲曲延伸出去,在远处并入笔直的大道,遥遥伸向极远极远的天地相接处,山河无阻。 来青坪之后,视线总被山树遮挡,今日是第一次望到如此遥迢的地方。 他轻声开口,“我走不了的那条路,想看看她能走多远。” 伍薇没再说话,打开抽屉,交给他一把钥匙。 他并未立即离开,往前店找姚晟谈了些私事。姚晟思索片刻,“赌场里倒是有位朋友,当年多亏他通风报信我才躲过打手,但你问的事一两句话是打探不到的,得放长线引鱼上钩。” 严冰颔首,“对,不可打草惊蛇。” 严冰走后,伍薇忽觉兴味索然。严冰从过去的阴影走出来不容易,人这一辈子,能遇上一个推着自己往前的人是莫大的福气。可她呢?多少年了,依然困守原地。 快打烊时,迎来一个意外的客人。那小子歪着脖子站在柜台前,面色不忿,“我们老大叫——”忽然想起老大的嘱咐,临时改口,“——请你过去!” 歪脖丢下话就走了,连去哪都没说,不过伍薇不用问也知道沙坤肯定在码头。一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她当然得走一趟。 踏着暮色走到码头,远远便看见暗沉的河面上一簇红火冉冉跳动,十分抢眼。走到近处才看清,原来沙船甲板上搁了个大火盆,上头支着烤羊,鲜香的热气四散开来。 羊肉烤好却并没有吃,两个船员把一人按在船舷上,脚在船里头,秃脑袋伸在外头,正杀猪般叫唤。沙坤用匕首插起一块肉送到他嘴边,“想要钱,吃了这块肉再说。” 秃头看看穿透肉块的刀尖,立马闭嘴了。 “怎么?嫌硬?想吃软的?”沙坤貌似随意地抖了抖匕首,那块肉立刻分成八瓣掉进河里。 秃头瑟瑟发抖,感觉那块肉像是他的心。 沙坤把秃脑袋当抹布,匕首在上头蹭油,“你觉得爷爷这有软骨头让你啃吗?” 秃头又开始叫唤,“我我我错了,爷爷饶命啊!” 匕首拍拍秃头,“以后还来不来了?” “不来不来,再也不来了……” “如果我遇上你了呢?” “我……我躲着走……” “这就对了!”匕首一抹,仅存的几根头发也没了。 秃头哇呀叫了一声,伍薇不禁打了个哆嗦,不是害怕,是太难听了。 沙坤把秃头打发走,似乎刚刚发现站在岸上的伍薇。命人打起跳板,看她袅袅娜娜走上船来,尽管一身黑衣,也掩不住风情。 伍薇走到他面前,斜倚船舷,大大方方任他欣赏。 “刚才忙事,慢待了你。”话里却没有一丝抱歉的语气。 “那是谁呀?” 沙坤不屑地说:“一个收税的,叫赵财。” 伍薇知道他是寄云的赌棍相公,今日一见,顿觉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没吓着你吧?”沙坤观察她的神色。 他一石二鸟,既处置赵财,又试探她,伍薇岂能不知。“这种烂货,就该教训教训。” 沙坤大笑,颇对脾胃。到烤羊前坐下,冲她招手。在船上烤羊倒是新鲜,她也不拘泥,挨着他盘腿坐下。 沙坤换了把更锋利的匕首,割了块肉递到她嘴边,“敢吃吗?” “我若是不吃,岂不是要不到帐了?”她无所谓地笑笑,张嘴咬住肉块。 沙坤慢慢慢慢褪下匕首,他不出声,伍薇也不动,放心大胆地任刀尖划过唇齿。 他的目光在贝齿与朱唇间转了一圈,看她津津有味地咀嚼羊肉,他的喉结动了一动。 “软硬正好。”伍薇称赞。 “嗯,很合胃口。”沙坤眸中燃烧着强烈的征服欲,并不掩饰,赤.裸裸地展示给伍薇看,他知道她一定看得懂。 伍薇不羞也不恼,反而回赠他一个笑容,极其妩媚动人。 沙坤简直想当场把她扑倒在甲板上。 船员们搬出几坛烧酒,吆五喝六,猜拳笑闹,好不快活。沙坤倒了满满一碗酒放在她面前,“烧刀子配羊肉,烈火点干柴。” 走船的汉子饭量大,那只碗比寻常的大好几圈,酒量浅的一碗就趴下了。伍薇眉头都不皱一下,举起碗咕咚咕咚灌下去,喝完了一亮碗底,“好酒!够劲!” 船员轰然叫好,沙坤的笑容更深了。 第18节 几碗酒下肚,伍薇就和船员们打成一片。比猜拳,这些混迹江湖的汉子,竟然还不如她,歪脖连输了好几把,沙坤轻踢了他一脚,笑骂:“不中用的东西。我来!” 伍薇挑眉一笑,“煞老大亲自上阵,输了可不能只罚酒。” 沙坤笑得暧昧,“连人带钱都是你的。” 船员们起劲地起哄。 只一把伍薇就赢了,她带着胜利的笑容伸出手,沙坤也不含糊,果真把一千两现银交给她。 提着银子下船时,伍薇想,沙坤是条言而有信的汉子,如果赵财不是那么怂包,税钱该是能要到的。 赵财当然不这么想。他在外头受了气回家只会拿老婆出气,这天的动静太大,把已经入睡的姚晟都惊醒了。 他披衣走到院中,贴门细听,门那边依稀传来男人的骂声和女人的哭声,还有砰嗵的闷响。他心中骤然一紧,想要绕到前门去问个究竟,打骂声却停了,开门关门声之后,复归寂静。他叹了口气,欲要回房,那边忽然传来幽幽埙声。 月光如风,将她的曲送入他的耳。低沉抑郁,呜咽泣语,诉不尽伤怀。 一样的月光照在两个院落,一边伤,一边忧。 伍薇拿到银子,盘算着把钱交给寄虹,一则答应过要把讨来的债作当银,二则也想帮帮严冰“背后”的女人。本想叫他把钱送去,严冰说:“你亲自给他不是更好?” “这就开始为她拉人脉了?”玩笑归玩笑,她还是跟着严冰去了。 到了吕家窑厂,两人均是一愣。沙坤怎么在这? 他叉腰站在寄虹面前,从严冰的角度,她被沙坤挡着看不到表情,只听到沙坤飞快地同她说着什么,似乎在激烈争执。 想起与他的过节,严冰心中一沉。他定是担心罪行败露,前来威胁寄虹。 庙山上的事,他不想再看见第二回了。 快步走到沙坤身后,拍拍他的肩膀,沉声道:“我说过,有事冲我来。” ☆、良师点迷津 沙坤十分警觉,肩膀堪堪被触到,立刻本能地回肘一击,精准地击中身后人的肋骨。 旁边有只大木盆,满满盛着刚配好的釉料,严冰的尾音拐了几道凄惨的弯,好巧不巧栽进了盆里。 沙坤回头,对着裹在稀泥里的人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扑哧乐了,“得亏我下手不重,不然就你这身板,一招就废了。” 在工人的哄笑中,严冰顶着一头釉水淋漓,艰难地支起身,看到寄虹忙忙跑来,满脸忧急关切。 严冰心中春风送暖,安慰她说:“我没——” “我刚配好的釉料啊!” 严冰顿觉冬寒凛冽。 伍薇那边已和沙坤聊上,原来他是来进货的。吕家如今改做青瓷,是海路北运的常货。 寄虹不禁感慨,命运玄妙,永远猜不到它何时予以惩罚,何时予以回报。沙坤倾囊相助,预订整整一船瓷器,这是吕家从建窑起接到的最大一笔订单。 伍薇觉得沙坤外表粗鲁,实则有情有义知恩图报。 她把一千两银子的包袱塞给寄虹,“当票不出了,这就当我的股本,以后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啦!” 说者无意,沙坤听得有心,痞痞地笑。 寄虹与伍薇十分投契,热火朝天聊了半晌,一扭头才发现严冰仍旧半躺在配釉盆里。“你怎么还不出来?” 严冰脸上挂着半斤寒霜,朝她伸出手。她这才明白他是爬不出来,大笑着拉他起身。 他不客气地指使,“我要洗澡,给我准备热水。” 寄虹撇嘴,到哪都改不了的少爷脾气。将他带到房中,“等着,我去烧水。” 严冰一副傲娇脸,“别人用过的桶我不用。” 寄虹瞪他一眼,关上了门。很快她就找人搬来个大木桶,添上热水,把一套干净的半旧衣服放在屋中。 泡在热水里的严冰有点心猿意马,这是寄虹的闺房,他躺过她的床,在她屋中洗过澡,这么一想,颇有些说不得的意味。 “好了吗?”寄虹敲门。 “进来!” 寄虹端着姜汤进屋,却不见人影,脏衣服丢在一旁,干净的那套抖开来但也丢在一旁。 严冰嫌弃的声音从床帐中传出,“哪个臭男人穿过的衣服?我不穿!” 寄虹望向遮得严严实实的床帐,想象严冰像个被扒了壳的虾仁似的缩在帐子里,就憋不住想笑,“难道你是香女人?” “让小夏回去拿。” 寄虹挺同情小夏。严冰像是仆役成群高门大户的贵公子,而不是只有一个书童服侍的小吏。她走到床边,“先喝了姜汤。” “闭眼。”声音有种莫名的羞涩。 窑厂里都是袒胸露背的男人,她一个女子脸皮不厚怎么混得下去。对于坦诚相见这件事她是不在意的,但是看起来严冰相当在意,她便拉过一只椅子摆在床边,把碗放在上头,“好啦。” 严冰谨慎地掀开一条极细的缝,看到她背转身子,才探手拿过姜汤,缩回帐中。“那个洗澡桶是什么木头,有股子怪味。” 寄虹得意地敲敲木桶,“淘土的桶,绝对没有‘人’用过。” 严冰顿时呛到,差点把姜汤喷到床上,一边咳嗽一边把碗放在椅子上。 寄虹回身取碗,却见帐中探出的半边肩膀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从右肩斜向下贯穿前胸,愈合已久,而皮肉依然凸凹纠结。 她的笑容消失了,“你的伤……怎么回事?” 他倏地缩回帐中。沉默片刻,低声说:“出去。” 声音波澜不惊,但就是这种貌似不含喜怒哀乐的语调,让她分明感觉,那一瞬间,他又变回最初相识时那个疏离而漠然的严冰。 她凝视着床帐后那个看不见的身影,怎么看都看不透。默立片刻,她走到门边,手扶在门框上,仰望朗朗碧空,昨夜一场急雨过后更显澄澈。 “我也受过伤,很痛,但,总有一天会痊愈。” 严冰独自坐了很久,慢慢抬起手,犹犹豫豫移向伤疤,短短的距离停顿数次,最终按在曾如火炽焰烤之处,然而,并没有他想象中的痛楚。 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痛了。 那天以后,严冰好些天没有露面,寄虹索性在衙门口堵上他,说请他前去指导。 严冰没好气地说:“你离开我就不会走路了?”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 这是万试万灵的一招。严冰进厂前一脸不情愿,一进窑厂便自动切换成严肃脸。寄虹挑出几件新制的青瓷请他评点,他看得非常认真,不像上次风风火火地挑刺,这次寥寥数件瓷器他竟翻来覆去观察了半个多时辰。 想是毛病多多,她越发忐忑了。然而他第一句话却是:“比我预料中好,如果你想小富即安这样的水平便够了。” 寄虹瞠目结舌,这似乎是她头一次听到严冰夸奖人。当然她拎得清自己的斤两,“直接‘但是’吧。” 严冰勾了勾唇角,“我问你,青瓷的本质在于何处?” “我爹说过,青瓷重在釉色要纯。” “如何做出纯色?” “釉料、火候、胎质。” 严冰赞许地点头,“还有一点,瓷胎的厚薄对釉色也有重大影响。同样釉料胎质的情况下,胎厚则易显得莹润,胎薄则易显出轻灵。便如同样是青空,雨洗与日盛各有韵致。” 寄虹抚着瓷瓶,若有所悟。 “技艺我可以教你,匠人我也可以帮你寻,但你若想走得远,便需要走出一条真正与众不同的路来。这条路得你自己选。“他起身,手指轻扣瓶身,“你是要走旁门左道,还是要独辟蹊径,该好好想一想。” 瓷瓶发出的清响宛如警钟,她羞惭得抬不起头来。严冰对瓷枕那件事从未置评,但这句旁敲侧击的话比别人当面贬讽更叫她难堪,却也更叫她反思。 风拨弄衣摆,而他身影岿然如松。那一刻,曾摇摆于左道虚幻繁荣的寄虹忽然坚定了,她想做出无愧于心的佳品,为自己,为霍家,也为了有朝一日可以堂堂正正拿到他的面前。 这日之后,严冰来窑厂的次数渐渐增多,有时指点几句,有时沉默观望。每到这时,寄虹总有种感觉,似乎透过通红的窑膛,他在看着另一个已经逝去的世界。 有一次问他在看什么,他说:“看着安宁。” 她诧异地望望喧嚣的四周,“乱哄哄的窑厂,哪里安宁?” “正是纷扰,方显安宁。” 他笑容渺远,暮色中一袭青衫立于烟火人间与缥缈世外的中间,进退无路。 严冰的指点切中要害,加上霍家原本的基础,每一窑都焕出新机。商户也不再与她们做对,吕家的青瓷缓慢而扎实地铺开局面,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有家两个女子经营的窑厂所产青瓷不俗。 期间吕坷找过几次茬,从未倚仗过吕氏家族的玲珑此刻倒可以挺直腰板撵人。最后吕坷把族长吕太爷请了出来。吕太爷喜欢清静,近年不大管事,前头出的几桩事他未有耳闻。那天吕太爷一到窑厂,玲珑看他乐呵呵的表情就知道不是来问罪的,不待吕坷借题发挥,揉肩捶背甜言蜜语把太爷爷哄得眉开眼笑。 玲珑又拿出几张样图,“太爷爷,我特意请来全青坪雕塑功夫最好的‘左半刀’,正跟他学做佛像,想着亲手塑一尊长寿佛为您祁福呢。” 吕太爷乐陶陶地挑出一副笑口弥勒佛,祖孙其乐融融,吕坷干瞪眼插不上嘴,这趟算是白来了。 有了冠冕堂皇的借口,玲珑每天一有时间便学泥塑,且专坐在大东附近。她倒是从没开口求他指点,但大东眼看着好几日过去,她手底下的那摊泥从馒头变成坟头,千变万化唯独不像个人,实在忍不住了,说:“你这里应该收拢些,这里饱满些。”又指点几处,玲珑不住点头,但总也做不好。 他便用左手握住她简单抹了几下,原本不成形的泥堆立刻显出圆鼓的肚皮。 玲珑十分高兴,“然后呢?” 大东对照图样思索片刻,握住她的双手精细地修改,慢拢轻按,沉浸在塑像之中,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已经用上右手。 玲珑的目光却转到他的手上。揉入瓷泥中时,十指像生出灵魂,逍遥得意,仿佛小小的泥堆便是他称霸的天地。 她完全卸去自己的力道,任他带她驰骋往来,指尖紧贴微显粗粝的指腹,又被柔软的瓷泥包裹为一体。通过她的手背传下去的力量,恰当而明确,那是一种融合了自控、自信、自我觉醒的力量,独属于背后这个男人,魅力十足。 大东运指如飞,不多时佛像便初具轮廓。他停下手,端详一下,略微修改几处,说:“这样——”突然住口。 刚才过于忘我,此时才发现两人的姿势分外暧昧。他站在她背后,双臂半环着她,大掌包住她的小手,像一个拥抱。 大东腾地红了脸,赶忙松开,退后,讷讷无言。 玲珑倒不忌讳,走近按住他的臂膀,她矮他许多,故而双手只停在上臂的位置,这样让两人看起来像是兄弟至交。她说:“大东,我小时候跟爹学做瓷,右手还没有左手灵活,自卑过很久,我爹跟我说过一句话,我把它送给你。他说:哪只手都连着心,左右没差。” 她用力紧了紧手臂,离开了。 大东看着自己沾满瓷泥的双手,白里发灰的瓷泥赏心悦目,那种久违的快感冉冉欲出。 而她留在他臂膀的瓷泥,如灼热的炭火,重燃荒原。 那天晚上,大东做完白日的事,在木棚里独自待到很晚。他对着桌上的刻刀看了很久很久,终于慢慢抬起左手。 第19节 不远处的小院,一扇桃花窗轻轻落下。 年底瓷行本该进入繁忙时节,今年却略显萧条。因北方战乱,陆路阻绝,青坪的瓷器难以北运,转而积于当地售卖,商户间竞争异常激烈。吕家没有店铺,便显出劣势来。寄虹与玲珑商量租间店铺,这些天看过不少铺面,要么位置偏僻,要么租金昂贵,都不甚满意。寄虹愈发想念霍记,不知何时才能将匾额重新挂起。 严冰再来时,觉她意兴阑珊,幽幽地说:“尚未出师,便开始慢待师父了?” ☆、以指读瓷心 寄虹拿个干净的坐垫铺在长凳上,沏了盏茶,半开玩笑地说:“师父请用茶。” 严冰这才坐下,瞥一眼杯中茶叶,“我只喝银毫。” 银毫是白岭特产,青坪少见,上等的北货店偶尔有卖,价格贵得咋舌。寄虹白了败家少爷一眼,换上一盏银耳莲子羹,“晚饭时我熬的。” 严冰从不吃剩饭,不过这次,视线在寄虹与羹汤之间游移两个来回之后,他拿起汤匙。 寄虹托腮看着把莲子一颗一颗挑出的男人,简直挑剔到令人发指,脾气阴晴不定,但又腹有乾坤,跟她从前见到的人都不同。 她问:“你是白岭人吗?家里也是瓷行的?你进过官窑吗?” 他的动作顿了下,不露痕迹地转换话题,“怪不得最近生意不好,原来你功夫都花在嚼舌头上了。”边说边尝了口羹,然后绝望地放下汤匙。 寄虹不服气地摆出几件瓷器,“我和丘成在研制薄胎青瓷,请严师父指点指点吧。” 严冰望着她得意洋洋的神色,“我说话很不客气的。” 她自信满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拿起一只瓷碗,看她一眼,手一松,瓷碗掉在地上,碎了。 她的笑容凝固了。瓷碗肯定有不足,但毕竟是心血之作,她自认这几只算佼佼者了,难道差到一个字都不配给? 随着第二只瓷碗的碎裂声,她的脸色很难看了,但紧抿嘴唇不发一声。 严冰捡起两块碎片对着蜡烛,其中一片隐约透出些微烛光。“这片更薄,照理说青色应该更加清透,但为何发灰呢?因为瓷胎偏灰,杂质多气孔多,影响了釉料的呈色。” 举起另一片不透烛光的碎片,“明显这片更厚,青色便显得拙笨。”将两块碎片断口对齐竖放在烛下,示意寄虹细看截面,“整体看来差强人意,实则细节漏洞百出。” 寄虹凑近,烛光把瓷片映得清亮,也在她雪白的脖颈上涂抹一层柔和的光晕。严冰稍稍挪开些,她按住他,“别动。” 她半边身子像陷进他的怀抱,他身体僵硬地绷着,困难地维持不太端正的坐姿,她不让动,他竟然便没有动。 寄虹并无所觉,正全神贯注地观察,果然从断口这个角度很容易看出瓷片厚度与瓷胎质地的差别,一个厚但细腻,一个薄但粗糙,然而差别微乎其微,若非打碎露出截面,很难从外表凭肉眼发现。 “杂质应是淘洗不净所致,那么气孔是怎么回事呢?” 等候片刻不闻回答,她抬头看他,他似被惊醒,飞快别开目光,赶紧作答,头一句居然有些结巴。 她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一一解答,耐心且温和,难得地没有讽刺,只是反应稍显迟钝,眼神偶尔飘忽。 寄虹茅塞顿开,笑容又回来了,“这个法子好,一目了然。”说着抓起一只瓷碗便要往地上砸。 严冰眼疾手快抢了过来,“这样非把窑厂砸关门不可。你得学会眼看、耳听、手感,用你的手感知厚薄粗细,透过釉层探究胎质,以指读瓷心。” 寄虹虽听父亲提过这些,终究缺乏实践,手搭碗沿,似懂非懂地望着严冰。 “闭上眼。”严冰把她的手指按在瓷碗上,同样闭起眼睛,一边触摸,一边轻声讲解所感所知。 指下青瓷凉润,耳边温声徐来,如秋夜静听风。她的指尖跟随他的引导沿着内壁缓缓游走,感受丘陵沟壑,平滑粗涩,渐渐沉浸,瓷器内外犹如一幅画卷展开在脑海,她的指是画帛,他的语是画笔,带她绘出一个全新的世界。 她得了些粗浅的经验,便想探寻更多,手指跃跃欲飞,不觉压住他的指尖。厚厚的老茧从指尖延伸到指根,不像文人握笔的手,倒有点像父亲常年劳作的手。 严冰烫到般飞快缩回,指尖上的热度令他一下忘词,讪讪敷衍几句,让她自己摸索。 以前寄虹以眼力为傲,深入瓷行后方知她所谓的眼力不过是投机取巧,此番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令她耳目一新,不免滔滔不绝起来。 见她恢复活力,严冰才问:“你方才怎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她叹了口气,“我想开家自己的店,可好店面是可遇不可求的。” 他转着手中的瓷碗沉吟不语,稍顷笑了一下,“跟我走。” “去哪?” “只管跟我走便是。” 寄虹看他一身天青长袍,自己泥水沾身,“等我换件衣服。”一溜小跑回房。 严冰百无聊赖地在木棚中来回踱步,听见姗姗来迟的脚步声,他板起面孔转过身去。 摇曳的灯笼下,一袭烟霞色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眉黛唇红。 满肚子责备的话登时烟消云散。 长街行人稀少,两人并肩缓行,一个俊朗一个娇俏,引得路人不时投来欣羡的目光。寄虹略带羞怯说:“我的新衣太惹眼吗?” 严冰掸掸衣袖,“只因你与我走在一起而已。” 寄虹撇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侧颜堪称完美,可惜脸皮太厚。 她想得到夸赞,他知道,但忍不住想逗逗她,余光瞥见撅着的小嘴,他唇边隐有笑意。 转过几道街,严冰在一幢临街二层小楼前停下。两开间的门面,门窗立柱泛着新漆的亮光,大门上方有挂过牌匾的痕迹,是个铺面。 他神秘兮兮地掏出一把钥匙,插.入铁锁,轻轻一转,咔嗒一声,铁锁应声而开。他推开门,侧身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恭请霍掌柜!” 寄虹惊讶地合不拢嘴。她看看严冰,又看看店铺,恍如置身梦中。 严冰进店摸索一阵,找出半截蜡烛点上,火苗如豆,但她感觉分外明亮。 屋里有张长桌,角落里堆着一些箱笼,稍显杂乱,但地面墙面十分干净,显是新近擦洗过。严冰把倒地的扫帚竖到墙角,“这里以前是文兄的北货店——就是包文,伍薇先夫。文兄去世以后,北货店开不下去,伍薇就改成库房了。我已经叫她把货拉走,再打扫布置一下就能开张。” 他本想等整饬一新再给她个大大的惊喜,然而方才她的轻叹让他忍不住把这个惊喜提前了。想早点看到她喜出望外的笑颜,就像现在她的表情。 “这是……我的了?”指向自己的手,竟然微微发抖。 他点头,“伍薇说租金算作股本。此处距陶瓷街不远,作为起步已经足够,只是房间格局需要做些改动。” “不,不,这里很好。”她环视四周,宽敞的厅堂,齐整的窗棱,光洁的楼梯扶手,无处不随心称意。 她激动不能自已,满腔热忱地规划起来。 “中间放个大鱼缸,养上我以前养过的鱼,每天进门都看得到……”她双臂合抱,比划一个大肚鱼缸的姿势。 严冰揉揉额角。 “做一整面墙的货架,霍记用过的那种,结结实实的永远不倒,左边摆霍家的青瓷,右边摆吕家的瓷枕……”她欢快地跑到窗边,用手虚划一个高大的方形。 严冰望着窗户,嘴角抽了抽。 “门上加个牌楼,三开间那么长的,把匾额挂在上头……” 严冰颇感头疼。两开间的铺面建三开间的牌楼……这…… 她来来回回从这头跑到那头,兴奋地说个不停,一时在那里摆放柜台,一时在这里布置桌椅,甚至为每一件已经以及即将出窑的瓷器定下位置。尽管许多想法怪异可笑,严冰却锁起犀利的唇舌。 他举着短短的蜡烛随她来来去去。她去窗边,他便举高照亮窗扇,她去门外,他便俯身照亮门槛,她叽叽喳喳,他微笑以对。 烛光笼着她的面孔,映得眸光晶亮,有光芒仿佛自内生发。 那是他一直寻而不得的光。 寄虹把一楼布置满意之后,叫他一同登上二楼。他当先引路,侧身退行,蜡烛照在后方她的脚下。 二楼矮且小,类似阁楼。严冰推开圆窗,夜风轻送,别有一种“共剪西窗烛”之妙。 “此处可做库房。”他说。 寄虹不置可否。四处瞧过,琢磨片刻,走近圆窗,矮身沿墙划了一道,“靠墙放一张矮塌,楼下热闹,楼上安宁,闲时你就来这里小坐,可好?” 风从她背后吹来,蜡烛扑地熄灭,楼与窗,他与她,俱都隐没。 楼外谁家孩童欢声依稀,楼里她的呼吸恬静清晰,听着安宁。 许久他轻声回答,“好。” 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无端知道他在无声微笑。 彼此不见的两个人循着声音慢慢靠近。 “严冰,我不知该如何谢你。” “记住你说过的话,勇往直前。” ☆、彩虹新瓷坊 寄虹不知道开一家店是如此费神费力的事,事无巨细件件都得过问。 严冰看她忙得昏天暗地,建议请个管事。她从账册中抬起头,揉揉发酸的脖子,“聘人的告示贴出去好几天了,连问的都没有。” “眼前就有一个。” 寄虹目光立刻亮起来。 严冰笑了,“我没打算辞官,我说的人就住你隔壁。” 原来是姚晟。寄虹听说他以前做过管事,有采买瓷器的经验,但这相当于挖伍薇的墙角,她有些犹豫。 严冰说:“姚晟在宝来只能做普通伙计,埋没人才,这是一个互有裨益的机会。” 当晚寄虹将姚晟和天天请到家中用饭。这些日子天天常来蹭饭,早和宝宝混熟了,两个小孩子手拉着手在院子里撵着小鸡跑来跑去,宝宝细声细气地喊:“晟晟,不要跑……” 天天耐心地解释,“它是云云,那个秃毛的才是晟晟。” 姚晟不由摸了摸头。 寄云窘迫地道歉,“宝宝认识的人不多……” “挺好,她记得我。” 都是拉扯过孩子的,姚晟不计较这些,反倒觉得挺有趣的。寄虹趁他在兴头上,就说起聘请他的想法。 寄云嗔怪道:“你太莽撞了,怎么能叫人家离开大当铺去你的小店呢?” 第20节 “不不,当初若非二位骂醒我,哪有我的今日。有用到之处,姚晟义不容辞,只是伍掌柜予我有恩,需得有她的首肯才行。” 寄虹便委婉跟伍薇提起,话说一半被伍薇利索打断,“得了,听懂了。”转头问姚晟:“你自己怎么想?给句实话。” “我不为钱,只为报恩。” 伍薇拍案称许,“准了!” 如此痛快,寄虹十分感动。伍薇不耐烦繁文缛节,用力搂一搂寄虹的肩膀,“早早开店,多多赚钱,姐姐我等着大大的分红呢!” 三人大笑。 有经验丰富的姚晟坐镇,店铺很快布置妥当,为节省开支,他提议不建牌楼只挂匾,寄虹那时是一时兴奋,冷静下来自己都觉好笑,自然没有异议。 姚晟问:“匾额是新做还是用霍记的原匾?” “新做。”寄虹提笔在纸上写下和玲珑伍薇商议过的店名,“样式你看着办吧。” 姚晟接过,有些诧异,“彩虹瓷坊?” “对。这不是霍记,是新的开始。” 霍记只有一个,霍记的匾只能挂在霍记的门庭。 姚晟答应,又说:“伙计都已聘齐,只空缺账房,我琢磨着若能找一个懂账务的自己人最是可靠稳妥。”他看一眼寄虹,欲言又止。 寄虹看他神情,心中便有计较,“你别说,让我来猜一猜。”提笔写下一个名字。 姚晟见状,背转身同样写下一个名字。 两张纸凑到一处,寄虹写的是“姐姐”,姚晟写的是“赵夫人”,两人相视一笑。 “不过啊,”寄虹无奈地把名字团成一团,“我劝过姐姐出来做事,她总是不肯。” 姚晟斟酌着语气说:“可妨容我一试?或许外人相劝容易听得进去。” 寄虹乐意之至。 回家的路上,姚晟盘算着说辞,被喊了几声才听到,回头一看,一位老友站在赌场门口向他使了使眼色。姚晟会意,同他到赌场一处僻静角落,低声问:“问出什么没?” “才做了两场局,他——”那人比出个耗子的手势,“就出远门了,听说是去白岭,这一趟少说半月一月的,等他回来再做场大的,欠下赌债才好撬嘴。” 姚晟心生疑云,“兵荒马乱的,去白岭做什么?那可是个不见肥油不伸嘴的主儿啊。” “用不用顺带问问?” 姚晟本想应允,转念又怕抖出某人不愿为人所知的陈年旧事,便婉言谢绝了。 从赌场出来,他思索是否该把此事告诉严冰,但或许耗子精北上白岭是公干,未免显得他大惊小怪。 “爹!”忽然听见天天欢快的喊声,他循声望去,斜挎书袋的天天牵着宝宝,宝宝挽着寄云,三人迎面行来。必是寄云见他晚归,又去接天天放学了。 他含笑谢过,寄云却一改往日柔顺,冷冷地说:“不敢当,先回了。”拉着宝宝绕过他。 姚晟觉她似有怒气,忙横臂挡在她胸前,“怎么了?是我有错处?” 寄云与他拉开距离,“如果姚管事并非很忙,该多放些心思在正事上。” 他方才是一时情急,此时方觉行为失当,连忙收回手臂,讪讪道歉,“彩虹瓷坊已布置妥当,只待吉日开张,带你去看看可好?” “姚管事的才干有目共睹,但为人父母,该为子女做出表率。”寄云的目光划过赌场,又飞快移开。 姚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才醒悟她并非在说彩虹瓷坊,而是谴责他重操赌业,恳切道:“我发过誓绝不再赌,从不敢忘。今日是受友人所托到赌场查访一些私事,你不要误会。” 寄云疑惑地望着他。 这个解释着实牵强,他不便细说,却又深怕她不信。说起来两人非亲非故,她便不信又能怎地,可他却极希望她不要误会自己,说不清缘由。 情急之下折一截树枝,一掰两段,“若违誓言,有如此枝。” 他早年闯荡南北,见识过勇悍之辈,以那股江湖气证明这件小事,并不合时宜。然而此刻顾不得许多,只望不令她失望,只望她知道他和赵财不一样。 寄云心头一震。信誓旦旦的言辞谁都能说,但目光中洗心革面的决然是无法伪装的。 这话若是赵财说的就好了。 天天站在两个大人中间,一手拉着他,一手拉着她,“云姨,我爹没有再赌啦,他现在每天都做事到很晚。” 父子之间是不擅长表达的,姚晟头一回听到儿子这样骄傲的话语,一时百感交集。 寄云知道自己误会他了,不住道歉,请他到赵家用饭,姚晟笑说:“天色尚早,咱们去趟彩虹瓷坊吧,借你慧眼看看有否不妥之处。” 天天兴奋地拉起宝宝,“走啊!” 对着女儿期待的小脸,寄云便说不出拒绝的话。 彩虹瓷坊悉数完备,只差入货,这会并没有人。推开店门,寄云不禁呆住,货架桌椅是霍记的样式,连柜上的纸笔算盘各物都与霍记的摆法相同,恍然时光倒流。 姚晟看出她的心思,说:“这些都是寄虹的意思。” 寄云心中酸楚,趁姚晟管束天天不许乱碰的时候,拿帕子偷偷拭了拭眼睛。 楼下楼上看罢,姚晟试探地问:“过两天就要开张,但尚未聘到账房,你可愿一试?” 寄云一愣,连连摆手,“我不行的,不行的。” “你以前曾帮霍老掌柜理帐,有功底,做事细心妥帖,再合适不过。”他站在柜台边上,随手拨拉着算盘,木珠与木框撞击出悦耳的脆响。 尚未出嫁之时,每个宁静的晚上,她与父亲都会伴着这熟悉的声响,一边算账一边闲话家常。但,那都已经远去了。 “哪有女子做账房先生的。” “女子可以做掌柜纵横商海,可以做将军驰骋疆场,可以垂帘指点江山,为何不能做账房?” 她吃惊地问:“竟有女子做将军吗?”遥想纤纤弱质红缨金甲喝令三军的场景,寄云目中不由增添几分澎湃之色。 他含笑颔首,“你既有能力,眼界不该只限于闺阁之中。” 突如其来的,赵财如狼似虎的眼神浮上她的脑海,她突地打个寒颤,“不,不成的,我相公不会答应。” 他记起某个夜晚砰嗵的声响和悲戚的埙声,心中没来由地一沉。沉吟片刻,望入她瑟缩的眼眸,“你是赵夫人,也是霍寄云,你不为任何人而生,该像寄虹那样,活出自己的模样。想做,就勇敢去做。” 寄云眸中星光一闪,又渐渐隐灭。背转过身,窗外是见惯了的俗物凡景,然而居高望下,所见又有不同。夜色将低矮的房屋模糊成茫茫旷野,铺展到巍巍城墙,青河穿城而过,在城内俯首,又于城外昂头,奔腾向东。城墙之外是连绵的庙山,庙山之外,是辽远的星空。极目天际,油然生出一种“荡胸生层云”之感。 “让我想想。”她转身下楼。 姚晟跟在身后,望着她瘦削到令人心疼的背影,想劝慰想勉励,想说的话很多,但碍于身份开不了口。 楼下灯火幽微,小孩子不知愁地嬉闹。 “这是我爹的地方!”柜台后面,天天叉腰腆肚,像个神气的大将军,“以后他会站在这里指挥全店的人,威风着呢!” 宝宝咬着手指,羡慕地望着天天装模作样地指指点点,正巧寄云下楼,她蹬蹬蹬跑到跟前,扯着娘亲的袖子,“娘,那你在哪里呀?” 寄云一怔。 姚晟不时时机地说:“你对我说过,为人父母该为子女做出表率,我为了天天而努力,你不愿为了宝宝而勇敢吗?”他指着天天站立的位置,用诱哄的语气问宝宝,“你想不想让娘亲也站在那里?” “想!”宝宝高兴地跳了起来。 宝宝以前过分安静,寄云曾担心是否有些呆笨,此时看她雀跃的模样,她才发觉,是她给自己套上牢笼,也同时套住了女儿。 但,破茧成蝶,说易,行难。 “我……我还是听听相公的意思。” “听听老天爷的意思如何?”火种已经埋下,自然要一鼓作气将其点燃。姚晟灵机一动,掏出一枚铜板,“如果你抛出字面,就表示老天爷赏你这碗饭。” 帕子一圈一圈绞在指上,又一圈一圈缠下,她犹豫不决。 “抛吧!”铜板塞进她手中。 铜板上的字在她指下清晰如卦纹。她沉默地摩挲了很久,忽然下定决心,一扬手,铜板翻滚着高高跃起,两个人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弧线,仿佛是神圣的命运一卜。 不待落地,姚晟突然探手,精准地将铜板攥在手心,寄云紧张地盯着他的拳头。他带着稳操胜券的笑容,缓缓展开手掌。 “太平通宝”。 她长出了口气,如释重负又欢欣雀跃,许多年没有这样了。 宝宝和天天格外兴奋,他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我爹卖货,你娘算账,你呢,就坐在旁边,我给你讲夫子讲的故事。” 她缠着他快讲。两个孩子讲故事,两个大人微笑倾听,只是姚晟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寄云的背影。 那天直等孩子玩累了昏昏欲睡,他们才锁门离去。姚晟背着天天,寄云抱着宝宝,月光不识人,在青石板上描画出一家四口的身影。 人手齐备,瓷器入店,定好吉日,转眼就要开张了。前一天,寄虹独自在店中忙碌,暮色渐浓,有人披着月光推门而入。 她没等,他未约,她却并不意外,冲他笑笑,向楼上扬扬下巴。 严冰摇头,“楼下坐坐便好。” 寄虹便去沏茶,他说:“不必忙了,你知我不喝的。” 她不理,笑吟吟端上,眼角一抹狡黠,“尝尝。” 银毫的馥郁萦绕鼻端,他惊喜地望向她。 寄虹得意地笑,拿起抹布继续干活。瓷坊早已打扫得一尘不染,她并非认为伙计做事不力,只是不愿离开。 彩虹瓷坊,有霍记一半的魂魄吧。 严冰细细品茗,喝过千万遍的茶,今晚格外芬芳。目光追随着她,看她擦拭柜台货架,杯盏碗碟,哼着小曲,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样轻松的氛围里,即便不说话也觉得欣然。 擦完瓷器扫完地,没什么可干的了,寄虹不由叹气,“有点不想走呢。” 严冰作势起身,“我要走了,你一个人走夜路不要再哭鼻子。” 寄虹看着他笑,“喂,你不会是特意来送我回家的吧?” “我说过要送吗?”话虽这么说,他却站在门口等她。 月光不知何时消失了,天地阴暗如樊笼。空旷的长街静得出奇,连不远处打瞌睡的乞丐吸鼻子的声音都听得清楚。 寄虹一边笑他口是心非,一边关门落锁,铁锁咣啷啷的声响在静夜中有些刺耳。 许是被吵醒,那个乞丐懒洋洋地起身朝这边走来,严冰余光扫了他一眼,破烂的草帽遮住脸,提着个破口袋,弓腰塌背,一步一拖,好像还没睡醒。 严冰摸出两枚铜板,对寄虹说:“快点。” 她“哦”了一声,拽拽门锁确认锁好,“走喽!” 刚一回身,一个黑影突然扑上来,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整个人被严冰大力推到门上,紧紧护在怀中。 “叮——”,铜板掉在地上,撞破死寂的夜,令人心惊肉跳。 第21节 有冰冷腥臭的液体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脸上。 ☆、血染几重衣 黑暗中瞧不清楚,但浓重的血腥气扑鼻而来。 寄虹魂飞魄散,她没看到那个乞丐做了什么,但严冰已成了一个血人。 刹那间,血迹斑斑的父亲和浑身浴血的严冰重叠在一起,她撕心裂肺地大喊:“严冰!严冰!” “别怕,别怕,我没事!”严冰的声音沉稳镇定,用衣袖擦净面孔,捧起她的脸,“你看我好好的,看我。” 寄虹怔怔地盯着他,不敢置信。 他抹一把血,将手举到她眼前,“不是我的血,大概是猪血。” 寄虹脱力般瘫软在地,嚎啕大哭。 严冰蹲在她面前,将手上的血擦干净,为她拭泪,“你伤着没?” 她摇头。 乞丐已经跑了,但说不准是否还有其他人,严冰搀起她说:“先回家再说。” 寄虹站起身,才发现瓷坊大门上到处是血,阴森可怖。看这情形,明日无法如期开张了。 严冰忍着一身脏污将她送回赵家,寄虹无论如何不放心他独自回去,寄云也吓得不轻,这边的动静吵醒了姚晟,问过情形,当即叫来两个伙计送严冰回家,并立刻找人清洗彩虹瓷坊的大门。 这一夜,许多人都难以成眠。 寄虹一闭上眼就想起那电光火石的一瞬,严冰毫不犹豫用自己的脊背为她挡住偷袭。幸好只是一桶污血,如果是刀呢? 那一瞬,他在想些什么? 严冰同样睡不着。他深深地后怕,幸好只是一桶污血,如果是刀呢?那一瞬,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似乎什么都没想,保护她,是出自本能。 第二日,彩虹瓷坊如期开张,门庭焕然一新,昨夜的那场“腥风血雨”踪迹全无。 “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到场祝贺的沙坤冷笑,“用不了三天我就叫他小鬼现身!” 沙坤果真言出必行,消失一整天之后,再进彩虹瓷坊,就拽来两个半大小子。一个弓腰塌背,耷拉着眉眼,一副油盐不进混不吝的模样,另一个瘦猴似的,畏畏缩缩站在一旁。 寄虹一见那混不吝的小子就觉得像那个黑影。沙坤把一只破桶扔在他面前,桶底还有干涸的血,“说吧!你拿了多少钱?” 他脖子一梗,“凭什么说是我干的?” 沙坤不说话只盯着他,看得他躲开视线,才慢悠悠地说:“不打自招。” 尽管一句话就败下阵来,他仍然死撑,“反正不是我!” 沙坤指指瘦猴,“别嘴硬了,他都招了,猪血他帮你搞的,沾血的衣服他帮你扔的。”沙坤抓起他的手指,指甲缝里的血还没洗掉。“还想抵赖?” 瘦猴怯怯看他一眼,“对不起。” 他没生气,反而学戏台上英雄好汉的样子拍拍胸脯,“好汉做事好汉当,别找我朋友的麻烦!” “嗬,有种啊!告诉我谁指使你的我就放了他。” 他转转眼珠,“我不认识那个人,只收了钱。” “多少?” “一两白的。” 沙坤拿出十两银子,“如果再见到他能认出来吗?” 他低下头,“印象不深了,说不好。” 虽然误入歧途,但是小小年纪守信义不贪财,倒教沙坤刮目相看。“你叫什么?” “小和尚。” 沙坤揉揉他的头发,“你这一头毛浓得跟狗似的,为什么叫和尚?” 小和尚拨开他的手,“以前为了混口饭吃,当过几天的和尚,因为吃不上肉就跑出来了。” 沙坤和寄虹都被逗笑了。 “我能叫你天天吃肉,跟不跟我?” 抓壮丁的官和卖孩子的人伢子都说这种话。小和尚怀疑地看着沙坤,“跟着你要干些什么?” “跟着我能吃香的喝辣的,但也得吃苦遭罪,一年到头住在船上,风里来浪里去,”他用匕首做了一个刺杀的动作,“遇上海盗就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怕不怕?” 小和尚眼睛亮了,“我能出海,能去看花花世界?” 凭这句话沙坤就认定小和尚是天生的冒险家。“那得看你有没有本事,有没有胆子,有没有忠心。” 小和尚听懂了,“以后你就是我的老大!怎么称呼你呢?” “别人都叫我煞老大。” 他竟然就是煞老大?在他们乞丐窝,煞老大是传奇般的存在,居然能被煞老大看中简直就是神话。 “现在我再问你一遍,那个指使你的人是谁?” 这回小和尚老老实实地回答:“那个人我确实不认识,但记得他长什么样,我还知道他经常在哪出现,我可以带你去认。” 小和尚带着沙坤和寄虹躲进一条巷子,巷口正对着焦泰家的后门。等到晚上,一个扣着顶塌帽子的人走近,小和尚低声说:“就是他。”寄虹一眼认出他是刘五。 刘五敲开焦宅后门,小厮问都不问便放他入内。寄虹吃惊不小,好像一时间想明白很多事情,却又觉迷雾重重。 如果说曾经的霍家对焦泰有威胁,那么现在的她根本无法与焦泰相提并论,他锲而不舍地从中做梗是为了什么? 刘五照例被领进书房,说是书房,却更像密室,就连焦夫人平时都不得入内。书房中供着焦泰父母的牌位,他正庄重地上香。 刘五毕恭毕敬地等他上完香才小心翼翼地说:“您吩咐的事是做了的,没想到他们连夜擦洗,按时开张了,不过总算是吓唬一回,不算白干吧?” 焦泰在纸上写个数字交给他,“去账房领吧。” 刘五欢喜地接过,“要不要再来点狠的,直接叫他关门?” 焦泰面无表情地写字,每一笔都极其用力,让刘五感觉他若是一抬手,能把笔戳进喉咙里。 “那只是个警告,我要让她知道霍记是永远翻不了身的!”他拈起纸靠近烛火,上头的“霍”字瞬息湮灭于飞腾的火焰中。 之后几日风平浪静,瓷坊物美价廉,顾客络绎不绝,很快步入正轨。寄虹在青坪最好的酒楼山海居定下个雅间宴请众人以示感谢。 伍薇看了一圈,连天天和宝宝都来了,唯独没有严冰,她不禁感慨自己老了,摸不透时下的年轻人心里揣着几个意思。 迈步往里走却被伙计拦住,“对不住,今天敝店有喜宴,为免冲撞,居孀的不能入内。” 伍薇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勉强扯了扯嘴角,“既然如此我就不进去了,你们好好吃。” 寄虹急忙挽住她的手,征询大家的意见,“山海居也没什么好吃的,咱们换一家吧?” “今天在这吃定了,而且一个都不许走!”沙坤大刀金马往门前一站,刚巧一位妇人携儿带女正要入内,他匕首突地一横,把那妇人吓了一跳。“今日大爷心情不爽,看着不顺眼的都不准进!” 妇人见他那副流氓架势,忙忙转头走了。 沙坤接连赶走好几位顾客,伙计不干了,叫出几个人来想把他赶走,沙坤匕首“咄”地戳在门柱上,眼风一扫,那几人腿肚子就有点抽筋。 掌柜这才出来道歉,“伙计不懂事,冲撞了大爷,几位请进吧,今天这顿我请!” “进不进我说了可不算。”沙坤向伍薇偏偏头。 掌柜赶紧向她点头哈腰,满嘴好话,就差叫祖奶奶了。 伍薇抛给沙坤一个风情万种的眼神,一行人被掌柜领到最好的一间雅间。 上楼时正好遇到一名军官下楼,寄虹觉那人有点眼熟,多看了两眼。落座后姚晟说:“那是茂城军营的总采办,好像姓马。” 寄虹才想起此人曾去霍记买过瓷盒,因要求回扣被她给拒了,想不到半年的时间已经升任总采办。她立刻要来纸笔写下彩虹瓷坊的地址,追下楼去,“马采办,请留步!” 不妨被一个小姑娘截出去路,他皱起眉头。 寄虹笑盈盈递上地址,“彩虹——” “你是霍家的那位小姐吧?”他不客气地打断。 寄虹没想到他还记得,略显尴尬地点点头。 马采办嗤之以鼻,“女子不可与之共事!”拂袖而去。 寄虹愣在当场。虽然知道有些商户对女子有偏见,但直截了当说在脸上还是头一次。 回到雅间众人正等她开席,伍薇听她说罢,兴奋道:“听说北边的仗打得厉害,药材店都快搬空了,肯定需要大量的瓷盒瓷瓶,这是笔大生意!” 丘成说:“既是大生意,谁不想分一杯羹?彩虹刚开张,怎么争得过老字号?” 寄虹懊恼地说:“况且我以前得罪过他。” “那绝对不成了。别看官府那帮人面上人五人六,其实肚里不三不四,想把生意做进官府里头,靠的是关系不是实力。” 寄虹不作声。这里头的猫腻她是知道的,可她不愿意趟这个浑水。 姚晟宽慰道:“也不必懊恼,即便拿下这单,彩虹也吃不下。军队订货量大期限短,吕家窑小,赶不出那么多货。” 如果霍家的窑厂还在就好了,多大的单子都吃得下。 众人欢饮,至晚方归。沙坤没回码头,跟着伍薇来到宝来当铺的后门,伍薇只当他喝醉了,赶他走,他却死皮赖脸往里挤。她一把把他推出去,关门进院,他却翻进墙来。 她寒着脸,“看我是个寡妇家里没男人好欺负是吗?” 沙坤不计较她话里带刺,“利息要不要?” 伍薇接住他抛来的东西,是一支金簪。 “京城流行的样式。”他抱臂倚着门板。 她端详着金簪,惋惜地笑笑,“谢了。可惜寡妇有规矩,不能戴。” “嘁,想戴就戴,管他‘规儿子’还是‘规老子’。” 伍薇静静地看他,礼法纲常对他这种人来说,大概全无意义。 沙坤误会了。女人的注目,在他眼中只有一种含义。他心领神会地笑了下,直起身子大步走来,伸手去揽她的腰,却停在半空。 金簪抵在他的胸膛。 第22节 他立刻明白了,戏谑道:“没关系,酒是越酿越醇。”握着她的手移开金簪,顺便摸了两下。 伍薇睁只眼闭只眼,“趁早滚吧,寡妇门前可不能有是非。”扭身回房。 这话意味深长,奈何沙坤没那么多弯弯绕的心思。他向来直来直去,进了女人的院子却没进门,好像脱了裤子没上床一样,要搁往常早就一脚踹进去了,今日竟然乖乖回码头了。 歪脖大半夜从花船上摸回来,正碰上沙坤,惊讶地眼珠都要瞪掉了,“老大,你不是说不到天亮不回来?”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脚,力气不大,他却一屁股坐甲板上了。 沙坤嘲笑,“男人得悠着点,照你这挥霍法,不是人叫掏空了就是钱叫掏空了。” 歪脖嘿嘿地笑。 从这天往后沙坤夜夜都去找伍薇,她从不开门,他从来都是翻墙,抱臂倚着门板看她,不管冷言冷语还是视而不见,他都一副狗屁膏药的德行,直到她关门熄灯,他才离去。 伍薇坐在黑暗的屋里,听着他翻墙出去的声音,目光移向供桌。稀薄的月光描出牌位的轮廓,她无声地问:“阿文,我是不是该朝前走了?” 那日宴后,小夏从丘成口中得知沙坤整治山海居掌柜的事,当笑话一样转述给严冰,说着说着便觉得气氛不对,看一眼少爷比茅坑还臭的脸,不敢再开腔了。 严冰一连几日没去彩虹瓷坊,寄虹却找上门来。打开门见是她,他冷冰冰地说:“霍掌柜事务繁忙,怎有闲暇到我这陋居来?” 听他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关切地问:“你在衙门里受气了?” “不劳费心,无事请回。”他气哼哼回屋,不小心踢到门板,把寄虹关在门外,愣了一下,急忙回身又把门打开。 寄虹当他少爷脾气又犯了,不跟他计较,陪着笑脸说:“我不打扰你,待一会行吗?” 小白热情地迎接寄虹,还没扑到跟前就被严冰吝啬地抱了回来,板着脸进了卧室,硬邦邦丢下一句,“不行。” 寄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卡在那。踌躇片刻,无奈地说:“那我……我改日再来。” 就这么走了?严冰腾地站起身。 外间屋里,小夏拎了拎寄虹带来的口袋,“二小姐,你这么客气干嘛,人来了还带礼物。” 寄虹满腔热情撞到冰山,无精打采地说:“哦,那是我买的食材,本来想做饭给……给……” 严冰大步流星跨出卧室,“给谁?” ☆、夜瞰万家窑 寄虹本来心思坦荡,被严冰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就有点忸怩,摆弄着衣角小声说:“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就想亲自做饭给你吃。” 她没抬头,也能感觉到头顶的目光升温了。严冰装作认真研究食材的样子,“心意我领了,下厨就不必了吧。”那碗银耳莲子羹的味道,他记忆犹深。 寄虹拿不准他是客气还是嫌弃,凑到跟前打量他的表情,严冰对上她乌溜溜的大眼睛,不觉微微脸红,绕到桌子另一边正襟危坐。 她猜测着问:“你是嫌我做的不合口味?” 小夏好心地解释,“少爷在家里从来不吃别人做的饭。” 严冰看见她失望的神情,鬼使神差脱口而出:“没有的事,正好我饿了。” “哎!”寄虹清脆地应了一声,提起食材进了厨房。 严冰从来秉持“君子远庖厨”之道,此时却站在门口看她洗米下锅,切菜煮汤,欢快地忙碌,不论成品味道如何,系上围裙的她颇有贤淑之味。 寄虹笑着朝他挥挥手,“你安心等着便是,回吧。” 严冰“哦”了一声,却没动地方。昔年锦衣玉食,山珍海味吃遍,今朝却在如此落魄之地遇上一个为他洗手做羹汤的女子,不是为了他的身份,只是为了他。 寄虹再催他回房,他才慢腾腾转身。走出几步又情不自禁地回头,微红的炉火给她的侧颜晕染一层薄薄的霞光,平素足下踏风火的女子此时别样温婉动人。 小夏委屈地分辩,“少爷你明明……” “闭嘴!还有,待会吃饭时不许说话!” 小夏想,吃了人家的饭,总要夸奖一下嘛,这点礼貌他还是懂的。 然而等饭菜摆上桌,准备好的谢词都用不上了。他简直怀疑,霍二小姐是来惩罚他家少爷的吧? 严冰先甩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才异常缓慢地提起筷子。在寄虹期待的目光中,夹了一片四不像的东西,味道么,非常提神醒脑。 “怎么样?”寄虹忐忑地问。她对自己的厨艺有信心,但分外想得到他的肯定。 他囫囵吞下,“挺……好,有创意。” 小夏越来越搞不懂少爷了。 寄虹松了口气,“喜欢就好,多吃点。前几天就想谢你了,因为和常掌柜谈事才拖到今天。” “恒昌钱庄的常掌柜?”严冰疑惑地望着她,“你要借贷?” “不是,我想赎回窑厂。”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他面前。 严冰头一次觉得,他家的碗实在太大了。把浮在上头的油花数了个遍之后,才艰难地抿了一口,“那得一大笔钱,彩虹瓷坊加上吕家窑厂都怕是不够吧。” 不料寄虹笑道:“常掌柜答应只要付清利息就归还窑厂,剩下的钱慢慢还。” 这个买卖干得漂亮。“你如何说服他的?” “生意人都是向钱看,窑厂放在钱庄生不来钱,我许他双倍利息,何不做个顺水人情。” 当初那个抱着木匾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小丫头,如今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他放下筷子,“既然谈妥了,早些立个字据。” 寄虹点头,看他起身离座,“你吃完了?” “呃……我习惯晚饭少吃。”严冰一本正经地说:“养生之道。” 小夏撇嘴,你哪顿也没少吃过呀! 寄虹请严冰为她草拟的约书提提意见,于是严冰研墨,寄虹伏案书写。 小夏想,戏台上的“红袖夜添香”到他们家怎么颠倒过来了? 寄虹写完后,严冰像家长似的字斟句酌修改,余光不时瞥一眼和小白玩得不亦乐乎的寄虹,不觉弯起唇角,仿佛回到阔别已久的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俗话说,乐极生悲。 正陶醉其中的时候,寄虹追着小白进了卧室。严冰脸色忽地变了,急忙追进去,已经晚了。 寄虹的目光从瓷枕转到他尴尬的脸上,“喔,原来你喜欢这种图案呀。”尾音真叫耐人寻味。 当天晚上,严冰做了好大一场噩梦,梦里瓷枕上的两个男人变成了他和寄虹…… 第二天寄虹在去钱庄之前,特意绕到霍家窑厂。进入窑厂的小道被栅栏封着,她只能隔着栅栏远远望上一眼。但她很快就能搬开这个栅栏,拿回属于霍家的东西了。 走在前往钱庄的路上,她禁不住欣喜地盘算未来,窑厂得招多少人手,头一窑烧什么品种,要挑一个好日子开窑,对了,得先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 到了恒昌钱庄,却不见常掌柜的人影,她独自在偏厅等候许久,实在等得不耐烦了,径自来到正厅外头,却听常掌柜的声音从屋中传出,“焦会长,霍家的窑没有五万两银子我是不会出手的。” 她转头,透过镂花的窗子,惊讶地看到常掌柜与焦泰对坐的身影。 焦泰说:“就依常掌柜,下月我便将五万送到,请立契为证。” “哈哈哈,焦会长真是痛快!”常掌柜提起笔。 寄虹大惊,推门而入,“常掌柜!你我有约在先,怎能出尔反尔呢?” 常掌柜不料她忽然闯入,神色尴尬。焦泰看此情形,心中明了,冷冷道:“做生意当然是图利,我愿意出高价,常掌柜为何舍高取低呢?” 寄虹不屑与他打嘴仗,依然同常掌柜说:“您已答应将窑厂归还于我,且与父亲有故交,于情于理,不该将霍家的东西交给外人。” “寄虹啊,你别怪我不讲情理,焦会长肯出五万两银子,你才出五千两利息,换成你,你会选谁?”在焦泰的催促声中,常掌柜又提起笔。 寄虹见状急道:“五万两我出!” 常掌柜的笔就顿住了。 焦泰哂道:“吹牛!她哪里有五万两?恒昌钱庄有焦家的户头,上头有多少钱你很清楚,不出一个月,我就能凑足五万两。若卖给她,什么时候收回银子就不知道了。” 寄虹火冒三丈,口不择言,“常掌柜,你给我一个月时间,五万两我也照样凑得齐!” 常掌柜目光在两人间游移,为难地望着焦泰,“这毕竟是霍家的窑,同样的价钱我还是要优先卖给霍家。” 焦泰盯着老奸巨猾的常掌柜,片刻顺水推舟地笑一笑,“我出六万。” 常掌柜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寄虹哇,不是我不念旧情,价高者得嘛!” 寄虹咬咬牙,“七万!” “八万!” “十万!” 屋中瞬间静默,无人开口。 半晌,焦泰慢悠悠地开口,“你碰碰牙齿就随随便便报个数出来,一个月内若拿不出怎么办呢?” “拿不出我提头来见!” “呵,头我要了没用。咱们还是赌个实际点的,‘霍记’这两个字如何?你若拿得出,窑厂自然归你,若拿不出么——”他阴险地笑了笑,“从此不许再用‘霍’家的名号!” 寄虹呆住,这个赌注太大了。 “果然是吹牛。”焦泰故作鄙夷,“常掌柜,你还是将窑厂卖我,霍家从老到小没一个靠得住……” 这话彻底把她激怒了,“砰”地一拍桌子,“赌就赌!” 在焦泰和常掌柜的夹击下,寄虹签下了书契。拿着轻飘飘的那张纸出门时,她才觉出沉甸甸的份量。 十万雪花银哪!堆起来就是座山! 回到彩虹瓷坊,几个人一听就炸锅了。 伍薇说:“十万两银子够买两三个窑厂了,你被他们合伙坑了知道吗?这是十万两啊!十万两!你动动嘴倒轻松,可从哪弄这十万两?” 玲珑说:“吕家一个月才一两千进项,彩虹呢?”她看向寄云。 寄云说:“上个月刚过一千。” 寄虹垂着头不作声。按两千算,也得不吃不喝干四五年,可她竟然答应一个月为限! 丘成说:“就算有大订单,咱们的窑容量小,也做不出十万的货来。” 最后一条路都堵死了。 玲珑劝她:“要不跟常掌柜好好说说,把契约取消了吧。” 如果这样,就是自行认输,要赔上霍记几十年的名号。 第23节 众人七嘴八舌,唯独严冰不说话。说来说去见寄虹始终不吭声,几人于心不忍,宽慰一番,各自散去。 严冰却没有离开,拉着寄虹上了马车。她没有问去哪里,扭头望着窗外,夜色沉沉,望不到前路。 一路出神地想着心事,马车停下时才发现到了庙山脚下。 两人下车,小夏递过灯笼,严冰摆摆手,摸黑向上爬。他没跟她说话,也没看她一眼,但她默默跟在后面。 星月俱隐,山林中没有一丝光亮,她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不时绊到粗根,或者踩进土坑。以前不知山路是如此难行,但她一声不出,艰难攀登,不看前也不看后,只看脚下,虽然磕磕绊绊始终不停。 严冰没有扶她,也没有停下歇息,虽然走得不快,但一直往前没有回头。终于攀上山顶时,已是二更时分,夜最深时。 窑神庙孤零零立在漆黑的夜里,不解地望着这对不速之客。 严冰把寄虹带到一处凸出的大石上,前方无遮无挡,他伸手一指。 远处丘陵起伏,遍布星星点点的红光,那是彻夜不熄的窑火。每一点光便是一座窑,点连成片,片连起天与地,在如此深沉漆黑的夜里,愈发明亮耀目,照亮了整个世界。 只有经历暗夜里艰难的攀登,才能领略高处的璀璨。 在这些火光中间,她凭着记忆找到属于霍家窑厂的位置,那里是一团黑暗。它安静地睡着,等着她将它唤醒。 等了这么久,是该把它赢回来的时候了。 严冰负手而立,容色沉静,“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想放弃,我不会阻拦。” 寄虹微昂着头,“我也还是那句话,我,偏,不!” 严冰笑了。 见她旋身欲离,他问:“不多看一会?” “等收回窑厂那日,我再好好看个够。” 她要让那团黑暗重燃焰火,到时再来看窑火万千。 ☆、容色抵千金 朋友的意义,就是欢时一起笑,难时一起扛。 如果严冰令她坚定,那么踏着晨露守候在彩虹瓷坊门前的一众朋友,则让寄虹重拾信心。她或许不够聪明不够强悍,但,众志成城。 “不撞南墙不回头吗?”伍薇比出“十”的手势, 寄虹用力地点了下头,“撞到南墙也不回头。” “来吧!痛痛快快干一场!” 他们大笑着拥抱,誓言要把“不可能”变成百年佳话。 阁楼上,众人围坐在矮榻,以茶代酒,杯盏相撞,少年壮志一杯盛。严冰静观不语,垂眸望入浮动的水色,恍惚回到意气风发的年月,成败声名都抵不过热血一搏。 热茶入腑暖胸怀,一扫昨日愁云惨淡,集思广益倒想出不少主意。 伍薇戳戳沙坤,“你那帮走海运的狐朋狗友能叫来几个?” 话说得很不客气,沙坤却一点不恼,“一个都少不了,谁敢不来我宰了他!”语气却是轻松的,众人皆笑。 寄虹莫名觉得两人间有点不寻常的气息。 玲珑扳着指头数,“吕家有七八家老主顾可以介绍过来。” 姚晟说:“马采办那笔大单或可争取一下。” 严冰插话,“茂城军营的单子么?” 姚晟称是,严冰颔首,不再作声。 丘成说:“薄胎青瓷基本成型,咱们是青坪独一家,价钱上便有优势。” 严冰不声不响地听众人商量分工,见寄虹向他望来,事不关己地悠闲喝茶,“我四体不勤五音不分,除了这张脸百无一用。” “就是要用你这张脸。”寄虹走到门边,微笑做出一个迎客的姿势。 伍薇赞道:“好主意!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冲着你这张脸也会进门。” “不行!”被人欣赏是好事,送人欣赏就是另一回事了。 寄虹使出杀手锏,“你说过要帮我的。” “卖笑除外。”严冰坚贞不屈。 伍薇嗤了一声,“你在白岭和阿文斗瓷时不就卖过脸了?这会都火烧眉毛了,贡献一回皮相不亏。” 沙坤和寄虹的目光飞快扫过来,当然含义不同,沙坤是嗅到情敌的气息,寄虹是好奇。 “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包家南货店刚在白岭开张,严冰上门踢馆,两个人便在店外摆开场子,各拿白岭与青坪的代表作请路人投票。”伍薇不服气地斜了严冰一眼,“他那副人模狗样往街上一站,多少女人往前扑啊,要不是卖脸能打成平手?”可是不得不说,这么一场斗瓷却打开了南货店的知名度。 寄虹这才知道严冰与包文伍薇是不打不相识。但主人公不言不语地望着微有波澜的茶水,似乎有些走神。 还是丘成说了句公道话,“也不是靠脸,他拿的是官窑的上品,一等一的雪魄白瓷。” 严冰与丘成是旧识,寄虹早就知道,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两人似乎渊源颇深。另则,官窑瓷器概不外流,严冰如何能轻而易举地拿它斗瓷?她的目光在三人间疑惑地打转。 严冰对旧事漠然置之,转回话题说:“总之堂堂督陶署文书不会作迎来送往的营生。” 伍薇脱口说:“在白岭你身为堂堂督——” 严冰的目光突然射过来,那眼神仿佛是即将开膛破肚的待宰猎物,血淋淋地痛。 寄虹有些心疼又有些失落,伍薇了解他,丘成了解他,但他在她面前,从来都讳莫如深。 严冰告辞离去,匆忙的脚步像是逃离。寄虹责备自己不该出这个馊主意。 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开张,严冰如约而至,一身雪青长袍飘飘欲仙,不用开口自带引力——几个女子如痴如醉地一路跟来。寄虹看着她们亮晶晶的小眼神,后悔了。赏心悦目是好事,悦别人的目伤自己的心就不那么好了。 “要不……”她犹豫着开口,要不算了吧? 严冰咬咬牙,往门边一戳,“开始吧!”他一副舍身取义的模样,就差躺下任人开膛破肚了。 寄虹于心不忍,伍薇却舍得下手,立刻叫伙计满城宣传:督陶署英俊潇洒才貌双全严文书于彩虹瓷坊寻觅知心友人共赏青瓷——至于何为知心友人,请尽情遐想。 这日瓷坊几乎被踏破门槛。若非沙坤派两个五大三粗的船员挡在严冰身前,他大概被大卸八块了。严冰一向认为南方女子温婉,这日深深领教了彪悍之处,对比之下,寄虹真算娴静可人了。 他起初保持风度站得挺拔,不多时靠在门上,连换了好几个姿势,正觉腰酸腿疼,一只小手轻轻扯扯他,“坐吧。” 寄虹搬把凳子放在他身后,水汪汪的大眼睛对着她。 严冰本来有些牢骚,立刻化为乌有了。何况,她还送来他最爱的银毫。 斜倚在椅中,撑着扶手支着下巴,索性闭目塞听,专心品茗。茶香缕缕,幻成千里之外的绵延青山,高山银毫吐绿,山脚窑厂生烟。心烦意乱的他渐渐沉静下来。 他回不去了,但是愿尽绵薄之力,助她向前。 一日下来顾客盈门,众人筋疲力尽,晚间算账盈利却没增多少。伍薇嗤道:“那帮人只顾看脸,没多余的眼睛看瓷器了。” 寄虹思索一晚,次日改换策略,让严冰移到阁楼之上,凡是在瓷坊买够一两银子的顾客均可当面请他亲笔题词一款。这一天里,各种奇葩纷至沓来。 小姑娘崇拜也就算了,满脸络腮胡的大男人都来凑热闹,一开口一阵暴风,“要一句‘这世间你最美’。” 严冰生无可恋地问:“你当真这么认为?” “络腮胡”憨厚地笑笑,“我媳妇要的,她就是最美。”把毛茸茸的胖爪子伸到严冰面前,“写这儿。” 严冰看看他的货单,十两银子,忍了!抓着他的手臂写字时,感觉浑身瘙痒。 严冰不仅男女通吃,而且是老少咸宜款。满脸皱纹的老婆婆颤巍巍进来时,他的声音都跟着微微颤起来,“您老要写什么?” 老婆婆乐颠颠伸出手,“瞧这张脸跟面团似的,我不认字,揉揉面团就行。” 严冰欲哭无泪,然而看在她买了二十两的瓷器份上,又忍了!咬着牙闭着眼凑上脸。 终于遇到一个看着顺眼声音也甜的姑娘,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写什么?” “签个名就行。”姑娘递上一张纸。 严冰长出了一口气,一看内容又差点背过气去,那是一份婚书。 他扫一眼姑娘的货单,一百两!这…… 绝对不能忍!难道玉树临风才高八斗的他只值区区一百两? “一百两太少了,至少一千两才——“ 横里伸出只手抢过婚书,“一万两也不行!今儿到此为止,姑娘请回吧!” 严冰绷着脸,心里偷着乐。 赶走恋恋不舍的姑娘,寄虹关上门,他立刻像融化的冰块软趴趴倒在桌上。 她趴在他对面,“累了吧?” 两人的脑袋挨得很近,他从她眸中清晰地看到小小的自己。 闭上眼,轻轻“嗯”了一声,拖着弯曲的尾音,不像肯定又不像否定。被关心着,便不觉累。隔了一会,他问:“你呢?” 没有回答。 他直起身,看她睫毛低垂,睡得香甜。其实她更加疲累吧,竟然枕着手臂便睡着了。 楼下依稀传来伙计打烊后的笑闹,楼上安静得只闻呼吸轻浅,他静静坐着,心里安宁。 忽生发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此情此景,可堪长驻。忍不住铺纸挥毫,描描画画。 许是被纸笔声吵醒,寄虹睡意朦胧地抬起头,懵懂地看看左右,赧颜道:“呀,我竟然睡着了吗?” 严冰吓了一跳,手下顿住。 “你还会画画?画的什么?”她兴致勃勃伸手去拿。 “没什么。”他飞快折起藏进怀中。 这幅画尚未完成,当晚严冰秉烛夜绘,为纸上的女子补全一双慧眼。躺在床上对着画像看了许久,甚觉满意,珍藏在枕下,这夜的梦叫他回味无穷。 城的另一边,焦家瓷庄里,焦泰与刘五正闭门密语。 “焦会长,彩虹瓷坊的生意好得吓死人哪,听说一天就赚了一千多两。”刘五卖力地挑事。 第24节 焦泰淡淡地说:“生意这么好,不去恭喜一下不成体统啊!” 刘五心领神会,“有您这句话,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彩虹瓷坊的招牌很快打响,瓷商陆续登门,薄胎青瓷确实新颖,半个月下来净入将近三万,即便青坪最红火的焦家瓷庄也难望其项背。寄虹乐观地盘算,努一把力月底拿出十万也不是不可能。 似乎老天都要助她一臂之力,寄虹多次求见都被拒之门外的马采办居然主动上门,将军队的瓷器订单全数交给彩虹瓷坊。寄虹殷勤接待,马采办的态度缓和许多,爽快地谈妥价钱与交期,意味深长地笑,“霍掌柜有眼力,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马采办突然回心转意,话里又半藏机锋,令寄虹百思不解。不过这笔大单确实是雪中送炭,在账本上记下“一万”的时候,小小的脸都要装不下大大的笑容了。 然而笑容只维持了一天。 次日清晨伙计刚抬起门闩,门板便被人从外头大力推开,差点把伙计推一跟头。进来的几人膀阔腰圆,满身横肉,一脸凶相,腰里别着根棍子,标准的打手装扮。 寄虹心里突突直跳,然而看看瘪着嘴直往后退的几名伙计,作为掌柜她必须撑得住场面。 “几位要买什么?”语气平平常常,这份波澜不惊立刻让伙计挺了挺胸脯。 “随便看看。”为首那人使个眼色,手下熟门熟路地分散在店中各处,晃着腿,叉着腰,鼓着腮帮子,一副没事也要找点茬的模样。 为首的摸着腰里的棍子,斜靠在柜台,搓着下巴嗬嗬地笑,“掌柜的是个小姑娘,新鲜。” 寄虹不出声,也不退后。 一个声音在门口响起,“怎么个新鲜法?到衙门里说说?” 寄虹一听见这个声音,瞬间松了口气。 ☆、乞丐兄弟团 严冰跨过门槛时,与寄虹有短暂的对视,他看出她的如释重负,然而与之前被沙坤挟持时不同,她没有求救,没有流露出丝毫恐惧,只是把已然挺直的脊背挺得更直。 她总有一种出乎他意料的力量。 严冰挡在她面前,视线落在为首那人脸上,一言未发,便有一股威压之势。 那人却故意往上贴,皮笑肉不笑地说:“官爷,买东西犯法吗?” 十年不洗澡的臭气钻进严冰的鼻子,他皱了皱眉,本能地想要推开,手抬到一半,忽见他目光闪了一下,不由心中一动,手便拐了个弯,顺势拿过一个香炉。 “店里没有你配得上的东西,只有这个,给你上坟兴许用得着。”严冰把香炉隔在他和“臭虫”之间,神色更添几分狠厉。 “这个早了,过一百年再说。麻烦让让,老子瞅个更可口的。”“臭虫”说着又向前一步,几乎把香炉顶上严冰肋骨。 连寄虹都闻到那熏天的臭气,她知道严冰素有洁癖,然而此时他几乎与“臭虫”面贴面了,却纹丝不动,不仅没有闪避,也没有将他推开。 她有点明白了,这些人是来碰瓷的。 这时例行巡检的沙坤和小和尚到了,沙坤一看两人一触即发的架势,不由分说就擒住“臭虫”的手腕。严冰一个“不”字都没喊完,臭虫就被掀倒在地,他噎了一下,后面的话便堵回去了。 沙坤看出臭虫是个练家子,怎地如此轻易便得手?一怔尚未回神,臭虫已经在地上撒泼打滚嚎丧哭命,“青天大老爷为民做主啊,小人被土匪打残了哇哇呀……”手下立刻围拢,怒斥的,请命的,假哭的,喊人的,瓷坊顿时闹了个姹紫嫣红。 沙坤冷笑一声,“叫爷爷看看有多残!”抬腿要踢,臭虫“哇啊”一声抱住严冰的大腿,“打人啦——打人啦——青天大老爷救命啊!” 门外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交头接耳指指戳戳,这会不是一脚解恩仇的时候,严冰忍着踩死臭虫的冲动,横臂挡开沙坤,目光朝小和尚示意一下。 沙坤即刻明白过来,武力只会把事情越闹越大,冲小和尚歪歪头,“去看看,哪残修哪。” 这一屋子人,小和尚出面最不丢份。他嬉皮笑脸地蹲在臭虫面前,状似亲密地拉住他的爪子,从严冰腿上扒拉下来。“大哥,既然残了,小弟赔你一条蹄子怎么样?我们窑厂捏的泥真真的,猪蹄狼爪随你挑。” 门外一阵哄笑。 臭虫一点不寒碜,瞪着无比真诚的两只眼,“泥爪子不用了,管顿饭就行。” 寄虹疑惑地望望严冰,这场闹剧如此简单就结束了? 当然不可能。 很快,寄虹便明白所谓“管顿饭”是什么意思了。臭虫用麻绳吊着胳膊,带着一帮手下,顿顿来蹭饭,从早上瓷坊开门,坐到日落西山。哪个客人看见这堆丧门鬼都不会再跨入瓷坊一步,偶有愣头愣脑的进来,便被几道杀人般的目光逼得落荒而逃。 彩虹瓷坊的生意一落千丈。 寄虹等人一时束手无策。几个人在窑厂的库房里一边帮工一边商量,照沙坤的意思,“一人一刀,宰了干净!”他把手里的瓷瓶当成匕首虚劈了一下。 “小心点!那可值二十文钱呢!”伍薇踹他一脚,训斥说:“你前脚进屋,不等下刀,后头就有人按脖子了!” 沙坤放轻手脚把瓷瓶裹上草蔑,递给严冰,“我能看不出这是个套?也就过过嘴瘾,要不早下手了。” 寄虹在旁拿笔记数,愤愤道:“姓焦的怎么就不敢明刀明枪来一场,三天两头玩阴的。” 小和尚眼珠转了两圈,飞快把猪血、刘五、臭虫和焦泰连成了串。 严冰数完一垛瓷瓶的数量,说:“不然我随便寻个由头先把他们抓起来,过了月底……” “不行!焦泰准有后招,谁出手谁就落套了,我不能叫你拿前程冒险。” 严冰望了寄虹一眼,在她心中,他是大于彩虹瓷坊的,这层认知让他莫名其妙整个人都轻飘起来。 寄虹以为他这个目光是要汇报结果,“数完了吗?多少个?” ”……”严冰空白了一瞬,“我……正在数。”方才轻飘的时候,脑中的数字轻轻飘走了。 伍薇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大冬天的,怎么一股子春.色撩人的气儿。” 严冰脑子卡了一下壳,刚数完的数又随着春风飘走了。 清点完毕,寄虹颇感欣慰,“马采办的货已经做出八成了。” 严冰提醒,“离交货期没剩几天了,还是要赶一赶,军队的单子宜早不宜迟。” 寄虹疑惑地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严冰神态自然地负手而行,“听姚晟说的。” 想起马采办云遮雾绕的话,寄虹信他才怪。 小和尚跟着沙坤走在最后,“老大,你想不想收拾那只臭虫?” 沙坤胡撸一下他的黑毛,“这次洒猪血可不行啰。” 小和尚眼角闪着狡诈的光,“混街头的人自然用混街头的办法。” 小和尚不来硬的,跟踪臭虫几天,确定幕后那个人确实是焦泰,就叼着根草晃悠回以前的乞丐窝,气定神闲睡了一夜,次日早晨带着乞丐兄弟团往焦家瓷庄去了。 焦泰刚起床,听到报信连忙赶往瓷庄,到店门口一看这阵势,顿觉头皮一炸。两伙乞丐站在店门两侧,一左一右,隔空对骂,声音洪亮得能去喊船号子,比牛羊集市还鲜活生动。 歪在墙角晒太阳的小和尚瞧见正主来了,起身拍拍屁股,胳膊肘戳戳前头骂阵的兄弟,“腾个地,本将军亲自出马啦。” 他往前一站,运足丹田之气,“姓焦的,让你生闺女没有肚脐眼!” 围观人群哄堂大笑。 对面的瘦猴接得顺溜,“名泰的,让你生儿子没有鸡眼!” 焦泰的一张白脸像被烧烂了的窑膛。 小和尚“呸”地吐口唾沫,后头的兵卒跟得了将令似的,一时呸呸不停,瓷庄门口的地面都变麻子脸了。他和瘦猴仍在花样翻新,“姓焦的,叫你这辈子吃鸡翅都被骨头噎!” “名泰的,叫你这辈子啃骨头都被鸡翅扎!” 焦泰一张脸已经从窑膛退化到白泥,心头的火能把这坨泥烧成瓷,咬牙切齿闯进两军,一手一个拎起小和尚和瘦猴,“小崽子!活腻歪了?想尝尝蹲大牢的滋味?” 混迹街头的小和尚什么人没见过,才不怕这个色厉内荏的,脸冲着瘦猴,手指着焦泰,“听见没?叫你蹲大牢喂耗子!” “说你呢,叫你蹲大牢啃小强!” 焦泰真心感觉他被糊了一嘴小强。刚要抬手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冷不丁一口唾沫不偏不倚落到他手背上,随后万沫齐发,把他从头到脚招呼个遍。 等伙计奋力将他从两军混战中抢出来,焦泰已然与丐帮弟子差不了多少了。他重重一脚踹上门,“叫耗子精来拿人!” 耗子精从白岭归来没多少时日,这趟私差办得顺利,从焦泰那儿拿到不少好处,转手却都赔进赌场。说也奇怪,原先赌三局赢一局的他,近日连赌连输,催债的成日堵门,正一筹莫展的时候,焦家伙计上门了。“财神爷”召唤,耗子精立马带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赚赌资来了。 焦家瓷庄门外,小和尚和瘦猴的骂战正酣,耗子精分开人群,短棍戳戳小和尚,装腔作势地耍威风,“毁谤焦掌柜,论罪当杖责八十!但念你们年幼,供出幕后主使便可将功折罪。” 小和尚的表情极其无辜,“毁什么焦掌柜?没有哇!我在骂他,他天天到我窝里蹭饭。”他指指瘦猴。 “放屁!他姓焦!你名泰?” “对啊!”小和尚语气无比真诚,“他叫香蕉,我叫馒头。” 在人群的爆笑声中,焦家瓷庄内的桌椅爆裂了。 耗子精横眉立目,懒得废话,命捕快抓人。小和尚身子一缩便从大掌下滑脱,顺势往地上一倒,哇哇大哭,其余的小乞丐齐刷刷躺下,哭爹喊娘。要论撒泼耍赖的工夫,小和尚是臭虫的鼻祖,真真能把人哭得心肝都颤三颤。 围观人群有看不过去的,出声讨伐,“对孩子下手都这么狠,土匪!”“小孩子吵架就要坐牢?”“有缉捕文书么?捕头一家说了算?”…… 耗子精眼见围观者越聚越多,大有汤汤欲沸之势,在钱程和前程之间摇摆片刻,脚底抹油了。 令他庆幸的是,这日赌场的打手罕见地没有上门追命。他心情轻松地进屋时,莫名打了个喷嚏,不禁摸摸鼻子,坏了,准是赌场想起他了,寻思着干点什么营生捞一笔外快也好。 确实有人谈起他,但并非赌场。 自严冰至青坪以来,姚晟是头回登门拜访。严冰亲手为他斟一盏茶,是从白岭带来的银毫。 严冰轻轻晃着茶盏,眉目低垂,“隔年陈茶,又无高山融雪,略失山水清韵,莫要介意。” 世事如山峦,高低莫测,姚晟几多感慨。品一口故地茶香,豁达淡笑,“上回喝到银毫还是在白岭,你邀包掌柜与我登山赏景,这许多年,翻翻转转,终又相逢。我不擅品茶,但浅见以为,处处皆山水,陈茶清水,愈见其醇。” 严冰眸中微动,缓缓舒展眉头,颔首道:“有理,青坪别有动人之处。” 姚晟想问动人的是山水还是某个人?但觉此刻不是玩笑之时,便转入正题,将赌场从耗子精那里探得的消息讲给严冰,见他并未露出意外的神情,姚晟问:“你早就知道耗子精收了焦泰的钱?” “这并不难猜,牢里的事太蹊跷。”探查耗子精暴富的根源与时机,便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测。 姚晟一凛,“你怀疑……霍老掌柜不是病死,而是被人害死?” “是病死没错,但在那种只手遮天的地方,病,也有千万种。”他偏着头,似乎穿过虚掩的门望见不知名的所在,旧伤隐隐作痛,不知是肩膀还是心房。 姚晟叹气,“可暗狱里的事,我们拿不到证据。”他很想为寄云做些什么,但无从下手,深感无力。 严冰笑了,说出的话却冷意横生,“对付法外之徒,只需以刀对刀。” ☆、月黑风高夜 第25节 乞丐兄弟团花样层出不穷,闹得轰轰烈烈,已经成为青坪一景,吸引不少忠实观众定时守候在焦家瓷庄,还有人叫好赏钱。 前头的笑骂隔着两重院落飘入后院两人的耳中,刘五瞧焦泰的神色像是被人左右开弓扇了几巴掌,“焦会长,您听听那帮小杂种的烂舌头,不给点教训不知道老天爷姓什么!” 焦泰把银票甩到他面前,“把你的人撤回来,做桩大的,看霍家能猖狂多久!” 刘五一看银票上的数,眼睛就亮了,心知这趟差事要下大力气,“要动这个吗?”他比了个“刀”的手势。 焦泰斯斯文文地说:“我是生意人,怎能动不动就拿刀动枪的呢?” 刘五心里冷笑,面上俯首帖耳,“那您的意思是……” “借,刀。” 霍家与焦家这场地痞对流氓的战斗以小和尚胜利告终,臭虫悄无声息地消失,小和尚载誉归来。寄虹给乞丐兄弟团每人十两银子的犒劳,小和尚严肃地摇头,“说好一两银子的,多了他们心就野了。”数够银子便走了。 被臭虫搅闹几日,瓷坊的生意一蹶不振。伙计愁眉苦脸,寄虹却乐呵呵对大家说:“头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正好趁这个机会歇息歇息,都早些回去吧!”又对寄云说:“姐,你也回吧,今日的账目我来算。” 阖上门,寄虹靠在门板上,笑容渐渐黯下去。 还差六万多银子,但只剩十天了。 默立片刻,她上到阁楼,独自挑灯记账。寄云习惯在阁楼上算账点钱,她便入乡随俗吧。 一整日只有三笔生意,无甚可记,逐页翻看之前的账目,试图给穷途末路的当下理出个头绪。视线停留在几日前的一笔出项上,她拧起眉头。 “吱呀”一声,楼下店门响动。因严冰常在打烊后不期而至,寄虹并未上闩,听到脚步声匆匆上楼,她笑盈盈提着灯笼走到楼梯口。 “你来了?” “又在熬夜算账?” 两人同时出声,听到对方的声音同时愣住。寄虹将灯笼提得高些,台阶上扬起的那张不自然的笑脸分明是姚晟。 她尴尬万分,“你……你今日不是休息么?怎么这会来了?” 姚晟似乎比她更手足无措,“我、我……以为……咳,没什么。” 各怀心思的两人此时有同一种感触:幸好方才没喊出名字。像两根门柱似的杵了一会,姚晟没话找话地问:“在理账么?” 寄虹像是找着了台阶,“你来得正好,有笔账我不大明白。” 两人进屋,她指着账本上一笔只标注“马”字的两千两出项问:“我记不得了,这是付的哪笔款项?马记是哪户商家?” 姚晟笑道:“这是马采办的回扣,照行里的规矩不走钱庄,是我私下送银票上门的。寄云……哦,赵夫人定是想着你我都清楚,便没详尽记录……”他见寄虹脸色越来越沉,便打住话头,“是否有何不妥?” “我早就想问你来着,马采办为何独独挑中彩虹瓷坊?” 姚晟愕然,“严文书从中牵线一事,掌柜不知么?”忽见寄虹一脸怒气,他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忙劝解道:“做生意就是广交天下友,严文书也是出于好意。” “好意?”寄虹重重拍了下账本,“两千两银子的回扣!这等阴一面阳一面的生意,霍记从来不做!” 姚晟熟谙与官府打交道的规矩,不给油水是万难入采办的眼的。但此事牵涉到他,不便辩驳,只得闭口不言。 寄虹正在气头上,本想再说几句,抬眼看见姚晟沉默的面容,顿时醒悟方才言语过激了,赶紧放缓语气解释并非迁怒于他,姚晟大度地客气几句,告辞离去。 寄虹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当下气冲冲往严冰家赶去。 夜风一吹,方才三丈的火渐渐偃旗息鼓。虽然厌恶严冰的做法,但木已成舟,诘问有何意义呢?这笔大单对彩虹瓷坊极其重要,并且军营的订单违约会被入罪,她没勇气放弃。 在底线与霍记的名号之间,她选择挪移底线。不是不愿坚守,而是现实太过残酷,逼她折腰。 夜色如同浓墨,她浸在其中,慢慢转身,沿来路归去。 此时的严冰同样心事沉沉,从姚晟口中确认焦泰与耗子精暗中勾连后,他便让小夏找狱卒郝老头套话,尽管早有预感,但真相依旧残酷。 他沉思着,郝老头若肯仗义执言,便是极有力的人证。 小夏自郝老头家中回来一直是震惊的状态,“少爷,霍老掌柜他……他真是被耗子精……” “你记住,此事半个字都不准说出去。” “霍二小姐都不能说吗?” 眼前的烛光中仿佛幻现出寄虹灿烂的笑容,沉默许久,他缓缓摇头,“不能。”似觉不够分量,又加重语气补充,“尤其是她。” 第二日严冰照常去彩虹“点卯”,见寄虹冷若冰霜,以为她忧虑生意,跟在她身旁说:“不然我再抛头露脸几天?” 小夏感觉少爷每每见到霍二小姐,身段就自降一档。 寄虹不接话茬,甩袖走到柜台后头,吩咐伙计,“去把今日新到的瓷碗摆上。” 严冰碰了钉子,讪讪地随她移步,话里带着诱哄与讨好,“船到桥头自然直,你无需太过担心。我有个主意,或许可解燃眉之急,说给你听听好吗?” 寄虹头都不抬,算盘噼里啪啦打得山响。 严冰几番讨了没趣,众目睽睽下脸上便有些挂不住,“你到底——” 寄虹抬头扫了他一眼。 含气带怨的一眼,令他立时泄气,再说下去已换上轻柔的语气,“你到底怎么了——嘛?” 最后那个音令小夏生出一层鸡皮疙瘩。 寄虹转向伙计,“你去通知马采办,货物已备齐,明日装船。”说罢与严冰擦肩而过,径直乘车去往窑厂。 这下即便傻子也看出她是有意针对他了。严冰莫名其妙,又气恼尴尬,大步追到门外,对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恨恨道:“本少爷不伺候你这小姐脾气了!船翻了也不干我事!” 小夏望望早已没影的马车,好心地提醒,“少爷,二小姐听不见了。” 就是因为听不见才肆无忌惮喽! 说是去窑厂验货,寄虹的心思却丁点没放在窑厂上。明知她的行为幼稚可笑,但能对姚晟大度的她面对严冰时却忍不住刁蛮任性小肚鸡肠,她自己都搞不懂这是为什么。 心不在焉地验完货,入库落锁,只待明日装船。多日不分昼夜地赶工,总算可以稍事休息,寄虹让连日轮班的工人早早散去,只留几人守夜。 天□□昏,玲珑挽留寄虹留宿。叫上大东和丘成,陪吕氏说说笑笑用过晚饭,日头落下,大风开始肆虐,吹得人立不住脚。吕氏瞧瞧外头,“鬼风来了,别出门,早早安歇。” 漫山响雷似的,窗户砰地被风撞开。玲珑和寄虹堵上门窗,放下暖帘钻进被窝。 玲珑低低地问:“你今日好似不大痛快?是为银子发愁么?” 寄虹轻叹,“这个也愁,霍记若真姓了焦我对不起爹娘,对不起自己重活这一遭。” 玲珑揪住她话中的“也”字,“还有旁的事?让我猜猜。唔……女儿的心事嘛,不外是簪子和男子,快说说,是哪家郎君?”话未说完,便叽叽咕咕笑个不停。 寄虹拉过被子遮住微烫的脸,“听听你整日琢磨些什么,小姑娘思春了吧?” 两人调笑揶揄一番,伴着嘭嘭的风鼓窗纸声,玲珑睡沉了。 寄虹听着窗外风声鬼哭狼嚎,难以成眠。青坪时有大风,但这般摧枯拉朽之势却是罕见,土语称作“鬼风”,老一辈有“鬼风吹,祸害来”的说法。她以前并不大信,这晚却被鬼风闹得惶惶不安,心里大风呼啸,庞庞杂杂不得平静,总觉得像是山雨欲来的征兆。 胡思乱想一通,渐渐神思模糊,朦胧中隐约有异样的声响入耳,细微如叶断,她却倏地睁开眼。 她并非浅眠的人,这夜不知为何如此警醒。竖起耳朵倾听一阵,除了呜呜的风声别无杂音,连野雀山虫都不闻,正应了那句“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看玲珑睡得香甜,她悄悄下床穿衣,掖好被角,提灯出门。 没走两步灯笼便被吹熄。古怪的是,往常彻夜长明的气死风灯也俱都熄灭,窑厂暗影憧憧,树影群魔狂舞。 心头有些打鼓,抱紧双臂顶风前行,窑厂半个人影都无,沉寂得过分。守夜的人怎地睡得如此沉呢? 经过窑前的木屋,听里头鼾声如雷。丘成带着几个工人守窑,就睡在这里。寄虹在周遭巡视一番,见左右无事,便没打扰他们。这几日丘成衣不解带,熬得人都瘦下一圈,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她把窑厂都查看了一圈,一切如常,才放下心来。走下夹道,远远望见库房的方向同样一片漆黑。有大东带人守库,她并不担心,在路口停步片刻,想着既然出来了,就过去看看。 库房门口的木屋中静悄悄的,几个大男人连呼噜都不打?睡品倒好。寄虹走近库房,大门紧闭,和白日落锁时没有两样。 她摇头暗笑自己疑神疑鬼,难道会有人顶着鬼风专程到窑厂偷碗盘瓶罐不成?她舒了口气,转身准备回房,突然刹住脚步。 不对!门上的锁不对! 她凑近细看,果然与白日上锁的方式不同。库房有两道锁,此刻只剩下一把挂在门上,另一把不知去向。 难道大东查库后忘记上锁了?她心中奇怪,便去敲木屋的门,不料一碰门就开了。 睡觉也不知把门闩上。她一边腹诽,一边轻声呼喊大东,但里头的人睡得格外沉,连喊几声无人应答,她只得进屋,依稀认出通铺上靠外侧便是大东,推了推他,“醒醒,大东!” 大东毫无反应。 她又用力推了两下,提高音量喊了几声,大东如同死鱼一般,不止他,全屋三个守夜人皆无动静。 她觉出不对劲,摸到火折子,微光一闪,即被撞进门中的鬼风瞬间吞没。倏忽即灭的微茫中,三人僵尸般横在那里,无声无息。 ☆、你要的星光 寄虹颤抖地伸出手,一寸一寸挪到大东鼻下,有那么短短一刻,她的心跳似乎和他的呼吸同时停止了。 当冰冷的指尖感受到微弱但真切的鼻息时,眼泪夺眶而出,仿佛方才经历生死一瞬的是她。 转身奔出,头昏脚软,“咣”地撞上门板,顾不得疼,跌跌撞撞一路跑一路喊,好在丘成无恙,和玲珑匆匆赶来,看见昏迷的大东等人,也都慌了神。 玲珑跌坐在大东床头,脸色比他更加惨白,连声叫跟着丘成跑来的工人速速去请大夫,丘成低声嘱咐那人一句,让他速去速回。 他果然很快便请来大夫,而大夫是坐着严冰的马车来的。这是丘成的主意,遇到棘手的事,他习惯性地首先想到严冰。 严冰半夜三更被吵醒时带着严重的起床气,一听寄虹出事立刻清醒,发过的誓诸如“船翻了也不干我事”俱都抛到九霄云外,拎起小夏直奔窑厂。小夏从未见过夜半时分一贯颓废的少爷如此活力四射。 路上严冰简单询问过报信人,已初步考虑过各种可能性。进得屋来,见众人惶恐地或坐或站,寄虹满面惊魂未定。这边请大夫为三人诊治,那边一桩桩吩咐下去,查厂、召人、巡逻,不慌不乱,有力有度。工人顿时有了主心骨,分头做事去了。 寄虹僵直着身子,紧张地盯着大东,看见她的表情,严冰心中一窒。他蹲下与她平视,轻唤,“霍寄虹。” 她缓缓转过头来,眸中的阴影浓得化不开。 “不会有事,”他嗓音温柔又坚定,“有我呢。” 有我呢。 那一瞬间,这三个字击破她伪装的坚盾,仿佛很久之前,落入青河的她孤立无援时传来的那声呼唤,他同样叫她“霍寄虹”,彼时此刻,同样救她于水火。 大夫诊过脉,说三人均是吸入迷香,药劲过去便会自然清醒。玲珑再三追问,确认着实无碍才送大夫离去。 “看,我说不会有事。”严冰的语气像抚慰打碎玩具的孩子,寄虹不由自主点点头。 三言两语了解事情的经过后,他沉吟稍顷,看了她一眼,斟酌着语气说:“我想,库房应当再检查一下。” 一语惊醒梦中人。寄虹领会严冰的深意,急忙找钥匙,却发现不在大东身上。玲珑回房寻出备用钥匙,打开库房的那一刻,寄虹脚一软,坐到地上。 第26节 原本整齐堆放、包装完好的瓷器俱都砸成碎片,遍地狼藉,满目疮痍,全库找不出一件完好之物。风灌进来,在碎瓷中间徘徊,呜呜悲嚎。 丘成和玲珑的脸色都白了。 这是多少人的心血、多少人的未来啊,说没就没了,一败涂地。 严冰想的是更为迫在眉睫的事:若军营的订货不能按时交付,马采办有权追究刑责,重则可按延误军机处置,投入大牢不死也去半条命。 他迅速盘算一番,让丘成即刻请沙坤前来,让玲珑封锁消息、照顾大东等人,让小夏赶往驿站,在别有用心之徒接触马采办之前,将他接到督陶署。 众人分头行事,只剩他与寄虹。离天亮还早,他不急着赶回去。 寄虹在碎瓷的汪洋中缓慢移动,欣喜若狂地搜寻到一只难得的完好无缺的瓷碗,急忙俯身捧起,手一碰,立时土崩瓦解。她保持着摊开双手的姿势,木然地盯着掌心的碎片。 严冰蹲下,托着她的手,将碎片一片一片小心地捡出来。 她的眸子里有一种熟悉的颜色,大概叫做“绝望”,他在心里见过。 “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个即将问斩的死囚,他不愿不堪地死去,决意自尽,准备了好几日,将衣服结成布条。那天夜里,他把布条系上铁窗时,却看到漫天星光。真的是漫天星光,从没有那么明亮过。他最终解开了布条。天亮之后,他接到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的消息。” 起初他的声音低且轻,有些艰难,越说越坚定有力,“后来,他去到一个地方,认识一个人,走上另一条路,那个时候他才明白有句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天无绝人之路……”寄虹喃喃重复着,望向被屋檐斩断的夜空,凄然一笑,“可是,没有星光呵。” 严冰默立片刻,摘下屋顶的灯笼,向里走去。烛光渐渐远去,黑暗一寸一寸笼罩她的面容。身后传来叮咚声,他似乎在翻找什么,但她无心理会,把脸埋进臂弯,像只鸵鸟。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他“喂”了一声,她没动,他拍拍她的肩膀,十分坚持,她不情愿地睁开眼,呆若木鸡。 屋顶的灯笼被换成一只瓷罐,虽然千疮百孔,竟然未曾分崩离析。明亮的烛光从瓷罐的孔洞中奋力挣脱出来,迸发万千光斑。风儿轻轻摇着瓷罐,斑驳的光晕随之晃动、旋转、聚散,宛如天上的繁星洒落凡间,满屋星光如银,在她的脸庞跳跃不停。 她披一身璀璨星空,震惊地仰着头,忘了言语。 严冰微笑,“你要的星光。” 顷刻间,黑暗的夜和她的心都被照亮了。她缓缓起身,察觉面颊微有凉意,抹一把,原来是一滴泪。 未有声,自难忘。 寄虹振作起来,这边请沙坤协助说服船主延后交货并查探凶手等诸事不提,严冰那边回到督陶署,恰好马采办进门,听说此事,勃然大怒,立时便要捉拿寄虹。 严冰劝阻,“事已至此,动怒于事无补。如今咱们容损与共,倒不如宽限几日,如数补足。” “说得轻巧!军营那头日日催命似的,即便我能多扛几日,彩虹瓷坊也绝不可能赶齐订货。” “只需延后五日,我担保一件不少运至军营。” 马采办冷笑,“你担保?不能如期交货治罪的可是我啊!我!你拿什么担保物能与我相提并论?” 严冰指指脑袋。 “嗬!”马采办有点惊着了,“人头还是乌纱?” “随便。”严冰一副“任尔东西南北风”的表情。 “哈!”马采办气笑了,简直是赤.裸裸的胁迫。 严冰不失时机递上一张大额银票。 马采办咂摸着嘴。眼前这个人行事既通官场规矩,又带几分江湖气,黑脸白脸都唱过,自己不同意都说不过去。他拈起银票,本想假模假式地说几句场面话,看见严冰洞若观火的目光,只剩心照不宣地笑一声,“呵呵。” 寄虹早知严冰深藏不露,但这次之事着实令她大大刮目相看。他居然在短短一天中说服五家窑厂联合接手军营的订单,由方掌柜牵头,几人在彩虹瓷坊碰面,雷厉风行定下各自承担的数量和交期,这件差点令她掉脑袋的难事竟然被他轻而易举拆解了。 寄虹千恩万谢地将几位长辈送出门,方掌柜语重心长道:“寄虹啊,我们帮忙只帮得了这一件,你跟焦会长打的赌究竟有没有赢面,你心里有数。离月底没几天了,翻盘是没可能了,你真打算将霍记拱手相让吗?” 方掌柜是父亲的挚友,寄虹知道他是出于关心,但这话正戳中她的软肋,嗓子眼里酸得开不了口,只得黯然不语。 方掌柜本想多说几句,见她这副模样,于心不忍,“唉,不怪你,小姑娘家家的,走到这步不易了,霍记是命里注定要摘牌子……” 劝解的话更不中听,重锤似的砸在她心上。脑袋里嗡嗡乱响,头痛欲裂,可她不能倒,她若一倒,彩虹和霍记真就散了。 严冰仍在阁楼品茶,似乎有话要对她讲。她强打精神,笑着道谢。 听她讲述窑厂的善后事宜,他发现一处疏漏,“报官用处不大,贼人显然有备而来,神鬼不觉,曹县令手下那帮窝囊废查不出的,不如倚仗沙坤,用些江湖的手段,直接揪出——”贼人目标明确,时机得宜,明显有内应,但见她神思不属,“内里的奸细”这几个字便咽了回去。 寄虹没听出弦外之音,无精打采地说:“报官是玲珑的主意,我顾不上这些,睁眼闭眼都是十万银子。” 这焦头烂额的当口,扯出奸细的事只会令她更加忧心,推后再议也好。他转着茶盏,心思移到别处。 寄虹的心思仍在方才拆解军营订单上,“你怎么说动他们的?” “无非用分派贡瓷的方法,恩威并施,拿督陶署压一压,再许以厚利。” 皇宫里的瓷器分为若干等级,上等品由官窑烧制,专供品阶高的主子享用,下等品的烧造任务通常分派给民窑,朝廷委派官员监督。寄虹听爹爹说过,这种皇宫里委派下来的任务,瓷行里通常称为“贡瓷”。山高皇帝远,这些年青坪的民窑从未得派贡瓷事务,她闻言惊讶,“你督造过贡瓷?” ☆、志同道不合 严冰察觉失言,拉回话题,“我没跟你商量,许给五家窑厂一倍的利润,已经从督陶署帐上支出去了,不给甜头他们是不肯卖力的。” 一倍的利润相当于一文不赚还要倒贴,但寄虹在意的不是利润,不悦地说:“怎么能把公帐当私帐呢?支出多少?我叫姚晟转给你。” “不忙,先说正事。督陶署有好几万税银,一时半刻不用上缴,可以拨到彩虹的户头周转几月,解你燃眉之急。”他说得轻松,刻意忽略巨大的风险,想到这个督陶署文书的身份还能为她派上几分用场,不由浮起笑意。 寄虹却沉下脸,“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是贪赃枉法!” 这话委实难听,严冰脸色也难看起来,“这是审时度势,这是变通之道!我是处处为你着想!” “为我着想就是拿见不得光的回扣买订单?就是学贪官污吏挪用公款中饱私囊?严冰,你太令我失望了!”她提高声量,“士农工商,我霍家虽属末等,但几十年堂堂正正做人,兢兢业业做事,从不做这等肮脏污秽之事!赢,就赢它个光明正大!输,也输得挺胸抬头!” 他终于明白昨日她的脾气从何而来,原是瞧不起他做的那些“肮脏污秽”之事!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么? “哈,原来‘众人皆浊你独清’,可我告诉你,霍记马上山穷水尽,你高崖清风给谁看?你想赢,就得学会在泥里打滚!” “你让我沦落成焦泰那种败类?我也告诉你,我!不!会!我要赢,就凭实力取胜,霍记的匾上不容污点!” “你太高看自己了,世上根本没有‘实力’二字!”少爷脾气和小姐脾气是针尖对麦芒,吵起架来谁都不甘示弱,爆豆似的往外倒,全不过脑。 寄虹着实伤着了。此时此刻,她需要的是温柔的安慰抑或温暖的鼓励,可他唇舌如刀,字字诛心。她撑着桌子站起,居高临下望着他,咬牙切齿,“我偏要让你瞧个清楚!” 如若她肯稍稍柔软,他便会弃甲,可他忘了,她原本就是宁为青瓷不为白泥的性子。他冷言奚落,“那我就等着看霍记是如何被你葬送的!”怒冲冲下楼,大喊“小夏”,无人应答,才想起叫他到窑厂帮忙去了,只得愤愤徒步回家,沿途的石子统统感受了一番他的槽糕心绪。 直到完全听不见他的声音,她才颓然倒下。日光正盛,可她只觉心里阵阵发寒。昨夜为她点亮星灯的人,今日便如此冰冷无情。原以为他可依可靠,竟是她错看了。 寄虹在彩虹瓷坊坐镇,玲珑又在照顾大东,窑厂诸事都落在丘成一人身上,忙得陀螺似的。小夏跟前跟后地打杂,包办了做饭烧水打扫递送一切杂务,不到一天工夫就和所有工人都混熟了,不时有人喊:“小夏!拿个箩筐!”另一边喊:“小夏!过来搭把手!”小夏来来回回像只穿花蜜蜂,却始终乐呵呵的。 丘成羡慕他这种滴水融河的本事,他到窑厂这么久,工人对他挺客气,但不亲热,从没听人喊一声“小丘”。但小夏有种奇妙的能力,他在的时候,连带着自己都和工人热络起来了。 算算时辰差不多了,他在衣服外头套上厚衣厚鞋,戴上厚厚的大口罩,拿厚布条把手掌缠起来,绑成馒头的左手十分笨拙,捡了两下都没能捡起布条。 “我来我来!”小夏跑过来捡起布条,“伤着手了?” 丘成摇头,“该出窑了,窑膛热得很,得包起来才能进去。”窑膛熄火以后需得晾段时间才能开窑,但余温仍足以把人烫伤,这套行头是出窑工必备的。 小夏新奇地打量,裹在厚甸甸衣鞋里的丘成只露出弯月般的眼睛,人反倒显得娇小起来。若非知道他是男子,单看这双澄澈宁静的眼睛,雌雄莫辨,没法形容的好看,他有些恍神。 丘成探手去取布条,小夏自然而然捉住他的手帮他缠上。他微微愣怔,在窑厂摸爬滚打的这几年,小夏是头一个为他穿戴行头的人。 工人已拆砖开窑,丘成转身要走,小夏又帮他紧紧外衣,提提鞋子,正正口罩,认真地嘱咐,“千万当心,别烫伤了。” 丘成笑笑,和几名工人进入窑膛往外搬匣钵,小夏守在门边接应。窑膛里又闷又热,待久了恐会虚脱,需得两拨轮换。半个时辰以后丘成撤出窑膛时,眼眉挂着细密的汗珠,口罩都被濡湿了。 因为过会还要进去,他没脱行头,走到木棚用两只馒头似的手去夹茶壶。 小夏追进来,殷勤地掏出手帕挨近他额头,丘成唬了一跳,本能避开,小夏随和地笑,“一头是汗,给你擦擦。”说着解下他的口罩,手帕贴上面孔。 丘成一向与人疏离,从不曾有过如此亲密接触,顿时僵在当场。 