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官》 1.偏差三百年 浩浩复汤汤,滩声抑更扬。 奔流疑激电,惊浪似浮霜。 梦觉灯生晕,宵残雨送凉。 如何连晓语,一半是思乡。 ——韩愈《宿龙宫滩》 ———————————————— 深一脚浅一脚,两边都是随着他动作摆动的坚硬长草,割得手腕生疼的,黑乎乎的矮松像是可怖的鬼魅,在四周沉默地盯着子阳,更是伴随着夜枭古怪的鸣叫,今晚是没有月亮的——天边的残光很快就被四合的乌云吞噬,不久风骤起呼号,雪粒打在高子阳的脸上,又冷又疼。 他只知道,自己是莫名其妙来到这座山丘的。 更是莫名其妙来到这个时代的。 他原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编剧,是历史系毕业,能写点文章赚些微薄的稿酬。因生活所迫,也会昧着良心帮资方编些不着调的神剧,一直混在西京市的丝路影视城里讨生活。 直到遇到了那位神秘的少女为止。 那个根本不讲道理但又极美的少女。 往前数的第十五分钟,前半分钟他在影视城的门口广场处,看到了这个少女,第一眼他就觉得这女孩不同常人。 她皮肤雪白,头发是乌黑的,可瞳子却是茶色的,怀里抱着头斗牛犬——这条犬,有三个脑袋,和传说里地狱守门犬一模一样。 “被选之人啊,为了填补李晖灵魂逃走产生的时空空白,只能委屈你了。” 什么李晖? 什么时空的空白? 我不想被委屈啊! 可下半分钟,他就来到了这座荒丘。 “你是谁?” “我,我是伟大的火狱之女主人,安娜.科穆宁,从事着小小的灵魂贩运工作。”那姑娘将玉指掩在小小的胸前,带着倨傲的神态。 “coser吗?听着小姑娘,在这西京市难道我国警察叔叔没有告诉你,挟持绑架是非法的吗,你又不戴小白帽。随便了,这里是哪?” “这里是狗脊岭。”那少女虽然外貌根本不是天朝人,可汉语却非常流利。 “什么狗脊岭!” “就是你那个时代的古迹岭。” 我的那个时代,难道说? 那少女微笑起来,点点头,说“我已将你送到了古老的年代,现在是......”接着她翘起可爱的嘴唇,皱着眉梢,似乎猛然发觉什么不对。 狗脊岭的寒风里,高子阳和她相向站立着,两个人都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良久,那少女哈哈起来,满副“不好意思啊”的表情—— “高子阳对不起啊,出了点偏差,我是要负责任的。”高子阳听到这话,又是身冷汗,那个叫安娜的少女正立在草地里,捧出个发着光芒的星盘,“因为原本藏着李晖灵魂的星盘,在大蛮子和七星之主‘缠斗’时跌落损坏,刻度向前偏移了足足三百年,而小翻车鱼又忘记修理了,所以......” 什么李晖,什么大蛮子,什么星盘,什么灵魂,什么七星之主,什么小翻车鱼,什么出了偏差,我这个历史唯物主义者怎么能相信! 现在我只想回家,回到我的时代里去,回到我那潮湿、虫子出没,但起码有个床有个电热壶的出租屋里去,高子阳又急又苦,话都说不出,只能对着安娜不断摆手势。 “所以我做出点弥补,决定给你火狱之主的眷顾,一来你会了唐人的语言,二来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我不能再往前走了,会死的!还有没有王法啊!现在到底是什么时代?”高子阳大喊道。 但安娜根本不闻不问,只是留下了句,“偏差三百年,也即是你们唐朝的大历十二年。”言毕,她身后出现了辆燃着磷火的车舆,很快就抱着那呜呜叫的三头犬坐在其上,像驱赶着驯鹿的圣诞老人那样腾空,带着雷鸣之声,消失在狗脊岭的上空,彻底不见。 夜空里还回荡着她的留言,“来则安之,年轻的高先生,在这座最伟大的古都里生存下去吧,我喜爱她,她是这片大陆上当之无愧的女皇,和君士坦丁堡一样美丽。” 风中,高子阳伸着手,眼睁睁看着安娜消失在天际里,他不敢相信,但又不能不相信。 接下来,他孤零零立在狗脊岭的断崖上,极目往下望去。 没错,夜幕和雪下,正是最伟大的西京市,在这大历十二年它的名字叫——长安。 长安的夜,远远谈不上美丽,它是沉默的,也是威严的,像黑夜里的一头巨大的兽般潜伏着,灰色的线条是纵横延伸的坊墙和坊街,其间星星点点散发出来的灯火,应该是属于每坊角处的巡铺,他甚至能看到雾气里,在街道上提着灯笼来来去去的巡逻士兵。 “现在暂时无法回去。天下虽大,我高子阳必须得先找到立锥之处”。 风雪越来越大,越来越急,高子阳无目的地顶着霰雪,直到看到山岭乱草间泛起片幽光,似乎还有个矮小的建筑,便本能地朝着那建筑跋涉而去。 不知道走了多远,高子阳突然脚下一空,直接顺着一个大坑的边沿,翻滚跌落了下去! 坑底,吓坏的高子阳急忙爬起来,挽起撕裂的衣袖,看到手腕上有擦伤,摸摸脸上也有,可应该都无大碍,最可惜最沉痛的,是手机的屏幕裂开了,完全黑了,再触摸也没有反应,已经是个废物。 而后他仰头望去,这是个横竖各十多米、深约二三米的土坑,隐没在荒草当中,难怪难以察觉而跌入进来。 雪顺着风不断落入到坑里来,高子阳看到,那建筑似乎是座小庙,正好横在坑的对面,便想到那里面去避避风雪挨过一晚也是好的,便准备爬到那边去。 不小心脚下突然碰到了什么东西。 借着微弱的雪光,高子阳看到了差点让他魂飞魄散的画面: 方才绊到他脚的是个垒起的长土垛,而那有触感的东西,是颗血污的人头,青面獠牙的,滚落在草丛里。 “啊!”高子阳急忙往后倒退,坐在地上。 那长土垛上,摆满了一颗颗人头,有的已腐朽殆尽,此刻又开始钻出蓝幽幽的磷火来,几只不知名的大蛾子,还在风雪里诡异地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响,刚才他看见的光亮,正是这里浮起来的! 这时高子阳才看到,这个大坑里到处都摆着头颅,横着尸首,零散着竖着白色的招魂幡,分明是个乱葬坑! 而那小庙,这时高子阳爬近了,才发觉内里挑着灯笼,写着“刑神庙”的字样,祭坛上立着个彩绘的木雕神像,正面目狰狞地俯瞰着这个乱葬坑。 “狗脊岭,乃是刑人之处啊!” 但这是多么恐怖的领悟。 2.夜雪上朝人 为今不想死的话,也只能听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女之言了。 “往前走吧年轻人,走到这座命运之城的中轴地带,你会踏入到崭新的河流当中去的。” 大历十二年,正是唐代宗的年号,这高子阳是知道的,距离安史之乱彻底平定没多少年。先想法子在这已盛世不在的大唐生存下去。 这时他鼓足勇气,居然将那刑神身上穿着的衣袍给剥下,套在自己身上,接着拨开祭坛上的杂物,看见两个发冷的面饼,便疯狂地啃咬起来,落肚后有了点力气,就用祭坛上的铁灯杵当作刀剪,撕扯下原本衣衫上的布条,缠在头上,做出个遮掩短发的帽饰,然后想道,“死就死吧!”走下了狗脊岭,其东南处是胜业寺,正南处为东市门,高子阳想了想,就向着下面偏西南的那座坊走去! 因为长安城的中轴,当然是贯穿南北的朱雀大街,他的方向没有错。 一直走了数百步,这个坊通往朱雀大街的横街上,居然没遇到巡夜的士兵。 高子阳忙中偷闲,抬起头来,看了下这坊居中靠街的坊门,上面写着“平康”的字样。同时,坊内里传来了种种音乐,时远时近。 高子阳明白了,这个坊是唐代长安城职业的“红灯区”,也叫“北里”,向来是文人雅士云集之地。 那么,根据他的所知,过了平康坊,再过一坊之地,就到了朱雀大街了! 高子阳便继续往前走着,结果就在平康坊和崇德坊间的街口,他听到了刁斗声,但见自南面雪雾弥漫出,晃出个灯笼,打首的正敲着刁斗,后面是一队巡街的士兵。 “混蛋,什么火狱之主,骗我。”高子阳就立在街口明晃晃的地方,根本无处隐藏,眼睁睁看着那队士兵向着自己而来。 突然,街角处燃起了一团光亮,黄灿灿的,十分温暖。 高子阳急忙向那儿瞧去,只见在那里,一位老人家正在座支起的棚子下悬起了灯,然后开始吹炉子,顿时那里更加亮堂了。 “来来来。”那老人对自己招着手,轻声唤着。 高子阳不及细想,就迅速走过去,坐在炉边的矮杌上,立刻觉得在炉中焰火的炙烤下,周身说不出的温暖,心想就赖在这,即便死也值了。 那老人不再说话,而是很从容地开始在炉上摆上蒸笼,开始做饼来。 原来是个开早场卖饼的...... 甲片响动不休,那队巡夜的士兵提着灯笼,来到老人的饼炉边,对着高子阳喝问,“什么人,宵禁时分还敢在街上闲晃?” 高子阳一时间不知道回答什么好。 这时那老人慢悠悠地说话了,“这位郎君,还不是从那里出来的。” 所谓的那里,当然是平康坊。 士兵们满脸疑惑的表情,而高子阳也急中生智,笑起来对他们解释说,“唉,方才行酒令一败涂地,输了赌约,被罚出来买饼。” 士兵们也笑起来,“这位郎君倒是风雅,输了出来买蒸胡。既然行酒令,那你身上怎没味道?” “因为这次行酒令,是特意反着来的,输的没酒吃。” “这郎君输的如此惨啊,罢了罢了。不过安老胡,你可得告诉他,这里是四方腹心、天子脚下,到晨鼓前,他只能呆在你这里,另外要是被京尹的人抓到,我们金吾子弟可就爱莫能助了。” “是,买完蒸胡就回去。” 而后,那群士兵提着灯笼,继续朝北走去了。 惊魂未定的高子阳,只能在炉子边继续呆下去,那安老胡似乎是个西域的胡人,对着他嘿嘿笑着,蒸笼冒着冉冉的白气,高子阳先前在刑神庙啃过两块冷饼,就像肚子里摆着块冰,内外寒气交逼,脸色泛着青,看到这热气腾腾的笼子是口水直流,便硬着头皮自兜里掏出三四枚壹圆的硬币,摆在炉边的小几上。 安老胡看了看,摇摇头,举着手指指着亮闪闪的硬币,“郎君啊,漂亮是漂亮,但却不是开元通宝,更不是乾元重宝钱,老胡不敢收啊。” “这,这是海东那边的新铸钱,可比开元通宝值钱多了。”高子阳横下心,胡说八道起来。 安老胡便举起硬币,咂摸着,心想拂菻钱币、波斯钱币他都见识过,这钱倒是第一次见。 “这钱很是精奇啊,咱们大唐肯定铸不出这样的钱来。”突然,炉子外街道上,风雪里出现位个头矮小的人,声音有点苍老。 高子阳定睛望去,那人戴着混脱乌毛毡帽,干瘦的身躯合在黑色的大氅中,颔下一缕稀疏的胡须,接着就取下毡帽,坐在高子阳边的矮杌上,丝毫不拘束,“安老胡儿,老规矩,四个刚出笼的蒸胡,两个我边走边吃,两个现吃。” “明公放心,早就给你准备好了。”安老胡似乎和这位很熟稔,急忙边张罗便答道,“今天又是明公最早入皇城上朝的。” 那老者笑起来,眉毛挑挑,压着嗓子说,“没法子,怕被殿院的人弹纠,又耐不住你这里的蒸胡美味,所以每次都只好先来先吃。” 安老胡也笑起来,摇着头。 高子阳往那老者官员的后面望去,一匹有点羸弱的马,旁边一个胡人奴仆,挽着发辫蹲在雪地里,其他再无行随。 “明公每次就四个蒸胡,你去年给我安老胡当本钱的一万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完。”安老胡揭开热气腾腾的笼子,叹口气带着感激说到。 “总会吃完的,就像我自宅邸里走到这皇城里来,每日骑着马走三千步,不知不觉数十年寒暑,也走到发鬓染霜了。”那老者说这句话后,颇有沧桑之感。 安老胡儿嘿嘿起来,将蒸胡摆在小几上,“草民还没问过明公的官职呢,其实明公吃了这些年的蒸胡,老胡儿说句唐突冒犯的话,怕仕途也不算得意吧?” 安老胡儿问出这话后,街边蹲着的那胡人奴仆咧开大嘴笑起来,接着举着鞭梢开始扰头上的痒痒。 高子阳呆在一边,也没有插嘴。 那老者倒毫不介意,咬开了蒸胡,“你猜的无错,不过马上应该就有个升迁的机会摆在我面前,宦途生涯浮浪数十载,就看这次了。” “那明公得勤勉下了。”安老胡儿答道,暗藏之意是你毕竟也是能进皇城的,以后可别这样寒酸,不然哪像个官的模样。 结果那老者反问了句,“老胡儿,怎么现在都听不到你唱<渭城曲>了?好像是我去年给你一万钱的本钱后,就不唱了。” 3.鼕鼕官街鼓 安老胡儿愣住了,接着不好意思地再次嘿嘿笑起来,“明公啊不怕你笑话,老胡儿有了你给的一万钱后,有了灯、棚子和大炉,不用当街推着卖了,所谓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也就不敢高唱渭城曲了。” 那老者也愣了下,接着开心放怀大笑起来,那胡子一颤一颤的,完后收敛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当官也是这样啊,本钱大了,心却小了,位阶高了,就要经营自己,患得患失了,所以再也不能高歌渭城曲,爽快地在街市边吃蒸胡、毕罗了......”言毕,那老者起身,将剩下两个蒸胡用方麻纸包着,接着排出数枚铜钱来,对着安老胡儿说,“这位郎君的钱好是好,可不能使,我来请他吃蒸胡。” “明公你还有七千多钱在老胡这呢,何必再掏钱呢!” 老者摆摆手,“那是我的,和这年轻郎君没关系。” 高子阳急忙起身,“这怎么可以?” 那老者对着他笑笑。 高子阳看得出,这老者的相貌可以说颇为丑陋,但却有股说不出的精明清矍之气。 “郎君你这奇钱我收下,咱们就当两不相欠。”说完老者牵着自己马,奴仆跟在其后,又指了指安老胡儿,“马上晨鼓响动,众官朝会,京兆大尹的人肯定要来走动,叫这郎君吃完后赶紧回坊里吧!还有这位郎君,看你的打扮,家中未必宽裕,想必正在京城中等待春闱之试,平康里这种销金和销魂的窟窿,以后还是少来为妙,安心温课为上。” “明白了。” 于是那老者牵马,边走边吃着蒸胡,连声说“人间美味,人间美味啊!” 慢慢他消失在了街口的尽头,应该是往大明宫建福门的方向而去。 此时雪停了,东方天际浮现一抹白来。 安老胡儿果然给了高子阳四个蒸胡。 高子阳咬开了热腾腾软乎乎香喷喷的面后,一股微膻的肉味一下子迸散在他的口齿间,是羊肉馅,好吃,好吃! 然后安老胡儿又摆上碗汤来,油光光的,其上漂着红的绿的菜芽,还翻着些羊杂,喝下去不由得毛孔舒张,大汗淋漓,自脚底直到头顶无不热乎,好是痛快,在风雪时刻吃这蒸胡和杂汤,怪不得刚才那老者说人间美味。 晨鼓声响起来了,准时的五更二点,首先是宫城里的金吾卫槌响了第一声,接着就是皇城的鼓应和起来,由远及近,随后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沿着朱雀大街,一处接着一处,都咚咚咚击响了官街鼓,当真是气势磅礴,正所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雄伟帝国的日月星辰,似乎就在这急如骤雨多达三千记的官街鼓里交替着。 人声、车轮声和马蹄声也随着鼓声激荡起来,长安城瞬间就从原本的沉沉梦中惊醒,各个坊的大门转开,参加朝会的达官贵人和他们的行随纷纷出来,车马如流,举火如昼,轩盖如云,他们的目的地就是顺着平康坊和务本坊间的街道,聚集到大明宫南端的建福门前,准备朝会。 “救我!”很快高子阳就起身,对安老胡儿请求道。 因为他看见,在街道上的“朝会大军”当前,有群穿着皂色袍子的人物,挎着横刀正气势汹汹地往这边赶来,领头的是位黑面汉子,正左右指麾。 如果没猜错的话,这群人正是之前金吾巡夜士兵所说的,“京兆尹”麾下的不良人,在朝会时负责“净街”的。 要是落在他们手里,自己又没身份,下场不堪设想。 “此平康坊西北角处有棵大槐树,已侵入坊墙,因得到坊里娼妓的供奉,一直没有削砍修缮,郎君可在其上躲避。”安老胡儿一边冷静地忙乎自己事,一边点醒高子阳。 “多谢,多谢!”高子阳感激不尽。 急忙转到街角的巡铺,果然有棵森森的大槐树,上面覆满了落雪。 高子阳手脚并用攀缘上去,看到槐树的枝桠都生长到了坊墙里,将其顶得坍圮半边,高子阳便顺着树枝又到了坊墙上。 却听见了下面有窃窃的私语声。 紧接着又听到不良人呵斥盘问安老胡儿的声音。 高子阳心中一慌,脚踏在了墙瓦的积雪上,一滑,居然坠落了下去! 当即砸中了一个人,“对不起!”瞬间高子阳是这么想的,但他根本来不及道歉,就听到了女人的哀叫声,还有个老妪的惊叫。 他最终砸中了个女人,落在个躺着的男人身上,等到他挣扎着爬起来后,看到那衣衫不整的女子,和名瘫坐在地上的老妪,都是满脸惊惶,那老妪只会不住望着从天而降的高子阳,牙关打着战说“恶鬼,恶鬼......” 高子阳看那女子,应该就是唐朝平康坊里从事大宝剑的,发鬓散乱,容貌嘛真是一言难尽,身躯肥胖,总之尚不及中人之姿,也是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高子阳顾不得她俩,而是率先扶起被自己压在地上的男子,也是来大宝剑的恩客,连说“没事吧”。 这一扶不打紧,差点把高子阳也给吓得半死。 那恩客半裸上身,满面发青,口吐白沫,怎么看也是已死的节奏。 更为惊惧的是,那恩客的相貌,简直和自己有八分相似,高子阳几乎像是见到镜子里的自个。 “啊!”高子阳头皮轰得声,如遭雷击般。 怪不得方才这两位女的连呼自己是恶鬼,任谁看到这样诡异地事都不会无动于衷。 此刻,外面街角处已传来那领头的黑面不良人声音,很快那槐树上的积雪簌簌掉落——这不良人应该看到自己跑来,也在爬树! 并且边爬边喝问,“里面在叫唤什么?” 高子阳急中生智,故意呻唤起来,“我的腰我的腰,别磨我的腰。” 那娼妓也有些聪明,当即也配合起高子阳演戏起来,装作喘气的模样,“本想郎君是匹骏马,想不到郎君却是匹劣马。” 外面那不良人估计呆住了。 抓住这机会,高子阳示意那娼妓和老妪搭手,三个人将那死掉的恩客给迅速抬起,而后和那娼妓你一声我一声继续哼哼唧唧,进入到宅子当中。 内里的宅子不大,正对着坊墙,背阴,里面的陈设颇为简单,燃着几根烛火,看来这娼妓生意也不太好的样子。 床榻上是乱七八糟,高子阳和这两个女的,把酷似自己的那具尸体塞入到床下去,接着隔着窗户看住墙头。果然那不良人也爬了上来,四下里看看,没看到任何人,但又觉得有些古怪,便伏在墙上,支起耳朵。 4.家状明来由 “快,继续呻唤。”高子阳对那娼妓说到。 那娼妓急忙点头,二人又哼哼起来,但总要对话啊? 而老妪则迅速将门给闩上来拖延时间,又对二人说,“老身同时扮演男女,你俩快对。” “听我说,你叫什么名字,这死掉的人是谁,怎么死的?千万别隐瞒。” 那娼妓回答说,“妾是循墙曲的,名唤王团团。” 高子阳点点头,团团这个名字倒也形象。 平康坊的红灯区,主要集中在入北门后靠东的三曲,生意好名气大的多居住在中曲和南曲,而卑下丑陋的只能在北曲也就是循墙曲操皮肉生意苟活,王团团也是其中之一。 “这人是务本坊国子监里的太学生,据说马上要春闱,昨夜和朋友一起来的......留宿在妾这里,可方才晨鼓时就突发心疾......妾和母亲准备将他摆在外面来能否冻醒......”说到这,王团团支支吾吾起来。 但高子阳却不管那么多。 那不良人果然跳了下来,大约觉得王团团的母亲一人分饰两角实在有些可疑。 时间紧迫,高子阳急忙翻出了那死鬼的衣衫,除去些零碎铜钱外,还有封文牒,打开一看,居然是这位死掉恩客的“家状”: 嗨嗨嗨,不看不晓得,这位恩客居然和自己同姓!名为高岳,家状里写着其郡望本贯为渤海,祖上三代......哎,都死了......哎,但是叔祖居然是那个大诗人高适也!上面清楚地写着高适的官职和封爵,散骑常侍、刑部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实封渤海县侯,赠吏部尚书,后其侄高岑承其门荫为五品太子左赞善,而这位高岳正是高岑之子,因其父为五品官,故得以游学于国子监的太学里,先已通过考试,并投牒集阅,完成疏名列到、结款通保,可于来春入春闱就进士科试,一切属实,由户部出驳榜无误。 而这封家状实则是户部下达的副本,盖着印章,大概是让这高岳参加考试时互相校勘用的。 旁边一面,还写着数行,大致描述了高岳的体征外貌,其实也和高子阳本人相差无几。 高子阳再次急中生智,他也隐隐明白安娜所说的“崭新的河流”是什么意思了,便将衣衫脱下,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再示意那王团团也一样来床上,还特意将炭火盆摆近。 这时那不良人已经咚咚咚敲响了门,大呼自己是“京兆府捕贼官郭锻”,来抓遁入平康坊的宵小的,要里面人快点配合,不然他可要破门而入了。 高子阳故意和王团团惊呼起来,而后破口大骂,说郭锻不知好歹,连平康坊的三曲都敢胡乱搜检。 于是双方隔墙对骂,这时天才麻麻亮,叫骂声在平康坊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老妪也趁机冲出来,在郭锻准备破门的瞬间打开门拦住这位,纠缠诟骂。 “想破坏京城治安的大好环境吗?”郭锻恶狠狠地威胁道, 强行将老妪推搡到一旁,走入进来,却看到高子阳和王团团赤身露体在榻上,说话还带喘息声,顿时有点窘迫,但很快又盯住高子阳,“我怎看你有些熟悉?” “你看我当然熟悉,务本坊和这平康坊上见过数次了。”高子阳毫无慌张,就像他在电视剧本里埋雷般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王团团则不免有些害怕,毕竟那高岳的尸体就藏在塌下,她拢住高子阳,高子阳只觉得手臂上满溢的都是肉肉。 “务本坊?”说着,郭锻走近来,一双刺猬眼咕噜噜,看看王团团,又看看高子阳,而后伸出手来,摸了二人肌肤下,“刚完事,如何有些凉?” “这是什么天气!”高子阳生气地说到,就在郭锻准备搜检榻下时,他一把抓住郭锻,怒吼道“滚,我高氏堂堂衣冠人家,务本坊国子监太学生,岂能让你这等卑屑小吏刁难!” 郭锻被他这么一推,往后差点仰翻在地,恼的当即就要拔刀来强的。但高子阳也算是豁出去,或者说他现在就把自己当作是太学生渤海高岳了,便直接将那封家状狠狠掷在郭锻的面上。 郭锻被击中脸部,取下那家状,看到其上分别加盖着户部、吏部的官印,还写着床上这位的本贯、身世和体貌,朗读间高子阳好像是为了更好地验证自己身份似的——缓缓在床上立起身子来,大开大光,有意让郭锻从头看到脚。 “爆炭啊,你可找都知来啊!不良人都欺负到北里的内室来了。”王团团也指着郭锻大叫起来。 所谓的“爆炭”,是娼妓对鸨母的称呼,言下之意是鸨母性情如雷从不姑息的意思。 而“都知”则是整个循墙曲所有娼妓的班头,受官府之命来管辖娼妓们的,这些纠纷往往要她出面。 “吓唬我,我告诉你,这里的三曲可都还在京兆府的管辖下的,就算是都知来我也要搜检个彻彻底底,不会退缩!”郭锻虽然看到高子阳的家状有些心虚胆怯,但嘴巴还是不饶人的。 这时院子里几位中年女子闻讯而来,领头的那位虽有风尘之色,但却脸色含威,笑着不冷不热地走入进来对郭锻行礼,接着自我介绍,“循墙曲都知杨妙儿见过郭长吏,长吏府上就在平康坊南侧的保唐寺,大家都算是一坊内的亲人,何必为难小字辈呢?” “哎,杨都知,平日里可以这么说,但现在郭某公务在身,穿上这身袍子就是京兆府的人......” 还没等郭锻说完,杨妙儿都知就截断话头,“郭长吏,平日里朝士宴聚,京兆府衙署行牒子来北里,我们姊妹们可都是随叫随到的,从没怠慢过黎京尹,你再在这里扰乱生意,一别想在平康坊保唐寺里呆下去,二要是哪日黎京尹找你过节,可别说我现在没提醒过你。” 这话顿时将郭锻喝阻住了,他吞吞吐吐,不得不将家状交还高子阳,而后垂下帽子,余下眼光狠狠扫了周围人一眼,便气呼呼地挎着横刀离开了王团团的房间。 这会蹲坐回床上的高子阳,才觉得双腿因方才的极度紧张,都伸不直了。 此刻杨妙儿见房门重新闩上,便一下横着眉梢,对王团团喝问,“到底怎么回事?” 5.维鸠占鹊巢 王团团当即面如土色,下床咕咚声跪在杨都知的面前,“都知,确实出了人命,救我!”言毕,王团团便从榻底卖力拽出高岳发冷的尸体,杨妙儿和其他几位都吓得往后退了下,而王团团的鸨母王氏也跪下来,向杨妙儿求助。 “怎死的?” “这位短命郎君昨夜在我这缱绻,我本不同意举烛,但晨鼓后此人趁着晨光,看到,看到我的相貌后,居然,居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高子阳心中默默念道。 杨妙儿愤愤摇头,“想必这又是那窦喜鹊做的缺德事——这叫高岳的太学生,有无奴仆追随?” “他好像很穷的,连寻花钱都是那窦喜鹊垫付的,并无奴仆。” 这会杨妙儿看看高岳尸身,再看住高子阳,似乎下了决定,“这位郎君,我不问你的来历,大家都是萍水相逢,应互利而非互害,对外我是循墙曲的都知,对内我是循墙曲女社的社官(1),和王团团是立过社约的,危则相扶,难则相救,不能坐视不管。现在避免去京兆府的办法就是,高岳的尸体我想办法处理,此后你就代替高岳回务本坊。” 这个提议也正是高子阳求之不得的,他原本最怕的是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唐帝国没有自己的身份,现在命运让他有了,总的来说是件大好事,于是他便下床,对杨妙儿鞠了一躬表示感谢。 虽然外面已经有阳光,但这个房间里还是格外的阴沉,杨妙儿坐在榻上,光线下只露出她的半边脸。 高子阳有些忐忑地坐在房间的对面。 几位壮硕的妇人自另外个屋舍走来,将高岳的尸身拖曳出去。 “这位郎君,马上高岳的尸体就进了循墙曲密室的灶台里,一阵火炼后,将变得无影无踪,也即是说此后在世上再也没有这个人,只有你,你就是高岳,高岳就是你。”杨妙儿沉稳地缓缓说到。 我就是高岳。 高岳就是我。 自此在这个国度和时代里,高子阳这个名字要成为过去,成为秘密掩埋在自己心中了吗? 恰如安娜所言,我要踏入条崭新的河流,而那条旧的河流,我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高子阳成了高岳,他将高岳的太学生衣衫穿戴整齐,发觉有不少补丁,心知这位高适的侄孙在长安城内混得也是落魄。 循墙曲是低等娼妓聚居的地方,绝不是什么纯善之地,它是有“灶台”的,说白了是杨妙儿和诸位娼妓秘密结社的聚会地点,也是私刑和做不见光事情之处。 所以墙壁上砌着的灶台,就是用来焚化尸体,消灭证据的。 灶台边挂着幅画,里面是个男人像,杨妙儿跪在其前,要求新的高岳也跪在其前,“这是我们娼门的祖师爷管夷吾,你得在他的面前发誓。高郎君你得知道,你走出平康坊,我们循墙曲可以避免京兆府官司,你也能在这长安城落脚,但将来万一有什么曲直的话,占便宜没破绽的是你,可不是我。所以我要你在管仲面前读誓。” 高岳心想杨都知说的也有道理:旧的高岳很快就要灰飞烟灭,他鸠占鹊巢,继承了唯一的“太学生高岳”的身份,此后就是死无对证。 于是高岳便取来纸张,竖起手指,对着管仲的画像磕磕巴巴地将誓词读了一遍。 杨妙儿笑着点点头,“郎君不要嫌弃,这管夷吾可是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人物,你堂堂七尺男儿在他画像前发誓,也不算辱没,希望郎君以后能成为像他般的人物。” 接着杨妙儿的话语变狠,“以后循墙曲有桩秘密攥在郎君手中,切莫辜负反悔,本都知先前对郭锻说过,若他造次,本都知有办法让他在平康坊保唐寺呆不下去,对你也是一样。” “是,以后我高子阳,不,咳咳,我高岳绝不将这里的事说出去!”高岳急忙托起衣袂说到。 很快灶台密室内,“旧高岳”的尸体被几名壮妇塞入灶台膛内熊熊燃烧的火焰。 一阵急促的声响,接着灶台里的火焰“砰”声迅速爆燃起来,火星洒出来,整个密室的砖石亮了几下。翻滚的火焰以可怕的速度吞噬了旧高岳的身躯,其焦黑、扭曲、熔化,和木架一道化为乌有,爬上了密室外墙壁的烟囱,化为了平康坊循墙曲冉冉升起的一股黑烟。 高岳怔怔看着灶膛内的一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这算是鸠占鹊巢......” 不一会,他从密使房门里走出来,戴着幞头,恰好将他不长的头发遮住,这样没人会留心他是个没发髻的人。 杨妙儿、王团团、王氏一干人在外面的小庭院里等着他,“高郎君。” 这下连王团团都做出讶异的表情来,眼前的这个人还真的和那太学生高岳毫无二致! 此刻已是上午时分,小庭院外靠近中曲的墙门,忽然响起了呼唤高岳的声音,“逸崧兄(高岳之表字),已是初八之日,我们结伴去保唐寺玩耍,随后还有晚宴要去中曲呢。” 院门打开后,高岳和王团团走出,只见一圈纨绔子弟正站在小横街上,领头的一位满脸促狭的年轻公子,看了高岳两下,接着似乎没忍住,噗嗤声笑出来,接着众人都带着嘲讽哈哈大笑,还有人指着王团团前仰后合。 那年轻公子身边,有个浓妆且貌美的女子,也用手帕遮住嘴唇,看起来忍俊不禁。 王团团大为窘迫,低头呆在高岳背后。 高岳勾勾手指,意思是在问团团,“这撮鸟是什么人?” “窦申,字存一,当朝窦中丞(2)族子。”王团团探了探,低声说道,看样貌颇有些畏惧这位。 高岳当即明白了,方才扬妙儿所言的“窦喜鹊”应该就是这位窦申,于是便面带微笑走下门阶,“去保唐寺好啊,昨夜的寻花钱还有烦存一垫付,我高岳真的是得了天那么大的福分,才交到存一你这么个朋友!” 然后他看了看窦申旁边的那位浓妆女子,也礼貌性的笑了笑。 结果窦申和那帮纨绔们笑得更放肆了,简直将高岳当傻子般,“逸崧啊你是不是昨晚受到这位王团团的惊吓了?你忘记了?之前你认为一起眠宿的,可是润卿啊!” “被掉包了,到现在都看不出来。” “傻了吧?” 其余人都应和着这位喳喳叫的喜鹊,狂笑起来。 6.但求一通榜 高岳眼珠一转,心中明白了,原来那个可怜的旧高岳被这叫窦申的耍了,窦申先是假装好人,邀请穷太学生高岳来平康坊寻花问柳,再叫那名润卿的中曲尤物去勾搭他,结果乌灯黑火里伴宿的却是丑陋肥胖的王团团,怪不得晨鼓后高岳看见了枕边人的真面目,又恨又羞,发了心疾一命呜呼。 “高岳啊高岳,害死你的人你可知晓了?是这位窦喜鹊,你就算化成了灰,也要去找窦喜鹊算账。” 话虽这么说,高岳表面上还是波澜不惊,而是搂住王团团,对窦申一本正经,“你们有所不知,正所谓不睡过,不知道团团的好。” 结果众人一愣,接着笑得更开心了。 平康坊保唐寺前,虽昨夜风雪,但此时依旧人山人海,此地每月八日固定是坊内娼妓们出门祈福的日子,出行前娼妓给鸨母绢一匹,而后自各曲走出,带着婢女来寺庙里祈福、观戏,当然还有更重要的,趁机抛开那些应酬的恩客,来和心上人相会——故而寺庙院墙内外,都是长安城内的士子读书人,跑来和相好的约会,当真是热闹非凡。 寺门前,窦申和浓妆艳抹、风情万种的楚娘润卿相伴,小厮奴仆们举着绫罗伞,还举着旗幡上面大书着“北里中曲”,身后那群趋炎附势的纨绔和小儿都拍着巴掌喊着“画中人,凡间仙,才子配花魁”,当真是威风八面。 很快喝彩变为了哄笑,窦申行列其后,两个小厮举着把破烂伞,下面走着的是穿着寒酸皱巴学士服的高岳和相貌低下的王团团,也举着个麻布做的旗幡,上面用黑炭描着歪歪斜斜“北里循墙曲”的字样,一片“穷酸配夜叉”的嘲弄声四起。 王团团很是痛苦,因为在平康坊当娼妓最重要的就是要艳名远播而非颠倒,但高岳却泰然处之,暗自盘算“我现在起点毕竟是堂堂太学生,毕业于全帝国最高学府,比我先前那个西京市某大学历史系应该强得多,完全具备应试做官的资格。做官,有趣,然后应该是步步高升,锦衣玉食,主宰庙堂,迎娶唐朝白富美,在这个时代走上人生巅峰,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唉,就是马上的春闱科举应该如何应对呢?” 刚在歪歪得起劲时,门坊边墙下,突然有个须发斑白,也穿着件半新不旧学士服的男人,冷不丁对着自己喊了声,“逸崧!” 高岳愣下,然后才反应过来那男人喊得是自己,而后望着他,也不清楚对方是谁,只见此男人大约四五十岁年龄,满脸皱纹,冻得抖抖索索窝在墙下雪地里,在保唐寺内外的红男绿女当间显得很扎眼。 “你......”高岳也不好意思说不认识对方,因为害怕露出破绽。 但那男人手里举着卷诗文,讨好地捧到窦申眼前,还对高岳埋怨说,“逸崧啊,你结交了窦郎君这样的俊杰,也不知会愚兄一声。”接着又低声下气地对窦申说,“窦郎君,这行卷(1)名为文编,皆是某自往年诗作当中,选出最中意者结成,因得到消息,知晓窦郎君不日即将以荫出仕美原尉(2),并在平康里举办饯别之宴,特来献拙赋共十三首,尘冒尊严,无任悸栗之至!” 窦申满脸鄙夷,直呼这男子的名字,“原来是太学的刘德室,这些日子到处投行卷和温卷,怎么都投到我的头上来了?”说完接过刘德室的行卷,交到了旁边楚娘的手里,楚娘解开卷轴品咂起来。 ......高岳也大为惊愕,面前这个半糟老头居然还是个太学生,全帝国最高学府怎么会有如此落魄高龄的人? “窦郎君可怜可怜我,我自家乡来此长安城太学,困顿在科场当中,累试不第已十五年,到现在人不像人鬼不似鬼。央求你对窦中丞说一声,只要说一声,某便能得偿平生之所望,此后便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刘德室的言语变得大为悲恸,就差给窦申跪下来了。 窦申有意要给刘德室难堪,顺带刺激高岳,便冷笑着说,“刘德室啊刘德室,你好歹也是衣冠后代,靠的也是祖上门荫入的太学,当然知道这太学生也和江湖之士子一样,要靠诗赋文章才能及第的,现在你左一个行卷,右一个温卷,到处请托,把国家选士当成什么了?我说你陇西刘氏先代也出过不少朝堂之人,怎么到了你这里,唉,啧啧,就如此不堪。实话和你说,家叔父虽然贵为中丞,但这春闱主司又不是他,休要病急乱投医。” “我先前已行卷于知贡举的常礼侍,可迄今未有得到回音,只求窦郎君金口,知会中丞一句,让中丞略施援手,一道通榜即可啊!”刘德室越说越急,最后情绪激动,不由得剧烈咳嗽起来。 这时,高岳凑在王团团身旁,询问道,“主司我倒明白,不过通榜是什么意思?难不成那窦中丞不主持科考,也能决定取谁不取谁?” 王团团心中知道他是假冒的高岳,可能对这里的内情不清楚,但她是平康里的人,平日对士子情状多有了解,便答道“郎君猜的对,主司主持的春闱考试,然而朝中贵胄也可知会主司,共同决定录取哪些士子,这就叫通榜,是个不成文的规矩。” 我去,这难道就是促进我国人才选拔制度变得公平公正公开的科举,这通榜确定不是关系户堂而皇之走后门? 难怪这刘德室要到处投行卷,展示自己的诗作,大概是想引起朝中权贵的赏识,现在居然都投到窦申这样小字辈的头上来了。 “好了,我知道。但叔父日理万机,看还是不看,那就得看你的造化了。”窦申哂笑着,表示接下了刘德室的行卷,然后转身带着嘲弄的语气指着刘德室对高岳说,“我听说,十五年前这位刘德室来到长安时,那时真的是气势盖人,觉得全天下无人可及他的文采,取状头如探囊取物,谁想到现在居然——逸崧啊,我劝你要好好做人,每日精进,别到十五年后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高岳不言语,只见那刘德室听着窦申冷言冷语的数落,但还是不敢发作,压着驼背长揖到地,唯唯诺诺,双鬓衰草般的枯发在风中抖动着,看得让人格外心酸。 7.京中恶少年 “十五年后,窦郎君怕是早已平步青云,跻身台阁了吧?”后面立刻就有人恭维道。 窦申哈哈大笑,“这也是我窦家门风好,陛下青睐,逸崧啊你放心,到时你若还没及第,等我给你通榜。”说完,大摇大摆迈入到了保唐寺的壁廊里,去和楚娘观看名家的佛画去了。 “神气什么?不过是靠叔父的门荫就能强占优异资源的官二代罢了。”高岳对着窦申的背影,默默在心中竖起中指。 那边,刘德室起身跑来牵住高岳的胳膊,很急切地说,“逸崧你这两日在平康里混的......感觉脸色都变了......听愚兄一句话,郭汾阳夫人薨去,几乎半个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要去吊唁,正是我们投行卷的大好时机,到时候你陪愚兄一起去,定会得到哪位高官或文坛宗师的赏识的!” 高岳被他摇得前后摆动,心中又可怜又可笑,“老兄你这样疯子似的去投卷,肯定是不行的,莫不是魔怔了?”不过嘴上还试探了下,“好,明日我就回务本坊国子监去,不过我有疑问啊贤兄。” “但说无妨。” “窦申有门荫可以当美原尉,我们俩也有门荫,为什么一定要走太学考科举呢?不能直接当个官吗?” 刘德室的嘴巴长大,他摸摸高岳的额头,确定对方没有发烧,而后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逸崧你糊涂了啊,不由科举进士做的官,哪里有什么清贵可言!十有八九当的是不入流的官,那样你甘心吗?窦申不同,他有他叔父御史中丞的庇护,自斋郎(1)开始做起,现在已要去补美原这种畿县县尉的肥缺,自然步步平登,可你我有什么啊?” 高岳似乎明白了些,又似乎不甚明白,只是点头说知道。 谁想刘德室又拉住高岳的衣袖,直接向保唐寺内里迈步,“那事不宜迟,快随我去给寺中方丈了然师父投行卷。” “连和尚你都不放过?” “你不知道,了然师父精通诗文,和很多文坛泰斗都有交往的。” 结果前脚刚迈入保唐寺的庭院,就看到一名中年妇人提着个食盒,身后跟着个少女,挡在了刘德室和高岳的面前。 那中年妇人深情款款地望着刘德室,唤了声“刘郎”。 “双文!”刘德室说完这妇人的名字后,有些羞愧,便用衣袖遮挡住自己的脸,那行卷也落在了地上。 高岳弯身将其捡起,恰好和做同样动作的少女的手指微微碰在一起,那少女不好意思地回身站立,还带着有些窘的微笑,高岳遂将文编行卷拾取起来,抬眼看那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豆蔻年华,耳著明珰,梳着环髻,刘海覆额,明眸皓齿,玉足下是对木屐,看模样打扮更像是南方来的姑娘,和长安本地女子颇有不同。 又回头看那中年妇人,对着刘德室满是温暖的笑意,这肯定是刘老兄在平康坊的相好,还郎啊郎的?这少女该不会是刘老兄的私生女儿? “刘郎,马上你就要应试春闱了,我听说你会来保唐寺投行卷,所以做了些好吃的。”那妇人还是满面的笑,提起了食盒说到。 “双文,何必如此呢?”刘德室又是感动又是羞惭。 高岳也觉得这个叫双文的妇人,虽是平康坊风尘女子,但对落魄的刘德室真的是好,心地必然善良。 只是不清楚刘德室在家乡是否还有妻室,在苦苦等着他功成名就。 双文又望着高岳,笑起来招招手,示意他也可以一起来吃,她的脸是圆圆白白的,一笑眼睛细长,挤出些不惹人厌的鱼尾纹,看起来就像庙中的观世音菩萨那般。 保唐寺带着残雪的花廊下,一行五人包括王团团,找了个僻静洁净的台阶准备坐下。 高岳刚准备落屁股,就被刘德室心急火燎地一把拽住,连连摇头,说贤弟你如何这般不细心? 这话说得高岳一脸懵,刘德室便解释说,你这样坐就是谐音“落第”啊! 哦,原来是科场迷信,结果王团团和那齐刘海的少女听这话,一起笑起来,说“高郎君坐在台阶上,也可谐音及第啊!” 这解释好,看来这少女年龄不大,但却冰雪聪明得很。 王团团嘛,唔,叫做内秀。 “是啊是啊,没那么多讲究的。”高岳毕竟是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一屁股坐在了阶上。刘德室无奈,也只得随他一起坐下。 食盒打开,香味扑鼻,最上面一层是胡麻饼,高岳连说我不客气了,就麻利地将胡麻饼分配好,随后那叫双文的妇人端出了食盒的二层,高岳一看不由得口水直流,原本他以为那夜在安老胡儿那里吃的羊肉馅蒸胡和羊杂羹已是人间美味,但和双文这个比起来还是有所不足:只见食盒二层里方方正正地切好了数块羊肉脯,上面浇上了盐豉、姜末、麻椒和饧蜜,炙烤得汁水四溢。 高岳将肉脯夹在胡麻饼间,只咬了一口,就觉得有无数小羊欢腾地在他口腔当中咩咩地跑着。 “你俩是......”连吃了几块胡麻饼夹肉脯后,高岳才腾出嘴来问双文和刘德室的关系。 双文的脸闪出些红晕,说她其实姓宋,并低声说“我和芳斋已相好十年了,我特别仰慕他的文采。” “别说了双文,我只觉得惭愧,这么多年也不能考中,连带你出名。”刘德室叹口气说到。 “那是科场的主司们不识才。”双文急忙安慰道。 不过既然刘德室和这位宋双文相识不过十年,那这少女应该不会是刘所出。 宋双文便介绍说,这少女名叫住住,是自南方越州来长安城的,幼年丧母,她父亲也是个县尉级的小官,十年前带着年幼的住住来长安城的吏部参加铨选(2),因路途劳累而染上疾病,撒手人寰。住住便被宋双文收养,取了这个教坊名——宋双文说自己已年老色衰,准备将住住培养为自己接班人,故而住住尚未待客。 “住住的绰号是小越州。”那边王团团插嘴道。 话音未落,忽然花廊出现几个衣着怪异满脸凶悍的恶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他们面前,一脚踢翻了食盒,高岳眼睁睁看着还剩下几块至味的肉脯滚落到尘土当中,气愤得眼珠都凸出来,抬眼盯住那三四名恶少年。 8.赳赳蔡佛奴 带头的恶少年在小越州的尖叫声里掐住她的胳膊,“小凤哥在保唐寺东面的酒肆里等你,随我们走。” 刘德室吓得缩在旁不敢动,谁都知道这群坊间恶少年平日里根本没王法的,而宋双文刚准备拉回住住,就被其中一位推了跤,“老猪狗闪边去,你早过点儿了,小凤哥想得到的是宋住住的本元。” 高岳则起身,冷不丁猛地踹了一脚,“给我向肉脯道歉”,踢中其中位恶少年的肚子,对方当即口鼻窜出酸水来,松开了小越州,捂着腹部跪在地上。 高岳收回脚后,也有些心悸,便乘机模仿金吾仗院士兵的口吻呵斥道:“这里可是天子脚下,四方腹心之地,你们胆敢如此做,视京兆尹为摆设吗?” 几名恶少年听到“京兆尹”字号后都哈哈大笑起来,连说“你可知小凤哥和京兆府是什么关系?”而后直接拔出佩刀来,数面寒光闪闪,将高岳围在核心。 结果这时跑回假母身边的宋住住径自大喊道,“蔡佛奴你这个不中用的在干什么啊,郭小凤要夺我的本元!” 花廊那边,窦申、楚娘等一干人刚好观赏完佛画,正走回来,见到此景窦申将其余人拦住,冷笑着说先看看“高髇儿”(1)会怎么办。 但还没高岳做出什么反应,花廊角门处,随着宋住住的声叫喊,劲风掠过,一个人影飞也似地冲入进来,二话不说,先是飞起一脚,踢得当中的那位恶少年后背声脆响,此人先是被高岳踢中腹部,现在直撞在花廊柱子上,震得雪如灰尘般直落,当即咕咚声往后仰倒在地,血流满面,昏厥过去。 楚娘吓得惊叫声,扑在窦申的怀里。 另外个恶少年吼声,握住短刃回手就劈刺,结果那人头迅速一沉,躲过刃尖,直接抢入恶少年怀里,双手一抱,腰身一挺,直接将恶少年连人带刀摔过了肩膀,那恶少年头反着重重砸在花廊下的地板上,铿然有声后,翻了下身,便四仰八叉也不动了。 “这少年,使的似乎是军营里的角抵(2)功夫啊。”窦申暗自思忖。 这下还有二位恶少年,吓得连刀都落在地上,贴在那边的墙角,准备顺着墙根逃走。 高岳鼓起勇气,一溜烟抢先横在角门边上。 “让开!”但高岳拼命将二人给拦住,往回推搡,二人无路可走,只能缩在墙角,看那个被宋住住称为“蔡佛奴”的年轻汉子,拍着手靠近自己。 那两恶少年的贼泼皮本性上来,索性将身上的衫子褪下来,露出了满身的纹身来,企图由此来恫吓住蔡佛奴。高岳见这二位的纹身,当真是精美无比——一个浑身绣着个面目狰狞的多闻天神图,是栩栩如生;另外个居然自肩膀到整个后背,刺着幅山水画面,有云、有水、有树、有飞鸟、有青峰,随着肌肉晃动,那幅画居然浮动起来,如梦如幻,旁边还还刺着王摩诘的两行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看来还真是位有文化的流氓。 高岳啧啧称奇时,当面的蔡佛奴也将上杉刷得褪下来,露出浑身的筋斗肌肉,转过背来,居然也有纹身刺青,高岳见居然也是两行诗, “生不畏京兆尹,死不惧阎罗君”。 “真的,真的是蔡佛奴。”其中一个恶少年颤抖着说到。 佛奴当即带着些得意,看了下台阶上的宋住住,一下又将衣衫穿上遮住刺青,叫这二人快滚。 花廊院落的地板上,被打倒的两个恶少年还横躺着那,不省人事。 “怕,怕什么,蔡佛奴你也知道我们是小凤哥的人,而小凤哥的父亲......”结果另外个不服气的恶少年话还没说完,头就被蔡佛奴铁般的拳头一击,咚得声响,鼻梁骨碎裂,后脑猛地砸在花廊墙上,接着鼻眼铺开团猪肝色,依着墙壁慢慢岔开腿坐躺下来,头歪在一旁,晕过去了。 “看到我身上的刺青了吗?滚!”蔡佛奴瓮声瓮气地用手指着自己。 “那个小凤,是个什么人,胆敢仗着京兆尹的名声在京中为非作歹?”这时窦申趁机走出来,在一众人等的恭维里朗声呵斥道。 “想摘桃子沽名钓誉?”高岳心念,“小子,我在剧本里埋雷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还没等窦申继续往下说,他奋发揸开五根手指,使尽平生力气,对着最后位恶少年的腮帮就是一击,这记真的是狠,整个花廊院子都能听到清脆的掌掴声,窦申身边的楚娘又吓得花枝一颤。 整个花廊院子安静下来,只剩下高岳的声音回荡: “什么小凤哥?你知道我是谁,我是堂堂太学生高岳高逸崧,和你说话的这位是窦申窦存一,他叔父可了不得,是当朝御史中丞,别说什么小凤哥,就是黎大尹(3)本人在此,也要给窦郎君七分八分面子——说,小凤哥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打劫住住的本元(4),光天化日抢人东西还有没有王法?” 这话说得窦申尬在原地,整个院子内外的人都啧啧着:原来这位就是窦中丞的堂侄啊! 那蔡佛奴哼了声,用大手擦了下汗,说“什么稀罕人物?郭小凤就是京兆府不良人郭锻的儿子,狗崽子罢了。” “佛奴啊,可千万别这么说,郭锻毕竟是你的......”宋双文赶紧出来阻止。 原来这群人包括郭小凤和蔡佛奴之间应该都是认得的。 “原来区区的......”窦申刚准备威风地呵斥,结果那边高岳又反手狠狠抽了恶少年第二个嘴巴,“区区卑屑小吏的儿子也敢如此,哪日窦中丞一句话,叫他父子一道骨肉为泥,滚!” “是是是。”最后那恶少年捂着红肿起来的嘴,穿过角门落荒而逃。 高岳背着手(手背也有点红肿),立在原地,轻咳两声。 宋住住和王团团率先喝彩,接着围观的人也都一起鼓掌,高岳立在中央,俨然英雄青年的模样。 蔡佛奴一跃而上,关切地问住住说没事吧。 住住说你都来了能有什么事啊,那郭小凤总不能隔空夺我的元吧。 蔡佛奴顿时嘿嘿傻笑起来。 而窦申则讨了老大的没趣,狠狠拂了下袖子,接着心思一转,就含笑着对高岳说,“天色已晚,平康里的晚宴还请逸崧务必赏光。” 9.元家校书郎 “存一啊,刚才芳斋兄已请我吃了食盒,天色也不早了,马上宵禁前我便和芳斋兄返归务本坊了。”高岳不想和这个满肚子坏水的窦喜鹊再纠缠下去。 窦申立刻将脸转向刘德室,带着阴冷,“刘德室,你那行卷还想不想出现在我叔父眼前?” 刘德室立刻就屈从了,他可怜兮兮地牵住高岳衣袖,央求道这位窦郎君根本得罪不起,贤弟你还是去赴宴,晚上若是回不来,就在平康坊里留宿,反正你向来喜欢眠花宿柳。 高岳心想,原来以前的我居然是这样的人。但看刘德室实在可怜,便也只好答应下来。 很快保唐寺的方丈了然师父,带着众僧顺着花廊走来,见到释门圣地居然发生斗殴,不由得十分生气,对那蔡佛奴说,“见你涂墙灰手艺不错才叫你来木兰院做事,结果一来就惹是生非,去结钱,明日休得再来。” 蔡佛奴冷哼声,向住住道别后,对高岳点点头,抓起衣衫就大踏步走了。 而刘德室一看了然师父来,激动地捧起行卷想要去投,但却被几位堂上僧粗暴地拦住,并推下台阶,了然弓腰上前,满脸谄笑,牵住窦申的手,邀请他去木兰院的萧斋(僧房别称)去饮茶参禅。 窦申满意地笑笑,答应了然的请求,对高岳说“逸崧在此稍候。”便在了然的伴同下往那边的僧院去了。 “双文,你好好保重自己,我要回务本坊了。“刘德室拾起地上蒙尘的行卷,对宋妪说到。 当他踏步在寺门前时,宋双文忽然喊了声“芳斋”。 刘德室回过脸来,满是愁苦沧桑,双文忍住不让自己哽咽,只是说了句“祝刘郎今年能鱼跃龙门,再无惭恨,妾身备好烧尾宴候你。” “唔。”在双文的眼中,十年前那个意气奋发的刘德室已被长安米贵、奔走权门的生活消磨殆尽了,现在的他只能佝偻着背,毫无自信地回答了这声,便消失在横街那边。 接着双文和住住也向高岳道别,收拾好食盒返家了。 高岳在王团团的陪伴下,踱到了花廊和佛堂间的墙壁前,看着其上绚烂飘逸的绘画,自西边照来的夕阳越过了矮墙,给所有壁画镀上了神圣的光晕,高岳心中默默盘算着,“现在我的身份是有了,并且还是堂堂太学生,起点确实很好。但按照他们的说法,刘德室这么大年纪了还窝在太学里,功名不就,和后世那个范进差不多落魄。初来乍到的我,又靠什么能比刘德室做得更好呢!如那个叫安娜的火狱之主不再出现,只能靠自己,怎么办,难道真的要重拾当年高考复习、大学考研的毅力,在唐朝这个时代博中科举?” 随后他做出下步的规划,那便是“返归太学,然后刻苦学习各种经书,哪怕马上这次的春闱落第,凭我先前堂堂研究僧的完备应考能力,坚持不懈,二三年后也是可夺取功名的,当那个什么进士。” 刚想到这里,王团团突然自后面牵拉下他的腰带,脸带忧愁和惊惧,“郎君,马上平康坊的晚宴,窦郎君即使不说你什么,但肯定要寻我的促狭。” 高岳心中明白了,平康里的晚宴窦申肯定要继续给他下马威,这个官二代平日里就以欺辱自己或刘德室这样的人取乐,而王团团是伴在自己身边的,如果自己反击,那么团团就会被殃及池鱼。 毕竟王团团是个内秀而善良的人,再加上也算是他混在大唐的半个引路人,所以高岳答应她,尽量对窦申的挑衅保持克制态度,为了她,也为了刘德室兄长。 王团团这才欣慰地笑起来,她虽然容貌肥胖丑陋,但心地确实很善良的,一直和假母王氏在平康里相依为命,苦苦求生。 这会儿,花廊院子里那位被蔡佛奴踢晕的恶少年满脸是血污,慢慢爬起来,望望四周也没什么人,就站起来踢了另外二位被佛奴摔晕打昏的同伴,接着三人互相搀扶着,晃晃悠悠离开了保唐寺...... 夕阳西沉,平康里的中曲处,窦申的夜宴也热热闹闹地在楚娘的堂宇开始了。 待到高岳和王团团走到楚娘的屋舍堂前,觉得此处果然和循墙曲大有不同:庭院内的雪早已被清扫得干干净净,还有怪石清池,分列左右,小堂上不但垂着精美的帷幕,还到处点着不菲的红烛,足见楚娘私财的丰厚,和王团团的寒酸不可同日而语。 堂中央早已排上加枨(凳子椅子腿间,用来保持稳固的横木)长榻,中间夹着长短食案,各色菜肴和酒盅琳琅满目,楚娘的假母(爆炭)“袁州婆”带着群浓妆艳抹的娼妓早已在此专候多时,更有乐工坐在四周,一见窦申出现便齐奏音乐,一时间笛子、箫管、羯鼓、拍板都铿锵起来,是好不热闹。 窦申很是欣喜,便摆摆手,厅堂顿时寂静下来,“袁州婆,不要如此殷勤,这筵席虽然名为送我去赴任美原县尉,可实则真正的贵宾更在后面。” 话刚说完,高岳就抢先半步,站在窦申旁,指着自己颇为感动,难不成窦申所说的“真正贵宾”便是自己? 窦申大翻白眼,快速说了句,“说的是你吗?闪开!” 高岳便无趣地退下。 这时,楚娘堂宇的正门大开,一名身着青衫的年轻贵族,在群随从的前呼后拥下,得意非凡地踏入进来。 “阿兄!”见到这位,窦申立刻一改惯常的倨傲,快步迎了上来。 高岳赶紧问身边人,原来这年轻贵族,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元载的幼子,秘书省校书郎元季能,被窦申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 立刻人群嘈杂起来,恭维阿谀声不绝于耳,将高岳和王团团挤到了墙角,又一阵风般,众星拱月般随着元季能,纷纷踱入到了筵席正堂上,各自据长榻而坐,高岳和王团团登上台阶后,只剩下深处还有个位置,便坐下来。 席间高岳才发觉,他身为现代人的坐姿和窦申、元季能等男子坐姿并无不同,都是在榻上岔开腿用屁股坐,这叫“胡坐”——可袁州婆、楚娘还有王团团则是跪坐在榻上,足见男女有别。 而后高岳听到的,全是官场互吹。 10.七宝玛瑙杯 元季能赞美窦申年轻有为,能去畿县美原当县尉,一旦秩满免不得要回京来当监察御史,接下来就要去尚书省当郎官,早晚当历诸省登台阁,前程不可限量。 而窦申则夸奖元季能不由科场,直接当上羡煞士子们的校书郎,起家如此清贵,不久后必为中书舍人。 互吹完后,乐工、娼妓、帮闲们便一起鼓掌喝彩,袁州婆趁机问“不知这中书舍人是做什么的?” 窦申表情恭敬得夸张,“中书舍人,掌知制诰,撰王言,画五花判,政令莫不出自其手,人都说是半步宰相,意思是差半步即能登顶为人臣之魁。” “原来是半个宰相,早晚岂不成整个宰相!”席间人都表情夸张,口舌啧啧,来满足元季能的虚荣心。 “更为厉害的是,皇上倚重,特下令舍人可分政事堂宰相的会食,宰相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窦申继续吹嘘到。 “那元校书岂不是马上就能和元中郎父子同在政事堂会食?荣耀啊,开元年间有三戟崔家,不久后就得有同食元家荣耀啊。”有人好像发现了什么,惊讶地大叫起来。 高岳在旁边,听得浑身肉麻。 “哎,诸位有所不知,据我所知,中书舍人名义虽说分政事堂的食,可实则和宰相所食并不同庖。”元季能笑着纠正说,“因那宰相的食,岂是福薄的平常人可分的?传说有前宰相在政事堂会食,亲弟弟来探望,于是便一起吃了餐,你们猜如何?他弟弟吃完后,回去后就中风而卒,正是可叹可怜。” 众人先是乔模乔样地咋呼起来,“可兄弟不比父子啊!”席间不知何人又恭维了这句,心领神会的元季能和窦申立刻都哈哈大笑起来。 突然,窦申的目光恶狠狠移往并未作声的高岳身上,接着说道,“高郎君你若不小心,吃了政事堂会食里的一根鱼刺,怕不是直接肠穿肚烂?” 笑声里,大伙顿时将目光转到了高岳的身上,高岳顿觉无数根鱼刺飞来扎在心上,窦申的话很明显是在挑衅高岳:和我俩比起来,你将来注定就是个福薄禄浅的命。 这场面吓得王团团低头不敢作声,她明白元季能的父亲是当朝三品宰相,窦申的叔父是当朝四品御史中丞,他俩嘲笑高岳这个太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高岳的小暴脾气上来,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也有如此多的势利眼!但他转念一想,封建王朝可不就是这样?自己找不出什么实际的驳论,可也不能让对方小觑。 于是高岳悠悠地回了句,“莫欺少年穷啊!” 高岳说这话是有底气的,毕竟我是全国最高学府国子监的学生。 接着整个筵席都呆住了,人们似乎在品咂着高岳的这句惊世骇俗的言论,元季能的表情尤其严肃起来。 空气凝固了大约几秒,元季能的脸突然绽开,和窦申及在场所有人(除去王团团)都更加放肆地爆笑起来,“这位高郎君真是快人,莫不是还活在梦里?”元季能的眼泪都飙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窦申问到。 “长安米贵,再过一年半载他便说不出这话来,和那刘德室一样。” “区区太学生,还要靠百官匀出俸料钱来养着,口气倒是不小。” “行了行了,别败酒兴,苏五奴叫你家娘子来唱<踏摇娘>来!”窦申说完,皱着眉看着长案,说到“袁州婆你好歹也是北里数一数二的富户,怎饮酒的器皿如此寒酸?” 元季能当即从仆人那里,取来了雕刻华美的金杯,砰砰砰一溜摆在案上,“存一,用我的杯子来吃,莫要嫌弃。” 镶银金杯,在烛火照耀下一片璀璨迷离,贵气顿生,众人无不羡慕喝彩。 尤其是元家公子手中的那个七宝玛瑙杯,更是流光溢彩,就连高岳都看得目不转睛。 这杯子,元季能说是他父亲的至爱之物,本是西域更远处的大食国所产,贡献给当朝圣主的,又转赐到他父亲的手中。 这时歌声突然从帷幕后传出,高岳只听到声“苦也!” 众人便大笑着,拍着手掌,跺着脚应和歌声喊到,“踏谣,和来!” 里面又传来声“何来与这冤家结为夫妇?” 众人就边喝酒,边笑着继续打拍子应道,“踏谣娘苦,和来!” 接着名涂脂抹粉的妇人走了出来,想必便是那苏五奴的妻子,走到名宾客前就唱一句,句句不断,人们应和也不断,这便是踏谣。 高岳听着,似乎每句都是在埋怨自己丈夫,有的是说丈夫长得如何丑,有的是说丈夫如何家暴自己的,还有的甚至论及床笫之事,还伴随各种动作,就有些不堪入耳目了。 “唉,看来这古代的歌谣,比现在还庸俗。”高岳在案上敲着手指说到。 踏摇娘唱完之后,众人便又开始行酒令,元季能喊了句“口”。 那楚娘便快捷地对了句“恰似无梁斗。” 斗,是盛米的器具,口的形状与其类似,这便是对酒令了。 元季能哈哈笑着,摸着楚娘的脸颊,窦申也不以为意。 接着窦申行了个“川”字。 众人都对不上,于是纷纷罚酒。 直传到高岳前,王团团悄声提醒道,“川,郎君您就对‘直如堂上椽’。” 于是高岳很快就对了出来,众人齐齐点头。 烛火下,窦申见是王团团在帮忙,不由得怀恨在心。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促狭的招数来,高岳忽然又补充了句,“窦郎君出这个川字出得好,诸位见它三笔如堂上椽,可惜起手那根是歪的。” 所有人先是愣了会儿,接着轰然大悟,不少娼妓和乐工都别过脸去忍俊不禁。 “川”字起手那笔确实是歪的,若比作堂上椽的话,实则在嘲讽元季能和窦申都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膏粱子弟。 元季能勃然作色,刚要摔掉自己手中的七宝玛瑙金杯发难,那边窦申不动声色地摁住他的手,“元校书,席间都是风雅之士,不须和高岳一般计较,俗话说的好,嘲士嘲妓——看我的。” 接着窦申就高声说道,“逸崧果然好文采好口才,不如我们以他身边作伴的王团团为题,各自吟诵首诗如何?” 听到这话,王团团吓得是浑身榖栗,就像头待宰的羔羊,终于刀还是杀在她的脖子上了。 本身在循墙曲里讨生活就已够艰难的,现在还要遭受这群贵公子的嘲弄和践踏。 “哎,你?”还没等高岳拉住她,王团团就自榻上跃起,不及穿鞋子,咕咚声跪在窦申和元季能的面前,不住叩首,哀求他们不要写诗嘲讽自己。 11.楼倒须臾间 可这二位根本充耳不闻,元季能满饮一大盅酒后,在乐声齐奏里走向厅堂墙壁彩版处,提笔写了首《嘲王团团肥硕》: “盘古当时有远孙, 尚令今日逞家门。 一车白土染泥项, 十幅红旗补破裩。” 写完后,众人刺耳的笑声炸起。 高岳一看,肺都要气炸,这首诗嘲笑王团团胖如盘古之子孙,裤子破了要十面旗子那么多的布才能补齐;又笑她皮肤黝黑如土,要用一车白泥才能染白脖子——这简直是对人尊严的最大侮辱——要是这诗流传出去,那等于是绝了王团团的生路。 那边,王团团不住地磕头,哀叫道“请郎君们罢手。” 然而欢快的音乐里,尽情的鼓掌笑声里,元季能将笔又递给了窦申,窦申在另外块版面上挥毫,也写了首《嘲北里妓王团团》: “黄昏不语不知行, 鼻似烟窗耳似铛。 犹把象牙梳插鬓, 昆仑山上月独明。” 这首诗写完后,众人笑得更加癫狂起来,那楚娘笑得趴在食案上哎呦哎呦捂着腰,直不起来。 这首诗笑话王团团黑到走在夜晚里,如果不说话别人都看不出来,她将象牙梳别在发髻上,就好像“昆仑山上升起轮明月”。 所有人的笑声里,王团团哀声大哭起来,脸色泛出青白色来,看起来内心极为害怕。 “你们太过分了,仗着有权有门第就为所欲为!”高岳怒不可遏,急忙走过来,将王团团给扶起。 窦申和元季能仰面长笑,“抱歉,有权有门第真的可以为所欲为的!” “高郎君好力气。”不知是哪位笑着说了这句,众人又前仰后合来。 厅堂外,她的假母王氏匆匆赶来,看见团团这副模样,心疼地大喊声“团团你怎么了?” 团团看着王氏,叫了声,“娘啊,孩儿心痛死了!” 刚说完,王团团挣脱了高岳,咆哮着爬到墙壁彩版下,手抬上去就要作势擦去彩版上的两首诗。 窦申大怒,将她一把推倒在地,“胆敢冲撞元校书和我,抓你去京兆府,一顿棍子叫你魂飞魄散!” “存一,你我都是公卿之子,作诗嘲弄下就算了,不必和这种娼门中人动手动脚,有失身份。” “你,你,你......”王团团脸色极度难堪,接着嘴唇变为绀色,并开始冒出白沫来,高岳上前扶住她,却发觉她浑身抖得厉害,眼瞳也开始涣散起来,“完了,她也有心脏病?”高岳暗中惊呼。 王团团呼吸越来越困难,很快就嘶喘起来。 立即楚娘的堂舍乱作一团,包括元季能和窦申都措不及防,谁想到嘲讽几下,居然闹出人命来。 “阿姨,不,妈妈,王团团过往可有心疾?”这时高岳将她平放在地板上,对着放声大哭的王氏问到。 王氏边哭边点头。 混乱中操办筵席的袁州婆对手下的人大喊,“快去喊同坊的小越州来,用针来救!” 几名乐工忙不迭将乐器扔下,向着门外跑去请小越州宋住住去了。 “来不及了!”高岳满头大汗,撸起袖子,径自在众目睽睽下将团团的衣衽给扯开,吓得诸多娼妓往后倒退数步,接着高岳用手握拳,对着王团团的胸口猛叩,当叩到十五下后,高岳望了下王团团依旧青黑色的脸面,咬咬牙,将心一横眼一闭,在一片惊呼声里将口对上去,高岳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感觉,总觉得王团团的嘴就像团冷肉般。 接上后,就是没命地呼气吹气,两下后再起身,又在一片惊呼声里,用拳头猛叩王团团的胸口,极有节奏。 这时窦申和元季能也不清楚,地上躺着的王团团还能不能救转过来,便趁乱急忙脱身,向庭院而去。 “郎君!”袁州婆一把牵住二人,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平康里有平康里的规矩,王团团若是真死了,将来谁给她母亲送终?按规矩,命不用你等偿,这案上的金银酒器可就不再归你了,得留给王团团。” 原来平康里的规矩是,若娼妓在陪酒时发生什么意外,客人摆在桌案上的所有财物,都得归遭逢不幸的娼妓所有。 元、窦本来就是纨绔子弟,惊恐里哪里还顾得什么金杯银盏的,就连那七宝玛瑙杯也留下来,点点头就窜到了院子里。 刚到院子里,砰砰砰急促猛烈的敲门声响起,人们还以为是宋住住来了,便抽去门闩打开。 接着外面火光一片涌入,照耀得元季能和窦申睁不开眼,麻麻立着满地身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打首的正是郭锻,只见他站在台阶上,一手持着铁钩,一手提着锁链,腰后挎着横刀,如钟馗般骇人,“哪位是元季能元校书?” 元季能心想,难不成戏弄个卑屑的娼妓,还真的惊动京兆府了?可我父亲是堂堂宰相,绝不会有事的,便下意识应了声。 郭锻大笑,一把就伸手来抓,像捉小鸡似的。 元季能又惊又怒,转身刚准备往回跑,脖领就被郭锻的铁钩勾住,“奉京兆大尹的令,捕拿国贼元载全族!” 堂舍上,正继续对王团团施救的高岳转过面来,清清楚楚看到了元家的三公子,是如何在这短短十秒钟内,由“芝兰玉树”沦为阶下囚的。 这时他才想起,以他的所知,似乎还能记得元载这位中唐权相,是在唐代宗末年被满门抄斩的,只是没想到虽未能见到元家如何“起高楼”的,却在今晚亲自见识到元家是如何“宴宾客”的,又是如何须臾间“楼塌了”。 “住手,你可知我父兄各是什么人?”元季能还没申辩两句,就被摁倒在地,嘴角被郭锻左右呼呼、批得窜出血来,牙齿都打落了,很快嚣张变为了哀鸣,“存一,存一,窦郎君,救我,救我......你叔父是宪台中丞,救我。” 哪知窦申只会忙不迭地将元季能的手不断推开,“别开玩笑了季能,大家都是萍水相逢,表面朋友而已。”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元季能被锁链铐住,拉扯着往京兆府的方向去了。 郭锻留下来,又问窦申,“你是?是窦中丞的族子?” 窦申说是,郭锻便点点头,不再追问,而后他又指着楚娘的堂舍上乱七八糟的情况,“何事喧哗骚动?” 12.北里女子志 “一娼子喝多了酒。”窦申狡辩道。 郭锻也顾不上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对剩下的不良人挥手道,“给我去安仁坊芸辉堂,抄没国贼元载的家产,拘押他所有家人,别让万年县或长安县的捕贼官抢了先!” “喏!”不良人们齐声答了下,接着和郭锻一起,向安仁坊的方向举着火把疾奔而去。 “郎君......”这时一名长随才贴在窦申身边。 窦申举手,示意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元载肯定是倾覆了,我们得尽快和他洗清一切关系,走走走。” 于是窦申一行,也趁着外面的夜幕,往南曲方向溜去——那里也有他的相好,留宿一夜问题不大。 南曲靠街第三家,当听到王团团心疾发作,宋住住立刻点上烛火,穿好衣衫,和假母宋双文辞别,背起了药箱,开了门,在众人的指引下,踏着街道上的残雪,向中曲楚娘的堂舍走去。 刚过到靠街第二家时,其门也开了:蔡佛奴奔出来,“住住哪里去?” “北曲王团团发了心疾,去救她。” “夜深天黑,我护着你去。”蔡佛奴二话不说,就跟在小越州的身后,亦步亦趋。 宋住住也不阻辞。 待到一行人奔到了楚娘堂舍院子里时,却发觉高岳还在那里猛力地叩击王团团的胸口,围观的人们有的跑了,有的议论纷纷,蔡佛奴三步两步走上去,拨开人群,喊到住住来施针了。 结果这声喊倒是起到效果,王团团突然猛咳几声,呕出好多涎水吐沫来,睁开眼脸,第一个见到了高岳,“高郎君......” 高岳摁在王团团胸口的手感到,她的心脏慢慢复苏,重新搏动起来,幸亏自己在大学里当志愿者时学过些急救术,不由得大为庆幸,也才觉得自己浑身已汗透尽了,便往后一坐,疲累气喘得说不出话来...... 刚来到的宋住住和蔡佛奴也和众人一样,目瞪口呆,望着高岳,心中啧啧称奇。 “奇人啊。”蔡佛奴不由自主地叹了句。 长安正月初八的夜里,月牙慢慢匀淡开来,待到它完全消散时,次日的阳光倾洒到了皇城和长安城诸坊之上,雪已差不多完全融尽了。 平康坊循墙曲王团团的堂舍前,在此借宿一晚的高岳,见那个混蛋窦喜鹊不知飞往何处了,而元季能据说又被京兆府不良人拘走,便说自己也要回务本坊的太学,匆匆吃完早饭后,就向王团团辞行。 靠坊墙的那棵槐树上,落满了乱叫的寒鸦,王团团面目因昨夜的号哭和心疾,还非常浮肿,躺在竹椅之上,宋住住正坐在旁边的小杌上给她周身扎针。 虽然王团团眼睛都睁不开,可还是从缝隙当中投来感激的目光,“多,多西高郎准,救命之恩。” 高岳见她话都说不利索,便吩咐她安心静养,以后有机会还会来探望他的。 “高郎君你真的和那群士子不一样,有磊落仗义之风。”快言快语的宋住住露出洁白的牙齿,对高岳笑着说道。 “妾身在,在这里多多祷告,希望,希望高郎准此次春闱能一展横(宏)愿,顺利及第。” 听到这话后,高岳表面微笑,其实内心却泛起丝不安和苦涩:这春闱之试,我怎么考,又靠什么去考,自己心中根本没有任何头绪。 可他也不好拂了王团团的美意,就说你安心好了。 谁想王团团忽然自竹椅上翻身,噗通跪在了高岳面前,“郎君对昨晚元季能的话如何看?” 高岳想起了元季能那话,有权有门第真的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自己不也算是有门第的吗?现在唯一欠缺的,便是权力,有权力自然会有金钱涌来,自己便再也用不着穿这件太学生的寒酸深衣了。 不过元载即便贵为宰相,权力遮天般,可就在一夕间,在皇帝一念间不也灰飞烟灭了吗? 想到这里高岳既有些伸往,也有些担忧。 但对面跪着的王团团,却表情严肃地自怀里将昨夜元季能遗落下来的七宝玛瑙杯捧出来,璀璨无比地闪耀在高岳的眼瞳里,“这七宝玛瑙杯怎么也值得三百到五百贯的价钱,若郎君不嫌弃,权当救命之恩,献给郎君,以作春闱之资!” “这怎么可以?”高岳大惊,心想这杯子留给她的话,起码下半辈子她和假母王氏也算有着落,“这七宝玛瑙杯,可以说是你用命换来的。” 王团团摇着头,“妾身的命不是这个杯子换来的,而是郎君你救的,所以此杯赠送给郎君,天经地义。” 那边,王氏也从屋舍里走出,跪拜在高岳之前,“高郎君不嫌弃我们出身循墙曲,是真正大义之人,区区玛瑙杯赠贵人,算不得什么。” “可你们......” 王团团慷慨陈词,“郎君进士及第、名满京华时,团团此日此行将是最大的美谈,郎君到时再抬举一二,此后何愁不结驷临门,又怎是这玛瑙杯的百千贯所能比的?” 那边小越州也笑嘻嘻地点点头。 听到这话,高岳第一时间感觉王团团是个聪敏的女子,她说的怕是不错:只要我发达了,王团团也是水涨船高,那时她名声大噪,那些想求功名的士子还不得把她的门槛踩平?这就好比某家的孩子考中个省高考状元,他家而后卖房子都能溢价三五成,哪个不想沾状元的福气?所以今日王团团所赠的这个杯子,也算是她赌博未来的一注筹码。 一个娼门之女都有如此的眼光和气魄,我可是七尺男儿,绝不能畏首畏尾的。 “罢,罢,我既然能来到唐朝,来到这个特殊的年代,应该不是来此蝇营狗苟、庸碌一生的。我高子阳,不,高岳也要起自家的高楼,不能叫那个什么安娜看扁了我,这也是为国争光的事,让他们知道我天朝教育的发达!”想完后,高岳运用之前的知识储备,想起了什么,便坦然伸出手来,接过了王团团捧着的七宝玛瑙杯。 并许诺:“待我及第后,便来抬举你。” 随后高岳走出了王团团的堂舍,掩上了门,刚准备离去,却赫然发觉门外横街上,不知道何时起停满了犊车,而车驾旁以循墙曲都知杨妙儿为首,以下数十名盛装的娼女,都挨着门旁站立,站得满满当当。 “这是?”高岳大惑不解。 13.安西之孤烈 “郎君高义,救下王团团,我杨妙儿佩服!”杨都知率先说了这句话,而后那些倡女纷纷行礼,一起重复。 还没等高岳有什么反应,杨妙儿又上前,再拜下一次,“此后循墙曲内,都是郎君的香火兄弟。高郎君及第后,如不嫌弃,进士团所需一切人手和资费,全由我循墙曲一力承担。” 这杨都知果然是女中豪杰,说话就是大气,虽然不明白“进士团”是何意,可高岳也颇为感动,急忙模仿唐人的礼仪回道,“都知,嗯,那个,都知错爱了!” 接着杨妙儿又抬出个覆着锦缎的漆盒,打开后里面蜿蜒来回排着成串的青色铜钱,还夹杂着些金银的锭条,“高郎君请收下,我从循墙曲女社每月的结社钱中匀出二十贯来,送给郎君当应考春闱的食本。” 意思这二十贯,就给高岳改善伙食用了。 二十贯钱在当时是什么概念?一个大县,主簿和县尉的月俸就是二十贯,县丞为三十贯,县令也就四十贯钱,所以杨都知的馈赠不可谓不丰厚。 高岳没想到机缘如此,不由得感激地将这笔钱收下,并向杨都知道谢,可显然杨妙儿与那王团团一样,也是有“奇货可居”的想法的,她直截了当对高岳说——这钱无须郎君偿还,但求显达后,对外只提北曲,而不是南曲和中曲。 平康坊门外,杨妙儿派出四五名“妙客”(即娼妓所养的男人,大多还要给妓院打杂)穿着短衫,推着小车,上面载着赠送给高岳的礼金财货,跟着高岳本人,往务本坊的方向走去。 二坊其实也就隔着道街罢了,不过之间有龙首渠穿过,水渠边依次构筑着几座隆隆作响的碾坊,高高的水车轮有节奏地旋转着,就像个小型的摩天轮。 在石桥边的洼地上,高岳发觉一个年轻汉子正跟着自个。 回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里大打出手的蔡佛奴。 蔡佛奴见高岳看到他,讨好似的笑笑,凑过来指指务本坊的坊墙,说“我替泾原进奏院办差,要去务本坊的鬼市买柴。” 原来唐帝国各处藩镇、地方政府派往长安办事(多半是和朝廷交涉)的人员,是没有宅邸的,大多散居在各处馆驿或旅舍当中,不久前代宗皇帝才下达敕书,“诸道邸务在上都者,改为进奏院”,各地方才有了专门的“驻京办”——而光是平康坊,就有同华(同州、华州)、河中、河阳、襄、徐、魏、泾原、灵武、夏、昭义等十多处进奏院。 想必这蔡佛奴先因殴斗被保唐寺解雇,现在又在泾原节度的进奏院里找到份采办物资的差事。 高岳清楚这蔡佛奴拳脚了得,又看出他爱慕小越州宋住住,跟在自己身后,大约是见到自己救活王团团而心生敬佩所致,便有心想要结识他——以后在这偌大的长安城内,也有个照应——于是便笑着问蔡说,“务本坊鬼市?” “是啊,鬼市。”蔡佛奴瓮声瓮气地回答,“干柴木炭,只要是本地近郊人砍伐下来的,都喜欢送到务本坊鬼市去买卖,大宗的才送去东西市。” 于是高岳便趁机继续问佛奴,一个卖柴卖木炭的集市,何以叫做“鬼市”。 和佛奴住在一起的母亲笃信释教,他正色告诉高岳,这个鬼市啊每逢秋冬季节,夜晚都能听到各种凄厉的号哭声,长安人都认为是枯柴精在作祟。 “枯柴,还精。”高岳差些没笑出来。 攀谈中高岳又知道,蔡佛奴幼年就丧父,人们只说他父亲是个死在乱军当中的兵卒,可他母亲却一直说他父亲是个英雄豪杰,是安西四镇里的头号刀斧将,因王事殉难于对西蕃的战争当中,后来安西、北庭的本镇和行营由于西蕃侵占陇右(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都护府抽出精锐入关勤王,是为行营,后屯扎在泾原),被彻底分隔开来,和长安朝廷音讯不通多年,致使蔡佛奴父亲的功绩被湮没在漠漠荒尘当中,留下蔡母在平康坊里,苦苦将佛奴拉扯长大。 “本镇虽然不在长安城,可行营就在泾原,并且在长安里还有进奏院,为何不去申诉?”高岳给蔡佛奴支招。 佛奴摇摇头,说之前他母亲耗尽所有积蓄,倒是去了泾原,找到行营节度使马镇西(马璘),马璘也答应给他母子个说法,可谁想马镇西刚做出承诺,就在前一个月薨去,整个泾原行营将士态势不稳,灵柩正往长安城马璘的宅邸里送,朝廷又委托马璘的行军司马段秀实镇抚官兵,所以暂时也顾及不到他家门的“小事”了。 不过泾原行营倒也做出些弥补,就在前日派人来,让蔡佛奴在平康坊的泾原进奏院里做事,每个月也派发些俸钱,可以补贴他家家用。 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务本坊的鬼市,高岳望去,覆满雪泥的集市里全是一捆捆的木柴,有不少人在那里叫卖,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森的“鬼市氛围”。蔡佛奴买了许多干柴,全都背在身上,密密麻麻的几乎都看不见他本人,就向高岳告辞。 高岳想了想,喊住他,接着从杨妙儿赠送的食本钱里取出价值十贯的金条来,塞到了佛奴的褡裢当中,“这些钱,给你母亲当食本。” 蔡佛奴当即头角冒出青筋来,连说不可不可。 可高岳摁住了他的肩膀,轻声说,“大家都是他乡之客,理应互相照应。你背着这么多干柴在身,绝不要推辞。” 蔡佛奴当即有点哽咽,“郎君对俺老娘如此,以后便算是佛奴的兄长,佛奴如果能在长安城打拼个模样来,绝不忘您的大恩大德。” “唉,区区十贯钱,不必如此。”高岳慷慨地说到,“我是太学生,国家有很多补贴的。” 蔡佛奴离去后,高岳昂然地站在了务本坊国子监的大门院墙外,那几位平康坊北曲的妙客将小车停下,坐在那里休息,其中叫苏五奴的,带着笑对高岳说,“郎君真是阔绰,二十贯一下就消去一半,可真不像个太学生呢!” 高岳听他话中有话,便准备询问是什么意思。 14.天子之庠序 结果还没来得及问,国子监的旁门里,刘德室急忙走出来,“贤弟,你终于回来了。”接着十分亲热地拉住高岳的手,说快快进去,不然可就迟了。 第二个纳闷顿时弥漫在高岳心头。 可是很快就解开了: 就在刘德室走出来后,务本坊的街道上突然出现无数穿着白色麻衣的年轻人,还有他们身前身后挑着行李的、推着小车、扛着肩舆的仆役和辇夫,汇聚成一道巨大不可遏制的洪流,吵吵嚷嚷,向着国子监的方向冲来。 “这是做什么!”高岳也大惊失色,急忙和几位妙客将小车上的箱箧行李扛起来,踏上国子监院墙外的台阶。 “他们都是来国子监里占给房的!”刘德室将高岳引到了旁门边的院墙下,又拦住他,叫他现在不要进去,并低声说,“贤弟暂且不要轻举妄动。” 高岳还没待问清楚,这时国子监墙内突然炸起片敲锣打鼓声,好像是战斗的号角般,接着朱红色的正门隆隆地被推开,“打跑这群来占我们给房和给厨的杂碎!”随着这样的吼叫,又有无数穿着深衣围着青衿的学生,举着杌腿、锄头、钉耙,自正门处涌出。 几名看门的谒者还准备阻挡,结果立即被里面冲出的国子生、太学生、四门学生冲撞得自台阶翻滚而下。 高岳、刘德室、苏五奴等人被吓得紧紧贴在旁门墙壁,看着门内冲出的国子监学生,和街外涌进来的麻衣举子们,一面是深青色的狂潮,一面是白麻色的怒海,交织在一起,推来搡去,骂声震天,更有棍棒农具齐下,打得是姹紫嫣红、如火如荼。 “这群人都是赶考的,为什么打起来了?”高岳满是讶异,他以前上大学时,刚下高铁就是热情的师兄师姐们来迎新,帮你提行李,帮你安排宿舍,没想到唐朝国子监身为全国最高的斯文之地,学生们居然公开殴斗? 还没来得及询问,即被刘德室匆匆拉入,趁着双方混斗,他们没任何阻碍,就穿过旁门,走入了国子监的墙内。 “别管他们,愚兄已将你在太学馆那里占据个好房间,先去下行李,那里定员只有七十人,去迟了就晚了。”刘德室边走边说。 而高岳在走入国子监院墙后,就想看看这大唐最高学府是个什么模样,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宛若盆冰水,把他从头浇到了脚,骨子里都渗着失望的寒气: 刚入门挨着墙,是座有朱门的殿堂,门庭深深,外圆内方,四面有水渠,以石桥和外相连,匾额上写着“鲁圣人宫”,应该是祭祀孔子的地方,可柱子、门和窗棂看起来已十分斑驳,完全副年久失修的模样; 往西走了数十步,就看到有几位学士模样的,匆匆地往外面赶,“这是知馆博士和监司,出去制止殴斗的。” 然后他们便来到了位居中央的一座高门大堂,大堂前后各有抱厦,刘德室介绍说“这里是论堂。” 当他们穿过所谓的论堂时,高岳差点滑倒,这时看到脚下地板上,居然布满了青苔!而堂内空荡荡的,毫无陈设,除去几道灰蒙蒙的素屏风外,角落弥漫着阴冷的霉味,高岳边走边抬头望去,屋梁上满是蛛网。 越过了论堂,四座稍小些的堂子横在他的眼前,即是国子、广文、太学、四门四馆,其后各有楼宇,都破败不堪的模样,想必是刘德室所说的“给房”,也就是高岳原本年代所言的“宿舍”。 太学馆在整个务本坊的最西北隅,北面隔着墙就能看到皇城的安上门。 “唉唉唉!”向太学馆奔去时,高岳突然发觉,自己正顺着,顺着道土埂在跑:土埂田垄的两侧,齐齐的全是菜圃...... 菜圃!菜圃! 堂堂大唐国子监,全帝国最高学府,鲁圣宫、论堂和各馆间的庭院,居然全被种上了菜圃! 跑动中的高岳,泪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不用再问苏五奴方才为什么要那么说,这时候他才明白,什么叫“盛世不再”,以前的国子监应该是非常宏伟华丽的,但现在已沦为蔬菜生产基地,满眼望去都是荒芜。 刘德室在太学馆内,给他找的房间,是在二楼的丙字房,刘就在丁字房,二房不靠楼梯避免喧哗,并且打开窗户便能望到更西面的兴道坊,而兴道坊的更西,便是横贯整座长安城的朱雀大街了。 丙字房内,高岳表情木然地将行李放下,所谓的给房,肯定也和这座国子监的整体环境吻合,是个长宽各三五步的斗室、陋室——高岳一推窗楞,差点把整扇窗户给推掉,然后灰尘辘辘落下,而整个房间里,有一个床榻,一个门都掉下来的衣橱,还有几块茵席散乱铺在地上。 可刘德室却很高兴的模样,帮着忙,还介绍道,“每日馆内有给厨,就在下面就食,你有户部和礼部的牒文,大可安心住在此温课,春闱前就不要走动了,要给知馆博士一个好印象,不然万一落第,来年再想来此就困难了。” 这时高岳点头,他总算明白了,这国子监想必是自安史之乱后,随着这个国家完全衰落了,早已丧失了大部分机构功能,但窦申和元季能之前好像也说过,国子监又没有被朝廷彻底丢弃:代宗皇帝似乎还让百官匀出份俸钱来,能让国子监各馆有“给厨”和“给房”,即给学生在应考期间,能有免费的食宿。 所以方才大门前的殴斗也就不难理解了:各州县送来的举子拿着文牒,想到国子监里来享受“给厨”和“给房”;而原本住在这里的国子监各馆学生也不愿意放弃免费食宿,他们当然希望赖在这里,直到考中为止。而国子监各馆的定员又是非常有限的,为了争夺这些资源,毫无礼让的殴斗辱骂当然不可避免。 这时,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他瞪着眼睛,询问刘德室,“芳斋兄,你......你在这国子监里多少年了?” 刘德室顿时有些羞惭,说已十多年了,唉,不堪提不堪提。 “那你?” 刘德室明白高岳想要问什么,他便悄声告诉高岳,“这里的苏博士可怜我,每次落第后都让我办个补署手续,所以能继续在太学馆里呆下去。” “那你补署登记的年龄?” “二十二岁。” 高岳看着刘德室满面的皱纹和胡须,心想“老兄,这也行?” 15.太学众生相 刘德室连说不说这些了,接着就拉高岳下楼去,“赶紧找到知馆博士和监司,把我俩的丙字房和丁字房给敲定下来才是真。” 随后二人掩上房门,转过拐角处的乙字房,高岳瞧见,里面的茵席上端坐个学生,正微微弓着背,埋头在一堆书籍当中,不断地抄写着什么。 “此人倒是刻苦。”高岳不由得赞叹。 刘德室笑笑,“这人是渤海国渡海来的,名叫杨曦,你不用理会他,他从日到夜又从夜到日,只知道抄东西。” “抄什么?是和科考有关的吗?” 刘德室摇摇头,“这位没日没夜地抄的是佛经,他和许多其他遣唐使一样,来到我唐国,只要有落脚的地方,有些钱就租赁佛经,购买纸笔,而后就只知道抄抄抄,一年抄几大本,等渡海而来的本国使节,将抄录下来的佛经带回国后——再继续抄下一年。” “抄到什么时候为止?” “抄不动为止,就像我一直要考到考不动为止。” 乙字房的门口,刘德室带着些苍凉的语调,回答了高岳的疑问,接着转下了楼梯。 高岳也似乎有所触动,短暂地驻足,看了看房内那名叫杨曦的渤海太学生:杨曦已完全入定,对外界的声响充耳不闻,豆大的烛火下,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因为近视,几乎都要贴在矮小的书案上,笔尖扭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抄录着成卷成卷的佛经,里面的文字也许他根本不懂,但依然要以极大的毅力,燃烧自己的生命,来从事这项卑微但神圣的工作。 后世关于这种行为,也许只有轻描淡写的四个字,“文化交流”。 楼梯正好在乙字房和甲字房之间,高岳走下去时,恰好听到敲钲的声音:国子监太学馆所谓的晚餐开始了。 大门处的殴斗应该停止,鼻青脸肿的太学生们陆陆续续回来了,看起来他们获得了胜利,成功驱逐了企图占据房间和免费餐饭的外地举子。 可等到高岳和刘德室坐在紧挨着楼梯左侧的食案坐定后,高岳却发觉回来的只有四十多人,没能坐满所有的席位。 因为他刚才听刘德室说的是——国子监太学馆的定员,有七十人的。 “王监司、夏侯博士到!”随着谒者的这声喊,二位出现在了餐堂的入门处。 高岳估摸着这二位应该是太学馆的管理学官,便寻思不能露怯,更不能让他俩察觉自己是穿越者,于是便整理下软幞头,并模仿刘德室,跪坐在食案边的茵席上,只觉得屁股到大腿的血管开始不流畅,别提多不习惯了。 王监司约莫五十来岁的年龄,一袭绯色的官服彰显他的身份;而夏侯博士,应该是太学知馆博士,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宿管”,明显比王监司年轻一截,满脸压抑不住的怒气,深青色官服上都是补丁,看来他在国子监的官宦生涯清贫的可以。 “天子庠序,斯文洪源。却每年都要发生这样的事,其中为首的几位下场你们也都看到了,取消春闱资格,发牒各自递送回本贯,就是希望给在座各位个教训。”王监司毕竟年长,火气顺些,捋着胡须对各位太学生训诫道。 怪不得缺员了,带头打架的全被取消学生资格,遣送回乡去了。 “怎么还不上餐啊......殴斗不需要耗费体力?”高岳听到旁边位太学生,满是不耐烦的语气咕噜着。 随后王监司和夏侯知馆给各位办理了“补署手续”,高岳和刘德室也上前去递交文牒,夏侯知馆看了下高岳,带着点疑惑的神情,“逸崧,你好像?” 高岳急忙低下面来,支吾了两下。 “逸崧你的声音?” “最近沾染些风寒。” 夏侯知馆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把目光移往更后面,“张昙,你今年还要补署?” “换个名字,我现在叫张谭。”苍老无比的声音响起,惊得高岳回头望去,竟是位比刘德室年龄还大,估摸快七十岁的老头,还深衣青衿,捧着个文牒。 高岳急忙谦让开,让这位老人家上前补署。 夏侯知馆叹口气接过那张谭的文牒,高岳赫然看到,文牒上居然还写着“张谭”自报的年龄,“二十一岁”。 后来高岳才知道,这位滞留国子监的年月,居然快赶上夏侯知馆的年龄了,天宝年间就在国子监呆着了,唐军收复长安后,他又神奇般出现,继续在此应举,堪称国子监头号不老松,名字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张谭,你还能记得你本来的姓名吗?”夏侯知馆半开玩笑地问道。 听到这话的“二十一岁”的张谭,抬起松垮的眼皮,脸皮皱的和核桃似的,贴着文牒,努力回想着,过好一会儿,大概是实在记不起,只能含糊不清地回答,“总之姓张。” “桑梓可还有什么亲人?” 张谭根本答不上来,高岳明白,就算有,怕是也死光了。 现在这座破败的国子监,可能是这张谭在飘零天地间唯一的容身之所。 申明完太学馆的纪律后,王监司又说,明日由苏博士在论堂上给大家安排《鹿鸣宴》的事,最后祝福大家今年都能鱼跃龙门。 但其实绝大部分人都知道,在场五六十名太学生,已完成学业的大概三十人,这三十人里,九成九的可能性是一个进士都考不中。 方才那位抱怨还不上餐的太学生,坐回到席位上,就挤眉弄眼地对高岳说,“京兆府举荐的十名贡生起码能中八个,同华二州举荐的贡生也起码能中八个,再加上全天下各州各县的高名之士都来此竞争,咱们太学馆怕是又要一片濯濯童山了!”说着那太学生还自暴自弃地用手指着自己脑袋,做出“秃顶”的手势。 高岳礼貌性笑笑,其实他心中有数:你中他中大家随便中,反正以我今年的状态,铁定中不了。 “从周,你......”那边刘德室听到这太学生所言,看起来心情明显沉重起来,不由得大声埋怨对方败他的斗志。 原来这愤青太学生名曰卫次公,字从周。 “哎?终于上餐了。”卫次公根本不理会刘德室的抱怨,他看到抬上来的饭菜,注意力立刻转移到吃的上面去了,“希望今晚能伙食能好一些,毕竟刚抄了元载的家,圣主也要分些汤羹给我们这群穷学生。” 16.女冠有丽人 高岳也觉得卫次公说得有理。 很快,晚餐端上来了。 高岳眼睛咕噜噜盯着转,只见脏兮兮的托盘当中,有一盘稀粥,真的是稀,高岳将食箸竖在其中,竖了三次,倒了三次。 旁边一个小碟,里面是些韭菜、槐叶,根本没油,干瘪瘪地毫无诱惑力地倒在碟子里。 高岳只觉得难以下箸,噗通声又扔来个托盘,是坨糊糊状的东西,高岳一看在糊糊里居然有块肉脯,不由得欢喜异常,先前宋双文做出来的肉脯美味还在他唇舌间回荡呢! 于是高岳急忙夹起那块肉脯,刚送到嘴里,没嚼两下,就脸色发青,不由得就呕吐了出来。 这个呕吐是有连带反应的,左右前后几位太学生也受到感染,举着食箸挨个干呕起来,一时间四周呕声不绝。 前面食案边一名负责抬饭食的太学馆谒者随后就喊着问,“谁瞧见我的抹布了,谁瞧见我的抹布了?” 气得高岳将那块满是网眼的“肉脯”愤而掷在地上,让那粗心的谒者自己去捡。 痛苦地吃完一餐后,高岳急忙将刘德室拉到旁侧房间前的抱柱前,“芳斋兄我把剩下的十贯钱给你,你送到平康里双文那里,这样我们每隔三日就去那里打打牙祭,你看如何?” 刘德室勉强笑笑,说“太学馆生活是艰辛些,却可以安心温课,不要再去平康里了,折损身体。” “我怕我再在这里吃到春闱,身体都折损完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考中,尽快摆脱这个鬼地方。”晚餐结束后,回到丙字房的高岳在心中不断咕噜道。 但很快他就颓然坐在唯有的茵席上,盘着腿托着腮,“可我,又如何才能离开国子监呢?只有两条路,一是击败所有竞争者,在礼部考试里考中功名;二是找个茬,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然后被监司一道牒文,递送回本贯地去,三年不得参加考试。” 想到本贯地,高岳想起自己得到的那份家状上写得清清楚楚,是河北的蓨县(古渤海郡属地),毕竟天下之高出渤海,他若被递送回去,就只能去那里,而不是自己在现代的那个家乡...... 此外高岳还是知道的,现在大唐四分五裂,所谓的蓨县现在已成为和唐王朝素来为敌的河朔藩镇所领地,国子监肯定是不会递送自己回那里去的,多数是逐出国子监后就由他自生自灭。 想到此高岳不禁打了个颤,他想起刘德室和那个已七十岁的张谭,也不得不承认国子监虽然已成现在这副沉沦模样,自己却还不能离开它,起码有地方住有免费饭菜吃,还不至于饿死,然后再徐徐图之。 残阳顺着窗棂照进来,夹杂着寒冷的东风,晃得吱呀吱呀的,高岳将衣衫合拢,觉得双足冻得有些麻木,接着取出怀里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悲观的情绪又涌起来,“马上这次考试我肯定中不了,落第后便再也没有脸面去平康坊循墙曲索求什么,马上还是尽快将这个杯子典当出售掉,以后继续科考也好,转行做其他事也行,一样可报答王团团。” 想到马上就来临的科考,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便在房间行李里四处寻找书籍纸张,“考试考试,以前的那位高岳总得有些准备吧!” 结果一大圈后,高岳坐回到茵席上,再度大失所望:以前的旧高岳果然不争气,行李里除去几根秃笔和基本文具外,就剩下几张烂纸而已。 “莫不是所有的书都被他典当出去,充当去平康里的嫖资了吧!”高岳狠狠用手拍着额头,焦灼非常。 他又想到旁边房间里那位渤海太学生堆得全是典籍,可转念一想,杨曦的书全是佛经,唐朝科考怎么可能会考佛经呢? 来来去去,不由得陷入死结,气闷的高岳便索性一下用杆子推开房间的窗户,让寒风尽情吹入,来清醒清醒自己的头脑。 西面的兴道坊,一片闾阎扑地的景象,冷冷的日光下,两坊之间的街道上行人不绝,一声响动,因高岳刚才推的太用力,致使一根窗棂木直接脱落下去,先是砸在务本坊西北隅的金吾巡铺屋脊上,随后裹着几片瓦,又呼啦啦掉到街道上,激起人们一片惊呼。 “何事,何事?”巡铺里,几名金吾子弟听到屋梁上声音响起,吓得急忙走出来,四下张望。 路上行人也纷纷抬头,望着还保持着开窗姿势的高岳。 因落下窗棂木,惊扰了行人和金吾子弟,高岳便连连高声说对不起。 结果环视其下时,高岳不由得一下子目瞪口呆。 他看到人群当中,有抬坐辇,原本应该正向兴道坊坊门而去的,其上盈盈坐着位俊俏女道士,也正抬着头望着自己。 这女道士,唐朝也叫女冠,只见她约莫二十岁上下年纪,秋波含春,杏眼桃腮,青眉斜飞入鬓,身上一袭羽衣,宽大中恰好衬托她身材的修长,又头顶星冠,乌黑浓密的秀发披在肩上,手执一柄拂尘,宛若出尘仙子。 这女道士见到高岳狼狈模样不由得莞尔下,可很快又似乎想到什么愁怨心事,便哀哀低下眉去,接着辇夫便抬着她转向,步入了兴道坊里去了。 金吾子弟们看到是太学生,便连喊“郎君小心点,这里挨着皇城,砸中我们不要紧,砸到过往的使臣可就了不得了。” 可高岳根本没注意听他们在说什么,而是怔怔地随着那女冠的背影不肯松开。 那模样,真的很吻合他梦中情人的样子:一定要有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种女星的美,即真正的古典美和婉约美。 “那是兴道坊至德女道观里的,贤弟你别想了,轮不到你的。” 刘德室像鬼魅般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一字一顿说了这么句话,高岳吓得立刻转过来,摸着胸口说芳斋兄你可吓死我了。 接着二人坐下,刘德室告诉高岳,长安城内有僧寺六十四、尼寺二十七、道士观十、女冠六,其中女冠尤其以这兴道坊的至德观为最,里面的女冠个个貌似天仙、交游广泛,朝士文人不知有多少都拜倒在她们的羽衣霓裳之下。 “这女冠岂不是......交际花!”高岳心中大悟。 17.高氏河南房 “所以呢,贤弟你想要一亲芳泽倒也很简单,什么时候身着绯衣佩银鱼袋,她们自然会来找你,不然她们连正眼也不会瞧你下。”刘德室教训完后,而后喜形于色地说,“贤弟在春闱前这几日,长安城里出了两件大喜事,恰好方便我们去投行卷。” “什么大喜事?” “死了两个人物。” 高岳听到这话,嘴巴张开看着刘德室,心想还是老兄厉害,投行卷已经投到悲喜不分、物我两忘的境界了。 但刘德室丝毫没发觉自己话语有何不对,“之前我和你说过,马上要去亲仁坊汾阳王的府邸里投行卷,因为汾阳王的夫人薨去了。” 而另外个死掉的人物,就是蔡佛奴口中的马璘。 汾阳王郭子仪、扶风王马璘都是官居巅峰的人物,到时候他两家必然是宾客如云,是投行卷的最好时机。 高岳其实不是很想去,他觉得刘德室投卷搞了足足十五年也没能取得成功,这本身就说明:刘德室根本不懂什么叫对症下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来不及,高岳在口头上还是答应了,刘德室大喜,便说两个人在后日,也就是明日鹿鸣宴后,便分头行动,刘去汾阳王府,而高则去扶风王府。 “对了芳斋兄,虽然我的祖上已全部凋零,难道渤海高氏便没有其他的亲戚在朝中的吗?” “这种事贤弟还需问我?” “最近有些感染风寒,头脑不太灵光啊,望芳斋兄指教。” 对于高氏的“革命家史”,刘德室也算是了如指掌,他便告诉高岳说:你所在的这支,叫“河南高氏”,自从高适去世后,二三代人把门荫给吃光,到你这里也就完全衰落了;其他的高氏倒也有不少,其中最有名的是国朝初年宰相高俭士廉这支,世称“宰相房”,但现在声势已大不如前,还有支叫“京兆高氏”,其现在传到高郢这代,高郢而今正在汾阳王幕府当中为掌书记,汾阳王的表章多出于他之手。最后还有支居住地远些,即为“幽州房”,现在传到了高崇文这代,正在神策行营里担当别部将。 最后刘德室对高岳说,河南高氏向来文武兼修,可自高适死后便风流云散,重振的希望就在你棵独苗身上;宰相房高氏正于蛰伏状态里缓缓回升,向着重掌相权的目标努力;京兆房高氏早已习文多代,以出文士为主,高郢便是代表;而幽州房高氏,因世代居住幽燕之地,受到胡人风气感染,早已弃文从武,以骑射从军为晋身之梯,拿高崇文为例,他本就是平卢军的士兵,后加入到京城的神策军,靠的是血战功勋走到今日的地步,故而崇文虽然名字叫“崇文”,据说斗大的字都认不得几个。 听完这些,高岳总算是摸清楚了,也就是说,在命运慷慨的安排下,他接手了渤海高氏里混得最惨的一个分支,现在要人没人,要财没财,权就更不用想了。正如李密《陈情表》里说的,门衰祚薄,外无期功强近之亲。 可渤海高氏身为一个簪缨世家,亲戚间总该还有些往来,也要说些情分吧? 现在汾阳王郭子仪因夫人去世居丧在家,幕府掌书记高郢也该伴在左右,我如果硬着脸皮去求求高郢,让他去说动郭子仪——以郭子仪的威望地位,略为关照下,哪怕今年不通榜,明年我苦修些,只要交上个合格的答卷,及第的可能性也是比较大的。 想到这,高岳便跃跃欲试对刘德室说:后日我也去汾阳王府,去找高郢帮帮忙,门路找的越多就越有可能走得通。 刘德室高兴地一拍大腿,连说贤弟你可算开窍了,之前你自矜风骨名节,从来不肯去找京城里其他的高氏,你要是早些开窍的话,愚兄也不至于这么苦口婆心了! “行卷,我的行卷呢?”说完高岳就翻弄行李和书橱起来,在刘德室的帮助下,总算是将自己先前的行卷给找出,很珍重地展开,略略看了里面的内容,大概是些诗词歌赋,而后就又很珍重地束起来,准备后日去投。 接着刘德室告辞,高岳也感到疲累,他躺在床榻上,将衣衫和被褥全都裹在身上,抵御这个斗室在夜晚所遭受的寒冷。放眼望去,整个房间四壁萧然,破旧不堪,“不行,早晚,一定,一定要脱离这里!那个什么安娜简直是混账,把我扔到狗脊岭,手机也摔坏了,把我毫不讲道理地穿越来,却不给我一星半点的金手指资助。就算开局只有一人一狗,装备全靠打,也比现在万事都要靠自己的我要强啊!” 随后高岳又想起,刚才在兴道坊的街上瞧见的那位美丽女冠,便又有些振作起来,“后日先去向高郢那里,投完行卷再说,再不济也能熟悉下长安城的风俗习惯,以后再抓机会发达起来,既然给我渤海河南房高氏的身份,就得抓住这个机遇——在我原本世界无法实现的,我想在唐朝把它实现,有权有门第的圈子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渴望见识见识。” 想着想着,高岳眼皮开始打架,而后便昏昏睡去。 次日,打着哈欠走出太学馆的高岳,沐浴在明亮的初春阳光下,不由得感到温暖许多,筋骨里的血液也开始畅快流动起来。 接着在他眼中,整个国子监热闹极了。 一排学生蹲坐在向阳的坊墙下晒太阳捉虱子; 博士、助教们都扛着锄头和粪桶,在各庭院改造的菜圃里辛勤耕耘; 论馆前,另外群学生三五结队,有的在博戏下棋,有的索性大白天就开始酗酒叫嚷; 鲁王宫那边,几名看起来家境富裕的太学生正在和谒者争吵,要出门去;大门处许多浓妆艳抹的倡女探头探脑,挤眉弄眼,娇声叫那几名太学生快出来,好去平康坊戏耍。 总之没一个在教学的,更没一个在学习的。 学生的本份不是好好学习吗! 大概只有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还在房间里独自从事着纸笔工作,埋头抄写佛经。 这时论堂的钟声敲响,有人喊“快来参加临考前的乡饮酒礼啊”。 高岳想,这乡饮酒礼,应就是刘德室所说的“鹿鸣宴”,是举子们参加进士考试前,其家乡为之举办的饯别宴。 对于各州县贡来的举子来说,乡饮酒礼在他们离家前的十月就举行过了;可对国子监马上要参加礼部春闱之试的学生来说,这个宴会也只能在国子监的内部举办了。 18.汾阳郡王奴 可大部分学生对召集的钟声置若罔闻,该玩的玩,该溜的溜。 最后在论堂抱厦内集合的,只有高岳、刘德室、张谭,及卫次公等寥寥十来人而已。 对面坐着的,为王监司、夏侯知馆等一行,主要是太学馆和四门馆的有司,王监司看到,即便这群学生到来,各个也都不穿礼服,也只能摇头叹气,接着他先端起文牒,当众宣读《大历十二年举格》。 这举格,就是朝廷为当年科考专门下的“红头文件”。 只听王监司读到:“公卿百寮子弟,京畿内人士,外州府举士人等修明经、进士业者,并隶名所在监、官学者,仍精加考试。所送人数,其国子监明经,今年送二百五十人,进士三十人;宗正寺,送进士十五人;京兆府,送进士二十人;东都、同华、河中送进士不得过三十人,送明经不得过五十人;其凤翔、山南东西道......” 这边,高岳亲眼见到那七十岁的老国子监学生张谭,因撑不住,已伏在案几上打起呼噜了。 高岳却始终在振奋精神听着举格的宣读,他知道官府的文件虽然很枯燥,可其中却有许多有效信息: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之前卫次公说,今年国子监又要“童山濯濯”即“剃光头”了,从这举格内容来看,每年科考宗正寺、京兆府和同华二州送来的举子,似乎隐隐有着优先及第的特权,再加上公卿子弟公然通榜的,就凭国子监这群穷学生根本无法与其抗衡。 另外,参加明经考试的比进士考试人数多得多,这也就意味着考中明经科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果然“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这话不假。 高岳顿时心思又转动起来,当初为什么要参加进士科,而非明经科?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官啊,干吗非得走独木桥呢? 就在他彷徨时,王监司已将举格读完,接着他叹口气,语重心长地对各位说到,“昔日开元、天宝年间,我们国子监足有学生数千,进士不由国子监出身者深以为耻。先辈郭代公元振、崔中郎(中书侍郎)湜、范礼尚(礼部尚书)履冰等莫不自太学登第。如今丧乱之后,物态浇漓,稔于世禄,以京兆为荣美,以同华为利市,莫不舍本逐末,去实务华,以至于近年来进士及第,两监(长安为西监,洛阳为东监)殆绝,哀哉痛哉!” 就在王监司捶胸顿足时,卫次公在高岳身边冷哼声,“老生常谈!” 接着王监司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留恋过去的黄金岁月,卫次公便高声打断他,“五日后就要春闱,我等还要温课,请业长学官尽快举办鹿鸣宴。” 王监司有些尴尬,然后不再说了,而后左右伸头,“苏博士呢?苏博士呢?” 原来鹿鸣宴的主持人到现在却还没来! 众人忙着找,另外名博士答道,“苏博士家里断炊了,子女嗷嗷待哺,本人一大早跑去昆明池网鱼去了。” 卫次公不满的声音更加大了。 这时高岳听到论堂墙外,也传来声长长的叹息,他恰好坐在窗边,就循声望去。只见位个子颇高、精神俊朗的读书人,身着白衣头顶乌色纱帽站在墙外,窥探论堂内的一切,大概是觉得斯文扫地,这时他和高岳四目相对,那读书人看了高岳下,便匆匆离去了。 素色屏风下,王监司为了弥补,就亲自来主持,然而笾豆等祭器还没摆好,卫次公就上前,揭开了祭品盘子上的帷布,里面赫然是两颗葫芦。 “乡饮酒礼,明明祭品要用少牢的,现在羊头没有猪头也没有,用两颗烂葫芦来蒙蔽。”卫次公愤怒指责。 王监司气得说不出话来,倒是夏侯知馆冲着卫次公反驳,“整个太学的博士和助教都要靠种菜圃、捞生鱼才能维持生计,你叫我们到哪里去找少牢来?” 争吵里,七十岁的张谭压根就趴在案几上没醒来过,估摸他不光眼花,耳朵也近乎聋了。 乡饮酒礼最终变成了场闹剧,卫次公怕是也要以“侮慢业长”的罪名接受处分,而高岳则和刘德室则趁机溜出了论堂。 刘德室捧着行卷说,“贤弟没必要浪费时间,我们现在就去汾阳郡王府!” 郭子仪家宅所在的亲仁坊并不远,务本坊南面为崇义坊,次南为长兴坊,而长兴坊对面即是亲仁坊。 待到他俩走到亲仁坊前时,看到这汾阳王的宅邸果然非同小可,足足占据了半个坊面,宅院外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白幡子排满了宅墙之外,来吊丧的达官贵人、宫廷内侍塞满巷子,高岳和刘德室根本挤不进去。 “让开,让开!”汾阳王府对外开着的狭窄永巷里,几名穿着丧服的大胡子男子,用扁担扛着水桶,或背着布囊,喝开堵在那里的人群,往外走着,“还让不让人出去打水取米了?” 高岳灵机一动,心想这几位应该都是王府里的家奴,便上前去攀谈起来,“我们不是来吊唁霍国夫人的,而是有要事向汾阳王的掌书记汇报,请问这里可算是捷径?” 带头的一位身材高大长相威猛的看着高岳,满脸的不相信,“汾阳王府里每日混进来走门路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看你俩也是其中之一,快快离去,别找不痛快。” 刘德室吓得便要打退堂鼓,却被高岳拉住,接着高岳又继续换笑脸,对那挑着桶的汉子递上他们准备好的名刺,“我俩都是国子监太学生,绝不是鼠辈。” 那汉子听说是太学生,又看到他们的衣装,口气有些松动,他便将木桶送给另外位扛上,吩咐道“老白,你去碾坊那里,这群吊丧的继续围下去,怕是到入夜都开不了饭。” 接着那汉子便引着高、刘二人踏入了窄窄长长的永巷。 这永巷左右容两三人交错,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线天,有些幽闭恐惧症的刘德室瑟瑟地拉着高岳的衣袖。 走了大约五十步,永巷墙壁上一扇小窗打开,一位年轻女子探出头来,居高临下看着那引路大汉,“喂,李怀光。叫你们带的胭脂水粉,给我从市集上买来了吗?” 那汉子抬了眼,就鞠躬回答说,“禀小郡主,我引个客人,您要的东西交给白元光他们去做了。” “那快些。”那小郡主说完,就合上窗牖。 听到这段对话,刘德室差点没噗出血来,挨在永巷的墙边抖得更厉害了。 19.再兴林亭愿 这像郭子仪家奴般的汉子,居然是汾阳王都虞候、检校御史大夫李怀光! 刚才那位“老白”,则是朔方军游奕使、南阳郡王白元光,画像上了凌烟阁的白元光! 而他俩在郭子仪府中,则要汲水挑米买脂粉,怪不得别人都说汾阳王眼中,各道节度军将便如同自己家奴般。(1) “继续走啊。”那边李怀光回身,对刘德室说到。 而刘德室早已上气不接下气,牙齿激烈打架,双足瘫痪,靠在墙上动弹不得。 倒是高岳胆子大,扶住刘德室,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李怀光倒不讲究架子,他反过来和高岳攀谈起来,“高郎君出自渤海高何房?” 幸亏先前刘德室对高岳说过革命家史,高岳便不慌不忙地应答,“河南房,乃前朝渤海侯的后人。” “俺先代是渤海国人,后入了幽州籍贯。” “那便和幽州房的高氏有交往了?”高岳趁机反攀。 “和高髇儿倒是有些交情,不过他入了神策军,不像俺一直在边陲。” 高岳心思,这高髇儿想必指的是神策军将高崇文。 二人正在交谈间,永巷的纵横处,忽然走出个人来,差点和李怀光撞在一起。 高岳见那人脸色很难看,而李怀光则向那人抱拳道,“掌书记。” 哦,这人居然就是高郢。 结果还没等高岳开口,高郢就拂袖丧气说到,“大夫再不必多礼,我已被汾阳王革去掌书记的职务,不日汾阳王还要上奏朝廷,将我贬黜到远地去。” 李怀光大惊失色,“莫不是为汾阳王要杀那判官之事?杀便杀了,汾阳王杀个判官而已,掌书记何须如此。” 高郢皱起眉头,对李怀光解释道,“汾阳王有不世出的功勋,现在就更应知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因治霍国夫人丧其间的区区小事,就要处死判官,在朝廷眼中便有飞扬跋扈的嫌疑。所以你们这些武人,还不知领悟安史之乱的道理。” 李怀光便还挽留高郢,可高郢去意坚决。 于是李只能表示惋惜,说掌书记你暂且去远地委屈些日子,待汾阳王怒气消了,我再对你施以援手,而后李怀光看到高岳,就对高郢说,“巧了,这二位太学生正好要寻您。” 高岳满面泄气的表情,他刚来找高郢,高郢却被革去掌书记的职务,难道我真的是要“天将降大任”了吗? 永巷和街道相连处,高郢和高岳互相寒暄了下,得知了来意后,高郢摇摇头,意思是我现在自身难保,你的事更无法启齿。 高岳也不强求,便呈交了行卷,让高郢过目。 高郢倒是个谦和的人,他索性就在永巷前,细细看了高岳的行卷。 接着就叹气道,“逸崧,我说话直率你别介意。你写的这些歌赋,全是陈词滥调,还有许多不通之处,就算没京兆、宗正和同华的举子和你竞争,也难入主司的眼,更不要说去投卷,怕是得的只是坏名声,只能待来年之喜了。” 言下之意是今年你就别指望了。 高岳心想,“没想到啊没想到,那个真正的高岳啊,你在太学里的文凭不会是给苏博士送鱼换来的吧!” 可高岳却对着高郢深深作揖,口中十分谦逊,“多谢公楚长兄(高郢字公楚)指教!” 高郢便又看了刘德室的行卷,话说得相对隐讳点,“芳斋,你诗赋尚可,但如今不比开元天宝盛世那样注重浮华文辞,国难之后百业凋敝,圣主更重体国之论,所以芳斋兄要在对策上多加磨砺才是。” 二人虽然十分失望,但还是感激高郢的一番指点。 高郢看完行卷后,便有心继续指点高岳一二,他抚着高岳的肩膀,叹气道“河南一房的衰落我也早有耳闻,依我看来逸崧你不必再留在国子监盘桓了,根本学不到任何东西。听愚兄的劝,春闱结束后你不如返归去卫州,那里有处你先代渤海侯留下的‘淇水别业’,应还有田亩,可以耕读自持,等到学业精粹后再来投卷、应举。” “淇水别业”! 别业可就是别墅的意思,没想到还有高适给我留下的产业。 但很快高岳就冷静下来,先前国子监想象和落差之大尚历历在目,淇水别业这么多年扔在那里,估计也早不知荒废成什么模样了,难道我还要学会种田开荒不成? 这时高郢突然长啸声,背着手,立在亲仁坊的巷道前,吟诵道“九谷帝畿,三川奥域。交风均露,上分朱鸟之躔;溯洛背河,下镇苍龙之阙。多近臣之第宅,即瞰铜街;有贵戚之楼台,自连金穴。美人竞出,锦幛如霞;公子交驰,雕鞍似月。同游洛浦,疑寻税马之津;争渡河桥,似向牵牛之渚。实昌年之乐事,令节之佳游者焉。” 高郢这篇骈文,顿时让高岳眼前浮现出一副佳节时分,烟霞满地,仕女公子尽兴游玩的富贵景象。 “逸崧,此文描绘的正是我高氏兴盛时,于上元夜在东都洛阳之林亭私宅,宴请宾客的景象,与会者陈子昂、徐皓、陈嘉言、弓嗣初、韩仲宣等莫不是一时佼佼,真可谓是冠缨济济、鸾凤锵锵。不过距今也过去百年光阴,春色犹存,物华不再。我想重振高氏,可如今年近四十,却怕是力有未逮,逸崧你还年轻,复兴林亭盛景的宏愿,你肩上也要扛上一扛,共勉。” “我必定不忘!”高岳居然也被感动了,复兴“高氏林亭”的宏愿恰好和他自己的想法不谋而合。 高郢点点头,接着转身向南街走去,头也不回。 这时刘德室走到前来,碰碰高岳,“现在我们再去马镇西的宅院外投卷,如今各处幕府也最重文学之士。” 再往南过一坊的街西,就是马璘宅第所在的靖安坊。 可高岳实在不想继续投下去,刚才高郢的话对他触动很大,“先前高岳的歌赋评价如此低,照此投下去,必然是死路一条,不妨靠自己走下去。” 可答应刘德室的事,怎么得也要做到。 当然这二位是不敢在马璘宅内投行卷的,那样会当场被安西四镇将士活活揍死,他们准备在马璘宅的巷子外投卷,那里来往的达官贵人数量很多。 20.后来居上者 结果走到靖安坊后,发觉马璘的宅院,要比郭子仪的更加富丽堂皇! 看来安史之乱后,国子监的学生几乎丧失了生活来源,倒是这帮方镇大将们,因平定叛乱的战功,各个得到皇帝恩赐无数。 马璘的棺柩停在中堂。前堂处,许多军将排在白幡子之下,正在接待客人。宅前依旧是人山人海,有的是来吊丧的,有的则是想混进去,趁机来看马璘家宅子豪华到何种程度的。 高岳不由得来了兴趣,他便径自上前,流着眼泪,假说自己是马璘故吏之子,前来吊唁扶风郡王。 下一刻奇迹出现,前堂的安西将士们居然无人怀疑,而是放他和刘德室进去了。 我去,进了马璘的宅子,果然阔气!让高岳这位来自现代的都咋舌不已,但见前庭里回廊曲折,怪石嶙嶙,四面重楼飞檐,雕梁画柱,马璘的三个儿子,正坐在干草上披麻戴孝,看到走过来的高岳就和对其他宾客一样,嚎啕大哭,还问“客自何来?” “扶风郡王故吏之子,现就学西监。”现在高岳对唐朝的人情世故也算有点了解,便上前不慌不忙说到。 那三个孝子想都没想,就躬身行礼,请高岳和刘德室进去。 待到了中堂,其奢华程度更是让这二位咋舌不已,“贤弟你看,这台基上的散水螭首,是美玉做的。” 高岳连连点头,等他们踏上台阶,他看到马璘家中堂外面还圈着汉白玉勾栏,正中央为沉沉的乌头门,待到走入后,内里中堂有十一扇转开的槅扇门,高岳迈入进去后用手摸了摸,门轴和门转都是紫铜的,门套四出线条是朱漆檀木,而格眼全用金丝描边,好不气派! 说金银铜是暴发户才用的人,一定是买不起金银铜的小布尔乔亚! 中堂之内,斗拱、藻井无不穷极巧丽,四面墙壁涂泥都是用香草、贝壳、珍珠研磨调配而成,馨香袭人,脚下清一水的水磨石,能照出人的倒影,人在其间行走,就像浮游在清澈的水面般。更人震惊的是马璘的妻妾们,都穿着白色丧服,略施粉黛,成排成列跪在灵柩两边,白压压一片,哭声震天动地。 高岳上前模仿其他人吊唁了下,偷眼瞧去,扶风王数十上百的侍妾里,无不明媚动人,戴孝更增三分俏,各个哭得梨花带雨,其中有位哭着哭着,抬眼看到高岳,居然还眉眼宛转传情起来,看得高岳浑身酥麻。 “唉,这扶风王是驾鹤西游了,这么多漂亮的小妾怕是多半要去尼寺或女冠了,足可见他活着的时候,过的是何种穷奢极欲的生活——不过我向往,我喜欢。” 两人假冒吊唁,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扶风郡王府中堂绕了圈,又出现在郡王府靠街的出口处,两人靠在棵大树下,刘德室还沉浸在马璘奢华中堂带来的震撼当中,连连说,“要是我能中进士,官途高升,得以在京城拥有处私第,哪怕只有马镇西宅十一之规模,此生心愿足矣。” 高岳则倚在树干边,探头望着来来去去的车盖,用肘拐了拐刘德室,“别老是震撼了,看看有没有你认得的高官显达,投完卷我们赶紧回去。” 刘德室这才想起来,便连声答应。 这时他看到院墙外停下辆车,去盖后,自上面走下来位大官模样的,便高兴地喊道,“是常礼侍,是常礼侍!” 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刘德室便小跑着来到那常礼侍面前,急忙作揖到底,“常礼侍,晚生乃陇西刘德室,不知先前所投之卷,侍郎看否,未看否?” 那常礼侍看起来心情倒是不错,“德室啊,你的行卷我倒是看了,文采颇为出众。” 刘德室激动的浑身发抖,连声感谢常礼侍知遇之恩。 但随后那常礼侍叹口气,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却爱莫能助,前宰臣元载、王缙作恶多端,已遭严惩,朝堂之上为之一新,圣主刚刚降下白麻制文,从此以后我不再担当礼部侍郎了,也就没办法知今年的贡举了。” 刘德室顿时面如死灰,“不知,不知侍郎高迁何处?” 那常礼侍语带得意,“白麻宣下,我常衮已替王缙门下侍郎,同平章事。之前我连放了三年的榜,替圣主选了不少龙虎英杰,可今年真的是不行了。” 原来这常衮已由礼部一把手(大历九年至十二年,礼部不设尚书,侍郎实则为一把手),登上宰相的位子了。 旁边的高岳猛然想起,他初来长安时,那个风雪之夜里上朝的老头,当时老头对安老胡儿说自己宦海浮沉数十载,升迁际遇就在当日。 而那天应该正是原宰相元载、王缙倾覆的日子——当晚,京兆府尹就派捕贼官郭锻,闯入平康坊锁走了元载的幼子元季能,听太学馆里人说,元载和妻子、三个儿子,当然也包括元季能在内,立即就被灭门抄家,王缙身免一死,被贬到括州为刺史——代宗皇帝办事的效率极为迅猛,必然事前和一群大臣密谋过,不可能为独走。 那么那个老头,到底是什么人? 从那晚他和安老胡儿交谈的话语里可以推断出,这爱吃蒸胡、貌不惊人的老头十有八九是参与了代宗皇帝的密谋,不然绝不可能说出“际遇”这个词汇的。那么他在朝中的官位,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低,此外他谈到“际遇”,很可能希望以铲除元载的功勋,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难道是那老头也想当宰相? 既然常衮替代的是王缙的门下侍郎,那么元载的中书侍郎,是由谁替代的,莫不是那老头? 这老头,到底是谁啊! 还没等高岳的思索得出答案,那边常衮便最后说到,“替代我出任礼部侍郎知贡举的,是潘右庶(1)潘炎。” 说完就要走,刘德室还不死心,大声询问常衮,“敢问丞相,可否怜悯德室,通榜施以一援手?” 常衮顿了下,接着摇摇头,“我刚受傅说之命(2),岂可通榜私相授受!”说完,便步入了马璘宅前庭去了。 刘德室颓然倒在地上,一脸绝望,汗如雨下。 高岳急忙上去搀扶,这时他听到马璘家的谒者高呼,“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杨相国绾前来致哀!” 1.善事先利器 白莲千朵照廊明,一片声明雅颂声; 才唱第三条烛尽,南宫风景画难成。 ——薛能,会昌六年(846)进士及第 ———————————————————————— 只见马璘府邸前的吊丧官员纷纷避让,好像带着很大的恐惧,车盖脱去,一位须发皆白仪容威严的老者端坐其上,然后由两名家仆用篮舆转抬,至马璘府邸台阶上——马璘府的许多谒者和军将走出,纷纷来接应,可这叫杨绾的相国却很硬气地将他们一一推开,他的腿脚并不方便,便拄着根藤杖,自己一拐一拐地走下来,并且脸部肌肉动得不自然,看起来中过风。 很明显,这杨绾并不是自己在风雪之夜见到的上朝老者。 高岳这才注意到,杨相国身旁只有两名仆役,甚至远不及其他来吊唁的五品六品官员所带的多。 接着前堂接待的安西军将和马璘的三个儿子都出来迎接,杨绾也不急着表示慰问,而是顿着藤杖痛心疾首,当着诸多军将、官员的面数落起来:“扶风郡王独当国家西陲多年,皇恩厚重理所固然,但他光是修建这座中堂就花费二十万贯钱,奢华如此绝非善保子孙之道。自国难以来,方岳大将恩赐不绝,竞相于京城起豪宅,百姓谓之‘木妖’,而官学学生却食不果腹,百姓谓之‘柴精’,现在我受傅说之命,必要扭转这种风气。” 杨绾说着,原本威猛如虎的安西军将也没一个敢反驳什么,都俯首听取而已,其他的官员都悄悄挥手,将拿来当排场的防阁、庶仆(唐官员由朝廷配给的仆役,五品以上称之防阁,以下叫庶仆)给赶走,看来这杨相国的威名大得很。 高岳也明白了,为啥人们都说务本坊鬼市里有枯柴精,敢情是形容国子监学生个个骨瘦如柴的啊! 这杨相国倒是不错,看来是真心为穷学生着想的,听刘德室说他以前受元载排挤,担任过国子祭酒的职务,故而甚知学生疾苦。 从靖安坊出来后,刘德室几乎足不能行,是高岳一路搀着他才慢慢走回务本坊的。 晚餐时,刘德室又一副生无可恋的表情,空拿食箸,脸部完全失去了颜色。 高岳清楚,他原本的希望随着见过常衮而破碎了一半,好不容易常衮赞扬了他的文采,却不知今年的贡举,去当门下侍郎了,这种给溺水人伸来一根稻草而后又狠狠将其一脚踹回深水里的行为简直可怕。 可常衮赞扬行卷的话,怕是也是句客套罢了:他到底有没有看过刘德室的行卷,天知道;他拒绝给刘德室通榜,但私下有无给其他举子通榜,地知道。 若他真的欣赏刘德室文采的话,先前足足当礼部试主司三年,为何没有录取刘德室呢? 高岳不由得叹口气,春闱考试五天后就要举行,加上这段时间他才知道唐朝的科考可比天朝的高考、公务员考试他么黑多了!想要侥幸得中,再也不能像刘德室这样走车路走到死,得走些野路子。 不过现在野路子也来不及走,只剩下五天就考了,那个接替当礼部侍郎的,是原来太子右庶子潘炎,除非他和刘德室能得到当朝皇太子的赏识,做梦吧! “只能临阵磨枪了。”高岳想完,接着便对刘德室说,“芳斋兄,你就把礼部试的详细内容给我说说,这五日我也好有个准备。” 但刘德室依旧坚持己见,他认为如今科考,诗赋环节依旧是最重要的,他的依据是科场主司“赎贴”之举。 所谓的赎贴,就是有不少举子根本不通经文,在贴经时表现不佳,于是主司便允许这些举子在诗赋上尽展所长,如果诗赋表现优异,便可抵消甚至无视贴经的糟糕成绩,这便是“赎贴”。 但高郢明明说过,如今朝廷自安史之乱后,更注重“体国之论”,开始鄙弃浮华的诗赋文辞,言下之意就是“轻技巧重内容”,你们举子必须得在经文和策论上下功夫。 这倒好,反正我诗赋上根本是狗屁不通,今年考试在经文和策论上做做样子,也不至于交白卷那么难堪。 见无法说服执拗的刘德室,高岳干脆下定决心独走,他便对刘德室说,你有无经文书卷。 哪想刘德室根本没有! 他这半辈子都在苦苦钻研诗赋,对经文完全不上心。 “看来这么多年没考中,也不全然是主司不识才。”高岳在心中叹息道。 于是太学馆的晚餐结束后,高岳只能自己去寻齐东西了。 卫次公刚好因大闹鹿鸣宴被逐出太学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虽嘴上硬,但出于爱才的角度考虑(毕竟卫次公算是屈指可数的种子选手),没有革去他太学生的资格,只是给他放了个长长的“春服假”:就是春季到了,你回家去“拿衣服”,眼不见这个愤青心不烦。 高岳就找卫次公帮忙,卫次公说我这里倒有有齐全的九经,我自己已熟稔了,借给你无妨。 所谓九经,即是唐人将原本的《礼》分为《周礼》、《仪礼》和《礼经》,又将同时考察《春秋》三传(左传、公羊传、谷梁传),这样加上原本的《诗经》、《易经》和《尚书》,共称为九经。 高岳道谢后,卫次公就愤然离去了,到临走前还大骂国子监全无体统,居然用葫芦冒充少牢。 这个事情,这愤青起码还得说上十年。 随后高岳又穿过东一段西一段的田垄,在夜色下找到了苏博士位于务本坊西北隅循墙的庐舍。 之前乡饮酒礼上苏博士出于家庭生计没来主持,而是到昆明池去捞鱼了。 待到推开苏博士家的简陋的门扉后,高岳真的明白他为何要不教书而去捞鱼了:整个家和他那给房斗室差不多,环堵萧然,唯一的装饰是挂墙上的两三条咸鱼,好几个穿着大人破旧衣服的子女,在地上坐着爬着,苏博士的妻子衣衫褴褛地躺在床榻上,估计是因肚子饿要节省体力。 旁侧矮小的灶房当中,锅空荡荡横在那里,没有烟火。 苏博士苏延本处在年富力强的四十多岁,但看起来却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长安米贵这话可不是假的,当高岳立在门外求见时,他正坐在面缺个腿摇摇晃晃的书案后,旁边是妻子的纺机。 苏博士看到高岳,热情地唤他进来,博士妻子急忙将一面破帘子拉上来避让。 “逸崧啊,上次你送来的几条曲江产的鲫鱼和菱角,可真的好吃,孩子们到现在还念叨呢!” 高岳立刻捂脸——娘的,我以前的太学生毕业文凭真的是送鱼换来的! 2.敏而好学焉 进来后,苏博士环视自家的四周,极度不好意思,他操着浓重的八闽版官话,“惭愧,我自进士及第以来,一直在国子监里为官,先是四门助教,现在是太学博士,可到如今不要说朱门素壁了,连普通百姓家的三架四舍的水准都未能达到。也没有什么余裕再去教授学生,平日里经常要拜谒权门乞讨,或去城中陂池搞点鱼虾来补贴家用。贱内多病,子女又多......唉......”最终苏博士的种种坎坷不顺,也只能化为辛酸的几声叹息。 原来,这苏博士当初也是标标准准的进士来着,并且可以说是他八闽家乡的“破天荒”的壮举(八闽大地在他之前,根本没有出过进士),但也正是因为如此,京城里各个郡望的权贵圈子都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当时贵族对八闽的认知大概只限于那里的贡品“蜡面茶”,他很快被边缘化,既不能在朝廷台省里起家,也无法去地方上当外官,只能被塞到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国子监里来当四门助教,最后娶了个同系统的学官之女当妻子,满腹的才华很快就被风霜雨雪打得落花流水。 这时,与他盘膝对坐的高岳,见到博士的足旁有堆干草,还有几个用干草编好的“小马”,忍不住鼻子一酸:博士白日里去捞鱼种菜,晚上还要编织这些小玩意儿出售,赚些家用钱,这个大唐帝国真的是兵戈不休、斯文扫地不成? “逸崧有何贵干但说无妨,是不是要我给你来年补署?没问题的,这点小事还是可以办到的。”苏延博士也有些羞惭,用手将草编小马往外推了推,他的几个子女立刻欢呼着来把玩。 “晚生暂时不想补署,而是来向业长借些时论之策,以备春闱之需。”高岳便直接说明来意。 苏博士当即就有些讶异,他盯着高岳,似乎不太敢相信自己眼睛,没想到这个以前无心学习、只知游玩平康里的高岳,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居然提出这样的要求来。 接着高岳按照礼仪要求,一拜到地,“请业长应允。” 苏延忙将高岳扶起,“郎君请起,郎君请起。” 接着博士妻子在帘子后用细微的声音提醒,“夫君你先前写的那些东西,又有什么用?不如送给高郎君,说不定还能帮着高郎君高中及第,飞黄腾达。” “是是是。”苏博士便起身,自书橱里取出几卷自己所作的文章来,“逸崧,我这些年也写了些东西,大多是关于政事得失的一孔之见,你若不嫌弃就收下吧,反正也无人问津,你肯看的话,我俩也算半个知己了。” 高岳毕恭毕敬地将苏博士的文稿接过来,摆入自己的书囊当中,而后再次拜倒,“谢业长!” “哎,你要是能和卫次公、刘德室等依次及第,国子监的名声也能迅速回升了。也都怪我们不争气,没办法帮你们更多啊!”苏延将高岳扶起,是满心愧疚。 告别博士,返归太学馆丙字房的高岳,又向隔壁的渤海杨曦借了块墨,在自己房间内借着豆大的灯光,将卫次公和苏延所赠的书卷依次展开,苦心抄录背诵起来。 一是要练古体字,毕竟习惯了写简体字,现在既然在唐朝,就不能满足于以前的“会读不会写”,高岳将书卷一张张贴满了四面墙壁,边写边背,边背边理解,遇到九经和苏博士文稿上没有的字,他就向隔壁的杨曦请教——杨曦抄了那么多佛经,早已和本活字典似的; 二是要练书法,高岳以前在西京大学里练过毛笔字,但只是业余水准,但他看到卫次公和苏延漂亮的字体后,不由得自愧不如,心中明白古代“书法便是门面”,便也不断临摹起来,“还有五日,要让自己书法上得了台面才行。” 三天,整整三天,高岳就在斗室内做着这事情,除此外就是早晚下楼去吃份饭而已,他的所作所为连刘德室也大为惊讶。 墙壁上,密密麻麻地全是高岳的笔迹——他先把经书里的关键段落写成简体字,而后用古体字誊上。没有墨了他就向杨曦去借,反正杨曦那里不缺这东西,借到就扔下钱来,三日后杨曦的书案上堆满了铜钱,而高岳的书案上则是墨迹狼藉。 斗室里日光流转,不断背着写着的高岳,胡须不知不觉钻出来,头发也变长了,最后冬春之交的寒风中,他大汗淋漓地倒在茵席之上,喘着气望着屋梁,周围全是凌乱的纸张,思绪起伏。 外面暮鼓声咚咚咚响起,催动日头西斜。 距离正式考试只剩下一日的时间! 这三日刻苦的收获是,九经他只背了其中的点滴部分,毕竟只有三天,古人认为日诵三百字即为中人之材,而九经当中光是《春秋左氏传》即有十九万余字,《易经》为二万四千余字,合在一起不下数十万言,也就是中人之材将九经诵完要花费四到五年的时光。高岳在区区三日内,要诵完完全是痴心妄想,可他是经过完整的天朝(幼儿园可读书的一年,小学六年,中学六年,大学四年,研究僧三年)二十年教育的,虽然学的不是九经,但养成的诵读理解能力不算差,早已超越了古代的“中人之材”,所以他每天能诵熟的大概有一千到一千五百字,再加上先前所学所得,掌握的经文约有一两万言,然也不过冰山一角。 可让人欣喜的是,卫次公给他留了部《大经括帖》,这书可了不得,他把两部大经的所有重点语句连缀起来,背诵十分方便,几乎不用翻原文。 现在高岳总算明白唐朝科举进士为何难中了:光是贴经默写这个环节就难死一大批人,数十万字的经文莫说背诵了,便是抄录(当时可没印刷机)或购买所需的耗费便极为不菲,哪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另外个收获便是苏博士的文稿,里面有表章、策论、杂录、笔记、歌赋等方方面面,部分是苏博士昔日来京贡举时所写的行卷,部分是他就职国子监后积累起来的著作,高岳细心阅读,粗略明白了各种文体的大致格式,当然诗赋除外,这玩意儿对现代人来说比单纯的文言难得多。 接着高岳没有洗澡没有换衣,倒在床榻上死死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红日升起来后,高岳走下楼,都能闻到自己衣衫里冒出的酸臭味,以至于等到他坐在食案边和其他太学生一起就餐时,有好几个人嗅嗅鼻子都问,“今日莫不是又要吃咸鱼(1)?” 3.仙子登莲台 这次早餐,大约因临近春闱,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颇是下了番心血力气:高岳看到食盘上摆着的有麻葛糕、菜葵馅饼,还有几枚蒸胡,热气腾腾的,总之好吃不好吃倒在其次,定要管饱。 “总算不吃咸鱼了。”几名太学生欢呼起来,刘德室也笑逐颜开。 高岳见到蒸胡,顿时若有所思,念起了那位上朝老者和安老胡。 刚准备开吃时,两名看门的谒者走入进来,喊到:“刘德室、高岳二位,其外有宗人找你。” 我哪来的宗人(亲属)?高岳大为疑惑,并且这人还同时找刘德室,莫非? 果然太学馆墙外,宋双文又提着食盒,身后站着笑眯眯的小越州和王团团,而她俩身后则是挑着担子憨笑的蔡佛奴,一行四人就是来送吃的。 王团团说,明日的考试要在皇城尚书都省的堂下举行,从早到晚都没有吃的送,须得举子自己携带,怕二位郎君饥饿,又怕国子监饭菜粗劣,所以她就和双文做了不少送来。 而小越州送来了餐具和蜡烛,蔡佛奴挑来的是木炭和厚毯子,“到时多冷啊,有了这个郎君就不怕了!” 看到此高岳的热泪都快下来了,果然仗义每多屠狗辈,劳动人民永远都是这样淳朴善良。 同时刘德室也是泪下沾襟,这么多年,双文对他的情义却始终没变过。 “芳斋兄,今日我们不温课了,走,在长安城里好好玩玩!”高岳心情很好,他已苦累三日,反正今年考上的可能性很小,只是先摸清门路罢了,索性这最后一日就轻松渡过。 王团团等人当即喜悦地附和,她提出“旁侧的兴道坊女冠今日有女道人开坛讲法”,我们不如前去一观。 女冠?高岳顿时想起那日的惊鸿一瞥,不由得心驰神往。 反正兴道坊距离朱雀大街和皇城最近,那个安娜不是说“我越靠近皇都长安城的中轴线越近,就越能迈入新的命运河流吗?去看看,说不定能看到那位女道士呢!” 渐渐地,高岳这位历史唯物主义者正在悄然改变。 待他们抵达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的院子前已是人满为患,此坊因就在朱雀大街旁侧,故而旅舍林立,听闻有至德女冠开坛,周围数坊的寺院、道观全都是一扫为空的景象:人们根本不喜欢听秃顶比丘或牛鼻子道人说法,更喜欢的是妙龄女道士坐莲论法,嗯,其实法不法的无所谓了。 还好高岳一行来的还算及时,虽然人多,可起码在至德女冠的庭院里有个位子,而此刻在院外曲巷里,人马鼎沸,车轮隆隆,拥堵起来的人们争吵不休,有的还爬到院墙上,就为一睹女冠的芳容。 庭院中央,搭起了莲花形状的高台,周匝是翠幕金屏, “哦哦哦哦,仙子啊仙子,仙子们出来了!”就在高岳、刘德室、王团团、蔡佛奴等刚刚坐定,左右前后的公子哥们个个脖子伸得和鸭子似的嗥叫起来。 几名面带冠帔的女道士,都是面色粉嫩、唇红齿白,挨个踏着凌波微步,升座登坛,陆续坐在绳床之上,下面的贵公子们全像打了鸡血似的,此起彼伏呼喊着她们的道号,,然后那几名女道士开始装模作样地诵起经文来,但高岳根本听不清楚,全被声嘶力竭的“奉仙”、“玉真”、“灵妃”呼喊给淹没了。 这是小姐姐们的见面握手会吗?一定是的。 不过高岳看得清楚,其中并没有那日他见到的那位。 “升仙梯喽!”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下,整个至德女冠庭院里的场面达到了癫狂——台下百千双手在卖力挥动,台上那几位女道士居然开始捧着各色花篮舞蹈起来,边舞边对着下面眉目传情,贵公子们都要发疯了。 高岳的背后被人激烈拍打着,“兄台兄台,帮我往前传到莲台那里!”后面的人,不断借着他的手,把玉佩、首饰、蜀绣丝巾,系着各色纸笺往莲台上扔。 高岳随意解开道纸笺,上面居然写着首淫艳之诗: “旧时艳质如明玉, 今日空心是冷灰。 料得襄王惘怅极, 更无云雨到阳台。” 下面还有落款,某某某送女冠灵妃,今夜于xx旅舍专候畅叙幽情云云。 我以前尚以为这群女道士算是交际花,现在看来完全低估她们,这个开坛讲经简直就是公开的...... 眼见莲台上是“堆金叠玉光青荧”的壮观景象,高岳也实在看不下去了,他转头看到女冠院的侧边墙角露出片青翠,想必那边是块幽静之地,便艰难起身,向那边游去。 结果角门处,一位书生打扮的背着手,看着女冠莲台内外的种种丑相,倨傲而愤愤地说,“简直不成体统!” 高岳一看,咦?这书生不就是之前站在国子监论堂外往里窥探的那人吗! 这书生约莫和高岳差不多年龄,眼睛炯炯有神,看到高岳的一身太学生衣衫,更加恼怒,“我本为下州小儒,对国子监是怀着敬畏之情的,谁想到这两日所见,完全大失所望,失望至极!你,堂堂太学生,居然来看女冠的下流戏码!” “唉,那你又跑来做什么?”高岳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 可那书生充耳不闻,只是对自己拱拱手,顺带自报家门“荥阳郑絪”,便自角门那边避开人流离去,不见踪影。 高岳也懒得和他纠缠,即走入到女冠旁边的单独小院里,果然发觉这里别有洞天: 不大的地界长满了竹子,上上下下还有前些日未消的残雪,风儿刮来,雪自叶落,水滴潺潺,洞然玄妙,更有一地的冬笋,于雪中露出嫩泽香苞,十分可爱。 忽然高岳瞧见,竹林的那边,立着的正是那女冠,乌黑的秀发及腰,一身素色羽衣,正在小心地挖掘冬笋,往身边的小篮子里投,肌肤被雪衬托更显白皙,就如洛水神女一样。 果然,她和外面莲台上那群妖艳贱货是不同的。 “啊......”高岳情急之下,只迸出这个字来。 却惊起了鸿雁——那女冠抬起明眸,在看到了自己的同时也受到惊吓,只露出个歉疚的微笑,就挎起篮子转身飘然离去。 “哎......”高岳只恨自己词穷。 而方才他所见的那首侧艳之诗,居然在自己心中燃起火焰来! 4.重逢蒸胡摊 “唉,我高岳总有一日要在在长安城当中,畅通无阻!” 木柴发出毕剥不绝的响动,往外冒着青色的火焰,燃烧在一处沟垄当中:其上横着个蒸汽腾腾的木桶,下面圈着些砖石,夜晚太学馆外广阔荒芜的田野上,高岳躺在木桶和浴汤之中,搓洗着原本已发臭的身躯,仰面看着古老的夜空...... 四更天不到,高岳安静地自梦乡里醒来,坐在榻边,将幞头将自己已开始蓄长的头发围好,穿上青衿深衣,套上六合靴,系好腰带,开始收拾参考的器具。 蔡佛奴送的厚毯子十分实用,既可以铺开来坐卧,也可当作背囊装东西。 小越州宋住住送的是一些基本的餐具、手炉,还有四根蜡烛和一些木炭,和高岳将其小心翼翼地裹在毯子里,打卷扎好,手搭着系扣便能背上身后。 另外边是王团团和宋双文送的餐饭食物,双文做的还是美味的麻胡饼和肉脯,而王团团则切了冬笋、菠菜丁,混在黄精饭当中,据说这种黄精也叫做仙人食、救命草,吃完后可以让人重新精力勃勃。 收拾妥当后,高岳便提着食盒背着毯子走出房间,掩上了门,悄然踏下了楼梯。 黎明里的太学馆舍里,全无一人,所有的物什都蒙上了青灰色的静谧,高岳独自离开了太学馆,连刘德室都没告诉。 因为今日是正式春闱的日子,务本坊的金吾子弟和街坊使提前不少时间,将坊门打开,不用再等待宫中的鼓声了。 今天马上白日后,应该是清朗的天气,冷风顺着灰白色的街道旋来,高岳呼出白色的口气,看着坊墙外光秃秃的树干,伸往寂寥的晨星,“各位同学,各位亲人,各位朋友,也许你们做梦也没想到过,当然我也没有——我高子阳现在正在大唐当一名太学生,并且在今天就要参加全国最高规格的礼部考试,我的目标是考中进士,不,其实我的目标是能挨到考试结束——所以要是有网络直播的话,我完全可以给你直播一个‘我在唐朝考进士’的节目,独一无二。” 想完后,他便走出坊门,监门的坊卒坐在那里,看了自己几眼,还说了句“起得可真早哇”。 可高岳没有走上通往皇城的道路:距离官街鼓奏响还有足足一更多的时间,他绕了个道,走向了同样沉睡在梦中的平康坊。 在今天,他这样的应考举子走在街道上,是不违背宵禁制度的。 事实上,整座长安城内已经有许多白衣举子开始和高岳一样,提着各种物什,往皇城方向聚拢,当真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 在西北角巡铺前大约二十步的地方,安老胡儿借着烛火,诧异地看着黑漆漆的街面,怀里还捧着蒸笼,“是你这位郎君?” “安老丈,来四枚蒸胡。”高岳说完,将东西放在地上,坐在矮杌之上。 “好好好,今天可是郎君的大日子,老胡儿再多送你两枚,免得入场后挨饿。”安老胡热情地招呼着。 可高岳的眼神却回转着,始终盯着蒸胡摊位的南面。 终于哒哒的马蹄声响起来,黑幕的夜色里走出那个梳着脏兮兮辫子的胡人奴仆,牵着匹四平八稳的母马,鞍上端坐着那位老者,依旧是乌羊毛混脱帽,合着深色大氅,靴子在马镫上晃晃荡荡,那老者手中有节奏的转动鞭子,口中念念有词,仿佛在计算着什么——但一到安老胡儿的摊位南五步时,这老者就像体内安装了机械发条般精准,哈哈一笑,停下马来,停止了咕噜,翻身下马,站在蒸笼的香气前嗅了大约五秒钟后,朗声说道“老胡儿,老规矩。” 接着他便坐在了高岳的对面。 矮几之上,互相看清楚对方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那老者没有解开大氅,高岳看不到他内里的章服。 并且这老者很精明,迅速猜到高岳应该是特意起如此早,在官街鼓奏响前,于蒸胡摊这里等着自己。 高岳起身行拱礼,那老者微笑着颔首,“祝郎君今日文场大捷。” “其实晚生来此,是有个很大的疑惑。” 老者用手指敲了下长几的木面,接着沉声说,“郎君但问无妨。” “不知明公自那夜后,高迁何处?” 这个问题让那老者长大了嘴巴。 蹲坐在路边的那胡人奴仆再次咧开大嘴无声笑起来,用鞭子捅着衣领内来挠痒。 老者的眉目紧锁,他最初觉得面前这位太学生是不是压力太大了,专门来寻他开心的,可随后也释怀了,嘘口气,“很可惜,我没那种际遇,官位继续滞留原地不调。” 高岳听后,便坐下不再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敢问明公在朝中担当何职?” 老者答复得很快,“执掌烦剧之务,几乎不堪其负。”然后对着高岳竖起四根手指,“四种物什都归我管。” 高岳顿时似乎明白什么,低声说,“如此受教了,可关于春闱的事还希望明公赐教。” 蒸胡上来了,二人各自掰开,白色亮晶晶的气冒出来,相对无言吃了数口,那老者啜了口羊杂汤,呼呼几声,没直接回答高岳,而是突然反过来问高岳,“郎君你可知道,今年知贡举的主司为谁?” “潘右庶。” 老者呵呵笑起来,用手抚着胡须,“我倒和潘右庶有些交情。” 说完,他的双眼里闪出精光来,手指捻住胡须不动,静静看着高岳的反应。 高岳欠身说,“谢谢明公抬爱,不过有些事还是亲力亲为的为好,即便此次下第,只要能窥见整个过程,来年晚生努力精进,对症下药,便有让世人刮目相看的那一天。” “哦?我知道你们国子监有位叫张谭的,困于科场三十载,又有位叫刘德室的,接连下第十五年。依你看,他俩为屡屡不中?” “张谭心残,德室偏枯。”说完这八个字后,高岳自己都暗暗吃惊,他也能像唐人那样拽文了。 心残的意思是,张谭七十岁,又不得志三十余年,心思早如枯木死水,不思进取了; 而偏枯意思是刘德室只攻诗赋,全然不通贴经和时务策,故而等于是半身不遂。 老者点点头表示赞同,接着目光逼人,“那郎君你呢?” 5.荥阳郑子明 “晚生大约只是只雏鸟,还不清楚如何在长安的这片天空里飞翔,但经过风霜的历练和鲁莽的冲撞后,不久后相信是可以改观的。” “嗯。”老者已吃完了一个蒸胡,咽了两下,“只是长安的天空太冷了,也许等不到你羽翼丰满的那一天,就得冻死在沟渠当中。” 对老者这话,高岳立刻不知道如何答复,对方说得没错:今天的考试确实能让他增广很多见识和经验,可以后该如何付诸行动呢?必须得有很大的助力才行。 见到高岳面露难色,那老者再度笑起来,“谈到这里,还没问郎君高姓大名?” 高岳便说出了家门,那老者似乎也有所耳闻,便点点头,用手指在几面上反复画着“高”这个字,“咦?渤海侯高公似乎在卫州淇水边有所别业,是不是。” “确有。”高岳如实回答。 “那你看这样如何,这别业应该是郎君你名下的,而你在长安又稍有困顿,我动用动用人脉关系,将那边的淇水别业出售,换成现钱和布帛送到长安来,若郎君此次不捷,仍可在长安城再接再励。” 高岳自布囊里取出了本藏在斗室书橱夹层里的那张地契,毫无犹豫地送到了老者的手中。 “我先和郎君你说明,换成现钱布帛也要等到今年十月,信得过老朽吗?” “十月十五日的此时,晚生还在此处专候明公。” 那老者便将地契收拢在袖子当中,喝完最后一口羊杂汤,然后按照惯例将两枚蒸胡用方纸包好,利索地起身牵马,但并没有着急往大明宫的建福门那边走,而是对高岳说,“进士试分三场,贴经、诗赋、时务策,每场定去留,好好把握,注意三场次序变动,看郎君的运势命数。” “多谢明公指点迷津。” 那老者慢慢地上马,“乘马不求毛色,但求稳健,高郎君,即便考中进士,以后为官也要如此。唉,我也曾奖掖许多后进,希望以后年轻俊杰能够形成股新的力量,来收拾大唐这片旧河山。然而一旦他们腾达了,却大多开始忘却初心,认贼作父......如今很多人悔之晚矣......高郎君多多保重。” 说完那老者便悠悠地乘着马,往建福门而去。 在那瞬间,高岳抬眼看见,老者的大氅边角腰带处,露出点金色的光芒。 高岳隐隐觉得这老者的身份应该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又云山雾罩不得要领,可他对自己所说的却颇为振聋发聩。 “这些疑问,到了今年的十月十五时,应该能解开的,在此之前,让我带着大无畏气势,到礼部的贡院去!” 接下来高岳付了钱,重新将物什挑起,向安老胡道别,随后往皇城的方向大步而去。 各坊的通衢,伸向皇城的安上门,此刻东方犹未明亮,但晨曦已微露,恍若片轻纱披洒,高岳坦然行在街道中央,两边全是呵斥马匹的声音:许多轻裘肥马的富贵举子,身边的仆从高高低低举着火把,在官街鼓参差有声中,有说有笑地向安上门前集结。 待到了安上门外,高大的城墙下,不光来参加进士科,其他如明经、律、算各科的举子,无论是锦绣衣衫、趾高气扬的,还是麻衣如雪、满面风尘的,或自己或仆人扛着挑着各种物什,足足有三千余人,拥堵于城门前。 高岳将行李毯子摆在地上,胡坐其上,打坐静心。 这时他听到旁边几位参加科考的贵公子在窃窃私语,其中一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朱遂,是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另外位便接下来说自己名叫王表,是淄青节度使李纳的女婿;第三位就说自己叫彼军,是当朝某某公主之夫君。 然后这几位就挤眉弄眼地调笑起来,大概觉得今年的进士已非他们莫属了。 而后那王表不恭敬地用靴子踢踢旁边高岳的行李,奚落道“难为这位还来应举,可惜今日在礼部南院上掉下来的全是天上的谪仙,当属富贵之家,要知道我们可都是崇弘(崇文、弘文)二馆的学生。” 高岳大怒,便高声抗辩说,“国家设科举来选拔贤才,草泽之人希望通过它起家,簪缨之族希望通过它继世。我若考不上,就认命挨饿死在这长安城;你们若考不上,俸禄门荫不过三代也就绝了,凭什么在这里张牙舞爪,难不成主司已提前许了你们吗?” “你!”王表还是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呵斥,气得浑身发抖。 高岳腾地站起来,反指王表,“你说你是淄青节度使李纳之婿,还嘲笑我们多此一举。那敢当着这数千举子,堂堂说主司已把进士许给你吗?” 话音刚毕,整个安上门前数千举子,刷得目光齐齐地转向了王表、朱遂这几位贵公子,原本鼎沸的场面霎时安静如水,吓得他们急忙往后退了几步。 王表还要逞强,却被其他几位拉住,示意不要和这位穷酸太学生一般见识。 “区区太学......”王表气不过,还是咬牙切齿地冒出这几个字来。 高岳还没有反驳,旁边一名高瘦举子走来,怒斥王表:“国子太学,乃是天子庠序,里面的学生各个都是天子门生,原本各地举子入京应举前都该在国子监拜先师鲁圣,尔等自仗姻亲之族为朝廷方岳,不思斯文之礼,却在皇城根下仗势欺人,私相授受,还将不将这个朝廷放在眼中?” 其他身着麻衣的举子都听出了端倪,顿时聒噪激愤起来,王表和朱遂等人完全失去方才的威风,急忙团团作揖谢罪。 “这位是?”谢罪完了,和他们在一道的叫袁同直的急忙询问这高瘦举子。 还没等这人回答,已认出他身份的高岳就伸出手来,帮助他介绍,“这位便是荥阳郑絪!” 此言一出,朱遂、王表、彼军和袁同直都脸色大变,毕恭毕敬,齐齐对郑絪拱手行礼,“失敬失敬!原来是荥阳郑子明,我等但求及第,不敢与兄争状头。”说完,这几人急忙避让到一侧,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结果其他的许多举子也哄哄起来,连说想不到这位便是荥阳的郑絪,据说当朝二位宰相杨绾、常衮都异常赏识他的才学,连这群节度使的儿子女婿都如此,那今年的状头非他莫属了! 一片赞叹声和丧气声中,郑絪昂然而立,转头看了眼目瞪口呆的高岳,大有副“国子太学要损,也只能由我来损,其他人没资格”的表情。 “原来你那日出现在国子监,是去拜谒鲁圣宫的。”高岳恍然大悟。 6.谁为谪仙才 郑絪没有回答,他抿起薄薄的嘴唇,清高地别过脸去望着高高的安上门,不再搭理高岳的话。 高岳心想,这唐朝科举也黑的有点过分,你说像朱遂、王表这样的皇亲国戚来凑热闹就算了,郑絪这样的文名震动二位宰相的也来,堂而皇之地用名声要挟状头,还给不给我们这些人留活路啊! 正想间,拥堵在安上门前的人群又是一阵骚动,刘德室和卫次公满头是汗,连喊自己的名字,赶上来“逸崧,你怎么来这么早啊,要不是听到你争吵的声音,都不知道你已在皇城门下了!” 这会儿郑絪横过眼来,瞧瞧高岳,“原来你叫这个名字。” “依准例,卯时已到,安上门放开!” 随着这声悠长叫喊,布满金色钉子的安上门在隆隆的鼓声里带着沉重的气势缓缓而开,其上的黑影旋转起来。 高岳抬眼望去,晨曦的彩色光芒顺着城门上的拱门袱而下,直到甬道边沿的地袱石上,接着两排宫廷戟人迈着轰隆隆的脚步,手举各色长长兵器跑出,举子们纷纷后退避让,这群戟人接着分在城门甬道两面的沿衣木站定,几名衣着锦绣的宦官慢慢走出,领头的眯着双眼,放眼环视望不到边的黑压压人群,接着笑起来,让在一边,做出个手势,大声喊到:“各位贤良文才、白衣卿相,请往里面沿着这路走。自昼达夜,请各尽倜傥之才,咸达变通之术。进士科举子至礼部南院,明经等各色之科至吏部都堂处。” 这时,高岳见到那高位宦官旁,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当即摇头晃脑道:“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 结果这几名宦官和站在城门下的戟人,听到小宦官的玩笑之语,莫不哄笑。 可高岳却听不进去,他继续怔怔看着城门高耸的金色匾额和朱红色的拱门袱,然后在心中缓缓说了句,“一旦度过今日,我将比原本时代大部分人见识的都将多得多!你们也就到过各自所在县市的高考考场,本大爷可是参加了唐朝礼部的进士考试!这简直够我吹一辈子,嗨,就是没有吹嘘对象。” 还没慷慨激昂完,前面就有卫次公、刘德室牵拉,后面有无数应考举子推搡,高岳踉跄了几下,急忙把行李和食盒提好,脸部都要被挤得扭曲了,夹在无数人头间,慢慢向安上门里的皇城挨,“靠,第一条感想,这唐朝的科举考试堪比春运......” 自安上门进入,东面为太庙署,西面为太常寺,再往前走二三百步,即东为少府监,西为太府、太仆二寺,再向前走,往东即是左领军卫、左威卫、吏部南曹(南院)、礼部南院(贡院)四署一字排开,共占半坊之地,其中礼部南院位于最西。 近三千举子的人群大潮,在此处分离——礼部南院正北处,即是尚书省六部都堂所在地,应明经等其他科目的全去那里的吏部考试。 一下子,三千人只剩下七八百人,可这对于小小的礼部南院来说,也是不堪重负的,高岳只见其墙垣四周全都排满了荆刺围篱,许多吏员站在唯一的入口前,大声叫进士科举子们分排站好,唤到名字就上前,手持家状文牒依次入场,和高铁检票似的。 于是举子们便乱哄哄地列队,高岳站得靠前些,前面是刘德室,后面是卫次公,左面是那个高傲的郑絪,始终昂着脸,看起来对状头是势在必得,右面则是个愁眉苦脸的年轻人,好像满腹心事。 高岳和这年轻人对视下,互相笑笑,而后那年轻人轻轻拱手,对高岳自我介绍,“晚辈独孤良器。” 哎呦,这年轻人的名字不错哦,挺好听的。 “郑絪,郑絪,荥阳郑絪来了没有!”一会儿,吏员挥动着文牒名册大喊起来,连喊几声,见无人应答,便十分恼火,伸长脖子左右晃着,“郑絪到底来了没有?” 急得高岳在一旁,盯着这位慢条斯理的爷,心里想“郑公子你就别拿乔了,岂不知口嫌祸三代、傲娇毁一生啊!” “是我。”好不容易,郑絪才正色踱到那吏员前,口齿清楚地回答道。 那吏员当即眼白就翻涌起来,满腹怒气,“郑絪,你—怎——么—不—早—回答!” 说完,那吏员往地上啐口痰,便指指南院大门上悬着的木膀子,“照例,除<切韵>外,举子入场不得私挟书策。”接着便将手伸过来,意思要搜查下郑絪的身,防备他带往年的《策论集锦》。 谁想郑絪大怒,将那靠过来的吏员之咸猪手重重打落,声音都颤抖了,“自进安上门来,名字要盘查,身份要盘查,餐具要盘查,现在身子还要被盘查,遭到你们这些小吏的种种呵斥侮慢,这难道是国家选贤吗?是对待贤才的态度吗?” “我......”那吏员有苦说不出,歪着脖子摊开手,意思我就是个照章办事的,哪儿冒出这么个“事儿爷”来。 “长吏你继续查继续查,我们能理解。”高岳举手答道。 郑絪狠狠瞪了高岳了眼。 这会儿,围篱边走过来个绯衣银鱼的官员,冷笑着对郑絪说到,“这位举子,你们现在还都只是贡生,至于这贡主司和圣主瞧上瞧不上,还要等今晚后才能见分晓。” “确实——圣主求贤、我等求贡,可如此种种,如何让我等自以为是贤?”郑絪拂袖说到。 那官员居然也没有什么话反驳,便对吏员使了个眼色,自己转身迈过南院大门,走到中堂的重门处,想起郑絪方才的诘难,又抬头望望天,冷笑几声,便用力气将重门推开。 门一开,中庭豁然开朗,东西两座庑廊相对,此刻已旭日初升,阳光满地,大历十二年的春闱之日,是个再好不过的晴朗天气。 庑廊中央处,新任礼部侍郎潘炎正襟危坐,隔着长长的庭院对着那官员,“令狐员外,时辰已到,让举子入东西庑廊下坐定。” 八百进士科举子,包括高岳等人在内,随着汹汹人流,走入南院的重门之内,接着在吏员的指引下,要前往相对的两座长廊分排坐下。 “大唐进士考试,终于开始了!”高岳边走边想。 7.首场即贴经 最后高岳的席位是在靠着东门的长廊之下,他环视四周,都是纷杂杂的举子人头,忙着把篮子、席子、毯子、书案等卸下坐好。 他的正前面是卫次公,卫次公的席位恰好在庑廊最外,对着庭院;刘德室在他左侧,独孤良器即在他右侧,而那郑絪则在其右后方。 这群人碰巧在安上门聚在一起,便没怎么分开过。 而朱遂、王表、彼军、袁同直等则都坐在对面西廊,各个都是趾高气扬志在必得的模样。 两条庑廊之间的前厅,则是潘炎和其余监考官员端坐的地方,厅的台阶下设立一座高高的香案。 很长时间,整个南院都是举子安顿自己的声音,这时庑廊后墙的各个窗孔边,都有军士的身影,其中高岳回头,看到刚才在安上门的那个小宦官也夹在其中,这家伙大约二十岁的年龄,不过他们不是来看举子风采的,而是和军士们用篮子抬着笔墨纸砚、胡饼、茶泡饭等在那里低声叫卖,来赚取考试财的。 这时高岳因早晨应考前,在安老胡儿那里吃了不少蒸胡,不饿,但是嘴却很渴,便对那小宦官呼喊到,“唉,你叫什么名字啊?” “俺叫霍竞良。”那小宦官见高岳回头问自己,不由得眉飞色舞,指着自己脸颊。 “给我来一杯茶水!” “好啊好啊,我们的茶水可好呢,因为我们茶膏好,膏就是高,喝了我们的茶,保郎君高中及第。” 说完,高岳大方地掏出些钱来,先问卫次公说要不要吃茶,卫次公说好;又问刘德室,可刘德室已经坐在那里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只顾摇头;便又问那边的独孤良器,良器也摇摇头,礼貌地说自己不渴,“谢高必先。” 所谓“必先”是考场内举子互相客气的称呼,取必先考中的吉利意思。 高岳又转身看了下郑絪,谁想郑絪早就注意到了高岳的举动,便继续冷哼声,转过头去,刚准备表示拒绝,谁想高岳直接把些钱噼里啪啦扔在他书案上,“郑必先帮我将钱传过去。” 差点没把郑絪气死,他便忍住没发作,把钱捋齐了,交给了窗孔外的霍竞良,霍便举出一大盅茶来,又搁在郑絪的书案上,“烦请传给那位举子。” 郑絪将手握成拳,恨不得一拳砸烂那茶盅,但最后还是忍住,将茶盅递给了高岳。 “谢郑必先。”高岳接着把茶盅端在了嘴边前。 此刻,潘炎潘礼侍已走出前厅,先是在香案前对天祝告,而后再转身准备先后与东西两廊举子们对拜,这时就听到几声响亮无比的啜茶声。 整个南院安静下来,很多目光投往了东庑廊靠门处正在大口喝茶的高岳。 高岳顿觉尴尬,但还好接下来东西二廊的举子都齐齐起身,开始和潘侍郎对拜。 高岳也迅速将茶盅放下,照办他人的举动。 南院正厅其上的楼宇,窗牖之后,一位老者俯瞰到庑廊屋檐下高岳的举动,不由得笑起来,“这位奇钱郎君果然有些意思。” 这老者不是别人,恰是喜欢在安老胡儿摊前买蒸胡的那位上朝者。 他已经脱去了那半旧的大氅,和毛乎乎的毡帽,露出赫然是紫色袍服,腰后悬着金灿灿的鱼袋。 更靠西的窗牖,中书侍郎杨绾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扒住窗棂,也看到了高岳举止,却摇摇头,“都说这举子如蕃子,今日一看果然不虚,哪有几个能懂礼仪的?” 接着杨绾似乎找寻到了炮轰科举制度的“弹药”,便转过身来对坐在其后榻上的新任门下侍郎常衮说,“这南院攘攘,皆为名利而来,这也算是为国家选贤吗?贤能的标准,是由诗赋词章决定的吗?” 榻上端坐的常衮低头笑而不语。 接着杨绾又转过面来,结果瞅见高岳偏后处,正襟危坐的郑絪,这才颔首,对那边同样靠着窗牖的那蒸胡老者说到,“士安啊,这次的你女婿潘炎第一次为礼部主司知贡举,可曾知晓荥阳的郑絪?” 原来礼部侍郎潘炎,竟是这老者的女婿。 听到郑絪的名字,常衮倒是抬起头来,难得补充了句,“荥阳郑絪,确有状头之才。” 二位宰相特意抽出时间来,离开政务繁杂的政事堂,来看礼部春闱。并且,二位宰相几乎都达成了某种可怕的默契。那便是这次科考,郑絪似乎已是内定的状头了。 可那表字为“士安”的老者,饶有兴趣的眼睛却一直盯着高岳,良久才抬起眉毛来,没有回答,接着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看看杨绾,又看看常衮,接着突然说道,“杨中郎方才说的那番话,与我有戚戚哉。如今国家艰难,进士科为圣主选贤,依我看必须要断虚浮之饰词,收实用之良策,不取无稽之说,必求忠告之言。” 那老者说完,杨绾还没反应过来,其下正厅处,潘炎便坐回原位,抬了下手。 台阶下,先前和郑絪争辩的那位令狐员外郎、知考策官就以高亢的嗓音喊到,“首场,贴经!” 接着,潘炎所在的前厅,垂帘一处处被放下,这样他和两廊间的举子考生,便被这些帘子给彻底隔开了,也代表着考试正式开始。 这句话一喊完,二楼楼宇当中,常衮和杨绾同时惊起,其中常衮态度尤其激烈,他直接对那老者抱怨说,“进士科向来是诗赋初榜,贴经第二,策问第三。为何这次初榜改为贴经?” “这是主司潘礼侍的决定,我和你们一样都只是替圣主来监察科场的。潘礼侍这么做,是否有违法制?”那老者倒是波澜不惊地坐在榻上,抚摩着杯冒着清气的热茶。 常衮顿时无话可说,因之前进士科初榜(第一场考试)确实是贴经,不过后来惯例改为了诗赋,潘炎不过调回去罢了,可不管如何调动,都是因循,绝无触犯法制之处。 高岳瞧见,旁边书案后的刘德室听到首场便是贴经后,面如死灰,精爽全无,提着笔的手不断发抖,都能听到他牙齿的打架声。 完蛋了,刘德室根本不通贴经,并且他本以为今年还是按照惯常,初榜考的是他最为得意的诗赋。 就在高岳还在为他担心时,中堂的重门突然被推开了,一人径自闯了进来! 8.故山归梦远 令狐员外郎立刻挥手,对着那人严厉呵斥道,“何人?” 那人满面风尘之色,喘着气,看东西两面已坐满,便对令狐拱拱手,“举子黎逢,因故来迟,乞一席之地。”接着就把身上披着的席子扔下,既不坐在东廊也不坐在西廊,而是就坐在潘侍郎前厅帘下。 帘子后,潘侍郎的影子和其他二三位试官交头接耳起来。 不久潘炎发出话来,“继续。” 楼宇上看到黎逢这副模样的杨绾,又开始不住摇头起来。 这时高岳听到身后的郑絪说了句,“又是位全然不通礼仪的山野村夫。” 吏员们便将所谓的贴经试卷挨个分发下去。 进士科的贴经,是只贴一大经,共十道而已。 九经当中所谓的大经,即《礼记》、《左传》;中经为《诗经》、《周礼》和《仪礼》;小经为《易经》、《尚书》、《公羊》和《谷梁》。 巧的是,这次贴大经的正是高岳先前仔细复习过的《春秋左氏传》,而卫次公的括帖几乎将题目都涵盖在内! 所谓的贴经,即使给出经书的文段,而后在其中开出一行,将要考察的三处缺出,用白纸贴上,举子只需将缺出的文字写在贴上即可。 说白了,也就是名篇名句填充。 十道题有七道都是高岳知道的,他顿时便有了信心,上去没一会儿便填完了,其余贴文有些模糊的,也靠着记忆全部填满了,没有遗落。 写完了,心中顿时美滋滋的,不由得又捧起茶盅,满饮了数口。 其他的举子有的在沙沙沙地埋头贴经,有的不通的,就开始左顾右盼,或者吧嗒吧嗒吃喝东西。 这场贴经,吏员管得非常紧,几个企图偷瞄的立刻被喝止,说再犯的话立刻扶出去! 高岳用余光看了几下刘德室,他脸色难堪极了,可似乎还强硬着头皮在贴卷上写着,“不怕,芳斋兄说过,若贴经不合格,还可以用诗赋来赎贴。”高岳在内心暗自为他打气道。 不知不觉,日头已上中天。 但其实对于其他两场来说,贴经无论如何都只是场“闪电战”,毕竟客观性比较强——“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当吏员来收取贴卷时,刘德室满面是汗,但见他忽然起身,走到中庭,对着前厅帘子后的潘侍郎长拜,“晚生斗胆,有上请!” 所谓“上请”,便是考试中举子对试卷有疑惑,或者有什么额外的请求,都可隔着帘子对主司说。 垂帘后的潘炎很快答道,“但说无妨。” “某只留心诗赋章句,不曾工贴经,恐这次会首场即落第。”刘德室战战兢兢。 “你考多少次了?”垂帘后潘炎询问说。 刘德室将额伏在地上,又惶恐又害怕,“长跪回禀礼侍,十有五载矣。” 潘炎叹口气,可接下来语气却很决绝,“既然有十五年了,怎不知要学考贴经?想必自恃春闱赎贴之惯例,心存侥幸罢了。” “晚生,晚生......”刘德室悲怆地将手死死抓住额头前的泥土,指甲几乎要流出血来,声音都沙哑万分,“乞求......” “只知寻章摘句,不知经书大义,不足为训,也好给天下举子面明鉴!”潘炎说完,便示意春闱首场贴经考试终结。 刘德室如五雷轰顶,彻底绝望,他往下趴着,瘫在了中庭,东西二廊的举子们有的叹息,有的则发出嗤笑之声,还有的人捶胸顿足颇有兔死狐悲之感。 只有高岳和卫次公推开书案,走了下来,要搀扶刘德室起来。 此刻垂帘依次拉起,潘炎站在那里,语气缓和了些,他对左右的吏员说到,“将这位举子慢慢扶出去,可上请却不许。” 这时楼宇上的三位,也都叹息几声,依次下楼,自后门离去,又去替皇帝监察吏部都堂里的明经考试了。 吏员便也下来,要和高岳、卫次公一道搬动刘德室。 “芳斋兄,我们先回去再说。”高岳劝慰道,唉,他先前曾劝过刘德室要在考前多诵读大经,可刘德室还满心以为今年科举可继续“赎贴”。 可刘德室的十指继续扒在中庭的泥土间,血都渗出来了,身躯如石块般沉重,扶也扶不起来,拖也拖不动,嘴角发出不甘又不敢的呜呜哀鸣,这是对着潘炎而发的,“乞求,乞求能以诗赎贴,乞求......” 而潘炎只是摇摇头,便转身自前厅侧门离去了。 首场贴经,结束。 其后便于南院宣告了首场贴经的去留,即为“每场定去留”。 贴经最终公布的结果是,十通其五方可,通过者才能于次日进行下场考试。 高岳的贴经,十通其八,通过。 卫次公的贴经,全部通过。 郑絪,全部通过。 那迟到的黎逢,全部通过。 独孤良器,十通其七,通过。 朱遂、王表全都是十通其五,恰好通过。 刘德室十通其四,首场下第。 那七十岁的张谭,十通仅其三,首场也下第。 刘德室一日之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高岳和卫次公不忍心再叫他步行回务本坊,于是雇了架篮舆,叫人挑着,二人在后面跟着,要将他送回务本坊国子监歇息。 谁想刘德室在过兴道坊时,在篮舆内遭受不住,又耻于回国子监,突然翻身跌落下来,倒在街道的尘土当中,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就躺在那里,挥动拳头锤打地面,嚎啕大哭起来。 “行卷不被人收,才学不得主司赏识,门第孤立无援,科场命运又多舛如此,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扯下幞头,发髻散乱,声嘶力竭地重复着“我该如何办”。 连一向愤青的卫次公也不禁坐在路边,不知该如何劝解,也是泪如雨下。 乱舞的灰尘当中,高岳抓住了刘德室胳膊,极力劝说道,“芳斋兄,不要灰心丧气,来年总结教训,再博一次,总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时候!” 谁想到刘德室哭得更凄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反手抓住高岳的衣袖,“我,出自陇西,在家乡还有个妻子,新婚不及一年时我便到这长安城来应举,转忽间这么多年过去了,穷困潦倒,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考了十五次,十五次都黜于礼部,家乡又遭西蕃侵掠,迄今父母是生是死、妻子是生是死我都不知道,这一辈子难道就困在这小小的科场,一事无成失意而死吗?” “听着......”高岳刚待继续劝解他。 一声更为苍老凄厉的哭声传来,这下三人都呆了,连刘德室也停止哭泣: 街道那边,七十岁再度下第的张谭,像个枯柴精般,仰着头叉着嶙峋的双腿,哀哭着向他们踱来。 9.路有困死骨 和刘德室比较起来,这位七十岁的张谭才是真真正正的可怜人,属于他的生命已所剩无几,人生的机遇早已荡然无存。他只是出于一种“活下去”的本能,来参加他生命当中的第三十一次春闱,除去长安城因战乱而不得不停止贡举的那些年头,他的一生所有意义,都已消磨在礼部南院局狭的庑廊和中庭当中,当时光的终点来到时,张谭这个人,将和他这辈子里不断补署改动的其他名字一道,消散在长安城的车马之尘里,彻底湮没无闻。 所以首场即下第的张谭,感到的是一种痛彻入骨的残忍绝望,他浑浑噩噩地随着人群,从安上门里走到街道上,跌跌撞撞,他还能记得回务本坊的道路:顺着朱雀大街,再自兴道坊西南隅拐过去。 但到了转角路口处时,张谭背禁不住佝偻起来,他的半个胳膊也痛苦蜷曲,身体像个折弯的枯木,再也无法往前挪动半步了。 这下刘德室也不哭了,他和卫次公、高岳三人急忙走过去,“老丈,老丈”地呼喊着跪在地上的张谭。 张谭仰起脸来,望着嚣嚣黄尘上的天空,用苍老嘶哑的声调喊到,“古人有遗言,天地如掌阔。我行三十载,青云路未达。身如石上草,根蒂浅难活。人人皆爱春,我独愁花发......”说完,张谭急火攻心,口鼻歪斜,胸口急剧起伏,痰鸣如雷般涌上来,当即就倒在高岳的怀里。 高岳扶着张谭,重量几乎是没有的,瘦骨嶙嶙,当即心中一阵痛惜,就好像抱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刘德室则号哭起来,他伸出手来,抚摸拍打着只有气息只出没进的张谭,“老丈你可不能死啊,我都想开了,就算咱们是石上草,也得想法子活下去,总有得到贵人提携的那一日,老丈啊老丈!” 那边卫次公也呼喊起来,可是张谭早已如风中残烛,今日礼部闱里的这股寒风,彻底把残剩的那点火给彻底熄灭了——张谭眼白上吊,口角流涎,手足僵直,就这样死在了高岳的怀里。 高岳咬着牙,用手指摸着张谭那干枯惨白的几缕头发,良久不做声。 长安城朱雀大街上,身着朱紫章服的官宦们已然下朝,各个乘车骑马,自皇城川流不息地望着各坊宅第里走动,根本没人把这位七十岁还首场下第的贫苦老者的死摆在心上,只有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三位穷酸太学生,在滚滚烟尘里,搂着张谭骨瘦如柴的尸体,在长安城初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兴道坊西南隅,至德女冠邻靠街道的一座楼阁里,那个秀发乌黑白色羽衣的女冠,就静静站在那里,看着其下发生的一切,看到了刘德室的号哭,也看到了张谭的殒命,不由得产生些相通的愁绪来,纤手握着那柄拂尘,久久不语。 “老丈在这个世间怕是没有亲眷了,他死后可怎么办啊?”刘德室现在已将自己下第的苦痛暂时扔在一旁,以袖掩面。 卫次公也不知该如何做,最后还是高岳发声,“不要哭了!我马上出钱,将老丈的尸身安葬下去。” 刘德室当即瞪大眼睛,只有他知道,高岳现在身边唯二的资产,一个是王团团所赠的七宝玛瑙杯,二个是已典当给那个神秘老者的淇水别业。 后者要到今年十月后才能见到酬值,所以高文若是要将张谭下葬,钱便只能通过变卖那个玛瑙杯取得。 “逸崧......”刘德室的意思,是让高岳再考虑考虑,毕竟要留些钱,给自己条后路,此次春闱落第,待到明年再开,还有足足一年的时间要待在这座“穷人地狱”长安城中。 但高岳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他镇定下来,继续搂着死去的张谭,对刘德室说,“明日我和从周继续在礼部春闱里应第二场试,芳斋兄你找个地方将老丈的尸身暂时停着,不能叫他就这么倒在大街上。待到我得到钱后,找个地方将老丈安葬了吧。” “行。”最终刘德室明白高岳的决心,便答应下来。 “逸崧要是今年下第,我们该怎么办?”这时卫次公不由自主地问出这个问题,他潜意识里已经要高岳拿主意了。 高岳看着这二人,沉声说道,“咱们呆在太学当中,不要再像先前那样浑浑噩噩一盘散沙,朱遂那样的考科举有靠山权势,郑絪那样的考科举有门第名声,我们呢?像芳斋兄所言的那样,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条门路。” “最后一条门路?” “没错,最后一条门路,就是团结。”高岳一字一顿,认真地说到,“找食宿、投行卷、争名气、揣摩贴经诗赋策问,如此种种,我们紧紧团结起来,竭力尽智各展所长,这是我们赢得这场残酷战争最后的法宝了。” 当高岳把这话说出来时,卫次公瞪圆了双眼,好像高岳所说的这个模式他以前耳闻过,“你是说,我们一批同道中人,组成个‘棚’!?” “棚?”这下轮到高岳疑惑了。 “赴京赶考的举子当中,有人同气连枝,互相抱团声援,来争功名的就叫做朋,为了避‘朋党’之嫌,便叫做‘棚’,为首者便叫做棚头。”卫次公解释说。 “很好,那我们就结个棚,这大唐春闱的进士,我们也要下定决心,争它一争。要让那些平素里看不起我们的人,早晚去洗洗眼睛。”高岳此刻燃起了信心和野望。 这话说的声音是洪亮的,传到了至德女冠靠街的那座楼宇上。 所以那女冠也都听到这一切,她微微翘起了红唇,笑了起来,“这位太学生的志向倒是不小,不过考进士这种事,真的有那么难吗?可怜这老丈,看起来已逾古稀之年,最终却毫无作为困死在文场之中。” 接着又看看低身整顿张谭尸体的高岳相貌,那女冠又抿嘴一笑,“这郎君面相倒是中上之姿,比那二位要强不少。”感慨完了,她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但下一眼,她忽然看到高岳自背着的行李毯子里取出了那宝贵的玛瑙杯来,这女冠的目光顿时凝住了,“芸辉堂里的七宝玛瑙杯......” 10.凶徒逞淫威 “公辅......”这女冠见到玛瑙杯后,顿时如遭到雷击般,丧魂失魄地往后退了两步,泪水不禁夺眶而出,接着又仰起脸来,“那小杨山人,你又如何了?” 痛苦的她扶住窗沿,接着对楼阁屏风那边的一个身影急忙呼喊道,“芝蕙,你速速出去,跟着下面的这位太学生,可千万不要让他把玛瑙杯易手出去。” 此刻日头已然西斜,宵禁前的暮鼓声又开始响起,高岳、卫次公和刘德室在临街的车坊里雇了辆小板车,将张谭的尸身用衣衫盖着,粼粼地推到了百步外的一处凶肆前。 高岳而后站在凶肆台阶上,深呼吸口气,接着拾级而上,站在高耸的木柜前,对着其里面露出的半张伙计的脸,“有丧事要办!” 那伙计看了看他,接着自柜里抽出个木牍来,提起笔,又看着小车上张谭干瘦的僵硬尸身,看来是司空见惯,“春闱首场后过去的吧,那有品秩没有?” 高岳低声说“没有”。 “庶人,纛竿三尺,明器只可用素色瓦木,明器可有奴婢四,长二寸;音场奴仆四,长四寸;园宅方二尺。”那伙计立即迅速边喊边在木牍上记着丧事所需。 接着另外个奴仆还对高岳笑笑,将明器的样品摆在木柜上让高岳观看验货。 这明器和后世的模型手办差不多,“奴婢”实则就是个小人俑,雕刻的还算精致生动,白白胖胖的,衣裙宛然;音场奴仆也是四个小人俑,一个吹笛子,一个吹唢呐,一个拍羯鼓,还有个吹箫管;至于园宅,就是个陶土做的屋宅模型,中间还围着个猪圈,里面有几头憨态可掬的小猪仔。 “死人信大食法吗?”那伙计看高岳盯着小猪仔,便好奇地追问到。 高岳看看刘德室,刘德室摇摇头,意思是从未听过张谭生前信过大食法。 “哦,不信大食法,要是信的话园宅明器里的圈子就得换成羊。” 那伙计还没写完,刘德室又咧开嘴哭起来,他看着木柜上的那些明器,沙着嗓子,“老丈啊老丈,你活着的时候命不好,一辈子都没享受过这些东西。死后去了九泉下,就过过舒心日子,有园宅住,有奴婢侍候,出行还有人为你吹吹打打。” “明器有九事,丧礼分五步,再加上选圹,一起三十贯钱。对了,要挽歌郎吗?” 所谓挽歌郎,便是凶肆里专门为葬事哀哭的“职业歌手”,若是要加的话,肯定要多费钱。 高岳咬咬牙,对凶肆伙计说,“老丈这辈子苦,走的时候风光些,加两个挽歌郎。” 那伙计看看阶下这几位,都是穿着太学生深衣的,心念也不过是这死去老头的同窗,便有点敬佩地说,“这三位郎君够仁义的,那这样好了,二位挽歌郎一起加上共五十贯钱,我再作主......免费给你们抄录十卷佛经,给这老丈祈求冥福。”说着那伙计将木牍拆分为合契的两份,将一份递给高岳,“丧事办完后七日,去狗脊岭那边的胜业寺门坊里,带着这份木契,自然能找到为你抄录佛经的人。好了,木契已出,郎君也可以交钱了。” 高岳便举起七宝玛瑙杯,“这个杯子起码值三百贯,我现在典当给你,你再找还给我二百五十贯。” 那伙计当即就不高兴了,“暮鼓声已经响了,郎君你拖个死人到我这凶肆来寻开心不是?拿个杯子就要办丧事,还要我找还给你二百五十贯?” “我说了,这个杯子你取走,送到哪个坊的典当里,所酬绝对不至三百贯。” 结果凶肆伙计们刚准备发作,街道那头传来了粗狠的声音,“太学生高岳,你那杯子是从哪得来的?” 高岳转身望去,只见一位年轻人,满脸横肉,梳着胡人式样的发辫,顶上插着几朵风骚的野花,穿着折领的袍子,露出半个肩膀来,身后跟着十多名恶少年,大摇大摆向着自己踱来。 吓得刘德室急忙闪避,连卫次公也立在一边不敢作声。 高岳看到,对面的恶少年有位鼻子上有瘢痕,袒露出肚子来,还带着刺青,刺青上还有文字“行到......” 这不是那先前在保唐寺花廊院被蔡佛奴打断鼻骨的那位吗?身上刺青是“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而这带头年轻人就是他们口中的...... 他顿时想起来了,“郭小凤,是你?” 带头的年轻人哈哈哈笑起来,“没错就是我,我父郭锻是京兆府不良人。听我手下说,你就是那个太学生高岳?来这里典当这杯子,要给这老丈下葬呢!小凤我也不为难你,依我看这杯子就值五十贯,我马上给你钱,你就把杯子给我,免得马上宵禁误事。” 高岳大怒,“你说五十贯就五十贯?!” 话音未落,郭小凤突然伸手,要来夺高岳手里的木契和杯子。 高岳大学里毕竟还是打过篮球的,运动神经不算差,便迅捷闪开。 郭小凤没抢着,便嘿嘿道,“可以啊,我郭小凤马上一句话,全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对你这杯子的出价,绝不对超过四十九贯的。” “还有没有王法了!”那边卫次公也愤慨起来。 “哎,说的无错——正所谓天子脚下灯下黑,只要出了皇城、宫城、禁苑、京兆府廨、长安县廨和万年县廨,其他所有地界方面,我父都能管得上点,替我父办事的不光有这群豪侠少年,还有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和亡命之徒——高岳,上次你和蔡佛奴那小子害我没法夺宋住住的本元,坏了我好事,今日我也要败你的事。” 说完,郭小凤麾下的十多名恶少年叫嚣着一拥而上,将高岳等三人和抬着尸体的小车都围起来。 那凶肆见是郭小凤要发作,几名伙计急忙在长安暮鼓声中,将门板咚咚咚挨个竖起,把高岳等人隔绝在外。 “听我父说,抄元载家时唯独缺了个七宝玛瑙杯,没想到在你手中。今日我不但要夺来这杯子,还要打折你的手脚,让你明日再也不能去礼部春闱去拿笔!”郭小凤狞笑起来。 “别打逸崧的手,要打就打我的,反正我下第了!”这时刘德室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冲过去抱住郭小凤的腿,结果被对方一脚踹到凶肆门柱上,大声呻唤不止。 “给我抢!” “我看谁敢,谁敢来我就把这杯子撞碎在凶肆门柱前!”高岳怒发冲冠,目光如炬,高高举起玛瑙杯,倚柱而吼起来。 11.青襦练垂髻 “我看你是不想活了!”郭小凤叫嚣起来。 几名恶少年趁机抓住刘德室和卫次公,还摁住了装着张谭尸体的小车,大声威胁着高岳。 被团团困住的高岳,身后是凶肆门板和门柱,前面是如狼似虎的恶少年,手里还死死举着七宝玛瑙杯,额头上因为紧张,已冒出了累累汗珠。 街道上的行人见到恶少年行凶,避之唯恐不及,但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少女声音传来,“这位郎君的玛瑙杯,我家主人愿意花五百贯买下。” 凶肆之前,郭小凤气得口鼻歪斜,转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居然不把他郭小凤和他爹郭锻摆在眼里。 高岳也十分诧异,只见街道上停着一辆装饰精巧的钿车,由两匹骏马拉着,而车旁站着位身着水蓝色襦裙的十三四岁少女,梳着左右双股练垂髻,系以鹅黄色绢带,刚才的话就是她说出来的。 郭小凤见这侍女的打扮举止不俗,又看那车马也都不是凡品,必然是大官家眷之物(钿车为唐朝贵妇出行之用),心中已然怯了几分,但嘴还硬,“小女娃别来多事!可知我郭小凤是谁?” 那少女冷笑声,声音清脆无比,“区区京兆府捕贼官的儿子,杂色外流耳,就敢妄称全辖长安城地面?要让我家主人知晓,杀你如杀只蝼蚁般。” “郭小凤你完蛋了,惹到这位府君,快看他派来的金吾军来了!”高岳趁机指着街那边,虚张声势地喊道。 心虚的郭小凤和那群恶少年顿时没了刚才的气势,撂下几句狠话,便飞也般向着兴道坊那边的坡塘林子里奔去,作鸟兽散。 “郎君。”那钿车旁的侍女见高岳向她走来,当即道了个万福。 “这......” “方才小婢所言句句属实,这玛瑙杯我主人确有购买的诚意。”说完,那侍女掀开了钿车的翠幕,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往里望去,赫然是装满铜钱和丝帛的箱箧,“这里足有五百贯财货,价钱不虚——请郎君务必不要吝爱,将此杯售予我主。”那侍女微笑着说到,虽然很客气,可言语里却隐隐有不可不卖的意思。 高岳想了想,“这玛瑙杯好是好,贵是贵,但太过惹眼,我又无权无势保它不住,不如换成铜钱丝帛,这些东西在唐朝可都是硬通货,还不惹人注意,总的来说这是桩可行的买卖。” 于是便表示认可这桩买卖。 那侍女笑逐颜开,“天色已晚,一钿车的东西不便交易,况且我家主人还想结识郎君。为明诚意,请郎君先自车中取丧葬所需的五十贯钱,春闱结束后一日,请郎君先移步西市秤行,其南小海池的邸舍柜坊,可凭这封‘便换’去任取钱财,总值五百贯之数,何时取取多少都随郎君的便。若郎君去后,觉得小婢所言不假,便出西市,在临街第一曲处,小婢便在那里专候,引郎君去会我家主人。” 说完那侍女便从襦裙贴身的囊中,取出封文牒模样的东西,“喏,郎君这便是便换文证。” 其实高岳看了两眼,便知道这“便换”是什么,不就是后世的存款支票吗?拿着这便换,他确实可以随时去那个什么“小海池柜坊”去取钱,可前提是这侍女没有骗他。 不过高岳既然能将淇水别业抵押给那个只见过两次面的老者,信任这个侍女似乎也不是什么难事,反正自己已无路可退,索性拼搏一把。 在卫次公和刘德室的咋舌下,高岳坦然将杯子摆入了那侍女的手里,“杯子和钿车你都带回去吧,我已拿到便换了。” 那侍女再次笑起来,扬扬手里的玛瑙杯,说“小婢名唤芝蕙,请郎君不要忘记。” 说完,芝蕙便伴行在那钿车之旁,缓缓往西而行。 夜幕也快降临了,高岳便将芝蕙方才所送的五十贯现钱,送到那凶肆里,暂且将张谭的尸身也安顿在彼处,便和其余二位返归务本坊。 卫次公寄宿在务本坊西曲的邸舍里,高岳便和刘德室返归国子监。 回去后,太学生和学官听闻张谭横死的消息,无不悲怆莫名。 然而,春闱的考试还必须要继续进行。 第二天,来到礼部南院的举子,便只剩下六百上下了。 之前所坐的东庑廊下,高岳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看看右边,刘德室已经下第了,而后又往往对面西庑廊靠着中堂门的那个角落,原本佝偻呆在那里的张谭也死了。 前后只剩下独孤良器、郑絪还有卫次公了。 开考前,高岳又买了小宦官霍竞良的一瓯清茶,摆在书案上,咕咚咕咚喝了数口,开始静下心思: 不管这场靠的是策问,还是诗赋,他九成九都要下第的。 那么那个侍女芝蕙所属的主人,又因何非要结识他呢? 当潘炎潘侍郎再次在前厅坐下后,那个叫黎逢的又是最后一个赴场的,也不坐在庑廊下,铺席就专门坐在前厅的阶下,好像是根本不懂礼数,也好像是有意而为之似的。 而前厅楼宇上,常衮、杨绾和那个表字为“士安”的蒸胡老者再度坐在各自榻上,监察着礼部试第二场。 开考前,常衮似乎不经意地问那老者一句,“小杨山人的事,圣主的态度如何了?” 蒸胡老者漫不经心地啜了几口茶,接着回答说,“安心,圣主仁慈明睿,这次只诛元载一门,连王缙也只是贬斥括州刺史而已,小杨山人虽和元载交契深厚,可毕竟没有任何违背国典之处。依我看大约就是罢黜而已。” 常衮便“唔”的声,可脸部表情明显是有点愉快的,并暗笑起来,“小杨山人若如此处置,怕是令狐员外郎要恼怒非常了。” 而那蒸胡老者,也明显看出常衮的喜悦来,不过隔着腾腾的茶雾,常衮却看不到他的表情。 这时其下前厅处,令狐员外郎高声喊道,“二场,策问五道!” 原本最重要的诗赋,看来今年彻底沦为第三场。 言毕,前厅上悬起了五块木版,上面写着五道问题,而垂帘也同时一面接着一面地放下来。 高岳看着第一道策问,喃喃读着: “问,古之善为政者,在得人而已,在求理而已。周以功德诏爵禄,秦以农战居职员,汉武帝诏察茂异可以为将相者......我唐或计户以贡士,或限年以入官,事有可行,法有可采,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高文读完,凝起双眉,“这道策问专谈人才选拔制度的,我倒是可以写点东西的!” 12.怒斥士贡举 他想起滞留长安十五年却依旧下第的刘德室,想起受困三十载最后一命呜呼的张谭,还有那破败荒芜的国子监。他们为何会这样,确实有自身能力不足、头脑不明的因素在其中,可“李家人”就不应该对他们的悲剧负上些责任吗?以前他在教科书里曾见过“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原本这话对他而言不过是行铅印的文字而已,现在穿越至此才有血迹斑斑的体会——你设科考选拔,吸引人才来为你白头倒是不错,可是你又大搞门荫制度,又搞通榜制度,又搞投卷风气,让刘德室、张谭这样无权无势的读书人为了那些似有似无、可有可无的希望而耗尽一生。 而像刘德室这样的,即便进士及第又如何?他是实现了毕生的夙愿,可然后呢,他不通经典,毫无经济实务的能力,做官也不会有任何成绩,最后还是碌碌无为到死。 他为何不通经典呢?原因不光在于他本人的执拗,更在于李家人随性而设的考试制度,前数十年一直说“初榜诗赋”,还说可以用诗赋赎贴,贴经排在最后,可有可无;今年突然又改弦易辙,来了个“初榜贴经”,不可赎贴,让许多举子无所适从,更间接导致了张谭的心枯而死。 而这一切,可能不过是那位垂帘后端坐的潘炎侍郎的一时心血来潮,想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恰如那个在安上门边出言讽刺的小宦官霍竞良所言,“三条烛尽,烧残学士之心;八韵赋成,笑破侍郎之口。”那年复一年烧残的、焦灼的、滴血的,可不就是千百举子的心吗?换来的,却可能只是上位者鼻孔里冒出的不屑一顾的嗤笑。 高岳不由得有些冲动,他又仰脖子饮满了几杯茶水,吃了些王团团送的黄精饭,觉得精力四溢、义愤填膺,不由得想起韩愈所写的《马说》,这个小小的礼部南院何尝不是个让无数千里马“骈死于槽枥之间”的炼狱? 韩愈这时候也就几岁大,高岳灵感涌上,便提笔以其文为骨,施展开来,以他初级文言文的水平,倒也洋洋洒洒写了个数百字,猛烈抨击了“我唐”的贡举制度,并且还有发挥,本着他西京大学历史系硕士生的见识,又痛骂了前代的武则天一番,“武后任事,参决大政,稍涉文史,遂好雕虫文艺,附庸文雅,当时公卿百官无不以文章而进,因循暇久,浸染成风,以至今日。故策第竞喧于州府,祈恩不胜于拜伏。举子驱驰府寺之门,出入王公之第,上启投卷,唯希欬唾之泽;摩顶至足,冀荷提携之恩!” 至于怎么解决,关我p事,反正出的策也就是问我“制度当否?悉期指明。” 写完后顿觉痛快,不由得又饮了一满盅的茶水。 此时不觉又到了近午时分了。 接着又看其他的几道时务策,大约是边戎、田制、盐铁这些东西,高岳来的时候不久,对这些没有什么深入研究,但也准备凭借历史硕士生的学力,胡乱搪塞番——反正该发泄的也发泄过了,总是要落第的,走也要走的潇洒些。 谁想这时,一直坐在前厅和中庭处的那位黎逢突然提出“上请”,他问垂帘后的潘炎,“晚生对策有一事不明。” 潘侍郎依旧十分客气,“但说无妨。” “不知尧舜是哪一代的先辈,又是哪年及的第?” 这个上请一出口,垂帘后潘侍郎、令狐员外郎等一众试官无不目瞪口呆,眼前这黎逢看起来也是饱学之士,可谁想连尧舜是什么时代的人都不知道,还问“哪年及的第”,接着大伙儿不由得以袖捂嘴,无不暗笑起来。 楼宇窗牖后,那蒸胡老者听到这个荒谬可笑的上请,也不住地摇头,“这样下去,科考选拔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潘炎虽然暗自好笑,也不好当着黎逢的面说出来,便直接叫人快跑去秘书省、集贤院,不一会儿用数座大绳床抬来许多经史典籍,摆在中庭当中,接着朗声对东西庑廊的举子们说,“我唐取士,务在得才,经籍在此,请恣检寻,无需上请!” 主司这个举动又让高岳骇异了,险些一口茶没喷出来:还有这种操作!不会又是什么陷阱吧? 可接下来,很多举子都离开书案,举着策卷,真的去翻检了唉! “这么好,我也要去。”高岳也当机立断,跑下去,并且他还多了个心眼——他提着笔,捧着张白纸,细心地将绳床上所有经籍的名字给抄下来,他着眼的是未来——快速提升自己应考能力水平的方法,便是拥有个完整的“参考书”目录,然后按图索骥,方便快捷。 抄着抄着,高岳突然觉得腹中绞痛,哎呦哎呦,他脸色惨白,返回到座位上。 那边已经开始誊录策对的郑絪见到他这副模样,不由得准备开口询问。 哪想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率先关切,“高必先这是怎么了?” 郑絪话到嘴边,只能又吞回去。 高岳伏在书案上,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举着手,断断续续说,“吃了黄精饭,又喝了蜡面冷茶,这下我真的要成仙了......不行了,不行,我要上请,去,去洗手间。” “洗手间?”独孤良器十分惊讶。 “就是厕房。独孤必先,麻烦你帮我照看下卷子,我回来再写再誊。”高岳呻唤着答道,接着一溜小跑,到了前厅垂帘面前,对潘侍郎说到我要上厕房。 潘侍郎说快去,快去,马上到酉时结束我们就要收卷了。 阶下一位吏员还没来得及指示,高岳刺溜下跑到了南院角落的厕房当中,接着又一跳跳地出来,在旁边的树干摘下几片叶子,这才重新进去。 不久,独孤良器已停笔,他支着下颔望着角落里的厕房,“看来高必先的腹痛厉害,到现在还没出来。” 这时,厕房的帘子掀开,里面传出高岳的声音,旁边的吏员皱着眉,听他在里面说什么,接着那吏员便摇摇头,又摘开几片叶子,捏着鼻子送到厕房里去...... “唉,看来是很难出来了。”独孤良器叹息道。 借着他看看四周,郑絪和卫次公都在埋头誊录自己的策问,也无暇来帮高岳做什么。 这时日影偏移,渐行渐低,凉月也悄然自墙头而上:酉时马上就要结束了! 13.夜览时务策 独孤良器觉得再这样下去要误事的,他横下心来看看四周,人人都在纷乱地忙乎,没人注意到他,便咬咬牙,直接将高岳的几张策卷给拽了过来,然后提起笔...... 楼宇之上,常衮和杨绾早已离去,但那位蒸胡老者却始终没有移步,他看见高岳跑去如厕,却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这位出来,“莫非有急疾?奇钱郎君啊奇钱郎君,你的运势不会就这么一点吧?”那老者盯住南院角落,树冠下的厕房喃喃自语,接着敏锐的目光又忽然瞧见,在东庑廊的长檐下,高岳旁边的独孤良器却伏在案上,奋笔疾书着,明显是抄写誊录什么东西。 月光洒入到楼宇后的房间里,坐榻、屏风和小几,都被镀上了层银色光辉,那老者的眼瞳收缩了几下,饶有兴趣起来,“有意思,这奇钱郎君看起来也不是一般人,有点运势。” 酉时到,潘炎起身,垂帘在令狐员外郎的喝声里被逐个升起来,收卷了。 这时月光已完全落在了南院的中庭当中,许多举子案前都燃起了蜡烛,一起照得庑廊左右通明如白昼般。 这时高岳才双腿颤抖,血脉淤塞麻木,一瘸一拐地从厕所里走出,整个身躯都完全虚脱了,“糟糕,没想到上个洗手间,都已经是晚上了,还收卷了。唉,也罢也罢,反正我也只能走到这步了。” 而后高岳呲牙咧嘴地坐回自己书案,搓着腿部,却赫然发觉,自己面前的策卷,满满当当,五道题目都已写完,“唉!”高岳大惊失色,急忙拿起来看,其中第一道策问算是他自己写的,第二道与第三道他只是各自凑乎写了一半而已,可现在却全部已完成,并且两部分字迹虽然代笔的那位已很努力在模仿自己,可还是能看出有所不同。 “这......”他先回头看看郑絪,可对方满脸的疲惫,好像刚刚搁下笔来。 前面的卫次公也是一样。 于是高岳一手扶住额头,眼睛却转过来,恰好和独孤良器四目相对。 独孤良器年轻的面容羞涩地笑笑,本人正襟危坐,却闪了两个眼色,示意高岳不要声张。 后面郑絪摇摇头,但也没说什么。 夜中,南院的考试结束了,几名年老的吏员抱着各位举子的策卷,鱼贯进入了尚书省的都堂处。 那里烛火通明,摆满食案和水陆珍馐,会食是由吏部提供的,而常衮、杨绾二位宰相都来参加了会食,原因是他俩要来亲自看看,数百名进士科举子们的策问,都分别写了什么。 其实最关键的是,要看看有无举子在策问里非议朝政、攻讦宰执,这种事在过去不是没有发生过,策问是和时政联系得最紧密的,若是把守得不严,风言风语传到圣主陛下那里去,会对自己的执政生涯蒙上不必要阴影的,特别对于常、杨这二位初登相位的人而言。 毕竟元载、王缙刚刚倾覆。 而蒸胡老者也在席间,陪着二位宰相一道用餐,不紧不慢地用食箸夹起鲜嫩柔滑的鲫鱼脍,向嘴中送,边咀嚼边还说,还是没有安老胡儿的蒸胡好吃。 吃完后,试官开始监督各个文吏,用朱笔开始批阅各举子的策卷,许多双眼睛来回搜寻着。 最后,卫次公、郑絪、独孤良器三者的策卷都被罗列其上,还有黎逢和高岳的。 独孤良器和卫次公的策卷被呈上的原因是写得好,“二者的策问确有国器之才。”就连最为严苛的杨绾,在看到二者的策卷后也不住点头,“可惜,独孤良器的诗赋......”杨绾重重叹息道,看来他认得独孤良器。 而郑絪的策卷也被送上来,因他是被二位宰相目为状头最有力的候选者,但最早看郑絪策卷的,却是那个蒸胡老者,他坐到书案前,用手帕擦擦嘴巴,看完后对二位宰相说,“荥阳郑文明的策问,只能说是中人水准,很可惜没有提出什么振聋发聩的见解。” “一日之内,要对五道时务策提出见解,毕竟仓促啊!就让最后的诗赋场,定出胜负好了。”常衮毫无担心的表示,他对郑絪的文采有绝对的信心。 听到这话,蒸胡老者嘴角浮现丝不易察觉的笑。 最后呈上来的是黎逢和高岳的策对之卷,“这......听说这个叫黎逢的,在考场上还询问潘礼侍尧舜到底是何时及第的?”杨绾眯着眼睛,看着策卷上黎逢的名字,对侍立在一侧的潘炎说到。 “是的,这个黎逢虽连尧舜是何人都不知道,可他的文却是真的奇。”潘炎急忙躬身拱手。 杨绾便唔得声,和常衮一道看下去,看着看着,确实不断地从口中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看来真有那种人,虽然对世务一窍不通,但却天生写得一手惊世骇俗的好文章,就像谪仙下凡在礼部南院里。”蒸胡老者挑着眉毛,在旁侧慢慢地说出这句,算是给黎逢下了定论。 同时,他举起了高岳的策卷,“唉,是他的?果然是独孤良器帮他......”老者看看高岳的卷子,又看看独孤良器的,顿时明白,但他不动声色,迅速将二者卷子分开,“这个叫高岳的,写第一道策问时怨愤满腹啊!” “哦?”杨绾和常衮同时警觉地投过来目光,生怕高岳攻讦的是他俩。 “安心,骂的是我唐的贡举制度,言语里牵扯到武后。” 听到这话,常、杨二人立刻就安心下来,骂骂武后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其中一向也反对进士考试的杨绾,甚至还说“这叫高岳的举子倒是颇有番见地,名字我记下了。” 接着,蒸胡老者看了看高岳其他策问上其自己所写的内容,越看越觉得这位写得有些意思,其见解和想法绝不同于其他的举子,甚至不同于被认为最上等的卫次公,也明显和一张策卷上的独孤良器所写不同。 “字写得太一般,文采也不出众,幸亏他写了批判贡举的内容,才到我的眼前,不然给一般的试官阅览,可能直接判了下第。不过他关于盐铁、铸钱方面的某些说法,当真是有趣新奇。”蒸胡老者捋着胡须,若有所思。 这会儿,常衮在那里抚掌,“就贴经来说,卫次公和郑絪不分伯仲。就策问来说,卫次公稍胜于郑絪,可诗赋郑絪会大大超越卫次公。所以今年的状头,应该非郑絪莫属。”杨绾也表示同意。 这就等于二位宰相,公开通榜了。 二位宰相走后,都堂的角落里,潘炎大惊失色,低声对站在他面前的蒸胡老者,也是他的岳丈问到,“什么,要让郑絪下第?” 14.八字韵脚赋 那老者看到女婿这个表情,不由得淡笑起来,“明日的考场,常杨二位我想办法支走。怎么,害怕耽误到你的仕途?放心,只要你放了朱遂、王表、彼军等这批崇文、弘文二馆学生的榜,朝廷内没人会找你的麻烦。” “可是我不太明了......” 那边礼部员外郎令狐峘对潘炎附耳说出真相,“圣主让杨绾、常衮为相,实则违背了当初和我们的诺言。所以为做出弥补,特意让我去判吏部南曹,而让云君(潘炎的字)你得到知贡举的差遣,待到放榜结束后,云君你少不得要补四品的阙。此后礼部举子、吏部六品以下官员的铨选全都握在我们手里,杨绾还好,常衮这样的怎可罢休?他极力援引荥阳郑家来参加科考,就是想继续影响礼部春闱,通过取士来培植自己班底,更何况常衮还和小杨山人以前同为中书舍人,交情匪浅......” 说到小杨山人,老者的眼神顿时凌厉起来。 “元载虽已死,可小杨山人朝中有人想要保他,圣主也不忍加以屠戮,只是罢黜外放而已。若他在外,常衮在内,早晚还是我们的祸患!所以得将礼部贡举、吏部三铨死死拿捏在我们手里!”令狐峘说到这语气明显激动起来。 潘炎也明白了,接着他又有疑虑,“下第不难,难得是以何种名义。” “诗赋韵脚。”那老者一锤定音。 潘炎听了听,算是明白,接着他又问那老者,“若郑絪下第,今年的贡举......” 那老者明显有些厌烦女婿的愚钝,他的语气快速起来,“若无郑絪的话,卫次公策问更胜,黎逢不出意料诗赋最胜,状头自他俩当中选一个,其他的还需我教你吗?” 潘炎急忙唯唯诺诺,还特意问一句“您所提过的高岳......” 这话倒让老者真正笑起来,“你说那位奇钱郎君?这还不简单,若他诗赋合格,当然要放他的榜。若不合格,看他以后的运势。” “啊切!”次日凌晨五更时分,安上门前已经恢复的高岳不由得在春寒里打了个喷嚏,在他旁边卫次公仰着头看着远处天际白色的云,壮志满怀,“逸崧,我觉得这次我要高中了,先前二场有如神助,除非天不让我中!” 眼看卫次公这么有信心,高岳也挺高兴的,难得我们国子监可以出位进士。 同样,人群当中郑絪走出来,他看着高岳,似乎还带着不相信,“昨日的时务策没想到你居然能过?可今日的诗赋,我是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高岳晓得他是和自己卯上了,心想多一敌不如少一敌,就摆手说,“安心郑郎君,今日我肯定是过不了的,陪场而已。” 没想到郑絪更加愤怒起来,“高逸崧,你将国家选贤当作什么了,居然不全力以赴?” “我.....”就在高岳无话可说时,安上门大开了。 于是举子们一拥而入。 就在此刻,安上门边上的横街上,十六人抬着个装饰华美的檐子徐徐而来,随后独孤良器提着精美的食盒和文具,低着头自檐子里迈步下来。 “非得这么大早地起来吗?” 是个中年女子娇嗔的声音,同时一只细腻丰厚的女子之手自檐子帘后伸出来,宠爱地捏了捏独孤良器的脸颊。 独孤良器有些艰难地笑了笑,接着告辞,向安上门走去。 不久,礼部南院当中,大约还剩三百举子了,很多位置都空了出来,潘炎亲自站在庑廊间的中庭里,向各位举子宣布,“诸位大才,应知道我唐礼部试始终分贴经、策问、诗赋三场,其中尤以诗赋为重,为何?只因策论唯剿旧文,贴经只抄义条,不若诗赋可以尽展才华。所以这最后一场,三百举子也只能取二十上下而已,正可谓‘主司褒贬,只在诗赋’,诸位就试两廊之下,挥毫于短景之间,但恐演词藻难求研丽,故按照惯例,日暮之后,许燃烛三条后止。” 正可以说是: 三条烛尽钟初动, 九转丹成鼎未开。 残月渐低人扰扰, 不知谁是谪仙才。 而后潘炎转身,返归前厅,垂帘再度落下。 诗赋题目悬起了版样,让二廊下所有举子看到。 今年只考赋,不考诗。 高岳看了下题目,叫《通天台赋》,并以“洪台独存,羡景在下”八字为韵脚,同时令狐峘提醒道,可不依次用韵,限三百字以上。 看到这个题目,听到这些要求,书案前高岳的笑容渐渐僵硬,最后在心中洪亮地骂道: 完了,就到这里吧,三场通了二场也不错了! mmp,什么八字韵脚,什么依次不依次,我是断然写不出的! 原来,赋里所谓的“韵脚”,即是要求举子所写的赋中,要把“洪台独存羡景在下”这八字依次排在句末!就算不要求依次(也就是八字排列的顺序不可错)用韵,可这篇赋文又要踩着韵脚,又要对仗骈俪,又要切合主旨,又要顺带把我唐的盛景给夸耀一番,我去!(1) 怪不得潘炎许可举子们延长考试,自白昼到夜晚,还能烧三根蜡烛呢! 可是对我,就算是烧三十根蜡烛,哪怕是滴我的蜡,这样的赋文我也是写不出来的啊,不过这时他想起来,中庭绳床上摆着的书籍,有本好像就叫《切韵》,似乎是专门叫人如何押韵的......不过现在怎么弄也来不及了,准备时间太不充分了,等来年或后年吧。 想完,高岳就嘴里含着笔,双手支颔作痴呆状,枯等收卷了! 前面卫次公奋笔疾书,看来这题目颇对他的胃口。 旁边独孤良器则是小脸惨白,全无策对时的才思敏捷,提着笔,写写,涂涂,手都颤抖起来。 突然高岳听到后面一阵响动,居然是郑絪站起来,原本信心满满的他,这时脸色比死人还难看,倨傲清高的神态荡然无存,像是丢了魂般,在众目睽睽下走出东庑廊,来到中庭,而后痛苦地对着垂帘后的潘炎作揖,说了句, “晚生有事上请。” “哦,但说无妨。” “此次通天台赋的八字韵脚中的羡字,犯先君子(死去的父亲)名讳,为,为避讳,请允许我退出这场考试。”郑絪的手指死死抓住腿部,几乎都要掐出血来。 庑廊下,高岳很快明白,原来郑絪之父叫郑羡,为了避讳,郑絪不能写这篇赋文——万恶的封建社会,看来扼杀了多少人才。 15.各有多舛命 “如此,倒要怪我!”垂帘后的潘炎顿时大为唏嘘。 其实这话不过是他虚伪之语,假如郑絪不为所动,坚持考试的话,那么他试卷一成,潘炎和令狐峘立刻会以“犯先君子之讳”的罪名,一样革除他的功名,而且还会扣上不孝的帽子毁掉他的前程。 “不,不怪主司,前来赴礼部试的举子近千,谁能网罗周知所有呢?”郑絪虽然苦痛,但毕竟头脑还是清醒的,他隐隐觉得这韵脚的设置大有蹊跷,似乎是有人故意不想让他考中。 事到如此,潘炎便点点头,“可惜可惜,明年我继续在南院专候文明。” “晚生——告退——”郑絪这时几乎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做完拱手之礼后,一步步走回东庑廊下,接着在众人目视下收拾好行装,黯然离开了南院中庭。 西庑廊下,朱遂、王表等数人见郑絪因避讳而离场,虽不明所以,可互相间都做出弹冠相庆的眼色,内心怕是笑出了猪叫声。 而高岳也是目瞪口呆。 前面的卫次公见郑絪离场,心中虽然惋惜,却转念一想:卫次公啊卫次公,上天总算待我不薄,先是策问深孚我心,现在又在最艰难的诗赋环节,借避讳之手劝离了竞争力最强的郑絪,那这次莫要说是进士出身,就连这状头我也要当仁不让于师! 于是卫次公有如神助,笔尖宛转,才情喷薄而出。 前厅之下的席子上,另外位黎逢更是如入定一般,挥毫泼墨,毫无阻滞。 这可烦死高岳了——这《通天台赋》他实在是写不出来,又不敢提前交卷,怕给主司个不好的印象,他了解到这礼部侍郎一旦当上,理论上会连知三年贡举(先前还有薛邕连知四榜,取士九十一人)。 他焦躁地坐在书案边,旁边的独孤良器也是满腹焦头烂额的模样。 高岳也想回帮良器,可自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实在力有未逮。最后,高岳索性悄悄自庑廊后壁,又从军士那里买来一些吃的:肉脯、汤饭、米糕、清茶,在书案前摆得满满的,无聊时就吃一口,顺带盘算着马上下第后的“复考计划”,又摸摸怀里那叫芝蕙的侍女给自己的“便换”,猜想下到底是她主人到底是何方贵人,会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呢? 渐渐熬到了日暮时分,暮色低沉,初春的寒风更加陡峭,举子们纷纷燃起了蜡烛,光耀庑廊墙壁。 高岳想,还是写一些吧,不能提前交卷,也不能交白卷是不,便胡乱绉了几句,句末依次以“洪台独存,羡景在下”为韵脚。 终于到了“三条烛尽”时,前厅的垂帘卷起,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钟鸣声,潘炎、令狐峘宣布诗赋试至此结束,可以交卷了。 烛火下,卫次公端起已誊录好,规规整整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兴高采烈,仰头望着青空朗月,低声祝告说,“上天果不负我!” 话音未落,他顶上屋檐突然爆出一声响:一只乌鸦腾空而起,呀呀呀地远飞而去,顺带用脚蹬掉了片瓦当——瓦当直坠而下,砸中了卫次公书案上的砚台,噗通声墨汁四溅,糊了卫次公满脸满卷都是黑! 接着,两行清泪划破墨色,自卫次公的脸颊流下...... 还没等高岳拉住他,卫次公就从最初的惊愕里爆发了愤青本色,他脸庞上全是墨汁,黑漆漆的,龇着白惨惨的牙,一脚就跳到中庭当中,还撸起袖子,露出青筋道道的胳膊,对着前厅内外同样呆住的试官,指着缺失的庑廊屋檐,咆哮道,“堂堂南省(唐人称呼皇城尚书省为南省)之处,居然年久失修能让屋檐瓦片坠落,砸坏举子文卷,是可忍孰不可忍!说,将作监的钱被你们贪渎到哪里去了,你们说啊!” 接着卫次公气到失了智,像头暴怒的黑面狮子,张牙舞爪地就往前厅里扑,“扶他出去,扶他出去。”高岳明显听到,连潘侍郎的语气都有些惶恐。 一大群巡廊的吏员和军士拥上,将依旧怒斥不已的卫次公抬起来,直抬出中庭,而后抬出外庭,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噗通声扔到南院外垣那边去。 卫次公被扶出去后,令狐峘说继续收卷。 高岳这时候抬头望了望夜空,自那块阙失的屋檐中,可见月亮已被乌云吞没,天气寒冷起来,又有星星点点的雪花吹落,“唉,没想到,我在唐朝首次考进士,以这样的结局结束,三场好歹通了二场,可诗赋又等同于交白卷,如此结果不知道是应该欢喜,还是应该好笑。” 诗赋乃至整个大历十二年贡举的结果已经十分明了。 卫次公因命运乖离,在交卷前瓦当坠下,污染整张试卷而下第,还好潘炎没追他喧闹科场的过错; 高岳的诗赋之卷,在潘侍郎的眼中几同“拽白”(白卷),自然下第,后来潘炎岳丈也就是那位蒸胡老者看到高岳胡乱写的白卷,也忍俊不禁,“来年真的要看这位的运势如何了,一年时间,你能不能弥补阙失,博得来年之喜,还是如刘德室那样多年不知悔改呢?只看你自己了。” 郑絪因为要避讳,忍痛退出了礼部试,前功尽弃,据说闹得二位宰相和礼部、吏部大吵一场,甚至都惊动了皇帝; 独孤良器的诗赋“犯韵”十多处,被判落下第; 黎逢的《通天台赋》成为最大赢家,他虽然迟到虽然不懂礼数虽然相貌古野虽然连尧舜是那代人都不知道,但正如同蒸胡老者评价的那样,“有些人的文采,真的只能用谪仙下凡来做解释。”其中他赋文里“虽层台蹇巉,蹬道周流,秦畴乎西面,齐宫乎上头,仰通苍昊,俯瞰皇州。”更是很快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传诵开来——黎逢,是为大历十二年的状头; 而朱遂、王表、彼军等崇文、弘文二馆的贵胄子弟,也都成功及第。 礼部试结束的当晚,长安城又落了场小雪,并不算太冷,余雪还未消散,礼部南院周边的枯树便发出了新花,一片平整的朝云之下,宫中的禁鼓声咚咚地响起,在南院东墙的外垣上,马上即将悬起今年进士的榜单。 月亮还未落去,南院外垣处便人头涌动,高岳便立在当中。 16.麻衣朱紫间 虽然知道肯定下第,可高岳还是要来看看。 钟鼓齐鸣,黄纸做的金榜,自南省都堂处,直送到南院来,而后在一片惊呼声中,自东墙外垣上抛下,展现在众人的眼前。 “这是千佛经卷啊!”许多不第举子都跪下,隔着围篱,对着金榜顶礼膜拜。 而更多的专门人士,则开始敲锣打鼓,把榜单上二十二名进士的名讳分别写在泥金帖子之上,开始往举子所居住的邸舍,乃至其遥远的家乡送去,这便是“泥金喜信”。 安上门外车骑络绎如云,不久高岳听到有人高喊,“我们果然及第了!” 一看,原来是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朱遂、王表和彼军等人,各个春风得意,他们的拥趸们喳喳叫嚷着,表示贺喜之意,王表在马背上挥手高呼到,“将泥金喜信用快马,日夜兼程,送到我岳丈的方镇那里去!自淄青来西都应举前我岳丈便说,若是小婿高中,得举办二十万钱的喜宴。” “喏!”众人领命,忙不迭地撒开脚丫,连滚带爬地去报喜了。 而幽州节度使朱滔之子朱遂也不甘示弱,对身边的长随说,“直接在我报喜的黄花纸笺上贴上真的金子,直送幽州去,让家父知晓!” 当即旁边的袁同直为了拍朱遂马屁,便高唱一联,“贺喜郎君,正所谓——一千里外,观上国之风光;十万军前,展长安之春色!” 朱遂仰天大笑起来,说不出的快意,“潘礼侍这榜放的好哇,取得都是龙虎之英。” 接着几人望见外垣大树下站立着的高岳,便又互相看看,哈哈笑起来,便准备策马前来嘲弄高岳。 高岳扶住树干,刚准备狠狠反击这群纨绔子弟,那边却传来了叫声,“进士团来了!” 接着锣鼓声震天动地,高岳只看到,王团团、杨妙儿、宋住住、苏五奴、楚娘等平康坊的男男女女,连带着长安城的许多无业游民,都聚集起来,举着横幅彩旗,捧着佛牙、菩萨、糕点、茶酒,吹吹打打,向着礼部南院涌来。 而队伍里的王团团边喊着恭贺的口号,边对高岳使眼色——意思是你快走吧,免得被这群人纠缠。 原来杨妙儿先前对他所说的进士团,便是每年放榜后,长安城内的娼妓、游民纠集起来,专门为新晋进士们操办各种拜谢、参谒和筵席活动的团体,类似于后世的“喜丧一条龙演出队”,杨妙儿等平康坊的自然要参与其中。 趁着这个机会,高岳急忙自南院离去,一路跑到了安上门的沿衣木边,犹自叉着腰喘气。 “高逸崧。”他接着听到这声音。 安上门外角落里,这声音是站在那里的郑絪喊出的,他立在那里,幞头和双肩上都落了不少雪,看来已是站在彼处很长时间,大概想进来看榜但又自矜,处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高岳看着他,突然觉得好笑,但没笑出口,因为他总觉得郑絪一站在那,他就仿佛听到《一剪梅》的bgm。 于是高岳向他拱手,问他随后准备如何。 郑絪看着天际铅灰色层叠起来的云彩,又恢复了倨傲,他对高岳说,“你怕是还要呆在国子监虚耗一年,而我则要去终南山,专心温课,备战来年。所以高逸崧,就此别过,希望来年你的诗赋学业能够有所长进。” 高岳便提出建议,“终南山距离长安城不远,既然你在那里温课,不如干脆就和我们结成棚,你来当这个棚头。” 似乎现在高岳对团结人手来“结棚”的事念念不忘。 郑絪恼怒起来,“结伴读书倒不是不可以,但结棚却是为了互相争斗、驰驱王府、喧哗贡举,这种事郑某不屑为,鸟兽不可与同群,就此别过。” 接着郑絪便转身踏步离去,高岳还待说些什么,他已经骑着那匹驴子,急匆匆往胜业坊方向去了。 “孤傲什么?小布尔乔亚习气!”高岳愤愤地摆摆手。 “经过这次,高郎君应该知道些许贡举的门道了吧?” 这话又吓得高岳急忙回头。 只见那老者捋着胡须,依旧那个浑脱帽,依旧那个旧大氅,不知何时也站在安上门边上,笑吟吟对自己说。 “我有些彷徨,若我不进这个科举场,应该是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我去闯荡的。”高岳而今的心情确实有些矛盾: 他可以继续温习一年,备战大历十三年的贡举; 他也可以放弃进士科,去考录取率更高的明经科; 他还可以彻底摆脱太学生身份,去从事工商农等职业来养活自己。 反正那个安娜现在连鬼影子都找不着,他只能入乡随俗,在大唐生活下去。 那老者没有直接回答高岳的话,他缓缓走到了一棵大榆树之下,抬头望去,高岳也随着他望,只见树冠上冬天枯索的枝叶重新冒出绿色的芽来,其上的鸟儿们跃来跃去,发出清脆的叫声。 “这树上的喜鹊,全都叫灵鹊,每年四面八方来的举子,很多人特意来此树下,用谷粮拜祭供养它们,希望放榜之日,这群灵鹊的鸣叫能给他们带来好运。所以灵鹊哪儿也不去,就在皇城门边的这棵树上呆着,衣食无忧,四季无虞,送走一茬茬,又迎来一拨拨。高郎君很奇怪吧,皇城这儿叫灵鹊,没人伤害它们,而民间各坊的喜鹊何止千万,却每日都要遭到弹丸罗网的威胁。鹊和鹊仅仅是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如此迥异。人也是这样啊!” 高岳听到这老者的话,不由得皱起眉梢,也陷入思索。 接着老者对着他竖起手指来,“高郎君,你现在身着麻衣,是士,将来朱紫金银,是仕。回答我,士和仕之间,差了个什么?” 高岳立刻答道,“是个人。” “没错,就差个人,我想你在这一年当中能明白的。”那老者嘿嘿笑起来,接着踏着残雪,径自向安上门内走去,只留下榆树下独自站立的高岳。 “差个人,应该指的是,事在人为。”高岳有所醒悟。 接着他突然想起,自己和那侍女芝蕙还有“西市小海池”的约定呢! 恰巧他也不想回国子监当中,太学馆里哀气沉沉:刘德室心如死灰,去忙乎张谭的丧事;卫次公心如刀绞,哀恸自己命运不济;杨曦依旧呆若木鸡,没日没夜呆在斗室里抄录佛经;其余诸位只会相对而坐,或向隅而泣。 “事在人为——我倒想看看,那个愿花五百贯来买杯子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个单纯的骗局也说不准。”高岳如此想着,开始沿着承天门横街,大步向西走去。 17.终南捷径处 长安城的西市要比东市更加繁华,原来长安素有“西富东贵”的说法:朱雀大街以东的万年县,因地势较高,公卿贵族为避卑湿,聚集在此,连带的万年县地价和物价节节攀升,故而东市大多开始贩卖奢侈品,而持大宗日用品贸易的商贾,开始纷纷前往西市去,一下子让西市大大繁盛起来。 高岳走到西市,发觉果然如此,就连朝廷规定的“四街八门”对西市也不管用:商人们已开始把坊墙凿穿,对外搭上雨棚,直接向着街面出售各种货物,而坊和坊之间的荒地田圩,也被许多商人买下,新起了密密麻麻的邸舍——邸即是货仓,而舍即为旅馆,是鳞次栉比。 西市各曲,有卖铜铁工具的,有卖米粮的,有卖各色牲口的,有卖药材的,更有许多茶肆酒馆,好不热闹。 “这是什么,吃的吗?”高岳走到处摊位前,看见水桶里浮着各种各样红色的东西,好像内脏。 结果那摊主哈哈笑起来,接着“丝丝”声炸起,摊主的胳膊里突然游上一条花斑蟒蛇,吓得高岳急忙往后退了两步,“郎君没见过吧,这桶里浮着的都是上好的蛇胆,假的蛇胆遇水则沉。” 这卖蛇胆的前面,是座纸坊,门前长数丈的长垣前,曝晒的全是雪白的纸张,“上好的卫州纸。”坊主人在门前叫卖着,高岳走到前,看到上面标示的价格,果然不菲。 这时他看到,小海池的诸多邸舍店铺当间,有一处高耸的楼宇显得是鹤立鸡群,这便是小海池的柜坊所在处,但见这楼宇四面街道上,商贾和各州的使节往来不绝,都是来便换飞钱的。 高岳摸摸怀里装着的那份“便换”,心想五百贯怎么也不是个小数目,我当时是大方了,直接将七宝玛瑙杯给了那个芝蕙,可要是这便换是假的,不但钱没有,怕是还要吃官司的。 但畏首畏尾的又像什么样子呢? 高岳不知不觉走到了柜坊前,这时伙计打量打量他,怎么看也只是个穿着深衣的穷太学生,实在不清楚这样的跑到小海池柜坊来做什么,出于礼貌还是询问道,“这位郎君有便换吗?” 高岳便鼓起勇气,抽出那份便换文凭。 伙计接过来,看了看他,又看看便换文凭,很快换上笑脸,“郎君,共有五百贯,请问您是全取,还是散取?” 哎,那个芝蕙没有骗我啊,真有五百贯。 五百贯可不是个小数目,我唐的县令这么大的官,月俸也就四十贯,还经常领不到全额,一所长安城偏远些的宅第也就六十贯上下。 高岳后来想想,反正那个玛瑙杯也值得这个价钱,这钱不拿白不拿,但现在不可以全拿,便说先取来十贯钱。 那伙计说好的,“给郎君十贯钱,便换上划去十四贯!” 高岳心想,这四贯应该是所谓的“柜坊寄存费”,在唐朝柜坊里存钱是没利息的,还要交钱给他们。 不久,怀揣着十贯钱的高岳,心情有些激动不宁,虽然是春寒天气,但他顺着小海池往西市边曲走的时候,脚步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心中盘算着这五百贯我该怎么用?要不要离开太学馆,去长安城买所独立的宅院?要不要把钱投资到商业里去,丢弃士子身份?还是用这钱购置大历十三年贡举所需的东西,全心温课迎考? 心情纷乱的高岳,一路跑到了西市的外曲处,果然发现在一丛树林下,有座竖着旗子的茶肆,而门外有抬檐子正停在那里,而侍女芝蕙正坐在抬杠上,不过这次没穿襦裙,倒是一身小童打扮,自远处望去便如位俊俏少年。 可高岳还是一眼认出她。 而芝蕙见到满头大汗的他,便微笑站起来,冲他招手。 高岳走到芝蕙的面前,芝蕙模仿男子深深作揖,接着眼睛笑得和月牙般,举起块绫罗帕子,很温柔地将高岳额头上的汗细细擦去,“为了避嫌,主人家于通济坊的别业处专等郎君。” 高岳稀里糊涂,因来长安城的时候不长,整个外郭一百零八坊他也只是知道务本坊、亲仁坊、平康坊、胜业坊等几个东市、皇城和大明宫间的坊罢了,其他更远处的坊并不得知,这个通济坊自然也不例外。 看到高岳迷惑的神态,芝蕙便说,“主人说,就看高郎君愿不愿去,他和高郎君有无缘分。” 怕什么,便换是真的,我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也就两个肾脏值钱,但唐朝这会儿似乎没有发明割肾的技术吧! 高岳一横心,就对芝蕙说到,烦请引路。 “郎君似乎不会骑乘,这座檐子是为郎君准备的。”芝蕙抬起小巧的手,做出个邀请姿势。 于是高岳毫不推辞地坐入其间,这檐子内部颇为宽敞,下面是柔和的垫子,四面有木壁和挡风的帷幕垂下,由八个人抬着,内里还隐隐散着馨香,高岳晃晃悠悠在当中,揭开帷幕,看着一处处坊远去,他们似乎在长安城内绕了个大圈: 自西市离开后,便穿过其南的怀远坊,然后跨过座桥梁,进入延政坊,后来慢慢地,高岳就记不清楚具体路线,只知道横贯东西,又来到了万年县诸坊,再继续折往南方,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过了曲江,天色也渐渐晚下来。 “这,怎么感觉到了荒郊野岭啊。” 正在疑惑间,前面的帘子被揭开,芝蕙的小脸探入,“通济坊已到,郎君且请下车。” 高岳轻咳两声,自檐子上走下来,却见到通济坊的样貌:坊内屋舍倒是鳞次栉比,但坊墙外也有许多屋子,散落四处田野,大多破败简陋,更远处则可看到雪霁后的终南山,雾气不断自岫里涌出,青灰色的天际下,林间隐隐约约坐落着高高低低的大院子——那里多是长安达官贵人或者富商的别业区。 这城郊的贫富差距,倒是看得更加明显。 “郎君,主人家别业便在左军碑外长乐坡处,还请郎君稍稍步行。” 18.芍亭有狐女 说完,芝蕙便让从者很谨慎地将檐子抬走,往通济坊内的车坊送去。 而自己则引着高岳步行,高岳能看到更东侧的轵道亭和灞桥,不久走到左军碑下,这里有道路径将两侧的秀色茂林给劈开,直通其上的长乐坡,四周山水风景如画,粉色墙垣错落其间,想必都是富人别业。 往上走了大约二三百步,高岳见到处庭院,朱色大门,深色乌头门,墙壁回廊宛转,占据了大概十多亩的地盘,四周种植了许多名贵的草木花卉,整个庭院形态如新月般,北端高处更有处亭子,坐落在假山白石上,如振翼奋飞状,气势十足,而芝蕙也在这里停下脚步。 “这莫非就是?”高岳大惊失色,心想她主人果然家财了得。 “郎君认错,这是崔仆射家的别业,名叫‘月堂’,据说和前宰相元载家的芸辉堂不相上下。不过最近杨绾当路,厉行节约,崔仆射全族反倒不敢来此居住赏游了。”芝蕙抿嘴纠错道,接着用手往另外个方向一指,“主人家的别业,可要小得多。” 高岳往月堂的对面望去,果然百步开外,有座小小的(和月堂相比)别业座落在处坡塘之上,三面环林,一面临水,不过只是普通的大门,而非官宦人家的乌头门。 这时天色已晚,芝蕙叩门,里面很快走出几名青衣的奴仆,一行人手秉蜜烛,引高岳穿过了前庭,又过重门侧廊,来到了中堂处。 高岳站在中堂处,芝蕙说郎君少待,便转入到中堂后的厢房去。 芝蕙走后,高岳看那中堂,虽比不上马璘的宅邸,也比不上那个什么崔仆射的月堂,但也算轩梁宏敞,帷幕锦华,悬着的匾额上写着“红芍小亭”四个字。 “靠,有钱人就是厉害,这么大的宅院,居然只能叫做小亭。”高岳又想起失意而死连丧葬费都没有的张谭,又想起在平康坊苦苦求生的王团团,也想起沦落长安十多年一事无成的刘德室,不由得感慨,“富贵人家果然不同。” 这时他猛然想起,今日白天在安上门,那位老者对自己所说的,皇城鹊和民坊鹊命运的天差地别,“果然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荣华富贵又如何不去追求呢?而我现在,唉,虽然穿越而来,富贵之门已开,但却不得进入要领,真的是苦恼。” 正想着时,芝蕙已换上淡黄色的女衫和青色半袖走来,“主人在坡塘处的水亭等您,请随我来。” 高岳越来越迷糊,既然已到这里,那就跟着芝蕙走好了,看起来她和她主人也没什么恶意。 水亭和中堂间,满是坡塘之水,一道曲曲折折的桥廊构筑其上,牵连两处。 冷月荡漾,高岳一身深衣,踏着桥廊的木板,遥遥望见对面的水中,一个方亭浮在其上,四面竖着石灯笼,垂帘后烛火幽幽。 快到桥廊尽头时,一位年龄稍大的妇人提着灯笼迎来,自称是红芍小亭的保母,“这里没你的事,去整治菜肴吧。”芝蕙接过灯笼轻声说到。 高岳待到水中方亭前时,微风撩动纱帘,帘子内外各有数面绮席,张着数点银灯,里面坐着为背影绰约的女子,正于处小案前书写着什么,而那个七宝玛瑙杯正躺在面红缎上,搁在那女子的侧边。 “这,难道是,传说里的艳遇!莫不是终南山的狐狸什么的?”高岳大为诧异,又满心激动,自己小时候就想被狐狸精迷惑了,没想到长大后又加上穿越,才终于把夙愿实现。 芝蕙邀请高岳在纱帘外坐下,自己侍立在一边。 “高郎君,别来无恙。”这时那女子回身,说出话来。 绮席上的高岳急忙朝后蹭了下,隔着朦胧的纱帘,里面的女子可不正是他在兴道坊见到过两次的那个女冠嘛!只不过没有星冠羽衣,而改为了一般仕女的裙衫,但发髻依旧是简单的道士髻,头顶高挽小角般的发髻,其后如长练般铺到婀娜腰身。 “炼师,高郎君在此。”芝蕙垂着眼答道,接着便不再作声。 “高郎君别来无恙,你我于兴道坊、务本坊间街道一见,在至德女冠的竹苑里二见,此刻算是四见了。” 高岳一听不对啊,这次怎么也算是第三见。 那女子莞尔,“其实春闱首场后,我在至德女冠的临街楼阁上看见过你,算是第三见了。另外,在竹苑的那次,是因为我当初身处女冠当中,处处不便,故而见到高郎君后不得已避走开来,勿怪。” 原来这女子是有苦衷的啊,不怪不怪。 可更大的疑团又涌上高岳心头,这个女冠身为出家人,怎么也有自己的宅院?看来她有钱的很,花五百贯买七宝玛瑙杯毫无难处。 当高岳的目光盯着红缎子上的金杯时,那女子也察觉了,“这杯子乃是故去中书侍郎元载元公辅之物,如何到了郎君手中的,可否赐教?” 高岳便将来龙去脉说了番。 那女子听完后,眼眶不禁发红,“这样也好,公辅被抄家后,满门无存,只剩下个小女儿也被没入掖庭,倒是冥冥中留下这个七宝玛瑙杯,也算是故人之物了。” “不知炼师......” 唐朝人尊称道士为炼师,高岳便问出这话来,他实在不清楚这女子的身份:时而是幽居出家的女冠,时而是妖冶动人的仕女,现在看来她和那个被处死的前宰相元载还有交情? 被问及此,那女子凄然一笑,“高郎君,其实我先前正是元载的侍妾薛瑶英,现在当了女冠,名为莘若。” 唉,元载的,元载的小妾? 可是? “元公辅在先前就预感到了今日的情状,便提前半载将我送入至德女冠里深居简出,并且将这座红芍小亭转入我的名下当私产,本意是想让我平安地度过余生,毕竟我只是个妾室,不像他妻子那般可以和他同生共死......”说到这里,薛瑶英轻轻举起袖子擦拭泪水,然而很快她就突然露出了凝若霜雪的表情,对高岳问到,“郎君今年春闱是及第,还是下第?” “下第。”高岳急忙答道。 “哪一场下的第?” “杂文诗赋。” 薛瑶英转瞬笑起来,然后单刀直入,“依我看,只要郎君答应我的条件,来年可保郎君金榜题名,此后褪去深衣麻衣,平步青云,说不尽的荣华。” 19.闲棋冷子运 区区个女冠,罪臣的前小妾,好大的口气啊! 而薛瑶英也隔着纱帘,看出高岳眼中的不信,便叹口气,用纤细的玉指抚摩着缎子上的金色玛瑙杯,娓娓道来,“瑶英自十四岁入元相的芸辉堂,共过去七年的光阴,在这七年里瑶英所见到的官场百态,所掌握到的京城掌故,不敢自比三品,可比起绝大部分的五品已是绰绰有余。瑶英不敢自夸,但运作高郎君登金榜、过关试、出选门,根本是不在话下的。” 高岳坐在绮席上,问出个最亟待解决的问题,“请问炼师,为何要帮助我?” 薛瑶英低下头来,声音哀婉,“元相倾覆,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子全被赐死捕杀,瑶英身为元相的爱妾,虽被送入至德女冠,免于受刑遭辱,可元相的那群政敌依旧在监视着瑶英,瑶英一介女流,又是幽居身份,虽有为元相雪冤复仇的心志,但却拘限太多!而高郎君你却是堂堂七尺男儿,所以瑶英可以托付你......” 等等等等! 高岳急忙伸手阻止对方继续说下去,“你是希望我考中进士,为官,然后再为元载翻案?这个难度太大,危险太大,时间怕是也太长!” 薛瑶英见高岳有所胆怯,便替他开解,“瑶英绝不会让高郎君处在险地,更何况为元相复仇,有比高郎君更为有力的人选,不过瑶英目光望得更为长远,又见那日高郎君气概过人,有意结识为友,希望高郎君日后离水为龙后,还能想起和瑶英的一番情谊来。” 听到这话,高岳在心中迅速盘算下:看来自己还未当上官,就要被卷入庙堂残酷的斗争里去,这位薛瑶英是看自己有养成的价值,可以当作她的一个闲棋冷子,来满足她因性别和身份限制而无法实现的野心。 简单地说,这是薛瑶英的一个带点危险性的养成游戏。 雪夜皓月,满照在红芍坡塘之上,高岳思忖了会儿,便说“炼师的意思是,我高岳自现在起就是个有立场的人了。” “很对。”薛瑶英点头赞许。 接着她又蛊惑道,“郎君是否认为元相这派已油尽灯枯了?不,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只要有那个人在,早晚会卷土重来,那时候你站住这个立场,飞黄腾达历职台省那便是须臾之间的事,别人奋斗二十载三十载尚且无法实现的,郎君不过一鞭快马而已。” 站队,立场,很好,高岳当然知道这是把双刃剑。 面前这女人是元载那派的余烬残子,而不出意外的话,在平康坊和安上门相遇的那位老者,应该就是元载的政敌,在这两派之间,要么才智不济灰飞烟灭,要么左右逢源节节攀升。 “别傻了高岳,在以前的那个时代你可是连入圈和站队的资格都没有!” 至此高岳虽然心愿已定,可还有许多实际操作里的困惑,这些东西问刘德室、卫次公等是根本得不到像样的答案的,而那位在朝中低调为官的老者有些话又是讳莫如深,而眼前这位大美人号称居于相门府邸七载,为何不直接问她呢? 于是高岳拱手拜伏,准备问出第一个问题:“炼师......” “哎。”帘子后的薛瑶英挨近三尺,高岳能看到她的杏眼星眸,举起手来带着些嗔怪,“瑶英的心根本不在三清当中,女冠不过是个身份掩饰,就直接唤我的名字,我也称呼你为逸崧,好不好?” 高岳只觉一股馨香迎面而来,让他浑身从头到脚麻了一番,随后他镇定下来,继续问了第一个问题,“炼师,我唐以明经、进士两科取士最多,而明经科却更易考中,我愿去应明经科,如何?” 听到这话,薛瑶英毫不掩饰脸部表情的鄙夷,“唉?明经科......是,明经毕竟也是我唐选贤的孔道,一旦登第于主司,去民田而就吏禄,运气好的话,同样可累进至于卿相。‘渔者所务唯鱼,不必在梁在笥;弋者所务唯禽,不必在矰在缴’说的便是这个道理,可是逸崧啊,你只看到了明经当中寥寥的成功者,又怎知绝大部分明经及第后十年守礼部选又十年守吏部选的酸楚艰辛?九成明经踏入仕途三十年,能食朝廷官禄的年份怕是不超过三年,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蹉跎?再者,我唐设明经科的目的是什么,根本不是为庙堂台省准备的,而是为填补偏远下地的县令、县丞、县尉之流的空缺,所以能粗通诵读经义即可,这个目的也决定了,九成明经一辈子就在这七八品的官阶上来回打着转转。怎比及进士第,出身便是清流紧要、公卿滥觞。逸崧居然如此发问,岂不是舍本逐末?(1)” 原来如此,高岳这下算是明白了,原来明经科是为地方基层官吏而设的,而进士科则是专门为京廷公卿而设的,两者的发展路线迥然不同,不能用个例来否定整体。 接下来他便问了第二个问题:“炼师,我现在手中有五百贯,马上十月又有出售淇水别业所得的钱财,愿合在一起弃文从商,又如何?” 结果薛瑶英仰面大笑,看起来觉得是不可理喻,然后她便对高岳说,“今日逸崧去西市秤行南的小海池,可知那里是谁的产业?” “不知。” “小海池的主人名叫萧乂,正宗的兰陵萧氏后裔。他最早是准备考进士的,可惜连考十年也没有中;随后他心灰意冷,出家为道士,辟谷修行时瘦得脱形,差点饿死;然后才下决心从商,追逐什一之利,没几年就拥有了小海池的柜坊、邸舍、店铺、水硙无数,现在是富可敌国。” 高岳一听,对啊,其他路走不通时,这当商人也是条很好的出路嘛!他以前看“终点小说”,好多都是写在大唐如何经商的,虽然他本人是历史系研究僧,对里面的槽点有些不屑一顾,但不能否认中晚唐时期商品经济的蓬勃发展啊,自己完全可以在大好形势里分一杯羹嘛,当个“无冕王侯”不也很好? 可很快,薛瑶英就继续说到,“可是逸崧啊,你可知萧乂是如何发家的,他是如何得到小海池这片地的?” 20.八隽锦绣 高岳说不知道,但他不是靠追逐什一之利,日积月累的吗? 薛瑶英冷笑声,说萧乂经商和一般商贾不同,他之所以能将小海池营造成今天模样,是因为依仗朝中“兰陵萧氏”的势力,正所谓“江左萧萧,八叶宰相,名德相望,与唐盛衰”,萧乂先是靠着这层关系,占了小海池亩余地界,开设一所邸舍,然后依仗萧氏一门的权力,慢慢把小海池周围十多亩的圩田洼地据为己有,所以郎君真的认为萧乂靠的是自身“什一之利”的积累?错,他不过是兰陵萧氏在东西市的代理人罢了,元相本也在小海池有份,这也是我把钱财存在萧乂柜坊的原因所在。 “逸崧你又知道,那日区区不良人郭锻的儿子,为什么敢叫嚣他能左右整个长安城的典当、寄售吗?瑶英来告诉你其中奥秘,郭锻本不过长安城一介恶少年,先前西藩攻陷我唐都城,郭汾阳率师光复,郭锻带着群恶少年纵火开门,迎接王师。因助唐有功,自此攀附上了郭汾阳、黎京尹,还自称是郭汾阳的亲戚,网罗恶少年、亡命之徒为己所用,手眼通天。最近郭锻开始和萧乂争夺小海池之地,朝中民间为此闹得不可开交。” “炼师的意思是,萧乂背后是兰陵萧氏,而郭锻背后则是郭汾阳全族......” “逸崧当真是聪明人,所以依你看,以你河南房高氏现在的境地,跑去经商的话,能熬得过几月几年?既然经商要权贵依仗,那么为什么不自己成为权贵呢?” 听到薛瑶英如此诘问,高岳也丧了气,看来这在唐朝经商,靠自己是完全行不通的,背后还必须得有权贵撑腰才行。 最后想来想去,不管是自己放弃,还是薛瑶英的劝诱,真的只剩下走“进士及第”这条路了,成为那老者口中的“皇城鹊”,可问题是这条路具体该怎么走? 这时,只看到薛瑶英自面前的矮几上拽出一轴画卷,直接刷得声,顺着水亭地板翻动,铺散在高岳的面前。 银灯烛火下,高岳定睛望去,画卷上是一二三四......共八匹神态各异的骏马,各个扬鬃奋蹄,昂首腾空,精神抖擞,题头写着《八隽图》。隽通骏、俊,在这里想必等同于《八骏图》。 而图卷的左侧,写着数行漂亮的小楷,大概是薛瑶英对“八隽”的解释。 高岳正看着间,瑶英便朗声诵读其自己写在图卷上的文字来: “仕宦自进士而历清贯,有八隽者: 一曰非进士出身、制策不入; 二曰非校书、正字不入; 三曰非畿尉、赤尉不入; 四曰非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不入; 五曰非拾遗、补阙不入; 六曰非员外郎、郎中不入; 七曰非中书舍人、给事中不入; 八曰非中书侍郎、中书令不入! 按照此八者荣迁,尤为隽捷,查登宰相,不需再历余下官职。” 高岳明白了,这是薛瑶英给自己规划的升迁图,可这也太理想化了吧,只能说是“大唐梦”的愿景。 不过薛瑶英的下一句,却戳中他的心窝,“百仞之梯,始于进士。” “关于如何进士及第,还请炼师赐教。”终于高岳双手落地,向薛瑶英长拜下来。 薛瑶英清朗的笑声一下比一下高亢,回荡在红芍坡塘的水面上,“逸崧听着,让我指导调教你当然可以,但而今你要记住,你是一颗闲棋冷子,平日里惹人注目倒不是不可以,但关键时刻你得听从瑶英的安排,发挥最大的威力。自今晚起,如逸崧你能接受,瑶英便是你的座主,你便是瑶英的门生。” 低下头来的高岳,突然感到春风顿生——瑶英修长的手指伸展着,穿过了纱帘,轻轻抚摩在他的脸颊上,“当然这只是私下地,不过门生是不能背叛座主的哦?若是以后有人问你,你便说自己所有技艺才学都是和长乐坡红芍池的白狐精学的。” “是,是的。”高岳最害怕这种年轻漂亮又有经验的女子撩了,不由得心旌摇曳,虽然他的年龄比瑶英足足大了五岁。 “其实,我除去买七宝玛瑙杯的五百贯,还有此处红芍小亭及所藏的三百贯钱,也没别的财产了。郎君你以后发达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在经济上照顾我,我可以答应你,先给你一百贯钱经费。”谁想薛瑶英下面的话,让高岳大跌眼镜,“而这一百贯,以后逸崧你可要二十倍偿还,我们立个借据吧......” 说着,薛瑶英的玉指轻动,就将一张借据送入了高岳的怀里。 上面写着: “大历十二年元月晦日,西京国子监太学生高岳,于至德女冠莘若俗名薛瑶英边,举取钱财壹佰贯,限内生息,以充进士科应考之资,瑶英指导其学业,三年后当还钱貮仟贯。春闱应试,一仰贷人(指高岳);温课所凭,一仰贷主(指薛瑶英)。 两和立契,获指为信。 贷主薛瑶英 贷人(空白)” 这个空白,就等着高岳来签字画押。 而那边,芝蕙不知何时起,已将笔墨和印泥端到了高岳的身边。 高岳提起笔来,笔尖有些颤抖,在其上写上了自己名字。 闲棋冷子,说得倒是好听,怕不是这薛瑶英见元载给自己留的钱不足以让她逍遥下半辈子,找到我来当未来的金主? 署名后即是“两和立契”,又蘸着印泥,在上面摁上指印,这便是“获指为信”。 刚摁完,薛瑶英便美颜绽放,一把夺回借据,十分得意:“那么很好,首先按照你原本的策划,埋葬那位可怜的老太学生吧,收拢凝聚起太学馆人心,以备你将来立棚之用。” “你赞同我立棚?” “当然,不但要立起来,你还得是棚头。”薛瑶英而后看着高岳的署名,立刻就用手指捂住雪腮,十分伤脑筋的模样,“哎呀呀,这怎么行?逸崧你这字,真的是,说得好听些,就是不堪入目呢!以后字不好,进士和升迁都是无望的。” “您真客气。”高岳用手抓住衣襟,强颜欢笑。 这时候,薛瑶英想起什么似的,“逸崧,把凶肆的木契给我。” 高岳便将随身携带的木契递了过去,瑶英看了看,交待说“安葬张谭后,你便去胜业寺找个女写经人,来为你抄佛经......顺便,她会调教你写字本领的。” 1.齐唱鹿鸣歌 延英面奉入春闱,亦选功夫亦选奇。 在冶只求金不耗,用心空学秤无私。 龙门变化人皆望,莺谷飞鸣自有时。 独喜至公谁是证,弥天上人与新诗。 ————王涯《广宣上人以诗贺放榜和谢》 ———————————————————————————————— “炼师,既然只是练书法,我可向太学馆同学们请教。”高岳现在不想再和这些“女冠”、“女写经人”挂上关系。 “逸崧你既然是在杂文诗赋那场下的第,那便找她没错。”薛瑶英退回到绮席上,双目低垂,重新于矮几上作画,“你知道吧,这座长安城里,只有她能抄出切韵这部书来,连朝廷秘书省集贤院所藏的切韵,都是她抄的。” “是吗?”高岳没想到,在这个时代,人购买书是手抄的不说,而且专门的书还必须找专门的人抄,故而唐代藏书贵有不贵多。 看来薛瑶英也不是胡说,而是对症下药,做诗赋离不开切韵书的,故而让他去找胜业寺的那位神秘女写经人。 这时通济坊直到长乐坡这一大片土地,夜色已深,既然契约借据也已签署过,薛瑶英就对高岳说,“逸崧,今晚便留宿于红芍小亭当中,明日再回国子监不迟,记住今晚之事务必缄口。” 小亭宅院的处偏房里,高岳忸怩不安地坐在八脚榻上,高脚烛灯边,芝蕙褪去半臂衫,通身只着那件淡黄色的轻纱衫子,十四岁娇柔的身躯在烛火下若隐若现,“郎君请漱口。”芝蕙半跪在他的面前,柔声说到。 高岳难堪地漱完口,芝蕙又低身为高岳褪六合靴,可能是这靴子原本主人(被烧掉的那位)的小腿肚被现在主人的要细些,所以芝蕙褪得有些费力,她的小脸便挣得通红,抓着靴子边的手剧烈地来来去去,练垂髻在粉嫩的肩上宛如蝴蝶般晃来飞去,青色的抹胸下那对发育起来的花苞更是随着她的动作抖起来。 高岳“唔”的声,觉得再这样下去他会失态的,但是好像已经有些迟了,芝蕙咦的一声,就问郎君为何要夹腿,这样小婢便更不好褪靴子了。 “我自己褪,我自己褪。”高岳为掩饰尴尬,急忙弯下腰来,将腿收回来,自己拽下了靴子,然后笑着说,“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行,自己来就行。” 就这样,在红芍小亭美美睡上一觉后,次日一大早,高岳便来到通济坊,在那里的车坊芝蕙再次给他雇了顶檐子,直接送往城北的务本坊。 结果到了务本坊国子监墙外,高岳刚刚下了檐子,便听到墙内人声汹汹,寻思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急忙自正门走入进去,当面就见到跑来的刘德室,“怎么回事?” “出大事了,当朝宰相杨中郎要在咱们国子监,以寿诞的名义宴请朝中诸位重臣!”刘德室拉住高岳,“杨中郎以前是当过国子祭酒的,现在虽贵为宰相但依旧很牵挂我们国子监,所以才将宴请地点特意摆在这里!快快,逸崧,我们得回去换上正统的衣服。” 高岳一时间也不清楚杨绾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刘德室穿过论堂后的田垄回了太学馆当中。 很快整个国子监四馆都忙成一锅粥,不论是学官还是学生,找礼服的找礼服,打扫除的打扫除,收东西的收东西。 午后,高岳等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国子、太学、四门,都密密麻麻呆在论堂之中,按照序列各自坐在茵席之上,论堂地板上的杂草已被清除干净,国子监学官们又想办法弄来了屏风、食案、香炉等物什,总算打扮得的有些样子——其中屏风隔断在后门处,这样那边满地的菜圃田垄也就被挡住了。 高岳、刘德室和卫次公都头戴黑介帻(一种头巾)、其上插着簪(高岳的是内里用麻线自己系住的,他害怕头发露陷),着深衣系皮革带,袖边和领口绲边皆为青色,脚着乌皮履,整个论堂满是肃穆,就连卫次公也不敢喘口大气。 不久,一阵奏乐声,杨绾来到国子监当中,身边依旧只有两三名仆役,他拄着藤杖,坚持步行,走入到论堂里来。 “快,快齐唱鹿鸣之歌。”王监司一见中书侍郎出现在门口,便回身对着学生们晃动手腕,就像后世的音乐指挥家似的。 顿时高岳眼前数百名国子监学生们,开始摇头晃脑,高唱“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高岳也张着嘴对着口型,跟在后面混着。 白发白胡子的杨绾环视四周,先是点点头,接着让学生们都安静下来,他趁着其他的宾客还没来,便站在论堂中央,看看整个国子监寒碜的景象,是当场潸然泪下,“没想到,我走了这些年,国子监依旧是片荒芜景观,真的是痛杀我也。” 听到宰相说这话,王监司和夏侯知馆心知哭闹要奶的时候到了,便低头对后面坐着的学生们,“哭,都给我哭!” 结果几百名国子监学生顿时随着杨绾的节奏,呜呜呜大哭起来,他们的衣服满是补丁,大部分人又穷得面黄肌瘦,故而哭号起来格外有感染力,闹得杨绾再度洒泪,并要求国子监的学官将挡在他眼前的那幕屏风撤去,“不要挡不要挡,马上朝中诸官来到,让他们看看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们平日里都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高岳混在里面,还看到名太学生哭着哭着,一不注意自怀里滚出来个博戏的木盘,吓得那太学生脸色发青,急忙趁杨绾不注意,又将其收拢了回去。 果不其然,很快满脸惊愕的朝中官员们陆续赶到国子监来,他们完全不能理解堂堂中书侍郎为何要在这里举办寿宴,更不能理解杨绾居然会办寿宴,可当他们走到国子监论堂里来后,顿时明白了,只见国子监的学生们大多衣衫褴褛,哀声一片,杨绾站在中央站着,论堂对面全是开辟出来的菜圃,连接的食案上摆着的也都是粗朴的瓜果蔬菜,连荤腥都很少见。 于是大家心中顿时明白了,便各个不做声,沉闷地坐下来。 整个宴会根本没声乐,也没舞妓,连美酒都没有,许许多多朝中四五品的高级官员就坐在那里,你看我我看你,等着杨绾入席说话。 结果杨中郎入席第一句话便是,“诸位请用,食案上的菜肴全都是国子监师生们亲手种出来的。” 这一句话一说,几乎所有赴宴的官员都尴尬笑起来,齐齐转身拱手,说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很苦啊,靠我们匀出官俸来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一切但凭丞相作主。 2.烈烈宰相风 “啪”的一声,坐在主人席位上的杨绾将手中的食箸搁下。 其余官员和在场的学生们也都迅速搁下来,人们都在等待着中书侍郎的训话,偌大的论堂满是寂静,没人敢吃食物。 高岳也搁下来,趁机摸出红芍小亭送他的精美小糕点,急忙低头偷偷吃了两口,因为食案上的饭菜实在是太粗劣了。 “朔方掌书记陈迴光,在否?”杨绾问到。 很快只见席位当中,一名官员拱手行礼,说下官在此,并说原本相国寿诞,汾阳王应亲自赴宴的,但因霍国夫人薨去,郡王和八子七婿尚在居丧期间,所以派我前来,还望相国海涵。 杨绾对这个倒不在意,他皱着眉毛,“去年汾阳王在亲仁坊府邸里宴请朝臣,一餐花去了二十万钱,有无此事?” 这话一出,在场官员无不低下头来,局促不安,而取代高郢担任郭子仪掌书记的陈迴光面对这个质问,更是脸色难堪。 可杨绾就是这种风格,他向来嫉恶如仇、直言不讳,敢当众评判汾阳王郭子仪的,满朝上下怕是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这也是代宗皇帝最终任命杨绾为相的原因。 “确,确有此事。”陈迴光避无可避。 “京兆府少尹杜济来否?” 另外个官员急忙回答说在此。 话语未落,杨绾重重掼了下食箸,吓得宴会上所有官员都抖了一下,“京兆府这两年做的好事!专送达官贵人之子去参加进士科考试,并且号称送十人必中八人,使得国子监的学生空有才学,但却屡屡下第,以致还有人因下第而心痛而亡。” 原来张谭惨死的消息,已传到杨绾的耳朵里。 那杜济只是伏在席上瑟瑟发抖,任由杨绾数落,不敢回半句话。 “此外你们大尹每日出行,随从人马衣衫锦绣,不下二三百骑,叫嚣长安城各条官街,知不知道什么叫扰民,什么叫奢靡?”杨绾说到这里,气得白胡须有节奏地抖动着。 “遵令,大尹因逢双日要在大明宫的递院里上番(值勤),未能来赴宴,下官回去后立刻对大尹传达相爷的意思,只是撤裁到何种程度,还望相爷明示。” “只留十骑,即在明日,能办到吗?” “敢不从命!”那京兆少尹杜济急忙唱诺。 哇,杨绾当真是威风八面,在后面目睹这一切的高岳既佩服又羡慕——果然,在唐朝当上宰相,真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接着杨绾又问到,“崔中丞。” 这下,一名中年官员还没等相国说什么,就麻溜地走出来,拜伏在杨绾案前,此人正是御史中丞崔宽,只见崔宽直接说,“禀相国,某家兄在通济坊南有处宅第名曰月堂,已是奢华逾制,随即开春后,就齐集工匠将其平毁,所有木石材料无偿送至皇城将作监充公!” 哦,原来昨日见到的长乐坡月堂,便是这位崔中丞兄长家的。 刘德室靠过来介绍说,“这位崔中丞的兄长可了不得,是西川节度使、检校尚书仆射崔宁,雄踞蜀中已有十年,家财何止亿万啊!” 杨绾呵呵笑起来,他捋着胡须,眯着眼对崔宽说,“长安城这两年每年百姓用水不足,除去春旱影响外,很大缘故是达官贵人在城内各水渠上架设水硙(即水碾),减耗水力,壅塞渠道所致。本来想叫你崔氏毁去你家五处水硙,给朝中百官做个表率的......” “月堂要平,水硙也要毁!”还没等杨绾话说完,崔宽就立刻拧起眉毛,挥动袍袖,非常有气势地表态道。 杨绾满意地点点头,接着柔声下来,举起食箸,对着所有人说吃吧吃吧。 赴宴的众多官员勉强地笑起来,也互相举起食箸劝道,吃吧吃吧。 但锦衣玉食惯了的他们,那里能吃得下去啊!高岳看着他们,各个呲牙咧嘴,痛苦不堪,而杨绾亲自夹了几份野菜,摆在自己口中慢慢嚼动着,嚼着嚼着,便又哭了起来。 相国这么一哭,众官们不明所以,各个急得停下来,眼泪也要冒出来了。 “诸位,我杨绾平日里还自认为节俭,没想到今日亲口吃了国子监的饭菜,才知道天子门生这些年都过的是何等寒酸何等悲苦的日子!”杨绾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伤悲,泪水顺着他满是褶皱的脸上汹涌而落。 众官顿时都嘤嘤而泣,恨不得比相国还要悲伤, 这时崔宽又转了出来,当场提议,“请将京城六品以上官员每月手力课钱,统一拨给国子监为厨料钱。” 崔宽这话一说出口,其他官员表面上都应和,心中全是片“mmp”之声。 手力课,本是唐朝的一项徭役,即征发配给人丁为官老爷们服务,给京官配的人丁叫防阁、庶仆,给外官配的人丁叫白直、执衣,此外还有士力、仗内、亲事、门夫等各色杂役,主要任务就是给当官的抬轿子、扇扇子、贴身护卫、看大门、端衣送茶等等;这本来是项固定的福利制度,可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一来当官不需要那么多的仆役,二来老百姓也不想被征发去从而耽误劳作,于是唐政府自开元天宝年间,索性将所有“手力课”由现役转为纳资——即京畿和州县的百姓,直接缴纳“手力课钱”来代替劳役,而这笔钱也作为官俸的一部分,发给京官外官们。 现在崔宽公然要将手力课钱送给国子监当厨料,这,这简直是,慷我们之慨,成你崔家之美,反正你崔家也不靠官俸吃饭! 但对崔宽的提议,杨绾大大地表示赞同,赞扬崔家不愧是博陵崔氏的后裔,家风果然了得。 转瞬间京兆少尹杜济也转出,同样拜伏下来,主动要求,“此后京兆府送举子去礼部应试,送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五人,送二十人的话,就先从国子监内挑选十人——不能让天子门生受委屈。” 高岳心想,马上汾阳王的掌书记陈迴光也要转出了吧。 果不其然,接下来陈迴光果然也拜伏在杨绾案前,称回去后必将谏言汾阳王,捐出五千贯来修缮国子监的鲁圣人宫和各堂各馆舍。 “很好,汾阳王若是有此首善之举,京中其他重臣都会踊跃响应的吧!王缙先前当路时,唆使圣主和各节度使施舍大批钱财,广建佛寺,京畿无数美田皆被寺社吞并侵占。马上少不得要一一退还,用作官田、学田之需。” 杨绾此言一出,整座论堂之内,国子监上下无不欣喜。 3.结棚少陵原 高岳身边的刘德室,甚至将腰弯下,感动得哭起来,当场大喊道,“国家有贤相若此,我等顿有起死复生、白骨生肉之感!可惜的是张老丈没见到宰执散播德音的好时候,就先一步撒手人寰了啊!” 听到这话,高岳、卫次公等许多国子监学生,乃至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无不唏嘘洒泪,其中王监司还带头膝行而出,对着入席的各位官员是顶礼膜拜,口称感念他们的大恩大德,而诸位官员们也纷纷还礼,整个场面十分让人感动。 而高岳在心中却暗暗钦佩着这位宰相,心想这才是真正当官的人:有气势,有格调,有办法,有立场。 而杨绾内心也欣喜非常,便宽慰丢掉“手力课钱”的官员,“诸位也不要担忧,奸相元载之前制定内外官俸料(即俸禄),重外官轻京官,再加上长安米贵,经常不能足额发放,以致在位不少生活艰辛,待到国子监这件事完成后,我便会和常相一道主持俸料变革,务求让诸位安心在京城从事官业。总之,没收寺社田产,充入国子监官田和厨料,国子监一旦稳定下来,手力课钱少不得要还给诸位。” 这话说得,又让很多官员高兴起来,而后杨绾连拍了三下食案,中气十足地表态说,“削寺、国子监和官俸这三件事,本相定要将其办好,绝不食言,除非本相哪日死了。” “丞相洪福齐天,寿命绵延!”各位官员和论堂内的国子监学生无不拱手祝道。 这下杨绾终于开心笑起来,他摸着胡子,随后说诸位开始用餐吧。 杨绾在国子监上的话语果然瞬间在长安城起了作用,太学馆里的学生在国子监里纷纷在讨论着变化:据说不少佛寺已吓得开始退田,汾阳王在府中听说杨绾对陈迴光说的话后,不但表态要捐五千贯为国子监修缮费,还立刻撤去了八成的声乐,以示节俭;而京城其他的大官和大将们,也纷纷表示要拆毁奢华的宅第,争取将这股“木妖之风”给彻底刹住。 而国子生、太学生和四门学生们也开始有变化,赌博、嫖宿、游手好闲的人迅速少了,很多学生开始在馆舍里读书温课,或向博士、助教请教问题,一番蒸蒸日上的景象。 又过了数日,高岳没有去红芍小亭,那薛瑶英也未再来找过自己,转眼到了张谭出殡的时刻,因张谭生前没有任何亲人,故而亲人致奠的仪式就省略掉了。 前来为张谭送行的,全是太学馆的学生,以高岳、刘德室为首,共有数十人之多,大伙儿合力将装着张谭尸身薄薄的輴(即灵车)引出,抬到了国子监墙边的荒庭当中,而后升车——那兴道坊凶肆的两位挽歌郎举着系着白幡的长竿,开始长声恸哭起来,边走边唱,高岳、刘德室、卫次公,包括那位渤海学生杨曦也难得没抄佛经,及以下五十多穿着破破烂烂深衣的太学生,开始扶着张谭的輴车,迎着春季初升的日光,向城南的少陵原而去。 莽莽少陵原上,走到此已经是下午时刻,凶肆操办的人已事前在一片竹林边掘出个小小的浅圹,张谭的輴车被放下来之后,刘德室跪在圹前将各种明器给陈列好,对着张谭的灵柩哭着说到:“老丈啊老丈,你客死长安城,在黄泉下也不要想着魂归故乡,因为现在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啊!能把你葬在这儿,也多亏逸崧慷慨解囊,你泉下有知,得庇佑逸崧、从周他们早些考中进士,给我们国子监争光添彩。还有前些日子杨国相刚来我们国子监,以后咱们的给房和厨料快有着落了,京兆府也答应优先解送我们国子监学生去礼部试,以后前程会越来越好的。” “多谢逸崧慷慨解囊,为老丈安葬。”这时,所有来送葬的太学生们都拱起衣袂,向高岳拜谢。 高岳心想,薛瑶英所说的结棚的时机到来了,便转身站起来,对在场所有人说,“诸位,国子监现在的情况大家都了解,虽然杨国相做出了承诺,但是我们也得自己争口气,不能再在十三年的礼部贡举当中剃光头了,这样才不会受之有愧。” 卫次公便乘机提议,“不妨我们结成个棚,互相照应,如何?” 这群太学生互相间看看,觉得高岳说的在理,国子监现在沦丧至此,若再不思振作,怕是连杨绾也挽救不了,况且自己穿上这身深衣,怎么说也是国子监太学馆的人,太学馆名誉低沉,自己身为其中一员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另外,现在礼部试的形势越来越严峻,宗正寺、京兆府、同华二州举子们的竞争不说了,来自地方州县举子的威胁也越来越大,为今的办法,便真的如同高岳所言:咱们西都国子监的太学生们,结成个同气连枝的棚,先推出几位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再援引其他后进,在科场、官场上抱团,这不失为一个最佳的办法。 “我等不才,愿结成西都棚,并唯逸崧兄长马首是瞻,愿奉兄长为棚头!”几十名太学生迅速达成一致,齐齐对高岳请求道。 高岳急忙推辞,说“我也不是......”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卫次公无情打断,“逸崧你也不要谦逊,我们太学馆西都棚的棚友大会决定了,就让你来当这个棚头!” 随后卫次公当机立断,直接在张谭的圹前取出纸卷来摊开在山坡上,奋笔疾书,瞬间就写完了《西都结棚文书》,里面称: “天子庠序,太学儿郎,人以类聚,结交棚友。 我等至诚结棚,有条有格,父母生其身,棚友长其值。与棚友交,言如信,世语相续,大者如兄,小者如弟,危则相救,难则相扶,共抬身价,互通有无,或提或携,情好无貮,山河为誓,终不相违。 三人成众,亦要一人为尊;西棚之中,切籍三官钤辖。 长者高岳,请为棚头,统括大小棚务; 卫次公为棚官,仲裁事理; 更有刘德室英明厚德,智齿为先,请为录事。 棚中诸人,须以三官为裁决,不得紊乱......” 洋洋洒洒写完后,在场诸人包括高岳在内,都提笔在文书上签下各自的姓名。 高岳写完名字后,便站在了风儿烈烈的少陵原上,随着声“掩圹”的喊声,一片哭声里,张谭的灵柩被无数黄土掩上了,竖起座寒碜的石碑。 他极目远望,天际暮色沉沉,远方墨色空中,跃出颗暗红色的星辰来,“那么便擦干年轻人最后一滴泪,在这座长安城里搏上一搏吧!” 4.韬奋三才子 下葬了张谭,返归太学馆后,高岳在自己的丙字房,和卫次公、刘德室碰头,商议说“咱们的棚,叫西都棚的话太不好听,得有个响亮的名字。” 因为卫次公和刘德室尚不觉得,毕竟长安叫西都,洛阳叫东都或神都这种习惯已经许多年下来了,大家不会有丝毫违和的感觉,但高岳还是心有耿耿——他以前是给西京市丝路影视城里写剧本的,娱乐圈的事情他多少了解点,西都和“xidu”这种行为谐音,总觉得有些不太健康积极的感觉。 “不如就叫朝阳棚好了。”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听到这个名字,深深地扶额,然后说“和原本的‘西都’犯冲,不太好,换一个。” 刘德室又提了几个名字,棚头高岳还是不太满意,接着他喃喃说道并踱来踱去,“我们这个棚,除去结义互助之外,更要有种昂然、勤奋的精神包含在里面——所以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 言毕,高岳便提笔在一方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烛火下,卫次公和刘德室凑上来看,原来是“韬奋”两字。 “那以后就叫韬奋棚?” 高岳点点头,显然比较满意,“这名字不错吧,精气神都在里面。” “不错不错。” “以后我是韬奋棚头,从周便是韬奋棚官,而芳斋便是韬奋录事。” 刘德室激动站起来,转动几圈手说,“我们三人,合称为韬奋三子!” 接着三人又合计,设立个“棚仓”,即棚里面的公共金库:每名棚友入会必须要缴纳五百文钱,此后春夏秋冬时各要再缴纳三百文钱,用于购买温课所需的纸张笔墨,和韬奋棚投行卷所需。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想要谋取进士的话,光靠棚仓的这些会费是远远不够的,更多是起个凝聚人心、约束行为的作用罢了。 卫次公和刘德室离去后,高岳呆在丙字房的斗室间,待到他再坐到这个房间的榻上时,就很不习惯了,因为他在红芍小亭留宿过一晚,那满室缭绕的清香,那榻上的羽毛垫和绮席,还有芝蕙前前后后侍奉他一整夜,现在再在太学馆这萧然的斗室里过活,便如自龙王爷府里见过宝般,俗物便再也入不了眼了。 好不容易挨着入睡,度过一晚,次日高岳起床后,便想起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胜业寺的女写经人来: 一来要找那女写经人,学习她的书法; 二来要找她给安葬下去的张谭抄录些经文,权当给张谭祈求些冥福,也希望张谭若真的有灵,能加持加持国子监的同学们。 于是到了白昼,高岳走出务本坊,走过平康坊北坊墙,还挂念着在里面的杨妙儿、王团团、蔡佛奴、宋住住等人,不知他们如何,但转念一想:现在他们都在忙着进士团的事情,怕是不会闲下来——唉,还是先忙好自己的正经事为上。 不久,长安城的东市和遥遥相对的狗脊岭便出现在他眼前,看着于白日依旧阴森可怖的狗脊岭,及其上荒草当中隐隐可见的刑神庙,高岳不由得想起自己刚穿越时跌入刑人坑里所看到的种种惨状,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加快了脚步,离开了这个血腥之地。 胜业坊就在狗脊岭稍微往东之地,其坊名所得自于西南角的胜业寺。 高岳走入胜业寺的院落,发觉其果然气派,院落核心是所阔五间、深三间的“两头九脊”大殿,构筑在玉白色的台基之上。因胜业寺的开山祖师景晖和尚,和唐朝高祖李渊交情匪浅,所以寺庙内始终香火鼎盛。 高岳走到台基的阶下,在过道边见到一个正在扫叶子的小沙弥,便问胜业寺的写经人都在何处,那小沙弥合掌还礼,而后将手指向胜业寺靠着坊十字街的鸣珂曲,说那里有向着曲而开的五间写经坊,所有受雇于寺庙的“经生”都聚集在其中。 经生,便是薛瑶英口中的写经人。 擅长书法的民间人士,有部分受雇于政府机关,称为“楷书手”;也有部分自由谋生的,他们一般受雇于寺庙抄写佛经,也会给普通百姓抄些书仪,比如书信往来、升官发财、早生贵子之类的,用一刻不停的写作来糊口,这类人便叫“经生”。 现在高岳明白,后世著名的敦煌学,其中大部分的文本,都是这群默默无闻的经生一个字一个字辛辛苦苦抄写出来的。 出寺后,高岳刚走到鸣珂曲的街面上,就能看到对面确有五间房,屋梁之下许许多多的经生正在那里,提笔在木架上的纸卷上不停歇地抄着写着,里面有不少女经生。 “不好,兴道坊凶肆只是给我个免费抄佛经的木契,而薛瑶英只是说让我来寻名女经生,但谁能想到这里的女经生可不止三五位,到底是谁?”高岳停下脚步,看着写经坊攒动的人头,大伤脑筋。 突然,写经坊里传来了声女子的叫骂声,“无赖汉!” 然后一名汉子哈哈笑着,抱着一大卷经文,光着脚丫就穿过写经坊众人的间隙,窜到了鸣珂曲上来。 “抓住他,抄录经文不给钱,郭小凤唆使来的无赖汉!”里面的女声充满愤怒,看来本人也正穿过人群,正在追赶这汉子。 “又是郭小凤的手下!”高岳顿时大怒,郭小凤这家伙要夺宋住住的本元,现在又叫人赖女经生的抄经钱,简直是标准的妇女之敌! 于是侠义心肠热起来,高岳便冲上去要拦住那汉子。 这时一名梳着坠马髻的女子,风风火火纷纷怒怒地跑出来,站在写经坊的门口,还对着那汉子喊到,“无赖汉,给我抄经钱。” “别跑!”高岳也一下子横在那无赖汉的面前。 “给你吧!”那无赖汉将竖起来的经卷一下子扔到了高岳怀里,然后哈哈笑着,斜窜入了十字街东薛曲的巷子里去。 “唉!”高岳抱着经卷,刚准备追,就听到尖利的“咻”的声音,刚转过眼来,就觉得“嘭”声,双眼一黑,鼻梁被大力击中,里面骨头都要碎裂似的,而后浑身剧痛着,咕咚声,倒栽在曲街之上,来个仰八叉。 倒下的瞬间,他抬眼看到,一颗鞠球咻咻咻地弹起到了上面的天空中,尚没有下落——刚才就是这家伙砸中自己的。 “又来个无赖汉,还想接应同党?”约三十尺开外,写经坊门前,那女经生撩起裙裾,还伸着刚踢出那颗鞠球的腿,对着倒在地上捂着鼻子的高岳恶狠狠地说道。 5.彩鸾小楷书 “我不是啊......”高岳捏着几乎要断掉的鼻梁,挣扎着从满地经卷当中坐起来,“啊,啊,你把我鼻子给踢出血来了。” “嘭”又是一声,那鞠球又直直坠下,砸在高岳的幞头上,高岳摇摇晃晃,眼冒金星,咕咚声又躺倒了地上。 “郎君,郎君啊。”听到这连续的喊声,高岳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头脑昏昏沉沉地,他恍惚间好像回到了现代,“别,别再催我的稿了......不给足钱,我可就要在剧本里埋雷了......” 然后他看到了写经坊上密密麻麻的椽子、斗拱,一圈贴着自己的脸的男女经生,眼睛都眨巴眨巴的,看起来是抄书时间久了都严重近视,亲切地呼喊着,“郎君啊,郎君,你没事吧!” “啊!”高岳大喊起来,从胡床上直起身子,几名经生吓得都往后退了两步,然后高岳摸摸鼻子,还好没有断开,只是红肿起来而已。 隔了几步,那用鞠球踢中自己的女经生,看着自己,靠在抄经台上,扰扰发髻,说“都散了都散了,这太学生应该没事了,都是误会,各自忙各自的吧!” 那些经生们都哦了声,接着散落走开,去各自的抄经台处,去抄写佛经了。 然后看高岳捂着鼻子慢腾腾靠近自己,那女经生眼光躲闪,抓抓后脖子,嗫喏道:“不好意思啊,还以为你和那无赖汉是一伙的。” 细看起来,这女经生虽然衣衫半旧,发髻散乱,但模样还是挺美的,年龄大约二十多岁的样子。 “请问......”高岳捏着鼻子,皱着眉毛,用很重的鼻音继续询问。 “不要请问了,踢中郎君的鼻子是场误会,小妇也很内疚,但真的别向小妇索赔,小妇现在都快没下锅的米了。”那女经生将双手伸出,紧闭双眼,表示坚决不接受高岳的请求。 “不,我要找的就是位很会蹴鞠的女经生。请问女士(唐人尊称女性为女士)高姓大名。” “吴,吴彩鸾。” 不一会儿写经坊的后院里,经卷堆积如山,一棵叶盖很大的榆树在院子当中,高岳坐在树下的胡床,继续摩着鼻梁,断断续续说明来意,表示他可以出足额的价钱,请这位叫吴彩鸾的女经生为自己和整个“韬奋棚”抄录部《切韵》。 只要有了这部书,以后诗赋做起来便方便准确多了,能最大程度避免犯韵的问题,毕竟唐朝考场上的诗赋对格律要求是非常琐细严苛的。 吴彩鸾挽起裙裾,系在腰带上,下身穿着却是便于劳作的胡风长裤,听到高岳的要求,她很干脆地应承下来,“可以!但小妇最近背运,遇到几位抄完赖账的贱人,特别是那个郭小凤,还经常喊恶少年来欺辱小妇。要小妇抄切韵倒是可以,却要付现钱。” “不知价钱如何?” 吴彩鸾哈哈一笑,然后举起五根手指,“一部小楷切韵,一万一千又五百字,五千钱!” 好家伙,五千钱就是五贯,也就是说吴彩鸾每写两个字,就有一文钱,这要价可比他先前在那个时代编剧本要贵多了。 谁叫吴彩鸾垄断了切韵这部书的抄写,而韵书现在又大行其道呢? 不过现在并不是心疼钱的时,高岳当即将身上带的所有钱都拿出来,偿付给吴彩鸾。 “你是谁介绍来的?”吴彩鸾见他是个爽直人,便追问了句。 高岳望望四周,便小声告诉她,是红芍小亭的主人介绍自己来的,说胜业寺写经坊有位女经生,蹴鞠和小楷都特别厉害,没想到今日自己亲身感受到了前者。 吴彩鸾哼哼两声,说“原来是薛莘若那家伙。”接着她介绍说,自己也是个女冠,“彩鸾”是她的道号,以前和薛瑶英就认识。 一个女冠道姑,怎么就跑到胜业寺当女经生抄佛卷来了? 还没等高岳想清楚,他就听到了莎莎莎莎的声音,好像是无数只虫子在啃咬树皮,密集、迅捷: 原来是大榆树之下,吴彩鸾提起小笔来,径自在一面面于抄写木架上展开的纸卷上,奋笔疾书,速度快得让高岳咋舌,这简直不像是个女子所能拥有的腕力,只见一个个蝇头大的小楷字,在她的笔端下飞也般地流出,但又丝毫没有连笔,笔画异常清楚,字体无比优美端正。 更可怕的是,吴彩鸾抄录起来,是没有一分一秒的阻滞的,这也就是说整部《切韵》,共一万一千五百字,全部都烂熟铭记在她的心中、头脑中和手腕中,再准确无误地透过笔尖,流淌在纸张之上。 这简直就是庖丁解牛的翻版,吴彩鸾抄写切韵,完全就像场盛大的舞蹈,一场由笔墨造就的舞蹈! 一会儿,吴彩鸾大概是觉得右手疲累,便换了左手再继续抄写。 可怕的是,左手写出来的小楷,居然和右手所写,毫无二致! 就在高岳啧啧称叹时,短短一个时辰,吴彩鸾甩甩手腕,喀喀喀地捏动几下脖子,将笔搁下,而后把纸卷成轴,说“郎君,切韵已全部抄录完成了!” “噢。”高岳瞪着眼睛,也顾不上受伤的鼻子,颤抖着双手将切韵卷轴取来打开,一万余字的小楷方方正正、密密麻麻地展现在他的面前,最末处被吴彩鸾盖上个小小的钤印,印章图案是头老虎。 “放心郎君,绝不错半个字。”吴彩鸾极有信心。 谁想下一步,高岳径自拜伏下来,他已完全被吴彩鸾的神乎其技给折服了,“其实晚生来还有个请求,那就是要向炼师你学习八分楷书!” 因为先前薛瑶英便提醒过他,“我唐以书法为艺,故男女都习楷书,而像逸崧你这样的字,就算诗赋文理韵脚都通顺,光是因字丑被下第的可能性都是九成九,不知道你以前是如何忽视的,真的是‘罪不可恕’。而我唐科场、官场通行的书法只有一种,那便是八分楷书,上至圣主皇帝,下到黎民庶人,都以工八分楷书为荣,这真的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技艺,不可不精。瑶英介绍你来找那位女经生,就有这种目的在里面。” 听到高岳的请求,吴彩鸾也有些愕然,但看高岳满脸的真诚和严肃,心知他不是在开玩笑。 于是吴彩鸾便抓抓坠马髻,接着将目光仰起,望着榆树枝叶,叹口气认真地说,“高郎君教你并非不可以,只是自现在起,你三年不可再写字,然后再来找小妇好了。” 6.大唐馊鸡汤 “这是为何?”高岳站在树下,大惑不解。 吴彩鸾背对着他,又长长叹口气,说“高郎君你可知琵琶师要换师学艺,须舍弃弹奏琵琶足足十年,等到他把以前所学习的全都忘记,才能去学习新的奏法。书法也是一样,高郎君你之前的书法积弊已深,必须三年不再写字,然后再来和我学八分楷书。” 高岳若有所思,接着连连点头,表示认同吴彩鸾的说法,接着他靠近两步,在树荫下低声对彩鸾建议说,“敢问炼师,这若是使钱的话,可以不可以加速呢?” “哎,高郎君就是聪明!”吴彩鸾一听到这话,哈哈笑起来,转身爽快地拍拍高岳肩膀,“钱到就心诚嘛!三年空白期,一年十贯,高郎君只要奉给我三十贯钱,立刻加速,明日便可来学楷书。” 第二天,高岳一早就离开务本坊,他把那部《切韵》交给卫次公和刘德室,让韬奋棚的所有成员立刻动手各自抄录一份,以备学业参考。自己则背着茵席、食盒和三十贯钱,一路跑动,来到胜业寺写经坊当中。 写经坊的院子当中,吴彩鸾叉着腰,早已在等着他,等到高岳到来后,立刻双眼冒光,就问钱呢钱呢,高岳将三十贯悉数奉上,彩鸾毫不客气地接过来,就盘膝坐在旁边的蒲席上,开始细心地点起钱数来。 “炼师请问八分楷书的练习?”高岳忍不住,拱手询问。 吴彩鸾望望他,然后爽朗笑起来,拍拍自己脑门,“你瞧小妇的这钱,啊不,记性!”随后她在抄经的木架上架起一卷佛经,又给高岳笔墨,便拍拍手,“这卷大约八百字上下,日中时分就要抄好。” “炼师不对晚生有所指导?”高岳心中有些不满。 吴彩鸾不耐烦地坐回到蒲席上,拍拍大腿,“我说高郎君,你是识文断字的太学生,应该晓得我唐的大画师吴道子的故事吧?” “不知。” “那小妇就告诉你,别看吴道子成名后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他还小的时候,最早是被父亲送到贺监那里学书法丹青。” “贺监是哪个?” “这个你都不知道?贺知章(贺知章担任过秘书监)啊!” “哦。” “你晓得吴道子去贺监那里,贺监第一日叫他画什么吗?” 高岳想了下,猛然觉得即视感铺天盖地,然后脱口而出,“莫不是,鸡卵?” 刚才还一脸神秘兮兮的吴彩鸾,立刻泄了一半的气,表情大概是“原来你也知道啊”。 “所以,贺监每日都叫吴道子画卵,有一天小吴道子忍受不住,就问业长贺监说,为什么我每日都要画卵啊,卵有个什么用啊?你猜贺监怎么回答的?” “是,贺监回答说,鸡卵横着是这样,竖着是那样,躺倒又是一个样,然后每个鸡卵间都有细微的差别,我们当画师的,定要把握卵和卵之间纤毫的差别,这样才能让我们穷形尽相地认知这大千世界,这便叫——有个卵用。” “对对对,有个卵用。”吴彩鸾兴奋地晃动手指,意思高岳此言不虚。 高岳笑容渐渐平和,“炼师可知,最后那些鸡卵何处去了?” “何处去了?” “鸡卵嘛,当然是孵出鸡来,然后被贺监和吴道子做成了鸡肉羹汤给喝了,然则后来摆的时间长了,有点馊味。” 这大唐的馊鸡汤,简直是跨时代跨国家,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啊。 “是啊,他俩怎么就不早点喝掉呢?”吴彩鸾浑然不觉,而后她也无心在和高岳闲聊下去,点好钱后便对他说,“高郎君啊小妇现在要去胜业寺还贷,你就在这抄写,记住以日中为限,待小妇回来后,再给你说说颜鲁公(颜真卿)少年时去拜张旭为师,苦练‘永’字三年的逸话。” “光这个卵的故事就已经让晚生振奋不已了,谢谢炼师啊!”高岳灿烂地和离去的吴彩鸾挥手道别。 这时吴彩鸾却挨过来,看了看高岳方才写的几个字,伸出手来,高岳只觉得一阵细腻的温暖,有种姐姐的感觉(虽然她可能比高岳还小)——他的手被吴彩鸾给握住,“郎君记住,写八分楷书要的是圆润肥美,所以不要用中锋,切记将笔尖侧卧下来,以转动手腕为准。” 交待完后,吴彩鸾才离开。 写经坊已经热闹起来,那群经生们陆续到来,和高岳打过招呼后,各自辛勤劳作起来。 “彩鸾炼师手头很紧吗?”抄录间隙,高岳便问了下旁边的名叫冉三娘的女经生道。 冉三娘想了想,说她只知道彩鸾是因向胜业寺借贷了一笔钱,才答应为其抄写佛经来偿还债务的,至于为何举债,原因也不清楚。可她孤身一人在长安生活,也是相当不易。 高岳点点头,便静下心来,默默按照彩鸾所提示的那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写下去。 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和那位渤海太学生杨曦所为有雷同处——不过他是有目标的,是的,是有目标的,抄写不过是我实现目标的一个必备的手腕。 日影渐渐上移,直到庭院中央,高岳也按照要求,努力地将佛经上的那些文字临摹抄录下来,共八百字,写得他手腕酸痛发麻,额角满是冷汗,这时他在心中更加佩服吴彩鸾:虽然这位贪财又爱灌馊鸡汤,但可在瞬间用蝇头小楷抄完一部切韵并丝毫不错,这份能力绝非常人所及的。 抄完后不久,门外一名男经生走来,看到高岳这卷佛经抄完,很高兴地对着写经坊正堂喊到,“黄大娘你要的经卷已经抄好了。” 很快一名老年妇女,满头银发,还拖着斗麦谷颤巍巍走进来,高岳急忙上前搀扶,那黄大娘连声道谢,待她看到抄好的经卷,更是欣喜地合掌说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接着黄大娘就把六升麦谷留给了高岳,说这是抄经的费用。 又给了高岳两个鸡卵,说你还这么年轻,多补补身子。 高岳刚接过鸡卵,吴彩鸾就自胜业寺回来了,急忙阻止,“黄大娘,这位郎君可是士子,怎可鬻技收报酬呢?” 7.书仪千字文 话说着吴彩鸾就一脚,迅速将黄大娘的麦斗给踢到那边,而后便又准备从大娘手里夺来鸡卵。 “哎呀,不是说好的价钱嘛?你帮我抄佛经,一卷合报酬六升麦,这两鸡卵是我额外给这年轻学士的,他在你这里临习(临摹学习楷书)辛苦啦。”黄大娘眼神看起来不好,絮絮叨叨着。 高岳立刻明白,好你个吴彩鸾,表面上叫我抄录佛经,练习小楷,实则是把我当免费的劳力来赚街坊们的写经报酬啊!力我出,她却来领报酬,还用我的字来鱼目混珠,简直毫无职业道德。 “黄大娘你看,这卷佛经抄的,校勘不精不说,书法还粗陋......”高岳便趁机将自己抄的佛经展开,横在黄大娘的眼前。 “嗨嗨嗨!”吴彩鸾果然急了。 “学士啊,老妇我不识字啊!”黄大娘凑着佛经痛苦地眨巴眼睛,看起来根本不认得其中半个字,更不要说辨别书法的优劣了。 “停,高岳——那,那鸡卵就给你好了!”终于吴彩鸾因害怕露馅而妥协了。 黄大娘离去后,吴彩鸾气得七窍生烟,指着他说,“高岳,你以为给你练楷书的纸张和墨,不需要一大笔钱啊?” “可你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占有我的劳动成果。”高岳不依不饶。 吴彩鸾惊讶而恼怒地张大嘴巴,下面便要给高岳再灌个大唐鸡汤,“你听过狄仁杰相国年轻时用针灸救人,却不愿接受报酬的事吗?你个堂堂太学生......” 高岳急忙摇手,而后用手指塞住两边耳朵,意思就是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吴彩鸾摊开双手,说算了算了,正规的抄经工作又不让你做,马上这六升麦子你想带回国子监便带回去。以后只有三种工作你帮我应付下,一是书仪,二是帮女施主抄零散佛经,三是街坊们借贷、结社等的契约文书,你干这三样足矣,还能替我回点纸墨本钱,顺便搞点鸡卵、麦谷、面饼来当食本。 很明显,这三种事找上门的,都是不识字的,让高岳来应付,顺带练习楷书,是很正常的选择。 总之遇到吴彩鸾这么个师父,只能靠自己野蛮生长了。 见高岳没有断然否决,吴彩鸾的语气也松动了,“马上日近黄昏,就在写经坊吃吧,我顺便给你几样好东西。” 临近申时终结,长安春季的阳光已很暖和地播洒在写经坊的小院当中,在小院靠外的一所小抱厦里,高岳站在门口,手里捧着黄大娘送的鸡卵——已被吴彩鸾蒸熟,敲开个小口,高岳就用小细勺子伸进去舀着吃。 吴彩鸾拍拍巴掌,指着小抱厦里的书架,意思是好东西全在里面。 接着她取出两本卷轴来,书目标签上一个写着《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另外个则写着《智永禅师千字文》,交到高岳手里。 “那个,王羲之的真迹早就被收罗到宫中去了,民间多习智永的千字文,你可以边看边练习;而这本大唐吉凶书仪全鉴可是真正的珍品,原本藏于官府和士大夫家中不外传的,是我机缘巧合下抄录珍藏起来的。” 高岳接过来,只见厚厚的卷轴里插满了叶子(类似书签),数了数足有三十片,分别写着“年序凡例”、“节候赏物”、“诸色笺表”等,还有“四海吉书”、“妇人吉书”、“诸色祭文”等,“官场、家庭、友人、僧道、士庶的书仪无所不包,怎么样够意思吧?以后高郎君你一辈子都能用得上。” 吴彩鸾说得其实没错,高岳这三十贯花的是值得的——所谓书仪,便是士子庶人、官府民间往来的书信规范,这些对于刚刚踏入大唐社会的高岳来说太重要了,正如吴彩鸾所言,能用得上一辈子。 “多谢炼师!”高岳这才放下了鸡卵,喜笑颜开。 吴彩鸾嗯了声,接着就带着狡黠的语气问,那炼师我要去抄胜业寺的经文,三种杂事高郎君愿不愿意替我去做呢? “当然愿意。”这下高岳答应得非常干脆,“只是不知道炼师可否能告诉晚生,何时这书法才能肄业呢?” 吴彩鸾的表情变得严肃,她从书架上抽出卷抄录完毕的佛经来,一看是《妙本莲花经》,翻到了末题尾处,上面一行行写着人物的姓名,抄经人、装潢手、初校、再校、三校、详阅、监制诸人的名字清清楚楚写上其上,其中抄经人的名字赫然是“钟陵经生吴彩鸾”。 “什么时候你的名字可以问心无愧地写于其上,便是郎君肄业之时。” 很快,高岳就把吴彩鸾所赠的书仪发挥出了作用。 这数日来,晚上他回国子监帮些女施主抄佛经,上午就对着《智永千字文》练习书法,下午就端坐在写经坊内院子里,要免费给街坊们写书仪,于是四周各坊的居民络绎不绝登门求助。 “学士学士,我有个朋友从很远的地方来信,你帮我看看,顺带替我回个书仪问候。”胜业坊的徐老丈带来一筐胡麻饼。 “没问题,现在是二月,唔......好叻!”说着,高岳抽出张纸来,很熟练地用铅石在其上打上了一行行“乌丝栏”,然后提起笔写起来: “吾友某某 答书曰: 岁暮将终,青阳应节,和风动纳,丽景光晖。加以翠柳舒鳞,低桃结绿,想俊遨游而缘地;从赏嘉宾,酌柱醑以申心,玩琴书而写志。每念披叙,聚会无因,谨遣数行,希垂一字。 友徐七 大历十二年二月望日” 接下来是个戴着帷帽面纱的民妇,提来半篮鸡卵,说丈夫出门在外三年,先前给她来信,她不识字,请学士为她回信。 “没问题!”高岳便再次提笔,写道“拜别之后,道路遥长,贱妾忧心,形容憔悴。当去之时,云不多日,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翁婆年老,且得平安。家内大小,并得寻常......” “告诉我夫君,他去年还添了个丁,是男孩。”那妇人揭开面纱笑吟吟补充道。 “好。”高岳不及多想,便准备补上些喜得贵子的吉利话在书仪之上,不过很快,“嗯?谁想一别,春秋三载”,然后怎么去年就“添丁”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胡乱凑上几句“夫君有梦,贱妾有应,前年坠盘,忽感而孕,落地成麟,千喜万幸”云云。 8.忽有贬谪事 那妇人收了书仪,欢天喜地的去了。 下面来的是胜业坊茶肆的老板,他希望高岳帮他写封讨债的书仪,高岳便又蘸墨提笔,宛转侧卧,写到: “某某乙: 课税之明,有司逼迫,家无贮存,乏斗备充,忙忙之诚,文不能述。足下先有所欠,都不合言,以此催驱,方才咨白,下流处置,济此悬绝,伏垂照察,至勿推延。他时所需,不敢违命。 谨伏。” 老板接下书仪,递来两小瓯上好的茶饼给高岳收下,连说这下好了这下好了,下午我就去索要对方欠我的五斗麦子。 结果老板刚刚走出写经坊,就听到外面有人喊了他声,“索债啊,要不要我们随你去索,保管索到,抽取些佣费就成。” 高岳听这声音,隔着抄经台望去,果然是郭小凤手下那群恶少年,正缠着茶肆老板,要帮他索债呢! “不敢烦劳,都是朋友间的小往来,就是几斗麦子的事。”老板急忙笑着解释道。 接着那群恶少年袒胸露腹,带着满身酒气,醉醺醺地闯到写经坊来,带头的嚷道,“听说这里有免费写书仪的,快给我们小凤哥写封提亲的书仪,喔!”接下来便是声震耳欲聋的酒嗝。 “三娘,你去应付下。我自有处断。”高岳蹲伏在抄经书案下,对冉三娘说到。 待到冉三娘周旋完,那群恶少年离去后,高岳才知道:原来那郭锻因捕杀元载幼子元季能的“苦劳”,已被提拔到万年县当兵曹尉了,而郭小凤也使了钱,马上要去朔方军那里当名虞侯,毕竟他父亲和汾阳王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戚关系。 于是郭小凤觉得自己事业有成,但还未成家,所以就来这里要写封书仪,说是提亲,实则是要逼迫平康坊的宋住住嫁给自己,名正言顺夺她的本元。 “这样说来,这本元好像是......”高岳这才摸着下颔,恍然大悟,但他很快又警醒自己,连说不不不,宋住住和那个蔡佛奴才是两情相悦的,不能让郭小凤这狗贼得逞。 之前冉三娘欺骗那群恶少年说,提亲书仪必须要选择吉日,请七天后再来。 高岳便想,这七天后一定要帮帮蔡佛奴,但是以什么点子呢? 正在思索时,旁边突然传来清脆悦耳的声音,“高郎君。” 高岳猛然抬头,居然又是芝蕙女扮男装,一副小厮模样,站在自己面前,看起来十分焦急匆忙。 “怎么了?” “请在后院与郎君说。” 在写经坊后院的大榆树下,芝蕙贴近了高岳,低声切切说,“红芍小亭的炼师有急话要递给郎君——现在郎君即刻离开这胜业坊,急速前往小海池处,去柜坊那里取出钱来,越多越好,并雇一匹上好的马、一辆檐子,然后去万年县的道政坊接个人,再直出去万年县东北三十里处的灞桥驿,到了那里你找个叫吕华的,他是灞桥驿的驿长,然后他会帮郎君安排好所有的!” 说完,还没等高岳丈二和尚摸着头脑,芝蕙便从随身背负的细竹书笥里,抽出一卷轴子,对高岳补充道,“这轴画郎君带在身上,是最重要的信凭,万望保管好,去了灞桥驿便什么都知道了,小婢随您到道政坊,出城后便只能看郎君的了。不过炼师交待了,郎君的荣华富贵、快马一鞭,就看此日了!” 高岳稀里糊涂,接过了那轴画装好,背起了书笥,接着就跟芝蕙飞奔出去了。 吴彩鸾去胜业寺抄佛经了,大概不到入夜回不来。 他俩先是赶到西市小海池,取出二百贯钱来,用箱箧装着,放在雇佣的车上,并雇了匹枣红色的马来,接着又折返往东,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道政坊的坊门前。 这时已是日暮时分了,“郎君在此稍候。”说完芝蕙穿着少年小厮的衣衫,却以标准的少女姿态往坊里的宅院跑去。 高岳则立在坊墙外的马车边,与暮鼓声里焦灼地等待,他到现在还不清楚薛瑶英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一会儿人声喧哗,但见群仆役扶着名头遮面纱的贵妇,急匆匆走了出来,芝蕙悄悄跟在其后。 “杨郎,杨郎现在何处?”那贵妇一见马车边站着的是高岳,便急忙问她丈夫的下落。 “贬谪的敕书今天就下来,主人接到后,即被逼着去都亭驿上路,然后到了灞桥,幸亏当地驿长上报说缺马不能成行,拖延了时间,不然连来通报主母您的机会都没有。”一名年长的仆役对那贵妇流泪解释到。 “不行,杨郎走得如此匆忙,家中财物都没有携带啊!”那贵妇又顿足哭喊到。 “你倒是快上车啊?”高岳也满面焦急,心想“难不成还要收拾细软首饰?” “夫人来不及了,一切有这位高郎君主持,请快上车。”芝蕙上前劝说,“家中的财物夫人根本无法带走,马上京兆府的人可能就要来抄检了,那时夫人便无法伴行。” 贵妇这时才恍然大悟,便走到车前,向高岳道了个万福,接着上车取下垂帘。 高岳则在众奴仆帮助下翻身上马,接着那年长奴仆牵着,一马一车,头也不回地出了万年县。 出城时天色已黑,仅有两名仆人跟随,那年长的在前面牵马举着火把,还有位则伴行在那贵妇的滚滚车轮旁,高岳在颠簸的马背上,透着摇曳的火光,只能看到大道两边,都是黑漆漆的树林和田野。 那贵妇问到,“杨郎被贬得如此急,可知要去何处?” “据说是去道州!”那在马前跑的老年仆人回答道。 咕咚声,高岳回头,大约是那贵妇听到这个噩耗,直接昏过去了。 道州,和后世大文豪柳宗元被贬的永州距离不远,在当时的唐人眼中都是偏远莽荒、瘴疠横行的地界,是专门安置被贬官员的。 大概两个时辰后,即深夜时,他们一行跌跌撞撞,来到了灞桥驿。 灞桥驿是西都长安外首屈一指的大驿,故而在其驿站四周等于是形成个热闹的村镇,还不用受长安城内宵禁的影响,此刻驿站四周烛火仍如繁星般。 驿站门前,高岳刚刚踩着马镫下了马,就有位吏员上前对他行礼,自我介绍说是这里的驿长吕华。 “那个,人和钱我都带来了。” 吕华便拱手靠近高岳,悄声道,“人也好,钱也罢,请郎君入驿亲自送到那人的面前。” 9.灞桥驿迁客 高岳心想:薛瑶英这个女冠道姑可真是有些手眼通天的意思,她身为元载的小妾,似乎在这座唐帝国京城里脉络极广,连灞桥驿的驿长吕华都第一时间向她通风报信。 说明薛瑶英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而元载虽然覆没,但原本在他周围凝聚起来的一个官宦集团,却没有被连根拔起,而是选择了蛰伏——并且他自己,似乎也在隐隐中,卷入到不同集团的斗争里去,庙堂便是江湖,这句话倒没有说错过。 于是听从吕华的建议,高岳在那贵妇所乘坐的马车停稳前,便直接走到了驿馆当中。 整个四面环着楼宇的驿馆,一层的驿厅摆满了食案和矮杌,这是供过往官员用餐的地方,整体布局和太学馆的馆舍没太大区别,此外对住校长达七年的高岳来说,也非常亲切。 只见一层正中央处,一名穿着官服的男子,正茕茕地坐在那里,面前一盏烛火,几盘菜蔬,背对着高岳,看起来满怀愁怨的感觉。 旁边站着名驿吏,见到吕华和高岳一道进来,便上前打招呼,“驿长来了。” “这位是国子监太学生,渤海侯高公之后高岳高逸崧。”吕华上前,第一件事就是介绍高岳。 “哦?”那穿着官服的男子回头,高岳看清楚了他的相貌,眉目疏朗、仪表堂堂,尤其是把黑亮亮的胡须格外威风,直接飘拂在胸膛上,这大概就是古代人最喜欢的“美髯公”类型。 接着那男子起身行礼,高岳见他的官服已是深青色,便知道肯定是被贬官了,便也急忙回礼,并说“尊夫人我已护送来了。” “惭愧,今天得到敕令,远流为道州司马,并且不得在京城逗留,即刻直接从都亭驿起身,至灞桥驿,原本连夜便要行舟出发的,多亏驿长吕九和这位崔十八的帮忙,以驿站缺马为由,才延迟了一晚,能让贱内随行。”那男子声若洪钟,虽然身处逆境,但依旧神采奕奕。 难道,他便是薛瑶英所说的那位“能给元载复仇雪恨的人”? 说完,那男子团团长揖,谢了驿长吕华,也谢了那位叫崔清(崔十八)的驿吏,同时也向高岳表示感激。 高岳回礼的瞬间,便看到那男子腰上挂着的骨筒传符。 因为方才出城时,这男子的夫人体弱晕倒,高岳一直没问她夫君的身份,现在看到传符才明白了。 原来,唐朝官员过往驿站接受免费食宿招待,是要持有门下省颁发的传符的,这传符还要按照东南西北雕刻为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四个形象,装在骨筒当中——后来因驿站来来去去的官员太频繁,故而传符开始多由纸券替代,这男子依旧用传符,足见贬官前他于皇城内的地位,是非同小可。 传符是朱雀形的,因为他要往南走,远贬道州,而骨筒上还刻着路程的长远,更在烛火闪耀下,看清楚了这男子的姓名: “道州司马,杨炎”。 杨炎! 对于高岳来说,这名字太熟悉不过,哪怕是义务教育阶段的课本也要提他一笔,他难道就是那位后来当上宰相,主持中国古代最深远的税务改革——推行两税法的杨炎? “小杨山人本来为吏部侍郎,马上就要被圣主拔擢为宰执的,谁想却遭奸人谗害,被元相案牵连,才远贬道州的。”那边吕华伸出手来,生怕高岳不知道对方的身份,急忙介绍道。 什么牵连,这杨炎怕压根就是元载一党的。 但这话可以想却不能说,现在薛瑶英所说的“荣华机遇”,便是叫自己把宝押在杨炎的身上! 薛瑶英预测的是杨炎的才能,而我——我是大略知道我唐的时间线剧本的——这位杨司马应该呆不到两三年,就会受诏回京,宰相的位子早晚还是他的,两税法还要靠他去推行呢。 只不过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切背后的细节,毕竟真实的历史绝不像史书里那几行墨字如此简单。 这时杨炎的夫人跌跌撞撞地走入进来,夫妻两人立刻执手,互相哭泣起来。 “来,若不是这位高郎君仗义相救,你我可能要天各一方了。”杨炎将夫人挽着,另外只手指着高岳。 夫人立刻拭干泪水,对着高岳就行礼拜倒,“杨郎走的急,妾身这数日来又卧病在床,假如没有高郎君送车送马,杨郎一旦孤身远贬去道州,妾身又留在长安,怕是最后双双都不得善终,高郎君的大恩大德,实在不知该如何回报。” 该怎么回报,你心中难道没点数吗?不过高岳现在头脑很清醒——薛瑶英把自己当闲棋冷子,自己在这两年又要把杨炎当闲棋冷子——杨炎现在是失势了,受元载案的牵连,被贬到道州去,自己无论是科考还是任官都暂时指望不上他,只能择机而动。 于是只能先说漂亮话了,先把这冷灶烧得更热乎点。 “夫人这是何必!”高岳脸色庄严,上前阻拦住杨炎妻子,后又迅速而礼貌地退了两步,双手交叉向二位回礼,“杨吏侍清正之名满天下,何人不知?不过碍于奸党凶焰不敢伸张而已,只要杨吏侍能安然赶赴道州,静心等待时来运转的那日。圣主必然会体察到杨吏侍的冤屈,一纸诏书召回京城,少不得白麻宣下,受傅说之命(这句他跟常衮学的)。” 谁想杨炎妻子反倒大哭起来,杨炎急忙安慰她并对高岳摇着头,面带难色,看起来十分地窘迫,“说来难堪,元相倾覆后,炎一直在等待处分,谁想天威难测,今日忽然就下了敕令,炎现在是身无分文到灞桥驿来的,原本若炎孤身上路,起码还能凭这道传符,一个驿站接着一个,挨到道州去。但贱内却无传符,沿途驿站是不可能给她提供饭食住宿的。实在,实在是......” 高岳这时候看到吕华隔着那边,对他使了个眼色。 “杨吏侍,钱的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尊夫人的食宿所费,晚生—全—包—了!”高岳眼睛圆睁,也模仿我唐官员,袖子有力挥下,一副斩钉截铁的模样。 10.刘四竟何人 高岳的话十分大气,随即那两名奴仆便按照他的吩咐,将马车上的箱箧搬入进来,足足二百贯的钱财,够杨炎夫人在长安和道州间跑十个来回。 “使不得,这钱太多了,什一也就够了!”杨炎感动莫名,但还是不愿接受。 “哎杨吏侍,道州是个艰苦的地方,到那里您和尊夫人各种开销是迫在眉睫的,二十贯哪里足够?” “可我每个月俸料钱也有五六万,足够花销。” 杨炎这句话差点让高岳的口水喷出来——他万万没想到,明明是贬去道州当司马,一个月居然官俸就有五六万之多,这是贬官啊还是变相发福利啊? 原来,州司马这个职位在唐朝几乎是专门用来安置贬谪外放的官员的(也有安置宿老亲王混吃等死的),可司马官职也是五品的,按照规定确实月俸五十贯到六十贯,意思是待遇不亏你,但你给我离京城权力中心远点。高岳想要怪就怪那个白居易,本来在朝廷也就个太子左赞善大夫,外放去江州当司马,其实品秩根本没有下降,还拿着比京城更丰厚的俸禄,出去游山玩水了段时间,调回京城就当员外郎,后来更是知制诰,大概也就是之前上书言事太愤青太频繁太激烈,宪宗皇帝感到“乐天你造不造你很烦也,奏凯啦!”把他外放了而已,还整天苦兮兮地“同是天涯沦落人”、“江州司马青衫湿”(白居易为五品职事官,但散官品阶却只是从九品下的将仕郎,而唐朝官服遵循的是散官品阶,所以也只能当着五品的司马,穿着九品的青衫了),让普通人对白居易这种“人生赢家”的误会太大。 那,既然杨炎去道州后月俸足有五十贯,那确实不需要二百贯的馈赠。 高岳便单独取出五十贯来说这是路费和首月生活费,这次一定要杨炎收下,杨炎和其妻子千恩万谢,最后没推辞。 此刻吕华和崔清也十分感动,各自掏出一千钱来,撤去了杨炎原本的饭食,自灞桥驿外购置来各种酒食,摆了满满一桌,权当为杨炎饯行。 席间杨炎感慨万千,他亲自站起来端着酒觞,“这次朝堂剧变,元相......炎等数十人遭到贬谪,实在是一言难尽。不过这次炎却得吕华、崔清、高岳三位萍水朋友相助,感恩不尽,炎之所以在朝野小有名气,只因是个重友情的人——若炎这次大难不死,将来必有厚报。” 说完,杨炎将觞中的酒一饮而尽,接着哈哈长笑,自包覆里掏出个木简来,摆在了桌上。 “这是木笏,但炎早晚要把这木的换回象牙的,重新自阁门走回到宣政殿去!” 清晨时分,高岳送杨炎夫妻离开了高大的灞桥驿楼,前往水边。 在那里,驿站的水夫已将船只和马匹备好,单等杨炎上路,下一站是韩公驿,走的是水路,抵达韩公驿后便可换乘驿马,向商於山的陆路进发。 水边的一株柳树下,杨炎和他妻子再次在高岳面前下拜,流着泪说,“不知逸崧在家的行第是?” 高岳心想我本是新中国红旗下一个光荣的独生子女,不过现在既然他已是唐朝太学生,而唐人又最喜称呼行第,所以还是按照那份家状来,“不敢,家中排行第三。” “快呼三郎。”杨炎急忙对夫人说道,于是夫妻两人齐呼高岳为“三郎。” “这可使不得啊,晚生还是麻衣在身。” 谁想高岳的手被杨炎反过来紧紧攀住,只见杨炎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盯得他头皮都要发烫,“三郎之恩,炎生死不敢相忘,又岂能以区区官位论高下?三郎勿复多言,此后无他人时但呼我大兄即可,快,喊声大兄!” “杨大兄......” 听到这声,杨炎高兴到几乎流泪,他死死钳住高岳的胳膊,重重答了声,“这才对啊,三郎!” “大兄!” “三郎!” 两个人互相喊了好几次,这时高岳才想起来画轴的事,便借了几步,从挎带的竹笥里抽出那画来,交到杨炎的手中,“大兄,这幅画是红芍小亭的主人让我送给你的。” “莫不是薛瑶英?”杨炎十分伤感,“她本是元相的爱妾,先前被送到至德女冠里去,不知现在可还安康?” “安康,事实上此次晚生来相送,便是听到薛炼师口中大兄和元相的种种,不由得心生钦佩。” 杨炎点了两下头,接着将画轴解开,河面骤起的长风将画儿展开,高岳瞧见其间俨然画着为身着轻衫的妙龄女郎,正在盘旋歌舞,随着纸面的摆动栩栩如生,宛若活物般,眉眼容貌可不就是那薛瑶英吗? 其下还有四行诗: 雪面淡眉天上女, 凤箫鸾翅欲飞去。 玉山翘翠步无尘, 楚腰如柳不胜春。 “元相......公辅.....”,看到这诗,杨炎立刻回想起在芸辉堂当中,元载亲密地邀请他,共观薛瑶英婀娜多姿的舞蹈,那时元载很真诚地扶着他的胳膊,“瑶英的舞,共赏者迄今只有公南你一人而已。” 说完,元载很有力地拍了拍杨炎的肩膀。 于是坊间和朝野都流传:元载指定的宰相接班人非杨炎莫属,至于自己三个不成器的儿子,元载也曾秘密托付给杨炎,“我百年之后,还能照顾他们的就只有公南你了。” 可现在杨炎连兑现这个诺言的机会都没有:元载和其三子全部被处死,自己则是被殃及的池鱼,远赴道州。 接下来杨炎热泪翻滚,将整幅画轴扔入了浩浩汤汤的水中,目送着它随波逐流,直至消失踪影。 “三郎,不管三年五载,我杨炎总是要从道州回来的,那时候元相的仇、三郎的恩,就都让我来报,指此水为誓。”说完,杨炎扶着妻子,向高岳话别,在登船前他说了最后一句,“三郎,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叫做刘四。” 高岳捧起衣袂,站立在水边,目送着杨炎的船只,向着韩公驿的方向而去。 好长一会儿后,他转身向着灞桥驿的方向走去,那里的驿厩里还停着他雇来的马匹。 但没走几步,他便突然一阵脚软,径自坐在那棵柳树之下。 原本的种种猜测已经连成一线了: 杨炎说,坑害元相的人,叫做刘四,这个四当然也是行第; 而这位刘四应该正是那位在他穿越来的当晚,于风雪里买蒸胡并上朝的那位老者; 这老者曾经对自己说,他的职责便是替朝廷管四样东西,让他不堪重负。 现在高岳明了,四样东西,应该分别是钱、谷、盐、铁。 而这位刘四,应该就是朝廷吏部尚书,领东都、河南、江淮、湖南、荆南、山南东道十路转运使,兼唐帝国租庸、盐铁、铸钱、常平四使的刘晏,刘士安。 刘四,刘晏。 杨大,杨炎。 而我“高三”还未有考中科举进士,就要面临夹在这二大巨头间的局面了。 是危机,还是转机? 11.墙内佳人笑 “左右逢源,左右逢源!”高岳振作起来,开始朝着灞桥驿走去。 这时大明宫城墙外的建福门闲车坊里,等待朝会的官员车马如云,络绎赶来这里,对最近杨炎的突然被贬议论纷纷。 “小杨山人原本可是圣主心中宰执的最佳人选,没想到居然落得如此下场。” “还不是受了元载案件的牵连,这次贬去道州,怕是有生之年也难再回朝政中枢来。” “你们怕是还不晓得,元载牵连的,怕还不止小杨山人一位呢!” “还有谁,还有谁?” 就在一群人在闲车坊院落里眉飞色舞,或忧或喜时。一位老者,迈着四平八稳的脚步走入进来,浑脱帽、半青不黑的大氅,手里捏着几枚亮闪闪的特制钱币(高岳送的),轻咳两声。 那帮京官顿时噤声,然后排成数行,对着那老者行礼,“刘吏侍”、“刘使相”的喊声不绝,于是那老者哈哈笑起来,解开了大氅,露出紫色章服,和金质鱼袋,这会儿礼部侍郎潘炎(他女婿)和刚刚被拔擢为司封郎中的令狐峘从闲车坊的内厅匆匆走出来,向刘晏行礼,接着低声说到,“十王宅使霍忠翼正在内室专候。” 刘晏眉毛一动,接着低下头来,直接赶到了内室。 内室榻上,一位身着朱紫官服的宦官见到刘晏,即刻起身,恭恭敬敬问候了声,“四兄。” 此人正是新任的十王宅使(1)霍忠翼。 刘晏对他如此亲热的称呼,其实是很不以为然的,但为了表面客气,还是和霍忠翼热情地执手,对着双方各自坐定,刘晏便问霍忠翼有何事,霍忠翼就对身旁的一位小宦官努努嘴,那小宦官立即长拜在刘晏面前。 “这是?” “四兄,这是本仆收的位假子,道州人士,名唤霍竞良。” “哦。”刘晏不明所以。 接着霍忠翼身子前倾,刘晏看到他满面谄媚,脸上的麻子更加明显,不由得心生一股厌恶之情,“现在我安排霍竞良这孩子,去了东宫......” 听到这话,刘晏宛若被雷击般,“什么,你的意思是!?” 霍忠翼嘿嘿嘿地笑起来,接着将手抄起来,不再言语。 这时,突然有另外名宦官急匆匆闯入进来,说了句“有大事——杨中郎昨日突然风痹,病情严重。” 这下刘晏和霍忠翼都大惊失色,同时站起来,忙问“重到何种程度?” “已满口流涎,口不能言,足不能行,怕是,怕是——挨不过今日。” “杨绾若亡的话,那整个朝政岂不是全归门下侍郎常衮之手了?”霍忠翼急忙对刘晏说到。 “不急,朝廷总是需要中书侍郎的。”刘晏若有所思,因为现在担当中书令是节臣郭子仪,向来不参与中枢事务,名誉加官而已。 “那常衮......” “无需在意,常衮格局狭小,为人苛细,远不如杨绾。且让他执权一段时间,多数自败耳。”刘晏平淡地判断说。 将近正午时分,高岳骑着自小海池雇来的马,手持着灞桥驿长吕华送的符券和食牒,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长安城,中途还在城边的灞陵馆拿着食牒吃了顿免费的午餐。 “烦劳老丈替我牵马,去长乐坡。”饱食餐饭后,高岳翻身上马,对牵着马的那位杨炎家仆央请道。 “无妨无妨,现在郎君便如同老奴的主人一般。”那家仆丝毫没有为难的意思,娴熟顺从地牵着高岳和马,哒哒哒地直往长安城南的长乐坡的红芍小亭而去。 这时已是早春时节,沿途春光明媚,终南山和长乐坡草木郁郁葱葱,欣欣向荣,不一会儿高岳便看到那检校尚书仆射崔宁家赫赫有名的“月堂”,心想这座奢华的大别业到现在还没有拆除,不过按照杨绾的处置,也该快了。另外见到了月堂,也就表明薛瑶英所居的小亭也快到了,有些事情他要当面问清楚。 走到月堂外的素壁边时,高岳却听到了内里传来阵阵银铃般的笑声。 一株梅枝穿过那素白色的墙壁,垂在了瓦脊之外,现在已只剩数点粉红色的残花,在行走的马背上,高岳被笑声吸引,便透过月堂素壁上的纱窗向里望去,却见墙内是个好大的院子,到处都是红花绿草,彰显着春天的勃勃生机,而那纯真的笑声,正是名竖着双环望仙髻的少女发出的——她大概十五六岁的年龄,仰着脖子,朱唇间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笑得是那么开心,草青色的罗裙随着秋千绳索地急速来回而飞舞着。 就在高岳望见她的瞬间,这少女宛若有所感应一般,也在秋千上侧过眼眸来,和自己对望了下。 这少女的脸是标标准准的鹅蛋脸,微微有些肉,以高岳穿越前的时代审美是很难见到的,丰润的鼻翼上亮晶晶的,是玩耍渗出的汗珠,也使得她茂密乌黑的鬓发像月牙儿般被汗粘在了耳边和腮上,眼睛宛若点漆般黑亮亮的,脸庞和脖子上的肌肤呈现出健康的红润和雪白,酒红色的上衫和衣带一起流动飘拂,罩着绣着金泥缝的束胸,将发育良好的饱满小胸托得鼓鼓的,十分娇憨。 “喝喝喝。”这时高岳的马似乎是来了些小脾气,不太愿意再往上坡费力走,那杨炎的老仆人正在训斥着它,于是高岳便在马背上停了下来,一抖一抖,正巧和月堂里的这位少女面对面——这个场面就有点尴尬了。 可那秋千上的少女却不尴尬,她慢慢停下了秋千,十分大胆地隔着素壁的纱窗,歪着脑袋,目光就盯住了那边穿着深衣的男子,嘴角似动非动,眼眸似笑非笑。 几名侍女见状不对,便纷纷走到了素壁边,连问外面是什么人? 高岳急忙在马背上拱手,自我介绍,“国子监太学生高岳。” “隔窗窥探,何太无礼?”一名年长的侍女愤愤地指责道。 “马儿有些小蹉跎!”那边杨炎的老仆毕竟见过世面,便急忙伸长脖子为高岳解释,“这位是高氏河南房的高三郎,本贯卫州,郡望渤海,绝非歹类。” 结果墙内那少女居然哈哈地再次笑出来,带着蓬勃的元气,对着高岳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双凤眼笑得弯弯的,“卫州高三郎,卫州高三郎,那岂不是和我为乡党了?” “唉,嗯嗯。”高岳反倒脸都涨红了,便转身要走。 这时,道路旁的松林边,芝蕙及时地与几名侍女迎出来,“高郎君请这边走。”总算是替他解了围。 12.月堂崔小娘 高岳离去后,那少女跃下了秋千,接过侍女递来的丝帕细细擦拭着后脖和下颔的汗珠。 “小娘子,此后再在月堂院子里玩耍时,就得让家仆守好门户窗牖,不能让像高三郎这样的闲杂,冲撞了闺阁。咱们是博陵崔氏卫州房的,可不比那些.....”那名年长的侍女走过来规劝说。 “好了好了。”这崔小娘子嘟起小嘴来,“难得在长安城里还能遇见乡党,岂不是好事吗?再说看那位高三郎,也一派斯斯文文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个坏人。” 谁知那年长侍女冷笑两声,“小娘子,那河南房的高氏现在哪里能和咱们相比?他全族上下,也就剩一座早已荒废的淇水别业,这位高三郎我看也是久困科场之人,哪里有什么结识的必要?” 说着,崔小娘子坐在廊下的月牙凳上,两名侍女上前来给她满头的珠翠调整好状态,方才荡秋千玩得开心,头饰有些散乱了。 “何保母你可别这么说,父亲当年不也是一介穷书生吗?” “别提府君了!你去年年尾从西川离开,非要到这长安城月堂来过春,要看看长安城的三月三是什么模样,惹得府君老大的不高兴。不是老婢多嘴啊,小娘子你已逾笄快三年,还不想找个高门郎君嫁了,让府君整日愁眉不展,真的是。”何保母一面替小娘子整顿头饰,一面嘴儿不停地埋怨。 唐朝女子及笄为十三岁,也就意味着女子到了这个年龄就嫁了,甚至许多高门大族为了彰显家风,女儿在及笄前就嫁出去的现象也是数见不鲜的——而过了十三岁还不嫁,便是“逾笄”,是要召来非议的。 可那崔小娘子丝毫不担心逾笄的事,她一听到三月三,就激动到不得了,急忙拍着巴掌,眼睛直冒星星,问保母和侍女道,“都说三月三长安城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曲江大会了,新晋的少年进士们都要聚集在此,全长安的贵人们也都会驱车来到曲江,为各家女儿小娘们物色佳婿,啊!”说完那崔小娘子用双手捧住自己脸颊,悠然神往,“到时候我也要去,一定要看看进士里的探花郎是何等的英俊,若是看中了,自然要让父亲去替我安排。” “进士就那么好吗?”何保母摇摇头,意思是以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声望,什么样的家门公子找不到。 “进士当然好了,文采风流,靠的是自己的努力,将来更是能一路青云,登上公卿之位,我绝对会以身为进士之妻为荣。” “呵呵,要是像今日高三郎那样的穷酸模样,也考中进士,小娘子也愿意嫁吗?” “何保母,人家不过是衣衫粗陋些,相貌也没那么差啊!”崔小娘子带着埋怨的语气纠正保母道,“正所谓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嘛!”不过说完后,崔小娘子心念这个旗子也就是口头说说而已,可别真立起来。 同时,红芍小亭的中堂内,薛瑶英端坐在三面围着绿沉屏风的大床之上,高岳坐在十尺外的胡床上,“月堂里的少女?那应该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的小女无错了,崔宁膝下全是男子,就这么个小女儿,视如掌上明珠。”接着她看了看若有所思的高岳,笑着说道,“逸崧你别痴心妄想了,她父亲崔宁出身博陵崔氏,所以这崔小娘子可算是五姓女,虽然名义上和你也算得是卫州的同乡,但门第现在差别有点悬殊,除非——你能考中进士,以渤海高氏的郡望,倒还有点点希望。” “大丈夫何患无妻,我就是问问罢了。” “逸崧你有这样的志向真的是难能可贵,所以我才安排你和小杨山人结识。”说完,薛瑶英便问高岳这段时间,在吴彩鸾处过得如何。 高岳如实回答了,薛瑶英点点头,告诉他: “彩鸾叫你写书仪是对的,我唐的科场官府里的种种文书表章,总脱不了骈俪之文,而书仪则是锻炼骈俪之文的最佳入门。” 高岳心想,薛瑶英口中的骈俪之文,即是“骈文”,也叫“四六文”,可是按照常识,这个年代唐朝应该要复兴古文了啊,辞藻浮华而内容空洞的骈文应该被淘汰了吧,怎么还是骈文统治的天下呢? 但薛瑶英所说的,应该不假,起码高岳这段日子所写的书仪,几乎没有散文格式的,全都是骈俪格式。 接下来,薛瑶英又问了“韬奋棚”的状态,便突然向高岳提出建议:“高郎君,马上入三月后,你便不要呆在国子监了,来通济坊这边寻个幽静的寺院,租赁个房间,和棚友们安心夏课,对于郎君而言,诗赋是夏课所要攻克的难关所在。” 所谓的“夏课”,便是春闱下第的举子,留在长安城租所屋子或者挂靠个寺院温习功课,以备考来年。 “那投卷呢?”高岳便问投卷的时机。 床榻上的薛瑶英笑了笑,“那个不要焦急,最好是等到十月之后,那时全国的举子再次云聚长安,整个朝廷的关注焦点又聚集在春闱之上。货是比出来的,若郎君你的行卷能‘艳压群芳’,博得的名声便会最大。” “可我怎么艳压群芳?”高岳之前和刘德室一起投过几次行卷,知道那位被烧成灰的旧高岳尚且差得可以,更别说自己了。 结果这时薛瑶英的长眉微动,嘴角带着神秘的微笑,轻声点醒了高岳,“郎君——行卷可不一定要是诗赋,况且现在天下举子十位有九位都投诗赋,长安城内的达官贵人早就感到腻歪了,郎君若想艳压群芳,何不另辟蹊径?” 这话果然让高岳内心一激灵。 对啊!谁规定行卷定要是诗赋?那不过是刘德室给自己的思维定势而已。 为何不发挥自己身为穿越者的特长,用其他形式的文章来打动主司,或者有能力通榜的实力者。 那么,我大唐除去近体诗、诗赋和散文外,最有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文体是? 顿时,高岳的心中有了明确的答案。 为此整个夏课,他需要时间来准备。 事不宜迟,他便向薛瑶英告辞,结果这时他才想起来,便问薛瑶英道,“请问炼师,为何要我夏课时离开国子监?” 谁想薛瑶英的话如晴天霹雳,“郎君你还不知道?今日中书侍郎杨绾因风痹而猝然去世,皇帝特意下令罢朝致哀。” 13.汹涌生徒潮 高岳是跑着离开红芍小亭的,他跑出门便匆匆骑上马,叫那老仆赶忙引着马回务本坊的国子监去。 这杨绾先前在国子监的论堂举办寿宴时,曾高声宣誓,他既然为相,便得解决好三件事,一是勒令佛寺退田,二是改善国子监地位,三是增加京官的俸禄,并说这三件事必须要办好,“除非我死了。” 谁想到这才过去几天,杨相国真的薨去了。 唉,旗子要不要竖得这么鲜艳啊!不过想起杨绾的种种言行,高岳还是想起一句话来,那便是“好人不长命”。 国子监的院墙大门前,高岳下了马,递给那老仆五十文铜钱,央请他将雇来的马送回小海池的萧氏柜坊去,接着便匆匆迈入进去。 果然鲁圣人宫和论堂之间,许多学官和国子监学生密密麻麻地或跪或站,已是哭声震天,都在为老祭酒流泪,更有人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一张张悲哀的脸展现在高岳的眼前,他们不但是感动于杨绾的恩德,更是在担心杨绾死后,他生前所做的承诺会“人亡政息”,付诸东流。 高岳拨开人群,来到太学馆的墙根下,在那里卫次公和十多名“韬奋棚”的棚友正在那里,神色焦虑地讨论什么,见到高岳来到他们便齐声喊“棚头!” “杨相国去世,朝廷可有什么消息传出?”高岳直接问出了最关心的话题,他觉得马上国子监肯定是受此事影响最大的部门。 果然一名叫解善集的棚友拱手告诉高岳,“某有位族兄在政事堂里当书办,他中午发出消息来说,杨相薨去,朝政应该暂时由常相一人主持了。” “那常衮对国子监的态度?” 解善集摇摇头,“常相最喜的是礼部贡举,在这件事上他和杨相之前就多有相违,所以若他主政当路,对咱们国子监不是件好事。” “那也就是说,杨相国之前所说的,给国子监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 果然解善集摇摇头。 卫次公狠狠用左拳捶击下自己的右掌,“要常衮做这事太难了!” 高岳也点点头:扣除百官的手力课钱,来资助国子监学生,这本身就是件阻力特别大的政令,也就杨绾这样有德行有威望的能强硬推行下去,但现在杨绾却中风死了,对于常衮来说,他要继续执行下去,名声是死掉的杨绾的,阻力和责任却是自己的。更不要说常衮素来和杨绾不合了。 这下,国子监师生们原本的幻想和愿景,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重新跌入到深渊里去了。 这时高岳才猛然发觉,刘德室并不在这里,便问芳斋兄在哪? 卫次公等人也说不知道。 还没继续问下去,只听到门口传来声咆哮,惊得包括高岳在内,所有国子监的学官和生徒都转过头去。 只见大门台阶上,刘德室却在那里,气喘吁吁,浑身颤抖,然后他只对着所有人先说了句,“我,我是刚从安上门那边过来的。” 接着平日里素来胆小的刘德室,居然流出泪水,接着声嘶力竭地继续叫喊道,“安上门那里传来消息,据说圣主刚要百官前去杨相的宅第致哀,但就有人上了奏折大肆诋毁杨相——里面说,马上还要彻查咱们国子监的补署,清理咱们国子监的给房和给厨!” 刘德室这话一说出来,高岳心中就咯噔下,完了,这下问题严重,这段小道消息就像在原本已熊熊腾起的火上,硬生生泼上一壶油! 果然,国子监聚拢起来的人群里,王监司、夏侯知馆、苏博士等已经开始声音颤抖着安抚众人道,“消息未明,诸位务必冷静。” 但学生们已经开始不听阻拦,纷纷回到馆舍,找出杌腿、棍棒、锄头,并汹汹地集结在了国子监门口,“我们去吊唁杨相,顺带去看看到底是谁在诋毁杨相。” “杨相现在可是尸骨未寒啊!” “杨相忠魂犹在,绝不允许宵小诋毁!” “先去杨相的宅第吊唁,再去找宵小算账,让圣主也知道我们的心声。” “走走走,一道去!” 数百名国子监各馆的学生,宛若道洪流般跟在已经暴走的刘德室身后,涌出大门。 “生徒们,要冷静啊!”王监司等一行学官苦苦阻拦,但根本无法拦住这群义愤填膺的学生。 墙下,高岳连说该死,心想“芳斋怎么如此不冷静?大概是因为原本有了希望,现在又陡然破灭后而产生的暴怒感让他现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了吧?” 结果那边卫次公也早已撸起袖子,也高呼着随着其他国子监学生一道冲了出去,走时顺便还从鲁圣宫勾栏下捡起块碎砖。 “喂,喂,还听不听我这个棚头的?”高岳大为恼火,但他的声音在数百名汹涌奔出的学生中显得十分微不足道,无奈下害怕卫次公和刘德室出事,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在最后面。 大门旁,王监司等学官面无人色,坐在一片凌乱狼藉的台阶上,连哭着说完了完了,这下国子监彻底完了。 杨绾的宅第,在城南的修政坊。 国子监的学生们气势汹汹,数百身着深衣的队伍在横街上轰然跑动,当真吓傻了路边不少人,居民们纷纷连滚带爬地避让,晃动的麻麻人头里,高岳左右小跑跟在其后,还不断跃起身子挥着手,希望找到刘德室和卫次公在哪,“刘录事,卫棚官!” 滚滚烟尘当中,国子监学生们很快过了数坊之地,来到了修政坊的大门前,高岳便听到了刘德室和卫次公高亢的声音,“杨相的灵柩就在里面,随我来!” “杨相国啊!”几百名国子监学生冲冲撞撞,披头散发,哭声震天地冲入了修政坊墙里,向着杨绾宅第涌去。 坊门边本来已停着许多来吊唁官员的车辆,还有不少凶肆的人在那里兜售东西,结果国子监学生一冲来,他们的白幡、竹竿和车子都被学生们哄抢一空,搬不动的噼里啪啦被砸碎,闹得沸反盈天。 待到高岳进到坊门里,只见杨绾家宅的乌头门前,一名前来吊唁的官员被学生群起自车辆上扯下来,棍棒乱舞,夹杂着恫吓,“说,是谁上书诋毁杨相国的!?” 14.直达九天听 那官员吓得魂不附体,连说不知。 而其他来吊丧的官员,看到国子监学生如此凶猛,各个带着奴仆们一窝蜂作鸟兽散。 学生们哪肯罢休,便拖着那官员的腿,叫嚷着要在杨相国的灵柩前把他给打死。 结果那官员杀猪般的叫起来,晃动双臂,喊到“是比部郎中,是比部郎中苏端!” 于是国子监学生们将他扔在地上,卫次公握起拳头,目光如炬,继续喝问道,“上的是什么疏?” “圣主惊闻杨相离世,便要下谥号,但苏郎中却上疏言杨相德行浅薄,不合加谥——还说,还说。”情急下那官员也不太记得苏端的奏章里到底还有什么其他内容了。 “有没有说,要停止杨相生前的政令,撤销给国子监厨料和学田的增补?”刘德室上前,指着那官员询问道。 “说,有无这些内容!”数十名围过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举着棍棒杌腿,恨不得当场就要把这倒霉的官员给打死。 “有,有的!说什么要尽废杨相生前之政。” 反正这官员心想,只要不要把我给打死,就顺着你们说呗。 听到这句话国子监学生们彻底暴怒,卫次公率领众人,登入杨绾家的灵堂,吓得杨绾家人不知所措,接着学生们是哭声震天长跪拜祭,然后说杨相英灵不远,我等必将为你讨回公道。 接着学生们将灵堂四周所有的白布都撕扯下来,裹在自己身上,嚷着已经祭奠完了杨相国,下面就是去找那位叫苏端的比部郎中的家宅,去复仇雪恨了。 结果当他们呼啦啦走出杨绾宅第时——乌头门前,其他吊唁官员早已一哄而散,就剩下高岳一个人,张开双臂,直直站在那里。 “棚头,不要阻拦我们,现在若不去找苏端的麻烦,以后国子监便真的成了砧板上的鱼肉,房子没了,厨料没了,又要彻查补署的事,这让我们可怎么过啊!”刘德室大喊大哭起来,众人也无不激愤落泪。 旁边卫次公也按捺不住,“杨相国生前说的好好的事,可不能朝令夕改,这个比部郎中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棚头,你不去我们不强求,如果我们真的有个长短,这个棚可不能倒,还由你主持......” “诸位!”还没等卫次公说完,高岳就大声打断了他,接着他抬起头来,对着站在对面数百名国子监学生,十分清晰地说,“我想通了,我并不是来劝阻各位同年的——我想说的是,不要去找苏郎中,因为他不过也是个小角色,找到他的家宅,把他怒斥一顿,或者殴打个半死,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反倒落人口实,贻害国子监。诸位我有一个更为大胆的想法,可否静下来一听?” “棚头请说”、“逸崧兄但说无妨”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时高岳咬着牙,直接对他们清清楚楚说到: “我们要闹的话,索性把事情闹大些,干脆让这件事直达天听!” 众人顿时轰得,发出很大的惊叫声,接着往后纷纷倒退。 直达天听,也就是要闹到圣主皇帝知道为止。 “听着,直达天听是现在最好的选择,如果我们今日只是闯入苏端的宅第把他打了一顿,那么圣主皇帝也还是会知晓的,但那时不知道要被奸臣小人窜改成什么样子,到时候京兆府的人都能来肆意抓捕我们。所以诸位同年,我们索性直达天听,让圣主陛下真正知道我们的心声。” 这话说完后,国子监学生们又是激动又是惊惧,但事已至此,他们觉得高岳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光把那个诋毁杨绾的苏端打一顿有什么用?况且也不知道苏端在奏折里是否真的提到了国子监,若光是为了发泄怨气的话,那么将来未免要陷于极大的被动。 这时又是韬奋棚里的“百事通”,即那位解善集跳出来,说“各位同年,想要直达天听倒是有个很好的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急忙问道。 “去东西朝堂处,东有肺石,西有登闻鼓,中间还有匦函可投匦!” 卫次公一听这个办法连声喊好,就不信没个申诉处。 但刘德室却说解善集乱出馊主意:这大明宫里,分为内中外三大殿,分别为外朝含元殿,中朝宣政殿还有内朝紫宸殿,东西朝堂便在含元殿之前,和栖凤阁、翔鸾阁两处楼阁相靠,但即便如此仍旧在宫廷之内——咱们要跑去,怕是还没进大明宫的建福门,就得被金吾卫士兵乱棒给敲死。 高岳听到这话就急了:我唐的制度也太黑了吧,他后来了解到,东朝堂前的肺石,是给人立在石下鸣冤的;西朝堂前的登闻鼓,是给人击鼓申诉的;而匦函是给天下士民投匦言事的——结果你把这仨全都圈在大明禁宫当中,外面都是如狼似虎的金吾士兵把守,人刚跑进来准备击鼓投匦,就被你以擅闯禁苑的罪名给一番乱棍子打死,逗人玩呢,你这不是纯摆设是什么? 但高岳毕竟是高岳,一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他转念一想,既然那个大明宫的代宗皇帝老儿设立这仨东西,处于假模假样考虑,也得说出点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来,于是他高呼:“不要慌,我国子监当中有哪位对我唐诏令比较熟稔的?” 很快人群里,居然是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举起手来,“棚头,某比较熟悉,知道当朝元圣文武孝皇帝曾经下过道‘求言诏’,涉及击鼓投匦之事,言百官不得阻拦。” 果然,结成棚就是不一样,当真是群策群力,顿时恢复信心的高岳接下来便一个箭步,跳上了辆车,他觉得车板在他脚下尚嗡嗡作响,而后他对着数不清的人头挥了下手,大呼到,“我们就以元圣文武孝皇帝的求言诏为号,赴大明宫的阙下进言,大家说好不好?” “好哇!”无数个拳头瞬间立起。 “大家敢不敢?支持不支持?” “当然支持,唯棚头马首,不,人头是瞻!” “走走走!”群情激愤的国子监学生们,当即拥着韬奋棚的一群人为核心,浩浩荡荡离开了顺政坊,又开始往北,向着大明宫的方向怒奔而去。 15.栖凤翔鸾阁 此刻,长安的时辰已快到黄昏。 大明宫城的城门外,官员们陆陆续续开始离开,今日因宰相杨绾逝世罢朝,又因比部郎中苏端的上疏,使得代宗皇帝不得已又在延英殿召重臣问对,讨论苏端的上疏是否合情合理。 故而城门内外,只有部分大明宫常参官骑着马,开始往光宅坊的方向离去。 而散骑常侍萧昕也属退朝官员当中的一位,这位已年近古稀,可最近数年宦途一直停滞不前,之前突击审讯元载、王缙时,皇帝也让他参与,但谁都知道主裁者是刘晏,他不过因为年龄大资历深,备员充数而已。 这次的延英召对,门下侍郎常衮去了,吏部尚书刘晏去了,金吾大将军吴凑去了,连中书舍人崔佑甫也去了,但还是无他的份。 萧昕不由得有点郁结,便骑着匹马,由几位奴仆牵着,晃晃荡荡地从建福门而出。 刚出来,就听到敲锣打鼓咚咚咚的声音,萧昕骑在马背上,只看到横街那边呱噪着走过来一大群人,全是长安城“进士团”,簇拥着新晋的进士黎逢、王表、朱遂等人,衣着光鲜,呼啦啦地直闯过来,沿街围观的民众和官吏无不羡慕议论。 正巧萧昕避让不及,骑着的那匹老马挡住了进士团的进路。 于是当头的几名“报道”(进士团开道的人),见萧昕须发都白,满脸皱纹,又骑着匹老马,身旁也没几位奴仆,便顿时势利眼起来,“这老丈是怎么回事啊?岂不知要回避新郎君?” 萧昕狼狈万分,勒转马匹,才让进士团簇拥着这批进士,吹吹打打,招摇而过。 “嘿!”待进士团走远后,反应过来的萧昕气得直吹胡子,用马鞭抽了下坐骑,“装什么装,老太太十五六岁年轻时,谁不曾东涂西抹、花枝招展来着?” 原来,今日是大历十二年新科进士们参谒宰相的日子,虽然杨绾已死,但常衮根本不顾这点,没有推迟日子,还是在政事堂接见了黎逢、朱遂、王表等人,迫不及待地要邀买人心。而这群人正是刚刚自政事堂退下来的。 就在萧昕气呼呼准备继续对光宅坊走时,他坐下的马儿发出更大的鸣叫声,带着惊恐,仆人喊着府君赶快让开,萧昕有些老眼昏花,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连带马儿被强行牵拉到了坊街墙下。 下几秒他就看到,几百名穿着深衣,脚踏乌皮履的国子监学生,各个头上腰上系着白麻布,推着各色车子,当先的还用竹竿挑着面麻布做的大纛,上面密密麻麻一行行写着墨字,呼啸而过,直奔建福门而去。 萧昕差点没从马鞍上坠下来,连呼今日是怎么回事,犯了太岁了吗? 结果这时一名身材颇高的太学生急忙走过来,将萧昕给扶住,关切地问老丈没事吧? “没事,哎呦没事没事,生徒们这是要干嘛啊?”萧昕重新撑稳身子,好奇地对着队伍,向来搀扶他的高岳问到。 “去圣主的宫阙投匦言事,希望参谒宰相,明公在此暂且驻马,不要被冲撞到了。”高岳说完,便很客气礼貌地对萧昕长揖下,接着也随着队伍一起奔着建福门去了。 还没等萧昕反应过来,建福门前各馆的学生已开始和守门的监者与戟人发生了激烈的推搡,学生们大喊“我们要立肺石,我们要投匦,我们要击登闻鼓!” “你们得通过阁门使的导引,才能去东西朝堂!” “我们现在就要去,将阁门使给我们唤来!” 几名帽子都被挤落的戟人将长戟横住,勉强挡住汹涌挤入的国子监学生,还在那里解释,“七品以下的官员尚且不可见阁门使,何况尔等?” “那还要这肺石、登闻鼓有什么用处?尔等想靠这些东西来蒙蔽圣听吗?”带头的卫次公额头和太阳穴青筋暴起,接着回头对着所有学生大呼到,“都听人说,我唐大明宫设谏鼓、置匦函,但却未闻雪一冤、决一事,今日我们倒要看看,是不是这样,给我让开!” “哇哦!”许多国子监学生手挽着手,连成人墙,拼命往里面挤,最终几名戟人被冲得七零八落,学生势不可挡,冲入了大明宫的外瓮城,并跑动起来,向着入宫龙首渠上的下马桥方向争先恐后而去,对面凤、鸾二楼阁已近在眼前了。 看得光宅坊街道上的萧昕及其他官员各个目瞪口呆,“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萧昕恍若隔世。 高岳是直接从两名被撞倒在地的戟人身上跃过去的,边跑边对前面的同窗们喊到,“同年们同年们不要胡乱走动,我们结好队伍,不要呱噪,直接向朝堂那边走去。” 棚头一发话,果然几百名生徒瞬间就将队伍列好,卫次公举着大纛走在最前面,而刘德室、解善集、杨曦、黄顺等韬奋棚的成员在最后“压阵”,生徒们把原本随身携带的各种棍棒农具全部扔在建福门后,继续手拉着手,以绝对和平请愿的姿态,朝着两座楼阁间巍峨的宫阙走去。 御桥两侧的金吾仗院沸腾起来,几名在内里正举觞饮水的金吾将士听说国子监学生闯入到宫禁来了,各个都把口中的清水喷出,完全不敢相信。 接着金吾卫士兵们一个接着一个呐喊着,将武库里的哨棒刷刷刷地拿出来,“对面是国子监的生徒,保持克制,别闪了手打死人命了!”几名军官立在院门前,边指挥士兵往外跑边高声提醒。 “听说生徒要敲登闻鼓。” “你别愣着,快自御桥走到宫阙里去,看阁门使和理匦使在不在上番?” “你去京兆府的递院!” 见到金吾士兵们乌压压地赶过来,刘德室喊到,“咱们不能自中间的御桥过去,会被直接敲死的。” 高岳便要求:“直接去光节门!” 光节门就在他们前面,它所在的墙壁是为第一道宫墙。 学生便哗哗地列成几路纵队朝着光节门走。 金吾卫的士兵举着如林的长棒,则列成横队抄过来,堵在光节门前。 很快,生徒和士兵们相向而进,金吾棍棒点地扬威的声音震动了整个瓮城地界,生徒们也咬着牙,喊到“我等要击金吾卫管的登闻鼓,请诸位子弟让行。” 16.高三郎挝鼓 士兵们面面相觑——按理说国子监学生们说得无错,朝堂的登闻鼓是归金吾卫管理的,肺石是归左监门卫大将军管理的,而最后的匦函则是归理匦使所管,此使是个差遣职务,多由御史中丞兼任。 可这么多年来,没哪位金吾卫士兵听说过有人击登闻鼓的事,所以今日生徒突然造访,让他们手足无措。 正对峙间,光节门突然跑出一群人来,高岳见到打首的正是郭锻,跟着的全是穿着皂袍的京兆府不良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共九人,簇拥的正是面色焦灼的京兆少尹杜济。 “各位不在馆舍里学经,居然擅闯宫禁,难道视我大唐律法于无物吗?”杜济气喘吁吁,气急败坏地叉着腰,站在士兵和生徒之间,对着高岳他们说到。 “我们要击登闻鼓。”学生纷纷嚷道。 “击登闻鼓做什么啊,有什么事不能和小宗伯说吗?(唐朝国子监实则归礼部管,礼部又名小宗伯)”杜济觉得不可理喻。 “就问杨相那日在国子监的承诺还兑现不兑现了?这事小宗伯管不着。”学生意思是这件事,咱们绝对要直诉。 “当时少尹你可是也在场的,有承诺可是你亲口说出来的。” “对对对,几百人都是亲耳听见的。” 杜济有些尴尬,但那天的承诺应该随杨绾的死去烟消云散,他可不想承认,便态度严厉起来,喊到“按照唐律,击登闻鼓者,由金吾押官登记好姓名籍贯,再交给我们京兆府处断。” 生徒们大怒,“那我们便去立肺石。” “立肺石最后还是要交给京兆府处断。”杜济哈哈笑起来,接着狰狞地对身旁的郭锻说,“金吾卫不动手,你们不动手?把这群乌头柴精给我统统打出去,还要抓几个首恶严加惩办!” 要在平日,郭锻当场就要举着铁钩铁棒,把生徒们打到魂魄出窍为止,但现在他听到杜济的命令,却大为苦恼地指指自己,又指指身后——郭锻的后面,连他一起,就十位不良人。 先前杨绾规定,京兆府大尹或少尹随从只能有十人,杨绾今日才死,还没来得及改过来呢! 而那位京兆大尹黎幹,今日因逢着单日,没在大明宫递院,而是在光德坊京兆府廨里办公呢(也许早已经下班了)。 “怕什么,京兆府站在你身后!”杜济大声为郭锻打气。 郭锻还有些犹豫,杜济就叫到“郭锻,你万年县的法曹尉马上还想不想去干了?” 前程要紧,郭锻便冲上前来,手里提着的锁链哗啦哗啦响,准备来捕人了! 高岳在人群里,将手指搁在嘴唇上,“咻”地吹一声唿哨。 生徒们哗啦将队伍分开,那个渤海太学生杨曦东摇西晃地冲过来,在距离呆住的郭锻大约五六尺开外处,“哎呀”惨叫声,接着一骨碌倒在地上,然后头歪倒南面,急忙用事前盛满鸡血的皮囊对着脸上洒了洒,就翻着白眼“不省人事”了。 “你你你?”郭锻大为震惊,我根本没碰你,你怎么就倒下了。 “天啦,杨曦啊!”许多国子监学生都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抱起杨曦哭叫起来,“京兆府的不良人打杀太学生啦,还有没有王法啊!” 就连金吾卫的士兵们都惊得哗啦啦往后退着。 高岳也跳出来,吐沫横飞,指着吓得呆住的郭锻吼道,“你完蛋了你完蛋了,这位可不是咱们唐国人,他是从渤海国渡海来的,打杀外国友人可要罪加一等!” “不是,我,我得验验他身上的伤。”郭锻满头大汗便要继续上前,察看还在翻白眼躺着的杨曦。 谁想卫次公喊起来,“打杀人还不算,还想抢尸?” “元圣文武孝皇帝昔日下过求言诏,说其击登闻鼓者,金吾将军收状为进,不得辄有损伤,亦不许令人遮拥禁止......今日非但视诏令无睹,还打杀太学生,咱们冲进去,让圣主知道咱们的冤屈,今日不见到宰相决不罢休!”生徒们立即将杨曦扛起来,轰隆隆地望着光节门冲去。 郭锻和其他不良人顿时没了勇气,是屁滚尿流,杜济也吓得往右金吾仗院跑,连金吾卫士兵也急忙让开队列,等着宫墙内新的命令传来再做处断。 国子监生徒便畅通无阻,直闯过光节门,冲到了西朝堂处。 这会儿,正在御史台上番值勤的御史中丞兼理匦使崔宽,急匆匆自栖凤阁上走下来,看到如潮奔来的学生,便怒喝道“你们在干嘛?” “不干中丞事,我等现在不投匦,只击登闻鼓!”生徒们扛着杨曦“血淋淋”的“尸体”,蜂拥着往登闻鼓方向冲来。 “哦。”崔宽立刻就轻盈地跑开了,一溜烟就没了踪影。 登闻鼓前,见其他的金吾和监门的士兵还没来得及赶到,生徒们趁机把杨曦给放下来,让他换了套干净衣服,接着众人纷纷环绕着登闻鼓跪拜下来,长歌号哭。 “棚头,挝鼓。棚头,挝鼓!” 一阵阵这样的请求声中,高岳挽起袖子,大踏步走到登闻鼓前,抽出了胳膊粗的鼓槌,他抬头望去,淡红色的晚霞正绕过大明宫的上空。 “出名要趁早。穿越了这一把,就当死过了。”高岳望着天际的云,喃喃自语这句话后,接着咬着牙,低声怒吼了声,没命地举起鼓槌,甩下胳膊。 “咚!”一声,他的胳膊颤抖,力道准确无误地反馈回来,几乎要震碎他的心脏。 “哇啊啊啊啊!”高岳索性叫起来,左右胳膊奋力交替甩动。 震得登闻鼓上长年所积的灰尘落下飞腾起来,呛得高岳眯起双眼,凑起了鼻孔,他现在只能听到这鼓声一下又一下,回荡在朝堂和凤鸾双阁的上空。 当然也震到了宣政殿、紫宸殿和延英殿,甚至传到了更远处的麟德殿、太液池和银台门处,上番的官员、值夜的翰林学士,巡警的金吾、监门卫士,走动办事的宦官宫女,甚至在小延英内正召对的代宗皇帝,都听到了这鼓声。 “为何现在击鼓?”正坐在大绳床上的代宗大惑不解,数名宰臣也大眼瞪着小眼。 很快,一名内侍走入进来,慌慌张张对着皇帝,“大家,大家——有太学生挝登闻鼓~!” 17.我唐三不理 栖凤阁的阁道上,常衮气得铁色铁青,身后跟着数名门下省书办值官,靴子踩得阁道的地板噔噔不绝。 登闻鼓前,常衮停下来,站在梯道台阶上,居高临下看着仍在击鼓不休的高岳,和数百名长跪号哭的太学生。 常衮的怒火砰一声,立刻在心间点燃。 方才在小延英殿当中,得代宗皇帝得知太学因何而来击鼓后,就询问常衮“杨相生前,有否这些政令。” 常衮不敢隐瞒,说已通过了门下省了,实则部分已推行,但还未敢惊动陛下,所以并未让中书舍人制诰。 “宰相的令也是令。”代宗皇帝的语气很坚决。 杨绾薨去的消息传到宫中,代宗皇帝当即就大哭说,“上苍不欲朕致天下太平,所以才这么快就夺走了杨绾啊!” 结果中午时分,就有比部郎中苏端莫名其妙上疏,对杨绾大加诋毁;现在又有国子监生徒聚拢在登闻鼓前,称有人要尽废杨绾生前之政。 代宗皇帝这辈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安禄山、史思明、田承嗣、李辅国、鱼朝恩、程元振他都掰过手腕,刚刚又铲除了元载,可以说是身经百战了,他非常清楚,“有人想借杨绾的死,借机搞事。” 而搞事的人,代宗皇帝心中便和明镜似的,他便冷冷地要求常衮出去,向国子监生徒们回复好解释好,毕竟他们指名道姓是来参谒你的。 常衮还待推辞,代宗就冷冷地说,“听说常卿日中就在政事堂,孜孜不休地接待新进士,直到方才。难道这群击鼓的太学生当中,就出不了来年的进士吗?” 于是吓得常衮只好离开小延英,朝西朝堂这边走。 “诸位生徒,这是为何?”看到高岳,常衮恨不得直接让金吾乱棍将其打死,可理智却告诉自己要冷静,抓住对方的破绽再痛下杀手不迟。 这群平日里只在国子监学馆里读呆经的乌头柴精,几句话就把他们给打趴下来。 国子监生徒一见是宰相来了,纷纷作揖行礼,这时高岳放下鼓槌,对宰相回禀说,“因有事不明,特来参谒常相,希望询问清楚。” 常衮没有立即说什么,而是用冷冷的目光扫射下,锁住了在场的刘德室,吓得刘德室急忙缩回去,心中还战栗不休。 但高岳却没那么害怕,他便继续慨然将具体的条格一一说出,请求常衮给予明确答复,主要是: 一、国子监的学田是否要退还补足; 二、国子监是否继续要增加厨料钱和修缮费,因为原本的庐舍已坍圮不堪; 三、京兆府十三年解送的举子当中,国子监生徒是否按照事前所说,占据一半名额(京兆府解送的举子,在科场有天然优势,十有八中,独抗百郡); 四、能否提高国子监学官俸料钱,使其安心教授学业; 五、可否等到十三年春闱结束,再清查国子监补署情况。 “尖牙利齿......”听完这些后,常衮不由得对高岳大生厌恶,然后便对高岳打起了官腔,“高逸崧,你站在这登闻鼓前,可知我唐有个三不理?” 高岳说不知。 常衮顿时抓住把柄,指着旁边安置的匦函朗声说道,“我朝凡亡官失职,婚田两竞,追理财物者,应先诉于本司,若本司不理,再诉于省司,若省司不理,则诉于三司,若三司不理,方可投匦;登闻鼓亦是如此,有挝鼓进状者,先送京兆府推问,若仍觉冤屈,可再去御史台,结果你们在光节门前非但不听京兆少尹杜济的劝阻,反倒冲闯内殿门禁,可知这是什么罪责吗?” 常衮这番话声色俱厉,早吓得三分之一的国子监生徒噤若寒蝉。 高岳大怒,心想你说的轻巧,什么三不理,不过是本司(州县)、省司(尚书省)和三司(唐代的三司受事,是指中书舍人、门下给事中和御史中丞,他们负责接状子和上表,但御史台通常根本不受上表,一怕麻烦,二怕冤案影响自己名声)之间互相踢皮球而已。 那边常衮的话语刚说完,披着铁甲手持长戟、哨棒的金吾士兵们顿时自各处呐喊着赶来,将登闻鼓围得水泄不通。 夜色已覆盖在大明宫,士兵们火把齐举,将西朝堂内外照得如白昼般,让人心儿惶惶。 这时连卫次公也猛地抓住他的胳膊,带着畏惧的声音,胆怯望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常衮,“怎么办,逸崧......” “别怕,如今退半步,泄半口气,就真的是万劫不复......”高岳头往后靠着,对卫次公说到,心中早已打定主意,“若我这个棚头这时怂了,不但性命难保,还得连累国子监。但若是这次我成功了,别说国子监的棚,此后京城内外谁还认不得我堂堂击登闻鼓的高三郎! 拼了! “诸位同年不要惊慌。”高岳举手大喊道,接着对常衮拱手,“晚生斗胆再问冢宰......” “区区太学生,不准驳本相的嘴!”常衮不耐烦地挥动衣袖,示意金吾卫将这群太学生拿下,该逮捕的逮捕,该驱逐的驱逐,“我大唐律规定,在路邀车驾申诉,于魏阙下挝鼓以求上闻,以上御史台表披陈身世,此三者如有不实者,各杖八十——高岳你今日连犯两条,状子应送京兆府鞠讯,若有丝毫差池,连杖一百又六十!” “一百六十!”当场的生徒都吓得魂飞魄散,高棚头被京兆府那群人打一百六十杖的话,还不得当场一命呜呼? “晚生不驳冢宰的嘴,晚生只想和冢宰讲道理!”高岳站在原地,“按照冢宰所言,我等若先诉于本司,本司不理,便要去省司;省司亦有理或不理,不理的话便还要去三司;三司若再不理,我便来击登闻鼓,然后再遇推诿,再回京兆府本司——就这样,晚生便要来回九次之多,冢宰我看不需要称之为‘三不理’,应为‘永不理’。” “呔,大胆!”常衮指着高岳,勃然大怒。 这时常衮身边的金吾卫士兵已准备上前办事了。 月光下,高岳等人的头皮都发麻了,刘德室更是双脚一软,瘫坐在地上。 但高岳还没有失去勇气,他望了望卫次公,互相间点点头,觉得上面的头发和下面的裆部都因激动而发麻挺直起来,接着又对常衮大喊道,“冢宰以为弄个‘永不理’便能杜绝我众生徒之口了吗?晚生可是知道,除去击鼓投匦外,还有最后个直诉的办法。” 18.打脊取进士 听到这句话,常衮也不由得头皮发麻。 但还没等他想出什么,高岳就径自喊出了最后的直诉之法,“我等便去昭陵,哭陵!” 于是众生徒再度嚎啕大哭,捶胸顿足,配合棚头高呼,“我等皆是务本坊鬼市一堆枯柴,不妨就去昭陵哭陵算了,要打要杀,悉听尊便。” 这下,长久以来积压在国子监生徒心头上的情绪全部爆发,他们本都是下层的品子,其父辈绝大部分都是五品下的官僚,而今朝廷三品官之子可以直接去崇文、弘文二馆,四品当权的也可拉关系通榜,只有这群生徒被留在国子监当中,在经业合格后还要参加科考,一年又一年,虽然希望确实渺茫,但想要他们放弃最后的福利——国子监免费食宿,这是绝不可能的。 那样,便等于国子监名不存,实也亡。 绝不能再退让了! 凭什么要我们做出牺牲?凭什么不兑现故去宰相杨绾生前承诺? “我们定要去哭陵!”数百张口就这样齐齐喊出共同的心声。 太宗皇帝啊,你得张开眼看看,天子门生在这时到了何等凄惨的境地啊! 就在所有生徒闹作一团时,常衮则完全失去耐性,他厉声要求金吾士兵尽快弹压,并额外要求:马上将带头的高岳押至光德坊的京兆府廨里,杖一百六十棍再说。 可金吾士兵们却犹豫逡巡:敲个登闻鼓而已,真的要闹出人命的话,要是圣主追究下来,可就不好解释了。 结果这时,传来声“且慢!” 士兵们包括常衮在内,回头看发出声音的所在。 结果下一秒钟,所有人都山呼万岁,跪拜下来。 只见内侍们点着火把,引着辆带伞盖的辂车,沿着中央的御道碌碌而来,停在西朝堂和东朝堂之间的魏阙处,其上端坐之人通天冠、赤黄袍,身后诸位皆是朱紫之袍的重臣,可不是当朝天子嘛!? 国子监生徒最初全是诧异表情,接着也齐声高呼“拜圣人!”全部拜舞而下。 “是他?”高岳果然看到,在天子车驾边跟随的,真是那个蒸胡老者,紫袍金鱼袋,看来确是刘晏无疑。 刘晏旁边的金吾大将军、代宗皇帝的亲舅父吴凑站出挥动了下手臂,围住生徒们的金吾士兵迅速哗啦哗啦地退却。 高岳当机立断,将国子监申诉的文状捧着,递交到皇帝的车驾前。 “郎君,敢击登闻鼓,胆子不小啊?”霍忠翼笑着,从高岳的手里将文状接过来,而后转交给了代宗皇帝。 辂车上的代宗皇帝,借着火光,略看了下,然后便说了句,“生徒的苦朕今日亲眼看到,心中也知道了。此状的五条,全部准可。” 数百国子监生徒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纷纷叩首谢恩。 而常衮则愤懑难堪,便要举起袖子劝谏皇帝。 代宗皇帝立刻拍了下辂车的车轼,没让常衮把话说出来,而是盯住高岳,“你便是渤海高公的侄孙高岳是不是?这状上的五条,朕全都可以答应你,但也别忘记你和身后的这群国子监生徒的身份是什么?天子门生啊,可全是朕的学生,然今年的贡举,国子监竟无一人及第,折损的便是朕的面子,让朕贻笑于天下!若你们今晚真的去哭昭陵,哭的底气足吗?高岳你回答朕,足,还是不足?” 高岳急忙低头拱手,准备思索条理。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和皇帝说话,原本计划就是闹到宰相这里就止步了,没想到把皇帝都惊出来了。 同时,车驾那边的刘晏捋着胡子,也在等待高岳的答复。 不过高岳的沉默是短暂的。 很快,在场所有的人,都听到句清晰的话,“来年礼部贡举,打脊取进士!” 这话是高岳亲口说出来的,当着皇帝车驾面前说出来的。 打脊,是高岳来唐代后学的一句俗语,便是“死也要”的意思,即“来年科考,我死也要考中进士。” 望着高岳认真的神态,原本满面怒气的代宗突然笑起来,接着哈哈哈笑得停不下来。 车驾四周的随臣、将士和宦官内侍,也都轰然大笑不止。 只有刘晏和常衮没笑,前者若有所思,后者则是切齿不已。 “高郎君,高学士,君前无戏言,请你记住喽。”霍忠翼皮笑肉不笑地提醒道。 “高岳啊,别忘记了,刚才你送上状子那刻起,就又算是‘路邀车驾申诉’了,即是说,要是来年你再次下第,便是三罪并发,共要打二百四十杖,届时怕是真的要打脊,打到你魂飞魄散,勿谓朕言之不预也。”说完,代宗皇帝便起驾离去了。 一会儿后,宫墙角落里,常衮亲自询问了名方才自小延英殿上退下来的书办,自他离去后,圣主都有什么处断。 书办禀告他,“杨相国刚刚薨去,圣主说不便立刻拜新的中书侍郎。” 这话说得常衮内心欣喜。 但书办随即又补充,“圣主特命中书舍人崔佑甫暂代中书侍郎的职务。” 常衮当即觉得头顶浇下一盆雪水。 接着书办又禀告他说,“杨相国的谥号,圣主觉得不妥。” 哦,常衮立即转悲为喜。 但那书办立即又说,“圣主改了个谥号,曰文简。” 气得常衮直甩袖子。 “还有常门郎,圣主最后的敕令是,比部郎中苏端妄议上司,言辞狂悖,已被贬去潮州当司户参军了......” 说完,那书办警惕畏惧地望望四周,对常衮作了个长揖,随后匆匆离去。 “砰”一声,常衮的拳头狠狠砸在了宫墙之上,骨节上顿时血迹斑斑,微微的尘土掉落下来。 “高岳......”常衮的牙齿发出剧烈的摩擦声,他需要个泄愤的对象。 务本坊国子监的朱色大门,在夜幕里被几名巡铺的金吾士兵和坊卒推开,大呼到“高郎君回来了!” 接着高岳坐在面抬舆上,在一片热热闹闹的欢呼声里,被十多名太学生、四门生抬着,更多的人像是舞蹈那般,举着双手拥在前后左右,如凯旋般返归到了国子监当中,“咱们挝登闻鼓成功了,圣主亲口答应咱们的条件,以后这年的衣食不用烦忧,并且国子监生徒将在来年,得到京兆府的解送,及第出头有望啦!” 就在所有人欢呼雀跃时,抬舆上的高岳闭上双眼,内心却很清楚: 唉,国子监我是无愧于它了,可来年若不中进士的话,按照我和皇帝的约定,这条命算是真的要完了。 19.美名始流传 可高岳暂时还不知道的是,因猛击登闻鼓的事,他和韬奋棚实则已引起朝廷不少人的注意...... 次日在吏部都堂内,刘晏便端坐着,似乎是兴至而发问,“文房现在何处啊?” 几名整理文牍的吏员,即刻向尚书汇报,“现如今临近三铨,刘宣州正落脚于光宅坊的邸舍当中,希望能经吏尚援手,量移迁转,入朝廷台省为郎官。” 刘晏点点头,摸了摸胡须叹口气说,“文房仕途多舛,先后三次惨遭贬谪,而被贬去睦州(现浙江淳安)司马这次,是我未能尽力帮他,有愧于他。不知文房此次前来请求迁转,希望谋什么职务?” “听说苏端被贬后,他希望能接替苏端,担任比部郎中。” 刘晏摇摇头,“郎中乃是清要美职,此外若不历员外郎拜者,无异于‘土山头果毅’,文房先前压根没当过员外郎,假如直接让他自司马迁转到郎中职务上来,不孚众望啊!” 原来刘晏所说的理论,正和先前薛瑶英为高岳所画的八隽图是暗合的。唐朝的官员升迁,不是胡乱来的,一些朋(zuo)友(zhe)认为就是像打游戏升级那样,把品秩往上升就是了,但其实在唐人心目里,不但爵、勋、品、差遣使职这些要分开,光是品也有职事品和散官品(就像现在师长和少将是两个概念,国军还有上校当兵团司令的奇葩现象,白居易当五品司马还要江州司马青衫湿)之分,此外什么人走什么样的升迁路线也是有或默认或公开的规则的。 比如在唐朝人的眼中,郎中这样的美职,理论上必须要从同样为美职的员外郎里提拔(见薛瑶英的八隽图),而不是由州府司马里直接迁转的——就连白居易这样的人生赢家,他从江州司马任上回来,也要先当员外郎,而后再继续往上升到礼部主客郎中,这是个固定的程序——假如直接从州府司马当上郎中,那就好比长征士兵(唐人讥诮这些士兵为土山头,大概意指他们去边塞多是守山头的),一下被拔擢为边塞果毅都尉那般,在为官上这就叫做“不历清资,便拜高品”,是要遭受很大的非议嘲讽的。典型的例子便是景龙年间,彭州司马赵谦光直接入朝当了户部郎中,时为户部员外郎的贺遂涉(贺遂为复姓)大受打击(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是该我先的),便写诗嘲讽赵谦光曰: 员外由来美,郎中望亦优。宁知粉署里,翻作土山头。 所以刘晏是不可能同意这位“刘宣州”直接从睦州司马回来当比部郎中的(比部归刑部)。 于是一名吏员,大概是受过刘宣州之托,便请求,“刘宣州说退而求其次亦可,希望就任台院御史。” 台院御史,即侍御史。 刘晏再次摇摇头,“这样好了,明年先量移至随州刺史,再过上段时间,待有合适阙员,我会帮他回朝当上台省的郎官的。” 这个结果倒也合情合理,于是那吏员急忙替刘宣州拜谢,但刘晏接下来哈哈笑起来,说“你替本吏尚给文房带个话,反正司马官是闲职,备员俸而已,回去不回去也无所谓,每月五万五千钱的俸料钱照常拿着,让他先在长安呆上段时间,等着出刺随州,顺便替我结识个人......嘿嘿,文房啊文房,我都几乎忘记了,当年你在国子监,也是位棚头来着。” 接下来这几天,国子监里也热闹极了:高岳的韬奋棚,因先前击登闻鼓的事而大发异彩,故而一下成为诸位生徒心目中的偶像团体,大有“我的boss我的英雄”之感,于是此棚一下子扩充到了六十人上下,其中更有十来名家境相对殷实的棚友。 高岳当机立断,改革了棚约,他模仿税务制度,将棚友按照资产分为上中下三等,上等的棚费更高,下等则减免部分棚费,这样实行共产平均主义,可以更好地让这个棚维持下去。 迅速的,“高三鼓”的名声也流传到了长安各街坊上去了。越传越玄乎,说什么高三郎跃过宫墙,直入到西朝堂的登闻鼓上,打了第一鼓,京兆少尹来见,第二鼓当朝宰相来见,第三鼓圣人天子都驾车来见了,所以叫“高三鼓”。 “别吹了,说不定明年我高三郎的人皮,就要被扒下来去蒙那登闻鼓了。”高岳在心中快乐也痛着。 但人气和声势还是无法阻挡的,务本坊四周的小店肆、小邸舍,已开始隔三岔五地给给棚里送来些“茶果钱”,时而三百文,时而五百钱,渐渐也有小官小吏开始登门来访了...... 不过高岳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还是很谨慎很谦虚地在每日早上系一系、提一提腰带,然后就背着行李,去胜业寺写经坊,继续替吴彩鸾做事:为街坊邻居抄写书仪,顺便锻炼小楷和骈文,人人都夸他是有高风亮节的君子,很快胜业坊里关于他的好名声也传开了。 但郭小凤和他的手下们,也盯上了高岳。 一日,郭小凤亲自带着二三十名恶少年出现在了写经坊处。 “高郎君,七日之期限也到了,你要替我写向宋住住的提亲书仪了。”郭小凤站在抄经台的对面,满脸横肉拧着。 “我不写提亲书仪的。要写就让我彩鸾师父写。”高岳很淡然地回答说。 但他转头,发觉他师父吴彩鸾早已翻院子后墙跑了,连个背影都没留下...... 哗啦啦,郭小凤的大手伸来,将高岳衣衫圈领给揪住,“你师父?你师父吴彩鸾可还欠我二十贯钱没还呢,就让你的书仪抵债好了!” “诸位,为什么非得要逼我写呢?”高岳哭笑不得。 “简单,因为你和蔡佛奴是好朋友,你一写书仪,便能打击到蔡佛奴,我就能成功挑拨你们的友情。你会失去蔡佛奴这个朋友,就只能来投靠我,看你书仪和名声都还不错,怎么样,我马上就要去朔方军当汾阳王帐下的亲军虞侯了,只要你以后愿屈从我,将来朔方幕府里难道还少得了你一份优厚差事吗?” 原来这位郭小凤也想和自己交朋友啊,是个傲娇的恶少年而已。 可我高岳堂堂国子监的学士,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同流合污呢? 20.怒掴郭小凤 “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我高岳将来是要为圣人天子做事的。”高岳大喊起来,狠狠打落了郭小凤的手,接着他站起来,指着在场的各位恶少年,“今天我若是写了这份书仪,岂不是帮郭小凤欺男霸女,助纣为虐了吗?” 这几声怒斥,一下子将写经坊外鸣珂曲的各位路人给吸引住了,其中名骑着马、焦黄面皮、八字胡的中年男子,听到了高岳高呼“汾阳王府算得了什么”时,不由得来了兴趣,便停下马来,静静地暗中观察写经坊的态势。 这下郭小凤发怒起来,当即提起拳头,就对着高岳的面门准备打下去。 结果高岳微微一笑,“你打啊?我高三郎可是击过登闻鼓的人,亲自得到过圣人接见的,你若打伤了我,天子哪日想起来问,那挝鼓的高三郎如何了?到时别说你那当狗的爹,就是汾阳王也保不了你的。” “你,你,你敢骂我父?”郭小凤下不来拳头,又气得脸色发青。 “渠帅(恶少年喜欢喊老大为渠帅)......”那名身上刺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恶少年,被高岳的话恫吓住了,就上前准备央求郭小凤不要来硬的。 结果话音未落,高岳就推开郭小凤,噔噔噔依次叉开五根手指,抡起巴掌如风,清清脆脆地一声响,把郭小凤抽得背过脸去了。 “啊!”吓得一群恶少年,猝不及防高岳会突然出手,都急忙往后退,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小凤哥被打。 郭小凤被狠狠抽了一巴掌,满脸都是黑黑的墨痕,等到他刚转过脸来时,高岳上去又是一巴掌,这次换了个方向,打得更狠,把郭小凤的鼻涕都给打的飞出来了。 “这巴掌是替你父亲管教你的,年纪轻轻不学好,整天想夺弱女子的本元——人家的本元是要给相悦男子的,岂容你这獠奴妖怪般的玩意儿来硬抢!你们说,你们自己家的姊妹本元,被其他人仗势夺走,你们开心吗?” “这位高学士好像说的有点道理哦。”几名恶少年发生了动摇,慢慢更加犹豫。 郭小凤被打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居然在原地嚎啕顿足起来,“我没夺住住的本元,我是向她明媒正娶提亲来着,聘礼足足五十贯,你打我,你打我,到底凭什么打我啊?我,我长这么大,连我父都没打过我!” 高岳扬着巴掌,听完郭小凤的这句话,心想也对哦,人家只是来要自己写个书仪,然后去光明正大提亲,也没做什么过分出格的事,自己不由分说给了他两巴掌,确实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 转念一想,这郭小凤家中确实有钱啊,五十贯不是个小数目啊——唉,女的不怕威逼,就怕利诱——住住和假母双文在平康坊也属贫苦阶层,要是她俩真的挨不住这高额聘礼的劝诱...... “唉,佛奴更可怜,也是个更质朴的娃儿。虽然我打郭小凤有点点过分,但很明显应该帮帮佛奴。”高岳这时想好了对策,便收起手掌,指了指郭小凤。 “你坐下。” 郭小凤捂着脸,不敢坐。 “叫你坐你就坐。”高岳下句话就不太耐烦了。 “好。”郭小凤当即挨着矮杌坐了下来。 “听着,书仪我可以给你写,但你提亲时必须要对住住礼敬有加,不得有所逾越,至于这门婚事可还是否,都得听住住本人的态度,不得使强,明白吗?” “明白了。”郭小凤这时候乖得很。 言毕,高岳问好双方的八卦,算了算,一挥而就,写好了书仪,交给郭小凤。 “谢谢高学士。”一群恶少年撅着屁股在写经坊感激不尽,然后举着高岳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高三鼓的书仪也!”一溜烟跑走了。 那焦黄面皮的汉子,也暗自笑了笑,“高岳高三郎,确实是个有趣的人物。”说完,便也策马,往南向着东市去了。 同时,一位来自东市的牙侩,站在台阶下,也同样目睹了高岳威压恶少年的整个过程,也微微点头颔首。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吴彩鸾才又出现在后院墙头上,像只紧张的猫般警惕地东张西望番,又见高岳坦然地坐在那里抄写佛经,心知风波过去,便翻入进来,拍着巴掌,三步两步走到高岳面前,“逸崧你没事吧!” “没事,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 吴彩鸾有些不敢相信,便捏捏高岳的胳膊,又捏捏他的脸颊,害怕他哪里暗处被打了,“真的没事?” “有你这样的好师父在,他们怎敢动我半根毫毛!” “就是嘛!哈哈。”吴彩鸾硬着头皮接下了高岳这番嘲讽,抓了抓发髻,“其实小妇刚才翻墙出去,找了数十名援手来,但见郭小凤早就溜远了,就让他们各自回家去了。” “收工,走了。”高岳眼皮都没抬下,就起身收拾好文具行李,背上身后,和诸位经生一一话别后,便准备走出写经坊, 见高岳这样,就知道他还没原谅自己不讲义气,吴彩鸾便追出来,“逸崧啊,你不要这样生气嘛?其实,其实是小妇我欠了郭小凤二十贯钱,还以为他是来索债的。” 高岳便停下来,很严肃地斥责吴彩鸾说,“你玩博戏啊?我听冉三娘说你光是在胜业寺质库里就欠下八十贯,又向郭小凤借了二十贯,还有多少借债是我们写经坊内部都不清楚的?炼师啊炼师,不是我说你......像我,就从来不借高利贷这种害己的东西,更不会去沾染赌博恶习。” 红芍小亭内,正在作画的薛瑶英,此时突然微微打了个喷嚏。 “逸崧你前句话说得对,我彩鸾是举了不少债,但后句不对,小妇根本没有参与过任何博戏啊!” 谁想吴彩鸾刚说完,街坊黄大娘就走过来,“炼师啊,马上暮鼓过后来我家里,玩双陆长行啊,老身也撩个零。” 撩零的意思是,在赌博里跟着玩家后押钱下注,若玩家赢,自己也能分到零头红利。 这下吴彩鸾尴尬了,忙对高岳解释说,“小赌怡情,小赌怡情嘛。” 两人争执不下时,那东市的牙侩走上来,对着高岳行礼说,“敢问可是高三郎高学士?” 高岳看看他,说是。 那牙侩龇着满嘴黄牙笑起来,殷勤地说,“东市邸舍甲字房中,已备下薄宴,特情高学士前往一叙。” 1.牛头绯羊宴 洛阳女儿对门居,才可颜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骢马,侍女金盘脍鲤鱼。 画阁朱楼尽相望,红桃绿柳垂檐向。 罗帷送上七香车,宝扇迎归九华帐。 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 自怜碧玉亲教舞,不惜珊瑚持与人。 春窗曙灭九微火,九微片片飞花琐。 戏罢曾无理曲时,妆成祗是熏香坐。 城中相识尽繁华,日夜经过赵李家。 谁怜越女颜如玉,贫贱江头自浣纱。 ————————王维 +++++++++++++++++++++++++++++++++++ “请问尊主人为谁?”高岳便问那牙侩。 那牙侩只是神秘笑笑,说在下便是宴主,因听说了高三鼓和韬奋棚的名声,有心攀识,并希望能出些茶果钱给各位学士,以备夏课之需。 高岳想想怕甚,便对吴彩鸾拱手说有人请,便告辞了。 可走到了东市临街的那座大邸舍楼前,高岳却发觉吴彩鸾却始终死皮赖脸地跟在自己身后,“炼师啊,人家请得是我。” “唉,逸崧别客气,今日你遭恶少年威胁,这不是放心不下你吗?” 那牙侩倒也十分客气,说这位炼师既然是高三郎的友人,若不嫌弃便可赏光一起入席。 那吴彩鸾高兴非常,就跟在高岳身后,进入这邸舍后,不由得东张西望,啧啧称奇,高岳一看,里面果然敞亮气派,“请上楼上的雅阁。”那牙侩殷勤地在前面一路导引。 甲字房前,高岳推开了门扉,但见里面满是镂花格栅、漆银屏风,上面绘着山水仕女、云蒸霞蔚,围着四面食床,小几、香炉、陈设莫不雅洁,当前两名盛装的胡姬,见到高岳走入进来,便齐齐长跪在地,用半生不熟的汉语呼到,“请高学士入席!” 但见这二位胡姬高鼻深目,瞳色一个淡绿一个金黄,肤色白皙异常,身着唐风襦裙,苗条高挑,头发是浅褐色和淡金色,不由得眉头紧锁,“还是我大唐厉害,酒店里专供波斯猫。到底是什么人,妄图拉拢腐蚀我?” 还没想好,吴彩鸾就大大咧咧地盘膝坐在了其中面食床上,“你怎么一点戒备心都没有,真是的!”高岳大为鄙夷。 然后高岳就在吴彩鸾对面坐下,那牙侩虽说自称主人,但却根本不敢坐床,而是恭恭敬敬地在边上立着,说自己是为贱商,不敢与学士、炼师分席抗礼。 高岳看了看他,轻笑两声,并不为意。 接着那两名胡姬便笑吟吟地托着各色水陆珍馐,轮番上来。 “哇哦,这是个什么?”吴彩鸾瞪大猫般的双眼,问到。 高岳见食床前的大案上,摆着热气腾腾的一枚牛头,一脸死前的怪模样,还吐着舌头,“广南牛头。”那牙侩急忙介绍说,接着就讨好地说,“牛头不过是衬香料的,此菜菁华在牛舌上,请......” 结果话还没说完,高岳就闪电般刺出了银食箸,咯当声,恰好和吴彩鸾的交夹在一起,四根箸尖都对着鲜香嫩滑厚厚的牛舌,互不相让。 “逸崧,我可是你小楷师父,俗话说的好哇,天地君亲师,这牛舌你怎么着也得让给师父我尝尝。” “子曰,当仁不让于师!”高岳完全副扑克脸,毫不谦让,银食箸在互相较劲里,格达格达地响动着。 吴彩鸾拧起黑漆漆的眉毛,盯住高岳,“逸崧别小看小妇写小楷的腕力。” “彼此彼此,这一个多月来给你写书仪抄佛经也不是白练的。”高岳也死命用劲,突然他转头望了下门扉处,说了句“郭小凤,欠你债的吴炼师在此!” 吓得吴彩鸾往食床上猛地一缩,高岳哈哈笑着,趁机将食箸往那牛舌上一插,接着挑起,扔入自己盘中,而后那胡姬帮忙割了块,送入高岳的口中。 “哇!”高岳闭上双眼,只觉得这牛舌宛如十七八般的少女肌肤般嫩滑,一口下去,天地间生香,无法言说的畅美自五脏六腑间升起。 “郎君,炙牛舌一定要配上好的酒。”说着,那胡姬便急忙给高岳端来了琉璃杯盏。 高岳一看,这酒真的是奇,里面的酒水荡漾,在烛火下如琥珀般泛着红色。 莫不是葡萄酒? 但一入口,温和淡雅,恰好调和了方才牛舌肉的香辣,只觉得周体绵软熨帖,头发不由得都要冒出热汗来了,绝不是葡萄酒。 “郎君,是红曲酒。”那胡姬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着介绍说。 高岳两杯酒下肚,就看着那胡姬,问还会波斯语不? 胡姬也不谦虚,互相嘻嘻笑起来,便对高岳说了几句波斯语。 “外语好啊,我们在大唐当士子的,一定要掌握门外语。” “那有空便来此,小婢们定会倾心相授。” 嘻嘻哈哈间,第二道菜上来了,高岳和刚才气得不行的吴彩鸾又望去,只见一个燃着炭火的红泥炉,上面架着盘肉块,在面冒着异香的汤水里浮浮沉沉,胡姬便给二位每人端上枚银匕,用来叉肉的。 接着胡姬又抬起皓腕,将方才的红曲酒统统浇在肉汤当中,当即热气翻腾,肉色迅速被酒水浸染得血红,“郎君,请品尝‘赐绯羊’。” 原来如此,红曲酒煮羊肉,寓意皇帝要给你赐绯衣了。 “唔,好吃,唔,好吃。”吴彩鸾边叉肉往嘴里送,边拍着膝盖,满面美得不行的表情。 “炼师,吃相别那么难看!”高岳皱着眉头教训师父说,接着胡姬送了块赐绯羊入了他的唇舌,“好吃好吃。”高岳噗嗤下笑出来,不由自主连说出来,口和心是真的美得不行。 唉,为了挽救国子监被废的危机,只好挺身而出成为偶像,不,成为棚头,没想到这名声有了后,各种好处都接踵而至。 “祝郎君早日文场大捷,圣主赐绯的日子必然不远。”牙侩合着手又恭维说。 高岳这时摆摆手,然后对那牙侩说,“怎么,也该让你真正的主人出来了吧?” 那牙侩满脸惊讶,连说方才说了,这宴会主人只是自己,别无他人。 “别说笑了,你个跑中介的牙人,充什么主人啊?况且我方才暗中问了这两位胡姬小姊姊,她俩先前根本没见到你,你若真的是东市牙侩,怎会如此?”高岳搁下食箸,条分缕析道,“能宴请我和炼师,感激不尽,但遮遮掩掩绝非待客之道,如真正主人再不出来,便恕晚生冒犯,就此告辞。” “炼师,走了。”高岳说完,便有意站起来,就要往外面走。 “唉!?”满嘴赐绯羊肉的吴彩鸾,满面的遗憾和不舍,还在那犹犹豫豫。 “走啦!”高岳断然说到。 话音未落,内室之门被推开,随着爽朗的笑声,一位披着素白色长袍,摇着羽扇的颀长男子走入,三缕长须飘飘,颇有仙风道骨的感觉。 吓得高岳往后站了站,深怕这位会忽然挥动羽扇,怒骂自己番或放个无双什么的。 2.悔创小海池 可这位却很礼貌很坦然地坐定到了主人位的食床上,轻摇羽扇,对高岳说道,“筵席才到三分一的时候,郎君便如此匆忙要离去吗?外面已宵禁,不妨郎君便留宿在此,美酒和床榻早已备好,就是不知郎君喜欢的是平康坊中南曲的,还是这座邸舍里的胡姬呢?” “晚生最感兴趣的,还是尊主人的身份。” “好说,真人面前不得说假。某实则是西市小海池的萧乂,这位牙人是我的手下,不怪两位胡姬说之前从未见过。” 哦,居然是萧乂,亦儒亦商亦道的传奇人物,怪不得这副打扮,绝对的长安城首富。 说完萧乂笑笑,殷勤地招呼高学士重新坐下,我们今晚不醉不欢。 “高三鼓的名声,某早有耳闻,可惜先前俗务缠身,今日总算因缘得见,果然得偿平生所愿。” 就在高岳对这些假客套感到不耐烦时,萧乂望着高岳身上穿着的薄深衣和内里青色的汗衫,不由得眼圈发红,长叹口气,搁下羽扇,“人生真的是称心不如意,如意不称心啊!” 吴彩鸾瞪圆眼睛,急忙说“萧师这么大的产业,居然还叹息不如意,不称心?” 但高岳却冷眼看着这位萧首富,大约知道下面他要开始表演了。 果然萧乂继续叹口气,说“我本来为了追逐什一之利,弃儒从商,现在虽然小有名气,可再想弃商从儒,搏个光彩的名声,可就难了,正所谓工商杂类、无预士伍。” 接着,萧乂激动地摇着头,用双手戳着胸口,“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创办了小海池,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初就不会拿仅剩的二百钱去经商,而是拼尽所有,再去考一次春闱!” 得得得得,熟悉的即视感,高岳急忙举手,阻止了萧乂深入而激烈的装x,不然他会按捺不住冲上去抽这位——还好你发家史薛瑶英早就告诉我了,但他也不愿意把台给彻底拆散了,便顺着问下去,“萧师何出此言?” “唉,我唐的官员有权,士子有笔,军将有刀,我们商贾啊只剩钱,故而在各路人眼中,都是可啖之物啊。” 哦,难不成你区区个商人,还想掌权吗?看来古今中外都一样啊,商人依附权力赚取大量金钱,但很快又害怕权力会随时吞噬掉自己,便渴望金钱和权力相结合,都归自己操控,提出各种各样忽悠人的口号和提案便不足为奇。 萧乂见高岳一副赞同的模样,就低声继续说下去,“估计薛莘若炼师也告诉过你,我小海池的钱有兰陵萧氏的,也有博陵崔氏的,军镇那边走的主要是安西行营、西川方镇的路子。前些日子杨绾为相时,曾要全京城的权贵拆毁水硙,此事高郎君应该清楚。” 高岳颔首,说杨相为全京城的百姓着想,想缓解春旱时用水难的问题,不过可惜他死了。 说到这里萧乂愤愤然表情立即浮起来,“杨相固然是一片好心,但他薨去后,朝中有人继续拿他生前的政令做文章,要博陵崔氏的卫州房率先拆毁五座水硙,那么凭什么单单崔家拆掉?崔家拆掉他家的水硙还会不会拆?” 是的,高岳这时想起来,当时在国子监时,那御史中丞崔宽曾主动答应杨绾,既要拆掉自家的月堂,又要拆掉自家的水硙,杨绾大为赞赏——其实杨绾的本意是先拿崔氏“开刀”,随后顺理成章要其他权贵陆续将林立的水硙全都拆毁,来恢复长安城诸水系的运力和灌溉。可还没来得实行杨绾就薨去,所以自然有人抓住这个把柄,单独要求崔家拆掉月堂和水硙。 “不知幕后的人是?” 萧乂听到此,冷笑声,“当然是亲仁坊的汾阳王府,谁不知道郭子仪儿子尚的升平公主,拥有白渠两座脂粉硙还不知足,对崔氏的水硙觊觎已久,她和郭家的目的,便是先买通御史台发毒言弹劾,拿杨相的遗令做文章,然后威逼崔家将水硙低价转让给她,她是当今圣主的爱女,这水硙只她能保得住......” 原来如此,看来这萧乂盘踞在小海池,却是萧氏和崔氏的金钱代理人,想必这些水硙他也有利权在内,不然不会如此苦恼。 而他之所以来找自己,一是看中自己挝鼓时的天不怕地不怕,二怕是那薛瑶英暗中写信串联的,想给自己个出头的机遇。 “敢问萧师,这五座水硙每年的产出?” 萧乂明人不说暗话,直接告诉他,“每座水硙每年都有一千五百贯的利益,可抵个中书侍郎。就这水硙,崔宁、崔宽兄弟每年得大头四千贯,其余还要留些给我,此外部分还会用来维持西川节度使在京进奏院的运转。” 唐,中书侍郎的月俸为一百贯,加上杂项大约一百二十贯,萧乂此言不虚。 听到此言,高岳眼睛转了转:现在我也渴求金钱,光是薛瑶英借贷来的那一百贯,和小海池柜坊里寄存的四百来贯,我自己一个人生活虽是足矣,但还不足以让我运营进士和韬奋棚的,此外还有种种其他运营的花销。 在此前,让我先试探试探这个萧乂的诚意。 于是高岳笑起来,对萧乂说“此事易办。” 萧乂大喜,然后他挥手叫那牙侩和胡姬全都退下,吴彩鸾还蹲在食床上大吃大喝,高岳便让她把食盆带着,去旁边房间慢慢去吃。 众人都离去后,萧乂端出个小乌木匣子来,接着打开盖子,高岳觉得一片耀眼:里面赫然摆着两枚马蹄金。 “这些值六十贯钱,请郎君笑纳,务必不吝赐教。” 去,区区六十贯就想把我给打发了?想得美。 高岳摇摇头,接着说“高某平日行事,不为个人,只为国子监和韬奋棚的存续考虑。如果萧师有意结识我这个朋友,这两枚马蹄金晚生分文不收,不过萧师的水硙可能以后要多个抽头。” “哎,是我不对。这马蹄金高学士要收的,至于水硙多个抽头也无妨,只要能在崔使相和崔中丞兄弟俩的接受范围即可。” 高岳见条件也成熟了,便低声对萧乂说,“拆两座,卖一座,留两座。” 3.以拆为保计 萧乂乍一听高岳这话,颇感失望,原本他就是希望能从升平公主和郭子仪的獠牙下保全崔家水硙的,这高三郎倒好,叫他拆两座卖一座,那我到底来找你干吗呢? 见萧乂这副表情,高岳早在意料之中,只听他接下来不慌不忙地说清楚自己方案的缘由: “萧师纵横商场,向来以转手快而闻名,依你看——马上长安城乃至关中都要迎来春旱,就算杨相薨去,这拆水硙的事圣主就不会做了吗?” 这话倒是触动了萧乂的心思,“从种种迹象来看,今年的春旱怕是非比往年,诸水、渠、井、泉要折掉三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的供水,此外听某在钩盾署里的友人说,宫中缺乏木炭,于是京兆大尹黎幹还希望掘通条新的沟渠直入宫中,方便自南山那里运炭。” “所以,不管杨相薨不薨,这长安周围各道水渠上的水硙,怕是都免不了要被拆毁,圣主是十分聪慧,若百姓根本无水灌溉田野菜圃,再要那磨面的水硙又有什么用?岂不是舍本逐末。” “逸崧的意思,升平公主怕不是......” 高岳点点头,“升平公主自小被宠溺惯了,总认为天下之大,没人敢拿她的脂粉硙开刀。岂不知相比兰陵萧和博陵崔,她更容易被圣主作为首善的表率。” “逸崧的想法是!”听到这,萧乂陡然有些明白。 “没错,既然圣主都要拆,那么与其担心拆不拆的问题,不如关注如何保的问题。晚生的方策便是,以拆为保!”高岳接下来对着萧乂滔滔不绝,“若卫州房崔家肯先拆两座水硙,圣主必然龙颜大悦,他汾阳王府在御史台里有人,崔中丞在御史台难道就没人了吗?找人做文章上疏,既将崔家的令名夸耀番,又让升平公主的脂粉硙势高难下。同时再以三年所产为价码,将第三座水硙卖给升平公主,以此来麻痹她——一旦升平公主有了三座水硙,那么给京中人的印象就是,如此春旱,公主还在以购买水硙为脂粉计,那萧师猜猜,圣主听到了会如何?” 这下,萧乂眼睛顿时亮堂起来,连连点头,说大好大好,只是这留两座又该怎么留? “很简单,一座馈赠给崇弘二馆,一座馈赠给我国子监,当然是名义上的,崇弘二馆和我国子监只是按年在水硙所出里抽头罢了。” “哦哦哦!”萧乂一下子明白了,这崇弘二馆向来是朝中贵胄子弟集散地,而最近登闻鼓事件后圣主又尤为关切国子监,只要把剩下二座水硙捐赠出去,无异于获得了最强大的保护伞,还能赢得“输资助学”的美名,值,值! “凡事贵有不贵多,马上春旱长安城私家水硙怕是九cd免不得被拆毁,只要崔家和你还保着这两座水硙,夏天一旦过去,关中当地所收粮食,各地来贡的稻麦,只能用这两座水硙来磨,所得又岂止一千五百贯呢,怕是比先前五座水硙所得都要多。” 听到这,萧乂眼珠迅速一转,随即急忙转起身子,对着高岳再拜下来,“哎,萧师何必如此!”高岳急忙来扶,却被萧乂一把拉住,“三郎,我们商贾内里有句话,叫乱世结英豪、治世攀士子,当年武后之父攀附了高祖便飞黄腾达,而今我萧乂就要结交逸崧这个朋友,还望逸崧不要嫌弃我的身份。” “萧师过誉了,我高三不过一下第之人,哪里配得上您这样的抬举?” “什么下第?小宗伯不识才而已,当年也连下了我七年的第,不然我萧乂何以至此啊!”萧乂慷慨地拍着胸脯,“就单凭三郎这以拆为保的妙计,将来必然是国家栋梁之才,届时别嫌我巴结便成。不若私下地我俩就以表字互称?” 还没等高岳回答什么,萧乂就主动报出字来,“草字静之。” “静之兄......” “大妙,大妙!”听到高岳唤他的表字,萧乂不由得抚掌大笑,而后他摇动食床上的铃铛,门扉外几名奴仆顿时端着个偌大的匣子走入来,摆在食床上揭开后,高岳一看:这位小海池的首富果然加了价码,足足四枚马蹄金,金光闪耀。 高岳轻咳两声,“静之兄啊,刚才晚生就已表态,苟利国子监,绝不避趋之,高岳不愿收额外分毫酬值,这些金子你还是收回去罢!” “逸崧这是取笑我?”萧乂老大的不情愿,“这六枚马蹄金就当是我捐赠给逸崧的棚仓所用,而国子监那边每年一百八十贯的抽头,我也绝对分文不爽。” 高岳心想再推辞下去,便会失去这位出手阔绰的“萧宝宝”的,就急忙说恭敬不如从命,接着他的眼珠也转了转,便浅笑着对萧乂说:“我韬奋棚棚友六十,若是能得静之兄的帮忙,近三年五载,出十位进士简直易如反掌,如此的话,将来静之兄的所得,又岂是千贯万贯所能衡量得清的!” 听到这话,萧乂大为赞赏,毕竟是混过科场的,这眼光绝对和普通商贾不同,立刻听出高岳的言外之意,“三郎放心,三月三曲江大会,我萧乂有心想抬举整个韬奋棚,我们就在曲江和月灯阁,和今年新晋进士比试比试排场,也让京中诸人看看——韬奋棚内哪里缺俊杰人才,是礼部主司不识才罢了!” 高岳急忙对萧乂表示感谢,此外他忽然想到了那日于月堂遇见的那位荡秋千的少女,便迂回询问萧乂,“崔仆射家中有个未出阁的女儿?” 萧乂愣了下,接着便说是,这对崔氏兄弟很奇,家中所生最幺的都是独苗小娘子,崔仆射使相家的那位十五岁,名曰云韶,小字阿霓;而崔中丞家的那位刚及笄也就是十三岁,名曰云和,小字霂娘。 接着萧乂就问逸崧为何问及此事? “不,没什么。只是听闻长安三月三曲江大会,公子仕女都会云聚在彼处,故而兴起问问。”高岳不愿横生枝节,便将话题岔开。 萧乂点点头,说云韶和云和这对堂姊妹,到时十有八九会结伴来曲江,看新晋进士们的筵席的。 “在此前,我得去红芍小亭,问问薛瑶英一些关节。”高岳暗自想到。 4.口蜜腹无剑 然后萧乂便请吴彩鸾重新入席,正可谓“添酒回灯重开宴”,各色珍馐美酒止不住地上来,吃得彩鸾都合不拢嘴。 席间萧乂为表示拉拢之意,就用言语挑动高岳说,“逸崧远道来赴宴辛苦了,现在酒已环行数周,逸崧想必也疲累了,只是不知今夕何人为伴呢?” 高岳虽有些醉意,但他之前好歹也颇有些酒量,席间这点红曲酒暂时还奈何不了他,萧乂“今夕何人为伴”这话的意思他是明明白白的。 接下来萧乂的眼神瞥瞥两只乖巧高大的“波斯猫”,高岳别有心思,便摇摇头。 萧乂又问,平康坊中曲现在最为铮铮(红)的便是楚娘,不如由我行个文,叫她出来陪逸崧?我萧静之的文,这周围数坊的金吾和巡街使没不给面子的。 楚娘,哈哈,有趣,她不是先前和那位窦喜鹊打得火热吗? 不过现在不是做这些的时候,高岳又见对方热情似火,似乎不好推却,便直接指着在那里吃野雉七香肉的吴彩鸾说,“今晚我有炼师相陪,不烦静之兄了。” 当即吴彩鸾把鸡肉差点都喷出来,而萧乂却满面恍然大悟的表情,笑着说道,“愚兄也是辟谷修道过的,了解逸崧欢喜女冠的特有好处,当真是别有番雅趣,别有番雅趣。” 说完,萧乂就急忙带着群人告辞而去。 雅阁之内,留下的两名胡姬将帷帐和卧具给支好,便也告辞掩好门扉而去。 这个雅阁既是酒楼,但将食床相并后便是个现成的寝室。 吴彩鸾手持一双叉肉的银匕,死死站在墙隅边的食床上,“听着,小妇可万万没想到你是这样人面兽心的无赖汉,骗小妇来吃牛肉、羊肉、鸡肉、鱼脍、蛤蜊、红曲酒、葡萄酒,就是为了强占小妇的娇躯。” 谁想高岳立在大案旁,反对她招招手,大案上摆着的是个乌木匣子。 吴彩鸾江信江疑地挨到大案对面。 高岳将匣子盖揭开,里面六枚马蹄金冒出闪闪金光,吴彩鸾的面容立刻染上片金色,笑靥如花。 高岳随即又将匣子盖合上,吴彩鸾立即恢复原本表情,“不要以为用马蹄金便能让小妇就范......” 高岳便又将匣子揭开,一片金光下,吴彩鸾再度笑靥绽放。 “喂,我说!” 还没等吴彩鸾发作,高岳便自其中取出一枚三十贯的马蹄金,交到她手中,“这是给你的,二十贯尽快将郭小凤的债还清,还有十贯......” “呃!”吴彩鸾顿时将衣衫给拢齐,警惕地望着高岳。 “放心啦师父,我对你就像对我姐姐那样的尊重,这十贯让你替我做件事,弄出件东西来。” “什么事?” 高岳接下来神情严肃,便对彩鸾细细说了番,彩鸾听完后大为不满,“逸崧你弄这样的东西,小妇怀疑你在为难我们经生。” “只是造出一件来,供我们韬奋棚的应试举子们使用。再说,只要炼师你能为天下先,还需要担心他人?老子入胡发明了双陆,莫不是人就不玩握槊了?” 这话总算是打消了吴彩鸾的大部分顾虑。 次日清晨,吴彩鸾鬼鬼崇崇地自东市邸舍的高楼后门跑出来,还东瞅瞅西望望。 高岳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立在邸舍门前,“师父你猫着腰和做贼似的,我们又没什么。” “你知道个什么?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小妇先走了,今晚的事遇到谁都不能说起,明白吗?”说完,吴彩鸾沿着狭窄的曲巷一溜烟跑了。 高岳摇摇头,见城内刚刚敲起晨鼓而已,便直接从邸舍雇了顶檐子和几名人夫,匆匆向城南长乐坡而去。反正他上午是不用去胜业坊写书仪的。 长安的坊,大约东西可二里,而南北大约一里,人夫们抬着檐子是健步如飞,一个半时辰便到了长乐坡下。 小亭内,薛瑶英今日并未前去至德女冠,而是跪坐在连榻之上,手捻拂尘,静心打坐,实则也在等着高岳的消息。 为掩人耳目,高岳是自坡塘后的小林子间绕到红芍亭的后门的,“郎君您来了。”芝蕙十分欣喜地前来迎接,接着将高岳迎到了薛瑶英所在的中堂。 将昨日的事情详细叙述完后,薛瑶英连连点头,赞许到我果然没看错人,逸崧你确实有办法,现在萧乂也愿意在钱财上帮助韬奋棚,你在长安城的名声会继续水涨船高的。 听到此,高岳不由得也有点得意。 但下面薛瑶英长眉凝结,又给自己浇了盆雪水:“逸崧你击登闻鼓,虽说利大于弊,可毕竟有弊,那便是当路的常衮开始忌恨你,他毕竟是当朝宰相,很容易在礼部试里坑陷你,假如再判你下第,那样皇帝杀你便有借口了。” 高岳想了想,我是主角我不能死啊,便问薛瑶英道:“今年知贡举的应该还是潘炎,据我的调查,他是吏部尚书刘晏的女婿,如果......” 提到刘晏,薛瑶英的怒气顿时笼罩在冰霜容颜上,毕竟就是这个刘四,唆使代宗皇帝处死元载、流放杨炎,不过她看看高岳,也明白因势利导的道理,“逸崧你的想法我能理解,不过你能不能攀上刘晏这棵大树,关键得看你十月后的行卷如何了。另外......最难的是你若是成功,会不会背弃先前在红芍水亭和我的誓约,忘记了元相的仇,转而真正去依附刘晏?” 高岳心想,要不是见你美貌,若不是希望得到你考进士的指点帮忙,那元载的死关我什么事? “炼师借我夏课之资,又介绍我练小楷和骈文的师父,现在又让我和豪商萧乂认识,种种恩情我高三一刻都不能忘怀,我始终铭记着我高三是门生、炼师是我的座主。不过炼师之前说过,高三本是颗闲棋冷子,那么不动声色地去接近刘四,不也可以成为炼师复仇计划的一环吗?到时候若时机到来,炼师有任何差遣,只需一句话一张便笺,高三我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番恭维让薛瑶英脸上红云飞扬,“好了好了,知道你口蜜,只要未来逸崧不要对我腹剑就行。现在小杨山人、兰陵萧、博陵崔的关系你都攀上了,刘晏方面你也可自己去结机缘。下面,在三月三曲江大会上,你的韬奋棚得再打出次名头,来引起京城铨选之人们的注意!” 5.公子趋芳岭 “炼师的意思是,春季来京城铨选的各路官吏当中,有许多不俗的文人墨客,可以结识他们,然后扬自己的名。” 薛瑶英微笑着点点头,“按理说,现在诗坛名声最盛的无外乎钱、郎二位,不过他俩一位现任翰林学士,事务繁剧;一位现任皇帝身边的拾遗官,清贵紧要,自然也不会轻易帮衬小字辈。所以这二位便排除在外,瑶英便给逸崧另外推荐个合适的人选。” 薛瑶英口中的“钱郎”,正是大历年间文名最盛的钱起和郎士元,并擅长五言,不相上下,钱起现为翰林学士,值班银台门学士院,而郎士元则是拾遗,属于谏官系统,得爱惜自己羽毛——于是薛瑶英便介绍了第三个合适的人,让高岳去结识,“卢纶卢允言。” “卢纶?”高岳想起来,好像以前学过他的《塞下曲》的,所谓“月黑夜风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是也。 “嗯,我写一封书信给你,曲江大会后你即去大宁坊拜谒卢纶,他早年连续多次应礼部试,无一次及第,是元相极力援引,将其诗献给圣主,他才有了官做。我想这个恩情,卢纶是不会不还的。” 待到薛瑶英将信写毕后,高岳上前躬身收下,放入贴身汗衫当中,接着又毕恭毕敬端出枚马蹄金,“昨晚萧乂为了答谢晚生,特给六枚,其中一枚给彩鸾炼师办事,四枚要归于韬奋棚仓,这剩下的一枚晚生不敢占有,故来献给炼师。” 薛瑶英不由得心花怒放,唇角微扬,看来养成这位高三郎倒是个颇大的惊喜,还没多久就给自己孝敬来一枚足量的马蹄金,便轻咳两声,自榻边取来枚系着同心结的木匣,揭开后将马蹄金放入进去,接着正色对高岳说,“瑶英绝非贪财之人,只是害怕逸崧你大手大脚,把今年夏课和来年春闱的所需都花掉了,那这枚马蹄金就暂且寄存在瑶英这里吧。” 小亭外庭园林柴扉前,高岳见四下里无人,又取出个上好的龟甲玳瑁梳,塞到芝蕙的小手里,“前些日子芝蕙你来回奔走真的是太辛苦了!这个梳子是送你的,不用怕炼师知道,光明正大的。” “这怎么行,小婢怎能收取郎君的东西?”芝蕙十分感动,但还在勉力拒绝。 “唉,放心吧。我始终将芝蕙你当作阿妹来看待,以后不要郎君郎君地叫,不嫌弃的话就喊我三兄就行!” 感动得芝蕙一路将高岳直送到通济坊下坐上了檐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打点好红芍小亭上下后,高岳坐在轻微摇晃的檐子当中,往北疾行,揭开帘子,便能见到东面包围在金翠红绿各种色彩当中的淼淼曲江,然后他沉思了会儿,将帘子摆下,取出萧乂所送的乌木匣,里面沉甸甸的还有四枚马蹄金...... 最终他还是没有返归胜业寺写经坊,而是直接将檐子停在平康坊西北角处,在当初他攀越后坠入新的命运之河的那棵槐树下走出来。 这棵树经过春风的洗礼,已是枝叶茂密,绿荫如盖,枝叶摆动着,发出婆娑的细语,摇曳着细碎的金色阳光。 树盖下的高岳,已在先前于崇仁坊衣铺里,弄了一套崭新的衣衫,乌纱软幞头,斜交青纹圆领即衩衫,犀皮白玉带,内衬雪色细麻汗衫,脚蹬乌皮靴,乌黑留长的鬓角,腰带上赫然系着两枚金灿灿的马蹄金,已是纯然副贵公子的打扮。 接着他就系着这两枚马蹄金,堂而皇之地自北坊门,直入平康坊的街道当中。 街道上都是人,平康坊在这个季节迎来它最为热闹的时光:刚刚参加春闱还未来得及离开的举子,及第后春风得意的进士、明经,来参加吏部铨选的各地六品及以下的官员,纷纷扰扰,云集在这个长安城最大的红灯区当中,到处都是妖冶的娼妓和满脸堆笑的恩客。 当高岳的靴子踏在平康坊十字街的道路上后,过往之人无不停下脚步,眼睛为他腰间晃动的马蹄金所吸引,“这位公子不知要趋向哪座芳岭,为她一掷千金?”人们就这样啧啧称奇而交谈着。 各曲的妙客和爆炭也都冲出来了,如潮水般趋走追随在高岳的身前身后,一面夸赞这位郎君的人品相貌,一面又吹嘘各自家中女子如何明媚动人,眼睛还时不时盯着高岳腰带上系挂着的马蹄金。 高岳却只是淡笑着,不答一词,一路走到中曲楚娘堂舍的门前。 “难道是去楚娘那里的!”人们纷纷猜测着,果然这么昂贵的价钱,也只有去楚娘那里才能消费掉。 很快高岳就背着手,立在楚娘堂舍的门阶之下,也不要求通报,也不说什么,平淡如水地继续站着。 楚娘的堂舍里隐隐传来丝竹之声。 门前一个守门的侏儒汉子,惊惧地看了高岳几眼,便起身猫着腰,从侧门跑进去了。 此刻楚娘堂舍四周的曲巷里,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高岳斜着眼看到,小越州宋住住和蔡佛奴也在里面,当认出他时,住住却皱着眉头恨恨一声,接着扭头甩了下发辫就跑开了,蔡佛奴急忙去追。 “这小妮子,大概还因为我给郭小凤写提亲书仪而生我的气呢!” 当高岳重新将目光盯回到楚娘堂舍的正门处时,轰得声,乌色的大门被猛地推开。 窦申散着头发,身上穿着件敞开领子的汗衫,脖子和瘦巴巴的锁骨上泛着烦怒的青色,站在被推开的大门中间,看着高岳。 “存一别来无恙。” 原来,窦申跑去当美原县尉也只是个过场,他初春去,此刻孟春时就立刻跑回来,参加吏部铨选,他的目标是通过考试直接入秘书省,当上校书郎,但打点工作都交给他的跟班长随去,自己就没日没夜地嫖宿在楚娘这里。 “高岳,换了身皮,做—什么!”窦申恶狠狠的。 “没什么,这两枚马蹄金送给楚娘,不过一不要她陪酒,二不要她伴宿。” 高岳微笑着说完这话,人群都沸腾了,七嘴八舌,都寻思议论这位高郎君到底意欲何为。 楚娘堂舍对面的楼宇上,一位浑身散发酒气,衣衫解开,袒胸露腹的中年男子,闪着红红的酒糟鼻,将头探出了大开的窗牖,凭栏俯瞰着曲巷中的人群,接着打了个嗝,对后面茵席上横七竖八躺着的醉酒娼子问到,“这下面是哪两位公子啊?” 6.宴集费几何 几名发髻散乱,红妆狼藉,将醒未醒的倡女听到召唤,便同样爬到了窗栏边,半睁着惺忪的眼睛,往下望去: “站在楚娘堂舍门前的是窦喜鹊,这平康里谁人不知啊?那对面立着的公子是谁呢?” 接着人群们传出的声音,让她们都知道了,“原来是高三鼓,高三鼓卯上窦喜鹊了,莫不是为了争楚娘?” “高三鼓,高三鼓......这名字似乎有些熟悉来着......头好疼,想不起来了。”听毕,那醉酒男子提起还剩一半酒水的犀角觞,晃晃悠悠地自言自语道。 “高岳你个下第的破落户,到底要干什么?今日希望你给我个合情合理的解释!不然......”这边,窦申已按捺不住狂暴,大喊起来,额头上根根青筋绽起。 这会楚娘拉拢着春衫和披肩,也匆匆赶出来,发丝有些凌乱,眉眼有些惊讶地看着衣着鲜洁焕然一新的高岳,又看看他腰带上悬着的马蹄金,而后眼波宛转了几下,便拉住窦申娇嗔说,“这高郎君好不知趣,知道窦郎在此,还敢来趋芳岭......” 言语间,楚娘还不忘在众人前搔首弄姿,她知道有两位郎君公开争夺自己,是大播艳名最好的机会。 结果楚娘还没说完,高岳便摇摇头,一字一顿,“抱歉,我说过了,我给你马蹄金,只有一个要求,请把你先前和元季能在彩版上写的嘲弄王团团的诗给削去。” 这话说得楚娘大为恼怒尴尬,刚准备发作,反倒被窦申一把推开,几乎跌倒在门槛边,“高髇儿、北地贼、啖狗肠奴!”窦申大怒,指着高岳骂声不绝。 高岳气定神闲,也不生气,而是转向了跟过来的袁州婆,继续问道,“请问阿姨,是否可以满足高三这个小小的愿望?若可的话这两金高三当即相送。王团团苦,希望你们以后不要再欺凌她。” 袁州婆被狂怒的窦申吓得左望望右盼盼,便只能驱赶高岳,“郎君快些走罢,真是没有眼色,唉!” “今日润卿的堂舍上下,谁敢听高髇儿的话,明日我便把这座宅子拆得一根架子一根椽子都不留!”窦申连连跳脚,吐沫横飞。 “那既如此,高三在此不便久留。”高岳笑着,礼貌地作揖,而后转身对着拥堵过来围观的平康里众人继续团揖道,“各位请散吧!下步我高三想要拜谒红颜知己,诸位便不必跟随了。” 这话说得,让众人的好奇心更炽,于是娼妓、恩客、妙客、妇孺成群结队,伞盖、犊车、旗幡如云,拥挤不堪,就跟在大步流星的高岳身后,又乱哄哄地顺着中曲,直走到了循墙曲处。 自北曲街口望去,顺着坊墙是一连排破敝的屋舍,那里蹲着位老头,高岳上前礼貌作揖,接着故意问道,“敢问老丈,北曲王团团家居何处?” “什么团团?”那老头竖着耳朵,大声吼道。 “王团团。” “王什么团?” “王团团。” “王团什么!?” 好不容易“问清楚了”,高岳便昂然走到王团团的屋舍门扉前,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屋舍靠着坊墙处那棵大槐树。 还没等他叩门,王团团就刷得将门给拽开,带着惊喜的眼神看着高岳。 见到奔出的团团,围观众人更是轰然一声,议论纷纷,“看来人不可貌相,这高三鼓看中这位,可见王团团必有过人之处!” “好感动哦,原来感情真的可以超越容貌!”不少多愁善感的倡女不由得都开始擦拭眼泪了。 “我,我已经禁不住要吟诗了!”不少文人雅客也开始摇头晃脑起来。 “晚生冒昧趋于此处芳岭,就是想问团团,不知曲江会上,团团可否赏光,为毷氉宴的酋帅,又可否请杨妙儿都知为毷氉宴的团司耶?” 听到“毷氉宴”的名字,围观众人更是啧啧称奇。 原来,唐朝及第进士有个很出名的风俗,便是在三月春暖花开时举办盛大的“曲江宴”,但其实最早的曲江宴是下第失意的举子们,齐聚曲江处,举办个“抱团取暖宴”,也就是“打毷氉”,毷氉的意思即是失意烦闷:在一起吃吃饭喝喝酒,而后要将酒盅全都抛过山去,取祛除霉运、来年时来运转及第的兆头。但而后及第的进士们也瞅中了风景优美的曲江,也来集宴,很快下第举子们便不好意思呆在那里了,毕竟人家是春风得意的,全长安城的达官贵人都坐着车辆涌来是要挑选东床快婿,不是来看一群下第的失败者的。 现在,高岳却明确要求,举办韬奋棚的“毷氉宴”,并且还要和新及第进士同日同一地点举办,这是要分庭抗礼,还是要自取其辱? 很快,平康里的成百上千人群里,全都对高岳的毷氉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而高岳则转过身来,对大家朗声说到,“三月三日,鄙棚会在曲江北山龙花尼寺侧举办筵席,各位无事者请赏光光临。” 一部分人当即表示愿意去捧场,但也有相当的人对新晋进士的杏园宴更为感兴趣,毕竟下第之人的宴会谁愿意去看? 慢慢人群议论纷纷地离散了,高岳也不恼,也不着急,而是微笑着立在王团团门前,目送所有人离去——不管如何,经过今日“大闹平康里”,韬奋棚的名声很快要播散得更广——他的目的已部分达成。 接着王团团堂舍的小院子里,循墙曲都知杨妙儿和几位女社核心成员也到来,当高岳将两枚马蹄金摆在石几上后,王团团和杨妙儿都摇摇头,“高郎君你这二枚金子,大约也就六七十贯,但你可知及第进士的杏园宴的花费几何?” 高岳说有几何。 杨妙儿便说,就算咱们循墙曲不要郎君的茶果钱,义务帮忙,郎君这些钱所能办出的规模气势,比起杏园宴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接着杨妙儿给高岳个杏园宴的账目: 首先,曲江杏园宴的钱由五位抽签出来的进士,先各掏五十贯铺底,而后自状头以下各位进士都需出三十贯“宴集钱”,及十贯的“抽名贴钱”——这样下来,杏园宴这场名动京华的大宴会,花费起码要八百到一千贯!光是为宴会奏乐的乐师,每天报酬就得有一千钱,若是掌烛(夜场)的话,报酬更要翻倍。 听到这个花费,王团团满脸的担忧。 7.圆鞠黄衫客 因为王团团还不清楚高岳这两枚金子是自何而来的,但她猜度的是,这金子来的应该不轻松(这次王团团猜错),高岳花钱办毷氉宴,重振国子监士气学风,提升韬奋棚的名声她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只是担忧最后结果是:高岳钱花尽了,但却只落得遭人奚落和白眼的结局。 可高岳却丝毫没有退缩犹豫,他很郑重地将两枚马蹄金于石几上往前推了推,“团团是这次宴集的酋帅,歌咏的任务就拜托你;而杨都知则是团司,菜肴、茶果便拜托你。” 杨妙儿叹口气,进一步劝说高岳,“这不光是我们的事——比如,总不能让你国子监赴宴的生徒穿那些寒酸半旧的深衣吧?” 高岳微微一笑,向都知解释说,我已找到崇仁坊的最大租衣铺,那里有许多富户一洗后便抛来的八九成新衣衫,光鲜亮丽(其实我身上这套也是从那里买来的二手货),租赁一日的费用非常便宜,给国子监下第的生徒人手一套,一天的租费也不过八十钱罢了,下第三十人合在一起也就三贯,这样叫做“又好又省”。 至于其他的,也不用各位烦恼,我高三自然会想办法一一解决好。 说完,高岳即起身告辞,“另外,烦劳都知去对蔡佛奴说,毷氉宴种种器皿、物什和菜蔬肉脯的骡运就交给他,叫他务必不要推却,因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在那时对他说。” 交待完毕,高岳信心十足地去了,留下了半信半疑的都知和王团团。 八百声暮鼓马上就要敲响,高岳离开平康坊,走到了胜业寺鸣珂曲边。 在曲巷前的一个空旷的砂土场上,他小楷师父吴彩鸾正立在那里,小蛮靴下踩着颗充气的鞠球,而对面三十尺开外则是五六个坊间小童,各个梳着总角,有男有女,排成两行,撸着鼻涕,死死盯住得意洋洋的吴彩鸾。 场外,还有位闲着无事做的经生,负责敲锣。 小童的背后,是两根竹竿做成的“球门”,之间用网绳交络。 “小子们可记好了,这是小妇第九次蹴鞠了,要是再入球门,就得愿赌服输。” “俺们这次再也不会让你得逞了!”小童们对着吴彩鸾做出鬼脸,同时身躯挨得更紧,将球门护得水泄不通。 哐哐哐激烈的敲锣声响起来,微风掀起阵阵砂土,高岳看见,吴彩鸾极有信心地笑了,发髻随着风轻轻摆动着。 土场的另外边,高岳瞅见还有二位戴着硬幞头的黄衫客在围观,一位身材中等、蓄着胡须,白净脸皮,大约三十多岁,另外位个小肤白,是个尚未弱冠的少年。这两位大概也在此看了不少时间了。 “哐!”那经生猛地击响了小铜锣,这是蹴鞠的讯号。 吴彩鸾唰一声,闪电般抬起脚来,就要踢那鞠球! 小童们紧张地哇了声,不由自主以各种各样的姿势,扑了上来。 但吴彩鸾却只是个假动作,她根本没踢,等到小童们东倒西歪一片后,再轻轻将蹴鞠用足尖挑起,升到眉眼处,接着罗裙旋转,坠马髻拂动,轻巧一踢,嘭的声——那鞠球便如长了眼般,穿过五六名小童身躯间的缝隙,稳稳当当地入了竹竿球门,网绳乱晃。 “可恶!”带头的名皮肤黝黑的男童眼睁睁看着彩鸾蹴鞠入门,只能切齿跪在地上,狠狠地锤打着砂土。 “恒立,你已经尽力了......无奈小妇的蹴鞠太强,哈哈。”吴彩鸾走过去,摸了摸那男童的头,而后堂而皇之地将战利品:一篮筐桃李果子和鸡卵给提起来,便准备回去。 “停下来,欺负小童算什么本事。和我比试一场。”那黄衫客见恒立伤心,来了义气,便搁下弹弓,踏入到砂土场中。 而那位小个子,也跟在黄衫客后,将尺八(1)别在腰后,走了进来。 “暮鼓响了,不陪你们耍了。”吴彩鸾老大不乐意,便指指天边的晚霞,顺带看到了高岳,“唉,逸崧来了。” “有件事要和炼师说。” “去写经坊门口,赶快说罢。” 结果黄衫客对这二位无视自己表示很愤怒,便将那鞠球用足尖挑起,嘭嘭嘭踢得如同穿针绣花般,小童们纷纷鼓掌喝彩,趁机帮腔:“吴彩鸾休走,再和这位大郎君比试下,不然就是缩头乌龟!” “我们添点彩头如何,你赢了,这串钱就是你的!若你输了,把篮筐和食物全都还给小童。”说完,那黄衫客将一串漂亮的青钱抛在球门竹竿上挂住,铛铛作响。 “炼师,有钱不要吗?”高岳问到。 吴彩鸾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而后便和高岳一起转身,“敢问尊驾大名?” “唐雍!”那黄衫客很豪气地自我介绍,而后又指着身边的小个子说,“他叫唐安。” 那小子挑衅似的对高岳笑笑,便也脚踮鞠球,连续挑了几个高花。 吴彩鸾没注意,反倒是向来心细的高岳目瞪口呆,因为他看到这小个子用力蹴鞠时,明显胸脯抖动得厉害,隔着黄衫都能感受到...... “这位小兄弟的胸肌可不一般......唉,还真的遇到这种事了,不过在唐朝也不罕见吧?”高岳讶叹说,接着他对吴彩鸾使了个眼色,便做出副畏惧的模样,对唐雍和唐安拱手道“我师父虽然略懂蹴鞠,可方才看来,远不如二位精通,不妨二位让我俩先踢,如何?” 唐雍冷笑几声,很快答应了。 砂土场上,高岳和吴彩鸾各踏着一枚鞠球,而唐雍和唐安则信心满满地立在门前,双方相隔二十多尺,四周不知何时聚满了看热闹的小童和坊民。 “炼师啊,我踢那小个子的胸膛,等他受惊蹲下来后,你接着将鞠球踢过他的头顶,我们稳赢。” “逸崧你个呆子,你的鞠球如踢到那小子的胸膛上,我再踢过去,这小个子一人就把我们两颗鞠球给挡下来了。” “放心炼师,他肯定会受惊蹲下的。” “唉唉唉,就听你的,不过输掉的话,那损失可认在你身上啊......” 吴彩鸾刚答应,高岳便猛地冲着小个子喊了声,“踢你的胸!” 那叫唐安的小个子果然脸霎得一白! 8.曲江凝香尘 见高岳踢出的球,刺溜溜扑着自己的胸膛而来,又伴随着恫吓,唐安果然哇的声叫出来——分明是个女孩子的声音——接着双手抱着胸,蹲坐下来,高岳的球砸在她的胳膊上,直着弹起来。 “唐安你!”那唐雍还没说完,吴彩鸾飞身跟上,砰声把自己的鞠球踢出,恰好掠过唐安的幞头,又击中高岳的鞠球,两颗球一道,前后相连,都直挺挺飞入到球门当中。 “嗨!”包括恒立在内的小童们丧气地大呼起来,接着都四散而去。 气得唐雍脸色发青,扶起了嘤嘤哭泣的唐安,指着高岳连说卑鄙。 “唐郎君这样说可就不通情理了,这蹴鞠本就是兵家的游戏,正所谓圆鞠方墙,放象阴阳,法月冲对,二六相当。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实乃兵家精髓,怎么能说晚**诈呢?”高岳根本不以为意,一番话说得唐雍哑口无言。 “高郎君说得对啊!”吴彩鸾也得意洋洋,走过来取下那串青钱,接着师徒二人发出狼狈为奸的吃吃笑声,扔下唐雍和唐安,领着篮筐和钱,直跑到写经坊门口。 “逸崧你可真厉害,一眼就能看穿那个唐安是个女儿身。” “可不是嘛炼师,我深受你所说那个吴道子画鸡卵故事的启发,平日里一刻都不敢忘记锻炼纤细入微的观察力,今天终于有了卵用。” 狼狈互吹完毕后,高岳正色而低声对彩鸾说,“其实晚生对炼师有个不情之请。” “好说好说。” 当高岳将自己“不情之请”说完后,彩鸾脸色浮现层不好意思的红晕来,但在高岳撺掇下,她咬着嘴唇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三月三到来了,春季的阳光铺洒在长乐坡崔氏月堂院落时,紫檀木的卧榻上,发髻如云般扰扰的崔云韶哼了声,唇边还带着些涎水醒来,而后拉了拉斜在玉肩上的轻衫,用小足轻轻抵了抵卧榻的那头。 红罗帐里,另外位更小的少女被抵醒了,睁开惺忪的双眼,透过朦朦的香雾,望了望闺阁那边的刻漏,“阿姊,马上曲江会就得开始了吧?” “对,曲江会!”那崔云韶瞪大双眼,这才想起来,可不能迟到,那样就没有好的观赏位置了,“何保母,快快备人来,给我与霂娘梳洗!” 忙乎了足足一个时辰后,月堂的乌头门才隆然推开,云韶、云和这对堂姊妹,坐在装饰华翠的钿车里,轻轻摇着纨扇(1),何保母带着七八名青衣奴婢追随在后,车轮扬起滚滚灰尘,自长乐坡而下,望着曲江的方向而去。 云韶和云和二姊妹便是在车内也闲不住,用纨扇跳开车帘,往外望去,有说有笑。 很快,云和惊喜指着前方说,阿姊,前面就是紫云楼了(2)。 云韶笑吟吟地用手指挑起帘子,果然面前一座极壮观的华美楼宇,高耸入云,紫雾缭绕,其上立着无数达官贵人、豪门富商,携着各自的妻妾游妓,其下直到芙蓉苑处,张设着幕布,排列着各色春季花卉,歌声和清香一道,混合着暖暖地迎面而来。 紫云楼、芙蓉苑在明皇朝时,属曲江离宫殿宇的体系,安史兵乱后遭焚毁坍圮,因代宗朝颇有中兴气象,故而重修之,一并成为曲江以南的标志性建筑。 过了紫云楼,漫漫的曲江便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了这对姊妹的眼前,云韶和云和不由得心旷神怡,欣喜呼喊起来: 整个曲江四周的长堤街陌周长达七里,碧波荡漾三十顷,烟波明媚,水鸟翩然,四周茂林修竹,菖蒲吐紫,郁郁葱葱,玉楼金殿倒影参差其中。整个长堤和陌头上,更是车马滚滚,香尘数里,以紫云楼为中线,曲江以西的岸浒为长安县商贩的聚集地,以东则为万年县商贩的聚集地,双方为争高下,都将各种琳琅满目的货物陈列出来叫卖,水面靠着西面杏园处,伸出道水中洲,上面立着尚书省的亭子。 而这亭子,马上即是新晋进士们举办关宴的地点。 所谓关宴,即是这群进士们已通过吏部的关试,马上要或留京中,或去畿县,就任各种起家官职,便办这个筵席,权当各自珍重话别。 看到尚书省亭子后,崔云韶便拍了下手掌,欢喜非常,“霂娘,你说我们走东堤还是西堤到亭子那里去?” 云和微露细米粒般的牙齿笑起来,“阿姊现在和我都住在月堂处,也算是万年县的,当然得走东堤过去,顺便路过万年的铺位买些东西,给乡党们涨涨人气。” 崔云韶说好,便让何保母知晓车夫,顺着东岸走。 “去那北面的龙花寺,那儿有片丘陵,看杏园宴是再好不过的。” 于是姊妹俩又在车内摇来晃去,笑作一团,捧着各色货物的贫家之女则成群结队尾随在她俩的钿车之后,高声兜售着各种新奇小玩意儿。 还没到龙花寺,遥遥就看到烟尘大作,人们奔走相告,“新郎君们都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探花使!” 人们都沸腾了,许多高门的小姐们车辕相连,将整个陌头给堵塞出,纷纷揭开垂帘,渴求见到探花使,她们多希望是个俊俏少年啊! 云韶云和的车被堵住,根本过不去,也看不到,急得云韶自钿车里探出小小脑袋来问何保母,“前面怎么回事?” 何保母没好气地说,全长安城想着嫁进士的小娘子可不至你一位,前面还有七八十位在排着呢,你就慢慢等吧。 “那可不行,探花使直走到龙花寺的山门前,就得折往西,朝尚书省亭子去了!” 云韶的话音刚落,何保母和几位青衣就叫唤起来——原来调皮的二位崔家小娘子,直接从钿车上跃下来,一手提着裙裾,一手用纨扇遮着发髻脸庞,扭动着青春蓬勃的身躯,嘻嘻哈哈地绕开其他车辆,居然径自朝龙花寺奔跑而去! “小娘子,小娘子!”何保母真的是气急败坏,忙不迭地跟在其后。 接连绕过七八辆钿车和犊车,崔云韶捂着剧烈起伏的如雪胸口,急速摇着扇子,停下了脚步,她的鼻尖和额头又满是细细的汗珠,自己就是这么个爱流汗的讨厌体质,但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能看到龙花寺山门前那片翠竹,也看到了骑在马上帽上插着鲜花的探花使,正沿着街道转弯而来,正对着自己。 一下子,云韶愣在原地! 9.状头探花使 “阿姊。”那边云和也跟上来,也看到了今年的探花使,不由得蹙起眉梢,将纨扇遮住脸面,变得和云韶一个表情。 那个表情就是愣在原地,大失所望。 原来今年探花使不是别人,正是状头黎逢。 在新晋进士出发前,朱遂和王表这群贵家子弟见黎逢呆头呆脑的模样,居然也能拨得今年的状头,“还不如让荥阳郑文明来当这个状头呢!”心中遂出怨毒之计,又在彼军、袁同直这二位狗头军师的谋划下,众人便强烈要求黎逢来当今年的探花使,实则要寻个乐子。 按照惯例,每年探花使为二人,分为左右,又该选进士当中年轻俊美之人担当,但袁同直却跑去唆使黎逢:“长兄高才,又俊杰风流,依我们的看法,左右探花使可由长兄一人担当。” 这黎逢稀里糊涂的,可丝毫没有推辞的意思。 黎逢之前在乡野里苦读近二十年,现在已年近不惑,又驼背老相,脸色黝黑,头发杂白,此刻再穿着光鲜的新衣,骑在高头大马上,帽子上还别着簇簇牡丹,在举着旗幡捧着水精匣子的进士团簇拥下,却更显滑稽。 云和年纪小,嘴也毒些,当场就对云韶说:“可不是杂戏里的竹竿猕猴!” 听到堂妹这个譬喻,云韶忍不住,用纨扇盖住嘴唇,噗嗤声笑起来。 其他钿车上的高门闺秀们见到黎逢这副模样,当即埋怨和失望声四起,纷纷避让开来。 而黎逢却浑然不觉,还在雕鞍上摇头晃脑,挥手向诸位曲江水边佳丽致意。 而云韶与云和姊妹俩毕竟少女心性,很快将失望和不快淡忘了,继续开怀笑起来,看着黎逢是前仰后合。 这时,龙花寺那边,长安城东侧夹城内铁蹄声滚滚如雷般,惊得二位姊妹回首望去,只见夹城墙内飞尘蔽日,可墙外却姹紫嫣红,见不到内里的人影,只是听到有人喊道:“北衙神策、宝应二军并带圣主卤簿皆出,望着紫云楼那边去了!” “圣人天子也要驾临紫云楼,看这新科进士?”云韶便对云和说。 “给哪位公主寻猕猴吧?”云和还是那么毒舌,于是姊妹俩又笑起来。 不过很快云韶就凝目看到,她俩旁边一位国色佳人,年纪大约十六七许,蝉鬓雪肤,看着满头插花的黎逢,脸色都发青了,牙齿在不断打战。 “这位姊妹是谁?” 云和轻摇纨扇,看了下,便回答说,“是台院宇文御史家的女儿。”云和的父亲崔宽一直在京城里,先是门下给事中,后又是御史中丞,故而连带云和对宪台的人事很熟悉。 但很快云韶与云和就惊讶不已了: 那宇文小娘子的父亲居然也跟来了,正是御史台的宇文翃,只见他很强硬地不断推着女儿的后背,将其向着黎逢那里推搡着,而宇文小娘子居然哭泣起来,明显不甘情愿的模样,但退一步,就被父亲往前推两步。 “这是为何?”云韶忙问。 答案很快揭晓,骑在马上的黎逢见到位漂亮的女孩子,挨到自己前,居然十分轻浮地伸出手来,往宇文小娘子的面颊上大肆摸了把。 宇文小娘子当即就放声哭起来,而那宇文翃却上前,供着袖子满脸谄笑地对黎逢说些什么。 崔云韶当即就明白了,顿时气得柳眉倒竖,“这宇文御史是要卖女儿耶?” “宇文御史这些年困厄于官场当中,又无进士出身,大概真的想把女儿许给黎逢......”云和还未回答完,却见阿姊怒气冲冲地上前,“阿姊!” 这时黎逢猥琐地又准备摸那宇文小娘子,吓得小娘子边哭边往后躲闪,而宇文翃却粗暴地拉着女儿的衣带,继续将她往状头那边牵拉。 “够了!”崔云韶气呼呼走来,抱持住了宇文小娘子,将其护在自己身后,轻言慰问了几下,接着转头向黎逢呵斥说,“堂堂进士探花使,莫要如此贫相!当朝天子可就在紫云楼上,不得再造次。” “谁家小娘子,来管别人闲事!”还没等黎逢反应过来,宇文翃便气得戟指云韶道。 这会儿,崔云和用纨扇遮住口唇,也走了过来,向宇文翃道了个万福,“中丞之女崔云和见过宇文御史。” 顿时惊得宇文翃急忙拱手靠边站立,他可惹不起崔宽的女儿,“小娘子,快快坐上钿车回家去罢。”云韶便对宇文小娘子说,意思叫她千万不要再呆在这里。 这下,黎逢又看到崔氏姊妹更是国色天香,这位云韶丰腴雍容,那位云和清丽可人,就叫嚣起来,“我乃此年状头,就算在圣人天子在这里,送我个美貌妇人又如何了?” 言毕,黎逢居然又伸出咸猪手来,居然向着崔云韶有些肉肉的脸颊威逼而来。 一时间,崔云韶只觉得黑影罩面,又惊又怒,呆在原处。 而那边云和则花容失色,没想到这什么进士状头如此色胆包天! 而那边,何保母和群青衣奴婢刚刚赶到,呼救不及。 几乎同时,紫云楼上下满是震耳欲聋的山呼万岁声,街道幕布下,宝应军的射生官遍身锦绣,背着葫芦般的箭囊和箭支,杀气腾腾地立在街道边侧,而神策军骑士则旌旗飞扬,高头战马,甲胄碎碎,排布在诸多辂车四周,当代宗皇帝走出来后,紫云楼、芙蓉苑四周的臣民百姓、军队士子全都如潮般拜倒。 代宗皇帝今日明显心情不错,接着在京兆尹、宫廷内侍、北衙禁卫及各色重臣的追随下,“登紫云楼,朕要看看今年诸位新郎君会宴尚书亭的风采。” 结果皇帝刚刚登到了顶阁,一眼就瞅到了曲江对面龙花寺山下,发生的小小骚动。 就在黎逢的手指距离崔云韶的脸颊只剩数寸时,“借过”的喊声炸起,而后一名拉着骡马的汉子,直接闯到黎逢面前,胳膊一推,那黎逢的坐骑悲鸣声,居然被推开数尺外,倒翻在地,今年的状头仰八叉地自鞍上摔下,狼狈极了。 后面进士团一片混乱,而朱遂和王表看到黎逢跌倒在地的狼狈样子,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幸免于难的崔云韶急忙后退两步。 紫云楼上,代宗皇帝也惊呆了,指着那里,“合川,合川,真是大力士啊!” 10.北山毷氉宴 听到这话后,代宗皇帝身边的神策军都将、合川郡王李晟即刻拱手说,“圣主所言不虚,这等力气在神策军中也是少见。” 代宗哈哈笑起来,“果然市井之内多豪杰,此等力士合川该招募入伍,发挥专长,为我唐效力。”但话还没说完,代宗就又见到,方才那位一把将黎逢坐骑推翻的力士,牵着数匹骡马向龙花寺而去,其中有一匹上端坐着位士子模样的,正左顾右盼,代宗眼力明慧,当即指着那人,对李晟等人笑着说道,“来来来,此人便是朕和你们说过的——高三鼓那厮。” 众人急忙顺着陛下所指望去,果然在曲江北浒的数棵杨柳间,高岳衣着光鲜,乘在大骡子背上,而牵挽缰绳的那位力士,正是平康里的蔡佛奴! 这时候,高岳微笑着俯下身躯,对云韶和其后的云和两姊妹恭敬行礼。 “是你,卫州高三郎!”云韶一副与高岳很熟悉的样子,笑着喊出来。 “见过仆射家小娘子,见过中丞家小娘子。”高岳文质彬彬。 云和尚且还一副云山雾罩的模样,而云韶则竖起纨扇,一手捏着扇沿,眼儿弯弯,看着高岳甜甜地笑起来——这骡子背上的高三郎,衣装一新,似乎和先前于月堂初见时要精神英俊不少,看起来更是意气焕发,一点也不讨厌。 结果还没等她继续攀谈下去,就被身后脸若冰霜的何保母拉回到安全距离外,“二位小娘子,请务必离这些浮浪士子远些!” 可是很快崔云韶又讶异地喊起来: 原来高岳身后的骡队,足有七八匹之多,驮着竹筐、器皿、布卷等,两边更有数十乃至百余名人物,宛若进士团那般,举着横笛、尺八、唢呐等吹吹打打,打首的卫次公、刘德室、杨妙儿、王团团等男女,还举着面旗幡,上面用墨字写着一行大字,“西都国子监韬奋棚”。 而队列后的国子监生徒,则到处抛洒一个个小袋子,惹得无数小孩在后面捡取。 “高三郎,请问这是要干什么啊?”崔云韶隔着围观攒动的人群,饶有兴趣地对骡子背上的高岳喊话问到。 这时一个小麻布袋恰好抛入她的怀里,云韶便将袋子扣解开,云和也好奇来望,原来小袋里有麦谷小糕,有风干的李子果,这都是北里循墙曲的倡女们帮着制作出来的,“还有五文钱呢,阿姊。”云和啧啧着,待到她将五枚钱拎起后,又发觉最末的钱孔里系着大约二三寸长的纸笺,上面用蝇头小楷写着“韬奋棚于龙花寺北山设毷氉宴,望街坊垂临。” “阿姊啊,这位高三郎的可真胆大妄为,居然设毷氉宴,要和进士们的杏园宴分庭抗礼吗?” 而那边和高岳骡队相对而行的杏园宴进士团,恰好与高岳、王团团的团互相对峙在一起,交错而过,互相指责诟骂的声音顿时响起,朱遂和王表也勃然大怒——耍弄黎逢那是我们的事,但决不允许高岳你们这群国子监生徒来抢我们的风头。 很快,龙花寺乃至其所在的整个升道坊,无数的人都围堵上来,围观两个团的冲突。 当然紫云楼上的代宗皇帝,也将这幕尽收眼底。 伴行负责监察的窦参,也即是窦申的族父,一位个子矮小相貌威严的御史中丞,当即对代宗皇帝朗声建言,意指高岳“放浪无行,冲撞关宴之进士,以沽侥幸之名,请金吾将士下棒,将其驱逐。” 而随行的李晟却自班列里转出,建言道“曲江大会,乃是与民同乐的盛事,况臣闻原本曲江便是下第士子举办毷氉宴之所,高岳此行,似无可指摘之处。” 听到李晟如此说,代宗皇帝颔首,对窦参说“国子监生徒此行,不必如此过激,朕今日只要与普天同乐而已。” “陛下圣明!”随后李晟便趁机再前一步,“曲江以东月灯阁和长乐坡间,乃是处偌大的毬场,请以神策军将士善蹴鞠者,分东西棚,前去竞演,以添曲江诸宴风采,亦彰北衙子弟威仪。” “好!”代宗皇帝十分爽快,“朕以绢五百匹、钱三万作为彩头。” “陛下圣明!”在场所有官员齐声躬身唤道。 代宗点头,接着看着曲江那边的进士团和毷氉团,依旧相争不下,宛若蹴鞠的东西棚那样,不由得爽朗地笑起来。 此刻,高岳事前准备好的如雨点抛出去的小袋子发挥了很好的广而告之的作用,无数小童们从里面取出了糕点和果干,还耍着钱,如云般跟在骡队后,拍着巴掌跳跃着,义务宣传喊到,“去高郎君的毷氉宴,不但有好吃的,还有击木球可玩的!” 各坊的小童们既然都随着高岳的骡队上了龙花寺的北山,大人们也都没法子,陆陆续续也跟着去了。 气得进士团里的朱遂、王表等人破口大骂。 “小娘子啊,你看看这成何体统啊,及第的被搅乱,下第的倒堂而皇之去办什么宴——小娘子?小娘子啊!”何保母刚教训完,转眼一看:云韶早拉着云和,甚至还牵着宇文小娘子,三人一道,和群蹦蹦跳跳的小童,随着高岳的大青骡子,上了北山林苑了——气得何保母直跺脚。 “那个猕猴般的状头有什么好看的,还是看看这高三郎处有什么好玩的罢。”这时云韶早已对杏园宴失去兴趣了。 这时,蔡佛奴已将骡队牵到北山丘上,国子监生徒和循墙曲的妇人们井然有序地将带来的茵席、毯子挨个铺陈开来,各种颜色很快铺满北山半面,可口雅致的糕点、蒸胡由安老胡儿、宋双文一手操办,盛在食盒、竹筐当中,散放在坐席和毯子之间,供赴宴的人随意来吃。 卫次公和刘德室,更是在半山腰上圈起木桩,围出个场子来,在最前面竖起十五枚小圆柱,让人抛掷木球,敲击圆柱(类似于后世的保龄球)来玩耍。 一时间,龙花寺北山云集上千人来,热闹非凡,连寺中的比丘尼们都耐不住蒸胡素馅儿的香味诱惑,纷纷走了出来,参加到高岳的毷氉宴中。 11.红豆兔罗馅 高岳和杨妙儿立在北山的丘顶,望着其下直到月灯阁处,密密麻麻来赴宴玩耍的人群,很快连原本在曲江东浒做买卖的小商小贩也都涌来,因为东面的堤坝那里的人大半被吸引到这里来。 目睹此景,杨妙儿还有些惊诧,这高三郎是如何做到的? “很简单啊,用小麻袋里装着的些小钱和小糕点,吸引人气。然后就是滚雪球喽。”高岳有些得意地摸着下巴,对都知解释说,“另外最重要的是,进士们的杏园宴在尚书省亭子里,京城的百姓士庶只能围观而已,而娱乐最重要的是全员参与,可惜平康坊的中曲和南曲根本不懂得如此道理。” “是吗,看来我循墙曲能接到郎君下第后的毷氉宴,反倒是幸运了?”杨妙儿看着高岳,开着玩笑,接着她迎风望下望去,许许多多的京城百姓、小官、僧道、男女老幼诸人,都席地坐在北山的桃李杨柳之下,吃着糕点,和自己携带来的米酒,或观看击木球的游戏,或观赏循墙曲倡女们的歌舞和杂戏,每个人脸上都荡漾着幸福的笑容,爆笑声更是接连不断。 不一会儿,连曲江西浒长安县的商贩们也耐不住,开始蜂拥收拾,朝龙花寺北山而来了。 接下来,连原本游玩大慈恩寺的人们,也听说龙花寺的热闹,同样开始过来。 高岳的毷氉宴便像块大磁石,将四面八方的人气团团吸引而来。 “哈哈,这下怕是杏园宴的进士团要输掉了。”最后就连在紫云楼上观看这一切的代宗,也摸着颔下的胡须,笑着说道。 “陛下,是否要下楼登彩舟画舫?”几名内侍悄声对代宗说到。 这群内侍早已被朱遂、王表等收买,故而才提出如此建议:曲江水面上有几艘雕刻华美的画舫,但只允许皇帝、宰相或高等官僚才能乘坐泛游,内侍的意思是,只要天子能坐着船,绕着杏园走一圈,百姓们肯定会重新被吸引来的,这样进士团的杏园宴也不至难堪。 “哎,百姓们爱去哪就去哪,朕在这里看着就很开心了。” 看来代宗很聪明,根本不为所动。 杏园,尚书省亭子里,摔得鼻青脸肿的黎逢,还有焦躁的朱遂、王表等诸多进士,各自坐在琳琅满目的珍馐筵席席位上,四周进士团的酒主事、茶主事来回窜得一刻不停,乐师咿咿呀呀地弹着各种乐器——可亭子直到杏园处,围观的人却十分寥寥,反倒衬得亭子内百般孤寂尴尬。 “吵死了,吵死了!”最终朱遂的火冒出来,狠狠拍打着案面,接着指着进士团,“一群蠢货,蠢不可及......” 而王表却回头望着浩渺水面上,系着的画舫,一动不动——圣主天子看起来没有任何登船的意思。 袁同直急忙对一名叫张八郎的歌手说到,不要再唱喜庆的歌曲了,反倒让新郎君心中不快。 “好的。”那张八郎心领神会,接着清清嗓子,抬手至胸,气运丹田,一下子歌声顿时直穿出亭子飞入云霄,是哀婉悠扬: “山川满目啊,泪沾衣, 荣华富贵啊,能几时?” 听得朱遂气到头发倒竖,“给我扶他出去,给我扶他出去!” 噗通声,张八郎直接被扔到了亭子外的泥地上,待到他扬起黑乎乎的脸面来,模模糊糊的视线当中,龙花寺青翠的北山边,传来震天的欢呼声: 月灯阁下的空场上,数十名神策军的壮士,分为东西二棚,开始了蹴鞠比赛,而坐在北山恰好能将整场竞赛的情景一收眼底,于是高岳的毷氉宴此时是更加热闹了! 为了能在天子眼下表现得尽善尽美,神策军下足了本钱,所有的蹴鞠手都为将校级别的,东棚的棚头为高崇文,而西棚的棚头则是尚可孤,鞠球闪电般你来我往,好不激烈热闹,引得月灯阁直到北山处的人们惊呼阵阵。 “好看好看。”坐在丘顶不远处茵席上的崔云韶,举着圆圆的纨扇,看着月灯阁的蹴鞠比赛,不断对云和与宇文小娘子喊到。 最初宇文小娘子也是笑逐颜开,但当她往杏园那边看去,她父亲还呆在那边,和那讨厌猥琐的黎逢殷勤攀谈着,不由得阴云又浮上了眉宇...... 这时,高岳很亲切地端着盘罗馅,跪坐下来,送于这三位小娘子,崔云韶一看,这罗馅包得十分精巧,每枚上面还用面捏出两个耳朵儿,上面点着两颗煮红豆,就像只只活泼可爱的兔子——当然是宋双文的手艺,云和有些警惕地望着笑吟吟的高岳,那宇文碎金小娘子急忙起身道个万福——只有云韶大大咧咧地直接将那罗馅取来,摆入了红唇白齿间,一咬下去,里面的馅子是蒸芋、小藕和糖饴,又香又甜,“不错不错,对了高三郎,你明明下第,为什么还要结棚,还要设宴呢?” 高岳愣了下,接着看着云韶满面的天真无邪,便说了句,“有一株柳树,枝叶嫩黄翠绿,迎风起舞,但却因在园林的角落而无人问津欣赏,那岂不是很可怜?” “可那也没法子,总不能把它给挪到园林中央吧?那样的话,也许它连命都保不住呢。”云和嗓音清脆,代替堂姊做出回答。 “可人不是树,人挪动自己是可以活的。”高岳说完,轻轻指着云和,说“中丞家小娘子,你腮边沾了颗红豆。” “哎?”云和有些窘迫,急忙用手指摸了摸。 这时高岳已站起来,站在丘顶中央,张开双臂,对参加宴会的众人说道,“随后毷氉的诸位国子监生徒,皆是今年下第之人,谁想却得各位街坊芳邻襄助,某身为韬奋棚棚头感激不尽,然而在此还想乞助于众位,那便是韬奋棚夏课在即,希冀在城南坊内觅得处僻静之所,僦资(租金)多少,都可商量。” 这时,升道坊来参加宴席的几位妇人嘻嘻笑着,互相交头接耳番,便爽快地招手,“高三郎若不嫌弃,我等在龙华寺北曲处,有处五架之屋,本是用来参佛的,拿来温课再好不过。” 原来,唐朝寺庙里可以给男女供养人提供盖屋舍的宅基地,但前提是得供养人自己掏钱。 高岳大喜,便问租金多少。 那群妇人哈哈大笑起来,另外个席位上坐着的升道坊坊正摆摆手,也笑着说“只要高三郎能在来年顺利及第,再办场与大伙儿同乐的关宴,这一年的租金她们说了,可以全免!” 12.泛舟横大江 听到这话后,在场的众人都欢呼起来,高岳也感激莫名,对着那群善心的女供养人长揖,“如此恩情,怎受得起?” “唉,切莫如此说啊高三郎,街坊们都知道你和圣人天子有个赌约,我们可不希望你因下第,而被京兆府棍子打杀。”一位最年长的女供养人说到,接着其余人都点头,合掌为十,似乎在一起为高岳祈祷来年春闱的好运气。 这个情景让一边的云韶也是万分感动,便也眨着睫毛闭目,合起掌来喃喃几句,不由自主为高岳向菩萨祈祷。 “他及第下第,又干堂姊何事?”云和不由得带着些埋怨的语气。 “霂娘,来年三月三日,能继续参加到高郎君宴席的话,那该有多好。”云韶毫无芥蒂,坦然地笑起来,“我可不希望高郎君死去。” 高岳这时有些怔了,看着云韶甜美的笑,只觉得整座北山万树竞发华滋,色杂云霞。 “她应该是觉得在这场毷氉宴上,过得很快乐。” 可云韶暂时还没想到的是,她和高岳的缘分于未来,却远远不止如此。 这会儿,何保母气喘吁吁,带着几名婢女气急败坏地爬上来,当即就要云韶、云和二姊妹速速离去,可云韶不干。 “和这些下第举子混在一起,府君知道可不轻饶!”何保母恫吓说。 但话音未落,高岳旁边的卫次公就抬起手来,打出个手势。 一片惊呼声中,一队队骡子和驴子,打着“小海池”的旗号,驮着无数锦绣绸缎而来,“为高郎君支棚幕!”接着一面面锦罗绸缎被竹竿围起来,绕着北山至月灯阁的地界,圈起个极大的野外屏风,人们惊呼声连连——山树落花翩翩而下,和灿烂的绸布交相辉映,可谓美不甚收。 这下紫云楼上的代宗皇帝也目瞪口呆,他看着龙华寺漫山遍野的锦绣之色,暂时找不到词汇来形容,倒是神策军李晟提醒道,“小海池萧乂说,马上圣主赏赐神策子弟蹴鞠的布匹绸缎,都由他来出。” “哦,萧乂和高三鼓认识?”代宗不知有心还是无意。 “先前不认得,但自从陛下认得了高三鼓,他萧乂又怎不去结识?” “哦,哈哈。”代宗皇帝似乎对李晟这个解释还算满意。 北山,何保母讶异万分,站在原地,四处惊讶张望,说不出话来,因为她不清楚,为什么富可敌国的小海池,会来帮衬一位下第的太学生? 然而还没等她得出答案,高岳就立在原地,举起手来,对所有人声若洪钟地大喊,“毷氉宴怎可无酒,来酒!” 随着高岳的喊声,曲江一处被新柳菖蒲环绕的水湾里,缓缓驶出艘柏木大舟来,所有宴会当中的人顿时目光全被吸引过去。 那艘大舟上立着一名玲珑舞姬,轻盈地踏在酒坛上,双臂悬着清朗的金铃,随着铃声叮咚的拍子婆娑起舞,八条彩绘衣带随风摇曳,宛若神女下凡般。 这下不但赴宴的人呆住,月灯阁下蹴鞠的神策军士也愣住了,纷纷回头,望着舟上的舞者,就连丘顶的高岳也傻了: “没想到没想到,彩鸾炼师说她曾是钟陵(钟陵,今江西南昌市附近)第一舞者,我只当她是半吹牛的,今日一见只怕是真的,并且千千万万没想到,我师父彩鸾盛装之下,原来这样漂亮啊!” 而月灯高阁上,一袭纯白羽衣的薛瑶英,隔着飞扬檐角,看到大舟上翩翩起舞的吴彩鸾,嘴角浮起了微笑,“彩鸾阿姊,正是艳丽如昔,不减当年。” 吴彩鸾,是高岳花了足足五贯钱聘请来的,果然是把刀刃,一出镜就光耀半片曲江。 而大舟后,数名乐师间,王团团则端坐在杌子上,声音穿云裂石,高唱起《泛舟横大江》来: “大江修且阔, 扬舲度回矶。 波中画鹢涌, 帆上锦花飞......” 清凉歌声直飘到对岸的尚书省亭内,朱遂、王表都呆了很久,这时宛然醒了过来般,转转耳朵,接着看到菜盘上绕来绕去的青蝇,又看看席位上众位昏昏欲睡的乐师和娼妓。 飘拂的柳枝下,整个杏园来来去去,也没有超过十个人。 最吵的还是那个黎逢和宇文翃,两个人站在园口,互相作揖,客气个没完。 其他的人们似乎全将新晋进士们的杏园宴给彻底忘记了。 “行了,都散了吧。”朱遂收敛了下衣裾,有气无力地说出了这句话。 “仙子啊!”月灯阁下,神策军校将士们忘却了继续蹴鞠,都长大嘴巴,各自立在原地,呆呆望着大舟上起舞的吴彩鸾。 北山上,赴宴的众人更是一片静寂,只剩王团团的歌声缭绕。 很快到了舞蹈第五拍时,吴彩鸾的舞姿越来越快,如春风和日,轻拢慢捻,不断用左右袖交替遮面,眉目时隐时现,风情万种,最后一声笛陡然升起:吴彩鸾展开双袖,随后衣带飞卷,砰声自大舟上踢起颗鞠球。 那鞠球上面系着铃铛,带着呤呤的啸声,在曲江的半空里划出一道灰白色的弧线,向月灯阁下成群的神策子弟头顶上飞来。 “度住,度住!”高崇文率先大叫起来。 接着那边的尚可孤,一个高鼻深目的汉姓安息将军,随着高崇文的叫声,飞身跃起,和他一道的大约有七八名神策子弟,都想拦住吴彩鸾的鞠球。 北山上的赴宴人群,包括云韶在内,呼吸都要屏住了。 乱铃响动,尚可孤和所有跳起来的子弟全都翻到在地,吴彩鸾的鞠球优美地落入到了神策军的竹竿球门当中。 接着,彩绸屏风和棚舍下的人们,都齐齐爆发出声巨大的喝彩......随着酒坛自大舟摆上岸上,整个毷氉宴达到了最高潮。 丘顶的一棵大树下,高岳、卫次公、刘德室、解善集、黄顺等韬奋棚诸位,端起了酒盅,对着天际云彩,齐声自祝:“早迟一日,我等皆要及第,千炬火中莺出谷,一声钟后鹤冲天!” 说完,高岳将酒盅里的酒水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只觉得股热气自腹直升到咽喉和头发,接着他大呼声,扬起手臂——被抛出去的酒盅在空中翻滚着,接着越过北山那面坡上的一株树冠,落入到草丛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13.康国小猧子 “哈哈哈哈,高三鼓啊高三鼓,倒有点志气和办法,那朕便等着你。”代宗觉得今日真是尽兴,扔下这句话后,便走下了紫云楼。 日暮时分,北山脚外延兴门处,车马如川,“卫州高三郎,毷氉宴之后可不能荒废学业,三月三曲江会也结束了,入夏后我可能就要回西川了,希望来年可以听到郎君及第的佳音。”云韶特意向高岳道个万福,接着登上了钿车,还笑着向高岳挥挥手,才放下了车帘。 伴行在钿车旁的何保母长吁口气,这小娘子总算是玩尽兴,终于可以回西川。 钿车内,旁边的云和悄声对堂姊说,“依我看,这高三怕是被京兆府棍子打杀的可能性大些。” “切莫胡说,高三郎可是个好人。”云韶有点不高兴。 这时,她俩见到车轮边,宇文家那位名为碎金的小娘子,垂着衣袖站在那,好像有什么话要对她俩说。 云韶便急忙掀起车帘来,那宇文小娘子脸色哀婉地道了个万福,接着苦笑着对这对姊妹低声说,“今日谢崔氏小娘子仗义......然而家君已决定,将我婚配给今年的状头黎逢......” “什么?那黎逢起码也过了四旬,他在家乡难道没有妻室?”云韶惊骇中,大为愤激不平。 宇文小娘子当即低头抽泣起来,说黎逢在故乡确实有个糟糠之妻,但他对父亲说只要我嫁过去,立刻将妻子休弃掉,可我,可我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他是可以继续做官升迁的,待到多年后我色貌衰驰,怕是他又得要另娶更年轻更漂亮的,毕竟像家君那样巴结进士的人,这个世界多得是。 和宇文碎金道别后,驰往月堂的钿车里,云韶默然不语,一些心思填满了她十五岁的胸口。 而云和则看出了她的想法,便叹口气,“这贡举进士又有什么好?取的多是这些专凭词章的薄行无才之徒。” 而云韶也不想反驳堂妹的话语,她垂着青青的眉黛,依在钿车的扶手上,想起她父亲在蜀中做的一些事来。 但等到月堂处,云韶刚刚下车,就从中庭花苑里跑出一只黑白花色,长毛凹鼻的“康国猧子”来,吐着红红的小舌头,乌泱乌泱地叫着,好像天生认得月堂小娘子似的,直扑云韶而来。 “啊!”云韶顿时就开怀笑起来,急忙将这小猧子抱入了怀里。 “这是西域的商人送给府君的,也叫拂菻犬,府君怕小娘子在此寂寞,千里迢迢顺着驿站送来的。” 云韶当即从庭院阑架上取下节玉如意,与云和逗弄着这小猧子起来...... 这时,在平康坊墙下,高岳单独和王团团、蔡佛奴靠在一起,“马上我要和整个韬奋棚,集中精力夏课,并准备十月后投卷的事宜,有很长段时间不能来平康坊,而是要居住在城南升道坊龙华寺北曲处,不过我最牵挂的,还是你俩。” “郎君专心温课,我们一定照顾好自己。”王团团感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高岳点点头,微笑着对王团团建议说,“团团你兰心慧质,才学不亚于男子。以前名声不振,是因你不得其法。此后不妨就做高雅的格调来,反倒能吸引更多的恩客,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楚娘那种妖艳型的。” 王团团也是聪明的,听到高岳这个建议,连连点头。 接着高岳转向蔡佛奴,“佛奴,我知道你和住住是两情相悦的,也知道郭小凤始终对住住贼心不死。你家孤儿寡母,论钱财论势力毕竟不是郭锻父子的对手,更何况我听彩鸾炼师说过,郭锻先前还欺骗过你母亲。” 听到这话,蔡佛奴的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斗大的拳头也紧握起来。高岳说的没错,当年他还小时,母亲为父亲申诉无门,孤苦无依下,被郭锻这个无赖汉威逼利诱,失身于郭锻,成了郭锻的别宅妇。但郭锻骗了她母亲些钱财后,蔡母看穿了郭锻的真面目,结果母子俩都遭到郭锻的毒打——但蔡母没有屈服,搬出了郭锻给她买的宅第,去平康坊曲巷里一间小屋子居住,靠给坊里倡女织补浆洗衣衫,独自继续抚养佛奴成人。 接下来高岳沉声对佛奴说,“所以你和住住,不但要摆脱郭氏父子的纠缠,还要有自立的资本,这样将来住住和令堂才不会过苦日子。” “请郎君指教!郎君的大恩大德,佛奴做牛做马也要回报!”当即蔡佛奴便对着高岳跪拜下来。 高岳急忙将佛奴扶起,给他指明道路,“我已花了些钱找友人打通关节,替你在神策军谋了个长上的职位(长上,神策军从九品下的小军官),每月俸料也有十来贯,还有不少恩赐的钱帛,何况你入了神策军的籍册,郭小凤便不敢为难你。” “可是,俺老母亲叫俺入的是泾原安西行营,以求尽快为俺战死父亲正名。” 高岳摇摇头,“如能那样自然更好,但如今郭小凤逼迫住住已是迫在眉睫的事,同时神策军也在招兵买马之际,这个机遇不要错过。待你功成名就之时,再为令尊正名也不迟。” 这下蔡佛奴也想明白了,当即就要再次谢恩,但高岳却将他扶起,面容也变得狡黠,“还有,为了彻底断了郭小凤的骚扰,佛奴你得先下手为强。” “先下手为强?” 就在佛奴还在挠着后脑勺时,高岳补充下,“你先取住住的本元。” “这个!”蔡佛奴又惊又害臊,急忙摆手。 可高岳接着说下去,“过两日,我会支使我棚的录事芳斋兄,约住住的假母双文伴同去踏青。到时让住住假装腹痛在家,你去成就好事,便携着我事前馈赠你的些钱,带着住住去投神策军。” 言毕,高岳紧紧抓住佛奴的胳膊,示意他已将所有都安排好,佛奴自己别退缩,尽快明了住住的心思后,就别犹豫了。 暮鼓声中,当高岳返归务本坊收拾行李后,王团团心情不错地步入了循墙曲自家的宅院里。 结果停无少刻,她假母王氏风风火火地来屋中对她说,“外面,外面有位郎君叩门要来见你!” 14.花明又一村 王团团急忙想起先前高岳所提醒她的言语,便叫假母降下屏风垂帘,自己端出份清茶,才让假母将那郎君请入进来。 待到叩门的郎君走入到内室里来后坐定,王团团隔着帘子看了看,对方身材不高,倒是眉清目秀,神色腼腆,坐在床榻上有些忸怩不安,“怕不是个新雏吧?” 按理说,骗这位新雏些钱财,就像当初对被烧化的那位高岳那样,王团团也能做到,可她又想到了新高岳的建言,便忍住了,细声细语到,“垂帘相隔还请郎君见谅,只因妾身相貌丑陋肥胖,怕惊吓唐突了郎君。” 那年轻郎君拱拱手,眼神却有些偏移,不敢正视帘后的团团,言语倒也直接,“无妨无妨,鄙夫并非好色之人。只是听说......只是听说这里高必先来过?” 高必先?难道他说的是高岳吗? 王团团稍微想了两下,便知道这人应该是在春闱考场里结识了高岳。 “郎君猜得无错。” 那年轻人便羞涩地笑起来,说高必先果然非凡夫俗子,不是以貌取人之辈,接着他取出钱来,摆在了榻边的凭几之上,说高必先的韬奋棚之曲江大筵,他未能参加,深表遗憾,听说娘子你在大筵上一展歌喉,技压群芳,便兴起来到循墙曲,有心结识,“不要有任何侍奉之举,只求,只求能陪鄙夫闲聊,顺带说些诗词歌赋即可。” 帘子后的王团团望望钱,又看看这位年轻郎君,差点没噗嗤声笑出来——高岳说得对,这世上还真有花钱希望找个人陪伴聊天的男子。 王团团虽然面相不行,但却才气过人,数言数语,便和那年轻郎君聊得极为入巷,那郎君还将自己诗作拿出来,恭谨地请团团评点。 直到两个时辰,月上中天后,那郎君才依依不舍地起身辞别,他留下了足足五百钱,却没有留宿下来,而是出门去平康坊别处过夜去了。 临走时,那郎君还提笔在王团团门外墙壁上写了首赞扬她才学的诗。 王团团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日居然陆续又来了两三位恩客,都是读书人,也不要求滚床单,同样是和王团团聊天,啜茶,聊诗赋学术,其中还有位问及代宗皇帝今年平毁水硙的政策,说是来年时务策很有可能会考到,团团都一一作出解答阐述:这几位非常满意,各自留下数百钱,也在团团屋舍墙壁上题诗,拜别而去。 这下团团的假母傻了,也高兴坏了: 看来高郎君给我家团团找到个崭新的门路,走不通美貌路线,可以走才女路线嘛! 区区两日,就赚取了二贯,成本也就是些茶果糕点,这些读书人还斯斯文文的,不打也不闹,也不提什么非分的要求,见王团团敦厚憨直,还写诗义务帮团团宣传。 要知道当时的物价,长安米贵,大约一斗米是二百到四百钱不等,雪白的浙米(浙西进贡来的白稻米)一斗可能要千钱,王团团这样下去,赚钱的能力可比一介七品的官员了,高兴得王氏专门去城外驿站买了些浙米来,给团团煮粥吃。 团团还是第一次吃到喷香柔软的浙米,她低头吃着吃着,隔着盘子冒出的热气,就望着坐在对面怔怔望着的假母,眼泪就不由自主流下,将盘子推过去,“爆炭也吃。” 王氏也哭起来,接着母女二人便对坐着,你一口我一口,边吃边流泪...... 第三日,待到王团团刚刚梳洗好时,就听到中曲那边街道“炸了”。 假母王氏一把推开门,大惊失色,对着团团说: “那蔡佛奴拐带住住,往禁苑北衙跑了!” 王团团最初惊愕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八成又是高郎君的杰作。 她便和假母一起奔到中曲街口处,迎面正好是蔡佛奴拉着辆犊车,上面载着蔡母和住住,还有些家什行李,而住住衣衫不整,羞红着脸掩着衣衿,“团团阿姊后会有期!”这句话说着,蔡佛奴就一溜烟地拉着车,直出平康坊北门,不知踪影。 宋住住和蔡佛奴家在中曲街道上挨着,宋双文正坐在自家门前,呼天抢地,但却挤不出几滴泪来,一会儿骂佛奴色胆包天,一会儿骂蔡母教子无方,一会儿又骂住住不中留。 王团团跑到那里,只听到街坊们问到底怎回事,双文便说昨日她去城郊踏青,住住因身体不舒服呆在家中,那打脊天杀的蔡佛奴就自两家墙下的狗窦里钻过来,夺了住住的本元,现在更拐她去了北衙。 还没等双文哭诉完,只见郭小凤带着群恶少年,耍动满脸横肉,都要哭起来,直顾跑到住住家门前,接着就大喊“住住呢”! 双文立刻做晕倒状,倒在名女街坊的怀里,急得郭小凤直跺脚,不一会儿后名恶少年大哭起来,从住住房间里榻上,找到块绢布冲出来,上面碧血宛然,在小凤眼前飘扬,就如面鲜艳旗帜般。 “住住,住住的本元......真是,真是,痛煞我也!”小凤牙齿咯噔下,眼睛翻白,在众位恶少年的惊呼里,仰面倒在了街面上。 “渠帅,渠帅!”恶少年们抱住昏死过去的小凤哥,大呼小叫。 王团团牵拉着假母,贴着曲巷的墙面便准备回去。 结果又是团烟尘扬起——同样满面横肉的郭锻黑着脸,带着群不良人飞奔而至,待到近前,直接一脚狠狠把儿子踢翻过去,大骂道:“丢人的废物,你先前给了宋住住提亲书仪,还有聘礼五十贯钱,现在住住与人私奔,是拐带良家妇女,还不快给我追,抓到他俩追回聘礼钱财,再械送到京兆府乱棒打死!” 谁想被父亲一脚踢醒的郭小凤嘴角流血,抱着郭锻的大腿,仰起面真挚万分地父亲说,“我不要打死住住,我要原谅她,继续娶她为妻,包容她的过去。” 郭锻当即叉开五根铁棒般的手指,生平第一次,一巴掌把儿子的鼻血都打出来,接着将他踢开一旁,大呼着带着不良人和恶少年,顺着平康坊的北门,急追蔡佛奴而去,“他拉着车,跑不快的,给我追!” 15.可临神道碑 很快,蔡佛奴拉着犊车和二位女子,飞也般地过了崇仁坊的街道,而后奔到了胜业坊。 郭锻带着数十手下,叫嚣着奔跑着,在其后如群猎犬般追逐着。 胜业寺写经坊前,高岳一大早立在门前,是来向诸人道别的,“晚生今日就要去升道坊龙华寺那里消夏温课了,不能再为彩鸾炼师抄经,也不能为诸位芳邻写书仪了。”经生和街坊们都擦着泪围着他,大伙儿都深明大义,“郎君学业和及第要紧。” 而吴彩鸾也抱着右腿的膝盖,闷闷地坐在抄经台的矮杌子上,看着和各位话别的高岳,说实话她也不忍和高岳这个聪明学生分别。方才,高岳单独和她在后院里,告诉她毷氉宴非常成功,并且花费极少: 那小海池送来的绸缎绢布,在宴会结束后就收回去,再有陛下之手,全部赏赐给了蹴鞠的神策军士们; 宴会食物不取昂贵的山珍海味,但求物美价廉,再加上循墙曲的诸位和安老胡儿也没有如进士团那般漫天要价,耗费并不高; 茵席、毯子、生徒衣衫、器皿和案几,都是租赁自崇仁坊的,当日便还,节约大笔开支; 所以到最后,整个宴会也就花费了一百贯不到,高岳拿出两枚马蹄金,其余的由韬奋棚众筹齐备,最后还感动升道坊的几位富婆供养人,得以在龙华寺北曲找到所不要租金的大屋子用来温课,简直不要太赚! 想比下来,朱遂、王表等新晋进士,光是杏园宴就费去了八百贯,还没有取得任何效果,再加上先前大相识、小相识(指当年进士拜谒主司和宰相),耗费何止千贯钱——惹得代宗皇帝回去都抱怨说,这种曲江宴奢靡的风气以后不得滋长,“朕看高三鼓这样便很好。” 于是诸位进士钱也花了,同样也没捞着好,只能带着各自赴任的文牒,灰溜溜地各自去任官之地了——黎逢倒是不介意,他果然如愿以偿,再娶宇文家小娘子,休弃了糟糠之妻,又通过吏部博学鸿词科考试,顺利就任秘书省校书郎之职。 故而高岳向彩鸾炼师报完帐后,额外多给她三贯钱,说彩鸾炼师才是这场大宴的压轴。 “唉,现在没心没肺之徒太多,逸崧还算是有担当的。”想到这,彩鸾便起身,对高岳招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 写经坊旁侧的那座小抱厦中,彩鸾在书架里找了找,便给高岳递来数轴书卷,很认真地说,“逸崧,这几卷书比小妇先前送你的书仪范式还有用,现在看在我俩师徒情谊上,暂时借给你,记住,只是借给你哦,你及第后抄录份,便把这原本还给小妇......” 高岳很奇怪地将卷轴给展开,看了看,发觉几乎全是唐人所写的神道碑墓志,吴彩鸾用上好的纸一面面把它们全拓印下来,集结成册——彩鸾炼师要这些东西做什么? 看到高岳脸上有些疑惑,彩鸾便拍拍他肩膀,解释说,“你可别小看了这些墓志,里面文采斐然大有可观者可数不胜数,现在邀请我唐名家撰写篇墓志铭,高的要花费千贯钱尚且不得。逸崧你有这个,既可练书法,又可临文章,看在你是小妇好徒弟的份上才给你的。” “谢炼师!”现在高岳明白,大为感激。 “唔,将来高三郎你发达了,有大名气了,那小妇便可......”说到这,彩鸾声音有些变化,但她又掩饰了过去,只是再拍了拍高岳的肩膀,祝他来年文场大捷,另外她说她先前答应高岳所制作的那个器械,已快完工,马上既能送去韬奋棚温课的升道坊五架房处。 “唔,炼师这段时间也要多保重——不要再借贷了。” “行了行了,有什么能赚钱的事别忘记小妇。” 就在二人互相作揖,高岳准备离开时,写经坊外忽然炸起一片车轮声,高岳和彩鸾急忙跑出去,“是佛奴!” 蔡佛奴拉着住住和母亲,犊车的轮子都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了! “郎君,有情后感!”蔡佛奴扭头看见高岳,不由得大喊道,接着风驰电掣地穿过了鸣珂曲,行人纷纷避让。 高岳心想佛奴这下得手了,而后就又看到郭锻刷刷地将手里的铁索舞成车轮,大吼大叫,死死追在蔡佛奴之后,连喊住住已受他家的聘金,又被佛奴拐带,按照大唐律二人都要杖杀。 郭锻身后的不良人和恶少年,却没那么高的怒气和体力,许多人已东倒西歪,躺在曲巷街面上,气喘如牛。 “快,佛奴尽快到禁苑北衙去!”高岳焦急地说道,但在满天飞尘里早已见不到蔡佛奴和郭锻的身影。 大明宫清思殿边的夹城廊檐下,神策左厢宿卫营地当中,神策都知兵马使王驾鹤和都将军李晟、朱忠亮等,都拱手立在小海池豪商萧乂前,毕恭毕敬地听着萧乂说话。 萧乂此行,正是来给神策军送菜蔬、粮草和医药的,这些货物都掌控在西市当中,萧乂每次都以低廉的价格供给神策军左右厢,从而自大将军王驾鹤以下,都有不菲的回扣可拿,故而对萧乂当然要客气礼让。 所以之前李晟正是听取萧乂的安排,才故意在代宗皇帝前为高岳遮挡,并用神策军蹴鞠来给高岳的毷氉宴加势。 光是此,这回萧乂就给了他三百贯的好处。 “今年春旱颇为厉害,圣主已开始平毁水硙,而崔仆射已率先毁了两座,卖给升平公主一座,又分别捐给崇弘二馆和国子监各一座——诸位,现在情势如何了?” 王驾鹤便回答说,圣主大大褒奖了崔仆射和崔中丞兄弟番,又思故相杨绾之政,然后用抬檐子召升平公主入殿,要她将白渠上两座脂粉硙并带买来的那座水硙一同平掉,给众臣做个表率。 听到这里,萧乂不由得嘿嘿笑起来,摇动羽扇,接着呈交给诸位神策军将一卷籍册。 王驾鹤、李晟将其展开,里面大多是萧乂推荐的想入神策军的商贾子弟名单。 原来,代宗皇帝特优自己私兵,曾下诏神策子弟免除赋税,故而长安城许多商贩都想入籍来希冀免税。 名单里,蔡佛奴的名字赫然在列。 16.角力光泰门 萧乂的籍册上虽有佛奴的名字,但他只是个小角色,无论是王驾鹤还是李晟等人都不会特加注意,让他入军便是。 只是接下来萧乂所提供的一个人名字,让王驾鹤感到陡然为难。 萧乂希望,能让现在的司农卿白绣珪兼神策军都押衙。 “白绣珪先前于李临淮(李光弼)帐下时,擅长计数,多谋略,后来入朝为司农少卿多年,才能早为圣主天子赏识——若他能兼任神策军及行营的都押衙,条理牙内诸般事宜,大将军您也当如虎添翼啊!”萧乂的建议内含意思很明确,只要司农卿白绣珪能在蒸蒸日上的神策军里插上一腿,未来必将投桃报李。 可王驾鹤却脸色冷峻,不发一语,似乎对萧乂的建议不以为然:他执掌神策禁军多年,当然知道白绣珪是谁的人,以及他要到神策军里来做什么,都押衙可是总统后勤和人事的职位,权力甚至比他这位都知兵马使还要重要...... 见王驾鹤根本没有回答一词,萧乂立即明白其中原委,他纵横商场这么多年,不会不懂。 毕竟神策子弟是当朝圣主的私兵,加上天子本人也不傻,王驾鹤害怕冒然提议让白绣珪进来,会引起圣主天子的猜疑。 于是萧乂也不勉强,下面他很巧妙地引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但内心里却狠狠针对王驾鹤骂了一句,“难不成当朝天子能永远驾驭天下不成?不识时务!” 这时,神策军营地外,禁苑和大明宫城墙间的光泰门突然人声大作。 最靠前垛院里正在射弩的神策子弟,还以为又有什么人擅闯禁苑,不过他们可不像南衙金吾子弟那么心慈手软,当即就气势汹汹地佩上刀剑弓弩,呐喊着自光泰门而涌出。 “遇到贼徒,格杀勿论!” 光泰门的阴影外,数百名神策士兵们千弩万箭,大张阵势,结果只见到那大明宫东外郭墙下,一名汉子累得几乎虚脱,跪拜在那里,他身后一辆犊车翻在旁边,轮子和车轴彻底散架,落得到处皆是,一名妇人和一名小娘子靠在汉子左右,也都对着神策军长拜下来,“长安万年县平康坊蔡佛奴,名在新军籍册,特来投充!”那汉子用尽了最后所有力气,高喊出这句话来,接着就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贼獠奴,那里走?”暴喝声里,郭锻居然一路追来,此刻他身旁只剩下数名健走的不良人,然而依旧凶神恶煞,手里的铁索舞得虎虎生风,一声响抛掷出来,套在了蔡佛奴脖子上,“随我回宣阳坊县廨,那里给贼獠奴你备好了牢房!” “不去,就不去!我已经投充神策军。”蔡佛奴反手拽住锁链,胳膊上青筋暴起,铁索在两人间绷直,咯吱咯吱作响。 “贼獠奴不知好歹!”郭锻大怒,其身旁数名不良人涌上,帮他一起拉扯铁索,即便蔡佛奴力大,但也被拖得往前跌倒,但他依旧不屈地弓起身子,麻鞋下抵出一圈泥土来,坚决不肯就范。 挣扎中,蔡佛奴知道,自己这个人生仅剩下这次机会了,是高郎君给他的,也是温柔可人的住住给他的,更是生他养他一直没有抛弃他的母亲给他的,“不去,就是不去......”绝境里他的神力发作起来,手臂宛转,将铁索绕上其上两层——抖动里,郭锻和数名不良人惊呼着踉跄着,反被蔡佛奴牵扯过来数尺! 这下光泰门前的神策子弟纷纷惊呼起来,外郭城垛上戍卫的“皇城军子弟”也云聚而来,对着蔡佛奴和郭锻的角力指指点点。 “休要我儿回去!”这时蔡母也大喊起来,她仇恨地望着呲牙咧嘴的郭锻,大骂道“郭锻,你这黑心烂肺的人,五十贯送给住住,将来也得给你骗回去,抢回去,住住和佛奴今日小妇即便是死,也不能把这对再往火坑里推了。”说完蔡母便起身,也帮儿子拽住铁索。 “阿家!(唐妇人对婆婆的称呼)我也来帮。”宋住住也咬着牙,一样拉住绳索,并对郭锻咆哮道,“死也不嫁给郭小凤。” “反了反了,拔刃,杀了他们。” 这时,高岳和吴彩鸾也奔跑得气喘吁吁,望着光泰门而来,他们都担心佛奴等人的安危。 就在郭锻要和不良人拔刀抽棍时,号角声震天动地——神策军别部将高崇文,骑着匹枣红色的大马,格达格达,自阵中掠出,接着手指这两拨人,大呼何人敢在入苑处喧哗殴斗? 那郭锻见是神策军将,急忙撤开铁索自报身份,并称这是京兆府的案子,神策军不得插手。 “将军,我已投充神策军营,名字就在籍册上。”蔡佛奴和母亲、住住急忙叩拜在高崇文马前。 高崇文便让几名长上飞速直入光泰门后,去望春亭的大营调阅新军籍册,不久长上们举着籍册赶来,高崇文展开后皱眉细细看番,便大怒不已,掷回到那长上的脸上,喝骂说“打脊的髇儿,不知道咱不识字!?” 那长上也不识字,便叫蔡佛奴自己来找,还好佛奴识得些字,很快指出自己名字。 “既然是神策子弟,现在又到了光泰门,那就是我们的事,和京兆府无关,尔等可回。”高崇文骄横地勒住暴躁的马匹,指着郭锻说到。 郭锻也勃然作色,说这人是自平康坊逃来的,怎么就不归京兆府万年县管,难不成神策军还想一手遮日不成! “打脊的,多少南衙的案子,都到光泰门这儿销了,你算是个什么货色?若再聒噪,连你一起抓去神策军的北牢去!”高崇文扬起马鞭,怒吼起来。 郭锻以下诸位不良人,一听说神策军北牢,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八年前,神策军兵马都虞候刘希暹,在营中设置“北牢”,神策子弟日夜四出,抓捕长安富户和赴考举子,随便安置罪名加以拷掠勒索,不少人就莫名其妙死在牢中,再也没出来过,故而长安上下谈到“神策北牢”无不谈虎色变。 “走,咱们回告大尹,这王驾鹤早晚也和刘希暹同般下场。”郭锻愤愤地饮恨离去。 待到高岳跑到外郭入苑处,只看到那辆犊车还散在墙根下,行李和人都不知哪去了。 “该死,不清楚佛奴是进神策军了,还是被郭锻抓回去了?”高岳狠狠击打下拳头,对吴彩鸾说到。 17.夏课新立格 “恩公,恩公。”就在高岳判断不定时,光泰门处蔡佛奴喊着他的名字跑出来,此刻佛奴已换上了神策军士的黑袍,飞奔到高岳前噗通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 高岳见他成功脱险,也是非常欣喜,赶紧把他扶起,“阿姨和住住呢?” “入营后就遇见李合川郡王,他听说俺是高三鼓举荐来的,便对俺说他十分敬仰高三鼓(李晟素来敬畏文士)的名声,当即就给了俺‘神策长上’的职务,每月十贯俸料钱,而后俺老母和住住随营住在光泰门下,可和掖庭女子一道为军士洗濯缝补,每月也能寻得三五贯钱。恩公大德,佛奴没齿不忘,待到军营休沐的日子,俺就去升道坊去孝敬侍奉您!” “好,好,这样便好。”高岳也安心下来。 回胜业坊的路上,高岳喜形于色,一旁跟着的吴彩鸾望望他,接着用肘拐拐他,“唉,若是哪日小妇也遇到棘手事,逸崧你会不会像对佛奴那样帮小妇呢?” “这话说的,我在这里表个态——等到我考中功名有钱了,先帮炼师将欠胜业寺质库的八十贯给还上,然后炼师住在哪,晚生都替你购置个宅邸,还要替你......” 听到这句,吴彩鸾脸色一变,急忙举手制止,表示自己不愿意再往下谈了。 接着彩鸾看着皇城空中浮动的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小妇早晚还是要回钟陵老家的......” 自胜业寺写经坊和彩鸾道别后,又过了半月,高岳背着行李,连带彩鸾送给自己的那卷墓志拓本,乘着下午煦暖的日头,一鼓作气喜滋滋,直到了升道坊北曲的五架房。 升道坊的北曲,和龙花寺相差不远,曲江也正是由此处发端的,悠长的水道潺潺,两侧林荫繁密,直流到敦化坊那边,再和引入的终南山之水合流,形成偌大的湖面。 五架房的外墙处,站满前来祝贺的国子监学官、生徒和周围数坊的邻居,自从击登闻鼓之事后,高岳可成了国子监的救星,王监司、夏侯知馆和苏博士都来了: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送来了杌子、书案和些许麦面,而苏博士则将最后珍藏的《文选》和《艺文类聚》也送给高岳,说辞藻的原型典故都在里面,“逸崧啊,来年可一定要及第啊,一旦你及第,咱们国子监翻身的日子就到来了。” 王监司和夏侯知馆都连连点头,表示同意,一起寄予殷切的希望。 高岳便走进了这五架房,其外面的墙垣围出个很大的院子,其后又依托这中央的五架房,修筑起了一排循墙屋舍,权作韬奋棚温课生徒们的给房:大历十二年国子监解送进士科三十人,无一考中,除去死掉的张谭外还剩二十九人,而来年即大历十三年国子监又要新解送二十人参加进士科考试,故而加一起共四十九人,其中有五人要被特别选出,归京兆府解送。 这循墙的屋舍所修耗费从何而来,王监司悄悄告诉高岳:最近圣主天子,叫升平公主拆了两座脂粉硙和一座新购入的水硙,而后公主的阿翁(公公)汾阳王也不得不把自己名下的两座私硙拆掉,天子说亲仁坊郭家这次牺牲太大,先前汾阳王许诺捐给国子监的五千贯钱,酌情缩到一千二百贯即可,天子再从私藏里掏出八百贯来补足——而王监司体恤韬奋棚,在这笔钱里悄悄匀出数十贯钱来,修起了这排循墙给房。 “多谢监司。”这次就连卫次公也大为感动。 王监司更加激动,他死死握住高岳和卫次公的手,一再念叨,“来年你们可一定要及第啊,一定要啊!” 五架房中堂前,在众人喝彩里,悬起了一面匾额,上面写着苏博士亲笔的四个遒劲大字,寄托整个国子监对韬奋棚的热忱希望: “韬奋奏凯”。 两侧门柱也各有行文字,一行为“生之好闲耽逸者出”,一行为“士之弘毅坚忍者入”。 龙花寺的比丘尼们,捧着寺庙里的盆栽绿植陆续走入来,要将其免费送给五架房的韬奋棚,一下子房间庭院翠绿环绕,生机勃勃。 五架房的地板上,左右两行,各排好了茵席、杌子和书案,四十多名生徒都统一身着青灰色深衣,发髻上折,入座其中。 最西侧环绕着八面素色屏风,内里两座香案,还有面坐席,为讲师们面向生徒们论经说难之所。 这次讲师,高岳决定分为常住和延聘二类,常住的就是刘德室、卫次公,和同样较为擅长诗赋杂文的黄顺,他们自己给生徒授课,互通有无;而延聘的则暂时是苏博士,不定期(主要看苏博士何时去曲江捞鱼顺便来)给生徒授学。 待到高岳走入到屏风间的席位上时,录事刘德室给他一张《韬奋棚夏课格》。 其实就是课程表。 高岳一看,皱着眉说不行。 原来刘德室用的这个夏课格,还是照搬国子监的那套。国子监的课程高岳认为简直松弛得不像话,就是上午抄抄经文,下午临摹临摹隶书、楷书之类,“这样根本没法子和崇弘二馆及各地乡贡举子竞争!” 言毕,高岳便将夏课格换了张纸,熟稔地打上乌丝栏,而后用小楷写了张新的《夏课格》,并当众给所有在棚的生徒朗声阅读出来: 卯时二刻,生徒皆起床; 卯时三刻,每房除留一人扫除外,其余诸人皆在院子内集合; 卯时最后一刻前,全体生徒食朝食(早餐); 辰时起至辰时终,括写经文; 巳时起至巳时终,写杂文诗赋; 午时,食午饭毕,午休就寝; 未时起至未时终,习时务策,习书判; 申时起至申时终,全棚自升道坊、敦化坊、通济坊,沿曲江齐走(集体跑步),再至延兴门归,全程七里半; 酉时前四刻,击铁钲聚晚食,沐浴; 酉时后四刻至戌时始终,自由温课,或临习小楷; 亥时前四刻,静坐吐纳,后四刻全部就寝。 以一旬(十日)为一程,学九日,休一日,但休一日不准去酒坊旗亭,不准去各坊娼门,不准无所事事,不准游手好闲,违反三次定逐出韬奋棚五架房:这一日,或郊外射箭,或游赏名胜,或寺院聚会,由棚内三官合议,具体安排。 听完高岳所写的夏课格,在场的卫次公、刘德室在内的所有生徒,都仰起脖子倒吸口冷气——这到底是哪门子严苛的规定! 18.毁喙再涅槃 然而高岳根本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 当日韬奋棚在五架房就严格执行新颁布的夏课格。 另外在棚头所居的单独给房当中,高岳唤来刘德室、黄顺等骨干,当这几人进来时,只见到棚头房间中央石板地上,用麻布覆盖个像是橱柜的东西。 高岳揭开后,他们才看到,这里面根本不是什么橱柜,而是个木制的台面,旁边密密麻麻垒着一块块的枣木版,“这不是雕梓吗?”黄顺大为惊奇。 虽然惊奇,可还没到不认识的地步,因在这个时代,雕版印刷已在唐帝国较为盛行,不过主要集中于印刷医书、咒文和日历,现在各藩镇在长安城的进奏院更是会将帝国中央政府的一些消息集中印在纸卷上,每隔段时间便火速送到方镇所在地,以便让节帅能第一时间掌握都城政治动向。 但其他方面,唐朝暂时还是以手写手抄为主,高岳先前拜托吴彩鸾所做的,就是让她去东市大刁家的书坊,购置个印刷的木台和枣木版来,还有印制东西所需的松墨来——抄录佛经手写是为了体现心诚,可高岳为了韬奋棚温课所需,便顾不上这些,当然是越方便越好。 非但储备了批枣木雕版,高岳还从大刁家书坊里专门雇了一名写工和两名刻工来,甚至还准备了两张蜡板以备急需。 所谓的蜡板可塑性强,不像雕版刻上去就不能更改,刻完抹平可再刻,但蜡板也有致命性缺陷:渗墨性能较差,若是遇到较小的笔画,往往会印不出来导致缺笔,最有名的例子是宋朝绍圣年,朝廷急着将某年新及第的进士名单给刊印发布出去,来不及用雕版,便用了蜡板,结果当年状元叫毕渐,三点水没印出来,人们就只认得“状元毕斩”了——后来毕渐果然因获罪,掉了脑袋。 故而高岳备下些蜡板,也纯是应急用的。 “这,这是要印拟卷吗?” 高岳说没错,接着他举起其中的两三块,刘德室和黄顺一看,上面已经刻好了密密麻麻整齐的文字,“每日都要叫生徒们贴经、策对,所以我精心收罗并拟出一套题目,随印随做,不能再让生徒放任自流。” 迅速的,一套贴经题和一套策对题就印制出来,发到了五架房生徒们的手中,所有生徒们盘膝坐在书案之后,提着笔在印好题目的纸张上,沙沙沙之声不绝,笔尖在贴经上留白处写上答案,下一个时辰又是拟策问,生徒们又支起下巴,用笔尖点着卷子,苦思冥想,搜索词汇。 高岳就端坐在屏风间的席上,监督观望课程,数日下来,他感到国子监生徒们的改变是非常大的。 韬奋棚成立前,国子监生徒向来以游手好闲、侮师慢贤而闻名,究其原因无外乎三点: 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因俸禄微薄,生活清苦,根本无心于教学; 章程废弛,课程毫无效率,上午学经(绝大多数也是徒有虚设),下午练字(更是个摆设),对生徒没有任何约束力和锻炼效果,导致生徒们无心向学,转而沉迷博戏、嫖宿; 国子监学习以儒家经文为主,杂文诗赋并非其所长,无法和全国各地的乡贡举子的诗文相抗衡,而礼部试又最重诗赋,多年被剃光头也是情理之中的结果。 而现在高岳琐细严苛的新夏课格,实则是模仿穿越前的“平水中学”模式,高岳知道这种模式可能饱受某些人诟病,可现在是古代的唐朝啊!那群呱噪的人终于消失,不再构成任何阻碍,另外谁也不能否认此模式在应试教育里的绝大优势。其实后世,韩愈、白居易、元稹等人也是标准的苦学派,他们的能力绝非是天生的,也是一道道诗赋、一道道策问磨练出来的,白居易曾经在应试前,和友人退居至山中闭关,模拟出百道策问,又模拟百道判文,精思苦练数月,才有大成。韩愈可能天资鲁钝些,更是屡战屡败但又屡败屡战,最后才闯出一片天地。总之自古至今,捷径是根本没有的,天赋更是扯淡(杜甫去参加制科,被李林甫阻扰了,李白嘛因诗作得好,供职翰林院,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盛唐的翰林院和后来中晚唐专职皇帝文秘的翰林学士院是两码事,盛唐翰林院面向整个民间,有一技之长的,如绘画、诗歌、医药、弹琴、围棋甚至杂戏等,都可供职于彼,驳杂为翰,人多为林)高岳认为想要在来年春闱来临前的九个月当中,学业取得飞速进展,非得在韬奋棚推行这套“平水中学温课模式”不可! 一开始生徒们并不适应,但在棚头高岳的高压下,也逐渐接受车轮式的苦学苦练:他们一大早起来,默默而迅速吃完早饭,就开始练习贴经、策对,下午又练五言长诗和律赋,傍晚结队绕着曲江长跑七里半(此活动轰动半个长安城),入夜后食饭完毕,又要冲个冷水澡,然后温习白日课程,或苦练书法——许多生徒甚至在入浴或吃饭的间隙,也排着队,手举便笺,默诵经文或推敲诗赋,一有时间更是勤加翻阅《切韵》、《文选》、《艺文类聚》、《初学记》等工具书,迅速地也将各种游乐彻底抛诸脑后了。 非但如此,高岳还亲自会在他们于五架房聚学时,给他们猛灌这些唐朝国子监生徒闻所未闻的“加料鸡汤”,比什么吴道子画鸡卵、颜鲁公写三年“永”字效力要猛的多。 “诸位,知道天地间寿命最长的禽类是什么吗?是鹰,鹰能活七十年,但他要渡过一道劫,四十岁时它的喙、爪和羽都老化,若不舍弃它便会失去捕猎能力活活饿死,你们猜鹰会怎么做?” 听到这话,所有在座的学生都攥起拳头,隐隐觉得棚头要发力了。 果然高岳自问完后,突然咆哮着自答,他挥动有力的姿势,绘声绘色,“鹰会直冲云霄,飞上绝壁,猛击巉岩,敲掉自己的喙,拔掉自己的爪,撕光自己的羽,然后经过这番血和肉的磨砺,它便能涅槃重生,长出新的喙、新的爪、新的羽,便可再续三十年的命!” “呜哇!”生徒们听到这个感人的故事,纷纷都哭起来,说连扁毛畜生都知如此,我们是为人,又怎能自甘堕落? 19.棨宝扑蝶至 听完自千年后而来的现代化鸡汤,韬奋棚人人踊跃,各个争先,无不沉迷于学习温课当中。乃至开午饭的铁钲敲响多下后,仍有许多生徒依旧伏在书案上刻苦写作,卫次公便叫他们去用餐,他们便抬起漆黑的双眼说,“不,棚官,我要学习,学习使我们快乐。” 两名刚刚出外采办的生徒走进来,对自五架房走出来的高岳说,棚头外面有个妇人来找您和刘录事。 高岳稍微想下,能同时找他和刘德室两人的妇人,想来想去也只有她一位了,便准备迈脚出去迎接,结果这时一位抱着卷轴的叫李桀的生徒,恭恭敬敬赶上来对他行礼,而后就问棚头个问题,“棚头,刚才你说得那个鹰四十岁时毁喙断爪重生续命的故事实在是太激动人心了!” “嗯,我们做学问入贡举的,都要以这鹰作为榜样。” 不过李桀的求知欲很强,他皱着眉头继续问起来,“晚辈有个困惑不解,那鹰既然毁了喙断了爪,那在他重新长出来的这段时间里,是怎么吃东西的,是怎么挨到新喙长出来的,会不会还没等到涅槃重生,就饿死了?” 我去,我最恨这些看得太透问题太多的。 但是李桀的眼中又充满了热烈的求知欲,高岳见他十分诚恳,心软下来,便语重心长告诉他,“这事你可以去问卫从周。” 于是李桀捧着卷轴和笔,屁颠屁颠去找卫次公去了。 高岳松口气,踏出了五架房的院门,见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平康坊的宋双文。 现在住住跟着佛奴去神策军了,双文留在平康坊也不是事,只能主动来投靠韬奋棚。高岳便当即拍板收留双文,“阿姨你以后就在我们棚的庖厨里担当厨娘,每个月都有您的俸料钱,顺带照顾芳斋兄的起居,不过你一个人负责数十人的饮食,是否有些忙不过来?” 双文很高兴,她对高岳说,自己可以从平康坊那边找两三个老妇一起来帮忙。 高岳点点头,双文能来是最好不过的,这下韬奋棚五架房什么都齐备了。 入夜后,刚刚结束了环曲江跑步的生徒们都聚集起来,吃饭沐浴。 高岳则独自在棚头给房当中,端坐在加高的书案上,对面墙壁上贴满了彩鸾送他的墓志铭印本纸张,纸是黑的,字是白的,悠然的烛火里,自一篇篇文章里高岳不但看到了律赋、骈文、散文的影子,还见到一位位皇室、官宦、商贾、贵妇的生命历程,尤其是那些官员的神道碑,清楚地纪录着——他们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是如何在仕途上走出各种各样的轨迹的,又有怎么样的喜怒哀乐、荣衰起伏,最后又是如何带着对生命的不舍,离开这个世界的。 慢慢的,浮现在高岳眼前,凝结在他笔端的,是中唐官宦们的百景图,得意的,失意的,飞黄腾达的,步步青云的,明哲保身的,不得善终的,等等等等。好像许许多多人的音容笑貌,都跃出了黑白分明的纸面和冷冰冰的文字,在高岳的瞳子里投下了绚烂多彩的投影,那里有灞桥的垂柳,有昆仑的冰雪,有敦煌的驼铃,有东海的巨浪...... “十月,十月,我等着这个月份,所以在此之前,我得精通诗赋,另外最重要的是,要准备好行卷!” 之前薛瑶英曾提醒过他,现在全长安城的的达官贵人已对投卷里的诗赋感到厌烦,他可以另辟蹊径,搞出个与众不同的行卷来,这样再凭借着击登闻鼓和办毷氉宴积攒起来的名声,真正达到以文采轰动京华的目的。 那样,到十月十五日,他再赴刘晏的约,便可理直气壮地请求其通榜,或施以援手,中进士便十拿九稳了。 对了,还有诗赋当中的诗呢!想着想着,高岳猛然惊醒,他现在知道唐朝的礼部试,所谓的杂文诗赋场,其实到底考什么是不甚固定的,有时候考赋,有时候则考诗,有时候则诗、赋一起考,还有的时候会考箴、铭、表等应用文体! 这里面高岳最担心的还是诗,真的,因为唐朝规定,礼部试里若考诗的话,只能是五言诗,并且和赋一样有套严苛繁琐的规定。 并且这诗找刘德室和卫次公似乎也不行,因为他俩本身水平都有限。 “对了,找卢纶。”高岳便掏出薛炼师给他的“介绍信”来,决意明日亲自去一趟大宁坊,去找卢纶。 次日清晨,当韬奋棚的生徒们迎着暮春初夏明亮亮的日头,开始集合在院落里,齐齐整整地打起五禽戏时,高岳背着装着名刺和介绍信的书笥,推门而出。 去龙花寺沿路的绿荫中,黄莺啼啭,曲江潺潺,高岳用手掌稍微抹了下额头细微的汗珠,心想过了龙花寺,大约走到中午便可抵达大宁坊。 龙花寺在和曲江连接处,有片碧绿的池沼,四周高竹青翠,还传来阵阵蛙鸣,高岳走到了龙花寺后山门时,走着走着,突然觉得身后抖抖索索的声音,转眼望去,便见到深深的长草里,有东西在其间摇来摆去,莫不是什么小动物? 高岳便驻足下来,结果很快,一支黑白卷毛的小叭儿狗,肉乎乎地自草丛里跑出来,黑鼻子前飞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原来这小畜生是在追这只蝶儿来窜到这里来的。 高岳笑了笑,一伸手,捏住那只翻飞的蝶儿,而后蹲下来,将犹自在挣扎的蝶儿,摆在了那小叭儿狗一双有些耷拉的大眼睛前,刚想要逗弄,那叭儿狗啊呜一口,将把他手里的蝴蝶给撕扯到嘴里,咕噜咕噜吞下去。 “嘿,看不出来你还挺凶的嘛?”高岳有些纳罕地看着手指间还残留着的蝴蝶脚。 “棨宝,棨宝。”高岳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崔云韶急急地摇着纨扇,穿着浅葱色的夏衫,胸前系着个紫色的同心结,左顾右盼,穿过竹林和草丛而来。 这时,高岳抱起那得名“棨宝”的叭儿狗,站在了云韶的面前。 “啊,原来是卫州高三郎。”崔云韶一见高岳,就云霞璀璨地笑起来,而后低首深深道了个万福。 然后两人就傻笑着,互相站立着,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而棨宝则抖动着肚子,呼哧呼哧吐着舌头,一双大眼不耐烦地转着,两只前爪被高岳勒住,一双短腿垂着,焦急地蹬个不停,心想你俩有话快说啊! 20.五言有长城 “仆射小娘子,还未回西川啊。” 高岳这句寒暄刚说出口,就觉得丢人得要死,我情商怎么这么低?虽然之前毷氉宴结束时,云韶亲口对他说,自己入夏后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去,但高岳现在如此说,好像是要催她快走似的。 但高岳明显过虑了,这崔小娘子也是呆头呆脑的,只知用纨扇挡住容貌,露出双笑吟吟的眉眼,轻声回答说,“夏天还未到来呢......嗯,那高郎君要往何处去呢?” “去大宁坊。”高岳一下子把话说完了。 接着两个人又立在原地,继续傻笑,走也不走,伴随着那康国小猧子“棨宝”呜呜的叫声。 “听说大宁坊,有座兴唐寺。”崔云韶低首,白嫩嫩的手指捏着扇,低着眉又问了句。 “啊啊啊!要不要这么尴尬啊,我也是第一次去大宁坊,鬼才知道那里什么兴唐寺,崔小娘子你这样问,还想不想继续聊下去了。”高岳头皮都要炸开了,但经历过如此丰富的心理活动后,也只能正色回一句,“正是,兴唐寺在大宁坊,对的,大宁坊有座兴唐寺。” “兴唐寺有株牡丹树,非常有名的。”崔家小娘子脸红扑扑的。 啊,高岳大悟,恍然地拍着脑门,现在正是牡丹怒放的时节,于是便对云韶说,“小娘子如不嫌弃的话,我去大宁坊回来时,采撷一朵牡丹馈赠于你?” 这话说得云韶小脸更是通红,绝对不让于大宁坊兴唐寺之牡丹花,但她欲言又止,看起来明明想让高岳带,又颇有些害羞。 咳嗽声响起,高岳循声望去,池沼边翠竹林,崔云和柳眉拧着,与那何保母一并转出。 “阿姊......”云和特意叮咛着,将云韶往回牵拉了两步,随后用警惕的眼神望着高岳。 高岳这时哦的声,将棨宝放到云韶姊妹的脚下,接着也往后退,准备拱手道别。 “多谢郎君寻回棨宝,不知郎君可知我等为何在此?”下面,云韶的话让他人绝倒——这明显是在找话头。 高岳讶然,接着说不知(鬼才知道!)。 “叔父、叔母为此龙华尼寺的供养人,因来礼佛,故而昨日宿于此。” 结果没等云韶说完,云和就撅着嘴走出,问高岳要去何处? 高岳说对啊,我要去大宁坊寻人,已耽误不少时间,就此告辞。 “高郎君慢行。”云和巴不得的,立即向高岳道别。 这时龙华寺后门处,崔宽、崔宽夫人和一行官员、女尼有说有笑地步出,尤其是龙华寺的寺主尼姑,前前后后跟着崔宽,大概是因崔宽这次又捐给寺庙不少钱,寺中的木佛马上就能换金身了。 “文房,这次难得在长安城逗留,不用急着回去,再过五日于大慈恩寺有场诗茶会,我会邀请全京的儒释道三教名流参加,必须要有文房你替我压场才行啊。”边走间,崔宽笑嘻嘻地对着身旁一位矮个子的官员说着,亲热地称呼对方为“文房”。 而那表字为文房的,在听到云和方才喊出“高郎君”时,急忙往高岳望来,接着又看看崔云韶。 此刻高岳也回头,看到这位叫文房的——虽然披着身官袍,但却邋里邋遢的,面容浮肿肥胖,没什么胡须,一颗红彤彤的酒糟鼻格外引人注目。 高岳稍微看下也未及多想,便迈步向北而去。 云韶顿时怅然若失,还盯住高岳的背影看了会儿,心中暗想,“他答应为我采摘朵牡丹的......只是......不会是戏言吧......” 而那文房也盯住高岳的背影,好长会儿,而后转身向崔宽夫妇话别,说突然想起自己在光宅坊里也有些俗务,不得不离开...... 走出升道坊,来到横街处,高岳背着书笥,总觉得后面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始终萦绕着自己。 他回头望去,街道涌起的微尘当中,那文房就背着手,腆着肚子停下来,望着自己——待到他转身继续走,那文房也继续跟在其后,鬼鬼祟祟。 走走停停,如此过了足足一坊之地,高岳实在忍受不住,便径自回身走到那文房前,拱手行礼。 这文房也猥琐地笑笑,叉起手指来回礼。 “未知尊驾高姓大名。”高岳问。 “唉,你我萍水之客,鄙夫又忝列下州小吏,说出来怕折辱郎君身份......” “哦,那算了。”说完,高岳回身就准备跑起来,他不知道这位精神病般的胖子为什么老是跟着自己。 结果一把被那文房扯住,这胖子笑得更猥琐了,“哎,郎君暂且别走,我看咱俩有缘分。” “岂敢岂敢!”高岳激烈地甩袖子,想挣脱他,如果马上他再不松手,就要飞脚踹他的脸了。 “其实说下州小吏是我谦虚了!”那胖子拽着高岳,说话也急起来,“鄙夫睦州司马刘长卿是也。” 那胖子报出“刘长卿”三个字时,高岳原本高抬的靴子,总算是停住,然后慢慢放下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高岳激动地指着刘长卿,大声询问道。 “谁作的诗?”刘长卿一脸茫然。 “哦,没谁,没谁。”高岳好像明白什么,急忙说到,“晚生高岳,草字逸崧,渤海高氏河南房,现国子监太学生——久闻刘司马诗坛大名。” “唉,哪有什么大名,郎君切莫如此过誉。”刘长卿表示自己十分谦逊,然后突如其来加上一句,“也就是个‘五言长城’罢了。” 高岳被这突如其来的装x给猛击一记,差点没当即倒下,不过他最关心的,还是这大诗人刘长卿为何会主动找上自己? 可刘长卿明显对自己一见如故,拉着高岳的衣袖,豪情万丈,“走,逸崧——咱们去平康坊嫖宿去!” “不不不。”高岳摆手不停,说自己非常高兴能遇见刘司马,不过因要去大宁坊拜谒某位先辈,不能陪司马一起去平康坊从事高雅活动了。 “不知逸崧要去寻谁?” 高岳心想反正自己也就是个区区生徒,也不怕什么政治株连,就告诉刘长卿说,要去找卢纶,请教些五言诗方面的东西。 结果刘长卿当即如遭到莫大侮辱,指着自己,酒糟鼻红得发亮,“我五言长城刘长卿在此,你居然要去找卢允言那流货色?” 这句话确实让高岳为难起来,刘长卿见他不言语,知道他动摇,便又拉起高岳衣袖,挥手豪言,“五言诗还不容易?走,我们去平康坊边嫖宿边讨论!” 1.浑羊殁忽菜 但愁封寄去,魔物或惊禅。 惟羡东都白居士,年年香积问禅师。 不是道公狂不得,恨公逢我不教狂。 地瘦草丛短。 求人气色沮,凭酒意乃伸。 ——牛僧孺 ++++++++++++++++++++++++++++++++++++++++++++++++ 高岳这时想到,既然被刘长卿缠住(虽然暂时还不是很清楚他为何要缠住自己),而又听长卿说卢纶原本依附的是元载,元载倾覆后便待罪在大宁坊的邸舍,等候处理,根本没心思给你讨论诗学,便也淡了去找卢纶的心思。 不过去平康坊......原本高岳是想给刘长卿介绍团团的,希望长卿能够写诗涨团团的身价,可一看这位怕是个只贪恋美色的角儿,就反过来对刘长卿说,“谢司马......” “哎,叫我文房。” “谢文房长兄抬爱,不过晚生即便不去寻卢纶,也想去大宁坊一遭。”高岳这时猛然想起,自己和崔小娘子云韶的约定,要去摘一朵牡丹送给她——唉,只是走时匆忙,也不知道那云韶有无真的放在心上,也可能只是这出身富贵的仆射小娘子兴致而来开的个小玩笑。 但自己做的承诺,怎么也得做到。 刘长卿豪爽大笑,说无妨,我早就听说那里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边的烧酒不错,便陪你去走一趟。 于是两人顺着横街往前走,背着书笥的高岳边和刘长卿套近乎,边思索对方真实目的,幸亏先前高岳抄录临习不少彩鸾送的唐人神道碑文,对大唐官场的浮沉已有较为明晰的了解,随便和刘长卿说了几番话后,内心已明确了: “原来这位刘长卿刘文房兄,是刘晏故意派来试探我的,下面得看我如何将他化为我的助力了!” 就在高岳和刘长卿说说笑笑,往北而行时,他们身后的坊角处,芝蕙捏着自己的练垂髻,悄然转出,看着高岳背影,“三兄,是真的要和这个刘长卿去平康坊呢,还是去往他处呢?”接着狡黠调皮地笑起来,“倒是刘长卿这家伙又回来了,得尽快去报于炼师知晓。” 大宁坊,为皇城东第一街的第二坊,向来是最为热闹处,此坊有双绝,一绝是兴唐寺的杜丹花,二绝就是刘长卿所言的大清宫玄元皇帝庙。 这玄元皇帝庙为明皇时所造,本意是供奉老子的,而“玄元皇帝”实则真身就是太白山的一块无暇的白石,套上冠冕,旁边竖着明皇、肃宗等人的雕像,供奉在大殿当中,其下还有两所斋院,一所供皇帝亲自使用,是为“御斋院”,还有所供大臣使用即为“公卿斋院”,内里栽种松竹无数,宛如仙居,出出入入的都是羽流道士——很明显刘长卿对此不感兴趣,他更感兴趣的是酒和吃的——大清宫和兴唐寺,一道一释,就隔着大宁坊十字街相对遥望,而夹在中间的,有所叫“苏杭嫩”的食肆,刘长卿在睦州当司马,留恋江南的口味,早就瞄准了这家食肆了。 刚进门,刘长卿就高呼,“五言长城刘宣州至此!” 结果一听到他的名头,其他食客纷纷避让开来,刘长卿嘿嘿笑着,大摇大摆,坐在宽绰的食床上,招呼高岳也同床而坐。 食床间垒起座热酒的小炉子,店家伙计立刻将壶酒搁在其上,刘长卿皱着眉头,将酒壶拎过来嗅嗅,“这是官家酒,又浊又酸,拿去拿去!” 伙计知道遇到行家,便急忙提壶离开,接着换来了刘长卿专要的“碧疏酒”,又问刘长卿要吃什么,本店最有名的是鲫鱼脍。 刘长卿呵呵笑起来,说你这样也只能骗外行,听着——我要这里的“浑羊殁忽”,一份即可,其余俗不可耐的菜肴一概不要! 伙计便说,那需要一头羊和一只子鹅,其中羊要三千钱,鹅要二千钱,再加上碧疏酒的所费、厨子的杀刀费,这...... 高岳便说,叫你上你便上,文房长兄这餐所需我来支付。 其实他这话的硬气也是撑出来的,先前卖出七宝玛瑙杯所得的钱,萧乂所送的,还有瑶英所借的钱,现在支撑韬奋棚夏课所需,已耗去近一半,他本人是精打细算的——可自从刘长卿出现后,他算出这位实则是刘晏派来的,便决定便是下血本,也要唬住对方。 高岳的话说出来后,刘长卿再次豪爽大笑,说好极好极。 这位还真是不客气。 很快,食床对面的乌木台上,食肆的厨子便直接将一只现杀的子鹅掼在台子上,然后当着高岳和刘长卿的面用燎火的钳子,将毛羽拔除得干干净净,满是紫白色的肥肉,接着厨子举刀,利索地将子鹅自肚子破开洗净,掏出鹅肝、鹅肠等杂类,用竹签一个个插好,摆在台子边的炉火上慢慢炙烤——接着高岳瞧见,那厨子又将一团团软软的糯米塞入子鹅肚子里,而后浇上了红曲酒水,再撒入五味调料将肚子合实,接着又捧上只肥嫩的小羊来,同样破肚去除五脏,接着将子鹅塞入羊腹,用铁杵穿好,搁在了烤架上,接着红色的火焰升起,火星噼里啪啦,很快香味弥漫起来,充满整个“苏杭嫩”食肆。 “哇,这就叫浑羊殁忽,这刘长卿果然会吃。”高岳望着火上转动烤着的那只小羊,心中默默想着。 但刘长卿却不等羊炙烤好,就端起热气腾腾的碧疏酒来,说咱们先满饮三大杯,这是吃浑羊殁忽的规矩——不急着吃肉,先喝酒。 还好高岳酒量不错,便咕噜咕噜畅饮三盅,当时已是初夏天气,当即觉得头顶汗水和青烟哧溜哧溜地直冒,浑身上下有股温火升起又落下。 “再饮六七杯,来!”刘长卿说着,先被炙烤好的鹅肝和鹅肠缠在插在竹签上,满坨坨地端了上来,高岳连吃一口,满嘴都是香喷喷的油水,这些实实在在落肚后,才继续和刘长卿你来我往,又对饮了数个回合,正觉得汗蒸腾腾,不由得将衣衫给扯开。 结果这时苏杭嫩食肆里的厨子舞动刀光,只见那头被烤得金黄的小羊肉块娑娑地坠落,宛若花瓣横在盘中,子鹅则恰好落入食盘中央,色香味俱全——厨子用刀在子鹅肚子上重新轻轻一划,糯米白色的雾气刷得冒出,香味扑鼻而来,“浑羊殁忽齐整了。” “换冷酒来。”刘长卿大呼到,于是二人一面喝着冷酒,一面吃着拌着烤羊肉的子鹅,大快朵颐。 高岳吃着吃着,借着三分酒意,便故意问刘长卿,“不知文房长兄在睦州司马前,高居何官?” “唉,本是盐铁判官兼鄂岳转运留后,检校员外郎,因得罪了观察使,所以遭贬至睦州司马。” 高岳眼睛一转,便说:“假如没这场劫难,长兄现在应回京城,早当上某部郎中了吧?”他这段时间抄录墓志铭,已对唐人官职的迁转有清楚的了解。 这话直中刘长卿心窝,他仰脖子饮下一盅酒,接着明显悲楚起来:“逸崧,这官场当中可正直不得,不然落得和愚兄一样的蹉跎结局,悔之晚矣。” 2.兴唐寺牡丹 下面,刘长卿一边吃着浑羊子鹅肉,一边絮絮叨叨,而后高岳彻底明白了这位的“蹉跎身世”。 现在看来,刘长卿等于自己承认是刘晏系统的人,他之前身为新秀进士,和戴叔伦、张继(写枫桥夜泊的那位)等都供职于刘晏所办的各地巡院,为刘晏督运钱谷盐铁等物资,本来刘长卿干得也相当不错,颇为政绩美名,如果任期内没啥大问题的话,便正如高岳所言,回京参与铨选后,便能出“选门”,当上正式的员外郎(刘长卿当盐铁判官时是检校员外郎,检校、试衔意思是挂个官品名字,享受同等待遇,比如杜甫就是检校工部员外郎,他一天也没在中央的工部上过班,而是呆在严武的幕府里呢),不久既能转迁升至郎中这个美职,直到他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郭子仪的女婿,当时任鄂岳观察使的吴仲孺。 当时吴仲孺有些缺钱,而大唐东南的财赋自刘晏主持利权后,贡赋多由巡院跟着漕运去京,不走各地州县,所以吴仲孺便直接找到刘长卿,开口向他索要二十万钱。 刘长卿回答说我哪有那么多钱。 吴仲孺便说,你可以截留巡院的物资,先把钱给我,至于空缺,以后我答应你补上。 刘长卿说开玩笑,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然后刘长卿就被贬黜到潘州(现广东茂名)南巴(现电白县)去当县尉了,多亏刘晏营救,最后虽未能官复原职,但总算量移到了睦州去任司马。 去当了司马,原本走员外郎到郎中,再到中书舍人、给事中这条路线,就发生严重的跌宕,让刘长卿悲痛不已。 这时刘长卿吃了不少浑羊子鹅肉,再加上喝多了碧疏酒,开始动感情了,前仰后合,拉着高岳的手,开始比画起来,“唉实不相瞒,愚兄我这一生真是命途多舛,天宝十四年,我刚中进士,本是件大喜事,可还没来得及放榜,羯胡(指安史叛军)就逼近长安,我没参加吏部关试就逃离了,后来没法子历职于台阁,只能在各地蹉跎,好不容易得到刘使相赏识,却又遭吴仲孺陷害......” 高岳也握住刘长卿的手,趁机说,他吴仲孺仗着是汾阳王的女婿为所欲为,现在他家被拆了几座水硙,当真大快人心。 说到这个,刘长卿打了几个饱嗝,激烈地拍着高岳的手背,迷瞪着眼睛,“拆的好,拆的好,我心里也痛快不少!” 高岳背脊一凉,心念这拆水硙的事怕可不能泄露出去,这样不是等于得罪汾阳王了吗?虽然汾阳王也没几年可活了,但要是让他知道是我出谋的,碾死我就好像碾死只蚂蚁。 然后高岳不愿再让这位趁着酒劲胡言乱语下去,便岔开话题说刘使相对长兄可真是不错,刘长卿也是频频点头,然后对高岳邪魅油腻一笑,“刘使相好像对你也颇为关注,此外来年贡举的礼部试,使相之婿潘侍郎还是主司......” 高岳就等着刘长卿这句话呢,便立刻给他满斟了一大盅,“还请长兄不吝赐教!” 刘长卿当即哈哈笑着,手舞足蹈,接着又神秘兮兮地对高岳说,“其实诗赋算个什么?我身为五言长城,这句话是发自肺腑的,逸崧你的卷我都看到过了,下第的主要原因还是几同拽白,来年只要搭个像样的模子出来即可。”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诗赋成名不在场内,而在场外,这句话逸崧牢牢记住——今日你在龙花寺,见到愚兄正和那崔中丞一道,是不是?告诉你逸崧,五日后崔中丞要和京华名流们在大慈恩寺举办茶诗会,以逸崧现在的名气,愚兄援引一番,让你在那里小小振个名声,取得进士便不难。” “多谢长兄!” “唉,难得你我如此投契,这点微末小忙还是要帮的。”说完,刘长卿挤眉弄眼,凑近高岳,“还有,愚兄看那崔仆射家小娘子对你可是有些情愫,这要是能娶到崔家小娘子,逸崧你可了不得,须知她父亲崔宁只要从西川节度回来,那必须得是中书门下的冢宰——现在刘使相不是冢宰,他女婿都已执掌小宗伯了,你要当了崔宁的女婿......” “这几人我依稀记得将来都是要死的......”高岳心中想着,但转念一盘算,谁将来不会死呢?先前薛瑶英对他说过,只要郎君你中了进士,凭借这个身份再加上渤海高氏的门第,还是可以趁着月堂小娘子没出嫁之际下手的。 并且崔云韶确实挺漂亮可爱的,也富而不骄,自己对她很有好感,虽然年龄有些小,可唐朝她应该算是超龄了吧! 高岳纷纷杂杂地想着这些时,那边刘长卿已长啸而起,说想要了解小娘子喜欢什么,必须靠实战,“走,逸崧,咱们吃饱喝足,你大宁坊也来过了,一起去平康坊嫖宿去!” 高岳便扶着跌跌撞撞的刘长卿,走出“苏杭嫩”食肆门口,刘长卿乱使酒性是慷慨激昂,指着大清宫墙外几块模糊不清的烂石像,“君莫舞,君莫舞,荣华富贵能几时?逸崧你看,这碎石像是谁的?愚兄告诉你,一座是李林甫的,后杨国忠当路,他石像被砸烂移出大清宫;这座是杨国忠的,还有座是陈希烈的,在两京光复后也被砸烂移出,想当年这几位是多么不可一世权势熏天,现在全碎了全烂了,扔在沟渠里,哈哈哈哈!” 高岳急忙招招手,几位大宁坊本坊的倡女立刻嘻嘻哈哈围过来,将胡言乱语的刘长卿给拖走了,“长兄先去,高三随后即来。” 见刘长卿走远,高岳便踏足,走入到那边的兴唐寺里。 果然,兴唐寺外庭有一株牡丹花,已怒发百千,仪态万方,各色杂陈,美不胜收。 高岳带着些酒意,立在那里,看着那牡丹雍容,不由得眼中浮起了云韶的笑颜,便想伸手去摘朵,但又颇为不忍。 最后还是名小沙弥走过来,举着铁剪,咔擦咔擦剪下十多朵,接着交到高岳手中,“学士若是喜欢,便拿去罢。” 高岳接过来,向小沙弥道谢,接着背着手,握着这束牡丹,缓缓离开了兴唐寺。 3.莲动雪衫来 步出兴唐寺,刚刚过了晌午时分,高岳走着走着,不久就看到一座荒地,还剩下几面残垣断壁,零散木架瓦当,青灰色的泥土上,杂草已开始蔓延疯长,这原本应该是一所大宅,可现在连环绕的素壁墙垣都被拆除殆尽,只剩下个孤立的乌头门和雨檐还留在那,大概是因为太大太牢固,暂时不方便拆除。 高岳走到那门檐下,因薛瑶英先前对他说过,他知道这座甲第宅院以前是谁的,是不可一世的权相元载的。 于门檐边残缺的墙上,高岳还见到写着一首诗: 城南路长无宿处, 荻花纷纷如柳絮; 海燕衔泥欲作窠, 空屋无人却飞去。 “听说这诗是在元载倾覆前,由名书生写在这里的......没想到这就应验了,唉!”高岳叹口气,接着又望着远处大清宫外那几尊不成样子的石人像,想到这人生的浮沉还真的是难以意料...... 可谁又不想浮上去呢? 想完,高岳抽出两朵素白色的牡丹花,轻轻插在了元载那乌头门缝中,白色的花儿随着初夏的风摇曳着,接着高岳渐渐朝南方走去。 次日清晨时分,崔云韶醒转梳妆好,何保母将一束色彩还十分鲜艳的牡丹花投入到梳妆台边的壶中,“从月堂庭院里采摘的?” “没,月堂长不出这么大的牡丹,多半是兴唐寺的。” 一听到兴唐寺,崔云韶眉梢抖了下,接着她转过头来,努力装出平静模样,问何保母既然是兴唐寺牡丹,为何会出现在月堂。 何保母说,不知是何人,插在乌头门上的。 “哦......”云韶小心脏立刻噗通噗通跳个不停,喜上眉梢,“他居然把我的请求记在了心中,从大宁坊兴唐寺取了这束牡丹来,送到长乐坡月堂。” 然后云韶又有些愁怨,马上过不得多久,便又要回父亲镇守的西川,可能要一两年后才能返归长安来,那时满长安的锦绣风尘里,这个高三郎还会是现在的他吗? 他可能会高中及第,然后在来年的曲江大会上,走入杏园宴,成为长安各甲第豪门择婿的竞逐对象; 他也可能会再次下第,或者困顿长安城里,再也无法和自己见面,也可能离开这座伤心城市,云游五湖去。 于是云韶有些激动,同时也有些不安地梳好发髻,“保母,我想要将其中一朵花簪起来。” 不明所以的何保母,便将其中朵红色的牡丹簪在了小娘子的云髻之上。 接着云韶轻咳两声,便说备车,自己要去龙花寺。 “这两日都在龙花寺,今日又要去?” “前两天看的都是寺中的壁画木佛,今日想去寺院外走走,看看翠竹绿岸,也瞧瞧活人,顺便带棨宝去转转。”云韶话中有话,可何保母却根本没听出来,便让桂子、清溪两位年龄大些的婢女跟着小娘子,不要有什么闪失。 月堂乌头门前,桂子举着轻纱障子,将崔小娘子的面容遮挡住,送她登上了钿车,而清溪则抱着那叫棨宝的康国猧子,也登了上去。 路边的松林里,一名穿着深衣的太学生,正是解善集,凸着溜溜的双眼,望着月堂崔府的车队,在摇来摆去的障子外,解善集看到了云韶乌黑发髻上,簪着的哪朵绯红的大牡丹花,心想是了!便在钿车车轮开始滚动后,撒开脚丫,穿过一片片松林竹林,抄着近路,往城南的方向飞奔而去。 跑着跑着,解善集都惊讶于自己的脚力,“不愧是棚头,每日都叫我们绕着曲江健足,是风雨无阻,这好处现在终于体现出来了!” 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内,高岳正和所有生徒一起,在努力拟写五道策问呢,解善集闪电般跑入庭院里,接着叉着腰,喘着气,对着高岳,不断用手指着院墙外。 高岳立刻明白怎么回事,手心一攥,内心也是扑腾扑腾直跳,看来那月堂小娘子是要来龙花寺的,多半怕是来看看自己,女孩子嘛,又不能表现那么明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现在轮到我开球了。 而后高岳站起来,对卫次公叮嘱几句,说我马上要急事,棚里温课就交给你,接着便对众生徒询问,“哪位善横笛的?” 这时,那位勤学又好问的李桀立刻扬起手。 “来来来,你随我来。”高岳走到自己给房里,不久穿着一套崭新而精神的衣服走出,将手摆在嘴上皱眉轻咳两声,接着对站在自己面前的李桀交待,跟在我身后,不要声张。 李桀说棚头的话我记在心里,而后两人一前一后,背着手走出五架房,向着龙花寺竹林池沼的方向走去。 而先前大约一个时辰左右,蔡佛奴蒙着身神策军的黑袍,立在光泰门外,背着个动来动去的包覆,今天是军营休沐的日子,蔡母和住住笑眯眯地来送他,“快去升道坊,将好东西送给高恩公。” “唉,母亲、住住,那俺就走了!”说完,佛奴便转身大步流星,也向着升道坊龙花寺走去。 初夏的曲江,又别有番景致,是柳荫四合,葱葱翠翠,圈着中间的碧波湛然,下了钿车的崔云韶,走走停停,想向龙花寺那边走,又害羞不前,心里想着身为女子,“立身之本,唯在清贞”,要是让高郎君或其他什么人知道自己是主动跑来曲江龙花寺的,那可真的要丢死人了。 于是云韶便边走边用丝履,悄悄踢着“棨宝”,这小猧子一停下撅屁股不动开始刨土时,云韶就踢它一下,棨宝便呜呜叫着,往前跑一截,“棨宝你胡乱跑什么呀,快回来。”云韶就这样一段又一段,一路不停撅着可怜的棨宝,慢慢走到曲江渠边,再往前百步就到龙花寺了。 现在高郎君,应该还在那里的北曲五架房专心温课吧,想着想着云韶又觉得自己可笑——高郎君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这里?真的像个傻瓜...... 突然,一阵悠扬的笛声,将云韶惊醒。 她抬眼望去,透过如帘般的垂柳绿丝,看见丛林环绕的水渠里,驶出艘小小的莲舟,前头立着的,可不就是高岳嘛!只见他穿着洁白如雪的细麻夏服,衣衫和幞头迎风拂动,一支绿玉笛子横在唇前,笛声宛转,而他立着的莲舟正向着云韶缓缓荡来,两侧荷花浮萍轻动。 4.怒而引弓向 开玩笑!我高岳也是高子阳,以前可是编剧,抗日神剧、古装神剧、玄幻神剧什么我没参与过,什么我没见识过?特别是古装戏,一旦雪衫公子,碧玉横笛,然后站在莲舟上锁眉轻吹,这简直是最有杀伤力的好不好。 崔家小娘子抱歉了,谁让我以前生活千余年后的时代,懂得的套路可比你多得多! 果然,云韶目瞪口呆了,然后娇羞如花,低下头来,害臊地想要移步走开,但心里又欣喜万分,迈不动步子,心中还想“高郎君居然不在五架房温课,恰好就在曲江水渠独自泛舟,莫不是他和我真的......” 这时莲舟上还在装模作样捏着笛子的高岳挑起一只眼来,也见到立在岸边的云韶,心中说了句,哎呀稳当了。 这时高岳便轻咳声,仰面四十五度角,带着明媚的淡淡忧伤,看着天空的流云,并自唇处取下笛子,而后将其背在身后,“哎呀”,装作诧异一声,意思是“没想到崔家小娘子也在此”,接着望着云韶温暖地微笑起来,而莲舟也慢慢开始靠岸。 云韶急忙用纨扇挡住脸,连发髻边的耳轮都红了。 唉,猛地她隐隐觉得不对:方才明明见到高郎君已将笛子放下来,怎么还能听到笛子的声音呢? 莲舟上的高岳也听到笛声没绝,大为尴尬,急忙狠狠踢了躺在舟中吹笛子吹得面红耳赤的李桀,李桀被太阳照得睁不开眼,所以没看到棚头已放下笛子,还在那里卖力吹奏。 被踢了脚,李桀“哦噗”一声,整个水面上笛声方杳无可闻。 崔云韶回转小脑袋,好奇地望了望,眨巴眨巴眼睛,心想之前也许是水面林风大了些,导致高郎君的笛声有些回声,到现在才散去。 这时,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靠过来,警惕对小娘子说,“这位公子来者不善。” “何以见得?” “小娘子不知,京城之中这种薄幸之徒最多,尤以士子为甚。”这二位婢女,都是有经验的,毕竟在西川时云韶的兄长们没事便会“那个”她俩,这在唐朝也不新鲜,贵族官宦家的男子正式结婚前,都会拿家中的婢女来试试手。 这时,高岳已经自莲舟上轻轻跃上了岸头,距离云韶只有数步之遥。 云韶笑颜被纨扇遮住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紧张地看着高岳一步步靠近,一只白嫩的手不停摩挲着发髻上的红牡丹。 而可怜的李桀还躺在小船里,因为害怕被发现,又不敢起来——莲舟没系,很快就载着李桀,一晃一晃顺着曲江,飘远了,飘远了...... “见过.......”高岳已谋划好了台词,刚准备开口。 龙花寺山门那边,随着声清脆的声音“三兄”,高岳和云韶都愣住了。 居然是芝蕙笑吟吟地快步而至,接着高岳呆在原地,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双手就被芝蕙的小手给牵住,“三兄,红芍小亭的炼师说好久不见郎君,思念得紧,特让小婢来邀三兄移步长乐坡。” “我,我......”高岳没想到横枪杀出个芝蕙来,本来准备好的台词全被打乱,额角急得满是汗。 而两人牵着的四只手间,崔云韶呆呆立在中间,一时间头脑也蒙住了。 “小娘子不要动怒,我俩看这高郎君已过弱冠之龄,和婢女、女冠什么的有风流韵事也不足为奇。”桂子和清溪趁机带着坏笑,和小脸发白的崔云韶进谗言道,她俩当然知道,在月堂对面的那座红芍小亭,住着位女冠狐媚精,听说还是权相元载曾经的爱妾。 “回月堂。”崔云韶多少有些生气,原本满腔的欣喜,如酒酸成了醋,摇动纨扇,转身就要走。 “小娘子。”高岳刚待解释,云韶的婢女桂子就嘿的一声,用竹竿举起遮风障子,挡在高岳和云韶间,高岳移到哪,这障子便移到哪。 可那边芝蕙还是不消停,趁机牵着高岳衣衫,冲着气呼呼的云韶,“三兄三兄,这位小娘子要回月堂?恰好与我们顺路,可否同行相伴。” 高岳便想对她说别闹,他也不知道今日这小妮是装疯还是卖傻,倒是芝蕙的发髻上插着他送的玳瑁梳,霎是俏丽可爱。 云韶气得连顿了几下足,说桂子、清溪我们快走。 可突然云韶小脸发白,惨叫了声。 原来就刚才争执了下,棨宝这小畜生居然无声无息地越过草丛,不知道窜到哪里去了。 很快,高岳和芝蕙也加入了寻找棨宝的行列。 数十步开外,棨宝凸着小黑鼻子,左嗅嗅右嗅嗅,很快看到一块香喷喷的肉脯摆在那里,便高兴地吐着小舌头,扑上去便吃,结果一声局促的呜声,它挣扎着翻滚两下——嘴巴被那肉脯外的绳迅速扣住,接着被倒提起来。 穿着神策军黑袍的蔡佛奴嘿嘿笑着,将棨宝提着手中,身后还背着个布囊,连声说:“这小猧子倒是肥嫩,恩公夏课辛苦,炎热天气吃姜辣狗肉肯定错不了。”说完就继续向着龙花尼寺的北曲方向走去。 很快,蔡佛奴听到了争吵声。 他看到坊门不远处,一个戴着黑色幞头,身着桔红色圆领窄袖衫,下身波斯条纹裤,脚蹬黑色高靿靴子的男装少女,对着草丛那边摸摸索索的恩公怒目而视,用清脆的嗓音喝到,“取我的弓来!” 旁边名锦绣衣着的年轻人,则将怀里捧着的弓和箭囊抖抖索索抱得更紧了,似乎不想给这位男装少女。 这时,高岳才抬起脸,一眼看到草丛那边,一面站着蔡佛奴,一面立着这位男装少女,“唉,这不是唐安吗?今天没陪你兄长去蹴鞠啊!” 气得唐安眉梢抖动,“那不是我兄长,是我家君。高逸崧你个薄幸之徒,你等着,我得一箭射死你!” 而那边云韶捂着嘴,则看到提着扭动不已小猧子的蔡佛奴,“棨宝!”接着又看到那男装少女,一把抢过弓来,刷得声又自那锦衣侍从所捧鹿皮囊中抽出根箭,捻箭引弓对着高岳,便也顾不上棨宝,吓得急忙扑到了高岳身上,“郎君小心啊!” 5.云韶黑脑洞 高岳就势搂住了云韶,手恰好搭在她丰若无骨的后背上,虽然隔着层轻纱做的披帔和夏衫,可......云韶柔柔的发髻全贴在自己脖子和脸腮上,钻入鼻孔的,全是迷迷糊糊的香气,不知道是云韶身上的,还是她发髻上簪着的那朵牡丹的。 噼啪声,蔡佛奴扔下布囊和棨宝,上前很轻巧地将那唐安的弓和箭矢一下尽数折断,唐安一跤,倒着跌坐在地上,被那锦衣侍从扶起后还有些气急败坏,接着她看到蔡佛奴头前勒着的红色抹额,“神策军的?” “是你这位学士!?”还没等蔡佛奴回答,那黄色锦衣侍从便也看到高岳。 高岳一瞧,原来竟是那礼部南院内卖他茶点的小宦官霍竞良。 他顿时觉得这唐安的身份不简单。 霍竞良似乎也醒悟过来,急忙拉着唐安,自东坊门处匆忙离开。 “这唐安肯定是宫中跑出来的,可真是气焰嚣张,在光天化日下就拉弓射人。”高岳搂着仍未反应过来的云韶,看着唐安迅速离去的背影说到。 “小娘子,小娘子!”旁边的桂子和清溪,看到府君养了十五年的小乳猪,被高岳现在堂而皇之抱在怀里,急得都要哭出来了。 这下,云韶才反应过来,急忙一把推开高岳,秀发都要臊得嗞嗞冒出青烟了,也不说话,抱起嘴巴还被扣住的棨宝,就头也不回地朝曲江那边的荷池跑去了。 “唉,这小猧子快还给俺啊,这是给恩公做肉羹的啊!”蔡佛奴急得直拍膝盖。 高岳还呆呆地立在那里,满怀还都是云韶温软的触觉,芝蕙坏笑着靠过来,“三兄你可真是胆大,这小娘子的父亲可是执掌十万雄兵的西川节度使呢!” “节度使女儿也是人啊......行了行了,你家炼师是有意的对不对?” 芝蕙眨眨眼睛,接着给高岳塞来份便笺,说马上大慈恩寺的茶诗会,低声说如此如此。 高岳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又对芝蕙说如此如此。 芝蕙听完后点点头,接着对高岳动了下眼色,便告辞离去。 那边蔡佛奴扬扬手,走过来,说可惜可惜,一条上好的小猧子肉吃不着了。 接着他抖开了布囊,里面是几只黄鸡,“从光泰门外郊野上买来的。” 傍晚,韬奋棚五架房院子内,蔡佛奴一进来,就对着双文下拜叩首,瓮声瓮气地喊“丈母!” 双文背过脸去,偷偷抹眼泪,也不知道是开心还是怨恨他拐走了住住。 但很快蔡佛奴就孝敬双文二贯钱,“给丈母做新衣。” 入夜后,满院飘荡着鸡肉羹的香味,李桀举着根笛子,满身潮湿地自曲江边游回来了,然后就精疲力竭坐在书案边,看着浇着豆豉汁的鸡肉,高兴地笑起来,也顾不上换衣衫,就急忙吃起来,整个院子里都是食箸摇动的噼啪之声...... 夜深人静时,高岳端坐在房间茵席上,望着窗外游来荡去的点点萤火,接着闭上双眼,双手合在胸前,还在回味云韶的体感,“不不不,这有些太......我要学习,我要温课,不能因抱两下崔小娘子就分神,这才是我的本职工作。不过今日,也不知那崔家小娘子对我什么印象,但她能够不让唐安射我,应该心里还是有我的。” 心乱如麻时,高岳突然想起芝蕙捎带来的话,薛瑶英这家伙,多半是在升道坊周围有些眼线,知道他对云韶的想法,便叫芝蕙特意带话来,“男欢女爱,本是天地之大伦也。然郎君至今未曾登第,未历一职,纵有楚王之意,却无云雨之台......何不......” 其实薛瑶英所言,高岳也明白,也能接受,崔家小娘子再不讲究门当户对,也不可能跟你这个白丁在一起啊,总不能让女孩对未来充满不确定的担忧,那不是男人应该有的行为。 “得让这月堂小娘子,知道我高岳的长处。”高岳这时连连点头,双手抱胸,然后灵光一闪:很快在书案上铺展纸卷,想起马上十月份,各地贡生齐聚长安城时,也是自己展现行卷的大好时机,不过在此之前,不妨先用这小娘子做个试验。 想毕,高岳便在纸卷上奋笔疾书,郑重其事地写下了数个大字,权作名字,然后索性将袜子脱去,一面搓着,一面想着,一面孜孜不倦地继续顺着乌丝栏一笔一笔写下去。 然后数日内,高岳每逢棚内温课结束后,仍不休息,而是摇着蒲扇,仅穿着件贴身的汗衫,在一盏烛火下,不断写着他呈献给崔小娘子的“行卷”。 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既然是那御史中丞崔宽所召开,想必那崔小娘子和她的堂妹,也会来参加的吧? 明月高升,月堂内银光仆地,云韶支着下颔,隔着碧纱窗,望着夜空,也在大肆开着脑洞,“那个高郎君来年是中耶,还是不中耶?”她想着想着,脑内就营造出画面(另外,自带箫管和胡琴的哀婉配乐): 来年春雪飞舞,高岳身着单衣,抖抖索索,散乱的发髻上落着雪水,从南院失意地走出来,榜上最后一人依旧没他的名字,高郎君就这样慢慢走出安上门,接着在长安的大街上像只失群的孤雁般,走入崇仁坊的衣铺里,将上身最后件外套当去,他手里拿着典当所得的几枚钱,走啊走,不知不觉居然走到了长乐坡自己所居的月堂门前,看着素壁上傲雪开放的梅花,又想起和自己初遇的景象,不由得热泪盈眶,哑着嗓子喊了声“云韶”,接着何保母带着群仆役恶狠狠走出,喊到哪里来的乞丐,快滚! 自己则在内堂里浑不知晓,还在等着进士放榜的消息。 高郎君最后走到长乐坡北端的山道上,因饥寒交迫,一个跟头栽倒在雪地里,“啊咔”声吐出口血来,接着用手指蘸着血,用尽最后力气写出“云韶”两个字,就这样看着她的名字,微笑着,再也没能爬起来,慢慢闭上眼睛...... “啊呀呀!”云韶猛地从脑洞里挣扎出来,感到满身都是恶寒——女子家瞎想什么呢!但随即又蹙起眉梢,犹豫起来——就算自己想帮高三郎,但怎好意思向父亲或叔父开口呢? 6.慈恩白牡丹 四日后,崔云和倒是颇为欣喜地来到月堂,接着看到刚刚起床梳洗的云韶,很是诧异,“阿姊,你这数日好像有些消瘦了。” “嗯......胃口有些不好。”云韶含糊应答。 “那正好阿姊,明日旬休,我父在大慈恩寺举办筵席,邀请全京名流参加,寺里的杂戏场很有名的,我俩一起去看,阿姊就疏散疏散心情,好不好?”云和坐在月牙凳上,笑眯眯建议说。 “都有哪些名流呢?” 云和想了想,说其他人不足为道,但是很怪的是,他父亲似乎也知道京城里有个韬奋棚,还特意听了小海池萧乂和睦州司马刘宣城的建议,邀请那个棚头,也就是有些讨厌的高三来参加,明明只是个下第的举子,文采好像也无过人之处。 云韶明显有了反应,插象牙梳的手都颤抖几下,接着压住心绪,故意又问云和道,那还有什么人值得注意的。 云和便又调皮笑笑,说据说还有个大才子,荥阳名门郑絪会来,他去年因杂文诗赋犯讳,忍痛退出礼部试,一直在终南山的草堂禅寺夏课,来年状头肯定十拿九稳,而且听说郑絪年轻俊秀、极有才情,“阿姊......”云和说完便靠过来,轻轻触了云韶两下,意思是你要把关注重点放在郑郎君身上哦。 云韶嗯嗯两声,看起来有些敷衍,似乎心事不在此。 终于大慈恩寺的茶诗会来到了,该日碧空万里,恰值旬休,崔宽邀请到的各路官员贵人车马如云,齐集大慈恩寺所在的晋昌坊。大慈恩寺,隋朝本名无漏寺,后入唐后更名为慈恩,内里高耸着六级浮屠塔,又竖褚遂良所书石碑,有僧三百,十余院,房间千余,占地极广,乃是长安内数一数二的大寺,更是长安官庶最爱玩耍的去处。 按照高岳和刘长卿事前的约定,他自然在受邀名单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多是外廷、内宫的显赫,朱绂、黄衫、青绿袍子者不绝于路,高岳一身白衫在里面倒显得格外注目。 高岳先来到慈恩寺的名胜南池处,那里芙蓉已开始绽放,立着一大群贵妇欣赏围观,但看了看,似乎云韶那小娘子不在其内,便继续往前走,这时他一抬眼就能看到,慈恩寺西院里立着的浮屠塔也即是后世著名的雁塔,果然气势不减后世,光这一处就决定了大慈恩寺肯定是唐都长安的地标性建筑,可惜这个时代的雁塔是不可以登临的,稍微有些遗憾。 哎,在过浴室院时,高岳这才看到,院子外的两从牡丹间,立着的可不是云韶、云和二姐妹吗? 慈恩寺的牡丹开放数量虽不及兴唐寺,但它的浴室院、元果院等都种植有牡丹,也可说是蔚为壮观,再加上寺庙的名声很大,牡丹开放得也较迟,故而每年三月望日直到初夏,长安城的人们都争相来慈恩寺两街观牡丹,真的可以说是“车马如狂”,乃至于有首《裴给事宅白牡丹》专门写的便是此事: 长安豪贵惜春残,争赏街西紫牡丹。 别有玉盘承露怜,无人起就月中看。? 现在云韶站在那里,可不就宛若株白牡丹吗? “是那卫州的高三。”此刻姊妹俩也见到了高岳,云和便提醒道。 “嘿!”婢女桂子和清溪又举高了纱障子,将姊妹俩的身影从高岳的视线里隔开。 高岳也看不到云韶是什么表情,只能望着花朵犹存不少的牡丹丛兴叹了。 结果这时,人群里传来阵骚动,“荥阳郑文明来了!” 尤其是年轻未嫁的贵族小娘子们更是激动万分,就是嫁出去的也不由得多看一眼,她们拥堵在慈恩寺街道两侧,高岳一看,那孤傲地如公鸡似的郑絪,也是一袭白衣,昂首阔步,不闻不问地径自从西院方向而来。 “阿姊阿姊,你看,是郑郎君呢。”这下,桂子将障子摆下后,云和看到郑絪便急忙向云韶指认起来,但很快她就看到,郑絪对街道边的小娘子和贵妇们根本视而不见,如闪电般就走过去,顿时就呆住了。 “高岳!” 就在高岳刚想避开时,郑絪也一眼见到他,接着就气不到一处来的模样,直接走过来。 “啊,郑文明。”高岳躲不开,只能硬着头皮趋前,和郑絪互相行礼。 行完礼后,郑絪便激烈数落高岳和韬奋棚,说他们结棚喧哗,在京城内早已臭名远扬,乃至他在终南山都有所耳闻。 “关你p事啊!”高岳狠狠在心中回敬道,可他知道要是现在和郑絪吵闹起来,这群小迷妹们会对自己不利的,也只能忍气吞声。 “现在你居然也来参加崔中丞的茶诗会,难道不要温课了吗?就凭你诗赋那些才学,莫不是今年还想被黜于小宗伯?” “文明来做什么,我就来做什么。”高岳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遇见了这位。 就在郑絪继续准备吐沫星子横飞时,刘长卿却从街西走过来,哈哈大笑着,上前就牵住高岳的手,对郑絪解释说,你俩都是最近京城里的青年才俊,所以我就让中丞一道邀请你俩前来,也好振振你俩的名气嘛。 谁想郑絪一甩袖子,别过脸去,冷冷说我耻与高逸崧同列。 “那郑郎君还是请回吧。”高岳刷一声,礼貌地一伸手——回你的终南山去和猴子同列吧! “你!” 刘长卿便笑着继续劝解起来。 结果这时,又有人议论道,连钱学士和郎拾遗都来了! 高岳望去,果然是钱起和郎士元这二位步入了慈恩寺来,但两人互相隔着好远,一边走,一边互相翻白眼,他听人说,原来钱郎二人虽是多年的故交好友,但最近却因诗学方面非要论个高下,导致很不愉快。 结果钱郎二人,一见到刘长卿,三人顿时冷哼不已,互相甩着袖子,以三角接力的姿态对翻白眼,互不行礼,原来刘长卿自诩“五言长城”,也曾说过羞于同钱、郎二人为伍。 “别翻了,再翻下去,天都黑了。”高岳遇到这帮文士,真的是头痛不已,就不能像我韬奋棚那样团结一致吗? 于是他主动走出来,让大家移步西院之内,尽快去赴崔中丞的筵席好了。 刘长卿、郎士元、钱起乃至郑絪,都哼哼哼连续几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结队向西院走去。 高岳就跟在后面。 这时,同样跟过来的崔云韶不由得噗嗤声笑出来,她低着头,就走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亦步亦趋。 高岳回头,就望见崔云韶对着自己笑呢。 7.山气日夕佳 两人互相看了下,都心领神会似的,高岳背着手,将束着丝带的行卷提着,这行卷他不是准备在慈恩寺茶诗会上展露的,而是要在结束后专门给云韶的,而云韶则半个字也不说,就这样默契地跟在高岳身后七八尺的地方,外人根本不清楚二人是否相识。 崔云和倒是不由自主地抱怨了下:“这位荥阳的郑郎君,莫不是和高三有仇?” 慈恩寺西院门前,突然有一位朱色官服的人,趾高气扬地骑着大马,高呼刘长卿的名字。 而刘长卿也像是被电触击了般,转身恨恨望去,那官员得意洋洋下了马,将鞭梢打在手掌心,“听说文房你要量移去刺随州了?” “随州下州之地,有劳吴观察记挂了。” “唉,你我旧识,何须如此?再者我已卸去观察使之职,现入京为韩王傅了。”这人正是原鄂岳观察使吴仲孺,即汾阳王郭子仪的女婿。就是他生事陷害刘长卿,使其差点被贬去岭南的南巴。 接着他看了看刘长卿身边的高、郑二位白衣年轻人,便问这二人为谁。 结果郑絪还好,一听到高岳的名字,吴仲孺突然不知为何问了句,“今春水硙的事,不知国子监生徒如何看待!” 高岳一凛,接着便急忙答道,“岂敢岂敢,汾阳王和升平公主心忧京畿百姓,主动向圣主提出拆毁水硙,岳也是感铭在心的。” “那崔中丞捐一座水硙给国子监,又如何?” “同样感恩不尽!” 吴仲孺冷哼声,接着又对刘长卿报以下轻蔑的笑,迈步走入了慈恩寺西院里。 崔宽热烈来迎,这崔家和郭家虽然内里斗得激烈,但表面还是和和气气的。 西院内,正西处的林荫下,张起三面锦绣屏风,主人御史中丞崔宽居中,翰林学士钱起、左拾遗郎士元、睦州司马刘长卿、韩王傅吴仲孺、鹰坊使杨允恭等都端坐左右,而高岳和郑絪因麻衣在身尚无功名,虽被邀请上座,但也只能一东一西居于末席,高岳坐的就在刘长卿旁侧,而他的正东面,隔着道青纱帷帐,那面的绮席上正巧坐着的是崔云韶小娘子。 二人隔着纱帐互相对视,浅笑下,就不动声色地各自转头,不发一语。 不久又有人来报,合川郡王到。 原来是神策军李晟也赶来了,只见这位恭恭敬敬自院门外下马,而后小趋而入,挨个向席位上的人行礼,尤其是见到刘长卿、钱起等饱读诗书的文士,更是态度热情而恭敬,很快到了高岳处。 高岳心想这李晟已年近五旬,又是朝廷的耆老宿将,便急忙起身先向李晟作揖,“使不得使不得!”李晟急忙挡住高岳,接着哈哈大笑,说久仰高三鼓的大名,今日总算见到面了,说完就自己找个席位,还挨在高岳下首。 众人急忙礼让,请合川郡王上座,李晟却急忙摆手,谦逊地说若是行军布阵,李某责无旁贷,但现在是茶诗之会,以晟的道行只能敬陪末座。 这时候郎士元便忙戏谑起来,“茶诗不分文武,我朝只有个三不入,合川郡王又不在此列。” 众人包括崔中丞都问到,“请问是哪三不入?” 郎士元便朗声答道,“郭汾阳不入琴,马河阳不入茶,田承嗣不入朝。合川郡王,这品茶之事,总不会还不如马河阳吧?” 在座男女众人一听无不哄然大笑。 “文房兄,这意思是?”高岳忙问刘长卿三不入是个什么掌故。 刘长卿边笑边对他解释,这话意思是郭子仪不懂弹琴,马河阳即是河阳节度使马燧,他是个武人,不懂茶道,最后河朔的田承嗣,可不一直不入朝,在割据抗命吗? 哦,原来如此。 郎士元这话果然有些效果,李晟便勉为其难地坐在了主人崔宽的身旁。 接着崔宽便清清嗓子,说最近因为春旱,连圣主都在减膳祈天,而魏博战事又起,那个不会品茶的马河阳也在浴血奋战,我们趁着旬休之机,齐集大慈恩寺,也不可忘记勤俭美德,所以只备素淡的茶点,大家以诗歌和杂戏佐之。 崔宽说完,两边棚下的杂戏人员鱼贯而出,接着大慈恩寺西院舞剑、耍猴、仙人梯、独木舞等杂戏剧目接踵上演,好不热闹。 同时,钱起、郎士元等纷纷作诗,表达对崔宽殷勤招待的感谢之意,而崔宽也得意非凡,他当然知道能得到钱郎二人诗作馈赠,是多么荣耀的事。 钱郎吟诗时,高岳瞥见,刘长卿的手搁在案下,迅速来回叉了几下,似乎正在快速思索诗作,接着刘长卿微笑点头——高岳一瞧,看来这位是齐备了。 而青纱帷帐那侧,崔云韶也在不断偷瞥高岳,心中暗暗鼓励,“高郎君,马上轮到你时可一定不能怯场。” 果然不一会儿,崔宽就微笑着看住刘长卿,称“还请文房赐诗为教。” 刘长卿轻咳两声,刚准备开口,吴仲孺就突然打断说,“崔中丞请看,有位客人也到了。” 众人随着吴仲孺的言语,齐齐往慈恩寺西院的门口望去。 只见薛瑶英雪白羽衣,顾盼生辉,手捻一柄拂尘,头顶莲冠,如仙子般施施行来,尘不沾身,飘然而至。 她身后只跟着一名婢女,身穿青衣的芝蕙。 整个西院顿时一阵骚动。 “阿姊,这便是住在月堂对面的那个狐媚女冠。”崔云和急忙对云韶说。 “是吗。”崔云韶一见薛瑶英如此艳丽,又见到芝蕙,想起这位曾对高岳说什么,炼师在红芍小亭对郎君思念得紧,果然不是什么正经道姑! 接着云韶带着点怨恨的眼神,望着纱帐那边的高岳,却见他表情严肃,端坐原地,丝毫对薛瑶英突然而至、艳惊四座没有反应的模样。 “唉,难道是我错怪他了......” 而刘长卿见到薛瑶英的美目,直接逼视自己,立刻吓得冷汗直冒,不由得自席位上倒退两步,却被高岳扶住,“长兄,怎么了?” “薛,薛,薛瑶英!”刘长卿牙齿都在打架。 这时吴仲孺笑起来,对薛瑶英说,“炼师来得好,刘宣州正好要作诗,刘宣州诗名满天下,若有红粉佳人唱和,岂不妙哉?不如就由炼师来好了。” “却之不恭。”薛瑶英一甩拂尘,爽快答应了,而后看着刘长卿,忽然笑起来,“刘宣州的新诗,瑶英才疏学浅,是对不上的,不如就用前人陶靖节的诗。” 而后,薛瑶英红唇微启,吟出句“山气日夕佳。” 刘长卿直接眼睛一翻,晕倒在高岳怀里。 8.飞鸟幸有托 原本正端着茶盅啜饮的主人崔宽,一口茶没咽下去,听到了“山气日夕佳”从薛瑶英口中而出,当即将茶水喷出了道彩虹。 率先,坐在两侧棚下的贵妇们都爆笑出来,前仰后合,在旁侍奉的婢女,不管是女装还是男装的,也都轰然而笑。 席位上的钱起、郎士元,看到刘长卿几乎昏死过去的模样,虽然内心同情,但也忍笑忍得很痛苦。 吴仲孺更是拍着大腿,笑得直不起腰,毕竟薛瑶英这位女冠就是他有意请来,要让刘长卿难堪的。 而两侧棚下,不管是杂戏艺人,还是围观百姓,甚至是慈恩寺的僧人们都哈哈大笑不已。 云韶瞪着无辜的眼睛,便问云和大家为什么笑,云和也摇着扇,不明所以,她俩都是未经人事的大家闺秀,哪里懂得薛炼师的“山气日夕佳”的意思? 这时婢女桂子转过来,对二位小娘子解释说,“刘宣州有阴重之疾。” “什,什么是阴重之疾?”云韶、云和还是不明白。 没办法,桂子只能附在二人耳边,细细解释了番,二姊妹听毕后,立刻羞红了脸,便不再多嘴多舌问下去,但莫不讶异这薛炼师“出口成毒”。 这时候整个慈恩寺西院都被笑声给充塞了,薛瑶英的“山气日夕佳”里的“山气”,就是谐音“疝气”,来讥讽刘长卿的阴重之疾。 原来,刘长卿先前微末时,也曾拜谒过权相元载,并自曝其疾卖惨,希望得到援引,瑶英当然清楚。 “文房长兄,文房长兄!”高岳抱着神志不清的刘长卿,急切呼唤。 “逸崧,逸崧,我的一世文名......哀哉痛哉。”刘长卿呻唤着,握住了高岳的手,几乎是条死鱼了。 “郎君......”云韶隔着轻纱帷帐,不清楚高岳下面要做什么。 这会儿,薛瑶英哂笑不止,还要求刘长卿尽快吟诗作对呢?“若五言长城刘宣城都对不出来的话,那崔中丞的这场宴,莘若我便是擅场无疑。” 擅场,即宴席上诗歌最为出色的人物。 薛瑶英拿捏得很准,她知道钱郎二位是不会帮刘长卿的,而李晟又是个武人。 郑絪则在席位上大摇头颅:这种直奔下三路的筵席,早知道就不来参加了。 可接下来整个场面又突然寂静下来。 “高郎君,他要怎么做?”云韶清清楚楚见到,人头云集当间,高岳却站起来,并走下席位,正对着薛瑶英。 “尊驾何人?”薛瑶英开口。 “哎,难道说高郎君不认识这位女冠,不可能啊,先前第一次见到高郎君,他不就是去了红芍小亭吗?”云韶不惑不解。 高岳接下来开口,“炼师贵人多忘事,鄙夫便是昔日曾拜谒过炼师的卫州高岳。” 薛瑶英冷笑道,原来是你,我倒是真忘了,当初不是评点过你的诗赋嘛,怎么,还不甘心,今日想替刘宣州出头? “哦,原来高郎君也曾被这女冠奚落过,想来也是平常,这女冠艳名远播,像高郎君这样的下第举子又怎入她的法眼?”云韶恍然大悟。 而崔云和则在一旁冷眼旁观,似乎心中有了答案,但却不说出来。 同时整个西院,包括崔宽、郎士元、吴仲孺、钱起、李晟乃至郑絪,都将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了高岳的身上。 “既然炼师要对,那晚生便也化用陶靖节的诗句。” “无妨。”薛瑶英满不在乎的神情。 高岳环视四周,口齿清楚地说出了所对的句子,“飞鸟幸有托。” 西院里的人都呆住了,连薛瑶英也忍不住笑起来,掩嘴反问,“学士怎知刘宣州有托?” 这句话一说出来,崔宽顿时又开怀大笑起来,对刘长卿喊了句,“托住好,托住好,只要托住,文房便可继续擅场平康里。”接着崔宽拍着膝盖,又连说“高学士对的好,对的好。” “没错,没错。”这下刘长卿的尴尬总算被消解大半,重新恢复了神态,擦着额头上的汗回答说。 “那文房便可以继续作诗了?” 整个西院里顿时一片啧啧称奇声,接着都开始附和崔宽对高岳的称赞起来。 “高学士才思敏捷,莘若佩服,这慈恩寺的擅场,莘若不敢再争。”薛瑶英淡淡一笑,心服口服地对高岳掐指行礼,接着坦然走到自己席位上去了。 “高学士对的好!”神策军将、合川郡王李晟第一个喝彩起来,接着喝彩声此起彼伏。 “桂子,这飞鸟幸有托是什么意思?”勤学好问的云韶,又问几乎要笑断气的婢女道,桂子便又告诉小娘子怎么把“鸟”给“托住”。 “好不害臊!”崔云和则对父亲等一干人等的不雅戏谑大为不满。 不过好在慈恩寺的茶诗会顺利结束,完后崔宽还热情请求诸人,特别是高岳,在雁塔上题诗留念。 但却被高岳婉言谢绝,说自己乃是不第之人,没资格在此留诗。 “高学士可真的是谦虚啊,现在士子当中像他这样热心肠又低调冲和的人很少了。”崔宽摸着胡子,望着高岳急急离开的背影,对夫人说道。 “可妾身听说,这位高学士可不安分,当初击登闻鼓挑头的可是他,还惊动圣驾。” “唉,你懂的什么?登闻鼓设出来,就是要给人挝的。”崔宽此刻对夫人所言大不以为然。 其实高岳急忙离开,是另有打算的。 慈恩寺街外,崔云韶刚刚坐上钿车,高岳就跑过来,接着手捧着卷轴,立在车旁。 云韶赶紧重新下车,连问郎君这是为何? “晚生有卷,请仆射家小娘子垂目。”高岳语出惊人。 而云韶大为惊讶,连云和也挑开车帘看着,心中不清楚高岳为何要向阿姊投行卷,况且现在也不是投卷的时节啊! “这,这行卷应该是给主司看的吧?”云韶带着些为难的语气说道。 可高岳表情却很诚恳,“此卷并非诗赋,如小娘子爱看,晚生便有信心,如小娘子不爱看,那晚生对来年春闱也就没信心了。” “那我一定看。”云韶当即很认真地说道,接着便接过高岳手中的卷轴。 一接不打紧,差点没把云韶的小胳膊给压弯——高岳的这行卷的卷轴又粗又大,又沉又重,里面的内容想必很多。 9.孤女艾简传 “唉,阿姊这下可要苦不堪言了。”云和暗忖,这高岳还不知道絮絮叨叨写的什么玩意呢!今晚回月堂,看看便知。 夜晚,长乐坡月堂曲曲回廊围住的闺阁间,云韶、云和两姊妹吃力地抬着高岳的卷轴,那轴是枣木做的,沉重得要命——嘿呦嘿呦,从外厅一直抬到了闺房碧纱橱榻的书案上,卷轴放到上面上,敲击案面,是沉闷的咕咚一声。 云韶而后香汗都透出了轻衫,坐在榻沿,拿着团形的纨扇,微微喘着气,与云和互相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接着二姊妹围过来,两双眼睛带着好奇,看着榻上案几摆着的高岳行卷。 “我看啦,来年这高三怕又要文场失利——京城这么多行卷的,哪有像他这样的‘巨编’?真有才学的,是贵精不贵多,轻轻薄薄一份行卷,五首诗赋便能得到主司赏识了,何需像他如此长篇累牍?”崔云和明显在唱衰高岳。 “唉,霂娘不必如此说,高郎君来投卷于你我,也是想投石问路。” “阿姊啊,这高三投的是你,不是我——我可没你这么好的脾气,像卫州高三这样的,我可是不稀罕的。”云和没好气地回答说,“不过今日慈恩寺的那位郑郎君也奇怪得很,只跟着那高三转,好像根本不把满京城的闺秀放在眼中,这高三到底有什么魔力啊?” 听到这话,云韶也抿嘴笑起来,而后抬来烛台,说不要在背后对高郎君评头论足,我们还是对他的行卷一睹为快好了。 云和唔了声,接着解开卷轴上的系带,刷声,洋洋洒洒的卷宗便滚在案几上,直拖到榻上。 姊妹俩一看最侧的墨边间,写着三个大字,“孤女传”。 “孤女传?”云韶与云和诧异地对望着,不由自主报出高文行卷的名字,是面面相觑。 “难道这高三,行卷写的不是诗赋,而是小品?”云和皱起眉梢。 唐人口中的小品很简单,即是后世所谓的“传奇”。 先前薛瑶英对高岳建议,现在长安的达官贵族,早已厌倦别人用诗赋行卷,你不妨另辟蹊径,高岳思前想后,便不由得想起“小品传奇”来——至晚唐时期,许多文士开始用传奇来行卷,诗赋衰落,传奇、小品文兴盛,以此希望得到主司和权贵的赏识,高岳不过是走在时代的前列,但高岳认为,单纯的唐传奇还有些不成规模,为了吸引读者,他还得加以改良。 略略拉出一段来,云韶就看到高岳的行卷严格遵循了要求——每页墨边乌丝栏共十六行,每行最多十一字,全用小楷写就,规规整整,不由得心中对高岳更增好感——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高岳一身白衫,目光如炬,眉梢微颦,端坐在烛火下,提笔认真创作的神态,女孩子都喜欢男孩认真工作的样子。 此刻北曲五架房内,正在继续写行卷的高岳不由得打了个小小的喷嚏,然后咕噜两下,搓了搓脚板,又凑到鼻尖下嗅嗅,提提神,便写下去...... “霂娘,高郎君写了份孤女传,大概会是什么内容呢?”