小夏浑然不觉,收起手帕,斟碗凉茶捧到丘成嘴边,“喝口水凉快凉快,热得脸都红了。” 丘成的脸更红了,“我自己喝。” 咕嘟咕嘟灌下一整碗凉茶都没能凉快下来,四面洞开的木棚倒似比窑膛更热。丘成刻意提早换班,躲开他的热情,可听到他张罗大家喝茶歇息,手下的动作不觉一滞。 为什么心里有点酸? 马不停蹄忙到掌灯才算告以段落。玲珑抬着大锅送来夜宵酒酿圆子,小夏抢先端给丘成。出窑特别耗体力,他疲惫地靠在桌边,行头都懒得脱。 “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就有力气了。”小夏体贴地说。 丘成感激地笑笑,弯腰低头嘴咬碗沿艰难地喝了一口。 小夏乐了,端起碗舀一勺圆子送到他嘴边。 丘成心里头几百颗圆子滚来滚去,他是什么意思? “少爷受伤那阵都是我喂他吃饭的,我可拿手啦,快吃吧。”他眉眼弯弯。 丘成见他坦坦荡荡,鄙夷自己心里的猜忌。他为人诚善,只是单纯地帮忙而已,何需扭捏?便就着勺子吃一口,满嘴清甜的酒香。 这夜要熬通宵,他是习惯了的,担心小夏吃不消,小夏笑说:“不要紧,好玩得很。”兴致勃勃地讲述他发现的种种趣闻,那些在丘成眼中司空见惯的窑厂日常,在他口中别有趣味。 丘成起先微笑倾听,渐渐笑不出来了。环视人来人往的窑厂,叹息一声,“那些好玩的事恐怕撑不过这月了。” “我听戏词里唱,穷山里有路,柳荫下有村,路不都是人踩出来的么,走着走着就通了,没什么好忧心的。”他笑得没心没肺。 什么戏有这样的词?丘成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该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吧?登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小夏挠挠头,不明白什么事如此好笑,但见他开怀,他也跟着憨憨地傻笑。 这么一笑,烦恼不觉一扫而空。丘成自小负起重担,从没有恣意任性的时候,此刻忽然贪慕小夏的没心没肺,单纯晴朗,连靠近他的人都能感染他的快乐。 “你说得对,总能想出法子的。”丘成的信心又回来了。 窑膛的炭再次熊熊燃烧,丘成估完火候回来,见小夏正拿着筷子对着桌上一堆或满或空的碗乱敲,笑问:“丘成,盛着酒酿的碗奏小曲是不是更好听呀?” 丘成话里带着笑音,“恐怕更难——” 脑中忽地亮光一闪,他蓦地顿住脚步。 小夏听见玲珑喊人帮忙,正往外走,丘成这么忽然一停,小夏踩到他又大又厚小船似的鞋子,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向他扑去。 裹成狗熊的丘成本来就行动不便,一只脚还在小夏脚底下,陡然失去平衡,只听“哎哟”两声,两人纠缠不清地一同倒在地上。 好巧不巧的,唇部来了个亲密接触。 小夏脑中万鼓齐鸣,刹那神魂出窍。唇上的滋味是从未有过的香甜,带着一点酒酿圆子的味道,他鬼使神差地舔了一口。 接着脑袋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神魂归位。 丘成奋力推开他,眸中电闪雷鸣。 第27节 他的拳头裹着层层布条,打在身上并不痛,但小夏触到他的眼神,忽然觉得那一拳像是砸进了心房。 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被欺辱的痛恨。 小夏想要解释,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一时失足,但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的确是他做错了,他鬼迷心窍,无可辩解。 正在分夜宵的玲珑看到这一幕,下巴差点掉进锅里,愕然道:“小夏,你、你、你不会是……断袖吧?” 小夏做了一件更错的事。“断袖”二字把他惊得一激灵跳起,看都不敢看丘成一眼,落荒而逃。 垂头丧气地推开家门,见严冰正在院中举头望月做忧郁王子状。小夏学着他的姿势托腮望天,似乎忽然与少爷常读的伤春悲秋的诗词产生了共鸣,喃喃自语,“我是个混账。” 耳畔飘来惆怅的声音,“同感。” 同命相怜的混账主仆彻夜难眠。 严冰宽宏大量地想,如果寄虹来道歉,他可以既往不咎。 小夏先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后来不由自主地又怀念起那股香甜之味。为什么丘成的嘴唇那么柔软那么好……吃呢? 城外的窑厂里,丘成对着熊熊窑火,一整夜心火翻腾。 他被吻了。若在戏台上,应该……以身相许了吧。 严冰和寄虹吵架后的第一天,他等候了一天,无人上门。很明显,昨夜的幻想不切实际。 第二天他认识到自己并不是锱铢必较的人,即便她不肯道歉,他也是可以和好的。但一整日只有小白求抱的邀约。 第三天他终于按捺不住,驱车直奔彩虹瓷坊。 ☆、芳菲天下闻 路上严冰想好一套完美说辞,不料全没派上用场,寄虹并不在瓷坊。 姚晟说:“前天一大早丘成领着玲珑伍薇过来,在阁楼嘀咕好久,兴高采烈地一同走了,把寄云也叫去了。瓷坊和窑厂的事交给了我和大东,他们两天没露面了。” 严冰转去窑厂,大东是锯嘴葫芦一只,挤不出半个字。他突然生出恐怖的幻想,那个深夜她血泪纵横的面容历历在目。 这日他前所未有高效地“视察”了青坪所有瓷商与窑厂,全无消息。沙坤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劝他稍安勿躁。 听出沙坤的言外之意,他诧异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沙坤同样诧异,“他们五个借船避世这馊主意不是你出的么?” 码头果真只剩下两条沙船,远眺青河漠漠,上下皆无帆影,载着他们的那条沙船不知所踪。 他空落落的,无端似觉一根若有若无的线,一头牵着遥缈未知之处,一头系着他的心房,一紧一松间,心跳呼应。 何谓一日三秋,严冰深深体会了一番。之前忧心如焚失去理智,冷静下来回想种种,寄虹若独独为避开他,不必带上寄云玲珑伍薇丘成,大费周章地借走小和尚和歪脖一干船员扬帆远航。 或许她在筹备大事,但这是自从那个清晨向她许诺“我帮你”以来,他首次没能参与的大事。原来并不是非他不可,这层认知叫他怅然若失。 煎熬了三天,小和尚毫无预兆地现身在严家。“姐姐们让我带话,明早巳时到山海居去。” 可算听见音信了,严冰怎么能放他走呢。“这几天你们去哪了?她……他们都好吗?在做什么?回来了吗?现在——” “现在我要去通知旁的人,你问的事么……”小和尚笑嘻嘻晃晃脑袋,“姐姐们说,不可说。” 严冰只得按下焦虑,踌躇地问:“叫你通知我的,是不是……嗯……伍薇?” 小和尚拖长了声音说:“是——” 严冰心里便是一沉。 小和尚像是看出他的心思,大喘气地接话:“——是二小姐。”说罢扮个鬼脸,哧溜闪出门外。 严冰的唇角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翌日一扫连日阴霾,风和日丽,白云堆在蓝天上,在山海居前的红花紫荆林里投下淡淡的薄影。林子边缘有片空地,古怪地用白色帷幔围出两丈见方的一块地方,瞧不见里头的情形。 小夏踮起脚尖张望,严冰没心思看热闹,催促着走进山海居,听到有人唤他,循声望去,姚晟、沙坤、大东坐在临窗的桌前向他招手。他环顾四周,店里店外没见着寄虹等人的身影。 “别找了,不在这里。”姚晟说。 严冰落座,花窗正对那处帷幔,他这才多看几眼,“什么名堂?” 沙坤凉飕飕瞟了旁边的小和尚一眼:“除了这小子,没人知道搞什么幺蛾子。” 小和尚嬉皮笑脸,“等着就是啦,保证大饱眼福。”一溜烟没影了。 几人只好枯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夏忽然“哎”了一声,朝窗外努努嘴,几人往外看去,小和尚领着几名手下站在帷幔旁,一人扯住一角,向里头说了什么,便齐齐一拉,帷幔哗啦啦大旗般随风飘展。 帷幔将离未离时,乐声忽起,叮叮咚咚流出花林,路人惊喜驻足。 帷幔之下,赤黄青紫白五色彩衣曼曼轻舞,五人或坐或卧,各执一样乐器,丘成一袭粉青深衣,端坐扬琴之后,皓腕轻轻一扬,乐声忽止。 端的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此时无声胜有声”。正曲尚未演奏,甫一亮相,便赢得满堂彩。 奏乐的人美则美矣,乐器更是画龙点睛之笔。编钟、管钟、磬与埙皆为青瓷,最妙的是扬琴,竟由上百只大小不一的瓷碟依序排列而成,堪称巧夺天工。 严冰等人早已呆若木鸡。 丘成抬手做了一个起势,略一停顿之后,扬琴泠泠奏响,细如春雨。埙声渐起渐高,白兰雨中缓缓绽放,幽香暗袭。雨势转急,密密如织,大珠小珠缀荷衣。一支荷箭陡然盛开,伴雨起舞,磬音明丽,与琴相和。秋风乍起,寒霜瑟瑟,无边落木萧萧下。偏有金菊笑对寒霜,满城尽带黄金甲,管钟堪可扫千军。悄然雪至,大地无声。唯有一枝红梅逾墙静放,独向雪中行。 扬琴低到微不可闻,忽而五音齐鸣,铮然作响。一夜春风来,百花争艳,牡丹独领风骚。天下芳菲,一曲得之。 曲终人未散,陶然不知身处。静默片刻,围观之人方才回神,欢声雷动。 严冰几人一动不动,一声不出,仿佛被摄了魂魄。对面的他们光芒潋滟,与平日判若两人,那是另一种肆无忌惮的美,毫无防备地撞进每个人心里,定格成永恒。 君应知,花期至,莫等闲。 平心而论,除了丘成与寄云有音律基础,寄虹、玲珑和伍薇短短三天很难练得娴熟,演奏中时有犯错,但此情此景,谁会计较那些小小的疏漏呢。 路人嚷嚷着再来一曲,不肯散去。山海居掌柜瞧准这大好商机,挤进人群给五人团团作礼,“我楼里宽敞清雅,配几位的瓷乐相得益彰,咱们老熟人了,到雅间小酌一杯如何?” 小酌是虚,谈生意是真。伙计众星捧月般护他们入内,严冰等人反倒不得近前,伍薇朝沙坤扬扬下巴,笑得扬眉吐气。曾经要靠他耍无赖才进得来的地方,如今凭自己的实力被奉为座上之宾。 在别人的笑语里,寄虹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与严冰擦肩而过。 严冰心里颇不是滋味,望着雅间的雕花门扇呆坐了好久,客人来了又去,一桌子全都走光了,他才和小夏默然离去。 小夏也稀奇地一副心事沉沉的模样,回家后一晚上不言不语。半夜里严冰被低低的饮泣声惊醒,匪夷所思地发现小夏坐在窗下抹眼泪。 “哭什么呢?”他蹲在他面前。 小夏捂着脸,只顾抽抽搭搭地哭。 严冰哄劝半晌,小夏终于眼泪汪汪地开口,“我对不起爹娘爷爷太爷爷列祖列宗……” 还挺严重的。“你干什么错事了?” 小夏脸涨得通红,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好像袖子断了……” 短了?严冰看看他的衣袖,“我看正合适呀!” 啥?少爷是觉得他和丘成正……合适吗?他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脉,瞬间精神抖擞,“少爷,能把你的枕头给我吗?” 欢天喜地地搂着瓷枕爬上床,小夏做了个苦涩又甜蜜的梦。梦里他和丘成变成瓷枕上的画,挨得那么近,可是中间隔着一条衣袖,无论如何都跨不过。 寄虹等人在山海居演奏三日,青坪沸腾了。州府各地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慕名前来,千金难求一座,彩虹瓷坊和山海居八二分成,日进万金。寄虹特意留了一个雅间给曹县令和太守,太守听罢赞不绝口。 当日傍晚,曹县令将寄虹召入县衙,捋着山羊胡笑容可掬,“青瓷乐器别出心裁,足可代表青坪瓷行,本官有意将其呈送入宫,霍掌柜意下如何哇?” 这是莫大的荣耀,寄虹受宠若惊。拜谢出门,不意瞧见门口的石狮子后头半掩着一个青灰的身影。 想来他是刻意候着她,可她同他无话可说。之前那番话着实伤人,若换成旁的任何人,她或许都能一笑置之,但偏偏只有他无法释怀。 严冰想见她一面,见到了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她一往无前,眼里不揉沙子,他在她面前自惭形秽。 终于还是寄虹打破沉默,“呈献青瓷乐器之事是你向曹县令进言的么?” “是。《芳菲天下》曲意上佳,太后必定欢喜。”顿了顿,又急忙补充,“没同你商量,不会怪我吧?” 寄虹见他低声下气的模样,促狭心起,淡淡地说:“多谢——严文书费心。” 前两个字叫他忽悠飘上九重天,后半句又重重摔进十八层地狱。 她走出几步,又回头问:“你怎么乌眼青了?” “啊?哦,我与小夏换了枕头,有些不惯。” 寄虹点点头,走远了。当晚吕家窑厂的工人送来寄虹的一份礼物,严冰激动地拆开,瞬时一脸焦黑。 那是一只男欢女爱的瓷枕。 工人尽职尽责地说:“霍掌柜说,如果图案不喜欢可以换货。” 严冰干咽了口唾沫,“替我谢谢她……记挂着这事。” 青瓷乐器启程上京的同时,寄虹带着十万两白银如期敲开恒昌钱庄的大门。车队浩浩荡荡一溜排开,寄虹站在车前,抬一抬手,十只箱盖掀开,白灿灿的银子简直闪瞎常掌柜的眼。他那常年朝下的眼皮,这会恨不得翻进肉里去。 这是伍薇的主意,她说:“得给全青坪的女人长长脸。” 回程的时候,她没去瓷坊,独自去了霍家窑厂。拿出来之不易的那把钥匙,她亲手打开窑厂大门。站在半山腰上,徐徐四望,远近烟柱直入九天。 爹,你瞧见了吗,窑厂回来了,回到霍家了。 不仅如此,积欠的债务也都还清了。努力了这么久,自今日起,终于可以从零开始。 她抬起手,捂在胸口,良久,两指虚拈,缓缓离开,做了一个拔刺的动作,用尽全力丢出去,那根刺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于山巅。 照规矩,封窑重开的第一把火必须窑厂主亲手点燃,而寄虹是青坪有窑以来第一位擎起火把的女子。 拆栅清路,开锁启窑,两团火在她眸中熊熊燃烧,映亮尘封的窑膛。 窑膛堆起柴火,伍薇在她身后轻声提醒,“好时辰不能耽误,点火吧。” 她却转过身来,目光逐一划过伍薇、玲珑、寄云和丘成,笑意深深,“一起。” 玲珑愕然,“你叫我们一起点火?那怎么成!自古规矩,女子不入窑膛。” 丘成望了玲珑一眼,抿唇低下头去。 寄虹坚持,“我便是女子,我入得你们当然也入得。” 玲珑连连摇头,“你是窑主,另当别论。” 伍薇细眉一挑,“女子怎么了?咱们就要点上这把火,叫全青坪、全天下的男人们瞧瞧,咱们女子撑得起一片天!” 第28节 “说得好!”丘成目光炯炯。 玲珑仍是犹豫。她掌管吕家窑厂这几年,一步未曾踏入过瓷窑,这一步的距离便是另一个世界。 “今日我能够站在这里,能够举起这束火把,非我一人之力。这一路行来磕磕绊绊,若不是你们不离不弃,我恐怕早已半途而废。我感激上苍,让我结识了那么那么好的你们。” 她拉起伍薇的手握住火把,然后是玲珑、丘成和寄云,“这把火一定要咱们五个一起点,一个都不能少。” 火把跃动,像每个人蓬勃的心跳。 伍薇豪爽地揽住她,“什么都别说了,往后,有你,有我,有大家。” 五只手紧紧握在一起,进入曾经的女子禁足之地,要在这所谓男人的世界里烧出一个天地。 火把引燃柴堆,一窑火映亮五个人,无论日后世事动荡、人各飘零,至少此时此刻友谊如火,长明不熄。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空间小剧场 青坪督陶署公众号今日推送消息:彩虹瓷坊隆重推出太后最爱青瓷乐器同款,全球限量发售,先到先得。 随后“千里陶烟”私信“五色彩虹”:看在广告的份上,和好么? “五色彩虹”:再接再厉。 ☆、平地起风波 煮上青梅酒,架起大铜锅,咕嘟咕嘟炖上沙坤送来的河鲜,寄虹斟酒举杯,“丘成,敬你。没有你的奇思妙想,我不知在哪儿哭鼻子呢。” 玲珑打趣道:“丘成真正是身怀绝技,深藏不露啊。谁能想到窑厂里的火工竟是皇宫里的乐师呢,把我们瞒得好苦哇。”在船上那三日,是丘成手把手教她们奏曲,青瓷乐器也是他设计烧制。 丘成有些羞赧,“不是故意欺瞒,自我离宫承接家业便不再是乐师了,只想好好在窑厂里做一番事业。” 寄虹惋惜道:“学过那么多年乐艺,荒废了不觉可惜吗?” “大哥夭折、爹娘离世后,我成了独苗,丘家跌了个大跟头,可世代守着官窑的火,几辈子传下来的声望不能就这么没了。”丘成眼眸里沉淀着星火,“在哪儿跌倒的,就得在哪儿爬起来。” 寄虹几人皆是在船上才得知丘成少时入宫学艺的往事,却未听他谈起过丘家因何败落。官窑的火工可说是瓷行里的执牛耳者,竟然举家南迁,在名不见经传的小窑厂火里刨食,寄虹怜惜之余,也生出疑问,丘家究竟遭遇了什么? 她有种说不清的预感,丘家的落魄似乎与严冰有关。 伍薇爽朗地笑,“这话我爱听!轰轰烈烈干一场,也不枉托生到世上走一遭!来,今个不醉不归!” “不醉不归!”众人笑和。 沙坤的目光在伍薇身上流连,有惺惺相惜地欣赏。既风情万种又豪气干云,这样的女子,五湖四海只她一人。 这顿酒直喝到昏天暗地,城门落钥,只能在霍家窑厂过夜了。窑厂有个院落,几间砖房,原是工人所居,白日里寄虹已着人收拾出来,对大家笑道:“窑厂旁的没有,就地方大,这么些房间随便挑。” 玲珑说:“我家离得近,就不与你们凑热闹了,只是……”她有意无意地扫了大东一眼,“大半夜的,一个人走回去,心里有点发虚。” 大东转头看向她,张了张口,却没出声。 寄虹酒意上头,大刀阔斧地指挥,“大东,你送玲珑回家!黑灯瞎火的就甭回了,住在她家吧!” 这话太有歧义了,大东面红耳赤,玲珑却坦然地拽拽他,甜甜一笑,“走呀!” 孤男寡女在醺然欲醉的夜里,若不发生些什么,都对不起天赐良辰吧。 众人皆有醉意,各自回房安寝。伍薇酒量好,一晚上十几杯下肚脸都不红。掩门熄灯,脱衣上床,外头静悄悄的,几乎能听见轻风擦过窗纸的微响。 她单肘撑着枕头,侧倚在床边,睡意全无。演奏瓷乐的那套金色衣裙被她穿了来,此刻整整齐齐叠放在枕边。她摩挲着柔滑的衣料,长长叹了口气。 这样美丽的颜色,却与她无缘。 忽然轻微地“嗒”地一声,窗户一开一合,人影一闪,轻飘飘跃入房中。 伍薇吓了一跳,腾地跳到地上,却听那熟悉的声音笑道:“就知道你在等我。” 她松了口气,靠上床柱,讥讽道:“没学过敲门?” 沙坤大步走近,借着朦胧的月光,看见她只着里衣,微敞的领口露出一抹雪白的胸脯,春.色撩人。他嗓音低沉,“老子喜欢直来直去。” 撬开窗户的匕首仍然在他手中,他的目光肆无忌惮在伍薇胸前转了个圈,一扬手,刀尖贴上她的脖颈。 伍薇垂目看了一眼,不仅不惧,反而笑了。 女人的笑对沙坤来说只有一种含义。他得了鼓励,越发猖狂,匕首缓缓下移,探进衣里去,忽地挑开里衣,春光乍泄。 他刚要欺身压上,伍薇劈手夺过匕首,抵在他的胸膛。“说,跳过多少姑娘的窗?” 心上寒刃森森,眼前却是酥胸半露,她总能给他新鲜体验。沙坤痞痞地笑,“姑娘太涩,你这样的才够味。”慵懒张开双臂,等她用匕首脱他的衣裳。 匕首从胸膛滑到腰间,沙坤笑容更深,不由挺了挺身子。伍薇却干脆利落地将匕首插入腰带,一把推开他,“只怕你尝不起。” 解裤腰带的当口被摆这么一道,哪个男人受得了?他脸色蓦地沉下,登时便要发作,但看伍薇气定神闲地整好衣服,带着点挑衅的意味抱臂与他对视,他突然就发不出火了,挫败地说:“我夜夜去你家,你不会以为我是闲得慌替你把门吧?明天就出海了,给不给,一句话!” 这话满是欲求不满的味道,伍薇扑哧笑出声,抚上他硬朗的脸庞。粗糙的皮肤碰上柔滑的手指,沙坤重又振奋,想她不是不乐意,只是嫌他直来直去,想玩点情趣。他笑嘻嘻去抓那只不安分的手,那只手却倏地从他指间缩回。 伍薇收敛笑容,“我不是花船上的姐儿,压得住舵再起锚。”她说得很慢,就显得格外严肃。 沙坤愣住,习惯用刀代言的他好一会才咂摸出言外之意。 伍薇目光灼灼,等待他的答复。 他见惯风月,但都是露水情缘,一向以为乘风破浪才是他的归宿,从不为任何女人停步,但这次他竟然不能如曾经的每一次那样拔腿就走。 思量很久,开口却是句问话,“等我回来?” 伍薇不气恼也不失望,落落大方道:“等。” 沙坤简洁地一点头,推开窗户,回首一笑,飞身飘出。 屋中复归宁静,方才那场针锋相对的试探恍如一梦。伍薇缓缓在床沿坐下,垂眸望着脚尖,笑了一下,既而又浮起一抹忧伤。她在心里喃喃地说,阿文,困了这么多年,我想争一争了。 这一夜,好些人睡不着。 大东将玲珑送回吕家,怎么都不肯进屋,玲珑揶揄道:“怕什么呀,我还能把你吃了?” 大东吭吭哧哧地说:“这、这有好多活,我得干完。” 工人都放假回家了,哪来的活?玲珑也不戳穿,挽起袖子把泥料放上辘轳车,“正好,我想学拉坯呢。” 论起制瓷,大东便从容得多。两人围着辘轳车对坐,大东边拉坯边讲解,玲珑托着腮帮盯着他稳健灵巧的左手,眼眸晶亮,晃得他不敢抬头。 碗坯的肚子渐渐鼓起来,大东利落地抹底起坯,玲珑这边洗车换泥,配合默契。拉坯靠的是手感,大东让她试一试,玲珑沾湿了手,一心两用,手中泥料飞速旋转,嘴里滔滔不绝,从青瓷灰瓦说到大国小家,最后叹了口气说:“前几日有人到我家提亲了。” 大东正在雕花的左手一抖,险些戳伤自己。 玲珑抿嘴偷笑,“可我没答应。那人空有一张好嘴,但好逸恶劳,身无长技,讨厌得很。我喜欢的,应该是——”她故意停顿一下,果然引得大东十分紧张地望着她。她轻轻咳了一声,有些羞涩,“不巧言令色,有一技傍身,懂瓷爱瓷,还能教我做瓷的人。” 饶是大东再迟钝也听得出她的话意。他心里惊涛拍岸,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只是怔怔地望着她。 玲珑忐忑地用眼角余光飞快瞥他一眼,懊恼地想,也许是她太心急了,也许他根本就……看不上她。 心里七上八下,手上便失了稳重,堪堪成型的瓷碗软骨病一般软趴趴倒下,大东急忙探手拢住,不意碰到她的手指,火灼一般慌忙缩回。 玲珑却反压住他的手。他深垂着头,脸红到耳根,但没有挣脱,这让她小小地雀跃,指尖一分一分试探着往前,直到完全覆上他的大手。瓷坯在两人指间旋转,擦出异样的热度。 两人全无心思制坯,瓷碗已经歪七扭八,却都不放手。泥里有他的指印,也有她的,永永久久融为一体。 两人一起做出好几只怪模怪样的瓷坯,后半夜的时候,玲珑睡着了,倚在他的肩头。 他就那样正襟危坐,僵挺着肩膀,一夜未敢合眼。 风儿解人意,掩了声息,送人好眠。 这温馨的一夜是被怒斥声终结的。 “光天化日,伤风败俗!”伴随着重重的拐杖砸门声。 玲珑揉揉惺忪的睡眼,明晃晃的日头下,吕太爷被吕坷扶着站在篱笆墙外吹胡子瞪眼。见吕坷幸灾乐祸的模样,她就知道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没安好心。 大东忙不迭起身,臊红了脸,恨不得一步退出八丈远。玲珑倒是镇定自若,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吕太爷被她迎进来,一路走一路骂,他平素不大管事,对家风却上心得紧,今日本就是听到些不雅的传闻来整肃家风的,恰好撞见两人卿卿我我的模样,顿时火冒三丈。玲珑看阵仗不对,加着小心陪笑解释,吕太爷只作不闻,往上首一坐,“叫吕氏出来!” 不待玲珑回话,吕氏已经听见骂声,急匆匆从后院赶来,裣衽为礼,礼未行完,被吕太爷厉声喝止,“跪下!” 这下大出玲珑意外,眼见吕氏一愣之后真个依言下跪,她也只得忍气跪在母亲身后。 吕太爷用拐杖点着吕氏怒斥道:“你教出的好女儿!公然和男人搂搂抱抱,成何体统!” 玲珑挺身欲言,被吕氏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闭口。 他转向玲珑,“女儿家不思女德,本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却学娼妓歌女那些下作手段,抛头露面,到大街上歌舞娱人,吕家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有了上回吕坷来闹的事,玲珑就知道所谓“歌舞”抑或“瓷枕”都不过是吕坷找的由头,他和焦泰狼狈为奸,目的是要谋夺窑厂吧。 “太爷爷有所误会,青瓷乐器已呈送太后驾前,那是光耀门楣的事。” 吕太爷一拍桌案,“狡辩!坷儿,你说说外头都是怎么说吕家的?” 吕坷一脸沉痛,“回太爷爷,外头说咱们吕家不行了,要靠重孙女街头卖唱过日子,还说吕家一代不如一代,如今堕落风尘,往后要开娼门了……” “这是哪家哪户哪门哪院嚼的舌头?你指出来,我跟他当面锣对面鼓地说道说道!只怕这个人姓吕名坷,是个缩在王八壳里的渣子!” “住口!你从哪儿学来这种不干不净的话?当真是放任坏了!吕氏,这个女儿叫你教野了,往后不能如此纵容,她年纪不小了,该寻一个端正守礼的人好好管束管束。至于窑厂,就交给坷儿吧!” 吕氏和玲珑悚然一惊。吕氏惶然道:“玲珑有错,我定会严加管教,可窑厂是先夫心血,他为护窑埋骨于此,您是知道的,如何能够交由外人?” 吕坷打着折扇,皮笑肉不笑地说:“婶子说的什么话,一笔写不出两个吕字,亲得不能再亲了。” 玲珑恨得牙根痒,明摆着是吕坷觊觎窑厂,向太爷爷煽风点火,可族里规矩大如天,别说窑厂,就连婚姻甚至性命都得听族长的,她和母亲根本无从反抗。 吕太爷说:“若不是看在往事的情面,族里早收窑了。女孩家迟早要嫁人,本就不该由女子打理。” 玲珑苦笑,家无男丁,女流之辈连争一方立足之地的资格都没有。 “可是你们母女不走正道,把窑厂搞得乌烟瘴气,若不是坷儿无意间得知,我孙儿洒血埋骨的窑厂怕是要名声尽毁!” 吕坷十分配合地拿出一物,丢在吕氏与玲珑面前。“当啷”一声,惊得两人心头一颤。 那是绘有春宫图的瓷枕,市面早已绝迹,不知他从哪里得来。时机却掌握得刚好,此时翻出它来,配上一连串的巧合,情势难以转圜了。 吕太爷重重一顿拐杖,“制出这等污秽之物,吕家颜面何存?你们还有脸留在此地?” 玲珑愕然望着脸色铁青的吕太爷,这是要将她们母女赶出吕家吗? “嫁吧,坷儿为你择了桩好姻缘。”吕太爷的语气跟石头一样硬,不是打商量。 吕坷假模假式地报以关心,“这个人是青坪有头有脸的人物,官商两面都吃得开,家底殷实。”他慢条斯理合起折扇,在手心里一下一下拍着,仿佛攥着的是玲珑的命。 第29节 玲珑冷冷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吕氏焦急地打听,“是哪家的公子?” “他呀,玲珑也相熟的,”吕坷笑得黄鼠狼一样,“就是衙门里的井捕头。” 真是一桩“好”姻缘——好大的火坑。 “不!嫁!”玲珑脸色煞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婚姻之事,由不得你自作主张。”吕太爷斩钉截铁。 吕氏正要求情,玲珑却突然起身,挺起胸膛,“太爷爷,既然您要我嫁,可以。” 吕坷一喜,却听她接着说:“不过这个人需得下得了窑,烧得了瓷,入得了赘。”她昂起头,“我爹的血骨不容他人践踏,凭他姓赤橙黄绿,有我一天,谁都甭想夺走窑厂。您若觉我身为女子不够资格,那我就摆擂台,招赘婿,谁愿入我吕家门,谁就是我的夫君!” 吕坷的扇子“啪叽”掉了。 吕太爷不意她有此想法,十分不快,待要开口,玲珑大声道:“若您不允,我只有以血殉父!” 铿锵的话语撞在窗上,撞得窗外的大东心惊肉跳。他是担心吕太爷使出家法才躲在窗下,不意听到这番铮铮不屈。 屋中鸦雀无声,过了很久,苍老的声音说:“好。” 他松了口气,听吕氏开门送客,起身欲离,不小心碰到窗棂。他没在意,走出几步,身后忽然软语轻唤:“大东!” 他回头,桃花窗半开,玲珑凭窗相望,一见是他默默守护,被逼到性命相搏的女子忽然红了眼圈。 他不会安慰人,搜肠刮肚只憋出一句话,“你别难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她却浮起笑意,暖暖的,“摆擂的事你听见了?” 大东点头。 “那……”她目光里冀望深深,“你来夺擂好么?”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回家1之《论娘子每天都很忙怎么办》 中午刚过,严冰就去店里接娘子回家。 寄虹:“不是说好等到打烊吗?” 严冰俯耳小声说:“等了好几天了,等不到打烊了,娘子我们早点回家吧。” 寄虹脸上微微发红,“有个客人在等着呢,还有新店面得过去看看,还有这月的税钱要核对,你且等一会,忙完了就回去。” 寄虹进偏厅和客人谈生意去了,严冰对等在门口的新店伙计招招手,“认识我吗?” “认识,您是严老爷。” “嗯。那么你认为掌柜是应该跟你走还是跟我走?” 伙计:“……我走……” 严冰又对管事招招手,“你知道税银是交到哪里吗?” 管事和严冰交流了一会目光后,突然醒悟,飞快捧上账册。严冰风卷残云核对完毕,说:“根据新规,这笔用于试制新品的不用交税,其它无误。还有,以后这些小事不要耽误掌柜的宝贵时间,交来给我。” 随后他发现寄虹在偏厅已经待了半个多时辰,谈什么生意要这么久? 隔帘相望,见里头那个扁头凸眼的商客色迷迷地盯着自己的娘子,垂涎三尺地说:“夫人若能随在下走一趟西域,既考察商情又欣赏风光……” 严冰掀帘入内,冷冰冰地说:“抱歉得很,敝店没有你用得着的东西,依我看,你缺的不是瓷器,是镜子。” “扁头凸眼”愣了一下,随后醒过味来,顿时面红耳赤,非常干脆地走了。 严冰转身笑对寄虹,“娘子,所有的事我都帮你料理了,可以早点回家了吧?” 寄虹:别得意得太早,回家我要好好跟你谈谈人生! ☆、陶烟映彩虹 摆擂招婿之事,寄虹并未听闻。 这些天她忙着招人进货,忙着搬家,从寄云那里搬到窑厂的小院,对姐姐说是方便照管窑厂,但寄云知道她宁肯与工人同住山野,也不愿看赵财的脸色了。 寄云愧疚,却无法挽留,只能一个劲往行李里塞吃的穿的,“山里冷,晚上盖好被子……你独自住在那里,千万记得锁好门……” 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放心吧姐姐,我不是一个人,丘成和丘爷爷已经搬过去啦。” 丘成原来的住处委实破旧,冬冷夏热,对丘爷爷的身体不好,窑厂的小院归置出来后,寄虹便将丘爷爷接来,亲自铺床叠被,看着丘爷爷欢喜的模样,寄虹笑容里有点感伤。 如果能再为父亲铺一次床该有多好。 丘成感激,全心扑在窑厂,几乎成了半个管事。查库房时发现十几种新的釉土,诸如孔雀土之类,都不是青瓷釉料。他猜出寄虹的用意,找到她问:“你打算做窑变瓷?” 寄虹正捧着新出窑的薄胎青瓷对着日头查看,阳光透过如纸薄胎,映得她笑容有些模糊。“你听说过‘霁红’吗?” 丘成先以为是她的名字,想想不对,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去年评瓷会上夺魁的红釉瓷瓶。讶然道:“你要复烧‘霁红’?” 她竟然有勇气直面那场祸事! 寄虹放下青瓷,笑容明朗起来,“你说过,从哪跌倒就从哪爬起来,我要证明给瓷行看,‘霁红’不是祸水。” 霁红颜色之谜已随霍嵩入土,如今得重头来过。她拿出一叠配方给丘成看,“我爹是意外偶得,并没记载配方,这是我琢磨着写的,依你的经验,哪种釉土最有可能?” 丘成一一认真看过,歉意摇头,“我虽然烧过窑变瓷,但不熟悉釉料配方,你可以问一问严文书。” “哼,他最瞧不上窑变瓷了,说那是‘妖异之物’,避之唯恐不及呢,怎会懂得许多?” “当年官窑悄悄试制过窑变瓷,配方是严文书亲力亲为,他最有心得。”忆起往事,丘成感慨颇深,“若是他依旧督检官窑,窑变瓷必定早已成功。” 寄虹手里的青瓷险些摔到地上。“他、他是官窑的督陶官?” 不比青坪兼管窑务的胡主簿,官窑的督陶官是上达天听、有权直陈奏折的六部官吏,通常是工部出身,至少六品以上。往小了说,白岭在他一人之下,往大了说,整个大梁、包括青坪的陶瓷业都归他辖制。 瓷行里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怎会落到无品文书的地步? 丘成发觉寄虹并不知晓严冰的过去,便住口不提,只含糊地一点头,“你若有疑问,自可问他。” 她无所谓地笑一笑,“他的事我才懒得理。”接着讨论霁红的制法。 心里却不由自主走了神,你不说,他不说,难道没别人可以打听?比方,丘爷爷肯定清楚,伍薇大概也知道。转念又骂自己没出息,都说了不理还巴巴地想他作甚? 两人商量妥当,这便决定着手做起来。这时,伍薇风风火火进门,“玲珑摆擂台招亲的事,你们听说了么?” 两人都吃了一惊。丘成脱口道:“她心里不是……”他整日与大东一同上工,玲珑对大东青眼有加他怎会看不出呢。 寄虹和他一样的心思,想了想说:“咱们去看看,恐怕吕家出了什么事。” 当下丢开手边诸事,几人匆匆赶到吕家。一进屋,伍薇乐了,“我们几个急得脚踢后脑勺,你倒在这里四平八稳装菩萨,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玲珑正独自闷在屋里,抱着个痰盂专心致志地擦拭,乍一看颇有几分运筹帷幄的将风。将痰盂放到一边,面上笑如往常,“我急也没用,都是太爷爷一手操办。” 听她讲完来龙去脉,伍薇痛骂吕坷不是个东西,她心直口快,也不顾忌那是玲珑的表哥。玲珑一点不介意,哈哈大笑,“我挺想看看吕坷听见这些,气得翻白眼珠的模样。” 看起来她心无挂碍,伍薇奇道:“你就不怕万一夺魁的是个癞蛤.蟆?” 玲珑淡笑,“我有主意的。” 伍薇知道玲珑自来主意大,略略放心,几个人说笑商量了一番,伍薇和丘成有事先走,寄虹掩上门,目光从垂首的玲珑移到她面前的痰盂。 旁人不知道痰盂的来历,寄虹却再清楚不过。那是大东的作品,玲珑珍藏好几年了,每晚临睡前都要擦拭一遍,可这会日头正高,不到时辰呢。 她挨着玲珑坐下,挽起她的手臂,“和大东闹别扭了?” 一句话戳在她心坎上,玲珑的笑容就黯下去,“是我强人所难。” 这事不难猜,寄虹很快想通因果,“你本打算叫大东打擂比瓷,但他不肯?” 玲珑艰难地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不怪他,哪个好男儿甘心情愿改姓入赘呢?”她似乎想去拿痰盂,伸出手竟够不到,无力地垂下,连同肩膀慢慢垮了下去。 她并非运筹帷幄,而是无计可施。 寄虹从未见过这样颓然的她,即便之前吕家大灾小难不断,她总是乐观豁达,可现在她的活力像漏出一大半去。 寄虹心疼地拥住她,“姐妹是什么?有事一起扛,有难一起趟!趟不平的路,记着有我。” 玲珑没有作声,只是用力抱紧了她。 只为这份懂得,便值得永铭于心。 寄虹没在窑厂找见大东,当即要转去他家,想一想,又改了主意,折回霍家窑厂,花了一整天工夫精挑细选出一件薄胎瓷碗,用黄丝绒裹着放在精致的盒中。准备出门时,却被丘成拦住,“方才曹县令派人通传,要你即刻到彩虹瓷坊听旨。” 寄虹心里咯噔一下,霍记的那场灾祸又卷土重来吗? 她惶惑不安地赶到彩虹,远远望见门口一众衙役,脚下猛地打个趔趄。丘成忙扶住她,她定定心神,深吸口气,松开丘成的搀扶,挺直腰杆走进店中。 她已经不是躲在父亲身后的娇小姐,而是彩虹的掌柜,天塌下来得她顶着。 曹县令端坐店中,胡主簿似睡非醒,姚晟和伙计陪站一旁,但寄虹的目光一下便定在严冰身上。 严冰站在曹县令身后,含笑注视着她,似乎看出她绷紧的弦,他的笑容更加柔和,带着慰藉和喜悦。 只这么一笑,寄虹的惶恐就烟消云散。 曹县令起身笑道:“太后懿旨,彩虹瓷坊霍寄虹领旨。” 寄虹等人跪倒听旨,曹县令朗声宣读,前头是褒扬青瓷乐器以及《芳菲天下》之语,末了赏赐太后亲书楹联一对,以示嘉勉。 她从曹县令手中接过楹联时,仍是懵懂的。殊荣同灾祸一般皆是疾风闪电,叫人应接不暇。 曹县令有公务在身,胡主簿全程莫名其妙的如丧考妣,两人婉拒寄虹的谢宴,留严冰善后。 寄虹看看严冰,“那么宴席就不必了吧?” 严冰:“……” 他们相识之初,简直相看两厌,没有哪次见面不吵嘴,但依他的了解,她不是小肚鸡肠的性子,何以这次气得格外久呢? 寄虹故意无视他忍气吞声的模样,搬来凳子靠在墙边,取过楹联。 姚晟忙说:“我来吧。” “不用。”寄虹利落地踩上去,严冰未加阻拦,只是默默站到她身旁,万一她脚下不稳,他好及时相护。 卷轴打开,沿墙垂落,卷草暗纹簇拥着端秀大字,上联是“瓷音一缕芳菲绽”,下联是“陶烟五色彩虹来”。 寄虹反反复复默读多遍,百感交集。 那个女人,挟天子以令天下的女人,在这一刻似乎与她心意相通。可就在不久前,同样是她,覆灭了霍记。 第30节 原来这便是所谓“翻手为云覆手雨”,在权力面前,她渺如尘埃。 忽然记起严冰的旧语,感慨道:“你说过,盛衰无常,命运皆不是你我可控,我此前不屑,如今始觉不错。” 严冰沉默片刻,答:“我此前深信,如今始疑。命运或许不可预测,但你我仍可选择脚下的路。殊途,便不同归。” 他神色温柔,向她递出手。她粲然一笑,执手而下。 旁边的姚晟轻咳一声,招呼围观伙计,“别看了别看了,干活去!” 伙计慢腾腾地散开,笑嘻嘻的脸上明晃晃四个大字:好事将近。 寄虹红了脸,严冰也觉尴尬,两人装模作样地扯开话题,“曹县令……”“胡主簿……” 他说:“你先说。” 寄虹问:“胡主簿是否没有太后封赏?” 严冰笑了,“他岂止得了封赏,简直可说是平步青云。” “他升官了?那为何愁眉不展?” “因为他要去的地方是白岭,不仅跋涉千里,而且即将兵临城下。” 太后擢升胡主簿为官窑督陶官,长驻白岭。启程那日,胡主簿两袖清风,只带了满满一船酒坛子,酒是青河水酿的酒,坛是青坪土烧的瓷,这叫码头上送行的官商百姓感佩万分。 寄虹叹道:“胡主簿竟如此清廉爱乡,着实难得啊。” 严冰俯耳,“他贪的钱都用在各等名酒上了。” 寄虹眼望河船,嘴里嘲弄,“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严冰语塞,讪讪站直,头顶上乌鸦“呱呱”飞过。 胡主簿与众人一一告别,潸然泪下,尤其到严冰这里,搂着他哭得稀里哗啦,不知道的以为两人感情多么深厚,其实胡主簿想的是,自己知天命的年纪竟要去那朝不保夕的地方,不知还有没有命回来了,怎不叫严冰这年轻小伙去呢? 严冰宽慰道:“胡主簿莫要伤悲,听闻叛军刚渡过沐江,距白岭尚有百里之遥,想来一时无碍,朝廷的军队应能克敌制胜的。” 胡主簿哭得更凶了。朝廷若能靠得住,何至叫叛军渡江啊!泪眼婆娑中,终究登船离岸,与青坪生离死别了。 寄虹遥望白帆远影,问:“胡主簿方才跟你说了那么些话,是不是要举荐你啊?” 严冰学胡主簿的语气抽噎着说:“白岭是你家乡,你若归家,定要来看我……”顿了顿,续道:“记得带上山海居的酒。” 言毕低头偷笑。他今日心情格外好,即便提起白岭也未影响分毫,大概因为她终于同他和好了。 他学胡主簿并不大像,但拿腔拿调的样子颇有几分滑稽可爱,想不到他还有这样一面,她从前是不知的。 不知的岂止这一面?两人并肩而立,看似离得很近,反而看不透他。 她望着他,忽然不想猜了。 “严冰,你愿不愿意同我说说……” 你的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记得最初那个文名的小天使?本章就是文名出处啦~~ 婚后小剧场:回家2之《人生我们床上谈》 寄虹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娘子教夫”的模样,“你知不知道今天这笔生意我谈了好几天了,差点就成了,结果被你一句话搅黄了!” 严冰也很不高兴,预约好几天了,结果每天都被各种事情搅黄,独守空床寂寞难耐的滋味好受吗! “你又知不知道那只癞□□是想吃天鹅肉,根本不是真心想做生意?” 寄虹心里承认严冰在理,但嘴上不肯服软,“你忘了成亲前的约定吗?” “我没有吵架,”严冰笑眯眯的,“只想跟你谈谈人生。” “正好,我也想谈——喂!干嘛啦!抱我去哪?” “谈人生,当然是去床上。” ☆、比瓷莽招亲 严冰一愣,神色里多出几分戒备。 寄虹看得分明,话到嘴边临时改口,“你愿不愿意同我说说——霍家的薄胎青瓷质素如何?”她方才脑子一热,居然想直接打听他的过去,以他倨傲的个性,定是断不肯说的。 严冰明显松了口气,“已然出类拔萃,但仍可更进一层。” 寄虹惊喜,“真的?”“出类拔萃”四字从他口中说出实属难得,要知当初他对霍家瓷器的评价是“不过尔尔”。 严冰正欲细说,曹县令笑呵呵过来,先同寄虹寒暄几句,这可是以往不曾有过的待遇。方才送别胡主簿时,便不断有人前来攀谈道贺,一口一个“霍掌柜”,再不是之前的小丫头了。寄虹自然知道原因所在,从上到下,皆是因为太后的楹联。 严冰摸得出几分曹县令的脾气,即便寄虹顶着太后的赏,曹县令也不会巴巴跑来同她闲磕牙,施礼道:“有何差遣,但请县令示下。” 有眼色,知进退,曹县令目中露出几分赏识,“走吧,到县衙里说。” 回到县衙,曹县令却又不急着说了,同严冰从战事谈到民生,从庙堂谈到江湖,拉拉杂杂,话题繁多。严冰答得滴水不漏,看似表明观点,实则了无痕迹。曹县令颇为满意,这年轻后生当官年头不长,倒很上道。 这才清清嗓子,正色道:“北方战事连绵,国库吃紧,昨日接到朝廷征饷的公文,要州府年内多提两百万两银子援军。” 兜了这么大个圈子,终于说到正题了,严冰不做声,只凝神听着。 “州府虽大,税银富余的只得两处,一处是茂城的出海码头,另一处便是咱们青坪。青坪加得起税的,只有瓷商。瓷商不易,本官是知晓的,但太守压给青坪八十万,担子很重啊。”他看向严冰,“何况胡主簿一去,本官如失臂膀,瓷务无人领衔,着实头痛。” 严冰心里明镜似的,增加税赋是吃力不讨好的活,干得好没有嘉奖,干不好弄出个“官逼民反”,便是掉脑袋的大罪。曹县令是一石二鸟,一来试探,二来万一捅了篓子,他便可一推二六五。 但这个活严冰必须揽过来,而且必须干好,官场里往上爬需得有所依附,在青坪最好的大树就是曹县令。 曹县令说话的时候,严冰心中飞快盘算,话没说完,他已想出一个妥帖的主意。不过为免风头过盛,他仍做出皱眉沉思的样子,拿捏着时间开口,“卑职浅见,朝廷和太守要支饷,青坪责无旁贷,税赋必然要加,但也要顾及瓷商的心理。头两年已加过一次窑税,今年再加恐民怨沸腾,不如换个办法,以土税代窑税。” “土税”是个新鲜词,曹县令感兴趣地问:“何谓土税?” “烧瓷离不开瓷土,青坪一年从瓷土矿拉出的土够填平青河的了,然而眼下放任窑厂随意取用。若由官府统一管辖,统一征税,便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每筐土定税不高,瓷商负担不重,便易于接受。” 曹县令捋着山羊胡沉吟不语。确实是官民两面都行得通的办法,但新增税种要上报州府,既麻烦又于他无益,何苦来哉? 严冰不露痕迹地勾勾嘴角,接着说:“新税定要找个靠得住的人负责,因头一年钱数没有旧底参考,易出纰漏。” 啊哟哟,原来如此!曹县令醍醐灌顶,土税不就是他的摇钱树吗?顿感严冰乃是可造之材,和风煦日道:“甚好,此事便交由你去办,一并替本官考察征税人选。” 严冰出门时,外头日光在枝桠上跳跃,又一年新绿攀上枝头。 他也要往上攀了。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为了能帮她走得更远。 这时的寄虹,正在吕家窑厂寻找大东。 找了一大圈,在木棚后头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他。他胡乱坐在地上,左手抓着一只碗坯,握着刻刀的却是残废的右手。 她看到他下巴上几日未刮的胡茬,原本的气恼忽然变成愧疚。毁掉他人生的是她,有什么资格谴责他呢? 她盘膝坐下,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无论我怎样道歉,怎样弥补,有些事情永远无法挽回。” 碗坯和刻刀掉在地上,半边碗壁上堆砌着不成形的花纹,一看便是雕坏的。 他深深垂下头,半晌,极轻地摇了一下。她知道,他是说不怪她。 但她自己过不了自己这关。 “我常做一个梦,梦里霍记掉进窑火,烧得灰都不剩,而那把火的始作俑者,是我。每每想起,难过得夜不能寐,可我偏要再跳进这个火圈。” “有人问过我,明明可以选择坦途,为什么要走一条崎岖的路呢?为什么呢?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就此烂成污泥,想变成瓷坯浴火重生。” 她将碗坯扶正,指尖慢慢滑过杂乱的纹路,“重回这个圈子就像雕刻一样,每一刀都很疼,但刻完最后一刀,便有化茧成蝶的可能。” 大东侧脸的线条绷得刀刻一般,“废了半边,如何成蝶?” “这个问题没人能替你回答。我只问你,你心里有玲珑吗?” 听到“玲珑”二字,他的面庞不经意便柔和下来。 寄虹微笑,“那就去拼一拼。”她将一只精致的木盒推给大东。 从木棚后绕出,不意遇上玲珑。她痴痴地站着,似乎来了有一会了。 寄虹安慰道:“给他些时间,他会想通的。” 玲珑并不那么有信心,只低声道:“谢谢你。” 木棚后的大东对着面前的瓷碗呆坐了很久,似乎在看,又似乎全没入眼。 瓷碗圆润通透,无可挑剔,必能夺魁。寄虹的心思,他懂,但这只碗这么沉,他拿不起。 他曾经是誉满青坪的“左半刀”啊,那个评瓷会上一刀登顶的传奇人物。 玲珑送走寄虹,踌躇半晌,一步一犹豫地来寻大东。她想对他说,你无需改姓,只要上台便好。 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她的男神“左半刀”。 然而大东听不到了。玲珑绕到木棚后头时,那里只留下碗坯和刻刀。 大东走了,直到擂台开赛,再没现身。 老百姓常听戏台上“比武招亲”的桥段,“比瓷招亲”倒是新鲜得紧。开擂这日,吕家窑厂人山人海,不乏瓷行的青年才俊意图在玲珑面前一展风采。 然而挑开纱帘的她目光于千万人中飞掠而过,看见寄虹对她微笑,伍薇向她招手,唯独不见那个最最期盼的身影。 纱帘一点一点从手中滑落,遮住她灰败的容颜。 终究是赌输了。 “擂台”并不是比武场那样的方台,照吕太爷的意思清出一个小院,模仿评瓷会摆上长桌方椅,吕太爷是评判。 寄虹与伍薇挤在人群中,听着吕坷冗长无聊的开场白,伍薇环顾一周,低声问:“寄云不是说好要来助威?丘成怎地也不见人影?” 寄虹边听吕坷宣讲规则:“……请有意比擂者携瓷器移步左侧登记等候,不拘身份,五人一组……”边回答说:“我也不晓得姐姐怎么回事,不会是姐夫回来了又不让她出门吧?丘成这几日奇奇怪怪的,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伍薇并不知玲珑与大东的纠葛,玩笑道:“丘成这小子,不会偷着烧瓷准备打擂吧?” 这时,人群后一声长唤,“曹县令到——”唤声未歇,曹县令已带着严冰含笑步入,“吕翁安好?本县听闻这桩雅事,不请自来,不妨事吧?” 吕太爷近前见礼,严冰面上应和,目光却飞快在人群中捉到寄虹,弯起嘴角,微微向她点一点头。 寄虹小小惊喜了下,有他在,必不会叫玲珑吃亏的。 吕太爷道:“曹县令莅临主持,吕家幸莫大焉,请县令上座,我等聆听垂训。” 曹县令不肯,说自己旁观即可,推来让去,终是居中而坐。吕太爷请示他的意见,挥手示意开擂。 第31节 左侧登记之处排出一里的长队,锦衣布帽皆有,寄虹前前后后不住寻望,多希望能在队伍里看到大东。 但没有。他没有来。 每五人一组上台,将所制瓷器放于长桌供曹县令等人评判,最佳者留中,与下一组继续比擂,如此往复。 伍薇哂笑,“选秀女么?只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寄虹扑哧一笑,亦有同感。长桌上瓶罐碟盒更替,没有一件比得上霍家的薄胎青瓷碗,若大东携其出场,必是“六宫粉黛无颜色”。 队伍缓缓行进,眼看着剩下的人越来越少,然而大东迟迟不见现身。寄虹焦急地四面张望,见小夏站在人群边缘正闲得无聊磨嘴皮子,走过去说:“你辛苦一趟,去把大东找来。就说我说的,他错过今日,会后悔一辈子。”告诉小夏大东家中地址。他是否在家难说得紧,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小夏答应着飞快跑了。 寄虹心事重重地回来,伍薇朝台上扬扬下巴,“玲珑躲在后头也不露个面,怎么一点不上心的样子?” 寄虹望过去,影影绰绰看见帘后的女子垂着头,纹丝不动,外间谁胜谁负全然不闻不问。 她鼻子有些发酸。再看队伍只剩个短短的尾巴,忧急如焚,恨不得跳上去喊停。回首看向来路,空荡荡无一丝人影。 她从没感觉时间流逝如此之快,一眨眼队伍已然走到尽头,最后一人快步上台。难道玲珑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嫁了? 再回头时,一个身影终于匆匆跑来,却只是小夏。 他挤进人群,气喘吁吁地说:“找不到,家里没人,瓷坊和窑厂也不见。” 大东这个懦夫! 伍薇忽然惊呼,“那个人!他不是栽赃过你们的那个什么五吗?” 寄虹愕然回头,看见长桌前那个檐帽遮眼的身影,心跳都几乎停了。 刘五! 顷刻间眼前闪过吕坷不怀好意的阴笑,她猛然明白过来。这是个阴谋!若叫他们得手,玲珑岂非生不如死! 她大步走出人群,手指刘五,扬声道:“此人品行不端,万不可婚配玲珑,吕太爷明察。” 吕坷道:“满嘴胡诌!这人乃焦会长窑中匠师,才德兼备!” 伍薇骂道:“一个狼窝里出来的,哪个分得出香臭!你要当狼狗,别用妹子上供!” 吕坷气得二踢脚似的,正要回骂,吕太爷制止,沉声道:“吕家的家事,外姓妇道人家何以多言?青坪素来尚礼重节,老朽古稀年纪,从未见过寡妇孤女自出家门,大庭广众之下呈口舌之利。” 这话很是厉害,寄虹和伍薇顿时语塞。 吕太爷一挥手,“送二位归家。” 吕坷的手下过来赶人。玲珑忽地拉开纱帘,待要开口,却听严冰说:“吕太爷莫动怒,所谓‘忠言逆耳利于行’,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总要谨慎些才好。” 吕太爷不能不给严冰几分面子,但心中不悦,道:“谢过曹县令与严文书提点。” 曹县令分明未发一言,他却这样说,曹县令怎能听不出弦外之音,意思是请他管教手下。他打哈哈道:“本县才疏,提点不敢当。此人是否配得上吕小姐,口说无凭,需有真才实学才好啊。”把话题转回比擂。 吕太爷说:“正是,你把瓷器呈上。” 刘五把小包袱放在桌上,与吕坷对视一眼,动手去解包袱,神情里的自信与得意仿佛已是美人家财尽在掌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包袱上,要看看究竟是何等的“真才实学”。 只有寄虹仍旧锲而不舍地望向来路。无论刘五拿出怎样高超的瓷器,只要大东上台,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人群忽然骚动,爆发出阵阵惊叹,似乎台上出现了不得的大事。 寄虹却没有回头,因为她看见大路的尽头,远远走来一个沉稳的身影,带着沉风定雨的气势。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严冰收到一封信,信封上没有具名,只有“亲启”二字,是寄虹的笔迹。 住得这么近,每天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还写什么信啊? 拆开来,信很简短,没头没脑的: “我常做一个噩梦,被窑火焚身,四周都是熊熊烈火,无处可逃。我想,经历过的人一定明白那种绝望。” 严冰捏着信的手抖了一下。 “我每次吓醒,就强迫自己一遍一遍地跳进去,往外跑,次数多了,就真的在不可能之中找出一条出路。” “路好不好走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得先走出去。” 那天,严冰对着这封不足百字的信看了足有一个时辰,然后写了一封更简短的回信,只有一个字。 他把两封信整整齐齐叠在一起,锁进了抽屉。 ☆、玲珑惊四座 大东大步流星地走来,后头却跟着丘成。寄虹顾不得询问两人怎会同行,拉过大东直奔登记之处,抓起笔,犹豫了一下,“我写还是你写?” 大东用左手接过笔,慢且稳地在名册上端端正正写下自己的名字。 隔着整个院子,他便感觉到远远有道目光楔在他身上,抬头望去,玲珑的神色雾笼青河。 寄虹大力拍拍他的肩膀,“赢了再解释,快上去。拿出瓷碗,痛痛快快打场胜仗。”她向玲珑递了个安心的眼神,薄胎青瓷碗技艺精湛,无论刘五拿什么应战,大东胜局已定。 她把大东往院中推,他却忽然一愣,停下脚步。寄虹纳闷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瞬间呆若木鸡。 她送给大东、意图助他夺擂的瓷碗此刻正置于长桌之上,旁边的刘五一脸得色,迎接一片称颂之声。 她五雷轰顶,好半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转向大东,“这是……怎么回事?” 大东的震惊有过之而无不及。 寄虹苦涩地看向他手中的木盒,有那么一瞬间,万念俱灰。 好一招偷龙转凤。 台上台下皆称妙,曹县令这个外行左看右看,见瓷碗通体烟青,浑无雕饰,雅则雅矣,却不知妙在何处,侧首道:“严文书有何见解?” 严冰蹙眉盯着瓷碗,不知想些什么,一怔之下未及反应,吕坷笑吟吟抢话,“容草民为县令演示一二。” 他举碗迎向日光,将打开的折扇紧贴碗壁,挡在日光之间,俨然如自家瓷器般熟悉,“县令请看。” 曹县令疑惑地凑近内侧,一看之下,惊叹不已。原来透过瓷碗竟能清晰地看到折扇上的墨字,就如仅仅蒙了一层蝉翼般的薄膜。 曹县令讶然道:“这般薄如卵幕,竟不碎不瘫,世所罕见!世所罕见!” 吕太爷含笑附和,“刘公子年纪轻轻手艺精湛,得此大才,实为我吕家之幸。” 刘五点头哈腰顺杆爬,“谢吕太爷赏识,小的对吕小姐倾慕已久,定会勤勤恳恳打理吕家。” 玲珑忍无可忍,霍地起身,推门而出,“太——”后面的话已被吕太爷宏声打断,“今日比擂结果已定,刘公子所制——” “吕太爷明鉴,瓷碗并非刘五所制,乃是霍家所出,万不可听信盗贼之言!”寄虹急急分辩。 刘五面不改色,“瓷碗并无戳印,如何说是你家的?” 寄虹张口结舌。霍记瓷器件件有印,独这只瓷碗为大东夺擂之故,未盖戳印。 听她开口,严冰便知自己所料不错,冷冷道:“既无戳印,如何说是你制的?瓷泥如何配制?火候如何?怎样塑胎?怎样定型?你讲得出吗?” 刘五对上严冰犀利的眼神便心里发虚,嗫嚅无语,吕坷冷哼一声,“严文书难道不知瓷器制法是各家不传之秘,刘五怎能当众讲出?敢问霍掌柜讲得出吗?” 寄虹自然不便宣之于众,几人言语来往,争执不下。圈外,站在大东身侧默然旁观的丘成忽然开口,“大东,你赢定了。” 大东紧了紧手中木盒,从侧边一步步走入众人视线。 正在争吵的几人一愣之下都住了口。玲珑目光相随,神色却不见喜悲。 大东不卑不亢向曹县令和吕太爷各鞠一躬,转向严冰时,他含笑摇头。 吕坷没好气地说:“滚滚滚!擂主已定,少来添乱!” 严冰抢在吕太爷前头向曹县令介绍,“他就是我向您提过的‘左半刀’,此前呈送太后的佛像便是他精雕细琢之作。” 一听“太后”二字,曹县令看向大东的眼神立刻充满慈爱,“本县以为可以一观,吕翁意下如何?” 吕太爷尽管脸色铁灰,也只得挥手叫大东呈上瓷器。 大东沉默地将木盒放在桌上,打开,取出一套茶具,一壶四盏。 器型与色泽中规中矩,器壁镂雕一周雨滴荷叶,虽然纹样精美,但镂空雕刻手法太过寻常,早几百年便广泛用于香炉熏笼之中,将其用在茶具上,既不实用也不新奇。 众人都以为大名鼎鼎的“左半刀”出手必定不同凡响,不料大失所望,一片唏嘘。连外行曹县令都看出高下,感觉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大东上台时,寄虹心中甚喜,一颗心吊得高高地翘首以待,此时一落千丈。她沉沉叹了口气,毕竟他右手残废,想要恢复以前的水准是不可能了。 严冰却目不转睛地盯着茶具,端详片刻,忽地露出惊艳之色。招手叫来旁边伺候茶水的下人,接过茶壶,不作声便往茶盏里倒。 吕坷吓了一跳,“哎哎哎”叫唤不停,往镂空的茶盏倒水,傻了不成?然而刚叫了两声半,后半声便被满场惊赞之声堵在嗓子眼。 明明是镂空之器,居然滴水不漏!澄碧的茶水在茶盏中微微晃动,从镂空处透出流动的碧色,纹样一下有了生气,雨滴清灵,荷叶新绿,浮于淡青瓷色之上,好一幅江波荷雨图。 吕太爷不觉坐直身子,满面不可思议之色。 曹县令眼睛都直了,端起茶盏里里外外细看,镂空处似有薄如藕丝般的一层遮挡,比薄胎青瓷更为剔透,连茶水中细微的茶叶末都纤毫可见,不禁啧啧称奇,“严冰,这其中玄妙,你可能道来?” 严冰已猜出七八分,但摇头漫声道:“卑职愚钝。何况瓷器制法是各家不传之秘,怎能当众讲出?” 尽管曹县令和吕太爷都十分好奇,也不便再问。不料闷声不吭的大东忽然开口,“先在坯胎上雕出镂空纹样,再用釉水填平,烧制即可。” 听起来似乎简单,但成功背后是无数次的失败与重头再来。 场下一片哗然。瓷行中人都把瓷器制法看做命根子,他却随随便便说了出来,棒槌么? 严冰望着木讷寡言的大东,油然生出敬重之情。他扫视场中表情各异的众人,提高音量问:“你不怕别家仿制、堵了你的路?” 大东平静地回答:“路是大家走出来的。” 他的声量不高,但压过喧喧众口,如黄钟大吕。场中渐渐安静,又渐起波澜,这次,是掌声如潮。 寄虹站在潮水之中,看着一张张肃然起敬的面孔,胸中一股清泉奔流入海。 吕太爷缓缓起身,郑重地问:“孩子,夺得擂主便意味着入赘吕家,你可想好?” 大东不假思索,“是。” 吕太爷露出笑意,面向众人,声音洪亮,“老朽生于瓷行,当过窑主、掌柜、族长、会长,自觉见多识广,但今日眼界始新。有此可畏可敬之后生,何愁我青坪瓷行不能称雄大梁?” 大东赢得众望所归。 第32节 在他面前,吕坷和刘五便如跳梁小丑,鄙陋不堪。两人颜面扫地,灰溜溜滚了。 吕太爷向曹县令躬身,“这套新瓷意义非凡,恳请曹县令赐一良名。” 曹县令拈须微笑,正要开口,大东直愣愣地说:“已经有了。” 曹县令想,一介莽夫能起出什么好名字,白白糟蹋了好瓷,面上仍亲和地问:“是何名称啊?” 大东目光望向玲珑,一字一顿,“玲,珑。” 玲珑瓷,此后成为青坪一绝,但无人能出吕家之右。 玲珑自始至终沉默不语。大东捧起茶壶朝她走去,一步一步走得坚实。立在她面前,安静地递过去。她垂眸,不接。 右手腕的伤疤依旧刺目,而这只手却不再畏缩。坚韧地递着,她不接,他不回。僵持片刻,她终于慢慢抬起手,大东将茶壶郑重地放在她的掌心。她抬眼,恰好对上他明亮的笑颜。 寄虹也看见了大东的笑容,整个人都焕出光芒来。他终于能够与不那么完美的自己和平共处。 她捂在胸口,清晰地感觉到心里的那些刺又少了一根。 照例散会之前,官老爷要做总结陈词。重锤响在后头,因此严冰抛砖引玉,几句场面话之后话锋一转,“……严某有得,做瓷犹如做人,技艺高低为辅,品行德操为要;婚姻犹如同业,离心离德必不久长,齐心携手方能行远不辍,与诸位共勉。” 场中众人连连颔首。 “幸而青坪瓷行在曹县令治下,万户同心,戮力同难,方能有如今欣欣向荣之局面,严某愿尽绵薄之力,追随曹县令将瓷行发扬光大,以饲朝廷厚恩。”马屁拍出状元水平,且不露痕迹地将主场移交曹县令。 曹县令捋着山羊胡,笑眯眯看了严冰一眼,便开始长篇大论。洋洋洒洒下来,重点不过一句话:朝廷要钱,各位乖乖交税吧。 寄虹这才闹明白,敢情曹县令是带着任务来的,这无甚稀奇,只严冰的言论令她对他多一层新的认识,想不到他在官场上这般如鱼得水,这样的他有些陌生。 众人散去,吕太爷邀曹县令赴宴,曹县令往身后一瞅,严冰却不见了。目光扫见他不知何时溜到寄虹那里,两人有说有笑。曹县令一点也不恼,反而觉得好色是好事,滴水不漏处处稳妥的人用着倒不放心了。 寄虹瞧见曹县令目光扫过来,戏谑道:“你现在成了曹县令的膀臂了,看样子他一刻都离不开你。胡主簿的缺是你囊中之物了吧?” 严冰笑笑,“备好贺礼吧。” 转眼瞥见一名差役打马而来,心生诧异,快步走到曹县令身旁,差役禀报太守有急信送至。曹县令微微皱眉,辞别吕太爷,携严冰返回县衙。 吕太爷的宴上便只剩吕家族人。玲珑只露了一面,循礼谢过各位长辈,一眼都没瞧大东。 整顿饭大东食不甘味。好不容易散席,他在宅子外头蹲到天光昏暗,总算看到玲珑出门,急忙迎上前去。 玲珑淡淡的,“怎么不回家?” 大东搓着手,“我、我送你。” “不必麻烦了。” 大东沉默片刻,执拗地说:“我送你。” 玲珑不与他强辩,点点头,转身前行。大东低眉顺眼地跟着。 他独处时,不说话也不觉寂寞,但同她一起,她总是叽叽喳喳的,有说不完的话题,这会她忽然不开口了,他便觉出沉闷来,头一回恨自己拙嘴笨舌。搜肠刮肚憋出的话,玲珑不咸不淡地顶一句,他便无话可说了。到了吕家,她头也不回地进了门。 大东在门外呆呆站了很久,她也没有叫他进去。 寄虹从吕家出来,先回了趟彩虹瓷坊,伙计说寄云两日都没来了。难道真是被赵财绊住了?她不放心,隔日便去探望。 天气开始热起来,天天和宝宝坐在院子里树荫下头,她握着毛笔,他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写字,边写边耐心纠正,俨然一对亲兄妹。寄虹进门时,看着小夫子一般的天天,之前那个“刺猬头”的野小子丁点瞧不出了。 寄云左手抱着陶盆伴鸡食,招呼寄虹自便,又询问比擂之事。寄虹简略讲述经过,却见她把陶盆放在地上,只用左手撒鸡食,蹙眉上前,“右手怎么了?” 寄云缩回手,“没……” 天天嘴快,“云姨的手烫伤了。” 寄虹扯住她的袖子往上捋,果然手腕到肘部红通通一片,有的地方起了水泡,有的地方皮肉溃破,看得她心惊肉跳,“怎地如此严重?开水烫的么?” 寄云神色不太自然,“做饭没加小心。” 寄虹心疼,推着她坐下,“伤成这样怎么不跟我说……” 寄云听她絮絮念叨,温柔地笑,“涂过药了,不妨事的。”踌躇一下,犹豫着开口,“有个事……嗯……是你姐夫的……” “姐夫回来了?”寄虹往屋里瞧。 “回来两天了,这会不在。” 哼哼,铁定去赌场了。“这几月码头正忙,怎么回来了?被革职了?” “那倒没有。他是为着……”寄云为难地看了寄虹一眼,“听说官府要开征土税,税吏人选……这个……是不是严文书……” 寄虹了然。赵财倒是个属猫的,八百里的荤腥都闻得见。她知道姐姐最不愿开口求人,若非被赵财逼得没法子,是断不肯求到严冰头上的。 心里把赵财骂了个底朝天,嘴上答应得爽快,“没问题,我去说,严冰管着督陶署,税吏的职务也就一句话的事。” 门口却有人道:“严文书能不能掌管督陶署还在两可呢。” 寄虹抬头见姚晟跨入院门,微微一愣。院门没锁,可他敲都不敲,也太轻车熟路了些。心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但未及细想,便被姚晟接下来的话击飞了。 “今早县衙贴出告示,说主簿一职要公开选拔,能者居之,无论士商皆可报名。”主簿兼理督陶署,这就意味着严冰被排挤了。 寄虹瞪大眼睛,他做下什么错事触怒曹县令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寄虹:“严冰,你让我刮目相看啊!” 严冰心情很好,难得调侃了一句,“只有四个字,太简单了点吧。来,扩展一下。” 寄虹:“想听好话呀?那先说说今天那番话准备了多久啊?” 严冰:“还用准备,当然是信手拈来了。” 寄虹:“以前常经历这种场面吧?” 严冰笑笑,“想套话啊,你道行还浅点。” 铺垫了好久,结果一下就被戳穿了,寄虹尴尬地嘀咕,“难不成你是千年狐妖啊?”一转头,猛然看到严冰欺近的脸,眸含情唇含笑,登时心头一跳,差点从凳子上跌下来。 严冰坐直身子,似笑非笑地问:“如何?” 寄虹坚贞不屈地哼了一声,以示自己并未被美色所惑,故作镇定地走到门口,又转回头,认认真真地看着他,“严冰,如果我承认你有一张好看的脸,你能多笑笑吗?你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生动,有人气了。” 严冰:“……我尽量。” ☆、心开愈近人 寄虹走后,姚晟拿出一盒药膏,低声问:“听天天说你做饭时烫伤了?这是依军中药方配制的,效用好。” 寄云腼腆谢过,却未伸手去接。姚晟本想看看她的伤势,见她如此,只得将药膏放在小桌上。 寄云这才从桌上拿起药膏,歉然道:“店里的帐这几日要劳你受累了。” “那算得什么,家里的活计你也歇手吧,有事喊我一声就是。” 寄云低着头,声音轻飘飘的,“我相公回来了。” 姚晟一愣,飞快朝屋里瞥了一眼,随即回过味来,不由暗自苦笑,拍拍天天的头,“叫云姨静心休息,跟爹回家吧。” 宝宝扬起墨迹斑斑的小脸,“娘说中午吃糖果子。”扯着天天的袖子不撒手。 姚晟转身欲走,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什么,仔细打量寄云,她的气色实在不好,尤其是瑟缩的眸光,像只楚楚可怜、引颈待宰的小兽。 他改了主意,看一眼厨房里忙活的丫鬟,挽起袖子,“我去搭把手。” 寄云阻拦,哪说得过姚晟。他走进厨房,问丫鬟糖果子怎么做法,听起来挺复杂,他是做不来的,便蹲在旁边拉风箱,聊些家常,问平日常做什么吃食,昨日吃的什么,前日吃的什么。丫鬟手底下利索,嘴皮子迟钝,一板一眼地答话,说前日吃的虾子粉。 姚晟问:“夫人做的么?”天天看见寄云的伤时,是昨日早上。 丫鬟老老实实地说:“夫人自从忙着瓷坊的事,就没下过厨了。” 姚晟拉风箱的动作停了。灶火渐渐暗下去,映得他的面容也晦暗深沉。 他看向院中那个纤瘦的身影,目光定格片刻,缓缓移向卧房,那个幽深的大屋,不知掩藏了多少罪恶。 寄虹尚未觉察这些。她思忖赵财虽然好赌脾气大,但若能叫严冰派个好差事,说不定会待姐姐好些,却不知严冰那里出了什么事。 一连几天,家中和县衙都不见人,无从打听他的去处。她回到窑厂,心不在焉地翻检霁红瓷的试制记录,盘算晚上再去寻他一趟。 日薄西山时,他竟主动现身了。 她怔怔地握着笔,看他踏着金光而入,仆仆风尘,但不显狼狈,只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愈发亲和近人。 他熟稔地坐下,不与她客套,“跑了一整天,腹中唱戏呢。” 寄虹收拾起笔墨纸砚,“想吃什么?” “你做什么吃什么呗。” 他的重音落在“你”字上,她岂会听不出来?大少爷使唤人架势十足,可她却也任劳任怨地进了厨房。 晚饭后厨子都下工了,厨房里仍亮着火光,想是丘成在给丘爷爷煎汤药,走近却是小夏,啃着剩包子,喜滋滋地盯着汤药,天大的恩赐似的。 寄虹怕热天里给严冰吃剩包子不消食,便洗手揉面做鸡丝凉面。小夏凑过来,“二小姐没吃晚饭哪?”听说是给严冰做的,他眼睛便圆了。 她误会小夏馋嘴,便多做一碗给他。小夏尝了一口,默默哀悼起少爷的胃来。 寄虹端着面进屋,见严冰正端详柜子里放着的“星光灯”。原本即将四分五裂的瓷罐被她请工匠箍好,下面垫着绣花软缎,显得珍而重之。 严冰微笑,“手艺不错。” 她把面放在桌上,有点害羞,“跟姐姐学着绣的。” “我说的是箍碗的手艺。” 寄虹那叫一个窘。 严冰坐下吃面,感觉这面糊肉柴的凉面格外好吃,不亚于宫廷御宴。 寄虹坐在他身边,“你去哪儿了?日日不着家的。” 她日日去寻他么?严冰眯了眯眼说:“巡查窑厂呢,为考试做准备啊。” “选拔主簿的考试?” 严冰点头。 这么说他要参与这场考试?算好事还是坏事?“照理说该由官府指定,怎地弄出这些花样?你开罪县令了?” “他与我现下是一双——”严冰比了一下筷子,“少了谁都吃不着饭。”他言简意赅地解释,“督陶署油水大,胡主簿一走便有隙可入,太守想借机安插他的人进来,县令哪肯放走这块肥肉,但又不好明着拒绝,便顶着‘公平选拔’的名,实则是与太守博弈。” 第33节 即是说,严冰是曹县令一派,要替他争这块肥肉。“那你甘愿做县令的棋子?”若是赢了,肯定得罪太守,若是输了,两面都不落好。 严冰目光灼灼,“督陶署我志在必得。” 他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披荆斩棘的气势,她出神地望着他,感觉他和从前不一样了。他并非急功近利的人,这一点她从不怀疑,那么现在突然的奋发是为了什么? 严冰被她毫不掩饰地直视,脸不红心不跳,“我虽生得好,但你可稍微收敛些。” 脸皮比小白还厚!寄虹咳了一声,挪开目光,“那个……姐夫想谋个缺,不知此时是否方便?” 她正要介绍赵财,严冰脱口道:“赵财想调任青坪当税吏?” 这么了解?是因为她?寄虹浅笑,“姐夫那人是个养不熟的猫,你前程为重,莫要勉——” “猫猫狗狗都无妨。只要我在任上,他就翻不起大浪。” 这话有点刻薄,可寄虹却不介怀,反而感动。他答应得如此爽快,让她有种被宠溺的错觉。 严冰吃完面,优雅地擦嘴,“这几日我忙得很,没顾上问你,那个薄胎青瓷碗怎么闹了一出乌龙戏?” 原来他一直记挂着这事,寄虹心里暖融融的,“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大东不愿借花献佛,便把瓷碗放在窑厂他的值房里,叫丘成借原先帮工的小窑厂烧制玲珑瓷,幸好他没用那瓷碗。” “不过值房锁着,不知怎么会被刘五偷了去。薇姐说,吕家窑厂有人胳膊肘往外拐,玲珑暗里查了一回,也没发觉可疑的人。” 严冰不客气地评论,“没有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沙坤对这种事最拿手,小和尚都比你们强。” 寄虹早习惯他带刺的舌头,“哦”了一声,乖乖地说:“那等他回青坪,叫薇姐说去。” 话里透出些心照不宣的意思,两人对视一眼,忽而会心一笑。 提起伍薇沙坤,寄虹不禁想起一个人来,“你认识薇姐的……”她顿了一下,意识到严冰可能不愿提起某些往事。 “包文?”严冰并无避忌,目光柔和,声音里满是怀念,“他就像薄胎青瓷,剔透里风骨宛然。我同他在一处,常常自叹不如。他心怀大志,胸襟开阔,欲将青瓷铺遍九州,打破北白南青之壁垒。只可惜天妒英才,身染时疫,不然这几年下来,青瓷在北方应有一席之地了。” 这番话触动了寄虹的心事,她沉默片刻,慢慢地说:“我爹也说,想把霍家的青瓷打进白岭。” 她转向窗外,夹道从窑门绵延伸向北方,尽头隐于青林。原来父亲的宏图愿景,她从未忘记。她想去父亲说过的地方,想去更远的地方,带上霍家的青瓷。 她望着远方,他望着她。她眸中鹏程万里,唤起他胸中风舞天阑。 没几日赵财便接到调令,欢天喜地地谢过曹县令与严冰,一步三摇地往家走,半路忽然碰见一个煞神,猛地打个激灵,揉揉眼,果然前头那人是他最不愿看见的沙坤,心道他为了躲这煞神特意调回青坪,怎地他也上了岸?奶奶的,晦气!掉头钻进胡同脚底抹油了。 沙坤并没瞧见赵财,他摸了摸怀里揣着的物件,脚下飞快,水上漂泊十几载,头一回生出归心似箭的心思。 绕到宝来当铺后院,依然翻墙而入。伍薇正在院中拿着一只刚收的金镯子比来比去,看见沙坤,她眸光一亮,霍地起身,停了停,却又慢慢坐下。也不看他,只摆弄着镯子说:“钻进哪个娇妹妹的裙子爬不出来了?”走时说好十天半月,如今一晃将近一月了。 “不是娇妹妹,是兵哥哥。”沙坤大咧咧往伍薇面前的桌上一坐,瞥一眼镯子,“叛军过江了,路上乱得娘们生崽一样,滚着刀尖闯过来的。” 他神色悠闲,可伍薇知道,能让滚刀肉般的沙坤说出这等话,必然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惊心动魄,不由紧张起来,“没被戳洞吧?” 有个女人牵肠挂肚的,这滋味,不赖。他笑嘻嘻道:“全乎着呢,要不你验验?”拉着伍薇的手就往裤腰里塞。 伍薇啪地打掉他的手,笑骂,“滚!”他以前是痞性,可还不至于大天白日地耍流氓,这次回来不知何故,越发登墙上瓦了。 沙坤翻腕攥住她,“走,跟我去个地方。” 伍薇以为他要犒劳肚子,把镯子锁好,从后门出去。沙坤前头领路,沿着青石小巷往深里走,走不远又拐进另一条小巷,左右都是寻常人家。 这条路既不通酒楼又不通码头,伍薇纳闷,他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巷子尽头是一处上了年头的独门小院,沙坤停步,撩一眼伍薇,从怀里摸出把钥匙,插.进锁孔。 她听见心里“喀嚓”一声,有把锁开了。 沙坤推开门,院子不大,一室一厨,卧房的门敞着,他把有点愣神的伍薇拽进去,“比宝来差得远,可这房子姓沙。”宝来姓的是包,他煞老大养女人,不能赖人家的地盘。 房子是空的,一件家具都没有,但伍薇心里满满当当,有什么情绪快要溢出来了。 脑中没来由地浮现一句故语,“我家乡有个大房子,只缺少一位女主人。” 包文的话。 他把她带进宝来,他揭开她的红盖头,然后,离她而去。 现在,又有一个人置办一座房屋,为她。 她执着的并不是砖瓦梁柱,而是承载其上的情意。她觉得,这便是一辈子的承诺。她是这么觉得。 沙坤把钥匙、地契、银票和散碎银子一股脑捧到她面前,“加上三条船,这是我全部家当,给你。” 平素的唇枪舌剑忽然生了锈,她怔怔地重复,“给我?” 沙坤理所当然,“男人赚钱不就是给女人花的么。镯子首饰,挑好看的买,屋里缺个床,你看着办吧。” 脑子里只有床!伍薇乐了,他虽然没有甜言蜜语但老婆本上不含糊。“你可想好了啊,开工没有回头箭。” 他笑得一脸无所谓,“你也想好了,上了贼船可就下不来。” 伍薇同他对视片刻,莞尔一笑,慢慢伸出手,那些家当叮叮当当落在掌心,握紧了,便定了终身。 她外表铜墙铁壁,但心里总是渴望一个“终身”的,有所依有所落的终身。 沙坤猜不到伍薇这么多弯弯绕的心思,兀自筹划未来,“现在手头不宽裕,再多跑几趟船,攒够了钱换个大房子。” “连河道都乱起来了,你还跑船?不要命了?” “乱世才好赚钱!没听过‘富贵险中求’吗?” 伍薇警觉起来,把家当往窗台上一搁,揪着他的脖领问:“老实交待,买房的钱哪来的?上一趟走的什么货?”沙坤一向没有积蓄,运送普通的货物赚不到大钱,分给手下之外,只够他吃喝而已。这次大发横财,怎不叫伍薇生疑? 沙坤就着她的手靠过来,嬉皮笑脸,“私盐。” 这话若说给寄虹玲珑,一蒙一个准,搁伍薇这就不灵了。“呸!唬谁呢?你能从青坪找得出一船私盐,我喊你祖宗!”青坪压根不产盐,当地的盐都是从外地进的。 太聪明的女人也麻烦,沙坤懒得和她玩心思,直接动用男人的功夫,一手将她按在墙上,一手便去解腰带,“现在就叫你喊!” 伍薇不是不愿意,都打算嫁他了也不在乎一早一晚,但是他的手探进去的时候,她脑中风驰电掣地闪过一张面孔。 忽然间,她就不是很愿意。鬼使神差地推了他一下。 对沙坤来说,男女之间不就这点子事,既然答应了还玩什么欲迎还拒?他扣住伍薇的手,紧贴着她磨蹭,“害什么臊呢?又不是没见过那玩意。” 伍薇想不出托辞,只得说:“开着门呢!” 沙坤头也不回,甩手飞出匕首,正中门板,力大势急,“咣”地把门撞上。 这下再无顾忌,沙坤正欲一逞雄风,门突然开了,“老大……”“大”字没说完就没音了。 操!沙坤提起裤子,把伍薇推到里头,满脸杀气对门口的小和尚骂道:“没有正事我阉了你!” 小和尚捂着眼睛直乐,“别呀老大,你和歪脖哥都吃荤,光让我尝素怎么成。” 沙坤系好腰带,笑着踢他一脚,“和尚吃什么荤!说事!” “严文书派人找你,没说什么事,只说请你去他家喝茶。” 被搅了局,沙坤这顿“荤腥”是吃不成了,只得辞了伍薇,跟小和尚去严家喝茶。 伍薇理好衣裳,慢慢走回家中。关上门,坐在案前,烛火吐着长长的信子,映着包文的牌位,似有一张面孔在火光里隐现。 伍薇喃喃道:“阿文,今日的事想必你都知道了。我遇到一个人,他……他很好。”停了片刻,声音低下去,“你走之前说,遇到好的人就让我往前走。现在我打算……打算往前走了,你……答应吗?” 屋里分外寂静,很久很久,烛火忽然弯下腰去,像是一个人点了点头。包文的面孔再也看不见了。 伍薇眸子里闪着泪花,却是笑着,“谢谢你,阿文。” 沙坤搬家那日请众人小聚。寄虹玲珑一进屋门,见红纱软帐,流苏灯笼,便知是伍薇的布置。玲珑笑道:“薇姐真是爽利,说话就要上花轿了。” 寄虹胳膊肘杵杵她,“你呢?哪天上花轿?” 玲珑眨眨眼,不言声。 饭席摆在院子里,伍薇俨然女主人,照顾妥帖。饭毕,她把严冰拉到一旁说了好一会话,越说音量越高,寄虹见气氛有些不快,慢慢凑过去,听见伍薇气恼地说:“……不听我的,这场比试少不了你栽跟头!” 严冰幽幽地答:“我那时栽的跟头还小吗?” “你现在还栽得起吗?” 严冰便不出声。伍薇气哼哼走了。 他似乎全不放在心上,转头看见墙角的寄虹,负手踱到她身边,随随便便往月光下一站,自有一股风流之态。 寄虹见他一副纨绔的样子,不禁担忧起来,“明日的比试你有没有把握?” 严冰笑了,“备好贺礼吧。” ☆、第一场考试 考试这日,窑神庙外熙熙攘攘,比历年的评瓷会还要热闹。千载难逢的公开选官,无论瓷行内外,哪个不想一饱眼福哇。 寄虹同伍薇早早就来了,占了个最近的位置。和许多同行们聊过,得知大多数人都倾向严冰,寄虹稍稍安心。说话的当口,衙役开道,太守、县令与一干官吏来到,严冰经过寄虹身边时,两人视线交汇,不约而同微微一笑,虽然没有言语,但彼此都听懂了对方的心声。 寄虹:“贺礼备好了哟!” 严冰:“必不负你意。” 短暂的对视过后,严冰随县令进入庙中。寄虹忽然心生感慨,纷纭世间,能遇上一个即便于千百人中错身而过也能默契一笑的知己,何其幸运。 太守坐在太师椅里,仿佛卧着一个硕大的球。扫一眼翘首的众人,不满道:“甄选官吏,却命百姓围观,曹县令认为妥否?”几百双懂行的眼睛下,他如何动得手脚?于他是大大不妥的。 曹县令谦恭道:“百姓深慕太守贤名,皆望得瞻太守圣颜。” 这顶高帽噎得太守直瞪眼,只得转向正题,问曹县令如何选拔。这本是场面话,不想曹县令真个早有准备,侃侃而谈,共试三场,得分最高者胜,第一场比试的内容是“识瓷溯源”。 未开场太守便失了主动,气哼哼鼓着肚子道:“游戏之举怎可登大雅之堂?” “此举乃为考察参试人对青坪瓷行的了解程度,是督陶官必备之才。”曹县令不慌不忙道。 这话冠冕堂皇,太守发作不得,便冷声问左右陪官:“诸位以为呢?” 一边是州官,一边是“现官”,那些小官小吏哪边都不想得罪,均作白痴状打哈哈。 没有反对派跳出来扛大旗,太守的肚子就有点瘪,望向他带来的参试人,见他胸有成竹地点头,才作出大度的样子应准。 除了另三名当地选出的陪衬者,太守寄予厚望的参试人才是严冰的劲敌,寄虹细细打量,北方人的身材,国字脸,不声不响往那一站,明明与严冰南辕北辙,却又都有几分既骄傲自信又进退有度的相似气质。 那厢县令命人将十件瓷碗列于长桌之上,碗前放置的木牌标有从一到十的数字。对五位参试人说:“这是从青坪各店随意购来,请诸位讲出出自何家何窑,可观、可听、可触,但不可翻看底部戳印。” 围观人群都觉这法子既新奇有趣又不可思议,争相踮脚伸脖想看个究竟。 第34节 伍薇拧眉道:“都是一模似样的青瓷碗,一母同胞十个崽,怎么辨?我看自家的窑主都讲不出,这不是难为人么?” 说是“随意购来”,但寄虹看得出十只瓷碗是着意挑选,为避免因各窑所出器型不同而可能造成的“提示”,皆选择大小一致、色泽接近、无纹饰的瓷碗,一眼扫过去,真像十只毫无二致的复制品,别说外行,就连寄虹这样的内行人,都是仔细分辨好一会之后,才勉强认出其中一只像是自家所出,其余便认不出了,要全部讲清楚,简直天方夜谭。 参试人轮流上前辨认,三个陪跑每人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之久,反复观听多遍,才交上答卷,两个书吏各站两侧,一人宣读答卷,一人宣读答案,围观人群不时哄笑,实在错得离谱,有个陪跑一件都没答对。 他讪讪强辩,“青坪几百家窑厂,谁能个个门清?我就不信有人能一件不错!” 伍薇不忿道:“青坪自己人都分不出,严冰这个外地的更抓瞎了。八成是太守拔钉子的馊主意。” 寄虹想起前几日严冰早出晚归地“巡查”窑厂,说是“为考试做准备”,当时她不解,这会终于明了,想是他早从曹县令那里探得考试内容了。淡淡笑道:“薇姐你别着急,后头有好戏看呢。” 说话间,好戏就开场了。书吏将瓷碗调换顺序后,“国字脸”近前辨认,从左至右只看一遍,便不假思索地写下十个名称,前后不过半刻的功夫,答卷已呈到太守面前。 太守不知答案,也不甚确定,唤书吏快些读来。 寄虹心想,“国字脸”再精明,总归是外地人,不能一个不错吧?但凡他出错一处,严冰便有得胜之机。 持答卷的书吏念道:“一,焦家窑厂。” 持答案的书吏判道:“第一,购自陶瓷街焦家瓷庄,焦家窑厂烧造。” 围观人群鼓掌称赞。 “二,大吕窑厂,注,吕坷公子所管之窑。” “第二,购自陶瓷街吕家老店,北郊吕家窑厂烧造。” 人群开始骚动。寄虹神色紧张起来。 “三……” 书吏的声音像是一把接一把的柴火,烧得人群越来越旺,最后报出“此卷中者有十”的结果时,人群沸腾了。 寄虹却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严冰若想获胜,不仅一个都不能错,所用的时间还要更短。而“国字脸”只用了不到半刻的时辰,想从时间上超越他,完全不可能。 她望向严冰,目光像坠了千斤重担。他依旧一派悠闲之色,向太守县令微一躬身,假装看不见县令焦黑的脸,从容走到庙中央,未近长桌,却脚下一转,向庙门而来。 寄虹瞪大眼睛,怎么?他认输了?放弃了?退出了? 严冰却径直走到她面前,站定,“借手帕一用。” 众人非常自觉地退后一步,独留寄虹在前与他对立,一瞬间令她有种“万千人中只为你”的错觉。 猝然被他陷入这样的境地,十分尴尬,还……有点小甜蜜。 递出手帕,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启齿,只好用眼神示意,“有把握么?” “当然。”严冰同样用眼神回答,转身登场。 这么一段小插曲令原本不抱期待的众人吊足了胃口,几百双目光锁定严冰,要看他怎样唱这段必输无疑的戏。 严冰绕到桌后,不疾不徐地把手帕折成条形,抬头环视众人,淡淡一笑,把三叠的手帕系在眼上。 “哇!”人群发出一阵惊呼。 严冰拿起第一只瓷碗,手指摩挲碗壁,微一沉吟,“此碗……” 寄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那两下小把戏在我面前耍耍还行,千万别当众砸锅啊! “出自方家窑厂。”毫不拖泥带水。 不用书吏评判,话音刚落,他旋即翻过碗底,将戳印亮于众人面前,上面一枚红色方印,内书醒目的“方”字。 “妙!”“神了!”……人群击掌喝彩。 “方掌柜,严某浅评一二,烦请指教。”严冰不骄不矜,娓娓道来,“方家窑厂所出瓷器用泥细腻,器型大气方正,精至雕花瓶,小至家用碗,件件一丝不苟,皆属上乘。” 不仅座中的方掌柜,众人皆不料他敢于当众追加评点,均停下交头接耳,凝神静听。 “惜囿于规整而失于灵性,色多年不新,型多年未变,须知瓷器之最诱人处在于每无所同,未知之喜。固守旧制可堪维持现状,然则数年之后、数辈之后何以延绵?” 这番评点并非哗众取宠,既高屋建瓴又切中弊要,说得方掌柜频频颔首,“严文书所言极是。方家的生意不如往日,我只为北方乱起陆路不通之故,未曾想过内因,多谢提点,多谢。”即便严冰看不见,他依然起身拱手。 伍薇看看寄虹,揶揄道:“严冰都没表示,你怎么笑得那么得意?” ……没那么明显吧? 下一件,严冰一上手,便说:“焦家。”翻底亮印,无误,但只字未评。 焦泰神色不动,锐利的视线却在他身上剐了一刀。 第三件,“袁家。” 袁掌柜生恐严冰不予置评,不待翻碗,急急喊道:“请严文书评点几句!” 众人哄笑。焦泰看他一眼,袁掌柜假作不见,心说,跟你那么久都没在瓷器上得过只言片语,如今这难得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严冰颔首,“袁家的瓷器工于精巧,匠心独运,然而基础不稳,譬如手中这件,瓷胎厚薄微有不均……” 众人骇然,他居然仅凭手感便辨认出如此细微的差别! “……另则,青瓷重色,色中以‘雨过天青’与‘千峰翠色’为上品,袁家的瓷色不如‘雨过天青’之莹碧,又无‘千峰翠色’之浓厚,便落了下乘。” 这番见解自然并非源于此时手感,非要长时间细致深入的调查才能得出。袁掌柜心悦诚服,“如严文书所言,袁家瓷的确色泽摇摆不定,只不知其中缘故?” 严冰微笑,“其中缘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改日登门详谈如何?” 袁掌柜曾跟着焦泰做过与严冰为难的事,本担心他心有罅隙,不料他如此宽宏大量,既欣慰又愧疚,连声道谢。 第四件,严冰连手感都省了,一触之下便脱口而出,“霍家,彩虹瓷坊。” 寄虹又惊喜又紧张,等着听他不客套的评点,但他再次略过,移向下一件。 真小气,好歹夸两句嘛。 之后六件,严冰亦无一出错,且给予恰当的意见。起初众人惊叹喝彩,后来屏气静听,考场成了学堂。他们都听出这位曾经懒于政务的严文书实则腹有乾坤,对各家长短了然于胸,且不藏私,青坪终于出了个真才实学的督陶官。 放下最后一件瓷碗,严冰解开手帕,环视众人,诚恳道:“严某踏入此地将近一年,亲眼目睹青坪瓷行的繁盛,青坪人的奋进,深有感触。今日妄言,不惮恶意,只望青坪瓷行扬长补短,蓬勃百年。” 庙里庙外掌声雷动,不是喝彩,是发自内心的同心戮力。连“国字脸”都目露崇敬之色。 这回曹县令脸终于不黑了,好个严冰,既镇得住场,又赚得了泪,果然没看错。捋着山羊胡笑呵呵道:“第一场,严冰拔得头筹,诸位没有异议吧?”他问的是陪同官员,却看向围观众人。 百姓才不管官府的窝里斗,齐声应和。 太守想反对也晚了,恨恨地咬牙,“这等把戏看着花哨,实不中用,主簿一职,该当笔墨通达,下一场便以‘青坪瓷务’各拟策论吧。” 他说得飞快,不给曹县令插话之机,却正中曹县令下怀。严冰的文笔他是知道的,小小策论不在话下。 寄虹笑说:“看来第三场是不用比了。” 伍薇却凉凉地说:“窑神保佑他挺得到第三场吧。” 寄虹觉她话里有话,正欲询问,庙里已燃香开试。五人皆非白丁,伏案奋笔,庙外隔得远看不到文字,但看几人神态,有人一张脸皱成一团,写得磕磕绊绊,有人写了半页便弃笔,破罐破摔地左右张望——这都是陪跑。 “国字脸”和严冰埋首疾书,行云流水。燃香越来越短,两人手旁的一摞纸笺越来越厚,三柱香燃完,两人同时停笔,书吏将两份策论取走誊抄。 庙外围观者中有人低声议论,“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这回就算念出来都听不出好赖。” 另一人说:“哪用念啊,严文书那摞纸比那外地人高出一大截,还看不出谁好谁赖?”他心里已自动把严冰归类为“同乡”了。 寄虹喜上眉梢,明眼人都看得出严冰技高一筹。 书吏将誊抄好的策论呈于每位官吏面前,曹县令读罢两文,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饮茶。 看到曹县令笃定的神情,寄虹长长舒了口气,没有悬念了。 太守风卷书页般飞快翻阅,中途忽然一顿,目光在页面凝固片刻,余光扫了呈上策论的书吏一眼,书吏心领神会地微微点头。 太守左右望望,除了沉浸在茶乡中的曹县令,其余官吏“手不释卷”,捧着的策论都是“国字脸”所写。 他腆起肚子,清清嗓子,“《青坪盛景》一文,何人所做?” “草民拙作。”“国字脸”施礼道。 “言辞流畅,立意深刻,本官以为可列第一。” 寄虹不以为然,太守当然偏帮自己人,好在其他人眼睛不瞎。 曹县令不急不躁,“下官倒以为严文书之见解入木三分,诸位都来说说,哪篇更佳?” 官吏们的答话在庙中嗡嗡回响,“《青坪盛景》。” 异口同声。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成亲后,寄虹才发现严冰每日都随身携带手帕的。 寄虹:“比试那天其实你也带着的吧?为何特意借我的?” 严冰:“笨女人。” ☆、青河盛景图 寄虹懵了。怎么可能?严冰的文采竟不得一人赞同! 曹县令也大出意料,愣怔稍顷,看到有官吏宝贝似的把一叠《青坪盛景》往袖里塞,恍然大悟,“县官”终究抵不过“现银”啊!不禁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严冰一眼,他不信严冰不懂,八成是太过自信,不想栽了个大跟头。 严冰却毫无意外气恼之色,神态安然,对曹县令痛心疾首的眼神视若无睹。 反倒“国字脸”微显诧异地盯着严冰好一会,才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 书吏通报结果,“国字脸”第一,严冰第二。前两场两人打成平手,第三场便成决胜的关键。 太守扳回一城,对决胜局自然更不放松,“所谓文武兼备,方为人杰。身为督陶官除了诗书功夫,更应懂得制瓷技艺,本官便以‘盛景’为题,诸位可自选原料,自选窑厂,十日为期,以瓷应试。” 曹县令说:“官吏趟泥动火的,不大合宜吧?”太守必然是根据“国字脸”的特长定下的考试内容,然而严冰那副飘飘若仙的气质,怎么看怎么不像是能亲手做出瓷器的模样。 “督陶官上得了堂,下得了窑,这是本朝的规矩。”太守端起面孔,“官窑便是如此,历代督陶官亲力亲为烧造瓷器,佳作迭出,青史留名。” 最后那句话忽地引燃严冰的眼眸,他灼灼望着太守,“卑职欲选霍家窑厂。” 曹县令干笑,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 前两场比试在众人疑惑的议论声中结束,严冰被曹县令叫去训话,寄虹只得一步三回头地随伍薇下山。 “哼!又臭又硬,茅坑里的石头一块!早说他会栽跟头,应验了吧!”伍薇是刀子嘴豆腐心,话不中听,其实是为严冰叫屈。 第35节 寄虹诧异道:“薇姐,你早知其中另有内情?” “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么?天下哪有不偷腥的猫?哪有不用钱就敲开的衙门?” 寄虹猛然顿住脚步。原来严冰不是输在文字,是输在文字里没有夹带一张银票!“太不公平了!”怒气冲冲转身。 伍薇一把拉住她,“做什么?打抱不平?先掂掂自己几斤几两!你说话有用吗?要有用还用得着你马后炮?要有用刚才严冰当场就戳穿了!” 寄虹怔住。严冰知道?那他为何忍气吞声? 伍薇叹口气,拽紧她往山下走。山路泥污,一堆碎枝乱叶挡着道,她一脚踢开,“你觉得票子肮脏?可这世道有干净的地方吗?那些票子不是污物,而是用来扫出一块下得去脚的地方,立住了,才能往前走,立都立不住,就算你有状元才,也是埋在烂泥里臭死。” 寄虹以前坚定地觉得,用钱买来的位置,扎人。但现在忽然发觉以前的那些执拗可笑至极,严冰输在什么原因都好,偏偏输在钱上,真讽刺。 “我觉得他输得冤枉。”她闷闷地说。 “活该!且不说我提醒过他,难道你以为他连这点道行都没有?”伍薇想起那晚两人的争论,又气恼又莫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跟我说要凭实力取胜,赢个光明正大……” 寄虹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伍薇仍絮絮不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到了。片刻之后,她听见自己震惊的声音问:“他这么说?” 伍薇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哪句。她缓和语气,难得语重心长地说:“实力这东西,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寄虹,你别嫌我俗,钱财、权势,乃至手段,都是实力,用得好,就不脏。”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她剖析“实力”以外的“实力”。 不,不是,严冰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曾经鄙夷他的“投机取巧”,而静夜沉思,她突然发现这个词并非贬义。 这天夜里,她拥着薄衾坐在床上,全无睡意。伍薇的话振聋发聩,“要想别人看得见,先得爬得足够高。” 她不够高,他也不够,所以他们跌跌撞撞,浮浮沉沉。而他主动放弃种种“投机取巧”的手段,选择更艰辛的战斗,因为什么?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仿佛越过他的表象,触摸到内心。 是因为她吗?是吗? 山风掠过竹林,像万千应和之声。她起身关窗,窗外风过竹弯,韧而不折。 她站在黑暗里,长发随风起舞,而身姿岿然。 翌日清晨,丘成说严冰和几名衙役要征用窑厂十日,还要各种原料,“给是不给?停烧十日,咱们的货怎么办?” “往后推,给他先用。”寄虹果断地说:“把最好的原料拿出来,最好的瓷土,最好的釉料,最好的水,最好的刀,最好的工人。” “人就不用了。”严冰微笑着站在门前。 丘成非常有眼色地去准备原料了。 他青衫翩翩,站在葱葱青山前,从头到脚都风姿绰约,即从头到脚都写着“四体不勤”。