云韶虽未看,但好奇心早已被点燃。 “霓姊,这些文士的笔一沾女子啊,不是宰相、尚书的女儿,便是坊间的艳妓,各个不知看中文士什么好,三眼不到,就死心塌地,自荐枕席,全没了体统,私奔的私奔,养汉的养汉,原本家风教养荡然无存,这高三写的还能免俗吗?”云和伏在案上,一本正经。 “可是......霂娘,高郎君写的好像是个孤女,姓艾名简,乃天水艾氏之后,自幼丧父丧母,可谓是少孤了。”云韶看了看,便说道。 云和也语塞,便和阿姊一起就着荧荧烛火,开始阅读。 “哦,这艾简这么苦,自小就寄养在阿舅、舅母家,受尽了白眼。”看着看着,姊妹俩不由得大为唏嘘,便不由自主继续围着书案看了下去。 又看到艾简愤而离开阿舅家,去了升道坊龙花尼寺所办的悲田坊(悲田坊,即是古代唐朝由佛寺所牵头办的救济所性质的机构,悲田为佛寺三田之一,其他二田为三宝敬田、父母恩田,而悲田就是佛寺专门用来救济贫病的,故而便叫贫病悲田),在悲田坊里吃尽了辛苦,学得了精妙的女红,最后终于入了宫廷,成为六尚局之一“尚功局”(负责女工)的女官。 “哦,艾简可算是有了个好归宿。”姊妹俩摇着扇子,这时评价说。 “这艾小娘子虽伶仃孤苦,让人不由为之悲恻,但却在困境里自尊自爱,不失为名奇女子。”云韶合掌,对卷中的艾简大为赞叹。 不知不觉读了一大半,但依旧意犹未尽,因为她们很关心入宫后的艾简会如何。 “啊,阿姊,阿姊你看!艾简小娘子遇到了罗王。”这时崔云和继续往下看,不由得大声喊起来。 罗王是为《孤女传》书中当朝圣主之第十一子,文韬武略,孔武英俊,因入宫参觐时见艾简女工了得、娴静有礼,便将其索求而来,聘为爱女保母,罗王年近四旬,膝下仅有一女,却从不见其妻行踪,不由得让艾简大为困惑。 终于一夜,罗王宅邸里,风雨交加时,艾简掌烛之刻,忽闻楼宇之上,隐隐传来厉鬼嚎叫之声! “啊!”这两姊妹吓得魂不附体,急忙推开卷轴。 “可恶,可恶,卫州高三。”云和瑟瑟发抖,抱着膝盖,牙齿在初夏夜晚竟不断打战。 但这对姊妹又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那楼宇中的厉鬼竟为何物,莫不是罗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那厉鬼是不是罗王妻,被杀害后化为冤魂?若是艾简知晓,罗王又将如何处置她?种种未明的疑惑悬念又把云韶与云和的胃口给残忍地吊着,于是她俩互相看看,鼓起勇气,“阿姊你来翻。” “好,好吧,霂娘,若是看不到尾,今夜怕是难以入眠。” 云韶闭上眼睛,猛地急忙翻过卷页。 云和急忙举烛凑过来看。 卷页最末的文字让她们倒吸口凉气。 上面仅余两个斗大的墨字: “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都给砸碎掉。 10.姊妹心殷殷 “我受够这高三了!”说完,云和仰面倒在榻上,大声埋怨着。 云韶也怅然若失,来来去去,不断看着“待续”两个大字,心神不宁地搓着手。 这时姊妹俩隔着纱窗望去,赫然发觉外面早已是耿耿星河,夜深了。 原来不知不觉,她俩已足足看了两个多时辰。 云韶解去外衫,睡在了玉枕上,云和则在一旁,两人接着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艾简到底会如何,那罗王会有什么秘密,鬼叫声究竟因何而起。 结果直到快鸡鸣时,这姊妹俩才得以入眠。 日上三竿后,云韶、云和起来,各有心思地梳洗打扮,而后用完膳后去月堂庭院里荡会儿秋千,顿觉索然无味,两人又相对蹴了会儿鞠球,更觉意兴阑珊,便闷着各自坐在庭院的月牙凳上,良久云韶低声对云和说,“不然我们让婢女去求高三郎,将孤女传给续上?” “那高三郎好手段,现在把阿姊和我弄得心如蚁爬,阿姊你觉得区区两位青衣婢女,会让他动笔写下去吗?”云和又焦灼又生气,心中对高岳满满的复杂矛盾。 “那怎么办呢?”云韶仰面看着庭院上空的流云,重重叹了口气,现在她一闭上眼,都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那,那我亲自去一趟升道坊五架房,去,去央求高郎君将行卷补齐,好不好。”最后云韶慷慨陈词。 “阿姊你去,怕是羊入虎口。”云和大不以为然。 云韶听到羊入虎口,不由得羞红了脸,但她毕竟开朗娇憨,很快握紧粉拳,“怕甚,大不了我出脂粉钱,让高郎君把这孤女传写完。” “哪有让阿姊独去的道理。”云和便牵住云韶浑圆洁白的手腕说道。 下午,龙花寺北曲五架房前,云韶、云和二姊妹,浑身上下惨白到失却了颜色,呆呆仰面立在院门边,好像入定般。 因为高岳,根本不在。 “二位小娘子,真的没有瞒您,三郎今日带着全棚的生徒,去乐游原上郊射了。”对面,宋双文满脸抱歉的表情,笑着对远道而来的崔家姊妹解释说。 “不好好写行卷,跑去射什么箭,简直游手好闲。”最后,崔云和按捺不住怨气,冲着双文说到。 “三郎说,说射不但为君子六艺,并且还为开元礼当中最重要的一项,所以韬奋棚上下必须习之。”双文解释道。 “进士考试,岂不是以行卷最为重要,哪能顾得上郊射呢?”云韶也帮腔说道。 双文便说,这俗话说“槐花黄,举子忙”,距离十月投卷还有五个月时间呢,现在就准备行卷岂不是太早。 姊妹俩无奈,便退后走到柳荫下,细细讨论了番,便又问双文,“那高三郎何时归来?” “也许快了吧,他们而后返归,还要绕着曲江健走呢!” 言毕,双文便煮了瓯茶端出来,云韶与云和走也不甘,留下又害羞,便转到柳树后靠着曲江水的一块卧石上坐着。 没过多久,北曲那端就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云韶望去,果然是高岳,穿着深衣,手举着弓,背着箭囊,在众人的簇拥下,看来已结束郊射,向着五架房而来。 “啊,他来了。”云韶转过来,贴着柳树干,心慌意乱。 “阿姊,我们不上前去,就在这等他,那双文会通报的。”云和情绪也有些不稳定。 不一会儿,高岳果然自五架房那里走出来,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什么人似的。 最后在曲江边,水光柳影下,云韶低着头缓缓步出...... 结果她还没开口,高岳就直接将一个同样粗壮的卷轴递给了她,然后深深拱手作揖,“如不嫌弃,高岳愿为小娘子独奏流水,引为知音。” “嗯。”崔云韶答得很干脆,接过了卷轴,接着对高岳笑起来。 “快,快,快!”回月堂的钿车上,云韶与云和一起捧着卷轴,在车轮粼粼里,不断催促着车夫。 等到了月堂,二姊妹迫不及待地将“啓宝”赶下了碧纱橱榻,而后坐上去,解开系扣,展开高岳所撰的《孤女传》下编。 唐人所写传奇,大多篇幅短小,情节单薄,更类似于笔记逸话,怎比得上穿越前身为编剧的高岳之妙笔生花、情节曲折离奇? 在这次的行卷当中,却还没说出鬼魂嚎叫的内情,因为艾简次日清晨刚准备登上楼宇一探究竟时,罗王回来了,艾简刚刚问他,罗王便顾左右而言他,接着整篇都在写艾简和罗王的互动,两人时而心灵相通,时而争执不下,“这罗王倒对艾小娘子真是好,若是寻常的家婢,怕是早被杖杀了。”云和看着,叹息道,同时又隐隐觉得卷中二人已互生情愫。 可继续读下去:罗王很快又说,他准备迎娶南海节度使之女为妻,艾简虽大为悲恸,但也只能将爱意隐痛深埋心底。 看到这,云韶、云和姊妹莫不感动落泪,觉得真是虐心。 此后罗王喜怒无常,而王府那座楼宇也时不时传来阴森的号叫。罗王大婚之日即将到来时,艾简便请求罗王将其放出,二人对话时简直字字血泪、步步惊心——云韶、云和读着读着,几乎哭成个泪人。 最后,艾简于罗王面前,歌舞一曲,决绝分别,准备次日出府。 谁想入夜后,罗王寝内突然失火,艾简惊觉,前去扑灭,却见到一女鬼跑过,很快消失在楼宇梯道里。 云韶、云和读到这,莫不用红绡被裹住躯体,觉得房间内寒气四溢、鬼气森森。 二姊妹刚看到艾简追着那女鬼而去时,一切却戛然而止。 翻过最后片卷页,又是两个斗大的字,“待续”。 “砰!”云和愤怒的拳头再次砸在卷页上,差点将书案砸碎掉,“阿姊,这不是孤女传下编,只是中编,真的是急煞人也。” 但云韶明显更急,她走下榻来,于闺阁里踱来踱去,看看云和,又看看打着盹儿的棨宝,最后拉住云和的手,蹙着蛾眉,低声切切,“霂娘怎么办,我怕是看不到下编了。” “阿姊......” “是,是的,因为已入夏,我要回父亲出镇的西川那里去,这下编,这下编,该怎么办!?”云韶六神无主。 11.苟有倾国色 第二天,何保母急匆匆走进闺阁,只见云韶卧在床上,声音低沉沙哑,对保母说“昨夜不意,沾染风寒,今日身躯极为沉重,无法起榻。” 何保母大惊失色,说马上回西川在即,谁想小娘子居然抱恙在床,这可如何是好。 云和便假模假样地对保母说,要月堂修书一封,顺着驿站递交到西川方镇去,只说阿姊须卧床静养六十日到九十日,待到秋九月后,再回不迟。 “这......”何保母很是为难。 云和劝解道,这长安城有我在,还担心阿姊吗?保母且去修书,然后携书自驿站启程回川,我随即回自家宅邸,去请太医署的人过来。 好说歹说,何保母才离去。接着云韶的眼睛滴溜溜,自榻上起身,而后急切拉住云和的手,“霂娘你也知道,想要治好我的病,只能是......” “是是是,去寻高医官,用孤女传下编做药引,阿姊你就安心躺在榻上,等着霂娘我的消息。” 然而待到云和匆匆赶到韬奋棚五架房时,这次高岳倒是在。 “中丞家小娘子。”两人立在树荫之下,高岳十分客气,率先行礼。 “嗯,见过高郎君。”接着云和有些尴尬,也道了个万福,想了会儿便转过身去悄声说,“高郎君可知阿姊抱恙?” “这是怎么回事!”高岳大为吃惊,十分关切。 “也不是什么重病,不过是,不过是阿姊害怕回西川路途遥远、车马颠簸,想在长安城内多将息休养些日子。高郎君你自己说,养病的话,用什么消遣最好呢?”云和这小妮子,说着说着就把皮球踢回给了高岳。 高岳心领神会,当即说,“仆射小娘子如养病无聊,高三便尽快将孤女传下编写出,只是需要些日子。” “我来这里也不是催你。阿姊说了,高郎君行卷巨编,笔墨耗费在所难免,她每个月也有点脂粉钱,匀出份来送给郎君。” “岂敢岂敢。” “高郎君一定要收下。”云和的语气变得温和,但却又十分坚决,“只是博陵崔氏门风向来厉行清约,我和阿姊的脂粉钱向来微薄,只求高郎君不要嫌弃。”而后云和顿了顿,认真想了想,“这样,我姊妹俩一月匀你三万钱,可不能再多了。” 这话说出来后,蹲伏在院墙后监听的刘德室差点没吓晕过去。 三万钱,三万钱!还是这两小妮子每月脂粉钱里“匀出来”的,这崔宁、崔宽兄弟俩,到底家产有多少?简直是可怕。 崔云和自小锦衣玉食,这三万钱真的对她来说,确实是个很小很小的数目,这种语气绝不是矫揉出来的——刘德室瘫坐下来,不由得在内心哀叹,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能力。 可接下来墙壁那边传来高岳清朗的声音,“中丞家小娘子,这钱高三真的是不能收,当初高三投仆射家小娘子......” “好了好了,别中丞、仆射的叫来叫去了,阿姊名叫云韶,我叫云和,以后你我间也不要生分,就用名字互称好了。” “是,高三投云韶小娘子行卷时,只求小娘子能青眼有加便足矣。况且高三身为士子,绝不能靠鬻技赚钱,我唐狄梁国公年轻时曾用针灸救人,但却拒绝收取酬劳......” 结果还没等高岳把鸡汤灌完,云和就扬扬扇子,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好,知道你高三有点志气,那就不谈钱——十月后,你们韬奋棚的行卷,就直接送到家君的案几上,我崔云和替你留着,绝不食言。” 刘德室在墙后,听得心潮澎湃,不断用拳头兴奋地击打着墙壁,咚咚有声,心想这棚头就是有办法,只要崔宽能看中国子监众人的行卷,及第的希望起码多了三成。 “如有中丞关照通榜,我等国子监便有救了!”高岳大喜,对着云和长揖到底。 云和用纨扇挡住朱唇,然后轻笑下,勉励高岳道,“好好写,西川方镇那边,阿姊也会暗中帮忙替你造势的。要是这次再下第,按照约定,圣主天子二百四十棍下来,以后阿姊便再也看不到高三的行卷了。” 高岳心想打铁得趁热,便挨了两步,距离云和只有三步上下距离,能看到云和如雪似玉般的后颈,直接对她说,“晚生担心云韶小娘子光是个孤女传下编,还不足以在病中遣怀,所以晚生马上将竭尽所能,再行一巨编。” “哦,什么名字。”云和好奇地问。 “到时便知。”高岳还笑嘻嘻地卖了个关子。 云和娇嗔地对他翻了两下眼,说高学士还真是贫相,言毕就告辞,翩然离去。 半月后,何保母见云韶根本就是要赖在月堂里不走,无可奈何,只能自己启程先回西川,对府君崔宁的书信里也只能称云韶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何保母一走后,云韶简直就翻了天,桂子、清溪这样的哪能拘束住她? 几乎同时高岳的孤女传下编也及时送至。 月堂的大树之下,云韶、云和姊妹便惬意地躺在绳床上,在单调而又恬静的蝉鸣声里,迫不及待地阅读起来。 那孤女艾简追那女鬼,却一无所获,待到来日只能遵照约定离开王府,半路上风雨交加,艾简几乎冻馁而死,幸得龙花尼寺的悲田坊再度收留才保住一命。 不久,艾简惊闻罗王府入夜后遭逢大火被焚,便心忧罗王,便折返归去,这时所有事真相大白:原来那楼宇中的女鬼确是罗王妃,但她不是鬼,而是人,因得了失心癔病,故而被锁住,后得知罗王要迎娶新妻,便发作起来,终于放火烧了整个罗王府邸,自己也登上高楼一跃而下坠亡。 此刻罗王已被火烧得双目失明,形同残废,而艾简却在光秃秃的焦黑树下,将罗王抱入怀中,所言的一番话让云韶、云和泪如雨下: “君以我短小貌寝、至微至陋,遂目为行尸走肉耶?谬矣,人之所贵,人之所爱,我皆有之。苟我有倾国之色,君必不得离我,亦如我不得废远于君也。上苍虽不我恩,然百年之后,想你我同葬于青冢之下,泥骨混同,何分彼此?” 最后罗王吃力地摸住了艾简的头发,哀求她谅解自己,二人终结同心。 “太,太感动了!”云韶哭得几乎无法自持,那边云和也是不能自已,“不知道高郎君下次会行什么巨编来?” 12.占取一枝愿 两姊妹几乎都是迫不及待,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她们一面望穿秋水,一面又将孤女传上中下三编取出,不断重看一遍又一遍。 大约夏末时,高岳的第二份行卷总算是来了,姊妹俩欢呼雀跃,焦急万分地将行卷揭开,只见开篇的大墨边间写着很大的几个字,《葫芦记》。 “这葫芦记是什么意思啊?”云韶有些好奇展开了行卷。 行卷一编一编,每隔段日子就送到月堂来,渐渐地,月堂的树荫变得金黄,落叶翩翩而下,云韶、云和端坐在石凳上,饶有趣味地看着《葫芦记》。 当这编又结束后,云和掩卷皱眉,若有所思,接着便问云韶: “阿姊,那鲮鲤到底说了什么?” 云韶也摇摇头,同样在沉思这个疑惑。 接着她俩抬头,看见院子里的槐树花儿已彻底变为了丛丛金色,便想起来,“高三郎马上就要奔走长安,真正投行卷省卷了......” 少陵原上,高岳背着手,立在张谭的墓碑前,白花花的冥钱漫天飞舞,四周原野一片金黄火红之色,张谭坟茔的碑文十分简单,《大唐故国子监太学生张谭之墓》,其下寥寥数行,说不尽的凄凉落寞: 张谭者,约为河东人也,少履文字,以国子监举而射策,上省三纪(一纪为十二年),上无援,下无交,竟不登第,及卒于长安之道,同年合财而葬之,朝廷公卿闻之,莫不叹息。 “朝廷公卿,莫不叹息。”当高岳**着读到这行文字时,嘴角不由得泛起苦笑,这句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话语罢了,“老丈啊,你现在长眠在这里,和山野黄土化同一体,不用再关心贴经墨义,也不用关心诗赋韵脚,也不用关心时务策对,但我和整个韬奋棚却不能如此,你一辈子拘于礼部南院当中,最后油尽灯枯。我们却要突破出去,燃出更绚丽的火光,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我被逼着穿越到这个时代来,但既然来了,应该冥冥中有许多许多的东西等着由我去改变,可我想攀登上那巅峰的前提,却是要踩稳进士及第这初始一阶,不然京兆府二百四十棍是会把我直接打到这里来和你作伴的,我还年轻,我还是主角,我可不能这样窝窝囊囊的结束。所以——现在就让我们来拼一拼吧!” 接着高岳转过身来,远处皇城的轮廓即便隔着乐游原等高地,也是清晰可辨,他不由得想起春闱下第后,刘晏指着皇城外那棵大树上的喜鹊对他所说的那番话来。 “太学生高岳,高子阳,自即日起,乞占一枝。”高岳缓缓捧起手来,看着皇城的方向,郑重说到。 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礼部试,我高岳已做好准备。 接着高岳离开少陵原,来到皇城含光门以南第二坊通化坊,此处正是都亭驿所在地,此时人烟云集,原来皇帝正式下达敕令:郎士元出刺郢州,而刘长卿则量移出刺随州。 很多官员士人都来到都亭驿,为这二位举办践行之宴。 其中刘晏也在内,他是专门来送长卿的,并在驿厅房间内向长卿保证,刺史任满后,必定伸出援手,让长卿回京担任台省美职。 和刘晏一起来的,还有司封郎中令狐峘。 酒宴尚未开始,刘晏便坐下来,询问起长卿,“你与那奇钱郎君,相交若何?” 刘长卿不由得将高岳的人品才学大大夸赞番,并说先前大慈恩寺若不是高郎君仗义相救,他便要折在那薛瑶英的手中。 听完刘长卿的叙述,刘晏淡笑着,摸着胡须不语,而令狐峘也开始冷笑不已。 不久,都亭驿的酒宴开始,丝竹和吟诗唱和之声不绝,高岳也赶到了,郎士元和刘长卿都将其引为宾客,以礼相待。 刘晏则背着手,站在二楼墙壁后,居高盯住高岳的一举一动。 “这卫州高三可不简单,先是在灞桥驿资助小杨山人,又和红芍小亭的薛瑶英过从甚密,来博取名声,可怜文房还蒙在鼓中。”令狐峘立在刘晏身后,望着高岳拱手说道。 “这没什么,文房不也很快乐吗?” “高岳来年的春闱,还能不能让他登第?”令狐峘一字一顿,眼睛闪出两道寒光,“他站到小杨山人那边,似乎不将我们放在眼中,若是让他得中,日久必然对吏尚不利。” 刘晏摇摇头,叹口气,接着反问令狐峘,“你首次来到长安城时,第一眼望见京城的云和月,直到现在,还能记得最初的志向是什么了吗?” 令狐峘没想到刘晏会忽然问出这么句,便皱眉眨眼,支支吾吾,努力回想着。 “也许啊,自踏入长安城的那刻起,我们当初的志向早已装入了满是风尘的行囊当中,被弃之不顾。只有再次离开长安时,才会重新把它拿出来,检视一番,而这时猛然发觉,恍惚间数十载已去,鬓发已白,岁月蹉跎。唉,梦中不知身是客,只缘身在客梦中......”刘晏悠悠地说到,然后转身背着手,对令狐峘低声说道,“高岳一个娃娃,懂得什么?他现在只知道自己是个棚头,不会顾忌任何手段,靠着年轻人的满腔热血和智谋,就想搏个登第而已。我和他倒是有个约定,那日我会在平康坊西北角的蒸胡摊那里和他相见,让人在光宅坊备好东西,是是非非,在那日我会自己得出答案的。” “可是......” “别说了,先前他下第时,是我亲口对他说,士与仕之间仅仅差了个人字,现在若奇钱郎君因人成事,那是他自然不过的本事,我们又何必强行逆拗?”言毕,刘晏再次转过来,表情复杂地又望了眼在坐在筵席上的高岳,接着不发一语,便离去了...... “为什么对郑文明,和对高逸崧会差这么多?”令狐峘口上不说,但内心里实则极度不平。 酒宴结束后,大醉伶仃的刘长卿搭着高岳的肩,走出都亭驿,看着满长安的深秋暮色,晃晃悠悠喊到“逸崧,咱俩去平康坊,再,再痛饮番——然后,一,一起嫖宿!我飞鸟托那么长时间,现在,要出笼了,哈哈哈!” 13.各棚驱驰战 “文房长兄,行卷在即,我必须得趁着暮鼓前赶回棚里去,好好准备。” “行,登第要紧,我绝不强留,别折损了我们国子监棚的名头。”刘长卿这次倒是很爽直,拍拍高岳的手背,接着从怀里掏出个卷轴,塞入高岳的衣衫里。 “这是?” “愚兄的一些得意之作,五首诗,三首赋,逸崧你现在手中的行卷应该还缺这些东西,收下吧!”刘长卿不由分说,“此次去出刺随州,须得年限才能重回长安,逸崧你在此地要多保重。” “......”高岳立刻觉得自己实在对不起刘长卿。 很明显,先前在大慈恩寺西院,是他为了邀名,故意和薛瑶英串通好的,可现在看来刘长卿虽然仕途不得意,但真正是个可以交心的仗义朋友——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唉! 原谅我文房兄,我现在也只能这样做,将来有机会再给你补偿好了。 高岳捧袂而立,目送着刘长卿嘻嘻哈哈地走入了平康坊的坊门。 次日,红芍小亭的水亭处,高岳跪坐在那里,隔着垂帘,望着坡塘水浪,被秋季午后阳光染成一片胭脂色,树叶凋零的水边高木下,几只黑色的寒禽在水面上伸长了满是羽毛的脖子,迅速划动了会儿,接着踩开了阵阵涟漪,飞上了天空。 “逸崧,还在想着刘长卿的事?”那面的薛瑶英,静静地说着,正提着袖子在纸上行画,“既然内疚,那就专力专心准备来年春闱。” “不,炼师。晚生现在已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些细枝末节,有很多的事可以放在未来去做,而现在要做的,只能也只有一件事而已。”高岳神情淡然。 薛瑶英翘起嘴唇莞尔,“逸崧,你想说的瑶英心中已清楚了,来年春闱是否能决起而奋飞,从现在便开始了,可勉力。” “那炼师,晚生告辞。”高岳站起来,走到了水亭门帘处,接着微微行了个礼,而后转身,沿着廊桥,一步一步地走远了。 香炉缭绕的雾气当中,薛瑶英看着高岳认真的背影,接着重新低下头来,她身后小山屏在雾气变得模糊不清。 芝蕙就侧着,侍坐在她书案旁。 “每当男子要肩负着什么远行时,光是看着他的背影,便无法自持呢!”瑶英这番话像是对芝蕙说的,也像是自言自语。 她的笔尖在长长的画卷上,寥寥数笔,便画出个深衣黑冠的男子,眉眼便是高岳的模样,接着又是宛转数笔,画卷上高岳的身后,又多了名太学生,依稀是刘德室的样子...... 长安城的东西数座城门处,自全国各地来的白衣举子,随着州县的贡物,自水路自陆路,自各方驿站云聚而至。再加上来参加来年吏部三铨的低阶官僚,整个长安城自槐叶飘黄后,变得格外的拥堵熙攘。 “河中举子,河中举子是吗?这边走,这处邸舍温课再好不过。”平康坊前,几名坊人见到一行举子来到,便殷勤地将他们向内里引,待到河中的举子们说说笑笑,在他们指引下刚到邸舍的后院准备安顿下来时,就听到了女子狐媚的笑声——仰头望去,邸舍横墙那边露出的楼头上,慵懒地伏着几名妖冶的倡女,正对着他们眉目传情呢! “谁家小娘子,要窥探我等温课吗?”一名举子垂涎三尺,上前故意问道。 “既然来温课应举,那更应该来我们这边了。”一名倡女低着眉眼,语带**。 “为何?”河中的举子们都靠过来。 “我会弹琵琶。” 举子们满脸疑惑,说琵琶和登第有什么关系? 那倡女当即绰起琵琶,铿然数声,而后眉梢一挑,模仿琵琶的声音说到,“科能登,(进士)科能登(第)。” “哈哈哈哈,科能登!”举子们都大笑起来。 还没到入夜,这帮河中府举子便迫不及待地上了那边的楼宇,去嫖宿了。 邸舍厩舍边,刚才引路的人看着他们的背影,嘿嘿笑起来,“温课温课,温到温柔蚀骨乡去。”接着走到了门口处,穿着深衣的韬奋棚的黄顺立在那里,给了引路人一串钱,接着拍拍对方,双方都心领神会地笑了。 接着黄顺转身,掏出书牒来,接着举笔,在其上“河中”一行上划下了道墨线。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的长卷之上,身着太学生服装的人物,已慢慢增多,除去高岳以下,已至十余人。 接着数日下来,京城里各道各州来的举子,遇到的怪事越来越多:山南东道的棚,在准备向御史大夫的李涵投行卷时,因为认不得路,在坊门外询问,结果被一个热心人引路,至处带着乌头门的宅邸外,山南东道棚便在通传后进入,遇到了主人,认为便是御史大夫李涵,都上前作揖行卷,“李涵”热情地招待了他们,然后品鉴了半日行卷,举子才知道主人根本不是李涵,而是都水监(唐朝五监之一,掌各地川泽、坡塘、津梁之事)李晗,投了半天的行卷,居然投给了都水监! 备受瞩目的同华棚的举子更惨,他们准备行卷时,棚中有个新加入的朋友叫解善集的,高声对棚头说,我偶然得到一册行卷,里面的诗赋妙不可言,随后解善集便将那行卷展开,众人一看,果然词章锦绣文采斐然,便齐聚起来带着这行卷去拜谒谏议大夫杜亚。 结果杜亚看了看,就对同华棚的棚头说,“这行卷哪来的?” 同华棚的棚头便说,这是晚生精心撰写的。 杜亚冷笑下,接着很失望地对他说,“这是我多年前来长安城应举所作的行卷,怎会到你手里?” 同华棚的棚头当即瘫倒了,最后是被杜亚叫家仆扶出去的。 第二天,同华棚宣告解散,而原本被寄予很高期望的棚头,更是在京城里“一日成名”,再也呆不下去,羞惭欲死地离开了长安,连春闱之试都不参加了。 五架房里,高岳端坐在书案前,听说这事后,对坐在对面的解善欣慰地笑笑,而后提笔,将书牒上“同华棚”给潇洒划去了。 很快,长安城内其他棚立刻风声鹤唳,他们知道遇到可怕敌手了。 其他的棚也有情报网,不难知道,这幕后的黑手,正是升道坊北曲五架房的国子监韬奋棚。 14.云和加青眼 最先找韬奋棚麻烦的,是来自北地的“幽代棚”,这群举子虽多出身原河朔、晋阳名门,但早已浸染胡风很久,各个背后站着方镇节度使的势力,好勇斗狠不可一世,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打”。 幽代棚十多名人高马大的举子,于十月九日辰中之刻,突袭了龙华尼寺旁侧的五架房韬奋棚。 结果韬奋棚四五十名棚友,不慌不忙,拿着弓箭列队出来了......一阵飞箭,幽代棚一半的人被射伤,另外半落荒而走,魂不附体,跑去向京兆府申诉,京兆府的不良人来,却只看到几名神策军士兵站在五架房外,说是幽代棚那帮撮鸟是他们射的,“为什么射啊?” “这帮撮鸟,胆敢调戏龙华寺的比丘尼!” 吓得不良人全部退走,再也不敢过问此事,他们知道长安城许多豪商大户,都列名在神策军的籍册上,惹上了是非常麻烦的。 结果采用暴力手段的幽代棚,还没开始春闱,就折损了一半人马,也只能宣告解散。 此事刚结束,韬奋棚就让京中小儿奔走相告,“十日,我棚要去御史中丞崔宽宅第前行卷,他棚必先若有意者,大可来观,若想相较者,韬奋棚可让其先投。” 赤裸裸的宣战,语气狂得没边。 红芍水亭里,薛瑶英将已完成大半的画卷,悬挂在梁上,其上的人物已有四五十人,高矮胖廋,神态各异,但都跟在高岳身后,似乎在嘲弄着那边的敌人,瑶英抬起毫尖,在“高岳”的身边笔势宛转,写上了“韬奋棚甲,高岳”的字样,接着欣慰地笑起来。 整个长安城其他的许多棚都狂躁起来,结果到了十日时,崔宽宅第门前来投卷的举子如沸水般,不下百人,车马无法成行。 无奈的崔宽便只能将宅门打开,各棚举子摩肩擦踵,一拥而入,结果崔宽家的老女仆让人抬出两个大瓮,摆在庭院当中,对举子们说崔中丞无法一一接待,所有行卷都投入此两个瓮里即可。 迅速的,大瓮里面堆满了行卷。 结果老女仆当即说到,这下好了,便和人将所有行卷里的轴挨个抽出,说“轴入夜后可当蜡烛,卷则生灶。” 各棚举子们各个掩面,大为痛苦失望,唏嘘声顿时充塞庭院。 这时崔宽家的谒者突然用尖利的嗓音在外通报到,“国子监太学生,卫州高岳至!” 乌头门当即大开,高岳外着青色深衣,左侧跟着卫次公,右侧跟着刘德室,身后更有黄顺、解善集、李桀等,汹汹走入进来,接着昂然立在众棚人群的中间。 “高岳!”的指认声此起彼伏,有的惊愕,有的羡慕,有的则是仇恨敌视。 “卫州高三,前来中丞家投卷,望纳。”高岳拱手,对着大瓮边的那老女仆说到。 “什么纳不纳?把你行卷扔到大瓮里,然后走人。”老女仆没那么好的涵养,指着高岳是吐沫星子直飞。 围观的其他各棚当即传出阵哂笑声。 但很快高岳抬手,身后李桀立刻抬来个大布囊。 “刷”一声,高岳挽起衣袖,胳膊手腕青筋暴起,那老女仆和其他众人吓得往后退开——只见高岳从大布囊里,闪电般抽出个巨型卷轴来,横在那目瞪口呆的老女仆眼前——这轴简直就是和壮汉手臂,或大鼓槌般一般粗壮,长四尺,径尺余,用乌木制就,嗡嗡作响。 “扔到这个瓮里,是吧?” “别!” 还没等老女仆说完,高岳就将“金刚杵”般的巨编行卷,掷到了瓮中。 哗啦声,那大瓮被击碎半边! 高岳便将金刚杵拾起,说怎么回事,接着又扔在另外个瓮中,没有任何意外,那个瓮也被击碎。 “何太无礼!”那老女仆心疼地佝偻着背,握着拳对高岳喊到。 结果一声黄鹂般的少女之音,自中堂门帘后传来,“是高郎君吗?” 众人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去。 只见悬在中堂外的赤紫帘后,出现位殊色的妙龄少女,正当豆蔻之年,隔着赤紫帘子望之,浑身若绕着柔光,再加上珠翠宝饰,恍若画中仙人,正是崔宽幼女崔云和。 “见过中丞家小娘子。”高岳于堂下,将他的巨编行卷横在胸前,低首问候道。 “郎君何太拘束?入堂来投卷便是。”云和淡淡一笑,接着便转回到后堂去了。 他棚的举子,见到崔云和对高岳居然如此,其中数人居然惊得倒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高岳自那满脸不敢相信表情的老女仆边而过,直入崔宽家的中堂,将巨编毕恭毕敬地搁在案几上。 崔云和坐在后堂的月牙凳上,隔着纱帘,“该帮你的我和阿姊都帮你了。”她说得很低声,生怕别人知晓。 “谢过云和小娘子,马上我会再行巨编,投给你和云韶小娘子的。” “真的?你还能抽出时间来把那<贾嬛传>续完!”崔云和兴奋得不由得抬高了声音,接着又捂起小嘴来,生怕外面的人听到她和高岳的秘密。 高岳肯定地点点头,接着便作揖离去。 当他走出来后,崔宽宅第内外的各棚举子面若死灰,见高威风凛凛地行至,无不惊骇万分,避让街道两侧,哀声叹息,今年的礼部试怕是没戏。 整个京城很快传遍了如此的口号,“欲入举场,先问高三”。 而水亭内,薛瑶英的《韬奋棚茫茫》的画卷终于大功告成,这位炼师而后在其上写下两行文字曰: “交贵势,合则插羽翮;生风涛,沛焉而有余。” “什么先问高三!”同日政事堂内,听说了长安里巷谚语的宰相常衮勃然大怒,接着他指着几名属官,说“高三这种薄幸浮浪之徒,怎可让其成就功名?” “冢宰何须动怒,对付高三无需冢宰行举手之劳,只要......”一名属官说完,当即就对常衮说如此如此。 常衮点点头,说现在确实可以依靠他。 终南山,草堂禅寺前的茅舍,四周林霏初开,郑絪端坐在茵席上,看着案上刚刚写就的一篇洋洋洒洒的赋文,不由得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接着禅寺里的钵声响起,那是众僧开饭的讯号,郑絪瘦了很多,因为在这里的僧人一天只吃一顿饭,“得赶紧去,不然就没了。”郑絪便将书笔收入笥中,接着起身迈步向寺门而去。 15.骐骥不入行 然而待到郑絪走入到草堂寺的斋堂(唐朝寺院的食堂)里,却大吃一惊,他看见堂内的长桌上,早已空荡荡一片,只留下些食盆、竹筐,明显僧人们在这里用过餐了。 郑絪是聪明的,当即脸上热腾腾的发起烧来,内心十分难受憋屈。 方才的钵声不过是草堂禅寺众僧戏耍他的,大概自己寄食在此时间太久,又无什么供奉施舍,势利的僧众怕是早已想赶他走,于是便先偷偷聚在一起吃饭,吃完再敲响铁钵,让他扑个空。 瞬间明白的郑絪,没有吵闹,而是径自走入内院寺主的房间前,说行卷在即,自己马上就要离开终南山入长安城以备来年的春闱之试,这段时间万分感谢草堂禅寺上下的照料,等到自己将来有所得后,一定来还恩。 寺主巴不得这“瘦公鸡”早走,但也装模作样地说了番看似挽留的话。 告辞了寺主,郑絪长叹口气,走下寺门下的石头蹬道,回到下面的茅舍,收拾好行装,看着山林间秀美苍茫的美景,不由得感慨万千。 这时候叽叽叫声响起,一群终南山的猕猴,卷着尾巴自各个树干上爬下,好像通灵般,给郑郎君献上些果子,仿佛知道他就要走似的,特意来道别。 “芳林十哲!”郑絪热泪都要出来,这“十哲”即十只老猢狲,是他于终南山夏课期间终日朝夕相处的友人,没想到现在证明,猴子比人要重感情。 和十哲辞别后,郑絪饿着肚子,牵着自己的毛驴和行装,开始朝长安城走去...... 下午时分,常衮的人立在草堂寺寺门前,众僧听说这位是当朝宰相派来的,无不恭敬而立,结果来人开口,说要找荥阳郑郎君。 得知郑絪已走,来人失望地回身去追赶了。 接着草堂寺的讲堂里,寺主面色惴惴,对众僧说万一这次郑郎君高中,将来成为大官,还记恨咱们山门那该如何? 众僧也莫衷一是,最后还是草堂寺的典座建议寺主,郑郎君在草堂寺不是写过几首诗吗? 是啊是啊,寺主忙说。 把它给裱起来,供在经楼当中,将来郑郎君真的发达的话,妥善保存郑郎君的诗,想必郑郎君也不会锱铢必较的。 寺主和众僧连说对对对,“还有和郑郎君日夜相处的十只猴子,也可绘成壁画供在经堂里。” 而这时已抵达通济坊的郑絪,已是人驴饥饿俱困乏不已,郑絪心疼驴子,便不再骑它,而是下来牵着它沿着曲江走。 当时正是日暮时分,郑絪刚走上曲江西浒堤,就突然听到阵阵的喊声和脚步声,很有节奏。 “前方何事?”郑絪急忙对名行脚的商贩问到。 “郎君你还不知道啊,是韬奋棚正在健步呢!”那商贩而后上下打量打量郑絪,说“这位郎君怕也是来参加春闱的吧,我劝你啊,要不加入韬奋棚,要不就趁早回家去。岂不知现在的行市是,欲入举场,先问高三啊!” “什么高三,欺世盗名之徒。”郑絪一听是高岳,不由得愤愤然道。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带着数十名棚友跑了过来。 郑絪避闪不及,立即很窘地转过身去,“这不是郑文明吗?”却被高岳一眼认出,很热情地靠过来。 夜晚后,郑絪坐在五架房内,对高岳作揖感谢,又对刘德室和宋双文作揖感谢,他膝盖前的食案上摆满了热腾腾的毕罗饭,还有浇满豆豉酱和辛辣调味料的羊肉古宁子,郑絪接下来是狼吞虎咽。 旁边卫次公望着郑絪,眼神警惕,甚至带着些不满,他不知道棚头收留郑絪是出于何意,但他始终觉得郑絪是敌大于友。 “郑郎君准备来长安行卷啊?”高岳很关切地问道。 郑絪咽着满喉咙的饭食,点点头。 “反正现在我们韬奋棚也将七成的棚,甚至同华那边的举子都给打败,不如郑郎君索性加入我棚好了。” 面对高岳的直接邀请,郑絪有些羞惭,他好像想开口拒绝,但现自己和所驭的小驴子是吃人家的嘴软,这...... “是啊,文明一旦加入,咱们棚这次可真的要名震长安了。”刘德室也劝说道。 可接下来,郑絪的额头和脖颈上因吃得下劲,满是青筋,又因他本身就长瘦长瘦,显得更加显眼,面对高岳的邀请,是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整餐饭最后就在这模棱两可的氛围里结束。 不过吃完饭后,在循墙的给房前的树荫下,郑絪单独找到高岳,悄声开口,希望他能够借十贯钱给自己。 “文明啊,钱不是问题。”高岳十分爽快。 “等到手头阔绰后,一定连本带利奉还。” “......” 见高岳欲言又止的样子,郑絪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便轻叹声说到:“其实我之所以寄身在终南山草堂寺中,是因为家中的供给断了。” “为什么呢?” “先君子在世的时候,处于维系家风的角度考虑,曾说过他的后代禁止参加春闱礼部进士试。”郑絪看高岳满脸不理解的表情,便继续解释说,“先君子有句话,叫好骡马不入市行,考进士就必须得接受礼部下吏们的侮慢呵斥,搜检身体,还要把堂堂男儿装作贡品,四处投行卷取媚于有司,哄抬身价。为了登第,割弃经世的文章不能做,专雕微末词章,丑态百出。如此种种,我身为荥阳郑家子弟很难认可接受。” 一场选拔考试而已,搞得那么认真干吗?高岳在心中吐槽着(这时高岳还不觉得科举和门荫这两条道路在中晚唐斗争的激烈程度),但没说出来,还是礼貌地听郑絪说下去,“可先君子的官位止于池州刺史,我郑絪想要振兴门楣,靠门荫是没什么办法和机会的,只能走应举这条道路了。我变卖本家田产来到长安后,他房的族父便趁机断了我的供给,现在是英雄气短......” 原来这位郑郎君现在,真的是孤立无援,怪不得要向我借十贯钱。 于是高岳当即唤来韬奋棚的“库头”黄顺,让他从棚仓里拿出钱,借于这位郑郎君。 郑絪也就轻描淡写地表示感激,并表示自己也没有什么能留下来当质的,只有头小毛驴......高岳连说算了算了,谁都有陷入困境的时候。 次日,郑絪辞别了韬奋棚五架房,结果牵着毛驴刚走到大慈恩寺北院街道处,就遇到了常衮的人...... 16.误入萧昕宅 次日,高岳下令在五架房处敲响铁钲,集合所有的棚友,当大家都聚集过来后,他们的棚头神色严肃地坐在案前,对所有人说: “诸位同年辛苦,先前的行卷可以说韬奋棚的风光一时无二,已打垮了长安城内的七成棚曹,剩下的有的开始犹豫退缩,有的则已留恋在平康坊的仙窟里不能自拔。可以说,今年我们最大的敌手,只剩下两拨人——” 众多棚友都摒住呼吸,听着高岳接下来的发言,“那便是崇弘二馆生,和京兆府递解来的非国子监的五位举子。” 针对的目标明确后,棚官卫次公点点头,转向了诸位,“崇弘二馆论才学不足为惧,但是论门路后台远胜于我,所以得想个妙策击垮他们。” 众生徒议论纷纷,一下子就找出了几个方案来,高岳谨慎细心地推演了番,最后腹中自有甲兵,对诸位说,“各位果然良才,照这样来的话,正合我意。接下来的日子,韬奋棚按兵不动,后发制人。不过现在争斗的关键,正在于今年春闱主司潘礼侍身上,二日后,刘德室、卫次公携行卷登门拜谒潘礼侍,本棚甲留在五架房,择机行事。” “遵棚头之命!”所有生徒都长拜在地,对高岳唯命是从。 于是两日后,高岳端坐在五架房,只等刘德室和卫次公的消息。 午后,棚仓库头黄顺气急败坏地跑入进来,对高岳说,“棚头棚头,大事不好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在潘礼侍家行卷时遭遇了大挫。” “什么。”高岳心中一凛,忙问有什么人捣乱? 黄顺当即回答说,“那郑絪离开五架房后就翻脸无情,大约在常门郎的授意下,和京兆府其他五位举子结成个棚叫‘彰辉棚’,趁着我们去潘礼侍宅第行卷时突然杀出。潘礼侍比较后,说我棚行卷里的诗赋根本不如郑文明的,将从周和芳斋二位兄长都请了出去。” “真有此事!”高岳大惊失色。 一切答案在下午都得到证实:刘德室、卫次公愤懑难当地盘膝坐在五架房正堂的茵席上,和高岳相对,他们所述和黄顺所言没有任何出入。 卫次公脾气暴躁,狠狠地砸下拳头,“这郑絪亏得棚头还借十贯钱于他,现在得到常衮的庇护就反噬我们一口——早知道把他的驴子扣下,现在杀驴吃肉,也能卸大伙儿口恶气。” 高岳也有些后悔一念之仁,对他俩说,“我们仁至义尽,是郑絪太过奸诈无常。对了,潘礼侍真的对我棚的行卷诗赋评价如此?” 刘德室听到这话,吞吞吐吐,“其实对我和从周的诗赋评价还好,可对棚头夹在其中的那首、那首<虾蟆>,潘礼侍的怒意很大啊。” 此言一出,高岳就很不淡定,“虾蟆这首诗是我呕心沥血之作,明明写得不错嘛。” “潘礼侍说这首诗讽刺太过明显,过于粗暴,格调水准和郑絪的行卷诗差太多。” “没想到胜负逆转会如此......”高岳正沉吟间,院门被推开,李桀跑进来,神色慌张地说就在刚才,朝中文学之士钱起等十余人,连驷去拜访崇仁坊邸舍里的郑絪,盛赞他的文名,整个京城都为之轰动了。 里巷里的童谣又变了内容,“欲入科场,先问高三;高三尚可,郑絪杀我”。 这下高岳真的不淡定了,他站起来,表情严肃来回踱着,刘德室和卫次公的神情更是透着极大的不安。 可恶,看来薛瑶英说得无错——那郑絪,正是得到了宰相常衮的帮助和扶持,两人同气连枝,要和我的韬奋棚打擂了,假如我们就这么忍气吞声的话,来年春闱怕是又要“全军覆没”,到时候我就完蛋了,命都保不住。 “棚头,怎么办?”卫次公、刘德室和李桀等都有些慌了阵脚。 “别怕,我们还留有后手。”高岳大声说道。 说完,高岳就走回自己的给房里,自小柜下抽屉中抽出份珍藏的卷轴,那正是刘长卿临走前赠予他的,里面的诗歌都是刘长卿的得意之作,并且从未面世过,“拿着这行卷,去投潘礼侍。”高岳计较已定,便留卫次公主持韬奋棚大局,自己和刘德室趁着暮鼓声,出了升道坊,直奔东市铁行外的宣阳坊而去。 潘炎的宅第,正在彼处。 高岳和刘德室是准备乘夜活动的,他俩带着些钱,先在宣阳坊中的净域寺租赁了所香厨房间住下。大约酉时刚刚结束,他俩就带着刘长卿的行卷,走出净域寺,向着潘炎的宅第而来。 唐朝的宵禁,主要是针对暮鼓后的长安城诸街道,至于各坊内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突发情况由坊正或街使去处理就好了。 所以高岳和刘德室先在宣阳坊内租下一日的房间,夜晚后当然可以自由行动了。 “快,快,潘礼侍的宅第就在不远处了。”高岳跑在前,刘德室跑在后,他们能见到大约百步开外,人马举火喧嚣,一定是潘炎归宅了。 “潘礼侍我们来啦!”两人在心中大喊着。 谁想走到潘炎宅第以东第二处宅园时,突然出现一股人马队伍,大约也就四五人的模样,簇拥个骑马的下朝老者,横出于高岳和刘德室的眼前。 这老者须发皆白,至于模样——高岳依稀见过。 刚准备等着这老者策马过去,这老者反倒先看到捧着行卷的高岳,眼睛一亮,停下马来,“郎君啊,这是准备给我投行卷呢?” 高岳当时就蒙住了! 不不不,我不是给您投卷,我是给潘礼侍投卷来着,这一切都是误会啊误会。 可这话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那老者顿时热情高涨,还下了马,随从立刻给他递来根拐杖,凑着火光高岳才看清楚,这不是先前国子监大闹登闻鼓时,在光宅坊遇到的那位耆老官员嘛。 当然此刻高岳还不知道,这位便是朝廷散骑常侍萧昕。 拄着拐杖的萧昕,便直接邀请高岳和刘德室到他宅园里,“莫急莫急,行卷马上我们慢慢看。” 完了,这下想走也走不了。 高岳和刘德室眼睁睁看着不远处正主潘炎的车马入了宅,他俩只能面若死灰、将错就错,硬着头皮跟着萧昕之后,走到了萧氏的宅第里。 17.南园经验谈 萧昕在坊内的宅院,称为“南园”。 阍吏将高刘二人引入后,高岳看看萧昕的庭院,十分简朴,看来这位散骑常侍在朝中绝不是什么炙手可热的人物。 于是高岳便悄悄问引路的阍吏,“萧散骑可否主持过礼部试?” 举着烛火的年老阍吏抬起脖子皱眉,似乎想了不短一会儿,才回答“宝应二年时似放过一榜。” 此话一出,身后的刘德室脸都紫了,宝应二年那可是十四五年前,那时他也才来长安城,模模糊糊是能记得萧昕确实知过贡举,但这年代也太久远了! 高岳心情则更为复杂,他因要和郑絪抗衡,走得匆忙,持着的是刘长卿所写的诗赋行卷,给了萧昕便没法子再给潘炎,因行卷是很忌讳一卷多投的。 南园中,灯笼被挂起,高岳和刘德室局促不安地坐在待客的席位上,不一会儿萧昕褪去章服,头戴葛巾身着便袍,拄着藤杖走出,对高、刘二位是笑吟吟的,“二位郎君坐坐坐,酒食马上就端上来。” 事到如今高岳也只能起身行礼,心想这位萧散骑年纪这么大,身旁又无子女,一副空巢老人的寂寞感觉,总不好狠心对他说咱俩其实是走错路的。唉,就当陪陪这位萧散骑好了! 待到奴仆们将酒食端上,高岳想了想,将刘长卿所写的卷轴捧出,献于萧昕。萧昕本也是文士出身(1),对诗词歌赋是懂行的,看了看高岳的行卷,是大为激赏——接着又看刘德室的行卷,也是赞誉有加——“假若老朽是来年礼部主司,定然会取高郎君为状头,刘郎君稍次其后。” 刘德室刚准备低头咕噜埋怨,却被高岳暗中一把摁住。 接着高岳毕恭毕敬地请教萧昕,坦白说出韬奋棚和郑絪的彰辉棚间的竞争,然后请这位长者老人家拿个主意帮帮自己。 萧昕很满意,因为他每次去朝会都过得很寂寞,好久没有像高岳这样的年轻人如此虚心地向他请教人生经验,当然要倾囊相授。 “高郎君何不以退为进呢?”萧昕悠悠地给高岳提出这个方案,然后他又指点了个具体的方法,“不要和郑絪郑文明正面相抗,他去潘礼侍家行卷,若郎君你也去,必然有所相争,而诗赋才学高郎君又不是郑絪的敌手,便难免落了下乘。依老朽的看法,不如从潘礼侍的家眷入手。”萧昕毕竟宅第和潘炎相邻,对方家中情况他是熟稔的。 高岳愣了下,“萧散骑,你的意思是潘炎有女儿?” 这下不行啊,我走太多“高官小娘子路线”的话,是会败露的,毕竟我不能当高于连。 萧昕摇摇头,说“你走潘礼侍夫人的路子。” 高岳吓得眼珠都要凸出,要我去勾引潘侍郎老婆?这,这更像是位唐朝于连了!不过时间紧任务急,这时候就算去勾引,怕是也来不及呀。 但下面萧昕说得却让高岳松口气,“潘礼侍的妻子是刘吏尚之女,此女向来俭约自爱,可有时候过分谨慎,总害怕夫君在朝堂官场上做出什么贪渎乱法的事来,便经常会去东市铁行那边桑道茂处占卜,你和刘郎君便可以抓住这点。” 对的,潘炎是刘晏的女婿啊!说到此,高岳一个激灵。 我马上还要赴刘晏的约呢......高岳沉吟下,接着便恭听着萧昕的计划。 萧昕说完后,高岳连连点头,这姜毕竟还是老的辣。 接下来,宾主在酒宴上尽欢,萧昕还热情邀请高、刘二位在南园留宿,高岳拗不过便答应下来,夜晚萧昕和高岳抵足纵谈了好一会儿朝堂和天下的形势,让高岳颇是学到不少。 次日高岳和刘德室立在南园门前,向萧散骑辞别。 萧昕对两人是依依不舍,不过在告别时他还是说出实情,“其实老朽知道二位是要去潘礼侍宅第里行卷的。唉,我子女都不在身边温凊(2),又是国家耆老,门前绝非俊造驰骛之所,这么多年也没年轻后生来造访,老朽确实有些寂寞啊!也要感谢高、刘二位郎君始终没有说破,陪了老朽一夜时光,所以说当士子的不但要有才学更要有品行,只可惜老朽知贡举已是十五年前的事,若老朽将来能再替国家主文柄,定兑现我昨晚的诺言,许二位高第!”说完,萧昕又将高岳递交来的行卷,执意退回,连说老朽不会多言,二位郎君还是将此行卷送于主司。 高岳也是很感动,说昨夜听萧散骑一席良言,已是增长了极多极宝贵的人生经验,又怎敢奢望萧散骑通榜呢? 二人离开萧昕的宅第后,刘德室哭丧着脸,说那萧散骑所建议的真靠谱吗? 高岳望望他,说这萧昕不愧是江左萧氏的后代,规划得是很到位的,下面就看我们的了,“毕竟人生如戏,我是编剧。”他心中暗想到。 “你不会真的要对潘礼侍的夫人?” “哎,芳斋兄。我对女士行卷是很有信心的,你没看到现在崔家二位小娘子都对我的巨编如痴如醉吗?潘夫人肯定也不例外,不过在此前,还要劳烦芳斋兄乔装表演番。”高岳十分自信,拍着刘德室的肩膀。 刘德室则也狠下心来,跺了跺脚...... 第二天,他俩精心打扮番,自净域寺出来后,刘德室给自己粘了许多假的须发,穿着粗布衣衫,举着个小旗幡,俨然已经成为个卜算师。 接着刘德室大摇大摆地来到东市铁行外石桥,在那公然坐下来,和桑道茂的卦摊正面相对。 这下,桑道茂感到震惊。 桑道茂这时在京城是无人不晓的,这位极其擅长太一遁甲、五行灾异的术数,相传曾预言过九节度使相州之败,代宗皇帝也听闻过他的灵验,马上据说是要诏他入朝廷翰林的。 现在刘德室胆敢在桥的那边设摊,这不是公然和大名鼎鼎的桑道茂叫板嘛。 其实刘德室心理也非常紧张,他哪里懂什么算卦卜筮的学问呢? 可高岳对他说,“算好命还不简单?我教给芳斋兄你个最简单的方法。” “什,什么办法?” “那就是,桑道茂说东你就说西,桑道茂说成你就说败,只要什么和他反着来就行。” “这,这也行?”在铁行桥头,刘德室举着幡子蹲在那,根本不敢对高岳的话抱信任的态度。 很快,一名举子到桑道茂那里占卜,问此次春闱能否登第。 桑道茂长篇大论番后,摇摇头说不行,那举子大失所望,但又不死心,便抱着试一试的心理,向刘德室的卦摊走来。 18.礼侍万应榜 刘德室想起高岳的嘱咐,便狠下来,昧着良心说这举子肯定能在来年礼部试里及第。 虽无法立刻验证,但那举子心情顿时变好很多,足足给了刘德室五十钱,而后痛骂了桑道茂番才离去,气得那边桑道茂胡子都吹起来,连说岂有此理。 很快,桑道茂和刘德室的“对峙”吸引整个街市和周围数坊的注意。 接连来了十多算卦占卜的人,桑道茂说要出门小心的,刘德室就说但行无妨;桑道茂说印堂发黑的,刘德室就说祥云拂面;桑道茂说流年不利的,刘德室就说时来运转。 结果气得桑道茂是浑身发抖,头脑也渐渐失去冷静。 很快一户人家的婢女神色焦急地跑来,要占卜待产的主母所生究竟会是男还是女,桑道茂说是女,然后那婢女看看刘德室,还没说要他卜算,刘德室便脱口而出说是男。 巧的是不久消息传来,那妇人所生的,真的是个男孩。 众人一片哗然,桑道茂在心中大呼晦气,心想自己在东市的名声,居然被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给败坏,便急忙收起幡子,向西边走去。 其实高岳心中清楚,什么“算无不中”都是骗人的鬼把戏,只要刘德室逆反着桑道茂的结论来,非黑即白,非东即西,总有五五开蒙中的机遇。 不过......其实......为以防万一,方才那婢女,其实是高岳花钱雇人假扮的,生男生女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假的,桑道茂心虚而已。 倒霉的桑道茂溜走后,“临时卜算师”刘德室就在整个东市出名了。随后当人们云集过来时,刘德室按照高岳事前的吩咐,高喊道“某并非鬻技而来,实则是为了救人。” 这下人们更好奇了,都议论着这位要预言谁的灾祸呢? “是科场之事。”言毕,刘德室就乔模乔样地闭口不再说下去。 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居宅的潘炎夫人,也即是刘晏之女知道有位击败桑道茂的大师,呆在铁行那里,听到“科场”和“救人”,心中立刻产生丰富联想:夫君知贡举,掌国家选贤文柄,正是要害关节,就在前两日晚上,还有人用竹筒贮着足足三百匹的上好绸布暗中送来,虽然夫君当即就退掉,但不详的预感还是萦绕在她心头。 于是一听刘德室的诈唬,坐立不安的潘夫人便唤来家仆,邀请刘德室入宅第来。 接到邀请,刘德室心中啧啧,“这萧散骑和逸崧预测得还真准,特别是逸崧,我怎么觉得他现在和以前相比,和换了个人似的?” 潘炎宅院里,潘夫人坐在垂帘后,请刘德室于对面就坐。 还没等潘夫人开口,刘德室就径自取出一方纸来,在其上写个缺笔避讳的“潘”字递送过来。 “这......”潘夫人更加紧张。 刘德室哑着嗓子,提醒她道,“潘礼侍先前所放的榜,朱遂乃幽州节度使之子,王表乃淄青节度使之婿,彼军为福寿公主之夫婿,袁同直等亦有诸多可疑之处。此榜为不折不扣的贵胄榜,已遭世人莫大的非议,如来年潘礼侍继续我行我素,必将贻害自身啊!要是天子追问下来,要求覆试,若真的有个差池,那可就......” 这话说得潘夫人脸色大变,她平日最怕的就是这个:便好像昨晚夫君退回去的三百匹绸布,得罪送礼的不说,传出去坊间也根本不会相信你的清白,反倒更坚信你收取更多的猫腻,正所谓智子疑邻,自古皆然。 “还请先生指教。” “看到我所写的这个‘潘’了吗?”刘德室下面开始测字了。 潘夫人急遽点头,表示看到了。 “潘者,左为水,右为番。” 潘夫人表示明白。 “水者寒也,番者更代也——其实潘礼侍尊姓就暗藏破解的玄机,意指来年春闱,潘礼侍放榜,中榜者更代为孤寒之士即可。” 这话说得潘夫人半信半疑,便问“那贵胄的请托若是不理,岂不会遭当路者的嫉恨?”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哈啊哈哈。”刘德室并不回答,笑容渐渐放肆,其实他心中却叫苦不迭,本来就是胡说八道的,哪能真的说出个子丑寅卯来,但高岳提醒过他,“如果那潘炎之妻追问你什么,就狂笑一番后,不置一词自行离去。” 笑完后,刘德室果然告辞离去,只留下满头雾水的潘夫人,她想去问问父亲对此事是何看法,可父亲向来对家人管教非常严,她一介女流在父亲眼中是根本不得过问礼部试的事的。 正在踌躇间,谒者悄然而至,对主母说后门有位太学生,说要来行卷。 潘夫人皱皱眉,这行卷的事我怎么管得着呢?但她转念想想刘德室方才所言,便要谒者再出去,详细问问来行卷之人的情况。 结果谒者再次回来,说那行卷的太学生衣着满是补丁,十分寒酸(高岳将旧衣翻出来穿上了),自报家望为“渤海高氏卫州房高三”,但其实早已是朝中无人、上下失援的状态。 “这高三莫不就是夫君和父亲曾说过的高三鼓?如此算来,他也算得是个孤寒的士子了。”潘夫人便又展开丰富的联想:方才那卜算的说夫君今年放榜,最好更代寒士,但他也没说全取寒士啊,取一个也为取。 而征兆,莫不就在这太学生高三身上? 思前想后,潘夫人最后还是让谒者将高岳延请进来。 殊不知,这正是潘炎“后院失火”的肇始。 入夜,潘炎自礼部归来,潘夫人便缠着他问来年春闱的事,潘炎私下对夫人说:不知怎么回事,来年春闱的榜单,常相极度关注,而你父亲也是三番五次来询,甚至连天子也数次派出中贵人来打听过问。 这下说得潘夫人心中更确信刘德室的话,便又劝夫君“官场风波诡谲,君应尽早避位”。 潘炎苦笑起来,说“我当然明白知贡举,堪比地狱变。不过我也拟了道万应榜,常相明确要取郑絪为状头,而专指要黜落高岳(潘夫人听到此眉梢一动);而岳丈则不喜郑絪,对高岳则是不置可否;而天子......口风实在难测。所以我的想法是,取郑絪但不予状头,落在五名开外,这样便不必呈给天子(唐朝进士前五名的名单才会给皇帝阅览),想必岳丈也不会逼迫,其他的放崇弘二馆及国子监的举子,至于高岳,找个由头,将他黜落罢了。” 19.槐北疑案录 听到丈夫如此说,潘夫人不由得大为埋怨,你们这些当官的各个铁石心肠,高三也是个孤寒之士,若是寻常下第也就算了,但这次由你将他黜落,高三可要遭京兆府决痛杖至死的,那样杀人者岂不是等于夫君你了? 原来,唐朝的杖刑是为“五刑”之一,处于徒刑和笞刑之间,有很大的灵活性,比如杖刑可以抵充流刑,犯妇、官私婢不堪流刑者,往往可以在杖刑后留家,代替流刑或徒刑。然而统治者也可随意加重杖刑数量,通常杖刑分为六十到一百五个等级,可额外加到一百六十,最高不得超二百,《唐律疏议》里说得明白,“诸拷囚不得过三度,数不得过二百”是也,所以像高岳这样的被定为二百四十杖的,也算是唐朝律法史上的突破之举。 数量毕竟有天花板,于是统治者又开始在下手轻重上做文章,假如犯人犯了私铸之罪,官府便可绕开律法,直接二十脊杖就把你敲死,使得杖刑造成“虽非死罪,大半陨毙”的效果,这便是让人闻风丧胆的“决痛杖一顿处死。” 听到这点,潘炎也重重叹口气,皱着眉对夫人说,你以为我想如此啊?可常相忌恨的人,我若是放了他的榜,岂不是常相连我一起恨上了。 潘夫人虽有点迷信,但毕竟算是个有见识的,她直接正色劝告夫君,假若那高三真的因下第被京兆府决杖而杀,又非圣主真实的心意,那不但常相,连你都是要负责任的! 潘炎于是沉吟不语,接着他有点恼火地对夫人摊手,“这高三亦是个无赖,仗着负二百四十杖四处横行无忌,我还不能不放他的榜了!?” “那夫君你便看看高岳的行卷不迟,瞧瞧他的才学是否无赖。实在定夺不下,再找我父一同商议。”潘夫人的语气温柔下来,趁机将高岳的行卷搁在书案上。 潘炎也只能坐下到茵席上,“过几日郑文明来温卷继续求知己,今日朝中就有许多同僚发书来,这高岳的诗赋才学怎及得上郑文明呢?先前我因避讳下了郑絪的第,这次不可故技重施,必须要取他,如果我将郑文明落在榜单第六,那高岳不知要排那里去才能服众啊!” “高三呈献的,似乎并不至诗赋。”潘夫人给夫君斟了盅茶水,提醒道。 “哦?”接着潘炎见到,高岳所投有两轴卷,一轴单薄,一轴厚重,前者明显是诗赋了。 于是潘炎先将薄的那轴展开,慢慢的眼神变得不可思议,良久不发一语。 “如何?”潘夫人也很急切。 “这些诗赋都是,都是精彩绝伦的!”潘炎说着,不由得额头渗出汗水,看起来很是为难,“明明他上次诗赋几同拽白,这次怎有如此突飞猛进?”接着沉吟不语,想到“看来他身后定有人相助,这人到底是谁(你岳丈)......可如果别人代笔,我许了他的行卷,高岳又在科场拽白那该如何?如将来有人不服,申诉到圣主那,又要覆试露陷又该如何?” 正愁苦间,夫人主动将另外一轴展开,让夫君再看,潘炎一瞧,“咦,这不是小品吗?” 这会儿他才想起,今日皇城内,宪台的中丞崔宽和散骑常侍萧昕先后找到他,有意推举高岳,说对方才学不但在诗赋,更在小品之上,请礼侍好好留心。 于是潘炎看着巨编行卷上的名字,为《槐北疑案集录》。 “槐北疑案集录,是要说疑案吗?”潘炎大为惊讶,因为通常的小品文大多是些朝野轶事、玄怪奇谈类的,像这种说案件的还真是没见过。 接着潘炎和夫人一道看下去:这“槐北”应是个虚构之人,身份为武后年间一介国子监太学生,本和京兆府法曹参军毛大安之女兰萼定有婚约,但因遭不明凶犯下毒陷害,身躯缩为三尺儿童大小,这时大清宫道士薛仙客知晓后,便传授他变声术,并赠予“金刚鞠”、“风行靴”、“昏眠飞针”等宝物,于是槐北便假借毛大安之名,和还不清楚自己身份的兰萼一道,四处决疑案。 “哦,有意思,有意思......”这寥寥数章,就将潘炎夫妇给吸引住了,接着两人目不转睛,看了一章又一章,当刚刚将其中《兴道坊邸舍鬼刀刺人案》看到高潮时,卷宗最后一页翻开,只剩斗大的两个字,“待续”。 “啧!”潘炎拍打书案,焦不可耐,头皮都要炸开,急得拽起胡须来。 “夫君莫要焦急,明日我见见那高学士还来不来,按理说行卷不应该只行一轴的。” “是是是。”潘炎拽着胡须的手速越来越快,“那便劳烦夫人。” 次日,高岳穿着身寒酸的深衣,果然又立在潘炎宅第的后门处,手持着接下来的行卷。 “郎君辛苦。”潘夫人感激万分,接过来,又对高岳表示感谢,东张西望番,才告辞退回到自家宅门里去。 门前树下的高岳拱手而立,接着看着合上的潘宅之门,不由得得意地笑起来...... 过了两日,潘炎又央求夫人自高岳那里取行卷。 这时潘宅正门前虽然车马如云,但潘炎的心思根本不在那些诗赋行卷上,他也学那崔宽,把他人的卷轴统统扔在几个大瓮中,满了就全部堆起来塞入厨台下烧掉,一回来就坐在中堂上,询问高三那《槐北疑案集录》第三编和第四编有无送来。 不过下两日高岳鬼得很,说是去终南山里静心作诗去了,根本不在长安城,去五架房和国子监都找不到他。 “这等关键时刻,还去什么终南山作诗!”正值旬休的潘炎拍着书案,勃然而怒,又坐立不安——这旬休的一日,该如何度过啊? 这时,阍吏匆匆来报,说门外有荥阳郑絪来投卷。 “不见,不见!”潘炎将手背挥动不休。 但阍吏却面带难色,说郑郎君是得了常相的举荐而来的。 无奈下,潘炎只能勉强接见郑絪。 结果中堂之中,郑絪还在陈述着自己诗赋的精妙处,就看到对面茵席上的潘礼侍根本毫无大官的模样,而是左顾右盼,时而回首逡巡,时而延颈远望,有时甚至抓耳挠腮,还时不时和家仆低声说些什么,根本不在乎自己的诗赋,简直就像是他在终南山结识的“芳林十哲”! 20.不忘昔日约 见到潘炎这副模样,郑絪在心中又是痛楚又是不满,他越来越对死去父亲的话有所体会,那便是“好骡马不入市行”,这潘炎身为礼部侍郎,怎么也算得是个饱读诗书的文士,怎对自己的行卷诗赋如此侮慢?但也不能完全怪对方,谁叫自己想要考中进士,急于将自己贡出去呢?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能看主司眼色。 “晚生这两句似有合掌(1)之诮,然并非如此......”就在郑絪孜孜地解释自己得意的一联五言时,突然阍吏入门来报说“高郎君自终南山回来了。” “好!”潘炎顿时笑逐颜开,拍了拍大腿,抚掌而起,根本不顾在场郑絪的震惊,便走出副急忙要去迎的表情。 此刻,潘夫人呆在帘子后,连续咳嗽几声,潘炎才醒转,便面带愧疚地敷衍下郑絪,说“郑郎君这卷诗赋果然精妙,待本礼侍而后缓缓看,可放于本礼侍的案头,可现在有桩急事不得不去,失陪失陪。” 说完,潘炎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中堂,向后院走去。 郑絪坐在中堂的茵席上,又看看书案后的垂帘——就连潘夫人也迅速失去了踪影。 很快整个中堂只剩下郑絪独自一人,秋风掠过帷帐,发出呼呼的声响,大约半刻钟后,郑絪继续正襟危坐,慢慢叹口气,翻了下白眼,一字一顿埋怨道:“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吧?” 说完,郑絪起身,将自己行卷捧上潘炎的书案上,接着恭敬地行了一礼,转身告辞而去...... 很快到了十月十三日,长安的冬季来得总是早。日暮时分,下朝来的刘晏背着手,有些局促不安地立在街道上,眼睛盯着一所宅院。 他身后的那位胡人奴仆,曰旺达的,背着个粗竹大筐,里面盛着几面同样用粗竹编成的帘子,蹲在坊墙角落里。 寒风旋过,那宅院门前挂着的帘子破旧不堪,哗哗摆动——每摆动下,刘晏就不由得叹口气,将手搁在前面搓搓,看看旺达和那个大筐,又看看那宅子,来回踱着,似乎心思很重。 “府君,送还是不送?”旺达抬起头,问到。 刘晏皱着眉沉吟好会儿,这时街道那边突然传来报道的声音,“尚书省李左丞廙归第!” 几名防阁奴仆,牵着匹瘦马,上面载着名官员,晃晃悠悠向着刘晏所望的那敝旧的宅子走去。 这下刘晏也不犹豫,对旺达快速说了声,“走吧!” “哎。”旺达站起来,背着大筐子,跟在主人后面,顺着坊墙走到另外条街上。 接下来刘晏牵着自己的马走在前面,旺达在后,走着走着旺达就咧开嘴笑起来。 “笑什么?”刘晏下颔的胡须一翘一翘。 “这是主人第三次来送竹帘子了,可就是没送出去。” “一见李左丞,什么话我都说不出来,罢了罢了。” “也是奇,主母可是李左丞的亲妹妹,结果主人见他家帘子坏了,连几面粗竹帘子都送不了。” 原来,这尚书左丞李廙的妹妹,正是吏部尚书刘晏的妻子。上次刘晏来拜访李廙,见他家实在破败的可以,特别是门帘全都破旧不堪,便叫旺达弄来几面新的粗竹帘子,准备送给李廙,可接连第三次,在李廙门前而退。 “正是因为李左丞是我的至亲,才......”刘晏最后悠悠说到,牵着自己的马,向自家宅第而去。 谁想回家后,自己女婿潘炎却来拜谒。 刘晏便让妻子张罗些饭食,招待女婿,顺便把大筐子和竹门帘都摆在了院落里。 席间,刘晏刚问潘炎有什么事,潘炎便拱手,战战兢兢说到,“小婿是来和岳丈商讨今年放榜的事。” “哦?”刘晏顿了顿,接着对女婿道,“直说无妨。” “小婿,小婿想让国子监的高岳登第......” 一听到这话,刘晏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女婿,潘炎则有点心虚地低下头,刘晏忍不住,哈哈笑出来,“云君你让高岳登第便登第就是,是害怕常衮吗?” “是。”在岳丈面前,潘炎并不讳言。 “常衮不足为惧。我只是很好奇,你为何如此欣赏高岳,是他给了你通神的钱帛了?”刘晏问到,接着他将高岳先前给他的奇钱捏起来,其上刻着精美的菊花浮雕,还有些怪异的符号和文字。 “不敢!”潘炎急忙说,“小婿知贡举来,始终洁身自爱,不敢做任何贪渎的事。” “那是什么?” “高岳的行卷。” “有意思,行卷不过是些诗赋小品而已,能让云君你这样......” 还没等刘晏话说完,潘炎就将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端出,放在他的面前。 刘晏带着狐疑的眼神,将《槐北疑案集录》给展开了...... 次日清晨,前去皇城的街道上,刘晏骑在马背上,抛开高岳的《槐北疑案集录》行卷,是边行边看,咋舌不已,根本无法释手——可苦了旺达,又要举火照着,又要捧着主人拖下来的行卷页子。 “旺达,我觉得这行卷里的槐北啊,正是黄幡星,他在邸舍邸舍便死人,在驿站驿站便死人,在坊社坊社也死人,在佛寺佛寺也要死人,看来这天下但凡死人的疑案,是奔着他去的。”难得刘晏边读,还不忘开玩笑评价下。 很快到了安老胡儿的蒸胡摊前,这下连安老胡儿都惊诧了,他还是首次见到刘晏没下马,而是在坐骑上聚精会神看着卷文章,头都不抬下,居然叫旺达来买了四枚蒸胡,便又看着那文章走了。 走了一段,快到崇仁坊的地界,刘晏才猛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看着雾蒙蒙里燃着黄色灯火的蒸胡摊,“对了,我和奇钱郎君在明日于彼处还有个约定,所有的一切,就让我这双眼睛来看透好了。” 接着刘晏横拐了过去,直向着皇城安上门而去,门前他停在那棵大树下,仰望满树叽喳鸣叫的灵鹊,和在树枝上逐渐合拢的阴云,嘿嘿笑起来,“高岳,你会在长安的天空下冻馁而死吗?明日在平康坊西北角的巡铺处,我会等着你的。” 1.秋霖生瑞盐 寓宿春闱岁欲除, 严风密雪绝双鱼。 思君独步西垣里, 日日含香草诏书。 ——————权德舆《贡院对雪,以绝句代八行,奉寄崔阁老》 +++++++++++++++++++++++++++++++++++++++++++++++++++++++ 刘晏对约定的想起,也是暂时的,因为随着深秋、初冬时节的来临,唐帝国又将面临着巨大的困扰:防秋。 当时的西蕃,已严重威胁整个陇右地区和蜀地,这两个地区一个邻靠唐京畿所在,一个则是“天府陆海”即唐赋税重地,都是心腹之患,故而先前郭子仪在朝见代宗皇帝时,谈及西蕃崛起后的不可一世,是边说边痛心疾首,以致到了洒泪程度。由是每年唐帝国都要调动大量军队,支付巨额军费,来防备西北边患,是为“防秋”。 所以这个时节,有许许多多的钱谷盐铁方面的事务,等待刘晏去处理:安史之乱后,唐方镇虽遍布国内,但除去长期割据抗命的数处外,其他大多是忠于朝廷的,而军力最为雄厚的非西北、中原两地方镇莫属,前者主要职责便是防秋,角色是针对西蕃的;而后者则要保护江淮东南的漕运,并威慑他处,角色主要为防内,也正因如此,西北方镇和京城的神策行营,其所领地的赋税不但不入朝廷,还需朝廷每年自东南之地转运大量钱粮去供养他们的军队,而转运调配的职责,则归于刘晏及另外位叫韩滉的肩上(韩滉当时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他主管的是帝国西边的盐政财赋)。 关中和河中原本春旱,此刻又遭逢秋霖之灾,盐池和庄稼都不同程度蒙难,更让态势雪上加霜。 九月到十月间,西蕃八万大军,营盘相连如天际,战马如苍云,出现在原州的长泽川一带,不久攻破庆州方渠,大入拨谷,西蕃的骑兵都能见到秦代长城的故址,代宗皇帝找到郭子仪商议,急忙派遣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前去,配合安西行营主帅段秀实抗拒西蕃军势。 而蜀地一带的情势也非常危急,西蕃同样点起大兵,于西山筑城以窥蜀,名曰“望汉城”,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正厉兵秣马,整军备战。 小延英殿内,代宗皇帝坐在绳床上,眼前两名宦官端着盘子,其上是雪白的盐花。 参与小延英问对的常衮、崔佑甫、刘晏等都低下头,不敢多说什么。 而同样被召来的户部侍郎兼判度支的韩滉,则更是脸色难看,他已知道皇帝说些什么了。 “秋霖以来,朕便心忧庄稼和盐池,多次让地方长官奏报,又多次派出御史去查。十月以来,朕问河东盐池是否有损,结果韩户侍奏秋雨虽多,但盐池无锱铢之败,更献上此等瑞盐来取悦朕;其后黎京尹又上奏说秋霖多害关中庄稼,结果渭南令刘澡回答说雨过其县境,但禾苗无损,朕派御史赵计往视,赵计所言和刘澡毫无二致。” 代宗说完后,韩滉头更低了。 这会,外面阴云密布,似乎有滴滴答答的雨坠入到大明宫里来,屋檐上的风铃被吹动,发出呤呤的响声,好像也在嘲笑着韩户侍。 “不过就算是朕,也知道入秋以来,阴雨不断,京畿诸县奏报庄稼被害的表章络绎不绝,难道独独渭南县例外?朕不信刘澡,朕也不信赵计,所以朕找到窦中丞,让他派另外名御史前去,你们猜那御史回来后对朕说了什么?” 见众臣都不敢应答,代宗冷笑说,“御史回报,渭南县被秋雨淋毁良田三千余顷!” “渭南令刘澡欺君罔上,罪无可恕!臣即刻令度支司减免该年渭南百姓的赋税。”韩滉就等着代宗这话,急急而大声地回奏到。 “刘澡,即刻贬为南浦尉;赵计,即刻贬为澧州司户参军。”代宗皇帝说完这句话,便不再说下去。 也就是他最终只是干掉了这二位依附度支司的杂鱼,但却丝毫不提对韩滉的处置,还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是附加一句,说马上要派谏议大夫去查验河东盐池瑞盐的真相。 韩滉急忙谢恩,却在心中明白,陛下这是给了自己个改过自新的“窗口”,他今年要多从盐税当中多匀出部分钱来,送入陛下的“大盈内藏”里(此为唐朝皇帝的私人金库),来答谢陛下宽宥的恩典。 而另外个方面,代宗对韩滉高举轻放的根本原因,还是这位自九年前就执掌度支和左藏,征取天下的青苗税钱,现在左藏积蓄的钱财有七百万贯,不得不说韩滉劳苦功高,皇帝离不开他和刘晏。 于是接下来,代宗皇帝咬牙切齿,将怒火集中在倒霉的前渭南令身上,“畿县县令,莫不是进士清流出身,朕本以为他们会懂官业、识大体。县令乃百姓的父母官,就是没有遭灾,也应该适当报灾来减轻百姓负担,现在渭南受灾田地足足三千余顷,刘澡居然还说什么辖地禾苗独完,还说什么是朕的美德感化上苍所致——你们说,若朕真的信了这个刘澡,今年还照常例征收渭南县的赋税,不知又有多少百姓要流离失所,枕死道路?那么在天下人的眼中,朕的美德,到底在哪!就算有,也早被刘澡这样的混帐东西给败坏完了!他读的,到底是什么圣贤书?” “陛下息怒。”小延英殿内的诸位与会臣子急忙齐声说道。 下面已是雨声隆隆,代宗皇帝一挥衣袖,“所以来年春闱,朕希望得到的是真正体国经世的人才,而不是群浮华不实,只知道刻剥百姓之徒。” 立在旁角的刘晏拱着衣袖,对代宗皇帝的话是若有所思,接着他转出来,向陛下请示说,“冬至和元日的含元殿大朝会......” 代宗皇帝回答得很断然,“关中百姓深受秋霖之苦,防秋军士又曝于荒野当中,朕于心何忍?含元殿大朝会取消——不过举子朝集不改。” 代宗皇帝所说的举子朝集,即是参加贡举的士子,在冬至于含元殿外朝拜皇帝一次,皇帝对他们说些勉励的话语。 小延英召对结束后,出殿的常衮走着,身后的崔佑甫很礼貌地请他停留。 常衮没好气地望着崔佑甫,虽然这位不过是中书舍人,但却行驶着中书侍郎的权力,不得不说是陛下故意安置来掣肘他的一个桩子,所以常衮对崔佑甫只有厌恶的感觉。 接下来崔佑甫说的话,让他更加出离愤怒,“某先省中书事,为阁下所不喜,于是改知吏部铨,希望来年春冢宰无预铨选事。” 2.风雨欲逼来 原来,自从代宗自杨绾薨后,让崔佑甫以中书舍人的身份代理中书省事时,就遭到常衮的嫉恨,二人经常发生争执,最后常衮用宰相权力,强行让崔佑甫去吏部分知铨选,而现在崔佑甫的语气依旧如此强硬,让常衮更是恼火。 于是常衮狠狠数落了崔佑甫番,表示绝不接受,拂袖而去。 而崔佑甫也不抗辩,只是立在原地,目送常衮离去。 那边刘晏也走下殿墀,冷眼看着这二位,很快也踏着雨后的水洼,离开了小延英殿。 第二天的长安城,是没有太阳的,秋雨依旧从阴沉的天空不断如丝落下,许多坊墙下的水渠满溢出来,顺着坊内街道肆意流淌,满城的树上已尽是萧索的黄叶,在雨中蔫耷拉着,就连早晨的官街鼓也好像被雨水浸染,一声声传来,缺少晴日里的气势。 因秋霖让长安街道泥泞不堪,宫殿的夹城内都灌满了积水,所以皇城和大明宫传来消息,圣主不朝,官员休假。 可高岳却没有丝毫休息的意思,他知道,他和刘晏约定的日子到来了,他轻轻地撑开了一张油盖,披上蓑衣,走入到五架房的院子里,挨着墙下摆放的瓮落满了水,发出单调的叮叮当当声音,房内棚内的生徒们正埋头撰写着行卷,拟写诗赋和策问,很多人都没注意到棚头的外出。 五架房外的曲江渠边,刚刚合上门的高岳,隔着错织的雨帘,居然见到了云韶的钿车,正停在那棵树下。 “小娘子为何还不回西川?”高岳对来到他面前的月堂婢女桂子问到,然后看着钿车。 钿车的帘子后,微微露出了云韶的眼眸来,也带着关切望着自己。 桂子说,西蕃大举侵攻蜀地,府君索性便让小娘子留在长安城内,不要前去西川,因路程太不平安。 高岳当即明白,因为就在不久前,蔡佛奴作为神策军的一员,也随着李晟行营开赴京西军镇,履行防秋的职责。 说完桂子奉上礼物,一个细竹笥,低声说这是小娘子送给郎君,祝郎君来年文场大捷。 高岳还没说感谢呢,就感到钿车内云韶的眼光有所变化,但她想问的话,是通过桂子之口传来的,“小娘子让我对郎君言,假如春闱不得意,无需等到第三场,伺机逃出长安城,保命要紧。她此后可对西川来京的进奏官或守邸吏写信,让府君在西川幕府给郎君谋个差事。” 云韶的这番话语,让高岳在寒冷秋雨里,心里顿时觉得暖暖的。 毕竟有个红颜知已,那是多美好的事。 高岳收下背起竹笥,接着对钿车方向深深行礼,说了句小娘子也要珍重,我当然不会失败,此外即便登第,我这支笔还是要写出各种各样的行卷给云韶小娘子看的。 而后,高岳便迎着雨,踏着泥,朝着平康坊的方向走去。 长安城各坊内部好歹有石板铺路,但坊外的道路其实是以泥土为主,晴朗的天气还好,但一逢雨雪天气可就够呛了,头顶油盖,身披蓑衣,还背着那云韶所赠的竹笥,深一脚浅一脚,踏着一汪汪的泥潭,朝着目的地走去,刺骨的寒风夹杂着雨点,打在他的脸颊上,生疼无比,高岳只觉得眉毛和鬓角都要结冰,呼吸也艰辛无比。 等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平康坊西北角处,却发觉在这样的天气里安老胡儿也没有出摊,只剩下卷起来的旗旆还竖在那边。 高岳眯着眼,四周都是雨雾,并无一人,他站了一小会儿,看到坊墙外角的巡铺前,木桩上拴着着匹瘦马,长毛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垂在身躯上,还剩一双黑溜溜的豆眼在往外望着。 “是刘晏的坐骑......”高岳判断到,接着走到了巡铺入口处。 一名金吾子弟看到他,顿时就知道这位郎君是来寻人的,不然这么大的雨谁还会专门跑这来呢? 门扉推开后,几根简易的木柱间,巡铺里的数位金吾子弟在茵席上或坐或躺,盖着毯子,正在对着角落烤火。 而在房间的另外面墙的长桌前,端坐着一位瘦小的老者,那个叫旺达的胡人奴仆坐在柱子间的勾栏下,背着个大竹筐,时不时咳嗽下。 高岳取下油盖,褪去了蓑衣,开门的那位子弟捧着烛火,掀开了搁在刘晏那边的垂帘,高岳见那垂帘已敝旧不堪了,心念南衙的金吾子弟现在待遇和圣恩日隆的北衙神策诸子弟比起来,还真的有云泥之别。 “高郎君,坐。”烛火照亮了刘晏丑陋又清矍的脸庞。 高岳在他的对面坐下,烛火将他俩靠着的无窗户的墙壁照亮了半圈,两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贴在那里。 刘晏笑笑,将身前的卷轴掩上,高岳定睛一瞧,正是自己所撰之《槐北疑案集录》。 “一年之间,高郎君的才学可以说是突飞猛进了。”刘晏接着对高岳,很认真地说,“我还希望见到这部书的续集——可以说,高郎君来年登第是十拿九稳。” “不知刘吏尚此话怎说?”高岳呼吸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不知道刘晏说的“十拿九稳”是什么意思。 “潘炎被你的行卷征服了,崔宽是这样,我女儿是这样,我怕假如圣主天子看了高郎君你的行卷,也会被内里的故事折服。小品文其实不下诗赋,更是兼具史才、诗笔与议论——进士科当中,甲赋、律诗突显的是诗笔,策问展现的是史才,可叙事议论却无对应的文体,而这小品传奇却可见之,足以让人耳目一新,高郎君你在行卷上确实选了条最好的路,让你能另辟蹊径,超越那些诗赋名手,从而名动京华。”刘晏娓娓说完,接着站起来,墙壁上的影子顿时晃了下,“可我掌的是吏部三铨,高郎君哪怕是登第高中,也应该知道,我唐进士想要真正释褐起家,还得通过吏部的关试。” 高岳回说自己清楚。 刘晏背对着他点点头,“郎君又知关试考得是什么?” “试判文两道。”高岳静静地说到。 “没错。”这时刘晏笑嘻嘻地转过脸来,接着表情突然凝住,“这些关节,那红芍小亭的白狐精应该都告诉过你,是老朽多虑了,对不对?” 墙壁上高岳的投影,此刻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下! 3.晏相有问对 高岳一直有个错觉,那便是自己和薛瑶英,乃至和杨炎、元载的关系,能很好地隐藏在这座巨大的都市当中,事无巨细都要操劳的刘晏是不会察觉这种小事的。 但他错了,刘晏当初主持整个东南漕运、盐政时,最擅长的就是建立情报系统,他雇佣了大批善走的人,可将方圆数千里,城镇上百处的各地市价毫无错漏地汇聚在自己的手中——人们都惊讶地传说,刘晏有项特异的功能,那便是他的双眼,能见到平地上钱自何飞来,又流向何处——对钱是如此,对人才也是如此。 很显然,纸未能包住火,当初刘晏让刘长卿来和自己结识,被自己轻易看破,还反手拉拢了刘长卿,不但抬了自己的文名,还赚了长卿的诗赋馈赠。但却不知,得意洋洋的自己,在刘晏的这双眼里,又何尝不是黄雀爪下的螳螂呢! 这时候,在刘晏的面前,还要否认什么吗? 不,不行。 高岳很快自慌张里恢复如初,坐定不动,他看到刘晏奴仆旺达坐在勾栏下,手拖着个壶,醉醺醺地靠着大筐,里面装着几面被雨打湿的竹帘,接着徐徐起身,隔着燃烧的烛火,对刘晏说道,“仆只想在百仞之梯踏上第一步,所作所为也都是经得起吏尚的勘验的。那么敢问吏尚,国家设礼部春闱和吏部关试的初心是什么?” “选贤。”刘晏不假思索,接着他好像明白高岳下步想说什么,便饶有兴趣看高岳如何辩解。 高岳指着那竹帘(刘晏一直想送给李廙但没送掉的),对刘晏问到,“请问吏尚,此竹帘准备用于何处?” “义兄李左丞向来清德,家中张设敝坏,这竹帘是要送于他的。” “斗胆再问吏尚,可知编就帘子的竹,是来自东皋,抑或西岭,抑或北原,抑或南山?” “竹子就是竹子。”刘晏哈哈笑起来。 “吏尚,橘分淮南淮北,竹不分东皋西岭。”高岳拱手答道。 “好大的口气,本吏尚怎知你是橘,还是竹!?” “仆不识元载,只是得过薛炼师的资助;仆听说小杨山人孤身上路,其妻卧病在床不得伴随,出于义心,在灞桥驿赠予他五十贯钱。” “今年春闱前,我在蒸胡摊上再见郎君,那时郎君尚不名一钱,何以在送别小杨山人时居然大手笔,一下送出去五十贯钱?” “那是薛炼师所赠,吏尚要问原因的话,那就是晚生不想在振翅奋飞前,就冻馁死于坊墙下的沟渠里!” “那如果是我先,提前将淇水别业所值之钱给予郎君,那么郎君便不会和小杨山人和薛瑶英沾染关系了吗?” 高岳想了想,说了声,“是!” “高郎君倒是个大坦率之人。” “为人可大坦率,作诗不可坦率(1)。”高岳伶牙俐齿。 这下刘晏反倒不知该说什么了,不过他原本的想法倒不是要预先指斥乃至黜落高岳,那样根本不是他刘士安的行事风格。 “吏尚请坐。”高岳这时居然主动斟了一盅酒,请刘晏重新坐下。 这意思是....... 刘晏坐回到加枨的长凳上,捻了几下稀疏的胡须,随后对高岳说,“郎君的淇水别业,已出售完毕,卫州朝集使将所得的二百贯钱送抵京城,现在我处。” “晏相,这二百贯已是太多了,莫非晏相图的是千金买马骨?” 刘晏摇摇头,“我刘士安从来不做这样的事,要买便只能买真正的千里驹。” 随后刘晏很轻捷地自桌边书笥里抽出卷轴来,横在桌面上,对着高岳“高郎君,到现在还是不清楚你是橘耶,还是竹耶?是朽马骨耶,还是千里驹耶?可否拟策问五道,判文二道?” “遵命。”高岳沉住气,说到。 考验来了。 他明白,刘晏对他行卷不感兴趣,而对他的策问更感兴趣。 “高郎君不必手写,我只拟题,可用口而对。”说完,刘晏便提笔在书卷上刷刷有声,“问,开天以来,币制紊乱,民间不分南北,私铸不绝,即打脊杖杀而不能禁也。我欲奏请不禁铸钱,公私合用,可否?” “不可,钱为通货,有国之权,若不禁铸钱,非但百姓舍农逐利,还会让铸钱粗恶更甚,俗话说谷贱伤农、钱贱伤贾,此举可谓二者皆伤。历代禁制,实则为杜奸滥,晏相不可不察,谨对。” 高岳这段话,实则是他在之前学习历史经济学时,关注过的格雷欣法则,即通常所说的劣币驱逐良币,在唐前期和中期,民间盗铸之风屡禁不绝,江淮之民舍弃农业,依靠大山坡泽,私设铸炉,大获其利,为了追逐更多的利益,便不免在私铸钱里掺杂大量的铅铁以次充好,这便是所说的“恶钱”也就是“劣币”,而这种恶钱一旦涌入市场,百姓便会自觉保留良币,用劣币恶钱来缴纳赋税,由是市面上只会是劣币越来越多,给政府造成巨大损失。以至于唐玄宗统治时期,直接下诏询问,“要不咱们干脆开放铸钱禁制得了。”而安史之乱后,币制再度紊乱,连政府也开始以次充好,滥造恶钱,故而刘晏便再度提出了“不禁铸钱”这个问题来。 听完高岳的第一道回答,刘晏点点头,“二问,既禁私铸,权归官府,然而今铸钱,本过于利,又当如何解决?” 高岳想了想,便拱手答道:“官府铸钱之本,大约在于本料、用工、转运、俸料四项,开天(开元天宝)之日,铸一贯钱本钱为七百五十,则可得利二百五十文,各州共设九十九炉,年铸钱三十二万七千贯,储藏于库,则得利八万一千七百五十贯;然丧乱之后,国家所掌之炉,仅余不到三十,多在晏相所掌之东南,若送京都,加上用工、转运、监造官吏的俸料,每铸造一贯,花费为二贯,可谓本倍于利也。依晚生的看法,当务之急于剑南、蔚州、润州、扬州、宣州等地增设矿冶、铸炉,又可自岭南赋税、各地和市当中折换金银铜锡,产量一增,本钱必低。谨对。” “那第三问,增炉可削铸钱之本,但若小人百姓改私铸为私熔,又当如何?” 4.元相借箸策 刘晏的这第三问,可真的是难,如果是私铸会导致货币伪滥的话,那么私熔则可直接让货币紧缩,也就是中古社会最感痛苦的“钱荒”。 不管是官人还是百姓,他们只要将手头的铜钱集中起来,熔一贯钱便可得铜二十斤,用来铸造铜器或改铸他币,利用不同钱间的差价,可获利三倍乃至更多,故而私藏私销之风屡禁不绝, 所以高岳索性说,“某有三法。” 这时刘晏的眼睛也开始闪烁光芒,便说是哪三法?“莫不是限钱法和禁铜法?” 刘晏所说的限钱法和禁铜法,即是官府出面,严禁官庶私藏过多的铜钱,超过限额便要课以重罚,而禁铜法则更好理解,直接禁止市面上铜器的流通。 高岳摇摇头,说晏相所说的此两法,只是晚生“三法”中的其一而已。 “哦哦!”刘晏很有兴致地摸着胡须。 “晏相于各地紧要处设立巡院、盐院,就是为了缉拿私盐贩,那么不妨于各州矿冶和铸炉处也设置专门监院,一面收取金银铜锡,一面于河陆当道设卡,对过往铜器收取重税,便可弥补铸钱所费,也可抑制私熔之风,此一法也; 此外,而今我唐行三钱,即开元钱、乾元钱和重轮钱,实为币制混乱、私熔成风的祸因,请晏相推行法令,只留一钱,禁其他二钱之流通,一旦币制统一,再佐之以限钱、禁铜之令,私熔之风亦可去其太半,此二法也。谨对。” 刘晏颔首,不过还是进步追问曰:“郎君此策,虽不能将铸钱本利回到开天之时,但采造和本钱各一贯还是可以的,此为治本之法,然晏更求便捷之法,有否?” “亦有。” “可否赐教?” “可省并天下佛寺,禁毁释教,还良田,毁水硙,出废寺、珈蓝、铜像浮屠、钟磬者,铜者铸钱,铁者铸为农具军器。”高岳这话一说出来,连刘晏也惊骇了,不由得让高岳不要再说下去。 这时平康坊金吾巡铺外的雨声,似乎稀疏了下来。 几名金吾子弟已喝足了酒水,烤着温暖的火,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睡着了。 然而刘晏的策问还剩两道,“四问,开天以来,版籍败坏,流民无寻,国家军资多仰商贾,然前代规定,商贾须缴二倍于民之户税,另额外征十一之税,以求抑商之效用。而今是该重商,还是抑商,可否请郎君明示?” 高岳拱手回答说,“行商、坐贾,皆得货殖之利,国家与其抽其本处重税,不若将商贾赋税等同于民众,转而榷茶酒铁盐之专卖、交易除陌、关津埭程、外夷市舶之税,必十倍于昔。谨对。” 原来高岳的意思是,唐朝前中期所谓的“赋彼商贾,抑浮惰之业”,便是抬高商贾的人丁税,使其倍于普通百姓,而在商贾贩货的流通环节里却很少征税,这是那时政策制定者不了解商业运转规律所致——高岳的意思是,将原本的“税商”变为“商税”,着重在商业行为本身里抽税,改直接税为间接税。 听到这里,刘晏很快明白,接着他很郑重地问出第五个问题,“问,如今我唐外有西藩、回纥、南诏等外夷不宾,内有河朔、淮西、淄青、襄汉等方镇不臣,昔日元载曾献‘先西后东’、‘攘外安内’之策,即于原州筑城、河中建府,先摧破西藩,回复陇右、安西之地,而后再凭借关中重立建瓴之势,席卷东进,削平诸不臣方镇,再造一统山河,试问郎君对元载此策有何见解?” 好家伙,刘晏有意将元载的遗策拿出来问对,这分明是绵里藏针,有意试探我......我若是说元载说的不对,刘晏必会说我因人废言;若我赞同元载遗策,怕是刘晏又要非难。 mmp,这行卷比《孤女传》、《葫芦记》、《东瀛贞子作祟记》、《槐北疑案集录》要难上数倍! 不过好在先前去拜谒萧昕,留宿南园时,高岳曾详细请教过萧昕诸如此类的问题,早已听取吸收了萧散骑极其宝贵的“人生经验”,对这种根本国策走向问题,当然也是非常熟稔了,且容我慢慢说来。 “晏相,元载此策有对,也有错。对在根本,错在方略。如今方镇跋扈,但却各据一地,朝廷如削之则抱团为棘,如暂且姑息则散如砂砾,且朝廷如对西藩用兵,幽代范阳、河朔三镇、淮西淄青等都不得不出兵追随朝廷,一旦重开河湟,逐走西藩,陇右、西域膏腴之地复归国家所有,可增赋税,可牧良马,可广兵甲,假以时日则余下方镇不足虑也。然于原州筑城,路途过远,且泾原等地诸军本已安顿,再行劳役,恐生事端。依晚生愚见,可先于泾原附近择一要地,抽泾原行营、神策军番代筑城,功成后再择一二大臣节帅镇守,革除边军弊政,积粟练兵,三年后可守如磐石,五年后可徐徐反攻,十年后可大收成效。子曰,欲速则不达,原州筑城,不可轻佻,不可焦躁,须长久经营方为良策。谨对。” 高岳对元载遗策的见解是,认可他的大战略,但不认可急于在原州筑城的具体战术,那样太急于求成,他认为更应该戒急用忍,先在泾原一带立下脚跟,以图长远。 刘晏连连点头,但他随后望着高岳,抬高了声调,“如有一日,小杨山人重新当路,木简换象笏,绿袍换朱紫,登宣政殿正衙,入延英殿问对,他要继承元载的遗策,急于在原州筑城,群臣附和,圣主赞许。高郎君这番灼见,又敢不敢、肯不肯在小杨山人面前说?” “不敢!”高岳大声利索地答道。 看高岳这模样,刘晏终于忍不住,仰面哈哈大笑起来,“高郎君,你可真是个大坦率的人。” 接着刘晏取出高岳送他的一角钢镚,“其实我始终最大的疑惑就是,郎君的这几枚奇钱。” 高岳抬眼一看,然后在心中大骂自己,当初肚子饿得是鬼迷心窍了,匆忙中把几个钢镚给了刘晏:现在刘晏手里的钢镚,正面清清楚楚刻着“中国人民银行”的字样,反面则是朵灿烂盛开的菊花...... 这该怎么解释? 5.诗中有呢语 “这到底是海东什么国家的铸币?居然有‘民’的字样,不知避讳,看来和我大唐并无交集,内里用料也是奇怪得很。” “晏相所言极是,这是晚生昔日在东都集市上,用百钱换来的数枚,至今晚生也无法参透内里的奥妙,想来拂菻、波斯钱币多铸其国供奉的圣人神祇,这海东之国所爱者应该是,应该是菊花吧?正可谓‘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高岳尽全力圆了谎,勉强搪塞了过去,然而背脊上燥燥地满是汗水,“对不起了元稹,谁叫你也对不起崔莺莺的。” “高郎君,这两句作得不错啊!”刘晏击节赞赏道,接着他手捏住一枚“海东钢镚”,细细抚摩着钱币背面凹凸有致的“菊花”,“唉,什么时候大唐能铸造出像海东菊花钱这样精良的钱币来便好了。” 说完,刘晏将钢镚收起,站起来,说外面雨已经停了,他要告辞,并赞扬高岳道,“三鼓你的行卷,刘某便好好地收下了,看来你确实为竹,而不是橘。” 然后他顿了顿,回头对高岳说,“不要忘记投省卷,此外价值二百贯的钱帛,我会让朝集使明日送至升道坊五架房处。” “可是晏相......”高岳带着很大的困惑,因为刘晏再也不问他和薛瑶英、杨炎和元载间的关系了。 可刘晏却没有回答他,而是径自走出巡铺外,他那胡人奴仆跟着,用毯子将拴在木桩的马给擦拭擦拭,上了马鞍,接着刘晏催动坐骑,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留在巡铺长桌上的,有一份卷轴,高岳展开看,名为《判文百道括》。 云钩雨消,长安城的秋雨这会儿已停止,高岳怀着忐忑的心情回到了五架房院子里。 他认为刘晏是欣赏自己的,可我唐的春闱进士考试实在太过于吊诡,天子、宰相、显要、名流、中贵人们都可能来横插一杠,最终结局如何,暂时还是不甚明朗。 棚头的给房里,他将云韶所赠的竹笥揭开,却见里面装着一件崭新的加襕冬衣和一件外罩的羊毛裘衣,高岳将其撑住搁在木架之上,却发觉内里用针线,系着张蜀地所产的彩笺,借着烛火,高岳看到了云韶清秀的笔迹: 寻春与送春,多绕曲江滨。 一片凫鹥水,千秋辇毂尘。 岸凉随众木,波影逐游人。 自是游人老,年年管吹新。 “这小妮子似乎诗中有话呢?”高岳看着看着,便浮现起云韶那肉肉又漂亮的脸庞来,还有那稚气未脱的娇憨模样。 突然他的心思,又觉得原本的梦中情人模板薛瑶英薛炼师“是否年龄大了点,心机城府是否也重了些?”似乎隐隐偏向于崔云韶这位小娘子了。 这时他翻到彩笺的背面,又有一行小字,“若文场不利,郎君可速入西川方镇进奏院。” “这是提示我去避难呢!”高岳哭笑不得,但接着他的表情却不由得渐渐严肃起来,“这场仗,无论如何要打下去啊!毕竟我在张谭老丈的墓前是起过誓的,何况为了韬奋棚,为了国子监,为了其他的一些人,我不可以输掉。” 月堂庭院处,淅淅沥沥的小雨又开始来了,外面的残枝开始摇晃,照在了堂内的格栅窗户上,斑驳一片。 月牙凳上,云韶、云和二姊妹背靠着背,坐在那里说着话儿。 因高岳这段时间忙于行卷,她俩好久都没看到他新的作品,加上秋霖不断,所以也是无聊得很。 “阿姊真是好心,不但送冬衣给那高三鼓,还给他寻了条后路。” “防秋的战士,也要按时赐春衣秋衣,高郎君马上面临的,也是一场厮杀呢!” “我父倒是挺欣赏这位学士的,只不过他是御史中丞,又不喜欢担负事情,估计也很难给那高三鼓通榜。” 听到这里,担心和忧愁又浮上了云韶的心头,她不由得抬起眼睛来,看着顶棚的繁花藻井,那边桂子和清溪二位婢女熏衣衫的雾气也浮起来...... 凄苍的胡琴和洞箫bgm再度自云韶的脑海里响起: 高岳坐在白雪纷飞的礼部南院庑廊下,砚台都结冰了,呆呆而绝望地看着书案上的纸卷,上面的策问都是乱七八糟的,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于是时务策一场刚结束,高岳就将她所送的衣袍反着穿在外面,又剃光了头发,假扮成个比丘,连喊着我不能死,匆匆忙忙地向西川进奏院里跑。 大明宫内,得知高岳私溜的皇帝勃然大怒,“即刻传京兆府、长安万年二县贼曹官、不良人,并传神策行营各镇子弟,翻掘京畿地三尺,也要给朕将那欺君罔上的高三鼓给抓起来,决痛杖二百四十!” 西川节度使的进奏院内,高岳眉毛和眼睛全是冰沫,跪在进奏官前号啕大哭,说自己认得仆射家的小娘子,而进奏院外,海捕他的不良人火把到处燃着,进奏官举棋不定时——父亲居然回朝来了,身后跟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位郎君,都是高门子弟,对高岳说这些全是来向我家阿霓提亲的,你是个什么人物? 高岳一把鼻涕一把泪,哀求父亲说自己和云韶才是有真情的。 “我家阿霓岂是你这个麻衣竖子能沾染的?”父亲哇啦啦暴烈地喊起来,一脚将高岳蹬翻在地,“拿我捆西蕃蛮子的绳索来!” “喏!”众将士齐声喊,震得进奏院瓦砾上雪纷纷落下...... 月堂中,哭得眼睛都红肿的云韶还在等着高岳的消息,结果何保母和众奴仆抬了个大盆盂走进来,云韶忙问这大盆盂里装着的是什么?高郎君又在哪里? “高郎君就在这盆盂里,满满都是。” “什么!?” “就是高三鼓的尸骸啊,府君抓住他,将他送入了大明宫内,皇帝二百四十杖把高三鼓打得尸骨为泥,都不成个人形的,咱们是用锹镢才把七零八落的他给铲到这盆盂里来的。” “啊,高郎君!”云韶不由得悲鸣起来。 谁想棨宝这小畜生,居然一纵而跃入盆中,欢实地啃咬吞噬起来。 刷刷,云和皱着眉梢,挥动着玉如意,将云韶眼前的浮雾给拨散开,连问“阿姊你魔怔了?” 这下,云韶抖了抖,才察觉自己刚才不知不觉又开了个黑漆漆的脑洞。 6.朝集含元殿 虽然只是个脑洞,但云韶的心理压力却格外大! 要是高郎君真的下第,被二百四十棍打成了满满一盆肉羹,那将是多么可怕的事。 于是乎云韶很明显心神不宁起来。 云和看出来,她很忧心阿姊,因为她虽然只十三岁,刚到及笄的年龄,却也看出阿姊现在明显心游到高学士那里去。 唉,这个穷学士到底有什么好的? 可关爱云韶的云和也只能对阿姊说,“现在相距春闱应该只剩三月时间,高学士到冬至日时,应该要和其他举子齐聚含元殿朝集,拜谒天子。随后就是元日直到十五,我父自朝廷里回宅,说陛下冬至和元日两场大朝会,因防秋将士曝于野外,都不准备庆贺了,连十五放灯也取消了。想来想去,也只有来年的晦日送穷.....” “我也要去送穷!”听到云和的话,云韶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毕竟这是她见高岳为数不多的机会——少女家毕竟要矜持的,不能老绕着男子转悠,不过得在关键时刻给对方以深刻的印象,高学生现在的穷,希望能通过正月晦日,将其祛除。 接着二姊妹又想起了在西川的父亲(伯父),便又起身,闭目合掌祷告,祈愿父亲能击破西蕃贼,得奏捷报。 冬至之日,大明宫含元殿处,长乐钟声声声急促,先缓后急,呼唤着人们勿作放逸昏眠,千余名各地举子身着麻衣,冒着寒风等候在禁门之外——此时天仍未放亮。 高岳身穿云韶所赠冬衣,身后立着韬奋棚共五十人上下的朝集队伍,排列严整有序,统一身着青色长袍,和四周人声鼎沸的各地举子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 “郑絪。”突然,棚官卫次公带着恨意说出了这番话。 领头的高岳果然见到,禁门那边站着郑絪,好像也是刚刚赶来,身后跟着批“彰辉棚”的举子。 卫次公话音刚落,韬奋棚的生徒们便全部将目光投过来,和卫次公一样带着仇恨与不屑。 郑絪见到高岳,好像也有些羞惭模样,便将脸转向了禁门之上。 “不用管他。”高岳很冷静地对着众人说到。 此刻,金吾仗院的鼓响起来,而后整座长安城,各坊的官街鼓一个接着一个接力起来,在阵阵鼓声当中,红日如捧而出:含元殿外的禁门隆隆推开,身着五彩缯衣的宦官中使们森然如鹤,立于门侧和殿前,宫墙粉壁仍昏,蜡炬星繁,其中几名宦官一看到高岳,便笑起来,好像已十分熟稔了,“这不是击登闻鼓的高三郎吗?陛下现在已驾临含元,马上诸位赴阙下时,可千万得看清围禁,不要胡乱走动,闹了笑话。” 另外名宦官掩口而笑,绘声绘色,“这个无妨,高三鼓对这里可太熟了,毕竟杀过个进出的。” 听到这话,其他几位宦官无不低头笑个不停。 宦官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韬奋棚的棚友在这群举子当中,服饰统一,步伐统一,进退有据,很娴熟地绕开含元殿之前的各处围禁,抵达到殿前的班次之内,毫无错乱。 其他举子就不容乐观了,有的误入围禁的荆刺当中不得脱身大喊大叫,有的则被绕糊涂了,居然走到东西朝堂那边去了,又被御史们呵斥着逐回,整个含元殿下人头沸沸,全无体统。 丹墀之上,朝廷四方馆的通事舍人走出,对着诸位举子高声宣读到:“卿等学富词雄,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可只有韬奋棚数列队伍在整肃聆听,其他举子早已吵吵嚷嚷,不成队伍,有的争着探着脖子,或者勾肩搭背,看含元殿上皇帝的车驾座位。 “圣人出来了,圣人出来了!”随着这些叫喊,皇帝果然自含元殿步出,绕着丹墀上走了圈,还特意在韬奋棚所在处稍作停留,说了当日朝集唯一的话语,“高三鼓,你的棚举止相当不错,像天子庠序里出来的,朕希望那二百四十杖打不到你的背脊上。” “拜圣人!”随着通事舍人这声叫喊,韬奋棚内的所有生徒都再拜舞蹈,其他举子还在呱噪不停,代宗皇帝很满意地对韬奋棚诸生徒颔首,接着就走往他处了。 皇帝也在等着高岳和韬奋棚真正的表现。 又过三日,西北、西南皆有露布捷报传入宫中:李怀光、温儒雅、李晟、段秀实等大将在朱泚节制下,击退西蕃对西陲的侵攻;西川节度使崔宁,也报斩西蕃军八千余首级,并夺占摧毁了西蕃所筑的望汉城。 代宗皇帝大喜,下令自大盈藏里取出无数财货,分赐将士们。 转眼间,大历十三年的正月元日,便在这举国欢庆大捷的喜庆氛围里来到。 雪还在不断下着,元日之时,刘德室亲自提着笔墨,在五架房的门前写下“渐耳”二字来,以求辟邪。 其实元日在门上写“渐耳”是个有意思的误会,武周统治时期,有个道士名叫斐渐,据说道行很深,于是有人就将他举荐给朝廷里的大官,信中说了这么句“当今捉鬼,无如渐耳。”那么“耳”就是个句末语气词而已。可传到民间来,老百姓都误以为这个人名字叫“渐耳”,便有了此风俗。 元月七日,双文又在五架房,给生徒们做了许多煎饼,以应习俗。 很快的春闱的日子临近,定在二月九日,也即是说入了二月,便要向礼部主司潘炎投考前的最后一份“省卷”,然后就是真正命运时刻了。 韬奋棚这段时间的功课丝毫没落下,紧锣密鼓。 高岳将刘晏给的二百贯,全都投入到棚仓里来:购置家具、纸张、笔墨,给诸人筹办冬衣、食物等,还要支付刻工的薪资,也是倾其所有了。 就这样,到元月二十九时,也就是晦日送穷的日子到了。 月堂内,崔家的各位奴仆婢女都忙着扫除庭阶屋架,云韶则咕咕哝哝,坐在榻上读着月令书,里面提到了为什么要在元月晦日“送穷”,是因为高阳氏有个儿子,整天喜欢穿破衣服吃粥,别人送他新衣服也要烧坏再穿,后来就在元月晦日死在陋巷中,便成为了“穷神”。 “呀,这高阳氏之子和高郎君是不是祖先和后裔的关系!”小娘子不由得多想了一节。 7.云韶送五穷 这云韶先是装病,在整个夏天都贪看高岳的行卷巨编,未能返回西川,深秋季节西川里唐家和西蕃又发生战事,更是回不去——到了冬季,云韶索性赖在月堂和叔父家,与云和作伴,度过了元日新年,便一下赖到了大历十三年的初春。 不过这还不算完,云韶因记挂高岳的礼部试,心想若是不中,自己得好好留在长安城,可当高郎君的退路。 至于高岳再次下第的话,跑到西川幕府内能做什么,以后二人将如何相处,和父亲又如何相处?云韶暂时没法子想那么多。 另外,其实云韶也不清楚高岳对她的心意到底是什么。 不过之前高岳回了她的那彩笺,一句话说得很利索,“来年若得长安春色,必将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送于小娘子。” 这下,云韶的心便又稍稍喜悦安定下来。 她今日打定主意,要去见高郎君一面。 此刻在五架房,烟火缭绕,欢声笑语,生徒们上上下下,有的在掸屋梁上的灰尘,有的则在洒扫院落,然后众人将积灰放入箕畚当中,宋双文和刘德室再于箕畚的灰上盖上七枚煎饼,由高岳端着,扔到北曲街中的通衢上,这便是“送穷”。 但还不够,扫除了灰尘,不过是送一年之穷而已,尚不能达到改命转运的目的。 “谁能编草鼠草马之类的物什?”黄顺立在五架房院子中央,对过往忙碌的生徒问到。 又是那位勤学好问的李桀跑过来,说黄库头,小的不敏,但也略会。 于是李桀和几位生徒接下来坐在院子墙下,用柳条编成个车辆模样,又用草编成个舟船,然后李桀又编个惟妙惟肖的牛,系在“车上”,又用布切成个帆的模样,插在“船上”。宋双文端出热气腾腾的炒米和面糕来,倒入到“车”和“船”中。 而后高岳、解善集、卫次公、刘德室、黄顺、李桀、顾秀等棚友依次站立在这柳车和草船前,齐齐长揖,举办了真正的“送五穷仪式”,朗声说到: “闻子行有日矣,我棚不敢问所涂,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挚俦,去故就新,驾尘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棚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子之朋俦,非六非四,在十去五,满七除二,各有主张,私立名字——曰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是为五穷,凡此五鬼,为吾五患,饥我寒我,兴讹造讪,能使我迷,速速而去,不可复还!” 原来这帮穷生徒,心想若想早日进士登第时来运转,便不能不把“智穷、学穷、文穷、命穷、交穷”这五位趁着元月晦日给送走,之所以备下炒米、面糕之类,也是希望他们吃饱后,早点滚蛋。 谁想,高岳亲眼瞧见,那柳车和草船里装着的炒米面糕冒出的热气,渐渐真的幻化为五只张眼吐舌的小鬼,隐隐约约绕着院子上空,还在嗤嗤言笑,“高子阳,高子阳,虽然你现在改名叫高岳,但咱们也算是老相识了......在那个时代我们兄弟五人就跟着你形影不离,你本来是可以打小衣食无忧的,是咱们让你家财运败掉的,上学后以你的成绩是能入金融系的,但是咱们鬼使神差让你入了历史系这种红牌专业;毕业后,你本来可以和那系花在一起的,但又是咱们作祟,让你重新成了单身狗,只能混迹在丝路影视城当编剧——现在你到了唐朝来,还没怎么样呢,就想赶咱们走,对得起这二十五年咱们对你的恩德吗?高子阳,你的命运,就永远交给我们伍来守护吧,嘻嘻嘻嘻!” “可,可恶,没想到,人真的有气运这么一说?这五穷不走,怕是今年春闱还要遭殃。”高子阳这位坚定的历史唯物主义者,现在已经彻底变修,但他看着这五只色彩各异,由烟雾化成的“穷鬼”在自己头顶盘旋喋喋不休,根本无可奈何啊! 谁想这时那五只穷鬼突然惨叫声,叫到“她来了!”便立即在半空里迸散于无形,如声霹雳而过,高岳再仰头望时,发觉已无迹可寻。 她到底是谁?为何五穷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那边,卫次公点燃了柳车、草船、纸牛和布帆,熊熊火焰腾起,意味着五穷真的滚蛋了。 而高岳心思一动,他急忙推开五架房的院门。 门外十尺远处,崔云韶身着灰白色的轻裘,红润如花,双手捧着青囊,刚好下了钿车,正立在雪地当中,看到了高岳,便甜甜地笑起来。 “仆射家小娘子。”高岳心中好像明白了云韶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郎君,此为百谷花果囊,本是次日中和节(二月初一)该馈赠的,今日,嗯,今日恰好路过五架房,特送于郎君。” 高岳接过来,解开青囊,发觉里面盛着花白色之蓬,杂着各色谷子和花果,云韶一本正经地按照月令书所言解释起来:“元月晦日送穷,二月朔日迎富,所以做了花果青囊,祝高郎君文场大捷,令节仲和......阴阳交泰、天地和同。” 这会儿刘德室走出,急忙送给棚头两壶酒,低声说了两声,意思是仆射小娘子赠你这么好的百谷花果,你不能不回礼啊。 “小娘子,这是我棚自升道坊里购得的上好的宜春酒。” “郎君所赠的酒,云韶收下了。” 这时候,二位婢女桂子和清溪上前,对小娘子说马上要去中丞宅第,不要在此逗留太长时间。 “是马上要走吗?”云韶反问道。 桂子没想到小娘子会如此当众问,便支支吾吾地说,暂且不急。 曲江两岸的树木都裹上了霜雪的银色,宛若灿烂的白花,解冻的河流声音淙淙,云韶披着灰色的轻裘,向着龙花尼寺的河岸慢步走去,高岳就跟在他的身后,理由是陪伴小娘子去尼寺礼佛。 两人走走停停,虽然话语不多,但却很有默契的样子。 待到了龙华尼寺前山坡处,一棵高耸的松树下,几名小童正提着个黑色的团状东西笑着,几只灰黑色的喜鹊则凄惨地叫着,绕着小童们飞来飞去。 8.都堂投省卷 云韶急忙走上前去。 果然那些小童手里拿着的是喜鹊的巢,雪地上还有几只嗷嗷叫的喜鹊幼崽,周身还是嫩嫩的绒毛,躺在那里,叫得非常凄厉。 “这是在干什么?”云韶赶忙问。 一个胖男孩手里举着木燧,对云韶说到,“我们要烧喜鹊窠。” “为什么?” “元月烧喜鹊窠,可避兵灾。” “这样损伤生灵,岂是避灾之道?” 高岳便上前,给了小童们些钱,说不要烧。于是那群小童就将喜鹊窠还在了高岳的手上,便取过钱来散着跑开,但那要钻火的小胖子却被高岳给拽住了。 云韶蹲坐下来,将喜鹊幼崽一个接着一个小心捧起,放回到窠里,这时五架房的棚友取来个梯子,那小胖爬着梯子将喜鹊窠安了回去,高岳再额外给了他点钱,让他走了。 树干下,云韶仰面合掌,而高岳则看着树枝上黑色的窠,真的是想起了刘晏曾对他说过的话语,皇城鹊和民间的喜鹊就因为栖息的树枝不同,命运却有如此迥异之别。 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在长乐坡,于张谭墓前所说的那句话,“自即日起,我高子阳愿在皇城安上门灵鹊树上,占取一枝。” 这时云韶回头看着他,这位美丽的女孩子,她鼻尖上微微冻得有点点红,接着他又仰面看看树桠上的喜鹊窠,冬日的阳光笔直地照下来,被雪反射着,温暖地让他睁不开眼:他在穿越前,因沉迷学习,已单身了二十五六年,没想到到长安城来后,也还是不断在刻苦学习备考,现在他感到有些倦了,他忽然也有了构筑个“窠”的冲动...... 可高岳在这个月是无暇过多考虑这事,因为他马上就要和整个韬奋棚,前往都堂礼部投省卷了。 投省卷,和普通的投行卷是不同的。 唐朝参加进士考试的举子们,造访权贵门第,献上诗赋词章,来博取赏识,这便是投行卷。当然投行卷有一些忌讳的,比如你一卷多投是不好的,还有用旧卷去投也是要遭非议的,更要注意行卷的格式(之前高岳给云韶小娘子投卷时就很注意格式要求,显得自己很重视很认真,让小娘子颇是心旌摇曳了番),还要特别注意避讳,不但要避自己家门的讳,还要避投卷对象的家讳,不然结果将会非常糟糕。 如果说投行卷自考试前年的深秋十月开始,一直可到考前的话,那么“投省卷”便是时间固定、地点固定的:它要求举子将往年最得意的旧文编撰成集,统一交付到礼部贡院里,再由礼部主司统一审核,作为春闱试定夺榜单的参考。 高岳去参加大历十二年春闱时,那个死鬼也就是被烧掉的,已投过省卷了。 可十三年的省卷,必须他自己去投。 所以说到这里,高岳也明白,自己在大历十二年被礼部黜落的原因,除去诗赋杂文拽白外,怕是在省卷时就已不入潘炎的法眼了。 为什么要投省卷?其实很简单,天宝元年礼部侍郎韦陟主持当年春闱时,认为之前“主司取与,皆以一场之善,登其科目,不尽其才。”意思就是我们大唐科考,就那么一场定胜负,对有些应试能力不佳的举子不太公平,另外大家考试时被韵脚、时间限制,也很难写出什么锦绣词章来,这样取谁还是不取谁,说服力不够(大家写的都那样嘛,半斤八两)。 所以韦陟就要求举子在考前,将昔日的得意之作交到他这里来,这样他再放榜便能更加客观些。后来,便形成了固定的向礼部“投省卷”的制度(礼部为尚书省六部之一,故而叫省卷)。 投省卷,虽然是举子每年都要做的事,但时间却不一定,或在前一年的冬至日前后,或在来年春闱前某日,全看礼部主司如何安排。 而潘炎要求的时间,则是二月五日。 当日,高岳在天麻麻亮时就起来,站在庭院当中,很快各位棚友都齐聚起来,大家脸上的表情虽然努力平淡,但其实高岳知道他们心中都很激动紧张——投省卷的成败,仅次于春闱本身。 “我们走。”高岳深吸口气,对卫次公、刘德室等人说道。 双文这时追出来,塞给刘德室份煎饼,嘱咐他不要紧张,在投卷前可再细细查验番,不要犯讳,卷首定要注意:卷首,即是举子省卷所选取的诗赋,誊录再开头,那肯定是举子最感得意的首,因为主司也和现在阅卷教师一样,“因时间关系,批阅一份作文不能超过多少秒,正是如此,所以批阅作文我往往看个题目、开头再看个结尾就可以给分了呀”,这样卷首能否让主司满意,便非常重要。 潘炎坐在礼部都堂里,各路投行卷的举子自庑廊和门厅里一个接着一个走入。潘礼侍怕麻烦,便让京兆府解送的十位举子先来投,而这十位当中就有国子监的五位,即高岳、刘德室、卫次公、黄顺和李桀(其他生徒继续由礼部下属的国子监解送)五人,剩余的五人便以郑絪为首。 很快在潘炎的高案前,郑絪和高岳很快就自两侧庑廊各自走出,狭路相逢。 不过让潘炎感到意外的是,二人的表情都很平淡,好像根本不认识对方似的,没有惯例中举子争执的冲突。 潘炎轻咳两声,说二位都是白衣卿相、名动京城的人物,便可各自投卷。 “请郑文明先投。”高岳很客气。 “不敢,烦请高逸崧先投。”郑絪也十分谦让。 “也对,毕竟郑郎君还短欠我十贯钱,那便我棚先投。”高岳猛地来个一击,让郑絪立刻面红耳赤,接着就迅速先将刘德室等人的省卷投了上去。 潘炎果然只是翻阅各人省卷的卷首,接着微微点头,对卫次公、解善集和李桀都加以赞扬,说文辞赡富,颇有可观之处,尤其是卫次公,去年遭了意外,今年应可折桂——说得卫次公喜形于色;而黄顺和李桀也都相当不错,在这一两年内及第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很快,潘炎将目光投向了刘德室的卷首。 9.废园求状头 高案下站着的刘德室顿时握紧了拳头,十分紧张。 高岳捏捏他的胳膊,宽慰他要放松心态。 “哦,芳斋这卷首的两句,可谓金句!”谁想,潘侍郎对刘德室的诗句格外垂青,大加赞扬,“隔岸水牛浮鼻渡,傍溪沙鸟点头行——端地是不错,不错!芳斋困于科场十五六载,今年怕是本礼侍要当你的伯乐了!” 高岳开心地看到,刘德室浑身因为喜悦而发抖起来,脸颊都浮上了火烧般的红色。 “逸崧,你的省卷呢?” 在潘礼侍发问后,高岳便躬身,郑重地将自己的文卷奉上。 潘炎唔的声,点点头,便打开卷轴,结果一下子映入眼帘的卷首,便还是那《虾蟆》: 坐卧兼行总一般, 向人努眼太无端。 ?欲知自己形骸小, 试就蹄涔照影看。 “这!”潘炎当即怒气就翻涌上来,心中想“上次就发过话,说你这诗太过粗暴不堪,居然毫不接受训诫,还把这诗摆在卷首,岂不是藐视本主司?” 但他刚准备发作时,却发觉摁在卷上大拇指的旁侧写着行小楷,“内有槐北疑案集录最新编附于其后”。 “咳咳咳!”潘礼侍激烈咳嗽起来,来掩饰自己,而后随口说了句高逸崧的诗赋有些不通,便转了下身,让郑絪和他的彰辉棚投卷。 郑絪所献上的省卷卷首,为他所作的《繁露赋》,潘炎看后亦击节赞赏,再加上先前他因《通天台赋》有意设置的韵脚犯了郑絪先父之讳,而过意不去,便几乎当即承诺,要给郑絪进士及第了。 郑絪得到礼部主司如此赞誉,当时就很自得,看了立在旁侧拱手的高岳眼,意思是大历十三年的春闱状头我志在必得。 京兆府所解送的十名举子投省卷完毕后,潘炎便立刻叫礼部的员外郎替自己审核其他举子的省卷,自己则携着高岳的行编,迫不及待地走入到礼部都堂的厢房里,准备将新的《槐北疑案集录》一睹为快。 结果往下拉开卷轴,潘炎却发觉《虾蟆》这首诗的后面却是空空如也。 “高三鼓,胆敢戏耍本主司!”潘炎怒发冲冠,站起来焦躁地直跺脚:这最新编的《乐游原当众刺人案》凶手迟迟不能揭露,胃口比先前的《金吾大将军墓室七尸案》这个密室作案还要吊的更足。 还在生气时,外面的阍吏走进来,说高三郎正在礼部南院旁侧的左威卫府恭候大人呢,尚未离去。 潘炎气呼呼地离开都堂,迈过横街,来到了左威卫府。 左威卫府此刻早已名存实亡,房屋也是年久不修,到处是坍圮的墙壁门窗,还有横生的杂草灌木,十分荒芜。 见到立在那里的高岳,潘炎气不到一处来,“如此行卷,是何道理?” 高岳不慌不忙,“礼侍,逸崧只求今年的状头。” “高三说话为何如此狂纵?原本常相根本不许你登第,是本主司爱你之才,才准备在进士科正榜名额后再拟一‘缀补之单’,额外再取五人,你便在这五人之内,由此来瞒过常相,所以说本主司已尽力了。而你却居然要状头,简直荒诞。”潘炎拂袖说到。 “那我以后不再给礼侍写下去了。”高岳很平静。 “你!难道你以为我唐的士子,就没个人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吗?” “没有啊,舍我无他。” “我,我黜落你的第。” “那我可要被京兆府杖杀,此后槐北录永绝矣。”高岳慨然而坦然,仰面说到,“那样也将辱没潘礼侍的爱才美名,不妨礼侍许我状头,以后你就是我的座主,我是你的门生,槐北录你一人专享。如何,晚生料得晏相也是如此想的吧?” “我......”潘炎恨得牙痒痒,又是唇舌干燥,眼睛都快冒出火来,却又无可奈何。 最终他示意高岳靠近些,看看四下无人,便低声说,“杂文诗赋对你还是弱项,你看看今天郑絪所献的繁露赋,要超过他真的很难,若郑絪不当状头,你这个高三鼓又怎么服众?” 高岳见潘侍郎的语气已有所松动,心想突破防线的时候到了,就正色对潘炎说,“照礼侍的说法,礼侍已拟好了今年榜单了?” 因为潘炎明确说“若郑絪不当状头”这句话,再加上先前说什么“缀补之单”,可谓昭然若揭。这在唐朝也是司空见惯的:主司在正式春闱前就基本将榜单拟好,然后视实际情况微调。 对此潘炎也不否认,于是高岳就说,“礼侍想让这榜单让常门郎认可,还是晏相认可?” 潘炎奇怪地望了他两眼,怎么高岳这小子数日不见,居然“晏相”、“晏相”地叫起来了——他什么时候和我岳丈如此熟稔了。 下面只见高岳不慌不忙,自怀里掏出个薄薄的卷轴来,潘炎一瞧,居然是《判文百道括》,随后高岳索性翻开书页,露出了刘晏独有的钤印。 这! 高岳表情依旧平和,对礼部侍郎娓娓道来,“其实先前晏相已试过我的策问,还留下了这卷百道括......” 潘炎皱皱眉头,心念难道岳丈真的认可了这位,不然他会直接将这判文百道括给他?要知道试判文,可是吏部的关试才能用到的,而关试又紧接在礼部试后,如高岳不能登第的话,那岳丈给他这个则毫无意义,而刘晏是从来不会做无意义之事的。 最后,左威卫府的废园当中,潘炎长叹一声,心中打定主意——我是礼部主司,取谁与否,文柄在我,再加上有岳丈的支持,其实真的不用畏惧那区区常衮。 于是潘炎便对高岳说,“高三鼓,既然晏相、萧散骑和崔中丞等都引你为知己,本礼侍当然也心领神会。可你认为该如何才能在杂文诗赋上压过郑文明?” “那得看此次春闱诗赋要作什么了......” 潘炎压低嗓音,站在废园篱笆下,对着高岳比画了数句。 话刚说完,高岳便连声称不敢忘礼侍的恩德,潘炎也立即缄口,两人各自领会。 高岳拜揖后,便离开了左威卫府。 10.是他不是他 几乎同时,政事堂内,常衮自几名书办那里得到确凿的消息:郑絪今日的投省卷大功告成,礼部主司潘炎极为赞赏他的繁露赋,在场举子都有目共睹,看来是要将今年的状头给予郑的。 “那高岳呢?” “礼侍当场说他的省卷不通。” 常衮听到此,哈哈笑起来。但他很快找到名心腹书办,“郑文明之前对我说过,那高三鼓去潘礼侍家投过行卷,似乎写的是小品之文,还颇得潘的赏识——而投省卷这么重要的场合,潘礼侍公然说高三鼓的卷首诗赋不通,太让人生疑了——莫非他俩私下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交易?” “那依冢宰的意思......” 常衮摸摸胡须,“潘炎最可能做的,就是卖题。咱们不妨来个将计就计,不妨先让高岳名字出现在登第榜单上,谁都知道他是个不通诗赋的,去年春闱杂文场几同拽白,而后我将亲自向圣人天子申诉。” “冢宰是要陛下覆试?” “没错,你难道不知道,‘拽白’此词不正是来自覆试吗?”常衮冷笑起来。 那还是天宝二年时,玄宗朝的御史中丞张倚之子张奭去吏部参加考试,当时知铨选的为吏部侍郎苗晋卿,因其时张中丞正得宠,苗欲卖好,便将张奭取为第一,结果一出天下喧哗,谁都知道张奭素无文学,此舞弊行为甚至惊动安禄山,安便向玄宗申诉——玄宗亲自覆试于花萼相辉楼,结果铨选录取的六十多人,及格者十不过一二,尤其张奭提笔竟不能下一字,交了白卷,是为拽白。 结果自然是圣主震怒,苗晋卿直接惨遭贬谪。 常衮也正是想由此,到时不但能落高岳的第,要他的命,还顺带能打击到潘炎,与其身后的刘晏势力。 “高三鼓,你若是在覆试里拽白,怕是交的不是白卷,而是命!” 这时候根本不知情的高岳,正走出皇城的安上门,看了看那棵大树上栖息的灵鹊,一排排黑压压,其下的贡品和燃起的香雾冉冉,几只企图来此夺食的寒鸦,被成群的灵鹊凶狠逐走,禽类争斗的喧哗声,格外得刺耳。 面露喜色的刘德室和卫次公,及其他的棚友,正在门外街道等着他。 高岳见到他们也非常开心,“诸位,这次投省卷咱们国子监棚可以说是旗开得胜的!” 众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尤其是刘德室更是潸然泪下,哽咽到无法言语,“本主司怕是今年要做你的伯乐了。”潘炎的这句话,他等了足足十五载春秋了! “走,咱们回五架房,饮宜春酒去。”卫次公提议道。 高岳这个棚头笑着对诸位说,喝酒倒是可以,但不能贪杯,此外回去后告诉宋双文,临近春闱的这数日买些好酒好菜来,好好给诸位应举的生徒养好身子。 众人哈哈笑起来,高声唱着“今朝痛饮宜春酒,明日无需买春钱。”勾肩搭背,沿着街道,向升道坊走去。 买春钱,是唐朝下第举子失意后,其在京的亲戚朋友凑钱为他置办顿酒席,既然不能如新进士那般一日看尽长安春色,便只能央别人买些“春色”来安慰自己了。 韬奋棚的生徒们,已有了信心,再也不用筹措“买春钱”了,他们要的是来年满曲江的绮丽春色! 结果刚走到平康坊时,一名举着幌子的道士慢吞吞自那边横街走来,恰好与高岳等人撞在一起。 刘德室看到这道人,吓得急忙缩脖吐舌,对方正是桑道茂。 先前他受高岳指示,在东市铁行桥处和算卦的桑道茂针锋相对,还记忆犹新——可当时因刘德室粘了许多胡须假发易容,故而此时桑道茂却没认出他,看着这几位都穿着太学生的深衣冬袍,心想定是刚刚去南省都堂投完省卷的,便不由得多瞧了几眼。 生徒们也停下来,和桑道茂对视着。 桑道茂先看到的是卫次公,便赞叹道,“好学士!” 卫次公纳罕地指指自己,桑点点头,“公真有国器之才,此后将侍奉天子,参预密务,不可限量。” 接着桑道茂瞧瞧刘德室,刘吓得别过半边脸去,只露出个左脸来,桑便也笑着点头,“公是大器晚成的相貌,此后福禄长久,当有百岁之寿。” “谢,谢炼师吉言。” 这下随行的其他人都来了兴趣,忙问自己如何,桑道茂一一说明,“诸位三五年内,都将登第有所成。” 最后只剩下高岳,当然高岳身为个历史唯物主义(已变修)者,自然是不相信这些相面之学的,便笑笑说,“我就不必了。” “棚头,棚头要得要得!”众人笑着说。 谁想桑道茂见到高岳面相,顿时脸色惨白,急忙仰面顺着平康坊墙鸳鸯瓦的上空望去,原本还算晴朗的天,顿时雷电烧云,红红白白震闪个不停,便颤抖着身子不断说“是他又不是他”,也顾不上对高岳说个什么,就举着幌子,低着头抬起草履,没命朝着北面跑去,居然不留一词! “什么是,是他又不是他?”众生徒看着棚头,大惑不解。 高岳望着桑道茂丧魂落魄的背影,若有所思,但转眼间又对众人说,“这牛鼻子神神叨叨的,不用理会他,我们回五架房喝宜春酒去。” 大历十三年二月九日,长安城自凌晨起,就纷纷扬扬卷下一场极大的春雪,御史中丞崔宽宅邸,在此留宿的云韶因夜不能寐,便提前起榻,披着轻裘,立在中堂前的门帘处,睁着亮闪闪的双瞳,看着寒风里穿梭在庭院树丛里的雪花,于墨色里划出道道银白色轨迹,其中数片飞入到她的掌心处,沁凉沁凉的,云韶将手腕抬起,那雪花早已化掉,无迹可寻了,随后她将手掌合十,“高郎君,可一定要平安登第......” 堂内榻上,披散着秀发的云和将枝灯上的残烛点亮,接着望着阿姊的背影,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不过云和当然明白,今天是大历十三年春闱礼部进士试的日子,那么自今日起,那高三的命运将会走向何处呢? 正在她思索时,皇城那边的鼓声一下一下,穿过密不透风的飞雪,准时地隐隐而来。 11.再战小宗伯 胜业坊鸣珂曲写经坊,听到鼓声的吴彩鸾也早早起身,望着天空索索落下的大雪,接着回身,看着案面上横着的鸡卵,将其扶起,用手指轻轻摁住尖儿,眼神专注,喃喃着:“鸡子卜,鸡子卜,庇佑逸崧登第,若立起来,逸崧可就登第了。” 接着啪声,吴彩鸾下了劲,直接把鸡卵下面给压碎了,让它笔直站稳在案上。吴彩鸾接着利索地拍了两下巴掌,说这样便可以,谢谢鸡子神,谢谢。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端坐在小山屏前的床榻上,望着对面梁上的《韬奋棚图》和自己所题的字,也是思绪不宁,旁边芝蕙正在举着铜熨斗,在水汽烟雾里熨烫着炼师的一袭衣衫,正当她要拽出熨斗下的衣帛时,却被瑶英伸来的拂尘给摁住了! “炼师......” “芝蕙,你这样做是拽白(帛和白读音相近),大为不吉,想逸崧死吗?” “不,不,芝蕙不敢!”芝蕙吓得魂不附体,急忙俯下身躯请罪。 薛瑶英倒没有继续责怪自己婢女,而是收回拂尘,缓缓闭上漂亮的眼眸,“高岳,可得争点气,一定要登第——你还欠本炼师两千贯钱呢!芝蕙,芝蕙,你看你看,你把我羽衣都烫皱起来了......” 平康坊北曲,同样难以入眠的王团团听到有人在叩门,便急忙起身,走到院子里问是何人。 “是鄙夫。”那个有些羞涩的声音传来。 王团团急忙拽开门,身着白色长袍的独孤良器立在门外,雪落在他的幞头和双肩上,染了一大片。 “鄙夫今日要前往小宗伯,特来向团团辞行。感激竟年来,对鄙夫诗赋的指点。”说完,独孤良器端端正正地俯身,合叉手指至额前,对团团行礼。 “郎君何须多礼!”王团团急忙还礼。 接着两人静静地相对会儿,独孤良器便转身,踏着街道上的白雪,背负行装,头也不回,向皇城的方向吱呀吱呀地走去。 禁苑中的神策军营房内,刚刚得胜随军而还的蔡佛奴,与母亲、住住等人一起跪在供案前,合掌祷告,“上告一切诸佛,诸大菩萨,泰山府君,平等大王,五道大神,天曹地府,司命司禄,土府水官......愿高郎君文场得捷,名列黄榜......” 五架房棚头给房内,高岳已缠好幞头,披上了云韶所赠的冬衣,在面前的书案上,摆着云韶另外个赠物,百谷花果囊,囊已被解开,高岳自内里取出数颗红豆,生放入口中,嚼动嘎巴嘎巴有声。 当他推开了房门,发觉院子里,背好行装的生徒已站得雪中站得密密麻麻。 漫漫而行的火把里,高岳回过头来,望着落雪里的五架房,及远处模糊不清的曲江轮廓,还有水渠那边的高树上,他和云韶救回来的鹊窠,借着雪地反光勉强能看清。高岳笑笑,接着将肩头的竹笥往上凑了凑,便再也没有回顾——在他眼前,坊墙间的街道是笔直往前的...... 光宅坊内,“糊涂!”刘晏挥动袖子,“那高岳要状头,你便许他,岂不知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常衮那边,也许早就......” 遭到训斥的潘炎,急忙拱手而立,话也不敢回。 令狐峘在旁对刘晏说,“晏相此事怎么办?” 刘晏皱着眉头,嗓子都有些哑,“你俩岂不知拽白这词由何而来?” 潘炎和令狐峘都沉默不语,无不感到骇怕。 要是常衮真的要借此发难,那可就...... 可刘晏却捋着胡须,“云君你害怕的是常门郎?错,其实我们都着了高三鼓的道了,他来你处要挟状头,绝对是场精心准备好的赌博。” “晏相的意思是,高岳早就明白常门郎要对他不利,而云君既是知贡举的礼部主司,又是您女婿。所以他......”令狐峘似乎明白什么。 “没错,高三鼓是逼我们要保他的状头哇!如果我们不从,高岳就会在遭京兆府痛杖前,向圣主面对面检举,云君将今年贡举诗赋题目泄露给他,这样我们会极度不利;如果我们给了他状头,那么常衮一旦发难,我们必然要将错就错,誓死保住他的状头,不然也等于默认云君泄题舞弊,这样这高三鼓便毫不用费自己的力,若囊中取物般。” “请,请临时改诗赋题目。”潘炎额头和鼻翼上都是汗珠。 “傻瓜,高岳是奔着状头来的,你改诗赋题目,是要黜落高岳吗?还是常衮就不会动手了吗?”刘晏大摇其首。 “婿只是不知岳丈当初为何将珍藏的判文百道括送给高岳。” 刘晏这时嘿嘿笑起来,“因为我喜欢他的策问,现在我更明白,这高三鼓为什么能在上无交下无援的情况下搅得满城风雨了,看来长安的风雪没能冻馁他的翅膀,终究这家伙还是要奋翼决飞的。二位,既然我唐设科取士,是为国选贤的话,那么便取高岳为状头好了!”接着他看着天空乱雪里露出的微茫晨色,暗自说到,“那日你的策问说得倒是不错,若是将你的策略束之高阁那就太可惜了,本吏尚似乎还是要给你这个机会的。” 令狐峘和潘炎都大吃一惊,“那常相......” “将计就计。”刘晏冷笑着,他面对常衮的咄咄逼人,也是不会束手无为的,不如就将今年的贡举,当作反制他的机会好了,让他以后少来找我的麻烦,“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常衮已开始联络翰林学士院的钱起等人了......我们也得留个后手,云君有些消息不知道你有无注意到?“ “敢问。” “高三鼓的文章,都有哪些人向你举荐的?” “崔中丞。还有萧散骑。” “崔中丞胆小无能为也,萧散骑,这也是你有意向我释放的某种讯号吗?”刘晏眯缝起小眼睛,嘿嘿不绝,“高三鼓,你搞的好大的阵仗啊,该说你大坦率还是大奸邪呢!” 礼部南院的大门隆隆被推开,吏员所举的火把光耀着粉壁,高岳和郑絪,分别立在台阶的两首,接着互相对视下,便齐齐走入进去,分居东西庑廊下,都坐在了首席上。 风雪越来越大,咫尺间几乎不辨人貌,高岳觉得鬓角都结冰了,他铺开了茵席,又在其上铺上了层毯子,接着跪坐下来,将手伸出,又将五指反复舒散再合拢,血液微微开始了回流,“国子监太学馆生徒高岳,已做好准备,来吧!用这一年的准备,奏响我在大唐征途的号角。” 12.竹之为箫赋 因礼部南院的风雪太大,待到潘炎走到两庑廊间的正厅时,便对举子们说因天气寒冬,又有大雪,便不设香案,各举子自处便宜即可。 果然今年,潘礼侍又改变了考试的顺序,“以诗赋为首场!” 听到此后,西庑廊下坐着的郑絪,隔着风雪望着对面的高岳,得意地笑了。 而高岳却也端坐在书案的烛火下,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伸伸手腕,扳扳手指,接着扭动几圈脖子。 “高必先。”高岳这时听到了这声呼唤,回头一看,原来是独孤良器,两人热情打着招呼,“今年杂文诗赋如何了?” “有信心。”独孤良器放下行李和席子,很有自信地说道,“高必先呢?” “希望昊天不负于我。”高岳只是如此回了句。 另外边,刘德室和卫次公也来到坐下。 “借过借过。”卫次公此次吸收去年惨剧的教训,专门背着个大箱子,自拥挤人群的里艰辛走来,左右摆动,把其他举子的器具撞得咚咚散落,接着卫次公再度坐在庑廊的屋檐下,他也不取下那箱子,而后自两边抽出了竹制的滑杆,形成个小小的棚架,罩在头顶上,接着又搭上了厚布蒙好,然后卫次公拍拍手,才算是心定——这样别说是瓦片,就算是墙砖跌落,也砸不到我的砚台和文章。 而高岳则恰好被卫次公挡住。 “难不成他要让刘德室给自己作诗?”郑絪心惊了下。 这面,潘炎已经开始让学官报出了今年诗赋的题目,“此题为临时所出(潘炎其实在掩人耳目),关于器用的,本礼侍前面有帘,诸举子膝下有席,帘席皆由竹而制就,请以竹为题,韵脚为‘瞻彼淇奥,绿竹如箦’,可不依次,各为一赋。” 此言一出,举子们都轰动起来,今年居然是以“竹”为赋! 这个赋题吧,你说难,于情理不合——没有出任何礼经里的生僻字眼为题,更不要求依次压韵脚; 可你说容易吧,也不尽然,举子再也不好引经据典来凑字数了,并且题目关乎日常所见之物,想要别出新意还真有些难。 这个题目就连郑絪也眉头紧锁,颇感为难,他搓着自己有些冻僵的手,下意识向对面望去,却见到高岳隐隐喜上眉梢的模样,好像势在必得,“怎么会?在投省卷时潘侍郎还说他作诗粗鄙不堪呢,现在却好有自信的样子。常相曾对我关照过,假如高岳是这副轻松表情的话,那么就表示他绝对有诈!” 可正想着,卫次公背着的那个厚布凉棚,随着他的动作摇来晃去,就像面大幕,将半个高岳挡在其后,郑絪一面琢磨这诗赋该如何写,另外面又在那里不断“监察”高岳的动静,关心则乱,便在席位上东挪挪,西蹭蹭,情绪逐渐焦躁,内心一团乱麻似的。 卫次公动笔了,刘德室动笔了,那边独孤良器也下笔了——高岳将笔蘸墨后,也气定神闲地落笔了。 而后整个东西庑廊点着丛丛蜡炬,烛火于寒风里摇来摆去,光亮里举子们有的枯坐冥想,有的则笔声娑娑...... 渐渐天大亮,但是风雪天气,根本没有什么阳光可言,不知何时,昏暗又不断笼罩下来,所以举子们点的蜡烛几乎就没熄灭过。 “糟糕,按照规定,不管到了什么时刻,只允许燃完三根蜡烛就要交卷了!”郑絪醒悟过来后,却看到自己只写了寥寥数行,而蜡烛已换上第二支了,便不敢怠慢,也不去看高岳了,只能先顾及自己,硬着头皮勉力写下去。 待到收卷时刻,高岳、刘德室、黄顺、卫次公,乃至独孤良器,似乎都很自得,而郑絪反倒被高岳搅乱了心理,只发挥了平日里七成的实力,不由得大为懊恼,因首场诗赋本是他的得意专长,这下给他带来的心理影响,反倒额外沉重。 入夜后,潘炎观高岳的赋,写的是《以竹为箫赋》: 智者创物,皆有其用,箫干之身,谓竹于淇,原夫梁苑,猗猗翠绿。吸至精之滋熙,条畅罕节;托身躯于后土,苍色润坚。朝露清而陨其边,玉液浸而承其奥。至于秋蜩吟声,玄猿长啸;孤鹤悠娱于其下,群禽翱翔拂过其颠。 竹之为帘,饰闺馆而锦屏镀辉;簟之为箦,敷高堂而广狭有准。然察其素体,翔风萧萧径其末,清净幽隐而弗喧,惠而不费,因为洞箫。斯哉美竹,岂备物而致用,亦道同于君子。尽般匠之工巧,甘剖节而离根;衡夔妃之准法,奉荣光而再穆。带以象牙,文理丰瞻;锼镂离洒,绛唇错杂。若乃徐听其曲,廉察其歌,风鸿鸿而不绝,优娆娆以婆娑,翩绵连以牢落,漂乍弃而为彼。 聆其妙声,其言蔼如,则优柔温润似静女;闻其巨音,周流泛滥,则澎濞慷慨如壮士。故贪饕者听而廉兮,狼戾者闻而不怼,刚毅强暴反仁恩,啴唌逸豫戒其失。从容乐道,乐不淫兮,连延络绎,变无穷矣。(mmp我已经尽力,编不下去了,其他就不要刁难我了,切韵广韵这些书我看不懂) 潘炎捏着胡须,想了想,高岳这赋总的来说,虽不能说多好,可还是不错的,也压住了韵脚,同样体现了比较健康积极的三观,比去年的拽白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于是潘炎又翻阅了其他举子的赋文,除去国子监韬奋棚的几位表现都颇为出色外,觉得都还不如高岳,而郑絪尤其让他感到意外,居然也稍微有错乱的地方。 “按照岳丈所说的来......这赋文我暂时判他个中上,待到高三鼓最为得意的时务策时,再把他给提上去。”潘炎计较已定。 正在潘炎磋磨时,几名身着朱色衣装的内侍走入都堂,称“潘礼侍首场赋文有定夺了没?” 按照常理,春闱进士试是由礼部全权负责的,皇帝一般不会直接参与,但今年之试,因皇帝和高三鼓有过约定,并且也很关心郑絪,故而不断会派中贵人来探询。潘炎急忙起身,说赋文名次基本已定。 “那高三郎免黜落乎?”一名内侍特意代皇帝问到。 13.梅实三七分 “高三的赋文当在前茅。”潘炎回答说。 那内侍嘻嘻笑起来,满意地点点头。 “荥阳郑文明呢?此次成功避讳了没有?” “国讳,庙讳,家讳,圣主讳,主司讳,宰相讳都避开了,并无错漏的地方。” 待到这群中贵人离去后,潘炎摸摸头上的汗,心想这怕是角力的刚刚开始。 回到五架房的韬奋棚生徒们一片欢愉,尤其是卫次公、刘德室等人更是喜气洋洋,其他哪怕发挥不太好的同年也满怀信心:这次只要国子监能出两到三个进士,那么以后大伙儿的路就顺坦多了! 过了两日,崔中丞宅第里,足足一日云韶都没有好好用膳,待到晚上崔宽回来后,云韶大为紧张,便让云和去问高岳的情况。 云和拗不过阿姊,只能款款走到父亲面前请安,而后就细声问,先前首场杂文诗赋,春闱内可有什么消息传来? 崔宽看看女儿,哈哈大笑,问“霂娘莫不是要在其间预选快婿耶?” “才不是。”云和有些赌气地说,但她又不好意思说是阿姊太担心高三郎,于是拐弯抹角地说,“先前来行卷的那高三鼓,父亲不是挺欣赏他的吗?又听闻他和圣主有个打脊的赌约,霂娘就好奇来问问。” 听到女儿问到明确处,崔宽拍拍膝盖,翘起胡子,也很高兴地对云和说:“为父也关注着呢,告诉你,高三这次杂文诗赋据说相当不错,已被主司赏识了!” 接着崔宽便等着看女儿高兴的表情,可谁想崔云和只是淡淡“哦”的声,除此外并无大的表示,便好生奇怪:“唉,不是这妮子一来就问我的吗?” 还没等崔宽想出什么结果,就听到内堂帘子后传来少女开心无比的笑声,崔宽皱眉往那边望去,却见人影一闪,笑声顿失,似乎是侄女崔云韶,转瞬就没了踪迹。 “阿父在此,女儿去和阿姊蹴鞠了。” “霂娘你等等。”崔宽轻咳两声,接着郑重其事对云和说,“为父听说在昔日行卷时,霂娘你曾对高三青眼有加?” “哎——”崔云和大窘,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面她父亲已继续说下去,“我看霂娘你也到了摽梅之年,正可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如今年新晋进士如高三者,霂娘但有看中,只管告诉为父,为父怎说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阿父!”云和焦急起来。 结果帘子响动,崔宽之妻卢氏气冲冲走入进来,她恰好听到了夫君所说的话,便埋怨说“我家霂娘何愁找不到高门公子,为什么要去屈就像高三这样的人物?” “你啊,什么都不懂。”崔宽重重叹口气,“如今科考声誉日隆,此后不由进士出身者,哪里还有什么前程可言,前代的高门不少都成了卖婚之家,连荥阳郑氏都开始走科考之路了。哪怕像我们博陵崔这样的门第,在阿兄凭军功发达前,还不是过着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你真是妇人之见,愚不可及,将来霂娘是绝对要找个进士托付终身的,这道理连我们宪台的拙人宇文翃都明白。” 崔宽便开始和夫人争执不下,云和在旁急得——这怎么就要把我给钦定出去了,突然“噗咚”声,崔家三口都惊讶地看着,一颗鞠球弹着,自台阶穿过帘子而下,在中堂处滚来滚去:崔云韶天真无邪地跟着球跑着,微笑着闯进来,向叔父和叔母行礼,接着就对崔宽问到,“不知叔父可知<摽有梅>的下句为何?” “阿霓啊,叔父我当然知道。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其实七兮是树头上的梅子还有七成,三兮就是树头上的梅子还剩三成,最后一句‘顷筐塈之’就是全掉光了,可以用箕畚竹筐去收罗了,其实代表女孩不同的年龄,总之嫁人要趁早) 等到崔宽念完后,云韶只是笑笑,便对云和招招手,说出去蹴鞠。 云和还是第一次看阿姊“生这么大气”(相对云韶的脾气而言),便吐吐舌头,跟着云韶去院落了。 留下崔宽还在那纳罕不已。 倒是卢氏看出点端倪,但也不清楚云韶心中到底是谁,只是对夫君劝说,“此后这些话不要在宅里说,毕竟阿霓年长逾笄,你现在就谈霂娘的婚嫁,也不照顾阿霓心中所想。” 礼部南院,第二场时务策开始,这时风雪已停息,庑廊屋脊上条条雪痕,在熙和日光下,化为春水滴滴坠下,落入廊下的水瓮里,如鼓如笙,还坐在廊下奋笔疾书的举子,只剩百余人,空荡许多。 因在春闱日期前,韬奋棚就凶狠打垮了相当一批它棚,使得今年正式参考的人数不过五百。再经过首场杂文诗赋的残酷洗刷,所剩者四不存一。 而就在刚才,当潘炎举出五道时务策后,百多举子当中又有几乎一半的人呜呼哀哉: 今年的时务策,简直不能再“时务”了,问的问题举子们平日里根本就没法关心到。 可高岳却瞪圆了眼睛,看着正厅所立的木榜,握着笔的手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铸钱、盐政、边戎......五道墨写的题目,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全是先前平康坊巡铺里刘晏所问他的,几乎只是些许字的区别而已! 高岳不由得摸摸自己狂跳的心脏,他觉得刘晏真的注意欣赏着自己,这突然让他有着种被长辈关心提携的温暖,但他也在灞桥驿里送别过杨炎,杨炎还答应他,一旦回朝,“三郎的大恩大德,炎生死不敢忘也”。 这样将来可真的有些麻烦,该如何在刘四和杨大间自处呢? 高岳知道,其实刘晏早已知晓他和杨炎的关系,可刘晏说过这样句话他却不清楚,“高岳不过个娃娃,他懂得什么?” 这话如果传到高岳耳朵里,他是绝对明白的,后世近代也有位伟人同样对位所欣赏的年轻人说过,“xx一个娃娃,懂得什么?”风轻云淡地原谅了这位年轻人的背逆,只是哪天刘晏不要说出“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便好。 “先写下去好了,这也就意味着我要状头,就算常衮发难,刘晏和潘炎也还是会保我的。”高岳如此想着,便将笔尖微微侧卧,开始在策卷上划出了第一道笔画...... 14.毡笔淡墨榜 高岳要挟状头也是被逼出来的,他本来为国子监生徒的食宿挺身而出,得罪了宰相常衮,知道自己若无可靠援手将于来年春闱必死无疑,既然刘晏对他有兴趣,便索性傍上了潘炎、刘晏,而后想到“本来只是想中个进士便罢了,但如此怎算自常衮那里出口恶气?那就取状头好了!” 而春闱的五道策问,全是刘晏曾问他的旧题,内里蕴含的信号便更加强烈——吃了定心丸的高岳,提笔在策卷上孜孜而书,写次“谨对”就停下短暂歇息会儿,然后再继续写下去,直到五次“谨对”全都完毕,高岳长舒口气,将笔搁下,才想起激动下连茶水都没有喝,已是口干舌燥。 对面西庑廊下,郑絪脸色依旧不好看,这时务策本就不是他的特长,今年的策问又如此贴近实务,真的是,这个世界和时代他越来越看不懂,好在他腹中毕竟是有才华的,也还算能应付。 卫次公和独孤良器也都大展所长,连原本不擅长策问的刘德室、黄顺这些,也在近一年的苦练里大有长进,“总算是不偏废了,多亏棚头给我拟的百道策问!”交卷后的刘德室擦擦额头上的汗珠,喜悦地如此想到。 入夜后,常衮准时来到礼部都堂,来阅览举子们的策问,这次代理中书侍郎的崔佑甫也跟在其后。 常衮和崔佑甫素来不合,两人会食的时候都隔得远远的,互相半个字都不说。很快在阅卷过程里,两人就围绕高岳的策问展开激烈争执:常衮鸡蛋里挑骨头,而崔佑甫则据理力争,认为高岳的时务策大有可观,最终宰相和代宰相不欢而散,潘炎苦着脸留下来收拾残局。 “云君,今年的状头总该给郑絪了吧?”临行前,常衮单独对潘炎说道。 “郑文明高才,本司定会秉公放榜。”潘炎不置可否。 常衮冷哼声,接着威逼说,自己身为宰相已答应郑絪的状头,希望潘炎能体谅他的“苦衷”,面对此潘炎只能唯唯诺诺。 但很快,吏部那边有人传来刘晏的话,“如今杂文诗赋、时务策已毕,高下胜负已分,一不做二不休,不必理会常衮,状头但放给高岳!” 潘炎也只能唯唯诺诺。 整个皇城南省直到礼部南院,暗流碰撞已越来越汹涌。 很快,最后一场贴经来到。 对于经过那么多年基础教育的高岳而言,贴经这单纯靠记忆力的科目完全没有问题,他已经稳了。 考试期间,他还偷偷看了看旁边的刘德室,此次刘德室明显有了长进,绝不会寄希望于“以诗赎贴”,而是伏在案上不断回忆暗诵,而后再一处处誊写在试卷上。 高岳欣慰地点点头。 皇城内的暮钟声传来,被烛火照得通亮的东西庑廊下,所有举子被要求,放下手中的笔:酉时已尽,交卷的时刻到了。 如释重负的高岳,轻轻地将眼前还残留半截的蜡烛吹熄,接着收拾好行装,又将书案上的烛花尽数清除,才起身在数位棚友的簇拥下,往礼部南院外走去。 “高三,你感觉如何?”这时,郑絪在后面叫住了他。 高岳停下来,想了想,便回身答复说,“只求不被二百四十棍痛决打死。” 郑絪叹口气,接着诚挚对高岳说,“我感觉并不佳,若高三你能得到今年的状头,某心甘情愿。” “这是国家选贤,岂能如此私相授受?”高岳反讥到。 郑絪也不辩驳,他落寞地摇摇头,便迈步自南院门口离去了。 “他还欠我们棚十贯钱呢!”韬奋棚的库头黄顺扶着高岳胳膊,指着郑絪的背影提醒说。 十日后,礼部南院放榜的日子到了,这是个轻寒未消的日子,可东墙旁的那株大树已吐出缕缕的嫩芽和翠枝了。 高岳特意穿着云韶所赠的冬衣,和韬奋棚的数十位棚友立在树下,等候着大历十三年春闱的最终结果。 而在他们外,更拥堵了数百人,同样在等候着。 坦白说,高岳的心情有些紧张,因为唐朝进士考试放榜和他原本所在的时代不同:一旦黄榜自外墙抛出,你名字在不在上面,直接用双眼就能确定,此后或是天堂或是地狱,并且路就只有这么一条,登第,下第,除此外没任何回还的余地,真正是无比残酷的。 而此刻在礼部都堂内,潘炎也已在署榜了。 前一夕夜里,这位知贡举的礼部侍郎就呆在都堂里,不断草拟榜单,各方前来打探消息的人马是络绎不绝,丝毫不受宵禁影响,其中就有宰相常衮,这位再次明确提出索求: 让郑絪为状头; 黜落高岳! 潘炎最后干脆将门给封上,免得受到打扰。 五更时分到来时,鼓声已隆隆响起,潘炎的面前展开着金色的榜单,榜首用四张黄纸竖着粘贴成行,潘炎提起毡笔,用淡墨在四张黄纸上宛转,写上了“礼部贡院”四枚字,接着搁下来,又换浓墨之笔,沉思了会儿,在其下第一处“状头”的位置,微斜着重重写下一点..... 半个时辰后,钟鼓齐喧,礼部之人高举着今年的进士榜单,在数百人的惊呼声里,刷得搭在了南墙墙头,长长的金榜抛下,迎着春日的曙霞彩光,格外光耀夺目。 这时树下站着的高岳,居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只觉得自己胳膊被许多人剧烈拉扯着,他不敢盯着金榜的最上面看,反倒顺着下面先看: 解善集登第了, 顾秀登第了,这两位是国子监解送的。 黄顺登第了, 刘德室,刘德室也登第了, 卫次公登第了,名次还比较高,他们都是国子监和京兆府联合解送的。 独孤良器和郑絪也赫然在列,并且郑絪是乙科第一。 这时高岳的心中咯噔下! 唐朝的各色选拔考试当然是以成绩分名次的,比如制科分五等(但一二等基本不授人),明经分甲乙丙丁四等,大多为丁第,至于进士科也分为甲乙第。 《通典》里曾称,自武德年(高祖年号)间来,明经只有丁第,进士唯有乙第。 可《通典》说错了,唐朝因“经、策全通”(贴经和策问全通过)而登甲第者不绝于书。只不过如某年无人达到甲第水平,便以乙第第一为状头而已。 既然郑絪是乙科第一,那么到现在也没看见自己名字,可只剩下两个可能了。 “但我必须亲眼看。”高岳咬着牙,便迎着明灿灿的金榜,望最上首望去。 15.状头赐白衣 所谓的两个可能,一是高岳必须是甲第(因为郑絪已是乙第第一,乙第也没他高岳的名字),二就是他被黜落了。 就仅此一个选项。 大明宫紫宸内殿当中,代宗皇帝正襟危坐,其实也在等着放榜的消息,虽然这进士科向来由礼部主持,他很少亲自过问,但间接的询问却一刻没有停止过:李豫非常清楚,进士者乃公卿之滥觞,择进士便是为未来的大唐择宰相,关切当然是在所难免的。 不过今年的代宗,却多了个关心的分支:这二百四十打脊的棍杖,会不会落在那高三鼓的身上? 同时,高岳的双眼里,炯炯发光,燃起的火焰宛若形成了两只飞蝶——那金榜榜首“礼部贡院”四个淡墨大字,写在四张黄纸上,其下是一个用浓墨写就的双字名,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高岳, 高岳, 高岳! 这两个字反反复复地投射到高岳自己的眼瞳当中,很快又变形、满溢,顺着滚烫的泪水,从高岳的眼眶里夺出,再蜿蜒而下......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东墙后礼部吏员喜气洋洋的声音,“甲第状头,高岳!” “我韬奋棚天下第一哇!”旁边卫次公和刘德室高举双手,胳膊自袖口露出,激动地勒出了道道青筋,和其他棚友一起,声嘶力竭地喊着。 高岳高呼起来“我登第了”!接着和诸位棚头,及友人独孤良器欢呼雀跃,互相拥抱,许多人是泪流满面。 随后,高岳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来,迎着朝日的阳光,他的双眼有些睁不开了,只见百千名身着麻衣的下第举子齐齐地对着自己拜倒,无数双手在风中举起又摆下,“此榜单,乃千佛经卷也!状头,乃仙人也!”这高亢的声音,他在去年便已听过,但那是对别人所说的,今年这句话的主角,却是我,卫州高三郎! “鄙夫......”高岳话刚说出口,准备让这些举子都起来,但突然却很快看见很多手,向自己袭来。 “啊!”高岳猛地掩住了冬衣的衽,这群人和丧尸般,要对我做什么? 很快他退到了东墙的围棘边,但那些下第的举子依旧发出呜呜呜叫的贪婪声音,伸着手向他围过来,“求状头赐白衣,求状头赐白衣”的叫声不停。 原来唐朝科场有如此的习俗,每当放榜后,下第的举子会向登第新进士索求他们穿过的白衣:因为这群进士很快就会释褐为官,他们曾穿过的白衣麻衣,被视为是有灵气的衣衫,自然成为下第者的抢手货,这便叫“乞麻”。 “这怎么行,这可是云韶小娘子赠于我的。”但高岳见到这群人不依不饶,许多手都要伸到他眼皮前,便咬咬牙,不顾春天的料峭,猛地...... 众人惊呼声,纷纷后退,只见今年状头立在放榜的外垣东墙下,将冬衣衣衽解开,褪下里面所穿的白色汗衫,再揽住冬衣将裸的上身掩上,大呼道“外衣为挚友所赠,不敢让予他人,此汗衫便送给尔等吧!”言毕,高岳挑起汗衫,刷刷甩了数圈,奋力掷向人群。 “简直不成体统。”大树那边,立在少府监墙下的郑絪,见到高岳脱汗衫,并将其像只白鸟般投出来后,不由得气得浑身发抖。 一阵骚乱轰动,高岳的“原味汗衫”落到众举子的头上,激烈的争抢后,终于“花落”在位小的举子手中,这位激动地颤着鼻翼,抓住白汗衫贴在其上深吸数口,好像是在吸仙气一般。 敲锣打鼓声里,几名礼部吏员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对高岳和及第的数位韬奋棚之人鞠躬,又是送马,又是送器物,接着还举着泥金帖子,询问要将喜讯送往何处,“两封,一封送去国子监,一封就送往升道坊北曲五架房吧!”高岳回答说。 两名吏员刚要走,高岳便说等等,想了想,便掏出随身的钱来,请求吏员道,“请另撰一封,送至崔中丞府邸处。” “好叻。”那吏员毫不推阻。 安上门前,车马汇聚过来如朝云般,都来围观今年的新郎君,高岳、卫次公、刘德室都骑在马上在前呼后拥下踱出,身后还跟着满脸消沉的郑絪。高岳仰面,看着巍峨高大的城门,出来后又见到那满树肃立的灵鹊(它们好像也在欢迎新晋的进士),心中默默想到,“从今日开始,我真的在此占据一枝,但本人的生命历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抬头看到那巨树之颠,最大的鹊窠,“诸位,去平康坊!” 今日的平康坊简直沸腾了,各处楼宇、里巷都是蝼蚁般吵闹忙碌的人。许多小童爬上屋脊,看着不可一世而来的新郎君,更有许多贵人宅院里的小娘子们,偷偷登上高楼,自纱窗后窥探新郎君的行仗队伍。 那楚娘的堂舍里更是乱作团麻,楚娘的爆炭袁州婆听说了今年的状头为谁后,当时就推开来劝阻的楚娘,将元季能和窦申嘲弄王团团的诗歌彩版给拆下来,接着窜出了院子,准备往荒地上抛掷。 结果袁州婆和追上来的楚娘,刚刚跑到了平康北里的中曲处,就听到高岳的喊声,“阿姨这是要将彩版送往何处呢?” 袁州婆和楚娘惊住了,接着抱着彩版缓缓转过脸来,只见高岳坐在高头大马鞍上,笑着如此询问她俩。 “促狭小子胡乱涂鸦,诟辱同坊姊妹弟兄,还留着它做什么?扔掉扔掉。”袁州婆和楚娘立刻讨好地笑起来,特别是楚娘,望着高岳挑眉弄眼,问高岳今晚是否要按照新进士的惯例,留宿在她的堂舍内。 “不用,但请阿姨和楚娘,将此彩版赠于高三,感激不尽。” 袁州婆哪敢拿乔,忙不迭照办了。 很快,在王团团的院子里,高岳和独孤良器立在那里,院子外则是人山人海。 王团团坐在帘子后,看着这一幕,是激动万分恍若梦中。 “独孤同年,请。”高岳很客气的举手说到,原本在科场之中他和独孤良器互称为“必先”,现在各自登第后,便可互称为“同年”。 独孤良器提起笔来,在彩版上元季能的“黄昏不语不知行,鼻似烟窗耳似铛。独把象牙梳插鬓,昆仑山上月初明”其后,补写上“觅得黄骝鞁绣鞍,平康坊里取团团。上都近日浑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 16.崔中丞截信 “好哇!”独孤良器刚停笔,院子外的人们都爆发了巨大的欢呼。 “团团啊,有高郎君和独孤郎君为你涨身价,这下可真的是要门前车马喧了。”团团的假母王氏也止不住落下激动的泪水。 “诸位新郎君如若不弃,今晚便请在寒舍欢宴。” 刘德室望望棚头高岳,等他的定夺,这时高岳对着帘子后的团团深深作了一揖,谢的是他初来长安城,团团对他的资助与帮忙,并且替他保守了天大的隐秘。 而团团也急忙隔着帘子回礼。 可高岳接下来,只是要团团转告杨妙儿都知,请她率平康坊循墙曲的姊妹们,再次充当今年进士团的团司——另外,高岳而后宣布,“今年曲江大会,本状头要将关宴和打毷氉宴合二为一!” 就在众人哗然,跟在身后的郑絪几乎要勃然作色时,高岳又走出了院门之外,对静候在曲街上的韬奋棚其他还未登第的棚头,中气充沛地说,“今日不单是我高三的大日子,也是韬奋棚上下的大日子。所以今晚,我便不在平康坊设宴拥妓,我们齐齐回升道坊的五架房,去饮宜春酒,喝蜡面茶,吃古宁子,大伙儿同乐连枝,明年还得瞧咱们韬奋棚的!” “哦!”所有棚友听棚头这么一说,无不振臂感奋。 这时胜业寺写经坊内,一连几个街坊跑来,高声说到,高郎君的名字在小宗伯南院的外墙上悬着,可是今年的状头,这下坊内的男女经生们都鼓掌兴奋,纷纷围住同样得意的吴彩鸾。 “彩鸾炼师,这高郎君登第为状头,可有你的一份苦劳啊!” “哎,我吴彩鸾也不是谦虚,你说我个为胜业寺抄佛经的经生,这高郎君怎么就找到我的呢?人的命运啊,真是难以预料,还就是这么奇妙。那日郭小凤手下的恶少年赖我的抄经钱不给,我追出来一个鞠球踢出去,不偏不倚,正好踢中高郎君的照面,你们猜怎么着?”吴彩鸾大吹法螺,众人听得也是一惊一乍,“怎么着啊?” “这一球,可踢开了高郎君的运道,从此一片坦途,不可限量啊!”吴彩鸾声情并茂。 “那彩鸾炼师天天和我们蹴鞠,我被你踢了没一百下也有八十下,那我也可以去考状头了。”坊间的小童恒立这时凑话说到。 “不是我说你恒立,你看看人家高郎君长得,那叫沈腰潘鬓一表人才。再看看你,尖嘴猴腮黑不拉几的,和佛画里的猢狲似的,也想去考状头,还是去投军练练蹴鞠去......哎对了,冉三娘啊,去赶紧把高郎君写过的佛卷、书仪都盖上钤印,高郎君坐过的杌子也盖上钤印,这以后可要值钱了。”整个写经坊里都是吴彩鸾的嚷嚷。 几乎同时,春闱的消息已传到长安城南郊,红芍小亭内的薛炼师也是喜气洋洋,表面在静坐,实则掩饰不住地对芝蕙说,“高逸崧中了状头,表面上免不了要拜潘炎等为座主,可实则本炼师才是他的座主。去年他还下第,在兴道坊街边不名一文,现在鸿运高照,起码得有本炼师八成的栽培在里面。” 芝蕙是个何等聪明的婢女,她表面说是是是炼师说得对,但心中却和明镜似的,“三兄自己努力占了八成,炼师的点拨大约也就二成吧......” 薛瑶英又让芝蕙将高岳当初所写的借贷书仪给取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芝蕙就悄悄问炼师,“高郎君就是即刻释褐为校书郎、正字官,每月的俸料想要凑齐二千贯,不吃不喝也得要七八年。” “芝蕙啊,你真的以为本炼师眼界那么浅呢?这二千贯,当然不会急着让逸崧还。” 听到这话,芝蕙才在心中稍微松了口气。 但很快她就看见炼师的唇角翘起,“长线捕大鱼,将来焉知二千贯不会变为二万贯?” 芝蕙不由得倒吸口冷气...... 崔中丞宅第门前,那送信的人刚到,崔宽就骑着马,身后跟着成队的奴仆走过来,看见送信人就问何事。 “今年状头卫州高三郎,给崔府送来的信。” “拿来!”崔中丞头脑转得简直不要太快,接着他下了马,接过来信,给了那送信人些赏钱,就急匆匆走入到宅第里自己的书斋,居然将高岳本送给云韶的书仪信件拆开阅览了起来。 更糟糕的是,高岳知道云韶这段时间都寄居在叔父家,为避免小娘子尴尬,只是在信中自称为“晚生高岳”,投递对象也只是“崔中丞门”,内容倒是十分温柔,既向“小娘子”报喜,声称自己终于折桂,忝列南院金榜之首,又对小娘子说了很多铭自肺腑的话语,感激她这年来的帮忙云云,并期盼等到回信。 这样,崔中丞天大的误会油然而生,“哎呀!哈哈哈哈!这霂娘啊,明明早已和高三生了情愫,为什么这么害羞,之前还拐弯抹角来问我,真是的。”接着崔中丞喜上眉梢,急忙又去内室找到妻子卢氏,直接对卢氏说,“那高三鼓今年中了状头。” 卢氏满脸的“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的表情。 崔宽见夫人如此愚钝,急得直摇头,然后将信给了卢氏,直接对她说,“尽快卜算霂娘和高岳的八字,看合不合。” “夫君,你真的要把霂娘嫁于那高三?”卢氏大为震撼。 “唉......妇人之见,马上这高岳得有多炙手可热你懂不懂?就像天上降下的黄鹄般,你稍有错待,就高飞不返了。别的不说,马上高岳和一帮新进士去礼部主司潘炎那里‘谢恩’,就这场宴会全长安得有多少夫人要去潘礼侍家宅帘子后,为自家女儿择婿,你知不知?” 见夫君又急又怒,卢氏总算是勉强答应下来,但崔宽依旧不放心,看妻子副消极慢怠的样子,怒火又涌上来,指着卢氏要求道,“谢恩那日,你必须去潘炎家宅,给我盯紧了,真是的,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这时候,云韶与云和正坐在中堂里的绮席上,身旁立着竖壶,中间隔着棋桌,捻着沉香骰子,打双陆玩呢,但云韶明显心不在焉,在苦苦等着消息。 17.紫宸覆试议 骰子随着姊妹俩的玉腕,在双陆棋盘上的螺纹之间叮咚来去,最先是云韶领先,但等着等着高岳的消息还未到来,云韶也越来越急躁,现在反倒是云和领先,马蹄般的双陆棋子不断自“月门”而落——云韶却始终有个棋子走不出去,扔了一遍又一遍的骰子,却还是毫无进展,不由得憋得鹅蛋脸通红的,看起来是又着急又担心。 “阿姊,这登第的进士到底有谁,怕是明日全长安的大街小巷都传遍,何须焦灼呢?” “我还托了进奏官去打听,到现在也没消息。霂娘霂娘,莫不是高郎君已被械送去了光德坊京兆府里吧!”刚说完,云韶眼珠往上抬抬,眼看就要开脑洞了,云和嘿两声摇动雀翎扇,将阿姊的“脑洞云头”给掸灭了,接着加重语调,“没消息就是好消息,阿姊只管在这里等。” 但云韶撅起小嘴,眼看泪珠都要框不住了。 云和当然知道阿姊更进步的心思,就提醒道,“不如这样啊阿姊......高郎君家世怎么也算是衰落,说他孤寒并不为过......这进士如果没中,阿姊可设法让西川进奏院援救;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反正高郎君在京城也没其他亲故。” 结果云和刚说到“这进士若是中了,我让阿父替他置办个知己宴,你看如何?”这句时,崔宽恰好自中堂外的回廊跨入进来,隔着金箔屏风,就听到女儿的话,不由得大喜过望,便哈哈笑着走到二姊妹面前,慷慨答应说,“给高郎君烧尾还不简单,一百贯能办好吗?二百三百也毫无问题啊!” “阿父?” 还没等崔云和遮掩过去,那崔宽就喜滋滋地对姊妹说道,“那高三可是今年的状头。” “啊!”姊妹俩都花容失色,云韶的马蹄形棋子都吓了掉到月门里去,满是难以置信的表情。 崔宽接着说下去,“还是甲第。如何,这知己宴就由我来给高三办。博陵崔、渤海高,怎么都能攀上亲故关系对不对?” 云和一脸惊讶,而云韶则直接将手捂住了小嘴,几乎无法自已,颤抖着声音问叔父,“高三鼓这么厉害?” 崔宽再次笑起来,煞有介事对二位小妮说到,“现在长安城内已无人喊高三为高三鼓了,都唤他为高二头。” “哪二头?”云韶好奇地问到。 “他是京兆府解送的,是为京兆解头;又登春闱甲第,是为进士状头。可不是高二头吗?” 听到这话,崔云韶心花怒放,可又担忧得可以,现在这全京城的小娘子可能都知道这位“高二头”:他,还会是那位在大慈恩寺门前,拦住自己钿车行卷,满口“仆射家小娘子”,希望求我为知己的高三郎了吗? 云韶心中升起阵微酸的味道,她突然希望,高岳的那些行卷以后只让她一个人看到就好了...... “云和你放心,马上高三就要带着新进士们,去潘礼侍家门‘谢恩’,届时公卿可立观,指望你那不成器的母亲是不行了,这样为父我亲自去看,而后找高岳说知己宴的事。” 唉?这下云韶、云和都呆住,用雀翎扇掩住自己的衣衫,望着崔宽是大惑不解,“怎么叫我(霂娘)放心,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二位小妮一齐想到。 谢恩当日到来了。黎明时分,宣阳坊各曲就被人群挤爆了,高岳骑在马上,卫次公、郑絪、刘德室等人同样骑马,排成道细细的长线穿过拥堵不堪的曲街,辍行而往潘炎的家宅。 途经萧昕的南园,高岳在马背上侧过眼神,只见门当中央,依旧头戴葛巾拄着藤杖的萧老微笑着冲自己眨眨眼睛,两人互相遥遥地做了个亲密的手势小动作,其他人并未发觉。 “逸崧,逸崧!”高岳这时摆过头来,见到人群里吴彩鸾正摇手对自己大喊呢。 “彩鸾炼师!”高岳立刻在鞍上叉手行礼。 吴彩鸾满足地“呀”了声,接着就对围过来的士子们说,“看到没看到没,小妇没有说谎吧,这位高二头就是用了小妇我所抄的切韵,才能擅场春闱,同举解头和状头的,将来哪年制科制策,天子还要亲授他个敕头——抄切韵喽抄切韵,一卷切韵一万钱(炼师涨价了),务必以虎形钤印为真。” “谢炼师吉言。”高岳的马说着间就转了过去。 潘炎的家宅门到了,高岳率先下马,手敛名刺之纸而立,其他进士也挨个下马,在高岳后列成队伍,其中郑絪就低着头跟在高岳背后,满脸带着委屈的表情,几乎比下第还要难受。 大明宫紫宸殿内里,李豫背着手站立着,书案上还摆着今年春闱的榜单,和誊录的前五名之诗赋、策卷,刚才代宗皇帝还专门阅读了高岳的《以竹为箫赋》。 可转眼间,宰相常衮,国子博士张涉,翰林学士钱起等数位臣子就立在他面前。 “什么!礼部试有假?”李豫转过脸,满面震惊。 “今年所取之一十四名进士,状头高岳实无才学,其中必有苟顺之内情。”常衮手持笏板,言之凿凿。 “门郎何以得知,朕观高岳的赋文,确有可采之处。”干掉李辅国,干掉程元振,干掉鱼朝恩,干掉元载的李豫,已对大臣的话语保持本能的戒心,在元载跋扈时他曾亲口对舅父金吾大将军吴凑说过“满朝三品皆为贼”这样的偏激之语。 常衮也不自己说,而是将目光转向张涉和钱起,两人皆属学士系统,以文学专侍在皇帝身边,拥有超然的地位,更何况张涉同时还担任过皇太子的侍读。 “臣集高岳去年的行卷、省卷及春闱杂文诗赋,文理毫无可观之处,而此年春闱却能拔解头、状头,在短短一年内怎可如此突飞猛进?”张涉曲身答复。 钱起大致也附和张的看法。 “一年内,不可以这样突飞猛进吗?” “除非有神助。”常衮开玩笑似的回答。 “有神仙相助,就不取高岳的话,那么朕倒要问,这神仙你们是找不到的,可高三的卷子却就在这,如何堵悠悠众口?”李豫语气里带着不满。 “陛下,请覆试。如高岳覆试而过,也自然可堵悠悠众口。”此刻张涉的旁侧,“唐雍”头顶远游三梁冠,金蝉珠翠,身着绛纱袍、白襦裙走出,慨然提议道。 18.谢恩主司宅 这位唐雍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太子李适,之所以自称“唐雍”,是因其曾被封为雍王。 太子的言论倒可算是持中:只要高岳能通过覆试,那么常衮也就不会说什么了。 常衮、钱起和张涉也都一致赞同。 可代宗皇帝还有疑虑,这位其实很聪明,他心中认为:此次贡举如果真的覆试,不管规模多小,朝廷如何掩住影响,涉及的人多么少,都将是件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大事件,马虎不得。 于是李豫皱着眉来回走了两下,沉着嗓子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几人要覆试?在何处覆试?又派谁去主持覆试?” “陛下,榜单里只有高岳最可疑,自然只覆高岳一人。可于尚书省都堂择一小院覆试,至于人选,陛下可自翰林学士中选择。” 常衮的回答倒也合情合理——翰林学士品秩低但地位名望却高,再加上属内廷系统,和外朝倒也没那么多牵连,更重要他们都是皇帝的私人,也不愁不认真负责。 看到皇帝的表情,常衮被衣袖遮住的脸,露出了阴沉的笑来。 其实他暗中早和张涉、钱起通气过,只要皇帝点头,就让钱起来主持覆试,高岳必死无疑。 皇帝的嘴唇微微张开。 常衮目不转睛。 这时潘炎的宅子里,潘炎让仆人将中堂四面的屏风、垂帘、帷帐全都撤去,设席褥东面西向独坐。高岳领着众位进士,向北鱼贯列队走入,接着转身,对主司长拜谢恩,潘炎答拜,便说“请诸郎君叙中外。” “卫州高岳,行第为三,郡望渤海......”高岳身为状头,自然排在第一,他按照自己家状朗声叙述,最后再次曲身向潘炎致意,“谢主司衣钵。” 今日高岳内衬白色中单,外罩海青色雀眼纹纱袍,头着软纱帽,两鬓乌黑如剪,丰姿俊采,端坐如碑,和潘炎对坐,言语如流。 潘礼侍中堂两侧回廊的纱帘后,多是各色夫人,都是想抢先一步来为女儿择婿的,不少人都冒着星星眼,围着潘炎夫人低声叽叽喳喳,问这“高三鼓”、“高二头”到底有无婚配,也有很多问高岳身旁的郑絪的。 “高三鼓当然有婚配了!”一阵哀叹声中,御史中丞崔宽大摇大摆地踱过来,身后跟着京兆尹黎幹等一批朝廷公卿,他这话一说,很多夫人都心如冷灰了。 接着崔宽和黎幹等坐在中堂南,旁观登第的进士们。 “黎京尹今年解送十名举子,其中国子监五人中了四人,可谓龙虎榜,怪不得人说京兆府举子独抗百郡,解送即为等第(等同登第)。”坐下来后,崔宽当即就说了黎幹的好话。 黎幹也嘿嘿笑起来,“按方才崔中丞所叙,这今年的状头怕是落在令贤嫒的闺阁当中喽。” “哪里哪里,两相情悦。”崔宽仰面大笑,其实心中唯恐被别人占先。 这时,进士们一个接着一个将家门汇报完毕,酒宴正式开始。 而同时在紫宸殿内,皇帝李豫最终说出的话是,“降宣头叫门阁使开紫芝殿,朕要延英召对。” “陛下!”常衮企图急忙阻止,“覆试小事,委派一翰林学士即可。” 常衮没想到李豫居然要开延英殿研究此事:代宗前,唐朝本无“延英召对”的制度,后因宰相苗晋卿年老,不能每日去政事堂处理政务,故而代宗皇帝便直接在小延英殿召其商议事务,渐渐早朝后,皇帝便会召大臣(主要是宰相及常参官,但也会有其他相关臣僚,甚至有召对左拾遗的,唐晚期更有神策中尉及枢密使入对延英)于小延英议政,便成项专门制度——不过准确说,“延英召对”的地点并不是延英殿,而应该叫小延英殿,也叫紫芝殿。 “陛下,此日为双日,不便召对。”张涉也急忙说道。 原来,既然延英召对通常在早朝后,而唐朝皇帝早朝一般都在单日,所以召对也肯定在单日。 “兹事体大,分什么单日双日?”代宗皇帝丝毫不为所动。 不久,紫芝殿内,刘晏被召入。 “刘卿你来了。”见到刘晏来到,李豫便让内侍赐座。 “本在都堂内,门阁使来传唤,来此便见正衙(宣政殿)门悬了牓子,知有召对。”刘晏回到,接着他扫了眼,看见常衮、崔佑甫都各自坐着,满脸严肃,心中立即知道发生了什么。 皇帝李豫便详细说了此事。 “陛下,潘礼侍取高岳为状头,不是出于他的诗赋杂文,而是诗赋通了后,策问和经文又都通,才授予甲第的。”听完后,刘晏不慌不忙地解释。 李豫点点头,说高三的策卷朕都看了,确实有体国发聩之论。 常衮着急了,便又将方才的质疑重申一遍。 “常门郎,我唐科场自创设以来,有行卷,有省卷,有通榜,还有拔解(不试就中),就是不想错漏贤才。潘炎既知贡举,掌文柄,晏对他的操守还是信得过的。但假如常门郎心中有衔恨,那也不妨覆高岳一场好了,请圣主无须在意。” “我哪里有什么衔恨,不过是想求公正罢了。”常衮冠冕堂皇。“既求公正,那若只覆高岳一个人,没有比较,又怎么能体现公正?”刘晏针锋相对。 常衮立刻哑口无言。 这时崔佑甫便说,“若覆,便只能覆今年所有登第的进士。” 崔佑甫的话一出,连李豫都有点惶恐,便转向了咬牙切齿的常衮,“真的要覆?” 其实常衮内心不但恨潘炎取高岳为状头,更恨的是——自己当初答应郑絪为状头,现在没法兑现,郑絪当不当状头倒在其次,只是以后谁还把我这个堂堂宰相说的话摆在眼中?这种仇怨忌恨就像毒虫般,反复噬咬着他的心灵。 在这样情绪的支配下,常衮爆发了,大声说,“请陛下委派专人,覆试今年春闱所有登第的进士!” 李豫看了看常衮,重重叹口气,摆摆手,“如此便按照冢宰你的想法去办好了,至于人选......” “请允许翰林学士......”结果常衮话还没说完,刘晏就也说出来,“翰林学士品秩太低,恐难服众,请陛下让中书舍人崔佑甫主持覆试!” 19.覆试西子亭 中书舍人知贡举尚且不在话下,主持覆试也是理所当然。 可常衮又急了,他本来想借高岳中状头的事发难,狠狠挫败下政治上的对头,树立自己独秉国钧的威望,没想到却被刘晏三言二语就抵到了“被动”的墙角。 不,绝不能让崔佑甫来主持覆试,这段时间崔佑甫在知吏部铨选时,选出来的人就被常衮黜落,黜落的人就被常衮任用,两人早已水火不容,要是让崔佑甫覆试的话,他是绝对会让高岳继续当状头,来让自己难堪。 常衮眼珠转了转,便说“崔佑甫已分知吏部铨选,事务繁杂,且中书舍人不止一位,可择他人。” “既不让崔舍人主持覆试,若再改派其他舍人前去,似有不公之嫌。”刘晏毫不相让。 “那你们说,该派谁去呢?”皇帝也没了主意。 “可让国家耆老、年长文士去主持,这样最可服众。”刘晏趁机进言。 皇帝李豫听到这个,仰起面来想了好一会儿:好像确实有那么位耆老人物,以前有过知贡举放榜的经验,这些年来又超然于各派争斗外,既有威信又低调的,低调到朕透熟透熟,就是想不起名字的地步的那谁? “朕惭愧,朕心中有个合适的人选,可居然......(皇帝不好意思说忘记了萧昕的名字)”李豫苦恼地坐回到书案上,提起笔来,悬在雪白的御札上迟迟不能下。 “陛下想的人,莫不是萧散骑?”刘晏上前提醒道。 李豫陡然大悟!当即在御札上宛转写下了“散骑常侍萧昕”,接着将其交给身旁内侍,说速速交到翰林院着办,成敕书而出。 日过中午,潘炎的宅第中堂内已酒过数巡,新进士和主司一边饮酒,一边让主司挨个评点每人文章的闪光点,评点完后每人都要再次感谢主司的提携之恩——崔宽、黎幹等达官也在南面席位上帮衬,这崔宽看着高岳举止彬彬有礼,言谈颇有条理,是越来越欢喜,越瞅越中意,恨不得就想当即把他给拉回去,当东床快婿。 对卫州崔家来说,和其他高门联姻其实已没什么太大意义,崔宽认为找个像高岳这样背景单纯,又有功名又有才学又有前途的年轻人当霂娘的夫君,其实是再理想不过的。 酒宴结束,高岳等人又立在潘炎家宅门前,称我等门生先赴期集院,三日后再来造访。 期集院,便是新进士们相聚一起,共同商议种种宴会,操办进士团的地方。 结果高岳刚想上马,崔中丞就荡到他的眼前,高岳急忙脱手辔绳,向崔宽行礼。 “逸崧啊,你的信我已收到了。” 高岳心中还以为这崔宽是帮云韶来回话的,便更加毕恭毕敬。 “三日后,你们再来谢恩时,潘礼侍便不会再宴请你们了,这是规矩。这样,我在寒舍办个知己宴,你——你那日谢恩完毕,单独前来。”崔宽看看四周,最后一句是用很低很低的声调,靠近了才对高岳说的。 高岳眼珠一转,这定是云韶小娘子要办的,便满口答应下来。 结果还没等崔宽表示欣喜呢,突然自宣阳坊的坊门内走入群身着朱紫衣衫的内侍,吓得众人纷纷避闪开来,领头的宦官谭知重直接走到高岳前,用尖利的嗓音问“你便是今年的状头高岳?” “正是,不知中贵人有何赐教?” “好说了,这是大家的墨敕。”谭知重将皇帝的敕书取出,“有人对今年的春闱生疑,已申诉到大家那里。请你及诸位新郎君不必再回期集院,即刻入南省都堂处——准备接受覆试。” 中官谭知重的一席话,简直就像晴天霹雳,十多位进士无不愕然,连说到底是哪位“无名子”(唐朝指科场上匿名诋毁别人的小人)生事要坑陷我们? 只有郑絪脸色发白,似乎内心明白什么。 而高岳神色紧张却不惶恐,他似乎对今日的事,也早有预料。 其实刚才在潘炎宅第里时,他和潘炎对坐饮酒时,潘就小声提醒过自己:万一有什么反复,切莫害怕,你既是我取的状头,便一定会保你。 “真金不怕火炼,在座各位既然都是凭真本事登第的,自然不怕覆试。”高岳很坦然地对谭知重如此说,接着做出手势,请这位中贵人引路。 “好郎君,倒真的有胆气。”谭知重颇为欣赏,“那便随我来好了。” 新进士们牢骚满腹,莫名其妙地跟在高岳和谭知重身后,离开了宣阳坊。 只留下原地的崔宽,是目瞪口呆,接着他望望京兆尹黎幹和同来的韩王傅吴仲孺。 吴仲孺原本来,也是要为汾阳王府中那八子七婿家中的那群小娘子,特别是自己女儿谋个好夫君,当然他也看中了席间的状头高岳和乙第第一郑絪,刚准备和崔宽商议怎么分的事,转眼间高岳以下的新进士就被中贵人们带去尚书省说什么要覆试——吴仲孺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覆试绝不是什么好事,怕不是这高三或郑絪要倒霉?可不能再和他们沾上关系。 于是吴仲孺匆匆和数位应付了两句,便跨上了马背,头也不回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崔宽心中也是七上八下,便转身回到潘炎的家宅,但见乌头门紧闭,心想这要是覆试有个什么差池,不但高岳要倒霉,潘炎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中丞家宅第里,崔云韶快快乐乐地正和堂妹荡着秋千呢,转眼间叔父就脸色很难看地走回来,二姊妹便问知己宴的事高三答应了没有,崔宽叹口气摇摇头,对她俩说,“圣主忽然下了墨敕,说今年春闱有不合理处,要高岳以下所有进士于尚书省西子亭内覆试。” 话刚说完,崔宽看看女儿,只见云和是副吓呆的表情,刚准备宽慰她两句,结果听到了噗通声: 他侄女儿云韶,径自坐在了地上,泪珠啪嗒啪嗒地往下直掉,而后哀声大哭,“什么圣主天子,空长着双眼却也不辨真才学!这是明着要害高郎君,是忌恨高郎君登第,让他二百四十棍落了空,小人样子说话不算话,呜呜呜呜......” 崔宽大愕:这怎么回事,阿霓听到这个消息的反应,怎比我女儿霂娘要激烈得多? 20.刘士安焚信 但接下来云韶情绪更加激烈,发髻上的金钿合钗都散开了,对叔父喊到,“凭什么高郎君不是状头呀,凭什么,满朝文武都是瞎子耶,那取士的有司都是瞎子耶?不行,我要写信给阿父,我要写信给阿父。” 看看坐在地上哭闹的云韶,又看看旁边沉默不语的云和,崔宽张开嘴巴好会儿,似乎明白了,接着便用手指着女儿——云和点点头,表示阿父你猜得没错。 “该死,我原本的想法念头,原来全都是可笑的误会。”崔宽又羞又失望,但这时他回想起方才于潘炎堂中时,高岳的仪礼风采,怎么想都觉得他不应该是靠舞弊才当上状头的,又看到哭得梨花带雨的亲侄女儿,“唉,阿霓也是快逾笄三年,婚事早成了长兄的一块心病,难得她钟情于高岳,我崔家......”想到此,一向胆小谨慎的崔宽心中居然涌起热乎乎的血气来,他大步上前,将云韶给扶起,接着又看看身边的云和。 “阿父,你该不会要?”云和见到父亲脸上难得一见的表情,瞪圆了眼眸,声音带着些颤抖。 “明日单日,我会请牓子,乞圣主开小延英殿。”崔宽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傍晚时分,关于今年春闱进士要覆试的消息,就像在全长安城内刮起阵风暴般,各坊内的士庶人家几乎都在谈议这件事,那高岳更是成为了焦点中的焦点,“听说高岳为不被天子杖杀,花费重金贿赂了礼部侍郎潘炎,提前就得了状头,圣主比对后发觉蹊跷,雷霆震怒——哎呀呀,这下看来这高三鼓完了。” 胜业寺写经坊内,吴彩鸾像是害了烧,坐立不安,“唉,逸崧啊逸崧,你是糊涂啊,本来圣主天子那二百四十棍也许只是说说玩的,而今要是坐实,可怎么办。都怪小妇叫你抄墓志铭神道碑,逸崧你要是被杖杀了,保不齐小妇还要花钱雇人帮你写神道碑。可真的是愁死人了!” 红芍小亭内,芝蕙脸上带着焦急担忧的泪痕,冲到了堂内,连喊炼师炼师,薛瑶英自帷幕后转出,皱着青眉说乱跑什么毫无体统。 芝蕙一边哭,一边将高岳的事告诉了薛瑶英。 薛瑶英听完后,很平淡地吩咐芝蕙道,“快,将小亭内所有值钱的细软都备好,特别是本炼师的那个乌木匣子,系同心结的。” “炼师是要变卖家产,搭救三兄吗?” “先,先离开长安,回,回钟陵去......” 众人纷纷扰扰时,刘晏在日暮时分,波澜不惊地来到女婿家,却发觉女儿颓然坐在中堂的席褥上偷偷哭泣,而潘炎坐在对面,也是心神不宁。 一见到岳丈登门,潘炎急忙出来相迎,手里还捏着些信件。 “这是什么?”刘晏问到。 “这是常衮给小婿的信,内里全是通榜请托之辞,特别是希望小婿放郑絪为状头,只要将这些信呈交给圣主,那......”潘炎的意思是,常衮自身也不干净,现在干脆把他拖下水,搞混一切。 刘晏不动声色,将常衮的信自女婿手里取来,接着居然直接扔到堂上取暖的炭炉当中,潘炎惊呼下,眼睁睁看着那些宝贵的证据化为片焦灰! “将所有请托的信和举子的行卷都拿来,全烧掉。”刘晏拍拍手。 潘炎和妻子不敢怠慢,急忙照刘晏说的去做。 看着信件不断燃烧升起的焰火,刘晏抄着袖子,看着潘炎,“你知道为什么要烧掉这些吗?” “小婿愚钝,不知。” “国家设科选士以来至今,早已成为个不易的制度,规则可以利用但不可以破坏。你把所有信件烧掉,是给自己留了条光明大道,若你把信件全部捅出来,则是给自己惹了一身的麻烦。”刘晏看着女儿女婿,重重叹口气,接着说下去,“你把常衮拖下水,常衮大可以再把其他人拖下来,最后的结局是大家都得淹死,事态将根本无法收拾,你懂不懂?破坏规则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常衮自己闹出的这场覆试,就是破坏了默认的规则,他早晚是要得到报应的,这点圣主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哪个大臣能操控得了圣主,李辅国和元载的下场你们看不见吗?进士科到了现在,弊病确实数不可数,所以你知贡举就像坐在炉火上炙烤一般,即便皮焦肉烂,但你还得坐下去,否则火就此蔓延出来,是会烧光整栋屋子,选谁为贤、甚至选不选贤其实并不重要,厝住这团火,这才是你的职责啊......” “那这次的覆试。” “你做的不错,至少没在人前惊惶失措。放心好了,圣主心中如明镜般,那小子高岳肯定是能渡过难关的。”刘晏还是那波澜不惊的表情。 看到岳丈的这金刚不坏的神态,潘炎夫妻总算是吃了颗定心丸。 这时,宅院外面的曲街上突然传来了阵阵马蹄之声,刘晏等人停止说话,竖起耳朵仔细听着,这马蹄声到了潘炎家宅东时便突然消失了...... 刘晏暗中点点头。 萧昕南园的乌头门前,马匹嘶鸣,火把举动,阍吏急速地来到中堂处,转入屏风,对萧散骑说到,“府君府君,十五年后您得以为国家重掌文柄,必将是段佳话呀!” “这春闱不是尘埃落定了吗?” “不是,陛下的敕书就在外,散骑您要主持尚书省西子亭的覆试。” “哦,覆试?”萧昕忽然明白了什么,摸着胡须呵呵笑起来,“真是命中注定,如琢如磨——高逸崧啊,当初我对你说过,若老朽掌文柄必取你为状头,本来你我可能都认为是句玩笑之语,谁想到今日就应验了。” 随后萧昕将官服穿戴整齐,毕恭毕敬地走出乌头门,接下了圣主的墨敕。 次日,是为单日,大明宫内宫殿重重间,崔宽急速迈动着脚步,将前前后后其他入朝的官员都甩下,手里则持着份乞求开延英殿的牓子,他决心要为高岳讨个说法。 突然有人在背后拽住了他的衣带。 崔宽回头一看。 原来是同为博陵崔氏的中书舍人,崔佑甫。 1.南园赋残雪 轻寒著背雨凄凄, 九陌无尘未有泥。 还是平时旧滋味, 慢垂鞭袖过街西。 ——韩偓《初赴期集》 —————————————————— “贻孙。”崔宽急忙问候对方。 而崔佑甫摁下他手里所持的牓子,低声说“稍安勿躁,高岳能过这场覆试,也肯定是会过堂的。” 所谓“过堂”便是新进士在去知贡举的主司家“谢恩”后,在主司的带领下,再去尚书省都堂参谒宰相。 对崔佑甫的话,崔宽是将信将疑,可对方紧接着说道“你不用上开延英的牓子,因今日早朝后圣主是肯定要召对延英的。” 这时皇城尚书省西面的子亭内,高岳以下十多名进士盘膝坐在那里,这里本是诸省的官员公务之余,来此享受下闲暇的,亭外就是片空旷地,被种上了各色植物花卉,现在却成了这群进士等待覆试之所,四面被围棘堵住,还有南衙子弟把守。 故而昨日下午直到今日凌晨,郑絪是没有心思观赏亭子外风景的。 郑絪现在的心思很复杂,一方面他也没想到事态会闹到现在地步,居然由圣主下敕,要求所有人覆试于尚书省亭子,如果高岳名不符实,那下场就是一个,惨遭杖杀;另外方面,郑絪觉得这也是自己登为状头的好机会,春闱时没能证明的,此刻他要向世人好好展示出来。 想到此,郑絪眼神复杂地看了下高岳: 只见高岳的发髻有些散乱(这时他头发已完全长出来),但精神却很镇静,方才尚书省庖厨送来的食物,现在被他吃的只剩下几个光溜溜盘子,几名韬奋棚的都围坐在他面前,正在拟写判文呢。 而之前,高岳和这几位先是站在亭子外的小空地上,齐齐打了番五禽戏,可以说即便到这里,他们还是严格遵守棚课格,丝毫没有慌乱之处。 “高岳你......”郑絪忍不住发问。 “郑郎君何事,是要还我棚十贯钱了吗?”高岳在那里,头也不抬,握着笔淡淡地回答说。 郑絪只能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给吞了回去。 于是乎他们继续在静静等待着。 朝会之后,皇帝李豫果然召对延英,这次特地让散骑常侍萧昕参加,殿内李豫便问萧昕可接到了自己墨敕了?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竭力做好覆试。” 这时常衮也插了句嘴,似乎是在警醒萧昕,“萧散骑定要激浊扬清......” 而李豫对萧昕说的话则是:“科考贡士乃我唐选贤之制,萧散骑绝不可以使其堕名。” 言毕,皇帝居然让常衮和崔佑甫等先出去,因为下面是他和萧昕两人私密商议的时间。 李豫对萧昕说了自己真实的想法,而萧昕也急忙承应,接下来李豫问萧昕确定好了覆试的题目了吗?萧昕便说了出来,李豫皱皱眉头,又问“此题是否过于衰杀(和我大唐力图恢复煌煌气象的目标不太吻合)?” “题目并不重要,关键看举子的应答是否有昂然之气。” “唔。”李豫听到萧昕如此说,便点了点头。 不久,尚书省西子亭之内,这群进士很快就听到了回廊那边传来的脚步声,心知覆试的主司马上就要来到了..... 亭子四周的围棘和场地上,悉悉索索又开始落下春雪,高岳抬头望去,不如那日春闱的大,大概是最后场“桃花雪”了:长安很快就要迎来温暖的孟春季节。 其实他方才面对郑絪的镇静,有一半也是硬撑出来的,为了是不让卫次公、刘德室、独孤良器等友人紧张,紧张什么?还用说嘛,虽说自己现在能写赋,但先前那也是潘炎提前将“以竹为赋”的题目泄露给自己,自己回去是好好准备的,而覆试则是临时性的,鬼知道是什么人来主持,出的又是什么题目? 虽说按照高岳先前的谋划,刘晏、潘炎他们是会尽力保自己的,可是在最终尘埃落定前,谁也说不准结局,对不对? 帘子掀动声后,高岳心知,覆试的主考官来了,决定命运的时刻到来了。 他不由得紧张地用手攥紧了衣衫! 转眼望去。 刘德室差点没喊出来,但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 居然,居然是他们那日行错卷的散骑常侍萧昕,圣主居然让他来主持覆试,要知道这位上次知贡举还是十几年前,现在看来这事的演变,还真是妙不可言,也是诡不可言。 而高岳的手松开,他看着走入进来的萧昕,而萧昕的眼睛也带着微笑望着自己。 这微笑,顿时让高岳心中的石头缓缓而稳当地落了下来。 “嗯,诸位切勿惊慌。圣主只是为平异议,小小覆试下,只要不出意外,不拽白卷,保证人人过关。”就座后的萧昕慈眉善目,捋着胡须说到。 郑絪这时也松口气,他知道高岳赋文还是可以写的,这样就算他得不到状头,保住进士登第,也不算什么坏的结局。 接下来,萧昕慢条斯理地指着亭子外被残雪覆盖的花草,报出了覆试赋文的题目,“就以残雪为题,以明月照积雪五字为韵,限三百字上。” 怪不得方才皇帝说萧昕的这个题目是否过于衰杀,残雪即融,对于一个国家的科考题目而言,是否显得过于暮气沉沉了?所以晚唐的李商隐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道出了多少的心酸无奈啊! 诸位进士听好了题目,便一起开始动笔。 高岳振了下衣袖,露出了手腕,将笔握在手里,不由得嘴角露出了“马到功成”般的微笑! 没错,萧昕曾答应我,只要他再掌文柄,而我又在文场之中时,必然不负诺言,取我为状头,没想到这个善报来得如此之快。 看来五穷被云韶小娘子给震灭后,我高岳的运势真的来了。 高岳不禁想起,那日他在萧散骑家南园之内,萧昕看完行卷后,为亲自考察他和刘德室的文采,便当场让他俩“私试”一场(唐朝举子私下聚在一起模拟考试,叫私试)。 而萧散骑所出的私试题目,便叫做《残雪赋》。 覆试结束后,紫宸殿内里的皇帝李豫心情也很激动,在他身旁,是来入侍的太子和韩王二人,他俩都清楚,陛下正在等覆试的结果。 很快,几名内侍捧着誊录好的赋文试卷鱼贯而入,要请大家过目。 “好,好。”李豫连说数声,便来到书案前,只见打首便是高岳的卷,便急忙扯开来一览。 2.过谒中书堂 高岳的贡赋之卷上开篇写着: “岁寒时昏,风积云繁,日失耀而微霰零,虹藏形而密雪下。” 李豫点点头,继续看下去: “是雪也,可比色于麻衣,亦俪曲以幽兰,联翩飞洒,聚散委积,方而为珪,圆而成璧,出野则万顷同缟,瞻山则千峰俱白。朝日之明,烂若烛龙衔火照昆山;昏夜之幽,灿如冯夷剖蚌列玉珠。积素庭阶,连璐重台,光耀琼林,姱掩玉颜,转响因触楹之风,通晖以承幌之月。有怀妍唱,吾将任其行藏;敬接末曲,彼何篇乎术照?安得不燎熏炉,命桂酒,望林菽凝酥,歌白雪之赋,曰‘对庭鹍双舞,怨岁月之易暮;目云雁孤飞,恨后会之无因;桑田变海,都邑成川,宁见阶上之白雪,岂得葆光于春日?’ 然乱曰,羽虽白而质轻,玉虽白而空贞,未若残雪,因时兴灭,凭云升降,随风飘零,太阴凝而不昧其洁,圣恩矅则不固其节。值物赋象,得际遇之营;任地班形,成润物之功。既沐清化以随之,何必托兴于残雪?” 嗯!当看完后,李豫就急忙问内侍,“高三鼓写得这残雪赋,免萧散骑黜落乎?” 内侍们都笑起来,忙说“禀大家,萧散骑这覆试啊真的是妙,和潘礼侍所放的榜丝毫不差。” “那是当然!”李豫果然大喜,其实他内心早有定论——正如刘晏所说,进士科就算有千种万般的弊病,然而它已成为不可替代的制度,早形成整套的规则,不管是我这个皇帝,还是高岳这个举子,只要大家都遵守规则,不越界不过火,就不会出问题。如果听常衮的,那就是要翻天覆地、拆屋毁椽,覆试哪怕有一个和当初潘炎放榜时不符,都会引起灾难性的连锁反应,激起各派间你死我活的斗争,故而当然是保持原样最好:既能彰显有司的公正,又可保科举的威信,更可保存朝班的和谐。 而萧昕,不过是领会了皇帝的心思,加以具体执行而已。 这时,感到疑惑的太子和韩王都靠过来,李豫也懒得再去翻阅其他的赋卷,便直接将高岳的给了太子过目。 太子李适也是个通晓诗书的英才,他一眼就看出高岳这篇赋文的道道:先是将春日之雪的美景夸赞番,而后体物伤情,“宁见阶上之白雪,岂得葆光于春日”,这些残雪在春光下,是很快会消融不见的,所谓“天色不久,鲜物无常”便是这个道理,但高岳又没有一直在那无病呻吟,而是很豁达地说“太阴凝而不昧其洁,圣恩矅则不固其节。值物赋象,得际遇之营;任地班形,成润物之功。”言下之意就是,咱身为雪,虽和羽、玉一样洁白,可与这两个傲娇的绿茶贱货不同——皇帝圣恩之光把咱给照化了,咱也不会自矜名节,索性化为春水,成就“滋润大地田野”的功勋。 正所谓“我是唐朝一片雪,哪里需要哪里飘,待到麦菽如浪时,我在地下笑。”也难怪陛下对其欣赏了。 李适在内心叹口气,心想结果如此,只怕常衮要倒霉。 果然,陛下很快就说,常衮为人过于苛细小器,不可让他独揽朝政,朕早晚要选个中书侍郎来...... 最终尚书省西子亭的覆试结果公布出来,高岳依旧是状头,各人排序也没有丝毫变化,萧散骑和潘礼侍取得惊人一致。 长安城上下虽然对此结果都感到蹊跷,可没人公开质疑——没有变化,没有波折,似乎就是最好最好的结果,许多下第的举子继续怀揣着梦想,准备在夏课时精研文章,再希望于大历十三年的“秋卷”时,一举成名。 不过以今年的情势看来,萧昕萧散骑所居的南园,怕是要变得“门庭若市”了。 二月十九日凌晨,全长安城的残雪已全部消融,明亮的晨星还挂在天边,和宫殿檐角之上,雾纱慢慢散去时,光范门东廊下,进士团的团司杨妙儿及王团团等人已备下酒食,让高岳和其他进士们先吃完早饭,之后专等宰相上堂后,前去参谒。 不久,礼部侍郎潘炎来到皇城西朝堂下,高岳穿着白色的细麻衣衫,与所有进士一道,跟在潘炎身后,入第二道城墙,过御史台,来到了中书省都堂的院门外。 不久,一名堂吏走出,对潘炎鞠躬行礼,而后对高岳等喊到“来请诸位进士名刺!” 高岳以下,便将写着各自情况的名刺,统一交到这堂吏的手中。 堂吏再度走入中书省都堂内,在那里门下侍郎常衮脸色铁青地站在门里,颤抖着手接过进士们的名刺,打首的正是高岳的。 气得常衮嘴唇抖索,想把高岳的名刺直接给撕掉。 覆试之战他是大败亏输,不但折损了威名,还激怒了其他榜上有名的进士之后台,引来朝中不少人明里暗中的攻讦,狼狈不堪,现在还要担心圣主因此怪罪他,甚至罢免他的相位。 “让,让他们进来。”最终,常衮捏住高岳的名刺,对那堂吏说到。 接着潘炎便引着高岳等人,鱼贯走入中书省都堂的院子内,而常衮则站在大门中央,这样所有的进士都能见到他。 那取名刺的堂吏对常衮通传道:“礼部潘侍郎,领新登第进士见相公!” 另外名堂吏也走出来,高声喊“屈主司!” 随着这声叫喊,潘炎便对着门内面目都要扭曲的常衮作了一个长揖,接着朝东转向,立在了门侧。 此刻中书省都堂大门内和外,恰好因潘炎的转身让开,形成个通透的空间——状头高岳一袭白衣,和身着章服的宰相常衮,直接面对着面,相距不过八九尺的距离。 高岳突然笑起来。 潘炎没注意,两名堂吏也没注意,其他进士因只能见到高岳的后背,更是无法注意。 只有常衮看到了,他的胡须因高岳不明所以的笑而牵动了下。 这笑转瞬即逝,高岳上前步,登上台阶,用欣喜感激的语调,程式化地对着常衮念到,“今春礼部放榜,我等幸忝成名,又有子亭覆试,乃获相公陶铸,不任感惧!” 言毕,高岳利索地低首、曲身、叉手、捧袖、下阶,一揖而退。 “无客!”堂吏见高岳向宰相致辞完毕,便如此喊到,声音缭绕在都堂院墙上空。 3.不甘属守选 过堂参谒完宰相后,日近中午时,高岳又在潘炎的引导下来到舍人院里,参谒中书舍人崔佑甫。 崔佑甫身着官服,在舍人院的台阶上铺席招待了众人,接着勉励高岳等人道:中了进士只是开始,马上诸位一经吏部的关试,便全是“前进士”了,可谓真正释褐,“属吏部守选”,可想要即刻舍田就禄,还必须参加吏部的两科考试,即“博学鸿词试”或“书判拔萃试”,只要这两科考中,便不用再等待,立刻有官做。 崔舍人的这番话,坐在席位上的高岳深有触动: 考中进士只是“及第”,不算完,还有道叫“登科”的关卡没过。 原来,在唐朝的举子,通过礼部试的便叫“新及第进士”,可以免除自身的赋税徭役,自白身迈入“衣冠户”的行列,然后再去参加吏部的“关试”(也即是刘晏先前所说的,到吏部南曹试短行判文两道),才算是真正释褐,便叫做“前进士”;何谓“关试”?关,即是关白的意思,古指官府内文书往来,进士去参加吏部的关试并通过,礼部便将进士的姓名、材料(也就是咱们现在所说的人事档案)移交给吏部,自此进士即“属吏部守选”,以前归礼部管,此后就要归吏部管,算是取得做官资格。 但必须要注意的是,即便通过关试,进士也只是“属吏部守选”——最关键的是后面的两个字“守选”,说白了就是等着做官,正如崔佑甫所说,守选是件很折磨人的事:可能三五年甚至上十年不会有阙员,就算有了也可能被他人捷足先登,每年还有不少杂色入流的官在排队,也要往里面挤;另外,就算很多官职有了阙,你身为进士也不可以去做,因为你当了进士,只能走“清资官”路线;再者,朝廷也可能对你说,守选累了没,长安物价高昂不,是这样的岭南某个县有个县尉空缺你去不去,只要几年后你还能活着回来,朝廷是不会忘记你的,铨选时给你优惠政策——简而言之一句话,“要官还是要命。” 当然最关键的是,守选期间因你没有职务在身,是没有俸料钱可拿的,也就是穷呆着。 所以唐朝有的进士,虽然早早及第,但却一辈子浪荡于湖海之间,未做过一官半职,也就不足为奇。另外吏部选不是那么容易过的,举两个例子:韩愈在好不容易考中进士后(三次落第),连续三次参加吏部选的博学鸿词科遭黜落,一度搞得韩愈怀疑人生精神崩溃;和韩愈同年及第的文学家欧阳詹,也称自己“五试于礼部,方售乡贡进士;四试于吏部,始授四门助教”,同样是命苦的可以。 离开舍人院后,高岳坐在光范门东廊下,心事倒是比先前参加春闱时还要忐忑。 再用传奇文去要挟吏部尚书?可吏部尚书是刘晏,他在这位面前怕是走不到一个回合。 王团团看见他这副模样,关切地靠过来问“高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百仞之梯,我费尽艰辛地踩上了第一步,但却发觉接下来要走的路,却更加不容易啊......”高岳重重地叹了口气,看着大明宫起伏巍峨的宫阙楼台,接着不再作声,不由得想起他第一次遇到刘晏时,对方所说的,从自家宅第日复一日地走向这座帝国的权力中心,不知不觉就走了数十年,走到鬓发染霜了。 然后进士的期集,高岳也没有什么心思筹划,他在犹豫: 现在到底该如何,通过吏部关试后,何去何从,去参加书判拔萃,还是博学鸿词?得赶快拿定主意,因为吏部选自去年孟冬开始,通常到今年的三月三十前结束,也剩不下多少日子了(高岳可参加当年的吏部选,而郑絪这样的只能参加下一次的,具体原因后述)。 书判拔萃,据说难度和关试不是一个档次的。 而博学鸿词,怕是更...... 当高岳心中没底时,他很自然地首先想起个人来。 “炼师!”红芍小亭内,高岳亲亲热热地喊道,接着坐在绮席上,对着纱帘后的薛瑶英长拜到底,“门生得炼师指点,终于烧尾离水,化虎为人了!为感炼师恩情,特备时令鲜果,供炼师品尝,希冀炼师青春永驻,玉颜不老。” 芝蕙便将高岳呈上的鲜果在瑶英席前列开:一箧洛阳嘉庆坊的李子,一箧长安哀家楞梨,一盘洛阳华林园的王母桃,最后一盘满是青灿灿的铜钱,是高岳将最后的积蓄拿出来了。 “嗯,总算没忘记莘若是你的座主。”薛瑶英长舒口气,本来子亭覆试的消息传出,她以为高岳会彻底完蛋,吓得差点卷铺盖逃离长安,去钟陵的道观避风头去。 还好,还好,这高逸崧有几把刷子,居然化险为夷,状头地位稳如泰山。 而薛瑶英的话甫出,高岳的头就顿在地板上,呜呜哭泣起来。 “三兄!”芝蕙最为关心,急忙拉住高岳的衣袖,不知他遭了什么苦楚。 薛瑶英抬起手,用拂尘柄敲敲身旁的铜炉,心里早已明白八九分,“逸崧是担心吏部选的事?” “礼部试侥幸得了个甲第状头,但如滞留于吏部守选而不得官,以后再想买些鲜果来孝敬座主,又岂可得哉?” “逸崧的意思,是想参加书判拔萃和博学鸿词?” “请炼师指教。” 薛瑶英叹口气,说“我唐自丧乱以来,政局板荡,吏部选前些年到了三年一选的地步,也就这两载维系一年一选,以后的日子还不知晓,逸崧你确实等待不起啊!可过去一年内,本炼师是清楚的,你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于杂文诗赋里,判文尚未精纯。故而参加书判拔萃,时机并不成熟。逸崧,写几个字来于我瞧瞧。” 高岳便在片纸笺上手写两句,隔着帘子递给了薛。 “哎呀呀,以前是不堪入目,现在是不堪卒睹,还算有些长进——但书判拔萃,顾名思义,书法和判文都要一等一,你修为还不够呢。”薛瑶英看着高岳的字,惊讶地说到。 “多谢炼师评点。”高岳的笑容渐渐涣散,“那博学鸿词......” “更不要想!” “是是是。” 就在高岳垂头丧气时,薛瑶英笑起来,“不过逸崧谬矣,除去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还有条路走,那便是‘平判入等’。” 4.昂藏七尺躯 “平判入等?” 薛瑶英点点头,“其实平判入等本身并不重要,想要博得高科,要做两样事。” 高岳忙问哪两样? “一是,靴下挂金行得路;二是,翘关负米卖力气。” 第一个高岳迷迷糊糊间能明白六七分,可第二个是什么鬼。 接下来薛瑶英美目宛转,解释了下“翘关负米卖力气”——“意思便是你得抓紧,卖力气赢得崔家月堂小娘子的芳心。” 这话说得高岳心中一愣,没想到薛瑶英这话说得这样直白明晰,好像我真的是“皇唐于连”似的。 “炼师......” “让你唤瑶英又不肯,叫我阿师好了,这样显得我俩关系更亲密点。” “阿师啊,门生实在不明白这云韶小娘子和平判入等有什么关系?” “回到我第一个条件上去。” 高岳是个聪明人,薛瑶英说的第一句话是“靴下挂金行得路”,这意思就是要让我在吏部铨选里行贿啊! “那阿师是想说,门生靴下的金子,是让云韶小娘子......” “说得太对了,反正逸崧你也钟意那崔云韶对不对,那小娘子近来也心悦于你,她为你花些钱谋个好职位,对她不也是好事?真的是求仁得仁。”薛瑶英轻轻拍了下手掌,说到。 这不太好啊,让女孩子为自己破财,还是关乎个人前途方面的,高岳眨巴眨巴眼睛想了想,还是觉得惭愧、不妥,便对薛瑶英作揖到,“对云韶小娘子求钱实在难以启齿,不妨请阿师再借些本给门生......” 一听到高岳要向自己借钱,薛瑶英顿时面若寒霜,“什么阿师阿师的,和你很熟吗?喊炼师。”接着她叹口气,“实不相瞒,本炼师早已囊中羞涩。你算算,先前给你五百贯换七宝玛瑙杯,而后又借你一百贯当温课本钱,这样下来红芍小亭也只剩下这座宅院当空架子了。” 高岳又想起了萧乂,这位出手可是很阔绰的,自己可以向他借钱。 谁想下一秒就被薛瑶英看破,“逸崧我劝你,也不要去和小海池借钱,萧乂这次是根本不会答应你的。” “为何?” “因为你的状头,是刘晏保下来的,这事虽然市井里无人知道,但却瞒不过萧乂——借助刘晏的力量登第为状头,以本炼师与逸崧你的交情当然不会说什么,可萧乂却不同。”随后,薛瑶英讳莫如深,闭口不再谈下去,而高岳也很上道,同样不再追问。 难道真的要牺牲奉献自己,去追求小自己足足十岁的崔云韶?这本身倒没什么:高岳先前和云韶一起在顽劣小童手中救下那喜鹊窠,并且命中五穷也被云韶驱走,心中早已对云韶有莫名的好感,其实我根本没有什么不良取向,不过碰巧喜欢上的有点不容于主流社会而已。 可关键是要开口向云韶索钱,这,这,这绝非七尺昂藏男儿所为啊! “没想到高郎君是这样的人哩?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高岳突然联想到:当他最终在花前月下,说出自己马上要参加吏部选,可缺乏打关节的钱,想从卫州崔氏这里周转时,本还柔情蜜意的云韶,忽然用纨扇挡住了带着轻蔑笑容的脸,露在其上的眼眸中星光也变得寒芒点点,对自己硬硬地抛出这句话,失望地对出现在身边的何保母说,“保母,给高郎君二十贯钱,就从我脂粉钱里取,以后请高郎君不要再来月堂门前了。” 然后自己拿了二十贯离开云韶,可根本不够使的,还是被吏部黜落,便成了彻底过气的“前进士”,飘荡寄食在长安各坊朱门下......来年在长安城曲江边,还身着脏兮兮麻衣的他,眼睁睁看着云韶坐在花嫁车上,一掠而过,云韶惊鸿一瞥,见到了立在道旁风尘里的自己,没任何表情地转过脸去,自此再也不顾。 “逸崧!” “三兄!” 此刻薛瑶英举着拂尘扫打,芝蕙则推搡他的左肩,才把高岳自脑洞剧场里给拽回来。 “不,我得抓紧。”这下高岳额头汗水直流,对瑶英说到。 薛瑶英理解他的苦衷,便点点头,坦率地对他报出吏部“平判入等”的实情: “我唐吏部平判入等,也叫‘平选’。此科目初立于开元二十四年,首位籍由平选登科的,便是而今大名鼎鼎的颜鲁公(颜真卿)。在世人的眼中,平判入等几同于关试,其实不然,平判入等实则是将铨选的优异之才选出,优先授予官职。也有人误将平判入等和书判拔萃混淆,实则二者也大相径庭,书判拔萃乃是守选之人为缩短循资年限而报名的吏部科目,主动权在自己;而平判入等是吏部对每年前来参铨调集的所有士子、官员统一进行书判试后,再将少部分菁华选出,主动权在吏部。” 哦,高岳明白了,打个比方:书判拔萃更类似于为更快升级别或职称,而参考的一个科目,通过的话便可往上高升,通不过就继续论资排辈等着;而平判入等,则是在每年常规化的考核里,把成绩分为甲乙丙丁,然后给甲科以特定的奖励。 另外,考试内容上,平判入等和吏部关试一模一样,都是考二道判文;而书判拔萃,则要三道,并且难度更大。 “那么阿师,想要通过平选的话,得,得花费几何钱财?” 薛瑶英当即给高岳算了笔账——吏部的堂吏、笔吏要打点,考试官当然也要打点,可光这些还不够,每年好不容易通过吏部平判入等、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词的,又遭中书省复核黜落的也大有人在(历史上韩愈和李商隐都遭遇过这样的事,简直是精神摧残),所以还要打点下中书省诸位——总的下来,“我先前侍奉元相时是知道市价,怎么得也要二百五十贯乃至三百贯间吧!” 黑,真是黑。 所以啊,终点小说里的那群穿越者,你们到底是怎么轻松当上官的啊? 高岳的额头好像比平日里惨白凸起了好几个度,烛火下耳轮一耸一耸的,接着他满身汗水,对薛瑶英表了态,“这钱炼师没,萧乂不肯借,那门生只能去找云韶小娘子想办法了。贱躯一条,待价而沽。” 旁边的芝蕙望着自己的三兄,不由得悲从中来,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 薛瑶英也大为唏嘘,眼睛红润,不由得吟出诗来,“风萧萧兮易水寒......哦对了,有本密策,逸崧不妨收下,用得着。” 5.雪中送炭人 说完,薛瑶英便让芝蕙从身后的书橱当中取出本卷轴来,交到高岳手里,“这本密策,可保逸崧擅场帷帐之中,早日让那云韶小娘子爱煞疼煞,离不得你。” 这话说得怎么这么......高岳顿时惴惴起来,接着他将薛瑶英所赠的这本卷轴徐徐于灯烛下拉开,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篇章名字《花营锦阵万方图》。 这名字怎么起的如行军打仗似的? 结果往下拉了几卷,高岳立刻面红耳赤:他穿越前一直认为“仪态万方”是个美丽的字眼,是来形容淑女的,可看了这《花营锦阵万方图》,他的旧认知被彻底颠覆——古人口中最早的“仪态万方”,是指女子在帷帐绣榻上,能摆出各种各样欢娱的姿势,而这《花营锦阵万方图》可不就是活脱脱的“轩皇御女秘戏大阵图”嘛!一幅幅匪夷所思的高难度之图,都展现在目瞪口呆的高岳眼前,每幅之旁居然还贴心地配上了诗句文字...... “刷”,高岳将《花营锦阵万方图》给迅速合上,“阿师,这,会不会有些太早了?” “闺幄蝶戏、水火交融之事,乃男女之大伦大乐,有什么早不早的。”薛瑶英语重心长,接着眉梢一皱,“高逸崧莫不是怯场?” “不,不是。”高岳心想男人千万不能说自己“怯场”。 “那就好,这样,你今晚留宿红芍小亭,可以先以芝蕙试手。” 芝蕙的小脸立刻涨红,高岳也大为尴尬,他这时又看了看《花营锦阵万方图》,却发觉卷轴末处,写着行字“尤物乃祸水,灭火必矣”,大约是作者一面写满了秘戏万方的文字,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写句劝诫的话在其后。 高岳便指着这行字,对炼师解释说自己还得保养好身躯,不能在这里因贪恋芝蕙而颓了精力,导致平选成绩不佳。 薛瑶英这才点点头,说这也好,此卷轴便当本炼师赠予你的一个礼物,以后再派上用场也不晚。 下午,高岳匆匆地怀揣着这卷轴,溜出了红芍小亭,见月堂在松林小道的对面,又怕云韶在里面撞见尴尬,便绕路到长安城南处,自城门边长行坊里租了匹骡子,回到了升道坊五架房。 他其实内心也知道,所谓“尤物乃祸水,灭火必矣”这句话,不过好像在精致的香烟盒上附带句“吸烟有害健康”,与其说是诚挚建议,不若是种赤裸裸的调侃与讥讽,买香烟来吸的哪位不曾见过这句? 晚餐后,高岳定下了心神,心想现如今还是“靴下挂金行得路”和“翘关负米卖力气”更为重要,便唤来刘德室、卫次公等人。 现在进士登第的名次,以皇帝敕书的名目正式确定,而韬奋棚的登第诸人则同样担心吏部选的问题。 虽则只是春天,在花卉顺第开放飘香的院子里,高岳坐在竹椅上,有些焦虑地扇着蒲扇,吞吐地对几位说出自己的方案。 “打点吏部?”刘德室很是讶异。 高岳艰难点点头,随后便问刘德室、黄顺和卫次公的意见,结果这三位里刘德室和黄顺准备参加“博学鸿词”,而卫次公则是“书判拔萃”——但他们却都很支持高岳的行为,毕竟是棚头,行事自不可与平常人同日而语,“逸崧,我们去参加这两个科目选,首次即能登科的可能性太小,你去打点吏部以求平判入等,我认为是很对的,咱们各走各路,成功的机会就更大。”卫次公率先表态支持,接着刘德室也赞同,最后黄顺主动说棚仓里还剩大概四十贯的活钱,棚头只管拿去。 “可是这钱......” “哎,棚头如能登科授官,我们韬奋棚的名声威风就不会堕,假如我们拔萃和鸿词不利,来年还得留在棚中,不正是荣损一体嘛。”黄顺如此说道。 这会儿,解善集也挨过来,“棚头,某有三位堂兄,分别叫仁集、孝集还有良集,供职于中书省、南省都堂和舍人院里,虽然不是什么清要的官,都是胥吏,但起码也是能管点文书探些消息的。棚头的钱,只要交给某运作,某保证都会落到实处!” “诸位......”高岳异常感动。 次日清晨,五架房刚打开门,高岳便见到吴彩鸾呆在那里,忙问炼师怎么有空来? 彩鸾望望四周,便私下对高岳说,“逸崧,小妇知道你刚刚及第,应该要为登科的事苦恼——哎,别说了,小妇也是知道这里面关节的,恰好这些日子替人抄切韵得了点钱,写经坊的各位也牵挂逸崧,一起聚了一二十贯钱,借给逸崧你!”吴彩鸾说得非常大气,而后指着她身旁租来的头毛驴,毛驴温顺地在树下摇着长耳朵,负着两箱箧钱。 高岳望望彩鸾炼师还沾着墨痕的手,不由得哽咽起来,他当然知道写经坊的诸位经生凑这些钱的艰辛,特别是吴彩鸾,她能舍得拿出这么多钱来,那一定也是经过痛苦的抉择的。 “彩鸾阿师。” “别这么客气啦!”彩鸾笑起来,踮起脚来,重重拍了拍高岳的肩膀,“其实小妇现在抄写切韵能多得钱,也是逸崧的关照,做人总得要知恩报恩,这道理小妇还是懂得——另外,逸崧吏部得选登科后,别忘记小妇的好处就是。” “只要我高岳能平判入等,得到一官半职,将来定和写经坊诸位共享荣华,绝不食言!”高岳大声回答道。 “嗯。”接下来吴彩鸾的眼神变得温和起来,她看看高岳,像姐姐般伸手出来帮他捻了捻衣衽,“勉力啊逸崧。” 吴彩鸾离去后,谁想日近中午时,国子监的苏博士也到来,送给高岳三十贯钱,说这是王监司上下,也包括他自己从俸料钱里凑出来的,知道高岳马上应吏部选要花钱,所以王监司嘱托他务必送来。 “这如何使得!”高岳急忙推阻,但苏博士却紧紧握住他的手,“逸崧啊,今年我们国子监贡举的生徒都是韬奋棚培养出来的,四十九人中了足足六人,简直是不得了的功绩,你知道王监司和刘祭酒有多高兴吗?说实话,像逸崧你这样能舍命为国子监打拼的人,在杨绾相国逝去后,已经没有了——如那东宫侍读张涉,本也是国子监博士,可发达后早已变心。将心比心,我们国子监的师徒又不是木石之人,这钱逸崧务必收下!” 说完,苏博士便向高岳道别,去昆明池捞鱼去了。 看着博士的背影,高岳感慨万千,大家都这样对我,我还在顾惜什么? 6.东廊双松 按薛瑶英所估算的数目,现在棚仓里还有四十贯,吴彩鸾整个写经坊赞助了十八贯,国子监又送来三十贯:可还差起码二百贯。 这二百贯也不是个小数目,高岳决心,真的要开口,去向云韶小娘子索求。 顺带着,他也要在唐朝摽梅了,摽梅摽梅,那满树的梅子不正是女孩青春的象征吗?更是要求男子汉要抓住机遇,有梅折时直须折啊,等到梅子落一地再用箩筐去捡,只能捡到满筐的烂腐边角料!这崔云韶应该也过了及笄之年,完全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所以高岳啊高岳,现在要过的,是考验你脸皮厚不厚的关卡。 怕什么,难不成追求窈窕小娘子,比那礼部试,比那吏部选还可怕?经过这些的我,根本没什么好担心,没什么好犹豫的嘛!我可是编剧,套路数不胜数。 “哗”一声,打扮齐整的高岳摇着把飞白书扇,自棚头房走出,这时他恰好看到那勤学好问的李桀,正于井中汲水呢。 李桀今年也是京兆府解送的韬奋棚五子之一,但却下第,不过潘炎对他说过,你发展苗头很不错,只要继续努力,未来二三年内绝对是能及第的。 “伟长!”高岳心念五架房内只有双文等数位中老年妇人,双文的年龄快能当他阿姨了,又是芳斋兄的相好碰不得,所以干脆拿年轻的李桀来练练手,便热情地唤了李桀的表字。 李桀回头望见他,便用袖子擦擦脖子上的汗,很恭敬地喊了声棚头。 高岳就上前,很关心地问他些学业和生活方面的情况,二人并肩,边往庖厨那边走边交谈,李桀手里还提着装满井水的木桶。 突然,木桶坠地,水倾泻翻出,在院墙下的平地自各个方向流动,于日光下粼粼发亮:因高岳迅速伸出胳膊,咚的声将李桀逼到了墙边,吓得李桀的水桶都翻了。 阳光下,无路可走的李桀抬起眼,只见到高岳的幞头背着光,显得他双眼炯炯,盯住自己,不由得缩起肩膀,不知所措。 “怎么样伟长,有什么感觉没有?”高岳的嗓音变得低沉醇厚。 “棚头,我觉得,我觉得脸在发热。”李桀是个老实孩子,只能坦白说出感受,“心都要跳出喉咙眼了。” 结果他接下来,见到高岳的脸凑得更近了,如泰山压顶般,李桀的防线崩溃,他只能紧闭双眼,将脖子靠在墙壁上,侧了过去。 “嗯......”但预想的灾难没有发生,当李桀睁开眼后,发觉棚头又站回去,手扶在下巴上,显得非常满意,“哦伟长啊,水桶翻了,再去汲桶来。”说完,棚头就离开了,还留下句话,“另外你替我向芳斋、从周他们说下,今日的进士期集我去参加,说个很重要的事,然后......” 然后高岳要做的事,当然是去拜谒崔中丞家,名为“报及第平安”,实则...... 其实这些日子,在崔宽宅第里的云韶,也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高岳,因为这纷至沓来的消息无不让人心惊肉跳: 云韶先是担心高岳不能及第,而被京兆府杖杀; 但高岳却不但及第,还鬼使神差地当上了状头; 就在她欢呼雀跃时,突然有说有人向皇帝控诉次年放榜不公,怀疑重点就是高岳,于是又要在尚书省子亭覆试; 随后叔父崔宽按捺不住,生平第一次像个男人,要请牓子求陛下开延英召对; 但当日叔父又回来说,无需再请牓子,高岳的覆试也是十拿九稳的; 又过二三日,确凿的消息果然从皇城传出,高岳依旧是今年状头。 就当崔云韶终于放下颗忐忑的心后,高岳却又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踪迹(其实这不过是云韶的观感,高岳也就去红芍小亭请教了下薛炼师吏部选的情况)。他说好的若是及第,便要把兴唐寺最美的牡丹采撷给我的呢! 于是云韶情绪迅速由原来的担惊受怕,变得焦虑不安,今日她便要挟云和,要去安邑坊元法寺玩耍。 云和就冷冷地问阿姊,为何要去元法寺呢? 云韶吞吞吐吐,说元法寺南观音院的卢舍那堂北壁有“维摩诘变”图,屏风上面有虞世南的笔迹,书画齐辉,可谓长安一绝,迄今还没有去游览过。 “怕是阿姊还希望见到那元法寺曼殊院西廊壁上的刘整所画的<孤松图>吧?” “云和你又痴了,刘整画的明明是双松图。” “阿姊你眼中,可不就只剩一棵松吗?” 一听这个,云韶的脸霎时红了:其实她为什么要去元法寺,云和是清楚无比的,因为今年新进士的期集院就设在安邑坊内的元法寺,阿姊终于耐不住,要去见高岳了。 唉,这难道便是逾笄之女(剩女)的悲哀?云和在心中叹息道。 崔云和总的来说还是刀子嘴豆腐心,嘲讽完阿姊后,还是叫仆人备车,和阿姊一道向邻靠东市的安邑坊而去。 这时,元法寺曼殊院内,前来期集的进士发生了严重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源头,当然在于高岳,因为他在期集中居然提出,“今年的曲江杏园宴,和毷氉宴合二为一”,“各进士不抽钱,进士团另有收入”。 几位出自韬奋棚的进士自然附和棚头,但郑絪却激烈反对,二人吵得不可开交,独孤良器则在中间苦苦调停。 黄顺则在一边不断提醒郑絪,“郑郎君,你还欠我棚十贯钱呢?” 这话气得郑絪满脸涨红,高岳便摊手对他说,“所以说郑郎君你连十贯钱都还不起,还抽什么钱去杏园宴?我们现在还要准备吏部关试,还是节省为好,进士团的酬劳我自然有办法,这不也是为你好吗?” 说完高岳想起还要去拜谒崔中丞,不想再和郑絪纠缠,便起身顺着花木郁葱的曼殊院东廊,朝着西廊走。 西廊的墙壁上,绘着另外位画师陈子昂(此陈子昂不是那位大诗人,只是同名)的佛画,高岳刚走到画下,气愤难当的郑絪就追上来,拉住他的衣袖,“高岳你这样做,毫不遵守常理!” “常理总是要变通的吗,你不愧是荥阳郑家出来的,比你骑得那头驴子还要倔。”高岳转身愤怒地指责。 结果瞬间,高岳只觉得黑影一闪,接着沉闷的“咚”声。 哎!郑絪不知何时起,伸出长长的胳膊,将高岳压到了曼殊院西廊墙壁上,不让他继续往前走了,脸距离高岳的脸只有半尺不到。 7.崧卿与明卿 “郑郎君你?”高岳顿觉害怕,双手扶住胸膛,耸起肩膀,全力保护自己。 “我是在和你讲道理!”郑絪说到。 “二位同年......”追上来的独孤良器,见到郑絪抵住高岳的景象,大为惊讶。 但接着独孤良器就望见,西廊往东廊去,有二位美貌的贵家小娘子也是目瞪口呆,看着郑絪和靠着墙的高岳,立在原地迈不动脚。 高岳转眼,见到这可不是云韶、云和二姊妹嘛! “云韶小娘子......(你听我解释)”高岳嗓子都抖了。 然后郑絪根本不闻不问,啪嗒啪嗒地继续和他“怒讲道理”,吐沫都喷到了他脸上。 “完了,完了,阿姊。没想到高和郑居然是这样的关系,怪不得先前在大慈恩寺里,这郑郎君只跟着高三后面转。”云和的语气带着惶恐和醒悟。 “云和,我们方才看的东廊画叫什么来着?”云韶也是面无表情,悠悠地说出这句来。 “双松图啊,这可不是双松图嘛,简直是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云和摇着雀翎扇,望着头激烈扭来扭去的高岳和郑絪,喟然而道。 “云和,我们走。西廊的画,就不用看了。”云韶说完,便迈步准备离开曼殊院。 这时同样大惊失色的刘德室、卫次公、黄顺、解善集和顾秀等都冲过来,死命拉开了还将脸贴着高岳的郑絪,高岳才惊魂未定地脱身,追着云韶的脚步,来到曼殊院的花苑当中。 “高岳,你给我回来!”郑絪犹自手舞足蹈。 “仆射小娘子,仆射小娘子!”高岳心想自己一定遭到误会了,便急忙大喊起来。 云韶气呼呼地走着走着,走到一株尚未开花的薝卜树下(栀子花),又回头见高岳来追,心中不快但又有些于心不忍,并且就在高岳赶上来这瞬间,在薝卜树下又抓紧时间开了个脑洞: 她和高岳已结为夫妻了,夏夜里萤儿飞飞,铜镜辉辉,楼台之上,水影之间,云韶依偎在夫君的怀里,唤着“崧卿于我画眉”,结果高岳却挺冷淡地教训她,“阿霓,你归我家也好几年了,别老是卿啊卿的叫,成何体统啊!” “可是妇人唤夫君为卿,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云韶急得辩解说。 高岳哼的声,将她推开,云韶大为悲哀,结果她刚抬起脖子,居然见到帷帐那边,郑絪嘴角带笑堂而皇之走入进来,喊了声“崧卿”。 “明卿”,高岳居然也柔情似水地回应。 接着,郑絪跪坐下来,一手抬起高岳的下巴,一手提起眉笔,低声说到“我来给崧卿画眉......” “不!!!!”云韶在心中惨叫声,自脑洞的泥淖里挣扎爬出。 此刻,高岳已来到云韶的面前了。 云韶斜着乌黑的发髻,脸颊鼓得红红的,立在原地,眼眸带着怒意和误解,望着高岳。 “高三休得无礼。”云和喊到,以此为讯号,那二位婢女桂子、清溪立即从曼殊院角门冲入,高举着障子。 “良器吾弟!”高岳也喊到,独孤良器转眼来到,斜刺里将桂子和清溪拦下,二位婢女一开始还和良器扭打,但打着打着看到对面是个俊俏青年,很快也就软了下来,好像不再是扭打,而是蹭来蹭去。 云和大窘,便指着高岳对在地上呜呜叫的“棨宝”说到,“度住这个人。” 棨宝这小猧子摆出了超级凶的表情,迈动短短的小腿,向高岳冲来。 “从周!”高岳挥动衣袖,卫次公跑下台阶,掏出块香喷喷的煎饼,“唰”地扔过了曼殊院的院墙,棨宝嗖一下,追着煎饼的轨迹,拐弯窜到院墙边,撅着屁股,费尽全力从狗窦里挤过胖乎乎的身躯,到了院墙那边去,消失不见。 “坏小猧子,平日养你何用?”云和在心中怒骂道。 最后只剩下云和,还挡在阿姊和高岳间了。 云和努力垫脚抬眼,但她这才发觉,自己个头和眼前的状头比起来,实在是太娇小了。 “霂娘,让高学士说好了。”这时,云韶叹口气,她见到高岳在春暖大地时还始终还穿着她所赠的那件白麻冬衣,不由得心又柔软下来。 她现在最恼火的是,实在弄不清高岳的走向,二月晦日送穷的那天,她和高岳漫步在席雪的曲江边,那时候她多欢乐啊,她觉得高三郎真的是可以托付一生的男子,可先前又看到他和那个叫芝蕙的青衣拉拉扯扯,现在又似乎与这位郑郎君有分桃断袖之嫌,可实在叫她放不下来心。 真真假假,连云韶自己也有些糊涂和困惑。 听到阿姊的话,云和便撅起小嘴,让到了薝卜树那边,高岳长驱急进,云韶心下又害怕,便往院墙边靠了靠。 高岳心想原本这是让云韶就范的最好机会,可这曼殊院里都是人,战术是用不上的......还是以礼为上好了。 “云韶小娘子,其实高三侥幸及第,一直想赴崔中丞的府上报平安,并赴中丞的知己宴的,只是前几日的期集之事太繁忙,未能脱身,方才高三正准备去中丞家投名刺的,哪想小娘子却来元法寺了......” “嗯,听说元法寺有名画名书,就来耍耍的,没想到碰巧遇见高学士。”云韶怕高岳问她为何会来这里,便急忙狡辩道。 “哦,这是名刺,请——哎!”高岳一不小心,居然将贴身带着的《花营锦阵万方图》当作名刺给掏出来了,就在云韶伸手来接时,幸亏高岳动作迅速,连说拿错拿错了,说这是他这些日子拟的判文,好不容易才塞回去,好在云韶天真娇憨,也看不出来《花营锦阵万方图》的门道。 高岳吓得半死,躲了过去,才将真正的名刺奉出。 “阿姊我来接下。”云和走出,大方将名刺接受下来,毕竟她才是主人崔中丞家的独女。 “高三郎......唔,高学士,最近在拟判文?是要过吏部选耶?”云韶这才语气温和下来。 高岳说是。 云韶细心看看高岳的手,手指不断张开合拢,虽然云韶有些呆呆的,但并不傻,很敏锐地察觉到高三郎是不是在吏部选前遇到什么困难了,便很善解人意地说,“这名刺我与云和可以转交给叔父,届时还请高学士及时来赴宴。” 8.婚姻有阀阅 这云韶的话也算是挑明了,表面上你是来赴我叔父的宴,实际上得说说你和我间的事了。 次日,崔宽便在宅第里设下“知己家宴”,邀请高岳前来。 先前高岳在投行卷时曾来过中丞家的中堂,该日黄昏时分造访时,阍吏和奴仆都能认得这位刚刚及第为状头的“卫州高三”,一行人秉着蜡烛,热情地将高岳引入至中堂,只说府君正在中堂设宴款待新郎君。 高岳登堂,发觉崔宽家果然奢华气派,和那扶风郡王马璘有过之而无不及,走廊处来来去去全是衣着锦绣的美貌女子,有的还特意驻足,嘻嘻哈哈地看着高岳窃窃私语——这全是崔宽买在家中的侍妾。而勾栏处开着各色名花,更是用绸缎覆盖,在夜晚也光耀夺目。 敞亮的中堂处,早已设下了主宾绮席,四面入口摆设金银屏风,回廊处遮上光鲜的纱帘,再加上多枝烛台环绕,光耀如白昼那般。 崔宽和夫人端坐在主人席上,见到高岳进来,中丞急忙热情起身相迎,卢氏虽然有些隔阂,但也秉承了礼数。 主宾对拜后,宴席便开始了。 高岳虽没见到崔云韶的人,但他当然知道,云韶正呆在纱帘后的走廊处,或者屏风后,注视着自己呢! 接着崔宽家的侍妾们陆续而入,歌舞奏乐,以助酒兴。 崔宽问了些吏部选的事,高岳少不得一一作答。不久,屏风后传来了隐隐的咳嗽声,好像是云韶的。 结果这崔宽一听,便急忙转入正题,他摸着胡须,很客气地问了高岳的家状,高岳“如实”给予答复后,崔宽便开始长篇大论,其实就是在对所谓的阀阅: “昔日尧帝于天下分置九州,今为八十五郡,合三百九十八姓。其中以清河崔、博陵崔、陇西李、赵郡李、范阳卢、太原王、荥阳郑最著,是五姓七望,其外又有京兆韦、琅琊王、河东裴、弘农杨、渤海高、京兆杜、彭城刘等十三家四十四子,婚姻阀阅就离不了这个圈,我族婚姻,尚门第不尚官品,高郎君你虽然尚未起家,但仍可摽梅无妨。” 其实,崔宽这番话里隐含的信息是比较多的。 卫州崔氏房算是博陵崔的分支,属山东老牌世族,这唐朝的世族啊高岳也是有所了解的,向来以门阀自居自傲,不但看不起一般的寒族,连关中京兆的世族也看不起,为何?他们都认为这关中京兆的世族,是攀附隋唐皇帝崛起的,哪里有什么真正礼法可言,全都是冒牌的! 所以总的来说,像崔家这样的山东世族,是肯定看不起杂姓寒族的,比如有个叫吉懋的贺州刺史,想要为儿子娶南宫县丞崔敬的大女儿,崔敬起初认为我女儿堂堂五姓女,怎可嫁给吉家小子,但无奈有把柄在吉懋手里,只能忍痛答应,结婚当天崔敬的夫人抱着大女儿大哭,嚎道“我家门户里绝不能出个姓吉的!”而大女儿也硬躺在自家床上,死活不肯上花车,最终僵持不下时,还是崔敬的小女儿懂事明理,“阿父的生死都握在别人手里,别说嫁给吉家,就是去他家当奴婢也要去,还在这里计较什么门第郡望?阿姊不肯去,那我去。”说完,小女儿就登上花车嫁到吉家去了。 但山东世族最牛的,还不是看不起杂姓,而是他们连关中京兆的大族也看不起:出身清河小房的崔程,自己也就区区扬州的院官,当朝宰相京兆杜审权写信给崔程,希望能为自己儿子求崔程的某个女儿,崔程便公开说,“清河崔氏如果家门里出了个姓杜的女婿,可要丢死人了。”最后杜审权的压力太大,崔程才匆匆找了个侄女嫁给他儿子搪塞了事。 在这样的认知下,唐朝的皇帝李家也不能避开这歧视链,先前的咱们就不谈了,就说中晚唐——宪宗皇帝接纳宰相李吉甫(李德裕他爹)建议,希望把公主、郡主、县主统统婚配到世族家门去,结果诏书下达,只有京兆杜氏勉强响应(杜悰),其他的诸姓全都装聋作哑;文宗皇帝想为太子娶荥阳郑家的女儿,结果郑家立马拒绝,气得文宗委屈到不行,公开抱怨“朕不过想找个山东望族结亲家,你们为什么都不愿意搭理朕?我家好歹二百年天子啊!”没办法,山东世族就是这么傲娇。 当然从世族的立场来看,他们也不完全是固守过时的家风,比如不愿意娶皇室公主也是有实际的政治目的考虑在里面:唐朝律法规定,公主死了,驸马要为公主服丧三年,这根本不符合正常礼法;此外,唐朝公主作风之臭名昭著也是有目共睹的,这也是老派世族无法忍受的,所以歧视李家也在情理之中。 故而有唐一代,世族仍然有强盛的生命力,诸姓仍然分为山东郡姓、关中郡姓、代北虏姓,还有江南的侨姓和吴姓,之间婚丧嫁娶泾渭分明。至于歧视链比较明晰的是山东——关中——皇室李家(唐朝皇帝:mmp)。 “崔氏诸女,庆承华族,门地皆茂,中丞所言极是!”听完后,高岳急忙作揖。 但其实高岳心中是清楚的,时代在发展,这群世族为了自身存续,也顺应潮流做了很多变革——其中最典型的,就是自族男子开始考进士,另外就是开始把自族的女子嫁给进士,在门第、官品间又摆入个“进士出身”的新砝码。 对高岳的回答,崔中丞颔首,然后又调出长长的阀阅,开始谈起渤海高氏和博陵崔氏的门第来,最后的结论自然是“可以互相婚配”,崔宽数起来:渤海高氏,曾和清河崔氏联姻一次,和范阳卢氏联姻四次,和陇西李氏联姻四次,和京兆韦氏联姻四次(高岳佩服,这些东西这群世族还真有心思总结收集)。 崔宽又说,渤海高氏,还和荥阳郑氏有两次婚姻。 结果屏风后,传来云韶愤怒的咳嗽声。 9.墙月小酥手 崔宽不明白侄女儿生气什么。 但高岳却一脸尴尬,知道云韶还在为昨日元法寺曼殊院的误会而生气呢! 最后崔宽说出关键:渤海高和咱们博陵崔,也有过一次联姻云云(其实已经很少了,高岳在摹写墓志铭时曾总结过,崔、郑、王、卢、李五姓内通婚非常频繁,他们也是唐朝著名的‘禁婚家’)。 听到这个,这下屏风后明显传来云韶明朗喜悦的笑声。 众人在声乐里,都疑惑地往屏风那里望去,高岳但见烛火下,那屏风透出云韶的侧影,晃几下又不见,看来是这小妮子也觉得过于张扬,害羞跑走了。 见云韶确实溜走,崔宽便挨住了高岳,低声说“婚姻者,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非父母长辈之命不可成立,但高三你现在却为失孤之人,而我家侄女儿也还未来得及禀告在西川的家兄......我家侄女儿啊,也算是逾笄三年了,究其原因,一是家兄虽然出身崔氏,但却是军功起家,有些山东郡姓居然还瞧不起咱们,而杂姓寒族呢,家兄又不愿让这小妮屈就;二来,这小妮总是想嫁给进士出身,郎君你现在既是状头,又出身渤海高门,将来如果这小妮能嫁给你,生儿育女,便可自立一支家庙,光垂后代,岂不美哉。”随后崔宽拍着胸膛保证说,自己马上修书一封送去西川,向云韶的父母郑重商议这门婚事,不过郎君也不可怠慢。 高岳心领神会,立即拱手对崔中丞说道,马上晚生就找一位同门的长辈兼媒妁,一切遵照中丞的安排走。 宴会结束后,崔宽见夜色已晚,让高岳再出宅第并非待客之道,便止宿他于厢房之中。 初春时节,夜凉如水,长安明日应该又是个晴朗的天气,夜空的繁星汇聚,如道垂练般,切在厢房的南墙之上,月光照得庭院一片雪白,人影墙影分明,高岳身着麻衣,立在影下,并未急着就寝。 “高—三—郎......”高岳听到这声低低长长的呼喊,急忙抬头,“云韶小娘子!” 墙上的青色鸳鸯瓦和一株桃树边,云韶探出个半个小脑袋来,方才就是她唤着自己名字。 接着两人又隔着厢房院墙,四目相对,傻笑个不停。 看来云韶白日里的气,也基本消散:高三郎不但准时来赴宴,也半正式地表明自己要向阿父提亲。 月光下,云韶伶俐的眼珠转了转,“春闱后,三郎可好久没来行卷了,还说什么以后只有我一位知己呢!” 高岳急忙道歉,“因要筹备吏部选,实在分身乏术。” 云韶听到这话,皱着眉头,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接着直接问,“三郎是否有什么困难?” 高岳心想,当然有困难了,那薛炼师可还叫我直接来找你解决困难的,可他望着云韶天真无邪的眼神,又羞于启齿,良久不说话,最后嗫喏了声“云韶小娘子......” 这下云韶倒急了,“三郎,以后便叫我阿霓——吏部选有无妨碍,还有什么是不能对阿霓说的呢?” 唉,云韶以真心待我,倒是我生分了! 高岳便说,“我想在吏部应平判入等,可其和博学鸿词、书判拔萃不同,须和所有选人一同应考,打点在所难免,所以......”说完后,高岳自己都紧张地闭上眼睛——崔云韶会不会接下来换上鄙夷的眼神,望着自己? “平判入等是三郎的登科大事,有什么支支吾吾的!”云韶语气很豪爽,“三郎但说,打点的钱财需要几何?” 高岳便一五一十地报出来,“打点吏部南曹的堂吏,需要三十贯。” “唔......”墙头上的云韶支起下颔。 “打点南曹的书办,这是最紧要的,需要八十贯。” “唔......”云韶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我唐吏部选,需要糊名、锁考官(唐朝吏部选比礼部试要严格,已采取糊名和锁官的制度),还要打通各考官,也要一百贯上下。” “唔......” “最后,判文卷子还要送往中书省都堂覆核,为免黜落,也要一百贯的打点钱。” 言毕高岳长呼口气,看着眼睛亮闪闪的云韶,心中不清楚她会做出什么样的答复。 最后,云韶嘻嘻笑起来,说了句: “比想象中的要便宜得多呢!” 高岳:“......” “阿霓想办法去父亲的进奏院里去支取三百贯钱来,另外打点的事交由进奏院专人去做,三郎不需再向其他地方(尤其是什么红芍小亭)借取,免得来源参杂,人多飞语,害了三郎在京中的风评。”云韶说着,便垂下只胳膊来,那皓腕在月光下白得如雪般,听到这话的高岳十分感动,不由自主地说了声“阿霓”。 接着,他的右手有些胡来,直接握住了云韶垂下来的那手腕。 那触觉,简直妙不可言,云韶手腕胖乎乎的,滑得就像是胰子般,但却比胰子柔得多,套着个银钏,勒出两道小**来,一摸上去,微微起伏下,简直让高岳浑身颤抖。 “啊!”云韶猝不及防,只觉得手腕被对方温暖的大手给包裹住,极度害羞,但又带着喜悦,满身发酥,接下来高岳又趁机将手往下,把握住了她的手背。 云韶的这小手软软的,尤其是那四个凹下去的“小窝子”,真的是绝品,光是用拇指在小窝子上来回蹭蹭捏捏,都让人无法自拔,就像小汪和小喵的肉掌。 最后,云韶耳朵都红了,才把小手从高岳那里挣脱出来,顾左右而言他,“那就这么说定了,三郎还是勉力好好琢磨判文吧!”接着阵脚步声,看来是跑掉了。 高岳还伸着手,内里全是云韶的触感,立在墙下,怅然若失。 接着厢房内,高岳坐在烛火下,提着笔,凝目看着自己所写的判文,只见雪白的纸卷上有鲜明的黑墨,是这么些文字: “阿霓的手,简直是造物主最美味的赐予,是多么的白皙,多么的柔嫩,我握着她的小手,就像捏着用最精细的香稻米做成的饭团......如果有细盐的话,撒一撒,我会毫不犹豫地舔食,直到把它给吞下去,让阿霓的小手化为我躯体的一部分,永远都不分开。” “啊,我都写了什么!要写的是判文,判文,判文啊!”高岳惊恐万分,急忙将纸卷给扯碎了。 10.星星赴席拜 次日清晨高岳告辞中丞宅,厢房那边的花苑当中,云韶偷偷睇目来送,抬起昨日被三郎握过捏过的小手,不由得低下粉嫩的脖子,红晕飞上脸颊。 “阿姊啊,霂娘我知晓这高三好在什么地方了?”不知何时起,云和鬼灵精怪地出现在她身后,得意地说道。 但还没等云和说完,云韶便回身,坦率地抢先说:“三郎啊,已是进士出身,就差吏部选,如果平选登科。哇,那便是真的完美了!” 云和也很高兴地看着姊姊,帮腔说,“高三及第是好,登科能释褐为校书、正字便更好......” 得到云韶承诺的高岳内心轻快,望着五架房的方向走去,谁想在升道坊的坊门口,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这声音还非常熟悉。 回头一看,果然是郭小凤,满脸趾高气扬的模样,发髻上叠着个短幞头,一身武弁打扮,腰后挎着横刀。 高岳啧啧下,便对郭小凤淡淡行礼,说你果然在郭汾阳那里谋到了亲军虞侯的职务了呀! “哎高状头,虽然小凤和你比较熟,可我身为汾阳王帐下虞侯,有公干在身才来传你,所以客套就免了——快随我来,亲仁坊那里有事寻你。”郭小凤还是那副浑人模样。 可他的话却让高岳心中一凛,谁都知道半个亲仁坊都是汾阳王郭子仪的宅第所在,而郭小凤现在又是其帐下虞侯,这几乎摆明是郭汾阳要找我?可怕,莫不是先前自己谋划拆水硙的事暴露了? 不过自己现在好歹是进士身份,谅郭子仪也不敢明着对自己如何,究竟何事,去看看便知。 冷静下来的高岳,便泰然地跟在郭小凤的身后,又向亲仁坊而去。 但走到才知道,找他的并不是汾阳王,而是汾阳王的女婿韩王傅吴仲孺。 郭的八子七婿宅院都环绕着自己的郡王府,形成个聚居的局面,吴仲孺当然也不例外,走入他家的乌头门里,这位走出来热情相迎,握住了高岳的双手,并且叫高岳不要多礼,搞得两个人很熟的样子,接下来就说寒舍备下知己宴,今晚逸崧你便不要回去了。 “怪了,怎么吴仲孺也要求我的知己.....”高岳沉吟道,可为今不好当面拒绝,还是走一步算一步。 到了吴仲孺家的宅院,这气派和崔宽家也不相上下,光是西墙的厕所和马厩就连绵三百尺,内养骏马不下二三十匹,而东墙临街处更是起一座高耸的绣楼,屋檐如翚斯飞,绣楼和中堂间用花卉和名树环绕出个偌大的毬场,一些艳冶的侍妾和婢女正在那里笑着互相踢球。 想来这汾阳王的八子七婿宅第,都一样的富丽堂皇。唉,国家靠刘晏、韩滉分置东西,千方百计收敛财赋,却转瞬间又被皇帝不断赐给这些显贵勋臣,这情况当真是有些无解——高岳刚穿越来,见到马璘的富丽堂皇宅院和成群的小妾时,一度还觉得羡慕,但当他深入了解到这个国家而今面临的困局后,认知也悄然发生改变。 “逸崧,请借一步说话。”这时吴仲孺满脸堆笑,牵住了高岳的衣袖。 高岳看看这位,心知此人绝不是什么善类,坑害刘长卿的就是他,现在这人能居住在这宅子里,一半是靠他岳父,一半怕是靠他自己贪渎得来的,简直就是个蠹虫。 两人立在毬场边的松树下,恰好对着那绣楼临下的朱牖,吴仲孺开始东拉西扯番起来:此刻高岳还没注意,楼上朱牖被打开,一名少女悄悄探出脑袋来。 原来这是吴仲孺的策略,这于东墙绣楼朱牖后的小娘子,正是他的女儿。 吴仲孺女儿看看立于松下的高岳,然后回头笑着,对母亲与保母点点头。于是吴仲孺妻子也隔着纱窗,看了会儿,同样感到满意,吩咐说“赶快备宴。”说完,就用铜镜对着其下的毬场照了照——吴仲孺看到闪闪的信号,就急忙又拉住高岳衣袖,将他往中堂请,“今晚可不止你一位贵客!” 待到宴会上,高岳才看到,来吴仲孺宅赴宴的,居然有京兆尹黎幹,据说他马上要被任命为兵部侍郎,当真是意气风发,在席间也和高岳攀关系,毕竟高岳今年及第也是京兆府解送的,按照吴仲孺的话,“黎大尹也是你的半个座主。”在黎幹旁还有位穿着五彩缯衣的人,高岳一眼就看出这是个中贵人,因在京城里能穿这种服装的不是神策军便是宦寺,后来一介绍果然——为十王宅判官、宫市使王公素,他身后还跟着几名宦寺人,一打听都是十王宅的奏事、都知,高岳眼珠一转——毫无疑问,这群人皆是十王宅使霍忠翼的麾下。 另外边席位上坐着的是群低阶文官,高岳打听下,竟然全是韩王府的属官。 这时,虽环绕在莺歌燕舞、箫管丝竹当间,却有一滴汗自高岳后脖无声无息地流出,他可不是白抄各色墓志铭的,很快就清楚这场宴会的底细: 吴仲孺是韩王傅,黎幹现在由京兆尹荣升兵部侍郎,又有十王宅使下的判官王公素赴宴,那么也就意味着这场宴会实则是“韩王李迥系统”的。 这个李迥,可是死去的贞懿皇后之子...... 那么,吴仲孺为什么会找到我? 也许自此刻起,高岳才真正体会到,自己自中进士名动京华的那一刻起,便不自觉踏入了神秘的河流漩涡当中。 可高岳也清楚,吴仲孺不会把邀请他的真实目的说的那么明白的。 但其实吴仲孺本人,倒是也没什么深层次的目的,他唤高岳来赴宴,确实只是拉拢而已,便在席间不断夸赞刘晏、潘炎等有识人之能,黎幹和王公素也在左右帮腔,接着吴仲孺便提出要求:要喊出妻子和女儿,来拜见高岳。 这在古代可是非常隆重的礼节,先前杨炎为了谢恩,也让妻子来拜高岳。 很快吴仲孺的女儿,大约名十三四岁颇有姿色的少女,在母亲的搀扶下娉娉婷婷来到席间,接着低头对在座诸公下拜,随后又对高岳特意独拜,高岳急忙回拜。 “小女小名星星。”吴夫人很热情地介绍道。 哦,原来叫吴星星,是如假包换的郭子仪外孙女。 11.浑水不可涉 拜完后,吴夫人也即是郭子仪的女儿,便扶着星星的肩膀问,最喜欢看高郎君的什么文章? 星星看看高岳,又遮袖于口,嘴角带笑,细声说最钟意的还是《孤女艾简传》,当然《葫芦记》也很好,葫芦小金刚们都赶着去救爷爷,里面的孝道特别让她动容。 “我家这小儿(唐人也喜称女儿为儿)最重的就是孝道,还有从夫之道,另外女红、羹汤、洒扫更是样样精通。”吴仲孺紧跟着自卖自夸。 黎幹和王公素都齐声应和,感慨说“星星也到了摽梅之候了,不知哪家门户能得到令贤嫒,当真会熠熠生辉啊!” “喂喂喂,你们仨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在说群口相声啊!”高岳在心中默默说到,接着装聋卖傻,对诸人说:“晚生最得意的,还是那篇‘东瀛贞子作祟录’。” 本来他说这话是想吓唬吓唬这吴星星,那个贞子可是能从家宅井中爬出,骇人得很,比太岁还恐怖——让她知难而退,谁想这星星不愧是将门之后,又笑起来,说其实我也特别喜欢高郎君这文,先前怕郎君哂笑我只喜欢搜集这些玄怪灵异的东西,故而没敢说。 高岳:“......” “好!这高三郎和星星可真的算是文章知己,吴傅的这场知己宴还真的没办错。”那边黎幹一拍大腿。 “好,好你妹妹啊!”高岳在心中骂道,没想到就这样着了套路,原来吴仲孺喊他来赴宴,是要招女婿的。 果然旁边那群王府的年轻属官,个个和看仇人似的望着自己。 同时王公素立刻接过话茬,用半阴不阳的语调:“我在十王宅里都听说喽,星星在闺阁里,自去年秋开始,就最爱吟诵高三郎的文章,听说高三郎拨得状头后,更是渴望见上一面。怎么样星星,这高三郎周身上下,没让你失望吧?” 那吴星星低头继续笑着,也不说话,但谁都看出来是默认“高三的颜值没让我失望”。 这时四周的声乐人,立刻鼓啊笛啊尺八啊琵琶啊一起猛烈奏起来,来烘托这个宴会的喜悦气氛,差点把高岳的心脏吓破。 “嗯,我家这儿呢,自开始对镜梳妆起,我就立下了嫁妆格,三千贯整,总不能给她外翁(外公)丢人啊!”吴仲孺豪气地举起三根手指,整个席间一片羡慕哗然。 吴仲孺这话里有话,明显是说“小子,你娶了星星就等于傍上汾阳王的门第了。” 黎幹便有意大声问吴:“这高郎君应该还在准备吏部关试吧?” “是。”高岳亲口回答。 “好办,哪日由韩王府出面对圣主说声,不走选司,直接让王府出面,高郎君去担当集贤院正字好了。” 集贤院正字虽然只是九品,但却是士子起家最厉害的美职,和秘书省校书郎不分上下,多少及第进士求之而不得的! “好!”在座的人无不竖起拇指。 满是喧嚣里,高岳的头脑却很清醒,他本人对吴星星却无恶感,但这群人开口闭口都是“韩王府、韩王府”,如果自己一时发热,为了讨便宜应承下来,不但大大对不起对自己慨然解囊表明心迹的崔云韶,更是让自己过早地卷入到朝廷党争里去。 因为据我所知,那皇帝李豫对薨去的贞懿皇后是一往情深的,以致皇后死了几年都不下葬,还停椁在内殿当中,韩王便是这贞懿皇后独孤氏的儿子,最得李豫宠爱;可我明白,未来皇位可还是太子李适的,也就是后来的德宗皇帝,他生母沈氏两次失陷于安史叛军,至今失踪不闻。 既然现在李豫还活着,那么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储君,太子和韩王暗中是有争斗的,韩王仗着母亲身份,肯定希望父亲能废长立幼,而太子毕竟是太子,当然也要保住合法继承人的位置。这场争斗应该已牵连到许多外朝的臣子和内廷的宦寺。那么今夜吴仲孺哪怕是真诚心欣赏自己,可这趟浑水可万万不能涉足。 那边吴仲孺的语气已经有些催促的意思:“如何逸崧,这种事不需要说得更明白了吧?放心,星星已出我丈母的丧期,婚嫁自由。” “对不起星星小娘子,其实我更钟意的是仆射家的云韶小娘子,虽然你很喜欢我的文章,但云韶更离不开我,另外我以对小酥手的爱起誓,我真的是喜欢云韶的,你的手坦白说有些过分修长了!” 以上全是高岳的心理活动,不敢说,因为他虽然不屑吴仲孺,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地树敌,这对他未来是非常不利的。 明晃晃的诸多烛火和目光的环绕中,高岳正襟危坐,接着微微转身,于绮席上对吴仲孺长拜下来,大声说道,“婚嫁之事,关乎宗庙,所以晚生最希望的是征求汾阳王的意见!若汾阳王不喜晚生,岂不是耽误了星星的名声?” 这话倒是很有效果,“最重孝道”的星星顿时理解,最先低声劝父母道,高郎君说得非常有道理,不愧是写出《葫芦记》的,这事怎可不问外翁就擅自做决定呢? 吴仲孺和妻子也点头,互相交谈了几句,对高岳说:“汾阳王现在正居于府中。” 其实他俩的心思很明白,汾阳王的孙儿辈何止百人,星星嫁给高岳与否,征求他老人家的意见,不过也就是个过场罢了。 亲仁坊汾阳王府宅院宛如个迷宫,高岳好像走入个巷道纵横的小型城市,在谒者的带领下曲曲折折,走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算到郭子仪所居的斋堂。 自夫人薨去后,郭汾阳一直在这里,深居简出。 夜色已深,斋堂里烛火辉煌,高岳有些忐忑地立在门口,因为他马上毕竟要和这个国家最有势力也是最尊贵的老者面对面交谈,他放眼往里望去,中堂正中央的榻上,苍苍白发的郭汾阳穿着素衣,就坐在那,前去觐见他的子孙辈和麾下将吏们,顺着门里门外排成长长的队伍:有的是来问安的,有的则是来说项的。 每当一人说完后,郭子仪都会抬起眼来,固定说句,“知道了,你们去办吧。” 从来也不说好或不好。 “这怎么办?马上轮到我,这郭汾阳也说句,知道了去办吧,那我当晚不得就要和这位吴星星洞房呀?”高岳大为惶恐。 12.郭汾阳拒婚 终于等到高岳了。 郭汾阳最初见到高岳,还眨巴眨巴眼睛,指着自己,对着迎宾的谒者说了句“这是我哪房的孙儿啊?倒是个好白面郎。” 靠近汾阳王的谒者低下身躯,对汾阳王说了句,“这是今年春闱状头高郎君高岳。” 高岳急忙行礼,他甚至不清楚这榻上的老人是醒着还是已睡着。 一会儿,郭汾阳扬起浓浓的白眉,看了下高岳,说实在的高岳见到的,只是个疲惫而高龄的老人,根本不像是他印象里那位力挽狂澜中兴唐朝的绝代名将。 “那是新郎君喽,哈哈,抱歉老朽的孙儿辈太多,年纪大了都记不住,每次都靠儿子女婿们指点,不知到子仪这里有何见教呢?” 高岳心想,可不能说我是来咨询和你外孙女儿的婚事的,你马上来一句“知道了,你去办星星吧”,那我可就完了。 于是高岳直接轻声对汾阳王自我介绍,“晚生高岳,郡望渤海,与昔日汾阳王幕府掌书记高公楚(高郢)为亲戚。” 一听到高郢的名字,郭子仪果然抖擞下,他盯住面前的高岳,叹口气说到:“原来是和公楚同为渤海高啊,之前那事是老朽做的不对,老朽明知公楚说的是金玉良言,却还是因一时之怒杀了那判官,还上奏朝廷贬黜了公楚。现在闹得圣主担忧,麾下也人心惶惶,不少俊杰陆续离老朽而去,当真是后悔莫及。” 高岳心想这话果然有效,就趁机继续说下去,“其实公楚远在谪居之地,也很挂念汾阳王。” 郭子仪立刻动了感情,“马上进奏陛下,将公楚移回京城来。” 接着郭子仪想起以前高郢是如何把各种幕府上下文书处理得井井有条的,而自从他不听高郢谏言,以擅兴罪名枉杀了那判官后,果然如高郢所预料:皇帝明显对他有所猜忌恐惧,先前西蕃入侵,不让他去,派的却是朱泚和李怀光去,而他之前又得到朔方留务判官杜黄裳的急报:说他最亲任的都虞侯李怀光取胜后,举止蠢动,似有不轨之图。 “威名赫赫的朔方军,马上便要风流云散了啊......”这位老人想到最后,哑着嗓子,以苍老的声调吐出了这话来。 “风流云散对汾阳王来说,未必不是好事。”高岳语出惊人。 但郭子仪却很清楚地听出他的言外之意,便挥挥手,让左右退去,并设上了屏风遮挡。 一切妥当后,郭子仪望望周围,对高岳说,“高郎君啊,老朽没猜错的话。我的哪个儿子或哪个女婿,是要招你为婿吧?” “实不相瞒,是韩王傅吴仲孺希望招晚生为婿。” 郭子仪瘪着嘴点点头,“那你的看法呢?” 高岳暗自侥幸,还好这位老人家没直接说照办,便心想在汾阳王面前不用说什么弯弯绕,便坦然说:“晚生其实已和崔仆射家小娘子心悦相许过了,君子不可不忠于人事,但又不敢对韩王傅直言,便希望汾阳王能......” 郭子仪哈哈笑起来说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星星蛮好的,郎君和她倒是可惜了,不过郎君不忘崔家小娘子誓约在先,这么做是对的。然后他扬起手指压低声音,“今日在仲孺家赴宴的,是不是有黎京尹?” “是,是的。” “十王宅有无人前来?” “有。” “其他的都是韩王府的属官,是不是?” “是。” 问完郭子仪长吁口气,靠在榻背上,悠悠说“这个仲孺啊,和黎幹、霍忠翼这伙人走得这么近。等我死后,他的家产哪里还能保得住呢!” 说到这里,高岳肃然拱立,不敢多说半句。 “高郎君,好在老朽是八子七婿满床笏,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你进来前,是不是看到老朽凡事都只会说句照办,你可知为什么?” “此是无为避祸之道。” 郭子仪点点头,语重心长:“高郎君说的是啊,现在老朽身居中书令二十载,一年官俸二十万贯,家人奴仆三千,朝廷供给草料的马三百匹,自我麾下出任高官者六七十人。可你真的认为我是功盖一世而圣主不疑,穷奢极欲但君子不罪吗?我不如此不行啊,圣主赏赐给老朽钱,就是希望拿去糟践的,糟践了圣恩便不会动摇;圣主赏赐老朽中书令如此高的职务,就是尊崇老朽,可老朽却从来不会真的去中书省办哪怕一日的公事。在这亲仁坊的宅子越富丽堂皇,亲人犯事贪渎得越多,圣主的心就越发安宁,这道理你和我应该都清楚。所以我对部下和子嗣们是放纵,近些年来坊间对我这样的行为也颇有微词,可高郎君应该明白,八子七婿百孙三千家人,都环绕着汾阳王府而居,麾下将吏千人在永巷里自由出入,如我凡事问得太细,管得太严,稍微产生点点摩擦纠纷,即是交构而起的局面,再有人捕风捉影,披露到圣主那里,便是祸起萧墙的灾难啊!故而老朽现在只能装聋作哑,但凡有人来说什么只回一句‘照办’,就是如此缘故。” 听完汾阳王这席话,高岳也颇有感触,这位中兴了大唐的名将,其实一辈子也是在猜忌的阴影下度过的,只不过郭子仪懂得避祸之道,而李光弼和仆固怀恩却过分刚强不懂而已。 “老朽现在怀念公楚啊,之前多少事是他替我处理的,现在这么多人来见老朽,老朽无论如何都觉得有些害怕......”汾阳王喟叹了句。 随后屏风被家仆给撤开,郭子仪端坐于榻上,对高岳大声说道:“这白面郎君是登第的文士,和我将门不对路,星星将来还是要嫁给军将出身的。” “求汾阳王再考虑考虑!”高岳语带悲怆,索性将戏给演足。 “无虑,无虑!”汾阳王摆着手,几名家仆立刻把吵吵嚷嚷的高岳给请走了。 次日吴仲孺家的绣楼当中,星星的闺阁里到处挂着裱装精美的高岳文章,香木橱柜上还摆着一排排木刻,有艾简和罗王相拥的,有槐北决案的,有七个小葫芦肩并肩的,还有贞子,都是高岳文中的人物,刻得惟妙惟肖,是星星专门让匠人做的,尤其贞子更是逼真,正自枯井里爬出,还带着隐隐的凄惨哭声......哦,不对,哭声是星星小娘子发出的。 13.守选暨冬集 床榻上,星星坐在那哭得梨花带雨,没能嫁给自己的偶像让她痛不欲生,吴夫人在一旁不断安慰,“你外翁不答应,全唐的天下怕是就没人敢主持这门婚事了,算了吧......以后对高郎君的这份情意就埋在心中,这些木刻和文轴以后待你结婚后,都不能带了,否则多让夫君猜忌啊。” “不能嫁给高郎君又不能违逆外翁,女儿干脆烧了这些木刻,绝了所有念想,出家去尼寺,为父母祈福好了,呜呜呜......”星星边哭边说。 自此长安城又多了个伤心人。 岳丈看不中高岳(出乎吴仲孺夫妻的意料),吴仲孺也没办法说什么,只能表示遗憾,将高岳送出宅第,谋划去物色其他新郎君了。 接下来日子,高岳几乎不去参加进士期集,韬奋棚的几位也是如此,他们继续留在五架房里兢兢业业地拟写判文备考关试,郑絪见高岳不来,也对期集意兴阑珊,报了吏部博学鸿词后同样深居简出,研磨文章。 终于三月初二,吏部选正式开始了。 吏部南曹院子就挨在礼部南院的旁边,春闱时的考试场所在礼部南院,这时轮到吏部南曹了。 朝廷对博学鸿词和书判拔萃两科都很重视,分别派吏部尚书刘晏和中书舍人崔佑甫去当主试官,而这南曹平判入等便由司封郎中令狐峘和太常少卿董晋来了。 唐朝建立了空前的中央集权统治,朝廷将官吏任免升降的人事权牢牢地把持在手中,可这样的话,唐政府也始终面对个很棘手很困难的痼疾: 位少,官多。 于是便发明了和“守选”、“冬集铨选”、“循资格长名榜”这些办法,来缓解症状。 所谓的守选,指的就是你当官任期满了便要罢秩,意思就是回家呆着等(守)铨选(选),并且还规定了数目不等的守选年限,满了年限才可以去参加铨选,这样便能缓解冗官的问题(起码统治者是这样认为的),比如畿县县令守选期是三年,而紧、上县的县令则要五年,如果你不想守选这三五年又该怎么办?也简单,有几种途径,比如可报名参加吏部的博学鸿词科、书判拔萃科和平判入等科(还有其他的一些科目,略下不述),这三和关试不同,关试可以说只是过个场,不如这三科有决定性作用,考中即为“登科”;其他的,还可以参加天子亲自主持的制科,不过制科不常设,有很大的临时性;最后还有条路,便是中晚唐时很兴盛的“入幕府”,只要能博得节度使的赏识,便可直接向朝廷奏授你“检校官”,以上这几种途径都是可行的,如你书判拔萃中了,便可不用再守选,直接继续做官,所以白居易在诗里得意洋洋地称自己这辈子自踏入仕途开始,“历官二十任,食禄四十载”,比那些人生大半都在守选的强何止十倍,就因为他是个考试天才!(我们就别再同情白居易了吧,人家这辈子过得比九成九的人都要滋润,但从另外面来看,大部分唐朝官员真的是半生都在考核考试里渡过) 那么,新及第的进士是否要守选呢?答案是当然,年限为三年。很多唐朝人考中进士后,都喜气洋洋地在片明媚的春光里衣锦还乡,何者?回家守选去了啊! 那么进士想要立刻做官,也只能和那些官员一样,前来吏部应考,中了便直接取消这三年之限,可直接授予官职。而明经科就比较惨,因为他守选的年限比进士科要长很多,这也是先前薛瑶英劝高岳不要就明经科的最根本原因。 守选期限满了,才可以来京城参加“冬集”,即铨选。 不过在这里要说明的是,冬集乍一听是在冬天集合,其实不然,准确说从去年孟冬开始至来年季春结束这几个月都叫冬集。并且参加冬集的,理论上都是六品到九品的官员(除去谏官如拾遗和补阙,他们是皇帝直任的,不走选司),大部分都是在京城或地方州县的基层官员——因为唐朝的官员按照品秩基本分为三等,三品以上的叫“册授”,三品到五品的叫“制授”,而六品到九品的只能叫“敕授”,前二者的选拔由宰相拟好名单交给皇帝决定就行(皇帝直接任命当然更可以);而敕授官员,便要来京城冬集铨选,铨选过了才可再授新的官职,文官去吏部武官去兵部,直到升至五品官,才不用在去往京城的路途里颠簸(小越州宋住住的父亲就是于铨选期间病死在长安城的),也就是薛瑶英说的“出了选门”,对唐朝官员而言比脱离阿鼻地狱还要高兴。 铨选的程序和标准大致是这样的,按薛瑶英告诉高岳的,便是“身言书判”,身嘛就是看你的颜值啦,言则是看你谈吐是否清晰,书是你的书法,而判则是要试判文二道。流程如下,先试判文,看文理书法,这叫“选”;通过后便看你的身和言,这叫“铨”,二者都通过便考量“德、才、劳”三项,初步拟定官职,这叫“注拟”,最后由中书省审核通过(通典里写为门下省,不全面,门下省负责的是最后通过),再当众宣布你的官职,这叫“唱”。若候选之人对新官职不满,可反复三次,若再不满,便“听冬集”,这句话让人有些费解,但其实就是让你滚回去继续“循资格长名榜”去。 那么所谓的长名榜是什么,其实它也是妥协的产物,按照理论,国家提升官员当然要选那些英才,可这世界永远都是庸才居多,庸才也想要升官,也需要国家的温暖,所以唐朝有位叫裴行俭的便搞了个“长名榜”,他儿子裴光庭又设立个“循资格”,说白了就是论资排辈,那些长年考不中的庸才等到年资满了,也可排队直接升官。 其实对高岳而言,他在国子监读书(当然是那个死鬼读的)的日子也算守选年限(类似我们现在当兵读大学算入工龄),这也是他比那些乡贡进士优越的地方,再加上多多少少有一点门荫,哪怕不参加平判入等,也可不用守选,授予散官位阶了。 可高岳的决定是,去参加吏部的平判试,只要考中便可“几场稻谷一场收”,能得到比较美的起家官! 14.平选二判文 这就是高岳的如意算盘,可薛瑶英说:“逸崧你的身和言勉强够及格水平,关键弱项还是书和判。” 得把后二项克服才可以,这也是他要花钱打点吏部、中书省的原因所在。 南曹外的树荫下,高岳昂然跟着其他选人而入。 其实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来吏部南曹,第一次是来参加象征性的进士关试的。 那日令狐峘来主持考试,却气愤地发现偌大的南曹院中,只有韬奋棚的六位及第进士来关试,其他新进士全都“正身无寻”:有的跑出去游山玩水,有的则泡在平康坊里嫖宿,就连郑絪都懒得来参加,呆在邸舍里温课,专心准备博学鸿词。 原来关试向来被进士们所不屑:我要进士出身便去参加礼部试,想要不守选便去参加吏部科目选,这象征性的关试,夹在中间不尴不尬的,反正参加不参加最后吏部都会授给“春关状”——这春关状前半部分春闱后由礼部填写,后半部分关试后由吏部填写,大致内容和家状差不多,差不多等同于“进士文凭”。拿到春关状后,进士再参加个关宴(杏园宴)便要载誉归乡了,正如《送邵锡及第归湖州》所言:“春关鸟罢啼,归庆浙烟西。” 呵呵,既然这春关状怎么都能拿到手,所以大部分进士连过场形式都懒得走,就算去参加,大多也是敷衍番,不是交白卷就是胡乱抄两节。 关试当天,令狐峘堂堂司封郎中兼判吏部南曹,便只监考这韬奋棚的六人。 考前高岳和其他五人,还要自己掏腰包交“朱胶绫纸”钱,这钱顾名思义,就是“春关状”的工本费。 不过南曹的庑廊下,高岳等六人考试考得都非常认真,令狐峘收上来看了下,六人的十二道判文写得各不相同、各有文理,便在心中说:这高三鼓难怪晏相愿意冒着风险保他的状头,光是这份认真严谨的精神,就超越了大部分举子。 这下令狐峘也有些折服,便同样认真地将关试结果汇报给刘晏,并请示说:“新进士春关已全过。” 同时操劳赋税和铨选二件大事的刘晏平淡地应答声,接着问道:“听说高三鼓要参加我吏部的平判入等,现在考没问题吗?” “是没有问题的,高岳本为国子监肄业生徒,不用如乡贡进士那样守三选(三年)。” 而郑絪这种非国子监出身的则享受不到如此待遇,即便他要参加吏部科目选,那也只能挨过今年的夏秋二季,去参加大历十三年冬的铨选,且只能报书判拔萃或博学鸿词,而高岳则可直接抓住十三年春的尾巴,于春闱甲第后再接再励、再下一城! “唔,高三鼓是平判入等,主司是你,取舍在你。”刘晏对令狐峘如此说到。 现在,高岳第二次来到吏部南曹,正式与其他选人一道参加平判入等。 南曹的一名脸皮蜡黄的堂吏站在台阶上,挨个核对选人们的解送文牒,不断喊出呵斥声,高岳见前面的选人,相当部分也应该是进士、明经出身,做的也是八品上下的官,却个个唯唯诺诺垂头丧气,身上的官服也满是补缀,看来这年复一年的守选、铨选,早已将他们的精气神消磨殆尽了,许多人花费所有的积蓄,自去年孟冬千里跋涉来到京城,但在铨选时可能仅仅因为处错误,或那个地方得罪了主吏部或中书省的官吏,就要被“驳放”、“抹名”,而后再像个乞丐般回到原本任地,继续守选。 待到高岳将吏部刚刚颁发的春关状递交到那堂吏手里时,这位看到其上高岳的名字,眼珠顿时贼兮兮地转了转,低声说到“是高郎君本人否?” “是。”高岳表示自己没找替考的。 那堂吏立刻自我介绍说“下吏便是贵棚解善集堂兄孝集了,高郎君既说是本人,可否有个印证?” 高岳点点头,心想崔云韶小娘子果然找到西川方镇的进奏官,在这短短几日就把整个吏部和中书省花钱打点周全了,于是便撩起长衫下摆,露出六合靴抬高些,解孝集瞪眼一看,靴子上悬着串精光闪闪的铜钱。 正是“靴下挂金行得路”的切口。 下面便不用多说,解孝集努努嘴,说郎君入考场后,只坐在第三行第四张靠窗牖的书案上,到时无需声张,自然有人会帮你。 大堂考场中,高岳进去后,就遵照解孝集的安排,坐在指定的那书案处,将随身携带的行李器具给放下来。 此刻,事前为了考试公正被锁在吏部南曹厅内的令狐峘,才被开了锁走出来,和另外位主司太常少卿董晋并肩来到考场。 选人纷纷起身,与这司封郎中、太常少卿对拜,接着令狐峘说诸位但坐,我们先试书判。 接着二位坐定,其中令狐峘还特意看了下靠着中间窗牖坐着的高岳——一身麻衣的高岳,则乖乖地在那里,满脸人畜无害的表情。 待到题目出来后,高岳才明白,这平判入等虽然难度要比书判拔萃低,但也不是容易的,第一道判就怪异得要死,叫《梨橘之判》,说甲家住郑州,以船运梨向苏州去贩卖,而乙家住苏州,也以船运橘去郑州贩卖,二船在狭窄的水路相遇,躲闪不及,各自撞坏,而船上的梨和橘都落入水中,橘子因包装坚固没有损失,梨子却漂没一半,于是气愤难当的甲便向乙索赔,乙却不服,请判。 第二道判题目则是《不修桥之判》,大致内容是说,丁(甲乙丙丁的丁)为某州刺史,冬天里坐着车子出去巡游,见到有位老百姓在涉水而行,冻得瑟瑟发抖,于是丁起了怜悯之心,将这位老百姓邀入车中,帮他过了河,结果此事遭观察使训斥,丁不服,请判。 “mmp,第一道判,甲啊甲不是我说你,是你自己货物包装不行,才导致梨子被水冲走泡烂,就这么差劲的经商意识,搁现在你连在淘贝上都开不下去店,这种自然不可抗力的损失居然还好意思让乙赔偿?第二道判,丁啊丁不是我说你,你这叫啥,你辖区内河道连座桥都没,老百姓过河都要淌着过,然后你倒来小恩小惠邀买人心,这和京兆尹、钩盾署、木炭使不让老百姓烧炭取暖,老百姓冻得要死后又装模作样要雪中送炭,有个什么区别?”高岳在心中一通怒斥后,便打好了腹稿。 15.入等授县尉 于是高岳提笔,洋洋洒洒将二道判文各自写了出来,唐朝时的判文其实就是赋文的变种,依旧要讲究骈俪对仗,这时高岳不得不感谢吴彩鸾,之前让他写书仪,真的可以锻炼到这方面的能力。 而其他书案边的选人们,大部分都在愁眉苦脸,有花钱行贿的则一副等米下锅的表情,但令狐峘与董晋二位考试官却始终目光如炬,不让任何人有抄袭书策或交头接耳的机会。 季春温暖的阳光投射下来,照得高岳眼前的纸卷半明半暗,高岳不断地微微挪动胳膊,把纸张偏移着,方便走笔。 不久,急促钲声阵阵传来,令狐峘与董晋同时站起,让吏员开始糊名收卷。 这时解孝集才走到高岳之前,对他使了个眼色,高岳会意,即刻将写满的判卷呈上,孝集迅速看看,便自腰带所夹处抽出张糊纸条来,乍一看和其他的没有什么不同,将高岳判卷的名字给封好,而后点点头,便走向下一张书案。 所有选人的判卷收齐后,令狐峘大声让吏员抱案入厅,并继续将厅锁住,他和董晋两人和四名书办笔吏要在里面批阅定分等级。 说完,令狐峘和董晋走在前面,抱案的数名堂吏慢吞吞跟在其后,走的过程里,一些判卷上的糊名纸条在日光照耀下,很快泛出点点青黄色斑迹,这些吏员互相使着眼色,便将这些判卷迅速集中到一人手里:这娴熟的动作绝非一日练就,让令狐峘和董晋根本没察觉。 很快在锁住的厅内,令狐峘与董晋继续端坐,时不时闲聊两句,督察书办笔吏们初改——平判入等的批阅和现在差不多,由笔吏先批改好,主要看选人的卷子有无明显硬伤,然后再将其交给考试官最后审定,令狐峘和董晋现在都是显要官员,自然不会做亲自一张张阅卷这种琐细之事。 堆积的判卷里,解善集的另外名堂兄仁集很快拿到了高岳的:是另外名书办悄悄而迅速地自书案下塞来的,身份是按照糊名条上面斑迹的数量确定的。 解仁集本是舍人院当差的胥吏,当然在钱的运作下,便被特意抽来,协办吏部南曹的平判入等。他先是拉开高岳的卷轴,果然发觉二道判文虽文理可采,但“书”这一项却稍微欠差,很快抽出份一模一样的白纸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高岳的判文用清秀工整的小楷誊录好,再掏出份正常的糊名纸贴住,偷梁换柱一气呵成。 令狐峘和董晋其实也不是不清楚这帮吏员在夹带私活,可官和吏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后笔吏们将“优异超绝”的判卷毕恭毕敬地交到令狐峘的案前。 令狐峘挨个撕开其上的糊名条,待到看到个“高”后,笑了笑,手略为停顿下,接着用力一揭,果然是高岳的判卷。 司封郎中看看,便推给身旁的董晋,董也细细读了下,便点后微笑,同样表示认可,随后令狐峘便提起朱笔,在高岳判文上打个圈,而后写上:“前进士高岳......书、判可入高等,谨察。 司封郎中令狐峘太常少卿董晋” 下午南曹中堂内,高岳和其他选人又聚集起来,接受二位考试官“身言”的考察。 自然这个不需要行贿,高岳收拾收拾,还是能达到薛瑶英眼中的“及格线”的,令狐和董两位也都没有什么异议。 “一日门生(吏部选通常只考一天,故而选人对主司自称为一日门生)高岳,谢二位主司陶铸。”高岳拱手朗声应答道。 “嗯。”董晋不断点头,而令狐峘要冷淡些。 身言判断完毕后,令狐、董二位便按照选人各自的成绩开始注拟所授官职。 “先前渭南县上下都因秋霖毁田不报之罪,遭圣主罢黜,圣主痛定思痛,要求吏部选里的优异者直接送赤畿紧要之县充尉,以字子民,这高岳依我看,可否注拟为江州浔阳县尉?”等到要注拟高岳职务时,董晋首先发话。 浔阳县为江州所辖,为紧县,到这里来当县尉可以说是许多进士理想的释褐之选。 是这样的,唐朝全国的州可分八等:府、辅、雄(王勃滕王阁序所谓雄州雾列是也)、望、紧、上、中、下(刘长卿所刺的随州在当时就属下州);县则分十等,(大部分史料简化为七等),即赤、次赤、畿、次畿、望、紧、上、中、中下、下。至于欧阳詹所言“赤县仅二十,万年为之最”之言,应该是把六个赤县和十四个次赤县合并了。 既然县分为十等,那么县级官员的品秩当然也不同。比如赤县的县令可是正五品上,县尉都是从八品下的;而畿县县令只能是正六品上,县尉成了正九品下。至于浔阳这样的紧县县尉,则只能是从九品上。另外唐朝的县级机关也是模仿中央体制,县令为主,次下有县丞和主簿,具体县事共分为六曹,功曹、仓曹、户曹、兵曹、法曹和士曹。不过要注意的是,只有赤县能每曹配备一个县尉,即六个县尉,而次等县可能总共就二到四个县尉,也就意味着许多次等县的县尉,要几个部门一起抓,比如兵法尉的,就是你兵曹和法曹一起管。至于偏远的中县和下县,可能连一位正规进士出身的县尉都凑不齐,只能让流外官、视品官乃至胥吏去充任。 董晋注拟的,正是要高岳去江州浔阳县,去当“兵法士尉”,全县的捕贼、军防、舟桥等事务就归他一人。 这个县尉是从九品上,考虑到高岳有国子监和门荫的点点加成,授予此起家官,可谓是合情合理的。 “渭南县?”令狐峘话里有话,意思既然渭南县公廨已塌方式罢黜,干脆将高岳送去渭南当县尉。 “不行,太越局了!”董晋急忙阻止,这渭南县尉可要正九品官,另外他低声对令狐峘说,“下次冬集,郑县县尉陆九要来登书判拔萃,这渭南的县尉可以说是专门给他留的。” 听到“陆九”这个名字,连令狐峘也肃然,便打消了超擢高岳的念想。 16.只求得校正 注拟已定,为害怕选人不满新官职而导致“复唱”的麻烦,令狐峘和董晋就在中书省审核前,将得选的人统统再度召集到南曹中堂。,来个预唱,看看有无选人提出要求的。 大部分没有得选也即是被驳放的人,纷纷唉声叹气地离去。 留下来的人当中,就有高岳。 高岳现在明白“钱可通神”的道理,由此信心更炽,便专等令狐郎中“预唱”。 案后令狐峘很快就提到了“国子监出身、前进士选人高岳”的名字,高岳立刻上前行礼。 “注拟高岳为浔阳县尉,可否?” 高岳一听,开什么玩笑!我拼尽全力以解头兼状头的身份及第,又让云韶小娘子为我破费那么多,身言书判全都优异超绝,居然要将我去遥远的江州浔阳起家当县尉,唱什么”寻阳江头夜送客“,不可不可!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在那日明确对自己说,“逸崧,俗话说的好,宁为长安草,胜作边地花,若是平判入等,吏部注拟时绝不可离京畿起家,定要争取到校书、正字方才心甘。” “长拜伏启郎中、少卿,江州路远,仆身躯虚弱,恐不支,请另授九品官为感。”高岳的声音中气十足,丝毫没有“身躯虚弱”的感觉。 令狐峘和董晋一时间也感到愕然,浔阳县尉乃从九品上,应该不亏待你了,便问“不知选人你意欲如何?如辞通可改注拟。” “请授秘书省校正!”高岳也不谦虚。 令狐峘冷哼声用手指弹着案面,董晋也连连摇头,并对高岳耐心解释说:“吏部选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秘书省的校正之职,须自博学鸿词或书判拔萃二科登科方可授予。高郎君啊,你是平判入等,还是先释褐为县尉最为妥当。” 董晋说的并不为错,高岳想要求得的“校正”其实为校书郎和正字的并称,品秩上来说前者还要高于后者,唐朝有多个官署下辖校书和正字,具体说为秘书省著作局、门下省弘文馆、太子春坊司经局、太子春坊崇文馆(春坊里的官制模仿的是朝廷,司经局对应著作局,而崇文馆对应弘文馆),还就是诸集贤院,其中又以秘书省的品秩最高,而崇文馆最低。 无论是校书还是正字,都是士子释褐起家的最优选择,由此竞争也是异常激烈,所以董晋才说通过博学鸿词或书判拔萃才可就任,而平判入等这个科目原本设置出来,就是因前两科太难,从搞了个弱化版的,以求能多让些人登科得官。 可高岳不为所动,依旧求取校正的官职。 这下令狐峘和董晋也没法子,这事最终还要中书省拍板,干脆将高岳的诉求附在注拟状后,交给那边去定夺算了。 注拟状风风火火地送到中书省堂内,当值的官员全都凑过来,阅览各人的,其中有位见到高岳的,便说“门下省的常相有交待,高岳此人不堪,若存于注拟状上,可抹去!” 结果这位话音刚落,刚刚提起笔来,旁边就有位吏员拉住他衣袖,这官员回头一看,正是位叫解良集的堂吏,“上官,请借步说话。” 堂外长廊下,解良集塞给这位一张便换,对方一看,清清楚楚写着三十贯钱的数目,便怒声道,“这是要卖官鬻爵吗?” “上官请勿惊怪,钱倒在其次,不过是有大相公在其后传话,希望中书省诸位放过。”解良集语气里居然隐隐藏着威胁。 那官员有些惊惧,转眼四下望去,只看到全堂内的吏员走来走去,似乎都在盯着他,眼光如刀似箭,他很快明白,如果抹去高岳的名字驳放回去,可能真的会得罪某位不知道名字的大人物,谁知道这群天不怕地不怕的新郎君,以后会成为那位朱紫巨官的女婿,另外也会阻碍这群吏员的发财之道,:人家都不和你争官路,若再堵着别人的钱途,那以后在省内还能办成一件事儿吗? 于是那官员轻咳两声,点点头,将便换纳入袖中,不再声张。 果然一刻后,权知中书、吏部选的崔佑甫结束监考,带着那边的注拟状走回来,来到这里就问平判入等有哪些人通过,可注拟授官了? 听到有高岳名字,崔佑甫居然说好,陛下也很关注高三鼓的吏部选结果,还说要看看他的判文,他的判卷和注拟状都在否? 刚刚那位差点把高岳给抹去的官员惊得魂不附体,连喊侥幸侥幸,急忙将判卷和注拟状一并递给了崔舍人,还说“圣人果然目光如炬,仆观高岳的这两道判文,文理兼备,辞采风华......” “嗯!”还没等这位赞颂完,崔佑甫就点头接过来,而后问诸位官吏,高岳的注拟状有无被驳放——更是吓得那官员,恨不得把刚才说话喷出去的口气都吞回去。 但好在大伙儿都心领神会,说没有没有。 于是崔佑甫说诸位同僚辛苦,马上可去会食,我携注拟状前去“团奏”,说完就匆匆离开中书省,向宣政殿而去。 宣政殿偏堂内,李豫和太子李括、韩王李迥皆在,而崔佑甫口里的团奏,就是将吏部选各科目通过的人,和注拟的官职向皇帝汇报。 当然身为吏部尚书的刘晏,也同样在场。 “哦,这么多登科的选人当中,就高岳不服注拟?”李豫哈哈笑起来,对众人说道,“这小子倒真的是奇,潘礼侍果然没放错人,去年诗赋几同拽白,今年居然从三鼓成了二头,现在平判入高等,又不满南曹的注拟,非要当校正,朕怕他马上要成高三唱啊!” 皇帝说道三唱时,在场的官员和宦寺无不掩口而笑。 旁边得宠伴侍的霍忠翼便说,“大家你不妨拿个主意,他现在是二唱了,看看到底能不能三唱。” 李豫当即来了兴趣,他对阶下立着的,伴随太子而来的小宦官霍竞良喊到,“你,去吏部南曹对令狐郎中说,授予那高岳太子正字,问那高岳可否?” “陛下......”李适站出来,刚想说正字是士子美职,不可如此儿戏。 现在爷居然要让高岳来当我司经局的正字,我,我和他蹴鞠可是输过的。 17.三唱得正字 既然是大家下达的命令,霍竞良当然不敢怠慢,急匆匆顺着宣政殿向皇城方向跑去。 这下霍竞良跑得可就远了,待到他疲累欲死地奔回来后,汗水早已湿透衣背,对殿上的皇帝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前,前进士,高,高岳请求三唱,言不厌(满足)太子正字,说校书若不,不得,那就,就秘书省正字,或集贤院正字。” “果然三唱了!”代宗皇帝哭笑不得。 这下皇太子李适感到极大不快:虽然我不希望你担当春坊司经局正字,但高岳你居然满是嫌弃的态度,是什么意思? “陛下,此人狂悖,三唱不可反复,不然吏部选颜面何存?可直接交给岭南节度使。”李适当即进言。 唐朝有部分官员那是不需要注拟的,即是去岭南这地方的,只要节度使愿意带,即刻打包带走,任期满后如还活着回来,还能优先铨选。 谁想李豫却摇摇手,示意太子不用急躁,接着看看檐角上开始西沉的日头,这吏部的一日选马上就要结束,总得有个结果,“刘卿你是天官尚书,依你看这高三唱应该如何注拟?” 刘晏不慌不忙,只是对陛下说,“陛下可先问高岳为何三唱而不厌。” 皇帝点点头,阶下站着的霍竞良暗叫惭愧,幸亏刚才他跑到皇城承天街吏部南曹时,高岳为了怕他再跑一趟,直接告诉他求官的理由。 “前进士高岳说,自己年龄尚轻,不知官业道理,恐怕就浔阳县尉不称其职,辱没圣主和吏尚名声,希望先于秘书省、集贤院涉猎群书,待精熟后再迁转县尉,方可不误百姓。” 听到这番话,皇帝还是颇有感触的,之前刘澡身为畿县县令,堂堂六品官员,居然干出那等龌蹉不堪之事,看来以后在择官方面,不但要文艺纯熟,更要器识优先才是。 不过朕不会被高岳区区一番话给打动的,朕要亲自看看他的判文再做决定。 于是皇帝叫中书舍人崔佑甫,将高岳的判文搁在书案上,先看的是《梨橘之判》。 高岳是这样判的:“荣泽名区,长洲澳壤,土宜虽异,川路攸通。故使贾客相趋。乘时射利,商人递委,从有之无。大谷元光,言移汴北;江陵朱实,欲渡淮南。於是鼓帆侵星,俱辞故国,扣船忘夕,并届徐城。两鹢争飞,双帆不背,异虚舟而见触,均斗舰之相逢。遂使桡逐兰摧,疑建平之柿下;棹随桂折,若河上之查来。落果於焉星散,傍人由其鹜没,一游一泳,橘包裹而全收;载沉载浮,梨漂零而半矣。然防虑之术,未闻责已;而深溺之弊,直欲尤人。乍寻似合酬填,审细便难允许。何者?梨因散失,船则共伤,若为梨觅陪(赔),过自归於毁椟;如损船索偿,理乃齐於指马。既非情故,徒事披陈。” 其实这段判文,和唐朝大部分判相同,p话一堆,为了凑字数而凑字数,一些典故和门道全是刘晏所赠《判文百道括》里的,案子明明很简单,甲的梨子因包装不好而导致漂没损失过半,不应让乙赔偿,此外甲和乙的船互相撞坏,责任也是对等的(毕竟唐朝还没先进到能做责任认定检查的程度)——所以前面那些“荣泽名区,长洲澳壤,土宜虽异,川路攸通”及“鼓帆侵星,俱辞故国,扣船忘夕,并届徐城”也就是用骈赋形式,复述下案件过程罢了。 这道判文似乎平平无奇,于是代宗皇帝又接着看下一道《不修桥判》: “津桥不修,何以为政?车服有命,安能假人?丁职是崇班,体非威重,轻汉臣之宠,失位于高车,徇郑相之名,济人于大水,志虽恤下,道昧叶中。与其熊轼涉川,小惠未遍,曷若虹桥通路,大道甚夷?启塞既阙于日修,揭励徒哀其冬涉,事关失政,情近沽名。宜科十月不成,庶辨二月无政。”(这判文直接抄了白居易的) 那位刺史丁的所作所为,高岳的看法是,“这修桥是你的分内之职,按照法律规定,州郡的刺史必须在十月将辖境内的桥梁修缮完好,保障百姓通行,结果你不但不修桥,还把朝廷赏赐你的车驾用来小恩小惠、沽名钓誉,你与其像个演员般玩这些虚头巴脑的,不如好好履行职分,将州郡里的桥梁和大路全部修好,如是百姓何至于要遭受冬日徒步涉水之苦?故而判治政无方,罚二个月的俸料。” “依朕看,这样的刺史还罚什么俸料,直接罢黜得了!”李豫对这道判文极有触动,不由得发言说到。 接着他想了想,本来想授高岳秘书省著作局校书郎的,但猛然察觉——这小子,我看过他的春闱赋文和覆试赋文,再和这道判文比较下,笔迹似乎有所不同,想必找到胥吏代书誊录的,岂可让高三如此猖狂,朕便将品秩往下压压,便宣布说“传话给南曹,让那高岳不要再求唱,便授他大明官集贤院正字之职!” 想到这,太子李适反倒缓缓舒口气,总算没送到春坊来。 皇帝的声音不大,但十分清楚,回荡在宣政殿和殿中省宫殿之间。 崔佑甫身为中书舍人,当即坐在书案边,将该日平判入等的诸人,包括高岳在内共七人,共制一张敕书之内: “高岳可大明宫集贤院正字。 (下六人略) 敕:某官高岳等:士子不患无位,患己不立,苟有所立,人必知之。唯尔等七人,蕴才业文,咸士之秀者,朕得闻姓名,各进其秩,分授以职,故因科选,得登台郎,宜楙乃官,允兹良选。可依前件。” 接着李豫提起笔来,在崔佑甫拟就的敕书上,画了“日”,阿不,是画了日期即“大历十三年某月某日”。 “送御日敕至中书省!”崔佑甫高亢的声音响起。 中书省抄录份送入制敕甲库备案后,又送到了门下省。 常衮嘴角哆嗦着,但最终还是举起官印,在高岳的敕书告身上重重落下...... 又在委任状“前进士高岳,起家集贤院正字”这行上,再戳了一记。 吏部南曹处,夕阳西沉,解孝集捧着黑木脱函走下来,里面即装着抄付好的告身,郑重地交到了高岳的手中,“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抄付的告身钱都包含在先前内里,郎君无忧,只管接下即可。” 黑木函在温暖的春日阳光下,边角闪着亮晶晶的毫光,高岳接过来,只觉得是份沉甸甸的收获,“这才是真正的起点,我终于走出了第一步!” 18.西川有佳音 高岳捧着装着告身的木函,按照令狐峘和董晋的嘱咐,慢慢走出吏部南曹选院,接着顺着横街过左威卫府(他先前就是在此废园里向潘炎求状头的)、左领军府,来到尚书省都堂东南隅街道前,那里横着道拗颈桥。 高岳至此桥头向宫城而下拜,再转向东大明宫而下拜,以示感激圣主授官。 “我唐集贤院,于西京处共有三处,曰大明宫集贤院、兴庆宫集贤院及华清宫集贤院,高岳你就职的为大明宫集贤院,其位于光顺门外街入门之西,南邻命妇院,北接宫城墙垣,东隔街为待制院,西靠将作监木作场,务必记清楚省舍官署所在,不得有所差次。”之前,董晋对他如此交待,接着南曹堂吏捧着个竹笥,内里贮藏着数段衣物,“此乃皇帝赐予你的时服。” 高岳也接下来,这竹笥里有段是深青色衣料,还有白色的,是用来做汗衫和禈子(裤子)的布料,及一双靴子,一根白笔(用来插在发髻上),一个幞头,还有一块木简笏板(九品官只能用这个)。 其实对于唐朝官员,特别是寒素出身或位阶不高的来说,官服花费确实是个很沉重的负担,因为长安不但米贵布也贵,按《唐六典》里的规定,一个官员要凑齐四季的时服需要绢布八匹,而天宝年间长安哪怕稍次的绢布也要四百八十文一匹,即使说光是衣料钱就要三千六百四十文,再加上加绵、靴子、幞头,办齐一套行头怎么也得要有五贯钱,而天宝年间九品官的俸料钱一个月才一千九百一十七钱,所以得花几个月俸料才能应付过来。 好在现在高岳知道,杨绾宰相虽然身死,但他增加京官俸料的政策却在今年实现,皇帝于去年五月下诏令,增加在京官员的俸料钱,高岳身为集贤院的正字,月俸是多少钱呢? 大历十二年代宗皇帝的给俸内容说得很清楚——诸校正(校书郎和正字相当)月俸为六贯钱,也就是六千文(1)。一个月俸料不吃不喝刚刚够筹措时服的,其实负担也没比天宝年间轻到什么地方。 所以那时候的百官,在官服上更仰仗皇帝的下赐,这不高岳刚刚起家,皇帝就让人送来了几段布料,算是给春服了。 那这青色的衣料,就是用来制作官服的,毕竟现在我身为集贤院正字,散官位阶为最低的从九品下将仕郎,职官位阶则是从九品上,只能穿此颜色的衣物。 唉,不过皇帝只是赐予衣料而已,马上还是拜托双文大姊把它裁剪缝制成合身的衣衫,马上我在大唐公务员上班的日子就要开启了。 朝廷的制度安排还是很有弹性的,令狐峘对他说,等到曲江杏园的关宴结束后第一个旬日开始,你就正式来集贤院“视事”(也就是上班)。 其实暗含的意思大概就是说,集贤正字实在是个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清闲职位吧! 唐朝的机关生活,马上再去体验。此刻一路过关斩将,夺取状头又平判入等,授予集贤正字的高岳心情还是非常非常开心的,走出安上门后,他看着满是胭脂色的黄昏天空,觉得美滋滋: 虽然现在自己还是个仕途刚起步的正字,可衣粮俸禄都有着落,万里长征可以说是开了个很好的头。 但这一切,可真要感恩云韶小娘子、薛炼师和吴炼师这些人呀!特别是仆射小娘子,支取了足足三百贯打点上下,为他谋了个月俸只有六贯的职务,这份情还有什么话说呢? 高岳想到此背着竹笥和木函,迈动轻快愉悦的脚步,直向大宁寺的兴唐寺走去。 结果高岳在坊墙边下走着,一辆钿车就轱辘轱辘跟在其后,相差大约二十步。 车帘揭开,正是眼眸灵动的云韶,她早就在皇城外车坊里,等着高岳的消息,又害怕高岳在吏部选里有什么差池心情不好,所以在他走出来后,云韶没敢声张——待到跟在其后,看到高岳身后背着的黑木脱函与露出青色绢布边角的竹笥,才欣喜起来:“函里是告身,笥中是命服,三郎真的真的平判入等,由前进士登科,被授予官职了。” 但此刻云韶还是没轻举妄动,直到高岳在前面街道的尘土里转身,步入大宁坊的坊门,直趋兴唐寺内里,云韶才长舒口气,靠在钿车的垫子上,眉目含春:“原来他确实没忘记,在得官后所惦记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我撷取全长安最美的牡丹。” “学士,又是你啊!”寺庙长廊下,去年那位小沙弥个子长高了些,看到牡丹树下站着的高岳,高兴地喊起来。 接着那小沙弥继续很爽气地带来把铁剪,刚要给高岳剪牡丹,却被高岳笑着拦住,接着高岳接过铁剪,摇摇头,示意不要剪下过多的牡丹花。 小沙弥挠挠头笑起来。 高岳轻轻地将其中最素白的一朵给采撷而下。 “学士好眼光,这朵纯白的,可以说是真国色。” 高岳看看小沙弥,也觉得自己所采的这朵白牡丹,实在是太珍贵,长安平日里卖花的,像这朵的成色起码要索千钱左右,便想了想,掏出些钱来,要送给这小沙弥。 那小沙弥嘻嘻笑着,说了句“学士若是喜欢只管拿去,这春色来来去去,花儿开开谢谢,要得什么钱呢?”说完合掌而退。 高岳看看手里的牡丹,又想想这小沙弥的话语,立刻觉得极有禅机,刚准备致谢——兴唐寺东廊走出个大僧人来,立刻给了那小沙弥个爆栗,连喊满树的牡丹可都是各朱门甲第的达官贵人要花重金求买的,你居然剪下来白送给别人? “学士快走啦!”那小沙弥吐着舌头,还回头对高岳大声喊到。 高岳哦的声,转身就跑。 结果在寺门外,和立在那里的云韶差点撞个满怀。 高岳的靴子下飞起阵阵烟尘,手忙脚乱,才总算是刹住,接着看着手里的白牡丹,大喊可惜——被尘土染黄了一角。 “云韶......” 还没等他说完,云韶就笑起来,抢过高岳手里白牡丹,轻轻别在自己乌云般的发髻上,然后脸儿粉扑扑的转过身去: “高郎君,西川方镇那边父亲和母亲发书而至,同意,同意我和你的婚事,你可以,可以回彩线函了......” 小娘子害羞没能说完,发髻又要窜烟,就捂着发烫的双颊登上钿车准备跑了! 19.岳丈起雷霆 “哎!”高岳刚准备将云韶给喊住问清楚。 结果她在登车前又转回来,扶住了高岳手中的竹笥,又是害臊又是勇敢:“高郎君将里面的衣料给云韶......由云韶为郎君缝制。” 这,这是不是有些不妥啊? 可云韶明显把自己当高岳未来的妻子,要为他亲手裁缝官服,高岳的抵抗好像也不激烈,于是这竹笥很快被云韶也夺去,然后这小妮子这才安心登车,还回首对高岳说郎君注意暮鼓声,可尽快归升道坊准备我俩的事。 “我俩的事”,就是高岳要找媒人、下婚书、寄送彩线函,正式向云韶提亲。 媒人的人选,高岳已经选好,因为对方可是当朝仆射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的掌上明珠,身份不能低,另外最好和自己能攀上些亲戚关系,思来想去,合适的人选也只有一位,那便是高郢高公楚。 高郢原本被郭子仪逐走罢黜,后又被李怀光征辟,现正在其麾下担当判官,郭子仪对往事感到后悔,又奏请朝廷授高郢“检校礼部郎中”,总之是个合适的人选:于是高岳便准备给这位老兄写封信,请他勉为其难,担当名义上的媒妁。 一路坐车驰回崔宽宅第的云韶格外高兴,她捧着的竹笥,连婢女桂子都不允许碰。 闺阁小堂的月牙凳上,云和待在那里,一看阿姊兴高采烈的模样,就知道高岳平判入等大约成功,心中也感高兴,便问阿姊竹笥里是什么。 云韶笑眯眯地将那深青色的衣料扯出,挡在自己前,骄傲地对云和说到:“这可是三郎的正字官服!” “哦,是秘书省的,还是集贤院,抑或春坊的?” “集贤院的。” 云和摇摇头叹口气,“阿姊朱紫章服哪个没见过,金银鱼袋更是你我小时常伴的玩物,区区九品正字的青衫,有必要这样兴奋?” “那可不一样......”云韶翘起小嘴,一副护未婚夫狂魔的模样,低下头来,小酥手在那深青如山峰般的衣料上抚摩不停。 崔宽崔中丞自那日知己宴后,便将高岳和云韶的情况写成书信,要送往西川镇去,后来又嫌普通驿路太慢,便直接交给进奏院的守邸吏去办,那邸吏立刻自进奏院选出四名最优异的“步奏官”,拣取四匹最好的骏马,将书信装入竹筒中,戳上西川方镇的官印,用“递送军情”的速度,日夜兼程,如风如电地驰到蜀地。 得到书信,报给镇中崔宁的人,是他二儿子崔密,这位有点点口吃,听说是关于阿妹婚事的,边急忙拆出竹筒,取出信来,然后就火速去找阿父: “阿父,阿,阿霓,在西京,遇,遇到命里的,命里的男子了!” 正在坐衙的云韶父亲崔宁是个五短身材,蓄着把大胡子,相貌如狸猫般的人物,手指只有九根,据说这是好色暴躁的象征,一听儿子的叫嚷,崔宁胡须像着了火般燃起,声若霹雳,“阿霓遭浪荡子欺辱了?” “不,不是,这男子是要和,阿,阿霓成亲。”崔密卖力比划道。 “成亲!”崔宁差点没翻白眼,“什么浪荡子如此放肆,毫无媒妁之言、通书之礼,就要设金屋迎我家阿霓?来人啦,取我杀西蕃蛮子的刀来,现在就进京,把这竖子拉到西市独树柳,给碎剐了!” “是,是个国子监的太,太学生。” 崔宁拳头砸在书案上,胡子直吹,“国子监,国子监的穷酸生徒也想娶阿霓?” 我辛辛苦苦养了十五年的小乳猪,好不容易白白嫩嫩惹人怜爱,却被根国子监的枯柴精给拱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现在已经中进士了。” 进士?可崔宁的怒气仍未消散,“怕是还没结束春关,马上还要守选吧?真是的,少不得还要我打通关节才能谋得一官半职,将来阿霓和他还不是要我养在家里,真不知道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哄骗了阿霓。”崔宁想到此,怒气又翻涌起来,吼道“拿刀来......入西京......独树柳剐人”个不停。 惊得他妻子也是云韶的生母柳氏,自堂后解开七宝纱幔步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崔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说叔父的信里只是听到对方出身渤海高氏,刚刚中了春闱状头,叫高岳。 “状头?”崔宁不由得停止暴躁,摸起胡子来。 “阿霓相中的郎君,居然是状头。”柳氏喜上眉梢,步摇曳动着,忙询问崔密,得到肯定答复后就急忙劝夫君,说我女儿就是有见识,靠你安排哪里能找到个进士状头来,“现在曲江尚未有关宴,想必阿霓之前就已智珠在握了。” “废话,那可是我的儿。”说到此,崔宁也有些得意,也不嚷嚷要取刀去碎剐高岳了。 “当然要先应承下这门婚事,阿霓嫁给状头为妻,以后不管是汾阳王那帮武人,还是崔佑甫那帮文士,哪个敢再小觑夫君呢!要是坐失良机,这高郎君保不齐要被他人捷足先登。” 柳氏这番话,顿时让崔宁心动起来,便将弟弟的书信取来细细阅读,里面崔宽把高岳的情况、门第和品行都褒扬了番,并称此郎君很有上进心,正准备平判入等。 “规矩不能废。”崔宁接着坐定,正色对伏在堂下的四名步奏官及儿子崔密说,“那高岳想迎娶我家阿霓当然可以,不过要先通婚书来,我和你母亲答允后方可。” 崔密和步奏官们急忙唱诺,领命离开。 这时崔宁转头看看柳氏。 柳氏也看看崔宁。 四下无人后,夫妻俩都哈哈笑起来。 “那还等什么,这高郎君还要参加吏部选,马上夫君就传书进奏院,得尽快把高郎君抬举下,这样阿霓嫁过去不就更风光了?” “嗯,看他们还敢嘲笑阿霓逾笄......立刻给我写信给朝中郭子仪、张延赏等那群人,炫耀炫耀。”崔宁扯着大胡子,对妻子的建议深表赞同。 接下来崔宁刷站起来,高举双手,仰面长呼,身震轩梁,“我家阿霓终于,终于能嫁出去了,居然还是个进士状头!” 这时,长安崔中丞家云和的闺阁,云韶不由得深深打了个喷嚏。 20.爱煞青衫服 云韶还不知道父亲为她能嫁出去而欢呼雀跃,正在摆着剪刀,手持针线,准备帮高岳缝制官服。 月牙凳上旁观的云和摇摇头,说阿姊你太激动,这衣服要求的是“合体”,你光顾着拿竹笥,高三那傻瓜也稀里糊涂的,尺寸都没有测量。 这话说的云韶顿时脸儿涨红,连说自己糊涂。 但那边云和凑过来却是满脸坏笑,说方才我说错:阿姊你可真的是聪慧,是否有意如此的,这样不就又有机会去找高三了? “哪有!” “那好,便叫我阁中的女婢阿沅去好了。” “霂娘!这可是圣主赐予三郎的命官服,哪能叫区区个女婢去做这事,明日还是我亲自去一趟。”云韶义正词严。 就在二姊妹嘻嘻哈哈时,五架房内,高岳坐在正堂屏风下,其余棚友生徒都环坐其四周,高岳抬起衣袖,正在布置“韬奋棚”其后的诸般事宜。 因他现在已平判入高等,并得圣主敕书,授集贤院正字的官职,此后就是位名副其实的唐朝“公务员”、大明宫社会人,曲江会后就要去视事:韬奋棚上下既为棚头感到高兴,又害怕他走后群龙无首,该棚即将风流云散。 于是高岳走前,要有个交待。 刘德室、卫次公、黄顺、顾秀正准备孟冬开始的博学鸿词,而解善集因家中有事,马上要归家守选,待到今年秋季后再回来,准备书判拔萃科目选。 高岳便将棚头的职务让给卫次公,并称从周大才,我棚交给你便放心。 “必将竭尽驽钝,不负诸位棚友之望。”卫次公慷慨接下,并对各位棚友行礼道。 而刘德室和黄顺的职务依旧不变,至于原本属卫次公的棚官,则交给李桀,高岳还对李桀说你有个新的职责,那就是经常与国子监学馆保持联系,经常自那里妙选些品学兼优的苗子入棚,保障韬奋棚的名声。 李桀急忙说敢不从命。 交代完后,刘德室内心有所困惑,就对高岳和众人说道:“逸崧,你马上入集贤院,这五架房原本的约定,也将随着我等的及第而结束。接下来韬奋棚的僦资(租金)要钱,食本、笔墨、纸张、衣服都要钱,愚兄也知道你古道热肠绝不会袖手旁观,可你俸料钱一月才六贯,棚仓也空空如也,该怎么把我棚给维系下去啊!” 刘德室虽然平日迂腐,但这话说得倒是在理,众人也带着沉重的心事点头。 可高岳却胸有成竹,“放心,我们在少陵原结棚立约,都是守望相助的兄弟,现在我高三先一步登科释褐而已,不会对各位不闻不问的,我有一策,还望各位静听。” 次日一大早,官街鼓刚刚响毕,高岳就和刘德室、卫次公一起,离开升道坊,向胜业寺走去。 他们走后大约半个时辰,从院门里走出来的宋双文,就发觉对面树荫下,有个漂亮可爱的小娘子正伏在树干后,露出半面,暗中窥探着,这不是崔仆射家的吗? 五架房的内院屋檐下,双文招呼云韶坐下,并告诉她高郎君有要事去了胜业寺,约莫要到午后才能返归。 “嗯,那我在这里等他。”云韶说到,接着带着骄傲的情绪,扶着她身旁的那个竹笥。 忙碌着的双文看看,便笑着问小娘子说,这里面可不是高郎君的青衫吗? 云韶点点头,说当然是,逸崧马上就是集贤院正字,得赶快将他的时服给做出来,但忘记测尺寸,今天来便是为这事。 “高郎君的尺寸啊?小妇这里倒是......”结果双文还没把话说完(因这一年来韬奋棚上下的四季衣衫都是她负责打理的,高岳的尺寸她当然清楚),云韶就会意,急忙摆手说,“这可是九品集贤正字的官服,马虎不得,所以,所以还是亲自测量为好。” 双文笑笑,当然明白这小儿女的心思,看云韶娇憨,便有意想要逗弄逗弄她,就低声问,“小娘子,可知这尺寸如何量呢?” 果然云韶立刻一脸惊慌的表情,光顾着找借口跑出来找逸崧,却不清楚如何裁量衣服,要是露怯,还不得让未来夫君给笑话? 其实她根本不太会这些,先前送给高岳的冬衣,因是长袍,大致对下人说出高岳身长即可。 “请,请双文有以教我......” 这时,鸣珂曲写经坊前,吴彩鸾还是梳着那坠马髻,热情洋溢地自房间里走出,奔下台阶,清脆地喊道“逸崧你来啦!” “炼师别来无恙。”高岳立在写经坊前,也很热情。 其他经生,包括胜业寺的僧侣和坊间的邻居们都簇拥出来,高兴不得了,都来看“咱们胜业坊出来的高二头”。 “这是我的同年,卫从周和刘芳斋。”高岳急忙向吴彩鸾介绍说。 吴彩鸾连连问好,接着就跟在高岳的身后,时不时低身替高岳扯下微皱的衣衫,走入到写经坊内。 高岳一走进去,就发觉原本自己的抄经台,包括坐的杌子,都被彩绳给圈住了,还悬着个牓子,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大历十三年京兆府国子监解头.状头高岳曾抄经处”,还盖着吴彩鸾的虎形钤印。 “炼师,这......”高岳有点尴尬,心想这不太好吧? 结果到了院子那棵大树下,高岳发觉自己曾经临习过的地方,居然还立着个呲牙咧嘴的小石像,脑袋上也盖着个虎形钤印,忙问吴彩鸾这是谁? “逸崧你眼神不好了,这可不就是你的模样吗!”吴彩鸾和一帮经生,凑到高岳面前,眨巴眼睛说道。 “吴彩鸾啊吴彩鸾,你把我的石像摆在这,怎么有点遗臭万年的感觉呢?”高岳在心中抱怨道,但又不好说出来,毕竟是彩鸾炼师一片心意。 院子角的石池更不消说,上面也竖着个假山石,刻着“高二头洗墨处。” 待到推开小抱厦的门后,高岳顿时捂住眼睛,只见入门处排着个供案,上面列着三个空心鸡卵壳,都敲破了个口,插着个长勺,壳上用小楷写着: “高二头食鸡卵处。” 高岳的拳头握紧,发出愤怒的骨节声,吴彩鸾还靠在他旁边,连说如何如何逸崧,回到写经坊来,是不是有如归家的温暖感觉? 要不是彩鸾是女的,高岳怕是直接就要用拳头向她脸上招呼了。 最后高岳闭上眼睛,反复默念: “算了吧,杀人偿命。 算了吧,杀人偿命......” 1.少陵笑笑生 东壁图书府,西园翰墨林。 诵诗闻国政,讲易见天心。 位窃和羹重,恩叨醉酒深。 缓歌春兴曲,情竭为知音。 ——张说《恩制赐食于丽正殿书院宴赋得林字》 +++++++++++++++++++++++++++++++++++++++++++++ 写经坊抱厦内,吴彩鸾皱着眉头,艰难比划着手势正喃喃自语着,努力理解坐在对面高岳刚才一席话。 “逸崧你的意思是......你来挂名写长卷传奇,分,分期分册,在我们写经坊用雕梓刊印,接着出售,然后写经坊和你们韬奋棚分润?” 高岳点点头,表示彩鸾炼师说的没错。 原来方才高岳在这房间内留下刘德室、卫次公,还有写经坊的骨干吴彩鸾、贺摩云、冉三娘,对他们说出藏在心中的规划: 实不相瞒,我高岳去年秋季开始行卷,在整个长安内不管是高官大员,还是闺阁丽人,都被我折服,能力早已得到公证。但行卷归行卷,想要真正发达,得面向全长安的民众,哪怕是贩夫走卒那里想办法。彩鸾炼师你不是说,我高三有什么发财计划定要告诉你吗?为感激写经坊诸位长期来的照顾帮忙,高三愿意和大伙儿同富贵,不过现在已有集贤正字官职在身,不便直接行文,我要挂名。” “挂名?”吴彩鸾等人还不太能理解。 “就是用假名字。”刘德室解释说。 吴彩鸾等人就不太理解,高岳现在是堂堂前进士、大明宫正字,写什么文章都是扬名的好机会,干嘛还要遮遮掩掩的? 高岳就解释道,对外用假名字,可以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来能安心创作,二来能避免麻烦,三来也可让你们保持“专利”(这个彩鸾理解起来就更难)——特别我现在有官在身,是不可以直接行商的,所以要假借彩鸾炼师之手。 “那逸崧要挂什么名字呢?” “我们棚在少陵原结盟的,如此就叫‘少陵笑笑生’好了。 此后我每季行一刊于彩鸾炼师,炼师和诸位在写经坊内将其刻成雕梓,然后印出来,装潢成册,再集中贩售。” “去哪贩售呢?东市还是西市。” “万年县东市。”高岳想到,这种生意应先走“精品策略”,小规模在东市邸舍里出售,东市所在的万年县,正是公卿豪门聚居的地方,这群人更愿意为传奇刊物花钱(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某种奢侈品),等到形成局面后,再向平民商贾集中的西市和长安县进军不迟。 “可是这纸张、松墨、雕版刻工可都花费不菲啊!”写经坊的贺摩云表示担忧。 高岳也点点头,“这只能是徐徐图之的策略,今日来就是和大家预先通气的,彩鸾炼师可先着手准备人工和场地。依你看,想要达成刚才所说的目标,须得多少钱?” 吴彩鸾便和贺摩云、冉三娘等经生靠着头合计了番,接着说起码得一百贯上下。 “唔.....既然方才说是一季一刊,那我争取在七月时,就将它给做起来。” 说完高岳在众人带着疑惑的讨论声里,若有所思:确实,和写经坊联手搞唐代的出版物,是件焦急不来的事,利益在长远:可现在韬奋棚的诸般开销迫在眉睫,今年春闱韬奋棚虽取得辉煌的成绩,耗费却也是巨大的,一年不下三四百贯。 这时高岳才真正体会到教育是个烧钱的行当,这花销当中靠棚友众筹入仓可以解决四五十贯,国子监每年暗中送来差不多数量的补贴,但起码还有三百贯得靠自己想法子,现在筹备出版售卖自己传奇文又需一百贯的本金——必须得破釜沉舟了! 想到此高岳鼓起干劲和决心,他站起来,瞪着眼睛看着供案上“高二头食鸡卵处”的字样,和三个竖起的鸡卵壳。 “啪啪啪”高岳风雷般的三掌起落,将它们全部拍成齑粉。 “唉—唉—唉!”吴彩鸾心都要碎了。 可高岳只是对刘、卫二人说句“回五架房”后便离去,只留下吴彩鸾趴在供案前,将满案的碎壳摸摸捏捏,努力使其恢复原貌。 五架房内院门,高岳站在那里,看到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的云韶,有些讶异:“小娘子......” 双文立刻蹑手蹑脚走出去,“在正堂等你。”刘德室和卫次公也急忙说到,然后就掩上内院门退走。 “不要喊什么小娘子了,以后叫我阿霓就行。”云韶细声说到,接着便解释说昨日拿郎君的青衫衣料匆忙,还没来得及量取广狭尺寸,今日来拜访就是为了此事。 高岳还没来得及说感谢,云韶便莞尔,接着举着绳尺,说“崧卿转过背去。” “崧,崧卿?”高岳纳罕着,云韶的这个称呼好像很亲昵而微妙啊,以前她高兴时喊我“高郎君”“高三郎”,不高兴就喊我“高学士”,现在却叫我崧卿......但还没想清楚,只觉得后腰位置满满是酥软而富有弹性的触感,“喔!” 是云韶前胸贴住了高岳后背,一对藕节粉嫩般的手腕穿过高岳微微抬高的腋下,拿着绳尺给自己量腰身呢! 这个姿势,简直就算是在拥抱自己——这小妮子的触觉,虽然只有十六岁,可这发育得也太好了些...... 这时高岳能听到云韶微微的喘息声,觉得热血只顾往周身各部位涌动,低下眉毛看去,我去,只看到那双自己魂牵梦萦的,白白胖胖的小酥手,正自己腹部动来动去...... “我。” “崧卿坐下来。”云韶下句话传来,她要量高岳的双肩了。 高岳唔得声,便端坐在内院的石凳上。 云韶在他脑袋后瞪着眼睛,有点吃惊,望着高岳的后脖和肩膀,她第一次感觉,男子的双肩是如此的宽阔,不由得顿时心思荡漾,“崧卿你可别乱动吖。” “说什么?”高岳僵硬地扭动下,也十分紧张。 “别动吖......”接下来云韶彻底乱套了,虽然她先前很详细地向双文请教量身材的办法,可现在真的是,完完全全地乱了。 大约一刻后,内院里云韶的绳尺,勒过高岳的右腋下,又自脖子绕了三圈,再吊起了高岳的左肩和胳膊,最终高岳的左手被无措的云韶小手给捏住。 分寸大乱的云韶开始流汗。 而高岳则趁机摩挲着对方的酥手不停,闭上眼睛,觉得此生已了无遗憾。 2.韬奋选死士 云韶焦急,要给高岳将缠在他身上的绳尺给解开,“崧卿,崧卿,你站起来下。” 高岳哦的声就立起来,只听到身后一声娇呼,云韶扯着绳尺,被他这么冲撞下,往后仰着踉跄。 “阿霓小心啊!”高岳急忙搀扶。 “咚”的声,云韶顺势就靠在五架房内院的墙壁上,高岳则伸出缠着绳尺的胳膊,恰好摁在她的右耳边。 一切浑然天成。 云韶抬起睫毛,只觉得面前的所有都被崧卿给占据,自己则被拘束在一个极为极为狭窄的空间里,那胳膊就像是勾栏般把她的退路封死,小心脏不由得剧烈跃动起来,嗓子开始发涩,阳光顺着高岳的后背照过来,在自己双目前的黑暗边沿镀上了层金色光芒,让她几乎无法开眼,并且从崧卿的麻衣缝里,似乎还散发出种说不出来但却好闻的味道,不断钻入她的呼吸里,野蛮干扰着她的理智。 发烫!脸在发烫,脖子在发烫,鼻尖和眼睛都在发烫,好像睫毛和秀发都要烧得冒烟了! 特别是崧卿方才那声“阿霓”,温柔里带着关切的急迫,带着铁槌砸击夹壁般的声威,一下子就把云韶的防备给彻底击碎。 “崧,崧卿。”云韶颤抖着,这声呼喊里带着薄润温暖的湿气。 高岳居高临下,看着云韶成堆的锦绣发髻,斜插其上的兴唐寺白牡丹,再往下是可以与牡丹媲美的吹弹可破的雪肤,黑黑如乌鹊的眉毛,小巧的鼻尖,丰满的脸颊,微厚的朱唇,还有......往下半露出瓠肥白皙的胸脯,被紫罗色的束胸勒得挺挺,小小的青筋宛然醒目,随着呼吸起伏不平,更要命的是左侧春山上还有个粉色的小痣,就像雪地里的一点小火焰。 一阵风掠过,五架房内院里微微飘拂着些花叶。 我,我必须得抓住这个机会! 高岳忍不住了,好像自己后臀里立马钻出了毛茸茸的大尾巴,来吧套路,我为你苦练好久了,正所谓: 伸出灼热如烙铁般的手掌,牢牢地抓住云韶,不,是阿霓,浑身散发着炽热气息逼近她,把她摁在墙壁上,接着俯下身子,抬起我的“大长腿”断她的退路,最后狠狠地用嘴唇向她...... “噗嗤,哈哈哈哈!” 就在高岳刚嘟起嘴巴时,云韶伸出双手,挠住了高岳的腋下,结果高岳在散发出炽热气息前,先忍不住缩起身躯,痒的弯下腰笑起来,一股真气顿时泄于无形。 “小妮哪里逃?”反应过来的高岳又急忙伸手,将挣脱出来的云韶再度圈住。 “噗哈哈哈!”这次云韶又伸出小酥手,挠了高岳的肚子...... 不久五架房正堂内,高岳喘着粗气,坐在茵席上,诸位生徒带着好奇的眼光望着久久不能平息的棚头,只有刘德室和卫次公似乎明白(误解)什么,都咳嗽个不停。 但很快高岳就敛住了心智,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诸位棚友,韬奋上下现在亟需一笔热钱,既用于棚务,也用于曲江杏园宴,只要用这笔钱维持半年,此后便能觅得活泉,宽裕无忧了。” 众人听到“热钱”这个词汇,便窃窃私语,不知道前棚头有何策略。 屏风下的高岳皱起眉头,语气变得低沉,“曲江关宴前,在长安县延康坊西明寺,有一场迎佛骨的盛大法事,据说上到皇帝,下到诸亲王、公主、郡主、县主等,都会断发,连带无数财宝、布帛,来供奉施舍,以求西明寺众僧修行护国。” 生徒们点点头,但心中还是不明白这和咱们棚有什么关系。 “我棚的热钱,就从西明寺的迎佛骨入手。”高岳将手掌郑重地覆盖到地板上,抬着炯炯双目,“想要成功,一来时间火候要拿捏得准,二来我得要个‘死士’。” “死士?”众人都很惊愕。 “对,这是关乎韬奋棚存续的大事,得要个面孔生、大胆的人来做,并且还要冒着被国子监除名的危险。” “除名!”众人倒吸口凉气。 “不过不用担心,只要做了此事,以后就是韬奋棚的首席功臣,等到两三年后我们当中有人当上州县司户的参军、县尉,免不了要为这位更名换姓,再来应试春闱,保管及第。”旁边卫次公也帮着前棚头说到,接着他凶神恶煞地握紧拳头,“此事全是自愿,要是心志不定,坏了事出卖了韬奋棚,此后人人得而诛之,听明白没?” 最后一名年轻的生徒咚咚咚,膝行到高岳等人的席前,连拜数下,自我介绍说,“鄙生刘开先,凤翔人,愿为全棚赴汤蹈火!” 高岳、卫次公、刘德室大为感动,一起将他扶起,说“那成败干系全在你的身上,三年后保你可来参加春闱。” 崔中丞宅第中,崔宽自朝会归第后,就对全家上下说,这数日严禁荤血,全部都要吃蔬素,三日后延康坊西明寺要展示琉璃佛骨,是这年一等一的大事,我们伴同而去,不得有丝毫怠慢。 妻子卢氏向来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便急忙答应。 而云韶则在闺阁里,秉着烛火,认真嘟着嘴,用剪刀亲自为高岳裁制官服,按照皇帝的诏令,曲江会后先前吏部选出的敕授官员都要“上班”,自然也包括刚刚得到集贤九品正字的崧卿在内,得赶快把官服给完工呢! 绮阁玉扃转开,云和摇着扇子走入来,见到阿姊正运动铁剪,大开大合,刺啦声将截白色的绢布自中裁开。 裁开的大洞里,姊妹俩四目相对。 “阿姊......这,这是要为高三做半臂衫耶?” 云韶眨眨眼睛,大窘道“这是给三郎做的禈子(长裤)。” 云和扶额,示意云韶举起来看看。 云韶便将“禈子”举高,才发觉禈子下半部分荡然无存,前面一个孔,后面一个孔,缺少的不知道被自己裁到哪里去了。 “再将高三的汗衫举起来看看。” 云韶便又举高自己所制的“汗衫”,发觉开了三个袖子洞。 “这,这如何办?” “阿姊啊,你这样的女红,以后怕不是要被嫌弃。”云和叹口气坐下来,劝她道,“算了算了,宅中不缺上好的蜀锦和布料,赶紧让奴婢代替阿姊你去制好,能瞒过一时是一时。” 3.西明寺佛骨 三月初九,是全长安城西明寺展示佛骨舍利的大日子,连带今年新进士的关宴都不得不往后推延。 佛骨,就是通常所说的舍利子,即为梵文里的sarira,来源大家都很清楚,佛祖释迦牟尼在火葬后留下的固体物,可分为三种,黑色的叫发舍利,红色的叫肉舍利,而白色的叫骨舍利,共通点都是圆形光洁、坚固不碎。传说佛祖在末罗人之地圆寂火化,而后全印度有七个国王前来求舍利,末罗人就把佛祖的舍利子分为八份,均分掉了。而装舍利的还有个瓶子,被徒罗那国给要去,建造了个“瓶塔”,至于大名鼎鼎的孔雀王使者因来迟,只能把佛祖的骨灰带回去建塔供奉,这样从广义来说——佛祖的舍利子在印度有十座塔在供奉。 原本这倒也正常,但至阿育王时代就有点扯了,阿育王将十塔里佛祖的舍利和骨灰取出,居然分到八万四千个宝函当中,并说一个宝函一座塔,要在全世界起八万四千座佛塔。 这基本可以说,佛骨为佛祖所留的可能性大概就是八千四百分之一,但不少后世高僧圆寂火化也会出现舍利,后来也就不再严格区分,一概供奉。 佛教借着这阿育王的心愿迅速向亚洲大地传播,当时中国肯定也不甘寂寞,便有了“迎佛骨”的契机,释迦牟尼的舍利也就此洒向了中国的土地。至唐朝,中国共有十七座佛塔里有所谓的舍利,而岐山南塔(即通常所说的法门寺塔)因靠近都城长安较近,故最为炙手可热,唐朝统治者多次“迎佛骨”的举动,基本都是从法门寺塔迎来的。 所谓的迎,其实就是将塔中的佛骨郑重取出,送到长安城寺庙来,供民众观瞻膜拜,接着再送入禁里,由皇帝看管(其实就是享有)一段时间,伴随之的往往是疯狂施舍的热情。 当然迎佛骨这种宗教行为,绝对是和政治脱不了关系的。唐太宗英明睿智,他在位期间因佛教徒于储君斗争里站错队(当时佛教站在李建成这边,道教站在李世民这边),故而对佛骨是持怀疑态度的,在迎之前还专门派官员到法门寺查验真伪,结果一去佛骨就闹了笑话:有人说佛骨发白光,有人说佛骨发金光,还有人说佛骨冒绿光(emmmmm),有人说是红光,有人说是五彩光,只有个老实人说佛骨没有光啊! 结果这老实人立马被孤立,僧人疯狂指责他,说他平生罪恶太多,所以才看不见佛光,这人反倒被吓得半死,最后又是烧头发又是烧手指,甚至刺自己肉体而血流满地,然后估计是真疯了,说终于得到宽宥,我能看到佛光了,才算是脱身。 你心诚当然能看见,你看不见肯定是不心诚,最后能骗得了自己自然心诚,古今中外宗教的伎俩无外如是。 所以你说李世民这样的,会不会相信? 当然不会,可李世民是聪明人啊,说道理聪明人都懂,但想要让蠢人懂,还不如搞迷信来得更快些,所以太宗还是下令在法门寺塔开佛骨,结果“京师内外,崩(奔)腾同赴”。这股风气到武则天时代愈演愈烈,武为了登基大造舆论,称佛祖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后会转生为女身,即默示自己就是佛祖转生,能当女皇,哪怕在她统治最后一年,还于洛阳城举办盛大的迎佛骨仪式,结果还未结束,血腥的政变就蜂起,大佛也保佑不了武则天,只能黯然让位。 武周虽然倾覆,可唐朝后来大约每三十年就要迎一次佛骨,形成个惯例,但也有变化,比如玄宗时期因政治原因就没有迎过,往前算太宗一次、高宗一次、武则天一次,唐肃宗于上元元年即760年第四次迎佛骨,这次也和政治分割不了关系——唐肃宗是在灵武起家的,依仗的是西北藩镇的军力,而西北军队里多信奉佛教的胡人,肃宗为了和信奉道教的父亲划清界限,取得这群将士的支持,是不可能不迎佛骨的。 往后算,唐宪宗于公元819年也迎佛骨(第六次,第五次是唐德宗迎的),同样是因平定藩镇的战争取得很好的成效,以此来营造复兴盛世的舆论,其实用意是好的,宗教嘛不就是这种作用吗?但这次闹得有些大,有个叫韩愈的写了篇《谏迎佛骨表》,不适时宜地猛烈攻击了这种行为,丝毫不体恤宪宗的用意何在(连裴度都说韩愈是个书呆子)。 于是韩愈很快“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去潮州养鳄鱼去了。要是韩愈硬气到底也就算了,也是条好汉,可到了潮州后,见到毒虫满地,鳄鱼成群,那股“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豪气顿无,立刻又写了篇《潮州刺史谢上表》,又向宪宗乞怜,其辞之媚连韩愈的朋友们都大为愕然。 不过韩愈反佛的言论,其实也预示唐朝崇佛和反佛力量的较量,已开始浮上水面,愈演愈烈,故而其后“武宗灭佛”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法门寺塔的佛骨,向来号称是释迦牟尼的指骨所化,可全长安城的寺庙那么多,竞争那么激烈,大家都想搞到佛骨舍利,来赢得大量施舍,于是就有了所谓的“影骨”,说白了就是搞个西贝货,来满足满足善男信女的虔诚所需,毕竟每三十年在法门寺开塔,很多人都熬不住啊,皇室、军方对此也是默许乃至支持的。 这不,西明寺三月初九就号称自河东蒲坂塔迎来了不同于法门寺的新佛骨,盛放于琉璃盅里,可供长安士庶前来观赏。 一时间此消息传遍长安城,人们都沸腾了。 初七,安放河东蒲坂塔“琉璃佛骨”的车辆入京,前往西明寺,长安县各坊的百姓摆着香花蜡烛,蜂拥跪拜街道两侧,对车辆顶礼膜拜,诵经声响彻云霄。 下午时分,大明宫里的皇帝下达命令:让公主、郡主和县主们都截断一缕秀发,于初八日亲自送入西明寺来,然后佛骨回还蒲坂塔后,连带秀发一起封闭于塔内,以乞求福泽。 傍晚时分,韬奋棚的数位骨干,在高岳遥控指挥下,就出现于延康坊的街道上,四处走动,细心观察西明寺的建筑布局。 4.开先食舍利 西明寺,亦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大寺,其旧址先后当过隋杨素及唐魏王李泰的宅第,李泰死后其宅基为官府所收,但不久唐高宗因孝敬太子病愈,故而在此立寺,得名西明。原本高宗准备在延康坊内立道观、佛寺各一,但负责人回报说地基太窄,所以便全用来盖西明寺了。 到大历十三年,西明寺拥十院共房屋四千,向来是唐帝国最大的讲经场所,里面的瓦当、藻井、壁画、书法都是全长安一等一的,号称“廊殿楼台,飞惊接汉,金铺藻栋,眩目晖霞......庄严之盛,虽梁之同泰,魏之永宁,所不能及也。”玄奘、法藏等高僧都在此呆过,初八时迎来琉璃佛骨,更是满寺都是用金玉打扮起来的宝帐、香车、幢华、幢盖,在佛堂大殿上摆着用琉璃函所盛放的佛骨舍利,真是光耀夺目,气派非凡。 此刻寺主法净和尚,正和一群西明僧人一道,喜滋滋地站在佛堂台阶上,据说今日皇帝陛下要派遣太子和郡主亲自前来,于琉璃佛骨前举断发供奉舍利。 连太子都如此的话,那么接下来还用担心西明寺不车水马龙、香火鼎盛吗? 正在法净沉浸在美好的展望中时,外面院门有人通传道:“有鸿胪寺录事来见!” 声音未毕,一位穿着青衫的年轻人径自走上佛堂宝殿来,正是韬奋棚的刘开先所扮,口称自己是先来观验佛骨真伪的。 法净一时间头脑没有反应过来,只知道马上皇太子和其女唐安郡主要来,便满心认为这位“鸿胪寺录事”是先来安排事宜的,便急忙和一众僧人上前施礼迎接。 “佛骨何在?”这刘开先也是胆大妄为之人,看看西明寺佛堂富丽堂皇的藻井,便大摇大摆地对法净说。 法净哪知道朝廷鸿胪寺里有无这号人物,一时放松之下,便让西明寺的僧典法坚和尚将琉璃盅里的舍利捧出,给他观验。 结果这位鸿胪寺录事皱皱眉头,说“不是说是骨舍利,怎么会发红?” 这话说的法净和法坚等一愣一愣的,看看里面的舍利,明明是白色圆润的,这录事为何说是红色的? “明明是白色的。” “不,是红色的,你看这里冒着红光。”刘开先指指点点,看众僧全都是副茫然的表情,便不耐烦地说,“将佛骨取出置在我的掌心,我来给你们指出来哪里有红色,马上太子殿下和郡主都要驾临,若是那时给他们看出差池便不好了!” 法净还在懵懂里,那边法坚手快些,便真的将佛骨舍利自琉璃盅里取出,捧在这“鸿胪寺录事”伸出的手掌里。 “请指教,何处有红瑕?” “嗖!”一阵风,几乎将法净和法坚的僧衣掀起——那“鸿胪寺录事”反手抓紧佛骨,飞也般转身,疯狂跑出佛堂宝殿。 “啊啊啊啊!”当即数十名僧人往后惊得仰倒,大约数秒后,法净满脑袋都是汗珠,指着刘开先跑走的方向大喊道“快追啊,快追啊!” 很快整个西明寺鸡飞狗跳,无数堂上的僧人和堂下的佃客都乱哄哄地自各处跑出,追着刘开先,要把佛骨舍利给抢回来。 而刘开先在各处建筑内灵活地左跑右跑,将一波又一波的人甩在身后,还顺便将自己假冒官员的青衫褪下,掷入到西明寺的井中(这井是杨素所掘),接着一溜烟窜出西明寺的北院门,居然冲到光德坊里去了。 西明寺僧人也穷追不舍,因为他们知道,马上皇太子来到后,要是没有这琉璃佛骨,那可算是欺君罔上的罪行。 此刻,皇太子李适和其女唐安郡主正同乘辆轺车,在东宫仪卫和宦寺的簇拥下,正向延康坊而来。 “什么?高岳那泼皮无赖不但中了状头,还平判入等,授官集贤正字!”听旁边霍竞良如此说,唐安几乎都要崩溃,她觉得这个国家的体制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于是唐安便向父亲埋怨,但李适情绪却没那么激动,“高岳狂则狂矣,似乎也有些真才实用,不要小觑他。” “女儿见他也就两次,第一次就在蹴鞠里对我使诈,第二次又在升道坊曲江边,看他在勾引良家小娘子——由此可见,这无赖无时无刻不在做龌蹉的勾当。”唐安已对高岳印象大坏。 结果刚说完,唐安就在车上见到,坊墙边一个身材较高的白衣士子,背着竹笥昂然而过,可不正是高岳?只见他沿着街道侧,急速向光德坊而去,瞬间便不见踪影。 “眼花了吗?”唐安揉揉眼睛,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其实唐安没有猜错,光德坊堂堂京兆府廨旁边的僻静竹林里,那刘开先停下脚步,手里举着那白亮亮的佛骨舍利,在他旁边有一口深井。 “不要不要......”追赶来的法坚等西明寺僧人急忙也停下脚步,都伸着手,乞求刘开先不要轻举妄动。 那刘开先的身后,此刻走出数位男子来,服装各异,有披道士羽衣的,有穿神策军五彩袍的,有穿长征健儿皂袍的,还有门吏打扮的,一时间让僧人花了眼,根本不知道这群人身份到底是什么。 可他们都背着大竹筐,一字排开横在地上,那刘开先这才笑着发话,“诸位法师穿金戴银,我们却饥饿冻馁,若想将佛骨奉还,请即刻送二百贯钱来!” 法坚这时候心想绝不可退让,便说“这西侧就是京兆府公廨,你们胆子也太大,敢敲诈西明寺?” 那穿神策军衣衫的哈哈一笑,便吹红了手里的木燧,点着火把,刘开先很快将佛骨举着靠近火焰。 “使不得使不得!”法坚等僧立刻喊到。 “一把火烧了这秽物,再把沉渣扔入井泉当中,如何!”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那便取钱来。” 法坚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便使缓兵之计,“请这位郎君在此稍待......” “待”字还没说完,刘开先忽然长大嘴巴,举起佛骨舍利子。 “不——要——啊!”法坚等僧人都长大嘴巴,同时悠悠地喊出这三个字来。 然而响亮的咕噜声后,刘开先毫不犹豫地将舍利子吞了下去。 5.吞佛人太初 这时竹林那边,高岳来到大约五十尺开外的地方,看着刘开先等棚友和西明寺僧人的对峙,又恰好看到开先吞下舍利子,不由得微笑起来,便立在原地,四下把风。 场面安静得怕人,刘开先又仰起脖子咕嘟咕嘟两声,似乎还在把舍利子努力往腹中吞。 法坚当即噗通跪到,长拜下来,大汗淋漓,“请郎君不要再吞。” “好说,即刻拿二百贯钱来,这下你们可耍不成花样了。拿来后,自然将舍利原物奉还,否则......” 几名僧人魂不附体,跑回西明寺当中,法坚抬起头来,牙齿战战,望着刘开先,“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哈哈,叫我吞佛人即可。”刘开先大笑道。 果然不到一刻,一群僧人就背着从西明寺质库里取出的铜钱、布帛,共二百贯,又飞也般地来到光德坊的竹林,挨个倾倒入刘开先旁边的竹笥当中。 见数目无误后,刘开先点点头。 “钱全部都清楚,还请郎君将佛骨奉还。”法坚苦苦哀求,不过他实在不知这刘开先吞下佛骨后,怎么再把它给弄出来。 可旁边那道士打扮的走出来,给了刘开先一方药物,刘开先当即饮下,接着对法坚说到,“法师留步,待到我们走半个时辰后再前往更北的延寿坊古池第四处石栏边,佛骨就在那里!请务必遵守信诺,不然即便取出佛骨,我也一下扔入古池旁的永安渠里。” “好说好说!”众僧哭丧着脸,目送着这群人将装满钱和布帛的背走。 乖乖等到半个时辰后,法坚等人才向延寿坊追了去。 这时,皇太子的车驾已来到西明寺门外,法净还没见到追回的佛骨,几乎都要急得昏过去。 在延寿坊坊墙东南角的古池边,法坚边跑边擦着额头的汗,来到第四处石栏边,却发觉空空如也,又恨又怕,不由得大声诅咒那刘开先要下阿鼻地狱。 正在他们六神无主时,一名白衣士子翩然走出,“诸位法师莫不是寻物?” 法坚看看他,便问是谁。 “前进士高岳,刚释褐为集贤正字。”高岳很恭敬地自报身份,接着说“某刚才于古池边的荒丘处,见到一物发光,似是宝物,不敢轻举妄动,各位法师不妨前去看看。” 法坚忙说好好好,便和高岳一道来到那所荒丘边。 众僧一看,莫不掩鼻:原来那刘开先方才所饮的药是泻药,他拉下的一大滩臭矢里,可不躺着那颗排出来的佛骨舍利吗? 即便臭不可当,法坚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佛骨自矢里刨出,再用衣袖细细擦拭干净包好,又对高岳是千恩万谢,这才离去。 而高岳则笑吟吟立在古池边,见各路通衢都没有西明寺的僧人到来(毕竟还要恭迎皇太子)追踪,才缓缓而归。 不久,西明寺里,皇太子李适自琉璃盏里再度捏出归还来的佛骨舍利,摆在女儿唐安的眼前,而原本欣喜的唐安有些讶异——这佛骨怎么有些黄色斑迹,还隐隐散发着臭味呢? 那边,法净和法坚都哭丧着脸,看到郡主时不时嗅嗅鼻子,想死的心都有。 不过李适和唐安虽则闻到异味,可并没有点破,毕竟不是法门寺的佛骨,无需那么较真,褒扬番后,唐安将自己与母亲贮存头发的匣子奉上,摆在佛骨的面前。 仪式结束后,李适要僧众和宦寺们不要跟着自己,而和女儿唐安一道,开始游这偌大的西明寺来。 寺庙西南角,青槐森森,其下一列香房,都是供客人居住的,李适便和唐安边走边闲谈,直到在香房边听到了读书声为止。 恰好李适走得口渴,便立在窗户前,问里面有人否? 只见窗下站起个人,约莫四十岁,头戴葛巾,身着犊鼻裤,案上满是书卷。 那人见李适相貌不俗,又见身后唐安一身俊俏少年打扮,便不敢怠慢,急忙回答说有人。 李适见这人满脸憨态,不由得笑起来,便问“某行路至此口渴,请茶两碗。” “鼎炉里有茶,请自取。” 李适点点头,和唐安走入,倒茶后饮尽,便继续问这人,“姓行如何?” 那人说“宋济,行第第五。” 唐安不说话,李适又问“宋五作何事业?” “作诗,应进士科,今年下第,在西明寺过夏。” “哦,看你正在抄书,抄的什么书?” 宋济有些警惕地看看李适,最后还是做出回答,抄的是前进士状态高岳高三郎的行卷,要抄下来好好揣摩。 唐安冷哼声,便径自走到案边,取来高岳的行卷,看来不知道抄转了几手,只见名字为《槐北疑案集录》。 “这个共有七编,流存不多,京城内已炒到三贯一轴,万年诸公卿真的是趋之若鹜。只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高逸崧已释褐为集贤正字,据说不再写小品传奇,此后七编槐北录断绝矣。” 李适若有所思,然后和宋济道别,走出了寺院香房。 青槐树下,唐安皱着眉头抱怨说,高三将京城举子的风气都搞坏,明明以诗赋取士,现在大家都跑去临摹小品传奇了。 但她父亲却笑起来,暗地里低声对唐安说,“高三未必无用。” 唐安满脸惊讶地望着父亲,不知何意。 “集贤正字,集贤正字。这高三有一点最可恶,本来陛下要授他太子正字,他居然不厌!真的以为这样,就能长久呆在集贤院中,不用和我打交道了吗?”李适说着说着,手掌宛转相握,“以前不想,现在倒偏偏要你......” “啊!”唐安全是苦恼无奈的表情。 她可不想和高三产生丝毫的联系。 升道坊五架房内,韬奋棚数人自各条道路,混在人群里,将自西明寺敲诈来的箱箧竹笥悄然汇聚到五架房后院棚仓库内,又不动声色上好锁,留下一人看守。 入夜后,高岳、卫次公、刘德室等一字坐开,面对刘开先长拜下来。 刘开先异常感动,便也回拜。 “韬奋棚的头号功臣,便是你!”高岳郑重说到,“一泡矢,得来足足二百贯钱......三年后若我高三有小得,绝不会忘记提携你。” 说完高岳推来一方纸,示意刘开先现在起就要易姓改名,暂时离开长安避风头,留下新的名字,以便日后相认。 刘开先也不推辞,想了想,提笔在这方纸上写下自己新的名字: “刘辟,字太初”。 6.花之独孤郎 高岳恭敬地将写着“刘辟”字样的纸张收入怀里,接着与对面的这位年轻生徒再次对拜。 次日清晨,原本的刘开先离开国子监,以“春服假”的名义离开长安城,跑回凤翔的家乡去,自此以“刘辟”的名号行走于世。而韬奋棚细细将从西明寺吞佛骨得来的钱、帛点验了番,发觉没有刻意留下的痕迹,才放心归入棚仓,自此全棚数月内便不会有金钱短缺之虞,绝大部分生徒虽兴高采烈但却不明所以,高岳、卫次公等数位核心骨干则讳莫如深。 西明寺呢,虽然被讹去了足足二百贯,不过这笔钱对这座寺庙来也只能算是九牛一毛。自从皇太子和唐安郡主来捐发后,西明寺名气大振,展览琉璃佛骨时每日都有数千乃至上万人前来观瞻,供养施舍不绝,法净、法坚渐渐地也就淡了追究的心思。 终于到了曲江杏园宴的时刻,紫宸内殿里正在书写御札的代宗皇帝,猛然间想起什么似的,便直接问身边的内侍,“今日可不是前进士的关宴吗?” “大家说的是。” “真是不知道,那高三鼓又会玩出什么花样来。” “今日并无朝会,大家何不出夹城,登曲江紫云楼一观呢?” 代宗皇帝唔得声,接着点点头,说让太子、睦王、韩王等伴随朕,前去紫云楼。 该日,高岳和一干韬奋棚出身的进士,终于出现在元法寺的期集院里,一进门就被郑絪和其余数位进士围住,郑絪尤为愤怒,“高岳,我知道你为了应吏部选下了苦功,可你身为状头,这么多天都不来期集院,整个进士团完全一盘散沙,今日就是杏园宴的大日子,说不定圣人还要登紫云楼来看......” “郑文明只管安心,今日诸位精神抖擞,等着被长安诸贵人选为快婿就行。”高岳摇着飞白书扇,丝毫没有任何担忧的模样,他身后杨妙儿和王团团也跟入进来,手里拿着数方纸。 郑絪不知道里面写了什么,可怒气还未消散,“你说你说,就是这杏园宴、樱桃宴的诸多花费,如何筹措?先前你可是大言不惭,说不用抽钱的,我倒要看看你有何能耐。” “能耐我是没有的,还要仰仗诸位襄助。”高岳不慌不忙地应答说,“只要诸位同年尽心尽力,不但不用抽钱,说不定还有分润。” 郑絪半信半疑,将王团团递送来的纸给看了看,不由得又羞又怒,“这和鬻名卖技有什么区别!” “有,这长安诸商家都是委托到杨都知和王团团这里来的,并未和各位同年产生任何关联。这哪能算是鬻名卖技呢?倒想问郑郎君,你鬻给谁了?” “你!” “郑郎君你还欠我棚十贯钱呢。”黄顺这时候补充道。 气得郑絪连连拂袖,但又无可奈何,只能含住泪水,按照高岳这混蛋所指使的去做了,谁叫他还欠韬奋棚十贯钱,而应今年孟冬的吏部博学鸿词,这段时间也正是要花钱的时候。 此刻曲江边又是香尘数里,数坊地面直到城外月灯阁处,人烟鼎盛,长安、万年两处赤县的民众都对去年韬奋棚的毷氉宴记忆犹新,今年听说“高二头”将关宴和毷氉宴合二为一,更是勾起更多人的兴趣。 这不,达官贵人想来挑女婿,大小行商们想要做买卖,平民百姓想来凑热闹,各寺观的想来攀结识,都如潮水般拥到曲江边来——甚至有不少贵妇、小娘子,害怕人太多挤着看不到新郎君,便登上高处的乐游原,解下各色外裙用竹竿挑起,自远处望去就像旌旗招展的营地似的。 云韶满面春风,与云和一道,立在龙华尼寺最高的钟楼处,对其下的风景是一览无余,云韶旁侧的竹笥里,装着已做好的高岳青衫,就等宴会结束后亲手送去。 另外个方向的紫云楼上,李豫也坐在楼头,饶有兴趣地等着进士团的出现。 “独孤郎,独孤郎!”很快,升道坊通往曲江的街道边,无数小娘子和民家小女们都齐齐喊起来,又是蹦又是跳,声音是撕心裂肺,许多人还嚎啕大哭,不知道是被挤哭的还是被美哭的——进士团最前面的改造的犊车上,彩旌飘舞,端坐着的可不是温润俊俏的独孤良器嘛,手里正抚着面琵琶,高岳把他排在第一当然是有理由的,这不一自安邑坊出来,就有无数女孩子奔着跟在其后,很多人连鞋子都踩掉了,事后安邑坊的坊卒们在街道上拾到了三四百个遗失下来的鞋子。 “独孤良器,就是这次大历十三年进士团的探花郎!” 这会儿,几名少女冲开人群,冲开进士团们的拦截,爬到了独孤良器的犊车上,纷纷将手里所采摘的鲜花献出,希望独孤郎能将她们的花别在头上。 跟在犊车后的王团团,看着被许多许多女孩围住的独孤良器,缓缓地微笑着。 “对不起,能不能不要向鄙夫献鲜花。”独孤良器好看的眉毛微微皱着,语气礼貌温和,但又带着决绝的残忍。 为什么,无数跟着犊车的小娘子们喊到。 “花,我只要万年大宁坊兴唐寺的牡丹,或长安三洞女冠的梨花,就像琵琶我只用长乐坊的,其他的对于鄙夫而言,不过是如荒草般不堪入目。”独孤良器将琵琶遮住半面,有些失望和忧郁地回答说。 “啊啊啊啊!”此言一出,小娘子们都疯狂了,她们搅起很大的烟尘,向兴唐寺或更远的三洞女冠方向奔去,如狂潮般。 后面的高岳见到这情景,不由得笑起来。 长安许多僧院和女冠都会养殖花卉出售,所以事前兴唐寺和三洞女冠找到高岳,前者出了五十贯钱后者出了二十贯钱,还有长乐坊的乐器行也出了十二贯钱,果然这时候起到了巨大的效果。 “这,这是什么个套路?”紫云楼上,代宗皇帝也啧啧称奇。 “郑郎君,郑郎君!”下面犊车上,郑絪同样也有一大批支持者,跟在其后喊个不停,郑絪脸涨得和猪肝似的,因为下面要做的举动简直让他感到羞耻无比。 但还欠韬奋棚十贯钱呢,黄顺跟在犊车后,是催促个不停。 7.曲江励志会 最后,郑絪缓缓站起来,眼睛里含着打转的泪水,又徐徐转过身来。 许多小娘子这才看见他衣衫的背面,写着斗大的数个墨字,“东市雕梓大毕家”。 原来高岳先前雇佣东市大毕家的刻工,给全棚刻了许多拟卷雕版,这次进士团前,他主动通过萧乂找到大毕家,说只要四十贯钱,他就能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你家的作坊,大毕家一开始还是犹犹豫豫的,毕竟四十贯钱不是个小数目,但高岳而后就告诉说,“你得知道,把你家作坊名写在衣衫上的是谁,是今年进士科乙科第一荥阳郑文明啊!” 大毕家一听说是郑絪,咬咬牙,就答应了下来。 “东市大毕家,雕梓第一品。在终南山夏课时,从大毕家买了许许多多的拟卷策问括,永远都让人那么放心,永远都是那么可靠,我是荥阳郑文明——钞文印书,我只选择东市大毕家。”郑絪用极度机械的语调读完了他的感想,眼泪都要按捺不住流下来了,觉得想死的心都有,要不是未来还要去应博学鸿词,他当即就要跳下车,投地跌死算了。 “大毕家,大毕家!”许多郑絪的蜜们都此起彼伏地喊道。 然后下面的是跟在郑絪犊车后的黄顺,他没有坐车,却骑着马,边走边高呼“都亭驿,长行马,帮您稳健走上登科路!”另外名顾秀也骑着马,“灞桥驿,大青骡,骑它明年不用折柳别长安。” 原来都亭驿和灞桥驿也都各自掏出十贯钱来,要给他们租赁出去的骡马涨涨名气。 接下来,从安邑坊一路到升道坊南,不但各位进士倾情“代言”各种商品——水果、花卉、皮革箱箧、药物、骡马、木炭、乐器,进士团还举着形形色色的旗幌,上面都写着有商贾行的名号,一个幌子三贯钱,犊车上贴着许多彩纸,也写着小商行的名号,一张纸五百文,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抵达了曲江边。 路过龙华尼寺时,高岳抬头,望着钟楼窗牖后,对着自己不断挥手的云韶小娘子,笑着行礼。 “这高三莫不是个怪物?”云和在一旁咋舌到。 而后进士们和下第的国子监生徒们一起在北山就坐,而不去杏园,周围继续拉起小海池布行所提供的帷帐屏风,高声阔谈诗词歌赋,互相勉励,民众百姓们也如去年那般,在四周席地就坐,喝宜春酒、蜡面茶、梨汤,吃着进士团提供的各色糕点,欢声笑语。 “今年高三鼓果然也没让朕失望。”李豫点点头说到,“别出心裁。”然后他对太子、睦王和韩王问到,“高岳的行卷文章,你们看过没?” 李适心思一动,便回答说“正在收集高岳的槐北录。” 睦王则较为老实,向父亲坦承说还未看过。 那边韩王则笑起来,直接对父亲说“陛下,臣已从王傅吴仲孺那里,得到了高岳所有的行卷文章,还有策论赋文,正在竟日琢磨。” 其实那些都是吴星星平日里下心思收集的,吴仲孺知道现在圣主眷顾高岳,便找人全部誊录好了送给韩王,没想到今日果然派上用场。 太子李适心中隐隐叫苦。 皇帝果然赞许韩王,便说有何心得。 韩王伶俐地回答说,“行卷传奇毕竟是小品,臣更喜欢高三鼓的策问之文......”随后吧啦吧啦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通,让皇帝不断点头,眉目间带着愉悦。 突然,代宗皇帝让中书舍人崔佑甫和御史中丞窦参上前,便问了这么一句话,“昔日公主多下嫁戚里勋将,嫁给大臣文士的很少啊,朕越看这些进士风流文采越欢喜,若有一二公主、郡主或县主嫁与,岂不是大好?” “请问陛下何出此言?”窦参有些惊愕。 倒是崔佑甫听出门道,皇帝为什么要说这些?很简单,原本喜欢来曲江关宴看新进士的,都是“五姓七望十三家四十四子”这些世家大族,再加上这些家族本身也能出很多进士(世家在教育方面可是远远超越寒素之士的,毕竟在教育普及前,只能靠传承和金钱投入),所以世族和世族间便能靠“曲江选婿”这种形式更牢固地结合起来。 以前唐朝皇帝,是通过下行政命令严禁世家间通婚,并且通过科举选拔寒士,来压制世家力量,因为这些世家一旦胶连起来,或多或少会对皇权造成架空乃至威胁,可现在世家也适应了时代,开始以科举为跳板,并以婚嫁进士(把女儿嫁给前途无量的进士)为纽带,开始崭新的“权力保质”的努力。 这时候,崔佑甫在回答皇帝前,自紫云楼往下望去。 浩渺的曲江水面彼侧,参加毷氉宴会的下第韬奋棚生徒排成队,今年的状头高岳立在他们对面的高台上,正慷慨激昂:“下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丧失了信心,我们都是韬奋棚的人,每天都要问自己——我为谁?” “我为谁?”底下下第的生徒们齐声答道。 “不,是你为谁!” “我们都是下第之人,一文不名!”所有生徒的声音震耳欲聋。 “你们要做什么?!” “夏课、秋卷、冬省,为来年春闱及第登科做准备!” “今日你们参加的是什么宴会?” “毷氉宴!” “今日整个曲江的春色,高门的选婿,和你们有关系吗?” “没有!” “那怎么办?” 许多生徒的情绪都悲愤激动起来,“百道诗赋,百道策问,百道判文,坚持下去,昊天不负。” “把你们的手互相拉起来,不要害羞,你们都是韬奋棚的同门。” 生徒们便一个接着一个,手挽着手,“闭上眼睛,想一想,你们在家乡的父母,进入思绪,跟着我重复——推开儿童时家中的那扇门,能看到门里的食案上,有母亲给你们做的热腾腾的麦饭......” 这时整个韬奋棚的生徒泪流满面,喊着父母的名字,呼天抢地,无不感奋,“我等立誓,在夏课、秋卷、冬省的三百日里,于棚中精心温课,焚膏继晷,无愧天地父母,不闲游,不气馁,不嫖宿,不酗酒,一日不得春关,一日不能懈怠......”声震曲江,旁边郑絪看着,不由得为之色变。 这恐怖的情景,崔佑甫又有些钦佩,也有点害怕,但他看看皇帝旁侧的皇太子,最终对皇帝说出这番建议: “陛下之意思臣已领会,请调集各进士的阀阅,可择公主选嫁之。” 8.公楚下婚书 崔佑甫的话刚说完,皇帝李豫便点点头,意思这事也不用焦急,我李家为天子几二百年,选个进士为婿还不是轻松,只要哪位应承,即刻按皇室门荫待遇,直升殿中少监或秘书少监(从四品)。 而绳床边的太子李适则若有所思。 “大家回驾。”宦寺的声音响起,这时李豫刚刚站起来,突然踉跄了下,一阵眩晕和痛楚袭来,他扶着额头,几乎要跌倒,众人慌作一团,太子、睦王、韩王及众官军将都围上来搀扶。 “无事,无事。”李豫摆摆手,努力挤出笑容对诸位说。 曲江会结束后第三天,高岳便拜谒了崔中丞宅第,直接在正堂上对崔宽夫妇下拜,而后捧着正式的“婚书”,奉在满脸欣喜的崔中丞眼前。 按照礼节规定,唐朝的婚书本是议婚用的,但后来渐渐成为“婚事已定”后的程序。然而唐律也规定,婚姻前一旦男方送来婚书,而女方又答讫后,便等于婚姻正式具备法律效力,若女方反悔则要处杖刑,而男方反悔则好些,只需要没收聘礼即可。 高岳寻找的媒妁,正是检校礼部郎中高郢。 不久前,高郢也托驿站递铺给他送来了肯定的答复,里面赞赏道:逸崧你短短一年后,就同时得拔为二头,又平判入高等起家为集贤正字,若再能娶得崔氏五姓女,真的是要揽曲江春色为一身,愚兄我遥为媒妁,只以未能亲临为憾事,又有什么可推辞的! 附带的,就是高郢为高岳挥就的婚书。 揭开木函盖,崔宽取出展开高郢所写的婚书,清声朗读道: “郢顿首顿首,阙叙既久,倾瞩良深。孟春尚寒,伏惟体履如何?馆舍清休,即此郢蒙恩——某三弟高岳,未有伉俪,伏承仆射第五小娘子云韶,令淑有闻,愿托高援,敢以礼请,郢限于官守,展叙未由,伏增翘咏,谨遣白不宣。 谨伏 大历十三年三月检校礼部郎中渤海郡高郢” 读完后,崔宽满意地笑出来,接着望着高岳。 高岳即刻恭敬地拱手,静候回音。 屏风后,崔云韶摇着扇子静静听着,云和也旁在给阿姊扇着扇子,二姊妹心情还真的有点紧张。 “有高郎中为媒妁真的是太好了!”崔宽将婚书郑重摆回去,抚掌十分开心,“阿霓的父亲出镇西川多年,非有要事不得归京,郎君随后纳采,只要让函使送至寒舍,再由我来送于西川处。” 高岳十分高兴,急忙长拜,崔中丞这意思即验证云韶先前所言——西川节度使崔宁,是真的答应了这门婚事了! 这时云韶在屏风后,停止了扇扇子的动作,也是喜上眉梢。 她不在乎逾笄,她只在乎自己能和钟情的人在一起,而这人更是进士及第,现在又为集贤正字,并且在此期间她也参与进去,贡献份绵薄之力(云韶是很谦虚的),她以前朝思暮想的愿景终于实现,怎会不高兴呢? 过不了多久,她就能堂而皇之地喊高岳为“崧卿”,自此和他厮守一生。 果然她叔父也取来笔墨,代替兄长回答了高岳的婚书: “宽顿首顿首!乖展已久,眷顾弥深,忽得书示,增慰延伫,孟春和煦伏惟,所履佳胜,馆舍伏宣,宽家兄宁有第五女云韶,四德无闻,未娴礼则,承贤未有婚媾,谨因媒人高大夫,敢不敬从?宽属以公务,但增倾瞩,谨遣白不宣。 谨伏 大历十三年御史中丞博陵郡崔宽代尚书仆射博陵郡崔宁” “阿姊啊,你怎么哭了?”这时,听着父亲边写边读的云和,回首却望见姊姊的泪水潺湲而下,不由得也几乎感动到哽咽,伸出葱指来替云韶轻轻地拭泪...... 崔中丞家厢房小院当中,云韶正式为高岳穿上了深青色的九品正字衫子,喜滋滋地看着未来夫婿的一表人才。 “谢阿霓裁衣。” “......哪,哪里,举手之劳。” 这时小猧子棨宝从房间中跑出来,望见穿着青衫白单的高岳,眼睛瞪得溜溜的,表情似乎是惊愕了下,但很快这小猧子就嗅到了氛围的改变:似乎眼前的这位男子,就要成为自己的男主人。 “呜,呜呜!”棨宝迅速思索完毕,就一个萌翻,从台阶上滚下来,直滚到高岳的靴子边,而后露出肚皮,吐着舌头,示意高岳可以摸摸它的肚子。 高岳便顺着它的心思,搓搓它的肚皮,又捏捏它的爪子——比云韶的小酥手差远了。 小猧子感激涕零,翻起身,正式完成效忠仪式,很快就蹭起高岳的大腿来。 “坏棨宝,当真是狗眼。”这会云和边指责小猧子,便走入进来,向高岳道了个万福。 “霂娘啊,高郎君的聘礼......”云韶急忙上前,牵住堂妹的胳膊问到。 她意思是高岳现在不过一介正字,月俸就六贯钱,又无家族奥援,让他备齐聘礼“九物”,简直是太难了。 “哦,阿姊,这还没出阁呢,就只念着夫家的好处了,怎么这是要净身归到高三家喽?”云和坏笑着,嗔怪起来。 这话说得高岳和云韶都有些窘,高岳心想这聘礼是唐朝婚嫁的规矩,不能装怂啊,便昂然而出,对云和说:“云韶为门第之女,聘礼不能有一物欠缺,我会全力想法子的。”可转念一想,自己当上正字为止,学贷、考试贷、人事贷欠了一屁股,若再加上个婚贷,那可就...... 不过他看到云韶丰腴雪白的后颈,一切担忧和郁结也都随之烟消云散。 “哪有啊,如果逸崧为了九物去借贷,那他以后为官必定要贪渎偿还的,这样我若劝不住他,犯了律条,岂不是害了两家。”云韶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好了好了,方才都是戏言。按理说要聘礼到伯父那里,才可答婚书,而阿父当即答讫,还用担心什么?高三你但去备九物,其余钱财、杂彩布匹,由阿父来办——崔氏仆射家和中丞家,还在乎这些吗?” 说完,云和走到高岳前,正言相告,“以后好好待阿姊,不得意就相守度日,得意也不要纳那么多嬖妾,大男子得有七分心在结发妻子上。” “谢云和指点。” 没过几日,就在高岳和云韶婚事还在筹措期间,高岳本人终于来到大明宫门前,准备去集贤院视事了! 9.僦屋怀贞坊 在此前,高岳已依依不舍地离开韬奋棚五架房,将棚事留给了诸位友人,他为了韬奋棚曾倾注过极大的心血,现在也得偿所愿:花开了,果落了,随即也要摽梅了,并且如今官职在身,也只能离去。 可以后韬奋棚,将成为我继续默默关注培育的对象,我希望它能在长安的锦绣风尘当中,盛开出更多的花果。 告别的宴会上,棚中上下饮尽了所有储藏的宜春酒,所有人都明白,之前的一年,之后的一年,只有今天夜晚可以尽情释放——李桀甚至躺在地板上,拉着高岳的衣袖,像个孩子般大哭不停,说舍不得前棚头...... 高岳选择的新住所,是朱雀大街以西,从属长安县的怀贞坊。 长安共有东西两个赤县,即东面的万年和西面的长安,因长安县地势卑下低洼,慢慢达官贵人开始集中去地势较高的万年县聚居,不过这也让长安县诸坊的租金,要比万年便宜得多。 怀贞坊,得名于武则天的母亲太贞夫人名讳。总章元年(668年),唐政府一度自长安县里析出个乾封县,县廨就位于怀贞坊东北角,结果没过多久就废县,高岳所租赁的房屋,往东正好和这座早已废弃的县廨隔十字街相对,往西越过坊墙,便能看到流经整个长安城南北的清明渠。 高岳租的这所房子,屋顶为茅草所葺,共有三间相连,左中右一字排开,外面围着篱笆,构成个简易院落,前有株桃树,后有数棵杨柳,还有个独立的井泉,夜晚凉风萧萧,树声婆娑,颇应和《贞子东瀛作祟录》里所描绘的场景。 唉,在这个时代再没wifi了!带来的手机穿越来因跌落深坑摔坏,也被埋起来。以前在五架房因沉迷学习,没有心思娱乐,现在是想娱乐也没法子,高岳在此度过两个夜晚后,不由得觉得穷极无聊。 而云韶暂时也不会来,越是出嫁前,她越要矜持,免得有风言风语传出。 寂寞里,倒是郑絪和独孤良器来拜访过高岳一次,时间正是高岳正式去集贤院视事前夜。 独孤良器的行踪颇有些神秘,传说他出身贵胄,可又从来不说自己的门第,平日里也是踏踏实实,丝毫不张扬,他来此是向高岳告辞的,进士及第算是毕他之前最大的心愿,“能以鸿词登科,便是我此后最大的愿望。” 至于郑絪,当然也是要挂靠在长安的某所寺庙里,同样准备孟冬开始的博学鸿词科,所以也来向高岳辞行,他边饮着酒,便借着酒劲,带着强烈的不服气,对高岳说,“高三你靠的是国子监和平判入等,得了集贤正字,我则要走更难的鸿词科,将来要入麟台芸阁(都是秘书省别称)为校书郎,定要压过你!” 还没等哭笑不得的高岳回应,郑絪明显喝高了,便红着双眼,摇动手指,说话也开始絮絮叨叨,谈起高岳的婚事,“没想到啊没想到,高三你真的是......我们当士子的,学问不立,功业不成,为什么要着急摽梅?本末倒置,是不是区区平判入等,就得意忘形?想要攀托捷径......崔中丞先前来问我心思,不就被我推脱了!” 听到这话高岳苦笑两声,不但是为崔宽苦笑的,也是为郑絪苦笑的,哪个朝代都有他这样的注孤生。 郑絪说的是在曲江会后的事,连刘德室也被几户官宦问话,是否有婚配。 刘德室平日里虽然迂腐胆小,但为人却是有良心的,他直接告诉问话的人,家乡里早就有个妻子。 问话人说,就算有,现在怕也或没入西蕃地,或死在荒野里了。 刘德室想了想,不由得泪下沾襟,倒把问话的人吓得不轻,“死活在天,可她毕竟是我结发妻子,新婚刚刚满年我就来京参加科考,也没给让她过上一日的好日子。等到某有一官半职后,必将去寻,某已是年近半百之人,侥幸及第,不敢耽误诸位小娘子青春。”说完,刘德室长揖到底,看来心意已决,问话人无不嗟叹而退。 郑絪更是炙手可热,其中吴仲孺和崔宽都特意来问(崔宽见云韶大事已定,不由得又焦虑云和起来),却全被郑絪坚决回绝,理由就是他方才和高岳所说的。 这会面对激动不平的郑絪,高岳便为他斟了盅酒,笑着岔开话题:“也是,郑郎君你若不沉心精进,怕是要在下次鸿词科又要被我棚士子超越。” “绝不可能,输给你已是最大的耻辱,绝不可以再输给卫次公、刘德室之流,绝不......” 三人痛饮至子夜,郑絪和独孤良器索性都不回去,便留宿于高岳的房中,铺着茵席和被褥,三位横竖,抵足而眠。 清晨时分,凉风自门扉吹入,郑絪身着单衣,在阵瑟瑟里醒来,头还晕晕沉沉,待他揭开被褥,却望见两阙门扉间晨光微散,其外茅屋院子里的青色天空中,残月犹存,晨星数点,官街鼓正阵阵传来。 旁边,只剩独孤良器还在酣眠。 高岳已经离去了。 穿着深青色官服的高岳,走出怀贞坊后,衣着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自此到大明宫门前,足足要走六公里上下的路程,他区区集贤正字,暂时还没宽裕的钱来雇马和仆人,便只能靠双脚走完这程。 事先崔云韶也问过他,“三郎何不稍稍降志,让阿霓为你置办马匹庶仆?” 但却被他拒绝了,因先前抄录吴彩鸾所给的墓志铭时他发觉,唐人是很看重校书、正字这二个九品官的,称它们为“丞郎之椎轮,公卿之滥觞”,也即是说不管你多有才学多得重视,也得以这个“校正”为最佳起点,否则仗着后台权势一步登天,或者过分炫耀,大部分是要被视为“乱臣”、“佞臣”的。 “我要好好上班,绝不能在将来走上奸佞的道路。”待到大明宫建福门外时,高岳抬头看到巍峨的宫殿剪影,不由得暗自下定决心道。 “高郎君,来集贤院视事了啊!” 这时他听到了十分熟悉的声音,便急忙退到光宅坊的坊墙边,拱手而立,那边刘晏踱步走了过来,随后笑着对高岳说,“不,不是视事,是要去集贤院讨鱼鲁了。” 10.视事集贤院 乍听这话,高岳还不清楚刘晏口中的“讨鱼鲁”是什么意思,还没等他开口发问,刘晏身旁的司封郎中令狐峘接着打趣道,“还可画青蝇。” 说到这,刘晏身边一行都笑起来。 这“讨鱼鲁”、“画青蝇”想必是这群官员对集贤正字工作的调侃,他们调侃归他们的,我可不能调侃,毕竟这群人早已绯衣朱袯,而自己却刚刚释褐起家而已。 “鱼鲁须好好讨,青蝇亦得用心画。”高岳便回答说——他明白,哪怕是刘晏,包括被贬去道州当司马的杨炎,无不是从校正起家的,他们的调侃是善意的,不可当真。 结果刘晏、令狐峘继续笑起来,光宅坊闲车坊的许多官员都好奇在旁观望,不清楚堂堂吏尚和司封郎中,和一位青衫正字为何谈笑如此开心。 “嗯,云君托我传话给你,于集贤院闲散时,可专心攻读开元礼、黄庭经、前代实录这三项,切莫虚度。”刘晏这会儿收敛笑容,语重心长地“替”高岳座主潘炎递话道。 高岳毕恭毕敬,表示已记下刘晏的话语。 不久,萧昕、潘炎、窦参乃至常衮等常参官都陆续到来,他们皆是来参与朝会的,对这位立在坊墙下的小小正字表情都各不相同......大明宫宫门大开,在诸多御史和宦寺监察下,高岳排在人群班次之末,将通籍挂在宫墙之上,接着顺着下马桥,走入光范门、昭庆门,终于来到大明宫集贤院。 朝会和他压根没关系。 集贤院与光顺门大街间,有座木桥相连,清渠环绕,高岳走过木桥,和门吏汇报了自己身份,便走入进去。 率先出现在眼帘的,是横着的轩廊,其右为“知院学士厅”,也即是“中厅中院”,里面办公的便是集贤院的“大佬”们,其左直到南墙间的空地上,则种植百余株果树,于春季竞相开放,姹紫嫣红,馨香宜人,高岳整顿衣衫,与其他数位正字丁泽、卢士阅、王纡等同时右转,登厅拜谒知院学士。 不过其实常驻的学士只有两位,一位七八十岁了,为大名鼎鼎的书法家徐浩,另外位是判知院事陈京,大概五十岁不到的年龄。 徐浩虽然年龄大,但精神却非常矍铄,当高岳等进来拜谒时,还在书案上展开麻纸写大笔,而陈京虽是整个集贤院的具体负责人,在徐浩面前依旧自居为小字辈,在旁恭敬侍坐。 “哦,哦,都到了啊。各位远道而来辛苦,释褐之后,免不得要在此省舍里屈就一二年,再缓登公卿之府了。”徐浩见到他们,很热情地放下笔来,问候道。 高岳等人急忙行礼,齐声说:“我等职小官卑,屈主司看管。” 徐浩接着转下身,笑着望望陈京,示意这位带着诸新正字熟悉下工作环境。 于是接下来,陈京便恬淡地引着一帮正字,绕着集贤院走了圈,并交代了相关事宜: 原来,集贤院为盛唐玄宗皇帝所设,本名为丽正书院,最初汇聚在此的都是政学两界大牛级别的人物,如张九龄、张说、陆坚、康子元、韦述等,都一起兼任过丽正书院的学士,一时间号称“学士皆在丽正”。后玄宗皇帝封禅,宴请诸学士于集贤殿,后便改丽正书院为集贤院。 具体来说,玄宗皇帝为何要设集贤院?除去要以文辞修饰太平外,还因原本藏书的秘书省位于皇城,距离东宫和大明宫过远,阅书不便,便于大明宫内立集贤院,替秘书省分担藏书阅览的职务,后来也成为个常设机关。 “唔,此乃四部书阁和纸笔杂库所在,十间六架。”陈京先带着高岳等往西走,高岳一见书阁正门画着孔夫子正坐、诸弟子执经问道之像,而内里一行行架子上全都安放着图书,但阙失的位置却也很多,便问陈京道:“敢问陈知院,阁中图书是否不满?” 陈京便回答这位年轻人说:“逸崧说得无错,开天之日集贤院共藏书八万一千九百九十卷,但历经燕贼、西蕃浩劫后,大半不存,所以本院一些年长之士,也长年在外,携钱搜括散失的图书。马上如有孤本送来,你们就在院中校对誊录。” 哦,高岳暗自点头,原来是这样:像我们这些刚刚考中进士的,没经过专门古文传承训练的,怕是出去也不认识那些散落民间的珍贵图书,就只能留在院中干干现成的事情。 穿过四部书阁,陈京便指着对面的一间长屋说到,“此是西院,二十间四架,为集贤院书手、校正做事的地方。”高岳一瞧,果然西院廊下和房内,都是书手,或抄写些什么,或抱着案牍来回走动,忙忙碌碌。 哎不对啊,既然已有这么多书手誊录,那我们这群正字,到底是干嘛的? 还没等高岳想清楚,陈京就指着左边(南),说那是一行和尚的占候仰观台;又指着右边(北),说“这便是书手和学士厨院——诸位,上午视事结束后,日中可在学士厨院旁的北院廊下会食(聚餐,工作餐),下午便可各自归家。” 这话差点没让高岳跌倒:也就是说集贤院的工作流程是,上午办公,中午吃饭,下午回家。 这好像有点轻松啊! 想想好像也没什么不对,起码他熟悉的崔中丞就是每日午后多一点便骑马回宅,除去当直(值班)外。 随后陈知院领着数位,又顺着北壁下走,高岳侧眼看到,这北壁上画着丛丛翠竹,还有一对白鹤翱翔其间,栩栩如生,接着他们回转,来到最东面的厅堂“学士厅”,就算是完成了集贤殿的游览。 终于要工作了! 高岳等数位正字的办公场所,和书手一起,都是在很大的西院内。不过西院分前后,有廊相连,他们居于后院,即是“集贤西外院”。 待到高岳坐在书案后,便摩拳擦掌,等着书手或者其他吏员来给自己安排事务。 然后, 然后, 然后...... 一个时辰过去,对面的院舍里,书手们还是来来去去,而高岳仍然呆坐在案前,好像这里——西外院的时间静止了。 “正字,根本是什么事都没有哇!”高岳突然发现了这个秘密,愕然说道。 11.孝悌力田科 这时他看到其他的数位正字,都在各自书案前,有的闲望窗外,有的则昏昏欲睡,看起来也都是无所事事的样子——高岳而后起身,穿过走廊,来到西院正堂,“请问,有什么图书需要校正吗?” 几名恰好在他眼前经过的书手都停下脚步,用吃惊的眼神看着自己,高岳笑笑,又指着自己的脸颊,重复了遍方才的疑问。 终于有位书手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其他人也都低头笑起来,接着率先笑起来的书手见高岳认真得可爱,就对他说,“高正字,你来集贤院前有无长者和你说过,讨鱼鲁、画青蝇的话来着?” “有的有的。” “那先让高正字讨鱼鲁好了。”说完那书手指着四库书阁靠南的位置,说请高正字去那边的“经库”,取新括来的《黄庭经》孤本,再取《黄庭经》的副本来,两相校刊,如有字不相同,就在副本上订正过来。 《黄庭经》?那刘晏先前就对我说过,要多读此书,还有《开元礼》及《玄宗实录》、《肃宗实录》来着,于是高岳欣然接受。 从密密麻麻的书架里找到目标不是件容易的事,可高岳很快适应,并且找到了规律,经库的孤本都用白牙木为轴,而副本则以紫木为轴,都夹有书签。 接下来高岳就将黄庭经的孤本和副本各自展开在书案上,边阅读边校对。 这时他才明白什么叫“讨鱼鲁”,将鱼写成鲁,就是代指文字上的讹误,也即是通常所说的“错别字”,而正字正字,就是要校正这些“鱼鲁”。 黄庭经是部道家的经贴,托名老子所作,实际作者又是个女冠,即晋朝的女道姑魏华存,里面都是些吐纳、养生的说道,高岳读着读着就索然无味了,这可比薛炼师送他的《花营锦阵万方图》寡淡多了! 可这集贤院所藏的黄庭经孤本有点却让他眼前一亮:它是虞世南亲笔所写,书法自然精妙绝伦。 于是到后来,高岳将校正出来的三五个“鱼鲁”,于别纸上记好,附上自己的姓名,以备御史台的分察使来检查——表示自己不是个薪水小偷,接下来便开始临摹起虞世南的《黄庭经》来! “这,这好像才是刘晏对我说的,黄庭经的真正价值啊......” 集贤院的纸笔墨都是最好的,清一水的蜀地、江陵麻纸,每月自太府送来三千番,墨是上谷的墨,也是太府供给,每季送二百四十丸,此外朝廷还每年送兔皮五百张用于制笔。 等到高岳临完半份后,上午的办公时间已不知不觉结束。 北院廊下铃铛声阵阵传来,那是会食的信号,其他几位正字伸着懒腰,打着哈欠——终于熬完这个闲散无比的上午——起身后,他们已开始商议,马上下午无事,要去曲江玩耍,还是到资圣寺去。 “高正字,高正字?”同时进入集贤院的丁泽,为三年前的进士,立在西外院门廊处,回身唤他赶快去北院就餐。 看高岳依旧呆呆地坐在书案前,丁泽便摇摇头笑了笑,自己先离开了。 提着笔尖,望着整张纸上密密麻麻的临摹之字,高岳将眼光移到了仅余一角的雪白麻纸处,随后不由自主,在那宛转笔刃,画出个小苍蝇出来。 画完后,高岳点点头,看着这栩栩如生的“小苍蝇”,另外位正字王纡走过他的书案,便说了句“这么早便有青蝇了啊?” 说完还低下身来,替高岳用手掸了下。 这时才发觉,原来是高岳画出来的! 接着两人相对而视,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就是令狐峘所说的,画青蝇呀......” 讨鱼鲁、画青蝇,果然这便是校书和正字平淡又与世无争的职业生涯了。 北院廊下,整个集贤院都按照顺序坐齐了(书手、装书等外流、吏员在别院就餐),徐浩坐在尊席上,陈京次之,其他校正们按年齿顺序坐好,高岳敬陪末座,因为在这里他年龄最轻。 “不用客气,不用客气,圣主先前下拨三百贯的公廨食本钱(食本,即将这笔钱拿去放贷,利息用来供官司的公厨),供我院会食之用,以后诸位想要吃什么,尽可以向陈知院提。”开饭前,徐浩便要求所有人不要拘束。 接着徐浩看到高岳,还特意说:“逸崧啊,听闻你马上即有摽梅之喜,可勉力多食,万一婚后你家娘子不善厨艺,以后怕是要找陈知院,恨不得夜夜当直了。” 一听徐学士如此说,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气氛也围绕着高岳的婚事变得活跃很多,丁泽便接过话头说,“我听说与逸崧定婚的,可是西川崔仆射家的第五小娘子,据传是贤惠貌美、知书达礼,又当青春之年,知院假如让逸崧夜夜当直,怕崔家小娘子婚后哪日要打到这光顺门来!” 卢士阅就正色建议说:“不如这样,知院趁着婚前多给逸崧安排当直。” “为何呢?”众人心领神会,赶忙捧哏道。 “我到哪怎么都是相声会的焦点......”高岳暗暗叫苦。 “这样可抵消婚后当直,高正字便可夜夜陪伴新婚娘子,我看这样集贤院的匾额和壁画都能保住了。” “哈哈,妙极妙极。”那徐浩快八十岁,居然也喜欢谈这些污污的事,不由得拍着膝盖起哄,又摸着白胡子转回话题,“要是崔家第五小娘子不善汤羹的话?” “逸崧便给她做是了,调羹煲汤,正字正字,可不就是这么正的吗?”王纡在旁可是等了多久了,众人无不前仰后合,接着王纡又说道,“这样不到二三年,逸崧便可去应圣主天子的制举。” “应哪个制举科目呢?”徐浩忍住笑,把哏给接了下来。 “是夜夜怜妻科?”丁泽也有意跟了下,来拱托气氛。 “我唐哪有夜夜怜妻这个制举科,逸崧要应的,应该是孝悌力田科。” “孝悌力田”四个字一出,廊下爆笑声炸起。 “喂喂喂,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打趣什么啊?意思就是笑我婚后夜夜辛勤耕种云韶的‘田’......这群进士出身的,说起荤段子来一个比一个污。” 吃完饭后便排“当直簿”,果然高岳首当其冲(谁叫他资历和年龄最浅),当日就被排了“寓直”(留他一人,值下午和晚上的班)。 12.闲窗聊作书 “有劳逸崧了!”会食完毕,丁泽、王纡、卢士阅等其他的校正,嘻嘻哈哈地离开集贤院,去曲江那边玩去了。徐浩年老望重,皇帝许可他在大明宫城内座舆,一晃一晃地走了。最后判知院事的陈京交待番事宜后,也结束视事归宅去了。 而集贤院的书手、装书、通典等,也纷纷“下班”。偌大的院落里,便只剩下高岳一人。 “也罢也罢。恰好还准备给云韶小娘子行卷来着,这漫漫下午和夜晚,就假公济私下吧!”高岳计较已定,便静心坐在西外院的房间中,自杂库里摸出公家的纸墨,于卷首写下“少陵笑笑生”这个笔名后,一边凝思一边书写。 春日午后长长,整个大明宫除去少部分当直或常参的官员外,其他人都陆续离去,变得特别安静。 “郡主,郡主......”殿中省和宣政殿正衙间的小巷内,霍竞良满面大汗,跟在左顾右盼的唐安身后,而此刻唐安则穿着窄袖五彩缯衣,内青单衣,头戴黑软帽,束紧身腰带,假扮为少阳院的宦官判司,走得是大摇大摆,“您这身装束,要是被少阳院使见到,上奏到陛下那里去,连皇太子殿下都要受牵连啊!” 虽然唐朝设置东宫宫城,但而今太子其实并不居于那里,而是被皇帝强制性地安排在宣政殿西面的少阳院中,这样等于把太子和东宫官属给分离开,方便皇帝对太子的监视,并且太子被一再严令不得干预政事:故而先前李括和唐安这对父女俩出宫,身着黄衫,是假扮为出来采办的宫市小宦官的,怎么说也冒着一定风险的,先前去西明寺供奉琉璃佛骨,也是和政治无关的事,李豫才放心让他前往的。 这唐安郡主,这时也和父母等一家人居于少阳院中,等同于半囚禁,时间久了难免无聊气闷。 所以唐安丝毫不把霍竞良的建议放在心上,反倒回头训斥他说:“你懂得什么?我知道,你是那十王宅使霍忠翼安插在少阳院内,监视家君的,想要告密便去告吧,本郡主不在乎。” “岂敢岂敢......” “那就好你听着,本郡主这次出来,是要去集贤院的。” 那霍竞良都要哭出来,“莫不是去找高正字?” “没错,瞧瞧他当直不当直。若是当直的话,哼哼,就巧了,家君恰好要搜括他的策论,那就让本郡主鞭策鞭策,让他尽快把槐北录——” “槐北录?”霍竞良急忙问到,不是说好了要去搜括策论的吗? “哦,槐北录是给我专阅的。” 原来,之前在西明寺遇到夏课的宋济时,唐安还对高岳的文章不屑一顾,可后来李适特意托人搜罗了些高岳文章,唐安好奇也看了看名声最大的《槐北录》,结果却一发不可收拾,中了毒...... 虽然口头坚决不认可高岳,但这段时间呆在少阳院看不到槐北录第八编的唐安,却心如猫抓,这不刚刚听说高岳被授予正字的九品官后,就要来索取了。 挨着光顺门下的宫墙走着,转弯到集贤院对面的待制院,霍竞良先跑到院门前看下,见没有那些一脸正经的大臣在内,便安下心来,对着靠在墙角的郡主摆摆手,唐安高兴地吐吐舌头,然后耸着肩膀踮着脚,和霍竞良一道,蹑手蹑脚,飘到了集贤院的门前。 “拿出通籍寓直簿来,奉少阳院使之命,来为太子殿下取书。”霍竞良装模作样地立在背着手的唐安前,对门吏通报道。 门吏哪敢怠慢,便说今日是高岳高正字当直。 “咳咳,果然被欺负了吧?活该。”唐安用小拳头在鼻尖下轻咳两下,心中想到。 接着二位便直入集贤院,绕过杂果树丛,来到西外院的后墙下,一处窗牖一处窗牖挨个靠过来。 “高正字,高......”终于在第七处窗牖下,霍发觉了窗户边写作的高岳,不由得低声喊出来,却被唐安一把捂住嘴。 唐安凑着窗户格栅往里面望去,只见高岳身着裁剪合体的青衫,端坐在蒲团上,旁边香炉轻烟缭绕,正皱着眉提着笔,在书卷上一笔一划,奋笔疾书着,笔尖和麻纸发出的轻微莎莎声,反倒更加显得西外院周围的静谧。 见到这风仪,唐安有些呆了,她的眼眸在春日阳光下泛出了缤纷的彩色,一闪一闪的...... “郡主,郡主,快去索槐北录啊!”霍竞良嘴被捂住,手却比划个不停。 结果就在唐安准备起身时,西外院那边的轩廊居然传来了说话声和脚步声,有人来了! “吔?”唐安和霍竞良急忙跑开,可唐安还是发出了声讶叹。 正在静心写作的高岳便抬头,循声望去,但见窗牖边人影一闪,刚准备追出去时,却见有两人自门廊踏入,有说有笑。 难得在这午后,还有人会来拜访只有他一人当直的集贤院来取阅书籍。 高岳便作罢不追,站起身来,迎接这二位。 “是寓直的小友啊,这身青衫,不知是校书,抑或是正字呢?”这二位当先的一位,胖大身材,目光炯炯,声气十足,高岳一瞧,对方身着紫衣佩金鱼,便抬手作揖。 而其后的那位更是奇,行走在这大明宫内,却一身素白羽衣,下着麻鞋,双眼长单,面容清瘦,就是个终南山的道士模样,和那豪商萧乂虽衣饰相同,但萧乂却遮掩不住满身的铜臭气,这位倒自骨子里沁着冰心玉洁的气度。 “集贤院正字,高岳。” 听到高岳自报身份后,那紫衫的大官爽朗地说,“哦,听说过你,也是平判入等而释褐的对否?” “正是!” 接着那紫衫大官便说,那我俩可算是先后辈的关系,接着就自我介绍说,“湖州刺史颜真卿,可不是开元二十四年第一个平选登科的吗?” 颜,颜真卿! 薛瑶英说得没错,这位是唐朝第一个平判入等的,现在可是三朝元老啊! 而颜真卿即刻介绍旁边的这位羽衣道士说,“这位是李少源,食三品禄的江南西道判官。” 李少源,不正是信奉道学的李泌吗? 这二位入京来,又来我这集贤院做什么? 13.食本变润家 见高岳满脸错愕的表情,颜真卿便笑着解释说,“我与少源自元载倾覆后应召入京,方才就在待制院等候圣主开小延英,闲谈时忽想起各有一所念之书藏于集贤院,始终未得一观,故来索借,没想判知院事和诸位学士都归家,只剩小友你还在这里当直。” 原来是这样,高岳明白——想必颜、李二人先前都遭受过元载的排挤,现在皇帝是国难思贤臣,又将他俩召回,想必是要重新重用,便拱手对颜、李二人问:“敢问二位,希望索借什么书?” 颜真卿便说我要《大唐开元礼》和《礼记义疏》。 李泌则说需要隋朝本的《老子疏》。 听到这个要求后,高岳便引着二位来到四部书阁,在琳琅满目的书架当中,直接找到“经库”,接着又按照上午那书手所言的标志,寻找到黄缥带和红牙签,接着解开覆盖书轴上的油布,很快将颜真卿所要求的两部书找到。 颜真卿微微点头,内心很满意高岳做事的谨严和利索。 接着高岳又自专门摆放前朝本的书架上,找到特殊的赤色琉璃轴的书卷——这是隋朝本的特征,也很快将《老子疏》寻到,交到李泌手里。 李泌笑笑,看到书卷的赤色琉璃轴已微微发黄,便问高岳,“隋本书轴都是琉璃为轴,分青赤两色,可这轴发黄,郎君如何辨认出来的?”李泌是众所周知的藏书大家,嗜书如命,号为“书城”,自然对藏书的门道极为精熟。 “仆听书库的吏员说过,琉璃轴时代一久,便会变色,其中青会变黑,赤会变黄,只要抓住这个规律,便可按图索骥。”高岳幸亏上午向书手们请教过人生经验。 听到这席话,颜、李二人都嘿嘿笑起来,方才颜真卿看过高岳的书案,对黄庭经的校正别纸好好摆在那里,以备御史台检查——而其他校正的书案前都是杂乱无章的,做事认真的人,向来是不会招人讨厌的,特别是对校书郎和正字这个职务来说。 “唉,这国家要是能如集贤院的书阁般,各安其道就好了!”颜真卿喟叹说到。 而后二人向高岳道谢,便提着书回待制院——想必在那等待的时间,也是很难熬的。 不知道到时陛下在小延英殿,会和这二位说甚,又会有什么样的安排。 大明宫的日头慢慢倾斜,不久完全沉下,长安的夜来临,高岳在勤奋写作到亥时结束后,细心地把写好的书卷放入携带的书笥里,然后踱到西外院寝间里,躺在榻上酣然入梦。 次日,徐浩、陈京还有几位校正到得比正常点要迟半个时辰。来院后,就喊高岳一起集合在知院学士厅内。 陈京脸色很难堪,徐浩也默然不语。 一问才知道,集贤院的食本钱被狠狠削了,由原本的三百贯本钱,削到七十五贯。问是谁的意思,答案是宰相常衮的所为。 之前于子亭覆试里差点翻船的常衮,这时又开始活跃起来,他以厉行俭约为口号,率先对皇帝表态——之前元载居相位时,宰相不过二三人,会食时却供十余人的饭菜,过于奢靡,此制至今未改,实乃元载遗毒,必须要清除,现在会食只需提供三人饭菜足矣,皇城、宫城各官司的食本钱,都要以政事堂为表率,同样削去三分之二。 其中集贤院更是被常衮特意“关照”,他说现在集贤院出院搜括图书的多,留院的少,应按留院的实额发食本钱,削去四分之三最为妥当。 常衮这个提议,皇帝也不好反驳什么,总不能说“吃吃吃,放心吃,朕养你们这些当官的根本不怕浪费”,便下诏遵行。 集贤院不过是遭难的官司之一,可诸位学士和校正的反应却很激烈:本来集贤院就不是个实权部门,没任何油水,现在又要大削工作餐,可如何是好? 就在众人愤懑难当时,元老徐浩示意大家不要激动,“唉,你们还年轻,我可是经历过灵州(指唐肃宗草创朝廷)那段日子的,那时候还什么食本钱、廊下餐?自己能出去薅点野菜来充饥就不错了,你们啊,心情我能理解,但别瞎说话被御史们弹了。这样,既然食本钱足足被削去四分之三,再像以前那样日日廊下餐不现实,那么我们就间日视事,会食的数量少了,可得尽量保持质量......” “间日视事?”高岳心中升腾一个巨大的惊叹号,这也行!? 这“间日视事”意思很明白,那便是隔一天再上一天班,具体说皇帝单日朝会,我们也来上班,可双日就不用来了,这样双方都不尴尬。 可出乎意料的是,徐浩的提议得到一致认同,就连判知院事陈京也表示赞同。 这唐朝官员上班,还真没个统一的制度,就算有也挡不住这群人不遵守,另外当待遇减低后,官僚们就会自觉地懒政怠政,这条规律还真是千年不变。 可接下来徐浩说的这番话,更是让高岳合不拢嘴巴,“既然食本钱降到七十五贯,那剩下的二百二十五贯搁回省舍里也没什么用,陈知院——尽快取回来,书手一人五百文,校正、学士一人三贯,当润家钱给分掉。”这食本钱本是皇帝拨给各官司,各官司再通牙人对外放贷,取利息当餐点钱的,现在徐浩很明显不准备还多出的本钱给国库,而是要径自私下分了。 当天会食结束后,高岳和王纡、丁泽等校正离开集贤院,沿着命妇院长长的墙垣,往昭庆门那边走,命妇院外的樱树开始飘散花朵,落在他们的幞头和肩上,丁泽虽然不敢说皇帝坏话,但敢说常衮的,“这宰相可太苛细乖张,削了食本钱就算了,听说他还把政事堂和舍人院间的门给封上,意思政事不用再找权知中书省的崔舍人商量,这不叫擅权独大叫什么?” “现在连圣主都看不下去,开延英召颜鲁公和李少源来就是此事。”王纡低声说起了近日的八卦。 “自这二位里选出中书侍郎了吗?”丁泽关切地问道,谁都希望有个新的中书侍郎登位,再恢复大家的食本钱标准。 王纡却摇摇头:“据说常相极力作梗,最后圣主无奈,颜鲁公因为娴熟礼制留京,授吏尚之职,原本的刘吏尚授尚书仆射,罢知三铨。” “李少源呢?” “据说连留京都没留,等待出刺某州。” 14.纳采有九物 王纡和丁泽说个不停,高岳便跟在其后低头沉吟静听,并大约明白常衮的新战略: 颜真卿和李泌,首先是他有意援引入京的,以求所谓荐贤的美名,实则另有目的——先让颜真卿当吏部尚书,排挤掉刘晏,让刘晏当个虚名的尚书仆射,并抢走他知三铨的权力;而同时再让李泌来了又走,常衮先极力在皇帝前“夸赞”李泌的理财之术,然后就势说东南地区尚且贫瘠,需要人才去经营开发,李泌正是不二的人选。 这样便可让自己继续维持独相的地位。 其实原本代宗皇帝想让李泌为相的,可常衮却坚称:“古来皇帝想要用人为相,必先让其理人,应先让李少源出刺某州,使之了解民间利害疾苦,等报政有方,再宣下白麻不迟。” 意思便是让李泌当某州刺史,待到任期满后,如政绩斐然,陛下便能任命他为冢宰,这样名正言顺。 皇帝没有回答,而是有意在延英殿内问李泌自己的想法,李泌慨然回答说:“常门郎所言极是,所谓太公治齐,五月而报政,伯禽治鲁,三年而报政,请为陛下出刺一州,竭尽所能。” 这番话,让皇帝频频点头。 就这样,皇帝让李泌暂且留京,等候出刺的任命。 唉,也难怪常衮气势再度嚣张,把通往舍人院的门都封堵起来了。 而集贤院食本钱独独被削去四分之三,恐怕也有常衮敌视自己的原因在内,这个人也太小器了! 这段时间怕是要更清闲,还是专心准备和云韶的婚事吧。 高岳现在要做的,便是筹办云韶所说的“九物”,也即是通常所说的“纳征”和“聘礼”。到底是哪九物?即是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绵絮、长命缕、干漆。 其中合欢不必多说,取得就是新婚吉祥之意;嘉禾即谷穗,分而为二,意为夫妻分福;阿胶和干漆,取夫妻琴瑟和谐如胶似漆的意思;双石即为两情相固,蒲苇是指夫妻同心能屈能伸,绵絮、长命缕是希望夫妻关系调和柔美。 这九样东西其实都不花什么钱,可你要以为聘礼就这九个东西便错了,还得要两匹小马、一只羊,数辆车,及更重要的束帛、钱币和食物,不然光是夹个谷穗和阿胶去,怕是要被小娘子家给棍棒打出来。 起码得四十贯钱。 不过...... 高岳现在却能拿出这笔钱来!为什么? 因为先前的曲江会上,靠独孤良器和郑絪的倾情代言,长安城各家商号无不风靡出资,最后刨去宴会的成本和进士团的佣金外,居然还结余了五十二贯钱。 高岳腹黑,偷偷留了五十贯钱,此事只有卫次公、刘德室和王团团三人知晓,最后还有二贯钱他便给了郑絪,说“郑郎君,欠我棚的十贯钱一笔勾销,另外曲江会上你为大毕家雕版代言辛苦,这二贯钱是我私人掏出来,补贴你的。” 郑絪拿着这钱,居然有点感动,没想到高岳还贴我二贯钱,当真是“情与义值千金”。 所以先前他和独孤良器来怀贞坊高岳的茅舍里做客,酒菜还是郑絪用这二贯钱买的。 想到这里,高岳不由得美滋滋的,起码不用再背负婚贷了。 于是乎,他先前往西市,买了头小羊,用青麻绳拉着,缓缓走路向怀贞坊归去。 婚礼用羊,因羊谐音祥,又群而不党,向来被看成是吉利的象征。 可入了怀贞坊坊门,来到自家院子门扉外后,高岳就愣住了: 自家门左,停着云韶的钿车,云韶想必就坐在帘子后,旁边立着举障子的婢女桂子; 门右,站着身着青衣、苗条可人的芝蕙,还背着竹簏; 高岳牵着头羊,看到这幕,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便站在通往正中央的曲道上。 风旋着刮过,场面很安静,接着那头小羊咩咩咩地叫起来。 “三郎,这位红芍小亭的婢女不知来到此处有什么事?”看到高岳牵着婚礼用的小羊,云韶便顿时自钿车上走下来,挨在高岳的身旁,俨然副这个房子、这个男人未来女主人的阵势。 谁想芝蕙不慌不忙地道个万福,对云韶用清脆的声音说到,“芝蕙已不是炼师的婢女,因被炼师卖于了高郎君。” “卖,卖?我怎么不知道,芝蕙你可别坑害我啊!”高岳脸色大变,刚准备解释,只见芝蕙手里举着个文牒,说交割契书在此。 高岳差点喷血,这契书不正是他和薛瑶英签订的举债文书!里面清清楚楚说着自己要还薛瑶英两千贯钱,还摁着自己的指印,要是让云韶看到了那还得了? 这小妮子是在威胁自己,于是高岳大窘,急忙对云韶解释说,集贤院食本钱被削,现在改为间日视事,那么午饭和晚饭都得有人张罗,正好这叫芝蕙的婢女先前得罪了薛炼师,炼师一怒下,便准备把她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我出于同情,当然最主要的现在家中缺人手,便花了点钱把她给买下,负责洒扫、做饭。 云韶一脸的我信信信的表情,接着撒娇说,“只不过三郎你也太生分,如果缺奴仆的话,只管对我说好了,何必去买。” 高岳说是是是,不过这两日忙着置办九物聘礼,还要找送函使,这不是忘记了吗? “嗯,那三郎早些让送函使来叔父家纳采,然后便将聘礼送往西川,我俩的终生大事便能定下了。”云韶似乎并不真的以芝蕙为意,毕竟唐朝男子和婢女前的事司空见惯,就好像男子为了解决空虚寂寞,买个猫狗来玩似的。 不过等到钿车走后,高岳却发觉: 云韶的婢女桂子留了下来,还站在原地。 高岳指指远去的钿车,意思是你还不去追小娘子? “小娘子交待了,正式迎亲前这段日子,桂子便于此照顾郎君起居。” 得了,这云韶,其实还是在意的嘛! 门扉一打开,芝蕙就挽起袖子,麻溜地上上下下忙乎起来,先是将羊拴在木桩上喂食,而后开始照顾菜圃、洒扫庭院、掸除家具、擦拭地板,然后又下厨整治菜肴,如阵旋风般。 坐在草堂上的高岳和桂子都看呆了...... 15.芝蕙善持家 看到芝蕙忙里忙外的身影,高岳便又皱着眉头,看看端坐在自己旁边的桂子。 “郎君啊其实不瞒您,桂子我呢哪怕在仆射月堂也不是个杂使婢女,将来可是有希望当上侍妾的。”桂子立刻表明自己身份不俗,不可以也不可能操持这些家事的。 云韶怎么给自己安置了个姑奶奶来了? 这会儿芝蕙已将饭食备齐,端在乌木食盘里,赤着雪白的小脚丫自偏房庖厨,噔噔噔地登上草堂上来,她的刘海没夹紧,松下几绺覆在汗津津的额前,高岳先前送她的玳瑁梳竖在发髻上,直接将食盘捧在高岳膝前,跪坐下来,“三兄,可以用膳了。” 高岳一看,食盘中央是个双层的蒸屉,外面腾腾冒着漂亮的白雾,芝蕙抽出第一层,揭开盖子,是八枚蒸胡,“四枚羊肉馅,四枚枣米馅。”芝蕙说完后,又笑吟吟地揭开下面的盖子,高岳看是盘香喷喷的蒸咸猪肉丁,上面铺着蒜米,是香气扑鼻。 蒸屉旁,是一小盘红色的桔齑酱,还有盘盛得满满的黄米饭。 布置完,芝蕙就很恭敬地起身,侍立在一旁。 “别客气,都一起来吃啊!”桂子大模大样地盘膝坐下,高岳狠狠瞪了她眼,心想我芝蕙妹子都没吃你倒好意思?仆射家哪位公子倒了霉,会让你这样好吃懒做的当侍妾? 不过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高岳便招呼你俩都来就席,然后特意对芝蕙说,“家中还余些宜春酒,来给这位桂子阿姊一起吃。” “那怎么好意思呢郎君?”桂子一面喊着,一面已经开始抓起蒸胡往嘴里送...... 接下来,高岳用蒸胡蘸桔齑酱,就着蒸咸猪肉丁吃,然后将肉汤浇少许拌黄米饭入腹,又趁机灌了桂子许多宜春酒,桂子这蠢妞毫不辞让,最后喝得眼歪鼻斜,是伶仃大醉。 夜深后,桂子把裙钗褪得到处都是,坐在地板的被褥上,还在那里攀着高岳的衣带,口齿不清地喊,“来啊来啊,我们仨来快活啊,高郎君马上就是我家的娇客,桂子也就是你的婢女,还不是想怎么肏就怎么肏.....” 高岳奋起一巴掌,清脆的声响炸起,桂子被甩得鼻涕横飞,翻到在被褥上,然后哼哼笑了两下,脚一伸就山崩海啸地打起呼噜来。 桂子被温柔地哄睡后,高岳便站起来,甩甩手上沾着的鼻涕,对着面前怯生生的芝蕙说,“到底炼师来叫你做什么啊?” 还好云韶是个通情达理的女孩,不然怕是得当场翻脸。 “炼师知道这段时间三兄已离开升道坊五架房,而今官俸又不高,所以叫芝蕙来照顾三兄的起居。”说完,芝蕙很娴熟地在背后帮高岳解腰带。 “怕不是有什么事吧?”高岳没有放松对薛瑶英的警惕。 “实不相瞒,有啊——明日小海池萧乂会来造访,所以炼师让芝蕙先来给三兄通通口风。” “哦。”高岳顿觉最近两日,他在集贤院的所感,这宫城之内似乎有些事态正暗流汹涌。 薛瑶英曾对他说,他的状头是刘晏保下来的,所以吏部选萧乂是不可能借款给他,这难道说萧乂和刘晏有什么过节?这个暂且不论,萧乂特意来找自己,又有什么事呢? “炼师说,萧乂怕是准备买你的文。”芝蕙悄悄地说到,而后让高岳坐在屏风后的榻上,褪去靴子后又为他捧来热汤濯足。 “会是什么文呢?”高岳陷于了沉思,看来必须得明日萧乂亲自来,交谈后才能真相大白。 恰好现在集贤院“间日视事”,明日可以在家休息,不用去大明宫。 刚想着,一阵阵酥麻的感觉从脚心传来,哎!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芝蕙坐在个矮杌上,将自己刚刚洗好的双足搁在双膝上,然后用小手轻轻捏着,“三兄不要乱动,去集贤院这么长时间,也劳累了吧?马上好好就寝。”芝蕙的话虽然很温柔,但却带着些许命令的态度——高岳只觉得通体说不出的熨帖,原本的劳累被芝蕙捏出了九霄云外去了。 完了后,芝蕙起身,将高岳的青衫挂好在衣架上,然后指着外面鼾声震得房梁落灰的桂子,低声说“三—兄,不会让你为难的......”说完便吹灭烛火,退出高岳的房间,去庖厨那边就寝了。 高岳觉得,这芝蕙可真是个好姑娘哇,不知道怎么会跟着薛瑶英的,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就沉沉香甜地睡去。 次日,大明宫太液池边自雨亭边,水声隆隆——自山崖落下的泉水,直接落在亭顶,再顺着亭檐四面落下,形成水气蒙蒙的雨帘,故而得名“自雨亭”。欢声笑语间,皇帝李豫穿着赤黄袍,暂时闲居在京的李泌穿着素白衣在旁,而太子李适和韩王李迥追随二人之后,漫步在湖光山色当中。 “和少源一别,不知不觉八年光阴过去了啊!”李豫感慨道,他的身体刚刚痊愈,还有些虚弱,可与李泌畅谈间,却又不由得忘却了病痛,“都怪朕昔日错信元载那奸贼,将少源外放出朝。” “陛下知元载奸而不能逐,优容太过,以致最后须要显戮结局。”李泌和皇帝说话也是直来直去的。 李豫却说,“元载身为天下冢宰,位高权重,没有十全把握,朕不敢轻举妄动啊!” 说完,皇帝突然回身,对李泌用手指着皇太子说,“朕最终下定铲除元载的决心,还是因太子亲口在朕面前揭发元载的阴谋!” 此言一出,太子李适顿时精爽全无,面若死灰,只能拱手榖栗不已! 韩王李迥则上前,话中有话,夹枪带棒,“太子殿下的册立仪式,乃是昔日元载亲自主持的,可谁料得意忘形,于殿下前泄露自己不臣的意图,当真是天网恢恢。” “元载深夜召宫中阴阳师谯图,实乃万死之罪。”李适急忙说到,后背早已汗水涔涔。 李迥急忙接过话头,“可笑那元载自以为有协助册立天子之功,居然在禁中将谯图的事对太子说出来,还指使中书省书办卓英倩,多次于延英问对时偷录陛下言语,再私下泄露出去,当真是猖狂至极、罪无可恕!”接着李迥对李适阴阴一笑,“好在元载、王缙、卓英倩等奸贼的意图规划,太子殿下是了如指掌,我唐才得以避过一场浩劫啊!” “不,并非了如指掌,也只是臣偶尔得知......”李适这时几乎口不能言。 16.家赀甲乙判 韩王李迥这番话可以说是步步紧逼,或者说是在翻旧账顺带含沙射影。 目标自然是太子李适。 在唐朝当太子是个标准的高危职业,历代父子间斗争的悲剧不绝于书,从大明宫专门设置个少阳院来“监管”太子便可见一斑(堂堂皇太子,居然不可以居于东宫)。而代宗皇帝对太子李适的感情,也只能勉强说是一般,大家不用被电视剧迷惑,早年群臣多次上疏请求代宗册立太子,可代宗却始终态度暧昧,有很大的原因是李适的生母睿真皇后沈氏其实身份是比较低微的,而代宗还为王时真正的妃子是崔氏,也是杨贵妃的侄女,崔氏为代宗生下的一男一女都很有名,男为郑王李邈,女为升平公主,双双得到代宗的宠爱。 所以一直有代宗皇帝想立郑王为太子的说法,李适的地位从最初就岌岌可危。 可在这样的环境中,一直扶持保护太子的人,竟然是宰相元载。 直到广德元年(763)十月西蕃攻陷长安,代宗仓皇出逃,元载等臣便借机要求代宗正式册立太子,代宗才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让李适当了皇太子——又过了十年,郑王李邈突然死去,李适的储君位子才算暂时稳定下来。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走了个郑王,独孤贵妃之子韩王又隐隐对太子的座位发起挑战。 所以韩王的这番话,表明是夸赞太子,实则在暗示太子和元载间的密切关系,太子对元载“了如指掌”的言外之意,就是元载的所作所为,怕就是太子幕后授意,后来眼看败露才丢卒保车的。 果然,听完韩王一席话,李适明显见到自己父亲望着自己的眼神很可怕,他虽然衰老,虽然染病,可那灰色的眼眸里明显渗出丝冰凉的寒意,李适哆嗦了下,觉得身躯被利刃切割了下,只剩下一半。 一时间整个场面,只剩下自雨亭的水帘还在发出哗哗哗的单调声音,太液池上水雾涌起,遮蔽了池中央秀美的蓬莱山。 “元载窃据国柄十多年,得以隳坏国典,凭的不就是欺上瞒下?陛下,全天下州县各道的使君、县令,原本为保全自己,阿谀谄媚元载的不知几何,如今全都不加以穷究株连,这正是陛下宽洪的气度所在。元载参与册立太子一事,本就是元载奸诈反复的表现,假陛下之慈威,挟定策之功,继续作威作福下去,而太子一旦识破,即刻禀告陛下将元载典刑正法,这正是国家之福啊!”李泌见气氛不对,便不疾不徐,侃侃说出了这样番话来。 代宗的表情这才缓和下来,对太子问到“最近在少阳院里可曾读书?” “正在看陆敬舆和高逸崧的策论,又观高逸崧的槐北录。”李适急忙回答。 皇帝李豫点点头,说槐北录毕竟不过小品,那陆敬舆陆九的策论可细加留心,“将来这些人少不得都是国家的栋梁。” 这时,李适不觉得内里的衣衫,都已浸透了冷汗...... 回到少阳院内,李适的脸色极度难看,是坐立不安,他知道今日韩王所说的,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那些亲韩王的官员、宦寺平日里不知道在皇帝面前煽了多少阴风呢! “爷。”这时唐安手持着看了第三遍的《槐北录乐游原刺人案》,自屏风后转出,见到父亲便行礼。 李适回头看看女儿,虽然平日里酷好胡风男装,但一旦穿戴起来,也算是个亭亭玉立雪肤香肌的好女郎,又看到她手中所持的书卷,不由得紧锁眉头,说了句“倒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有点用,能不能帮帮我。” 怀贞坊茅舍草堂上,桂子“嗬嗬”两声,带着巨大的鼻音,从被褥上猛地起来了,接着摸着零散的发髻,还带着宿醉,看着院子里的高岳,觉得他时而为一时而分为两个残影,而芝蕙则在旁边铡草,喂着咩咩叫的小羊。 桂子唔得声,掀开自己的裙衫,发觉居然没有被高郎君“幸”过的痕迹,不由得抱怨说,自己这么貌美如花,这高郎君居然就让自己一个人躺在草堂上,真的是暴殄天物。 正在此时,小海池的萧乂果然登门造访,和芝蕙说得丝毫不差。 主宾寒暄后,对坐于草堂之上,芝蕙和桂子即刻避让在廊下。这次萧乂也不客套,开门见山,“逸崧先前折桂及第,而今又登高科为集贤正字,正是羡煞愚兄。现在有项不菲的润笔,特意找到逸崧,不知可有意否?” “不知润笔几何?” “哈哈,逸崧果然大坦率,润笔足有三百贯。” 高岳暗思这位绝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七成可能是薛瑶英那家伙撺掇来的,把自己当茅庐里的诸葛亮了,便也直爽地说到“三百贯可是让人眼热,还请静之兄明示。” 萧乂笑笑,摇动白羽扇,“逸崧是平判入等的,便先烦请作道判文。问——有甲,家赀亿万,先与一婢生长子乙,已立遗书,要在百年后让家赀于乙,后兵乱动荡,乙母失其所在陷没不闻,后甲又娶女丙,生子为丁,母子并荣,丙死后,甲有意让家赀于丁,乙不服,请判。” 听完这道判问后,高岳在心中冷笑两下,我现在明白萧乂这个豪商,投的资是在谁的身上了?既然萧乂把话说得如此明白,想必他也没有隐瞒的意思。 高岳便振振衣袖,拍拍膝盖,若有所思,而后站起身子,在萧乂企盼的眼光里顺着草堂来回踱了数番,长叹口气,看看门扉外的晴空,最后对萧乂反问说,“不知道静之兄想让乙胜,还是丁胜?” “这......”萧乂眼珠转转,倒来套我的话了,“若是想让乙胜,该如何判。” 高岳便重新坐下来,提笔在麻纸上写道: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 萧乂一看这句话,便知道这个案件是个僵局——若“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话,那么乙毫无疑问应该继承家产;可后面还有句“立子以贵不以长”,意思就是还得看母亲的出身,而乙的母亲地位明显又比不上丁,丁又是继承家产的不二之人。可见高岳这句话根本没给自己答案,便埋怨说:“逸崧你这判文字数似乎根本没有达标啊!” “多了全是废话,这案的判关键只在于......”高岳接着,在麻纸的中央,写了个斗大的字。 17.风起青萍末 当摁下最后一笔时,萧乂突然闪电般伸手,将准备抬回收笔的高岳手腕给拧住! 一下子,两只手握在一起,笔尖微微颤动,残余的墨一点一点地滴落在麻纸上高岳方才所写的那个“甲”字的旁边,很快就沁黑了几块,那几块又蔓延开来,融在一起,化为团古怪的黑色。 茅舍外的风骤起,摇动着篱笆院墙内的树,发出潮水般不平的声音。 “逸崧......甲,模棱两可。”足足十秒钟后,萧乂慢慢抬起眼来,带着些恐怖色彩盯住高岳,“不然也不至于叫你这个区区九品集贤正字来判。” “可是现在很明朗,甲让乙得乙便得,甲让丁得丁便得。” “那你不用判下去,这桩甲乙案全天下没人判得了,你只要替愚兄想个办法,也算是给乙想个办法,不用闹到需要判文的地步......愚兄听说过,丁好像拉拢过你,但被你拒绝——这是好事,所以现在乙自然也很看重你,只要你能做到愚兄所请求的,别说三百贯,就是三千贯三万贯那也是不在话下。” 高岳皱皱眉头,瞬间验证方才心中所想,萧乂口中所谓“丁拉拢过你”,便指的是那日在亲仁坊所赴的宴(萧乂大概错以为吴仲孺嫁女是韩王的指示),他庆幸自己没有趟入浑水当中。 他自然更知道,萧乂在长安城能做到首富的地位,当然不是靠什一之利起来的,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给自己三百贯,自己所得何止三万贯。 对乙,自然也是萧乂的一次重大的投资。 “静之兄来找我,是乙的想法吗?”高岳问到。 “先前拆除水硙之事,乙就开始关注你了。逸崧你得知道,当某个人足足二十年,都为一个担忧而食不甘味时,那么他是会把解决好这个担忧当作毕生大事来看的。原本,乙也想找有德有望的村中长老来帮衬,但他父亲甲在村社的势力太大,敢插手的反倒遭殃,所以现在乙的这条路走不通,便想走走江湖的路子。这不,在愚兄和薛炼师的指点下,选中了逸崧你吗?”萧乂说着,呲开了雪白的牙齿,意味深长地笑起来。 而后他把脖子伸过来,低声贴着高岳的左耳,“这也是道州那个人的意思。” 高岳左耳猛地抖动下,“不清楚刘四对乙和丁又是什么看法?” “没看法,刘四不过是个明哲保身的人而已。”萧乂很肯定地说,接着他向高岳一个字一个字坦白自己的真实念头,“逸崧是个聪明人,当明白若是这个案判得好,以后凭乙的眷顾,加上逸崧你的才智,还有愚兄的赀财,以后在长安城翻云覆雨的,舍你我而无他了!” 什么“明哲保身”高岳内心里才不相信呢,刘四最终是什么结局他还是知道的,于是现在吊诡的事态出现了:他到底该怎么办,乙还是丁?他的决定,到底会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可他只能出谋划策,正如自己所言,乙或者丁,最终敲板的永远是那个甲。 可这时萧乂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逸崧一路走到现在,咱俩也算是肝胆相照的,听愚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可以不分对错,但不可没有立场,左右逢源是不可能的,要么一飞冲天,要么折翼沉沦,没人能保得了你终身,凡事都和经商一样,眼到,手就得到,比别人快一分即得生,比别人慢半步就得死——只要你判好了这道文,不但润笔另算,同时东市放生池北那座商邸,日收二千钱的,也归你了。” 接着萧乂终于将高岳的手腕松开,拍拍他的肩膀,退坐了回去。 高岳提着笔的手腕上,宛然多了道青色的痕迹,他回想起来,之前那日暮色下,他和穿着黄衫的唐安蹴鞠,也明白身旁的那个唐雍是谁了,看来这世间根本没什么巧遇可言,怕是唐雍出现在胜业坊,就是专门来寻找观察他的。 这时高岳想了想,便回答萧乂说: “眼光不可单单放在甲乙丙丁四人身上,怕是还有戊己庚辛同样可对这个公案产生影响,比如甲就没有另外宠爱的人了吗?” “哦?”萧乂听到这话,砸着嘴,一会儿后忽然大悟,“逸崧是说.....” “旁敲侧击,攻心为上。”高岳微笑着说到。 萧乂当即将东市那座商邸契书和三百贯的柜坊便换掏出,推到了高岳的膝下,而后长拜至地,高呼“听逸崧的点拨,果然雾散月明!”接着二话不说,起身再一揖,便火速离开了草堂。 走到廊下,萧乂看到急忙拜倒的芝蕙,又看看傻愣愣坐在那里的桂子,而后用手指着芝蕙,“此后你当追随高郎君,这辈子有享不尽的荣华。”说完萧乂仰面长笑,向着门外径自走去。 桂子切的一声,翻下白眼,实在不相信萧乂的这话,马上能当崔府侍妾的人物可是我,这萧乂居然指鹿为马,当真可笑。 高岳此刻捻起两张价值不菲的纸张,心情复杂,接着看桂子那白痴,又在院子里和羊玩在一起,而芝蕙则登入草堂,跪坐在自己面前,“三兄?” “芝蕙,这张商邸的契书由你转送给炼师,也能够抵我欠她的债。” 结果话还没有说完,芝蕙的小手突然扶住高岳胳膊,一对灵巧的眸子流出言语来,随后高岳只觉得手掌一阵温软——芝蕙的小手,从他那里抽走了契书和便换,走到草堂边的柜中,将其放入进去,郑重锁好,而后转身拜倒,“三兄,如三兄信得过芝蕙,给仆射家小娘子的纳采聘礼就交给芝蕙来办,此外商邸不可转给炼师。” “为什么?” “炼师花销大手大脚,多半是直接将契书转卖出去得数百贯或千贯,一年二年就会随手而尽,所以此事萧乂不说,三兄也不要说。有此商邸,若给芝蕙打理,可日收二三千钱,全为三兄囊中之物,用来润家,只求,只求三兄日后能借芝蕙片瓦之地存身托庇。” 原本高岳便是试探芝蕙心意的,见她暗中明显偏向自己,不由得心安下来,便伸出手来,摸摸芝蕙的秀美发髻,“怎么会不相信阿妹你呢?如此,草堂的家事便全烦劳阿妹。” 而后高岳站起来,走到草堂廊阴下,在他眼前院落里的各色树的枝叶都随风摇曳,旋成绿浪,桂子还在哈哈傻笑着,要骑上那羊的背,羊则绕着木桩叫着跑,“起风了啊......” 18.三鼓尚郡主 数日后,龙首山间大明宫的三衙:含元殿、宣政殿、紫宸殿三宫顺着山势依次拔高,直入云霄,紫宸内殿院中,李豫坐在榻上,正观赏着韩王给自己的献舞。 教坊乐师各持弹筝、卧箜篌、竖箜篌、笙、箫、琵琶、大小筚篥、横笛、腰鼓等,在一阵悠扬的乐声当中,韩王头梳假髻,插玉支钗,着紫丝面夹衣,登乌皮靴,五彩接袖舞得如流光般转出。“是于阗舞曲啊!”李豫笑眯眯地说到,接着拍掌合着韩王的舞曲。 这时韩王的舞步随着琵琶、腰鼓声的应和,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他靴子下的毯子,丝毛在这种高速的旋转下,开始腾飞起来,于日光下闪闪发亮,环绕周身。恍惚间,李豫看着韩王的急速而过的眉、眼、鼻口,好像见到了薨去的独孤氏,那独孤氏也是能歌善舞的啊,她经常在内殿里为他独舞,低回处如芙蓉出浪,急切处如萦风乱雪...... 想着想着,李豫的泪水不由得在眼眶里打转,但这时他先听到了旁侧的哭声——是伴韩王入侍而来的十王宅使霍忠翼,“哭什么啊?”李豫缓缓问到。 “老奴只是见韩王舞,不由得想起贞懿皇后在世时的风姿。”霍忠翼边抽泣便跪下说到。 李豫听到这话,也是悲从中来,“朕也是如此,所以总是舍不得让她掩没于黄土之下。” 就在霍忠翼趁机准备说了些什么的时候,几名内侍赶来,禀告皇帝:“太子殿下求陛见。” 嗯?霍忠翼顿时收敛了泪容,耳朵耸了下。 “哦,太子居然要见朕。”李豫沉吟了下,接着看看仍然在舞蹈的韩王,还伏在地上的霍忠翼,随后颤巍巍起身,在内侍们的搀扶下,顺着阁道来到了内殿中堂处。 这时院子里的乐声戛然而止,韩王停了下来,满身是汗,花了他脸上涂抹的脂粉,纳罕而又不甘地看看霍忠翼,霍只是对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中堂下,李适坐于席上,见到皇帝便长拜下来,口问安康。 “什么,你想收养昭靖太子的儿子?”李豫听闻了太子的来意后,微微吃了一惊。 昭靖太子,正是五年前薨去的郑王李邈,他留下个儿子,名叫李谟,一直被皇帝养在身旁。 “是,谟儿失怙已五载,如今正是束发读书明理的年纪,陛下春秋又高,所以臣希将谟儿收养在膝下,以续昭靖太子之元良。”李适说着说着,好像念及了昔日兄弟间的感情,不由得哭出声来。 然而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个“旁敲侧击”的招数,是萧乂询问过高岳,再献于他的,明白此妙策后的李适大喜过望,不露声色,在探知韩王入紫宸殿献舞时便立即出手,提出了这个要求。 昭靖太子,也即是生前的郑王李邈,曾是父亲最宠之子,也是李适最大的劲敌,但他现在死了,本来弹冠相庆的李适,于高岳点醒前还未曾想到——原来敌人的儿子,也可为自己所用呢! 李豫顿时心中暖暖的,“昭靖太子离世五载,你可是第一个提出要收养他要求的......朕确实年龄大了,没法子看管谟儿,交给你朕可以放心吗?” 李适当即泪如泉涌,膝行到皇帝靴子前,抬首说,“臣必定将谟儿视如己出。” 皇帝点点头,然后将手伸出,覆在太子的掌心,低声说:“父慈子孝,兄友弟悌,如此我家的江山才可以稳固不易啊——谟儿交给你,另外该是你的,朕早晚也会给你,放心吧!” 这时李适便说道,“其实臣此日前来求见陛下天颜,还有一事。” “何事,说吧。” “按照陛下先日于紫云楼上所言,臣请下敕于司农卿礼会院,能将唐安下嫁于今年的状头、集贤正字高岳。” “高岳,为何啊?” “臣听闻崔舍人去调集阀阅,可朝中各高门世家多有抵触,让陛下为难,不妨让唐安嫁于高岳,做个表率,随即便可将高岳擢升为太子中允,若高岳得以自九品直升为五品,那么自然也就没其他人阻扰。” 这话说得代宗皇帝也颔首,这年头真的是“皇帝女儿”连带“太子女儿”都愁嫁啊!这高三鼓出身渤海高,又是新秀进士,名动京华的才子状头,这唐安郡主嫁给他做妇,李豫确实觉得心中稳当,另外唐朝的惯例是,当上公主的丈夫通常授四品(大部分为殿中少监、秘书少监),郡主则是五品(后又为检校四品京官),县主则是六品(比如那位遗憾不能娶五姓女的薛元超,娶的便是巢剌王李元吉女儿和静县主,便被升为六品的太子舍人),高岳得太子中允也是正常,可“这高三鼓,朕还想用他,如直接处于厚禄闲散职位,岂不是屈了这郎君?” 这面李适继续给自己加戏:“而今节帅跋扈,冢宰也不甚可靠,不用皇室亲戚还能用谁?正是因为高岳有才,若让他尚唐安,只要陛下认可,将来少不得出将入相,不一定居于闲职。” 李豫对此也表示认同,心中想“你们这群世家,都对朕的结亲阳奉阴违,那便好,朕一样可以让高三鼓入则台省东阁,出则方岳节帅。另外,高三鼓乃是孤寒之人,朕用起来也安心。” 最后李豫说了句“好的,朕即刻让舍人院出敕去司农寺!” 大明宫与中书省院舍相通的舍人院,负责知制诰的崔佑甫见到御札,不由得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巨型的问号顿时飞起: “什么,陛下要让高岳尚唐安郡主?可是,高岳不是和西川崔宁家第五小娘子互相通过婚书了吗?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忙走到舍人院院子里,望见和政事堂间的门,被常衮先前用土给堵塞起来,心想幸亏常衮如此做,不然要是让他知道,还不幸灾乐祸,立刻勒令中书门下通过,副署上去,让高岳立马和唐安郡主“成礼”啊! 因为高岳个大好青年,只要被赐婚,与其说是娶郡主,不若是“嫁给”郡主,婚后必然成为皇室的附属品,此后这辈子就是混吃等死,另外在夫妻关系上也很难谈上琴瑟和谐——唐朝公主郡主的作风要么豪放,要么骄横。 于是崔佑甫迅速按照皇帝的御札意思,草拟了道诏令,然后直接绕开宰相政事堂,送去门下省审议,但暗中和门下省通了气息。 门下省散骑常侍萧昕,当即对给事中说,这位高郎君已和崔仆射家小娘子通过婚书,于是给事中便将这道诏令“封驳”——打回去。 19.长告迎婚假 谁想自己的敕书被封驳后,代宗皇帝反倒勃然:“高岳和崔宁家小娘子徒有婚书,六礼不成,哪里算得上有婚姻?”随后又知道中书门下肯定有人在抵制这事:这群世家,不娶朕的女儿孙女便算了,还要抢朕的孙女婿。 随后代宗皇帝便说,此是朕家事,不由中书省过,直接让翰林学士内制草诏,送宰相政事堂决议履行,尽快礼成。 少阳院里,唐安呆呆地坐在榻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惊住了。 “萱淑(唐安的字),你是不是看不中高正字?”太子妃王氏见女儿如此,关切地问到。 “我......”唐安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她对高岳的印象最初是坏的,那日在集贤院又是半好不坏,最近却沉迷于高岳的文章。 可这想必是父亲的意思,又有什么可以违抗的呢? 嫁人?唐安不由得想起小时候,有次节日和父母去紫宸殿拜谒祖父,曾在禁中院子里见到规规矩矩的唐朝公主,也就是自己的某位姑姑,因嫁不出去,只能一辈子呆在幽深的庭院当中,那时她见到,姑姑坐在月牙凳上,身后是长满青苔藤蔓的斑驳院墙,满是凄怆古寂,两名宫娥在帮姑姑梳发,同样准备去参觐皇帝,阳光下能很清楚看到姑姑灰白的华发,可她那时候也没超过三十岁啊! 稍稍长大后,唐安才明白,和姑姑相同,她也是位囚徒而已,不过拘禁的地点不同,她在少阳院。 生在帝王家,似乎根本没有自己的选择。 当日集贤院内,北院廊下会食刚开始,几位学士、校正又开始八卦了,高岳依旧在末席,眼前这盘鱼脍虽然切得很细很嫩,但他还是没怎么动箸,因为害怕不卫生,便吃着芝蕙给自己做的胡麻饼。 “听说太子收养前郑王之子了。”丁泽神神秘秘地说到。 “好啊,好啊,这才是兄友弟悌啊!”徐浩摸着胡子接话道,然后几位都表示赞同,可心里都清楚,太子的这步真的是妙,看来位子要稳固不少,只是不知那韩王马上又要出什么招数。 而高岳则淡淡而隐秘地笑了:那当然,你们也不看是哪位山人出的妙计? 不过他却不能明说,要闷声,闷声发大财才是王道。 而那边王纡则说了另外件事,“听说昨日圣主出了道出降(出嫁)某主的诏令,被门下省封驳了,可圣主还不依不饶。” “不知是公主,还是郡主县主?” “管它是谁呢,这可都不能娶,娶回来后那里有什么门风闺礼可言了啊!”丁泽急忙说到,然后众人便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高岳身上来,都唏嘘羡慕说,还是逸崧好,能娶到崔氏小娘子这样的五姓女,人生大圆满啊——“也不知道那要尚公主郡主的是谁?可悲可哀啊,听说崇仁坊的礼会院,今日都开始搭建障子帷幕了。” 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高岳嚼了块胡麻饼,也跟着他们一起笑起来,暗想“是啊,也不知道这倒霉蛋是谁?” 结果胡麻饼还没咽下肚子,门吏急忙来传,说门下省散骑常侍萧昕要来见高正字,说的是昨晚封驳的事。 高岳脸色苍白,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刷得站起来,冷汗批批地顺着耳边和额头往下滴,集贤院的其他人都呆住了,不明所以,好几双眼睛盯着他。 那门吏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遍,高岳急忙推开食案,对学士和校正们团揖下,就奔出集贤院。 唐朝官员在办公期间互相串门乃至玩耍也是司空见惯之事,故而大家也不在意。 集贤院外,只见萧昕不动声色地走过来,递给高岳方纸,就离开了。 院墙下的高岳,只见到纸上写着“郎君正为唐安郡主出降之人,可告婚假,速出宫城,去和崔家小娘子行礼完婚,只要完婚,即便圣主也无可奈何——南园叟。” “x的,这李适,我好心好意给他建议,转眼间就给自己加戏,把我卖了!”高岳大怒,然后看看四周,便急忙将萧昕的提醒给撕碎,撒入水渠当中,心脏扑腾扑腾地直跳,但还要强作镇静,直入集贤院北院,拜在徐浩和陈京的面前。 “哎呀,逸崧这是为何啊?” “仆想告婚假。” 唐朝官员结婚,是有权力请长假的,所以徐浩并不生疑,还笑起来,“这大婚之喜,也不宴请诸位同僚啊?” “先去纳采,而后完婚,届时自然送诸位胜友请帖,请稍待崔府来讯。”高岳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平静。 “哦,好好好。” 这时候,几名身着大袴的宫廷内侍,已持翰林学士院草拟好的敕书,直接送抵政事堂。 常衮举起敕书来一看,先是表情凝固,而后得意地绽放了笑容,当即毫不犹豫地盖上中书、门下印,“高三高三,你也有今日?” 接着常衮在敕书上附上宰相堂牒,“即付诸司行之!” 正午时分,趁着各官舍的会食尚未结束,手持敕书堂牒的中书舍人王延昌、司农卿白绣珪、内侍谭知重,火速火燎地来到集贤院,便问高岳何在? 尚坐在北院里的徐浩、陈京大为疑惑,便说高岳已告婚假。 谭知重大为光火,“这是告谁的婚假呢?” “仆射、西川节度使家第五小娘子啊!”徐浩诧异地回答说。 王延昌摇头而上,“圣主随后将于紫宸便殿宣召崔中丞,要禁高正字和崔家第五小娘子的婚。” “什么!”集贤院诸位大惊失色。 “我手中的敕书,就是要出降唐安郡主,这婿可不就是高正字吗?” “哇咳咳咳!”听到这话,徐浩老人家吃下去的鱼鲙全都重新涌上喉咙,顿时声嘶力竭咳嗽起来,满脸涨红,众人吓得急忙拥上来,架起老人家的胳膊,然后又是抚胸又是捶背的。 司农卿白绣珪乃是太子的心腹,便急忙问高三既然告了婚假,何处去了? “他说是遵照崔家的风俗,赴西川女家去迎娶小娘子了。”陈京还没发话,丁泽和王纡便突然抢着答道,还指着西南处都亭驿的方向,意思高三应该现在就在驿站。 “是啊,还说迎娶后归京再请我们的酒宴呢。”另外位正字卢士阅也补充道,并在心里想,“高三啊高三,咱们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20.密迎崔小娘 “崔仆射官居上品,要禁他女儿的婚,必须还得去政事堂请堂牒。”这几位商议下,就离开集贤院。 这时候,集贤院一片沉寂,徐浩也不咳嗽了,斜着眼睛望着门外,在确定无人的情况,环视各位,问了句“方才没有人问高三这婚假是谁准的吧?” “没有没有。”各位急忙摆手。 徐浩这才长吁口气,摸摸胸口。 紫宸便殿内,崔宽汗如雨下,跪坐在当间,皇帝李豫就坐在对面十来尺外的绳床上,太子李适、宰相常衮、仆射刘晏、御史中丞窦参、中书舍人崔佑甫都在侍立着。 “陛下之令,请恕臣不能奉诏,高岳和臣兄之女早通书函,这门婚事早已定下。”崔宽虽然害怕,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该抗辩的还是要抗辩。 李豫的语气倒很温和,“婚嫁书函,出于近代,于经书当中毫无依据可寻,也该废停了。” “请陛下先下诏废停婚嫁书函之效力。”崔宽叩首,但态度却很坚决。 “你!”李豫和太子都极为生气。 可李豫暂时还想以理服人,便指刘晏对崔宽说,“朕早就说过,要吏部在选人时简择清秀年轻有才之士,然后以郡主县主降之,昔日高岳在吏部平判入等时就被择中,刘卿你说是不是?” 刘晏急忙回答:“臣当时正替圣主监察其他吏部科目选,此事不知。” 李豫看着刘晏一脸诧异,你居然对我的表演视而不见,好不配合。 这时消息传来,高岳突然告婚假,出宫城,着素衣白衫赴西川去了。 崔宽一听,急忙把头伏得更低,喊到“圣主,臣兄的第五小娘子正等高三来迎娶,此事已铸成,还望圣主成全。” 就在李豫、李适有些犹豫时,常衮和窦参转出来,说到“陛下,政事堂可直接发堂牒,将高岳自驿馆追回,和郡主成礼。” “追,追回来!”李豫毫不讲理。 “不可啊陛下,不可啊!”崔宽脱帽顿首。 李豫说到来人,将崔中丞搀扶出去。 很快,王延昌、潭知重等人又持着新的堂牒,向城西的都亭驿站乘马狂奔而去。 岂不知高岳这时已同样狂奔到怀贞坊草堂处,芝蕙赶紧来迎,问是怎么回事? “那个什么太子背信弃义,居然要逼我和他女儿,那个拿,拿弓箭射我的唐安郡主成亲。”高岳上气不接下气道,心想mmp,“唐雍”这个三十多岁的,也想当我的岳丈? 芝蕙想想,当即说到“请三兄即夜与仆射小娘子完婚,这样即便是圣主也不能强行禁断。”接着,芝蕙跑到草堂内,将便换、细软装在匣子当中接着捧出,说“三兄事不宜迟,你去崔中丞宅迎小娘子,芝蕙去东市放生池购置六礼之物,各雇一匹骡马走,日暮会于升道坊五架房。” 这下,芝蕙连小羊也不要了,直接给高岳换上身士兵的皂袍,头戴毡帽,掩人耳目,并雇佣了匹骡子来——各坊街道上人群纷纷避让,高岳就这样直冲到崔中丞的宅院前。 把守门阍的看到高岳这模样,还骑个骡子,咋舌喊到“莫不是蔡州兵来了?”(淮西方镇缺马,故而有骡子军) 这时云韶与云和二位,正在闺阁月窗下嘻嘻哈哈地斗百草呢,阍吏满头大汗地跑入来,嚷道“高郎君此刻就在门外,说要迎娶云韶小娘子。” 云和不明内情,还埋怨道“这高三好生唐突无礼,纳采聘礼尚未送到,居然就要娶阿姊。”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到高岳在门外大呼“阿霓,阿霓!” “阿姊,你这要做什么啊?”云韶脑袋里哪里还可分辨什么,便喊了婢女清溪,把云和的喝止扔在身后,直接携带着事先备好的毡帐、箱箧(原本还准备回西川,然后让崧卿来迎娶的),自闺阁绣楼中跑了出来,只见院门前仆役们跑来滚去,高岳坐在匹骡子上,正焦急地伸着手,喊着自己。 这下崔宽妻子卢氏也跑出来,看到这个情景,又气又急,忙喊到“这是什么体统?” “崧卿,这是为何?”云韶脸涨得红红的,跑到高岳前急忙问道。 “事态万分火急,已来不及纳采送聘了,阿霓随我来吧,随我来吧!”高岳也是满头大汗,手伸得更长了。 闪电般,高岳捏到了云韶伸过来的胖胖小酥手,用力一拉,云韶襦裙飞动,就跨坐在高岳的身后。 “阿姊阿姊啊,花钗、大袖、蔽膝、幰车你都不要了吗?”云和追出来,眼泪都急得落下来。 可嘈杂当中,无人回答她,高岳和阿姊就这样走了。 “霂娘这可如何是好啊?”卢氏六神无主,还不明白发生何事。 “你们快把东西装在钿车上,再把钿车饰以帷幕彩带,我来当押官,向着东跟着高三和阿姊走。”云和没回答母亲,就径自登上车,一群仆役婢女乱哄哄地抬着各色物什,扬起很大的灰尘,跟着小娘子的“改装幰车”投东而走。 只留下卢氏一人,目瞪口呆。 暮色当中,官街鼓阵阵,一群穿着皂袍的公吏奔到怀贞坊高岳草堂处,劈开门扉直闯进来,是翻箱倒柜,“高三哪里去了!?” 原来在都亭驿寻一圈不得,又去灞桥驿寻,都没人说今日来过个叫高岳的——给皇帝办事的人不是傻瓜,知道可能被耍,便直接到怀贞坊来搜检。 登堂的一名不良人,见堂中有个女的,正躺在被褥上呼呼大睡,便唤醒她,“这位女郎是高三什么人?” 桂子这才醒来,拖着长长口水,看着眼前举着火把的一群人,迷迷糊糊,“高三......我今天一日都没见到高三......” 几名不良人便头聚在一起,“要不要绘形海捕?” “绘什么形,谁知道高三长什么模样?” “那......” “先去升道坊北曲去寻,找到不要殴打,打坏了可不好。” 大明宫少阳院内,唐安郡主也即是李萱淑坐在床榻上,眉目间有按捺不住的怒色,她父亲焦灼地来回踱着步子,对她母亲抱怨说,“这事反倒弄巧成拙,那高三鼓听说要尚主,居然跑了!” 唐安感到一万分的屈辱,她的手指死死抓住膝盖,“高三,当初就该一箭射死你。” 1.红芍礼会院 未向燕台逢厚礼,幸因社会接馀欢。 一鱼吃了终无愧,鹍化为鹏也不难。 ——柳棠《答杨尚书》,杨尚书即杨汝士,时以刑部尚书衔领东川节度使 +++++++++++++++++++++++++++++++++++++++++++++++++++++ 一群不良人举着火把,照亮墨色的夜晚,叫嚣着冲到升道坊五架房,咚咚咚砰砰砰地猛烈敲着门,声音震耳欲聋,“开门开门!” 吱呀声,卫次公将门拽开,忙问各位捕贼官何事登门。 可为首的将他一把推开,接着所有人冲入五架房的院子里,在此温课的生徒们纷纷起身,带着愤怒和惊恐看着这群乌鸦般的不速之客,火把燃烧晃动着,迅速散满五架房各个角落,正堂、庖厨小院,菜圃,给房,都被翻遍了。 甚至连茅厕和咸菜库也未能幸免于难,两名不良人用布块遮着鼻口,皱着眉用哨棒探入到蹲坑中,来回搅了数遭,而后又来到咸菜库,挨个瓮地戳、拌——生怕高岳藏匿在这些地方。 然后这几人拖着黑乎乎黄稠稠的哨棒,来到院子里,“寻不到。” 这会儿另外名不良人冲进来,说“升平坊崔中丞家、西川进奏院都去过,那长乐坡的仆射家月堂也是崔家的房产,要不要去?” 为首的捕贼官大为苦恼,抹抹脸上的汗水,“这结婚总有个先后,既然高三已和崔家小娘子通婚函在前,又告了婚假去成礼,圣主和皇太子现在说什么出降郡主,又飞宰相的堂牒拿人,这不是笑话吗?” 接着捕贼官叉着腰,喘会儿气,又心想抱怨也抱怨过了,但圣主的敕书和宰相的堂牒已经压到京兆府和长安、万年二县,贼曹的参军、县尉给的压力更大,可不能违逆,“分两路,一路延兴门,一路启夏门,你们几个跟我直去月堂。” 其实这群不良人也早已懈怠,这高岳若是藏在那座坊内的邸舍当中,那真的是大海捞针,跑去堵城门也没任何用处,更多的是做个样子。 夜色下,红芍小亭内,薛瑶英刚从至德女冠里回来,坐在榻上,燃起熏炉,正闭目静坐辟谷,调匀呼吸,榻前的食案上只摆着几枚坚果。 突然砰砰砰的敲门声,猛地将她给惊了下,原本已经循环好的呼吸全乱了,薛瑶英不由得很生气,抓起拂尘就问屏风外的婢女,“什么人,来搅本炼师的清修?” 结果敲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猛,薛瑶英觉得有点来者不善,便急忙走下榻,抓起装着细软金银的匣子,躲入到小堂和中堂间的夹壁当中,转上了暗门。 这夹壁她早就叫匠人给做好,但秘而不宣,连芝蕙都没告诉,就是为了应付这类突发情况的。 不一会儿,只听到外面人声嘈杂,脚步声也很混乱,还听到芝蕙的叫喊“炼师,炼师”,唉,好像还有高逸崧的声音“辟谷吃的坚果和药草都还在榻上,人却何处去了......” 一想高岳和芝蕙来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威胁,薛瑶英便推开可以翻转的暗门,突然出现在这群人身后,轻咳两声。 芝蕙回头一望,赞美道“炼师修行果然有成,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已有穿墙透壁之神了!” “哪里哪里。”薛瑶英表示也就是小有所成罢了。 接着她的嘴巴就惊得合不拢,因为借着烛火,她清清楚楚地看见在高岳的旁边,还牵着个发髻有些散乱,脸儿红润粉嫩得不行的小彘儿,可不是仆射家的小娘子吗?她不是才和高岳通过婚书,怎么就在一起了。 更要命的是,这群人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红芍小亭。 “这......”薛瑶英刚待开口问,外面门阍又是阵杂乱的响动——云和带着群仆役,扛着各种东西,下了车,一路尾随而至,也涌了进来,“阿姊,阿姊——霂娘给你送典礼用的东西来了。” “典,典礼?”薛瑶英大为惊愕。 这时芝蕙走上前,啪啦啪啦地对炼师说了通前因后果,然后补充说:“崔家小娘子的月堂也不甚安全,所以便到红芍小亭里来成礼,还望炼师成全。” “掴嘴啊芝蕙,你们,你们把本炼师这里当什么了?这里可是本炼师辟谷清修的地方,居然要当礼会院来办昏礼,我看你们全都昏了!还有啊高岳啊高岳,既然圣主和太子想把郡主出降给你,那就尚啊,九品可不过选司直升五品京官......”薛瑶英是气急败坏,可话还没说完,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劲风扑来,瑶英一回头,只见名中丞家的奴仆举着只壮硕的大白鹅,鹅头闪着两颗黑豆般的眼睛,红通通的额头凸出在前面,不断地嘶叫,喙直冲着薛瑶英,看起来非常恐怖。 “啊!去去去。”吓得薛瑶英花容失色,靠在墙壁上不敢动弹,手里挥动拂尘,打得那鹅头啪啪响。 这时高岳便准备掏出贴身的便换,要向薛炼师行贿,这位和彩鸾炼师一样,都是爱财的。 结果却被芝蕙拦住,她见炼师不愿将红芍小亭当三兄和小娘子的“礼会院”,便开始恐吓薛瑶英说,“炼师,全京兆府正在拿着堂牒寻找三兄,要是你不愿意承办昏礼,我们无处可藏被找到的话,炼师怕是也难辞其咎吧?” 这话倒是将薛瑶英给说愣住,她是最害怕惹上官司的,眼见炼师面露恐慌,芝蕙便又开始诱之以利,“只要礼成,圣主也没法子,以后西川的崔节帅也会念炼师的情分,炼师少不得要有金子去买更大的宅院。若你不愿意,三兄被圣主捉了去当孙女婿,你也得不到星点好处啊?” “还愣着干嘛,快送新娘子去我闺阁里梳妆容啊!”薛瑶英果然帆转得极快,当即就对芝蕙与云和喊到,又对数名奴仆说到,“你们也别闲着,快在水亭那边支起毡帐青庐,在小庭里支奠雁障子——手脚真不麻利,我自去下骡子上的马鞍。” 说完,薛瑶英真的自愿充当“昏礼女傧相”,提着羽衣的裙裾跑到庭院里,将骡子上的马鞍给解了下来,然后让人在马鞍外搭起彩绸障子。 高岳则被迅速又折返到中堂的薛炼师,直接拉到庭院当间,“逸崧你就呆在这里,专等奠雁就行!” 接着薛炼师身影旋风鬼魅般游走于中堂、水亭、板廊、闺阁和庭院间,忙得是一刻不停,到处指点,把诸般事务安排得井井有条。 2.儿郎登牙床 闺阁竹轩下,云韶乖乖地坐在凳上,对镜梳鬟、贴花黄,着大袖红衫,芝蕙正帮她的发髻上簪花,簪着簪着也望着镜子里云韶银盘般的姣美仪容,不由得赞许到,“新娘子可真是美呢!” 那边正帮阿姊梳着秀发的云和,听到这话,眼泪却刷得流下来。 云韶忙问霂娘你怎么了? “通婚函的时候是阿姊哭,出阁的时候轮到霂娘哭了!”云和边抹眼泪边说到。 这对姊妹自小就伴在一起长大,现在云韶要出嫁归夫了,云和又怎么能不伤心呢? 听到阿妹的这话,云韶也立刻啪哒啪哒地落泪,“新娘子可不要再哭了,红粉妆容都花了!”芝蕙急忙劝说到...... 月升东墙之上,薛瑶英站到高岳面前,努努嘴,指着那边的彩障,火光里高岳看到,障子后披着蔽膝盖巾的云韶,落出个玲珑的影子,在芝蕙、云和的相扶下,款款踩着莲步出了闺阁,自台阶那侧,走到障子后,随后坐在马鞍上。 “鞍者,安也,此后夫妻安稳,平顺一生!”薛瑶英立刻喜气洋洋地喊道,而后对高岳低声说,“逸崧,看你奠雁了啊。” “唔。”高岳应答,随后提起了杭杭乱叫的白鹅,向彩障子走去。 紫宸殿中,李豫垂头丧气,坐在绳床上,内侍报告他说,驿站、中丞宅、五架房、怀贞坊、月堂都去寻过,总不见高岳的身影,“嗯!不用寻了,怕是高三鼓那小子已秘密和崔家小娘子成礼,要木已成舟。你去储皇的少阳院于太子说,礼会院的障子可以撤了,宝应军射生官送过来的雁也放生好了,用不着啦——这月色再美,也是照在他人家小娘子的牙床上,照不到萱淑的榻上哇......” 消息传到少阳院,太子李适也郁闷不已,他踱到轩廊下,仰望着清冷的月光,“本想两全其美,谁想只成一头(收养李谟),还是我太贪心了吗?” 这时,王氏走过来,贴心地给丈夫披上御寒的衣衫,李适望着她笑笑,夫妻俩的手随即握在一起,“由此看来那高三鼓,总不算是个薄情的人。”王氏劝慰道。 “萱淑睡了吗?” 王氏点点头,“受了委屈,落了眼泪,倦了后也就安寝了。” 接着王氏喜上眉梢,扶着李适的肩膀,“不过说两全其美倒也有,你马上就要添孙儿了!” 李适也重新高兴起来,“但愿是个儿郎。” 夫妻俩在少阳院的月光下窃窃私语,墙壁的那边,绣帷的床榻上,唐安侧着身躯躺在那里,其实并未合眼,犹有泪痕,这月透过卷帘,如流水般不断煎熬着她的眼,浸泡着她的心,“区区高三,还未有资格让我移宅出降!”带着这种赌气的思绪,唐安微微抬起睫毛,看着窗外高耸的院墙,移宅?无论如何,就代表着她自此就能离开这监牢般的少阳院,不管移到长安城的哪个坊也好,不管归于哪位之家也好,只要离开这里,外面的天地该有多广阔啊! 曲江边的公子仕女,大慈恩寺的杂戏场,乐游原的娼妓妖女,樊川边的郁郁翠竹,终南山的沉沉雾岚,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用这双眼去看,她不由得为此伸往,甚至有些焦躁起来...... 红芍小亭内,高岳提着那只白鹅,走到彩障前,他已经能朦朦胧胧地望见那边坐在鞍上的云韶,下面是要雁奠了——原本该是用雁的(李豫本来预备给高岳、唐安昏礼的雁,便是宝应军射生官擒来的),可通常人家哪里去找大雁呢,通常便用白鹅来代替,这鹅正是芝蕙先前从东市买来的。 高岳将白鹅抱起,隔着障子,半跪在云韶的对面,下面说“阿霓,要雁奠了。” 障子绸缎的红光后,盖着蔽膝的云韶微微点了下头。 就在云和已做好准备时,却只能听到鹅的杭杭叫,好一会儿后高岳又张口说“阿霓,这是只很凶的鹅,你可别害怕啊。” “好了高三,你快点吧!”云和不由得恼火起来。 话刚说完,白鹅就被抛过了障子,带着惊恐的表情张开翅膀,扑棱棱地疯狂扇着,云和呀的声,被吓得坐在地上,人影闪动——芝蕙上前很灵巧地将鹅给接下,而后又利索地绕动五彩绳,将鹅的嘴和腿都捆缚住,掷在了新娘子的马鞍前。 “新娘登车!”薛瑶英见雁奠完成,欣喜地说到,要开始下个环节了,“不过庭院狭窄,不好回旋车子,新娘又不可双足落地,新郎当车便好!” 言毕,高岳走到障子那边,立刻将云韶自马鞍上给抱起来。 “崧卿......”虽然隔着盖巾,云韶还是欢喜地低声在高岳耳边喊出这个称呼来,接着一段粉琢的手腕抬起,恰好抱住高岳的脖子。 高岳此刻突然感到背后被击打了下,生疼生疼,扭头望去:云和柳眉竖着,手里还举着根竹杖,刚才她就是用这东西打自己的,“竹杖打娇客。”云和解释到,接着她的语气低宛起来,“高三,阿姊可就交给你了。” “放心吧。” “障车!”随着这声叫喊,薛炼师直接窜到了高岳之前,伸着胳膊拦住。 “炼师,这?” “障车啊,不是说过了吗,所以呢,要给障车钱。”薛瑶英理直气壮。 高岳立刻明白,这是和现在婚礼车队过桥过门时被人拦住,敲诈香烟红包是一样的,障车障车便是如此。 此刻芝蕙走出来,取出一串开元通宝钱,递到炼师手中,“炼师,障车钱到了。” “哦,好的。”薛炼师即刻让开,喜滋滋地点起开元通宝钱的数量起来。 高岳抱着怀里的云韶,穿过中堂,而后又走过坡塘上的板廊,曲曲折折,一口气连走了数十步,终于来到了水亭处。 此刻水亭间已经搭起了青庐,四周烛火璀璨,当高岳将云韶放在青庐里的绮席上后,不由得有些气喘,“崧卿。”云韶隔着蔽膝盖巾不由得心疼,急忙伸出手来,替高岳擦拭着脸上的汗水。 接着两人于青庐帐中对坐,那边薛瑶英、芝蕙、云和及其他人都围过来,薛瑶英边拍巴掌边和众人一起绕庐唱着《儿郎伟》: “两家好合,千载辉光。儿郎伟,且仔细思量,内外端详,事事相称,头头相当,郎君富有才韵,小娘子何暇调妆?也甚福德,也甚康强,二女牙牙学语(意思要生两个女儿),五男雁雁成行(要生五个男孩)......儿郎伟,帘下度开绣幞,阶前勇登牙床(emmmm)......” 3.但求夫爱怜 “撒帐钱,撒帐钱!撒完钱后,不要说五男二女,就是十子百孙也是有的!”当炼师唱完《儿郎伟》后,就和其他人挤在一起,伸着手向着青庐内,嚷嚷着向新娘子索要撒帐钱。 芝蕙在一侧大为讶异,炼师你平日里经营的高冷形象哪儿去了?没办法,芝蕙以后还是要跟着高郎君。 云韶虽然隔着盖巾,也羞红了脸,听到“撒帐钱”的呼喊后,便坐着将裙裾往上扬起:水亭内一片欢呼声,点点小银角随着云韶的这个动作飞舞起来,这是芝蕙先前特意从东市商铺里买来的,这种小银角钱是专门做的撒帐钱,其正反两面还刻着吉祥如意的话。 抢钱的纷乱中,云韶的小胖手又伸出来,拍拍高岳的膝盖,提醒说“崧卿,去扇啊......” “哦!”高岳这才恍然大悟,便将旁边的带着赤红穗的玉如意抓起,用去挑云韶的盖巾。 盖巾的角刚刚落下,眼明手快的云和便手持纨扇,闯入帐中,将阿姊的面容遮住,“高三,去扇得有去扇诗,这规矩可不能乱。” “哎,让本炼师来。”那边抢夺不少撒帐钱的薛瑶英心情大好,却时刻都没有忘却自己傧相的身份,便从笔架上取来小笔,直接在云和的纨扇上利索地写上: “千里罗扇不须遮,百美娇多见不奢。 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 当炼师边写边吟,说到“侍娘不用相要勒,终归不免属他家”时云和的眉毛一动,心思若有所动,偷睇了下阿姊,又偷睇了下高岳,便低下头来,手也软了,纨扇自然滑落。 一下子,云韶的娇媚容颜无遮无拦地呈现在了高岳的眼前。 高岳百感交集,他望着阿霓云鬓上的芍药和牡丹,想起自己和阿霓的月堂初见,又想起春闱前她送给自己的百果青囊...... 芝蕙从保母那里接过食盘,跪着进献到高岳和云韶的中间,“请新夫妇系线同牢。” 接着芝蕙笑着,用五彩的丝线,将高岳的指头和云韶的指头给系住,旁边傧相薛瑶英又及时开始吟诗了: “系本从心系,心真系亦真。 巧将心上系,付于系心人。” 而后芝蕙用食箸夹起食盘中的羊肉和猪肉,先给高岳吃了三口,又给云韶吃了三口,这便是“同牢”。 “请新夫妇结发合髻!”随着薛瑶英这声,芝蕙又麻溜地自食盘里取出小剪来,先是自云韶的乌鬟上轻轻剪下缕青丝,然后高岳觉得耳边一轻:自己的一绺头发也被剪下。两人的头发随后被红绸系在一起,结成同心绾,随后被芝蕙小心翼翼摆入个精巧的匣子当中保管好。 “好了好了,下面新夫妇要饮合欢酒了。我们也可退下,去中堂喝破酒,能不能五男二女,就得看高郎君今晚的表现了。”炼师下面就把众人往外赶,众人哈哈笑着,说要戏新妇,炼师大为不同意,说新妇乃是你们崔府小娘子,本来就害羞,要是戏耍过分,心生怖惧的话,洞房不顺那可就大大不好了。 最终所有人吵吵嚷嚷,包括云和在内,都被薛炼师引到中堂,“各位,边喝破酒,边打双陆行握槊!”接着趁着众人没注意,薛瑶英嘴角浮现一丝冷笑,暗想“双陆、握槊都是本炼师极精之术,今晚就把你们的撒帐钱全部赢来,也不枉我这清修之地白做了回礼会院!” 坡塘水光滟滟,亭子四周勾栏里芍药竞相于月下开放,残春之季,水面上荡来的全是让人沉醉的暖风,摇动着四面放下的竹帘,青庐内锦绣的被褥,绮席、玉枕一应俱全,如花似玉的新娘就穿着大袖衣衫,肉肉的玉容上浅浅的梨涡,“崧卿,你这是躲了郡主的婚耶?” “已钟情于阿霓,娶妻不作他想。”高岳这句话是认真的,他是不可以忘记阿霓在困难时对自己施以援手的恩泽,更不可能忘记先前在月下捏住对方胖酥手的销魂感觉。 只有她,才应该是我的妻子。 正所谓我走过了许多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却在个错位的时代,捏住并爱上一双最可怜的手,和它的女主人。 “嗯。”云韶感动得也没说什么多余的话,而后缓缓对高岳拜下,“小女子崔云韶,行第第五,小字阿霓,自此归于崧卿,伏愿成礼后,崧卿千秋万岁,保守吉昌,已后夫妻,花开并蒂,福命绵长......” 高岳急忙对拜,接着和云韶捧起合欢酒,交饮而尽。 那边中堂处,薛瑶英面如死灰,眼睛盯着双陆棋盘,对面坐着的是娇小的崔云和,骰子和马蹄棋在众人叫嚣欢呼里啪啪地来回转动,“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崔中丞家深闺里的小娘子年才十三四,为何打双陆,这么厉害,本来还想席卷八荒的,谁想我的撒帐钱已十去七八了......更气人的是,我还不能退,我堂堂红芍小亭白狐薛莘若不要面子啦?” “炼师......”芝蕙见薛瑶英脸都输得发青,不由得心疼起来,扶住她的肩摇摇,示意她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对面小小的崔云和却面若星霜,还挑衅地问:“炼师,此刻才刚刚萤光过碧空,阿姊和高三也正好是龙鸾合舞的时候,若不饮酒双陆,我们这群人在小亭内可没着落处。炼师何不再博一局?” “小妮,我还能怕了你!”薛瑶英如此想着,一咬牙,将剩下的撒帐银角钱全都推上,“好,便和中丞小娘子再战一场。” 水亭内,高岳将云韶揽入怀里,云韶娇羞不能自胜,雪腮贴住高岳宽阔的怀里,绵软的小手也被对方握住摩挲个不停,“哦,对了崧卿,这炼师和芝蕙还留下个小匣,说是赠予我俩的礼物,合欢酒后便可打开。” 好的,高岳便应承下来,抽出手来将那份匣子打开,只见一副卷轴自匣中脱落而出,滚在地板上,幽微的烛火下,云韶斜眼来看,顿时啊得声,发髻和额头都要冒烟,羞得钻入了高岳的怀里。 “薛炼师,你......”高岳清清楚楚看到,这薛瑶英送给自己的卷轴,还不是那神奇的“秘戏万方图”! 这对还未经人事的阿霓来说,岂不是过于刺激惊骇了? 这时云韶又悄悄露眼来,看着万方图上男女坦然相见,不胜欢喜地欢娱场景,便又是羞又是怕,又是期盼,都和崧卿结为夫妻了,这种最终的大礼当然是要完成的,是身为妻子的职责。 微微的月光透入青庐纱帐内,云韶鼓起勇气,勾住高岳的脖子,满眸秋水,说,“阿霓求,求崧卿爱怜......” 4.夫妻大礼成 “陆陆陆,陆陆陆!”此刻红芍小亭的中堂上,薛瑶英将骰子在手中抖得如风般,周围的人无不齐声鼓掌喊着,这位炼师根本顾不得形象,羽衣解开衽,露出着中单衣的右臂,奋力摇动着骰子。 芝蕙在一边低眉站着,早已失却了劝说的兴趣。 而双陆桌上,云和凝目,看着薛瑶英,用纨扇挡着自己的鼻尖下,其实小嘴巴也在下面不断暗中祝祷着,不能让薛瑶英掷出陆道来! 黄杨木做的双陆棋盘上,这两人捉对厮杀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黑白各余一子,这把可谓胜负手。 “谁识兵奇势可保,且看将军占一道!”薛瑶英念念有词,接着皓腕舞动,紫木骰子飞到棋盘上,在螺纹间冲来撞去,“陆陆陆!”所有跟着瑶英后撩零的,都齐声指着旋转不休的骰子,不断喊到。 “崧卿......”水亭间,烛火熄灭,月光透纱,衣衫无存的云韶玉体横陈在绮席上,花钗散落,眉黛聚起,银牙咬碎,酥胸激动而痛苦地起伏着,汗珠点点,胖胖的胳膊死死握住高岳撑着的胳膊——高岳额头上也是热汗淋漓而下,现在他的双眼盯着其下不胜痛苦的阿霓,可就差那么一点点,却痛得阿霓连连娇喘。 中堂上,瑶英的骰子越转越慢,尘埃落定,最后再也转不动了,却不是瑶英所要的点数,“晦气!”炼师掩面大呼。 而此刻崔云和却将骰子抓来,对着所有人微微一笑,一把就飞掷在了双陆棋盘上,“上下皆是六道!”一片惊叹声乍起,连芝蕙也瞪大了眼睛。 云和长呼口气,而后摇动纨扇,轻启朱唇,笑着对已是条死鱼的薛瑶英说,“凫惊隼击疾若飞,笑斩单于出重围!”说完,玉指一摆,自己最后颗棋子随着叮叮咚咚的声音,成功落入到月门当中,而后就势将棋盘上所有的撒帐银角钱揽入自己的怀中。 “啊,啊!”水亭内高岳呼喊着,一个用劲,仿佛耳边传过道裂帛的声响,又像是竹子被节节劈开,枝叶上积雪簌簌坠下,整个世界顿时豁然,然后他不由得闭上眼睛,无数道绚烂的极光向他射来,阴阳大乐终于突破了那障壁,他和云韶的灵魂激烈战栗着,终于交融在了一起。接下来,二人宛登极乐仙界,正可谓龙过庭竹,鸾鸣井桐,高岳恣意摘采,行战鼓咚咚,云韶绿发纷乱,决川水四溢,枕席间如鸳鸯交颈,彩练狂舞,最后两人乐得不住,不由紧紧贴住,恨不得化在一起。 “芝蕙芝蕙,把你撒帐钱借于我,本炼师要和这中丞家小娘子再战一局。” 可芝蕙赌气地转过身来,根本不听薛瑶英的唉声叹气...... 旭日渐渐东升,青庐残灯上,一只蛾子扑扇着翅膀,在袅袅的青烟间飞走。高岳自极度疲累后的休息中醒来后,转眼就看到云韶正乖巧枕在自己臂弯间,两面如剪般的乌发垂下,脸庞雪白圆润,小小的鼻尖微微翕动,吐来阵阵温暖的馨香,睡得可真香呢。 高岳不由得将已酸麻的胳膊收得更紧,将云韶搂得更稳,听着水亭四周缓缓的水流声,不由得又沉沉睡去...... 数日后,大明宫集贤院当中,高岳坐在知院学士廊下,向徐浩、陈京道歉谢罪,“不知圣主突然出降郡主,某急于赴婚,拒谢不及,故有此差池,牵累各位学士、校正,当真是过意不去。” 书案后徐浩连连点头,关切地问,“逸崧啊,关键是你和崔家第五小娘子成礼了没有呢?” 高岳嘴角浮笑,很开朗地将手边的木函往前推移了一尺,“诸位,昏礼大成,这里面是后补的障车钱和撒帐钱,还望笑纳。” “好!”徐浩哈哈大笑起来,“既然礼毕,那这钱我们都可收了。” 丁泽等数人也都长出口气,无不抚掌大笑,来取银角钱,同时又挤眉弄眼,大开荤段子来,调笑他和崔云韶的新婚生活,还说此后找逸崧玩耍就不用去怀贞坊了,怕是你岳父马上就要在长安城给你起所气派的宅第了。 “不,内人已随我,一并移宅到怀贞坊草堂处了。”高岳作答说。 大伙儿都是副“怎么这样啊”的表情,“崔仆射在西川镇守十余年,光每年的年俸便有数万贯,所以逸崧你娶他的小女儿图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娶小娘子来当自己的内助喽。”高岳浅笑着说。 徐浩听到这话,点点头,说“逸崧说得对啊,有财的人多了,可却有几个能富贵呢?此后夫妻合心,有崔家小娘子当你的贤内助,逸崧早晚会节节攀升,又何须托妻家成事,想当年我们在灵州的时候啊,那真的是......”还没等老人家忆苦思甜完毕,判知院事陈京便起身走到轩廊下,对高岳招招手。 院南的果树下,陈京回身对高岳语重心长:“逸崧啊,现在我听闻颜鲁公和李少源对你印象都不错,特别是李少源年后出刺杭州,希望你就任他的判司,索人的书信都送到我手里来了。” 猛地听到这消息,高岳便有些讶异,“那集贤院?” “唉,可以以集贤院正字的官职试判司嘛,又不碍事。”陈京说完,看看四下,低声对高岳说,“唐安郡主出降这事黄了,要说圣主和太子一点都不介怀是不可能的。李少源当年也是避祸,出外八年,这不又要出刺东南了吗?不过一旦政绩斐然,他任期满后可是要回来为宰相的。依我的看法啊,你就随李少源一道,将来他迴翔归京,白麻宣下,你得他赏识援引,少不得要入御史台,此后前途还是坦然的。” 不管如何,高岳急忙先感谢了陈知院,这集贤院啊,虽然懒懒散散的,可与诡谲的朝堂与波乱的地方相比,可算是片难得的净土了。 不过真的要跟着李泌走? 傍晚,高岳回到怀贞坊草堂(下午高岳还是会待在集贤院,整理校对并阅读图书的)中。 “崧卿!”云韶急忙喜洋洋地出来迎接,并跪在长廊阶下,要给高岳去靴。 “阿霓在家辛苦,这,不用劳烦了。”高岳心想这事还得自己来,结果顿时听到了马儿的嘶鸣声。 他皱着眉往院子里望去,只见匹漂亮的小马,正拴在木桩上呢,“阿霓,这?” “才让芝蕙从长行坊买来的,崧卿来回视事辛苦,还不得要买匹马啊!”云韶顿时疼夫模式上线。 5.聘礼来迟迟 视事?唉说到视事高岳都不好意思说,不但间日去大明宫,整天除去讨鱼鲁便是画青蝇,也就好在集贤院里藏书千万,倒是借机读了不少书。 这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除了有个深不可测的前途外,便就剩清闲了。 所以这匹代步的小马,真的是买来无用啊! 不过......高岳这才想起来,“阿霓,这匹马买多少钱啊?” “多少钱?”帮夫君褪去靴子的云韶抬抬小脑袋,似乎想了下,但却没个明晰的概念,便说崧卿你可自去问芝蕙。 现在芝蕙已正式是高宅的侍女,并且因为做事聪明伶俐,云韶更离不开她,至于那桂子,云韶和高岳逃去红芍小亭成婚时,这位还呆在草堂里奇怪高岳为什么到现在都不回,然后又稀里糊涂地睡了一个昼夜,饿到实在不行,才晓得从橱柜里掏出些煎饼来吃,边啃还边抱怨,“这芝蕙小婢,也不晓得回来做饭。” 所以女主人入住后,便打发桂子回月堂去。 “小娘子啊,你为什么不回月堂呢?” “傻瓜,我现在已是崧卿的妻子,当然要移宅了。” “可崧卿......” “掴嘴,崧卿岂是你叫的!” “哦,那郎君为什么要留芝蕙呢?” “总得有人操持家务啊,对了,桂子啊,你先前在草堂这几日,看崧卿和这芝蕙,是个什么关系?” “唉,娘子你想想,郎君都没碰过我,又怎会去碰芝蕙这种小婢。” “说的也是。” 不久,芝蕙将食盘自庖厨端出,于板廊处见到了女主人,“主母......”芝蕙顿时心领神会,将食盘送到云韶手里,云韶便急忙使了个眼色,又问了下芝蕙今日买的小马价格,接着就登入草堂,恭恭敬敬地将食盘摆在夫君的面前。 “阿霓辛劳。” “崧卿,小马的价钱共是二十贯钱,此马产自回纥,是要比通常的马贵些。” 结果高岳吃着吃着,就开始叹气。 云韶便急忙问崧卿有何心事。 高岳便将今日集贤院内,陈知院对他说的事对云韶复述了番,表示自己拿不定主意,是该留在京城,还是去地方上为判司,毕竟判司也是八品官。 一听说夫君可能要出京,随李泌去杭州为州府判司,云韶顿时大为惶恐,“妾身听说,这若是去州府为法曹兵曹判司,等同于是堕入饿鬼道,这可如何是好呢?” 云韶说的话,也有一定道理,州府判司和地方县尉一样,是要“执行具体工作”的,比如武则天时期,因风闻岭南的流人要聚集造反,便授刀给数位兵曹判司,让他们去尽屠岭南流人,这几位判司到了岭南后,便大杀特杀,最后竟然比赛起杀人数量,最高的一位杀了九百人,一时间岭南满地野鬼哀哭的景象(1)。 要是丈夫像这样,手里沾满鲜血,会吓得云韶魂不附体的。 高岳推开食盘,站起来,沉吟不决。 说实话他倒不像云韶那样害怕县尉、判司的工作,先前三唱争取校正,不过是希望取得个良好的起点,其实出京去接触下唐帝国的地方实务工作,对自己的成长绝对能起到锻炼的效果,况且跟着李泌也不错,那些一心只想呆在京城当“清要官”的,最后只能沦为口才嘴炮。 “阿霓啊,一来我拒绝尚郡主,皇帝怕是并不开心;二来现在我月俸只有六贯钱,判司起码也有十多贯钱的月俸,这样日子会好过些。” 这话一说,云韶就有些着急,她以为是高岳因为自己花二十贯钱买小马的事而生气,可那钱是她从自己脂粉钱里取出来的啊,也没花到夫君的俸料钱,便上前挽住夫君的衣袖,“崧卿,那阿霓以后花钱不大手大脚好了,阿父每月要进奏院送来的五十贯脂粉钱,便留下来给崧卿,置办永业田产。这匹小马明日就让芝蕙退回去,换匹五贯钱的老马,给崧卿骑乘。” “呃......”高岳惊愕地看看妻子,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云韶报出她脂粉钱的数目,不由得心中在想: “各位,丈夫月俸六千钱,老婆每月从她爸那里得五万脂粉钱,请问丈夫是个什么感想,在线等。” “不行不行,高岳啊高岳,你得想法子自己赚钱,不能吃阿霓的软饭。”高岳急忙警醒了下自己,不由得想起之前和吴彩鸾的约定,心中便下定决心,牵住云韶的小酥手,柔声说“阿霓啊,倒不是怪你花钱大手大脚(毕竟你钱袋子禁得起大手大脚)。不过我现在只不过是个九品正字,要是骑着二十贯的小马,身后奴仆成行,是要被同侪们抨击为轻狂浮浪的。” 这话说得云韶便开心了,“崧卿说得是,阿霓我照办。至于圣主忌讳你的事,放心啦,到时候圣主或太子有半点压制你的地方,让阿父直接聘崧卿为幕府掌书记,你我回蜀地去,以后不用再担心俸料钱的问题,也不要再想着出京为判司的事了,好不好?只要能和崧卿在一起,粗茶淡饭阿霓也甘心。” “嗯!”高岳心想,其实这云韶还是舍不得自己远离,便上前将她拥入怀里。 却看见,芝蕙刚巧从庖厨那边过来,看到主人主母正在呢喃依偎,便吐吐舌头,又悄然退了出去。 “对了崧卿,以后你在集贤院视事阅书,不用以家为念,哪怕是间日,也可呆在集贤院,多学藏书,多与朝中英华大臣熟络才是。还有啊,你的纳采聘礼,已补送阿父的方镇了,咱俩可算是擅自婚配,也不知阿父会不会生气。” “你爸生气也没法子啊,小乳猪都被我吞肚子里去了......”高岳美美地搂着娘子,心想道。 接下来日子里,高岳每日的白天,和当直的夜晚都呆在集贤院当中,在花很少时间检校图书应付御史台外,绝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阅读、抄录笔记,埋首书海当中,根本不去问外界的事,好像整个集贤院四部书阁里,都有无数蝌蚪般的文字在他四周旋绕着,闲暇下来便开始创作笔名“少陵笑笑生”的新长编传奇故事。 cd城,西川节度使理所,回曲的长廊摆着高岳补送来的聘礼,崔宁双眼充血,看着跪在地上的奏官,“什么,阿霓已和那男子成礼了!” 6.韦驮天送书 见奏官点头,崔宁顿时觉得一阵目眩,往后踉跄数步,“节帅,节帅!”四周的军将急忙将他给扶住,崔宁是又痛心又恼火,自己就这么个掌上明珠,女婿居然不拜见岳丈就把她给拱了。 “节帅勿怪,这里有小娘子的信,里面有是非曲直。”那奏官便将云韶的信奉上。 中堂上崔宁将信笺展开,在信中云韶详细说了自己夫君的苦衷,“原来是为了拒尚唐安郡主的,才抢先娶了阿成礼的,夫君你这不能怪责我们的娇婿。”旁边的柳氏也注目来看,看明白后就急忙劝慰丈夫。 崔宁点点头,嗯了两声,语气明显松动,对妻子说“信里阿霓提到,这高三还真是可怜呢,二人婚后就住在怀贞坊那种地方,马上让京中进奏院拨二百贯钱去,充当阿霓的嫁妆,月堂也给他俩去住——我女婿女儿岂能让人看低?” 柳氏莞尔,指着信笺末处阿霓的笔迹,说“夫君你看信也得看全些。” 崔宁这次向那里看去,原来云韶明明白白写着,“草堂有乐,不思月堂,父母勿念。” “唔唔唔!”看到女儿的话,崔宁又暴躁起来,拽着大胡子,心疼地对柳氏说:“草堂有乐,草堂有乐......这小畜生还不知道对我阿霓如何放肆的呢!” 柳氏便继续让夫君放宽心,女儿钟意不就是最好的吗?接着夫妻俩又窃窃私语,开始关心起女婿的前程来,柳氏当然欢喜女婿,不但高中状头还起家为集贤院正字,“可比夫君你强多了。” “强什么,区区九品青衫官,并且还拒了出降的郡主。坐紫宸殿的那位我是了解的,心胸也不甚宽广,以后高三在京城里怕是要受委屈,连累我儿阿霓——这样,叫进奏院备下礼物,把高三聘到西川幕府里来,我一个月支给他数十贯的俸禄,不比在京的集贤院强上千倍万倍?” “哎,夫君。女婿有女婿的想法,你不要强行为之......” “这怎么能叫强行为之呢?现在阿霓嫁人,女婿又是状头,而如今西川幕府内真的缺少文士,女婿依旧是规规矩矩敕授的正字,我送辟书去上都,让他来幕府为参事,只要女婿和阿霓回到西川来,还不是我的天下?女婿只要二三考(唐朝官员每年都要考核,正常六品官任期是四考,也就是四年后考虑迁转或罢秩守选,而在幕府任职迁转的速度则要快得多),我便立即奏授他cd县县尉的官职。” 柳氏听到丈夫的话后也频频点头:崔宁所镇守的剑南西川地,方镇所在就是cd城,因昔日玄宗曾避难于此,故而在肃宗时代升格为府,下辖十县,其中有两个次赤县,即cd县和华阳县,崔宁许诺要将女婿擢升为次赤县的县尉,可以说正是中唐藩镇幕府权力膨胀的表现——不但可以用“辟署”名义招揽人才,而且可“不次擢拔”,让受辟之人迅速升迁。 夫妻俩合计好后,崔宁便当即唤来名书手,口述了份“辟书”,然后便问妻子,“你说币马(聘请高岳来幕府的礼金)多少为合适?” “你得给你女婿涨涨门面,把原本要给阿霓当嫁妆的二百贯钱也算入进去,一共四百贯钱好了。” 四百贯,也就是四十万钱,大概是一位上县县丞两年的俸料钱。 于是辟书拟就后,崔宁便嚷道“韦驮天!” 一名皮肤黧黑、身材健硕的昆仑奴,即刻跑到中堂廊下候命,这个昆仑奴是崔宁花重金自广州的市舶那里购得的,极其善走,跑得比骏马还快,崔宁便将辟书和驿站符牒交付给他,“你最擅健步,直接替本帅长途奔去西京上都进奏院,叫那里的进奏官速速按照辟书上所说的去做,不得耽误。” “emmmmm!”韦驮天将辟书收好,撒脚丫子便闪电般冲出节度使衙署,脚下生风般,搅起浓浓飞烟,大约一个时辰后就奔走到了华阳县万里桥,顺着新都、汉州的大道疾走,直向长安城而去,跑累了就在沿途的大驿或小馆吃一顿,睡一觉,醒了后便再跑,目标只有一个,那便是长安城的西川进奏院。 就在韦驮天疾奔的途中,这些日子里高岳依旧和云韶小娘子享受着“草堂之乐”,初夏骤雨而至,草堂窗外的绿叶芭蕉被打出万点声响,皇帝下令罢朝,集贤院也不用视事,整个清闲的下午,这对年轻夫妻除了百般缱绻外也没别的娱乐活动了。 《花营锦阵万方图》的卷轴横在窗下书案的桌面上,云韶美美地闭着双目,停止了方才激烈的低吟,歪着发髻,吐气如兰。她坐在案上,被高岳抱持着,双腿缠绕着他的后腰,罗衫轻解,还在因方才的大极乐而喘息抖动着,高岳则双脚松如泥,头就埋在云韶的酥胸里蹭来蹭去,云韶温存地摩挲着夫君的头发,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残雨声。 入夜后,高岳坐在刚刚兴云布雨的书案前,写完笔名“少陵笑笑生”的新作第一编,云韶则一手托腮在旁充当第一个读者,另外只手不断对着夫君把扇轻摇,帮他祛暑驱蚊。 又过了数日,高岳提着书笥,里面装着自己的得意之作,于集贤院视事结束后,难得没有在那里义务当直,而是直接走到胜业坊,准备将其交给吴彩鸾。 印刷出售自己作品的事宜,高岳已完全筹措好:先前萧乂送来三百贯润笔,除去给云韶家的聘礼外,还节余一百多贯,便全给吴彩鸾,让他和写经坊的诸位经生,于东市大毕家购买来大量的雕梓,并将其移到东市放生池北,那座萧乂馈赠自己的商邸里——只要将自己作品刻好,便直接印制出来,那所商邸高岳决心直接当自己的“书肆”,由其直接贩卖。 因高岳是中了进士的衣冠户,故而他名下的商邸是不用交税的,这是个非常大的优势。 这时唐朝的书肆业已十分发达,正所谓大到五都之城,小到十室之邑,都有书肆。不过这时候书肆主要还是贩卖文集书卷,兼抄写刻印,文人的版权意识还不算发达,比如韩愈每每写完诗,就让自己一名叫阿买的仆人用八分书抄好,随后送到书肆去卖,买来的钱就换酒喝;晚唐的李逢吉,在当校书郎时因为薪水不高,直接抄白居易的诗去卖,销量还不错,二十本一天内就卖出十七本。 可这哪里能满足高岳的需求,他要革新这一切! 7.胡商伤人命 下午时分,东市直到狗脊岭处人来人往,写经坊的几位经生,包括吴彩鸾在内,都跟在高岳身后,来到放生池的商邸前,“哇,啧啧,这邸舍真的是好大!”吴彩鸾瞠目结舌,立在那商邸的台阶下,看着阔敞的屋架不由得惊叹说,“这比胜业寺的写经坊还要大三分呢?”其他经生也都附和着,赞叹不已。 “以后这里便叫‘退乐斋’了。”高岳很有信心地对诸位说到。 芝蕙从商邸里走出,向诸位行礼,接着掏出丝帕来,替高岳擦了擦汗,“三兄,里面都已筹备好了。” 高岳说好,而后迈入进去,吴彩鸾等人追随其后,只见正堂之内,全是砖石铺地,杂植花草,排排空置的书架俨然,正中为个乌木柜台,后面墙壁上悬着块匾额,写着“退乐斋”三个大字,旁边各有副诗联,“纵游云水无公事”,“贵买琴书有俸钱”:因东市周围各坊多是官宦富贵人家,所以这书肆的诗联就得透出有钱有闲的氛围。 而后芝蕙引着众人,看了邸舍后的东西厢房,“东厢乃是诸位休憩并带刻印书籍之所,西厢是庖厨会食之地。”接着芝蕙指着其后的一排房说,那里是储藏书卷和雕版的小邸。 高岳立在院子当中,对各位经生说了自己的企划:“各位知道,每年自九月开始,整座长安城就是麻衣如雪满于九衢的景象,举子们来应试需要什么东西,当然是经书、策问、判文这些括书,当然最急迫的还是彩鸾炼师所能抄写的切韵,所以退乐斋便要以刻印这些东西为要务。” “这要是让其他书肆买得,复刻来了如何?” “无妨,彩鸾炼师的虎形钤印和笔迹是独一无二的,另外可每版更换标识,来防止伪滥。”高岳说着,接着补充道,“另外,我以少陵笑笑生假名所写的新巨编,也请炼师和诸位尽快刊印,以后退乐斋三分之一专卖应试的书籍,三分之一专卖我的传奇巨编,而另外三分之一——我会让彩鸾炼师为铺头......” 铺头,我当上铺头了!吴彩鸾几乎都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忙问这铺头佣费一月多少钱,“七贯钱,还有厨料钱和脚力钱各一贯,此外彩鸾炼师闲时依旧可替人抄手写本切韵赚外润。”当高岳报出佣费后,彩鸾激动万分,然后高岳正色对她说,“炼师你身为铺头,平日里是要奔走于长安城各文士宅第的,收取他们得意的诗文歌赋,还要广泛联络人脉,只要他们乐意并认可退乐斋收书的价钱,以后这块牌匾是会水涨船高的。” 众人说着说着,便往外走。 高岳又将马上书架上摆放书籍的一些知识告诉诸位,毕竟他在集贤院里当“图书馆管理员”也不是白当的。 “逸崧啊逸崧,你专门在这外面起一道墙壁,又是用来做什么的?“吴彩鸾瞪着眼睛,绕着商邸入口前的一堵墙垣,发出疑问。 “炼师不久便知。”高岳微笑起来,还卖了个关子。 刚说完,高岳突然听到东市传来阵激烈的吵闹,于是便循声望去,只见片商铺前,两名头发胡子卷曲的粟特商人正在与名牵着小女孩的妇人争吵着,那妇人似乎是哪位官宦府邸里的奴婢,那小女孩赤着脚,衣衫破烂,头上还顶着个竹筐,应该是妇人的女儿。 高岳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是那妇人替府邸里来到这粟特商铺买乳酪,结果这粟特商虚报价钱,待到付账时妇人才发觉被骗,若是将这些乳酪买下要付三倍的价钱,便说要不买,结果粟特商恼羞成怒,说既然刚才已谈讫那必须得给钱,妇人便哭道,府中就给我这么多钱,多出来的如何办?粟特商便挥手,对妇人的女儿嘶吼,叫她回府去拿钱来,不然不放她母亲走。 小女孩吓得哭个不停,周围的人越围越多,旁边几个商铺的粟特人,也都互相行眼色,靠过来凶神恶煞,不断拍着各自万钉腰带上的佩刀,叫嚷着胡语,继续恫吓这对母女。 东市的市署吏员们好像见到他们吵闹得厉害,便也走过来准备处置。东市门处,听到告警铁钲声的万年县捕贼官郭锻,连带他今日恰好休沐的儿子郭小凤,得知东市里有骚动,便挎着刀也走入进来准备弹压。 刚拨开人群,就看到几名粟特胡商居然开始殴打推搡那小女孩,小女孩跌落地上,哭得更凄惨,妇人吼叫起来,用手抓挠胡商的脸,接连抓伤数人,整个场面瞬间混乱不堪。“真的是岂有此理!”高岳愤怒起来,便要上前和这群无法无天的胡商理论。 胡商最爱脸面,还喜欢在发辫上涂抹香油,现在被这妇人抓得血痕累累,头发也散乱,不由得勃然大怒,恶从胆边生,便大喊了几声:这时一名酗酒的回纥人,听到胡商的呼喊,摇摇晃晃地从商铺里走出来,噌一声抽出刀刃,径自刺入那妇人的腹部。 顿时,整个商铺周围的人都惊呆了。 连高岳都呆住了。 “胡商伤人命了!”不知道过了多久,炸起了这声凄厉的呼喊,到处都有人奔跑呼叫。 那妇人痛苦地抽搐着,跪在地上,口鼻都流出血来,嘀嘀叭叭地坠在砂土上,高岳亲眼瞧见,她的肠子都流出来,那回纥人依旧扬着沾满血迹的刀,高声比划,叫嚣不停,又提刀向坐在地上吓得哭都不哭不出的小女孩走去。 他还要杀! 妇人拼尽最后的力气,任由肠子继续流出,死死抓住那回纥人的裤脚,不让他伤害自己女儿,喘着粗气,然后还用虚弱的声音向四周求救。 “住手!”高岳血气和愤怒翻涌起来,他冲上来,扶起了吓瘫的小女孩,便咬着牙将其往安全地带拖。 那回纥醉汉继续大叫起来,回手又是一刀,斫中妇人的脖子,在众人的惊骇叫声里,血飞溅数尺之高,那妇人圆睁着双眼,僵直地松开手倒下了。 然后那回纥醉汉挥着刀,冲上来,对准高岳和小女孩就是一击。 高岳拼尽全力,往后抱着小女孩避开刀光,接着觉得胳膊剧痛:糟糕,被划伤了。 “三兄!逸崧!”芝蕙和吴彩鸾,及几位经生都喊着扑上来。 “没有王法了?”赶到的郭小凤也怒喊起来,刚准备上前,却被父亲给拉住,“不要动。” 8.拘押万年衙 郭锻看到高岳被斫伤,当然是快意的,最好让这回纥人把他砍死才好,以消除被他夺走儿媳之恨,“哼哼,小凤你听我说......”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在阵大力牵扯下往前踉跄了下——郭小凤按捺不住,怒吼着抽出横刀,“小凤!”,郭锻呼喊不及,小凤就跃上数步,一刀自后背斩翻了那回纥醉汉,措手不及的粟特胡商惊得往后退着,小凤大概是杀红眼,又挥动横刀,接连斫翻两三名躲闪不及的胡商,胡商胸前和脖子上的珠宝线索被砍断,四散飞起,人则惨叫扑倒在地,白衣白袍血染狼藉,不省人事。 “入你娘的,唐家的地界岂容你们这群羯胡撒野?记住我便是朔方军的虞侯官,平康坊保唐寺的郭小凤!”满身是血的郭小凤,砍完了还不忘出风头,握着横刀,指对四周喊到,其余几名胡商屁滚尿流,爬着自东市逃走。 抱着小女孩的高岳,这是突然见到那被砍翻在地的回纥醉汉,还余下口气,正瞪着凶残的眼神,慢慢地爬起来,酒精的麻醉让他减轻不少疼痛,手还挣扎着要握住跌落在前面的佩刀。 他还想要杀人。 “三兄......” 芝蕙看到,高岳抢先一步,抓住佩刀,“杀了你!”高岳愤怒地喊道,使尽全身力气,握紧刀柄,狠狠对着那回纥醉汉露出的脖子扎了进去。 血,喷满了他的双眼和衣袖,热乎乎,腥味不住地扑入口鼻...... 待到太府寺和东市署的官吏赶到后,他们惊恐地看到,这商铺方圆十余步内,郭小凤和高岳各握一把刀,立在横七竖八的尸体间,重伤的还在缓缓蠕动,满地的血、乳酪和金银珠宝。 郭锻也呆在原地,满脸横肉都在抖动。 一会儿后,高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单手抱起那小女孩,来到那妇人前,只见那妇人的肠子已流得满地都是,脖子也被砍中致命处,脸色惨白,只是用眼睛看了看自己号哭不停的女儿,又向高岳投来丝感激的目光,便安心断了最后口气...... 宣阳坊万年县公廨里,高岳和郭小凤都坐在监牢的木栅和铁锁之后,外面皂衣县吏拦住哭喊吵闹的芝蕙、彩鸾炼师等人,说马上勘查清楚便肯定会放人的。 另外间里,则坐着同样被拷来的数名粟特胡商。 这时候高岳的心情已镇定下来,被割伤的创口也被包扎起来,他抖抖满是血迹的衣衫,对着栅外的芝蕙说到,“阿妹,你速回去向云韶报平安。” 又对彩鸾说:“炼师,刻印的事可暂且放后。” “高岳,看不出来你还挺有血性的吗?”待到外面暂时平静些后,郭小凤盘着腿,挠着头,眯眼对静坐的高岳说到。 “彼此彼此。”高岳淡淡回礼。 “唉!你倒好,马上多数要移去皇城御史台,倒是我惨了,还得呆在这县廨里。” “这群粟特胡商怎么会在长安城如此无法无天?”高岳先前多在国子监、升道坊内走动,胡商也就接触过个老实本分的卖蒸胡的安老胡儿。 “一看你就不知道吧,这粟特九姓胡的商队,入长安来都是仗着回纥人在背后给他们撑腰,聚集在西北郭的普宁、布政、澧泉三坊,及东郭的靖恭坊祆祠里(拜火庙),资产亿万,强买强卖,向来骄横惯了。” 怪不得今日在东市发生争执时,那胡商立刻能喊出个回纥人来,刺杀那无辜的妇人。 “像你父这样的捕贼官就不管吗?”高岳讥讽说。 郭小凤有些窘,可还是辩解说,“我唐每年欠回纥大笔买马钱,莫说我父,哼,就是圣主天子也管不了——所以今日我郭小凤,手刃胡商为民除害,倒也真的算是爽!” “你怎将祆祠的位置记得如此清楚?”高岳心思动下。 郭小凤倒没什么心机,得意洋洋地称自己打小时,就经常伴同父亲去这几坊的祆祠,当然熟悉。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高岳当即耳朵轮了两下,顿觉事态紧迫,又见其外走廊上万年县捕贼官郭锻始终没有出现,“不应该啊,这案件可是牵扯到他亲生儿子,莫非!” 接着高岳突然摇动格栅,连呼自己身为集贤院正字,关于此事有内情要急告御史台。 “高正字少屈,马上待县令核验好后,自然会送您去皇城的宪台。”外面的县吏纷纷如此说。 “可恶!” 此刻,靖恭坊西南角,四重檐十字歇山顶的祆神楼下,一位从东市逃脱出来的胡商,忙不迭地穿过曲巷,吵吵嚷嚷地直入山门。 楼内,许许多多的胡人都穿着素衣长袍,披戴头巾遮盖面颊,绕着熊熊燃烧的祭坛祷告着,并不断把小块的柳木投入其中,来保持长烧不熄。 那胡商在台阶下扯着嗓子高喊了几句,诸多胡人纷纷带着惊恐的表情回头,这会儿上层过街楼上,走出个满脸刀疤箭伤的回纥酋长来,用手重重拍了几下栏杆,对着站在楼下报信的胡商对话了几句,接着就招招手,打了个唿哨:楼内外许许多多回纥和粟特的人集合起来,一时间拽弦和拔刀的声音纷纷响起。 接着酋长亲自上马,带着数十名麾下骑马自祆神楼门里冲出,街巷上的百姓无不丧胆避让,是马蹄声如雷。西坊门处,郭锻突然转出,那酋长勒住嘶鸣的马匹,板着脸和郭锻喊了几句,而郭锻也用些简单的回纥话回应,并作出个抹脖子的手势,那酋长点点头,把鞭子甩得震天响,催动战马,其下的回纥人都追随其后,直冲相距不远的宣阳坊奔去。 “什么,东市有回纥人当街拔刃杀人?”紫宸便殿内,正和朝廷执事们商议事务的皇帝李豫听到这个消息,不由得大惊失色,便忙问细情。 诸位听说后无不骇然,尤其说到集贤院正字高岳和朔方军虞侯郭小凤,牵扯其中后,更是心绪复杂。 “陛下,回纥、九姓胡狼狈为奸,历年来在上都城假借拜火行商之名,内多有不轨横暴之举,此时又无端杀伤陛下子民,请陛下即刻问讯高岳、郭小凤,并知会萨宝彻查此事,严惩凶手!”班列当中,仍然还在就任刑部尚书的颜真卿当即走出,高声谏言。 “陛下,高岳身为命官,不但擅入东市,还与胡商妄动兵刃,恐有使二国交恶之尤,请惩办高岳,重构二国之好。”宰相常衮紧接着步出,堂然说到。 9.窦中丞就理 看最快更新无错小说,请记住 https://booktxt.!章节内容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10.万年县劫人 两名县吏气急败坏地冲进来,大喊道“见了鬼,回纥人光天化日下杀入进来了!” 高岳怒目圆睁,“快放我和郭虞侯出去,他们是要来救这群胡商,并害我俩灭口的,回纥和九姓胡还有许许多多动摇我唐国本的勾当,我要去禀告圣主和冢宰。” 其实他哪里晓得什么其他勾当,只是猜出“郭锻八成是和这群粟特胡商有肮脏的金钱交易,现在骑虎难下,他怕不是要去长安的祆祠堂里唤人来害我”,故而方才那番话也是他在诓骗郭小凤的——还好自己谨慎,没想到这事居然是真的。 那两名县吏果然打开了栅门,又放出那妇人的小女孩,“高正字随我来,小凤护你杀出条血路!”郭小凤血气上脑,从县吏那里接过把佩刀来,将高岳挡在身后,就往外奔去。 “好,郭小凤你果然是个好儿郎。” 突然又停下,用刀刃指着另外间牢栅后的胡商,“要不要把他们全杀掉?” “来不及了。”高岳捂着胳膊,牵着小女孩说到。 夕阳光芒逼人,高岳和郭小凤刚冲出去,就见到几名戴着毡帽的回纥人,纵马冲到县廨的前院内,另有数名县吏后背中箭,倒在血泊里和马蹄下,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打头的名见到自己,叽哩哇啦地和同伴喊了几句,接着飞射来一箭,刺溜声,那箭矢就在高岳头顶上数寸处掠过,又嗡的声扎在县廨轩廊的木柱上,箭簇没入半寸许,尾羽尚震动不停。 “朝后院走!”高岳低下身,单手夹住惊恐到说不出话来的小女孩,顺着轩廊和公堂,只顾往后院狂奔。 这时,又有数名回纥人爬上轩廊旁侧的院墙,自各个方向,对着县廨轩廊的门处盘弓,叫嚣声和箭羽掠飞的嗡嗡声不绝,不少箭落在高岳和郭小凤脚后跟二三尺处,跟着他们的足迹,不断射入地面和柱子上。 后院墙上,郭小凤和两名县吏先把高岳和小女孩给托举上去,高岳见墙不高,果断把小女孩给推下去,那小女孩跌落到墙外的街曲上,很机灵地爬起来躲到个木材堆后。 这时马蹄声大作——猖狂的回纥人,居然骑着马越过县廨大堂,花架、瓷瓮、书案被他们撞得七零八碎,门窗和屏风也被劈开,看见他们在越墙,便扯紧缰绳,手里提着亮光闪闪的刀,争先恐后地往他们冲来。 “高正字你先走,我来断后。”郭小凤将刀横在胸前,让两名县吏靠着墙左右夹持,大呼道。 高岳当即抓起墙头一片瓦,刚准备拼死投掷时,一名回纥酋长模样赶了过来,厉声叫喊几声,那群已冲到后院的回纥人顿时领命,放弃了对他们的攻击,突然拨转坐骑,迅速离去了。 “好险好险。”高岳暗自惭愧道。 可下一秒,他就听到了那边的马蹄声:院墙外的曲街上,居然有两名回纥人,骑着马不知什么时候摸过来。 这下完了! 高岳就跨着腿坐在墙头,手里还举着瓦片,而那两回纥人则已在马背上,举起了弓,开始拈箭拉弦! 高岳已能看到箭簇的冷冷闪光。 “嗡”声,高岳急忙趴下,两支箭似乎从上面飞了过去。 接着他起身,单手奋力将块瓦片砸了过去,“嘭”,正中名回纥人面门,那人头脑剧烈晃了下,居然从马鞍上跌落下去。 “这大唐瓦当的质量还真不错。”高岳暗自想到。 另外名回纥人骂了句,又开始举弓,誓要把高岳射死才心甘。 就在高岳准备跳下去躲箭时,那回纥人后背突然耸动下,惨叫声转了下身——身后深深没入根箭羽,翻落于马下。 曲街和十字街相连的路口处,神策都将合川郡王李晟伸张长臂,弓梢微动,刚才那箭就是他放出的,身旁立着持旗的神策长上蔡佛奴,还有被吓得提前跑出来报急的万年县令,其后立得全是手持森森长矟、身贯铁甲的神策军士,“给我将这群祸乱长安的回纥全部捕起来。” “喏!”神策军士齐声大呼。 然而回万年县公廨处,却发觉回纥人早就劈坏牢狱铁锁,将拘押在其间的胡商统统救走,不知所踪。 捕贼官郭锻也立在那里,说他赶到时,回纥人早已骑着马,离去如风,追赶不及。 在京的回纥人悍然在光天化日下于万年县廨劫人,还杀伤多名县吏百姓,此爆炸性的消息瞬间传入大明宫内。 “混账!”皇帝李豫气得将汇报来的文状狠狠掷在案头,不知道在针对谁。 各路奏表更是像雪片般飞来。 里面说什么的都有。 傍晚就有大批回纥人聚集在皇城外,声言粟特商人在东市被唐家人无故刃伤,死了三人,并威胁说牟羽可汗早晚会索要十万金和十万匹布帛的“市马钱”,那是唐家欠他们的,更有回纥的酋长、蕃官入鸿胪寺大吵大闹,说马上必须要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自家的奏表里,有为数很多的京官要求严惩“肇事”的高岳和郭小凤,来继续维护唐和回纥间的友盟。 “朕让窦参去办,那就等窦参的消息。”李豫只是如此说。 大明宫朝堂处,四面都落下幕布,烛火瞳瞳,御史中丞窦参、中书舍人薛蕃和门下给事中刘逎“小三司使”分坐面东,高岳和郭小凤坐在对面的茵席上,那被救出的小女孩则跪在旁边,瑟瑟发抖。 “高岳,有什么想说的?”窦参捻着胡须缓缓说道。 “窦中丞,请允许仆自叙。”高岳请求纸笔。 窦参点点头,便要身边的侍御史给高岳端去纸笔。 此刻薛蕃和刘逎突然厉声说道,“高岳你擅入东市,还刃伤胡商,你知道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若是导致回纥入寇,我看你是万死难辞其咎。” “薛舍人、刘大夫,仆是在集贤院视事之后入东市的,并没有违反朝廷典仪。”高岳很镇静地答复,接着他抬起眼来,“至于刃伤胡商,我更是不用负责,何咎之有?” 11.辩难西朝堂 “一派胡言,狡辩之极。”薛蕃怒斥道。 小女孩顿时吓得眼泪簌簌往下掉,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高岳便牵住对方衣袖,出言宽慰。 而刘逎则直接在窦参耳边低语,多有示意,可窦参却并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继续说,“高正字可直言无妨。” “高正字,我们可是陛下派来的三司使,这件事的严重性根本不用我们多言,只要你愿意伏罪长流岭南,挽回我唐和友邦的关系,其他种种,我们当然会在圣主面前保你。”刘逎皮笑肉不笑扮起了红脸。 “刘大夫既然是三司使,可懂我唐律法耶?”高岳忽然语带讥诮,说到。 “荒唐......”刘逎有些尴尬,更有些恼怒——因为他确实不懂。 “请呈上凶刃。”高岳接着请求道。 两名堂吏捧着郭小凤的横刀,与那回纥人的佩刀,挨个摆在朝堂中央。 高岳指认说,“此回纥人的刀,与郭虞侯的刀规制自然不同。”而后他解下衣衫,露出左胳膊被划伤的创口,“仆的伤口,自是这回纥人斫砍所致。而那死去妇人的伤口,也都是回纥人斫砍所致。” “那又怎样?争执里伤人,这很正常啊!”薛蕃摇头晃脑。 “薛舍人,仆当日根本没携带任何兵刃,那妇人也不同,以无刃对有刃,这叫正常吗?” “这......”还没等薛蕃搭上话,高岳便说,“我唐上都东市内,回纥、胡商公然暗藏兵刃,按唐律里的卫禁律,当绞——又不知薛舍人读唐律否?” “我!”薛舍人语塞,旁边的刘逎急忙辩解说,“回纥乃是化外之地,习俗制法与我唐不同,携带兵刃并无可质疑之处。” “刘大夫谬矣,唐律里是这样说的,诸化外人同类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岳虽官微人轻,可毕竟是朝廷命官,又属中国人,和回纥为‘异类’,现以无刃之身遭回纥人斫伤,另有妇人被同一罪犯斫死,刘大夫居然还以回纥习俗制法与我唐不同来搪塞,岂不是贻笑于天下!” 原来高岳所引的《唐律疏议》,里面确实规定“诸化外人同类相犯者,各依本俗法;异类相犯者,以法律论。” 意思便是假如二位新罗人,在唐朝境内产生争讼,那便送至新罗”蕃长“处,由新罗法律来裁定处理,这便是所谓的“属人法主义”。可“异类相犯”时,也即是说如果“化外国人”侵害中国人,或中国人侵害“化外国人”,抑或两不同国的化外人有争讼,便“以法律论”,即按照唐律处理,这就是所谓的“属地法主义”。 现在高岳和那身死的妇人都为唐人,被回纥醉汉无端伤害,自然要按照唐律处理。 高岳一席话,直接戳破了“三司使”刘逎根本不懂法的真面目,气得对方不再说话。 那边郭小凤也是听得目瞪口呆,内心更钦佩高郎君了,可下面更担心“我兴起挥刀杀了两名胡商的事,又该怎么说呢?” “那高岳你反手杀害回纥人又怎么解释?别人虽用刃伤你,创口甚浅,可你却伤人至死,罪无可恕。”薛蕃又开始穷追不舍。 窦参始终冷着脸,坐在那不发一语。 高岳心想mmp坐着这朝堂的都是群什么样的法盲和无耻之徒啊!看来郭小凤眼前说的话是没错的,估计胡商平日里就暗中贿赂不少朝中官员,再加上所谓要从回纥那里买马的政策,才会有这么多混蛋事发生。 他便清清嗓子,“因回纥人持刃杀妇人在前,又企图持刃杀我身边这小婢,也是那死去妇人之女,我为救小婢,杀那回纥,按唐律应勿论(不追究任何罪责)。” 这时窦参突然发话,“高正字既娴熟律法,应知官私奴婢等同牲畜......”而后他顿顿,又对高岳说道,“有御史来报,说此小婢母之死,其主人已得到胡商赔偿,故而不诉。” “中丞!”高岳突然正色说道,接着对着窦参拜倒,“没有人命,能等同于牲畜的。” 窦参叹口气,不再说话。 “即便是牲畜,有人夜入盗杀主人牛者,主人杀之,勿论。” 薛蕃和刘逎冷笑起来,指着高岳和郭小凤说,“可这小婢主人已接纳赔款,怎轮得到你和郭虞侯来杀?” 这会,郭小凤满背脊都是害怕的汗水流下。 没想到见义勇为,杀个行凶的蕃子会惹来本朝人这么凶狠的攻击。 “唐律明言,歹人若持刃致人伤死,即便是旁人也可捕系起来,扭送官府。我和郭虞侯正是如此——唐律又言,两相殴伤,后出手而有理者,勿论。” “对啊,所以你和郭虞侯应该捕系他啊,可以用不杀死他的手段制服他啊,高正字你夺下对方兵刃后,不可以只斫腿斫手,让他无法动弹再扭送官府秉公处断吗?这下重手害了人的性命,还说自己无咎?” 高岳眉头一紧,心想x的这套说辞怎么感觉格外熟悉啊?让我空手夺兵刃不说,还让我只斫腿斫手,还不能让他死,你当我练过独孤九剑呢! 好在他前段时间写判文时,也在熟读唐律,便直接报出理由来,“歹人若持兵杖拒捍,杀之勿论”。 薛蕃和刘逎这下彻底哑口无言。 郭小凤暗地里做出个握拳的手势,喜上眉梢。 御史中丞窦参起身,郑重走到高岳前,低声说,“高正字所说的一切,本中丞已全部让人誊录好,马上日明时分必然送入紫宸殿,请正字在此稍待,不过律法如何,最终还度不过一个圣意——高正字,保重。” 言毕,窦参持着理案的卷宗,和薛舍人、刘给事中二人一起离开了朝堂。 只剩下高岳、郭小凤和那小婢,还坐在那里。 “高正字啊,你说这事最终咱俩会如何?” “别想了,你的罪肯定要比我重。”高岳还不忘记恫吓郭小凤下。 “哼,大不了去西市独树柳,要不东市狗脊岭。”郭小凤的青皮本色又上来了,“死后还请高正字为小凤写个神道碑文,便全无遗恨。” 他还不知道,原本他父亲郭锻就是想让回纥人突入县廨后,杀了高岳灭口,再斫他一刀(非要害处)来抵消他的罪,可郭锻没想到高岳提前就拉拢了儿子,成功脱逃去了大明宫。 12.放虎归山去 西朝堂处,高岳转眼望着叮叮咚咚的水漏,时间正在不断流逝,那小女孩今日遭受了最凄惨的遭遇,又是惊吓又是悲恸,早已精疲力竭,蜷缩在高岳的身旁沉沉睡去。 郭小凤也百无聊赖,横躺在几块茵席上,打着盹儿。 入夜后,鸿胪寺那边的回纥人依旧不肯退去,继续吵闹着,皇帝不得不下令将左右厢的神策军给调来,与金吾子弟一道来鸿胪寺监视,无数火把燎亮了墨色天空,当直的各司官员都难以忘怀这个紧张的夜晚。 当旭日驱逐了黑夜,阳光照亮龙首山诸宫殿的屋脊后,各朝会的官员纷纷自长安城各坊涌入大明宫。 他们都见到,此刻数千回纥或九姓胡人都围在皇城的含光门处,将鸿胪寺四周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而东北处大明宫的望仙门,一名年轻的女子正抬着皓腕,捧着文书,立在门前,身后名青衣婢女伴侍,声称要上疏给当朝皇帝。 她希望能让自己的丈夫安然无恙自望仙门这里走出来,和她一起归宅。 朝会后的紫宸便殿里,皇帝李豫召集了大部分常参官,紧急讨论回纥人东市伤人的案件。 “望仙门外立着高正字新婚的妻子,仆射家的第五小娘子崔氏......”内侍谭知重悄声对皇帝说到。 “朕也想早点结束这事,放高三鼓回去,但回纥人可都堵在鸿胪寺那里!”李豫带着无奈的情绪。 同时常衮说到,昨日回纥人袭击万年县廨,劫走所有的人证胡商,现在我们的局面十分被动,他们不但索要被杀死的胡商和回纥人的三具尸体,还要赔偿十万匹丝绸和十万金,“陛下不可再犹豫,不然回纥寇边入境,可就没法挽回了。” “回纥贼子不但闹市伤人,还斫锁劫狱,杀伤朝廷官吏,请陛下不可再行姑息了!”颜真卿也慨然进言道。 “窦中丞,到底是什么情况?”正夹在中间举棋不定的皇帝见到窦参进入,便急忙询问说。 只见窦参捧起笏板,不慌不忙地回答皇帝说,“经臣昨夜会同三司使于西朝堂的鞠讯推验——”刷得声,很快整个殿堂的目光都集中在身材不高气度威严的御史中丞窦参身上。 皇帝也满脸的焦急。 “高岳实无罪状,可勿论。郭小凤后手过重,可削去勋阶和朔方军虞侯职,杖三十,黜为平民。”说完,窦参便将高岳的详详细细的推状和判文呈交到皇帝的书案前。 皇帝瞧了瞧,里面条理写得非常清楚——回纥人到底犯了那些罪清楚,胡商有哪些罪清楚,高岳后发制人的过程清楚,郭小凤“自卫过当激情杀人”也很清楚——李豫赞叹地点点头。 下面的常衮一瞧皇帝的神态便什么都懂了,便立刻转身而出,高声说道“窦中丞推案毫无乖谬之处,有律可依,有格有式,宜准之处分。” 旁边的刘晏和李泌立即翻了个白眼,这位现在见风使舵的本领练得不错啊! “陛下......”窦参的话还没说完。 皇帝便抬抬手,示意他但说无妨。 窦参下面的话语让整个便殿的大臣们都震骇起来,“臣昨晚派出监察御史,会同金吾子弟和巡街使,搜检了上都城内各坊的祆祠神楼,察觉回纥人的罪行远远不止如此。” 有些大臣脸色惊惶,生怕窦参说出他们接受回纥胡商大笔贿赂的事来。 “祆祠里匿有大批良家妇人。”窦参此言一出,满朝无不惊呼。 “什么?”皇帝的脸色也非常难堪愤怒。 “这些妇人有些是被胡商引诱为妾的,而有些则家在远方州县,被回纥人虏来要贩售于化外之地的。”窦参继续说下去,“按我唐律法,化外人不可与我唐妇人成婚,更不可诱为侍妾,至于劫掠妇女,更是当绞之罪。” 窦参滔滔不绝,皇帝的脸色却愈发阴晴不定。 接下来窦参又提到,从祆祠里搜到胡商的行李,里面有大量触犯卫禁律的商品(类似于现在禁止出境的东西,比如武器、铜钱等),而现在许多参与犯案的胡商和回纥人都自昨夜,从长安城外郭西北处逃逸而走,不知所踪,“陛下,是否要穷治此事!” 便殿之上,所有大臣的目光又集中到了皇帝李豫的身上。 “在鸿胪寺的回纥蕃长是谁?”李豫突然问出这个无关主题的话来。 得到的回答是,回纥酋长突董。 听到这个名字,“朕知道了,不过......到此为止......”李豫最终平淡地说出这话来,“朕会下敕书免高岳的罪,不过此是临时处分,不可为永格,后世更不可引比(引为裁决案例)。” “陛下!”颜真卿和窦参几乎同时喊到,他俩实在无法接受,触犯了这么多律条的回纥罪人,居然还能逍遥法外。 “到此为止......”可金箔屏风前,李豫转过身来,背对着所有大臣,重申了这个决定,“将所有妇人送归本贯地,并让鸿胪寺卿礼赔回纥人二十万钱,送还死者尸身。还有,高岳擅入东市,持刃殴斗,不成体统,罚三月俸料、闭门反省。” 听到皇帝的这话,常衮暗自里笑了:只要高岳有这个被罚的记录在身,他今年的考功直接可以判个中下等,将来再迁转的时候还想有什么美职? 当皇帝的敕使抵达鸿胪寺后,回纥人依旧纠缠不休,他们的头目也即是蕃长突董大喊道“我商贾平白无故遭唐家打杀,按照唐律应当将凶犯正法,不需要钱财赔偿。” 敕使谭知重便解释说,御史台、大理寺和刑部已彻查此事,按唐律高正字和郭虞侯都没有什么大的过错,现在高正字被罚俸料,郭虞侯遭杖刑,圣人又赔偿诸位如此多的钱财,对诸位的行为不加深究,请诸位虑及我唐天子和可汗间的友盟关系,不要再聚闹下去。 突董冷笑说:“只要将凶犯正法,便不问此事。” 结果这时鸿胪寺外突然传来声中气十足的声音,“各位莫不是忘了肃宗皇帝的恩情?” 众多回纥和胡商一听到这声音,惊得如遭雷击,纷纷转身回首。 只见一挺肩舆上坐着佩长剑、山玄玉,身披纹字袍,白髯苍苍的郭子仪,正由人抬着朝鸿胪寺而来。 13.西川有征辟 “郭老令公!”这下所有回纥人,就连骄横的突董也在内,全都像见到爹般,随着汾阳王肩舆的前行方向,成片地拜伏跪倒。 “当年燕贼肆虐时,肃宗皇帝与你们怀仁可汗结为姻亲,敦煌王迎娶回纥的毗伽公主,如今的圣主(当时还是广平王)和叶护王子约为兄弟。回纥精骑入朝协助官军靖难,同心同德,先战香积寺,后战曲沃谷,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两代圣主天子都是记在心中的。而后宁国公主出嫁牙庭,你们的可汗亲口说,他是天可汗(唐天子)的堂弟兼女婿——那么现在有这样的堂兄弟吗?” 回纥人最敬畏郭子仪,待之如慈父般,郭子仪入鸿胪寺这番话后,突董也没法子再捣乱下去,便在郭子仪面前赌咒发誓,接受了条件,带人逐渐散去,不过公然扬言道:“郭小凤是老令公的虞侯,莫要说杀我方两人,就是杀二百人也不能过问,可此后唐家不能再重用高岳,否则这事还没完。” 而回纥与九姓胡商引诱掳掠唐国妇人的事,及杀入万年县廨的事,代宗也不加过问惩处,算是不了了之。 可是这样的妥协并不能换取边塞的和平,当年春季回纥的牟羽可汗突然煽动太原四周的胡人,大举入侵河东,于阳曲大败河东节度留后、太原尹鲍防,唐军死者千余,回纥趁机折往北行,大掠人口牲畜。 宰相常衮便趁机再对皇帝说,此祸全因高岳而起。 崔佑甫和窦参则反驳说,按日期推算,高岳于东市杀掉为非作歹的回纥人时,牟羽可汗的人马已在前往侵攻太原的途中,足见回纥包藏祸心已久,绝非高岳所引起。 可朝堂上的一切,高岳暂时没办法知晓,他正在怀贞坊草堂里“闭门”呢! 这时正是一年里最美的季节,草堂芳菲灿烂,暖风和煦,几只喜鹊吱吱呀呀地叫着,穿过桃树和李树的花丛枝叶,掠着翅膀飞入到草堂的屋梁上去,带落朵朵花瓣,芝蕙看着飞过的喜鹊,就对刚刚从卧房里写完书出来的高岳说:“三兄啊,芝蕙听说喜鹊入梁可是大贵之相,以前可没这事,自从主母来归后,已先后有三四只喜鹊在草堂梁上筑巢了。” “唉,阿妹,哪里有大贵啊?我现在被罚了足足三个月的俸料,今年的考功怕是也要列入中下了。”高岳坐在廊下。 “三兄能平安回来就是好事。”芝蕙恭喜说。 接着两人看着院子里,正在拉小羊玩儿的阿措。 阿措正是那个东市里失去母亲的小婢,现在已被高岳收容,成了高宅第二个婢女了。 棨宝也正在绕着阿措和小羊,奔跑吠叫得极为欢腾。 “崧卿!”堂上,云韶将食盘一一摆好,便招呼高岳上来用餐。 高岳便上堂来入坐,连声说“阿霓辛苦。” “方才听你对芝蕙说什么考功不考功的,那个有什么了不得的,只求崧卿能安然归来,否则吓死阿霓了。” “让阿霓牵挂了。”高岳带着歉意说到,接过云韶递送来的食箸,看看妻子今日做的菜肴,有枣米龙凤水晶糕,于是便夹来一块吃吃,入口后果然美味,便说“阿霓好手艺,这糕点做的不比从怀贞坊齐家做的差。” “......崧卿喜欢就好,举手之劳。”云韶说到。 “哦,还有膏环。”高岳看到另外个食盘里,是混着蜂蜜金灿灿的“膏环”(类似咱们现在的麻花),便也直接抓起来吃了数口,酥脆爽口,点点头,“阿霓这个膏环,可和永达坊的清吴店的分庭抗礼。” “举,举手之劳。” 然后高岳更加惊讶,还有个食盘上居然有苍梧特产荷包饭,用箸夹开绿莹莹的荷叶,顿时清香四溢,“阿霓居然还会这个?” “略懂略懂,举手之劳。” 食完餐饭后,云韶喜滋滋地收拾好餐具器皿,去庖厨洗濯。高岳走到廊下,芝蕙原本正在帮阿措用藤草编“小老鼠”玩耍,一见三兄看她的眼神有异,便心中有鬼,急忙转过去。 “芝蕙......” “什,什么事啊三兄。”芝蕙不敢正视他,说话也变得磕巴。 “你主母每日下厨,备的食材都是刚刚好、正巧能吃完啊?我方才去绕了去,看到厨房是整整齐齐。” “差不多吧。”芝蕙是支支吾吾。 “说吧,阿霓这些菜肴糕点都是如何‘做’出来的?” 芝蕙咋咋舌,挤挤眼睛,最后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坦承,“水晶糕是怀贞坊齐家买的,膏环是永达坊清吴店买的,荷包饭是......” 高岳忙说好啦好啦,不要再说下去了。 接着自己也觉得好笑,便走到通往厨房的板廊口,看着云韶还在那乐滋滋地洗着食盘和器皿,心中不由得又有些暖洋洋的。 正在这时,阿措惊叫声,而棨宝则直接吓得跃到了那小羊的背上瑟瑟发抖,高岳急忙走出来,望见门扉下,站着个浑身漆黑,身长六尺的汉子,衣衫破烂,头发乱蓬蓬的,还赤着双脚,好像刚从污泥塘里爬出来似的。 “何人?”高岳不由得大为警惕。 这时云韶也走出来,站在丈夫旁边看了看,又努力想想,便问到“是阿父帐下的韦驮天耶?” 这韦驮天一见到府君家的小娘子,顿时跪拜下来。 “啊呜啊呜啊呜。”接着,这位蹲在廊下,把高宅剩余下来的糕点风卷残云。 “吃吧吃吧,这是怀贞坊齐......咳咳咳!”堂上跪坐的云韶猛然发觉自己说漏嘴,便剧烈咳嗽来掩饰。 “你有岳丈给的驿站符牒,为何狼狈到这样的地步?”高岳好奇地问。 而后韦驮天才说,自己一路奔到褒斜道时,洪水突发,冲毁了栈道,其他驿站和递铺的人马都停下来,他不能耽搁节帅府君的命令,便跃入洪水里准备泅过去,结果差点淹死,然后便爬上绝壁,从荒山野岭里跋涉绕路,多走了半个月的路程,衣衫尽碎,三双麻鞋全部磨坏,总算到了长安,所幸的是符牒、辟书都安然无恙——他在去西川进奏院前,先来这里向小娘子与郎君报告下。 说完韦驮天便解开乱糟糟的发髻,掏出藏在里面的蜡丸,用小刀将其破开,取出主人崔宁的辟书,毕恭毕敬地呈交给高岳。 “岳丈要征辟我去西川幕府?”高岳这时拿着展开的辟书,望望云韶。 云韶看着他,高兴地直点头。 14.四镇争登门 见妻子的态度如此,高岳拢起衣袖,沉吟起来。 先前他就考虑过,集贤院正字虽然为起家的美职,不过只要有这个资历也就行了,下面如果继续转迁留京为官,就现在局势来说对他不利,一来老是遭到宰相常衮的敌视,二来刚刚在东市里杀了回纥蛮子,今年的考功簿上肯定不会好看,那么入幕职也是个很不错的选择——崔宁是我亲岳丈,他肯定会对我有所照顾的,其后升迁肯定容易得多,常衮也插不进手来。 此外,到地方上锻炼锻炼实际为政的本领,也是件好事。 “阿霓,那就听你的。”高岳这时微笑着对妻子说到。 “嗯!马上一起启程回西川去,只要崧卿在身边就好,去了锦城我来带崧卿玩耍。”云韶也不顾韦驮天、芝蕙和阿措的在场,就搂住高岳的脖子,显得格外高兴。 “那边有劳你去西川进奏院,履办相关的事宜。” “喏。”韦驮天不敢有任何怠慢,急忙就退回到廊下的土地上拜倒。就在他又准备撒脚跑时,高岳喊住他,然后指指他周身上下,“在此沐浴下,换身洁净衣衫再去进奏院。” 然后云韶就继续笑眯眯地对高岳说道:“崧卿去西川,阿父阿母绝对不会让你委屈的......” 高岳反握住她的小手,也笑笑,不过也由此涌起了番别样思绪,接着看看娇妻红扑扑的脸蛋,是欲言又止。 数日后,皇帝李豫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看着面前书案上一溜五份奏疏,然后讶异地指着它们,问内侍谭知重说,“这都是近三日各方镇进奏院送上来的?” “禀大家,确实如此,先送中书门下,常相不敢专断,故而送抵大家处,由大家下敕处置。” “常衮是如何个神态?” “还用说吗,气得要命。” 李豫听到这,不由得笑出来,“也是奇了,看来朕包庇回纥人,倒是又给高三鼓涨了身价。今天你送来这五份奏疏,但可知道先前还有前进士郑絪、独孤良器等上千言疏替高岳鸣不平来着?” “那依大家的看法?” 下面皇帝带着恶作剧般的笑容,说了句“这些是给朕的奏疏,马上少不得都要给高三鼓送去书辞、马币,也罢也罢,就看高三鼓自己选择如何。” “要是这高郎君最后去的是岳丈的幕府,那也庸碌无奇、不过如此。”谭知重提醒道。 皇帝点点头,加重语气,“说的没错,就得看看高三鼓有无志向!” 又过三日,突然有支人马,吹吹打打,敲锣打鼓,用骡马驮载着许多用丝线彩带系住的行李箱箧,走到城西的怀贞坊处。 芝蕙立在门前,见到他们到来,只当是西川进奏院派人来下聘高岳的辟书了,便急忙跑到院子里,喊到三兄三兄,聘您的人已来到。 高岳和云韶便穿着正装,端坐在草堂廊下的茵席上,这群人热热闹闹地来到草堂门前,队伍里领头官吏上前,恭恭敬敬地奉着封公牒,对高岳作揖,接着高声阅读起来: “敕陇右、凤翔诸军节度使,牒将仕郎、集贤院正字高岳,牒奉处分,前件官儒素修身,已升官绪,克循廉谨之规,备显温恭之道,今者愿求录用,特议论才......圣恩拜为太常太祝,事须差摄参谋,故牒,大历十三年四月日。” 念毕,那官吏便将公牒书辞交到高岳的手中,高岳望望素色屏风后的云韶,而这位也是露出半面脸,满是惊讶的表情——很明显,这份辟书不是他父亲,而是由陇右节度使兼凤翔尹朱泚发出的,这位要聘高岳为陇右幕府的参谋,并且还已上奏朝廷,升高岳为正九品上的太常太祝的朝衔(这种朝衔,就是去幕府任职同时挂个朝廷的官衔,以备将来升迁用,比如杜甫入严武幕府,朝衔便是工部员外郎)。 高岳看看那辟书后,清清楚楚地跟着“使、司空、同平章事、遂宁郡王押”,确实是朱泚的画押。 朱泚来聘自己了? 就在高岳还摸不着头脑时,那交公牒的官吏做出个手势,高岳顺着他手势望去,两名进奏院的士兵牵着匹刨着蹄子的骏马,来到院子里,“郎君,此为代北之马,又有聘币十五万钱,供郎君启程之需。” 高岳还在纳罕时,谁想外面又来了一支人马,自称是昭义进奏院的,也是来送辟书的: “......前件官,卑栖校正(意思是高岳当正字太委屈),富有文辞。过兰成射策之年,诚思屈迹......表授为泽州参军,事须差摄驿馆巡官......” 辟书上的画押为“留后(当时李抱真名义上还是昭义军节度留后)、散骑常侍、知潞州大都督府长史押”。 好嘛,这是李抱真来礼聘自己了,也有匹骏马,外带十万钱的聘币。 “请问?”高岳只能亲口问了。 屏风后的云韶也合不拢嘴巴。 “节帅沉断有赏人之鉴,闻高郎君东市之事,奇为天下贤才,故备马币,不远千里,奉请于郎君庐下。” 原来如此,我在东市仗义杀了那回纥醉汉的名声,不但往西传到了凤翔府,还往东传播到了泽、潞州的昭义军。 其实在这座长安城的各进奏院,一旦朝堂或市井有什么风吹草动,三五日内快马就可以把一手消息传送到方镇处。 “三兄,三兄!”这时侍立在旁的芝蕙喊到。 高岳顺着她的所指望去,只见草堂门扉前的路口处又走来第三支人马,导致他家前拥堵不堪,整个怀贞坊的百姓都来啧啧围观。 这第三支人马,居然是安西、北庭行营元帅、泾原节度使段秀实麾下,自平康坊的进奏院而来,也是要来聘高岳为其幕府衙推的。 段秀实的进奏官还没来得及宣读书辞,西川进奏院的第四支人马就气势昂扬地来到,崔宁不愧是高岳的岳丈,这来礼聘的队伍足有六十人,十匹马,又送来聘币足足四十万,南诏马四匹(当然有两匹是给女儿的),很霸道地直接要聘高岳为西川幕府掌书记,并且要奏授高岳为成啥子都县(次赤县)县尉,朝衔为八品。 看到阿父的队伍冠盖其他方镇,屏风后的崔云韶满意地微笑点头,“阿父总算没给我丢脸。” 15.忽焉有访客 云韶还没开心完,第五支人马已来到草堂前,“放我下来,放我下来。”刚刚遭过杖刑的郭小凤,躺在车厢板上,由几位恶少年抬着,挤入了草堂门扉,接着艰难地翻身下来,一手还捂着屁股,一手手持辟书,回望下身后的礼聘队伍,接着就嘿嘿笑起来,对高岳说:“高正字不用怀疑了,而今回纥寇边,汾阳王要再度出镇朔方、代北,老令公的幕府需要位营田水运巡官,朝衔从八品下,帮他在灵州转使院里任职,所以择了吉日,叫我郭小凤来下马币聘礼,聘礼钱足足二十万——所以早就告诉过你,和我郭小凤拉近关系绝对有你的好处。” 而后郭小凤这浑人看看,草堂前后院满是人头纷纷,才察觉到今天是个吉日:怎么还有四个方镇都来下聘书聘礼? 高岳接过郭小凤呈交上来的聘书公牒,上面确实是郭子仪的画押,“使、中书令、司徒、汾阳郡王押”。 然后高岳看看郭小凤,郭小凤也愣住,看看高岳,又看看四面其他方镇进奏院的礼聘人员,“怎么,郭小凤你不是被罢黜了朔方军虞侯吗?” “这句话是没错,可老令公爱惜我小凤的才能气骨,马上要移花接木,送我去振武军那里当差。” 原来郭子仪一面压服闹事的在京回纥人,一面去面见皇帝,称回纥、西蕃连番入寇,必须得加强西北方的边防,要让自己老部下浑瑊担当振武军使,并知河东道南北诸军马,所以也就借机将因东市事件失掉军职的郭小凤塞给浑瑊那里去,继续当浑瑊的亲军虞侯。 此外郭子仪还建议皇帝说,这次回纥大举入侵太原之所以得手,除去鲍防为文官缺乏智略应变外,河曲北塞的振武、天德军,代州都督府各路救援不灵也是个重要因素——此后必须将河东、河西、河曲统一起来,而先前西北边军的粮秣军需多由京东和籴使统一采购,再集中于北都太原府,然后由朔方节度使兼任的“六城水运使”用各种途径辗转运至各军镇,路途极远,耗费巨大,此后不如将集谷发船处自太原北移,移到代州。代州乃多处水运枢纽,和籴米粮方便,这样的话每年可节省钱三十万贯上下,并且能保证各边将士供给不匮。 所以要在代州雁门郡设运使院,专门负责发送补给,(可以看作是西北军需补给的起点),而六城水运使所在的灵州,则专门负责接收补给(可以看作是终点)——郭子仪便希望在此两处,各招揽批巡官负责,便也自然想到了高岳。 陇右、朔方、西川、昭义、泾原五个方镇,在同一个吉日争相征辟集贤院正字高岳,这个震撼的消息也瞬间传遍长安城各坊。 当然最得意的还是云韶,入夜后她将五份辟书一字排在面前,是合掌看了又看,心中美美的,“我夫君可厉害了。” 而高岳则呆在书案前,叹息着今晚是没法子写巨编了,而是要挨个给这几位方岳节帅写谢启。唐朝节度使、观察使、防御使征辟人才时,无论对方接受不接受,为了表示对“伯乐”的感激,都得回封谢启以示尊重。 写着写着,高岳将笔搁下,不由得又有点心事。 这个微妙的表情没瞒过云韶,“崧卿何事叹息?” 高岳忙说没什么,可云韶摇着扇子,大约清楚夫君的心思,便靠过来小声问:“崧卿是不是不太想去阿父的西川方镇为入幕之宾呢?” 哎,云韶神经啥时候变得这么细致了?也对哦,虽然大部分时间比较呆萌,可毕竟是合髻结发的夫妻,高岳就坦承:“阿霓,岳丈的好意我内怀感激,莫大的感激,可我现在一个集贤院正字,瞬间登上成啥子都县县尉,实在太不低调了,你看看其他方镇,也就是将我擢升到正九品的朝衔而已,再加上我和你父亲的关系是众人皆知的,这样,这样实在有些......” 云韶用纨扇遮起嘴角,看到她的崧卿这个模样,忍不住偷笑起来,先前吏部选时你可欠我家数百贯钱呢,好了好了,知道你不甘只靠妻家的力量,云和在先前也提醒过她,男人嘛,不单单是要宠爱他,更重要的是要给他以成就感。 在后面这点上云韶是绝对相信夫君的,他可是会在将来取得大成就,我就得好好支持他。 “行啊,不去西川就不去,阿父真的不会做人,别人都送十万二十万的聘钱,就他非得出四十万钱,也不是说崧卿你不值得这么多钱,可让朝野知道,风评会不好的。”云韶善解人意地说,接着依偎在夫君怀中,“不过崧卿呢,其余四个来征辟的方镇你也知道,都在四战之地,这不还是担心你吗?” 高岳抱住妻子,想想是啊——朔方北对回纥,西拒西蕃;泾原也为西蕃侵攻的第一线;昭义军连接河朔叛党方镇,是朝廷东面的藩屏;而陇右的凤翔府,同样也不甚安宁。 不过他也想起,自己当初在平康坊坊角巡铺里对刘晏所侃侃而谈的那些策问,虽然他要继续呆在京中,刘晏也不会说什么,可这样的话,先前自己所慷慨陈述的东西,难道仅仅是个做官的敲门砖吗? 人生在世,最重要的不单是让所有人认得你,还要让人认可你。有些经验,真的需要在方镇幕府里取得。 “阿霓,要是我选在剩下四个方镇里选择出来的话,你也得伴我赴任。” “那当然,得看住崧卿,方镇里可都有数不清的营妓呢!”云韶用纨扇点了下高岳的脸颊娇嗔道。 然而直到第二天,高岳也没能选择好。 聘金、职务、朝衔、俸料杂给等选项,翻来覆去考虑,最后高岳内心还是隐隐倾向于郭子仪的朔方军,一来名气最大实力最为雄厚,二来供自己施展的空间也很充足,三来和郭子仪的都虞侯李怀光帐下判官高郢也熟稔些。 正在下决心时,芝蕙来到堂上,禀告说门外有人造访。 “客人是谁啊?”高岳问到。 “是泾原节帅段秀实段使君。”芝蕙说到。 高岳望去,但见位焦黄面皮的老者在自家门前下了马,然后谦逊地行拱手礼,接着才缓缓走入进来。 16.泾原仅一州 这时云韶听到响动,也走出来,听闻是段秀实来访,便端坐在屏风后没敢露面。 高岳则急忙走出草堂来迎,谁想段秀实瞬间由缓步变为急趋,一把扶住了他,接下来两人平礼对拜,“高正字,你我皆是友人关系,不可以官位论高下尊卑。” 原来在唐朝的幕府当中,节度使将士子们征辟过来,是必须要以礼待之的,双方是绝对的主宾朋友关系,因幕宾的官是在朝廷的,被聘来是当僚佐的,严格来说不可以算是节度使的下级,假若幕主对征辟来的宾客无礼或失礼,会遭到朝野舆论的猛烈抨击,以后想招揽人才也不可能了——所以五个来征辟高岳的方镇,无不具备卑辞厚礼,态度恭谦,这叫“礼聘”。在幕府里,维系双方纽带的也不是上下级关系,而是礼,幕宾为幕主辛勤做事,而幕主则要给幕宾优渥待遇,保障他的升迁,这叫“礼遇”。就算是宾客有事得罪了幕主,或做事能力不足让幕主失望,幕主也不可能像现代的公司老板那样直接将其炒鱿鱼,要不向朝廷奏授给其个合适的京官,要不给对方一大笔钱,徐徐送出府去,这叫“礼遣”。 幕主不把幕宾当下级,幕宾也不能把自己看低,否则同样会遭到讥笑:李光弼昔日在幕府里,大小事务都交由判官张傪,二人向来分庭抗礼,而另外位大将田神功在当上兖郓节度使后,判官刘位等对他叩拜,田神功初始不知,后来见到李光弼和张傪间的礼数,大惊失色,问自己判官刘位为何如此,刘位回答说“判官是幕宾,使主无受拜之礼”,田惶恐不安,忙对刘位等人一一赔礼道歉;晚唐时期,王龟(这名字起得......)在当浙东团练观察使时,桐庐的方干前来造访,进去就对着王龟三拜,遭到人们的非议,得了“方三拜”这个戏谑的绰号。 高岳只晓得段是边陲宿将,要行礼数,幸亏被段秀实及时扶住,不然又要得个“高三拜”的诨号。 接下来,段秀实在草堂坐定,和高岳相向而谈,云韶和芝蕙坐在屏风后旁听。 段秀实直接坦白了来意,他刚刚进京谒见陛下,得赐宅第一所,实封一百户,现在是来为泾原招募人才来着。 “屈使君!”高岳急忙说道,便想起昨日泾原进奏院确实来人的,可还没来得及宣读辟书就被财大气粗的西川进奏院给打断了。 段秀实苦笑,说高正字昨日同时被五个方镇争相征辟,美名再次传遍长安城诸坊,岂不知我泾原镇其实也连续发出多封辟书,希望招揽在京的年轻俊杰去我镇,高正字只是其中之一。 哦,那不知道这位专门来我这里做什么? “可全都被拒绝了,所以段某想到,在还没得到高正字回信前,不能守株,于是冒昧来访。”段秀实顿了下,而后继续说下去,“泾原使府需孔目官兼衙推一名,可奏授太常太祝的朝衔,俸料每月十五贯,杂给十贯,聘钱七万。” 当段秀实报出这些后,屏风后的云韶便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愿接受泾原征辟的理由:待遇太低太寒酸,我父亲征辟崧卿去当的可是cd县的县尉,兼幕府掌书记,能拿双份的俸料钱,合在一起五十贯,还有幕府专拨的“杂给钱”三十贯,更不要说一次性给的四十万聘钱了;就算崧卿不愿去剑南西川幕府,若入朔方幕府的话,俸料、杂给加起来也有四十贯,聘钱也有二十万。 须知道,去当泾原的孔目官,虽则就幕职来说比推官、巡官要高些,但它是判官的直系下属,整个泾原的上下事务都要他打理,事务可谓繁杂无比,何况泾原又处在西蕃频繁侵攻的屏障之地,不甚安全,这个待遇确实没啥吸引人的地方,段秀实若是去国子监也许能招到人,让我家崧卿去,岂不是太委屈他了! 但云韶隔着屏风望去,她夫君高岳倒也没有直接拒绝的意思,而是恭敬地询问段秀实这样一个问题:“先前扶风郡王马镇西在泾原时,于京城靖安坊、安邑坊起豪宅苑林,光是所中堂花费就不下二十万贯,为何现在泾原幕府征辟时的待遇,远远不如其他方镇呢?” 段秀实摇摇头,仿佛陷入了惆怅回忆,他对高岳解释说:“圣主的封赏只能给马镇西一人享用,马镇西也不敢将其散放给幕僚和将士,个中道理我想高正字应该能明白。现在泾原镇的情况就是,狭促一方,州穷兵弊,所以一旦说出聘礼数目来,确实让高正字见笑。” 明白,这种封赏只是朝廷拉拢你的,若你赏赐给麾下,那难免要引起朝廷猜忌了,郭子仪不正是如此吗?当年马镇西马璘曾建议麾下士兵集体上书,想索要同平章事(即想当宰相)的权力,结果立即让朝廷警觉起来,便授予马璘丰厚的赏赐和爵位,但绝口不提让他平章事。 更何况,按段秀实接下来的描述,高岳便知道泾原如此窘迫的原因:原本马璘最早坐镇泾原时,其辖下有泾、原、邠、宁、庆、鄜、坊、丹、延九州,可谓重兵在握,但很快朝廷先是下令,将鄜、坊、丹、延四州析出,单独设置渭北节度使,然后又析出邠、宁、庆三州给了朔方节度使,再加上原州又被西蕃攻陷摧破——一来二往,马璘所辖便只剩下泾州一地。 泾州扼守西蕃入侵关中的孔道,为屡战之地,大为荒芜残破,马璘在这里养着安西四镇和北庭的行营,感到非常吃力,后通过陇右节度使李抱玉(李抱真堂兄,现已和马璘同一年薨去)向朝廷请求,才被批准遥领郑、颍、滑三州的贡赋来养军(这便是朝廷的手段,泾原节度使虽遥领他州的贡赋,而实际地盘依旧只是泾州一地而已,方便控制),情况才算缓和下来。 可泾原也就成为一等一穷的方镇,朝廷甚至将其州列为不籍之州,每年还要从他州调拨钱粮来补给。 “所以在俸料方面,真的是很惭愧,都难以向高正字启齿。”说完,段秀实真诚地低首,说到“可而今泾原连判官都没有,孔目官实则便是判官,只要高正字能接受征辟——段某愿意将每月自朝廷领的检校御史大夫的俸料钱取出,来当高正字伉俪于泾州的安家钱。” 17.刷羽使君府 听完段秀实的叙述后,高岳也很感慨,他不由得想起蔡佛奴这位安西遗孤来,安史之乱时,安西、北庭军组成行营入中土勤王,又有部分人担当留守,行营里的忠烈将士千里转战,平安史内乱,御西蕃、回纥、党项外辱,最后却被扔在区区泾州一地,就像个孤儿般,一面防范外敌,一面还要被防范;而留守绝域的将士呢,因陇西、河西现在被西蕃攻陷,宛若茫茫敌海当中的一座孤岛,交通断绝,音讯还要通过回纥才能传递到朝廷来。 他们也算是不负于朝廷了,可朝廷却对他们亏负良多啊! “使君为何想征辟鄙夫呢?”高岳最后,还是问出了这个疑惑。 段秀实便说,高正字你还记得在胜业寺写经坊里抄书仪的日子吗? 听到这话高岳不禁愕然。 “那日你还没有及第登科,在写经坊里惩处那群恶少年时,段某恰巧路过,有幸目睹高正字的风仪。后来又听说高正字覆试子亭拨得解头、状头,并高风亮节拒尚郡主,又于东市不屈于回纥淫威,心中更增仰慕。” 原来那日他掌掴郭小凤时,段秀实就在外面看到了,可这位实在太简朴低调,以至于自己当时完全没有印象。 “还请高正字考虑,现如今疆土残破,胡虏猖狂,正是丈夫立功王事之时啊!此外段某此次前来,也是得到了刘仆射的举荐,刘仆射让我对正字说,决翼奋飞不单只在京城朝堂之中。” 高岳这时便看看自家素白色的屏风,云韶的影子正投射其上,对方好像也察觉到自己目光,便轻轻点点头,表示愿永远追随夫君的决定。看到妻子的决心,高岳也深吸口气——我当初对刘晏所说的,绝不可以只是嘴炮而已,男子汉大丈夫立于世,惊涛瀚海总是要去见识见识的! 虽然我也知晓,泾原镇最后会走向莫大的悲剧,可现在才只是大历十三年,也许有些东西可以靠我的努力去改变。 接着高岳当着段秀实的面提起笔来,于泾原方镇送来给自己的辟书上郑重署下自己的名字,并带自己所写的谢启一道,双手上前,毕恭毕敬推到段秀实那里。 草堂中,幕主和幕宾再度平礼对拜。 数日后,紫宸殿内,皇帝李豫看着泾原节度使的奏疏,“高三鼓,居然选择了俸料杂给最少的泾州?”李豫说完后自己不由得感动起来,虽然高三鼓没能成为自己孙女婿是个遗憾,可他甘愿舍弃亲岳丈优渥的招揽,去了泾原这个危机四伏的边陲重镇,这种精神和担当真的是没话说。 旁边还有两份奏疏,一份是常衮上的,他在里面极言高岳担当集贤院正字仅仅二月不到,考功未满便直入使府,于法于理不合。 而另外份是刘晏所上,刘晏在其中说,泾原处于凤翔、邠宁交界之地,须要在其中扩充军城,由泾原、凤翔、朔方和神策行营轮番驻防,待遏制西蕃之势后,还需大举营田、积粟讲武,实施反攻,如今高岳肯舍弃在京的繁华,去边地任段秀实的僚佐,这是件可为表率的佳话,还请陛下不要阻拦。 皇帝看完刘晏的奏疏后,点点头,对身旁的人沉痛说到,“如今西陲皆为异域,泾原之备日棘,岂可拘泥于二考三考之事?授高岳正九品上太常太祝朝衔,可即日赶赴泾原使府履职。”接着皇帝画了日敕,送去中书舍人院拟就承办了。 日暮时分少阳院内,听说高岳选择的太子李适也是又敬佩又遗憾,敬佩的是“高逸崧、陆敬舆这样的年轻人,确实是未来国家的栋梁”,遗憾的当然还是他未能尚自己女儿,不然现在早已直接当泾原的判官乃至副使了。 郡主的闺阁里,霍竞良小心翼翼地给坐床的唐安呈上三份刚刚抄录好的传奇文,唐安皱着蛾眉接过来,一看: 一本叫《榆南龟鉴录》; 一本叫《柳东洗冤记》; 还有本叫《杨西折狱集录》。 “这是什么东西?”唐安的面容渐渐生气,对着吓得只顾点头的霍竞良说到。什么榆南、柳东、杨西的,都是对高岳的槐北拙劣的模仿,哪日本郡主亲自写个《桃中公案集锦》行不行呢? “最近长安城东西市书肆里,全是这些东西,高正字的槐北录怕是不会继续往下写了。”霍竞良哭丧着脸。 唐安郡主李萱淑啧着嘴,翻了几页,觉得各个都不堪入目,写不出高岳的感觉来,便发起狠来,直接把这几卷都扔到了床榻下的瓮中,“烧掉,统统烧掉。” 霍竞良照办,并小声对郡主说,“听闻高正字不日要入泾原使府,为孔目官了。” “他去便他去,被西蕃人掠去,剃光脑袋当番邦阿师才好呢!”唐安表示我对他的走向根本不感兴趣,“你,给我继续于东西市搜罗,找找能和槐北录媲美的来,偌大的长安城,本郡主就不信找不出来。” 这时在集贤院的杂果树丛下,高岳恭敬地对前来还《老子疏》的李泌行礼道歉,因为自己不可能再担当他的判司了。 来年便要出刺杭州的李泌有些遗憾,但还是很赞同高岳自己的选择,“高郎君,泾原可不是集贤院,你当孔目官,怕是府务戎务、起草文书、鞠讯案讼、监察军营都要承担——这样吧,如不嫌弃,就让泌指点一二,可速去陈知院处,多搜罗方志、地理志、边戎方面的书籍随身携带,以备不虞。” “谢李使君指教。” 李泌哈哈笑着飘然离去,还说到“虽然段成公指导你也就够了,但只可惜贾南皮不在此处,不然你向他请教,岂不妙哉?” 整顿好了,高岳便和集贤院诸位同僚吃了最后顿北院廊下餐,接着依依惜别——过不了几日,他就要自都亭驿出发,向西去泾原。 其实丁泽他们都为高岳屈就感到惋惜,甚至还以为这是皇帝或宰相在挟私报复,只有老人家徐浩说:“你们不懂逸崧的眼力,如今名卿贤大夫,十有七八是自参佐幕僚升起来的,逸崧啊你得记住我的这句话,边镇幕府实乃刷羽之所,随后自可翱飞天朝,不用留恋集贤院这棵南枝。我活这么大岁数了,说的可是句句在理的,想当年啊,我还在灵州的时候,那真的是......” 《大唐官》上架感言 因《大唐官》是本日中午12:30左右上架入v,所以苏拉先写上架感言了,并且就几个问题统一阐述下。 首先,诚意征寻一位版主,能帮苏拉打理下书评区,清理下无聊的言论,是的,非常无聊的言论,我觉得读者朋友无需和某些人争吵计较,以后请版主遇见就处断掉。这年头谁都不是傻子,无聊的人无非分为两种,一种是捏造个喷点来不断骚扰恫吓我和本书读者,一种是伪装中立满副大佬模样,大谈特谈你该怎么怎么写,把你往坑里引,居然还有冒充苏拉前面作品的粉丝,假装痛心疾首、破口大骂带风向的。笑,无视就好,本书读者自己内部也不要吵,安静看书看更新就行,毕竟本书是要给你们带来收获和快乐的; 其次,为什么要写中晚唐?简单,二年前看过几本关于中晚唐的书,萌发兴趣(冷门历史强迫症),但后来为写拜占庭就中止,顺带筹备这本书,因为中晚唐是中国历史上最有魅力的时代,在我的眼里它可比初唐和盛唐精彩多了,普通教科书里关于它的定义只有四个词汇,“党争”、“藩镇”、“起义”、“宦官”,印象里好像自从安史之乱后,唐朝就在藩镇割据、朝廷党争和宦官专权里飞速渡过一百五十年,然后忽然在场大起义里迎来死亡。可事情哪有如此简单,在这一百五十年当中,唐朝也即是整个中国发生了许许多多影响深远的事件,税制改革、兵制演变、人才选拔制度的竞争、政治地理的变迁、汉民族和少数民族此消彼涨、中央和地方权力的重组,在这些过程当中产生了无数“权力的游戏”,可以毫不夸张的说,下一个朝代宋,很多问题都是继承自唐的,很多制度也都是中晚唐玩剩下来的,中晚唐的格局注定了宋朝的张力极限,某种程度上它做的还不如中晚唐,这也是许多宋粉喜欢把锅扔给唐的原因所在,毕竟自己没能力解决,只能甩锅了。而苏拉就是要用笔,把中晚唐浸透着血和花的绮丽画卷展现给各位读者; 第三,本书的语言和内容问题,这点苏拉必须要声明,我写的并不是文言文,而是规规矩矩通俗易懂的文字,只是在必要时引用点原文材料罢了,其实稍微接受过九年制义务教育的人都不难明白,并且读完本书,你就可以明白,中晚唐的人是如何当上官的,他又是如何迁转的,自己和国家要面临哪些问题以待解决,又该如何解决(当然这点都只是苏拉的一孔之见,读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中晚唐的人,他们是怎么生活和看待生活的,军人、士子、官员、平民、商人各自有什么样的观念(有时候你会发觉唐人的喜怒哀乐,其实和现代人很接近),不过这些肯定是经过苏拉一定的加工的,比如崔云韶在现实层面是不太可能满世界跑和高岳自由恋爱的,又如唐安既然生活在中唐时期,那时候女子已极少像盛唐那样着男装了,可为了本书的生动性和趣味性,也不能刻板拘囿于历史当中。只能说,亲爱的读者朋友,你读历史小说是为了什么?如果你觉得只是玩一场rts游戏,在一种无视时代环境和制度的喧嚣里,汉晋隋唐宋元明清都是造大船造大炮造板甲,鼠标点点就出兵烧村子,然后觉得打不过ai又输入“givememoney”的命令符,以此来获得快感的话,那本书肯定不合您的胃口。如果你在历史小说里更注重前面两个字,那还是静下心来看看本书。 第四,主角的路线问题,苏拉想可能更接近于《奥古斯都之路》和《鹰扬拜占庭》的混合,大约是体制内升迁和体制外革新并行,因为中晚唐不像李必达那个年代的罗马共和国处于急速扩张的上升年代,也不像高文那个年代的东罗马处于要推倒重来的危亡关头。高岳为什么要考进士,因为作为个现代人,在唐朝考进士是最优的选择,他有知识有学习能力,能吊打绝大部分古代人,为什么不考进士?进士有出身,还是公卿滥觞,有人还嘲笑本书的路线问题(具体是谁不用点名),说什么中晚唐藩镇割据还考进士有什么前途,真是太睿智了,他可能不知道中晚唐的藩镇节度使,有百分之三十都是进士出身(特别是财赋雄厚的藩镇),然后还有相当部分是中央神策军系统将领去担任的,他当然更不可能知道安史余孽占据的河朔方镇的训诫居然是“奉朝廷而礼邻藩,可保家业不坠”,虽割据但极少主动反抗中央,你说他什么都不知道,就来大放厥词是为什么?很简单啊,正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在中晚唐混的好步步升迁,你让他写他绝对写不出来。智者对不懂的东西,往往是静心去体会阅读,而无知者对不懂的东西,最喜欢的就是评头论足,装作自己很懂的模样。 所以高岳正如简介那样说的,在代宗、德宗的政局当中,于剧烈的动荡里不断博取最大的利益,现在是进士到正字,再到幕府孔目、衙推,将来他还要步步升迁,木简是如何换成象笏的,青衫是如何变绯变紫的,如何佩戴上银金鱼袋的,他是如何革新政治的,是如何平定(或煽动)叛乱,如何翻云覆雨的,如何扫荡西蕃、回纥重通丝绸之路的,又是如何取舍自己对皇权的关系的(做不做大唐的忠臣,好苦恼),当然也有如何在云韶、云和姊妹,唐安等形形色色女性间回环的(熟悉苏拉的读者都知道,苏拉不是单女主,但和主角有瓜葛的女性角色也不会多,一般四个上下,不信你可以去看我前两部作品)。 所以刘晏的梦想,就交给主角去实现吧!(大雾) 而苏拉讲述大唐梦的理想,就拜托给各位读者朋友了,希望这本书完结后,能给起点乃至整个网文界,留下部真正的讲述中唐画卷的小说,这就是我的野心,也希望你们的鼎力支持(推荐、书单、月票、订阅)。 最后是最关键的,今日因为中午入v,故而更新都要集中到中午和晚上了,六更?六更是不会六更,这辈子都是不可能六更的(存稿太少,写起来进度也不可能太快);四更又太少,对不起各位支持苏拉的读者朋友,读者朋友们男的帅女的靓,说话又好听——所以,就强硬地钦定为五更,五更琉璃万岁! 先发感言,中午再更新。 ———————————— 夹在这卷里发下,省得有读者看不见。 18.路自古驿斜 红芍小亭内,薛瑶英看着高岳送给她的便笺,是大惑不解: “为什么,为什么,就算是不做京官,入地方的使府倒也不是不可以——可是逸崧你为什么要去泾原那地方啊?真的是,唉,真的是,完全不按照我给你规划的八隽图来,芝蕙芝蕙......”炼师一旦心情不好,就下意识会喊自己的婢女,可此刻她环顾四周,只剩下水亭四面茫茫的塘面,这才猛然想起“芝蕙已经去逸崧那里了。” “也好,芝蕙在那我也放心,起码高岳欠我的二千贯跑不掉。”想到这,薛炼师不由得心安下来,虽然有些寂寞。 东市放生池边,退乐斋正式开张了,观者如堵,吴彩鸾立在墨书的“少陵笑笑生”的旗旆下,大声喊到“足以媲美槐北录的大作有了,足以媲美槐北录的大作有了!各位高邻,各位乡党,速速来看,可于书肆内观验,前三日一次十钱而已,若是买还有蒸胡、煎饼相送。相信本炼师,只要一盏茶的时间,你就会和我一样,喜欢上这部巨编。” “只怕又是什么榆南、柳东的冒牌之作!”人群里传来愤愤之音,看来不少人已被那些山寨作品闹得退避三舍。 “榆南、柳东、杨西也就算了,上次我还看到有托名膏岳的,害我白费了五百钱。” “还有叫高岳撰的,唉,真的是过分!” 可是依旧有人抵挡不住诱惑,开始踱入到退乐斋的书肆里。 放生池外的坊墙下,两辆自不同方向来到的钿车相对而停,唐安和吴星星各自坐在其间,指着身边的奴仆说,“去,瞧瞧成色如何。” 就在东市热闹一片时,升平坊的崔中丞宅邸里,高岳和云韶双双来此,向崔宽夫妻道别。 “逸崧啊,你可得想清楚,你先去你岳丈的西川幕府,固然可能让家兄有任人唯亲之讥,但二三考后便可返归京城,到时来宪台直接为御史岂不是好?”坐在席上的崔宽也对高岳要去泾原不甚理解。 而他妻子卢氏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中却鄙夷高岳果然是穷薄之相。 “感段使君征辟之诚意,小子计较已定。”高岳的语气却很坚决。 崔宽也只能点点头,说逸崧在那边好自为之,回来后我当代替家兄,为你与云韶治宅,不能老呆在怀贞坊那地方。 回廊垂帘后的云和,默默地望着坐在一起的姊夫和阿姊,隔着帘子的柔光,她不由得看到阿姊更加白皙美丽了,她已经不再是和自己斗百草的姊妹,而是归于了高氏,可果然只要和高三一起,就算是在草堂内也能容光焕发的吗? “好好保重啊,阿姊,还有,高三。” 次日,春夏之交的时节,城西都亭驿处,高岳骑着泾原方镇赠送的那匹温顺的蜀马,携带着驿馆的符牒和自己装满书籍的行囊,向着西面的开远门徐徐而行,慢慢皇城的轮廓消失在他回望的眼神当中。 此刻,刘晏在尚书省慢慢放下公牍,想起离京前往泾原的高岳,摸了摸胡须,低声说道,“高郎君,你的志向和理想都载在了行囊之内了吗?” 云韶则坐在辆四头牛牵拉的车内,就跟在高岳的后面,芝蕙和阿措伴侍牛车左右,那个昆仑奴韦驮天也就没再回西川,同样作为高岳的奴仆,扛着行李在前方做导引,一行人走走停停,大约七里路后,于长安城西第一大驿临皋驿做了短暂的停留。 临皋驿,为长安城往西的第一大驿站,地位与往东第一大灞桥驿相佛:在高岳的马前,浩浩的渭水和中渭桥、西渭桥出现,此驿站连通四个方向,一是经武功入凤翔府,二是自兴平抵奉天城,三是前往泾阳再通朔方、泾原,四是从西南角的周至入剑南,当年杨贵妃被缢杀的马嵬驿便在此也。 正可谓“一路斜分古驿前”。 “我们过中渭桥,往咸阳旧城走。”高岳在马上询问了临皋驿的驿卒后,便扬着鞭对桥头说道。 云韶呆在晃晃悠悠的牛车里,望着驿站四周热闹的茶肆、草市、砖塔,心情大好。不过她扭头时很快发出了惊恐的呼喊,“主母何事?”芝蕙急忙靠过来问到。 接着她顺着云韶的眼光望去——往北,西龙首原的余脉和咸阳旧城的相接处,坟墓累累,绵延足有三里,密密麻麻地垒在其上,无数乌鸦飞舞其上,说不出的凄凉肃杀之感。 高岳也见到了这副景象,才想起这应该便是大名鼎鼎的“宫人斜”处,就是历代唐宫女的葬身之处,担忧云韶感伤害怕,便催促快走过这片地,韦驮天应声说好,便迈开了脚步,很快把马和牛车都甩在了其后...... 过咸阳旧城和宫人斜后,再行六七十里,马不停蹄地到了泾阳县迎冬驿,便歇息下来。唐朝制度,驿站相距约二十里,除去紧急情况外,通常日行三驿的距离,也就是六十里。 接下来数日内,行程渐渐无趣和疲累,过甘泉宫,而后又走到邠州治所新平县,县城外郭下有苻坚的墓地,入五龙原馆才晓得——在这里的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并带判官高郢,一直没在新平城,而是于西五十里外的长武城增修驻屯,以备西蕃。 天色已晚,高岳也不可能再携妻子去长武城拜谒感谢高郢,便在五龙原馆住下来。 馆驿馆驿,大路上的为驿,小路上的为馆。 这五龙原馆的规模气派,可要比灞桥驿、临皋驿差得远了,高岳将妻子云韶安顿在房间后,便让芝蕙出去买食物来吃。 不一会儿,芝蕙提着食盒回来,悄悄对高岳与云韶说,“旁边的房间,有个娘子在里面悲伤哭泣呢!” 云韶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就说:“崧卿,莫不是这位娘子遭受什么欺辱了?我们得去看看。” 高岳便对妻子说我和韦驮天先出去,你和芝蕙、阿措在这里暂且不要走动。 结果走到馆厅往西的那个房间里,确实有女子哀哀的哭泣声,隔着门帘也看不清内情,就在高岳准备再让芝蕙出来细问时,厅后的厩舍里传来了争吵声,而那女子便哭的更凄惨了。 19.五龙遇城武 高岳和韦驮天便急忙走到后院厩舍处,只见一名七尺身长的男子,大约三十岁上下,正愤然和几名奴仆打扮的争吵,那几位正在牵拉着匹骡马,上面还驮着行李。 只听到那男子说什么:“这些行李和马匹都是临行前岳丈赠送给我们夫妻俩的,现在每过一所驿馆,你们这群小奴就得拉走一匹,裹走一部分行李钱财,这是想让我和玉箫饿死在邠州吗?” 哦,看起来这些牵走马匹和行李的,都是这男子岳丈家的家奴啊,可对这位娇客怎如此不恭? 一名年长的家奴便涎着脸说道,“韦郎君你也得知道府君根本不喜欢你,你在家这几年,吃府君的用府君的,现在又想一走了之,府君追悔愤恨,写书信来让我等将他馈赠你的行李全都拿回去,这于情于理都没任何问题啊!” 那男子便只能请求道,马上我便去长武城谒见朔方都虞侯李怀光,请求入幕为职,处处都要花销,欠岳丈的这些钱将来少不得要还,可现在若是拿走,他和妻子玉箫便身无分文,肯定挨不过去,还请各位看在主仆一场的情谊上,给我留一匹马、一箧钱帛,“将来我韦皋如果显达,必定不忘诸位的恩德。” “韦郎君你之前在府君荆南幕府里,就把府君的幕宾给得罪不少,离了府君的帮衬,你根本翻不了身的,还是别痴心妄想了吧!”那群仆人发出可恶鄙夷的笑声,还是将马和行李强行牵走,扬长而去。 “可恶......”这位叫韦皋的只能停在远处,顿足长叹。 而他一转身,就看到驿吏奇怪凉薄的眼神,不由得涨红了脸:如果继续留下来,他和妻子若是来日拿不出钱来,那可就要丢死人;如果现在就带着妻子离去,这整个邠州他举目无亲,遍地无友,就算是次日赶到长武城,这副穷酸样,必然会被李怀光看轻小觑,以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这时,几名驿吏和驿卒围上来,要驱赶韦皋走了。 看来那门帘后哭泣的娘子,正是韦皋的妻子。 高岳突然走过来,拱手道“阿兄别来无恙!” 韦皋急忙看着高岳,又看看他身边漆黑的昆仑奴韦驮天,第一个反应是根本不认得这位啊...... 可高岳又极力寒暄几句,并邀请韦皋和妻子来自己房间叙旧:韦皋也是个聪明人,察觉到高岳这是在帮助自己,便感激地回答两句,便和高岳并肩离开了驿吏狐疑的视线。 半刻后,韦皋与妻子张玉箫一道,跪坐在高岳房间的茵席上,对高岳和云韶这对夫妻行礼。 接下来韦皋自报身份,说自己是京兆东眷韦氏的后裔,他妻子张玉箫,则是荆南观察使张延赏之女。说到岳丈张延赏,韦皋的情绪便有些微妙和复杂起来。 张延赏,乃是玄宗朝宰相张嘉贞之子,可以说是“累代台铉”。张嘉贞是个洒脱倜傥的人,当年喜欢少年时郭元振的丰姿,便把五个国色天香的女儿排在幔后,各执一丝,让郭元振随便牵,牵到谁就是谁,郭元振便牵了红丝,拉出张嘉贞的三女,结为夫妻;不过张延赏这代,和女婿的关系就不太好,先前就看不中韦皋,在妻子苗氏(苗晋卿女儿)的坚持下才把女儿玉箫嫁给韦皋,后来韦皋入岳丈的荆南幕府,因年轻狂悖,得罪了张延赏的几位资历很深的幕宾,张延赏大怒,便亲自将韦皋臭骂一顿,并让韦皋当幕府的监门吏。韦皋一气下便返归京兆,寄住在张延赏府邸,时间久了又被张府的奴才看轻欺辱,韦皋忍受不了,便拉着妻子一道离家,要来西北处各边镇碰碰运气。 韦皋走之前,张延赏让家中奴仆送七匹马给他,每匹马都驮着财货,可每过个驿馆,这群奴仆就牵匹马回去,好像就是在有意羞辱韦皋。 “反面教材啊,反面教材啊,我若是入西川幕府,不知道和岳丈崔宁的关系,会不会闹得如张延赏与韦皋这样僵。”高岳心想,而后就热情地招待韦皋夫妇吃饭,同时也坦承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高二头。”大概韦皋本来还想说些恭维套近乎的话,可想想别弄虚的了,索性就长拜下来,毫不客气,恳求高岳对陷入困境的他施以援手。 “帮,怎么能不帮呢!”高岳暗自心想道,当即就对云韶说,“泾原段使君先前给我的七万聘礼钱,便送给韦城武,如何?” “夫君不说,我也是要说的。”云韶笑起来。 韦皋感激涕零,也不假客气,便说逸崧的恩德,将来十倍偿还。 “唉,城武何出此言呢?恰好,我要去泾原当孔目官,明日便可结伴去长武城,我有另外位阿兄高公楚在李怀光帐下为判官,现在便手书一封,举荐城武兄。” 那边云韶很热情地和玉箫手牵手,帮她擦拭泪痕,说不用伤心,这事应该不干你父亲的事,都是那群恶奴欺上瞒下所致。 喝了些酒后,绝境逢生的韦皋情绪越来越澎湃,便拉着高岳的手,高呼要和他结为姻亲——“指腹为婚,指腹为婚。” 高岳心想你是不是醉了,阿霓现在并非有孕在身啊,我看你妻子腹部也是平坦的。 可韦皋不管,说将来只要咱们俩的妻子生下孩子,男女一定要结婚约。 次日,高岳又花钱在五龙原馆租赁了匹马,给韦皋骑乘,接着两对夫妻结伴而行,向着那长武城走去。 长武城,位于泾水南岸,下瞰浅水原,其北又有黄菩原,是西蕃和唐军历来多次激战之处,泾水自其东北两个方向环绕经过,因为高原坡陡,形成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孔道,行人军旅只能自浅水原而过,再加上东北处又通马莲河,故而是整个长安和泾原、朔方地区的锁钥之地。 正是因长武城如此重要的军事位置,李怀光早就奉令在此扩充整备城防,高岳先前对刘晏的策问里,提到的理想的筑城之所,自然也包括这座长武城。 崔云韶和张玉箫坐在牛车里,二位女人当然就谈论些诸如夫君对我好不好、沿途都见到那些风景名胜、胭脂水粉长安城哪家最棒的话题。 而高岳和韦皋,则就长武城连带泾、邠、凤翔府乃至京兆府的边防问题,边看地形边热烈讨论起来。 20.莲府座上客 逸崧,你读那地理志,应该知道如今西蕃觊觎我唐京兆,只能走两条通道。” “诚然,西蕃累寇银、灵、盐等朔方军镇,是根本威胁不到京畿的;而寇剑南,也不过是癣疥之疾。现在心腹之患,在于已西蕃隔断陇西河西,可经由秦州之地,自高原凌驾关中,一鼓而下,直叩京西门户。” 