寄虹可没忘了他毁掉门板和一头扑进配釉盆的糗事,这位懒宝少爷当领导或许还成,当工人绝对是“破坏王”。于是她委婉地说:“工序繁杂,怕你累着。” 领头的书吏说:“比试规则:由参试人独自完成,外人相帮者判负。” 寄虹觉得他这副公事公办的语气很适合去做宣读圣旨的那个职位。“你一个人行么?”她担忧地问。 严冰挑眉,“我什么时候说过我不行?” 书吏直截了当地说:“请霍掌柜屏退所有人,这十日闲杂人等不可靠近造瓷之处。” 严冰随他去检收原料,走出几步,寄虹忽然叫住他,“严冰!” “嗯?”严冰回身。 寄虹本想问他,执着地想要凭实力取胜,是不是为了她?可是对上他目光的刹那,她发觉不必问了。 他的目光和从前不同了,眼眸中有火在燃烧。 见她欲言又止,严冰以为她仍在忧心,淡淡一笑,“督陶署的大印,一定给你摘下来。”转身随书吏而去。 只留寄虹一人在原地卡壳。他是说“给我”吗? 霍家窑厂关门,书吏带着衙役“尽职尽责”地守在外围。寄虹利诱未得,被逼无奈爬上山坡,从这里能俯瞰到窑厂的一部分,严冰的身影便在疏密林木间时隐时现。 出乎意料的,他的制瓷技艺十分娴熟。看他碎石、炼土、洗泥、配釉、烧窑,有条不紊,举手投足间却又满是风雅之韵。 碧树掩青衣,一动一静皆是景。 严冰做了五天,寄虹看了五天,可惜由于木棚遮挡,看不到他究竟做出什么样的器形。 第五天晚上,严冰顶着黑眼圈出来,“天塌了都别叫醒我。”然后一头栽到床上呼呼大睡。 他睡的不是地方,可寄虹不忍心打扰他。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居然能够日以继夜地赶工五日,她有点惊诧。 究竟是什么力量驱动着他? 严冰醒时,天仍未亮。屋子里香气幽微,很熟悉,但他从没有焚香的习惯。下床点灯,环视一周,红帐半垂,绮罗绣被,不由失笑,怎么又睡到寄虹的床……咳。 他脸上微微发烫,他占了她的床,她睡在哪儿了?不由向外间的方向望去,莫名心头乱跳。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时,竟带着些许雀跃的期待。 期待在软榻上看到熟睡的她。他在里,她在外,只隔着一扇未锁的门。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外屋空无一人。 他讪讪地自言自语,“你呀你,胡思乱想些什么。”一定是睡得太少发癔症吧。 “想些什么?”寄虹的声音真真切切在门外响起,烛光一闪,她推门而入,笑道:“才不到四更,怎么不多睡会儿?” 她未挽发髻,长发垂肩,显是被他屋中灯光唤醒的。此刻沐在烛光下,黑发泛着温柔的暖光,衬得她如梦似幻。 严冰移开目光,“热着窑呢,晨起就要进瓷了。” 冷窑进瓷易开裂,故需先烧一段时间的空窑。原来他是趁热窑的功夫出来小憩的,那说明瓷坯已经完工。她兴致勃勃,“‘盛景’一题,十分抽象,如何表现?” 严冰笑笑,拿出一张图纸铺在桌上。 寄虹移近烛台,一看之下,大吃一惊。她所能想到的方法,无非瓶碗盘盏加绘美景之类,不料纸上竟是一幅《青河盛景图》! 长卷铺展,青河贯穿始终,船只往来,人群熙攘,摊贩林立,惟妙惟肖,几乎能听到笑语欢声。 每一艘船都标有尺寸,三五七寸不一而足,每一个人都标有数字,与人物携带的物品一一对应。 这不是绘于瓷器上的图样,这就是瓷器本身! 他居然要用土与火塑出一条青河! 寄虹难以置信,“你真的做出来了?真做出来了?” 严冰拢拳贴唇咳了一声,掩饰一下得意之色,“可惜时间太短,不能悉数呈现,只做出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以及配套的树木物品之类。” 她简直要顶礼膜拜了,“快带我去看!” 严冰很享受这种被崇拜的感觉,慢条斯理地一路讲解,不断谦逊地说:“好久不做,手生了,心里没底得很。” “就凭这份无与伦比的心思,绝对赢定了!” “不敢自满,需知山外有山,人外——” 寄虹拍了他一巴掌,“得了,好话也听够了,别装了。” 这话莫名有种亲昵的感觉。严冰呵呵笑起来,道:“衙役还守着呢,他们若不放你进去,你就在外稍等,我拿出来给你看。” 然而木棚外并没有人把守,严冰疑惑地停下脚步,“奇怪,晚上出来时全都守在这呢。” “准是看你不在就溜号了。”寄虹并不在意,边说边往里走。 严冰没有跟进去。幽暗的窑厂出奇地寂静,四下瞧不见一个人影。这并无异常,因为窑厂的工人暂时放假回家了。 然而他心中莫名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 “严冰!”寄虹的声音听起来急切又震惊。 他迈步往里走,揶揄道:“不应该更惊喜——”声音戛然而止。 瓷坯《青河盛景图》,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 零落一地,皆成齑粉。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两年后,皇上寿辰之际,各地献礼恭贺,白岭送瓷作一组。皇上甚为喜爱,特招群臣赏评,“朕在此位,不求疆域广极,惟愿百姓安居乐业,农商欣欣向荣,天下安定,四海平靖。观此《青河盛景图》,知民富地安,朕心稍慰,故陈于寝殿,可日日警醒朕国之根本乃为民,望诸位爱卿谨记,共举太平盛世。” ☆、雪梅傲群芳 原本晾于案上的一百一十二条船,七十八个人,绝不会是自己跑到地上去的。 寄虹怒不可遏欲要冲出去抓人,严冰拉住她,“早跑了。” 他声音虚无缥缈,却针扎似的戳进她心里。要论难受,谁还能比他更难受啊。 她心里不是滋味,嘴上细语安慰,“咱们重头再来。” “来不及了,”他茫然地说:“瓷泥也不够重做。” 瓷器烧制至少需要四天,今日不入窑的话便会错过比试。地上碎掉的瓷坯混着脏污的釉料和泥土,不能再用,而他淘洗好的备用瓷泥只剩下一碗之量,连一条小船都不够。 这些寄虹统统统统都知道,可她总觉得他会有办法,他曾有过那么那么多的办法啊!然而亲耳听到他绝望的回答,她忽然像被判了死刑。 东方欲晓,他站在白与黑模糊的边界上,木棚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的光。 一地破碎的瓷坯宛如她被五马分尸的心脏,她张了几回嘴,终究发不出声音。默立片刻,俯身去捡,严冰轻轻地说:“放着吧。” 他越过她走向窑门,顺手抄起一把长柄大锤,高高抡起,锤头在空中划过一道愤怒的弧线,重重砸在砖砌的窑门上,发出不甘的闷吼。 启门,有更平和的办法,而他偏要选择最暴力的拆解。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砸在她心上。 好不容易破土而出,她深恐他再次沉沦。 窑门轰然倒塌,严冰呆立了好一会,无力地丢下大锤,转过身来。 她站在缭绕的晨雾中,静静地看着他,青空下,白烟里,素衣乌发,不簪一钗,宛如水墨。 四目对视,他灵光骤现,“寄虹,我想到补救的办法了!” 看见他欢欣鼓舞的样子,寄虹长出了口气。到此时,胜败已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屈不挠,即便潦倒,亦能很快振作。 她正想问个究竟,书吏带着衙役醉醺醺地走来,看见这个烂摊子,惊讶、愤慨、惋惜种种神情一样不少。他不住懊恼昨夜不该贪杯,严冰并不答话,只冷冷地盯着他。 凛冽的目光逼视下,他缩了缩脖,又缩了缩脖,终于吞声。 毕竟还有五日被监守,严冰不愿与他撕破脸,何况动手者另有其人,也没有哪条规矩禁止饮酒。 当务之急是抓紧时间做出新瓷,绝不能误了时辰。 这次严冰学乖了,借了一个房间,将门反锁,既安全又保密。 第36节 书吏看着在门外转来转去的寄虹,“霍掌柜,你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这有我们守着,决计不会发生昨晚之事了。”话虽客气,语气却透着蔑视,一个小女子他还不放在眼里。 就是有你才不放心哪!寄虹剜了他一眼,转身走了,找到丘成,“把咱们的工人都叫回来!” 丘成不解,“不是说暂时停工么?” 寄虹神秘地笑笑,“干点别的。” 书吏正翘着二郎腿回味昨夜的酒香,就见几十号人浩浩荡荡行来,走在最前的那个娇小女子,此刻竟有种号令山河的气魄。 他激灵一下跳起,要打架么? 外面的动静丝毫未影响到严冰,他专心致志,前所未有地投入。洁白的瓷泥在他手中拉伸、弯曲,焕发出生.命之光。 这件瓷器,不是为了比试,而是为了某个人。 翌日凌晨完工时,他将瓷器放入匣钵,推开门,顿时呆住。 屋外,几十个手执火把的工人将他所在的小屋拱卫中央。 同样举着火把的她,就在他的正对面,不过十步之距,一抬眼,便风云际会。 黑夜之中,火把安静地跃动,连成璀璨的火焰之环,黯淡了群星,而她是那簇最明亮最炽热的焰火。 她在保护他,在这最黑暗的夜里。 一直以为是他引领她、保护她,但从何时起,那个坐在地上哭鼻子的小姑娘已经张开羽翼,坚定地站在了他的背后。 她就在他的背后,所以他必须勇往直前了。 怔忪许久,他缓缓迈出门槛。门外,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寄虹看到他只捧着一个不大的匣钵,约摸是只瓷碗,心中黯然,若不是飞来横祸,他本可以做出恢宏的惊世之作。 入窑、点火,熊熊窑火与冉冉旭日隔空竞彩,映得他的面容熠熠生辉。 寄虹仰望着他,“无论结果如何,你是我心中永远的赢家。” 有她这句话,胜过世间万般荣耀。他笑容柔和,“用不着担心了,安心去睡觉吧。” 她不肯离开,“万一有人中途开窑怎么办?” 严冰失笑,“除非他想被烧成炭灰了。” 寄虹赧然,自己实在草木皆兵了。 “快点回去休息,养精蓄锐,比试那日我还要再向你借样东西。”他推她回房。 “什么东西?告诉我,好做准备。” 严冰狡黠地眨眨眼,“天机不可泄露。” 曹县令十天未见严冰,不知这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文人书生能鼓捣出个什么玩意,着实没底,比试当日早早来到窑神庙,打算在开试前对他耳提面命一番。 不料太守和参试人全都到齐,呈上所制瓷器之后,严冰才姗姗来迟,且两手空空。 曹县令气得胡子都撅起来了,这小子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 寄虹也来得晚,从围观人群的缝隙里静悄悄地蹭到伍薇身旁。今天的比试至关重要,丘成和小夏也来观战,三个人看看寄虹,都有点发懵。 她一身雪色云雾纱,薄施粉黛,眉眼如烟。她天生丽质,往日也是漂亮的,只是今日格外不同,宛若水墨画里的仕女。 但奇怪的是,初夏时节,她竟然系了件披风,大大的兜帽完全遮住发髻,一根头发都不露。伍薇用胳膊肘戳戳她,“受风了?” 寄虹小心地拉住兜帽防止脱落,像是藏着什么宝贝似的,轻轻拭了拭额头上薄薄的汗,抬头向伍薇一笑,混合着神秘、得意,还有一些腼腆,完全不像平日光明磊落的样子。 搞什么鬼哟?伍薇正想询问,庙里开试的宣喝声将她打断。 长桌上摆着三件瓷器,一碗一碟一盏,上绘山水,繁丽清雅疏阔各有特色,若是摆在陶瓷街的商铺,不失为精品,然而此时此刻,在“国字脸”呈上的瓷器之前皆沦为炮灰。 那是一只鼎,通体青润,贴塑山峦叠嶂,河流蜿蜒,右上角有阳文“盛景”二字。 围观众人啧啧称奇,贴塑的风景自然是无可挑剔的,但并不足以令这些祖祖辈辈在泥火里打滚的老窑人看直眼睛。他们赞叹的,是瓷鼎的“大”。 瓷鼎高约半人,长近一臂,由于太大不能放于桌上,便摆在庙中地上。 这等尺寸,对于青铜、铁器来说司空见惯,但在瓷器里凤毛麟角。瓷器越大越易走形,且瓷鼎各部位需分别烧制再行拼接,一处错漏全盘皆毁。 虽然无人统计过,但这只瓷鼎可能算得上大梁排名前三的大鼎,往庙中一放,自带王者之风。 太守看看坐立难安的曹县令,圆肚子乐得一鼓一鼓的,“如此杰作,怪不得某人不敢应试呢。” 严冰无视曹县令血海深仇般的目光,笑得风姿卓然,“卑职来都来了,怎可不试上一试?” “那便呈上应试之作吧。” 严冰却特意请示道:“恳请太守许可卑职的瓷作入内。” 众人听得纳罕,难道有谁阻拦不成?太守不解道:“自可入内,公平比试,有谁敢拦?” 严冰谢过,目光遥指庙外,笑容柔和下来。众人回头望去,顺着他目光的方向,一名浑身素白、兜帽遮发的女子婷婷前行,在庙门处略顿一顿,抬步迈过门槛。 庙里一下炸了锅。焦泰霍地起身,“女子禁入!拖出去!” 严冰连一丝余光都没给焦泰,不紧不慢地向太守施礼,“这便是卑职的瓷作,太守明鉴。” 这句话一石二鸟。此处太守最大,连县令都不便发号施令,他区区一个瓷会会长竟脱口便是“拖出去”,这不是打太守的脸吗?再者太守红口白牙允诺过,更不能出尔反尔。 太守隐隐发觉被严冰带进了沟里,又不能对始作俑者发作,只得对焦泰发泄了一番,焦泰自知失言,诺诺谢罪。余下众人都不敢出声反对了。 寄虹便在各种异样的目光中,坦然走到严冰身旁,盈盈向上首一福。 曹县令感觉有点意思了,严冰这葫芦里卖的九成九是上品良药。神色便从寒冬转阳春,“霍掌柜可是来送瓷作的?为何不能与他人同呈于长桌之上?” 严冰朗声答道:“因怒放之景,盛于发间。” 话音未落,寄虹解开披风,兜帽滑落,露出垂云乌髻,斜簪一支步摇,白梅或含苞或盛绽,枝桠繁密,蓬勃一树锦绣,似有暗香浮动。 梅是洁白的瓷,冰清玉洁,枝却是青与白彼此浸润,宛如翠枝覆了白雪,楚楚动人。 而步摇之下的女子刻意一身素裳,更加衬托出瓷饰的惊艳,白得越发纯净,青得越发澄明。瓷饰与女子相互映衬,显出一种不事张扬却惊心动魄的美。 盛景二字,不明言,自有声。 庙中一时鸦雀无声,不知瓷饰与美人,哪个更为震撼人心。 寄虹被无数双眼睛注目,面上微微泛红,略低下头。 严冰的视线飞快划过,却未落在瓷饰之上,于他而言,“盛景”从来只有她。只可惜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久望,偷偷看一眼,便得忙忙转开。 惟其如此,更觉甜蜜。 “这是不是窑变瓷?”在众人的赞叹声中,突然有人扬声询问。 寄虹猛地抬头,心中突突跳个不停,一时之间,恍觉又回到去年评瓷会之时,难道窑变之灾再度降临吗? “虽然是与窑变瓷类似的双色瓷,但真正的窑变不可掌控,譬如‘霁红’,何处青何处红全凭天意,非匠心可得。”严冰解释,“此瓷乃使用洒釉法,将青釉料洒在白底釉料之上,烧成后两种釉色交织渗透,半成于天工,半依于人巧。” “洒釉法”几年前产生于官窑,行里人都只闻其名未见其技,不料年纪轻轻的严冰竟懂得这秘而不宣的技法,众人惊叹不已。 方掌柜问:“白釉与青釉成型条件不同,怎能做到不流不裂、一窑得之?” 众人都眼巴巴地望向严冰,谁不想知道其中奥秘呢?但是他们更知道,一种新的技法,必然凝结了千百次试制和千百人心血,没有人会随随便便公之于众。 然而严冰就这么随随便便讲了出来,一点都不犹豫。他简明扼要地描述了制作过程及要点,每一句都言之有物,没有虚伪搪塞之语。众人恨不得多长出十只耳朵,生恐漏掉一个字。 就连“国字脸”也认认真真地倾听,来自白岭的他都不知道这种技法,一个南方小县的文书怎会知晓?他望向严冰的目光有疑惑,更有钦佩。换成他,做不到如此无私。 庙外的丘成听着这熟悉又陌生的技法,不由浮起一抹温暖里带着悲伤的笑意。 小夏有些看呆了。丘成往常的笑容都是客气而疏离,很少有袒露心迹的笑容。这样不设防的他,挺……好看的。 “少爷讲得很好吗?”他问。 “只是想起一些往事。”丘成压低声音,语带感慨,“严大哥和爷爷烧出的第一批‘洒釉’瓷器,至今还在白岭的库里不见天日。若不是那场……” 他没有说下去,但触到小夏的目光,他知道他懂得。那一刻,好像忽然和他亲近起来,因为那个共同经历过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此时,严冰已将“洒釉法”简述完毕,末了说:“概述之言有诸多不尽之处,严某愿另择他时同众位详讨,若‘洒釉法’能在青坪星火燎原,是我瓷行之幸。” 这是设堂授技的承诺了。要知瓷行里多是父子、师徒技艺相传,本家还有处处防备的呢,严冰却毫不吝啬倾囊相授,众人不禁在心里竖大拇指。有才干,有气度,有抱负,督陶署舍他其谁呢? 眼见局势一边倒,太守恼怒地指着瓷簪,“那么小的一个玩意,光用料都没法跟瓷鼎比!就是投机取巧!你们都来说说,是也不是?” 庙外一片哄笑,伍薇戏谑道:“照这么说,猪比人金贵喽?” 这回没了银票,众官员又退化到说什么都有就是没人表态的境况了。 曹县令怡然自得地说:“太守说的是,正要大家都来说说才好。论起对瓷器的了解,咱们衙门里的始终及不上瓷行里的专业,何不让在场人士都来投票?” 众官员巴不得把这个烫手山芋丢出去呢,围观的人除了焦泰,都积极地热烈参与,这大约是大梁史上头一回民选官吧!于是在庙里庙外山呼海啸的应和声里,太守的反对声从激烈到挣扎到微弱,最后缴械了。 他虽然草包,但还懂得一点审时度势。 投票结果,严冰以绝对优势胜出。 寄虹飞快瞄一眼身边的他,又飞快低下头,唯恐唇边的笑意泄露。 他胜了,她很高兴。但更高兴的是,他用真正的实力向她、向他自己、向所有人证明了,“光明正大”的存在。 这场胜利不仅对他,也同样对她意义非凡。 曹县令请太守宣布结果,太守鼓着肚子不言声。于是曹县令含笑说:“青坪主簿兼督陶官由原督陶署文书严冰接任,即刻履职。” 在众人的道贺声中,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格外突兀,“重案主犯履官,青坪危矣!” 庙里刹那静寂,所有目光都钉在焦泰身上。 太守突然来了精神,挺了挺肚子,“你说什么重案?” 焦泰一字一顿地说:“太守可听过‘冰纹案’?” 他目光平静,语气平静,似乎毫无侵略性,但严冰瞬间脸色煞白。 作者有话要说:  “生.命.之.光”都要和谐,这是为什么o(╯□╰)o 这周有榜,从2号到8号日更,谢谢还在追的小天使们,群么~~ 小剧场 玲珑:“老实交待吧——簪子是谁帮你簪的?” 寄虹:#^_^# 玲珑:“你们俩挺嚣张啊,敢在这么大的场合公开?” 寄虹:⊙▽⊙ 第37节 原来他是这个意思!!! ☆、严冰的过去 焦泰问出这句话,庙外的伍薇、丘成和小夏都变了脸色。 其余人大多茫然不知,偶有听闻的也不了解内情,一时面面相觑。 曹县令却是知道的,正要为严冰开脱,太守截口说:“听着耳熟,哪里的案子?” 焦泰觑一眼宛如木雕泥塑的严冰,心中冷笑,令耗子精专赴白岭打听的消息终于等来了最佳时机,今日要让他一败涂地,永不翻身。 “众所周知,窑变瓷之所以被视为不祥之兆,乃因其违背常理,是瓷器中的异类,有悖我大梁礼教宣扬的正统端方。然而三年前,白岭的官窑居然私下偷制异类瓷,大梁瓷器皆以完整光洁为上,此异类瓷竟独独追寻破碎开片,妄图以邪压正。” 太守有点明白了,“这个异类瓷便是所谓‘冰纹’?” “正是。如此邪物竟送入宫中,咒我国运,幸先皇圣明,将冰纹瓷悉数销毁,严惩制瓷之人。官窑及工部上下七十四人入狱,一百零七人放逐,十一人身亡,另有无数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未记录在案。白岭震动,官窑几近覆灭,人命如草,竟只因当时官窑的督陶官——一位工部郎中歧心所引发。他贪图奇技淫巧,工于旁门左道,祸及几百家户,罪责累累,罄竹难书啊!” 焦泰痛心疾首地觑了严冰一眼,除了脸色更加苍白,他没有更多的表情,似乎在听,又似乎陷进了回忆里,难以自拔。 庙外的丘成紧攥双拳,浑身发抖,忽有一只手牢牢握住他颤抖的手。 他看了小夏一眼,小夏的神情第一次那么严肃。他的手叠在他的手上,同仇敌忾。 他不再发抖了。他不是一个人,严冰也不是。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太守“噢”了一声,“本官记起来了,这个案子,当时不是判的死刑吗?” “确实判处死刑,但行刑之前,适逢先皇驾崩,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兼因这个工部郎中的父亲——原工部尚书已病死狱中,太后体恤,便逐其至青坪担任小吏。但他包藏祸心,邪念不死,竟欲将青坪变为第二个官窑!”除了没有眼泪,焦泰几乎声泪俱下了,“若任其得逞,青坪便会走上邪物祸国的老路,大难临头哇!” 听到这里,那位“工部郎中”已不言自明。太守却假作不知,“焦会长一心为青坪着想,其义可嘉。但不知你说的人是——” 焦泰一字一顿道:“便是原督陶署文书、现青坪主簿兼督陶官,严,冰。”每一个字都充满讽刺。 这句话宛如水入沸油,原先的窃窃私语陡然掀起轩然大波。 “他是这等恶人?”惊愕。 “不像啊?”疑惑。 “背了十几条人命,凭啥大赦哩!”唾弃。 “瞎老二,你是真瞎啊!睁开你的狗眼想想,铡刀是他抬的?刑书是他签的?”这是伍薇的声音。她还要说更多,却迅即被汹涌的人声淹没了。 寄虹宛若五雷轰顶。焦泰说的每一个诋毁严冰的字她都不信,全然不信。她只是心疼,深深深深地疼。 他曾距死亡仅仅一步之遥。 她想起他曾讲述的那个关于漫天星光的故事,竟然是他自己。一想到在暗无天日的牢狱里,绝望地等待死亡的他,她的心就缩成一团。 她终于明白他为何对过去讳莫如深,因为太痛了,太痛了。 而现在,毫无防备地,焦泰将他尚未愈合的伤疤狠狠撕开,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让所有不怀好意的目光窥视他血淋淋的过往,残忍至极。 方才意气风发的他消失了,他枯站在那里,腰背佝偻着,像一个干枯、腐朽、死去多年的老树,焦泰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一把斧头,无情地砍在树根之上,一下,又一下,越砍越深。树干开始摇晃、歪斜、倾倒,直至最后的致命一击。 如果他在这里倒下,从此再也无法站起。 焦泰尖刻的声音,众人嗡嗡的议论,都化作血色的魔咒涌入严冰的耳膜。黑压压模糊一片的人影里,他依稀看见父亲的尸首,带血的藤鞭,病榻上无人照管的祖母,梦里无数次砍向他的铡刀……所有这一切扭曲成无数吐着红信的毒蛇,一条一条勒紧他的咽喉。 天旋地转。 他踉跄一步,将欲栽倒之际,一只手扶住了他。力气如此之大,猛然将他拉回现实。 视线重又清晰,他不在白岭,不在那个地狱般的牢狱,这里是青坪、窑神庙,眼前是惺惺作态的焦泰及神色各异的众人。 身旁,是他一直追随前进的那个女子。 此刻她正扶着他,紧紧地,即便众目睽睽也毫不顾忌。 太守冷冷地问:“严冰,你身负重案,欺上瞒下,还不认罪吗?” 严冰面如土色,艰难地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 庙外,伍薇同丘成耳语几句,丘成点点头,分开人群,走到严冰面前,面容柔和下来,轻唤一声,“严郎中。” 久违的称呼。严冰轻轻颔首,鼻子有点酸。 丘成在宫中训练有素,见惯大场面,此刻并不紧张,他向众官员一一行礼,“焦会长讲了一个黑白颠倒的故事,草民另有一个不同的。” 这次曹县令抢道:“讲。” “我跟随爷爷进入官窑学做火工有八年了。朝廷每年都会敕令官窑进献新品,冰纹瓷偶然现于一次青瓷试制过程,当时的督陶官是严郎中,和工匠反复改进,花费数年,三年前试制成功,将我们许许多多人呕心沥血之作送入宫中。” “全窑的工匠都很高兴,我想,在座每一位研制出新瓷的人都懂得这种感受。我们期待奖赏,不为钱财,只为那份得到认可的喜悦。” 不少人点头赞同,这的确是每一位工匠发自真心的追求,更完美,更创新,更多人认可。 “朝廷的旨意来得很快,但不是认可。”丘成目光幽远,好似望见三年前逆转人生的那一天。“严郎中和好多人被抓走了,所有的冰纹瓷都被砸碎。我们被封在窑厂里,没有人出面解释。就这样担惊受怕地过了两个月,直到严家父子被判处死刑。那时候懵懂的我问爷爷,是不是严家用他们的命换取了我们这些工匠的命?” “我没有得到答案,很多问题至今都没有答案。说一件瓷器‘祸国’,我不懂,这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喜欢时,便驱赶工匠如同牛马日夜赶工,不喜欢时,便一句‘祸国’草菅人命。我们瓷行里的人何尝不是‘窑变瓷’,命运在天不在人?” 丘成说得委婉,但众人都听得明白,他话中直指罪魁祸首并非严冰,而是朝廷。 同一件事,丘成的叙述技高一筹,围观者大多是工匠出身,对他的话感同身受,落在严冰身上的目光便悄然变得温和起来。 焦泰怒斥丘成一派胡言,双方针锋相对,唇枪舌剑。 寄虹看着摇摇欲坠的严冰,托在她手中的臂膀似乎轻得没有重量。她很想帮他,像丘成和伍薇那样据理力争,可是她什么都不了解,什么都说不出。 从没有一刻感觉自己这么没用。 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臂,紧紧地。 她指尖的力道清晰地传入他的肌肤,他迟缓地转头,她的眼眸中流动着太多情愫,不止疼惜、焦灼,还有他似乎渴慕已久的东西。 忽然之间,他清醒了。 太守把茶盏当惊堂木,“当”地砸了一下桌子,“放肆!本官面前,启容闲杂人等多言!严冰犯下如此大罪,难道仍妄图蒙混入仕吗?” 严冰极缓极缓地挺了挺腰,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动作,但顷刻间,枯木变栋梁。 他轻轻松开寄虹的搀扶,居然还对她微笑了一下。“焦会长所言并非完全不实,我确实负罪下狱。” 一言既出,举座哗然。 焦泰露出除掉仇敌的快意之笑,寄虹等人吃惊又不解地望着他。 他轻声续道:“每思及当年白岭流徙之家,亡故之人,愧不堪言。深觉仕途多舛,如土之成瓷,幻不可测。心灰意冷,曾发誓不再入瓷行一步。” “万分幸运的是,我被贬谪到此地,青坪。我看到冉冉燃烧的窑火,兢兢业业的窑人。我看到遭逢大难矢志不移如霍家,迁徙千里薪火相传如丘家,稳扎稳打如方家,求新求变如袁家,还有许许多多孜孜以求的人。我相信,青坪总有一天会成为大梁第一的瓷都。严某何其不幸,几乎死于白岭,但又何其有幸,重得生于青坪。” 他向太守县令施礼,“感谢太守、县令,宽大为怀,准我一吐胸臆。也感谢焦会长,今日之言解我经年之惑——何谓正统,何谓奇技,我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秤。”转向众人,“更要感谢诸位,方才以票为我代言,即便罢职,严某之诺不变,择日必当开门授技。” 停顿稍顷,声量微扬,“踏入此地,非为一官半职,乃因心有所感,愿仍将此微不足道之身投于瓷行,北慰白岭瓷魂,南开青坪盛景。” 语毕环视一周,拢袖叠手,向包括衙役在内的所有人深施一礼。 庙里庙外百余人寂然无声,只有偶尔一两下压抑的哽咽。 有时候,普罗大众所追求的并不是精确到毫厘的真相,而是或坦白、或真诚、或同心的态度。这三点,严冰全部做到了。 而刚刚被他“感谢”过的太守与焦泰,竟一时无法口出恶言。 “我退出。”一个平静的声音打破缄默,“国字脸”走到严冰面前,直视着他,话却是对众人说的:“我从北疆至白岭学艺,正是久慕严郎中大名,为其才,更为其德。若非他几番上书朝廷准予公开官窑掌握的一些秘技,今日便不会有这个瓷鼎。可惜我到白岭之时,他已蒙难入狱。不料竟在此得见,幸而严郎中明珠未尘,真是苍天有眼。” “第二场比试,我买通书吏,在策论中夹入银票。”众人轰然鄙夷,官吏尴尬,严冰却面露赞赏,而他神色坦然,“原本以为我的对手必行贿赂之事,只为求一公平,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严郎中的策论我有幸拜读,见解远胜于我,三场比试,皆败于其下,心服口服。” 他转向众人,朗声道:“督陶官一职,严冰实至名归。”说罢向严冰利落地一拱手,潇洒离去。 太守肚子都要气炸了。 方掌柜起身,“曹县令,若方才投票仍作数的话,草民投给严主簿的一票不改初衷。” 此话犹如石投湖心,引起涟漪无穷。 “我也不改!” “我改投严主簿!” …… 一人接一人表态,一声接一声支持,庙里庙外争相应和,最终汇成民意的汪洋。 曹县令见时机已到,才抛出杀手锏,“朝廷近日频频颁旨‘用人之际,不拘出身,唯才是用’,太守可记得,太后刚刚擢升先前谪贬的林老将军总领兵马抗击叛军,那正是太后为我等做出的表率啊。若此时牵扯旧账不放,有违太后圣意啊!” 太守在心里直骂曹县令奸猾,明知是胡搅蛮缠,抬出太后这顶大帽子压他,偏偏不能反驳。 这场战役,太守一方寸土未剩。身为草包的他之所以能坐稳这个位子,唯一的优点就是懂得该打就打,该降就降,该拉拢就拉拢。 于是他适时制止了焦泰的乱吠,向严冰笑道:“严主簿,本官看好你哟。” 尘埃落定。 很久以后,等严冰缓过劲来,伍薇问他:“那天人五人六的话几分真几分假?” 严冰答得很有技巧,“真亦假来假亦真。” 然而此时,尽管堂上一番肺腑之言定江山,他却未能完全从这场重击中抽身而出。 寄虹去县衙找他,他埋首于公务;去家里找他,他抱着小白睡觉。 她倚在卧房门边,从里头小白的呼噜声中辨认他的呼吸。一长,一短,她的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小夏蹑手蹑脚过来,递过纸笔,压着嗓子说:“霍掌柜,有事的话就留个信吧。” 寄虹摇摇头,直起身,冲着门里说:“我要改窑,抽空来指点一下。你不来,我不烧。” 门里没有动静。 小夏说:“等少爷醒了我会告诉他的。” “什么都不用说,听我的。” 小夏纳闷地望着寄虹离去的背影,心想,少爷睡着了呀! 第二天,严冰照常去衙门,忙得陀螺似的,小夏连半个字都说不上。忙到后晌,竟然出乎意料地提早收工了。 “备车。” 小夏赶忙套马,“回家还是去饭馆?”犹豫着要不要说起昨天的事。 第38节 严冰往怀里揣了件东西,跳上车,“去霍家窑厂。” 作者有话要说:  懒宝,加油! ☆、明月寄我心 青坪的窑炉皆为细长形状,依山而建,倾斜向上,下方为火膛,上方为出烟室,燃火时如一条烟火长龙。此时窑炉未在使用,寄虹和丘成在半山的出烟室附近查看地形。 丘成沿着山坡走了几个来回,“倾斜度没有问题,可以延长。” 寄虹蹲在出烟室顶部的方砖上,用目光向上丈量尺寸,“如果延长两丈,窑温能提高多少?烧制‘霁红’够不够?” “影响窑变的原因很多,未必单是窑温不足。”背后突然插.进来一个男声,“即便要改变窑温,也可通过火候及改变瓷器在窑室中的位置来调节。” 寄虹起身,望向下方的严冰,勾起唇角。 “并且,窑室过长,会造成抽力过大,火焰流速过快,反而不利于升温。”严冰边向上走边观察窑室,“长度足够,倾斜度也合适,当初建窑时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强行改造只会破坏原有的完整性。” 丘成非常识趣地找了个由头闪人了。 严冰低头研究自己的鞋面,寄虹却故意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嗯,接着说。” 他冲着地上问:“釉料用的什么土?” “试过好多种。” 时近掌灯,工人陆续下工,两人站在没有遮挡的半山间,十分惹人注意。寄虹当先向更高处的山林走去,严冰不知她什么意思,犹豫一下,但还是跟在后头。 寄虹边走边详细讲述了各种釉料配方与对应结果,严冰全部听完后,沉思片刻,说:“再试试孔雀土。” “试过很多配比了,但颜色非青即绿,就是没有红。” 夜幕完全降临了,树林幽暗,前方的身影模糊起来,严冰加快脚步,“窑变瓷除了技巧,还需要一点机缘才——哇啊!” 脚下一空,重重砸在一堆硬物之上,当啷乱响。 半晌才回过神来,他掉进一个洞穴。真是太损形象了。 用骨头碾压硬物的滋味实在不大好受,顶上传来寄虹焦急的呼唤,他咬着牙答:“没事。” 扶着快要断掉的老腰爬起来,在漆黑一片的洞里摸索片刻,发现这个洞也就一人多高,举起手臂能触到洞口边缘,便对寄虹喊道:“能拉我上去么?不行的话,叫丘成和小夏过来。” “你让开些。” 严冰不明所以,但仍乖乖退后,刚离开洞口,就见一个身影飞扑下来,“嗵”地落在洞底。 他吓得不轻,慌忙捞了一把,“摔着没?” 寄虹就着他的手笑嘻嘻起身,“怎么?肯看我一眼了?” 严冰缩回手,冷着脸说:“这是玩闹的时候吗?这下两个都出不去了。” “那就待一夜好了。”她满不在乎地靠着洞壁坐下。 他也只得无奈坐下。洞不大,他尽量远离她,仍不过是一臂之距。 她却倾身过来,“严冰,你在躲我,还是躲你自己?” 没有回答,他只是更加往后缩了缩。他曾经努力维持一个纯洁、无暇、高贵的形象,哪怕自欺欺人都好。但现在,四分五裂。 寄虹没有追问,“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就是个山洞么? “这是一座废弃的窑炉。” 那也算不得奇怪。严冰知道,窑炉到一定年限会废品率大增,难以修缮,这时窑主通常废弃旧窑,另建新窑。 “想必你不知道,青坪有个习俗,”寄虹的声音在黑暗死寂的洞穴里显得有点幽森,“废窑是惩戒妖佞之地。若有女子不守妇德,做出污秽之事,便会被扔进废窑,堆上柴禾,活活烧死。这里啊,不知葬送了多少美丽的生命。” 严冰毛骨悚然,“开、开玩笑的吧?” “不信呀?摸摸地上,都是人骨。” 他犹犹豫豫探出手,飞快在地上划拉了一下,触到一件冰冷坚硬的物体,表面黏糊糊的一层,哇呀!带血的骷髅! 他怪叫一声弹到寄虹身旁,几乎一头撞到她的怀里。 她放声大笑,特别爽朗阳光的大笑。 严冰懵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慢慢慢慢笑了,开始是无声的笑,后来同她一起放声大笑,抑郁一扫而光。 真够傻的,窑里火温多高啊,怎会留有那么大块的骨头?再仔细触摸,那个硬物四四方方,应该是倒塌的烟火柱散落的砖头,黏糊糊的一层大概是砖头上凝结窑汗后又长出的青苔。 “小骗子。”他声音里带着笑。 寄虹坦然和他靠在一处,“没骗你,确实有这个风俗,虽然不在这里,但小时候见过一回,娘捂着我的眼睛把我拽走了,可我还是看见了,那个场面……很可怕。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女人遇到同样的事却成了妖佞……”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片刻,寄虹的语调轻快了些,“喂,我说,鬼门关都闯过一遭的人,还有什么槛跨不过?” 严冰一怔。黑暗里看不到她的面容,只看到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无论经历过多么糟糕的境遇,从无黯淡。 是啊,他与她,他们都还活着,这已足够幸运,还有何事可萦心。 “谢谢你。”他的声音释然了。 “谢我什么?” 谢谢一年前你的多管闲事,让我遇见了你。 寄虹听见的却是他低沉的笑,“贺礼备了吗?” “抬头。” 严冰不明所以地抬起头,透过废窑不规则的洞口,天上半轮明月破云而出,清辉满乾坤。 纯洁、无暇、高贵,从不因时间与圆缺而改变。 他出神地看着,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好像跨过了半生。然后缓缓低下头,正对上月光下她温柔而圣洁的面容。 他赠她星光一盏,她赠他明月半弯。 “十八岁那年我就考中进士,”严冰的声音低且缓,听不出曾经的意气风发,“兼之我爹升任工部尚书,我是少年得志,在工部目空一切地混了一段日子,爹说我眼高手低纸上谈兵,便将我丢回了白岭。” “到了白岭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我只是个井底之蛙而已。跟文兄斗过瓷、被丘爷的一双火眼金睛震撼过,才懂得民间藏龙卧虎,托起大梁瓷业河山的不是工部的那一屋子书,而是躬身劳作的窑人那一只只粗粝的手。” “那时候踌躇满志,真想好好干一番事业的。我们——我,还有官窑和民窑的工匠——一起改进了许多技法,做出了‘雪肌玉骨’,创出‘洒釉法’,烧制双色瓷、彩色釉,现在想来,那可能是我年少轻狂的日子里最充实的几年。”严冰轻轻笑了下,一闪而逝。 “接连几次受皇上嘉奖,我就忘乎所以了。‘冰纹’是瞒着我爹偷偷烧制的,那时候还妄想着凭这个青史留名呢,名倒是留了,却是恶名。我是借着回京述职的机会把冰纹瓷交给了映芳宫的总管,托他有机会呈给皇上,那时他还大加赞赏呢。我以为他会助我一臂之力,不料他伸出的那只手,却把严家推进了大牢。”他停顿了下,好像要重新攒一攒气力。 寄虹问:“那个总管是谁?和你有过节?” “一宫的总管,其实就是阉人。当时见到我爹还得屈膝呢,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了,太后离不开的人。他和我没有私仇,只不过我爹是拥护先皇后和太子的,与映芳宫那位——也就是现在的太后——楚河汉界了。” “映……”寄虹突然醒悟,失声惊呼,“当今太后?!这么说‘冰纹’只是个由头,实际上……” “是,‘冰纹’的背后是夺嫡之争,”严冰侧过脸,面容隐匿在月光之外,“而严家站在了输的那方。” 他沉默下来,她也不发声,只是安静地望着他黯淡的容颜。原来,他和她如此相似,经历过无上的荣耀,更经历过刻骨的屈辱;败于“妖瓷”,却根在“人心”。那些痛楚,那些抗争,那些生不如死,那些一切好的坏的,她都深深懂得。 从没有一刻,从没有一个人,让她感觉如此亲近,如同一体。 “还疼吗?你的伤?”她问。 严冰微笑,纤尘未染,“从今以后,不会再疼了。” 四目对视,过去种种,尽付一笑。 他站起身,“该出去了吧?既然是窑炉,窑门还在吧?” 寄虹笑了,“我带路。” 斜向下行,穿过出烟室,进入长长的烟道。漆黑的烟道里,她在前,他在后,就像一直以来那样,都是这个娇小的女子带他前行。 他愿站在她的身后,助她乘风破浪,万里远航。 寄虹怕他跟不上,故意走得慢些,两人离得很近,他好像一抬手就能牵到她的手。犹豫又犹豫,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探出小指,慢慢慢慢接近她的,却见她一回头,“到了,当心撞头。” 这是谁家的废窑?烟道这么短! 临别前,他递给她一只小小的锦盒。她当即就要打开,被他按住,局促地说:“那个……明天再看。” 她看看天,弦月归巢,夜已过半,这是新一天的凌晨了。 她等到日出,再等到日落,撑着打架的眼皮,捧着锦盒趴在桌上等着第二天的来临。一听到子时的梆鼓响起,她突地睁眼,来了精神。 慢慢打开锦盒,明亮的烛火下,是那支雪梅青瓷簪,那日赛后她还给了他,今日他又专程送她。 这么郑重其事的,哎哟哟,不免叫人家浮想联翩呢。 从霍家窑厂归来后,小夏发觉少爷和之前不一样了。虽然仍旧从日出忙到日落,但之前的状态像日落,现在像日出。 他借了学堂的一间大屋,依诺开门授技,每逢五、十之日的晚上讲授一个时辰,学员想听便听,想走便走,进退自由,唯一的一条规矩:学技者无论男女贵贱,任何人不得阻拦与歧视。 允许女子与贱民入学堂,这算是开青坪之先河了。 另一股新风乃是改革评瓷会制度,取消参评者身份限制,女子、小窑厂乃至家庭作坊都可参与。虽然传统的大窑主稍有微词,但此举深得广众的小窑主欢迎,去除性别、财势的壁垒,全凭手艺说话,才是真正的公平。 今年报名参评的人盛况空前,为此,严冰增设了初选环节,无论大小窑厂一视同仁,都需把参评瓷器先送入督陶署,经严冰初选合格的才能参加下个月的评瓷会。 督陶署门前每天都排出半里长的队,新近被提拔为文书的小夏带着衙役登记姓名,和以前做饭赶车的活计相比,心累,可他快活,觉得一条腿迈进丘成的行当了,幻想着能走上少爷和霍掌柜心心相吸的路子。 寄虹和玲珑、大东来送瓷,大东规规矩矩排在队尾,玲珑看阵仗估摸得排上不短的时辰,于是拉着寄虹蹭到前头,“夏文书,恭喜升迁啊!” 小夏手一哆嗦,名册上“郑一”就成了“郑十”。“二位小姐,别笑话我了,我说我干不来的,少爷非要我干。”往后看了一眼,“大东哥怎么排后头了?都自己人,直接进吧。”开玩笑,若是少爷知道他把霍掌柜挡在外头,回家又要造冷气了。 玲珑女皇范儿地朝大东简短一招手,挽着寄虹进了督陶署,大东捧着瓷器低眉顺眼地跑过来,像个跟班似的。 吕家窑厂的参评瓷器当然是大东拿手的玲珑瓷,现在比打擂时做工更显精致。寄虹笑着对玲珑说:“你先进吧。” 玲珑想她准是要单独与严冰说些悄悄话,便心领神会地冲她挤挤眼,自个进了厅堂。 寄虹趁机把大东拉到一边,“你们俩怎么回事啊?” 大东呆呆地反问:“什么事啊?” 寄虹觉得他脑袋里准是糊满了瓷泥。“你和玲珑还能有别的事?不就成亲这档子事?炮仗都点了,怎么又哑火了?” 大东沮丧地垂下头,半晌才坑坑吃吃憋出一句话,“她、她没提了。” 第39节 寄虹瞪着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了他半天,被气笑了,“成亲这种事,你好意思让姑娘家先提啊?虽说擂是吕家办的,可亲是你结对不?我问你,夺擂是不是真心的?” “是。”这会没有半点犹豫。 寄虹笑了,“那就拿出个真心的样来。” 那边玲珑已经出门,空着手,应是玲珑瓷已经通过初选,被留下参加评瓷会了。她背着手踱着方步走到寄虹面前,对着她的雪梅青瓷簪左看右看,“哟,一对啊。”“哟”字拐了暧昧的几道弯,带着闺中密友才可意会的揶揄。 寄虹莫名其妙,明明只有一支,哪里一对了? 玲珑意味深长地拍拍她的肩膀,“不耽误你和……哈哈哈,走了。”留下寄虹一头雾水。 厅前的衙役问:“霍掌柜吗?” 寄虹应声,走上前来。 衙役说:“严主簿请您请去。” 专享特权。寄虹微微红了脸,答应着往里走,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到厅中端坐的严冰,只一眼,迈出的脚倏地收了回来,闪身躲到了屋后,心头小鹿乱撞。 他是什么意思?他他他是什么意思? ☆、织网待捕鱼 方才短短一瞥间,寄虹望见严冰的发冠,青底白梅,居然和簪子是同色同款! 怪不得玲珑的语气那么暧昧。 寄虹赶忙取下簪子,感觉脸烫得可以烙饼。她没急着进屋,晾在风里,凉一凉脸孔,也静一静心。 毋庸置疑,簪子和发冠都是第三场比试时一窑所出,早有图谋似的,不禁让她遐想他好像在昭示什么。 寄虹在“误会”与“真相”间纠结了好长时间,也没得出答案。衙役过来寻她,她只得揣着一颗将欲飞起的心进门。 严冰正跟一名书吏说话,用目光示意她坐,便仍转脸对书吏说:“本官自然知道你忠心耿耿,大梁军中正缺你这样的忠心之士,我已经写了举荐信给茂城军营的马都尉,到那里你便可一展拳脚,好生去吧。” 书吏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用想也知道举荐信里绝对没好话,听说茂城军营不日便要开拔迎战叛军,那真就生死在天了啊! 寄虹认得他,就是严冰制瓷时监守他的那位,那时暗里使了绊,这会严冰成了顶头上司,看来是要给她看场好戏。 只是感觉他的目光盘桓在她发间许久,收回视线时,有点失望似的。 书吏仍在凄凄惨惨地求情,“卑职一心想为国效力,奈何多病之身难以胜任,只求主簿开恩,许我解职归家。” 严冰一脸怜悯,“哦,原来有病在身。”书吏见他相信,心中大喜,却听他继续说:“这病,想是在外室那里累的吧?” 书吏神色一震,鼻涕眼泪都没了。 严冰语气仍旧悠闲,“她那里藏了本册子,堪称记账典范,我念给你听好吗?” 寄虹并未见严冰拿出什么册子,却听他极熟练地背诵,“安平三年三月十一,留:人丁税未入库新银一千两;三月二十二,收:应试人一百两,为:策论夹带银票;二十七,收:焦泰二百两,为:寻机撤守。胃口不小啊!二月的要听吗?去年的要听吗?” 书吏扑通跪下,磕头如捣蒜。册子里有太多秘密,牵涉了太多人,目前情势,去军营是个死,留下也不得好活,他没料到这个文弱书生竟是条不声不响的毒蛇! 严冰声音突然冷若霜刀,“要活路吗?” 书吏膝行几步爬到严冰跟前,这会是真的涕泪横流,“求求严主簿……求严主簿给条活路……我什么都听、什么都听您的……” 严冰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像掌生断死的神明。“记住你这句话。回家,不许见人,不许出门,不许胡言,等我的话。” 书吏彻底呆傻,半晌才回过神,如蒙大赦般颤颤巍巍站起,走出一步,又突然回身战战兢兢磕了个头,才一步一软地走到门口。 严冰补了一句,“你是个聪明人,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用我提醒。” 语调并不严厉,书吏却吓得差点瘫倒,连连应诺,退出门外,魂不守舍地走远了。 寄虹大开眼界,“精彩。” 严冰故作矜持地抿了口茶,“戏看完了,有何领悟?” 原来他是在教她“杀伐”的手段。寄虹沉吟了一下,“为何留着他?” “你要分得清哪些忠犬值得宠,哪些狂犬能够降,哪些恶犬必须除。” 即是说,书吏能够控制、且留着有用。她心中一动,“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沙坤在查窑厂奸细的事?” “这件事我不管,要是这种小事你都处置不好,也走不了多远了。” 明明关心她的一举一动,偏偏不肯承认,死鸭子嘴硬。寄虹促狭心起,倾身向他,吐气如兰地问:“那你教教我,哪些‘忠犬’值得宠?” 严冰立刻破功了,一口茶水差点呛了出来,咳了几声,尴尬地转了话题。寄虹也不追问,老实说,她真怕他答出个“我”字,反倒不知如何接招了。 寄虹说起想把霍家的薄胎青瓷铺往北方,但据沙坤的反映,上次的那船货反响平平。“难道北方人只认白岭,不认青坪吗?” “青坪瓷业发展多年,却进益有限,始终屈居白岭之下,你仔细想过其中缘由吗?” 寄虹思索着讲出几点,匠师、工艺、地理位置、大众喜好等等,严冰连连摇头,她只好摊手,“实在想不出了。” “人和。”严冰说:“白岭一旦有新瓷、新技产生,很快传遍整个瓷行,几百家窑厂齐头并进,于是外界一提起白岭,皆认为是潮流及水准的领头军。然而青坪从来都是各自为政,良莠不齐,无法使外界产生统一的良好印象,便很难铺开局面。” 寄虹了悟,“譬如拉纤,只有一人力大是无用的,须得所有人平均使力才行。” 严冰赞许地颔首,“孺徒可教。”思忖片刻,说:“我有个想法,薄胎青瓷已可算青坪翘楚,若能广授制法,青坪瓷行的整体水平便会大大提高,就有能力与白岭一争高下。不过,短时来说与你有损,何时收益也无定论,做与不做,你自己斟酌。” 薄胎青瓷的秘方一旦公开,彩虹瓷坊便失却镇店之宝,换成旁人肯定会对出这个馊主意的人火冒三丈。然而严冰无忌,寄虹也不恼,他说得诚恳,她听得认真。 寄虹想了想,问了几个细节问题,严冰尽心作答。她没有立即答复,只说需要考虑,便告辞了。外头排长队等着初选,严冰也未加挽留。 翌日正是授技之日,严冰走到学堂门口时,遥遥望见红衣女子倚门相候,与身后辽阔万里的晚霞相映成辉。 他不是没有想过她会答应,但也得承认,并非每个人都有如此胸襟。故而看见她的那一刻,格外惊喜欣慰。 不需要更多言语,他只简单地问:“为什么?” 她同样简单地答:“我爹说过,要打破‘北白南青’的格局,让青瓷遍布大梁南北西东。”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眸亮过天上绚烂的晚霞。 当晚,寄虹在学堂里众多惊异的目光中上台,在钦佩、愧疚、赞许等各色目光中下台。严冰坐在侧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整整一个时辰里都在想,他前世一定修过百年的功德,这辈子才能遇到这样精彩的女子。 结束后许多人请教问题,霍家窑厂却有伙计来请寄虹速速返回。严冰便接下解惑一事,叫小夏送寄虹回窑厂。寄虹回到窑厂,天已经很晚了,玲珑、大东、沙坤却都在等她。 她扫一眼三人的表情,直截了当地问:“奸细是谁?”只有这件事能让三个人漏夜前来。 玲珑怒气冲冲道:“烟袋周。” 寄虹先是惊诧,随即了悟,他必是旧恨未平,寻机报复。 沙坤说:“这老崽子,有胆干没胆抗,吓唬几下就全招了。干过的事可不止偷瓷器那一回,砸库里的货、糟蹋严冰的瓷,都是他收了刘五的钱、勾结人干的。怎么整治?你们说,我来干!” 依玲珑的意思,把这个吃里扒外的家伙押到官府去,寄虹却说:“刘五背后是谁咱们都清楚。与其把烟袋周推到对方那里,不如扣在手里留待后用。他有没有弱点?” 玲珑一点即通,赞寄虹比她思虑周到,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沙坤坏笑,“一个臭鸡蛋,浑身都是缝。他有个姘头,爷们是杀猪的,这事如果抖开了,那杀猪刀捅的就不是猪了吧?嘿嘿!” 果然,把姘头落在烟袋周处的亵衣往他脸前一丢,他立刻疲软了。沙坤用匕首在他脖子上虚划一圈,“从现在起,你的舌头就是我的了,管不住的时候就想想猪死前是怎么叫的。” 烟袋周哆嗦了一下,感觉全身每一根汗毛都在嚎叫。 寄虹把这件事跟严冰说了,严冰听完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烟袋周这个饵,说不定能钓到大鱼。” “你要钓什么?”寄虹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可惜没能抓住。 严冰神色有点凝重,“该授课了,回头再说。” 因为不愿她回家太晚,严冰将一晚的授课一分为二,上半时由寄虹主讲,下半时由他主讲。 这晚寄虹讲完后照例由小夏驾车送回,路过医馆时,正巧遇到蹒跚而行的丘爷爷。小夏急忙跳下将他扶上车,寄虹帮忙安置一番,询问丘爷爷怎么一人进城。 丘爷爷笑说:“小成太忙,我闲着没事,就自己来抓药了。” 小夏扭头向车厢说:“您身子不好,千万不能累着,以后抓药这种跑腿的事就交给我吧。” 丘爷爷倒不见外,连声说好,“以后常到爷爷那去,咱爷俩说说话。” 小夏清脆地答应。 几人说笑间,马车转了个弯,驶进陶瓷街。这会商铺已关门落钥,街上行人寥寥,马车畅行无阻。 寄虹正与丘爷爷唠着家常,马车突然晃了一下,猛地刹住,两人差点栽倒,寄虹忙扶丘爷爷坐稳,然后撩开车帘,陡然间血液似都凝固。 马车停在霍记门前,焦泰负手站在旁边,正指挥人在霍记的牌楼上抡斧动锤,曾经宏伟的牌楼半边歪倒,像一具扭曲的尸体。 焦泰略略扫了一眼马车,“霍掌柜,好巧。”“霍掌柜”三个字满是讥讽。 寄虹啪地甩帘跳下马车,“焦泰,你不要逼人太甚!” “这话我就不懂了,我在我的地盘动土与你何干?霍掌柜想必没有忘记,这几间废屋已在焦某名下了吧?” 寄虹冷冷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是如何用阴谋诡计从家姐手中骗得霍记!堂堂会长,手段下作,不觉可耻吗?” “要说‘下作’,焦某万万及不上霍掌柜。”焦泰讥诮道:“你赢上次的赌用的那些魅惑手段,想必在你这样的女人眼里,只有可喜没有可耻吧?” 丘爷爷从车厢中挪出身子,怒不可遏,“简直不是人话!” 焦泰是认得他的,却故意嘲弄,“嗬,霍掌柜令人佩服,老少通吃啊!” “你、你……”丘爷爷气得浑身剧颤,小夏急忙给老人家抚胸顺气,连声宽慰。 寄虹扶着丘爷爷,冷声道:“焦泰,口舌之争无益,评瓷会召开在即,到时凭真本事说话,谁高谁低瓷器上头见真章!” “若凭真本事,不靠背后的男人,你连头都冒不出。”焦泰踩住一株刚萌芽的小草,脚尖碾了碾,碾成几段。 寄虹扬起头,“我若是赢了呢?” 焦泰轻蔑地笑了,好似她在说一个天大的笑话。“不如咱们再打个赌,你若赢了,这几间废屋,拿走。” 寄虹眼睛一亮。 “若是输了么——”焦泰一字一字挤出牙缝,“滚出青坪,永,永,远,远!” 寄虹脸色微变。 好大的赌!前程、声名、理想,以及她所拥有的一切,顷刻间,都凝结在她的舌尖。 赌上一切换霍记,值吗? 她望着焦泰挑衅的目光,似乎在问自己:敢吗? 第40节 寄虹没有开口,丘爷爷已经按捺不住怒火,“你这个后生心肠歹毒得很,凭什么断人生路?” 焦泰斜睨着他,“我倒想问问,做出断人性命这种事,你不会梦到他们化成厉鬼索你魂魄吗?” “你、你、你……你说……”丘爷爷刹那面色青灰,胸口剧烈起伏,几乎倒不过气,瘫坐在小夏怀里。 小夏和寄虹吓得不轻,忙忙劝抚,丘爷爷却听不见似的,直勾勾地盯着焦泰,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焦泰阴阳怪气地说:“我说,你烧出一个祸国的瓷,害死那么多人,却让严冰他爹替你去死,甩手来了青坪。换成是我,早无颜活在世上。老人家啊,你脸皮之厚,晚辈愧不能及……” 曾经深埋心底的灾祸、血色、屈辱与苦难,都随着这尖刻的言语咆哮袭来,重重将年迈的老人击溃在地。 小夏和寄虹再顾不上许多,将昏厥的丘爷爷抬到车上,飞驰而去。 他们几乎是撞开医馆大门的。 大夫立刻诊脉、施针、开方、命学徒熬药,情况稍见稳定后,大夫才解释,“这是急发风症,就算命能保住,恐怕——”他顿了一下,“下不了床了。” 即是说,最好的情况是瘫痪。 小夏愤然,大夫挥挥手,“你们先出去吧,我需要静心施针。” 寄虹把小夏拉了出来。两人站在萧瑟的街边,感觉夏夜的风竟如此寒冷。 小夏狠狠踢了一下石墙,“焦泰这个混蛋,害了霍老掌柜,又害了丘爷爷,老天怎么不劈死他?” 寄虹脑子里轰地一声。她慢慢慢慢转过头来,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声音,“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婚后小剧场 小霁月请小南瓜参观她的蚕宝宝,小南瓜大胆热烈地毛遂自荐,“让我给它们当爹吧!” 小霁月仔细端详了一会他的胖脸圆肚子,摇摇头,“你不行,我孩子的爹得是个狗,你不像。” 小南瓜:(⊙o⊙)╮(╯▽╰)╭ 小霁月:“不是小白白那样的,是我爹那样的。我听我娘跟我爹说,他在外像狼狗,在家像懒狗,白天像忠狗,夜里像饿狗。” ☆、隐藏的真相 小夏一愣,陡然反应过来,糟糕!闯大祸了! 他本能地向后缩了一下,却被寄虹扣住手腕,动弹不得。 “你说我爹什么?你说什么?!”她厉声问。 他张大了嘴无声片刻后,慢慢垂下了头,“少爷不让我说。” 扣在他手腕的手抖了一下。 他嗫嚅着说:“二小姐,你别……“ 寄虹猛地推开他,狂奔入暗夜之中。 他想去追,但被大夫唤住。他看看刚刚睁开眼的丘爷爷,再看看已经不见踪影的寄虹,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大嘴巴。 寄虹冲进学堂,差点被倒在地上的门闩绊倒在房门前。她趔趄一下,站稳身形后,却发觉自己像被钉在了原地。 门内依旧有着熟悉的授课声,而这道门却成了地狱的界碑,一旦入内,恐万劫不复。 屋内的严冰无意间抬头,正瞥见呆若木鸡的她,鬓发凌乱,魂游天外。一句话讲到一半,他突然停下,“今日就到这里吧。” 听课的人陆续出门,都看到钉在院中的寄虹,暗笑英雄难过美人关,识趣地速速散了。 偌大的学堂里,严冰的声音听起来莫名的空洞,“怎么了?进来慢慢说。” 她一动不动,像锈在土里的钉。 他察觉她的异样,微微俯身,更加放柔了语气,“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她翕动着嘴唇,说:“严冰……”却发不出声音。 问出那句话,太难太难了。可她别无选择。 艰难地挤出一句支离破碎的话,“……我爹的……是不是,另有内情?” 严冰的表情凝固了。 他只沉默了很短的时间,她却觉漫长得像牢狱中难捱的年月。 然后,她听见他喑哑的声音,“霍老掌柜,亡于重伤不治。” “我……我知……” 他继续说:“焦泰勾结耗子精下的黑手,我曾托人照应,但焦泰铁了心置人于死地。” 世界模糊起来,她的声音颤抖得厉害,“你、你有证据?” “我有证人。”与其在惴惴猜疑中粉饰太平,不如打碎幻象重塑新生。至少,她或痛或愤或恨时,还有他陪在身边。 不知是哭泣还是仇恨,她的眸子是红的,像绝境里的孤狼。 他抬手去按她的肩膀,触到她的那刻,她仿佛突然从噩梦中惊醒,弹出几步,捞起地上的门闩,疯也似的往外冲。 “不行!”严冰一把攥住她。 她拼命挣扎,力气大得惊人,他居然差点脱手,又不敢太过用力怕弄伤她,只得双臂环腰将她摁在怀里,任她喊骂捶打,他只是紧紧地抱着,不撒手。 “如果杀了他是最好的解决办法,这一棍我替你!”他在她耳边近乎大喊:“但,不能为了那个畜生毁了你自己!你爹也不愿看到你这样!你想报仇,我帮你!我说过我会帮你,就会帮你到底!你信我!你信我,你信我寄虹……” 她茫然无措地望着他,泪水冲刷掉眸中的血色。 他单手捧起她的脸,“寄虹,想想你爹、你姐姐,他们都希望你好好活着,好好的。” 门闩掉在地上,她像被顷刻间抽干了力气,在严冰怀里慢慢下滑,若不是他牢牢托住,便会瘫在地上。 颤抖的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眼泪汹涌,却无声无息。最脆弱的时候,这是出自本能的依赖。 他仰头望向天边黯淡的星辰,伴着她压抑的低泣,心中泛滥成灾。 也许就是从这一刻起,他不想放手了。想抱着她,用尽所有力气,直到天荒地老。 夜风卷走呜咽,寄虹听到头上温柔的低语,“送你去姐姐家好么?城门肯定关了,没法回窑厂了。” 这话突然点醒了她,丘爷爷还病在医馆呢! 寄虹仍旧悲伤难抑,但她懂得孰轻孰重。当下把自己的事放在一边,抹干眼泪,三言两语把方才的事对严冰讲了,带他匆匆赶到医馆,丘爷爷却已经离开了。大夫说他服药后病情稳定,小夏恐丘成担心,便赶在城门落锁前回窑厂了。 严冰细问丘爷爷状况,大夫说:“我已尽人事,到了这把年纪,唯有听天命而已。” 寄虹凝固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感觉这半夜天地翻转,颠倒日月。 严冰问:“回赵家么?” 寄虹木然摇头。 “那跟我走好么?” 她挪动脚步,沉默地跟上他,没问去向何方,没问要做何事。 严冰特意绕了一条远路,避开陶瓷街,不愿再令她触景伤情。以前她伤心时会哭会骂会耍脾气,可这一路她沉默得叫他心痛。 等严冰打开院门,寄虹才发觉到了他的家。在外人眼中这必然是不妥的,可他坦然,她也不忸怩,脚下没有犹豫,抬步进了房中。 他点起灯,将她按坐在桌边,像寻常待客那样问她:“想吃什么?”她肯定没吃晚饭。 寄虹又是摇头。 “我也没吃呢,就当陪我好不好?”他像哄小孩似的,“你喜欢什么?凉面?甜粥?” 一连问了好几种,寄虹无精打采地说:“我没胃口,随你吧。” 严冰就去了厨房。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下厨,当真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可他跳得甘之如饴。 但结果是不因人的美好情操而转移的。 寄虹等了很久很久都不见他出来,不由担心起来,懒宝少爷不会栽进米缸里出不来了吧? 连忙走进厨房,还好,严冰全须全尾地在灶台旁站着,沮丧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锅,满头是汗,形容狼狈。 “做好了?”寄虹探头去看。 严冰像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转身挡住她的视线,遮遮掩掩道:“没……那个,你回屋吧……快回去……” 把锅底烧穿了吗?她拨开他,偏头往锅里望了一眼,顿时愣住。 一锅粘稠的浆糊,稀烂的面皮和形状各异的肉块彼此嫌弃,不甘心被人轻易认出它们原本的面目。 但,她一下便看出那是馄饨。 说是“看出”,也许心有灵犀更恰当。他不懂下厨,她是知道的,本以为他只是热个剩饭之类,竟然如此有心。 案板上凌乱地堆着稀泥似的面团、或厚如锅盖或烂如蜂窝的面皮、好几碗太黑或太白的巨大的肉……馅,以及奇形怪状的面皮裹肉——大概是馄饨的前世。 他做过很多尝试,这一锅应该是“最好”的一批。她怎会看不出,他费尽心思,只为她展颜而已。 热气蒸腾,熏得她眼眸也热起来。尚未下肚,心肺俱都滚烫,被这锅“浆糊”暖得一塌糊涂。 严冰非常挫败,垂头丧气地说:“我还是去找找有没有食肆仍未关门。” “不,我就吃这个。”寄虹盛了满满一大碗,端到堂屋。 严冰愣了下,也盛了一碗跟过来,惴惴地说:“没有辣椒……” 这样的小事他都记得。她目光明澈,“不打紧。” 严冰俨然紧张等候检阅的士兵,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直到看她大口大口吃得满足,才松了口气,虽然卖相差,好在味道不差。放心尝了一口,立时差点呕出来,懊恼地夺过她的汤匙,“别吃了,残害口舌。” 寄虹直视着他,“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馄饨。”她眸中水光幽微,笑容如雪莲般安静地舒展开来,既轻且淡,但终于融雪破冰。 顷刻间,整个世界都柔软下来。严冰木偶般任由她拿回汤匙,忽觉这一场丢人现眼分外值得。 她的胃口忽然好起来,狼吞虎咽吃下两碗,出了一身汗,又被徐徐夜风带走。一切突然清明起来。 “说给我听。”无论多惨烈,她必须一字不漏地知晓真相。 他却不愿再细说那些残酷的字眼,斟酌着言语道:“这件事交给我好吗?” “我要听。”她寸步不让。 严冰凝视着她坚毅的面容,忽然了悟,她是搏击长空的鹰,而非豢养在他檐下的家雀。“那好。但你要答应我,绝不可轻举妄动。” 第41节 在她应诺后,他开始一桩一件讲述探得的内情。她沉默地聆听,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但掩不住眸中风起云涌。 严冰全部讲完后,她沉声问:“不报官,是因证据不足,还是官府也牵扯在内?”他并未透露曹县令对霍家一案的态度,但她敏锐地嗅出背后的隐情。 这确实是一部分缘由,但严冰不愿寄虹涉足复杂官场,便转移视线道:“他的事摊到明面上,只不过贿赂官吏、欺行霸市两项,按大梁律例轻则罚钱,重则劳役,无济于事。”这也是事实,故而严冰一直在等,等一个一击必杀的时机。 “难道就没有办法治他?”都说天网恢恢,可恶人似乎总有隙可乘,令人郁忿难平。 “你相信我吗?”严冰凝视着她。 她不解。 “相信我,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平素也很冷淡,但从不像这一刻如此严肃,让他整个人透出一种强大的移山倒海的力量。 “好,”她目光如炬,“他交给你,瓷交给我。” 她要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叫他一败涂地。 第二天城门一开,严冰便送寄虹回窑厂,并看望了丘爷爷。丘爷爷已经苏醒,果如大夫所言,半边身体不能动弹。丘成内疚难过,彻夜未眠,小夏陪了他一整夜。 看见少爷和寄虹,小夏愧疚地道歉,严冰佯作嗔怒道:“罚你帮小成照顾丘爷爷吧。” 小夏爽快地“嗳”了一声。 严冰在窑厂盘桓大半日,向晚离开,未去县衙,独自转往码头。如今战火绵延南下,不仅陆运不通,船运也萧条起来,夕阳下的青河上船只稀少,只有三艘高大的沙船人来货往,忙着装船起航。 他尚未走到近前,便听到船舷边的小和尚冲舱里喊:“老大!有客到!” 等他走到河边,沙坤已经跳上岸来,掀起背心扇着风,玩笑道:“今天没空去喝你的茶,我得跟我女人好好道个别。” 严冰没有笑,“不耽误你道别,只要你留个人给我。” 沙坤停下了扇风的动作,一贯痞气的脸难得严肃起来,“准备好对付他了?” 严冰没有多做解释,只简单点了下头。 “既然要动手,就多留几个人给你,耗子精那块压船碇得看死喽。” 两人商量了半晌,沙坤始终觉得有不妥之处,摇头叹气,“明天我就出海了,你要是不这么着急,等我回来就能安排得更稳当。” 严冰坚定地摇头,“寄虹已然知晓,所以我绝不能再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打赏,鞠躬~~ 约约约约约约约扔了1个地雷投掷时间:2017-06-05 21:48:28 今天终于在基友的帮助下找到了营养液的仓库,jj设计得那叫一个深哪…… 这里一并感谢,鞠躬~~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03 18:04:39 这是本文收到的第一个地雷和我收到的第一瓶营养液(咳),值得铭记o(n_n)o 小剧场 小夏回家,一进厨房,傻眼了。“少爷,为什么锅碗擀杖都没了?” “我怎么知道?”严冰心虚地往屋后的河沟里瞟了一眼。 ☆、拟将一生付 伍薇到码头时,正看到严冰离去的身影,他低着头匆匆而行,心事重重的样子,竟未留意到她。 沙坤揽她入怀,戏谑道:“你男人在这呢,盯着别人家的肉做什么,嫌我没喂你?” 伍薇“呸”了一声,拍开他不安分的手,正色道:“你和严冰背地里搞什么勾当?” “我要搞勾当也和你搞啊!”沙坤凑过脸作势要亲她。 伍薇笑骂躲开,“兄弟们都看着呢!”往船上望去,甲板上已收拾利索,看样子货都装进底舱了。她斜一眼沙坤,“有没有胆子让我上你的船?” 沙坤若是再耍滑,那就明摆着承认货里有鬼,因此他大大方方领伍薇登船。 在异口同声响亮的“嫂子好”里,他向歪脖和小和尚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跟前跟后,溜须拍马,带着伍薇上上下下,钻进钻出。伍薇是头一次进入庞大的海船底舱,只觉迷宫一般,不多久就晕头转向了。三艘船走了个遍,确实只看到瓷器土产等物。 沙坤一点都不担心,他藏的货连关卡的官兵都查不出,外行人更看不出了。坐在船舷上懒洋洋看着钻出舱外的伍薇,“夫人检阅完了吗?” 他的那点心思伍薇怎会不知,她也没指望自己能看出什么来,摆这个样子只不过为了提醒他多加小心罢了,“别为了几个子儿糟践脑袋,你不稀罕我还稀罕呢。” 他哈哈大笑,“既然大船检查完了,咱们该上小船了。”话里带着挑逗的意味,搂一搂她的柳腰,忽地向后一仰,倒翻出船外。 伍薇吓了一跳,探身却见他在半空中利落地翻个跟头,跳上旁边的一艘乌篷小船。 “下来!”他朝她招手。 虽没有沙坤的身手,她却毫无惧色,妩媚一笑,“你敢接不住,我可不饶你。”话音未落就跳了出去,倒是一点都不怕他接不住。 沙坤也没掉链子,轻轻松松揽住她,就地旋了半个圈顺势搂入怀中。这一手委实潇洒,伍薇娇笑,感觉做一回小女人也不错,便小鸟依人地偎进他胸膛。 沙坤砍断缆绳,单手摇撸,小船欢快地摆了摆尾,倏忽入河。沙船上一溜儿探出几十个脑袋,嬉笑叫好:“老大威武!” 伍薇听他们似乎话里有话,却不明白兜个风有什么值得叫好的。 沙坤背着身,潇洒地扬扬手,小船顺流而下,眨眼间便望不见码头了。 伍薇无数次来往青河,夜半游河却是头一回。夜色朦胧,流水淙淙,两岸偶有三两渔火流星般划过,与船头随波摇曳的风灯隔河唱和。 倒不知他还有浪漫的一面。 他只着一件敞怀的背心,她的脸庞便紧贴在他结实的胸肌上,每一寸紧绷的线条都透出男人的力量。分明是个漂泊江湖的浪子,此刻这个怀抱却给予她无比强大的安全感。 就像倦鸟归林,疲舟入港。 “阿坤,”她嗓音少有地温柔,“这次回来别再出海了,世道那么乱,我不缺钱,不要大房子,只要你全全乎乎的,在青坪过几天安生日子。” 软软的声音飘出他的怀抱,怀抱里是他的女人,他的女人守着他们的家。他胸腔的地方忽然柔软下来,平生第一次生出对“家”的眷恋。“嗯,再走一趟,就回来尝尝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滋味。” 这话听得伍薇心里热乎。两人说了会亲热的话,她叮嘱说:“听说很多州府揭竿起义,你千万要小心,遇见叛军别耍炮仗脾气。” “照眼下这阵势,说不定哪天官军和叛军就掉个了。” “怎么?要反天么?”她虽骇然,但谁当皇帝跟她半个铜板的关系都没有,她只关心她的男人,“那你更两面都不能得罪,能躲就躲。” “怕什么?早和金胡子打过照面了。” “金胡子是哪个?” “听说原先吃过牢饭,空手拉起一帮人马,把官军打得屁滚尿流,是个人物。”他们的“照面”可不是一般的会面,其中有些说不得的隐秘,怕伍薇找茬,他没全说。 伍薇听出他话里话外透着点对金胡子的欣赏,立马瞪起眼睛,“沙坤,你要是敢跟那个土匪穿一条裤子,别想再进我的门!” 沙坤坏笑,“你的‘门’我还没进呢!” 她拧了他一把,“说正经的呢!” 他也不挡,任由她拧,反正皮糙肉厚也不疼。“说正经的,以前觉得最好的去处是天边边儿,现在,是咱们家。安生守好门,等我回来。” 游戏惯了的他认真起来魅力十足,她垂下头,小女人般轻轻“嗯”了一声,拧他的手就使不上劲了,绵绵软软滑过腰间。 他那处地方陡然兴奋了。 “唔……”他挺了挺身,顶上她的小腹,“你男人要走了,不给点念想吗?” 揽在她腰上的手忽地一扯,腰带便散开在风里,夜风窥情思,卷起细长的黑绦绕过她的臀,攀上他的腰,把两人魅惑地缠绕在一处。 夜色旖旎。他没有言语,滚烫的目光灼了她一会,然后,慢慢开始动了。 她压抑地咕哝了一声,情不自禁贴得更近,他身上的汗水、海风以及久违的属于雄性猎偶的气味,致命地诱人。 她目光迷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微微俯首,柔软的舌尖在他胸前的凸起轻轻舔过,比夏日的薄雾还要轻,却引发暴风骤雨的回应。 他一把抱起她滚进了船舱。 他冲锋陷阵,她亦毫无保留,合拍得仿如已经历过千万次,这世上再找不到比对方更能令自己疯狂的人,想化为彼此的骨血,融为一体。 天地都动荡起来,她分不清是船摇还是浪涌,迷离中越过他绷紧的肩膀,只看见船头那两盏风灯在狂风中猛烈地撞击、分离、深入、退后……一下一下,直至巨浪滔天,烈火焚身,在她眼前幻化成遮天盖地的赤焰,宛如新婚洞房中的大红喜帐。 而束缚她那么多年的黑色孀居服,早经他的手扯开、撕破,同世俗的桎梏一起碾在身下。 那一刻,她的心与身合一了,自由了。 “等你回来,从前门进吧。”她抱着他,在他耳边缓慢而清晰地说。 他正欲卷土重来,哪有心思细究她的弦外之音,只胡乱应了一声。 伍薇紧紧地拥抱他,比上一次更加投入和动情。她甜蜜地想,应该准备嫁衣了。 黎明时分,沙坤送伍薇回家后,带领船队离开青坪,临行前把小和尚和几名手下留给严冰。 小和尚重操“乞丐”旧业,每日顶着破草帽,做耗子精的影子,从捕房跟踪到家,从家跟踪到焦宅。这日耗子精又大摇大摆地进了焦家,小和尚叫一名兄弟装成醉酒去后门守着,他自己蹲在前门摆个破碗要饭。 耗子精进到焦泰房中,被一屋子纸灰烟呛得直咳嗽。他匪夷所思地瞪着跪在父母牌位前正点燃最后一张纸钱的焦泰,“你在屋里烧纸钱?!”疯了吧? 焦泰不答,飘飞的烟灰里,他的脸色愈发阴沉。 耗子精懒得跟疯子废话,直入主题说:“听说霍家那小妮子要和你斗法,要不要我去料理了她?” 焦泰眼皮都不抬,“上月给你的一千两输光了?” 耗子精十分尴尬,但对着金主不好发火,绕了半晌弯焦泰都不应,索性豁出去了,“摊开说吧,这些日子我觉着不太平。姓严的和姓霍的有一腿,现下他蹿到我头顶上,能不翻旧账?” 焦泰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当官,咱们就做匪,他若没有证据便动手,咱们正好反告他栽赃诬陷。” 耗子精认为焦泰刚愎自用,耐着性子劝他莫要逞一时之快,焦泰全然听不进去。眼看生意要黄,耗子精眼珠转了几圈,说:“劝你避避风头,不听就算了,但我打算凑够路费就走,得防着严冰下狠手来撬咱们的嘴啊!” 焦泰目光钉子般凿进他的脸,暗骂:无胆鼠类,卸磨杀驴。 耗子精翘着二郎腿与他对视,反正两人是烂污对泥坑,谁都别装君子。 两人对峙片刻,还是焦泰先收回目光,甩给他五百两的封口费。“我不走,我要亲脚把霍寄虹踩在脚下!” 耗子精收起银票,嘟囔了一句,“霍家到底怎么得罪你了,非要弄个你死我活的。” 瞟一眼坐在阴森森的纸灰里一言不发的焦泰,跟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索命鬼似的,不禁觉得脑后有点发凉,一刻也不敢多待了。 耗子精出了屋,走到前门,想了想,又折返从后门出去。一路溜溜达达,闲散得很,迈着方步跨进捕房。 值守的两个捕快诧异地招呼,“井捕头,这么晚过来有事?” 第42节 耗子精朝门外指了指,“瞧见那个醉鬼没有?行迹可疑,过去查查。” 一个捕快小跑出去,另一个被耗子精叫住,“你留下。” 不一会,捕房里走出一个身着普通捕快服饰的瘦小男子,对身后正和同僚纠缠的醉汉一眼都没瞧,摸摸怀里的银票,贴着墙根走远了。 自耗子精离开后,焦泰一直坐在原处,面对牌位,一动不动,仿佛已在那里坐了千万个日夜。 门没有关严,一阵风扑进来,烛火跳了一下,忽地熄灭,房间陡然陷入黑暗。 死寂的黑暗里,牌位前三点红色的微光异常刺目,犹如死却不暝的眼睛。 他撩衣跪倒,双眸亦似染血。“爹,娘,儿子发誓,这次绝不会再输了,霍家夺走的,定要让他悉数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伍薇和沙坤的思维不在同一个频道,想真正身心合一还需要一段漫长的磨合期呀。 感谢灌溉,鞠躬:)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07 08:11:22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07 08:09:26 ☆、烟雨慰红颜 霁红瓷的烧造屡试屡败。 寄虹与丘成温度越来越低的面孔,连三伏天的窑火都烧不热。 又一批新瓷出窑,依旧没有半点红色。 丘成埋头入窑,静默中匣钵落地的闷响格外压抑。 寄虹没有近前,她颓丧地坐在木棚里,想不明白所有原料、所有配方都试过,为何无一成功。 没有霁红,她拿什么与焦泰抗衡? 寄云到时,看到的就是满面愁容的妹妹,十几天没见,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寄云把热腾腾的鱼汤塞进她怀里,“焦泰是可恨,但咱们若跟这种小人争高下而把身子累垮了,得不偿失。” 突然之间,愤怒和仇恨汹涌袭来,寄虹倏地抬头,“你不知道焦泰——”她的话戛然而止。 她很想对姐姐一吐为快,或者像幼时那样扎进她的怀抱大哭一场,但是她艰难地忍下了。姐姐性子柔弱,她所能做的,便是尽可能将伤害隔离开来,那些痛苦,一个人承受就够了。 寄云察觉到她的异样,“你是不是有事?” 寄虹捧着鱼汤出了会神,轻声说:“姐姐,霍家只有我们两个了,咱们都要学着坚强。” 天空飘落蒙蒙细雨,寄虹撑起伞送姐姐回城。姐妹两人亲昵地挽着手臂,依偎着走在雨中,寄云看看比自己还矮几分却高高地、稳稳地为她撑着伞的妹妹,忽然发觉,幼时那个跟屁虫如今已经成为她坚实的保.护伞了。 借口窑厂有事未竟,寄虹未在赵家停留。在岔路口站了一会,看南来北往的人,无论行色匆匆或闲庭信步,都有自己的方向。但,她呢? 踯躅片刻,她向城门相反方向走去。这个雨天,她不想回窑厂。 虽然寄虹不在,但窑厂有丘成坐镇,依然有条不紊地装坯、添炭、封门、点火,火苗窜起来,雨点落下来,忙着和工人把炭篓抬进库房的丘成,心中冰火交煎。 炭篓重得像座山,每一步都如此沉重,他渐渐落后,工人催促了一声,他顿了下,忽然撂了挑子,任炭篓翻倒在泥地里,不管不顾地冲进雨中。 一路狂奔向后院,雨丝斜扑过来,又擦着脸颊流向身后。 如果时间也能倒流那该多好。爷爷身体依旧硬朗,而他依旧是窝在爷爷怀中撒娇的小…… 屋里传出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愕然站在门外听了一会,竟然是小夏在给爷爷讲故事。爷爷好久没有这样笑了,笑声含混不清,但是真心欢喜。 小夏他……又来了啊…… 丘成推门进屋,丘爷爷见他湿发凌乱、脸色青白,笑容便消失了,吃力地梗着脖子,一耸一耸想要抬头,丘成紧走几步坐到床边,丘爷爷拉着他不撒手,呜呜啦啦地说个不停。有些话连丘成都听不大懂,幸好有小夏从旁解说。 他说丘成瘦了,愧疚拖累了他,说为丘家的名声亏欠他很多……说着说着落下泪来。浑浊的泪珠滚过眼角纵横的皱纹,把丘成的心割得支离破碎。 小夏笑着劝道:“爷爷,怎么又伤心啦,刚才您不是还夸奖丘成聪明能干,继承了丘家的手艺吗?” 丘爷爷突然松开丘成,胳膊伸得直直的,使劲指着床头的方向,“印……拿……印……” 床头空无一物,丘成柔声问:“爷爷,你要什么?” “这个。”小夏从靠墙的边几上拿过一个印章,放在丘爷爷掌心,“刚才爷爷让我帮忙找出来看的,还给我讲了这个印的事,说是爷爷亲手刻的,许多名瓷上都印过丘家的姓氏。” “给……给……你。”丘爷爷把印章按进丘成手心,用力往下按,一直往下按,丘成感觉模印上的篆文“丘制”两字烙铁般印在掌中。 “好……好……好……”丘爷爷很激动,越着急越说不完整。 但是丘成明白他的意思。“爷爷,我会的,我会让‘丘’字浴火重生的。” 丘爷爷的皱纹舒展开了,幅度很小地向后动了下头,歪在枕头上,像放下了一桩重大的心事。 他累了,很快酣然入梦。 丘成静静望着灰发覆面的老人,慢慢合拢了手掌,把沉甸甸的印章牢牢包在掌心。 小夏从厨房打盆热水过来,“擦擦脸吧,当心着凉。” 丘成接过温热的毛巾,忽然把整张脸孔埋进去,慢慢从床边滑到地上。他就那样弓着背、捂着脸,一动不动地蹲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个化石。 很久很久都没抬头。 小夏蹲在他身边,轻声说:“今天爷爷多吃了半碗饭,喝药没有再喊苦,我还背他出去晒了会太阳……”那些平素没人当回事的琐事,在某些时刻听起来如许美好和珍贵。 丘成默默地听着,听着听着不知不觉从手巾里抬起头,“谢谢你,小夏。” 哦,原来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念出来这么好听。“丘成,你专心烧瓷吧,爷爷我来照顾。”他期待地望着他,好似这是一件多么优渥的差事。 丘成一向不愿麻烦别人,他应该拒绝的,可对着小夏明澈的眼神,出口的却是:“好。” 小夏甭提多高兴了,他不敢奢求更多,只要丘成允许他陪着就够了,哪怕仅仅作为普通朋友。 后来的日子,小夏日日早来晚走,风雨无阻,把自己一个文书硬当成了长工,买菜做饭打扫看护无所不包,若不是丘成激烈反对,连他的衣服都要一并洗了。 但他乐在其中,丘成忙碌时他还会主动请缨留宿。起初丘成十分过意不去,渐渐就习惯一进家门便能看到他明朗的笑容。三个人的粗茶淡饭,像个完整的家了。 这是后话了。此时,乐呵呵向丘成炫耀厨艺的小夏全然忘记了他的懒宝少爷。 这会严冰正用怪模怪样的汤泡饼招待小和尚。 小和尚不计较好赖,边吃边向严冰汇报了耗子精逃跑的事。“怪我大意了,没承想他连家都不要了,我跟几个兄弟傻愣愣守了大半天才瞧出不对。”他放下筷子,很自责,“让我带人去逮他吧,一定给你个交待。” 严冰温和地示意他继续吃,“耗子精只留书一封就擅离职守,自有官府查办。你还是留下,务必看住焦泰。” “他跑了会不会坏了大事?” “不至于,我有万全之策。” 这当然是谎话。耗子精是整个计划的关键一环,他的出逃确实令严冰阵脚大乱,成与败便扑朔起来。然而人已经跑了,责备小和尚也无用。 小和尚放心了,听严冰安排后续,点头道:“刘五已经降住,其他几个——” 严冰突然抬手示意他噤声。 小和尚一愣,同时听到外面轻而缓的敲门声。难道有人听墙根? 他猫腰就往里屋躲,严冰不慌不忙拉住他,“我送你。”他拿把伞,打开院门,不出所料,门外果然是寄虹。 小和尚用眼神说:“嘿嘿,我什么都没看见。”目不斜视地走了。 寄虹诧异,“他不该在海上吗?” 严冰侧身让进她,“你不该在窑厂吗?” 寄虹语调轻松地说:“想小白了。” 小白立刻响应她的呼唤,一个鱼跃拱进她的怀抱,扭动着肥嘟嘟的身子各种卖萌。寄虹抚摸着它说:“看你主人多懒,都把你养成小黑了。” 严冰一头黑线。 两人给小白洗澡,小白今日特别欢实,在盆里扑腾个不停,溅了寄虹一脸水,她正给它洗脸,顾不得擦,严冰盯着她脸上的水珠看了一会,突然伸出手去。 寄虹正巧抬头,他的手在她眼前一顿,随即划了个圈不轻不重地落在小白脑袋上,“咳,安静点。” 她眨眨眼,总有种方才差点被抚摸的错觉。 小白歪着脑袋看看严冰,调皮地一蹬腿,盆里的水忽悠一下洒出一半,浇在严冰的鞋子上。 寄虹被逗得哈哈大笑。 “反了你了!”严冰瞪起眼,作势欲打,小白非常识时务地钻进寄虹怀里,两只小爪子软软地扒着她的衣襟,哼唔哼唔地求支援。她笑着挡开严冰的手,“好啦好啦,两个都长不大。” 他莫名觉得这句话好甜,乖乖换鞋,倒水,拖地。 小白发现家里的阶级地位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变化,于是有恃无恐地在“女主人”怀里摊开四肢耍赖。寄虹玩笑道:“你这么高冷的少爷不像能养得出这么一只人见人爱的狗呢!” 严冰拖地的动作顿了一下,“小白是祖母养的。” 他声音如常,但寄虹突然觉得心里有个地方被刺了一下。曾经官至从二品大员的严家,她虽未亲见,亦可想象当年的盛况,如今却只余一人一狗,两袖冤屈。 愣神的工夫,手巾滑落到地上,小白翻身跃下,叼起手巾摇头摆尾地向她炫耀战功,她伸手去接,小白脑袋一晃,扭头冲到严冰脚边,在两人间玩起折返跑,疯了似的撒欢。 寄虹悠悠叹道:“能每日无忧无虑的,只有小白。” 严冰弯着腰拖地,不出声,一步一步往前,从屋门到墙角,拖出一地的鬼画符。完事把拖把一扔,拾起伞,“走。” 走去哪里,他没说。她知道她说错话了,向来对旧事耿耿于怀的他,这会大概是心里不痛快,下逐客令了。 但严冰却同她一起出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里,两只油纸伞一前一后,穿街过巷,雨意浸湿了心怀。 天色.欲昏,他却并非往城门去,只在青石巷陌中兜来转去,青坪的小巷四通八达,就连寄虹这样的“老青坪”都摸不透他的目的地。 他不会迷路了吧?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身形一转,拐进一个院落,寄虹愣了一下,跟进去才发现这是一个茶楼的后门。伙计熟稔地招呼,他摆摆手,领着寄虹从后院乱哄哄跑腿上菜的小厮中穿过,又在前厅错落摆放的桌椅间曲折绕行,终于走出前门时,寄虹长出了口气,真是一段崎岖的路程。 抬起头,登时呆住。 陶瓷街! 她明白他要去哪里了。 因着有雨,顾客寥寥,商铺大多落闩。长街萧条,迷离雨雾里,惟有两只油纸伞并排停在霍记瓷坊的对面,晕染两圈黛青天色。 在雨水的冲刷下,霍记断肢残臂的牌坊宛若泣泪。 “有天晚上,我从这里路过,遇到一个人,抱着块匾坐在地上,就在那个位置,”他抬手朝街头指了一下,“我嘲笑她不自量力,你记得她是如何回答的吗?” 那时执拗的自己,她居然有些怀念。认真地想了一会,“这么久,记不清了。” 第43节 “我记得,记得很清楚。”他望进她的眼眸,逐字复述:“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会倒。” 寄虹没出声,但目光明显有了变化。 严冰指指大路,“一条路走不通,”又指指茶楼的方向,“就不去寻找别的路吗?”面对她,语带责备地诘问:“没有红釉,就不敢上台吗?你是这么容易自暴自弃的人吗?如果是这样,不必参评了,你输定了。” 寄虹的目光从他身上转到牌坊,积久的灰尘被雨水冲洗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的牌坊似在翘首迎接匾额的到来。注目良久,她重又转向严冰,“我一定要赢,让霍记的匾看着我用霍记的瓷击败霍记的仇人!” 以瓷为刀,饮敌之血。 作者有话要说:  下榜了,改回隔日更了…… 感谢灌溉,鞠躬:)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08 12:35:03 婚后小剧场 刚被严冰哄上.床的寄虹听到小白可怜兮兮的叫声,推推正宽衣解带的男人,“小白饿了。” 严冰:“小夏——” 寄虹:“小夏搬去新房了。” 严冰无奈,在他家,小白是老大,他是老三。带着十二分的怨气麻利地扔给小白一盘吃食,心急火燎地回房,亲爱的娘子已经睡、着、了! 小白你是天生来克我的吧!!! 小白非常享受今晚的夜宵,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嗯……做狗,最重要的是抱准金大腿。 ☆、金光黑釉碗 被严冰点醒的寄虹暂时放下霁红瓷,改攻薄胎青瓷。评瓷会高手辈出,仅凭上回打擂的瓷碗恐难取胜,必须精益求精。 她与丘成日以继夜地钻研,卧房中的佳品日益增多,桌案柜地全被瓷器占领,最后侵占上她的床时,才终于挑选出一件满意之作。 千万次的锤炼,千万件的平庸,才能换来一次脱颖而出。 时隔一年,寄虹再次以参评者的身份来到窑神庙。 走过曾几乎溅血的瓷路,站在依旧高不可入的槛外,一切似乎与去年没有不同,但又完全不一样了。 因着严冰的缘故,这座庙她已经进过,而今天,终于能够靠自己的力量走进去。 她轻提裙裾,缓缓迈过门槛。庙中轻烟漫绕窑神,不料竟有人比她来得更早,面朝窑神,却倨傲地负手而立,不似在参拜。她只看一眼那个背影,登时血液都沸腾起来,几乎想把手中的瓷器砸到那个脑袋上。 焦泰转过身,嘲讽的神情丝毫未褪,“我们之间的赌约,作数吗?” “你的赌注太小了,敢不敢赌个大的?”寄虹语声冰冷,“今日之战的败者,大梁之内,有生之年,永,绝,瓷,业!” 焦泰突然仰天大笑,笑声里充满鄙夷,“既然你自取灭亡,我求之不得!” 寄虹指着庙中的窑神像,“窑神面前,虚言者自有天神惩戒!” 焦泰满不在乎地悠闲踱步而出,与她擦肩而过时,丢下轻飘飘的一句,“霍寄虹,你的斤两我很清楚。” 他的话听起来怎么如此自信呢? 评瓷会的摆设与历年无异,庙中一条长桌,前后座位若干。严冰到时,长桌上已摆满参评瓷器,皆以盖布遮掩。为防泄密,预选时留在严冰处的瓷器并非最佳,此处的才是各家的拿手绝活。 寄虹在他微笑的目光中,昂首挺胸踏入庙内,亲手把霍记的瓷器放于桌上,这次无人阻拦。 许多人都听过她的授课,亲切地打招呼,她被一众前辈同辈环绕着,隐隐有领袖之风。 玲珑入内交放瓷器时却受到了质疑,还是严冰发话,“凡参评者,皆应一视同仁。”才压下悠悠众口。 她对陈规陋矩本就不甚执着,此时也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在寄虹身边坐下,“看样子焦泰拿来的还是个碗,没新意。” 寄虹看着盖布拢出的形态,点点头。她猜测不仅仍是只碗,八成还是黑釉的,连续三年出示同一类器物,再好的胃口都倒了。 她笑看严冰,用目光说:“我赢定了。” 严冰眼神闪了闪,“太骄傲了哟。” 曹县令率领一干官吏进庙时,看到的便是两人眉目传情的场景。他并不反感,若是今年霍寄虹拔得头筹,再得太后嘉许,他还要思虑如何化解之前的暗结以便笼络呢,有严冰牵线岂不省心许多。 一番见礼后,众人落座。严冰请曹县令训言,曹县令笑道:“请严主簿代本官主持。” 众人都不笨,这是明示器重之意。有几个常听课的瞧出些端倪的人盯着寄虹,心想,看来今天的魁首毫无悬念了。 严冰却一反常态,简洁的开场白后惜字如金。每揭开一块盖布,庙里庙外便掀起一阵声浪,有褒有贬有评论,能够一锤定音的人却表情淡然,闭口不言。 没有上官的干扰,众人畅所欲言,甚至到激烈争辩的程度。严冰的改革颇见成效,今年的瓷器水平明显高于往年,新瓷层出,令人大开眼界。 寄虹只淡笑不语,这些瓷器新颖有之,瑕疵也有之,不足以与她的薄胎青瓷一争高下。 直到“玲珑瓷”现身,众人的争论才停歇,一致夸赞妙不可言。玲珑和大东将“玲珑瓷”的制作手法用于瓷枕,这面是透镜般的“玲珑眼”,对面绘精致小景,从“玲珑眼”望过去,宛如江南园林中的格子景,雅趣十足。 “太妙了,这是怎么想来?”“小吕家都做出这样好的瓷,霍家和焦家该是什么样?”…… 在众人的喧嚷中,寄虹瞅一眼庙外望眼欲穿的大东,打趣玲珑,“你们俩可以开夫妻店了。” 玲珑目不斜视,“人家未必乐意呢。”不待寄虹再问,朝前头努努嘴,“该你了。” 长桌上仅余两件瓷器未露真容,霍家与焦家。小吏捻起霍家瓷器的盖布一角,用眼神请示严冰。 庙中安静下来,众人翘首期待,都想看看风生水起的“彩虹瓷坊”女掌柜究竟是否货真价实。 严冰向寄虹微笑了一下,然后朝小吏点点头。 盖布揭开,一件薄胎大口青瓷尊端立桌上。 连一声称赞都没有,众人面面相觑。 这也……太普通了。 釉色与造型固然上乘,器周捏塑的山水也算疏朗有致,然而作为参赛品并无突出之处。甚至有人暗想,这种水平的瓷器在陶瓷街一抓一大把。 曹县令本欲以霍家瓷器进献太后,不料如此平庸,着实失望地看了严冰一眼。 严冰微笑着将青瓷尊挪到曹县令面前,指着内壁说:“县令请看。” 曹县令这才注意到内壁的纹路,仔细看了一会,恍然大悟,再看看外壁,两眼放出光来,“妙!真乃巧夺天工!” 座中众人按捺不住,有伸脖子的,有站起身的,纷纷探头打量有何玄机。严冰命小吏捧尊至人群中,大家围拢近看,才发现青瓷尊的内壁也有山水图案,并且内外图案居然一模一样。 由于瓷坯极薄,外壁捏塑的山水透入内壁,互为阴阳,形成里外两面完全一致的图案,外壁水绕青山,内壁山引青水,凸凹之间成大观。 这竟是一件瓷器的“双面绣”! 瓷器内外各塑图案者并不鲜见,但需要瓷坯有足够的厚度,否则难以支撑双面的雕饰工艺,但把瓷坯做到极致的薄,仍能使用捏塑手法已属不易,更为难得的是,将整个瓷坯完全用做捏塑的基底。这会导致瓷坯格外纤弱,稍有不慎便会碎裂、变形,万中难成一器。 庙里沸腾了,溢美之词拥塞在寄虹耳边,她矜持地道谢,但严冰看得出她眼角闪烁的一抹小得意。 两人的目光在人群间隙短暂相触,严冰眨眨眼:差强人意。 寄虹挑眉:谢谢夸奖。 曹县令十分开怀,“霍记果然名不虚传,当为最佳。” 官吏见风使舵,立刻附和,“我等亦有同感。” 严冰看了寄虹一眼,向曹县令道:“不妨看过最后一件再行投票决议?” 寄虹笑笑,他敢这么说必是对霍家的青瓷尊十分自信,投票只是过场,县令既已发话,魁首便是霍家囊中之物。 众人的注意力仍流连于青瓷尊上,几乎没人留意最后那件焦家的瓷器了。 喧喧嚷嚷中,寄虹忆起去年的今日,爹爹坐在同样的位置,以“霁红”夺魁的他满面笑容,扬眉吐气。 爹,女儿没给您丢脸。 “哎,果然是老样子,根本不是你的对手。”玲珑的声音将她从往事中拉回。 寄虹顺着玲珑的示意看向桌上,焦泰的参赛瓷仍是黑釉碗,其上散布星星点点的灰色斑点。她看出这是新创的纹饰,不可说不美,但与青瓷尊相比便平淡无奇。 她赢了。虽然不能手刃仇人,但终将他永远赶出瓷行。 不由偷眼看向焦泰,但见他气定神闲地起身,“稍等。”打断了唤人准备投票的严冰。 他从容近前,倨傲道:“借茶一用。”也不施礼,抓起严冰面前的茶水倒入黑釉盏中。 顷刻间,几名官吏忍不住齐声惊赞。 碗上的灰色斑点忽然变色,闪现出金光,宛若水底藏着无数盏灯火,被茶水唤醒,齐齐睁开眼睛。金光随着茶水粼粼浮动,变幻多姿,引来庙里庙外众多赞叹艳羡的目光,再无人去看其它瓷器了。 想要黑釉呈现出如许绝妙的纹理,需从坯、釉、火三者无穷的组合中找出唯一恰当的那个点,除了逐一试验,别无他法。比起青瓷尊与玲珑瓷枕的巧思,黑釉盏是扎扎实实的技术党,前者可以取巧,后者惟有依赖铁杵磨针的功夫。若说青瓷尊是万里挑一,那么黑釉盏便是万万里挑一。 高下立明。 有人不顾礼仪凑到近前观看,后头看不清的人推搡拥挤,庙中如水入油锅。 在这乱纷纷一片中,只有寄虹失魂落魄地坐着。 她败了? 霍家就这么败了? 她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去年的今日,她亲手送来的“霁红”瓶把霍家推上了绝路,现在,历史重演了么? 严冰未料到乍看上去毫无特色的黑釉碗竟后发制人,眼看局势一边倒,余光瞥见曹县令眼睛都直了,心思疾转,道:“黑釉碗确属难得,可惜白璧微瑕,恐有遗祸。” 曹县令正盘算送给太后能否讨赏,一听“遗祸”二字,赶忙询问:“从何说起?” 严冰倾身压低声音,似与曹县令推心置腹,“纹饰虽亮,釉色却十分暗沉,阅之如临烽烟。” 曹县令顿时醍醐灌顶,眼下官军节节败退,黑釉盏会否正触在霉头上? 焦泰听到只言片语,冷哼一声,“严主簿莫不是偏私护短?” 严冰淡淡道;“鉴赏瓷器,本就是蜜糖砒.霜之别,若依焦会长之意,在座同僚但有不投票于你的均是偏私喽?”轻描淡写引发众怒,官吏们给焦泰的脸色便难看了几分。 焦泰不甘示弱,两人言语交锋,一时不相上下,庙里庙外围观人群也盈盈欲沸。曹县令重重咳了一声,众人方才罢言归座。 曹县令拈着山羊胡,慢悠悠地说:“在座之中,以严主簿最为深通瓷理,青黑二瓷之优劣,可否与本官略表一二?” 严冰细品此话,似要他各打八十大板之意,飞快组织一下语言,躬身道:“是。