韦皋点点头,而后在马背上遥指长武城所居的泾水南岸高地,朗声说道:“西蕃而来的道路,大体不出三山二谷,二山乃陇山、汧山、子午岭;二谷乃陇山、汧山间的汧水河谷,南北走向;还有处为汧山何子午岭间的泾水河谷,东西走向;三山二谷纵横为十字形,而千阳、长武恰好就处于这纵横十字的两座门户锁钥,更是西蕃贼寇必经之地,如今原州、陇州已失,原本‘陇山如砥,隔阂华戎’的局面不复存在,所以当务之急为巩固泾州、长武、凤翔三地,以坚城阻绝西蕃于长武原、汧山之外,再出精锐奇兵抄略敌人后路,此乃百战百胜之策。” “而后再以关中、剑南的赋税财货壮大军队,徐徐光复千阳、原州,再图陇山,复通西域。以半月之势蹩住西蕃出入,长久以往西蕃必生内乱,那时候正是复仇雪耻之时。”高岳随后谈及长远的战略规划,赢得韦皋的交口称赞,二位年轻人虽然一个只是幕府孔目官,一个还是素衣白身,可望着西陲壮美的万千沟壑、奇峰峻岭,早已在心中立下宏伟的远图。 长武城下,朔方军士兵操练声音震天动地,而在入城的道路两侧,则排满了站笼:触犯军纪的士兵将吏,全部被枷在其中,如今初夏季节,日头酷烈,又无饮水,哭号声不绝于耳,看得牛车里的云韶、玉箫心惊胆战,目不忍视。 朔方精兵悍勇誉满天下,可先前郭子仪担当节度使时,以宽驭下,故而军纪欠缺,现在郭子仪便接受皇帝的建议,把军纪交给都虞侯李怀光负责,李怀光执法极为严酷,故而在长武城下出现这幕毫不稀奇。 城中判官厅内,高郢听闻高岳来访,大喜过望,急忙出来迎接高岳夫妻,又见到韦皋夫妻,便问这位郎君是谁。 高岳便呈上举荐韦皋的书信,高郢看了看,说原来是张荆南的高婿,但随后又面露难色,他悄声对高岳、韦皋直言:“并非说韦郎无才,可如今朔方危机四伏,韦郎不可立于危墙下......”又说长武城使、朔方都虞侯李怀光并不在城中,而是前往灵州去迎郭汾阳去了。 听到这话,高岳很快想起之前拒吴星星婚时,郭子仪对他说过的那番言语——李怀光是个有野心的人,确实不能和他走得太近。 “我写封书信给凤翔府,请求朱遂宁(朱泚)征辟韦郎。”高郢表示还有补救的机会(高岳哑然,但也不好多说什么)。 韦皋欣喜,急忙感谢高郢。而高郢也请求韦皋和妻子暂且住长武城中,他要尽待客之道,等到凤翔府那边有确切的消息传来,韦皋再上路不迟。 接着高岳夫妇便向高郢、韦皋辞别,韦皋是千恩万谢,送过了长武城,又送过浅水原,一直送入到泾州境内的“薛举城”才停下脚步,云韶与玉箫也是依依难舍,临别时云韶又送了自己几件首饰给玉箫,“阿姊与韦郎君若去凤翔的话,可不比泾、邠之地,那里人烟富庶,米布价贵,这些首饰就当是润家钱送给阿姊。” “阿霓随高三郎去泾州,也要保重身体,早点生下男女为好。”一句话说得云韶的耳轮又羞红起来。 自薛举城往西十多里,就走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泾州治所安定县城。 泾州,即是古时的安定郡,乃是出入京兆与西北的重镇,诸葛亮首次北伐,下陇右南安、天水、安定三郡,直逼长安,魏国震恐;后姚苌即占据此处起势,刘裕北伐收复长安城后,赫连勃勃则占安定郡,尽收岭北诸县,而后趁刘裕东还,南攻长安,自安定出发,如高屋建瓴。直到后世宋与西夏的连年战争中,西夏军每出横山,泾州“如其右臂”。 先到州的段秀实,当即就在安定城的府衙内召开宴会,接待远道而来的孔目官高岳。 高岳先将妻子奴婢安置在城外阿兰陀寺里,而后便前往赴宴。 “请高孔目自东厢入!”府衙前,几名军卒毕恭毕敬地上前来迎接,随后引导高岳自府衙的东厢廊走入,因其为宾客专入之道。 高岳穿过长廊,进入其中,按照事前和段秀实的约定,并不行拜礼,而是互行平交之礼,接着段秀实就热情招呼高岳入座。 而后,泾原的诸位军将自西厢鱼贯而入,他们见到段秀实,莫不趋前行叩拜之礼,段秀实点到名,才敢回身各自入座。 “看来这位段秀实着实有驾驭部下的才能,人都说整个天下方镇,以朔方、泾原最为骄横,可他们在这位的面前却不敢有丝毫造次。” 段秀实是个清俭之人,高岳看到食案上都是些家常菜肴,和长安城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风气相差极远,最贵的也就是白切羊肉。整个宴会也毫无声乐舞蹈,静默无声,倒像是军前会议。 终于段秀实居于主人席,先向西侧席位上的军将们介绍了这位年轻人是咱们方镇新礼聘来的孔目官,此后孔目官有任何差遣决断,不可违背。 军将们便齐齐抱拳,高呼“见过高孔目。” 段秀实又向高岳介绍了这群泾原镇的军将——左厢都将刘文喜、右厢都将焦伯谌、衙前兵马使姚令言、刀斧将张羽飞、押衙马頔等等。 高岳急忙回礼,虽然当着段秀实的面不敢说什么,可他明显从这群大胡子兄贵的眼神里读出对自己的疑惑和不信任。 毕竟这群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怎么可能刚刚见面就对自己心悦诚服?其中张羽飞看看高岳的相貌,猛然觉得熟悉,“好像在治马镇西的丧事时,于扶风郡王府上见过这位......” 下面段秀实便直接询问高岳了,这可不是当初在长安城怀贞坊草堂客客气气的时候:“敢问高正字,对我镇防秋可有什么高见?” 瞬间所有军将的目光都投射到了高岳的身上。 1.细大皆经手 恨乏平戎策,惭登拜将坛。 手持金钺冷,身挂铁衣寒。 主圣扶持易,恩深报效难。 三边犹未静,何敢便休官。 ——————————————高骈《言怀》 ++++++++++++++++++++++++++++++++++++ 高岳轻咳数声,有些尴尬,他向来不太擅长高谈阔论,可现在段秀实问起泾州防秋的事务,显然不是把他当作吃闲饭的僚佐来看的,你得拿出真才实学来。 可我刚到泾州,所知也仅仅局限于一些地理方志书,不能胡乱说啊,要是说错什么那以后名声就臭了,毕竟是在方镇幕府里做事,容错率太低。 高岳下意识将鹿皮做的书笥用手压了压,那焦伯谌见了,还以为高岳坐席旁边的书笥是箭囊,便问高郎君也会拉弓射箭否,不知可开得了二石弓。 开二石弓,是镇兵们战弓的考核标准。 焦伯谌一问,其余军将都隐隐作笑起来。 思前想后番,高岳郑重对席位上的段秀实说,“防秋要务,书生不敢轻言,容我熟稔事务,形成条理后再向使君汇报。” 这下,泾原的诸位军将果然纷纷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冷哼声,看来这位也不过如此,白面郎君,书生出身,不通边戎,光听说在长安东市杀过名回纥醉汉,想必也只是匹夫之勇罢了,马上不久怕是要不堪重负,早点礼遣出境。 不过段秀实倒是挺宽和,“既然如此,高郎君明日便可于府衙西边的孔目院视事,不过府中事务繁杂,高郎君非但要综理孔目,还要兼巡官、推官之责,辛苦了。宅邸问题高郎君不用费心,孔目院后便有五间四架房,足够高郎君伉俪居住,另我会出排子,让城下长行坊专给高郎君四匹官马、两名官健,用得着。” 宴会结束后,段秀实配给的官健举着火把,牵着高岳所骑乘的蜀马,一步步往外郭的阿兰陀寺走去。 几名泾原镇安西军将走到西厢门口处,不屑地看着高岳的背影,然后凑一起窃窃私语番,说到“明日就让要籍官用阿兰陀寺的案子给这白面郎君个杀杀威!” 其实高岳在马背上也是若有所思,现在到了泾原方镇,不比在京城当中,凡事定要谨慎小心才是,多学少傲,多做少说。 走着走着,忽然听到道路边的屋舍里有铮铮的乐声传出,便不由自主地循声看去:只见一片屋舍用木栅拦着,内里所小堂内,红烛通亮,数名身着锦绣,面容傅粉的女子正拨弄着乐器。而木栅门外还有士兵把守,见到马上的高岳急忙行礼。 “这些女郎是什么人?” 引路的官健笑起来,说郎君毕竟是上都来的,咱们这偏远的军镇,也是有乐营儿女的,供使府宴乐之用,马镇西在时乐营足有四十女郎,现在改了段使君,裁减得只剩下五六人,其余全都销籍放出了。 哦,晓得了,这便是之前阿霓对他说的,各方镇都豢养的所谓“营妓”,听阿霓说她父亲的西川幕府里足足养了上百名,有时候向朝中的大臣拉关系,便直接挑选其中长得最出众的数位,盛装修饰,送到京城进奏院中再打包行贿出去。 “郎君看中哪位?可向使君直接索要。”两名官健急忙问。 “不,不用。”高岳也急忙拒绝。 回到寺庙的香房当中,云韶和芝蕙急忙来迎高岳,方才这对主仆正在玩长行棋,等着他回来呢! 高岳随后就将宴会上的种种,和妻子说了。 云韶也坐在榻上,对高岳说:“崧卿啊,阿霓自小在阿父的方镇长大,也算是熟悉内情。崧卿在京中集贤院当正字时,虽一月只有六贯的俸料,可胜在清闲,而幕府征辟,虽马币俸料丰厚,可一旦入幕,就要处理诸般事务,轻松不得。”高岳捏住妻子的手,“阿霓说的是,所以今日宴会上段使君便径直问我防秋的事情,我便知道,这方镇里可不是游手好闲的地方。” “崧卿,可勉力!”云韶立刻挽住夫君胳膊,给高岳打气鼓劲,满副我相信夫君能力的模样。 “是啊,明日就接你去府衙孔目院后的屋舍,别忘记给我继续做香脆的膏环吃。”高岳存心要逗逗自己娘子,便将阿霓搂入怀里,说了这句话。 而云韶听到后,满脸惊恐,暗想“完了完了,这在泾州地界,到哪里去买清吴店的膏环啊!”便偷偷向立在门外的芝蕙投去求救的目光。 芝蕙别过脸去,几乎都要忍俊不禁了。 次日日出黎明时分,高岳便骑着马准备去孔目院,韦驮天和两名官健在前面开道,后面是云韶所乘坐的牛车,阿措嘟着嘴,一脸没睡醒的模样,摇摇晃晃被芝蕙牵着手,跟着车后,说“快走快走了,马上我们要入城喽。” 阿兰陀寺山门前的青松下,寺中的住持领着群僧人走出,毕恭毕敬地前来送行,还顺带问身着青衫的高岳,“郎君便是新任的孔目官?” “正是。” “那也要兼泾州的推官了。”那住持好像很熟悉使府的情况。 高岳便说应该是这样。 其余僧人顿时互相使起眼色来,高岳觉得奇怪,便问有什么事。 “无事,无事。”住持连忙笑着合掌说道。 牛车上的云韶,抬起胖胖的皓腕,揭开帘子,准备看看日出时分阿兰陀寺的景象,却见到在经楼廊下,站着个枯瘦的老僧,孤独地立在那,对他丈夫的身影凝目而视,但看看住持和其他僧众,欲言又止的样子。 府衙孔目院,待到高岳抵达时,恰好到了视事的时间,高岳便急忙坐定席位——唐朝的办公制度是这样的,京官去皇城、大明宫的官司里,就是早上视事,中午会食,下午休息;但地方的州县的官长,却要早晚各坐一次衙,负担要比京官重些;而方镇幕府,正如云韶所言,若是事务杂多,便从早到晚都不得休息,负担最重。也正因如此,孔目院原本几位征辟来的学士,大多不堪其苦,纷纷自求礼遣而离去,所以高岳现在居然算是整个孔目院里的“独坐官”: 书案上放着泾原使府的印绶,由高岳监管使用,他便是掌印的“办公室主任”; 驱使、别奏等使府基层吏员,不断将公牍抱来供他核对,有军需,有钱粮数目,有兵员籍账,还有赐衣、赐盐、赐钱的账目,他又成了出纳会计; 另外还有其他方镇、州县乃至中央送来的公文书信,他要检查里面的错漏,他又成了勾检稽失的校正; 最后,书案后有个兵兰,上面架着把锋利的剑,这也是高孔目的一个职责——监管军营,消弭兵乱,如有士兵作乱,他还要用这把剑斩人! 高岳这才了解到,自己这个孔目官的角色是如此多姿多彩。 2.佛寺常住金 当然,万事都是相对的,如果高孔目用这把剑镇不了兵乱的话,那么段秀实就会用自己的剑斩了他——很简单,当暴乱蔓延开来前,节度使借孔目官人头一用,来取悦讨好乱兵也是数见不鲜的事。 高岳望着藏在鞘中的剑,喉头不由得咕噜下,浑身上下打了个激灵。 好在段秀实向来从严整军,在他的节钺下,还没有军将敢造反。 从勾检泾州的各色账簿里,高岳很快摸清楚安西、北庭行营的底细: 行营共有兵员健儿三万人,马五千匹,朝廷每年从郑、颍两州的赋税及其他经费里拨转“衣赐五十二万匹、粮三十五万石”,以供军需。 当然这个数字里面是有门道的,在高岳的计算下也不难窥见门径,一般来说,对士兵的衣赐分为春冬两季,春衣为三匹,冬衣为四匹,那也即是说一名士兵一年的衣赐应该是七匹,那么泾州军队实际所需的衣赐合计为二十一万匹;而粮食呢,泾州当地的士兵多吃粟米,每月给一石,一年就是十二石,三万健儿所耗费的粟米一年便是三十六万石;而粟米的价钱和米有个折算率问题,大约是十石粟米的价钱等于六石米的价钱,那也就意味着行营共需米二十二万石上下。再加上马匹所耗的粮草,可按“一马三卒”的比例来换算,五千匹马等于额外供养一万五千兵员,需要米十三万石上下。 那么,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的布,去哪呢? 原来,泾州被朝廷列为不籍之州,意思是因地处边疆,连年战乱,土地荒芜,不用再向朝廷征缴赋税,反过来还要朝廷从郑、颍、滑三州运租税过来瞻军,但是运费是要钱的,在刘晏的努力下,虽然有效降低了运费,但也折合到一石米二贯五百“脚价钱”的地步,所以运这三十五万石的米到长安,再由和籴使换成粟米送至泾州,光运费大约就要九十万贯钱——唉,怪不得而今唐朝整个天下,税收十之有八,都耗费在了养军上。 运费九十万贯钱,折合成绢布,大约是二十二万匹。 所以多出来的三十一万匹布,有二十二万是预算进去,充当运粮的脚价钱的。 可还余九万匹呢? 高岳查验了下支度去向,名义上是用来和籴米粮以供军储的,即收购当地所产的粮食入仓储备起来,可泾州现在田地十不存一,有钱有绢布都籴不到米啊!所以这九万匹,全部是用在给将士的加赐上的,因为镇兵所领的俸料和衣赐只是他一人的,他的妻儿不可能不需要穿衣服吃粮食。 而今西北数个方镇,朔方兵五万,凤翔兵三万,泾原(安西行营)兵三万,河东兵三万,共十四万人;再加上每年还要从其他方镇挑选锐卒精兵来防秋,耗费更是倍增——这样下去,不但安西行营,这个国家也不得好啊...... 段秀实所问的防秋事宜,高岳心中慢慢有了答案:不但要看泾州的地势,更要见到整个国家的整体态势。 有了问题,就要考虑如何解决好。 正在高岳缜密考虑时,两名要籍官走到孔目院正堂上,对他施礼,而后说到“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妙,诉前主事僧明玄,隐没私吞寺庙常住金,还请高孔目坐衙明断。” 唉?这可比在集贤院要忙碌多了,居然首日视事就要推鞠案件。 等等,这阿兰陀寺不就是昨日我和云韶寄宿的寺院吗? 怪不得今日我临行前,那住持(主事)问我是不是新任的孔目官呢! 此刻有名老吏上前提醒道:“高孔目,这案子是去年老案了,前任孔目官和判官都不能判,节帅曾想调停争讼二方,也没有成功。” “看起来有点棘手,不过我可是写槐北录的人啊!”高岳便正襟危坐,将使府印摆好,写判文的纸笔备好,下令传唤当事人入堂。 很快,主事僧明妙与其他数位僧人来到,而明玄在其后走入,明玄来到孔目院门前时,又遭到多名阿兰陀寺的僧人围堵诟骂,可枯瘦的明玄不发一语,低着头恍如不闻。 高岳见争讼双方都已到来,刚准备开口询问时,院外突然传来了说话声,“我等来看高孔目推案!” 随着这声音,安西军将刘文喜、姚令言、马頔、张羽飞等十多位,身着武弁冠服,配剑昂然来到正堂,而后分席在侧边坐下。 气氛顿时凝固起来,高岳看着这群人,心里猛惊,知道来者不善。 而书案前的几名负责记录的书手、别奏更是瑟瑟发抖,他们知道这群丘八要给新来的书生孔目官“杀威”了:只要判案当中有任何疏漏,或者判成了葫芦案,那么高岳以后再想于安西行营里呆下去,就是痴心妄想了——高孔目啊高孔目你来之前光有一腔热血,也不打听打听前面那群推官啊孔目啊是怎么走的?他们走的可一点都不安详啊! 正衙堂中,刚刚巡营归来的段秀实,还未开始静坐,旁边的随军就告诉他,说都将他们一大群人都去孔目院,看高郎君推阿兰陀寺的案子了。 “哦?这群家伙又想欺负人。”段秀实有些生气,其实阿兰陀寺案件的内情他也清楚,可碍于身份不好明说,高岳这个年轻人怕是更没处理经验,不行——毕竟是我把他给请来的,他原本可以去他岳丈的西川幕府躺着把优厚的俸料钱拿到手的,能来咱们泾原那也是份慷慨情谊,不能伤了这高岳的心啦。 “走!”段秀实便直往孔目院走去。 这时候,孔目院正堂中,张羽飞喊到,“高孔目快些推案哇!” 其他军将也都附和起来。 高岳虽然额头有些细微的汗珠,但总体还是镇静的,他调阅了下往昔的卷宗,便问明妙说:“你便是阿兰陀寺现在的主事僧?” “正是......”明妙合掌恭敬地答道。 “你要诉前任主事僧明玄?” “正是。” “你说,阿兰陀寺更代主事僧时,需交割寺中的常住物什(类似动产不动产),而明玄在交割时,故意隐没了十两常住金?” “没错,有文簿在此。”明妙说完,便从旁边僧人那里接来寺院常住物什的文簿,上前交到了高岳的书案上。 3.墨丸各有形 这个“常住物什”其实就是寺院财物的登记簿,按照明玄交割主事为分界,分为了前后两份,都盖上钤印、指印,是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高岳两相对比后,果然发觉少了十两常住黄金,便询问其下的各位阿兰陀寺僧人此两张文簿都属实否? “我等都在其上留下指印,自然属实。”数位僧人都合掌齐声答道。 “旁听”的安西军将看如此,都互相得意地挤眉弄眼,意思是关键的戏码来到了。 高岳便对明玄说到:“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为何不伏罪?” 明玄坐在堂下的席上,听到这话,脸皮发紫,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凸起,憋了好久才说出句话来,“因为无罪,所以何伏之有?” “可是有文簿在此,你身为前任寺院主事,交割时有十两常住金隐没无闻,总得要有个交待吧!如不伏罪,那就得按律判你监守自盗。” 这监守自盗,可是重罪。 明妙和其余诸位僧人见高孔目要判明玄监守自盗罪,也不由得愕然,便急忙说道:只求明玄认错,大不了将他逐出阿兰陀寺,还恳请孔目不要判得如此之重。 “荒唐!释教羽流,皆有唐律之管,佛寺道观,全无法外之地。岂有私下酌情加减的道理。”高岳呵斥道。 这会儿明玄咕咚声,硬邦邦的光头直砸在坐席前的石地板上,嘴里只是说“不伏罪”,并且还说只要高孔目写出判文,落笔那刻我就撞死在这里,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 又是熟悉的戏码,安西军将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盯住高岳,看看这位白面书生有什么招数来断清这个案子。 高岳也有些焦急,便指着不断叩头出血的明玄说:“既不伏罪,那你可说那十两常住金的去向,若是说出,事情当然就一清二楚。” “没有这十两常住金,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明玄梗着脖子反复说,而那边明妙和诸僧也都急了,便又和明玄争吵起来,说文簿上一清二楚,不容否认,而明玄还在那里始终坚持“没见过,没用过,不知去向”。 “那既然不知去向,你可反诉诬陷。” “不反诉,不反诉。”明玄下面的话,让高岳气得七窍生烟。 看来这位是要死硬到底,高岳想了想,便提起笔来,要写监守自盗的判文,治明玄的罪。 几名“别奏”立刻开始在高孔目的书案上忙乎起来,准备笔墨纸砚。 旁观的安西诸将都不由得屏住呼吸,盯住高岳悬空的笔尖,又有人看着在那里浑身激动发抖的明玄。 好大一出戏啊! 若是高岳判了明玄监守自盗,性情刚烈的明玄绝对会当堂撞死,这在先前就表演过,当时就把泾原判官给吓走了,判案闹出人命来可不是玩的;若高岳撤销这个案子,那么阿兰陀寺现在主事僧明妙等人,也是不会放过高岳的,必然前来纠缠;如果高岳判成葫芦案,哼哼,他在泾原以后还想呆下去? 刘文喜等人摸着大胡子,有些焦躁激动地跺着靴子,七上八下,都望着高岳,心想“这白面郎君有什么手腕,可尽管使出来吧!” 此刻,段秀实也急匆匆地来到孔目院的门阍处。 高岳想想,又将笔给放下来。 这下安西军将们按捺不住,便吼道高孔目快些写判文啊,难不成要拖延公务吗? 但高岳没有回答,因他见到,那别奏官取出两丸墨摆在凹形的砚台边,一丸是球形的,一丸为螺子形的,看到这高岳立刻眼神有灵光一闪而过,接着他又想起昨夜和阿霓所开的玩笑,叫阿霓做好蜂蜜膏环当他的晚餐,而膏环又是麻花形的面食。 “怎么了,高孔目!”这时堂下的军将、僧众催促写判文的呼声一浪搞过一浪,不断传到他耳朵里。 而几名吏员也都神色紧张地看着正发呆出神的孔目官,暗自也为他捏把汗。 高岳伸出手来,用手在墨丸上捏了下,满手黝黑,又不由自主地回手摸摸腮帮,结果脸上顿时满是黑点。“这郎君莫不是急痴了?”堂下议论纷纷。 段秀实此刻刚刚自厢房板廊走到中堂侧门,结果便见到高岳抬起头来,对着别奏们说了几句话,而后便踌躇满志的模样,这下段秀实不由得停下来,看看高岳下面要做什么,能不能把这个难缠的案件给判好。 别奏下堂来呼喝几句,一群军卒上前,在阵阵惊呼和不满声里将所有来此的僧众全都拘住,结果高岳站起来,在纳罕的安西诸将眼前摆摆手,做了几个手势。 不久,军卒们抬着几顶檐子直接走到孔目院中堂院子里来,席位上的明妙和明玄都回首看去,不明所以。 “啥意思?”安西军将也是大眼瞪小眼。 而段秀实则拦住了要上前通报的随军们,饶有兴致地立在原地,静悄悄地看下步的发展。 五顶檐子,每隔十尺摆下一顶,接着军卒站在其间,将每顶檐子给严密隔开。 接着数名别奏吏员各自捧着个小木盘自衙后走出,来到院子里后,被拘住的阿兰陀寺僧人一瞧,每个木盘里都盛着一丸黄泥,不由得全大惊失色。 高岳走到台阶前,朗声对他们说到,“明妙坚称明玄隐没贵寺的常住金,有文簿和人证;而明玄却矢口否认,称他从未看过这十两常住金。那么现在的症结便是,常住金有或者无的问题,既然各位先前言之凿凿,都说这十两常住金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便烦劳诸位入檐子,隔绝内外,用各自得到的这丸黄泥,将这常住金的形状给捏出来。” 言毕,高岳指着书案上被点燃的线香,“以这一线香的时间为限,入檐子。” “高孔目,高孔目......”阿兰陀寺主事明妙完全没有刚走进来的底气,开始转身向高岳叩首,语气里全是哀求。 可高岳不为所动,直接让军卒们把五名僧人各自塞入檐子里,接着垂帘给放下。 一线香后,别奏们将五个木盘一溜排在书案下的地板上。 安西军将们都起身,伸着脖子来看,只见五个僧人捏出来的“常住金”形状却各不相同,有马蹄形的,有方锭形的,有长条形的...... “唉唉哎,这高郎君有些意思。”刀斧将张羽飞率先恍然大悟,拍巴掌喊起来。 4.征罚抵充罪 而此刻,看着五个形状各异的泥丸,自檐子里走出来的僧人们各个脚软,跌倒在地,说不出话来。 堂上的明妙更是汗流浃背,趴在席上,如条待宰的死鱼。 “五人五样,这表明这常住金根本就是子虚乌有,是尔等捏造出来,诬陷前任主事明玄的!”高岳回身,将阿兰陀寺常住物什文簿掷下,厉声呵斥道。 席位上干瘦的明玄则抬起满是血迹的脸来,畅畅快快长舒口气,接着禁不住潸然泪下:偷窃常住金的指控缠绕他近年,在寺中根本无人理睬他,坊间之人看他的目光也多带轻蔑不齿。 而今终于拨开云雾,见得青天了。 “还请孔目宽恕则个。”明妙此刻哀声求道。 重新坐回堂上的高岳便问他:“为何要诬陷明玄?” “性情不合......”明妙面无人色,结结巴巴回答说,院子里的几位僧人也随声附和。 那边明玄也闭上嘴巴,没有对明妙的话语有什么反驳。 高岳笑起来,说一派胡言,告人监守自盗乃是重罪,若是诬陷可要抵罪反坐的,你们煞费苦心罗织罪名,就是为了个“性情不合”,要排挤明玄出寺? 还没等明妙继续辩解什么,高岳就刷刷刷写好判文,说道:“阿兰陀寺主事僧明妙等,诬告明玄监守自盗,又伪造文簿,摇动官府,数罪齐发,我唐律规定,僧道作奸犯盗者,罪加二等,明妙当——绞,余下诸僧决痛杖五十!” 一听到绞刑,明妙当即翻了白眼,双腿一瘫,倒在了席上昏死过去。 而其他诸位僧人心知,如是被决痛杖的话,也是非死即残,便各个哭号着,爬上堂来,上上下下叩首求饶,并对高岳说出实情:我等上下深陷博戏当中,欠贷以至千余贯,所以联合起来要排挤明玄出去,然后变卖寺庙的田产和常住物什来充抵债务。 什么,听完这话后高岳更是勃然——又是赌债,又是高利贷,我说这你们这帮僧道出家人,原本都应该清心寡欲,谁想居然沉湎于双陆握槊,真的是不可饶恕。 “住口,佛寺田产分而为三,一用来敬多宝珈蓝,二用来赡养僧众上下,三用来悲悯救济穷苦贫病,现在尔等不思修业精进,居然牵扯博戏债务,还有什么辩解的道理。”就在高岳准备正式下判执行时,段秀实突然走入进来,说了句“且慢”。 “节下!”高岳及围观的军将,还有各位吏员一见节帅来了,便齐齐拱手唱礼。 段秀实对各位点点头,而后坐下,对那明玄说:“不管高孔目判处明妙等僧何罪,阿兰陀寺都不会容他们呆下去,你便要继续当寺庙的主事,那么本节帅便问你——现在高孔目所下的判,帮你清雪诬告,你是伏也不伏?” 先前硬着脖子说不伏的明玄,而今和那些安西军将相同,对这位新来的孔目官是心服口服,虽然不想让同门的明妙被绞,但也只能低着头说了句“不得不伏。” 段秀实便抚掌微笑,“那本节帅再问你,若阿兰陀寺用征罚来抵充明妙等僧的罪恶,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旁边的高岳一听“征罚”这个词汇,不由得眉头微微一动: 段秀实这个征罚,无疑是节度使权力对律法的变造和侵夺。 所谓的征罚,便是军镇里有人犯罪,在节度使同意的情况下,可以用输钱、输布、输粮的方式,来抵消罪过处罚,这便叫“征罚”。 安史之乱时,唐朝政局大乱,法纪败坏,昔日玄宗皇帝为平息叛乱,曾说过各道节度使可自筹甲仗、器械、兵马、粮秣,也就等于把地方上的权力也寻租了出去,故而节度使为养活麾下的人马,屡屡采用“征罚”手段来获取钱粮,也就不足为奇。 高岳明白,自己现在只是幕府的孔目官而已,征罚与否,最终还是节度使段秀实的一句话。 不过现在阿兰陀寺的主事又变为了明玄,所以段秀实才说征罚“你是行也不行,全在你。” 这下,明妙等诸多僧人都围住明玄,痛哭流涕,叩首不止,求他救众僧的命。 “节下所说的,明玄明白,就按照节下所说的办。”明玄最终拜伏下来。 段秀实给阿兰陀寺及明玄开出的征罚条件为,出粟米二千石,盐二百斛,可用钱折算交纳。 安西军将听到这个条件也大为惊喜,奶奶的,这泾州的阿兰陀寺也算是有钱,正好交出罚金能抵行营士兵的口粮了。 “高孔目果然年轻才俊,先前是我等小觑,我等武夫粗鲁,还请不留憾恨为怀!”案件判完后,刘文喜、姚令言、马頔、张羽飞等都立在堂下,拱手对高岳表示倾敬。 傍晚时分,使府正衙内,段秀实专门找来高岳,促膝谈心。 因为孔目官虽地位不高,可掌握的职务却至关重要,所谓“一孔一目无不综理”,故而和节帅的关系也是非常亲密的,往往被视作心腹。 等到高岳走入后,段秀实正坐在案前,写着封信,“逸崧,你可知此信是要给谁的?” “不知。” “是给你座主潘礼侍的,告诉他,你在泾原行营里不酗酒、不好色、不好大言,有权略计数,将来可堪大用。”段秀实很平稳地把高岳褒奖了番,“逸崧你也不要谦虚,本节帅戎马半生,见过方镇军将骄横刻薄被士兵所杀的,见过幕府文士放荡薄幸自招祸患的,才知道能和逸崧你共事是多么难能可贵。要是你今日判这个案时全无章法,那现在这封信我也要写给潘礼侍,不过却是告你的状了。” 高岳心念,昨日经过城下乐营,那官健怕是把自己“过门而不入”当作美德,私下里汇报给了段秀实了。 怎么可能去乐营呢,我有老婆了哇! 当然这话不可以当面说,于是气氛很快平静下来,段秀实写完之后,看看高岳,便又问他:“你也许好奇,今日为何本节帅要用征罚替代绞刑和杖刑?” “后来明白了,查阅文簿得知,随后月份里,营中军粮艰难,刑人容易,出米粮难。” 段秀实说没错,随后他对高岳说,“逸崧春闱时的策问文章我看过,里面论及到边军之弊,不过逸崧可真正知道,这边军的弊,到底在哪里?” 5.边军四大弊 高岳心中明白,自己那套对刘晏的策问,多是寻章摘句而来的,气势和文采是有的,可“绝知此事要躬行”的道理他懂,边军真正的弊端在哪,只有段秀实这样的人物才能说明白。 “书生之论,为售进士名声,往往故作惊人之语。实情如何,还请节下明示。” 其实高岳还是更想弄懂“骄兵悍将”局面形成的根本原因,革除节度使这个职务?不,不存在的,骄兵悍将,其实根源在骄兵而不在悍将上,中晚唐节度使的权力和性命其实也没什么保障,大多数情况下节度使和中央对抗是遭麾下士兵的裹挟所致,而当节度使不能满足士兵要求时,被杀被逐也是司空见惯。就拿他面前的段秀实来说,虽然现在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畏他如虎,可他也经受过兵乱:士兵们杀了原来的节度使,提着血淋淋的首级,围着段秀实磕头,不忍杀害,只因段平日对士兵较好,不然也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 这问题宋朝解决了吗?其实也没有,不过搞了个天下版本的方镇,把所有兵给供养起来罢了。另外按照宋朝的搞法,等于吃了副猛药:病是被压下去,可身子也吃残废了,根本不可取。 不过就算是段秀实,也没法子给高岳真正想要的答案吧!他所能触及的极限,还是边镇军队的“弊端”,不会考虑解决方镇问题的根本的,这便是我们常说的,时代局限性。 果然段秀实若有所思,整顿了下思路,然后开口对高岳说:“我唐边军有四大弊端,哪四大?虚额、挂籍、冒功、进奉。” 高岳捧袂,恭恭敬敬地听段秀实说下去: “天下节度,所置军数,都有定额,但而今一面额内兵日虚,一面却是额外兵激增,这便叫做虚额。虚额之下,兵是逃不补、死不填,营垒多虚,徒挂空籍,长此以往,一旦有难,国家、方镇无可用之兵、可倚之军。” 高岳听到这里,便明白了,原来天下诸节度使所辖之兵,都有个“定额”,比如泾原镇朝廷给的定额便是三万人(朔方五万),那朝廷所赐的衣粮,就是按照这三万人的额度量支的,所以很多节度使和军将出于自身的贪婪,便开始玩“虚额”,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吃空饷”,士兵逃亡了、病死了、阵亡了,他不去补充,或用空文对付下,然后把空下来的这些兵额所得的衣粮自己占了吞了,朝廷派人来点阅也是阳奉阴违,最后导致军队虽然账面上号称三万五万,可实际能拉出来的“十不存五”,那么真要是打仗又该怎么办?诸节度使便还有个办法,就是段秀实说的,临时招募“额外兵”,也叫“权益兵”来壮大力量(权益,权宜也),额外兵大多是一次性消费,仗打完给点遣散费各自回家就行,但额外兵们也不是傻子,后来经常要求由临时工变为正式工,一旦得不到满足便会掀起叛乱,这便是段秀实所说的“虚额”。 “何谓挂籍?虚额是有名无实,挂籍便是有实无名。市井屠沽、行商坐贾,为避征役,寻求影庇,窜名挂籍在行伍之中,又为避出操、宿卫、征伐,便纳课于军将节帅,雇人替代,军政由此弊坏,此风浸久,使坐坊市卖饼者都自称军人,以此御敌,岂不谬哉?” 哦,虚额多了,必然会出现挂籍现象——节帅军将们光是吃空饷已不满足,因边军有衣粮赐予,而禁旅更有免税之权,所以许多市井商贾都窜名挂籍,“入”了军旅,为此还出所谓的“纳课钱”给军将(实则就是贿赂),让他们雇人替自己宿卫,这样他们便可继续在坊市内做生意,而军将们则又可以额外血赚一笔。 “虚额、挂籍后,必有冒功之状。试问一军,兵籍三千人,虚占一半,只能出千五百人,若击小敌,必然虚增功劳,若临大敌,必然讳败为胜。正可谓丧师者失万而言一,胜敌者获一而言万,以此虚沾爵赏,紊乱视听,贻误国家。” 这话说得高岳都有点不好意思来,因为他在京中就听说他岳丈崔宁去年于蜀中挫败西蕃时,便有虚增功劳的嫌疑——明明上报斩杀西蕃兵八千,可交解到朝廷来的俘虏只有十三人,崔宁对此的解释是“西蕃之贼,毫无王化,负隅顽抗,至死不降。”不过朝廷上下,好像也默认了这种“冒功”的举动,还是按照大捷的标准给予西川军将士兵赏赐。 “最后便是进奉,各镇节帅为保权固位,多行贿于朝中权要、中使(宦官),这便叫进奉,国家赐衣五十万段,十万段都会被进奉,若方镇有兵五万,一万人便会因此受寒,此乃假公济私,是剥士兵身上衣,餍权贵口腹欲,试问边军若吃不饱穿不暖,又如何抵御狄戎,保家卫国呢?此四弊胶连盘绕,互为表里,解决起来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啊!?” 说完,段秀实便伸出两个手指来,诚恳地说:“这四大弊,本节帅占了两个,也即是有虚额、有挂籍,但并无冒功和进奉。” 原来我先前查验文簿时,这泾原行营的兵员定额是三万,里面也有虚额和挂籍的现象啊! 高岳便大胆问段秀实:“请问节下,虚额挂籍有几何?” “十分之一是虚额,然后这十分之一的虚额全挂给泾州和京城的富户,又得一笔纳课钱用来养军、置办甲仗器械。如何,高孔目听完这些后,还有离京时的雄心壮志吗”段秀实供认不讳。 才十分之一,也即是说泾原行营实际能拉出去作战的,应该尚有两万七千人。如此的话,段秀实已经算是难得的清廉了。 高岳整顿收敛衣衫,想了想,便回答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使君所说的边军四弊,小子已铭记在心,日后若能执掌权柄,必将革除涤荡——至于而今,只希望能辅佐使君做好泾原行营的分内事。” “哦,那么请问高孔目,有什么高策呢?” “当务之急,请于泾州屯田营田。”高岳将思考过的方策说出来。 6.西岭连云堡 “是吗?”段秀实抬起手来,示意高岳说下去。 “我泾原行营有兵约三万,历年朝廷自郑、颍、滑三州输送军粮,转运艰难,耗费惊人。而泾州本地编户才五千,地广人稀,和籴军粮也是难上加难。可泾州山川环绕,水陆交通,草地肥美,可兼农牧,不如自三万兵里选一万人,推行军屯,只要能年收取十万石粮,光是脚价便可节约二十万贯钱,随后可用节约下来的钱整治器械,器械一精,攻守便可无往不利。” 听到高岳这话,段秀实暗中点点头,心想孔目官说得是没错的,军屯的最大意义不就在于此吗?不过有些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 于是他便继续问高岳:“逸崧,以你的想法,是军屯便利,还是民屯更好?” 高岳回答说:“依汉赵充国、诸葛亮之故例,可行军屯。” “但军屯效费如何,逸崧可考虑过?” “暂且没有。” 段秀实唔得声,对高岳说:“这样好了,孔目院的事宜你可在三五日内尽快处理完毕,随后本节帅分配你三十名健儿,尽快巡行泾州地界,勘察军屯事宜。”说完,段秀实递给自己卷轴,“这是我坐镇泾原多年,绘制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逸崧你可随身携带。” 高岳便伸手将其接下。 数日后,高岳和云韶道别,将孔目院的大小事务处置完毕后,让给几名别奏留后,自己则乘着马,在三十名军卒的簇拥下,顺着安定城的外郭街道,向城外走去,当然也再次经过那座乐营,只见几名盛装艳丽的营妓,正在木栅后的小院内织造,其中两位抬眼看了下骑马经过的高岳,还抿着嘴笑起来,互相窃窃私语下,大约在讨论为什么使府里来了位年轻学士,怎么却没有让我们伴同宴游呢?却让这群三大五粗的官健伴着这郎君出去。 “唉,看来这些营妓也是百无聊赖。”高岳的注意力只在她们织造的行为上了。 出城约三里处,面前便传来轰鸣的水声——自城西深峻的山谷里,飞下白练般的水流,于马前的谷地间切出一道河流,是为阁川,比拟其仿佛自高阁而落的形态,往南汇入泾河,而阿兰陀寺便处在这川对面的山林之间。 而高岳看到,那个叫明玄的主事僧,合掌低首,立在川这边,好像等待自己很久了。 巨大的水声当中,高岳便高声询问说,主事有何事? “孔目何事,我便何事。” 这个和尚有点意思,莫非是要来报恩的?高岳便继续问说,寺中的明妙等僧人呢? 明玄答曰:明妙先前和其他僧人因欠下巨额赌债,我又不肯出卖寺产,他们便诬陷排挤我,现在已被孔目勘破,他们又还不了债务,便趁夜逃走,往西蕃那边去了。 哦,看来是投奔敌国当阿师了,听说西蕃也崇信佛教,这群僧侣应该不会失业的。 “本孔目要去巡察州境,一为边戎,二为军屯。明玄法师可有什么能教我的?” “天文地理、五行草药、农耕数算,明玄也都还是略懂的。”这老瘦和尚倒也不谦虚。 高岳哈哈笑起来,接着对身旁的官健说,给这位法师送头马来,两名官健便牵着匹十驮马来(唐军安西士兵习俗,每十名士兵自备匹马,用来驮运伤者,叫十驮马),明玄便翻身上马,晃悠悠地跟在高岳的后面。 “请孔目往西继续走。”明玄建议说。 高岳便叫官健引路,几名安西军卒就不太高兴,对孔目官嚷道:“天热谁行路?” “巡察完后每人有三斤盐的利好可领,若是抗命,那便枷笼伺候!”高岳恐吓这群军卒说道,这是之前段秀实告诉他的。果然此话一出口,那些军卒官健各个都老实起来,举着物什,前呼后拥向阁川上的木桥走去。 策马鞭萧萧,高岳和明玄越过木桥,接着继续沿着阁川的源头走去。 走走停停,半日过去,高岳的衣衫在太阳炙烤下,开始被汗水浸湿,待到一片林荫下后,明玄抬起鞭梢,指着前方对高岳说:“孔目请看,此处便是百泉和盐仓。” 安西军卒三三两两蹲坐在树荫下饮水休息,高岳则手搭凉棚,望着明玄所说的百泉之地: 只见缓和的山丘内外,铺满了鲜美的草地,每隔一段就有民户田野,“高孔目,此地周围数十里,泉眼极多,都是源自阁川和山谷,四季不会干涸,所以叫做百泉。”高岳看着点点头,然后说到,“按照法师所说,这里的民居田地却有些少啊!” “正是,利用还不到十分之一。”说完,明玄又指着西边一处山岗上的仓廪,说那便是盐仓,行营的食盐全都运到此处储藏。之前马镇西曾于此和西蕃大军恶战而败绩。“ “食盐乃是军队的根本,居然将仓廪摆设在州城外三四十里处,如有敌袭,应变不及,未免太托大。”高岳觉得这样的布置实在不合理。 随后,明玄和尚顺着百泉往北方指去,说百泉的暗水,一直可通到州城北面的共池湖,这里可算是整个泾州农地最菁华的地带,高孔目如果想要军屯,此地要最加留意。 “可是若在此军屯的话,西蕃来袭,又该注意什么地方呢?”高岳想着,便从行囊书笥当中抽出了段秀实赠予他的《安西行营军界掌故图》,展开细看了番,而后凝目望去,果然按照地图所绘,在百泉和盐仓西南处,在山岭和阁川间,矗立着座高绝入云的山堡,三面悬崖,临水一面乃是高原,“连云堡......” “明玄法师,前方可是连云堡?” “正是,连云堡扼守州西的冲要之地,在堡上四境之地尽收眼底,向来是泾原的斥候之所。” “其上戍守有多少人?”高岳便问那些靠在树边休息的安西军卒。 得到的回答是,连云堡上有所烽铺,内里大约戍守五十名士卒,十张弓,“有些少啊......”高岳心念道。 然后他看看横亘在连云堡和百泉西北处的绵延青石岭,细细揣摩着《掌故图》,对安西军卒说“今日到此为止,现在去盐仓,我有文牒,可去那里每人领取食盐,今晚便宿于阿兰陀寺中。” “哦!”三十名军卒听说有食盐当津贴,各个高兴地举拳应声。 7.连屯治军食 “法师,明日请随本孔目再折往州城以南处巡察。”入夜后,阿兰陀寺的僧舍当中,油灯之前,高岳向明玄请求道。 “高孔目所言无错,州城以南直至凤翔府的普润、麟游处,有泾川、达溪川而过,形成沃野原地,是军屯的第二合宜处。”明玄合掌说到。 明玄接下来招待高岳晚餐,乌木食案摆着的,是碗稠稠的青小豆粥,内里拌着薏仁、红豆沙和糖饴,高岳啪啦啪啦一口气吃完后,只觉得馨香和美,五脏六腑都被调和,白日的疲累也被清空,而后明玄又招待一瓯汤水,揭开盖子,发觉是梨水汤,又咕噜噜饮尽,心中连说在此初夏之夜,吃粥米喝梨水,真的是痛快痛快。 外面佛堂上,安西军卒毕恭毕敬地参拜佛像后,便坐在廊下的院子里,各自吃了粟米粥,随后从寺庙的草院里借来些柴禾生火,环火而坐,不知是谁抽出根竹笛来,呜呜有声,声音宛转凄冷,似有故园之声。 此刻泾州城中孔目院房舍当中,云韶也好像听到了什么乐声,便舍下双陆棋盘上的棋子,款步拉起卷帘,隔着窗牖乘月望远,只见外郭西南角,有数所屋舍楼宇,灯火璀然,“是泾原的乐营吗?”云韶不知不觉地说起来。 身后侍立的芝蕙点点头,而箫管的声音,真是从那乐营当中传出来的。 云韶不由得起了悲怆之感:我本贯和崧卿一样都在卫州,而父母又远在西川锦城,而今因嫁于崧卿,随他一道来了西陲的泾州,人生还真的是漂泊如萍呢!这些乐营的娼妓,也个个是背井离乡,来此求活。 “芝蕙,你又是哪里的人,父母坟墓又在何处?” 问完这句话后,云韶回头,只见芝蕙有些悲哀地笑笑,摇摇头,意思是她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主母的问题。 阿兰陀寺僧舍里,听到士兵的笛声,高岳和明玄都披衣而起,走了出来,立在寺庙山岩上的高岳自下望去,和曾经他所处的现代社会灯火辉煌不同,整个泾州的山川大地,一片墨色苍茫,当真是崇山巨壑,长风万里,只有州城和远远的连云堡,尚有些微弱的火光,阁川如白练般,蜿蜒而过。 “东出卢龙塞, 浩然客思孤。 亭堠列万里, 汉兵犹备胡。 边尘满北溟, 虏骑犹南驱。 转斗岂长策, 和亲非远图......” 此情此景,明玄不由得吟诵起诗歌来,高岳听得明白,这和尚所言的正是他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所作的《塞上》,当年想必那高适也不断地在西北边塞的战尘里辗转着吧? 通过今日种种,看来这明玄老和尚也不算是个俗人。 高岳便请教明玄是哪里人,得到的答案是西州人,“而今河西、陇右大半为西蕃所侵吞,只剩下少量唐军还在孤守,明玄我和这群安西军卒一样,都是有家难回啊!”明玄慨叹起来。 侍奉佛祖,还要什么家乡呢? 这时候高岳不由得想起被杀的前宰相元载,这位曾担当过西州的刺史,他那个筑城原州、恢复陇右河西的方策,自己在中进士前曾详细分析过,而原州正好就在泾州以西,于是高岳不由得将段秀实所赠的《掌故图》重新摊开在僧舍的地板上,就着豆大的烛火,细细地研究起来......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骑着马,带着群挥汗如雨的官健,和那自愿充当向导的明玄和尚,从泾州西南处的良原、杜原,走到中间的百里城,又来到灵台县所在的白石原、鹑觚原,这时赤足立在达溪河滔滔河水里的高岳,已能望见更南边凤翔府的山野边界了。 又过了二日,泾原行营幕府正衙处,段秀实见到了已被晒得黝黑的高岳,便问他此行有何得。 高岳将《掌故图》在段秀实的膝前拉开,而后指着阁川和连云堡以北处的百泉,指头直跟到州城北的共湖,说“节下,可先于百泉、共池湖处,辟八百顷军屯,今年若有所成,来年可再于良原辟三千顷军屯,而后再于白石原、鹑觚原再辟三千顷——百泉自有泉眼,绝不干涸,良原军屯可用泾川水灌溉,白石原等可用达溪河灌溉,毫不费力。一旦军屯大成,三年之后泾原行营可积粟三十万石,这样兵食有余,随后可向朝廷上奏,扩充七千营田兵的定额,募齐营田兵留后耕殖,军屯健儿便能出征,先克服潘原,而后和朔方军联合,克服原州。一旦原州克服,可联结泾原、凤翔、朔方三军为先锋,河东、河中兵拒后,与西蕃一战高下,光复陇右、河西,自此唐土能全金瓯之美,京兆遂无门户之患。” “那屯田的效费如何,逸崧可有所得?” “节下,仆已计算清楚,开军屯不种水稻,只种黍、麦、粟,今年开百泉八百顷良田,每亩只需收取五斗,便可收谷四万石,此四万石可直接归泾州仓廪当中,不烦和籴之费,无复转输之艰——如此籴米钱、脚价钱可省十多万贯。” “可军屯人员、粮种、耕牛都需成本。” “军屯人员皆是得朝廷衣粮的健儿,无需额外拨给费用;粮种每亩地约五升即可,八百顷所费钱不过五千贯钱;又有耕牛,以一顷五十亩(一百五十亩)配一犍牛,八百顷共需犍牛五百四十头,而今可自凤翔、邠州之地买牛,每头牛值价约四千钱,共需二三千贯,且犍牛可用十二年,每年费钱不过三百三十钱。又有犁、锄、镰、踏水车等器物,总费亦不过五千贯,且均可使用十年以上——如此算来,若在百泉军屯,本钱也就一万五千贯不到,与军屯所得相较,可以说一本十利。” 听到这里,段秀实不由得点点头,便伸出手来,恳请高岳谈谈具体屯田的规制。 “节下,而今盐仓暴露在城池之外,易受敌袭,昔日马镇西盐仓之败便是教训。如今可将盐仓、甲仗库、粮仓、马厩筑于城中四角,各起武台戍守。而后再扩增连云堡的烽铺、城垣和兵员,只要连云堡得保,西蕃越过青石岭后,一举一动无不在我方掌控之中,可谓泾州孔目。而百泉以五十顷为一屯,共立十六屯,皆在连云堡看护之下,每四屯聚一堡,共筑四堡,蒸砂土、立楼橹,一堡约二旬(二十日)即可筑成,每堡再立马铺、烽堠,出可耕作,入可自保。又可于通往长武城的马凹原、于通凤翔的草壁戍各立烽堠,依朔方、陇右二军府为后援,敌来举警,何战不捷?” “唔!”段秀实难得激动起来。 8.谋劫甲仗楼 段秀实站起来,望着地板上自己所制就的《掌故图》,随后让随军吏取来原、会州的地图,又取来陇右的地图,很快将数块图纸拼接在一起,很快整个唐西陲直到河西的广袤地带都展现在他俩的眼前。 这时高岳直观地感受到,其实元载先前所献的于原州筑城的方案,在大方向上没有任何错误的,如克服泾原全境,便可封住西蕃、吐谷浑五个方向的进攻,并可自由出入陇右、河西之地,原州真的是最关键的门枢:现在高岳的方案,就是在给元载的打个补丁,那便是先在泾州足兵足食,有了这个跳板,才可以反攻原州,不然事必无成。 “逸崧所言正合我意,不过开八百顷田,再加上烽堠、戍堡所需,共要拨四千兵,恐军卒会作梗不服。” 高岳心想你是泾原行营的节帅,倒害怕麾下不服起来了。 结果还没在心中埋怨完,段秀实就直接自兵兰上举起把横刀来,咕咚扔在地板上,刀身来回晃动数下,接着精美的刀鞘闪闪发亮于高岳的眼前。 “我行判文,并封一口刀给高孔目你,明日持士兵的伍籍去抽点营田兵,如有人鼓噪不服,可斩。” “唉!”高岳肩膀一耸,不由自主往后仰了下。 他杀过人,在长安城东市里,杀得还是个回纥醉汉,但情景不同,当时是被逼无奈,为了救虎口下的阿措才愤而下手的,而现在段秀实封刀给他,却是等于给他封“杀人执照”,对象还是泾原行营里的士兵,这段秀实是在考验自己吗? 席位上的段秀实,明显看到高岳眼神里的不安,便说到“逸崧你应辟鄙府,来当的不是只重文才的掌书记,而是兼支度、出纳、军纪、机务、推案的孔目官,拿笔的手无需我烦忧,可别忘了你的手还要持刀——这里是泾原行营,可不是在京掌行香草的校正、学士,士兵们都是群无法无天的莽汉,和他们说道理是不通的,明白否?” 言下之意,必须要用刀,才能让士兵们明白道理。 拜见使君完毕,高岳捧着那口饰银鲨鞘横刀,走回到孔目院自己的住所里,“三兄你回来啦!”芝蕙出门来迎,棨宝吐着舌头又毫无节操地跟在它默认的“持家人”(当然是芝蕙)后,又是蹭大腿,又是绕圈子。 看到高岳捧着的刀,芝蕙倒很镇静,倒是入了正堂后,把迎出来的妻子云韶吓了跳。 云韶平日里虔信佛陀,是不太敢杀生的,见崧卿捧刀回来,心知是节帅赐刀,马上他夫君怕是要作溅血光的事,“崧卿,这,这到底有什么事啊?” 高岳坐在席上,将段节帅所交代的来龙去脉说了遭,接着就问妻子:“阿霓如果真的要动刀,你不会害怕吧?” “放,放心,阿霓我好歹也是西川节帅的儿女,不会,不会怕的。”云韶鼓起勇气,磕磕巴巴地说着。 结果这时外面传来咩咩咩的惨叫,云韶急忙将双耳给捂住,浑身发抖,高岳定睛望去:原来是韦驮天在外面竖木架杀羊,阿措捧着器皿在旁边候着。 看到妻子楚楚可怜的模样,高岳便搂住她,低声安慰说,“节帅这不过是在考验我罢了,如何处事,你夫君我早已安排好了。” 三日后,泾州城下大校场上,鼓声咚咚咚,直震云霄,除去巡哨戍界的将士外,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都自营中列队而出,聚拢在讲武台四周,凉棚下高岳坐在那里,手持横刀,做出个自己懂刀术的样式来,两侧则坐着都将、牙将、兵马使、什将等大大小小的泾原军将。 自上往下,高岳不由得倒吸口凉气,这二万泾原士兵,都头戴黑抹额,身着黑皂衣,在高台四面站定,当真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 他现在的位置,就在山海的核心,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 高岳挎住横刀,站了起来,不由得觉得二股有些战战,心中便反复告诫自己要稳住要稳住,如果出洋相的话以后在军中可就无法立足了,他镇静下来,往前走了数步,站在高台的边沿处,身后两名军吏便咣咣咣敲了三声悬在棚中的大锣,刷得声,整个场面都安静下来,高岳耳边只有风忽忽而过,夏季的日头照在他额头上,有些目眩,“站稳,站稳......” 接下来高岳把段秀实署名画押的符牒举高,用尽全部力气对下面的士兵喊到: “奉节帅之令,点阅诸位伍籍,抽四千兵,授犍牛、种子、器具,于百泉、连云堡、共池湖处辟军屯八百顷!” 瞬间西南角就有不满的声音炸起:“天热谁耕田?” “我等久浸行伍,不会农活。” “收粮尽归军府,种粮都是我等去做,谁干?” 很快,这种不满声就像洪水般,蔓延到高台下各个方向,直奔高台上而来。 军将们都不做声,统统望着高岳,高岳便举刀大呼:“有节帅封刀在此,要籍官随即点阅,敢有违抗者可试刀锋利否!” 这时他侧眼望下,果然见到有群士兵在向牙城的甲仗楼挨去,便又手指着大呼曰:“有兵要劫甲仗楼作乱!” 这声疾呼,震动了全场,原本那群士兵不过是不满孔目官要求屯田的方案,便想要靠近甲仗楼做做样子,而后威逼孔目官就范妥协而已,结果早不出高岳的意料,趁机反制之。 唐朝各行营、节镇的甲仗库几乎都处于牙城当中,士兵们有事则领,无事则纳还,务必要求人和甲器兵仗分离,来防止作乱,高岳正是抓住这点。 这下,高台上的安西军将听到“劫甲仗楼”,再也稳坐不住,无不站起,那群靠近牙城门的士兵顿时吓得成片跪下来,叩首求饶,说自己绝无犯甲仗库的念头。 “孔目官,这该如何判?”刘文喜、焦伯谌、马頔等都抱拳对高岳请示说。 “乱形已彰......”高岳想起段秀实对自己所说的,这便叫慈不掌兵,便要挥手,下令抓几个倒霉蛋上枷笼。 谁想他还没把后面如何处罚的话说完,旁边泾原行营的押衙马頔就站出来抢着说到:“照孔目所判,方才领头的队头、队佐,斩!” 9.秋月兵锋近 听到“斩”这个字,高岳的心中顿时黑色的惊叹号涌起,不,我没说要斩人的。 可为时已晚,在行营军将的眼中,戮杀些“作乱苗子”简直和吃饭喝酒还要平常。 高台下黄风漫起,牙城甲仗库外城垣上站满了军吏,牙城门禁闭——行刑的军卒将一排“企图犯劫甲仗楼”的“乱兵”当众摁跪,发髻扭住,接下来刀光纷纷,过颈处无不鲜血飘洒,高岳居高临下看到,人的头颅就这样利索地和身躯分离,宛转几下,纷纷坠落到尘土当中,血和泥土混杂,成为了殷红殷红的色彩,几只野犬呜呜地叫着,跑来跑去。 连斩一十七人后,泾原行营士兵无不跪倒,表示愿接受伍籍抽点,肯去百泉筑城开屯,方才的骄狂之气全无。 “要,要籍官,去抽点......”高岳握着段秀实所赠的横刀,嘴唇抖动数下,说出这句话来。 日暮时分牙城边上,四千名“营田健儿”被点出,列队站在处无名土岗下。 高岳站在岗上,看到这一队队营田健儿,他们都以木讷的眼神看着自己,等待着任务的布置。 可接下来,高岳宣布的是《营田赏格》。 原本按照高岳的想法,是先借“劫夺甲仗楼”的莫须有罪名,枷几位首犯杀鸡儆猴,然后再当众宣读营田的赏格,这样叫做恩威并施。 可这下倒好,马頔他们这群安西军将,直接把人当鸡般地杀了。 可能这便是边镇的实相,连段秀实的节下也是这样。 也许上到节度使下到普通的将领,都相信治军完全可以依靠暴力,但高岳为了取悦安抚这群士兵,还是在事前请示段秀实后,制定了专门的营田赏格,只见他宣读到: “昔日军屯,以勋官五品为屯官,考成后授予勋转,而今考之,勋官毫无待遇,与白丁无异。今日为屯田大成,务除旧格,给予健儿实惠。故百泉军屯共十六屯、四堡,屯有屯官,堡置什将,屯官由屯兵自推,七月第一考,考什么?立屯筑堡,四千人设三等,取十二人,壮城功二人,为第一等,赏绢布一百五十匹;立障功四人,为第二等,赏绢布一百匹;苦劳功六人,为第三等,赏绢布四十匹。八九月下冬麦,至来年正月下春麦第二考,四千人同设三等赏格相同......更有修农具钱,等同于修军器钱,若消极怠工、损坏遗失器具、犍牛,各有罚格。” 这赏格不算低了,几乎和战阵里挑荡、先锋战功的赏格相同,于是泾原四千名被抽出来的营田健儿,又立刻开始奋勇起来。 次日,高岳和等同于自己军师的明玄和尚,就站在酷热的夏季日头下,监督营田健儿们筑堡,明玄和尚先前在河西之地,熟稔唐蕃各自优劣处,便对孔目官高岳亲自献策说:“戍堡之制,以西蕃法最为便宜,今可师夷长技。” “儿郎伟,儿郎伟!”营田健儿们喊着口号,先是成群结队,用犊车运来各山的木材,用各种工具刨除干净,搭起四处呈矩形的望楼,接着在其间夯土筑墙相连,中间插满硬柳树枝,两面用土夹板,很快不过十日,“百泉堡”、“护城堡”、“镇远堡”和“共湖堡”便粗具大体,接着健儿们又汗流浃背地开始在堡内筑营房、战棚,小甲仗库,“儿郎伟”的口号整日整夜响彻百泉四周的地界。 “崧卿,你怎么晒得如此黑?”百泉堡刚刚造好的门楼前,戴着帷帽的妻子云韶,和芝蕙、韦驮天来探望时,云韶用手揭起纱帷,左顾右盼,突然眼前一黑:高岳晒得黑漆漆的,只穿着内里汗衫,穿着束脚裤奴,正和健儿们一起抬木材。云韶不由得心疼到窒息,好好个白面郎君,到这里就成了黑黑的“土山头”,简直要和韦驮天不相上下。 可埋怨完后,云韶也和城中的其他妇人一道,在筑城的匠作场上做冷淘、做粥,犒劳筑城的健儿来。 又过了五日后,四堡大功告成。进入七月,明玄和尚建议,即刻整备农具,准备于百泉之地垦辟屯田,并可先部分播种荞麦、芸苔,待到八月秋来后,便可大规模播种麦子,并翻盖绿肥。 此外,明玄和尚又要求将百泉地带的泉眼全部打深数尺,砌上砖石,共数十眼,皆通过地下水相连,并绘出踏水车的图样让泾州工匠制造,用来灌田,用水便可源源不绝。 连云堡也在增修之列,不但戍守的士兵增加到了三百人,弓弩加到了五十张,凿井为饮,储备三月之粮,并在城垣上加修了二处望楼,其上的烽卒,西可望青石岭,南可望青溪岭、良原,东可望保定城,北可望共池湖,其下各新筑的堡屯,更是尽收眼底。 但这些日子,西北边陲的军情也是日复一日紧张起来,西蕃的“秋月攻势”眼来便要来临,安西行营的幕府当中,节度使段秀实在这三个月来不断收到邻靠的州境传来的消息: 六月,西蕃大将马重英领军四万寇灵州,毁塞填汉、尚书、御史三河渠水口,破坏朔方军的屯田; 七月,西蕃两万兵寇庆州、盐州; 八月,西蕃寇银州,大掠人畜。 “泾州,泾州......”段秀实喃喃自语道,他不相信,现在变得狰狞而掠夺成性的西蕃,会有意将他的泾州给搁置不管。 五年前,马璘尚在世时,于泾州外盐仓的那场血战,他可是记忆犹新。 九月,陇山飞来的云,遮蔽了泾原的大地,百泉的军屯间,营田健儿正三三两两立在广袤的田地当中耕作,一条条伸往远方的沟垄间,麦苗就像草原般,铺散得无边无际。 百泉堡前,一名叫史富的健儿,没有按时出力屯作,触犯屯禁,被杖了十下,而后枷在了站笼当中。 高岳立在他面前。 “孔目,请脱枷。”史富还伸着脖子,望着自己,两股下的裤子都被打烂,口中犹自还带着无赖的笑。 “十日后才可脱枷,未及十日者脱枷,死。”这下高岳处罚起违禁的士兵来,也开始铁石心肠来。 “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史富继续嬉皮笑脸。 高岳冷笑下,根本不相信史富的话。 10.烽烟满冈峦 可连云堡的烽卒们显然不这么想。 堡西北角处羊马城,凸出的沙墩望楼上,两名烽子们指着渺茫的青石岭方向,互相大声喊着什么,接着其中一人急忙转身,抽出棒槌,开始咚咚咚地敲击起来。 羊马城宽三丈长五丈,是个小型的城堡,和连云堡互相扣住,筑在悬崖绝壁上。听到鼓声后,住在里面的烽帅和烽副急忙拽开房间里的门,头往上探着连喊什么事,得到的回答是:“蕃子的游骑!” “青石岭那边有烟尘,把云都糊住了。” 烽帅一听不妙,急忙叫烽副带着其余三名烽子,急速入连云堡报告戍守其中的刀斧将张羽飞,自己则越过墙下堆积起来的米袋与柴薪,随后拉下屈膝梯,噔噔噔直响,窜上了顶上的望楼。 他扒住垛口,一名烽子已把着门射弩,转向了其下数百尺的所在:连云堡对面的高岗上,几名蒙着豹皮的精铠甲骑,擎着笔直细长的马槊,背着刀弓,正立在那里,张望不已,好像是试探这边的虚实。 “秋风起,蕃子来,这话还真没说错。”烽帅又往西侧望去,之间绵延的青石岭处,窜起烟尘数股,遮天蔽日,带着凛凛的杀气,凄厉苍茫的胡笳和鼓声此起彼伏。 “突灶放烟!”烽帅回身,对着身旁的两名烽子命令说。 两名烽子立刻从屈膝梯落到烽堠墙后,走到筒口对西的突灶前,拔开保暖用的羊粪,接着点着了流火绳,扔进了突灶里的柴笼,很快黑色的狼烟无声无息地从连云堡的烽堠冒出。 “蕃子来啦!”最先反应过来的当然是近在咫尺的连云堡,等到张羽飞立在堡头时,已能见到青石岭隘口处,震天的锣鼓声中,无数西蕃的骑兵,皆是白鬃白马,如大雪落山般涌出。 很快,连云堡东侧羊马城烽堠的狼烟也冒出来,接着就是高岳所在的百泉堡。 方才史富还说什么“孔目请脱枷,说不定马上西蕃就来攻咱们泾州了,俺虽然腿被杖了,但还可挽弓呢!” 转眼间,百泉堡的烽堠黑烟就冒出来了,高岳和史富都不约而同扭头,看着整个连云堡、百泉、共池湖地带,处处烽烟燃起,很快布满整个天空,向着泾州城漂去。 百泉军屯的田地间,先是个别的士兵开始往堡内跑动,接着就是许许多多争先恐穿过麦田,边跑还边喊叫着往后望——几名马铺的哨探骑兵,扬着啪啪啪响的鞭子,一溜烟地顺着田地和山岗间的道路,疾驰而来,渲染着惊破心脏般的紧张气氛。 此刻烈风骤起,见到情势不妙的昆仑奴韦驮天,急忙牵来嘶鸣的马匹,托着高岳上了去,“蕃子来了,赶去报给节帅知晓!” “孔目,孔目!”百泉堡外虎落堑前,史富还站在笼子当间,把枷锁上的镣铐晃得哗哗响,“给我脱枷啊!” 坐在马背的高岳勒住缰绳,用马鞭指着史富,“这枷既然上了,那就必须得十日后才脱。” “孔目太严!”史富没奈何地喊道。 “军法不得不严,这枷除非你死才可脱,抑或我死才可脱。”言毕,韦驮天拍了下马臀,就跑着伴随着高岳的马,一溜烟地向泾州城而去,留下了在那里急得嗷嗷叫的史富。 州城牙城城门大开,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们纷纷冲入进去,按照手持名册的军吏的指挥,开始披甲、持弓,找寻属于自己的武器,城头号角声四起。 府衙正堂,各位军将全身贯甲,杀气腾腾齐聚,段秀实正戴上兜鍪,挎上利剑,高岳就急趋而入,“节下!” 哗声,段秀实护腋下的甲片响动,抬手阻止了高岳下一句话,“高孔目留城,看守城头的烽燧旗帜,和连云堡随时互通声气。此外,还要尽快叫递铺派人,穿马凹原和草壁戍,去向长武城及凤翔府求援。” 而后段秀实将手抬高,对着诸位军将命令说:“百泉的军屯后有阁川,左有连云堡,右有阿兰陀寺,只前方无险,可我军已构四堡,驻有戍守兵,现在大军出城,并力扼蕃子于军屯前!” “喏!”众将齐声应答。 待到众人都迅速自厢房长廊走出后,高岳一个人呆在原地,一会儿才醒转:段秀实这是要保护好不容易开垦出来的百泉八百顷军屯啊! 不行,我得尽快派人去急报长武、凤翔,叫李怀光和朱泚来增援。 等他将一切都安排好,开始跑出军府,向城头烽堠处走,却发觉城内的老百姓、工匠都开始往城壁上登:西陲军镇就是这样,一旦敌人来逼,军、吏、民都有守土作战之责。 “三兄,三兄!”人群当中,芝蕙挤了出来,拉住高岳的手,急忙问,“主母让我问你安康与否?” “安康安康,你和韦驮天照顾好阿霓,我去登烽堠,把守旗子。” “哦,三兄小心啊!” 等到爬上城头的烽堠望楼处,气喘吁吁的高岳极目望去,安西行营的步卒已分队开赴各自布阵的地点——在那里各有名先到的骑兵,举着系着彩旌的长竿标志,就这样唐军士兵有的穿着压耳帽,有的戴着皮兜鍪,黑压压的一块一块方阵,开赴到城外一二里处的地带,组成了庞大的阵势,各色军旗、武器竖起,有长矛、长蒺藜棒、刀牌,身后挎着弓和矢筒,其最核心的段秀实所在的方阵,其间的牙兵披二挡甲,肩膀上皆扛着威武的长柄刀,雪光片片,严整而进,“这便是陌刀啊!” 高岳在心中叹道,毕竟是李嗣业留下的队伍,还有些陌刀阵的余裔。 惊骇人的蹄声响起,泾原行营大军的辅翼处,衙前兵马使姚令言、游奕使吕逢礼领千余精骑,正迅驰而过,看样子是想要和逼近的西蕃军展开前哨战,为我军布阵赢得时间。 西蕃军......高岳便又顺着急速前进的泾原行营骑兵所搅起的烟尘,努力往着青石岭的方向看去。 西蕃军给他的印象便是,骑兵,骑兵,数不清的骑兵,漫山遍野的骑兵,从山下的旷野,直到山巅之处,全是骑兵,中央全是清一水的白马,威武无匹,雪崩般滚滚而下——只有两翼夹着杂色的战马和骑兵,想必那是西蕃的仆从军。 11.长武驰援捷 接下来的情景,高岳已无法看见——自百泉直到青石岭的方向,双方大军步伐搅起的巨大烟尘,和各处烽堠冒出的黑烟卷起来,吞没了所有视线,只能听到马蹄、弓弦、人马嘶鸣的声音,估计是唐军的游奕骑兵已和西蕃骑兵爆发了战斗。 段秀实叫他掌管泾州城的旗旆金鼓实则也是个摆设,等到真的要到鸣金的时刻,也就代表着泾原行营的队伍败了,那么这座城池多半也是保不住,自己和云韶便只可以落荒而逃,向凤翔府或长武城的方向。 至此,高岳想唐军获胜的愿望前所未有的强烈,毕竟他们还是在用鲜血与生命卫护着这座城池里所有的生灵。 “孔目且勿担忧,连云堡已增设许多旗鼓,俯瞰整个战场,西蕃一举一动自在段节帅的掌握里!”这时,和尚明玄走过来,指着那边高耸的连云堡说到。 这时连云堡内已经竖起巢车,其上的觇候尽窥西蕃虚实,临空不断变换着各种色彩的旗帜,汇报着西蕃军的各种动向。 大约一个时辰后,明玄突然见到,自己主事的阿兰陀寺忽然起火,火势越来越大,不由得颤抖着闭目合掌:西蕃军的侧翼想必突入了阿兰陀寺,迂回切断唐军大阵的后路,是西蕃的得意战术。 他的寺也毁了! 这时百泉、护城、镇远三堡里的营田健儿各自从甲仗库里领得武器,奋勇杀出,在阿兰陀寺前列阵,与突入寺中的西蕃、吐谷浑骑兵搏战起来。唐军前阵全是轻装弩手,采取的是以弩制骑战术,弩箭激射如飞虻,后阵士兵持长矟、长棍蜂拥而进,不久即将袭击阿兰陀寺的西蕃军蹩退,一些西蕃骑兵退入湍急的阁川,全部溺毙。 青石岭上西蕃大帅的牙帐,大旆迎风飘扬,四周全部插上栅枪,军门直到中央高台之上,站满手持铜盾、身披锁子甲的西蕃武士,其盾上皆修饰着白虎之形,背着锋利的砍剑。 高台穹顶下,坐着位高瘦狡黠的中年人,他面容黧黑,盘结着发辫,系瑟瑟珠,身着圆领绯色长袍,登乌皮靴,正同样俯视着整个战场的局势,又抬起眼来,并瞧着那边居于高峻之处的连云堡。 “那座堡垒如在,我们是无法取胜的。”中年人指着连云堡,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接着他端起了茶盅,啜饮了数口,“索玛!” 听到这声音,身边的一名满身铠甲的侍从当即跪下来,“这和你先前提供的情报不同啊!” “尊敬可谓的那囊氏子孙,赞普最信赖的次相尚结赞.拉囊阁下,想必在我们的大军启程前,段秀实便抢先增修了连云堡,我们现在已无机可乘。”那索玛如此答复说。 “是吗?这世界没有比军情更容易瞬息百变的事,我曾认为唐家最值得畏惧的将领是浑瑊、马燧和李晟三人,现在这个段秀实也不可小觑,一个能明白自己弱点的敌手,永远不能掉以轻心。”尚结赞言毕,将茶水饮尽,接着从侍者的手中取来一根簇长七寸的箭矢,交到索玛的手中,“在你的胳膊上圈上三只银鹘,将我退兵的请求急速送往大相之处。” 索玛跨上马背,飞速离去时,牙帐前的悬崖上,一排吐蕃武士鼓起腮帮,呜呜呜地吹响了退兵的号角。 这苍凉的号角声,远远传到了泾州城处,“蕃子要退了,蕃子要退了”,民众们都欢呼雀跃,喜形于色。 城堞后的高岳也长舒口气...... 可就在此刻,民众又骚动起来:城北河原处,突然出现一条黑线,接着黑线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那是无数翻飞的旌旗,和其下乌鹊般的黑衣战骑,很快如云般遮蔽了整个原野,“是长武城的朔方兵。” 李怀光出兵的速度还真是迅猛,而相对应的,凤翔府的朱泚的速度可就慢得多,良原那里迄今没出现他的援兵。 傍晚残阳时分,李怀光的三千精甲朔方骑兵,已经奔至青石岭列阵的西蕃军侧边,那是尚结赞留下来的后卫队伍,扼守着通往平凉的隘口,正和轮番迭进的泾原行营唐军搏战,西蕃作战极其顽强,可谓誓死不退。 “诸位,此战如何啊?”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用鞭梢遥指战阵,对身旁的其余军将,如温儒雅、孟涉等辈。 孟涉于马上抱拳回答说,“我军精骑,居高视下,势如劈竹,可一鼓击溃蕃子。” 老将温儒雅、史抗却建议:“昔日浑瑊于长武黄菩原之败,都因冒险出击所致,请先于险要处设拒马枪,而后战士全都下马,徐进以弓弩破贼为上策。” 李怀光冷笑两声,用马鞭指着温儒雅、史抗道:“浑瑊之败,难道不是尔等敌前饮酒烂醉,又违命撤拒马枪出击才导致的吗?此刻倒攀起浑瑊的过失来了!” 一番话说得温儒雅、史抗等人又羞又怒,索性止马不前。 “有敌无我,后退者,斩!”李怀光没有多余的话,很快单骑纵出阵势,大呼着策马直冲下山原,自侧翼冲向了敌阵。 其余的朔方骑兵见都虞侯已冲出,无不勇气倍增,争先恐后地夹马冲出,涌向了西蕃的后卫军队...... 战至夜色降临,西蕃后卫全被击溃,僵尸铺满了青石岭下的原野,另外面连云堡的张羽飞也率精兵出隘口,邀击部分西蕃的后撤队伍,斩杀百余敌人,解救了被掳走的三百多汉民。 很快,连云堡和各处烽堠处,燃起了报平安的苇炬,泾州城的百姓和留守的军吏士兵欢声雷动,纷纷点起松明,将城门处照得如白昼般,安西北庭行营及长武城的朔方军高唱凯歌,矛刃上悬着斩下的敌人首级,浩浩荡荡返归到泾原军府当中。 三日后,军府当中大摆宴会,来款待来援的朔方都虞侯李怀光等,高岳也在场居席。 高郢因留守长武城未来参战,故而未能到场。 待到菜肴酒肉都陈设上来后,李怀光豪气顿生,环视四周,便问主人段秀实: “段使君,此城中有妓女否?” 12.矫令起内讧 听到这话,段秀实初始还有些惊讶,但很快就释然:我自己喜欢静坐打发时间,可不代表其他军将都想要如此,将士浴血厮杀整整一日,也该放松放松。于是段秀实便叫几名别奏,去城下乐营中取营妓来,伴随朔方将领们宴乐。 可朔方和泾原双方,虽有合作抗敌的过往,但二大军镇也有素来互不服气的传统,段秀实害怕女乐来后,会让席间闹出什么乱子,便对高岳说,“高孔目请持剑监酒席,我行营如有人胆敢喧哗,严惩不贷。” 既然是节帅的命令,高岳也只能按剑,移坐到段秀实的席位旁,恰好能见到西间下坐着的安西诸将。 而李怀光也下令说,“请我长武城骑军右武锋兵马使石演芬、别部将达奚小俊监朔方军的酒!” 石演芬乃是胡人,达奚小俊乃是鲜卑人,各个孔武有力,往那里一坐,按着剑柄,宛若怒目金刚般,监察着东间的朔方长武城诸将。 整个酒宴顿时变得杀气腾腾,东西两面,剑拔弩张。 不一会儿,泾州城的六名营妓曳履而至,各自捧着骰子、长行等博戏用具,段秀实邀请大家不要拘束,气氛才缓和起来,充满了军将和营妓的调笑声。 城下也是篝火满地的景象,行营和地方官司大飨犒赏得胜凯旋的泾原、朔方军卒们,杀羊置酒,好不痛快。 只有百泉堡虎落堑边的枷笼里,那史富还站在那里,心中全是苦水,“来人啊,你们是不是把我给彻底忘了......” 一个时辰后,泾原军府已是酒酣时分,虽然两侧各有高岳、石演芬和达奚小俊监酒,可营妓一到,所有人还是放开了,尤其当一名叫媚川的营妓开始居中舞蹈时,所有军将都如痴如醉了,只见媚川著碧轻纱衣,舞白苎长袖,头戴珠翠,脚登珍珠履,高举双袖,回旋时如白鹄掠水,轻盈处若风动流波,周身珠光宝气闪闪,闪耀人目。 咚咚咚的太平鼓声中,媚川俏丽的双目开始不断飒向酒席上的诸位,也不断牵引着各人的目光。 “请佐酒录事(军中对营妓的称呼)来!”舞毕之后,东间下的朔方大将温儒雅按捺不住,面红耳赤,便要媚川来给他陪酒。 可媚川一眼就看出东间的主事是端坐中央的李怀光,便跪下举着酒盅,膝行趋至李怀光处。 让高岳啧啧称奇的是,李怀光虽然问城中是否有妓,但当媚川的玉手送来酒盅时,这位却眉目晏若,纹丝不乱,毕恭毕敬地接过酒来,转向主人席上的段秀实,行礼完毕后才饮尽下去。 李怀光喝完后,温儒雅便带着几分醉意,望着低着头露出粉藕般后颈的媚川,拍着食案,再次呼喊到“请佐酒录事来!” 谁想,西间坐着的泾原大将焦伯谌,却也喊到“媚川,来!” 这时安西诸将的氛围开始不对,因为大伙儿心中都明白,这媚川向来是焦伯谌宠爱的营妓。 果然一听焦伯谌呼唤,媚川便不敢逗留在东间,而是转身趋向了西间筵席处。 “什么待客之道?”这下,朔方的温儒雅等人大怒,咚咚地将食案上的酒菜都拍得震动泼洒起来。 “泾原的佐酒录事,干你们朔方什么事!”西间坐着的其他安西军将也都趁着酒劲,怒吼起来。 “啊!”席间诸位营妓尖叫声四起,接着飞也般逃出中堂——东西间两个军镇的将军们,纷纷拔出剑刃,闪烁着寒霜,于堂下相对,分寸不让。 高岳和对面的两位监酒的,也都站起来,高岳一使劲,咯噔声把剑柄抽出,装作副随时会出手的模样。 “住手!”还没等段秀实开腔,李怀光最先发怒,接着他站起来,朔方诸将果然畏惧都虞侯,便挨个收剑入鞘。 那边,安西诸将也全都收剑入鞘。 双方各自退让了三步,接着李怀光转身,向段秀实抱拳施礼,“营中诸将不胜酒力,露乖丢丑,请使君撤宴,我等回驿休息,三日后返归长武城。” “也好李大夫,薛举城下的马凹原有座大驿,还请大夫于彼下榻。” 待到众人都下堂去后,按着剑的高岳才长松口气,将剑柄推回。 “逸崧,没受惊吓吧?”犹坐在席位上的段秀实问到。 “节下,并未受到惊吓。” “好,明日你就继续在孔目院视事,要兑现此次青石岭作战诸立功士兵的赏格。” 结果第二天,待到高岳刚刚来到孔目院时,泾原军府外就传来混乱的马蹄声,高岳急忙走出去,但见大门被打开,温儒雅等数位朔方军将衣冠不整、狼狈不堪,骑着马直闯了进来,口中还喊着“李怀光矫令,要害我等的性命!” 他们都是从城东马凹原驿站里逃出来的,没敢去长武城,而是走了相反的方向,跑到泾原军府里来避难。 李怀光要杀他们? 很快,军府中堂上,段秀实就接见了温儒雅等人,高岳作为孔目官也伴在节帅的旁边。 段秀实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温儒雅便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外带添油加醋地说出来:原来,现在郭子仪不但让李怀光当长武城军使、邠、宁、庆三州都将,还让他以都虞侯的身份整饬军纪,而李怀光早就身怀野心,想把他们这些老将给杀掉,然后吞并他们的部伍,结果昨晚刚回马凹原驿,李怀光就责令他们去商议军务,我当时留个心眼,见机不妙就跑出来,而不明实情的史抗前去,当场就被李怀光数罪,他把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里饮酒误事的旧帐给翻出来,又说昨夜我等调戏泾原行营的“风声妇人”(营妓),有辱朔方军纪,然后立即诛杀了史抗,首级传营中示众,还欺骗军众说这是郭汾阳的将令。 听到这里,段秀实便觉得事态严重,就问你们长武城的判官高公楚何在? “战前就在长武城留守,未能前来,所以还请段使君庇护啊!”温儒雅等数位嚎啕大哭,顿首哀求起来。 “高孔目,以你的意思?”段秀实便问高岳。 高岳急忙回答说,“此事即便高公楚前来怕也无济于事,只有让汾阳王亲自派人来调解才行。” 段秀实便点点头,立刻修书一封,着令高岳要城中的递铺将其发出。 13.十日枷期至 结果高岳刚刚走到城门处,就看见几名马凹原的驿卒气急败坏地跑来,连喊没有王法了。 高岳便把他们拦住,说怎么了。 “长武,长武城军突然占据了马凹原驿和河对岸的乌氏驿,扣留所有的书信和驿马,还把我们给逐出来了。” “什么!”高岳大惊失色。 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城外百姓大乱:李怀光、孟涉、石演芬、达奚小俊等朔方将,统率着数百骑兵,向城门这里一步步靠近。 马背上的李怀光看到高岳,便远远地用马鞭指着他,温言喊到:“高孔目,我知你与我判官高公楚同是渤海高,咱们昔日在汾阳郡王府也有过一面之交,现在不干你事,有几位扰乱军纪的逃将,跑到你们泾原军府来摇唇鼓舌,请交给我带回长武城处断。” 高岳笑了下,而后便急速退到城门内,扬手对城堞上的戍卒高呼:“落城门!” “你!”李怀光大怒...... 这下,西蕃的秋月入侵军刚刚败走,来解围的长武城军又闹起内讧:李怀光现在占据了马凹原和乌氏两座驿站,隔断了泾原行营和灵州朔方幕府间的音信,要威逼泾原军府交出藏匿其中的温儒雅等将来,实则是想先斩后奏。 可段秀实自城中,要高岳代笔写信给李怀光,将其叱责番,并要求他及时回头是岸悬崖勒马,不然自己要统率泾原行营平定“乱军”。 得到书信的李怀光又怒又怕,知道给自己周转的时间不多,可又不甘心杀不了温儒雅,因为“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先前说了要杀温儒雅,那就得杀,留下总是个后患。 于是李怀光首先严令全军驻屯在马凹原、薛举城和乌氏城间,不得骚扰劫夺泾州城下的坊市,但却又在驿道当路排下拒马,并不断派人前往泾原军府,软磨硬泡,要段秀实将人给交出来。 而泾原行营方面,数个堡垒和军屯也如临大敌,密切监视着李怀光的人马,双方的长候骑兵经常发生小规模摩擦。 两日后,高岳前往马凹原驿站,代表段秀实给李怀光送来和解的方案:“温儒雅等指泾水发誓,只要李大夫退军,不再追究他们,此事便冰释,双方各不再提,李大夫返归长武城,温儒雅的部众也归大夫所有。而后由段使君再次设宴,款待诸位。” 驿站正厅内,李怀光握着剑,面目严肃地回答高岳说:“温儒雅的罪行有三,数年前黄菩原之战饮酒乱阵,导致我军十丧七八,此其一也;而就在先前青石岭之战时,逡巡不前,沮我军士气,此其二也;泾原军府之宴,毫无体统,饮酒纵性,与安西军将争风声妇人,此其三也。此等蠹虫若不严惩,此后必将乱我泾原方镇。” “黄菩原之战,上至领军主将浑瑊,下到普通军卒,其覆败之责汾阳王无一过问,现在岂可追溯?青石岭之战,温儒雅的建言也是出于持重考虑,无可厚非;而先前宴会小小的误会遗憾,泾原都将焦伯谌已和温儒雅冰释前嫌,还望大夫海涵。”高岳一一作出回答。 “怀光身为都虞侯,受汾阳郡王之令绳墨军纪,绝不可能姑息养奸,此事,温儒雅死便不追治,我李怀光死也不再追治,否则必将穷治到底!”李怀光自胡床上站起,毛发皆竖,蛮性发作起来。 高岳还待抗辩,这时自驿站东廊走入个人来,直接诘问李怀光说:“都虞侯你擅杀军将,到底所为何事?” 结果李怀光和在场的朔方众将一见此人走入,顿时气焰全无,各个躬身行礼,“见过杜从事!” 这位正是朔方从事杜黄裳,这时虽无泾原方面的书信,却预先得到汾阳王的授意,兼程自灵州赶到乌氏城来,长武城军卒见是杜黄裳,根本不敢加以阻拦,让他一路畅通无阻,到这马凹原驿站来。 一切似乎都在郭子仪掌控当中。 见杜黄裳来了,李怀光瞬间蔫了,坐回到胡床上,高岳见这位额头已冒出冷汗,便起身向杜黄裳行礼,替李怀光解释了番,大意是都虞侯还是出于整饬军纪才这么做的,出发点是好的。 杜黄裳看看四周,似乎也不想把事情给闹大,便低声对李怀光说:“你和监军中贵人做的事,汾阳王早已知晓,这可是要杀头的勾当,如今还不快快伏罪?” 嗯......高岳听杜黄裳这话中有话,莫非这李怀光要杀温儒雅等人,不单单是要吞并他们部众,实现独掌邠、宁、庆三州军力的野心,还有更深的水在里面? “怀光知罪!”还没等高岳思考完毕,李怀光就自胡床上起身,咕咚跪在杜黄裳的面前,冷汗淋漓。 他麾下的诸位军将也面无人色,连连叩首,希望杜黄裳能代表汾阳王,宽恕他们的罪责。 杜黄裳便将李怀光扶起,安慰他说,这三州都将和长武城军使的位子还是你的,汾阳王年龄已高,无法长久呆在灵州,不日就要回朝去,他预先就宽宥你,并让我嘱咐你,你现在位高权重,事事都得谨慎小心,以后不可再参与到这种灭族的事情里来。 李怀光也没了之前的骄横,只能唯唯诺诺罢了...... 很快,长武城的朔方兵们撤走,离开了泾原方镇,回屯自己的驻地去了。 而温儒雅等将,则对救了他们命的段秀实千恩万谢,而后随着杜黄裳回灵州去——郭子仪下令,要求此后把他们的驻地,与李怀光的分割开来,免得再生事端。 百泉堡前,阵阵旋风刮过,笼子里依旧还在那里立着的营田军卒史富,已蓬头垢面,笼子外几名来照看他的军卒,提着葫芦舀着米粥,给他咕噜咕噜灌下。 “入他娘,这姓高的孔目还真的是狠,说枷我十日,就真的是十日......蕃子来了不脱枷,长武城军来了也不脱枷,现在我妻儿差不多得冻馁死了,他还是不脱枷,要是我妻儿有什么不测,我早晚不得放过他。” “唉,你可别说了,不然枷你百日到死!”其他军卒都求道。 这时,两名军府里的别奏来到,问了是史富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便说“十日期到了,遵孔目官的令,给你脱枷。”说完,就咔擦咔擦地开了锁,脱了枷。 史富出了木笼,便跌跌撞撞地向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14.子女髀有衣 安西行营规定,军卒犯禁受枷时,不许家属探视。 所以史富很担心自己在受枷的这十日内,自己的妻儿得不到照顾,特别是之前给月粮时,行营既然没给他,也不清楚有无送到他家。 史富家的茅舍就在城北共池湖侧,外面环绕几株歪脖子树,还有个前院。 待到靠近自家后,摇摇晃晃的史富望见了茅舍的灶台冒出的炊烟,心中不由得踏实下来,臀部的瘀伤好像也没那么疼痛,加快脚步,推开了院扉。 只见到他的一对儿女正立在院子里,互相踢着颗半旧的蹴鞠,见到他后,眼睛滴溜溜转,看起来吃饱了肚子,不再号哭,比较有神,还说“阿父你回来了。” 史富能看到儿子和女儿的身上,各穿着件新接出来的裩子,而往常每到寒冷的初冬,孩子们的双髀(大腿)因为没有布遮体,总是冻得乌黑青紫,哭个不停,只能塞些茅草进去保暖。 这时他妻子也从庖厨里走出来,骂道你个懒散汉,不出力屯田,被枷了十日也是活该。 史富又见到妻子身上也多了件红色的裙子,便急忙走到厨舍里,四下看看有没有男子躲藏在柴薪堆后,或者翻窗户的痕迹,发觉没有后,又揭开墙角的陶瓮,只见内里还剩有一半的新粟米,然后问妻子,这些布和粮都是哪里来的? “是高孔目让军吏送来的,粮是你这个月的口分粮,并且额外送来十匹绢布和五百钱,说给我和孩子们做衣衫,还有张狗皮说给你做冬袜。” 次日,百泉堡的屯田沟垄边,正一瘸一拐,在耙地除草的史富一见到骑着马来巡察的高岳,咕咚声跪到在地,接着带着串烟团,爬到高岳的马前,连连叩首,口称“孔目大恩,史富绝不敢忘!” “史富我问你,你以后还敢不敢不出力耕田了?” “不敢!” “轮你上番烽堠,还敢不敢游手好闲了?” “不敢!” “若是再敢犯禁的话......” “孔目便枷我一百日,我们这群当军卒的,要么不说,说到便绝对做到!”史富头都不敢抬。 高岳点点头,说非常好,“送给你润家的布匹和钱,你倒也不用谢我,那是从你赏格里预支的,自即日起你好好做,将来立功领了赏格,还有富余——记着,本孔目等着你来取赏格。” “喏喏喏。”史富捣蒜般地叩首,忙不迭地应承道。 这时,高岳骑在马背上,顺着整个百泉地区望去,一处处泉眼石井处竖着龙骨水车,营田健儿们踩踏其上,将水自地下不断抽出,浇灌到四面的麦田当中;田地当间,每半顷地间都用长长的灰白色的田垄间隔开来,它们将整块大地分割得条条理理,专门负责中耕的军卒正赶着牛,缓缓不断地来回。 尽头就是陇山的天空,在广袤的大地映衬下,显得格外得低,铅灰色的云层正在聚拢,看起来是要在初冬季节迎来微雪,这对越冬的麦苗是件很好很好的事,雪可以濡湿麦根,保住它们的热量,正所谓“冬来三度雪,农者欢岁稔”。 更重要的是,通过泾原行营和长武城援军的浴血奋战,西蕃破坏泾原屯田、践踏麦苗的计划也破产了,而后等到冬季的积雪将陇山、六盘山、汧山的岭巅覆盖后,就算是西蕃的军队也会举步维艰:雪、河谷和崇山,将泾州、邠州、凤翔三块地方很好地保护起来,也保护了高岳所主张开垦出来的屯田。 “明年,我便能站在这里,见到百泉八百顷军屯丰稔的气象了!” 冷风拂面吹来,他皱着眉,望着阁川边沿高林当间的阿兰陀寺,在先前的兵灾当中,它大部分的珈蓝已被焚毁,可主事僧明玄却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在塌毁半边的佛堂下诵经,“等,等到来年寺田也能够丰稔的话,那么我就将开始修缮这座寺庙,一年,二年,三年,哪怕穷尽我这辈子,也要把这项宏愿给完成。” 傍晚时分,小雪果然纷纷落在孔目院的庭院当中,屋檐上已开始慢慢凝成冰挂,越来越长,芝蕙和阿措穿着新的夹袄和襦裙,嘻嘻哈哈地拍着手,望着天空里不断落下的六出之雪,韦驮天正在厩舍前把一围又一围的草料垛好,然后光着膀子在那里铡啊铡。 高岳坐在茵席上后,云韶带着神秘又有点得意的笑,端着食盘迎了上来,“崧卿,你瞧瞧。” 哦?高岳定睛望去,食盘上居然是金脆脆的膏环,便拿起来咬了口,味道还不错,便连连点头,似笑非笑地望着云韶。 云韶则满副“快来夸赞我”的表情,眨着双眼。 “阿霓亲手做的膏环,已经抵得上长安清吴店的了。” “那是!以后崧卿只管安心视事,阿霓我会在后厨做出各种美味,来照顾崧卿的。”云韶好像翘了下小巧的鼻尖,“只是啊,长安的膏环是四文钱一枚,听说吴地才一文钱一枚,而到了泾州这里,做下来得要十五文一枚。” “西北边镇生活艰辛啊,泾原行营还有许多健儿军卒家人吃不饱、穿不暖,所以我才谏言段使君开屯田,什么时候健儿们吃饱穿暖,子女双髀有衣,有精锐的器械、战马上战场,对家中无后顾之忧,那么边陲的形势才可以逆转。” 谁想高岳朴素的一番话,居然让云韶流下泪来,“崧卿果然和那些普通进士是不同的,他们在这个季节里怕是只想着在长安城当中用朱唇食膏粱,想着哪日可执着象牙笏板、朱衣紫带,又怎能想到缺衣少食的土山头健儿呢?” 高岳摇着头笑起来,自己也只是为了博取功名,在和刘晏的策问里提及了西北边防的问题,不过他倒不会在说完后抛诸脑后,“总得做些什么,来让事情一点一点变好,我也希望唐军有朝一日能再度跋涉西域绝地,泾州、原州等再度成为东西商贾汇聚的地方,周边万国再来朝觐于渭水边。” 说到这里,云韶又说了句“对了”,便转身从橱柜当中抽出些书信来,说从京城里来的,都是送给崧卿的,先前长武城李怀光占了驿站,阻遏了行程,所以现在前前后后几封信一齐送来了。 “有荥阳郑文明的信。”云韶事前已见到落款,然后还没等高岳回答,她就执小刀将其裁开,而后抽出信纸。 “阿霓你读吧......” 15.先皇已大行 其实不光有郑絪的,也有卫次公、刘德室等人的,也有独孤良器的,还有蔡佛奴也央人代写书仪来问候的,前者多是谈到冬集科目选的事,而蔡佛奴的信里则是毕恭毕敬询问恩公起居安康的,倒是始终没有退乐斋铺头吴彩鸾的。 “唉,也不知道彩鸾炼师把退乐斋经营成什么样了?她不会把我的产业拿去博戏输掉了吧?”高岳倒不由得有点担心起来。 时光飞速,百泉的那些麦田记录了这种变迁: 大历十三年的冬天过去后,积雪慢慢消融,灌满了百泉和军屯大团的纵横沟洫里,暗中滋养着麦苗,春风吹来后,大片大片的麦苗开始返青,整个百泉地区触目所及的都是一块块的嫩绿色。 不久来自长安城韬奋棚冬集和春闱的泥金书信都传来了。 田头的一棵树下,高岳盘膝坐在那里,云韶则在旁边支起柴堆,和芝蕙一起烤着梨汤——她在泾州城这大半年当中,学会了不少手艺,那个昔日娇滴滴的高门闺秀现在似乎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拆开书信后,高岳得知,今年韬奋棚又中了四名进士,其中包括李桀在内。 郑絪博学鸿词登科,卫次公、独孤良器书判拔萃登科,前者得偿所愿入秘书省为校书郎,后二位则入崇文馆为校书郎,黄顺、解善集、顾秀未有考中,黄顺、解善集继续归家守选温课,顾秀则入淮南陈少游的幕府。 高岳最关心的还是刘德室,得到的消息却是刘德室并未考中,不过这位语气当中却变得乐观,告诉高岳“愚兄在双文的照顾下生活顺利,在通济坊单独租赁间房屋过夏温课,想必来年应该得中。” “好好努力吧,芳斋兄。”高岳合上了书信,将其放入了书笥当中。 他本来还想回信问问东市退乐斋的事,接着想了想,笑起来,说算了吧,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值得我去关心...... 大历十四年的暮春来临了,心灵手巧的芝蕙将孔目院后的屋舍内厅,布置成了华美的闺阁,来满足主人主母这对新婚夫妇的需求,她将所有窗牖都悬挂上了纬子,又用主人的俸料、杂给购置了高低的柜子,来储放积蓄、衣衫和杂物,墙角陈设了香炉,摆一宽阔的大床,周围竖起素色的小山屏,能让主人主母相拥而眠,同时又在屏风后的隐秘处,摆了个小而窄的银鹘床,上系轻纱圆障,内铺清凉的玉簟,鹘床边还有浴桶,这里当然是让主人主母欢乐的地方,说不定马上主母便能承受恩泽,像马上麦苗孕穗那般迎来喜讯。 入夜后,浴桶香汤沸沸,云韶娇羞莫名,和高岳共浴其中,外面三尺的书架上,夹着那副《万方秘戏图》,其上的诗文清清楚楚写到,春季时夫妇当然是枕上交颈、花间接步,而夏季则应该共浴同床,这个季节可是夫妇最美好的时节了——云韶手持青竹,慢慢地翻着一页页的秘戏图,最后钟意一副后,便宛转低眉,悄声靠着夫君的耳朵说了番,算是敲定了今夜秘戏的方式,“这里面这么多,崧卿和我三年都行不完。” 芝蕙则在屏风外,一个窗牖一个窗牖地下纬子,随后点着沉香,出门前将阿措赶远,“给你五文钱,去院子外耍去,不到一个时辰莫要回来。” 不久,银鹘床的玉簟上,云韶伏于枕上,罗裙已解,绸裤已褪,高岳则立于床沿,望着妻子如花围般的红艳双颊,白腻的腰身素体,低垂顺服的眼神,不由得意乱情迷起来,还未发劲,却早已被云韶的小胖酥手稳稳牵住,没入津溢的丹池中,很顺滑地策入起来。 这时的云韶已不是当初那个还未经人事的少女,她变得更加可爱娇俏,既有温顺的一面又已开始懂得迎合取悦夫君。 两人接下来果然美不胜收,一面相濡以沫,一面前前后后地研磨有声,时而如二龙缠绕,时而如春蚕绞丝,最后云韶脸颊全是潮红,眼神歪斜,身上满是汗珠,花钗滑落,乌黑云鬓散下,遮住半面脸庞,宛若皎皎半月,鹘床都被摇撼得快要散架了。 整个屋舍外,除去立着准备随后侍奉的芝蕙,打着盹儿的棨宝,还能听到初夏阵阵的蛙鸣声,喜鹊的欢叫声,似乎还能传来城外大片大片麦田的拔节的细微沙沙声...... 五月来临时,高岳立在百泉军屯田野的中央,他的前、后、左、右全都是金灿灿的麦穗,足足八百顷,铺天盖地,“成功了!我在泾州的屯田!”他张开双臂,耸着鼻翼,贪婪地吸着麦子和泥土的清香味。 不,这当然还不算够,区区百泉八百顷麦田,还有先前刚刚播种的粟米田,虽然每亩地因今年的风调雨顺,各自多收了一二斗,这样光是在百泉军屯,泾原行营就可以收取五万二千石的谷子,但这根本不算够!马上我还要在良原和灵台两地开辟更多的屯田,三千到五千顷,二三年内让泾原行营积粟米数十万石,而后全军扩军,讲武训练,雄赳赳开拨,进逼到潘原立城,步步稳妥地取得原州的平凉,而后摧垮西蕃的桥头摧沙堡,辅佐段使君光复整个原州。 于现在的历史里,留下我的名字。这将是我高岳人生第一个大功业! 所以在西北边镇的幕府里,可比在京城当中要有意思得多。 这会儿,志得意满的高岳突然心中悸动下,接着一阵东风鼓然而至,哗啦啦麦浪翻舞起来,他猛地转身站着,自麦田的坡地上向下观望: 几骑驿使,背着竹笥,身上全是缟素,从马凹原的方向,朝着泾州治所安定城疾驰而来! “什么......是的,没错......”高岳这时候才想起来什么,不由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接着他脚一软,蹲坐在地上,两只花雀子扑棱棱直刺青空而上。 那个人,那个似乎一直在赏识自己的人,去了吗? 很快,泾州城内外坊市上,上到节帅、军将,下至军卒、百姓都披着白色的麻布,举着白色的旗幡,密密麻麻地跪在地上,如雪覆地,哭声震天: “大行皇帝啊,大行皇帝啊,天年不永,呜呼哀哉!” 16.指画踌躇事 大历十四年五月,皇帝李豫崩于紫宸内殿,临崩前出诏,遵守了父子间秘密的诺言——皇太子李适监军国大事。 消息送至泾州,举州为皇帝服丧,其中高岳也无法例外,家中由芝蕙操工丧服。 最早京城的敕使和驿吏送来的服丧要求,是遵循李豫的遗诏的,皇帝要求“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就是说天下的官吏百姓,只要为朕穿三日丧服即可除服。 三日后,高岳刚刚除去丧服,就坐孔目院,亲手给营田有功的健儿们分发赏格:段秀实确实是个清正廉洁、说到做到的节帅,他从行营仓廪里拨出数千匹上等的绢布来,由高岳制定名簿,准确无缺地发给了所有于军屯当中立功的将士。 其中就有史富,这小子被枷了十日后洗心革面,居然得了赏格的第二等,足足发了九十匹布(因为事前预支了十匹),在孔目前是千恩万谢。 “史富,马上良原、杜原、白石原都要开屯,你是去也不去?”高岳提笔将名簿上的名字勾当好,便问立在堂下的史富道。 “去去去,当然去,老婆还缺身秋衫,但恐孔目不抽点我!”史富忙说道,引起下面其他军卒一片笑声。 城外,整个百泉的军屯麦田收获,都被收割下来,军卒们挥动镰刀,挥汗如雨,沉甸甸地金色麦穗铺满了各处沟垄,接着装载于一辆辆犊车里,车队首尾相连地运到仓廪,而这会儿京城又有驿吏挥鞭飞马赶来。 段秀实很快在满是缟素的府衙正堂,召见了高岳: “逸崧,你得尽快行个文牒,大行皇帝的丧制又有变化。” 高岳听到这话,满脸纳罕,不是三日就除丧了吗? 见孔目官这副神情,段秀实摇摇头,低声告诉他,为了丧制的事情,朝堂中常相和崔舍人争执得非常激烈,互相指责对方不守丧礼。 原来,李豫刚刚驾崩,常衮就带着文武百官于大行皇帝的棺椁前恸哭,其实这本也没什么,国家的最高统治者去世,表示哀悼是人之常情,可常衮最后为了展示自己的悲怆,就有些过分了,他是早上带着百官去哭,傍晚又带着百官去哭,哭完后本来已下殿,然后冷不丁又悲从中来,返回去又扶着棺椁哭天抢地,闹得百官也只能随他一起去哭,几日下来整个朝廷官员委顿不堪,正常事务也被打乱。 中书舍人崔佑甫就提出建议,按照大行皇帝的遗诏,三日后便可除丧,那么现在时间也到了,大家都正常工作吧。 常衮不乐意,他也是精通礼制的,就反驳说古礼里规定,卿大夫要为国君服丧三年,按照汉制也要服丧三十六天,哪怕就遵为玄宗、肃宗皇帝服丧的先例也要二十七天,况且大行皇帝的遗诏里称“天下吏人,三日释服”,也即是针对的是胥吏和百姓,我们身为公卿大夫,不可与其同列,当然要为大行皇帝服丧二十七天才对。 崔佑甫又反驳说,宰相完全是曲解“天下吏人,三日释服”的本意,吏便是泛指所有的官吏,人便是泛指所有的百姓(唐朝避李世民讳,改民为人),“凡百执事,孰非吏人?”我们还是尽快除丧,安心上班。 所以双方斗得是甚嚣尘上,互不相让。 反倒是真正治丧的礼仪使的颜真卿,被晾在一边,说的话反倒无人听取了。 现在京城来了新一波的驿吏,泾原进奏院也送来急信:京城最新动向,军府里大小军政官员,要再把丧服给穿上,继续为大行皇帝补二十四天的丧。 所以段秀实才叫高岳尽快行牒,通知军府里的各司注意。 看来,新皇李适还是听从了常衮的话。 高岳当即在书案前将牒文写就,盖上节帅印,交给别奏官去晓谕各司了。 看到高岳利索娴熟的做派,段秀实暗中点点头,然后他的手捏住封来自京城的驿信,先问了下高岳:“逸崧屈就我军府一年光阴,可有所得?” “仆自认追随节下,学到了四件事。” “那四件。” “知边军之弊,其一;晓除弊之术,其二;通地图之学,其三;习戎务文书,其四。” 听到这话,段秀实也不由得笑起来,而后他便取出西北地图来,叫高岳指出要害关节之处,高岳一一点明,看来这门学问,他确实和段秀实学得不错。 段秀实又问高岳,今年军屯大有收获,逸崧你马上的打算又是什么? 高岳便直接指着地图,侃侃而谈,“可将百泉军屯节省下来的钱帛粮食分为三份,一份加赐给营田健儿,一份监造军器,一份整备农具,再抽点四五千军卒,并带泾州三千民丁,在良原筑城新屯,这次可直接开二千五百顷,因良原有泾水流经,灌溉便宜,可推行稻麦双种之法,这样收谷倍增。一旦良原有成,便于后年再开屯于百里、灵台,可上报朝廷,增营田兵额七千......其后稻麦大丰后,便可于州西的草地牧马,这样不出四五年,兵可有四万,马可有七千,而后留一万守州城,三万兵马征伐,再合凤翔兵五千、范阳兵五千(朱泚从幽州带来的)、朔方兵五千,拨取平凉、潘原,只要仓廪充实,便可徐徐而进,以逸待劳,西蕃无能为也......最终克复原州......接着可连通河西,重建军镇,再开河湟之地......” 段秀实始终微笑着,看着这位正在畅谈理想的年轻人,直到他说完后,便叹口气,说“也就是说,克服原州必须要四五年才可以,对不对?” “以现在朝廷的财力,以泾原行营现在的状态,还需扎实屯田,确实如此。”高岳回答说。 接着段秀实没有正面说什么,而是告诉高岳,“百泉军屯大功告成,八百顷野地全为良田,这可以说是逸崧你的功勋——其实在山陵崩前,本节帅已让进奏院将你的苦劳申入给吏部考功,你自己也写了考状(自我鉴定),最近结果也下来了。” 高岳微微愣住,他这时候真没考虑到还有考功这回事的存在。 17.御史台里行 段秀实却说下去,“吏部对你今年的考功定为中上,而去年考功本定为下上,但据说现在也被更正了,故而两年的考功都为中上。”随后段秀实顿了顿,“恭喜逸崧升迁为从八品下,试大理评事。”另外,还没等高岳反应过来,段秀实又补充句,“新皇践祚,又特意出敕书至泾原军府,要逸崧你回京,便又迁为监察御史里行,也即是说,逸崧你不能再留在泾原军府当中了......” 言毕段秀实便举出敕书信封,递到高岳的手中。 回京,不能呆在泾原了? 这事态的变化,有些太快。 而监察御史里行这个奇怪的官名,其实就是“监察御史”和“里行”这两个词汇的结合。 高岳先前在抄录神道碑文时了解过,监察御史可以说是很重要的清资官(为什么,最后还是要我回去当这种清资官?我想要种田),不过却是御史台三院里品秩最低的:侍御史为从六品下,殿中侍御史为从七品上,而监察御史则是正八品上。 可唐人看待官职,并不以品级论高下,特别是御史台,虽然品秩都不算高,但都是一等一的清贵之官,因他们是执掌“风宪”的,是皇帝最亲近的耳目。举个例子,初唐时期,韦绚本来担任雍州司户参军,是正七品下,后来进入朝廷,当从七品上的殿中侍御史,韦绚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遭到贬官的待遇了,结果中书侍郎上官仪嘲笑他说,“你真是乱说田舍翁语,殿中侍御史在皇帝身边(皇帝朝会时,殿中侍御史就在旁边),正可以说是接武夔龙,簉羽鹓鹭,岂不比你在雍州当判司强!” 所以就算是正八品上,李适将高岳招进御史台,也算是大大的超迁了,故而李适为了避免非议,就给高岳加了个“里行”的后挂。 里行,说白了就算是御史台的“员外官”。 员外官顾名思义,就是“正员之外的官”,带着很强烈的“非正式临时工”色彩(不过注意,员外郎和员外官不同,到唐朝员外郎已是尚书省里标标准准的正官,并且是美职),通常情况是用来贬黜官员用的:皇帝把你贬为“xx员外置”,那你只能拿一半的工资,且没有职田米。 但有时候,皇帝想用某名年轻人(比如我们的主角高岳),但又因其资历太浅,便会让他担当“监察御史里行”之类的职务,也即是监察御史的活你干,但薪水待遇要比正员差一截,待到资深后再考虑转正。 “仆......泾原的屯田和营田,仆还想亲力亲为。”听到这个消息,高岳的头脑一下子还没转过来。 只要回京到御史台里去,那么他方才对段秀实所谈论的“反攻原州”的宏伟计划,岂不是转眼便化为泡影? 段秀实有些苦涩地笑笑,告诉高岳另外个消息:“朝廷里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同时发来命令,各镇节度使务必以销兵为己任,所以逸崧你规划的增加营田兵额、扩大军屯的做法,实际上被否决了。” “为,为何!”高岳听到这个消息,眼睛一黑,头也晕厥起来,几乎差点跌倒在段秀实的面前。 他不明白,足足一年的苦劳,他和营田健儿一起立桩、夯土、筑墙、制造器械,几乎每日都要巡察营田,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年就大获成效,不但为朝廷节约十多万贯钱财,还为泾原行营增数万石的军粮储备,只要按照这样做下去,元载和刘晏都着眼的(虽然这二位到最后是死敌关系)西北边陲经营反攻的事业,肯定会迎来成功的曙光的! 所以他想继续留在军府当中,虽然不能亲自上阵搏杀,但却能和安西行营的将士们一起,以自己的才智,于后勤、谋划上建功立业。 可段秀实却对他解释说,不,与其说是解释,不如说是种宽慰,“逸崧你心平气和地想想,增加一万营田的兵额,这屯田大计才可成功。于是一年要给朝廷度支增十二万石米粮、七万匹布的负担,这还只是固定的,另外还有这一万兵的‘赏设加赐’,要管好这一万兵,又得增加军府的官吏、将校,‘军府杂给’的款项也要增多。” “节下!可一旦在泾水良原推行稻麦混种,田亩收入增加,所得要远远大于所支啊,更不要说对于克复原州的意义所在了!”高岳说话却愈发激动,不由得双臂撑住地板,拳头紧握脖子前伸,盯着段秀实,情绪几乎无法自持。 “逸崧你说得,我全都明白。不过朝廷有朝廷的想法,增加一万兵额容易,再削减可就难了。若屯田遭受水旱灾难,米粮会因歉收而减少,可兵额的支出却不会减少,朝廷度支的负担会更重,所以......” 说到这里,段秀实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看到面前的这位年轻人,眼圈开始红起来,居然有泪水在里面打着转。 “回京吧,逸崧。本节帅知道这样说很自私,当初是本节帅亲自造门,使你放弃了其他方镇优渥的俸料、马币,来到我泾原的,来此后你筚路蓝缕,开辟百泉八百顷良田丰赡军食,这些勋劳行营的将士是不会忘记的,现在却又是本节帅劝你回去。逸崧......新皇应该是看重你的,正如你之前对我所说,等到你哪日执掌国家权柄,得圣主厚信,为军府方岳、营田大使,那时我段秀实若还能走动,我俩再一起携手,将这个志向实现!” 高岳双眼已经模糊起来,心中直到鼻尖都酸楚得难受,但他不可以在段秀实面前哭出来。 以前他在朗读史书里,读到那些古人志向不伸、不平而鸣时,还曾天真地笑话他们矫情,可现在这记重锤结结实实地夯在自己的心间,才知晓这世间万事的不易! “节下......”高岳将头伏下,对段秀实行了告辞的拜礼,努力不让眼泪流出。 段秀实也捧起衣袖,端端正正地对着高岳拜下,“逸崧小友,回京后多多保重,可勉力......” 军府正衙堂中,两人相对而拜,久久不起。 18.苦哉从军行 夜晚归去,云韶将有点昏昏欲睡的夫君搂在怀中,摸摸他的发髻,又摸摸他的脸颊,似乎沾到了凉凉的泪水,便温婉地笑起来,“不是还有阿霓在你的身边吗?郎君百仞梯,妾身绵绵丝,哪有那么容易就登上去的,日子还很长很长呢。” 回京之前,高岳骑着马,在阁川和百泉的八百顷屯田地,也是他的心血之处,绕了长长的一个大圈,沿路许多军卒都拥过来,孔目长孔目短,对他依依不舍,特别是史富,跪在孔目的马前,连问孔目为何要走,良原营田还做不做下去?离了孔目,我们怎么办呢! 高岳喉头滚动几下,没有回答,狠狠地打了下马鞭,让韦驮天牵着坐骑向着东面离去,头也不回。 马凹原的驿站当中,安西许多军将列坐在厅内,设下筵席,送别孔目官高岳。 因还在为大行皇帝服丧末期,筵席并无酒,亦无肉,更无声乐,众人都披着缌麻,倒是食案上摆着有许多的面食麦饼。 “高孔目,这是用百泉军屯新得的麦谷蒸出来的。”张羽飞和马頔一语,顿时又让坐在席间的高岳伤感不已。 他颤抖着用手摩挲了几下这新鲜的面饼,接着举起来,狠狠啃了几口,有点艰难地咽下,接着低下头,将手合拢,对着诸位军将团拜,各位急忙回礼。 “高孔目安心,百泉那边的八百顷军屯我们必然留着,绝不荒废。”各位顿时安慰起高岳来。 “感激不尽......如高三能在朝堂有所作为,早晚还要回安西行营来。” “高孔目保重!”各位纷纷劝勉道。 这时,马頔突然用苍凉的声调,高唱起《苦哉从军行》来: “苦哉远征人,飘飘穷西河,南陟五岭巅,北戍长城阿!” 张羽飞也拍着食案,应和着接了下去: “溪谷深无底,崇山忧嵯峨,奋臂攀乔木,振迹涉流沙,隆暑固已惨,凉风严且苛,夏条焦鲜藻,寒冰结为波......” 随后安西的诸将、军吏都唱起来:“胡马如云屯,越旗亦星罗,飞锋无绝影,鸣镝自相和,朝餐不免胄,夕息常负戈,苦哉远征人,抚心悲如何!” 在送别的歌声当中,顺着陇山飘往东面的云,高岳怏怏地骑在马背上,向着浅水原的方向而去,离开了泾原军府...... 长安,我又回来了。 盛夏的长安城,天街以东的万年县诸坊,是最适宜避暑的,那里多是达官贵人楼宇聚集的地方,争奇斗巧,竞相妍丽,屋檐飞扬,遮天干日,就算是托庇这些朱门甲第的阴凉下,也能安安逸逸地度过炎热的夏天。 从荒残的泾州,来到京城长安,恍若两个世界般。 知了趴在槐树上,发出绵长单调的叫声,升平坊御史中丞崔宽的宅院里,高岳的青衫上沾着汗渍牵着马,引着云韶的牛车,先来到此处。 崔府的仆役顿时都围上来。 “逸崧逸崧,别来无恙啊!”刚刚结束御史台视事的崔宽,坐在清凉通风的中堂,十分热情地接待了自泾州回来的这对年轻夫妻,他看到高岳有些黑了,但却结实机敏不少,看来边镇的风霜确实能锻炼人,而侄女儿阿霓却白皙依旧,好像太**本对她无计可施,“去年秋月,西蕃大举入侵泾州,霂娘啊还担心你和云韶的安全呢。谁想,现在新皇刚刚践祚,就下敕书要你回京来入职宪台,当真是大欢乐之事。” “阿父,乱说什么......担心阿姊安康,想得个平安信而已。”屏风后云和转出,摇着纨扇,先是与阿姊互相笑笑,接着看了下姊夫,便安静坐在稍后的绮席上。 崔宽见自己女儿,就摇摇头,说“你看逸崧、阿霓,多好的一对璧人,现在逸崧到宪台,以后还担心升迁的事吗?而霂娘你呢,去年秋季来府邸行卷的年轻才俊不晓得有多少,可这小妮却没一个入眼的,真的是......” “那些人,不是腐酸不堪,就是大言无用。”云和别过脸,没好气地顶撞父亲。 崔宽一看女儿这样,又焦急起来,刚要说什么,却被高岳趁机打断,“西蕃入青石岭那次确实凶险,不过泾原段节帅沉勇知兵,西蕃来势虽汹汹,但也只能铩羽而归——对了,敢问从父,您居宪台多年,那么我进去后,可有什么要留心的。” “留心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得记住,少做少错,不做不错。那二朝堂间的匦函,里面塞多少上封都当看不见就行。” “阿父!”云和对父亲的这番话又气又羞,急忙嗔怪埋怨起来。 崔中丞被女儿抢白顿,也只能咳嗽两声,敛容正色,对高岳解释起御史台的掌故来:“嗯,可以这么说吧......” 接着二位男子在堂上说个不停,云和则与云韶姊妹俩,来到了厢房庭院当间,这对姊妹久别重逢,便摇着扇子在曲廊碧池间慢步,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阿姊你真厉害,居然会缝制衣物,还会亲手做膏环了?” “那是,在泾原一年我还会辨别五谷了。”云韶面带得意。 “真好啊......对了,在姊夫走后,家仆在东市放生池坊间购得本奇书,看完后我在想......这书是不是姊夫写的呀?觉得文笔好是相似。”云和嘀嘀咕咕地问到。 云韶浅笑下,没有否认的表示。 “阿姊你可不晓得,这编都抢疯了,坊间很多行家都传言,这少陵笑笑生就是姊夫呢!这样想来就应合上了,人们为什么等不到第二编,还不是姊夫去了泾原行营?” 说着说着,不自觉来到廊外树荫下,云和突然听到几声熟悉的犬吠,“是棨宝!” 果然树下,立着一身青衣的芝蕙,手里抱着正热得喘气的小猧子。 云和便连声唤棨宝的名字,可让她恼火的是,这小猧子漠然地翻翻耷拉的眼角,只是扫了自己两眼,然后就亲昵继续呼哧呼哧,依偎在芝蕙的怀里。 “死小猧子,不愧是拂菻狗,比中土狗还容易忘本。”云和大怒,接着见到把这小猧子驯得服服帖帖的芝蕙,便悄然对阿姊说,“这个青衣小婢可不简单。” 话音未了,门阍吏便走来,立在堂门帘前说外面有访客。 崔宽的声音从里面传来,问名刺上是谁人。 答曰:“荥阳郑絪,希邀高郎君去都亭驿一叙。” 19.云和怀春心 不久,高岳从中堂里走出来,只看到林荫下,妻子和小姨子都摇着扇,带着狐疑和不信的眼神看着自己。 “阿霓,这一年来你应该知道我是个堂堂正正的儿(zhi)郎(nan)......”高岳苦笑起来,便对妻子解释说。 他还没把下半截话说完,就被羞红脸的云韶用纨扇打了下手腕,“崧卿还不快去,莫让郑郎君久等了。” 高岳离去后,旁边云和用扇子遮住脸,脸也稍微有些红:以前阿姊还没有出嫁的时候,她很难会想到这种男女之事(姊夫对阿姊说自己是个堂堂正正的儿郎,那肯定是......那方面的事),如今阿姊归于高三后,她有时候在床榻上,或者于庭院里就会架不住胡乱想,好像身躯里的某根弦,到了某个春日里,就会自然苏醒,急不可耐地开始奏响心驰神往的音乐般——今年的融融春光里,她走在自宅当中,好像会注意到先前年岁里根本不会留心的事,桃李开放,燕子交尾,蛙声鸣动,蝶儿双嬉,都会让她面红耳赤番。 沐浴时,摩挲着自己如玉般的丰肌,和日渐成熟的娇躯,云和更是会空想,将来冥冥里会是那位郎君来爱怜自己呢?婚姻都是天定之命,可越是这样就觉得更神秘,更让自己好奇。 在高岳去泾原前,崔宽曾答应过,要用崔宁给女儿的嫁妆钱,于升平坊为这对夫妻置宅,现在高岳也回来,马上还要去御史台,崔宽便让人将二百贯从家中取出,开始寻找地皮。 郑絪邀请高岳的都亭驿,不是天街西的那座,而是曲江的那座,恰好临靠粼粼湖水,向来是长安官员宴请游乐所在。 现在郑絪也是意气奋发,刚登科释褐为校书郎,身着九品青衫,听说得知他情况下,家乡几位叔父立刻将他家的田产又退回来,还送来不少润家钱,故而一听说高岳回京,郑絪就拿出钱来,在此宴请高岳。 皇城之内,芸阁(秘书省)和宪台(御史台)恰好相对,所以此后郑絪和高岳也算是面对面的邻居。 “你刚刚得到敕书,迁转回京为监察御史里行,足见新皇锐意进取,要多方提拔人才。”总体来说,郑絪虽然傲慢,可也知道高岳在泾原方镇屯田之举,当然也认可这位的能力。 “文明啊,你一直在京,我劝你也应该随后入幕府,到地方上去看看,了解国家的积弊在什么地方,又该如何解决。” 郑絪端起酒盅,长叹口气,接着一饮而尽,说“高三你说的无错,本来我在大历十二年来京时,心中想的只是,进士及第,应博学鸿词科,授校书郎,随后入宪台、南省,缓步至公卿之位,青衫变绯,绯衫变紫。可不瞒高三说,听闻你应辟去泾原时,我最初有些不解,但后来听闻你在泾原所作所为后,心中也就释然。”说着,郑絪不由得反手捏住青衫衣袖,“倘若我郑絪只会在京城里尸位素餐,那么又将有什么底气,褪去这身绿袍换作绯袍呢?” “文明说得太对了,太对......”高岳原本就因泾原营田之志遭寝而心怀坎坷,于是这次喝酒醉意来得格外快。 倒是郑絪看着他,又叹口气,“泾原营田的事我也知晓,只能说手中无柄,万事艰难。高三你的志向和做法是对的,但估计还未逢其时,故而不得其功。” 听到这话,高岳猛地拍击下食案,端起自己的杯盏,把酒水满满灌入腹中,接着只觉得喉头温热,满腔的抱负化为牢骚,对郑絪激言论道: “西蕃这么多年,趁我唐疲惫间隙,日复一日,蚕食鲸吞,蹩我边城之地,如今凤翔以西,邠州以北,皆是西蕃贼寇纵横来往之地,河湟失陷,五镇数十州湮没贼手。而今朝廷宰相却不思进取,西北边镇不屯田、不讲武,不图恢复原会、陇山,反倒还要一味销兵销兵,又昧于西蕃、回纥求和之诈,入寇之后遣使者来花言巧语,往往玉帛才至上都,烽火即遍京畿。如泾州不屯田不增兵,一旦为西蕃所破,贼寇即能大举入关陇,掠牛马,虏士女,京兆又靠什么御敌于门户外?靠什么!靠......” 说到最后,高岳自己也觉得头昏眼花,不由得将酒盅搁在案上,用手支着沉沉的脑袋,有些语无伦次起来。 郑絪望着他,而后轻轻地用手指推来份纸笺。 “这是什么?”高岳咕噜着,将纸笺给翻开,只见里面有行字,“天子制举不远,可悉心准备。” “这是常相让人给我的。”郑絪说到。 高岳撑住脑袋,笑了出来,“那这么说,明年改元后即要举办制科考了。” “是的,原本希望和你一起去应考的,不过你现在是御史台身份,不可参加制举。” 郑絪说得无错,唐朝制举考试由天子亲自主持,不常设,然而却极受重视,也是唐朝唯一在殿廷上举办的考试,第一名叫“敕头”。另外制科考试的科目和对象也很广泛,科目有孝悌力田、不求闻达、贤良方正、文藻秀丽等等,对象可为白丁,也可为进士、明经出身,也可为罢秩守选的前官员,也可为在任的现官员,只要是六品下都可参加。 只要考中,可不用守选,直接升迁,比如郑絪若考中,怕是可从九品授七品官。 不过制举,却不对一群人开放,那便是皇帝身边的供奉官:拾遗、补阙,还有监察御史。 所以来年高岳是不可能参加制举的,“高三,你就好好看着我夺取敕头罢,不过你在御史台也得忠勤职事,不然来年后,我的品秩跃居你上可不好看。” “哼哼哼......幸亏制科是明年才举办,不然常衮他......”高岳带着醉意笑起来,摆摆手,对郑絪说,“驿站前头多歧路,文明你不用担心我走的是哪一条。” 不一会儿后,郑絪也喝高了,还努力直着满带醉意的眼,举高食箸,那箸尖化为几个影子,在他眼睛里摇来晃去,汤水里还漂着枚鹌鹑子,他的食箸在其上夹了几遭,但都滑出去,老是夹不上来,不由得又急又怒。 高岳却伸来箸尖,噗嗤,直接捣穿了鹌鹑子,把它挑起来。 “哪有这样夹鹌鹑子的!” “所以说你们荥阳的郑家都倔的和驴般,食古不化。” 然后高岳哈哈笑着,挑高了鹌鹑子。 郑絪还以为高岳要把鹌鹑子给他,眼巴巴便把小盘推来。 结果高岳将其送回自己口中,骨碌声就吞下肚子...... 20.肃政台新人 下午时分,高岳和郑絪都喝得醉醺醺,出了曲江的都亭驿,各自骑着匹马,晃晃悠悠地顺着街道往北走。 “高三你不要送我了,不要了。”郑絪在前头,摆着手咕噜噜地说道。 “送,一定要送,送你回安邑坊元法寺......” 可两人却醉昏头,跑到前面街上的兴庆宫的墙下,是绕来绕去,总也找不到路。 兴庆宫西南角勤政楼上,窗牖悄然推开,结束谅阴(守丧)刚刚登位的李适临在其边,看到高岳、郑絪两名年轻的青衫,夕阳入袖,醉态可掬,悠悠策着马,在其下晃着脑袋,自然踱着,不由得笑了起来。 “爷,高三这髇儿,一见就是喝多了。”身后,唐安皱着眉梢。 “萱淑,髇儿髇儿的,这词是打哪学的?” “少陵笑笑生的长编里学的。” “难道你还不知道,那少陵笑笑生应该就是高三本人。” “!”看着微笑的父亲,唐安脸上不知道该是什么表情。 爷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接下来,李括望着还在街道上晃荡的高岳,“高三,朕要用你,所以召你回宪台来,在泾原实在太屈才了。” 次日清晨,高岳从酒醉里猛然醒来,头还有点晃荡,云韶在旁边的枕头上睡得正香,夏季的天亮得很早,升平坊的官街鼓咚咚咚响个不停,随后高岳见扇门外有崔府奴仆的身影晃动,低声唤到,“郎君郎君,速速着衣,府君已在外面等候了。” 哎!是的,今天就要去皇城御史台视事了。 “唔,崧卿......”玉簟上,迷迷糊糊的云韶伸来弯月般的胳膊,搭住了他的肩膀。 “阿霓继续睡,我自己着衣。” 待到他穿着白中单,走出房门,嘀咕着青衫官服哪里去了时。“姊夫。”云和清脆的声音响起,他回头看,她从自己厢房走出,站在廊下,正捧着自己的官服递过来。 这官服怎会到云和手中? 云和见姊夫纳罕的表情,便解释说:昨日傍晚你喝得伶仃大醉,是马把你驮回来的,阿姊和芝蕙给你洗濯,又侍奉你上床榻,看你醉得深不放心,一直伴着,芝蕙中夜才回自己房间休息。所以改官服的事情,我就帮忙了,姊夫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不会不会。”高岳连声感谢,又见到云和的眼圈有些黑,知道她昨晚辛劳,便又接着说辛苦云和了,便接过了青衫,一穿上,却发觉肘子和胸前凭空多了几块补丁,叹口气,心想这是云和有意戳破,然后缝补上去的。 接着他跑到宅第乌头门前,崔府的数名奴仆已举着火把,准备侍奉崔宽入朝了,“逸崧,逸崧,快走吧!”崔宽骑在马上,催促着。 这时,崔宽的妻子卢氏来到廊下,出现在云和的身后,训斥说:“霂娘,这高三郎虽然是你的姊夫,可总得避嫌。你个未出阁的,居然帮姊夫缝制衣衫,这算什么啊?” 云和也不抗辩母亲的话,扭头就走,气得卢氏连说这孩子魔怔。 皇城御史台,三院相叠,与其他官署不同的是,御史台的大门是朝北开的,因见不到阳光,故而森森可怖,极有肃杀之感。 入北门后,察院、殿院分居廊柱外的左右房,其上的台院居中,位于廊柱之里。而台院之后最南处,便是御史台会食的食堂。 今日轮到崔宽入大明宫中丞院当直,所以整个御史台由窦参总掌。不过因三院分置,各有差遣职责,故而高岳和其他的监察御史不用特意去拜谒窦参,只需会食时过拜即可。 真正管着高岳的,当然是察院的监察使朱敖,他才是整个察院的头目,被尊称为“院长”。 察院里监察御史固定名额为十五人,先入者为尊,后入者为新人,更不要说李适又在院中安置了包括高岳在内的五名里行,这五位那真的是萌新级别的。 察院分为前后两厅,前面为“都厅”,为监察御史集合场所,后面叫“本厅”,为院长所居处。不过因刚刚堂集,察院院长(监察使)朱敖便端坐在都厅南榻,诸监察御史分列两侧,向院长行礼,接着察院的令史转出,手持名簿挨个唱点。 朱敖面目威严,之前彻查渭南县令隐瞒灾情的就是他,因察院虽然普遍品秩比其他二院低一层,可向来最注重风仪,所掌事务也最为浩繁,故而唱点场面全是严肃,和高岳曾供职的集贤院简直是天壤之别。 “陆九监察,见过院长。”等到令史唱到一名叫“陆贽”的监察御史里行时,一名比高岳还年轻的青衫走出,带着有点软的吴腔,向朱敖行肃礼。 哦,这位就是陆贽陆敬舆,他是个神童,十九岁时就考中进士,然后又登博学鸿词科,当时吏部见他太年轻难以服众,在授官时犯了难,所以暂时把他安置为郑县县尉,在高岳登科次年,陆贽又来应书判拔萃科,再登高第,授渭南县县尉——李适也是在当太子期间就仰慕他的才学,刚刚登基就也把他从渭南县尉的职位上召来,入御史台为监察御史里行。 所以之前高岳去吏部注拟时,令狐峘想让他当渭南县县尉的,可却被董晋阻拦,说这个位子早已是陆九的囊中物了。 陆贽其后便是高岳。 “高姓监察,见过院长。”(唐御史台唱点,如无同姓便报姓,如有同姓则加行第) “屈高姓监察。”朱敖淡淡地抬手回答说。 接下来,整个察院开始分散忙碌起来——朱敖去台院举事,又有六位去尚书省“分察”六部,四位去巡察太仓、左藏,四位去长安城馆驿巡视(馆驿使)——高岳、陆贽等五位监察御史里行的任务,则是“分察宫城诸司”,即去大明宫巡察各处官司,看看有无什么情况发生。 以前,高岳在集贤院当正字时,每日都要校正典籍,以备御史台分察使检查,谁想今日却成了检查者。 走出察院南廊时,在阳光的照耀下,高岳这才想起来,昨天崔宽对自己嘱咐的话:“逸崧啊你明日去宪台视事,让阿霓(但最后是霂娘经手的)将你的青衫官服做几个补丁出来。”现在他看看几位里行,青衫上果然全缀着形形色色的补丁,有位仁兄更夸张,连衩处的绢布都稀烂的,大腿胯子肉都露出来了。 只有陆贽一人,官服齐整洁净。 1.阿阳恩仇记 兵马守西山,中国非得计。 不知何代策,空使蜀人弊。 八州崖谷深,千里云雪闭。 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 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 胡兵犹不归,空山积年岁。 儒生识损益,言事皆审谛。 狄子幕府郎,有谋必康济。 胸中悬明镜,照耀无巨细。 莫辞冒险艰,可以裨节制。 相思江楼夕,愁见月澄霁。 ——岑参《送狄员外巡按西山军(得霁字)》 ———————————————————————————————— 唐朝虽然非常看重御史台,可也深知在御史台任官极为不易。因为各州判司“要而不清”(事务多可名声不好),而校书、正字则是“清而不要”(名声好可事务太少),只有御史台可算是“又清又要”,既清贵又执掌繁剧。具体来说,御史的职责有纠、察、弹、推四项,纠即纠正百官朝会礼仪,察就是要巡察宫城、皇城、驿站、州县,弹就是要弹劾失职犯法的官员,而推则是还要受理鞠问案件。 而御史台三院当中,又以台院和察院负担最苦(殿院因主要纠察朝会礼仪,负担最轻),这最繁重最得罪人的察、弹、推就是这两院具体负责的,所以高宗朝贾言忠便写了本《监察本草》,极言御史的辛苦,称“御史”这味药,是“服之心忧,多惊悸,生白发”,并且还生动地提到:“里行及试员外者,为合口椒,最有毒”,“监察为开口椒,毒微歇”,“殿中(侍御史)为生姜,虽辛辣不为患”,“侍御史为脆梨,渐入佳味”,只要可以“迁员外郎为甘子,可久服”。 而高岳、陆贽现在所当的监察御史里行,便是最毒的“合口椒”——俸料钱最少(为员外官,工资只有正员的一半),负担最重,工作最辛苦,只有到台院侍御史这个地位,才算是吃到脆梨了。 所以在御史台察院里就形成个不成文的风气,大家的官服都是破破烂烂的,有的确实是因为没钱,有的则是要做样子融入这个圈子里来(比如高岳......他的官服就是云和有意做旧加补丁),以示监察御史们的清苦刚正。 “这不就是卖惨吗?”高岳抬起袖子,居然看到腋下也有个补丁,心想也不知道小姨子是咋想的:我用腋下干什么的,能把这个部位都磨破掉? 不过转瞬就看到位同仁,衣衫后摆的左右臀部处各有个醒目的大补丁,心中也就释然了。 陆贽倒是截然不同,一身青衫毫无破绽之处,虽然遭到其他里行异样的目光,但也充耳不闻,四平八稳地走到队列最前面,一道要顺着银台门朝大明宫而去。 同时,在东市放生池的“退乐斋”商邸前,一袭青衣的芝蕙站在其前,有些讶异地看着“退乐斋”前人马拥堵不堪的情状: 商邸前是观者如堵,人群当中一名老者站在台阶上,气得将从斋里买来的蒸胡一把砸向门外的泥土上,闹得芝蕙脚下的棨宝呜呜叫个不停。 “混账东西,这少陵笑笑生的<阿阳侯恩仇记>到底,到底有了新编没有哇!” 众人齐声站在退乐斋前应和,这老者气得脸色发青,继续高声说“明明先前这里书肆铺头说的好好的,一季一编,可现在......”这老人家举起手指头,连续数了几下,旁边的群恶少年等不及,提醒道“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多,足足十三个月,都没有第二编面世。”那老者痛心疾首,不,是真的痛心起来,捂着胸膛仰面就快要倒下,幸亏几人上前把他给扶起来,捶后背抚胸口才没气得背过气去。 “什么一季一编,都是唬人的!这少陵笑笑生肯定不是个儿郎,而是个私白(私下阉割自己的阉人),如今怕不是早死在禁苑当中,快,快,快,把骗我们的钱都退回来!”当即就有很多人怒骂起来。 还有个新罗商人,当即就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嚎啕大哭,说还没有新编他就得死了,连家乡都不愿回,就在这等了好几个月:他这一哭,又有不少人也跟着哭起来,震天动地。 而退乐斋里,几位在此佣工的经生见到这阵势,各个吓得面无人色,而铺头吴彩鸾早已跑得不知所踪。 “丈人丈人,你不要气不要躁,得保全身子骨,等到新编出来呀!”芝蕙急忙走上去,摸着老人的背劝慰道。 “妮子啊,这,这哪还有希望啊?这书中的樊景略樊郎君,到底有没有从西蕃贼寇的穿云堡里逃出来啊,以后到底怎么当上阿阳侯的,又怎么帮明皇复我唐江山的,这,这都不交代,真的是急煞人了!”老人家激动地握住芝蕙的手,泣不成声。 “会有的会有的,我向大家保证,就在一个月后退乐斋必定会刊印<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 “你怎么知道啊,你个小妮子......”人们七嘴八舌。 芝蕙不慌不忙,但又很有把握地站起来,指着退乐斋的牌匾,清声说到:“此书肆的主人欠我主两千贯钱,他本人又和少陵笑笑生是形影不离的好友,我主用债务相逼,书肆主人便又去逼少陵笑笑生,这不——少陵笑笑生答应入秋后就将次编行好,绝不食言,如有食言,各位就把这退乐斋直接砸掉。” 芝蕙这么一说,前来逼《阿阳侯恩仇记》次编的东市众人才慢慢退去。 接下来芝蕙摇摇头,便从台阶上拾取份《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起来,拉开来略为一览: 原来说的是武后久视元年时(其下全属虚构),派遣使团渡海出使渤海、新罗,下赐《吉凶礼》,并希望联合这两国一起夹击反叛的契丹,正使是司封郎中王光绪,副使则分别是司文郎樊景略、鸿胪录事方仲玉。 二年后他们使毕归来,结果在渡海当中,王光绪突然染疾病重,在弥留之际他将封信交到樊景略手里,嘱托他务必将信秘密交给当朝宰相凤阁侍郎张柬之。 洛阳城下,樊景略出使归来,刚准备升官,并要和定婚的弘农杨芸娘成礼时,信件却被另外位副使方仲玉窃取,告密至樊景略好友肃政台御史齐炼处。 齐炼早已在心中嫉恨樊景略,又渴求芸娘美色,便将密信送给大理寺评事张异,而张异正是张柬之的儿子:因害怕父亲的密谋提前被武则天知晓,便和齐炼、方仲玉合谋,烧掉密信,捏造证据,罗织罪名,当即贬樊景略去出使西蕃。 遭到诬陷的樊景略百口莫辩,行至西蕃处,西蕃却出尔反尔,据理力争的他被囚禁于穿云堡,此堡上接苍天,下临青海,飞鸟隔绝,樊景略被囚在其中,不见天日,又担忧万里之外的新妻芸娘,计不知所出。正在此刻,他在囚牢里的床铺下,土层松动,墙壁那边,突然钻出个光头...... 2.墙垣满感言 原来是隔壁囚牢里的一名僧侣,本是沙州佛寺的,被西蕃掳掠到这里来,这沙州僧不甘死在穿云堡里,又精通天文地理术数,便准备掘坑道逃出连云堡,可鬼使神差地却通到樊景略的囚牢里来。 而后二人惺惺相惜,便将坑道给遮挡起来,经常在一起合谋如何逃走,在此期间樊景略向这沙州僧学习到很多韬略知识,二人还不断寻找机会...... 可首编到这里,就断掉了,“未完待续”。而后退乐斋所加印的,都还是《阿阳侯恩仇记》的首编,也怪不得整个长安城的读者来堵门。 芝蕙摇摇头,便将手里的书卷收好,接着站起来,这会儿她才注意到,退乐斋商邸门前的那堵墙垣上,贴着密密麻麻的纸笺,像繁茂的叶子随风飘扬,其上都写满了字,有的墨迹已斑斓。 她讶异地抬起眼来,才恍然大悟,原来三兄在这里砌这堵墙,是这个意思啊! 纸笺上留着的,全是读者对《阿阳侯恩仇记》的感言。 “这少陵笑笑生所撰的编,比合口椒还毒!” 下面的纸笺就说到,“笑笑生可笑,阿阳侯无阳——乃是个私白。” “阿阳侯、槐北记,应是左右监门大将军(都是宦官)。” 又有份大笺说到,“一编已尽,这樊司文还困在穿云堡内,芸娘早就归齐炼了吧,待他和那沙州僧脱出,芸娘的儿女都多大了?真所谓‘自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深红色,绿叶成阴子满枝’,樊郎君真是绿头巾倡伶般的人物。” 再下面就写到:“上面的几位市井屠沽才是可笑可笑,不懂这编的个中玄妙还大放厥词,还是去看你们的榆南、杨西去罢了。” 这纸笺旁边就贴了道,“什么市井屠沽?我看就是神策军、威远营的丘八,不通书文也要附庸风雅。” “胆敢侮辱神策军子弟?我看尔等是想去神策军的北牢。” “什么狗尻神策军,你们看看现在西蕃回纥都嚣张成什么样了?想当初开元天宝年间,我在河湟,一个打十个蕃胡。” “说得无错,还是开天儿郎伟,如今神策军都是群广德、大历年生人的废物。” “看书肆就看书肆,乱弹什么神策河湟?一看就是松琴斋那边派来的无名子。” “少陵笑笑生你个啖狗肠的杂碎,居然写我泱泱巨唐的儿郎被西蕃人凌虐,我等白日佣工贩货,炊飨自身尚自顾不暇,看书就是图个扬眉吐气,这笑笑生一看便是混入长安的西蕃奸人,据说西蕃每月都要给这些人五张牦牛皮。” “极是极是,这种人就叫‘骆驼人’,明里装成我唐人,实则恨不得舔吮西蕃的疮痈。” “新人携长编<王玄策天竺横行记>造门拜访,希冀退乐斋铺头能刊印出售,王玄策甚是伟,一人灭一国,马蹄到处皆是我唐国土,犯巨唐者虽远必诛,还有波斯、天竺、大食各色异域美女自献枕席,神仙眷侣妙不可言,在下指龙首渠誓言,绝不私白。” “风闻昭义节度留后李抱真都服食修仙了,你这人还写什么天竺横行记,还不去写些修仙成道的长编?” 唉,真是说什么的都有,小小一堵墙,说不尽的众生相。 接下来芝蕙便直入到退乐斋里,棨宝紧随她身后,在此佣工的几名写经坊的经生都是认得这青衣小婢的,知道她是高郎君的心腹和持家人,便都上前来迎,“铺头彩鸾炼师呢?” 几名经生苦笑着,指指后院里存放雕版的小邸。 吱呀声,芝蕙推开小邸的门,连唤数声,棨宝跑进去嗅嗅,就对着堆雕版吠起来,吴彩鸾才慢慢而惊恐地从里面转出来,她先前就躲在其后,一看到芝蕙,眼泪都流下来,哽咽着说,“芝蕙啊,你和逸崧可回来了,再迟回来一年半载,我吴彩鸾都准备逃回钟陵去了!被人堵门索书可不好过,前些日子还有人寄送屠刀来,你说惊吓不惊吓?” 芝蕙叹口气,扶着哭泣不止的彩鸾坐在摞雕版上,温言劝道炼师不要哭,三兄虽然回长安来,可已在御史台任职,所以暂且没来找你,不过你安心,他很快会把这《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写好给你的,还有炼师你为何不给泾州送信说明这一切呢? 彩鸾便说,整天被这群人堵门索次编,又不想去打扰崧卿,于是我一开始想出个法子。 芝蕙便问什么法子。 “我就把刊印出来的首编加上花绫边,用蜀地麻纸印墨,卷首用鎏金字,称为退乐斋典藏版,又印了三千册售出去......” 一听炼师的这个法子,芝蕙也良久五言,最后说了句“彩鸾炼师,你这是涸泽而渔啊。” 不过很快芝蕙就忙碌起来,她也成为名“御史台分察使”,在退乐斋里校对勾当账簿,巡察雕版完好情况,筹备次编刊印,是一刻不停。 将近日中,高岳、陆贽等数名监察御史里行累得要命,总算是回到皇城御史台来,接着又前往会食堂,经过殿院和台院时还要向里面的院长行礼。 会食堂中,御史中丞窦参面无表情,坐在南榻上一板一眼地用餐,而御史台主簿则坐在北榻,手持黄簿和笔,监视这群御史们吃饭时的一举一动。 三院的御史分坐两侧,各自呆在食案前,整个会食堂只能听到汤匙和食箸的细微声响,绝不敢喘半口气。 高岳心想,这和集贤院的会食简直有天壤之别啊! 吃完后,窦参缓缓问对面的主簿,“有进食时行为不端的吗?” “并无。” 这会儿窦参才点点头。 第二天,轮到窦参去大明宫中丞院当直,主掌御史台的是崔宽,会食气氛顿时活跃许多,大家三三两两,互相作揖攀谈,崔宽坐在南榻上,也和所有人一起开着玩笑,毫不拘束。 这下高岳算是摸清楚规律了。 结果到了第五日,又轮到窦参主掌台事时,突然将高岳、陆贽唤到中丞厅里来。 “宪台的监察御史,务必要巡行出刺各州县,而今虢州有桩案件,需要你们去推鞠下。” 接着窦参便先对这二位说明下“案情”: 虢州刺史卢杞有奏疏,称虢州官庄(属于皇家的庄园)里养的猪,冲破栅栏,践踏了百姓的庄稼,陛下对此事特别重视,要监察御史前去勘察。 3.长长黄巷坂 高岳一听,就觉得很不对劲。 虢州距离长安城并不算近,并且官庄里的猪拱了百姓庄稼这种事,卢杞堂堂刺史,身为地方上的大员,完全有权力自行处断,就算要让御史台动手,正员的监察御史不去,为什么要特意派我和陆贽两名小小的里行去呢? 另外卢杞这个名字......此事必有蹊跷,但却不可放过,高岳心中开始明白,这就是新皇李适在给予我和陆贽试炼。 至于这桩小小的案件背后会牵扯到什么,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果然,窦参讲完案情后,就表情严肃地对高岳、陆贽说到: “二位,御史出使,不能动山岳、震州县,为不称职,这句话可记好了!” 听着窦参这话,高岳望望自己满身的补丁,又瞧瞧旁边娃娃脸的陆贽,心中有些好笑,就靠我俩这里行员外,也想“动山岳、震州县”? 但中丞发令如山,高岳和陆贽几乎没有任何耽搁,在领取过文牒后,立刻乘马匆匆出了皇城,由通化门而出,又过长乐坡下行十五里,来到长安城东最大的驿站灞桥,在此食中饭。 “高郎君!”一入驿站正厅,就有名驿吏走过来,热情地对高岳打招呼。 高岳一瞧这位,这不是曾经他送别杨炎时,灞桥驿的驿吏崔清崔十八吗?便急忙和陆贽同时起身,向崔清问好,“十八兄,别来无恙啊。” 崔清连连回礼,高岳便又问“此处的驿长吕华呢?” 听到这话,崔清叹口气,言语里意思是吕华先前突然得到擢升,不在这里做了,可他还留在此处,此外崔清还向高岳、陆贽诉苦:“我唐的驿站可是个苦差,现在整个灞桥镇、转运院来来往往的全是过客,各个都手持符牒来要吃要喝,还要索取骡马,是朝廷颁发的还好,有的则是拿方镇节度使的,有的拿各州刺史的,根本不成体统。唉,大部分符牒根本兑现不了,真的是惨淡经营。” 说着崔清便给二位端上食盘菜肴来,又诉了句苦,“就在前数日,淮西西平郡王被逐出方镇,单骑跑到灞桥驿来,强横地向我索取了十多匹马,然后才去了京城的客省,说要去面见陛下。” 高岳听后,知道崔清一介忠厚人,经营这个驿站真的不容易,便准备宽慰他两句,谁想这时驿站门外吵吵嚷嚷:一个趾高气扬穿着朱紫衣衫的中贵人,下了马后在许许多多的随从簇拥下,吆五喝六地闯入驿厅,尖声喊到:“我是内侍省敕使邵光超,奉大家的令,要去淮西给李希烈赐旌节,驿长速速来迎,吃饱我们还要赶去蓝田驿。” 崔清只能哭丧着脸迎上去。 这下,坐在驿厅角落里用膳的高岳和陆贽,这两位御史台小里行瞬间找到话题。 “被蔡州兵逐来的李忠臣,过灞桥驿要剽掠下;朝廷又让邵光超这样的阉寺去给李希烈赐节,又要剽掠灞桥驿一次。”高岳愤愤地说到。 “怕是这邵光超从蔡州回来,还要经过这里再拔次毛。”陆贽的吴语方言一字一顿,语气有点糯软,可这位的志气却不软,“马上从虢州毕命归来,就要弹这邵光超!” 弹?对,三院御史不分大小,都是可以行驶弹劾权力的,高岳热血涌上,用手指狠狠敲了下案面,对陆贽说“好,到时我和敬舆一起弹这宦寺。” 果然,吃完饭邵光超就开始向现任驿长崔清索要好处了,崔清低着头求饶,邵光超拍着食案大怒,伸着嶙峋的指头挑着长眉,数落崔清道,“大行皇帝还在驾驭天下时,有次派我去给贞懿皇后家赐赏,回来后大行皇帝就问我,贞懿皇后族人馈赠你的财物多不多?我答很少,大行皇帝当时就天颜大怒,说中敕使是朕派去的,给你如此少的财物,这是在蔑视朕,结果当晚贞懿皇后私下就塞了十万钱给我,求我在大行皇帝前说几句美言。你个小小的驿卒,不入流的皂吏,也敢......” 这时,高岳和陆贽二位青衫,在背后对着邵光超侧目而视,接连走出了灞桥驿。 正吐沫横飞的邵光超,是注意不到这两位低层御史的。 出灞桥驿,东面一道宏丽的赤色石柱大桥,横跨于灞水之上,宛若火龙般,这便是灞桥。桥下东南各州县来解送赋税财货的船只穿梭往来,桥内外的草市店家鳞次栉比。高岳和陆贽并辔行马,过了此桥,往东走了三十里,过骊山宫,又走了段,进入戏水驿宿夜。 次日又走了整整一天,晚上进入京东第一州:华州的治所郑县,此县正是陆贽先前当县尉所在,故而特别有亲切感,外郭下有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驿普德驿,来来往往的官员、传令不绝于途,高岳看了下驿站的重楼,果然气派,俗话说“华之普德,虢之阌乡,自昔为邮亭之甲。” 看来虢州也不算很远了。 普德驿休息一晚,高岳和陆贽一道,在来到永丰仓后,再行数里,见到长春宫,这座与其说是行宫,不如它的军事作用更为明显的:永丰仓囤积军粮,长春宫是为壁垒,共同支撑着潼关天险,拒东方之兵,保护着关中京畿之地。 潼关南依崇山峻岭,北面是浩渺壮阔的黄河,高岳和陆贽策马,上仰高陵,俯瞰洪流,宛若行走于天地之间,既激动又害怕,从潼关道自北望去,黄河的对岸一座小镇隐隐约约,想必便是风陵津,更北处便是黄河河曲要冲蒲州(今山西永济)。 出潼关后,陆贽遥指前面狭窄的长十余里的山道,“逸崧,此便是黄巷坂,南凭大山,北临绝涧大河,潘安仁(岳)所言‘溯黄巷以济潼’说的就是此处。” “那走过黄巷坂,前面可就是虢州的阌乡驿了。”高岳在咆哮激腾的黄河水声当中应答说。 终于要到虢州了,他抬头看着黄巷坂南面的大山,星散座落许多壁垒遗址,当是魏武帝或宋武帝的故垒,这里可真的是关中和关东的分界线,古代为兵家必争之地,近代也是相同,1944年侵华日军在豫中会战后,曾企图经由虢州之地,往西叩击关中,却在中国军队英勇抗击下破产,是为灵宝战役。 终于,黄巷坂走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又是座北邻黄河的大驿站:虢州的阌乡驿,自长安自此三百里的路程告一段落,在阌乡驿休息一晚,再往东南行百里上下,再过两日就可以抵达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虢州治所所在的弘农县! 4.官豸几许头 结果刚到阌乡驿,就有州中的吏员持牒来寻找,并声称刺史卢杞已在治所专候多时。 两日后二位监察御史里行,抵达虢州城的刺史府衙当中,卢杞前来欢迎。 高岳的第一印象便是,卢杞长得极其丑陋,眼睛一大一小,脸部严重的地包天,牙齿外露如獠,肤色青黑,远望如同位穿着唐朝官服的凯尔特战士。 可高岳心中清楚,这位心机城府很是深沉,手段极为阴损,此外像这样相貌狰狞但又身居高位的人,其实内心是极度敏感自卑的,于是待到相距十尺时,高岳就趋走上去行礼,完全副平淡的模样。 卢杞见这位年轻监察御史对自己外貌没任何反应,心中很是高兴。 而陆贽相对来说有些措不及防,他盯住卢杞的外貌讶异了会儿才行礼,卢杞心中顿时烧起团嫉恨的火焰,但很快又将其熄灭掉,毕竟现在还有事比这更重要,便在入衙后邀请“二位侍御(监察御史自称某姓监察,但别人还是称呼他们为侍御)”入坐,接着就谈到虢州官庄豢养的猪践踏百姓庄稼的事。 高岳迅速环顾下四周,只见卢杞的私生活应该也是非常清俭的,府衙里没有绮罗锦帐,也没有什么官妓声乐,于是便静静地听下去,并随时准备试探卢杞的口风到底是什么。 “哎呀不瞒高侍御、陆侍御啊,这鸿胪水官庄的豸可把百姓害苦了,足足三千头,几乎成了野猪,冲出栅栏乱跑,不但踩庄稼,还啃咬树木,甚至还冲出来伤人。” “那官庄的庄头,和庄客都拘押起来了没有?” “暂且没有!可本刺史要追究他们不修官庄栅栏的罪过。” 高岳眼珠一转,就低声问“难道这官庄里上下,连养猪的栅栏都不修吗?” 卢杞冷笑两下,回答说:“栅栏已经说是年久失修,三千头猪是身瘦毛长,状如恶鬼。” 那边陆贽就传达陛下的处理意见,“卢使君,圣意是将这三千头猪移往同州沙苑监去牧养。” 结果卢杞很认真地站起来,来回踱了数步,义正言辞地回答:“三千头猪去了沙苑监,便会坑害同州百姓,难道同州百姓不是陛下的子民吗?” 这下高岳缓缓接过话茬:“可是沙苑监里的牛羊使,怕是比鸿胪水官庄的庄头要尽职尽责吧,把肉豸当野猪来养,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这一句话说出,整个府衙内三人都迅速沉默下来。 很明显,卢杞的眼神盯住高岳。 可高岳却不再说话,不动声色。 他在等卢杞表态。 陆贽也在一旁不语,实则也在思索不止。 关键就在于高岳那句“那每年这鸿胪水官庄的支钱都到哪里去了?” 而卢杞等的就是这句话,最后陆贽开口表态,“官庄的收支归内庄宅使管。”意思是我们御史台,或者你卢使君都不便过问。 但卢杞的热情反倒非常高涨,他反问陆贽,“内庄宅使为谁?” 陆贽笑笑,没有多言语。 “为十王宅使判官王公素之兄,王维荣。”卢杞的这句自问自答,早在高岳的意料当中,而陆贽想想,也立即神会。 这王公素就是高岳昔日去吴仲孺家做客,差点当上郭汾阳孙女婿时,那位和黎幹一起来赴宴的宦官,他和黎幹毫无疑问都是韩王的人——唉,看来刚刚登位的李适,要迅速地翦除韩王羽翼,现在这态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至于这卢杞,怕也是早就揣摩透了新皇的心思,抓住时机狠辣出手,要他和陆贽这两个小小的里行来,一来可以不惹人注意,二来也可避免“媚上邀宠”的非议:只要有监察御史在场,这事便是朝廷的事,是公事。 “王公素、王维荣乃是内侍宦寺,难道不是圣主的家奴,管的难道不是圣主的产业?我们监察和卢使君,都是执掌风宪的,哪有什么不可管的事。”高岳一锤定音。 “没错,所以这事我们就得管!”卢杞当即表示赞同。 出事的官庄位于州境内的鸿胪水边,所谓的官庄,全名叫做“官有庄宅”,是属于皇室私有的,主要集中在京兆府、河南府,但各处州县也有。这官庄是如何来的?答案是,古代影视作品里经常有“抄家”的桥段,皇帝籍没罪人的家产,这些罪人的妻女会被没入掖庭,钱财会被当赃钱没收,而带不走的宅院、田产就成了“官庄”。官庄产业有织造、畜牧、桑麻田地、鱼塘、茶园果园、车坊、碾庄等等,总由宦官“内庄宅使”派人来管理,独立收支,所得钱既不入国库,也不入皇帝的内库,但可由皇帝支配,用于特殊场合,算是皇帝除去内库外额外的一笔小钱钱。 看来卢杞已盯住鸿胪水官庄很长时间,奏状里所谓官庄猪踩踏百姓庄稼只不过是个彻底把事情搞大的借口,李适也心领神会,立即授意窦参,让高岳、陆贽来“配合”卢杞调查。 所以虢州的吏员、捕贼官们一旦领命,便蜂拥“突袭”了鸿胪水官庄。 很快庄头、巡官、庄客不下数十人,都被上了枷锁镣铐,哭声震天地被押解到府衙里来,密密麻麻跪了一地。 等到他们见到面如恶鬼的刺史大人,更是惊吓得魂不守舍。 堂上,卢杞居坐于中,高岳和陆贽坐在旁侧,府衙笔吏将搜到的鸿胪水官庄的各色账簿交到高岳的书案前,而后敛手对刺史禀告说:“去的时候这庄头正准备烧账簿,没来得及,被捕贼官给擒服了。” “果然有脏污,高侍御先前在泾原幕府里担当孔目,对账簿之事非常熟悉,勾稽的事情便有劳了;陆侍御文采斐然,这文状的事便有劳了。我已派衙中的僚佐去清点庄内,若有和账簿对不上的,便一一推问!” 高岳和陆贽同时凝目,望着鸿胪水官庄堆叠起来的文簿,心里想道:“这下,可真的要动山岳、震州县了......” 接着,卢杞便喝问说,鸿胪水官庄猪破栅而出,坏了百姓的庄稼,这必须赔偿,圣意是直接杀官庄猪割肉来偿,所以就得清点猪的数量。 庄头和巡官一听这话,脸色惨然。 果然不久,衙役便从官庄那边传来了消息,“鸿胪水官庄实存猪,不过一千七百一十四头。” 5.庄宅狗肉簿 高岳便提起笔来,在官庄文簿勾圈了下,对卢杞说到,“此官庄簿上誊录的猪有三千头。每头每年都要内庄宅使支一贯的草料钱,另外养猪的庄客还要支每月八贯的佣费。” 这个数字游戏,高岳已非常熟悉,养猪和管军差不多,都有靠“虚额”营私利的套路。 可以了,很简单就找到突破口,卢杞便喝问,“文簿上有三千头猪,现在实存一千七百一十四头,其他的都哪去了?” 庄头和巡官浑身剧烈抖动起来,支支吾吾地回答说,大约是病死了。 “既然病死,为何不补,又为何不报,为何还按照三千头的数额领钱?” “报,报了.......文状应该在内庄宅使那里,还未得到回信。” 卢杞冷笑起来,说这个马上二位侍御回京后,自然会和内庄宅使核对的,不过...... 接下来他将目光移向高岳,高岳便说,鸿胪水官庄过去数年,向内庄宅使呈交的账簿,都是养猪三千头。 “年年都是三千头,不多一头,不少一头,现在又说接近一半病死,简直是荒谬绝伦,这虚报虚领的钱,想必都被庄头、巡官贪渎掉了。” 一听刺史如此说,下面官庄的人都惊恐地伏倒在地。 可卢杞并未结束,不会儿两名捕贼官牵着头猪哼哧哼哧进来,众人看得亲切,这猪长得太惨了,黑黑瘦瘦,毛发奇长,简直和条狗差不多,怪不得能灵活地钻出栅栏,“这猪被你们养成这样,能不饿得破栅来吃百姓的庄稼吗?那每年所领的草料钱,都到哪里去了?” 陆贽也摇摇头,边动笔写,边想“确实太过分。” 接下来官庄的人纷纷伏罪,但却坚称虚报虚领的钱他们并没见到,也没用过。 这时候高岳又细细勾稽了番文簿,便对卢杞说到,“按照文簿上所写,鸿胪水官庄就在上月,还花费二百四十贯买了弘农城下四名女子献于宫中。”接着陆贽也凑过来看,并把四名女子的乡里、姓名一一报出并记录下来。 从民间买漂亮女孩子送入宫廷,这也是各处官有庄宅的任务,乍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可卢杞却较真起来,发帖指挥吏员,“速速去勘验。” 这一勘验不打紧,约莫一个时辰后,吏员就带着二名女子登堂:很显然,这两年轻女子虽然名字出现在官庄“市宫女”的簿子上,但人根本没有进宫,好端端地呆在弘农城呢,其中有位刚刚嫁人。 这下庄头和巡官几乎是一副要死的表情了。 可事情还没结束,高岳很快又勾稽出问题来,就在李适刚刚登基后,鸿胪水官庄还请求皇帝用内库钱,来帮忙偿还本庄积年所欠的债务,共七千余贯。 “猪养不好,人也不送入宫,居然还按照账簿里的虚数请求免七千贯的债,快快交待,这七千贯你们到底是如何欠下的!”卢杞勃然大怒。 庄头和数位巡官装死不肯回答,只是一股脑地叩首求饶。 可这根本难不倒卢杞,很快州府不良人便提着长棒来大刑伺候,“庄头决打脊痛杖五十下,巡官决打脊痛杖三十下,用心打!” 惨叫声震得屋梁撼动,一根根棍子举高复落下,和蝴蝶翻飞似的,带着飞溅的血沫和尘土。高岳和陆贽很快看到,两名官庄巡官浑身血肉模糊,脸和白纸般惨淡,扑腾扑腾地便咽了气,尸体被拖出去扔在堂下,十分骇人。 最后庄头抵不住酷刑,又被两名被活活打死的巡官吓到,便抬手告饶,“愿白,愿白!” 他一五一十地交代:这账目都是事前在内庄宅使王维荣那里造好的,分发到他们这里,他们按着上面假造文簿而已。 交代后,陆贽的文状也写好,卢杞便叫这群官庄的人一一摁上指印,连被杖杀的两名巡官也被代劳了。 卢杞这下终于狰狞地笑出来,目标达成了!而后他便请高岳、陆贽二位核算到底有多少假账,这种事就是要御史台的人亲力亲为方可。 最早计算出来的结果当然惊人,鸿胪水官庄一处,三年来就有一万三千七百贯钱不知去向。 这单单是内庄宅使管辖的一地而已,整个京兆府、河南府的官庄不知几何,且规模也都比虢州的要大,这样下来可以想见这王维荣聚敛了不知多少钱财。 “这笔钱财去往何处?”卢杞似乎还要深挖下去,他企图要掌握更多的把柄在手。 这时高岳突然站起来,低声对卢杞说:“这群官庄的人哪里晓得去处?现在已抓住王维荣贪渎的铁证,剩下的取舍决断当然是由圣主来做。” 卢杞听到这话,频频点头,认为高岳所言是对的,“那回京弹劾的事,就交给二位侍御了。” 高岳却回答说:“我等只负责弹劾,但内里的细情,当然是使君写成奏状呈献给圣主。” 这话的意思就是“分润”:我和陆贽人微言轻,不过小小的监察御史里行,需要的只是名声资本;而这里面功勋的大头,当然是归卢使君所有,所以整个事件的奏状就由你来。这样,你我和圣主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卢杞开心微笑起来,这让他的脸看起来更加丑陋恐怖,简直是动态的飞沙走石...... 十日后,高岳和陆贽归京复命,走到华州的普德驿。 于驿厅内,却看见中书舍人崔佑甫正牵着马,立在院中。 高岳、陆贽急忙上前行礼,问崔舍人为何在此? 崔佑甫波澜不惊,向他们坦承:“我被常相弹劾遭贬谪,原本要去潮州当刺史,后来圣主宽宏,量移我去就任河南府少尹。” 我去,居然要贬黜崔佑甫去潮州养鳄鱼,这常衮也太狠了吧? 而崔佑甫既然贬去河南少尹,自然会行走于长安至洛阳的驿路上,才和回京的他们相遇。 “莫非是因大行皇帝丧制的问题?”高岳还在泾州时,就预感到常衮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逸崧猜得无错,但常相历数我的罪行,可不止这一处。” 接下来崔佑甫便与他俩攀谈,高岳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在代宗驾崩前,陇右节度使朱泚向代宗献上祥瑞,这祥瑞出,象征的是国家安宁、政治清明,实际上就是来拍皇帝马屁的,朱泚的祥瑞是“猫鼠同乳而不害”,他也不知道从哪找到只哺乳期母猫,既喂自家的崽子,又喂了几只老鼠崽子。 代宗乍一听很高兴,朕的恩德不但感化人民,还泽被畜生。 常衮当即领百官庆贺,可崔佑甫却上疏,激烈驳斥这个祥瑞。 6.常朝欲弹人 崔佑甫的奏疏里说,猫捉老鼠乃是它的天性和本职,如果猫鼠同乳,象征的不是祥瑞,乃是五行失序的灾异,和官贼同窝是一个性质。 结果代宗李豫闹得个大写的尴尬,这场祥瑞闹剧草草收场。 常衮也非常恼火,再加上后来两人又因代宗驾崩后大臣的守丧问题争执激烈,已达到水火不容的地步,李适一采用常衮的“服丧二十七日”的方案,常衮便趁机上奏疏猛烈抨击崔佑甫“率情变礼”,崔佑甫遂被贬为河南少尹。 次日,于普德驿分别后,崔佑甫继续朝东行,向洛阳前进。 而高岳和陆贽则回到御史台,详详细细地对该日总掌宪台的中丞窦参汇报了虢州官庄贪渎的情况。 “果然动山岳、震州县,二位此行获益良多。”窦参随后又问高岳、陆贽,“宪台故例,如御史弹人,先要关白院长,如得同意,又要在弹状上署名。二位如何,敢不敢在弹状上写上你们的名字?” 高岳与陆贽互相对视下,接着朗声对窦参说到,“鸿胪水官庄贪墨陛下钱财是铁铸的实情,如何不敢署名?” “好!”窦参胡须抖动,手指指住高岳和陆贽,“现在可去察院关白朱院长。”说完,便提笔来,在弹状上画押。 察院本厅内,朱敖面无表情地将陆贽所写的弹状细细浏览一遍,确凿无疑后,也提笔画押,接着用手将其卷起交还陆贽,再看看二位年轻的里行,朗声道“我已知晓,现在就可将弹状送到大明宫中丞院里,由崔中丞画押,明日你俩于朝会时仗弹!” 仗弹? 高岳和陆贽还是微微惊愕下。 所谓的仗弹,便是在皇帝坐朝时,当着全体朝班的面,宣读弹状,可仗弹的对象通常为五品上的京官,并且一般是台院侍御史去做的:他们都是六品官,论资历和威势都要比我和陆贽两位九品里行强多了(高岳和陆贽都是员外官,故而品秩还在九品内)。 看到他面露难色,朱敖笑笑,“怎么,害怕了?认为察院八品官不好仗弹衣衫朱紫的内侍,如此的话二位还入察院作甚,不如求个畿县冷曹县尉,去游山玩水更好。” “院长不必激将,我和高侍御仗弹便是。”陆贽虽话音绵软,但关键时刻还是够强硬。 御史台对面就是秘书省的衙署,御史台独开北门,而秘书省则和其他皇城官署一样开的是南门,这就让两座衙署恰好隔着道街门对门。 中午时分过后,校书郎郑絪细心地将书笥、食盒都器物给收拾好,起身准备出署归家——现在校书郎俸禄微博,每月六贯钱,所以他还在安邑坊元法寺里寄宿,并认真准备来年的制科考试。 待到他走到门厅时,却发觉窦申和另外位校书郎黎逢都面带笑容,拱手站立着,好像在等候自己:窦申认为郑絪是荥阳郑氏的后裔,又是颗冉冉升起的新星,所以在秘书省内对他礼敬有加,希望将来在仕途上互相援引。 而黎逢虽然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却是个没主见的,事事都跟在窦喜鹊的屁股后面。 待到郑絪走近,窦申便准备开口,邀请他去曲江那边的亭子欢宴聚会。 “阿......”后面那个“兄”还没钻出来,郑絪便淡淡地对他拱下手,就一袭青衫昂然离去。 扔下还半开着嘴巴的窦申和黎逢呆在原地,好生无趣。 结果郑絪刚走出秘书省,就见到对面高岳和陆贽并肩走出宪台北门,没看到自己,又脚步匆匆地向皇城东走去,边走还边低声交谈着,好像很熟悉的模样。 “这高三,和嘉兴陆敬舆去了虢州一趟,就变得这么熟稔!”看着高岳急速离去的背影,郑絪大为不屑。 大明宫中丞院内,崔宽也在弹状上画押,接着对高岳说,“逸崧啊,你来得正巧,给你与阿霓治宅的事一直没时间细谈......” 陆贽知崔中丞是高岳的叔岳丈,谈的又是私事,便携带奏事弹状先行告辞离去。 中丞院和舍人院间的墙壁下,“叔岳丈。” “哎,不用拘礼,在这里和在家一样,直接叫我从父就行。” “从父。”高岳只能改口。 接下来崔宽根本没和他谈宅第的事,而是神色严肃地对高岳说,“你自虢州回来,应该知道崔贻孙被贬去河南府的事。” “是的从父。” “昨日,汾阳王府有名虞侯来升平坊找我。” 高岳一愣——他以前从萧乂口中得知,我岳丈和叔岳丈所代表的“卫州崔氏”(也叫升平坊崔氏),和汾阳王府素来不和啊。 但很快崔宽就继续对高岳说如此如此,又说你马上要如何如何。 高岳听着听着,心中恍然,不由得愈发佩服汾阳王郭子仪来,这位能屹立数十年而不倒不是没有理由的:目光深邃不说,还有化敌为友的魅力,立场更是稳中有变,还能越变越稳,实乃我学习的楷模。 这次他对我临时受诏命出刺虢州的事,不但洞若观火,还做出了最佳的选择,能让他汾阳王府泥不沾身的选择。 毕竟韩王傅吴仲孺是他女婿,他得做出点什么,让吴仲孺和韩王切割开来。 “只是,常衮啊,你马上就要结束了.......”高岳听完叔岳父的话后,望着大明宫舍人院邻靠的宰相政事堂,不由得慨叹起来,“之前害我覆试,削我的厨钱,飞堂牒要禁我和阿霓的婚,又废我在泾州的营田计划(最可恨),这笔账得一起算,好好地算算。如今就让我踩着你,在百仞之梯上再登一阶!” 大历十四年,闰五月十九日,凌晨时分,五更不到。 升平坊崔宽宅邸内,云韶细心地帮着丈夫前前后后整顿着官服,窗牖外已是火把晃动,光不断闪过,把影子拉得来来去去,此日正是常朝之时,也是高岳第一次参加常朝。 原本他当集贤院正字时,是不能参加常朝的,因为他不在常参官范畴,但现在不同,他是监察御史,而监察御史虽然品秩很低,但却是皇帝的耳目,故而朝廷典仪里明确规定,可参加常朝的常参官包括“京司五品以上职事官,八品以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 所以不但御史台的侍御史、殿中侍御史这群“八品以上供奉官”能参与,他这个监察御史也赫然在列。 “崧卿,那带补丁的青衫不穿了。” “嗯,不穿了,今日要仗弹三人,衣衫带补丁不正式。” 7.宣政正衙会 云韶听说丈夫居然要弹劾人,还是三位,不由得又是激动也有些担心,当整顿夫君腰带时,就傻乎乎地从后面搂住高岳。 高岳转身,捏捏妻子娇软肉肉的脸蛋,温言道“放心,有叔岳父替我把关。” 云韶走下堂,接过根火把,照着高岳的道路,直送到庭院为止,接着便又重回自己的房间,重新眠觉去。 而旁边拐角厢房里,隔着窗牖,榻上的云和被火光和嘈杂声闹得睡不着,便半起身子,披散秀发,悄然目送父亲和姊夫出去。 此时正是酷暑季节,街道上虽有清晨凉风,但依旧流动着闷热的空气,高岳骑着马,被崔府的仆人牵着,跟在崔宽的马后,二位前后相继,向着东内大明宫而去。 五更时分,天已大亮,大明宫南墙两侧的建福门及望仙门外,常参的文武,是官头攒动,人如沸水,大伙儿都在等待城门大开,是为“待漏”。 高级官员们则在光宅坊太仆寺的闲车坊里等待,诸位都看到,刚刚排挤了崔佑甫的门下侍郎常衮言笑风生,显得格外得意。 其实常衮心中的算盘打得很响: 先前他引荐颜真卿入朝,先让颜当刑部尚书,俄而又让他当吏部尚书,将刘晏送到尚书仆射的位子上闲居,夺了他知三铨的权力;现在又将对自己相位造成威胁的李泌和崔佑甫排挤出去,如此大权在握了。 如今新皇帝对自己也言听计从,他说服丧二十七日那就二十七日,他说叫崔佑甫滚蛋崔就立刻滚蛋。 如此种种,真的会不由自主笑出来呢! 鼓声隆隆,大明宫建福、望仙二门转开,数名监察御史走出,高声唤道“百官就班!”接着监门校尉于戟人仪卫的簇拥下,手持门籍,挨个点名。 “监察御史里行,高岳。” “在。”高岳在文官班次之末尾,应答说。 而后文武百官顺着弯弯曲曲不断升高的龙尾坡道,行至到含元殿前的通乾、象元二门前立定,文官班次在前,武官班次在后。 于是高岳回头,恰好就能瞧见武官班次的首位,汾阳王郭子仪。 唐朝规定,文官里的常参官每月只要是单日,就要参加朝会;但武官不同,五品上的武官每月五、十一、二十一、二十五共四天参与朝会,三品上的武官还要加三天,即九、十九和二十九日,一个月要朝会七天。 今日是闰五月十九日,武官序列里全是三品官......郭子仪依旧首位,身后站着的是刚刚被逐入朝的李忠臣......须髯皆白的郭子仪,看到高岳,还有些调皮地对他眨眨眼。 那边分立在大殿两边钟楼和鼓楼下的殿中侍御史,正在不断往这里望着,高岳害怕老是回头,会先召来殿院弹劾,便不再望郭子仪,而是端正笔直地站好,闭上双眼,在心中不断演练着操作程序。 随后升殿开始,文官自东宣政门,武官自西宣政门,各自进入,沿着长长的阁道,入正衙“宣政殿”。 最后宣政大殿上,宰相、中书门下两省官员立在香案前,其他文官在殿廷之东,武官在殿廷之西,各自按品秩等次分班站好,每班都以尚书省官员为首。而左右螭头柱下,各有名秉笔的史官负责朝会记录。 郭子仪因是中书令,故而也和常衮、刘晏等一起在香案前。 不久皇帝李适自西序门而出,御扇合拢,遮住他的颜面,直到他坐在御座上后,随着声“开扇”和“文武左右厢平安”的呼喊,御扇打开,皇帝的面容就出现于百官面前。 “升殿!”这时手持笏板的文武百官一批批坐下于各自席上,接下来便是“正衙奏事”的环节。 其实代宗李豫朝,很少在宣政殿举行正衙奏事,有事多与宰相要员于紫宸殿商议,或开“延英召对”,可李适刚登大统,所以宣政殿的常朝制度也就恢复起来。 另外,唐朝宣政殿常朝,文武百官都是坐在席上的,取“坐而论道”之意,这个制度在北宋初被取消,一日上朝时宰相范质坐着说事,赵匡胤就说“朕眼睛昏花,爱卿持书来给我看。”范质刚将文呈上,回来时却发觉坐席已被宦官悄悄撤走,从此北宋官员上朝就只能站着了。 “百官奏事。”李适望着大殿上密密麻麻的文武臣僚,如此说道。 颜真卿第一个上奏,这位身躯胖大,走起路来虎虎生风,只见他离席出班,站在中央,手持笏板,奏称右银台门大明宫客省,本是用来安置外夷使节、上书言事、待命之人的地方,可代宗之世,这些人累年都得不到合适处分,有不少人居然留在客省达十年,加上他们的奴仆、牲口,每月都靠朝廷度支发钱供养,浪费巨大。 “可遣殿中侍御史前去处理,拘押者无罪的放掉,事情了结的遣送掉,应当得官者叙任合宜的官职,不当得官递送回去继续守选。”御座上的李适口齿清晰,条理严谨。 随后他又问香案前的宰相常衮,冢宰可同意否。 “颜吏尚所言甚为公允,陛下处分合宜,国家之福。”常衮当即回答说。 接着颜真卿又奏了第二事,他态度激动,抨击在京的回纥、粟特胡商,违背禁令,穿华服伪装唐人,长留京师者达数千人,回纥人每月自鸿胪寺、胡商每月自长安、万年二县县廨里领钱粮,月费高达四万贯,胡商又趁机于城内凿坊墙、坏规制,经营市肆、邸舍,收取美利,日益骄纵,更有杀人越货、**我唐妇人的劣行,先前屡治不效。而今请陛下下定决心,遣送回纥、粟特人归国。 李适听到这话后,便再次诚恳征询宰相常衮的意见。 常衮缓步而出,对此事他的意见是:“颜吏尚只见回纥之害,未如大行皇帝通察秋毫,知回纥虽同禽兽,但亦有可用之处。” 御座上的李适,听到常衮这话,手在御座扶手上狠狠抓了下,可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句“哦?” 看见圣主一脸好奇的表情,常衮怡然自得,接下来慢条斯理地说出回纥、胡商的好处来。 8.冢宰须待罪 常衮的观点还是那套,如今我唐的劲敌是西蕃,而不是回纥: 西蕃而今已尽有河湟、陇西,并且国内立法度、厉甲兵,武骑千万,骁勇善战者更是不计其数,对我唐领土有极大野心,是心腹之患;而回纥昔日协助我唐平叛有功,虽然骄纵些贪婪些,但也算是友盟关系,去年回纥东市事件,大行皇帝之所以释而不问,就因在京回纥蕃长突董(其实叫董突,名字倒过来避嫌),乃牟羽可汗大相顿莫贺达干的叔父,不愿因小憾损害两国关系云云。 殿廷的末位处,高岳坐在席位上,静静听着常衮的堂皇之词:要是过去,高岳也就信了常衮,因他自己现在也认为,当务之急是西拒西蕃,收复陇山、河湟;可常衮啊常衮,你嘴上说得好听,可为什么又要不许泾原行营增加兵额,又为何要废我在泾州的营田大业?足见这帮官僚,为了所谓“销兵”的表面政绩,什么事都能昧着良心去做,只有立场,并无是非。 接着高岳又看着同样立在香案前的郭子仪,对方好像听得睡着,头往下一点一点的。 最终常衮长篇大论结束,李适没有反驳,只是说“冢宰之言,甚有道理。” 颜真卿一奏通过,一奏不过,悻悻看了常衮眼,返归班次重新就坐。 常衮则带着丝得意的微笑。 而后是司封郎中令狐峘奏事,他提及皇帝先前曾下制文,在营建代宗陵寝时务必要“优厚”,哪怕竭尽库藏——令狐峘称,“臣读遗诏,大行皇帝言一切从俭,如果制度优厚,岂不是负了大行皇帝顾命之意?” “冢宰意见如何?”李适还是问这句话。 “令狐郎中所言甚是。”常衮答复说。 李适便说:“令狐郎中此言,不但中朕弊病,也成朕之美,岂有不纳的道理。” 接下来,居然是尚书仆射刘晏有事要奏。 李适对刘晏也是非常尊重,便说直言无妨。 刘晏提的事,竟然就是泾州营田的事,他称去年泾州于百泉处开八百顷良田,不但支给本军数万石粮食,还替国家节省十万贯钱财,这是件美事。泾原行营本来还打算于今年在良原、白石原各开千顷田地,奈何中书门下和司农寺却将此事搁寝,“营田旋兴旋废,窃认为绝非上策,此后军情稍缓时,可于西北设营田使,各处立巡院监督,兴水利,通道路,增边军兵额,积粟讲武,以图反攻。” “冢宰的意思?”李适继续问道。 常衮没想到刘晏会忽然提这么出,脸顿时有些红,他本来拒绝泾原要求增加营田兵额也就出于那么一顺手,哪想刘晏却搞了个突击策略。 可又不能说刘晏不对,不然岂不是自打耳光? “刘仆射所言甚是,只是最近国事艰难,百废待兴,营田之事必须从长计议,不可唐突。” 御座上李适点点头,说冢宰这番议论可算持重。 然后李适就询问可有其他的事,如果没有,即可结束此次正衙奏事。 这会,高岳和陆贽对视下,互相点点头,接着高岳率先站起,陆贽随后,二人离开席位,穿过长长的各品文武班次,走到殿廷中央处,捧起手中的木简笏板,清朗齐声说道: “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臣陆贽,有弹章!” “可有中丞、院长画押?”常衮急忙询问道。 “有。” “有台院知弹侍御史画押否?” “亦有。” 李适点点头,问弹谁? “对仗弹劾内庄宅使王维荣,贪墨钱财,虚报虚领!” 此言一出,殿廷哗然,众人这才见到这二位小小的里行,青衫居然外蒙纁裳,内衬白纱中单,这是御史弹人时的礼服。 可御史弹人,好久好久都没实行过了,各位官员好像将御史台的这个职能都淡忘掉了。 可接下来这两位小小的九品监察里行似乎根本不将陈旧惯例放在眼中:陆贽当即将弹章展开,一字一句,如坂走丸,清晰的声音传遍大殿,将王维荣的“贪渎之行”公诸于世。 “这老獠奴!朕便专等虢州刺史卢杞的奏疏,如事属实,严惩不贷。”御座上端坐的李适听完后,猛然发怒,众官无不愕然。 特别是兵部侍郎黎幹,和韩王傅吴仲孺,更是抖得和筛子般。 阶下的常衮也有些紧张,这次陛下为什么不征询他的意见呢? 这时香案边的郭子仪眼睛微微睁开...... 皇帝的怒气释放出来后,当众人认为正衙奏事也已结束时,谁想高岳又上前一步,再次朗声说道,“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陆贽,再仗弹中敕使邵光超狐假虎威,奉陛下之命去淮西赐李希烈旌节途中,移文郡县驿站,巧取豪夺,四处索贿,贪赃狼藉。” “可有证据?” “待邵光超返归灞桥驿时,一查便知。” 皇帝李适点点头,“着金吾子弟前去灞桥,堵截邵光超,如监察里行所弹属实,即刻杖杀之!此后中使出行各地,如再敢索贿,一律杖六十,长流岭南。” “陛下圣明。”整个宣政殿上,所有的臣子都拱手应答说,有的是真心赞许,有的则是心虚随流。 此刻正衙奏事的时间已到,皇帝便自御座上微微起身,准备回去。 可高岳的一声,却继续回荡在宣政殿的柱廊间,“陛下,监察御史里行臣高岳,有第三弹!” 轰得声,这下从八品到二三品的所有文武官员,就连高岳身边的陆贽也呆住了。 李适的眼神回转,盯住高岳,而后身躯慢慢又坐回到御座上,这暗示着他可以继续说下去,“这次要仗弹谁?” “对仗弹劾,门下省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常衮擅权专断之罪!”高岳将木简笏板举到双眉间,厉声喊到。 这下整个宣政殿连声音都没有了,所有人都呆住,空气仿佛凝聚起来。 常衮一开始还是副“什么情况”的表情,但当高岳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把他的官职名字报出后,心中的怒火就像浇了勺油似的,轰得声就烧到了嗓子眼,眼睛也因愤怒而眯起来,手指颤抖着指向高岳,“大胆,区区里行员外官,胆敢弹劾朝廷执事......” 高岳却目不斜视,“大臣为御史所对仗弹劾者,必须出列,趋至殿下朝堂处待罪——常门郎,请出列。” 9.作法终自毙 “陛下,高岳区区御史台监察里行,越局弹劾,请陛下治其罪过。”常衮气得双肩耸起,下巴抬高,浑身抖动不停,连说话语气都开始起伏不定,而后还没等李适回答,他挥动笏板,指着班次里御史台的二位中丞及所有台院侍御史,“如果要弹,也应该是台院的侍御史才有资格,你个小小的小小的里行。” 可高岳却转过来,和他四目对视。 这个眼神,不由得让常衮想起,之前高岳覆试过关后取得状头,于宰相前过堂时看着自己的那个眼神! 常衮心中猛地虚了一大截,高岳进了半步,他就退了半步。 “监察御史里行,与正员御史不过俸料有差,职责却无分毫之差,某既然可以仗弹中官王维荣、邵光超,便也可以同样仗弹常门郎!” 这时李适于御座上欠欠身,便问窦参、崔宽二位御史中丞,“高岳之言,确有其事乎?” 听到皇帝的询问,窦参稍稍起身,离席答道:“监察御史高岳之言,并无丝毫差错,御史台之职能,是为陛下耳目,执风宪、备谏言,我台三院御史,无论正员里行,无不可为之事,也无不可弹之官。” “陛下......”常衮还待辩解。 “常门郎请出列!”高岳重复了这句话。 常衮将请求的眼神率先伸向香案边立着中书令郭子仪。 他清楚,郭子仪是肯定站在自己这边的,他在刚刚当门下侍郎时,散官阶仅仅是五品朝散大夫,结果郭子仪刚一入朝就启奏代宗皇帝,称宰相的散官品阶与职务不配,皇帝便立即授常衮从三品银青光禄大夫...... 可郭子仪白白的长眉垂下,眼睛似开似合,好像对现在殿廷上的冲突充耳不闻,对他的眼神更是没有反应。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再度强逼。 常衮实在不清楚,高岳到底要弹劾他什么,擅权专断,莫非他要为刚刚被贬为河南少尹的崔佑甫出头?可那是皇帝亲自下达的制令啊! 此刻常衮又将目光移到了李适身上。 可李适也盯着自己,不发一语。 恐怖的沉默。 皇帝既然不开腔,谁都不知道他是什么风向。 “请常门郎出列!”高岳第四次要求道。 御座上的李适望着常衮,依旧不说话。 这意思很明显,“请宰相按高监察的意思去做。” 常衮脸色苍白,嘴角肌肉牵动数下,而后有气无力地放下笏板,转身出了宰相班次,越过香案,一步一顿慢慢地走出宣政殿,又过含元殿阁门夹阶,直走到东朝堂处,立在那里。 闰五月的阳光酷烈,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这条路,他在来的时候走得是很快的,可此刻却走得如此缓慢迟钝。 “高监察,你说常门郎有擅权专断之罪,可有证据?”这时,皇帝李适当然要开始询问高岳了。 “有,擅贬原中书舍人崔佑甫。” 李适刚刚想说这个制令是朕亲自下达时,他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咦,陛下,崔舍人为何遭贬?” 殿廷上的文武齐齐瞩目,说出这句疑问的不是别人,正是中书令、汾阳郡王郭子仪。 郭子仪忽然又清醒,向着皇帝发出了刚才的疑问,接着又补充了句,“崔舍人不合被贬。” “大臣先前说崔佑甫可贬,如今又说不合贬,为何?”皇帝李适说惊讶地说到,更是让满殿廷又是片哗然之声。 结果郭子仪满脸疑惑,摊开袖子,“陛下,臣绝未说过崔舍人可贬。” “可奏疏上有大臣和朱泚的连署。” 高岳这时趁机说到,“门下侍郎常衮独居政事堂,擅自代汾阳郡王、遂宁郡王于奏状上署名,此非擅权专断之罪而若何?” 郭子仪也捧起笏板,“臣与朱泚皆为军将出身,虽有使相之名,未尝参预政事,朱泚而今更是远镇凤翔,如何署名?故而若陛下见奏状上有臣的署名,必是常衮代署......” “常衮,这......真的是......有欺君罔上的嫌疑......”还没等郭子仪说完,御座上的李适便缓缓,时断时续地下了这个定论。 宣政殿正衙内,所有的文武官员听到皇帝的这句话,无不惊骇地缩了缩颈脖。 数百人,一句共同的言语在他们心中同时响起: “常衮,完了!” 东朝堂处,还在等待仗弹最终结果的常衮犹自立在彼处。 一会儿,皇帝有制文出: “门下侍郎银青光禄大夫平章事紫服金鱼常衮,居位宰臣,本应持衡当轴,体备股肱,然无闻忧国,不惧旷官之责;进退求容,却怀罔上之谋。申远谪之命,可潮州刺史,凡百卿士,宜知朕意。” 远贬潮州,远贬潮州,距京城五千多里的潮州! 听到这个处置,常衮双目一黑,于日头下噗咚声跪倒下来,本来想哭,谁想下意识地自嘲起来,“常衮啊常衮,原本你是要把崔佑甫贬到潮州去的,可谁曾想今日作法自毙,真的是作法自毙,作法自毙啊......” 而后常衮双手颤抖着,奉起了皇帝的制文,头低下来,磕在被晒得滚烫的地面上,好像有阵微弱的青烟冒出来似的,“不想今日,却让高三竖子成名......” 同时宣政殿正衙内,李适微笑着对郭子仪说,“今日若非大臣进言,朕几乎被奸人蒙蔽。” “只是说出实情而已。” 这时殿廷角落里的吴仲孺,衣衫汗透,刚准备长舒口气,结果就见到皇帝自御座上起身,对着郭子仪说到: “大臣以司徒、中书令,领朔方节度、河中尹、单于大都护、镇北大都护、灵州大都督、河东副元帅、关内支度、盐池使、六城水运使、押蕃部使、营田使、河阳道观察使,管朔方数千里,军镇既大,号令难一,部下多有放纵不法之举,实难纠察。现尊大臣为尚父,加官太尉,仍兼中书令,增实封至二千户。其他副帅及诸使事务繁杂,朕不忍尚父操劳,悉罢之。其中河中尹由李怀光任之,灵州大都督由常谦光任之,单于大都护由浑瑊任之,各分其地,各治其军,收敛军纪。而西北三川盐池、营田、巡院之权皆归朝廷。” 皇帝这番话,更是震动殿廷,这等于是要完成大行皇帝生前想做可一直不敢做的事:拆分朔方军! 10.腥风蓝田驿 而高岳此刻心中也明白了:崔佑甫是蝉,常衮是螳螂,郭子仪是黄雀。 而这御座上的李适,又在最后手持弹弓瞄准了黄雀,他才是这条食物链的最上位者。 至于自己,只不过是那弹弓里射出去的一颗小弹丸。 之前在他心中的一些疑惑,至此也真相大白: 新登基的皇帝可能早就和虢州刺史卢杞达成默契,以鸿胪水官庄贪墨案为切入口,彻底打垮韩王的系统核心,十王宅使霍忠翼、十王宅判司王公素、内庄宅使王维荣、韩王傅吴仲孺、还有兵部侍郎(前京兆尹)黎幹; 而郭子仪则畏惧女婿吴仲孺会牵连到亲仁坊的汾阳郡王府上下,很机敏地利用潜伏在南衙北司里的耳目,导演出欲擒故纵的好戏,这位老人家精明的很,估计已探知皇帝对宰相常衮心怀不满,想要追回崔佑甫,便暗中和升平坊崔氏迅速握手言和,并希望崔氏女婿高岳以监察御史的身份仗弹常衮,自己关键时刻用“奏疏代署”做文章,对自己施以援手,这样便能取悦皇帝和崔佑甫,从而保全吴仲孺,毕竟吴是汾阳王的亲女婿。 但老谋深算的郭子仪,却被三十多岁刚登大统的李适给顺手制压住了,不但夺了他的军权,还拆了朔方军镇,恰如老爷子曾经说的,“威震天下的朔方军,要风流云散啦!” 对于李唐而言,安史之乱的教训实在是过于可怕,他们不会希望西北地区再崛起第二个安禄山、史思明来:以前安西、北庭行营被他们拆了,现在轮到朔方军了。 在这个漩涡里,我自己又扮演一个什么角色?正如窦参方才所言,御史台是个集各种权力于一身的机构,无不可参与的事,也无不可弹劾的人,虽然近年来遭各种中官、差遣侵夺,但依旧有余下的虎威,故而各大世家都希望把自家的年轻人往里面塞。 我高岳,可能就是受各方力量瞩目的新星,一颗御史台中冉冉升起的新星。 唉,看来以后要实现更伟大的宏愿,御史这个台阶似乎不能不踩好。 此外李怀光的秘密,高岳终于也明白了:皇帝拆分朔方军,都虞侯李怀光获得的利益是最大的,可以说整个京西北的边防现在都要依仗于他,现在看来理由只能是——如杜黄裳所言,李怀光早就与朔方监军使翟文秀(又是个死宦官)勾结起来,而翟文秀极有可能也是李适的人,故而李怀光和自己一样,是太子党的外围,他之所以要诛杀温儒雅等将,不是要追究温儒雅他们败战黄菩原的罪责,而是希望吞并这群军将的部伍,在朔方军内掺沙子,保障这支威名赫赫的劲旅在将来效忠于李适,也能获取更多的资本,让自己飞黄腾达,哪怕太子失位,只要手里有兵,倒向哪边都是稳稳的。 “x的,个个都是编剧!”想到此,高岳心中狠狠地说到。 这时,他偷偷看了眼郭子仪。 这位老将脸部并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稍微愣了会儿便很坦然地接受“尚父”的封号,并向皇帝谢恩。 “唉,汾阳王毕竟还是汾阳王。” 数日后,兴道坊临街的轩宇下,高岳、刘德室、卫次公、李桀等数位在此相聚的韬奋成员,边饮酒边往下张望。 街道上,数千名坊里恶少年、狡童鼓噪着自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这群人是最恨京兆尹的,他们的背脊多次被棍杖打烂过,而黎幹就当过京兆尹,执法也是最严苛的,没想到今日真的是现世报!”卫次公捧起酒盅,向着众人解释道。 果然,当被除名长流的黎幹、霍忠翼被捕贼官押解而来时,怒骂声顿时响起,恶少年们对着这二位,特别是黎幹雨点般地抛掷瓦当、石块,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恐吓辱骂。 黎幹披头散发,被砸得遍体鳞伤也不敢吭声;而霍忠翼则哀嚎不已,求各位恶少年高抬贵手。 高岳有些不想看下去,便转过脸来。 鸿胪水官庄案牵出王公素、王维荣,而这兄弟俩又攀出霍忠翼,霍忠翼自然牵出黎幹,罪名是黎幹深夜密访霍忠翼宅,诡道谯图,诅咒太子(当然现在是皇帝),企图摇动储君,毁我唐的国本。 这个罪行已是无法原谅的了。 王公素和王维荣一起被杖杀在宫中,埋在何处,无人知晓。 不过,却没有提到韩王,也没有提及韩王傅吴仲孺,看来李适很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 同时,从李希烈那里归来的敕使邵光超,刚刚抵蓝田驿时,就被御史台的人截住,当场查获许多勒索来的赃物,光是李希烈所赠的贿赂就用绢五百匹、金银器皿数十件,还有二百斤上等黄茶。 邵光超当即就在驿站里遭了杖刑,杖了足足五十八下,终于不再惨嚎,彻底断了气。其他出行的中使宦官,听说邵光超的下场后,吓得把自各处勒索来的贿赂扔在深山荒野外,再也不敢带回。 一时间京城交口相传:新皇登基可谓是真的“圣人出,山河晏”,我唐中兴有望矣! “那汾阳王.......”刘德室问了句。 “身为尚父,除去一月有七日朝会外,其余的日子就只能呆在王府里,风轻云淡下去了。”高岳悠悠地叹了口气,接着心中如此想到:“可,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大明宫紫宸便殿内,御史中丞窦参、司农卿白绣珪双双入对,而皇帝的身旁,居然是小宦官霍竞良在侍奉,不,现在这位已刚刚晋升为新的内侍,并且刚刚从蓝田驿回来。 霍竞良去蓝田驿的使命就是:带几名中使追上去,在驿站里杖杀了黎幹和霍忠翼。 而正是霍忠翼将他从道州带来,还算是他的养父。 这在唐朝也是数见不鲜的——皇帝想从肉体上消灭这两位,但又不好直接践踏法律,便先宣布个罪名将其长流岭南,而后再派人在驿站里下手,或是棍杖,或是鸩酒。 蓝田驿这短短几天内,一名宰相经此被流放,三名大臣中使在此被杖杀,真的可以说是鬼哭狼嚎、腥风扑鼻。 李适为了让霍竞良和死掉的霍忠翼划清界限,便赐名“忠唐”,自此便叫霍忠唐。 皇帝将司农卿唤来,是宣布此后内庄宅使的产业归司农寺打理,并对白绣珪说:“神策军那边,你要给朕想个办法,此后营城使和募军使的差遣也要交给你。” 11.里行转正员 “王驾鹤典掌北衙神策多年,容臣思得一策,去他的军权。”白绣珪急忙拱手答复说。 先前萧乂曾请求王驾鹤在神策军中,安置白担任都押衙,却被王驾鹤断然拒绝,所以这位不被认为是李适这边的人,李适也不会安心把北衙禁军交由此位继续掌握。 李适点点头,低声说“夺王驾鹤的军权不难,不过神策军此后?” “合川郡王李晟奉公体国,可堪大任。” 白的这个回答,让皇帝非常满意,“那韩王傅吴仲孺?” “吴仲孺愿出家财二十万贯、僮仆三百人,来充实军资兵额。” 这其实也等于是吴仲孺花钱来买命了。 “陛下,常衮刚刚得罪被贬,中书门下二省皆无执事,敢问?”这时窦参发话,意思是探询李适口风,二位宰相的人选到底如何。 可李适却很冷淡地回答:“此事不合卿等问。” 窦参与白绣珪急忙低头谢罪。 接下来李适若有所思,“先皇在御时,中书门下执事皆有三四人,轮流秉笔。自元载后制度渐坏,宰相独断,权侵内宫,朕如今想要回复旧制,思量中书、门下、宪台各择出一平章事,如何?” 窦参一听这话,心念居然要从御史台也择出名宰执来,那也即是说谁能从中丞升到大夫,谁就有资格当宰相——因为自前任李涵卧病休官后,御史大夫的位子始终缺着。 李涵虽是宗室出身,可体弱多病,且性格温弱,皇帝是不会再考虑这位,故而御史台二位中丞,他和崔宽才是最有力的竞争对手,“崔宽算得什么?尸位素餐,一块无字碑罢了。”窦参在心中狠狠说到,但表面上还得掩盖下,就趁机对李适进言:“陛下,如今海内重新混一,东都留台尚缺名御史中丞。” 唐制于长安和洛阳都设有御史台,其中洛阳的叫做“留台”。 听到窦参这话,李适表示赞同,“洛阳......” 皇帝表情惆怅起来,他的母亲沈氏,就是在洛阳彻底失踪的。 “东都确实需要人手哇。” “臣请前往东都留台为中丞。”窦参故意请求。 李适摇摇头,“你若走,长安御史中丞便只剩崔宽一位,而崔宽又是个宽缓不能为事的,所以你必须留在京兆。”说完皇帝便提笔在御札上写道,“不如遣崔宽分司洛阳留台事务。” 成了,成功将崔宽排挤走了! 窦参心中狂喜,可表面却波澜不惊,还装出副极度惋惜的模样,为自己不能去洛阳而怏怏不乐。 写完后李适突然想起二位监察御史里行来,便又问窦参,“依你看,高逸崧、陆敬舆,谁更适合在宪台里?” 这次窦参倒是实话实说:“高岳。” “唔......何出此言?” “做事干练,脖子硬,有办法,先前在边镇幕府里呆过,懂人情世故。”不过窦参又急忙补充句,“然高岳的座主是潘炎,潘炎则是刘晏女婿;而高岳先前又拒绝尚公主,娶得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家第五小娘子。故而臣认为,高岳此后在宪台里未必能持正。” 窦参的意思:高岳很可能是刘晏或升平坊崔氏安插在御史台的一个桩子。 “啪”声,皇帝忽然将笔搁住,盯住了窦参,眉毛抖动两下,而后一字一顿地说,“高逸崧、陆敬舆,乃至郑文明、卫从周这样的,不是谁的人,他们都是朕的人。” 窦参立刻觉得方才失言,便再次道歉,而后和白绣珪退出。 紫宸便殿的召对结束后,李适起身于堂内散步,思索着纷杂的国事,不久他回身对霍忠唐说:“去河南府的敕使出发了没?” “禀圣主,已出发了,崔舍人得了白麻宣下,最多十日内就可赴阙下就职。” “嗯,去请先生来。” 李适所说的先生,便是国子学博士、翰林学士、知蓬莱殿书院事、曾经的东宫侍读张涉——因李适算是他的学生,故而对其信任有加,平日里直接称张涉为“先生”(另外位先生,便是去杭州当刺史的李泌)。 张涉到来后,皇帝就征询他的意见,“朕已任崔舍人为门下侍郎,可这中书侍郎?” “难道陛下心中没有合适的人选吗?”张涉心领神会,并将目光投向悬挂在墙壁上的卷幅,李适也随之望去。 卷幅的标题是《云麾将军李府君神道碑》(即李光弼父亲李楷洛),字迹遒劲优美。 李适颔首,又问张涉,“还缺个御史大夫同平章事,敢问先生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张涉这便报出了自己推荐的人选,难得皇帝征询自己意见,荣华富贵如想长久也得有个强有力的奥援不是。 十日后,崔佑甫回朝,当即被拜为门下侍郎,算是和常衮完美地对调了下:他代替常衮当门下侍郎,常衮代替他去了潮州养鳄鱼。 随后崔佑甫大刀阔斧,火速提拔了一大批官员,御史台、中书门下、尚书南省都涉及到了。 其中就有高岳。 崔佑甫直接以宰相身份,向皇帝奏授高岳为监察御史正员。 李适当即画押,称高岳做事“合意称旨”,就这样高岳的官位正式升到正八品下。 几乎同时,段秀实的奏状也送至朝廷,里面请求擢升高岳。 李适便又画押,称“可”,升高岳文散官位阶至正九品下登仕郎(监察御史是高岳的职事官,而登仕郎为高岳的散官阶)。 与高岳享受同等待遇的,还有陆贽。 当然陆贽的荐举人是河中观察使张镒,他俩都是苏州吴郡人。 得到这个好消息,升平坊的崔府,笑眯眯的云韶正要为夫君庆功时,另外道制文火速下达: 御史台中丞崔宽,速去东都洛阳留台担当中丞; 西川节度使、尚书左仆射崔宁,可入朝为山陵使,同平章事。 这局势似乎变化得太快,云和听说父亲要去东都留台,迅速找到阿姊,抱怨说:“都怪阿父平日里从不理匦,从不受上封事,圣主少不得怪责下来,才让他去居于闲职。” “那霂娘你?” “阿姊,我也不得不离开这升平坊宅第,和母亲、兄长一起,随父亲去东都赴任去了。” 这升平坊的宅第,算是崔氏兄弟共同的财产,谁在京城谁便居住,这下崔宽离开,那么此宅便归马上要回京的崔宁所有。 难道说,高岳马上要和素未谋面的岳父相见? ———————————————————————————————————— 各位,《大唐官》上架至今十天,高订已近1000,均订已过850,超过了苏拉的预期,不过说“不用担心太监”也是句废话,因为苏拉从未太监过。在此感谢大家的支持,也希望月初能多给些月票。 今日三更。 另:其实苏拉在这里也要推荐本书,关于东罗马的,书名,emmmm,怎么说呢,我从未见过如此直白暴力的名字,《他改变了罗马》,说实话我很替这位作者担心啊,我一直强调要暗膜不要明暴,你看苏拉我,从来都写过这么暴力的内容,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内容方面,当然有个大梗,那就是生前“三个月在b站就要换一次老婆”的主角,在死后想当皇帝,还想当大帝国的皇帝,还想有个外国公主陪睡,还想帝国前世有几位明君留下大批财产让他酒池肉林,然后得到高文和磷火之剑帮助,魂穿科穆宁王朝的倒霉蛋,十二岁就嗝屁的阿莱克修斯二世,emmm,好像没什么不对的。 其实苏拉觉得穿那个杀掉阿莱克修斯二世的安德洛尼卡更有意思,毕竟一辈子的武士、情圣、传奇,然后当了皇帝后,却成了最差劲的君主,最后在暴动里被撕碎。可不管怎么说,又是场逆天改命的精彩故事,起点写外国历史的本来就少,写东罗马的就更冷门,作者应该也不是出于经济目的写的,所以还是希望大家能多去推荐,多给些温暖。 还有,作者居然还写过本《筑前的白梅》,写的是立花里,啊不,立花闾千代的故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 12.换汤不换药 这下子升平坊崔府算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高岳得诸位朝廷执事的赏识,一下子跃居正八品的监察御史;而忧的是新皇帝要宣召崔宁入朝,治大行皇帝的丧事和陵寝,这要是回不去西川的话,整个卫州崔氏的根基也就丧失掉了。 入夜后,崔宽、高岳及诸位子弟都坐在中堂内紧急商议此事。 “兄长居西川十余年,为国捍卫藩屏未曾懈怠,现在陛下让我去东都留台,又让兄长回朝当山陵使,这是想夺兄长节帅的位子啊!”崔宽忧心忡忡。 这时高岳拜揖后献策:“岳父十年前也曾入朝觐见,彼时叔岳父您为蜀都尹兼节度留后,虽有泸州杨子琳寇乱,但最终西川却安然如山。此刻可让岳父奏请叔岳父再度为蜀都尹,然后再入朝。” 高岳当然知道,他岳父要真的舍弃西川入朝,那可就真的回不去了,而自己基本盘而今也在岳父这里,所以为了我和卫州崔氏的共同繁荣,必须同进同退。 崔宽对此也表示同意。 很快来自西川进奏院的请求就呈献给皇帝,里面称西蕃连年入寇,西川不可无崔宁镇守,如崔宁入朝治办大行皇帝的丧事时西蕃来侵,便是蜀中无大将的局面。如定要崔宁入朝,可改任崔宽为蜀都尹并担任留后。 李适非常恼火:“崔宁入朝为山陵使,还要崔宽去当蜀都尹,试问这西川到底是不是国家所有?” 皇帝生气是有理由的,先前河东节度使鲍防兵败后被撤职返京,河阳三城节度使马燧临危受命,去太原接替鲍防的烂摊子,怎么没闹什么幺蛾子! 这时候宰相崔佑甫劝谏说:“崔宁所言也有道理,剑南诸军追随崔宁十多年,地险兵精,骄横难制,眼中只有节帅而无朝廷,陛下不如先许宽为蜀都尹,来换宁入朝,如西蕃来侵,再让宁回镇不迟;如西蕃不来入侵,则可换一文臣去镇西川,徐徐夺权,自后西川赋税入朝,军资所出仰仗国家而不是归军将节帅私有,剑南诸军也就不难归顺——此外,陛下先应关注神策军之事才对。” 无奈下,李适也只能勉强答应崔佑甫的方案,可心中还是有些不平:崔佑甫一个宰相还是太少,朕亟需更多强有力的人才作为援手,逐个解决方镇割据的局面。 于是就很诚恳地问崔佑甫,朕马上想把你从门下侍郎升至中书侍郎,然后再择选位贤才来接门下侍郎,以你的看法,谁最为合适。 崔佑甫先询问说:“陛下又欲择谁为御史大夫?” “此人已由右散骑常侍举荐。”李适所说的右散骑常侍,正是最近火箭般升官的张涉(萧昕是左散骑常侍,归门下省)。 于是崔佑甫不再追问,而是直截了当地向皇帝提出门下侍郎的人选。 这个人选在他心中也积蓄已深,“陛下,道州司马小杨山人器业干练,可堪大任。” 这个人选恰好也和李适的心意完全吻合,他悬挂在墙壁上的《云麾将军李府君神道碑》的作者,正是小杨山人,杨炎杨公南。 因为李适先前时听过,元载曾嘱托杨炎,“必须保住皇太子储君之位”,于是在李适心中杨炎也是自己人。 很快,皇帝的制文下达,一面答应西川的请求,改崔宽前去为蜀都尹并催促崔宁入朝;另外面改崔佑甫为中书侍郎,并派遣敕使宣道州司马杨炎归京,为门下侍郎。 数日后皇城御史台里,中午会食的时候,坐于榻上的中丞窦参脸色铁青,高岳清楚看见,他的食箸在微微颤抖,吃东西时嘴唇也在不安地摆动,这在窦参身上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高岳之前始终怀疑窦参在举箸时,可以夹住飞蛾与苍蝇。 整个食堂除去细微的咀嚼声和啜汤声外,毫无其他的声音,可高岳和其他御史心中都明白: 窦参企图升任御史大夫这事儿,黄了。 因皇帝听了右散骑常侍张涉的建议,居然将怀州刺史乔琳调来,安置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也等同于宰相。 “乔琳算是个什么东西?”窦参心中全是惊愕与愤怒,他只知道这位也当过监察御史,后来闹到和同僚互相弹劾而遭贬的地步,这些年全在地方上打转,凭什么让他来执掌御史台,皇帝真的是太儿戏了。 更为离奇的是,同时皇帝又把虢州刺史卢杞调来,安置为御史中丞,并对窦参说:“宪台如今已有大夫、中丞正貮二员,分日执掌皇城台事和东内(大明宫)中丞院,崔宽马上又去远任蜀都尹。东都尚缺名御史中丞,窦卿之前对朕说,希望去东都留台赴任,朕这便满足窦卿的心愿。” 想到这,窦参拿着汤匙的手气得抖起来,送到嘴边的汤水都滴洒下来,泼湿了这位的官服。 分坐两列的三院御史们看到这情景,各个大眼瞪小眼,又不敢说什么,便纷纷低下头来自顾自,不敢再看中丞。 食饭完毕,窦参按照惯例,问对面榻上的主簿,“方才会食可有御史失礼?” “只中丞饮汤时泼洒了汤水。”主簿举着黄色的文簿持笔答曰...... 高岳和陆贽差点没憋住笑。 御史台视事完毕后,高岳回升平坊崔府时,发觉整个院落里的仆役、婢女都开始忙碌起来——叔岳父要远去蜀都,而自己岳父则要从蜀都来这里。 “姊夫。”高岳走在通往所居住厢房的抄手廊时,拐角处云和身着浅葱色纱衫子走出,轻声唤了下他。 “云和?” “方才在房内和阿姊说过话,此去蜀都千里,还不晓得哪日才能重聚,驿站路途漫漫,听阿姊说姊夫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已完稿,可否送给云和,以疏解沿路的无聊?” “你怎知我便是少陵笑笑生?” “看过姊夫不少行卷,自然心中熟稔,见到阿阳侯恩仇记的文字,就像故友重逢似的,别人也许看不出,可霂娘能。” 高岳想这次编的稿子已誊录过,送给吴彩鸾和芝蕙去刊印,原稿既然小姨子要,那便送她好了。 “这个是当然的,难得云和青眼。” “上次说这话时,都是二年前了。”云和用纨扇挡住脸庞,浅笑下,接着开朗起来,却下扇子,露出皓齿,“谢姊夫惠赠。” 13.全师留后策 崔宽全家不久后离开京城,踏上去西川的道路,而走之前崔宽对高岳交待:“这升平坊的宅第本来就是我替兄长看管的,现在既然兄长要入朝,这宅就由你和云韶看管,很抱歉没来得及给你和云韶置宅,等待你岳父来后再说好啦。” 崔宽走时,西川的崔宁也正准备上路。 蜀都城下的明皇道观当中,竹木茂茂,崔宁与西川大小军将,并带家眷入道观庭院,对观中的明皇真容像叩首而拜。 此处本为唐玄宗安史之乱时幸蜀的行宫,玄宗离蜀后改为道观,内供奉着玄宗的金像,是为“明皇真容像”,其后镇蜀地的严武病死后,崔宁(当时还叫崔旰)和朝廷委任的郭英乂为争权互相攻杀(当时的军镇分为军府派和西山派,前者根基在蜀都城内,以行军司马杜济、都兵马指挥使郭英干、都虞侯郭惠琳为首,推举郭英乂为严武的后继;而后者的骨干多集中于蜀都外的西山,以崔宁为首,希望推举大将王崇俊为严武后继。后郭英乂一上任就诬杀王崇俊,崔宁和西山将士们遂反)。因郭英乂曾占据此道观为军营,又毁掉“明皇真容像”,所以在道义上被崔宁制压:崔宁称郭英乂毁明皇金像,是逆反行为,拉起驻屯在蜀都西山防备西蕃的五千余兵马,攻入蜀都,屠郭英乂全家,郭英乂逃亡简州后被杀。其后崔宁又接连击败东川节度使张献诚,朝廷派来征讨的宰相杜鸿渐也无计可施,只能拉拢崔宁,上奏朝廷,默认了崔宁的节度使权力,于是崔宁便开始雄踞西川。 虽然以造反的方式获得大权,可其后崔宁这十多年来镇守剑南,抗拒西蕃,起码名义上对李唐忠心不二。所以在朝廷眼中又和田承嗣、李宝臣、李正己及梁崇义之流不同。加上他厚养健儿,赏罚严明,深得人心,朝廷长期以来也不得不姑息。 拜谒完明皇真容后,崔宁与家眷、众将坐在道观偏厅内,四周设下帐幕,牙兵满副铠甲拱卫,不让闲杂人等进入。 崔宁在临行前,当然不会甘心拱手将基业西川让出,他要在这里留下桩子。 光是奏请亲弟弟崔宽来此当蜀都尹,崔宁觉得还不够。 崔宁坐在胡床边,妻子柳氏居于一面屏风后,可崔宁身侧却跪坐位健硕的女子,身披铠甲,内衬蜀地彩锦战袍,系男子发髻,蒙玉白色抹额,腰挎突厥式的塔形箭囊,二十四根白色箭羽如雀屏般分开,并带张四石弓,手持根朴头枪,皮肤虽白,但粗眉大眼,威风凛凛。 这便是崔宁的侍妾任氏,昔日崔宁入朝觐见代宗时,泸州杨子琳来犯蜀都,崔宁的弟弟崔宽屡战不利,眼看蜀都城就要不保,最后是任氏拿出私财招募勇士,并亲自披甲登城搏战,把杨子琳打得大败,保全军府平安,此后崔宁出入,几乎都要把任氏随身带着。 “我几个儿子都不成器,能不能奏请女婿来这里当蜀都少尹?”崔宁面对朝廷的征召,发出这样的疑问。 屏风后妻子柳氏立刻提醒:太儿戏,逸崧现在也就八品监察御史,让他来此当蜀都少尹过于越局(你那点心思岂不是全让天下人知晓了)? 崔宁便苦恼起来,因为他不太相信弟弟能镇得住西川——马上李豫的儿子肯定会派专人来收取蜀地的。 这时候麾下大将韩潭进言,请节帅将五千精锐牙兵全都驻屯于西山营地,并将蜀都城的军资库、甲仗库也移到西山,委任心腹执掌,蜀地财赋优先用于供赡牙兵,就说你们还是崔仆射的子弟,钱还是崔仆射出的,那样就算外官到来也无可奈何。 崔宁点点头,认为韩潭说得在理。 刚要答应,外面担当幕府孔目的,自己另外个儿子崔平匆匆走入,低声说进奏院送来急报,是我妹夫的密信。 “哦,我女婿的?”虽然没见面,先前高岳和云韶来信也多是书仪问候,可这个节骨眼上女婿的来信肯定不一般。 崔宁起身,转到屏风后,和妻子一道展信来看,很快眉开眼笑,说我这小女儿择人总算有些眼光。而后他又走出,唤来爱将韩潭、张昢、王升鸾等,布置说如此如此。 没过几日,崔宁带着妻妾数十人,从骑上千,装着百多辆载满金银丝帛的车子,浩浩荡荡离开蜀都城,安心向京城长安进发。 而崔宁一走,韩潭等将立即大雇城内外民夫,以防备西蕃为名,增修西山壁垒,开始筑甲仗库、军资库,并向里面屯粮。同时按照高岳密信里的建议,王升鸾又领五百牙兵,于北面门户汉州山上的鹿头戍(此处即是绵竹关,扼蜀都南北之要冲)处立砦长屯。 崔宁离开西川时,乔琳、卢杞已来到御史台就职。 卢杞心思活络,刚来就把准了皇帝李适的脉,当即找来高岳和陆贽,说你俩先前仗弹王公素、王维荣兄弟,二弹邵光超,三弹常衮,可谓气节壮烈,我们御史台就需要你俩这样的人才,接着立刻让高岳和陆贽当了察院的馆驿使,负责巡察京城大小驿站。 然后卢杞又将察院的监察御史宇文翃喊来,臭骂了番,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可从未听说你弹过一人、奏过一事,尸位素餐莫过于此。宇文翃瑟瑟发抖,但还是鼓起勇气,对卢杞说我婿乃是大历十二年进士科的状头黎逢,现在正在秘书省里为校书郎,前途远大,还请卢中丞看在我婿的面子,关照体谅些。 “可笑,那高三郎还是西川节度使的女婿呢!也未曾见他有你这般的乔模乔相。”本就不是进士出身的卢杞大怒,当即就把宇文翃降为了分察使——可怜宇文翃这个入御史台十多年的老人家,还要和几名新人里行,每日往大明宫里来回跑。 “这卢杞激浊扬清,倒是颇有些能耐,来了后御史台气象新了不少。”很快,皇帝当众便如此褒奖卢杞来。 卢杞暗中十分得意,另外他也在留心着整个御史台的人物动向,深知高岳、陆贽是两个最优秀的潜力股。 14.公南归灞桥 已担当察院馆驿使的高岳,在八月深秋时节,正身着青衫,端坐在灞桥驿的正厅中央。 这时一股人马,全骑着骡子,有说有笑地自灞桥来到驿站,来了后就向崔清出示“食牒”,高声称是从蔡州来的,为淮西节度使李希烈的步奏官,要入大明宫客省等待觐见圣主。 所谓的食牒,就是节度使批的条子,靠着这个便能在沿途驿馆白吃白喝。 崔清听说是李希烈的人,就很是紧张,不敢得罪这位新任淮西节度使,取来那食牒来看,只见上面写着“累路馆驿,供菜饭而已。” 结果吃完饭后,这帮进奏官又索要东西,崔清便说“不是供菜饭而已吗?” 带头的步奏官冷笑两声,说“没错,供饭菜、而已——这位驿子,你方才只供应了饭菜,可这‘而已’还没供应呢!” 崔清哭丧着脸说“而已”是什么东西?他从未听过。 那群蔡州的哈哈笑起来,说“而已而已,大于驴,小于骡,值价每匹三千钱,我等入京共十四人,驿站便要供应十四匹‘而已’,共是四万二千钱。” 这时候,高岳已然从座位上起身,四周的人见是巡驿的监察御史,无不吓得纷纷躲避。 “你是何人?”蔡州的步奏官们茫然不觉,还对高岳不服气地说到...... 一个时辰后,得到消息的淮西进奏院派来数名骑着快马的邸吏,携了数根棍杖飞驰而来,接着十四名步奏官哭喊着,褪去裩子和外衫,在灞桥驿门前光溜溜趴了一排,然后淮西进奏院的邸吏们亲自挥杖打脊,在秋季的日头下,“噼里啪啦”打得这十四人是血肉模糊,不断对着高岳求饶道:“高侍御,高侍御,饶命则个!” “而已是什么?”高岳背着手问他们。 “而已,而已只是而已。” “以后沿路还索不索而已了?” “不敢索而已,不敢索而已!” 最后这十四名敲诈勒索的步奏官,各个被打得足不能行,被扔到犊车上,唉声叹气地被拖到京中进奏院里去了。 整个灞桥的草市和转运院的人都涌过来,无不喝彩鼓掌,人们早就被这些到处仗势勒索的方镇进奏官与宦寺中官害苦了:没想到高侍御先前弹劾了内侍邵光超,现在又狠狠惩治了淮西的进奏官,真的是大快人心! 崔清也走过来,对高岳千恩万谢。 “唉,十八兄,这么多年你经营驿站,真的是不容易。以后我高三为察院馆驿使,就要好好保护这座京东第一大驿站。”高岳急忙扶起崔清。 话音未落,只见又有一批人,自那边长乐坡的方向而至,高岳一瞧,居然有新被提拔的中书舍人高参(高氏宰相房)的,还有新任的内侍霍忠唐,于是便立在道路旁边拱手。 霍忠唐最先看到高岳,急忙下马,和高岳对着行礼,亲热地喊道“高学士......不,是高侍御。” 高参后下马,也和高岳平拜完毕,高岳就问他俩来灞桥驿所为何事。 “是,是杨司马。”这时崔清眼尖,指着灞桥端喊到。 只见桥上可不是杨炎,须髯飘飘,穿着身绿袍,骑着匹马是得意非凡,身后跟着辆钿车,想必是他妻子所乘的,杨炎果然从道州归来了! 但此刻高岳望着这幕,心中反倒没有预想中的快乐,而是泛起丝复杂的味道,“杨炎,毕竟还是回来了。” 只见霍忠唐快步而上,截住杨炎所乘之马,而后毕恭毕敬地奉上细竹笥,杨炎下马接过,打开一看,里面自然是紫色袍衫、象牙笏板。现在的局势真的如杨炎昔日被左迁时,在灞桥驿所发的宏愿:将来我还是要褪去绿袍换紫袍,抛去木简换象笏,一步步重新走回到宣政殿正衙里去。 而中书舍人高参则当场宣读皇帝的白麻制书,即拜杨炎为门下侍郎、平章事。 杨炎随即便入驿站正厅,将身上的绿袍和木简换成紫袍、象笏,将前者扔入竹笥里面,交到门外侍立的崔清手中,接着他望见高岳,心知三郎现在已是宪台的监察御史,便大步走过去,就要来握手。 谁曾想高岳与崔清齐齐作揖,口称见过杨门郎。 “唉!高三郎、崔十八,你我生死情分,不必拘礼!”杨炎急忙上前扶住二人,接着紧紧握住高岳的手,“三郎!” 接着整个灞桥镇的百姓都在道路两侧旁观:只见新任门下侍郎杨炎与年轻的监察御史高岳并辔而行,一紫一青,紫者丰神俊采,青者意气奋发,反倒是中书舍人高参只能骑马蹑后。 杨炎接下来就按住辔头,公然问高岳:“大兄今日得以从道州生还,皆是三郎之恩。况三郎之才,何适不可?大兄必要力致,是继续在柏台(御史台),抑或谏省(门下省),三郎但言无妨。” 高岳若有所思,谦让不语。 杨炎察觉了他的心思,“大兄我知道,你进士及第的座主为潘炎,如今又是西川节度使崔宁的高婿,升官之途不止一处,可这也是大兄的一片心意,勿疑!” 高岳便劝说杨炎:“大兄可先报灞桥驿长崔清的恩情。” 杨炎仰面大笑,说“此事不用三郎烦心,一月后我自当拔擢崔清。” 这下高岳才开口,他其实心中惦记的还是泾原及整个西北的军防屯田,于是说到:“高三不乐在台省,如今国家边陲多事,希望此后能挂宪衔,前往西北军镇行屯田之策。” 这句话恰好戳中杨炎的心窝,他一直想继承元载拓边西北的遗志,和高三郎志同道合真的是太好了,于是当即承诺:“二三月后,三郎便是七品殿中侍御史,随后可以宪衔为某使府营田判官,不知三郎意欲朔方,还是凤翔,还是泾原,或者是振武军?” “泾原。”高岳不假思索。 接下来数日间,朝政继续风云变幻。 杨炎为相后,先是拔擢吕华(以前的灞桥驿长)为中书主事,以前在道州照顾他的也纷纷得到美职,而更让高岳意外的是,杨炎忽然找个借口,贬窜中书舍人薛蕃和门下给事中刘遒出千里外为官——大约原因就是,他俩在回纥东市杀人案里曾刁难过高岳,杨炎这是在为高岳复仇。 不过杨炎似乎将还留在灞桥驿的老实人崔清给忘记了。 15.云韶一何怒 几乎同时,皇帝李适也突然罢了韩滉的户部侍郎职务,送这位去晋州当刺史,理由是前年虚报三川盐池祥瑞、盘剥盐户,自此天下财权和铨选全归刘晏掌握。 在高岳眼中,现在暂时还是双峰对峙的局面。 可不清楚矛盾什么时候会突然爆发。 窦参走后,御史台表面还是非常平静的,除去刚刚就任御史大夫的乔琳。 这位年纪不小,可嘴简直是欠! “听说高侍御是卫州崔旰的女婿?”原本肃杀的御史台南食堂里,乔琳官服不整,露出袜子,就盘膝坐在南榻上,大剌剌地问到正默不作声进食的高岳。 “禀明公,旰是高姓监察泰山的旧名,已蒙大行皇帝赐名为宁。”高岳搁下食箸,不卑不亢地纠正说。 可乔琳非要摆出和崔宁很熟的模样,说你岳丈本不就是在蜀都西山守土山头的军将崔旰吗?下面这位越说越过分,“泰山泰山,高侍御可知这称岳父为泰山语出何典啊?” “不知。” “昔日明皇封禅泰山,命张燕公(张说)为封禅使,旧例封禅后百官皆迁转一级,可张燕公女婿郑镒却自九品直入五品,赐绯服,明皇怪之,便当面问郑镒官位为何腾跃如此之快,郑镒无言以答,伶人黄绰幡便说,此泰山之力也!”说完乔琳好像对自己的冷笑话非常满意,认为引用前代故事,狠狠讽刺道了高岳和他岳父崔宁,便率先哈哈大笑起来。 御史大夫这一笑,其他三院御史不得不尴尬地跟着笑,这在御史台叫“烘堂”。 可高岳却笑不出来,他很生气,虽然没和岳丈见过面,但有人如此侮辱云韶父亲,他是受不了的,便冷冰冰地对乔琳说到:“高姓监察心痛,请告辞。” 进士春闱考试时,一旦有文字犯了举子的忌讳,通常举子便会对主司称“心痛”而后离开考场。 可乔琳却置若罔闻,依旧大笑不停...... 第二天御史台午餐会食后,卢杞就单独将高岳找出来,立在院子角落当中,“乔琳这老聩,原本就无才能,只会高谈阔论,口无择言,只是和圣主的侍读先生张涉有交情才陡然得重用,逸崧你可仗弹之!” 高岳振振衣袖,表示完全没有问题,我看他也很不顺眼。 这会儿卢杞的丑脸突然增加了阴暗色彩,他悄声对高岳说:“不过逸崧你仗弹前,本中丞便先要收罗下乔琳昏乱贪赃的证据,故而得少待。” 高岳心想,这个你擅长,就慢慢收集好了。 当日下午,高岳视事结束,刚刚走出皇城大门,便见到骑着马,同样准备归宅的尚书仆射刘晏,急忙上前准备行礼,刘晏却很淡然地对他说:“逸崧你的泰山也该到京城升平坊了。” 说完,刘晏头也不回,便在仆人旺达的牵引下,骑着马悠悠地离去。 “晏相好像对我冷淡许多,难道是因为杨炎归来,和我自灞桥驿并辔而行的关系?”高岳看着刘晏的背影,如此想到。 等到昆仑奴韦驮天牵着他的马,回到升平坊宅院时,果然发觉乌头门前人群簇拥,车辆、骡马骈集,衣着锦绣的陌生奴仆出出入入,内里还传来阵阵丝竹声,高岳心想刘晏的情报果然准,他岳父崔宁确实回来了,就下马提着鞭梢准备入门。 几名奴仆却拦住他,又打量他周身上下,穿着满是补丁的监察御史青衫,心想这位是个什么人? 这时,崔宽两位留守宅子的老奴走出,忙说这可是府君的娇婿啊! 这群奴仆立刻变了脸色,热情卑谦地将高岳引入宅院当中。 高高的正堂廊下,高岳站在石灯笼边,院子里几匹出色的骏马正在被牵着摆着圈儿,而堂上满是莺歌燕舞的漂亮侍妾,规模比崔宽所拥有的多了几倍,宛如花丛当中的蝴蝶,有的抱着博具,有的则捧着蹴鞠,到处找场子,还叽叽喳喳地说这长安的宅子,也不比蜀都的好在哪,果然天下最养人的地方还是我们蜀地。 她们见到廊下,站着位身材有些高的年轻人,青衫上还多是补丁,都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大概心中想到哪里跑来个穷酸郎君? 这时一声咳嗽,高岳仰面见到,从诸多白皙的美姬群中,钻出个身材矮矮的,一脸大胡子,穿圆领青海波纹长衫的老人家,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 这,这想必就是自己的岳父,西川节度使崔宁了。 高岳便要登台阶行礼。 “府君啊,这年轻郎君是谁啊?”侍妾美姬们纷纷围住崔宁问个不停。 “哼......”看到女婿这个标准的八品监察御史衣着,崔宁心中也有些藐视,又想在众位宠妾下炫耀下自己,便低下身子,坐在当中的胡床上,望着准备登上来的女婿,刚准备开口...... 就听到侧廊上清脆的叱责:“阿父!见你女婿,居然是这等礼数,真是堕崔氏卫州房的门风,快快将这群风声妇人都驱散出去!” 崔宁吓得差点从胡床上翻下,扭头一瞧,居然那边站着脸气得通红的女儿云韶,后面则是满面怒自己不争的妻子柳氏,方才那股子睥睨劲儿荡然无存,便急忙挥挥手,对那群侍妾说:“这里面没你们的事,后面有很大的鞠场,去那边玩,轻易不要到中堂来。” 于是这群侍妾一哄而散,从中堂两侧的回廊低头跑出去。 云韶迅速地来到廊下,牵住高岳的衣袖就走,柔声说“崧卿随我来厢房,整顿衣衫后再见阿父。” “阿霓,阿霓。”厢房内,云韶一本正经地将有点惊愕的高岳给摁在月牙凳上,而后从衣橱里取出新衣衫来,侍奉高岳好好穿上,“崧卿啊,你老是在宪台里,不能见阿父也是这样啊!你得知道阿父他眼界最喜欢看人低的。”云韶先是帮高岳换好衣衫,然后对着铜镜,用象牙梳细细地替他梳着头发,重新系好发髻,忙乎了好一会儿,满意后才说,“走啦崧卿,现在去拜见阿父吧。” 这时崔府中堂上,崔宁见女儿方才发怒,便叫奴仆撤去胡床,改坐茵席,柳氏坐在其侧,云韶的三位兄长(崔平留在西川没来)分居两边,诚惶诚恐地等着女婿的拜谒。 “唉,这女儿,惹不起惹不起。”崔宁咂摸着胡子暗自抱怨道。 16.升阶拜泰山 “精神些,女儿女婿来了。”柳氏提醒说。 崔宁这才嚯嚯两声,支起偌大的脑袋来,结果看到走到廊下的女婿仿佛变了个人似的: 年轻的黑发丰润,细长的髭须自唇上中分(没错,高岳为了融入唐朝圈子,也开始蓄胡了),顶上蒙着官样圆头巾,黑色长脚幞头垂下,身上为圆领灰白暗纹长衫,束银带,内衬雪纱汗衫,身材也显得修长不少,气质更是远胜刚才满是补丁的监察御史服,和自己女儿云韶在一起,确实十分般配。 这时柳氏看到女婿这般模样,根本是喜上眉梢,便又急忙用手捣捣丈夫的腰部,崔宁被她顶得来回晃动两下,才想起礼仪来,便轻咳数声,伸手说到:“请吾子升阶。” “不敢。”高岳和云韶都低着头。 “固请吾子升阶。” “不敢。” “终请吾子升阶。”崔宁说到第三次时,高岳才拱手行礼,朗声回答说:“唯,不敢辞!” 接着抬步登阶,走入中堂,云韶很乖巧地跟在夫君身后半尺,而后一起对崔宁作揖长拜。 云韶的兄长们也都互相点头,挺认可这位妹夫,两侧回廊边掖处各有些美姬侍妾也躲在那边暗中观察窃窃私语。 柳氏便又对崔宁说:“你瞧我们女婿多懂礼仪!” “哼......”崔宁还是有些傲慢。 结果这时他女儿抬起白胖胖的小手,端着红檀木食案,奉在父母的眼前。 “这?”见食案上的竹笲里盛着枣、栗、牛羊肉脯,旁边又有羹汤,崔宁大为疑惑。 “阿父,阿母,崧卿父母早已仙游,不在人世,所以阿霓不可能具拜舅姑(公公婆婆)之礼。可崧卿对阿霓说,此后阿父阿母便就是他的父母,阿父阿母也同于阿霓的舅姑,以后要以双倍的孝心顺养二位。” 说完,云韶和高岳将枣、栗送到父亲的面前,“早自谨敬。” “快收下,这是女儿亲手做的。”柳氏很是感动。 崔宁嗯了两声,点点头,便收下了。 云韶、高岳又将肉脯送到柳氏面前,“断断自修。” “好,好......”看到女儿如此幸福乖巧,柳氏的眼睛都湿润起来。 “请用羹汤。” 崔宁便举起勺,舀了口女儿亲自烹制的羹汤送入口中。 瞬间,他的脸有些青紫,“阿霓......你的盐放得太多啦......我差点就信了你被高三这小子调教好了.......” 接着中堂大摆宴席,高岳没想到岳父虽然在战场上威名遐迩,可酒量却是如此之浅——自己在旁给岳父斟了几杯酒,崔宁就面红耳赤,手舞足蹈,居然抱住自己肩膀,恨不得称兄道弟起来:“高郎啊高郎,你先前给我送出的信,里面的方策真是太有用了,阿霓不错,端的是有眼光,哈哈哈哈。” 说着,岳父的大胡子直往自己脸颊上戳,生疼生疼的。 然后崔宁用缺了一指的手,指着庭院里的数匹骏马,打着酒嗝对高岳介绍:“明日宣政正衙朝会,我为西川节度使要送这些马献给圣主,当作觐见之礼——然后我就奏请圣主,授你七品殿中侍御史。” 哎?杨炎也已许自己殿中侍御史了。 可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崔宁继续滔滔不绝,“随即秋月一至,西蕃来侵,那样高郎你的布置就能起成效,届时我回镇蜀都,你追随着我,将来别说幕府的掌书记,最后连行军司马都是你的。”接着他指着三个儿子说,“你们啊,以后要和高郎齐心协力,保我升平坊崔氏家业不坠,知道吗?” 行军司马......每镇的行军司马,其实有个别称叫“储帅”,也即是说当上行军司马,就默认为下任节度使的继承人。 我岳丈这是要在未来把整个西川都送给我呀! 可高岳心中忽然浮起异样的感觉,他明白,未来的道路可能充满机遇,也会全是凶险,这会儿他望了下崔宁的几个儿子,看到他们的眼神一下子由原本的认可变得了疑惑,乃至是猜忌。 “岳父,朝廷分朔方节度使,并收盐川财权,可能马上要于西北屯田,婿还是希望去西北军镇营田,完成未竟的事业。”高岳急忙推脱。 谁想崔宁却又吼起来,酒气直喷,连拍高岳的肩膀胳膊:“好,好,高郎脚踏实地,不过高郎啊你也别老想着营田的事,你在泾原呆了一年,对边戎的事就没点自己见解吗?将它们献于阙下,博得圣主欣赏不是更好?大丈夫择机而动啊。” 岳父这句话,倒是对高岳产生了不少的触动......是啊,有了经验,也要学会总结,并将其推广出去才行。 数日后,于宣政殿正衙处,高岳身为监察御史,立在西庑廊下,俯瞰着自龙尾道上逐步登上来的文武百官们,他清清楚楚见到,文官班次的打首处,杨炎于最左,刘晏在最后,崔佑甫和乔琳夹在中间,杨炎仰面不发一语,崔佑甫则脸色暗黄,似乎身体不适,而乔琳依旧嘴欠,正在和刘晏兜售他的冷笑话,刘晏可能是出于礼貌,微微笑着,却不答言。 “诸位执事,宣政牙前请肃穆!”待到他们走近,高岳拦住这四位,挥动木简如此说道,其实是在警告还在那喋喋不休说笑话的御史大夫乔琳。 这会儿,班次旁边的殿中侍御史也喊出相同的意见,看来对乔琳也忍很久了。 就算是宰相,杨炎、刘晏和崔佑甫都不敢对这小小的八品监察御史反驳什么,统一奉起笏板,退后站齐,乔琳则还是满脸“值得如此大惊小怪吗?”的表情。 此次朝会,西川那边果然传来严重的军情,“西蕃勾连云南,共起十万蛮军,分三道逼近蜀都城,并狂言‘要得蜀都城为西蕃东府’。” 御座上的皇帝李适显然有些紧张,因为这是他刚即位就遭遇到的外敌入侵,要是抵御失败,是会影响自己威信的。 武官班次,郭子仪步出,建议道:“西蕃胆敢入寇,是因陛下征召崔仆射回朝所致。先前崔仆射在镇时,累破西蕃,西蕃、云南皆言崔仆射为‘神兵’,畏之如虎,若陛下让崔仆射回镇蜀都,西蕃、云南不足为患。” 刚从淮西那边来的李忠臣,也持相同的看法,附和郭子仪。 坐在角落里的高岳暗自颔首,看来这群方镇节帅某些方面也是进退一致的——但也不清楚他岳父暗地里送给这几位多少好处。 17.杨炎作梗阻 既然郭子仪和李忠臣二位军方大佬都如此说,李适也没什么反对的想法,便对武官班次里的崔宁说到:“崔仆射可暂时放下山陵使的职务,速速回镇蜀都,抵御西蕃入寇。” “臣,敢不从命!?”崔宁中气十足,当即就接下皇帝的任命。 这时御座上的皇帝又要求所有来常参的文武百官,说西蕃入侵炽烈,又不断派遣使者来言和,是战是和,如何战和,只要有裨益的言论想法,不分品秩都可“上封事”,意思即是以奏疏的方式来提意见。 高岳的眉头皱起,他知道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不然他原前的布置等于根本无用。 果然在此后的紫宸便殿里,门下侍郎杨炎突然提出: “陛下,不可使崔宁回镇西川!” 杨炎此话甫出,刘晏、崔佑甫、乔琳等人都默不作声。 李适有些惊讶,忙问杨炎为何如此说。 杨炎接下来侃侃而谈:“西川战事,不用崔宁即可平息。” “何出此言?这时西蕃、云南三道入寇,所攻州县接连陷之,刺史、县令弃城而走,士民百姓窜逃山谷,蜀地所留诸将皆无法抵御,蜀都危殆,只要崔宁回镇,这局势便有转机。” “陛下!崔宁镇守蜀地十四年,这十四年来西川的财赋可曾有半钱入过国库?而今崔宁虽然表面入朝,而其所厚养的镇兵牙将全都留在西川各处,如放崔宁回去,即便击退西蕃,也只能继续让其割据下去,那样整个西川在他手中,和沦陷于西蕃手中,又有什么区别?正所谓败固失之,胜亦不可得,愿陛下慎察。” 听到这话后,李适默然,接着他便问杨炎,“那依杨门郎的意见,这又该如何处理呢?” 杨炎长髯抖动,“如今国家人才济济,内外军事何必依托于崔宁、郭子仪,此乃将帅尾大不掉之根源——而今可择选北衙禁军数千人,可再从邠州长武、凤翔府再征调数千朔方、范阳锐卒,组成‘神策招讨行营’,任陛下麾下一两员大将统帅,再合山南西道、西川、东川之兵节制,任西蕃、云南三道而来,只需击破其中一路,其他都将不战而退。如此不但蜀都可保,此后西川千里沃土也将复归国家所有。所以,崔宁不可遣回西川。” 听到这里,刘晏的眉头微动。 而李适却由衷对杨炎的方案表示赞同,这时候崔佑甫又提建议说:“陛下既然决意建神策招讨行营,可于出征赏赐将士,并设宴款待神策都知兵马使王驾鹤等将。” 听到这话,李适心领神会。 入夜后,升平坊崔府里,高岳于中堂东厅拜谒了岳父崔宁,届时整个庭院都在忙碌准备,因为府君不日即将回川重新镇守。 可高岳却直截了当地对岳父说:“阿父,怕是明后日皇帝要反悔。” “什么!”崔宁吃惊后,便怒目圆睁、须发戟指,他万万没想到,这个新皇帝比他父亲还出尔反尔。 “阿父,皇帝是肯定要夺回西川的土地、财赋的。” 听到女婿如此说,崔宁也有些苦恼,知道势不可为,便在烛火下和女婿紧急密议:“高郎你如何看?” “阿父不用和皇帝反复争论,此事只能从长计议——可尽快找到萧乂,不过要花费大量金财。” 萧乂的生意当中,绸绢锦布绝大部分来自西川的,他和崔宁的关系也算熟稔,并且崔宁有一点好,那就是关键时比谁都舍得破财,他当即拍拍巴掌,高岳的岳母柳氏即刻从屏风后起身,于靠墙的大柜里先后捧出三个匣子来,打开后每个都盛满了黄灿灿沉甸甸的马蹄金。 “高郎,金财不是问题,毕竟你父我在西川镇守十四年,下面可就看你的。”崔宁拍着胸脯。 三日后的清晨,就在升平坊崔府门前火把耀眼,车盖人马如云——崔宁准备“从命回川”时,皇宫里的中使突然来到,称皇帝临时更改诏命,组建神策招讨行营前去抵御西蕃,不劳烦崔仆射长途跋涉,崔仆射可留京安心治大行皇帝的山陵事。 “果然和女婿所预测的一模一样!下面得叫进奏院里的人打听打听,到底是哪位在背后捣我的鬼。”崔宁表面笑嘻嘻,称让圣主惦记,实则内心里恨恨不已。 而今天,大明宫东西禁苑当中,所有神策军士兵都出营,列阵在玄武门前,身为神策长上官的蔡佛奴也押着一队士兵,站在方阵当中,只见玄武门城堞上出现了数名官员、中使打扮的,手持诏书,称神策军而后要出京招讨外寇,皇帝有钱财布帛赏赐。 “万岁,万岁,万万岁!”数万神策军士兵高声呐喊,接连拜倒,称颂圣恩。 “至于加赐几何,由新任神策军使白绣珪颁布!”两名中使站在玄武门上,居高临下。 接着白绣珪走出,开始高声宣读加赐格来。 蔡佛奴一听到这句话,心思猛地动下,“怎么,神策军使这就换人了?可今日王驾鹤还以神策都知兵马使的身份,去赴御宴的啊!” 皇宫的筵席上,当崔佑甫称王驾鹤“年事已高,陛下不忍再使你辛劳,神策军使此后由白绣珪担任,此时白已入营”时,王驾鹤惊得汗流浃背,当即伏倒在殿中,对正座上的皇帝连连叩首,称自己本来就想交出北衙禁军兵权,如今圣主如此安排,实在是英明。 李适暗笑着点点头,还对王驾鹤说,“卿典掌禁军十多年,劳苦功高,可饮完这盅酒,而后接任内园栽接使。” 内园栽接使,就是要给皇帝于禁苑里种植桃树、李树、樱桃树了(绿化大使),王驾鹤内心哭笑不得,恍如一场梦,但也只能接过皇帝赐予的这杯“苦酒”。 随后,李适又命李晟出列,“白绣珪、崔佑甫同时举荐卿可领此次神策招讨使,金吾大将军曲环可领范阳、朔方兵五千,同入行营之中。” 李晟急忙抱拳,称臣必将忠于职守,决不懈怠! 可同时李晟也趁机对皇帝谏言:“臣尚缺名佐军的行营粮料使,统筹军供。” “卿不用担忧,先前朕已在宣政正衙上请诸官上封事,商议此次出征西川之事,如有中意者,即授行营粮料使之职。”聪明的皇帝这下却被蒙在鼓里——他和崔佑甫使计,夺了王驾鹤的神策禁军,可谁想白绣珪和李晟都暗中得了萧乂的贿赂,也在挖坑等萝卜——白绣珪全力推荐李晟领神策行营,而李晟又要位粮料使。 18.高岳备戎策 而这粮料使自然是高岳势在必得的角色! 他知道,岳父崔宁这次回朝怕是很难再归西川,李适不会轻易放虎归山的。可他也在思考如何靠着自己的努力“从长计议”。 提前用金财贿赂新任的神策军使白绣珪目的就在于此(萧乂已告诉高岳,圣主早就在策划用白绣珪执掌禁旅,奈何先前多次被王驾鹤所阻)。 我在泾原当过孔目,不但当过军队度支,也搞过屯田营田,又是进士状头出身,这粮料使舍我其谁? 并且只有占得这粮料使的差遣,才可以下一步的策划。 李适在宣政正衙下诏要征求“上封事”,可殿廷上永远是混吃等死的官员占绝大数,就算少部分呈交上来的奏疏,大部分也是迂阔不堪,宰相班子里唯一上奏疏的是御史大夫乔琳,皇帝很感兴趣,第一个读的就是他的。 可读下来李适都根本压不住自己汹涌而起的尴尬,这乔琳用四六骈赋高谈阔论了足足几百字,居然连西蕃入侵的地理方位都搞错,是颠三倒四,“满是荒唐语!”皇帝狠狠掷下奏疏,不由得后悔听了先生张涉的话,怎么找这么个无用之材来当宰相的? 李适又看了几位翰林学士的,包括张涉的,也没发觉有任何让人眼前一亮处,另外就算有,翰林学士在内廷办公,也不可能随军出征当粮料使的。 然后他又见到陆贽的《缓兵以备西蕃疏》,不由得又来了兴趣,里面陆贽称昔日西北方镇以军力称雄,然地界贫瘠荒芜,而今西蕃遣使求和,陛下也派太常少卿韦伦出使西蕃,此次神策行营如果得捷,可以胜求利,借机与西蕃议和,此后陛下可进一步拆除朔方,多设节度使统辖,割除要隘之地供神策军驻防,并于膏腴肥沃之地屯田营田,数年后国家边防充实,可复陇右河西云云。 “陆九说得都是真知灼见,可还是不够翔实,朕现在最迫切想摸清楚的,是剑南这仗该如何打的问题?”李适微微叹口气,摇摇头。 正在这时,高岳的《请神策行营立供军、粮料双使并破蕃方策疏》出现在皇帝的眼前: “臣岳言。 西蕃寇边,号二十万军,分三道,一出茂州,二出扶、文,三出黎、雅。然臣细较之,实应着意者,只在茂州一路也。何者?云南王合罗凤方卒不久,其孙异牟寻新立,国内不稳,此次出军实为西蕃所胁迫,貌合神离,故而黎、雅一路无忧;又考茂州一路,蜀都号天府陆海,然溯汶水(岷江古称)而西,虽不过二百里,地势隆然急升,由茂州至松州处,已逾数千尺,彼处虽高原平坦,水草丰美,为西蕃牧马重地,然至蜀都沿途崖谷深峻,激流湍急,自松、潘至灌口,皆行汶水东岸,使者商贾虽可过,而大军行之则绝难也,且皆为西山军所阻,如岑嘉州(岑参)所云‘八州崖谷深,千里云雪闭。泉浇阁道滑,水冻绳桥脆’,故而西山之镇兵足可当;唯扶、文一路,自松州而下可至,有白水、羌水足可行舟,且可东入西汉水(今嘉陵江上源支流),北接洮水,一望无际,虽万骑也可从容,一旦抵白龙江口,寇利州、巴州,即可入阴平道直犯蜀都,此邓艾灭蜀故伎。 南诏入寇,必经黎、雅;西蕃入寇,必经扶、文;二贼合而入寇,必走茂、彭灌口。然此理不可拘泥,由今观之,云南不过虚于应付,实则着意者,应还在扶、文一路。 军行出界,所忧者不过粮料也,今者除却行营粮料使外,可再立行营供军正副使,前者为供(具体分发粮食衣甲给前线士兵),后者为支(负责为前线士兵购置、囤放物资,保障后勤路线),一供一支,互有所属,且交相勾稽,可防奸伪。另,可立供军院,以中贵人督之,随战而设,便近支遣。臣细较之,我唐自京兆入蜀地,多由金牛道,故行营出京后,可先行至凤翔府籴米后入陈仓道,至兴州再籴米,入金牛道,随行遂籴,再至三泉立供军院仓,自梁州(汉中南郑)、金州各处以水路籴米,合于一处。可先遣供军使诸处知谕,如此军虽行千万里而用度不匮......神策行营,合兵未有一万,然多精锐,故贵速不贵多,出东川、飞降阴平,贼胆可破,全捷可期。 臣不胜怖惧,谨言。” 看到最后,李适的心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似乎整场战争的后勤、战术和方略全都活生生摆在他眼前,真的是庙算在胸,不由得拍案而起,“这行营的粮料使,必须是高岳!” 接着李适又取来纸笔,亲自写御札,准可高岳的奏疏,“高岳此才能,不用制科朕也可知晓。”并宣布——先前门下侍郎杨炎奏授高岳殿中侍御史,朕不但准之,还要任命高岳为神策招讨行营粮料判官,又命内侍谭知重、霍忠唐为供军正副使,在大军开拨前携木契出发,务必要知晓邠州、凤翔、兴州、梁州诸地,提前做好供军准备。 如此一切都在高岳的掌控当中。 而这时,崔宁也查到是谁在他背后摆一道,让他无法回西川去。 因为答案很明显,杨炎在劝谏皇帝不放崔宁归去后,又迅速推荐了新的西川节度使人选,和他交好的原荆南节度观察使张延赏,此刻张延赏已从江陵府进发入蜀。 “杨炎小儿,昔日追随杜鸿渐来西川平我,整日迂谈阔论、置酒高会,最后狼狈退走。现在刚从道州贬所回来,就准备耍威风?我崔宁难道还会怕你不成!”升平坊府邸里的崔宁怒不可遏, 而此刻,高岳则来到宣阳坊,立在礼部侍郎潘炎家的门前,手奉名刺,希望能谒见座主:其实说白了,他更希望见到的是刘晏。 但潘炎家并没有给他开正门,最后一名谒者悄悄将他引到后门处,高岳进去后,只见来迎接自己的居然是潘夫人,“高三郎,你奉公宪台,岂不知各院御史不能私会朝廷官员的道理?” “不日即将随招讨行营远去剑南之地,故来向座主辞行,绝无私意。” 就在潘夫人为难时,轩廊月窗里,刘晏突然出现,他看了看高岳,便对女儿说,“既然有客,岂有不在中堂款待的道理?” 这意思,算是让高岳进来见他了。 19.刘晏吐真言 待到中堂处,刘晏没有正襟危坐,而是十分轻松地抱着膝盖坐在茵席上,高岳在他的对面跪坐下来。 香炉燃着袅袅的青烟,弥散在二人的身旁。 回廊帘后的潘炎刚走出来,见到岳丈和高岳对坐,便又默不作声地退出去。 也真的是巧合,今日恰好刘晏来女儿家,原本高岳不过是想通过潘炎带个话的。 “逸崧想说的是,杨炎回京为门下侍郎的事?”还没等高岳开口,刘晏就直接点破了高岳来此的缘由。 高岳思绪万端,咬了咬嘴唇,最终还是吐露出心声来:“十王宅使霍忠翼、十王宅判司王公素、内庄宅使王维荣......” “没错,他们都是韩王的心腹,而我多多少少都和这群人,包括前兵部侍郎黎幹有所交集。”刘晏的话说得极其爽直,随即他说出的话更是大胆,“大行皇帝还御天下时,我也确实参与禁中的事,曾劝说大行皇帝废太子,立韩王。” 此言一出,顿时如惊雷般,炸得高岳耳轮嗡嗡作响: 不可能,不可能......以刘晏的为人,怎么可能真的参与到这种事情当中来,他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啊! 看到高岳脸色苍白,刘晏也明白他一时难以接受,便立起身来,缓缓踱了两步,背对着还在跪坐的高岳,继续说了下去: “我掌天下财赋利权十多年,逸崧真的以为是因圣恩不衰吗?逸崧可知我前二次贬官,是因为什么......”说完,刘晏转身对着高岳,用手指掀开幞头,高岳清清楚楚看到,这位老人额角上有道很深的疤痕,“上元二年,我就因泄禁中语,矜功怨上的罪名,遭御史台的中丞敬羽拷打,而后贬窜通州,这个伤痕便是那时在御史台的囚牢里留下的......泄禁中语?逸崧是聪明人,当然知晓我泄的,到底是什么。” 听到这话,高岳重新低下头来,他明白了:当年距离肃宗驾崩还剩一年时间,其时肃宗的身体已经非常差了,卧病在床,并出诏让太子(即代宗李豫)监国,而太子李豫和皇后张良娣间的斗争也达到白热化境地,刘晏这时因“泄禁中语,矜功怨上”的罪名被远贬通州,而后代宗继位后又立即召回委以重任,原因很简单——和他先前写“甲乙判”时相同,都参与到皇室内讧当中去,并且都支持太子。 不过肃、代二皇交替,要比高岳经历的血腥得多,李适在处理霍忠翼时,很聪明地没有牵涉到韩王,总的来说算是相当仁慈:而他的父亲李豫是得到李辅国、程元振军队支持,抢先斩杀了张皇后及其党羽,禁军甲士是在肃宗病榻前活活将张皇后拖走的,肃宗两日后也因遭受惊吓而一命呜呼,宫廷陷于片血海当中,后来李豫为赏赐安抚这次政变里“立功”的将士,特意将其统统列为“宝应元从”,也即是宝应军的前身。 以前对高岳温情脉脉的李豫,其实在登上皇位的途中,双手也沾满了血。 “我第二次被贬,是因遭到程元振牵连,不过也没什么冤枉的,我确实和程元振交往甚密,在担任转运使时,花了许多财货来巴结他。”刘晏继续说下去,“逸崧我这辈子用利权所得,贿赂了许多中官、权要来固位,不过也帮了些孤寒士子,你大约也是其中一位吧!” 听到刘晏这番话,高岳心中更加难受痛苦,刘晏为什么要固位?是因为这个国家的财政离不开他,此外他不也重用拔擢了许多如戴叔伦、刘长卿、张继,还有自己这样的人来支撑这个国家吗?我在泾原屯田,一年后刚有小成就被残酷地废掉了,刘晏当时执掌的是整个东南的财权,他耽误得起吗?那么唯一可行的办法,真的只有靠贿赂形形色色的权要。可这些,不知道从何时起,又会成为置你于死地的罪名。 “万事总有因果,第二次被贬,正是另外位得宠中官帮我复了位。” “霍忠翼......” 刘晏点点头笑起来,意思高岳猜的没错,“所以从那时候起,我的名字就不可能不和霍忠翼,乃至整个韩王党联结起来......哈哈,说出来逸崧可能不信,其实年轻时我和元载的关系是很好的,那时候我俩同朝为官,我精于理财,他野心勃勃,我俩互相欣赏,都靠着自己的门路往上腾跃着,也互相援引,宛如两只雏鹰般,迫不及待地想振翅在这片皇城的上空。可到头来,当各自的翅膀羽毛丰满后,独掌东南财赋的我成了韩王一党,独秉国均的元载却成了太子一党......平康坊街角安老胡的蒸胡摊,和逸崧初遇后的那日,元公辅死在我的面前,死之前秽袜塞口......” 言毕,刘晏重新坐在自己的对面,提起了茶瓯,咚咚咚清冽的声音响起,高岳前的茶盅渐渐满了。 “喝吧,文房曾经在睦州当司马时送来的‘鸠坑’。” 高岳垂着手,他想说的,他想提醒的,也许刘晏全都清楚。 这时候刘晏丑陋而清矍的脸庞笑起来,伸出手来劝自己,“喝吧,很好喝的。我这人没时间煎茶,所以只能喝即冲即饮的庵茶了。” 高岳捧起茶盅来,啜了两口,原本甘美的茶水入喉,却觉得一阵酸涩,说不出话来。 但刘晏却望着自己,“其实我八岁时,和逸崧相同,在太子春坊司经局当过正字,那时候玄宗皇帝的杨妃(1)把我抱在膝上,曾问过我,正字正字,可知这天下何字最难正?”而后刘晏短暂陷入了回忆,又失笑起来,“我回答的是,天下唯一个‘朋’字最难正。那正是张燕公(说)和宇文融二党争构最为酷烈的时候,可谁想到数十年后,我自己的这笔‘朋’字也是正不得了......” “使相......” “逸崧,你身为殿中侍御史,此后可不能说在这里见过我,我也不能问你为神策招讨行营粮料判官的内情。饮完这盅茶,便回去吧!还有,泾州的事我会替你办好的,我曾经说过,既然你的行囊里有志向理想,束之高阁便太可惜,总得给你个实现它的机会。” 高岳压制住自己,仰起脖子,将茶水一饮而尽,而后对刘晏长揖三下,接着便转身离去。 走到廊下阶时,刘晏忽然坐在原地,自背后问了他句:“逸崧如今本钱既大,心思是否小了?” “使相安心,还能高歌&amp;lt;渭城曲&amp;gt;。”说完,高岳便告辞了座主潘炎宅第。 20.蜀道千万里 八月末,神策行营将士甲胄精光曜日,人马浩浩荡荡地辞京,踏上前往剑南的征程,“恩公,合川郡王让俺看护着你!”蔡佛奴牵着高岳的坐骑,是形影不离。 高岳往前望去,神策行营大将李晟、金吾大将军曲环着金甲,策马于大旗之下,不苟言语,直顾指挥诸队军士往前。 至京西奉天城时,二千朔方长武城骑兵在将军孟涉的统率下,自邠州而来,与李晟军会师,并接受李晟领导,成为行营的一翼。 不三日,凤翔府雍城下的军仓当前的长棚下,韦皋端坐在左,高岳端坐在右,各自坐在面书案下,于文簿上奋笔疾书,在他们前的军仓口,行营的士兵们正在直接搬运粮食:先前供军使谭知重、霍忠唐已预先来此,支付了取粮的费用,甚至还买了不少羊来犒劳行营士兵,因为马上往南过宝鸡县,就得入陈仓道。 凤翔府人烟稠密,桑田绵延,牛羊满山满谷,不愧是八百里秦川的菁华之地,四周又有岐山、汧山依为屏障,比泾原不可同日而语,颇有霸王基业的气象。 高岳将此处作为补给第一站,当然是有理由的。 “节度使朱泚如何?”对着文簿同时,高岳小声问旁边的韦皋。 “面善心狠之辈,不可交心。”韦皋胆子倒也大,直接对高岳如此回答,“朱泚表面宽和,善于收买人心,可他与朱滔兄弟,先勾结朱希彩杀李怀仙,又杀朱希彩自立为幽州节度,如今朱泚虽入朝,可朱滔还在幽州割据,兄弟互为表里,我看要为国家心腹之患。” 韦皋这话,让高岳也有些尴尬:那他的岳父和叔岳父又算得什么,幸亏自己现在是以神策禁军粮料判官身份来凤翔的。 “阿嫂现在身体安康?”高岳岔开话题。 韦皋哈哈笑起来,抽出手来拍拍自己腹部,意思是他妻子玉箫已身怀六甲,又问逸崧怎么还没登“孝悌力田”的科呢? 两人说笑时,凤翔尹、陇右节度使朱泚前来,韦皋和高岳急忙起身行礼,“不必如此不必如此。”朱泚光看外表确实是慈眉善目的好好先生,难得的是他还记得高岳,“昔日曾想礼聘高侍御为我府中从事,谁料未能如愿,高侍御却去了段使君的军府,哈哈哈。” “司空错爱。” “城武啊,你先前和我说的完全没有问题,你二位兄弟马上即可入府,俸料钱每月二十贯。”朱泚又指着韦皋说到,“不过城武也得答应我,你岳丈现在于蜀都节镇,可不能去西川啊,还得给我留在凤翔。” 高岳偷看了下韦皋:去,这家伙,暗中对我说朱泚面善心狠,可表面上却在凤翔府混得风生水起,还拉了自己二位兄弟一起来——看来这位虽不被老丈人欢喜,可一旦有了机会,那绝对也是爬杆子的高手,节节腾跃往上啊! 朱泚又派三千范阳骑兵加入到李晟行营里,将士们于凤翔府大吃浑羊宴,接着昂扬进发,进入了著名的陈仓道中。 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秦蜀咽喉”大散关,此刻正是战马嘶鸣,秋风阵起,高岳望着壮美险峻的山隘,不由得对陆放翁“铁马秋风大散关”诗句有了切身体会——大散关旁侧,为处极大的高原地,四周全是深谷,其上平坦并有山泉涌出,固若金汤——这便是后世吴玠抗拒金军南侵的“和尚原”,其与大散关互为掎角之势。 由大散关入陈仓道后,地势陡然变窄,一侧为高崖绝壁,一侧为嘉陵江的上游故道川,大军只能由其间如线穿行而过。一直走到凤州城后,地势才又开阔起来,行营在此短暂休整后,又直趋而南。 凤州城往南,陈仓道沿路再度变得狭窄险隘,且蜿蜒西斜,直到鱼关。鱼关为嘉陵水航运的上游终点,两侧山壁如剑刃般,由此西南十余里处,连通着更为高绝的青泥岭,越过此岭可至秦州(古天水郡),故而同时扼守两条道路,后世吴玠便在此筑塞,称“仙人关”,曾大败金兵,是保护陕南、汉中的铜墙铁壁。 兴州城便是鱼关之南的军事重镇:北连陈仓道鱼关,西北可至秦州,西南又可至武都,东南则可越百牢关入兴元(梁州兴元,即汉中),可谓四通八道的咽喉要地,这也是高岳设置的第二处中继补给地。 随后由兴州通往金牛道之路,行营所有士兵,包括高岳在内,再也不敢于深谷的栈道上骑马,而是都下马牵着:士兵与骡马都背负着粮秣,静悄悄慢吞吞地列长队,往前走着。高岳四望,不由得头晕目眩,这里实在是太高了! 金牛峡,传说就是“五丁开山”的发生地,即李白《蜀道难》里“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之句,两侧高峡卷来阵阵阴测之风,怒号不已,虽然尚未入冬,却刮得高岳寒澈入骨,往下看去,蜿蜒细长的峡谷河流间,怪石粼粼,潜伏在激流当间,李晟和曲环不断激励将士奋勇向前,称此次如果大捷,马上回京会有数不清的犒赏。 最终出了金牛峡谷后,终于进入蜀地大道,万千将士齐声欢呼,他们已经可以站在高谷上,看着浩荡的嘉陵水弯曲处的三泉镇了! 而此次出征的供军院,恰好处于三泉镇。 故而当神策行营抵达三泉时,兴州、兴元包括南面的利州,都不断自水路或栈道,绵延不绝地运输粮食至三泉城关处囤积,至此时已积谷十万石! 行营将士即刻屯营于镇城关四周,星罗密布,城堞上李晟、曲环、谭知重、霍忠唐、高岳、孟涉等数人,立在其上,眺望四周态势,又见对岸黑水崖上玄宗入蜀时派人所刻的老君石像,不由得纷纷罗拜,乞求此战能得老君庇佑得胜。 “多亏高侍御事前筹画妥当,于此提前设供军院,不然大军至此,怕是要因断粮而惶然无措了。”李晟和霍忠唐都夸赞高岳道。 而傍晚时分,利州州治绵谷的驿卒,顺着筹笔驿、嘉川驿飞速送来十万火急的军情,“西蕃勾连诸州羌胡,顺白水、羌水自州西境而来,已隔断白龙江口,逼近绵谷城!” 1.发弩如雷动 生儿古有孙征虏, 嫁女今无王右军。 借问琴书终一世, 何如旗盖仰三分。 ——————李商隐《漫成五章》,李商隐曾为牛党领袖令狐楚之徒,受其家恩,但又仰慕李德裕的功业,宣宗登位后牛党得势,李商隐被目为“背家恩”者而备受排挤,吟得此诗,借对孙权的仰慕,表达了内心的愤懑不满。 ++++++++++++++++++++++++++++++++++++++++ 因供军院就在三泉镇,李晟当即命全行营将士饱餐,另外取布帛钱财加赏,“绵谷城依山傍水,城坚粮足,不必担忧。如今取齐利州州兵,自嘉陵水架设浮梁,过河趋景谷城,断敌后路,阵而后战!” 次日天尚未明亮,数百名被临时征调的利州州兵就担当起杂役工作,他们将三泉镇四周运粮的船只全部聚齐,用绳索铁链勾齐,随后用木板铺设其上,横跨浊黄莽莽的嘉陵水,神策、长武、范阳诸军相继渡过,高岳前有蔡佛奴,后有韦驮天,看着天际的晨星,也鼓起勇气,伏在马鞍上踏着摇摇晃晃的浮梁上过了去。 行走段距离后,面前横着座丘陵,大约对面就是白龙江口,高岳已经能听到“敌众”的喧哗声——他们就在这座山丘那边的河谷里,大约正着手攻击利州的治所绵谷城。 举起旗旆的神策武士踏过苍茫的长草,开始登上那座无名的山丘,在他身后,一排排肩扛弓弩的士兵追着旗旆的所在,如群蚁般往上攀爬,跟在其后的是举着长矟的士兵,神策行营的大多是精锐的弓弩手和步卒,而朔方、范阳的则担当了两翼骑兵的角色——整个队伍行动起来迅速又安静,不愧是唐军中央和边军的翘楚。 “我们也跟上去。”高岳不愿意放弃这场亲眼观战的机会,上次在泾原青石岭的战斗,他蹲守在城堞上,距离太远看不清真章,可是始终引为遗憾的。 等他策马上了山丘顶时,数队范阳骑兵已经自阵列各个方位跃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态势,展开疏阔的队形,开始“搜山”:驱逐捕杀敌人于这山阜中布置的尖兵。 这会儿高岳看到,眼前二百尺开外的草地里,果然跑起个人来,接着这样的越来越多,像是围猎里被猎犬惊起的鹌鹑,或者狐狸,全是西蕃或羌胡的暗铺——“咻”声,高岳见名搜山的范阳轻骑,钩弦拉弓,转瞬一支羽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正中那第一个跑起来的敌尖兵后背,那人脖子后仰,当即栽倒,身影翻滚,在摇曳长草的遮蔽下,消失不见。 这些范阳骑兵大多是北地人,对射猎太过熟悉,他们夹着自己的战马,时快时慢,总是能跑到合适的位置,右手拽弓,自左射箭,一个接着一个,把这群四散奔逃的羌胡暗铺悉数射毙。 “合川郡王。”等到高岳骑马,来到李晟等将前时,李晟已下达全军前进破敌的命令,并且也和当初段秀实一样,伸手拦住高岳进一步上前,“蔡佛奴你护高侍御在此观战,不能轻举妄动,否则唯你是问。” “吁吁......”高岳勒住缰绳,这才看到马蹄下踏着具尸体,后背深深埋着根箭,正是方才所见的那位被范阳骑兵射杀的敌军暗铺。 此刻他所处的位置,正像是这面丘陵错出来的一颗“智齿”,其下是个很陡峭的高坡,直延伸到滔滔白龙江那边,江云阴沉,盘旋在头顶上,河谷处的平旷地带,密密麻麻的全是前去攻击绵谷的所谓羌胡,队伍绵延数里,还夹杂着无数的牛羊,他们的指挥位置,就在白龙江边沿的处荒芜高堤,自这里望去一目了然。 “我在泾原看过真的西蕃军队,他们的武器装备可比神策军还要精良,战斗意志也异常凶悍,这些大概全是被西蕃煽动起来的蛮族部落而已。” 震天的叫喊声冲起——这数万羌胡看到侧翼山阜上,忽然出现了大批秩序严整的唐军,犹如天神降临,不由得异常恐慌,很快数不清的羌胡开始转向,像大片大片的乌云,蜂拥朝行营所占据的这座山阜上压来。 “愚不可及!”高岳摇头,他往右望去,长达半里的山阜正面上,已或立或跪满了满弩待发的神策士兵,并且还是三列横队的,可高岳还是察觉了神策弩手的不同之处,他们有的后背负着铁杖,有的腰后挎着横刀,莫非还要肉搏吗? “白刃在前,斧质在后,唯有破敌而已,众人思量。”李晟呼喊完后,就挥动手臂,“发弩!” 随着这声号令,高岳见神策弩手们扳动弩机,弦牙翻动,弩前横臂齐齐腾起,回弹的弓弦发出雷鸣般的齐响。 “发弩!”这时第二列弩手齐射。 “发弩!”第三列紧接着上前齐射。 在如此饱和的弩箭扫射下,震天动地的惨呼声中,涌上山坡的羌胡队伍,颠仆倒下无数,许多尸体倒着顺着山坡往下翻滚滑动,队伍惊骇奔乱。 “弩手别队进,跳荡队进!“李晟挥动赤红色的令旗。 “啊啊啊!”神策弩手们纷纷将弩机搁在地上,呐喊着抽出铁杖、拔出横刀,紧握在手,和持盾牌操长刀的跳荡队一起涌下,雷霆万钧地突入羌胡人的阵中,刀光闪闪,鲜血滮洒:高岳在泾原营田时,看到营田卒割麦子就是这样的架势,原本想趁火到利州来打秋风的羌胡们,有的捂着脖子,有的旋转身子,有的高举双手,被利索地斫砍击杀,尸体一叠一叠地倒卧下来,很快铺满坡地,其他的人无不惊骇胆裂,纷纷向白龙江方向溃散。 “原来唐军的弩手,根本不像宋人<武经>里臆测的那般,盾排拒马在前,弩手枪手驻队在后,只会守御远射。唐军的战术,应该是弩手兼具肉搏兵的特征,饱和齐射—拔刀白刃突击或反冲锋—为后面的长矟手廓清通道—还配合两翼骑兵迂回包抄。”高岳边观战,边在头脑里迅速思忖,这时果然号角声阵阵,后继的神策军士兵挺着成列的白蜡杆长矟,也自山阜上冲下,接着两翼方位烟尘阵阵,范阳和朔方的骑兵们抱着坐骑的脖子,挥动刀剑,同样加入了总突击的行列...... 中午时分,上万羌胡蛮子全被击溃,他们的中核阵地,也就是白龙江边的白壩原也被攻陷——现在的高岳就勒马立在其上,四面都是被杀死的羌胡尸身,残缺不全,腥臭逼人。 “逸崧,入西南的景谷镇,由你来检点首级。”李晟大声对他说道,原来高岳身为从军的御史,还有核查战功的职责。 2.横扫茂维雅 高岳这时看见,神策、范阳和朔方士兵还在杀戮,被逼到江边没能来得及乘船逃走的羌胡,无论男女老幼都被抓住,显然唐军不准备留太多的俘虏,这样会浪费粮食,刀斩在脖子骨头上的响动有种让人恐怖的乐感,数千人就这样身首分离,他们所带来的牛羊也成为唐军的战利品。 景谷城里,上百名驻守当地的团结兵都拜伏在入城的神策行营前,欢呼他们的到来,让这座小城获得苏生,原来他们以为在羌胡入侵大军的海洋里,只能撑到明天而已。 入夜后,浓烈的篝火前,高岳和多名随军的书手盘膝坐着,用布块遮住口鼻——在他眼前,许许多多各镇的士兵,都举着血淋淋的头颅,或拖着其他沾满血迹的战利品来邀功,他得负责记录。 “鞠文忠得皮甲一领,首级二级...... 张嘿子得首级一级,囤颈甲三......” 这可真是个苦差事! “逸崧,喝了酒就好多了!”不久李晟、孟涉、曲环等军将哈哈笑着,将高岳唤到面前,要求一起畅饮。 高岳一口气喝了数盅,头有些晕,才冲淡了原本满溢于口鼻间的血腥味。 接着李晟用手点着地图,眼睛发亮:“蕃胡的俘虏招认,说他们在西南处的青川,还囤着不少粮食和牛羊。” 看来李晟想要扩大战果。 青川便在雪山下,只要收复青川,便可顺着阴平路,一路出江油,“侧击汶山,与蜀都西山军会合。”高岳划着地图,补充说道。 其他几位将军互相望望,他们可都清楚,阴平路是不好走的。 “那绵谷城?” “此白壩原之战后,扶、文一路的蕃胡已破胆溃走,绵谷城无忧。拨一千范阳兵归曲环将军,作为先锋。我则带神策行营主力随后,越阴平道,击走维、茂二州的藩胡、南蛮,如此蜀都可安。”李晟志在必得。 “合川郡王,如此的话,必须从三泉供军院里支取粮食,由战马、驮马运输,还得支取笔钱财,方便到维、茂、蜀都处继续购粮供军。”高岳建议说。 李晟点点头,“高侍御可不可随晟一起越阴平,出江油,击茂州?” 高岳借着酒劲慨然答应。 三日后,摩天雪岭下的青川镇,曲环指挥的先锋骑兵趁夜幕未散时突袭了此处,于此驻防的一些羌胡队伍不是被杀就是逃窜,火光如柱,直窜天空。 几名羌胡俘虏被摁在马前,李晟详细询问几处通道,得知所谓的阴平道其实有三:一是从白龙江口的桥头,经白水关入蜀,这是正道;二是从景谷城西南,经德阳亭,入蜀地绵州,这是偏道,也是邓艾袭蜀的路线;三是由青川镇西南,穿插于马盘山和石城山间的小路,抵达江油,这是最快捷的道路,但也最为崎岖艰难。 “我率禁军貔貅至蜀,不可辜负圣意。兵贵神速,走最快捷的道路。”李晟不假思索。 接下里,高岳宛如行走在天上般,他望着前头,看见士兵正在往更高处的山棱上行进,望着后面,队伍顺着山路排开,如根大弧度弯曲到几乎重叠的黑色线条,他们是在四川盆地边缘的最高处行军,有几分疯狂,也有几分豪情。 “大唐,大唐到底是什么?也许,这x的才是真正的大唐吧?”深秋扑面而来的冰霜里,高岳缩着脖子,一步一个脚印儿,皱着眉头想到,胸中的热血却不住翻腾。 他身后的昆仑奴韦驮天,鼻孔张开得和牛般,呼吸已经异常艰辛,他身为东南亚的黑皮肤人,很难适应雪原的气候。 数日后,他们终于走出江油,沿途的羌胡营地不断被他们击破焚烧,以战养战,最后在松岭关前,当神策行营扬起战旗后,关内欢声雷动——西川方镇的西山守御军队,包括鹿头戍的,见援助他们的京城禁军如神兵般出现,无不感奋,步骑列阵而出,与之会合。 而西蕃、云南的大军,就驻屯在汶水(今岷江)对面的汶山之上,篝火连接十多里,“对面便是现在的茂县一带啊!”高岳想到。 松岭关的郊馆里,神策军、朔方、范阳的将领,和西川的将领对面而坐,“高侍御,高侍御!”西川军将张昢、王升鸾、韩潭等,一见对面这位青衫随军御史就是崔宁女婿时,纷纷抱拳问候。 高岳也挨个对他们点头,示意大伙儿不用激动,照事前的方策行事即可。 “张使君和崔大尹何在?”李晟问到。 得到的回答是他俩都在蜀都城,负责军队的输送供应——其实内情大约是谁也不敢离城来前线,不然另外那位便要趁机夺权,这也是种某种意义上的“平衡”。 那么这么多军队,最高指挥官自然还是李晟。 然而李晟在四天后就大败了对岸天险上的西蕃、云南联合军:他派遣曲环领二千范阳骑兵,悄悄迂回到汶山北九里的七盘山(1),齐发突袭,将盘踞在山上的敌人杀得狼奔豸突,坠入山谷、江水者不计其数,曲环一口气夺占汶山东北的玉垒山吊桥,冲入汶山敌人阵中,李晟、孟涉、韩潭诸军也自正面猛攻汶山,又立在松岭关外“观战”的高岳,只见到原本准备入侵蜀都的西蕃、云南的联合军漫山遍野地朝着维州方向奔逃,场面蔚为壮观。 李晟穷追不舍,接下来的日子里,转斗二三百里,又摧破维州,直追到雅州卢山大渡河处,云南王异牟寻逃走过河时,连绳桥都没来得及撤,李晟便又追在他的身后,连续收复飞越、肃宁、廓清三军城(2),才算停下脚步。 吓破胆的云南王异牟寻逃回去后,斩杀唆使他出兵的向导,让清平官桂果携带着向导首级,来到飞越城,乞求李晟不要再追击下去,两国愿重修旧好,下次我们云南不会在追随西蕃入寇了。 “此事,可与天使高侍御谈论。”飞越城内的驿馆里,李晟很客气地指着高岳,对南诏清平官桂果介绍说。 高岳打量了下桂果,这位眼若铜铃,直鼻大口,皮肤黝黑得和韦驮天不相上下,而南诏清平官就等同于是唐朝的宰相。 “请云南王退回界内,勿要再来侵犯我唐领土!”高岳正色提出停战条件。 3.诡寄神策营 “这个是当然。”清平官桂果急忙应承拜舞。 接下来高岳又对桂果言道:“我随合川郡王出征前,曾有友人郑絪嘱托我,说他有家门叔祖父曰郑回,原本在西泸为县令,二十年前陷于你等之手,为表诚意,可送返。” 可桂果却不同意,并坦承“郑回现亦为我国清平官,也是国主的师长,既食我君之禄,便该奉忠。况且此次出兵,郑回也是极力反对的,所以留他在我国,岂不比送回大唐再当区区县令为好?” 这时高岳看看李晟,对方看来也赞同桂果的分析,让郑回留在云南,将来应该能用得到。 双方谈妥后,桂果告辞而去,馆驿当中李晟恭敬地接过高岳赠来的一盅茶,“高侍御,此战晟侥幸功成,您可是功不可没。” 高岳想了想,叹息说:“此次云南王异牟寻之所以一溃千里,还是因他刚刚登位,国内他部多有不服,无心攻黎、雅二州;而沿途抗拒的西蕃军队,大部分都是无足轻重的羌胡仆从,大概是西蕃赞普希望以战求和。” 听到这中肯的评价,李晟也点点头,“高侍御说的没错,在我们出征前圣主已赐西蕃俘囚各一袭衣衫,送他们归国,并派太常韦少卿(伦)前去议和,此次我等入蜀获捷后,西蕃的赞普多半会顺势答应。此后西北军镇怕是要消弭战事,大开屯田了。” “以和备战,倒也没什么问题。”高岳暗忖。 这时西山军兵马使张昢、都押衙韩潭、鹿头戍牙将王升鸾突然走入进来,接着都罗拜在李晟的面前。 “诸位,这是为何?”李晟大惊失色,赶忙扶起这几位西川军将。 而高岳则坐在李晟身后,对着其中最能言善辩的韩潭使了下眼色......这正是他预先安排好的方策,先前以密信方式飞递入川,让崔宁知晓的。 “我等愿遥隶神策京西行营!”张昢、韩潭和王升鸾齐声请求道。 这? 李晟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来。 他能理解这群西川军将的心情——神策军本来只是个地方军级单位,人马不过千人,后因护驾之功,才被皇帝升为北衙禁军,大体上神策军的任务是这样的,拱卫大内或镇守西北,如地方有变或外敌入寇,便会如此次般组建招讨行营远征。而今李适刚刚继位,才从王驾鹤手里夺过神策军,新任军使白绣珪便不遗余力地扩地、扩军。 扩地就是增设所谓的“神策行营军镇”,神策军说了,我也要去西北防秋的,每次西蕃入侵不能老是从京城集结出发,那样耽误军机,所以李豫还在世时,神策军就开始在西北搞地皮,不但京畿西边的好畤,外带凤翔的普润、麟游,都被设为神策军镇,平日里有神策行营兵在此驻屯、操练、守备,该地的节度使或地方官根本管不了,这些地方的赋税、屯田收入自然也归神策军所有。这样做的目的,除去真的要防备西蕃外,便是皇帝想用神策军镇往西北各大边镇里“掺沙子”、“占地盘”,毕竟神策是皇帝的私军,那是亲女儿待遇。 扩军很好理解,扩大神策军的兵额,多招些能打得进来,另外就是像现在这样,其他边镇的队伍请求“遥隶神策行营”,如果成功以后就能换皮,由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边军”升格为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神策军”,士兵们都“诡寄”在神策伍籍上,为何要这样?当然是因神策军军饷高、加赐多,还能免税,这便是后世所说的“吃部队”。 故而西川军将提出这样的要求,李晟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他如果上报,军使白绣珪自然也会同意。 可这样不是等于得罪新赴任的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了吗? 哪个节度使喜欢隶属自己的军伍被截夺呢? 李晟正沉吟不决,高岳咳咳嗓子,冲着跪拜在下的韩潭等发火:“西山乃是守备西蕃的紧要之处,朝廷一贯在此设兵马使、防御使,现在你们不思守卫边界效忠节帅,整日却想着如何遥隶神策行营,遇敌不前,可这事跑得比谁都快。此后若是让西北、剑南其他军镇晓得,各个都争着要入神策,岂不会让天颜大怒?这简直就是与圣意相违,可退下!” “不,高侍御,其实他们做的想的,和圣意是完全相通的,陛下巴不得吃掉所有的方镇。”李晟在心中纠正道,但却不能明说出来,同时也隐隐知道高岳这招是“以退为进”——果然这群西川军将听了高侍御的怒斥后,反倒更不愿离去,叩首苦苦哀求。 最后李晟只能应承说:“西山有精兵五千,实乃蜀都依仗根本,不可冒然改隶神策行营,可汉州鹿头戍地方虽小,位置却十分紧要,其中五百兵可先改隶神策行营。” 这时鹿头戍牙将王升鸾大喜,急忙对李晟表达感激之情。 蜀都城内节度使理所内,刚刚就任的张延赏怒目圆睁,“李良器(李晟字良器)这军汉,当年就因好逞功勋,被扶风郡王马璘逐出方镇,才投靠神策军。没想到现在故技重施,又来我西川挖墙根,鹿头戍处汉州门户,扼东西川之险要,怎么就成了神策军镇了?真的是欺人太甚!” 张延赏发怒之时,李晟则带着神策行营及西山诸军,入七盘山的关隘,顺着都江堰双江之流,高奏凯歌,携带斩获的首级,和俘虏的敌兵,对着蜀都城而来。 七盘山又名蚕崖关,被称为是西南的华夷之分地,汶水(岷江)在关隘西完全是副险恶模样,到处都是牧养牛羊的羌胡,而过了这里,汶水就被李冰父子所筑的都江堰驯得服服帖帖,青城山更是千峰竞秀、万壑翠嫣,再往前原野衍沃,桑麻竹田,编户二十四里,一望无际,当真是天府之国:怪不得我岳父占了西川,就再也不想回长安城来。 都江堰将汶水导为双流,一经蜀都西,一经蜀都南,被蜀都人称作内外江,江面上共有七座桥梁,应天下七星之形,而按照习俗,大军须走位于中央的市桥才算平安。 “逸崧,这过了市桥便是蜀都城。而要是继续朝着那边去,可入蜀州,蜀州在前代还设郡时有个名字。”马背上,李晟难得兴致很高,用马鞭遥指各处,居然还给高岳解说起蜀都城四周的典故来。 “敢问合川郡王,蜀州之前的郡名叫什么?”高岳有些傻傻地询问。 4.粉江锦官城 “唐安郡。”李晟笑着说道。 这话一说出来,首先随征的供军副使霍忠唐忍不住,噗嗤笑出来。 没错,唐安先前还是郡主时,封号就是如此来的。 “鹅鹅鹅!”牵着马的黑皮肤韦驮天也毫不避讳地如此笑起来,他从高原行军当中活下来也不容易。 接着四周的军将都哄笑起来,高三鼓拒尚唐安的事,从长安城里来的可谓无人不知。高岳有些涨红了脸,看来他的这个传奇,一辈子也洗不掉,急忙打岔:“入市桥,入市桥。” “全军将士,就在市桥外立营,马上会有赏赐,但不得喧哗造次,扰乱蜀都坊市,违反者斩无赦。”李晟号令极严。 可蔡佛奴却因要侍奉高岳这位殿中侍御史的坐骑,所以能和合川郡王一起入锦绣蜀都城,过市桥时别提多高兴! “恩公恩公,你瞧瞧这桥下的水,好像都有香味呢?”蔡佛奴扛着长戟,在高岳身旁大惊小怪的。 “怎么可能?”高岳哂笑起来,但随即鼻子一嗅,发觉市桥下柔柔的碧波里,真的浮着好好闻的香味,他侧身望去,只见蜀都江边的街道上,居然都立着制胭脂水粉的作坊,直接取江水来做,怪不得连江面上都有淡淡的幽香,这味道他当然在云韶的娇躯上也嗅到过。 哇,这古代的蜀都城,真的是金粉痴醉的场所。 临江数不清的高轩当中,许许多多的蜀地女子居于其上,衣装绮丽,摇曳羽扇,眉目生情地望着过往的行人,她们绝大部分肤白如雪,个头娇小,给这座城市增添难以忘却的风情,想必她们每日的胭脂水粉倾入水里,也是这香味的一个重要来源吧! “这段江水有个别称,就叫粉江。”一名前来迎接向导的蜀都官员,骑在马上,慢条斯理地介绍说。 “恩公,我得花些钱,买来脂粉回去送给住住。”蔡佛奴一路请求说。 待到蜀都城下后,果然气派非凡,只见城分为太城、少城,其南又有锦官城,其西又有车官城。太城周回十二里,相传为张仪所筑,又名龟城;少城广达十里,则在太城之西,只有西北南三道城墙,而无东墙(因直接和太城相连)。太城内金城石郭,十八座城门四通八达,更是比屋连甍、千庑万室;而少城则是店肆的集中地,号称万商之渊,货物山积,夜市三鼓不尽,杂戏五更不停。这蜀都城不愧是号称”扬一益二”的大都市,但就消费性和娱乐性而言,可比长安城还要强。 太城内的节度使理所,府衙阶下,凯旋的李晟脸色不豫,因为他和一行军将、军使刚准备接受节度使张延赏的款待犒劳,结果却硬硬地吃了个闭门羹:张延赏称自己身体抱恙,不见李晟。 被晾起来的李晟口里不说,但也知道怕是他让鹿头戍遥隶神策行营的举动,触怒这位西川节度使,不由得将有点埋怨的眼神投向高岳,内里大有“高侍御误我”的意味。 而高岳则满脸“假装四下看风景”的表情——当时我可是叫那群西川军将退下的,是合川郡王你没能保住原则性,别怪我。 但另外面,他早已支使善走的韦驮天,狂奔入蜀都少城,将自己和李晟来到的消息,报告给蜀都尹崔宽,即自己的叔岳父了。 原来崔宁镇蜀时,身兼节度使和蜀都尹,一直在太城军府里坐衙办公,而现在张延赏和崔宽各不相能,办公地点也由此分开:张延赏据太城的军府,而崔宽则在少城蜀都旧内史府里视事。 很快,崔宽就派遣一整排的官吏前来,热情邀请李晟入少城, “什么,姊夫居然来了,就在蜀都太城?”少城西五里外,浣花溪的崔氏甲第苑中,崔云和满脸讶异,对前来报信的婢女阿沅说到。 这时她想到,先前接到过阿姊从京城寄来的信,里面说姊夫已升迁为殿中侍御史,还是随军的粮料使判官,跟合川郡王的神策行营入蜀来抵御西蕃、云南。 云和平日里在闺阁当中,虽然也知道些行军打仗的道理,但她现在才晓得:姊夫此行是走陈仓道、金牛道,又走雪岭阴平,又走松岭关,涉大渡河,和合川郡王一道辗转追击敌寇百千里,方获取大捷,得以凯旋蜀都。 这也和她前些日子的印象挂钩,那时不要说街市上,就是府中的仆役婢女们每天都神色震恐,说蕃胡的大军从茂州七盘山,营地直列到松岭关、羊灌田,要是西山抵抗不住,这蜀都城就完了。 最危急的时刻,她母亲卢氏整天神神叨叨,想要和家人一起从这城外浣花溪的府邸里搬走,躲去有城垣门楼保护的少城去,住到父亲的府衙中。 “如此想来,姊夫......也算是拯救蜀都城的大英雄了吧?”云和不由得如此判定。 然后云和就问阿沅,“是不是父亲要设宴款待合川郡王和姊夫他们。” “是啊,原本想在大慈寺列厅的,现在改到府中。” 崔云和不动声色地走入自己的闺阁内,揭开帘子,对镜坐凳,细细将自己打扮了番,她用的是最新的西蕃妆容,但画好后又觉不对——姊夫这一路杀得都是西蕃人,用这个岂不是叫他反感?(高岳云,小姨子你想多了,我没杀过半个人)——便又卸妆重画。 凭几上放着摊开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上面条条行行,都是云和用小笔勾画的地方,其中有些不快她决心要当面问姊夫。 还有些蜀中文士拜谒投来的诗卷,父亲经常叫她来看,大概是想瞧瞧女儿有没有钟意哪位文采的,可云和无一例外地全都掷入瓮中,给后厨生火用去了...... 这时云和幽幽叹口气:当初阿姊为高三下落焦灼落泪时,她还叹息阿姊的“逾笄”,可转忽之间,阿姊嫁给姊夫,是朝阳雨露,愈发明艳动人,倒是自己,由原本的同情者变为被同情者。 望着镜中的自己,她又苦恼地将小脑袋伏下来,虽然只是心里的魔障,可却让自己充满了负罪感,这到底是怎么了? 犹记当初月堂中,她可是信誓旦旦地对阿姊说到,那卫州高三我可稀罕不起来。 “没什么的云和,没什么的云和,高三就是你姊夫罢了,你当初对他好,那只是对阿姊好。”想到这,崔云和不断地自己开导自己。 5.屏后真御史 傍晚时分,崔宽、李晟、高岳、霍忠唐、曲环等或穿官服,或着戎衣,三三两两骑着马,谈笑风生,向着浣溪沙宅邸而来,其后跟着绵绵的钿车、牛车,内里坐着的全是蜀都城名气最铮铮的官妓。 “崔大尹,昔日京城大慈恩寺茶酒会一别,不觉得又是两载过去啦。”李晟和崔宽原本在京城关系就不错,现在相见,愈发亲密。 听到这个,崔宽摆摆手,又叹叹气。 李晟是个聪明人,就询问说:“得闻崔大尹膝下有一千金霂娘,尚明珠在掌?” 一听这话,崔宽叹气叹得更重,不由得让高岳也同情叔岳父起来。 当晚崔府的筵席,云和身为闺中女子,根本没让她来参加。 席间蜀都的官妓果然了得,只见一位年长些的歌伎端坐其中,打着手里的檀板,一声急似一声,催得八名年轻小娘轻舞着十六撚袖,足下踏着蜀地特有的弓鞋,像鸟儿般飞入铺开的茵席之上,然后丝管声响起,各个是娇抬粉面,浅蛾脉脉,鸾觊莺窥,媚眼如丝,飘然转旋,对这些刚从疆场归来的英雄,是似看非看,似情非情。很快八人分两班,“哇哇哇”在蔡佛奴按捺不住的惊呼声里,八名舞娘斜眸悠悠,将左右长袂悬在肩头,蛮腰不断后曲,如随风摇曳倾倒的杨柳般,随着急促的檀板声交互相替,整个舞蹈达到了最高潮,“哦,这就是叫‘寄’的舞步?”高岳心想说。 突然一声四弦声响起,八名舞娘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又如鸟儿般散入翠绿色的屏风之后不见,就在众人猛然惆怅时,屏风徐徐拉开,其后系着紫红色长帔,露着浑圆雪白胳膊的琵琶妓出现在大伙儿的眼前。 “这......”高岳听到了合川郡王李晟的低呼,他往这位将军的席位看去,只见合川郡王目不转睛地盯着这琵琶妓。 看起来他好像非常钟意这位。 没想到没想到,堂堂神策大将李晟,也是位老车夫。 琵琶妓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的年龄,眉黛低垂,眼神有些飘缈,粉胸半露,绣红抹臆,很快琵琶声如同满天雷雨洒落席间,听得众人目瞪口呆,真的是“七盘岭上走銮铃,十二峰头弄云雨”,不久琵琶声又低垂哀怨,只听这琵琶妓一开口,也是艳惊四座,“春江去多情,相去枕长汀。数雁别湓浦,片帆离洞庭......” “佐酒录事,来于诸位敬酒。”琵琶结束后,崔宽大笑,让各位官妓来于众人陪酒。 这时高岳才看明白:两名舞娘搀扶着刚才那琵琶妓走了过来,原来这琵琶妓是位盲女,怪不得眼神有些飘忽。 “可让这琵琶女来我前坐下。”李晟怜惜地说到。 “哎,不是吧?合川郡王你的口味......”高岳暗中咋舌不已。 那琵琶妓与李晟对坐后,先是长拜,而后有些笨拙地摸稳了酒盅,举高向合川郡王敬酒。 “谁家女儿?”李晟很温和地询问这位的姓名。 “姓高,名略略。”琵琶妓声音更低,加上眼盲,好像只小兽般,更惹人爱怜,怪不得怪不得,李晟也算是别有番雅趣,高岳瞬间理解。 “略略居然和高侍御是本家呢!”这时名叫小春的舞娘,热情地挨住高岳,攀起话头。 高岳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回敬小春杯酒,接着和她错开半尺的距离。 “哎!听闻高侍御是崔大尹的侄女婿,这是乔模样呢?拒人于千里之外。”小春见高岳这模样,娇嗔起来,而后居然脱下弓鞋,露出纤纤新月般的玉足,横于高岳眼前,称自己方才舞蹈疲累,请高侍御帮她捏捏舒缓下。 “哈哈哈哈哈!”席间的诸人,甚至包括崔宽都捧腹不已,起哄叫高岳按照小春所说的做,“高侍御别看你在宪台弹内侍、弹宰臣,在这里万事可都要听佐酒录事的。” “高侍御快些啊,你青衫在身,又是文雅学士,正所谓君子有酒伶仃醉,不觉霜露染秋衣,在家怜妻,在外怜佐酒人啊。”小春侧卧娇躯,衣衫微微滑落,语气更加柔媚,结果见高岳还是在那不为所动,便又不耐烦地催促起来,“高......” 这个“高”字音还未了,就变为了个“嗷”字,小春千娇百媚的脸陡然扭曲——一记鞠球从席位后的屏风里飞来,翻滚着,以极厉害的加速度,准确无误地击中小春的面部——“唉!”高岳真的是掩面救不得,小春捂着脸赤足,痛楚地伏在地板上,鞠球又落下砸在案上的食盘中,是“乒乒乓乓”,满是狼藉。 整个筵席上的人都惊呆了,看着还滚来滚去的彩色鞠球,包括主人崔宽在内。 “怎么回事?” “禀府君,小娘子蹴鞠,不慎将鞠球踢入席间,望各位海涵。”屏风后传来了婢女阿沅的道歉。 “云和,你还真会替你阿霓......”高岳无奈地耸起肩膀。 旁边,高略略支起耳朵,眼睛空洞,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什么事故。 小春缓缓自地板上起身,发髻凌乱,摸摸嘴角都青肿起来,带着怨恨不屑的眼神盯住高岳,又看看屏风后立着的娇小身影,从影子里都能看出愤怒来,便什么都晓得,苦笑起来,“没想到高三郎是个假御史而已,屏风后的那位才是真御史......”说完狼狈告辞。 “假御史,真御史,噗!”这下,连合川郡王李晟都没忍住,笑了出来。 崔宽则羞惭地再度捂住脸来。 当晚,李晟就“笑纳”了高略略,赠与这位琵琶妓许多钱帛,与她双宿于崔宽府邸里。 高岳身为崔宽的侄女婿,自然也留宿于崔府厢房当中。 次日他还按照韬奋棚时的习惯,早早起来,在花苑里打了套五禽戏,不久就听见背后有人喊他,回身一瞧原来是崔宽妻子卢氏。 “叔岳母。”高岳作揖。 “高郎,在家就喊我婶娘就可以。”卢氏现在对高岳的态度可谓大变,她是真的没想到,两年前这位还是个下第的国子监穷生徒,一年后是集贤院正字,又一年后从泾原那鬼地方归来,没想到现在居然是“试”七品殿中侍御史,官位腾跃得还真快,难不成当初她真的是看走眼? 而后卢氏对高岳吐露了心声,“你阿妹霂娘,真的是让我们做父母的操碎心。” 6.桐中五彩凤 高岳见卢氏说着说着眼泪都流下,也知道她是在为女儿的婚事焦急,心中想:“唉,这唐朝啊,父母急得也太早了。我原本所处那个年代,说不定到现在婶娘你都还没结婚呢!” 吐槽归吐槽,表面上还是要帮帮忙的,况且接下来卢氏就转入正题:“蜀地的学士霂娘觉得过于柔弱,西川的军将霂娘又觉得看不上,高郎你在京城里是后起之秀,认得的年轻俊杰一定很多,不如你帮帮忙。” “好好好。”高岳满口答应,“我马上就在花苑庑廊下写些文章,如果遇到云和,我肯定要试探试探她的想法,从父、婶娘勿忧。” 这下卢氏才破涕为笑,说了番感谢的话语就离开。 随后,韦驮天和蔡佛奴二位真的坐在花廊边的砖地边,而高岳则坐在廊下:神策行营大捷的露布他已快捷写就,送至长安去,现在刚刚得到幅蜀都城的四通八至地图,正铺在书案上研究,李泌和段秀实的教导他没敢忘记,现在形成每到一地就收集风土、地图的良好习惯。 长廊那边传来细细的脚步声,云和摇着翠绿色羽扇,身后跟着婢女阿沅恰好到此来,一眼先看到廊下坐着的黑漆漆的韦驮天,心知姊夫肯定在对面,就低声要阿沅去取些果脯点心来。 “小娘子!”蔡佛奴和韦驮天见云和盈盈而至,起身行礼。 云和点点头,“姊夫。” 接着便走到刚抬眼的高岳对面五尺外,并膝敛裙,坐在面绳床上。 不好意思,看地图看着看着就把刚才答应婶娘的事给忘了,高岳连连抱怨自己,接着就傻乎乎地直接开口问云和,意思无外乎: 你年龄不小该结婚了;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如果标准清楚了,姊夫可以在京城替你留心,什么集贤院、御史台(......)全都没问题。 这番话气得云和柳眉都竖起来,但她向来是毒舌派的,便反唇相讥:“这些官司衙署,可不都是姊夫经历过的地方?下面是不是还要去泾原军府孔目院去找!” 反被小姨子抢白顿,高岳立刻尴尬起来,心想这小姨子惹不起惹不起,昨晚他还没对舞伎阿春如何呢,对方就被她的鞠球踢得口鼻流血。 这会云和瞧了他眼,嗔怪说“也不晓得阿姊看上姊夫你哪点?”然后她又看了下高岳,才察觉高岳居然蓄起髭须来,不由得噗哧声又笑起来,挖苦说“好似个四眉妖怪——姊夫啊,霂娘钟意的男子呢,其实和阿姊也差不多,最好进士及第,在京为官,北地或中原男子,有情但不滥情,风雅却不风流。” 原本云和就是胡说八道番来搪塞取乐的,谁想对面高岳却认真地用手支颔,然后就对她说:“霂娘你的这些选格,陆敬舆可惜本贯嘉兴,不属北地、中原;卫从周已有妻子,婚事已办;李伟长虽中进士,可尚未释褐为官——想来想去,最合适的还是荥阳郑絪,那家伙也就脾气臭些,但好像他拒绝过从父(崔宽)的......” “姊夫!”恼得云和强硬打断了他的话语。 正好这时阿沅奉茶果点心来,气氛才没有彻底爆炸。 可云和还在生气,从绳床上起身不再理高岳,只见她在翠羽扇上撒些点心碎末,平端着踱步到廊口处,轻轻唿哨两声。 随后高岳惊讶看见,云和唿哨后,花苑里桐树丛中,忽然飞出个小小的五彩鸟儿,扑棱棱地飞到云和扇上落脚,开始啄食起来,也不害怕,与云和很熟稔的模样。 云和娇俏清丽的侧颜,和这玲珑的小鸟相对,还是很美的。 待到小鸟吃饱飞走后,高岳就问云和,这是什么鸟? “蜀都的桐中凤,你问阿姊她也知道,不过你们长安可没有。”云和语气里还带着些恼怒。 “看来霂娘对蜀都的掌故是非常熟悉。” “那当然,霂娘和阿姊就等同是蜀都人,在长安倒算是客居了。” 于是乎高岳便恳求云和,帮他在书案上蜀都城图上的名胜背后的典故渊源,一一指示出来。 “正好,姊夫的<阿阳侯恩仇记>次编,霂娘也有些话语不吐不快。”看来云和也是有条件的。 随后云和就一五一十,把坐着的绳床挨近,很耐心地给高岳指图解释着,从太城、少城说到大慈寺,然后又是浣花溪、草堂寺,锦官城和张仪楼,还问“姊夫啊,你收集这些东西是要为阿阳侯的第三编做准备吗?” “习惯而已......我看你们蜀都城啊,虽然左巴右凉,南蛮北羌,地处四战之地,可却连卫护的罗城都没有,这是一个弊病;还有城中并无地下水道,百姓居民饮水都在池中、江中汲取,一旦有战事无法出城,很容易爆发瘟疫。” 这两人好像完全忘却了原本谈话的初衷是什么,你一言我一语就蜀都城说得不亦乐乎。 那边廊下,卢氏悄悄来观,还以为是高岳为女儿找到了合适人选,不由得喜上眉梢。 不久云和说到了蜀都城北的“万岁池”,说这池子里面是真有龙的,开元年间蜀都城久旱不雨,有两名高僧在池边连日诵《法华经》祈雨,有位干瘦的老叟始终来听,高僧感到奇怪,便问这老叟是何处人,老叟回答说,“我便是万岁池中之龙。” 高僧说:“丈人既是池中龙,为何还不降雨,岂忍见生灵受苦?” 那老叟便叹息声,回答高僧说:“降雨须有天符,不尔将遭天戮,今日当为全蜀都生灵降雨,求二位法师其后葬我。”当夜,果然雷电四起,滂沱大雨而下。质明时分,两高僧来到池边,见有一数丈如蛇之物,头已斩下,心知这便是万岁池中的龙,已被天帝诛杀,欷歔落泪后,将龙给火化掉了,并垒石立塔,现在万岁池的那石塔还叫“龙坛”。 说完后,云和忽然看到姊夫的神情有些奇怪,眼眶都红了,不由得大为惊讶,便问姊夫为何如此。 高岳慢慢讲笔放下,站起来,低声说“为天下苍生降甘霖,宁就天戮,这龙叟,这龙叟......让我想起个人来......这天帝凭什么要杀他,为什么?” 7.坛上断首龙 “佛经故事不都是如此吗?姊夫,有因就有果,报应不爽,解释不来的。”云和有些奇怪,但见到姊夫这个神情又有些担心害怕。 她还不知道,高岳其实是听到蜀都万岁池这个龙叟的故事,想到另外个活生生的人来。 这时高岳思绪却更加翻腾,不由得劈头盖脸对云和倾诉说:“桐中五彩凤,皇城树头鹊,翱翔在花丛当中,上承雨露,下托高枝,时时不忘梳理自己精致漂亮的羽毛,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语,博得些好名声,蛊惑些后来人,画扇又入诗,缓步登朱紫。万岁池中龙,明明手中没有天符,却甘愿冒着枭首横尸的下场,降雨于天下的百姓,这种普罗米修斯式的英雄,难道只有国外有吗?” 那边云和大为诧异,“普,普罗?” 高岳激动之下,情绪也愈发激烈,根本没顾上刚才居然在云和前说出个“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来,他只记得后世人背诵桐中五彩凤的“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却不记得唐朝皇帝不断从户部钱里支取大量财富,用来呵护这些小巧精致的桐中凤,“翰林院......每日各给杂买钱一百文,以户部见钱充。每月共米四石,麦五石,令司农供”,难道这些钱粮不是从衢州等天下州县搜括来的? 后世人只背诵桐中五彩凤的“宣城太守知不知,一丈毯,千两丝。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作地衣”,却不知“学士初入院,赐绢三十匹,赐衣一副。度支每月给手力资四人,每人钱三千五百。每年内赐春服三十匹,暑服三十匹,棉七屯,寒食节料物三十匹”,这些锦罗绸缎又是从何人身上夺来的? 后世人只晓得背诵桐中五彩凤的“桑弘羊,死亦久,不独汉时今亦有”,又怎知汉武的雄图霸业正是靠桑弘羊的理财支持才得来的,没桑弘羊推行的算缗告缗、平准、均输、盐铁官营、酒榷,没桑弘羊在边地推行的六十万人规模的屯田戍边,汉武的烈烈功业又从哪儿来?桐中五彩凤只知说“盐商富,多金帛,不食田农与桑绩”,又怎知正是靠京城那位“龙叟”执掌的政府和盐商的共利政策,才能将盐价以间接税的形式铺散到全国人的头上(你可以逃丁税逃田税,但你绝不可能不吃盐,而盐的税在你消费时就等于交给国家,全都包含在价格当中),让唐王朝撑过了安史之乱后的致命性危机。 然而当桑弘羊这样的“龙叟”们喂饱了朝廷、喂饱了军队,喂饱了官僚机构后,却被精心安置个“与民争利”的罪名,上了龙坛断了头,它们的眼泪和鲜血流下,滋养了鲜艳姣美的花丛,然后成为桐中凤的巢,让它们继续叽叽喳喳吟唱着美妙动听的音符,好像这繁花如锦全是它们的功劳,因为龙叟们已骨肉为泥了。 在高岳的心中,此后自己应该做什么又如何去做,在听完云和这个故事后,居然慢慢开始明朗起来,“事无可为无不可为,本钱无大也无小,我鬼使神差到这个时代来,应该就是来承担一些使命的,我认为对的,就应该守护!桑弘羊这样的龙叟,自十三岁从政,到被杀为止,扶助大汉六十多载,我不怕当龙叟,也不怕登龙坛,是是非非不用多想,如果我高岳还能在此后变化的历史长河里留下名字,我宁愿当‘唐朝的桑弘羊’,而不愿当美名千古尘泥不沾的桐中凤。” 花廊下,举着翠羽扇的云和瞥了姊夫两眼,虽然她年龄才十五,姊夫有些话语听得不是很明白,可也知道姊夫似乎在做出什么人生的选择,大约是不愿当供人玩赏的桐中五彩凤的,便笑出声来,对他说:“姊夫喜欢万岁池里的龙叟,那就为之好了,只是得学会点见风行云、看时布雨的本领,莫要断了首,不然阿姊以后如何给你戴幞头?” 这话说得高岳情绪一变,怔了下,也哈哈笑起来。 接着高岳和小姨子二人都开怀笑起来,云和虽用翠羽扇掩口,却也是前仰后合。 “高郎是给霂娘找到谁呢?难得霂娘如此高兴。”那边卢氏都有些不明所以了。 但随即云和又带着怒容,用翠羽扇敲了高岳下胳膊,“姊夫下面我该说说你这<阿阳侯恩仇记>次编里的问题,有些地方不知道把霂娘看得多生气!怪不得京城有人说你写的是合口椒,最为毒。” “这,还请云和赐教。”高岳隐隐当中,居然从小姨子这番话里,找到了突破口。 “姊夫又生分了,唤我霂娘就行。” 十日后,李晟、曲环的行营大军自蜀都城开拨回京,高岳当然也在其中,临行前“婶娘”卢氏还对他依依不舍,问东问西,说高郎到底在京城里给我家霂娘寻得何人,高岳有些尴尬,才想起那日在花廊下与云和谈了半天,却把正题给忘却掉了,只能搪塞两句,说婶娘不用担心,高三回京自有分晓。 看着浣花溪下的冬景,又望着蜀都少城北门渺渺的万岁池,在那里扬着旌旗的军队,随着声声低沉的胡笳声渐行渐远,立在自家楼阁上的云和悄然放下了珠帘,坐在案前,案上横着把弹奏乐器,它的名字也叫“云和” “非琴非瑟亦非筝......”看着“云和”,云和喃喃地说到,好像是自嘲,接着探出纤细的手指,轻抚其上,铿尔数声,似断非断...... “斜抱云和深见月,朦胧树色隐昭阳。” 高岳随行营行至鹿头戍时,变故发生了——新任西川节度使张延赏突然派人骑着快马追上大军,要求行营里所有的士兵都停下来。 李晟纳闷地勒住坐骑,结果来人直接指着合川郡王后面的钿车,责问道“合川郡王不该夺西川节镇籍里的官妓!” “你!”即便是李晟这样的好脾气,当即也是又尴尬又愤怒。 因为钿车中坐着的,正是他之前在酒宴上钟爱的盲眼琵琶妓高略略。 李晟想把略略带回京中去,作自己的侍妾,更何况蜀都尹崔宽也已答应,按理说这蜀地的妓,和长安的妓也是相同的,都归本地府尹管。所以李晟当时也没想太多,却没想到张延赏居然派人追到鹿头戍来,找自己的麻烦。 8.鹿头伤别离 “合川郡王!”这时钿车内,高略略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很快就听出风声不对,不由得悲呼起来——离开蜀地去长安,虽然以后只是郡王的侍妾,可对略略来说,却不异于脱离了苦海火坑,要知道她身为西川营妓,尊严、安全乃至生命都是毫无保障的,今日使君节帅可能让你陪伴风流倜傥的学士,也许明日就要你给浑身脏臭血腥的军汉侍寝。 可张延赏的从事却丝毫不顾忌凯旋将军的面子,理直气壮,“官妓乃军府所有,衣中一丝线,唇上一粒粮,都是军府度支出来的,哪怕是张使君本人卸任后也不能带走,何况合川郡王您这位客将,可速将高氏还来归营!” “胡说,蜀都尹崔宽已将略略交给合川郡王,籍也已销了。”旁边高岳便出来帮腔。 张延赏从事冷笑几下,“节帅知你是宪司的高三弹,也是前西川节度使崔宁的女婿,不过西川在张使君的手中,每年会有亿万财赋入朝廷的泉库里,所以奉劝你回去后要噤声,不然牵累了你泰山和叔岳父可不好。” 这下高岳也暂时无计可施,钿车里略略一听情势绝望,不由得痛哭失声。 “郡王,郡王!”几名西川军府的士卒连扯带拽,将略略自饰金戴银的钿车内拉出,塞入到辆犊车里,略略虽目不能视,可泪水却如泉涌,伸着粉雪般的手腕,拼命挣扎,对着李晟的方向,声嘶力竭地喊着:“郡王没想到,风尘恶,欢情薄,须臾宴罢各东西,雨散云飞莫知处,略略方才留绾发丝在车内,只求郡王不要忘记略略。” “走,快走!”一名西川士卒喊着,猛力抽打着正在转车的犍牛,那牛呜呜几声,便载着犹在哭泣不已的略略,慢慢消失在通往蜀都城的风尘当中。 “嘿!”略略离去后,李晟再也忍受不了,狠狠用拳头捶打下胸前的明光甲,嘭嘭作声,说不出的懊恼和憋屈。 没想到张延赏,会选在这鹿头戍,摆了自己一刀。 此刻金吾大将军曲环、朔方军将孟涉,还有从军的中官霍忠唐,包括鹿头戍山峰上刚刚入神策军的王升鸾及部伍士兵,都将这幕看在眼中。 “哗啦”声,李晟抬眼望去,只见高岳翻身下马,低头向自己长拜请罪:“都怪高三行事鲁莽不周,折了合川郡王的心意!” 李晟飞速下马,随着甲片的响动,扶住高岳,只见合川郡王虎目圆睁,充着血丝,对高岳低声说到:“不怪逸崧,只恨张延赏这贼气量狭隘,此仇不报,我李晟枉自为人!” 随后,神策军大将李晟神情怏怏,带着对张延赏的不满,领军向京城而回。 当神策行营大破侵攻蜀地的蕃胡、南诏捷报传入朝廷后,兵部将高岳所写的露布系在长竿之上,送入大明宫内,虽然斩获并不算多,但皇帝李适却非常重视,毕竟是自己登位来取得的首场胜利,政治意义最为重要。 宣政殿正衙内,李适端坐在御座之上,中书侍郎崔佑甫虽脸色不佳,但仍抱着病躯立在香案前,展开露布,口称有诏——正衙内群臣百官,及外夷宾客们全都蹈舞下拜,山呼万岁,接着崔佑甫阅读高岳所写的露布来: “神策右厢将军、合川郡王臣李晟,右金吾大将军臣曲环,神策行营供军使臣谭知重,神策行营供军副使臣霍忠唐,试殿中侍御史、神策行营粮料使判官臣高岳等言。 狄夷谋夏,武库兵动,弧矢之威,飞于边城。盖以武遏奸暴,用德庇黎民,震蛮荡夷,明罚耀武者也。 今有犬戎趁我遏密(指为大行皇帝居丧期),犯我亭障,以其控弦十万,并群蛮之师,出沉黎,出火井,出仇池,出狄道,边军御之不胜,大有闭我剑阁断我后援之心,西入蜀地而全略其地之意。时西州伯(崔宁)朝觐京师,寇出不虞,群情大骇。陛下神武圣德,庙算于胸,乃发禁卫貔貅之旅,授我等节钺之律,入陈仓,飞阴平,渡卢山,摧敌前营于白壩,破敌大阵于七盘,群凶震扰,骇如堤溃,弃其矛甲者十有四五,坠入坑谷者不可胜计。不二旬日,缘边千里之寇,悉烧营远遁。危邦载合,天府获安,士马完归,军容益振,非陛下之威神所覆,臣等碎首必然,今幸得洪勋,心尤怀恩,谨奉露布以闻,其所获首级、器械、俘虏、牛马别录申上。” 整个露布条理清晰,语言简练,和其他动辄数千字的露布大不相同。 心情大好的李适随后于紫宸便殿中,又大大地将杨炎给褒奖一番,“此次大捷,西蕃、南诏必不敢再侵我边地,又换张延赏为帅,此后西川每年可向朝廷进奉五十万贯钱,都是卿的功劳。” 结果杨炎忽然垂下眼泪,拜伏在李适的面前,“陛下切莫再出此言,臣先前数年淹留道州,虽知陛下储君大位被奸邪黎幹、霍忠翼等摇动,却无法为陛下分忧出力,真的是五内俱焚、万死莫赎哇!” 李适叹口气,说朕早就知道杨卿的忠心和器识,只恨不能早用杨卿。 谁想杨炎情绪更加激烈,直接免冠用头叩地:“陛下,现诛黎幹、霍忠翼、王公素等,治标不治本也,如不彻底翦除韩王党,邦国不靖,正所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 李适听到这话,脸色微微有变,接着转过身去,对着屏风走了两步,又问杨炎:“如今庆父为谁?” “庆父便是掌国家利权的刘晏,臣不能为陛下讨此贼,枉生为人!”杨炎嚎啕大哭,叩头不停。 “陛下,杨门郎此言过矣。”旁边见杨炎直接撕破脸皮的中书侍郎崔佑甫大惊失色,急忙也拜倒在地。 “刘晏曾私见大行皇帝,请立韩王,废太子,此其罪一也; 独孤皇后在世时,曾得刘晏贿赂,结刘晏为外援,企图摇动陛下,其罪二也; 黎幹之子黎燧,得刘晏举荐为河南府士曹参军,二人关系密切,霍忠翼、王公素、王维等中官都曾得刘晏贿赂,其罪三也——以此观之,韩王一党,如何不是刘晏为罪魁祸首?”杨炎声色俱厉,步步紧逼。 9.罗织缜密网 杨炎的这番话实在是让李适变色,或者说戳中了新登基皇帝的心病。 在太子位置上如履薄冰这么多年,身为少阳院里的高级囚徒,李适无时无刻不在殚精极虑,眼睛一面要盯住自身的安危,另外面也要盯住宣政殿里的金色御座。这漫长而难捱的岁月中,他不断在寻找能为己所用的人才,也在不断地树立着潜在的敌人,父亲在位时的弊病他是多有耳闻的:宦官跋扈、姑息藩镇、纵容回纥、赏赐无度等等,他现在多希望能拥有一大批忠臣良才,将这些缠绕王朝多时的痼疾一朝一夕内清扫殆尽,还我大唐个朗朗晴空! 可殊不知,这种想法也让自己性格变得多疑、焦虑,不过李适自己是无法察觉的。 他可以因为欣赏高岳,巴不得把爱女萱淑嫁给对方;可也会因为杨炎一些不明出处的言语,对刘晏心生猜忌。 因为李适生长时是没有母亲的,什么只能靠自己,对自小就得父母宠爱的韩王,他除去畏惧害怕,更多的还有种嫉妒的心理,“为什么连刘晏也在帮他......” 这种想法就像颗种子,此时种植在他的心房,假以时日,必然会冒出毒蛇利齿般的芽! 而杨炎还在那里不停止,继续说着:“淄青李正己、李纳父子,魏博田悦、淮西李希烈、西川崔宁,在方镇内无不厚结刘晏,刘晏供奉过其境无往不利,刘晏巡官胜过天子使节。陛下宽仁,只知翦除黎幹、霍忠翼辈便可获社稷之安,岂不知更大的祸患更在朝廷之外,如留刘晏姑息不问,只需他一纸书信,即可挑唆州县相连的叛乱,动摇的是我唐的国本呀!” 前面讲刘晏和韩王连在一起,这句又把刘晏和割据方镇牵扯起来。 “杨卿,此事不必再说。”李适受不了,直接要求更换话题。 而那边崔佑甫也针锋相对,奋力辩解:“陛下,这种事实在是莫须有,刘晏侍奉四代圣主,乃国家元勋功臣,如以杨门郎此暧昧语便加治罪,臣恐这才是动摇天下的祸始。陛下既已登基君临万邦,便不应再究寻此虚妄之语。” “崔中郎。”杨炎刚要辩驳,那边崔佑甫却早已情绪激动地劝他说:“杨门郎既已为国家冢宰,执掌公器,便不要再行此等决意恩仇的事。” 话刚说完,崔佑甫就撕心裂肺地剧烈咳嗽起来,居然咯出灰红色的血,这下皇帝和杨炎也惊慌起来,急忙让身边的宦寺将崔佑甫扶起,“速速送崔卿归宅,派尚药局御奉前去诊治!” 当崔佑甫被抬入笼轿里后,嘴角带血,还握住前来送行的杨炎的手,“公南,公南,听兄一语,不要再挟私恩仇......现可量移常夷甫(常衮)居一好官,以示朝廷旷达......你我身为宰臣,务必要调理百司、辅佐圣明、仁爱待人,重还天下个太平盛世......如公器私用,否则将来毁掉的,可是公南自己。” 杨炎连连答应不止。 入夜后,道政坊杨炎的宅第里,刚刚代替神策军使白绣珪接任司农卿的庾准,及侍御史张著,集贤院刚刚括书归来的学士沈既济(就是那位写黄粱一梦《枕中记》的),新被提拔为中书主事的原灞桥驿驿长吕华等都环绕在杨炎的身边。 杨炎目光如火,仇恨塞胸,很明显方才崔佑甫的一番苦心劝诫,他实则完全没有理会,反倒对庾准说:“可上奏疏,将常衮移为福建观察使,常衮必然对我感恩,如此可联络和常衮相善的翰林学士张涉,他说的话圣主是最为言听计从的。” 庾准本就是靠阿谀元载、王缙才飞黄腾达的,元载被诛杀后也被贬谪。现在杨炎还朝为相,他也立刻从贬所回京当上司农卿,对杨炎自然是言听计从,这时杨炎又指示他:“另外,让韩滉去苏州为刺史,以韩洄为户部郎中,掺刘晏东南转运的沙子,抓他的过失。” 然后杨炎又对张著说道:“你可出巡湖南,平反曹王李皋的冤案,圣主现在正想重振宗室威名,恰好可投其所好。” 杨炎又对沈既济和吕华吩咐道:“你俩可安排奏疏,请陛下安排诸使,于东都洛阳搜寻皇太后(吴兴沈氏)的下落。” “皇太后怕是早已......”吕华有些狐疑。 但沈既济却说出真相,“寻得寻不得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能慰安圣主之情。” 布置完毕后,众人陆续告退,只有吕华还留在原地,悄悄请示正背着手罗织密网的杨炎道:“杨中郎,那灞桥驿的崔清崔十八?” 原来之前崔清来找过吕华,意思是家里现在手头有些紧,杨门郎曾许诺给他个流外官做,是不是可兑现。 “唔。”杨炎看着自家屏风,淡淡应了声,也不知道有没有往心里去。 然后吕华又谨慎问了下杨炎:“还有内侍霍忠唐,就是那个来自道州的,他家人在道州照顾过您的......” “唔。”杨炎犹自出神,还是这个回答。 吕华摇摇头,暗自叹口气,便退下了。 而次日,神策行营凯旋京城,沿着灞水往光泰门而行,百姓观者如堵,欢声雷动,禁军士兵们各个趾高气扬。高岳顺手在灞桥驿停留,下了马就热情拜谒来迎接的驿长崔清,“十八兄别来无恙。” “三郎,难为你还记得我。” 高岳一听崔清话中有话,便径自塞给他枚马蹄金,“十八兄不必在外说,请安排筵席,我要用驿站别厅会客。” 碰到沉甸甸的马蹄金,崔清有些惶恐,连说太贵重。 高岳心想“反正这是我老丈人给我的钱”,可开口却说我知道十八兄全家十余口,都要吃饭穿衣,而经营这个驿站真的是很惨淡,还望不要推辞我的馈赠。 很快,驿站处僻静的别厅内治办好了筵席,而被邀请的,居然就是供军院使谭知重和副使霍忠唐,崔清在一旁侍奉。 至于统军的李晟和曲环,全当看不见般,统统去光泰门后,带着神策行营的士兵去领赏了。 席间,高岳很从容地问年长的谭知重和年轻的霍忠唐,“二位敕使,家中有人几何,每日所费又几何?” 10.公主特供版 谭知重是桂州人,霍忠唐是忠州人,两人对望下,见高岳脸色真诚,于是谭便说自己在家行第第三,霍说自己在家行第第七,随后又说出家中的情况: 谭知重已为内侍多年,早将全家人移居到长安城里来;而霍忠唐呢,刚刚显达,家人只知道儿子阉后,总算在宫内有了品秩,眼巴巴地在道州等着呢! 听完这些,高岳便直呼谭为“三兄”,又喊霍为“七郎”,二位宦官急忙起身说高侍御使不得使不得。可高岳下步的行动更快,只见他自怀袖里取出两枚飞钱便换来,一人一枚推了过来,并首先对谭说:“我知三兄家住长安县崇贤坊,在东内里侍奉两代圣主,兢兢业业,为人刚正清苦,每月俸料很难支持全家老小花销,以致父母妻儿(是的,谭娶老婆,也收养小孩的)不免冻馁,加上长安物价腾贵,居大不易。据此所费,三兄俸钱难支啊!岳父曾云他是最敬佩三兄这样的中官,所以特别让小婿送此便换来,希望可缓一时之需。” 谭知重取过便换来一看,居然是足足八百贯,便连说不可,圣主现在对中官管辖尤其严厉,若是这事让其知晓,我肯定要被杖毙当场的。 而那边坐着的霍忠唐更为咋舌,崔宁给他的便换上的数目,也有六百贯之多! 可高岳根本不容他俩推辞,便退后拜倒,眼中含泪,“昔日高三尚书省西子亭覆试时,谭军使也对高三身世略知一二,高三命苦伶仃,现早已将岳父当作亲父,岳父如今年事高,又离川入朝,常思避祸之道,但求一富家翁足矣,此后内廷当中还望谭三兄、霍七郎庇护。此是友人相赠,绝非巧取豪夺,二位无须多疑!”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谭、霍二位也只好将便换收下,而后谭知重就立即小声提醒高岳说:“高侍御你我既然已用行第互称,就不要见外了——我在神策行营出征前就听圣主与崔中郎商议过件事,怕是和你升平坊崔家有点关系。” “敢问?” 谭知重望望那边的崔清,而崔清也立即领会,急忙退出了驿站别厅。 接着谭将手指摁在案面上比画,切切说到:“圣主愤恨京都大臣、节帅、中官宅第奢华,曾说此‘木妖之风’必须制止,马上罪臣黎幹、霍忠翼的宅第要被拆不说,就连薨去的扶风郡王马璘也幸免不得。” 马璘的那光是中堂就耗费二十万贯的奢华宅第要被拆毁?高岳心中一凛,看来真的是“荣华富贵能几时”,不过李适如此做,怕不是要得罪泾原的安西军营,毕竟马璘是他们的老上级。 接着看到谭的脸色,高岳顿时回过神来,忙答腔说“我叔岳父还在朝为御史中丞时,就曾说要拆除长乐坡的月堂,现既然不二圣主出,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刹‘木妖之风’,就从升平坊崔氏做起。” 谭知重连连点头,而那边的霍忠唐似乎也有话要说,可欲言又止。 直到筵席结束,大家走出别厅后,驿站鱼池边的竹林,霍忠唐悄悄拉着高岳的衣袖,随后千恩万谢,高岳很仗义地说:“七郎切莫如此。” 霍忠唐泪流满面,“我真羡慕高侍御,年纪轻轻就荣登七品清要官,文采震动京华,又能娶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真的是羡煞我等,唉!” 高岳知道霍现在的心理定然十分惆怅,毕竟对方已永远丧失做名真正儿郎的权力,虽然这位将来发达后也能娶妻养子,但那不过是自我安慰装点门楣罢了——哦,现在不单是心中同情霍忠唐的时候,还要口头同情,高岳清清嗓子,语气极具煽动力,“七郎不要如此说,其实你我境遇相似,都是孤身在长安打拼煎熬,肩上背负着振兴门楣的职责,愚兄不过侥幸,先有小得而已,现在七郎可缓缓将家人从道州接来,以后每年都赠送七郎千贯钱。哎,先前在升道坊龙花寺时,如果不是七郎出手,愚兄怕早被唐安公主射杀掉。” 高岳口中提到唐安,不过是想拉拢下霍忠唐,他知道霍忠唐早先就在少阳院侍奉李适父女。 谁想霍忠唐却打开话匣子:“高侍御不用再瞒了,唐安公主早就晓得你不但写槐北记,还是少陵笑笑生,那部阿阳侯恩仇记就是你撰的对不对?” “......”高岳张着嘴巴,望着霍忠唐,一时没反应过来。 霍忠唐却有些焦急,贴耳对高岳说:“其实唐安公主早就对你的传奇巨编如醉如痴,三兄你出征前,是不是刚刚把阿阳侯恩仇记次编给东市退乐斋刊印出来?公主早就派人在等候购买,现怕是早已读完。” 完了完了,高岳冷汗流下,他不由得想起在蜀都城时小姨子云和生气地指责他说:“姊夫太不通人性人情,次编当中明明樊景略施展妙策,自西蕃穿云堡侥幸脱身,又得死掉的沙州僧埋于石窟内的连城宝藏,改名换姓为源讷,献巨额军资于边将唐休璟、郭元振而得官,自此飞黄腾达扶摇直上,开始快意恩仇,一一将昔日陷害自己的小人打倒,先假宰相张柬之手逼武后逊位,后又驱逐张柬之父子,玩弄众人于股掌间,现在正准备奉迎明皇登位,此后必将有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这本是大欢乐的事,可姊夫为什么要写芸娘失身于那贼徒齐炼,还嫁给齐炼,还生下孩子?明明就是这齐炼害得樊景略家破人亡的,姊夫如此写简直让云和三日三夜都食不下咽,若你不是我姊夫,恨不得咬你的肉寝你的皮!依云和看,姊夫幸亏用假名写的,不然回长安怕是会有性命之虞。” 连小姨子也气得要吃我的肉,睡我的皮,那么以唐安这样泼辣残暴的性格,还不得气到抽抽? 幸亏霍忠唐此刻提醒,高岳擦擦冷汗,急忙道谢,并请求霍忠唐说:“请七郎回东内(大明宫)寝区时,去探探唐安公主的口风,如她对高三的次编有任何不满,只管叫七郎告诉高三,高三可以为公主删改。” 可这时高岳却将另外个人忘却了。 那便是退乐斋里直接与万千读者打交道的炼师吴彩鸾。 11.围堵退乐斋 他没来得及想到炼师,因霍忠唐这年轻宦官接着又对自己倾诉另外个苦恼:杨门郎在道州当司马时,我让家人多方照顾他,他也答应回京后帮我父母和兄弟谋几个有俸料和赐衣的流外官当当,可到现在杨门郎好像是彻底把这事给忘记。 高岳其实现在心中和明镜般,他苦笑两声,看看正在驿厩里忙里忙外的崔清崔十八,这位老实人也对杨炎有恩啊,可也被忘在这灞桥驿边。 于是高岳宽慰霍忠唐几句,临行前又给了崔十八共十贯钱,说知十八兄家中亟需用钱,先前那枚马蹄金是岳父所赠,这钱是高三一身所赠,我不过区区试殿中侍御史,俸禄微薄,还望十八兄不要见怪。 这下把崔清感动得热泪盈眶,连说将来不知该如何报答高侍御才是...... 傍晚时分,高岳刚入升平坊崔府,把坐骑交给仆人拴好,就听到中堂上岳父在大发雷霆。 先前朝会上,杨炎的党羽正式提出奏请,一是要让刚刚被罢免户部侍郎官职的韩滉出刺苏州,二是要将西北二池的盐利直接归户部度支司管。 刘晏对此持激烈反对态度,他认为既然已收回西北的盐利,那边该设立盐铁转运使,由自己执掌,用于专门用途。 殿廷上李便适问刘晏,要把西北盐利用于何处?刘晏不疾不徐地回复说:原州而今已没于西蕃之手,现可在泾州南的良原、百里、灵台筑城屯田,设为“原州行在”(类似东晋的侨州、郡、县),治所可在百里城,与泾州安西行营互为犄角,朝廷派专人为“原州行在营田巡官知院事、摄百里县令”,由安西行营拨给三千营田兵,中书门下再增二千兵额,一起共五千人,外加千五百民户,由司农寺发符推行军屯,如此二三年后可储备大批食物粮草,供赡西北诸军,再行对原州平凉的反攻,可获成功。 可杨炎和党羽们却群起而攻之,他们都说在百里城设“原州行在”纯属多余,可直接派安西行营出五千兵,推进至平凉、弹筝峡一线筑城,循元载故策,在平凉一县军屯便可足食完城,不用画蛇添足,搞什么“原州行在”,空费钱财和时间。 两派在朝堂上毫不相让,崔宁因先前的愤恨而支持刘晏,而尚书省许多官员支持杨炎,最后双方毫无共识,不欢而散。 岳父在堂上怒气冲天,高岳则静静脱去靴子,然后垂着手,坐在廊板上听着。 他心中清楚,刘晏的“原州行在营田巡官知院事、摄百里县令”这个官职,及对西北屯田计划的支持,实则就是专门为自己设置的。 那日在出征剑南前,在潘炎家宅中,刘晏曾对自己说过,“逸崧,你有理想志向,并且没有将其丢弃在行囊里,我就不忍将它束之高阁,我会支持你的。” 不一会儿,吹胡瞪眼的崔宁,看到坐在那里的女婿,大声喊到“高郎你回来的正好,这内里的是非曲直,你帮着与我好好参详下。” 那边岳母柳氏不高兴地走过来,打了下崔宁胳膊,“阿霓早在中堂西厅备好菜肴,专等高郎自蜀地回来的,你回你的东厅去!” “哦。”崔宁就跟在柳氏后,往东厅走。 “阿父阿母。”高岳拱手,轻声喊住了崔宁和柳氏,接着对他们说,“去阿霓那里食饭完毕,小婿会来东厅造访,有些重要事想对阿父说。” “嗯!”崔宁点点头。 西厅走廊处,芝蕙首先走出来,“三兄你平安回来啦,主母可在里面好等。” 入了门廊,“崧卿!”云韶笑得两眼都成了亮晶晶的月牙,急忙重新跪在茵席上,指着食案上各色菜肴说,“几乎三个月都没见崧卿,今日就让崧卿看看阿霓的厨艺都有什么长进。” “没让芝蕙帮手吗?”高岳开玩笑说到。 “崧卿真是贫相。”云韶嗔怪说。 那边芝蕙也很灵活地将暖炉点着,并抱起呜呜叫的棨宝给扔到西厅外去,而刚刚蓄起了垂发的阿措,曳着哒哒响的木屐,捧着主母刚刚煮好的羹汤,搁在食案上。 “阿霓你我不用分案。”高岳的意思是夫妻一起食饭。 结果第一口羹汤就差点没把高岳给齁死,他着急地抓来酒盅饮了数口,因为这是满桌当中唯一没有经阿霓小酥手动过的。 可高岳见到阿霓巴巴的眼神,便又不动声色执勺匕,连舀了数口汤喝下去,“唉,虽然咸得要命,可一遇到这味道,就知道回家了,因为我清楚阿霓一般会在羹汤里不知不觉重复放三次盐。” 云韶见夫君面不改色,心想这次果然成功了,便也舀了口,这下倒好,差点没把舌头给咬到。 而后小两口子就愣了会儿,互相傻笑起来。 隆冬暮色里,东市放生池上水面,早已冰结凝固,退乐斋前堂的门板缝里,经生冉三娘眨巴着眼睛,细细看着外面的情况。 留言的那道墙垣上,包括退乐斋门板上,不但有密密麻麻贴着的纸笺,居然还有几枚射来的箭羽插在上面,更外面数丈地,一群人挎着横刀,有的搓手于落霜的地上走来走去,有的正在那里烤火蹲守着,眼神都盯着退乐斋的门口,并且各个表情和善。 横刀这东西,在唐朝不算是违禁武器,各府各州的市集上都有出售的。 “完了完了,这算是扎营守候!”冉三娘叫苦不迭,急忙走到院子里,对坐在胡床上的吴彩鸾说到。 “现在出去的话,怕是会被砍死。”吴彩鸾面容板滞,双手交叉撑在颔下,如此判断到。 接着就呜哇声,炼师几乎哭出来,“高逸崧啊高逸崧,我吴彩鸾就算是得了你些佣金脚力钱,可也不至于被你这样坑陷,你写的这阿阳侯恩仇记次编,就因把芸娘给了贼徒齐炼,虽然刊印的三千册抢购一空,可你知道后来被多少人堵门吗?” 其他经生都咬着牙,围在吴彩鸾的旁边,“炼师炼师,听说逸崧已经回升平坊,现在唯一可行之道,便是找到逸崧,求他把这次编给改掉,再行刊售。” “也只能如此了。”吴彩鸾点头,而后拍下大腿,站起来仰起面来:退乐斋高耸的西墙,瓦当上盖着白白的霜,只要翻越此墙,再走过四坊七巡铺二横街,就能到升平坊了。 12.炼师逾垣走 “炼师,炼师!”几名经生惊呼起来,只见吴彩鸾灵活地如猫般,三手二脚就窜上退乐斋西墙,足见平日里所下的苦功。 双手扒在瓦当上,彩鸾不由得感到阵钻心的冷,接着她皱着眉自墙头探出小半个脑袋,又是阵夹着霜的寒风掠来,她耳朵边的散发都倒竖起来,“逸崧啊逸崧,我知道你正在升平坊甲第当中,喝着热酒,烤着暖炉,坐拥着美貌温软的小娘子,不知道多快活呢?怎么知道我这个替你帮佣的铺头之苦啊!” 此刻暮色已浓,长安城的鼓点声又不断敲起来,东市里商贾们也开始匆忙散去,吴彩鸾望着西墙下的街曲,长有八十多步,然后拐向东市北门,街曲两面都是已闭门的市肆,草帘和旗旆在风中摇来晃去,三三两两停着的犊车,被铁索拴在各自市肆的门柱上。 彩鸾的眼睛机敏地一扫到底,她知道这条街曲虽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杀机,可退乐斋正门处要来手刃少陵笑笑生的读者更多啊,还有人是专程从陕州、虢州、同州、华州赶来的,她这铺头完全是被殃及的池鱼。 如今之计,也只能拼一拼了。 双手一撑,彩鸾炼师立即翻上来,虎踞西墙,夹着颗鞠球,接着纵身一跃,灵巧踏在北侧处市肆的屋檐上,“砰砰”两声踢下数块瓦当,瓦当刚坠在地上,泥地里就“刷刷刷”弹起无数竹做的伏马枪,笔直怒起,看得吴彩鸾背脊发毛,“幸亏没直接跃下去,不然脚掌岂不是要被扎十七八个窟窿?” 彩鸾便顺着窄溜溜的屋檐,往前跑了好几步,才跳到了街曲地上,这时街曲上突然火光齐举,晃得她都要睁不开眼,到处都是愤怒的叫嚣,“这是退乐斋铺头,拿住她,叫她交待少陵笑笑生的下落!” “该死,果然有埋伏。”彩鸾旋转身躯,罗裙飘动,脚下的球如抛车弹出的投石般被蹴飞,喀喇击碎面横悬的旗旆,旗旆落下,罩在几根火把上,冲天的火光和人们惊恐的喊叫炸起——而吴彩鸾左右闪动,随手抓起面竹匾当旁牌,遮挡着街曲两面不断掷来的石子、弹弓。 这时随着几声呼喝,头顶上铃铛乱动,居然又抛下面渔网来,要缠住自己。彩鸾发了狠,转身抛撒出那面竹匾,竹匾刺溜溜旋转着,打乱了渔网落下的轨迹,接着飞身直跳出丈余,又双手抱膝,骨碌碌在地上滚了好远,自围追堵截里滚出条曲线,最后弹起,冲东市北门绝尘而去...... 升平坊西厅内,高岳略有醉意,果然如彩鸾所预料的,肩上披着云韶刚刚送与的轻裘,旁边是火苗红红的暖炉,坐在厚厚的毯席上,妻子正温顺地靠在自己怀里。 高岳的手是探在妻子的衣领和束胸里的,顿时觉得说不出的糯软温暖的感觉,云韶肉肉的小脸蛋贴在自己胳膊上,热烘烘的,虽不发一语,但却满眸春波。 他晓得这是妻子在释放强烈的“求夫怜”信号,毕竟三月没有温存过了。 不不不,刚才还说要去拜谒岳丈的,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议,于是便轻轻摇了下云韶,云韶嗯了声,笑起来,说“刚才被崧卿搂着,都快要睡着了,崧卿跋涉而来累不累?不如早些将息。” “阿霓,我有些事要对阿父说,马上就回来。” “那快去,我叫阿措先把床榻给铺好。” “阿霓......” “崧卿,阿霓要先得口子(接吻),才让你走。” 从西厅去岳父所在的东厅,不过一二十步的距离,结果高岳却被妻子缠得都快脱不了身,这时芝蕙匆匆跑入,告诉她三兄:“彩鸾炼师入宅第里来了!” “唉?” 廊下崔府的奴仆们都举着火把,吴彩鸾坐在块石头上,发髻散乱,衣衫和脸上全是尘土,口中呼的气也是长长短短,十分狼狈的样子,像是刚从泥塘里爬出来的刘海仙。 高岳走过来,也大为惊骇,随后一看彩鸾炼师这样子,顿时才想起来先前云和教训他的那番话,“哎呀,是我误了炼师。” 而彩鸾一看到高岳,顿时泣不成声,“逸崧啊,我从退乐斋西墙翻出,那下面是白刃交加、天罗地网,逃了二条横街,四座坊,过了七座巡铺,终于是找到你,请你把<阿阳侯恩仇记>的次编给删改下吧!不然我这铺头可做不下去了,是要送命的啊!” “好好好,我删改就是,炼师是不是吃了惊吓——芝蕙、阿措快来,把炼师送到浴堂去,然后安置在厢房休息。”高岳忙说。 芝蕙痛惜地将已虚脱的吴彩鸾扶起,阿措急忙取来灯笼,引着炼师往后院的浴堂里走:彩鸾炼师拖着脚步,边走边喃喃自语:“我不能再当退乐斋铺头了,不能再当了......完成心愿后,我还是回钟陵去,当个女冠给人卜算占运也是好的,好歹可以善终。” “女冠?卜算占运?”高岳背起手来,望着炼师的背影,若有所思。 不久东厅内,崔宁得知女婿已成功将鹿头戍的王升鸾部隶入神策京西行营,并搭上内里中官的线,又听说神策军李晟为了营妓和张延赏反目(这算是个意外之喜),不由得大为开心,说高郎这个楔子埋得好,然后愤愤道:“张延赏向来与杨炎交好,而现在杨炎正在朝廷运作,想让自己党羽再去接张延赏原本荆南节度使的位子。” “还有呢?” “多着呢,韩滉也被送去苏州为刺史,韩洄入了户部,那杜佑不日也要回朝入户部;还有杜希全、戴休颜等武将,也被他拉拢。” 高岳点点头,不由得紧张地抓住衣袖,他有种火山即将爆发的感觉,开口说“杨炎正在布局呢。” “还用说,杨炎必然是为要为元载复仇,冲着刘晏来的!” 接着崔宁看到女婿表情不定,便问:“高郎,现在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儿子,你坦白讲,杨炎刚回朝就奏授你为殿中侍御史,你感不感他的恩?又听说刘晏对你有提拔之恩,而你却又曾在杨炎被贬道州司马时施以援手,现在刘四和杨大如此,你到底是个什么立场!” 高岳低着头,没有立刻回答岳父的话,而是轻轻捏起手中的飞白书扇,开开合合,想了好一会儿,说出这样句话: “阿父,投机的感情不会是真的,只有能帮我实现志向理想的那位,才是我高岳可一身投靠的。” 13.卢杞赴府宴 崔宁点点头,“想明白就好,杨炎那家伙对你可不是真心实意,此人我了解,他用人无外乎三个标准——忠于自己又有能力的重用,忠于自己可没能力的不用,至于有能力但和自己作对的......他只会翻脸置你于死地。” 烛火摇曳下,高岳清楚,原来崔十八对杨炎而言,就是第二种人,而自己呢?大概是在第一种和第三种间吧,全看我自己的抉择。 崔宁又继续就着泾原军情说下去:“高郎你在泾州也呆了一年,应该明白直接在平凉屯田有多危险!如果他如果让你前去,支持你去平凉营田,无外乎两个目的,一个是把你困在他的阵营里,挑拨咱们翁婿间,还有你和刘晏间的关系;还有个就是,他平凉屯田需要个去挑荡的,这条路九死一生,庾准、杜佑这样的根本不会去,所以就让你去。” 听到这里高岳想到,真正能实现自己理想的,自然是刘晏的计划,那就是先在泾州、凤翔、长武城三地间的百里一线营田,这些军屯可以同时给西北数处军镇提供食粮,还十分安全,此外还有二池盐利作为后盾,相当于“量入为出”;而杨炎的计划,几乎原封不动照办元载遗策,等于是“量出制入”,这样的做法他和刘晏、段秀实都表明过:虽大方向无错,可过于冒险,一旦失败,造成的危害将会非常大。 如果照搬元载的遗策,那我这么长时间的改良筹划,不就等于白费了? 杨炎不是傻子,他当然会清楚平凉筑城屯田的风险,之所以坚持这样做,原因可能只有一个:他就是要与刘晏作对,这位只存下炽热的复仇之心,而缺乏身为宰执的器量和眼光,任何国策对他而言不过是手段罢了。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晏也会在杨炎的挑衅下,丧失理智,那样晏相真的会落得与历史相同的结局......”高岳想到这,心又有点焦灼起来。 可下面岳父崔宁直截了当对他说:“高郎,而今不是你胡思乱想的时候,咱们也得动手,兵贵神速。” “敢问阿父?” 崔宁慢慢抬起脸来,眼角露出杀气,“你现在是宪台的御史,先前连常衮都弹劾过,下面得弹乔琳了......仗弹乔琳得手,然后你父我来为御史大夫、平章事,那样杨炎就会寝食不安!” “实不相瞒,先前弹常衮是因得郭汾阳襄助,而今?” 崔宁摸了把胡子,嘿嘿笑起来,“这点高郎放心,我升平坊崔氏在宪司自然有人。明日旬休,御史中丞卢杞会来拜谒老夫。” “卢杞?”高岳不由得失声喊出这个名字来...... 次日,卢杞果然从自家宅第里备车,这位走前还细心打扮下,头发上抹了粟特油,衣衫上熏了香,戴着崭新的纱帽,怀中揣着早已准备好的名刺,然后以副精致的丑脸,向升平坊出发。 而这时崔家宅第里,崔宁五六十位侍妾都在吵吵嚷嚷,绕着中堂忙碌,设下声乐筵席,有的在勾栏里修剪花朵,有的则在挑选帷幔的颜色,还有的正在后厅屏风里露着雪白的肌体,在试着各色舞衣、拨弄着各种乐器。 毕竟马上来的是朝廷御史中丞,身份非常重要。 “啊啊啊啊!”忽然,屏风后换衣服的侍妾们都惊叫起来。 因为崔府的女婿,穿着圆领暗青色长衫,白色中衣,突然出现在中堂后厅,盯着半露半遮的她们。 崔宁和几个儿子怒气冲冲赶来,“高郎你这是在干吗!这是我的侍妾,你想要的话我花钱给你买就是。” 高岳却转身对岳父急忙作揖:“阿父,马上卢杞来赴宴,请务必将这群小娘都送入后院厢房里,暂时拘押起来,不能让她们随意走动,更不要到中堂来。” “这是为何,无美娇娘侍宴,那还叫宴吗?” “请阿父答应,事后小婿一定会解释清楚的。” 崔宁还待说什么,却看见回廊处,正妻柳氏和女儿云韶正向这里来,立即感到扑面而来的危机感,便摆摆手,对那群侍妾说,去去去,就照高郎说的做,我叫任氏来看住你们。 “真的是莫名其妙!”数十名花容月貌的侍妾叽叽咕咕,带着埋怨,被挎着横刀的任氏督押着,送入到后院厢房当中。 “哎呀,真是睡了个好觉,唉唉唉唉?”刚起床的彩鸾炼师,伸着懒腰才走出来,就被这群侍妾挤着,重新回了一列厢房里。 最后连芝蕙、阿措,甚至岳母和妻子,也都被高岳请回去。 很快,卢杞在崔府门前下车,对门阍吏奉上名刺,款步走了进来。 又抬眼望见,中堂上珍馐具备,而堂下只坐着位比自己还黑的昆仑奴,堂上则是崔宁和子弟、女婿,没半个女人的影子。 这时崔宁哎呀呀笑着,抚掌快步走下来,和卢杞互相寒暄番,就邀请他赴席。 “哦,逸崧!”卢杞一瞧席位上端坐的高岳,指着他笑起来。 “卢公。”高岳也很礼貌,并且不动声色地对卢杞拜倒行礼。 其他三位崔氏子弟,虽然见到卢杞这模样,忍不住想哭或者想笑,可也都按捺住,依次行礼。 “唔!”西厅房间窗牖后,能窥到筵席情景的云韶,一见到赴宴的卢杞,刚想呕吐,却一把被芝蕙给捂住小嘴,“使不得啊主母。” 这下芝蕙是最早明白高岳良苦用心的。 果然卢杞对这场没有女人在场的宴会非常满意,不过他还是多了心眼,故意问崔宁府中宴会居然没乐舞伎人? 如果是通常情况,崔宁怕是会误解卢杞的真意,但他预先得到过女婿提醒,便回答说全府的女眷都去佛寺进香去。 卢杞终于放松下来,带着几分醉意,和崔宁达成些不可告人的交易,并给高岳提交了相当关键的黑材料。 午后,当卢杞告辞离去后,成群的侍妾才被放出来,又如同群喜鹊百灵般飞满整个宅第。这会儿崔宁才恍然大悟,“女婿做得对,卢杞如此貌寝,又是个偏狭之人,如果有女子在场嘲笑他的外貌,卢杞定然会恨我,并会对崔府上下施以报复的!” 这会儿,一名梳着市井坠马髻却穿着身半旧羽衣的女子,突然出现在中堂廊下,大剌剌地问崔宁,“这位老丈,逸崧何在?” 恍惚间崔宁也不及细想,便指着西院说“高郎在那里射长垛呢!” 这貌似女冠的就哦声,款步向西院而去。 14.再无迷惘箭 彩鸾炼师一走入崔宅的西院,就啧啧称奇,好家伙,这逸崧现在是显达了,以前来胜业寺写经坊抄书时谁晓得他能走到今日地步:只见这西院长宽各有百步,南北中三面回廊,中间片阔大的细砂地,尽头五处箭垛,因崔宁是军帅身份,故而特意在这宅第里设下长垛,意思是叫子弟们勤加练习,不要荒废军礼。 南廊下,一美貌小妇坐在月牙凳上,正在观射,这应该就是逸崧的妻子吧! 高岳则将原本的长衫解开,左臂持二石弓,右臂袒出钩弦,垂下的袖子系在腰间,他在韬奋棚时始终坚持与卫次公、刘德室等友人习射,后来在泾州因曾受安西将嘲弄,开始射战弓,故而也算是懂些射长垛的方法,可今日高岳自宴会结束后,心神始终不宁,连发数箭,不是不及长垛,就是折弯坠地,闹得观射的云韶也不好为夫君喝彩助威,气氛一度尴尬。 吴彩鸾轻咳两声,刚准备向背对着她的高岳说事,却见旁边人影一闪,吓得差点贴在墙壁上:只见位英姿飒爽、浓眉大眼的健妇,就是方才把她和那群府中侍妾锁在厢房里的那位“女军汉”走入进来,然后看了几眼高岳射箭,便喊到:“高郎此射,用的还是太学生的气力,循的还是边军官健的手法,也怪不得无法精通。” 厉害厉害啊,彩鸾带着些惊恐和佩服看着这位健妇,评价得还真到位,这升平坊崔府的人就是厉害,连女人都多才多艺,有的能歌善舞,有的琴棋书画,还有这位大姊,看起来真的可以上阵杀敌,各个不但人好看,说话也好听,怪不得逸崧入到这里来当女婿。 “姨娘。”高岳和观射的云韶见到任氏,都毕恭毕敬行礼。 任氏和那群侍妾可不同,这位当年打退过泸州杨子琳,可是被先皇帝册封为夫人的,蜀都百姓甚至为她立生祠,尊为“浣花夫人”,故而崔府上下对其无不尊敬。 接下来任氏便站在高岳旁边,教导他说:“射五十步长垛,最忌两种射法,卤莽射、气虚射。卤莽射,引弓时箭簇尚余些许在弓弝外,临发时又着急抽箭簇,随后便射,急于求发,摇动箭锋,如此发矢必偏斜;而气虚射,引弓太速,急抽箭簇至弓弝处,目尚未审靶垛,则后手(勾弦的叫后手)力量俱尽,不能留住箭簇,草草射出,矢既无力,亦不会准——高郎,听我的号令,先以目视靶垛!” 高岳听从任氏的要求,先将左右手捏住弓臂,身骨放松,而目光凝聚到五十步开外的靶垛处,不断调整呼吸。 “射过五十步乃远射,前手高于后手,射二十步同于骑射,前手低于后手。五十步不近不远,前后手平直,高郎——引弓满榖。” 随着任氏这声,高岳将弓弦使尽力气,缓缓拉直,直到箭簇与弓弝贴合,“前胸肉开,后背肉聚!”任氏这句话的意思,是高岳自现在起,要将前手的力量给卸下,全部力气都聚集在后手,然后将肩、臂、背三面合一,所有的力量都存于节点部位,肩上。 “高郎,目光稍稍前移,箭杆、簇头和长垛连为一线。” 这下旁观的云韶将羽扇举起,心情明显有点紧张,而那边吴彩鸾也扶住廊柱,暗中捏把汗。 “去吧,我的箭,从现在起不再迷惘......”高岳瞄准后,微微闭上眼睛,他清楚,现在开始,已不用睁开双目了。 “嗡”一声,高岳只觉得耳边的鬓角头发微微颤动下,他的手指很轻松,没用任何力气便松开了,脱弦的箭划出道笔直的线,直中五十步开外的靶垛中心。 弓梢慢慢摆下,高岳呼出口气,望着没入垛中的箭尾。 “彩彩彩!”云韶握住小拳头,不由得喊起来。 然后廊柱后的彩鸾同样喝彩。 高岳将弓放下,对任氏作揖致敬,而后转身转着胳膊,直接对云韶喊到:“阿霓帮这位炼师去入阁梳妆下,以后用得到。” “唉唉。”彩鸾望着一闪即过的高岳,连声喊他留住,可却留不住,心中还想逸崧怎么把我当个物什,还用得到用不到的。 中堂东厅,高岳直接对岳父说,“阿父,请问杨炎这些日子在朝堂上和晏相针锋相对,晏相门生故吏满天下,难道就坐以待毙?” “高郎想如何啊?” “我想参与进去。” 崔宁哈哈一笑,“行是行,但你可要先按照老夫和卢杞安排的去做。” 高岳便将头拜倒伏下..... 大明宫后的寝区,清思殿外长垛前,日影下唐安怒目,拉满了红梢小角弓,她眯起眼睛,霍忠唐低着头立在旁侧十尺外。 长垛上的靶子,是个藤草编的假人,头部处贴张纸,上面画着个龇牙咧嘴的男子头像,旁边写着“他”的身份——“啖狗肠奴高髇儿”。 “叫你写合口椒!”唐安果然在为《阿阳侯恩仇记次编》里的内容而忿恨不已,一箭飞去,“啖狗肠奴高髇儿”晃了下,正中“胸口”。 霍忠唐硬着头皮,便对公主说,其实在此次神策行营入蜀后,高侍御也知道公主喜欢看他的巨编。 “......”一听这话,唐安立刻来个“卤莽射”,箭侧着脱弦,偏斜了三五尺,从垛子那边坠下,“他还有脸承认?本主马上就准备昭告天下,说少陵笑笑生就是这高髇儿,让长安城那群人把他乱刀砍死,葬在少陵原得了,也算是叶落归根名副其实。” “哎,怕是不等长安人,同华二州的就提前入京,把高侍御给砍了。” 霍忠唐打趣的这话让唐安莞尔,“你没在那高岳前胡说我些什么吧?” “不,绝对没有,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呀?” “高侍御听说公主垂阅后,心中惶恐,便请小奴问公主,他可以专门为公主删改,写版特供的<阿阳侯>献上。” 一听这话,唐安又不由自主来个“气虚射”,箭矢歪歪斜斜,还没到垛上就跌落下来。 然后唐安也不射了,褪去缠绕在手上用于射箭的络条,背对着正等待回音的霍忠唐,根本看不清她是什么神情。 “那,特供版的,本主得有点要求......”唐安的声音低柔不少。 15.会食书弹状 接着唐安便详详细细地说出自己要求,霍忠唐连连答好:现在少阳院使孟游仙病重,他八成要在近期取而代之,此外皇帝还委任他为问劳使,早晚都要穿梭在崔佑甫宅第与大明宫之间,因崔佑甫的病情也是日益加重,只能卧病在家,皇帝有什么要咨询的,都由霍忠唐来转达。 其实这两日,高岳根本没有时间和心情删改《阿阳侯恩仇记次编之唐安特供版》,他正在御史台里等着。 他在等着机会,等那乔琳露乖丢丑的机会,然后按照他和岳父崔宁间的密谋,一步将最弱的乔琳击倒! 果然今日乔琳在众位御史会食时又开始胡说八道起来,原本他来就任御史大夫后,为了彰显自己风雅,便要求在南食堂用餐前,每人轮流说个对当代治政有裨益的逸话轶事,而后集中收罗函中,以后可编册呈交给陛下,今天轮到的是察院监察使朱敖。 朱敖说的是前代玄宗皇帝爱人(民)如子的事: 安史之乱时,叛军逼近长安城,玄宗皇帝仓促间备车马要播迁蜀地,车马自延英门出,宰相杨国忠请过左藏库(唐朝国库),玄宗皇帝从之,结果至左藏前,见千余人手持火炬聚集于彼,玄宗忙问这是要做什么?杨国忠便说,左藏里面的布帛很难运走,又不可以留下便宜盗贼和叛军,不如一把火烧掉。 玄宗说不可,如贼入京城,第一个要洗劫的便是左藏,如将其烧掉,贼不得财货,必然会重敛于百姓,不如就把左藏留给他们,“只要不要害朕的赤子即可。” 听完这个前代逸话,众御史无不感慨唏嘘,都说“明皇爱人如此,只是未得福分啊!” 这时乔琳脑子一浑,认为自吹自擂,表现与众不同的时刻到来,又开始嘴欠起来:“哈哈,简直是胡言乱语,就算是乡野愚夫也知,我方库藏不可资敌的道理,如将左藏扔给叛贼,岂不是让叛贼壮大,害死更多的官军百姓?谬矣谬矣,明皇居然如此做,不知是明皇那时昏聩了还是这些故事家虚构编造,这样的‘爱民如子’岂不是笑话?这个逸话,朱监察可谓失察不择。” 结果刚说完,只见南食堂内一片死寂,所有御史的双眼都看着自己——着干巴胡子的乔琳摸有些惶恐,他本能意识到自己方才失言,“可,可我毕竟是御史大夫平章事啊......这句话应该没什么了不起吧?”自我安慰下后,乔琳便要求大家不要继续说下去,吃饭吃饭,希冀搪塞过去。 随后食堂内都是食箸和汤匕的摩擦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乔琳边吃边望,十分心虚。 好不容易大伙儿都用餐完毕,于是御史台主簿便准备宣布会食结束。 “吱呀”声。 乔琳一惊。 席位上的高岳将收拾好的食案往前平推三尺,接着自随身的竹笥里掏出卷蜀地麻纸,于案上铺开,而后又掏出把小刀来,“咔擦咔擦”裁剪起来。 这下所有御史都静默着不说话,看着高岳的一板一眼,场面十分可怕。 “高侍御,高侍御!?”乔琳的声音越来越惊恐不安。 可高岳根本不理他,裁好纸张后,高岳伸出双手,唰唰地将其摩平,别提多温和细心,就像摸着二八娇娘的肌肤般,而后慢条斯理在旁弄好墨丸,又提笔蘸墨,开始在麻纸上落笔。 乔琳咽喉咕噜咕噜响个不停,他抖动着手站起来,“高,高侍御,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声音已然发虚。 “禀大夫,写弹状。”高岳静静地回答,头都不抬。 “要弹,弹谁?” “弹御史大夫、平章事乔琳,辱诟玄宗皇帝在前,犯民字国讳在后。”高岳继续平淡地回答,手中的笔一行行游走不辍。 乔琳只觉得嗓子眼好像被什么东西堵塞起来似的,他看高岳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况且御史台这种地方应该没玩笑可开——他刚才倒是开过一个,一个让自己无比后悔的玩笑,“高郎何敢如此尔!”最后乔琳带着有些绝望的哭腔叫出来,他对高岳的控诉,回荡在整个御史台南食堂内。 可高岳依旧不停笔。 乔琳伸出胳膊,颤抖着指向高岳,眼睛却环视着两列坐着的所有御史。 可所有人都像是痴聋了般,满是可怕的寂静。 “开,开......(什么玩笑),大概是戏耍我的......我嘲弄过这小子的岳父崔旰,这小子怀恨在心,弄些市井报仇的勾当来吓唬本御史大夫,一定是这样......”最终乔琳颓然坐下,如此想到。 第二天宣政殿正衙上,高岳戴法冠,着朱衫玄纁,白色中单,手持弹状,穿过长长的文武百官班次,立在皇帝御座下,对香案前的乔琳吼道:“臣高岳对仗弹劾御史大夫、平章事乔琳,乔大夫请出列,于朝堂中待罪!” 乔琳原本耳朵就有些背,平日里听不到别人说话,也以为别人听不到自己,故而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没想到高岳直接贴着自己耳朵,吼道要弹劾自己? “竖子,竖子,没想到你真的弹我!”乔琳心中惊怖不已。 可满殿廷内文武们,都安静地坐着,先前他们是见识到高岳仗弹常衮的,今日再见仗弹乔琳,好像......好像有好戏能看也。 咱们得瞧瞧这高三能不能再弹倒个宰相。 武官班次里,郭子仪被特许坐在蹑席上,老爷子昏昏欲睡,对外界充耳不闻,李忠臣和崔宁在后,表情努力压抑着兴奋,而那边御史中丞卢杞则是副高深莫测的表情。 杨炎、刘晏分居香案左右,也是各自不动声色,但都在密切盘算着。 御座上的李适也有些愕然,接着看看班次里的张涉,对面也满脸懵圈的表情,又见乔琳年老,和高岳俩吼来吼去,明显处在下风,是瑟瑟发抖,唯恐这乔琳熬不住,就喊外面的几名仪仗武士进来,就别把乔大夫拉到殿下的朝堂了,让他坐回到殿廷席位上,朕要听高岳都仗弹些什么。 于是乔琳昏头昏脑地,被几名武士“搀扶”着,往后坐在面席子上。 李适便要求高岳当廷读出弹文来。 16.大夫位空缺 高岳立即拉开弹状,语气充沛,朗朗高声: “试殿中侍御史高岳稽首言。 臣闻陈力就列,不能者止,钟鸣漏尽,夜行宜息。故张良多病,辞少傅而专道养;韦贤告老,谢丞相而乞骸骨。岂惟体非筋力,不可疲殆从政,抑亦情重谦退,欲以廉让宏道。今四海乂安,群生乐业,陛下思治之情,劳于寤寐。臣谓欲防其末,先正其本。若廉耻之教不行,则升平之化无自。谨按乔琳,义多罕称,出身事主,行能兼阙,年方壮也,尚不如人,耄又及之,无能为矣。拔迹下州,素无才略,徒以发齿流恩,遂使名器逾量......” “我,我!”当高岳直接攻击自己“年方壮也,尚不如人,耄又及之,无能为矣。拔迹下州,素无才略”,乔琳老脸涨红,握紧双拳,抓着笏板不住咆哮起来,但却被仪仗武士给拦住,不让他绝对要冲上去,用老拳捶高岳的后背。 可高岳只是睥睨他眼,便继续读下去: “御史大夫乔琳,向无品行,宪司会食,于席不正,动不中礼,言辞悖慢,云‘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玄宗谥号)年老昏聩’,又扬眉瞋目,云‘至道大圣大明孝皇帝爱民如子(民,太宗李世民的名,玄宗皇帝岂能爱李世民如子)止是妄语’,既语连及于先皇,又轻犯我唐国讳。 再谨按御史大夫乔琳,昔日寒微,曾受饭食于浚仪尉刘庄彦,大历中,琳除怀州刺史。时彦庄任修武令,误断狱有死者,为其家讼冤,诏下御史劾其事。及琳至,竟获免。为恤小恩,竟昧国法,轻肆慢辞。心无爱敬。戏语连上,罪同悖逆。未央马瘦,不睹厩令之忠;甘泉道芜,遽见扶风之罪。” 当听到刘庄彦这个名字后,乔琳顿时没有刚才的怒火,而是脸色惨白,气喘不息,举着笏板的手也软了下来:没错,他昔日还没有功名时,确实得到过刘庄彦的照顾,所以后当怀州刺史时,暗中包庇了刘庄彦,可是,可是,这事藏得如此深,都是数十年前的过往,高岳这小子怎么能知道的? 简直可怕,乔琳不由得嘶喘起来,一阵阵冰凉和麻木的感觉涌上他的手臂和肩膀,是痛苦不堪。 那边,一直在冷眼旁观的卢杞,嘴角轻轻泛起丝冷笑。 可高岳还在读着弹状的末尾:“陛下勤求治理,崇奖教义,欲使习弊之人,变于其道。但乔琳器识庸下,所伤尤大。若准常科,则免而无耻,请特加贬,以敦礼教。谨奏。” 当高岳读完后,满殿廷的大臣都清清楚楚,按照弹劾,乔琳有三项罪过: 一、言辞侮慢到了玄宗皇帝; 二、会食时毫无礼仪,居然说话时犯了国讳; 三、最最要命的,他当怀州刺史时包庇过判错案出人命的刘庄彦。 这下子,所有的大臣都低下头,一个共同的声音在他们心中响起: 乔琳,完了! 而乔琳在听完高岳的弹状后,也是面如死灰,不敢再坐,而是伏在团席上,对着皇帝喃喃请罪不已。 不过这次皇帝倒还算是宽和,他温言说道,这次正衙朝会暂时到此为止,高侍御的弹状朕暂且收下,对乔大夫的处置稍后商议。 可随后的紫宸便殿上,皇帝还没等杨炎、颜真卿、刘晏等开口,就叹口气说:“是朕过分轻信先生(张涉)的举荐,乔琳多次应对失次,奏对也不合于时,年龄大啦,朕不忍再用国事操劳之。” 这话一说出来,几位宰臣只能奉命。 不久皇帝的制文出:罢免乔琳御史大夫职务,取消其平章事、参知政事的权力,改任工部尚书,坐冷板凳去了。 乔琳,于宰相位上前后不过八十日。 同时皇帝也同意韩滉出刺苏州,并任浙江东西观察使,量移常衮为福建观察使,又同意了韩洄的奏疏,于商州铜矿处增设熔炉,加铸铜钱,如此便可减免于东南铸钱的运费和工费,每年朝廷可得纯利七万五千贯。 此外容管经略使杜佑被火速征召回朝,任工部郎中,后又为户部郎中,日夜与杨炎密议,似乎要在财政方面有什么大动作。 这两道制文一出,整个朝廷又是暗流汹动:空闲的御史大夫由谁来填补?此外韩滉、韩洄兄弟的重新得势,杨炎一党步步紧逼,刘晏一党则开始步步后退,那么最后退无可退的那道悬崖又在何处? 可最新的消息又让人们不明这皇帝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刘晏奏请举荐令狐峘、刘乃,皇帝很爽快地答应,让令狐峘升任礼部侍郎,刘乃升任兵部侍郎。 似乎皇帝对刘晏是圣恩依旧。 于是刘晏的门生故吏,又着手反攻事宜。 “御史大夫,纠察百官,弹劾朝臣,帝之耳目。大历六年,御史大夫敬括病卒,其时元载秉政骄横,大行皇帝不能堪,希引刚直大臣以助自,便在元载一党外挑选新的御史大夫,后从河南尹张延赏、浙西节度使李栖筠(李吉甫之父)间二择一,张延赏先至得任,可在李少良案中畏缩无为,致李少良遭元载杖杀;后大行皇帝又选李栖筠为御史大夫,制书不过中书门下,直接自宫中出,元载这才稍微收敛。如今中书侍郎崔佑甫病笃,门下侍郎杨炎飞扬跋扈,遍引同党,所以而今我们得同气连枝,定要推举位合宜的御史大夫出来才行,这样便不惧杨炎了。” 新任礼部侍郎令狐峘于自家宅第内滔滔不绝,来回走动,在他面前坐着的,有左司员外郎崔造、左拾遗柳登、右补阙柳冕等,可没有刘晏的义兄李廙,也没有他的女婿潘炎,刘晏本人也不在场。 这完全是刘晏党部分骨干的自行其事。 最终令狐峘敲定的御史大夫人选,是江南西道观察使(即江西)兼洪州刺史杜亚。 这群人迅速达成一致,准备马上就去找刘晏,让刘晏向皇帝推荐杜亚为新的御史大夫来取代乔琳,从而结党对付杨炎。那样的话起码能增加三成胜算,而反之若让杨炎将自己人推荐为御史大夫,那我们完全是败局已定。 所有的砝码都押在杜亚身上,这事真的是刻不容缓。 17.南园赴斋会 杜亚,早年在杜鸿渐的幕府里为从事,后杜鸿渐以宰相身份领剑南副元帅,入西川想要平定崔宁时,杜亚和杨炎同为其判官一道入川,二人算是好朋友关系。然而回朝后,杜亚却只被授予谏议大夫之职,怏怏不快,后来更是和杨炎友情决裂:因李栖筠被代宗命为御史大夫后,杜亚将李栖筠目为未来宰执的不二人选,迅速巴结李去了,而李又是和元载交恶的,故而杜亚自此和元载一党分道扬镳。 但杜亚命不好,李栖筠当上御史大夫没多久,虽然很是弹劾了几位元载党羽,可优柔寡断的代宗却始终下不来决心除去元载本人,李栖筠又是个急性子,不久真的“急死”了。 李栖筠一死,杜亚失去靠山,就在谏议大夫的位子上被晾着,后来元载垮台时,杜亚也是审讯元载队伍里的一员,又巴望着能借此升到宰执:可命运又给杜亚开了个玩笑,常衮当上了宰相而不是他,并且常衮因厌恶他,为相后不久就把他外放去当了江西观察使。 而皇帝如今又请杜亚回朝,似乎要委以重任。 所以令狐峘很容易就想到杜亚。 这次,一定要帮杜亚当上御史大夫,进而让他能平章事。 当即精通文学的柳登、柳冕兄弟就挥毫泼墨,写就封书信,要送到正在往京城而来的杜亚手中。 内容很直白:你与杨炎关系这么差,回朝后应该和我们携手对付杨炎。 很快机会到来,散骑侍郎萧昕在宣阳坊南园里举办场斋会,虽然萧昕平日里为官低调,怀抱“则哲之知”,从不主动参合事情,但此次还是颇为邀请几位故知,但朝官便只有刘晏。 于是令狐峘、崔造、柳氏兄弟也来参会,实则是想向刘晏申请机宜,只要刘晏点头,他们就要动手。 而萧昕斋会的前二日下午,在崇文馆当校书郎的独孤良器、卫次公迅速私下找到升平坊,告诉高岳个看似寻常的消息: “前宰相杜鸿渐之子杜封,想要入崇文馆为生徒,杜封找的举荐人便是宰相杨炎,而杨炎先前也找过礼部侍郎令狐峘,令狐礼侍就让杨炎写封亲笔署名信,以示举荐。” 高岳眉头一皱,便低声问二位,“杜封合不合入崇文馆?” 这事明显独孤良器非常熟悉,他便对高岳说:“弘文、崇文二馆都有定员,弘文生徒十六,崇文生徒十五,向来是贵胄子弟争趋之地,简择标准十分严格......” 听独孤良器所言,高岳算是明白了,弘文、崇文两座学馆,虽然一个是门下省所管,一个是太子东宫所管,可择生的权力却在礼部手里。而这二馆又因及第容易,是为官捷径,所以入学竞争非常激烈残酷(国子监却备受冷落),皇亲、高官、宦官无不想把自家子弟往里送,故而入学标准十分严苛,必须是皇帝本人缌麻以上亲戚,皇太后、皇后大功以上亲戚,一家可以选两人入学;大臣,职事官二品,散官一品,中书门下正三品同三品,其一家可以选两人入学;京官里职事官三品,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三品,供奉官三品,一家可选一人入学。 光是第三个等级,基本上都是宰相级别的,也即是说就算当上宰相,其子侄当中也只能有一位凭靠门荫才可入弘文、崇文二馆就学。 你问公主的儿子行不行?不行,因这个“亲”,只是看父系而非母系,除非公主的驸马丈夫做到二品高官才行,否则连公主儿子都没法送入弘崇二馆,只能干瞪眼。 所以这时候就轮到礼部侍郎吃香了,之前常衮在这个职务上,霍忠翼、马璘都曾希望把自家子弟塞进去,但常衮虽然为政苛细,但原则性还是有的,断然拒绝! 而杜鸿渐虽然当过宰相,但他的大儿子杜收已入过崇文馆,也即是说这份门荫已花光,现在小儿子杜封也想入,那可就......只能找杨炎走后门了。 “也就是说杜封找到了杨炎?” “没错,毕竟杨炎算是杜鸿渐的故吏。”卫次公回答说。 “那杨炎写了这封举荐信没有?” “写了,并且令狐礼侍也收下来,今日杜封已入馆就学。” “不好......令狐峘肯定要用这封信,去向皇帝告杨炎的状,这样的话反倒......”高岳此刻额头上冒出汗珠来,他意识到刘晏的这群门生故吏,就像是后世某些明星的粉丝般,不把自己偶像彻底作死是不会罢休的。 现在我这位穿越到大唐来的小小殿中侍御史,要出手了。 南园当中,主人萧昕微笑着,对入席的刘晏说,今日老夫聊备粗酒野蔬款待仆射,另外还请来位同朝小友。 刘晏望去,果然在萧昕所指的席位,身着白麻便衫的高岳自屏风后走出,随后跪坐下来,正对着自己作揖。 果然如此,怪不得我入南园后,居然连半个僧侣都见不到,还奇怪这萧中明斋会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却是让逸崧来见我,可是该说的我已在逸崧入蜀前说明白了。 刘晏怫然不悦,当即指责高岳说:“逸崧既然是宪司御史,这私人宴席就不该来参加!” 其实别说私人斋会,许多御史大夫就算是皇帝御赐百官宴席,为了避嫌也不会来参加。 “高三昔日尚书省西子亭覆试,曾蒙萧散骑拔擢及第,故而也算是高三座主。座主斋会,门生来参与,此乃人之常情。况且,高三有话要对使相说。”高岳解释说。 刘晏更加愤怒,“你是宪司御史,我是尚书仆射,哪来什么话可说?还是在萧散骑的私宅里!”便起席借故身体不适,直接告辞,往南园廊下走,令狐峘、崔造二位也起身跟着他。 而噔噔噔的脚步响起,高岳根本不顾礼仪,斜刺里追来,拦在刘晏的面前。 “逸崧!......让开!”刘晏满是又急又痛心的表情,伸出袖子来,要把高岳给推搡开。 他不希望高岳卷入进来,就和他从来都不希望女婿潘炎掺和进来的心情是一样的。 可随即刘晏的胳膊一沉: 高岳双手抓住自己的衣袖,接着这位年轻人噗通直接跪在自己的面前,语出更是惊人,“令狐礼侍怀中的那封信,请千万千万不可呈交给圣主,千万千万不可以!” 18.左藏大盈库 结果令狐峘、崔造顿时和通了电般,往后急速退了两步。 而萧昕则不动声色,坐在原位,用食箸挑着素菜。 整个南园毕竟没有其他人。 “逸崧你说什么?”刘晏大愕,而后又望着令狐峘。 高岳目光灼灼,看起来丝毫不像是开玩笑,“使相啊,千万不可把杨炎举荐杜封的信,交到圣主那里。”言毕,高岳松开了怔住的刘晏胳膊,接着双手平放,头咕咚声叩在廊下地板上,“高三伏愿使相通体安泰,福绵百岁,你还答应过我,要在原州行在设置名摄百里县令,负责营田呢!这个职位舍高三其谁,若使相有任何意外,怕是高三又要起望洋之叹。” 这话说得刘晏有些窘,虽然他也明白高岳说的是什么,可语气还带着恼怒,“逸崧你这样,叫我如何奏请你去原州行在?” “士安......”那边食案边萧昕眯起双眼,搁下食箸,慢悠悠说到,“你我年龄都大了,可眼界和心气却不一定见长,有时不妨听听年轻后进们的说法,何必固执如斯呢?” 说完这话萧昕便径自离开,而后萧昕的仆人将门扇都合上,南园小堂内顿时变得昏暗,屏风下点起的烛火前,高岳、令狐峘和崔造环绕着刘晏而坐。 刘晏便问令狐峘,是否真的有杨炎举荐杜封入崇文馆的署名信。 令狐峘不敢隐瞒,便从怀中掏出信来,推在刘晏的面前,刘晏看了下,而后对令狐峘说:“你明知杜封没有门荫入崇文馆,却先让杨炎写下这信,是不是要拿着这信去圣主那里,趁机告杨炎的状?” “是。”令狐峘不敢否认,“我准备随后便持此信,入朝交给圣主,说杨炎仗宰相势胁迫臣,如臣从之则辜负陛下,如不从则杨炎必会害臣。” “糊涂!”刘晏勃然大怒,接着指高岳对令狐峘说:“你历官这么多年,看事情居然还不如仅仅历官二载的逸崧透澈。杨炎害不害你,你辜负不辜负圣主,圣主真的会关心?你以为你是谁。还有就算杨炎这事错了,那也就是杜封入不入弘、崇二馆的小事,而你会给圣主留下什么印象?借如此小事构陷当路宰执,必然是我在背后指使。这岂不是正中杨炎下怀!” 这话说得令狐峘又羞又怕,急忙伏低身子,不住请罪。 “还有今日你们跟着我,直到南园斋会来,到底想说什么,现在快说。” 令狐峘和崔造只能坦白,希望刘晏能举荐正在入京的杜亚为御史大夫。 刘晏这时沉吟起来,接着抬眼看看不发一语的高岳,“逸崧你认为如何。” “正因杜亚与杨炎两不相能,故而使相才最不可举荐杜亚。”高岳说完,忽然对刘晏、令狐峘、崔造伏首大声请求,“为今之计,请使相推举崔宁为御史大夫——仆之岳父,威名素为天下所知所重,以西川节度使迴翔入朝,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位次相孚、最为服众,而杜亚本无宰执器量资历,不过怀非次之望而已,强行举荐反倒会遭圣主疑心。” “唔......”刘晏捋捋胡子,接着哑然,“高逸崧你今日如火燎般前来叨扰老夫,莫不就是为你泰山营势?” “不,有更为关键紧要的事。” 刘晏叹口气会意,便对令狐峘、崔造打了个手势。 结果礼部侍郎(令狐)和尚书左司员外郎(崔)都缓步倒退,直退出小堂,只能在外等着。 而高岳这区区试殿中侍御史,却留在堂内,和刘晏相对。 “杨公南的事在三个月前逸崧离京入蜀时,已对你说清楚,逸崧你想救就能救得了我?” “能救得。”高岳抬起眼皮,目光显得格外稳重,看来这事他已思索很久。 “哦?”刘晏接着扬了下胡须,“先说说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使相给了高岳振翅高飞的机会,而杨炎虽也和高岳称兄道弟,然不过是高下枝的同树鹊,这个中利害情义,高三虽然驽钝,却还是能分清的。” “哼,高三鼓、高三弹啊,你倒还是那个大坦率的人。那你说说,本使相会如何倒霉?看起来你好像对事态了如指掌似的。”刘晏的语气依旧有点不太相信。 “使相执掌天下钱谷,杨炎自然会从这方面入手。” “如何说。” “杨炎会先从左藏库与大盈库着手。” “逸崧,请以此再拟策问。”刘晏抬手。 一切好像回到大历十二年深秋的那个雨天。 此时南园当中高岳正端神色,缓缓将早在他预料中的杨炎的做法给说了出来。 而同一时刻,小延英殿的门扃缓缓转开,事前请求单独召对的杨炎,身穿冠服,三缕长须,眉目如画,庄重缓慢地走入到阁内,对面书案边,皇帝李适已在等候。 当香炉被点着后,杨炎跪下,对着李适顿首。 “杨卿何须如此?”李适也不由得惊讶起来。 “陛下,先前内庄宅使王公素贪渎枉法,教训深刻啊!由此足见我唐如今库藏管理制度的混乱不堪,如若不思改革,永无宁日。” 见到李适颔首,杨炎便朗声说了下去:“原本我唐设左右藏及太仓,左藏掌天下赋调之正数钱帛,右藏则掌邦国进献之宝货,太仓储天下税米,以太府、司农二寺呈之,以户部四曹(户部司统计普查全国人口、土地,度支司判出纳,其中度支郎中判入,度支员外郎判出,金部司、仓部司负责核计)理之,以刑部比部司勾覆之,以御史台监之,以中书门下决之。然丧乱以来(安史之乱),连年用兵,在京将帅求取赏赐毫无节制,国库不堪。前度支、盐铁使第五琦遂将天下财赋宝货尽入大盈库(皇帝的私库内藏),此后圣主以取给方便,故不复出,先大行皇帝(崩掉的代宗)又让中官三百名,持账簿掌大盈库。自此天下公赋尽入人君私藏,朝廷有司不能知其多少,国用不能见赢缩,左右藏徒具尸骸、名存实亡,迄今已二十年矣!” 南园内,刘晏愤然而起,“杨炎若如此说,简直虚妄!” 19.庐山真面目 刘晏接着解释说:“早先第五琦为度支、盐铁使时,兼领的就有太府司农出纳使,如财赋全入大盈私藏的话,那还要这个出纳使又有何意义?本使相自上元年间,就领判度支、盐铁转运诸使,并知左右藏。韩太冲(韩滉)自大历六年为判度支兼青苗税使,本使相转为盐铁转运使,分领东西财赋,而韩太冲为此官九年,左藏内储钱增至七百万贯,没错——是左藏储钱七百万贯,如杨炎所言天下财赋全入大盈库的话,左藏里的这些钱,莫非是从天下掉下来的?” “那么由此可见,天下的财赋还是入左藏、太仓的,而送入陛下私藏大盈库的,应该是天下的盐利。”高岳说到。 刘晏点点头,回答说“盐利不是常赋,故而作为‘羡余’入了大盈库,以供陛下支用的。先前李灵曜于河南作乱,这批盐利羡余便专门用来补贴平叛军费,没有加赋天下一文钱。” 刘晏说得无错,当时唐朝初次将榷盐以“间接税”的名目纳入财政收入,是于安史之乱后新出现的新税种,所以其所得还是以“羡余”的面目,入皇帝内库私藏的。 这时高岳点点头:“如此说来,国库左右藏不但一直在正常运作,其审核之权,其实也并不在宦寺手中。” 刘晏冷笑两声,“怎么可能?内三司的宦寺只管陛下私藏,而作为国库的左右藏始终归户部管,不过开天年间,度支司夺太府、司农之权独步天下,出纳不再经户部的金部、仓部而已,所以如今左右藏依旧在判度支即本使相的执掌下。” 可接下来高岳的回答,让刘晏顿出一身冷汗:“那如此便明晰了,杨炎的真实意图,不在左右藏也不在大盈库,他不过是要将盐利羡余从大盈库里,移到左藏里去。” 听到这话,刘晏立即明白了,“如此的话,我这执掌盐利征收、运输的诸道盐铁转运使,也就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必要了?” 接下来他瞪大眼睛看着高岳。 高岳坐在蒲团上,点点头。 果然紫宸殿内,杨炎继续对李适侃侃而谈:“陛下,财赋者乃邦国大本,而生人之喉命,天下治乱重轻系焉。先朝权制,以中人领其职,五尺宦竖,操邦之柄,丰俭盈虚,虽大臣不得知,则无以计天下利害。陛下至德,惟人是恤,参计敝蠹,莫与斯甚。臣请出之,以归户部有司金部、仓部。度宫中经费一岁几何,量数奉入,不敢以阙。如此,然后可以议政,惟陛下审察。” 李适颔首,便回答杨炎说:“杨卿一席话使朕茅塞顿开,而今私藏盈满,国库空虚,非邦国之福。此后历年赋税所得包括盐利在内,重归户部度支,截三五十万绢匹入大盈库,满足宫中经费即可。” “既如此,请陛下重新将财赋核计之权,放归金部、仓部。”杨炎趁机继续建言。 南园内,高岳接下来的话更让刘晏背脊和手足发凉,“那么一旦圣主答应将盐利移至左藏,那么杨炎会进一步要求将审核权力送回户部有司。” “逸崧说的是——这权力表面上是从‘中官宦寺’手中,送回给户部,而实际上是从‘判度支’那里交给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 “使相所言无错,杨炎口中的‘有司’绝非度支司,而是金部司和仓部司,因为他的同党韩洄、杜佑分居二司。” 屏风后,烛火葳蕤,刘晏却不由得往后退了步,有些目眩头晕,他这双眼睛可是能见到“天下钱谷流动”的啊! “如此说,我这个判度支也没有理由再存在下去了?” “非但如此,唆使圣主罢盐铁转运、判度支,将财赋重新收归户部金、仓二司后,他会在账簿交割核对时,抓使相的痛脚——委派韩滉为浙东西观察使,常衮为福建观察使,而韩洄、杜佑等入户部,就是为这个而准备的。” 听到这话,刘晏不由得错愕异常,即便是理财高手,可他是真的没想到,“也即是说,小杨山人要罢盐铁转运,又夺判度支,由户部金仓二司来重掌利权——荒唐荒唐,就算是罢了度支、转运,废了各地的巡院,他小杨山人难道不清楚,以户部现在的状态,靠什么去收取各地财赋,又靠什么将各地财赋运至京城,聪敏如当今圣主者,又怎么会相信这套说辞?” 刘晏说的意思没有错,当时唐朝的财赋机制,自肃宗时代就基本形成“西归度支,东归转运”的格局:原本韩滉是户部侍郎兼判度支,而刘晏则是东南诸道转运使,而今韩滉被罢免后,西度支、东转运之权便集于刘晏一手,而原本管理天下财利的户部四曹,其职责权力早在安史之乱前就被各种专使侵夺,不过徒具形骸——杨炎罢度支、转运容易,可怎么让已完全瘫痪的户部金、仓二司迅速运转起来,接替度支、转运的职能呢?不过痴人说梦。 但高岳其后却说:“诚然,尚书六部,原是天下理政之本,可如今兵部无戎账,户部无版图,衡水不管山川,金仓不司钱谷,秘书不校勘(你这样说曾经的自己真的好吗),著作不修撰,官曹虚设,俸禄枉清,这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杨炎将利权收归,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局面。但使相可曾想过,其实国库还是私库、专使抑或户部之争,不过是杨炎的借口罢了,他想的不过是借此营造威势,要夺的是使相你手里的权柄!而使相又有无想过,杨炎可不可夺取天下利权,不在杨炎,也不在使相,最终在于圣主!” “圣主?”听到高岳的话后,刘晏这才重新醒悟,在这场残酷的“甲乙判”里,新皇帝李适才是那位手持笔墨下判文的。 而而今执掌天下利权的他,在李适的眼中,还是位标标准准的韩王党啊! 紫宸殿内,李适接过杨炎呈上的奏疏,接着用笔在其上写了个大大的“依”字,随后皇帝皱起眉头,另有深意地问了杨炎句话:“杨卿锐意革新的种种,势必会和度支、转运起冲突,试问刘士安会认可杨卿的这番做法吗?他又肯不肯将二专使的大权相让于卿?” 20.仙山危渺茫 杨炎成竹在胸,当即回答皇帝说:“为天下苍生计,度支、转运二使如今可罢废......” “哦?”李适表示十分诧异。 “待大行皇帝入山陵后,陛下可于紫宸便殿上集朝廷执事,臣炎可详细道来,如今除国家积年之弊,可由此始。” 杨炎告辞后,殿堂偏厅小房内,神策军使白志贞、御史中丞卢杞走出,白志贞正是先前的白绣珪,执掌神策军后蒙李适赐名,改为“志贞”。 “杨门郎所言如何啊?”皇帝征询二位心腹的意见。 原本他还准备去咨询先生张涉的,可自从乔琳胡言乱语遭高岳仗弹而被罢相后,皇帝便与张涉有些疏远。 卢杞默然不语,实则心中策动,有些话语他早就暗中与崔宁(背后是女婿高岳)串通好了,就等合适机遇开口;而白志贞则坦率告诉皇帝:“要是按照杨门郎所说的去做,此后国家财赋九成都在左藏之中。” “那又如何?” 这时卢杞才悠然接过话头:“陛下的内库私藏也有用途,除去宫中经费外,关键时刻也要供军、加赐的;此外,要是照杨门郎的建言,正如白军使预料的——此后天下税、米全都归南衙执掌了。”卢杞是个奸诈狠辣的角色,高岳攀结他是没错的,这位不虚谈什么道义名目,直接从利害切入皇帝的内心,一刀见血。 果然卢杞看似不经意的话,不由得让皇帝心中一动,暗忖“卢子良说的好像也没错!” 如将原本属大盈库的利益,转移回归户部,乍听起来确实是于国有利,但李适是精明人,一经白、卢二人的提醒便明白:韩洄、杜佑现在于户部任职,那庾准则任司农卿,而皇帝也清楚,他们都是和杨炎关系密切的。那么此后,财赋便会掌握在南衙宰执们的手里,自己内库私藏每年就剩五十万匹绢布,一匹绢布三千文到四千文,如此算来大概是一百五十万到二百万贯的积储,而这次神策招讨行营入蜀,军费就有三十万贯之多,故而一旦遇到紧急情况需要钱,真的会捉襟见肘,那样岂不是还要向南衙宰执去索去借? 可现在李适心中,暂时还是把这个当作“次要矛盾”,因杨炎毕竟是元载的人,而元载当初可是坚定扶持他为太子的,根据这层关系,他都放弃宣声望和呼声都很高李泌入京为相,只因李泌早年和元载争斗过——现在于李适的眼里,只要与元载交恶的,都有些“韩王党”的嫌疑。 那么“主要矛盾”,还是如今度支、转运都集于刘晏手中,比起杨炎来,韩王党色彩强烈的刘晏更让李适寝食难安。 “刘晏,朕倒要看看马上你的表现到底如何?” 南园内,高岳在说出杨炎改革的真实目的后,直接对刘晏深深长拜,大声说: “如今能安使相之计,在高三的胸中酝酿很久,但求使相能倾耳一听!” 刘晏早已在先前的对话里,被惊得一身冷汗,虽然他对杨炎的构陷早有准备,可还停留在普通“明争暗斗”的层面,如不是高岳前来警醒自己,精明如他也没想到,杨炎可能对陛下的慷慨陈辞当中,居然包藏着如此险恶的用心,可如今他还有个疑问。 “逸崧,杨炎要做什么,为何你预先能知道?” 高岳顿顿,心中想“晏相啊晏相,这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关心这些无足轻重的细节?” 但口头上,高岳只是把锅推给岳父,称崔宁有耳目眼线,及时掌握了杨炎的动向,况且现在杨炎援引韩滉、韩洄、杜佑这些精通理财的官员,肯定是要在钱谷上做文章。 “如不是逸崧一番话,假如老夫没有准备,于殿廷上和杨炎当面辩难,怕是真的会中他的诡计。那么,逸崧你现在想说什么?” 高岳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喊出他的策略: “请使相先推举高三的泰山为御史大夫,并放弃杜亚,因杜亚早年就对宰执之位觊觎已久,过分惹人注意,怕是杨炎早安排人手去搜括他的过失,如举荐杜亚,反倒会受制于杨炎; 另外——如有殿廷会议,请使相以退为进,主动放弃所有利权!” 高岳这最后一句话一说出口,刘晏不由得周身震颤,“真的是前有狼后有虎,我如不放利权,怕是更会引起皇帝猜忌,真的会死无葬身之地;可如放弃利权,此后又如砧板上的鱼肉,怕不会任人宰割?” 高岳见刘晏有犹豫的神色,不由得急切百般,说“使相,怕是昔日令狐礼侍在正衙殿廷上劝告圣主不要厚葬大行皇帝时,圣主的猜忌之心已萌生了,这时不可再继续犹豫下去了!” 什么?是的是的,高岳仗弹常衮的那次朝会,令狐峘之前曾劝谏皇帝说,大行皇帝的丧事应按照其本人遗嘱精神,一切从简为妙。 当时李适慨然答应,并称赞令狐峘“不但中朕之弊,也成朕之美”。 现在想想真的是后怕,当时李适的心中可能想的是:“令狐峘的进言是不是刘晏安排的?莫非朕要用库藏里的钱厚葬父亲,也要受你们的掣肘?” 想到此,刘晏不由得闭上双眼,想起很久很久前,那时还是玄宗皇帝御天下时,年仅八岁的他坐在杨妃膝上,殿堂下是宫廷教坊的王大娘在表演“百尺竿戏”:王大娘头顶长竿,竿上顶着木制的“方丈”、“东瀛”两座“仙山”,一个当时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便站在“仙山”上,手持绛节跃动舞蹈,用优美、惊险为达官贵人们带去欢乐,当时杨妃还叫他为此景赋诗一首: 楼前百戏竟争新,唯有长竿妙入神。 谁谓绮罗翻有力,犹自嫌轻更着人。 他当时年幼,只瞧得百尺竿戏热闹好看,现在年过花甲的他总算是明白:自己手握天下利权二三十载,自谓“救时宰相”,可最终还不是和那杂耍百戏的孩子一样,在长竿上冒着性命危险舞蹈着,随时都可能掉下来,粉身碎骨...... 那长竿上的孩子,不知道经历这么多的板荡风雨后,现在可还在人世了? “这么多年,本钱愈发大,可老夫的身子骨却也越发重了,犹自嫌轻更着人,犹自嫌轻更着人啊......”刘晏微笑起来,接着将高岳扶起来。 1.复魄入元陵 破却千家作一池, 不栽桃李种蔷薇。 蔷薇花落秋风起, 荆棘满庭君始知。 ————贾岛《题兴化园亭》 ++++++++++++++++++++++++++++++++++++ 不数日,李豫的七月停丧之期满,李适下令将父亲的灵柩送入元陵安葬。 阴风烈烈,天色昏濛,灵柩所停放的寝殿之间,前来送葬的皇室成员们号哭震天,许多李豫之世始终未能出嫁的郡主、县主们,青丝已杂白雪,哭得尤其伤心,不知道是为大行皇帝而哭,还是终于得到了次尽情宣泄心中怨情的机会。 “大行皇帝,天年不永,弃国倾背,不堪号绝,呜呼哀哉!” 整个大殿间都是如此的号哭声,而韩王却满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态,他心头的淤塞和负担太重啦!只能惊恐地低声抽噎不已,连头都不敢抬。 唐安也红着眼睛,跪坐在送葬的序列当中,不久她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下,谭知重等五名高品宦官,用左手举着祖父生前所穿的衮冕,口里长号着“大行皇帝”,从宫殿东面的屋翼攀爬到屋脊,北面西上,衮冕在风中鼓鼓有声,接着五名宦官对着沉沉的西面苍天高呼着: “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大行皇帝来复魄也!” 整个大明宫都回荡着这悲怆的声音。 如此连呼三声,皇帝李适一听这话,感情再也抑制不住,泪如泉涌,伏身哭泣不已。 接着唐安见到,祖父的衮冕如只张开翅膀的大鸟,自宫殿屋顶被抛下,担任礼仪使的颜真卿手捧箧函,将其接住,而后起身,郑重地将衮冕展开,铺在李豫的灵柩之上,至此代表李豫已成功“复魄”,他的魂魄已重新被招来,可以安心入元陵,继续享受如生前般的荣华快乐去了。 接着便是柩车发引,无数白色的旌铭竖起,在山陵使崔宁、礼仪使颜真卿的指引下,浩浩荡荡向富平元陵进发。 “祖父......”唐安这时不知道受到什么情感的感染,望着开始行走的柩车,热乎乎的眼泪顿时冒出来,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悲哀不已,“自此天人永隔了,这人世间最苦的莫过于死、离二字,而今俱全。” 升平坊的庭院里,高岳摆下祭奠的酒席,让云韶陪在自己身旁,“大行皇帝......不管如何,我高三感激您生前对我的青眼和拔擢,如今你已入葬元陵,如果泉下有知,好好的安魂养神吧......永别了。” 这时云韶仰面望去,乌云密布的天际,浸染着一丝血色的光芒。 又过了数日,江西观察使杜亚入京,据说他在出发前,就得意洋洋地对周边人说,此次入京御史大夫兼平章事的位子非我莫属,沿途许多官员都攀结不已,行囊里装的全是各路人马的请托,沉甸甸的——结果才到蓝田驿,杨炎指使下的御史就进献了署名弹状到李适的手中,里面将杜亚沿路种种越局行为详细记录下来。 “又一个乔琳!”李适大怒不已,对杜亚观感变得甚恶,但他没有声张,而是宣布今日在紫宸便殿上举办执事会议,故意不提杜亚,让执事们商讨御史大夫的人选。 殿上,李适要求各位推举自己心目中御史大夫的人选。 崔佑甫身体很差,高岳之前从神策军营里请来蔡佛奴的妻子宋住住,帮崔中郎施针,情况才略有好转,可崔佑甫见住住不过是个年轻妇人,心中又不太想照着她的方式来治疗,恐惹人耻笑,于是这病情就在半好半坏间拖着。这次入殿,是皇帝派人将他抬来的。 皇帝先问的是崔佑甫的意见。 可崔佑甫说,自从病重来,我多不视事,恐有不确,请杨门郎先说好了。 杨炎则暗中望望刘晏,他已知晓,刘晏是绝对会推选杜亚的,对杜亚的弹劾应已送到皇帝手中,那不妨我先说好了。 杨炎朗声推选的人,是河南尹赵惠伯。 听到这个人选,李适心中对杨炎的观感也略有不悦——如果说之前杨炎的话,让他心中埋下根针对刘晏的楔子,而卢杞的那番话,又让他心中埋下根对杨炎的楔子: “赵惠伯......朕知道你和赵惠伯私人关系密切,如今韩滉、韩洄、杜佑还不够,还要让赵惠伯来当御史大夫,是想把南衙变成你的私田吗?” 可李适表面还是笑嘻嘻的,说赵惠伯的贤名朕也知晓,容朕考虑考虑。 这让杨炎很得意。 而后他又问颜真卿,颜真卿推举的人,是杭州刺史李泌。 可皇帝当场就不太认可,他说李少源崇信道教,在御史台不太合适。 下面便是刘晏了。 杨炎心想:“只要刘晏开口推选杜亚,那这步棋他就走向死地,然后赵惠伯应该能顺利入宪司为大夫,刘晏便在我股掌间了。” 结果刘晏不疾不徐,对皇帝作揖,而后清清楚楚地说出了他推选的人来:“陛下,前西川节度使、山陵使崔宁可为御史大夫。” 刘晏的话一出,整个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就连皇帝李适都有些惊讶,因为杨炎所鼓动的御史送来的对杜亚之弹劾状里,影影绰绰地提及:杜亚入京,对御史大夫志在必得,背后就是刘晏所指示的。 所以李适卯足劲,准备在刘晏喊出“杜亚”名字后,好好地“掀桌子”,可谁曾想刘晏居然推举的人是崔宁!顿时有一拳打过去,却完全落空的感觉。 连杨炎也是措手不及,原本准备好的言论顿时被打乱,开始魂不守舍。 可还没等李适和杨炎反应过来,静坐的崔佑甫也说了句:“刘仆射所言甚是。” 那边颜真卿也说到:“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平章事,亦是上选。” “嗯......敢问仆射为何推选崔宁?”皇帝还有些不死心。 “陛下,崔宁为国镇守西川边陲十余年,如今拱手交出西川入朝,又为睿文孝武皇帝治山陵,可谓声望、资历、功勋兼备。现御史大夫有缺,若不用崔宁,那将崔宁置于何地?” 崔佑甫和颜真卿也补充道:“陛下尊崇崔宁,也能为后来者(襄汉、淮西、淄青等半割据方镇)归顺做出个良好表率。” 这数位的话语,让皇帝无言以对,细想起来也对:崔宁在西川这么多年,属下雄兵数万,你让人家回来人家也痛痛快快回来了,他弟弟崔宽虽然任蜀都尹,不过西川节度使现在已是文臣张延赏在管,财赋也开始进京。当年朱泚回朝,父亲优待,总不能现在崔宁来归,朕却刻薄待之,如此其他方镇必不服朕。 “以崔宁为御史大夫,可。”皇帝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2.侃侃奏两税 皇帝话语刚落,杨炎口头虽然不说,但内心几乎抓狂。 怎么会这样? 明明我得到的情报,是刘晏会推举杜亚,现在偏偏他剑走偏锋,推举了崔宁这老土山头为御史大夫。 不,不用焦急,我的杀手锏还在后面,于是杨炎定定神,高声说到“臣有事上奏。” “臣亦有事上奏。”刘晏也说到。 因仆射官位为尊,所以皇帝让刘晏先说。 刘晏便直接说到:“今国家已与西蕃罢战议和,急务乃是于西北、关中屯田积粟,招募流民,增设军队,安抚内迁诸羌,恢复荒残之地,如此西可当西蕃,东可震关东。臣自判度支后,校西北、剑南、山南西道(此为唐王朝西部,原本财政归判度支韩滉管)盐利,略有所得——西北盐利可分为二大池、十三小池,二大池即为安邑、解县二池,年产盐利实钱八十万贯;十三小池,即散布盐、灵、会等州边地盐池,年产盐利实钱有十五六万贯;又有西川、东川、山南西道,所谓的‘三川井盐’,年可得利四十万贯——西北边池盐历来留供泾原、朔方、河东军食用,可不转运;臣愿将二池、三川盐利共一百二十万贯作为羡余,转运入京,进陛下大盈库中。陛下可每年支出三分之一,用于边地屯田,其中尤其于泾州的百里、良原,可设‘原州行在’,大开营田军屯。” 听到刘晏愿将盐利全部送入自己的私藏大盈库当中,李适原本紧绷起来的神经,立刻又有些松动,“看起来刘晏又不像是个韩王党的人,他这番言论应该是处处为朕着想......” 于是李适便问刘晏:“以仆射的看法,谁可去百里屯田?” “请用泾原节度使段秀实为营田使,总判军屯事;此外高岳曾为段秀实孔目官于泾州屯田,又曾任神策行营粮料判官,如今可委派其挂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再入泾原幕府摄百里县令,并原州行在押蕃落小使、征马使、营田巡官,赐绯银鱼,开军屯,设榷场,抚诸羌,二三年后可获大利。” “什么!”听到这话,那边的杨炎再也按捺不住,漂亮如墨的须眉不由得戟张起来。 刘晏再度提出在泾州南部析出地盘来设置“原州行在”,这就是在干扰破坏他“要求泾原军直接于潘原、平凉筑城“的计划,因为:这原州行在理论上还归泾原节度使管,它的角色,就是专门以“耕”来辅佐泾原军的“战”的。刘晏的方案便是,先在良原、百里屯齐粮食给养,随后安西、北庭行营有了充裕后勤后,再向西进军潘原、弹筝峡、平凉,最终收复原州。这起码要等二三年后,和我的方案差距太大,有我必定无它,有它可就无我了。 此外,刘晏居然奏请给高岳一系列的职权,将其作为原州行在的实际负责人,这尤其让杨炎无法忍受! 摄百里县令,实际就是掌握整个“原州行在”的行政权; 押蕃落小使,这个“小”看似微末,但实际在泾原一带,招抚党项部落,与西蕃、党项开榷场的权力又全归高岳; 征马使,等于将牧养征调战马的权力也给高岳; 最后,高岳现在也不过区区七品殿中侍御史,还处在”试“的阶段,居然还要皇帝赐予他绯服和银鱼袋——刘晏的理由也十分充足,赐绯银鱼的目的,便是为“壮高岳之威,彰陛下恩德,震边地诸羌”。 不行,如果皇帝答应,那么泾原经营和拓边的功绩,岂不是全归高岳,而他的举荐人又是刘晏,可不会剩一星半点给自己。 更让杨炎无法接受的是,“为什么刘晏和高岳关系如此密切,又是推举高岳岳父,又是奏请高岳为原州行在的营田巡官。可恶!高岳到底是怎么想的,当初难道不是他自己来灞桥驿巴结我的?” 这时原本早已准备得当的杨炎,思绪却越来越混乱,他没想到事情正在起着变化。 而皇帝李适却在认真思考,看起来对刘晏的建言颇感兴趣,杨炎气急攻心,他不再温吞,而是焦灼地将关键的底牌提前打出来:“陛下,请罢废安邑、解县二池、西北六州边池及三川井盐的转运使,并请罢废度支、转运二专使!” 此话一出,便殿上诸位不由得大惊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杨炎。 当然皇帝事先已在某种程度上和杨炎有了默契,他便要求杨炎当众将想法说出来。 杨炎定定神,随后将财政革新的念头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 “我唐昔日赋税主要分三类,租庸调、户税、地税。 租,即课户每丁纳粟二石; 调,蚕桑之乡,课户每丁输绢二丈,麻三斤; 庸,课户每丁每年劳役二十日,遇闰年加二日,如不应役,则需折绢布以代役。 然这租庸调都需要以身丁为本,户税、地税则亦以户部所统版籍为经纬,正所谓军防国计,并仰丁口。 然开天年间玄宗皇帝修道德,以宽御下,户部多年不修版籍之书,丁口转死、课户逃亡、田亩移转、贫富升降皆不知,只以旧书空文为准征税,天下之人,苦不堪言。” 杨炎的意思是,早期唐朝实行的租庸调已不合时宜,原因很简单,这种税的基础在于“丁口”(单)和“课户”(多丁组成的家庭),人丁多就代表税基广,税基广就代表赋税多。不过人丁有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他们都是活的,是会流动的,故而唐政府要千万百计地控制住他们,叫这些人丁及时足量地纳税,法宝是什么?口分田和永业田啊,把政府掌握的田分给人丁们,叫他们在田中耕作,然后将他们登记在户部的版籍上,交完税后剩下的自己吃,田和丁互相对应。 可古今中外的政府,作为统治机构,他们需要用各种权力来维持运作,然后便从这各种权力里衍生出蝗虫般的“特权阶级”来,王公百官、富豪大户,开始利用特权成为“不课口”、“不课户”,“不课”自然即是免税,原本以租庸调为主的税收体系开始崩溃了。 3.真言夹棍棒 原本在唐朝想要成为“不课口“(户)是有标准的:九品以上官员可以,二十岁以下的男子可以,老、废、妻妾也可以,部曲奴婢也可以,还有就是僧、道也享受不课待遇。可随着时间推移,“不课户”越来越泛滥,那些达官贵人本身就不用课税,然后他们再利用权力,通过让亲属子弟虚报年龄、假冒残疾等手段,逍遥于税法外。再加上许多农民为了逃避租庸调,也开始抛田卖身投靠豪门大户,成为部曲奴婢,这样“不课户”的数量越来越庞大,而“课户”数量自然不断缩减,而朝廷又不甘心税基和税收减少,便如杨炎所言,还拿着户部司过时的“旧书空文”,不问人口的新生老死,也不管田亩的兼并移转,贫富的变化,统统一刀切,将“不课户”的税负转嫁到“课户”头上,导致恶性循环:原本还缴税的课户忍受不了,大量逃亡脱籍,成为所谓的“浮客户”或“权寄住户”。 武则天时代这种情况就很严重,唐朝的均田制及建立在此种田制上的“租庸调”税制,实则和唐朝的府兵制相同,在立朝后不久就开始崩坏。 到了所谓的开元天宝盛世,这种崩坏趋势越来越触目惊心,一面是实际户口的不断孳生,一面却是“课户”的大量锐减消失。天宝十四年,按后来杜佑的估算,全国实际应是一千三百到四百万户,然而登记在籍的只有八百九十一万四千七百零九户,也就是说有五百万户都是脱籍、不在籍的“浮客户”,就算是在籍的这近九百万户里,“不课户”居然占了三百五十六万五千五百零一户,占了在籍户的百分之四十。如果按照丁口算更加让人惊骇:全国在籍的人数是五千二百九十一万,其中不课口居然有四千四百七十万,占据百分之八十四! 这时杨炎朗声将如此的恶果说出来:“富人多丁者,全都当官、为僧、入学、求道,以逃避色役诸税;而贫者无计可施,田产全无,却还余下‘丁身’,赋税不改,甚至加重。这就是‘课免于上而赋增于下’,如此天下残瘁,贫者争相逃荡,成为浮客,乡居地著者百不四五。” 和杨炎同时代的独孤及,虽然政见和杨不合,但他的文章里所提到的大历年间舒州情况(当时独孤及在此当刺史)便是如此:舒州虽然地著百姓加外来的浮客共有三万三千户,但真的能“应差科”(缴税服役)的只有三千五百户,剩下二万九千五百户,不是“不课户”,就是脱籍的“浮客户”,不缴一文钱的赋税。而每年舒州林林总总要承担的三十一万贯的税,全都压在那三千五百户头上,上等户(大历四年,已将天下户分为九等)一年要缴千贯的税,中下等要缴五六百贯的税,哪怕是最次的九等户,也要负担四五十贯。独孤及痛心地说:“以此人焉得不日困?事焉得不日蹙?其中尤不胜其任者,焉得不襁负而逃?若以已困之人,已竭之力,杼轴不已,恐州将不存。” “恐州将不存”,也就是说这种情况再不改变,怕是连国家州一级的行政单位都维持不下去。 而刘晏先前之所以能挽救这种倾颓局面,除去适当改革原本的税法外,最关键的就是开漕运、征盐利,这样才保住了大唐的性命。 听到杨炎的陈词,李适果然十分触动,他仰面重重叹口气,于是杨炎便继续说下去,他认为开天年间尚且如此,而今安史之乱后,问题就更加严重:“至德后,天下兵起,因以饥疠,百役并作,人户凋耗,版图空虚。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四方征镇,又自给于节度、都团练使。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纲目大坏。朝廷不能覆诸使,诸使不能覆诸州。四方贡献,悉入内库,权臣巧吏,因得旁缘,公托进献,私为赃盗者,动万万计。河南、山东、荆襄、剑南重兵处,皆厚自奉养,王赋所入无几。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百姓竭膏血,鬻亲爱,旬输月送,无有休息。” 杨炎这番话说得是慷慨激昂,再加上他嗓音洪亮、仪表堂堂,便更有感染力。 可旁边的刘晏一听,就知道杨炎这番话里“七分真意夹着三分致命性私货”。 杨炎说而今许多人户,这些人户所产生的人力、税金资源,都被各地割据半割据的方镇所占有,朝廷直接的户口税基更加凋零,这点倒是没错;杨炎所言、各地节度使、都团练使根本不想将所管地的租庸调交纳给中央,这也没错;杨炎又说,“赋敛之司数四,莫相统摄”,“科敛凡数百名,废者不削,重者不去,新旧仍积,不知其涯”,即肃代二朝皇帝为了摊派巨额的军费、百官俸禄、大臣赏赐及宫廷支出,不断施加名目繁多的税收给民间(比如永泰年间,元结去道州当刺史,刚刚下车,就先后接到二百封催征赋税的符牒),又不断向方镇索取进献,而这进献最终还是被方镇节帅砸在百姓头上,这也没有什么错误。 可杨炎却顺带一棍,提到“军国之用,仰给于度支、转运使”,这就很耐人寻味了,合着他真的如高岳所预料的,开始在滔滔不绝中将责任推到“度支、转运使”头上了! 要知道,度支、转运二使主要是抓东西方的盐利,这些税收在整个肃、代二朝都是稳步增加的,它在某种程度上也是超越“租庸调”,成为真正的统一税,因为不管贫富还是课户不课户都要吃盐。第五琦初征盐利时,收入不过数十万贯,等到刘晏执掌东南榷盐后收入增加到足足六百万贯,占据代宗朝天下赋税的一半,整个代宗朝就靠这个续命。 现在杨炎这板子不但打在“方镇”的屁股上,还舞到了度支、转运使的头上,果然暴露真实目的,他就是要借税法改制,罢废刘晏的“度支、转运使”的权力! 而这时李适也点点头,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旧法之浸坏、赋敛之不公,朕已悉数明了。那么依杨门郎的想法,如今该如何祛除这所有的弊病呢?” 听到这话,皇帝的眼光似乎有意无意地朝刘晏这边扫了下。 而刘晏十分平静,低下头来,不发一语。 4.税米均三分 终于,杨炎终于等到这个机会,于是便高声说出税制改革的想法:“请为两税法以一其制。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量出制入。户无主客,以见居为簿;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不居处而行商者,在所州县税三十之一,度所取与居者均,使无侥利。居人之税,秋夏两入之,俗有不便者三之。其租、庸、杂徭悉省,而丁额不废。其田亩之税,率以大历十四年垦田之数为准,而均收之。夏税尽六月,秋税尽十一月,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其核心的理念大约有以下几处: 首先,取消原本唐朝“租庸调”制下以“丁口”为根本的标准,撤销所谓的“课户”与“不课户”,也撤销了“土著户”与“浮客户”,也就是不管你在哪州哪县,也不管你是什么职业,也不管你处在中央控制地区还是方镇控制地区,除去鳏寡孤独无法交税者外,统一重新登记按户纳税,这样就合并了所有的户口,扩大了国家的税基,此外遵循大历四年的分户等精神,继续将户口按贫富差距分为九等,上等户多交,下等户少交,这就改变了原本税负不合理的情况,交税的标准就在于你的财产多寡,至于统计户口和确定等次的工作,就得交给各地黜陟使、观察使和刺史来清查; 然后,正式确定了商税,因为行商有很大的流动性,和坐贾不同,所以新税法规定,只要商人到某州某县做生意,那就得缴“三十分一”的税金,而商人所在户在核定财产后,再于所属等级“加二等”征税; 再其次,确定了征收期限,每年夏季一次,秋季一次,户口交钱(两税钱),田地交米(斛斗米),此外肃、代两朝各种名目的苛捐杂税、唐朝原本的租庸调统统取消,全部纳入两税当中,除此外百姓不用再负担额外的加征(只是理论上),税收精神由原本“随加随敛”改为“统一交税,扩大税基,确定税负,不再随加”,其外就是杨炎此举,也将原本应交给皇帝私藏的盐利、青苗税、地方进奉等,统统折入到两税里,改入左藏库;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那便是两税法的隐性本核,是“量出制入”及“以钱为额”,前者即表明两税法其实也没有固定标准,上一年国家开支多少,下一年便以此为标准征收,如果国家开支不断增加,那么两税钱数额也理所当然不断攀升,这叫“逐年配率”,遇到紧急情况还会增加比率,这便是“量出制入”(交税百姓还是苦歪歪),那么什么是“以钱为额”呢?那就是两税钱是要求以“钱”为征收标准,百姓交什么都以“贯”来折算,这也牵扯到一个稍微深层次的问题,那就是钱物交换比例的问题,举个栗子,代宗朝的绢布一匹是四千文,如一个老百姓税负是十二贯钱,那他交三匹绢布就可以,但是到了宪宗朝绢布可能减到一匹八百文,同样十二贯钱的税那百姓就得交十五匹绢布才行,而“有关部门”收税收的是十五匹绢布,但交给中央的却还按照旧的“钱帛比例”也就是只交三匹,那剩下的十二匹呢?只能说,哈哈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了。 不过刘晏听得明白,杨炎话语里最核心的还是那句:“岁终以户赋增失进退长吏,而尚书度支总焉。” 意思便是罢废判度支、转运使,将利权重新收归尚书省的户部,说白了就是收归自己手里。 刘晏的眉毛,还是微微颤动了下。 这时紫宸便殿里的空气流淌的肃杀之气,颜真卿、崔佑甫对杨炎所奏请的“两税法”尚处在目瞪口呆之际,其中颜真卿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匆忙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然而皇帝却等不及,他又追问杨炎一个问题:“既然各方镇里的户口也要交税,那么如遇方镇抗拒,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倒是很关键的,毕竟地方方镇向来是刺头,大历四年早就按照九等标准,企图向天下统一征户税,第五琦也奏请过,统一丈量天下田地,收取“十一税”,然而推行起来却阻力重重,最大的阻力自然是拥兵自重的方镇节帅们。 当然这个问题,杨炎早就筹划得当,“请置两税后,将天下财赋分为三品,一曰上供,二曰留使,三曰留州。如此方镇节帅收入固定,必不会为难税法推行。” 杨炎此举,是要将肃、代两朝已推行的“中央地方分税制”给正常化。唐朝初期的“租庸调”也分为三部分,即留州、纳京师和外配,留州即用于地方政权的运转,纳京师那当然用于中央政权,而外配即是军费。而杨炎所说的上供、留使和留州,即是赋税所得,一部分上交给京师,一部分留给节度使,一部分留给地方州县。 乍一看好像没太大区别,其实不然,唐初留州多少钱,外配多少钱,乃至开元天宝年间给节度使的“使支物”多少钱,配额的决定权是在中央手里的(中央的决定权也是很重要滴),赋税也是先到中央再往地方上分配的;而此刻的三分制,则是地方的节度使和州先将税钱收取上来,然后再按照与中央商量好的比例,交纳部分去京师,决定权实则由中央和地方分享。 但不管如何,总能保障部分到朝廷的库藏里,比起以前来总算是进步了。 另外如果按照如此的“三分制”,刘晏设置于东南各地的巡院,也等于陡然失去作用,因为交税的义务又归节度使与州,不干巡院的事。 “户部左藏收权”断了刘晏“度支、转运”这只右臂,而“三分制”则断了刘晏“巡院、盐院”这只左臂。 这时候殿廷里,在听完杨炎一整套的奏请后,皇帝的目光移到了刘晏身上,问了句: “杨门郎所奏事,刘卿以为如何?” “与逸崧所言丝毫不爽。”刘晏心念道,可这时他还是上前一步,气定神闲,“杨门郎所奏,句句在理,自国家丧乱以来,因兵车不息,征税多门,天下百姓未得休养生息,如今陛下与杨门郎罢诸色杂税,而一之以夏秋二税,实乃国家之福,请罢臣盐铁、青苗、租庸、转运诸使,宜准杨门郎之言处分。” 5.小亭会贵客 执掌天下利权的刘晏,居然没有半点抗拒便接受了杨炎的做法,不但把担任二十年的盐铁、青苗、租庸、转运使拱手相让,并且还自甘停废运行多年的江淮、东南、鄂岳诸巡院。 这个反应不要说殿廷内的“旁观者”崔佑甫、颜真卿等人一时间没能转过弯来,就连有所准备的杨炎和李适都惊讶不已。 非但如此,刘晏还补充句:“既已征收两税钱,那么此后可彻废租庸使。” “就.....就依刘卿所言的去办。”皇帝顿了顿,如此说道。 而此刻退到紫宸殿柱边的杨炎,内心的火焰却未曾熄灭:刘晏如不肯交利权,死得就快些;可就算像现在这样交出利权,也不用想激流勇退了,我已布下天罗地网,必要置你于死地! “陛下,那原州行在的事?”刘晏在爽爽快快交出利权后,又追问了这个方案。 而那边杨炎则焦急地提出驳论:“陛下,可直接遣安西行营进至原州筑城。” 这下皇帝也犹豫起来,关于恢复原州这个议题,他个人觉得刘晏和杨炎所提的似乎都有些道理。 这时颜真卿发话:“安西行营多年转辗征战,好不容易在泾州设下军府,立稳脚跟,如猝然再让他们进至潘原、平凉筑城营田,恐将士不堪用命,人心失安。依臣的看法,还是先设原州行在开军屯,足食足兵后再议恢复原、会,最为妥当。” 颜真卿也是四朝老臣,又曾在安禄山叛乱后,与其堂兄颜杲卿,一在平原,一在常山组织义军,奋勇抗击叛军,故而也算是有相当丰富的军事经验。 突然,对颜的言论感到不满的杨炎,没能忍住自己的脾气,挥袖发起了脾气,“原州筑城,自睿文圣武皇帝时就已开始筹划,而今正是瓜熟蒂落之时。而今河湟已陷于西蕃之手,六府、东山、平夏三部党项又畜牧于河中、河东,经常表里勾结,摧残西北、京畿,如今只要在原州筑城,四散精兵扼守石门、木峡、陇山三关,西蕃必不敢再行入侵,再镇抚驱逐河中、塞北的党项。一旦原州筑城功成,可置鸣沙、平凉二县及丰安军,自此可北连灵武,西结大河,趁势进取陇右、安西,可断西蕃之足,正是朝廷安枕、沉靖胡沙的大好时机,岂可再行拖延?” “原州筑城,乃是元载昔日之策,大将田神功讥之,认为不过是‘一书生言’......” 结果颜真卿还未说完话,杨炎勃然大怒,“颜鲁公年齿虽增,胆气愈小,何太怯也?若泾原将士不愿屯田,那便从京畿关辅地征召百姓前去开屯好了!” “当年安史叛贼肆虐,老夫独身在平原起义抗敌,孤忠纵横于河北十七郡,要是胆怯,还用等到今日吗?”颜真卿也立即怒发冲冠,他本来就是胖大身材,脸面方正,一旦发起火来,真的是势如奔雷,顿时就把杨炎震得落于下风。 这下杨炎才意识到方才的失态,对面这位毕竟是元老中的元老,资历和威望不是他可以轻易撼动的,于是便急忙控制住自己,向颜真卿鞠躬道歉。 僵局当中,还是崔佑甫最终提出了个折衷的方案:“陛下可先行两税法,原州筑城或原州行在的事可稍微推后再议,另外可派中使去询问泾原节度使段秀实,看看他的意见如何。” 李适对中书侍郎崔佑甫的话,表示同意。 下午时分,脸色蜡黄的崔佑甫坐在轿舆里,慢慢地返回宅邸。不久皇帝派出的中官霍忠唐来访,细细询问了崔佑甫一些身体上的状况,并借着“皇帝之口”问下他对政事的看法。 崔佑甫家宅外的曲巷里,走出的霍忠唐在一个角落当中,和来此的高岳悄声谈了会儿,才匆匆离去。 这下高岳对紫宸便殿的情况,已全部掌握。 他明白,马上皇帝就会下制文,委任他岳父崔宁为新的御史大夫。 当高岳而后往升平坊方向走的时候,穿着淡青夹袄、着鹅黄色罗裙的芝蕙迎来,当即就低声对他说:“三兄,芝蕙我已从炼师的红芍小亭内回来。” 原来高岳这两日,让芝蕙重归薛瑶英那里,因她表面还算是薛的婢女,不过芝蕙此次返回红芍小亭,给薛瑶英送了大批金银财帛,并称崔宁感念炼师曾将小亭作为他女儿与高三郎的礼会院,这是小小的酬谢。 薛瑶英不由得眉开眼笑。 不过她暂时没想到,芝蕙就是在与杨炎党关系密切的自己这里插着的个眼线。 如今坐在自己旁,侍奉这个侍奉那个,十分温顺伶俐的婢女,早已成为高岳的双面间谍。 果然芝蕙送来了音讯:“炼师让我邀请三兄明日赴宴,据说有个朝中大人物要见你。” “哦?”高岳淡淡回答,心中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紫宸殿中,夜晚当直的翰林学士张涉,在知道皇帝正要求翰林学士院草拟授崔宁御史大夫制文时,便想起自己与杨炎的攻守同盟,不由得主动跑来,要劝谏皇帝番。 “先生。”李适对张涉依旧非常礼貌。 张涉便开始扮演起昔日东宫侍读的角色来,力陈让崔宁当御史大夫的种种不可,是滔滔不绝,皇帝就在那里微笑着倾听,不动声色。 同时升平坊内,高岳则找到岳父,说“明日杨炎也许会来找我,其实是想要拉拢阿父您。” “哼!”崔宁摸摸大胡子,然后笑起来,“那高郎便去赴宴就是。” 次日红芍小亭中堂内,主人薛瑶英笑吟吟地坐在床榻上,被身后银色的小山屏环绕着,如灵山仙子般,高岳则受邀作于背北的面绳床上,对面特设一坐榻,尚且空着,中间拼着案几,其上覆着河中、陇山直到河湟的地图。 薛瑶英喜滋滋瞥着端坐的高岳,就像看着自己最满意的幅画作般,先前光是崔宁送来小亭的酬谢礼物,就不下千贯钱,将来如高岳飞黄腾达,服朱紫,佩金鱼,自己这下半辈子还用得着烦恼? “贵客到。”侍立的芝蕙轻声喊到,接着跪拜下来。 高岳见一修长的身影,自炼师床榻侧边的小山屏后掠过,接着走出来,眉目疏朗,长髯飘飘,可不正是门下侍郎杨炎吗? 6.志在百顷田 “大兄!”高岳突然眉开眼笑,起身上前就拜礼。 “三郎,何须如此,哈哈哈!”杨炎爽朗地大笑,也赶紧上前托住高岳的臂弯。 薛瑶英则在旁也是笑个不停,并示意芝蕙赶紧去筹办酒菜。 高岳不动声色地和杨炎寒暄周旋番,待到都坐定下来后,又指案几上的地图,“这?” 杨炎捋着长髯,“怕是三郎还不知道,这便是元相生前的杰作,只要按照这幅地图上的规制行事,原会、河湟乃至整个西域都不难恢复。” 一提到元载,薛瑶英不禁垂泪,高岳见炼师如此,也表情严肃地装作观望这幅地图好一会儿,便指着地图上河中(即高岳曾过潼关时,于黄河对岸瞧见的蒲州之地)用朱笔圈出,询问“元相曾想在河中府立陪都?” “没错,西蕃如今猖獗,如在河中立宫殿、城垣、府邸,每逢秋月,车驾可至河中府,避让西蕃兵锋,自是安枕无忧。” 高岳心想:“可去你的吧!暂且不说在河中搞这个工程要花费多少钱,你也不想想皇帝车驾去河中是要渡黄河津口的,万一跑路过程有个闪失,或者遭遇意外情况过不去,那皇帝岂不是成了瓮中之鳖?我算是明白,元载当初要搞这个河中府,目的不过是每年到秋季,就把皇帝从长安城送到河中府里,方便自己留京操控军政大权。” 但表面上,高岳还是不断点头,意思就是元相英明,然后他又故意指地图上同样用朱笔圈出的原州,“元相是想要在原州筑城?” 这下可算是谈到问题关键,杨炎神色激动起来,他的表情向来富有感染力,“没错,原州而今虽然陷没,但西蕃却只驻屯在摧沙堡,原州大部分地带是闲田,且留许多荒废的壁垒。如今只需拨给安西行营能支用一年的粟米食粮,让其出二万人至平凉,凤翔、朔方各出一万人于左右翼担当后拒。至平凉后,可就地取废堡内的土石木材筑城,随后取平凉一县军屯耕作,再加上原州草类茂盛,也足可放牧战马,不出一年,新城、田地、马厩兼备,再取固原,泾原军镇便能真的回复原貌,而后全西北的精锐可聚集于此枢纽之地,叩西蕃的门,断西蕃的足,重复西域,再造盛世!” “好好好,这很纸上谈兵。” 就在高岳低头如此思忖着时,杨炎好像知道他内心犹豫,便当即开出条件来:“东面河中升府为都、西面原州筑城乃是一等一的伟业,大兄我早说过,会致力提携三郎你的。先前因西川节度使更迭,和三郎的泰山有些小误会,不过这全是圣主希望得到西川财赋所致,才派遣延赏镇蜀的,个中情由委曲,还希望三郎回去后,替我向崔大夫阐明。” 这时候高岳眼皮微微一抬,故作诧异的表情:“崔大夫?” 他要做出副自己乃至崔宁本人还不知晓这一情况的模样。 “没错,昨日紫宸便殿上朝廷执事们一致推举尊泰山为新的御史大夫,以取代被三郎你仗弹的乔琳,可不就是崔大夫?三郎你曾受过刘晏的恩德,潘炎还是你的座主,大兄我都是知道的。不过现在原州筑城,有些职务非你莫属,还望不要推辞——马上大兄就奏请你以殿中侍御史的宪衔,摄平凉令,兼原州营城副使、押蕃落使、泾原营田巡官,圣主赐绯服银鱼,如何啊?”杨炎竖起指头,在报官名使职时再一个个放下,这显得他的话语充满诱惑,铿锵有力。 这是杨炎给高岳开出的条件。 这条件可真的是优厚,连见多识广的薛瑶英也啧啧咋舌,这也就意味着高岳如能在平凉,辅助安西行营筑城营田成功,回京后怕不是只要通过一两次走过程性质的“迁转”,便能直接出选司门,官入五品,而后或入南省郎中,或进中书舍人院,执掌机要枢密,不用特赐假绯,而是可堂堂正正地穿绯色官服佩戴银鱼符了? 想到这,薛瑶英不由自主,看到中堂壁画下的长香案,其上覆盖着紫色的布幔,心中慨叹,“再给高郎十年时光,怕不是要身着这种颜色的官服,列门戟,开军府,甚至入政事堂啊?” 而侍立在侧的芝蕙,却满面的镇静,目光只滴溜溜地望着高岳。 其实芝蕙也是参杂着些小心思的,她记得那日长安豪商萧乂来怀贞坊草堂求甲乙判时,曾大笑着出来对自己说,此后你追随高逸崧,当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杨炎开出的条件,芝蕙当然清楚意味着什么,这就是她一双巧目不断牵着高岳的原因。 薛瑶英见到芝蕙这眼神,心中鄙夷道:“这小婢怕是早已入过高郎的帷帐,献过枕席,男欢女爱,离不开他了。” 可谁想,高岳叹口气,站起身来,悠悠地对杨炎说出自己烦恼,语气十分坦诚:原来刘晏也曾答应要推选自己,要在本属泾州的百里城设“原州行在”,让我高岳在此屯田三载,而后可考我功劳,让我回京后为一畿县县令。 一听到刘晏这个名字,在场的所有人仿佛都听到了这样的声音: 摊牌了。 空气寂静会儿,果然坐在榻上的杨炎笑起来,“三郎依你看,在平凉筑城抑或是在百里筑城,是是非问题,还是立场问题?” 高岳也笑出来:“曾有位朋友对我说过,人生这辈子可以不问是非,但绝不能没有立场,有些事快一手则生,慢半拍便死。何况,平凉距离百里,可是颇有段距离,大兄你认为呢?” “也不算远,真正的骐骥快马一鞭便可冲至。良田百顷,不在一亩啊,逸崧——”杨炎嗓音醇厚,便举起修长手指,提醒高岳,“记住,在平凉筑城成功后,会设立新的丰安军,现在利权全部收归中书门下及户部度支,丰安军的兵额与供给全都不是问题,而逸崧你将顺理成章地成为丰安军府里的掌书记,宪衔即可给你升至六品侍御史,一年后可至军府判官,至于品秩,大概可以出了选司吧!” “如此好消息,当大欢乐,高三必定回报给泰山大人。”高岳喜不自胜,转身拱起衣袂,对杨炎施礼说到,并说“大兄才是真正的百顷良田,高三此后志不当求一亩薄地!” 7.含元大朝会 年末这段时间内,云韶厨艺开始有进展,羹汤里盐的份量开始减少,口味清淡了许多,高岳最初还有点奇怪,直到的某日云韶忽然忍不住呕吐起来。 不久,快乐的消息传遍升平坊崔府,府君的掌上明珠有喜了。 “我有外翁了,马上我要当外孙了!” “夫君你在胡说什么啊?” 中堂上,刚刚被宣下白麻的崔宁认为这可是双喜临门,手持吉凶书仪眼睛滴溜溜地来回转,迫切要算出外孙的出生日期,并确定小名和正名,因为这孩子刚刚入娘胎,自己可就荣升御史大夫、同平章事,虽然失掉西川,可却终于能入紫宸便殿直接奏对,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 云韶肚子里这小子,是个福星。 而后很快为了表示和杨炎“结盟”的诚意,刚就任御史大夫的崔宁便奏请皇帝,先于河中府营修。 李适制可,并顺便要求刚刚入京就梦想破灭的杜亚,去当河中尹兼诸州观察使,负责统计当地的两税户,并征调民丁修筑宫殿城垣,准备将河中府升格为“中都”,和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并驾齐驱。 寒风当中,脸部都因失意而扭曲的杜亚,刚刚来灞桥驿就又要从灞桥驿离去,他骑在马背上,回首深深地望着长安的城门,接着狠狠地往地面上啐了口痰...... 大历十四年随着杜亚怨恨而落寞的背影而向东流走,顺着滔滔的三门峡黄河,消散在广袤无垠的山河当间,这个年号也随着李豫的驾崩而彻底终止。 新年元日,宣布改元建中,立睿文圣武皇帝的庙号为“代宗”,群臣大集含元殿,齐上尊号于李适,曰“圣神文武皇帝”。该日李适于郊丘祭天后,驾临丹凤门,而后在含元殿大设外朝朝会,召见百官群臣及各国使节。 白日刚明,高岳就立在大殿西庑下,监察着整个含元殿外朝的进行。 这项制度在代宗朝时,几乎被废止掉,有时是财计艰难,有时是代宗认为防秋士兵暴晒在野外而取消,有的则是因雨雪天气而中止,但李适刚改元就迫不及待地于含元殿举办“大陈设”,就是要向整个天下彰显自己统治的神圣合法性,和大唐的威仪——他虽然历经劫难,但依旧可号令天下。 最先到场的是太常寺诸多工人们,其中悬乐工人着介帻,身穿朱连裳、革带,脚着乌皮履,而阶下鹤广场上的鼓人则都着武弁衣、加白袜,展设编钟、钟磬、镈钟于宫殿之上,四方设鼓,这便是外朝大陈设里所谓的“宫悬之乐”。 接着入场的是皇帝的“黄麾仪仗”,全由诸卫及禁卫诸军士兵组成,分左右厢十二部,十二行,浩浩荡荡,重重复复,自禁苑里军营里既威严又毫无喧哗地齐集含元殿庭中,护送着皇帝的各色舆辂车辆而来。 不久,高岳见到宫门大开,无数朝廷文武官员,四方外夷君长,都穿着华丽齐整的章服,顺着龙尾道而上,徐徐进入到含元殿内。 百官领头的自然是汾阳郡王郭子仪,萧昕、徐浩、颜真卿等元老都尾随其后,从丹凤门走到含元殿后,郭子仪这位久经沙场的老将居然开始疲了,经过诸多纷杂的宫悬乐器间,白发苍苍的老人家的眼似乎也花了起来,脚步嵯峨,身躯绵惫,好像位陷于敌阵的末路将军般,处处充满了窘迫和狼狈。 这让立在西庑下的高岳看着,有些心痛,他明白,郭子仪也快要谢幕了——李适,这位正值壮年而野心勃勃的君主,正渴望着将衰老的东西推到时代的背面去,而自己则要迫不及待发出乳虎般的吼叫。 很快李适着衮冕临轩,群臣、四夷山呼万岁,齐齐向圣神文武皇帝拜倒。 皇帝的敕文发布出来,除去改元并大赦天下外,还专门说道: “自艰辛以来,征赋名目繁杂,宜委黜陟使与观察使及刺史、转运所由,计百姓及客户,约丁产,定等级,均率作年支两税。其比来(先前)征科色目,一切停罢。两税外辄别率一钱,以枉法论!” 高岳见证了这个历史的时刻:天朝税法制度最大的革新。 而随后大宴末位班次的郑絪,则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位上,看着含元殿廷当中宏大的“百兽舞”,及在仪仗群里嘶鸣不已的巨象,在心里不断琢磨着:百兽舞、大象,这些都可能会成为马上制科考的题目啊! 同样坐在席位上的刘晏,翘着他的山羊胡子,抬起头来,看着含元殿金碧辉煌的屋脊,不由得在心中默念道:“含弘光大,元亨利贞,是为含元。” 同时,正在向含元殿进献贡物的各方镇使节队伍里,出现了两位孔武有力着武弁服的年轻将军,等到他们缓缓登上来后,百官班次里的李忠臣的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吴少诚、吴少阳......” 这二位为义兄弟,正是新任淮西节度使李希烈麾下的牙门将,先前正是他们与李希烈同气连枝,将李忠臣无情驱逐出方镇。 如今仇人相见,自然是格外眼红。 交错而过瞬间,吴少诚鹰隼般的眼睛,斜瞥着李忠臣,带着丝冷冷的不屑。 李忠臣则几乎将牙齿咬碎。 几乎同时,旁边一名前来进贡的方镇从事突然冲出队列,急忙被仪仗武士给牵住,只见那从事免冠,往皇帝所立的地方不断叩首,疾声大呼: “陛下,臣乃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帐下孔目官郭昔,借贡物之机,在此状告梁崇义,企图大逆谋反!” 轰得声,整个含元殿的百官、乐工、卤簿仪仗都发出巨大的惊呼声。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不断叩首,口呼“梁崇义反”的郭昔身上。 西庑下的高岳眼珠转了两下,心中默默说到: “暗流已经涌起了!” 次日,在小延英殿内,李适端坐在父亲曾坐过的绳床上,山南东道襄城军府孔目郭昔,淮西蔡州军府二牙门将吴少诚、吴少阳跪拜其下,一干宰执分立左右。 现在的问题很焦灼: 郭昔咬定始终割据襄、汉七州的梁崇义如今整饬军旅、修缮城池,准备北进,威胁京都,这是要造反。 同时淮西军将吴少诚、吴少阳也带来节度使李希烈的话——李希烈同样上奏,称梁崇义要谋反,请率淮西方镇助朝廷讨之! 8.山南东道使 可郭昔所言,包括李希烈所言,在朝廷看来实际上却没有任何证据。 说起这“造反”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梁崇义,和唐一桩冤案有关系。 冤案的主角叫来瑱,安史之乱爆发后,叛军横扫河北河南,直逼唐朝腹地江淮,来瑱当时还在为父亲服丧,得到朝廷任命后即刻单骑奔赴颍川守城,当来瑱入城后,动员士兵刚修备好城墙,叛军的大阵便如云般逼来,来瑱立于城头挽强弓镇守,叛军登城之兵无不应弦而倒,击溃叛军后来瑱在敌人那里得个诨号,叫“来嚼铁”,形容其强悍善战。 其后来瑱东征西讨,与其他唐将一起,立下很大功勋,积功升至山南东道节度使,旌节镇于襄阳城。然而等到安史之乱逐渐平息后,唐廷开始对各地手握重兵的节度使疑惧起来,来瑱自然也不例外,唐肃宗任命来瑱为淮西、河南十五州节度使,表面对他示以重用,实则是行“调虎离山”之计,希望把他调离襄阳,随后废除他的力量。但来瑱抗拒,让麾下将士集体上表朝廷,“挽留”自己继续镇襄阳——这让唐肃宗十分愤怒,不久后肃宗驾崩,代宗继位后又要来瑱移镇淮西,可又被来瑱找出理由拖延拒绝。 最后代宗便暗中挑唆来瑱行军司马裴奰攻打他,但裴奰反倒被来瑱击败,被俘的裴奰被来瑱押送到京城,代宗又羞又怒,又想安抚下来瑱,就把裴奰赐死(嗯,先流放再赐死,地儿就是蓝田驿,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裴奰死后,来瑱也有些良心不安,最后他还是出于位大唐臣子的操守,离开了方镇,入京向皇帝谢罪,被任命为兵部尚书、同平章事,并和左仆射裴冕一起担任山陵使。 结果次年,来瑱就被权宦程元振诬陷而死,史书里称代宗是被“蒙蔽”的。 消息传到南阳,来瑱原本安排于此地的戍守军队纷纷溃散,只有其麾下偏将梁崇义趁机杀回襄阳,火并来瑱另外两名大将李昭、薛南阳,被推选为新的节度使,代宗也只好承认。此后梁崇义便聚两万精兵,割据襄、汉等山南七州之地,为来瑱立祠堂,并于魏博田承嗣、淄青李正己、成德李宝臣等勾结,抗拒朝命——代宗此举非但不能收回山南东道,反倒造就了个新的割据方镇。 而另外面,和山南东道相邻的淮西镇,自从李希烈驱逐李忠臣取而代之后,便不断上奏朝廷,要讨伐梁崇义,两镇几同水火。 现在郭昔公然在含元殿大陈设上,对皇帝车驾揭发梁崇义的“逆反之谋”,闹得满朝皆知。 而来自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又再度向朝廷请缨,愿为平叛先锋。 这中央和山南东道的战争,似乎是一触即发。 就在李适问策时,宰相杨炎大步走出,称“臣自道州还京时,曾路过襄州,与梁崇义交谈过。” “哦?”绳床上的李适没有表态,他要求杨炎说下去。 “梁崇义对臣说过,他并非愿意割据,只因昔日来瑱入朝后,次年即被诛杀,自己多年抗命,怎敢丢弃方镇归京?” “那依杨卿的看法?” 杨炎长髯拂动,捧起笏板,当即请求皇帝说,“臣当时已答应梁崇义,回朝后必然面奏圣主,请赦他和襄州诸将士之罪,尽快促成其归顺朝廷。” “那......也很好啊......”李适在口中说出这句话时,其实和内心所想是有一定差距的。 李适内心已泛起不满,这不满是对杨炎的,“原来梁崇义叛是不叛,朕是镇是抚,全要看你小杨山人昔日的一句私人承诺?” 可杨炎根本没察觉李适激烈变动的内心,他全凭自己的看法出发,认为梁崇义大致算是“邪恶守序”的一派,且力量在割据四镇(魏博、成德、淄青、山南)当中也最弱小,但求自保而已,与河朔叛镇不同,还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只要能兵不血刃地解决梁崇义问题,此后朝廷出军关东,压制其他三个方镇,也就无后顾之忧。 而那面郭昔及吴氏兄弟,则大呼“陛下,梁崇义反相已彰,若不下决心平定,必将贻害无穷!” “住口!”杨炎大怒,便要将那郭昔治罪,罪名当然是诬告方镇节帅。 可皇帝李适却阻止了他,只要说把郭昔交给御史台,等到事情弄清楚再行处置不迟,并称让吴少诚、吴少阳暂且回淮西去。 吴氏兄弟还待争辩,杨炎冷笑着对他俩说:“别以为我不知蔡州方面的念头,可惜如今圣主察明,尔等之谋不会得逞的。” 于是吴少诚、吴少阳只能恨恨而退。 不久,皇城宪台处,三院御史站满都厅下,御史大夫崔宁、御史中丞卢杞这对正副一把手都坐在榻上,商议着对郭昔的审判和处断问题,而另外的审判人员:大理寺丞田晋、门下给事中李舟也入御史台,要再来个“三司使会审”。 这会,殿中侍御史高岳在队列里,冲着岳丈和卢杞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李舟是杨炎的党羽,他就是杨炎派来的监察眼线。” 崔宁和卢杞也心领神会,邀请田、李入座后,便讨论对郭昔的处理。 监察御史陆贽建议:“可将郭暂时置于大明宫客省,等到派遣去襄州的晓谕使将情况弄清后,再处理不迟。” 可高岳却立刻转出,当堂说,“郭昔无端构陷节帅,希冀挑起兵祸,纵使不加以大辟之刑,也要长流岭南,否则梁崇义疑心已起,即便派晓谕使前去也只会话不投机。” 崔宁、卢杞、李舟立刻一起点头,而大理寺丞田晋见三位都点头,自己也忙点头不已。 如此郭昔结局已定,被判流放五千里,去潮州其下某县为县尉,这位当晚就被关押在御史台监狱当中。 监狱外的小院当中,今晚当直的高岳望着对面监狱门口闪耀的火光,心思还未平静,走来走去,还在殚精竭虑地一步步谋划着。 流放郭昔,不过是他计划里的一步。 虽然郭昔告梁崇义谋反算是个“意外”,但吴氏兄弟代表的是淮西节度使李希烈,此次入京是肯定也要上表征讨梁崇义的。 很简单,因吴氏兄弟入京时,淮西进奏院里的人员就秘密联络上了卢杞,卢杞便又秘密告诉给升平坊崔府。 故而淮西镇的真实想法,杨炎猜得出,高岳更是提前洞若观火。 9.身官回授利 李希烈要征讨山南襄州,当然不是什么出于忠义,正如杨炎所说的,他们只是为了自己利益。 原来大历年间,代宗皇帝曾制定个军队的“赏格”,叫“身官回授”。 唐朝还在盛世时,军队赏格很简单——授官、赐宅、赏钱帛、分战利品四种,可安史之乱后国家凋敝,钱财匮乏,根本无法满足立功的节度使及部下所需赏格,于是代宗就只能从权,搞出个“身官回授”来,那什么是“身官回授”?说简单点就是:谁击败叛党(这个叛党的标准嘛,呃),叛党原本的官爵、资产甚至地盘,就全归立功者所有,这样便等于是“因赐于敌”。 所以李希烈积极要征讨梁崇义,目的就是希望通过“身官回授”,将梁的襄州等攻占,然后将其地盘财力全都吞入淮西方镇,这样既能大涨实力,又可借“为朝廷平叛”的大旗名正言顺。此外李希烈如此做,是因他在朝中有勾连的对象,这人便是新任的御史中丞卢杞。 对淮西方镇的真实想法,杨炎沮之。 这次杨炎真的算是出于公心,一来梁崇义确实算是可以争取安抚的对象,二来梁所占据的襄汉七州乃是国家的內腹通达之地,若让李希烈吞了,那淮西真的会迅速吃掉梁的尸体,膨胀为无法控制的怪物。 可事态到了这个地步,公心私利早已牵扯混乱不清。 立在御史台小院里的高岳仰面望着夜空寒星,几颗寂寥的星星,在他眼中似乎不断连成一个字。 一个硕大的“朋”字。 谁人都无法端正好的,左边永远是倾斜的那个“朋”字。 他自己,也是从组建“韬奋棚”(朋)那一刻起才走出来的,他主动请求流放郭昔,实则是要麻痹杨炎。 高岳知道,整个长安城陷入了隐秘而可怕的漩涡当中: 杨炎叱退吴少诚兄弟那刻起,卢杞、李希烈便同样开始针对他布网了; 而杨炎则在和党羽布网,积极要为元载复仇,置刘晏于死地; 当然杨炎自认为刚刚拉拢好的崔宁、高岳这对翁婿,暗中的立场也非常微妙,高岳暗地答应过刘晏,要援救这位对自己的恩人,而崔宁在心中也不会对夺走自己西川的杨炎释怀; 刘晏自然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而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适的双眼,则暗中紧张盯着所有的人,在不断摇摆。 暗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朝廷派往泾原的中使,询问节度使段秀实对“原州筑城”的看法。 段秀实早就和高岳商议过,故而不假思索地对中使说: “请回报圣主,安边之事,退敌之谋,应从长计议,如今泾州军民正在忙于春耕,不可猝然去原州筑城。”随后又补充道,“近闻朝议,有于泾州设原州行在、营田之论,此乃上策,可请度支、司农于春耕后筹划。” 中使回朝后,将段秀实的话语如实上报。 杨炎大怒,私下说:“段秀实必然和刘晏一党。” 于是便对皇帝李适说:“陛下平毁马璘宅第,刹木妖之风,本是大快人心之事。然而段秀实却在泾原军府里有怨言诽谤圣主,说马璘宅不合被拆,安西行营也都喧哗骚动,段秀实这是归怨恨于圣主陛下,向行营军士卖恩。” 李适最初是不相信的,可很快李怀光的监军使翟文秀也有密信自长武城送至,所言和杨炎相差无几。 李怀光恨当初段秀实庇护温儒雅,而翟文秀则早已巴结上新任宰相杨炎,故而二人又一拍即合。 这时李适慌张起来,便问杨炎如何处置。 “可召段秀实回朝为司农卿。” “若安西行营将士不忿,如何?” “李怀光昔日在汾阳王营下,向来以耿直严厉著称,可让李怀光代段,为泾原节度使,督原州城作事宜。陛下,由此可见,原州筑城不可再拖延下去,哪年没有春耕秋作?若听田神功、段秀实等人浅薄之见,则陇右河湟旧土永不可复矣。” 李适便听从杨炎建议,毕竟这群朔方、安西军将当中,只有李怀光算是自己的标准心腹,由他去镇抚泾原这群骄兵悍将,那么能直接在原州筑城的话,应该也是正确的选择。 随后又问杨炎,要不要自朝中委任几人,辅佐李怀光筑城? 这时杨炎顿了会儿,便呈报皇帝: “门下给事中李舟清正,素有才干,可任为原州营城使、营田巡官,兼押蕃落使。” 听到这话,李适忽然想起事来,“向者刘晏奏请在百里城设原州行在,曾内举高岳,朕也爱高岳之才,那么依卿的看法,可不可以让高岳去?” 结果杨炎毫不犹豫地说:“高岳资历声望太浅,且与刘晏、段秀实过从太密,臣恐他会在原州筑城时不孚人心。” “哦?”李适心中有些百味杂陈,便直截了当地问杨炎,“朕听说杨卿左迁道州时,尚为国子监生徒的高岳不仅前来相送,还馈赠杨卿夫妻川资,可如今?” “臣绝不会以私情而害公义!”杨炎堂堂回答说。 李适便颔首,便对杨炎说这事直接可让政事堂去办。 几日后,李舟受任,带着随从班子辞京,向临皋驿进发,准备先去邠州长武城,随后再去泾州城,宣读诏令。 很快,还卧病在床的崔佑甫宅第墙边,霍忠唐慰问告退后,来到这里,将原州筑城最终敲定的人选结果,悄悄告诉来此等候的高岳。 “是吗?”高岳心中虽有些生气,但更多的却是种释然,他终于明白了自己在杨炎心中,意味着什么。 抬头望着初春天空的云,高岳好像已能看到,自己所射出的箭,所向的垛靶到底应该在哪里。 “欺骗耍弄我,这件事可一点都不有趣。” 高岳如此想完,就将一卷巨编交到霍忠唐手中,“此乃事先答应过的,献给唐安公主的特供版。” 霍忠唐收下后,便向大明宫而去。 高岳转身,顺着狭长的巷曲走着,“只是可惜,安西行营的将士们......杨炎,你何必一次又一次把你的私心,凌驾在无辜人之上呢?” 同时,在李舟抵达长武城前,李怀光、翟文秀即合谋,把温儒雅、庞仙鹤、张献明、李光逸四名上次未能杀掉的朔方老将枭首。 10.泾州闭城变 长武城军府前土垛上,温儒雅等四颗血淋淋的脑袋摆在其上。 他们全是被诱杀的。 但其实温儒雅等在朔方军被拆分时就预感到自己的下场,他们的部众被分归李怀光帐下——那不管李怀光翻旧账,还是了新怨,都不会放过他们。 诱杀是监军的中官翟文秀策划的,他建议李怀光下达新的宿卫条令:安排温儒雅、庞仙鹤等四将出营巡哨警备,结果人刚离营没几步,就遭逮捕,随即安上“擅离营地”的罪名,统统处死。 四名将军的部众全被吞并,至此李怀光手里已有精兵三万,不可一世。 幕府判官高郢眼睁睁看着李怀光勾结监军使,屠杀朔方旧将,却无能为力,原本唯一能镇得住李怀光的杜黄裳,也被排挤回京。 在邠宁这里,李怀光可以说是为所欲为! 当李舟作为原州营城使,抵达长武城,宣读皇帝的敕令后,李怀光当即拜伏在地,慨然受命。 随后李怀光、高郢、翟文秀、李舟选一万五千长武城兵,又以石演芬、达奚小俊为留守,扬起旌旗,向距离不远的泾州城出发,要接替段秀实为新的泾原节度使兼原州刺史。 而此刻,满怀惆怅的段秀实已在京城西的临皋驿驻足,他必须要在规定日程内就职。 但泾州城内的安西行营,却宛若即将爆炸喷发的火山。 一名温儒雅的马弁,先前拼死从长武城内逃出,翻山越岭,赶在李怀光的大军前,奔入泾州城内的军府里,拜倒在节度留后刘文喜及众安西军将前,号啕大哭,称自家主帅还是惨遭李怀光和翟文秀这两位奸贼的诬杀,并且告诉众将个晴天霹雳般的消息: “圣主已命李怀光代段使君为泾原节度使!” “什么?”刘文喜、焦伯谌、马頔、张羽飞、刘海宾等将又惊又怒。 凭什么让朔方的人,来管我们安西行营的事? 而后那马弁又报出个更为惊人的消息:“据说圣主又命李怀光为原州刺史,督安西行营前往平凉、固原筑城。” “岂有此理!”听到这话后,众位安西军将更是按捺不住怒火,咆哮着起身,纷纷握住剑柄。 随即众人都将目光投向资历最深的刘文喜、焦伯谌,二将会意,便相向抱拳,“段帅遭杨炎那厮生事陷害,圣主又不体恤我等,如今情势所逼,不得不抗命。”众位军将便围坐起来,简单占卜了下,选出的人是刘文喜。 不久,泾州城头的烽燧台突然燃起苇炬,正在高岳一手创设的百泉军屯田间劳作的安西军卒们,陆陆续续都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烽火,接着自角楼处又传来凄厉的胡笳声,那是号令全军集结的讯号。 刘文喜与诸位军将立在城内讲武台上,台下四面立着重重叠叠的安西军卒,他们都是看到烽火听到胡笳后前来的。 人群当中,连许多安西行营的亲眷也都涌来。 因为看这情形,必然是出了生死攸关的大事。 “各位子弟,我等自安、史乱后,辗转作战,奔赴国难,兄亡弟继,父死子承,先是战河南河北,随即又镇国家西陲十余年至今,自问算对得起三代圣主。可圣主待我等何其薄也!我等军府本在邠州,刚披荆斩棘,获桑农之安,又被徙至泾州,泾州当时全是荒芜榛莽,我等又筚路蓝缕,设立城垒,开辟军屯,可如今正当春耕,又要将我等投掷塞外去平凉筑城!” 话刚说完,台下上万安西军卒无不切齿,有的人更是跪在地上大哭不已。 刘文喜趁机大呼:“段帅本为我等请命,可谁想圣主竟遭奸相杨炎蒙蔽,黜落段帅回京为司农卿,又让李怀光来此夺旌节,诸位甘愿被驱至平凉荒野,如蝼蚁般被践踏死去吗?” “不愿!”顿时讲武台下,成千上万的胳膊举高,无数愤怒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诸位儿郎子弟,现在闭城自守,以血上奏疏,请圣主罢原州筑城之役,还段帅继续节镇我泾原!”刘文喜和诸位军将攘臂高呼。 “唯,不敢辞!”安西军卒全都如此喊到,接着伍长、什长、队佐、队正等基层的军官全都扯下抹额布,率先啮破手指,以血书名,其余士卒全都仿效之。 至傍晚,泾州城周长七里的城垣,城门隆隆被阖上,角楼望楼上火光通明,精兵悍将都登城巡守,百姓被勒令锻冶箭簇、制造器械备战,整个阁川直到连云堡,亭障、烽堠皆严阵以待,如临大敌。 军府中,刘文喜与诸将正紧张合议——他们也知道,这样做的危险性是极大的,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朝廷姑息,若李怀光和其他军队奉命来硬攻镇压,泾州城该如何办? “不如索性向西蕃求救,要是朝廷不愿满足咱们要求,就仿效仆固怀恩、高晖故事!(献城引西蕃攻长安)”焦伯谌大怒。 “不可,向西蕃求救那等于是叛国,诸位就算不为自己身家名声考虑,也要为在京的段帅考虑。”马頔和刘海宾坚决不同意。 焦伯谌便吼叫起来:“这唐家不把咱们当人看,咱们何苦为他驱走卖命,扶风郡王为国家镇守西陲这么多年,死后却连家宅都保不住,那坐紫宸殿的何其薄凉?”说完,他便起身,一把扯开身后的帷幔。 众将愕然望去,帷幔后跪坐着两名僧人,见到他们急忙合掌。 “这两位行脚僧,和西蕃次相(小论,大相叫大论)尚结赞相熟,只要现在诸位一句话,他俩便可趁李怀光来前出城报信,很快就有十万西蕃军来援助泾州城。” “焦伯谌,你早就与西蕃有勾连?”一群年轻些的安西军将大怒拔剑。 而焦伯谌和几位相亲的军将,也依靠着柱子,拔出剑来,“我等也都是为安西行营留条后路而已!” “都冷静,切忌鱼溃。”刘文喜也站起来,厉声要求不要内讧。 正在众人吵闹不定,剑拔弩张时,两名随军官匆匆走来,“禀诸位将军,高孔目的家奴在外,携蜡书求见。” “高孔目?”众将十分惊讶。 很快,刚刚当上长候的史富,引着名黑漆漆的昆仑奴,趋入到泾原军府的中堂上来。 11.刀兵灾异来 这昆仑奴可不就是韦驮天? 他先前跟着高岳、崔云韶夫妻,在泾州里呆过一年,对这里的道路山川都很熟悉,趁着夜幕降临,得到保护色后,就直接穿过马凹原一带李怀光的军营,直接跑到泾州城下,居然无人发觉。 韦驮天接下来就从身上掏出匕首,又从乱蓬蓬的发髻里掏出颗蜡丸,接着按在地板上剖开,刘文喜、姚令言、焦伯谌等急忙将内里的纸条取出来读,其余安西军将都凑过来聆听。 高岳在内里急忙建议,如今西蕃和我唐连年征战,也已经精疲力竭,先前皇帝派韦伦出使西蕃,双方已签订罢战和议,行营的诸位将士就算再委屈,也不可有投靠西蕃的行为,那样是无异于自毁,西蕃援兵不可能来,还会遗臭天下。 此外,高岳还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办法。 “绝不可去平凉屯田,并让凤翔尹朱泚来继任泾原节度使?”读完高岳的建议,安西军将均为大惊。 “诸位,高孔目说得没错,既然段使君暂时无法回来执掌大局,朱泚为人宽厚,总比李怀光要强。”姚令言率先表示赞同,接着刘海宾也认可。 焦伯谌还在犹豫,忽然剑光闪烁,连带数声惨呼,他惊得扭头望去: 那两名行脚僧已被马頔、张羽飞挥剑斩杀,尸体横倒当场,殷红的血不断漫延开来,带着呼呼的热气。 “绝不可投靠西蕃,要死也要死在泾州!”都押衙马頔凶神恶煞,满面满手都是血,他是马璘的族子,绝不同意做出这等身败名裂的事。 “暂时就听高孔目的。”说完,刘文喜将蜡丸和纸条全部投入到炭盆里,燃为一团灰烬。 随后刘文喜又要求韦驮天与张羽飞,穿过良原,前往南前去凤翔府一趟,找朱泚表述投靠之意。 第二天,泾州城四门紧闭,东门望楼上,悬挂出面素色大旗,上面写“罢城役、开屯田、归段帅、释甲仗”十二个大字,下面系着数不清的布条,是安西行营将士的“万人血书”,而旗上的十二字就代表着他们的诉求。 “泾原兵反尔!”屯兵在马凹原上的李怀光大怒,邠宁监军使翟文秀急忙要求,“速速修书给朝廷,说安西行营逆反,请陛下发兵征讨。” 判官兼掌书记高郢急忙下马,接过士兵的笔墨,可他转念一想,不能将事情调子给定死,便在表章里做了些手脚,把安西行营闭城抗命的事说得委婉不少。 一面,李怀光麾下数名骑兵携带高郢的表章飞速朝京城驰去。 另外一面,韦驮天和张羽飞也趁机穿过良原、草壁戍,驰入到凤翔府里。 军府里的朱泚诧异地接过安西行营将士集体署名的书状,“什么,请我去接管泾原?”而后朱泚眼珠动了动,便叹口气,将书状摆在案上,望了望军府内的僚佐、军将们,就摇摇头,“过了过了......” 他在等着麾下的反应,再做决定。 果然这时行军司马李楚琳开腔了:“段使君刚刚被召回京为司农卿,皇帝怎可让他现在再为节度使,那样岂不是朝令夕改?然李怀光不得人心,安西行营才有此举,请司空慰安军心。” 朱泚这才点点头,“好像也有些道理。” 席位上的凤翔营田巡官韦皋,暗中已和高岳通过书信,便清清嗓子,不疾不徐地建言朱泚:“节下,自朝廷某宰执回京掌权后,先是不顾西蕃、云南入寇,执意将崔帅征召入朝;如今只因段使君不附和他原州筑城之举,又征段使君入朝,实则就是罢黜,全凭一己之好恶,任性胡为也到了一定程度!” 韦皋公然批评当朝宰执杨炎,随即就在军府会议上激起一片哗然,可韦皋却丝毫不害怕,接下来说话更为慷慨激昂:“宰执误国,只知党同伐异,又如何说不得?”随后还没等朱泚发言安抚,韦皋就起身来,请朱泚道:“节下不可犹豫,安西行营镇守西陲多年,劳苦功高,尚且如此,试问此后凤翔又将自处!” 这句话倒是说中朱泚的心事,他入朝前和弟弟朱滔割据幽州(卢龙),现在朱滔还呆在幽州,朝廷又让他主管凤翔,原本一切都还好——可自从杨炎当路以来,崔宁、段秀实纷纷丧失节帅之位,说不定哪日就轮到自己或朱滔了。 兔死狐悲啊! “凤翔,泾原,怎么说也是友邻,血脉相连的嘛,血脉相连的嘛......”朱泚扬起袖子,算是初步表了态。 而这时,泾州城如临大敌,而东面马凹原上,李怀光的部众也是连营数里,整个泾川上下,狼烟烽火横飞,草木风云变色。 阿兰陀寺的主事明玄,登上西岭高坡,见到这副模样,不由得合掌,低声念到:“刀兵灾来,草木皆为兵器,杀人盈野,杀人满城,南无......” 泾原安西行营抗命消息传到京城后,李适大为不安,急忙召来段秀实、杨炎、刘晏、崔宁等大臣,询问该如何。 大部分人包括段秀实在内,主张交涉解决,不能过分逼迫,放弃“平凉筑城”,改为刘晏的计划。 杨炎愤然不已,当即表态,此等凶逆行为如不及时剪灭,此后陛下之令如何畅通于天下?并手指地图,称即刻让朱泚、李怀光各起兵马,围攻泾州城,屠戮抗命首谋。 争吵声里,李适也是焦灼不安,他犹豫着: 如果采用与父亲治天下时相同的姑息政策,那么这对他的威名必然会有损害,此后还“要不要面子”了? 但要是进军攻击泾州城,那就会爆发内讧式的战争,这场仗会打多久,耗费多少钱,意义又何在? 这时他才将求助性的目光投向刘晏,可刘晏却满面愁容,没说半个字。 而段秀实、颜真卿等也是不再说话。 只有杨炎还在滔滔不绝,安排着征伐泾州城的计划:“朱泚自凤翔出二万兵,李怀光出一万五千兵,而后——请出御史大夫崔宁为灵州大都督,再于北地募蕃汉兵一万,镇守坊州,督押粮草。” “什么?”手持笏板的崔宁,听到杨炎这个安排,心中不由得大怒。 12.淮南陈少游 这是杨炎的计策,既要让皇帝李适下达征讨安西行营的敕令,又要乘机将崔宁排挤出朝,叫他让出御史大夫的位子,让自己同党居之。 “老夫当御史大夫平章事才只有二个月,这就要被你给扔出去?”崔宁这时候想起来,杨炎曾经答应过女婿高岳,只要执行平凉筑城计划,就要许诺给高郎一系列官职、使职如何如何,可转眼就推荐自己亲信李舟。 这个杨炎,先前也是通过高岳来向自己示好,但一旦自己建议皇帝升河中府为中都后,也立即被杨炎抛弃,对方还是要他这御史大夫的位子。 “杨炎小儿,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崔宁在心中愤恨地骂道。 要是过去,崔宁绝对当场就要和杨炎翻脸,管它在不在紫宸殿。 可此时不同往日,贤婿高郎在之前特意告诫自己,“如杨炎觊觎阿父的御史大夫而有所行动时,阿父不如忍让在前,后发制人。” 所以这时候崔宁只是淡淡捧起笏板,对皇帝说到,“既然杨门郎要求臣出镇坊州督运粮草、招募士卒,那臣可辞御史大夫。” 听到这话,杨炎正在暗中得意时,却听到皇帝忽然说了句: “崔大夫不必辞去御史大夫,出镇后宪台暂由中丞卢杞执掌。” “陛下......”杨炎刚准备开口说戎臣不可兼任御史大夫(检校挂衔除外)时,李适却望着他,冷冷地说“杨卿不必再言,崔大夫离朝后,如一位中丞不够,可让台院(侍御史院)里的知杂侍御史代理另外名中丞职务。” 李适之所以如此,也是察觉到杨炎的权力贪欲太大。 先前乔琳去职后,围绕新御史大夫人选时,刘晏、崔佑甫等其他朝臣都推选崔宁,而崔宁这段时间表现也还不错,不但在为父亲治丧时尽心尽力,还主动拆毁了长乐坡月堂,算是符合了皇帝的期望。 可杨炎却有些让李适失望,乃至不安:他就这么想要御史大夫这个位子?之前大剌剌地推举赵惠伯不说,现在崔佑甫不能视事,他本人又是门下侍郎,要是再将御史大夫让给杨炎一党,朕岂不是手脚皆受制于人? 可杨炎在冲动下,还是多了句嘴,“陛下,按照故例......” 李适顿时打断了他的话,“如按照故例,宪司人选皆由御史大夫掌握,御史大夫由天子直接任命,并不过中书门下。”(你可以闭嘴了) 这下杨炎顿时窘在原地,只能尴尬地闭嘴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朱泚的表章也送入进来,全力为安西行营的兵谏说好话,建议采取怀柔政策,皇帝和众臣磋商了下,初步商定的策略是: 要求安西行营派人前来和朝廷谈条件,把兵变给解释清楚; 朱泚和李怀光领军包围泾州城,怀柔和强硬手段并存; 让杨炎推举的原州营城使李舟,单独进入泾州城,晓谕安西行营的将士,尽量不要让事端恶化下去。 奏对完毕后,紫宸殿外侧光顺门前,数位执事都沉默着走着,虽然没有话语,但谁都明白,如今朝堂已因梁崇义、安西行营两件事,聚焦了所有矛盾,有如沸火之鼎了。 “没想到,崔宁明明马上要出镇坊州,居然还能兼任御史大夫......”入夜后,杨炎在宅第里召来了群党羽,是怒不可遏。 “现在崔宁的事情暂且放一边吧!刘晏的事到底怎么办?”京兆少尹卢悬比杨炎还着急,他认为杨炎现在有些主次不分。 听到卢悬的这个建议,杨炎也稍微回过神来,对啊,现在的首要目标是打倒刘晏,只要实现了,就能掌握天下财赋利权,区区一介御史大夫的人选矛盾,可暂且靠后。 “叫韩幼深(洄)与杜君卿(佑)尽快准备,让刘晏将昔日任转运使时所领的账簿上缴户部金部、仓部审核,抓他的过失,置他于死地。”杨炎说完,拳头紧握起来。 升平坊内,高岳身着青衫,在安顿好怀孕的妻子入眠后,来到东厅小亭内,在那里对着岳父崔宁,和秘密来访的卢杞说到: “杨炎今日企图排挤阿父而不得,怕是要对刘晏下手了!” 明晃晃的枝灯下,高岳继续补充道:“必须得保住刘晏,如果此次让杨炎得志,下步我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若是如高郎所料,而今金部和仓部都在杨炎党羽手中,这想要捏造刘晏的罪,简直轻而易举,圣主在许可的话,我们岂不是自赴死地?”崔宁还有所担忧。 而卢杞也是满腹心思,沉吟不语:彻底和杨炎翻脸为敌,去保护刘晏,他还没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这桩买卖,到底合算不合算呢? 可高岳的下句就是:“阿父你马上出任坊、灵州大都督,可向圣主举荐卢中丞,接任御史大夫。” “逸崧这是什么话,刘士安执掌利权二十载,救我唐于水火当中,岂能让此忠臣被杨炎这等宵小生事构陷?仆又岂是在乎虚名之人。”卢杞立刻义正辞严。 高岳点点头,接着他在崔宁与卢杞的眼前,举出个卷轴,展开后原来是副地图。 此地图将各地的节度使、观察使、刺史标注得清清楚楚,随后高岳抬眼来,望了这二位眼,将手指伸向淮南处,随后又指向东方的淄青地区,随即说到: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是我们反制杨炎的杀手锏。” “陈少游,李正己?” “没错。”高岳低声说道,“李正己向来与刘晏交好,关于他那边,刘使相已派人去洽谈了。而我们则专攻陈少游。” 这下崔宁和卢杞想起来,“高郎说的是,陈少游与元载间的事?” “是的——陈少游此人在代宗皇帝朝,先后出镇为宣歙观察使、浙东观察使,后又为淮南节度使至今,所总三藩,都是富饶之地,为何如此?原本朝廷最早安排他去当桂管观察使(治所在如今广西桂林)的,陈少游不愿远去,便耗费巨资贿赂元载和中官董秀,又赂元载次子元仲武(元载家的小儿子元季能,正是高岳最早的相识,见面第一天就被京兆府抓走,后被代宗处死),才得以改任宣歙观察使的。可陈少游最后,却和元载一族结下血海深仇,想必现在他在扬州,心中的担忧怕是要比其他人更甚。” 13.仇雠因缘由 高岳所说的“陈少游和元载一族的血海深仇”其实也挺简单的,他也是从薛瑶英那里得知的: 陈少游是靠着巴结元载父子和宦官董秀爬上淮南节度使的位置,元载被处死前,大儿子元伯和因犯事被贬去为扬州兵曹参军时,政治嗅觉无比敏锐的陈少游就感到元载马上要“栽”,故而表面上热情接纳元伯和,但实际上却果断向代宗皇帝上秘奏,称元伯和企图谋反——后来元载一死,陈少游就拘禁了元伯和,几乎同时代宗皇帝派遣的敕使也快马驰到扬州,将元伯和赐死。 由此,陈少游继续当着大唐的“忠臣”,淮南节度使兼扬州大都督府长史的位子稳若泰山,但也因背信弃义而和元载党结下深仇,虽然元载和他妻子及三个儿子全都完蛋,可元载事业的继承人杨炎现在当上宰相了。 另外陈少游当然清楚,杨炎是个睚眦必报的人。 而两税法已经实施,最先做的就是让黜陟使巡察各道,这帮黜陟使明着是来调查户口、统一税制的,但也夹带着很明显的目的:哪朝哪代推行新政,怎么也要薅出几个倒霉蛋出来,以儆效尤。 “陈少游很害怕自己会被黜陟使选中治罪,因他曾出卖过元载的长子元伯和。”此时高岳指着地图上被圈出的扬州城,“现在户部的金部、仓部要求先前的转运使、节度使将历年账簿上缴,以备核对。杨炎授意如此做,当然是为了抓刘晏的痛脚,但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要把这火给烧大,烧到让杨炎无法收拾!” 卢杞欠欠身,问到:“那泾原的兵变?” 高岳深深叹口气,语气开始变得愤恨,“我早说过,杨炎一意孤行才是安西行营将士造反的根本原因。如果杨炎不是这样心胸狭窄,事态何至于到今日的地步?”接着高岳顿顿,说“扬州的事急办,泾原的事缓办,山南梁崇义谋反的事最后办,步步相随,这三步棋走好的话......” 说到这里,高岳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眼中映照得烛火晃荡两下,像是被点燃的黑玉,最后对崔宁和卢杞说:“那杨炎也完了。” “那扬州方面?”卢杞急忙问。 “我与阿父已有安排。”高岳之所以如此说,是因韬奋棚有位学友,前进士顾秀,正在陈少游的幕府里当推官。 卢杞立刻露出了得意的笑,“那我专门负责西都和东都。” “高郎,你心不会软吧?” 面对岳父的疑问,高岳苦笑两下,摇摇头,在心中如此想到:“当初我被常衮暗算,要求子亭覆试,刘晏之所以会保护我,除去对我的欣赏外,大概更重要的是因刘晏是个遵守规则的人。但杨炎却不是,如果我不改变历史进程保护刘晏,那么杨炎是会最先破坏掉规则,置他于死地。斗争到了如此尖锐的程度,谁还顾得上遵守规则?开弓就不会存在回头的箭,昔日在灞桥驿送别杨炎时,我曾经幻想的两头逢源的局面,现在看来完全是幼稚的想法。” 接着高岳深呼吸下,闭上双眼,不由得慨叹说: “早知道,灞桥送杨炎的五十贯钱,就不拿出来了......” 扬州,唐朝整个东南盐铁转运的中枢城市,汇聚了天下最好的财宝,也汇聚了最有钱的人,哪怕到了夜晚时分,它也不会如政治中心长安那样实施宵禁,而是水桥毗连,市灯如星,尤其各处城门边的娼楼上,从夕阳西下、朗月东出起,万千绛纱灯依次点燃,灿如红云,映照得十里长街宛如仙境。 然而节度使的军府内,陈少游却不断地用细美的绢布,擦拭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可还是无济于事。 他多想在扬州这座城市里永远当节度使,死掉后就葬在禅智寺好了,这里有他喜欢的一切:数不清的金钱财宝,巧夺天工的各色器物,无上的权势,明月般的美姬...... 陈少游不是扬州本地人,可他听过传说,那就是不管哪地人,只要来扬州为官,不要两年,就会痴迷沉醉于这座都市,不知不觉成为标标准准的“维扬人”,连思维都会被同化——更何况,陈少游自大历八年为淮南节度使,已过去足足七年时光。 其实就在不到二十年前,扬州曾被田神功与刘展间的战乱毁灭过,当时光是在这城中做生意的波斯、大食商贾就死了数千人,可那又如何呢?不到二十年后,它又恢复了,不,是比之前还要繁荣。 陈少游占据了城中最多也是最大最好的商邸,每年收利上亿钱,大历十四年,代宗在驾崩前还特意下诏,规定“各地军队一律不准经商”(各地节度使以为军队采办物资为名,竞相在扬州设置购买货邸,实则所产生的利润都流入到节度使的私人腰包,故而代宗下诏禁止)。诏令到了扬州后,陈少游狐假虎威,借机干掉了其他节度使、权贵的商邸,但却保留了自己的。一时间朝廷里的利益受损者对他的指责甚嚣尘上,恨不得对他食肉寝皮,陈少游却满不在乎。 可李适登基,杨炎为相后,陈少游慌了! 就在刚才,幕府推官也是大历十三年进士出身的顾秀,和陈少游间发生段对话: “节下可认得宣州刺史裴胄?” “认得。” “裴胄当初是得谁的举荐?” “浙西观察使李栖筠,裴胄当初当的就是李栖筠幕府的支度使。李栖筠卒后,裴胄身为他的故吏,还护送李的灵柩回洛阳城安葬。”话说到这时,陈少游不觉更加惊惶,“李栖筠入朝为御史大夫,我曾推举裴胄为淮南幕府判官,他去宣州也是我引荐的。” 这时顾秀明确告诉了陈少游这位裴胄的下场:遭杨炎派来的黜陟使弹劾,遭到可怕的拷打后被逼认罪,远贬为汀州司马。 陈少游浑身哆嗦着,又用丝绢擦了好一会儿的汗,很快把裴胄被贬的因果链条理清楚了: 裴胄是李栖筠的人,而李栖筠曾和元载对抗交恶,杨炎登上相位要向所有得罪过元载的人报仇,杨炎不择手段,哪怕李栖筠已死,也要报复裴胄——其实裴胄没有什么过失,却也因为下司贪渎,账簿核对不上等借口,而遭毫不留情的贬黜。 “不,我可不能坐以待毙!”陈少游的“维扬人思维”爆发,一面流汗,一面发了狠劲。 14.三倍出界粮 什么是“维扬思维”? 就是处在这座财富枢纽都市的人,前一秒可能还落魄如乞丐,下一秒就可能富可敌国。钱来得快去得更快,扬州繁荣的快,毁灭的更快,所以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早就变得“轻扬”了,过着今日不知明日的生活,他们承担着整个唐帝国最重的赋税,也过着整个唐帝国最放纵奢侈的日子。 为了保住财富和娱乐,他们不惜做出任何践踏律法的行为。 “节下也曾举荐过裴胄,元载长子也是死在扬州的,想必杨炎是绝不可能放过节下的。不过节下也不用担心,京城里大部分官员,都对杨炎的跋扈侧目而视,我就有几位朋友......另外淄青的李太保(李正己),也......”说着顾秀便趁机将数封密信,交到陈少游手中。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决定要铤而走险! 同时长安城正在为另外件事情困扰。 朱泚动员了两万军队从凤翔出发,可抵达与泾州交界的地带,就忽然不愿意往前走了——而后朱泚让韦皋代笔,向朝廷献上表章,大致意思是: 安西行营群情不安,朝廷不能以强硬手段弹压,那样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李怀光无罪诛杀朔方数位将军,安西行营对他非常忌恨害怕,所以不适合再让李怀光为安西四镇、北庭行营节度使; 可如果授予我适当的权柄,我有自信能顺利安抚安西行营; 凤翔两万兵马,缺衣少粮,又是越境出战,将士上下意见很大,希望朝廷度支加以体恤(不然我们就不再前进),激励士气。 “朱泚这是挟泾原兵乱,趁机要权,要粮,要衣。”李适看到表章后,是愤怒异常。 接着他盯住杨炎,意思是“这事闹到现在这地步,如何解决”。 杨炎内心也是躁怒异常,他觉得现在的局面远不如他当初设想的那么简单,隐隐当中朱泚、崔宁、刘晏等好像结成攻守同盟,在抗拒着自己,此外不得不承认这数位勾连起来,自己完全力不从心。 但越是这样,现在就越不能让步,一旦让步,那就等于是自我毁灭:不仅失去皇帝的信任,还会遭到敌人疯狂的反扑。 杨炎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似乎察觉,那个穿着青衫的“小兄弟”高岳,大概是对他有了怨恨,毕竟红芍小亭时的承诺,他食言了。 难道是高岳撺掇崔宁,保护刘晏,并拉拢朱泚? 不,不可能,他个小小的七品,哪来的勇气和能量,和我堂堂门下侍郎相对抗的...... 杨炎想确定,但又不敢确定。 当务之急,是要答复皇帝的质询。 于是杨炎干脆又进谗言:“陛下,泾州叛将头目是刘文喜,他开出的条件是向朝廷索求旌节,如果陛下答应,那和前代有何不同?一味纵容姑息方镇,此后兵强马壮者都可向陛下索要旌节,皆时人人都轻视陛下,财赋又怎么可能再入国库?陛下切莫以一时心慈,而贻害未来大计。” 这话又说服了李适,“没错......名器不可假人,朝廷的旌节岂可想要便给?” 杨炎便继续说下去:“如今左藏还有不少储备的钱帛,可让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 李适心中一动,“你之前不是说天下财赋都入了我大盈库吗?为何现在又说左藏库还有储备的钱帛?前后矛盾。”可李适表面没说,让杨炎继续谈下去。 “可下诏,此后方镇军队为朝廷所用,出境作战的话,每日加赐平日在镇三倍的粮、酒、肉,并且将原本俸禄照常发给士兵家中,这样将士一旦出战,便能拿四倍于平时的俸料,必然士气大振,无往不捷。” “这样的话,耗费会不会太大?”李适表示这个“食出界粮”的优惠有点恐怖。 可杨炎则坚持说,优惠越大,效果才越好,并夸下海口说,只要能按照他的标准赐凤翔、朔方军“食出界粮”的话,陛下根本不用动神策军就能成功平叛。 最后皇帝也答应了。 皇帝又想起了闲散在家的汾阳王郭子仪,便希望重新启用他,毕竟郭子仪威望极高。 但郭子仪的回报却是:臣年老多病,恐辜负陛下,不能再持旗旄。等于拒绝了皇帝的要求。 无可奈何的皇帝只能作罢。 当食出界粮的诏书火速送到凤翔后,朱泚的军队总算动了,和李怀光的军队围住了泾州城。 可随后朱泚对攻城很缺乏积极性,李怀光和朱泚间也是同床异梦,不愿独自出力。结果凤翔、邠宁军营地数万人马,每日吃着源源不断送来的“出界粮”,但就是不攻城。 京城前往泾州前线全是陆路,再加上春耕时节,泾州周围也因先前的屯田被废,根本没有什么粮食作物能以战养战,全靠都城、凤翔、京畿转运,崔宁送一石粮食要费三贯钱,国库每日耗费惊人,钱帛积攒起来不容易,花起来却如流水般。 皇帝不断派中使催促朱泚、李怀光,可得到的回答却千篇一律: 泾州城坚,我们不可贸然强攻; 安西行营的兵变,希望陛下还是以和平手段为上。 气得皇帝又催问杨炎如何办。 杨炎也慌了神,便想要做出妥协,尽快让泾州开城降服,于是上奏请求说:“如果安西、北庭行营的士兵不愿去原州屯田,可服筑城役就行,由朝廷从京畿之地招募民丁去屯田。” 结果奏疏刚上,京兆尹严郢、侍御史杜黄裳便持激烈的反对意见,这两位都曾在原朔方幕府呆过,了解边地屯田的情况,当即就对皇帝算了笔账: 招募民丁去屯田,你总得要给人家钱吧!陛下在京畿的内园、官庄也雇佣人种田,一个栽种稻麦的每月都要数千钱俸禄,现在你让人家去的可不是京畿,而是边远荒芜的原州平凉,那必须得加钱人家才肯去,而且在平凉一县想要开屯,起码得雇佣上万人轮代;此外,去的话就算种出粮食,可对陛下而言却无法冲销成本,因为所有粮食都要供军,不然军队无法在平凉立足,雇人要花钱,种出的粮食也都要入军队的嘴,还是要贴钱。一来二往,陛下有多少钱,也不够往里面填的。 严郢和杜黄裳向来在京城有清名,他们的不满对朝野影响很大,惹得杨炎大怒不已。 杨炎终于决定要对刘晏下手,来杀猴儆鸡。 15.民怨如沸水 三月末,长安城,春旱,天地昏暗,空气干燥炎热,城中数道水渠接近枯涸,道路和闾阎街巷上的树无精打采,枝叶都灰扑扑的。 升平坊崔府当中,高岳坐在榻边,细心地给因旱热而胃口不佳的云韶一口一口喂羹汤。 “崧卿啊,你盐好像放得少了些。” “嗯......其实我原本是会把盐放多点的,可阿霓你现在不能吃太重口的东西。”高岳哄着妻子多喝些。 现在崔宁出镇坊州去了,家宅里是柳氏作主,今日旬休,高岳就难得地在家陪着妻子。 然而事实上他也知道,长安城内的空气已接近到爆炸程度: 泾州城的围城战依旧持续着,但国库和太仓里的钱帛粟米却已难以支撑,朝廷便让和籴使前往京兆及同华二州,用低价强行征购百姓家中的余粮供军,刮地三尺,闹得百姓怨声载道,再加上春旱灾难,更是雪上加霜。 非但如此,朝廷还要征调大批丁口,负责向前线运粮,据说马上还要拉人去平凉开屯,京都街巷顿时骚动不宁,郭锻之流便趁机指使恶少年四处恫吓居民,不交好处的话“便让你去平凉、塞北去垦田!”还借此敲诈勒索商户,各坊民众东躲西藏,有的甚至逃出京城,到终南山去了。 混乱局势下,连高岳的退乐斋这时候也没法子做生意,只能暂时关张,几名经生都逃到崔府里来请求保护,其中贺摩云进来后就对高岳诉苦大骂:“先前这皇帝刚刚登位时,任用杨炎当宰相,大伙儿还以为太平日子就要来了,谁想这才一年不到,真的是秋后割韭菜,一茬不如一茬,瞎折腾!” “崔府房间多,大家都挨着我的厢房住下来,不要随便乱跑。”这时吴彩鸾走出来迎接这群朋友们。 结果冉三娘、贺摩云等经生都揉着双眼,揉了又揉,吃惊地望着而今面貌一新的吴彩鸾: 莲冠璀璨,双鬓如墨,眉眼俊俏,肌肤雪白,一袭崭新的羽衣让她身材更显婀娜。 “炼师啊......”大伙儿都眨巴眼睛,看着崔府的楼宇、陈设和花苑,心中想富贵人家果然是富贵人家,连吴彩鸾到这里来后都沾染了仙气,简直脱胎换骨啊。 结果贺摩云他们上午刚来,下午郭锻就登门讹诈来了,非要从崔府拉出十名奴仆,往前线运粮,要不然就交出一百贯钱来抵充。 “郭锻你好厉害,刮门刮到御史大夫家宅里来了!”高岳立在前庭,对郭锻没好气地说到。 “刮门?高侍御啊,如今国家艰难,这可是公事摊派,下到平民百姓、上到三公九卿没有例外,你弹到皇帝那里郭某也丝毫不惧。” “京兆尹就管不了你?” 郭锻仰面大笑,问你说的可是严大尹?他刚刚被你们御史台弹劾,现在因谎报灾情的罪过,被拘押在大明宫金吾仗院里。 高岳一听,真的是怒上心头,什么谎报灾情,这副“桑条无叶土生烟”的景象难道眼瞎看不见?还不是因严郢之前反对民屯的奏疏惹到了杨炎,才遭逢这样的诬陷。 弹劾严郢的人,就是杨炎的党羽侍御史张著,这位刚刚从湖南回来,据说平反了曹王皋的冤案,得到皇帝的嘉奖,如今气焰正盛,回京就弹翻了京兆尹严郢。 高岳此刻不愿和郭锻多纠缠,便去请示柳氏。 “高郎不必多礼,要用百贯钱的话,直接对我说就行。”柳氏当即就取出四枚马蹄金交给女婿。 接过金子的郭锻,这才狞笑着离去,并嘲讽高岳说:“高三啊高三,事先得和你说声,泾州城战事胶着,这笔钱可支不了多少时间,说不定下旬我就得来再收。不过我想高三你现在住这么大的宅第,跑是跑不掉的。不过呢,你若是和当路的年轻郎君交情好的话,去奉承奉承,到时候我郭锻倒是能考虑手下留情。” 郭锻离去后,高岳冷笑几声,“当路的年轻郎君?” 兴道坊临朱雀大街的酒亭,韬奋棚专用的聚会处,高岳、卫次公、刘德室聚首,连独孤良器、郑絪也来参加,原本热热闹闹的酒亭,此刻萧索非常,自下面望去,烟柳当间一队人,各个鲜衣怒马,向着皇城方向走着,为首位老者,更是摇动马鞭,志得意满。 “岭南节度使路嗣恭。”独孤良器缓缓说到。 “如今他终于回朝,据说要授兵部尚书。”郑絪接着说。 “代宗皇帝在时,路嗣恭平定岭南哥舒晃叛乱,入广州后大行株连,杀害无数南洋舶商,籍没财产亿万据为己有,不交给朝廷,并贿赂元载自保。元载死后,代宗皇帝一度想诛杀他,是杭州刺史李泌劝说才作罢。现在他为什么能回朝为兵部尚书?”卫次公愤愤然,然后低声说道,“还不是又暗中贿赂杨炎。” “杨炎不会自己接受路嗣恭的贿赂。”高岳忽然说出这句话,几位的眼神都转向他,高岳不慌不忙地举起酒杯饮尽,“可是他会让妻儿接受,就像当初元载所做的事一样,不愧是元载当初看中的接班人,连受贿的门路都毫无二致——哼哼,杨炎的儿子,驾部员外郎杨弘业,可不就是捕贼官郭锻口中的‘当路郎君’吗?” 这下卫次公怒气、胆气都上来了,“逸崧,要不要咱们再敲次登闻鼓?” 现在整个韬奋棚,包括独孤良器、郑絪在内的年轻人,都对杨炎的倒行逆施感到愤慨。 高岳缓缓举手,“不必了,有些事不用我们自己做——让圣主自己体会就行。”接着他又看看郑絪,“可有些事也得我们亲手去做,文明——现在有件事非你不可。” 郑絪稍稍捧袂,表示并无问题。 接着高岳起身,走到朱色的勾栏和赤黄色的风帘前,背手望着大明宫的方向。 在那里,无数愤怒的民众正围堵在建福门前,为被诬陷拘禁于金吾仗院的京兆尹严郢鸣冤,火把印染了暮色。 “老百姓已经受不了,难道你杨炎就看不见吗?” 16.刘晏遭弹劾 过了数日,皇帝李适的心情越来越苦闷,因民愤太大,他不得不释放严郢并让他官复京兆尹原职,围堵大明宫建福门的长安百姓才陆续散去。 动员京畿百姓去平凉“民屯”的计划也由此破产。 泾州城下,安西、北庭行营的将士表现极大的对抗情绪,他们公然扣留了进城晓谕的使者李舟,还将李舟的随从斩杀,头颅扔到城门的壕沟外——朱泚在城下苦劝也没有任何效果,只能会同李怀光,绕着泾州城筑起许多营垒立长围,双方展开漫长对峙——今年整个泾州怕是会颗粒无收,李适虽然深深怀疑泾原平叛战争的合理性,但他绝不能退缩。 一旦退缩,将何面目以临天下? 国库的钱帛就如同阳光照射下的冰雪,消融无形。 朝臣们的情绪越来越激烈,非但如此,河朔、淄青方镇也屡次让进奏院送来文书,抱怨皇帝和宰相为什么无缘无故罢免段秀实,并且讨伐泾州城,他们更感到种危机,自此不再被朝廷姑息的危机。 就在方才,翰林学士张涉等建议他,“请陛下减车、服、膳等诸般费用,以表平叛决心。” 意思是让李适动员整个皇宫,节衣缩食,既能省下笔钱财供军,也能给臣民做个表率。 同时,出使西蕃归来的韦伦,与集贤院学士沈既济也来上奏,为杨炎的“原州筑城计划”大唱赞歌,沈既济更是口生莲花,在奏疏里对称“西蕃所占河陇有士五十万,无不日夜思我唐,闻韦少卿至,或椎心泣血,或东向拜舞,望王师至,如盼岁(丰收)也!” 好像唐军一到原、会二州,就有数十万河湟陇西百姓奔至,箪食瓢饮以迎王师。 所以杨门郎这个计划,是高瞻远瞩,无懈可击的。 至于泾州平叛,沈既济认为那不过是暂时的困难,只要夏秋两税钱和斛斗米收至,叛贼不足为惧,原州筑城是一定可以执行下去的。 韦伦与沈既济的话又让李适鼓起些信心,便听从张涉的建议,开始宣布整个皇宫内廷,上至自己,下到普通宫女、宦寺,自即日起缩减衣食,并要求国库拿出最后笔钱来,给在泾州平叛的军队下赐春衣。 另外,两税法的推行是不容阻扰的。 大明宫寝区宫殿内,李适的家人集中在一处用膳,当皇帝本人从屏风后转入时,发觉皇太子宣王李诵,收养的舒王李谊(即李适兄,薨去的昭靖太子的儿子,原名李谟),长女唐安公主,还有自己妻子王氏及几位妃子,都分席而坐,衣无鲜色,食案上摆着的全是粗朴的饭菜。 李适看到此情此景,又觉得欣慰,也感到愧疚。 而后,李适特意到了唐安的居室,发觉女儿已将不少衣衫、首饰都送出去,典当掉支援军队,整个房间橱柜萧然,只有屏风、床榻和几栏花卉书箧。 李适又款步走到书箧前,发觉里面全是高岳所撰写的书卷,看来这是而今女儿唯一的精神慰藉,不由得泪水都快下来,又想起唐安和高岳夭折掉的婚事,哽咽道“朕对不起女儿,偏让崔宁家得了好女婿。” 但他的话语很低,低到唐安根本没听到的程度。 “萱淑,之前颜鲁公曾谏言朕,选二三十名忠直的年轻青衫官员,在紫宸殿东待制院轮流当直,以备咨询。依你看,高岳可以否?” 唐安当然内心想和高岳接近,现在父亲开口问她,实则就是暗示她,如想让高岳写些她爱看的,可以派新任的少阳院使霍忠唐去索去要求。 至于女儿会不会和高岳发生私情,李适也不在乎,女儿正当青春,就遂她的心意好了,只要不牵涉到政治就行。另外说不定,女儿能看中其他的年轻俊杰,那样也是好事。 于是在这样的默契下,唐安点点头...... “让我当直东待制院?”皇城御史台院内,高岳有些惊诧,但也有些预料中,对前来报信的卢杞说到。 接着卢杞把寓直的文簿给他,高岳一看,就喊到“隔一天就要我当直一次,是什么意思?” 用人也不是这么用的吧,十天要加五天的班...... “谁叫逸崧现在处在三院里最清闲的殿院?再说,待制院里可以更接近圣主。”卢杞还开玩笑道。 接着两人不说话,互相使了个眼色,都了然在胸。 高岳其实很佩服卢杞,虽然这位他知道是个大奸臣,可和他一起从事某事,就是特别省心省力。 同时御史台对面的秘书省,这次郑絪主动走到正叽叽喳喳讨论夜生活的窦申、黎逢前,捧袖行礼,希望能入圈。 并且说,自己是得了福建观察使常衮的指点,希望能结识小杨山人之子杨弘业,以求在六月举行的制科试里得到援手。 恰好这段时间窦喜鹊又和杨弘业打得火热,见才子郑絪也愿加入,当然不胜欣喜,就把杨弘业最近几场筵席的地点、情况都告诉了他。 皇帝皇室带头缩减衣食车马的消息传出后,对整个京城上下震动还是很大的,官员、百姓都又体谅了天子(皇帝尚且如此,咱们又怎么能不努力不克制呢),于是被抽去运粮的丁口也不好意思多要佣金,官员也开始响应号召,同样节衣缩食起来。 杨炎非常得意,认为原州筑城总归是会有结果的,于是这段时间将精力全都放在击倒刘晏的目标上。 现在也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刻了。 清晨,刘晏走在那条他已走了三十多年的街道上,一直走啊走,直到大明宫的城墙在云雾消散后出现在他眼帘中为止。 平康坊坊墙下,刘晏站在安老胡儿的蒸胡摊前,老胡儿的炉车已没了。 “炉车哪里去了?”刘晏问。 老胡儿带着种平静的伤心,说万年县县衙要拉他去当拉车的丁口去泾州城,他不愿去,就只能把炉车典当了折役。 刘晏也没有多说什么,以往他几十年如一日要四枚蒸胡的,可今日因国事艰难,却只要两枚,热气腾腾地包在衣袖里,骑着马边行边吃。 太仆寺闲车坊前,皇帝的中使出现在他面前,称朝会前他就遭到了户部金部、仓部,及侍御史张著的弹劾。 17.卢杞神定闲 弹劾理由是“奏事不实,新旧文簿抗谬”。 意思就是他交的账,被金部、仓部发现有不实相违之处。 接着中使就对刘晏说,请暂时去皇城御史台,等待三司审断。 整个闲车坊,几乎所有高品官员都聚集起来,诧异地看着刘晏。 刘晏倒没有过分激动的表示,他从容地将蒸胡吃尽,而后解下金鱼符和腰带七事,连带象笏统统交到中使手里。 “屈使相。”中使急忙说道,接着前后夹着刘晏,向皇城御史台的方向走去。 在出街刹那,刘晏见到横向走过来的高岳,今日他正好要去待制院当直。 平静地看了高岳眼,刘晏便坦然离去。 而高岳的脸色却很不好,有些哆嗦地目送着刘晏。 很快,森森御史台当中,数名御史以张著、员寓为首,找到坐厅的卢杞,当面恫吓他说,刘晏已是铁案,皇帝与宰执取得一致,此事请卢中丞回避,只要署名就行。 卢杞哈哈笑起来,说你们此举,是要仿效当年张延赏执御史台之举吗? 原来,元载当权时,李少良曾在大明宫客省呆着,要上奏皇帝揭露元载罪行,结果不小心被元载抓住把柄,安置“狂妄”、“泄禁中语”的罪名,交付御史台鞠问,当时御史大夫正是张延赏,张惧怕元载,托病不敢自己审案,结果一群元载党的御史直接把李少良判了,交付京兆府杖杀。 张著、员寓听到中丞卢杞这话,有些不满,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御史中丞,“人丑就算了,还不识时务抬举”。 可接下来卢杞拍拍膝盖,指着这两位说到:“张侍御,先前去湖南平反了衡州刺史曹王皋的案子,诬陷曹王的湖南观察使辛京杲遭你弹劾落马;员侍御,你先前弹劾了宣州刺史裴胄,称他奏事不实,账簿抗谬,放纵下属贪赃枉法,裴胄如今左迁为汀州司马。你俩,可真的是我们柏台的荣光啊,现在想必杨门郎也要把刘晏的案子交给你俩来判,我这个区区中丞,自然是要退出的。” 还没等二位说话,卢杞的丑脸却浮出笑容,“不过呢,陛下马上会有陛下自己的判断,还是先请诸位稍安勿躁,坐在榻上喝喝茶,等等消息不迟。” 接着卢杞起身,亲自启封了几小瓯上好茶叶,在这几位御史目瞪口呆里,要招待所有人“先不要急着判案,饮茶再说”。 紫宸殿中,杜佑、韩洄、张涉等都立在那里,争相请求皇帝尽快断刘晏的罪。 结果皇帝缓缓说了句:“你们说刘晏奏事不实,可如今户部的金部司、仓部司还没有将淮南等地的财赋核对完毕,给刘晏下罪名岂不是过早?” 韩洄等人便急忙说,不必等淮南等地,刘晏奏事不实的罪名,已在其他几处找到铁证了。 可就在这时,淮南方镇的消息传入紫宸殿。 “什么,陈少游闭境,拒绝黜陟使入淮南?黜陟使先遣的吏员,在扬州所住的驿站起火,烧死了数名吏员,所持核查的文簿也毁了!”听到奏报,李适大惊失色,然后他接过陈少游的奏疏表章,里面陈少游的说辞非常直白露骨: 臣绝不是抗拒陛下法典,臣只是替刚刚被罢黜的宣州刺史裴胄不平,现在各道黜陟使手持不知所出的文簿,动辄以“新旧文簿抗谬”为名,生事陷害地方官员,党同伐异莫过于此。试问先前户部金、仓部根本不掌利权,不核查财赋已数十年,手里的新文簿是哪里来的? 至于驿站失火烧杀黜陟使吏员的事,臣必将彻查,绝不宽贷凶手。可为免黜陟使猜忌,臣不敢再运钱至朝廷,加上盐铁转运使刚被宰相罢废,所以今年两税钱、斛斗米请朝廷让户部郎中自己来取。 最后一句的意思就是隐隐威胁朝廷,我可是执掌扬州的,只要不满足我的想法,我就断了江淮漕运,那样今年东南两税钱一文也别想运到京师。 “混账!”李适切切骂了句。 但随即,淄青节度使李正己、李纳父子的飞疏也至,李正己怒斥杨炎派出的黜陟使,表面是考查各地风土,统计人户丁口,实则是杨炎满足一己恩怨的工具,我下辖十五州,两税钱请闭境不纳! 其实前后,淮西、魏博、成德、卢龙诸方镇也表达不满,他们都不说两税法不好,而是担心“所用非人”、“法无弊,人有弊”。 如淮西、淄青、淮南都激烈抗拒,那么这两税法的推行还剩什么意义?特别是扬州,处在漕运的中枢,一旦陈少游真的抗命,连第一轮夏税都收不上来,泾原的战事根本无法维持下去,这就要陷入死局。 李适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地坐到绳床上。 杜佑、张涉、韩洄等见焦点又被转移开来,便围住皇帝,开始重新讨论刘晏的断罪问题,并称只要严惩刘晏,才能震慑陈少游这样的宵小。 “都退下!”皇帝再也忍受不住,指着这几位,“朕现在只担心,两税钱若是收不上来,谁来负这个责任?” 杜佑等人都惊吓莫名,只能纷纷退出。 此刻,大明宫待制院边墙下的小亭侧,更加名正言顺穿着少阳院使彩衣的唐安,举着卷轴不断拍着手掌,嘴角带着笑。 高岳就立在她三尺开外的地方。 现在唐安假扮宦官,以索书的名义直接找到高岳,方便得很。 “高三,你之前写的特供版不错,就是你在里面插入的那个义阳公主角色,以后发展下去,会不会和樊景略结为伉俪啊?”唐安此刻又在干涉“特供版”的剧情了。 但她却没听到高岳的回答。 有些生气的唐安,便回头看了下高岳。 却看到高岳脸色有些难看,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御史官服,身躯好像也在哆嗦着。 “高三你怎么了?”唐安的声音因担心便变大。 “没,没什么,只是这几日吃得有些少。”高岳刚说完,就瘫软在地上。 “高三!” “什么?待制院的高岳,因为这几日减食,而虚脱瘫倒?”下午返归寝宫的李适听到这个消息,也是愕然。 前来报信的谭知重叹口气说:“唐安公主慈爱,已从自己膳食里匀出份送到待制院,高岳饱食后已无大碍。可陛下,待制院里的不止是高岳,还有不少年轻官员,原本俸料钱就不多,现在更是响应陛下节衣缩食,高岳也只是其中一例。” 18.不堪食用米 听到这话李适只觉得心塞,他自登上皇位后,首次觉得“天下事难为”的道理,这陈少游和李正己的抗命,这安西行营兵乱,这梁崇义和李希烈的表章交至,就像风雨般,把自己压迫得透不过气来,到底又该如何取舍? 最关键的,还要让臣民为朕做出多大、多久的牺牲? 可这时候谭知重忽然哭泣起来,李适只当是他为节衣缩食的高岳而感伤,便叹口气说:“朕知道,高岳的泰山是崔宁,镇守西川这么多年,家财何止万亿?他缩减衣食怕也是为同僚作出个表率,我们也不必过于悲伤。” “不,老奴之所以落泪,不单单是因高侍御的事,而是,而是......唉!”谭知重说着说着,直接跪下来,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情感,伸长脖子,满是青筋,号道:“大家......大家在宫中为平叛,节省车马衣食,诸王们交出俸料,妃子、公主亲自缝制前线将士的春衣。可是,可是大家又知道不知道,有些事大家您处在深宫,怕是对外界了解得并不周全......老奴一想起来,无法自持,替大家您不值啊!” 李适只当谭是为被拘押在御史台的刘晏鸣冤,不由得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这位,刚要叱责他时,谭知重却伏在身上,泪如泉涌,握紧双拳,耸动肩膀抽泣起来,说出的话语让李适也猛然惊悚: “大家啊,你出诏让宫中缩减衣食,皇妃、公主、诸王、宫人们可都算是做到了,许多外廷忠义士人也都做到了,唐安公主将一半膳食分给高侍御,公主她晚上就得饿肚子。可大家啊,老奴家居长安外郭,有些让人心寒的事可是亲眼所见,如有半点虚假,大家可当场杖杀老奴。” 李适不是傻子,谭知重言语里的所指他顿时明白了。 顿时,皇帝心中翻起的那种味道,就像是一口气吃了数十只青蝇般那样恶心。 血,自李适的胸腔涌起,带着酸水,奔流穿过他的喉咙,又争先恐后地汇聚到了脑门和双耳,乃至眼眶——皇帝的手,在剧烈发抖,他的嘴唇哆嗦两下,喉头滚出了一行话语:“谭内侍,你的意思是......” 谭知重的脑袋重重在地板上叩了数下,满是眼泪,“自睿文圣武皇帝大行之后,南衙里的那些朱紫大官,动不动就说国家是被军将、中官给弄垮的,可现在大家又知道不知道,现在军将在前线打仗没春衣,中官们居在宫中都吃不饱,连大家和唐安公主都免不了饿肚子,那群南衙的家在做什么?” “谭知重!”皇帝怒吼起来。 而谭知重急忙口呼死罪死罪,不住地叩头。 接下来,心意难平的李适背着手,迅速地来回走了几步,“叫霍忠唐来!” 次日,皇帝宣布罢朝会,并要求御史台继续拘禁刘晏,等待三司到位后,审判解决。 御史台监狱当中,刘晏坐在那里,栅窗漏下的阳光,照在他斑白的鬓发上,“谢谢啦......”说着刘晏接过卢杞递送来的纸包。 打开后,里面还是两枚蒸胡,排得整整齐齐。 “刘仆射快吃,明日可就再吃不到了。” “安老胡儿没法子做下去了?” 卢杞点点头,“现在政局这样,莫要说一个推炉车的老胡儿,就算是当朝三品,也是一筹莫展。” 刘晏不说话,一口一口,缓缓地嚼着蒸胡...... 此时,杨炎立在紫宸殿阁门外,要继续催促定刘晏的罪,可门阁使告诉他,因为刘晏是四朝元老,有功于国,陛下此日罢朝,就是要思索如何处罚的事。 杨炎立在紧闭的阁门外,心中却始终无法安定下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徘徊不已。 但他不知道的是,李适这时并不在宫中,昨日谭知重的话对自己的刺激太大,他今天带着乌黑折上巾,着白麻外衫,罩青色半臂,身后唐安和霍忠唐打扮成年轻仆人的模样,前后相随,走在长安城的大街上。 如今,这座都城的街坊他真的可说是想到哪里就去那里。 可触目所及的景象,却让李适根本开心不起来:兴道坊,原本应该是邸舍密集的繁华地带,还有佛寺、女冠和大杂戏场,可现在暮春时节,却毫无生气,只有少许几位百姓,像白日里的老鼠般,惊恐地窜过街道,随即就阖上门扉。 弯弯曲曲走了几座坊后,来到刘晏家宅第,李适就悄悄呆在处塌缺的墙壁外,透着蓬草往里面张望,只见刘晏家全无装饰,他妻子是命妇,以前朝觐时李适见过,此时暗自垂泪,穿着粗布裙衩,想必是为丈夫担心,边哭边用根木叉,打着庭院中的杨树叶子,看起来是要搜罗上面的枯叶来生火做饭。 看到这里,李适心中满是无法名状的情感。 “霍忠唐,我们现在去道政坊。” 道政坊,是杨炎的家宅所在地。 杨炎既然身为当朝宰执,奢华的朱门便可不受坊墙拘束,直接对着街道大剌剌地开着,外面列着棨戟——当李适一身麻衣,站在杨炎宅第外三十尺时,只见到许许多多三教九流、权贵子弟,是车水马龙争赴至此。 杨炎家的门阍吏比神策军还神气,穿着绫罗绸缎的衣衫,立在门阀两侧,很多七八品的官员在他们面前低头哈腰,奉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刺,还有的往他们怀里塞入贿赂,才能够进去,而里面丝竹声和女子的调笑声不断越墙而出,四处飘散。 李适听到这些声音,只觉得格外刺耳,脸也开始因为愤怒而涨红起来。 “爷......”唐安也顿觉愤怒,她心中想到:“本主典当裙钗,节衣缩食,高三饿得都要昏倒,大家都是为了泾原前线的战事尽力。你杨炎嘴上头头是道,说什么天下百姓竭尽膏血来缴税,可谁曾想到是养肥你们这群南衙蟊贼,把爷和我当傻子耍呢?” “唐安,去他家后院瞧瞧。” “这位郎君是谁啊!”等到绕到杨炎家宅后院时,几名奴仆抬着筐子走出来,不耐烦地打量着立在他们眼前的李适。 李适看到筐子里,是白色的大米和各色食物,便自我介绍“乡贡举子李逢龙”,又问“这些都是什么?” 杨炎家的奴仆们都笑起来,说“不过是个乡贡举子,没见过长安城的排场,这些全是择出不堪食用的饭菜,要扔掉。” 19.张涉归田里 李适强压住怒火,又问杨炎家的奴仆,“依我看这些箩筐里的米饭菜肴,都十分整洁,怎么好好地说它不堪食用呢?” 几位奴仆又望着这位“乡贡举子”哄笑起来,“看来你真的是从乡野里走出来的,要是平日里这些饭菜倒也可以让咱们这样的奴仆吃吃,可今天是小杨郎君宴客,所有的浙米煮熟后须得用鸟羽再细细择一遍,否则诸位贵客吃到参差的话,是会折损道政坊杨家名声的。” “鸟羽择米,简直是......”气得身后的唐安俏眉如小山聚,刚要发作却被父亲拦住。 “都说羌马、蜀麻、吴盐、浙米,我都没见过真正的浙米,敢问这些米正宗否?”李适依旧不动声色地装出副呆呆模样,问到。 “这些米可是真真正正的浙米,是浙东西观察使韩太冲用船特意送来的。”接着领头的奴仆见李适一脸羡慕的表情,便用手指从箩筐里沾了几粒米,“不信?这位举子你尝尝。” 李适伸出手指刮了下,果然是真正的绝好浙米,如小珍珠般轻易从他人手指跃到自己手指上,既糯软饱满,又细腻芬芳,李适张开口吞下去,随后转过身来,笑着对唐安、霍忠唐说道:“好吃好吃,不愧是宰相家的米啊,不愧是......” 唐安心疼地望着父亲。 杨炎家的奴仆像看场杂戏般,看着“乡贡举子李逢龙”的大惊小怪,哈哈笑个不停。 很快唐安看到,父亲的脸颊微微抬起,狠狠地咬断颗口中的浙米,那半粒白白的米弹出,带着牙齿碰撞的脆响...... 次日近午,御史中丞卢杞忽然得到皇帝送来的牓子,召他单独去小延英殿奏对。 御史台南食堂中,卢杞不慌不忙地振振衣袖,端正法冠,起身后对分坐两列的诸御史们笑着说:“我说的是没错的,不要着急,慢慢饮茶就好,圣主自然会有分寸的。”而后缓缓地走了出去。 殿院席位上,高岳端坐在食案前,他的面前多了盘公主特意让中使送来的花肚粟米糕,“饮茶,饮茶......”在其他御史狐疑不定的眼神纷纷里,高岳却不由得在心里松口气。 为刘晏而松的。 皇帝和卢杞密谈了很长时间。 春季的日头慢慢变长,阳光照到政事堂里默然焦灼的杨炎背上,也照到静坐于御史台监狱的刘晏脸庞上。 升平坊崔府里,云韶则正倚在月窗前,在母亲的教导下,嘴角挑着微笑,挺着已开始凸起的腹部,在为未来的孩子缝制着小小的衣服。 大约到了傍晚时分,皇帝出人意料地宣召来翰林院学士张涉。 等到张涉赶到便殿里,只见李适坐在案后,面前的食盘里是几块麦饼和一段羊肉,杂乱的文牍堆积其上。 皇帝直勾勾望着自己,随后举起麦饼,细细地将切肉小刀上的油渍给擦拭干净,再将蘸上油渍的麦饼掰碎,一口一口吞下去。 “先生劝朕减车马、服饰、膳食,以补泾原前线,所以朕就吃这些东西,试问中先生意否?” 张涉只觉得皇帝的眼神有些发毛,整个便殿的气氛也十分尴尬,心中立刻忐忑不安,但也不能不当即引经据典,盛赞番。 皇帝继续悠悠说下去:“此外,朕还下了狠心,削减元陵诸位守陵人的衣粮,削减宫中诸人用度,而京兆尹严叔敖(郢)也大批削减了京兆府工人匠师,试问中先生意否?” 张涉头皮阵阵发麻,但也只能鼓动唇舌,结结巴巴地又将圣主之德夸耀番。 “皇太子缩减膳食,妃嫔、公主亲手为前线将士缝制春衣,试问又中先生意否?” 张涉嘴唇剧烈抖动起来,不由得双腿瘫痪,咕咚声跪下。 皇帝见他这副模样,长叹口气,而后谭知重和霍忠唐各自抬出个箩筐。 张涉望去,里面重重叠叠全是各种山珍海味,当即眼珠发颤,他隐隐明白,这些食物是从哪里来的。 “先生,昨日朕饿得有些头晕眼花,便走在长安城街道上,可没想到却大有斩获。”皇帝这时语气忽然喜悦起来,好像捡到宝的乞丐,“在路过几处南衙执事的府邸时,才发觉后院庖厨不要的食物,都是那么美味,朕居在深宫当中,孤陋寡闻,可真的没吃过这么好的食物,真的没有......” 张涉再也撑不下去,开始咕咚咕咚地猛烈顿首叩头,很快麻木的疼痛灌满了他的脑门和双耳,然而还是得不停地叩下去。 “另外先生你,似乎日子也不错呢——先前侍御史张著去衡州,平反了曹王皋,也弹劾了湖南观察使辛京杲。不过朕派去的另外位潜行的监察御史,却发觉了这张著欺君罔上,看来是有意隐瞒了辛京杲的另外项罪行。” 这时听到皇帝的话,张涉几乎要当即绝望地死去。 没想到皇帝会在派一名御史去出刺同时,还会派另外名专门负责暗中监察,是为“御史的御史”。 可他也无法阻挡皇帝继续说下去:“辛京杲不但诬陷曹王,也不但枉杀麾下将吏掠夺他们家财,辛京杲还贿赂在京的官员,其中就有先生您,三万贯,三万贯......”皇帝说着,用手指比画着“三”这个数字。 接着皇帝说不下去了,两行泪水无声从他的脸颊滑落。 “死罪,死罪!”张涉只剩下号叫。 “先生侍读朕多年,原本并不是这样的......不知道是朕变了,还是先生变了。”李适慢慢背过身,不忍心让张涉见到自己失望落泪的模样,“怪朕,身为朕的先生,你清贫这么长时间,以致乏钱要接受贿赂的地步......朕不堪再见先生,也不忍刑戮先生,可放归田里。” “陛下,陛下!”张涉就此被霍忠唐等中官拖曳出去,自即日起他被罢免所有官职、身份,驱出银台门翰林院。 张涉被拖出去好远,号哭声杳然不闻后,李适才重新坐在绳床上,“出敕书,台院侍御史张著,奏事不实,隐瞒元恶,流为合浦县尉。” 敕书雷厉风行,中午侍御史张著还在南食堂和诸位一起会餐,下午即被长流岭南,并且不允许回家,不允许携带妻儿家眷,即刻去都亭驿,取马后立刻独身踏上万里路。 张著在御史台里的同党员寓,吓得面如死灰。 消息传到政事堂,杨炎顿时如坐针毡。 20.七品服绯衣 可杨炎没来得及阻拦集贤院士沈既济的上疏。 沈既济的奏疏里称,陛下在东待制院里设三十人,轮番当直以备咨询,吃食都是由中书门下拨给的,如今泾原战事紧张,陛下不宜再徒增粮食耗费,可酌情削减三分之二。 沈既济上这份奏疏的目的,自然是杨炎授意,他不希望皇帝身边有那么多人聒噪,更何况其中部分人肯定对他的政策有所不满。 “沈既济卖廉耳!削减食本,自沈既济始!”这下沈既济算是完美撞上了怒火飞驰的皇帝辂车——很快沈被逐出集贤院,罚一年俸料钱,入“迎访皇太后”的队伍,去和工部尚书乔琳为伍。 次日,杨炎是浑身颤抖着,登阁道入紫宸殿的。 好在皇帝虽然目光阴沉,可并没有对他发火,同时李适宣布了对刘晏的处置决定: “奏事不实,多门索利,罢尚书仆射,出京为桂州刺史兼桂管经略招讨防御观察使。” 这个决定让杨炎满心难堪,但也不敢发作,他现在只想能捱过皇帝的怒火,保住宰相位子。 唐朝的岭南地区,是左迁长流人的地方,不过左迁和长流是有区别的:左迁,主要是贬谪,可被贬的官政治身份还是在的,去地方上也多为一把手,晃了几年后还可能回朝重新掌权;但流刑却是仅次于死刑的刑罚,被剥夺政治身份,“除籍为民”,并且理论上永不可再为官,还要被唐政府处处提防,被目为不安定因子,武则天那会儿动不动让人去岭南屠杀流人,也是基于此理由。 岭南细分起来,还可分为岭东和岭西,前者大体上算是现在的广东、海南,而后者大体上等于现在的广西。刘晏要左迁去的,就是岭西三管(桂管、容管和邕管)当中的桂管地区,并且桂管不但风土气候不错,还是岭南通往汉地的中枢重镇,将刘晏送去这里,绝对不算是重罚。 要是搁在往时,杨炎必定会建言说,桂管经略使手握重兵,还有大批流人可用,不可让刘晏前往就任。 但现在他敢想,却不敢说出来,只能被动接受皇帝这个决定,自己则蛰伏段时间,从长计议。 当皇帝制书出来后,刘晏不敢怠慢,没和任何家人、同事道别,直接匆匆离开大明宫。 “主人。”这些日子一直呆在大明宫宫门前等着消息的仆人旺达,看到刘晏一溜烟走出来,便急忙喊了声,可刘晏根本没回答他半个字,就向都亭驿去,接着在驿站当中用符取来匹马,骑上去就扬着鞭子,直朝京东的长乐坡离去,很快不见踪影。 刘晏刚刚左迁的次日,中书侍郎崔佑甫卒于自家宅第,临死前崔佑甫起身,让仆人把自己的衣衫穿戴齐整,坐在中堂绳床,唤来妻妾子弟,吩咐好了自己的后事,下令设宴奏乐,诸位尽情饮酒欢谑。 等到霍忠唐匆匆赶到宅第来后,满庭院都是热热闹闹的声乐,夹着悲悲戚戚的哀哭声,崔佑甫已安详地躺在绳床上,离去了。 消息传到大明宫,李适悲恸不已,破例赠崔佑甫为太子太傅,并下令罢朝志哀。 可同时,谭知重、马承倩二位中官来到东待制院,对正在当直的高岳、陆贽二位年轻御史说,陛下要召见他们。 这两位虽然都是试殿中侍御史,可御史不但是宣政殿正衙常参官,也是皇帝身边的供奉官,品秩虽低,却是能直接面见天颜的。 穿过曲折的阁道板廊,皇帝扶着额头,不发一语地坐在床榻上,面前两侧各安放面蒲席,是给高岳、陆贽所准备的。 等到高岳、陆贽坐下后,皇帝眼睛里满是血丝,哑着嗓子,恳切地询问他俩: 泾原的兵乱该如何收场? 高岳心里明白,杨炎的“原州筑城计划”到了今日,已等于彻底破产,就算泾州城的兵变平定下来,经过这场元气大伤的动荡,唐已没有任何可能再跑去平凉、固原修筑城堡、驻屯军队——只不过之前李适、杨炎看不到这点,现在事实教会了他们。 “但除元凶,安西、北庭行营其他将士不问,以安人心,此其一也; 虽左迁刘晏,但仍可采取其设原州行在之策,在与西蕃罢战后积极于西北营田,此其二也; 请陛下静谧数年,休养生息,暂赦包括山南东道在内诸方镇不问,以求天下安宁; 崔太傅已卒,请陛下举新的中书侍郎、门下侍郎、御史大夫,维系好朝政运转;” 当陆贽说完这些后,李适点点头,表示可以听取。 但随即李适的目光便转向高岳,直接对他说:“设原州行在,首要在于平息泾州兵乱。” “臣高岳,愿前往泾州,以一言说服安西行营将士开城!不过安西行营镇守国家西陲多年,心中绝非有意反叛,请陛下先下诏令赦免,并任命朱泚为新泾原节度使,如臣有了陛下这座靠山,使命必达。”高岳看起来很是平静,也极有胆气。 李适这才长舒口气,当即说陆贽可试京兆仓曹参军,入翰林学士院,替朕草拟赦免诏书;并按照刘晏先前所举荐的,高岳现在可迁为殿中侍御史正员、原州行在度支营田判官、百里营城使、摄灵台令、押蕃落使(皇帝直接把小给去掉)、征马使,赐绯服佩银鱼,即刻前往泾州晓谕行营将士,功成后即升宪衔为侍御史内供奉。 “唯。”高岳捧起衣袖,对着皇帝拜倒下来。 升平坊崔府内,云韶红着眼睛,强忍着泪水,为夫君试着绯衣,她现在的情绪十分复杂。 “阿霓,不用为我担心。” “崧卿啊,虽然你我在泾原呆过一年,可那时候有段使君坐镇,现在你去那里晓谕的话,城中可都是虎狼般的乱兵,他们是要吃人的——另外要是夫君你在城中,临时被乱兵胁迫,答应什么出格越局的事,又会遭弹劾的,阿霓,阿霓我......” 高岳转过身来,轻轻将妻子搂入怀中,宽慰说“每次吃到你放三次盐的羹汤,我就不会有事的,因为这种味道我觉得永远能吃到下一次——好好在家安心休息,等着夫君我的捷报。” 1.兵变平宁息 霜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 独出门前望野田,月明荞麦花如雪。 ——白居易《村夜》 +++++++++++++++++++++++ 高岳身着绯色官服,腰勒白玉黑犀蹀躞带,其下悬着四条红条,悬着金银所制的纸筒、算带、火石、小刀等“蹀躞七事”,骑在匹苍黑色骏马上,单独信步,出现在泾州城东的坊街中间。 在他身后,是马凹原李怀光邠宁军的营垒,在他侧面直到泾川边,满是陇右、凤翔节度使朱泚的营地,而他的正面,是泾州城高耸的城垣、望楼,安西行营将士们用血写的大旗正在门楼上挂着,于风中摇来晃去。 “咻咻”,两枚警告性质的箭矢,先后射入高岳马蹄前的土地,骏马长嘶数声,往后倒退几步,高岳扯动缰绳,对城头大喊: “我是昔日泾原孔目院里的高岳,现携圣主赦免所有人的诏书,请放我入城!” “是高孔目,是高孔目!”城楼、女墙后的泾原军士兵纷纷起身,拄着各色武器,都望着其下的高岳。 勾栏后,马頔、刘海宾贯甲走出,也看清楚了高岳。 这时候高岳于马背上举高双臂,指着身后,示意他的四周根本没有伏兵,可放心让他进泾州城。 不久,军府中堂上端坐的刘文喜,说到“请故人高孔目入城。” “高侍御,高侍御救我。”等到高岳手捧皇帝诏书走到军府中堂后,安西军将们也都坐定,先前进来后反被扣押的李舟,被反绑双手,一见到高岳,就奋力嚷嚷起来。 “刘别驾(刘文喜先前被任命为原州别驾)不合扣押天使。”高岳当面指责了刘文喜的行为。 刘文喜摆摆头,“送李天使出城去。” 几名泾原士兵用剑割掉绑在李舟身上的绳索,李舟接着望望高岳,便头也不回地奔出泾原府衙,求了匹马,忙不迭地逃出城外。 接着高岳将皇帝诏书交到刘文喜手中,端坐下来,和刘面对面。 “陛下能让高孔目来晓谕,大概确实是想赦免安西行营的将士。”刘文喜笑起来,慢慢将皇帝诏书摆下。 “可段使君无法回军府来,所以泾原节度使暂且由朱泚来担任。” 刘文喜点点头,又问“扶风郡王之子可还好?” 听到这话,安西、北庭行营诸位在场将士无不啜泣。 之前李适在拆毁马璘宅第后,把宅第收归官有,准备改为对民众开放的园林,马璘三个儿子一下子由原本养尊处优的公子哥,沦为丧家之犬,所以他们仨的处境,是安西将士们最为关心的。 “某启程前曾进见圣主,圣主也说,先前对扶风郡王的处置过分草率,马上要回授扶风郡王三子官职,请诸位勿忧。” “那便好,那便好。”刘文喜好像放下心头上的负担。 众人沉默一小会,刘文喜询问高岳最重要的个问题:“泾州开城后,行营各位将士还要不要去平凉、固原营城屯田?” 高岳摇摇头,环视下左右坐着的军将,“各位,圣主已答应某,废弃去原州筑城的计划,在泾州南析出‘原州行在’,辖百里、灵台、良原,由某全权在此营田......某向在场诸位保证,此后安西行营无忧,此后必让诸位衣食充裕。” “圣主待我等如此,高孔目又来到城内晓谕招降,我们还有什么可抗拒的?诸位可安心释甲仗,唯高孔目马首是瞻。”说完,刘文喜口称奉诏,接着对高岳长拜下来。 高岳也急忙回拜。 “唯高孔目马首是瞻!”其他安西军将也纷纷在席位上拜倒。 而后高岳却依旧拜着,没有起身。 刘文喜顿时明白,便正色告诉全场:“诸位请听我一言,我刘文喜实乃此次兵变的元凶,挑唆行营为乱的是我,闭泾州城抗命的是我,向圣主无理索求旌节的是我,导致西陲兵荒绵延数月是我,空费国库无数钱帛的也是我。圣主虽赦行营上下,然我刘文喜岂能厚颜自处。如不严惩文喜,此后圣主何以能君天下?” “刘别驾......”就在各位军将愕然时,刘文喜继续快速说完了他的话:“诸位此后务必要谨事朱遂宁、高孔目,尽忠我唐家,文喜的家眷老小也麻烦诸位了,烦高孔目毕命!” 言毕,刘文喜拔刀,迅捷地自脖子上一横。 一抹热血,直直飞溅到对面低头的高岳的眉毛上。 “噗”的声,血淹没了高岳眼眶的半边,滚烫的。 “刘别驾!”其他安西行营的将士,知道这是刘文喜独自扛下所有罪愆,军府上下无不痛哭失声。 高岳这才起身,缓步走到刘文喜的尸体边,拾取起被染红的大赦诏书,随后慢慢抬起血流半面的脸庞,对着军府的藻井,长声大喊: “首恶伏诛,兵变已宁!” 这声音很快就传到了军府衙署外,城中内外的士兵纷纷在城堞、望楼、羊马城上一层层放下武器,俯身拜倒,痛哭声震天动地。 马凹原上,李怀光脸色铁青,骑在马背上,手持鞭梢,看着哭声里的泾州城。 他明白,自己和泾原的梁子,已彻底结下来。 并且此次出征,根本徒劳无功。 因为在号角声里,泾州城的南城门和西城门隆隆转开,浩浩荡荡入城“身官回授”的,是节度使朱泚。 军府中,高岳捧着枚木函,里面盛着的是刘文喜首级,一步步走出来。 马挂銮铃响动——朱泚、韦皋、李楚琳等凤翔大小将官,来到军府外,见到这副景象纷纷下马。 “请高侍御携文喜首级回京复命,泾原善后的事、原州行在的事,统统交给我,只管安心。”朱泚拍着胸脯保证道,然后看看身旁的韦皋,韦皋也急忙拱手承命。 不久,在紫宸殿上,淮西、淄青、淮南、山南等诸方镇进奏院的守邸官都被召来,立在皇帝李适阶下。 香案上,裹着紫布的木函被取出,接着四面打开,刘文喜的首级完完整整地展示在诸位的眼睛当中。 “此等微孽,已遭翦除。”李适环顾四下,说出这句话来。 各方镇守邸官都心惊胆战,口呼万岁下拜。 “传诏令,尔等方镇不可再抗拒夏秋两税,此外朕也保证,不再追究新旧文簿抗谬之事,先前刘晏左迁,全是因其担转运使时,擅自多门盘剥百姓而致,汝等勿扰。” 2.腾达卢子良 在皇帝做出承诺,此外刘晏得以保全政治身份后,淮西、淮南、淄青三座方镇才算心悦诚服,表示接受黜陟使入境统计户口,炮制税簿。 至于在扬州驿站“火灾”里葬身的那几位吏员,最终也就不了了之,陈少游继续坐镇维扬,稳如泰山。 可梁崇义却依旧封闭住其方镇出入的通道,在得知孔目官郭昔告发自己后,梁崇义很是惊惧不安,虽然朝廷很快将郭昔流放去潮州,但梁还在保持着与中央对抗的姿态。 皇帝李适准备向山南东道发起最后的晓谕,可在此前京城权力中枢却因崔佑甫的死去,迫切要等待新一轮的洗牌。 但这次飞黄腾达的是御史中丞卢杞,先是崔宁向皇帝送来举荐的奏疏,希望擢升卢杞为御史大夫。 还没等杨炎反应过来,李适便下制曰“可”,直接升卢杞为御史大夫,而崔宁则改任“灵州大都督、单于镇北大都护、朔方节度使兼鄜坊丹延四州都团练观察使”,下辖振武、单于二军城,还有灵、盐、夏、银、绥、延、代、胜、丹、鄜、坊、麟、庆等十余州,权势几乎与先前郭子仪等同。 杨炎顿觉形势不妙——他就是傻子,也明白现在崔宁在外,卢杞在内,已形成个新的山头,针对自己的山头。 非但如此,刘晏虽然被左迁为桂管经略使,可他的那些党徒却依旧在朝,默默蛰伏着,一旦形势有变,他们绝对会对自己群起攻之的。 对此杨炎的反应是,先压制住崔宁。 他和自己党羽不断上奏入对,让原灵盐都虞侯杜希全担当灵盐节度留后,让原代州刺史张光晟担当单于、振武及麟、胜、绥、银四州节度留后,又让原延州刺史李建徽任延、丹、鄜、坊四州节度留后。 这三个留后的设置,等于完全将崔宁职务权力给分割掉,并且还环绕在崔宁身边,有直接向皇帝或宰相奏事的权力——崔宁反倒处在这三位的监视下,只能窝在坊州一地,处处受到掣肘。 非但如此,杨炎还暗中笼络朔方旧部,如夏州刺史吕希倩、盐州刺史戴休颜及庆州刺史杜从政,让他们入崔宁的幕府,“陪在”崔宁左右,也等于在崔宁的身边插入钉子。 “阿父勿忧......”暂时还留在京城内,没去原州行在赴任的高岳直接给岳父写信,叫韦驮天火速送抵坊州。 得到女婿建议的崔宁,反客为主,很快以“招抚党项”的名义,反倒挟吕希倩、戴休颜、李建徽等人,出巡夏州、盐州诸地,到处招降镇抚各大党项部落。 西蕃强大后,逼迫诸党项部落向西或向北迁徙,安史之乱前大部分党项部落以羁縻府州的形式,被唐王朝安置在陇右诸州,安史之乱爆发后,陇右大部分地区也被西蕃攻陷:相当大部分的党项继续内迁,后主要分布在灵、庆、夏、延、绥、胜等州,并分化为三个大的部落集团,即居住于延、绥二州的“六府党项”,此集团以野利氏族为主力;还有居住在庆州的“东山党项”,因庆州位于陇山以东而得名,及主要居住在夏州的“平夏党项”。 当然这批党项蕃胡也不是什么纯善之辈,他们有时候忠于唐王朝,或给唐军提供军粮,或成为唐军的兵源,但很多时候他们也和西蕃勾结,一起寇掠唐的西北诸州,成为心腹之患,当然西蕃入侵时,也会顺带掠夺党项的人畜,招致党项的激烈反抗。所以唐、西蕃和内迁党项部落间,有些类似于咱们现在所说的“三角恋”关系。 故而对这些内迁党项的政策,也贯穿了整个唐朝的中晚期,不过最终结局大家也都清楚:唐朝末年,西蕃和唐这两个对峙多年的大陆霸权先后爆炸,流布在灵、庆、夏、延、绥这些地区的党项已升格为独立的节度使“定难军”,成为民族性和行政性混杂的地方势力,黄巢攻入长安后,定难军继续效忠唐王朝,得到赐姓“李”,后来我们的大宋也未能平定这支“定难军”,使其演变为了后来的西夏(emmmm,好像后来和大宋打得不可开交的越南,前身也是唐末高骈在从南诏手里收回交州后,设置的静海军来着,当然这应该是唐的锅,怎么能在东西南北给大宋留下这么多无法战胜的割据势力哩?)。 言归正传,崔宁对党项的招抚大获成功,好几位党项首长愿意入朝接受唐朝的封爵,成千上万帐的党项人答应老老实实做人,并给唐军提供粮食和战马。 崔宁下面却没有把功劳据为己有,而是迅速上奏朝廷,重重赞扬表彰了吕希倩、戴休颜等人,称正是因为他们与我亲密无间的合作,才取得些微不足道的成绩。 皇帝也下诏褒奖了诸位,但这又刺激到杨炎的神经,他果然如高岳所料,开始怀疑吕、戴、杜等人已暗中投靠崔宁,便又将吕希倩匆匆召回朝廷,为左龙武大将军。 至于杜从政,杨炎考虑再三,继续留在崔宁身边是不可能的,和崔朝夕相处的话,早晚也会给腐蚀掉,便寻思让杜从政为原州行在的刺史。 此举还未成真,就招致新任泾原节度使朱泚的激烈反对,他递送奏疏给皇帝,称我是泾原节度使,也是泾州刺史(整个泾原都归我管),既然让高岳为营城使、摄县令,同时也是从属于泾原军府的营田判官,等于是让高岳权知原州行在,何必再引个刺史杜从政来,迭床架屋,空费钱粮。 皇帝没让朝臣讨论朱泚的奏疏,而是直接交给陆贽、吴通微、姜公辅等翰林学士内部讨论,结果陆贽的观点也是:“高逸崧此去是做事情的,如再送个刺史去,只会对泾州营田起到不良作用。” 于是皇帝认可了朱泚和陆贽的观点,通知杨炎:杜从政去原州行在为刺史毫无必要。 杨炎不由得为之气馁,但更让他扎心的还在后面。 如愿以偿升任御史大夫的卢杞,很快登门造访了闲散在家的郭子仪。 原本郭子仪虽然年老,可身旁也跟着群美貌的侍妾,可一听说卢杞来访,郭子仪立即和崔宁相同,遣散了所有的女子,才和卢杞座谈。 3.阖闭乌头门 卢杞去找郭子仪,除去拍马外,还希望借着郭子仪的威望,和朔方旧派系达成一致,这样方便崔宁在北方破局。 “卢杞貌丑而心狠,不管是出于大局,还是出于私利,我都不妨答应他。”于是郭子仪满口应承,并写信给杜希全、戴休颜等人,让他们不要胡乱为难上司崔宁。 杜希全、戴休颜都是郭的老部下,在得到尚父的信后,各个顶礼奉拜,甚至双双上奏皇帝,称“节度使不在镇时方才设置留后,今崔大都督已出镇北地,不宜再设留后。” 杜、戴献上辞呈后,张光晟与李建徽也不好意思,稍稍迟疑后也送来辞呈。 皇帝便也答应了,这群人州刺史和军使职务不变,撤销三个“留后”,从此将北地方镇交由崔宁全权打理。 卢杞初战告捷,随后又多次与京兆尹严郢往来,二者似乎也在结盟。 而严郢先前也因民屯方面的争执,及随后的被诬,开始和杨炎为敌。 杨炎却瘫倒在家宅当中,算着一笔血淋淋的账: 他回朝当宰相也不过一年不到的光阴,从最初的顺风顺水,到而今的步步蹉跎,真的是恍如梦中般。 他推行两税法,希望以此在财赋重地换上自己人,却在淮南陈少游和淄青李正己那里翻了跟头; 他以杜封入崇文馆为诱饵,想要引诱刘晏一党,再反手歼灭之,可刘晏和令狐峘却不上当,让他扑个空; 他请求财赋入左藏库,并罢废度支、转运二使,本想激起刘晏的反抗,借皇帝之手趁机将其干掉,可刘晏却主动让出所有利权,现在一个“闪现”跑到桂管去当经略使,又让他功败垂成; 他本想举荐自己人为御史大夫,独断朝政,可皇帝却引卢杞,处处掣肘自己; 他排挤崔宁和朱泚,可现在看来完全起了反效果,如今崔宁独坐北疆,朱泚节度陇右、凤翔、泾原三镇,势力和声望更胜之前。 为什么?为什么! 杨炎心情纷杂狂乱,他觉得冥冥中仿佛有双黑手,好像洞悉着一切,总是能猜出自己的布局,把他的心血全都轻而易举的摧垮。 “难道,难道,真的是他......”杨炎躺在绳床上,原本覆盖在眼睛上的手指,慢慢滑下。 这时候他睁开眼睛,看到帷幔后立着老奴何伯。 何伯侍奉他家数十载,从他父亲杨播时就是家中最受信任的人。 而先前杨炎被贬为道州司马,高岳来送别时,后来返归时为高岳牵马的那位,正是何伯。 故而一看到何伯,杨炎自然而然便想起了高岳。 “府君......”何伯说。 杨炎答应声,便自绳床上起身,问何伯有事否。 何伯垂着双手,好像想说又不敢说,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府君可千万要留心啊,先前少府君(杨弘业)几乎每日都在家大筵宾客,太显眼了!” 一听这话,杨炎不由得大惊失色,先前他的精力始终在政事堂,对家里几乎不闻不问。 很快杨炎的醒悟便转为了愤怒,拳头紧紧握起,“这个竖子!”他决心马上要好好教训妻儿一顿。 而后何伯又低声说道:“老奴还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唉,何伯但说无妨。” “府君你打小我就伴在身旁,知道府君你有时候过分记仇,但却不记恩,这样的话怕是会树敌过多。” 听到何伯这句话,杨炎心中泛起不快来。 可何伯而后却数起来——他举了个三个人。 崔清、霍忠唐,还有高岳。 杨炎火气翻涌上来,他要好好对何伯解释番,但崔清和霍忠唐他完全不说,只说高岳,“我推举李舟,是因高岳年纪和资历都不符合而已。” “但高岳是崔宁的女婿啊!原本能和崔宁联手的机会,就从府君手里流走了。” “何伯很喜欢高三郎?” “不是不是,只是我曾为高三郎牵过次马,就在那次三郎经过长乐坡月堂,初次见到崔宁家的第五小娘子,现在居然结为伉俪,可不是命定的吗?高三郎绝非普通年轻人,府君不可等闲视之。” 这下,更让杨炎恼羞成怒,可何伯又说道:“府君还记得年轻时,是如何对神乌令李大简的吗?” 杨炎听到这话,不由得想起过往,那是肃宗至德二载(757)时,他还在河西一带游学,河西刚刚爆发了叛乱,原节度使被杀,叛乱平定后,朝廷派兵部侍郎杜鸿渐入河西为新的节度使,因杜鸿渐早就欣赏他的文名,直接就聘他当了幕府掌书记。 杨炎一朝得势,做的事和现在毫无二致,因凉州神乌县令李大简曾因酒醉辱骂过自己,杨炎便把李大简唤来,让左右反绑李,用铁棍殴打了足足两百下,李大简血流遍地,躺在地上蜷缩着身躯呻唤着——杨炎能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快哉,快哉,痛快哉! “庸奴,如今牙齿尽落,能复骂我否!”杨炎笑着,还不忘用靴子猛踏半死的李大简几下。 事后,杜鸿渐包庇了杨炎,对这种对同僚睚眦必报的发指行为根本不加过问。 杜得到的回报,是离任河西去荆南为节度使时,杨炎亲手写的功德碑《河西节度使杜公碑》,里面夸赞杜: “其来也,丘陵如无;其去也,风雨可怀。” 二十余载过去,自铁棍打在李大简脸上那刻起,心魔就在杨炎身躯里扎下根,从未离去。 这时他也不会把何伯的话听进去,但这不代表他不把高岳放在眼里。 他需要以薛瑶英为中介,于红芍小亭再和高岳谈一场,希望与这个年轻人及崔宁,二度握手言和,现在要压制住势不可挡的卢杞——可以再给高岳许诺些好处,这次就真的给他好了。 至于何伯,他在我家这么多年,居然是如此看待主人的,哪日寻个过失,叫妻子遣送他滚蛋。 三日后,薛炼师派出的芝蕙站在升平坊崔府的乌头门前,高岳站在台阶上,很客气也很大声地对芝蕙说: “鄙夫泰山为北地戎臣,高三本人又居京为殿中侍御史,不可与朝廷执事密会私谈。” 说完高岳对芝蕙点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便转入门内。 乌头门慢慢阖上,代表高岳对杨炎的断然拒绝。 4.芝蕙巧簧舌 芝蕙返回红芍小亭内,直接对炼师说:“三兄怕是已和杨炎割裂。” 薛瑶英大惊,连问为什么。 芝蕙很沉稳地说道,这完全是杨炎食言而肥,曾经在小亭之内信誓旦旦地要授予三兄某某官职,然而转眼间就推举自己党羽,对三兄弃而不用,夫子曾说过‘言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足见杨炎是个无信之徒。 “然而......”听到这话,薛炼师其实心中清楚,杨炎是如何对待崔清的,她是目睹的。 可杨炎毕竟是当朝宰执,位高权重,薛瑶英又有些摇摆不定。 “现在杨炎满朝皆敌。” “住口啊芝蕙,这种大事岂是你这样的小婢所能乱说的。” “芝蕙是炼师的奴婢,这几年来蒙的是炼师的教诲培育,当然是站在炼师立场上说话的。”芝蕙立刻开始得意的“游说术”,坐在席位上对薛瑶英侃侃而谈,“炼师不妨比较下,当初不过是提供小亭给三兄完婚,这一年来三兄馈赠炼师的钱财,怎么也超过两千贯钱;而杨炎呢,自从回朝后,当的是政事堂宰执,可对炼师毫无报恩的举动,连上次招待三兄的二十贯宴饮钱都是炼师自己筹备的。” “这......”薛瑶英也不是傻子,她同时对杨炎和高岳投资,可谁想带来巨大回报的,却是当初毫不起眼的高岳。 这时芝蕙趁热打铁,继续鼓动薛炼师:“现在小杨山人和崔宁、刘晏、朱泚都有不和,炼师绝不可押上所有,跟在杨炎后‘撩零’,不然鸡飞蛋打岂不痛哉?光是鸡飞蛋打还算好的,要是遭到牵连,如今圣主可不会(像代宗皇帝)再对炼师宽宥。” 这一说博戏里的撩零,薛炼师顿时明白心动了,点点头,“依你看,交好逸崧的这条线可不能断。” “然也!”芝蕙上前,扶住炼师的胳膊,“这些就交给小婢去办,三兄马上要再去泾州赴任,权知半州之地,炼师不妨从红芍小亭的金柜里取出三五百贯钱来,在泾州买田。” “泾州那么荒芜,买田?” “炼师谬矣,听三兄说现在关东各州都要上两税钱和斛斗米,上缴的依准却是照大历十四年来的,可十四年哪来的原州行在?并且原州行在又在西北。” 薛炼师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这便是“贱买高卖”的道理。 这会儿芝蕙的小嘴依旧吧嗒吧嗒个不停:“只要给小婢五百贯钱,不出三年便有永久之利,炼师下半生无忧。” 还没说完,芝蕙的嘴巴一下子被炼师给捏住,薛瑶英笑着对她说:“不愧是十四五的俏小娘,嘴甜手快,心思又活络,又能殖财持家,怪不得你在小亭我离不开你,你去逸崧夫妻那里他们也离不开你。那么现在可就这么说定!”接着薛瑶英凑近了芝蕙的脸庞,低声说,“你在枕席上受过高岳的恩泽了吧?” 芝蕙嘟着嘴,急忙摇摇头。 “难不成那崔家小娘子是个妒妇?” 芝蕙又摇头,回答先前云韶曾对她商议过些事云云。 “笨,既然崔家娘子都开口,你得尽快想办法从侍婢升格到侍妾,杨炎这面交给我来周旋应付。别谈起家计来头头是道,枕席帷幔事却举步维艰,这样我怎么放心把才到手的钱交给你打理啊!” 就这样,芝蕙不但把薛炼师发展为杨炎方的“暗桩”,还从炼师那里得到五百贯钱的便换,就此从红芍小亭离开,重新回归升平坊崔府。 刚从小门进去,棨宝这小猧子就嗅到芝蕙的味道,忙不迭地奔腾着小短腿,扑向芝蕙的怀里,又是嗅又是蹭又是呜呜呻唤,亲热极了。 “好了好了,知道你热,这些天也没人照料你,马上给你剪毛。”芝蕙将棨宝抱起,摸着它的狗头说到。 芝蕙说到做到,很快就在崔府西院的射场曲廊下,把棨宝剃得利利索索,就留下狗头边上及尾巴上的一圈。 棨宝落地后,得意地叫唤声,一溜烟跑到了刚走入西院的女主人崔云韶的脚前炫耀,“哈哈哈棨宝啊,你这成了佛经里的狮子了。” 云韶身后跟着搀扶的炼师吴彩鸾。 棨宝一见到这位,就汪汪汪地大叫,虽然彩鸾现在穿着不像以前那么破敝,可这嫌贫爱富的棨宝依旧不买账:这贼小猧,向来狗眼敏锐。 “哎呀去去去。”彩鸾也举起拂尘,瞪着眼睛要作打,这个动作一做,更是满身的市井气息。 “炼师来坐,不用和这拂菻小猧子一般见识。”云韶有孕在身,更显雍容,坐在曲廊尽头避暑的雨亭下。 “谢娘子。”吴彩鸾大剌剌地分叉垂足坐下,像个橘猫。 芝蕙忍住笑,立在一旁。 云韶很温和地轻轻摇头,她对彩鸾炼师说,这样的姿势是不对的。 “唉。”彩鸾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狠狠拍打下额头。 原本云韶也不会对炼师的行为多嘴多舌,在她心目里,彩鸾炼师也很可爱啊,就像姨娘任氏那样,属于别种风彩的女子——可她肩负着崧卿的委托,就必须得办好。 “彩鸾炼师这些日子就住在阿父的府邸当中,阿霓你可教教她基本的礼仪。待到我去泾州后,便可给彩鸾炼师川资,让她去终南山游历番,博得名气,以后有炼师大展身手的时候。”这是夫君的原话。 高岳去原州行在的日期定在六月后。 因皇帝的制科考试还会催生一大批县令,所以安排高岳和他们同时前往各地。 毕竟县令已算是中层,故而唐朝对这个位阶官员的选拔很是重视。 这段时间内,高岳依旧要去御史台,及大明宫东待制院视事。 自从上次高编剧“饿晕过去”后,唐安借机不断对他表示“关心”,时常托中官给高岳捎来各色各样食物,每次待制院会食时,高岳的食案都会多出些别人没有的东西,可高岳每次都很礼貌地不把食盒拆封,央求中官自己处理掉。 可风言风语还是传到云韶耳朵里,于是和炼师交谈完毕,她就把重归的芝蕙唤到房间榻前。 高岳眼中的“小彘儿”身躯越来越重,孕相明显,肌肤却更加好了,是粉嫩如雪,“芝蕙啊,马上崧卿若去泾州,我怕是不能随他上路,而是要留在升平坊里待产,这一路风尘,足足要有一年时间得依靠你照顾崧卿。” 5.以商补军策 “小婢要留在这里照顾主母。”芝蕙可不傻。 “我听说那唐安公主对崧卿的骚扰愈发明显,所以崧卿早些去泾州也是件好事,但是男人在外,总离不开我们女子照料,妻子要是不能为夫君择好侧室,那可像什么样子!现在坊间就有风言,说什么崧卿在外是殿中侍御史,可我在家是知杂内御史,甚至还说蜀都城的阿妹云和,也就是崧卿的妻妹是知弹内御史,害的我有专宠忌妒的坏名声。原本我有两个贴身的婢女,清溪和桂子,也都先后嫁给我兄长为妾,况且她们都不如你对上敬顺对下谦和,也不如你的相貌出众。” 云韶这话算是挑明,真的要升芝蕙为高岳的妾室。 “小婢岂敢有少姜之望?” 可转瞬云韶就牵住芝蕙的手,低声劝道,“你凭才惠归崧卿为侍妾,有我为你做主,怕得什么?这个崧卿啊,脾气有点点怪,我归他为妻前,还以为你早已和他配在一起呢,谁想你至今还是清白身,这崧卿婚前没有侍婢,婚后没有妾室,可不像话——这次崧卿去泾州赴任,你暂时不用声张,就跟在他身后,见机行事。” 一席话,让芝蕙有些害羞不安,她也明白云韶收自己为第二个贤内助的目的,一来妻妾结盟固室对抗那唐安,二来也可让三兄的仕途更为顺达,可这“见机行事”的“事”,还有些让芝蕙怕怕的。 她对三兄和主母的“秘戏之事”不算陌生,可向来是在外面把风的,却始终未有见到真形,哪里懂得个中精髓要义呢?可云韶毕竟是经过《花营锦阵万方图》淬炼过的,知道芝蕙的心思是什么,就笑起来,在筐床下的烛火幽微里,细细地对芝蕙如此云云...... 虽然高岳一口回绝了杨炎的邀请,可不代表他真的不会去参加别的宴会。 就算我是殿中侍御史,不能轻易和朝官相会,但我可以和商贾见面。 胜业坊和东市间的那所邸舍里,高岳再度与萧乂会面。 高岳将张房契送给萧乂。 “逸崧居然要把这放生池边的退乐斋给卖掉!”萧乂大惑不解。 “我不但要卖掉退乐斋,还想奉劝静之兄一句,现在可将长安城的诸邸舍卖掉三分之二,如今朝廷和方镇间的战事一触即发,留着商邸弊大于利。” 萧乂暗中觉得好笑,高岳这个年纪轻轻的,居然也和自己这个商场老手谈起门道来,不过他还是觉得好奇,问高岳说,“逸崧此话的根据是什么呢?” “京中的邸舍大致可分四种,一是皇亲国戚们委托商贾经营收利;二是和各方镇进奏院关系密切,靠整办诸方镇的进献或飞钱营利;三是回纥的胡商,靠着鸿胪寺的优惠,能免除租赁和食宿费用,在长安城内贸易;四是经手京城诸司的公廨钱、食本钱放贷,以钱生钱的。静之兄大概属于第二种,所以朝廷和方镇战争一起,你的商路就等于断绝。” 听到高岳这话,萧乂觉得有些道理,但他依旧觉得高岳过于危言耸听。 高岳继续说下去:“静之兄是不是认为,现在朝廷也就是和山南东道一个方镇有开战的危险?静之兄难道看不见,朝廷先前连平定泾原兵变,出兵不过三四万,都异常吃力,如再和山南东道开战的话,梁崇义又和其他雄藩表里勾连,天下必然动乱。宰执先前又被批准了‘食三倍出界粮’的奏疏,那么战事一开,军费耗费起来如山崩海啸,朝廷到时国库空虚,敛财无路,就得拿全长安的商邸富户开刀了。” “那逸崧的意思是?” “如静之兄信任仆,请采‘以商补军’之法,移钱财于西北,将来可立于不败之地,静之兄曾告诫仆,说经商务必要手快,但如今不但要手快,更要看得久远。”高岳如此请求,反正是求资本注入,他以前当编剧时,很多出品人、制片人忽悠投资方也是这套。 萧乂既心动又犹豫,自坐榻上站起身,来回走了数遭,“以商补军听起来倒是可以,不过得先要逸崧你取得所去的泾原军府印章。” 随后萧乂松口,当然他是不可能真正舍弃长安的商邸的,但答应先拿三千贯钱来资助高岳的营田事业。 “军府印章,静之兄不用担心,如仆无法取得,三千贯如数奉还!”高岳大喜,是信心满满。 没过几日,高岳以“咨询守边宿老”为名,又登门造访了司农卿段秀实,二人本在泾州是主宾关系,此刻重逢也是格外唏嘘,高岳详详细细将刘文喜自杀拯救行营的事情告诉了段。 “是朝廷对不起行营将士......”段秀实感伤不已,这话他只能暗地里对高岳诉说。 接着他细心听取高岳“以商补军”的策略,不由得赞许有加,随后二人和当初在泾州一般,取来副地图就研究起来。 段指着泾州所在:“昔日开天年间,西域犹在时,商贾多从泾原入京,故而十分繁华。而今西域大部分已陷没,商贾改道,自回纥草原,沿由灵州或太原入京贸易,太原所在河东与泾州不相干,故而以商补军,尤应注重灵州一路。” “灵州通往长安,大约道路有三。”高岳拈起棋盘上的黑子,一一按上,“第一从庆州过邠州入长安,第二从原州过泾州、邠州入长安,第三从盐州迂回入长安。其中第三条路途过于迢远,没什么商队走,而第二条因如今原州荒芜,商队也裹足不行,所以大部分草原商队走的是第一条。”随后他又拈起三颗白子,分别摁在泾州和邠州长武城相邻的马凹原、乌氏,“然不管是走哪条路线,都在邠州而过,所以只要在和它相邻的驿站设置商邸,便可分一杯羹。” 高岳所说的,便是先搞“次级商路”。 此外高岳又在泾州南和凤翔府相邻的草壁戍,按上颗白子,“此处亦可设旗亭商邸,开安西行营与凤翔府的互商贸易。” 这是要设军市,诸军互补有无,一起繁荣。 “嗯!用商补军补田,是个好办法,我现在既然当了司农卿,不但要发符于逸崧你方便开屯,更要及时上奏圣主,协助逸崧的方略!” 6.各奔东西程 建中元年六月来临,李适亲临的制科考试结束。正如郑絪当初所猜测的,这次考试题目果然是含元大朝会时的舞象有关——李适在大朝会结束后,宣布将外国进献的大象全部放归山野,故而今年的题目便是《放贡象赋》。 郑絪没有了高岳的竞争,果然所向无敌,一番妙笔生花后拨得制科敕头。 而刘德室也不负众望,和独孤良器双双考中。 大器晚成的刘德室,主动请求前往高岳的“原州行在”,担当主簿。 而独孤良器则出人意料地没有留在京城任职,他是有门荫的,再加上高中制科,可以在京城直升为七品,可他却主动要求外出为官,后得李泌的邀请,前去杭州担任司功参军。 当然郑絪也不会走寻常路的,他同样没有选择留京,而是接受张延赏的礼聘,前去西川幕府里为掌书记。 暂时只有卫次公不动,他还在准备书判拔萃考试。 高岳也动身准备前去泾州,出发前才发觉:自己和刘德室往西走,郑絪去西南,独孤良器一路向东,天涯路迢各不相同。 这样也不方便到临皋驿或灞桥驿分别,于是大家选择于城中的都亭驿设宴,痛饮番后各分东西,而卫次公、李桀等韬奋棚友,及翰林学士陆贽也都来送别。 酒席上高岳刚准备问郑絪婚姻的事,没想到对方直接告诉自己,马上入川就要迎娶张延赏的小女儿碧笙。 众人喝彩声里,高岳却沉默起来,“看来婶娘的一番苦心又要落空。至于张延赏......他大女儿玉箫许给韦皋,小女儿碧笙许给郑絪,韦皋和岳父关系恶劣,我则又和韦皋结成儿女亲家,与郑絪也算是朋友。我又是崔宁女婿,而岳父、李晟又都和张延赏交恶......关系貌似有些乱。” 可还没等高岳理清,独孤良器则更是语出惊人,“马上去杭州,我会把团团销籍,携她一并赴任。” “你意思是把团团纳为别宅妇?”高岳差点一口酒喷出。 可独孤良器的表情却很严肃:“鄙夫先以团团为部曲侍婢,然后经放她为良人,即收为妾室,不以别宅妇对待。” 别宅妇类似现在的姘妇,她和男子间的契约关系很薄弱,男子兴至便会前往与别宅妇相会,也不会过分禁止她与其他男子往来,另外唐朝男子是不允许和别宅妇长期同居的;而妾室则不同,她们在家的地位仅次于正妻,身份也是良人,故而男子如想从妓或侍婢里择选妾室的话,必须将她先放为良人。妾室和男子间的关系,要比别宅妇牢固得多,别宅妇不会和男方家族住在一起,但妾室则会,另外若男子得罪流放的话,别宅妇、侍婢都不会遭牵连,但妾室则会和正妻一起同样伴随男子流放。 所以云韶对芝蕙说,要把你从侍婢身份升格为妾,此后你也算是崧卿的贤内助之一。 “那你妻子?”高岳不由得询问起来。 “不用想这些事,鄙夫以前说过人生不过两个梦想,进士及第已达成,吏部博学鸿词虽未达成,但制科入等也算差强人意。良器身为外戚之家,只求保全富贵,兼得名声,以后将离京城,专择偏远幽美之地为闲散官,和团团扁舟泛湖,唱和一生,足矣!”独孤良器娓娓道来,看来他甘愿和王团团相伴一生。 王团团多幸福啊!这年轻的高富帅的眼光口味,真的是很难说的。 不过高岳明白,人各有志的道理。 他、郑絪都是希望在政治上有番作为的,所以像崔宁、张延赏这样的岳父助力是不可少的。 可独孤良器求什么呢? 他可是薨去的独孤贵妃的幼弟啊! 不过因良器的低调,高岳也是及第后才慢慢了解到的,良器也曾想入弘文、崇文二馆,可是门荫根本够不上格,被拒之门外,由此才发愤图强。现在既已功成名就,而韩王党又朝不保夕,深惧患祸的独孤良器便选择与王团团相伴,远离这是是非非,逍遥湖海去了。 很快,高岳自己也道别了妻子、岳母,以赐绯服银鱼的身份,向着泾州进发了。 人生新的篇章正等待着他去揭开。 “芝蕙?阿霓为什么叫你跟着我啊?我有韦驮天跟随就够了。”等到临皋驿时,正在休息的高岳,忽然见到芝蕙汗水涟涟地抱着行李跟过来时,不由得纳罕起来。 “啊?”刚刚摆下行李的芝蕙,瞧了眼外面正在喂马的黑漆漆昆仑奴,一瞬间对高岳的“我有韦驮天跟随就够了”这句话产生误解。 高岳还待说什么,旁边和刘德室一道赴任的双文急忙走过来,打了下高岳胳膊,“上次你高三郎去泾州,云韶是跟着的,这次云韶在家待产,所以芝蕙才来的。” “这......”高岳也不傻,似乎明白双文言语里的隐含之意。 双文则亲昵地摸摸芝蕙的秀发,又摸摸她的肩膀,问她多大了,得到回答是十五岁了,又问“是主母叫你过来的?” “嗯,主母说让我照顾三兄的生活起居。”芝蕙这次的声音很低很细。 “那不就行了,有了主母的吩咐,这位高三郎还敢用鞭子赶你走呀?” 这次高岳走的路程,与第一次去泾州不同,他这次直接走的武功路,前往了凤翔府,先去谒见朱泚。 “逸崧啊,这么热的天气远道而来辛苦了。哎呀,原州行在的事,我都早已让城武把营田兵的伍籍给你备好,其中泾原兵三千、范阳兵一千,准备在你下车后送往灵台旧城的,结果你还专门跑来,万一中了暑气,我该如何向尊泰山交待,呵哈哈哈。”军府中堂上,朱泚一手捧着肥厚的肚子,一手轻抚高岳的后背,对他的到来十分热情。 朱泚刚说完,韦皋就端着厚厚的营田伍籍转出,交到高岳手里。 “逸崧不错啊,为官不过二三载,便权知一方,圣主赐绯了,看这身绯衣,果然衬托逸崧英伟不凡。” “某不过腾跃一两枝在前而已,城武切莫取笑,城武已得遂宁王这位伯乐,还担心赐绯的事?” 两位儿女亲家趁机官场互吹下,目标直指中间的朱泚。 朱泚愣下,接着指着二位年轻人直摇头,“哈哈,又拿老人家逗乐。城武放心,马上我凤翔府也要抽调兵卒,前往陇州营田,到时这个职务非你莫属,非你莫属哇!” 7.身家别支米 而后高岳和韦皋又暗中互相使个眼色,待到坐定后,还没等酒菜声乐,高岳就迫不及待地向朱泚建议说: “依仆的愚见,先前陇州多年战事,业已残破,可先让韦城武于汧阳城(即千阳)营田。汧阳西有陇山,东有汧山,与凤翔、泾州良原皆有狭窄河谷相连,乃是枕山靠水、易守难攻的中枢,再加上可得水源灌溉,牧草丰美,是最适合不过的屯田之地。?” “好!就依逸崧所说的办。”朱泚坐在席位上,当即伸手,表示完全赞同,然后又笑起来,几乎算是巴结韦皋与高岳了,“啊呀,先前神策招讨行营经由凤翔入蜀时,老夫还慨叹逸崧这样的人才未能入我幕府中来,可现在泾州城兵变后,老夫也算是因祸得福,同时得了城武与逸崧二位,不亚于卧龙凤雏啊!” “节下慎言,岂可自比汉昭烈帝?”韦皋当即批评道。 “哦,哈哈哈哈,失言失言。”朱泚急忙扶额笑着道歉。 接着高岳又建言:“那这原州行在和度支的钱财关系?” 原来,先前杨炎搞出的两项制度:“税米三分制”和“食出界粮”,高岳一直在揣摩研究,这两项制度其实是唐朝而今军事政治机器上两个并列的部件:三分制下,税赋分为上供(给中央)、留使(给节度使)和留州(给节度使下诸州),如此节度使用来养本镇士兵、军府的“军资钱”,其实就是三分当中的“留使”部分;但节度使的镇兵一旦出界(辖境)作战,那就得中央的“度支”来出钱出粮。 不过在西北边州的军费又有特殊性,按开成(唐文宗年号,836—840年)年间王彦威所作的《供军图》所言,当时唐朝养了九十九万军队,“自留州留使兵士衣赐之外,其余四十万众,仰给度支”。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就是说当时整个天下,我们稍微四舍五入下,算作一百万军队,那么有六十万是方镇兵或州兵,这些军队大多分布在关东、东南、西南诸地区,其中方镇兵由节度使用“留使”的钱粮养着,州兵由各州刺史用“留州”的钱粮养着,只有到出界作战时才会动用到中央度支的钱。 那么剩下四十万兵是哪里的?答案是西北边军、神策军(直属中央的机动军事力量)、北衙六军(老牌禁卫军,处于半废状态)、金吾威远(金吾军、威远营,皇城内的治安军),还有每年秋天从各地抽来的防秋兵,加在一起四十万,这部分士兵他们的衣服、口粮和加赐,都是度支统一拨给的。 其实高岳这次来泾州南的百里、灵台和良原设“原州行在”,实施营田,名目上也是属中央度支派遣来的,即“度支营田”。 那么现在可以把唐朝军费的两个部件给分割清楚,也能对王彦威《供军图》有个总结性认识,这也是高岳揣摩出来的结论: 以地区论,西北军州共八道,即凤翔、邠宁、泾原、灵盐、振武、鄜坊、银夏、河东,这些军州里士兵因承担最重的边防任务,加上边地因多年战事而荒芜,户口锐减,根本很难像内地那样征到赋税,故而吃喝拉撒全归中央管;而其他诸道,士兵则由节度使、刺史分别用“留使”、“留州”钱养。 以行动论的话更简单,西北边军、神策军呆在原地毫无疑问是吃度支的,而出征后要吃度支的三倍“出界粮”;而其他地区的方镇兵和州兵,呆在原地就吃节度使、州的财政,出征后也一样要吃度支的三倍“出界粮”。 所以对于朝廷度支司来说,一旦遇到内外战事,那支出简直惊人。 先前的泾原平叛,就是个典型。 而高岳对朱泚这句话的意思,即“我们营田,士卒是节度使出的,农具、耕牛、种子、筑城的钱是度支司出的,开屯后所得积余下来的粮食储备在泾原、凤翔供军,假如一年得十万石粟米的话,那么度支司便可不用从东南、关外调拨十万石粟米来,那么减省下来的和籴、脚运钱,会不会从拨给的军费里扣除?” 朱泚虽然表面上笑眯眯的,但内心也是老谋深算,高岳的担心他也清楚,便不慌不忙地对高岳说: “不用担心嘛逸崧,哪怕是收斛斗米的东南地区,朝廷也不会把田里所有的粮食都收光吧?我们也可以搞个营田三分!” 高岳大喜,他就等着朱泚表态呢!于是很快就对说出一整套营田方案: 他计划在百里筑新城,迁徙灵台县治所于此,随后以其为中心,开营田三千顷,用营田兵四千(其中泾原兵三千、凤翔府的范阳兵一千),筑百里城、营田启动费用和田卒的军费依旧由度支司供给,但是营田所得的米粮和两税钱一样分为定额“三品”,一为“度支斛斗米”,名义上归户部度支司掌握,平日储备在营田巡院粮仓里,等于是抵充度支司下拨的营田费用,军队出征时度支可无偿调用;一为“营田和籴米”,这部分储备在军州粮仓当中,充当将士的口粮,这样便大大节省度支每年从其他地区和籴、转运军粮的费用,度支一旦省钱,短时间内中书门下省政事堂便不会对营田为难。 当然最后一品,是高岳最为震撼之举,他一改原本营田所获全部上缴军府的规定,而是要求这部分所得粮食,留给营田士兵为“身家别支米”,所有权归士兵自家掌握,来调动他们营田的积极性。 三品比例为“四四二”。 即十万石粟米的话,四万石归属度支司的营田巡院,四万石归节度使的储备粮,二万石由营田士兵及家庭所有。 这个举措对于高岳来说当然不陌生,包某到户和集体协作社的结合...... 当然整个物资的调配权还在牢牢掌握在高岳手中的,因他的角色是双面的,摄灵台县令、权知原州行在(等于半个刺史)这两个职务,属泾原节度使下辖;而营田判官、征马使和押蕃落使这些,又属于中央的使职差遣。 商定后,朱泚拍着胸脯保证,营田的规划由他随即亲自上奏朝廷。 “那太好了,马上仆便要在百里筑城。” “筑城方面,逸崧可有心得?”韦皋问到。 “四个字,军城合一。”高岳不慌不忙。 8.朝三暮四计 “好,那就照逸崧说的去做。”接着朱泚说到,“凤翔这边就全力支持城武去汧阳筑城营田,泾原呢我不常去,已奏请姚令言为行营留后,有什么事逸崧都可以找他商议,你俩先前也是同僚。” “万分感谢节下。”高岳急忙说到。 泾州城内,姚令言接待了高岳,答应给予他三千泾原兵去营田。 “实要二千四百兵即可。”高岳不慌不忙地说到。 姚令言满脸问号。 但高岳只是轻笑不语。 不久姚令言会意,“高孔目啊你回一趟京城就学坏,要三千兵的伍籍,却实际只要二千四百,剩下的六百你要吃虚额?这一吃就吃五分之一(比段秀实黑多了)!” 高岳就给姚算了笔账:“据仆昔日于百泉屯田所得,一顷设百亩,一百三十顷立一屯,一屯一百三十人即可,即每名营田兵及其家人种百亩地。仆此次在百里城开十五屯,故而需一千九百五十名营田兵即可;又需在百里城四周,西到华亭,东至麻亭,设烽堠二十处,每烽置兵五人,三人上烽,二人于烽堠边营田八亩耕作自持;又设三百兵为‘游奕’,护城、场、驿、邸。” “那还有五十人呢?” “这五十人升格为百里新城的吏员,维系巡院、公廨运转。” “不不不,差点被你给蒙过去,那六百人的空缺虚额?” “当然是吃掉,充百里新城公廨的杂给钱。”高岳大言不惭。 姚令言挑挑眉毛,耸耸肩膀,内心里暗自表示这高三,胆子也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这六百名的虚额还是要从泾原军里拉出去,本来段只吃十分之一的虚额,也即是说在泾原三万兵伍常额里吃三千,现在要扒拉出六百送给高岳,好在高岳也不算贪婪,是要当公廨杂给钱均分给吏员的,不是让自己独占的,何况营田营得好,我们军州也会得利。 于是姚令言也没什么挣扎,就同意了。 泾州讲武台上,高岳第二次登上去,这次他说话的底气比上次充足多了,一袭朱色的绯衣,腰带上悬着的横刀、银鱼符,鱼符上刻着“侍御史内供奉承务郎高岳”的名字,再加上先前在泾原担当过孔目官,和大伙儿都很熟悉,所以二千四百名泾原营田兵很快选出。 随后高岳转向,对从凤翔带来的一千范阳兵说到,“尔等前去华亭屯田。” “华亭在最西,当西蕃入侵要路,不去。”范阳兵吵吵起来。 “那可去良原。” “良原距百里城太远,也不去!”范阳兵各个都很傲娇。 “那可至最东的灵台旧城的白石原。” 这下范阳兵交头接耳番,想想白石原也不错,离前线很远,于是就这么答应了。 “x的,对付这群卢龙镇(幽州)的猢狲,果然要使朝三暮四之计。”高岳心中暗想道,其实他原本就不准备跑到良原、华亭一带屯田,因那里确实距离西蕃过近,而西蕃如有入侵的话,第一个要破坏的就是屯田。但如不这么一路顺接下来,范阳兵怎么能爽快答应? 很快,按照高岳的计划:灵台白石原开六屯八百顷田,交给这群范阳兵。 离开泾州城时,于城东门处,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玄在尘土里等候多时,见到绯衣银鱼的高岳,就合掌说到:“高檀越,真的是和泾州有缘!” 高岳急忙下马,扶住明玄的肩膀,“法师不如去百里新城开新寺,各种规划图制还要仰仗法师!” 明玄笑起来,也很痛快地应承下来。 当然在此前还有个最紧要的事:度支要给种子、农具、耕牛、铁等诸般钱物,另外还要运来支持营田兵‘三月所食之粮’,毕竟营田是要等段时光才能有收获,至此前他们所吃的所穿的还要度支司负责。 但毕竟朝中有人好办事——本来户部判度支和东南盐铁转运使已被杨炎上奏罢废,可正如刘晏所预料的,“户部的金部、仓部原本已名存实亡,而今仓促间要接管利权,怎可能胜任?”于是杨炎只能提拔叫赵赞的为户部侍郎兼判度支,重新负责西北边军财政及盐利;同时又让杜佑为权知江淮转运使,取代原来刘晏的角色,督促两税钱、斛斗米及盐利的输送,一切照旧,可谓换汤不换药——很快在接到崔宁、朱泚、段秀实等宿老的奏疏后,皇帝亲自要求度支司尽快“打钱”。 赵赞不敢违背,便真的发给钱、帛、盐于平康坊泾原进奏院。 而进奏院又行牒文给长安的商人们,萧乂等积极响应。 度支司笼络商人的法宝在于“虚估法”,这也是刘晏的发明,刘晏在东南执掌利权时,推行榷盐法,食盐的专卖便成为暴利行业,每斗盐价钱在三百文(榷盐法前,每斗盐才十文钱,比较下不难有所感受),其中官府可得百文钱,盐商可得百文钱,利润率百分之一百,那么自然盐商趋之若鹜。刘晏便和盐商达成协议,鼓励他们用绢布来换盐,每匹绢布价格他抬高二百文,是为“虚估”,让盐商有利可图,随后又让盐商出钱,用船将这些绢布送到京城,再分到西北边军士兵那里充当衣赐(给钱没用,西北边地当时的荒残情况,你有钱都买不到粮食、布帛)。 这次度支司的赵赞在朱泚、崔宁等大臣建议下(实则就是高岳的方案),也照葫芦画瓢,同样“虚估”给商人些利益,让他们采购各种物资,再组织队伍,源源不断地运输物资从京城往西出发,运到百里新城后清点核查后,由高岳在牒文上盖上泾原军府和原州现在营田巡院的印章,这群商人再回去,直接去京城的泾原进奏院里凭印章、牒文领取钱或盐。 这就是高岳所说的“以商补军”的环节之一。 在长安的商队出发前,百里旧城前的一株大甘棠树下搭起草棚,高岳坐在其下蒲席上,刘德室、明玄分坐其后,恰如昔日“燕召公治政”般,将灵台全县的民户唤来,要貌阅整籍。 这一整结果真的是惨,整个灵台县的民户,才三百户上下。 9.百里选人才 “地广人稀啊!”刘德室提着笔,按着籍簿,在高岳身旁喟叹说。 “嗯,如此的话,营田自然要仰仗健儿们。”高岳努努嘴——甘棠树草棚外的场地上,站着的全是带抹额穿扎脚裤的士兵们,泾原和范阳的,一队队望不到边。 这三千四百名士卒,就是他事业的根本。 接着高岳起身,站在士卒中央,对各位训话: “诸位,自羯戎祸常,天步维艰,至今已有二十五载。战乱,饥馑如影随形,此圣主所以旰食宵兴,求古今令典者也。而可以济此难者,莫过于屯田......” 而后高岳抬出军令,称你们身为朝廷官健,皆有“修城防,筑屋宇、城隍、公廨之责任”。 把宗旨和义务都清清楚楚说明白后,高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从三千四百名营田士兵当中,选出七十名县吏来,以追求“县有治,治有官,官有徒,野有夫”的效果。 这七十名县吏,就是马上筑城、营田的骨干班底。 其实原本高岳赶赴原州行在来经营屯田、治所,可以申请朝廷为自己配备屯官和县吏的,比如前资官(之前当过官但现在赋闲的)、常选人(吏部选拔出来的人才)、文武散官(有散官位阶,但无具体职务的)可以为屯官、县丞、县尉等,又如品子(有品官员的子弟)、勋官(士兵有勋在身的)可以为屯副等官。 但“权知原州行在并知营田巡院事”的高岳,却没有如此要求朝廷,因为这群人来源复杂,良莠不一,吏部选出的人他不放心,便直接从营田官兵当中择选。 灵台县掌印主簿刘德室万万没想到,自己刚刚当官,就在草野里当了回主考,高岳择取的标准是“能判文、堪理事”,其实就是要能识文断字,能看懂符牒,也能写符牒就行。 参选的人在炎日下汗流满身,没那么多书案文具,大家就蹲坐在砂地上,折树枝在地上写文——主考官刘德室来回巡察。 在先前高岳就提醒他,“芳斋兄,你在选拔吏员时不要考察什么诗赋文学了,相貌端正些,口齿心思伶俐些,粗通文墨就可以。”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身言书判”。 刘德室便按照高岳所说的,适当降低标准,最终选齐了七十人。 接下来还有一百名烽堠烽子,及三百名游奕,高岳挑选了会骑马、身手灵活敏捷的,也很快齐备。 而后便是从营田兵当中选拔屯官、屯副、屯头、屯佐,“泾原兵十五屯,范阳兵六屯,每屯一百三十人,设屯官一员,屯副二员,每十顷设一屯队,每屯共十三屯队,每屯队设屯头一员,屯佐二员,择选善农事者为之。” 这个挑选倒没什么困难的,泾原的营田兵不少都是先前跟着高岳于百泉开过屯的,本是“天热谁种田”的兵油子,现在很多人已是耕田的一把好手。 更加上高岳许诺过开屯耕田收获后,给予他们二成“身家别支米”,所以大伙儿的情绪更加高涨,就连范阳兵也跃跃欲试。 可最后,草棚下高岳却提出个选拔屯官、屯副等的新要求,那便是“考校射术”。 就是射弓箭的技术。 就在士兵窃窃私语时,高岳已在内心里笑出来,这点他早就和那明玄法师商议好了。 摸准原州地区特点后,高岳决定某种程度上复活“府兵制”。当然他的“府兵”完全不用去京城番代宿卫,而是耕战合一,保护自家屯田的“子弟兵”。 明玄法师颇为了解天下事务,他最早对高岳建议,可以仿效泽、潞昭义军李抱真的练军法: 那么李抱真是如何修仙,不对,是如何编练军队的呢?原来他镇守泽、潞时,因为本州农地荒芜难以供军,又因扼上党重地,面对的是河朔叛乱雄镇,责任重大,不能单纯指望朝廷接济,于是李抱真便清查户口,随后要求所有男丁当中,三人选出一人,登记在簿,免除租税,发给弓箭,对他们下令说农闲时你们就分班练习射箭,年底我来考核,射术优秀者有赏,粗劣者有罚。年底时果然召集所有人比赛,兑现承诺后又要求他们下一年继续如此办。 短短三年后,李抱真便召集所有乡兵射手,发觉他们都已精于射箭,还没给州郡造成额外负担,便用节省下来的钱财制造甲胄武装他们,即得两万士兵,从此昭义步军精锐冠盖天下。 高岳听从了明玄和尚的方案,但又对李抱真的练军法有所革新: “这就是军屯的第二个好处,这群人可不是什么毫无战争经验的农夫,本就是士兵,都能开得二石战弓的,省去从零开始训练的功夫了,可以摸锄头把耕地,也可以上战场对敌。他们在不脱产的情况下,可以更快地保持优秀的射术,也能比李抱真昭义军更快形成战斗力。” 很快,士兵们掘好土,做成长垛,竖起标靶。高侍御带头,亲自挽弓,给所有士兵做出个表率,一阵阵喝彩声里,连发三矢,都中五十步开外的标靶,看来被浣花夫人调教得不错。 有了高侍御的亲射亲为,士兵们也都感到服气,按照分屯的编制,各自持弓箭轮番“射长垛”,综合农事、射术两项后,很快将屯官、屯副、屯头及屯佐全选出。 高岳要求,各屯闲时分队习射,此后于百里新城中央设教试所,每月路近的各屯营田士兵都要来此集合点验,随后考校射术,由我亲自督验;路远各屯,择平旷地立垛标,也由我亲自来督验。 同时,屯队平日相聚耕作,战时互不相离,和平为屯,有警即为兵,为最基本的农战编制。 将人事安排好后,凤翔、泾州军府里的物资最先抵达,牛、犊车、口粮等等,接着明玄开始亲自规划百里新城。 百里旧城本只是个堡寨规模,面积比高岳曾供职的大明宫集贤院还小,于是明玄请求将旧城设为“北子城”,其北面邻靠达溪川,立甲仗楼、盐仓、小仓廪等要害机构,并增高加固城堞,三面为城垣,仅留一南门与“南子城”相通。 而南子城,则是整个百里新城的中枢所在。 10.孜孜营新城 按照明玄的规划,修复增固后的北子城其西的墙垣,直接与南子城一体,但南子城的长宽却是北子城的三倍有余,东西共宽四百步(约合现代的六百米),南北长二百二十步(约合现代的三百三十米上下),在内立公廨、巡院、庐舍、城隍,并准备开凿诸粮窖,用于储备粮、酱、药、菜蔬等物资。 其外,在南子城南侧设一大校场,长宽各约有二百步,校场北端筑一“教试亭”,亭前立鼓和垛标,以供高岳考验屯兵们射术之用。 教试亭所在的校场南侧,明玄建议从泾川掘出两端水渠来,一口位于子城东,一口位于子城西,南北走向,再横着于校场南处东西相连,环绕两座子城构成“回字形”的水渠,取名“抚戎渠”,与城垣一道,构成二重屏障,既为子城提供保护,也为整座城池提供水源和排污渠道。 同时在校场南除去城垣外,还设三座城门,其中正门外并建桥横跨在抚戎渠之上,正当外郭城的长衢。 郭城按照高岳之前对韦皋所言,是为“军城合一”,他要求长衢两侧设东西市集及邸舍,而又用军营营区、游奕所自左右夹之,这样将市集、邸舍完全放置在军营的保护下,能让商旅和民众感到安心。 同时,农闲时前来追集的屯兵,也能很方便地不经市集和长衢,而是从东西营区直接走南子城左右的木桥,自侧门入教试亭校场,接受射术考核。 “法师的城图,果然精妙!”高岳在看完明玄的规划后,是赞不绝口。 很快说到做到,三四千营田兵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筑百里新城。 “高侍御,军城城墙宜密不宜厚。”接着明玄建议道,他对高岳说当年赫连勃勃营筑统万城时,采取的就是夹版夯土法,虽和中原诸城无异,可赫连勃勃严刑酷法,要求夯土的层数必须多,并用灰白色“三合土”修造,故而百年后郦道元见统万城,尤称其“雉堞虽久,崇墉若新”。另外相传延州的丰林城也是赫连勃勃所筑,故而又称为“赫连城”,到了北宋时期沈括去考察,更是赞不绝口,称其城墙“紧密如石,剐之皆火出”,又称其城防虽“不甚厚,但马面(中国古代城墙每隔一段凸出的高台,用于设远射楼,并构成交叉防御火力)极长而密”,慨叹“赫连之城,深可法(效仿)也!”——赫连勃勃为四世纪末五世纪初的人,他的夯土筑城法能让北宋大科学家沈括佩服不已,而当时我大宋是中国古代的科技文化巅峰,鸡地皮占据世界八成,神臂弓、重甲步兵、堡寨的大阵配合更是古代守御战术的极致流,居然还要效仿七百年前蛮夷的筑城法,足见我大宋的谦逊好学,细思恐极。 泾川百里旧城周围,很快浓雾滚滚,弥满天际:筑城的士兵支起营帐,刈割荒草为燃料,挖掘河川的黏土与砂,并大量烧制石灰,生石灰再拌水,施发大量热烟,如云烧雾蒸般,这便是所说的“蒸土”。高岳和许多士兵一起,亲力亲为,很多人在太阳底下,将扎脚裤脱下遮在头上,索性穿个犊鼻,甚至光着下体来制三合土——生石灰遇水变为熟石灰后,急速膨胀,极度挤压砂和黏土,将其变为一版又一版的坚硬三合土,逐层垒在城垣夹版内,这便是多层夯土,以追求城墙的坚密性...... 随着阵阵儿郎伟的号子声,先是“抚戎渠”被掘出,接着就是旧城被翻盖加固,脱胎为了“北子城”,接着一段段的城垣被筑起,又圈出了“南子城”的规模尺寸。 这段时间,高岳褪去幞头光着脑袋,在韦驮天的帮忙下,时时都和营田子弟们吃睡、劳作在一起,原州行在的民户也被抽丁来协助做饭:营城使兼县令身先士卒,士兵们有了精神鼓舞,再加上事前选出了县吏、屯官来统领,军州的后勤供给也到位(特别是朱泚所在的凤翔府),所以各屯分工明确,分段筑修,进展非常顺利。就是高侍御又被晒黑了,若被云韶瞧见,怕是又要心疼不已。 至于芝蕙,则和双文一道被留在泾州城,没来筑城场地,手持着三兄和薛炼师的便换,巴巴地等着京城商队的到来。 二十余日后,高岳叉着腰,亲眼看着南子城正城门的营建:预先东西两道城垣,留下了阙口,而后士兵们在阙口两侧打下石础,再于其上立起柱子,待到柱子立齐后,再于其上架设横梁,梁上施板,板上筑楼,很快一座城门楼便成形。 百里新城的二座相连子城和水渠粗具形体同时,度支所安排的商队也出现在泾州城下了! 他们将营田所需的各种紧俏物资,全都安全送到,下面可以百里城营建外郭的大通衢及邸舍市肆,并且开辟屯田了。 泾州城外郭的街坊处,芝蕙带着狡黠的眼神,和来此的长安商贾私下交易着,给他们数张便换,里面是三兄和炼师的家财,而商贾则偿付绢布丝帛或金银,等到他们返归长安城后,可用这些便换再去柜坊换取钱财。 芝蕙要用这些钱做甚? 当然是在原州行在买地买邸舍...... 因为这儿的地价可比长安地区便宜多了!邸舍都是白地立起的,田?哪有什么田,都还是荒地呢。 芝蕙雇佣了两辆犊车,在几名军府别奏官的保护下,将换来的钱财都送到军府的孔目院里。 这里的房间,现在依然被给了高岳,毕竟他还算是泾原属下的官员,在泾州城内理应有宅第。 “芝蕙阿妹,逸崧和芳斋回来了没?”等到芝蕙安顿好后,双文从隔壁房间来访,就问她说。 