青瓷尊胜在巧工,却略输耀目,黑釉碗胜在独特,却稍逊气度。两件各有瑕疵,若要更上层楼,当应细细琢磨。” 曹县令问得妙,严冰答得更妙,分明是抑黑扬青胡扯的理由,却滴水不漏,最后那句更得曹县令欢心,他立刻颔首,“本官正有此意。”向众人道:“历来评瓷会魁首均会呈送御前,需得完美无暇才可,既然今日二者均有憾处,本官特许霍、焦两家各行完善,十日后再行品评。” 评瓷会加赛一轮是从未有过的先例,但县令发话谁敢反驳。焦泰吃了个哑巴亏,急欲争辩,曹县令淡淡扫他一眼,他便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草民有一请求,十日后的评瓷会可否晚间举行?” 第44节 无关紧要的小事,曹县令允准。 寄虹脱力般瘫在椅中,才发觉汗透衣衫。 方才不过短短一刻间,霍家差点断送前程,却又奇迹般峰回路转。 当她亲身来到此地,方才明白,小小的评瓷会便如人生缩影,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认输。 众人散去,严冰留下善后,忙到日暮西山,走出窑神庙时,看到寄虹站在夕阳最后一线余晖中,静静地俯瞰庙山如黛。 他接过随从的灯笼,示意他不必跟着。等随从走远了,他招呼寄虹一同下山。 山中安静,偶有虫鸣三两,以及两人起起落落的话声。 “曹县令怎会帮我?”寄虹问。 “曹县令此人事事以己为先,他并非帮你,只是自己举棋不定,想多一次选择机会。” 寄虹叹气,“今日才知,评瓷会不止评艺,更要品‘政’。” 严冰便为她拆解曹县令的心思,博取太后好感才是夺魁的关键。 寄虹听出个疑点,“难道曹县令是太后派系?与皇上不和吗?”否则为何只巴结太后? 严冰愣了愣,随即失笑,“你真是两耳不闻窑外事。皇上年幼,宫廷内外全由太后主持,讨得太后欢心便是讨得皇上欢心,哪个不知此理?”话毕又想,她从未与宫廷有交集,不懂这些也属正常,便把自己所知的前朝后宫的一些大事讲给她听。 寄虹默默点头。 “……十日之期太短,无法研制新品,你与焦泰都只能在现有的青瓷与黑瓷上做功夫,但他的釉色实在精美,你的薄胎青瓷却很难再有进益了。”严冰思忖着说:“焦泰特意改为晚间,大概已有应对之策,曹县令又善变,下一轮若没有必杀之技,结果难以预料。” 两人沿着神路阶下行,灯笼在黝黑的山阶上投下小小一团晕黄的剪影。 寄虹追随着灯笼的微光,行至山脚,回头望望巍峨的黑影,俏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十日足够了。” 严冰凝视着她,缓缓道:“是,足够了。” 足够他做好准备,必杀一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黑釉碗的原型为建窑的“油滴天目釉”,资料记载“盛茶闪金光”。文中的描写不要当真,剧情需要。 下一章再介绍一个国宝级的黑釉碗。 ☆、千灯映庙山 转天,玲珑等人不待寄虹开口便齐聚窑厂。伍薇人未落座,爽朗笑道:“看看你多大面子,我们都是来让你差遣的。” 寄虹心头涌上一股暖意。 玲珑快人快语,“我把大东借给你。” 寄虹打趣道:“你舍得?不怕我不还?”几人一番笑闹,寄云嗔道:“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快说正事。” 寄虹转向正题,“不跟你们假客气,确实得请你们帮个忙。” 四人加上丘成在房里密议一日,中午小夏来喊吃饭都没人出来。这情形似曾相识,他想了一会,终于记起前阵子五个人筹划瓷乐演出时也是这般神秘兮兮的模样。 晚上小夏回家,发觉严冰房门紧闭,烛火在窗上映出他和小和尚密语的身影。小夏感觉他的智商有点不够用,好像一夜之间全世界都在密谋大事。随后,他被严冰召唤进屋,也成了这个世界的一份子。 这十日里青坪瓷业只有一件大事,便是霍焦之战。大家期盼再目睹一场精彩对决,到了日子呼朋引伴来到庙山,却被督陶署的衙役挡在山脚,“奉严主簿之命,为安全起见,闲杂人等不得登山。” 百姓只有望庙兴叹,眼睁睁看着曹县令和一干官吏的滑杆轿悠悠上山。 他们不知道,后山某处,专门守在此地的小夏终于等来一行人,将他们悄无声息地带上山去。深沉的夜色中,一行人越攀越高,向着窑神庙的方向。 窑神庙的长桌上,明亮的烛光映着唯一一件参赛瓷器,盖布下是一只碗。 曹县令诧异地看看左右官吏,最后落在严冰身上,“霍记呢?” 严冰同样诧异,他是陪着县令一起来的,寄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无所知。 寄虹福了一福,“回县令,瓷器已经到场,因不适宜放置桌上,请县令先观赏焦家之作。” 想来应是体型过大,曹县令越发来了精神,“甚好,便请焦会长先示。” 严冰四下查看,没看见任何瓷器,疑惑地望向寄虹,她只神秘一笑。 焦泰施礼道:“草民恳请县令恩准熄掉蜡烛,只留一支即可。” 曹县令知此碗必有新奇之处,命人照做。 随着一支支蜡烛熄灭,窑神庙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只余焦泰手中一支烛台荧荧闪光。 他上前揭开盖布,暗影中黑釉碗模糊难辨,曹县令只隐约看出碗上有些许斑纹,并不十分艳丽。 焦泰移近烛台,随着烛光倾泻在碗中,碗壁上原本深蓝色的圆斑突然焕发出晶莹的光彩,一圈一圈漾开,赤橙蓝紫,五光十色,衬着漆黑的釉色,仿佛深邃的天幕上神秘的星辰,望一眼,便跌入星河无垠,不可自拔。 严冰不得不承认,焦家的黑瓷已臻化境,完美无瑕,只有当初艳惊四座的霁红瓶可堪媲美,然而霁红已然不存,如今的霍家绝拿不出能够匹敌的瓷作。 他悄悄朝角落的小夏打了个手势。小夏会意,向庙后走去。 焦泰的目光冷若霜刀,穿过热切的人群劈在寄虹脸上,带着深深的鄙夷。 黑釉碗确实令寄虹吃了一惊,但她神色不动,淡定施礼,“民女置下小景,请曹县令移步品鉴。” 曹县令欣然离座,携众官吏随寄虹来到庙前,只见她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只火把在半空中虚划三圈,然后熄灭。 夜色深深,山峦静默,虫儿飞去又飞回,一切如故。 曹县令正欲询问,沉睡的庙山突然睁开了眼睛。 一只、两只、三只……与黑夜相融的山林中,有灯火渐次亮起,越来越多,以星火燎原之势飞速延展,眨眼间铺满整个庙山。灯海将星空都黯淡,美得惊心动魄。 火树银花不夜天。 庙前鸦雀无声,无人能用言语形容这种震撼。 曹县令瞠目结舌,半晌找回声音,“这、这不会是瓷……” 他一时不知如何表述,寄虹接口道:“县令慧眼,正是瓷灯。” 人群骚动,几乎立时要去林中一探究竟。 寄虹抬手向庙中一指,“此处也有一组瓷灯,请诸位赏评。“ 话音未落,梁下逐个亮起一大九小十盏瓷灯,点灯女子正是寄云。 严冰恍然,不消说,山中依令行事的定是伍薇等人。 早有性急之人跑到近处打量,见房梁悬挂的灯盏浑圆莹润,淡青的釉被微黄的光染成浅碧,是货真价实的青瓷,透过镂空的灯底也看得见其中普普通通的蜡烛。 瓷灯不猎奇取巧,只一个字:薄。 众人不禁咋舌,能透射蜡烛的光线,可见瓷坯已经薄到匪夷所思的程度。 曹县令眯着眼看灯上的图案,有泼墨写意之风雅,九盏小灯逐一看过,心中一动,“其上绘的可是龙生九子?” 寄虹笑答:“正是。山中瓷灯绘的是百鸟,这只——”她指一指大灯,“——最大,是灯中之后,绘的是凤凰,此景便称作‘百鸟朝凤’。” 曹县令何等聪颖,一点就通,再细观十盏灯的布局,凤凰灯在中央,九灯环绕,众星拱月,其义不言自明。 靠眼色讨生活的官吏们一见主子两眼放光,对着瓷灯猛捋山羊胡,立刻一边倒,全数投票给霍家。 寄虹不是比拼技艺,赌的是县令的心思,幸运的是,她赌对了。 她不再像从前不撞南墙不回头,而是学会有底线地利用手段达到目的。她要赢,不为荣誉,为报仇。 “焦泰,你该践行赌约,当着窑神的面,退出瓷行!” 焦泰暴跳如雷,“投机取巧之作!究竟黑瓷青瓷哪个更胜一筹,敢不敢公诸同行评一评!” 严冰冷冷道:“倒要问你敢不敢请在场同僚评一评,身为瓷会会长,你杀人买命,动用私刑,欺行霸市,该当何罪!” “血口喷人!”焦泰脸色大变,霍地起身。严冰一摆手,衙役呼啦围上,拦住去路。 形势突变,窑神庙忽然成了公堂。寄虹完全呆住,严冰递给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向曹县令躬身施礼,“卑职查得焦泰身犯数罪,恳请县令明断以正.法纪!” 曹县令才干没有二两,官架子足有十斤,反应也算快,虽然被严冰摆了一道,但案子到眼前了不能坐视不理,便往桌后一坐,清嗽一声,俨然升堂问案了。 寄虹已经明白严冰要做什么了,挽着寄云的手禁不住微微发抖。 严冰说:“卑职接管督陶署后,接获多名瓷商举报,去年小吕窑厂推出新创瓷枕,焦泰为一己之私,以金钱利诱,以会长身份威压,逼迫各家瓷商断绝与吕家的商业往来。作为会长,非但不能推新扶弱,反而行垄断之事,打击异己,扰乱秩序,此罪一也!” 寄虹震惊,原来当时退货如潮竟是别有内情。这所谓“举报”也不过是借口,不知严冰花了多少功夫才挖掘出陈年旧案。 焦泰见势不能躲,反而镇定下来,撩衣坐下,慢条斯理地抚平衣摆,“严主簿用心良苦哇,这个局想必天.衣无缝,人证物证俱全,方能构陷于我吧!”他这话一箭双雕,严冰若摆出证据,无形中便有“构陷”之意。 严冰已料到他会如此反驳,不慌不忙向小夏招了招手,通往庙后的门帘一挑,几名瓷商鱼贯而出,跪倒回话,所说与严冰无异。 焦泰阴阳怪气地说:“不知严主簿收买他们是威逼还是利诱?” 严冰不动声色接过小夏递上的一本账册,翻到某页,递给小吏,指着几行字道:“烦劳。” 小吏会意,朗声念道:“……瓷庄柜面支银二百一十两,分以袁吕章余……”一连念了二十一个姓氏,“作吕家瓷枕退货之贿赂。” 焦泰脸色微变。 小吏照指示继续读了几页,均是如此记录。严冰将账册摊开在焦泰面前,“你自己亲笔所书可还认得?” 焦泰咬牙不语。他未料到,他既能在吕家收买奸细,严冰自然也能以牙还牙。 “为除霍吕两家,焦泰设计了一桩假案,将霍氏与吕氏骗至此地,假借捕风捉影的鬼神之说行杀人之事。雇佣打手滥用私刑,欺凌良家女子,若非卑职及时制止,便要血溅当场。此乃罪二。” 焦泰痛快地认了,“彼时严主簿在场,明知焦某是被报案人蒙蔽才请出行规一验真伪,何必扯上‘打手’‘私刑’之言?” “报案人你可认识?” 严冰问得飞快,焦泰未及深思,“不认识。”话一出口便觉不对,赶忙补充,“报案前不认识。” “报案后呢?” “不过一面之缘,算不得认识。” 严冰叫出一人,“这个人你认不认识?” 那人低眉耷眼地跪着,焦泰微微皱眉,“焦家的门房。” 严冰再叫上一人,这回焦泰便不那么淡定了。 严冰指着跪在旁边的人问门房,“这个人你认识吗?” 门房瞅了一眼,小声答:“他叫刘五,是先头的老爷管家的儿子,后来焦家败了,他就跟着老爷——哦,现在的老爷,跑跑腿什么的。” 第45节 这话颠三倒四,但众人基本听得明白,只有年纪轻的如寄虹是头回听说焦家曾经败落过。她不由看向焦泰,却发觉他正死死盯着她,目光带着杀父大仇般的恨意。 那边严冰喝问刘五:“那日你为何编造假案?县令面前,从实招来!” 刘五早就被小和尚装神弄鬼地吓破了胆,哆哆嗦嗦地全招了,自然一切均是焦泰主使,还抖出焦泰命他找人泼猪血、找流氓骚扰彩虹瓷坊、贿赂书吏扰乱严冰比试等一连串乌七八糟的事,接着严冰按部就班叫出小和尚、烟袋周、书吏等人,到了这个地步,烟袋周和书吏乖乖地招了个底朝天。 曹县令算是开了眼了。 人证环环相扣,焦泰无法推脱,眼底露出一抹断臂自保的狠绝之色,“我就是见不得霍家崛起,要保住焦家独大之位,罪我认了,随你处置!”这罪说小不小,说大不大,不过罚几个钱蹲几天牢房,至多打几棍子,他是从苦大仇深走过来的,捱得过。 “莫急,”严冰目光凌厉地盯着他,“还有一桩人命大案,要一并清算。” 寄虹紧紧攥住寄云的手,心跳欲狂。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灌溉,鞠躬:) iamyongrui灌溉营养液+12017-06-12 07:27:49 ☆、设陷翻旧案 焦泰面无惧色,自忖那件事做得神鬼不觉,严冰绝不可能找到证据。 严冰向庙后的方向打了个手势,便有一个身着赌场服饰的小胡子男人快步走来,麻溜向县令磕了几个头,不待发问,嘴皮子利索地介绍了姓名身份。 严冰问:“你是赌场中的小管事,怎会状告焦泰买.凶杀人?” 曹县令忙插话,“本官并未接到诉状啊?” “小胡子”说:“因为牵扯到井捕头和焦会长,小的知道惹不起,不敢直接进衙门报案,正巧碰上督陶署开门收瓷器,小的混进去偷偷告诉了严主簿,想着就算主簿不接顶多骂我几句。” 曹县令自然知道此话不真,但无足轻重,只捡关键问道:“焦泰之案与井捕头有何关联?” “小的刚听说时也吓了一大跳呢。井捕头欠着我们赌场一笔债,拖了好久都不还,小的求到他家里说尽了好话——” 众人明白他所谓的“好话”多半是用拳头讲的。 “——井捕头才说焦泰是他的财神爷,他要斗霍家,不愁没钱进账,还搬出霍老爷的事让我相信。他说焦泰出钱让他在狱里弄死霍老爷,之后又让他买通户房,抢了霍家的宅子。” 寄云瞬间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寄虹用力地搂住她。 焦泰厉声道:“一派胡言!一个赌场小厮,唯利是图,说!你受何人教唆?” “小胡子”瞪眼挺胸,指天发誓,“要有半个字的谎话,叫我老子娘不得好死。”作为吃百家饭长大的孤儿,这话说得比名字都顺溜。 接下来,户房的小吏佐证了此事。他说:“井捕头说焦泰出了大钱,霍嵩绝出不了牢门了,小人才一时糊涂,没按章程就办了过户。” 惊诧疑惑唾骂之声渐起,严冰请出最后几名证人,以郝老头为首的狱卒。 “霍嵩入狱时身体康健,并未受刑,却速死狱中,其中缘故,你们是否知晓?” 郝老头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气愤,“牢里有许多整治人的法子,其中一种是让霍嵩天天背着大石头——那石头得两三个精壮小伙才抬得到他背上——在牢房里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不背就打。这法子添内伤,霍嵩没几天就开始吐血,井捕头不让给药给饭,就那么活活熬死了,外人看上去就是病死的。造孽啊!” 寄云呜咽一声,捂着嘴瘫倒在地,嚎啕痛哭。寄虹蹲在姐姐身边,死死咬住唇,却没有哭。昂起头,正看到严冰的目光,温柔,悲悯,救赎。 她极其轻微地点点头。 严冰揪起的心稍稍放松了些,接着问:“井捕头为何下此狠手?” 郝老头指着焦泰,“喏,就是他给了钱。那天我收拾刑具房,后墙紧挨着值房的后窗,亲耳听见的。”把两人当时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其他狱卒附和,“有次捕头喝多了吹嘘过。” “是捕头拿了他的钱,小的们一个子儿都没拿,都是被捕头逼着干的,求县令饶罪啊!” …… 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事能够真正神鬼不觉。 焦泰岂肯坐以待毙,“严冰,你分明被霍家女子迷惑,公报私仇,罗织罪名,陷害无辜!” “你结党营私,独霸一方,瓷行不容;恃强凌弱,干涉政务,青坪不容;勾结奸吏,买.凶杀人,国法不容!为瓷行、为青坪、为国法,严某义不容辞,恶徒不除誓不罢休!”严冰疾声厉色,掷地有声。 “你……”焦泰心魂大震,方才的镇定一寸寸剥离,“你、你身为父母官,判案要讲证据,凭几个人胡说八道,就要定罪?我……我不服!” “桩桩件件,众口一辞,这些人证已足够将你定罪,还有何抵赖!” 严冰的证据网的确称得上严密,却漏失了至关重要的一环——耗子精。缺失关键证人,即便在青坪定罪,也难以通过州府直至刑部的审查,除非焦泰亲口认罪。 “人证”之语突然提醒了焦泰,狂喜冲昏了理智,他跳脚大叫,“严冰!阴险小人!你知道耗子精畏罪潜逃,故意趁他不在设下陷……” 话声戛然而止。他后知后觉地想到,“耗子精畏罪潜逃”是官府秘而不宣之事,他本不应该知道。 这才是严冰真正的陷阱。 先用一个接着一个层出不穷看似铁证如山的人证,把焦泰逼到精神崩溃的边缘,再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不着痕迹地抛出香甜的诱饵。这招风险很大,但这是在证据不足、耗子精又脱逃的情况下最有可能制胜的策略。 在严冰冰冷刺骨的目光下,焦泰感觉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被冻结,像被押上刑场的死囚。 严冰向曹县令深施一礼,“焦泰罪行败露,依梁律,买凶者与杀人者同罪,数罪并罚,当处斩首,恳请县令为民除害。” 寄虹冲入庙中,在严冰身旁跪下,静寂的庙宇只闻她以额触地的沉重声响。“求县令伸冤!求县令为家父伸冤!” 曹县令是有些不悦的。他并不喜欢被当做棋子的感觉,此时才发现严冰并非容易拿捏的对象。然而此刻骑虎难下,何不一箭双雕,既推出焦泰做替罪羊,又拉拢霍家这个准新贵?于是顺水推舟地一番慷慨陈词,命衙役将焦泰押下。 衙役刚要去抓,焦泰突然挣脱,发疯般冲向寄虹。严冰大惊,顾不得众目睽睽,一把将她拉到身后。 那一刻,不管即将到来的是刀、是火,还是疯狂的野兽,他完全没有考虑,唯一想到的是绝不能让她受伤。 所幸衙役反应很快,不待焦泰近前,便一拥而上将他压倒在地。倒地时,他的额角撞上石案一角,在不知多少手脚的重压下,他艰难抬头,头顶,窑神像端立于石案之上,一如既往平静地俯瞰众生。 他听见寄虹冰冷的声音,“神明有眼。”刹那悲愤冲天,却爆发出哭一般的狂笑。衙役以为他疯了,七手八脚拽起他往外拖。 他没有挣扎,却执拗地梗着脖子眼望窑神像,鬼哭般号叫,“你有眼无珠!你不配当神!你为什么不惩罚霍家?霍嵩使阴谋诡计害我家破人亡,你看不见吗?你怎不为焦家伸冤除害?你不做,我来做!霍嵩该死,全家都该死!霍寄虹,我做鬼都会等着看霍家遭报应的那一天……” 衙役很快将他拖出庙去,走远了,山林中却久久回荡着凄厉的号叫,怨念一般执着。 明知是疯言疯语,寄虹却像被冻住,焦泰对她杀父般仇恨的目光和叫天不应的“陈情”在她脑中盘旋不停,卷起惊涛骇浪。 曹县令对其他人小惩大诫,并当场将霍宅判归霍家。 一年前祸从此地起,一年后仇在此地终。 寄虹心中最后那根刺终于连根拔起,但她丝毫不觉兴奋,只感到疲惫,深深的疲惫。 寄云悲痛欲绝,被闻询赶上山来的玲珑伍薇送回家去。寄虹强撑着精神应付殷殷关切的众人,人群散尽时,她独自站在庙外,只觉茫然。 大约是子夜了,正是夜最深、山最静的时辰,漫山的瓷灯轰轰烈烈,击退沉沉夜雾。 有人从身后走来,语声轻柔,“灯总如是,越黑暗,越辉煌。” 他同她并肩立于群山之巅,看万千灯火俯卧脚下。 一路行来,披荆斩棘,翻山越岭,很多次他都以为她会折戟途中,然而不知不觉中她竟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他无法回头,但幸好有她替他一往无前。 她遥望远方,“严冰,你说,爹能看见吗?” “能。”他不用问“看见”什么,她所想,他都懂。 灯火盛如烟花,寄虹思绪翻腾,一恍神间十几年奔涌而过,最后定格在烟花夜幕下母亲亲手挂上木匾的身影。 现在,轮到她来守护霍记了。 她似自语,又似起誓,“从今以后,我绝不会再让霍记的匾有摘下的一天。” 再没有什么比霍记更加重要了,这个时候的她那样以为。 他自然而然答“好”,不假思索便许下同行的诺言。 四目相对,她看到他眸中有某种情愫呼之欲出,只望一眼,心房便悸动不已。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从那碗狱中的汤药、那个雨中的援手,不,也许更早,从一年前评瓷会上那句听似冷酷实则热血满腔的“妖异怪胎,不详之兆”开始,他就已经成为她的守护者和领路人。 愚钝的她,竟然如此后知后觉。 她张口,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想回白岭吗?” 沉默良久,严冰才轻叹一声,“回不去了。”声音里蕴含着无尽的惆怅,叫她心里酸酸的。 她这才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同她不一样,她得过太后嘉奖,而他旧案未消。即便有天大的抱负,只能徒叹奈何。 但她可以。未竟的路,她可以替他走下去。 两人下山,严冰随手摘下一盏瓷灯。寄虹记起有许多次了,他提着灯走在她身前半步之距,不远不近,为她引路。 和他这样一直走下去似乎也不错。 话题自然离不开焦泰的案子,寄虹问:“他当真能被处斩吗?”不知为何,总觉得心中不太踏实。 “州府和刑部对已经认罪的案件极少驳回,不过就算通过审查,也不会马上执行。一来处置死囚需经过很多章程,二来公文流转需不少时间。我明日便整理卷宗,加急递往京城,越早定案越好,以免节外生枝。” 严冰熬夜成文,经曹县令过目后,交驿差送往郡治。 案卷尚未抵达百里之外的府衙,另一封从青坪送出的书信却早一步到达千里之遥的京城南郊。 一辆行往青坪的马车垂帘一挑,伸出一只寸径杂花的青色公服宽袖,车中人接过信去,读罢笑了一声,对送信的镖师说:“回去告诉姐姐,有我在,不会叫她守寡的。” 他扔出一锭银子,把信团成一团丢在脚下,斜靠车壁,闭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出一个红衣胜火的身影。 霍寄虹,又要见面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民营的快递总是比垄断的靠谱-_-# ☆、会当凌绝顶 霍记很快整饬一新,寄虹亲自挂上那方旧匾。重新开张的那天,鞭炮响彻青坪,陶瓷街从头到尾挂满带有“霍”字的瓷灯,彩狮舞了足有一个时辰。 伍薇骇然道:“排场也忒大了,比皇帝嫁女儿还阔气!” 玲珑笑道:“还有更阔的呢!” 寄虹包下整座山海居宴客,上宾自然是县令和太守。因太后对“百鸟朝凤”爱不释手,颁下不少赏赐,太守都跟着长脸,于是借嘉奖之机特意来套套近乎。席间亲自向寄虹敬酒,一时间霍家风头无两。 在座的瓷行中人喧腾如沸,大醉而归,唯独严冰比以往更加冷定,滴酒未沾,看着里外的繁华热烈,却似望见曾经风光无限的严府。 第46节 他提前离席,没有打扰正挨桌敬酒的寄虹,在白日灯火里独自回了家。 提前离席的不止他一个。 霍家的大喜事,寄云却没有到场,玲珑等人知她不喜抛头露面,并不觉奇怪。姚晟却知寄云虽有如此想法,昨日已被他劝服,很愿亲眼看一看霍记风光场面,为此特意提前安排丫鬟带宝宝出门玩一天,不知为何今日却未现身。 他牵挂着寄云,没吃几口匆匆退席,走到赵家门口便听见里头正在咆哮,“臭娘们!没有我赵财能有你们霍家的今天!穷成孙子时找老子蹭饭,他娘的如今风光了就翻脸不认人了?告诉她,甭说山海居的大堂,就是太守的雅座我也当得起!哭!哭!哭丧啊你!贱货!” 姚晟怒极,但他一个外人,又是男子,怎好插手别人夫妻的事。犹豫间忽听门里一声女子惨呼,接着是重物坠地的声响,呼嗵嗵砸在他心上。 他再也按捺不住,愤怒砸门。里头消停了,赵财骂骂咧咧打开门,翻着白眼想了好一会才依稀记起他是谁,从鼻子里挤出两个字,“干嘛?” 越过赵财的肩头,姚晟看见寄云正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的模样让他五内俱焚。血往上冲,真想替她教训这个人渣。 赵财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看寄云,再转过来时,目光就多了点龌龊的怀疑,“你找她?”语气跟捉奸似的。 姚晟猛然警醒,他一时冲动,险些给她惹来是非。急中生智道:“瓷坊发月钱,夫人没去领,我给送来了。”拽下荷包,也不管有多少钱,全给了赵财。 赵财喜笑颜开地接过荷包,“砰”地关上大门。这回姚晟不敢鲁莽,只得回自己家忐忑地等着。幸好如他所料,不一会儿赵财便出了门,他赶忙呼唤寄云,她却不应。 他唬她,“你若不开门,我就找寄虹过来。” 脚步声近,门闩响动,侧门“吱呀”一声开了,寄云垂着头带着浓重的鼻音哀求,“千万别告诉寄虹好么?” 看着她脸颊上清晰可见的红指印,他酸楚难当,一个“好”字被他说得颤了三颤。 寄云默不作声地收拾院子。一块长木板掉在树下,两端系着断头的麻绳,方才她就是倒在这里,看情形,似乎是挨打后把秋千撞落了。 姚晟竭力压下怒火,缓和语气问:“伤着哪里了吗?要不要请个大夫?” 寄云呆滞地摇摇头,慢慢走回屋里,找出一捆绳子,动作僵硬地系上木板。 他看出她想重新挂好秋千,便说:“放着吧,我来。” 她恍若未闻,仍旧机械地穿绳、打结,他温言劝了好几遍她都不理,又去墙角搬梯子。 姚晟又气又疼,一把拽住她,“赌什么气!身子重要还是一块破木头重要!” 寄云这才看了他一眼,目光里的隐忍叫他心里一颤。“我不是赌气,这秋千是……”想起赵财的名字,她整个人都不禁瑟缩了下,“……是他做的,以前我就提过不结实了不如拆了,可他一听就骂。” 原来她竟是在怕。他心里跟堵了块石头似的,扶她坐下,回身去挂木板,不料一拎起来就断成两截,他真想直接跺碎了泄愤,但想起她畏惧的神情,终是强压下怒火,寻出工具箱锤锤打打。 她坐在树下,一片树叶悠悠飘落眼前,居然已经枯黄凋零,时节还这么早啊。抬头仰望,树干中的两截断绳在半空中无所凭依、死气沉沉地垂着,仿佛系不住的未来。 “刚开始,他不是这样的。”她声音飘渺,不像是跟他说话,像是跟不知哪里的游魂对语。“他亲手做了秋千,说儿子一定会喜欢。” 敲打的声音停了停。 “可是后来我生了宝宝。他开始不回家,开始酗酒,开始赌钱,开始卖地卖房子。庄子没了,营生没了,那个做秋千的人也没了。” 这么多年,她是头一回说这些话,不知怎么的,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的背影,忽然就想说一说了。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区别,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打碎了牙齿也只能往肚里吞。 “当”地一声,姚晟狠狠一锤把铁钉砸折了,愤懑地盯着她,“你少说了一句:他开始打你骂你虐待你!” 寄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上的指印,硬挤出一丝宽慰的笑,“也不是很疼。” 她这般凄楚的笑却比泪水更叫他心酸。“赵财就是一个畜生!你对他还有感情?” 也许曾经有过,然而早已在伤痛里消失殆尽。“有与没有,又能如何?” 姚晟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扬起锤子又放下,放下又扬起,反复几次,终于一咬牙,把锤子扔到一边,转身直视,郑重其事道:“他屡下狠手,你可以去官府告他。大梁律例有云,若夫家殴打妻子致伤,官府应予重罚,还可判处夫妻义绝!” 寄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你难道想一辈子葬送在那个畜生手里?他不会回到从前了,只会变本加厉,越来越疯狂!”他斩钉截铁,“寄云,不要怕,离开他!” 离开赵财,这是她从未、也从不敢想的事,一时间三魂六魄都惊飞了,拼命摇头,“不、不、不行,万万不行!” “为何不行?你有才干有手艺,偌大赵家全靠你自己支撑,一个人照样能够过活,何必忍气吞声低三下四?” “可我不是一个人,”她苦涩地望着他,“我还有宝宝,宝宝不能没有爹呀!” 顿时,他所有的言语都被击碎了。这世上,除了衣食住行,还有很多很多其它的牵扯纠葛,那些,往往才是最关键最不能割舍的。 她慢慢垂下头,缩着肩,抱着臂,像是困在无形的壳里。“他再有错处,总是我的夫君,宝宝的爹。女子在家以父为纲,出嫁以夫为纲,我怎能带着宝宝背夫弃父,遭人唾骂?” 是他太傻了,想法过于轻率简单。望着单薄瘦弱的她,他心中五味杂陈,懊恼、自责、疼惜、望而却步,以及……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对不住,我失言了。我……我只是望你不要如此懦弱,你越懦弱,他越猖狂。为了宝宝,你也要坚强勇敢起来。” 寄云呆呆望着脚下,似在出神,又似在看那木板。 二人相对无言。沉默良久,姚晟拾起锤子,蹲下敲了一锤,这一下有气无力,叫他越发郁结。他居然在为赵财修补秋千! 忍无可忍,霍地站起,“这个秋千,不做也罢!”从工具箱抓出一柄斧头,照着刚钉好的木板直劈下去,“喀”地一声震响,铁钉乱溅。 寄云浑身震了一下。那声响惊天动地,在她脑中轰轰鼓舞,久久不散。 姚晟再次举起斧头。 “给我。”一个低低的声音将他打断。 他诧异回头,寄云起身,腰杆笔直,提高了音量重复道:“给我!”向斧头伸出手。 姚晟会意,递给她,侧身让开。 躺在她脚边的木板尚未被完全斩断,藕断丝连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副枷锁,而她就是被锁住的囚犯。她默默看了一会,缓缓抬起斧头,一点一点举过头顶,双手握紧,停顿稍顷,猛然大力劈落。 声如春雷,万物复生。 这许多年隐忍的委屈与痛苦爆发成不可遏止的力量,一下又一下,要将那副命运的枷锁彻底毁灭。 木板断裂,两截、三截……直至碎为片片木屑,而她仍发狂般不肯停手。 “够了。”姚晟握住她的手腕。 寄云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满是宣泄的汗水。 他被她的眸光柔软了心房。她忍得太久太苦,他岂能不懂。轻轻夺下斧头,柔声道:“寄云,你若还想发泄,有我。” “有我”。这句话若是从她的夫君口中说出,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她忽然掩面痛哭。不是伤心,是悲愤。 劈得开木板,劈不开命运。 姚晟遵守承诺未将此事告诉寄虹,寄虹那几日忙着应酬,无暇顾及,后来得闲问起,寄云只说不爱热闹,她也就信以为真。 霍记开张后,日日顾客盈门,寄虹想把姚晟调到霍记做管事,他考虑再三,说若有配合默契的账房,他便答应。寄虹正有此意,便说服寄云同姚晟一起调来。 尽管有人帮手,寄虹仍旧忙得昏天暗地,两店一窑,千头万绪,连同严冰见一面都抽不出时间。 他索性到霍记“视察”,一查就查到晚上,顺势留下吃顿便饭。但饭菜尚未布好,寄虹已经趴在饭桌上睡着了。 严冰叹气,为她盖件披风,轻轻抽出胳膊下压着的账本。 寄虹醒来时,就见严冰在里屋的书桌后头倚灯书写,她走近一瞧,却是在算她未完的账目,并且未打算盘,全在纸上加减。 这样的男人……真叫她不知怎生才好。 柔情万种地“喂”了一声,“别算啦,吃饭吧。”桌上的饭菜一点没动,他定是饿着肚子在等她。 寄虹热好饭菜,严冰也正好算完。饭桌上他一个劲给她夹肉,寄虹看着冒尖的碗有点犯愁,难道他喜欢小白那样圆滚滚的身材? 两人坐到一起,话题总离不开瓷器。寄虹说:“上回沙坤介绍的几个海商又来进货了,听说青瓷在别国还挺受欢迎的。这回进货量大,我想引荐几位同行给他们,推荐几位呗?” 做生意主动让别家分杯羹的倒是少见。“霍记吃不下?” 寄虹不答反问:“焦泰入狱,瓷会会长是不是该改选了?” 严冰顿悟,惊讶道:“你想做会长?”据他所知,南北瓷会从未有女子担任会长一职。 “对。”她直言不讳,“我要站在最高处,再不让人践踏霍记。” 他审视地看着她,她往后靠着椅背,手肘搭在扶手上,不经意间透出几分君临天下的霸气。他本想泼一点冷水,转念一想,她吃过亏栽过跟头,如今想要权要势以自保,也无可厚非。便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想不到你志向远大,我倒是小瞧了你。” 寄虹知他这是赞成了,笑道:“何止呢,我将来还要把霍记分号开到白岭去。”这样他就能顺理成章地回家了。 她没发觉,不经意间她已经在未来里预留了他的位置。 既然为笼络人心,严冰建议选择倾向霍记的同行合作,以互惠互利预先锁定这几票。商定妥当,翌日寄虹便带着海商挨家拜访。如今生意日益艰难的境况下,从天而降一块大馅饼,没有哪家不千恩万谢的,就差表态誓死效忠了。 寄虹并未刻意宣扬此事,但悄无声息地,青坪瓷会的阵营发生了变化。受过恩惠的自然站在寄虹一边,那些没受到恩惠的中间派不免欣羡,后悔之前站错了队。 严冰建议趁热打铁,即刻改选会长。 寄虹边指挥下人把新进的矿土抬起仓库,边说:“何必着急?再过半个月就是会长改选例会。” 严冰给抬土的工人让道时,随意瞥了一眼。“听曹县令说朝廷派了个钦差,过几天就到了,到时少不得人仰马翻的,这之前先把你的事定下为好。” “什么钦差?来干什么?” “正式公文还没到,曹县令也不知是谁。不管是谁,目的无非是——”他比了个元宝的手势。 “对你不会有影响吧?” “怎么会?哪个敛财不要靠督陶署。” 只要对严冰无碍,金差银差都与她无关。寄虹放下心来,问起会长改选的流程。 严冰视线追着工人的身影,方才短短一瞥间,觉那筐中颇像白岭特有的矿土,随即暗笑自己八成是思乡情切老眼昏花了,青坪离白岭几千里地,怎会有人巴巴地从白岭运土过来。便抛开这个念头,与寄虹讨论会长改选之事。 隔日瓷商云集督陶署,严冰提出瓷会不可无长,请众人择能选之。 几名颇有声望的人交换一下眼色,方掌柜起身道:“会长之位霍家曾连任多年,期间瓷会欣欣向荣。如今霍家后继有人,不仅将青瓷发扬光大,博得太后盛赞,为青坪扬眉吐气,并且德才兼备,将绝技倾囊相授,在座许多同行皆有惠及。方某力荐会长之位重归霍家,亦是我等共同之愿。” 玲珑头一个赞同,又有几人也随即应和。 吕坷阴阳怪气地说:“自古哪有女子凌驾于男子之上的道理?要反天吗?” 严冰淡淡扫了他一眼,“普天之下,率土之滨,莫不臣服凤玺。难道你却有贰心,图谋反天不成?” 吕坷瞬间面无血色。他本来就事论事说的是寄虹,严冰一竿子把他架到太后的前头了。要知如今叛军正是打着“拨乱反正”的名号,他这等同于叛军之列,那可是株九族的大罪啊!登时冷汗涔涔,磕磕巴巴地解释,“我……我……我不是……” “既然不是,那么居高位者不拘男子女子,以才论之,吕公子想必认同?” 严冰语气甚是随意,但吕坷已吓得快要滑到地上去了。“认……认……认……” 严冰温和地笑道:“认同最好。”转向众人,“诸位也都认同吧?” 他这一招杀鸡儆猴高妙得很,这种时候谁还敢否认?反正会长谁当不是当,再者,投了她的票并不见得日后一定听她的话。于是,在“上下一致”的呼声中,唱票结束,小吏高声总结,“共收到一百零三票,霍家得八十九票。” 这是青坪瓷史上最高票的一次当选,但其中多少真心实意,多少半推半就,就不可知了。 寄虹笑盈盈起身,向众人团团一福,礼未行毕,就听门外有人道:“已经结束了么?不是刻意避着本官吧?” 第47节 随着话声步入两人,一人是曹县令,一人身着寸径杂花宽袖青袍六品公服。 寄虹看见那人,笑容刹那冰冻,僵立当场。 作者有话要说:  “义绝”是古代离婚形式之一,律法记载,婚内暴力可判义绝。 ☆、六品与九品 曹县令向众人介绍,“这位是工部叶郎中,奉朝廷旨意,特来督办瓷务。” 众人纷纷施礼,寄虹却呆若木鸡,仍保持着方才欲行福礼的姿势。 刹那之间,往事扑面而来,曾经那个决绝远走的叶墨与此刻这个衣锦荣归的叶墨重叠一处。百种滋味在心头,说不清是感慨、愕然,还是尴尬。 曹县令向叶墨介绍严冰,又转向寄虹,尚未开口,叶墨笑容可掬走上前,“霍小姐不必多礼。”伸手欲搀。 严冰的目光闪电般刷地射过来。 同时,玲珑大声地咳了一声。 寄虹如梦方醒,急忙退后一步,避开叶墨的触碰,重新施礼。 叶墨似不在意,同曹县令落座。严冰摸不透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钦差是何用意,像是突击检查,却又一言不发,在听曹县令介绍青坪瓷行的情况间隙,时不时看一眼寄虹,明目张胆,毫无忌讳。 严冰觉得自己一双眼睛快要射出刀子了,可叶钦差似乎毫无所觉。他向寄虹使眼色询问,她却偏过头去。真真气人。 简短的会面就在三个人你来我不往的眼神里结束。末了,叶墨才发话,“本官此次前来,是奉了朝廷的一项旨意。今日鞍马劳顿,就不在这耽搁了。”扬长而去。 众人面面相觑。有认出叶墨的人心想,曾经那个寄人篱下见人未语笑三分的叶小郎君如今不仅官做大了,谱更摆大了。 寄虹出得门来,被雨挡在廊下,略站一站,却被玲珑拉到廊角。 她神神秘秘地问:“你打算怎么办?” 寄虹一头雾水,“什么怎么办?” 玲珑举起左手,“严九品,”举起右手,“叶六品,”晃晃两只手,“你选哪个?” 寄虹被气笑了,一巴掌拍掉右手,“你不早知道我跟他一刀两断了吗?” 玲珑故意端详着“竞争失败”的右手,“可我看他好像没断干净啊。” 寄虹不想在这个问题上打转,“这个不必替我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怎么不上心?”说着朝门边努努嘴,“简直七十二孝夫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大东远远站在院外的马车边,看玲珑正与寄虹说话,似乎不敢过来打扰。玲珑冲他扬扬手,大东立刻拿着伞欢快地跑过来。 寄虹说:“前几日你娘还旁敲侧击地问我,知不知道你究竟在等什么。我倒想说说你,气归气,总要有个度,当心这么好的男人被你赶跑了。” 玲珑有些怅然,“我不是生气……”这时大东已到跟前,她便停口,向寄虹身后一指,“接你的人在那儿呢,我不请你同行了。” 大东与寄虹道别,撑着伞将玲珑扶上车,驾车走远了。 这边寄虹也被严冰拉上车。他憋了一路,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你认识那个叶郎中?” 寄虹听他一副质问的语气,心中不悦,“你什么意思?明说好了!” “若不认识,他干嘛叫你‘霍小姐’?独独对你——”他顿了顿,寻了个较为委婉的说法,“——格外在意?” 这一句正戳中寄虹的痛处,她尤其担心叶墨对她“格外在意”,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反击回来,“用不着这么含蓄委婉的,干嘛不拿出你原来的唇枪舌剑来,直接污蔑我勾三搭四好了!” “你……”严冰真被她气着了,有这么污蔑自己的吗? 寄虹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还没到霍记,就跳下马车,头也不回进了门。 这样小气的男人,真真气煞人。 关上门,心里却不禁犯起嘀咕来,叶墨这一趟究竟为公还是为私呢? 寄虹这边心事重重,那边玲珑也思绪纷纷。听着马车外泠泠雨声,想起寄虹的问话,不由挑帘看向车前的男人。 曾经出神入化的执刀之手此刻为她执鞭,同样一丝不苟。 看到他身上的蓑衣有些歪斜,她探身帮他整好,他回头,并没开口,只憨厚一笑,摆手示意她坐进去。 她便顺从坐回车厢,放下车帘。大东这才开口,说起窑厂的事,两个人有商有量,似乎全无隔阂。 但只有她听得见心底深深的叹息。当他们隔着这重帘幕时,像是亲密无间,挑开之后,反而如隔重山。 大东一直把她送到卧房门外,没让她淋一点点雨。她打开门,他却没有走的意思。 玲珑诧异,“还有事?”他和她之间,除了窑厂的事,再没有其它话题。 大东张了张口,终究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玲珑并没有十分失望,她原本也没有十分期望。 正对床头的镂空雕花柜中珍而重之地收藏着一个崭新的痰盂和一尊半旧的佛像,曾经被她当宝贝一样小心呵护。望着它们,她不由忆起结识寄虹那天,她说会让大东亲手雕一尊佛像给她,还说会让他亲自送给她。 那时自己是多么欢欣雀跃啊!但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久到她都快淡忘了。 房门被敲了几声,打开门,却是大东。 玲珑觉得他今天有点反常,“有事就说嘛,来来回回的做什么?” 大东直愣愣看了她一会,仍是一个字都没蹦出来,只好把手里的锦盒往前一杵。 玲珑狐疑地打开锦盒,里头躺着一尊雕像。乍一看她以为是他新设计的佛像样式,又莫名地觉得熟悉,仔细端详片刻,突然目瞪口呆。 分明就是她啊! 眉眼发式与她十分神似,衣裙是那套白兰绿叶衫——她第一次穿在他面前的那套。 他还记得,他都记得。 她捧着锦盒,双手竟然微微发抖。 他的右手一直未能恢复如初,故而佛像人像一类要求雕工极其精细的瓷器他早已放弃。可为了她,他又重拾旧艺。她深深明白,这对他是多么艰难。 她能想象,无数个夜晚,灯下的他挥汗如雨,一次次失败,一次次重头再来,一刀一刀刻下他的誓言,最后煅烧成永恒。 他木讷寡言,但这礼物胜过万语千言。 她轻抚他的右手,“疼吗?” 他的脸腾地红了,忙不迭地摇头。其实方才还疼来着,被她一碰就一点也不疼了。 “你……”他停了下,像是回忆练习过多遍的台词似的,深吸口气,“我要有不好,你只管骂我。” 这话没头没尾,但玲珑听得明白,对他而言,几乎算是求婚了。她心跳如擂,望见他难得地不闪不避,与她对视,眸中的期待炽如窑火。 她开口,却不是应诺。“大东,我问你,你为何想要娶我?” 大东一脸懵懂。 “为承诺?为弥补?为感谢?为被逼夺擂无法下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希冀大东能回答出“别的什么”,然而他更加茫然不知所措。 “我不用你入赘,不用你承担责任,不用你履行诺言。如果一切束缚都没有了,回到最初,你依然想要娶我吗?” 永远慢半拍的大东在片刻愣神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此时此刻他必须立刻马上飞快地给出肯定的答复。 然而玲珑已经从期望到失落到失望,瞬间百转千回化为一声叹息,“你想清楚再回答。”然后关上了门。 门外的大东痴痴地站着,不知过去多久,他对着冰冷的门板无声说出一个字。 然而他的心声却被雨声淹没了。 雨季是青坪瓷行的难季,矿厂与窑厂不得不时常停工避雨,产量锐减。眼瞅着雨又下了一整夜,到拂晓方住,寄虹急忙赶去窑厂,果然因雨耽搁了入窑,这会丘成正组织工人加紧赶工。 寄虹问:“海商的订单能不能按时交货?” 丘成算了算日子,“差不多,只要没有突发状况。” 寄虹总觉心里颇不安定,在窑厂漫无目的走了几圈,在洗土的工人身边看了一会,推开他说:“你去忙别的吧。” 挽起袖子,接过他的长木棍,探到缸中徐徐搅动。洗土缸有半人高,里头是粗矿土和水,混合后,静置沉淀,经过滤去粗取精,这样的过程要反复多遍才能得到足够细腻的制瓷用泥。 寄虹看到洗土缸上标记着“三”字,说明已经洗过三遍,对普通青瓷来说完全可以进入下道工序了,但这个不同,她格外谨慎,格外在意,和丘成商量决定多洗一遍。 灰白的泥水在中央形成小小的漏斗状的漩涡,她的心绪随之旋转,渐缓渐止,和着瓷泥渐渐沉静下去。 半浮半沉的细小微粒中,一道阴影投在其中。 她看着水中的人影,“又来气我吗?” ☆、覆水欲重收 寄虹语气娇嗔十足,听得严冰心都酥了。他凑近一步,“我知道你和叶墨是怎么一回事了。” 她手中的木棍“咣”地掉入水缸。他知道了?那他会怎么想她?她无端心虚起来,完全不敢看他的表情。 “其实你早知叶墨是焦泰的妻弟对吗?又有什么好瞒我的。这趟差事即便不是巧合,他也肯定已经知晓焦泰下狱之事,因此昨日行为才古怪难解。”话虽一本正经,语气却带着讨好的味道。 原来只查到这个。想想也是,霍叶两家结亲又不是公主嫁皇子,还能有多少人知道。寄虹松了口气,睨他一眼,“我不说,你不也查得挺快吗?” 能不快吗,她呕气一会,他一夜难眠。“那你……”他似乎有点难以出口,咳了一声,“……不气了吧?” 对心高气傲的他来说,这就是难得的道歉了。她心情大好,嘴上却不饶人,“谁耐烦跟你一般见识?你那少爷脾气也该收一收了。”忽然心中一动,他昨日乱发脾气,不是吃醋吧?不由扑哧笑出了声。 这一笑阴云便散了。严冰眉头舒展开来,心想你的小姐脾气才该收一收呢。这话当然不敢出口,换了戏谑的口吻说:“要是收不了呢?” “收不了嘛——”她拖长了声音,媚眼如丝地笑着,将脚边的一个小石子轻缓踢了开去,“那我就把你踢得远远的。” 分明不是什么柔情蜜语,严冰却直甜进骨子里。心里有只小兽跃跃跳动,蛊惑着他做点什么,微抬起手,又怕唐突佳人,只得压下胡思乱想,顾左右而言他,“木棍掉进去了。” “还不是给你吓的。”寄虹探手入水。 “我来我来。”严冰殷勤地去捞木棍,看到翻搅起的泥水,“咦”了一声,丢开捞起一半的木棍,捞出一把和着水的稀泥细细一瞧,果然没有看错!惊讶失声,“这是——白瓷土?白岭的白瓷土?” 她微笑。 他不解,“就算你想做白瓷,青坪亦有可用之矿,何必舍近求远,单运费便翻出十倍不止,何苦来哉?” 第48节 寄虹本想暗中进行,功成后给他个惊喜,既然撞见了,便不再隐瞒,招手道:“你来看这个。”领他到配釉区。 釉土和瓷土类似,正在盆中静置。严冰蹲下,在盆中虚捞了一把,釉水滑过指缝,凉飕飕的。 他怔怔望着掌心残留的点滴釉水,有个念头流星般划过心头,那样灼热,他竟不敢触碰。 良久方才抬眸,对面,一双温柔的眸子正守候着他。 “这是……这是……要做……”他一贯冷清的声音此时竟微微变调,几乎是一字一停地念出那三个字,“冰,纹,瓷吗?” 同样的瓷土与釉土曾千万次滑过他的手掌,怎么可能忘怀。 寄虹也捞了一把釉水,爱惜地抚摸着,目光亮得惊人,直望进他眼底,“冰纹,我想看看呢,它风姿绝代的模样。” 他急忙低下头去,藏起眸中猝不及防的波光。却依然感觉到她的目光炽热如火,照亮他蛰伏的灵魂。纵使他贱如土石,她亦视如珍宝。 只有她,唯有她。 水面波动,她的手忽然被另一双手在水底捉住,她有些羞涩,微微动了动,他却握得更紧。 此生都不想再放手了。 严冰修改了之前丘成从爷爷口中听来的冰纹瓷配方,告诉寄虹要旨不在于原料产地,而在于瓷坯和釉料厚薄粗细的配合与火候的掌握。两人腻到中午,寄虹亲自下厨,看严冰餍足的吃相,她得意地以为自己的厨艺突飞猛进了。 正说笑间,下人禀报有衙役上门。寄虹诧异地看向严冰,严冰也不明就里。两人到得门前,衙役先向严冰行礼,才向寄虹道明来意,原来他是驿馆的,奉叶墨之命前来请她会面。 严冰以为他漏说了什么,特特追问:“有否请我?” 衙役恭敬道:“叶郎中只命小的请霍会长一人。” 寄虹见他蹙起眉头,以为他又闹脾气,对衙役说容她换身衣服,向严冰使个眼色,回到后院,揶揄道:“官老爷请见面也值得攀比么?” 严冰失笑,“你想到哪去了,我只是觉得有些不合规矩。” “瓷会会长本就担着官府与商户沟通之责,他要议瓷务,请我前去不是理所应当?”这番话与其是说给他听,更像是她安抚自己的借口。 “于理倒也说得过去,不过通常钦差督办瓷务都会大力倚仗地方上的督陶官,越过地方官直接与民间商会会面的我从未遇过。”还有未曾说明的一层,官员单独约见良家女子,于情不合啊!他思忖着说:“总之你多加小心,保不定他会因焦泰之事为难于你。” 她便明白,恐怕叶墨是别有用心。但既做了会长,没有推脱之理,换了身见官的体面衣裳随衙役去了。 严冰本欲陪她同行,但想到叶墨若有事通知自己必会派人去县衙,故而让小夏跟去驿馆守着,他自回县衙,若无事再去驿馆接她。 幸亏他安排了小夏,因为衙役压根就没去驿馆。 蓝呢小轿一路晃晃悠悠,轿中的寄虹思绪也跟着起伏不定。昨日玲珑和方才严冰的话轮番过耳,叫她郁郁难解。叶墨此番见她,是翻旧账还是算新仇呢? 翻来覆去,竟连该以何种态度见他都踌躇不决,不禁哑然失笑,叹自己何以如履薄冰起来?索性全抛开去,兵来将挡好了。 这才有心情撩开窗帘看一看街景,却傻了眼,外头青河一碧千里,帆桅林立,居然到了码头。 “敢问差大哥,咱们不去驿馆吗?” “叶郎中不在驿馆,”差役伸手一指,“在那里。” 码头泊着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四面桃粉纱幔轻摇缓摆,微送旖旎。 衙役引寄虹上船,她虽不了解官场习俗,也觉画舫不是谈正经事的地方,犹豫不前。在衙役的催促声中,她只得既来之则安之,强迫自己定下心来。 登上船头才听见纱幔中传出婉转的曲调,竟是戏子低声吟唱,她没听清是哪一出戏,只觉唱腔清脆,和着河风送入耳中,凉人心意。 婢女从内挑帘,寄虹入内,她们便垂首退下,早得了嘱咐似的。于是船中只余她与叶墨。叶墨身着便服,少了昨日公服烘托出的威压,多了几分亲和,很随意地坐着。 不论往日如何亲厚或怒恨,现今他是官她是民,总得小心应对。她俯身行礼,他待礼将毕才施施然站起,笑道:“你我何需见外。”说着将手一托,状似无意地抚过她的手指,那只手却极快缩了回去。 寄虹口中称谢,打量他笑吟吟坐下,并无愠色,似乎方才当真无意,她才松了口气。 叶墨请她入座,她推辞不过,刚在对面坐下,便觉船身一摇,虽被纱幔挡住视线,她也知这是启航了,却不知严冰是否知晓她的所在。 只坐两人,宽敞的空间显得空旷,被垂幔隔开的一端隐约可见一个曼妙的身影展袖曼舞,此时没有了码头的喧闹,歌声越发清晰,缭绕于二人身间。 叶墨为她添酒,她只谢不饮,他也不勉强。“此行内眷留于京城,且如今身份不能再与姐姐同住焦家,独个待在驿馆甚是无趣,不免念着乡音故曲,你也一起听听看唱得可好。” 他言语温和,这番解释也说得通,她不觉去了几分戒备。原来他已有红袖添香,而她亦有公子如玉,想来他并没有旧梦重温的打算了。又想,若非当初决绝,如今何能各遂心愿?曾经的怨怼又何必计较。遂坦诚道:“焦泰的案子实——” 他飞快打断,“我姓叶,不姓焦。” 这话像在与焦家撇清关系,却不知几分真假? 他侧头望一眼戏子,“说那煞风景的做什么,岂不辜负了这良辰美景,鹂语莺声?” 既不为旧梦,又不为焦泰,难道仅仅是叙旧?她试探道:“若论瓷务,民女尚可说得一二,这些附庸风雅之事却是不在行的,望郎中见谅。” 他微眯着眼,似在欣赏唱腔,“这出《渔樵记》前头无聊得紧,可我最喜欢‘马前泼水’一折,尤其这句,”他停口,戏词适时传来,“望官人宽宥一二三,你我鸳梦再重温”,他笑得意味深长,“你说如何?” 寄虹既惊且疑,面上却波澜不惊,“原来是《渔樵记》,我一向以为有狗尾续貂之嫌,既已两番‘泼水’,各得其所,‘跪雪’一折大可不必。”虽未看过这出戏,大致内容却是听过的,她说:“不过‘泼水’一折里倒有两句我颇赞同:‘破镜哪有再团圆,应知开弓无有回头箭’。” 这两句并非旦角的戏词,寄虹只是凭印象临时编的。借戏喻意,不动声色地与叶墨打了一回交锋。 叶墨呵呵一笑,“你既不喜,那便停罢。”戏子正唱到跪求一段,立时住口,却未得命,不敢起身。 许久他都不再开口,船中鸦雀无声,垂幔外长跪不起的身影不时入眼,越发令她觉得秋燥压人。 那戏子似乎被叶墨遗忘了,寄虹正欲请他叫戏子起身,他仿佛看穿她的心思,开口堵住她的求情,“这次我回青坪,乃是奉旨督造贡瓷,你既身为会长,以后少不得要来我处多走动走动。” 她大感诧异,“烧造御用贡瓷不是白岭之责吗?”贡瓷是皇宫及王侯日常所用,与年节时进贡的少量精品不同,不需别出心裁,但所需数量巨大,往年都是官窑联合白岭民窑共同承造,青坪从未接过此类事务。 “朝廷将今年的贡瓷任务交于青坪,是看重青瓷的意思。” 寄虹自是不信。她以前不甚关注时局,现在渐受严冰影响,懂得商、政、战局其实密不可分,猜测白岭因受叛军所乱,窑业败落,朝廷将贡瓷移交青坪是无奈之举。表面上看对青瓷业的发展多有裨益,只不知青坪是否担得起。便问:“多少数目?” “先期十万,一月交付。” 十万!竟然如此之多!她迅速盘算一下,“可否——” 叶墨却不着急,“细节繁冗,明日你来驿馆再详谈吧。”向婢女摆手,示意传命回程。 这样的大事,为何绕开严冰直接找上她?是不信任严冰?抑或另有所图?她盯着他笑眯眯的脸孔,虽猜不透他的心思,但于公于私都不想和他有太多交集。垂首道:“民女不敢擅自做主,须得禀告严主簿为好。” 叶墨目光闪动,“那个督陶官?你觉得此人如何?” “深受百姓爱戴,为青坪瓷行贡献良多,声望甚佳。” 叶墨无声地笑了一下,又问了几句,都是关于严冰的。寄虹倍加小心,每答一句都反复思虑才出口。 叶墨却听得三心二意,只一双眸子紧盯着她的表情。看看船将靠岸,慢悠悠道:“那你更要与本官通力合作,若造办不力,朝廷降罪下来,严主簿便首当其冲。” 她悚然一惊,忙恭敬道:“是,瓷会一定竭尽全力。” 起身拜辞,走到纱幔前,左右婢女挑帘相候,却听身后凉凉的声音问:“你打算如何尽力?” 这话似有深意,但她一时未能明了,只按字面意思答说:“容民女与瓷会商量一个妥善的方案。” 他看了她好长一会,勾起唇角,“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话很短,他却说得很慢,故而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别韵悠长。 她慢慢退后,婢女放下纱幔,在两重桃粉即将合拢之际,穿过窄窄的缝隙,她看到一双咄咄而寒意逼人的眼眸。 踏上岸时,发觉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叶墨站在窗边,凝视远去的身影,拈起瓶中的插花,攥在拳中,越攥越紧,慢慢慢慢蹂.躏成碎红点点。 转头看见跪着的戏子,招手叫她过来,声音含着笑,说出的话却冷意横生,“你唱的曲,我很不满意,要那只舌头何用呢?” 戏子颤抖着跪下,满面惶恐。 他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想象这副惊惧匍匐的表情若是出现在那个女人脸上,该多令他欲脉贲张。手下加力,看她吃痛流出泪水却不能言语,愈加快感癫狂。 他勾起嘴角,将她的脸扯到自己两腿之间,“你知道如何能令我满意,对吗?” 寄虹回到霍记,满腹心事地等到晚上,一见严冰过来,赶忙把贡瓷之事说与他听。不料刚说了个开头,他便说:“我已经知道了。”蹙眉望着她,“这件事不太妙,我怀疑是叶墨故意刁难。”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的《渔樵记》唱词是参考了元杂剧《朱太守风雪渔樵记》、新编剧《马前泼水》和《风雪渔樵记》中的唱词,为了适合剧情,有改动。 ☆、贡瓷的猫腻 这日午后,严冰到得县衙,并未见到叶墨派人传话,却看见曹县令难得地捧着一本书,那副认真诵读的模样只怕比当年赶考有过之而无不及。严冰不远不近地瞥见封面一角,不由哂笑,原来是之前他送给曹县令的叶墨诗集,那时不以为意,这会如获至宝了。 见风转舵的本事,倒是无人能出其右。 严冰挂念着寄虹,本想静悄悄地离开,被曹县令唤住,问叶墨有否召他商议瓷务,他只简单地回答“没有”,并未提及寄虹的事。 曹县令一下一下捋着山羊胡,皱眉自语,“叶郎中奉旨办差,事务繁忙,若因一些小事家事分心,误了朝廷的大事,怎生使得?”边说边拿眼角觑着严冰。 严冰听出他在暗示焦泰一案,却只当不懂,安静垂手侍立。 曹县令心中来气,觉得这小子下完套挖完坑却开始装缩头乌龟了,把书一合,长篇大论地训话,无非叫他审时度势,严冰赔笑聆听,关键处却不服软。忍得一时,只要案卷进京入了刑部,料想叶墨也鞭长莫及了。 这一通训诫直到衙役换班,看看天色是打道回府的时辰,叶墨却登门了。 曹县令急忙整冠相迎,叶墨满面春风缓缓行来,严冰偷眼旁观,虽然在某些事上他没有经验,都能看出钦差是过于“春风”了些。 官场讲究四平八稳,非是紧急,没有向晚商谈正事的,但叶墨偏偏谈的就是最正经的公务。他将督造贡瓷的文书图册交予曹县令,公事公办地传达了朝廷的敕令,说:“太后是最讲究皇家颜面的,办得好,曹公平步青云也未可知,但若失了面子——” 他眼风一扫,曹县令顿觉最后那拖长的尾音像钢锯一般锯过他的脖颈。 叶墨呵呵一笑,“——你丢的可就不仅仅是面子了。” 曹县令慌忙将烫手的文书图册塞给严冰,“严主簿,叶郎中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太后的差事切切不可掉以轻心。”四两拨千斤便把这副重担卸给严冰了。 严冰淡然应诺,从容告退。出门时察觉叶墨的视线追着他,似乎正中下怀又颇有兴味。 那种感觉……十分怪异,并不像单单只为焦泰一事。严冰慢慢地向外走,渐渐回味出,叶墨的眼神,像是豺狼剿杀猎物前的戏弄。 屋中,叶墨垂了眼皮,极斯文地啜一口茶,不咸不淡地说:“曹公很擅长打太极啊。” 曹县令忙忙解释,“为太后做事,下官敢不鞠躬尽瘁,只不过瓷务一向是督陶署办理,为求尽善尽美,下官情愿屈身佐之,还望叶郎中美言一二。”六品的官说大不大,但钦差可是能直达圣听的,不夸张地说,生杀予夺都是这位小爷一句话的事,哪敢不小心伺候。 叶墨淡淡扫他一眼,“本官深知,身在官场常常身不由己,但亡羊补牢,总胜过见棺落泪,你说是吗?曹公是聪明人,莫要把‘屈身佐之’做成‘为虎成伥’啊。”说罢拂袖而去。 曹县令越想越觉心惊肉跳,暗忖:他口中的“虎”莫非指的是严冰或霍记?不由抹一把冷汗,立刻写信一封,唤来驿马,“八百里加急,明日务必送至太守府上。” 严冰没有乘车,安步往霍记去,顺便理一理思路。走不多时,听见身后车辘声响,他向道旁避了避,马车行过,却停在身边,窗帘一挑,露出叶墨似笑非笑的脸。 “严主簿要去陶瓷街吗?载你一程?”言语听来热络,神情却疏离倨傲。 严冰抬头,正迎上叶墨探查的目光。 对曹县令来说,叶墨威大如天,但严冰生于二品之家,幼年家中来往尽是朱袍官宦,他自己入仕之初便是六品,眼前一个青袍怎会放在心上。 四目直视,两人皆不避不闪,看到对方眼底的深海暗流,刹那间翻起千层浪,却又倏忽不见。 严冰无声无调地回答:“谢了,不用。”比高冷的话,懒宝少爷压他十丈八。 第49节 叶墨抿一抿唇,便坐回车内,脸上仍挂着冷冰冰的笑意。 严冰看马车离去的方向,像是往焦宅而去。焦泰虽入狱,但叶氏仍在宅中。 等马车驶远,他才继续前行。天色已经大暗,陶瓷街的商户落闩歇灯,霍记依然大门敞开,灯火明亮,显然是寄虹在等他。 一股暖意涌上心头,他快步入内,随手掩上房门。 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身着佣仆衣裳的人看得真切,转身飞奔起来,转过几条街,跑到一户宅院门前,拍了拍门。大门处挂着灯笼,却没有点亮,上头模模糊糊的一个“焦”字,在半空里孤零零地晃荡。 下人已得叶墨的指示,开门将那人领到后院,窗上映出一男一女两个人影,那人听见男声不紧不慢地说:“……不用着急,自有人替我办妥。” 女声低低地说了句什么,男声道:“多坐几日又何妨?不叫他死便是了。” 女声还要再说,被下人的敲门声打断。房门打开,出来的正是叶墨。他问跟踪严冰的那人,“他是不是去的霍记?” 那人说是,把看到的情形详细描述一遍,叶墨听到“关门后再未出来”,神色陡然冷了几分。 然而严冰并非叶墨所想那般。此时他正在关起门来的霍记后宅,将文书图册铺在寄虹面前。 寄虹翻阅完毕,轻松笑道:“我还当贡瓷如何难制,不过是寻常样式,至多精细些罢了,怎么说是刁难?” “十万之数,少说也要两三个月,他只给一个月时间,简直是‘借刀杀人’之举。”严冰冷哼道:“居上者不喜某个属下,又挑不出什么毛病时,便布置一个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这是官场里常用的伎俩。” 寄虹知道严冰担任官窑督窑官期间,必定操办过多次贡瓷事宜,他既然说需要两三个月,自是没错的,但她也已反复算过几遍,“霍家一窑最多时能出四五千件瓷器,一个月两三万不成问题,再联合几家大窑厂,十万虽多,并不算十分勉强,哪里就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 “不是这样简单。”他耐心地解释,“你是按照装填量最多的叠烧法计算,但此法只适用于碗碟类,瓶坛等不可叠烧,加之贡瓷要求完美无瑕,所有瓷器必须装入匣钵烧制,如此一来,每窑的装填量便大大减少。” 他向寄虹大略估算了窑室容量与不同种类贡瓷所占的体积,将算盘移到面前,拨动五颗珠子,接着说:“况且,贡瓷的验收十分严苛,普通民用过得去的瓷器在贡瓷就是下品,通过率相当低,一窑出品八成以上都算废品。”拨回四颗珠子,算盘上只留下孤零零的一颗。 寄虹看得明白,愕然道:“那岂不是说,即便霍家这样的大窑厂,一个月也烧不出五千件合格的贡瓷?” 严冰笼统地点点头,“这还是最好的情况。”他没说出的是,若叶墨存心刁难,只需在验收一关上动动手脚,一窑所出上万件瓷器很可能尽数作废。 寄虹尚未想到这层,无意识地把算盘珠子拨来拨去,喃喃自语,“五千……那至少需要二十家……” 严冰冷静地说:“但你是知道的,规模与霍家相当的大窑厂,数遍整个青坪都找不出十家。”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果然是她把人心想得太过良善了,叶墨与她扯不清的旧怨新仇,哪里就能化干戈为玉帛呢? 乍看上去唾手可成之事,剖析开来竟如许复杂艰难,当真如严冰所说,是“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脑中如蜂乱舞,哄乱之中,叶墨那句“降罪下来,他受当其冲”却分外鲜明。这是威胁,但并非危言耸听。她很明白身为督陶官的严冰在整件事中扮演何种角色,成,则仅是无足轻重的执行者,败,却会被推做替罪羊。他与她曾经经历过的倾覆,将会再一次上演。 但是现在她和之前不同了。她有霍记,有窑厂,有青坪几百家瓷商,她已经站得足够高,她可以、也必须完成,没有绝不可能,只有在所不惜。 绝不会让严冰再一次成为权势角力的牺牲品。 ☆、一席敌众口 严冰见寄虹出神地望着图册,许久不言,不禁后悔自己言语太过,正要劝慰,她抬起头来,眸光微微发亮,“严冰,我方才重又算过,大窑厂虽不多,但青坪有很多中小窑厂,加入瓷会的都有一百多家,如果每家能领一千,加起来便十分可观了。你认为是否可行?” 原来她不是沮丧自伤,而是在筹划方案。来时的路上,他已深思熟虑,她的想法正与他不谋而合。且她能在短短时间内打破旧观念、迅速重理思路,令他愈加赞赏。微笑道:“这应该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但烧造贡瓷费力费时费钱又无好处,很难得到积极响应。” “按章程,朝廷应该拨款贴补承造窑厂吧?” 严冰摇头苦笑,“即便太平年景,造办资银时常一年半载之后才到位,先头都是窑厂垫付工料。何况如今战火连绵,朝廷连饷银都拿不出了,贴补就更不必想了。” 寄虹怔怔无语。朝廷要十万新瓷,窑厂便得烧出百万之多,折成银子至少七八万两。这七八万两,能养活几千户百姓,能让上万名士兵吃饱穿暖上阵杀敌,能打造好几艘巨型战舰,焉知不能阻得叛军长驱南下。 宫门里那个女人将新瓷换去旧瓷之时,可曾在乎九州上多少如画江山尽付硝烟。 她不胜唏嘘,“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两人相顾无声,皆从对方眸中看到怆然及隐忧。谁愿生逢乱世,谁又知多久之后青坪便会成为下一个白岭。 命如蝼蚁的他们,不过是微末浮萍,只能随波沉浮而已。 而眼前这波大浪,没得选择,虽险恶亦要迎难而上。严冰说:“要征得整个瓷会的支持会遇到相当大的阻力,不如由我出面,扮一扮黑脸?” 若严冰以官府的牌子立威,自然顺畅许多,但寄虹却知,如此一来他在瓷行中积累的声望便会骤降,刚刚在青坪站稳脚跟的他决不可腹背树敌,是故黑脸必须由她来唱。便佯做撒娇道:“我好不容易做了会长,你就让我过一把瘾嘛。” 严冰岂能看不穿她的心思,心下感动,柔声道:“量力而为,万事有我。” 寄虹这个会长,尚未来得及“新官上任三把火”,头一桩便遇上这么大的事,说是“百年不遇”也不为过——自青坪有瓷以来,从未有过需几百户瓷商一齐行动的大事。她深知自己根基未稳,瓷会中仍有不少不服之人,若是冒冒失失地召开瓷商大会,必然铩羽而归,思虑再三,决定“擒贼先擒王”,若大窑厂能够谈妥,小窑厂自然望风来投。 翌日她便在山海居定下一个雅间,邀请十几位在瓷行中名头响亮的大商。座中虽站队不同,但酒宴之上谈些轶闻趣事,笑语欢声,倒也和睦。 菜过五味,寄虹停箸,环视一周,缓缓说道:“今日请各位前来,实是有桩大事向各位请教。” 众人心知肚明不会仅仅吃饭而已,都笑着等她开口。然而等寄虹将贡瓷的事详细说罢,一个个便都没了笑模样,纷纷放下筷子,正坐敛容,对着山珍海味默哀。 寄虹早有心理准备,面上不带一丁点愠色,“我刚听说此事时,也是头痛得紧,心道青坪哪能担此重任啊!回头一想,着实可笑。咱们青坪有大窑大商,有诸位前辈同行,样样不比白岭差,借此贡瓷之务,正是诸位引领青坪后来居上的良机啊!” 众人对她明里暗里的意思毫不动心,名声自是爱的,但在商言商,金钱才是最爱。 一位窑主愤愤道:“不是我们不愿担责,现在北方打得一塌糊涂,都有难民逃到青坪来要饭了,朝廷还有闲心造碗造碟造花瓶?” 方掌柜颇有同仇敌忾之意,“京城里的那些大官,不想法子打胜仗,赈灾民,整天贪图享乐,搜刮民脂民膏,昨个加税,今个造瓷,填不完的窟窿,供不尽的爷啊!”越说越气愤,浑然忘记身在何处,冲口悲叹,“简直是亡——” “方掌柜!”寄虹一声断喝。 方掌柜一惊,猛然醒过神来,大是骇然,硬生生把“亡国之兆”吞了回去。 寄虹语重心长道:“朝廷的做法非我等小民可以妄议,但若青坪抗旨不遵,焉知朝廷不会将我等与叛党同罪论处?”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以袁掌柜为首的中立派交换眼神,他们既不那么愤慨,更不愿因此获罪。 袁掌柜道:“霍会长,请问一句,朝廷会否下拨造办资银?” 众人闻言,都齐刷刷看向寄虹。 一句话打中死穴,她觉得太阳穴霍霍地跳疼,故作轻松道:“历年都会下拨,但因章程繁多,这一两个月恐怕不能及时到位,估计——” 有人“咣”地把饭碗撂在桌上,“明说了吧,就是要我们干白工啊!烧造贡瓷就要推掉其它订单,一来一去好几万两银子!” 此言宛如水入沸油,众人顿时炸开了锅,“这么大的赔项哪家背得起啊!” “不能接,万万不能接!” “奶奶的,这是要逼上梁山哪!”…… 窑厂的汉子总有几个粗豪些的,吹胡子瞪眼,吵嚷起来一副掀桌的气势。一堆男人里头的寄虹显得分外不起眼,但她稳坐如山,但凭心里浊浪滔天,面上丝毫不怯。 乱哄哄一片中,她深吸口气,提高声量,“诸位稍安勿躁,十万件瓷器若是让一两家来背,太不公道,我头一个不答应!” 话语铿锵,登时镇住喧喧众口,大家互看一眼,陆续坐下。 寄虹又换上笑容,“一桶水一个人提嫌重,两个人担不就轻松得多?瓷会里大小商家众多,大窑多担些,小窑少担些,每家分三五千,并不影响其它订单,又都能具功请赏,岂不两全其美?” 方掌柜虽对朝廷心有不满,但见势头不对,便出言相帮,“不错,要说三五千的一窑就能出了。” 有人跟着点头称是。 一人哂道:“老方,你糊涂了?这是贡瓷!十里头有一能过关就谢天谢地了!还一窑,五窑能不能出三五千都说不准呢!” 立刻有人露出畏难之色。 寄虹忙道:“验收之事我自会向——” “哼!”吕坷傲慢地用筷子点着寄虹,“我早就说过,会长这个位子天经地义是男人的,叫女人干就是晦气!一点利没捞着,先给揽了这么一个糟心糟肺的买卖。” 寄虹冷笑,“你在说太后的懿旨叫你糟心糟肺吗?” 同样的话,严冰说出来他就冷汗,寄虹说出来他就一脸痞相,“少给我扣高帽!霍记不是深受太后赏识吗,你怎么不把这‘后来居上’的买卖一兜子包了?合着轻轻松松出风头的事就你上,千辛万苦不讨好的事就大家来?当我们垫脚石啊?” 众人望向寄虹的目光就变了味道。 前头各种有理有据的反对质疑她都事先有所准备,这一出人身攻击却是没料到的。她咬了咬牙,正欲反唇相讥,吕坷流里流气地说:“霍寄虹,你现在知道会长的位子烫屁股吧?”一脚踢开椅子,站起身来,重重往地上啐了一口。 寄虹感觉像啐在她脸上。 愤懑汹涌,充塞胸腔,几乎无法呼吸。 只因为她是女子,一路行来,责难白眼如影相随,即便行到此处,那些羞辱与不怀好意依然疾风骤雨,摧折心志。 只因为她是女子罢了。 吕坷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爷走咯,赔本的生意我、不、做!”带头往外走去。 他这一走,便如釜底抽薪,众人纷纷起身。 “谁愿干谁干,反正我不当冤大头。” “店里还有事,我也先行一步。”…… 寄虹顾不得委屈与羞愤,忙忙挽留,可越是劝阻,大家越是坚决,谁都不想被独个落下,不客气地把她推开,急急忙忙往门口去。 吕坷当先走到门边,未及伸手,门却开了,一人长身玉立,挡在门前,“话未尽兴酒未酣,怎地便散席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看懒宝少爷如何降服一众刺头与滑头o(n_n)o… ☆、斗酒降群商 那一袭青衫宛若清风徐来,将寄虹胸中的愤懑与难过轻柔拂去。 越过面面相觑的众人,严冰的目光落在她的眸中,缓缓浮起一丝笑意,似在无声地说:“交给我。” 他很少这样说,但,凡言出,必践诺。 寄虹既欣慰又担忧,欣慰的是,有他在,事半功倍,担忧的是,若施以威压,恐会连累他的声名。 严冰迈步入内,反手掩门,意思自然是谁都不准走。“我自入督陶署,还未同诸位一饮,相请不如偶遇,今日便借花献佛,烦诸位赏个薄面吧。” 他脸上带笑,看向吕坷的眼神却冷若冰霜,一步步进前,逼得他一步步后退。不知为何,方才猖狂得意的吕坷一见严冰便萎了,眼看快退到桌边,干咽了口唾沫,说:“我、我才不与你喝酒,这就……咳……走了。” 严冰轻描淡写地说:“请便好了,改日我自会登门拜访吕老爷子。” 凡是人必有克星,吕坷一听“吕老爷子”四个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地坐下了。其他人一看带头的被逼回来了,谁都不愿当出头鸟,于是陆续坐回。 严冰向寄虹温柔一笑,紧挨她坐下。扫视一周,很快有了计议。以方掌柜为首的偏向寄虹的几人不需大力拉拢,以吕坷为首的敌对派得放到最后,只要攻破可左可右的袁掌柜一派便可获得大多数的支持。 他看向袁掌柜,“袁——” 第50节 袁掌柜立刻先发制人,“严主簿,你若拿官印压我,那我无话可说,但心里决计是不情愿的。” 寄虹暗叹自己道行太浅,怪不得方才压不住说不通,只袁掌柜这一句话便堵住了严冰的游说之言。 严冰神色依旧,不愠不慌,微含笑意,“记得在袁家窑厂你曾说,我以诚相待,你愿结为良友。今日我并非以主簿身份,而是以朋友身份而来。袁兄肯不肯听我这个朋友说几句?” 若是换个场合,袁掌柜当然巴不得与官老爷结交,然而此时牙关一开就是白花花的银子流出去,只能打个哈哈,给严冰斟酒道:“哎呦,朋友来了酒都没沾唇,是我待客不周啊哈哈哈,来,喝酒喝酒。” 严冰不喜饮酒,但这会有求于人,不能推辞,便举杯道:“是了,我来迟了,理应自罚三杯。”自斟三杯,向众人一敬,酒入喉头,并不浓烈,尚可接受。 袁掌柜向身旁几人使了个眼色,轮番向严冰敬酒,大有不灌到他躺到桌下不罢休的架势。这帮人常年火里来水里去,带着三分江湖气,灌起酒来生猛如虎,别说严冰一个文人,就是沙坤来了都不一定招架得住。 寄虹知道他不擅饮酒,暗暗着急,见他接连被灌了好些杯,忍不住伸手挡开,“罚也罚够了,适可而止吧。” 几人吵嚷不依。严冰按下她挡在面前的手臂,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缓缓起身,“诸位大多入过督陶署的授业堂,堂上严某为师,堂下亦愿为友。今日有难处相求于诸位,为师为友亦可,为恩为情亦可,恳请施以援手,既是助严冰渡难,亦是助青坪瓷行渡劫。” 他的话声既缓且沉,听来格外诚恳。语毕双袖叠拢,躬身深深一拜,宽袖及膝,良久方起。 然后斟满一杯酒,肃容道:“以酒言谢,略表寸心。” 在满座震惊的目光中,他一饮而尽,再斟,再饮……倾时满溢,饮时见底,毫不作伪,诚意十足。座中十五人,他便满饮了十五杯。鸦雀无声的席上,只闻水酒与青瓷碰撞的脆响,一声声宛若重拳,砸在寄虹心上。 他何等骄傲清高,蒙难入狱都不曾低头,而今竟肯如此低声下气卑躬屈膝,全是为了她。 全都是为了她。 她眼眶发热,心中隐隐作痛,垂了头不敢看他,只怕看一眼便禁不住要落下泪来。 座中人也不禁动容。天下间只闻百姓向做官的磕头作揖,哪见过做官的向百姓俯首长拜?然而众人并未因此低看于他,反而肃然起敬。 方掌柜慷慨起身,“严主簿,不必再说,我领三千!”看向众人,“诸位谁没受过严主簿和霍会长的恩惠?只受惠不报恩那不是咱们瓷人的路数!” 袁掌柜动了动唇,终未出声。 其余人仍在观望。 一人嘲讽道:“一杯酒就换三千,便宜得很哪!” 严冰看向他,“周兄认为怎样算‘公道’?” 周蛮子和吕坷互递了个眼色,趾高气扬道:“有本事你来烧刀子,拿大碗,这才叫真心实意!”他看出严冰这些淡酒下肚,已然面红耳赤,不是好酒量,故意叫他知难而退。 严冰定定看着他,稍顷沉声开口,“我若应了,兄台待如何?” 周蛮子噎了噎,被严冰锋芒的眼神激起几分意气,道:“你喝一碗,我领一千。你能喝多少,我就领多少!” “痛快!”严冰毫不迟疑,扬声唤来伙计,“换酒!” 大坛换上,红泥揭开,酒气凛冽,宛若割喉锋刀。严冰一溜摆开五只海碗,抱坛斟满,端起一碗向周蛮子一扬,“请各位做个见证!” 周蛮子掀着眼皮看他,心道,排场摆得挺大,倒要看看你怎么干下五碗!怕不喝死这毛头小子! 严冰举到唇边,浓烈酒气分外刺鼻,尚未入喉便觉胃中隐隐翻腾。他生于中原,从未饮过塞北的烈酒,本能地从骨子里厌恶,酒碗顿在唇边踌躇不前。然而顷刻便硬下心肠,一闭眼,不管不顾地仰脖倒进喉咙,那一刻,仿佛一柄烧灼的长刀切断舌头,捅进咽喉,搅动胃脏,他紧紧拧着眉头,竭尽全力才压下欲呕之感。 寄虹本以为他只是逢场作戏,毕竟他也不是第一回假做真言了,万万没料到他竟来真的,再想劝阻已来不及,那碗酒像是倒进她的心里,火辣辣地烧得她心痛。 一碗见底,“咣”地往桌上一顿,“一千!” 第二碗便不再犹豫,抬碗就喝,寄虹坐不住了,霍地起身,“不——” 严冰将她按下,安慰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一饮而尽,“两千!” 他不敢稍有停顿,唯恐一停下来便再没勇气端起。 “三千!” “四千!” “五千!” 一口气连饮五碗,当最后一碗锵然撂下,众人但见他目光如炙,亮得骇人,直直盯着周蛮子,“周兄践诺否?” 只有寄虹看到他隐在袖中的左手紧攥成拳,指甲都掐得发白。 周蛮子先是惊讶,然后骇然、嘉许、钦佩,直至折服。论气度,论担当,论方方面面,严冰都碾压吕坷十万钧。 五碗烈酒,换一个投诚。 周蛮子拍案而起,豪爽道:“就冲这拼命三郎的劲头,五千,我认!” 烈酒如火,燃起豪情万丈。严冰凭着胸中一口硬气,再次捧碗敬向目瞪口呆的众人,“严冰无以为报,只有此酒,若各位觉得诚意尚可,但依周兄之言,一碗酒换一千瓷。今日我舍命陪君子,诸位但凭心意。” 说罢连饮五碗敬方掌柜,“多谢……”话声已然有些模糊。 方掌柜热血沸腾又自愧不如,“五千!我认五千!严主簿,不必饮了,不必再饮了!” 严冰头昏目眩,肺腑翻腾,却又斟五碗,只向袁掌柜一扬,并不说话,仰头便饮。不是他不想言语,实在已说不出话来。 寄虹心痛如绞,起身夺过酒碗,“我——” “替”字尚未出口,手中的碗又被抢了回去。她再次被他按下,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冷若冰霜。 她抬眸,他面上初时的红晕尽数消退,此刻苍白如雪,令她心惊胆战。 在一片混沌不清的面孔中,严冰对上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眸中的痛惜与酸楚鲜明如针,在他心尖微微一刺,昏沉的神智陡然清明几分。 那是他梦寐追逐的星光,它不落,他不能倒。 他深深吸了口气,单手撑桌,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复又举碗将余酒饮尽。 方掌柜怒斥道:“你们是不是有血有肉的男儿!严兄弟敢为青坪豁出命去,你们就不肯吃一丁点亏!” 袁掌柜如坐针毡,看看投在自己身上的几道目光,似在等他决断,一时左右为难。 再看严冰,五碗已尽,却不催促,更连逼迫的眼神都没有,扶坛再倒,手虽不稳,连泼带洒仍旧倒了满满五碗,一言不发摇摇晃晃抓起碗来,竟是没有应声便不停。 袁掌柜终于缴械投降,探手抓住他的腕子,慨叹道:“活了这么大岁数,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朋友我认了,贡瓷也领了,酒不能再喝,再喝要出人命了!” 严冰迟滞地顿一顿头,以示感谢。身子转向众人,尽管目光迷离失却焦点,仍抬碗向不知是谁的某人胡乱一扬,又饮五碗。 意思再明白不过,但有一人不应,他便不肯罢休。 其余人既惊且撼,见方袁二人已松口,当下再不迟疑,纷纷应和,“我领三千!” “我领!” “我也领了!”…… 方掌柜铿锵言道:“完不成贡瓷,我们封窑停火,再不入瓷行!” 应声此起彼伏,在酒气溺人的房间中激荡回响,声停犹似不绝。 寄虹觉他整个人都在摇晃,忙起身扶住,温暖的手掌紧紧包覆他冰冷的手,柔肠百结,哽咽难言。 他已无力、也不想松开她,感受到交叠的手心中那一抹温暖,紊乱的心跳渐渐平定下来。 沉沉半倚着她,默默回忆一番方才应和者的数目,缓缓抬头,目光逡巡两轮,聚焦在缩于人后的吕坷身上。 即使神昏意迷,他依然牢牢记得来时初衷:全数收服,为她清除后患。 暗暗喘了几口气,重又举碗,管它是水是酒还是穿肠毒.药,咕咚便是一碗。 不声不响,又是一碗。 再一碗。 …… 虽然此时的他几无擎碗之力,但众人被他不要命的狠霸气势慑住,竟无一人敢出手阻拦。 方掌柜骂道:“吕坷!想当年吕老爷子一身正气,怎就养出你这样的败类!” 在众人纷纷指责中,吕坷脖颈渐渐矮下来,嗫嚅道:“那我……我领一……”忽觉数道目光凛冽刺来,急忙惊慌改口,“两、两、两千!” 严冰手中的酒碗骨碌碌滚到桌上。 虽心如乱鼓,摇摇难支,但颇为欣慰。他艰难地向众人拱手作谢,方掌柜担忧道:“我有马车候在外头,用不用送你回家?” 严冰无力地摆摆手,寄虹感觉他不停往下坠,忙说:“且让他歇一歇,诸位先请吧,改日我再登门道谢。” 众人便不多留。等最后一人离开房间,严冰再也站立不住,滑脱在椅中。方才那场鏖战全凭一股意气支撑,此刻这口气一散,三魂七魄似都离壳而去。 寄虹忙叫伙计备醒酒汤,又软语温言问他:“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喝点热水?” 他双眸紧闭,仰脖靠在椅背上,一动不动。 寄虹觉胸中被揉作一团,一跳一搏都是疼,再开口便带着颤音,“靠着我好么?舒服些。”见他仍不答话,便揽过他的头,轻轻靠在自己肩膀。 垂眼看他,极为难受的样子,眉峰深蹙,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像是一触即碎的瓷娃娃。 伙计送来醒酒汤,寄虹扶他坐正,轻轻唤了几声,严冰微微睁眼,她递到他嘴边,柔声哄道:“喝一点吧,会好受些。” 他听话地低头欲饮,忽觉喉中一股辛辣翻涌而出,张口狂吐不止。 方才几番欲呕都被他勉力压下,这次终究一发不可收拾。他并未进食,腹中空空,呕出的都是淋漓酒水,胃脏像是被翻了几百回底朝天,酒水呕完又呕胆汁,什么都呕不出了依旧不停干呕。 他觉得自己会呕死在这里了。 身体像被掏空了,所有的一切,力气、骨血、五脏、神思……都抽离而去,只剩下一具空空如也的躯壳。 空空如也的躯壳已盛不住轻如鸿毛的魂魄,它缓缓地浮在上方,木然地俯视那个呕得浑身抽搐、伏跪于地、伏跪于一片污秽之中、可怜兮兮的男人。他没认出那男人是谁,但他认出旁边焦急问询、抚背递水的女子,毫不嫌厌地跪在他身侧,跪在那一片污秽之中。 他记起了,那是自己。他想回到那个躯壳中去,好亲口告诉她不用担心。因为他清楚地看见,她搀着终于吐完的他艰难起身时,双眸中滚落的泪水。 泪珠落在他的胸膛上,他只觉一柄大锤狠狠砸中心房,心脏尖啸一声,刹那间魂飞魄散。 寄虹未及扶他站稳,忽见他身子一晃,一头栽倒。 她吓得心跳都停了,一边连声呼唤,一边去摸他的胸膛,手按在胸上,骤然如坠冰窟。 作者有话要说:  酒桌文化太可怕…… ☆、死神争夺战 在雅间外头听伺候的伙计忽见寄虹疯一般地冲出来,人高马大的他竟被拽了个趔趄。 寄虹揪住他的衣领,嘶声大喊:“快去请大夫!请大夫!” 伙计探头一看,严冰伏在地上,不省人事,顿知不好,撒腿便往医馆奔去。 大夫带着徒弟气喘吁吁赶到时,寄虹正跪在严冰身边给他灌醒酒汤,却并无效用,躺在地上的人无声无息,死人一般。 第51节 大夫看屋中情形便猜出缘由,再一搭脉,觉似有似无,只余一脉游丝,也是惊骇万分,忙从药箱中找出一瓶药丸,叫徒弟撬开牙关喂他两粒。一刻不敢耽搁,一边解开他的衣裳一边飞快口述药方,说完又连声叮嘱,“要快!切切要快!” 寄虹帮不上手,站在一旁焦灼地看大夫落针如飞、徒弟疾去如风,仿如一场与死神惊心动魄的争夺战。 不过短短一刻,大夫施针已毕,她却觉这场战役如此漫长煎熬,每一针起落,都似穷尽此生。 过得片刻,大夫二次探息试脉,长出口气,“总算救回来了。” 寄虹急忙上前,不顾男女忌讳,将脸紧贴在他胸膛,听见缓慢但无比清晰的心跳,那一刻,只觉宇宙洪荒再无别音可入耳。 顿时瘫坐于地,泪崩如洪。 起针之后,大夫说严冰此时尚不可妄动,寄虹便请伙计帮着将严冰安置在客房中,这时徒弟将煎好的药端来,喂他服药也比先前顺畅许多。大夫守候良久,确定无事才起身告辞。 寄虹见严冰仍昏迷不醒,忧心忡忡地问:“不会再有反复吧?” 大夫看她一眼,“亏得年纪轻,好生将养,莫要劳累,不会有大碍的,以后不要胡闹就是了。”又嘱咐一番如何调养才离去。 寄虹想,大夫只以为是贪乐胡为,哪里知晓实情啊! 望向床上的严冰,见他衣上脸上污迹斑斑,发髻半散,几绺发丝凌乱地粘在面颊,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是那样风雅最爱干净的人,坐卧都不肯弄皱衣衫,而今竟如此狼狈不堪。 她叫伙计送来热水,动作轻柔为他擦洗。小心翼翼把脏污的上衣脱去,惊讶地发现他身上不止一道伤疤。他并不曾详细说过狱中之事,此刻看到这遍体鳞伤,不禁令她心如刀绞,这副身子究竟遭受过多少折磨,是怎么样挺过来的啊! 她的目光落在肩头那道狰狞的伤疤上,像被什么吸引,手指不由自主抚上伤疤,轻缓地一路滑下。 伤疤蜿蜒至胸前,她的指尖正停在心房之上,感觉到恢复如常的心跳,砰嗵,砰嗵,如细微的涓流,透过指腹,流进血脉,传入心扉。不知不觉间,她似被他牵引,两种心跳渐趋渐同,渐成一心。 她守了他大半夜,趴在床边大睁着眼睛看他。见他一直睡得安稳,悬着的心才慢慢落下,伴着耳畔规律的呼吸声沉沉入梦。 梦里,她变成一只大鸟,有着硕大无朋的羽翼,张开来能铺满天际,遮蔽一切风霜雪雨。然而,羽翼之下那株虽俯首却不折的青竹,又是谁呢? 严冰醒来时,一眼便看见枕边熟睡的侧颜,接着觉察被下的手腕被一只温软的小手压着,指尖搭在脉上,像在感受律动的样子。 他努力回想,昨晚依稀是晕过去了,之后便不记得。看她半坐半跪在地上,似乎是照顾了他一整夜,累极而眠了。 离得这样近,脑袋歪在他的肩旁,手掌覆在他的腕上,就像一对相亲相爱的夫妻。如此自然而然,令他有种错觉,仿佛每个一睁眼便看到她甜美睡颜的清晨,已经共度过几生几世的轮回。 屋中极静,他亦无声。但觉岁月安好,再无所求。 不由蜷起手指去握她,不料还未得手,才微微一动,她便惊醒,睡眼惺忪地抬眸,正对上他清明的目光,顷刻睡意全无,惊喜交加,一迭声询问他感觉怎样,哪里不舒服,头痛么腹痛么心痛么…… 严冰笑着坐起,“哪里都不痛,再好没有了。”坐起来才发现他上身不着寸缕,蓦地红了脸,“这……你……” 寄虹顺着他目光瞧过去,忙道:“是大夫,给你施针……”奇怪,平日见惯了袒胸露背的工人,怎么这会就耳根发烫? 严冰看看自己,明显是清洗过的,总不会也是大夫吧? 她将新衣递给他,“昨天的衣裳脏了,想着你肯定不穿,这是叫伙计新买的。” 严冰裹着被子看她一眼。 寄虹“噢”了一声,把衣裳放到床边,背转过身,“我去叫个醒酒汤可好?”不待他答话,随即又道:“不好,你肯定饿了吧,先吃点饭吧?哎,还是吃碗蛋羹,容易消化……或者——” 身后传来严冰带笑的声音,“就蛋羹好了。” 寄虹出门唤来伙计,嘱咐要嫩嫩的。伙计十分晓事,见她大清早从严冰房里出来,却全做不见,面上丝毫不露,干脆地答应着去了。 回到房中,见他已经穿衣下床,正戴发冠,她笑道:“歪了。”走到他面前,抬手扶正。 仰着脸看那青瓷发冠,想到它的由来,一冠一钗,出自同一抔土,同一座窑,是一双一对一样心。 她真够蠢笨,竟然直至此刻才明白他的深意。 严冰目光定格在她脸颊淡淡的泪痕上,柔声问:“你哭过吗?” 寄虹似怨似嗔,“昨天多凶险你都不知道,差一点就——”她声音哽了一下,深吸口气,认真地望着他的眼睛,“答应我,以后绝不许再这样了,不许。” 他虽不后悔,也有些后怕,抬手抚上她的面颊,叹息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了。”但能想到其它的法子,也不至于拿命去拼的。 她轻声回答:“我知道,全都知道。” 四目相对,他怦然心动,手指摩挲着柔滑的肌肤,缓缓捧起她的脸庞,迎向自己。 她见他慢慢俯首过来,越来越近,心中半明半昧,隐约猜到他的心思,一时懵懂,一时期盼,一时紧张,一时不知所措,只想逃开。 然而她却微踮起脚,轻轻闭上双眸。 就在此时,敲门声传来,“蛋羹来了。” 两人慌忙弹开,羞窘不敢直视。 严冰万分懊恼,自己干嘛点那劳什子蛋羹? 伙计等了好一会才见寄虹开门,照旧装作看不出她双颊绯红,神色如常地递上蛋羹,问还有什么吩咐? 寄虹说:“结账吧,我们……那个,严主簿待会便走。”莫名其妙,心虚什么呢? 伙计走后,寄虹站在门外平复半晌,觉得松了口气,却又掺杂着些许失落似的。 送严冰回家,嘱咐他好生休息,便不多待,说要即刻召开瓷会大会。严冰也想同去,看到她瞪着眼睛的可爱模样,又乖乖坐下,笑道:“好了,我哪儿都不去,只安心休养便是。”想了想,补充道:“不要请吕小姐。” 寄虹不解,“为什么?玲珑肯定会全力支持我呀!” “听我的就是了。” 她知他必有深意,也不多问,瓷会大会果真没有邀请玲珑。 一百多人云集一堂,虽有昨日宴席上的几人力挺,多数中小窑厂仍忿忿不平,鼓噪如沸,焦点依旧集中在造办资银上头。 寄虹睥睨环视,道:“诸位且放一万个心,若年底朝廷的贴补仍不能到位,这笔帐,霍记接了!大家的花费,有一千付一千,有一万付一万,差一文钱,我霍寄虹自个儿摘霍记的匾!” 这话如快刀斩乱麻,登时镇住纷纭众口。 沉默片刻,有人小声说:“能当真吗?”这可不是小数目。 寄虹起身,挺胸肃容,“窑神之前,不敢有半字虚言。” 她并非意气用事,之前已做好最坏的打算,七八万两银子,勒一勒腰带,霍记还出得起。 有了保底,众人的态度便大为改观。很快商量出各家分配的数目,一一签字画押。寄虹捧着那叠认领书,并无半分轻松,反觉重如千钧。 万里征途,才刚刚踏出一步而已。 一刻未曾歇息,她只略做梳洗,稍后飞快整理出一份方案送去驿馆。 叶墨正独自对着棋谱摆棋,看她不卑不亢站在中央,刻意未施脂粉,头上只簪一支素雅的钗子,却十分别致,青枝白梅,衬得她清丽脱俗。 他觉那钗子有些眼熟,细看之下,才发现竟是瓷制,猛然记起严冰似是戴着一个相配的发冠,眸底便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瞥一眼她递上的书札,并不接过,却指指身旁的锦墩,“来,对弈一局。” 寄虹想到昨日严冰命悬一线全因叶墨居心不良,分外恼恨,一丝一毫摒弃前嫌的想法都没有了。虽不能翻脸,但面色清冷道:“不通棋理。”将书札再递过去,“请郎中过目,以便早日开工。” 叶墨仍是用的那副瓷质围棋,指间的棋子轻轻敲击着棋盘,“待我下完这局。” 她知道大约为着先前的事,他总不会叫她好过。也不争辩,径自打开书札,朗声道:“那我便为郎中宣读。” 几十页念下来,嗓音都有些沙哑。读罢直视叶墨,“郎中以为妥否?” 叶墨端详着她,虽然面有疲色,依旧腰杆挺直,不肯俯首。越是如此,越令他征服欲高涨。他接过书札,提笔随便划去一个名字,“此人不能胜任,名下的两千数目转到霍记吧!” 寄虹顿觉头大。霍记自领五千,依严冰的推算已是上限,哪有余力再承接其它? 叶墨笔下不停,接连划去好几个名字,“这个,这个,这个……都不行,还是由霍记接手为好。” 名单上的窑厂规模和制瓷水平寄虹都逐一裁度过,完全能够确定每家均能胜任,毫无疑问叶墨是在针对霍记。他每划一笔,她便觉肩上压下一担重石,那数字越来越大,汇成大山,迫得她额角渗出细汗。 叶墨将她如临绝境的神情尽收眼底,微微一笑,“这数目对霍记是否太过艰难?” 寄虹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只有四个字:衣,冠,禽,兽。 “方才想起,验收环节尚未确定负责人选,这个差事轻松又体面,你愿不愿谈一谈?”“谈一谈”三个字说得极慢,同时将锦墩拉至身边,眼望寄虹,手在凳上拍了一拍。 她很清楚,他在逼她服软。她肯屈就,也懂圆融,但,看一眼紧挨着他大腿的锦墩,“卖笑”这种事万万不能。微扬起头,神情冷峻,道:“霍记只懂烧瓷,旁的事,郎中另请高明吧。” 叶墨似乎不以为忤,“既然如此,我只好请故人出山。你们也是旧识,他定会对霍记多加照拂的。”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 寄虹心中惊疑不定,但面上只作冷色,告退出来,心事重重上了马车,本想回霍记,想了想,还是去看看严冰身子如何了。 想到严冰,忽而灵光一闪,不禁展眉轻笑,方才那一头冷汗即刻随风而逝了。 原来他早料到叶墨会使这招,故而特意叫她将玲珑摒除在外。如今不在名单上的玲珑正可为霍记分担,真正是解了燃眉之急。 秋风翻起纱帘,送入微凉雨丝,她并不遮挡,摩挲着发间瓷钗,觉心脾俱是暖意,风雨又有何惧。 作者有话要说:  上榜了,日更一周~~ 婚后小剧场 洞房花烛夜。 严冰美滋滋斟了两杯酒,寄虹挑眉看他,“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低眉顺眼地笑,“方才真的滴酒未沾,但交杯酒该是例外嘛!” “为何?” 严冰语塞。总不能承认他想借酒扬威,高歌猛进吧。 寄虹妩媚一笑,将酒接过,两杯都自己饮了。唇上胭脂被酒浸润,越发娇艳欲滴。 严冰正觉口干舌燥,忽见那胭脂向他倾来,随即唇上娇软香浓,酒甘醉舌。 唔……看来不必借酒也可以扬威了。 ☆、两地起相思 短短几日之内,百余家窑厂陆续开烧贡瓷,青河两岸烟柱林立,赤焰燃空,可谓“满城昼夜火冲天,千家万户弄碧烟”,竟是青坪十余年不曾有过的繁忙盛景,若有人居高望远,必得感慨蔚为壮观。 但盛景的背后,内里辛酸只有窑人自知。 为全力以赴烧造贡瓷,许多窑厂推迟别家订单,其中以海商为巨。海商们大为不满,联合起来要求加倍赔偿,窑厂纷纷向寄虹诉苦。寄虹责无旁贷出面协商,唇枪舌剑整整一日,海商毫不退让。 寄虹回到家中,径直把自己摔到了床上,极累极无望。大睁着两眼望着床顶,诸事纷杂,明明疲惫非常,却不能成眠。辗转一夜,想了许多主意都觉不妥,直到窗外欲白,方才想到一人。前几日伍薇忙着打扫小院,说是沙坤快要回了,她怎不去找他从中斡旋呢? 正要出门,自家窑厂的工人来了,请她批银子买矿土。 寄虹诧异,“采买原料不是一向归丘成负责?” 工人说:“他告了假,听说是爷爷又病重了。” 寄虹托着头,觉得一脑门子官司,理都理不清。照理她该去看望丘爷爷,但实在抽不开身,只吩咐说:“不成就买几个仆人用,快叫丘成回窑厂。”接过单子一看,不禁咋舌,“怎么这么多?” 第52节 工人摊摊手,“自从开烧贡瓷,土税紧跟着就上涨了,多少同行背地里骂祖宗呢。” 寄虹却不作声,取印盖了。 土税归督陶署管辖,严冰绝对不会行此落井下石之举,除非压不住了。 正如寄虹所料,土税上涨是曹县令亲自授意,严冰一得知此事便立刻求见,奈何尽管晓以利弊,甚至说出“杀鸡取卵”之语,曹县令却分毫不为所动。 正听得不耐烦,衙役禀告说叶郎中传见严主簿,曹县令忙叫速去,严冰无奈起身告退。 曹县令松了口气,往后靠上椅背。宽袖离开桌面,露出原本半遮着的一封“钉封文书”。严冰目光一闪,曹县令急忙又倾身伏在案上,拿袖遮住。 然而短短一瞥间,严冰已认出封套上的红泥大印,那是他亲手盖上的,位置与送往州府衙门时一般无二。 他虽未多言,心头却有阴影罩下。难道焦泰的案宗竟没有及时送往京城吗? 