芝蕙摇摇头,有些抱怨地说,双文婶娘你以前在升道坊五架房里,还不清楚我三兄啊,他遇到事就是拼命类型的,“依我看呀,不到屯田界碑全部立好,文簿全都造好,他才不会回来——不,立好造好他更不会回来,肯定是接我们去百里新城了。” “那阿妹你可要预先在泾州城内买好家什,到新城那里可什么都没有呢。”双文提醒说到。 11.两年三熟制 芝蕙说得没有错,高岳哪可能有时间来泾州城?他忙着在百里新城外边接待长安城的商队,接受他们送来的各色物资器械,还积极游说他们在百里新城内租赁邸舍,其中的邸为他们储备货物,而舍则给来往商旅提供食宿。 高岳穿着绯衣,立在新筑的城垣下,举着鞭梢,对商贾们指着四周,嗓子有些沙哑,可热情依旧炽涨:“我百里城处于四通八至之处,邻靠泾州、长武城外,往北可接灵州商路,往西可经良原、华亭路入陇州,往东可接邠州,往南可直接沿漆川河谷抵凤翔,左右又有麟游、普润、好畤三座神策行营军镇。民户虽不多,可营田士卒并带家口,亦有万人上下,河川环绕,土地平畴,水草丰美,在此购置邸舍,可得回纥、西蕃、党项各族商贸之利,僦资可比长安乃至关中其他地方便宜得多......” 但即便如此,商贾们看着新开辟的城池,和四下里未有开耕的野地,普遍对高侍御的“蓝图”前景没有太大信心。 高岳倒也不强求,依旧十分爽快地将商贾们所持的文牒上盖上印章,让他们回长安去能顺利从泾原进奏院里取到钱或盐,这样下次让他们再来也不会难。 当今最重要的事,暂时也不是通商,而是屯田谋食,养活军队,有了富余的物资才可以谈其他的。 很快高岳、明玄、刘德室等,在县吏和游奕的簇拥下,举着竿子、绳尺,给各屯划定大田间距,分配好田地,搭建庐舍,掘出肥窖,接着便开始从达溪川引出的抚戎渠开出更多的水沟,直与通往凤翔的漆川相连,引水灌溉屯田。 “高侍御,达溪川河流多砂,如开引河渠,水流减少,就会沉砂过多,以致壅塞。”于是明玄和尚提出“渠口立檽”的方案,即在各沟入渠前,凿地为穴,而后依次插入木柱,密布如檽,再用大横木贯穿其上用来加固,这样河流一旦经木檽,便会注射而出,既可过滤泥沙,又能勒留较大的石子,保障沟渠的清洁畅通。而后明玄又献“堰闸斗门”之制,高岳采纳,并在堰闸斗门处搭起棚屋,专门安置县吏为“知水官”,要求各屯在用水时,必须先写文牒申请,通过后由知水官开闸放水,按量供给,此为“制水之法”。 很快七月到了,正是《四时纂要》里所说的耕开荒田的时间。 高岳向度支司索要的种子,除去常见的大麦小麦外,还有个可应急备荒的作物种子,那便是荞麦。 如小麦,,即是通常所说的“冬麦”。 而在此前,高岳要求所有屯的士兵,包括在灵台白石原耕作的范阳兵六屯在内,都于七月中开始翻耕,其中二分之一的土地急种荞麦,这便是《齐民要术》里所说的“秋收了,先耕荞麦地,次耕余地。”而一旦荞麦种下后,待到八月时便可在剩下一半的耕地里播种冬小麦。 荞麦至十月便可收获,得到第一批粮食,而后其地便休耕,至来年二月春耕时再种白粟;而另一半耕地上的冬小麦至来年五月可收割,这样便得到第二批粮食,这批小麦收获翻晒好后,就能于耕地上再种小豆、胡麻等绿肥植物;又到来年秋时,可同时收获白粟米、胡麻、小豆等,这便是第三批粮食——收完白粟米后,便可再种荞麦和冬小麦,如此的话便达到两年内收三次粮食的效果。 不过高岳清楚,这只能算是“两年两熟”,并不是很多资料里所说的,在魏晋南北朝及隋唐时期我国即能实现的“两年三熟制”,因为高岳的这种耕作模式只能说是“套种”,而非两年三熟所必需的“复种”。 所谓套种,就是把田地分区,各种各的作物,互不耽误;而复种,则是在同一田地,轮复种植不同的作物。 为什么复种和两年三熟这么先进的技术不用呢?很简单,因为泾州是“地广人稀”的局面(或者说在明清前,中国北方都是这样的情况,即人少田地多),对于营田的士兵来说,一家子都要负责一百亩地,你让他二年内对田地精耕细作,种完这茬又接着种下一茬,再收割数次作物,还要承担练箭任务,这种“复种”的疲累程度没人受得了。 而套种的负担就轻得多,耕作方式粗放些也毫无关系。 所以高岳身为一名历史唯物主义者,因地制宜实事求是才排在思维的首位:在地广人稀,人均田地很多的情况下,增大开荒田亩面积才是最实用的增产方式,而非采用不切实际的“两年三熟制”。 故而直到人均占地越来越紧张的明清时代,两年三熟制才真正普及推广,田地少了才会搞精耕细作以求增产,就是这个道理。 另外,他曾对段秀实说过,要于泾州推行稻麦双种法,后来经过缜密思索,也放弃了这个行为,因为稻子想要出产量,非得选到良种,开掘水利,精耕细作不可,这对军队营田来说也是得不偿失的,远不如种粟、荞麦和小麦等作物来得方便高效。 营田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百里城的设施也在慢慢完善,高岳和泾州军府里的姚令言商量好,派人前去泾州西诸多山岭里免费砍伐树木,再运来在城中,继续营建烽燧、旗亭、驿站和邸舍。 不久,得到女婿书信的崔宁,主动上奏朝廷辞去其他使职,只保留灵州大都督之务,其后离开坊州,前往灵州坐镇,继续招抚党项诸部落。 朝中的杨炎虽然愤恨,可也不敢加以刁难。 接着崔宁就再次上疏,称之前泾州安西行营兵变时,他曾在渭北之地招募一万蕃汉“权益兵”作为平叛后备,现在兵变已息,这一万兵可全都解散,但其中有三千本属庆州的“东山党项”,该部逐水草而居,现已迁徙到泾州北的临泾处,为免他们被西蕃裹挟劝诱,请陛下思量处置方案。 “高岳现在不是泾原方镇的押蕃落使吗?这事教他晓谕镇抚。”皇帝回话道。 12.招抚东山羌 而这正是高岳求之不得的。 他立刻上疏给皇帝,请只要朝廷能授予这批东山党项官印,允许互市,他便能成功招抚这群羌人,而后将他们安置在灵台白石原、鹑觚原一带,充当原州行在的“城傍”。 在皇帝下达正式处置前,高岳已是毫不犹豫地携押蕃落使的印章,要求主簿刘德室和自己一起前往临泾,招抚这群东山党项。 “逸崧啊,我可是听说这群党项,是西羌、匈奴、鲜卑的杂种,毫无礼仪教化,还说自己是猢狲的后代,特别是东山党项,居住于庆州山野,兔伏鸟飞,狼心枭响,以劫掠商道为生。这,这,怕是你我前去会有危险。”刘德室本是个胆怯文弱之人,他此次主动要求来原州行在的灵台当主簿,一是感激于高岳昔日的扶持,二也是顺便来打听寻找他失散多年的结发妻子的,可他没想到现在的边陲情势是如此艰难凶险,先前教化健儿士兵写字什么的就不说,现在又要和这位高岳前去北方,和这群狄夷打交道,真的是...... 可高岳却很坚定,他对刘德室说:“我身为押蕃落使,如今东山党项离庆州入我泾原方镇境内,我有职责去处理,芳斋兄你可是我的掌印主簿,所以你也得去,要掌管保护好印章,这便是你的职责。” 最后刘德室坳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追随高岳一道前往。 苍灰色的云天下,蜿蜒的茹水河边,起伏的丘陵无边无际,初秋的长草弥望,泾原押蕃落使高岳、灵台县主簿刘德室一道策马来到此处。 河川对面,全是这股东山党项的毡帐穹庐,各种动物粪便燃烧起来的烟随风飘散,忽明忽暗,骑着骆驼或马匹的党项人见到对面山丘上出现的高岳,低沉地喊着他所听不懂的言语,从各个方向迅速围过来。 “逸崧......”刘德室的声音都颤抖起来,因为他们身旁只有数名游奕,原本姚令言是准备派骑兵来护卫的,可高岳却说这样不利于与此党项部落和断,所以让这些骑兵在南二十里外待命。 很快,穿着褐色骆驼皮衣,头戴毡帽的党项人,背负弓矢,骑着骏马冲上,在高岳、刘德室外闪电般绕着圈子,刘德室瞧见其中还有脸色赭红的女子,也是佩刀挟弓,不由得又是讶异又是害怕。 “我是唐家天子使!来汝等的渠帅处和断。”高岳就远没有那么惊慌,高声自报身份。 随后高岳举起押蕃落使的印章,给他们观看。 这群党项里有通汉文汉话的“汉官”,便将高岳的话翻给众人听,众党项一听是唐家天子的安抚使节,果然纷纷抛弃武器,下马拜伏。 不久,烟火缭绕的大百子帐内,一名身高九尺的魁梧党项酋长邀请高岳与刘德室入坐,“我,妹轻马乞,妹轻氏所有党项人的领袖。”这位一说话,整个百子帐内都有回震。 经过这部落汉官的翻译,高岳听明白,原来这位妹轻马乞所在的部落即“妹轻氏”,原本游牧在松州一带,分为数个小蛮国,后来被西蕃所攻灭降服,可这位妹轻马乞的先祖不甘心受西蕃的奴役,便带着部落迁徙到庆州,成为“东山党项”里的一支,之前还接受过崔宁的招募。 高岳便提及自己的岳父。 “崔大都督,勇者!”妹轻马乞对崔宁颇是敬佩。 下面的商谈就顺利亲近多了。 “请问妹轻渠帅,西蕃乃是汝等仇敌否?”高岳便通过汉官询问说。 一听到西蕃,妹轻马乞抱着脑袋,晃动着发辫,翻着白眼仰面长啸起来,声音震得刘德室面前的杯盏都颤动起来,刘德室本人更是面如土色。 “酋长说,他打小就在弥药龙神前立誓,和西蕃不共戴天,早晚一日要烧光他们的庐帐,抢光他们的牲口和女子,杀光他们所有的男子。” 高岳颔首,便又问“为何要离开庆州?” 妹轻马乞听到这话,拧动着眉毛,取来自己的铠甲,手指着上面的甲叶——高岳望去,只见甲叶上刻着各种各样的文字,或者说是图形,党项有仇敌,便将他们的名字刻在甲衣上,以示不忘,“这些全是庆州其余东山党项酋长的名字,我们的部落被他们排挤劫夺,结下血海深仇,故而才不得不来到泾州。妹轻马乞酋长说早晚一日要烧光他们的庐帐,抢光他们的牲口和女子,杀光他们所有的男子。” “那为什么不去投靠平夏、六府党项呢?” “我部世代与平夏、六府为仇,早晚一日要烧光......” 得得得,高岳也没有兴趣再听这位妹轻马乞重复同一套“复仇宏愿”了,看来此君肩膀上的责任有些重啊,与西蕃为世敌,与回纥不和,和其他所有党项部落结仇,怕不是要星辰大海? 接着高岳又详细问了问,了解到最早妹轻马乞准备带自己部落入邠、宁二州的,但李怀光认为这群人完全是鸡鸣狗盗之徒,布设重兵不让他们进去,妹轻部落无奈,只能改道跑到泾州北部的临泾茹水河原来。 此刻高岳计较已定:以夷制夷,永远都是个可行性很高的办法。 所以高岳便起身,立在百子帐的中央,那汉官盯着他,并不断把他的安抚说辞翻译给妹轻马乞: “我闻党项有两圣山,一曰大积石山,二曰贺兰山,又认白龙江为祖河,正所谓‘黔首石城漠水畔,赤面祖坟白河上’,如今大积石山没于西蕃之手,贺兰山成为回纥门户,祖坟虽在,却落入异族之手,让人嗟叹啊! 西蕃视你党项如奴仆,夺你牛羊子女;我唐边境军将节度使也小觑你等,目为小蕃,蔑视侮辱,索取骆、马、仆役毫无节制。不过现在好了,圣主刚刚继位,边疆抚戎之事,不再委任于嗜杀的武人,而是改由我等文臣执掌,故而你等擅入泾州,不但不追究驱逐,反倒愿提供土地羁縻,我身为泾原押蕃落使,愿奏请朝廷,于灵台旧县的鹑觚原安置,并授予妹轻渠帅都督、部落游奕使的职务——在此不征尔等徭役,但出‘马蹄税’、‘草税’,编入侧近军即可。” 13.党项生跋焦 这位妹轻马乞乍一听马蹄税,并不知是怎么回事,后来通过汉官的翻译,才明白高岳的意思。 西蕃有个税种,名叫“牛腿租”,牛是四条腿的,牛腿租就是征收你牧养牲畜的四分之一。 而高岳所订的“马蹄税”呢?就是要求这群党项,在定居住牧的同时,要替泾原行营放牧战马,这对他们来说是专长之事,正如元稹所说“求珠驾沧海,采玉上荆衡;北买党项马,西擒吐蕃鹦”。具体来说,高岳免除妹轻氏族的赋税,但他们要交战马来代替。 另外,草税即是当季时,妹轻党项还要交草,不过也可以用交马来折纳。 至于侧近军就是“城傍”,党项是全民皆兵的制度,你用鹑觚原来放牧完全可以,不用交税也完全可以,但义务是我泾原行营出征时,你得出动本族子弟一起上阵,这便是侧近军。 侧近、城傍皆是初唐、盛唐时军制,中唐后虽也还有城傍制度的残留,但大部分外族兵都加入了西北边军里去,成为固定兵额,和汉兵不分彼此。可高岳却要有意分开:“既为泾州侧近军,有事出马追集,无事即在部落营生,部外用唐律,部内用蕃法,立互市以相利,我屯兵为步军,尔等备马为骑军,共抗西蕃,效忠唐室,不知渠帅意下如何?” 此外高岳还答应妹轻马乞,此后他的种落如果繁息强大后,会支持他们向其他的党项部族“酬赛”。 所谓的“酬赛”就是“仇杀”,也就是古代的“血亲复仇”,而党项这个民族的复仇意识尤其强烈,在方才的那番话当中,高岳听出妹轻马乞是“仇西蕃,仇回纥,仇东山、南山、六府、平夏等其他内迁党项氏族”,那么恰好可以利用党项这种习俗,把他们好好控制住,便可与营田士卒一道,笼络为自己的武装力量。 “愿与高押蕃落使和断立盟!”妹轻马乞也是个痛快人,在得知对方愿意给他们提供“住牧地”,并且免征徭役,不加杂税后,自然是满意非常。 随后妹轻马乞一拍大腿,他身后的帐幕揭开,高岳和刘德室只见到许许多多的党项女子涌出,涂着西蕃的妆容,各个脸色赭红,根本不惧男子,吵吵嚷嚷,载歌载舞,和汉家女儿大不相同。 紧接着才知道,原来这全是妹轻马乞的妻妾,不下二十人。 “这是我们部落的厮!”说话间妹轻马乞将名中年熟妇给拉过来,大手往其衣衽里一插,摸来摸去。 还没等高岳问什么是厮时,妹轻马乞对这妇人的下句介绍让刘德室饮用的羊奶一口喷出,“这也是我的叔母!” 高岳也目瞪口呆,妹轻马乞又把名醉酒欢笑不停的年轻女子拉过来,介绍“这是我的侍姬,也是我的弟妹。” 而后妹轻马乞望着天咕噜两句,大概是祈求已被长生天收走的叔叔和弟弟灵魂继续庇护他,因为他对他们的妻子十分照顾。 “狄夷,狄夷啊!”刘德室擦着额头上的冷汗,不断对高岳埋怨说,“早就听说党项男子会蒸母报嫂,所谓父死而妻后母,兄死而妻寡嫂,今日所见果然如此,并且还不知羞耻,真的是,真的是斯文扫地。” 淫,是为水自上往下而流;而蒸,则是气自下往上流,一般比喻晚辈奸染长辈。 高岳瞥了这位老兄眼,心想咱们李唐的圣主不也有如此的风俗? 这时妹轻马乞的叔母望着高岳两眼,而后伸手望着半空,用疯癫的语气嗥叫了几嗓子,妹轻马乞便叫汉官通传: “所谓的厮,就是咱们部落的女巫,现在她要询问长生天的意思,看看这场和断到底符合不符合弥药龙神的意思,取羊来!” 这下百子帐内,妹轻氏族的许许多多女子开始发癫般地拍着羯鼓,甩动着头发辫梢,咚咚咚咚激荡的鼓声夹着她们极有节奏的呼唤。 一只小羊羔被牵了上来,黑豆般的双眼怯生生地盯住席位上的高岳,妹轻马乞的叔母时不时尖叫着,绕着惊恐的小羊,赤足跳着古怪的舞蹈,口中咿咿,“这是在念咒?”高岳心中如此想到。 接着,那叔母取来捧粟米,往其上啐了两口吐沫,随后塞入被摁住的小羊口中,小羊的角被她握住,剧烈牵动着,疼得小羊咩咩惨叫不已。 “高天使,看看这次的生跋焦(党项部落用羊腿骨占卜叫跋焦,杀羊取脏占卜叫生跋焦)的结果如何!”说着,妹轻马乞抽出自己的匕首,在空中掷出道寒花来,由他叔母反手接住。 “咩咩咩!”那匕首闪电般刺入小羊的脖颈,鲜血刷得飙出,染得白毛尽红。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见到血后,那群党项女子更加癫狂,前仰后合,鼓声几乎要将帐篷顶给掀起。 小羊跪下来死去,叔母利索地剖开它的肚子,掏出血淋淋的五脏来。 “唉!”刘德室一手死死扶住押蕃落使印章,另外只手遮住双眼。 而后叔母捧出了小羊的犹自颤动的心脏,脸面和双手鲜血滂沱,露出白茶茶的眼瞳,咧开嘴牙齿森森,冲着高岳笑着,大概是示意高岳亲手接过这占卜的结果。 “逸崧啊......” 可高岳已镇静地起身,走到叔母面前,接着伸出手来,将羊的心脏一把抓住,又转向妹轻马乞单手捧出。 同时叔母叽哩哇啦说了几句。 “厮说,羊的心脏并没有任何出血的创口,这场和断立盟是得到长生天的认可的。” 很快百子帐外的誓场上掘出个坎坑来,一名羌人奴婢被反绑着跪在坑中,四周的部落民们都舞动着火把,照得四周的暮色通亮。 坎坑前竖着个用利剑交叠成的门,在火把照耀下刃光闪闪,妹轻马乞、高岳、刘德室,及所有部落的酋豪们都自此剑门下穿过,接着当场杀了头牛,杀了只猴子。高岳走到两只牺牲的尸体边,用手蘸着它们热乎乎的血,强忍着把血抹在嘴唇上。 “我,妹轻马乞,此日与高天使和断立盟。如违盟无信,谷麦不生,男女秃癞,六畜死,蛇入帐!” “此日侍御史内供奉、泾原押蕃落使臣高岳,奉圣主命,与党项妹轻氏和断立盟,如有违盟者,立毙杀!” 14.七品过五品 结果刚把誓词说完,一名妹轻氏族的武士便飞掷出手里的尖石,击中那名跪着的奴婢头颅,那奴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跌倒在坑中昏过去,而后四周的党项人一拥而上,掘土飞舞,直到把这奴婢活埋为止。 高岳闭上眼睛,他明白这是党项族立盟的最高规格,用人命来证明诚意...... 很快,百里新城直到灵台的河流原野上,出现了这样的景象:绕着新城和旧城间的地区,河渠纵横,阡陌相连,事前抢种下来的荞麦,在出苗不到一个月后,开始漫山遍野地怒发花朵,黄色、玉白色、淡紫色,铺散在沟垄间,宛如女子美丽的罗裙。 而在另外空置的一半地界上,屯田的士兵赶着泾原行营曾买(高岳百泉营田时购买的)的耕牛,拖着曲辕犁,正翻耕着土地,为马上播种冬小麦辛勤作着准备。 原本还在百泉时,屯田耕地是比较简单粗暴的,采取的是“耦耕法”,即两头牛用肩轭拉着个犁,而后三个士兵,一个负责前驱,一个负责坐上面压犁,一个负责后拒,共是“二牛三人”。而此刻,明玄和尚已得到高岳授意,把耕地的犁变大为小,变笨重为轻便,变整体为灵活分散——在犁和把手间加上犁盘和铁环扣,并在其下加上了犁刀,这样耕起地来可通过犁盘转向,并能捏着铁环扣轻松地操控犁的高低深浅,犁刀更能更有力地开削沟垄——这样一个犁,只需要一头牛一个人就可以。 “耕田要多用巧思,这样既能节省体力,也能减少钱财消耗。” 这是高岳的口号。 到了白石原一带,就是范阳兵的屯界,与其相邻的则是刚刚内附的妹轻党项蕃落,他们这时还是游牧民族,骑着马或骆驼,赶着大批牛羊,这些牲畜的肉和奶才是他们的主食。整个蕃落以毡帐为单位散居,偶尔也有定居下来的棚屋,上面覆盖着羊毛或牛尾毛,棚屋周围开些细田,种植着党项人所喜爱的大麦,不过是用来酿酒的。 京城的紫宸殿中,得知高岳成功安抚党项蕃落的皇帝很是开心,特意下了诏书褒美,并加授妹轻马乞正五品亲勋翊卫郎将,并亲自赐汉名为“明存义“(皇帝直接合妹轻的读音为‘明’),希望以明存义为典范,引得其他大小党项前来效忠唐室。 所以之前明存义找到高岳,说我这个亲勋翊卫郎将是不是五品? 高岳说是啊。 然后明存义就问,你现在是七品官(高岳如今的宪衔是侍御史内供奉,与之前监察御史里行一样,属非正员官,故而品秩还是七品),为什么你能管我啊? 高岳觉得正常解释的话恐怕不会让这位少数民族朋友理解,就正色对他说,七比五大是不是。 明存义说是啊。 “所以我品秩比你高。” 明存义就又问,那听说刘德室是什么八品主簿,他和你比起来如何? “他比我高。”高岳睁眼说瞎话,“所以文簿、印章、钱粮都归他管。” 明存义点点头,恍然大悟,说我得好好积军功,争取早日升至九品。 旁边坐在文案前的刘德室苦笑着,直摇头。 开满荞麦花的田野中,高岳悠悠策着马巡察着,韦驮天扛着长槊牵着笼头走在前面,芝蕙瞪着眼睛,左右看着荞麦花盛放的美景,背着个竹笥跟在其后。 现在她已从泾州城来此,照顾三兄的生活起居了。 有时候一想到主母云韶对自己说的“见机行事”,芝蕙便会小脸羞红。 可马背上的三兄虽然在临皋驿时,对她此行的目的有所察觉,可一走在他倾尽心血的军屯田地间时,就开始有话可说,“荞麦花虽美,一旦花落子变黑时,就得赶紧抢割,不然可就不堪食用了。” 这些也是营田军卒里擅长农事的告诉他的,不然以高岳穿越前那五谷不分的状态,哪里可能懂得这些东西? “没想到,它的花居然会这么美。”芝蕙走走停停,喟叹说到。 “阿妹你可别小瞧了这些荞麦,它成熟快,春夏秋冬都可播种收成,花朵还能引来蜜蜂,是救济备荒的良选。” “是啊,救急备荒......”听到这话后,芝蕙便低下眉眼,采摘了朵淡紫色的荞麦花,别在自己的发髻上,再度亦步亦趋跟在三兄的马后。 不久,高岳便前往凤翔府呈交“考状”,在那里节度使朱泚告诉他个好消息:两税陆续顺利送抵京城,圣主的心思安逸下来,并且此年所得大大超越行两税前的往年,故而圣主下诏说,马上不但会按时赐予凤翔、泾原二镇将士冬衣,还会特别加赐十万贯钱帛,一半用于士兵的赏钱,一半用于军府杂给钱。 “五万贯杂给钱,我也不准备占着,除去存入军府公廨里的部分,用于食本、笔墨用度外,其他的都分给军府将官僚佐们。城武、逸崧你俩这两三月来筑城营田甚是苦劳哇,到时每人再加赐五百贯钱。”朱泚走在府邸的游廊上于前面边踱边说,高岳与韦皋跟在其后静听。 这会儿二人几乎同时请求朱泚,“将士那五万贯赏钱不可不发放,可五万贯军府杂给钱,分赐将官僚佐后,应还余万贯上下,不若用来买马。” “买马?” 对朱泚的疑问,高岳急忙解释道,“节下,泾原行营虽号称有马四千匹,然病亡后多不补充,实存不过两千七百匹;凤翔府的范阳兵本号称快马利箭,然则马止有一千九百匹。对不对,城武?(韦皋急忙点头)先前仆刚招抚来妹轻蕃落擅长养马,可用节余下来的万贯钱,自外购买种马数百,我与城武各领一半,分别在汧阳、百里二处牧养,二三年后可有大获。” “哈哈好说......”朱泚当然巴不得有年轻干才替他做这样的事,“老夫啊,在回纥那边也算有些人脉关系,回纥人都唤我曰‘朱郎’(高岳、韦皋表面说是是是,内心直翻白眼),回纥骏马的话卖到京城得三十到五十段绢布一匹,若是打着我的名头,可减到五十贯钱一匹。” “节下高瞻远瞩!”高岳和韦皋急忙捧袂赞美。 “你俩啊,不愧是儿女婚姻家,干什么都像是连一起似的。”朱泚既好笑又有些无奈。 15.马市多弊病 等到从军府出来后,韦皋拉住高岳,定要他前去自己家宅饮酒叙旧。 高岳也不推辞,欣然应允,赴韦皋家宅作客,韦皋妻子张玉箫听说他来了,急忙出门迎候。 韦皋真的在凤翔混得发达了,之前他被岳父张延赏驱出门后,十分落魄,身无分文时幸亏得到高岳的接济。如今投靠朱泚后,韦皋的才学瞬间崭露,在朱泚赏识下也是扶摇直上,现在也带着殿中侍御史的宪衔,充当陇州营田判官,他的二哥韦晕、堂哥韦弇在此也当上巡官,兄弟们是同气连枝,和高岳也就差件圣主亲赐的绯衣银鱼罢了。 “如今韦三(韦皋行第第三)能在凤翔军府里领五十贯钱的月俸,住着前三重后三重的宅院,内人可服锦绣簪金银,全是仰仗逸崧的及时雨哇!”席间,韦皋叙起前事,不由得感概万千,对高岳满是感激,随后又让妻子出来,亲自为高岳斟酒。 “阿嫂身体安康?”高岳捧起酒盅,急忙向张玉箫道谢。 玉箫急忙又问云韶的情况,高岳哈哈笑起来,对着腹部做了个手势,示意就在这段时间可就要分娩。 这话一说,玉箫立刻就欢笑起来,忙说这可如何是好,高三郎你肯定是想要男孩的,可我夫妻巴不得云韶阿妹生的是个女孩。 因为韦皋妻子先前所诞的,正是个男孩,直接以字行世(即用表字代替名字),叫韦行立。 “若是男孩,便可结为兄弟嘛。”接着高岳便请韦皋,给自己孩子取个名字。 韦皋便叹口气,说如今山河残破,胡虏猖獗,我唐的中兴大业非但需你我以肩荷之,更要下代子弟勉力,正所谓“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希望待到二三代儿郎的努力后,天下百姓能重新见到个朗朗太平盛世。 所以韦皋给亲家的儿子取了个名字为“竟”,希望这孩子成年后,能最终完成父辈的志向。 “好,希望我们的子嗣可以见到海内生平、万国来朝的那一天!”高岳也满怀壮烈,当即和韦皋连饮了三杯酒。 随后二人便谈起具体事务,玉箫抱着行立去内房,韦皋就和高岳坐在双面屏风后,燃起香来醒酒,随后密商买马的事宜。 韦皋的意见是,不可以遵循朱泚的想法去买回纥马。 “我唐先前,自外蕃如突厥处买马,秉承的原则就是‘计价酬答,务从优厚’,开天时一匹马居然需四十匹大练绢布。如今回纥依仗协助我唐平叛有功,每年都要驱赶大批马匹来互市,并定数强卖,国库每年都不堪重负。” 韦皋这番话所说的意思,即是指出唐蕃政府名义的“马市”弊端,唐朝和天朝历代大一统政权差不多,喜好以“上国”自居,周边国家来做生意都有“朝贡”性质在里面,为充脸面往往“计价酬答,务从优厚”,唐玄宗时期在西州(唐灭高昌国后,建西州,曾改名交河郡)马市上,一匹上好的突厥马也不过二十匹大练绢布而已,可一旦纳入“朝贡体系”就翻番,价格飙升到四十匹,这也算是唐政府多花钱笼络蕃胡的一项国策。 不过唐朝每年买个三四千匹马,用于马政配种或禁军骑乘上,虽然钱是没少花,可对于国防的意义非凡,算是不得不失。 安史之乱后,回纥取代了突厥成为唐政府唯一的“马市”对象。可回纥却强横的多,也贪得无厌的多,每年唐朝皇帝都要送给灵州大都督二万匹绢,专门用来赏赐回纥。可回纥不满足,还要求唐每年必须买它六千匹马,这六千匹可以算是“强制性基数”,此外每匹马的价格也是相对固定的,不受市场波动影响,即四十匹到五十匹的绢布(钱和其他东西,回纥不接受)。 可问题来了,开元天宝年间唐朝正处盛世,河南、河北、江淮、东南都出产大批绢布充当货币的角色,那时一匹绢布价格大约只需二百到四百文钱,取最高数的话,一匹突厥的朝贡马值四十匹绢布,大约也就十六贯钱而已;可肃宗、代宗时期就不一样,整个北方经受战争摧残,户口是十不存一,绢布只能靠江淮、东南输入,加上币制混乱,使得绢布价钱飞涨到几乎四贯一匹,那么一匹回纥马居然相当于一百六十甚至二百贯钱,足足是开天年间的十多倍。 这也是盛世时唐朝拥几十万匹战马,而如今一个边陲重镇也就寥寥两三千匹战马的重要原因。 回纥每年强行送六千匹马来,朝廷必须含泪买下(肃代时期因财政困顿,甚至要大臣交俸禄钱来充回纥马价),每年耗费平均都在二三十万匹绢布。两税法推行后,皇帝李适的大盈库一年用度也就三十万匹绢布左右,所以所谓的回纥马价构成唐朝政府一项沉重的开支。买了马后,朝廷又没钱(钱都用于买马了)营造牧马监,也不敢放心送给方镇牧养,买来的马一年都要白白死掉十之六七,第二年回纥又驱无数的马来了......原本盛唐时期运行良好的马政,至今已算是瘫痪。 非但如此,跟着回纥来的胡商异常狡诈,他们在得到高价卖马的绢布后,在返程途中经过北塞骆马互市时,用这些绢布以市场的低廉价格,大肆从党项乃至唐军方镇那里买马,次年一转手,又以高价再卖给唐朝皇帝,这样不但可以牟取巨额利润,还能破坏唐军马政,削弱唐军的战备。 如果唐朝皇帝拿不出绢布来,或者还不起欠债,回纥骑兵就堂而皇之劫掠塞北、河东的人畜,并称之为“刮城门”、“索马值”。 所以说到这里,韦皋和高岳都非常愤怒,一致认为这个制度若是不改,唐军永远强大不起来。 因回纥每年给唐朝的马匹所值近二百贯钱一匹,他们在出售河朔三镇(即卢龙、成德、魏博,其中卢龙也称范阳、幽州)时马价标的也是出奇的高,每匹也要百贯钱,故而朱泚说回纥马商在我“朱郎”的面子,你俩从卢龙那里买马来,可减到五十贯一匹。 那样一万贯,也只能买二百匹而已。 于是高岳就悄声附和韦皋说,“不如把这一万贯钱,换个方式来得马。” 16.举贤犯踌躇 这对亲家勾结在一起,原本是各自一个大胆,现在合起来足抵常人七八个胆子。 他们决定直接对皇帝“入手”。 具体策略是,待到朱泚一万贯买马钱到位后,先用这笔钱去买更便宜更多的胡马,而后高岳就负责给皇帝上表章。 表章的核心内容是:于陇州、凤翔、泾州复兴朝廷的马坊,来系饲每年回纥送来的,耗费皇帝大量绢布可在禁苑内园里又养不好的那六千匹战马,当然马坊的掌控权要落在高、韦二人手中。 这样既可减轻禁苑内园的无谓消耗,又可让边军获取大量的良马。 这其实不是缺马不缺马的问题,而是如何把买来的胡马转化为真正战斗力,而不是把它们活活养死养废的思维问题。 计较已定,高岳便告辞了韦皋的家宅,向百里新城而去,开始筹备此事。 同时到了秋季,各地两税里的“上供部分”源源不断地送抵京城。皇帝李适欣喜地发觉,合并课户、不课户,及土著和客户后,给各道、各方镇统一制定纳税标准,百姓民众的负担轻了,朝廷的收入却显著增加了:现在朝廷掌握的两税钱户有三百余万,该年所得钱物总额为三千余万贯,其中按照“三分原则”,留节度和留州的有两千余万贯,送给京师的有九百五十万贯,如加上另外所征来的青苗钱,中央国库所得为一千零八十九万贯;而该年所得的斛斗米,总数为一千六百余万石,其中二百万石送到京师,一千四百万石留存各地。 为什么在钱财方面,中央所得和地方所得比例为1比2,而斛斗米方面却有1比7呢? 除去各地方镇对上缴斛斗米态度不积极外(钱财是身外之物,米粮才是性命根本),更多还是中央考虑到各地随时会出现的水旱灾害,和转运的高额耗费,便把大部分斛斗米留在地方仓库以备赈济救灾所需了。 当然这一千零八十九万贯钱(布帛也折算进去了),还不包括盐利,而是单单的两税钱而已。大历末年,全天下的总财政收入大约是一千二百万贯,其中盐利占据一半,那么朝廷在赋税上的所得也就是六百万贯,故而这两税法一实施,赋税这项急速增长了八成多。 另外,大历年间的赋税所得,是通过残酷的赋敛实现的,现在两税法下民众的负担相对减轻不少,中央所得却增加很大(其实是中央将原本地方的利益给夺来),两税户平均一户承担的税钱也就十贯多一点儿,而之前按照独孤及的统计,他在舒州为刺史时,课税户里哪怕是最低等的,一年也要负担四五十贯钱。 李适非常欣喜,很快白麻宣下,将杨炎进位为中书侍郎。 就在杨炎兴奋非常,准备找机会制桂管的刘晏于死地时,皇帝的另外道白麻也宣下——卢杞,接过了门下侍郎、平章事的位子。 接着在紫宸殿内,李适直接问二位宰相,尚缺位御史大夫、平章事,两位可推举合适的人选。 并且李适还说,为了公正,二位冢宰各自推举二位候选人。 杨炎这时候才发觉,自己实在不适合举贤:他信得过的很难推选出去,能推选出去的他却信不过。 卢杞那派的他不能推举,刘晏那派的他不能推举,崔宁那派的他也不能...... 哪怕是颜真卿这样的耿直人,杨炎也不能推举。 究其原因,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可举贤,却是宰相的基本职责,哪怕是做样子,也得做到位。 此刻杨炎心中有些后悔,这是他和元载间有差距的地方——元载为相时,虽然专权跋扈,但也始终在培养接班人,作为储备力量。 自己就是元载钟意的接班人,但他为相的时间太短,也没有心思着手此事。 曾经有位年轻人,一度入了自己的法眼,可惜的是这年轻人很快就和自己分道扬镳。 紫宸殿当中的杨炎,在这时却感到格外的孤独。 但皇帝的催促不断传入耳朵,逼着他做出表态。 最后杨炎低着头,小声说出两个人选,崔昭和赵惠伯。 其中崔昭为寿州刺史,赵惠伯上次他已推举过了,是河南尹。 说出这两个名字后,杨炎似乎能听到皇帝隐隐的不屑声。 赵惠伯暂且不说,那崔昭以前是犯过贪赃罪的。 而旁边的卢杞,十分镇静从容地也说出两个人选,张镒与严郢。 张镒父亲张齐丘,曾任朔方节度使、御史大夫,张镒本人出身姑苏,是经学世家,为人儒雅清简,资历极深。 至于严郢则是京兆尹,接替黎幹后,因执法威严并且爱民如子,在朝野的声望也非常高。 卢杞的人选,可以说无懈可击。 “二卿所举,都是一时瑜亮,容朕随后思量。” 等到两位宰相退下后,李适坐回书案前,在雪白的御札前提笔,但是还没写出名字,先问了身旁的霍忠唐,“杨炎功大不大?” 霍忠唐不敢胡说,便坦白杨中郎推行两税法,国库一岁内便满盈,不可谓不是大功。 “那杨炎会不会成为元载第二?”皇帝下一个问题,充满了危险的意味。 霍忠唐顿时瞠目结舌,但是看到皇帝的眼神在盯着自己,又不敢不说,最后只能支吾:“元载对陛下亦有定册扶立之功。” 听到霍的回答后,李适意味深长地笑笑,接着说出了这样一句:“朕为太子时,需要元载,可朕为天子后,却不需要元载。难道元载昔日对先睿文圣武皇帝,就没有翦除鱼朝恩的功绩吗?” “陛下之想,深不可测,非奴所能知也!”霍忠唐此时只能跪下,反复喊着如此的话语。 李适也不再与他多说,而是用笔尖落在御札上,宛转写出“严郢可为御史大夫”的字样,接着就让霍忠唐送去翰林院里,拟出制文。 授严郢为御史大夫制文出来的同时,李适还发出两道敕令,一道是催促中书侍郎杨炎,对山南襄阳的梁崇义发出最后晓谕;另外一道是听从颜真卿先前的奏请,下令在京所有的回纥、胡商在朝廷购入他们驱来的六千匹马后,尽快在蕃官突董、赤心的带领下返归回纥,不得再于京城逗留。 17.光晟怒冲冠 然则,大明宫中的李适却没想到这批被要求归国的回纥使团,会酿出场血腥的灾祸。 就在李适改元建中后,回纥爆发了内讧。那个骄横的牟羽可汗在击败原河东节度使鲍防后,便听从九姓胡商们的唆使,认为唐朝软弱可欺,准备大举派兵南侵。 可牟羽可汗的大相顿莫贺达干却不同意,他对可汗谏言:“唐家乃是中土大国,本与我回纥交好,先前我等入侵太原,已是背信弃义,且后又在羊武谷遭唐家代州都督张光晟邀击,所获数万牛马又丧失殆尽。现在如果南侵唐土,如果不能得胜,又将如何归家?” 结果顿莫贺达干的一番良言,却不被牟羽可汗所接纳,于是顿莫贺达干一不做二不休,杀死了牟羽可汗,并认为九姓集团挑拨回纥与唐之间的关系,又杀了二千多牟羽可汗的支族和胡商,并宣布全国禁止摩尼教的传播,到处拆毁寺庙,自立为新的可汗。 而突董,正是篡位的顿莫贺达干的叔父。 故而代宗在世时,一再纵容突董及其麾下的酋长赤心(便是那位劫夺万年县衙,差点杀死高岳的),在长安城内胡作非为,就是希望通过突董,联络顿莫贺达干铲除掉已对唐朝产生巨大威胁的牟羽可汗。 可代宗还没能看到自己的秘密战线成果,就驾崩了。 新即位的李适因新仇旧恨,讨厌一切回纥人,便在买下今年六千匹回纥马后,强令突董、赤心及以下九百多名使团、商团成员回国(当然依旧滞留在京的非官方回纥、九姓胡远不止这个数目)。 同时,刚刚登位的顿莫贺达干,自称合骨咄禄毘伽可汗,因回纥局势动荡,急于得到唐朝皇帝的册封承认,可李适却有意让前去册封的使节源休滞留在太原府内,显然对这件事不甚热心。 胡天八月即飞雪,北塞振武城四周的杨林、黄河川流上,刚入深秋,就静静地落下了白色的雪花,绵绵不绝,很快覆盖了城头,也染白了佛塔,飘落于广袤的田野当间。 火光闪耀的振武城别院,“砰”的声,满脸疤痕的节度使张光晟满身披甲,头顶兜鍪,手中提着马鞭,一把将门推开,劲风卷着雪花,鼓入到院落里来,在此等候的诸营将士纷纷拜下。 接着张光晟弓着腰,像头黑色野狼般,径自走向射堂处,他的靴子踩着细雪,发出嘎吱嘎吱的碎响。 射堂的柱子下,跪着数名头发油腻卷曲的九姓胡商,身后立着怒目圆睁的振武军将士,各个执弓佩剑。 这几位胡商一见张光晟,急忙叩首。 张光晟强压着怒火,伸出鞭梢,抵住位胡商的脖颈,把他脑袋直推到柱子上,“你等所言,都是事实?” “是事实,是事实。篡位的顿莫贺达干要尽杀我等,所以我等不敢归国,可突董又不允许我们自行逃命。既然回国必然是死。不如投靠将军,只要将军救我等,突董市马所得的绢布、辎重、财货全都归将军,另外赤心本来驱一万匹马来求市,可唐家天子只收六千,其余四千匹马本来要携带归国的,我等不敢留下,也愿献于将军!” “嘿!”张光晟露出牙齿笑起来,“照你等如此说,回纥国内已经动乱内讧了?” “没错,牟羽可汗虽死,可他几位儿子尚在,其他国相和梅录(回纥语里的将军)也不服顿莫贺达干,在漠北草原互相攻杀。而突董、赤心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唐家天子回国,也是急着赶回去协助顿莫贺达干,将军将其诛杀的话,忙于内讧的回纥也不敢来为难您。” “刷”声鞭子,抽得那胡商疼得伏下身子,捂着嘴巴。 “就算回纥举国来攻,我张光晟岂惧?回纥什么模样,先前羊武谷我早就见识过了,不过尔尔。” 这时射堂的西厢长廊,忽然火光错动,夹杂着士兵的怒喊和妇人的哭声——一群振武城当地的父老,和数名衣衫不整的妇人,被士卒们扶持着,在牙将徐抱晖的指引下,跪到张光晟的面前。 “节下,突董队伍当中果然有劫掠自我唐的妇人!”徐抱晖举起根锥子说到。 见此张光晟更是怒发冲冠,那几名被回纥劫持的妇人也都伏在地上,哭诉起来,她们本都是良家女子,有的人只是走在路上,就被回纥人飞马绑走,沿路受尽凌辱,还说要把她们当作奴婢,卖到漠北或党项人那里去。 “回纥贼徒将姊妹们藏在皮囊里,多亏送饭的当地父老察觉,我等趁突董不备,悄悄溜进他们的馆驿厩舍里,用长锥刺破皮囊,里面果然有人。” 那几名振武城的父老也痛哭失声,说徐牙将所言非虚,那突董的使团近千人,这些日子可把乡里给祸害惨了,好不容易种下的麦谷也被他们的马糟蹋光了。 张光晟忍无可忍,他劈手夺过徐抱晖手里的长锥,双眼充血,呀得声怒吼,将长锥深深刺入柱子里,居然没入至尾。 那几名来密告的胡商见此,无不丧魂失魄,称他们马上愿意赚开突董馆舍的大门,只求将军放过他们。 “狐鼠一窝......先杀你这几个膻胡祭刀锋!”张光晟说完,还没等这几位叫喊出来,就长刀拔出,纵横切杀——几名九姓胡商顿时肢体身首分离,在妇人的惊叫声里,滚落得满地都是。 而后张光晟收刀入鞘,在诸多牙将的簇拥下,大踏步走出射堂。 台阶下院子当中,振武军的士卒全都站立着,火光熊熊,铠甲落雪。 “回纥、九姓胡,本属杂种,狼心狗肺,徒具人形,掠我膏血财富,污我姊妹,害我乡亲父老,践我稼穑,欺我唐家汉地无血性儿郎乎?今日我张光晟便要杀突董、赤心,屠尽此使团,诸位身家干系都在振武,如不愿追随我,便可释杖返回,我张光晟独当之。” “愿随节下,杀胡!”院落里所有的士卒短促地齐呼了下,震得屋檐瓦当上积雪簌簌掉落。 “为免师出无名——徐抱晖。”张光晟粗中有细,让牙将徐抱晖出列。 半个时辰后,振武城突董的馆舍门前,酋长赤心哇哇狠叫着,一鞭打在徐抱晖的脸上。 徐抱晖的眉骨上顿时出现道血痕,可他一声不吭,只是往后退了两步。 18.振武城杀胡 “无礼!”赤心大怒,上前反手又是一鞭,徐抱晖的半边脸都流出血来,在雪地上摇摇晃晃,又退了两三步,可依旧半声不吭。 刚才徐抱晖有意经过突董馆舍的门前,却不转身行礼,故而赤心追出,对他加以鞭殴。 这群回纥人早已无法无天惯了。 果然又有几名回纥豪帅从门里跃出,要来帮赤心,将这不知礼仪的振武军牙将给痛殴个半死。 这时天色更加昏濛,暮色渐起,到处都是雪花下落,徐抱晖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吐沫,在听到一阵阵鼓声和号角声后,便立直了身躯,对着赤心和其他几名回纥人,双眸里透着股澈静的残酷,这不是市井之徒好勇斗狠时的眼神,而是军人要执行杀戮时的眼神。 赤心虽然脸上横肉直抖,可被徐抱晖的双眼盯住,心中却立刻震颤下。 此刻馆舍堂内的突董,也听到了这些声音,心中恶感涌起,便从火盆前起身,怒骂道外面到底在吵闹什么。 门外,雾气和雪花当中,徐抱晖握着横刀,站在那里。 赤心距离他,不过五六尺的距离。 “唐家人,你待怎地?”赤心还举着马鞭,努力装出副神气而凶恶的模样。 徐抱晖张开口,清清楚楚地说了句,“奉节下令,杀胡。” 下一秒,赤心猛地仰高脖子,眼神恐惧里带着惊讶,只能看见半空里无数而密集的雪,他被割开的喉管里,血一簇簇地接连喷射出来,带着呜呜叫的声音。 徐抱晖上前三尺,拔出的横刀刀刃,在掠过赤心的脖子后,还带着嗡嗡的响动。 咕咚,赤心捂着脖子跪下来,血还不断抛洒出来,根本摁不住。 徐抱晖抬起脚来,很利索地将赤心尸体蹬翻在地,接着雪雾里,几支弓箭咻咻咻挟着劲风飞出,赤心身后原本准备来当帮凶的回纥人,扑腾腾同时中箭,哀叫着倒在雪地里。 “怎么回事?”突董惊恐地跑出馆舍中堂。 此刻振武城偌大的馆舍直到北面的驼马市集间,四面八方,都涌起无数火把,将四下地照得雪亮,很快馆舍各面墙头屋脊上,各处都爬上了代州、振武的唐军弓弩手,“杀胡杀胡”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弩牙扳动、弓弦飞弹,箭羽在院落里划出纵横交错的弧形轨迹,宛若暴风下的雨脚如麻,本在院子里烤火的回纥人们,僵直着躯体,身上全是弩箭,以各种各样的姿态被射毙。 箭羽破入窗牖,在勾栏、瓦当间飞溅,接着又是裹着麻布、沥油的火把纷纷抛入,大火自各处燃起,马匹惊叫着在厩舍里嘶鸣跳跃。 “闭门,闭门!”突董在此情况下,仍然没有彻底乱了阵脚。 十多名回纥人,冒死冲过箭羽,便准备将馆舍的大门给推闭上。 同时也有十多根长矟,还大门尚未来得及阖上时,就齐齐刺入进来,这批回纥人的躯体被贯穿,接着在阵怒吼声里,被振武军的长矟手往后推动着,倒在地上后,长矟又被拔出再不断戳下。 占据了馆门的振武军,扔下长矟,纷纷抽出利于近战砍杀的刀剑,开始向内里的堂舍进攻。 四面馆舍墙壁上,唐军搭着梯子,翻过去,也开始大开杀戒。 墙垣间、堂屋里,窄巷中,甚至马厩草堆后,回纥人和九姓胡一个接着一个被杀死,血喷溅得到处都是。 张光晟也站在不断突入的士兵中间,咬着牙,挥动手臂,大喊道“杀光,一个都不留。” 在他对面,突董不经意间,面颊上中了枚弩箭,疼得这位浑身抽搐,眼珠带着血,绕在弩箭的箭杆上,可突董还不甘心就戮,他单手牵住笼头,跨上匹马准备冲出去,可还未跑出七尺远,对面墙上一名年轻的代州弩手,抬起弩机,面对面,对着他就是一发。 突董脖子中箭,自马上坠下,接着几名唐军挥刀而上,割下了他的脑袋...... 次日清晨,振武城馆舍里,九百多名回纥、九姓胡的商团被屠戮殆尽,尸体全都重重叠叠堆砌在一起,堆起来的京观,比馆舍的楼宇还要高。 坐在胡床上的张光晟,面前立着名十来岁的回纥少年,他是这场屠杀当中唯一的幸存者,因年龄尚小才被赦免,另外他还要负责回去报信。 “突董、赤心鞭我副将,辱我军容,故而杀之。”张光晟给出的理由就是这个。 而回纥使团的数千匹马,十多万匹绢布,数十万钱,都被张光晟所得,绢布、钱财赏赐给将士,而马匹则全都交给本地商人,送往太原府自由贩售。 商人也把振武军城的消息,带到了太原府。 “跑动起来,跑动起来!”城中校场上,河东节度使马燧亲自指挥骑兵驰突,训练战阵,到处马蹄声隆隆。 先前鲍防战败后,河东军几乎丧失所有的骑兵,马燧临危受命,来太原赴任,为补充骑兵,便解放所有太原府官员、军将的仆役,一面让他们放马,一面教他们骑术和射术,如今数千精锐骑兵队伍瞬间再度成形。 “什么,张光晟在振武城,杀了所有的回纥人?”马燧听到这个消息,声音虽然还十分镇静,但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便要求全军整备,军府内备好“资装钱”,随时准备出征,抵御回纥可能的报复性入侵。 “张光晟还让振武军的商人来市马。” “不接受,这群马匹是个麻烦。”马燧断然拒绝,另外他又让麾下吏员,分为两拨,一拨尽快将此事传至京师,一拨去城中馆驿,把此事告诉给准备前往回纥外交公干的源休。 太原府的都亭馆驿当中,源休眼神发直,在得到这个消息后立起来,他的额头光溜溜的,满是汗水,沿着鼻梁分两拨流下,很快浸染了胡须和鬓角,在他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旋转。 “我为什么这么惨?刚刚从流人当中被赦免,回京当了个京兆少尹,却又遭杨炎这混蛋的排挤,被送去回纥当册封使,现在振武城又发生这等事,叫我如何毕命,苍天啦!” 害怕的不光光是持节出使的源休,当张光晟的所作所为传到京畿,整个大明宫几乎遭逢了场地震,是骚动不宁。 而此刻泾州的百里新城,高岳刚刚唤来明存义,先给他五千贯的钱帛本金,叫他前往宁、庆州,去向其他的党项蕃落买马,事成后再给他剩下一半的报酬,但条件是要起码买入五百匹马。 19.初次为人父 可明存义却有强烈的抵触情绪,高岳明白,他和庆州、六府、东山、南山其他党项蕃落的关系都不好。 于是高岳发扬了“唐代政委”的技能,苦口婆心对明存义说:“你去庆州、灵州、夏州等地买马,买到了不但能为边军立功,我也可分一部分战马给你们妹轻部落,壮大你们的力量。有仇怨的是人,关战马何事呢?战马流入其他党项蕃落手里,对方壮大起来你就变得弱小,而战马到你手中,事态就相反过来,何乐而不为?另外,交五千贯的钱物给你,是去当定金的,剩下的一半钱物什么时候偿付?你带着接受定金的驼马商人,引着所购买的战马,回到泾州的乌氏驿来,我再把钱足额给清。” 高岳的想法是,让西北边地的驼马商人先认准我们泾原方镇的乌氏驿站,此后我就在此地设互市榷场,吸引各地党项部落按照固定季节来此市马,这样就不用买那死贵死贵的回纥马,用党项的羌马也是一样的。 好说歹说,明存义最终答应下来,但他又说,一万贯买马钱买五百匹马,每匹二十贯钱,这很困难的。因为整个北地的马市,价格都被回纥每年向唐廷的市马搞得不正常,就算是党项蕃落的马,而今也要三四十贯钱一匹。 “行,那你给我带三百匹马回来。”高岳想了想,便降低条件。 因为打开党项的战马市场,总比受制于回纥人要强得多。 送走明存义后,高岳转回公廨中堂后,询问了主簿刘德室最近荞麦的收成情况。 “相当可观。”刘德室说完,就把入仓清点的册簿交给高岳。 “嗯,有了完善的沟渠灌溉和制水之法,再加上施肥得力,荞麦田地里的开花结子,是又快又好。这下整个冬季营田士卒粮食储备也充裕不少。” 加上那明玄和尚也十分得力,他索性把原本在阁川边的阿兰陀寺拆除,将多余的木材、物什送到泾州城的坊市上卖掉,得三十万钱,并带数十寺户,统统迁徙到百里新城来,立了个小寺。 可经高岳批准,新的阿兰陀寺立在达溪河下游处,并授予大片田地(此刻原州行在的地价非常便宜),明玄还专门制造个水硙,利用河川水力,每日隆隆地帮新城及妹轻部落碾谷。最后,高岳将萧乂先前馈赠的三千贯钱,拿出一半来交给明玄,让他专门去购置优良的作物种子,“至商、金二州(今陕南一带)买芸薹。” 所谓的芸薹,就是后世所说的油菜。自唐以来,汉水以北多有种植,可是用途——正如明玄很疑惑的话语所言,“莫不是要在鄙寺内种菜蔬、草药?” 原来,芸薹共分三种,即白菜型、芥菜型和甘蓝型,其中甘蓝型直到很晚才自外引入中国,唐朝通常所说的芸薹,“形似于白菜”,正是第一种类型。但芸薹当时和白菜一样,属于“叶用菜”,也就是说人们食用它的叶子,可芸薹子却被忽视,也不清楚它可以用来榨油,当时最普通的榨油作物,是芝麻而不是芸薹。 于是高岳告诉了明玄,关于芸薹的用途,明玄便欣然受托。 而最近,百里新城的军屯中,冬小麦也开始播种出芽了。 高岳的内心多开心啊,以前在泾原行营里当名孔目官,最后要受中书门下的气,营田说废就废掉,现在挂着御史台的衔,得朝廷度支的令,又有皇帝保驾护航,在原州行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他最大,做什么事都顺利许多,唯一要操心的,就是要理顺和外界的关系而已。 更让他开心的是,先前京城升平坊用递铺传来信件: 云韶安产了,高岳当父亲了,是个胖乎乎的男孩。 高岳这时坐在书案前,用笔在一方麻纸上,用力写下个“竟”字,按照韦皋先前所言,将孩子起名为“高竟”。 接下来高岳举起那块“竟”字,环示四周,甚至都按捺不住笑。 公廨中堂里的吏员们看到这个字,都是纳闷无比。 还是刘德室说道,今日的视事已然完毕,大家可以归家了。 就在高岳刚把这方纸摆入封内,准备交给名吏员送去新城驿时,传来门外有人求见灵台令的请求,并且此人还没持名刺。 “这时候会是谁来找我呢?” “棚头!” 这个称呼是高岳久违的,只见堂下一名麻衣年轻人趋前,对自己作揖喊到。 “是开先,是开先啊!”高岳和刘德室欣喜非常,急忙拉住刘辟的衣袖,三人重逢,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开先正是刘辟(字太初)的旧名,他在吞长安舍利子,敲诈西明寺二百贯钱后,就改名隐居在凤翔的法门寺下继续攻读,得知高岳出任原州行在的灵台令后,便急忙来见。 “好说。”高岳当即答应给刘辟二十贯润家钱,让他在新城暂时住宿下来,“马上就给你写好解状、家状,十日后再给太初你二十贯钱,你顺路带着我的家书前去长安,把家书交给我岳母,此后京城韬奋棚就交给太初你打理。” “那伟长呢?”刘辟问到,现在应该是李桀(字伟长)在棚内主事。 现在韬奋棚收“棚仓钱”,便足以自持,毕竟这两三年打出了名气。 “你和伟长一起主事啊,马上谁先守选到期,或谁先通过吏部科目选,到时我再拼尽全力来帮你们。”因为现在就算高岳想把李桀或刘辟征为自己僚佐,可也要他俩先得到告身才行。 百里城内尚没有酒肆食坊,所以高岳就在公廨后自己住宅里,招待了刘德室和刘辟二人。 所有菜肴都由双文与芝蕙操办。 其实也很简单朴素,主要是荞麦面食,就着羊肉和鸡子吃。 当芝蕙端着食盘出来后,刘辟急忙对她行礼,芝蕙也讶异地回礼。 原来,刘辟见芝蕙已穿普通襦裙,头戴象牙梳与发钗(这是主母送她的),便认为她已是棚头的妾室了。 心中明白是误会后,虽然没对刘辟明言(刘德室和双文也不说),主人高岳却有点尴尬,芝蕙也低着头将食盘贴在胸口,不发一语匆匆转入屏风后。 宴会结束后,高岳在灯火下,继续尽力查验着老的文簿:他希望找到蔡佛奴父亲的痕迹,是死是活,现在到底在何处?河陇、甘州、沙州,还是更遥远的西州,人是在唐家,还是已没入西蕃了? 19.阿霓入梦来 想了好长会儿,还是茫无头绪,不由得让高岳叹息良久。 不光是蔡佛奴的父亲,也包括原本生活在陇西的刘德室结发妻子,现在都生死不闻。唐朝的陇右之地已尽没西蕃之手,安西、北庭只剩下数座孤立的城池依旧在坚守,和朝廷音信不通,更不要说施以援手。 西蕃的战略十分狠辣,它先趁着安史之乱的“窗口期”,闪电般拿下陇右,隔断唐和经营百年以上的西域间的道路,随后转向西面,对安西北庭的城池采取围而不打、逐年蚕食的策略,想必那几座城池的状况,也是如寒风前的孤烛,摇摇欲坠。 房屋外间芝蕙正静静地替三兄缝补衣衫,也在听着三兄在屋内的动静,她实在有些闹不明白:三兄在白日里因儿子的平安诞生而欣喜,到了晚上却又长吁短叹。 “三兄早些将息吧,明后日宣歙的商人怕是就要到百里新城,还要面见您呢!” 高岳唔得声,答应下来,随后就将书卷文牍放入案几边的竹笥当中,登上了筐床开始休息。 屏风和门帘外,芝蕙也轻轻地吹熄了烛火,整个内外房间一片黑夜的静谧,窗牖落下深秋初冬的月光,冷冷地在流动着。 刚登床的高岳,心思还在辗转,现在百里新城的城建和屯田都开始走上正轨,这下不少商贾也陆续来到这里,不光有泾州、邠州、京兆府的,甚至还有蜀地、荆南、淮南和宣歙的,一部分是萧乂介绍来的,也有部分是感到百里新城未来的前景而自动来的。 只要筑好了巢,就不愁没有鸟雀飞来。 不过他所做的一切,和如今家国所面临的危局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啊! 高岳想到这,又不断告诫心态不能焦灼,欲速则不达,他之前和刘晏问对时,自己还反复说要戒急用忍来着呢! 迷迷糊糊间,高岳老是睡不宁静,他忽然听到屏风外,传来阵脚步声和欢声笑语,暖黄色的烛火重新亮起来,“是谁啊?芝蕙呢?”高岳带着如此的疑惑,刚准备起身,就听到“崧卿”的甜甜呼喊。 “是阿霓,是阿霓,你怎么会到泾原来呢?”高岳大为惊奇。 果然是云韶,她笑眯眯地绕过屏风,掀开门帘,连喊着“崧卿”就直接进来。 “竟儿呢?” “在外面,芝蕙哄抱着呢......”说着,云韶就把云霞般的外帔给褪去了,挂在榻边的巾架上,白嫩嫩的后脖简直不亚于月光的妩媚,接着轻轻回眸看了下高岳。 高岳顿时觉得口干舌燥,自从阿霓怀上后,他很少再和妻子人事了,来了百里城后疯狂忙着营城、开渠和垦田的事,最近才闲下来后确实有些...... 他猛地起身,抱住妻子软绵绵的身躯,直接将她一把扔在床榻边沿,接着几近疯狂地撕衣扯带,“崧卿,崧卿,不要这样,不要闹得这样......这床榻都要,都要......竟儿和芝蕙都还在外面呢......唔......”接着云韶发髻半偏着垂下,一只眼半闭,一只眼紧闭,斜睨着自己双手支在左右,任由自己淘弄,粉躯乱颤,热乎乎的香气随着她的紊乱的呼吸,一阵阵送入到高岳的鼻翼当中...... “阿霓!” “卿卿!” “哎?”高岳忽然自榻上睁开双眼,原本双臂间的温软香酥转瞬化空。 外面晨曦已取代月光,照在自己的被褥和帷帐上,他急忙坐起来,四下望望,哪里有什么妻子和孩子,这时才恍然明白,刚才和阿霓的床笫欢乐,不过场春梦。 然后他的手一摸,惨了! 我都三十岁的人,没想到因旷人事太久,居然也遭遇到“自溢”的处境。 “三兄,芝蕙来侍奉你巾栉了。”还在慌乱中,芝蕙捧着梳洗的用具直接走了进来。 “我......”高岳躲闪不及,非常窘,坐在筐床上。 芝蕙先是迅捷转下头,很快又装作没事似的,“三兄将脏衣脱下。” 接着她就像照顾小孩似的,要帮着高岳将下绔给脱下来。 “这样不太......” “听话。”芝蕙的语气带着不容申辩的强硬。 高岳先是觉得下面凉飕飕的,而后一阵温热:芝蕙低着眉眼,用布帛浸了热汤,而后细细在自己污染的地方擦拭着。 “芝蕙我!”还没说完,高岳几乎要“啊哦”出来,因芝蕙要擦拭得周全,就用一只小手轻轻将小崧托起,随后举起布帛来回摩擦着小崧的“下腹部”。 接受如此挑衅的小崧,哪里还能忍受,很快伸直躯干,脸庞泛着愤怒的赤红,对芝蕙怒目而视。 “三兄啊,这是怎么了?”芝蕙忽然带着半是天真半是狡黠的笑,抬起眼来询问到。 高岳非常非常尴尬,因为自他的视角看去,芝蕙的笑颜直接被这不争气的小崧足足给挡住半面。 “这,这是被热汤烫着了,马上冷下来就好了。”高岳支支吾吾到。 刚说完下秒钟,芝蕙就噗嗤声笑出来,低声说道那好,我帮忙把它给冷下。 芝蕙饱满的额头,便轻轻地抵住了小崧,“三兄,有没有感到冷啊?”随后她的额头慢慢旋动着,接着是小巧的鼻翼,又用弹性满满的香腮...... “啊!”最终宅院里传来芝蕙的两下低呼,随后她又说没事没事,我给自己擦拭。 又过了会儿,高岳神色慌张地从宅院里走出,急忙前往公廨中堂坐衙。 这里懂事的芝蕙是不会来的,因衙署有规定,奴婢侍妾是不允许出入这种公事场所,不然流传出去是要被其他御史狠狠弹劾的。 后面宅院房间内,芝蕙怔怔地半坐在筐床下的足阶上,她的脸庞和思维里,都还残留着那种腥腥的气味,心房里烙下了道灼热的印记似的。 “哎呀,阿妹啊,你主母云韶已放你为良人,这百里千里来这,是让你奉逸崧巾栉的,可这么长时间下来,你居然让逸崧得了‘鬼交’之症,这可如何是好?”不放心的芝蕙,在宅院井边濯洗衣衫时,就悄悄问了双文,她喊对方为“婶娘”,结果招来双文如此激烈的批评和担心。 双文其实也没弄清楚,因她女儿住住懂得针灸医术,自己也能胡诌几句——她还不知道高岳在梦中,温存的对象是妻子云韶,并不是什么狐仙野鬼。 可这在她和芝蕙的眼里,却是个很可怕的病症。 1.棨宝毛驱邪 将军独乘铁骢马,榆溪战中金仆姑。 死绥却是古来有,骁将自惊今日无。 青史文章争点笔,朱门歌舞笑捐躯。 谁知我亦轻生者,不得君王丈二殳。 ————————杜牧《闻庆州赵纵使君与党项战中箭身死,辄书长句》 +++++++++++++++++++++++ 同时在新城公廨堂下,一名叫王子弗的宣歙商贾,带着支商队跋涉而来求见。 高岳非常热情,带着全县大大小小的官吏,亲自走出廨门来迎接王子弗。 王子弗受宠若惊,连说“屈明府!”不止,因为这时商贾的地位毕竟是比较低的。 可高岳却不这么认为,事前他和萧乂通过书信,知道这位王子弗在宣歙观察使那里算是数得上的茶商,每年从茶园里收购大量茶行销各地,也是当地军府里排上号的“商税大户”。现在他愿意亲自前来遥远的西陲,除去萧乂的策动外,更主要还是这里有利可图。 正如高岳之前对前来补军的商队所说,其实我们泾州这里交通路线正当枢纽,还是四通八达的,居此贸易是大有可为的,可绝大部分商人毕竟没有那个眼光和胆识,王子弗却有。 这位也是首个来到百里新城的大商贾,高岳又怎可不重视不欢迎? 这会儿刘德室捧出一领纯白羊毛密织的绁袍来,这可是高岳花了二十贯钱从泾州坊市里购买的,随即在王子弗惶恐的推辞里,高岳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将此白绁披在这位的身上,“西陲地寒,子弗注重身体。” 随后在中堂上,高岳亲自接待王子弗和随行的其他商贾,刘辟、刘德室和重要吏员作陪,“这白绁还暖和吗?”高岳故意大声地问王子弗。 “暖洋洋,暖洋洋的。”王子弗连忙答道。 而后高岳就叹口气,“我们泾原啊像此白绁这样的宝货其实不少,难的是没有商贾来此射利。” “那是他们没有眼光。” “子弗这话说的可太对!”高岳抚掌大笑,接着他就开始进入王婆卖瓜模式,“子弗此次从宣歙而来,当是走扬州,随后沿汴、宋至东都府,又入陕州三门峡进京兆,再由邠州至此。这条路线多走水路,除去三门峡有些危险(王子弗穿着白绁,暖和到出汗但又不好脱去,便连说是是是,其实三门峡简直就是鬼门关,他们舍船换行的是沿岸车道陆路),其余可谓坦途——以后,可让几名牙人留居新城办事,邸舍有的是,僦资我减去四分之一!” 灵台令一说这话,王子弗也明白,在此地销茶是再好不过的买卖:泾原的军将、僚佐有能力买茶,当然这还是小头,西蕃、党项和回纥才是大头,这些蕃子平日里多食肉类、奶酪、酥油,很容易会积食难消,必须得茶饮才可平复,故而对茶的需求量特别大。而泾州恰好面向三处,此外茶这种商品,轻便而易于运送,能在此处做大的话,真的是前途无限的。 “这场税?”王子弗毕竟是商人本性,他便趁机对高岳抱怨,说将茶叶从内地运到西陲,江淮各处都有官府或方镇设置的“场”或“埭堰”,抽取过往货物的“埭程钱”(原本刘晏执掌利权时,曾罢江淮各地方私设的埭堰,改由盐铁使主掌,此时刘晏被免职后,江淮各地私设的埭堰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路程越长成本越大。 高岳很痛快,说不妨全都列出来,我们可以把茶的价钱往上估的嘛,成本全在里面,另外子弗你以后持我的文牒,入泾州来无需任何场税。 于是高岳和王子弗达成了协议,对方愿意每年运送宣歙的茶,包括调动长安城邸舍里的存量,前来泾州行销,茶价每斗价钱相比京兆地区的行价,往上再多估七十文钱,其中高岳所在的县廨分润二十五钱,王子弗得四十五钱。 这次王子弗已带来一部分茶叶,当即就准备在下次定期到来时,在灵台旧城的墟集上将其售出。 今日成功“招商引资”,高岳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等到早晚两次坐衙都结束后,他回到后楼私宅当中,只见芝蕙立在院中,手里挥动个拂尘般的东西,还念念有词着,韦驮天长大嘴巴,蹲坐在门边的上马石上,呆呆地望着,不明所以。 高岳不由得觉得好笑,就问这是什么。 芝蕙正色回答:“这是辟邪用的。” 高岳定睛看了看,觉得芝蕙的“拂尘”上所用动物的毛发,颜色格外熟悉,“这,这不是棨宝身上的毛吗?” “是啊,全是棨宝的狗毛。”原来芝蕙把小猧子的毛发剪掉后,还带在行李里辟邪的。 “用棨宝的毛作甚?” “犬可驱胡郎、胡姬呢!” 原来唐朝狐仙迷信已非常盛行,这当然和大量胡人入居有关,狐和胡谐音,所以唐人就把狐仙幻化出来的年轻男子称作“胡郎”,而将幻化出来的年轻女子叫“胡姬”(胡姬一般身着黄色罗裙,宛若狐狸尾巴),幻化出来的小孩子......也有称呼,叫“胡绰”、“胡邈”。 “哪里来的邪?”高岳此刻也不知道用啥表情了。 “三兄你入夜后,梦境里鬼交......” 这话吓得高岳恨不得当即冲上去,捂住芝蕙的小口。 幸亏这院子里只有韦驮天,他是个敦朴的人,不说清清楚楚他是不会明白的。 “我那是梦见你主母了而已,什么鬼交?岂有将主母拟作为鬼的。”高岳有些生气地数落芝蕙。 可芝蕙的口齿最为伶俐,当即反驳说,“那可不是主母本人入三兄的梦,九成九是胡姬幻化为主母相貌,诱引三兄与其**,来劫夺您的精元的。” “那我还梦见阿霓带着竟儿的呢!” “那少府君即是胡绰所化。”芝蕙振振有词,高岳无言以对。 “那我还梦见阿妹你呢,替阿霓抱着竟儿。” 芝蕙听到这话,赶紧别过脸去,一会儿答道,“那就是小胡姬。” “我呢,我呢?”这时候韦驮天傻笑着,指着自己。 “没梦见。”高岳回到。 “黑狗。”芝蕙回到。 “哦。”韦驮天有些失望,黑狗也好啊,可主人没梦到我就让我有些伤心了。 结果韦驮天一起身,猛地吓得呆在原地。 高岳和芝蕙也吃了惊吓,急忙顺着韦驮天的视线,向新筑的屋脊上望去。 月光下,一只大狐狸正立在其上,而后对着高岳“哇哇哇”连叫三声,这还是高岳首次听到狐狸叫,居然像是乌鸦的声音。 接着狐狸毛茸茸的尾巴一晃,就跃到屋脊那边去,瓦当哗啦啦响,很快消失不见。 2.芝蕙舍身救 “天呀,居然真的有狐狸!”高岳惊叹说。 但随即想想,这座百里新城在完工前,四面也都是河原荒野,多有狐狸巢穴也属正常,反倒是我们打搅了它们原本宁静的生活。 结果芝蕙神神叨叨地挥着狗毛拂尘,念了好一会儿咒语,才算消停。 “三兄,这柄拂尘就悬在您内室床榻外的横梁上,可千万别取下来。”临睡前,芝蕙如此照做后,便要求高岳今夜睡眠警觉点。 没想到,居然要让棨宝的毛来庇佑我。 高岳有些哭笑不得,这时芝蕙便如同常日,先是替他脱靴,随后又替他宽解衣带。 因为今天清晨时的事,两人心态都有些不太自然,平时的默契无存,动作时总有些磕磕碰碰的。 忽然,高岳握住芝蕙从后面伸出来解束带的手,低声说“要不然......” 毕竟老是让芝蕙当个婢女,也根本不是办法。 这时他看不到芝蕙的表情,只能听到对方不太均匀的呼吸。 一会儿后,芝蕙低声说:“三兄早些休息,家中钱货的文簿我还有些没处理完。” 这芝蕙的身份虽然刚刚才是良人,但因她是中国是持家人的角色,故而高岳全家上下也不把她当普通婢女看待。既然她如此说,高岳也只能照办。 今晚的入眠,高岳又有点心神不宁。 那只误入他家宅的狐狸,那个眼神和叫声,实在让自己印象深刻,“要是原本的时代,我只会把这头野兽与动物园联系起来,可现在可是在唐朝的黑夜啊,何况依我的个人经历来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发生?” 又是番胡思乱想,这时外室灯火尚在亮着,芝蕙想必正在那处理些私人的文簿,有她在那边,高岳的心神渐渐宁静,不久便真的进入梦乡。 可他还是做了个诡异的梦: 梦就在这所宅子里弥漫开来,外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显得窗牖的扇间格外的白,连月亮都没有,凭靠着堂内的烛火,还能看到其外漂浮着的雪雾,高岳独自坐在蒲团上,面前是一壶酒,外带一张原州行在的四通八至地图。 芝蕙和韦驮天都不清楚哪里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高岳便抬起头来问是什么人。 “崧卿,是我,阿霓啊!”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高岳顺眼望去,门外立着个娇小的女子,上衣是绣香草异纹的绯色夹袄,和旁边的黑色形成强烈对比,头戴着草色帷帽,帽子四边纱帘垂下,依稀能看出内里的雪容和青丝,可不是他朝思暮想的阿霓吗? “阿霓!”高岳欣喜,刚准备起身迎接。 忽然,房间横梁上,悬挂着的狗毛拂尘急速抖动起来,根根毛发竖直。 高岳脚步急忙停下,他这时才注意到:阿霓的下裳罗裙,是有些暗的黄色。 “你不是阿霓,莫不是胡姬?” “崧卿,是我啊,我是阿霓呀!外面雪大,求崧卿放我进来。”那女子立在门外,既不掀起面纱,也不上前,最后焦急得哭起来,一声哀过一声。 “你自己可进来。” “阿霓害怕那犬毛做的拂尘。”这时那女子的语气又充满柔媚,似乎是乞求他的哀怜。 这下子高岳恍然大悟,“棨宝是你最喜欢的小猧子,你居然害怕它的毛发,你不是阿霓,你是今晚的那只胡姬!” 这时,幽微的烛火映照下,雪地里的女子掀起了面纱。 她的头发不是原本的乌云色,而是变为火般的赤红色。 眼瞳为蛇般的黄色。 香腮的两侧飘动着长长的白颊毛。 可不是今晚所见到的那只雌狐狸嘛! 接着她迈动脚步,越过门廊,踏入到堂内来。 这下轮到高岳惊慌,“韦驮天,韦驮天!” 这时哪怕这个昆仑奴变成条黑狗窜出来,也好哇。 可根本没有韦驮天的身影。 “崧卿,但求欢爱如昨夜。”胡姬步步紧逼。 “出去,出去。”高岳大为惊恐。 “不是崧卿叫我进来的吗?况且,之前你见薛炼师时,不是暗想自己渴望遇到狐魅的吗?” “芝蕙,芝蕙!” 可芝蕙也不见身影。 高岳便转身,去墙壁上取弓,要射这胡姬。 可弓犹在,弦却无迹可寻。 急忙间,屋梁上的拂尘发出霹雳般的声响,顿时个影子落下,高岳一瞧,居然是巨大型的棨宝之灵,只见它威风凛凛,挡在了自己和胡姬之间。 “棨宝,看来平日里是我看错了你......” 下一秒,胡姬白颊毛炸裂,怒目圆睁,冲着棨宝张牙舞爪“汝安敢拒我?” “呜呜呜。”棨宝顿时萎缩为原本的大小,趴在地上翻着肚皮,头一歪,开始装死。 “你这小猧子,平日养你何用啊!” 高岳被推到了筐床上,那胡姬很快骑在他的身上,用双手摁住高岳的胸膛,重新幻化为妻子云韶的模样,脸若花围,素体粉腻,褪去夹袄罗衫,低声切切说,“我是腹里癫狂,心若沸水,求崧卿怜爱成全,幻作阿霓模样,想必崧卿不会回绝。” 很快高岳就觉得下身滑入温池当中,抬眼看去,这胡姬已耳轮赤热,微露皓齿,情急下便用手对着她的胸脯推去。 一入手,却觉得不对。 这胡姬化的是自己的妻子云韶,云韶的尺寸他太了解,可这一摸,却如笋般抖抖尖尖的。 高岳一惊,不由得从梦中醒来。 却发觉,跨坐在自己身上的,是芝蕙。 芝蕙发髻散开,青丝纷披,眼中因疼痛而泪光闪烁,而自己双手抓住的,正是她如玉般的椒胸...... 接下来数日,那胡姬再也不曾来入梦与高岳鬼交。 泾州雪落时,新阿兰陀寺开始在三宝田中播种芸薹,刘辟则告辞了高岳,向长安而去——而此时芝蕙大方走出来,以妾室的身份对刘辟回万福礼,祝他和韬奋棚诸棚生文场顺捷。 因唐和西蕃正在和谈,使者不绝于道路,故而今年防秋毫无压力。 王子弗在墟集上售卖的茶,很快被妹轻部落及泾州军民抢购一空,这位商人换取不少羊,但他却不敢要羌马,谈及原因时他只对高岳说:“如今朝廷任命同华防御使,把守住武关、潼关,商贾一律不准将马带回山南或江淮去贩卖。” 商贾总是对这些变化特别敏感,高岳也是。 朝廷严禁方镇马匹的流通,特别是像淮西、山南东道这样缺马的地区,看来是准备在李希烈、梁崇义间做出个抉择了。 3.猎狐柏树林 现在所有的矛盾,似乎从西北边陲消散,又随着风,掠过蜿蜒千里的黄河河曲,聚集到关东去了。 几日后,泾州城的营将张羽飞、刘国光(刘海宾之子)骑着马,带着数十健儿来到百里新城搜猎,高岳于公廨款待,芝蕙作陪,在听说灵台令遭狐妖魅惑后,张羽飞、刘国光哈哈大笑,“胡郎、胡姬不过以幻术蛊惑人心罢了,高侍御思念爱妻,又是登科的文士,狐魅最喜您这样的。现在请出二屯官及屯队追随我俩,便要让高侍御看看狐魅最怕的,就是我等身披皂袍、射皮饮羽的健儿!” 其时整个灵台县周围的荞麦已收,冬麦已种,正是初冬的闲暇时分,一听说要在达溪河围猎狐貉,高岳属下两名屯官侯兰、程俊仁,外加数十屯队(高岳有意要让屯队们锻炼下搜猎的本领)的士兵,甚至连城傍的妹轻党项也过来数十骑,一并踏着雪地,搜寻作妖的狐狸。 芝蕙也披着羊毛轻裘,骑在匹小马上,跟在高岳其后,亲自观猎。 最终,这群士兵驱到河原旁的一丛柏树林前,因侯兰和程俊仁发觉这里的雪地上,有数行来回的狐狸足迹,很快张羽飞、刘国光下令所有的营田兵和党项侧近,将此树林围定。 斥候的士兵来报,树林内有大古冢十多座,还有座废弃的小庙,碑石横倒,荒残无比。 “就是这儿了!”张羽飞大喊道。 营田兵背着柴草和铁锸,自四面八方逼近这些古冢,随后一面掘坑,一旦挖通了狐狸的巢穴,就点燃柴草往里面扔,很快烟火四起,“哇哇哇”类似乌鸦的叫声自树林各个角落炸起,这声音高岳现在知道,正是狐狸的叫声。 “天啦。”芝蕙看到,熊熊燃烧的火焰里,许许多多大小狐狸,有的焦头烂额,有的被熏得随地翻滚,都发出那乌鸦般的惨叫声,往树林外奔逃,整个林间满是赤色灰黄色的身影在穿梭。 可树林外的各个通道,都被健儿们给封锁住了,射弓的声音络绎不绝,这群狐狸一头接着一头,无不应弦而倒,饮羽而亡。 “那里,那里!”忽然眼尖的芝蕙指着树林的西侧,居然有位女子模样的,骑着头青灰色的骡子,急匆匆地奔走出来,在那个方向拉弓的健儿一看到此景,错愕下居然不敢射箭。 “那是狐魅,别放走了!”张羽飞纵马来追,前后都有猎犬狂吠追赶,那骡子背上的女子一听到猎犬的叫声,立刻坠落地上,显出本形,于雪地上穷奔。 高岳放眼看去,果然是先前出现在后楼屋脊上的那头狐狸。 约莫一刻后,追出二里多地的猎犬,将这头狐狸给捕杀了,衔着它的尸体慢悠悠地跑回来。 待到高岳和芝蕙走进那“胡姬”所乘的骡子前,发觉原来是头野猪所化,而那胡姬穿的女子衣裙、罗袜,都散落在地上,就像是蝉脱壳后的残余般,其中那裙子果然是黄色的,和梦里所见一模一样。 “哈哈!”张羽飞跳下马来,掏出把匕首,掀开那死狐狸的口,翘出颗珠子来,递给高岳,“高侍御,这就是胡姬蛊惑鬼交你的媚珠。不过这也算是高侍御的奇遇,听说遭狐魅而不死的,以后的荣华富贵可了不得。” 高岳接过来,只觉得这颗珠子看起来怪怪的,还有股狐狸身上的膻臭味。 原来胡姬就是靠着这个将我给梦魇住了,多亏芝蕙见我睡着时的情形不对,见机行事,舍身相救,唉——这唐朝啊,看起来是因地广人稀,孽畜作祟的事还真的有呢! 只是可笑畜生变化也就那几下,很快就黔驴技穷,止增笑耳。 日中时,柏树林内的群狐全被猎杀殆尽,健儿们用木杆,陆陆续续扛着百多头大小狐狸,准备割肉剥皮。随后高岳下令,将这片树林全部砍伐,做成木材运到新阿兰陀寺里去,准备等待十一月,用于修造新的佛堂,还要把林中的古冢都清扫修理好,来宽慰死者,不至于再被野狐狡兔们占为洞窟。 至于媚珠,高岳认为是个害人的东西,便送去阿兰陀寺里,交给明玄法师立塔镇压了。 从此后,百里新城果然没有再出现如此的怪事,百姓、军卒和城傍党项们都说高侍御此后将拥有个极度传奇的人生,而与狐妖梦中**不够是鸿篇里的个小小的序章。 十月下旬第三日,前去买马的妹轻党项陆续归来,明存义给高岳带来好消息:他们从河东的石州,买到了既好又便宜的骏马,才二十五贯一匹,足足买了四百匹,分数队正沿着不同道路归来。 跟在明存义后的,当然有石州的驼马商人和党项蕃人,他们是来收余款的。 高岳稳住明存义,又派人私下询问,才知道明存义这家伙,看起来身高九尺粗爽敦朴,原来给我打了埋伏。 这批马为什么这么便宜,很简单。 它们本来是突董和赤心驱赶来的,因没能成功全卖给唐家天子,所以又带了四千匹回去,结果于振武城内突董、赤心使团九百多人被张光晟杀得只留一人回去报信,这些马张不想要,便低价卖给本地商人,赶到太原府去卖,而河东节度使马燧不敢要,无奈下商人只能赶着,到了河东道与河中、夏绥交界的石州,那里党项人尤其多,西北方镇也会来买牲口,希望能转手卖出去,价钱都无所谓。 明存义和他的二位兄弟明景义、明唯义,听说有便宜的马卖,也闻讯赶到石州,没什么困难就用二十贯一匹的价钱买下四百匹马,于是吞了多余的一千贯钱。 了解实情后,刘德室便问高岳要不要彻查此事。 高岳回答说:“晏相对我说过,他当年在江淮通漕运时,曾督造过漕船,当时船工和船夫都贪图钱财,把造船的料钱私占了部分来补贴家用,晏相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加大造船的投入,等于让了部分利给这群人,结果行船时无片舢破败,无升米倾覆。论大计者不可惜小费,农夫、工匠、军卒都是国家基石,必先让他们私用不匮,而后官物方能牢靠,这就是晏相告诉过我的道理。对明氏兄弟不问,这一千贯钱给他的蕃落多买些茶酒好了,” 反正这群党项人买茶和酒,我们官府公廨一样能分到钱,况且也已买到便宜又优良的战马,何必斤斤计较? 4.宝臣已病笃 刘德室一听,果然佩服,“逸崧果然眼光独到,早晚必成大器。” 可他不知道的是:转眼间高岳又对凤翔府的朱泚打了埋伏,他报给军府的买马价钱是五十贯一匹,共买了四百匹,请军府再额外拨给一万贯钱来付余款。 凤翔府朱泚另外位行军司马兼判官蔡廷玉久历干事,觉得高岳报上来的帐不对,就去咨询节度使,朱泚呢睁一眼闭一眼,他对蔡廷玉说:“如今马价都掌握在回纥人手里,能五十贯买到一匹就不容易啦,所以多花些钱多买入些是好事。要是不放心,马上我找机会去勘验下。” 于是在朱泚的坚持下,蔡廷玉还是拨给高岳价值一万贯钱的布帛。 高岳领到后立刻又把明存义和他兄弟们找来,说你们拿着这布帛,火速再去石州一趟买马,同样还是要求马贩将马赶到这里来,我再付剩下一半的款项。 又有便宜赚了,明存义便欢天喜地地去了。 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张光晟和马燧都不愿意买,我却不怕麻烦。 另外高岳也清楚,那张光晟在振武城杀了那多回纥人,虽然他内心佩服张是条响当当的血性汉子,可外交上的纠纷麻烦怕是要接踵而来。 唉,我唐真的是惨淡,西蕃、南诏、回纥轮番上阵就算了,内里的方镇也是毫不消停。 这时高岳坐下来,写封信给家宅里的妻儿报了个平安,并称自己有芝蕙、韦驮天照顾,生活得很平和安逸。 写着写着,高岳又想起个人来。 “哎呀,彩鸾炼师不知道而今如何了?我给她的嘱托,也不知道对她来说,会不会太重?” 冬季的大明宫紫宸殿里,李适果然再度陷于麻烦的漩涡当中,振武张光晟屠杀回纥使团的消息已传来,群臣们处理意见也是莫衷一是。 可就算是先前激烈要求驱逐在京回纥人和胡商的颜真卿,也认为张光晟此举太过分,假如骨咄禄毘伽可汗忍受不住,真的对我唐开战,那可就麻烦了。 “朕欲联和西蕃,北拒回纥,如何?”李适希望将战线变动下。 杨炎这时出列,“西蕃狡诈无信,一面窃据河陇,一面蚕食我安西北庭,陛下不可轻信之。” “朕深知西蕃如此,不过希望行权变之略,避免两面受敌。” 面对皇帝的难题,杨炎慨然献策,“如今与回纥不可反目,可贬张光晟回朝,并让源休前往回纥牙帐册封新汗,以示我唐友好之意,如今回纥内乱,其也是南有西蕃逼近,北有黠戛斯牵制,内有室韦不臣,是不会轻易开衅的。稳住回纥后,对西蕃务必要战和并存,求和罢战,但也要懂得以战求和。” “那么山南东道和淮西呢?”李适有些焦灼地问杨炎。 意思是你曾答应朕,要去安抚梁崇义,让他交出方镇入朝的,现在此事老是拖延,淮西李希烈要求讨伐襄阳的表章是一道接着一道,呼声是一浪高过一浪,到底该如何处分! 这会儿门下侍郎卢杞出列,手捧笏板,居然破天荒地说了句:“臣认为杨中郎所言甚是。” 还没等杨炎缓过劲来,卢杞就提醒诸位道:“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已病笃。” 这话让在朝的众位颔首。 如今全国的局势真的可以用风雨欲来形容。 被朝廷目为叛逆的河朔三镇里,占据最北端幽州的卢龙镇,其节度使朱泚已入朝多年,他弟弟朱滔担当留后,虽实则依旧是割据,可总算在名义臣服于唐朝;而最南端凸入朝廷领地来的魏博镇,号天雄军,自初代田承嗣以来,占据了魏、博、相、卫、洺、贝、澶七州,大历十四年田承嗣死去,因嫌自己儿子暗弱,便把旌节传给侄子田悦;而冀镇,号成德军,则夹在卢龙与魏博的中间,占有恒、易、赵、定、深、冀、沧七州,初代节度使为李宝臣。 李宝臣,原本不过是个奚人,因善于骑射而被范阳军将张锁高收为养子,得名张忠志,才算是有了汉族姓氏,后来成为安禄山麾下的射生官。安史之乱时,九节度使围攻相州,张忠志感到畏惧,觉得跟着叛军没有前途可言,便投降朝廷,可当史思明再渡黄河时,张忠志立刻又背叛朝廷,转而投靠史思明。 直到史思明死后,张忠志才携副将王武俊再次摇摆,投靠朝廷,赐名“李宝臣”,其军队被授予“成德”之号,并得赵国公的爵位,赐予铁券(免除死罪),遂占五州地,称王称霸起来。 起初朝廷利用朱滔、田承嗣、李宝臣及淄青李正己这群安史余孽间的内部矛盾,希望将他们一一击破消灭,但这数镇也都不是傻子,很快就串联抱团,一起对抗朝廷,恰如李宝臣的副将王武俊对他说的: “假如我们帮助朝廷消灭了其他人(田承嗣),那么其后天子一幅纸就能把你召到京师去,你会沦为一介匹夫。” 最终,力有未逮的代宗皇帝,也只能再赐给李宝臣陇西郡王的爵位,承认他的割据事实。 而今李宝臣老了,病情严重,整个成德军的未来他不可能不考虑。 既然田承嗣可以传节度使的位子给侄儿,那我凭什么不可以把旌节传给自己儿子李惟岳呢? 很快李宝臣的想法,可谓路人皆知。 朝廷自然也清楚,但是现在的皇帝李适已无法忍受,他清楚田承嗣将旌节传给田悦,可以说开了“河朔方镇节度使世袭”此种恶劣行为的先河,这个锅能让他父亲去背,而现在假如李宝臣再成功把权力传给他儿子李惟岳的话,这个锅没其他人接,只能自己背。 自此神州可就真的算是四分五裂了。 故而李适是坚决不会同意的。 卢杞便说:“可再派遣使节前往山南东道去晓谕梁崇义,赐予梁铁券,只要梁愿意交权回朝,陛下优待之,李宝臣也就没任何理由将旌节私相授受——如李宝臣冒天下之大不韪,陛下可举全国方镇共讨之,如李宝臣不敢,那么魏博田悦、淄青李正己父子也同样会束手。” 卢杞一番话让皇帝频频点头,便又问杨炎如何。 杨炎也没什么好回绝的,便只能答应臣尽快挑选使节去襄阳。 5.彩鸾唱歌谣 李适回到寝宫时,恰好中官谭知重来报,将作监说宣政殿正衙的长廊因前些日子风雨塌坏了。 “那便让他们找人来修。” “可是大家,十月是魁冈月,按照阴阳官的说法,是不宜于动土木的。”谭知重有些为难。 “朕向来不信这些。”李适的态度却比较坚决,立刻叫人来修就是,管它什么风水不风水,吉时不吉时的。 “大家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谭知重敛手弓背站立,脸上全是谦卑的笑。 “说吧。” “其实老奴之所以有如此担心,是因前些日子京城坊街有个在终南山修道的女炼师叫吴彩鸾(皇帝皱皱眉头,这名字似乎有点熟悉),宫廷里的女官、染工、乐工最近都喜欢听她布道,据说卜算最为灵验——而那日宣政殿正衙走廊坏掉后,听说这吴彩鸾就唱到‘正衙立,临洺危;魁冈作,魏岳反’,老奴听得心中惊惧,不敢对大家隐瞒。” 皇帝一听这个,也不由得喃喃道“正衙立,临洺危;魁冈作,魏岳反”的字样。 临洺是个县名,即邯郸。 大历八年,同样属安史叛党系统,占据相、磁、邢、洺四州的节度使薛嵩(薛仁贵和薛刚的后代)死去,朝廷企图收回这四州,可田承嗣趁机来抢,最后相州和洺州被田承嗣夺走,朝廷只得到了邢、磁二州及临洺一县。 但即便如此,田承嗣还是觉得很难受,因邢州、磁州和临洺,恰好占在魏博镇靠西的“侧腹位置”,并且和朝廷方的李抱真的泽潞昭义军(也即是古代必争之地,上党)相连,互为犄角——魏博镇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李抱真可直接穿过巍巍太行,出现在邢、磁地界,长驱直入,经由平原逼近魏博镇的腹地。 所以对魏博田氏来说,只有攻取邢、磁二州及临洺县,才能把势力范围推进到太行山,这在军事地理学上叫“绝山为阻”,这样他的势力范围就安全了,反过来说若任由这三地忠于朝廷,则如同“腹中有眼”,可谓寝食难安也。 这时候李适对吴彩鸾所唱的歌谣稍作思考,难道这位炼师的意思不在于修不修宣政殿,而是在警告预示朕:一旦今年冬季过去,魏博镇(天雄军)和冀镇(成德军)要造反?魁冈作,魏岳反—魏就是魏州,岳则是成德的李惟岳?也即是说魏博田悦要夺临洺,而李惟岳要强留旌节? “这位炼师现在何处?” “不知,老奴也派人去查访,似乎又消失在终南山里,云深不知所踪。”谭知重说得神神秘秘的。 李适说不用管这些,宣政殿乃朝会之所,事关朝廷威仪,岂可不修?但皇帝随后也送出敕令,要求李抱真的昭义军,李勉的永平军(驻守汴宋)做好作战的准备,以防万一。 “必要时,京城左右神策军李晟、朱忠亮所部,包括京西普润、麟游、奉天等处的神策防秋军镇,也都做好赶赴关东的准备。 同时派出黜陟使去河北魏博,让田悦销兵,上交户口、甲仗文簿给朝廷。” “那刘晏?”谭知重这次才有意问了下这位桂管经略使。 似乎在揣测皇帝的态度。 皇帝想了想,说不用再为难他,国家如今多艰,刘晏和几座方镇关系良好,但又绝非与它们同流合污,一旦有变,可让他重掌利权,或者从中斡旋,这颗棋子朕留着,是有用的。 同时夜晚时,杨炎的家宅里,这位宰相将那李舟重新唤来,要他再去襄阳走一趟。 李舟哭丧着脸,明显不想接受这个命令。 他之前听杨炎的话,入泾州城晓谕乱兵,随从被杀,自己也差点丧命,所有职务被高岳横夺,自认为倒霉到家。 没想到杨炎这次又给了他同样的使命,南下去晓谕梁崇义。 杨炎宏论一番,要求李舟这次前去,一定要代表朝廷把话说好,保障梁崇义和其家人、部将的爵位利禄,圆满解决山南东道的事,“只要梁崇义愿归朝廷,那么蔡州李希烈再想侵吞襄阳,就毫无借口了,这是朝廷之福。”随后杨炎又说,这也是你的福气——我答应你,只要你完成使命,回来后中书舍人的位子就是你的,不,你马上就以中书舍人的身份去襄阳。 李舟不敢得罪这位宰执,只能应承下来。 “很好,三日后我在灞桥驿亲自送你。” 其实李舟明白,所谓的“送别”,就是杨炎对自己不够放心。 到了送别的日子,杨炎果然和一大群朝臣,威风八面地来到灞桥驿,设宴置酒,折柳赋诗,给足了李舟面子。杨炎也希望借此给山南东道的梁崇义释放个最大的善意信号,“只要你归顺朝廷,绝对不会对你如何的,本中郎的姿态就是代表。” 驿站酒宴上,端坐上席的杨炎又看见了崔清,热情地说“崔十八兄别来无恙乎?” 崔清也很感动,对着杨炎长拜,杨炎忙说你我情分不必如此的,数杯酒后杨炎又觉得尴尬。 毕竟他始终没有兑现承诺,给崔清一官半职,看到崔清灼热忠厚的眼神,杨炎有些不好意思,但又不想当着众人答应他什么,那样的话别人会讥讽自己随授官职给个驿吏——自从他的党羽张著和沈既济被皇帝敲打后,他现在变得小心翼翼。 故而直到筵席的终了,杨炎也还是没有开口。 灞桥驿楼前的水川边,李舟手持使节,一边等船,一边暗自不安。 杨炎虽然离去,但他心中负担却尤重于之前。 他不由得想起那个出使回纥的源休来。 源休本是御史台的人,还曾是御史中丞,后来因为点小矛盾把妻子给休弃了,按照正常的理念,唐朝男人休妻不算什么。可源休的妻子不是常人,乃是故吏部侍郎“太原王氏”王翊的女儿,王翊还有个弟弟叫王翃,也是个牛人,曾在大历五年孤身招募军队,平定了岭南的叛乱,现在是汾州刺史。所以源休休妻的话,妻族怎肯罢休?诉状送到御史台,源休也是胆大妄为,居然按下不报,结果直接遭到弹劾,除名长流(丧失政治身份)。 但杨炎当政后不久,就一夕间把源休从流人队伍里提拔出来,还让他当了京兆少尹。 6.舟上裴学士 当然是人都知道,杨炎是个天生的政治动物,他敢把源休从一介流人复官为京兆少尹,当然是有目的在里面的。 因为曾经任京兆尹(现在已被提拔为御史大夫平章事)的严郢,是王翊的外甥女婿。杨炎就是想利用源休与王氏家族的仇怨,把他安置在严郢身旁,以搜检对方过失,伺机再次搬倒严郢。 可源休也和高岳一样,很快与杨炎分道扬镳:源休不但没有害严郢,反倒与他结为好友。 不过于靠山这方面源休和高岳没法子比,高岳和妻族的关系那可是相当的好。很快杨炎的报复来了——源休被“推选”为使节,去出使刚刚爆发血腥内乱的回纥。 这时朝廷上下都清楚皇帝是最讨厌回纥的。 那么源休出使回纥,无外乎两个结局: 一、得罪新即位的可汗,被驱逐乃至被杀,无法完成使命,从振武城杀使团事件爆发后,后者的可能性剧增; 二、勉强完成使命,册封新汗成功,让唐与回纥继续“友好”下去,回来后被皇帝厌弃,因皇帝就算勉强与回纥保持现状,也要找个出气沙包。 这,完成不完成,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这时呆呆站在灞桥驿的李舟,其实预感到自己这趟跑山南东道,结局也将和源休差不多。 于是李舟垂下来头,哀叹不已。 这时自韩公驿的方向,两艘小船缓缓驶来靠岸。 灞桥驿长崔清先将船系好,而后牵着马和行李,殷勤招呼李舟登船。 结果李舟刚刚上船,就见到一气度不凡的男子,五十岁上下,坐在船篷下,面前围着一装酒的小炉,根本不是驿站的人。 李舟吃惊,忙回头望去,“这,是不是搞错什么?” 只见崔清很麻溜地解开缆绳,船只很快离岸。 这会儿那男子微笑着抬起脸来,对视着李舟,给他斟了杯酒。 “小裴学士!怎,怎会在此?”李舟惊呼起来。 “是得到崔十八兄的安排,所以才能与弟于舟中相聚。” 这位小裴学士名叫裴延龄,现任礼部的膳部员外郎、集贤院学士。 可李舟知道,裴延龄是卢杞的人,他现在能入大明宫为当直学士,就是得到门下侍郎卢杞的举荐的,此次灞桥送别,卢杞来了,故而杨炎放心,可裴延龄却托病未来——因小裴学士官位不算很高,杨炎也不太放在心上。 所以现在他出现在去韩公驿的船上,鬼才相信这只是场偶然。 果然裴延龄直接切入话题:“你见今日杨炎是如何对崔十八兄的,这样的人难道值得弟托付衷心吗?如今韩洄、赵赞、杜佑掌利权,庾准为荆南节度使坐镇一方,卢悬为京兆少尹居腹心之地,而弟大才却不得不出使山南东道这样的虎狼之地。” 听到这话,李舟顿时默不作声。 以单纯的利益撮合起来的联盟,也最容易用利益去拆解分化。 舟船飘荡在灞水之上,渐行渐远...... 就在皇帝耐心地等着一南(襄阳)一北(回纥)一东(魏博和成德)消息时,西陲的权知原州行在高岳有表章送至,题目是《奏复泾、陇、岐、邠四州马坊疏》。 “这个高岳,现在来说什么复京西北马坊的事?也好,朕就看看他有什么说道。”李适对高岳这篇奏疏充满好奇。 高岳的奏疏开头先是回顾了我唐昔日的马政:“国家自贞观以来,于河、陇之地置监牧,共八使四十八监,四十年间蕃息国马至七十万有余,开元年间尚有二十七万匹,后明皇御天下时,又大市胡马,至开元七年内外仗闲厩有马数万匹,兼养象、骆驼,厩马丰盈,费草滋多,京兆诸州县不堪差科之负,明皇思爱人之意,遂诏令配于边军,留于畜牧,又于邠、宁、岐、泾四州设八马坊系饲......” 那么高岳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以他穿越前对唐史的了解程度,也和初心者一样,将唐朝马政的“监牧系统”和“闲厩马坊系统”混为一谈了。但他后来于集贤院当直时,对唐朝的边戎、军政的知识系统阅读后,才发觉“监牧系统”和“闲厩马坊系统”根本是两码事。 甚至在宋儒所修的《新唐书》里,对唐的马政叙述也犯了混淆不清的错误:“初,用太仆少卿张万岁领群牧。自贞观至麟德四十年间,马七十万六千,置八坊岐(即凤翔府)、豳(即邠)、泾、宁间,地广千里:一曰保乐,二曰甘露,三曰南普闰,四曰北普闰,五曰岐阳,六曰太平,七曰宜禄,八曰安定。八坊之田,千二百三十顷,募民耕之,以给刍秣。八坊之马为四十八监,而马多地狭不能容,又析八监列布河曲丰旷之野。凡马五千为上监,三千为中监,余为下监。监皆有左、右,因地为之名。方其时,天下以一缣易一马。万岁掌马久,恩信行于陇右。” 很显然,在《新唐书》中将张万岁“领群牧”的河陇四十八监牧,和八坊完全等同在一起。 现在高岳总算分清楚了,所以他才对症下药,有了这篇奏疏。 唐朝是个很重视牧马的朝代(废话),所以从它建立伊始就开始筹办“马政”,而具体管理部门是太仆寺,其掌天下牧马之政令,并于麟德年间发展为河陇四十八监、河曲(黄河位于‘几’字形最上面那横处的地区)八监,共五十六监的庞大牧马系统,巅峰时期号称有马七十万匹。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监牧系统养出来的马,叫“国马”。 那么国马的作用是什么呢?主要是三个用处,一是配给军队当军马(还有赐给臣子的),二是配给驿站当驿马,三就是送给朝廷宫殿当南衙十二卫的“立仗马”。第三种马就是李林甫在堵塞言路时所举的例子:“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不暇,亦何所论?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后虽欲不鸣,得乎?”充当皇宫仗马的话,是不可以鸣叫的,因在卤簿队伍里乱叫不成体统,所以学会沉默的仗马才能吃得好——李林甫的意思是,你们这群当臣子的就好好当仗马,没事别乱说话,有事更不要乱说话,尸位素餐就行,乱说话丢了官位,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们。 好,回归到国马这个话题上。 7.先复四马坊 唐朝的宫廷斗争和牧马一样,从立朝时起就没消停过,当然真正的宫斗可不是像高岳穿越前参与编剧的“宫斗剧”那样,忙着恋爱、撕比、堕胎,说白了谁掌握武装力量谁最终便可胜出,挡路的管他什么格格、阿哥统统去死就可以。 故而在绵延而激烈的斗争当中,禁军(内军,保卫宫城)的力量是越来越膨胀,而基于府兵制的南衙十二卫(外军,保卫皇城)迅速名存实亡化,谁拥有了禁军支持,谁就能在血泊里笑到最后。唐的禁军战斗力,当然是建立在战马上的,所谓飞骑、万骑是也。所以渐渐的,南衙十二卫的“仗马”豢养于“仗内闲厩”里,武后到玄宗时期,禁军的战马则豢养于“仗外闲厩”里,仗内和仗外开始泾渭分明。 闲厩,就是皇室饲马之所。 禁军强大后,皇帝就明白掌握“仗外闲厩”就是掌握禁军的关键,禁军是驻屯在宫廷禁苑里的,故而“仗外闲厩”也始终位于宫内,由皇帝最信任的心腹执掌;“仗内闲厩”备受冷落,饲马的地方也一直在宫外的“跸骝马坊”,慢慢沦为摆设。 也就是仗外闲厩实则在宫内,仗内闲厩反倒在宫外,千万不要被它俩的名字迷惑了。 众所知之唐玄宗之所以能夺取皇位,自然也是得到万骑禁军的支持。他对禁军的宠爱是毋庸置疑的。 宠爱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购买大量胡马,充入“仗外闲厩”里。 为什么要买胡马,而不用河陇监牧的国马呢? 玄宗表面的解释其实有点遮掩,他说国马的数量不足,只能买胡马来补充。可认真起来这个理由是站不住脚的,河陇的国马在开元年间尚有二十多万匹,怎么也够供给禁军的吧? 其实原因很简单,胡马毕竟比国马要优秀,就像汉武帝那时候最好的马还是大宛马一个道理。 最好的马,当然要给禁军用! 玄宗是怎么买胡马的呢?除去用布帛外,还狂发给六胡州(同样在河曲,那里居住的大多是九姓胡)“空名告身”,称谁给马三十匹就授游击将军的告身,曾一次性叫使者携带三百道告身去六胡州换马,可以说是非常社会了,折算折算,这三百道告身可是能平白得来几千匹骏马啊!(所以陈大导演,你把玄宗皇帝弄得那么猥琐,和解放前北平城遛鸟的二大爷似的,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如此带买带骗几年,仗内闲厩的马匹迅速达到数万之多,真的可以说是“兵强马壮”! 随后也就是说,禁军仗内闲厩里的马,绝大多数是皇帝弄来的胡马,而非河陇监牧进奉来的国马。所以就此唐朝的马政发生深刻的变化。 唐初,牧马的是太仆寺河陇四十八监,宫廷里掌饲马匹的机构则是尚乘局。 到了玄宗时期,则是这样的,太仆寺河陇四十八监依旧在牧马,由群牧使执掌,不过所牧养出来的国马大多供给边军,或送入仗内闲厩充当南衙仗马;而北衙禁军有自己独立的仗外闲厩,所用的马也大多是购买来的胡马。 至于尚乘局,早就凉了。 那么管理仗外闲厩的职务是什么呢? 答案就是,前期为闲厩使充当,所以武后到玄宗时期的诸位皇帝,无不重视闲厩使的人选。 可到了后来则为“内飞龙使”担当,全称“内飞龙闲厩使”,后来直接简化为飞龙使。 内飞龙使的使职名字源自“内飞龙厩”,其由武后设立,位于北玄武门,又称“禁马骥院”。玄武门正是禁军宿卫处,飞龙厩便是饲养他们战马的场所,共分左飞、右飞(飞骑即羽林)、左万、右万(即万骑禁军)四闲,及东南内、西北内二厩(内即是禁宫之意)。 飞龙使由宦官充当,正如上文所说,皇帝总是希望最信任的人掌管禁军所乘马的仗外闲厩。 肃、代时期,炙手可热的大宦官李辅国、程元振无不担当飞龙使。 若是到了本位面历史的后来,宦官不但垄断所有禁马,又担当了神策军中尉,后来更是担当枢密使可以入“延英召对”,也就意味禁军、禁马、朝政全归“北司”宦官集团控制,完全可操纵皇位的废立,通常所说的“宦官专权”也就由此而来的(其实宦官虽然专权,但并不会对皇权造成实质性威胁,这点就不多谈了)。 仗外闲厩的事理清楚了,那么便回到高岳奏疏的“八马坊”上来。 高岳在奏疏里说得很明白,唐玄宗大买胡马,可京城禁苑也就那么大块地方,数万匹马在那里,光是栓系饲养还好解决,但马是要跑动的,需要很大的场地,时间长了就觉得禁苑根本不够用的,再加上马要吃大量的饲料、草料,主要靠京畿地方以“草税”形式供应,很快把京畿给吃空了。 玄宗只能下令,一是将部分仗外闲厩的禁马送到边军去增加他们战斗力,二是要求河陇监牧停止再贡马(朕养胡马都够呛,你们国马就别来凑热闹),最后他还接受了个办法: 那就是在京畿与河陇间的凤翔、泾州、邠州、宁州设置了八处马坊,即《新唐书》里所说的保乐、甘露、南普润、北普润、岐阳、太平、宜禄、安定(有的史料里叫七马坊,是把南北普润合一了),共设田一千二百三十顷,称为“马坊田”——种植马匹所需的作物,然后把禁马送到这里来放牧、饲养,宫苑内只留足够禁军骑乘所需数量即可。 所以实际上河陇监牧是养马送给仗内闲厩的,属太仆寺系统。 而八马坊则是接纳仗外闲厩送来的禁马的,属闲厩使(飞龙使)系统。 两者实则是井水、河水关系,系统职能不同,地点也不同,唐朝皇帝怎可能将好不容易弄来的禁马交给外廷人呢?宋儒们写书时张冠李戴犯了错误,这群在此时代最受尊重的读书人主政,能搞好马政才有鬼了,连前一个朝代的基本概念都分不清楚。 安史之乱后,不管是监牧还是马坊,都废掉了。 河陇全丢给西蕃了,而八马坊所在的州郡也是多年杀来杀去,也没人有心思安心放养禁马。 很多原来的马坊押官、掌闲人,都沦为马贼,为害一方。 这时高岳上疏,要回复昔日的“八马坊”制度,不过他有所变化,要求在陇州的汧阳(韦皋)、凤翔的普润(神策军张巨济)、泾州的灵台(我自己)、邠州的宜禄长武城(李怀光)这些地方,先恢复个“四马坊”。 8.野鸡羌劫马 高岳请求设置马坊的地点其实很有深意,汧阳的韦皋是他儿女亲家,也是朱泚在陇州的营田判官,更是自己于军府里的盟友,自己所管辖的灵台就不用说了,是个半农半牧的绝佳地点,一面屯田一面养马,顺带修治军械整备甲仗还不是美滋滋的?其他两处,一个请求设在普润,当然是照顾到皇帝的神策军系统,设在长武城下的那个,则是考虑李怀光的情绪。 这样四马坊其实是把各方面的利益都均衡照顾到。 可为什么高岳要搞“马坊”,而不是“监牧”呢? 废话,马坊是接纳禁马的地方,我高岳要的效果当然是:皇帝的禁马送来给我养,而不是我送马给皇帝。 故而接下来高岳在奏疏里提及了关键问题,如今朝廷每年花重金于回纥买马,但却成效甚微,症结并不是“无马”,而是管理不善,皇帝宫苑内园当中,雇佣的多是种稻麦、果树之辈,非善养马者,况且关中京畿之地人烟稠密,土地绝大部分已被辟为农田,并不利于养殖战马,战马的习性是要多吃饲料、多饮水,还要吃盐,更要放青疾驱,如今关在京城的飞龙厩里,得不到任何舒展,一有疾病便互相传染,每年十死六七,而我所言的四处,“岐山(凤翔)近甸,灵台泽茂,长武壤甘,汧阳晚寒,皆有土草丰旷之美,而无马多地狭之虞......” 至于马坊之政,高岳则建议把“坊田”、“坊场”分开,如今西陲地广人稀,择膏腴地为“坊田”,择水草丰地为“坊场”——比如我灵台县,可用军屯田与民换地——将灌溉良好、开过荒的二百顷屯田让给三百户灵台民夫集中耕作,不收他们的斛斗米,只要再让民夫额外垦一百二十顷好地为“坊田”。坊田只种马匹所食的粟菽,假如套种,那么每亩可收最少九斗粟菽,坊田一共每年可收一万一千石。 马坊养马,每年四月十日后可“停料野放”(也就是不用把马系住饲养,而把它们放牧在野地,自由吃草),让他们去圈好的“坊场”随意驰骋,至于十月十日归厩,实则供马食粟只需半年。 半年按照一百八十日计算,每匹马每日要食粟一斗,半年共需十八石,如果考虑谨慎的话,可“喂二留一”(将三分之一的粟米留存下来当储备粮),那么共需二十七石。 那我灵台的坊田、坊场,足可牧养四百匹禁马。 此外若是京城禁苑飞龙厩里的禁马有“疲者、老者、病者、瘠者,不任者”,也可送来马坊,我让侧近的妹轻党项人好好治疗它们,还能起到变废为宝的作用。 这样朝廷和地方两相受益,何乐不为呢? 不过高岳也特别提到,养马每日除去一斗粟米外,还需六勺盐,如果养四百匹禁马的话,每年还请度支司拨给适当数额的“马坊盐”。 奏疏的最后高岳将设立马坊的意义说得非常重要,称足可让“田事孔昭,军容大备,有马如此,何忧乎戎?” 皇帝读完后很感兴趣,便找来专门管理神策军的白志贞,询问他对这件事的看法。 白志贞倒巴不得把部分禁马送出去,因为这东西的负担实在太重,他很娴熟地给皇帝计算了笔账,称若是不改革马政,将每年回纥送来的新马,和原本的老马都拘囿在飞龙厩里,重重叠叠,每年要耗费大量全国各地送来的粮食,外加和籴钱、脚价钱。并且现在宫苑养马死亡率惊人,皇帝你要知道每死匹马就等于把一百六十贯钱白白砸到水中,都听不到个响啊! 按照白志贞的计算,陛下可先放两千匹禁马出去,其中汧阳和灵台各四百匹,而长武与普润则各六百匹,每匹每年就近在马坊系饲、放野、医疗,可节省二十贯钱,即可每年可减轻北衙六军、神策军约四万贯的耗资——再加上每年原本要死两三千匹马,如果设置了四马坊,那么起码可少死两千匹,马价折合下来,也有三十万贯钱的损失可以避免。 听到这里,皇帝点点头,说那就按照高岳所说的办。 然后他对白志贞说,朕吸收肃代朝的教训,不再亲任中官,这“内飞龙闲厩使”就委任给卿了,重建马坊的事你和高岳交割。 白志贞受宠若惊,他现在是营城使、神策兵马使、神策募军使,现在又加上闲厩使,可谓整个京城的城防、禁军募兵和禁马都归他管,真的是位高权重,一人之下啊! 于是乎白志贞感激涕零,称他一定把神策军和仗外闲厩管理好,绝不负陛下的重托。 养禁马不擅长,但是把禁马送出去白志贞就很擅长了:他雷厉风行,很快从飞龙厩拣选出两千匹禁马,先是打上“飞”字印,表示这马是我飞龙使的,而后又分批,各打上“岐”、“陇”、“泾”、“邠”的字样,分别派专人送往凤翔普润、陇州汧阳、泾州灵台(原州行在)和邠州长武城。 在四百匹禁马来到原州行在前,妹轻蕃落里发生了件大事。 高岳之前又给明怀义五千贯的布帛,让他和他兄弟明景义、明唯义去买马。 明怀义和二位兄弟一起去石州再买,也确实又买到四百匹,可回来时为避免危险,妹轻三兄弟便分道回泾州来,其中明怀义和明景义走的是邠宁路,李怀光没有为难,三百匹马外带一批马商安全顺利地抵达百里新城。 但明唯义所驱赶的一百匹马却遭了殃,他走的是绥州、庆州路,在庆州和泾州北交界的大昌原遭劫,马匹全被劫走,明唯义机灵些跑路了,可妹轻蕃落有七个押马人被杀,队伍里的三名马商被俘虏。 妹轻的小弟明唯义骑着匹马,身上中了二箭,血流满身跑回到蕃落营地来。 百子帐里明怀义愤怒地号叫道,是谁干的! 明唯义忍痛咬牙,伏在帐篷下,对兄长说,仇敌不准备隐瞒他们的恶行,我们蕃落的人当即被射杀四人,另外三人受伤坠马,他们也没留活口,当场割颈杀害。 接着明唯义报出的对象是:“庆州的獯府野鸡羌......” 说完后,明唯义当即昏死过去。 9.谋划平害策 庆州,南接关辅,西南为泾原二州,北连灵、盐,东邻绥、夏,山川险阻,民风彪悍,汉朝时为北地郡,在此隔阂匈奴,多出良家子,功勋为汉军之最。东汉后频遭羌戎渗透入侵,但终唐宋二朝都是边防通扼之所,唐以庆、宁为重镇,宋亦设环庆路为要地。 开元年间在庆州设置芳池州都督府,寄理所于怀安县城,主要用来安置内迁的党项诸蕃落,及搜括出来的“逃户”(逃避课税的户口)。 唐政府为方便对内迁党项蕃落进行管理,光在庆州的芳池州内便设静、獯、王、濮、林、尹、位、长、宝、宁十个党项羁縻小州(其他地区还有),其实每个小州都等同于一个党项种落,小者二三千,大者万余,在庆州和迁徙来的汉民混杂相处,后来年份已久,当地的蕃汉民逐渐混同,不变的依旧是那彪悍剽掠的民风,他们不但互相会攻杀,也会劫掠商路,杀害过往。 那明怀义的妹轻蕃落,就是从庆州迁到原州行在来的,而劫杀妹轻蕃落所买马匹的,正是“獯州野鸡族”。 野鸡蕃落盘踞在庆州大昌原,直到宁州北的彭原,先前正是由野鸡族的压迫,妹轻氏族才不得不迁到泾州北的临泾、镇原,后来被高岳安抚收编。 “酬赛,酬赛!(血亲复仇)”明怀义按捺不住,双手抱着脖子,仰着双眼怒吼起来,“集合全族所有能拿武器的人丁,酬—赛!” 很快,整个鹑觚原的妹轻蕃落火把遍燃,战马嘶腾,营地里老少男女都怒吼号叫,认为遭到奇耻大辱,杀羊设酒,准备全族上下痛饮番后,就北上去大昌原,和野鸡族决生死,定胜负。 监控鹑觚原的亭障,很快派游奕骑着快马,一个时辰就冲到百里城下,将此消息报告给了公廨。 当直的公人吏员觉得事态严重,便咚咚咚敲响了鼓,惊得后楼里的高岳从榻上坐起,而旁侧侍寝的芝蕙急忙取来衣衫、绶印、蹀躞七事及银鱼符,给夫君打理整齐。 高岳走出院子时,刘德室也匆匆忙忙地跑出来。 “什么,庆州南境大昌原的野鸡羌,劫夺了妹轻蕃落为我买了一百匹马,还射伤明怀义的弟弟,杀了七个妹轻人,还绑了三位驼马商?”紧急坐衙的高岳得到报告,大惊的同时也是大怒不已,不由自主补充了句,“他们以为我这个押蕃落使是庙中的木像土偶耶?马上就得给他们些灵验瞧瞧。” “逸崧不可唐突,大昌原归庆州刺史杜从政,彭原则归邠宁节度使李怀光,我们去找野鸡族的麻烦,会遭‘越境开衅’的弹劾。”刘德室急忙劝道。 “明怀义全族现在既为原州侧近城傍,受陛下五品郎将告身,那就是我唐的人,买的马也是我唐的国马,野鸡族劫夺国马,攻杀侧近健儿,绑架驮马商,这罪名还有什么疑问?”高岳当机立断,并对刘德室说道如纵容不管的危害:“其一,庆州通往灵州的商路以后还有没有保障?其二,以后朔方、河东、河曲的商贾还敢不敢来我泾州互市?其三,我身为押蕃落使、征马使的职责、威仪还在不在了?” 刘德室叹口气,随后又问,那按照逸崧的看法,该如何办。 “此等微孽不除,以后庆州内东山党项诸种落将永无宁日。”高岳说完,思忖了下,便对刘德室说:“我先去妹轻蕃落那里走一趟,告诫明怀义兄弟不可轻举妄动。你迅速拟两封书状,火速寄送庆州杜从政、邠宁李怀光,就说如此如此——那野鸡族盘踞大昌原、彭原,我们不好动手,那就放他们进泾州境内再动手。再准备封信,送给野鸡族的渠帅手中。” 说完,高岳就喊到备马,韦驮天从公廨旁侧的屋舍里奔出,自厩舍里牵出马来,随后高岳翻身上马,韦和三名县吏、八名游奕也骑马跟着,往东直往鹑觚原而去。 “高侍御,我的弥密高逸崧!”当高岳赶到鹑觚原妹轻蕃落的百子帐内,明怀义一见到他,就趴下来身躯叩拜,握住高岳的双手,嚎啕大哭,咬牙切齿。 “弥密”在党项语中是“视死如归的勇士”,明怀义如此称呼高岳,当然是希望撺掇他帮助自己去“酬赛”报仇。 而被杀的七名妹轻人的家属也都围在高岳身旁,哀哭不休,掏出的匕首在羊骨、甲片上划得噼里啪啦,纵横刻着仇敌“野鸡族”的名字。 “仇,是一定要报的,可从现在起你们全妹轻蕃落都得听我的,不能妄动。”高岳沉声回答说。 明怀义愣下,接着他望望四下,又对高岳说,“是不是归顺你们唐家,连酬赛也要受拘束了?” 高岳就宽慰他说:“我调动军队、粮草、战马帮你等酬赛,总得要走几道程序,故而等到事情妥当后再酬赛不迟。以前我不是对你说过,我在原州行在公廨里只是个七品。” “那就是说,要请示下八品刘德室先生了?”明怀义急切问到。 高岳点点头。 “只要允许我等酬赛,此后刘就是全妹轻族的先生!”明怀义斗大的拳头敲打着自己宽阔的胸膛喊到。 “不光是八品刘德室。”高岳补充说。 “那是不是还要得到那长安城里的九品大员和天可汗的认可?” 高岳又点点头,然后他诓骗明怀义说(其实高岳压根就不准备将此事交付南衙或紫宸殿议决):“十日内必有佳讯,这十日里你等做好酬赛攻杀的准备,坚决不能打无准备之仗,一切听我的号令行事,能不能做到?” “能能能!”明怀义慷慨激昂,当即和一群豪帅答应下来。 二日后,庆州城的杜从政和长武城内李怀光,都接到高岳的信件。 “高岳陈诉说,在彭原(大昌原)游牧的野鸡羌,劫夺了他在石州买的马匹?哈哈,怎么书状会移送到我这里,无法受理啊——这群党项小蕃都是逐水草而居,今年漠北,来年山南,岂是我等能管得了的?”李怀光和杜从政,毫无例外都对高岳的书状采取“不受理”的态度。 “高侍御的意思,他想安抚野鸡族,不让其截断商道,劫掠行人,所以希望让野鸡族也内附到原州行在的良原一带。”李怀光的判官高郢便问道。 10.桥狸心戒备 李怀光失笑:“高岳岂不怕西蕃胁诱野鸡族侵攻泾州,牵累自己?” 高郢便趁机回答说,那此事我们也管不着,想必高岳必有应对之策。 李怀光随后并没有反对的表示,他也早想把这批野鸡羌给撵出宁州彭原地带,因为这群小蕃只知偷鸡摸狗,如果高岳愿意安抚,把他们置于泾州北或西,对他而言是件好事。 不出意外的是,庆州刺史杜从政也出于“懒政”考虑,同样回信许可野鸡族离开庆州南的大昌原,让他们通过泾、庆、宁三州交界的驿马关,前往临泾、镇原。 之前所下的雪刚刚消融,庆州南面的地界,野鸡族开始在族长桥狸的率领下,领着五六千族人,赶着数万头牲畜——牛、羊、马、骆驼,漫山遍野地拥过驿马关,望着西南处的临泾前进。 桥狸已接到高岳的书信,对方的信使还携带来一百五十匹彩缯布帛作为交换,央求野鸡族酋长桥狸放走三名虏来的驼马商人。 “我等在庆州遭遇雪灾,牲畜多有冻死,听闻泾州地界水草丰茂,地界晚寒,所以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来此,既然高侍御首肯,我等不胜欣喜。”这时桥狸面对高岳信使,接下了布帛放人,但绝口不提他们劫掠商路的事,只想窜到雪情相对较轻的泾州来占地盘。 信使也答应下来,他说马上高侍御的第二批信使会到来,请诸位过驿马关后,于镇原一带等候。 因野鸡族是个大族,所以它的屁股后面还跟着三个各有千余人的党项小蕃落,分别是“旭州羌”、“莫州羌”和“西沧羌”,都想跟着野鸡族来碰碰运气——泾州地界平缓,草土和美,环境上要比庆州强很多。 但刚到镇原北境时,狡猾的桥狸下令全族停下来扎营,然后勒令胁迫“莫州羌”和“西沧羌”两个小蕃落继续往前,借此试探高岳的态度。 如果风向不对,他就要扭头便逃。 结果在镇原旧城下,高岳派来了灵台县主簿刘德室,这位遇到“莫州羌”和“西沧羌”两个蕃落后,当即要求他们引过茹水河,前往临泾城接受安置。 两个小蕃落非常高兴,虽然有些害怕,可还是按照刘德室的安排,带着家人、牲口渡过茹水到了临泾城。 而后西沧羌的酋长拽臼博,派出几名族人骑马,向桥狸报讯,意思是唐家已表示收留我等。 可桥狸的戒心依旧很强,他还是不放心,就让旭州羌再往前,自己还是逡巡不动。 没两日,旭州羌全族共一千多人也渡过了茹水。 这时候高岳本人亲自抵达了临泾城,三小州的党项羌一看到高侍御身着绯衣骑白马,身后的游奕们旗帜严整,便心知这唐家天使的气度果然不凡,便都围过来拜倒,临泾四周野地人声鼎沸,满是赞颂之声。 高岳通过翻译对三小州的党项喊话,“你等本是庆州小蕃,生计艰难,我身为长安天子委任的押蕃落使,处分务从宽大!此后阴密、良原皆拨给你等为牧地,为军州侧近,勿要自相惊扰。” “万岁!”三小州党项都山呼起来。 接着高岳要求,三小州党项蕃落共四五千人,及其所驱赶来的牛马,列成队伍,拉成一条长长直线,再渡过靠南的阳晋川,沿着泾州城西五里外的回中山,向良原的地带前进,接受羁縻安置。 因高岳事先于泾原行营达成协议,要求泾州的士兵不得侵犯劫掠这三小州党项蕃落的牲口财货,故而其三日后全部毫发无损地到达良原、杜原一带,更是对押蕃落使感恩戴德。 途中高岳接二连三地派出信使,催促野鸡族也渡茹水河和阳晋川,一并和断处置。 可心怀鬼胎的桥狸,见三个随行的小蕃落都被高岳瞬间拉拢走,却愈发感到孤立惊惧,想要折返回大昌原去,高岳的信使恐吓他说:“如今庆州大雪,牲畜多冻死,谷麦不生,况且先前我已行书状于庆州刺史,迁你等出境入泾州安置,岂可再回?” 桥狸无奈,便又送信请求高岳说:“族人恋旧土,不乐远离庆州,希冀于镇原旧城附近安置。” 原来这个桥狸还想首鼠两端,准备在泾州北安顿下来,这样情势不对时还能退回去。 他知道自己毕竟劫掠过高岳的马匹,还欠下了对妹轻蕃落的血债,这个梁子不可能轻易化解的。 今年庆州雪灾严重,他本想南迁到宁州彭原过冬,可李怀光下令宁州刺史夏侯英严守关隘,将野鸡族从彭原统统驱赶走,这才在无奈下往泾州跑。 可出乎意料的是,高岳很快又派来信使,称呼我们汉人君子讲究“以德报怨”,上苍有好生之德,你等族人可在镇原一带过冬,切莫担心。 这下桥狸的心才算是安顿下来,原本他劫夺高岳从石州买的一百匹马,现在送回了五十匹示好,并把之前杀害的七名妹轻蕃落的押马人尸体也送来了。 野鸡族人将五十匹马和七具尸体送到百里新城时,恰好京城仗外闲厩送来的四百匹禁马也到了。 “将我等军府自购的七百五十匹军马,统统打上‘镇’字印,和禁马的“飞”字印区分开来!”高岳下令说。 打好烙印后,高岳将所有的一千一百五十匹战马,由明怀义押着,穿过汧山河谷,先送往汧阳城韦皋处。 整好这时朱泚来巡察,韦皋便将所有战马放野,并邀请朱泚登上汧阳新城的高台处极目眺望——千余匹骏马于城下坊场处纵横奔驰,蹄声如雷,好不壮观! “节下,我与高逸崧所购之军马之容,雄壮否?”韦皋趁机问到。 “雄壮雄壮......”朱泚表示这二万贯钱没有白花,原本只指望得到四百匹的,谁想居然弄到了这么多匹。 朱泚刚离开汧阳,韦皋就让堂兄韦弇又把这些马全部偷偷押往百里新城。 数日后,朱泚又来百里新城巡察马政,高岳便邀请他登上城阙,朱泚只见城外的苍山和台山的秀峰间,上千匹军马肌肉雄健,鬃毛飘拂,迈足奔腾,各种肤色印染得草原满是花团锦簇。 “节下,我与韦城武所购之军马之容,雄壮否?” “雄壮雄壮......” 朱泚巡察结束后,高岳、韦皋便合谋通气,将马匹的簿册造好,其中“镇马”数量明明只有七百五十匹的,却造到了一千二百匹,每年由此为据,向军府索取牧马经费。 接下来,高岳开始追集所有屯田军士入百里新城,考验他们的箭术,并要求城中甲仗楼做好全军领取武器的准备。 11.遽发城傍兵 百里城射亭前,擂鼓声咚咚咚几乎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各列垛标前,营田兵们按屯队编制,轮迭发箭如雨,皆可中标,擂得鼓手的胳膊几乎都要断掉。 高岳端坐在亭下,逐队考验完毕后,觉得军心、士气皆可用,便起身站在阶上,发布了动员的命令: “建中元年,岁次十月二十三日。 我君奄有万国,德洽四方,伐叛怀远,同文齐武。是以肃慎、扶余左衽来庭,夜郎、滇池辫发从事。今庆州党项野鸡羌敢干天常,劫我国马,阻断商道,暗通西蕃,犯我亭障。岁固凭山,摇蜂蜇之毒;乘危走险,奋螳螂之臂。豺狼难厌,反首逆鳞。叛而不讨,何以示威? 我为天子朝臣,受印封刀,押泾原管内党项诸蕃落,不失怀柔安抚之职,亦有督军镇遏之责。今发原州行在田士,征一屯留一屯,由此发泾原田士一千兵,范阳田士三百兵,合一千三百兵,共一百屯队,更发城傍侧近小三州、妹轻诸党项骁勇兵千丁,并力讨凶,静塞保边。” 其实高岳的行动根本没有请示朱泚,更不要说担当泾原行营留后的姚令言,他发动营田士卒和城傍侧近军,全是凭靠自己“押蕃落使”的头衔与权力。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射亭里原本只是以为来赴宴的莫州、西沧州和旭州“小三州”酋长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三位不由得大惊失色,刚准备起身辩解抗拒,射亭四周的游奕们却手握横刀,露出白刃,这三位互相张望下,只能硬着头皮坐下。 高岳和颜悦色,对他仨说,马上授予你们小三州党项蕃落耕牛、种子、草药,并划分给你们田地、牧场,收你等为城傍,所以不要再跟着野鸡族助纣为虐。 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急忙答应,而后高岳又说,你等身边的子侄我看都是俊秀之才,将来我会向朝廷推举他们获取告身,在此前可于百里城馆驿中接受礼仪教化。 言毕,和三位酋长一起来赴宴的子弟甥侄,也一并被送入城外“驿站”款待。 这时明怀义、明景义兄弟踏入射亭,对着小三州酋长拍着胸膛说我妹轻蕃落愿意与你等结盟和断,一起对犯境的野鸡族进行“酬赛”: “所虏牛马子女,均平分之!” 次日,泾州城外各处烽堠突然燃起告警的苇炬,城阙望楼上,姚令言、马頔等泾原军将匆忙蹬梯而上,扶住勾栏远望。 只见阁川、百泉地带,一支数千人规模的军队,正列成长蛇般的队伍,蜿蜒着自城西穿过。 “谁的队伍,难道是百里城的田士?”姚令言瞠目结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看那边!”马頔手指着南方,姚令言望去,但见百里城和泾州城交界处的数处烽堠,却燃起了一股股“平安烟”——高岳的烽子明显是想告诉姚令言他们:“此乃押蕃落使行事,尔等退避勿忧。” 古怪的是,连州西界的连云堡也升起了平安烟。 “咚”一声,姚令言的拳头打在勾栏木循上,“到底是怎么回事,速速遣人去凤翔府询问遂宁郡王......” 命令尚未发出,望楼下城门前,两骑百里新城的县吏就疾驰而来,大声自报身份,并向行营留后说清楚此次军事行动的原因: “庆州野鸡蕃落劫夺军府战马及马坊禁马,攻杀行原州城傍健儿,并擅入州境,押蕃落使募发骁勇讨之!” “高岳要,要讨野鸡族?这,好像是擅开边衅......”情急之下,姚令言的话语都不利索了。 这次高岳征发了所有的战马,连皇帝送来的禁马他都毫不犹豫地动用起来,总共是一千一百五十匹,连带妹轻、小三州蕃落党项兵自备的战马七百匹,共有近两千匹战马:高岳让泾原田士为步,范阳田士为骑,共用了四百匹马;而剩下的马匹,他全都发给了侧近党项兵。 其中小三州党项出兵三百丁,妹轻出兵七百丁。 还有六百匹战马,明怀义索性下令,全族十三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所有身体健壮的妇人,也都备好武器、火种上马,追随出阵。 党项蕃落的习俗就是一旦爆发酬赛,如男丁不足的话,妇人全都一起上阵死斗。 渡过泾川桥后,高岳下令全军分为三部:他任命两名善射的屯官侯兰、程俊仁为左右布阵使,侯兰督泾原兵居左,程俊仁督范阳兵居右,六百妹轻妇人兵为先锋,许诺夷平獯州野鸡族后,所得的牛马有士兵们的一份;而后小三州党项三百人骑马,自临泾城西北的青石岭山冈而进,直扑驿马关,截断桥狸的归路;明怀义、明景义兄弟七百人也骑马,自临泾城东南平亭栅方向而进。 两日后,平旷的镇原城附近,满布着野鸡族的毡帐幕布,边界处还打下木桩栅栏,框出了个很大的圈,并挖掘了浅沟环绕,来防备盗贼、狼狐的侵扰。旭日初升,远处山峰间的阳光若隐若现,牛马三三两两,散落各处吃草,野鸡族人们扛着各种物什,马鞍、辔头、在营帐间来来去去。栅门上立着的木楼后,几名背着弓箭的壮丁正警觉地在其上踱着步子,不放过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 “那是什么?” 随着这声惊呼,木楼上的壮丁逆着朝阳的方向望去,只见对面山岗上,草丛和残雪间,不知自何时起,搭起了几处木堆,中间似乎还有座黑色的毡帐。 “是谁,在那里搭建烧尸丘围?” 就在野鸡族的两名哨位,从木楼的梯子上连爬带跃,下来后没命地朝着酋长桥狸的百子帐跑动时。那处山岗更远处地界,泾原、范阳的田士共一千三百人,共一百屯队层层布阵,隔断了野鸡族营地往南的所有路径。田士军每个屯队里十人在前,手持长矟背负箭囊,另外体弱些的三人,在阵后执马(一屯队发给一匹马),以备厮杀时救助伤者。 “烧尸丘围?”听到这个消息后,桥狸也大惊失色,急忙跑出自己的百子帐。 这时野鸡族营地对面的山岗上,明怀义的叔母,也是妹轻蕃落的“厮”正穿着黑色的大氅子,赤着冻得通红的双足,头上像西蕃苯教巫师那般顶着五颜六色的雄鸡羽冠,迎风飘动,正大喊大叫着神秘的咒语,绕着那临时搭起的黑色毡帐舞蹈着。 毡帐内,停着被杀的七名妹轻押马人的棺柩。 12.羌妇烧聚落 被劫杀的押马人家中的苦主全都跪在毡帐前,在“厮”仰天长呼数声后,便争先恐后地将棺椁前的酒食用手抓着,狼吞虎咽。 不久棺椁被依次抬上了“烧尸丘围”上,冬季清晨的寒风当中,“厮”大叫道:“诅咒仇敌们,今日就抢光他们的牛羊,烧光他们的穹庐!”说完,抛出了手里的火把,火把在空中划出个弧度,落在了丘围上,七座烧尸丘围接着依次迸发出了红焰,连带着棺椁、柴堆一起焚烧起来,烟火随风弥散,很快笼罩整个山岗,青灰色、黑色的烟又顺着烈风,刮入山岗环抱中的野鸡族营地间。 “妹轻人来酬赛啦!”这时,桥狸扯着脖子,额头上青筋暴起,握紧双拳对着四下地还愣在原地的族人,用长长的嗓子喊道。 这会儿,天旋地转当间,桥狸只觉得头顶上有诡异的光芒闪动。 他惊恐地抬眼望去,只见东方的冈峦山峰间,太阳露着血红色的光芒,刚刚跃出半面,而西边藏青色的空中,残月如钩,钩尾处暗红色的长庚星直犯月牙当冲,搅出阵阵毫光。 “金辰犯月,主客军覆灭,敌将尸横荒野。”这会儿督战位置的高阜上,书写着“泾原管内诸党项押蕃落使”十一个墨字的旗幡下,高岳挥手喊到,“天兵至此,讨灭触犯天常的野鸡羌!” “天兵在此!”所有列阵的泾原和范阳的田士举高如林般的长矟,齐声吼起来,其后的鼓手擂响战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动四野。 如此连喊三阵后,野鸡族的营地顿时陷入了偌大的混乱当中。 他们毕竟是内附的党项小蕃,骨子里还是害怕唐军前来讨伐的,之前桥狸在得到高岳书信后,还抱着侥幸的心理,认为高岳只不过是押蕃落使,并非泾原军府的主帅,并不会轻易来为难自己。 可谁想到高岳就是利用他这种心理,直接征发了原州行在周围的屯田军士和城傍蕃落,掩杀而至! 转瞬间,高岳的田士军开始列队,自山岗上层层压下。 此刻长庚星几乎遮挡住了细细的月光。 金色的光芒洒下,凝结到一支箭簇的簇头之上。 摇曳的长草间,野鸡族西侧高地上,明怀义的弟妹发辫披散,独自立起身来,她赤红色的脸颊上的双眼如鹰隼般,手指拉满了弓弦,箭簇分出两叉,被牵到了弓弝处,每根叉下悬着小小的油壶,已经点燃烧起来了,映照着他乌黑色的发色。 “刺溜”声,窜着火焰的箭簇,脱离了弓弝,旋转着,化为了半空里红色的一点,拉出道弧形的轨迹,飞出了八十步远,嘭一声贯穿了妹轻营地最外面的一处穹庐幕布上,白麻做的幕布像波浪般翻滚了下,接着火苗熊熊烧起,里面人影带着惊叫声,爬起来,到处乱窜。 接着,一个又一个妹轻蕃落的妇人起身,挨个将弓上的火矢射出,它们带着恐怖的响动,刺溜溜地交坠射入妹轻营地的厩舍、毡帐、棚屋当中,到处都是火焰冒出。 “杀冤家啊!”当火势起来后,草丛里更多的妹轻蕃落妇人爬起来,她们大多数人在先前灌了许多烈性麦酒,披头散发,发出尖利的号叫,手里挺着最简易的头儿削尖熏黑的木矛,有的将木棍上用绳索绑着杀牛羊的剔骨尖刀,有的更是直接挥舞着铡刀,如怒涛般逼近了仇家营地的木栅处,乱刺乱斫,要突入进去。 高岳俯视着,反应过来的野鸡族,也不分男女,同样拾起武器,蜂拥着和来攻的妹轻蕃妇们互相死斗在一起,嘁嘁喳喳的兵刃碰撞声激烈响起。 苍天!羌女们果然彪悍胜过男子,这可不是普通的殴斗,高岳亲眼见到他视野里最近的一名妹轻蕃妇,用如何横着挥动铡的大刀,重重扎入到一名冲来的野鸡族男子的腰腹处的。 高岳纵马上前,只看到那中刀的男子拱起后背,血溅得双方都成为了“红人”,接着那妹轻蕃妇往前一推,那男子立刻倒栽入了自己挖掘的壕沟里,妹轻蕃妇将铡刀一扔,飞身扑上去,自腰带处抽出把解腕刀,骑在那男子身上,高声叫骂着,胳膊飞速抡动,猛砍猛戳。 这会儿,高岳的田士军也压了上去,他们用绳索拖着木板和拒马,待到距离对方营地五十步开外,将木板挨个竖起,再用拒马踦住,接着在其后不断抬高弓弰,轮番将箭羽射入进去。 唐军天兵站在妹轻蕃落这边,这对拒战的野鸡族来说,是个致命的士气打击。 “野鸡族不行了。”高岳兴奋地想到。 因为他清清楚楚见到,对方的营地后面木栅处开了个大口子,许多野鸡族人哭爹喊娘,赶着牲口,骑着骆驼或马匹,潮水般向着庆州驿马关的方向逃去。 而此时,妹轻蕃妇们冲垮了野鸡族抗拒的阵势,突入了仇敌的营地,追逐着男子,四处践踏砍杀,如成群成群发了疯的牦牛,还掏出自己身上携带的干木棒,到处纵火;整个野鸡族营地陷于了翻腾的火海当中。 桥狸夹在自己族人溃逃的人群里,破口大骂着高岳不守信义,他如逃出去,定会要自己部落的“厮”诅咒他至死。 驿马关前,乱石松林夹着细长的路径,无数野鸡族人拥堵在了这里。 “把牛羊都扔下去,让冤家去抢夺,我们的人过去就行!”混乱当中,桥狸伏在马背上,还在尽力指挥着混乱的人群。 马蹄声响起,绝望的喊叫声里,驿马关西南处的山丘上,出现了许许多多的骑兵,他们登上了丘顶,像看着蝼蚁般,如狼的眼神锁定了正在逃命的野鸡族人。 一边是妹轻蕃落的男丁,一边则是事前就悄悄迂回切断驿马关路途的小三州党项男丁。 “酬赛,酬赛!”打首的明怀义一见到其下企图逃跑的野鸡族酋长桥狸,端的是冤家路窄分外眼红,便嚎叫着举起锋利的环头刀,狠狠在坐骑的后臀上割了下,骏马悲嘶一声,驮着他如飞龙般自山坡上冲下。 “酬赛——酬赛!”其余的城傍党项蕃兵们,擎着长矛,斜握着砍刀,也都纵马冲下。 两面骑兵同时驰下,很快夹在山谷里正在溃逃的野鸡族人就遭到了灭顶之灾。 13.唐人沦温末 “桥狸受死!”明怀义转忽间,就冲到了正在回马奔逃的桥狸前。 桥狸在恐惧里大喊声,回身拉弓,企图将明怀义射落马下。 明怀义的长臂闪电般一伸,那把环头刀的锋锷,很快挟带着他九尺高的身躯重量,并带着骏马冲锋的巨大惯性,直接击中了桥狸的脑门。 桥狸的兜鍪顿时裂成几瓣,右耳朵被斫得稀烂,弓也被削碎,顿时倒栽跌落马下。 其余的野鸡族人队列,被斩首、断尾、砍腰,分割为前后无法相顾的数截,很快驿马关狭长的山谷内,马蹄声和刀锋劈砍的声音,混杂着伤死者的哀嚎与求饶声,直冲云霄...... 党项人血腥的酬赛,是根本不留活口的,如果留的话,那也是要变卖为奴隶。 临泾直到镇原,杀戮的烟火盖住了天空,但高岳约束住了麾下的唐兵,让他们不要动手。 因马上若是惹起议论来,就以党项蕃落内部互相酬赛仇杀为名目,把事态报告,不,是把解释的表章给提交上去。 直到傍晚时分,整个野鸡族五千多人,所有壮年男丁几乎全被杀死,老人被驱赶到天寒地冻的深山里去,不给任何食物和衣衫,让他们不久后“自动消失”,只有放弃抵抗的妇孺总算是活下来。 冬季的夜色总是来得格外早,残余的火光还在舔舐着天空,明怀义、明景义带着几名妹轻族蕃骑,拉着个网,将半死不活的桥狸抬着,扔到了高岳的面前。 桥狸的脸面鲜血直流,可怕的血痂粘满了半边脸颊,他的族人男丁已全遭屠戮,内心只剩绝望,还有狂怒,侧躺在草丛上,半抬着胳膊,眼神直愣愣盯着高岳。 良久,“你不合夺唐家的国马。”高岳算是给他定了论。 “高侍御欲为庆州六府党项言法耶?”桥狸笑起来。 “然也。” “你这是擅开边衅,戕虐蕃落!” “你等蕃落既已内附,我身为押蕃落使,必具刑罚之严、五兵之利,以你开刀祭旗,为庆州、泾原六府二十三小州党项言法。” 高岳话一说完,明怀义就双手举高长刀,接着劈下,桥狸的脑袋宛转了下,就滚在乱草中,血腥染得到处都是...... 明怀义身后,那三小州党项的酋长莫不低首撅臀,拜伏在高岳前,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汝等勿惊,此后、灵、盐、庆、泾、宁诸州商路,党项蕃落胆敢再有劫夺攻杀良善者,下场有如桥狸。”高岳缓缓起身,如此说道。 这时候几名田士搀扶这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走来,这老人一见到高岳身上穿着的绯色唐家官服,便号啕大哭,跪拜下来,称自己原是天德军的一个烽堠里的烽子,在上番时被野鸡羌打了闷棍劫夺,转手卖给了西蕃。 高岳急忙将他扶起,问到:“那老丈为何又重新沦入到野鸡族里来?” 那老兵擦拭着眼泪,说到“先是,我被卖到西蕃的河陇地,西蕃人骂我为唐人奴,穿了我的琵琶骨,又在脸颊上刺墨字,后来给我一百蹄马(二十五匹)叫我牧养,足足为奴十三年,西蕃人见我年老体衰,便在野鸡羌再送人来卖时,又把我倒卖回来......自此我便伺候桥狸的妻妾,因略懂些文书,便让我拆封来往文书。” 听到这老兵的话,在场的泾原将士无不扼腕,高岳愤怒的眼睛转向了明怀义和其余三小州党项,这群人立刻重新跪下,称先前没遇到高侍御,而今遇到了便懂得礼仪教化,此后绝不再做伤天害理的事。 高岳清楚,这群庆州、夏州、灵州南山的党项蕃落,一面遭受唐朝节度使的残酷欺压,一面却戕害着普通的唐朝百姓,罪恶的绑票、奴隶买卖也是这群人所喜欢做的。 “野鸡族有里通西蕃的行为吗?”高岳便接着问到。 “有,书信我都保管着。”那老兵说到。 高岳将老兵杂乱的白发掠起,果然见到对方黧黑的右脸上,刺着一行西蕃文字,老兵告诉他,这字的意思是“天子家臣”,意思他们全是西蕃赞普的奴隶。 平日里,西蕃人就唤他们为“温末”。 温末的意思,就是贱奴。 “河陇失陷的诸多唐家州县,西蕃人入城后,将老弱全都杀死,青壮全部沦为温末,并且世世代代都是温末,无所长的人,在脸上刺字,配给各位西蕃大人为奴,自此生杀予夺全操于人手;有所长的人,在右臂上刺字,为赞普守陵、放牧、做工......“ “韦伦出使西蕃时,曾称河陇有五十万唐人,如今全都沦为温末了吗?”高岳痛心地问道。 那老兵已无法言语,只能沉重地点点头。 失陷的河陇,不愿离开原地的唐人,全部被西蕃降为“温末”,给西蕃耕田、放牧,生命权利得不到任何保障,遭受着最残酷的压榨,过着最屈辱的生活——现在西蕃还在厉兵秣马,准备围攻抵抗最顽强的沙州,在那里唐朝的守军、官民到底如何,已不得而知。 “你们听着,此次攻伐,是你等蕃落最后一次酬赛。以后你等身为城傍侧近,应安心耕织放牧,善待人命,禁绝以血洗血,明白否?”高岳这时厉声对明怀义等党项酋长要求说。 “不敢辞!”明怀义等人赶紧伏倒,表示完全听从高侍御的安排。 随后高岳清点了镇平野鸡族后的所得: 得马四百七十匹(包括先前被劫走的数量在内); 得牛三百一十八头; 得羊二万三千五百五十六头; 得骆驼一百二十五头; 虏获子女二千二百四十三丁。 处理上,高岳只是取回了五十匹马,其余的马匹全部分给助战的党项人,牛则全都分给屯田将士用于耕作,而羊则所有参战力量按比例均分。 至于虏获的人,高岳下令将他们全部打散,均配入城傍侧近的蕃落里,不得以奴隶待之,女子幼儿都按照标准授田。 在此基础上,高岳将妹轻和小三州党项的牧地对调下:妹轻的明怀义兄弟前往良原,而小三州则去鹑觚原——相对来说,明怀义现在和他共同联系更为紧密,也更为可靠。 安排妥当后,高岳开始着手建立“马坊”。 但同时,凤翔府里的朱泚听说高岳私自戕戮了整个野鸡族,不由得又惊愕又是生气。 14.泾原换旌节 其实高岳不傻,他也清楚在镇原的战事里独走,肯定是要给自己带来麻烦的,中国古代都这样,僵直的组织性永远排在第一位,你驻军不前可能是“老成持重”更可能是“畏葸不前”,你主动出击可能是“当机立断”更可能是“擅兴军旅”。所以在出兵征讨野鸡族后,高岳就授意刘德室,将解释此事的表章给写好了。 在内里,高岳先是将此事定性为庆州、泾州党项蕃落间私下的“酬赛”,也即是血亲复仇,“党项蕃落野鸡族、妹轻族意气不协,因聚党为兵相伐”,但而后又矛头暗中扭转,把全部责任砸在已灭的野鸡族上,“庆州野鸡族,本羁縻小州,内附我唐后,牛马方得以蕃息,然狼子野性不改,劫夺国马购自石州者,又杀我城傍子弟,荼毒侵掠庆州他族党项小蕃,商路糜烂,贾人裹足,已非一日,悖狂之态难以形容。庆州刺史杜从政、邠宁节帅李怀光皆不能理,野鸡族遂窜犯我泾原亭障,欲侵占陛下马坊之田,又有私通西蕃文书五十余通.....先是,妹轻族押马官七人,死于野鸡族之手,陛下亲授羽林郎将明怀义、亲授游奕使明景义,亲授城傍兵马使明唯义,又有莫、旭、西沧三小州党项遂不忿,乃自连和,歃血为盟,攻杀酬赛野鸡族于镇原之地。战前更聚本族妇人,饮以牛酒,持火焚野鸡族穹庐......”而后高岳一个摇摆,把自己的责任推卸得干干净净,“臣为泾原押蕃落使,本置庆州野鸡羌于镇原,得闻其于妹轻、小三州更相仇杀,急发田士千人赴镇原弹压......” 可是我到的时候,野鸡族早已营帐成灰,尸横遍野了,什么都凉了。 陛下,就差那么一步啊!臣高岳真的是诚惶诚恐,顿首专待死罪。 接下来高岳又摇摆了下,他又极力说野鸡族在仇杀里覆没,血腥残酷是血腥残酷了些,但总体来说是件好事,因明怀义一方的蕃落已为城傍,以弓马效忠我唐,那么可使其巡护泾州北的驿马关直到乌氏、马凹原一带,此处为重要商道,平日里不少商人会入庆、绥、夏诸州党项蕃落,大部分是卖布帛、粮食的,是守法良善的,但也有部分人利欲熏心,居然卖兵器、铠甲和金银铜铁于党项,故而使党项强蕃能有大批武器,可以“道路杀掠以为常”——只要陛下让我掌控驿马关和乌氏城的互市,臣必尽心竭力,严防死守,防止“五兵”流入党项蕃落里,并督促归附的党项蕃落务农桑,或为陛下马坊的押马、牧尉、掌闲人等,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 就在高岳让驿马将表章火速送去京城时,他岳父崔宁也心领神会地上了一表,称西北边地盐池,先前也遭野鸡羌掳掠,陛下不应过分纵容云云。 “逸崧啊逸崧,你是攻杀得痛快了,庆州野鸡羌全族五千多人啊,一日内被杀俘得干干净净,牛羊驼马全都入了你的百里城,碑倒是飞到我的背上来了,这块碑驮起来可不轻松啊!”凤翔军府内,朱泚气得胡须直吹,痛心疾首地指着前来“负荆请罪”的高岳。 旁侧,韦皋垂着双眼,一言不发。 “节下,此次攻伐绝对不干我高三的事,全是妹轻、小三州、野鸡诸羌自相酬赛所致。”高岳低身解释请罪道。 “那好哇,封一口刀给逸崧,去斩了擅动干戈的明怀义兄弟。” “明怀义兄弟已附为泾原城傍,不可再起杀戮,他们也已答应高三,自此后禁绝酬赛,安心放牧和农桑。” “逸崧你这张口......罢了罢了,我是管不了......”朱泚发作一通后,又起了惜才的心思,拍着大腿,“你和韦城武二位做的那些事我岂不知道?拿了军府两万贯钱,胆子够大的,居然能跑到石州去买被杀的回纥使团的马,这事到现在还没有个结果呢,你们倒好,一买就买了七八百匹,将来追究,这碑是不是又得我去驮?我去汧阳,你高三把马给韦三;我去百里,你韦三就把马给高三,两相欺瞒,马簿册上弄出一千二百匹马来,吃虚兵的额还不够,还要吃虚马的额。” “这马买的再多,将来不是高三也不是韦三的,全是遂宁郡王您的。” 听到高岳这堂而皇之的马屁,朱泚不由得语塞下,良久这位叹口气摆摆手,表示你高三讨好我也没用:“马上我是不用再操你的心,陛下可能要让人来接替我的泾原节度使。” 高岳眉毛微微耸动下,那边韦皋也立刻暗暗投来个眼色。 结果再到朱泚看高岳时,这位居然满脸惊惶和焦灼的表情。 “遂宁郡王您要是不当泾原节度使,那我高三此后可怎么快意行事啊!” “我错就错在让你太快意了!” “若是此次的事,遭朝内御史台弹劾,又该如何?” “行了行了。”朱泚摸摸胡须,顿了下,接着用狐疑的眼神扫扫四周的帷帐和窗牖,便低声对高岳说,“这个泾原节度使原本就是我暂时代理的,迟早要奉还给朝廷,我待逸崧、城武为亲弟一般,还用得着隐瞒什么?这样,马上我在后楼有场小宴,还请逸崧、城武务必赏光。” 接着后楼小宴上,只有朱泚、高岳和韦皋三人,门外有朱泚的心腹猛将李日月、仇敬忠持剑把守,不放任何人进入。 所以高岳心中就感到奇怪,因朱泚在镇守凤翔时,军府里的实权僚佐有二,行军司马蔡廷玉,要籍官朱体微。 就连朱泚麾下头号大将李楚琳,也不过是以营将身份兼行军司马,而文簿、伍籍、财计都实际掌握在蔡、朱两位手里。 果然在饮酒三巡后,朱泚大为喟叹,便问高岳:“逸崧觉得自从我接掌泾原来,待泾原将士如何啊?” “郡王不杀一人,善待将士衣食,泾人莫不感恩。” “我待将士们好,可背后却有人要支解我。” 韦皋这时直接点破,“节下说的是蔡司马?” 朱泚欲言又止,然后拉住高岳、韦皋的衣袖,居然眼泪纵横,“蔡廷玉是我乡里,朱体微更是是我同族,这两人在我还在幽州时,就劝我将方镇让给我弟(朱滔),自己入朝来,可现在孰料是如此的结果。” 15.皇子实出阁 韦皋急忙回答说:“节下慎言,若是让外人听到,岂不会认为节下悔恨入朝奉忠?” 惊得朱泚摆手说,绝非如此。 韦皋这番话很巧妙,一来表明我们这次私宴绝没有任何反朝廷的目的,二来也在心理上向朱泚灌输“我和逸崧都是你的人”这样的理念。 接着听完朱泚絮絮叨叨一番话后,高岳和韦皋算是摸清楚这位的心理和境遇。 朱泚以前是卢龙节度使,原本唐朝在东北边境上设重镇平卢,治所营州(今辽宁辽阳),负责该地区的攻防事宜,卢龙本是平卢镇下的一个分支,而后逐渐独立出来,和幽州、范阳的地理行政概念合而为一,故而通常所说的卢龙就是幽州。 安史之乱时,卢龙归安史叛军大将李怀仙掌控,而营州的平卢军则效忠唐朝,在其节度使侯希逸带领下,和李怀仙多有交战。后平卢军孤悬边疆,既遭叛军压迫,又有契丹、奚族侵扰,只能集合所有士兵、家眷南下迁徙,且战且行,到了青州(今山东潍坊)安顿下来,后来这股多有胡人血脉的平卢军,得到朝廷许可,遂领有淄、青之地,另外还有部分入淮西镇,所以淄青的军号还是“平卢”。侯希逸晚年认为自己也是老革命了,变得骄奢淫逸,崇信巫道,和那淮西李忠臣一样也被士兵驱逐,平卢军高丽人李正己取而代之,开始变为割据势力。 那卢龙的李怀仙呢?他后来投靠朝廷逼杀史朝义,将史的头颅献给朝廷,于是朝廷温吞姑息,授予他幽州节度使。 然而唐朝节度使不得善终者,绝大多数并非死于朝廷律法,而是被内部人杀得:朱泚、朱滔兄弟唆使幽州兵马使朱希彩,杀李怀仙自立。 朱希彩遂认为朱泚、朱滔兄弟与自己同姓,是值得托付心腹的好兄弟。 可转眼间朱泚和朱滔,就联合军众把他给杀了。 据说也就是在杀朱希彩时,朱泚、朱滔兄弟有了裂痕间隙。 那天黎明时分,朱泚先拿着剑,站在朱希彩的宅门前,但不知道是害怕,还是良心不安,在那里徘徊不前,直到朱滔带着牙兵赶到。 “有什么犹豫的(说杀全家,就要杀他全家)?”朱滔给兄长个轻蔑的眼神,随后带牙兵们一拥而入,将朱希彩全家老小一个不留,全部屠戮。 此事后,朱滔和卢龙镇的牙兵一致认为,朱泚性格过于宽厚,虽得军心,但不能把四面皆敌的卢龙镇交给他。 朱滔便欺骗朱泚说,“如今天下诸侯割据,谁先奉戴天子,谁就能流芳百世。” 这时候,朱泚最信任的同乡蔡廷玉也出来对他说:“自古以来哪有逆臣贼子能福及子孙后代的?我们幽州南有李宝臣、田承嗣虎视眈眈,北有契丹、奚族不断侵掠,稍有失策便会身死族灭,不如归顺天子,当唐家的忠臣,封妻荫子,岂不妙哉?” “我是信了这二位的邪!什么表面兄弟,什么表面老乡?”朱泚这么多年,在内心反复如此骂道,并怨恨着。 因为他前脚刚入朝,后脚朱滔就当了幽州节度留后,夺了所有的兵权。 而真正当“唐家忠臣”是蔡廷玉,这位入朝后蔡极得代宗皇帝的信任欣赏,以大理少卿的朝衔领朱泚的行军司马,实则就是替朝廷钳制监控自己。 朱泚入朝后,在汴宋呆过,在淄青呆过,现在又在凤翔、泾原当节度使,可朝廷始终把他当面旗帜,所以除去当初入朝从幽州带来的一批甲士军将外,朱泚头衔虽尊,可实权却是有限的。 “要是城武能为我行军司马,逸崧能为我幕府判官,那该多好。”朱泚说到这里,不由得大为慨叹。 原来朱泚对自己和韦皋如此信任,也有想借助我俩,排挤蔡廷玉、朱体微的心思在里面。 果然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 于是高岳小心翼翼地询问:“节下可知新赴泾原镇的是谁?” 朱泚便小声回答说:“舒王殿下。” 舒王即是李适所收养的李谟,先前被册封为亲王,并授开府仪同三司的官衔。 “既然是舒王殿下,那便不会出阁,而是遥领。”高岳便说。 唐初时的皇子亲王还是有一定实权的,他们可以到地方上去任职,是为“出阁”,但这也导致了唐朝宗室残酷的政治斗争,故而玄宗皇帝设“十王宅”,所有皇子亲王、公主郡主县主都集中在一起居住,派专使严密监管,通常情况下不再出阁(公主还可能嫁人,但皇子亲王可就呵呵了),就算授予官职,大部分也只是“遥领”。 十王宅里有富丽宅院,内里还有宫市,国家把美姬、乐器、用度都准备好,只要你安心呆在里面混吃等死,外界的声色犬马、荣华富贵这儿都有,许多亲王直到生命暮年,白发满头,都不曾出过十王宅一步。 这个制度虽有效防止皇室内乱,却也让唐的皇子亲王被圈养起来,大部分见识低下,只知享福,一代衰过一代。 朱泚点点头,对高岳、韦皋补充道:“舒王虽不亲身赴任,可他舒王府里体势具备,出任泾州刺史和行营节度留后的,应是舒王傅孟皞。” “孟皞何如人也?” “孟皞乃是风雅学士。” 于是高岳、韦皋迅速达成默契,这时高岳捧起袖子,正色向朱泚请求:“节下不妨上奏疏给圣主,请求一事。” “所求何事?”朱泚也很关切。 “求陛下让舒王实领泾原军镇!”高岳语出惊人。 朱泚一听这个建议,大惊失色,“逸崧谬矣,岂不闻永王、丰王之事?” 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李亨单独至灵武称帝,幸蜀的玄宗一下子成为太上皇,不甘心的玄宗便趁机授第十六子永王李璘为山南东道、江西南道、岭南、黔中节度使,并江陵大都督;又授第二十六子丰王李珙为陇右、河西、安西、北庭节度使,并武威郡都督。 表面上,玄宗是让多个皇子统领各方军队,和李亨并力平叛,即他口中所说“元子(李亨)北略朔方,诸王分守重镇,合其兵势,以定中原”,然而实际上却是想借永王、丰王的手来和长子李亨争权——他可不想当有名无实的太上皇! 很快,永王、丰王和肃宗、代宗间就爆发了内讧。 16.唐家大忠臣 先是永王在占据江陵后,招募数万军队沿长江而下,以“东巡”名义到处夺取地盘。 肃宗皇帝当然不能忍受,他让第五琦当租庸使、盐铁使,就是要在东南和永王争夺东南的财赋,这可是命根子所在,落在亲弟弟手里可比落在安史叛军手里更加可怕。此外,在军事上肃宗专门新立了淮西、淮南、江东三个方镇,以来瑱、高适、韦陟任之,对永王进行围追堵截,永王当时正向着天下最为丰饶的广陵也就是扬州进军(扬州是个好地方,有王气!),结果最终因部下的背离而败亡。 而丰王李珙,虽然也被父亲授数镇的节度使,可并未像永王那样实际出阁赴镇。但广德年间西蕃攻陷长安,代宗皇帝出逃陕州,长安城内的将军王怀忠劫了十王宅诸王向西跑,丰王也在其中,干嘛?去投奔西蕃,途中王怀忠要拥戴的就是丰王李珙,结果半路上遇到准备救驾的郭子仪拦截,王怀忠就对郭喊到:“皇帝现在东迁,不知死活,国不可一日无君,不如元帅您奉丰王为新主。” 这丰王大概在十王宅里被养傻了,忘记自己不过是王怀忠手里的一个傀儡,在郭子仪没来得及回答时,就对他喊道:“郭令公你到底什么想法啊,你—为—什—么—不说话?”一副急匆匆赶着登基的模样。 郭子仪的想法很简单:让手下把丰王给“保护”着,送去了陕州代宗驻跸处。 随后代宗皇帝立刻把自己的“珙二十六叔”给赐死掉了。 所以朱泚提醒高岳,别忘记永王和丰王的教训,这李家人的父子兄弟间,就和我朱家兄弟一样,哪有什么孝爱恭悌可言?你让舒王真的出镇泾原,会不会踩到皇帝的禁忌雷区? “我怎么不知道呢?我族祖父渤海公(高适)可是首任淮南节度使,他能坐镇扬州这么富含王气的地方,可不就是永王叛乱的结果!”高岳如此想到,可他胸有成竹,对朱泚说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天下方镇如梁崇义、李正己、李宝臣、田悦等,都拥兵自重,不服朝廷,怎如节下忠公体国?而陛下寻访沈太后也好,收养舒王也好(舒王本是李适死去兄长之子),都是要重振李唐皇室的威信,这是件好事啊!皇帝之所以授舒王为泾原节度使,就是有这种心思在内,我们当臣子的,怎可不察圣心?” 不过让舒王出阁镇泾原,我高岳可没说过,也不可能自己上奏疏。所以,这个奏疏就得让朱遂宁你亲手来起草。 因现任节度使有权力推举下任。 朱泚支支吾吾,虽有些心动,但又不太敢。 旁边韦皋就提个建议:“既然行军司马蔡廷玉对朝廷忠心耿耿,不妨让他来写(bei)这(zhe)道(kou)奏(da)疏(guo)好了。” 如舒王真的来镇泾原,高岳主动请缨,“鄙夫会好好辅佐招待舒王殿下的,鲜衣怒马,飞鹰走狗,畋猎游乐,保证舒王乐不思京。这样节下在凤翔府,有高三、韦三在,如同节下的双眼双腕,不等于同时拥有泾原一样?” 当然高岳隐含的条件是: 作为交换,这屠平庆州野鸡羌的事,朱泚您别多嘴,并且要上疏替我遮瞒。 接着三人都感动莫名,“高三、韦三,此等情谊,不管以后身处天涯海角,不可忘,更不可背也!”朱泚眼中满是泪水,端起酒盅——一杯敬韦城武,一杯敬高逸崧。 “朱郎切莫如此,此后明里我等是节帅、僚佐,私下地都是兄弟。”高岳、韦皋也当即表态。 朱泚心中安稳下来: 韦皋之前走投无路,是我让他在凤翔军府里任职发达的。 高岳,我和他泰山崔宁有交情,现在待他也不薄。 将来他俩发达,应该也不会忘记我的恩情。 至于朱滔那小子,他根本都不能算是我兄弟,早晚得找他算账。 然而很快,凤翔府城郊外的百通坊,韦皋的宅第当中,高岳和韦皋又在夜中对“忠臣”的定义进行了番深入探讨。 “河朔要大乱了!”韦皋敏锐地察觉到。 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的病情大家都晓得,而高岳则也了解到,今年防秋的士兵正陆续往回调动,似乎准备着要应付关东随时可能出现的危局。 “岂止是河朔,淄青、淮西、山南东道,都要牵扯其中,山南的梁崇义可能是首次发难者,随后各个方镇都要卷进去。” “那朱泚?”韦皋问到。 “李宝臣一死,幽州节度使朱滔怎能不卷入其中,而朱泚又怎能得免?”高岳皱着眉头,手扶下颔,“我曾写过篇策文,这群方镇平日里一盘散沙,可一旦遇到朝廷削藩,必定串联胶固,陛下操之过急......” 可“操之过急”刚说出口,高岳就意识到,历史进程是环环相扣的。 他在杨炎虎口下保住刘晏,可代价是卢杞更为快速的上位,而卢杞上位是肯定要陷杨炎的。 杨炎一旦倾覆,和卢杞互相勾结的淮西李希烈便会立刻得到诏令,前去讨伐山南东道的梁崇义。 这种进程,他如今很难改变,只能顺势而为。 “朱泚是忠臣吗?” 面对高岳的疑问,韦皋摇头表示否认。 “那我俩对唐家是忠臣吗?” 韦皋点头,意思是我俩当然是最忠的忠臣。 “然则忠臣无权,也不过是宫中钟磬,徒具空响而已。故而身为最忠的忠臣,可不能口头上说说,那样和桐中凤没啥区别,只有依附奸臣、逆臣,成长为个有权有兵的忠臣,才是真正的王道啊!世间的事,真的是诡谲得很。” 可高岳的这番话虽然拗口,韦皋却完全能领会,“逸崧说得是,身为忠臣,若圣主不知其忠,与草木同朽,岂不痛哉?” 所以高岳内心里开始怀疑,能和自己同道的,怎么好像都是奸臣,或者权臣。 而后两人策划,先帮朱泚固权,趁机排挤掉蔡廷玉、朱体微,占据更大更多的资本,随后择机而动,定要风风光光成为大唐的“头号忠臣”。 数日后,朱泚则找到行军司马蔡廷玉,说出想要上奏朝廷,让舒王实镇泾原的念头。 17.缺一潮州尉 “此似乎不合法度。”蔡廷玉虽然忠于朝廷,可他也清楚在我唐的皇子亲王是不太可能出阁,更难真的到军事重镇泾原来当节度使。 可朱泚却早已得到高岳、韦皋的提示,便正色对蔡廷玉说道:“唉,司马是何言也?昔日玄宗皇帝以临淄王定内难,由此猜忌宗室,不令出阁。安禄山之乱时,宗室惨遭其鱼肉,霍国长公主以下诸公主、亲王、王子、王妃、驸马宗室等未及离京者百余人,尽被屠于崇仁坊礼会院,每当想起此事,泚未尝不惊悚叹息,椎心泣血。何故?因其聚于一宫之内,一旦有难如何保全! 向使诸王散处各州,即便不能对国有所裨益,亦可各保其生。且肃代之时,中官握禁旅、飞龙马,内闱篡继,皆由阉宦之手,陛下而今罢中官干政之弊政,又岂能不用宗室?” 蔡廷玉皱眉说:“矫枉未必需过正,陛下亦可用疏属旁支宗室,如嗣曹王皋。舒王乃是陛下至亲至爱之辈,如出镇有任何差池,可如何是好。” 原来蔡司马所说的嗣曹王皋,即太宗之孙曹王的后代李皋,曾任衡州刺史,后被辛京杲陷害,被御史台平反后,现接替辛为湖南观察使,颇有政声。 又如手握重兵,备受信任,现任汴宋滑亳河阳三城都统(总节度使)的李勉,也是唐高祖十三子郑王李元懿的曾孙,可谓宗室宰相。 朱泚便苦口婆心说:“如今国家多难,一由强镇叛将割据,二由宫闱操于中官,危难关头陛下不依靠宗室又可依靠谁呢?依泚的看法,十王宅百孙院不用废除,内里王子王孙安养如故,然方今诸王岂无贤才?无所施耳,陛下可择二三,委以国事,分领戎师,以壮皇威。若长久如此幽闭,既伤骨肉人伦,又遭天下公议,可以说是得不偿失。” 慢慢地蔡廷玉理解了朱泚的方案(实际是高、韦捣鼓出来的): 大部分王子王孙依旧呆在安国寺边的“十王宅”、“百孙院”当中,过着高级囚徒的日子; 但陛下可从中挑选两三位比较有才华的,比较忠诚可靠的,到地方州县、军府去锻炼锻炼,见见世面,这样万一国家有难时,也不能光依靠我朱泚这样的忠臣,这些重点培养的近亲宗室是可以派得上用场的(你看曹王皋和李勉能力就还可以,那个丰王李珙养在十王宅里就变成个弱智废物); 这两三位出阁的皇子,不可私自开府,招收腹心,可择一二忠直可靠大臣辅弼监管; 此后十王宅百孙院里,亲属关系疏远些的,或年事超过六十岁的,便可放出,且授诸州上佐(也就是别驾、司马这些拿着优厚俸禄但不干事的)养老,他们所生的子女也可出院,任由其婚嫁,这样朝廷财政的负担也会大大减轻——只要陛下如此做,不但能积行善福报,海内也将莫不欣悦。 当然最后朱泚说出了真正目标: 舒王李谟,在诸王当中年纪最长,品质最贤,听闻陛下要授其泾原、安西、北庭行营节度大使,所以不妨让舒王亲自来节镇,舒王傅孟皞为节度副使追随。 这话说得蔡廷玉也心动不已,最终答应朱泚,起草封奏疏呈交给朝廷去。 另外朱泚又关切地询问蔡廷玉,最近幽州方面我那弟弟朱滔可与朝廷有什么表章往来? 蔡廷玉如实回答说,如今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在病榻上,已是命悬一线,他一死,火就要揭盖子。 朱滔也已预料到马上围绕着冀镇的旌节,朝廷和李宝臣父子及魏博镇田悦之间,必然有番较量。所以朱滔也暗中上表,请缨讨伐冀镇、魏博镇,但条件还是和李希烈类似:希望能身官回授,瓜分战利品和地盘。 “哼,朱滔如此行为,和李宝臣、李正己、李希烈之辈又有何不同?”朱泚对蔡廷玉扼腕叹息,说河朔之地以幽州卢龙方镇兵最多,实力最为雄厚,早就该彻底归顺朝廷啦!不要再做些首鼠两端、遗害子孙的事。 朱泚还特别提到,“我弟朱滔之子朱遂,也早已是朝廷礼部试的进士,于公于私,早就该重纳版图贡赋于圣主了。” 这话说得亲朝廷的蔡廷玉万分感动,但他又不太敢相信面前朱泚的表态,便试探说,遂宁郡王既有如此想法,便应该亲自写信给你弟弟。 “别说一封信,就是十封百封又有什么难的?”朱泚慷慨激昂,毫不推阻,他又问蔡廷玉说,“你也知道,朱滔性格不比我,他最为桀骜凶暴,所以想让卢龙十一州回归朝廷,不可轻躁,步步为赢最好。司马有什么谋划,可以对我坦言。” 蔡廷玉这时完全被朱泚打动,便畅快地在书案上摊开纸张,洋洋洒洒地把自己筹划很久的“幽州回归”的计划方略写了出来。 低着头奋笔疾书的他并没有察觉,朱泚望着他的眼神,在和蔼的暖流下,暗藏涌动着阴冷的冰碴。 冬至时,几份奏疏表章前前后后到了长安城大明宫。 其实最早到达的,是邠宁监军使翟文秀暗中弹劾高岳的状子。 里面称高岳擅兴军旅,戕戮内附蕃落野鸡羌,摇动庆、灵、宁、泾诸州骚动不宁。 这是翟文秀的专精,他在罗织罪状时颇有一手,当初就是他献策李怀光,一举将温儒雅等朔方老将给诛杀掉的。 别的不说,光是擅兴军旅,妄开边衅,那可就是重罪。 之前张光晟杀回纥使团的事,就惹得皇帝心烦,现在高岳又闹出个灭野鸡羌的事端来,“这高三鼓比张光晟还狠。张杀了九百人,高三鼓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还是进士出身,那书写上谷墨的手,一下子杀了何止两千人!”皇帝李适果然颇为震怒,就对身边人问到:“如今潮州似乎还缺一名县尉?” 高岳再去的话,潮州的班子就齐齐整整了。 可冲动过后,李适又感到犹豫,他毕竟爱惜高三的才能,现在原州行在的屯田他也始终关心,似乎正红红火火,高岳杀野鸡羌应该会有理由吧? 于是他召对了杨炎、严郢和卢杞三位宰臣,专门询问此事。 卢杞和严郢没有作声。 因高三这件事搞得有点大,卢杞明哲保身,不会在这方面陪高三绑的。 却是杨炎,主动为高岳行为做了辩解。 18.文秀遭脊杖 杨炎先说,按照朝廷旧例,某州押蕃落使掌天子下赐印,有权发兵讨伐不臣蕃落,这算不上“擅兴军旅”,况且高岳所征发的应该是城傍蕃兵,并非行营军队,否则如今安西行营留后姚令言,或凤翔、陇右、泾原节度使朱泚早就上疏来了,怎么轮到邠宁监军翟文秀来上表? 杨炎还说,臣乃凤翔乡土人士,深知山南西道、泾原、渭北、泾原一带党项蕃落间平日喜互相仇杀,自称为“酬赛”,一旦结下血仇,除死方休。如高岳发兵击野鸡羌,必定以击服为上,而按翟文秀奏疏所述,野鸡羌几近灭族,应该是酬赛所致。 听到这话,皇帝也觉得有些道理,便说:“还是暂且等他方消息,再做定夺。” 这是杨炎向高岳示好的标志,如今他也自知孤危,关键时刻帮高岳把,说不定也能博得和崔宁间的冰释前嫌。 这时见皇帝话风有扭转,卢杞翻翻三角眼,立刻转出来,发出句疑问:“陛下,按翟军容(翟文秀任的邠宁观军容使)所言,野鸡羌应该属庆州羁縻,为何会进入泾州?” 这让皇帝顿时醒转过来,对啊,为什么庆州的野鸡族在羁縻地待得好好的,会跑去泾州地界,还闹出这么血腥的事来。 数日后,朱泚、崔宁和高岳自己对此事的解释奏疏都交相而至,皇帝才清楚原来是野鸡羌在庆州劫夺军马,攻杀压迫其他蕃落,又和西蕃勾连,流窜到泾州来图谋不轨,被与之有仇的城傍蕃落“妹轻氏”击灭。 现在野鸡羌残留的妇孺,高岳出于“皇恩教化”的目的,已将他们全都安置在百里新城周围屯田放牧,并且高岳还和内附的党项蕃落“约法三章”: 其一,蕃人杀汉人者偿命,蕃人杀蕃人者,以蕃法处置,可以偿“骨价”(杀人可用赔钱来抵罪),但是非曲直全都交由押蕃落使来处断; 其二,此后各蕃落不得在道路上互相劫人、财,不可绑良善为奴,胆敢如此者,押蕃落使可立毙杀; 其三,各蕃落间禁止“酬赛”,互市需有押蕃落使下印许可,禁断商人携金银铜铁乃至五兵入互市贩于党项蕃落,违者杖五十,赀财尽数没入官府。 “杀得好,若野鸡羌还在,庆州才算是惨遭荼毒。”皇帝的立场来个急剧转弯,接着他又想了想卢杞的话,便雷霆震怒,骂起翟文秀:“这无根的老獠奴!野鸡羌在庆州打家劫舍为非作歹,他眼盲看不见,到了泾州后却立刻来弹高三。照高三奏疏所言,之前野鸡羌盘踞庆州大昌原、宁州彭原时,这老獠奴又为何不报?分明是来构陷人,独不见霍忠翼、邵光超之下场乎?” 随后,皇帝唤来霍忠唐,对他说,“你随即去邠州一趟,带着棍杖,替朕打翟文秀的脊,五十下,打到烂为止,另外褪了他的朱紫袍带回来。” “大家,此举是否会堵塞言路?”霍忠唐认为这处罚也太...... “只管去,朕也是做给李怀光、杜从政看的!”皇帝心中十分清楚,翟文秀之所以有胆构陷高岳,肯定也是有李怀光的默许乃至支持的,所以对李怀光这样的,也该敲打敲打。 霍忠唐领命而去后,皇帝才捡起了朱泚另外道奏疏,这奏疏上面落得款是凤翔行军司马蔡廷玉,里面极力请求让舒王真的出阁,来坐镇泾原,统领戎师,否则方镇士卒只知有军将,不知有宗室、皇帝。 其实之前,李适就已经去十王宅、百孙院一趟,宴请了诸位王子王孙及公主、郡主、县主们,所见情况确实很让他伤心感慨: 这群所谓的金枝玉叶们,很多人都已七十多岁,满头白发还未婚娶,十王宅里何止十王,百孙院里岂止百孙?侥幸逃过了安史叛军的屠刀,又因肃、代二朝的财政拮据而备尝艰辛,以致有子嗣在荒年里得不到米粮俸禄,又不能出去谋生而活活饿死的。 宴后李适唏嘘了番,便让十一名早已超龄的郡主、县主出阁降嫁,并送了嫁妆。而十王宅里的王子王孙们,每宅赐钱一百贯、彩缯五十匹,并要求以后每月按时给每宅俸料钱,保障十王百孙们的基本生活。 现在李适见到朱泚的奏章,又想:当初永王之所以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主要还是玄宗皇帝和肃宗皇帝父子间的矛盾所致,而今天下只有我一位圣主,舒王又是我最爱的养子,让他去泾原锻炼锻炼,应该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舒王年纪于诸王中最长,且又贤,可出阁!”最终皇帝下达了这项诏令。 半月后,邠州军府敕使院中,翟文秀战战兢兢站在那里,霍忠唐及数名从京里来的中使昂然排门而入,院落庑廊下李怀光以下所有邠宁军将齐齐拜揖,口称“天子敕使路途辛苦!” “屈翟军容。”霍忠唐简洁地说了句。 翟文秀颤抖着,向李怀光投入了求助的目光。 可李怀光端坐在席位上,低首避开了他的眼神。 “啊!”翟文秀随后尖叫声,他的朱紫衣带被扯下来,冰天雪地里就穿着件单绔,瘦骨嶙嶙的上身被自京里来的中使给按在条加枨的长凳上,“杖脊五十!”霍忠唐高亢地报出了刑罚的标准。 “砰”、“砰”、“砰”,一记记棍杖和脊梁骨撞击的闷响,有节奏地在敕使院当中回响起来。 打到第三十七下时,翟文秀连呼嚎都呼嚎不出来了,只听到凳子腿猛地“喀喇”声,邠宁诸多军将们都抖了下。 原来上凳腿间用来加固的木枨碎裂开来,并且倾倒,半死的翟文秀滑落坠地,烂乎乎血淋淋的后背,粘到了地上的雪,他的身躯又猛然挺直了下,这伤口遇冰雪的感觉! 见此,李怀光铁青着脸,眉毛和胡须微微动了下,觉得自己周身都有说不出的疼。 霍忠唐便又叫人换了张长凳来,把剩下的十三下给结结实实地打完,已昏死过去的翟文秀晃荡着脑袋,才被人拖走送屋子里去,院子里的雪地上,被拖出道长长的血迹。 而这时,在泾、庆两州交界的驿马关,高岳立在雪地上,他的身旁有一匹青灰色的骏马,骏马上盖着“泾镇”的烙印。 高岳眼前,驿马关的木栅、亭盖,及周围的岩石、树林,都落满了白花花的雪,通往庆州的山路已被覆盖,完全看不出轨迹,天空的六出之花,还在不断飘落着...... 19.一马驱灵武 高岳扬起胳膊,啪得声打在那马的后臀上,这匹军镇的马嘶鸣声,便扬起蹄子,甩动尾巴,沿着驿马关的山路,冲着庆州的方向奔跑而去。 它的脖子上叮叮当当,晃动着一串驿站的符筒,上面刻着“至灵州都督府”的字样。 天地间,雪色满是灰白,高岳目送着这匹马消失了踪影,便仰着头想了想,盘算着它孤身抵达灵州的日程。 符筒在马脖子强劲的肌肉耸动下,不断摇动,很快它驰往了庆州城的城郊,在那里有处党项蕃落的羁縻小州,一群党项人看到这匹马驰来后,便围上来用绳索牵住,接着看到马身上“泾镇”的烙印字样,急忙互相说了几句,“这可是高押蕃落使的马......” 大家都不做声,毕恭毕敬地给马喂粟米、草料,并且给它嚼了青盐,擦拭了身体。到了第二天,该蕃落又让两人充当押马人,扛着套杆,一前一后,跟着这匹骏马继续向北跑去。 次日傍晚,马和人身上满是落雪,跑到马岭处,那里有另外个党项羁縻州,听说此马是高押蕃落使的,并且要传送文书去灵州都督府,这个蕃落的人都不敢怠慢,再给马喂了小豆、盐和细草,第二天雪停后,像接力般又派人护送这匹马往西北方向的方渠送。 方渠位于马岭溪(马莲河)、东川、西川三道河川交汇地,于是在这里第三个党项蕃落又接待了高岳的镇马...... 进入灵州地界后,护马喂马的任务由南山党项接替“东山党项”继续履行。 直到这匹马畅通无阻地跑入到灵州都督府的牙兵院前为止。 沿路庆州、灵州领地的十多党项蕃落,数万帐篷,无一敢碰这匹马的半根毫毛。 因高岳灭了庆州的野鸡族,对他们的震骇可以说是莫名的大! “蕃人怀恩,可更畏威。”这是高岳的原话,现在完全就是这样,庆州的党项蕃落全都服服帖帖,一谈起高岳的名讳,党项诸蕃酋长、豪帅、部民都噤若寒蝉,敬之如神。 一群牙兵将马牵入都督府楼院中,崔宁正坐在节堂上,接过符筒,自中抽出高岳自泾原送来的信。 “高郎这小子,也在党项蕃落里有了威名。”崔宁看到此,哈哈笑起来,“李怀光指使翟文秀弹劾我家高郎,不过想夺朔方盐池、乌池及水运之利权来养他的兵罢了,这次彻底让他失败掉了。” 原来,灵州有温池,盐州有乌池出产盐,此项盐利一直归灵州都督府掌握,虽然李适在刚即位时,就支解了朔方军,将其分为朔方(传统的朔方军镇地,即灵、盐、庆、夏、绥)、振武(黄河河曲的州和军城)、河中(以蒲州为核心)三部分,互不统属,但现在朔方军的盐利却暂时没有收归朝廷度支,而是由灵州都督府支配,用于供军。 而高岳来信的一个主要内容,就是打灵、盐二州盐利的算盘。 盐,可是了不得的硬通货。当年肃宗皇帝从朔方灵武登基,再到收复两京,为什么朔方军能“独任无限功”,难道单单靠郭子仪的军事才能吗?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朔方军独自掌握西北边地的盐池收益,自然兵马甲仗精锐冠盖天下! 于是崔宁就把支度僚佐喊来,算了笔账目。 现在灵州的温池,盐州的乌池,前者年产盐一万五千石,后者年产盐七千石,合在一起共是二万二千石(唐朝河中蒲州的安邑、解县二池,归度支直辖,年产量为约三十万石盐,新唐书食货志居然写成年产一万石,即‘岁得盐万斛’,我严重怀疑宋儒们对数字没任何概念)。 每名士兵每天要吃盐二勺五撮,年食盐份量为九升。 那么灵州都督府本身所管的兵额,共是二万人,再加上自他地调来的防秋兵,共有三万人的食盐需供应,一年食盐供应量也就是区区二千九百石足矣。 而二州百姓、池户和对回纥的贸易,加一起消耗五千石。 此外,灵州、盐州的盐池还有个任务,那便是每年要“输米代盐”,说白了就是要用部分盐来买米,储备起来以供军。其中温池的定额是九万石米,而乌池则是四万石米。 而高岳就是瞄准了这“输米代盐”。 我在泾原营田,能得到米啊,这个“输米代盐”舍我其谁啊,翁婿间做生意还不是美滋滋的! 高岳简单计算过,他在百里新城营田规模,共有泾原兵一千九百五十顷,范阳兵八百顷,分半套种粟米、小麦、荞麦,两年收获三次,平均下来每亩地可收八斗粟米,一年即可得十二万石粟米左右。 可高岳不准备对度支实报数目。 他准备报上去的定额,是十万石粟米,这样四万石储备在当地度支巡院仓廪,四万石输入泾原军粮库,还有二万石当作身家别支米留给营田兵(田士)们(每户田士家可得六石粟米左右,也就是说够一人吃半年的,当然这是额外的津贴,田士每月照样从度支和军府那里领口粮,春冬由度支赐衣)。 但是还有两万石粟米余额,被高岳“私占”了。 他也不准备留“罪证”,而是转手给百里新城的商队,直接输送到灵州榷场去“输米代盐”——米由崔宁收下转存军府,盐送来给高岳支配。 两相一转,暴利就产生了。 还是那套虚估法,高岳与泰山商量好,为避免麻烦,温池和乌池的盐价还是定在二百五十文钱一斗(西北盐池定价比东南海盐略低),一石是二千五百文钱,和往常相比不变,其中每斗盐的利润有一百五十文,五十文归灵州都督府,一百文归商队所有,充抵他们的运输脚价钱;然而高岳出售的二万石粟米,却每石往上虚估二百文钱,也即是每石定价为一千二百文钱。这样的话,二万石粟米可以换来九千六百石的池盐。 随后这批盐他在百里城设榷场,卖到三百文钱一斗,长安、邠州和泾州本地都不愁买家,还可卖给普润、麟游的神策军镇,这样可纯得近二万九千贯钱的利润。 为什么是纯的? 因这两万石粟米就是高岳白得的,他占取了营田所得的一部分而已,从朝廷度支司的躯体上撕下一块肉来。 高岳不仅吃虚兵额,还吃虚马额,现在他还要吃虚米额。 可高岳的愿望不止步于此,温池和乌池、白池等毕竟是大盐池,朝廷耳目盯得死,可灵、盐二州还有数处小盐池,也被高岳瞅中了。 20.条租除陌钱 高岳建议岳父立刻入手,用军府名义迅速占据几处小盐池,而后雇三百民户为“池户”负责制盐,再拨三百兵护盐池。 一年后这些小盐池加一起也可出产五六千石的盐,入官榷后同样由高岳让百里城的商队单独来购,再往上估价,回百里城榷场后行销各处,军商随即分润,如此原州行在也可得万贯上下的润钱。 “很好,就按照高郎所说的去做。”崔宁大喜,现在他是灵州大都督、朔方节度使、兼六城水运使,只要在管辖范围内的盐池,他说了算,朝廷户部度支司的手还伸不到这里。 接着崔宁又让朔方掌书记手写封书状,重新塞入到符筒当中,说“此文状需要传驿整个庆州,叫所有党项蕃落知晓。” 之前他出京为渭北四州都团练使时,曾安抚了当地的党项,现在他女婿高岳又震慑了东山(庆州)、南山(灵州)党项,现在是该让皇帝知道咱翁婿俩“成果”的时候了。 接着,这匹青灰色的骏马,再度悬着叮叮当当的符筒,冲出了灵州都督府,踏上了回泾州的返程。 符筒上写着“至累道蕃落即开”的字样。 结果,灵州、庆州沿路的大小党项蕃落,在重新接待“高押蕃落使”的马同时,也得到灵州大都督崔宁的命令,要求各蕃落追集起来,全部恢复对唐家的贡物,由所在各州官、使接纳,统一封上白泥朱印,集中交到泾州驿马关榷场、旗亭当中,由泾原押蕃落使高岳交付京城里的口味库。 “既然是崔大都督和高天使要求的,那没得说。” 在骏马疾驰的沿路,得到指令的南山党项开始贡青盐、野鹿肉、红花,东山党项则开始贡麝脐、羚羊角、野雉,他们跟在这匹马之后,络绎不绝携带着贡品地向庆州南境的驿马关进发。 霍忠唐在得到皇帝的指令,狠狠杖责邠宁监军翟文秀后,同时也带来皇帝的敕令:就按照高岳奏疏所言,由他来当“驿马关互市”的“场官”。 故而现在高岳的头衔是权知原州行在、摄灵台县令、度支原州行在营田判官、泾原押诸党项蕃落使、知泾原诸榷、场事。 通过皇帝的敕令,他终于掌握了泾、宁、庆三州交界处的驿马关互市,足以在“灵州商路”上分一杯羹。 庆州城里的刺史杜从政,也只能在汇聚来的蕃落贡物上“封泥”,接着继续让他们送到百里新城下,再由高岳统一清点,再转输到京城里——新年含元殿大朝会时,这些贡品是要摆在大殿上,以彰皇帝君临天下,四海来贡之威仪的。 等到诸党项蕃落将贡品送到驿马关时,高岳已动员行营的军卒们,在关隘西侧的山岗上修起了烽堠亭障,开辟出了通道,还增设了阔大的互市榷场,数州的商贾、蕃落,穿着形形色色的衣衫,驱赶携带着货物,来往汇聚于此,交易各种东西。 而高岳派来的场吏,则坐在市场中央的亭中,或角楼上,严密监视着互市里的交易。 他们的职责,除去每日悬价,即标出各色商品的“官定价格”以备参考外,并且还要搜检、登记过往货物,按高岳对皇帝上疏里所言,此举是为了禁止武器和金属进入庆、灵、盐的党项蕃落手里——那么商人会不会从其他通道向党项那里贩卖这些东西呢? 这个高岳并不感兴趣,管它呢?因为他的目的就是借着以上名义,控制驿马关互市而已。 因互市和土地一样都可以产生利润。 “入市商贸,三十税一,谓条租钱。” “但凡交易,每贯税十文,谓除陌钱。” “货物有触卫禁律者,一概没入为赃钱。” 高岳在驿马关互市成立伊始,就颁布了这三条最基本的税令,其中前两条最核心: 条租钱,即是只要商贾入市贸易,你占据个摊位了,就得交钱,即你所持货物价值的三十分之一,好比是田租; 而除陌钱(陌通百)的话,你今天没生意便不用交,可一旦有生意,就得“每贯税十文”,即是按照货物卖出去的价格百分之一的比率交钱,好比是交易税。 此外为了刺激互市贸易,高岳还颁布个条令,即许可驿马关来往商贾行用“短钱”。 他以前和刘晏互相问对时,曾提到了“钱荒”这个问题,现在唐朝到处都在闹这个病——各种公私交♂易的“润滑剂”铜钱不够用,就会导致“百货不通,万商束手”的恶劣后果,高岳现在暂时还没权力在根本上解决此问题,所以他在驿马关互市上采用了便宜之法,即“短钱”。 “短钱”说白了,打个比方,就是在钱荒当中,可以用制定个固定的大家都认可接受的百分比来,这样减省铜钱用度同时,也不妨碍商品的贸易,比如驿马关互市里高岳就规定: “每贯除垫一百文,以九百文成贯。交易过五贯者,半用布帛。” 就是市集当中,你用九十文钱便可以买到价格一百文的货物,一贯的交易量实则支付九百文就可以。难道卖货物的商人不会觉得亏吗?不会,因为他心中明白,在驿马关里他用这得来的九十文钱,也同样可以买到别人价格一百文的东西。一旦这个“短钱”的比例成为条令,并被所有人遵守,那么就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吃亏的,这样既可保障商贸繁荣,也能纾解铜钱缺乏的困扰。 另外,钱荒还会导致“钱贵而物贱”,谷米和布帛一旦低贱,必然伤害民众利益,所以高岳又强制性规定“交易过五贯者,半用布帛”(交易超过五贯钱的,一半用当值的布帛来支付),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保障布帛的价格,减轻民众、士兵的负担。 其实不光光是在驿马关互市上,在百里新城的市集上,在主要与凤翔府贸易的草壁戍墟集,及灵台旧城墟集上,高岳都统一采用了“短钱”和“半帛”的政策,如此泾州城的坊市也受其影响,不得不自动遵循起来——整个泾原行营的市场,就这样被统一。 庆州的党项已停止劫杀,灵州商路的朝贡恢复,随着米、盐、牛、羊、马等硬通货往来的带动,整个泾州的商市在建中元年末迅速繁荣起来。 1.高三口味贡 铁马云雕久绝尘,柳营高压汉营春。 天清杀气屯关右,夜半妖星照渭滨。 下国卧龙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 象床锦帐无言语,从此谯周是老臣。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一切和高岳刚到泾州时大不相同。 事实证明高岳的本领不逊色于那些能臣良吏,他就是有本事让西陲军镇的府廪迅速充实起来,靠的是他的一些“远见卓识”。 几处市集繁茂后,很快就有热钱源源不断流入高岳的公廨里来,光是条租钱和除陌钱,每日都有二三十贯入账,并且随着时间推移和局势稳定,这个收入还在不断增加,一年下来和蕃落、其他军府间的贸易,就有超过一万贯的收入,这是公帐。 私帐方面,高岳先前让芝蕙购置的邸舍,也陆续入驻了各地的商贾,他们亟需要地方用来存货,往灵州、凤翔或邠州发散式地出售。 虽然没有长安城的邸舍僦资那么高昂,然而每月也让高岳得钱七十贯,比他的俸料钱、杂给钱加一起还要多。 百里南子城的公廨大门前,各处党项蕃落服服帖帖地携着他们的“口味贡”来到这里登记。 堂上,高岳、刘德室席坐着,细细记录着各色贡品。 他们在不断于贡物包装或贡物名单上白色封泥上盖上“钤行原州”的朱印,刘德室还要在印章处用墨写字,表示贡物到底是什么,如: “建中元年冬至 进鹞鹰二只 侍御史内供奉灵台令泾原营田判官押蕃落使赐绯服银鱼臣高岳” 随着声低沉的牛叫,高岳好奇地抬起头来,只见几名党项人牵拉着头牛走入进来。 “哎?”高岳讶异起来。 讶异的倒不是贡品居然是牛,而是这牛本身就非常奇特。 只见它的角比同样的黄牛要更弯曲更长,头颈壮硕无比,四肢健硕,周身上下覆盖着浑如黑炭般的长毛,看起来力大无比,要好几位壮丁才能把它控制住。 “这是,这是牦牛吗?但看起来要比牦牛高大......”高岳提起笔,用疑问的眼光看着刘德室。 刘德室也不明所以,他只是告诉高岳:“好像之前清点野鸡族的牛时,当中也有这样的。” 于是乎高岳就询问这群党项人,此牛为何如此怪异。 党项人举起手比划番,随后他们的汉官就告诉高岳,“这叫犏。” 犏? 通过解释,高岳明白了,原来这是西蕃捣鼓出来的“杂种牛”,他们用高原上的牦牛和普通的黄牛配种,得到这种犏。 犏和骡子一样,虽然有公母之分,但却不可能再繁育下一代,算是一次性消耗的畜力。 不过即便如此,经党项的介绍,高岳了解公犏力气很大,远超黄牛,用于耕作是极好的役力,而母犏的奶量很足,另外不论公母,还可提供肉食。西蕃人大量繁育这种犏,正是因它们耐寒,出栏快,特别适应高原的恶劣气候。 “这种犏啊,送到宫中去的话是不太好的,等于是骂人,不知道你们懂吗?”高岳努力解释了会儿,然后自己掏钱将这头犏买下来,又问在场的党项诸蕃落的人,“谁会配这种犏?” 当即就有一些人举手。 高岳喜笑颜开,心中想到“西蕃虽然是我们的敌人,可它的优势我们也要学习,犏就是了。役、乳、肉样样具备,就算没下代,但也足够划算了。”随后他便当场将这几个有特殊配犏种技巧的党项人留下,让他们当原州行在的“牛羊牧尉”,发给俸料,授予田地,任务就是给我配犏...... 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在百里新城的马坊,有部分坊田和坊场要用来养犏牛了。 但李适来到大明宫西夹城和麟德殿前,看着城墙下长廊,列着的高岳动员边地党项蕃落送来的“口味贡物”,有肉脯,有盐,有草药,还有活的猎鹰和猎犬,在宫坊小儿的牵拉下是飞来蹦去,虽然板着脸,并很傲娇地对中官们说:“你们瞧瞧,这可不行。高三才去原州行在一年不到的时间,就给朕送来这么多口味贡,有些太劳顿内附蕃落了。朕虽知其苦心,但此后年支口味,宜减一半。至于鹞鹰、猎犬之类,就可以停进献啦!” 但其实心中还是喜滋滋的。 “陛下圣明!”几名随行中官心领神会。 “爷,这是高髇儿送来的贡物?”这时,唐安着一身窄衣走了过来,她打了个唿哨,那只党项鹞鹰果然飞起来,随即稳当当地落在唐安的臂弯上,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盯住唐安。 唐安银铃般的笑声响起,几位中官也附和着笑起来,称公主果然是人中之凰,这畜生也是认得的。 “有时间就多呆在闺阁里......”这时李适瞪了长女眼说道,意思是你以前没能嫁给高三,已经有些风言风语在流传,以后还想不想再嫁人了? 如今唐安已被送入十王宅里,有专门独立的宅院,作为名等待出阁的公主,在慢慢物色合宜的驸马人选。另外,她仗着父亲的宠爱,可自由出入十王宅和禁内间,自是与他人不同。 但其实唐安也很害怕,自己会和先前的郡主、县主般,直到白发时才能嫁出阁去。 “我心里知道,我这样的唐家公主不受欢迎......不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不就是擅射箭击剑,会玩鹰,能击马球、蹴鞠,喜欢胡装,英姿飒爽些吗?如果我能找到钟意的郎君,我也愿一辈子忠于他侍奉他啊!”大部分时候唐安都觉得很委屈。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风评算是被高岳害了。 高岳不要自己,其他人当然会有闲言碎语。 可恶的高岳,可恨! 但她也不敢在父亲面前发作脾气,就拐弯抹角问父亲,“爷,听说马上舒王要出阁去泾原?” “没错。” “那里不是刚刚发生过兵变,泾人要是还恨舒王,又如何?” “昔日兵变首恶刘文喜已伏诛,再者舒王去泾原镇,可不去泾州军府,而是在高三所在的百里城充作衙署,这样更安全点——让舒王去看看戎师和边疆的形势,也好。” “那兄长呢?” 唐安说的,正是她的亲兄,也是册立好的皇太子宣王李诵。 “太子殿下当然要居于少阳院,不可轻易离京。” 听到这话,唐安心里吐吐舌头,心疼她那亲兄,真的是不如舒王能出阁快乐啊! “对了,舒王出阁时,我得私下求他,去那百里城时要向高髇儿索新文。”唐安暗自想道。 正在父女俩对话间,内侍谭知重神色凝重地匆匆赶来,禀告皇帝:“大家,成德军的易州刺史张孝忠送来急密信,称李宝臣一意孤行要将旌节传给其子惟岳,并开始诛杀不服的军将——张孝忠畏惧,准备反正朝廷!” “哦?”李适猛地转头,语气带着激动。 2.云甘露神酒 滔滔滹沱河北岸,数骑簇拥着名身着青衫的中年官员,抵达了关隘白马岗。 一片喧哗声中,白马岗上的楼砦火把齐举,上面的士兵大声询问“来者何人!” 那官员举着手里的凭印喊到:“我是成德军府从事张孝节,得节下令,入府议事。” 很快,砦门隆隆转开,张孝节不敢怠慢逗留,继续催动马匹,直驱二十里地,抵达冀镇的理所真定府。 真定府环绕于东桓城、常山安乐垒等旧城之间,街道纵横,坊市如云,乃是北地头号大府。在一片牙兵营院环绕下的成德军府,彻夜火把耀明,板廊厢房间,每隔三五步就站着名披甲的成德牙兵,握剑负弓,杀气腾腾。 前来迎接张孝节的,是成德军的孔目官胡震,对方意味深长地对着张笑笑,便顺着西厢的回廊,将张引入节度使李宝臣的后楼居所。 “节下病情如何?” 面对张孝节的疑问,胡震只是不答复。 在抄手的拐角廊前,张忽然见到一群牙兵正举着火把,簇拥在别院的几株枯树下,几名男子被反绑着跪在树下,张定睛一看,这几位居然是府中大将张彭老、许崇俊、张南容、辛忠义等。 还没等张反应过来,牙兵的屠刀带着寒光掠下,几声身首骨骼被斩断的闷响后,数位大将带着血光,栽入到事前掘好的土坑当中,一命呜呼。 张孝节只觉得喉中因厌恶和害怕,而翻涌起阵阵酸楚,但他强忍着情绪,继续往前走着。 李宝臣所居的后楼中堂前,陈设着长长的香案,案上银烛璀璨,摆着金杯玉盘,整个庭院半空黄纸乱舞——一名阴阳巫道口中念念有词,挥着手里的剑,腾上窜下,正在为病榻上的李宝臣请神仙所降的“云甘露神酒”,阴阳先生说了,只要李司空(宝臣)喝下此云甘露神酒,便可再续命三十载。 然而当张孝节穿过香案时,他听到这位阴阳先生的叫喊明显带着颤抖、绝望。 因为就算是这个骗子,也清楚李宝臣命不久矣,而之前李宝臣听信他的鬼话,并赐予他无数金银绸缎,让他留在军府里为自己续命——若李宝臣一死,这位也免不了完蛋。 烛火下,昔日弓马纵横天下的李宝臣,眼窝深陷,面色金黄,干枯的头颅靠在枕上,穿着件素白色的细丝中单,盖着锦绣长被,口中满是挣扎的嘶喘。 榻边,他的成群妻妾,外带三个儿子,李惟诚、李惟岳和李惟简,都跪在四周,哭声不断。 更远处的席位上,端坐位着武弁打扮的将军,正持剑护持,他叫王士真,是李宝臣麾下大将王武俊之子,也是李宝臣的女婿。 “节下......”张孝节当即跪下,接着俯首,急促膝行到榻下。 李宝臣的眼神转了半日,才转到了他的面前,“孝节啊......去,去易州请你兄阿劳来......在临死前,就想见到阿劳......想把这不成器的儿子,托付给阿劳啊!”说着,李宝臣用尽力气,艰难地用手指转着,最后停在正在号哭的李惟岳那里。 三个儿子中,只有李惟岳为正妻所出。 而李宝臣口中的“阿劳”,正是成德军易州刺史张孝忠的小名,孝节正是张孝忠的弟弟。 “唯,不敢辞!”张孝节急忙应承。 “从事。”就在张孝节匆匆走出中堂,往厩舍那里取马时,有人在背后唤住他。 张孝节回首一看,正是李宝臣的押衙兵马使王武俊。 “大夫(王武俊朝衔为检校御史大夫)。” 王武俊对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又摇摇头,始终没说话,就迅速往别的方向去了。 这时张孝节才发觉,后楼中堂前廊下,孔目官胡震、郑诜,外带李惟岳的家奴王他奴,正聚在一起,对着自己这面探头探脑,眼神里带着鬼祟。 此刻张孝节什么都明白,他踩蹬翻身上马,“驾!”一声,驰出恒州真定的成德军府...... 数日后,易州城内射堂中,张孝忠脱去半臂衫,在寒冬里露出半边健硕身躯,拉着六钧弓,一发又一发,挟着劲风,不断将箭矢射入百步远的长垛标靶之上。 “孝节,回去。” “兄长......”张孝节跪在他的足下,哀求不已。 “许崇俊、张彭老、张南容、辛忠义四将何罪之有,乃至环颈受戮?孝忠我惧死,不敢入军府,但也不会叛司空。” “可这又如何回报司空啊?” 张孝忠大笑起来:“这还不好说?就说李司空是如何对待朝廷上国的,我就如何对待李司空。”(李宝臣不入朝,也不敢反叛朝廷,搞得是名义臣服,但事实割据的套路) “如此的话,孝节必死。” “哼,孝节啊你别糊涂,你阿兄我在易州,你是死不掉的。可我一旦弃易州去军府,那你我兄弟可能要一齐对面就戮了。”说完,张孝忠拉满弓弦,又是一射。 张孝节还在半信半疑间时,张孝忠就对他说:“你就回去说,我张阿劳在易州,要防备幽州朱滔乘人之危。” 等到张孝节再次来到白马岗时,听到岗上的士兵哭声震天,可却没有披麻戴孝,便心中一沉...... 军府后楼的病榻上,李宝臣在今日喝了阴阳先生请下的“云甘露神酒”后,效果灵验:直接已口不能言,在一片哭声里颤抖着双手接过方纸来,歪歪斜斜写下:“魏”、“岳”、“节”三个字。 但他还奋力着,准备举笔,写下“勿叛”这最后两字时,还没写完个“勿”,眼窝却迅速凹陷下去,僵直的手停留在半空里,瞳孔里最后的精光彻底涣散掉了。 建中二年元月,成德军节度使李宝臣,薨去。 比代宗皇帝李豫、魏博天雄军节度使田承嗣多活了一年。 中堂内号哭声顿时炸起! 这时,幕府从事张孝节刚刚下马,一听到这氛围,就往中堂方向速趋。 “不能发丧!”这时候,堂内李惟岳忽然喊出这一嗓子,他从死去父亲的手中扯下那方纸,摆在地板上,指着其上的文字对众人说: “父亲遗愿,让我等勿要失却旌节,成德行军司马李惟岳不才,愿继受之,如朝廷来使问父亲疾病,诸军将僚佐务必要说父亲尚在人世间,共索求旌节!” 3.惟岳求旌节 “那这个魏字?”众人纷纷问到。 “父亲意思是若朝廷不准,便可请魏博田悦主持公道。”李惟岳脸色苍白,声嘶力竭。 在场李宝臣全族,包括成德军的众将,无不哗然。 原本成德军虽然割据,可大部分人内心还是认同朝廷的,而一旦与田悦勾连,那便等同于叛变。 这时候李惟岳额头上满是汗珠,眼珠环视四周,看到帷幕后,他的家奴王他奴正对自己不断使眼色,意思是要自己当机立断。 “不准犹豫,谁胆敢犹豫,岂不见张彭老、辛忠义的下场乎?”李惟岳嗓音在激动下无比尖利,握着剑柄起身,恫吓诸位。 谁想到众人哭得更凶,将李惟岳跺脚乱喊都给淹没掉了。 这时几名牙兵拖着吓得瘫软的阴阳先生入堂,李惟岳大喊声,用剑劈倒了这位倒霉的阴阳先生,可他在恐惧下并没斩中要害——那阴阳先生浑身是血,侧躺在地板上抽搐着,手抓着李惟岳的剑刃,像条濒死的鱼。 “你们不要再胡乱哭喊了!”李惟岳再次尖叫不已,一剑又一剑,斫砍着那阴阳先生,一连斩了八剑,直到那阴阳先生再也动弹不了后,众人因惊惧才慢慢停止哭泣。 接着李惟岳侧着脑袋,眼神发直,用滴血的剑尖指着他的庶兄李惟诚,“阿兄可去淄青方镇的郓城处,请平卢军也来与我等结盟。” 李惟诚的妹妹,是李正己之子李纳的妻子。 看着凶神恶煞的弟弟,李惟诚浑身榖栗,不敢违抗。 接着李惟岳又对弟弟李惟简说,要他携军府里的钱帛,去赏赐各处的将士们,稳固军心。 这时张孝节伏在堂阶下,李惟岳走出来看着他,“从事,你兄长还在易州?” “阿兄留驻易州,替司马(这会李惟岳尚只是成德军行军司马)您镇守北面,防备幽州朱滔的偷袭。” 张孝节解释完,摁在地面上的双手,止不住地抖动。 因为他清清楚楚看到,李惟岳的手中,还提着那把染血的剑,堂上那位被砍得血肉模糊的阴阳先生尸体,尚横在那里。 “姨夫辛苦......”最后李惟岳缓缓说道,果然没再追究此事。 张孝忠娶得是李宝臣妻子的妹妹,故而李惟岳唤他为姨夫。 二旬后,朝廷派遣来问疾的使者,门下省给事中班宏,昂然步入成德军军府。 中堂两边的廊下柱间,密密麻麻坐满了军镇的僚佐、营将,李惟岳没穿孝服,身后布满画屏,将前厅和后厅完全隔开,家奴王他奴坐在其后席位上,时不时对着李惟岳窃窃私语,遥控指挥。 “奉天子诏令,前来问司空病恙,可否入后堂探视?”班宏坐定行礼。 “万岁!”成德所有僚佐、军将哗哗地拜倒回礼。 “家君病中,不喜见人。”王他奴一番低语后,前面的李惟岳便照着对方的指示解释道。 班宏内心冷笑下,便高声说:“这个无妨,请于墙壁上凿一孔,由宏窥视即可,司空病情乃陛下牵挂万千之事,如此行见不到司空,便无法返京复命。” 这下,整个中堂满是骚动不宁的交谈。 席位上坐着的李惟岳耸耸眉毛,咕噜咽下口吐沫,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班宏。 见李惟岳逡巡不安,又得张孝忠事前的密报,班宏心如明镜,厉声责问:“成德行军司马李惟岳,胆敢匿丧乎?” 此话如惊雷般,这下不少还被欺瞒在鼓中的成德军将,无不骇然,难道司空已经薨去,而李惟岳却对上都天使隐瞒不报? 李惟岳脸色苍白,急忙呼喊没有,家君在榻上好好的。 “那便让宏一见!”班宏声色俱厉,身躯半起,追诘不休。 成德军府孔目官胡震、郑诜匆匆端着大盘小箧走出来,跪在班宏的面前,在议论纷纷中低声央求:“请大夫方圆周全,留旌节于镇中,以安军心。” 班宏揭开盘子上的绸布,内里倚叠的全是金银珠宝。 这是很明显的行贿,目的就是叫他回去谎报成德军的情况,给李惟岳拖延时间,好沿袭他父亲的旌节。 可班宏直接将绸布“刷”得重新覆上,断然拒绝贿赂,起身对着中堂内的所有人说到:“李宝臣薨,天子已知,尔等欺匿不报,等于是和李惟岳同谋,灭家之祸,诸位细细思量。” 说完,班宏转身即离去。 后楼庭院当中,李惟岳的牙兵们自各个角落飞奔而出,拔出白刃,绕着他围来堵去,不断诟骂恫吓着班宏。 “鼠辈敢尔!”班宏怒目圆睁,厉声叱责,屋脊瓦当都颤抖起来。 牙兵们遭到如此呵斥,吓得纷纷后退,班宏也不再回头,径自离去,回京复命。 李惟岳脸色青一块白一块,瘫坐在席位上,手里抓起酒壶,咕噜咕噜连喝了好几口。 中堂里的僚佐军将,也都大眼瞪小眼,“原来司空真的死了,看起来朝廷已决意不给行军司马旌节,成德军该何去何从?” 王他奴则拍了几下巴掌,李惟岳身后的画屏挨段撤去,这时众人惊呼声: 屏风后,早已坐着魏博和淄青两个方镇的使者,俯首对着李惟岳说到:“请司马尽快下决断,我等二道愿与司马结好,共抗朝廷。” 李惟岳这时满脑子都是酒酣,他脑袋晃动着,用巴掌不断拍着地板,“如今该如何!” 这时李惟岳的亲舅父谷从政开口说话:“我听说过,首当其冲这个道理。如今海内无事,天子聪明圣武,苍生莫不志向于太平。你若抗拒诏命,便是谋反,天子必让诸道发兵征讨,顺逆之势何人不知?此其一也。你父还活着的时候,杀了那么多成德大将,这些人的子弟都在军中,天兵一至,莫不复仇离反,军心不可用,此其二也;再者,幽州朱滔曾与先父结仇,天子一旦发兵,朱滔必自背后夹攻于我,此其三也。有此三者,抗命——必败无疑。” 李惟岳气得口歪鼻斜,瞪着舅父,良久猛地挥了下手臂,声嘶力竭:“那依舅父的看法,成德军该怎么办?” “你可将军府大小事委以你兄李惟诚,与你弟李惟简一同入朝,如此虽失恒、冀旌节,但仍可得保高位、荣禄,效朱泚、崔宁故事即可。” “一派胡言!”还没等舅父把话说完,李惟岳咆哮起来。 4.田悦哭高台 谷从政气得闭口不言。 这时李惟岳将目光投向军府大将王武俊、王士真父子,可对方却坐在汹汹人群当间,没有任何的反应。 成德军幕府判官邵真也款步走出,慷慨陈词,他手指魏博、淄青二镇的密使,怒斥道:“都是你等蛊惑人心,构兵于朝廷与我成德军。” 不少人附和起来,整个中堂满是喧哗。 二镇的使者被吓得满头是汗,这会儿王他奴笑起来,急忙打圆场说:“魏博、淄青不过是希望在朝廷面前斡旋,为司马留住成德军号和旌节,也是一片好意。” “闭嘴!”邵真怒发冲冠,手指王他奴,又转指军府孔目胡震、郑诜,吓得三人急忙衣袖掩面,接着邵真痛心疾首地对李惟岳说:“司马不听至亲、大夫、贤良之言,却日夜与此等家奴、小吏谋事,司马处在守丧其间,又要抗拒朝廷诏命,此事便是灭门的灾祸!如今可将二镇使者捆缚起来送至京师,向朝廷谢罪。” 平日里李惟岳最害怕判官邵真,结果现在被他一番话吓得,急忙抖抖索索地提起笔来,左右望望,尴尬地说道:“不然派人骑马,先去追班宏回来?” 谁料幕府长史毕华却站出来,“不可,先相公(李宝臣)结好魏博、淄青二镇二十多年,三者早已同气连枝,我镇有难,田悦、李正己必死战护我。而如今若将二镇使者捆送京师,圣主未必信我,而魏博、淄青又必定与我反目,朱滔再自北来,成德军四面楚歌,此乃‘亲者痛仇者快’,窃为司马不值。” “说得对,长史说得对。”李惟岳又大笑起来,指着毕华不停地喝彩。 “长史说得对哇!”王他奴、胡震、郑诜也都齐声喊到。 “张氏(李宝臣原姓张)二代,至此要无遗类矣。”见外甥彻底铸成大错,走上不归路,谷从政仰面长叹,是泪如雨下,哭着离开军府,返归家中。 邵真也是七窍生烟,拂袖离去。 舅父的背影离开后,李惟岳看了看王他奴,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 当夜,谷从政在家,见王他奴带着群牙兵,将其宅第团团围住。 一声碎响,当王他奴阴鸷的小眼,探过谷宅的窗牖时,发觉谷从政脸色发青,口吐白沫,蜷缩在榻上,地面上满是瓷瓶的碎片。 “饮药自杀了。”王他奴看着此情此景,表情严肃。 而后,他忍不住,噗嗤下,得意地笑出声来。 “这老奴早该死,速速去回报魏府,就说万事仰仗田工尚(田悦检校工部尚书)了!”得到舅父已死的消息后,李惟岳喜不自胜。 三日后,魏州信都城下校场上“大集”,数万天雄军士兵旌旗蔽日,人马嘶腾,讲武台上鼓声阵阵,声震城垣。 魏博节度使、检校工部尚书田悦带甲披风,登上高台,这时鼓声骤停,无数士兵们的眼光都盯住田悦。 结果田悦环视四周后,居然噗通声跪下来。 “节下不可!”这时数万天雄军士兵也都山崩海啸般地跪拜下来。 田悦大哭,用拳头打着胸前的明光铠,“朝廷先前派黜陟使洪经纶来我魏州,称我镇现已有兵七万,早已超过定额,要销兵四万归乡务农。” 士兵们一片愤怒的哗然。 “你们啊,好多都是追随先相公戎马一生的,老的老,病的病,残的残,我都将你们视同兄弟,如今要你们归乡去,不再能领到军饷、赐衣,你们靠什么维生,又靠什么供养父母妻儿啊!这种事我田悦,决死是干不出来的!”说完,田悦嚎啕大哭,用头不断地叩着讲武台上的地面,乃至流血遍额。 数万魏博士兵也随着大哭起来,哭声直冲云霄,这时有人喊道:“我等身受田氏两代厚恩,不能受朝廷的离间,愿为节下效死,拒朝廷销兵之命。” “朝廷之命,不敢奉!”很快,成千上万的手臂高举起来。 魏博早已和朝廷官军打习惯了,立场向来最为桀骜顽固。 毕竟“长安天子,魏府牙兵”。 “诸位大恩,某没齿难忘。”田悦抬头感激地大呼起来,接着说:“愿将家财全部分给将士们,但求诸位奋勇用命,只要夺占下邢州、磁州和临洺,更大的赏赐还在后面。” 其实这数十万贯的钱帛,是朝廷黜陟使洪经纶带来,供田悦销兵用的,并且要求魏博上缴户籍版图和甲仗,此后交税归顺,可田悦却阳奉阴违:表面答应,收下了销兵所需的钱帛,却转眼又拿出来笼络士兵,怂恿他们与朝廷为敌。 随即魏府的军资库被打开,士兵们欢呼雀跃,挨个领取钱财布帛,而后凶悍地要与朝廷拼命到底。 入夜后,魏府的大堂同样火光通明,各位军将无不披甲执剑,登堂后簇拥在田悦的身边,再稳定军心后,便商议如何抗拒朝廷。 田悦身旁没有奴仆只有亲兵,身后的帷帐没有重彩锦绣,全是半旧的麻布所制,他的面前摊着张地图,绘制的是整个河朔地区的交通要道。 身旁皆是魏博大将,卢子昌、杨朝光、康愔、孟希祐、李长春等,还有统率魏府牙兵的押衙兵马使田绪,他是田承嗣的第六子,亲生的。 不过田承嗣死前还是把节度使的位子给了侄子田悦,没传给儿子们。随后田悦就让田绪带领牙兵,信任有加。 议事当中,田悦以手指着邻靠临洺城所在的位置,“邢、磁二州,位于太行以东,与李抱真的上党、马燧的太原相连,宛若双眼在我魏博腹中,而临洺更是此两眼之核,此三地不可不取。” “节下说得对!”押衙兵马使田绪这时候才十七岁,嗓音还十分尖锐,当即就应和起来。 其他魏博军将也纷纷点头。 就在田悦准备围绕着“攻陷临洺城”为中心,进行战术部署时,“来迟了,来迟了,年纪大了,身子骨不行,唉唉。”这时一位干瘦的老年人,穿着几乎不堪重负的铠甲,佝偻着身躯沿着中堂的台阶而上,自说自话地来到田悦面前,接着纳头拜倒,这位老年人鬓发衰磨,发髻只剩下一小丁儿,在半秃的脑袋上竖起,显得格外滑稽,“贝州刺史邢曹俊来迟,节下勿怪。” 5.扼颈剜腹眼 田悦也急忙与之对拜,口称劳烦邢大夫。 因邢曹俊是田承嗣昔日的大将,如今可谓老谋深算,所以田悦向来对他恭敬有加。 接着田悦便继续指地图部署: “孟希祐领五千士兵,北上援李惟岳,抵御朱滔可能的发难。” “喏。” “康愔领八千精锐,夺占邢州。” “喏。” “杨朝光领五千精锐,绕至临洺城西北的卢幢,立营扎寨,阻绝李抱真昭义军的救军。” “喏。” 接着田悦正色道:“我和田绪自率三万魏州健儿,及五千军府牙兵,全力围攻临洺。只要临洺一下,我魏博便可阻太行山为境,那时候李抱真、马燧就算再有能耐,也插翅难越太行诸峰,到我境内来为难。” “节下妙算,节下妙算。”田绪竖起拇指,是欢欣鼓舞。 其余大将也都齐齐点头,赞同田悦的部署。 “既然节下的目标是想阻山为境,那为何要取下临洺城呢?”这时老将邢曹俊突然拍着膝盖上的甲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半睁着眼睛质疑了田悦的方案。 田悦一时间没有说话,旁边田绪望着苍老的邢曹俊,以满脸“不可理喻”的表情唏嘘两声,接着用手点着地图,“刚才邢大夫来迟,难道没有听到节下所言?临洺城是我魏博腹中之眼,不可不夺啊!” “临洺是眼的话,那么李抱真便是颈,马燧便是腹。想要把人的眼睛挖掉,却不顾及其后的颈和腹,怎可成功?”邢曹俊不疾不徐。 诸位军将鼓噪起来,叱责邢曹俊胡乱否决节下完美无缺的方案。 “那——邢大夫有何高见,但说无妨!”田悦也不想对方卖关子。 邢曹俊这才凑近地图,用手指着临洺和泽、潞(上党)相连的地方,缓缓说到:“没错,如今临洺确实是我魏博的‘腹中之眼’,节下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想把它给拔掉,但朝廷这么多年来,又何尝不在戒备节下呢?故而临洺城如今壁垒坚固、粮秣充足,又有勇将张伾以下万余精兵严守。兵法云,十围五攻,节下而今只率三四万子弟,是不可能短期内攻下临洺的,届时顿兵于坚城下,粮竭卒尽,伤亡惨重,而李抱真、马燧领军来驰援临洺,节下又绝非两人对手,此乃败亡之道也。” “胡说八道!”田绪愤怒地指责邢曹俊,其他大将也喊邢曹俊这是在扰乱军心。 可邢曹俊却不为所动,继续提着建议,他瘦骨嶙峋的手指顺着临洺往西的方向一划:“依老朽愚见,节下可自领万人,与杨朝光将军五千人一道,直驱到泽、潞与邢、磁相连的壶关口,将其封死,这样就好比一手扼住了对方脖子,而后另外只手腾出来,横扫邢、磁二州,并对临洺围而不打。如此李抱真、马燧便无用武之地,没法突破壶关口救援临洺,不久后临洺将不攻自破,腹中之眼也可剜去!” 说到“剜去”这个字眼时,邢曹俊眼中露出刀刃般的寒光,手掌斜着劈下。 田悦还未应答时,其他人都一致排斥邢曹俊的方案,认为若节下顿兵壶关口,便是夹在李抱真昭义军和临洺城张伾间,那样有个闪失的话,魏博可就万劫不复了。 见麾下军将们态度一致而激烈,田悦也不敢采纳刑的建议,便向其道歉:“大夫之策,悦只能敬谢不敏。” 而后,田悦霍地起身,他的双眼死死盯住地图上的临洺城,接着又仰起面来,高声对众人拖长嗓音呼喊下令: “即日起,我魏博镇,完—聚—为—备!” “喏!”诸将气势汹汹,齐声应答。 完聚为备,完为完城郭(修缮城防),聚为聚民众,田悦的意思就是要: 魏博全力做好战备姿态,准备与朝廷官军打仗。 当然田悦在紧锣密鼓同时,也派了使者前往长安,表面上还称“希望圣主答应,让李惟岳继承其父的旌节”,实施外交上的欺骗。 军府的会议结束后,诸将散去,田悦在数名亲兵的簇拥下,穿过长长的庭院、马场,向后楼寝处走去。 田绪就跟在他三步开外的后面,不断地笑话邢曹俊的老迈,居然还敢对节下的克敌庙算有所质疑云云。 甲片响动,田悦停下来。 田绪有些猝不及防,也讪讪地停下来。 他见到,田悦盯着自己的眼神很奇怪。 接着,田悦靠近了。 “节......” 还没等田绪把后面那个“下”字给说完,鼻梁上就挨了对方重重一拳。 他痛得眼睛都睁不开,往后踉跄着坐在地上,“节!” 然后他的脸颊又挨了一拳,瞬间耳朵满是嗡嗡的响动。 接下来眼眶又被狠狠砸了一拳,他的双眼也顿时一片青紫色,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他本能地捂着脸时,腹部又被猛地踹了脚,整个身躯贴着地,滑出半步开外。 最终,田绪蜷着身子躺在马厩前的砂砾地上,用手捂着满是伤的脸,他的眼泪、鼻涕都冒出来,“阿兄,阿兄,勿要杀我!”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哀求,手指一抹嘴巴和鼻梁,满满的都是被殴出的血。 田悦踏上来,一把揪住他的发髻,声音低沉:“说,今日用朝廷的钱犒赏将士时,你是不是多占了六十贯钱!” “是是是,阿兄果然洞若观火。” 其实田绪心中明白,田悦派人在监视自己,牙兵官刘忠信和薛有伦。 他今日多拿了六十贯的赏赐钱,下午就有人报告给了田悦。 “你是押衙兵马使,平日里俸禄就比士兵要多,为什么要多拿这些钱?” 田绪吓得半死,不敢隐瞒,“阿兄只因我最近纳了名军府里的风声妇人,三十贯钱当聘礼,另外三十贯钱,是,是给她做衣衫的。” 说完,田绪抽泣起来。 掣一声,田绪的脑袋被田悦给侧着摁住,瞪大的眼珠前,横着把雪亮的匕首。 “你父亲活着的时候,家中哪怕有一贯多余的钱、一匹多余的布帛,都要拿出来均分给麾下士卒,这才是我田氏在魏博这么多年都不倒的原因。你多占了六十贯钱,那么士卒们都会少分六十贯钱。今日多占六十贯,下次就会是六百贯,再下次就是六千、六万,等到魏府士卒开始忍受不了时,我们田氏就要,灭族了——现在我就用这把尖刀,割掉你的右耳,以儆效尤,抵偿那六十贯钱。” “阿兄不要,阿兄饶命......”田绪看着匕首逼近自己耳朵的锋芒,忙不迭地告饶。 6.李舟贻误事 田悦猛地将手一扬。 “啊!”田绪则抱着自己的耳朵,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接着田悦站起身来,将匕首收回短鞘中,这时田绪才察觉到,自己的右耳还在,不过被田悦狠狠割了道伤口,钻心般地疼,血不断从五指间溢出。 “谢阿兄......”田绪还没说完,就被对方一脚,踹翻过身来,脸面仰上。 “马上临洺城下,好好统带牙兵,跟在我身后,明白吗?”田悦警告完毕,便转身离去。 墨色的夜空下,乌云间毕剥毕剥地闪着赤色或苍黄色的雷电,春季到来了,田绪用手捂着耳朵的伤口,还躺在砂地上,疼得双脚蹬出沙坑来,眼睛偷偷地斜视着田悦离开的背影...... 十日后,临洺城头上,唐军士兵们呼喊着来回穿梭,城楼边沿士兵们正掏出一枚枚铜钱,扔到火光翻腾的小炉当中,接着用坩埚就地将钱融掉,制造箭簇。 马面的城垛后,临洺守将张伾眼珠颤动着,来回扫视——城西北的卢幢四周山岗上,全是魏博镇的骑兵在奔驰呐喊,“这是要切断我临洺与泽、潞间的通道......” 城东壕沟外的数处独立弩台上,正不断挥动着告急的旗帜:相距城壕三里外的地界,无数黑色的旌旗飘扬,自地平线上缓缓升起,魏博镇的步军铺天盖地席卷而进,数量何止数万! 正中央,田悦主帅旗帜下,跟进着的为五千魏博精锐牙兵,皆全身披重铠,头颈囤着连缀甲片,如尖顶谷仓形,仅露双眼和脸颊,双手持七尺长的棹刀,自远望去,光耀刺目。 “直娘贼田悦,看来是倾全魏博的精锐来夺临洺城了。”张伾接着转过身来,对着城上城下不断跑动备战的士兵们高呼到:“魏博逆反,众将士只管奋勇杀敌,昭义军、河东军不日即将来增援我们!” 接着,临洺城西瓮城的小门升起,数骑求救的信使飞箭般地冲出。 他们是张伾派出,去向李抱真求救兵的。 卢幢的山岗上,魏博将杨朝光的骑兵呼喝着,成百上千地自山上驰下,妄图拦截这几位临洺的骑兵,双方在震天的鼓声里竞逐,最终在城方士兵一片高呼声里,求救信使们趁着杨朝光部封住路口前,成功冲出,很快消失在视野当中。 “杨朝光愚钝,只会据山不动,却不知要当路立栅,切断临洺内外交通!”田悦得讯大怒,心中暗暗悔恨不用邢曹俊的计策。 临洺城的信使先驰往昭义军的理所潞州。 “尔等勿忧,且分两路,一路驰往太原府求援,另外路入京,向陛下报告魏博镇的反状。我自在这里,整备军伍,待马燧到来后一道进军。”潞州军府内,李抱真手持拂尘,身着道袍,不慌不忙地对临洺的信使说到,并让府中当即给这几名信使传符,务必要在不眠不休,要在五日内驰入京城内。 果然五日后,临洺的军情传入到大明宫处。 同时先前出使成德军的班宏也回朝,将李宝臣已死,李惟岳抗命企图留下旌节的消息汇报给李适。 紫宸殿内,大怒的李适恰好得到田悦的奏疏,里面诘问皇帝为何不将旌节传给李惟岳,若是酿出什么祸乱来,实乃陛下逼迫我等忠臣所致。 李适二话不说,亲手撕裂了田悦的奏疏,掷在地上,“让翰林学士陆贽、姜公辅起草檄文,讨魏博、恒冀!” 第二天黎明时分,大明宫金吾仗院里隆隆鼓点声响起,修葺一新的宣政殿正衙下,东西厢所有的文武常参官员,密密麻麻席地而坐,而后宫扇转去,李适端坐于御座上,用很简洁的语言宣布: “贬田悦为永州司马,贬李惟岳为邕宁县丞,飞檄于河东、河阳、泽潞,务必让将士知晓朕讨灭凶逆之意。” 届时河东节度使马燧恰好入京觐见,便走出对陛下说,“臣早有奏章,称李惟岳、田悦必反,如今二贼敢逞凶焰,正是我等武臣尽节靖难之时。臣请速速回镇,而后统河东精锐东进,摧破田悦!” 这时李忠臣自武臣班子里走出,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李惟岳已承父业,不如暂且姑息,授予旌节,以孤立魏博。” 结果皇帝起身,走下台阶,愤怒地对着文武群臣说到:“恒冀、魏博、淄青、山南东道诸贼,本皆是我朝军人,根本没有资本作乱,都是篡我唐家名号,窃我唐家土地,因蜂聚众党犯上。先前二朝,一味姑息,姑息姑息再姑息,可曾有一贼洗心革面哉?足见爵命不足以平乱,而只能滋长乱象。今日不讨李惟岳、田悦,不足以号令天下,不足以再造我唐!” “陛下天威所至,乱贼必为齑粉矣。”群臣齐齐应声。 随后紫宸殿宰执召对中,皇帝在和杨炎、卢杞商议天下事时,再次爆发了激烈的争执。 焦点在于对山南东道梁崇义的处置上。 卢杞极力进言,朝廷如今可集中军力,摧破田悦,救临洺;而对付李惟岳,只要让幽州朱滔来即可,再加上成德军内部易州刺史张孝忠也答应反正朝廷。 皇帝颔首,便又问:“若淄青李正己蠢动,又当如何?” “汴宋滑亳永平军足以当之。” “若山南东道梁崇义逆反,又当如何?” 卢杞上前一步,“请陛下让淮西李希烈讨之。” “陛下万万不可,梁崇义并未逆反,如今若授李希烈进讨之旨,是逼梁崇义反。”杨炎大惊失色,急忙劝阻。 因他委托的劝谕使节李舟,正在往襄阳的途中。 谁想杨炎此言一出,皇帝李适一甩衣袖,怒目对着自己,冷冷地呵斥道: “卿一说梁崇义不反,二说梁崇义不反,那李舟可曾带梁崇义来入朝?” “李舟正在路上。”杨炎猛然觉得自己已说错话,便急忙辩解起来。 谁想下一秒,卢杞的声音响起:“杨中郎,这李舟去襄阳城,就算是爬也爬到了吧,可为何如此之慢?” 杨炎额头上的汗珠淌下,顿了顿,“李舟在路道当中得了急病......” “如得急病,卿为何不早奏,朕可换人再去襄阳,卿却按下不报,为何如此拖宕?这到底是什么缘故,是将军国大事视为儿戏乎!” 皇帝的这番指责,让杨炎背脊炸裂,他当即跪下,号泣起来:“容某即刻换人出使襄阳,可陛下万不可授李希烈进讨山南东道之令,不然悔之晚矣!” 7.孰忠孰不忠 “哼!”皇帝扭过头去,表情万分不悦。 杨炎清楚,他说出这番话来,肯定是要扫皇帝的兴,可他又不能不说。 要恨就恨这李舟,自己在送行前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务必谨慎细心,安抚住襄阳的梁崇义,可这混蛋在半路上逗留了两个月,是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自己不断发堂牒去催促,可沿路的驿站都像是着了魔般,所有堂牒都如泥牛入海般毫无回音。 “陛下,蔡州李希烈本是董秦(李忠臣原名)亲兵,却与吴少诚、少阳兄弟勾结,逐董秦以自立,此等不忠不义之辈,如让他讨伐山南东道功成,囊并七州之地后,陛下又以何制之?” 皇帝冷笑几声,接着手指杨炎:“卿倒是好说道,朕自去年秋就得你晓谕梁崇义的结果,等了一月又一月,一直等到今年,到底梁崇义肯不肯入朝!” “陛下暂且少待......即便梁崇义不肯入朝,也应暂且稳住他......” “不用稳住!”李适再也忍受不了杨炎的无故推阻,猛地一挥手。 就是因你回朝为宰相时曾路过襄阳,口头答应过梁要招抚,所以朕就不能对梁崇义动分毫了?到底在这宇内,是朕当家,还是你作主? “卿不用再问山南之事,朕已有精详方策。”皇帝说完便负手背身,不再看杨炎。 杨炎泪如雨下,深深顿首,他下面说的真的全都是肺腑之言:“陛下......如今最好的方策,就是让梁崇义、李希烈互相牵制,朝廷坐山观虎斗,待到平定田悦、李惟岳后,再行处置不迟。又闻陛下命京西北诸神策行营、防秋兵返归关东,聚集于汴州,并要增设汴州城池,如此亦为不妥,必然会激怒淄青李正己,会让李正己认为陛下聚兵增城,是要对他不利,李正己与江淮漕运近在咫尺,如他发难,朝廷钱帛断绝,又有什么余力去平李惟岳、田悦呢?到那时虎狼并起,朝廷必然捉襟见肘,顾此失彼,战事一延,度支不堪,后果深以为忧。不如采纳臣的建言,先稳住梁崇义、李正己,哪怕授旌节稳住李惟岳也可,集中力量先摧破最为桀骜的田悦,夷平魏博,再挟如此之威......” 还没等杨炎说完,李适就打断了他:“卿为中书侍郎,议事疏阔,不合大体,不必再说下去。” 这句话让杨炎长大嘴巴,脸色凄惨,他心中狂乱:刚才没有按捺住自己的性子,一口气把所想全都托出,却彻底激怒了皇帝。 皇帝这话的意思,大概是要摘掉自己的相位了。 “召对结束,朕留卢门郎还有它事要议,卿可先退下。” 杨炎只能低下头,痛苦地闭上双眼,随后拾起笏板,起身无奈地退出。 等到杨炎离开后,李适坐回到书案后,将三封奏疏拿出来,给卢杞看。 一封是桂管经略使刘晏的,一封是湖南观察使曹王皋的,另外一封是随州刺史刘长卿的。 内容都是一致的,都称梁崇义必反。 刘晏与曹王皋都准备征募补齐军队,做好战斗准备,而刘长卿则最为紧张,因为他靠梁崇义的大军最近,并且随州只是个下州,粮少兵寡,城池不修,刘长卿请求皇帝早下决断,请淮西李希烈征讨梁,那样国家腹心处便可得保安宁。 “连刘晏在桂管那里都上了表章来,杨炎先前推举的,距梁崇义最近的荆南节度使庾准,迄今没有任何消息动向报告于朕,又瞎又聋,真的是岂有此理!”皇帝说完,怒上心头,狠狠在书案上拍了数下。 “那陛下可授李希烈为汉南汉北招讨处置使,一旦梁崇义拒了李舟,便可名正言顺进讨。”卢杞趁机说到。 皇帝点点头,可他心中还是有些忧虑,便问卢杞:“如李希烈讨平梁崇义后,以身官回授为名目,索要山南东道七州,又该如何?” 卢杞显然已胸有成竹,他替皇帝规划起来: 李希烈一旦进攻襄阳,陛下可让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进屯谷城,湖南观察使曹王皋进岳阳,再遣一大将统神策行营进虢、陕,名为增援,实则监视李希烈。若李希烈功成,陛下立即授一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占据襄阳,就此绝了李希烈的念想,再以钱帛厚赏之,这样既能利用李希烈灭梁崇义,又可让山南东道此后财赋入于朝廷,可谓一举两得。 “那样淮宁军(李适继位后,改淮西方镇为淮宁)会不会勾结李正己,也走上叛逆道路?” 卢杞笑起来,劝皇帝说,淮西身处朝廷诸方镇的包围中,原本有汴州时还可能有反叛资本,但如今汴州已回归朝廷,就凭淮西那区区数州,李希烈顺承陛下尚且不暇,怎可能有胆量反叛呢? 这样,皇帝才安心下来,称马上会让翰林学士做好准备,赐李希烈南平郡王的爵位,让他尽早做好战备。 随后又谈到舒王出阁,实镇泾原的事。 卢杞其实早就知道,但还是装出副关切模样,建议舒王可于百里新城理事,“舒王傅孟皞、灵台令高岳、泾原行营留后姚令言都为忠良之辈,有他们辅佐舒王,陛下无忧。舒王出镇一两载,泾人必然感恩,此后对朝廷是死心塌地,刘文喜之事绝不可能再出现。” 皇帝点头,这时才对卢杞说:“请舒王出阁,乃朱泚所倡。” “遂宁郡王正是一等一的忠臣啊!”卢杞急忙大声赞美。 谁料皇帝叹口气,起身犹豫会儿,对卢杞说:“朱泚入朝多年,忠心朕自然明晓,他也答应朕,愿写信劝幽州朱滔出兵,配合官军夹攻李惟岳。” “妙啊!”卢杞翻着三角眼,奋力地阿谀起来。 “朱滔的表章暗中已到了朕这里,他愿出兵,但也提出个条件。” “什么条件?” “朱滔听左右人说,卢龙镇行军司马蔡廷玉(虽朱泚和蔡廷玉身在凤翔,可名义上还是卢龙幽州的节度使与行军司马)妄图支解幽州,所以朱滔深恨蔡廷玉,要朕杀了他,如此幽州才愿出兵攻李惟岳。” “那陛下可赐死蔡廷玉。”卢杞毫不犹豫地建议道。 这话如此冷血,连李适也愕然,“蔡廷玉可是忠于朝廷的啊......” 8.大好愿景 可卢杞却极力说,陛下可言蔡廷玉挑拨朝廷与幽州镇间的关系,构陷忠臣朱滔,贬斥长流,随后派中官在蓝田驿将他赐死缢杀就行。 “以区区行军司马蔡廷玉,换取朱滔数万雄兵报效。孰轻孰重,陛下聪明圣断。” “不行,连蔡廷玉朕都不放过,那样岂不是寒了天下忠诚之士的心。”接着皇帝考虑了会儿,说出个折衷的方案来,“可解除蔡廷玉、朱体微的幕职,让他俩回京来,蔡廷玉为大理寺少卿,朱体微为中书省主事,让他们不可再插手卢龙镇的事务。办好后,可催促朱滔尽快出军!” 卢杞急忙领命而去。 接着皇帝有些疲累,他坐回到绳床上,用手指摩挲着额头,却忽然发觉,其上有了细密而深的皱纹,不由得慨叹句:“唉,这天下事难为啊!” 可胜利曙光就在眼前,再坚持下就好: 李抱真、马燧合泽、潞及河东五万精锐,击破田悦并不在话下; 驱走蔡廷玉、朱体微后,幽州朱滔可南下,与易州张孝忠联手,完全能压制住成德李惟岳; 朝廷位于中原的方镇,及诸州刺史麾下也有州兵,堵住李正己,使其不能轻举妄动; 利用淮西李希烈,去讨伐山南梁崇义; 此外,还有刘晏、曹王皋、贾耽、韩滉、陈少游等数道兵可用,此局面之良好,可谓数十载难逢。 先前河北道的黜陟使洪经纶归朝后,回报说已成功销魏博镇四万兵归农(洪经纶是个儒生身份,根本不清楚他被狡猾的田悦给耍弄了),这样被大大削弱的魏博镇弄险,毫无胜算。 接着李适长吁口气,已开始畅想平藩镇后的美景,这次击破魏博之后,便撤除天雄军,在田悦的地盘恢复州县制,全由朝廷委派官吏前去治理。而恒冀的成德军呢,则将其分裂开来,化为三五个小方镇,各派经略使、防御使,仿效汉武帝“推恩令”,让它们丧失单独对抗朝廷的力量。 至于幽州朱滔,可以稍稍以些战利品满足他的胃口,但只要朝廷踏平恒冀与魏博,假以时日,什么时候都可以找借口,采纳蔡廷玉的办法,再把朱滔给支解削弱掉。 梁崇义,就交给李希烈去对付吧! 等到一切都稳定下来,下面只需要集中力量,对付所有方镇里州数最多,军力最强的淄青。 最后,只要淄青版图重归朕手,那样宇内将重新混一,大唐的荣耀将光芒万丈,永世不会熄灭,朕的功绩也将直平太宗、玄宗! 想到此李适忽然念起当初谭知重告诉他的谣曲:“正衙立,临洺危;魁冈作,魏岳反......” 现在验证起来,那叫吴彩鸾的炼师预言的还真是准,将作监刚刚把宣政殿给修葺好,田悦即发兵围攻临洺,而成德李惟岳也真的逆反了...... 于是皇帝将内侍谭知重给唤来,问他“最近有无那个彩鸾炼师的消息?” 谭知重不敢隐瞒,便说之前他曾派宫市坊的小儿去寻过,说那彩鸾炼师又唱出新的歌谣: “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 皇帝摇摇头,“朕问的是,这位炼师人在何处?” 得到的回答是:彩鸾炼师只在一个月前,于长安城的崇仁坊出现一次,教会群儿童唱这句歌谣后,就又消失不见,老奴遣人去终南山女冠里去找,也是杳无音讯。 “宫里的人整天就想着欺瞒赏赐,先前女官李真一从洛阳找个高力士的养女来搪塞朕,说什么她便是朕失散的母亲,多亏东都留台中丞窦参明察秋毫,帮朕查清楚这件事,不然朕还得蒙在鼓中。如今让你们找个炼师来问话,到现在也是毫无结果。”皇帝说着,情绪渐渐有些不快。 谭知重惶恐,说只知道吴彩鸾本是胜业寺的经生。 这话一说,皇帝的眼前一亮,“莫非是她?曾与我和唐安蹴鞠的那位女炼师——嗯,对了!那日高三也在场,难道高三和她熟识......是她在指点高三,还是高三在指点她呢?算了,还是等等看,这‘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的谣曲,到底会应验了天下什么变故。” 孟春时节,关东是战云密布,可西陲却是难得的平和时光,西蕃去年就没有发起秋月侵攻,而野鸡羌被屠灭后,各党项蕃落间也难得保持数月的静谧。 二月末,皇帝再派太常少卿韦伦、秘书少监崔汉衡持节,领三百余西蕃俘虏,进入到泾州地界,准备在百里新城停留,等待西蕃方的认可,再次出使赞普,将这群俘虏归还以示诚意,以便商议唐、蕃间的和平。 这三百名西蕃俘虏不是别人,正是高岳追随神策大将李晟去蜀地时,得胜获得的俘虏——其实他们大部分不是正统西蕃人,而是西南边地亲西蕃的羌胡。 百里新城的射亭场,三百名俘虏看到高岳,都叽哩哇啦地喊起来,齐齐舞袖拜在地上,对高岳恭敬施礼。 因他们都认得,这位高侍御正是当初“天降神兵”里拿笔杆子的先生。 羌胡向来最服胜者。 “你等不必多礼,我知你等其实不想回家乡的酷寒之地,莫如留在此新城内,由我给你等耕牛、种子,就在此安生如何?”高岳和颜悦色道。 “高侍御真的是活菩萨啊!”当即就有不少羌胡俘虏感激涕下。 这时韦伦和崔汉衡却不肯答应,正色劝高岳说,这群俘虏是要送归西蕃的,也是和议的筹码,高侍御莫要贫相,见什么人都想拉来屯田落户。 高岳也不辩驳,而是很诚恳地向韦、崔道歉。 他暂时不愿意得罪这二位,因为如今朝廷和西蕃的使团往来,对百里新城是有极大益处的:使团同时就是商团,特别是西蕃人,每次去长安执行外交,会携带许多特产,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是百里城能成为双方使团过往的中继站,那么光是提供馆驿食宿,就又能赚上一大笔。 另外西蕃虽然制度残忍,可在做生意方面却一贯厚道,极少有坑蒙拐骗的勾当,这点要比回纥强上不少。 结束对俘虏们的安顿后,高岳返回县衙公廨里。 因桂管经略使刘晏,私下地从自己管区内给他送来些礼物。 9.俚僚毒药弩 去了桂管后,刘晏再也没有执掌天下利权那时繁忙,可他也没彻底闲下来,开始对岭西的一些东西感起兴趣来。 公廨的庭院当中,数棵杂树下,摆起了垛标,韦驮天与几位穿着五彩桂布的僚人交谈着,摆弄着一支弩般的射具。 而高岳则坐在胡床上看着。 这几位僚人,有男有女,都是刘晏发给传符,连人带物一起送到百里新城来的。 岭西的诸蛮,唐人称呼其为“俚僚”,和对党项蕃落一样,唐朝在桂管、邕管和容管三处设立数十处羁縻州,在以武力为后盾的同时,拉拢俚僚的上层,来统治岭西的广大地区。 刘晏赴任后就见到桂州的经略府里有数百僚人做工,他们的身份几同于奴隶,没有俸料钱,官府每月只发给他们基本的口粮。 稍微问下刘晏就明白,岭西地区这时开放程度很低,即便朝廷特别下达“岭南米”的政策,即要求俚僚每户人家每年只要缴纳中原百姓一半的租税,可当地广大下层僚人依旧贫苦,再加上一些官员和酋长的残酷剥削,很多无力生存下去的僚人,只能卖身为奴。 其实僚奴最大的市场,还是唐人这边,就是皇帝宫廷里就有不少僚人充当宦官。所以唐政府虽一再下诏禁绝这种奴隶贸易,可收效甚微。 刘晏便下令:僚人多有一技之长,如果全都安置在经略府中充当杂役,并非是合宜之举,于是他取出府中钱财将这批僚人赎身,而后在桂州设立官庄,直接发给僚人俸料,让他们做工——织染、制造武器、加工岭南市舶那里传来的金属等,这样既能解救这群僚人于困境,也能发挥他们的价值,为经略府牟取大利。 其后刘晏想到了高三鼓,便特意送来十名僚人给他,沿途是跋山涉水,走遍了半个天下。 僚人向高岳展示的第一个技能,就是这种“木弓”。 其实木弓就是岭西特产的木弩,射的是短箭。 那韦驮天被崔宁买来前,也一直在岭西、岭东游荡,懂得僚人言语,交谈番后就把这种“俚僚木弓”呈现给高岳观验。 中土河中、宣歙地区也以出产良劲弓弩而著称,但这些弩采用的是传统制式,用的是丝绳为弦,以木头、金属混合制弩臂和弩弓,又以铜做的弩牙作为扳机(弩机)。 这样的弩一来所费高昂,二来遇到恶劣气候,如受潮时射击效能便会大打折扣。 而高岳眼中,韦驮天所持的这把俚僚木弩,弩臂和弩弓全都是用木制的,“主人,弩弓叫‘扁担’,而弩臂叫‘葫芦’。” 高岳瞅瞅,这木弩的弓是弧形的,确实像扁担;而弩臂是块厚木板,凿出个孔道来当箭槽,前窄后宽,着实像个葫芦,后面又凿出个方孔来用于压弦。 而这木弩下,还有个木制的把,用于手握,韦驮天说这叫“狗脚”。 说完韦驮天很麻利地将根麻绳充当弦,而后将根短弩箭放入箭槽当中,往后牵拉——这弩箭,高岳看起来宛若现代的导弹形状,后面有两处鱼鳍般的尾翼,用于平衡飞行轨道。 牵拉到最大程度,韦驮天用块小骨片卡住弦,接着端起,一手握住狗脚瞄准,一手再扳动骨片,刺溜一下,弩箭弹射三十步开外,钉得声,深深贯入垛标上的木扎当中,只露出那两片尾翼还在其外。 “无声无息啊。”高岳赞叹说。 接着十名僚人男女,人手一把木弩,嗖嗖嗖,各自将弩箭准确无误地射入到靶标之中。 “主人,僚人平日里就用这些弩狩猎,这种弩三十步内绝无虚发,五十步开外也能十发八中。” 麻绳、竹木块这种东西简直到处都是,也就个弩箭的簇头需要铁制而已。 这种木弩果然是简单又颇具威力,男女老少都可使用,适合我们原州行在。 可接下来,关于此弩僚人还有特性要介绍。 只见两名僚人取出个小陶罐来,小心翼翼取出把匕首,在里面刮了些褐黑色浆液出来,涂在一根弩箭簇头上。 “莫非是?”高岳心中诧异。 果然一只小羊被牵出来后,那僚人握住木弩,轻轻扑腾下,弩箭笔直射入到小羊的后腿处。 小羊痛得咩咩不止,一瘸一拐奔跑起来,但还没跑出三五步,就翻倒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就气绝身亡。 “是药弩啊......”高岳在穿越前依稀听过,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有些山区的苗族同胞还用这种弩狩猎,据说有次一只一百五十斤的野猪被射中后,跑了五百米后倒毙,苗族猎手上前观验,才晓得这野猪是抬起蹄子时,恰好被药弩射中脚趾,然后奔逃时将箭杆踩断,可还是在跑了一截后毒发身亡。 解放前,苗寨还用这种弩,打退过土匪的进犯。 “这种毒药是用岭西特产的植物地下块茎提炼出来的,效果果然是骇人,连野猪都能一击毙命,杀人也不在话下。”高岳暗忖道——刘晏在书信当中称,他雇佣了些僚人在经略府熬制此等毒药,如果逸崧你想要,我可托商队输送过来。 “算了,这毒药都集中在县衙地窖当中保管,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敢取出给城傍蕃兵们用的,这群暴躁的哥哥姐姐们,万一互相对射着酬赛,那就可怕了。” 可这种僚弩还是可以大量推广的,高岳下令将制造技术传授给城傍们,特别是在马坊里所有的牧尉、掌闲必须配备,蕃落里的妇人也可拥有,用于对付每年春冬骚扰马坊的群狼,效果是再好不过。 皇帝已下令从大盈库里取出一笔钱来,用于供给四马坊所需,其中高岳的百里新城也分到,便特别设立个“猎狼赏格”,用于奖励养马护马(还有牛和羊)的党项男女。 如果说僚弩是刘晏主动送来的话,那么剩下种东西,便是高岳先前向刘晏索求的。 现在这位使相在桂管,距离岭南的海市不远,什么新奇东西都可以从海上贸易里买到。 所以这次僚人来,便带了这种东西到百里城: 此物便是自波斯商人买来的,草棉种籽。 10.崧卿别无恙 其实高岳在穿越之前,于研究书籍当中得知,自出土的吐鲁番文书,即是唐朝当时的西州地界,可以证明在那个时代中国就已有草棉,但东移到敦煌也就是沙州地界,其出土文书当中,关于草棉的记载却很少,更没有用草棉织造衣物的记录,这表明什么?表明唐朝还没有规模性推广草棉,也就是西域个别地区有所种植,连敦煌都没辐射到,更不要说中原地区。 而现在沙州和西州都被西蕃的地盘隔开,指望从那里获得草棉不现实,当然还有个重要原因:西州的草棉品种并不优良。 而南诏、岭南的木棉虽然在当地普遍用于织造,即唐人所称赞的“桂布”,但却不适宜在百里城所在的西北种植。 所以高岳请求刘晏,从岭南的胡商那里,获得波斯、印度出产的草棉种籽。 将僚人将一包种子交给高岳后,高岳将其打开,在场的县吏们都盯着这一粒粒灰色的、平平无奇的,看起来丝毫不漂亮的种籽,不清楚这东西是什么,又有什么用。 “此物可厉害了,只要种植开来,可收获大量丝绒,并弄出专门的器具用于织造衣物,那样便可于丝帛、麻布分庭抗礼——不,它的优势比丝帛和麻布还要大!”高岳说完,叫刘德室递过笔墨来,接着于众人眼前,于一方纸上写下了个斗大的“棉”字。 “高侍御,这,这莫不是别字?”其中一名县吏疑惑地问道。 因在唐朝的字典里,尚且只有“绵”字,还没有“棉”。 高岳哈哈笑起来,解释说这种东西播种在田里,成熟后可结类似桃子般的果实,并可自然裂开,内有细绒,所以给它个“木”的形旁,而非“丝”字旁。 众人这才恍然,连说高侍御这名字取得贴切。 高岳抬起眼来,看着公廨庭院上的春空,在心中低调地美了句:“没想到啊没想到,在这个时空历史位面里,我高岳成了第一个给棉花取名的人,岂不是要大大青史留名?” 当然在草棉种植上高岳并非是激进派,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他花钱从刘晏那边取来少量种籽,当然是先准备于明玄的新阿兰陀寺的寺田里试验培育。 而关于如何推广,他心中早有完整的规划,且看我如何手把手将其实现。 高岳而后便将十名僚人男女安置在百里城,给予他们优待,这些人也是“种籽”啊! 上午的坐衙时间结束,高岳伸个懒腰,接着整顿下官服衣衫,便穿过数座仓廪院所,和过往的县吏互相行礼,向自住的后楼而去。 刚刚走到院门前,高岳就听到叽叽喳喳的声音,他抬头看去,楼院内的一棵枇杷树,部分枝叶探出院墙瓦当,几只黑羽白腹的喜鹊正在其上,飞来飞去衔着泥块、碎枝,正在营造它们的窠臼呢! 看到喜鹊,高岳内心触感涌起:不知道长安城自己本在怀贞坊的草堂院子里,那两窠喜鹊儿如今怎样了? 而昔日曾与自己并肩在升道坊雪地上行走,解救了窠喜鹊的阿霓,在京城内又如何?母子可还康健?高岳原本准备告假,将事务交由刘德室打理,自己回京将云韶给接到这里来,夫妻团聚的。 可皇帝这时下达诏令,就在这数日,舒王要来出镇泾原,并且他预料的没错,舒王的节度大使的军府,不设在泾州而设在百里城——这怎么说也体现皇帝对自己忠诚的嘉奖信任。 唉,所以接阿霓的事,只能推后到夏季。 高岳迈步走到堂前,芝蕙身着淡绿色的绣襦,迎了出来,“三兄你回来了,餐饭已做好。“ 虽然芝蕙而今不管名义上,还是实质上都已成高岳的妾室,可无论在堂舍当中,还是帷帐间,两人依旧习惯以“三兄”、“阿妹”互相称呼。 木制的食案和雅洁的竹席已摆好,高岳连说辛苦阿妹,便坐了下来。 芝蕙眼神有些特别地看看他。 “阿妹怎么了,是不是我脸上粘了什么东西?” “不,没什么啊。”芝蕙说完,就侍坐一旁,用长杓自汤釜里舀起汤羹来。 “今日吃羹呀。”高岳嗅嗅其中冒出的香味。 “嗯,今日吃瓠叶羹。” 瓠叶羹汤很快就端到高岳的面前,只见瓠叶嫩绿,羹中的羊肉切成一方方均匀大小,浮动其间,汤汁被炖成清亮的乳白色,不由得让高岳食指大动,“马上别忘记盛一份,给韦驮天。” 这时,韦驮天正坐在门槛上,低头修复着主人有些起毛的鞭梢。 那几只来筑巢的喜鹊大约也累了饿了,开始飞到楼院中央,啄食着地面上的碎荞麦,还时不时用黑豆豆的小眼,好奇地看着主人家进食。 高岳举起羹匙,将瓠叶羹汤送入自己口中。 一尝到味道,起初他的眉头紧锁下,接着表情迅速凝固起来。 旁边的芝蕙眨眨眼睛,就等着高岳说些什么。 “啷当”声,高岳手中的羹匙,滑落到了汤盂当中。 “阿,阿霓.....阿霓啊!”高岳起身,四顾着喊起来。 这时候他果然看到,堂后素色屏风后,果然有个熟悉的身影晃了下,接着他就听到扑哧下的笑声。 这笑声他太熟悉不过了。 就像这羹汤里的咸味一样。 崔云韶眼睛笑成了月牙,她的容颜还是那样,用团扇遮着小口,带着连串的笑,自屏风后踱出,“崧卿,别来无恙。” “阿霓,来了也不知会我声。”高岳起身,然后笑着指着汤盂,“要不是喝了口你亲手做的羹汤,怎会知道是你来(怪不得今日有喜鹊飞来楼院呢)?” “崧卿果然能记得阿霓的手艺。(废话,三倍盐谁不记得)” 这会,梳着垂髫的阿措笑嘻嘻地抱着襁褓,也跟了出来...... 而那个毛发被剪得和狮子般的棨宝,也跑了出来,最初它被女主人教训,伏在屏风后脚下处不敢声张,出来后见到芝蕙,就吐着舌头去撒欢,比见到亲娘还高兴。 11.芝蕙劝谏言 楼院中堂间,高岳舒服地侧躺在阿霓的膝盖上,前面横着个小竹窠,里面的竟儿脸蛋红扑扑地,紧闭着双眼美美睡在里面,高岳时不时碰碰他的睫毛、小鼻子还有小嘴唇——几只喜鹊就在前面的地上,跳来飞去。 云韶则温柔地低着头,也时不时摸摸夫君的胡须、鬓角。 “阿霓你是说,她也来了?” “是啊,你都不知道,我就是和她结伴来泾州的,她人可好了,沿途说笑,我都合不拢嘴巴。” “三兄,该到坐衙的时候喽。”旁边侍坐的芝蕙,第一次见到高岳这样消极怠工,不由得摇头提醒道。 “阿妹你去找隔壁楼院里的双文,就让芳斋兄去代我坐衙......”高岳懒洋洋地回答道,接着在妻子膝上翻了个身,和煦春风拂入堂内,混着妻子身上的体香,浑身有说不出来的舒坦安逸。 芝蕙小嘴一撅,轻轻叹口气。 次日,芝蕙将家务和餐饭交给阿措,自己骑着头小驴,去三交川里看替高岳和薛炼师买的田,结果下午回来,发觉高岳还侧躺在云韶的膝上——云韶正微笑着,替他掏耳朵。 早上这位灵台令还勉强去坐衙,下午便又让主簿刘德室去替代自己。 第三日,芝蕙在家操持,结果高岳和云韶对坐在屏风前,有说有笑,打了几乎一天的双陆棋。 第四日,高岳骑着马,云韶乘车,把竟儿带着,又去泾州西的风景名胜回中山去游玩,去给山峰上的王母宫进香,夫妻二人到第六日才兴犹未尽地回来。 第七日,高岳又带着云韶,去新城南原那边去看党项人斗羊戏耍,还放了半日纸鸢。 第八日,芝蕙气得坐在中堂不动,没有做餐饭。 “对不起!”高岳、崔云韶这对夫妻,在持家人的怒火前没任何脾气,只能伏低姿态,齐齐向芝蕙道歉。 “对不起......”韦驮天和阿措也莫名其妙被拉来,一起向芝蕙揖首。 “呜呜呜!”小猧子棨宝很敏锐,迅速就知道在这里谁当家,在此场面上孰优孰劣,便假虎威,呲牙咧嘴,绕着芝蕙身旁转悠,时不时吠叫两声。 “三兄啊,主母啊,我知道你俩分离这么久,如今再见是如胶似漆,可凡事都得有度。你看我一日不做餐饭,你和主母就得困顿;那三兄你一日不理事坐衙,就该明白整个原州行在的民众、军卒会积累多少事无法申诉处断......”芝蕙的嘴巴就是厉害,啪嗒啪嗒说了一串又一串,高岳和云韶只能连说是是是、对对对。 接下来数日,高岳果然不再腻在阿霓的身旁缱绻,专心坐衙办公。 三月下旬结束后,得到休假的高岳,才名正言顺地又和妻子,也带着妾室芝蕙,还有仆人阿措和韦驮天,一起前往新阿兰陀寺处,观看僧侣们指挥寺户们榨芸薹籽。 新阿兰陀寺与其说是个寺庙,不如说更像个大作坊,水硙巨大的轮子在庙边靠河的高地处片刻不停地轮转着,发出隆隆的声响。 寺庙居然有不少城傍党项的男女正出入其间,据说最早这些党项人是被他们从来没见过的水硙吸引的,随后他们对佛经教义感了兴趣,于是听明玄法师说地狱、来生的概念,各个又惊悚又醒悟——所以渐渐的,内附原州行在的党项人开始信佛起来。 佛教,对于这种落后的部族的影响力之强烈,是毋庸置疑的。 接着新阿兰陀寺的斋堂当中,高岳和妻子得到主事僧明玄的热烈欢迎,高岳在和明玄促膝谈心时,得知了这个现象,便很感兴趣:“法师,我先前屠灭野鸡羌,可以说是用武威慑服周围党项,可光靠武威还不够,我觉得最好还是依靠佛经教化。” “哦,愿闻其详,高檀越。” 高岳便说,原州行在、泾州毗邻西蕃,战事频繁,百姓岂不想消弭刀兵?故而可让阿兰陀寺为全州山门,以佛法来护持军民,再以儒学国律绳束之,这样可使人心安定,比什么都好。 其实高岳内心,就是想用佛法来麻醉安西行营将士及党项蕃兵,抬高自己的威望。 而明玄也领会了高侍御的中核精神,便说“贫僧可发愿在百里城西二十里的保岩山上开一石窟,绘以各种变图,并以高檀越夫妻为大供养人。此窟一成,必然全泾原轰动,再可号召军民都来开凿。” 没错,这样的话,数年后于泾州的佛教信仰体系当中,我高岳就是头号人物了! 很快高岳走到寺庙外院,询问伴在主母身边的芝蕙,“阿妹啊,家中可还有余财否?” 芝蕙便说三兄你的俸料、杂给,还有邸舍、职田的收入,都用来在百里新城周边购置田产了,不过三兄你还有项收入,芝蕙一直保管着未敢使用。 “我怎么还有收入呢?” “主母每月还有五十贯的脂粉钱呢,我持家时每月可结余四十贯钱,现在也有五十万钱了,你忘记了吗?” 对啊,阿霓的这项收入可厉害,我也就是去年来这里摄县令后,所得才超过她的。 “那这样真的是太好了。”崔云韶合掌欣喜地闭上双眼说到。 她原本就是个信佛的,当知道马上她的画像能和崧卿一道,永远以鲜活青春的姿态出现在保岩山的石窟里,不晓得有多开心! 不过还好云韶不知道,当初指使刘辟吞舍利来敲诈西明寺,并用泻药将舍利子混着矢一起拉出来的人,也正是他夫君。 计较已定后,高岳便携着妻妾仆人,来到阿兰陀寺草院里,在那里他们亲眼观看到了芸薹籽被榨成油的过程。 因寺田拥有整个原州行在地区最优良的水利灌溉,故而去年深秋播种下来的芸薹长势和收获都非常好(芸薹不畏雪,还能肥田),待三月开花结荚后,不但提供可食的菜叶,更重要的是收取许多灰色的籽儿。 草堂的厢房里,从这头到那头,明玄让寺户砌起了二丈长的土炕,下有六孔,用于生火,而土炕上则全部铺上了铁,宛如炕面。 这铁,是高岳用萧乂的投资剩余部分,托商队自蒲州、泽潞运来,又央请泾州的铁匠打造而成的。 生火后,明玄提个桶,时不时挥动木杓,浇些水在铁炕面上,很快整个厢房内是蒸汽弥漫。 随后几名寺户将芸薹籽全部洒在其上,灿烂的爆裂声响起,云韶和芝蕙,包括阿措都捂着耳朵,格格笑着,有点兴奋地互相张望。 12.舒王镇泾原 接下来的过程,就如同炒菜般,这几名寺户用长耙,在铁炕面上将芸薹籽翻来覆去地煎炒,直到熟了为止。又用扫把,将它们全部扫入到旁边相连的小硙的磨眼当中。 小硙由水力牵动,匀速地转着,咯吱咯吱声中,很快清亮亮的油汁便流出来,流入到陶罐当中。 “好有意思。”云韶大为惊奇。 随后高岳取来一小瓯,将其倾倒在烛台嘴中,取出火镰打燃,又点了灯,温暖明亮的光,便充盈原本昏暗的厢房。 “这可比蜡烛还要明亮。”芝蕙也瞪大眼睛,盯住了烛台。 “来,尝尝。”高岳微笑着,将瓯送到妻子面前。 “好清香啊!”芝蕙先嗅到了味道,赞叹不已。 云韶便用指尖挑了些,放入口中感受下,“是很香,然则有些寡淡了。” “阿霓我算是明白了,我跟着你做的餐饭,不到四十就得三高。”高岳暗忖。 这时候高岳阻拦寺户们将榨油后留下的芸薹籽渣给扔掉,“把它们打成团饼形状,可以用来肥田。” 这下云韶、芝蕙都心服口服,“这芸薹油啊可真的是好,可以佐菜肴,可以点灯火,残渣还可以入田为肥。不知道崧卿(三兄)是准备把这些芸薹油当食油呢,还是灯油?” 谁想高岳却用惊讶的眼光看着她俩,“不,都不!” “嗯?”云韶眨着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 答案在第二天清晨才揭晓,春色依依的厅堂当间,云韶轻解罗裳,未穿亵衣,听到竟儿的哭声起来,将孩子抱在自己雪白丰腴的胸脯前,很快竟儿就睁着眼睛,小口拱得如鱼嘴般,咂巴咂巴欢快地蠕动着,吸吮着阿母的**。 云韶披散着乌黑浓密的头发,满眼笑意,边喂奶边逗弄着竟儿。 竟儿的眼中也充满感激和温柔。 这时,高岳也坐起来,云韶在前面的铜镜反射中,见到夫君将那瓯芸薹油摆正,接着手往里面搅弄番,随即穿过自己柔密的轻鬓间,细细地抚摩起来,头顶的,耳边的,披肩的,后脖的...... “阿霓,现在晓得它最宝贵的用处了吧?” 一番涂抹后,云韶果然从镜中欣喜见到,自己秀发更加乌黑亮丽起来。 “当菜油、灯油都不值钱,芸薹油给女子当发油,才是最好的。” 高岳当然是把算盘打得叮当响,自后世穿越而来的他深谙这个道理:草本,给牲畜吃的话,值不了几个钱,但摇身一变,作为“萃取精华”,涂在女人们的颜面上,价值可就翻了百倍都不止! 绑白菜的稻草,和绑大闸蟹的稻草,根本不是一个价格,便是这样的道理。 “可,这芸薹做发油,天下人都知道芸薹的价钱,怎么会把它当作贵的东西呢?” “阿霓,只要椟好,就不愁没有还珠的人。”高岳狡黠地一笑。 他在等着让芸薹油身价暴增的机遇,所以在这前,他让阿兰陀寺的明玄对芸薹榨油的事秘而不宣。 刚入四月,朝廷一纸诏书,宣行军司马蔡廷玉、要籍官朱体微入京供职,蔡、朱还不明所以,朱泚就迫不及待在军府内设宴,恭送二位高迁! 而后,朱泚让李楚琳为行军司马,火速引心腹田希鉴、方庭芝入泾原行营为将,并积极拉拢姚令言、刘海宾等安西旧将,继续暗中控制凤翔、泾原的部队。 对这一切,高岳、韦皋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讳莫如深。 故而朱泚很快对他俩投桃报李: 通过奏请,韦皋现在也权知陇州,兼节度使营田判官,朝廷赐绯服银鱼; 高岳呢,朱泚忙不迭地上奏,要把他升格为正式的侍御史,得从六品下的品秩。 京城皇帝的答复还没下来,就传来舒王要入泾州的消息。 朱泚作为前任泾原节度使,便整顿衣冠车马,在新的“军府腹心(dahuan)”韦皋伴同下,自凤翔驱驰至百里新城,朱泚另外个“股肱”高岳急令人洒扫公廨、通衢,领屯官、县吏等出城迎接节度使,并下令这数日内罢市。 同时在百里新城馆驿当中,准备与西蕃交涉的韦伦、崔汉衡也来拜见朱泚。 “日子差不多了,随我一起赴薛举城,恭迎舒王殿下。” 下午时分,舒王的仪驾队伍迤逦,出现在邠宁的长武城,和泾州东的马凹原交界之薛举城处。 器乐齐奏,纯色驷马拉着的象车,舒王李谟端坐其上,身着绯色绛纱花云袍,头顶金蝉远游冠,配长铗,登六合靴,脸皮白皙,微有髭须。车前是数十名王府的从事、属官,皆着官服骑马伴从,车后则是三百北衙禁军,都乘飞龙厩马,手持旗幡、旌节。 其更后,还有邠宁节度使李怀光所遣五百名黑甲骑兵,担当护送。 道路旁侧的驿站亭下,朱泚、姚令言、李楚琳、焦伯谌、高岳、韦皋、刘德室等凤翔、泾原僚佐、军将,及内附的党项蕃落首领(明怀义还在糊涂为什么不是刘德室站在首位),还有准备出使西蕃的韦伦、崔汉衡,按品秩地位齐齐列好队伍,对车驾上新任安西、北庭行营兼泾原节度大使的舒王殿下行礼。 “免礼,恕小王不回拜。”李谟的声音还有些稚嫩,但充满年轻人的活力。 “那便是孟皞。”刘德室轻声提醒队伍里的高岳。 高岳只见名穿着绯衣的中年官员,有些感伤地望着泾州的荒野,他大概是思念着长安城里锦绣云霞般的生活了。 随后车马队伍合流,再往泾州城而去,李谟提醒诸位说,他在城门下绕一圈即可,最终目的地还是要去百里城的。 舒王要在百里城立衙,这代表的是整个皇室对高岳的认可。 此后泾原的军政核心就等于在百里城,而泾州城的角色,可能只是座单纯的军事堡垒而已。 高岳趁机为难地说,百里城公廨促狭,怕是不够舒王衙署所需。 “军府杂给钱中给你支取五千贯,修座新的衙署就是。”朱泚不假思索。 “马上于百里城设宴,泾州营妓几何啊?”队列里,朱泚又如此询问左右。 “六人。”高岳代替回答。 朱泚啧的声,随后连说这哪里够? “那节下可从凤翔调集。”韦皋建议。 朱泚为难地说,怕是来不及。 “某有一计可方圆周全。”高岳答复道。 13.马球如电逐 入夜后,舒王见识到他生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宴会。 宴会是在百里新城外郭馆驿处开的,但不止是馆驿,周边整个南原都是筵席场所。 因为大部分原州行在的屯田士卒都来参加,今日朱泚答应高岳,每名田士给一贯钱、一匹帛,可大吃党项蕃落卖来的浑羊宴。 于是整个南原篝火曜日,到处烤着全羊,上千田士们密密麻麻,坐在蒲团麻席上,围在馆驿酒亭四下,拔出佩刀匕首,大唱谣曲,声震远野。 “舒王殿下,泾原乃边远之地,哪有长安城的丝竹美姬?如此宴会,还望舒王勿怪。”朱泚、高岳、韦皋对坐在正席上的舒王道歉说。 “没关系,没关系。”舒王毕竟年轻人心性,他也知道身为帝胄皇子,出阁来到边塞,是万不能体现出一星半点养尊处优的模样,反倒对高岳的安排赞不绝口,“今日小王总算见识到,我唐戎师的雄壮风貌,和十王宅里的夜宴是没法子比的!王傅,请将我随身携带的陈设取出,以壮遂宁郡王宴会之威仪!” 孟皞不敢怠慢,急忙下令,将行囊里的锦帐、丝毯、名贵器具一一拿出,以添宴会光彩。而舒王很快与众人融在一起,捧着大盅饮酒,用佩刀切羊肉、胡麻饼,高唱雄壮歌曲,听着将士、战马的嘶鸣呼喊,用醉眼看着夜空里怒气翻滚的浊云,于阴风呼号里激动并被冻得瑟瑟发抖。 不一会儿,高岳对着其下侍立的明怀义使了个眼色。 不久,舒王就听到宴场上传来很大的声响,待他望去时,只见一群党项蕃兵,和屯田的汉兵,分为两拨,是推来搡去,吵骂着什么东西。 “何事喧哗?”舒王便问。 亭下的台阶处,屯官侯兰和蕃兵头领明怀义,双人各自代表,对舒王说道:“因党项笑我唐家将士不会骑术,故而双方起了争执。” 还没等舒王发话,高岳就佯怒道:“党项蕃儿自小牧羊,成立后牧马,怎可比?你等严禁再说此无聊事,都可退下。” 谁想此话让舒王兴趣更炽,年轻的帝子当即挽起窄袖,从席位上站起来,冲着明怀义喊到:“我李唐家就出自陇西弓马世家,谁说不熟骑术?早就听闻明将军骁勇,今夜趁酒席正酣,不妨你我立个筹码赏格,竞上一竞!” 一听到舒王的豪言壮语,其下百千将士、蕃兵齐声高呼,“舒王伟!舒王伟!” 明怀义退后两步,一挥手道:“舒王来出镇泾原前,俺就打听过,得知舒王年轻,官位仅仅是从一品的开府仪同三司,俺可是陛下钦赐的五品郎将,比你大上四阶,今日就算竞赛,也须让你一让。” 席间无不哄然大笑,舒王也笑起来,对周围的人说“这明将军,倒霎是纯真可爱。那好,就比七宝球!” “使不得使不得。”孟皞、朱泚、高岳、韦伦等一行人立刻拉住跃跃欲试的舒王,连说这里打马球太危险。 当然孟皞、韦伦是真心实意的,剩下几位就很难说了。 可围观的将士们呼声却是一浪高过一浪。 “小王虽先前深居十王宅里,但也知马球不但我等玩,各地军营更是蔚然成风,以此来习骑术、晓战阵,连我唐妇人都可乘驴击球,怎说危险!这边塞之地不比长安,若小王退缩,以后凭什么镇泾原,博将士爱戴?”舒王显然对孟皞的劝谏充耳不闻。 “舒王殿下如若想要竞赛,可选投壶等温和的......” “哎,太宗皇帝曾有言,西蕃人常好打马球,要我等唐室子弟亦习之。” 孟皞还待说什么,就看见灵台县令高岳起身,满脸感动认真,“舒王殿下,马球场这里倒是有的。” “大好,可有月杖与马球幞头?” “有的有的。”朱泚也急忙说道。 毕竟泾原行营里都有马球的行头。 百里新城南原马球场,长宽各有数十丈,三面有碎石矮墙围住,被包围在一片田野中央,墙外设有许多垛标,四周田士、蕃兵及各自家眷不下千人,皆举火把喝彩助威,将四下地照得如白昼般透亮。 “舒王伟,舒王伟!” “妹轻弥密,妹轻弥密!” 双方各为钟意的一边呐喊。 只见舒王意气奋发,着深绯色窄衣,鹿皮长筒靴,头顶桐木内衬幞头,左手牵缰,右手扛偃月形的藤马球杖,跨坐在飞龙厩马上,其后七名北衙六军、神策军“马球老手”,三名王府里的属官,也都策马立直。 对面明怀义也骑在马上,同样手持月杖,并且说到做到,让了舒王四个人,共带着六名党项骑术高手,于对面立着。 高岳和韦皋二位,各骑着匹马,穿淡绿色袍衫,红色翻领,不持马杖,为球场的裁判角色。 “朱遂宁说了,趁夜击马球,赏格为绢五十匹,盐五十斛,茶二十斛。”高岳立在中央,将手高高伸起大呼到。 “万岁!”场内外的观众们都兴奋起来。 席位上观战的朱泚也哈哈笑着,拍着巴掌。 旁边的孟皞则皱着眉,担忧地直摇头。 “开球!”韦皋这时将一枚木制的,内里凿空,外面涂上朱漆的“七宝马球”直线般抛起。 七宝马球刺溜溜上去,又翻滚下坠,在火光照耀下,显得格外醒目美丽。 “砰!”舒王纵马如电,将手中月杖舞出个弧形,很快将马球击起,而后直越过两名来拦截的党项人,侧身又挥动一记,马球根本没落地就再度被击飞,直直射入到党项方的门内。 看来确实是球艺精湛无比。 接下来,整个马球场上呼声不绝,舒王、明怀义两方各自纵马奔腾,打得好不激烈,正所谓“奔星乱下花场里,初月飞来画杖头”——最终,狂言让四人的明怀义力有未逮,被舒王一队压制,饮恨而败。 “舒王厉害,俺心服口服。” 比赛结束后,大汗淋漓的舒王大笑着,抚着前来道歉的明怀义的后背,一起重回筵席上,心情特别愉悦,接着对下面欢呼的将士们喊到,“今日遂宁郡王的赏格,小王一概不要,统统分掉!” 接下来的时光里,节度大使舒王每隔数日,就和田士或党项来击马球,很快泾州城方面,连张羽飞、刘国光等也时常来与舒王竞赛,玩得舒王是“乐不思京”。 孟皞皱眉苦脸来谏,舒王就婉言说:“击马球就等于是在和将士们打成一片,王傅可安心在衙内执纸笔,勿用管小王。” 14.佐幕奇谈录 孟皞无语,因为他发觉这段时间来,舒王玩出了花样: 他先和营田士卒、党项蕃子竞赛马球,然后别出心裁,又要韦伦、崔汉衡在那三百名准备送返的西蕃俘虏里,跳出十来名选手来,“小王闻西蕃最擅击马球,欲比试比试。” 最后舒王又找到更新的花样,高岳对他说,党项妇人最为骁健,乘马击球不亚于男子。 “好!小王感兴趣。” 很快,舒王成立了四支马球队,“田士队”、“党项队”、“西蕃队”还有“健妇队”。 马球场上,党项妇人们兴高采烈——舒王不但赐予她们各色锦衣,还赠送她们驴子、钿鞍、幞头,这群妇人就互相骑驴挥杖竞逐,伴着笑得不停的舒王一起打马球。 “舒王殿下,岳有状......”风和日丽,马球场墙边,高岳捧着文状立在那里,向正“中场休息”的舒王请示汇报。 可满头是汗的舒王,哪有精力理他?带着些不耐烦地语气对高岳说到:“军府里大小事务,可直接去和小王的王傅商议。” “这,这不太好吧?”高岳感到很痛心。 这时几名党项少女脸儿红扑扑的,骑在驴子上对舒王说:“殿下还是回衙里去罢,我等马上要去猎狼。”说着,还从行囊当中掏出马坊配发的僚弩来,说春夏之交可多捕狼,这样冬雪时余下的狼食物够,就不会来咬死牲畜。 “猎狼......”舒王双眼冒光,好像又发现了个新世界。 “舒王,舒王!”高岳见苗头不对急忙劝止。 可舒王哪里肯听,唿哨着就跨上了马,要和各位党项小姐姐们持木弩骑马,疾驰在山岭草野当间,一并去接受“泾原自然再教育”。 看着舒王迅速离去的背影,高岳叹口气,摇摇头。 不久,舒王就又成为整个原州行在猎狼的一号好手,并且有传言说:舒王和名叫阿藏的党项少女相恋有染! 按说这种事,应该归节度副使兼泾州刺史孟皞过问。 然而现在孟皞也无心视事了: 朱泚从凤翔府挑选两个最漂亮狡黠的营妓来,美容貌,善调谑,能饮酒对诗,一个叫令宾,一个叫莱儿,陪伴在孟皞身边,弄得孟学士也是乐不思京,虽则不敢在衙署内公然狎妓,但却在后楼处金屋藏娇、春光无限。 高岳还经常来拜访他,来陪孟刺史“剧谈”。 其实在京中,孟皞就与集贤院的徐浩、陈京等人相善,那当然也很轻易地与高岳交好,大家都曾在集贤院里呆过,有天然的亲近感。 而更让孟皞欢喜的是,高岳特别擅长剧谈。 孟皞知道,他可是《槐北录》的作者。 所谓剧谈,本意指畅谈,在唐朝因国家在各地设节度幕府,一群文人僚佐在坐衙之余,往往喜欢开“剧谈会”,类似现在的侃大山、摆龙门阵:说些风流韵事,或灵异怪奇,或人情百态,还喜欢将其整理出版,这也是唐朝中晚期传奇志怪大行其道的重要原因。 每次高岳一剧谈,令宾和莱儿就在左右,插浑打科,大呼小叫。 今夜,酒宴七成后,高岳只留独烛,烛火幽幽。 “高侍御,说个灵异骇人的。”令宾快言快语。 “就是,莱儿特别羡慕高侍御妻,听说高侍御有什么故事第一个告诉他新妇,连先前那胡姬,都幻化为高侍御新妇样貌来入梦。”莱儿的语气里充满羡慕。 “说起这骇人的事啊,最近我又做了个怪异的梦,吓得我冷汗直流而醒。”高岳悠悠地说。 烛火摇曳着,半醺的孟皞侧躺在席上,单臂支着脑袋,笑嘻嘻地听着。 而令宾和莱儿都把扇子捏住,缩着脖子,颤声问“高侍御做的什么梦?” 高岳重重叹口气,然后用诡谲的眼神环视四周,“我梦到......自己又参加礼部春闱试,拿着策问和诗赋,笔却没墨,一个字都写不出。” “噗!”孟皞没忍住,接着哈哈笑起来。 “哎呀,高侍御是真贫相!”令宾和莱儿怒声叱责起来。 “好好好,说些有意思的。就说当朝门下侍郎卢子良(杞),他祖父渔阳伯卢怀慎也为明皇帝时门下侍郎。卢渔阳一生为官清廉,后居然无疾暴卒,儿女号哭时,渔阳伯夫人崔氏阻止说,莫哭莫哭,公命尚未终也。” 说到这里,莱儿瞪大眼睛,“难道卢渔阳后来又活转回来了?” 只见高岳不疾不徐,继续说下去,“夫人崔氏说,我夫君此生廉俭,四方进赂,毫发不留,皆退之。与张说同时为相,张受贿狼藉如山积,还活得好好的,善恶自有报,岂是虚言?——结果子夜时分,卢渔阳果然死而复生了!” “啊!”令宾和莱儿都惊诧起来。 孟皞也瞪起眼睛,仔细听高岳下面要说什么。 高岳再次开口,低声说道:“那卢渔阳活过来后,对他夫人说,别说了,我刚才去地府,只见冥司里有三十座炉子,日夜早晚鼓风生火,做什么?为张燕公(说)铸横财,我便问冥司,有我卢怀慎的炉子吗?冥司说,一座都都没有。这就是冥冥中注定的,我这辈子没横财命。 说完这番话,卢渔阳便又死了,再也没活过来。” 听到高岳的故事后,孟皞和二位营妓先是愣了下,接着都前仰后合,哈哈笑起来,连呼“横财横财”,原来有的官终生廉洁是他命不好,有的官一辈子贪渎却能平安富贵,那是冥司给他铸钱来着。 这时孟皞翻了个身坐起,抱住令宾与莱儿,又饶有深意地问了下高岳,“依高侍御的看法,你是想当张燕公,还是卢渔阳呢?” 二位美姬都看着高岳。 只见高岳一副滑稽的表情,摊开双手,“要不我先去冥司,看看有没有刻着‘高岳’的铸横财炉?如无就学卢渔阳得名,如有就学张燕公得利。” “哈哈哈哈。”孟皞和二位美姬再次笑到几乎岔气,“高侍御哪里像是宪台里出来的,还弹倒了二位宰相,说什么要先去冥司看看,哈哈哈哈......” 高岳微笑里带着愤怒——要不是为了渗透夺权,我大半夜的没事做,不去家中陪阿霓和竟儿,跑来和你们胡吹剧谈? 但效果很快就出来了: 泾原行营里,节度大使舒王整日沉醉马球、猎狼、蹴鞠,副使孟皞可就风雅,每日端坐宅中,美姬相伴持烛,照着他写《佐幕奇谈》,素材相当部分都是高岳提供的。 而借着舒王出镇泾原的机会,高岳却渐渐地将权力触手,由原来的原州行在,伸展到整个泾原军府。 15.麦笼三件套 因为现在整个泾原方镇的最高者是舒王。 那么控制了舒王,就等于掌握了泾原。 高岳先用朱泚拨给的五千贯钱,分发给五百士兵为犒赏,让他们在百里新城通衢市集边侧,筑起座崭新而庞大的衙署,共架房七十间,中堂、诸曹房、杂库等一应俱全。 从此这里就是整个安西、北庭行营的军府所在,泾州城的旧军府旋即撤销。 姚令言升任行军司马,马頔升都押衙兵马使,统率牙兵于新军府四周驻屯,保护舒王安全。 泾州城则交给都将刘海宾、焦伯谌,整个行营约三万兵马,除去先前在原州行在屯田的约两千人外,又入五千牙兵在此。 但高岳并不满足,他又建言舒王、孟皞,可让田希鉴(朱泚亲信)再领五千人,进驻良原筑城,并仿效我于灵台、阴密二县的成功范例,开屯耕田,每年可收取粟、麦二十万石。 舒王说:“高侍御可便宜行事。” 孟皞呢,不乐戎事,更不会过问垦田这样的事务,他正忙着携二妓登保岩山经台上观风景,索性将舒王的节度大使的绶印交给高岳,让他负责对朝廷的户部度支、司农寺交涉。 高岳最初假装谦让,将姚令言找来,说“此印请姚司马执掌。” 姚令言不是傻子,急忙推让,说我为行军司马,掌管的是行军戎机,营田支度的事就委劳高侍御了。 高岳就把绶印交给刘德室,对他说:“文书、印章劳烦芳斋兄,写完后戳上军府印章由驿站送抵京城就行。年中考核,我会运用门路,推举芳斋兄为泾原行营掌书记的。” 刘德室有些害怕,问这样搞会不会太嚣张,整个行营现在有七千人在营田了! “七千人?芳斋兄认为是多了,还是少了。” “多了,多了。”刘德室急忙说。 高岳微笑:“多乎哉?不多也。马上我还准备在百泉的四堡复增三千人营田,并而后于弹筝峡至平凉,再增五千人营田。” “啊!”刘德室大惊,急忙搬弄手指头,这样算的话,未来整个泾原行营有一万五千人都要耕作,那只剩下一万两千人是全职脱产的士兵? “无妨,一万五千人供应一万两千名吃得饱穿得暖,无后顾之忧,甲仗马具精良的将士,总比原本虽有兵两三万,可每月都巴着领口粮、盐,温饱都解决不好,根本无法出击作战的泾原行营要强大得多。” 高岳的核心意思很明白,如今我唐边军久而无功,对内勉强能和方镇叛军一战,但对外能在西蕃、南诏猛攻下保全领地的,就已经算是强军了——之前马璘为泾原节度使时,虽战功赫赫,可却没有为朝廷收复半里土地,为何?正如段秀实所言,边军因为四大弊病而饱受困扰,度支的钱财全都消耗在边军的衣粮上,再加上军将的克扣,有时候温饱都无法维持,哪里还能开土拓边呢? 想要改变这些,与其等着度支变钱出来,不妨先把军队分成“不脱产”和“脱产”两部分,让不脱产的产生更多效益,从而让脱产的增加更多战斗力。 我高岳虽然也吃虚兵额、虚马额和虚米额,但那不是供我自肥的,我会把它好好用在刀刃上的,这才是我身为忠臣的真正良心。 看着高岳踌躇满志的样子,刘德室既激动又有些担忧——如今整个泾原行营,伍籍、营田、马政、盐利、城傍实际都归逸崧执掌,他的权势实际上比一般的刺史要强多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陛下、帝子、节帅、军卒都服膺他?将来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那是因为我有行事的手腕。”高岳说到做到,进入四月后,他就撺掇舒王下达命令,让田希鉴统五千兵,开始推进到良原筑城、开屯。 田希鉴不通这些事,故而整个良原的事务自然是高岳负责推进的。 一切都轻车熟路,高岳很快就规划了军堡、马坊,外带四千顷的田地,责令士兵先种胡豆,至夏末后即种荞麦、冬麦。 一个半月后,良原筑堡完毕,其和韦皋的汧阳,及要地华亭、连云堡交联;同时,去年于百里所垦殖的麦田丰收,泾原军府和百里城度支巡院又得粮数万石,军用充实,光这一下就为度支司节省十万贯钱财。 皇帝亲自下诏书褒奖,高岳也趁机回奏称,舒王为节度大使以来,泾原士卒人人效命思忠,麦谷收获时舒王亲自披褐衣,顶烈日,与田士一道割麦,同甘共苦。 “舒王能知稼穑艰辛,朕心慰矣!”皇帝很开心。 其实高岳关于这点倒没说谎,不过有点点润色而已: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无边无际的艳阳天下,舒王真的穿着短衫,赤着双足,他手里举着把奇怪的割麦刀,边笑边劳作着,这是阿兰陀寺明玄发明的一整套新式割麦器械:麦笼、麦钐、麦绰三件套。 所谓麦钐,就是把可旋转的刀刃,其后把柄为竹蔑编制的筒状的“麦绰”,后面的麦笼其实也是个开口的竹蔑编的大笼,下面有四枚实心轮,各有横轴贯穿。 舒王双手持麦钐、麦绰,肩膀用绳索牵拉着麦笼,党项姑娘小藏在其后推着,往前同时,麦子纷纷被舒王手里的麦钐割倒,落入到麦绰,待到满后舒王就喊一声,回身将其倾倒覆盖到麦笼里。 “舒王好棒,不但击马球、猎狼厉害,连农事也是把好手!”周围的田士、党项人男女无不鼓掌喝彩。 听到这话,舒王只是谦逊地笑笑,他抬起晒得古铜色的皮肤,甩下散乱的发髻,让汗水洒落到金黄色的麦谷上,感到由衷的充实和满足。 他来到泾原后,学到的东西可真多,这都得感谢高侍御。 入夜后,舒王急匆匆地离开衙署,来到县廨后楼处,让随行的僚属咚咚咚敲着高岳家宅院门。 云韶才依偎在夫君怀中,二人正准备温存快活番,就被舒王打断立。 云韶、芝蕙、阿措等女眷急忙呆在屏风帷幕后,高岳起身迎舒王进来。 “舒王惫夜来访,不知何事?” “哎呀,阿藏她,阿藏她怀孕了。”这时候舒王急得满脸通红,拍着手臂,就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16.王母宫炼师 “舒王勿忧,党项蕃落此风最为开放,女子出嫁前有百日试婚期。” “高侍御此话何意?” “仆的意思是,阿藏怀了舒王的贵胄血脉也无妨,可叫明怀义安排让她嫁人,只要党项姑娘在婚前百日内的孩子,她夫婿是不能不接受的,还要视如己出。” 这话说得舒王有些不快,他明确要求:“不行,我得纳阿藏为妾室,不能让孩子认个蕃子当阿父,聘书就得让高侍御来写。” “阿藏是党项女子,舒王乃天皇贵胄,如果以她为妾,怕是不妥吧?”高岳有些为难。 “没什么不妥的!高侍御,高侍御,帮帮小王,小王如无阿藏,是会癫狂失心疯的。” 这下舒王就等于是牵拉着高岳衣袖哀求了。 正在高岳犹豫时,崔云韶在屏风后轻咳数声,高岳会意,忙说舒王殿下在此少待,我去和内人说两句。 接着,高岳转入屏风后,和云韶切切私语几句。 芝蕙也低声补充了些。 等到高岳再转出来后,可谓春风拂面,“哎呀舒王啊,所以说女子的事还得女子谋划。内人方才说了,她升平坊崔氏也算是个大门户,如舒王不弃,我泰山可领阿藏为本院侄女儿,改个名字,这样舒王再备些聘礼,我内人帮阿藏对镜梳洗,正式送她出阁,舒王直接娶来就可以了。” “妙啊,妙啊。”舒王顿时喜笑颜开。 “只求舒王勿要嫌弃升平坊崔氏。” “怎敢,怎敢啊!”舒王感激涕零,反手就握住高岳臂弯,“高侍御遂了小王的心意,将来必要报答。” 数日后,崔宁就自灵州派快马回报,说完全没有问题,他替他弟弟成都尹崔宽认了这阿藏为侄女儿,取名崔云裳,择吉日可嫁舒王。 舒王满面春风,欣喜若狂,于是割起麦子来更加卖力。 那日下午,他割完麦谷,坐在处草亭下休息,阿藏在旁边细心为舒王擦汗。 这时田野当间,通往远山的小路上,铃铛清脆响动,舒王循声望去,只见一女炼师,容貌甚美,浓眉星眸,没戴莲冠,头顶当中挽起个团子发髻,其余长发披在双肩,着青白相间的羽衣,脚穿麻鞋,骑着头驴,晃晃悠悠而来。 见到舒王,女炼师当即于驴背上掐指行礼。 “这应该是回中山王母宫的炼师......”阿藏正说到。 结果那女炼师又端详了舒王番,不由得哎呀声,急忙说“怪不得此处山野云气有变,原来有帝子贵胄在此!” 舒王纳罕地看看自己穿得这一身麻衫束脚裤,浑身都沾满碎麦秆的样貌,心想这炼师怎知我的真实身份? 这时驴子叫唤两声,那女炼师在驴背上跨起右足,准备旋转过驴头,并到左足一侧,然后直接跃下来,但很快动作猛地僵滞,“该死该死,一激动,把云韶教给我的都忘记了......哪能用如此粗鲁的动作下驴?”于是炼师硬生生地又把右足给压了回去,娇滴滴地对舒王说:“可否相帮?” “哦!”舒王答应了,便举起捆麦秆,凑来就喂炼师的驴。 “我去,我叫你帮我下驴,不是叫你帮我喂驴,你个憨大......”炼师骑驴难下,暗暗叫苦。 谁想这时高岳恰好出现,他穿着绯色官服,悬着银闪闪的鱼符,看到此景便厉声呵斥驴背上的炼师:“有眼无珠,你可知给你喂驴的是何等人物?” 说完高岳佯装不认得彩鸾炼师,走上前去要扶她下驴。 这时彩鸾将左袖搭在高岳肩膀上,才翻过驴背准备下来,谁料一脚踩空了蹬,往后一仰,就势倒着跌到了高岳的怀里。 “炼师!”高岳微微吃了惊,另外只胳膊顺手揽住了彩鸾的后腰,几乎等于将她抱持起来。 彩鸾的脸也有些赤红,因为她裸露在外的脸颊和后脖,很直接地感受到逸崧怀抱的温厚,而被他胳膊勒住的腰,也有些绵软无力起来。 “炼师?”舒王捧着捆麦秸,在旁瞪着眼睛,见这女道姑被高侍御用奇怪的姿势倒抱着,双足还悬着空呢! “咳咳。”高岳将彩鸾给放落到地上,彩鸾也急忙摸摸后颈,往前腾了两步,希图将刚才两人相贴所产生的温度给抹去。 “这位果然是贵胄?”尴尬了数秒后,彩鸾满脸“我猜对了”的表情询问说。 “这位便是泾原节度大使,开府仪同三司,舒王殿下!”高岳朗声介绍说。 “啊——怪不得首上有五彩云气,成龙虎之形。”彩鸾急忙抬高拂尘,在舒王头顶来回挥动数下。 舒王和阿藏都惊讶地抬头,顺着炼师刷刷挥舞的拂尘一起望天。 高岳不由得暗中扶额遮脸,气急败坏地给彩鸾使眼色:“彩鸾炼师啊彩鸾炼师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这声音简直就是棒读,毫无感情起伏,这动作僵硬无比,不知道还以为你在掸苍蝇呢!