他原本打算稍后返回,再详细打听焦泰一案的进展,不料这一去驿馆,竟再没机会了。 叶墨端坐上座,垂目看严冰屈身行礼,并不请他坐,道:“如今陆路不太平,贡瓷只能走运河入京,相关船、兵、河道通关文书等事宜,严主簿该是熟悉的吧?便烦劳去茂城一并办理吧。” 严冰皱眉,“据报运河沿岸乱贼四起,尤其金胡子的叛军为断粮道,已经攻占中游,贡瓷数目众多,不比一车一舟不引人注目,如果大张旗鼓走运河无异羊入虎口。而目前沿海各州相对平靖,下官建议莫如从茂城直接出海,沿近海绕道北上,至白岭入内河抵京,较为妥当。” 叶墨似乎漫不经心,等他说完才不阴不晴道:“严主簿好大一番道理,若非本官明了你不是对太后懿旨心存怨怼,换作旁人,恐要以为你有意推卸了。” 原来是故意寻衅滋事,他若不应,大概就会得一个“办事不力”之类的罪名,多说无益,便淡淡应了。 叶墨的目光落在他的发冠上,一丝阴谋得逞之色一闪而过,“那便速去吧,妥善办理,务要尽善尽美才好。” 严冰丢下一个不屑又同情的眼神,告辞离去。总归最终押运贡瓷的是叶墨,他要一意孤行,自己何必枉做小人呢。 这一去茂城恐要不少时日,回到县衙,严冰即刻召一名心腹进来,关上门,低声问道:“耗子精的下落还没有眉目么?”焦泰定罪的同时,他已派出人手搜寻,若能捉耗子精归案,焦泰之罪就有板上钉钉的把握。 “前几日听说他在一个远方亲戚家出现过,但弟兄们扑了个空。” 那衙役懊悔打草惊蛇,严冰温言劝慰,心中却感焦灼,隐隐感到焦泰的案子将会再起波澜。 叶墨将他调离青坪,便是风起之兆。 那厢寄虹去到沙坤置办的小院,却被铁将军挡在门外。她很是纳闷,照理说沙坤若已到青坪,怎会不回他和伍薇的小家呢? 转头去宝来当铺,果然寻到伍薇,便把请沙坤帮忙的事说了。 伍薇神色落寞,“他人在码头,你自己去说就是了。” “薇姐,”寄虹亲昵地挽着她撒娇,“陪我走一趟嘛,谁不知道他最听你的话了。” 伍薇自嘲地笑了一声,笑容却是苦涩的。 寄虹满心装着海商的事,没留意她的异样,仍是软语相求。伍薇犹豫片刻,想到事关重大,终是应了。 两人乘车去往码头。路过一条小巷时,伍薇朝里头深深望了一眼。前几日她还在这里满心欢喜地收拾他和她共同的家,然而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 原来几日前沙坤船到青坪,两人小别胜新婚,自是如胶似漆地过了一晚。春风得意之后,他拿出一只金镯子套上她的手腕,炫耀道:“京城的新玩意儿!看看喜不喜欢?”之前伍薇赏玩典当镯子的神情他记忆犹新,他要让她知道,沙坤的女人用不着眼红旁人家的东西。 伍薇转动手腕端详半晌,没有惊喜,神色却慢慢从风情凝固成风云了。“就这个?没有别的话了?” “别的话儿……嘿嘿,”沙坤压过来,顶了一顶,“那.话儿在这儿呢!”说着又要攻城。 伍薇突然翻脸,蓦地掀被坐起,怒道:“沙坤!老娘不是婊.子!这什么?嫖资啊?”一把掳下金镯,砸还给他。 事态急转直下,沙坤完全懵了,愣了愣才说:“抽什么风!”目光粘在她绵软胸前,语气也软绵绵的,伸出大掌便要揉上一把。 伍薇一巴掌拍开,骂道:“我还以为赫赫有名的煞老大是个有担当的,没想到是个下头有种心里软蛋的怂——” 这话哪个男人咽得下?沙坤登时恼了,“叫你看看老子究竟是软是硬!”把她往床上一按,就要来个霸王硬上弓。 伍薇性子更烈,趁他分腿欲进之时,抬膝一踢,毫不客气撞上那命根子,沙坤哀嚎一声,捂着下头滚到了床下。 他可不懂怜香惜玉,换作别的女人,他早炸了,不打死也得要她半条命,但此刻看着气得满脸涨红的伍薇,他弹跳起身,却压着怒火没有近前,眼中有狠厉,更多却是不解。 伍薇怔了一下,没想把他踢到床下去,这一腿有点狠了。再出声语气就没那么激烈,“有胆吃,怎么没胆认?偷鸡摸狗露水夫妻的事,我伍薇干不来!”说着便一件一件地穿衣。 沙坤咂摸着“露水夫妻”四字,品出些话外之音,惊骇地瞪大了眼睛,“你什么意思?” 伍薇见他仍不肯认,更觉凄楚,飞快穿好衣衫便往门口走去。 沙坤急忙攥住她,“你不会是想……”他顿了下,觉那两个字十分难以出口,张了几回嘴,才终于犹疑着低声说:“……成亲?”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看见她细长的眼眸里陡然星光璀璨。 他心头急跳,“你来真的?”这不是疑问,只是不敢置信。“成亲”两个字,在他三十多年的浪荡生涯中,从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给句痛快话。”她紧盯着他。 他为她买下房子,为她定居青坪,为她放弃五湖四海的闲散,他觉得,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被一个女人彻彻底底地套牢,就如雄鹰被扯断翅膀那么恐怖。 “我以为你不是那种俗气的女人。”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恋恋不舍,但终究缓缓放开。 她眸中的星光黯了下去,平静地直视他,“我就是那种女人,俗得不能再俗了,不爱穿黑只爱穿红的女人。” 那夜两人分道扬镳,再没有见过面。 沙坤想,大概是他太惯着了,她才越发蹬鼻子上脸,晾几天自然就回头了。所以当他看见那熟悉的窈窕身影走过来时,不免小小得意:看,果然就来求和了。 等不及搭跳板,径直翻过船舷,跃入河中,趟着齐腰深的水跑上岸去,迎向伍薇。 小和尚趴在船尾,笑嘻嘻地往下看,“嫂子可算来了,这几天吓得我跟揣着个铁锚似的。” 旁边的歪脖松了松裤腰带,“可不嘛,吓得我都不敢去找船娘了,今个总算能松快松快了。” 小和尚挤兑他,“还去?昨个都被鸨母追债追进茅房了!” 两人哈哈大笑。 伍薇人到跟前,只说寄虹有事。听寄虹说完,沙坤便爽快地答应明天一起去会会那些海商。 寄虹见他眼神一直往伍薇身上瞟,会心一笑,“那我先回了,薇姐你不用送了。” 伍薇欲要同去,沙坤抬手按在她肩上,她侧身避开,却留步未走。目光在他腰间溜了一下,低声问:“那天……没伤着你吧?” 他感觉她仍是关心他的,心里乐起来,那股子不正经的劲头又窜上来,“这个啊,不得你试试才知道么?” 她不笑不嗔,郑重地凝视,“沙坤,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究竟把我当作什么?” 他微微一怔。若在床上,他绝对可以完美回答,但要亲口说出,却觉舌头都僵了。 她看穿他的窘迫,替他答了,“你认为我是你的女人?” 废话!难道他表现得不够卖力?他翘起大拇指朝后一指,“兄弟们都知道!” 她怅然一笑,若有所失,“可除了他们,还有谁知道?”敛了落寞的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缓慢但决绝,“我不是你沙坤的女人,我冠的是包家的姓。” 穿着湿衣的他站在呜咽的河风里,仿佛坠入塞北的冰河。 那一夜,沙坤失眠了,大概是自他出生以来的头一回。 寄虹回家途中,经过焦家瓷庄时,见灯明门净,与之前萧条破落的景象大不相同。心中纳罕,焦泰身陷囹圄,谁人却要重开瓷庄? 她并没放在心上,回到霍记,见严冰正在等她,说要去茂城公干几日。 灯下,两人脉脉对视。本有瓷务河运等等诸事未了,千头万绪,此刻心底舌尖却仅余一句话: “我只不放心你。” “我只不放心你。” 两人异口同声,话落相视一笑。两双同样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的只有对方的面容。虽未明言,皆知叶墨心怀不轨,但种种困厄,都不及眼前人万一。 严冰温言道:“若遇棘手之事,莫要勉强,待我回来。我会加紧行事,速速赶回的。” 寄虹伸手按在他唇上,“你身子还没好利索呢,忘了大夫叮嘱过不能劳累的吗?不用挂着我,照顾好自己,回来若是瘦了,我定然不依的。” 这话有些霸道,但严冰只觉一颗心都绵软酥麻了。笑意更浓,将她手指轻轻移开半分,本是想开口的,却舍不得唇上的柔腻触感,拢着她的手又按回唇上,无意间竟像是一个吻了。 寄虹心头霍地一跳,千回百转,竟不能言。 启程那日,她丢开一切去码头送行。两人站在岸上说了许多话,直到船上的小夏招手催促,严冰才不太情愿地登船。 寄虹望着长河浩浩汤汤,白帆远去,怏怏低眉,忆起年少时读的一首词来: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时只觉矫揉,此时方解其味。 作者有话要说:  平行空间小剧场 “千里陶烟”在朋友圈发表一张聚餐照片,“茂城访故人,为马都尉践行,祝北上平叛马到功成。” “五色彩虹”评论:没有饮酒吧? “千里陶烟”:时刻谨记。 “五色彩虹”:嗯,好乖~~[爱心][亲亲] 底下一片狂轰滥炸: “七窍玲珑心”:[调皮]不好盯得这么紧哟,会把人家吓跑哟! “千里陶烟”:不会啦[害羞] “黑蔷薇”:秀恩爱的叉出去打! “夏日炎炎”点了赞,默默转发给“越瓶秋水澄”。 消停一日后,“风中的云我的心”评论:单身汪表示很受伤。 又惊起一潭鸥鹭: “黑蔷薇”:@风中的云我的心是谁? “越瓶秋水澄”:同问。 “千里陶烟”:+1。 “七窍玲珑心”:是云姐吧? “五色彩虹”:不是呀,我姐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私信“风中的云我的心”:怎么改成这个名字了? “风中的云我的心”:你懂。 ☆、死灰又复燃 第53节 走江湖的海商最重义气,有沙坤出面担保,终于松口答允推迟半月,但要寄虹以霍记为押,若到期仍不能交货,便要双倍赔偿。 寄虹在约书上盖下印章时,觉手中沉甸甸握着的是整个霍记的命运。 万万输不得。 第一批贡瓷陆续出窑,寄虹到方家等窑厂亲自看过,整体水准比普通民用瓷高出不少,但是否能顺利通过验收,大家心里都没底。于是商议由几家带头,一同交验,摸摸路数。 当日寄虹一早便来到督陶署,其余商家还没有到,守卫熟络地放她入内。少了严冰的督陶署,门窗紧闭,显得有些冷清。 她正打手势指挥工人将瓷器搬进来,身后的屋门却“吱呀”一声开了,刺破院中的宁静。 她惊讶回头,门前负手站着一人,竟是叶墨。难道是他验收贡瓷? 叶墨唤她入内,坐在严冰惯坐的位置,笑眯眯拍拍扶手,“这位子倒舒服,只是有点可惜,不知道严冰能不能坐得久。” 她听出话中的威胁意味,心中狐疑,叶墨是在针对严冰?因为焦泰一案吗?“叶郎中这话,小女子听不明白。” 他望着案上并排摆放的一对鸳鸯杯,“这间屋子,你经常来吧?” 她蓦地瞪大双眸,一道闪电在脑中划过,许多晦暗不明的事由刹那间清晰如昼。 他针对严冰,真正的原因居然是因为她么?那么他逼她服软,迫她就范,目的竟是…… 他继续轻描淡写地说:“现在他大概已到茂城了吧?就不知若是贡瓷不能按时完成,一个月后他又会在哪里呢?” 望着他阴险的脸,她突然毛骨悚然,控制不住厉声喝道:“叶墨!” “霍寄虹!”他疾声打断,“现在你还有最后一次后悔的机会,是走坦途还是崎路,想想清楚。” 他太不了解她了,从入狱开始,她选择的就是那条崎路,虽然千难万阻,幸好能与那人携手同行。她嗤笑一声,“我命中注定是走不了坦途的。请郎中验瓷吧!” 叶墨并没有多么失望,闲适地靠在椅中,“不急,等验瓷的人到了,自然会仔仔细细一丝不苟地给你验。” 寄虹半个字都不愿与他多说,头也不回大步出门。但那番话叫她暗暗心惊,他若一心对付她和严冰,只需在验收时简单地摇个头…… 出得门来,正见玲珑带着一箱瓷器笑迎向她,她勉强笑了一下,走到箱旁查看,箱子并不大,里头只搁着十摞瓷碗,每摞十只。 “怎么这样少?照这样子,明年也做不完哪!”寄虹正心烦意乱,更觉玲珑完全不把贡瓷当回事似的,语气十分不客气。 玲珑也是有苦衷的。前些日子因雨窑厂开工日少,加上为寄虹分担贡瓷配额,推掉几个订单,工人酬劳减少,消极怠工,是她拿出私房钱贴补才顺利开烧贡瓷,却一见面便被数落,老大不高兴,“你不是千叮咛万嘱咐要最好的水准?我是特意精挑细选来的。” “一窑小几千里头,只挑出了这么点有水准的?你有没有把贡瓷这件事认真放在心上?” 玲珑“嘭”地砸上箱盖,“你心里除了贡瓷,还装得进旁的吗?真是官大脾气涨,人富忘亲戚!”她心里想的是,你知道我家快罢工了吗?知道薇姐在独个伤心吗? 寄虹气结,背转身子不理她。这时方掌柜等几人陆续来到,她们两个也都忘记本想问问对方是否遇上难题的事。 方掌柜原以为是严冰验收,并不紧张,此时才知另有他人,不免忐忑起来,问:“这人是谁?会不会鸡蛋里挑骨头?” 众人七嘴八舌,寄虹苦笑无言,已预见到这一关不会好过。 正猜疑间,一顶小轿来至,曹县令施施然步出。众人心道稀奇,从没见这位进过督陶署的门。 随曹县令入内,各自见礼后,叶墨笑道:“大家都到齐了,那就开始吧。” 众人以为他等的是曹县令,却见他一摆手,屏风后转出一人,寄虹顿时如蒙雷击,天翻地覆。 竟然是焦泰! 此刻他徐步上前,衣冠楚楚,人虽削瘦却双目凛凛,哪有半点囚徒模样? 廊外众人中,有心思机敏者只微微变色并不出声,也有人愕然惊呼,交头接耳。 叶墨轻飘飘看了曹县令一眼,曹县令立刻心领神会道:“焦家一案,经本官会同太守再行详查后断定纯属子虚乌有,实乃遭人诽谤……”忽觉底下十几道目光刀锋般戳在脸上,后头的词便忘得一干二净,干笑几声,“这个……咳……多亏叶郎中明察秋毫……” 寄虹直指叶墨,怒骂:“只怕是徇私枉法,颠倒黑白!” “大胆!”曹县令将砚台当惊堂木重重一拍,“竟敢诽谤朝廷命官,给我——” 门外衙役正要拥上,叶墨咳了一声,曹县令立马改口,“啊……给我……退下!” 寄虹心头火蹭蹭直蹿,岂肯罢休,忽觉有人拉了她一把,回头见是玲珑,紧张地冲她连连摇头,方掌柜也挡在她身前,用耳语的声音说:“民不与官斗。” 古往今来,为官者只手遮天,为民者求告无门,概莫能外。 她已不像过去那样冲动,略一冷静,便知此时局面十分不利,争亦无益,便不作声,只怒目而视。 焦泰扬扬下巴,带着一副示威神情走到院中待验瓷器前。 在场几人均是站在霍家一边,如今虽知他是来者不善,料定必有好大一番刁难,然而看看左右衙役虎视眈眈,都是敢怒不敢言。 焦泰拿起一只瓷碗,端详一番,阴冷地看向方掌柜,“釉色不纯。”丢回箱中,趾高气扬地吐出两个字,“不,过!” 众人皆知方家的瓷向来以釉色为傲,焦泰故意如此,仿佛将方家践踏于脚底一般。 走到下一箱前,只十分随意地瞥了一眼,都不知看见没看见,“纹饰不精。不,过!” 下一家,“器型不整。不,过!” “不过!” “不过!”…… 满院死寂,只有这刺耳的两个字反反复复敲打着众人的耳膜,一声比一声猖狂。 寄虹面若寒霜,冷冷地看他走到面前。身边只剩下霍记的瓷器,毫无疑问肯定不会通过。 焦泰挑衅地盯着她,探手摸出瓷碗,慢慢举到寄虹眼前,停了停,手一松,“啪啦”一声,瓷碗落地,摔得粉碎。 寄虹脸色铁青,紧紧攥着拳头。有只温柔的手覆上来,牢牢握住。她明白玲珑的意思,既是慰藉,亦是担忧。 有人动了动脚,有人瞪圆了眼,但终是无人出头。他有人撑腰,他们只能忍气吞声。 焦泰唇角溢出一丝冷笑,将瓷碗一只只砸落在地,嘭,嘭,碎裂声不绝于耳,全场息声,听来愈发惊心。 那都是霍记的心血,多少双手多少不眠不休的辛劳换来的,每一声脆响都像砸在她心上。 她转目望向叶墨,他用严冰的茶杯悠然自得地品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半点阻止的意思都没有。看到她向自己望来,他居然笑得越发欢畅了。 这愈加令人愤怒,但寄虹反而沉静下来,因为那一眼让她想到严冰,若换做他,是不会让愤怒冲昏理智的。 她讥讽道:“郎中若喜欢,全青坪有几百家窑厂,尽管砸!砸他个三十天,十万件!郎中要自掘坟墓,我们也不怕作陪!” 叶墨但笑不语。 焦泰见她竟对自己视若无睹,心中暴怒,目光一转,举起瓷碗狠狠朝箱盖上一摔,正碎在寄虹身前一掌之距,顷刻碎屑飞溅,宛如千万点尖刀向她飞来。 她正转头望着叶墨,并未留意,猛然被人大力一扯,接着人影一闪,不顾一切扑了上来,牢牢拥住她连退数步。 随着众人惊呼声落下,寄虹惊魂甫定,才看清救了她的人正是玲珑。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抱住她,将自己的背朝向危险的来源。 寄虹吓出一身冷汗,慌忙拉她转过身,“扎到了吗?伤着没有?哪儿……” 玲珑随手胡撸了一下,余悸未了里头还不忘笑了一声,“得亏我机灵,不然就成‘玲珑瓷’了!” 寄虹大大松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众人亲眼看到这惊险一幕,好好的一个姑娘差一点就被毁容了,纷纷出声谴责,焦泰却满不在乎地说:“手抖了。” 众人更怒,将他团团围住,群情激奋,曹县令抓起砚台重重一拍,“都住口!岂有——” 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叶墨突然起身。他一步一步缓缓走近,分开人群,停在寄虹面前,紧绷的脸像刀切过般冷硬。 ☆、大闹督陶署 寄虹毫无惧色,凛然直视叶墨。 最差不过抓起来,打一顿,还能比垂死狱中更可怕么? 他却没有出声,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片刻后,微微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才转头对焦泰淡淡道:“既然手抖,就退下吧。” 不仅众人,连焦泰都怔住,僵硬地站在那里,像是挨了一记响亮的巴掌。 莫名其妙的反转让寄虹十分不可思议,不知他是何居心,急忙趁机请辞,叶墨也未阻拦。 出了督陶署,玲珑揽着她的肩膀,柔声道歉,“原来你压力这样大,我竟傻傻地一无所知,还幼稚地闹脾气,太不懂事了,原谅我好么?” 寄虹笑着展臂抱住她,“我也有错处,不该胡乱发火。咱们好姐妹,日子长着呢,不计较这些小事。” 玲珑重重“嗯”了一声,“好姐妹,一辈子。” 熙来攘往的大街上,两个女孩旁若无人地拥抱,一如初见。那时日子简单快乐,而如今于艰难困厄中,人事剧变,却仍有至交不离不弃,也唯有至交恒久如一。 叶墨送走曹县令,看着清扫院落的下人,冷冷道:“什么事可做,什么事不可做,你该懂得分寸。” 他虽没看向焦泰,但焦泰知道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听来极为刺耳,怒道:“什么事应该做?你难道没听你姐姐说过焦家是如何被霍嵩害得家破人亡?” 叶墨当然听过,却故意反问:“谁家?” “焦家!” 叶墨无所谓地笑了笑,“是了,焦家。”“焦”字被他念得极重。 焦泰愣怔片刻,待叶墨迈步往门口去,才咂摸出话中意味。并非他迟钝,而是完完全全没有料到叶墨竟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不可置信地说:“阿墨,你……”这一声“阿墨”仍然亲厚,仿佛面前依旧是那个亲眼看大的小弟。 “你叫谁?”叶墨倏地回身,眸中寒光迸射。 焦泰从未见过他如此狠厉模样,心中狠狠一震,像有什么东西倒塌了。“阿……这么多年,我对你姐弟二人可曾有半点亏待?” 叶墨已走到门廊下,抬头望一眼前后延伸出的挡雨檐,转回头意味深长地一笑,“人在屋檐下,得学着低头。”悠然离去,留下身后一地碎片。 扫地的下人经过那个木雕泥塑般的男人面前,他的神情说不清是痛还是恨,却让人觉得那么悲伤。 之后几日,各家窑厂送来的贡瓷水准越来越高,却依旧举步维艰。 焦泰及其手下见到同霍记交好的窑厂便百般刁难,霍记更是一件未过。反观吕坷等与霍记不大对付的几家窑厂无论水准高低,统统顺利收货。业界渐起流言,说当初选寄虹做会长,完全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一天天过去,贡瓷才完成不到一成,窑厂怨声载道,不断向她诉苦,有人开始打退堂鼓。寄虹明白不能再一味隐忍了。对付阴险小人,就该用些极端手段。 不等她行动,丘成却传来了好消息:霍记和玲珑的瓷头一次通过验收了。 寄虹惊喜问道:“怎会忽然峰回路转?” 丘成猜测说:“会不会是焦泰忙着瓷庄重新开业,这几日都不在现场亲自验收的缘故?” 寄虹摇头。他不在,那些手下怎会就轻易改变态度了呢? 第54节 如此这般顺当地过了几日,直至一次在督陶署门口巧遇小和尚,他向她狡黠地眨眨眼,她才恍然大悟,立刻去到宝来,一见伍薇便连声道谢,“看我够迟钝的,早该想到是你请沙坤暗地里买通了那些手下对不对?” “买通”只是好听点的说辞,实际上彼此心知肚明,沙坤必然用了些江湖的手段。这本就是她打算采取的行动,没想到他不声不响就替她干了。 伍薇歪在榻上,不大愿意提的样子,“我也是听见玲珑抱怨来着,有次碰见歪脖就随口说了几句,要谢就去谢他好了。”这个“他”指的自然是沙坤。 寄虹嘻嘻笑道:“我只谢你,他么,有你替我谢就够了。” 伍薇自嘲地哼了一声,“我算什么身份,人家哪里会承我的情。” 寄虹这才觉出些不对劲,细细打量,觉她容色憔悴,倒是少见。琢磨一会,试探地问:“薇姐,你怎么不搬——” 话未说完,玲珑急匆匆闯了进来,“薇姐!小和尚出事了!” 两人都是一愣,忙问出了什么事。玲珑飞快解释了前因后果,原来焦泰不知怎的得知沙坤暗中动手脚之事,方才突然发难,带人把小和尚当街扣住,“我亲眼看见一堆人绑着小和尚往督陶署去了。” 寄虹一皱眉,“又想动私刑?” 伍薇蹬上鞋子就跳下榻来,“我去找沙坤!”这会全忘了之前的避忌了。 寄虹拦住,“沙坤不能去,去了就等于不打自招。让我和玲珑先去看看情况。” 两人快步出门,寄虹正欲上车,想了想,转身对玲珑嘱咐几句,玲珑点头,两人分头行事,寄虹匆匆赶去督陶署。 伍薇在屋中坐立难安,思来想去,还是去了码头。 沙坤雷厉风行,就手截了一匹贩卖的马,飞身上马,她在后头说:“官府的板子可是不好吃的。”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不好吃就更不能叫兄弟吃!”二话不说将她提到马上,策马飞驰入城。 伍薇乖乖坐在他怀中,没有挣脱也没有反对,细长的眼眸迎风含笑,俱是赞赏。 督陶署中,小和尚五花大绑被丢在地上,前几日喜笑颜开拿钱的几个手下这会横眉竖目地看住他,另有几人跪在屋中,哭丧着脸向叶墨和曹县令交待受他“胁迫”之事。 焦泰冷斥道:“竟敢搅乱进贡瓷务,当真无法无天!非得狠狠教训一顿不可!” 手下吆吆喝喝地附和,乱哄哄传入叶墨耳中,他皱眉揉着太阳穴,感觉跟那晚姐姐的责备和哭诉一样闹心。看一眼地上的小和尚,目光又转回手中的棋谱,“本官倒是好奇,一个小混混怎么打起贡瓷的主意来了?” 这话当然是说给曹县令听的。他听闻禀报督陶署闹起来了,叶钦差亲赴现场,慌忙抱起官帽就往这边赶,见焦泰颐指气使,俨然把这里当成了私家的公堂,将他堂堂一县之长置于何处?但人家有小舅子撑腰,小舅子指鹿,他哪敢说马。 听得叶墨开口,他忙厉声道:“说!是谁指使你?意欲何为?” 牵涉到皇室的事,动动嘴就可能图谋不轨。小和尚虽不懂官老爷的弯弯绕,但胸中自有江湖人的义气,嬉皮笑脸地一味无赖耍滑,就不提“沙坤”两字。 曹县令冷冷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来啊,给我打!打到他招供为止!” 小和尚被七八只手摁在地上,听见大棍在地上重重一顿。眼角余光却望向一个角落,从人群的缝隙里,能看到畏畏缩缩躲在人后的歪脖,心虚地低下头的样子。哈,这就是平时被他称作歪脖“哥”的人。 只听衙役一声落杖的威喝未及喊完,尾音却突地变调,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喝一声,“去你奶奶的!” 噼里啪啦几声响,衙役抱头鼠窜,小和尚身上压力顿消,惊喜地侧过身,看见铁塔般护在他身前的人,激动地喊出声来:“老大!” 沙坤抡起夺来的长棍,逼退几个包抄上来的衙役,腾出空来抛出匕首,身后的伍薇准准接住,利落地割断捆住小和尚的绳索,拽他起身。 沙坤横棍挡在两人身前,顶天立地,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霸气,让身后的女子与少年,即便面对虎狼环伺也凛然无惧。 他目光一扫,掠过人群里的歪脖,并没有停留,也不知看见没看见。但歪脖却觉那目光刀子似的,脚下不听使唤似的,退了一步,又退一步,慢慢退到门口,溜走了。 曹县令拍了下砚台壮胆,“来者何人?” 沙坤朗笑道:“就是你要找的人!” 叶墨此前一直埋首于棋谱,闻言方抬头看向沙坤,见他凛凛威风,虽出身草莽却豪气干云,便知是降服不了的人物,想从他身上牵出严冰是决计不可能的。 此时焦泰开口,“沙坤,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谁不知你与霍记来往密切,必然是受到霍寄虹指使了!” “沙坤?”叶墨觉这个名字有些熟悉,低声复述了一遍,旁边衙役凑近,“此人是跑船的,青河上下的船队很认他的名号。” 叶墨看着院中与焦泰对峙的沙坤,兴起几分兴趣来,“跑船的?河运还是海运?去往哪处?” “海运,跑京城一路,南北通吃。” 他放下棋谱,若有所思地盯着沙坤看了一会,稍顷凉飕飕地说:“曹县令,你的治下多悍勇之辈啊。” 曹县令顿时汗如雨下,拍案而起,“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他拿下!” 在衙役山呼般的应和声中,沙坤纵声长笑,“有种你就来!” 真有不知死活的衙役提刀挥棍冲过来,他一根长棍舞得虎虎生风,以一当十,锐不可当。 后头的小和尚也不闲着,扯着嗓子大喊:“杀人啦——官府杀人啦——”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好不热闹。 然而衙役们并没给官府争脸,没交几招连人带刀都飞了出去,摔得鼻青脸肿。 沙坤哈哈大笑,将长棍往地上一戳,目光如炬环视场内,“还,有,谁?” 众人对上那目光已觉心惊胆战,哪还有人敢上去找死? 沙坤与衙役僵持不下,曹县令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吓的。叶墨却微微勾了勾唇角,对曹县令几不可闻地说了三个字。 曹县令大惊,迟疑片刻,在叶墨的逼视下,终究传令下去。转向沙坤,缓了语气道:“可知拒捕袭官,罪可砍头?劝你好自为之,束手就擒吧。”他并不欲在诸多百姓面前闹一出血溅县衙,于他官名大大有损。 沙坤没听出其中深意,只不屑地冷哼一声。 伍薇上前一步,“这话奇了,没有升堂,没有问案,没有板上钉钉的证据,敢问县令怎么定的罪?难不成一入衙门自家开,不姓叶来就姓曹么?” 围观者中有那豪勇无畏之辈,跟着拍手叫好。曹县令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叶墨却神色依旧。 焦泰斥道:“胡言乱语!瓷事该当瓷行管,自然在督陶署审理,堂已升过,案已审结,正该捉拿罪魁祸首!” 沙坤斜睨着他,“说得好像你拿得住似的。” 百姓哄堂大笑,笑声未歇,忽然转作惊呼一片。 大道上一队城防军披甲执锐,沓沓而来,分开围观人群,迅捷而静默地将沙坤三人团团围住,刀剑出鞘,透出浓重的肃杀之气。 围观百姓顿时噤若寒蝉,连曹县令也发不出声。 叶墨慢慢起身,寒声道:“关门。” 伍薇和小和尚的脸色都变了。她心中狂跳,侧首望向沙坤。察觉她的目光,他转头,难得云淡风轻地勾了勾唇角,生死都赴一笑间。 如果不是此时情势不许,她定会冲入他的怀抱,狠狠吻上一回。 身后关门的吱呀声,一声声碾过人心,在这揪心刺耳的煎熬中,一个清朗的女声打断其声,“叶郎中,你抓错人了。” 半阖的门扇间,静静伫立一位红衣女子。她微昂起头,越过人群直视叶墨,“我才是你要找的人。” ☆、血债血来偿 因寄虹路上绕到霍记,耽搁些时辰,故而比沙坤晚到,正于紧要关头现身。 叶墨看她穿过刀剑之林仍面不改色,眸中笑意渐盛,“干涉贡瓷要务是欺君大罪,你一个人担得起么?” 寄虹经过伍薇等人身边时,向他们感激一笑,转身向叶曹两人施礼,“他们是受我所托,当然由我一力承担。” 焦泰立马插话,“罪行供认不讳,请县令即刻拿人!” 曹县令看了叶墨一眼,寄虹沉声道:“但行此下策,实乃被逼无奈,事出有因,恳请容禀。” 叶墨挥手令城防军退后,坐回椅中。曹县令偷偷抹了把汗,“快讲!” 寄虹便讲述贡瓷进展不利之事,直指焦泰携私报复,“因他一人私心,连累贡瓷不能如期完成,怎生使得?出钱贿赂,别无他图,只求一个公平。” 焦泰自然不认,口口声声一视同仁,皆严格把关。 院中角落摆着几箱尚未入库的瓷器,寄虹从其中一箱取出一只荷叶盖盒,连同自己带来的瓷盒一并呈到叶曹面前,“这是大吕窑所出,已收货,这是霍记所出,屡遭拒收。即便非是内行,两相比较,也能轻易看出优劣。” 曹县令一眼便看出吕坷那只颜色暗沉,霍记明显更为青润可爱,却不言语。 焦泰狡辩说:“瓷器色泽之优劣,各花入各眼,我以为大吕最合乎朝廷要求,你若仗着会长的身份强词夺理,焦某无话可说。” “色泽优劣或许见仁见智,但朝廷贡瓷必须选用最上等瓷土,吕坷却偷工减料以次充好,造成成品呈色不佳,焦泰明明知道,依然允许吕坷蒙混过关,是不是该治他徇私舞弊之罪呢?”嘴里说的是焦泰,目光却望向曹叶二人。 叶墨并不表态,津津有味地旁观这场唇枪舌剑。 “血口喷人!”焦泰并不慌张,瓷土好坏是无法用肉眼从表面分辨的,“吕家建窑的时候,你爹都还没出生呢!黄毛丫头信口雌黄!” 自进入场内,寄虹不时关注着门外的境况,此时见玲珑挤进人群,站在门边打了个手势,她心领神会。 “既然焦掌柜认为我不够资格,”她向曹叶二人施礼,“有位大人物在青坪人人敬仰,由他评判,最为公允,恳请准其入内。” 大人物?叶墨微微挑眉。何人能在瓷行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难道是……严冰回来了? 见他不作声,曹县令知道是默许了,便也答应。 寄虹向门边一指,朗声道:“请,神!” 人群分开,两队人抬着木箱鱼贯而入,为首的是丘成,后头跟着方掌柜、袁掌柜……都是被焦泰打压的窑厂,浩浩荡荡竟有百人之多,从刀枪林立的城防军中穿过,带着背水一战的凝重,这般气势连城防军都甘拜下风。 像是商量好的,两队人整齐地分列两侧,中间形成一条两步宽的路。待众人站定,玲珑向门外一挥手,四个伙计将一尊一人高的瓷像抬进门来,放在路的这头。 笔直的路延伸出去,那头,是望着瓷像张口结舌的焦泰。 瓷像是普通窑工打扮,面容肃穆,似看不惯天下不平之事。 她竟然把窑神请下了庙山! “焦泰,你敢请窑神为你方才的话做评断吗?” “我还是那句话,你们的瓷器统统不能过关!”窑神是瓷行里的神,但对焦泰来说只是一摊泥。如果神灵真有眼,霍家早十几年就该天诛地灭了。抬出个泥菩萨就想吓唬他,太天真了。 寄虹早料到他会死硬到底,不急不恼走过一个个木箱,站在丘成旁边,身前的木箱上写着一个“霍”字。她打开箱盖,拿出一只瓷碗,举在手里,面向曹叶,“这里的几十个箱子,全都是各家倾尽全力之作,最好的原料,最好的工匠,最好的手艺。” 箱盖砰砰打开,几十箱瓷器异彩纷呈。 她转向焦泰,“你说这些过不了关?” “过不了!统统都是废品!” “既然如此,”她语气平静,“照贡瓷的规矩,废品应该当场销毁。” 手腕一翻,“哗啦”一声,瓷碗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这声响仿佛号令,上百个人纷纷把箱中瓷器摔在地上,成千上万个瓷器激荡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全场骇然。 余音散尽之后,那条两步宽的路上铺满碎片,宛然庙山神路阶旁的瓷路,而眼前这条瓷路,从窑神脚下直指焦泰,仿佛利剑出鞘。 焦泰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个场面似曾相识,他心里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 第55节 但不要紧,有叶墨在。 叶墨看着英姿飒爽的寄虹,依旧微笑不言。“大人物”不是严冰,他笑得似乎更欢畅了。 旁边的曹县令没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有点喘不上气,连寄虹近前表示歉意都没憋出一个字。 寄虹敛妊为礼,“瓷坯蒙着一张釉皮,是黑是白不打破是看不出的,还望叶郎中、曹县令见谅。” 她拿起桌上吕坷的瓷盒,就地打碎,与霍记、方记等多家碎片一并呈上,指着断面露出的瓷坯对二人讲解,“这是霍记的,瓷坯洁白细腻,这是方记的,同霍记一样。再看吕坷的,黑斑多,粗糙,不匀净,明显是下等料土。这样的黑心瓷器如果呈入宫中,不消说是欺君之罪吧?” “的确是妙招。”叶墨意味深长地盯着她,“谁教你的?” 寄虹只作不闻,转向焦泰,“你若是现在俯首认罪,还不算晚,至多丢了焦家的脸,以后不做这行——” “放屁!”被寄虹这么一挤兑,就算焦泰曾有那么一丁点想服软的心思,这会也舍不出脸了。“向你低头?哈,白日做梦!我还是那句话,我向来一视同仁,你要有本事,就来扒开我的皮看看!没本事趁早给我滚!” 寄虹慢慢踱到他面前,神色淡然地觑着他。他态度蛮横,但越蛮横,越代表他心里发虚,只不过倚仗最后一点叶墨的余威,徒劳挣扎罢了。她还真怕焦泰一怂就低头了,那她就没法一泄心头之恨,还好他没有。 “我是很想挖开你的心肺看看是黑是红,遗憾的是,没这么大本事。不过窑神有灵,辨得出善恶,判得出真假,青坪百年规矩,瓷路上有窑神的魂,走得过,就是得了首肯,从今以后,谁都不会再说你焦泰半个不字;走不过,就是惩戒,从今以后,再敢踏入瓷行半步,青坪老少天地神灵断不会依!” 在众人的山呼响应里,曹县令的脸更白了。 眼前形势骑虎难下,可旁边还坐着一匹狼哪!他看向依旧一脸事不关己的叶墨,在如此剑拔弩张之中,他居然又翻开了棋谱!曹县令恨得牙根痒,面上仍摆出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叶郎中,您看……” 叶墨出神地看着棋谱,翻开的那页夹着一张图纸,重新设计的店铺匾额美轮美奂,上头的“焦”字却那么碍眼。 想起昨天一整晚姐姐的哭诉,他觉得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 揉着额角,叶墨望向正等着他出声相救的焦泰。用姐姐的话说,这个人,是叶家的“大恩人”。“大恩人”哪,你不是一向高高在上么? 焦泰看到他嘴角溢出的那一丝讽刺的冷笑时,心里忽然重重沉了下去。但他仍旧希望自己看错了,艰难地唤道:“阿……” “墨”字尚未出口,就被叶墨打断。“霍会长,”他从棋谱中扯下一张图纸,揉得稀烂,无所谓地笑了一下,“请便。” 焦泰像被当头砸下一记闷棍,摇晃了一下,险些跌倒。 但很快他就稳住身形。当年没在霍嵩面前倒下,现在也不会倒在仇人脚下。 目光转向寄虹,出乎意料的,竟在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讶之色。但惊讶一闪而逝,她恢复冰冷,用目光向瓷路一指,“请吧!” 他僵硬地转过头,碎片闪着凛凛寒光,地府里惩罚恶鬼的刀山大概就是这般模样吧。但该受惩罚的,不应是他。 在无数目光注视之下,他向瓷路挪了一步,突然转向,猛地扑向寄虹。她像是惊呆了不及躲闪,就在他即将扑到跟前时,背上重重挨了一棍,他身不由己跪倒在锋利的碎片上,跌得太狠,收不住势,整个人向前扑倒,在瓷路上连滚了好几圈才停住。 凄厉的惨叫声盖过满场的抽气声,身后是一串刺目的血迹。 沙坤提着棍子,示意寄虹退后,她反而向前几步,站在最前,冷冷注视着垂死挣扎的焦泰。 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冒血,殷红缓慢渗透白衣,血迹斑驳,又缓慢连成一片。许多碎片深深扎入肌肤、面孔,他戴着满脸碎渣空洞地躺了一会,然后抬起鲜血淋漓的手结结实实地抹了一把脸,碎渣混着血硬生生从肉里剥离,那张脸瞬间变成一锅血粥,分外恐怖骇人。 但他不再惨叫了,反而开始嗬嗬地笑,像从割断了的气管里发出来,鬼哭狼嚎一般。他一边笑,一边徒劳地试图站起,双手用力按着碎片,艰难地想要撑起上身,掌心下的血绵延不绝,他却不觉得痛似的,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仿佛站起来就能证明什么。 然而他终究没能成功。最后一次倒下时,他喘着粗气,突然爆发出疯狂的大笑。 曹县令毛骨悚然,颤着声吼出来,“快……快快,拉……拉下去!” 几个衙役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地踏到碎片上头,提手拎脚地把焦泰往门外抬。 焦泰已经没力气挣扎,却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大骂:“神灵有眼?哈,神灵有眼只看权!神灵要真的有眼,先就把你霍家天诛地灭!你恩将仇报,你不得好死!我焦泰、我焦家世世代代与你不共戴天!” 一路鲜血淋漓,围观人群不忍直视,而那声音依旧凄厉不绝,“霍寄虹!你和你爹一样狼心狗肺!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就该让你和你爹死在一块!焦家就不该做担保,就该让你霍家一败涂地!你们……你们这些帮凶,我做鬼都会一个个……” “闭嘴!堵上他的嘴!”曹县令惊惧地咆哮,仿佛焦泰下一个字诅咒的就是他。 焦泰被无声地抬走了,但余响在寄虹心中轰隆不绝。这是他第二次说出类似的话,好像霍家亏欠焦家许多似的。但她从没有听过霍焦两家有任何牵扯,他是在胡扯对不对? 人群被曹县令驱散,伍薇和玲珑扯着寄虹往外走,却听叶墨唤道:“霍二小姐!” 寄虹回头,见叶墨朝地上点点手指,示意她留下来。伍薇和玲珑担忧地看看她,她若无其事地松开她们,“没事,你们先走。” 方才沸反盈天的小院,人群散尽后,忽地沉寂下来,满地沾着血的碎片衬出几分阴郁。 叶墨站在屋中冲她招招手,她慢慢走近,到门边停步,警惕地看着他,“叶郎中,贡瓷一事是否可达成共识?” 叶墨答非所问,“这出大戏,有点看头。”边说边朝她逼近,她向旁闪开,却被他一步堵在门板上。 “霍寄虹,我觉得你越来越有意思了。”他似笑非笑地慢慢俯身,唇边的热度扫过她的脸颊,却突然顿住。 低下头,一角尖锐的瓷片抵在他的腹部。 寄虹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叶墨笑了,“知道了,你想玩点更有意思的。可以,我有耐心。”他抬起头离开寸许,却伸出食指飞快地在她唇上点了下,而后稍稍退开半步,寄虹立刻闪开。 叶墨并没有阻拦,望着她几乎是飞奔离开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门外,她还紧紧攥着那块碎片。 他的笑容渐渐冷了,把食指送进嘴里,贪婪地吸吮。 寄虹一到家就使劲擦嘴,胭脂擦掉了还不够,嘴唇都快擦破了犹觉得恶心。她就顶着略显苍白的唇色连轴转了三四天,马不停蹄接手贡瓷验收、安排人员、重新规划分配,等到大部分事务步入正轨,她那一张脸乌眼白唇,连小白都不敢靠近了。 她虚脱地倒在床上,看着小白试探地嗅嗅她垂在床边的指头,也不知是不是嗅到无迹可寻的血腥气,小白有些畏惧地仰头看她,少见地没有近前。 她原本觉得自己大概站着都能睡着了,但空下来反而反常地清醒。几天没好好合眼,一合上眼就听见耳朵里轰轰乱响,竟然像是砸碎瓷器的声音。 她睁开眼,盯着小白看了一会,目光柔软又遥远,像是透过它看着别的什么人。 “小白,”她举着它的两只前爪,“你主子把你丢在这里一去不返,你是不是也想他了?” 小白一脸懵懂地和她平视。 当天下午,一辆马车从霍记后巷转出,飞驰出城,一路向东。 ☆、斗转星不移 严冰到茂城后,先拜访了马都尉,马都尉随军开拔前,将他引荐给衙门及军中留守的同僚,因此严冰的事务办得十分顺利,各样关书齐备,只余验船一项了。 官船正在海边的船坞检修,他定了三艘,这日一并验看,城门将关时还剩一艘未验完,打发陪同回去歇息,想着自己熬个夜,明后日办妥手续就能提前回青坪了。 青坪算不上他真正的家,但有她在,就像有跟绳子扯着心似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无意间一抬眼,就见一辆马车飞驰而至,挺眼熟的,他正回想在哪见过,车帘一挑,一个女子抱着只小白狗跳下车来。 他目瞪口呆。能不眼熟吗,那是霍家的车啊! 尽管一路风驰电掣,寄虹到茂城时城门已经关了,恰好刚换下防的守门士兵知道严冰的去向,自告奋勇领路。这会她给了士兵一角银子的谢钱,士兵高兴地把她送上舷梯,一见上头那位亮晶晶的眼神,知趣地和车夫退得远远的了。 “出了什么事?”严冰以为贡瓷造办遇到了棘手的障碍。 “没事,”寄虹把小白举起来,“是他吵着想见你。” 被强行打乱睡眠时间的小白一脸无辜地抬眼看看主人,习惯性地做了个“求抱抱”的姿势,求到一半就耷拉下耳朵睡过去了。严冰把它接过来,转身的时候,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了。 他找了个软垫子,把小白放在上头,用另一半盖着。收敛了些表情,回头见寄虹已经自来熟地坐在船头,面朝大海,正侧首看他,眼角漾着轻笑。 他走近倚着船头,虚搭在她按在板上的手,是个半保护的动作,“当心点,掉下去可不是好玩的。” 寄虹虽然生长在水乡,大型船坞还是第一次见,很是新奇。听严冰的讲解,这艘船是在海边一个巨型沙坑中,因此坐在翘起的船头上,既感觉非常高,上可摘星辰,又距离大海非常近,探手可捞月。如果不是这个乱时这种愁绪,应该会是很美的风景。 “那是军营吗?”她指着远处一片灯火通明的区域。 “是。前几日第一拨人马已经北上了,不然从城墙到海边,入夜半壁灯火,比现在壮观嘈杂得多。” 原来在这个不太平的世道,茂城与青坪一样,都不得安宁。 “严冰,跟我说说话吧。”她看一眼旁边沉默下来的男人。 严冰不是多话的人,“说什么?”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严冰看着几天没见明显削瘦的寄虹,她神色有些委顿,虽然是笑着,笑容却淡得几乎了无痕迹。“我不会唱歌,给你讲一件小事吧。在白岭的时候,有一年有位旧友从京城返乡,途径白岭逗留几日,与我游山,不知不觉走得深了,到晚间迷了路,深山老林的也遇不到个人,我那时有点慌张,带着他转来转去……” 遥远的军营里紧张的号令隐约可闻,大海沉闷的涛声此起彼伏,船坞中彻夜不停的敲打声无孔不入,这个夜晚并不比青坪更安静。然而,在这些纷繁芜杂的声响中,那个萦绕耳畔的低沉悦耳的嗓音,却令她无比安定恬适。 ——什么都行,讲故事唱歌也行。 她只想听听他的声音罢了。 “……后来还是他找到了路。他做过司天官,识得星象,我们朝着北辰星一直走,果然走出了大山。” “幸亏你那位朋友懂得星辰方位,普通人哪能一眼认出北辰星呢?” “他教给我一个法子。”严冰指着天幕群星中的一点,“这是天璇星,从它到天枢的这条线延伸出去,正好经过北辰星。北斗七星四季移换,并不恒定,但北辰星亘古不变。路会消亡,天有阴晴,但总有些东西永恒如一,譬如星辰,譬如人心。” 严冰的手在半空中划过,停在某处。寄虹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一簇星光恰好落在他的指尖,璀璨夺目。 那一刻,直欲将时光停驻。 “我讲完了,现在换你了。”她舟车劳顿这一趟,不单单是相思,严冰看得出来的。 寄虹深吸了口气,“我非常非常痛恨焦泰,但其实长久以来,我都有一个疑惑,他若是单为了瓷行之首的位置,何至于如此心狠手辣、赶尽杀绝呢?”她对督陶署血案一带而过,说不清理由,只不想让严冰知道她有那么一面似的,仅把焦泰最后的话详细讲了。 “我本不信的,但问过姐姐,她确乎记得十几年前有这么回事,似乎是爹做了笔大生意,焦家作为保人。方掌柜也证实了,但那笔生意差点让霍记关门。那时我很小,这些事全不知道,然而那笔惨败的生意有点印象。爹出远门送货,很久没回,好多债主上门,可是霍记根本还不上。方掌柜说,他虽不了解内情,但焦家是那时候败落的,不久焦泰的父母也都……故去了。” 严冰注意到她用的是“故去”这个比较尊敬的字眼。“嗯,如果欠债人没有能力承担,债主会去找担保人,但焦家败亡并不见得必是因为此事。” “时过境迁,知情的人都与世长辞了,没法查清当年的真相,但我不相信我爹会故意害焦家,我爹从不做暗地里的勾当,他不是……他不是……” “霍老掌柜不是那种人,我明白。”严冰接过她略显激动的话说下去。 寄虹愣住。她说这番话更多是倾诉,并非寻求支持,从心底里,她自己都不太有把握的,严冰却毫不迟疑站在她这边。“为什么……你并不认识我爹,为什么……” “因为你。看你就知道霍老掌柜是什么样,踏实、正直、有担当,我相信他不会害人。”这番话并不是道理十足,但“相信”二字,从来都是情非理,既然有“爱屋及乌”,自然也可“信我所爱”。 寄虹奇迹般地被他的坚定安抚了。真奇怪,他的声音仿佛良药,一连几日如影随形的耳鸣突然消失了。 “寄虹,”他放柔声音,“人生中很多事是没有真相的,又有很多表面上的真相其实是虚假的,我们不必去追寻那些扑朔迷离,跟从自己的心就好了。”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笑容重新攀上她的眼眉,同样是笑,和刚才不一样了。“严冰……”她声音低低柔柔,向他倾过身。 他以为她有悄悄话要讲,靠近了些,不妨却偎来一个柔软的身子,继而被她勾住了脖子,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他毫无防备被她乱了心绪,一只手不受控制地滑上她的腰拉向自己,另一只手没经过大脑同意就按住了她的后脑,随后大脑才跟上速度,及时制止了他下一步的动作。 在他的认知里,有些事一旦发生,就等同于一生的诺言,他并不是不愿承诺,只是不确定她是出于感动还是一时冲动。 他的手换了个位置,用了点力把她抱下船头,“该下来了,坐在这让我提心吊胆的。” 一夜奔袭,寄虹着实倦了,却不愿小憩,非缠着严冰陪她说话,“明天我还有事,一大早就得赶回去,咱们别浪费时间嘛。” 第56节 什么话?说得严冰脸红耳热的。 天刚蒙蒙亮,寄虹就启程回青坪了。严冰看着马车远去,着实心疼,恨不能丢下一切事务和她同归算了。忽见马车一晃,停了下来,随即寄虹跳下车,向他跑来。 他赶紧迎上前去,刚想问:“还有什么话?”却被她突然的一个吻撞到九霄云外了。 吻如蜻蜓点水,一触即走。等呆若木鸡的他回过神来,芳踪已杳。 他抚着灼烫的脸颊,觉得足够他回味一辈子了。 办妥诸事回到青坪,远远就看见寄虹等在码头,尚未开口,严冰脸先红了。寄虹倒神色平常,不是她忘性大,实在太忙了,坐在车里都在册子上写写画画。 严冰瞥了一眼,惊讶道:“贡瓷完成了?这么快?”这女子又一次叫他刮目相看。 寄虹仍在念念有词地算数,半晌才感觉到严冰略带怨念的目光,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啊?你刚才跟我说话了?” 严冰立刻转成理解的微笑,“没有,忙吧。” “对不起啊,”寄虹歉疚地挽住他的胳膊,“这几天太忙了,等贡瓷一了我再好好陪你,给你做饭。” 严冰看看她亲昵的姿势,觉得这次从茂城回来,他们之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嗯,你忙你的,我也要先去跟叶墨回报河运的事。” 寄虹皱起眉头,“千万要当心,督陶署那件事之后,我总觉得他不会善罢甘休。” 严冰送寄虹到霍记,转去驿馆。被晾在门外好久才准入内,见叶墨并无要事,正对着棋谱摆局,棋盘上黑白交错,显是自娱自乐好长时间了。 严冰压根不屑与这种小儿科的伎俩计较,照本宣科汇报完毕,叶墨才皮笑肉不笑地说:“对了,忘记告诉严主簿,北方传报,金胡子攻占运河多段,不宜冒险行船,而沿海虽有小股匪贼,尚无大碍,因此经本官再三考虑,决定弃河运选海运,严主簿有何想法不妨直说。” 严冰目光闪了闪,心下了然。原来叶墨并非刚愎自用,早听进献言,只不过耍着他取乐而已。他却不见恼色,用异常冷漠的口吻说:“那么下官去茂城更换关书即是。” 叶墨没见他发飙,不由蹿起无名火,假笑也懒得伪装,“本官要用沙坤和他的船队,你去办。” 严冰十分意外,疑心他心怀不轨,“放着官船不用,却要强征民船,叶郎中不怕遭人非议?” 叶墨自有他的道理。官家的船和兵都是纸糊的老虎,真要遇上个危风险浪的,还是沙坤这样姓“匪”的顶用。但他偏不说明,慢悠悠举起棋子欲落未落,“难道严主簿就不怕遭人非议?私相授受、无聘苟合……” 话未说完就被突然近前的严冰惊得住了口,在刀锋般的目光逼视下,他心头霍霍直跳,手一抖,指间的棋子掉在棋盘。 严冰目光移向棋局,“黑子看似步步进逼,实则外强中干,只需一着便满盘皆输。”拈起白子落在棋盘一处,昂首离去。 过了好一会,叶墨才发觉自己竟然一声都没出。 他转过僵硬的脖子,看见那一子落后,方才难解难分的局势顿时分明,黑方大败。他狠狠把棋子扫落在地,“该死!”不知骂的是严冰,还是他自己。 当晚严冰被曹县令疾言厉色申饬一番,说不必他去茂城,只要办理征船一事即可,办不下来他这个主簿就不必干了。 严冰虽懂得圆融,但坑害朋友的事他是断不会做的。这趟差事危险得很,又不知叶墨是否别有用心,他不能亲手把沙坤往火坑里推。因此直言拒绝,“县令如以为下官办事不力,等下官了结茂城之事,让贤即是。” 茂城的官船是他定下的,他得亲去取消,善始善终。 翌日严冰登舟去往茂城,寄虹知他郁郁不乐,临行前交给他一封信,神秘地笑道:“上船再看。” 船儿刚刚离岸,严冰便迫不及待地拆信,上头只有一副图画,简单的几个点线连成北斗的形状,正中央一颗墨点格外醒目。 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他温柔地望着这封信,眉眼间俱是笑意。 “小傻瓜,你才是我的北辰星。”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严冰回到督陶署,发现鸳鸯杯不见了。 严冰:“茶具为什么换了?” 寄虹:“这个……” 严冰狐疑地看着她,“我听说叶墨来过督陶署,他在这里都做什么了?” 如果说叶墨坐过他的椅子,他会不会把督陶署的桌椅劈了? ☆、情人江海别 严冰从茂城返回时,看到码头上人来车往,正在搬运贡瓷,船头上指挥装舱的却是沙坤。 他心中一沉,命船家驶近,沙坤看见,笑嘻嘻跳到他的船上。 “怎么回事?叶墨逼你?”严冰蹙眉问道。 “就他?也配!”沙坤十分不屑,“老子接活什么时候论得着别人嚼舌根!” 严冰看看服服帖帖装货的船员,就知道这是沙坤自愿的。心念转动,忽有所悟,“你是为了……” 沙坤“嗨”地笑了一声。 严冰知道自己猜中了。“你从哪里听说的?” “整个青坪都传遍了,姓曹的要革你的职。” 严冰颇为动容,虽然此刻劝阻已迟,但他仍然严肃地说:“这趟不比往日,听说金胡子横扫沿海,专劫朝廷的船,很是危险。你不必管我,退了这个差事吧。” 沙坤拍一下他的肩头,“我只是为你送的那个灯笼。”说罢豪爽大笑,缘着系锚的绳索,跃上高高的大船。 严冰无心追索消息是否曹县令故意放出,默立船头,只觉翻卷的波浪裹着笑声,一声一声拍打着他的心岸。 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启航那日天色阴沉,风高浪急,并非适宜出航的好天气。但叶墨坚持这天是黄道吉日,在岸边大肆祭奠,准备启程。 最该参与的一众船员却趴在船头玩笑般的看热闹,因为他们的老大根本不屑露面。 此时沙坤正在舱中,把伍薇堵在角落,痞痞地笑,“以为你不会来送我,看来还是怕我死——” “死”字没说完,伍薇在他腰上掐了一把,“呸呸呸!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快吐口唾沫!” 沙坤从来百无禁忌,他没吐唾沫,直接霸道地翘开她的唇。出海的次数数不清,却头一次生出了恐惧。 是的,他恐惧,恐惧的由来,是她。当一个人有了牵挂和冀盼才会恐惧,惧怕不能与所爱的人来日方长。 这个吻比任何一次更深入、炽热、长久,情愫汹涌,却不是欲望,那是相依为命的亲情。 在把持不住之前,沙坤依依不舍地离开,对上伍薇细长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恨,只有爱。 “活着回来,不然我恨你一辈子。” 沙坤抬手,点一点她的唇,按在自己的心房。 沙船缓缓离岸,伍薇攀上最高的堤石,她不在乎船上的叶墨和数百官兵怎么看她,只想让船头那个男人看得更久一些。 在呜咽的风中,船队渐行渐远,变成几个白点,看不见了。 她才发觉脸上凉凉的,抬头,不知何时下起雨来。青坪人不喜欢下雨,认为雨水不是吉兆。 贡瓷入海后,霍记同其它窑厂立刻马不停蹄地赶制海商的货。海商那边不断催促,窑厂这边又整日到霍记诉苦,说没有余钱购买原料了。 寄云翻着账本问寄虹,“我瞧着几个掌柜的意思是想让咱们帮衬帮衬。” 寄虹撇嘴,“只怕是趁火打劫多些,这个口可不能松。” 寄云不悦道:“怎么这么说话?他们几位在焦泰的事上都是出过力的,这个恩情咱们要记得。” “他们可不仅仅是帮霍家,那是借我的力给自己开道呢。姐姐你心思太单纯,外头的事你不懂的。” 寄云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我是没你懂的多,但我懂恩要涌泉相报,仇不能以牙还牙。” 寄虹听出她话里的深意,大为不快,“你在责备我心狠手辣?我留焦泰一条命已经够慈悲了,你难道忘了他是怎么对父亲的?” “我当然没忘,可他害死父亲,你就要杀了他吗?那你和他有何不同?我不愿我妹子变成焦泰那样的人。” 寄虹愣怔片刻,竟然无法反驳,气呼呼走了。 再次召开瓷会大会时,寄虹说,若有窑厂觉得难以为继的,可以把海商的订单交给霍记。这话不大妥贴,当场便有窑厂撂挑子了,寄虹非常硬气地揽了过来。 这下霍记压力陡增。最繁忙的时候,丘成偏又告假,寄虹正心情烦躁,当着好多工人的面大声斥责,“难道你比别人特殊不成?告假可以,走了就别回来了!” 丘成惊讶地看着她,像看陌生人似的。 这一整天丘成闷头干活,一句话都没说。晚间守着窑火魂不守舍时,小夏来了。 丘成劈头就问:“爷爷怎么了?”小夏从茂城回来后,就又恢复每日照顾丘爷爷的生活了。 小夏把他按下,笑道:“没事没事,爷爷睡着了,我来看看你。”放下手里的茶壶说:“天干物燥的,我煮了去火的茶。” 丘成没心思喝茶,只不停地问丘爷爷的状况,服药了没,吃饭了没,说话了没。 小夏耐心地一一作答,“今天好歹说了几句话,可仍然迷迷糊糊的,把我错认成你,又把你错认成女孩,成丫头成丫头地叫。” 丘成怔怔的,目光虚飘地落在墨团般的夜里,也不知在瞧些什么。半晌才幽幽地说:“我想陪着爷爷。” 小夏忍不住心酸。昨天大夫来瞧病,只留下一句话:“多陪陪老人家吧!”丘成转身就跑进厨房,好久之后出来时,眼睛红红的。 小夏听说他为告假照顾丘爷爷和寄虹闹得不愉快,有心安慰,又不知如何开口,挠了挠头,捧过茶壶,将壶嘴对着茶碗,学着寄虹的声音说:“我不是有意说那些难听话的,都是被海商逼得紧了,心里头烦得很。你将军肚里能驾车,就原谅我吧,我给你斟茶道歉了。” 壶嘴点了三点,像是个小人儿弯腰致歉似的,顺势倒出一杯茶来。 丘成忍俊不禁,“不是‘将军驾车’,是‘宰相撑船’。” 小夏笑呵呵把碗捧到他面前,“是了,那你更得喝了这杯茶啰。” 暖暖甜甜的茶水入肚,丘成心情好了许多,半开玩笑地夸小夏可以去当皮影艺人了。 小夏被夸得欲要飞起,顺杆爬地献宝说:“喜欢的话,我现在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哈。” 手脚麻利地把壶碗杯摆成三足鼎立之势,清了清嗓子,把那只大碗和小杯乒乒乓乓撞了几回,捏着嗓子做惶恐声,“哎呀呀!不得了,金胡子好厉害,咱们官军打不过,速速逃命去吧!” 茶碗一摇三晃,“哈哈哈!一帮中看不中用的窝囊废!还不如俺这个土匪经打!” 茶杯踉踉跄跄跑到茶壶跟前,大惊失色道:“哎呀呀!不好!那是北边的叛军,更打不过,这可怎么办?” 小夏握住茶壶,腆起肚子,学着戏台上大将军口气说:“尔等见到本王还不速速投降!” 茶杯立刻翻倒,“投降,投降,我们都投降。给乾王……不,给皇上磕头——” 丘成本来一直笑眯眯的,听到这里吓了一跳,立刻将他的嘴捂了个严实。 他的唇触到指腹的茧,虽然粗糙却依旧柔软纤细,和寻常男子完全不同的一双手。不知怎的,他的思绪飘到之前那个意外之吻上,耳根子就红了。 丘成似乎也觉察到气氛有些小暧昧,脸上微微一红,放下手来,略羞窘又惶恐地说:“不要乱说话,那可是吃不消的罪名。” 第57节 小夏不像丘成在宫里学过规矩,说话很是口无遮拦,“不是我乱说,是少爷说的。他还说乾军形势跟砍竹子似的,官军顶不住了,南边又有金胡子在后方捣乱,各地却只管搜刮百姓,说不准过不了多久,‘乾’就姓‘皇’了。”顿了顿,认真地望着丘成,“你在宫里的时候见过乾王吗?他是个好人吗?” 丘成啼笑皆非,“没有,就算见过也看不出是好是坏啊。哪一个穿龙袍,老百姓的日子还不是照常过,好坏又能怎么样?” 小夏默然片刻,小声说:“官窑那个案子,少爷说,现在的朝廷是不会平反的。我想,若是……”他抬眼望向丘成,“那少爷和你,还有丘爷爷,不就能翻身了么?” 丘成嗓子热辣辣的,说不出话来。这想法很幼稚,却幼稚得如许美好。 两个人沉默相对,过了一会,小夏双手捧住茶壶,微微压了压壶嘴,像是点了下头,然后无比真诚地说:“朕……赦你们,无罪。” 丘成发现,自从小夏来到丘家,自己似乎越来越爱哭了。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霍记日夜不停地赶工时,接连下了好几日的大雨,瓷土矿和窑厂不得不停工。 海商那边闹翻天,瓷会内部也不可开交。眼看就年底了,各家等着银子过年关,都来找寄虹要求她履行承诺。 寄虹问严冰朝廷的造办资银有没有消息,严冰半开玩笑地说:“大概改朝换代了能有几分指望吧。” 寄虹也随着玩笑道:“看来等不到改朝换代,霍记和彩虹就要一朝跌回建朝前了。” 两人相视大笑,苦中作乐,别有滋味。 笑罢严冰换上严肃的神情,“这笔银子我帮不上忙了,如今督陶署是自顾不暇。” 寄虹惊问:“贡瓷出事了?”她以为沙坤路上遇险。 “不是,我估计沙坤尚未入内河,还没收到驿站的消息。昨日却得了朝廷的命令,又要青坪出力协饷,这次单指名瓷商,要二十万两白银,直接送到林老将军大营。” 寄虹咒骂了一声,“朝廷不中用,要逼死老百姓么?” 严冰神色极为凝重,“雪上加霜的是,招兵的敕令已经下到青坪,百姓恐怕……好日子到头了。” “招兵?茂城大军不是已——”她突然顿住,蓦地了悟,所谓招兵,其实是抓丁啊! 她没有经历过战争,然而只要想一想不久的未来,青坪街头骨肉离散、哀哭送行的场面,她就感觉阵阵发冷。 忽然握住他的手,牢牢地,仿佛他会被抢走似的,“你不会……” “不会,只招民不招官。”但他没有一丝一毫欣慰之色,她亦然。 即便此时此刻能够暂时置身事外,谁知何时便会大祸临头? ☆、问女何所思 这是丘成最开心的几天。 因雨停工后,他从早到晚陪在爷爷身边。丘爷爷状况似乎略有好转,昏睡的时间比之前少了。这日更难得地十分清醒,对丘成说了这几个月来第一句完整的话,“想去窑厂。” 尽管依旧口齿不清,但丘成激动地简直要落泪了。 他背起爷爷,一手打着伞,走进瑟瑟秋雨。他从前也背过爷爷的,那时感觉颇为吃力,但现在,背上轻忽忽的,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样。 窑厂空无一人。他把爷爷放在木棚里的长凳上,紧挨着坐下,让爷爷倚靠着自己。 正对面便是窑膛,此时没有点火,但丘爷爷原本无神的眼中却燃起小小火焰。那是他奉献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他的根,他的魂。 丘成指点着棚中零星堆积的几处瓷器,跟爷爷解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爷爷很高兴的样子,不断地嗯嗯啊啊应和。 停了一会,他轻声道:“爷爷,严主簿、霍掌柜和我准备重烧冰纹瓷了。” 丘爷爷目光一亮,用力地咬着舌头说:“真、真……的?” “真的,千真万确。成儿永远记得您的话,咱们丘家在冰纹瓷上丢的名,就得在冰纹瓷上寻回来。爷爷,你养好身子,看我让丘家扬眉吐气的一天。”有爷爷看着他,丘成觉得自己干劲十足。 丘爷爷半边身子极力地倾斜,一只手抖动着艰难抬起,丘成忙握住,看他目光直直盯着自己,便把那枯枝般的手按在自己脸上。 丘爷爷慈爱地抚摸着他的面颊,一大颗浑浊的泪水渗出眼角,几不可闻地说:“受苦了,成丫头。” 这三个字,像穿越了隔世经年,从遥远的童乡而来,一下击中心底最柔软隐秘之处,泪水夺眶而出。“不苦,爷爷,真的,不苦……”只要有爷爷相伴,再苦都是甜。 丘爷爷扯动着嘴角,发出模糊的音节,“夏……” 丘成误会了爷爷的意思,“今天有我陪您,小夏没来。” 丘爷爷着急起来,越急越说不出,脸上的肌肉都颤抖着,用尽全力却只能一字一字地蹦出来,“夏……好……你……他……” 丘成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附和着说:“是,小夏很好,我知道。” 丘爷爷十分开心,目光清明起来,慈爱地望着丘成,望了很久很久,含着无限眷恋与不舍。很久之后,异常清晰而顺畅地开口:“成丫头,好好的。”然后大大松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生中最最重要的使命,最后的使命。 他不再说话了,带着满足的笑容靠着丘成,目不转睛地望着窑膛,好像要把自己的灵魂融入那里的每一砖每一炭、每一个碎片中去。 丘成徐徐讲述冰纹瓷的制作细节,他不是要爷爷指点,只是想让他高兴。讲着讲着想起来,“爷爷,我们已经小成,我去拿给您看好不好?” 丘爷爷含笑看着他。 丘成站起,小心地让爷爷靠在案边,飞快跑去库房,找到冰纹瓷,边往回跑边欣慰地盘算,曾见过那种带轮子的椅子,明天就去买一个,以后可以常常推着爷爷到窑厂,爷爷心情好了,病就好得快;还有爷爷嚼东西不利索了,他得跟小夏学学虾茸粥啊瘦肉粥啊的做法,容易咽又补身子;还有…… 他跑进木棚,兴高采烈地把瓷瓶捧到爷爷眼前,“爷——” 丘爷爷仍然带着那恒久不变的笑容,但,已经阖上双目。 “啪”地一声,瓷瓶摔得粉碎。 丘爷爷去了,带着冤案未了的遗憾,带着家败未兴的遗憾,带着未能亲眼看到丘成成家立业的遗憾,带着许许多多遗憾和牵挂,静悄悄地去了。 下葬那日,丘成拒绝旁人的帮手,独自一人一锹一锹地盖土,然后跪下磕头,额头深深抵着泥土,长久不起,仿佛化作墓碑。 期间寄虹被姚晟派人急急叫走,说是海商结伙上门讨债。严冰让小夏和伍薇等人送丘成回家,而他自己独立墓前,任风吹过潮湿的脸。 丘成把自己锁在屋里,谁劝都不回声。两天之后,外头没有声音了,他打开门,意外地发现小夏仍守在门边。 小夏看着眼前一身缟素、形容憔悴的丘成,心里十分难受,刚想说句安慰的话,丘成紧绷着脸与他擦肩而过。 小夏像被主人丢弃的小狗似的,顾不得自伤,慌忙跟了上去,一路不时偷眼瞧着他的神色。 丘成紧抿着唇,面无表情,看不出特别悲痛的样子。这恰恰是让小夏最为担心的,哪怕痛哭流涕,或者萎靡不振都好啊。 但他偏偏发疯地干活。来来回回地扛炭筐,搬瓷坯,拆窑门,一个人干了好几个人的活,工人见他一副要把自己累死的模样,都不敢劝阻。 小夏也不劝,只是寸步不离,他干什么,他也跟着干什么。 丘成穿上厚衣厚鞋,以布遮面,在手上缠几道布条,矮身进入窑膛,把匣钵一件一件递给外头接应的小夏。不知疲倦地搬了一个时辰,丝毫没有要休息的意思,工人穿戴好厚衣,准备进去换班,他却不肯出来。 又过去一个时辰,里头的热气连窑门边的小夏都受不住了,头昏脑涨眼冒金星的,一边咬牙硬撑一边喊丘成出来休息一下。 丘成全没听见似的,闷头苦干。小夏目光追着他,看出他的手在发抖。这样不行,会出事的。 “丘成,”小夏喊:“你出来,替——” “换”字没出口,就见丘成身子一晃,突然往后栽倒。 窑膛地上遍布灼热的炭灰,倒下去就是烤乳猪哇!小夏来不及细想,一个箭步冲了进去,从背后张手抱住半昏的丘成,然而丘成后倒的势头太猛,一下把小夏压倒在地。 倒地的刹那,小夏紧紧把丘成护在怀中,屁股和后背与炭灰实打实来了个亲密接触。 在身后人一声“哇”地痛呼里,丘成猛地清醒了,大惊失色弹跳起身,用两辈子都不曾使过的力气一把拎起小夏。 小夏觉得后半面大概已经烤熟了,连吓带疼使不出一丝力气,任凭丘成架着他往外狂奔。贴着丘成的胸膛,他一边呲牙咧嘴,一边胡思乱想,唔……为啥同样是平的,丘成的胸脯就比他的……软……那么一点呢…… 窑外的工人看到这幕惨剧,赶紧跑到窑门边把小夏接过来,简单处理一下,抬上马车直奔医馆。 丘成握着小夏的手,一路上都没松开。驾车的工人听着小夏一会哇哇乱叫,一会嘿嘿傻笑,纳闷地想,难道脑子也烧熟了? 到了医馆,大夫小心地除去他的衣裳,后背满目水泡,跟烙铁烫过一样。小夏一边哼哼,一边还开玩笑,“哎,丘成,你别看你别看,我还是喜欢别人看我的正脸,好看点。” 大夫正脱他的裤子,丘成默不作声地别开了脸,转身的时候,小夏看见他抬起袖子好像抹了一把脸。他忽然觉得背上一点也不疼了。 可不么,麻木了。 小夏被送回家中,严冰摆出家长的架子数落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没穿行头别进窑?挺能耐啊!” “要骂骂我吧,是我没守规矩。”丘成说。 “不不,别骂丘成,他已经够伤心了。”小夏努力扯出一个表示“我很好”的笑容,不过看上去不像是很好。 这两个人的话有点歧义啊!严冰不是个迟钝的人,小夏那股热乎劲他是瞧在眼里的,如果丘成是女孩,他早撮合他俩了,但现在……这是什么情况?他看着丘成一勺一勺地喂小夏喝药,一头雾水地站了会,才后知后觉地接收到小夏怨念的目光。 尽管莫名其妙,严冰还是自觉地把屋子让给了他俩。 “对不起。”丘成认真地说。 “应该是我谢谢你呢,要不是你及时把我拉出来,现在躺在你面前的就是一只烤乳猪了。”小夏咧着嘴,在笑和痛之间无缝转换。 丘成拧成几道弯的眉头并没有更平展些,“我宁愿是我,自己造的自己受,不牵累谁。” 小夏心里背上疼成一锅粥,分不出哪个更疼。安慰的话有很多,但对切肤之痛其实都是苍白。他看着内疚自责的丘成,心里那句话终于开了闸,“丘成,你别难过,爷爷走了,还有我,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你说什么?”丘成敏锐地捕捉到了什么。 小夏方才是不假思索真情流露,一被丘成捉到端倪,忽然慌张起来,语无伦次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喜欢男——不是不是,其实也喜——不不,不是那种喜欢,是那种……”究竟是哪种,大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他懊恼地锤了下瓷枕。 丘成迷惑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转到瓷枕,不禁一怔。瓷枕是玲珑窑厂所出,他亲自烧造的,图案是两个男子,十分恩爱的样子。 他心中半明半暗,似懂非懂地盯着小夏,仿佛要将他看个明白。 小夏顺着他的目光瞧去,顿时面红耳赤,飞快把瓷枕远远抛了开去,“这这这不是我的,是少爷买的……”那为何会出现在他床上?“我、我……” 丘成及时开口,算是替他解了围,“你刚才说,想一直陪着……做什么?” “做……”想做少爷和霍二小姐那样的知己,但,那是不可能的。 “朋友。你让我做你的朋友,就很好了。”就很好了。只有这么一点点卑微的愿望而已。 朋友有很多种,他指的是最普通的那种,但丘成听懂了他隐藏的话外音。许多片段突然像夜里的窑火渐次点亮,意外的接吻、深夜的“茶壶戏”、任劳任怨的照顾、奋不顾身的扑救,以及明明不喜却又夜夜对卧的瓷枕,连成一条目标明确的线,指向他从来不敢、也觉得永不可能涉足的那个方向。 他不知该作何回答,许多念头浮起又沉下,其间有个声音响亮地说:“夏……好……你……他……” 他蓦地领悟到爷爷的意思:小夏很好,你和他成个家吧。 那一瞬间,心里软得一塌糊涂。 “小夏,其实我……” “小夏!”恰在此时,寄虹和严冰推门而入,打断了丘成的话。 那短暂一刻不知从何而起的冲动,倏忽烟消云散,理智占据了上风,丘成紧紧闭上了嘴。 第58节 严冰敏锐地发觉气氛有些怪异,但寄虹未留意丘成的表情,问过小夏的伤势,又问丘成:“你没伤着吧?” 丘成摇摇头。 “那你今晚能上工吗?” 丘成未及答话,小夏就抱打不平了,“二小姐,他两天没合眼了,心里又难过得很,刚才都昏倒了,你还要逼他上工?你心里只有窑厂吗?” 寄虹瞪大了眼睛,“小夏!你……” 小夏自己受些气没什么,可就是看不得丘成受委屈,不甘示弱地瞪回去,“我哪里说得不对吗?” 严冰急忙摆出家长的做派,挡在中间隔开两人的瞪视,“都不许说了。”示意寄虹回堂屋去。 丘成说:“我这就回窑厂。”没跟小夏打招呼便出了屋。 严冰跟出来,“别勉强,我建议你好生休息几天。寄虹的话别放心上,她其实挺关心你的。” 丘成摇头,张了张口,欲言又止。 “你既然叫我‘大哥’,什么话都可以讲给我听。” 丘成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下,转过身来,“严大哥,你说女子能干火工吗?” “怎么问起这个?”严冰觉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还是认真回答:“我从没听说过。” 丘成手按在院门的门闩上,出神地望着眼前的某处,手底下无意识地拉来推去,心里也跟着拉锯一般。 过了好久,他终于停下手中动作,缓缓拨开门闩。“严大哥,替我跟小夏道声歉,窑厂事忙,我以后不来看他了。” 这又是什么情况? 回到屋中,寄虹闷闷不乐地抱怨,“小夏和玲珑都那么说我,可他们压根不知道现在是火烧眉毛的时候。前几日小十万的工银散出去,霍记就成了个空架子。若是海商的货再交不上,那我就得摘匾了。” 严冰看她嘟着嘴,小女儿情态十足,原本想要说教的心思全没了,只笑微微地看她。 寄虹也觉出自己像在跟他撒娇呢,讪讪住了口,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叠纸胡乱翻看,却见几十页都是密密麻麻的鲜红指印,惊讶地看向严冰,“这是……” 严冰苦笑,“当官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接到万民书。” 寄虹就明白了。再看书上所言,不出所料是协饷与招兵二事,民怨深重。 她愁云惨淡,他何尝不是步履维艰? 可她问起情形,他只一笔带过,“还好。”又扬起笑容,“不说这个了,有个好消息,贡瓷顺利抵京了,沙坤的船队已经返程,年前准定能到青坪。” 寄虹大喜,“那真是好,薇姐能和沙坤过个团圆年了。” 然而,沙坤的船队年前并没有到,过了年依然音信全无。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约约约约约约约”的两个地雷,比心~~ ☆、乍见翻欢梦 伍薇每天到衙门口等消息,从第一班驿马进城等到城门落钥。 严冰到县衙时,不出意外又看到她早早立在角门外,不远不近,不引人注目,但也无法忽视。 伍薇照例问他:“有消息吗?” “从前几日收到船队在白岭被劫那个消息之后,就再没有音信了。”严冰没把人员全部失踪的消息告诉伍薇。 她平静地点点头,把目光转向城门方向。也许午后会有下一班驿马到来呢。 严冰看她要继续等的样子,忍不住又劝,“先回宝来可好?一有消息我会立刻去通知你的。” “我还是想在这里等,哪怕早知道一时半刻都好。”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他劝过很多次了,印象中她不是执拗的人,但这次分外执着,已经把自己站成一道定时的风景。 从街角转入这条路的一行人,是这些天来衙门口的另一道风景。 他们同往常一样围在大门前,不吵嚷,不激愤,彬彬有礼地又一次求见曹县令。得到的回答依然同前几天一模一样,“不在。”他们也有着窑人锲而不舍的脾性,打算照旧静默但坚韧地守候。 严冰叹了口气,离了伍薇,向请愿的众人走去。 领头的方掌柜迎上前来,“曹县令有示下吗?” 严冰颔首,但并无喜色,“诸位进督陶署一叙吧。” 袁掌柜并不动身,“督陶署的茶再好喝,也架不住天天喝。严主簿,若真有示下就直说吧,喝茶劝诫之类不必了。” “诸位的请愿书曹县令已过目,”严冰非常直白地转述曹县令的话,“他的意思是,协饷一事诸位若实在有困难,可以人丁代替,男子入伍即可;若不能入伍,可捐资助军,每丁五百两白银。” 众人倒吸一口冷气,方掌柜发难道:“当初不是说好参与贡瓷的商家不会抽丁吗?” “惭愧得很,我已力劝,但是……” 众人自然明白“但是”什么。袁掌柜缓和气氛道:“想必严主簿会为瓷行从中斡旋吧?” 严冰十分为难的样子,“这……钱数上面,我倒可尽力一试,至于其它,曹县令是下了必成的决心的……”说到这里,他做了一个明显的眺望远处的动作。 众人不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长街的尽头,一队城防军列队向这边行来,枪尖上的寒光惊魂夺魄。好几个人梗着的脖子慢慢矮了下去。 严冰做了点戏,实是无奈之举。曹县令的原话本是“二百两”,但严冰如此才好让众人觉得官府有所退让。他从来不屑耍这种小儿的伎俩,这次实在山穷水尽了。 不几日,青坪的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把上头文绉绉的词用老百姓的话讲出来,那就是“二百两买卖人命”。人人奔走唾骂,但有家底的富户却松了口气,花点银子能保家人平安,又比之前减少一半还多,竟觉可以忍受了。 于是衙门口冰火两重天。角门处川流不息,有钱人争相“捐资”,生怕名额被人抢走似的。告示下头穷苦人哭天抢地,生离死别。 种种怪诞,伍薇尽收眼底。 那日瓷商结伴“捐资”,寄虹、玲珑和吕太爷也到了。先前方袁二人率人请愿,寄虹是知道的,但她实在左右为难,只能躲在窑厂避不见客。这次达成一致意见后,她便以会长的身份出面,并请来了德高望重的吕太爷。 寄虹代表霍记、玲珑代表吕家,先后将以万计数的银票承到严冰面前。吕太爷目光里蕴着百年风雨,“这是吕家上至老夫、下至仆从,所有男丁的捐资银,我们吕家的人,一个都不会走。” 在座众人有汗颜,有钦佩,更多的是怅然。谁能如霍吕两家如许豪气?工人散了,窑厂就垮了。 严冰亲自送吕太爷上轿,向他深深施了一礼,吕太爷扶起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青坪有句俗话:风起看松岗,雨过观彩虹。严主簿,留步。” 玲珑没来得及与伍薇说话,只握了握她的手,送吕太爷走了。伍薇问寄虹是怎么一回事。寄虹三言两语讲完,感慨道:“还好我们有钱。” 这话听起来竟如此悲怆。 几天后,伍薇亲眼看见一个妇人一路哭喊着追逐抽丁的衙役,追到衙门口终于将他拦下,苦苦哀求,“我儿子还不到十四,还不到呢……求求差爷去了他的名吧……” 衙役满不在乎地说:“不是差一个月吗?走到军营正好够了!” 妇人依旧苦求,衙役不耐烦地推开她,“求也没用,我只按名册来。舍不得儿子就去捐资啊!捐不起能怪谁?”大步入内。 妇人被拦在外头,瘫在墙角崩溃大哭。头上,巨大的捐资告示上面,圈着粗粗的红圈的“贰”字格外醒目。 伍薇走过去,扶起她,“嫂子,你跟我来。”她带她离开了衙门口,所以不知道此时正有人在城门前破口大骂,与飞奔来县衙报信的守门士兵正好错过。 回到宝来,她提了二百两银子给那妇人,妇人当场就跪下了,梆梆梆磕了三个响头,伍薇这么利索的人都拦不住。 她想起寄虹的话,“还好我们有钱。”这不是夸耀,是深深的无力。 当晚,她兑换了一沓银票,都是二百两的,每张前头附一页纸,一笔一划写上“小和尚”、“歪脖”……每一个船员的名字。她不知道官府的名册有没有他们,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回来,但她得备着。 备着,就有希望。 写到最后一页,“沙坤”两字被泪水洇得完全看不清了。她搁下笔,抬头正对上观音菩萨悲悯的脸。她以前不信佛的,但沙坤出事后,她就请了一尊菩萨回家,一日三次香地敬奉着。 她抹了抹眼睛,越抹眼前的菩萨越模糊了。 他不浪漫,又缺乏担当,他粗野又莽撞,赚不到大钱又大手大脚,私下里还干些犯法的勾当,这样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她却爱着。 屋外不知是何簌簌作响,像极了以前沙坤夜夜翻墙入院的声音。他总是这样,有门不走,专喜翻墙跃窗,她同他吵过嘴,他从没改过。可现在,她多么希望他能再次破窗而入。 她喃喃地自言自语,“沙坤,你回来吧。不用娶我,只要回来就好。” 身后的窗户突然“嘭”地一声被砸开,伍薇吃惊回头,眼前黑影一闪,还没看清闯入者,整个人就被狠狠按进一个宽阔的胸膛。 鼻端是熟悉的汗水、海风和强烈的思念混合成的气息,不太好闻,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但她不管不顾地扒开比乞丐都不如的那身破布,在那人胸前狠狠咬了一口。 “疼着呢,不是做梦!”沙坤嘴唇皲裂,声音破锣似的,但喊疼的时候含着满满的笑。 “你还有脸叫疼!这么多天死哪去了!”伍薇这回是连气带爱,再下嘴的时候比之前更不客气。 沙坤直接把嘴送了过去,“咬这吧,往深里咬。” 这一咬就咬到床上了,床板吱呀了大半夜才渐渐平息,停顿了一会,换成一个女声,“行啦,吃饱喝足了,该老实交待了吧?” 原来船队从京城返航途中,在白岭附近靠岸更换关书,遇上一批流散的军队,跟饿急了眼的狼似的,也不管姓官姓民上来就打。押船的官兵立刻抱头鼠窜,沙坤只有几十个手下,怎敌得过数百士兵,只得丢弃沙船,且战且避,危急中还不忘把叶墨抢了出来。 然而叶墨把官印和公文都丢了,他们无法投奔官府,再加上一路兵荒马乱,到处杀人抢掠,一行人每天东躲西藏,有时蹭船有时走路,回到青坪时守门士兵还以为是流民,被叶墨一通大骂才认出眼前的乞丐是谁。 城门一开,沙坤什么都顾不得了,疯了似的往宝来狂奔。这一路披荆斩棘,支撑他的信念只有一个——宝来里的那个女人。 他得回来,死也得回来。 沙坤轻松地倚在床头,手揽着怀中人的肩膀,说得十分轻描淡写。然而刚才那一番运动,她已经看到他身上新添的许多伤痕,就能猜得出这一路经历了多少腥风血雨。 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她都不敢想象。 抚过他腹部的一道伤痕,不深,已经结疤,大概就是在白岭伤的。她恨恨道:“是不是那个挨千刀的金胡子?” “金胡子还没进白岭呢。看衣服是朝廷的兵,听说是北面吃了大败仗逃下来的,哼,逃着逃着就当上土匪了。”沙坤一边说,一边翻身下床在屋里踅摸,“我带来那个包袱呢?” 伍薇下床从墙角拎过来,“什么东西?又脏又臭,还命根子似的一路带回来?” 沙坤正解包袱,闻言有点尴尬,犹犹豫豫地不知要不要继续。 伍薇白了他一眼,“大老爷们,这么婆婆妈妈!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亵裤啊?”伸手扯开,顿时呆了。 包袱里红灿灿的一团,新嫁衣。 沙坤心里七上八下,“这……嗯……京城的新样式,那个……咳……这个……这个嫁、嫁……衣服……你若是不喜欢……咳……” 奶奶的!求个亲这么难! 他眼巴巴地望着伍薇,明明是她先提的,但为什么他这么紧张期待?中邪了似的! 她的眼泪叭嗒叭嗒落在嫁衣上。嫁衣有些脏污,还皱巴巴的,但他刀光剑影里闯过来,差点丢了命都没丢了它。 她把它紧紧搂在怀里,抹一把喜极的泪,斩钉截铁地说:“喜欢!” 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沙坤觉心房剧烈地搏动了一下,那是前半生从未尝过的喜悦和满足。 第59节 原来成亲是这么好的。 伍薇和沙坤的婚事算是最近阴霾笼罩里难得的一抹晴空。依伍薇的意思,二嫁不能大操大办,也不能穿大红的嫁衣,但沙坤一瞪眼,“就穿红!谁敢说嘴我割了他的舌头!” 于是伍薇金饰红衣,腕上套着沙坤送她的金镯子,比许多头婚的新嫁娘都排场。寄虹和玲珑充当送亲的娘家人,一大早就到宝来打点。寄虹一边挑选新娘子上轿要抱的苹果,一边笑道:“薇姐,你可真利索,说嫁就嫁,倒成了咱们姐妹里最快的。” 伍薇对着镜子细细地打量妆容,调侃道:“我也想不到呢,本来以为在前头的肯定是玲珑啦。”意味深长地从镜子里看了玲珑一眼。 玲珑站在身后,正拿着盖头在伍薇头上比划,闻言微怔,目光落在红缎子的盖头上,金线绣的两只鸳鸯相依相偎,恩爱喜人。 她半举着盖头的姿势,倒像是要给自己盖上似的。 “薇姐,你怎么能确定沙大哥就是你的命定之人呢?” 寄虹闻言,也放下苹果,转头来听。 伍薇转过身来,左右看看两人,摩挲着腕上的金镯子,“当有一天,你为某个人放弃一切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的时候,那就没什么可说了,嫁吧。” 伍薇和沙坤拜堂时,寄虹余光瞥向席上的严冰,在所有人都望着一对新人时,他却目光灼灼望着自己。 那天,寄虹在心里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但没有作答。 想不到,不久之后,她就得到了答案。 作者有话要说:  伍薇沙坤小剧场 小和尚到沙坤家蹭饭,伍薇摆了一桌丰盛的……绿叶。 小和尚看得眼珠子都绿了,“老大,你最近手头紧吗?” 沙坤:“你嫂子现在吃素,别挑三拣四的啊,敢惹你嫂子不高兴叫你下半辈子都吃不了荤。” 小和尚抬头对端菜过来的伍薇一脸真挚地笑,“嫂子手艺真棒,好些年没吃到地道的家乡味了。” 沙坤:你知道你嫂子老家哪儿的啊就家乡? 等伍薇又去厨房,小和尚压低声音说:“老大,我一蹭饭的,没啥挑的,可你顿顿离不了肉的怎么受得了啊?” 沙坤:“受受就受得了了。” 小和尚:有主的男人真可怕! ☆、噩梦何时休 伍薇去县衙交付“捐资银”的时候,碰上同样来此交银的姚晟。 姚晟看惯了她的黑衣黑裙,对着眼前桃红衫子大红裙、顾盼生姿的娇媚妇人,竟一时不敢认了。 伍薇爽朗的脾气倒没有变,大方地打了招呼,问:“寄虹不是为霍记的伙计交过钱了?你怎么又来?” 姚晟翻着手里的名单给她看,“以前老霍记的伙计现在求到门上了,掌柜的不理,赵夫人看不过眼,说人命关天的时候了还计较那些个旧恩怨做什么,拿了私房钱叫我来给他们买‘免役书’。” 两人交钱换回免役书,走出衙门,道两旁茶馆酒肆云集,本该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辰,放眼望去,却是门可罗雀,还有几家已经关门大吉,长街上一派萧条景象。 伍薇感慨,“如今世道这样艰难,大家都是自扫门前雪罢了,也只有寄云还存着一副菩萨心肠。” 姚晟不觉露出一抹温柔笑意,“她一向心善,总是想着别人,却不会为自己着想。” 伍薇是经验多么丰富的人,顿时便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再看看他宛如春心萌动的笑容,心里就翻了个个儿。若真如她所想,那么青坪一人一根柴,能把寄云活活烧死。 她面上不动声色,仍是笑着,“你一个人拉扯天天怪不容易的,有没有想过再给他找个娘?” 他愣了下,脑中便浮现出一个柔弱的身影。 伍薇不给他答话的机会,飞快地说:“我给你做个媒怎么样?宝来后街那个‘豆腐徐’,记得不?跟你一样没了伴的,中看又勤快,年岁也差不多,我觉着挺配你。” 姚晟表情十分僵硬,张了张口,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配不上……” 她紧紧盯着他,“那你中意什么样的?说说看。” 中意什么样的?姚晟出神地望着远处,应该是那种……温柔的,贤惠的,会做针线又会做账的,受过苦却仍然微笑的,有一个和天天形影不离的女儿的…… 良久,他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不能说。”说出来,就是万劫不复。 伍薇望着他步履沉重的背影,叹了口气,觉得这是一段看得见摸不着、有开头不会有结果的孽缘,还是早些帮他跳出来为好。 边走边想着哪家的女子能入他的眼,不经意一抬头,前头一个人影刺溜钻进一扇小门,恍惚像是歪脖的样子。伍薇疑惑地走近,发现那是驿馆的后门。不禁失笑,老眼昏花了么,歪脖哪能随便出入驿馆呢? 姚晟心事重重地回到家,特意在赵家门口站了一站,听着里头寄云和宝宝快活的笑声,觉得沉甸甸的心便渐渐轻松起来。 “吱呀”一声,门从里头打开,丫鬟拿着空的米袋子出来,看见姚晟一脸神往地站着,问他要不要进去。寄云闻声出来,接过他递来的免役书。宝宝蹦蹦跳跳地跟过来,炫耀跟娘学做的绣帕,姚晟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夸赞几句,寄云在一旁看着一大一小,温婉地笑。 像极了一家三口的模样。 这一幕,恰恰让回家的赵财撞上。他一步三晃地走过来,警告地斜睨着姚晟,“哟嗬,认错门了吧?”一开口,满嘴的酒气。 寄云嗫嚅着想要解释,被他拧着胳膊连宝宝一起扯进院里。丫鬟更是大气都不敢出,慌忙攥着米袋子走了。 院门“咣”地被踢上,震得门外的姚晟心里猛地一跳。 赵财瘫在桌上,直嚷嚷饿了。寄云把宝宝抱进屋里,嘱咐她乖乖待着不许出来,赶紧进厨房炒了几个菜,和米饭一块摆上桌。 赵财嫌弃了一通这素那荤的,用筷子指指偏院,“明天叫他搬走。” 寄云惊讶道:“好端端的,做什么要赶人?人家带着个孩子,搬来搬去的多不方便。” 赵财阴阳怪气地说:“哟,怎么着?心疼了?” 寄云知道跟他讲不清道理,沉着脸准备走人,他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她扑在桌边,耳畔轰鸣作响。 他用力掐着她的下巴,恶狠狠地说:“老子不在家,你学会勾搭男人了?贱货!” 寄云眼泪涌出来,“我没有!” 赵财眯着眼,觉得她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他分外兴奋,淫.笑一声,“怎么勾搭的?让老子也见识见识!”粗暴地拖起她往里屋扯。 他不醉的时候是个禽兽,喝醉了那就连禽兽都不如了。寄云又惊又怕,使劲拽着桌角不撒手。 “他娘的!你长胆子了啊!”他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大力往桌上一磕,“砰”地一下,她只觉整张脸撞在木桌上,额头把瓷盘撞碎一角,剧痛袭来,有粘稠的液体流出来,不知是菜汁还是血液。 她呜呜地闷叫,挣扎着想要起身,一只手从背后死命钳住她的脖子,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来。 刹那间,她浑身战栗,他要杀了她吗? “赵……我是……你……妻……”喉咙里艰难挤出断断续续的一句,她想让他清醒过来。 身后传来狞笑声,“那你就该好好伺候老子!” 她的裙子突然被掀到腰间,随即“嗤啦”一声,绢裤被蛮力撕开,滑落腿弯,大腿一片冰冷。 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不要!不要在这里!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双腿被猛地扯开,那东西粗暴地捅了进来。 像有钢锯在她体内疯狂拉动,伴随着野猪一般的闷吼,她的脑袋随着他下面的动作不断被扯起又摁下,仿佛她越痛苦,他就越兴奋……皮肤碾磨着粗粝的桌面,她却感觉不到痛楚了。 大概,快要死了吧。死了……也好。 昏昏沉沉中,她模模糊糊瞧见门边不知何时多出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个身影似乎被这个场面吓呆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出。 瞬间,悲愤、绝望和灭顶的恐惧吞没了她。她可以承受痛苦、蹂.躏、屈辱,哪怕活得没有人样。唯一的希望,就是宝宝,她的女儿,能快快乐乐、充满阳光地长大。 但是,但是,这最后一丝卑微的心愿都被他,被这个畜生粉碎殆尽。 她肿胀的眼睛看不清女儿的神情,耳边却能听见头上更加兴奋的淫.笑。在女儿面前,他非但没有羞耻,反而变本加厉了。 她对着宝宝拼命地摇头,心里头狂喊,“走!走啊!走啊!”可是她发不出声,身体像被掏空了,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有了。 走啊,宝宝,娘求你,求你了…… 可是小小的身影一直站在那里,站在禽兽的笑声里,站在如风中树叶一般瑟瑟发抖的木桌前。就像一道利剑,洞穿寄云的心房。 她的双眼一直向着女儿的方向,眼前的一切都虚无缥缈,只有那道身影,越来越大,铺天盖地,最后变成无边的黑暗。 寄云醒来时,已躺在床上,耳边是丫鬟喜极而泣的声音,“菩萨保佑……夫人你可吓坏我了……” 寄云目光转动,虚弱地问:“宝宝呢?” “宝宝没事,在偏院听天天讲故事呢。噢,奴婢去跟姚管事说一声,他担心得不得了。” 寄云心里咯噔一下,“他?是他……” 丫鬟忙道:“夫人放心,他没有瞧见……”脸上一红,顿了下,“奴婢回来时,看见夫人昏倒在地上,慌了手脚,又不敢离开夫人,只好请姚管事去请大夫的。”说罢就出去了。 寄云摸了下额头包扎的纱布,便知大夫已经来过。她静静地躺着,身上火烧似的,心中却冰封千里。 门外响起匆匆的脚步声,到门口时却停了好一会儿,房门才被轻轻推开。 寄云一看见姚晟的表情,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了。她向里侧过头,闭上眼睛,这一刻,她连“谢”字都开不了口。 脚步声停在床边,静默稍顷,她听到他说:“你……还好吗?”他虽然极力压抑,但她听得出声音中的愤怒与痛惜。 她不答。隔了一会儿,他又说:“真是废话,你、你都……” 他是在哽咽么?他竟然……竟然为她落泪了么?她睫毛颤抖,但没有回头。 背后许久许久无言,只听到他的呼吸从短促到深沉,像是风沙渐渐凝成坚定的磐石。然后,他深深吸了口气,“寄云,让我来保护你,让我名正言顺地来保护你。” 她倏地睁眼,转过头去,正对上一双炽热如火的眼眸。 霍记瓷坊的账房空缺了好几天,寄虹才得知姐姐病了。这时寄云已能下床,坐在院子里陪着宝宝和天天,听到寄虹的叩门声,她把额前的头发拨了拨,遮住伤口。 寄虹笑吟吟进门,向安静坐在小板凳上的宝宝晃一晃手里的糖画儿,“看,这是什么?” 宝宝迟钝地看她一眼,又慢慢转过头去,呆滞的表情像一只没有绘出五官的木偶。 寄虹纳闷地把糖画儿举到她跟前,“这可是你最喜欢的小鸡哟!叫一声‘虹姨’就给你啦!” 宝宝不作声,只瞅着天天。 天天说:“虹姨,你给我吧。”接过糖画儿,舔了一口,做出非常好吃的夸张表情,“哇!很甜呢!来尝尝?” 宝宝这才接过来,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仍旧不语不笑。 寄虹坐到寄云身边,奇怪地问:“我觉得最近宝宝活泼多了呀,怎么又变回前几年那个样子?”甚至比之前更糟糕了。 院子里十分寂静,只有给宝宝演示“百步穿杨”的天天手中弹弓的“嘣嘣”声,一下一下叩着心弦。 沉默了一会,寄云说:“宝宝现在白天很少说话,夜里常常哭醒,大夫说是惊厥之症,没有好的法子。” 寄虹看她脸色不好,“是不是姐夫又喝醉了闹事要钱?”她从没听寄云说过家暴的事,故而只以为赵财顶多不过骂几句,并未深想,解下荷包递过去,“不多,你先用着,回头从霍记支票子。” 寄云望着天空,只看得到被院墙切割的窄小的一方,像个牢笼。笼里的天是晦暗的,晴空只在牢笼外。 第60节 她没有接那荷包,仰着头,声音幽微如缈云,“我想,和离。”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给寄云一个好结局的,也会让赵财受到惩罚,很快。 ☆、不用诉离殇 寄虹十分吃惊,万万想不到一贯柔弱的姐姐竟会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想法。“姐姐,你怎会想要和离?” 寄云垂眸,无法作答。 寄虹这两年虽然见识多了些,但终是不懂得夫妻间的那些无奈。她忖度着说:“姐夫以前确实不成就,不过现在做了税吏,日子不是好多了吗?” 说到税吏,寄虹揉了揉额角,觉得甚是头疼。“姐姐,若你当真与他和离,霍记岂不成了他的死对头?他管着土矿,就跟掐着窑厂的七寸一样,正值多事之秋,你忍心看着霍记被逼上绝路吗?” 寄云紧抿着唇,唇色苍白如雪。 寄虹看一眼呆坐的宝宝,“还有宝宝,你忍心丢下她孤身一人吗?何况——” 寄云猛地抬头,寄虹对上她目光的瞬间,后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眸中堪堪燃起的火焰倏地熄灭,寂如死灰。 寄虹后悔莫及。她以为自己设身处地思虑周详,但有些事情就如窑膛里的瓷器,不砸破封住的窑门,是无法窥得见内里是光鲜还是破败的。 从赵家出来,一路上左右为难。身体里有两个声音,一个说:“你太武断了,总该听听姐姐的心里话。”另一个说:“可我都是为她好。” 当真如此吗? 走到岔路口,不知该往左还是往右。 却听不远处有人吩咐说:“这十坛酒送去……”熟悉的地址,熟悉的声音。循声望去,果然见严冰负手站在一辆装满酒坛的车旁,正和山海居的伙计复述地址。 她快步走过去,绷着脸说:“买这么多酒,洗澡么?” 伙计在一旁偷乐,严冰却没有笑,“准备送给胡主簿。”挥手打发伙计去了。 寄虹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胡主簿”是已经调往白岭的那位“酒糊涂”,不禁揶揄道:“说谎都不带打稿子的,你怎么送?送去白岭啊?” 严冰淡淡道:“是。” 寄虹呆住。这时才察觉出他的反常,不顾大庭广众,焦急地扯住他的袖子,“你说什么?你要去哪里?” 一队长长的队伍逶迤而来,那是即将北上参军的兵丁。城防军在两侧严阵以待,将送行的妇女老幼隔开。 严冰低声开口,“曹叶命我北上运送饷银。” 在嘈杂的哭声、呼唤声、呵斥声里,这一句宛若晴天霹雳。 好半晌,她艰难出声,“可有法子推拒?” 严冰没有回答,只是束手望着经过的兵丁。有身量未足的少年,也有霜白两鬓的老者。送别的人追着队伍,哭着呼唤家人的名字,肝肠寸断。 这不只是一时的生离,更可能是一世的死别。 队伍中忽然有人哑着嗓子昂首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料峭冷风挟着凄切的哭声与悲凉的歌声,将寄虹席卷一空。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两只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严冰说:“再帮我个忙吧。”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严冰亲自动手收拾行李,小夏一瘸一拐地追着他央求说:“少爷你就带我去吧!” “说了多少回了,以后这个事不许再提了。”严冰把房契银两塞给小夏,自嘲地笑说:“你运气不好,跟了个败家少爷,就这么点留给你了。” 小夏慌手慌脚地塞回来,好像抱着的是牌位似的,“我不要!少爷你又不是不回来了。” 严冰稀薄地笑,“万一我——” “不可能!”小夏大声喊:“绝对不可能!” 严冰眼中温热,“好,就当你先替我保管着。”俯身抱起异常安静的小白,“还有小白,以后就交给你了。” 小白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了他一会,俯下脑袋在他手掌极温柔地蹭了一蹭,“嗯呜”地轻唤一声,叫声里仿佛含着无限眷恋。然后从他膝头滑下,慢慢走到小夏身边,短尾巴伤心地耷拉着。 严冰留给寄虹的是一摞厚厚的手稿。“去年开始写的,本想把我这些年对烧造瓷器的心得做个总结,可惜完不成了。”他声音有点发颤,停顿一下,接着说:“这里头有彩釉和冰纹瓷的制法,还有其它的配方技法,你留着吧,兴许有用。” 寄虹看见首页他亲笔所书的“瓷务杂论”四字,觉得锥心刺目,别过脸去,“留给丘成吧。“ 严冰怔了怔,默默缩回手。本想给她留个念想,但这样也好,无牵无挂。 两人谁都没有再开口。沉默就像堤坝,仿佛一旦打破,就会有难以承受的东西汹涌而出。空寂的窑厂里,只有正在出窑的陶罐与众不同的撞击声,听来格外锐利。 搬陶罐的工人膀大腰圆,有把力气,习惯性地一手一只去拎那尺许高的罐子,竟然没有拎动。纳闷地往罐里瞧了一眼,没错,是空的。 寄虹朝他摆摆手,“你去歇着吧,这一窑我来。” 工人更纳闷了,掌柜的亲自动手干粗活?稀罕。但他乐得轻松,答应着走了。 严冰过来帮手,两人四只手才吃力地搬起一只陶罐放在车上。二十只搬完,严冰说:“我亲自送去码头。” 寄虹忽然把他的手压在罐沿儿上,双目咄咄地盯着他,“你没有话对我说吗?” 他有千言万语在喉头打转,却只说出一句违心的话,“明日天一亮就启程了,你不必来送了。” 寄虹犀利地盯着他看了一会,慢慢收回手,“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翌日天未放亮,严冰就动身了。小夏不顾伤势尚未痊愈,执意驾车送他去码头,路过陶瓷街时,严冰在霍记外头停了一会。 霍记大门紧闭,里面不见一丝亮光。她定然还在睡着,不知今夜是否有场好梦。 他半撩着窗帘,一动不动地凝望,宛若石雕。 不知过了多久,小夏轻声问:“少爷,要不要我去敲门?” 严冰几不可闻地说:“不用了。”最后看了一眼,缓缓放下窗帘。该走了,沙坤还在码头等他,不能误了时辰。 他本不欲连累旁人,打算孑然一身去闯一闯虎穴,但沙坤说自己走过一趟,对这条道更加熟悉,加上生死与共的弟兄们,胜算比他一个人要大得多。末了,沙坤丢给他一个招牌式的痞笑,“你借给我的两个灯笼,上次还了一个,还剩一个。煞老大没有赖账一说,你点不点头我都要还,就不用废话了。” 严冰一句话都没说,只紧紧握住他的手。他风光时,曾有过数不清的朋友,但时至今日,于落魄绝境中,方才懂得何谓“真朋友”。 到码头时东方欲晓,他独坐车中想着心事,忽听小夏惊讶地“咦”了一声。 掀开车帘,未及发问,视线不经意一扫,顿时呆若木鸡。 丹霞碧水间,一个女子立于高高的船头,鲜红的披风猎猎迎风,身后霞光万道,而她炽若朝阳。 ☆、陪君十万里 严冰口头上说是不让寄虹送行,但真看见她,一颗没着没落的心顿时落到实地,又从里头开出花来。急匆匆登上舷梯,连道别都忘了跟小夏说。 小夏哀怨地想,嫁出去的少爷,泼出去的水啊。 寄虹伸手搀了一把差点跌倒在甲板上的严冰,笑吟吟道:“你起晚了,我可是昨夜就等在这了。” 严冰就跟灌了一肚子酸梅汤似的,又甜又酸,就着那只搀扶自己的手,顺势牵住了她,“我没起晚,刚才在霍记外头待了好长一会,说真的,”他轻轻笑了下,“差一点就冲进门跟你道别了,想不到你会在这送我。” “谁送你了?”她调皮地一挑眉,“我说过,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严冰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退后一步重新打量她的衣着,这才发现她穿的是北上远行的衣装。他万分惊讶,“你……” “太危险不许跟去,”她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飞快地抢白,“霍记和窑厂不能丢下,还有什么姐姐会担心之类这种话都不必说了。总之,不管你找什么理由,都甩不掉我。” 严冰不知是被抢了话,还是震惊太过,曾经那只舌战群雄的舌头这会像被冻住了。 ——送别那一套,我最讨厌了。 于是她抛下亲人抛下窑厂抛下霍记抛下一切,生死相随。 寄虹转身往舱里去,嘴里唠唠叨叨像个管家婆,“别杵在那了,马上就开……”忽然被猛地一拉,她随着力道转了个身,披风旋出一个弧度,她便已落在他怀中。 “要把我丢下船么?”她扬起小脸,吐气如兰。 “休,想。”他紧紧地搂住她。 江河漫吟,有弦歌在心间流淌。 站在即将奔赴未知旅程的船头,她忽然领悟了伍薇的话:当你抛弃一切也心甘情愿无怨无悔,那就没什么好说的…… “我赢了!掏钱!一百文!”舱里传出沙坤得意洋洋的声音。 当当啷啷的数钱声之后,是小和尚不满的嘟囔,“就算不来个滚甲板,好歹也亲一个嘛,没劲!” 严冰和寄虹十分默契动作一致地捡起木盆连抹布一起扔进船舱。 两人和沙坤下到货舱,里头满满当当都是一模一样的陶罐。昨天装货时已经清点过,但三人又逐个检查一遍,尤其是放在东北角那处的二十只陶罐。 清点无误后,一大一小两艘官船徐徐起航。原本严冰只预定一艘小船,但以沙坤的经验,单艘船目标太集中了,匪贼定会全力袭击,因此多备一艘大船迷惑对手。 巨大的白帆在寄虹身后缓缓升起,面前青坪的山峦城郭越来越小,渐渐成为窄窄一行青灰色的缩影,只有山间一道道烟柱袅袅接天,愈远愈分明。 即使望不见山河,但有窑火陶烟之处,便是家乡。 严冰揽着她的肩膀,“我们一定会回来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温顺地靠在他的肩头,遥望北方,问:“白岭是个怎样的地方?” 他的目光越过无数峰峦烟火,望着极远极远的地平线处,幽幽道:“难以言说。” 白岭位于京城与青坪之间,京城以北大部分州府已沦陷乾军之手,白岭以南金胡子的起义军十分猖獗,而白岭虽偶有散军作乱,却是稀有的仍由官府控制的港口。因此严冰与沙坤商量后,决定依然选择由白岭入运河再转北上至军营的路线。 船行入海,景象陡然一变。万顷碧波,大就大得豁然,蓝就蓝得彻底,万千气象,晴便晴得热烈,雨也酣畅淋漓。 一对小情侣一洗之前的离愁别绪,有美景佳人作伴,管它前方风浪几何。除了每日三次检查货舱,两人的日常便是看海看鸟看星星,吟诗作画开小灶。寄虹本来打算大显身手,好好操练一番厨艺,但船员们没撑过三天就“造反”了。 小和尚说:“以前觉得要饭时吃得最差劲了,现在一比,好像也不算太差……”故意做出神往的表情。 寄虹很不服气,“哪有这么糟糕?”明明爹和严冰都很爱吃的。 严冰看看一大盆没怎么动过的炖改“干锅”腊肉,又盛了满满一碗,“他们赏鉴不了,我喜欢。”谎话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沙坤受不了了,“哟,就你有女人怎么的?我才是正儿八经娶过媳妇的人!” 想起伍薇,心里跟灌了口糖醋汁似的。过了几十年抬脚就走倒头就睡的潇洒日子,刚刚搂着媳妇没睡几天,现在一分开就睡不着了。偏生伍薇和寄虹不一样,临行前那一晚,她分外热情火辣,弄得他都不想上船了,她却把他推出门,“还是那句话,把脑袋带回来,不然我就改嫁!” 说句情话都这么呛人,但他偏偏被勾了魂。 第61节 沙坤只伤春悲秋了一小会,听到隔壁舱中传来吆五喝六的声音,就兴致勃勃地过去旁观。船员们闲来无事时喜欢赌上几把,都是没有技术含量的猜拳掷骰,图个乐而已。 这次换了新花样,小和尚拿三只碗扣在桌上,当着众人的面把骰子扣在其中一只的下头,“都看好了啊!”众人紧紧盯着“目标碗”,就见一阵眼花缭乱的挪换之后,忽地停住,小和尚笑嘻嘻道:“押啦押啦!左中右想好啦,买定离手哦!” 众人嚷嚷,“刚才是左,这次我押右!”“不是不是,我瞧得清清楚楚,一准儿是中!”“不会是中,前几把连开五把中啦!”…… 很快三只碗前头各放了一堆铜钱,却见一只手伸进来,抛下三锭明晃晃的银元宝,足足三十两!众人都傻眼了,这是要玩大的啊! 小和尚抬头见是歪脖,笑容便冷了几分,“没有全押的规矩。” 歪脖似乎输急眼了,“规矩不是人定的?我就要全押,不信一把都押不中!” 小和尚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会,忽地一笑,“既然歪脖哥输得起,小弟自然赌得起!” 左手掀起一只碗,人群里一片惋惜之声,歪脖却无动于衷;右手掀起第二只碗,面对空空如也的桌面,歪脖依旧面色如常。小和尚按着最后那只碗,目光冷冷淡淡地落在歪脖脸上,慢慢揭开。 众人翘首以待,然而底下仍旧空无一物。 有几个心眼实诚的开玩笑,“哈哈,使诈啊!”有些机灵的就不出声了,都看出小和尚是有意针对歪脖。 奇怪的是,歪脖被小和尚堂而皇之地坑了一道,却只咬了咬牙,并没骂街。 小和尚仍带着笑,但那笑容针扎似的。“歪脖哥,好阔气的手笔!都是跟着老大混的,小弟我一整年都攒不出你一天输的数。欠花船的钱也还完了吧?哪来的这么肥的油水不叫兄弟们知道知道?” 许多道猜疑的目光投向歪脖,他发觉自己大意了,但为时已晚。 “都没事干啊?”人群后头的沙坤适时出面,笑着把众人撵走,算是给歪脖解了围。余光却瞥见歪脖离去时,接触到他的目光,似乎微微抖了一下。 转过身来,沙坤敛了笑容,“还记恨上回你挨打他没出头那个事?” 小和尚低着头慢吞吞收拾赌具,“老大,他有没有古怪,你心里有数。” 都只知沙坤是“煞神”一个,但没人知道他极重情义,是个“宁肯兄弟负我,我决不负兄弟”的人。歪脖的钱的确来得蹊跷,从天而降似的,他知道。但歪脖和他是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从他一穷二白时就跟左跟右,只要不过分出格,沙坤不想疑心。 这一路,海上风浪不大,船中却波涛汹涌,风雨欲来。 这些事严冰和寄虹自是不知的。多日来的风平浪静,碧海晴天,令人宛然身处世外桃源,轻松惬意,前路艰险似都忘却了。 直到一日,两人捧着碎米在船头逗弄海鸥时,被远处直冲云霄的滚滚黑烟惊呆了。 那是十分遥远的陆地,只能勉强看到海陆相接的一条细细的线,但相距这么远,依然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条线的背后翻卷的烟柱,以及底部奔腾的火焰,似将海面都染成赤血之色。 “那是……什么?”寄虹喃喃地问。 严冰的声音极其低沉,“希望不是屠城。” 海风掀起衣襟,寒意侵人。 在陡然逼近的战火硝烟中,船队抵达白岭。码头乱糟糟的,船队靠岸都无人过问,若这是一支军队,决计可以长驱直入拿下白岭了。 严冰和寄虹进城更换关书,沙坤带人留守,说:“明早开船,你们就安生在城里待上一夜。”特别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好好利用哟!”寄虹装作没听见,严冰耳根子却热了。 两人带着十坛酒下船,当熟悉又陌生的城门越来越近,严冰却发觉眼前越来越模糊了。 两年前,他将这座城门一步一步抛在身后时,曾经恨恨发誓永不回头。但在青坪的几百个夜晚,他几乎每夜都梦回故土,有时一晌贪欢,有时泪湿枕畔。 驻足门前,许久不能前行。料峭寒风中,肩头的伤痕似又隐隐作痛。 寄虹挽起他的手,柔声说:“严冰,你现在不一样了。我陪你,一起走。” 他缓缓转头,对上她温柔双目。是的,他现在不一样了,他有她。 ☆、为卿一死生 城门的守军很疲惫的模样,大白天都在打瞌睡,撑起眼皮随便瞄一眼关书就放行了。城里更加萧条,两人一路往衙门去,街上行人寥寥,两旁十室九空,有些房屋倒塌了,野狗在废墟里乱扒。 严冰经过一处废墟时,郁郁地看了一会。 寄虹问:“怎么了?” 他怅然道:“这里原本是包家的南货铺子,当年多昌盛气派的地方。” 原来是伍薇和包文曾在白岭开的店。寄虹试图从废墟中寻找一些当年的气象,但战争抹去了一切蛛丝马迹。 好在衙门还在,但已不是当初严冰熟识的同僚。有职无人的情况非常严重,两人费了许多周折才换好关书,抱着不大的希望来到督陶署。 想不到胡主簿竟仍在此坚守。 乍然见到两人,他激动得像个孩子,呜呜哭个不停。两人安抚好一阵,他才渐渐平静下来,迫不及待打开故乡的酒,品了一口,忍不住又老泪纵横,“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味道,青坪的味道。” 严冰寄虹亦觉心酸。 胡主簿请他们吃饭,掏银子叫衙役去买点下酒菜,衙役跑了半天只买回一点羊头肉,还不够一人份的。胡主簿七拼八凑了几碟咸菜,待客委实寒碜,但已是最好的伙食了。他倒上三杯酒,“如今白岭的食物匮乏得很,你们别嫌弃,陪一陪我这老头子吧。” 想不到同属大梁,南北境况竟迥异至此。严冰问:“我听说白岭仍在官军辖下,但看这光景,似乎遭过劫难?” 胡主簿喟叹,“是啊。这边的军队调去支援北方后,渐渐就有流匪拉帮结派,官府压不住,去年攻进城里,杀了好几个官。后来临近的官军增援,流匪就跑了。但……唉,总还有这么一天的。” 严冰默然。胡主簿说得没错,白岭的守备如此糟糕,一旦匪军来袭,铁定城破人亡。 胡主簿问起青坪近况,听说家乡依旧安宁,越发思乡情切,连饮数杯,哽咽不止。严冰劝他少喝些,保重身体,他唏嘘道:“我早过了天命之年了,平静了大半辈子,不想临老难得善终。你不用劝,就让我多喝几口吧,谁知道哪天就再也喝不上了。” 一番话说得严冰寄虹眼圈都红了。严冰抛开戒酒的禁律,陪胡主簿喝了几杯,寄虹没有阻止,反而同饮作陪。 这次之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活着相聚了。 饭后,胡主簿提醒说:“不要久待,据说前几日金胡子又打了一个胜仗,距这里也就两百里地,还是速速离去为好。” 辞别胡主簿,严冰带寄虹往城北去,她问:“这是去哪里?” 严冰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去看一看还在不在。” 走到一处大宅子前头,他停下脚步,舒了口气却又叹了口气,喃喃道:“还好,还在。” 寄虹抬头,门上破败的匾额镏金的大字已经褪色,但依稀能辨认出“严府”两字的痕迹。她惊讶地望向严冰,原来这里是他的家。 砖瓦有部分已经脱落,大门紧闭,栓着生锈的铁锁,封条的印迹渗进门上的伤痕。严冰抚门追昔,百感交集。 曾经的灾祸与如今的战争叠加之下,严府依旧屹立不倒。 遗憾的是,两人进不了门。严冰只能围着院墙追忆旧日时光,走了一圈又一圈,絮絮地跟寄虹讲述发生在墙里的点点滴滴,有少年时的糗事,也有青年时的乐事,但没有抄家时的事。 再次回到这里,他发觉,过去那些痛楚,他能够学着遗忘了。 寄虹跟随他的脚印,柔顺地聆听。左边沧桑的墙里是过去的他,右边低沉的声音里是现在的他,两个他奇妙地在她的心中合二为一了。 严冰说:“我还想去祭拜一下父母。” 寄虹没多想,脱口说:“我陪你去。” 他眼神一跳,探究地看她一眼。 她突然明白过来,那不等于自认是严家……儿媳了吗?不禁有些羞窘,“我不是……那个意思……” 严冰“哦”了一声,收起一丝不易觉察的失落。 大概是下葬时太过仓促的缘故,严家的墓地并不若寄虹想象中奢侈。她远远看着严冰在墓前端端正正地磕头,然后以酒祭洒,日暮西山,将青松的影子拉得极长极长,淹没了他的容颜。 她忽然忆起很久之前,陪她偷偷进入霍宅的严冰,也是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阴影中,多半是哭过的。 那时的他,想起了什么?是同样被抄的家宅,还是同样离世的亲人? 她心中忽然一片汪洋。 两年了,这是严冰第一次祭拜父母。在船上的时候,他攒了好多好多话要对他们说,但到了这里,只剩一句话,“儿子很……好……”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风在耳边盘旋,宛若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他转头,柔软的小手恰好抚过他的眼下,抹去一道湿意。 寄虹温柔地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严冰顿时石化了,好半天才回魂,急忙拉起已经敬完酒的寄虹,“你、你、你……什么……意思?” 她眼波横斜,“不懂啊——那就算了。” “可你刚才说你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这个意思那个意思的,”寄虹娇嗔道:“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说这话时双颊一片红云。 严冰若再听不明白就该自刎谢罪了。他欣喜若狂,冲口说道:“我也是这个意思。” 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古怪的表白场所和最没意思的表白情话了。 回到码头,昏暗夜色里沙坤都能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喜色。“哈哈哈,大天白日的也拿下啦,行啊兄弟!来说说说说!” 严冰那叫一个窘,“不是你想的那样……上船吧。” 岸边水浅,大船不能直接停靠,抛锚在稍远的深水区,来往需用小船接送。沙坤却拦着严冰不叫上船,非要听个究竟。 寄虹登上小船,解开缆绳,假装不知两人为何纠缠,只招呼道:“还不上船?我可不等了哟。” 严冰急忙往这边走,却被沙坤一拉,他头都没回不打算理会,却听沙坤说:“听见没?什么声音?” 严冰愣了下,回头看他眸中戏谑一扫而空,神情陡然变得严肃,不由凝神细听。 万籁俱寂,虫鸣水声俱都偃旗息鼓,四野竟不闻一丝声响,叫人隐隐发怵。 严冰敛了笑容,低声问:“你听见什么了?” 沙坤没有答话,只向南指了一下,做了个噤声仔细听的手势。 严冰向南边望去,黑沉沉的夜里不见丁点灯光。今夜的风似乎大得出奇,从南边席卷而来,劲风里隐约裹着不易察觉的雷霆之声。 沙坤突然大叫一声,“不好!”中了邪一样跳起来,一把拽起严冰往小船狂奔,一边跑一边冲大船高喊,“起锚!快起锚!有匪……” 不用听后面的话,所有人都看到旋风般疾驰而来的匪军。几百黑衣黑马,借着夜色的掩护,顷刻间杀到跟前,雪亮的刀光掀起杀气漫天。 马蹄声近在咫尺,逃不脱了。 沙坤猛地将严冰推到船上,顺手操起木浆,左右开弓撂翻最先的追兵,回身朝小船跺了一脚。这一脚着实大力,小船竟被踢离了岸,借着风势向深水漂去。 严冰寄虹大惊失色,“沙坤!”倾身来拉,沙坤厉喝:“都他奶奶的给我滚!谁敢上来我先劈了他!”这话不止是说给严冰寄虹的,还有大船上的兄弟。船上有黄金,死也不能叫匪军登船。 小和尚的声音随着猎猎风声传来,“老大——扯了——”尾音带着哭腔。 “扯了”是走船的行话,意思是“我们走了”。这是沙坤早就交待过的,危急之时,保黄金,弃人。 沙坤返身独对数百匪军,横浆于胸,声震九霄,“来啊!冲老子来!” 第62节 大队疾冲近前,忽地兵分两路,一队将沙坤团团围住,黑风银光瞬间将其淹没。 另一队策马入河,直扑小船。严冰奋力划桨,但单浆作用有限,匪兵行动极快,眨眼间便追上小船,当先一人从马上跃起,竟要径直跳上船尾。严冰抡起木浆狠狠扫过去,料想他必然躲闪,定会掉落水中。不料那大汉悍勇非常,居然不躲不闪,拼着腿断骨折跳到了船上。 严冰一愣神间,被他和身扑倒,连人带浆仰摔在地,刀光一闪,直冲脖颈而来。危急关头,他双手猛然握住刀锋,将刀刃挡在脖颈寸许之处。大汉拼力下压,严冰拼力推挡,鲜血一滴一滴渗出,而刀刃一分一分逼近。 寄虹还来不及援救严冰,第二个匪兵已经跃上船来,她急中生智,拽住盘在船尾的缆绳一抖,那小个子刚好踩在缆绳上,脚下一滑,差点栽进水里。但他十分灵活,枪尖一点,翻个跟头,竟顺势朝寄虹刺来。 寄虹大惊,就地一滚,虽堪堪躲过,却已被逼入死角,那枪尖如附骨之蛆,直刺咽喉,她背后即是舱板,避无可避,刹那间心脏都停止跳动。 千钧一发之际,忽听严冰暴喝一声,紧接着眼前青影一闪,带着那两团黑影翻出船外。 他看到寄虹遇险那一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在电光火石间推开刀锋,抱着那大汉撞到小个子身上,同归于尽的打法。 寄虹失声尖叫,伸手去捞,却抓了个空。青衫一角从她指缝间滑过,击碎水中一弯残月。 白月分而复合,却已染成赤红。 ☆、慷慨赴危城 同样的月光斜照入青坪一扇半开的窗中,映出床上的寄云不安稳的睡容。 她翻来转去,忽地惊醒,捂着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梦里寄虹被张牙舞爪的妖怪捉走的情景那么真切,叫她心悸不已。 呆坐了会,她披衣下床,点起蜡烛。那一点微弱的火光并不能驱散黑暗,却映得她的面颊更显苍白。 最近总是这样,睡到半夜常常惊醒,独对青灯枯坐到天亮。梦都是噩梦,就像她的婚姻,是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 蜡烛一分一分矮下去,头疼惯例攀上来。她倚在床头,并不动弹。无能为力,唯有逆来顺受而已。 恍惚间,隐约有乐声幽微入耳,十分熟悉。她心头一跳,直起身子聆听,果然是埙声,从隔壁院中飘来,沁人心脾。 那是她教给宝宝和天天的儿歌,不知何时被姚晟偷偷习得。虽不甚娴熟,但曲由心生,本来喜洋洋的儿歌,他却吹得平和舒缓,饱含情意。 儿歌很短,结束后再从头,反反复复,绵绵不绝。她阖上眼睛,心绪渐空,不知不觉酣然入眠。 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一觉无梦到天明。醒时天刚蒙蒙亮,宝宝还睡着,这夜难得没有哭醒。寄云看着她皱着的小脸,不觉抚上小腹。 心里千回百折,坐不住,便去打扫院子。都说春风叫醒花蕾,可一夜风过,总不免红残绿殒,花与人概莫能外。 竹扫帚在地上划出千丝万缕,道道蜿蜒至偏门。门闩横亘,将她与昨夜的吹埙人隔成两个世界。 她怔怔地出了会神,门板忽然一动,那边温厚的声音轻轻传来,“寄云?又没睡好么?” 一句话差点令她落下泪来,许久许久没有人关心过她了。抬手按上门闩,却又停住。何去何从,并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事。 姚晟没有听到回答,沉默片刻,真挚地开口,“如果是因为我,莫要烦恼。我知道这对你非常非常艰难,但你只要一句话,剩下的都让我来担。我担得起,也等得起,你肯不肯相信我?肯不肯……”他的声音低下去,期盼却浓烈起来,“……肯不肯,把你交给我?” 寄云捂住嘴,把呜咽都堵在喉咙里。门闩未锁,只需要轻轻一拨,她就能从这个牢笼挣脱。 只需要轻轻一拨。 但她掐着门闩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攥得指节发白,最终却缓缓地、无力地垂了下来。 拿定了主意,也就不再彷徨。一大早去到霍记,等姚晟到时,她已经盘点完帐目收拾好东西。把所有自己经手的账目一一交待给他,他听得狐疑,“你身体不舒服么?想休息几天?” 她深深望他一眼,又低下头去,“以后我不会再来了。” 姚晟的脸色顷刻灰暗下去,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清晨的时候,虽然隔着道门,但他们面对面,他感觉那样甜蜜,然而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天翻地覆。 她不忍看他的神情,转身要走,他不顾一切把她拥入怀中,她骇然推拒,他只是不放。这一刻,什么世俗纲常都管不了了,他只知道一旦放手,就是永别。 “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他压低了声音,但气势汹汹,”你为什么不能勇敢一点,为什么不敢闯出那个囚牢!难道你宁愿一辈子毁在那个畜生手里,都不敢给自己一次幸福的机会?” 他对她有感觉,她亦然,他感觉得到。不同于年少时的轻狂,那种感觉是溶于每一碗她为他添的饭,每一针她为他补的衣,溶于每一次灯下对坐盘帐和树下并肩相陪儿女,静水流深,润物无声。 直到江海泛滥,再不可收。 她安静下来,四目相对,一双炽热如火,一双泪光盈盈。 他有些后悔,想是自己吓坏了她,轻轻抹去她的泪水,换上极温柔的语气,“对不起,我太急躁了。你不要这么着急决定好不好,再仔细考虑考虑,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好不好?嗯?”他的语气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就像是轻声哄着娇宠的妻。 能像这样被温柔对待、被尊重、被在乎,是她曾经无比渴望的,但,太晚了。 她强忍泪水,几不可闻地说:“我……我有了。” “有什么?”姚晟没听明白。 她惨然一笑,“身孕。” 姚晟面色一震,目光复杂地看向她的小腹,良久方抬起眼,眸中一片痛色。 造化弄人。 他悲从中来,哑声争取最后一次,“如果我说我不介意,你肯不肯……” 她将他按在肩头的手缓缓推下,退了一步,又一步,彻底退出他的怀抱。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头也不回转身离去,只留下一滴冰冷的眼泪,落在他仍维持着拥抱姿势的手指上。 寄云恍恍惚惚不知去向何处,听到有人唤“赵夫人”,陡然觉得这称谓如此刺耳。迟钝地抬起头,才发现自己惯例来到了督陶署。 小夏正巧打从门口经过,热络地招呼,“赵夫人又来打听二小姐消息了?应该还在海上吧,没见着白岭的信呢。” 她面色苍白,不发一言。 小夏只以为她担心寄虹,安慰道:“没消息就当好消息吧,总比遇上土匪的消息强。” 他口无遮拦,并没顾忌太多,不想寄云突然捂着脸痛哭失声,十分伤心。小夏慌了神,忙不迭赔礼道歉,寄云只是哭得更凶。 守门的衙役投来同情的目光,以为又有噩耗传到。他们以为只是这样而已。 而此时的青坪,尚未接到寄虹等人遇袭的消息。 严冰落水后,寄虹拼命地用手滑水想要靠近,但人力怎抗得过狂风,小船飞速向大船驶去。她狂喊:“严冰!严冰!”却越来越远,无能无力。 黑暗的水面上,突然冒出一个脑袋,她心中一喜,随即又沉下去,那不是严冰。看见第二个匪兵冒出头来,她浑身冰冷,死的不是匪兵,那么严冰…… 严冰被两个匪兵一左一右提出水面。 她倏地起身,喊了声“严冰”,不顾追兵已至,就要跳下水去,游也要游到他身边! “别管我!”严冰突然大喊。 寄虹欣喜若狂,他活着!他还活着! 严冰被匪兵抓着往岸上拖,他无法挣脱,只能竭尽全力地嘶吼,“别管我!上船!不要白白送死!上船!上船!上船……” “上船”两个字反反复复,带着凄厉的嘱托,烙在她的心上,直到他被堵上嘴,再也发不出声音,隔着遥远的、漆黑的夜,她却觉他坚毅无悔的面容如许鲜明。 小船终于贴近大船,追兵弃马凫水很快赶上,但大半都转去围攻另一艘更大的船,沙坤的障眼法给了她第二次逃生的机会。 小和尚从高高的船舷抛下一根绳子,“抓紧!快!” 寄虹最后看了一眼被拖上岸的严冰,青衫的身影消失于匪群,望不见了。脚边水波翻卷,追兵已至。她毅然回头,挽住绳子,随即腾空而起。 双脚刚离开小船,几个匪兵跃出水面,向她扑来,有人抽刀去斩那绳子,还有一人竟抓住她的脚腕。寄虹大惊失色,一阵乱踢,他却死死不放。就在这时,头上“刷刷”掷下几支长矛,擦着她的身子刺中那人,他惨叫一声松开了手。 小和尚带着几个弟兄手持长矛大刀,暂时将意图攀爬的悍匪压制下去,她终于被拉上甲板。顾不得诧异他们哪里来的兵器,却听身后一声沉闷的巨响。 她回头望去,另一艘船刚刚升起的风帆轰然坠落,宛如城破之帜。押运的官兵竟然未及交手就将整船拱手相让,而真正载有黄金的这条船,却被几个连刀都握不好的平民从乱战中抢出。 那条船一得手,岸上齐刷刷亮起几百支火把,黑夜中分外夺目,照出很远很远。 此刻寄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匪兵如此嚣张,难道不怕引来白岭城中的官兵?码头驻守的兵丁又为何不见? 远处的城池,用耀空的火光和震天的杀声回答了她。 白岭,沦陷了。 在岸上连绵的火光中,她看见一面高高竖起的黑色大旗,被烈焰照亮的黄色的“金”字刺目惊心。 大船飞速后退,旗帜渐渐缩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视野之中。只有城中激烈的交战声,伴随着熊熊火光,一直持续到天将拂晓,直至被朝阳驱散成烟。 长空旷海,只有他们一只白帆。几十个人木然地站着,海风掀起乱发,悲怆无声。 “王八蛋!”一人咬牙切齿,“回去干他丫的!给老大报仇!” 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慷慨附和,“对!回去拼了!”“老大不会死!咱们去救他出来!”…… “闭嘴!”小和尚疾声厉色,“忘了老大的死令了?” 众人沉默下来。 寄虹一直站在船尾凝望着白岭的方向,此时转过身来,“沙坤怎么说的?” “老大说……”想起昨夜沙坤的惨状,小和尚鼻子一酸,后面的话就梗在喉头。 寄虹替他回答了,“他是不是说,要你们弃卒保帅?” 小和尚点点头。 “你怎么想?” “我……”被这么一问,方才强撑的镇定突然崩塌,他愤恨地把长矛大力掼在甲板上,“啪”地一声震响,竟将长矛摔成两截。“霍小姐,你带船走!让我一个人回去!活救人,死抢尸,一定把老大带出来!” 众人热血沸腾,“我去!”“带我一个!”…… 歪脖张了张嘴,没出声。 寄虹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呢?怎么想?” 歪脖迟疑片刻,说:“我是很想救老大的,但看昨天的阵仗,金胡子可能把全部人马拉到白岭了。我们这几十人就算都回去,也是送死。” 此话立刻引来一阵唾弃。 寄虹却平静地点点头,“这话有理。” 哼,果然是商人做派,只想着她的黄金。小和尚心中鄙夷。 寄虹的目光掠过一张张不屑的脸孔,“我们好不容易脱离战圈,即便金胡子有船,一时半刻也追不上咱们。就此向北,还有寻到安全港口落脚的可能,或者就此返航,带着黄金回青坪,你们也是大功一件。你们想好了吗?就算有机会逃生,就算明知道再回白岭是送死,依然要去救人吗?” 小和尚的眸子亮起来,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沙坤的满不在乎的神情,“煞老大的手下,没有贪生怕死的人!” “没有!”众人异口同声,轰轰烈烈。 寄虹走到舵楼前头,她的脚下是藏着二十万两白银兑换成的黄金的船舱,那是军饷。她很明白,沙坤不是意气用事,因为出发时他们都听过朝廷的命令:饷在命在,饷失人亡。 但,她早就拿定了主意。 环视周遭众人激昂的面容,她无畏地笑了,毫不犹豫推开舵楼的大门,朗声道:“转舵!” 第63节 ☆、智勇斗金狮 白岭的城头,“金”字旗迎风招展,沿着城中大道,张扬地一路延伸到城中刚布设的军营。 金胡子的大帐里,“款待”的并不是白岭的官员,被士兵五花大绑推搡进来的,正是严冰和沙坤。 严冰冷冷看着上首那人,浓眉阔目,狮鬃般的大胡子几乎盖住半张脸,面上没有一丝激战后的疲色,双目射出精光,俨然天降雄狮。 士兵用刀背照沙坤大腿就是一下,“见到金将军还不跪下!” 这一刀正砍中伤处,他弯了弯腿,却越发将脊梁挺得笔直。“我呸!金胡子你少在老子跟前装大爷!” 沙坤抬脚一压,在士兵反应过来之前便将大刀踩在脚下,尽管身上缠了好几道绳子,行动不便,但那把刀在他脚下纹丝不动,士兵憋得满脸通红都没能拔出。他昂首直视金胡子,“你被官兵追得光屁股躲进船舱的时候,是谁赊给你的长矛大刀,大概忘得跟屁股一样干净了吧?” 严冰恍然大悟,当年沙坤偷运出海的那船铁器竟是卖给金胡子的兵器!私运兵器是砍头的罪,卖给匪军,视同造反,更是有十个头都不够砍的。 不过,他暗暗苦笑,他和沙坤大概都等不到朝廷来砍头的那天了。 金胡子嗤地笑出了声,听不出是何意思。他一身玄铁重甲,硝烟未散,反观沙坤,褂子是碎布条,裤子缺一条腿,汗水和着血水将仅剩的几块布料黏在身上,配上几处胡乱裹着伤口的五颜六色的布条,活脱脱一个丛林里的野人。 但野人与雄狮的对峙,丝毫不落下风。 金胡子站起身,拔出腰刀掂在手里翻了两翻,“这是沙老弟你卖给我的第一把刀,说实在的,真他娘的不好使。”他漫不经心地踱到沙坤和严冰面前,“打了两仗就卷刃了,扔给厨子,又要了回来。”他咧开大嘴笑了一下,“真是中了邪了,我就中意你船舱里的东西。这次请二位过来呢,还是想……” 他猝然变脸,白光一闪,手里的刀就架上严冰的脖子,目光却锐利地盯着沙坤,“……跟你做笔买卖。” “操.你祖宗!”沙坤破口大骂,“有种冲我来!” “就是冲你沙坤来的!”他非常了解沙坤的脾气,这把刀架在沙坤脖子上毫无作用,但架在白面书生的脖子上,沙坤说不定就会动摇。 却听书生淡淡说:“沙坤,我用不着你管,管好你自己的嘴就行。” 金胡子诧异地转头,这才认真打量严冰。虽然乱发糊了一脸,皱巴巴的衣服上一副血色地图,受伤的手在打着哆嗦,全无形象,但一双眼睛里风雨沉定,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从容。 金胡子在心里竖了下大拇指,继续游说沙坤,“这位朋友是个人物,你狠得下心看他死在你面前?” 沙坤不语。金胡子做出推心置腹的样子劝了一会,见他默不作声,便厉声敕令手下将严冰推出去斩首。 “等等!”沙坤犹犹豫豫地说:“金子不在我身上……” “我就想知道究竟在哪。那艘船只有一船破罐子,沙老弟你玩的是‘偷龙转凤’还是‘暗渡陈仓’?” “你当然找不着,”沙坤全然不顾严冰的厉声喝止,似乎铁了心,一咬牙道:“因为金子藏在船……” 严冰激烈斥责,沙坤的声音又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金胡子不由自主放开严冰,把脑袋凑近沙坤。 就在这时,沙坤猛然大力一挣,身上的绳索突地崩断,手中多了一柄匕首,寒光凛凛,直刺对方。 金胡子高大的身躯竟然十分灵活,忽地折腰拧身,避过锋芒的瞬间,已还了三刀。 变起仓促,顷刻间又尘埃落定。士兵的惊呼声尚未落地,“当”地一声,一把刀被震飞出去。 严冰惊魂未定地看着抵在沙坤胸膛的刀尖,已经割破他的衣襟,紧紧贴在肌肤之上。若是严冰不被绑着,定要扇自己几个耳光,他应该坚信,沙坤只会两肋插刀,绝不会卖友求荣。 “沙老弟,我早防备着你这一手呢!”金胡子不仅不怒,反而哈哈大笑,“雄风不减当年哪!要不是你受了伤,我这条命说不定就交待了。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换上十分诚挚的表情,“老弟有勇有谋,何必要做朝廷的走狗?不如跟我干啊?” 严冰哼了一声,如意算盘打得倒是不赖,人财兼得啊。 沙坤胸前冷飕飕一片,背后也有好几把刀顶着,面上却嬉皮笑脸,“那你放我回家,问问媳妇的意思。” “好哇,”金胡子笑呵呵的,“送你回‘老家’怎么样?”话音刚落,瞬间翻脸,手腕一振,横刀削颈。 人都说死前会看见一生中最珍贵最留恋的东西,那一刹那,沙坤只看见伍薇的脸。他觉得对不住她,又叫她守寡了,但依然紧紧闭着嘴。 然后,他听见啸叫的冷风紧贴着耳廓滑过,身后传来“哧”地一声。在严冰的半声惊呼和士兵的半声“报……”的背景声中,他慢慢回过头,那把刀插在帐篷上,兀自颤动。 金胡子又换了一副“自己人,为你好”的表情,亲热地拍拍沙坤的肩膀,“对不住啊,手一抖就偏了,沙老弟啊,好好想想吧,下次就不一定会抖啰!”转向冒冒失失跑进帐里的士兵,“报什么?” 士兵说他们在城门外捉到一人,听说知晓黄金的藏匿处。 严冰和沙坤对望一眼,半惊半疑,不知是否金胡子作的一出戏。等人被押进来,两人均变了脸色。 来人双手反绑,两把刀左右架在脖上,那一双明亮亮的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倒像是在刀枪林立的军营里观光一般。一见到沙严二人,喜不自禁,“老大!你们还活着!” 这当然就是小和尚了。 沙坤见他整齐的衣服和轻松的神气就猜出他是“自投罗网”来了,沉着脸狠狠瞪他。严冰却如坠冰窟。所谓关心则乱,他一看到小和尚,方才的淡定从容顷刻瓦解。 寄虹出事了?为什么不逃? 两人的神情被金胡子尽收眼底,掩在大胡子下头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扯了一下,盛气凌人地向小和尚扬了扬下巴,“见面礼呢?” “女老大给将军带了封信,现在在这位小哥怀里呢。”他朝押着他的士兵努努嘴。 沙坤用视线戳了他一下,意思是,“什么时候又冒出个‘女’老大?” 严冰却紧张地盯着士兵呈给金胡子的信,离得远看不到写的什么,只见区区两页纸,金胡子却翻来覆去地看,眉头皱了又舒,舒了又皱,严冰的心也跟着悬了又落,落了又悬。 毋庸置疑,“女老大”就是寄虹,但她究竟有何计划,他半点都猜不透。 足足看了半个时辰,金胡子把信丢在桌上,“你们女……老大,“他似乎也觉这称呼新奇又拗口,扫一眼信末的署名,“霍、寄、虹……” 严冰方才刀悬颈上仍安之若素的心跳忽然加速。 “……她敢跟我提条件,”金胡子面罩寒霜,“就不怕我把你们一锅端了?” 小和尚耸耸肩,“锅端了,金子就永远见不着了。” 金胡子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脑海中却瞬息万变,迅速考量着信中提议的可行性。小和尚坦坦荡荡地回视,那是十二分自信托起的底气。 底气,也是砝码之一,让局势的天平悄然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怎么通知她?”这么问,就是答应了。 法子简单又巧妙。依照小和尚的描述,士兵在岸边点燃三个巨大的柴垛,间距与次序皆由小和尚指定。烟柱滚滚腾空,白日里十分醒目,这是寄虹从那日看见的烟火想到的简易“烽火”暗号。 海面平静,没有回音。但小和尚胸有成竹地说:“好了,通知到了。准备一艘游艇,准时赴约就行。” 拽上天的口气啊!金胡子眯起眼睛,忽然很有兴趣见见那个霍寄虹了。 游艇是大梁水军的常备船型之一,最大的优点是速度惊人,除了侦查敌情的本职工作,用来逃跑最合适不过。金胡子占领白岭后缴获了一支半残的水军,严冰、沙坤、小和尚有幸成为军中游艇第一次下水的亲历者。 黑黝黝的海上,浓雾阻隔了星光。游艇极其谨慎地划开水面,尾随的几艘小船鬼影憧憧,四下死寂,并没有大船的身影。船头的金胡子不动如钟。 舱中的严冰沉默地盯着紧闭的舷窗,诠释了何谓望眼欲“穿”。 沙坤这个浑不吝的性子,到阎王殿也开得了玩笑。他看看严冰,调侃说:“想得慌吧?” 严冰沉默了一会,说:“我并不想见到她。”金胡子准定备好埋伏,若寄虹当真回还,万一谈不拢,那就插翅难飞了,金胡子绝不可能给她第二次逃脱的机会。 小和尚扑哧笑出声,“严主簿啊,你都快把那扇关着的窗子瞧出窟窿来了,还说不想?没什么好担心的,女老大肯定会来的。” 沙坤被捆着,腾不出手,用肩膀顶了他一下,“你小子,风还没停,你就转舵了啊。” 小和尚听得出他是对“女老大”的称呼开玩笑,“老大,你要是瞧见就明白了,她喊‘转舵’的样子,跟你大杀四方的劲儿真有点像呢!”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都更明亮了几分。 严冰透过他崇敬的眼神,似能看见那个英姿勃发、勇往直前的女子。他希望她狠心冷血,走得远远的,然而她终究还是回来了。又莽撞,又愚蠢,但,情深如许。 情深如许。明知此来百死一生,却义无返顾,是为他。 严冰轻轻笑了。他攀过巅峰,也坠过地狱,然后,遇见她,爱一场,此生足矣。如果注定今日便是结局,至少他同她在一起。唯一的遗憾是,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话。 船身忽地停下,海风中金胡子的声音十分冷冽,“霍小姐!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无意中看到作收涨了2个——不要嘲笑我,每一个对我来说都是很珍贵的,尤其是在这篇文下了榜单、没有任何曝光、文收停涨、首点不动的情况下,居然在涨作收,我是非常非常感动的,我想这应该是对我的一种认可吧。 谢谢各位小天使,由衷感谢。 ☆、孤胆闯敌军 庞大的海船隐在远处浓稠的雾里,三点烛火般微小的光从船后绕出,缓慢行进,逐渐在海平面上拉出一个巨大的三角。 尖端的那条小船上,一名女子肃立船头,手中的火把在翻飞的大红斗篷上舞成一道灿烂的流霞。 金胡子不禁意外,原以为号称“女老大”的人必是个母大虫般的人物,不料竟是如此娇小秀气,且竟敢孤身赴会,不由暗自击掌。 “我要看看我们的人。”清亮的声音遥遥飘过海面。 金胡子挥挥手,士兵将舱里的三人押到船头。 寄虹已从小和尚的信号里得知三人俱安,但这一日一夜,一颗心始终悬着,直到此刻亲眼看见,心中那块大石才猛地落地,砸得心房生疼。 目光在严冰的身上短暂地停留片刻,竭力压下澎湃的心潮,冷静地说:“只许这一条船过来。” 金胡子观察寄虹的船,两个人,没有货物,却吃水.很深,像是载着黄金,但也可能是石头。另外两条船距离很远,看不清状况,呈不规则排列,虽然不能互相支援,却让他无法一网打尽。凭他的半吊子水军,至多截下两条船,万一漏网之鱼才是真金,岂不是功亏一篑? 寄虹见他沉吟不语,道:“素闻金将军胆识过人,难道怕我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子?” 金胡子哂笑一声。 寄虹立刻意识到方才的话暴露了她的急切,譬如两个武林高手对峙,先出手的那方就落了下风。她索性亮出底牌,“三条船都装着黄金,还泼了菜油,一旦我手滑,火把掉下去,黄金就跟着船沉进大海了,你得不偿失。今夜挺冷的,我身子弱不禁风,金将军不要考虑太久了。”说完,她晃了晃火把,远处的两点火光随即跟着晃了几晃,晃得金胡子咬牙切齿。 这样一来,他连启用弓箭手劫杀的机会都被堵死了。 旁边的沙坤神色凝重。寄虹看似拿住金胡子的七寸,但以沙坤对他的了解,他并非轻易受人挟制的人,不禁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 对金胡子来说,三条人命不值一文,两万黄金却保得住手下大军丰衣足食。权衡之后,他命尾随船只原地待命,只驾游艇前行。 两船接近时,寄虹指指金胡子和士兵,“你和你的人都下去。”斩钉截铁,不容反驳。 金胡子沉默着,手已经放在腰刀上。两船仅有三四个船身的距离,眨眼间就能冲到跟前,他有绝对的自信能在一招之间…… “看清楚了!黄金在这里!”寄虹倏地俯身贴近船面,火把清晰地照出一道道横亘船身的绳索,两端垂入水中,紧绷如弦。她语速飞快,“黄金就系在绳上,你想试试究竟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火快吗?”说话的同时,将火把更加移近一些,火舌犹如蛇信不停试探地舔舐绳索,惊险万分。 好!沙坤在心里大声喝彩,敢想,敢赌,女中豪杰! 果然,金胡子当机立断喊停,游艇猛然顿住,停在小船近侧,船头交错。 他外表粗犷,却很懂审时度势,从北方战乱时趁机揭竿而起,到白岭城空趁虚而入,一步步走到今天,是一次次精心选择的结果。他霸道,但不强项。此时此刻,他明智地选择了低头。 船上士兵一个个跳下游开,当金胡子最后离开游艇时,忽有几人飞鱼般跃出海面,利落地攀上游艇船舷,沙坤抬腿便踢,小和尚急喊:“是歪脖哥!” 这声“哥”发自肺腑。 第64节 沙坤大为动容,为了营救他们,歪脖和几个兄弟竟然在冰冷的水下蛰伏了这么久的时间! 歪脖等人顾不得喘口气,迅速掌舵划桨,游艇转向驶往深海。 寄虹不待金胡子攀上小船,把火把往水里一丢,一闪即灭的火光中,她如一只海燕展翅扑向游艇。不料游艇高出小船许多,她毕竟只是个普通女子,虽然竭尽全力跃起,仍然扑空了,黑暗中指尖无助地掠过游艇湿滑的外壁,整个人无可逆转地跌向海面。 万念俱灰的一刹那,一双手臂蓦地探出船外,牢牢地抓住了她。 严冰半个身子都悬空了,手掌上再度撕裂的伤口锥心刺骨,但他双手如钳,纹丝不松。 他俯视,她仰望,目光交汇,只有极为短暂的一瞬,却像看尽了千万年。 “我说你们,换个安全的地儿谈情说爱行吗?”沙坤边笑边和小和尚一左一右抓住正在下滑的严冰,奋力将两人拉上船来。 不远处,金胡子和几个士兵已经跳上小船,顺着绳索打捞水下的物件,乍一拎觉得分量十足,心中大喜,捞出来一看,却只是普普通通的陶罐,里头连块石头都没舍得藏。 “霍寄虹!你找死!”金胡子劈手抢过士兵的弓箭,张弓搭箭,直指游艇。 游艇刚刚启动,仍在射程之内。他眸中寒光慑人,箭尖随着游艇移动,锁定船头那名红衣女子。 寄虹不知大祸临头,犹在指手画脚地高喊:“那是金……” “罐”字被沙坤突如其来的暴喝打断,“趴下!”一手把寄虹脑袋狠狠一按,另一手闪电般甩出一根绳子,只听“啪啪”两声,他居然在目不视物的黑暗里击飞呼啸而来的两箭,第三箭被撞偏,贴着寄虹的发梢擦过,余威不减,钉在桅杆上头,入木三分。 严冰吓出一身冷汗,紧紧将她护在怀中,缩在舷下。 沙坤扯着嗓子大骂:“金胡子,你他娘说话连放屁都不如!金子一到手就翻脸不认人啊!” 金胡子听到寄虹的半截话,再琢磨沙坤的意思,俯身拎了下被他踢到一边的陶罐,重得不合常理。心中一动,拿刀砍了几下,又刮了几刀,陶罐表层脱落少许,骤然迸射出金灿灿的一线光芒。 万万想不到,金子居然隐身于陶坯之中,绝妙至极。怪不得信中信誓旦旦,“没有我的指点,黄金的去处便是永远的谜团。”的确,若非对方告知实情,就算摆在他面前,他也绝对无法识得庐山真面目。 他朗声笑道:“定金不错,大货在哪?” 寄虹的目光越过严冰的肩膀,看到海面上突然出现无数火把,一字排开,连成一条火焰长河,映出无边箭阵寒光森森,紧追不舍,气势骇人。 平静的大海顷刻变成一触即发的战场。 她脊背发凉,正要探头答话,被严冰不悦地按下,只好窝在他的怀里扬声道:“你要的东西,都在海上,耐心寻找,必有所得!望金将军一诺当真值万金!” 金胡子莫名从这本该大气的话里听出些脸热的味道。摆手命弓箭手暂停攻击,目光追随游艇,在黑暗的海面划出曲折的轨迹,风驰电掣驶向另两条小船。 船上火把早在寄虹跳船时熄灭,此时同游艇一样,全都半隐于浓雾之中,辨不清具体方位,只能凭记忆大概圈定一个范围。 他不认为霍寄虹懂得战术,但她的这种布置,确是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攻击的精准度,给逃跑赢得更多时间。 船队抵达第二艘小船时,船上空无一人,游艇已经驶离数里之外。这艘船同样有数道绳索横亘船面,捞起垂入水中的陶罐,刮掉表层,果然露出黄金内坯。 金胡子心里就有数了。令船队停止追击,向游艇的方向遥遥喊道:“方才一场误会,沙老弟莫怪!我备了一份薄礼放在艇上,请贤弟笑纳!” 游艇消失于视野之中。 他有点遗憾,来去匆匆,没来得及和她深交。能够从数百水军的手底下带走所有人,兵不血刃,全身而退,这个女子,了不起。 声音传到游艇上时只剩零星碎语,寄虹听见“礼”“艇上”,悚然一惊,以为船上有埋伏,急忙推开严冰,霍地跳起,“快搜……唔……” 严冰把她抵在船舷,以吻封缄。 铿锵玫瑰瞬时化作一潭春水。 身后掀起一阵喝彩声,小和尚哇哇乱叫,“老大,比你都生猛啊!” 沙坤把他转了个圈,“去去,望风去,小孩子家家的,不学好。”把众人轰走,他回头看一眼浑然忘我的两个人,心里就痒痒的,恨不得插翅飞回青坪去。满腹牢骚地带上几个手下进舱搜查去了。 在寄虹的印象里,严冰从不是激情四射的人。但这个吻,霸道,火热,压抑多时的情感喷涌而出,将她之外的一切烧成灰烬。她的舌尖尝到他的,千言万语便急不可待地流淌过来。他来不及说出口的,苦,辣,酸,甜,他深埋于心底的,爱,怒,忧,喜,以及许许多多千回百转,都浓缩于深长的吻里。 那些乘风破浪的许多个日夜,她以为是自己独力跋涉,走了这么远之后,蓦然回首,发觉他才是那个掌舵手。她能够无所畏惧地勇往直前,是因为知道他就在背后,迷路有他指路,陷阱有他填平,累了有他扛着。她从不是孤军奋战,他是她扬帆的起.点和归航的终点。 霍家倒下可以东山再起,金钱散尽可以复来,权与名都是过烟云烟,唯有他,不能失去。 唯有他。 他们长久地拥抱,仿佛如此才能补偿几乎失去对方的恐惧。 她的眼眸满盛着璀璨星光,叫人移不开视线,就如同她孤胆对抗匪军的那一刻,天海之间,再没有什么比她更耀眼夺目。 曾几何时,她无知无觉地躺在他的臂弯,满面是血,柔弱无依,他以为是自己一直在保护她、引领她,但经此一夜,他才幡然醒悟,从始至终,都是她持刀执盾站在他的身侧,为他护航开路。 是她引领着他,一步步走了这么远。 他的唇擦过她的脸颊,落在额头上的旧伤之处,轻吻如蝶。伤疤早已愈合,岁月无声中,她脱胎换骨,他重获新生。 贴近耳畔,他呢喃细语,“寄虹,嫁给我好吗?” 寂静的海上,传来船桨急促拍打水面的声音,提醒着他们在亡命天涯。船尾不时有三两句交换讯号的话语,压低的声音中掩不住紧张的气息。他们刚刚虎口脱险,也许言之过早,说不定追兵突然出现,说不定半路有埋伏,说不定下一刻,他们会统统葬身鱼腹。 然而,就在这个刀光剑影、命悬一线的夜晚,他说:“嫁给我。” 顷刻间,追兵、埋伏、黄金乃至生死,俱都烟消云散。 他屏息静气等待她的回答,心中扑扑跳个不停。他并不是那么笃定,曾经她的心思一如飘忽的海风。 她仰起脸望入他灼灼的双眸,想起伍薇说过的一句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嫁吧。”她曾经问过自己,“你能够为他抛下一切也无怨无悔吗?”那时,她没有得到答案。 但现在,已无需回答。 她踮起脚,同样在他耳边细语,“两万黄金的陪嫁,你赚大了。” 那一刻,严冰只觉星月无边,都不及她。 一刻不停地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确定彻底脱离金胡子的势力范围,众人才放下心来,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渔村靠岸补给之后,再次扬帆起航,直奔青坪。 紧绷的弦松下来,终于可以安心享受一顿美食。严冰手上的伤口被寄虹重新上药包扎,现在成了两只粽子,一到吃饭的时候,沙坤就看见两个人你侬我侬旁若无人地喂饭,心里别提多酸爽了。 “别只顾着吃,给我看看这写得什么玩意?”他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拍在严冰和寄虹中间,不着痕迹地分开两人。 严冰瞥了一眼,纸上的字迹遒劲有力,“后会有期。”他念出来,奇怪地问:“谁写的?”船上会写字的只有他和寄虹,明显不是两人的笔迹。 “金胡子呗!”沙坤用匕首在一处舱壁上比划了下,“就钉在那儿。” 寄虹恍然,“这就是所谓的礼物?” 严冰皱眉,“他什么意思?卷土重来吗?” 沙坤盯着颠倒的四个字看了半晌,咂摸出些意思来,嗤笑一声,“老子放着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好日子不过,去给他卖命?除非我脑袋被驴踢了!” 满不在乎地把那张纸胡乱一揉,欲要扔进海里,脱手那一刻,不知为何忽然改变主意,又捞了回来。在手心里拨弄着纸团,思来想去,终究塞进怀里。 此时的他并不知道,一念之差,让他的未来翻天覆地。 船至茂城,派人先至青坪通报,稍事休息后,才驱舟进入青河。 北方朔风犹烈,南方已暖风熏人。两岸红香碎玉,繁花似锦,轻舟过处,晕开一带袅娜倒影,颇有几分“陌上花开缓缓归”的恬适之感。 寄虹抱膝坐在船头,多少年了无新意的故城山河,却怎么都看不够。“从前不觉得,这会才知道,青坪是最美的地方。”她笑道。 严冰知她是近乡情重。虽然此行并不顺利,但值得欣慰的是,“不管怎样,我们回来了,一个都不少。” 寄虹看看身后众人都没注意他俩,凑近严冰,压低声音说:“军饷的事怎么办? 严冰云淡风轻,看似已有计议,“我会同县令解释的。”顿了顿,又道:“说不定会被罚俸了。” 寄虹正想安慰几句,却听他一本正经地接着说:“不过你不用担心,严家虽时运不济,但家底殷实,彩礼钱还是出得起的。” 呃……表个白要不要这么高冷啊……寄虹娇羞了一下,就把军饷抛到脑后了。 穿过袅袅陶烟,码头近在眼前,众人都兴奋起来,终于到家了。 码头上少有地挤满了人,随着船泊堤岸,许多人从四面涌过来。小和尚调侃道:“嗬,这么多人来接船啊,我们出名了嘿!” 严冰没注意许多,护着寄虹先下了船。 甫一踏上青坪的土地,人群中突然跳出一人,冲到严冰面前,大吼一声,“贼犯在此!动手!” 顷刻间,人潮变成刀海。 作者有话要说:  我基友a说我故事进展太快了,导致不容易看懂;然后我问基友b的观感,她说太慢了,应该加快进度。 我有点混乱了,请问各位小天使,你们觉得过快或者过慢吗?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为了避免刷分嫌疑,大家可以打0分评。 感谢一直陪伴我走到现在的你们~~么么~~ ☆、替罪入囹圄 情势突变。 数十人猛扑上来,刀光霍霍,严冰连半字问话都不及便被几个壮汉牢牢扭住。 “严主簿,委屈一下,这是曹县令的命令。”一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在他耳边低声说。 严冰侧首,认出那人是个衙役,平时与他有几分交情,微微颔首。随后目光锐利地打量周遭,才发现提刀携棍的那些人都是熟面孔,只不过全穿着普通衣裳,刻意掩人耳目。 严冰暗讽,曹县令如此劳心费力,生怕他这替罪羊逃出手心哪。 那边寄虹厉声喝问,沙坤也带人气势汹汹冲上岸来,衙役们看见这帮不要命的,先就犯了怵,把刀枪舞得乒乓响,虚张声势地吆喝,“干什么干什么,公门里捉拿要犯,闲杂人等都闪开!” 要犯!寄虹觉耳边轰然炸响。 沙坤挥挥手,几十号人咄咄逼近,欲要抢人。衙役们扣着严冰不住后退,火并在即。 “都回去!”严冰冷静地发话,“我堂堂一县主簿,不会不明不白蒙受冤屈,待我去见县令自有分晓。”他意味深长地看向沙坤和寄虹,加重语气,“回去!不可冲动,切记绝不可擅自行事。” 他的话比衙役们的刀枪好使得多,在寄虹和沙坤不安的目光里,他被衙役团团簇拥而去。 寄虹木然地望着骤然空下来的码头,心里也突然被掏空了。九死一生地回到日思夜想的故乡,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 严冰被捕入狱的消息不胫而走,一天之内,霍记的门槛几乎被踏平,各色面孔或虚情或探听或幸灾乐祸,当然更有雪中送炭。 她曾经与玲珑不欢而散,对伍薇漠不关心,在丘成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冷言冷语,又深深伤了姐姐的心。但当她孤立无援,他们却不约而至。 “听说是因为丢了军饷?丢多少咱们赔!”伍薇把厚厚一叠银票拍在桌上。 “小夏托了可靠的人,让在牢里照应着,听说人没受苦。”丘成说。 “我找人打听了,这里头不止有曹县令的意思,好像姓叶的也搀和了一脚,这事恐怕比较难办,需不需要我请太爷爷出面作个保?”玲珑问。 他们几乎把能想到的都替她想了,绝口不提之前的隔阂。 寄云见她好久不答话,心疼地搂住她,“你想怎么做,说出来,人多力量大,大家伙一起想办法。” 寄虹直起身子,目光坚毅,“这件事必须我亲自去办。”转头望向丘成,“我想先见严冰一面,有没有可能?” 第65节 重回监牢,站在牢门口,五内俱焚。她不知道又一次身陷囹圄的严冰熬不熬得住,无论身还是心。 郝老头已经告老还乡,小夏托付的狱卒不愿节外生枝,虽答应多少照应着严冰,却不肯通融探监,看在诱人的价码上,只松口说可以送信进去。寄虹急忙在手帕上写了一个字,连同纸笔和一锭元宝一起递过去,“烦劳,我在这儿等着。” 狱卒会意入内,不多时便即出来,寄虹已经等得心焦。迫不及待打开他带出的信,上头是横平竖直、笔锋饱满的“安”字,字如其人,一贯的冷静从容。 她看了许久许久,然后一丝不苟地折成方方正正的形状,放在怀中靠近心房的位置。心跳奇迹般地安定下来,勇气蔓延。 淡薄的日光透过牢房狭窄的窗户投下一枚小小的光斑,手帕便置于光斑的中心。严冰倚在墙角,目光落在帕上婉约的字体,唇边一抹微笑,恬淡安稳。 他以为他会熬不过去,不是身,是心。大概会在旧日的噩梦里崩溃吧,他想。 然而,当手帕隔着牢门抛入怀中,他看清上面的字时,忽然意识到他已不是孤身一人。 那是一个“思”字。千丝万缕,汇于此心。她牵肠挂肚,他怎敢不安好如初? 抬起头,目光飞出小窗。此时此刻,她是否同他一样,相思成灾? 此时此刻,寄虹正在驿馆外求见叶墨。之前她用银子敲开过县衙的门,曹县令或明或暗地提到叶墨,与她所料如出一辙。 驿馆的守卫认得名满青坪的霍寄虹,说:“叶郎中吩咐过,霍掌柜若求见,可直接去叶宅。”然后说了地址。 逍遥得很嘛,居然置下一座宅院! 宅院楼阁精致,看得出造价不菲。进门之前,寄虹按一按胸口,才随下人走进后院,叶墨正拿着花剪附庸风雅地打理牡丹。 “比我料想来得快。”他头也不抬。 “你耍手段玩阴的,不就是要我来见你吗?”她在五步之外站定。 出乎他意料的,她沉着冷静,并未显露怒容。他这才抬头注目,每一次,她给他的感觉都不同。 “这个宅子怎么样?”他用剪刀指指四周。 “打开天窗说亮话,军饷被劫,严冰已竭尽所能保护,这趟差事本不属他的职责范围,如今却被推出来做替罪羊。你心知肚明,即便将他定罪此案也难善了,究竟想要如何?” “想要如何么——”叶墨拖着悠长的尾音,带着南方特有的绵软,手下却毫不留情地剪掉一朵盛放的牡丹花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进泥里。“直言不讳地说,想要他的脑袋。” 换做以前,寄虹定会怒不可遏,但经历过与金胡子的斗法,她知道沉不住气的那方就输了。“他罪不致死,否则你一早就开堂问审了。”他只押不审,自然是另有所图。 叶墨挑了挑眉,她出海一趟,见识长了不少。“你这么聪明,不觉得这么漂亮的院子,缺一只与之搭配的金丝雀吗?” 寄虹只觉被兜头泼了一身污秽,恶心,屈辱。“听闻叶郎中能有今日之位,叶夫人功不可没,如今卸磨杀驴,不怕被驴反踢一脚吗?” “霍寄虹,别太抬举自己,凭你,不配让我停妻再娶。不过呢,”他将花剪丢在旁边的石桌,一步一步逼近,“念在你我有婚约在先,我愿意大方一点,妾室、外室,还是只服侍,随你挑。” 寄虹飞快闪身,仍未逃过他的魔爪,他力气很大,她挣脱不开,拉扯间余光扫过周遭,退到石桌边缘,被他顺势按倒。 “一人换一人,很公平的交易,对不对?”话音未落,他的唇就凑上来。 “叶墨!”寄虹努力地偏头避开他,“你疯了!” “霍寄虹,我追你逃的游戏也该玩够了,告诉你,换不换严冰,你都是我的!”他亢奋难耐地解开了她的外衣。 寄虹万万没料到叶墨敢在光天化日下行奸.淫之事,极度恐惧下,脑中一片空白,血液都似冻结了。 那只令人作呕的手探进衣中,沿着她的曲线游走,什么东西被撞到身侧,有坚韧的棱角,带着温热的体温。她记起来了,是严冰的信。 支离破碎的意识骤然回归。 她不能喊叫,这是他的地盘,下人绝不敢出头的。即便有人来,也只会让她声名尽毁。这个世道,对女人从不肯施予半分宽容。 她只能靠自己。 拼命用脚尖蹬地,把身子往上挪了几寸。叶墨不容她逃脱,合身压上,去解她的腰带。她脚尖离地,无法借力,只能推拒、扭动,使出浑身力气往上蹭,一只手在头顶飞快地划拉。 虽然看不见,但她记得,石桌上有把剪刀。 无奈她的抗争让他征服欲暴涨,越发大力地钳制住她,她再不能移动分毫,更觉身下有硬物蠢蠢欲动。 拼气力,她绝不是他的对手。 腰带落下,他的手轻车熟路地探入,触到她的那刻,他的眼瞳都兴奋地变了颜色,“该我好好享受了。” “叶墨,”她突然出声,“我从了,你是不是就会放过严冰?” ☆、雪中纷送炭 果然女人就得来硬的。 “把我伺候舒服了,可以考虑。”销魂之后,还不是他说了算? 寄虹不再挣扎,摊开双臂,举过头顶,是投降的姿势。 叶墨心花怒放,抽出手去解自己的腰带。他太得意,没注意就在他稍稍离身的时候,寄虹迅速往上蹭了一小下。 他笑着俯身下去,“这姿势很好,够销——” 后面的话被抵在他颈间的剪刀毫不留情地剪断。 他戏剧化转变的神情,完美呈现出从天到地的距离。“你、你敢刺杀朝廷命官?”声音听起来依旧跋扈,但脖颈上突突的脉搏昭示了他的虚张声势。 他只是个纸老虎而已。她越强大,他就越弱小,女人并不永远是弱势的一方。 她突然发力,一把揪住他的脖领,翻身把他摁在石桌上,剪刀在皮肉上划了半个圈,引来压抑不住的一声惨叫。 “我是从土匪的箭阵里杀出来的,还有什么不敢?”她衣衫不整,但高高在上,睥睨俯视,宛如女王。“我今天来,是打定主意不成功便成仁。严冰我一定要救,你不点头,只有见血。大不了我和他亡命天涯,乱世之中,未必不能称王称霸,然而脖子一断,万事皆空,你说是也不是?” 她的语气依旧冷定,但叶墨看着她刀锋般的眼神,完全相信她说得出就做得到。一想到刀尖当真会戳穿他柔软的脖子,恐慌得连呼吸都不能了。他怕死,经历过上次的劫杀之后,更加怕死了。 “我……我怀里有契约书。” 原来他早有准备。 剪刀不离脖颈,她用另一只手翻出一个信封,倒出两张信笺,抖开一张,内容却是自己承诺委身于他,说白了,卖身契。 叶墨看她脸色不对,赶忙说:“拿错了,另外那个。” 她把卖身契揉碎,抖开另一张,整整一页条款,大意是限期补足军饷可从宽发落,说白了,赎身契。 准备了两套计划,说明他并无把握迫她就范,所以她走“悍匪”的路数是对的。 叶墨虽惊惧,但理智尚存,用僵硬的声音循循善诱,“我若死了,你有把握一定能和他远走高飞?到时还不是死路一条。以钱赎命,各退一步,很合算。” 毕竟官民云泥之别,她想大获全胜并不可能,况且她并不打算当真割下这颗人头,丢失军饷这个事是抹不掉的,讨价还价的余地几乎没有,各退一步的确是目前状况下最可接受的解决方案。 她故意踌躇一会,似在斟酌。然后剪刀滑下胸膛,一路将他的外衣里衣开膛破肚,半点血都没见,他却如失血过多濒临咽气的死尸,她一松手,他就滑下石桌,总算在落地之前扒住石凳,没有五体投地。 寄虹指尖在刃上一抹,以血当印,盖在“赎身契”上。“你也按个指印!”推到他面前。 叶墨缩了缩手,露出“很疼”的表情。她可以给他一刀,但这种不痛不痒的小伤,没必要。挤了滴血在他指上,握着他的手摁下去。 然后飞快理好头发和衣裳,把“赎身契”在他眼前刷地一展,“看清楚了,白纸黑字,血画的押,你若反悔或再耍花招,我不怕玉石俱焚!”昂首大步离去。 火急火燎地跳上门外的马车,车夫看她一眼,好心地递过蒲扇,“入夏了,热吧?” 寄虹一摸头脸,满手湿,不知是汗还是泪。 车夫载着她回霍记,平时喜欢闲聊几句的二小姐,这回反常地一声没出。 “二小姐,到了。”他掀帘扶寄虹下车,她没抬头也没道谢,走得飞快,逃命似的。车夫在衣服上抹了抹手,怎么觉得二小姐的袖子有点湿呢? 寄虹并没有以泪洗面。这不是哭的时候,她有二十万两银子的债要赔,但霍记早已是一出“空城记”了。 人生大概有两件事是努力过也不见得能有好结果的,一是爱情,二是借钱。 霍记和彩虹的家底翻个遍,离二十万依然山高水远。她踏过了所有认识的人的门,敛了傲气,赔着笑脸,听刀子一样的舌头看冰霜一样的脸,但不是每次登门都能有所收获。 她不沮丧,在街边吃一碗馄饨,添一层厚厚的辣油,再灌一碗凉水,继续敲下一家的门。怀揣着严冰的“安”字,她的脚步稳得住河山。 又一个失望而归的晚上,却见寄云抱着两个包袱候在霍记,寄虹扯开一个疲惫的笑,“姐姐怎么来了?大夫不是说让你静养安胎么?” 寄云解开一个包袱,里头是一叠银票,“这是我偷偷存的私房钱。”解开第二个,银锭和铜钱哗啦啦地响,“这是姚晟凑的。” 寄虹翻了翻,没有借据,没有钱数,只有小小一张字条,“绵薄之力,勿拒。”字条似带着夏日的温度,暖了心脾。 “怎么还有铜钱?”铜钱大小样式不一,估计值不上一两银子,用一根红头绳串着。寄虹笑着推还,“这就不用了吧,也不差这点。” 寄云推回来,“这是宝宝和天天平时攒的零用钱,听说你急着用钱,嚷嚷着非要送来。”她摩挲着铜钱,想起姚晟和天天把钱送给她时的样子。 姚晟搬走了,但搬得不远,就在巷尾,这么短的一条小巷,两人却再没碰过面,是谁刻意避着谁,是谁心里放不下,谁能说得清。 他明明可以把钱直接交给寄虹的,却绕了一个弯。她接了,除了“谢谢”,不知道再可以说些什么。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滑向她的小腹,尚不显怀,她依然那么清瘦。“好日子坏日子都得过下去,既然要过,就照顾好自己,为了你,也为了孩子。” 她想说“我会的”,但说不出口。他也沉默了,连客气敷衍都拒绝施予了吗? “云姨,”天天领着宝宝把串好的铜钱捧过来,打破了伤感的气氛,“这么多够不够呀?” 姚晟摸摸他的头,“不够,但是叔叔伯伯们会一起想办法。”他看向寄云,“我们钱少,但人多,沟沟坎坎,总能过去。” 听完寄云的讲述,寄虹把那串铜钱郑重地挂在床头。有风吹过,几百枚钱币叮当作响,像几百人在击掌。 丘成送来窑厂工人们凑的银两,零零散散的一包,有这月刚发的薪资,崭新的银锭,也有成色不足的一角碎银,托在手里沉甸甸的。 小夏把严冰留下的“家产”如数交来,问房子怎么办,寄虹抚摸着房契上墨黑的“严冰”二字,静默良久,“卖了。” 小夏从没有如此雷厉风行过。一天之内,他把严冰所有的行李搬进霍记,托户房开了后门,卖出个好价。 沙坤仍是一如既往的豪迈,把朝廷赔偿他损毁船只的银票往桌上一拍,扭头就走。 寄虹追出去,“你的船队怎么办?” 他头也不回,潇洒地摆摆手,“哪也不去了,跟伍薇造孩子。” 伍薇却没有来。她把当铺的存货贱卖了,和帐上的钱一并通过钱庄直接转到霍记的户头,不声不响,直到寄虹存钱的时候才发现。 钱庄的伙计见她直愣愣地盯着数字,以为出了差错,她说:“错的是我,大错特错。”她曾经被财和利蒙了心,如今才深刻地领会“情义无价”四字的含义。 玲珑是和吕太爷一起来的,寄虹接过银票的时候,被上头的数字惊得瞪大了眼。 吕太爷语重心长道:“我请人算了一卦,严主簿命里有劫,但命不该绝。”拦住欲要下拜的寄虹,“天有眼,善扑不灭。”起身离去,拐杖戳在地上,一步一个印。 吕太爷之后,主动登门的渐渐多起来。很多是瓷行中的小门小户,送来散碎的银子,一看就是从家用里挤出来的,或者小额的银票,包了一层又一层。 大多数只憨憨地笑,有的说:“在河边摆摊的时候,你指点过我,这都是那时候赚的哩!”和寄虹两个人不停地互相道谢,但寄虹却记不起他的名字。更多的人只会简单说一句,“严主簿是好人。” 严冰就任督陶官以来,大事小情做过多少,寄虹数不清了。他耍过手段,用过强权,但从未违背过良心。原来,那些留在身后的脚印,从不曾湮灭于尘埃,在生死攸关的关口,会引发扭转乾坤的力量。 第66节 债主的名单以一日千里的速度拉长,数目飞涨,每记上一个名字就多一分希望。夜半搁笔,扪心自问,愧悔难当。她曾跌落谷底,亲身体会世情冷暖,而步上高峰后,竟然也学会人分三六等,鼻孔朝天开,脚下的都不屑一顾,示好的都别有居心。 现在,那些她曾瞧不起的“小门脸”们不计前嫌的回报,给了她一记适时的巴掌,狠狠把她打醒。身可被尘,但心不可蒙灰。 能送的都送过了,能借的都借遍了,但距离二十万还有老大一截。 外头大雨如注,她站在廊下,听雨水鞭打木匾,爆豆一般。窑厂又要停工了,若是不能按时出货,这个月工人的薪资就没有着落。霍记的匾很老旧了,一遇暴风骤雨,她总担心会裂开,应该加固一下,等以后有机会…… 大概不会有机会了。 她手里唯一能变卖的,只剩霍记、彩虹和窑厂。卖出去,严冰就有救了。 为严冰,她是可以抛弃一切的,包括性命。但,霍记比她的性命更宝贵。那块匾承载着母亲的魂,父亲的血,她披肝沥胆夺回来,曾经对着青坪的群山发过誓,“绝不会再让霍记的匾有摘下的一天。” 一手是霍记,一手是严冰,断哪一只腕,都十指连心哪。 大雨整夜未歇,牢房里,最黑暗的三更时分,严冰突然从睡梦中醒来。坐起身,静静地听了一会,墙外依旧是一成不变的风声雨声,和睡前没有任何不同。但他目光滑向窗外,似乎望穿了牢房、院落,落在围墙之外。 围墙外,一柄油纸伞绽开在雨中,伞下的人,仰望高墙,手按胸口。 心房跃动,纸上的“安”字随之一起一伏,像生命的搏动。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约约的地雷和长评,炸出好多章节啦,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日更到完结。 ☆、枕畔化豺狼 霍记的匾是寄虹亲手摘下来的。 伙计散了,家搬空了,她最后一个锁门,额头抵在门板,闭上双眼,从外人的角度看,近乎吻别的姿势。 然后她握住木匾边缘,一用力,扛上肩头,行至街角时,她停了一下。上一次她搬不动匾,就是在这个位置遇见严冰。今非昔比,现在的她,像个大力士。 她听见过去的自己大声喊着,“但有一人在,霍家就不会倒!” “霍寄虹!”她对过去的自己说:“站起来,你扛得起!”扛得起匾,扛得起家,也扛得起难。 变卖家产比她预期的要顺利。霍记典当出一个好价钱,一家中等规模的窑厂买下寄虹在彩虹瓷坊的股份,出价合理,讲明可由占大股的玲珑管理,这样便可最大限度地保留彩虹的原貌。只是窑厂肯接手的不多,磨来拖去,牢里的严冰可等不起,寄虹决定折价贱卖的前一晚,方掌柜和袁掌柜找上门来。 “我们商量了一下,想做个保人,联合几家同行盘下你的窑厂。”方掌柜把写好的约书拿出来,“价钱你定。” 寄虹见多了约书,这份异常另类,价钱那里是空着的,却明明白白写着,“窑厂一应事务同前不变,仍由霍寄虹全权处理。”……“分期偿还,不计利息。”……“还清日起,立刻归还。”…… 这不是买卖契约,是救命钱。她抬起头,眸中笼了烟雨,“万一我不能还清,两位便担了莫大的风险。” 袁掌柜笑了一下,“救人要紧,有严主簿就不会有风险。”把约书往前推了推,“快填吧。” 这么多天以来,寄虹写过数不清的钱数,唯独此次,颤抖几不能握笔。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焦泰。当年焦家为霍家作保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如此义无反顾、深信不疑? 把二十万送到叶墨别院时,他难以置信,“这么快?怎么可能?” 寄虹淡淡说:“这就是你和严冰的不同。” 严冰出狱那天,明艳的红衣女子身后,站满了瓷行中人,带着纯朴的笑容,像迎接远游的家人。 那一刻,他觉得,他可以在青坪落地为安了。 寄虹说:“这次多亏了大家,听说你出来了,都想来接一程。” 严冰敛容理衣,走到众人面前,向每一个相迎的人深深一躬,庄重地道一句“多谢”,从左至右,一个不落。 众人受宠若惊,方掌柜拦住,“哎呀,严主簿,哪有官向民行礼的,受不起。” “我已被罢职,不是主簿了。方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当之无愧。”不顾阻拦,仍是端端正正将礼行完。 旁侧的寄虹默默看着,这个男人,无论身居高位抑或平民庶子,无论大权在握抑或为人鱼肉,心中始终有杆称,准星是情,秤砣是义,量的是人心,翘得起尾也压得下头。 等两人上了马车,小夏驾车往窑厂去,辘辘轮声中,车内有低低的女声说:“严冰,我好……”“好”什么小夏就听不见了,后面的话像被吞下去似的。 之后的一路,两个人再没说过话。小夏以为少爷一定是太累太虚弱以致睡着了,但下车的时候,他发现霍掌柜头发有点乱,嘴唇也破了。 他把马交给工人,望着两人往后院去的背影,想,从监牢到窑厂这段路可不算近呢……少爷这么不顾身体,唉,真叫人操心哪! 忽听一声惊悸的马嘶,接着是厉声高呼,“快躲开!都躲开!” 丘成! 小夏循声望去,只见那匹马在窑厂中横冲直撞,踩碎一路瓷器,工人慌里慌张地躲避,丘成却紧追不舍,边追边喊:“马惊了!快躲开!” 那你怎么不躲啊! 小夏拔腿狂奔,穿过木棚,正截住马的去路。后头的棚里有许多刚刚完成的瓷坯,若是让马闯进来,丘成的损失就大了。 他左右看看,扯过一件出窑用的厚大衣,紧跑几步,猛地从侧面扑向马身,把大衣往马头上一兜,眼疾手快地拽住了缰绳。 眼看那匹疯马拖着小夏直往木柱子上撞,跟在后头的丘成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马终于在小夏拼命的撕扯下刹住了脚步。 惊魂未定的工人聚拢过来,丘成训斥那个牵马的小工,“没看见窑里正点火吗?怎么能牵马直接穿过去?捅出多大篓子!” 大家伙劝了几句,便散去收拾打扫,小夏抱着大衣,平日里话痨的一个人这会却哑巴了。 丘成好久不肯跟他说话了。 丘成看一眼受气小媳妇样的小夏,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不要命了?以为自己是江湖大侠?什么都敢往上扑?” 语气十分不善,小夏却笑了,特别灿烂,“真好听,跟你唱歌一样好听。” 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就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让丘成后头的一万字训斥冰消瓦解。就算是个冰川,遇到这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类型也被融化了。 他扭头想走,小夏说:“我虽然不是大侠,但总得试一试呀!连试都不敢,怎么知道不能成呢?” 丘成顿住脚步。这句话……是在说他?“小夏……” “哎!” 他有些难以开口,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做个心理建设,“我对你……这么冷淡,你为什么总……”明显心理建设不到位。 但小夏听懂了。他低下头,不知为何,丘成觉得他似乎很难过,连带着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但很快,他又抬起头,笑容一如既往的明朗,“我其实只想做你的朋友。”顿了顿,补充一句,“普通的那种,真的。” 丘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见他的脸慢慢红了,心头莫名浮起两个字,“可、爱”。 工人喊丘成看火,他应了一声,跑出两步,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唇角弯了弯,说:“真的么?” “啊?”小夏猝不及防,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远了。真的……什么啊? 严冰洗了澡,吃了饭,当然少不了和寄虹腻歪一会,出门招呼小夏,就见他抱着一件堪称棉衣的破大衣呆呆地站在日头底下。严冰看看似火骄阳,把大衣扯出来,“你和痱子有约啊?” 严冰新租的住处在郊外,一是离窑厂近,二是现在的他一穷二白,寄虹手头也紧巴巴的,租不起贵的。她背着二十万的债务,着实喘不过气,可半个字都没跟他抱怨。 然而,交到叶墨手中的军饷,就在启程前夕突然停运。前线递来八百里加急,林老将军固守将近一年的防线,全线崩溃,朝廷唯一也是最后能与乾军抗衡的战将,死于乾王破营的当夜。 坊间开始悄然流传一首歌谣,其中一句是:“林如之后,再无长城。”最后一句是:“天之所命,乾坤易转。”歌谣不知从何处起,但从北向南传遍了大梁,点燃了早已按捺不住的星火。南方各地,一夜间硝烟四起。 青坪的盛夏,暴雨浇熄万家窑火,突如其来,三日不休,不知是英雄的挽泪还是王朝的悲歌。 寄虹收到好几份辞呈,有的是伙计亲笔,“快打到青坪了,要带娘七子女逃南去南边。”她沉默地批复,“到了南地报平安。” 有的是丘成代笔,“薪资两月未发,家中嗷嗷待哺,不得已请辞,转作他行。”她沉默地批复,“待霍记好起来,再请你回来。” 最后一份是姚晟的字迹,却非代笔。她沉默地看了很久,一笔一划,“姚大哥,一路相随,感激不尽。”不是不想留,只是霍记与彩虹今非昔比,她不能耽误姚晟的前程。 寄云竟然是最后一个得知此讯的人。她在家门口堵住正欲去彩虹瓷坊的姚晟,“你要离开青坪么?” 姚晟示意在院里玩弹弓的天天回屋练字,关上门,温和地问她,“你要走吗?” 寄云摇头,“寄虹不走,我就不走。” “嗯,你不走,我就不走。” 寄云好半天说不出话。“那为什么不在霍家做了?因为工钱么?我……我可以……” 姚晟打断,“早两个月就不想做了,只是赶上严冰的事,寄虹需要帮手,才多留这些日子。” 早两个月……那是,她离开霍记的时候。“你何苦……” “每日翻开账簿,都是你的笔迹,我……”他嗓音一滞,有些说不下去。 她亦心酸难言。 片刻,他幽幽开口,“寄云,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诗,‘除却巫山不是云’。” 寄云震惊抬头。 “你莫误会,我无意相逼。只是……淡忘,需要时间。别再劝我了,我已同寄虹讲好,今日把彩虹的账目交接完毕,我就走了。”他怅惘仰首,天上白云浮游,可观,不可近。“寄云,保重身体,我虽不在霍记,但不会离开这条巷子,你知道我的意思。”言毕,心事重重离去。 夏日午后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竟冰冷刺骨。 回到家门口,莫名心中一紧,推开门,果然赵财正在屋中被丫鬟伺候着洗脚,撩起眼皮瞥一眼寄云,突然抬脚踢在丫鬟脸上,“贱人!” 丫鬟眼泪掉下来,一步一步蹭到门口,想逃又不敢逃。 小丫头才十几岁,寄云把她当妹子一样,心里又气又疼,给她擦了脸,让她出门躲一躲,等赵财走了再回来。自己挽起袖子,默不作声给他洗脚。 赵财阴阳怪气地说:“人走了还赶着送上门啊?是不是送了大的还赔上小的啊?” 他喋喋不休,言语恶毒,她只沉默,洗脚,擦脚,套鞋。赵财一脚踹在她胸口,“骚货!哑巴了啊!” 寄云被踢倒在地,腹中突地痛了一下。她抚着小腹,待疼痛缓一缓,才说:“你好几个月没回来了,有件事要告诉你。” “怎么?胡搞出事要我给你擦屁股啊?” 寄云不理他满嘴污秽,平静地说:“你以后不能再打我了,我有身孕了,三个多月了。” “操!”赵财突然暴怒,扬手给了她一耳光,“给别人养崽,我看你是不想活了!”揪着她的头发就往墙上撞。 寄云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拽着门沿,声嘶力竭地喊:“是你的!是你的孩子!你知道!你……” 后面的话被一声惨叫截断。她的手腕被一脚跺在门槛上,疼痛锥心刺骨。 拳脚雨点般落下,铺天盖地,她翻滚、躲闪,但无处可逃。只能努力弓起身子,用脊背迎接暴力,伤痕累累的左手和折断的右手交叠护着小腹,那是她的骨肉,她和这个正暴打她的男人的亲生骨肉。 起初在拳脚间隙里,她还能断断续续地哀求,“赵财,他真的是你的……我没有!没……求你……他是你的亲生骨……”但哀求渐渐变成痛呼,渐渐连痛呼都听不见了。 她蜷缩于地,在拳头锤上肉体的闷响里,在他不堪入耳的辱骂里,她听见有个声音越来越尖锐,越来越凄厉,那是哭声,婴儿的哭声,他向她发出最后的求救,“娘!娘……” 那是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被她抱在怀里…… “娘——”尖厉的大叫将她惊醒,随即一个愤怒的身影斗牛般直冲过来,“放开我娘!”宝宝狠狠在赵财的胳膊上咬了一口。 赵财大怒,“小崽子!滚!”甩手将她抡出去。 宝宝后脑勺重重磕在门槛上,她居然不哭,飞快爬起来,又冲了过来。 第67节 寄云看见门槛上的血,心惊肉跳,死死抱住赵财,撕心裂肺地喊:“宝宝!快走!快走!宝宝!” 宝宝愣了一下。 “你救不了娘,快跑!快!” 宝宝转身奔出门去。 寄云用尽全力将赵财扑倒,刚刚踉跄出门,又被赵财一脚踹翻在地。他拽着头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拖回屋里,身后一条触目惊心的血痕。 腹中,传来清晰的血肉剥离的痛,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而她凄厉地尖叫,身体蚀出一个巨大的空洞,血、魂、悲、喜、爱、恨……一切一切,都从洞中流走。 “云姨!”天天冲进门来,被一地殷红惊得怔了怔。 宝宝哭着上来拽寄云,赵财一把揪住就要打,抬手没等落下,一颗石子正中手背,他“嗷”地一声,松开了手。 “宝宝!快过来!”天天弹无虚发,石子宛如利箭,颗颗不离赵财五官,赵财狼狈躲闪,却还是被打得五颜六色。 一见赵财退后,天天忙喊:“云姨!云姨快跑!” 寄云勉强撑起头,咬牙试了几试,终于颤抖着爬起身,在天天的掩护下,向外走了一步。 弹弓的“嘣嘣”声却突然停了,口袋里的石子用光了。 赵财血红着眼,抄起一条长凳,咆哮着朝两个孩子砸过去。寄云大惊,不顾一切把他们推出门去,用身体做门锁,阖上了门。 她瘫坐在地,但双臂展开,坚定地守着这道门。他若想伤害她的女儿,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天天和宝宝摔进院子的时候,听见门板传来恐怖的撞击声。门板颤了几颤,砰砰作响,但始终不曾开启。 “娘!”宝宝放声大哭。 天天拉起她,“宝宝不哭!咱们去找我爹!快!” 他扯起宝宝的手,撒腿奔向彩虹瓷坊。宝宝人小腿短,从来跟不上天天的速度,但这次,她拼了命地跟在天天身后,跑得像风一样。 ☆、浴火得重生 寄云从昏迷中醒来时,手脚被捆,嘴里塞着布条,周遭昏暗,空间狭小气闷,身下似乎是木柴,赵财把她关进柴房了? 头顶两侧有几个米粒一般的小洞,黯淡的日影像奄奄一息的眼。不对,不是柴房,柴房的窗子很大。 她吃力地扭转脖子观察四周,弧型半圆顶,依稀辨认得出两壁的特殊砖型,是瓷窑专用的那种。身下的确是木柴,但比家用多得多,几乎堆成一座小山。 再次望向那几个小洞,猛然间毛骨悚然。那不是窗,是进火孔!这是废窑!赵财要把她烧死在这里! 她惊恐万状,挣扎扭动,但是没用,绳子宛如牛头马面的索魂链,将她牢牢禁锢在死亡之地。 这时,外头喧嚷起来,被窑壁与山石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声音里,她听见一个熟悉的嗓音急切地呼唤:“姐姐——” “寄虹!救我!”她歇斯底里地大喊,但发出的声音只是呜呜的闷哼而已。 数不清的男声女声、脚步声、吵闹撕打声,融成翻滚的海浪,向她移近,她狂喜地流下眼泪。“救命!救我!寄虹,我在这里!” 但没有回应,没有救援,声浪走近,又远去。 不要走……求求你,救救我……不要走…… 然而终究归于寂静。青坪有太多太多的废窑,想找到她如大海捞针。 她绝望地哭泣,余光瞥见进火孔忽地一亮,一道火光从天而降,落在离她不远的柴堆上。火苗矮了一下,骤然腾起。 原来这就是她的结局。 听说这一世受够了苦,就能还清上一世造的孽。她逆来顺受过,隐忍过,可是命运并没有施舍慈悲。她的生命里没有出口,上下左右都是铜墙铁壁,找不到哪怕一丝缝隙。 她没有做过恶,为什么沦落到化骨扬灰的结局?为什么上天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将她摧毁?为什么只有她不能获得幸福?为什么,她的生命里,就不能显现哪怕最微末的一点光明呢? 毕毕剥剥的爆燃声吞没了无声的呐喊,热浪滚滚袭来,她却不再挣扎了,平静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寄云!你在吗?”声如闪电,刹那点亮她的世界。 寄云倏地睁开双眼,但浓烟直往眼鼻中钻,她几乎窒息,看不见也喊不出。是他吗?是来救她的吗?听声音似乎很近,但人在哪里? “寄云?听得见吗?寄云?”声音越来越近,夹杂着剧烈的咳嗽。 是他!他在窑里!竟然在窑里! 她忽然生出力气,曲起腿使劲一蹬,“扑通”翻下柴堆,散落的木柴掉在身上,带着暗红的火星。这着实危险,如果救援不及可能会更快被大火吞没,但这是唯一弄出大动静的办法。 在火星即将燎上衣衫之时,一双手不负所望地触到她,随即天旋地转,她被猛地打横抱起。 火光中,姚晟的面孔,宛若神只。 “坚持住!”他摸索着拿掉她口中的布条,沿着烟道向窑尾狂奔。 长长的烟道宛如烟囱,有聚火升温的作用,一旦窑膛燃起大火,炽热的高温会迅速传遍烟道,他们俩将会在烈焰里化为灰烬。 快!要快!必须赶在火势变大前跑出废窑! 火焰挥着魔鬼的利爪,在身后紧追不舍,她听见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锯开喉管,但速度丝毫不减。他是拿命在拼。 远了,更远了,火魔渐渐缩小、退却,姚晟突然一顿,双臂猛地一抬,她被高高抛起,白日骤现。半空中,碧空如洗,夕阳晚照,彩云绚烂。 这是她见过的最光明的世界。 磕磕绊绊爬出来的姚晟将跌落窑边的寄云抱到稍远的安全之地,终于支撑不住,一头栽倒,撕心裂肺地咳嗽,气都倒不上来了。 寄云不比他好过,连咳嗽的力气都没了,居然还能清醒地睁着眼。偏头看身旁的男人,衣服上有大大小小烧灼的洞,头发有糊味,一脸黑灰,手背紫黑和鲜红绞在一处,不成人样。 但,光芒万丈。 姚晟转目,正看见两行热泪在她炭黑的脸上缓缓碾出苍白的深痕,他抬手,沿着泪痕抹下去,“对不起,我来晚了。” 接到天天的报讯,他和寄虹立刻赶去赵家,但人去屋空。向邻居打听之后得知赵财叫来矿上的手下,抬着寄云朝城外去了。两人意识到大事不妙,寄虹带着窑厂的工人在山上截住赵财等人,却找不到寄云,双方争执起来,工人哪是那帮地痞流氓的对手,被一路追打,根本进不了窑。 姚晟心急如焚,他从没跟人动过手的,这会却像大侠附体,三拳两脚撂倒一个拦路的,顶着无处不在的拳头,闯出群战,跳进废窑。 但那个窑是空的。爬出来,下一个,下一个,又下一个……空的,空的,全都是空的。 这座山上有许多废窑,还有更多的在用的窑,这座山之外,有许多相似的山,每座山都有数不清的窑。如果她不在这座山呢?如果这是赵财的障眼法呢?如果他早就下了狠手弃尸荒野,如果他把她扔进正在烧着火的窑膛,如果她已经…… 心房狠狠抽了一下,脚下一软,被石块绊倒,惶惶中没稳住身形,沿着山坡直滚下去,呼嗵摔进一个坑洞。又是一个塌陷的废窑,但与前面的不同,他隐隐嗅到了烟火气。 赵财从进火孔扔进火把的那一刻,姚晟在窑尾,寄云在窑头。很多年过去,两个人依然深信,这是天意。 上天不会堵塞所有出口,永远都不要停止追寻光明。 姚晟背着寄云下山时,寄虹看见血人儿样的姐姐,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赵财不依不饶,幸好沙坤带人及时赶到,在乱斗中将姚晟和寄云抢出去。 经过如此折磨,寄云却异样地清醒,被抬入霍家的窑厂时,甚至对屋里的宝宝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大夫只好加入安眠的药,让她紧绷的精神得以松缓。睡去之前,她微弱地说出两句话,第一句是:“姚晟怎样了?” 她是对寄虹说的,但屋里的伍薇、玲珑,守在门口的丘成、沙坤,和刚从隔壁过来的严冰都听到了,没有任何人作出鄙夷的表情。 严冰说:“大夫刚看过,只是呛了些烟,没有大碍。”当然不止。烫伤、擦伤、拳脚伤烩成一锅,大夫都不知上哪种药好。 但这话让寄云安下心。她望着寄虹,说:“我要告官,义绝。” 没等回答就沉沉睡去。她不等回答,因为并非征询。 安定下来后,寄虹将其他人劝回家,只接受沙坤留下护卫的建议。严冰没有走,帮着寄虹把天天和宝宝哄睡着了。宝宝不肯离开寄云,天天不肯离开宝宝,寄虹只好在外间的矮塌铺上被褥,和严冰一人一个把昏昏欲睡的两个孩子抱上去。 “你去睡会吧,我守着。”严冰接过寄虹手里的扇子,替她打着。 寄虹吹灭蜡烛,坐在暗影里,并不离开。就着稀薄的月光,能看见宝宝头上裹的白纱,小小的脑袋缠了那么宽那么厚的一圈,该有多疼啊。 “严冰,我好后悔。”她低着头,像做错事等待受罚的孩子。 “你没错,别把不好的都兜在自己身上。”他温柔地拍她,像哄小孩。 “不,你不知道。”她声音很低,但语气里是不能原谅自己的愤慨。“姐姐早就跟我说过和离,但我拿出好多理由反对,什么为了霍记,为了宝宝,为了颜面,其实都是自私的借口,是为了钱,为了利,为了名,最后把姐姐……”她哽咽了一下,“我错得离谱,严冰。非要酿成大祸了才知道以前的我多么恶毒愚——” “不许你这么说自己。”他把她圈进怀里,未尽的言语就散进胸膛,“你有许多私心,是因为你要扛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没人能尽善尽美,不要对自己那么苛责。”他换上稍微轻快的语调,“如果你事事未卜先知,事事面面俱到,岂不是显得我很没用?” 他难得调侃一回,她就配合着笑了一下,笑还没开又沉默下去,好一会才开口,“严冰,这么讨厌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其实她知道问的是废话,大概女人都喜欢听些好听的废话,是治愈情绪不佳的良方。但发觉他沉吟不决的时候,忽然就没那么自信了。干嘛要问这么蠢的问题? “怎么说呢,严格来讲,我不算喜欢你。”感觉她呼吸一窒,他笑,“你应该知道吧,我早就爱上你了。” 先抑后扬的情话效果倍佳。寄虹闷闷地笑,“你跟着沙坤学坏了。” 严冰笑着在她额上轻啄一口,“好了,不许再妄自菲薄,振作起来,咱们还要将凶手绳之于法。” 两天后,县衙前隆隆的鼓声惊醒了青坪的清晨。这大概是青坪、也可能是大梁史上第一桩女子自诉义绝的案子,主角还是那个差点被烧死的“淫.妇”,大堂外人山人海。 寄云的伤势并未痊愈,但她不要寄虹的搀扶,独自跪在堂下,腰杆笔直,面容沉静。 寄虹只得退到门外牵着天天和宝宝旁听。她本不打算带两个孩子听这些惨烈的言语,但宝宝坚持要来。短短一两天里,她仿佛忽然长大许多。 状纸是严冰代写的,他熟悉大梁律法,文辞又好,当堂念出,条条律例掷地有声,描述寄云的情状又令人潸然泪下,外头的百姓窃窃私语,“赵财太不是个东西了!” 赵财骂了句脏话,“霍寄云,你怎么不说你跟人私通呢?一天到晚滚在姚晟床上,把肚子都搞大了!” 外头一阵哗然,“原来奸夫淫.妇啊!” 被数不清的目光扎在背上,寄云面不改色,“民妇与姚晟清清白白,腹中孩儿是赵家骨血,千真万确,县令请大夫一问便知。” 曹县令方才正跟叶墨谈一桩棘手的事务,被鼓声揪到堂上,愈发烦躁,只想快点了结,不耐烦地叫大夫进来。 大夫跪在堂上,“赵霍氏怀胎三月有余,受暴击而落。”打开随身携带的行医簿,翻到某页,点着上面的日子,“三月初二……嗯,左右不差两日。”那天他为昏迷的寄云诊治,虽然丫鬟未吐露实情,但他多年行医,观形号脉已知八.九。 丫鬟与邻居的证词也互相印证,证明赵财那日的确回过家,又殴打强.暴寄云。 赵财呆愣了下,似是万没料到孩子果真是他的。但很快甩甩秃顶,一丝痛惜都不见,“都说左右两日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前一天刚被姓姚的骑——” “放肆!”曹县令把惊堂木拍得山响,“公堂之上,岂容污言秽语!”他最会借势为自己谋利,一番听来已心中有数,这罪治与不治、治哪方都讲得通。心忖严冰已罢职,那桩棘手的事务少不得要依赖霍寄虹,给她个面子也无妨。 “来人!把赵——”话声忽被堂中一声低低的咳嗽打断。咳嗽声来得如此巧合,曹县令反应极快,指指那个出声的衙役,“你来,为本官研墨。” 那衙役绕到案后,向曹县令施礼,距离极近,弯腰的动作很慢,背对众人,挡住曹县令的半边身子。 从寄虹的角度看过去,这个姿势好像在讲悄悄话,又像递送私密的物件。她疑惑地看向严冰,严冰摇摇头,示意他也不知。 那衙役施完礼,规规矩矩退到一旁研墨,曹县令没有立即开口,捋了好几下山羊胡。 严冰心里咯噔一下。他太熟悉曹县令的标志动作,每当他动歪脑筋的时候就会掐胡子。 第68节 果然,曹县令换了腔调,“赵财所言不无道理,赵霍氏,虽有丫鬟大夫等为你做证,但丫鬟并非时时在侧,你与姚晟同居一院,若做些私相授受之事,只有不省事的孩童在家,岂不方便得很?” 寄云气辱交加,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能作证!”门外忽然响起一个稚嫩的童声。 寄虹一个没捞住,天天跑进堂里,有模有样跪下施礼。学没白上,说出的话条理清晰,重点鲜明,三言两语就讲清楚姚晟和寄云的关系:房东与租客、邻居、同僚。 “我爹是正人君子,从来没做过私相授受的事,”这个词学堂里没教,但听话音就知道是不好的。“倒是这个秃头好几次欺负云姨,宝宝你来,把你昨天跟我讲的再讲一遍。” 寄云回头望着宝宝,心中酸楚。她的懦弱害苦了女儿,宝宝很久没在外人面前说过话了。 宝宝挣脱寄虹的手,走到天天身边,学着他的样子跪下施礼,但没有开口。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勇敢点,”天天鼓励道:“你能救你娘。” 她看看天天,看看寄云,好一会怯生生开口,“爹打娘,娘晕了,流血,很多,好几次,我讨厌爹回家,爹一回家就打娘,躺在床上动不了……”她起初说得很慢,不连贯,渐渐流畅起来,把这些年亲眼目睹的暴行一一述说,说着说着哭起来,抱住寄云,“我讨厌爹!他要杀娘!娘,我们不要住在那里了!” 小孩子的哭声令在场人士无不心酸,大人或许会作假,但孩子的眼睛绝不会作假。 寄云搂着女儿,眼泪扑簌簌落下。宝宝特别内向,话少、笨拙,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来,每一桩每一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她都牢牢记得,并且勇敢地挺身而出。 “童言稚语岂能尽信?”曹县令制止赵财口无遮拦的咒骂,避重就轻地说。 严冰接得飞快,“此言大不敬啊。” 曹县令一愣,随即一头冷汗:当今皇上可是个不足十岁的小孩啊!咳了一声,掩饰尴尬。 “是,我是打了,”赵财死猪不怕开水烫地说:“进了我赵家的门,我想怎么着外人管不着!这么个整天勾三搭四的贱人,连生的小崽子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和姚晟没一腿,鬼他娘的都不信!” 曹县令道:“床笫之私,外人岂可确知有无?”这就是咬定主意和稀泥了。 寄云扬起肿胀未消的面孔,“敢问曹县令还需什么证据?” 赵财狞笑,“请窑神作证啊!有本事你去庙山的瓷路,跪着把它走完!窑神认可,我没话说!” 寄虹咬牙切齿,这哪是作证,分明是要人命! 听堂的人群也骚动起来,“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没见过一个走那条路的!”“焦泰不是滚过一次,那场面……”“男人都受不住,一个弱女子怎么熬得过!” 在围观人群的惊骇声和赵财得意的目光中,寄云平静地笑了一笑。 那条瓷路她见过,走上去非死即残,不比被丢进火堆的结局更好些。唯一不同的,是她可以选择。 选择被诬陷害死,还是为自己战死。 她缓缓抬头,“我愿……” “我愿意!”人群之外,沉定的男声斩钉截铁。 ☆、血肉正清名 姚晟脸上带伤,脚下不太利索,但众人在他凛凛目光下,不约而同闪身,让出一条通道,连衙役都没敢阻拦。 他走进公堂,跪在寄云前方,并没看她,向堂上叩首,“恳请县令容许草民跪行瓷路以证清白。” 寄云心头猛地颤了一下,失声喊道:“不——” “啧啧,”赵财一副“捉奸在床”的表情,“瞧瞧,当着这么多人就好上了!” 曹县令难以置信,“你……”指指姚晟,又指指寄云,“要替她?” “并非。”姚晟面色平静,“草民虽一介布衣,但行得正坐得端,名誉头等事,绝不容他人玷污,今日必要讨个公道。青坪自古风俗,窑人事,窑神断,既然县令说有些事人看不清,那就请窑神开眼,辨一辨是非忠奸!我若走得过,那就是窑神首肯,从今以后,再有敢诽谤的,无论是法是神,定当严惩!” 他跪在寄云前头,她只看得见一个铁骨柔情的背影。她哽咽道:“我不需要。” 他低声回答:“赵夫人,在下不是为你。” 赵财被那番话砸蒙了,他像看傻瓜一样看姚晟,在他的世界,永远不会理解什么叫爱。 曹县令目光在几人间逡巡,心思飞转。案子不大,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弄不好要“名垂千古”呀!倒不如顺水推舟,既脱了干系,又给了后头那位面子。拿定主意,向姚晟道:“你所言非虚?” “是。” “好!”曹县令果断下令,“上山!” 庙山从没来过这么多人,好像全青坪的人都集中在这里了。窑神庙前站不下,人潮就沿着神路阶铺下去,近千人的大场面,却一点都不热闹,鸦雀无声。 雨季常有的多云天,日光不盛,但神路阶旁日积月累形成的碎瓷之路,反射着锋刃的光,从寄云身前倾斜延伸开去,路的尽头,被姚晟踩在脚下。 曹县令有点后悔,要是死了人不会算到自己头上吧?赶紧补充,“姚晟,在场青坪父老可以作证,这是你自行决定,生死残疾,与人无尤。” 姚晟笑笑,“是,请青坪父老为我作证。”俯身将裤腿卷到膝盖之上,露出裸.露的皮肤,以示并无夹裹木板铁皮之类。 直起身,望一眼天。天上有没有窑神他不知道,他是当铺出身,不信窑神,只信自己。 视线滑下,在寄云身上顿了一顿,非常短暂,就如他和她之间昙花一现的缘分。视线落回瓷路时,他撩衣跪倒。 剧痛海啸山崩,他咬紧牙关,膝行向前。碎瓷片是钝刀子,切割开皮肉,在骨头上碾磨。不敢想象换成她的场景,这一刻,他竟感到欣慰。 他没告诉她,背着浑身浴血的她下山时,唯一的念头是,从今以后,再不能让她受苦了。但他无权无势,以血肉之躯碾过这条路,已是渺小的个体对庞大的世俗最激烈的抗争。 “姚管事!挺住!”不知谁一声大叫,让他激灵一下,涣散的神智陡然重聚,他才发现自己昏昏沉沉中停了下来。故意用力将小腿压向瓷路,已经麻木的神经霍地一跳,总算稍微清醒。 瓷路随着山势逐渐抬起,上山的路,越往后,越艰难。 想起来时的路上,伍薇真挚地向他道歉,说:“要知道你们如此相爱,就不会把别的女人推给你了。” 爱……吗? 在他这个年纪,早没了年少痴狂,“爱”这个字,是水里的月亮,虚幻不可捉摸。他只是看到她流泪就心疼,看到她平安就欢喜;瓷坊打烊晚了她一个人夜归时他会偷偷跟在身后,确认她安然到家才放心;半夜里担心得睡不着,会忍不住隔着门缝看一看她是否又独对孤灯是否又做噩梦了…… 只是这样简单而已。 只是这样简单地想要照顾她而已。 身后拖出两条长长的血线,血线缓缓延展,伸向路的尽头,那里站着一个女子,是他的终点。 寄云不记得什么时候从人群中走出,顶着异样的目光向前走,一步,又一步……直至踩上瓷路。尖锐的棱角隔着软底鞋刺到脚底,她却不觉得痛。 这条路,这么长啊。他越来越慢,也许走不完全程了,不过没关系,她已准备好去走剩余的路。哪怕被世人唾骂,她想为他活一回。 但是这次,她没机会。 姚晟独自走完了全程,最后一步落下时,一路支撑的意志力终于崩塌,他向旁边栽倒,寄云急忙伸手去扶,却被他躲开,她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空空荡荡。 围观者默了一瞬,开始鼓掌,起初稀稀落落,后来汇成风雷。但没有人开口,偌大的庙山,只有掌声寂静地响着,沉默致敬。 姚晟被严冰扶着勉强离开瓷路,神智开始迷离,仍不忘要曹县令兑现诺言,“曹……县……你应该……判决……” “曹县令,窑神断了善恶,你该判案了!”严冰替他说完。 曹县令被几千道目光烤着,汗流浃背地吼,“赵!财!恶意诽谤,殴打妻子,残害孩儿,杀妻未遂,依梁律杖刑五十,并判义绝!” 寄云以为自己会激动落泪,但是没有,她居然出奇地平静。在赵财求饶的叫声里,她拒绝了寄虹的搀扶,默默地独自下山,就跟在姚晟身后不远的地方。 姚晟在路上就昏过去了,高烧几日不退。小夏受严冰的吩咐照顾,每天都见到寄云拖着病体来探望,但除了第一天姚晟昏迷不醒时见了一面,后来他醒了,就不许她进门。 “他……他睡着了现在。”小夏努力想着说辞,“大夫说要好好休息,他每天都睡十几个时辰的。” 寄云的视线越过小夏望一眼临窗半藏半现的男子,“他还是不想见我?” 小夏觉得解脱了,要知道编一个谎话好难的。 寄云不为难他,上车离去。 寄虹每天陪她来一趟,每天吃闭门羹,几天过去,有些忿忿,“姐,我们不来了。他虽然救了你,也用不着那么大架子。” 寄云心平气和,“他拒我千里,是为我的名誉,如果我俩常来常往,免不了有人旧事重提。可我不怕。”她卷起车帘,迎风而坐,大方地把伤痕未消的脸孔摆在窗边,“遭过那么多坏事,我现在什么都不怕。” 行至郊外,城郭几户人家,炊烟袅袅。寄虹叫车夫停车,“姐,你一个人回窑厂行吗?” 寄云看看不远处篱笆墙里,一只小白狗瞪圆了眼朝这边张望,短尾巴摇得欢快。她揶揄道:“我还没有吃过你做的饭呢。” “我那厨艺,也就他忍得了吧。”寄虹笑着下车。 见她承认得痛快,寄云便知好事将近,隔窗笑问:“是不是很快会有媒人上门啦?” 寄虹扒在车窗,踮脚凑近她,“姐,别的嫁妆我不要,只要你亲手绣的嫁衣,亲手的。” 按青坪的风俗,寄云缺了男人,是“不全人”,“不全人”是不能沾手新娘子的任何东西的,触霉头。可妹妹偏偏点名了。 寄云一口答应,“好。”是否完满,才不由男人决定。 送走寄云,寄虹走进篱笆院,从“爱宠”降级成“看门狗”的小白欢蹦乱跳,呜喔!有饭吃啰! 房门锁着,严冰不知去哪了。寄虹熟门熟路地进厨房,一掀锅,灶台冰冷。小夏不在,懒宝少爷连火都不生。 把柴禾填进炉膛,生火。厨房简陋,没有风箱,柴禾明显是严冰劈的,粗到可以直接当武器,难烧得很。她拿着破扇子使劲扇,黑烟一股股窜出来,她一边抹泪一边骂:“严冰你个笨蛋……” 门口一声尴尬的咳嗽。 果然不能背后随便说人坏话。寄虹咯咯笑起来,拿袖子抹抹脸。 严冰乐了,“去唱黑脸包公的话,不用勾脸了。” 寄虹瞪他一眼,把扇子塞给他,朝炉膛努努嘴,洗脸去了。严冰乖乖蹲下,呼呼扇风。黑烟扑在脸上,呛得很,懒宝少爷却乐在其中似的。 他遇过不少精致妆容的女子暗送秋波,但为他把一张脸弄得黑黢黢的、黄脸婆一样蹲在土灶下头烧火,只她一个。 寄虹进来,搬个马扎坐他身边洗菜,两个人像伙夫厨娘,他想,做官哪有守着她有意思? 寄虹看一眼他的湖绸团花长衫,正式的会客穿着。问:“你去哪了?” 严冰往灶膛添了根“木头武器”,“县衙。” 她诧异,“曹县令找你?什么事?”想了想,忽然兴高采烈,“是不是终于发现没你不行,要官复原职?” 他一丝不苟地扇风,火苗渐渐起来了。扑啦啦的扇子声里,他问:“要是我不做官,就这么一直穷下去,也拿不出彩礼,你还愿意让我进你的窑吗?” “不愿意。” 扇子停了。也是,哪个愿做贫贱夫妻? 却听她话里带着笑,“我可不要倒插门的男人。虽然背着二十万的债,死皮赖脸也要挤进你这个破房子。” 在游艇上的时候,两个人聊起过未来的家。寄虹说不用像霍记那么大,但最好两进的院子,十五六间屋子。严冰当时鬼祟地笑,“十五六间哪够啊,七八十差不多吧。”寄虹勾住他的脖子,“行啊,看你有没有本事。” 第69节 严冰直接把她按舱壁上了。 隔天继续聊。她细细描画,说要铺新瓦,不怕暴雨,要有雕花的镂空圆窗,窗下放矮榻小几,“等我们闲了,品品茶,聊聊天,看看景。” 他补充,“等我们老了,看儿孙满堂。” 真美。 现在这个房子是她帮着租的,并不算破,不过头顶是草非瓦,只半间屋子,摆张床就挪不开身了。和她的美好构想比起来,距离大概有白岭到青坪的海路那么长。然而她偏偏要嫁进这么个破败地方,在他最潦倒的时候。 他有点动摇。要不然就接受曹县令的建议?他倒想对床夜雨,却不愿她卧听风吹啊。 “不能官复原职也不要紧的,你不是说想写《瓷务杂论》吗?一直念念不忘的,现在终于有时间了,多好。”寄虹把菜码在案板上,码成柔顺的一排。 “曹县令确实想让我重回督陶署。” 那为何不答应?寄虹一看他的眼神,马上明白过来,“有棘手的事?” “棘手,而且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小天使“群众演员”的地雷,鞠躬! ☆、翻覆的婚约 曹县令的确许严冰官复原职,当然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督陶官一定、务必、确保能与瓷会会长齐心协力将今年的贡瓷事务办好。 寄虹“砰”地把刀剁在案板,“又来?”她气愤地举刀向北方一指,“运得过去?朝廷有钱还是闲?青坪是猪随便宰?……” 严冰先把刀接过来免得她激动之下伤到自己,等她噼里啪啦发泄完了,才说:“乾军一日不进京,宫里就要维持一日的脸面。青坪不一定非要任人宰割,”他掀开锅盖,水面有微澜,正在将沸欲沸的关口,“要么撤火降温,要么升温暴沸。” 寄虹咂摸他话中的意思,觉得心惊,青坪会……会暴.乱?“这个差事不能接!坚决不能接!” 他“嗯”了一声,很轻松,“本来就没打算接。我不接,你就更放得开了。” 哦,是了,她是会长,然而不是推不开,她有许多选择。但如果他担任督陶官,她就别无选择了。他领军,她是必定会策马左右的。 所以他放弃前程,只为她随心所欲。 寄虹重新拿刀切菜,一刀一刀切得慢而细,好久才切完下锅,再转身看他,“怎么不叫我辞去会长?” 他笑,“你不会。”她背着全青坪瓷人的恩情,他知道她不会放。 遇上这么一个人,最深最细的心思他都懂,真好。 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道谢道歉商量,他们从来目标一致,同道而行。她伸臂,他就默契地将她拥入怀中。 “那我就造反了啊。” “好啊,陪你。” 第二天,瓷会被召到县衙,叶墨坐在上首不出声,曹县令依然是马前卒,一抛出贡瓷任务,现场立即炸了锅。青坪不少悍勇之辈,当即拍桌子表示绝不接受。寄虹坚定地站在瓷会这边,表示青坪瓷行上下一心,共同进退。 曹县令大怒,“抗旨不遵,你们统统想吃牢饭?” 寄虹气定神闲起身,“牢饭我吃过,再吃一回也无妨。就怕我们这么多人,吃垮了青坪大牢。”她并不太担心。来之前就与严冰分析过,所谓法不责众,料定曹县令不敢把所有人都抓起来,是以从容地率众而去。 曹县令气得掐断了好几根胡子,却无可奈何。 叶墨把手里的一卷名册摊开在他面前,“不必生气,她还会回来的。” 谁?曹县令疑惑。他?还是她? 没多久,城门及衙门口等各处显要位置醒目地张贴出几张巨大的告示,红色大字密密麻麻写满人名,不到半个时辰,青坪哀哭遍野。 那是青坪籍阵亡士兵的名单。 把悲痛赤.裸裸曝晒,这不是缅怀,是践踏。 愤怒像烧开的水,一把火暴沸起来。县衙前人潮汹涌,曹县令困兽般在反锁的屋中游走,呐喊声击破重重墙院,宛如破冬的春雷。 他后悔听信叶墨的话,这个疯子,是要激起民变啊! 第一天,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 第二天,整个县衙被示威的百姓团团包围; 第三天,呐喊声疾风骤雨,彻夜不停,整个青坪像一座窑,百姓是火,县衙是火中烧灼的坯; 第四天,曹县令迟迟不肯露面,有失去理智的百姓开始砸门、冲击,与衙役发生冲突…… 曹县令揪住报信衙役的脖领咆哮,“后门呢?角门呢?给我找个门!找个门!” 就在他丢魂丧胆地到处寻找藏身之处时,门外的喊打声突然变成哀嚎,哀嚎里听得见刀斧和血腥。他没经历过战争,但是那一刻,他还以为叛军攻进城了。 哀嚎只维持非常短的时间就销声了。他小心翼翼从大门探出头,衙门外的大街上,空空荡荡,只有道道血迹,不见尽头。 叶墨借曹县令符令,调来城防军,以暴.乱为名将示威百姓镇压,并将部分参与者抓捕入狱。这些人并不全是领头者,却全是瓷会中人。 他信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确,武力暂时压制住盈盈欲沸的人心,有人惧怕,忍泣吞声,有人为牢中的同僚奔走,联名信递到寄虹手中,求她代表瓷会出面。 寄虹给严冰看过,他说:“没用。叶墨敢下黑手,绝不会被几个名字吓退。” 她默默折起,仔仔细细对叠,塞还信封。“没有金刚钻,也得揽瓷器活。这事我当仁不让。” “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他像在逼你低头。”严冰深深地看着她,“照他对待焦泰的方式,不像是为焦家报仇,那他为何单单对你穷追不舍?” 穷追不舍,这话耐人寻味。寄虹有短暂的冲动,几乎脱口说出真相了,话到嘴边,却按捺下去。 有次她去看望伍薇,伍薇有了身孕,呕吐得厉害,水米难进,仍旧撑着虚弱的身子每天当铺家里两头跑。她问怎么不叫沙坤一起搬到当铺呢? 伍薇说:“看你不了解男人吧,但凡是男人,没有不膈应他女人以前的男人的。” 话有点绕,好久她才想明白。她可能不了解别的男人,但严冰,她能肯定,即便他爱她,也不可能放得下她“以前的男人”。虽然在她心底并不认为叶墨称得上她“以前的男人”,但很遗憾,大概叶墨和严冰都会这么认为。 果然被严冰料中,她把联名信送到叶宅,叶墨看都没看就撕了,开场白简单粗暴,“听说你要成亲?” 寄虹同样简单粗暴,“与你无关。” 叶墨笑,“怎会与我无关?我的未婚妻要嫁人了,我不该管管吗?”他慢条斯理从桌上的信封中掏出一张红帖,举在胸前,朝向寄虹,“你爹亲笔所书,你不会不认得吧?” 寄虹倏地睁大眼睛,聘书!当年叶霍两家定亲时的聘书!他竟然还留着! “我早跟你退婚了!” 他长长地“哦”一声,伸手,“退婚书呢?” 她呆住,当年退婚时焦头烂额的状况下,哪里想得到留存书证?半晌挤出一句话,“你以为有聘书就能逼我低头?”说这句话,其实心里已经低头了。 叶墨快活地笑了,“就是提醒你一下,要是让我知道你接了别人的聘礼,我会立刻把你告进公堂,让全青坪人都听个瞒天过海一女二嫁的故事。”他晃一晃手中的聘书,“不知道严冰有没有我这么宽宏大量?” 她死死盯着那张刺目的红帖,心里翻来覆去撕扯了几百遍。 他把聘书收好,回屋,锁进抽屉,翻看贡瓷图册,做了这么多事,再慢慢踱回原位,她仍然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保持着方才别扭的坐姿,腰是挺的,背却有点驼。 “想好了吗?”他用卷成筒的图册抬起她的下巴,“想好了,咱们就可以谈正事了。” 离开叶宅时,满城风雨。伞很大,但挡不住的,依旧会刀割一样刺进来。寄虹是一路走回窑厂的,寄云看见她时,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赶紧让她泡澡去去寒气。 寄云又拎了桶热水绕过屏风,见她仰头靠着桶沿,闭目不动,十分歉疚,“心烦?是不是因为赵财故意刁难?”赵财仍旧管着瓷土矿,她今天听说他拒绝霍家买土,为这个,丘成去理论好几回,无功而返,窑里快停工了。 寄虹睁开眼,笑笑,“不是的,赵财这种烂人,欺软怕硬,我已经告诉沙坤了,叫他‘好好’打个招呼。没事的,过不了几天就能解决。” 寄云试试水温,有点凉,拿水瓢添水,热气在她脸孔前弥散开来,迷迷茫茫的。“姐,你那时义无反顾地击鼓告案,怎么想的?” “什么都没想,无牵无挂什么都不怕的时候,多大的鼓都敲得响。” 大概这就叫“无欲则刚”。但她不行,她有牵挂,怕严冰知道,小瞧自己。这面“捅破窗纸”的鼓,她不敢敲。 转天召开瓷会大会,寄虹汗颜且愧疚。他们都眼巴巴地等着自己带来好消息,但她没能做到。她转述了叶墨的意思,人可以放,但要接下贡瓷的任务。 “我不勉强大家,但一味抗令,可能会再有损伤。”她逐一扫过每张面孔,“愿意承担的就留下来,不愿意的谁也不许谴责。” 屋中寂静片刻,有人起身离开,但更多人留了下来。有的是狱中人的亲朋,留下是为救人,大部分人是被叶墨强硬的手段震慑了。但这种震慑力又能持续多久呢? 寄虹回到窑厂,见屋里伍薇和寄云言笑晏晏。两个人看她进来,交换个眼色,寄云借故出去,留下伍薇一人。 寄虹在伍薇身旁坐下,笑问:“沙坤办成了?” “赵财那个怂包,沙坤就挂了一撮头发在他床头,就吓尿裤子了。你只管去瓷矿,这回再没人敢找岔了。” “哈,这主意妙。怎么谢你啊?孩子的东西备齐没有?” 伍薇眸中笑意甚浓,“不急,和谢媒礼一块吧。”掏出庚帖,往寄虹面前一推。 这事不意外也不惊喜,严冰成日挂在心里,前一阵子寄虹的的确确盼着这一天呢。可现在,她垂下眸子,没打开。 伍薇笑,“是了,生辰八字还能不知道,不用看——” “我想再等等。”她慢慢把庚帖推回去。不敢看,里头肯定是严冰亲笔,看了难受。 伍薇愣了,“等什么?” “等……”怎么说?等叶墨离开青坪?等她解决没退彻底的婚约?说不得。只能随口胡诌,“……等他买一个大点的房子再说。” 伍薇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得她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睛。许久,伍薇收起庚帖,“你说的话,我会原原本本跟他讲。你们俩的媒人,我暂时不会做了。” 寄虹见她起身要走,有点着急,“我其实……我不是……” 伍薇打断,“你不是贪财的人,我懂。谁都有那么几件说不得的事,我也懂。我呢,年岁比你长些,男人的历练上比你多些,听薇姐说一句,对付男人是可以瞒骗哄拖耍手段,但你不信他,不信任他,是你心根上的毛病。病根不除,嫁不成。” 寄虹呆呆地望着伍薇离去的背影,心里有个声音反驳:我怎么不信任他了?他处事周到,我不知道多信任他啊! 另一个声音说:那你怎么不敢说出实情呢? 她问自己,如果换成沙坤,敢吗?敢的。沙坤才不会把叶墨放在眼里。换成姚晟呢?也敢的。姚晟肯定理解叶墨是个王八蛋。 惟有严冰这位大少爷,她不敢。她能猜到他的反应,要么冷若冰霜,要么怒火中烧。 果然,严冰一连几天对她不闻不问。他不来窑厂,她硬着头皮去找他,这就是求和的意思了,但他冷冰冰地说:“找我干嘛?不怕破屋子脏了你的鞋?” 路上准备的一肚子好话顷刻烟消云散了。她硬邦邦顶回去,“谁找你?我来看小白。”把带来的馄饨一股脑全倒给小白。 严冰隐约猜到寄虹有苦衷,但骨子里仍是个高门少爷的他觉得被大大扫了面子,下不来台。虽然面上表现得洒脱,沦落到靠女人养着委实是他的一块心病,她却偏偏挑这个症结打击他。本来几句软话能让他消气,两个人各自脾气发作,针尖对麦芒,就记不得为对方考虑了。 于是严冰狠狠把门摔上,气哼哼地想,再也不要和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女人说话了!随即补充了一个时限,暂定……五……三天吧。 然而,才过了两天,他就把这誓言抛到九霄云外。 青坪的雨季是瓷行最难熬的季节,今年更是来得格外凶猛和漫长。 好几个月雨多晴少,间或来一场大暴雨,窑厂苦不堪言,几乎处于半停工的状态。瓷窑通常是依山而建,山顶汇集的雨水倾泻下来,洪水爆发似的,从烟道、进火孔等处灌进去,堵都堵不住,要是有人在里头,能没过头顶。 第70节 瓷土矿更糟糕,除了雨水倒灌的危险,还要防着山体垮塌。被大大小小的土矿成年累月地挖,山里头快空了,山表面土松了,暴雨一来,整个矿山摇摇欲坠,跟危房似的。 往年的雨季,是瓷行的休整期,窑烧得少,来矿上拉土的人也少。可今年不同,因着贡瓷催得紧,好多窑厂冒雨开工,瓷土消耗得快,天天有人排队等在矿山脚下。 寄虹和丘成带着工人到矿山时,没排长队,前头只有一家窑厂正跟守矿的人登记领牌子。 丘成看看阴云密布的天空,“快下雨了,拉土的人少,咱们干活麻利点,待会一下雨就封矿了。” 工人参差不齐地答应。 寄虹知道下雨天不是拉土的好时候,可她怕赵财出尔反尔,想趁沙坤那撮头发的热乎劲还没过去,赶紧把瓷土拉回去。 惯例登记领牌子,守矿人掀起眼皮看看她,低头在腰里一串木牌上翻来翻去,拽下一个抛过去。 寄虹看木牌上的红漆号码是“肆”,字体斑驳,木头裂了几道缝,似乎很久没用过的样子。 丘成问:“肆号矿是哪个?”他经常来,但从没进过肆号。 那人朝最里头抬抬下巴。 丘成指指近处几个矿,“这都空着哪,怎么不给用?” 寄虹扯扯他,“算了,多走几步而已。”多半是赵财心里不爽,不肯把那几处新开的好矿给他们用。毕竟在他的地盘,争那个新旧没意义。 一行人背筐推车往里走,绕过看矿人的大瓦房,走到秃了半边的山脚,找到肆号矿的洞口,点起火把下到里头。 矿口外,那个发牌子的守矿人看到火光在黑黝黝的矿洞里闪了几闪,渐渐暗下去,就跑回大瓦房,邀功似的笑,“赵头儿,全都进去了。” 赵财哼一声,往长条凳上一坐,“哼”地一声又跳起来。屁股上那几下,还疼着呢。 “赵头儿,您前阵子不是说肆号矿快塌了,不让人进吗?这次怎么又……” “肆号啊,”赵财眼里射出狠戾的光,“那是给姓霍的专门预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柔亦不如(花未全开月未圆)”的两颗地雷,鞠躬~~ ☆、如何与君绝 瓷土矿原本无人管理,自用自挖,被衙门管起来后,只加了守门和收税的,依然得窑厂自己带人下矿挖土。 寄虹和丘成拿火把一照,发现肆号矿应该用过不少年头了,已经被挖得所剩无几。有个工人嘟囔,“怎么是个废矿啊,真不顺。” 寄虹没出声,丘成说:“往里看看。” 深处有些可用的土石,几人分工,力气大的负责搬运,寄虹和丘成带余下的人分散开,刨土挖石,装满一筐后,由搬运工人抬出去。 刚抬出一筐,矿口的人就喊:“嘿!下雨了!” 这么快?看天色本以为这雨到晚上才下得来呢!寄虹心里有种不太好的感觉,跟大家说:“兄弟们快着点!” 话音未落,闷雷突然炸响,隔着山石都震得人头皮发麻。 大家不再言语,挥锹的速度明显加快。搬土的工人第二趟回来时,已经淋成落汤鸡,“雨太大啦!人都站不住哇!根本没法推车!”雷声和雨声撞击着山壁,他几乎是在嘶吼。 丘成把铁锹戳在地上,拉过寄虹贴耳商量,“我看不行,先撤出去吧。” 寄虹还未答话,一支火把“噗”地灭了。“怎么回事?谁摔倒了?”她问。 “没,是雨浇灭的。”工人答。 仿佛是印证他的话,小溪一样的雨水兜头浇在寄虹头上,她躲开来,以手遮额,抬头看,昏暗的矿顶,无数涓涓细流汩汩而下。 她震惊地喃喃道:“这是怎么了?山漏了吗?”矿里她来过的次数不算少,下雨天也遇见过,从没见过这种毛骨悚然的景象。 一个年老的工人说:“是不是雨水太大,山又挖薄了,就渗下来了?” 又一支火把熄灭了。 寄虹突然打了个激灵,“快!快快!走!别挖了!走!” 工人纷纷把铁锹榔头装在筐里,摸黑往外走,抬着半满的几个土石筐,趟着没过脚面的积水,走不快。 刚走到一半,头顶上突然传来隆隆的滚动声,离得非常近,隔着一层头皮似的,即便在巨大的雷雨背景声里,这声音依旧震耳欲聋,仿佛天塌下来了。几个人不约而同停下,半身魂魄都惊飞了,黑暗里面面相觑。 “还……还要出去吗?”有人小声问。感觉待在洞里更安全些似的。 借着矿口些微的亮光,寄虹看见老工人的脸苍白如鬼。“大叔……” “跑——”他突然撕心裂肺地大吼,“跑!” “山——塌——了——” 土石筐重重落地,炸起无数水花。几个人发足狂奔,没命似的往矿口跑。轰隆一声,前头微弱的亮光忽地湮灭,那是泥石混着雨水倒灌进来。丘成和几个工人挥锹开路,顶着飞石激流往外冲,“快跑!快!跟上!” 身后“扑通”一声,丘成转身去拉,被寄虹用力推了一把,大喊:“走你的!”他感觉那只推他的手滑下去,似乎在低处摸索,“大叔!好!抓住你了!” 丘成放下心,扭头跟着跑得最快的几个工人在泥石洪流的间隙里冲出矿口。头上土石如箭,随时有被砸倒的可能,他们一气跑出很远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寄虹却没有跟来。 他焦急地望向黑黝黝的矿洞,正要回去救人,突然间天崩地裂一声震响,偌大的矿山在他眼前轰然崩塌。 严冰听到消息,鞋都没穿就从床上跳下,飞奔出门。光着脚,尖石硌出血来,但他从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那一路的后悔,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后悔和她吵架,后悔得无以复加。 看到矿山那一刻,他的心陡然凉透了。 矿山——确切地说,是肆号矿所在的部分矿山,已经坍塌成碎石堆,像一个巨大的坟堆,重重叠压之下的棺椁,是已经碾为尘泥的肆号矿。 报信的工人痛苦地抱头蹲下。 严冰木雕泥塑地站了一会,捡起脚边半截铁锹,一言不发地开始挖山。庞大的山体前,他单薄的身影,显得渺小而可笑。竟然想凭一个人的力量挖开大山,痴人说梦。 工人走过来,低声劝,“没用了……尸体都不……” “闭嘴!”严冰厉声断喝:“不见人,谁都别想叫我罢手!” 雨水顺着脸颊冲刷下来,尾音被雨切断,像饮泣。 铁锹和山石的撞击声,是死气沉沉的雨幕里,唯一跃动的心跳。暴雨的重击并未减缓他的速度,矿口很快被挖开一个洞,速度惊人,但相比巨大的坟堆,九牛一毛。“锵”地一声,半截的铁锹卡在石缝,再次折断。 “即便里头的人还活着,也等不到挖开的时候。”工人说。 严冰拔铁锹的动作顿住。他说得对,山那么大,人那么深,石头那么多,别说只有自己一个人,就算十个百个一起挖,也得十天半个月。没有生机,一线都没有,他知道。 他缓缓放开铁锹,卡得太紧了,拔不动。看看四周,没有趁手的工具了。 工人说:“走吧,丘成都走了。”他去报信的时候,丘成还在和逃出来的工人一起挖山救人,现在全都不在了。如果能救,丘成不会不管的。 真没得救了。 严冰没说话。跪下去,开始用手刨,把土刨松,把石头刨开,顺着手指流下的雨水,掺着丝丝缕缕的血,渗进矿里。他脑中空空荡荡,只知道不能停。挖下去!挖下去,就是希望。 又搬开一块石头,黑泥里突如其来露出豆大的一点青色。他愣了愣,忽然疯狂地扒土,青色逐渐显露,是一支簪子。 青枝白梅的瓷质簪子,独一无二的那一支,已经断为两截。 他忽然嚎啕大哭。佝偻着背,额头抵在泥水里的簪子上,嚎啕大哭。 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她说,想跟她道歉,想问问她究竟有何难言之隐,想再向她求亲……想买一座大房子,再向她求亲。 想听她再唤一声,“严冰……” “严冰!” 声音嘶哑又带着呜咽,听起来那么真实。 他不敢置信地转过身,滂沱雨幕里,一抹红影一瘸一拐向他奔来。 夏雨雪,山无棱,未敢与君绝。 直到她撞进他的怀抱,他犹在梦中。不管是真是幻,他只知道本能地抱住她,用尽全身力气,再不放手了。 在山体垮塌的那一刹那,老工人用力把寄虹推出矿口,她很幸运,没被大石砸中,只被碎石和土泥埋住,但不深,丘成很快将她救出来。矿厂其他人跑得无影无踪,丘成回窑厂找人救援,寄虹腿部受伤,在幸存的大瓦房里留守。当时情况混乱,丘成忘记通知严冰的事,寄虹是听见严冰的哭声才出来查看。 丘成很快带人赶回,寄虹坚持参与救援,严冰不由分说把她抱回窑厂。他力气罕见地大,她躺在怀里,动弹不得,加上伤累交加,半昏半睡过去。 ……周围暗黑无光,天低得不容抬头,她睁大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巨大的棺材里,身旁横着许多人,一动不动,像死尸。洪水卷着石头从棺盖砸泼下来,顷刻间没过所有的脸,他们仍然一动不动。她焦急地呼唤,“快跑!快!”用力拉拽,但一个都拉不起,他们就那么一动不动躺在那里。 她急得哭出来,这时,远处有人驾舟而来,风雨里青衫翩翩,神仙模样。 她奋力抱起一人举向他的船,大喊:“帮我!严冰!”…… 有人握住她的手,轻声呼唤:“寄虹?别怕,姐姐在。” 梦魇褪去,熟悉的床、帐和温柔的面孔映入眼帘,背后昏黄的烛光给姐姐描出淡金的轮廓,像无数个同床私话的夜晚,恬淡安然。 哦,回家了。 寄云扶她起身,柔声说:“你找严冰吗?他就在隔壁。” 她有事问他,点点头。听见寄云只敲了一下,隔壁房里立刻应声。他夜宿她家不合规矩,但此时此刻她不在乎,她在乎的是那几条人命。 严冰进来,发髻齐整,看样子并未入眠。手掌缠着纱布,脚下有点跛,衣服不是先前那身,不大合身。借着昏暗的烛光,她认出那是丘成的旧衣旧鞋。 他曾经宁愿裸着也不穿别人的旧衣的。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逗留一会,执起烛台,缄默地点灯,一盏,两盏……她望着冉冉烛光下沉静的面容,“那些人,救出来了吗?” 沉默片刻,他答:“还没放弃。” 通常没有希望的时候,才会用到“放弃”两个字。其实从废墟中被拖出来时,她就清楚地知道身后那些人的结局。闭上眼,一张张鲜活的面孔在脑海中滑过,一个、两个、三个……一共七个。 转瞬间,灰飞烟灭。 “是我……是我……要不是我坚持雨天拉土,要不是……”她捂着脸,剧烈颤抖。 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严冰一一挪近床边。他背光而立,面容在光与影的交界里,显得格外悲悯仁慈,像梦中无所不能的神仙。 他张开双臂,“来我怀里好吗?” 她从善如流地偎在他怀里,慢慢地,抖得不那么厉害了。 严冰抚着她的头发,说:“如果我说不怪你,不是你的错,你肯定觉得我轻描淡写敷衍了事,但,确实如此。时间会凸显谁对谁错,谁该承担责任,谁能获得宽恕。你若信我,就交给时间去评判。” 语气笃定,看得透她现在所有的自责和未来所有的放过,因为他曾经也是这样。背负着家族倾塌、白岭瓷行流失半壁河山的祸首之罪,很长时间里,他内疚自责,万蚁噬心。但现在,他走出来了。在一圈一圈增长的年轮里,释怀了。 她没出声。屋外风雨停息,檐上的雨水一滴滴打在石阶上,衬得周遭分外静谧宁馨。漆黑的夜里,只有她眼前灯烛璀璨,驱散梦中阴霾。 她一字一顿地说:“无论多大代价,人,要见天日。”即便死,也不能不明不白。 严冰答应,“我会转告丘成。” 第71节 这一天一夜,丘成一直坚守在矿山,不仅指挥,而且亲身上阵。许多瓷行中人闻讯赶来,自发加入救援队伍,但在上苍的震怒面前,他们不过是蚍蜉撼树。 救援人员被分为几班,轮番休息,丘成被大东替下时,体力严重透支,是被人半架到大瓦房的。这里改为临时医馆,玲珑和小夏负责轻伤患,稍重些的就送进城里的医馆。 丘成往椅子上一歪就睡过去了,迷迷糊糊中听见有女声说:“丘成有些皮外伤,我不方便,你来吧。” 有熟悉的声音“嗯”了一声,一只手卷起他的袖子,凉凉的东西涂上来,挺舒服的。 丘成心里有个声音大喊:“不要让男人碰你!”他听见了,但睁不开眼。 那只手接着往上卷袖子,衣服湿黏贴身,卷不上去,停了一会,那只手伸到腰间,解开腰带,去掀衣襟。 丘成脑中一道霹雳炸响,猛然惊醒,跳起得太快,连人带椅子都撞翻了。 “人”不是他,是小夏。他姿势怪异地摔在地上,目瞪口呆地望着丘成的……胸口。 ☆、安能辨雌雄 小夏虽然不大通晓风月之事,但男女还是分得出的。 他原本想把丘成的外衣除下,包扎肩膀的伤口,尽管丘成反应极快,迅速把褪下半边的衣服拉上,小夏仍然在惊鸿一瞥中,把该看的不该看的都尽收眼底。 大概是逃命加救援,丘成的里衣不仅湿透、紧贴在身上,而且衣带断了一根,半敞领口,里头胸口的位置好像缠着几圈白布,经过一昼夜的磨难,这会松垮下来,半露出起伏的曲线。虽然没有少爷瓷枕上画得那么汹涌,但肯定是波浪无疑。 小夏的目光特别直白,饶是一贯清冷的丘成也禁不住脸上发烧,急忙背转身三两下把衣服理好,低斥,“还不起来?不嫌地上湿?” 丘成说者无心,小夏听起来却像媳妇管丈夫似的,甜甜脆脆应了一声,爬起身,扶起椅子,眼观鼻鼻观心在丘成面前坐好。 “你……都看见了?” 小夏十分老实,“看见了,但没有都。” 丘成听到后三个字,狠呛了一下。“那,你看出来了?” “看出来了。” 说不清为什么,她如释重负,又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感觉他一下亲近好多似的。沉默片刻,她问:“我方才太疏忽了,你觉得别人看得出吗?” 小夏看看天,又看看胸,摇摇头,“看不出。” 他的解释挺合理,天很黑,胸很……平,不解衣服没人留意,但……需要表现得这么直白吗!以前她觉得这样很好哇,方便假扮男子,此刻面对他,莫名其妙地觉得没那么好了。 大概在男人堆里混久了,丘成并不十分尴尬,大方地解释,“你是知道的,丘家祖祖辈辈都做火工,声名比天大。我爹娘去世以后,爷爷把希望寄托在哥哥身上,可惜又一次白发送黑发。”她不伪装了,自然而然恢复原本的声线,虽然劳累过度有点嘶哑,依然清亮动听。 小夏不由记起初见那天,她边洗澡边唱歌,就是这么好听的声音,原来这才是她真正的声音。有点心疼,连声音都要刻意改变,该是多辛苦的事。 “只剩我了,没得选。爷爷把我从宫中接出来,扮成男孩子的模样,对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说这是丘家的小孙子。因为从小进宫习艺,没几个人记得我,少数几个知道的,跟爷爷关系铁,都不声张。我就这样顺风顺水地入了官窑,进了窑膛,点了火。” 她眸光迷离,恍惚看见了过去,第一次点火,她吓哭了。一晃眼,就过去这么多年了啊。 “这一点,就停不下了。瓷行的规矩大,女人不能入窑,要是叫别人知道我的秘密,丘家就会声名扫地,手艺绝后。‘冰纹案’之后,爷爷唯一的期盼就是重振丘家,临终前依然念念不忘。所以丘家的印一天没印在瓷上,我就得这样扮下去。你能替我保守秘密吗?” 小夏肃然起敬,郑重地答应了。 丘成松了口气,又听见他说:“可你这样太苦了,要装到什么时候呢?你的手艺又传给谁呢?” 丘成被问住了,她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啊,她没法成婚,不会有子嗣,自她之后,丘家手艺不是照样要绝后吗?忽然有点悲哀,是为手艺绝后还是没法成婚,说不清。 小夏托着下巴,拧着眉头,好像在想心事。丘成以为他说完了,起身准备出去,他开口说:“我是老爷从人伢子手里买的,进府时挺小,姓什么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丘成脚下一顿。每天都阳光灿烂的一个人,想不到身世这么可怜。 “老爷说,你是夏天来我们家的,就叫小夏吧。”他抬眼望向丘成,眼眸中第一次生出有分量的东西,“‘夏’是我的名,我没有姓。”没给她思考的时间,“你待在这休息吧,我出去。” 那句话实在太隐晦,连丘成这么聪慧的人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几天以后,她和大东抬一块大石头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手一松,抬起半边的石头咣当落地,把大东吓了一跳。 小夏他……是在表白吗? 救援开始的时候,矿厂时常听得见呼号声、鼓劲声,当然也有哭声、骂声,三天、五天……八天、十天……半个月过去,这些声音都静默了。陆续有人撤出救援队伍,有些被埋工人的亲属也悄无声息地再不出现,霍家依然在坚持。 期间又下了几场暴雨,有两家窑厂抗不过衙门的命令,雨季开窑,结果一窑坍塌一窑被淹,成为青坪瓷史上又一桩惨案。 衙门瞒而不报且视而不见,寄虹多次代表瓷会请衙门出兵出钱赈灾,百姓也示威过好几次,衙门迟迟拖而不决。终于派出几个衙役去矿厂“审查”的那天,百姓们自发组建的救援队挖出了第一具尸体。 他年纪偏大,容貌身躯没有大伤,大夫检查后说,像是缺食缺水而亡。如果衙门肯早些调派城防军来救人,他会不会有生还的机会? 所谓“城防军”,护的不是百姓。生路,终究要靠自己。 全部七个人都被找到,寄虹倾其所有给他们的家人赔偿,并将他们厚葬。出殡那日,大雨如注,但几乎全青坪的瓷行人都来送行,队伍绵延出好几里地。寄虹向亡者的家人一一鞠躬致歉,没有一人出言责备。 这个事件如同一粒火星,引燃了瓷行积蓄已久的大火。 衙门不顾工人死活强令开工,换来的是工人沉默无声的反抗,他们罢工了。 没有组织,却出奇地一致。青坪几百家窑厂,无论大小,在三天之内统统封窑,瓷商店铺,无论陶瓷街还是河边集市,一夜之间关门歇业。 寄虹从记事起,从没见过如此景象。陶瓷街哑了,瓷窑瞎了,缺失了高低韵致的叫卖声和与朝霞竞彩的窑火,她对严冰说:“我觉得青坪像死了。” 严冰搂住她,“不,青坪正要活过来。” 衙门下令,要求瓷会开烧贡瓷,尤其会长应以身作则,违者严惩。 寄虹当着肥头大耳的传令人的面,把围住窑门的栅栏上了锁。 “肥头大耳”觉得深受奇耻大辱,但不敢拿寄虹撒气。听说坑了霍家掌柜的那个赵财,被叶墨打得皮开肉绽。底下人提起霍寄虹,都心照不宣地诡秘地笑。 他就随手指指几个站得靠前的工人,对手下吆喝,“把领头的抓回去!” 工人十分紧张,有的悄悄捡起扁担榔头铁锹。 寄虹不动声色地挡到工人前头,“有话好……” “少掺合!”“肥头大耳”猛地把她扒拉到一边,正要叫手下动手,后头传来一群莺莺燕燕娇嗔裹蜜的声音,“哎哟,对女人凶巴巴的可不行哟!” 船娘们扭着腰肢围上来,有人亲昵地扯他的胖手,有人爱怜地扯招风耳,更有一个妖艳的女子,直接拽住腰带,往回一扯,他不由自主就扑进她怀里。 “三哥,这腰带还是我系的呢,怎么下了船就不怜香惜玉了啊?”女子嗓音软糯,“船”“床”不分,周围哄堂大笑,连“肥头大耳”的手下都笑弯了腰。 寄虹看看跟在船娘身后的严冰和小和尚,严冰冲她使了个眼色,她会意不语,抱臂看热闹。 “肥头大耳”在船娘们的怀抱里“击鼓传球”一样被辗转了一个来回,一句话都没憋出来就落荒而逃了。 手下们挺放得开,嘻嘻哈哈地和船娘们拉手告别。上司是风水轮流转,船娘才是青坪长盛不衰的美景哩。 寄虹玩笑道:“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今日看来,狗熊更难。” 小和尚大笑,指着她对妖艳女子说:“‘船费’找她。” 女人给船娘付“船费”,大概是青坪开天辟地头一遭吧。寄虹瞥一眼非常乡土地蹲在地上的小和尚,“就你鬼主意多!”示意丘成去拿钱。 小和尚笑,“我哪有那么大脸请得动姐姐们下船啊,都是看歪脖哥的面子。”向船娘比了个“肥脸”的手势,“那是你老主顾吧?少门生意不心疼啊?“ 船娘掂量一下丘成递来的钱袋,喜笑颜开,“不啊,歪脖给我的‘船费’,赎身都够了。” 严冰看她一眼。 她跟小和尚说笑几句,招呼着姐妹们走了。 严冰问:“歪脖呢?” “本来要来的,好像临时有事去哪儿了。”小和尚站起身提提裤子,“没事我去找老大了啊,他和几个兄弟去玲珑姐的窑厂了,我去看看他怎么给那帮穿公服的好看。” 严冰沉吟道:“带句话给他,行事收敛些,小心身边人。” 小和尚漫不经心地应了,并不十分放在心上。 他走后,寄虹问严冰是什么意思。掩上房门,严冰才说:“还记得沙坤借灯笼那回吗?船上运的是兵器,卖给了金胡子。” 寄虹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 “类似的交易不止一次,知道的人不止你我。” 寄虹明白了,他是担心东窗事发。“沙坤虽然表面大大咧咧,其实粗中有细,就凭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弄到兵器,你就不用怀疑他的手段。” “沙坤很有手段,但他太重情重义,有些事摊在眼前,入了眼却不入心,所谓‘灯下黑,门里鬼’,不得不防啊。” 寄虹觉他意有所指,“你在说谁?” ☆、沙家护窑队 在大规模罢工尚未爆发时,玲珑就主动停工了,让工人过几天来结工钱。 大东问:“人都遣散了,贡瓷和生意怎么办?” 玲珑抓一把窑前潮湿的泥土,从指缝慢慢漏下去,“这么大的雨,再开工那是要人命啊!我爹就是这么去的,就在这个窑里。我绝不允许吕家的窑厂再发生同样的事!”如果小和尚此刻看见她的神情,大概会惊讶这是又一个“女老大”了。 结付工钱那天,工人惊奇地发现拿到手的比该得的多出一倍。他们千恩万谢,玲珑说:“过完雨季,再请大家回来。” 她亲送工人出门,但没出得去,被一队差役堵了回来。领头的一身簇新公服,看样子是新提拔的,一脸干劲十足。也不废话,把县令的命令复述一遍,冲玲珑抬抬下巴,“你是开工还是坐牢?” 哈,遇上个刺头。玲珑笑眯眯的,摊手做无奈状,“差大哥要能说服他们,”用目光向身后的工人指了下,“我就开工哇!” 工人配合着摇头摆手,“不开不开……”推推挤挤往前蹭。 “刺头”冲手下喊:“准备好喽,出一个抓一个!” 工人们停下脚步,脸色变了。 玲珑仍旧笑眯眯的,“不好抓啊,要是工人从后山走呢?一山连着一山,等你们进了山人家都到家啦!” 工人心领神会,互相使着眼色,慢慢往后山退。 这会轮到“刺头”脸色变了,冷森森地盯着玲珑。她站在大门正中,门挺宽,可不知怎的,瘦瘦小小的她往那一挡,魑魅入不了门。 不过,再怎么牙尖嘴利,还不是个女人?女人,一巴掌就解决了。“刺头”背着手踱过来,突然扬手就是一巴掌。他下了狠手,非打掉她三颗牙。 玲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股大力往后一带,“刺头”的手在半空中被牢牢攥住。大东单手使力一推,就把“刺头”推出好几步。 玲珑勾起唇角,想从他身后绕出来,被他右臂一横,“这是男人的事。” 真霸道,但……她喜欢。于是乖乖做小鸟依人状。 第72节 “刺头”打量大东普通工人打扮,骂道:“滚一边去!你算哪根葱?” 大东半边身子护着玲珑,“她是我女人。” 虽然简单粗暴,却是十分受用的一句情话。她抿着嘴笑了,伸出小手覆上他的大手,他没回头,但轻微缩了一下,她握住不放,他也就由她了。 后面“刺头”那些威胁的话,玲珑没听,反正有他,全当狗叫。 “刺头”气急败坏,觉得一个人制不住大东,叫上几个手下,“抓了!”几个人三面围上,大东右手护着玲珑慢慢后退,左手本能摆出一个防御的姿势。 “刺头”横眉竖眼,“怎么着?拒捕啊?” 大东愣了下,他没打算与衙门的人起冲突。 “刺头”趁他一愣神的工夫,突然扑上,一把攥住大东的手腕,反手一拧。 玲珑惊叫一声,探身欲拦。大东的手重过她的窑厂,绝不能再让他受伤了。 就在此时,一道寒光斜刺里飞来,精准地击中“刺头”的手腕,当啷掉在地上,是把匕首。 “刺头”的痛呼声跟杀猪似的,捂着手连连后退,脸色煞白。 后头有人嘲笑,“叫唤啥,一滴血都没见。” 随着笑声,沙坤带着小和尚和几个兄弟大摇大摆走过来,用目光向大东示意一下匕首,大东脚尖一挑,匕首划出一道弧线,沙坤伸手捞住,“脚法不错啊!” 那边“刺头”已经不叫了。被沙坤一笑,他才后知后觉发现手腕完全没有伤口,刚才击中他的不是刀尖,而是刀背。当着这么多手下被戏弄,他羞愤交加,“吕玲珑!你竟敢豢养打手!” 沙坤匪里匪气地向玲珑和工人们抱拳说:“兄弟不走船了,没营生,改行蹭口饭吃,今儿借宝地用用,给大伙演个杂耍,谢谢捧场啦!” 玲珑笑吟吟地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刺头”哪有心情看他耍把式卖艺,正要喝止,沙坤骤然大喝,“看好!”双手连动,眨眼间抛出十把匕首,当当当十声连响之后,全场静寂。 围绕着小和尚的头肩臂腿,十把匕首钉入他背后的树干,最近的一把紧贴天灵盖。他一缩脖,张臂跨腿装模作样一点一点蹭出来,“多谢老大没让我断子绝孙!” 工人大笑,可“刺头”一点都笑不出。树干上匕首圈出的人形曲线,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我没有老大手艺精,刚学了一个时辰,给大家献个丑哇!”小和尚从腰里摸出一把匕首,“可我缺个活人靶子哩!”目光落在“刺头”身上。 “刺头”腿肚子开始抽筋,“你敢——哇啊!”小和尚毫无预兆地抬手飞刀,“刺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抱头蹲在了地上。 全场哄笑。“刺头”战战兢兢地抬头,小和尚正冲他呲牙,那把匕首在他手里晃悠。 吓瘫了的“刺头”是被手下抬回去的,临走前还不忘色厉内荏地找补,“沙坤!你别嚣张,叶郎中会治你!” 沙坤掏掏耳朵。 送走工人,玲珑留沙坤等人吃个便饭,沙坤也不客气,带着兄弟们围坐一桌。席间玲珑布菜劝酒,大东就老老实实地坐她对面,两人中间隔着十七八个盘子,像隔着十七八丈远。 沙坤看不过去,借着酒劲跟大东俯耳,“兄弟,如狼似虎的年纪怎么憋得住啊!喝碗酒,直接上!”虽然俯耳,声量一点都不低,全桌都听见了。 玲珑觑着小和尚,“你把他弄回去还是我去找薇姐?” 小和尚留下兄弟们护厂,低眉顺眼地把沙坤拖走了。 玲珑收拾完碗筷,回头看大东不见了,往厂里瞧,月光下一个朦胧的身影来来回回地忙碌。 厂子刚刚散伙,能不能重开尚未可知,偌大的窑厂只剩他们两个,在孤寂的夜里愈发凄凉。但他一丝不苟,扛着栅栏摆到窑门前头,把木棚里的椅子倒放在桌上,打扫干净,工具收好,就像每一次普普通通的下工。 她走过去,帮他把未完工的瓷坯、用剩的瓷泥、釉料分类装筐,要抬时,被他阻止,“沉着呢,我来。”左手用力一提,就背到背上。满满一筐瓷坯,他步伐稳健,毫不费力。 玲珑坐在另一只筐上,环视四周,干净整齐,仿佛随时可以重新开工。 大东回来,又背走一筐。她望着他驮着硕大竹筐的背影,怦然心动。她一直是喜欢他的,但此刻发觉以前的喜欢和现在不大一样。以前他是男神,现在是……男人。 他再回来时,只剩她身下这筐了。她却不动,扬起脸看他,“大东,你生我气吗?” 他一头雾水,“什么气?” “我拖了你这么久。” 他想了一会,才反应迟钝地“哦”了一声,“不气。”示意她起身,去拉竹筐。 她偏安如磐石,“为什么?”有点无理取闹了。 他却不生气,托起她的腰微一用力,抱孩子一样把她挪到桌上。 她索性就孩子气到底,“为什么?不想娶我?” 他理好绳子,背上竹筐,才慢吞吞地说:“跟自己的女人置什么气。”转身走了。 月光从棚顶宽窄不一的木缝漏下来,一切都温柔极了。她托腮想了会心事,忽然轻笑出声。被他抱着挪来挪去,还挺……甜蜜的。 沙坤为霍吕出头的两桩生意干得漂亮,兵不血刃退敌千里,一下打响了名号,不少窑厂登门请他看家护院。这倒是无心插柳了,船没了出不了海,手下兄弟总得找个活干,他就叫小和尚和歪脖来商量商量。 小和尚先到的,沙坤大刀阔斧地讲完,说:“咱们人手不够,得再招一拨人,我、你、歪脖,”他拿匕首敲着桌边,思索着又念出几个人名,“各领七八个人,接十几单生意没问题啊。” 排场挺大。小和尚刚要点头,想起严冰的嘱咐,警醒起来,赶忙讲给沙坤。 沙坤神采就没那么飞扬了。匕首在他手里打着转,越转越慢,“当”地一声,罕见地从指间滑脱。他望着匕首,没去捡,“换黄金那回,白岭还没过完冬天。” 话题转换太突兀,小和尚有点懵,接不上茬。 “被金胡子绑在船上的时候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他娘的真冷,老子死也要死在你嫂子被窝啊!没出息是吧?但是歪脖带着几个兄弟在海里猫了一晚上。” 小和尚听懂了。他记起来,当初寄虹拟定这个计划的时候,是歪脖自告奋勇下海蹲守,他就是从那时起,把某些怀疑掩埋起来,再不提起。 沙坤继续说:“后来我问过寄虹,歪脖泡了多久,她说天没黑透就下水了,少说三四个时辰。”他加重语气重复,“三四个时辰,换我受得住吗?不一定。” 隔了一会,小和尚轻声说:“我也不行。” “‘小心身边人’,这话我懂,但,不想。”他拍拍小和尚的肩膀,“用你嫂子的话说,我不是什么好货。但有一条,我认的兄弟,永远都是兄弟,亲,兄,弟,亲兄弟没有猜来猜去这一说,要真有一天栽在兄弟手上,那是我沙坤该还的。歪脖,我认了,你呢?” “认了”,是“认兄弟”还是“认栽”呢?小和尚看着沙坤,看着看着就笑了,“我也认了。” 沙坤捡起掉到门边的匕首,“刚才咱俩说什么了吗?” 小和尚机灵得很,“没有啊,我全忘了。” 沙坤爽朗大笑,笑声飘过房门,湿了门外人的一双眼。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很久,听屋里的两人踌躇满志赚大钱,慢慢扬起手,隔着虚空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听见沙坤说:“歪脖怎么还没到?你去看看死哪个花船上了。” 他赶紧敲门,“老大,我到了。” 第二天,沙坤开始招兵买马。不少罢工的工人报名,很快组建起十几支护窑队,一天就被各大窑厂抢空了。 差役也是欺软怕硬,一看窑厂门口挂着块写着歪歪扭扭的“沙”字的破布,就绕道而行。青坪那么多窑厂,不抓这家抓那家,完成官老爷的任务就行呗。被有些没抢到“沙家护窑队”的窑厂看出门道,就也在门口挂块破布,写个“沙”字,一时间“沙字旗”占领了半个青坪。 曹县令不高兴了,在叶宅拍桌跺脚作姿态,“反了天了,青坪姓‘沙’吗?这是要揭竿造反?” 叶墨一边翻看棋谱,一边摆棋,闻言抬头想了想,笑了,“揭,竿,造,反,嗯,这个词用得好。” 曹县令方觉失言,赶忙解释,“卑职的意思是,有沙坤给那帮烧火的撑腰,他们死活不开工,大大拖延了贡瓷的进度,抓几个工人坐牢不痛不痒的,如何是好呢?” 叶墨把棋谱翻到某一页,嗤笑,“他不过是只上炉的羊,我随时可以点火。” 曹县令见他如此自信,试探地询问,他却不答,只专注地看棋谱。曹县令偷偷探头瞥一眼,他却忽然把书阖上。不过曹县令已经瞧见书里夹着一张纸,上头猩红的指印十分醒目。什么东西?证词? 他掩饰地陪笑,“那么何时点火合适呢?” “点不点,何时点,要看她喽。” 曹县令觉得,这位小爷回青坪根本不是为了贡瓷,是为了那个“她”吧? 这时下人来报有客到,曹县令告退,出门时看见侧门一个女子匆匆而入,不是霍寄虹又是谁? 他负手踱步而出,摇头晃脑地哼唱:“眼见她跪马前矮我半截……”那个“她”字一咏三叹,余韵无穷。 ☆、温柔和醉乡 寄虹没有看到曹县令。她进门的时候,目光被回廊转角处一闪而过的人影吸引,背影有些眼熟。她心头重重一跳,随即又觉定是自己眼花了,不可能是那个人。 即便那个人胆敢潜回青坪,又怎会进入叶府呢?岂不是自投罗网! 她在庭中稍停片刻,稳了稳心神,才入内拜见。她是被叶墨以“奉旨督办瓷务”之名召来的,但她很清楚,叶墨醉翁之意不在酒。然而,他是官,她是民,于公,她身为会长无可推卸。于私,有些事也该做个了断。 叶墨仍是一贯虚假的客气,请她落座,给她斟茶。茶是好茶,但她被严冰的白岭银毫熏陶惯了,就觉这茶香轻浮粗浅。她没喝,目光落在茶盏上,黑釉星河纹,流光溢彩,去年擂台上艳惊四座,如今近看,平心而论,的确举世无双。 可惜了,落在这等俗人手中。 “我以为上次已经说透了,看起来你还是不够聪明。人生如棋啊,一步错,步步错,你要想想清楚。”叶墨在棋盘上落下一子,瓷制棋子撞上瓷制棋盘,尖锐的一声响。 “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了。”寄虹把一张信笺按在棋盘上,起首三个大字“退婚书”,婉丽中风骨俨然,是她的亲笔。 叶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捏起这张纸,食指和拇指慢慢碾过纸边,停在中央,哧啦——撕成两半。目光里透着狠劲,一眼都没瞧纸上的字,好像撕的是她的脸。 寄虹平静无波,“不要紧,还有很多。”她又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退婚书放在同一位置。 叶墨不怒反笑,“婚是不会退的,不仅不退,还要提亲。我很好奇严冰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 “他要怎样,我都受着,与你无关。” 寄虹只是字面意思,但听在叶墨耳中,含义便十分不同了。他冷冷地盯了她一会,揉起退婚书摁进茶水里,纸团很快软烂。 “前不久,有人看上我这个茶盏,抬出官位,捧上重金,不弄到手誓不罢休的架势。他比我官大,我势必是留不住的。” 所以要拿茶泡纸糟蹋它?寄虹挺惋惜的。抛开焦泰这个人不谈,单论瓷器,她真心觉得黑釉星河盏可流芳千古,该妥善珍藏。 叶墨端起茶盏,左右端详,目露欣赏,“但我这个人呢,看中的东西,绝不会放手,哪怕,玉,石,俱,焚!” “啪”一声震响,茶盏从他手中滑落,摔得满地碎片。 寄虹心头猛地抽搐了一下,看叶墨的目光像看一个疯子。 叶墨仍然笑着,但笑容格外冷冽,“你以为你有严冰?有朋友?有全青坪瓷行人支持你?其实他们和这个破碗一样不堪一击!我一松手,啪,你身边的一切就全都没了。霍寄云啊,姚晟啊,沙坤啊……”他逐个逐个地念出她熟悉的名字,“……还有严冰,最后是你。我得不到的,宁肯摔个粉碎,别人也休想得到!” 他目光中的冷意,仿佛随时会扑上来杀了她。可她不能示弱,一示弱就功亏一篑了。 “叶墨,你不知道吧,还有很多东西是摔不碎的。”她抓起一把棋子,扑啦啦撒在地上,在满地蹦跳的棋子中扬长而去。 噼里啪啦一阵后,棋子安静下来。叶墨低头看去,居然没有一个碎裂。 同样瓷制的棋子,却坚硬如铁。 寄虹没有走正门,她心里惦记着来时见到的那个背影,特意沿原路走回。廊下四顾无人,她舒了口气,果然是看错了。 身后传来桀桀怪笑,“霍掌柜,在找我?” 第73节 寄虹倏地转身,刹那天旋地转。 眼前人瘦小,一双耗子眼,两根稀疏的嘴毛。 “耗子精!”她失声喊道。 刹那觉得快慰,杀害父亲的凶手归案了! 随即她听见耗子精趾高气扬地说:“叫我‘井捕头’!” 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远处,叶墨从房中慢慢踱出,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耗子精点头哈腰地退下。 叶墨朝寄虹笑了一下,“我送你的礼物,如何?” 耗子精是听说焦泰出狱的消息,才偷偷回青坪打听情势。先联络的焦泰,不料被叶墨发现端倪。叶墨对耗子精颇感厌恶,却仍将他官复原职了。因为他意识到,耗子精是把趁手的刀,可以直捅进寄虹的心窝。 寄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窑厂的。心里全是耗子精丑恶的嘴脸,叶墨那番威胁的话就没能当回事。一整夜思绪翻腾,千百种杀人惩凶的法子浮起又沉下,赤红着眼直到天光大亮。她要是金胡子就好了,一把刀就能解决。 可惜她不是,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别说报仇雪恨,连自己的婚姻都做不了主。 她突然翻身坐起,把头发随便一绾,没梳妆就跑出了门。 她决定向严冰摊牌。 以前不敢说,是觉得他骨子里依然是个不成熟的大少爷,有些事担不起,但矿塌那日,他把她抱在怀里,顶天立地。 后来他说:“你若信我……” 当时她没有回答,但心里早就点头了。她的过去,应该由她亲口告诉他,他是盛怒还是冷酷,她都愿意承受,最坏的情况是他不要她了…… 那她再重新追回来。 严冰正在家中写《瓷务杂论》,见她蓬头垢面就来了,吓了一跳,以为有急事,寄虹闹了个大红脸,总不能说:“是有急事,急着和你成亲吧?” 严冰失笑,“你要不要先洗个脸梳个头再说事?” 也好,顺便把要说的话捋一捋。寄虹就着他打来的热水洗了脸,没有梳妆台,只有一张饭桌,他坐那头写书,她坐这边梳头,手里是他的梳子,面前是他的镜子,他拢了拢书稿,给她腾出块地方,而后就悠闲地托腮欣赏“美人梳妆图”。 她渐觉气氛暧昧。屋子太小,只放了一桌一椅,他坐着椅子,她只能坐在床边。这副情景,怎么看怎么像是少年夫妻闺中乐。 “看我做什么?写完了?” 严冰“哦”了声,提笔蘸墨,正襟危坐续写,书稿上头是“……火,前烈,中缓,后微,燃火不停,至”,再落笔却是:“碧窗娇困懒梳妆。烛光分两行。许谁骑鹤上维扬。温柔和醉乡。” 写罢默吟,偷眼瞧她,未饮酒自有三分醉意。 寄虹没注意严冰热烈的眼神,头梳好了,话也想好了,放下梳子,认真地看着他,“严冰,我有话和你说。” “嗯。” 她想了想,先铺垫一下,“我知道你喜欢我,却不知道有多喜欢?”喜欢到能够忍受她身负婚约不能嫁他吗? 严冰笑,“多喜欢?嗯——这要你来回答啊——”“啊”字的尾音转了几转,就落进她的唇舌间。 男女之事上,严冰一向比较克制。他知道如果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寄虹多半不会拒绝,但他不愿意那么做,正因为爱她,所以更要珍惜。不过今日脱缰了。之前在船上、车上,环境有所限制,此时却是在他的床上,身下的娇躯温顺地迎合,他渐渐意乱情迷。 寄虹察觉出他和之前不一样了,这一次他很放肆,按在她腰间的大手火热,不知怎地就解开她的腰带,探进衣中,覆上她的柔软的那刻,她禁不住微微战栗。 他和叶墨不同,她被叶墨触碰时,只有恐惧恶心,神智却异常清醒,但严冰温柔的抚弄,让她神魂颠倒,想索取更多,想让他更深入,把自己全盘占有。 这是她选定的男人,她想做他的女人,拜不拜堂其实没那么重要。 他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严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只剩里裤了。他一个激灵滚下床,直接把头扎进脸盆里。直到一口气实在憋不住了,才抬起头抹把脸,大口大口地喘气。 转头看她,她懵懂地躺着,不知所措。 他想扇自己一个大嘴巴。 严冰拉开薄被盖在她身上,靠在床边,连人带被抱进怀里,在她耳边温柔地说:“对不起。” 寄虹心里五味杂陈。他这么好,反而让她愧疚。“严冰,我是愿——” “那也不可以。”严冰轻轻吻上她的发,“寄虹,嫁给我好不好?虽然我现在没有大房子,但我保证今后会买一座你喜欢的大房子,衣食无忧,绝不会叫你跟我受苦的。” 寄虹不是贪慕虚荣的人,他明白。不过女子托付终身,为将来考量得多些也是应该的,他理解。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原因令她犹豫不决呢? 她坐直身子,严肃地看着他,“如果我暂时不能嫁给你,你……你肯等我么?” “什么?” 她咬咬牙,“其实我和叶——”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话。寄云在屋外焦急地喊:“寄虹!在吗?沙坤出事了!” 这些日子,沙坤干了几桩漂亮的活计,替几个窑厂挡掉了差役,有大把银子入账,还有大把生意送上门。这天早上他春风得意地歪在床上,摸着伍薇隆起的肚子说:“儿子,你真是个小福仔,干脆就叫‘福仔’得了!” 伍薇踹了他一脚,挺着肚子坐到床沿上,“俗!还是叫‘翰书’好。”两个人为了名字已经争了一夜了。 不用伍薇吩咐,沙坤熟门熟路地给她套上软底鞋,“‘沙喊树’?这是人吗?” “咱们儿子可不能像你打打杀杀,得念书,考状元,能叫‘沙狗娃’、‘沙鱼蛋’?” 沙坤见她板着脸,就不争了,她原本脾气就不小,怀了身孕更大了,他倒越来越没脾气了。一把横抱起来,“半夜不是想吃山海居的虾饺?走!” 她笑着打他,“快放我下来!身子重,当心摔着孩子!” “再怀仨也抱得动!能一直把你抱到山海居!”他大笑着踢开房门,小和尚和歪脖正往里走,听见两人打情骂俏都乐了。 伍薇没敢真让他抱到山海居,叫了两辆马车,一行人热热闹闹地往山海居去。路上仍在为“翰书”还是“福仔”争个不停,后来伍薇生气了,“不吃了!回家!”沙坤赶紧陪笑脸,“行行,‘喊树’就‘喊树’吧。” 但心里嘀咕,要是生个女儿,这名字……会被笑话吧? 到山海居,沙坤小心地搀着伍薇下车,小和尚结账,歪脖晃着膀子往里走,忽然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 二楼,耗子精领着一帮捕快往下走,一伙人溜须拍马,“井捕头,您一回来,大家伙就有奔头了。” 耗子精没注意门边的歪脖,得意洋洋地说:“今天酒足饭饱了,都给我拿出看家的本事,抓住那个私通叛匪的要犯,大大有赏!” 歪脖神色突变。他低下头,不动声色地退后,若无其事一般踱到沙坤身边,压低声音,“老大,快走!衙门来抓你了!” 伍薇悚然一惊。 沙坤倒很镇定,余光一扫,就看到已走到一楼的耗子精,不由脸色一沉。冤家路窄! 不用问,他立刻猜到怎么回事了。既然耗子精能穿回这身捕头的衣服,那就没理可讲,只能刀刃上说话了。 有伍薇在侧,他不想正面冲突,示意小和尚靠过来,低声嘱咐,“上车,回窑厂拉上兄弟们再干。” 小和尚一点都不紧张,几个捕快算不得硬仗。但歪脖脸色煞白,一把攥住正扶伍薇上车的沙坤,“不能回窑厂,他们铁了心要拿你,捕快拿不下,后头就有城防军,一被拿住就是砍头!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沙坤神色凝重起来。若是单因组建护窑军一事,犯不上动用城防军,也犯不上砍头,而且,这些内.幕歪脖怎会知道?“怎么回事?”他沉声问。 歪脖支支吾吾,只叫他快走,沙坤目光沉沉凝视着他。眼见耗子精已经出门往这边走来,随时会发现他们,歪脖心一横,招了,“大哥,我对不住你,你和金胡子的买卖我漏水给叶墨了!” “漏水”是他们走江湖的行话,意思是泄密了。 伍薇大惊失色,慌忙跳下车,脚一软,差点跌倒,沙坤和歪脖赶紧去搀,动静有点大,耗子精终于被惊动,向这边望来,倏地拔刀厉吼,“叛匪在此!拒捕者格杀勿论!” 喊出“格杀勿论”,就不是小打小闹了。捕快如狼似虎冲来,百姓抱头躲避,热闹的街道刹那变成猎杀之地。 伍薇猛地一推沙坤,“跑!” 歪脖一刀砍断套马绳,“大哥,走!我断后!” 这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沙坤深深地看了一眼伍薇,这一眼,千言万语,今生来世。 随后他飞身上马,大喝:“小和尚,跟上!”一把拎起提刀迎战的歪脖扔到马后,打马冲向捕快。 十几柄刀迎面刺来,避无可避,沙坤猛地一踹马肚,马儿恢恢长嘶,四蹄腾空,惊险地从捕快头顶腾跃而过,顺脚踢翻几个,小和尚策马紧跟,两匹马趁乱突围,竟幸运地闯出包围圈,一前一后向城门疾驰。 在捕快呐喊追杀声中,沙坤听见身后伍薇渺远的嘶喊,“是男人就活着……”后面的声音被人海吞没了。 他没回头,但她流着泪抱着大肚子冲着他逃命的背影用尽力气大喊的情景,居然就在他的脑海。 混蛋!他又一次丢下她一个人,生死不明地跑了。 生死攸关的一刻,他居然走神了。他想,以后一定得让她过上好日子,人人羡慕的那种好日子,再不让她为他提心吊胆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了。 城防军十分迅速,沙坤三人奔到城门时,身后追兵飞快接近,而前方守门的士兵已得到命令,正忙着关闭城门。 城门一关,断无生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铁骨蒸蒸好味道”的地雷,鞠躬~~ 小剧场 小福仔哭着回家,“霁月说我的名字不是女孩,呜呜,仔是男孩用的,呜呜……” 伍薇解释不清,十分尴尬,“问你爹去。” 沙坤把女儿抱在怀里,避开正执行军法的士兵,“你觉得‘喊树’更像女孩,还是‘福仔’更像女孩?” 福仔皱着小脸认认真真想了很久,“福仔。”不哭了,但还是不开心,“爹,他们老是笑话我。” “谁敢笑话我沙坤的女儿!军法伺候!” 福仔听不大懂“军法伺候”,但大概明白是给她出气,于是兴高采烈地说:“霁月!” 沙坤蔫了。 ☆、与君伤别离 沙坤以腿驭马,双手匕首左右飞出,正中守门士兵手腕,危急关头,他也并未下死手。 两兵受伤,立刻有人替上,但沙坤就趁这短暂的替换间隙,提缰纵马闯过人群,冲到门前。守门士兵见他风雷万钧之势,一时吓得呆了,竟不及阻拦,两匹马风驰电掣从狭窄的城门缝隙中夺路而出。 但护城军百余兵马呼啸追来。沙坤与小和尚拼命打马,奈何坐骑是普通拉车用马,怎敌得过军马的脚程,距离越来越短,驰至青河边时,沙坤已能清晰地听见身后的发令声,“放箭!” 箭矢破空之声惊心动魄,贴着耳畔刷刷掠过。 他咒骂声未歇,横在马后的歪脖惊呼,“小和尚!” 沙坤回头,正看见小和尚带箭落水。马儿身中数箭,悲嘶倒地。小和尚中了多少箭,他没看见,但落水之处,一片殷红。 背后突然一疼,来不及去想那是什么,马儿猝然栽倒,他像一只木偶身不由己被甩出,半空中的短短一瞬,他看见歪脖常年歪着的脖子上,横插一箭。 第74节 随后,万事皆空。 城防军在青河沿岸搜寻五日,未见三人尸首,宣称叛匪中箭溺亡,收兵回城。 伍薇挺着六七个月大的肚子,徒步沿河寻找,走累了就随便找块干的地方坐会,摸着肚子沉默不语。 寄虹、寄云和玲珑轮流陪着,都知道伍薇的脾气,劝不动,只安慰说:“沙坤水性那么好,肯定早上岸逃远了。”心里却难过,受了重伤,水流又急,大罗金仙也难逃出。 伍薇说:“我饿了。” 寄虹打开随身携带的食盒,捂得严实,虾饺还是温热的。伍薇大口大口地嚼着,一连吃了好几个,又干呕起来,寄虹忙让她喝口水顺气。 稍停一会,伍薇又接着吃,寄虹看着心酸,“吃不下就别勉强了。” “多吃点福仔才长得壮实,要不等沙坤回来该心疼了。” 寄虹偷偷背过身抹抹眼睛,问:“福仔是谁?” “儿子呀,沙坤取的名字,说儿子是小福仔,能带来好运。”伍薇温柔地对着隆起的肚子说:“福仔,你福气大,一定要保佑你爹。” 肚皮上凸起一小块,小拳头模样,她惊喜地对寄虹说:“看,福仔听得懂!” 寄虹终于落下泪来。 找了好几天,一无所获。伍薇的状况不太好,寄云带着宝宝搬到她家,日夜相陪。 最高兴的是宝宝,大人的愁事她不懂,只知道天天不用上学堂了,每天都可以陪她玩。 学堂已经关门。夫子的弟弟开着家窑厂,沙坤的护窑队一散,差役凶神恶煞冲进各个窑厂抓人,没几天的工夫,牢里就装不下了,夫子的弟弟也在其中。夫子和许多百姓到衙门前抗议,同样被捕入狱。 整个青坪涌动着不安的气息,像沉睡的火山,在清醒的边缘。 寄虹参与过瓷行自发组织的抗议,要求官府放人,差役驱散人群,将包括方掌柜在内的几个领头者抓进大牢,唯独放过了寄虹。她站在人群中,周边有人厉声激辩,有人四散奔逃,差役斥骂鞭打,驱逐抓人,却像是看不见她一样,刻意避开。 严冰找到她时,她孤立无援地站在狼藉的街道上,正被方掌柜的妻子指责,“你这个会长怎么当的?抓走这么多人,你怎么不敢出头?” 寄虹深深垂着头,无言以对。她不是没出过头,几乎被叶墨……可她确实无功而返。 有人愤怒地质问:“为什么他们不抓你?” 她知道是叶墨有意为之,可她有苦难言。宁愿和同行一起坐牢,都好过被孤立质疑。 严冰挤进来,默不作声将她拢在怀里,宽厚的大掌遮着她的眼睛和耳朵,简单的动作,将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唇枪舌剑的话语统统挡在外头。 寄虹想一辈子赖在这个怀里了。 严冰分开人群,护着她向外走。有人不肯让路,严冰冷冷扫视一周,“要算账,该去找真正的罪魁祸首。”语声森冷,不怒自威。 众人在他目光逼视下,慢慢让开一条通道。 远离那些蜚短流长谩骂指责之后,寄虹失落叹气,“作掌柜霍记没了,做会长瓷会散了,我什么都做不好。” 严冰逗她,“依我看,你只要一样做好就够了。” “哪样?” “严夫人。” 她被逗笑了,“也好,洗手做羹汤。” 他停下脚步,认真地望入她的眼睛,“当真?”她总是反反复复,让他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她的手指缓缓分开他的,交错着插.入,变成十指紧扣的握法,低低浅浅地笑,“人都愿意给你,你说呢?”说罢满面绯红,再不看他,低着头走在前头。 严冰慢悠悠随着她的步伐缀在身后半步之距,她害羞了,所以他没再开口。可是天知道,他心里的幸福都涨成青河了。 是啊,她对他那样毫无保留,还有什么可疑虑? 两个人没乘车,十指交握手牵手,旁若无人一路走回去,过街,出城,穿林,越野,犹嫌太短,一生一世走下去才好。 到了窑厂,丘成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转圈,脚底着了火似的。 寄虹问:“差役又来捣乱?” 丘成看一眼严冰,欲言又止,表情十分古怪。 严冰想肯定有麻烦了,拉起寄虹的手进门,“让我应付。” 一进门,两个人都愣了。 屋里的人是青坪有名的媒婆,据说书香叶家大小姐下嫁商贾焦家就是她说成的。看见两人紧握的手,媒婆的嘴角快撇到耳朵后头了。 不用问,这是有人向寄虹提亲了。严冰放开手,不见外地踱到屋里,熟门熟路从柜子里取出银毫和青瓷茶碗,沏茶,落座,笑吟吟地看向媒婆,“就不请你喝了,她专为我备的。”说到“她”字,用目光指了下寄虹,嚣张地昭示“男主人”的身份。 寄虹神色紧张,如坐针毡。 媒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是怎么说?聘书都下了,要一女进二门不成?”说着掏出张纸,没给寄虹,反而拍到严冰面前。 严冰的笑容蓦地消失了。 寄虹突然跳起,去夺那纸,严冰伸手按住,紧紧盯着她。目光里有不敢置信、猜疑、愤慨、冷厉……这些统统不重要,只有那抹被她深深刺伤的痛,让她心房被揉搓成一团。 她慢慢慢慢缩回手,垂下目光。 严冰的视线在她颤动的睫毛上逗留好长一会,才缓缓移下,落在指缝间漏出的墨字上。 刺目锥心。 “叶氏子墨……霍氏女寄虹……凭此为定,永以为好。”落款是两年前。 两年前……他深爱的女人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是别人的未婚妻了。 他深爱了两年、打算“永以为好”的女人。 “这份是誊抄的,原来那份在叶郎中手里,啊,霍二小姐也该有一份嘛!你要不信可以叫霍二小姐拿出来比对,一字不差的哟!” 严冰有片刻的恍惚,半晌才反应过来是媒婆在说话。其实不必比对,看见寄虹的表情他就知道是真的。 寄虹大发雷霆,“告诉叶墨,我早就和他断绝关系了,不会嫁给他,死都不会嫁!”推推搡搡把媒婆赶出门。 媒婆跳着脚在门外大喊:“难得叶郎中不在乎你和别的男人不清不楚,还肯让你过门,那是你八辈……” “滚!”寄虹怒骂。 丘成听见动静,拖着铁锹大步流星走过来,那架势像拖着丈八蛇矛。 媒婆乖觉地噤声,掉转脚跟溜了。 丘成从媒婆的话里听出个大概,这种事她不好插嘴,杵在门口反而让寄虹尴尬,便默默离开了。 屋里静得只能听见严冰沉重的呼吸。 寄虹慢慢走到他身边,想挨着坐下又不敢,罚站一样,低声下气地道歉,“对不起,我……我可以解释……” “不必。”他冷冷打断,“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她涨红了脸,又委屈又羞愤,但全都压下来,轻轻地扯他的衣袖,“我心里只有你,你是知……” “我不知道!”严冰腾地起身,动作太大,几乎撞上站在身边的她。 寄虹本能扶了下桌子,不慎把茶碗碰翻在地,正好又倒退一步,脚跟踩到碎片上,“咔嚓”一声。 严冰目光一紧,却没动。 若是以前,他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她拉开,嘘寒问暖。她眸中浮起雾气,脚不痛,心痛。有好多话要同他解释,但开不了口,仿佛再吐出一个字就会泪崩。她不想哭,没资格在他面前流泪。 他本来极气极怒,满腔愤恨想往她身上撒,但对上她盈盈泪眼,顿时柔肠寸断。他是舍不得她掉一滴眼泪的,但此时此刻叫他把她揽进怀里却也不能,心里天人交战,煎熬得很。 他移开目光,走到门口,顿了顿,没回头,解释了一句,“今天小夏搬回来,我回去看看。” 房门打开,脚步声远了。 许久,丘成进来,看看呆若木鸡的寄虹,“你没事吧?” 寄虹摇头,蹲下来把碎片一片片捡到手心,丘成说扫扫就行,她固执地捡个不停,丘成拿来扫帚,“碎成那样了,捡起来有什么用?” 寄虹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碎片,泪水吧嗒吧嗒滴在上头。 碎了,依旧如获至宝,就如他们的爱情。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铁骨蒸蒸好味道”灌溉的2瓶营养液,鞠躬~~ ☆、夜雨送春宵 窑厂只剩寄虹和丘成。 不知为什么,衙门没再派人骚扰了。两人找出霁红瓷的配方和原料,开始重新烧造。严冰没有来过,倒是小夏每日必来,每天都会带来烧造霁红的新想法。 丘成悄悄对寄虹说:“严大哥一直关心着你呢。” “嗯。”寄虹一点都不惊讶。 “要不要我和小夏把他押过来,你们俩把话说开了?” “不用。”寄虹把釉水匀速地浇在瓷坯上,釉水随着旋转的瓷坯流涂,有几滴甩溅到她的鞋子上。“他需要时间冷静一下,等想通了,自然会来找我。” 丘成不知道男人也会这样子怄气的,从没见过小夏跟她怄气。“要是想不通呢?”就这样结束了吗? 寄虹仔细观察釉层,厚薄不匀,便拿吹管蘸了釉料准备补釉,看看一脸担忧的丘成,轻松地笑,“那我就去找他呗。” 后半辈子,她有无数个两年,使尽浑身解数也要把他追回来。 将近中午,寄虹早早赶小夏回去。小夏撅着嘴,“少爷自己会做饭了……就让我待在这和你们一块吃呗。” 丘成忍俊不禁,偷偷冲他摇头。 小夏只好答应。但暗下决心,从今天起努力攒钱,再给少爷找个像自己一样能干的书童兼厨子兼管家,他就可以放心地进丘家了。 寄虹说:“家里没有银毫了吧?”把茶叶罐让他带上。又说:“严冰总说青坪冬天太潮湿,用这些薏米给他熬粥,去湿气。”林林总总的,不知不觉就塞满一个巨大的口袋。 小夏说:“有没有多的米面?” 寄虹和丘成装了两口袋给他。小夏不舍得丘成累着,自个扛到车上,“家里的米面都让少爷给逃难的了。” “哪来的逃难的?”丘成问。 “好像是郡治那边,说是金胡子打过去了。” 再问,他也说不出更多。寄虹很是疑惑,年初金胡子刚攻下白岭,不到一年的光景就能打到这边吗? 丘成提议进城打听下情况。 第75节 小夏驾车把她们送到中途,两人徒步进城。城外果然不少逃难的民众,扶老携幼,但被守门的士兵挡在外头,不准进城。 寄虹和丘成被严格盘查一番才进得城去,先去宝来。宝来已经关门歇业,伍薇和寄云两个女人守着偌大的家业,一个身怀六甲,一个带着孩子,尽管伍薇说姚晟常来探望,寄虹还是不放心。丘成说:“我留下吧。”好歹表面上她是个男人。 寄虹想了一下,只能这样。霍家的窑还得她守着,暂时脱不开身。她谢过丘成,“我回去把你的衣服送过来。” 走在街上,秋风吹不散眉弯。抬头看天,昨天朗朗晴空,忽而风雨欲来了。 被拥挤的人流推来搡去,有一种命不由己的无力感。因为这个动荡不安的世道,因为离散或生死不明的亲朋,因为严冰。 要是他在就好了。 她叹了口气,收回视线,才发觉街上的人出奇得多,几乎水泄不通了。自从瓷业罢工以来,青坪甚是萧条,罕见此等景象。 除了示威或抗议的时候。 寄虹警觉地观望,人群中果然不少熟面孔,大多是被捕同行的亲朋,方掌柜的儿子也在其中。人潮洪流般裹挟着她前行,并不喧嚷,甚至算是静默的,但就在如此诡异的静默里,无声地凸显出一种力量。 火山喷发前那种无可比拟的震慑力。 心跳莫名加快。她辨认了一下,似乎是朝着大牢前进。低声询问身边一人,“这位大哥,衙门是不是要放人了?”大家是去迎接亲人出狱? 那人认出她来,冷笑,“霍会长,我们靠不上瓷会,只好靠自己了。” 她再想问,不知是谁高喊一声,人群突然爆发一般,轰然前冲。越过密密麻麻的人头,她看到牢门洞开,城防军押着囚犯出狱,所有囚犯被绑着双手,猎物般串在一根粗绳上,头一个就是方掌柜。 不是释放?要押去哪里? 士兵怒骂:“滚开!耽误军机大事,要你们的命!”挥鞭左右开弓,人群竟岿然不动。 有人高喊:“放人!都是爹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叫他们去送死!” “放人”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欲掀翻城防军的铁骑。 士兵左突右冲,却寸步难行,又急又惧,拔刀架在方掌柜脖子上,咆哮,“让开!不然就地问斩!” 寄虹大惊,拼命往前挤,但有人比她更快,斗牛一样窜出,一头把士兵撞倒,夺刀斩绳,振臂一呼,“还等什么!抢人!” 寄虹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身边霹雳般一声炸响,人群怒吼着冲过去,和城防军厮打起来。 从第一个士兵砍掉不知是谁的脑袋开始,这场风暴就演变成血腥杀戮。 城防军曾镇压过多次反抗,但这次刀和血失灵了。 寄虹被推倒,头上是激烈的喊杀声、兵器撞击声、哭声、骂声,身边是混乱的脚步,有脚踩过她的身体,有腥臭的液体喷到她脸上,有个人倒在咫尺之距,半边脑袋没有了,却仍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她曾经单枪匹马在金胡子的围捕中闯进闯出,但此刻才知何谓“人间地狱”。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但对着那个半边的脑袋,肝胆俱裂,连半分气力都使不出。突然身边奔逃的腿脚被人推开,她未及抬头,腰间被一只手臂牢牢揽住,眼前的半边脑袋急速远离。 眼泪“唰”地下来了。 刚才那一刻,她以为她要死在这里了。幸好他来了,神兵天降一般。 严冰顶着刀枪棍棒不要命地冲出人群,直接撞开最近的一扇门,来不及迈步,抱着寄虹和身扑了进去,顺势滚到门后。两人都惊魂未定,缩在门后大气都不敢出。 片刻后,严冰探出腿,用脚尖极慢极慢地阖上房门,房间暗下来的时候,感觉怀里僵硬的身躯微微放松了些。 昏暗里,他宽厚的手掌捂住她的耳朵,隔绝开外面恐怖的声响。 她把头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尽管外头是世界末日,这里,他的怀抱里,是她永远的宁静港。 门缝中漏入的一线日光渐渐倾斜,从发梢溜到脚尖,远去了。惊心动魄的杀伐声也沉寂下来,随暗夜消弭无踪。 严冰向外窥视,暮色苍茫,长街空旷,死寂而肃杀,只有两人一组的城防军不时从门前闪过。 他看一眼寄虹。黑暗里瞧不清神色,但她心有灵犀。躲在这里不是长久之计,总要出去的。 严冰在屋里摸出几套衣服,两人换下身上的血衣,整理妥当,出了门。 街上的情景比她想象中更恐怖。地上一片一片的深色痕迹,间或有残缺的尸体来不及拉走,暗沉的天色也掩盖不了暴行。 “叛匪”尚未兵临城下,护城的军却已经大开杀戒了。 “别看。”他把她搂在怀里,高大的身躯遮住那些残酷,加快步伐。 寄虹不愿给寄云和伍薇徒增担忧,严冰也认为必须尽快出城,否则可能会被困城中,照目下形势,城里并不比城外安全多少,里外都有人,凡事还可互相照应。 城门把守严密,来往行人一概严加盘查。两人一身补丁,发髻粗糙,尘土满面,守门士兵没认出来眼前就是瓷业赫赫有名的两个人物,照例询问出城何事。 寄虹说:“回家。” “住哪?” “霍……”忽觉严冰捏了下她的手。 士兵见她停口,狐疑地打量她。 严冰报出他的地址。 士兵又问姓名、家里有没有从事瓷业的,寄虹这才明白严冰的用意。 严冰否认,报了假名,又怯懦地问:“大哥,查得这么严,是怎么了?” “那帮烧瓷的闹出大事了,凡参与者都按造反论处。有亲戚朋友闹事的,必须立刻上报!” 严冰诺诺称是。 有惊无险地出城。两人不敢提灯,不敢歇息,步履匆匆。 浓云遮蔽星月,山脉与城郭绵延成隐伏的巨兽。回家的路不平坦,沟沟坎坎,深深浅浅,但他步伐沉稳,手掌有力,一种属于男人的坚定沉着的力量通过交握的手鲜明传递过来。 她记起有许多次,他像这样牵引着她,带领着她,攀上高峰,穿过狭路,一程复一程,一日复一日,原来已经走得这么久,走到这么近了。 这么近,距离那个终点一步之遥。 将至窑厂时,大滴的雨珠砸下来,严冰脱下上衣撑在两人头顶,但无济于事,很快大雨倾盆,两人小跑着到家时,浑身湿透。 严冰点亮灯笼,暗影一扫而空。上次留宿时穿过的丘成旧衣还在寄虹卧房放着,他拿起衣服,“你先换衣服,我去隔壁。” 寄虹腾地弹起,“别……” 看她惊悸未消的神色,他心里又酸又软,“好,我不走远,就在外间,行吗?” 她犹豫了下,点点头。 他关上隔门,迅速换衣,嘴里不停跟她说话,问她哪里伤着了,药箱放在哪。听见他的声音,她大概就不会那么害怕。 她声音低低的,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烛光将她纤细的身影描在桃红薄纱门上,他不经意一抬眸,起伏转折,处处温柔。 在城里那个黑暗的小屋,没遮没拦,两人只能背转身子换衣,但当时风声鹤唳,谁都顾不上尴尬,这会虽隔着一重门,他却觉得心神荡漾。 出门打了盆水,找出药箱,稳稳心神,问:“换好了吗?我进去看看你的伤可好?” “好。”她声音几不可闻。 推开门,他愣住了。她只穿着里衣,端坐在床边,干净的外衣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她望着脚尖,“我腰上挺疼的。” “哦。”他赶忙走近,“哪里?” 她指了下,后腰靠下的位置。 这个位置……他耳根子慢慢热起来。正迟疑间,她主动撩起上衣,露出半截柳腰,靠后有一片青紫,透着斑斑血点。 他顾不上窘迫了,“得先用冷水敷一下。”绞了手巾叠起按在伤处。 又冷又疼,她不禁缩了下身子,便有一只手握住她的腰,温暖而坚实的触感,令她油然生出一种渴望,想要汲取这股力量。 夜雨敲打窗棂,泠泠如琴,轻拨心弦。薄胎青瓷灯罩上的合欢被烛光唤醒,在床幔上无声绽放,交缠的花颈吻上两人交叠的影,满室静谧芬芳,心中却有异样的情愫飞快滋长。 “严冰,”她幽幽开口,“我退过婚,早在两年前。” 握住她腰身的手微微一紧,“不说这个。” 她半转过身面对他,轻轻捂上他的嘴,“我的确跟叶墨有过婚约,那时候还没爱上你。但他不是我的良人,我早就亲口和他退婚,只是没落于纸面。我爱的是你,真心想嫁你,非常非常想,想得不得了。” 他虽然早明白她的感情,但听她亲口说出“爱你”,感动排山倒海。许多情绪翻涌上来,幸福、甜蜜,以及深深的愧疚、自责,和满满的疼惜。 “别生我气了好么?”呢喃软语,像哀求又像蛊惑。 听得他心口发疼,“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气你,都是我不好……” 即便没有方才的解释,他也早已将其中原委想个透彻。她曾经抛下一切随他北征,孤身赴险救他于千百匪军,他又怎会怀疑她的情意?但,一想到心爱的女子被别人觊觎,自己反倒名不正言不顺,一时半刻总归难以释怀。 然而此时此刻,他格外后悔。叶墨的逼婚,受伤害最大的是她才对啊!作为她的男人,他不仅没有给她安慰、与她共同承担,反而指责、冷落,她却忍着委屈,无时无刻努力挽回,他怎么舍得让她这样伤心难过?怎么就不能宽容大度有担当? 真够混账的。 爱,不止是舍生忘死,还是愿意为对方改变自己。 他把她搂进怀里,“寄虹,是我错了,以后再不跟你吵架,再不发少爷脾气了。我爱你,不管你怎么样我都爱。” 她抬眼望着他,眸中风月无边,“那,娶我吧。” 他还在飞快地盘算如何迫使叶墨答应退婚,她已经坐直身子,脱下里衣,露出朱砂红的抹胸,莹白如雪的肩臂裸.露在他面前。 严冰愣了下,忽然明白她语意所指,心中翻江倒海,刹那间转过无数念头。 他当然想娶她,但今夜之前,从未考虑过这种“娶”法。 她满面通红,僵硬地坐着,深垂着头,忐忑不安地等待他的决定。作为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他却起身走开。 那一刻,她几乎要落下泪来。 轻微的“噗”声响过,灯笼蓦地熄灭,黑暗中她的腰身被一双火热的手掌环住,背后抹胸的衣带忽地松开。 他有坚守的底线,但所有的坚守最终都是为她。他懂得她索取的不是情.欲,而是归属感。如果必须通过仪式来承诺,他心甘情愿给予。 作者有话要说:  不要对下文有太大期待,灯已经吹过,直接天亮 ☆、良辰好时光 寄虹的心思正如严冰所料。连日来发生的种种几乎将她逼入绝境,叶墨的咄咄相逼,严冰的冷落疏离,让她提心吊胆患得患失,沙坤与伍薇阴阳相隔,让她觉得世事难料,暴.乱惨烈的场景更给她脆弱不堪的心魂重重一击。她觉得自己快要沉沦深海了,直到他将她占有。 被进入的那一刻,世界都变得不同了。她包围着他,禁锢着他,而他给她注入坚实的力量,和律动的生命。身体和精神充盈起来,胸膛中有什么东西鼓胀、饱满,将绝望、脆弱、恐惧挤压殆尽。 此时此刻,她才完完全全地确定,他是爱她的,很爱很爱,在每一次没根进入的时候,每一次深刻撞击的时候,她都听得见他的誓言,如许鲜明,如许强烈。 第76节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那种汹涌澎湃无法抑止的爱意,是任何言语都不可代替。 这一夜,大雨不曾停歇。疏疏密密,缓缓骤骤,厮缠至天明。 三两声莺啼轻快,宛在耳畔。寄虹慢慢睁眼,大雨不知何时停息,一床日光静好。他一只手臂被她枕着,另一只整个环住她的腰身,高大的身躯完全拢住小巧的她,是非常自然的占有兼保护的姿势。 大概昨夜入睡时颠狂未复,薄被有些凌乱,她这边遮到香肩,他那边却褪到腰腹,露出结实的胸膛,那道长长的伤疤一览无遗。沿着伤疤,从肩至胸,一串胭脂红痕娇艳又糜乱。 她有点窘,都不记得怎么弄的。但又有点小得意,这个男人被她烙上独属印迹,休想再逃了。 仔细端详了会,觉得那串吻痕结束草率,再加一个才完美,于是凑到近前,刚要吻下去,他身子往后一撤,搁在她头顶的下巴低下来。 她抬头,对上他含笑的双眸,目光清明,不见一丝睡意。 “醒很久了?”还好还好,没吻下去,不然被他瞧个正着,多羞人。 “嗯。”严冰的声音透着餍足的沙哑,“想看着你在我怀里醒来。” 她觉得经过昨夜,他越发会调情了。“既然早醒了,怎么不把我挪开?胳膊酸了吧?”她半撑起身子,想退后一点。 “我魔怔了才把你挪开。”他环住她腰身的手微微收力,却听怀里的人儿低低“嘶”了一声。 “怎么了?” “疼。” 他赶忙松开些。昨夜怕弄疼她,刚开始时刻提醒自己要克制,但一发之后,不可收拾,看来还是伤着了。虽然之前没有经验,但回想一下旧时府中家事,体贴地问:“我去烧水给你泡一泡澡好么?大概可以舒缓些。” 寄虹顿时红了脸,“不是……我,我说的是腰上,昨天被踩的那处伤。” 严冰脸也红了,半跪起身,“我看看。” 她来不及阻止,薄被已经被掀开,拉到臀部,春光大泄。 寄虹羞臊得把脑袋整个埋进褥子里了。虽然两人已十分亲密,但昨夜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此刻明亮的光线下,自己未着寸缕,玉体横陈,完全袒露于他居高临下的目光之下,这情景,单是想象就叫人……心潮澎湃。 不过他看得也太久了些,久到她敢肯定他不止在查看伤处了。 半晌,她听见他披衣下床,拿了什么东西回来,“有点肿了,得用药酒把淤血揉开。” 听他气息有些浮动,她却弯起了唇角。 严冰把她抱起来,横放在自己腿上,随手拉过长衫给她盖着,往掌心倒些药酒,在她伤处捂了会,开始轻轻地揉,逐渐加重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她不觉得很疼,热热的,挺舒服。 闭上眼,慵懒地享受他的熨帖。想起昨天的事,问:“你怎么知道城里会出大事?” “我哪有这样神机妙算,只不过知道昨日衙门要押解囚犯充军,想着他们的亲属必然阻挠,之前已经闹过几次了,这次更不会善罢甘休,只是没料到如此惨烈。” 定是他从小夏那里听说她进了城,才连忙赶去的。“那些囚犯很多都是瓷行里的,不是重罪,不过因为不肯开工罢了,怎至于就充军呢?” “听说郡治被金胡子围城,有将士浴血突围至青坪搬救兵,可惜来错地方了,曹县令是个贪生怕死的,护城军更不愿送死,只能拿囚犯充数。” 寒意涌上心头,怨不得瓷行群情激奋,那是拿他们亲人的血喂刀锋啊!寄虹抬眼盯着他,“真是金胡子吗?消息准确吗?” 严冰思忖着说,“道听途说,谈不上准确。说是打着金胡子的旗号,但应该不是本人。金胡子投靠乾王了,腰杆硬实起来了,很多小股势力俯首称臣,这个要么是其中一支,要么是金胡子的某个手下。至于领兵者究竟是谁,唯一的知情人还躺在衙门里在鬼门关挣扎呢。” 如果不是金胡子,会是谁这样悍勇、胆敢突袭重兵把守的郡治呢?郡治一破,下一个会是哪里? “严冰,你觉得,他们会来打青坪吗?” 他揉药酒的动作顿住了。二十万饷银还在青坪存着,金胡子会不想要吗? 手下一空,柔软的身子依偎过来,她甜甜地笑,“管他呢,咱俩今朝有酒今朝醉。” 就在即将天翻地覆的年月里,两人却在只属于彼此的窑厂度过一段难得的如意时光。 并无要事可做,晴天窝在暖洋洋的秋阳下,她蜷在他怀里,十足一只小懒猫;雨天她陪他写书,一瓣一瓣喂他柑橘,或者汤圆,或者自己;兴之所至会携手游山,再跳进那个废窑,然后让他抱她出来;或者一起做霁红瓷,一起烧窑,一起守着窑火彻夜不眠,她仰起小脸迎接他的唇时,他背后幽静的天空,漫天星光如梦如幻。 严冰是不舍得寄虹动手的,他知道她以前常常亲力亲为,但现在再让她砸石铲炭泡冷水,想想都心疼。 但她说:“我还从来没有和你一起做出过一件属于我们的瓷器呢。” 他就融化了。“好吧,但粗活重活我来干。” 只有两个人,进度有点慢,但他们不着急,有对方陪着,做一辈子才好呢。每一道工序都极其细致,他慢慢地研磨,她细细地筛粉,他和泥,她制瓶,他煅料,她配釉,然后面对着面一人一根吹管小心地吹釉,完工后大笑对方像花脸猫。 砌门的时候,他不慎被砖头磕伤了手,血滴在瓷器上,她赶紧帮他包扎,还要接手剩下的活计。 他可舍不得让她搬砖挥锹的,“晚上好好慰问我吧,现在先出去。” 他把那只染血的瓷瓶挑出来,准备丢出去,她按住,“做什么?” “这个弄污了,烧不成。” 她夺下来,放回原处,“烧不成霁红也要烧,这上头有你的血,我得一辈子珍藏。” 他心里闷闷地疼。她卧房里有满满一柜关于他的物品,有一天她宝贝一样一件件炫耀,有满是窟窿的星光灯,有只剩半截的瓷簪子,都是又破又旧不值一文的。 换成任何一个女人,都会向情郎要求些什么,贵重些的礼物,或是定情信物,乃至对未来的承诺,但她没有,即便成为他的女人之后都没有任何要求。她只是默默地收集起他们的一点一滴,把那些破烂儿视若珍宝。 可对他来说,珍宝只有一个。 这夜并没有慰问,烧了大半夜的窑,两个人都倦极了。早上醒来,寄虹身边是空的,料想他又早起为她做饭了。梳洗完毕,还不见人来,出得门去,听见大门外似有喧哗,走近果然瞧见熟悉的身影,他正给一群逃难的人分粥。 “看你睡得香,没叫你。这儿有我,回去吧,厨房有饭。”两人在一起不过几日光景,他说话已像老夫老妻了。 她笑笑,接过他手里的大勺,“哪有当家的掌勺的,这是女人的活计。” 当家的……这称呼,他喜欢。 知道她是给他颜面,他也就不争了,端出“当家的”架势,跟逃难的人拉家常。他话多,只在她面前,平素对外人没那个兴致,今天有点不一样。她默默听着,手底下动作很慢,分完粥,又找出几件小孩子衣服相赠,他们千恩万谢的,话匣子慢慢打开了。 这群人是郡治城外一个小村子的,城破后,他们害怕,着急忙慌地跑了。到青坪却依然不好过,进不去城,只能在城外晃荡,讨饭糊口,说到这里,又七嘴八舌感谢严冰夫妻。 拉拉杂杂说了许多,重要的事就说不到点子上。严冰诱导,“你们往青坪跑,是听谁说这里安全还是怎么着?” 众人面面相觑,一脸茫然。 看来都是瞎跑,平头老百姓们,不可能了解金胡子军队的动向。严冰好奇地问:“老听说金胡子金胡子的,他真有一把金的胡子吗?” 还挺能装的,寄虹憋着笑,拿起勺子给一人添粥。 这回大家纷纷摇头说没见过长金色胡须的人,那个添粥的蹲在牛车上,含着粥口齿不清地接话,“没见过金胡子,倒见过另一个特别显眼的。叛军攻进城的时候,我正在山上割草,亲眼看见他们一个个跟不要命一样,有几个兵最厉害,一路杀上城头,把黑旗往那一杵,唉,城就归了人家了。那几个插旗的兵里头,有个脖子特别歪,长成这样怎么还能当兵。” “当”地一声,寄虹的勺子掉进锅里。 大家都回头看她,严冰不动声色地招呼,“别站那了,日头大,晒得人发晕,过来。” 寄虹坐到他身边,他的大掌覆上她的手,镇定沉稳,她砰砰乱跳的心渐渐安静下来。 他面上仍是笑着,“那扛旗的人得什么样啊?三头六臂吗?” “那倒没有,但挺壮实,挺高,”那人举手比了下个头,“站在旗下有这么高呢。和身边那个又小又瘦的兵一比,简直是个小孩了。”他眯着眼回想当时的情景,有些好笑,“这三个兵,怪模怪样,从哪挑的。” 寄虹垂眸,这消息真如晴天霹雳,叫她喘不上气,喜都喜不出。 严冰笑容不改,天南海北地聊了会,寻个借口把他们打发了。回到屋里,笑容就不见了。 寄虹劈头就问:“会不会是沙坤他们?” “八.九不离十。”他飞快地换衣裳,“赶紧进城,通知伍薇。” 没想到城门已经封闭,早几日就禁止任何人员出入了。两人连跑三个城门,碰见一个严冰认识的守门士兵,却也不能通融,士兵还劝他们赶紧回去,这几日官府在搜捕瓷行的人。 严冰皱眉,“那天闹的事过去好些日子了,还没完吗?” “哪儿呀,”士兵瞧瞧左右无人,捂着嘴压低声音说:“听说参与闹事的人里头,有人投奔叛匪了,才全城戒严的,城防军天天在城里逮人,据说都是家眷,可怜见的。” 暮色沉沉,归去的脚步异常沉重。寄虹问:“伍薇会不会受牵连?” 默然许久,严冰神色沉肃,“但愿躺在衙门里的报信人还没清醒。” 寄虹稍觉宽慰。也许那个报信人醒不过来了,也许他没看到沙坤,就算看到了也不一定会提起这种小事。她还有时间,总能找个机会递消息给伍薇。 就在他们回到窑厂的同时,一队护城军悄无声息走出县衙大门,军官身边跟着一个身着捕头服饰的人,一双耗子眼露出狠意,“她住的地儿,我带您去。今天,就叫她夫债妻偿!” ☆、惊变夜奔逃 夜色深沉,宝来当铺灯火隐灭。 伍薇已经入睡,恍惚中看见沙坤策马迎风,高声大喊:“伍薇!” 她倏地惊醒,急促的叩门声里,寄云的声音低而惶急,“伍薇!快醒醒!” 她连忙开门,丘成和姚晟也在,神色透着紧张。伍薇把三人让进屋,“有大事?” 姚晟反手带上门,见火折子微光一闪,忙低喝:“别点灯!” 伍薇是经过风浪的,立即掐灭火光,人却镇定,“说吧,我撑得住。” 寄云和丘成看向姚晟,他飞快而简洁地说:“沙坤没死,投入金胡子军中,参与郡治一战,现在官府要来抓你。我赌坊的朋友听耗子精说的,不会有差。” 伍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片刻,忽地笑了,“我就说嘛,祸害遗千年,阎王爷都不稀罕收他。” “这不是高兴的时候!”姚晟急道:“被官府抓到就没活路了!得赶紧跑!” 时间紧迫,伍薇什么都没带,裹件斗篷就出门了。 姚晟言简意赅地吩咐丘成和寄云,“赌坊的朋友有路子,我送伍薇出城。你们回房装睡,要是官府来人了,咬死一概不知。” 寄云担忧地说:“你……你们要小心。” 姚晟看她一眼,默默点了下头。 走到前堂,伍薇正要开门,姚晟忽地把她拉到身后,向几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黑暗中,万籁俱寂,连门外轻风都细微可察。寄云默听片刻,那风声渐行渐近,在门外咫尺之遥停下不动。她陡然变色,是官兵!竟然来得这么快! 姚晟打个手势,几人大气都不敢出,蹑手蹑脚极慢极慢退后。 退到后院,姚晟指指西墙,低声说:“宝来肯定被包围了,只有这一面墙不临街,翻过去是豆腐坊,说不定能出去。” 官兵随时会破门而入,伍薇利落地甩开斗篷,“是福不是祸,赌一把!” 她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丘成先翻墙过去,确定安全,寄云和姚晟一块把她托上墙头,看着她悄无声息地滑下,寄云把斗篷扔过去,暗暗钦佩。 姚晟深深望了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未出声,越墙而去。 寄云默立片刻,听四面静寂,并无异动,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下。 第77节 回到屋中,天天和宝宝已经醒了,两双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仿佛嗅到危险的气息,十分乖觉地不作声。 寄云脱下外衣,一手一个搂着他们,正要哄两个孩子入睡,外头突然炸雷般轰响,脚步声、追喊声乱做一团。 糟了!被发现了! 她一个激灵跳下床,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官兵抓到他! 飞快把天天和宝宝推到床下,“躲在这,不许出来,娘出去一下。” 宝宝郑重地点头,天天像个大将军似的挥着弹弓,“我一定保护好宝宝!” 来不及嘱咐更多,寄云忍痛离开,跑进伍薇房间找出件相似的斗篷,兜帽盖住大半张脸,从后门门缝望出去,正巧看到官兵西撤,她猛地拉开后门,飞奔向东。 她刻意闹出动静,一下吸引了官兵的注意,“在那!”“追!”呼喝声此起彼伏,急促的脚步声紧追不放。 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和力量,从来羸弱的她竟如同一只狡兔,东兜西绕,穿街过巷,成功地把官兵引开。 但她终究气力不济,转进一条窄巷时,脚下一滑,扑倒在地,杂乱的脚步声立刻包抄上来。 她慢慢坐直身子,听见身后耗子精狞笑着步步逼近。没想过被抓后会怎样,只要姚晟他们平安就好。但想到有可能再也见不到宝宝了,心中阵阵发疼。 兜帽被猛地拉下,一只手揪住头发迫她抬起脸。 “臭婊.子!敢糊弄老子!”耗子精咒骂一声,“带走!” 几个兵呼啦围上,正要动手,人群外一声厉喝:“住手!” 这声厉喝太有威慑力,官兵一时怔住,一个高大的身影分开刀枪,大步走到寄云面前,挽住手臂用力将她提起。 寄云眼睛忽地湿润了。 姚晟沉声道:“井捕头好没道理,男女见面也犯法吗?” 耗子精“呸”了一声,“少装蒜!”他拿刀指指狼狈的寄云,又点点污水横流的地面,“幽会不穿外衣?跑到杀猪一条街?” 姚晟微笑着为寄云紧了紧斗篷,“这样方便,另外,我住在这。” 耗子精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却一时无法反驳。官兵都望向耗子精,等他下令,犹豫的当口,姚晟搂着寄云从刀枪中穿出人群。 耗子精咬牙切齿低吼,“跟上!” 寄云很清楚姚晟家不在这里,这条短短的小巷的尽头,就是他们的终点。隔着单薄的衣衫,她几乎能感觉到背后刀尖渗出的寒意。手心里全是冷汗,刚走出几步,脚下忽地绊了一跤。 一双手迅疾将她托住,接着身子一轻,她被打横抱起。 漆黑夜空下,他面容沉定,一双眸子是天上地下唯一的星。他没作声,但望着她的目光分明在说:“不怕,有我。” 官兵就在他身后一步之距,雪亮的刀尖紧贴脊背,而他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踏得牢靠。这情景似曾相识,在废窑里,他也是这样将她救出。那日他背后是火,今日是刀。 即将走到尽头,寄云察觉耗子精明显按捺不住,数点寒光蠢蠢欲动,她又忍不住湿了眼眶。 姚晟,你真傻,既然已经逃了,为什么又回来送死? 姚晟突然停在一扇门前,身后几个官兵跟得太近,差点刹不住把刀戳进他背上,登时当当啷啷一通乱响。 在他们忙乱收刀时,姚晟放下寄云,拿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锁,伸手一推,门开了。 寄云完全不敢置信。 他淡笑,“谢井捕头一路护送,就不劳守夜了。”揽着寄云入内,将目瞪口呆的耗子精锁在门外。 寄云如坠梦中,怔怔地看他点灯,稍候,又熄灯,俯耳于她,“委屈你,做场戏。” 两人并排躺在床上,姚晟将瓷枕隔在中间。脚步声依然在门外徘徊,夹杂着刀枪的撞击声,静夜里分外惊心。 “你怎会有钥匙?”寄云轻声问。 “一个朋友的。他参与抢人,被官府追捕,跑了,托我照看房子。” 沉默片刻,她还是明知故问,“干嘛要回来?” “看见官兵调头,我就猜到是你。把伍薇送进赌坊,看她从水道走后,就赶紧折返。幸亏来得及,刚才真是……”他顿了下,听声音有些后怕,“我叫丘成回宝来了,天天和宝宝你不用担心。” 寄云“嗯”了声,再开口,仍是那句,“干嘛要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了,刚刚的惊心动魄也随之远去,但姚晟心跳如擂,犹胜方才。 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沉重,“寄云,你若是跟我在一起,那些闲言碎语会跟你一辈子。” 寄云答得飞快,“一辈子,都不够。” 和你在一起的时间,一辈子都嫌不够。 屋里出奇地静,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砰、砰、砰,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慢慢地、慢慢地又平稳下来,那样东西融进血液里,一辈子都放不开了。 他越过瓷枕,紧紧握住她的手。 在寄云和姚晟冰释前嫌的同时,伍薇已乘坐花船顺河出城。城中局势再紧张,达官贵人也少不了乐子,关口的士兵对每夜来去的花船司空见惯,不闻不问。原本姚晟那位朋友已付足银子,请船娘将伍薇送至青坪辖域以外,岂料出城不久,后方忽然火把如昼,滚滚追来。 伍薇知形迹败露,待在船上死路一条,谢过船娘,弃舟登岸。她披着黑色斗篷,夜色又深,茫茫原野极易掩藏形迹,不料走出一阵,追兵越来越近,目标十分明确,直冲她奔来。她回头查看,才发觉岸边泥土潮湿,一路留下的脚印简直是路标。眼看追兵转瞬即到,她在干草上蹭蹭鞋底,转头钻入大山。 群山绵延,官兵就那么些人,撒开来摸查十天半月都不够。她攀到山腰,筋疲力尽,腹中开始隐隐作痛,实在走不动了,躲在一棵树后,还没顾上喘口气,忽然遥遥一声断喝,“出来!” 瞬间心跳都停了。手脚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接着不同的方向分别传来同样的喝斥,“出来!”“出来!”……一通乱嚷后,声音渐渐朝反方向去了。 她长出了一口气。 等完全听不到动静了,她才从树后探出身子,见果然四下无人,急忙蹑声潜行,勉强走到一处貌似山洞的地方,浑身脱力,连跌带爬滚进去。 饶是她堪比女中豪杰,这一夜逃亡,担惊受怕,又冷又乏,早已难以支撑,腹中孩子似也十分难受,乱踢乱蹬,她抚摸着肚子温柔地哄,“福仔乖乖的,娘——” “出来!”一个男声乍然响起。 她立刻屏息静气,纹丝不动。 仍是诈唬?还是…… 脚步匆匆,一个黑影快速接近。她脸色大变,挣扎着爬起身,将要跑到洞口时,身后的手重重按上了她的肩膀。 ☆、何以为金兰 这夜注定是不平静的一夜。 吕家窑厂就在官兵的搜山范围之内,玲珑和大东夜半惊醒,以为有贼,在窑厂检查一番,并无发现,正要返回,听到窑炉方向“扑通”一声。 大东几步赶到那个摇摇晃晃的身影背后,一招就将其制服。那人倒地呻.吟,兜帽下一张惨白的脸。 “薇——”惊呼未已,玲珑立刻捂住了嘴,毫无疑问,官兵追捕的人正是伍薇。 见伍薇神色痛楚,玲珑忙叫大东抱起她往回走,伍薇断断续续讲述原委,惊愕之中的玲珑忽地按住她的嘴。 远处,数点火光飞速逼近。 “不能回窑厂,会连累你们。”伍薇挣扎下地。 玲珑拉住她,“你一个人根本跑不了,做姐妹的,旁的没用,就不怕连累。” 伍薇眼圈红了。 玲珑搀起伍薇,大东却道:“不行,一进窑厂,前后被围,没法逃。” 火光灼心,脚步声清晰可闻,追魂夺魄。 玲珑当机立断,“不回窑,翻山!” 要在官兵的搜捕圈里闯出去,一步踏错就是三尸四命。但她毫不迟疑,架着伍薇就往山上奔,大东拦住两人,“你留下,我去。” 话很短,但玲珑听懂了。他要独自带伍薇上山,这样速度最快,而且万一落入官兵手中,不会连累她和吕家。 他在保全她。 危险迫在眉睫,容不得玲珑细细衡量。她只思索极短的一瞬,就把伍薇交给大东。 大东低声说:“要是天亮我还没——” 玲珑突然吻住他。 此时此刻才发现,她很爱他,很爱很爱。 大东紧紧抱了她一下,即便不知是否还有明日,但这一刻,欢喜大于伤悲。她终于愿意接纳他了。一向硬朗的汉子,喉头竟然有点发酸。 吻很短,但足以烙记一生。 大东抱起伍薇,毅然离去,只留给玲珑一个永生难忘的眼神。 她在原地呆立片刻,忽地抹了把眼睛,大踏步跳下山坡,随手捡起一根木棍,照着封挡窑门的栅栏重重砸下。 一下,两下……沉闷的撞击声飘在山里,传出很远很远。 官兵闻声赶来的时候,结实的木栅栏已经支离破碎。 “大半夜的干什么!”听动静还以为是逃犯,结果又扑空了,官兵愤愤喝骂。 玲珑扶棍挺立,跃动的火把映出燃烧的双眸,“给我男人壮行!” 被这么一耽搁,官兵未能及时追上大东和伍薇。东方欲白时,蜿蜒土路已出现在两人面前。大东抱着伍薇翻山越岭,体力消耗很大,再看伍薇,半昏半醒,气息微弱。他十分焦灼,怕她撑不到出山的时候。 正在这时,一辆牛车从后头驶来,经过他们身边时,车夫看了眼伍薇,停下车子。“喂,老乡,你媳妇是不是要生了?上来上来!” 大东犹豫未答。 车夫把铺盖卷推到角落,腾出一块地方,“都是逃难的,别见外了,快上来,赶紧找个安稳的地方给你媳妇瞧瞧。” 听他口音像郡治人,大东略微安心,把伍薇放在车上,自己也上了车。 车夫是个闲不住嘴的,不过遇上闷葫芦大东,热心完全没处使,最后只得说:“我也不知道哪里有大夫,要不让你媳妇先吃个热乎饭?” 大东没说话,远远望见前方有两个官兵,提着刀来回踱步。他神色微变,迅速拉开被子蒙住伍薇全身。 伍薇浑身冰冷。万万没想到官兵这么快就在路上设卡了,简直是自投罗网。 她摸着肚子,骤然间万念俱灰。福仔,福仔,娘对不起你。 马车摇晃着停下,一个打着官腔的声音盘问车夫,车夫说他们都是逃难的,现在要去找口饭吃。 厚底靴踏踏之声停在车旁,“这是谁?” 第78节 “大哥的妻子,病了。”车夫挺自来熟。 黑暗中,伍薇只听得见她压抑不住的急促呼吸。突然头上一沉,什么物件隔着被子在她头脸来回游移。等她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刹那魂飞魄散。 刀尖一挑,掀起被角一条缝,却忽然停住,停在她鼻尖一寸之处。 “干什么?放开!”官兵呵斥。 伍薇一动都不敢动,却止不住抖如筛糠。 “差爷别动怒,大哥是怕吓着嫂——呀!嫂子在打摆子!不成不成,得赶紧找大夫!” 刀尖倏地缩回去了,比耗子都快。官兵怪叫,“瘟疫啊?快走快走!叫你走!聋了?” 牛车一晃,加速离去。伍薇随车剧烈颠簸,泪如泉涌。 车夫把车赶得飞快,不住地安慰大东,“别着急啊,我认识一对小夫妻,人特别好,肯定能帮咱们找到大夫。” 大东稍稍松口气。伍薇撑不住了,的确需要吃点东西歇一歇。 但当牛车拐上那条熟悉的路时,他心头不禁咯噔一下。大门外给逃难的人分粥的,正是严冰和寄虹。 大东不愿牵连吕家,当然更不愿牵连霍家,他想叫车夫掉头,但寄虹已经看见了他。 车夫远远就吆喝上了,“快帮帮忙!有病人!” 严冰和寄虹跑到车旁,寄虹问:“大东,你怎么——”话声戛然而止。她看见被严冰掀开的被子下面,躺着昏迷的伍薇。 城中的叶宅,耗子精躬着腰向悠闲品茶的叶墨报告,“进霍家窑厂了,您说咱们该抓几个?” 叶墨把正喝着的茶水嫌弃地泼进花丛,似乎要把“咱们”这两个字一并泼得远远的。“一个都不抓。” 耗子精愣了下,不甘心地怂恿,“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着的好机会,您不是想把霍寄虹弄到——” 叶墨瞥他一眼,耗子精突地打个冷战,闭嘴了。 “你去码头找个人……”叶墨思索片刻,与耗子精吩咐一番。 耗子精歪着嘴笑,“妙啊!”又有点不确定地问:“严冰要是不走这条道呢?” 叶墨已经闭目养神,不打算再理他了。 严冰和寄虹从大东口中得知事情经过,便让他回家,免得玲珑挂念。他们守了伍薇一整天,进不去城没法请大夫,好不容易找到个接生婆给瞧瞧情况,接生婆说孩子牢靠,当娘的也壮实,保得住。 伍薇直睡到掌灯时分才悠悠醒转,把严冰煮的两大碗馄饨一扫而光,脸色虽然仍旧不大好,精神已振作许多。 寄虹找出几套寄云怀孕时宽松的衣裙帮伍薇换上,用轻松的语调说:“到了这儿就别怕了,我烧瓷可能不行,逃跑救人是很行的,准定叫你和沙坤见上面。” 虽然尚未脱离险境,伍薇却已露出天塌下来当被盖的无畏笑容,“那是当然。九九八十一难都过完了,不叫取经没天理呀。” 这话反倒把寄虹和严冰逗乐了。三人商量接下来怎么办,躲在窑厂是不行的,伍薇进门时被逃难的人看见了,官府很快就能查出来。她身子笨重,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吃不消,而官道和青河都有关卡,即便从山里逃出去,如何通过重重封锁呢? 寄虹说了几个主意,都觉不妥。转头见严冰沉吟不语,指节一下一下轻叩扶手,似在思量,便说:“讲出来听听。” 严冰抬眸,凝重地看向伍薇,“你如今状况,可以驾船么?” 伍薇听得分明,他问的是“驾”,不是“乘”。从青坪溯游而上,到郡治少说也要六七日,这么长的时间,不便叫人一路护送。她慎重地估量片刻,“能。” 寄虹也听明白了,他要让伍薇走水路。可一时半刻上哪弄船去?何况,“青河上也有关卡,一样过不去。” 严冰微笑,“有艘船就能过去。” 夜色茫茫,码头上硕果仅存的几艘船都在沉睡之中。一艘较为气派的客船船舱里,躺着个看船的干瘦老头,虽是躺着,却穿戴整齐,大睁两眼,并没入睡,像在等人。 很快岸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没等第一声唤落地,他就麻利地跳上岸,“严主簿。” 严冰微愣,他动作也太快了些。“老伯,我有督陶署的公文,要借船一用……” 他本来准备了许多说辞,不料看船工连公文都没看,满口应承,飞快解开缆绳。严冰攥着银票的手就没伸出去。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反倒令他不安。想再试探一下,寄虹已扶着伍薇走近,他忙将看船工打发走了。 严冰点亮船头悬挂的灯笼,橙黄的光将“督陶”二字照出老远。他不禁心生感慨,当初沙坤就是借这艘船上的灯笼闯出围捕,如今又轮到伍薇了。 似乎冥冥中有天定。 伍薇被寄虹扶上船,听她语速飞快地嘱咐,忽地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隔着大肚子,两人抱得不紧,但心与心贴得前所未有地近。 “妹子,对不住,我一走,你恐怕会有麻烦。” 寄虹郑重地按住她的肩膀,那姿势有点像男人间结拜时的盟誓,“既然叫我一声‘妹子’,姐妹间没有‘对不住’这三个字。听我说,不用管我,为了孩子,不管多难,你都得自私地活下去。” 伍薇热泪盈眶。 严冰摇桨,船儿摇摇摆摆远离。她和寄虹一个船上,一个岸上,挥手作别,小小的人影渐渐被浓稠的夜色吞噬了。 她想起寄云,想起玲珑,以及眼前已经看不见的寄虹,想不起是何时与她们成为姐妹的。她们吵闹过,怨怼过,但从未改变过。 做姐妹,一辈子。 寄虹披着冬夜的寒气回到窑厂,觉得这夜不似往常,仿佛格外寒冷。她睡不着,一时担心伍薇能否安然过关,一时担心严冰会否东窗事发被叶墨和曹县令论罪。 严冰伪造公文的笔墨纸砚仍原样散在桌上,墨是她亲手研的,砚台是他惯用的瓷砚,一颦一笑依旧在。她和它们默然对视,直到日光盈窗,大门突然传来破门之声。 她一惊,正要出门查看,屋门被粗暴地踹开,耗子精领着几个捕快趾高气扬闯进来,刀尖一指,“有人告你私藏要犯,跟我走一趟吧。” 寄虹慢慢退后,在桌边坐下,不动声色打量耗子精的神情,他很笃定,笃定得过头了。“井捕头要押我去哪里?公堂还是大牢?” 耗子精一推刀把,架在她的脖颈,阴惨惨地笑,“去了不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芒果干”和“约约约约约约约”的地雷,鞠躬~~ ☆、染血的棋盘 城中一处院落,月光映得窗白如落霜。窗下锦绣帐中,寄虹从昏迷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高床软缎之上,手脚均被缚在床上。她挣了挣,绑得结实。 屋中无人,巨烛照出富丽堂皇的陈设,她却更心惊肉跳。此情此景,令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任人摆布的禁脔。 脑后钝痛绵延,提醒着她被耗子精重击的那一下。当她发觉不是去往县衙时,来不及质问,就被打晕了。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传来,随后门闩响动,一人身着端肃黑袍,微笑而视。 衣!冠!禽!兽!她在心中大骂。 “这个房间为你准备很久了。”叶墨欣赏的目光扫过室内,落在她的脸上,笑得人畜无害,话语却令人毛骨悚然,“我早说过你是我的女人,终究要回来的。” 他准备充分,明显蓄谋良久,寄虹知今夜凶多吉少,一开口就兵戎相见,“你敢动我,我就告你奸.淫良家女子,哪怕告到京城,也要叫你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你想毁掉大好前程吗?” “良家女子?”他嘲讽地笑,掀开她的衣领,摩挲着颈窝一处浅浅的吻痕,“在严冰身下就是淫.娃荡.妇,在我面前就装贞节烈女?” 疯子!见他无动于衷,她强压下胸中的恶心,换了推心置腹的语气,“你我各有所爱,就算不能为友也不必为敌。若你用强,只会令我更加痛恨你,何必纠缠不休呢?” “用不着拖延时间,严冰不会来救你。”他坐到床边,缓缓俯身,贴近她的颈窝,闭上眼睛,似在沉醉地嗅闻,“他送伍薇去了,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语气随意地像在说“打碎了一只碗”。 但寄虹只觉轰隆一声,心脏猛地搏动一下,几乎停摆。好半天,从她咬紧的牙关里挤出几个字,“你把他怎么了?” “心疼了?放心,我派去的人手脚利索,他死得不会很痛苦,哼,便宜他了。”他颇有耐心地一条条解开她的衣带,温柔地一件件脱去衣衫,看见她因他一路下滑的触碰生出一连串鸡皮疙瘩,居然兴致勃勃地笑了,“所以,我们有的是时间,你玩什么花招,我都奉陪。” 有一瞬间,寄虹脑中一片空白。他、他把严冰……杀了?! 眼泪抑制不住地涌上,但没有流出来,又被她逼了回去。哭泣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只会令他更猖狂。 她狠狠咬了下舌尖,竭尽全力令自己保持清醒。透过朦胧的泪光,她死死地盯着他。他的神情怡然自得,不像作假。如果他知道严冰的去向,那么伍薇的顺利脱逃就是他布下的局。既然是精心布的局,绝不会在青坪的地盘下黑手。也许严冰此刻尚未通过关卡,那就还有救。 严冰还有救!寄虹忽然振作起来。此时才发觉衣衫尽褪,叶墨的目光来回逡巡,并不十分痴迷,反而带着阴鸷与嫉恨。 强压下羞耻与恐惧,寄虹用尽量平稳的声调截住他的宽衣解带,“叶墨,既然严冰已经……我可以跟你。但我不喜欢这样,你把我放开,完成六礼,明媒正娶,到时你想怎样都行。” 叶墨哂笑,看她的目光像看一个傻瓜,“还想着救他?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要紧,过了今夜,你就会对我死心塌地。你要耍花腔,尽管来,我边听边做,不耽误。” 他扯掉最后一件遮挡,俯身吻下。 寄虹躲避着他令人作呕的啃噬,双手双脚拼命挣扎,腕部火辣辣地疼,大概已经磨出血来,但无济于事。他的坚硬顶着她,她本能地绷紧身体阻止他的进入,眼泪却再也止不住。 她没有刀,严冰也不在身边,下人可能已被他遣走,即便有人也不敢理会。 绝望没顶。 叶墨用力把她的双腿撑开,淫靡地笑,“别紧张,你该好好比较一下是严冰强,还是我更强。” 他跪坐在她双腿间,揪着头发硬把她抬起。绳子反拽着手臂猛地抻直,她痛得尖叫一声。 “看清楚,我是怎么爱你的!记住,以后没有严冰了,你只属于我!我!” 她被他大力揪着,眼眸正对上他疯狂的目光。不是爱,也不是恨,没有肉.欲,也没有快感,只有失去理智的疯狂。她脑中闪电般划过一个念头,来不及捕捉,凄厉的喊叫已冲口吼出,“叶墨!就算严冰死了,我也不会爱你!” “你说什么?”叶墨的眼瞳倏地收缩。 寄虹觉得她找到他的软肋了。尽管被迫摆出羞辱的姿势,语气却渐渐稳定,“他比你强在哪,你想知道吗?” 叶墨的声音活像从鼻子里挤出来,“他不就有几个臭钱吗?不就当过工部郎中吗?现在我有钱有势有权,处处都比他强!” “的确,你比他有钱,比他有权,但你永远比不上他。因为他爱我,胜过他自己。”她黯淡的眸光忽地亮了一下,击碎一汪沉水。 “叶墨,你爱过吗?任何一个人?你对任何一个人付出过真正的感情吗?你想得到我,并不是爱,不过是因为当初被我抛弃不甘心罢了。得到我你会快乐吗?不会。” 叶墨直勾勾地盯着她,眸光晦暗不明。 寄虹的声音越发沉定,“我听说你姐姐下嫁商家,是为供你读书,出人头地,而你是如何报答她的?焦泰之事是我要复仇,但你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害了他你会快乐吗?不会。你姐姐对你如何想法,你最清楚。” 宛如石雕的人突然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顽石出现裂痕。清冷的女声还在说着什么,他的思绪却飘到不久前花厅那个咳喘不止的男人和泣不成声的女人。 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在自己不耐烦地最后一次打断后,终于绝望地闭嘴了。她沉默地看着眼前最最熟悉的弟弟,泪湿的目光里却是一个无比陌生的脸孔。那目光无怒无恨,只是冷,被亲生兄弟背弃的深重的冷意。 叶墨不由打了个寒战。手一软,把寄虹摔在床上。 寄虹被撞得有些晕眩。从下往上看,他原本饱满的双颊竟似干瘪了,像被抽离内芯的布娃娃,在狂风里摇摇欲坠。她觉得自己再进逼一步,他就会坠下悬崖。 “你不懂爱,你亲手扼杀了稀有的真心,你可以用强权掠夺一切,但你永远孤家寡人,彻彻底底的输家。”她的声音森冷如刀锋,“叶墨,我可怜你。” 房间里凝滞片刻,叶墨缓缓抬起失神的眸,戾光一闪而过。 寄虹心中咯噔一下,后面的话就压了回去。她好像过界了。叶墨是个疯子,很难被人操纵,她高估了自己。 “胡说!”叶墨暴跳如雷,抓住她的肩膀剧烈摇晃,几乎要把她摇得骨肉分离,“我不是输家!我!不!是!我掌控了一切掌控了严冰掌控了——” “你”字软绵绵地堵在喉头。他脸色极其难看地往下瞅,那处物件瘫软下来,死了一般。 他猛地跳起,一巴掌狠狠将她掴倒,咆哮道:“你说,我没有输,我永远不会输!” 寄虹几乎晕厥过去,一口气还没上来,只觉一双铁钳般的大掌死死卡住她的脖子,癫狂的声音歇斯底里,“说!!说啊——” 第79节 她一丝一毫的声音都发不出,拼命扭动脖子想摆脱那双地狱之手,但无济于事。喊声渐渐远去,眼前渐渐暗下来,她不断向下沉,向下沉…… 混沌的黑暗里,她涣散的瞳仁中闯入一个心心念念的身影。严冰,你来……接我了吗…… 嘭!一声近在咫尺的闷响,空气猛地挤入她干涸的心肺。伴着剧烈的咳嗽,她看到正上方那张如释重负又焦灼心疼的面孔。 严冰丢下染血的棋盘,飞快解开绳子,脱下外衣连人带衣将她裹个严实,紧紧抱在怀里。“没事了,我们走。” 他一脚踢开地上半昏的叶墨,大步往门口走去。寄虹无力地窝在他胸膛,余光瞥见叶墨的眼半张半合,直勾勾地盯着她,随着他的蠕动,后脑附近的地面抹出一块巴掌大的血迹。 严冰对缩在房门口瑟瑟发抖的下人说:“你都看见了,打人的是我,与他人无关。”绕过他大步离去。 别院大门外有个把守城门的士兵正探头张望,见到严冰出来,他一时不知该阻拦还是该抓捕,但对上那双眼睛时,他不由自主退后一步,放严冰出门,战战兢兢地缀在后头。 那个眼神,太可怕。 严冰任由他跟着,也知道必然有人报官,进城时就做好了再也出不去的打算了。怀中的人默不作声,但他胸前衣衫渐渐湿了,透过几重罗衣贴在肌肤,凉飕飕的,让他心里禁不住发颤。他把她抱得更紧一些,加快脚步,径直来到彩虹瓷坊。 瓷坊只有个守夜的伙计,被两人这副模样吓得不轻,严冰三言两语将他打发走,把寄虹抱上二楼,放在圆窗下的矮榻上。 他轻手轻脚地帮她穿衣,她忽然抱着他的脖子吻上来。他舌尖尝到惧意、苦涩,和丝丝的咸,渐渐蔓延口腔……原来是她的泪水。 也许官兵已经出动,随时会包围这里,但他温柔地安抚她,丝毫不顾虑即将到来的灾祸。 感觉她不再发抖,他缓缓离开,一边为她系上衣带一边柔声哄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寄虹捧着他的脸,颤声说:“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叶墨说他派人……”她顿了下,“是了,那必是扯谎。” 严冰手下一顿,“叶墨说他派人如何?” 寄虹刚复述个开头,神色忽地一震,以叶墨丧心病狂的性格,他用不着扯谎。 两人同时低呼出声,“伍薇!” 严冰侥幸躲过了追杀,伍薇在劫能逃吗? 就在两人忧心忡忡时,叶墨别院中那个看门的下人终于醒过神来,跌跌撞撞奔向县衙。 叶墨早将其他人都遣走了,院里空无一人,屋门大敞,一线月光寂静地拉伸,探向屋中缓慢蹭向床边的叶墨。 月光忽地一暗,有个人影踏着那道月光,迈入门槛,很快又离开了。他走后,月色如一,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只是曾经不可一世的叶墨永远静止了。 棋盘裂成两半,被汹涌的鲜血浸没。 ☆、飞来的横祸 那晚严冰将伍薇送出关卡,离舟上岸,许是尚未抵达杀手伏击之处,去程一路平顺。往郡治是条不归路,他不能远送了。心里牵挂着寄虹,匆匆踏上返程,回到窑厂,却找不见人。 进门时,他就注意到洞开的门后掉落于地的两截门闩,是被劈断的。 屋中,她的披风搭在椅背上,说明她从码头安然到家了。屋中井然有序,文房四宝皆是他离开前的模样,没有发生过打斗。 他的目光忽地顿住,又转回来。 纸笔砚都在,墨呢? 他俯身寻找,果然在桌下找到墨锭。墨锭原本是收在墨盒里的,不可能平白无故掉出来。 他飞快赶到城下,不待守门士兵问询,就冷声道:“我是放走要犯之人,你不开门,令我脱逃,后果自负。” 士兵手足无措地跟着他去到别院,又哆哆嗦嗦地守在彩虹瓷坊门外。想着同僚去报案了,捕快应该出动了吧。 他抬头望一眼亮着灯的阁楼,一个女子的身影映在窗上,忽而又不见了。心里不免打鼓:若是犯人要跑,他是抓还是不抓呢? 那身影是寄虹,她已经略略平静,正和严冰分析伍薇可能的状况,无意中向楼下一瞥,从虚掩的窗户缝隙中看到来回踱步的士兵。 她突然打了个激灵,方才叶墨倒在血泊中的情景蓦地浮上心头。 “伍薇的事稍后再说,你现在必须马上离开!”她飞快拖起严冰,“我把楼下那人引开,你快去找姚晟,让他想办法送你出城。趁捕快还没到,来得及!” 严冰却反握住她的手,拉她一起坐回榻上,神色淡然,甚至带着一抹从容的微笑。 “干什么你?”寄虹急得跺脚,“你把叶墨打伤了,再加上私放叛匪之妻,正好给曹叶治你的把柄,落在他们手里就完了你知道吗?” “知道。”严冰轻松地斜靠在榻上,和平时懒洋洋的样子极为相像,仿佛一切尽在胸中,“就是因为知道,更不能走。” 寄虹一愣,被他环腰轻轻带进怀中。“如果我走了,曹叶就会拿你顶罪。” “我……” “嘘——”他手指点在她的唇上,“不要和我争了。进过两次了,牢里我比你熟。好好照顾自己,我要是被打了,还得你看护,等我出来,还要娶你。你知道的嘛,我没钱,你得把自己养得白白胖胖的,才有力气照顾我呀。” 他语带调侃,却把寄虹说哭了。她伏在他胸前啜泣,刹那间有种冲动,想和他亡命天涯,但说不出口。他们有同样的顾虑,如果她离开,寄云势必会受到牵连。 他摩挲着她散开的长发,细心地理顺拢齐,柔声道:“没事的。我送伍薇的事他们没有确凿证据,咬死不认就行了。打伤叶墨也就关几天,最多打几棍子,又没出人命,他们不能把我怎样。而且即将兵临城下,估计曹县令没有心思对付我了。” 他故意说得轻描淡写,乍听起来头头是道,果然令寄虹稍觉安心。她把面颊紧贴在他的心房,听着略略加速的心跳,砰嗵,砰嗵,如此单调的声音,竟如许令人流连。 旁侧的花窗将月光雕刻成精美的图案,宁静而温柔地拥住两人,将时光凝结。 人生中总有些时候无能为力,又总有些时候难以留存却永难忘怀。 她整理好情绪,想给他一个笑容,话到嘴边尚未出口,他突然坐起身,把掉落的外衣珍重地披在她肩头。 她的话瞬间卡在喉中。 时辰……到了……吗? 万籁俱寂的夜里,尽管楼下刻意压低声音,仍能听到杂乱的脚步。 彩虹瓷坊被包围了。 严冰整理一下衣衫,从容不迫下楼。寄虹跟在身后,坚定地握着他的手。 门外的几名捕快正低声商量抓捕计划,不料店门从里打开,严冰自己走了出来,众人都是一愣,一时竟无人动作。 严冰也是一愣,十几名捕快之后,曹县令面罩寒霜。凡事必不躬亲的曹县令,深更半夜怎会愿意离开温柔乡?就只因伤人者是熟人吗? 亲眼看见严冰尚未逃窜,曹县令才长吁了一口闷气,指着严冰厉喝,“把杀人凶犯拿下!” 杀人凶犯!!! 寄虹登时五雷轰顶。难道叶墨……她不敢置信地看向严冰。 严冰也惊骇万分,“慢着!此话怎讲?” “你还要狡辩?叶郎中死于你手,人证物证铁证如山,你也亲口承认,岂容抵赖!若敢拒捕,就地问斩!拿下!”曹县令袍袖一挥,捕快蜂拥齐上,扯开寄虹,三下五除二将呆若木鸡的严冰捆住。 严冰脑中一片空白。叶墨死了?!脚步踉跄地被拖到街上,膝下一软,几乎跪倒在地。一个惊惧的声音尖啸着撞入耳膜,“严冰!严冰!” 他抬眸寻觅,隔着重重人墙,寄虹拼命往里冲,但任凭她左钻右闯,始终撞不开缝隙,这道严密的人墙,仿佛生与死的界线。她惊惧地喊:“他是为了救我!是叶墨要杀我,严冰是为了救我!他不是杀人犯!我可以作证,让我作证……” 严冰慢慢站直了,手被绑着,但脚下很稳。 “寄虹,”他恢复沉着,“我相信律法是公正的,不会让我为叶墨的罪行承担罪责。记住方才我说过的话,回家去,等我。” 他的声音永远有一种镇定人心的力量,无论鲜衣怒马的彼时,还是大难临头的此刻。 寄虹呆呆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掩映在捕快之间,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了。 她忽然记起,有句话还没来得及说。 对着他离去的方向,她无声地开口,“严冰,你要好好的。” 这一夜惊心动魄,寄虹心力交瘁,强撑着走到宝来当铺,就人事不知了。直到早起的寄云打开门,才惊慌地喊来丘成把她抬进屋中。 人尚未苏醒,铺天盖地的流言就飞遍了青坪。姚晟带来的消息是,坊间传闻,严冰与叶墨争风吃醋,将其杀害。 三人是坚决不信的,但真相似乎只有寄虹知晓。 寄虹醒转后,拖着病体详详细细讲述了当夜之事,姚晟说他虽不精通律法,但源出救人,失手致命,当有通融余地,此前有过先例的。 寄虹眸中总算增添些许光芒。她请姚晟时刻关注县衙的动静,如果升堂就可立即前去作证。请丘成联络小夏熟识的狱卒,试试看能否允许探监。 寄云把熬好的药端给她,半句哄劝都未说完,她已经一气喝光了。寄云看着憔悴但倔强的妹子,心里苦得跟这副中药似的。 她明白,寄虹心里有口气撑着,严冰没出来,她不能倒。 但丘成没带回好消息,不论塞多少钱,狱卒统统不收。姚晟每日去县衙打听,日复一日,升堂遥遥无期。进入腊月,判决毫无征兆地批下来了。 没等姚晟说完,寄虹拔腿狂奔出门,寄云和姚晟两个人紧赶慢赶都追不上。 衙门口贴着一张巨大的告示,许多人围观议论,见到寄虹跑来,都心照不宣地闭口、退后,给她腾出一条通道。 她一眼就瞧见严冰的名字赫然在列,被打了一个醒目的大红叉,上方紧挨着一行字,“……供认不讳,斩立决。” 寄虹眼前一黑,瘫倒在指指戳戳的人群中。 寄云气喘吁吁地赶上来,欲要扶起她,她却突然弹起,一把推开寄云,三两步奔到衙门前的大鼓下,抡起鼓槌奋力击响。 “升堂!升堂!我要升堂——” 在旁人听来,这呐喊竟压得过如雷的鼓声,撕心裂肺,直穿人心。 曹县令并没有升堂,但接见了她。 进门之前,寄虹给自己装上了铜墙铁壁。她向寄云点点头,示意无事,便随着下人进去了。 寄云在门外等候,不远处是盖着猩红大印的告示,一角在萧瑟的风中颤抖。行人来了又去,围过又散,很快就无人关注了,只有几个瓷行里的人过来安慰了几句。 内外交困,自顾尚且不暇,谁还有心去悲悯别人的伤痛呢? 偶尔有人拎着单薄的年货经过,把这个新年衬得更加凄凉。这是她有生以来记忆中最冷的一个腊月了。 姚晟把外衣披在她身上,沉默地陪她等候。在生死面前,曾如天堑般的流言蜚语和陈规俗矩不值一提。 一直等到后半晌,寄虹才出来,拿着一纸出入城门的通行令。寄云忙迎上去,看她神色沉重,又不似绝望,便问曹县令有何说法。 寄虹半晌无言,眼圈却慢慢红了,良久只说了一句,“曹县令要霁红瓶。” 回到宝来,寄虹原原本本转述了曹县令的话。他是个老狐狸,不会自认审案不符章程,只说叶宅的守门人亲眼目睹,又有凶器棋盘为证,寄虹身份与凶犯关系密切,所诉叶墨逞凶无其他人证,不予采信。 这当然是托辞而已。曹县令摆出痛心疾首推心置腹的模样,说严冰主动认罪,叶家在京中的姻亲势力又很大,这个案子无可转圜,他绞尽脑汁,想到一个主意,让寄虹再交一只霁红瓶作为进贡太后的年礼,若讨得太后欢心,兴许还有得救。 姚晟斟酌着说:“如今道路不通,消息阻隔,上个月听说乾军快打到京城了,现在京城是否易主实在难说,曹县令这话……” 寄虹明白他的意思,曹县令的话不可信。她惨淡地笑了下,“但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愿意去试。” 第80节 没人拦着她,大家都抱着同样的想法。 丘成站起身,“我和你去窑厂。” 从决心复烧霁红,努力了一年有余,屡烧屡败,始终不得。如今却要在不足一月的时间里拿出与当年不相上下的成品,着实希望渺茫。况且眼下不可能找得到工人了,只有丘成和她两个人。两个人,也得干起来。 回到窑厂,远远就看见蹲在门边的小夏和小白猛地跳起,跟见到失散多年的亲人似的,旋风般奔了过来。 少爷“失踪”后,小夏很快就打听到传闻了。苦于进不了城,只能每天忧心如焚地蹲守在窑厂,少爷要是回来,肯定先来这里的。这么多天,风雨无阻,寸步不离,人和狗都憔悴得不成样子了。 丘成一边从库房往外搬运原料工具,一边讲述始末。小夏听罢,疑惑地自言自语,“少爷向来都高高在上的,白岭的案子被判死刑之后他都没有低头认罪,这回怎么肯主动认罪了呢?” 丘成想说“确实是他下的手”,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没能出口。 她看一眼寄虹,寄虹正在拆窑门,上次她和严冰一起烧的一窑瓷器尚未出窑就被伍薇的事打断了。 丘成和小夏过来帮忙,很快将其中的匣钵搬出,丘成打扫窑膛,寄虹把匣钵一个个打开,小心地取出瓷器,放在软布垫上。 虽然依旧没烧成霁红,但这是她和严冰的纪念。 丘成打扫得差不多了,叫小夏把垃圾抬出去,忽然听见寄虹惊呼一声。 两人一齐回头,只见她身前打开的匣钵里,一只通体红釉瓷瓶映着绚烂的夕阳,熠熠灼目。 ☆、刑场的婚礼 霁红瓶很快被送往京城,满载着寄虹微末的希望。 丘成望着远去的驿马,感慨道:“我只听戏台上唱过一个‘以血铸剑’的故事,想不到瓷行里也有这样的事……”想了想又摇头,“说不通啊,按理说釉层被污染了是不可能烧成功的,红釉的红色也不是血带进去的啊!” 一窑几十件瓷瓶里,唯一烧成红釉的正是染了严冰鲜血的那件。 “血带不进红,但,”寄虹扬起头,“带进去的是魂。” 时近新年,宝来却没有丝毫喜气。当铺早关了,伍薇杳无音信,严冰前途未卜,案卷和霁红瓶先后北上,却不知南下的消息是生是死。青坪城也愁云惨淡,灰霾的天空下,宛如等待开膛破肚的死鱼。 不知为何,金胡子并没有攻打青坪,青坪奇迹般地安然挺到了除夕。除夕夜寄云操持了一桌饭菜,尚算丰盛,但满桌子人食不甘味。 寄虹起身说:“我出去走走,不用留门。” 丘成想跟着她照应一下,寄云按住他,“让她去陪陪他吧,心里能好受点。” 街上爆竹声声,寄虹看见一个男人挑着竹竿点起长长的鞭炮,女人捂着孩子的耳朵躲在身后,一家三口洋溢着幸福的欢笑。 她在爆竹声里驻足了一会,穿过弥散的年味往前行,拐过几条街,就一个人都看不到了。牢房的院墙又高又厚,里头黑黝黝静悄悄的,和方才那个热闹的世界云泥之别。 “严冰,我来陪你守岁。”她把瓷灯挂在树上,背靠大树坐下,面朝牢房。“没给你带酒菜,听说送这个不吉利,等你出来了想吃什么我都做给……买给你吧。我知道我的厨艺不怎么样,难为你这么长时间都愿意忍耐。恐怕将来啊,你还要忍耐大半辈子,不止忍耐厨艺,还要忍耐我的坏脾气,忍耐我的胡闹,忍耐我习惯依赖你,习惯早上赖在你怀里听你说以前的事……” 她抹了下眼睛,但仍旧保持微笑,“这样的我,你想好了要收吗?” 四下无声,只有灯影轻轻摇晃,映出她眸中水色万千。 “你不说话,就是答应了。”她把手掌贴在墙壁上,仿佛这面冷硬的墙是他温柔的掌心,“咱们击掌为誓,说定了,谁都不许变。” 冬夜漫长,但她带了好几只蜡烛,长明到破晓。回去的路上,她很欣慰,老一辈的人都爱讲,守岁时讲究人不寐灯不灭,那是永岁长安。 火红的朝阳照在家家户户新换的桃符上,又是崭新的一年了。 也许应了这好兆头,苦等半月有余,终于听到了来自京城的好消息。这日一大早,姚晟就风风火火到了宝来,满面掩不住的喜色,“大赦了!大赦了!严冰可以出来了!” “什么时候?”寄虹蹭地跳起来,动作太大撞到桌子,几乎掀翻了桌案,被小夏眼疾手快按住。 姚晟接过寄云递来的茶,但根本顾不上喝,兴奋地说:“可能是明天,大赦的布告已经贴出来了,新皇的旨意曹县令应该不敢拖延。” 丘成心头霍地一跳,“什么新皇?什么大赦?” “嗨,看我都高兴糊涂了。”姚晟关上门,放低了声音说:“叛——啊,乾军攻入京城了,小皇帝薨了,正月初一乾王就登基了,只是青坪山高水远又道路阻隔,驿马的消息晚了好些天才递到,今天一大早贴出的告示。” 四个人瞠目结舌,一时谁都说不出话来。 “那不是重点。”姚晟接着说:“乾——皇上大赦天下,囚犯可免刑归家,告示上写得清清楚楚的,皇上亲笔下的旨意,这回严冰肯定没事了。” 寄虹再次激动地跳起来,这回小夏没按住倒霉的桌案,因为他也按捺不住跳起来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 “我去收拾屋子!” “我去收拾屋子!” 小夏看看寄虹,“……我是说,我去收拾车子。” 寄虹几乎全是小跑的,小跑着从储物间找出三床新褥子一床新被子晒在院子里;小跑着打扫出一间新屋子,想了想觉得不好,又把自己正住的那间腾出来打扫干净;小跑到彩虹瓷坊寻出严冰常用的一套茶具,火急火燎地跑回来,“小夏,你知道哪里有卖银毫的?” 小夏觉得,他要是敢说“不知道”,会被霍二小姐宰了吧? 寄云笑着把她按坐下来,“别张牙舞爪的,一件件来,你要做什么,我们都能帮你。我问你,你打扫了两间屋子是要用哪个?” “东边的那个屋子好久没用了,没人气,严冰肯定睡不踏实,我才想让他睡我那间的。” “那你搬出那么多床褥子做什么?” 寄虹看看姐姐,声音低了些,“严冰其实挺娇贵的,在牢……受了那么多苦,也不知道人都瘦成什么样了,我想着多铺几层褥子,他睡着舒服。” 寄云心里揪了一下,温柔地摸了摸妹妹的头,“放心啊,等这个坎过去,你们俩就该水到渠成了。” “对了!”寄虹又二踢脚一样地跳起来,“他最爱干净了,我得多烧几桶水给他洗澡。” 现在烧的水等到明天早都凉透了。但寄云微笑地看着风一样的妹子,没有阻拦。 寄虹一直忙到半夜,仍然一点都不疲倦,躺在床上兴奋地睡不着,举着小白摇来晃去,“小白,你主子就要回家了,你是不是很开心?” 小白哼呜了一声,低低的,听起来反而有些忧伤似的。 寄虹把它放在枕边,轻轻拍了拍,“安心睡吧,等明天一觉醒来,你主子就没事了,以后都不会再有事了。” 小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黑夜里仿佛闪着泪光。 第二天天还没亮,寄虹和小夏就一路疾驰到牢门口了。他们守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里头的人一出来,第一眼就能看见。陆陆续续聚集了很多囚犯的家属,没过多久,牢门打开,头一个出来的是女囚,被爹娘抱住,喜极而泣。女囚走完,之后有老有少,有的是一家子全蹲了大牢,小夏用目光指着一位白头老翁小声说:“他儿子我认识,听说偷跑到金胡子军队里了。” 寄虹点点头,“那么现在算是功臣了吧。” 他们踮着脚张望,始终不见严冰。寄虹在囚犯中看到了方掌柜的儿子,他在那次瓷行的暴动中杀了一个官兵,算是重罪了,“噢,大概是按照罪行由轻到重释放的吧,严冰应该在最后了。”也不知是宽慰小夏还是自己。 释放的人越来越多,被亲人迎上前又接走。门前的马车一辆辆远去,翘首以待的人群逐渐减少,十个,五个,三个…… 两个。 门外只剩寄虹和小夏,门里再无一人现身,狱卒把手按在门板上。 “等等!”寄虹挡住他要关门的动作,“还……还有一个人呢,麻烦……麻烦您给查一下,可能……是不是遗漏了……” “没漏,”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从里头飘出来,“严冰是吧?” 寄虹看见耗子精那一刻,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耗子精慢悠悠踱到门边,挥手示意狱卒关门,从门缝里阴狠地笑了一声,“严冰很快就能出去了,你想见他,三天后,去刑场吧!” 大门“咣”地关上,震飞了寄虹的三魂七魄。 去时,两个人兴高采烈,返时,仍旧两个人,面如土灰。 谁都不知这其中究竟有何内情,县衙敲不开门,牢房敲不开门,一时间全世界的大门都对他们关闭了。寄虹在各种求告无门、焦灼、绝望、崩溃之中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难捱的三天,像过了三千个岁月,赤血煎成灰烬。 行刑的前一天,寄云拎了食盒给她,“牢里通知可以送……那个……送饭去,你要不要……” 寄虹抬起布满血丝的眼,“能见一面吗?”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 寄云沉重地摇摇头。 寄虹低下头,几不可闻地说:“那我……我不去……” 寄云只“嗯”了半声,后半声就梗在嗓子里了。要寄虹亲手送这顿断头饭,着实残忍。她转身往外走,却被寄虹喊住,“姐,我要的东西,给我吧。” 饭菜摆到严冰面前时,他就知道自己的日子到了。经过许多次死里逃生、绝处逢生,终究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一只眼睛还肿着,看不清碗里是什么,艰难地撑起半身,端起来尝了一口,不是,不是寄虹做的。尚未结痂的手臂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又倒了下去,饭碗碎了,青瓷片没在厚重的血污里。 有温热的液体涌出他勉强睁得开的一只眼睛,和血一样的温度。 他不后悔杀叶墨,再有一千次从头来过,他依然会那么做,只是或许不会用那么大力了。他后悔的是,不该一时放纵和寄虹有了夫妻之实,他死了以后,她还要嫁人的。 “寄虹,”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声地说:“别来送我,不要来送我……” ——送别什么的,我最讨厌了。 他慢慢把身体蜷成一团,紧紧的一团,漆黑的牢狱里,剧烈颤抖的身体中发出一声极力压抑的呜咽。 天亮之后,狱卒打开牢门时,见严冰靠墙坐着,脊背尽量挺直,接近端坐了。这已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他想自己走出去,但实在站不起来了。两个狱卒给他套上枷锁,到囚车上,他说:“劳驾,把我放到角落。”这样他就能维持比较有尊严的坐姿。 囚车驶上街道,他惊讶地发现两旁站着许多百姓,他看不清面容,但他们随着囚车缓慢地、沉默地移动,像深流的大河。大河的中间,有一点鲜红分外夺目,从人群中扑到车前,被衙役拦在数步之外。 严冰蓦地前倾,枷锁撞到木栅,几乎失声痛哭。 他看不清红衣的样式,但她头上半蒙着红盖头,所以,那一定是嫁衣。 不,不要嫁给我,不要嫁给一个死刑犯……他想把心里的话喊给她听,但喉头像被堵住了,竟然发不出声音。 她在衙役的推搡中紧紧追赶囚车,一度靠近了些,似乎看到他身上的伤,惊痛地捂住了嘴。她准是又哭了,可惜他再也不能为她拭泪了。 “寄虹,我不够好,你以后一定要找一个不会把你弄哭的人……”他默默地想。 然而寄虹的想法全然与他不同。她在无数只刀枪的阻拦中冲到严冰的正面,一只手按在胸口,随后另一只也叠在心上。 严冰狠狠一震。 她被衙役推来挤去,踉踉跄跄,但奋力地保持与他平行的位置,双手始终不曾移开。 严冰别过脸,闭上了眼,但攥着铁链的手几乎攥出血来。 囚车转了个弯,他听见衙役驱赶百姓,大概快到了。在纷乱的叱骂声里,有个魂牵梦萦的声音突出重围,“严冰!相公!” 他倏地睁眼,身不由己循声回头,“相公……相公……”她追着,哭着,喊着,越来越远,却愈发鲜明。 他定定地望了片刻,随后,朝着声音的方向,深深地俯下腰去,像拜堂的姿势。 一生一代一双人,相思相望结同心。 随即囚车一顿,他被拉了出来,拖行到空地,按跪在地上。 侧前方的棚子下坐着几个人,应该是曹县令,严冰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逡巡几回,那个鲜红的身影重又跃进视线,苍白的面庞正对着他。 第81节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虽然看不真切,但这是最后一眼了。 “时辰到!” 随着喊声落地,他看见寄虹慢慢地、慢慢地放下了红盖头,一寸一寸遮住了容颜,就像每一个新娘子拜堂时的模样。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曹县令向刽子手下令,“行刑!”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竹木浪马风”的地雷,鞠躬~~ ☆、绝处再逢生 远处突然传来轰响,在鸦雀无声的刑场中呼啸而过,无人分辨出那是什么,但本能地心生惧意,连刽子手举在空中的刀都顿了一顿。 寄虹陡然掀开盖头,循声望向城门的方向,尘烟四起中,千骑竞速,黑色的“金”字旗猎猎作响,旗下那人疾驰如风,人未到,刀先至,寒光破空而出,精准击中刽子手的刀身,不仅撞飞了沉甸甸的大刀,连刽子手都被震得连退了好几步。 曹县令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寄虹已经不顾一切地冲进刑场,一把把那刽子手推出老远,和身扑在严冰身上,用整个身躯护住了他。 严冰惊骇万分,以为寄虹要与他同归于尽,立刻想把她顶开,却听见喜极而泣的声音说:“沙坤来了!沙坤回来了!没事了,严冰,没事了……” 严冰身子一软,重重倒在她怀中。 嘈嘈切切,纷如鼓弦,似乎有马蹄声、喝令声、惊叫声,忽近忽远,期间一个急切的声音浮起于万物之中,“严冰!严冰!……”他探手去抓,却只握住一片虚空,那声音飞速远去,万籁俱寂。 来的人正是沙坤。他和小和尚、歪脖落河之后,拖着重伤凫水至一处极偏僻的河岸,恰被金胡子的探马救起,那探马在白岭见过沙坤,便将他带回军营。营中主将是跟着金胡子上过沙坤的船的,知道金胡子欲将他收归己用,到了这步田地,沙坤也只能豁出命去搏一条出路了。 郡治一战,他带伤立下战功,升为校尉,主将率军攻打茂城,而他领兵留守并打探青坪动向。路上遇到鬼鬼祟祟埋伏的杀手,被他擒住,一顿毒打就全招了。沙坤登时坐不住了,媳妇和儿子还在河上漂着哪! 伍薇是一路被沙坤抱回郡治的。这次回青坪也跟着来了,开头她还有些担心,沙坤说没啥可怕的,仗打不起来。果不其然,一到城下,城防军就乖乖投降了。谁不知道“金”字旗以前跟的是乾王,现在是当今圣上,正经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啊! 沙坤一拿下青坪的控制权,第一件事就是把全城大大小小的大夫都叫到了宝来。 严冰伤势十分严重,昏迷不醒,光处理外伤就三四个大夫忙活了一整天。寄虹寸步不离,听完了每一个大夫每一句或直白或委婉的见解,脸色越来越苍白。送最后一个大夫出门时,她问:“咱们也算有交情了,给句实话吧,是好是坏我心里得有个数。” 这位大夫正是严冰醉酒那次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那位,听寄虹这么说,他也就直说了,“伤及肺腑了,此命还在两可间。要能醒过来就有救,醒不过来就……” 寄虹回屋坐到床边,对小夏说:“让我姐把我的被褥拿过来,从今天起我就住这了。” 小夏张了张嘴,终究没说什么,沉沉地答应一声,走了。 寄虹看着床上浑身上下.体无完肤的男人,想拉一拉他的手都找不出完好的手指。她轻柔地拨开覆在他面上的发,曾经那个丰神俊朗的男子现在简直不成个人样。 “相公,”她俯身在他耳边细语,“我嫁给你了,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姓了‘严’就不会改,你看着办。”而后移到他唯一没有伤处的额头,印下深深的一个吻。 伍薇不能骑马,比沙坤的骑兵晚一天到达,一到宝来见到严冰把纱布当衣服穿的模样,倒吸了一口凉气。沙坤摸了摸她挺着的肚子,把她转了个身,“走走,别吓着咱们儿子。”伍薇看他的神情,知道他有话要和寄虹单说,安慰了她几句就离开了。 沙坤穿着铠甲,走路时铿锵作响,但在这间屋子里,连坐在椅子上都小心地没发出声音,唯恐惊着病人。“耗子精我给抓起来了,”他单刀直入地说:“上了点刑,但没严冰狠,得留个活口问口供,等定了罪再好好折磨,一定给你个满意的交待。” “我要他死。”寄虹语声森冷,“还有曹县令,皇上大赦天下,独独到严冰这就行不通,他们俩是谁在捣鬼?” “耗子精肯定是死罪,没得说,但大赦这个事倒和他们没关系。两个人都说严冰杀了朝廷命官,不在大赦之列,我用了点手段,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不是假话。这还有姓曹的给的朝廷的命令,刑部的什么文。”沙坤把一沓被他卷得皱巴巴的纸丢在桌上,“你看看对不对得上?” 寄虹迅速翻看一遍,所述无异,“的确判的死……”杀害朝廷命官是不可宽赦的重罪,她凄惶地看一眼仍旧人事不知的严冰,“难道严冰……” 沙坤翘起二郎腿,满不在乎地说:“大不了劫牢反狱呗。” 参了军的沙坤仍是那个最重江湖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煞老大”,但今非昔比,他有家有业,已经不是一条命闯九州的人了。即便他愿意,寄虹也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的。她心烦意乱地翻着案宗,里头都是供词验尸结论之类,一目十行地扫过去,忽然目光一凝,“咦?” 沙坤看她紧锁眉头,问:“怎么?哪不对?” 寄虹对着案宗沉吟半晌,确定自己记忆没有出错,才开口说:“那日严冰砸伤叶墨时我在场,他用的是棋盘没错,但那个棋盘并没有破损,这里,仵作却说棋盘断为两截了。瓷器若断则当场断个彻底,若发生裂而不断的情况,那么多数之后也不会断,他为什么要说谎呢?” 沙坤似乎嗅出些什么,蓦地坐直身子,“给我念念,全念。” 待寄虹把案宗从头到尾念完,沙坤抚着下巴的胡茬思量了一会,“叶墨是被严冰用棋盘砸到后脑勺?你亲眼看见的?” “对。” “当场死了?” 寄虹想了下,非常肯定地说:“没,那天离开时我特意看了一眼,印象很深,虽然头在流血,”她比划了一下现场血迹的面积,“但能动,还能眨眼。” “所以严冰又补了一记?” “没有,我们走了就再没回去过。” “但仵作验尸的结果是头上有两处伤口,说明是砸了两下。” 寄虹不明白他为什么关注几处伤口,不太确定地说:“可能严冰砸了两下才把他砸倒,我当时被掐晕了没看清楚。” 沙坤歪了歪嘴,“一看你就没打过架!打架的时候,特别对方是个杂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 “譬如严冰救我的时候?” “对。”沙坤做了个一刀穿喉的动作,“都是一招要命的。谁脑子进水了还留着力气等他反扑吗?搁我我不会,我觉得严冰也不傻。” 寄虹越发糊涂了,“那么就是仵作在撒谎?为什么呢?” “要么是仵作吃了熊心豹子胆在扯谎,要么……”沙坤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霍地起身,“咱们去会会那个仵作吧!” 仵作是个一板一眼的耿直人,即便与寄虹对质,也决不肯更改验尸结论,并且指天发誓可以开棺重验。物证被沙坤派人取来,棋盘果真断为不均等的两截,上面残留着大片暗黑干涸的血迹。 沙坤若有所思地看着血迹,想到寄虹比划过的不过巴掌大的面积,问那仵作,“你说叶墨流了很多血,把棋盘都淹了,究竟是什么样?” 那仵作回想片刻,在屋中划了一道曲线,“把这面墙当作那时的床的话,我进屋时,约莫流到这个位置,尸体斜躺在床边,棋盘一半压在他头上,一半掉在旁边的血泊里。” “不可能!”沙坤尚未发话,寄虹就反驳说:“叶墨根本没有流那么多血,而且棋盘绝对不在他头上!” 沙坤摆手制止了仵作的不忿,命他下去。转头看向疑惑的寄虹,“你是不是觉得,仵作看见的和你看见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他叫小和尚进来,“去把那宅子当天所有的下人都找来。” 寄虹脑中倏地划过一道光,刹那间她似乎抓住了什么。 几个下人很快被小和尚抓来,不用吓唬,一见沙坤自动软倒在地上了。沙坤问:“叶墨被杀那天,还有谁进过他家?” 小和尚踢了一脚守门小厮,他战战兢兢地看看寄虹,听见沙坤提醒:“除了她和严冰。”他才想起来,“噢,还……还有夫人和姑爷,不过他们在霍二小姐抬……来之前就走了。” 沙坤皱眉,“叶墨夫人养小白脸?” “不是养小……” 小和尚又踢了他一脚,“名字!” “夫人闺名我不知道,姑爷叫……”他缩了一下脖子,畏惧地瞄一眼寄虹,仿佛说出这个名字会被她生吞了似的,“叫……焦泰。” 寄虹一个箭步跨过来,小厮和那双烈焰腾腾的眸子一碰,差点失禁。沙坤拉住寄虹,向小和尚努努嘴,小和尚立刻出门点兵,呼啦啦抓人去了。 几个下人被带出去,沙坤说:“不用我说,你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凶手是焦泰!”寄虹觉得一整条青河都浇不熄她的怒火,“严冰没有杀叶墨!没有!他只是把他打伤了,之后焦泰去而复返,用棋盘砸了第二下,才最终杀死了叶墨!他杀了叶墨,又嫁祸给严冰,一石二鸟,真歹毒!我竟然早没有想到,我竟然早没有想到!” “你当然想不到了,因为你不如他黑心烂肺。” “可是焦泰去而复返,就算当时其它下人都被遣走,守门人怎么也没看到呢?”寄虹焦灼地走来走去,“没有人证,他若是不认罪……” “在我‘煞老大’这里,没有‘不认’这个词。玩这个,”沙坤用匕首做了一个剥皮的动作,“他们统统是我孙子。” 沙坤果然言出必行,不到一日,焦泰就招供了。招供之后,沙坤继续吊打了一天,反正他身上都是旧伤,多几道也查不出来。 “相公,”寄虹用手帕沾了水给严冰润唇,“焦泰是趁守门人报案时溜进去的,看到叶墨没死透就补了一下。他已经被沙坤关起来了,我重新写了案宗,沙坤送往京城了。我们也不知道重审是个什么章程,好在金胡子正在京城,沙坤说他应该肯帮一把的。你想不想亲眼看着翻案?亲眼看真凶伏法?那就快点醒过来啊。” 这几日过去,严冰的外伤开始好转,人却依旧昏迷。寄虹时常与他说话,可他从无反应。有时她会怔怔地伏在床边,一看就是好几个时辰,喃喃自语,“相公,你也该睡够了吧,可别当真丢下我啊。” 她换了个手帕,轻轻擦拭严冰刚拆下纱布的右手,细心地避开伤口。之后把他的手臂小心地放入被中,照例在额上一吻,“相公,我一会就回来。” 转身之际,忽觉小指极轻微地被勾了下。她蓦地低头,见刚被她放入被中的那只手滑到外头,正吃力地去拉她的手指。她不敢置信地望上去,一双眼眸弯如新月。 “严冰……”她扑在他的枕边,泪如雨下。 “喂……”严冰的声音沙哑,却是笑着,“一醒……就……改称呼了,早……知道……还是……不醒……的好……” 寄虹破涕为笑,“相公!相公!相公!” “还……有呢?” 寄虹微微红了脸,但仍是顺着他的意靠近额头,心念转动,却把这个吻落在了唇上,很轻很柔,唯恐弄疼了他。 严冰的眼眸更亮了些,舔舔嘴唇,“不……够……” 寄虹调皮地眨眨眼,“每天一个,如果你恢复得快呢,有加赏。” 严冰醒来后,忘性“大”了,比如寄虹问他是怎么受的伤,他一概不记得。但对于“每日一吻”这件事倒是锱铢必较,在第十八个吻那天,他在小夏和寄虹的搀扶下下了床,连大夫都惊讶他的恢复速度,他就当着小夏的面领了“加赏”。 小夏倍受刺激,立马去找丘成求安慰了。 在第三十五个吻那天,金胡子的信连同两道旨意前后脚到了沙坤手中。沙坤拿来给严冰看时,脸上几道新鲜的血痕格外醒目。 “哟,”寄虹揶揄,“被猫抓了?” 沙坤激动地摸摸伤痕,那模样就跟得了军功似的,“伍薇刚刚生啦!是个女孩!叫福仔!” 两人连声道贺,寄虹托腮看着那几道爪子印,忍俊不禁。沙坤完全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被媳妇抓,只不过这次在脸上而已。 严冰看完了信和旨意,没说话,慢慢地靠在床头,目光滑到窗外若有似无的淡绿新红上。 寄虹察觉出他反常的沉默,接过旨意,“上头怎么说?” 严冰的目光转向她,微微一笑,“娘子,你想不想看看我另一个故乡?” ☆、雨过彩虹来 两道旨意,一道是令沙坤押叶墨案相关案犯赴京候审,一道是令霁红瓶的制造者进京面圣。 寄虹握住严冰的手,“好哇,去看看你十八岁就考中进士的地方。” 金胡子知道沙坤的脾性,特意来信叮嘱入京必须按照押解犯人的规矩来,沙坤说:“去他奶奶的规矩,谁敢用囚车我宰了他!” 严冰说:“要坐的,不然其他犯人看到我待遇不同,重审的堂上必然要多生出些波折。” 沙坤想了想,“那也好办,我……” “囚车就是囚车,打扮成软轿也是不成的。” 第82节 沙坤还没接话,寄虹就瞪起眼睛。 “我还没说完呢,”严冰笑道:“不过晚上住宿时还是可以做些手脚。”虽然他现在是案犯兼伤员,躺在床上照样指挥大局。 沙坤以为自己领会了他的深意,意味深长地笑了,“懂了,给你们俩一个房间。” 严冰:…… 寄虹:…… 犯人没有带书童的道理,但寄虹把小夏收进霍家,带他一同进京,毕竟她另有要务,不能时刻照料严冰。 启程前夕,小夏同丘成道别,丘成说:“安定下来,把地址告诉我,我会给你写信的。” 这对一个姑娘家已经算是相当主动了,可惜小夏在这方面缺根弦,就只傻乎乎地点点头,“我会好好跟少爷学认字的。” 丘成忍俊不禁,“还有件事,我的真名不是‘成功’的‘成’,是‘越瓶秋水澄’的‘澄’。” 小夏没听过这句诗,“哪个字?” 丘澄展平他的手,在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一边絮絮地嘱托,“我没跟旁人说过,只告诉你一个,你可记好了不许忘……” 在瓷行这个低微的行当,姑娘家的闺名并没有多么宝贵,但是特特告诉对方,便有些微妙的意味了。小夏一点一点咧开了嘴,在她写完最后一横将欲抽手时忽然合掌握住,轻唤道:“澄……丫头……” 丘澄睫毛扑闪了一下。阔别十几年的称呼了啊,从未敢奢望有朝一日还能重见天日。她垂下头,未作声。 小夏提高了音量,向全天下宣布似的大声叫出来,“澄丫头!澄丫头!” 爽朗的声音鼓舞了丘澄,她终于扬起笑脸,中气十足地回应,“哎!是我!” 我叫丘澄,我是火工,也是女子。 从青坪一路向北,春.色渐浓。行至京城时,已近清明踏青时节,游人如织,有的好奇望一眼囚车,有的见怪不怪自顾自嬉闹,生生死死都不过眼。 京城是不战而降的,与硝烟未尽的南方相比,歌舞升平,街市上已初显太平盛世的雏形。寄虹却无心看那些气宇轩昂轻歌曼舞,她心事重重伫立在刑部大牢的门口,看着囚车缓缓驶入,厚重的大门封住那一角囚衣,忽觉北方的三月天,仍有摆不脱的凉意。 寄虹和沙坤等人没有入住驿馆,而是被金胡子接到了府上。金胡子已经封侯,但没有架子,反比上次热络得多,大笑着迎出门来,和沙坤抱了个满怀,“沙老弟啊,我早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哈哈哈!” 又转向寄虹,“‘女老大’,佩服!咱们是不打不相识,没有疙瘩吧?” 寄虹本来是忐忑的,一见金胡子如此豪爽,也就从善如流了。 酒菜摆在内厅,门一关,是颇为私密之处。金胡子遣走下人,只请寄虹沙坤两个,知道他们的心思,一句废话都没有,“叶墨案我打听了,这案子不大也不难,刑部提到京里是想在这个交替的当口,做出个样来保乌纱,那是攒足了一万个劲要认真干的,绝不会再错判了。牢里也打点过,严冰吃不着苦,放心吧。” 寄虹千恩万谢。 “倒是你这个面圣的事,”金胡子继续说:“眼下还拿不准是个什么情况。听说皇上看见你那个瓷瓶,亲口说要你进京的。要说赏吧,一道旨意就够了,犯不着这么费事啊。” 寄虹不由想到当年“窑变瓷”惹出的祸端,不安地问:“皇上是不是认为颜色怪异不吉利?” 金胡子认真地思量片刻,摇摇头,“也不像。昨儿还问你们到哪了,看神色挺看重你的。皇上礼贤下士,爱民如子,为捕风捉影降罪似不可能,但终究圣意难测啊,小心为上。” 两日之后,金胡子带回消息,皇上会在金府召见寄虹。寄虹高高吊着的心才放下一丁点,毕竟皇宫那种威严之地,她可能连话都说不囫囵。 “皇上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赏什么你就接着,”金胡子郑重地交待,“旁的话千万不要多说。” 夜凉如水,一盏盏星灯渐次点亮,是个良辰吉日啊。 寄虹睡不着,想起严冰入狱前一晚也是朗朗星空,两人倚窗诉别,严冰安慰她,“从路上的境况看,皇上似有励精图治之意,这个案子应该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一路上寄虹都在思量一件事,离别在即,终于问出口,“那么‘冰纹案’呢?有没有重审的可能?” 严冰悚然一惊,急急阻止道:“你不要胡来,此事非你我可以撼动。” 可是,事在人为啊。面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丘成没有,严冰没有,青坪和白岭千万瓷行人都没有,但是她有,是“霁红”赢得的。命运轮转了一周,不该到了馈赠的时候吗? 翌日晨起小雨就绵绵不绝,忐忑地等到午后,终于见到一行人由金胡子引入,却不是戏台上黄罗伞盖滚龙袍,只一柄油纸伞,微服简从。寄虹没敢细看,慌慌张张跪倒行礼。 金胡子备好了私密的内厅,皇上未用,只在池塘边一方凉亭中坐了,这里四面通透,疏朗开阔,寄虹轻舒了口气。 金胡子等人退下后,皇上赐寄虹坐了,笑道:“朕以为制出如此佳作者必是鹤发仙翁,原来竟是位蕙质兰心的女子。” “皇……皇上恕罪……”寄虹赶忙离座欲跪。 皇上笑起来,摆手制止,“无需惶恐,朕的皇后文能治国,武能领军,也是巾帼奇女子啊。” 寄虹想,金胡子说皇上“礼贤下士、爱民如子”,果然是不错的,心下稍宽,“民女身份低微,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位有高低,业无贵贱。你能开前人所未有,是大梁之才。”皇上令侍从摆上两只锦盒,侍从打开其中一只。“朕没记错的话,此瓶与你同名,叫做‘霁红’对吗?” 寄虹抬眼看瓷瓶,余光扫过皇上,见他三十上下,笑容和蔼,温文尔雅,虽然金胡子说他能征善战,许是刻意收敛了金戈铁马的气息,她觉得面前人就像一个长辈,并不可怕,音量就大了几分,“回皇上,同音不同字。” 皇上并未追问,打开另一只锦盒,竟是一盒子碎片,但寄虹仍一眼认出正是两年前进贡的那只‘霁红’。 “此瓶未得妥善保存,破损严重,无法修复如初,甚是可惜。不知你是否记得它原本的模样?虽然都是红釉,但两只瓶的纹样大不相同,去年新贡宛如彩虹,先前这个更似晚霞,欲要以新替旧却也不成的。朕心想着,既然都是霍家所出,不知可否重制一模一样的一只出来?” 寄虹微觉诧异,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居然只为一只破碎的瓷瓶专程召见一个卑微的小窑主?可见也是性情中人。便没了之前的惴惴不安,一五一十解释了“窑变瓷”的机理,歉疚道:“窑变瓷最妙处便是无法人工干预纹样,每一件瓷器都是独一无二,不可重现,请皇上恕罪。” 皇上怅然道:“此瓶是朕一位故人心爱之物,斯人已去,朕甚……”他突然顿住,似觉语气过深过切,不动声色地恢复平常口吻问:“当真无法复制吗?” 转瞬即逝的真情流露,让寄虹隐约猜出那破碎的“霁红”的主人,或许是皇上的一位爱妃吧。坐拥天下又如何,还不如她能与严冰长相厮守来得美满。她的语气中不觉带了几分怜悯,“红釉虽无法复制,但每一件瓷器都是魂魄所凝。” “魂魄所凝……”皇上出神地望着盒中碎片,良久无声。 亭外细雨千丝万缕,在湖面绣出相思千万重,周而复始,人间事,跳不脱此圈。 皇上收回目光,展颜一笑,“你年纪尚轻,世事却如此通透,不俗。既然来京城做客,没有叫客人空手而归的。听说你家开有窑厂与店铺,是想要朕赏你银两还是赏副匾额?” 从皇上进入金府,寄虹就在等这个机会了,当即“扑通”跪倒,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皇上,民女另有相求!” 她不敢抬头,只觉头上温和的目光突然锋芒毕露,刺得她冷汗涔涔,不由自主匍匐于地。 “你相公的案子朕有所耳闻,”皇上的声音冷了几分,“此案已交由刑部,未结案前不容任何人插手干涉,也包括朕在内。结案之后,若你觉刑部徇私枉法,断案不公,可于每月初十直呈右相,如何?” 这番话虽不疾言厉色,但天子之威动四海,寄虹听得心惊肉跳,瑟瑟发抖。可错过此次恐怕再没有机会了,无论如何也要拼一回,她咬了咬牙,“咚”地磕了个头,“皇……皇上英……英明,民女相信刑部……定能秉公断案,民女想说……想将赏赐换成……一柱香的时间,讲……一个故事。” 头上的人没有立刻答话,不过短短一瞬,但当所有的热切与希冀都凝聚于这一瞬,它像被无限拉长,渺无止尽。 随后衣角微微动了下,似乎是要起身。有那么一刻,寄虹以为他要离开了,心里一下空成了荒原。 却见那只翻云覆雨的手伸到面前虚扶一下,“讲故事很好,朕好久没听到民间的故事了。是关于什么的?” 寄虹缓缓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关于,不拘一格与因循守旧的对抗。” 所谓“机会”,是留给那些无畏的人。 皇上离开时,寄虹跪在亭中叩送。直起身,惊讶地发现天已放晴,一弧彩虹破空而出,惊艳绝伦。 曾经那些风雨,都是为了今日的彩虹。 冬尽夏至,又到青坪的雨季,烟雨蒙蒙的青河上,一叶轻舟悠然而来,仿佛为了迎接远道的客人,风雨知礼地退下,在天上画出圆圆的红日和七彩的虹桥。 严冰推开船舱的小窗,惊喜地指给小霁月,“看彩虹!”又指着刚升起的几处陶烟说:“那个,最前头那个,是你娘的窑厂。”小霁月才半岁大,也不知听不听得懂,却手舞足蹈十分兴奋。 “得了吧你,“寄虹嘲笑,“光凭烧火的烟就能认出谁家的窑,你也太能耐了!” 严冰一点都不谦虚,“那是当然,不然皇上怎会钦点你相公坐镇官窑呢?”转身继续逗弄女儿。 寄虹撇撇嘴,起身和小夏收拾行李,问:“你少爷头一回来青坪也这么聒噪吗?” “喂喂当心点你,那是我给丘澄带的礼物……”夏管家一边指挥几个下人搬东西,一边百忙之中回话,“才不是咧,那时候他十棍子打不出一个……” “我记得谁千求万请的,说想把丘澄调到官窑去?”严冰凉凉地发话,“我记性不大好啊。” 小夏立马闭嘴,逃出船舱了。 寄虹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感慨就一分分浮上来,“不知道丘澄的女子模样我能不能认出来……玲珑的儿子到底多胖……姐姐身子弱,怀这一胎不知道吃不吃得消……要是薇姐不怀老二,跟我们一块回青坪就好了,我们五个就能团圆了。” 严冰让奶娘把小霁月抱出去,搂过寄虹在她额角轻啄一下,“娘子,对不住,两年没能让你回家了。” 叶墨案和冰纹案昭雪后,皇上本欲留严冰入京中工部,严冰自请赴白岭任职。他和寄虹是在白岭成的婚,亲朋中只有重开了南货铺子的伍薇沙坤和大难不死的胡主簿在场。寄虹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总算把严冰那个除了脑袋哪都是伤的身子调理好了,严冰就一天不浪费地成功造人了,回家的日子只能再往后推。一晃眼,两年就飞逝而过了。 “到了!”随着小夏的喊声,船身一震,稳稳停住。 寄虹迫不及待地上岸,和早早守在岸边的寄云玲珑丘澄紧紧地拥抱。丘澄换了女装,亭亭玉立,小夏杵在她跟前,面红耳赤憋不出一个字,寄虹在他后背一推,他一个趔趄,丘澄忙扶住了他,四只手就顺理成章地握在一起了。 寄云笑道:“都做娘了还不安分,霁月呢?” 寄虹回头,见严冰抱着霁月站在河边,笑吟吟地望着她们,青衫翩翩,倒映在身后一弯碧水之中。 刹那似时空流转,又回到两年前他初入青坪的那个夏日,原来,那是此生缘起之时。 命运轮转,自有它的馈赠。 (完) 作者有话要说:  开文时一贯的忐忑,而这次不同的,是带着感动与坚定完结的。 感谢陪伴过我的读者们,无论全程还是半程,都心怀感激。 每一篇文都有遗憾,但幸运的是,每写一篇,都能结识一些新朋友,于此时的我,弥足珍贵。 (以下感谢名单不分先后^_^) 感谢约约,然而“感谢”二字言之过浅,不足以表达我的感动与感恩。是有幸结识了你,这篇文才得以摆脱单机的下场,是你带来许多同好,是你一直热情地为我摇旗呐喊,某种程度上,是你拯救了它。 你是我真正的天使。 感谢芒果干,在此文无人问津的时候,你是第一个给我鼓励的读者,并且不离不弃,陪我走到了最后,缘分多奇妙,又多珍贵。 谢谢你励志的长评,那些文字,让我更坚定不盲从。 感谢群众演员(你名字好多呀^o^),虽然我们相识在后期,但你很快就成了我排名榜上的小萌物,这份实打实的爱,我都会记得。 还有阿娇、哟黑、iamyongrui、无名权兵卫以及其他冒过泡的童鞋,也许你们看不见这段话,但我依旧要说声感谢。 爱你们。 愿每一个人生无论顺逆,都能勇往直前。 ——————(芒果干你看,我使用分隔符啦)—————— 最后一章的结尾,原本与第一章回环呼应,我觉得,来而复归,这样才是一个圆满的环。后来由于读者的建议,为了让剧情进展得快些,我把前几章压缩了,原来的第一章全部删掉,在剧情上影响不大,但是到了结尾,就显出无法闭合的缺憾。所以在这里放出原本的第一章,无关人物可以忽略,只为纪念寄虹与严冰的初次相逢,小天使们有兴趣也可以回味一下。 (原)第一章 青衫入青坪 正值青坪县的暑季,青河码头整个早上没有一班来船,河沿一溜排开的瓷器摊无人光顾,摊主们懒散地打瞌睡,连近岸花船上的船娘们都无精打采,懒得拉客了。 只有集市的西头稍显活泛,几个摊主正围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问东问西。 一人摇着蒲扇,“霍二小姐,我收了只古瓷瓶,帮掌掌眼哪?” 另一人递过一只瓷碟,“我家新烧的,寄虹,你给看看得不得行?” 霍寄虹身材娇小,被一帮人高马大的男人围着,却一点不怵,红裙娇艳衬得神采飞扬,倒是众星拱月了。 她未语先笑,明媚的眉眼活泼泼像蕴着骄阳。“好,咱们挨个看。” 第83节 寄虹本是来河沿集市淘宝的,没逛两步就被乡亲们围住了,她并不气,认认真真给出建议,那几位听得不住点头。倒不是他们没主见,而是寄虹的眼力着实精准,好几次从废品里淘出古董,好几次指点庸品大卖。他们不禁艳羡,霍嵩有这个“一眼成金”的女儿,怎不富甲青坪呢? “你们这几个,光想着自个的事,寄虹来半天了连口水都没喝上,都一边去,让闺女歇会。”一位胖大婶笑眯眯地扒开人群,亲热地拉着寄虹坐下。 “胖婶,你家那烧坏的灯盏,重新捣鼓了下,居然卖进城里的陶瓷街去,就是寄虹给出的点子吧?”散开的人群里不知是谁插了一句。 “可不吗,小门小户的,这辈子哪敢指望卖进陶瓷街呀!足足赚了一两多银子呢!”胖大婶笑得眼睛都快没了。 寄虹客气地谦虚了下,顺着胖大婶的意思坐了。瞅瞅旁边空着的摊位,“卖白瓷的爷爷呢?” 青坪以青瓷见长,白瓷少且质次,但最近她发现集市新来一位外乡的老大爷,他的白瓷颇有可圈可点之处,今天就是想来看看老大爷有没有新货的。 胖大婶正从布包里往外掏东西,头也不抬地说:“有两天没来了吧,说不准是他孙子找到好差事了。” 寄虹有点担心,别是生病就好。正想着,一个小瓷罐搁到她的膝上。胖大婶腼腆地搓着手,“自家腌的山楂,没啥好的,尝个鲜吧。” 寄虹并不推脱,就手尝了一颗,“唔——好吃好吃!”怀抱瓷罐笑道:“今晚的甜点就是它啦!” 胖大婶特别高兴,皱纹都乐开花了。 唠了会家常,寄虹继续往东逛。一路招呼不断,她都爽朗回应。虽然这里的瓷器难登大雅之堂,但人情暖心,笑容都比明争暗斗的陶瓷街来得真实。 边走边看,冷不丁有句话钻入耳中,“你太有眼光啦!这可是‘左半刀’亲手塑的,传世精品!” 咦?霍家的瓷器?寄虹回头,见一名穿着杏黄衫的女子蹲在一个旧货摊前,捧着尊菩萨像颠来倒去地看。寄虹只瞟了那菩萨像一眼,便被气笑了,这可是真和尚遇上假秃子。 黄衫女子头一次来这集市便遇上男神——没错,“左半刀”是她虽未谋面但神往已久的男神——的佳作,心里乐坏了,面上却故做疑惑,问那摊主:“‘左半刀’的塑像怎会流落到这里?” “家里揭不开锅了,换几个钱。”摊主把绿豆眼挤了又挤,也没挤出眼泪。他托着菩萨像,“看这线条!这刀工!这是评瓷会夺冠的同窑同款!” 女子爱不释手,“多少钱?” 没等报价,头顶上传来清脆的一声,“假的!” “绿豆眼”吊起眼皮觑着双手撑在膝上俯身观望的女子,指指菩萨像底部的戳印,气焰嚣张,“认字不?看看,‘霍’!‘左半刀’的东家!货真价实!” 寄虹接过菩萨像故意端详片刻,才笑眯眯地说:“嗯,‘霍’字的确是货真价实,我爹的亲笔。” 她爹的……“绿豆眼”的气焰陡然从八丈八降到三寸三。他爹的!怎么这么寸! 黄衫女子兴奋地跳起来,“你是霍家二小姐?” 寄虹点头,晃了晃菩萨像,“这是大东父亲塑的,跟评瓷会八竿子打不着半点关系。” 左大东的瓷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尤其因“半刀泥”雕刻技法炉火纯青,业内赠送“左半刀”这个绰号,也含有“半刀便出佳品”的称赞之意。左家的手艺寄虹从小看到大,怎会分辨不出。 黄衫女子一双桃花眼,一笑便如桃之夭夭,“多谢你提醒。”她转头向“绿豆眼”说:“我不跟你计较,便宜点卖给我吧。” 寄虹急忙拦住,“你不信我的话?” 黄衫女子俯耳道:“我可喜欢左半刀啦,他父亲的也想收藏呢!”离开时,眼角犹带一丝羞怯,转脸却娴熟地与“绿豆眼”讨价还价,以很低的价钱拿下。 她小心翼翼抱着菩萨像,决定放进家中珍藏的左半刀亲塑的痰盂里,父亲和儿子,哇,圆满了!左半刀的菩萨像太贵,她只买得起痰盂,当然,从没舍得用过,不算委屈他爹的菩萨。 寄虹认为,大东的倾慕者就等于霍家的倾慕者,顿时生出大大的满足感,慷慨地说:“我叫大东专为你制一尊菩萨好了,印上大东的名戳。” 那可是大梁独一无二、男神专属定制品啊!她双目放光,激动地搂住寄虹,“我叫吕玲珑,以后如果有事用到我,尽管说!” 正是情谊如金的年纪,你恣意,我洒脱,两个女孩旁若无人地拥抱。此时的她们不会想到,不久的将来,在寄虹生死攸关之时,是玲珑挺身搭救,而缘起仅仅始自今日的一句笑言。 两人热烈地讨论着菩萨的类型,却被码头突然的喧闹打断。循声望去,原来一班客船靠岸,下来不少客人,惊起“捕猎”的花船。船娘纷纷登岸拉客,但不同往日各有分工,今日颇为一致地黏上一名青衫男子。 男子独立河畔,神色空茫,环肥燕瘦皆不入眼。身后一弯碧水映青空,而他青衫漠漠,似欲与水天共一色。 书童把行李搬下船,跟他说了句话,便自顾自走了。他漠然站了一会,注意到不远处的集市,凝望片刻,转身行来。那些船娘不死心地缀在后头。 等他转过脸来,寄虹才惊觉的确姿容殊丽,怪不得见惯世面的船娘都把持不住。他走得很慢,衣摆缓开轻合,一动一静间,自有一股出尘脱俗的风致,就像……就像…… “像个白泥塑成的菩萨!”在玲珑的词库里,最美不过男神的菩萨。 寄虹大笑,“贴切!”随即叹惋,“可惜是库房里尘封多年不见天日的废品菩萨。”他浑身透着种要死不活缺魂少魄的气息,黯淡的双眸还不如泥塑的菩萨鲜活灵动。 摊主们热情地招呼,他却目不斜视,只拿余光略略扫过,也不知看未看见。 寄虹正想着此人肯定是个外行,却见他脚步一顿,视线凝固在旧货摊上。稍顷,走到近前。 那些船娘见他不解风情,便不跟了。玲珑却悄悄拉住一人,退到后头低声交谈。 寄虹没留意,因为她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 青衫男子蹲下时不忘展平衣摆,然后从一堆高瓶大盏中挑出一只毫不起眼的白瓷杯,举到眼前细细端详,几乎要把瓷杯看出字来。 “绿豆眼”立刻吹捧上了,“你太有眼光啦!这可是前朝古董,传世精品!” 寄虹扑哧乐了,骗人都不换词的。“别听他瞎说,假的。” “绿豆眼”急了,“拆台啊咋的?你说假的,那得说出个道道来!不然跟你没完!” 寄虹怔住,别人夸她眼力好,其实全靠直觉,真要讲道理她就词穷了。 青衫男子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绿豆眼”和寄虹的争吵丝毫没有入耳。“哪里来的?”语气一潭死水。 寄虹纳闷,这人傻了还是聋了?她戳戳他的肩头,“喂——” “喂”字的尾音还没完,他就往旁一栽,“咣当”一下,重重摔在旁边卖瓷枕的摊上,生生压碎了一个瓷枕。 寄虹惊呆了。一根指头,都没使劲,怎么就把一个高大的男人戳倒了? 玲珑赶忙跑回,看着碎掉的瓷枕,眼角抽了抽,但没出声。好多人围拢过来,七嘴八舌,有关心,有谴责,“绿豆眼”见势不对,兜起假货开溜了。 用肉体压碎硬梆梆的瓷器,虽说是屁股,那也挺疼的。但更疼的是他肩头上的伤口,感觉又撕裂了。 “对不起呀,摔伤没?” 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乌发上簪的一支红绒花,被骄阳镀了一层金边,绽放得如火如荼。视线往下,是诚意道歉的面孔和向他伸出的手。 他不动,亦无声。 寄虹撤回手,好声好气地解释,“那个杯子确实是假货,我不想看你上当。” 杯子已经磕破,他却小心地把半个杯底放入荷包,冷冷道:“与你何干?” 好心被当驴肝肺,寄虹的小姐脾气就压不住了,“青坪瓷行不分你我,不能叫一个老鼠屎坏了一锅粥,我霍寄虹偏要管管。” 围观人群传出喝彩声。 他盯着寄虹,似乎想到什么,“你是霍记瓷坊的人?” “是。”寄虹挺挺腰,透着自豪。 他瞟一眼瓷枕,“霍记名不副实,一无是处。”语调平平,仿佛在说“今日阴天”。 寄虹真正怒了,她绝容不得有人污蔑霍记。“听起来公子似乎腹有乾坤,敢不敢移步霍记赐教呢?”陶瓷街上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他。 “与我无关。”波澜不惊,软硬不吃。 寄虹欲要再辩,玲珑赶忙打圆场,“公子误会了,瓷枕不是霍记的,这个才是。”她递过菩萨像,特意展示了底部的“霍”字戳印。 男子只比瓷枕多瞟了半眼,“不过尔尔。” 这次连围观者都怒了,这操着北地口音的外乡人是要碾压整个青坪瓷行吗? 群□□沸之际,一辆马车突然闯入,人群慌忙散开,车夫径直刹在青衫男子面前。书童跳下车,愣了,“少爷,你已经虚弱到站都站不住了吗?”真不让人省心啊。 “闭嘴!拿件披风!”直到此刻他依然保持着歪坐在碎瓷片上的姿势。 玲珑傻眼,接人有直接冲进集市的吗?他得懒到什么地步? 寄虹也傻眼,他知不知冷热?大暑天穿着厚缎的中衣加长衫还要裹披风? 男子披上披风,才扶着书童站起。书童眼尖,透过没裹严实的披风看见他的裤子破了个大口子,咋舌道:“唷,少爷,你为啥穿了个花裤衩!” 男子神速钻进马车,在外头的哄笑声中狼狈而去。 寄虹笑得格外舒心畅快,扬眉吐气。 然而很快她便会得到教训:今日的扬眉吐气,来日会是一记响亮的巴掌。 寄虹不愿瓷枕摊主因她蒙受损失,扬声问道:“这是哪位的货?我赔了。” 蹲在地上打扫碎片的玲珑仰起脸,嘿嘿笑了,“不用,碎碎平安。” “你的?”寄虹出乎意料。望着瓷枕上活灵活现的人物画,她方才记起,恍然道:“噢——你是专做瓷枕的那个吕家窑厂……” “你居然知道我家!”玲珑受宠若惊。她家充其量算个小作坊,跟霍家那是云泥之别。 “可居然不知道有这么棒的瓷画。”寄虹感叹。挨个看去,有陶工捏胎,火工烧窑,集市昌盛,惟妙惟肖,俨然瓷行百态,市面上鲜少见到此类题材的瓷画。 玲珑感动得要哭了,她绘制的瓷枕向来不受欢迎,从没人夸过她的画,寄虹是第一个。“随便挑吧,送你。” 寄虹想说“我掏钱买”,抬头对上玲珑波光浮动的眼眸,她改了口,“那我不客气了。回头大东做好菩萨像,让他亲自拿给你。” 哇!和男神的亲密接触!甜蜜满满! 两个女孩执手微笑,却不知河上一艘花船里,有人正望而兴叹。一个袒胸露乳的男子收回遥望的目光,打着呵欠跟对弈的人说:“叶兄,你看中的女人似乎不易相与呀。妙处何在?” 叶墨神色间犹带着纵欲后的懒怠,抬手在棋盘右角落下一子。瓷制的黑子在同样瓷制的棋盘上擦过,发出略显刺耳的声响。他勾起唇角,“丁香娇玉露,樱桃绽金风。” 执白男子心领神会地坏笑,为叶墨梳头的船娘也刻意笑得格外勾魂。她虽不懂诗词,这种句子却是最熟。 发髻挽好,叶墨摆摆手,船娘退出。执白男子落子对角,指着右角嗤笑道:“你大势已去,死守此处何用?” 叶墨笑了笑,宛如春风。然而春风一去,却陡生寒意。他偏执地落子于右角,“我看中的地盘,定要抢到手,哪怕玉石俱焚。” 本书由 【烈焰红尘】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