和瑶英炼师相差太远。” 好在舒王单纯,便问彩鸾炼师来历。 彩鸾回答说,自己始终在终南山、回中山、华山数处盘桓,求仙问道,曾因机缘得一图,可推数年吉凶祸福。 这下舒王来了兴趣,“哦,不知炼师有何预言?” 彩鸾炼师恢复正常,敛色说“正衙立,临洺危;魁冈作,魏岳反”正是她的所得。 舒王果然惊讶,说原来这谣曲是炼师你所作,接着肃然起敬。 “是啊,自从宣政殿在魁冈月动工以来,现在魏博田悦果然围攻临洺,而李惟岳也造反了。”高岳也恍然大悟。 彩鸾便笑起来,又说了这句“勒羊角,铁沉水;虎吞狼,便猖狂。” 这下舒王不解,说这又是什么意思。 “前一句已合天机,泄露无妨。”彩鸾故作玄虚,将拂尘搭肩,“勒羊,乃梁也;角,刀兵相抵也——山南东道梁崇义必反。而铁,谓之朝廷下赐其铁券也,梁崇义必将其沉入汉水,以示自己谋逆死硬。” “炼师认为梁崇义反于何时?” “便在六月。”彩鸾满脸自信。 舒王说好,炼师就在回中山王母宫内那便再好不过,待到六月我们见分晓,若炼师所言灵验,由我上奏朝廷,引荐炼师待诏翰林! “舒王,此等巫道诡言,不足采信!”高岳踏步走出,眉毛拧住,重重挥手,表达对这种封建迷信行为的不屑一顾。 17.积石雪景 舒王却不以为意,他对高岳说,这位炼师并非是为了图财害命的,只是对天下事做番“推背”而已,能将兴衰治乱做个预测,也算是件功德无量的行为。 经过舒王一番开解,高岳这才没有追究,但他还是恫吓吴彩鸾说:“如事不验,我会带着游奕去回中山王母宫锁你!” “逸崧好生凶。”彩鸾炼师虽然知道他是演戏,但还是在心中咋舌起来,而后便骑着毛驴晃悠悠地离去。 傍晚返归楼宅后,高岳叹口气,对妻子说今日我对彩鸾炼师的态度会不会有点太凶? “崧卿不用往心里去,彩鸾炼师是个豁达之人,她不会怪你的。” 而后高岳说:“阿霓啊你别看我经常可以猜透帝王将相的心思,可我却始终不明白,觉得彩鸾炼师有个心愿一直没了。” “会是什么心愿呢?”云韶也觉得有点奇怪,按照彩鸾平日里大大咧咧的性格,她不像是个会把愿望埋在心里的人。 高岳摇摇头:“我多次提出愿意帮彩鸾炼师一臂之力,可她却讳莫如深,看来也只有得机缘到了,由她自己说出。” 夫妻正在交谈时,芝蕙自大门迈入,冲着中堂喊到:“三兄,这里有你的书仪,从京城里来的。” 接着她登入堂中,将信交到高岳手中。 高岳看了看,封皮上只有自己的名讳官衔,却无写信人的讯息。 可一看这字,高岳的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沉了下,这手遒劲有力的字,还是非常有辨识度的,于是他取出佩戴的小刀,轻轻将其裁开,抽出其中的纸笺,待到于书案摊开后,却是一方微缩的山峰云雪图画。 “崧卿,这画画得好美丽!”云韶惊叹道。 画纸上有行小字“积石雪景图”。 高岳沉默下来,接着对云韶说:“这画是小杨山人送来于我的。” “他为什么要送给你此画呢?” 听到妻子的疑惑,高岳抄起衣袖,走到廊下,望着院墙上已落尽花朵的梅枝,低声说道:“小杨山人大概是希望我以后能代替他,见到大积石山的雪,那里是大河的源头......而他的夙愿,恐怕只能寄寓在这方绘卷当中了。” “小杨山人怎么了?”云韶别过身来,继续问到。 “没什么,他终于明白仇恨最终毁灭的是自己。怕是再度离开京城,才能从行囊里取出原本束之高阁的东西,可那时候,什么都迟了.......” “那他将这幅画送给你,也等于是把理想托付给崧卿了?” “这个天下,皇帝想要振兴它,刘晏想要振兴它,杨炎想要振兴它,昔日的元载也想要振兴它。然而......大家都认为自己的理想是对的,可最可怕的也正在于此......”高岳回头,看着满脸稚气的妻子,喃喃地说到,“只有当天下全都服从于一个理想时,它才能真正振兴起来。” 接着他转过头来,风儿传来,妻子先前系在廊纬上的铃铛,夹着朵半枯的白花,正前后摇晃着,发出呤呤的声响....... “小杨山人,什么都晚了。” 彩鸾炼师的预言到了六月时,已然成真。 襄阳城军府里,梁崇义及他的妻子儿女,及一干军将,全都跪拜在敕使李舟的面前。 李舟要代表皇帝赐予梁铁券,梁只是顿首却不敢接受。 “为何不受!”李舟严厉地叱责说。 “铁券赐,逼臣反。”梁崇义一记又一记地磕头,反复说着这句话。 接着李舟又宣读皇帝的诏令,称给予梁崇义同平章事的待遇,并封他儿子为六品官,牙将们皆授刺史、别驾官职——随后又要求梁崇义接下铁券、诏书,随他入朝。 谁想梁崇义继续“咚咚咚”顿首号哭,不答一词。 李舟声色俱厉,收起诏书,连骂梁崇义已和李正己、田悦、李惟岳三贼勾连,不日天兵即将来此,届时你满门皆为齑粉,莫要后悔。 几名牙将上前,将李舟请出军府。 “梁崇义,反!”李舟在被推出后,犹自用手指着还在叩首的梁崇义,不断地大吼着。 那面弧形的铁券,上面刻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在纷乱的脚步间,孤寂落寞地横在地板上...... 同时,涡水入淮口处,上千艘运送两税钱物的“进奉船”,拥堵在水面上,其上的船手哭声震天。 河岸莽莽,东岸上全是淄青方镇的军队,芦苇丛中,无数待发满张的弓弩,对准着水流里惊惧不前的进奉船。 大旗下,淄青节度使李正己眯缝着他那引以自豪的丹凤眼,望着水面上鼎沸的情况。 只要他一声令下,万千挟火的箭矢就会暴雨般飞出,将这船上运载的价值数百万贯的钱货给烧个精光,让京城的官民半个子儿也得不到。 自从李惟岳和田悦闹事以来,李正己也蠢蠢欲动,因他先前听说皇帝要增修汴州城防,还要东巡去封禅泰山。 “可笑,这小子就是冲着我来的!”李正己而后接连上奏,指责皇帝胆大妄为,在汴州修什么城防,又来什么泰山,这不是让我等忠臣赤子感到惊惧不安吗? 以前李正己与刘晏私人关系不错,所以才让刘晏的漕船每年能安安稳稳地到京,现在刘晏被贬去桂管,他对新皇帝李适可没那么好的脾气,“截断江淮的漕运!” 他知道,没有江淮的财赋给关中的话,李适的战争连半年都维系不下去。于是,李正己的部下进屯曹州不算,还到了徐州,甚至李正己还亲自领军到了涡口。 涡口、埇桥、徐州,都是整个汴河漕运的控扼之处。 非但是李正己,现在整条汴河等于是处于梁崇义、李正己、田悦三派力量的夹缝之中,危机四伏,这也是李适在平藩前欠考虑的地方。 因为此时,汴河的漕运可以算是唐帝国不折不扣的生命线。 “拉弦。”李正己举高左臂。 “唯!”平卢军士卒雷鸣般应声,接着无数缠绕着燃烧油麻的弩箭,追随着节度使的命令,齐刷刷地对准了水面上毫无抵抗能力的进奉漕船。 船甲板上,押运的官吏、船手乱作一团,但谁也不敢开动船只,好像不动的话李正己便会手下留情似的。 正在此刻,涡水西岸地,忽然出现了一彪人马旌旗,为首一员大将,披挂严整,身高八尺,肉鼻大眼,胡须如戟张,当先乘马驰往岸边,手持一柄凤嘴刀,指向对岸的李正己,怒吼起来:“李怀玉敢烧进奉船耳?!” 18.正己背疽发 听到这声喝声,李正己也是大怒不已,“李怀玉”是他本名,原本他不过是平卢军营州城下名高丽兵卒,所以一听到别人喊他“怀玉”,就激起他自卑的过往。 定睛一看,对岸的沙洲芦苇上,那大将横刀立马,怒目圆睁,看年龄已过花甲,可依旧威风凛凛,自报来历:“我乃濠州刺史张万福。” 接着张万福大手一挥,对最近的进奉船上的船手喊到:“有我在此,李怀玉不敢造次,可起碇速速开船。” 那船只上的人们见到东岸万千平卢士兵,各个满弩待发,早已吓得筛糠般,望着张万福不敢乱动。 张万福中气十足再吼道:“还不快走,否则失却日程,你们各个也都是死罪!” 这话总算是有了效果,几艘进奉船鼓起风帆,起了石碇,迅速开动起来,其余的运载钱帛、粮谷的进奉船也都纷纷进发起来。 岸边,上万平卢军士兵死死捏住弩牙、弓弝,簇头沿着水面上开动的进奉船,缓缓偏移着——只要节度使下令,他们就松弦,将手里的火矢统统射出去。 “唔......”良久,李正己伏在马鞍上,窝了一肚子火,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进奉船驶离涡口。 那边张万福身后,大约两千名濠州团结兵也列队赶来,张万福让弩手立阵在前,弩机统统上弦,矛手持长矟排后,大有决死的气势。 “呵呵呵。”李正己不失尴尬地笑起来,接着对对岸高喊,“某闻陛下猜忌我等,要于汴州增修城池,故而来此告知,希望江淮进奉船将某的冤屈捎带去京师,闻于陛下耳,绝无劫持焚烧之意。” 张万福冷笑声,中气十足地回喊:“李怀玉听着,你等平卢军当年丧师失地,在营州呆不下去,是睿文圣武先皇帝怜悯你等,非但不加罪戮,还将淄青之地拨给你等容身。李怀玉你这高丽贼,非但不思报效我唐,反倒保藏歹心,作此盗劫勾当,恨皇帝不用万福为上将军,不然如今你的首级早已悬于阙下!” 张万福这一骂,对岸平卢军士兵无不愕然倒退。 “你!”李正己勃然,他没想到对岸的这位张万福比自己还流氓,居然直接骂起来,用马鞭颤抖指着张万福,“无名之辈,何太无礼耶!”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谁想张万福也扬起马鞭,指着自己,径自怒骂出这句话来。 “高丽婢之子李怀玉!”两千濠州团结子弟兵,齐声骂阵。 “啖狗肠奴李怀玉!”张万福变着花样又骂。 “啖狗肠奴李怀玉!”濠州团结子弟向来也是彪悍惯的,难得刺史带头骂这跋扈惯的淄青节度使,各个无不嗓音高亢,骂个痛快。 “节下!”淄青诸位军将无不又急又怒,纷纷勒马,请求渡过涡水去,和张万福一战。 李正己虽然气得浑身发抖,可还是阻止了,“回,回徐州去。” 不久,在西岸濠州子弟一片欢呼雀跃声里,原本要劫烧江淮进奉船的平卢军,只能在骂声里灰溜溜离开涡水,向徐州方向退去。 夕阳透过平卢军的旌节,洒在马背上的李正己脸上,使得其如金纸般:李正己素来骄横,可此行不但没有恫吓阻断朝廷漕运,反倒被愣头青般的张万福大骂了番,是怒火攻心,忽然觉得背后一裂,双眼一黑,呜哇声伏身,吐出大口大口的血来。 “节下,节下!” “不好了,节下背疽发作了。” 数日间,商州的驿马交相飞驰,将梁崇义拒受铁券,李正己谋劫漕运的消息报入朝廷。 还没等皇帝李适发作,新的消息又传至——梁崇义突然发兵,没有北上,而是南下直攻江陵府,兵势抵达随州四望。 而荆南节度使庾准居然没敢做任何抵抗,卷着财货、妻妾、车马、文书,还没见到梁崇义的兵长什么样,就逃离理所江陵,居然躲入公安,没过几日又觉得公安不安全,开始往更南处的澧州奔窜。 “庾准简直无耻之尤!”皇帝将荆南方面情况的文书狠狠掼掷于地,“刘长卿在随州,虽则粮少兵寡,但也奋力固守州城,他庾准堂堂荆南节度使,未及见贼便窜逃数百里,是谁,到底是谁将庾准这样的人推举上来的?” 中书门下政事堂内,杨炎立在那里,手里还捏着一封堂牒。 牒文里内容,是推举崔清为门下省补阙的官职。 解善集的堂兄,将皇帝的雷霆震怒告诉这位宰相大人后,还没来得及发出去的堂牒颓然坠地。 杨炎闭起双眼,漂亮的长髯微微颤动。 他许诺招抚的方镇,最终还是叛了。 他指示前去晓谕的人,最终还是把自己卖了。 而他先前推举的人,最终坑了。 他不由得想起先前自己在道州,得到陛下诏令,踌躇满志自灞桥踏虹归来时,高岳始终在提醒他的那句话,“如有官职,可先给崔十八兄。” 要是当初按照高岳说的做,应该会是另外副光景吧? 他也想起,崔佑甫躺在肩舆里,拉着自己的手苦苦相劝,“公南莫要公器私用,以私仇害恩义啊!” 迟了,都迟了...... “大积石山的雪,炎此生怕是永远见不到了......元相,炎偏狭自作,你的宏愿只能再度束之高阁啦......” 次日,皇帝制书出,杨炎罢相,为尚书左仆射。 很快,为了彰显御史大夫独立权威,在卢杞授意下,严郢要求整个御史台挂宪衔在外就职的,统一于八月秋归京交递考状,接受考核,冬集结束后再做定夺。 高岳当然也在其列,也即是说,原本他把考状送给任泾原节度使的朱泚即可,但现在他须得回京,来回要三个月左右的时间。 百里城外田野的垄头,高岳拆开了公文信件,阅读完毕后,便手搭凉棚,望着更南面凤翔府的边界道路望去。 那里,人马旗帜不绝于路,据高岳所知,普润张巨济、麟游朱忠亮、好畤邢君牙、奉天阳惠元,四位神策京西行营将领,都开始带着各自部属,陆续绵延向京城而去,准备赶赴关东、山南东。 “战火,真的要烧起来了.......” 19.露相非真人 皇帝已经将京西北的神策军镇,连带数万防秋兵,悉数往京畿、同华一带征调,并开始下令,让合川郡王李晟为神策先锋行营兵马使,聚集精锐禁军,奔赴河东、泽潞一带,准备随时越过壶关,与围攻临洺的田悦军决战;此外皇帝还加强坐镇汴宋一带的都统节度使李勉的军力,以求压制李正己的淄青方镇。 最后皇帝催促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军节度使李抱真及河阳节度使李艽,尽快发放“资装费”给麾下将士,共集七八万人,进讨魏博镇。 关东大地战云密布,所以高岳要抓住这机会,做生意...... 因冬麦已完成收购,高岳火速运一万石前去灵州,从岳父那里交换来五千石的池盐,再送往与凤翔交界处的草壁戍榷场,和普润、麟游二镇正整装待发的神策行营(张巨济、朱忠亮部,大约合一起七千人)物物交换。 神策行营拿出皇帝赐予的布帛,来换行军亟需的食盐。 李适对神策军那是没有话说,苦歪歪的边军一年春冬赐衣加一起才七匹,而神策军士兵则可达到二十一匹,且都是细密上乘的好布帛,足足是边军士兵的三倍。 虽然高岳对这种现象比较反感,可这也让神策军有多余的布帛来交换,只要有生意做就行——很快五千石盐出手,换来约四千匹布帛,囤积于百里城的军资库当中。 其实自从取悦了出镇的舒王后,现在整个泾原行营的财脉已有一半归于高岳之手。 百里新城里有盐仓、谷仓、巡院仓,还有甲仗楼、军资库、马坊,钥匙印章全在高岳手里,而几所大互市榷场也全归他执掌。 这种可怕的态势,朱泚安插进来的田希鉴、方庭芝也有所警觉:“高三这厮,他现在才是整个行营的幕主啊!”于是田、方两人找到泾原老将姚令言、焦伯谌,商议此事,希望能煞高岳的权。 姚令言有些犹豫,他说高岳早在段秀实坐镇时就掌屯田、支度,一直奉公勤勉,再说他对行营士兵也没有任何克扣(除去吃那部分固定的虚额外),在军伍里的威望也很高,真要压他的权,莫要说舒王、孟皞不答应,当兵的怕是要先闹哄。 “现在我们所带的军伍都快撑不下去,自从高三帮营田士卒搞出个身家别支米后,行营里全都嚷嚷着要屯田,不愿光吃口粮和衣赐。”焦伯谌诉苦抱怨说。 所以焦伯谌坚定站在田、方一面,要面诉舒王,将此事给解决好。 不久,百里城舒王的军府衙署内,李谟坐在席位上,很仔细地聆听数位军将的请求,爽快地哈哈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其他边军士卒有怨气,小王完全可以理解......那么便如此办——小王上奏,让朝廷度支照常拨给口粮、衣赐,并再出三千兵,于百泉、共池依高三先前所辟出的军屯基础上再垦良田,这样泾原的屯田共有四处,即百里、良原、灵台、百泉四处,用田士共一万,军屯七千五百顷,年收折粟米六十万石,而原本高岳上缴给军府的四成米粮,就立为‘廪赐费’,均分给行营士卒们,屯粮就用巡院米来屯,这样如何?” 姚令言与田希鉴等人伏低脑袋,暗下互相望了下,最后还是姚代表众人发话:“我等在想,如此一士卒每年可多分多少粟米。” “可以增加到八九石。”李谟的数学不知何时起,非常精通。 当然这八九石粟米并非直接把米送给士兵,而是折算为钱、盐或布帛,也即是说九贯钱。 对于边军来说,绝对是可以接受的,但李谟又补充说:“可一旦这样,士卒内部又要不平了——田士说,粟米都是我屯田而出,凭什么均分给不屯田的士卒呢?依小王的看法,不屯田的战兵可以用割草、牧马诸色役来替代屯田,仿效太原马燧,边放牧边教习战阵,这样不出一两年,泾原行营人人善骑,皆为精锐,公私两便,家国丰赡,岂不妙哉?” 这下姚令言、田希鉴等人也都心服口服,俱拜伏在地,口称舒王英明。 待到诸位军将退下去后,舒王抚掌大笑,高岳这时自屏风后转出,舒王得意地将胳膊枕在凭几上,便对他说:“高侍御,方才小王所言如何?” 高岳不由得喝彩:“舒王殿下真是精彩绝伦,只恨当了皇子出阁,就不能入春闱,否则宗正寺解送里你必须是状头啊!” “那也是同为解头、状头的高侍御帮衬的好——哎,对了,小王听闻山南东道梁崇义真的逆反了,这彩鸾炼师说的可是一星半点都没有错谬,真的是神。马上小王便推举彩鸾炼师,为翰林待诏。” “只怕那彩鸾炼师当散人当惯了,未必肯入大明宫的翰林院。” “无妨无妨,可让陛下于回中山为炼师立一处女冠,炼师如推背有得,别忘记告诉朝廷就行。” 计较已定后,高岳便告辞了舒王的衙署,但而后他却没有返归县廨,而是悄悄转入通衢边属于自家的一所邸舍里,在那吴彩鸾正在等着自己。 楼阁当中,高岳和吴彩鸾相向而坐,这时高岳对彩鸾说:“阿师啊,其实我现在也在犹豫......” “逸崧在犹豫什么呢?” “对未来的走向。” “可逸崧你本来不是很确定的吗?说你在泾原行营已可足食足兵,皇帝陛下应该不会遭厄。” 高岳在心中苦笑声,心想我确实已做到极致,但关键是这个皇帝李适啊,不明白他是否能争气些,规避掉历史的轨迹。 另外,高岳此刻也在思索着另外个问题: 如果历史真的发生改变,那么便与他原本所知道的不同,会变得混沌化,也就等于他借助彩鸾炼师的预言捞取政治资本的办法便会无效。 他在苦恼这个取舍。 彩鸾见高岳眉头紧锁,便急忙宽慰他说,你原本给我说的,全部都灵验了,逸崧你真了不起,推背比我强多了:我吴彩鸾怕不是个假的炼师道士。 于是最终,高岳决定还是提醒到位些,便对彩鸾说:“马上我回京赴御史台递交今年的考状,阿师可应舒王的推举,成为朝廷的翰林待诏。” “陛下好像见过我。”彩鸾有些担心,经高岳提醒她才知道,原来当初那个球技不咋地还臭屁哄哄的唐雍,居然便是九五至尊。 “阿师勿忧,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你就在泾原用我的钱云游,按照我说的,让舒王带句话,皇帝那边还是要给你翰林的身份的。” 20.安西万里遥 夏中,当泾州各地营田士卒开始晒麦种,并给粟田锄草灌水时,一封灵州都督府来的急信,穿过庆州路,送到正准备动身的高岳手里。 “嗯,阿父叫我接待自回纥出使归来的源少尹?”高岳读完后,将信笺交给云韶保管。 源休此刻已自回纥牙庭回来,原本他该走振武城—太原府这条路的,可却临时改道,走的是灵州—庆州—原州行在。 从岳父信中得知,源休之所以如此做,有两点原因。 一是他成功册封了回纥的新可汗,可汗此后便叫“武义成功可汗”; 其二,便是李适为安抚回纥,最终还是罢免了大开杀戒的张光晟,让他回京当个闲职,也算是变相保护他——而在军中素有威望的张光晟前脚刚走,振武军就发生哗变,杀了继任的节度使和监军宦官,李适无奈,只能安排以勇略、权谋见长的王翃去振武城收拾军心。 而源休与王翃家是有仇怨的,便不愿经振武城归国,改走了灵州。 另外,崔宁在信函里还提及,源休自回纥而归,还带来安西、北庭的使者,希望也经由百里新城馆驿,入朝觐见唐家皇帝。 这名使者,名叫郭晙。 “既然阿父这样说了,我等不可怠慢。”高岳答应,忙命馆驿做好迎接准备。 四日后,临泾地界上,源休手持节旄骑着骆驼出现在驿马关,他旁边的郭晙则在庆州和泾州的界碑处,翻身下了骆驼,接着跪拜在地上,眼泪纵横,长叩不止,引得驿马关互市来往的汉蕃商人回顾不已。 郭晙自安西、北庭,绕道回纥领地千万里入唐,自灵州开始,每至唐家一州,便流泪叩首,口呼“终得重见我唐后土天日”,接着刨一抔土,小心翼翼地装于随身带着的铁瓯当中。 不久,百里城馆驿当中,舒王等亲自接见源休、郭晙。 而郭晙见到舒王,更是伏在其靴前嚎啕大哭,“今日得见天子家人,死无憾矣。” 舒王急忙将其扶起,在场众人也无不洒泪。 原来这郭晙,正是当初安西四镇留后郭昕之弟,而郭昕则是郭子仪之侄,为郭子仪弟郭幼明之子。 高岳也唏嘘不已:终于终于,孤危隔绝的安西、北庭,总算是派来了使者。 “郭留后可安好?”舒王便问。 “兄长为留后十五年,孤绝抵御西蕃十五年,如今安西四镇四面皆敌,沙陀、葛逻禄等都背弃我唐投向西蕃,沙州(今敦煌)被围数重,危在旦夕,而伊州(今哈密)在先前已被西蕃攻陷。” 伊州也已沦陷了! 巨大的黑色惊叹,在众人心中炸裂,“那袁刺史?” “袁光庭刺史在城破前,亲手将妻子家眷全部杀死,随后自焚殉国了!”郭晙说到这里,再度无法控制自己情感,号泣不已。 “沙州现在如何?” “沙州之前已遭西蕃大军猛攻,前刺史周鼎希望能‘弃城保民’,开城投降,而后士民迁徙回大唐来,但投降前却被部将阎朝所杀,如今阎朝继续领全州军民,誓死抵抗西蕃。” 听完郭晙的哭诉后,在场诸人良久不语。 最后高岳和孟皞将眼色投向舒王,意思是这话必须得你说。 舒王也踌躇了好一会儿,才温言对郭晙论及国策:“如今睿文圣武皇帝已大行,年号改元建中,天子希望与西蕃和议。” “什么,和议......”郭晙愕然,他此次不远万里,越过回纥境内无数蕃落,九死一生进入唐朝境内,原本就是希望能让唐军西进,光复河西、陇西,再度连通安西北庭,救百万唐国西域军民于水火荼毒当中。 可谁曾想到,如今局势斗转星移,唐家天子居然要和西蕃和议? “那安西和北庭怎么办!”郭晙带着哭声问到。 这时舒王都说不出来,还是高岳勇敢站出来,对郭晙坦言:“国家河朔、淄青、山南方镇内乱,如今朝廷西进收复失地是力有未逮,所以暂且与西蕃罢战议和,积蓄实力等待反攻。为此韦少卿、崔少监在四个月前已进发去逻些(即拉萨),正和对方的赞普交涉,一旦成功,我方必让西蕃不得再侵沙州、龟兹等处,这样军民可获休养生息,完善城防,囤积粮食布帛。只要假以时日,天兵必然光复河湟,守得云开见月明。” 其实高岳说出这番话来也很难受,但现在这也是唯一可行的办法,拖字诀。 坚持下去啊,安西留后郭昕,北庭留后李元忠,请你们务必坚持下去。 当年我参加春闱时,也曾对棚友们说过这番话来,只要咬牙坚持下去,就会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和机遇。 “原来是这样......”郭晙虽痛心万分,但也只能抱着丝残缺的希望火焰,默默接受眼前的现实。 而这时,舒王也起身,告诉了郭晙另外件震撼的事: “小王得到京城飞报,汾阳王入夏后病笃,怕是时日无多了。陛下委托小王为问疾使,暂且离开泾原,要返京去拜谒亲仁坊郭汾阳宅院,以示陛下慰问之意......你就跟着小王、高侍御一道回京......” 代宗皇帝死了,田承嗣死了,李宝臣死了,李正己听说背疽发作,似乎也命不久矣,如今汾阳王郭子仪也——唉,看来整整一个时代,正慢慢落下帷幕。 入夜后,出使回纥的源休造访高岳私宅,以表示对他招待的感谢。 两人在用餐完毕后,边对坐博弈闲聊。 言谈间,高岳得知源休这次去回纥牙庭,也是历经磨难: 牙庭大雪,但恼怒唐将张光晟杀掉突董等使团的武义可汗,却不放源休入帐来,源休立在几乎没膝的雪地里,冻得须发皆冰,最后他掏出自己的金银首饰,贿赂可汗身边的亲信,才得以见到武义可汗。 可汗最终对他说:“张光晟无辜杀我使团九百余人,我全国上下莫不想复仇,然而使节你又有何罪,我回纥如今不欲以血洗血,希望以水洗血。”于是接受唐家皇帝的册封,表示愿意继续与唐保持和平。 可源休返归时,因在雪地里冻久了,原本的骨节病发作,几乎是趴在骆驼背上回来的。 现在他和高岳下棋,一双腿足还僵直地伸着,看起来是忍着莫大的痛苦。 “源少尹复命回京,想必可升任京兆尹,或为御史中丞。”高岳落一子,问到。 1.轻云束珠油 一去一万里, 千之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杨炎《流崖州自鬼门关作》,作于长流崖州过岭南鬼门关,吟完即于驿站遭缢杀 源休这人也毫不谦虚,“按照朝廷法度,跋涉出使他国者,回京后必须升迁,某之所望,当在京兆尹!”说完源休气势很足地也落了颗子。 “那源少尹此次出使,是奉了杨中郎的令?” 源休狠狠冷笑声,回答说杨炎不过是因我与御史大夫严郢交好, 借机刁难我而已,所以我回京便直接找严郢与卢杞,叫他们安排我担当京兆尹。 听到这话,高岳默然,便不再追问下去,而是与源休只顾落子无言。 不过高岳对源休还是照顾的,他岳父崔宁在灵州都督府接待这位少尹时塞给他三百匹布帛,而高岳则送给源休两件细羊毛长衫,能遮蔽膝盖缓解骨节湿痛的,又加给他五十匹布帛,说他抚养三个儿子也不容易。 这下即便源休性情再乖张,也感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的道理,打心中感激崔宁、高岳翁婿俩,说我当上京兆尹后,将来如有小成,必不会忘记高侍御的情义。 “与源少尹同朝为官,只求大家此后同效忠唐家天子。”高岳的话说得很漂亮。 次日于县廨当中,高岳接到份陈情:宣歙的茶商王子弗,托百里城内的牙行人来对自己说,梁崇义、李正己皆悖逆朝廷,江淮至汴宋的漕运危机重重,梁、李二人煽动运河沿途各地的“江贼”、“山棚”,私下劫掠进奉船(这时李正己不敢公然派军队抢劫),不少商人身死财灭,他已不敢运送大宗的茶叶至泾原贩售。 另外牙行人还告诉高岳,韩滉如今兼任宣、润的观察防御使,他的军队以“助饷”为名义,直接占了东南各处茶山,改原本税茶为榷茶。 所谓税茶,便是茶农收获茶后,交给商人自由往各地贩售,政府只是从中抽税;而榷茶,则是政府、军队强迫茶农按低价将茶叶专卖给他们,他们再高价转给茶商,从中牟取暴利。 双重打击下,王子弗能熬过眼前这关都不容易,更别说稳定给高岳供货。 “这韩滉可真是不老实,捞钱欲望太强烈,现在等于独专东南财赋了。” 唉,看来这茶叶生意的路径已断了。 但这个情况高岳早也考虑到了,高岳是不折不挠、会想办法的人,他即刻着手解决这个问题,因茶叶的供应关系到党项内附蕃落的稳定与否——对方定居在泾州的上万男女,已离不开可以消食的茶汤了。 高岳先派本地的牙行四出,去邠宁、长安、凤翔买入茶叶,囤积起来保障供应。 随后他亲笔,给已入蜀担任张延赏小女婿兼幕府掌书记的郑絪写了封信。 信中他很关心地询问文明你最近生活事业如何,幕府事务可还繁杂,处理起来可还得心应手,新婚生活快乐吗云云。绕了十七个圈子后,高岳才说出真实目的,他先拍了郑絪番马屁,说如今你在锦城蜀都这花花世界掌文书、佐戎务,当真是不得了,不比我在泾原整日要面对卒子、蕃子、种子——文明你就替我分担分担好不好,我们这里党项亟需大量茶,而战乱已起,漕运艰难,江淮东南的茶叶已断货,听闻蜀地巴州、蜀州、茂州都出产大量茶叶,希望你能说服张延赏,沿着金牛道的驿站,每月固定送一批茶叶来我泾州互市,当然不白拿,我愿用犏牛、羌羊和马匹来交换,这种互惠互利的事,依我俩的老情面,文明不会不答应吧? 在信函当中,高岳又夹杂了礼物进去,什么礼物,芸薹油啊! 高岳在信里特别介绍说,这种油是我在泾原山岭里找到的特异植物精萃提取的,军府里忙乎这么久,也就得了二十小瓶,可以用来润发,细抹上去后即可光彩鉴人、白发反黑,你抹可以,尊内抹也行。 随后高岳让人把装着芸薹(菜籽油)的小瓶贴上封签,并亲手在上面写上名字,“轻云束珠油”。 这名字一起,这一瓶起码能卖一贯钱。 当然高岳绝不会把所有鸡蛋扔在单个篮子当中,他又冒昧地给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写信,说哎呀节下,我是杭州刺史李少源(李泌)的小友高岳啊,还记得不记得?不记得正常,我曾跟着合川郡王李晟在大历十四年,过贵道去征讨西蕃的,但兵贵神速,未能拜谒节下,憾恨至今。是这样的,听闻山南西道利州可产茶树,洋州盛出竹子,我们这里呢出产牛羊马,希望...... 最后高岳还要用到叔岳父崔宽,他对妻子云韶说,这“轻云束珠油”啊光送给郑文明也不好。 “那是当然!”云韶有些警觉。 “送给云和些,让她在蜀都府里帮衬帮衬,把轻云束珠油的名声给打出去,顺便让叔父以成都尹的身份,帮我联络蜀地茶商——对了,云和婚事有眉目了没有?” “崧卿啊你一心只顾着自己官业,你婶娘让你办的事全被你辜负,先前婶娘还来书仪向阿霓我诉苦抱怨来着,霂娘如今过二八之龄了,依旧待字闺中。” “不慌不慌,依旧青春可人,这轻云束珠油......” 八月伊始,在灵台县全面丰收了粟米后,高岳辞别了妻子,和舒王的仪仗队伍一道,及郭晙、源休,踏上入京的路程。 原本高岳就得到批准,去灵台县为官时可以携带妻子同住,不过云韶先前因在长安升平坊待产,故而在之前春季才来,这时他又要辞别云韶和竟儿,去长安城度过冬集时光了。 出发前舒王特意去回中山王母宫一趟,要请彩鸾炼师出山,随自己去京城入翰林院待诏。 然而彩鸾早已飘然离去,只留下封未拆的信笺给舒王,封皮上用漂亮的小楷写着“至鹊下再开”。 “鹊下?”舒王看到这行文字不明所以。 高岳在旁侧,轻咳两声解释说,“炼师想说的,应该是‘阙下’。”(阿师啊,你又写别字了) “炼师字如此优雅,可不识文耶?”舒王疑惑吴彩鸾的文化水平。 “应该不至如此,想必炼师有什么隐讳在这字中,到时自明。” “原来如此!”舒王浮一大白,随后望着轻雾弥漫的回中山山坳,不由得更加敬佩彩鸾炼师的仙风道骨。 2.汾阳之将终 十余日前往长安城的道中,秋雨时有时无,驿道上颇有泥泞,车马行进起来有些艰难,但舒王还在不断催促僚属、骑士,称我们得加快点步伐,不然要是来不及见汾阳王最后一面可不好。 雨不断落在高岳幞头和肩膀上,他的心情仿佛泡涨足了水。 临到长安城西金光门时,天色终于放晴,点点龙鳞般的日光洒下,景象和城门名字十分切合,高岳听到阵喧哗声——只见一群身着五彩衣、黑衣的神策军士立在那里,高声吆喝着什么。 被淋得马瘦毛长的高岳举头看去,只见三道城门的正匾上,悬着一把六钧弓,神策军站在下面,指着弓对围观的坊人说到,“看看这把弓,看看这把弓,谁能把它拉一半,就能得两倍粮衣赐,谁要是能拉满,就能得三倍粮衣赐!” 原来是神策军在招募士兵。 神策军分为两个系统,城内团结和城外诸地行营,或者说可分为“畿内”和“畿外”,高岳在边镇从事已两三年,心里清楚真正的精锐都在畿外的行营当中,现在多汇聚在李晟麾下,赶赴临洺一带。 “临洺战事如何?”于是高岳勒住缰绳,对其中名神策的司戟官问到。 那军官对这位绯衣银鱼官员行礼,接着说马燧、李抱真、李晟、李艽四将八万人,已突出壶关口,准备救援临洺城,魏博叛军接连被击破,官军斩首万余,可合川郡王麾下也阵亡、病故千余,棺柩也是川流不息地朝京城这边抬,故而神策军使白志贞一面抚恤亡故者,一面又开始招募新兵。 “哎,看来神策军的牺牲也非常重!”高岳在心中叹息。 可当他骑马过金光门时,果然看到前来应募的,全是群游手好闲的坊人,还有的人抬着货箱、饼箩,也来报名,“这样的市井之徒补入军中,能有什么战斗力?” 正在暗忖,突然人群里有人在呼喊着他名字,高岳望去,居然是安老胡儿! 故人相见十分亲切,高岳现在已不再是太学生身份,而是标准的侍御史内供奉,所以安老胡儿抄着手,毕恭毕敬立在他的马头旁边。 “老丈,你也来应募?” “是啊,现在这长安城里的生意太不好做,趁着自己还有几年的力气,就投充到神策行伍里来。” “怎么?” “郎君啊一言难尽,赵户侍最近奏请圣主,说河朔战事军费紧张,开始收‘常平钱’,全长安和京畿的吃食、竹木、酒茶但凡交易,就收取十一的份额,这还怎么做呢?牛羊的肉也难买到,从原本的羊肉馅蒸胡到素面蒸胡,到现在素面蒸胡也做不下去了。唉,只能这样了!”安老胡儿背着干瘪瘪的包袱,只顾摇头叹息。 高岳急忙将随身的钱给了老胡儿,说老丈你年纪大了,不要参军,先拿着这些钱过活,马上我让升平坊崔家宅雇你当名厨师。 和安老胡儿道别后,高岳重新赶上舒王的队伍,望着天街的街口直接而行。 沿途长安县诸坊,人群攒动,好像全都骚动不安着,有的在偷偷交易东西,有的则呼喊着跑来跑去,一些贫家的女儿,茫然地坐在自家门口,东张西望。富豪人家依旧穿着锦罗绸缎,在奴仆的簇拥下招摇过市,好像而今天下的战乱,和他们是无关的。 “槐下聚蚁,着雨俱殪”,高岳在心中默默说到。 也有人在窃窃私语,讨论着京城里最近最大的事——汾阳王将终。 “高侍御,你现在也算是小王半个僚佐,次日前往汾阳王府,希望你能伴同。” 第二天,舒王的队伍迤逦着穿过长安城大街,其中舒王再度戴着远游冠,着绛纱袍,端坐在车上,旁边的乐师举乐但不作,静默无声——身后三百名飞龙骑持旗蹄声隆隆,随行的僚佐、王府官都着系住裤脚的袴褶乘马随同,高岳亦在其中。 汾阳王府前,出来迎接的郭子仪儿子、女婿们——太原郡公郭矅,殿中监郭晞、郭暧,司农少卿郭曙,还有女婿吴仲孺等,包括昨日就归府来的郭晙,皆哭声震天,见到携带皇帝诏书的舒王面,除去人群里的升平公主外,其他都拜伏下来。 “圣主诏书在身,请恕小王不回礼。”舒王下车,逐一对汾阳王府里的家人说到。 此刻,“逸崧”的喊声响起,高岳回首,但见亲仁坊拥堵不堪的横街上匆匆走来位男子。 是高郢。 “公楚兄。”高岳急忙行礼。 高郢牵住他的手,接着看了眼汾阳王府的门阀,泪水当即就夹不住,哽咽说“来见郡王最后一面。” 高郢是特意向李怀光告假,急急冒雨赶回长安来的。 毕竟他当了很多年郭子仪的掌书记。 待到舒王走入到王府内院里,夹道跪拜着的都是郭子仪家的女眷,足足有数百人之多,哀声遍地。 当中就有吴仲孺的女儿星星,她已经嫁人了,所以当见到队伍里高岳时,梨花带雨同时不由得有恍然如梦的感觉。 高岳也见到了星星,对她微笑着点点头,意思是多多保重。 现在高岳,已经化为了星星心头的一缕白月光,仅此而已。 白发苍苍的郭子仪,躺在霍国夫人斋堂的屏风后,已无法下床。 待到舒王来到他面前,宣读陛下慰问的诏书时,郭子仪不能叩拜,只能口中发出嚯嚯的声音,用手贴在满是皱纹的额头上,作着叩拜的姿势,来感谢舒王,感谢皇帝。 见到这幅情景,就在旁侧的高岳也禁不住鼻酸,而高郢则泪如泉涌。 诏书宣读完毕后,舒王等人才轮流和郭子仪交谈。 “子仪八十有五,位极人臣,子孙满堂,为国戎马大半辈子,此生本已无遗恨。只想后代们能继续效忠唐家,如有人作奸犯科,死后不得入我郭氏庙中......” “令公!”高郢拜在郭子仪榻前。 “公楚,是公楚,吾友公楚......”郭子仪也老泪婆娑,拉住高郢的手不放。 “令公......”高岳泪水也涌出来。 这时舒王倒成了配角,好在舒王情商不低,见郭子仪与二高有话说,便立在一侧静听。 “是逸崧,你在泾原,接待我侄子郭晙,然后随舒王入京来的,是不是?” 高岳点点头。 郭子仪长叹口气,“郭晙虽来,郭昕却还在安西孤守,子仪对不起他俩的父亲幼明,对不起哇......子仪坐享朝廷厚禄,却不能为我唐复河陇、安西、北庭......”说完,郭子仪指着自己的心口,不断缓缓摇头。 3.河南房本家 哭声当中,高岳明白了汾阳王这一生,其实还是有遗憾的。 他力挽狂澜,多次救唐朝于将倾之际,然终究未能削平内乱,也未能开疆拓土,恢复盛唐版图,当真是时也命也。 实则他牵挂的,又何止是自己的侄子郭昕呢? 慢慢的,汾阳王已口不能言,可握住高郢、舒王的手却紧紧的,不曾松开...... 汾阳王府的永巷口处,高岳低着头垂泪走出。 这会儿人群当中又有人喊他的名字,郭子仪将终时,似乎将许许多多的人或事都集合起来。 他转眼望去,在把守中堂的汾阳王旧将队伍当中,郭小凤走出来,身后跟着位铁塔般的武士,原来是小凤在喊自己。 高岳眼睛余光扫到那边,墙角处郭小凤的父亲郭锻也在,对方狠狠横了自己眼,便踱到永巷当中去。 现在高岳才想起来,郭家的辈分是这样的,郭子仪的子辈都以“日”字旁为名,而郭子仪的孙辈呢,则以金字旁的字为名,如郭锋、郭钢、郭钧等,而郭锻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后来改的,也就是说他算是郭子仪的养孙,而郭小凤则还要差一辈。 如果我当初娶了吴星星为妻,那我就算是京兆捕贼官郭锻的父辈了。 “小凤别来无恙,这段时间又呆在京城内里的吧?”如今高岳对郭小凤还是亲热的,就像对孙子般关爱。 郭小凤也没了之前的别扭,急忙对高岳施礼,说圣主刚登基,就将浑军使召回来为金吾将军(高岳想想,原来浑瑊是当朔方节度使的,好像正是我岳父崔宁去换了浑瑊),所以我身为绕帐虞侯也伴同军使一道回京。 “嗯,小凤你这趟回来,全无原本的泼皮习气,看来去边军洗刷洗刷还是有用的。”高岳趁机给郭小凤塞了颗糖丸。 郭小凤一脸受宠若惊的模样,接着便介绍他身边的魁梧武士给高岳认识:“说来巧了,此人和高侍御你有莫大的关系。” “哦?”高岳纳罕起来,接着他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小凤身旁的这位武士。 真的是好相貌,身高大约六尺半,孔武有力,目光炯炯,于是高岳便问这位壮士是哪里人氏? 那武士赶紧作揖,脸上表情显得既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低声说:“仆贱名黄岑。” 黄岑?好像是味中药啊! 结果这时郭小凤着急了,说你早就不叫黄岑,快对高侍御说你的本姓。 “使不得使不得,在高侍御面前如何敢用本姓!” “姓是与生俱来的,丈夫顶天立地,那有什么敢不敢的。”高岳很喜欢这位忠厚武士,便激励他道。 郭小凤见这位还在犹豫,着急下就直接对高岳坦白:“这位也是浑金吾麾下的绕帐虞侯,与我最为相得。高侍御听好,他可是你的本房本家,名曰高固是也。” 还没等这位说什么,有心结识的高岳便急忙握住黄岑,不,是高固的手,喜出望外,“是我河南房的儿郎吗?” “玷污了高侍御。”被摸到手的高固浑身一电,急忙拜倒。 后来郭小凤一番解释,高岳明白了,这高固真的是河南房高氏的子孙——河南房分支,认得是唐初名将高侃为祖,高侃的第三子高从文,又生子高适——高岳按谱系算是高适的侄孙,算高侃的五世孙,而这位高固论辈分还比高岳要大一辈,他是高侃的四世孙。 但地位上,高岳却是高固不可比的:高固生母乃是一介奴婢,打小就当作奴子被自家贩卖出去,后来恰好是浑瑊把他买来,取个名字叫黄岑(浑瑊平日里无事,喜欢研究中草药),后来见他身材健壮,性格坚毅,便喜欢上这孩子,征战时让他伴随,其后更是将乳母的女儿嫁给这位,视如己出。 “黄岑啊,你是河南高氏的后裔,可以改姓为高,将来有了功勋后,也能认祖归宗。”浑瑊就这样对他说到,接着问他想取个什么名。 当时的黄岑最喜读《左氏春秋》,心想我高氏乃齐姜之后,恰好春秋时齐国有个大夫叫高固,特别勇猛,鞍之战前这位只身驾车驰入敌人晋军的营中,于万军阵中抓捕了名晋兵,又扬长而去,大大鼓舞了齐军的斗志(虽然此战齐军败绩)。于是黄岑仰慕,就对浑瑊说我想改名为“高固”。 浑瑊出身铁勒族,哪里懂得什么左传、公羊?说你叫高固就高固。 而这边高岳呢,则是正统进士出身,天子门生,走的是清资路线,如今已绯衣银鱼,当然让高固不怎么敢于攀认。 可听完高固的遭遇后,高岳居然流泪不已,“这么多年委屈你了,这事是我们河南房对不住兄长你啊!以后河南房里,我俩一文一武,共同光耀门阀。” 反正河南房嫡系现在就我根独苗,爱咋说就咋说,想怎么代表就怎么代表。 一听侍御史的话,高固的眼眶当即就热泪翻滚,这么多年,他心中对归宗既向往但又畏惧,因他奴隶出身,不要说文士朝官,就是军伍里也有很多人瞧不起他,可眼前这位,却对自己如此宽厚大度,如此青睐赏识...... 接着高固就引着高岳,来见左金吾将军浑瑊。 和高岳想象中不一样,与马燧、李晟、段秀实齐名的浑瑊,其实是个身材瘦小貌不惊人的将领。按理说,高岳的泰山崔宁取代了浑瑊为朔方节度使,使他返京来,当左金吾卫大将军兼左街使,负责长安巡逻打更的职务,应该让他感到不快才是,可一见面浑瑊却对高岳十分客气,连称屈高侍御。 随即,舒王告辞汾阳王府,高岳跟随一起出来时,却在阶下见到同样来探视的杨炎。 杨炎这时已被罢相,为尚书仆射。 此次他前来,怀里揣着元载昔日光复河陇的策论,希望能在郭子仪临死前,让汾阳王再次认可自己的政策——只要郭子仪点头,杨炎就会向皇帝请求,哪怕外放自己到陇州、凤州当个刺史,哪怕是个州别驾,那也是好的。 杨炎这时,已知道自己的窘迫处境了。 擦肩而过时,向舒王拜礼的杨炎,看了下高岳一眼。 高岳也心情复杂地回望了杨炎下。 数日后,在升平坊里居住的高岳,看着庭院当中不断落下的雨,得到两个消息: 郭子仪薨去; 汉水一带,秋霖泛滥成灾,李希烈以此为由勒军不前,皇帝万分焦急。 而此时,御史台来人,唤高岳去递考状,并说御史大夫严郢有事要商议。 4.幕上有孤燕 高岳不由得长叹一声:“杨炎如今真的同釜中之鱼,幕上之燕了。” 先前在汾阳王府见到他,高岳就打心中觉得对方也够可怜的,他来见濒死的郭子仪,推销元载的计划,还不是希望郭子仪能借助军功元勋的身份,在临终前上皇帝一份奏疏,让皇帝念念元载昔日册立太子的旧情,能把自己分配到某处边陲军州去,那样也好啊! 杨炎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 高岳无言,也没有个答案。 因为他清楚,想让杨炎死的人其实并不是刘晏,而是卢杞,也是皇帝本人。 果然在雨停后,当三院御史黑压压地坐在御史台的都厅内时,严郢亲自坐榻,阅览诸位的考状。 待到高岳时,“侍御高某,考功可为上下。” 其实原本高岳给自己打的成绩,是“中中”。 他望着表情严肃的严郢,内心中叹口气——严郢原本是位正直清廉的官员,为京兆尹和御史大夫都甚为人心,可现在也卷入到党争的漩涡里来。 现在的御史台,杨炎的亲信已陆续遭到各种名义的“清除贬黜”,全都换上卢杞与严郢的自己人。 残余的雨滴顺着屋脊,不断往下坠落,落入瓦瓮当中,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榻上的严郢在考功结束后,让人送去给皇帝御览,因御史台里全是皇帝直属的“供奉官”,故而他们的考核不走吏部选司,也不走中书门下省,而是直接交给皇帝决断。 接下来,严郢的话让都厅内外都浸着寒意,“最近东都有一桩案件,某朝廷当路大臣,在东都售卖私宅,指示亲信官员,把私宅卖为官府公廨,高估其值数倍,坐收其利,此案依各位的见解,该当何罪?” 严郢的话一出,侍御史、殿中侍御史和监察御史们都面面相觑,议论纷杂,心想这种案件的审判,应该是大理寺卿的事情,我们只负责弹纠揭发啊! 但严郢明确说,此案我们宪台先审议,交由大理寺过一遍就行。 席位上的高岳,垂着手,默然不言。 这时一名年轻的监察御史走出来,说“当路宰臣命人代卖私宅,高估其值,所得钱财应视作赃款,所以当论贪赃之罪。” 结果严郢冷笑两声,说你如此不谙律法,也不用在宪台做下去,当即就让主簿取笔,把这位监察御史的考状改判为“下中”。 这监察御史当即冷汗直流,惊惧欲死,有了这个成绩,他这辈子怕是都难以翻身。 “大夫既然在都厅论案,大家各抒己见,何必和考状挂钩?这样众情不安,所出结果也难以服人。”高岳这时开口,不疾不徐地谏言。 这下严郢望望高岳,又暗自想了想,便努努嘴,叫主簿再将这倒霉的监察御史考功成绩改了回去。 “高侍御说得对,大家畅所欲言即可。”这时,都厅门帘后,门下侍郎卢杞突然步出。 “卢门郎!”大家都非常吃惊,急忙起身行礼。 卢杞公然在御史台召集御史们论案,足见他对一切已尽在掌握之中。 这时升任为知杂侍御史的朱敖走出来,说“此大臣既为宰执,负责的就是监临百官,而洛阳官员受他指示,公然将私宅强卖为官宅,从中牟利。可以看作为宰执向下属官僚索贿,可论为‘乞取’之罪。” “哦?乞取之罪,又当如何论处?”卢杞问到。 “夺官,左迁。”朱敖答复说。 卢杞不置可否地笑了两声,说朱侍御这个断得如何,本门郎说的不算,且送大理寺去。 接下来,都厅内气氛沉闷压抑,众位御史都不敢作声,等着结果。 许多御史都是世家大族子弟,消息自然灵通,如今卢杞和严郢话说到这个份上,其实这个案件到底在针对谁,可以说是不言自喻。 大约半个时辰后,御史台里出去报信的吏员跑回来,衣衫皆湿,立在庭院中,对卢杞、严郢汇报说:“大理寺正田晋、少卿蔡廷玉,皆认可朱端公(御史台称知杂侍御史为端公)的断案。” 谁想卢杞当即缓缓地说道:“飞堂牒,外放田晋为衡州司马,不用再呆在大理寺里。” 随着这声冷酷的话语,一道闪电干燥燥地刮下,原本昏暗的庭院顿时雪亮,那报信的吏员吓得蜷缩起来。 其实厅中的诸御史们也都吓得一激灵,胆子最小的宇文翃更是趴在席上,连连低声说“菩萨庇佑、菩萨庇佑。” 而朱敖脸色发青,他知道这是卢杞在有意针对自己,在“杀鸡儆猴”。 结果卢杞的眼光,不偏不倚,落在角落里嘀嘀咕咕的宇文翃身上,还以为这位有什么意见要发表,便问“这位监察,可起身说话。”等到这位起来后,卢杞不由得皱眉,这不是那个“实力划水”、“俸料老贼”宇文翃吗? 什么,菩萨啊,怎么是我! 宇文翃在御史台混了半辈子,只拿俸禄,从来不参与实际事务,之前就因此被当时任御史中丞的卢杞叱责过,现在更是两股战战——但宇文翃虽则平庸无为,智力尚不算低下,他清楚现在必须要说门下侍郎、御史大夫爱听的话。 于是宇文翃索性咬咬牙,当众说出骇人的话语来:“既为宰执,监临天下百官,却卖私宅为公廨,厚取其利,此为监守自盗之重罪!” “监守自盗,该如何论处!”卢杞暴喝声,手指着宇文翃。 庭院外,雷电一声赛过一声。 而宇文翃的声音则盖过了雷鸣,回荡在御史台都厅之内,“回禀相公,监守自盗,当绞!” “当绞”、“当绞”的回声,随着霹雳的訇然,重重敲在众人的心头。 高岳缓缓合上双眼。 卢杞却古怪地大笑起来,他当即指着瑟瑟发抖的宇文翃,尖声说到此乃人才,不应被埋没,并让主簿当即核宇文翃的考功改为“上上”,“马上便入殿院。” “谢相公!”宇文翃如在梦中,急忙又伏在地上忙不迭向卢杞道谢,喜笑颜开。 这辈子,没想到因为这句话,居然升迁了。 雷收雨停后,高岳立在御史台的北正门下,几名中官来找他,说高侍御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借于你的,现在高侍御不在地方,便要暂时收回,请高侍御前往左右藏所临的麟德殿,办理衣服、鱼符的交割。 5.交割赐衣符 高岳奉命,刚准备领取门籍前去大明宫时,卢杞自御史台北门走出来,看起来心情非常愉悦的模样,然后得意洋洋地在背后对高岳说了句:“逸崧啊,当初要不是你的规划,这场仗也不会赢得如此轻松。” 还没等高岳说出话来,卢杞就如数家珍: “逸崧先前曾说过,淮南陈少游是第一步,而山南东道梁崇义是第二步,现在全都应验。李舟出使襄阳,梁崇义立反,江陵府庾准望风而逃,杨炎则立罢相。现在这雨啊,从长安下到襄阳、蔡州,是陆陆续续都没停过,山南、淮西化为泽国,而李希烈受都统招讨之令,因大雨逗挠不前,我就趁机对圣主上一奏,称李希烈之所以不前,是因对朝中某人有积怨所致。” 卢杞真的是阴狠,连天气都成为他致政敌于死地的筹码:如今秋雨成灾,道路被冲毁,李希烈的军队难以进讨梁崇义,这本是人力无法改变的事实,可卢杞却趁机在皇帝面前进谗——“李希烈之所以不愿进军,是他之前多次上表要讨伐梁时,遭杨炎无故阻扰,故而畏惧敌视杨炎。如今梁崇义既反,陛下不可以小恩而害大功,可贬杨炎来取悦李希烈。” 就这样,皇帝原本对杨炎的讨厌,迅速转化为凉薄。 作为最高统治者,讨厌你并不可怕,只要你有利用价值,他还是会重用倚仗你; 可凉薄就很可怕,这意味着你的存在妨碍到最高统治者的切身利益,他要不将你打入冷宫,要不直接将你贬窜,乃至除去。 现在于卢杞的推动下,成功地将杨炎和李希烈做成了道“抉择题”:陛下,你到底是选杨炎,还是李希烈?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皇帝现在迫切需要有兵有地的李希烈站在自己这边,既要他对付梁崇义,来减轻朝廷于腹地的压力,也要他来保护漕运。 因而皇帝毫不犹豫地舍弃杨炎。 这年头没兵的话,就算位极人臣,却连个屁都算不上啊! 可皇帝光是舍弃杨炎,对卢杞而言并没有达成目标的,这位门下侍郎方才在御史台中,对朱敖“夺官左迁”的处断非常不满,就代表着他想要杨炎死。 当然高岳心中明白,卢杞现在跑出来特意对自己说这番话,隐含的意思就是“我们现在都是同一条船上,在这关键时候你可不要捣乱,遇见谁都要注意说话的分寸。” “卢门郎所言极是,只要李希烈能讨伐梁崇义功成,那么天下便可大定了。”高岳急忙回身,对卢杞说到。 卢杞哈哈笑起来,点点头,便问高岳,此次逸崧自“外台”(中唐称以御史身份出外为诸道官佐的人,为外台御史)回来,下步是想入南省为官,还是挂衔入翰林院呢? 看来卢杞还希望继续拔擢自己,安置在中央当中,充当他的得力党羽。 “等到宪台追集完毕,还请卢相公多多援引。”高岳表面上喜不自胜。 可转眼与卢杞分别,往大明宫银台门夹城那边走时,高岳已打定主意,不能被卢杞这厮捆绑控制住——现在他在泾原行营里干得好好的,田正种得如火如荼,没必要回来当京官,踏入到乱七八糟的漩涡里。 另外,按照卢杞的话风,如果他真的回归中央,要么会入尚书省二十六司的某司为从六品上员外郎,要么会随便挂个六品朝衔入翰林院,当皇帝贴身秘书。 随便哪条路,那都得受卢杞的摆布,实则等于他的棋子前驱。 此外如今削藩的战争骤起,怕是皇帝也不明白,整个大唐都处于悬崖边缘。 所以,这几年还是在地方上培育力量最为稳妥。 至于如何规避卢杞的纠缠,高岳边趋走,边在琢磨。 不久麟德殿庑廊下,高岳坐在那里,从殿东的一座稍稍隆起的龙首山岗上,能看到左右藏的屋宇,几名中官拿着文簿,正在给高岳换取衣物。 高岳是懂事的,给每位中官都塞了些钱财,哄得他们极为开心。 “高侍御稍坐,咱们去存好你的绯衣、鱼符,安心——等到你马上考功完了,少不得还要归还你!” 原来,高岳的绯衣和银鱼符,都是皇帝“假赐”的,现在他回京来,就得收回去,等到再去地方就职或入台省,再由皇帝决定继续赐予与否。 中官们离去后,高岳单手把下巴支在小几上,盘腿而坐,又开始思虑方才的事,不由得茫然出神。 这时候整个大明宫龙首山三衙上,乌云聚拢,远处山野又传来沉闷的雷声,不断逼近着这里。 庑廊南处,几名当直的中官、小儿正在闲谈,忽然见到一人,便急忙跪拜叩首,“大家!” 果然是皇帝李适,穿着赤黄袍,脚蹬便靴,他远远看到独自坐在廊下的高岳,正背对着自己,好像在发呆。 李适冷笑了下,便叫这几位不要声张,又故意问“坐在那里的,是高三否?” 众人点点头。 “好,找的就是这高三!”皇帝低声而快速地说了这句,就走入到庑廊之下。 众人跪在原地,不敢说话。 皇帝背着的手里,捏着的正是吴彩鸾的那“至鹊下再开”的信笺。 方才皇帝听取舒王的举荐,开了彩鸾的信笺,并看了内里的文字。 看完后,皇帝五味俱陈。 “以前朕就在琢磨,到底是这佛寺里抄经的女炼师在指点高三,还是高三在背后操控这女炼师放些风声来?要是后者的话,那这高三真的不能小觑,所以朕就让中官以收回赐服的名义,唤他来麟德殿,得好好地当面质询......” 带着这样的想法,皇帝一步步,慢慢逼近高岳的身后。 “到时候考功结束,该何去何从呢?”高岳尚未察觉,还在抓耳挠腮。 此刻,冷风卷着秋雨,开始在无遮无拦的庑廊间撞来撞去,高岳觉得有点寒冷,便掩掩原本属于自己的深绿色官服衣衽,把脖子缩了些,暗自抱怨这帮“犏牛”的效率也太低了吧,快些将凭证拿出来给我啊! 终于,皇帝立在他身后大约五尺处,不再迈动脚步。 “高三!” 高岳听到有人喊他,本能地扭过头来。 同时一声霹雳炸起,照亮了他转过来的侧脸,显露在皇帝面前。 皇帝忽然觉得高岳的脸容,有种让他骇然的感觉。 6.鹰视狼顾貌 在皇帝的视角里,高岳的半面鼻子和整张口,全被埋在他的肩膀下,所以只露出眉毛和眼睛,逼仄于山根鼻翼的两侧,正在“死死盯住朕”。 皇帝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集中,集中到高岳转过来的双眼。 空气瞬间凝固了。 闪电里,皇帝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形容高岳这副模样的,便是: 鹰视狼顾。 “李适,不,皇帝!”高岳心中也猛地一惊,看到满是惨白的闪里,皇帝不知何时起,大变活人般站在自己身后。 远处,火光四溅,雷劈中了麟德殿的屋脊,碎裂的瓦当纷纷落下,在雨地当中跳跃着。 “圣主!”高岳急忙自茵席上跃起身子,对皇帝作揖。 这下两人其实都很紧张,皇帝点点头,而后侧对高岳,声音都有点颤抖,“见到朕,为何如此惊怖?” 废话,你和个怨灵贞子似的来到我的背后,能不让我炸毛吗! 可高岳脑子转得极快,便掩饰说,“圣主来此自挟风雷,故而高三猝不及防,惊怖如犬马。” “打个雷就让你怕到这种地步?” “雷行于九天,深邃莫测,敢不惊怖。” “雷自北至,朕由南来,如何自挟风雷?” “雷专来迎陛下。” “风雷雨雪乃是天意,凡人也敢揣测天意的吗?” “臣岳但知,盛衰之理,既在天命,也在人事。” 皇帝这时把吴彩鸾的信笺取出来,举起在高岳的双目前,“这彩鸾炼师说朕未来可能有离宫之厄,还托舒王来献此推背?高三你不妨说说,这算是天命,还是人事!” 高岳眼珠迅捷一转。 是的,这信笺当然是我指使吴彩鸾写的,我也是出于好心,警醒你一下。可你现在拿着这信笺,不去找舒王询问,也不去找翰林的卜算师或朝廷阴阳人核准,却来找我。 等等,那也就是说,这皇帝已知道我和彩鸾炼师是一伙的。 也对,这皇帝小聪明还是足的,他定是先确认了彩鸾炼师曾在胜业寺当过经生,然后又查出我进士及第前也曾在寺中为人抄写过书仪,又自然联想到他还叫“唐雍”,他女儿还叫“唐安”时,在蹴鞠场上被我和彩鸾阿师支配的羞辱和恐惧。 所以,这时候可万万不能装傻充愣! “臣,确实认识炼师吴彩鸾,所以才托舒王献上推背于阙下,这里面的话语,是吴彩鸾谯天命所得。” “骗了舒王可骗不了朕,朕从来不信天命,朕只想听听你高三对人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当然有: 陛下你马上搞死杨炎就算了,可继任的卢杞那是比杨炎还要恐怖的角色,有他在必然会祸乱天下,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的神策军在邢州、磁州,遭受伤亡后,白志贞补入的全是些市井之徒,还有相当部分是虚籍,长安城内的军力现在极度空虚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同时对田悦、李惟岳、梁崇义、李正己开战,驱虎吞狼,又怎知朱滔、李希烈也是包藏祸心的角色,你知道不知道; 陛下只要你那脆弱的漕运一断,度支军费敷继不上,那么大好形势很快就会碎一地,满地着火,你又知道不知道; 陛下你再一意孤行,可先把奉天城和梁州的南郑城好好修补先。 真的,高岳想要进言的“人事”因素简直太多太多,没个万儿八千字都说不完。 可他穿越前是干编剧的,对“编剧的想法是只鸡,最后拍出来的结果却是只鸭”的结果可谓数见不鲜,一切都是资方说了算,他们的意见顶个球,只能顺水推舟,至于力排众议,对不起,不可能,不存在的。 如今唐朝的天下,说到底最大的资方还是他眼前的这位“黄衣天子”,而这资方又是个刚愎自用的角色,自己注定当不了魏征,对面也不是太宗皇帝。 “向前胜业坊蹴鞠时,那彩鸾炼师就知道陛下为潜龙,但她并没有告诉臣,所以臣还以为陛下叫唐雍,此后炼师预言多有应验,故而臣深信不疑,才假托舒王将她最近的信笺呈于陛下,至于内里所言,臣并不知真假,更不敢妄下断言。”一会儿后,高岳只是稀里糊涂地说了这句话。 这让皇帝一下子被悬在半空里,暗想:“这高三在和朕说葫芦语耶!” 于是皇帝旁敲侧击,“彩鸾炼师会相术否?” “会。” “她如何相高三你的?” “实不相瞒,炼师曾言高三日后必为大唐圣主的股肱之臣!”高岳大言不惭,就坡下驴。 皇帝于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朕从未见过如此纯厚,或无耻之徒。” 当年代宗皇帝也是被高三这套吃得死死的。 “可朕方才见你回首之貌,心中却有恶感。” “臣原本脸就白些,又经雷电照射,让陛下受惊,万死莫赎。” “高岳你是不是想登公卿之府,朱紫金鱼,封妻荫子,甲第通衢?” “如陛下成全,敢不从命。” 这下皇帝才安心下来(想要荣华富贵的臣子根本不可怕),点点头说:“卿如不负朕,朕何尝会负卿——彩鸾炼师相过朕的容貌吗?” “相过,她曾说陛下的天颜,当真是凡人难摹,说之不尽啊!” 其实那日彩鸾回去后,对自己说的是,哪来的黄衫胖子,还带着个白脸的男装小娘,蹴鞠技术差得要命,还爱打赌,白输给我一百文钱。 “那曾说朕是小康之主,还是大同之主?” “我看你能温饱就不错了......”高岳暗自想道。 可他却拜伏下来,“陛下乃中兴大唐之大同之主——臣想,离宫也许子虚乌有,就算有也不过是小小厄运,渡过即是康庄大道。” 皇帝心想怎么可能,这整个天下局势都在朕的掌控之中。 结果还没等李适发话,霍忠唐等几位中官匆匆赶来,说翰林待诏桑道茂有要事求见。 桑道茂这时候忙不迭跑进来,告诉皇帝说: “臣以方技有所得。” “请说。” “陛下未来或有离宫之厄,可于奉天城增修墙壁,囤积战备。” “嗯?!”皇帝这时心中惊愕莫名。 这可不是吴彩鸾一人所提,神算闻名天下的桑道茂也如此说,连所言的地点都丝毫不爽,难不成....... “自艰难以来,大唐已有三位天子曾播迁在外(玄宗幸蜀,肃宗于灵武即位,代宗曾因都城失陷流落陕州),难不成朕也摆脱不了?这是个什么诅咒!” 高岳明显看到,皇帝的脸色阴晴不定。 7.黑头为三公 很明显,李适的心情开始急剧动摇。 但他毕竟是非常有自信的,高岳清楚想要让这位皇帝往西走一步,就必须先让他往东走三步。 另外这个机遇很巧妙,整好桑道茂也算出来这样的结果。 于是高岳趁机轻咳两声,再度提到天命与人事的关系,小心翼翼地向皇帝建言:“其实在奉天增筑城池也有好处。其一,现在奉天为神策行营军镇,却年久失修,名不符实;其二,奉天处京师、泾原、凤翔和邠宁间紧要关节处,又护诸皇陵,若削诸镇功成后,再击西蕃、回纥,亦可将行营驻屯于此,节制诸军,指挥便利;其三,若......” “高三你想说的是,若吴彩鸾、桑道茂预言成真,朕也好有个避难的地方,是不是?” “臣不敢。”高岳捧袖道,心念我可没说出来。 哪想到这番话反倒激起李适争强的心思,只见他脸色开始涨红,居然与高岳辩驳起来。 将庑廊外立在风雨里的霍忠唐、桑道茂看得目瞪口呆。 “朕不听吴彩鸾,也不听桑道茂,就想听听你高三的——你说,朕削藩的计划到底会有什么错漏?” 唉,现在是不得不应答了,但也不能应答得十全十分,高岳就说:“臣担心夷灭李惟岳后,朱滔等人要身官回授,陛下该如何处之?” 李适很有自信:“李惟岳那里忠于朝廷的人杰有许多,朕可将成德分割开,效仿汉武的推恩令,赐予反正的诸将。至于朱滔,如今卢龙镇中已有朝廷设置的敕使院,可让中官厚赏卢龙诸军,这样军卒心戴朝廷,想那朱滔也不可能逆众而行。” “那如淄青镇、魏博镇联手切断漕运?” “朕在汴宋的诸军不但数量最多,且最为精锐,再加上濠州张万福、寿州张建封等皆拥重兵,漕运安全不足为忧,先前李正己败走便是明证。” “如山南东道梁崇义平后,李希烈又要求身官回授,兼并梁割据的数州,又该如何?” “此事不合高三问,但你既然提到这点,朕便可告诉你,对付淮西朕内外皆有方策,智珠在握,勿忧!”说完,李适嘴角浮出迷之微笑。 “如......” 结果高岳还没把话说出,皇帝就举起双臂高声说:“此外朕还有神策在内的禁军,畿内畿外不下十万,以李晟部监马燧、李抱真定魏博、成德,以邢君牙、骆元光部防御同华,又以刘德信进驻虢州监李希烈。崔宁的朔方,李怀光的邠宁,还有你供职的泾原,尚有不下八万的健儿可调往关内。你等文士,有所顾虑是正常的,可此时不同肃代之世,不用再对方镇一味姑息优容了。” 接着皇帝回首,想看看高岳的反应。 却直接见到对方深深拜伏在席上,根本看不到脸上表情,只听这位高呼“圣主再造太平,我等只有承顺之理,尚有何疑?” 可去你的吧,见你插得一身满都是旗子,我再多嘴半个字就是个棒槌。 “这还差不多......以后好好当你的治世臣子吧!”皇帝暗忖道,接着他的声音由原本的豪迈变为温和,“御史台的考功也差不多结束,朕马上转你为从六品上某司员外郎,入银台门翰林学士院,如何?” 唉,真的如卢杞刚才所说,要把我弄个员外郎的朝衔,然后实际叫我去学士院,当皇帝的秘书。 唐朝的翰林学士院,与我们通常理解的“翰林”是不同的,或者说学士本属“翰林”里的一类,和书、画、棋、医、阴阳五行、僧诸“翰林待诏”地位是一样的,可随着科举制的兴起,进士地位越来越高,所以进士出身占据大部分的“翰林学士”(有唐一代,进士出身的翰林学士比例为71%),慢慢和其他待诏的区分开来,形成独立的文士院,自此“杂流不入,职清地禁”,专选少数优秀的文章之士,当“天子私人(秘书)”,专职于银台门院内“参受密命”,权力日渐膨胀,以至于其后有“内相”之称:明清时代的翰林,参与的则是国史修撰的工作,而中唐的翰林学士院,打个比方,相当于清雍正的军机处——翰林学士和中书舍人,一个负责出皇帝的令,一个负责出宰相的令。 不过翰林学士只是个差遣,并非正规官职,上到尚书下到校书郎,都可以充当。所以皇帝也答应,给高岳个从六品上员外郎官衔,因南省诸司员外郎虽是六品,却也与御史台一样不归吏部管,而由皇帝亲自除授,故而以员外郎官职入翰林院,是个很合理的迁转路径。 可高岳却压根不想入学士院,进去后整日就是处理文件:替皇帝拟制、诏,时不时还要承旨作诗,事务繁剧不说,还没有任何自由性可言,保密工作最为要命,哪像我在泾原行营里可大展拳脚? “臣,诗赋文采拙劣,闻入学士院须得在此麟德殿由圣主亲试诗五首,请敬谢不敏。” 我个好好的泾原行营下摄灵台令,兼度支营田判官,怎么就要进翰林学士院里去呢?再加上我还不会吟诗,这真的不是谦虚啊。 “高三,真田舍郎也。”皇帝一挥袖子,调侃的语气里透着些许不屑与遗憾,“这样好了,朕许可在奉天增筑城池,也能给吴彩鸾翰林阴阳五行待诏的身份。即日起拨二千神策军士兵入驻奉天,高三你在泾原营田已成规模,无需再事必躬亲,冬至后你就迁为工部虞部员外郎,加‘奉天营城使’职,替朕把这件事办好。” “臣受诏令,不敢辞。”高岳巴不得的。 工部的虞部司,本职工作是执掌京城道路植树及畋猎、薪炭、草木诸事,但现在这些事务都有专门的使职去管辖,该司早已沦为闲司,不过给高岳提供个入南省(尚书省)的台阶罢了,工部在尚书省六部里的地位是最靠后的,但高岳却继续于此拥有“清资美职”——即员外郎。 正如皇帝说的:“高三你年不过而立,却已登为南省郎,将来只要继续为朕尽心,说不定能‘黑头三公’也未可知。” 黑头三公,即头发尚还是黑色时,就能荣登为三公九卿。 高岳口中谢恩,心却想我回去得多抹点芸薹发油。 8.瑞莎借绯衣 皇帝现在开心了。 因高岳方才的质疑,都被他给驳倒了,高岳甚至伏在席上哑口无言。 至于奉天城的这个谶言,就让它成为个不咸不淡的笑话罢,反正朕营修下奉天,将来时机成熟后进讨西蕃光复河陇时也能用到。 于是皇帝下令,赏钱给桑道茂。 而后风雨停止,皇帝车驾离去,麟德殿庑廊下霍忠唐捧着个木函,立在高岳前。 “七郎,这里是何物?”高岳问到。 霍忠唐笑眯眯地,说三兄啊,这里面是陛下给你的绯衣。 “可我的绯衣已交还了啊!” “唉,那件交还就算了,这件不同。”说着霍忠唐打开木函,高岳往里面一瞧,这绯衣上有绣着植物枝叶图案,“这叫瑞莎,陛下刚刚下令于文武官员里紫、绯朝服上加的,这不,头一批就赐借给三兄你喽——圣主啊,对三兄你可真的是眷顾甚隆啊!来来来,就让七郎为你穿上。” 嗯,这李适看不出来,还是个服装设计师呢...... 霍忠唐边为高岳穿绯衣,还边说道:“我们这群刑余之人,在宫中见得人和事多啦,多少士子获得告身后,为官三十载,还是身碧绿衣衫,所谓‘青衣白首’是也,能让这官服变个颜色,是多少人这辈子苦苦求不来的。三兄你这才入仕几年啊,圣主都赐你绯衣银鱼了,以后可就不能再唤你高侍御,而应叫虞部高外郎。” 接着,看四下地无人,霍忠唐就附在高岳耳朵上,悄悄说到:“唐安公主在东内苑毬场等着你。” 等着我干什么?还不是要索《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 唉,现在写这书,我是再不能在市井里卖钱,全成了这公主的特供版了。 万恶的封建官场,活生生消磨扼杀了我这位写传奇长编的人才。 东内苑,位于大明宫夹城之中,其南正和十王宅、大安国寺东隅相连。 虽然方才有风有雨,也有雷电交加,可雨落得其实并不大,待到乌云散去,秋季碧空如洗,远远的数处丛林间的内苑毬场上,是轻尘不浮——高岳有霍忠唐相伴,自夹城小门而入,便望见唐安公主,正与另外名宫装少女,夹在群牵犬架鹞的五坊黄衫小儿间,各乘匹回纥骏马,其中唐安公主顾盼着,仿佛专等着自己的到来。 而后确认来者是高岳,并且还穿着件父亲刚刚赐予他的绯色瑞莎官服后,唐安唇角翘起,将马鞭插在束腰当中,便举高把红梢小角弓,纵马拈羽,一箭飞去。 “好!”五坊小儿们齐齐唱好。 箭射入到只被小儿们放出的彩尾山雉背上,那山雉在地上翻滚了两下,便毙命了。 “见过公主。”高岳上前。 “高三,这身衣衫不错。”唐安笑起来,接着把小角弓交到高岳面前,问他说“能射否?” 今日的唐安格外英姿飒爽,是罗衫玉带,发髻斜插银篦,背负箭囊。 这时唐安旁边的那少女也笑起来,“阿姊,你口中的高三怎么看也是个文士,怕是射垛的箭,不是去身三十步,就是离标三十步,还是莫要为难为好。” 唐安便把手伸向那少女,向高岳介绍说“高三你的阿阳侯记犯讳了知道不知道,这位是我亲阿妹,受封的正是义阳公主。” 什么!这宫中真的有义阳公主? “高岳有罪,此长编是特供于公主的,如触犯义阳公主名讳,请容删改。” “算啦算啦。”义阳公主摆着手,倒是非常豁达。 “射中另外只山雉,便饶你。”可唐安却不依,不过语气里带着些撒娇。 旁边的五坊小儿们都哄笑起来,准备看这位文士的笑话。 可高岳径自接过唐安的小角弓,轻轻一转,随后抽出唐安囊中的一支白翎箭来,左臂握弝,右臂钩弦,嗡的声,发矢如电。 “哇!”五坊小儿的哄笑全变为了讶叹。 这高学士的箭直飞四十多步开外,另外只山雉还未来及振翅,就中箭坠亡于地。 他们还不清楚,这位高学士在边地呆的时间里,一直和军卒们在研习射艺。 “好彩,好彩。”义阳公主不由得也唱好起来。 随后高岳将角弓奉还,并把随身带着的卷轴也一并捧上,“请公主笑纳。” “嗯!”唐安很开心,内心更认同高岳,随后指南面宫苑的一处醒目的楼宇,“彼处本为十王宅凉王府睦亲楼,现在为本主的居阁。” 义阳瞪着眼睛,看着唐安,心想这是怎么了?堂堂公主怎么可以将自己居阁介绍给外朝官员,就在东内苑私下见见得了,若是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那还得了! 更何况,阿姊当郡主时还曾要降嫁给这高三,可听说这高三根本不接受,溜去和升平坊崔家第五小娘子婚合。唉,阿姊啊,你可长点心好不好,难不成你还想邀这高岳登你的楼? 果然,听到唐安这话后,这高岳明显是副“冷处理”的表情,根本不回答什么,便说时候不早,高岳已奉长编给公主,可以告辞。 见高岳离去的身影,义阳见到唐安是目不转睛,侧颜还带着丝怨恨。 结果于小门外,高岳见另外群黄衫小儿吆喝着,皆手持梃杖,拥着抬檐子,奔着东内苑而来。 交错间,檐子的帷幕晃动,高岳不经意间,看到内里坐着位白皙丰美的熟贵妇,风韵犹存的眼波,也对着自己望下,还稍稍逗留些时刻。 这时俯身行礼的霍忠唐,牵着高岳的衣袖,低声告诫道:“高外郎你快走吧......别被这延光公主看中了......” 接着走在长长的城墙下,“延光公主?”高岳询问霍忠唐。 “对啊,这位是睿文圣武皇帝(代宗)的皇妹,先嫁前殿中丞裴徽(为杨玉环三姐虢国夫人之子,在马嵬之变里被杀),后嫁前太仆卿兰陵萧升,现在夫君已亡——延光公主虽守寡居宅,但因她女儿现在是太子妃(太子李诵妻子),故而可自由往来宫禁间——唉,我说的太多,总之高外郎你可千万小心。” “小心什么?” “三兄你又装傻,莫要在我这刑余之人前贫相了。” 看来霍忠唐的意思是,这延光公主虽然二嫁,年龄也有四十路,但却颇有盛唐公主的余风,怕是从来不甘寂寞,广招裙下之臣。 而延光公主来,正是来找唐安、义阳玩耍的。 她即是皇帝李适的姑母,也是李适的亲家母(呃,李唐之风)。 三人便在凉王府睦亲楼阁中,玩投壶之戏。 “唐安啊,那高三我见到了,穿着身瑞莎绯衣,倒真的是一表人才。”还没玩几手,延光公主就对高岳赞不绝口。 9.崖州千不还 虽然唐安公主在听着姑母(为了不让父亲降低辈分,她和义阳一直唤延光公主为姑母)的赞许,可努力不让脸上有出格的表情,而是尽量淡淡地躺在榻上,对投壶也不甚上心,只是端着《阿阳侯恩仇记》第三编读着,心想“这高髇儿再人才,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姑母啊,高三现在正得势,你瞧他从集贤院转入泾原使君府后,就不断地在升迁,现在已成六品南省郎,再一表人材那也是父君的人材呢!”义阳公主投了一壶,没中。 “那是高三不识抬举,当初若为驸马都尉,如今怕是早已升为四品,还用得着带着妻儿在边地打转?” 唐安没有回答,义阳就反驳姑母说:“四品五品有什么用?多是些闲司冰职,尸位素餐。要是义阳以后降嫁,宁愿找位九品的青衫,但要进士出身。” “男人闲有什么不好......”延光不以为然,心想你们这些大历年间出生的主啊,早没了开天年间主的风范,个个都变得小家碧玉气,咱们大唐的公主,那是要让男人侍奉的,而不是相反。 这时延光本性浮起,便投了一壶,笑起来,撺掇榻上卧读的唐安说:“依姑母的看法,高三已婚娶也没甚大不了的,以后唐安想他,叫他入楼来侍奉就是。” “哗啦”声,原本保持优雅曲肱姿势的唐安没撑住,差点从榻上翻下来。 “什,什么侍奉......姑母莫贫相取笑。” 哪想延光蹬鼻子上脸,直接低声说:“你们啊,就是太拘束。你瞧瞧姑母我,什么进士出身啊,稀罕吗,又不是没当过我入幕之宾的。喜欢个男子,就像喜欢个物什似的,自己夺来享用就是,再者男欢女爱,又没逼他休妻,怕什么?这样就算你父君知晓,那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姑母不要再说了!”唐安脸色涨红,走下榻来,接着举起根无簇箭盯住那投壶,飞掷了出去,恨恨地嘀咕句,“高髇儿,一条妇家犬......” “妇家犬”这个称谓代表了唐安所有的仇恨,你有什么,不过就是仗着你泰山,才蹿升得如此快。 “唐安,唐安......萱淑!”这时延光和义阳都目瞪口呆,接着延光扶着额头,心想这大约就是这位貌美如花的李萱淑,迄今不受欢迎的根本原因。 原来,唐安投壶简直奇绝,她飞去一根箭,可击在壶口上再弹回,接住后再飞掷,再弹回,如穿梭般。 “嗯......”唐安又抬手将箭接回,好奇地望着姑母和妹妹,心想这投壶水准不应该是常规操作的吗? “笨些,娇憨些......”姑母心疼地提醒说。 入夜,升平坊崔宅当中,高岳在中堂拜谒了岳母,并直接对柳氏提醒说:“阿母,请将七成奴仆遣散,并把家中所藏的钱帛起出,移至灵州去。” 柳氏有些愕然,“高郎,是否发生什么事了?” “现在只字片语很难说清楚,也请阿母申告朝廷,前去灵州都督府与阿父团聚。” “可是家中所藏钱,马上是你阿父准备进给卢门郎,希望让你叔岳父再归京来,为尚书左丞的,在蜀地张延赏逼迫的厉害,多次上奏疏给陛下,称西川节度使是定要兼任蜀都尹,让你叔岳父让官。” “那这笔钱可给卢门郎不变,叔岳父可改择它地为官,但求阿母平安至灵州都督府去。”高岳说完,深深对柳氏拜倒。 因为他实在是尽力了,可皇帝太扶不上道,果然命运都是由性格决定的,自己又不可能做直言强谏的诤臣,正所谓“主昏臣不诤”,更何况李适的症结不是昏庸,而是太过聪明,属于“过察好断”的类型,这种类型最为致命。 我只能选择时机出手帮皇帝,指望他自己明白,不可能了——还有,在我出手前,得先保住自己和家人,让他们不立于危险境地,这是最重要的。 这仗皇帝把所有家当给压上去,就算泾原没问题,也保不齐会出现其他的乱子。 又过了数日,红芍小亭内,红藕凋残,系舟自横,岸边竹林萧萧,冷雨敲窗,发出不平之音,高岳坐在薛炼师修行的堂内。 “炼师,有人想要见我?” 薛炼师脸上犹有轻轻的泪痕,说是的。 不久,堂外与水亭间的板桥,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后一个佝偻些的身影投射在格扇门上。 “是何人?”高岳静静地问到。 “郎君,是我哇,不知郎君还记得我否?”接着那身影跪坐下来,和高岳相隔面槅扇。 “是何伯......”高岳当然记得,大历十二年灞桥驿的春天,是何伯牵着他的马,一路走到长乐坡上,看到月堂墙头上的那抹素梅,还有院内那秋千上的少女。 那是他和阿霓的初遇,也是和杨炎的。 现在阿霓已为自己的妻子,而杨炎则刚刚得到皇帝所出的制书,流为崖州司马员外安置。 上次是道州,这次是崖州,上次是司马,这次是司马员外安置。 皇帝在和卢杞商议后,在贬斥的制书上称杨炎“进邪丑正,既伪且坚,隳法败度,罔上行私,苟利其身,不顾国家。加以内无训诫,外有交通,纵姿诈欺,以成赃贿......负朕何深......可崖州司马员外安置,仍驰驿发遣。” 里面的罪行其实主要是三点: 进邪丑正,推举了不该推举的人,即荆南节度使庾准,在梁崇义发兵时弃城而逃; 罔上行私,凭靠和梁崇义的私人承诺,多次阻扰破坏皇帝平定山南东道的大政方针,眼中丝毫没有国家大利; 内无训诫,没有管好自己儿子杨弘业,让他和自己妻子在家宅里收取路嗣恭等人的大量贿赂,权钱交易,现在路嗣恭死后,赃情败露。 当然最致他于死地的,还是卢杞、严郢昔日在御史台里断的案子:杨炎在东都城里有所私宅,在他回朝后托付给河南尹也是亲信党羽赵惠伯出售,赵惠伯自卖自买,将此宅第高价买来后作为官府公廨,中间的差价,赵惠伯全都送给杨弘业,以期让杨炎推举自己为御史大夫。 杨炎在不知内情的情况下,全凭一己的“党援因依”,推举了赵惠伯,便与这桩“监守自盗”案再也脱不了干系。 就这样被卢杞、严郢抓住了把柄。 “杨炎,这是希望我再送他一遭吗?”高岳回答说。 10.高云鸟飞散 “不不不,主人何敢奢望如此......只求托付些东西给郎君保管。”何伯急忙伏低身躯,说到。 先前何伯苦苦劝过主人,可杨炎根本不听,还想将何伯赶出去,然而此时何伯却成为他最终托付身后事的人。 杨炎在出发前,想要和妻子离婚,以免连累她,可圣诏却不许,还同时将杨炎妻子与杨弘业一起流放黔中。 杨炎的党羽韩洄、杜佑等,因国家财计离不开他们,故而各个官居原职,没受牵连,可赵惠伯、庾准、崔昭、卢悬、员寓等人可就惨了,各个都被革除官职,逐出台省,贬窜到各个荒原地带——就连原本灞桥驿站的吕华,也被削职为民,随后长流岭南。 “请老丈进来。” 随后何伯低着头,转入到槅扇内,再度对高岳拜下,并将个乌木匣子推近,哑着嗓子说:“主人说,这里面的书轴,他只看了首编和次编,觉得行事和自己相合,便疑惑著者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并且借来讽谏自己的。但始终未能看到第三编,在制书下来时,他才知道,正如此书没有第三编一样,他所走的路,也是一条走不到底的‘断头路’。” 高岳轻轻将匣子上的木脱给揭开,里面赫然是两卷《阿阳侯恩仇记》。 “复仇毁灭了所有,包括你自己......可惜我第三编尚未有面世,你却已写完自己悲剧的结尾。”高岳半晌无言。 接下来高岳从木匣中又取出个小的书轴,展开来一看,里面是裱好的河陇直至安西、北庭的地图,图上附着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元载的遗策。 同时也附着杨炎的一首小诗: 高云鸟飞散, 良弓何不藏。 天涯望月远, 横笛孤客愁。 “杨炎啊,你的理想已化为了块墓碑,你的训诫我我会记住,并用实际行动来祭奠的,请以十年为期。”高岳轻轻将木匣阖上收下,对何伯毕恭毕敬地回拜下来。 寒风萧索,北雁南去,灞桥边沿,一身麻衣的杨炎,行踪落拓,立在高大的驿站前,举起衣袖对名驿卒请求说:“央请崔十八兄出来一叙,便说是凤翔杨大。” 那驿卒点点头,进去会儿,然后背着个竹笥出来,对杨炎说:“崔十八说他身体不适,不便见你,但这里的东西,你自道州归来后就留在驿站里没取走,此刻物归原主。” 杨炎接过竹笥,长叹一声,眼泪横流,“我杨炎可以死矣,竟到最后也未能兑现对崔十八兄的承诺,可以死矣,可以死矣......” 而后他揭开竹笥的盖子,赫然发觉里面是他自道州归来时,从身上脱下来舍弃不要的绿袍和木简,没想到啊,没想到,它们一直静静躺在驿站里,好像在等着自己再来似的。 杨炎苦笑起来,摸着衣服和木简,“我本岭表一逐吏,超然登入中书门下为相,岂能长久?古人说过,有非常之福,必有非常之祸,今日果然应验了......” 接着杨炎对着灞桥驿,深深地拜上三拜,代表着他对崔清的愧疚,随后牵过马,孤身向着下一站,蓝田驿而去。 两个半月后,杨炎行至岭南鬼门关后,在驿站被当地接到卢杞密令的县令、衙役抓住,用白练勒杀。 杨炎妻子和儿子杨弘业,在离京后于韩公驿,也遭到县令的围困,自知不免的杨弘业先扼死了自己母亲,随后本人也于驿站当中自缢身亡。 消息传到李适的耳朵里,这位皇帝的表现很平淡: “朕驾驭天下,不杀一二宰执,何以固位?” 迅即,皇帝就让卢杞推举新的门下侍郎,然后卢杞可接替杨炎为中书侍郎。 但卢杞却很谦逊,他坚决不受中书侍郎的位子,而是举荐大儒关播,使其和张镒同时为新的中书侍郎,自己仍任门下侍郎。 这样的处置,让皇帝很满意。 此外卢杞还说,是否要让刘晏回来,重掌东南利权,保护漕运? 皇帝有些不悦地回答说,朕此时召回刘晏,岂不是承认朕先前左迁他是错的! 卢杞赶紧噤声。 终于这场冬集结束,高岳也已不再是御史台的侍御史内供奉,而成为三十岁的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并且马上要前往奉天城负责营修工作。 当长安的雪落下后,升平坊原本热热闹闹的崔氏宅邸,变得冷清无比:七成的奴仆和小妾或被遣送,或随柳氏前往灵州。 高岳盘膝坐在中堂的地板上,前面直接放着食盘,其上是安老胡儿给他做的六枚蒸胡。 崔宁的妾室浣花夫人任氏,则坐在东面——她还留在这宅第,担当着“家宅留后”的职务。 高岳抓着蒸胡就往口中塞...... 食盘旁有方纸,是南面的驿站沿途送到崔清处,崔又让人送给高岳的,上面是小杨山人的绝命诗: 一去一万里, 千之千不还。 崖州何处在? 生度鬼门关。 “生度,生度?”高岳嚼着蒸胡,嚼着嚼着在心中笑着小杨山人的至死不悟,“如今谈何‘高云鸟飞散’,恰恰相反,满是秃鹫鹰扬、践暴天下,就像你觉得生度鬼门关后,可松口气时,那道白练便接踵而至。” 笑着笑着,高岳咽下几口蒸胡,眼眶就红了,鼻子也酸的难受,只能仰起脸来,小杨山人让他感到兔死狐悲: “杨炎的死,怎么说也有我出的一半力气,但我不后悔。我唯一怕的是,自己的这条路,又能不能走到底?” 韬奋棚、红芍小亭他都做出了安排,而段秀实那边,他也给出了告诫。 可实际上没太多人,真的相信他的话语。 他又不能说得那么明白。 而之前源休又写信来,内里全是愤怒,他怒骂卢杞、严郢,也骂杨炎,因他辛辛苦苦自回纥归来,卢杞因害怕皇帝重用他,居然不给他京兆尹当,给他个光禄卿的闲散官位——源休几乎想毁灭掉一切,他尤其恨卢杞。 可源休也明白自己现在如同条半伤的蛇,不能有所作为,只能蛰伏起来,藏住剧毒的信子,等待绝杀的时机。 “高郎,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吃完这些蒸胡,我们就得上路,我要去灵州,而你则要先回泾州,再至奉天。”这算是浣花夫人对他最温和的劝慰了。 “明白,姨娘我明白......”高岳不断把蒸胡掰开,再吞下去。 11.营修奉天城 这时任氏才爽朗地一笑,并向高岳伸出手来,意思是往他索要枚蒸胡。 高岳递过去,任氏吃了两口,待到馅子时,皱着眉梢说:“好淡。” 咦,姨娘啊,我是觉得清淡正合口味,莫非你们崔家的人,包括阿霓在内,个个都是盐巴虎吗? 这时侍奉在旁的新厨师安老胡儿便解释说:“夫人啊,最近全长安城的人都在淡食——盐贵啦......” 高岳听到这话,本能地嗅到了事态变化的气息。 盐,和米粮一样,是天下百姓生存的根本所在,它价钱的起伏,往往代表着时局的巨变。 皇帝李适对数个方向用兵,加上原本下诏实行的三倍“食出界粮”政策,军费膨胀速度惊人,虽然因推行两税法而使得国库收入增多,可也禁不住如此消耗。 于是杨炎死后,判度支的赵赞、杜佑,还有太常博士韦都宾,集贤院学士陈京、裴延龄联合上书给宰相卢杞,称国库只剩数月军费,请求在征“常平钱”外,再征“榷盐钱”和“僦柜纳质钱”、“粟麦粜市钱”。 这时皇帝正巴着河朔、山南东道和淄青方面全面胜利开花的消息呢,卢杞可不敢对他说“不好意思陛下,钱快花完了”,便答应这几位的奏请,下令京兆府和东南各地转运使负责此事。 其中京兆府去取“僦柜纳质钱”、“粟麦粜市钱”,而东南的转运使、刺史们则负责加“榷盐钱”。 前者就和强盗差不多——所谓的僦柜就是柜坊和质铺,民间可以往里面存钱(但要叫僦柜钱,也即是租金,和现在拿利息完全相反),也可以把物什送去典当,待到赎出时,除去要交还母钱外,还要交子钱给质铺。所以长安城各处的柜坊,实则等于储钱生息所在;至于粟麦更好理解,长安民众为备荒年,会在各家都挖出地窖来储备粮食——而今京兆府派人去,直接将商人的柜坊,居民的地窖全部用度支司名义封起来,而后统计后统统“借走”四分之一,号曰“借商”、“借米”。 至于加榷盐钱,原本刘晏在执掌盐政时,设置巡院、盐场控制东南各地的食盐生产,而后于榷场出售给盐商,每斗盐卖一百一十文,一百文是政府的盐利,十文是产盐的“盐本钱”;对盐商来说,他从榷场买一斗盐,收购成本就是一百一十文钱,再加上他的销售成本,所以每斗盐卖三百文上下,如此可得利润一百文。 可如今朝廷亟需军费,便开始加榷价,李适给赵赞、杜佑及陈少游、韩滉等人下的指示是,每斗盐的榷价往上加一百文,以充军费! 如此到了盐商那里,每斗盐可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只卖三百文了,而是加到六百文、九百文,甚至许多大盐商开始囤积居奇,哄抬盐价,以前三斗粮食可以换一斗盐,现在于有的地区一石乃至更多都换不到一斗盐,百姓苦不堪言。 这一切都是先前杨炎更改刘晏盐政所导致的恶劣后果:各地巡院被废,朝廷失去了对盐场和盐商的有效控制! 长安这座以政治功能为主的都城,本身就不产盐,所以民众率先尝到了“昂贵”的河东池盐,再加上僦柜和粮窖遭劫,更是雪上加霜,很多平民乃至原本的富豪人家,只能“淡食”度日。 “幸亏高郎提前一步,把宅邸里所藏的钱都花掉或迁走,不然损失可就大了。”任氏听完安老胡儿的解释,恍然大悟。 花掉的钱,是送给卢杞给叔岳父崔宽迁官的,卢杞很精明,他害怕重蹈杨炎的覆辙,并没有把钱囤在家中,而是撒往各州县求田问舍去了——另外,崔宽不再担任蜀都尹的官职,也没有回京——朝廷紧急任命曹王皋为新的荆南节度使,负责对梁崇义的南方战线,而崔宽则在卢杞运作下,填补了曹王皋的湖南观察使的空缺。蜀地的张延赏成功支走崔宽后,终于把节度使、蜀都尹的权力合一,随即开始谋划夺取西山诸军。 如今崔宽全家,正出蜀都城,顺着长江而下,往湖南观察使的治所潭州而去。 路途中,云和身体在舟中不适而抱恙,还写信向姊夫和阿姊诉苦来着。 而现在,高岳也要离开京城了。 不过他在离京前,也向朝廷上奏,干什么? 恳求金吾将军浑瑊借给他两个人,即虞侯郭小凤、高固,高岳称此二位久在边塞(其实郭小凤就去厮混了一年,要他来就是个添头),熟悉筑城规制,请让臣携二人前去奉天营城,可有裨益。 浑瑊是个忠厚人,当皇帝询问他意见时,他说无妨无妨,反正这两人和我呆在京内也是闲着,不如就跟着高外郎前去奉天城。 于是朝廷加郭小凤、高固致果副尉的武散官品秩,令其随高岳去营修奉天城。 又派遣两千神策禁军为筑城所用,统帅者也算是高岳的亲戚——神策军别将高崇文。 但高岳还不满足,便又上了一奏疏给皇帝陛下,他给李适算了一笔账,说臣昔日在泾州筑五堡一城,皆是夯土构造,每逢雨日,必须在城头铺设大量草席,以防雨水淋坏冲垮,即便如此,但凡雨后都有坍塌之处,只能再动用人力物力进行修补(连用三合土的百里城也不例外);此外冬季时分,又会积霜雪冻害,须得士卒亲手掘冰,这样的话每年花在营缮维护上的费用就是笔不小的开支。 所以臣请在奉天旧城的夯土城墙上覆砖,虽然表面上开支要增加,但大可一劳永逸,省得往上面铺草席。 非但如此,高岳还请求一事,他称筑城的神策士卒夯土还成,但不习烧砖,陛下的将作监里有匠人不下五千,皆是自各州县征发来的上好手艺人,东西都的宫城、中书门下、大内、兴庆宫、禁军诸楼、台、亭、阁、屋宇、厩舍属内作,而东西都的太庙、郊社、城门、桥梁,四省九寺三监及诸行宫、先帝山陵属外作——请从外作工匠里选百名老练人,通冶炼、烧陶、烧砖、营构、梓匠(木工)者,集于奉天城,教导士兵营修。 12.兵出壶关口 皇帝心想,没想到高三真的把奉天城营修当做个大事来看待,也罢,虽然朕不可能会离宫去那里,但反正奉天重镇,乃是连接京兆、凤翔和泾原的要地,昔日西蕃多次来犯,奉天四周经常爆发惨烈战斗,将其堡垒化也是件好事,便下诏准可此事。 随即将作监的左右中校署,遂挑选百名“老匠师”,伴随在两千神策军士兵队伍里,先高岳一步,出长安城往西开拨。另外为加快工程进度,还配给了数百服徒刑的男囚给将作监,让这群人也赶赴奉天,做筑城的活计。 私下地,高岳火速写信于原州行在的刘德室,让他从营田队伍和城傍蕃落里,抽出二三百人来,也来奉天城“助势”。 实则要让这些人,从将作监的老匠师那里学(piao)习(qie)烧砖、烧陶、木工等技术。 安排妥当后,高岳正式辞京,以营城使的身份往奉天城而去。 他的鞍前马后,是韦驮天、安老胡,及少数几名朝廷配给的仆役。 这时长安城的街道景象,和他先前来冬集时已大相径庭。 升平坊周围数坊,直到皇城、大明宫方向,所有横街上都拥堵着无数百姓民众,号哭声震天动地,他们的目的就是要围堵诸位宰相,要回被京兆府和度支司索走的钱财、米粮——据说原本卢杞上朝时还骑着马,接受百姓的陈情,可后来来陈情的人太多,并且很快就有针对他的过激行为,百姓的愤恨越来越厉害,据说不少人怀中暗藏着砖石,随时准备袭击卢宰相,导致这些日子卢杞昼伏夜出,四更前就悄悄出宅,到光宅坊里等着,大明宫门一开就钻进去。 高岳看到这诸街道上,一面是愤怒绝望的百姓,但另外面却是继续横行搜刮的官府。 京兆少尹、长安万年二县的县尉,都骑马乘车,带着文簿,到柜坊、人家便破门而入,将钱财和粮食随意劫掠走,整个局面无比混乱——许多没办法生存下去的坊民,走投无路下,又潮水般涌入到神策军中,接受白志贞的招募,来躲避京兆府。 “真是乱套了。”高岳在心中暗想着。 但大明宫里的皇帝,却对削藩的战争胜利越来越有信心。 入冬以来,虽然宰相杨炎死去,但从各个战场上都传来让李适振奋的捷报。 首先是淄青方镇传来李正己背痈发作而死的消息,最初李适还不敢相信,但很快淄青方镇的徐州刺史李洧(李正己的叔父)派来一位牙兵,告诉了皇帝:李正己确实已死,其子李纳谋袭旌节,我李洧愿意反正朝廷,献出徐州。 这位牙兵叫王智兴,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徐州到京师共二千六百四十里路,他花了五日五夜驰马便赶到了,告诉皇帝说:“徐州刺史李洧,连和海州刺史王涉、沂州马万通,愿将三州之地奉还于陛下。” 皇帝大喜,急忙任李洧为徐、海、沂三州观察使、检校御史大夫。 随后王智兴还向皇帝告急,说李纳将军队自宋州撤还,并联合魏博军将领信都崇庆(这位复姓信都),回转来开始围攻徐州,军情刻不容缓。 “勿忧,朕即刻遣神策都知兵马使曲环、宣武军刘洽、永平军李澄,另发五千朔方精骑,归都统李勉节制,驰援徐州!” 同时,淮西李希烈在雨停后,开始溯汉水而上,逼近襄阳,梁崇义不敢再南下攻击江陵府,面对淮宁军的强大兵势,是节节败退。 随州刺史刘长卿听说李希烈领军而来,喜悦万分,动员随州百姓至汉东迎接犒劳,还作了首诗歌,赞美李希烈“问罪襄阳”的功绩: 不敢淮南卧,来趋汉将营。 受辞瞻左钺,扶疾往前旌。 井税鹑衣乐,壶浆鹤发迎。 水归余断岸,烽至掩孤城。 晚日归千骑,秋风合五兵。 孔璋才素健,早晚檄书成。 当然皇帝最为关心的,还是河朔之地的恒冀、魏博二镇的叛乱。 河北道最南端的相州,阵云高涌,浩荡的洹水呈东西走向,自安阳城北缓缓流过,田悦的兵马夹在洹水与安阳城间连营,而对面直到邺,则为李抱真、马燧、李晟三军共六万人,同样列营十多里,相隔对峙,鼓角声不绝于耳。 安阳城头上,田悦焦躁惊惧不安,望着朝廷官军的阵势,来回踱着,不断询问“成德军有无援兵至”、“平卢军有无援兵至”这样的问题。 因为在先前的临洺城之战中,没有听邢曹俊建议的田悦大败,丧失了近半的精锐,一时间魏博天雄军内父死子亡,不计其数: 自马燧归河东太原后,火速点起两万精锐步骑,与李晟的神策先锋行营及李抱真的昭义军会师,随后马燧使计策——先写封信给田悦,恳请魏博撤军罢战,他会在朝廷那里请求圣主赦免李惟岳。 然而田悦不听,反倒认为马燧畏惧,便下令继续强攻临洺城。 在此期间,马燧、李抱真、李晟神速穿过壶口关,逼近临洺。 同时临洺城的官军守将张伾,率麾下浴血死战,杀死无数蚁附攻城的魏博士兵,但城中伤亡也十分惨重,在粮食开始告罄后,守军士兵开始动摇,有人害怕朝廷援军不止,就起了投降的心思。 这时张伾将自己的小女儿唤出来,给她穿上红衣,戴上首饰,领到将士们的面前,说现在我也没什么可以赏赐给诸位的,就把我这女儿卖给城中还有钱的人家当妾,换点钱来再给诸位吃顿好的,能把这座城给守住。 临洺城将士见大将如此,无不拜倒痛哭,说我等愿死战守城,绝不屈服! 随后众人想出一计,制出件纸鸢,上面写“临洺危如累卵,马河东(燧)、李昭义(抱真)救我等”,而后系在长线之上,趁刮东风,使其飞出城外魏博军团团重围——田悦见到纸鸢大惊,忙聚集军中善射者,纷纷发箭企图将其射落——然而天遂人愿,纸鸢直飞出重围,最后落入马燧营中。 见到纸鸢上的求救文字,三位将领认为不可拖延,于是直扑临洺城。 而田悦麾下大将杨朝光、卢子昌领五千魏博兵,在临洺城外的卢幢设栅立营,隔绝了张伾和救兵间的道路。 13.李马旧宿怨 马燧将大将李自良唤来,问他这仗该如何打。 李自良本是前任河东节度使鲍防的部下,昔日回纥入侵太原时,鲍防要领军出战,但李自良却劝他说,不如坚守城池,然后别遣一军绕到回纥背后筑垒,扼断其退路,等到其兵疲粮尽后,再首尾追击,可获全功。 但鲍防不听,非得出战和回纥在平原作战,遭到惨败。 鲍防被解职后,马燧当上河东节度使,认为李自良智勇双全,于是委以腹心之任,临战必然咨询。 李自良手指地图,说杨朝光只有五千兵马,节下和李抱真、李晟合军,破他的营砦易如反掌,不过田悦的主力随时可能前来增援,这才是应当着意的地方:节下可授我三千精兵,绕至卢幢和田悦主阵间的双冈抵御田悦,而后节下专力猛攻卢幢,我专力阻击田悦,此战必得胜。 “很好,双冈就交给你,若田悦有一兵一卒增援到了卢幢,必斩你以徇!”马燧答应下来。 次日平明,马燧、李抱真、李晟麾下四万精锐尽出,更迭猛攻卢幢,杨朝光大恐,急忙求救于田悦。 “卢幢不可失,失去的话临洺之战就万劫不复了!”意识到严重性的田悦,和田绪一道,亲自领最精锐的万余魏博牙兵,准备增援卢幢。 谁想在双冈处,遇到来此阻截的李自良,魏博牙兵叫嚣着,前阵重铠拥盾,后列齐举长柄棹刀,结田承嗣在世时最得意的“千刀阵”,如墙而进,猛攻双冈。 李自良领三千河东甲士决死抵御,田绪督魏博千刀阵猛攻十多次,也未能取胜,更别说夺下双冈。 而另外一面,马燧招募数百敢死,推装满柴草的灌油轻车,直扑上卢幢杨朝光的营砦,纵火焚烧,杨朝光、卢子昌所立的木栅顿时灰飞烟灭,李晨、李抱真两军自两翼包抄,尽杀卢幢山岗上的五千魏博兵,杨朝光被斩,卢子昌被俘后枭首示众。 而后,马燧骑兵直驱双冈,助力李自良,见状不妙的田悦再也没有继续包围临洺城的勇气——成千上万魏博军士兵丢弃临洺城下的营地,向着洺水方向溃奔——城中守将张伾趁机开门追击,获取辎重无数。 赶到洺水的田悦气急败坏,连斩数人才拉住了崩溃的阵势,接着要求全军回身列阵而战。 刚列好阵,马燧、李抱真、张伾的军队如风般迅速赶到,和魏博军酣战起来。 而李晟则领神策军迂回渡过了洺水,出现在田悦的侧后方,横击过来,一下子如席卷地,如火焚原,将田悦打得溃不成军,魏博士兵被斩杀万余,田悦和田绪这对堂兄弟抱头痛哭,狼狈逃窜,“悔不听贝州刺史邢曹俊之言,我等实不是马燧、李抱真、李晟的敌手啊!” 趁着夜色的掩护,田悦才收拢了败兵,惶恐万分地向南,越过磁州地界,向相州而去。 相州乃是魏府的门户,更可往南控制河北道与河南道的要冲卫州。 而朝廷方河阳节度使李艽,已领军逼近卫州,和马燧等呈南北对进夹攻的态势。 只要相、卫失陷,魏府将无险可守,田悦就可以乖乖交出自己的人头了。 惊恐的田悦便龟缩在相州治所安阳城一带,又让大将王光进于漳水边筑起偃月垒,锁住长桥。 追击而来的马燧,命士兵推战车,装满土囊,用铁链连锁起来,塞在漳水当间,很快水流变浅,全军渡过漳水,驻屯仓口,和田悦隔着道洹水,吓得田悦惶惶不可终日。 “不怕不怕,对方的粮食怕是也快耗尽,只要我坚守住安阳城,等待成德和平卢的援军,还是可以有胜利的机会的。”安阳城的田悦,不断如此给自己打气。 没多久,淄青平卢军果然发出万余人,而李惟岳的成德军也派出三千人,跑来和田悦会合。 这时田悦才知道李正己已亡,由李纳主持全局,不由得兔死狐悲:“以前李宝臣、李正己和我叔父田承嗣,和代宗皇帝打了一辈子交道,但好歹有点情分。现在新皇帝和我们这几位(李惟岳、李纳还有自己)可没情分可谈,绝不能投降,投降就是灭亡,我得死死守住安阳城!” 就在田悦下定负隅顽抗到底决心时,洹水那面的朝廷军营地,却爆发了争执。 因马燧和李抱真的旧怨。 代宗皇帝还在世时,李抱真想要杀掉怀州刺史杨秫。 其实人真的是很奇怪,李抱真在昭义军使府中,素来以宽待人才而闻名,本人又喜欢修仙,道德素质要比普通军将高一截,但再好的人这辈子也有个把想要置其于死地的冤家——对李抱真来说,杨秫就是这样的冤家。 代宗朝,是没有什么纲纪可言的,节度使军将杀个刺史,毛毛雨。 杨秫听说李抱真准备磨刀杀他,就一路跑去投靠了马燧,马燧将其收留,也就此和李抱真结下梁子。 当然马燧也不是真的侠义心肠,他保护杨秫,其实是想把怀州纳入自己的势力当中。 所以此次出征,他和李抱真若败还可相保,胜却顺理成章开始互相拆台。果然临洺大捷后,朝廷加马燧为魏博招讨使,李抱真就开始有些“怪模样”了。 军队还在邺城时,李抱真就开始以“服丹药清修”为名目,经常不来和马燧、李晟开会协同,呆在自己的营盘里守在火光腾腾的丹炉旁,不知道捣鼓什么。 最近马燧更是恼火:李抱真忽然独断抽出两千兵马北上,说要救助坚守邢州的刺史李洪。 “临洺战胜田悦后,魏博的康愔早已解除对邢州的包围,那李洪哪还需要他去救!分明是想夺我的功,趁机将邢、洺州、磁州吞入到昭义军口中。”营帐内马燧勃然大怒,对着默然不语的神策军李晟抱怨不停,“我才是魏博招讨使,受陛下诏令,都统诸军,结果李阿十(李抱真在家行第第十)如此不把我的教条放在眼中,那这田悦还不要继续讨伐下去了?” 14.以逸待劳阵 李晟毕竟是朝廷方面的代表,见到马燧怒形于色,便开言劝说:“一年前,李昭义就被任为邢、磁、洺三州观察使,这三州原本就应该是他的,再者李惟岳派出的大将王武俊,正进逼攻打赵州康日知(康本为成德军在赵州的刺史,现已反正朝廷),赵州距邢州不过七十里路,李昭义职责所在,有所顾虑也是应当的嘛。” 可马燧还是不依不饶,于是李晟只能暂且表态,称他愿意在战胜后上奏朝廷,将河中几个州的赋税,补贴到河东节度使这里去。 这下马燧的语气才有所松动,便诚恳地对李晟说:“并非是鄙夫斤斤计较,而是出战时鄙夫散尽家财,都给了将士们当犒赏,如邢、洺、磁三州赋税都给李阿十的昭义军,恐会寒了我河东将士的心。” 李晟急忙抱拳说:“陛下在京城,日夜盼我三人精诚团结,早日剪灭魏博叛逆,凯旋归朝。到时候莫要说区区三州,就是五州十州,陛下还能吝啬?晟即刻就上奏朝廷,请先拨度支司五万贯钱,分赏给河东将士们。” 听到这话,马燧大喜,便与李晟一道,拜访了李抱真的营帐,请李克期一道进军,与田悦决战。 而呆在丹炉边的李抱真,见马燧开诚来见,也不好意思拒绝,就说万事听命魏博招讨使的。 很快,安阳城头的田悦就望见,朝廷官军的营地里,士兵们来回忙碌,砍伐搬运木材,开始在洹水上架设桥梁,“莫不是要过桥来进攻我等?” 官军造桥工程进度迅速,田悦没过几天就看到,洹水上每隔一段距离,总共架起三道浮桥。 正好各自对着李晟、李抱真。马燧的营地。 接下来每日,三军都派出麾下骑兵,越过桥梁来,至魏博营地前挑衅辱骂。 魏博诸将纷纷请示田悦出战与否,田悦只是说坚壁不动,并称“据斥候的消息,马燧自临洺南下,深入磁、相数百里,营地里的粮食只剩十余日,后续粮秣衣装不继,故马燧等人利在急战,诸位不要中了圈套,只要坚守不出,再过十日,官军必将溃退。”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终于到了第十日时,官军的营地突然有喧哗呼啸的迹象。 闻讯的田悦,急忙和田绪登上安阳城的马面墙后,清清楚楚看到,洹水对面官军营中,士兵、马匹在无序跑动,并且甚嚣尘上。 “节下!”几位大将刚喊出来,田悦就举手,表示尽快安排,不可贻误战机,“马燧因粮尽,终于按捺不住露出破绽来。传我的令,大军即刻出城,魏博子弟居中,淄青子弟居东,成德子弟居西,各向官军一桥,待到击鼓为号后,一并冲过桥去,合击官军营垒。” “喏!” 结果当魏博诸军厉兵秣马,并于黎明前出城列阵时,安阳城墙望楼上忽然几名烽子大呼起来——他们见到此刻洹水对岸,马燧军两万精锐步骑齐齐举着松明,沿着河岸列成道火龙,迅速往东疾驱。 而未见李抱真、李晟军的动向。 “马燧是要直捣我魏府城......” “节下,是不是也要往东走,魏府城如今守军不过三千啊!” “不要慌张。”田悦握紧马鞭大呼到,接着他将鞭梢举高,尖头刺入了鱼肚白的蒙蒙朝霞处,其下洹水两岸冬风凛冽,水中铺满灰白色的碎冰,乱草来回披靡,接着鞭梢尖头劈下,正指向对岸:“强渡洹水去,烧掉对方营垒、辎重,马燧无能为也!” “哇啊啊啊!”数万魏博、成德和淄青叛军,全部扬起旌旗,人马如狂潮般涌动,隆隆地向着三桥方向杀去。 田悦骑着马,在震耳欲聋的鼓声里左右驰骋指挥: 成德军人数最少,最先过了西桥; 接着淄青平卢军万余人,过了东桥; 三万魏博军,也是田悦几乎所有家底,前军万余人也陆续过了中桥。 至中午时分,风势更烈,魏博军全部渡过洹水,官军营垒相连数里就在眼前,田悦见己方处于上风位置,便下令全军纵火! 一时间,叛军四处点火,燎烧草野,并顺风突进,火势迅速蔓延到官军营垒处,将其烧成一片火海。 营垒后,李晟率数千神策军逆战而出,成德军、平卢军众兵狂蜂般扑上去,双方弩箭交错纷飞,接着就是长矟如林般拼刺起来,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马燧呢!”田悦最为关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接着他身旁的牙兵用手指着烟火纷飞的战场以东,大约五六里处,“那就是马燧部伍。” 田悦看得亲切,马燧军已停止继续往东走,开始回转列阵,但也不来救李晟和己方营垒,好像逡巡犹豫的样子。 捕捉到战机的田悦,便安排成德、平卢的援军和李晟神策军对战,自己则统率三万魏博精锐,边大肆放火,边向马燧军的阵列扑去。 “我等也放火!”马燧下令道。 河东兵前排得令后,全部将手里松明放下,点燃脚下的草丛,全军边烧边退,直到将阵前百余步的地界全部烧成冲天火墙为止。 这下,魏博军强行了五六里,抵达马燧军阵前时,已是人马俱乏,汗如雨下,这时马燧军阵列前已被己方烧成一片白地——魏博军的火,在这片白地上也迅速熄灭,无法再延烧下去。 待到烟雾散去后,疲惫的魏博军见到,对面河东军步兵居中,骑兵马队及战车布设在两翼,器械精良,阵势严整,不由得顿生惊惧。 而河东军前锋,则是五千手持长刀的壮勇,正以逸待劳,蓄势待发。 “别慌,别慌......”田悦这才发觉自己中计,便和田绪一起,呼喝禁止士兵畏战。 但这没有什么效果,魏博军已陆陆续续有丧胆的士兵脱队,开始往相反方向奔逃的。 忽然,洹水上三座浮桥起火焚毁:原本马燧安排匿藏在河岸草间的百多名骑兵,见叛军尽数渡河后,便齐齐起身,翻越上马,手持火种木薪,点着了浮桥。 “叛军退路已失,诸位儿郎齐齐向前,杀田悦个片甲不留!”马燧怒目圆睁,亲手举起木槌,咚咚咚地击响了进军决战的大鼓。 15.坐视逆还城 马燧亲手击鼓,河东军以五千长刀手为先驱,步骑、弓手、战车紧随其后,刀刃所向,魏博军伏尸如麻,田悦、田绪大骇,再也没有原本决一死战的勇气,只顾着抱着马脖子,混在败军潮中,左冲右突,也找不到生路在何处。 营垒方向,李晟所统率的神策军也奋勇朝前,接连将当面的成德军、平卢军击败,这下所有叛军拥堵不堪,又见到三座浮桥都被马燧伏骑焚毁,只能哭爹喊娘,全都挤在洹水边上,被并进而至的河东军、神策军等官兵一排排砍倒、枭首。 号角声响起——李抱真骑马,带两万精锐昭义军,自斜刺里的埋伏地杀出,此次作战前李抱真刚刚服食了五十颗金丹,吃得是满脸红润如云霞,立在帅旗下的他喊到:“赶上去,用弓箭把叛逆全都射死。” 同时李抱真眼珠转了转,把麾下大将贾林唤来:“我们事前准备的羊皮束脚现在可派上用场了,你带三千精骑,别走一路,渡过洹水,记住务必要追着田悦的旗帜走,他多数是要逃回魏州去的。记住,一旦捉住田悦,就急追上去把他给斩掉,如此平叛的首功就是昭义军的!” 洹水边,昭义军列队逼近,无数弓弰摆动着,一排排强劲的箭矢轮番激射而出——跳入冰冷水中逃生的叛军士兵惨嚎不绝,他们的脖颈、后背不断中箭,插满箭羽的死伤者堆叠起来,和冰块一起浮浮沉沉,污血和浊水混合起来,散发着逼人的腥味。 某处浅流处,得李抱真命令的贾林,领三千昭义军骑兵,马腿上全部绑上羊皮束脚来抵御寒冷,涉过了寒澈骨髓的洹水,随即根本顾不上去夺安阳城,而是顺着田悦败退的路线,穷追不舍。 田悦根本顾不上收拢溃逃的队伍,他卸掉了所有的甲胄,伏在坐骑的鞍上,艰难地涉过了洹水,田绪的马被射杀,于是他踏入齐腰深的冰水里,是拉着田悦坐骑的尾巴才跟过去的,差点没被冻死。 上了对岸后,这对堂兄弟仅仅带着几百名亲信的牙兵,沿路又搜罗了些败兵,凑齐千把人,果然直接向东,往魏府逃去。 贾林的两千精骑则手持火把,人不解鞍,闪电般追逐其后。 而被田悦抛弃的魏博、淄青、恒冀三镇叛军,共三万余人,大半被杀死在洹水,尸壅河川当中,血水相连,洹水为之不流。 很快在清点虏获时,得知李抱真派遣贾林,再次独断追击田悦时,马燧大怒:“李阿十又开始争功了!”随后他要求李自良等大将也进入魏州地界,但不和李抱真同路,“李阿十走魏县,我们就走内黄!” 魏府城西南道上,两边山林耸峙,田悦、田绪狼狈不堪,带着败军昼夜不停,一路是风声鹤唳逃至此处,接着穿过此处,便见到府城南面的旧河堤,蜿蜒数里,横在已干涸的河床上,另外侧则是永济渠的“御河”,水声隆隆。 “我乃田悦,速速开门!”田悦骑着马,奔到魏府城南郭的城门处,举手大喊。 这时城墙马面上,火把齐举——留守魏府的大将李长春、符令奇在女墙垛口后,望见城下的田悦和田绪,却喊道:“田尚书此刻应在洹水,你是假的!” 原来此刻符令奇早有归顺朝廷的心思,便趁田悦领军出征时,悄悄说服了留守的李长春,要占据整个魏府城反正,这时更是紧闭城门,不能放败走的田悦进来。 田悦当即就知道符、李二人反水了,而此刻旧河堤那边火把成片,马蹄声传来——贾林的追骑就在不远处,要让对方追上,自己可就完了。 于是田悦大哭着跳下马来,和身旁的千余败兵一起,跪倒在南郭城墙下,高呼:“我真的是田悦啊!洹水那边战败了,三万魏博子弟都化为战鬼,就算不放我进来,也得让魏府的将士家属们知晓啊!” 败兵的哭声凄厉,很快整个魏府的内城外郭全都听到了,“洹水大败,魏博子弟归还者十不余一!” 整个魏博镇,士兵和他们的家属亲人是紧紧抱团在一起的,一个叛兵背后就是个抗拒朝廷的家庭——听到这个噩耗,城郭内数万士兵家属哀声震天,争着涌向南郭城门处,密密麻麻跪了满街都是,央求李长春打开城门,放田悦进来。 外面是败兵,内里是家属,中间就隔着道城垣和大门,李长春立在城楼上,又开始动摇犹豫,但符令奇却决死劝说李长春,他指着旧河堤那边的火光:“那定是追击田逆的官军骑兵,只要再等一个时辰,将军将成就不世的伟业!” 李长春则望望这边,又望望那边,满头是汗。 而一路追到魏府城郭下的贾林,见远处魏府城城墙上满是火把,到处都有人的呼喊,心中又感到惊惧,不敢草率向前,便号令麾下骑兵后退两里,至魏店处下营。 几乎同时,马燧统领的河东军,抵达魏府城西南处的平邑,距离田悦也不过二十余里,“不用向前,给我下营扎寨!”马燧下马,踏入平邑的所佛寺当中。 这时候贾林派遣的数名骑兵来到,跪在马燧面前,“请仆射合兵进取魏府。” 马燧冷笑声,说“请回报李昭义——我河东兵追击至此,人困马乏,在此佛寺食饭完毕后才能继续开拨!” 就这样这个夜晚,二万河东兵就在平邑的佛寺四周扎营,生火做法,喂食战马,没再前进半步。 捕获田悦的机会,就这样溜走。 平明时分,魏府内的民众情绪更加激烈,畏惧的李长春又见不到追击来的官军队伍,受不住田悦的威逼利诱,最终还是没听符令奇的,打开了南郭城门。 田悦、田绪一拥而入,第一件事便是关上城门,派兵死守,而后抓住李长春和符令奇,绑在军府院子里的木桩上,田悦仗剑对其痛骂:“我平日对你等推食解衣,为何要叛我!” 李长春后脑勺只顾捶着木桩,连呼悔恨悔恨。 七十九岁的符令奇则大骂李长春糊涂,并怒斥田悦:“我等皆是朝廷之人,岂能与你等安史余孽同流合污?要说叛逆,你田悦才是。” “给我把他俩心挖出来来喂狗!”田悦挥手,咬牙切齿地对身边的田绪命令道。 16.无常李惟岳 听到这话,田绪没有任何犹豫,瞬地掣出身上所佩戴的尖刀,走近满头白发的符令奇。 明白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符令奇,用尽最后力气,对着背对自己的田悦大骂:“羯胡余孽,我已让三个儿子带兵投奔朝廷,你丢了邢州、相州,马上卫州和博州也要丢的,区区魏府已无完卵之可能,只恨我不能亲眼见到你田氏宗族被尽数押送上都太庙屠戮典刑!”骂完,符令奇仰头大笑。 “老狗!”田绪咬牙切齿,用尽全力,将尖刀狠狠扎入符令奇的胸膛,符令奇惨叫声,七窍血迸裂而出,喷得他满头满脸都是,田绪满鼻孔都是血腥味,这种味道让田绪快意极了...... 不久,魏博还残余的牙兵,举着火把环绕在军府四周街道上,如临大敌。 田悦扯下帷幕麻布,和田绪一起披在身上,出了府门就对着士兵和家属们跪下来,又是叩首又是嚎啕,“悦不肖,洹水惨败,魏博子弟十丧七八。然悦之所以能得伯父的天雄军旌节,皆由成德李宝臣、淄青李正己二位丈人保荐,如今二丈人已亡故,其子嗣却无法继承家业,悦不忿,不敢忘二位丈人大恩,遂举兵抗拒朝命,如此大败如此,愧不敢言。”而后田悦对着千万魏博军民,拔出自己佩刀,摆在地上,再顿首言道:“悦而今还有老母在府中,不敢自杀,请诸位用此刀斫我首级,出城献于河东马仆射去吧......” “尚书!”在场所有魏博军民都对拜下来。 “不用执迷不悟,勿要和悦、绪一起送死!” “我等受田氏二代大恩,岂能背主投靠朝廷?今者田氏生魏博生,田氏亡魏博继亡。胜负乃兵家常事,我等愿继续奉田尚书,和官军决一死战!”在场数千残余的魏博士卒,喊完后纷纷举刀截断头发,在熊熊火光里对天发誓。 接着田悦下令,将府中钱财全部拿出,并搜括府城里的富户豪商,每人都要拿出家财的一半,称“乞活钱”、“保府钱”,散发给士兵,并解放所有府城中的男奴,连妇人都发给铠甲武器,统统登城驻防,死守魏府城。 数日后,马燧、李抱真和李晟的军队,才抵达魏府的御河那边立营。 接着李抱真指责马燧贻误战机。 而马燧则反过来骂李抱真争功在前。 李晟苦苦居中调停,也没有什么效果。 归营后,李抱真即唤来掌书记,要他写一道表章送抵朝廷,称田悦被部下拒于南郭城外,本来可立擒之,消弭河朔多年祸源,马燧却在平邑佛寺里按兵不动,坐视田悦入城,是养寇自重。 马燧当然也不甘示弱,同样递上表章,称李抱真在作战当中多违节度,阻扰全胜大策。 李晟则在营地里,将刚刚升任亲兵虞侯的蔡佛奴喊来:“唉,你携着我的书状,乘快马去都城一趟,让陛下派位中贵人前来,调解马仆射和李尚书,不然这仗可真的要打不下去。” 不过虽然李晟忧惧,但这时候整个河朔的局面,对朝廷而言还是一片大好的:除去魏州、贝州和卫州外,其他数州田悦的属下,纷纷投降马燧,不久北方捷报也传来——张孝忠果然在易州反正,与朝廷方的朱滔连兵,于束鹿大败李惟岳和魏博的孟希祐,李惟岳灰头土脸地奔回真定府里,这时成德军的判官邵真再度劝李惟岳,要及时悬崖勒马,交出恒冀方镇,自己和弟弟李惟简一道入朝向皇帝谢罪。 李惟岳又开始动摇起来,想投降朝廷,便答应了邵真,将弟弟李惟简给先送出去,探探皇帝口风。 但李惟岳是个脑子不好使的,就去问孟希祐的意见。 孟希祐是魏博镇的大将,当即派人,火速抄小路来到魏府,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了田悦。 这时田悦收拢不少逃亡归来的士兵,贝州刺史邢曹俊又领三千兵入魏府城,田悦的兵势稍稍复振,却得知李惟岳要归降,不由得大怒,便派出押衙使扈岌,飞马驰往真定府问罪。 真定府里,所有僚佐、军将都齐坐一堂,吵吵嚷嚷。 如今成德军局势已山穷水尽,易州张孝忠反正,赵州康日知反正,深州被朱滔围攻,摇摇欲坠,也到了讨论何去何从的时候了。 李惟岳坐在席位上,脸色发白,脚下全是横七竖八的酒盅,他喝了许多的酒,现在于吵闹声里早已头脑不清。 突然,酒劲发作的李惟岳,用手指着首席大将王武俊,及其子王士真骂到,“王武俊你个契丹杂种,先前束鹿之战,我让你为先锋和朱滔作战,你却故意不出力,导致我军惨败,不杀你父子,不能正军纪。”而后李惟岳口中喷着酒气,挥手喊到“来人,将王武俊父子拖下去斩讫——报来!” 大堂哗然,王武俊急忙伏低脑袋,一个字都不辩驳。 就在李惟岳大叫大嚷时,魏博镇的使者扈岌,在成德长史毕华、孔目官胡震指引下,来到了军府堂上,接着扈岌就大声自报身份。 听到对方是田悦派来的,李惟岳顿时羞愧难当,抖抖索索地用衣袖挡脸。 而扈岌则当众数落李惟岳:“先前我魏博镇起兵,绝非是为一己私利,而是为你求旌节,如今魏博身陷重围,你却准备屈膝投靠朝廷,是何道理?” 李惟岳当即自袖子间露出眼睛,望着扈岌会儿,接着猛地指向人群里的判官邵真:“是邵真,是邵真劝我如此的。” 而后扈岌、毕华、胡震等齐齐上前胁迫李惟岳说:“如今请斩邵真以固二镇之好,不然成德、魏博绝交,悔之不及。” “好好好,斩,斩邵真!希望田尚书息怒。”李惟岳立刻改变主意。 “惟岳小儿不听忠言,先杀舅父,再杀判官,外欺于魏博,内惑于家奴,你全家满门祸不远矣!”邵真被推出去斩首时,是骂不绝口。 这时候,拜伏低头的王武俊,深深叹了口气。 “去,去追我弟李惟简回来,我不投降朝廷,绝不。”等到邵真血淋淋的首级呈上来后,李惟岳又大呼小叫起来。 可这时候探马急急来报,称李惟简已带着他母亲郑氏(惟简和李惟岳是异母兄弟),及全家百余人,投奔赵州康日知去了。 连弟弟都背叛了我——李惟岳暴跳如雷,又叫嚣着要进军赵州,杀康日知、李惟简。 17.濒死转机至 可攻打赵州的话,谁来当统军的大将呢? 李惟岳本人因先前束鹿之战的惨败,犹心有余悸呢,这时屏风后王他奴悄声提醒李惟岳说:“可使王武俊去。” “这样不好吧?”李惟岳心想,看着一直伏低脑袋的王武俊,我刚刚还说要砍了他来着。 王他奴便说:“王中丞(王武俊为检校御史中丞)是先相公的亲家,二代辅佐成德,先前束鹿的胜负乃是兵家常事,只要节下宽宥他,中丞必会相报,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那好吧!”李惟岳根本是个没主张的浑人,便拍拍膝盖,对王武俊喊到:“中丞可领一万精兵,前去攻打赵州。” 听到这消息,王武俊急忙抬起额头,满眼睛都写着“不敢相信”的表情。 李惟岳咧开嘴得意地笑笑,“中丞勿疑,我再派卫常宁为步军指挥使追随于你,他掌步兵,中丞掌骑兵,定要攻下赵州,斩康日知、李惟简,以雪先前束鹿之耻。” “敢不从命!”王武俊满脸受宠若惊的表情,再度叩拜。 那边,成德大将卫常宁也慨然受命。 李惟岳回头看看王他奴,对方也满脸欢笑,竖起大拇指,这主仆两位深为能将人心掌握在股掌间而自豪。 十日后,李惟岳又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军府后楼当中不省人事。 忽然人声大作,火光透着窗户,照在席上,李惟岳睁开双眼,吓得大喝声,从噩梦中惊觉而起,浑身汗水湿透。 “邵真,邵真来取我的首级啦!”李惟岳歇斯底里地叫到,接着扑到兵兰处,噌一声抽剑出鞘,横在胸口,接着晃晃悠悠转身的他,感到灼热的风,正掀动着帷帐、门帘,不断灌入到自己身上。 楼堂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外面军府诸院里杀声震天,火光熊熊。 “怎,怎么回事......” 一名后背满是箭的牙兵,浑身是血地跑进来,倒在李惟岳的眼前,挣扎着说到:“王武俊、卫常宁反,自赵州与康日知、张孝忠勾结,回袭真定府,趁夜赚开城门......” “不可能!”李惟岳叫到,“城门,城门是......对啊,城门是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把守的。” 接着李惟岳叫了声,瘫倒在榻上,便液横流,他咬着牙,举起佩剑,想要自杀,但割了下脖子后,疼得他又是喊又是哭。 “撞!”一声巨大的声响,两排士兵抱着巨树干做成的槌子,轰隆撞开了成德军府的铜门。 “李惟岳反逆朝廷,诸成德将士速速归顺,敢有抵抗者夷灭全族!”王武俊、王士真、卫常宁等数位反正的军将,带着士兵鼓噪着杀入军府庭院内。 李惟岳麾下的士兵,完全放弃抵抗,纷纷扔下刀剑,脱下铠甲,伏地叩头乞命。 这时成德军长史毕华、孔目官郑诜、家令王他奴在府中的角落里被搜出,架到王武俊的面前,连连告饶。 “毕华、郑诜、王他奴唆使李惟岳逆反,害谷从政、邵真,不可饶恕。”王武俊迅捷公布了罪名,接着拔出剑来,一人一剑,刺入三者的胸膛。 “中丞,孔目官胡震,和魏博将孟希祐、扈岌翻墙逃走了。” “不用管这些漏网之鱼,先抓李惟岳。”于是王武俊等人,直接冲到李惟岳所居的屋宇当中,却发觉李惟岳手里举着把剑,泪流满面,就坐在榻上,跑也不敢跑,自刭也不敢自刭。 “请大夫入朝谢罪......”王武俊、王士真毕竟和李惟岳家有亲,见此急忙拜倒,要李惟岳投降。 “丈人,丈人,莫要杀我,我愿入朝。”这时李惟岳咣当将剑扔下,对着众人痛哭流涕求饶。 这时卫常宁握剑,走到王武俊身边提醒说:“如让李惟岳入朝,必将谋反之罪归咎于中丞。” 王武俊顿时惊骇醒悟,想想自己这么多年来,一直是李宝臣、李惟岳的副手,成德军种种谋逆行为,怎么也洗不清干系......最终,王武俊眼神变得阴沉起来,对着身旁的士兵打了个手势。 “莫要杀我,莫要杀我。” 数名士兵将李惟岳牵拉到一根堂柱边靠在,接着用根弓弦交错勒住他的脖子,将弦搭上弓把,一名力气大的在柱子后“咯吱咯吱”转动着弓把,不断将勒在李惟岳脖子上的弓弦绞动收紧。 李惟岳一开始还叫着,但很快就只剩下急促地挣扎和低鸣,他的脚痛苦地蹬着八角形的柱脚,想要尽力拖延下死亡的时间,然而慢慢地脚僵直不动了。 整个屋宇内死寂下来,王武俊看着眼珠都被勒得凸出来的李惟岳尸身,吩咐了句“砍下首级来,让军府里判官孟华送到京师里去,献给陛下,请求朝廷赦免我全军上下。” 李惟岳身死的消息如春雷般,瞬间传遍河朔大地。 逃入魏博镇的孟希祐、扈岌和胡震,将成德李氏的覆亡告诉了田悦。 而这时,又传来淄青李纳军在徐州七里沟被朝廷宣武、朔方联军击败的消息,李纳丢弃徐州,狼狈往东逃窜,朝廷重新掌握要害地徐州,漕运复通。 山南东道梁崇义,在李希烈、曹王皋的两面夹攻下,也是节节溃退,龟缩回襄阳城去。 这下田悦惊得背后全是冷汗,“成德完了,平卢军也是个废物,只剩下魏府一地,又被团团围困,不清楚还能死守到何时?” 军府堂内诸位军将莫不丧气绝望,现在跟着田悦,哪怕是想投降,朝廷也不会赦免了。 只有老将邢曹俊不慌不忙地说:“恭喜工尚,转机来了。” 田悦看着邢曹俊,感觉对方是在开玩笑。 可邢曹俊却继续有鼻有眼地:“工尚啊,先前你在洹水败后,本没有逃回魏府城的可能,但正由于马燧、李抱真不协,才让咱们魏博镇重振旗鼓。更何况灭掉李惟岳的,并不是朝廷官军,而是卢龙镇朱滔,还有成德内部反正的张孝忠、王武俊、康日知三人。” “你的意思是!”田悦猛然警醒。 “李惟岳没死时,朝廷和这几位利害关系是相同的;可现在李惟岳死了,现在坐大明宫紫宸殿的李家天子,又不是个情愿循旧的人——所以,胡越同舟的日子,已经过去了。” “咱们魏博,居然还有转机?”田悦想着想着,忽然就笑起来。 “那么就请工尚坚守魏府,等待这个转机。”邢曹俊伏倒在地。 18.李元平请婚 建中三年春,李惟岳的首级,和梁崇义的一起,送至京师。 去年秋雨停后,梁崇义原形毕露,未能在李希烈的淮宁军和曹王皋的军队手下撑过三个月:襄阳城破,梁崇义与妻儿,统统投水自杀,尸体被捞出来枭首。 “快,快派李承去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叫李希烈让出襄阳城来。”皇帝李适在紫宸便殿的宰臣会议上,一面用手加额,高声颂谢列宗列祖庇佑,一面忙不迭地安排新的山南东道节帅人选来。 李承现在为河中尹,先前担任过淮西黜陟使,回朝后曾提醒皇帝说,李希烈此人极有野心,陛下须得提防。 其实杨炎早前也说过此类话语,可皇帝的处置则是:杀了杨炎,却又让李承去遏制李希烈。 可现在皇帝却在犹豫这个问题: 他要让李希烈退出襄阳城的话,那就等于是违背代宗朝默许的“身官回授”政策,李希烈必怒,并且这也显得朝廷有些鸡贼,所以为防万一,皇帝想让一支禁军护送李承去就任。 用哪支禁军都想好了,“让驻屯在虢州的神策军将刘德信去,他营中有三千兵马。” “陛下英明。”中书侍郎关播、门下侍郎卢杞,齐声拍了皇帝的马屁。 李希烈可是和卢杞暗中勾搭的,于是卢杞又提议说,请做好两手准备,让禁军携三十万贯钱,去犒赏淮宁军,这样李希烈收了赏赐,也不敢再悖逆朝廷,可让他早日归镇。 这时太子太师颜真卿走出来,劝谏道:“陛下,如李希烈愿意交出襄阳城,那么李承单人独马去便可以;如李希烈不愿的话,刘德信这三千军队又能有什么作为?臣以为,可先让李承前去招谕,如李希烈胆敢抗命,陛下可大发同华、虢州、陕州的邢君牙、朱忠亮、阳惠元、张巨济等部禁军,会同刘德信压迫李希烈,让他就范。” “李希烈乃是忠臣,太师如此不信任,岂不是要逼反淮宁军耶?”卢杞坚决不同意。 颜真卿冷哼声,并不回答卢杞的质问,气得卢杞暗自下了狠劲。 颜鲁公这番话,又让皇帝担心起来,确实得思索个完全之策。 这会儿中书侍郎张镒和御史大夫严郢倡议:“陛下,李希烈的淮西镇中核,是为申、光、蔡三州(今河南信阳、潢川、汝南一带),距离东都、汴宋极近,不可不防,而中间的门户紧要处,莫过于汝州,陛下须得派遣位得力人,权知汝州刺史,修缮城防,募齐州兵,以备李希烈发难。” 皇帝点点头,心想两手都要硬的道理是对的,便问汝州刺史何人胜任? 卢杞在心中盘算下,便向皇帝提议说,臣进一贤:高岳可权知汝州。 皇帝很快否决:“高岳而今于奉天营城,正是求仁得仁,不用劳烦他(马上应验与否,朕都得找他算笔账),何况高岳依旧权知原州行在,不能去汝州。” 这时候张镒和严郢还没有发话,那中书侍郎关播就迫不及待站出来,称“臣有一友,喜读兵书,胸中有千万甲兵,可堪汝州刺史。” 皇帝便问是何人。 关播说此人为我唐宗室子弟,名曰李元平,本为湖南观察使判官。 原来,先前湖南观察使辛京杲为政苛刻,逼反麾下军将王国良,王于是煽动湖南、桂管交界处的西原蛮暴动,朝廷派关播前去镇抚,王国良才降服。在此过程里,关播结识李元平,一见如故,这会儿急忙向皇帝推荐。 皇帝说既然关中郎举荐,此君必有过人之处,可汝州刺史。 另外谈及成德军的处置时,皇帝对张孝忠的反正赞不绝口,称其为定难首功,想把旌节授予张孝忠。 “陛下英明。”卢杞、关播齐声赞颂。 谁想颜真卿、张镒和严郢并不同意,”陛下,如今居恒冀军府的是王武俊,陛下可先将旌节传给王武俊,张孝忠为易、定二州团练使,康日知可为赵、深团练使,这样成德旧军必能平静下来。至于卢龙镇留后朱滔,可给其沧、景二州为身官回授。” “李惟岳身死爵灭,那王武俊还敢索旌节不成?如朕的旨意不能行于恒冀,那此役又有何意义?”皇帝大为不悦。 颜真卿便说,王武俊乃契丹种(张孝忠为奚族,康日知为康国人,今撒马尔罕出身),生性无常,最喜反覆,陛下可先稳住他,再徐徐削平成德不迟。 可皇帝却非常坚持自己想法,他认为要不把节度使给张孝忠坐,那等于是寒了反正首席功臣的心,示朕不能赏罚分明。 “陛下所言极是!”卢杞、关播齐齐附和。 “陛下,朱滔先前派使入朝来,希获深州(今河北衡水一带)。”这时严郢提醒说。 “不行,深州朕已许康日知,可改沧景二州。” 严郢便说,深州多产绢布,朱滔势在必得,希望能借此州扩充幽州的财赋,还请陛下稍稍屈意,满足朱滔的请求,只要安顿好朱滔、王武俊,便可集中力量先灭魏博叛镇,如此天下不日可定。 皇帝此刻便把目光投向卢杞,意思是你看如何做。 卢杞心领神会,便叱责严郢说,有张孝忠和康日知在,朱滔、王武俊又能翻出什么浪花来,都如你们这样姑息,那朝廷开战至今耗费钱财几百万贯,岂不是等于投入水中去? 皇帝点点头,说卢门郎言之在理。 颜真卿、张镒和严郢等无不叹息,扼腕而退。 卢杞跟在其后,阴湿的眼光盯住这三人,心想自己还未能达到一言独断的地步。 如今杨炎已除,刘晏又在桂管为经略使,这朝堂上你们仨也就失去了原本利用的意义了。 而关播则没心没肺地感到很高兴(皇帝答应我的举荐了),回政事堂后就让人飞堂牒,让湖南观察判官李元平,即刻北上,前往汝州任刺史。 堂牒在驿路上飞驰的速度十分惊人,数日后潭州观察使府中,李元平接到牒文后,高兴地手舞足蹈,身高不满五尺的他,急急地前往府衙,拜见正在坐衙的新任观察使崔宽,并提出请求: “卫州关务元(播)如今在朝为相公,与我昔日为友,而今我飞黄腾达的日子到来,汝州刺史不过第一阶而已,此后三公九卿不难得,请观察将明珠赠予小可为妻。” 崔宽一听,大为愕异。 李元平居然要求自己女儿霂娘当妻子。 19.妻妹亲上阵 看了看面前李元平的相貌,崔宽满心作难,这位和兄长一样五短身材,但又没有兄长那样可以弥补男子气概的大胡须,李元平是个白团脸,没胡须,说话尖声细语,活像个被阉割后的公鸡。 他的宗室身份倒无所谓,可现在他的依仗是朝廷中书侍郎关播,而关播又在我升平坊崔氏的同乡(都是卫州人),要是断然拒绝,怕是双方脸面都不好看。 “这,容我问问小女吧。”崔宽努力做出副这事儿有戏的表情。 李元平大喜,称我马上就能当上汝州刺史,绝对不会辱没观察令嫒的门楣的,随后我便作婚书,具六礼送至。 原来,自从崔云和入潭州来那刻,见到她容颜的李元平就不可救药了。 “姊夫简直无礼。”先前当高岳将“轻云束珠油”送到蜀都来后,得知姊夫要求的云和非常生气。 然后在蜀都城冬日的药市当中,坐着肩舆的云和就直接撤去原本遮挡的纱帘,在众目睽睽下自市集和桥上横贯四百步,她的头发涂抹了轻云束珠油,衬着雪肤玉容,直接点燃了蜀都城的风暴。 无数蜀都的富家女子都发了疯,她们都想知道,蜀都尹崔宽家小娘子的发油是从哪里得来的,通过各种途径,得知原来是泾州回中山里产的草药膏油,今年才产二十小瓯而已,全蜀都城只有崔云和,外加节度使张延赏小女才能用得到。 瞬间价钱已炒到了三贯钱一瓯,有商人想要买云和手里还剩下的二瓯,但却被云和断然拒绝,“亲人所赠,恕不买卖。” 连郑絪都大为疑惑,便去见岳父张延赏。 张延赏嗅了几下,失笑说:“什么轻云束珠油?分明只是汉川的芸薹榨出的油汁罢了,值不得五十文钱,这高三鼓也够下本的,连妻妹都亲自上阵。” “这高三简直无赖,那我们将真相周知全蜀都城,如何?”郑絪佯怒道。 张延赏摇摇头,“算啦,高三与你有同年之谊,要是我们说出真相,这钱咱们也得不到,芸薹油买卖咱们蜀地和泾原都能获取好处,是能够胡越同舟的。文明啊,你是幕府掌书记,你来回信,就说这轻云束珠油一瓯到蜀都来,定价一贯钱,他高三抽二百文,我蜀都也要抽二百文。” 郑絪便答应下来,又鼓起勇气说换茶的事,张延赏笑着说,高三好算计,用芸薹油骗蜀地人就算了,从我手里可换不到茶,我可以派商贾去泾原互市茶叶,但叫高三用牛羊马来换! 于是郑絪便领命。 接着崔宽去潭州任湖南观察使,崔云和又坐在四通的车上,出现在城外驿站的履新宴上,很快潭州城又刮起阵“轻云束珠油”的狂热旋风。 筵席上,前来迎接新观察使的判官李元平,看到坐在马车上的崔云和,眼珠都无法眨动一下! 十六岁的云和,并没有挽起发髻,而是像女冠那样披着,秀发乌黑如云,光可鉴人,她的双眸和头发一样地黑,但却没有冷傲之感,处处透着少女的清雅。 李元平就这样癫狂了。 整个潭州城都说,这崔云和是湘水女神的托生。 所以当知道关播推举自己为权知汝州刺史后,李元平整个胸膛就像是被火焚烧般,迫不及待来向崔宽提亲。 衙署后楼处,正坐在亭楯边看花鸟的云和,听到李元平的渴求后,不由得对阿母冷笑下,“阿母能看中这李元平否?” 卢氏没好气地说:“当年我连高三郎都没看中,可不是走了眼!可谁又能知道这李元平,将来会不会像三郎一样得重用。” “多重的重用,才能叫重用?伯父为朔方节度使、灵州大都督,我父为湖南观察使,我姊夫再过数年,怕也可门前列戟,升平坊崔氏还在乎个区区汝州刺史?可笑李元平还不自知,也是,学鸠这辈子只见到腐鼠耳,怎可与我姊夫相提并论。这李元平我也略知一二,素来无行,好大言,纸上谈兵。其实不要说是个宗室的疏属远支,就是当今圣主的皇子来提亲,拒了也就拒了。”云和轻摇扇子,牙尖嘴利。 “可别提你那姊夫了,我当初就是信了他,结果他连这点小事也拖到现在。”卢氏一说起高岳,就满肚子不快活。 “姊夫了解霂娘,知道我看不中的,也不会来自讨没趣。”云和低声咕噜道。 “行行行......那你慢慢来吧,不要到最后和李唐家的公主那般(唐安打了个喷嚏),屯在阁子里,半步都迈不出去。”卢氏起身,就要结束和女儿的谈话。 云和却挽住母亲,满脸坏笑,说直接拒绝了李元平并不妥,毕竟他靠山关播在朝为宰相,虽说只是个“伴食”的(唐朝对关播这种卢杞手中的傀儡宰相,往往讥讽为伴食宰相,不过卢杞祖父卢怀慎,当年也当过姚崇的伴食宰相),开罪了却也不好。 卢氏摇摇头,说那你说该如何? 次日,李元平激动到脸部都扭曲了——他受邀,走入了观察使家的后院里,小径两侧,竹木花卉曲曲折折,淡雅的幽香扑鼻而来。 李元平啧啧称叹,接着他望见,深处临池的小亭边,云和就坐在那里,用团扇隔着容貌,隔着层紫红色的薄绡帘子,整个人都像踱上层浅浅的光辉,果然如湘水化作的精灵一般。 “见过......”李元平冲上来躬身捧袖,就要唤云和的名字。 “唉,李郎之意,云和已知晓矣。”谁想,亭中的崔云和主动回了这句话。 声音酥酥的,李元平站在亭子外就像是浑身遭了雷击般,骨头都要沤得醉烂了。 接下来,崔云和幽幽叹口气:“良人是我们女子仰望终身的,李郎随即要任汝州刺史,前途无量。只怕今日是李郎以色来求霂娘,此后又会以色弃霂娘。” “我是以德来求娶云和的!”李元平急忙说道,他前妻死后,一直未有续弦,所以能娶到云和,此生无憾了。 “那好,婚书李郎就不必写了,先去汝州建功立业,效忠我唐。霂娘深深不敢忘怀。”云和嫣然一笑,接着用倒转扇子,用扇柄挑着枚小小青白色玉环,穿过纱帘,微微晃在李元平的眼前,“君子如玉之真,大志如环不解,李郎可勉力。” 20.朱滔送蜡丸 “定会勉力,定会勉力!”李元平忙不迭将这小玉环收下,随后千恩万谢,辞别了云和,喜滋滋地走出院子。 看着李元平的背影,云和的俏脸却迅速冷峻下来: 原来这小玉环是狗戴的,而云和的见识,比很多男子都要超远:她不止一次听说,淮西李希烈有逆反的可能,这个时候朝廷忽然让李元平这样的货色去淮西、都畿(洛阳)交界处的汝州当刺史,肯定不会是个悠闲的差事。 到时候他就算不死也对自己无可奈何,反正没有婚书作为凭证的。 “收好棨宝这小猧子戴过的玉环,另外就在汝州好好为之,死于李希烈之手最妙不过......” 接下来,云和走出亭障,立在水池旁,望着滋生的春水,和内里双双游动的鱼儿,顾影自怜起来。 我的归宿到底在何处? 而自观察使后楼苑中走出来的李元平,先是一路弯腰小跑,随后抬起脚尖恨不得飞起来,下台阶时如儿童般一蹦一蹦,举着云和所赠的“青玉环”,猛地嗅了又嗅,随后浑身抽搐,这,这么小巧玲珑,真的是玉随主人,想必是云和打婴儿时就佩戴在身上的——李元平将玉捧在胸前,是摸了又摸,闭目陶醉不已。 过三日,他就满怀壮志,自潭州北上,向汝州地界赴任去了。 此刻,北方真定府中堂,王武俊坐在席位上,在得到朝廷的处置诏令后,是愤恨不息,公然对卫常宁、王士真等人抱怨:“圣主果然猜忌我等,不欲让我等成德旧将继承旌节,居然在易、定二州设立义武军,让张阿劳当节度使,而我却只能为恒冀团练使,与康日知那厮同列,真的是耻辱,莫大的耻辱!” 团练使、观察使,都要比节度使矮上一截。 “张阿劳不过一兵卒出身,何德何能?”王武俊的儿子王士真也非常恼火。 这时王武俊将自己的手抬起,看了又看,随即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这双手,是亲自杀了故主之子的,既然做了,那就应该得到该得的。如今辜负我的不是别人,而是当今圣主,恒、冀我要有之,易、定、赵我也要占据,不然李惟岳不是白死了?” “中丞,可遣使者去联络朱滔、田悦。”卫常宁亲自提醒,“朱滔本来要索取深州,朝廷也没有给予,同样心怀怨恨;而田悦而今只剩魏州、贝州,又遭河东、泽潞等军的围攻,是山穷水尽。如让朝廷夷平魏博,下一个灭亡的必然是恒冀,俗话说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中丞思量。” “没错,卢龙、成德、天雄本来就是河朔同气连枝的方镇,现在虽然李惟岳身死,但三镇不可自相残杀下去,那样最后所有人都得完蛋,只有三镇再次连兵自保,如耳目手足般互相救援,才能根除他日之患。来人,分别派使者去朱滔、田悦处......” 深州营地当中,一身戎衣的朱滔分别接到田悦和王武俊的书信,便即刻把儿子朱遂、女婿郑云逵给唤来。 朱遂在高岳前一年进士及第,立刻被父亲唤回军镇来,不但给他挂五品官的朝衔,还让他当自己的留后行军司马。 而朱遂身旁跟着一人,正是同年进士袁同直,向来是朱遂的马屁虫,这时也入朱滔的军府,挂殿中侍御史的宪衔,担当幕府参谋。 “朝廷亏待我卢龙镇太甚!”朱遂当即愤愤不平,接着就撺掇父亲,会同王武俊、田悦造反。 “我若造反,兄长身在凤翔,又当如何?”朱滔论起了先前入朝的朱泚。 这时袁同直谄媚地献上计策:“太尉(此时朱泚官封太尉)性格怯弱,恐怕不肯与司徒(朱滔官位司徒)连兵,不如这样——司徒可送一封信给太尉,约他一起造反,但要恰好让信落入朝廷手中。” “那样,太尉岂不是性命不保?”郑云逵诧异万分。 袁同直阴笑起来:“那样正好,太尉若死,司徒便可名正言顺接过卢龙镇的旌节。此外太尉在幽州士民里素有威望,朝廷杀他的话,恰好给我们提供了起兵的借口。哪怕朝廷不杀太尉,但也不可能将太尉继续留在凤翔,如此凤翔、泾原二地的军马必然不满,兵变将生于朝廷萧墙之内,借朝廷应接不暇之机,我们便可趁机夺占深州。” 郑云逵刚想斥责袁同直此计策过于阴毒,谁想席位上的朱滔没有太大的犹豫,居然就答应了这件事,让名心腹家奴将书信藏在蜡丸当中,取道赵州,随后过代州入河东、河中,再前往凤翔,给朱泚送去。 当然真实的目的却是,让这位家奴在康日知的赵州就“自我曝光”。 接着,袁同直又献一计:“司徒择日起兵时,若朝廷遣使来问,便说司徒本不想对抗朝廷,不过是前行军司马蔡廷玉、前要籍官朱体微企图支解幽州,导致司徒不忿而致,便可要求朝廷诛杀之。如朝廷不从,我等起兵便更名正言顺,若朝廷答应,恰好可借机除去蔡、朱二人。” 朱滔点点头,先前他就最恨蔡廷玉和朱体微,因这两位是铁杆归朝派,整日就是谋划如何让整个幽州重新纳入朝廷的版图,颠覆我朱家的家业。 事不宜迟,朱滔即刻按照袁同直的计策去办。 不出意料,三天后那家奴刚到赵州,就被康日知的游奕给抓住,搜出了蜡丸,并且自内里剖出书来。 阅读后的康日知大惊失色,他不敢自断,便又火速将书信送给正在包围魏府的招讨使马燧。 马燧得到信后,不行于色,根本没告诉李抱真和李晟,而是独自将信,夹带着自己的表章往京城送,称:“朱滔、朱遂兄弟,一在幽州企图联合王武俊、张孝忠、田悦等谋反,再行河朔三镇叛逆之事;一在凤翔蠢蠢欲动,书信来往,要袭击京畿,对陛下不利。” 河东军的飞马,五日内就将信送抵长安城内,皇帝李适惊恐万分,“朱滔和王武俊,果然叛了......还有朱泚,他到底有无和朱滔同逆,如是的话,那么京兆危矣!” 皇帝气急败坏下,又羞于面对颜真卿、严郢、张镒这群事前提醒过自己的宰臣,而是单独召卢杞秘密问对。 “臣以身家性命担保,太尉朱泚乃大唐头等忠臣,皆无谋反的可能!”问对中,卢杞痛哭流涕,对李适信誓旦旦。 1.宇文翃失陷 宋璟姚崇死,中庸遂变移。如何游万里,只为一胡儿。? 泣溻乾坤色,飘零日月旗。火从龙阙起,泪向马嵬垂。? 始忆张丞相,全师郭子仪。百官皆剽劫,九庙尽崩隳。? 尘扑银轮暗,雷奔栈阁危。幸臣方赐死,野老不胜悲。? 及溜飘沦日,行宫寂寞时。人心虽未厌,天意亦难知。? 圣两归丹禁,承乾动四夷。因知纳谏诤,始是太平基。 ——唐贯休《玄宗幸蜀记》 +++++++++++++++++++++++++++++++++++++++++++++ 因为在以前,颜真卿等宰臣级别的都提醒过皇帝,“朱滔、王武俊很可能对身官回授感到不满,而会串通魏博田悦报复。” 可皇帝还沉醉在自己的权谋当中,根本没听进去。 故而得到马燧的火急密报后,李适顿时无所适从,既害怕朱滔、王武俊会反水,导致削藩大计功亏一篑,也害怕再面对给自己提意见的大臣,那是自尊在作祟。 当然朱滔是个问题,在凤翔的朱泚也是个问题——后者到底有无参与到前者的谋划里来?这事处理得当与否,是关键里的关键。 他选择单独商议的人选,就是卢杞。 因卢杞每次说话他都愿意听,或者说卢杞说的话,每次都是自己想要听到的。 便殿里的卢杞声色悲愤,信誓旦旦,称朱泚忠心于朝廷,这是绝对不容抹煞的事实,“先前太尉还曾上奏陛下,愿将幽州分为四军,然后再将支郡刺史、县令任免交还朝廷,难道陛下忘却了吗?” 这事李适有印象,当然这是朱泚的行军司马蔡廷玉具体呈交的,蔡廷玉说将卢龙镇一分为四,涿州为永泰军,莫州为唐兴军,蓟州为静塞军,瀛洲为清夷军,各军州下属的县,县令都继续由朝廷委派,分“留使钱”养军而已。 于是李适点点头。 见皇帝的表情松动,卢杞又进言:“况且太尉始终镇凤翔,司徒则在幽州,两者相距千里之遥,如何同谋?” “太尉朕是了解的,确实是忠臣,可朕想不通,朱司徒为什么要谋逆?如他真的那么想要深州,朕可以让给他。” 这时听到皇帝的话语,让卢杞的三角眼一动,他从对方口气中听到了不甘,知道李适内心里是绝对不希望将深州让给朱滔的,也不会把旌节给王武俊的,这对李适来说,是个削藩成功与否的根本问题——如让地方军将继续随意索取旌节或州县,那这藩削和不削又有什么区别呢?况且,迫于压力推翻了原来的决定,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这对于李适是绝不能忍受的。 卢杞便立刻投其所好,称“司徒不满,倒未必是深州,怕是......听到了蔡廷玉支解幽州的计划,把蔡廷玉的方策当作朝廷的想法,当然有怨恨。” 皇帝的眉梢一拧,不说话。 可卢杞却替他说了:“先等幽州敕使院的奏疏,如确实是因蔡廷玉的缘故,陛下万不可因小德而沮大计——可贬杀蔡廷玉,安抚司徒——只要司徒不反,区区王武俊不足为惧,光是张孝忠、康日知便足以对付。” 听到这个建议,皇帝背着的双手不断搓动,很明显处于强烈的痛苦犹豫中。 卢杞这时霍地跪拜下来,泪流满面,嘶吼道:“臣知陛下仁爱不忍,臣愿飞堂牒,替陛下促成此事!” 最后皇帝闭上双眼,举起手来,意思是卢杞你看着办,另外他还问了句卢杞:“马燧密奏之事你又如何看,他在内里称,昭义军李抱真素来与朱泚交好(李抱真的从兄李抱玉任凤翔节度使十余年,死前曾推举朱泚为继任者),称李抱真在对田悦战事里首鼠两端,是早已和朱泚、朱滔兄弟同谋。” “马燧你个蠢货,这种朝堂阴谋你这样的武夫就不要参与进来,乱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卢杞在心中暗骂道,你马燧那点小九九,能瞒得过谁? 何况马燧你自己也不干净。 “马燧不是朱司徒的舅父吗?”这时,卢杞装作愕然的表情说到。 皇帝叹口气,说朕素知马燧、李抱真不协,他的话朕也不可能全部听信,就交给卢卿去调查好了。 夜晚时分,卢杞家宅当中,屏风间烛火幽微,朱泚暗藏在京城的家奴亲信苏玉,伏在卢杞脚下,口称宰相大恩大德不止。 接着卢杞就对苏玉说:“构陷你家主者,是河东马燧。” “知道了,这事就交给老奴去办。”苏玉听到马燧的名字,目露凶光道。 卢杞点点头,接着他有意提醒苏玉说:“听说你家主正在指令泾原行营的军将,要将原州行在的屯田、城邑、仓廪重新收回,这事你家主做得过啦,有个小友先前对我抱怨了。” 苏玉立即心领神会,“老奴办好京城事后,即刻去奉天城去见高外郎,向高外郎致歉!” 这下卢杞满意,对苏玉说:“请转告太尉,大家不分年龄大小、资历深浅,都是为陛下尽忠分忧的,有些东西不必分得太清楚。马燧的事你不用耽搁时间,本相已有人抓好了他的命门。” 随后卢杞欠身,昏暗的光线让他的丑脸更加阴森,对着苏玉的面说:“你只要去奉天城就好......” 果然数日后,朱滔及朝廷安置在幽州的敕使院(对方镇起监察作用的)分别送来奏疏,内容是一致的:蔡廷玉支解幽州的方案,激怒了朱滔。 这正是袁同直之谋。 另外恒州也传来消息,之前因马燧、李抱真、李晟三军乏粮,朝廷便派使者通知真定府的王武俊,叫他送五千石粮食给马燧。 可当使者到了真定府后,王武俊却公然“不奉诏”,还将使者捆缚起来,送给了朱滔。 “这......”皇帝大窘。 可此刻,卢杞迅速做出反应,让中书舍人出制,称蔡廷玉、朱体微离间朱滔和朝廷间关系,即刻贬蔡为柳州司户参军,朱为南浦县尉,不可有任何拖延,去都亭驿取传符与马匹,再经由蓝田驿向贬所出发。 大理寺衙署里,得到制书的蔡廷玉如五雷轰顶,当即拜倒下来,口呼“臣,敢不奉诏......” 手持制书的中书舍人高参,就劝说蔡道:“陛下说,少卿姑且前行,待到事态平复后,不出一两年,即召少卿返京。” 可同时,皇城御史台殿院当中,一名御史找到了刚刚升任来的宇文翃,对他悄声说:“卢门郎和严大夫托我给你带个话,明年还想不想考功为上等,直接入台院为侍御史了?” “当,当然想了!”宇文翃喜不自胜。 “那你现在去做个事就行。”那御史很隐秘地说。 日中,御史台南堂会食时,知杂侍御史朱敖感到很奇怪,“殿院的宇文翃哪儿去了?” 主簿答曰,好像是得到项巡驿的命令,往城东去了。 朱敖只想这是御史大夫严郢对宇文翃的差遣,便哦了声,不再追问。 2.摇动廪赐费 可御史大夫严郢,却在大明宫的中丞院里当直,浑不知情。 宇文翃骑着马,急匆匆地来到城东靖恭坊自家的住宅里,他喜不自胜地走入庭院当中。 他女儿碎金,正坐在院子里纺线,脸上犹有泪水。 “哭什么!”宇文翃安慰自己女儿道,接着就告诉碎金说,自己又得到个好差事,马上便能升为侍御史,你父我到了这把年纪,总算要大器晚成。 其实宇文翃也觉得自己对不起碎金,他不是不爱碎金,只不过在他的理念里,一定要让女儿嫁给进士出身的才最好,希望女婿能弥补自身半辈子官场蹉跎的遗憾。 最初他得偿所愿,让如花似玉的女儿嫁给大历十二年的状头黎逢,但碎金婚后的日子却很不舒心:黎逢整日跟在窦申等纨绔身后厮混,这把年龄还赖在岳父家中,他那状头的名气和风评,没几年就消磨殆尽,怎么看以后前途也非常有限,到现在还是个校书郎,马上还要为升迁的事发愁。 碎金就劝丈夫,说吏部有选科,天子有制科,夫君你安心温书,再考个好的位次,不愁当不上畿县的县尉。 可黎逢却充耳不闻,他告诉妻子,我有窦申这个好友依仗,走走门路,将来通榜下即可升迁,何需温书呢? 这段时间黎逢就混迹于平康、崇仁坊的销金窟里,自己那六贯钱的月俸哪里够开销的,就回来向碎金索取钱财,碎金不给,还曾遭打。 所以现在看着女儿嘴角的淤青,和消减的身材,宇文翃也心痛也后悔。 不过现在好了,等你父当上侍御史后,有了底气,以后再入台省为郎官,黎逢敢再欺辱你,就和他离婚,再嫁给真正的好郎君。 “女儿不求父亲显达,只求父亲此行平安。”碎金流泪,牵着父亲的衣袖道。 “唉,碎金是何言也,现在你父得到的是宰执们的赏识,时来运转,不久必然绯衣加身,你却说这晦气话。”宇文翃不以为然,接着就和女儿告别,再度跨上马,直出城门而去。 然而五日后,在虢州地界,忽然传来蔡廷玉、朱体微双双投河自杀的消息。 “蔡廷玉怎会在虢州自杀?“得到消息的皇帝既惊又怒。 因为蔡廷玉去的是柳州,应该在蓝田驿停留后,直接顺着商於山道走的,怎么会诡异地改变行程,一路沿同华二州出潼关,最后在虢州跳水的?这条可是去东都洛阳的路线啊。 很快事情浮出水面:蔡廷玉在蓝田驿时,一名叫宇文翃的殿中侍御史忽然来到,称商於山的驿道被山洪冲毁,手持新的传符,叫蔡改道走东都路,再折往柳州去。 蔡廷玉当即就感慨说,朝中有人与朱滔相勾结,想要我死,临时改道,怕是幽州在洛阳的进奏院爪牙们,就等在半路上要我的命——臣不可死在京畿玷污陛下,也不愿死在朱滔这奸逆的刀下,最后就在虢州和朱体微一起投水自杀了。 临死前,蔡大呼“臣本可为陛下兵不血刃,光复幽州十一军城,最终功败垂成,落得如此下场,岂不是上天在纵容奸邪?” 皇帝脸色铁青,嘴唇都哆嗦了,现在明显是朝中有奸臣,害死蔡廷玉,目的就是让朝廷和幽州间无法收拾,并且把黑锅扣在朕的头上。 “去查查这个宇文翃!”皇帝愤怒的声音回荡在紫宸殿中。 宇文翃就这样,莫名其妙地被逮入让人闻风丧胆的御史台监狱里来...... 但河朔之地的局面还是瞬间江河直下,变得无法收拾。 得知蔡廷玉死后,朱滔窃喜,想到这皇帝果然如我儿子朱遂,及袁同直所料,是个好谋而武断的家伙,借着他的手除去蔡,真的是易如反掌——可朱滔根本没有任何被安抚的意思,他很快处死了一批主张忠于朝廷的军将,并挑唆士兵,称朝廷赏罚不均,不给我深州,而这深州盛产布帛,本来是要给你们提供赏赐的,现在却被朝廷给了康日知。 愤怒的幽州士兵就问朱滔,那朝廷给我们的钱帛到哪里去了? 朱滔诈骗士兵说,全给私心的皇帝送给马燧,我幽州分毫未得。 于是士兵冲入敕使院里,将朝廷安置在这里的监军宦官给绑出来,在校场上车裂掉了。 建中三年春,朱滔正式造反,王武俊、田悦互相呼应! 而围困魏州的马燧等军,不断告急朝廷,要度支司拨粮草、酒肉、布帛和赏钱。 长安城地皮已被刮了二尺五寸,还差五寸都能见到地府的阎王太岁家的天花板,总算又凑齐二百万贯钱,可这些钱哪里能够?现在河朔、中原对田悦、李纳的战争,每月要耗费一百三十万贯钱! 即便押上所有家底,皇帝必须要在两个月内结束战事。 皇帝不管,他严令户部的判度支赵赞、杜佑,一方面继续在长安城内“借商”,一面要想办法先从西北的边镇腾挪粮食来支援关东。 也就是说,皇帝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西北。 “什么,皇帝想要把泾原、凤翔的巡院米和廪赐费先挪动,去填河朔的窟窿!” 奉天城外的大毡幕当中,正盯着铜制城面图的高岳,听到这个消息,很是不解。 给他带来消息的,正是韦皋的堂兄韦弇,这位刚刚也结束在京城的铨选,升了官恰好经奉天,准备回凤翔府。 巡院米便是高岳先前所制定的“度支斛斗米”,储备在泾原的度支巡院当中的;而廪赐费,则相当于高岳先前所制定的“营田和籴米”,本是储备在泾原军府,后经由舒王拍板,作为赏赐,折算为钱、布帛或盐,准备发给泾原士兵的。 可现在,皇帝要把高岳营田以来所得的十余万石的米粮,统统转输到河朔前线去,给西北边军打了个白条。 “不行。”高岳断然说到,“动度支斛斗米就算了,因它本来就属于度支司的,可这廪赐费的米粮不可动,这是事先和泾原行营士兵商量好的,若是食言的话,泾原是会爆发兵变的。” 韦弇叹口气,见四下无人,便悄声对高岳说:“逸崧,借一步说话。” 3.周回八里城 “你说的我清楚,有人想要动我的,不,是陛下下诏设置的原州行在。”听到韦弇的第一番话,高岳表示我早已听到了风声。 而这个人,高岳也明白,正是朱泚。 此一时彼一时,朱泚原本倚仗韦皋、高岳,排挤走朝廷方监视自己的蔡廷玉和朱体微,但如今他也清楚:高岳在泾州,韦皋在陇州,因营田和马政,各自手握的权力越来越大,再加上这二位又是义兄弟关系,不由得也忌惮起来。 按照韦弇的描述,朱泚的办法就是“掺沙子”,他给韦皋数千兵在汧阳营田,可又给他安排了名叫牛云光的幽州营将负责军事,实则也是在掣肘韦皋。 对高岳呢,朱泚的办法也是相同的,先让幽州系的田希鉴、方庭芝进入泾原行营,渗透掌握兵权,再拉拢行营的旧将姚令言、焦伯谌等,现在这群军将集体上疏朝廷,说什么原州行在营田已成,这个临时设置的行政单位已无存在下去的必要,可以撤销,重新并入安西、北庭行营军府的辖区。 其实就是要夺取高岳这两年营田的成果。 此外高岳还得到情报,舒王现在暂时在京,正常人都知道他不会在泾原节度大使位子上干太久,而留后兼副使孟皞整日也盘算着把令宾、莱儿这两位美姬带着归京——而这二位都是凤翔府的营妓,也是朱泚这面的间谍,朱泚已通过两位向孟皞吹枕边风,要孟推举姚令言为下任节度使。 而姚令言正是朱泚于泾原行营当中精心扶植的代理人。 而高岳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联络上京城的权相卢杞,倾诉了自己的不满,称朱太尉对他过于猜忌,自己在原州行在兢兢业业,都是为了泾原行营上下好,现在如把行在撤销,那么谁接管营田、马坊和城傍蕃兵? 谁来,谁能,谁敢? 三个“谁”字掷地有声。 别看我高三现在在京畿西界营修奉天城,但原州行在的事务我也管着,想让我交权,没那么容易。 同时,原州行在的妹轻、小三州党项蕃兵,也齐齐向朝廷陈情,称高外郎如他们的再生父母,有了高外郎他们才知晓我唐朝廷的威仪教化,你们中土人有说“父母在,不远游”,所以假如高外郎不在泾原,而是去他处为官,便等于咱们没了父母,那咱们会远游到何处,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可就谁都没法保证。 “营田方有成,蕃情又不安,不应罢高岳的知原州行在和蕃落使。”卢杞和舒王都如此建议说。 特别是卢杞,他刚登相位,知道光是取悦皇帝还不够,还需要方镇的认可,故而选择崔宁、刘晏和朱泚为外援,而现在朱泚和崔宁女婿高岳(也是刘晏的门生)有些暗中摩擦,他当然以调停为主,哪方都不想得罪。 当然卢杞的调停,手里是有牌的,故而他之前对朱泚家奴苏玉说:“你且去奉天城找高外郎,自然一切都明晓。” 所以背后有人撑腰的高岳并不担心,相反的他还准备对朱泚摊牌,便对提醒自己的韦弇说:“阿兄勿忧,恰好奉天城增修如今有所小成,我随后要去凤翔府东境外的好畤的神策军镇屯田去征购继续筑城所需粮食,请城武邀朱泚来那里与我见面,就说我高三,有关于幽州方面十万火急的事,要当面对他说。” 另外关于皇帝要动“廪赐费”的事,高岳表示马上定会上奏,据理力争的。 韦弇离去后三日,朱泚的家奴苏玉化装为名商人,越过长安的西渭桥,过咸阳、澧泉,来到了奉天城下。 奉天城,原为乾县理所所在——乾县的名字,得自于其位长安之西北约一百八十里地处,恰好相当于八卦图的“乾位”。而奉天城西北的梁山,因埋葬唐高宗的“乾陵”位于其上,故而作城“以奉陵寝”,由此得名“奉天”,并自西面的好畤和东面的澧泉分析出一块地来,成立奉天县。 苏玉作为朱泚心腹家奴,多次来往于凤翔、长安间,这次来到,发觉奉天城已然大变模样! 原本高岳营修前,奉天城不过是个周长三里上下的小城,后又曾作为神策军阳惠元部的驻地。 而高岳到来后,带来近四千营城的士卒、民夫、囚徒、工匠,先将奉天旧城外,要构筑了长达五里的“罗城”(即外城)。 正式筑城前,高岳唤来了明玄和尚,先绘制好五百比一的铜制城图,而后精准施工。 遵循百里城修筑的经验,明玄和尚告诉高岳施工的标准,随后高岳将所有筑城者由高固、高崇文、郭小凤和自己统领,严格分队,再分工到人: 新的奉天城先夯土,以城高为一的话,那么底部阔则是二分之一,顶部阔则是四分之一。明玄要求奉天城须高五丈,底部阔就是二丈五寸,顶部阔则是一丈二寸五。而筑城者每日固定的土方量为一功,每筑一尺标准城墙,要花费四十七个功,而五尺为一步,那么修筑一步(约1.55米)的城墙需二百三十五功,筑百步城墙则是二万三千五百功,一里等于三百步,故而要七万零五百功,而五里城墙则是三十五万两千五百功。 高岳有四千人的队伍,那么大家齐齐上阵,共需要九十天上下的时间。 自上年十一月动工,至苏玉来到的二月末,罗城已基本宣告完工。 整个奉天城旧城(内)加罗城(外),城墙周回八里,顿时气势宏伟很多! 接着高岳将人员一分为二,一半开始掘城壕,另外一半则在将作监工匠的指导下,于奉天城正北的莫谷半山腰上,凿出洞窟来,烧炼砖石,为此高岳将旁边好畤的隋朝庄贤太子墓的砖、林都砍伐挖掘一空(我动不了乾陵,还动不了前朝的太子吗),让工匠和士卒按照此标准制砖,并覆盖城基和城头女墙即可。 苏玉到来时,整个梁山、莫谷火光缭绕,烟雾蒸腾,把天空都遮蔽住了。 “筑造此城,究竟为何啊?”苏玉拜见高外郎后,便惴惴问到。 因朱泚也听说长安城最近有谣曲,称当朝陛下未来有离宫之厄,于是乎在心中嘀咕:皇帝让高岳来奉天营城,莫不是要应付此征兆? 4.一去不回还 高岳和颜悦色,对苏玉说不用多心,朝廷为保护京畿和陵寝,常规工程罢了,“至于那个谣曲,我也有所耳闻,但陛下为此营修的,是京东的长春宫而已。” 长春宫是连接京畿和河中间的一处堡垒,也是唐朝皇帝所拥有的最大“官庄”,李适在此经营合情合理,于是这话打消了苏玉的顾虑。 然后高岳就要苏玉伴他一起,前往好畤,去和他家主人见面。 好畤,在奉天城西五十里外,并和凤翔府毗邻,神策军在此有大量屯田,还设了军镇。 此地和奉天虽相距不远,可隔着险峻的梁山,和条叫武亭川的河流,位于梁山上的乾陵,被簇拥在郁郁葱葱的柏树丛中,穿过山川间狭窄的路径后,高岳与苏玉才到达好畤的处旗亭。 在那里,便装的朱泚、韦皋、李楚琳已等候段时间了。 他们的会面必须是秘密的,因为牵扯到太多了人和事。 然而一旦见面,高岳端坐于朱泚之前,一开口就毫不留情地批评起太尉的多疑: “太尉为何要受小人的蒙蔽,不理解仆对您的一片真心。原州行在至此近两年,为泾原行营屯田万顷,供米粮近二十万石,又设数处马坊,豢战马千余,降蕃兵数千,都是岳与太尉及城武等人一起携手开创出来的大事业。现如今太尉遭人构陷,不思抱团对付外人,岂可弃置泾原、凤翔的大业不顾,自我分崩呢?窃为太尉不取。” 这话说得朱泚窘迫不已,他急忙说逸崧你误会,那是些泾原和范阳军将不识抬举,目光短浅,都是群粗蠢武夫、粗蠢武夫,我已经狠狠叱责过他们,还请逸崧不要介怀。 “那太尉为何要在良原城,让田希鉴插手营田的事务?听闻太尉又想把灵台旧县屯田的八百名范阳兵收归凤翔,这是万万不可的!” 高岳的连珠炮,说得朱泚额头冒汗。 在此次会面前,朱泚已知晓他弟弟朱滔在幽州叛变的事,又听到马燧上密表弹劾自己,不由得惊惶万分,他知道皇帝肯定要调查自己,在满是绝望下,居然发狠要在凤翔府聚集所有昔日从范阳带来的甲士,准备在万不得已时,负隅顽抗。 “凤翔处于汧山、岐山的包围当中,地险土沃,又有成国渠水利作为大业凭仗,一旦据有此地,再就手将普润、麟游两处神策军镇给夺占(此两镇兵已赶赴京畿待命),谅皇帝也不敢对我如何!” 索性就让假叛变为真叛好了。 在这样背景下,朱泚才暗中运作,想把高岳用去屯田的八百范阳兵给收割回来。 其实这时,高岳的心中也很紧张,他意识到现在要是朱泚被逼到绝路的话,真的在凤翔就地割据造反,那么凤翔、泾原甚至邠宁等西北要地得完全被打烂,事态会变得更糟糕——以后唐朝拿什么作为基地,对抗西蕃,光复河陇?这不单单是自己心血的问题。 于是接下来,高岳装作十分愤恨的模样,咬牙切齿地对朱泚陈辞:“太尉难道忘记昔日在后楼与高岳、城武的约定了吗!现在绝非太尉有反意,是不是?” 朱泚当即就落泪,拉住高岳的双手,“相信我啊逸崧,我是绝对绝对没有任何反心的!都是我弟朱滔故意写信,随后马燧挟私密奏,置我于如此境地,我真的是五内俱焚,但又无处申辩。” 高岳便很诚恳地对朱泚说:“太尉勿忧,京城方面全替太尉安排好了,只要太尉肯入朝廷客省,向圣主申辩清楚,马上这凤翔、陇右的旌节还是太尉您的!” 接着高岳便凑过来,教给了朱泚反制的招数,并声称朝中还有卢门郎为奥援,您就放一百个心。 听到如此如此,朱泚才破涕为笑,最终下定了入京申辩的决心,随后朱泚立刻对高岳、韦皋团拜下来,口称马上如冤屈得雪,必定不敢忘却二位的恩情。 另外朱泚还对心腹李楚琳说:“逸崧、城武此后一切作为,不得过问,另外如有事,须提前知会逸崧和城武。” 三月刚开始,朱泚就带着数骑,轻车简从,以示诚心,没带任何甲士,坦然地向京城方向而去,凤翔府则委托行军司马李楚琳为留后。 “朱泚这次去,不会再回来了。”百里城草壁戍的旗亭处,原本假装回奉天营城的高岳,其实根本没走,和同样秘密至此的韦皋相会,说出了如此预测。 “逸崧的意思是,聪明的圣主不会放过如此机会?”韦皋似乎完全明白高岳的想法。 高岳苦笑起来,他实在不晓得,李适马上的行为是愚蠢还是聪明——他立在棋盘上,拈起颗子,对韦皋说:“城武依你看,朱泚的实力几何?” “朱泚其实实力很弱......” 韦皋的这个判定,当然是有理由的。 之前镇守凤翔的是李抱玉,李抱玉军队的基本盘,是河西和泽潞的子弟,前者因李抱玉为“武德功臣安兴贵”的后裔,世代居住河西;后者则因李抱玉在前往凤翔前,担当的是泽潞节度使。 李抱玉于大历十二年薨后,朱泚这个河北系的将领来到凤翔,最早还有个头衔是“权知河西、泽潞行营兵马事”,但旋即又撤销,为何?因这批李抱玉遗留下来的河西、泽潞老兵,还给了李抱玉的继承人,即他堂弟李抱真,既然归还了,朱泚也就不用再任“权知河西、泽潞行营兵马事”。 从这点上看,朱泚和李抱玉、李抱真兄弟俩关系确实是很不错的。 另外没错,我唐就是这么任性,军队就和将领私人财产般,还能互相继承,这还是得到朝廷的认可的。 所以朱泚在凤翔武力的班底,还在于他带来的幽州范阳兵。 那么这批范阳兵到底有多少呢? “朱泚当初入朝来,带了三千兵,而后通过蔡廷玉,又以防秋的名义,陆续拉来七八千......”韦皋也拈起颗棋子,排在高岳的旁边,他早已把凤翔军队底细摸得一清二楚,“而凤翔军队定额是三万,其他两万基本上都是凤翔、陇州本土子弟。” “没错,所以朱泚才借着先前平定刘文喜的机会,企图拉拢泾原行营的三万子弟为己所用。”高岳轻轻说道,“也正是如此,他对我俩分兵营田的态度是矛盾的,一面希望我俩能辅弼势单力孤的他,一面又害怕我俩的威势太大,难以控制,把原本他觊觎的队伍给吞掉。” 而后他落了第三个子,坦坦白白地说到:“那我们就等趁着朱泚入朝不归的机会,尽可能把凤翔和泾原的队伍拉拢过来,为我所用。” 5.忠心赤胆臣 “没错,只有这样才能作为名有兵有马的忠臣,立于这个乱世。”韦皋慨然回答说。 “陇州汧阳城由城武掌握,你的二位兄长伴随左右;而我依旧领灵台、阴密两县事,良原、百里诸地的马坊、蕃兵、屯田都归我所有。” “我这里的汧阳,连带营田卒一道有兵马两千,朱泚麾下刀斧将牛云光领五百兵驻屯在汧阳城外,名为护城,实则是监督我。” “以城武的韬略,应付牛云光应该绰绰有余。” “我这里完全不用担心,但是逸崧你这边,新筑的良原城内,名义上统领五千营田兵的还是朱泚心腹田希鉴啊!而你在百里新城,能够掌握的田士和蕃兵加一起也不过四千,还有灵台旧县营田的八百范阳兵,他们将来会不会产生不稳动向?” 高岳狡黠地一笑:“城武你可别忘记,良原城可是我一手营造的,我既然能把它从平地上修筑起来,那也明白这座城池的所有命门,田希鉴不足为惧。至于灵台旧县的八百范阳兵,我会慢慢让信任的年轻军将掌控这队伍的。” 现在高岳新发展的领兵军校,即是百里城的屯官侯兰、程俊仁,此外他与戍守连云堡的张羽飞、刘国光,还有泾州城内的马頔等少壮派泾原军校关系也不错。 “好,那泾州城的安西、北庭行营主力呢?”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不安,他知道现在军府里的宿将姚令言、焦伯谌等都被朱泚拉拢得十分到位,更有朱泚的直属部将方庭芝、梁庭芬渗入行营当中。 也即是说,保住安西、北庭行营的种子队伍,高岳是有信心的,但他无法避免泾原内部的分裂,甚至自相残杀。 而韦皋也看出高岳内心的所想,便叹口气,拍住高岳的肩膀,“逸崧,有得就有失,有斗争必然有牺牲,有精粹就会有劣汰,丈夫成大事者,不必拘泥于小节;想要成就朝廷的栋梁,除去颗忠心外,还得有颗硕大的赤胆啊!”说着,韦皋先将另外只手抚在胸前,接着又捶捶高岳的胆囊所在。 “嗯,我还要写封密信去灵州,万一事态不力,还可让岳父领军南下靖难。”听到韦皋的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语后,高岳也就释然,又准备带岳父一起来玩。 没错,后世的军队,还有肃反呢! 不肃反,怎么保持队伍的纯洁性,怎么保证领袖的权威性,又怎么保障队伍上下对朝廷、对圣主的拳拳忠诚? 就将今日,当作旧的泾原行营,和新的泾原行营,分道扬镳的日子吧! 这会儿韦皋已决意要“赤胆忠心”了,但生怕没有如此机遇,便有些焦灼地问高岳:“这次朱泚入客省,陛下真的不让他回来了?” 意思是如果陛下完全相信朱泚,再让他回来当凤翔节度使,那又该如何。 “我觉得,这次陛下的离宫之厄,很可能会变为现实。”高岳审时度势番,对韦皋判断时局五条: 陛下对河朔、淄青、山南东道用兵,耗费繁巨,入不敷出,中央度支和各地转运使为应付军费,是焦头烂额,危机深藏,此其一也; 陛下又希望废除前代的身官回授,并将所有方镇旌节任免权收归中央,这样李惟岳虽死,王武俊、朱滔接踵复叛,梁崇义虽死,李希烈继而不满,陛下的出发点是好的,但却操之过急,做事不讲究,如此下去战乱叛逆会连绵不绝,朝廷东奔西走不得暇,此其二也; 陛下此人,貌似宽厚,实则内心猜忌多谋(唉,小时候缺乏母爱,也就缺了自身的安全感和对人信任感,还亏他现在信任我,他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也是信任我),对前线战事朝令夕改,前去干涉军务的中官不绝于路,再加上各官军节帅貌合神离,互相拆台,平叛战事难有根本性进展,延误既久,久必生变,此其三也; 陛下对神策军待遇过于优渥,也是生变的祸源,我听说陛下让朔方将唐朝臣、杨光晟领五千骑兵,驰援中原徐州战场时,朔方兵连资装费(唐朝军队开拨作战前,发给士兵整备行装的钱财)都没有到位,五千朔方兵人马衣甲陈旧破烂,被宣武军嘲笑为乞丐——你看,西北方镇待遇远远不如中原方镇,中原方镇待遇又远远不如神策军,而这三个系统的队伍又要混杂在一起作战,互相歧视嘲讽,久之怒火积累,一朝爆发,便不可小觑,此其四也。 最后,对这次朱泚来说,依陛下的智慧,是绝不可能相信他和远在幽州的朱滔串谋的,但依陛下的脾性,又绝不会放他回来——我要是陛下,也要“宁错杀勿放过”,谁能安心让朱泚在“卧榻之侧”的凤翔府继续当节度使?陛下肯定要借机解除朱泚的兵权,在京羁縻软禁他,然后派一名忠厚可靠的文臣来镇凤翔。 而朱泚一走,凤翔乃至泾原必然动荡,甚至会牵连到河朔、中原的前线,到时候连长安城都会危险。 这也就是我的“朱泚入京,虽不会被定为谋逆之罪,但也无法回来”判断依据。 这五条一说,韦皋恍然大悟,接着他皱皱眉梢,突然说了句: “逸崧判断得丝毫不爽,可照这五条一览,皋便觉得,陛下有些‘望之不似人君’!既如此,我俩还有没有当忠臣的必要了.......” “哎,城武!”高岳急忙阻止他继续。 韦皋也顿时明白,自己方才的话,等于是项羽曾经说过的“彼可取而代之”,真正的大逆不道。 “当霸王是不可以的,但是学刘邦是绝对行的。”高岳一语点醒。 “是是是——嗟乎,大丈夫生当如此也!”韦皋急忙改口。 而后两人密谋完毕,分手后一个回汧阳,一个回奉天,各自经营去了...... 大明宫客省馆驿当中,朱泚毕恭毕敬,将信件交给中官霍忠唐。 当信送至紫宸殿内时,皇帝拆开阅读后,良久说了句,“太尉不可能参与其弟的谋逆当中。” “圣主英明,我唐之福啊!”阶下,卢杞和关播齐声赞颂。 接着皇帝就发怒了,“马燧......卢卿,你所密奏的,关于马燧之子马畅的事,是真的吗?” 卢杞连说自然,接着就将证物——一封信递到皇帝手中。 6.除贼又生贼 这封信,是鸿胪寺少卿马畅写给河朔前线的父亲的,马畅让家奴携其上路,为了保密不准备走驿路的,可卢杞早几日就派遣心腹密切监察住马燧家在京城安邑坊的宅第——所以马畅的家奴刚出城,就被金吾士兵给拿获,并在其身上搜出这封信件。 可悲马燧原本自认抓住把柄,密奏了把朱泚,准备将李抱真拖下水的。 谁想转瞬间,卢杞就反手抓住他的把柄,还是实打实的。 信中的内容让李适雷霆震怒,马畅将皇帝的削藩政策诋毁得一文不值,并对父亲说:“关中春旱,百姓生活维艰,边军无衣少食,可京兆尹依旧括商户、剥窖米......朱太尉入朝待罪,留在凤翔的幽州兵人心惶惶,很多人躲入山中为盗......父亲为河东方岳,荷万钧之任,不妨为天下百姓请命,可撤军还镇,面奏天子,赦免河朔、淄青,使得百姓能休养生息。” 并且在信里,马畅为了表示“吾道不孤”,还列举了和他志同道合的战友:殿中丞李云端,卫府判司袁封等十一名年轻官员。 马畅和这群人,大多是官二代或官三代,平日里就喜欢结棚宴会,一喝醉酒,就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结果早就引起了阴险的卢杞注意,便安插了棋子在其中,果然刺探出了致命的情报。 皇帝气得手抖动不已,他忽然觉得目眩,差点没站稳而跌倒在地,这好像是李唐皇室的家族病,“卢卿,合川郡王的牙兵官来到京师,又是如何说河朔之事的?” “臣已细细问过这叫蔡佛奴的牙兵官,他的话语必定代表的是合川郡王的所见所闻,绝对假不了。” “说吧......” “合川郡王李晟说,在洹水大战后,田悦行伍十丧八九,本应束手就擒的,魏府内的叛军止有两三千而已,确实是马仆射逗挠在平邑县佛寺当中,错失灭敌的大好良机!”卢杞急忙大声回答。 “一贼方除,一贼又生。”皇帝咬牙切齿。 这时卢杞急忙请示皇帝该如何处置。 最终皇帝还是理智下来,“马燧如今节制数万队伍在河朔,不能将其逼反,让中官携他儿子的信送去,叫他自己看着办......另外,马畅有罪,马燧也未必知情,可其他人一概不赦,殿中丞李云端及判司袁封、单超信等十一人,不用走大理寺判断,直接交付京兆府决杖杀!” 说到京兆府,卢杞立刻低声又问:“圣主,先前御史宇文翃假传传符致蔡廷玉、朱体微投水而死的事......” “这浑人在御史台监狱里招了吗?” “招认了,他恳求陛下不要连累自己家人——宇文翃只有个女儿,嫁给的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如今秘书省校书郎黎逢。” “没他女儿入掖庭,为边军织造衣物三年,宇文翃本人交付京兆府,一并杖杀。至于黎逢,应该不知情,让他和宇文翃的女儿离婚,可不受牵连——对了,指使宇文翃的,到底是谁?” “能动得了殿中侍御史的,只能是宪台内部的人......可宇文翃先前百般拷打,都不敢说呢......”卢杞接下来神神秘秘,欲言又止。 “卢卿怕什么,你想说的应该就是御史大夫严郢,是不是!” “臣死罪,先前推举严郢的,正是臣!”卢杞急忙拜伏下来。 “与卿无涉,严郢是王翊的甥女婿,而王翊的弟弟王翃如今正在当振武节度使,他和幽州朱滔的关系也很好,莫非他帮着朱滔来害蔡廷玉?”皇帝立刻展开了睿智的联想,接下来他便对卢杞说,“朕曾信托于朱滔、马燧、王翃等前朝宿将,可他们却一一地辜负了朕,这件事勿要放过,即刻出制书贬严郢为费州司马,撤王翃振武军节度使,使其回京为京兆尹。” “唯陛下命。” 接下来谈到对朱泚的处置。 其实就连卢杞自己也满心想,朱泚这次的嫌疑洗刷干净,可以回镇凤翔了。 但皇帝叹口气,却说:“如今我唐各地方镇,都是骄兵悍将,稍不如意就杀逐节帅,割据索旌。依朕的想法,太尉历年劳苦功高,就安心留在京师宅第里,朕赐予他实封八百户,凤翔、泾原如今因和西蕃罢战和议,可能很长时间内不会有战事,还是安排儒臣前去镇守教化为好。” 卢杞立即明白,皇帝根本不想让朱泚回镇凤翔了,岐阳凤翔府是京畿的卧榻之侧,如此难得的一次“和平削藩”的机会,他绝不可能失去。 而卢杞是顺着杆子往上爬的,立刻领会皇帝的心思,顺手再打击下政敌:“陛下,臣愿意代替太尉出镇凤翔。” 李适回头来看看他,不由得笑起来:“卿无学术,相貌又过分丑陋,去了凤翔恐让士卒惊骇厌恶,还是留在朝廷中枢为上。” 要是其他人如此说卢杞,卢杞怕是恨不得要对其食肉寝皮,置于死地而后快,可如今说他的是九五至尊,卢杞便只能微笑着,说“那陛下须择一有家学的,和西北关系密切的儒者前往凤翔。” 果然一经卢杞“提醒”,皇帝就想到了张镒:“中书侍郎张镒,其父张齐丘曾为朔方节度使,又是经学世家,可让其为凤翔、陇右节度使,并兼任和西蕃使,全权主持与西蕃的和议。” 听到这番任命,卢杞不由得心中窃笑:他借着愚憨宇文翃,除去了御史大夫严郢,如今又借朱泚被削除兵权的机会,把张镒排挤出政事堂——此后,中书门下就我和关播,而关播又只是个伴食的,此后真的可以为所欲为,死鬼杨炎做梦都想不到的目标,现在让我实现了。 然后卢杞再接再厉,又进言皇帝道:马燧如今已不值得信任,可让邠宁李怀光即刻自本镇进发,经由河中、河东,出太行山,入河朔为主帅,领马燧、李抱真、李晟等与朱滔、王武俊、田悦这群新的“叛党联盟”作战。 “可李怀光的朔方军资装费尚且不足,大动行伍,恐怕士兵会不满哗变。” “汴东、江淮两税盐铁转运使包佶,至秋可运东南财赋钱帛至京城,届时陛下再将其补齐于李怀光部伍不迟。兵贵神速,可让李怀光先向河朔进兵。” “可。”皇帝很快同意。 7.满满末世相 此外皇帝还特意下令,加李怀光为检校刑部尚书,并河中晋、绛、慈、隰四州,再加上邠、宁、庆三州,共节镇七州,即刻自长武城点起一万五千精锐,赶赴河朔,助河东、泽潞之军共讨田悦。 同时皇帝让神策军阳惠元、张巨济行营共四千兵,出京北中渭桥,至三原处,和自西而来的李怀光军合流,一道渡蒲津入河中、河东。 不久,暮色当中,大明宫客省馆驿处,朱泚双手撑住身躯,半伏在地板上,几名手持陛下诏令的中官,在阅读着皇帝对其的处置: 查无太尉参与叛乱的证据,太尉的官爵依旧。 朱泚不由得喜上眉梢。 可紧接着却又说:如今皇帝见太尉劳苦功高,便于长安外郭万年县昭国坊,为太尉置办甲第一所,赐太尉女乐十人,并在京畿处挑选名园、膏田数十顷,及无数缯彩、金银,如此太尉便不用再回凤翔边镇,优游于京城之中,君臣再无猜忌。此外太尉继续领卢龙(幽州)节度使、中书令如故。 接替的人选方面,中书侍郎张镒“才兼文武,望重内外”,可为凤翔尹、陇右节度使,领幽陇之兵。 “臣,受制领诏。”朱泚脸色苍白,但却将头埋得更低,接过了皇帝下达的制文。 不经意间,朱泚的手狠狠捏住了卷轴的边沿,发出不易察觉的吱吱之声。 早知道,就不应该听高岳和卢杞的建议,跑到京城来,索性呼应朱滔,直接在凤翔造反好了! 可恨,可恨,我便朱泚暂时于昭国坊宅邸里隐忍,把这团怒火厝住,总有一天我会抓住机遇,让天下惊的,那时候我会说: “我这辈子,被弟弟朱滔出卖,被同乡蔡廷玉出卖,如今又被皇帝卖了。多年前我入朝时,身旁起码还有几千甲士作为政治资本,而今连这些幽州防秋兵,都被皇帝给劫夺。如今我如此做,不是要证明我有多了不起,而是要告诉所有人,我朱泚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而是要连本带利......” 几乎同时,前御史大夫严郢也丧魂落魄,手持贬谪他去费州的制书,步出了大明宫,接着走到都亭驿,茫然地牵过匹马。 仰头望去,长安城上空晚春的云霞如血如金,格外美丽,也格外残烈。 “开玩笑吧,开玩笑吧......去费州当司马,呵呵,哈哈哈哈......”严郢不由得想起,他和卢杞先前串谋构陷杨炎时,抓住的就是赵惠伯替杨炎卖洛阳私宅的把柄,其时赵惠伯被抓入御史台中,严郢对其拷打惨毒万般,最终赵惠伯吃不住伏罪,被贬到费州多田县为县尉,刚上任即被赐死。 而今日他也要去费州。这好像是命运,不,是当朝圣主在给自己开个残酷的玩笑。 “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都亭驿前,前来相送的只有一人,光禄卿源休。 源休是故去吏部侍郎王翊的亲女婿,而严郢是王翊的甥女婿。 原本源休因无故休弃王翊之女,而和王氏结怨,遭到流放,后又被杨炎拔擢回京为京兆少尹,在最危险的关头被派遣出使回纥,如今好不容易活命归来,却遭卢杞的忌恨,安置当了个闲职光禄卿。 最早杨炎将源休送回来,是要他在严郢身边,伺机构陷这位的,可源休却和严郢意气相投,成了好朋友。 “叔敖(严郢字叔敖)!”源休在严郢的马头,是泣不成声。 “无戚,原本圣主继位时,我等皆认为天下泰平指日可待,可如今刘晏左迁,杨炎贬死,卢杞为相后又不容我等,自此满朝臣工,互相猜忌攻讦,生事陷害。这天下啊,远不是当初想象的模样哇!可又能说什么呢?我也难辞其咎。唉,无戚,万事珍重!”严郢说完,便回身骑着马,离开了咬牙切齿的源休,往东市方向而去。 等到严郢至万年县衙所在的宣阳坊时,看到坊门与东市交界的街口,正在公开处刑。 因马畅信件暴露,殿中丞李云端等十一人遭到牵连,京兆府亲自得宰相卢杞的命令,派人来监杖刑: 但其实遭刑的共有十二人,还有位便是刚刚因考功“上上”而升为殿中侍御史的宇文翃。 见到自己的上司,先前已在御史台被拷打得只剩残命的宇文翃,遍体鳞伤地躺在地上,还对着严郢努力地抬起胳膊,意思大概是:“那道传符的事,我真的是不知情,我是冤枉的啊......” “唉!”严郢在马背上痛苦地摇着头,用衣袖遮住脸面,匆匆离去,事到如今,他自身尚且不保,又如何去救宇文翃呢? 就在严郢闭目而去后,行刑的棍仗齐下,围观的民众、官员、僧道诸流无不瑟瑟发抖,李云端、袁封、单超信等,包括宇文翃一道,背脊无不骨裂肉烂,其中宇文翃因年纪大了,又有旧伤在身,没七八杖就呕出大滩的血来,命丧黄泉。 临终前,他还侧着脸,瞪着灰白色的眼珠,喃喃道“碎金,碎金......” 可此刻他还不知道,他割舍不下的女儿碎金,正在地上蹬着脚,被几名宫中黄衫小儿牵拉着,要送入掖庭里做苦力,“夫君,夫君,救救我......”碎金的手扒住自家院门的门框,对拱手立在庭院里,大气都不敢出的黎逢哀求不已。 最终,碎金还是被拉走了,黎逢一动不动,眼睁睁望着妻子消失在院墙那边,眼神里有恐惧有不舍,也有星点庆幸,“还好与她离婚了,宇文翃这宅子也归我了。” 骑在马上的严郢还见到,东市四周的邸舍和楼阁处,京兆府皂吏们挎着刀,提着铁索镣铐,叫嚣隳突,将一串串嚎啕大哭的商贾及其家人、仆人锁住,往慈恩寺的方向解送。 如今长安城,西边的西明寺,和东边的慈恩寺,分别立起所“检纳院”,职责就是检查全长安商贾的家宅、田地、僮仆,随后按比例勒令他们交钱充军费,有交不齐的,全家统统送入寺中拷掠,家产全部籍没,许多商贾走投无路,以致有悬梁自缢而死的。 街道中,一名道士脸色惨淡,正东张西望,匆匆往城南方向而去,和严郢交错而过。 这名道士不是别人,正是长安县小海池首富萧乂所扮,现在连萧乂都挨不下去了,他的资产统统被敲诈殆尽,亏自己还曾是帮过李适登位,“悔不听高岳小友昔日所言。如今我算是想明白,当初走士子路线是错,后来走商贾路线还是错,最终还是披上羽衣,去终南山当名道士的好,哪怕身无分文,可也是最安全的!” 严郢自东出了城,萧乂则自南出城。 以后,严郢刚到费州,就见到道路上停着个破败的棺柩,无人问事,十分凄凉,便问此是何人的,别人就说“这是多田县尉赵惠伯的。” 严郢大恸,看着棺柩说,他日我亦如此。 在他将赵惠伯的棺柩于当地下葬后一个月,严郢也怏怏而卒。 他刚死,淮西李希烈也叛变朝廷,派兵占据襄阳,拒不让朝廷派来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入内。 8.李元平献计 朝廷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了。 皇帝李适原本的妙算,全部都沦为了哑炮:李承刚到襄阳城外的馆驿,就被李希烈给扣住。 接着李承被带到襄阳城校场,李希烈高高居坐坛上,两侧全是如狼似虎的淮西兵,李承总算还是有胆色的,虽知李希烈已叛,但还想拖延时间,打乱对方的部属,便诓骗他说:“天子委我来劳师,何至于此?” 坛上的李希烈冷笑起来,几名淮西兵便开始搜李承的身,很快就把皇帝委托其为新山南节度使的印绶和制文搜出,淮西大将董侍名当众高声朗读起来。 “李希烈,天子有三十万贯钱于阳翟,用来犒劳你等,何必要反叛?”被死死摁住的李承,愤声指责李希烈道。 “如今是天子先破坏规矩,明明先前都是身官回授,取襄阳不费朝廷一兵一卒,一弓一箭,全是靠我淮宁军将士浴血奋战,我就是要得梁崇义的六州,故而天子食言,莫怪我等无义!”李希烈按剑起身反驳道。 “天下规矩,以天子规矩最大。” “鄙夫出身北地,只知有河朔规矩,不曾闻天子规矩。” “天子欲你为淄青招讨使,如你灭李纳,淄青十五州全归于你。” 李希烈哈哈仰天大笑,“今我灭梁崇义,丝毫未有所得,其后我若灭李纳,只会死无葬身之地,你等鬼话只能骗三尺稚童。” “叛贼,朝廷神策军精锐数万,已驻屯于阳翟;陛下又命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湖南观察使崔宽、鄂岳观察使李兼、江南西道张伯仪共雄兵十万,环伺周边,此外尚有桂管刘晏为后拒,你敢在朝廷腹心谋逆,早晚招致灭门之祸!” 可李希烈根本没有任何惧怕悔改之意:“我已得襄阳,兼得梁崇义降兵精锐万余,而后便下随州、过南阳、越方城山,直逼都畿道;另外路兵马由我大将吴少诚、吴少阳统领,自蔡、许北上,可往西袭破汝州,可往东攻汴宋,和李纳连兵,切断漕运,汝家天子自求多福吧......杀李承,祭旗。” 校场之上,淮西军队的两面八幅大小的赤红门旗迎风招展,两根门枪插在其后,两侧淮宁军牙将们都执骡挎刀而立,李承被押到门枪下跪下,犹自骂不绝口,李希烈坐在营帐前的胡床上,问他:“昔日你为淮西黜陟使,和我军中哪些人都过往甚密?” “逆贼,天下忠义之士无不想啖你之肉,如今你军中都是我发展的眼线,此后你将寝食难安。” 李希烈劈下手来,几名牙兵手起刀落,红光一闪,李承人头坠地,鲜血直飞,溅到门枪所系的豹尾之上。 而后淮西牙兵们又绑住数人,送至李希烈的面前。 李希烈一看,是自己幕府所聘的文士姚詹和药师韦清,“韦大夫,你曾给我吃药,怪不得我吃完后上吐下泻,差点卧病不起。” 韦清见事情败露,便骂道:“恨我毒药还未下够,不曾毒死你这狗贼。” “杀!”李希烈勃然大怒。 斩姚詹、韦清等后,淮西军将董侍名躬身对李希烈提醒说:“这两人平日和我军中周曾、王玢关系密切,四人号称‘四公子’。” “所以这四人,都是皇帝安插在我淮宁军内部的楔子,还要趁机毒杀我,足见长安天子用心歹毒——如今周曾、王玢在何处?” 李希烈麾下另外位大将陈仙奇上前,禀告说:“周、王二将,正随吴少诚、吴少阳兄弟,领军向汝州而进。” 于是李希烈点点头,叫牙兵官韩霜露上前,“你持我的手书,领我假子十人,驰往少诚和少阳的营地,叫他俩得书后,就斩周曾、王玢,绝了皇帝的念想。” 数日后,汝州闪电般失陷的消息即传到京城。 吴少诚、吴少阳接到李希烈的书信后,立即杀了周曾和王玢,而后领数千淮西精锐顺汝水而上。 那汝州别驾、权知州事李元平听说淮西军来了,吓得一面向阳翟的刘德信神策军部求救,一面紧急雇民夫抢修城池。 哪想吴少阳直接与心腹数十人,混入民夫队伍里,大摇大摆地进入汝州城,李元平刚来视察工程,就被吴少阳擒住,捆在骡子上,驰出城门。 赶来的州兵眼睁睁望着别驾像个妇人般被敌人挟持而去,城中群龙无首,城外吴少诚又率千余骡子军突入,汝州城不到一个时辰就被攻陷。 而阳翟的刘德信神策军,因天降大雾,压根都没去救援汝州。 李元平随后被押送到了邓州、汝州交界的天险鲁阳关前,恰逢领主力至此的李希烈。 “你是何人?”李希烈发问。 李元平抬头望去,只见面前这位淮西叛军首领,面目丑恶,骑在匹高大的骡子上,骡子还披着铠甲,上面还绣着雷火图案,乍看宛如猛兽恶龙,身旁全是呲牙咧嘴的淮西兵,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裆下一阵潮热:不由自主地吓出尿来。 但他又摸到了胸前,崔云和临行前赠给他的小玉环,便又鼓起了勇气,说我乃汝州别驾李元平是也。 李希烈和周边的军将牙兵轰然大笑,“你说谎,你这模样,应是李元平的儿子吧?” “休得无礼!”李元平大怒起来,奋力蹦起了三尺高,挥动如儿臂粗的胳膊,声音尖利。 “我只听说汝州别驾李元平深有韬略,谁想今日一见,竟是如此藐小之辈,当朝宰相关播看来是眼盲,胆敢叫你来拒我!” “李仆射饶命......”李元平怒不过三秒,又咕咚跪下来乞活,“仆愿献一策,让仆射能直取长安。” “哦?说来听听。”李希烈半开玩笑似的说道。 “仆射不用夺东都,也不用夺汴宋,可留部分士卒于汝州、阳翟为虚兵,牵制朝廷注意,仆射自己简选精兵三万,自邓州地界往西急进,溯丹水而上,破武关,入商於山,再拨蓝田关,如今朝廷泾原、凤翔情势不安,神策精锐皆在河朔、中原,长安城极度空虚,唾手可得,此乃汉高祖刘邦灭秦故伎。” 听到这个方案,李希烈也沉吟起来。 李元平的这个策略,实际上是很毒辣的。 这位虽然战术不行,可却颇为擅长纸上谈兵,掐住了如今唐朝的命门。 是直接进军武关夺取长安,还是在中原和忠于皇帝的诸道军角逐? 这个抉择摆在李希烈的面前。 9.逆袭武关道 这时,淮宁军的门旗将陈仙奇提醒李希烈:“这李元平守汝州城,连一个时辰都没能坚持住,他的谋划不过是狂生大言罢了。” 可最终李希烈却笑起来,说不,现在局势正如他所言:朝廷十成兵力,四成集中在河朔,四成集中于东都、汴宋,余下两成在京西的凤翔、泾原、灵盐等地,还不断被李适小儿往东抽调,朝廷财政也是入不敷出,巴巴等着东南漕运,更何况漕运还被咱们淮西和李纳的淄青严重威胁。 所以趁着长安皇帝的注意力全在东面,咱们来个逆势而上,顺着武关直捣他老巢,是个非常好的选择! 田悦、王武俊、朱滔还有李纳,他们谁有我的魄力? 巍峨的方城山下,李希烈当即翻身下了骡子,在株大松下召集身边所有的门旗将、门枪将、牙将及诸假子,一手摁着瑟瑟发抖的李元平的脖子,一手折下根松枝,在砂土地上划出地图路线: “传话给吴少诚、吴少阳,以许州为门枢,继续出骑兵(骑得全是骡子)东西游走,或击洛阳,或击汴州,牵制朝廷军力;陈仙奇你归咱们的申光蔡三州,拉拢山棚和江贼,南下击蕲州、黄州,并威胁淮南道的陈少游,叫他交‘乞活钱’来保命;韩霜露、刘质继续据襄、邓、均、房四州,四出攻击朝廷的随州、荆南,记住不要和官军决战,到处抄掠就行,没必要呆在一城一地,让朝廷无法判断我到底在何处...... 而我本人,领一万五千精锐(淮西镇凑不出李元平理想的三万人)并千余假子兵,即刻返归南阳,而后自彼处向西,沿丹水而上,攻击武关。” 没想到,李希烈真的答应了这李元平的疯狂计划,他哈哈笑着拍着李元平的肩膀,像只猫在拍打只小鹌鹑:“记住,我和河朔的魏博、恒冀那群自守贼不同,我李希烈就喜欢干大的!听说,你是宗室子弟,是不是?” 李元平吓得赶紧点头。 “打入长安城,我就拥立你当天子坐紫宸殿,我来当天下兵马大元帅,你敢不敢?” 李元平这时想起了远在湖南潭州的云和,那个在亭子里笑语盈盈的湘水精灵,只要能当上天子,我就要她,要她来当我的皇妃,一定要这样! 其实我心中知道,区区个汝州别驾,是根本不会让云和为我真正心动的,我,我,我身躯里也流淌着皇族的血液,我也可以坐含元、宣政和紫宸三大殿,到那个时候,云和应该再也没有质疑我的可能吧? 当男子为了女人而疯狂时,他会不惜和整个世界为敌。 “有我在,定会让仆射攻入长安城!到时候也希望仆射不要食言。”松树下,李元平尖锐的声音在山坳间回荡着。 “绝不食言。”李希烈也许出了承诺。 数日后,李希烈回师至邓州南阳,接着大纵淮西兵,将这座被李白盛誉为“白水真人(指汉光武帝,刘秀家乡南阳)居,万商罗鄽闤。高楼对紫陌,甲第连青山。”的繁华城邑劫掠一空,烈焰直烧到南阳以西的武阙山,接着蚂蚁般的淮西军,扛着革带、小旗、刀剑、弓矢,赶着成群的骡子,负着从襄阳、南阳劫掠来的物资,穿过山谷,再横渡淅川,直逼武关而行。 另外,吴少诚、吴少阳这对义兄弟为策应李希烈的行军,果然神出鬼没,猛烈攻击洛阳,很快洛阳城边的彭婆、伊阙都出现了淮西的骡子军,人马衣甲全黑,首尾相连数里,疾驰如风,到处烧杀抢掠——东都百姓拖儿带女,到处奔逃,河南尹郑叔则和阳翟的刘德信不敢出战,将军队统统撤回洛阳西苑固守,并不断向长安请求援兵。 皇帝顿时手足无措,只能往京西来打主意。 这时已经是建中三年的六月时节,高岳站在梁山顶上的烽堠台,吹着自乾陵那里刮来的舒心山风,身旁立着高固、郭小凤、高崇文、明玄和尚,俯瞰着他们七个月来的辛勤成果:新奉天城。 新奉天城,旧城和新城间形成了周长八里的“凸”字形,城东引入了莫谷水,掘出水渠环绕四周,挖出的土全堆在渠和城墙间的地带,形成土垣形的羊马墙,并栽上树木来固土,妨碍敌兵行动。 城东北处,高岳还命人将莫谷水的河道给挖宽,形成个袋形的阔湖,横在奉天城与咸阳陈涛斜、鲁店之间,这样利用这个人工湖,将奉天、咸阳间的孔道给隔断,使得敌兵无法大规模前进。 城北的莫谷、城西北的梁山的谷道,全部修筑了城障,扼守其中,并和山上的烽堠以甬道城壁蜿蜒相连,一处有警,四方皆知。 新奉天城的城墙拐角处,也全部做成圆弧形状,代替原本的垂直形,这样可以在其上驻兵,来防备敌兵利用城墙死角偷袭。城墙每隔百步,就增筑道凸出的马面墙,墙基统统砌入了砖石加固,马面上修筑了长战棚,墙头对外一面用砖石垒起五尺高的女墙,对内则凿空,用木板隔出三层空间来,以梯相连,内里储备粮食、箭矢、灰瓶、檑木、火油等守备物资,可以说每个马面战棚,都是个独立的守备点,能互相配合,以三面交叉的火力杀伤攻城敌兵。 外城修六道通衢,衢间各设木作、金作、铁作、石作、军器作等工坊,还有兵营、市集、马厩、驿站等设备,另外外城内还有道横贯的“重墙”,将城内空间分割开来:这样即便敌兵突入外城,也会遭到重墙的阻击,并没有足够空间用以休整集结。 而内城里除去甲仗楼、盐仓、谷仓、馆舍等屋宇外,还面对各竖起座高耸的望楼,足可俯瞰城外十余里的地带,一座钟楼,一座鼓楼,战时这里便是指挥的中枢所在。 “有这样的城池,就算有数万敌军来攻,也足以坚守很长时间。”高岳非常满意。 就在此时,远方道路上匆匆赶来骑马扬鞭的递铺,边跑还边举着手高喊着什么,城外毡帐间的士兵和工匠们纷纷避让。 不久,外城驿站里,那几名递铺的驿马汗下如雨,正没命地低头饮着水槽里的清水。 廊下,神策军将高崇文急急地拆开信件,看了看,接着递给了高岳:“高外郎,你来看!” 10.怒掷敕牒文 高岳这才想起来,这高崇文好像是不识字的。 于是他接过信件,便说是陛下送来的。 四周众人无不肃然聆听。 “糟糕了,河朔官军在连箧山遭到惨败......” 原来三个月前,李怀光奉命领军赶赴河朔作战,可他的部众要先发资装费才愿进军,李怀光感到为难,就去找观军容使翟文秀和判官高郢商议。 高郢也觉得这样就出发根本不行,邠宁长武城的朔方兵平日里就挺艰难的,很多人觉得此次出征,起码得打一年的仗才能回来,总得发几贯钱的资装费留给妻儿过活吧!如果连资装费都不发,怎么能安心出征,又如何能打胜仗? 可监军宦官翟文秀却声色俱厉,催促李怀光进军,翟因先前被陛下杖责时李怀光不出手相救而心生怨恨,如今拿着诏令,百般呵斥,称入夏后东南的两税钱就至,到时再补给士兵不迟。 最终李怀光也只能出兵,一万五千长武军士兵在怨愤沸腾里向西进发。 结果到了三原,阳惠元、张巨济的四千神策军兵前来与其会师,两支队伍一会合,差距就非常明显:长武军各个衣甲陈旧,人马食不果腹,如同灰色牲口;而神策军则外披精甲,内衬锦绣,腰上悬着盐袋、药袋,驮马上负着累累的行李,里面都是钱、布帛、盐等好东西,是神气活现。 长武军的怨恨便更大! “听说这群神策兵平日里的衣粮赐予就是咱们的三倍,过长安城时天子还亲自御楼检阅,加倍赏赐,呸!战场上还指望咱们冒白刃箭矢,搏战流血吗?” “谁有钱,谁卖命去吧!” 结果走到蒲津,准备过黄河入河中时,长武军就哗变了,不肯往前走。 闹大后,朝廷急忙派汴西转运使崔纵为粮料使,紧急周旋,补充了批粮食给李怀光的长武军,对方才继续开拨进发。 而后李怀光领军到了魏州地界,粮食又吃光了,士兵们饿着肚子,这时马燧、李抱真率部来迎,而对面双箧山上的朱滔、王武俊和田悦联军见状,则急忙出军来战。 原本诸官军列阵已打退了叛军,可李怀光的长武军见河朔叛军营垒里辎重、牲口颇多,各个都发了疯般冲上去抢夺,李怀光呵斥不住,导致阵型大乱。 李怀光害怕,就让马燧、李抱真领军策应,马燧私下却对心腹大将说:“我自去年出太原,与魏博叛军大小数十战,才将田悦困在魏府。李怀光刚到,如就让他成就收尾的大功,我心不甘!” 于是马燧按兵不动。 李抱真也逡巡不前。 而这时叛党方的王武俊捕捉战机,领二千突骑横冲李怀光的军阵,田悦也领七百魏博牙兵持棹刀返身突战,朱滔继而其后,三面夹攻——李怀光大败,长武军死者千余,倒毙在永济渠御河的人马尸体堆积如山。 归营后,李怀光怒斥马燧、李抱真见死不救。 马燧又心虚害怕起来,因他儿子马畅的事,这段时间分分钟都在担心皇帝会问责,故而面对李怀光的发飙,沉默不语。 可李抱真却暗地送信给已前往易州增援张孝忠的李晟,李晟也不是省油的灯,便送给朝廷封密奏,里面称“李怀光的长武军毫无军纪,临阵忙着劫夺叛军辎重,才导致阵乱惨败。” 其实长武军和李怀光是冤枉的,半饿着肚子,没有赏赐,千里而来,如此状态下怎能保持纪律,不去争抢敌人辎重?(不抢自己人算是好的) 就在官军吵作一团时,田悦又派人将决开永济渠堤坝,使其灌入官军营地后的王莽河中,官军营地粮道被淹,平地积水三尺,战马死亡不计其数。 最后还是马燧写信给朱滔,因他俩有亲,心中马燧称朱滔为表侄,求双方罢战,放他、李抱真和李怀光回去,回去后他们必会面奏天子,赦免你们,而我们走后,“河北道全地,任五郎(朱滔为五郎)尽取。” 朱滔一时心软,将马燧等人放走,王武俊不从,遂与朱滔爆发激烈争吵,一怒下领兵回了真定府。 诸路官军逃出生天后,败退到魏县,才发觉当初会师十万征讨河朔,如今减员近半,辎重几乎全毁,昔日的飞龙骑脸,却打出个醒目的“gg”。 马燧无奈下,又请求李晟南下,以恢复阵线。 可李晟却一下子“重病在床”,他的部伍也都停在易州,不能南下。 接着就是全面崩盘:马燧退回太原,李抱真停在临洺补给,而李怀光则一路退回到河中的晋、绛、慈、隰四州,带着怨恨去舔伤口了。 皇帝震怒,说要彻查责任。 此时李希烈叛乱,汝州失陷的消息传来,皇帝又要从泾原和凤翔抽兵,并拜左龙武大将军哥舒曜(哥舒翰之子)为东都、汝州招讨使,让他赶赴都畿道去镇压李希烈(皇帝还不知道李希烈主力已往武关前进),这时长安城中尚有战斗力的禁军已被抽调一空。 所以皇帝想到奉天城,便让高崇文筑城的两千神策军,也赶赴东都一带,加入哥舒曜的招讨行营。 “完了,完了......”从递铺那里了解到前因后果的高岳,手持信件的他,后背全是汗水,“这真的是以薪救火,却让火越烧越烈!”接着他望望奉天城高大的城堞,不由得心中慨叹,得亏我早有预见,在此筑城,“陛下啊,你看看臣高岳给你修的城池,到时候你肯定会非常满意的!” 结果还没等他说出什么来,只见城外的道路上灰尘大作,又有几名递铺策马飞奔而至,带着的还是皇帝十万火急的诏令。 皇帝的微操果然了得,前一封刚送到,后一封就接踵而至,和我曾经在现代点鼠标差不多。 高岳只得又拆开,内里皇帝称,以朕对战局的洞察,安排又有变化: 光是哥舒曜一个行营,去和骁勇善战的李希烈打仗是肯定不够的,朕决定任命舒王为扬州大都督及荆、襄、沔、鄂、江南西道节度使、诸军行营兵马都元帅,组成个大大的幕府,以兵部侍郎萧复(延光公主亡夫萧升的从兄)为幕府长史,以湖南观察使崔宽为左司马,以金部郎中樊泽为右司马,哥舒曜和李勉为左右厢都统,刑部员外郎刘从一为幕府判官,荆南节度使曹王皋为前军兵马使,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为中军兵马使,江南西道节度使张伯仪为后军兵马使,又让金吾大将军浑瑊为中军都虞侯,你看这样的阵势雄壮否,人才济济否? 当然,舒王在朕面前极力推举你。 所以朕命高崇文为舒王幕府的都押衙,至于高三你则以工部员外郎任幕府掌书记,现在你俩就带着所有部伍,自奉天城出发,朕在长安望春楼等着检阅你们。 “去!”高岳掼起胳膊,不由自主地将诏书掷在地上。 11.筹备诸般事 皇帝诏书是用名贵的花绫纸和上谷墨所写就,被高岳这奋力一掷,砸在驿站牲口栏子下的泥地上,恰好其中匹饮水的驿马又飙出泡热乎乎的尿来,一下子将诏书弄得污七八糟的。 整个场面气氛安静下来,高崇文、高固甚至明玄和尚都瞪着忽然生气的员外郎,不明所以。 还在喘气的高岳,这才发觉自己的行为不对...... 倒是郭小凤走过去,波澜不惊地捡起诏书,而后擦拭干净摆好,于是这个奇怪的动作就被遮掩过去。 而后身着绯衣的员外郎,背着手,有些焦灼地在炎炎烈日下来回走着圈,也不和其他人搭话。 不行,不行,高崇文这两千神策军还算是有战斗力的,必须要驻屯在奉天城当中,不可以被皇帝给拉走,不然将来整个战场上要失却份有力筹码。 如今得想出个办法来。 良久,高岳走回到驿站厅内,便要来纸和墨,接着就提起笔,一字一字地竖着写起来。 这是他给京城皇帝的商量状,称在百里城内尚有数万石的巡院米,可转输到京城的粮仓内,以供度支司补给前线,所以让高崇文和这两千神策军暂时停留在奉天一段时间,我先回百里城组织人手,把这批米运到奉天,而后交割完毕后,再和高崇文将军一起将其护送到京城中。 先拖延段时间再说吧,看看时局有什么变化。 现在朝廷方的优势已逐渐崩盘了,唉! 接过高岳的奏章,那几名递铺行礼后,便又策马急急向东奔去...... 奉天距离长安大约一百八十里路,快马的话两三日便可走个来回。 不得不说皇帝李适披阅奏章的效率还是极高的,第三天京城的驿马再至奉天城。 皇帝给高岳一个月时间办好这事。 高岳即刻邀明玄和尚、高固,还有韦驮天伴同自己回百里城,又请高崇文、郭小凤领着队伍暂时留在奉天城,不要走动。 滔滔的武亭川,高岳拉着缰绳,骑着马儿涉水而过,飞溅的水花沾湿了他的衣襟,他的心情简直比飞奔的马还要迫切。 百里城的廨门前,高岳刚汗流浃背地下马来,芝蕙就迎上来,“这里有西川的信件!” “谁送来的?”高岳大愕,用手背不断擦着额头,问到。 “可多了,最早是郑郎君送来的,主母便用小刀裁开来看了下,才知是不得了的事——后来三兄您岳父留在西川的诸军将,也交相有信件送至。” 高岳将鞭梢抛给韦驮天,而后将芝蕙递来的数封信取出来,就在公廨庭院内的那棵棠梨树的阴凉下,边看边读,读着读着脸色不由得大变。 “李希烈居然西进,打破武关,直逼商於来了......” 这和原本的剧本不太一样啊!这李希烈是受了什么刺激,或者得了什么人的影响,居然走出如此举动来,可不得不说,这招太狠辣了。 李希烈的进军非常迅速,哥舒曜、刘德信、李勉等朝廷方将领还以为他会盯着汴水的漕运做文章,没反应过来,谁知他已经踏破了武关,深入到了和京兆府毗邻的商州地界,而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此刻还按照朝廷原本部署,领着主力队伍屯在和襄阳城靠着的谷城呢,在其辖区内地的布防是非常薄弱的,正好利于李希烈避实击虚。 这时候李希烈的淮宁叛军,距离长安城不过二百几十里的路程了。 很快商、金震动,接着西川、东川也都得到了敌情,张延赏火速派出驿卒出骆谷道,向朝廷汇报。而同时,郑絪及崔宁旧将韩潭、张昢也都纷纷写信,告诉高岳这事,让他在泾原、奉天尽快做好准备。 “阿霓,阿霓!”高岳迅速跑到后楼家里,这时云韶正在院子当中,牵着竟儿的小手,躬身教他行路呢,竟儿正对追棨宝这小猧子感兴趣。 “崧卿,奉天营城结束了?” 随即到了晚上,高岳和妻子云韶、妾室芝蕙,一起坐在自家的堂上,对着主簿刘德室,城傍兵马使明怀义三兄弟,还有屯田将侯兰、程俊仁,及伴同自己来的河南房高固,随后深深拜下,高岳大声地说:“如今情势十万火急,岳的妻妾、孺子,全都托付给诸位了!” 众人急忙回拜,“高外郎言重,何至于此?” “李希烈已自商於驿道,逼近京畿了。这件事,臣必须得前去向陛下汇报进言,妻儿都留在此城内,万望各位保护周全,高三这生感恩不尽。” 刘德室大骇的同时,也对高岳劝道:“逸崧,商州乃是朝廷重要驿道所在,使者消息每日往来频繁,这时想必朝廷已知道军情,有所警备了。” “芳斋兄,正是因为朝廷可能已知道军情,我才担心。”高岳焦急起来。 那皇帝李适不知还好,一旦知道便一顿微操猛如虎,肯定会捅出绝大的纰漏,他先前的眼光主要盯着皇帝是否从泾原抽兵,可谁想到李希烈会唱这么一出戏,那么皇帝绝对还要从河中、河东调集队伍来堵截李希烈,而仗打到这个份上,各方面对朝廷的积怨都已达到爆炸的临界点了。 于是高岳便直接说,若李希烈攻击京兆,凤翔情势怕是会剧烈动摇,特别是朱泚留下来的那群范阳兵,十有八九会闹事,并会波及泾原: “百里城就交给芳斋兄保护,并请高(固)兄协助帮忙。” 刘德室鼓起勇气,高固也没有任何推辞。 “明将军请你召集妹轻、小三州的所有城傍子弟,去马坊取马,并请部落妇人携木弩,帮忙保护屯田和城池。” “就交给俺了,高外郎算是俺的父亲,你妻就是俺的母亲!” “侯将军、程将军,请领游奕去掌握住灵台旧县的八百范阳兵,若是他们生事,立斩领头的。” “得令!”侯兰和程俊仁抱拳说到。 “韦驮天,你善于健跑,请往来于我城和汧阳城的韦城武间,传递消息。记住,万一有变,始终要记得与韦城武并肩倚靠。” “哎!”韦驮天憨憨地答应了声。 “法师,守城方面的策略和机巧,全都拜托您了。” 明玄法师闭目,合掌唱诺。 吩咐完后,天色正是子夜时分,高岳就在自家院子廊下匆匆吃食,阿措在旁举火,韦驮天则在院子内忙不迭地给马喂料、上鞍。 高岳马上就要出发,奔京城而去。 这是场莫大的危机,也是场莫大的机遇。 12.怨气怒冲天 “崧卿。” “三兄。” 高岳吃完起身后,阿措将食盘端入后室,而云韶和芝蕙,一左一右,依偎在他的怀里。 高岳伸出双手,将两位揽住,连声说不会有事的,在这里等着我,竟儿就交给你俩。 “嗯,在外也要努力吃饭。”云韶伸出浑圆的胳膊来,在月光下白白的,摸了摸夫君的脸,提醒说,“马上阿父会领兵自灵州来,阿父打仗可厉害,那时崧卿和整个朝廷都会安枕无忧的。” 这憨憨的话语,不由得让高岳笑起来。 “有任何事我都会照应主母的。”芝蕙却有些不同,眼泪都不知不觉流出来,随后她又求高岳:“若京城动摇不安,圣主真的要播迁奉天城,还请三兄能提前去红芍小亭,预知瑶英炼师一声。” 高岳手指伸出,为芝蕙擦擦眼泪,说我会的我会的。 “唉,我要救的人,可太多了......” “驾!”百里城公廨当中,高岳跨上马背,在数名游奕的追随下,告别了妻子,冲出了城内的通衢上。 夏末的黎明到来依旧很早,等到高岳快驰出城门时,却勒住了马笼头,那匹马的四蹄在原地不断蹦跶着。 城头的烽堠台,居然燃起了烟火! “何事?”高岳对着其上询问。 女墙后探出两名烽子的脑袋,见是县令,便回答说:“泾州城那边传来烽火,大约是有军队出动了,所以互相报个平安。” “往哪个方向?”高岳心一沉。 得到的回答是向东而去。 该死,大概又是皇帝的微操:他开始发令调动泾原行营的队伍,去京城会集了。 不行了,我得加快些速度,行营军队走得应该没我单骑快。 一日后,高岳就疾驰到了新奉天城下,然而让他惊愕不已的是,城内原本两千名神策军,只剩下三百人,由郭小凤监管。 “小凤,高崇文将军何处去了?” 郭小凤便急忙上前回答:“就在你来前一日,皇帝突然又传来诏令,说来不及了,出现了新情况,李希烈的叛军不知何时,走的武关道,已快打到蓝田关,便让高将军先赶赴京城勤王救驾......” 马背上的高岳心想还好还好,这算是这皇帝老小儿做的唯一次正确微操。 便又问郭小凤:“高将军还得到什么其他消息没有?” “据说皇帝还要紧急调动驻屯在河中的李怀光,至京外的蓝田,去堵截李希烈。” 这,这,唉呀! 高岳顿时又仰面扶脸,完蛋了,这在先前河朔战场上一肚子怨恨的李怀光,再遇到闯到京城来的淮西叛贼李希烈,然后加上皇帝一番神操作...... 事不宜迟,高岳便喊:“小凤,现在京畿情势非常危急,留二百神策兵在奉天城即可,你带一百人骑马,随我去追高崇文将军的队伍,好不好?” “有大事做,太好了!” 咸阳陈涛斜处,正在催促行军的高崇文,见后方灰尘大起,接着高岳和郭小凤赶来,连声喊“高将军,高将军,请止步......” “什么,让我在陈涛斜这里屯营?”停下来和高岳交谈的高崇文,大惑不解。 因为高崇文这两千神策兵,保护整个京城是根本不够的,万一有变,不能让他们白白损耗掉。 可高岳心想如果直接和他说明实情,怕不是会被当作失心疯,便暂且诓骗高崇文说,刚才自己到奉天城里,又得到皇帝的诏令,说让高崇文将军在咸阳暂时停留,等京师粮草筹备好了再到望春楼来。 这高崇文居然信了! 因为连他都习惯了皇帝那“朝令夕改”的微操术。 并且自奉天城到陈涛斜的路上,高崇文确实见到一群群驿卒前后相继,是驰走不休。 高崇文便下令全军扎营,而后高岳就又问他:“李怀光部到了何处?” “已和神策阳惠元、张巨济部一同,过蒲津渡,至同州大荔了。” 高崇文话刚说完,高岳就一马疾奔而去。 等到高岳进入长安城时,李怀光的长武军已过大荔、梁田坡,来到距京师东北仅一百里的富平处扎营。 连绵不绝的长武军穿着破旧的衣甲,各个脸上无不带着菜色,之前在双箧山兵败后,马燧跑回太原,李抱真退去邢、洺二州,李怀光则郁郁地拉着队伍走回河中,这里的四州是皇帝先前拨给他的,可是河中地区先前也遭逢了旱灾,士兵们依旧缺食少衣,而和他同行的阳惠元、张巨济的神策军,却个个赏赐颇丰。 李怀光心中极度不平,后来皇帝又派中使前来,当面斥责他在双箧山所犯的过错,李怀光低头挨骂,肚子里满是怒火,经过打听才得知,弹劾他的人,就是李晟、马燧,“直娘贼,神策军一年赏衣二十匹,粮三十石,每逢节日还有加赐,我等边军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像牛马般被驱使送死,现在居然还有脸说我军劫掠?不劫掠,那个个都得饿死。”李怀光在心中大怒不已。 结果现在,军队还没在河中休整好,又一道命令下达,说李希烈沿武关道犯京师,又让我渡黄河,领军去勤王。 出发时又没有资装费,先前的三倍食出界粮也迟迟不兑现,长武军士兵各个怨气冲天,有人在行军途中当面就骂李怀光,骂他没出息,麾下都养不活。 要是搁在过去,李怀光斩人是毫不留情的。 可现在,士兵的骂声里他却一点底气都无,只能脸色铁青着骑在马上,半句话也不应答。 之前过大荔时,长武军里就有骑兵流窜到皇帝的官庄长春宫处,劫掠里面豢养的猪牛羊,宰杀了来吃,李怀光也不过问。 过富平县街道时,长武军士兵们都斜着眼睛,望着坊市内卖的各种吃的、穿的,有的人流出口水,露出凶光,和群饿狼似的。 富平的百姓也感到害怕,坊市很快关闭,年轻女子都被锁在家中。 结果李怀光的观军容使翟文秀,趁机将这些情况记录下来,绕过判官高郢,送到京城里去。 紫宸殿内皇帝接到报告,心中颤抖不宁,便对卢杞说:“不要让李怀光的军队靠近京北的中渭桥,更不能让他入京来,叫他马上过高陵,走东渭桥入蓝田,去抵挡李希烈。” “陛下,可否让邢君牙、骆元光、尚可孤三部神策军回京师来,臣总觉得李怀光心中有不轨企图。”这会儿卢杞也有点肝颤。 13.兵临中渭桥 “这些部队已入都畿道,随时策应中原、保护漕运的,不要轻易调动。说到漕运,这江淮东南的财赋,怎么还没运来!”皇帝说到这事,非常的焦急。 这批两税财赋,可是如今朝廷的救命钱。 然而包佶那边却一点消息都没有。 据说是进奉船,又在淮南陈少游那里遭到莫名的阻拦所致。 如今李希烈叛逆,陈少游、韩滉的态度也暧昧不清,皇帝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由得后悔,要是现在刘晏还掌握利权,何至于此呢?穷极之下便对卢杞说:“左藏库里应该还有批布帛,统统拿出去,让京兆尹发给李怀光所部。” 在富平县,李怀光单独将长武军所有将兵召集起来,对他们公然说道:“我知道你们有怨言,我心中也有!我们来自五湖四海,蕃汉各族皆有,当兵打仗、舍生忘死,不过是想家中人吃个温饱,可如今天子受奸臣蒙蔽,驱使我们接踵而战,迄今资装费、丧葬费还没有发给我们,更不要说赏赐。现在没钱没粮没布帛,就又叫我们赶赴蓝田,去与淮西李希烈搏命,大伙儿说你们甘心不甘心!” “不甘心!”万余长武城士卒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彻底爆发。 “我是全军的统帅,看到子弟们这样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李怀光今日就要带着大伙儿到京城中渭桥那里去,不,还要分兵去东渭桥那里,做什么?谏言城中宫殿里的圣人,如圣人还被奸臣蛊惑,那我们就占据东渭桥,自取天下汇聚、囤积于彼处的财赋。” “便听将军的!”无数双胳膊举起。 旁边神策军营帐里,李怀光麾下大将达奚小俊提着滴血的剑,提着阳惠元、张巨济的首级,走出了帐外,接着将首级迎着阳光高高举起,腔子里的血还哗哗地往下滴着。 见到将领首级的四千名神策兵,全部吓得跪下来,齐声口呼愿降。 “尔等子弟勿惊,我等起兵,不过为清君侧、除奸臣而已,只要陛下愿出宫答复,我们发誓不动长安城一草一木!” 李怀光的营帐里,判官高郢、粮料使崔纵还有观军容使翟文秀,全蹲在一起,四周全是手持利刃的长武军士兵,接着阳惠元、张巨济的头颅被从外面飞掷进来。 “李怀光你这混蛋,糊涂啊!”高郢愤怒地喊起来,他知道李怀光要干无法回头的事了。 “高判官息怒,我等情非得已。”帐内士兵如此喊到,齐齐对高郢叩首道歉。 崔纵也是脸色苍白,而翟文秀则尖叫个不停,看起来是受到极大的惊吓。 随后几名士兵冲入,将翟文秀拉住,连推带搡,推到了营帐外,翟文秀只看到长武军首尾相连,正排着队伍,开始往长安城北的泾阳前进。 李怀光铁甲贯身,骑在马上对他手指南方说到:“翟军容,之前你上密奏,弹劾我长武军的军纪,士兵们听到后都不服啊,吃不饱穿不暖,谈什么军纪?所以我就让他们往中渭桥走,如果到了那里圣人依旧不给我们赏赐的话,那怀光我也只能杀你,以安军心了。” 翟文秀当即腿一软,咕咚声跪在了李怀光的马前。 而此刻,高岳已快马加鞭,驰到了务本坊国子监以南的崇义坊,这里为段秀实的宅第。 闲居在家的段秀实听说高岳忽然来找他,惊得披衣便起。 “使君(高岳依旧唤段秀实为使君),如今京城危殆,东南处有逆贼李希烈,而来自河中的李怀光也心怀不满,企图犯阙!”高岳喘着气,身后跟着郭小凤,见到段秀实便如此说。 “什么!”段秀实也未料到事态会严重到如此程度。 “京中还有多少神策团结子弟?”高岳忙问第二个问题。 段秀实叹口气,摇摇头,说原本畿内外神策军有六万,李晟带走部分,刘德信带走部分,阳惠元、张巨济部加入李怀光军去河朔,而邢君牙、朱忠亮、骆元光、尚可孤则入哥舒曜的行营,去救援东都了——城中哪里还剩什么兵马。 “可白志贞不是又招补了许多吗?” “唉,傻孩子啊,这你还不清楚吗,白志贞也是没法子,现在连长安的坊市人都征空了,全部补给方才的那几位军营。城内实则不满五千兵,多为老弱及市井充数,平日里白志贞只是拿着空簿,虚于应付。” 高岳心想果然如此,只有在咸阳陈涛斜的高崇文两千神策兵,才是实打实的,幸亏他一直跟着我在奉天营城来着。 然后高岳就对段秀实说:“如此的话,圣主怕是还不知情,李怀光十有七八会兵变,李希烈又来犯,京城根本无法守得住,请使君趁夜唤开府仪同三司、扬州大都督舒王,散骑常侍萧昕,太师颜鲁公,礼部尚书潘炎,礼部侍郎令狐峘,兵部侍郎萧复,左右金吾将军浑瑊、张光晟,直入东内大明宫,请圣主开延英殿阁门,不能迟分毫!” 段秀实见高岳不像是开玩笑,想了会儿,便让儿子段伯伦召集家中子弟数十人,举着火把,犯禁在长安城各条街道上奔走,去召集高岳所提及的所有人。 平明时分,这群大臣将军们都认识到了事情严重性,其中年纪最大的萧昕,骑着马从宣阳坊,直跑到大明宫外,对据守的金吾卫士兵大呼:“李怀光要犯阙,李怀光要犯阙!” “这怎么可能?”随后在延英殿里,皇帝满脸的不相信,对着众臣说到,“朕昨日还委派门下侍郎卢杞,指令京兆尹王翃,今日至富平,出左藏库的布帛犒劳李怀光部。” 结果皇帝的话还没说完,霍忠唐、谭知重二位中官就跑来,神色惊恐:“陛下,李怀光的两万兵马已到中渭桥,逼近京城北禁苑了,不知意图为何。” “卢杞指令王翃?”这会儿,颜真卿也察觉到最严重的问题所在。 因为自从卢杞陷害了御史大夫严郢后,居然让源休和王翃这对原本的冤家团结起来,一个为光禄卿,一个为京兆尹,时时聚会,要给卢杞点颜色瞧瞧。 于是颜真卿猛然惊觉,急忙捧起笏板,“陛下请派中官敕使,速速将劳军的王翃宣回!” “何出此言?”皇帝还有些不明所以。 这时另外数名殿门内侍进来,禀告皇帝说,宰相卢杞、关播听闻皇帝突然开阁召对,也要来听。 卢杞是无法容忍自己不在场情况下,皇帝和别人于延英殿讨论国事的。 “陛下,切不可让卢杞入阁。”兵部侍郎萧复声色俱厉。 14.长武军师变 皇帝对萧复的提议很不满意,卢杞如此贴心的宰相,怎可将他排斥在外呢? 结果萧复怒眉倒竖,转身根本不理会皇帝,直接走到延英殿的阁门前,手握剑柄,将剑身锵然抽离鞘中,拔出三分之一来,寒光冷冽,映照他的紫衫金鱼,对着阶下表情惊慌的卢杞、关播呵斥:“此刻国朝有难,尔等再敢入阁鼓惑,便可试试我剑锋利否!” “萧兵侍,万事好商议,请稍收剑。”卢、关二人异口同声。 到是这时候的舒王觉得事态已刻不容缓,便直接对皇帝说:“陛下,来京城提醒报讯的正是奉天营城使高岳,现在于京西咸阳还有神策军高崇文两千精卒,足以策应陛下......西,西迁。” 这话一说,皇帝就想起那吴彩鸾炼师和桑道茂所言的,自己在未来必有离宫之厄的预言:可恶,什么神神鬼鬼的,李怀光也没有叛变的实锤啊,下面这群入延英殿的,都是高岳撺掇起来耍弄朕的吧? 于是气得李适将玄色的衣袖狠狠一挥,冠冕上的玉旒乱晃:“什么西迁!朕于京中还有一万五千神策团结和北衙六军,尚未调动,可让高崇文速速入京来勤王,另外给朕将那高岳唤来,朕要与他当面对质!” 皇帝话还未有说完,段秀实就急步上前,“陛下,俗话说以大制小,以十制一,强干弱枝才是根本。可如今京中的神策及北衙,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兵马,全是市井之徒在此窜名挂籍的,要是李怀光真的发难,根本没有力量前去抵御,而今李怀光动向不明、心思叵测,并且据臣的判断,怕是他已谋害了阳惠元、张巨济,兼并了随他一起行动的神策军,陛下还是尽早离宫,暂时避让于奉天城为妙!” “不,不可能......李怀光本是忠臣,朕已出左藏库里的布帛,前去犒赏他们了。”皇帝倒退两步,坐在金屏绳床上,对眼前的情况犹自不敢相信。 这时颜真卿继续呼喊到:“请陛下即刻将前去劳军的京兆尹王翃召回啊,而今左藏库里据臣所知,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彩缯布帛啊!” 同时最为老成的萧昕,在廊柱下将两名中官给拉住,直接对他俩说:“速速让尚辇局备好车马,快......” “没有真正的彩缯布帛?不,不可能,昨晚卢杞已说,京兆府已从左藏库里取出百车的彩缯布帛,此刻已送往中渭桥。” 颜真卿重重唉了声,不住跺足,胸前胡须颤抖,“那些全是储备起来,给回纥的市马价啊!用的全是粗劣的恶缯,叫宫中织染坊将其上色来蒙蔽回纥人的,陛下难道忘记了?” 原来唐朝也不甘心在和回纥的马市交易里吃亏,便想出个损招,因每年江淮、东南贡上的彩缯当中都有部分是“次劣品”,唐政府就喜欢把它们上上色,充作马直去欺骗回纥,一直搞得双方都不愉快。 而现在京兆尹王翃运去犒赏李怀光的,就是这批布帛。 同时王翃还从崇义坊的常平盐铁仓里,紧急搞出批米粮来,也运去中渭桥劳军了。 这下李适眼睛瞪圆,胸前宛如重重遭了一记,后背砸在绳床的框边,豆大的汗珠刷得自各处冒出,声音也抖起来:“快,快,朕在大盈库里还有三万匹上好的布帛,给我追,把王京尹给追回来,用这批布帛换那批......” 长安城北二十六里开外的中渭桥,四周青山如屏画,富豪的屋宇别野如锦绣,古刹的铜钟前,成千上万的长武军士兵都盘腿坐在毯子上,手持碗盆,用食匕和竹箸敲得铛铛铛震天响,闹得寺中和尚都不敢击钟了。 在他们眼前,长虹般的中渭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渭水之上,迈过去,便是帝国的都城和皇帝的宫殿了。 一片欢呼声里,京兆府运布帛和米糗,载在一辆辆车上,越过了大桥,运到士兵们的面前。 “圣主万岁,万岁,万万岁!”所有士兵都在车轮的尘土当中低头叩拜,感谢皇帝的恩赐,马上就能吃饱了,还可拿到值钱的丝帛,便可东行,过东渭桥沿着灞水,入蓝田去和李希烈搏命去。 城阳的高阜上,李怀光立马,看着这一切,其实心里也很紧张。 在杀了阳惠元、张巨济,绑了判官、粮料使和观军容使后,他就知道,自己是回不了头了。 还在思索着如何解释应变的李怀光,忽然听到山阜下的士兵们又开始骚动起来。 “这是人吃的吗?”领头几名士兵将盛入碗盆当中的粮糗给踢翻在地,破口大骂起来。 “又黑又臭......”有人边骂边呕吐起来。 议论当间,那边又有名士兵手持着方才赏赐的彩缯,怒吼道:“我们被骗了!”说完他奋力扯动彩缯,只见刺啦声不绝,那所谓的彩缯居然轻易就被撕裂,如尘土般低劣,很快随风飞散得到处都是,“这是朽败的!” 很快其他士兵也全都站起来,愤怒地将手里的彩缯撕开。 一时间,中渭桥半空里飞舞的全是如柳絮般的彩缯碎片,纷纷扬扬,有的落在桥头,有的挂在树枝,有的则随波逐流,成群的士兵抽出刀刃,将名面如土色的京兆府录事从马背上拉下来,喝问他京兆尹到底在何处,因为他们要亲手碎剐了这位,可那录事直接告饶说: “京兆府也是奉了政事堂的牒文办事的,这些全是中书侍郎关播和门下侍郎卢杞所为啊......” “那我们就杀卢杞和关播二人,以安天下!”说着,所有长武军士兵都拔出刀来,夹在中间的被裹挟的神策军旧部也不得不从。 冲天的喧嚣声里,李怀光趁机驰马自高阜而下,接着在中渭桥头的铁玄武像前勒住缰绳,他胯下的骏马长嘶一声,半立起来,士兵们见到他,霎时间全安静下来。 而后李怀光手握鞭梢,指着泥地上散落的粮糗和彩缯碎片,喊到:“诸位,如此赏赐还能让我等上阵冒死耶?如今四海当中人不聊生,朝堂之上奸邪当路,长安朱第日餐万钱,防秋之兵曝晒于野,你等自长武城出兵以来,转斗河朔,死伤惨重,毫无赏赐,又缺衣粮,还遭种种诬告排挤,而今长安城中奸人想借着淮西李希烈之手覆杀我等,可以坐以待毙吗?” “绝不可!”长武城士兵的怨愤彻底爆发出来。 15.弓射睦亲楼 “愿意跟随我去清君侧吗?”李怀光怒目圆睁,扬起鞭梢吼问。 “愿意,听闻陛下有琼林、大盈库,其中金帛满溢,不如我等过中渭桥入大明宫自取之!” “另派兵去占东渭桥、灞桥,取转运院的钱粮!” “清君侧,杀卢杞、关播以谢天下!” 接着,长武军大张旗帜,士兵们各个穿甲,持刀上马,开始随着李怀光的脚步,山崩海啸般越过中渭桥,向长安城的北禁苑杀奔而来。 长安城东,邻靠曲江边的月灯阁,薛瑶英正登楼远眺,却已见东渭桥的方向,扬起大片大片的灰尘,中好像有旌旗、人马和刀兵的影子,还夹杂着骇人的金鼓声。 “怎么了,怎么了?”瑶英有点害怕。 “炼师!” 听到这声音,薛瑶英猛地回头,却惊讶地望见满头是汗的高岳,“逸崧?” “快,下面备好了驴子,快随我下阁,出长乐坡,投城西逃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怀光怕是要作乱,李希烈又自武关道逼近,来不及说那么多,随我走便是。” “那红芍小亭?” “哎,连升平坊崔家先前在此的月堂都拆了,你个小小的红芍亭还在乎什么?芝蕙在原州行在的百里城等着炼师呢!” 言毕,高岳不由分说,牵着薛瑶英的手,直下月灯阁。 楼下薛瑶英刚上了驴子,就望见城郊四面八方的百姓携老扶幼,哭声震天,纷纷往城中跑。 而另外面,长安城的城门左右两侧,又有许多茫然惊慌的人,骑马乘驴,又企图往外走。 “完了,完了,真的是槐下聚蚁,遭雨俱殪的景象——炼师,跟着我不要走脱!”高岳骑在马上,回头厉声对驴背上的瑶英炼师提醒道。 不久他们冲到了城南升道坊的龙花尼寺前,成群的韬奋棚棚友,皆穿青色麻衣,携带着弓箭、行李,于李桀、刘辟的带领下,和自己会合起来。 高岳用鞭遥指西侧:“伟长、太初,你俩不要乱跑,一路向西,护着这位炼师,务必赶到咸阳陈涛斜处,那里有高崇文将军的阵营,去了你俩就对他说,请他坚守在原地,直到等到陛下的车驾为止。” “前棚头你往何处去?”询问声四起。 “逸崧你不随我一道吗?”薛瑶英也问,她现在在这乱局当中,可以依靠的,似乎也就剩高岳一人了。 高岳低着头,又仰起面,似乎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接着对诸位说:“你们暂且先走,我已是大唐臣子,这时候理应要入宫护驾才是。” 说完高岳就头也不回,扬鞭策马,直往城北而去。 大明宫和安国寺间的十王宅处,楼宇叠叠,诸亲王名义上的王府衙署,都列在靠街的坊墙边,凉王府的睦亲楼则居于西北隅,绮阁飞翼,悬在空中。 高岳驰到彼处时,十王宅里的各院都围在高高的坊墙后,居然出奇的安静。 唉,这群十王百孙,个个一辈子都被豢养禁锢在此中,大难临头时,嗅觉比城中的平民百姓要迟钝得多。 这时候高岳取出从韬奋棚棚友那里得来的一张弓,搭起根箭簇凿孔的矢,“咻咻咻”地带着锐利的响声,射向睦亲楼的窗牖处。 可楼宇内里却没有任何反应。 阁中,唐安、义阳,并带她俩的姑母延光公主,正慵懒地各自躺在榻上,玩着握槊之戏呢! 这下,城北和城东的声音越来越大,如行雷,如兽奔。 等到各王府靠街的衙署里的官僚和宫坊黄衫小儿们,觉得那里不对,开始跑出来后,高岳射来一箭,正中凉王府门梁前的五彩装净地锦上。 “大胆狂徒!”几名官员和黄衫又惊又怒,但一看这位头顶软纱帽,身着绯衣,腰带上悬着银鱼符,又各个都愣住。 “速速让公主出阁,李怀光作乱,可入东内大明宫,而后出城避让之,高岳愿随身保护。”高岳厉声提醒。 见街道上百姓惊骇奔走,城外又不断传来杀伐之音,这些官员和黄衫呆了小会儿,便急忙回身,穿过衙署,登上了睦亲楼。 “什么,高髇儿就在楼下街上?”听到这声传报,唐安公主立刻瞪大原本已半阖的眼睛,随后跃下床榻,推开窗牖,果然见其下,高岳抬着头,正骑在匹白马上望着自己。 “阿姊啊......”那边义阳公主呆住了。 她临轩望见,夹城外的灞水河岸两侧,全是烟火和人马,铺天盖地,汹汹而至,似乎距离北苑及大明宫不远了,还顺风传来咚咚咚的鼓声,极度不详。 “李怀光就是先前的安禄山啊!”延光身为名唐朝美熟妇公主,见得多了,她不会忘记自己的第一任夫君就在死在马嵬坡的,接着急忙拉着唐安、义阳二位公主,匆匆赶下楼来。 “高外郎!”这时在街道上,有人在呼喊高岳的名字。 他循声望去,居然是光禄卿源休,立在街那边的坊墙下,说不出的狂喜和开心。 “高外郎,随我一起去迎李怀光吧,逃,是根本逃不出去的,这京城当中哪儿还有能抵挡李怀光的军队?” “源无戚,奉劝你不要做傻事!”高岳说完,就将弓矢引向源休。 源休也不生气,只是边摇头,边狂笑着,接着撇着腿,沿坊墙奔走,一会儿就消失不见。 这会儿,唐安、义阳和延光都骑着马,赳赳地自睦亲楼的院门里驰出,她仨都是善骑术的李唐公主,这方面根本不怵男子。 “高三你莫要害怕,乱兵来了,我可以保护你!”唐安还握着弓,对高岳说到。 “快,快入大明宫,保护圣主西走。” 而这时候大明宫里,一边皇帝的车驾已备好,一边不断有当直的官员,和廷内的宦官、女官茫然无措,如痴如醉,纷纷跑出殿堂楼宇,到处走动,望着天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延英殿内,皇帝还在犹豫,“速速遣送数车金帛出去继续犒劳,并且询问长武之师,到底要去除哪位奸臣?还有,速速召集朕的禁军。” “陛下,清君侧不过是李怀光的借口罢了,如今长武之师已迫近北苑和玄武门,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萧昕、段秀实、颜真卿等人莫不苦劝。 此刻浑瑊和张光晟,已经跑出去,聚集当直的金吾卫士兵了,准备保护皇帝的车驾。 可到了仗院后,金吾卫士兵已跑散十之七八了...... 16.火从龙阙起 最后浑瑊和张光晟只找到二三百名金吾卫士兵,跑到了延英殿前。 皇帝还等在延英殿中,又让宦官霍忠唐和谭知重去唤大明宫两侧禁苑当中的神策团结和北衙六军。 “陛下,哪里还有什么可传唤的部伍!”段秀实当机立断,和颜真卿等臣子一拥而上,将叫唤不休的李适给强硬牵出了延英殿,殿下卢杞和关播还在那里跪着。 这时霍忠唐和谭知重跑回来,他们居然还从玄武门的飞龙厩里拉来数十匹马,又有百多名居在左银台门和龙首殿附近的宦官,拿着各种“武器”,呼啸着跟在霍和谭的身后,大喊着护驾护驾。 这时东少阳院里,皇太子李诵、皇太妃萧氏,并带数十宫人宦寺也赶到了延英殿。 不少臣子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皇太子本人。 太子见到父亲就伏地大哭,接着将自己儿子推出,李适急忙上前把长孙的手给牵住。 “陛下,请带皇孙一道走,由孩儿来殿后。”接着身材有些虚弱的太子站起来,返身拔出剑来,对着聚集过来的宦官和金吾子弟们呼喊到:“绝不可让逆贼闯入禁苑来!” 话音未落,郭子仪之子司农少卿郭曙引着数十家人、僮仆,骑着马,背着弓箭,慌慌张张自北而来,来到延英殿处就大呼,李怀光已快攻到北衙门和玄武门了,陛下还不快走! 同时神策兵马使白志贞带着三四百士兵也跑过来,见到皇帝就喊:“陛下快走,臣来殿后。” “白卿误朕!”皇帝恨得跺跺脚,接着被段秀实扶上马,接着点起一株株火把,皇帝在马上疾呼:“舒王前驱,太子殿后......出城西,去奉天城。”于是舒王便也跨上马,和一群臣子,大呼小叫着往西内苑方向而出。 “切不可让逆贼抢先断了西渭桥。”这时段秀实翻身上马,当先疾驰出去。 “朕的贵妃,朕的贵妃呢?”被簇拥着往外跑的皇帝,这才发觉妻子不知所踪,“唐安、义阳,唐安和义阳呢?” 玄武门外,李怀光的长武军举着的火把光耀天地,一发发火矢,尾巴拖着青灰色的烟,在暮色当中划出密集的轨迹,络绎不绝射入高耸的玄武门和北衙门楼当中,楼宇的屋脊、台柱、窗棂等各个地方都开始窜出火苗,哔哔勃勃,接着汇聚成熊熊烈火,吞噬了所有的建筑。 北苑的皇家园林作坊当中,到处都是长武军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有的在忙于劫掠破坏,有的则在拆屋伐树,制造攻城槌和云梯,呼啸声如惊雷般。 观军容使翟文秀呼天抢地,他被悬着捆在个如船桅般的高杆上,下面有轮子推动,距离地面二十尺有余,愤恨的长武军士兵咒骂着,将手里的火矢不断往其身上攒射,翟文秀先是扭动着身躯,被射得和豪猪般,而后全身的火燃起,渐渐化为了个惨烈哀叫的火炬,烧断了绳索后,这火团流星般坠到了玄武门前,灰飞烟灭。 “石演芬,拨给你五百精骑,速速去断了西渭桥,不让圣人往西而行——如果圣人车驾离京,那我可就洗刷不清楚了,只要圣人不离京,我们就是清君侧的功勋。”望着火光冲天的大明宫,李怀光急忙对最信任的将领嘱咐说。 石演芬领命而去。 这时,高岳和三位公主,才冲到金吾仗院处,“陛下已经西行了!”看着宫中混乱不已的情况,高岳大喊道。 这时龙首殿那边冲来个壮汉,拉着辆车,上面坐着名老妇人,名年轻妇人,还有一男一女两个稚儿,“恩公,恩公,这次又是你救了俺,不然俺可要失身于贼了!” 来者正是蔡佛奴,他在给李晟报信后,就停留在光泰门的神策军营里,得到高岳的消息后,毫不犹豫地带上细软和全家老小,直奔西面而出,这时恰好遇到恩公。 他身旁还有十多名一道跑出来的神策军士兵。 来的正好,高岳急忙叫他们保护着自己和公主们。 奔到集贤院时,徐浩、陈京、卢士阅等高岳昔日同僚,还有个裴延龄,都是慌慌张张翻着墙垣出来,各个灰头土脸,高岳又要这群人只顾出城,往城西的奉天城方向走。 翰林待诏院当中,桑道茂也和众人跑出来,也见到骑着马的高岳,“桑师,请往西走,去奉天城!” 桑道茂掐指一算,算出自己今日不利于乾位,于是没有听高岳的,而是和群翰林的阴阳先生、棋师、医师,没头没脑地往南走。 这会儿皇帝已冲到右银台门外的夹城处,这里当直的姜公辅和陆贽跑出来。 姜公辅当即跪在皇帝的马头前,“陛下得未雨绸缪,是否先前曾召集过泾原和凤翔的军队来京?” 李适连忙说有,但还未到京城,李怀光就叛逆了。 姜公辅就提议说:“陛下可速速让京兆府的捕贼官,去杀昭国坊里的太尉朱泚,不然朱泚怨恨,煽动泾原和凤翔的军队,即便陛下至奉天也不得安宁。” 而陆贽也谏言说:“陛下,如今凤翔行军司马依旧是朱泚旧将李楚琳,委派去镇守的张中郎(张镒)乃是文臣,如李楚琳凶暴作乱,凤翔不保矣!” 李适大喊道:“不及也!(来不及了,没看到朕忙着逃命吗,连老婆女儿都顾不上,还顾得上朱泚和张镒?)”便快马一鞭,将孙儿李纯捆在鞍后,直冲过右银台门,姜公辅、陆贽也只能步跑跟在其后。 奇特的是,小小的李纯伏在马上,表现十分镇静,没哭也没闹。 大约一刻后,高岳和一群人也赶到右银台门处,这时唐安听到某所宫殿角落里有女子在呼喊她。 “阿母!” 只见名穿着礼衣的贵妇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唐安,这里有陛下还未来得及带走的国玺,母后我返归到寝殿当中把它给抢出来了。” 此女正是李适的妻子,也即是贵妃王氏。 “哪能让贵妃娘娘步行?”蔡佛奴的母亲和妻子宋住住,立即跳下车来跪拜,并恳请让贵妃上车。 “这......”王氏还是个温厚守礼的女子,瞬间有点犹豫。 “贵妃娘娘,来不及推辞了,快上车!”高岳喊到。 王氏便对高岳和蔡佛奴投来感激的目光,接着死死抱住中衣里的御玺,随即踏上了车。 同时李怀光的队伍已冲入玄武门,开始攀爬破坏夹城了。 17.碎金亦随行 这时候,长安城中已彻底乱套。 虽然入夜,但城里各坊的恶少年喧嚣而出,自称是李怀光部属,率先开始劫掠东市、西市,到处纵火。 各坊内的百姓民众也不甘束手待毙,便依托坊墙,东西邻、南北曲联合自保,各自推选头目,男女老少登墙警戒,连平康坊的三曲娼妓都各自阖门,聚集在都知的麾下,防备恶少年或窃贼进入。 由此街道和坊内由此混战不休,死伤者极多。 禁苑、大明宫、皇城、宫城依次失火,加上攻战之声不绝,传到了昭国坊当中时,朱泚于宅第里不明所以,不久仆人来报:李怀光犯辇,攻入大明宫了! “陛下呢?”朱泚大惊失色。 “陛下乘车舆而出,不知所踪。” “陛下哇!”朱泚当即捶胸顿足、痛哭流涕,然后和群军将虞侯,自宅院里取来马匹,自乌头门而出。 结果门外的曲街上,却看到一行绯衣、青衣和皂衣的人物,都拱手站着,好像是特意汇聚到他家门前来似的。 打首的正是源休和王翃! 而皂衣人群里,却立着京兆府万年县捕贼官郭锻。 打从恶少年闹事起,郭锻就敏锐地嗅到了风声变化,这皇帝怕是要死在出城的路上,而我可得抓紧投效新君。 正好京兆尹王翃,在“犒赏”完李怀光后,就找到郭锻等人,说陛下信任奸邪,李怀光领军清君侧,京城大乱,李希烈的叛军也逼近蓝田,我们得找个主心骨来收拾局面。 源休立即提议找闲居昭国坊的太尉朱泚。 原因很简单,李怀光虽然手头有兵,可不过一介武夫,不知礼仪,朱泚就强多了,不但出身高,在朝中、凤翔、泾原素有威望,还有他弟弟幽州的朱滔可引为外援。 而郭锻也顿时心领神会,他找来批京中的胡商,募集了笔钱,说愿献给朱泚,用来收买安抚李怀光的部伍,这样太尉可稳定军心、民心。 如果皇帝死了,那我们就和朱泚、李怀光均分天下。 如果皇帝能再被我们迎回来,大家个个都是“维持鼎新功臣”。 “诸位心意,泚感激不尽啊,只不过......”朱泚欲言又止。 源休立刻献策:“李怀光而今就在东内大明宫,请太尉速速前去商议,消弭兵祸,稳定秩序为上。” “泚岂可附逆?”朱泚大义凛然。 这会,数骑长武军士兵奔来,称“太尉在此!请太尉入东内含元殿叙事,李司空忠臣已自宅第出发了。” 什么,李忠臣这家伙居然先我半步,往含元殿去了,他有什么资本去讨价? 朱泚便点点头,说那我们也去含元殿。 这时候皇帝已出城西门,过了西渭桥,抵达了咸阳旧城处,陆陆续续追上来的臣子越来越多,可李适根本不肯逗留太久,用勺子在临时煮好的瓦釜当中,迅速挖了几下填入口中,又喂孙儿李纯吃了数口,就上了马,说陈涛斜处应还有高崇文的两千神策军,我们赶紧去投奔。 这时候伴同在侧的宦官霍忠唐、谭知重哭起来,说贵妃、太子和数位公主都还没消息呢! 李适脸色怆然,连说这都是天意,强求不来,等到了奉天安顿下来,再从长计议好了。 话还没说完,只见西渭桥那里,跑来群人马,正是郭小凤以下数十骑神策军(正是从奉天城的高崇文留守队伍里带来的),护送着太子、太子妃等而至,皇帝大喜,便问了郭小凤的姓名,得知他是浑瑊麾下的虞侯,又是伴随高岳在奉天营城的功臣,不由得想起高岳还可能在城中呢! “高三还在长安里否?” “高外郎去睦亲楼救主们了。”郭小凤快言快语。 李适大呼壮士,当然这壮士的指向,可能是指郭小凤,也可能指的是高岳——虽然没当成夫妻,没想到你毕竟还挂念着朕的女儿。 接着请求郭小凤领着这些神策骑兵,再返回去接应高岳。 郭小凤应承下来,便又冲回去。 而李适则马不停蹄地向陈涛斜方向而去。 这会儿李怀光麾下的大将石演芬带着那五百骑,抵达西渭桥外十多里处,可夜色茫茫,石演芬在片河滩地当中陷住马蹄,和这群骑兵走不出去,耽搁了不少时间。 终于在金光门处,郭小凤接应到了高岳一行。 人群当中,卫次公也加入进来。 夜空洒下初秋的雨来,火把忽闪忽闪的,不少被浇湿熄灭,郭小凤戏剧化地和蔡佛奴再次见面,并看到跟在蔡身后的住住。 “快走!过了西渭桥就不怕了。”最后,郭小凤粗声粗气地提醒了声。 雨渐渐下大了,白色的雾气弥漫在京西陇关道边的咸阳原,村庄和田野都模糊不清,一行人火把全无,高岳只觉得眉毛、胡须和衣衫全被打湿,眼睛半闭半睁,犹自努力看着前面的道路,马蹄浅一脚深一脚,通往陈涛斜及奉天城的道路。 全部人的安危都系在我一身,不可不谨慎。 唉,这皇帝小老儿,溜得倒是快。 另外,萧昕萧散骑年龄那么大,真担心他被雨水淋病了,那可不好。 渐渐地,走着走着,高岳觉得有个人在扯着自己的蹬环,拉着马匹。 在这漫漫雨夜里,高岳不由得心中微微发毛,便摸出束带上的火镰,摩擦摩擦,打着了怀里揣着的根还算干燥的柴薪,一下子天地鸿蒙间窜出了朵小如苔米的火焰。 照亮了高岳身旁二三尺的范围。 “高三你作什么?”后面马蹄哒哒,发髻被雨水打湿坠下的唐安正好好地在坐骑上,稳稳当当的,眼睛盯着他嗔怪起来。 而唐安的妹妹义阳则已冷得伏在鞍上。 高岳便往低处看,却见到个面色白皙的女子,表情哀婉惨淡地跟在马鞍的右边。 拉扯马镫的就是她。 吓得他手里的柴火,晃了数下,差点没自手中跌落。 “这位女郎是何人?”高岳下意识问到。 “犯妇乃是掖庭里的织工,罪人殿中侍御史宇文翃之女,贱名碎金。”那女子疲累不堪,语气细弱,原来这宇文碎金还挺机灵,在混乱时自掖庭跑出,恰好见到穿着绯衣骑马的高岳,身后还跟着群人,心念跟着这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应该没有错,便一路随了上来。 “宇文翃!”高岳有了印象,“你不是大历十二年状头黎逢之妻吗?” 一提到这个,宇文碎金伤心事涌起,呜呜咽咽起来。 明白碎金小娘子苦情的高岳,立即下马,说我来步行,碎金小娘子可用我的马。 “哈?”后面,唐安顿时情绪就开始波折。 18.行抵通天台 “怎可如此?”碎金又是感激,又是惶恐。 火光里,唐安皱眉:这碎金看高岳的表情,眸子里就透着楚楚可怜的媚态。 这种表情,应该是这群臭男人最喜欢的类型,高岳这妇家狗也绝不会例外。 这时唐安一激灵,望望身后队列里同样乘马的姑母延光公主,她曾对自己说过要“柔弱些,温婉些,笨些。” “哎——呦。”就在碎金半推半就间,唐安忽然以手扶额,呻唤不已,在马鞍上半伏下来,“高三,我好像目眩发热。” “公主无恙乎?”高岳、碎金和其他众人急忙围过来询问。 唐安从指缝当中露出半个眼眸,看了下高岳的坐骑,就诓骗说:“本主躯体遇雨不适,不喜颠簸,可坐骑上的却是雕鞍,高三你的马鞍是软革的,可与本主换下,让这叫碎金的乘我的马儿。” “那也好。”高岳便答应下来。 “妾怎可骑主的马儿!”碎金更加惶恐。 “叫你骑你就骑,你个掖庭隶名的,还敢造次?”唐安这会儿的语气忽然如风雷般,接着看高岳盯住自己,顿时想起姑母的训诫,又温软下来,再度扶额,做出不胜的模样,“高三你牵我下马来......” 那边义阳公主又呻唤起来,连连喊冷。 这群人先是从宫中脱逃,后又在雨中走走停停,已快半个夜晚,女眷又多,确实不少人都挨不住了。 蔡佛奴牵拉的犊车上,抱着国玺的王贵妃,见两个女儿都冻得青头紫脸的,自己也疲累得不行,就对高岳说:“高外郎,能否在这陈涛斜找处古馆或寺庙,一行人休息休息。” 这话说得高岳内心直叹气,这位王贵妃也是长期居在深宫里的,岂不知这陈涛斜就是宫人斜,除去龙首山西岗处密密麻麻上万处宫人的坟墓外,哪还有什么馆驿、寺庙? 高岳便急忙对王贵妃作揖,劝道:“贼人随时都可能追上来,我们先到咸阳旧城西,那里有高崇文将军的策应。” 王贵妃便点点头,这时蔡佛奴将身上的冬袍脱下来,说义阳公主可着俺的衣衫保暖。 “唐安公主,便可穿我的。”那边郭小凤似乎不甘示弱,也把罩在铠甲外的冬袍褪下来,交到高岳的手中。 “公主,夜雨风寒,还是穿上吧!”高岳接过郭小凤的袍子,又递到唐安的眼前。 这让王贵妃感动地哭泣起来,“高外郎还有二位虞侯的恩德没齿难忘。” 最终公主点点头,将有些宽大的冬袍系在自己身上,然后高岳很谨慎地过来扶住她的肘,可唐安顺势一握,便搭住了高岳的胳膊,接着就借着下马鞍的机会,将自己送入高岳的臂弯怀抱当中。 “萱淑,你不算傻啊!”唐安的这波操作,后面的延光公主看得是目瞪口呆。 “高三,走时匆忙,穿的还是丝履罗袜,别让它沾泥好不好?” 高岳无奈,只能将身着罗裙的唐安横着抱起来,直到抱上自己坐骑为止。 碎金便又对王贵妃千恩万谢,王贵妃笑着说“大家此时还分什么尊卑,都是同舟共济的,马上到奉天城后我就对陛下说,除去你的配隶身份。” 那边,蔡佛奴身后,他的妻子宋住住,看着前面伏在马上的唐安,和开始牵拉笼头的高岳,心中比所有人都亮堂:“这唐安公主曾经差点降嫁给恩公,现在看来对恩公更是恋恋不舍了。” 随后众人便继续鼓起精力,往前赶路。 高岳从郭小凤那里接来个新点燃的火把,这时雨小了,咸阳原的山风也消减不少,四周昏濛的光线收拢起来,慢慢露出了道路、坟茔和古树的轮廓,西北处有个青灰色的高台,直耸在天地雨云间,“通天台......”高岳自言自语。 他来到唐朝的大历十二年,当年春闱的赋文题目便是《通天台赋》,他可是记忆犹新的。 通天台就和甘泉宫邻靠着,到了那里再沿着小路折向西,五十里不到便到奉天城了。 李怀光的骑兵应该追得没那么快,况且这时他刚入大明宫,很多善后的事他需要处理,对皇帝的态度同样让他矛盾,也是分身乏术。 这时候,唐安的葱指伸出来,点了点高岳的后脖。 高岳回头,看到唐安盈盈的笑颜。 “高三啊你告诉本主,那阿阳侯恩仇记是不是没有第四编了......难道最后他收养了仇敌的子孙,退隐去了樊川,不问世事了?” 叮叮当当的马铃响起,高岳扯动了下笼头,“这样不是很好吗?所以没有第四编了,当一个人心中只剩仇恨,那是不可能走得远的。” 听到这话,唐安的心情突然空了,因为这长编是她和高三间唯一的纽带。 如果高三不写下去,她哪怕到了奉天城后,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和他时时见面。 他会重新变成那只妇家狗,会回到他那白嫩得如小彘儿般的妻子旁,两个人卿卿我我,长相厮守。 我呢! 我在他的心中,其实是没有什么地位的吧? 可他为什么在李怀光攻击长安城时,又会跑到凉王府的睦亲楼来专程救我...... 这时她又看见,高岳背对着自己,好像抬起脸来,望着远处高原上的通天台,以某种踌躇满志的语气,说到:“此后的长编并不会停,但我将不会写在蜀麻纸上。” 等到他们抵达咸阳旧城时,发觉高崇文已拨营而去。 “并没有神策子弟?”唐安讶异地说。 高岳闭上眼睛,心想这皇帝可真的不够意思,高崇文驻屯在陈涛斜可是我的谋划啊,现在你得到接应,只顾着让高崇文护着自己逃命,立马就不顾我们了,你老婆和两女儿可都在我的队伍当中啊! 此刻王贵妃躺在犊车当中,累得都已经说不出来话,又没有吃的,看起来快要撑不住了。 “高三,我们就在城西休息会儿。”唐安也请求说。 可高岳想了想,说不行,请各位再努把力,我们到前面的甘泉宫去。 话刚说完,蔡佛奴和郭小凤同时惊呼起来。 远处通天台高阜上,突然出现了一拨骑兵。 19.不堪入耳语 这拨骑兵自山岗上往下疾驰,而山岗下郭小凤与蔡佛奴所领的神策军则急忙环绕着王贵妃的犊车,将手里武器一致对外,组成个小型的圆阵。 待到靠近五十步后,双方都欢呼起来。 对面打头的一员披甲的骑将,激动地飞身下马,便问身着绯衣的高岳:“是高外郎否!?” “正是。” “我是金吾将军张光晟麾下兵马使徐抱晖,奉圣主命,特出甘泉宫,前来策应。” 高岳便急忙用手伸往犊车,“车上乃是贵妃娘娘。” “贵妃万安!”徐抱晖与所带的三四十名金吾卫的士兵,齐齐下马,一起对着犊车叩拜下来。 车上的王贵妃嘴唇青白,手还按住中衣里藏着的国玺,只是对徐抱晖等人微笑,却早已说不出话来。 徐抱晖带来多匹十驮马,其上背负着粮糗、干柴和锅灶,急忙让数名金吾子弟为暗铺哨马,四出警戒,其他人引着高岳一行入甘泉宫,暂时休整。 渭北的甘泉宫,秦汉时代始终是重要的行宫兼堡垒,到唐朝时期依旧营缮不止,里面亭台楼榭错落,兼以花林、河曲,虹桥飞腾,甬道低回,为皇帝主要的官庄之一,因正殿四野遍植桂树,故而也叫“桂宫”。 只见数株宽阔十尺开外的桂树,枝叶掩隐着殿扃,萧索的秋草侵入金阶缝隙当中,再加上昨晚的一夜秋霖,如今整个宫殿到处浸透着灰白的颜色,内里营构木梁多有朽败,说不出的衰败气息,恰和这个帝国所面临的态势相同。 原本天下的各处行宫,各有名四品夫人负责管理,在内里劳作的人不计其数,都是自给自足的大庄园,现在也已十去其八。 王贵妃、延光公主、义阳公主等下了车马后,都走入到正殿后的隆兴小殿当中,急忙脱去湿润的衣衫,宇文碎金追着贵妃和公主们忙内忙外,又是升火烤衣,又是悬釜煮米,这使得王贵妃很喜欢她。 “唐安呢?”王贵妃好好吃了数口热饭后,精力复苏,才想起大女儿来。 “在西边的亭子。”碎金很小声地回答。 听到这话,重新穿好霓裳的延光公主,坐在隆兴殿的拐角处,伸出胳膊,掏出面小羽纹镜来,拨弄着发髻,不由得笑起来。 所谓的西边亭子,即是甘泉宫的紫霞亭。 紫霞亭院墙下,数匹马拴在木桩上,高岳坐在厅内小殿的廊下,卫次公坐在不远处的一座颓倒的假山石上,“逸崧,你说这次去奉天城后,我就能入翰林学士院。”卫次公按捺不住喜悦的情绪,低声说道。 高岳急忙将手指搁在嘴前,做出个噤声的姿态。 接着他皱着眉头,看看小殿内里。 唐安这讨厌鬼一直跟着自个,叫她去和母亲、妹妹和姑母一道去烤干衣衫也不肯,“我就在这里换,高三你帮我把风。” 没一会儿脚步声响起,唐安索性将出逃时淋湿的窄上衫与罗裙都脱下,直接穿着郭小凤所送的皂色军衣,中间用束带一系,下穿皮靴,扎着男子般的发髻,走了出来,乍一看就是个俊俏小郎君。 然后她咕咚声,大剌剌坐在高岳的旁侧。 卫次公很尴尬,坐在假山石上,装作看看地上的蚯蚓,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游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唐安也不说话。 最后是高岳忍不住,对她说:“公主请休息,一个时辰后我们即去奉天城。” “肚子饿得睡不着。”唐安说到。 这时候呱噪声响起,蔡佛奴引着几名神策军士,提着只在甘泉宫射中的鸠走入进来,这种野禽在此处数不胜数,原本是供皇帝出巡时游猎的。 “我有盐袋,还没被雨打湿。” “那就好,用佩剑挑着烧。” 接着大伙儿就是拔毛、抹盐、堆柴,随后烧烤,很快鸠肉的香味就满溢在整个紫霞亭。 “来来来,听说鸠肉一烧熟啊,连寺庙里的老僧都忍不了。”高岳便取出随身携带的小刀,开始给诸人切割。 “这里有些粮糗。”说话间,宇文碎金随着隆兴殿和紫霞亭间的曲廊款款而至,带着重新烧好的干粮、汤饼,给各位及神策军士分发。 “辛苦小娘子。”高岳急忙道谢。 碎金边忙和,边抬头对高岳莞尔,可随后可能又想起自己不幸的命运,眼圈又红起来。 高岳也不由得唏嘘两声。 唐安都要闻到股奸夫**间的酸臭味了,举着插着鸠肉的小匕,咬了两口,气得哼哼。 吃饱后,众人都在亭子下,横七竖八地打起盹来,距离出发还有点时间。 这时碎金还在收拾,而唐安的眼睛也瞪得鼓鼓的,目光须臾不离她。 这眼神看得碎金满身发毛,便转过身去。 “你想不想再从人啊?”唐安单刀直入。 这个直鞠,让碎金极为不安。 “以前给黎校书为妻,现在给这位高外郎为妾,变妻为妾,能不能接受?”唐安下一记直鞠更为劲道。 “岂敢......”吓得碎金急忙对着高岳与唐安拜下。 “怕什么,现在大家都在逃难途中,到奉天城前,所有的规矩、尊卑都可以统统见鬼去,不,是回长安城前......”唐安后面那句话,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先前你给九品当妻,现在给六品为妾,以你曾配隶掖庭的经历来看,也不算辱没,反正黎逢那个男子也把你休弃了,你这样的遭遇,于我心有戚戚耶。” 宇文碎金不置可否,她知道唐安有些话是说给高郎君听得,根本不敢多言半个字。 高岳一听很不开心,便起身拂袖,对唐安说:“请公主谨守闺礼。” “这是甘泉宫,不是大明宫,不是少阳院,也不是十王宅的睦亲楼,谈何闺礼!”唐安情绪不由得激动起来,霍地起身,踮起脚跟,眼睛就直直盯住高岳。 那边亭中蔡佛奴和军汉们都鼾声如雷,可还没睡着的卫次公就麻烦了,“这些话为什么要让我听”,心中连连叫苦,便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侧过身去,索性不听不闻。 唐安的眸中,泪珠晶莹,无声地自两侧的雪颊滑落,她的鼻翼不由自主地翕动着。 她心理的阴影,就是被高岳拒婚而留下的,对于唐安来说,这种滋味和当名弃妇是差不多的。 “公主见谅。”高岳别过头来,不看唐安的哭颜,其实他心中也有些愧疚。 “当我的面首,我就谅解你。”唐安接下来这话,差点没把高岳给噎死。 “啪!”卫次公将手掌狠狠打在耳朵上。 “啪!”这边,宇文碎金也惶恐地将耳朵捂上,伏低身子,抖得和筛糠似的。 20.可杀不可辱 对不起公主,我不艹粉的! “公主请自重,士可杀不可辱。”高岳愤怒地抗辩道。 和这群皇室的女子搅在一起,带来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说辱,你居然说辱?”虽然那边紫霞亭中,神策士兵们睡得昏天黑地,可唐安还是意识到不妥,便压低嗓音,可语速依旧非常剧烈,“当年难道不是你一走了之,才让我迄今没法出阁。” “我已经和阿霓有婚约,是先睿文圣武皇帝(你爷爷)强行要你降嫁......” “你和那个崔家第五小娘子哪怕现在是夫妻,也不妨碍当我面首,我现在才不想嫁给你,面首,面首你懂吗?我就是要玩弄你的身心,以后你按时来侍奉我就行!”在这甘泉宫紫霞亭中,唐安彻底放飞自我,把平日里不敢说的话都一股脑说出来。 “荒谬。”高岳不愿意再和她纠缠下去。 可唐安却不依不饶:“高三,你在兵乱时为什么要到睦亲楼来?” “公主乃是圣主爱女,救公主便是救大唐。” 这时候唐安用手指着高岳,泪珠止不住流淌,“你胡说——高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都在算计利用我,从什么特供的阿阳侯恩仇记开始,那就是你扳倒杨炎的......唔唔唔......” 说时迟那时快,高岳急忙上前,用手捂住唐安的嘴巴,接着将她一把推到小殿当中。 吓得宇文碎金起身,都急得要哭出来,是进去劝不是,不进去劝也不是。 小殿内的地砖蔓延着深暗的青苔,墙壁上是斑驳的壁画,唐安被摁住靠在墙角,皂衣衽领间,雪白的脖子和肩不断耸起,她在激烈地反抗,用手拍,用脚踢,甚至用牙咬高岳的虎口。 高岳忍着疼痛,对唐安低声嘶吼道:“请公主不要乱说话,岳实乃百死不回的忠臣。” 结果唐安的劲还挺大,一下子将自己推后半步,接着她发髻散乱,“高三你就是个奸佞!呜呜呜......”她的嘴巴又被高岳给捂住,高岳只觉得一阵阵热乎乎的气息自公主的小口和鼻翼间不断喷溅在自己手上,“公主,岳要是奸臣的话,怎会营奉天城来保护陛下、贵妃和公主?” “奸佞!”公主倔强的眼神说明一切,她再次撕咬住高岳的手,“放开我,我会......” 一时间,两个人好像是冥冥中有某种默契似的,都停止了动作,高岳是想让公主的情绪缓和下来,而唐安则是想换个姿势挣脱高岳。 然后外面隆隆的雷声再次迫近,唐安微微地将脸侧在墙壁上,她柔弱的双肩完全被高岳的大手给捏住,当眼睛闭上后,高岳看到她最后两颗泪珠随着声雷动,自睫毛间瞬间滑出,“你不要再欺负我了......我要降嫁给你,你逃婚.......本来已把你忘记,你又送长编给我......之前你装饿晕,我送你的糕点你却都不吃,还说你不是在利用我?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原来你也有害怕的事,你怕你苦心经营的那套面目被本主给拆穿......倒厚颜要我不拆穿,可那你又算什么,害了我的风评,让我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呆在那睦亲楼的高阁上,像个东西那样发霉、腐烂,最后换来你高三心中的那一丝丝愧疚,但我不要你的愧疚,我要你的补偿。” 说完,公主泪眼婆娑,梨花带雨,又转过脸来,含情凝睇着高岳。 “公主......” “我叫李萱淑,你记住了,萱淑。” 这时,小殿那侧猛然响起声女人的咳嗽。 外面同时炸起了声雷,吓得高岳和唐安都急忙分开,这两个人刚才太忘我,连始终在外面的宇文碎金都抛诸脑后了。 可这咳嗽不是碎金发出来的。 “姑母!”唐安泪痕犹在,小脸苍白,惊得缩在墙角里不能自已。 “哎呀,你俩这是在乱行啊,好你个胆大妄为的高三郎,果不其然是个登徒子,你居然敢对......”延光公主先是满脸惊骇,然后怒上眼眉,直接指着高岳就逼近过来。 “非是吾人,吾人不曾为,休得谬言。”高岳一口气三连否认。 延光公主又把目光移到另外个角落。 这时高岳看到,唐安现在穿的是皂色军衣,她的襦裙都放在小殿的那边,堆成一堆,居然还有内里穿的亵衣和胸衣。 “高三郎还敢狡辩,唐安的衣衫都给你剥尽,贵妃娘娘可就在那边的隆兴殿呢!”延光公主辞色严厉。 高岳心想你这四十路的熟妇,捡这时候搞“仙人跳”呢?可惜,你的套路也尽于此了。 “独孤......”高岳立刻大声说出这个姓。 “唐安啊,你怎么这身打扮呢?原来的衣衫都不要了?马上至奉天城让陛下看到你这幅模样那还了得。”延光公主顿时就“丧却”了方才所有的记忆,急忙扑上去将唐安给扶起来,嘘寒问暖,好像完全没意识到高岳的存在。 “二位公主,马上雨又要来了,李怀光的追兵说不定也逼近此处,我们得尽快离开甘泉宫。”高岳也一本正经,敛顿好衣襟。 “嗯,下面的路程有劳高外郎护送。”延光庄重地请求说。 唐安这时也拢好皂衣的衣衽,这军衣对她而言有些太大,而后唐安摸摸头发,发觉彻底乱了。 接着高岳从地上捡起枚碧玉华簪,那是刚才二人争斗时唐安坠下的。 唐安露出颀长的雪颈,将头发重新绾好,用华簪系住,斜睨回望高岳眼,和姑母并肩往隆兴殿而去。 高岳心有余悸地走出小殿,碎金还在廊下呆着,看到了他,便很乖巧地一句话都不说。 紫霞亭内,蔡佛奴和一干神策兵都被唤醒,连说快快进发,警哨有报,二十里外有长武军黑甲骑的哨探,他们应知我们就在甘泉宫。 “从周......”院门处,高岳对卫次公欲言又止。 “逸崧,心照不宣。”卫次公回答说。 而隆兴殿上,王贵妃在义阳的搀扶下,走出来,并让延光和唐安都跟上。 “萱淑你放心......”延光公主这时嘴角浮起微笑,对唐安如此如此说到。 唐安的脸顿时红了,并下意识地开始咬自己下嘴唇。 1.乔琳遁桑门 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 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 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 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 ——————————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 ++++++++++++++++++++++++++++++++++++++++++++++++++++++++ 甘泉宫西南处的山路上,高岳再度牵着马,唐安依旧坐在其上。 这会儿唐安居然沉默寡言起来,这让高岳尤其感到不安。 队伍里徐抱晖居前,蔡佛奴与郭小凤居后,马不停蹄往奉天城而去。 若有若无的雨点又飘洒而至,甘泉宫道口,队伍突然发觉一名身着朱紫之服的老者站在棵槐树下,冻得瑟瑟发抖,身旁是匹马,当他见到犊车上的王贵妃,更是作揖不已,老泪纵横。 “贵妃娘娘......” “乔工尚。”王贵妃非常诧异,乔琳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不东不西的地方。 高岳按辔而前,询问乔琳为何不去奉天城。 乔琳则带着敌视的态度,对高岳倨傲的行为特别不满:你区区个工部虞部司员外郎,居然敢如此和我说话。 于是乔琳转向王贵妃,惶恐地说:“老朽有足疾,半路上实在是走不了,无法再侍奉于圣主身旁,圣主便留下这匹马,和些许干粮给我。” 王贵妃也异常惋惜,便劝说乔琳努把力,和我们一道去奉天城。 乔琳摇摇头,连声叹息,称自己年龄太大,真的力不从心。 “乔工尚,西边是圣主,东边是贼人。如今态势,不是往东即是往西,得想清楚。”高岳这时说出这样的话来。 “哼,高三鼓,对的,今时不同往日——别以为还是你在御史台的日子。”看到高岳的不恭敬,乔琳气得扭曲了白色的眉毛和胡须。 高岳心想我其实是为了你好,便又劝诫说:“工尚切莫首鼠两端,届时悔之无及。萧散骑年龄还比你大二纪(二十四岁),可不一样伴同在圣主左右,去了奉天城......” “高三鼓你是在卖勋耶?而今全朝廷上下都言这奉天城幸亏是你所营,可我乔琳却不买你这套,我才不进你的奉天城,越过这甘泉宫我就去泾阳太壸寺去,在桑门中的话,谁也奈何不到我——告辞!”说完,乔琳向高岳拱了下手。 高岳也对乔琳拱手:“如今天下兵革方殷,桑门绝非遁祸之所,工尚去意已决,便好自为之。” 其实他明白,乔琳不过是个软弱的投机分子,他害怕到奉天城后,李唐政权若是崩溃,他也要遭池鱼之祸;可同时又不想投奔李怀光的乱兵,那样又会损污自己名声——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最终做出如此丑行。 这种文士官僚,在乱世中再普遍不过。 言毕,乔琳微微驼背,牵着自己的马,头也不回,向泾阳而去。 而高岳也转过脸来,和其他的队伍一起,继续登上去奉天的道路。 灰色雨云笼罩的通天台下,二人背向,渐行渐远。 “高三我好困......”这时马鞍上的唐安几乎要睁不开眼,她含含糊糊地请求高岳,“高郎,帮忙扶持我下,我就睡一小会儿,就一小会儿......” 接着唐安垂下脑袋来,话还没说完,就伏在鞍上,睡着了,“高郎......” 高岳很苦恼地皱着眉,他挡不住唐安将对他的称呼更改。 莫谷隘口的关塞处,高崇文的从弟高重捷见到高岳护送着贵妃、公主一行,自北而至,和麾下士兵无不喜悦,便急忙敲响了城障上的鼓。 咚咚咚的鼓声里,唐安睁开惺忪的眼,自马鞍上起身,在她的眸中: 曲延的道路,被夹在耸峙的高峰间,崎岖而下,是片被环绕起来的小小平野,被水川和湖泊簇拥起来的奉天城,雄伟地卧在自己视野当中,内外屋舍俨然,烽火、鼓声交接,钟楼和鼓楼于内城中格外醒目。 “奉天城......” “公主,至此城后,可安枕无忧。”这时高岳回头,很肯定地对她说。 不久,城中钟楼下的大堂上,皇帝李适端坐其中,其后是贵妃、太子、太子妃、太孙、舒王、公主,还有皇帝的二位舅爷吴凑、吴俶,全家人密密麻麻坐了一片,陆贽、姜公辅、吴通玄、吴通微等翰林学士伴坐西侧,随后皇帝及其家人,面向高岳、段秀实、萧昕(这位老人家一路跑到这里,身子骨没任何问题)、颜真卿、浑瑊、张光晟等随行护驾的文武臣僚齐齐拜下。 “小子无德无能,致有此时西迁之难,六军失散,国体隳毁,颠簸众卿于风尘中,罪愆何止千万!”说着,伏低脑袋的李适真的动了真感情,咬着牙是泣不成声。 “陛下!”段秀实、颜真卿等臣子也痛哭失声,急忙回拜。 这时金吾将军张光晟奋然而起,大呼道:“诸位,现在岂是哭时哉?叛军步步紧逼,正是思索制敌之策的时刻。” 此刻兵部侍郎萧复起身,率先向皇帝请求:“可先诛卢杞、赵赞、白志贞、关播四奸,以谢天下,以安军心!” “陛下,臣死罪......”东侧白志贞、赵赞忙不迭叩头大哭。 而卢杞和关播二人,连入堂的资格都没有,跪在其外,更是瑟瑟发抖。 “这......”皇帝又开始固定的犹豫模式,一要动卢杞,他就失却原本“微操猛如虎”的果断。 一时间堂内众人汹汹,大伙儿都异常愤怒,皆要先治卢杞的罪,否则人心难正。 皇帝此刻环视圈,最后居然将眼神停在末席的高岳身上,只见高岳凝着眉,对他打了个高高低低的手势。 “卢杞可为凤州司马,即刻逐出奉天城至贬所。”确认过眼神后,最终皇帝下达这个命令,“赵赞可为播州司马,关播过错不深,可罢相接任乔琳的工部尚书,白志贞募兵无效,致乱兵犯辇时无兵护驾,可为奉天行在都兵马使。” “陛下,如白志贞继为奉天行在都兵马使,如何安士卒之心?”萧复再次驳难。 高岳心知,皇帝需要卢杞和白志贞,不是因为他们是良善之辈,而只是因他们是能无条件执行自己想法的人,假如全把他们驱走,那么萧复这类的世家代表,就能很容易掣肘自己,让自己无法纵情微操了...... 正相持不下时,几名士兵来到堂外砂地上跪到,接着将最紧急的军情传报入内: “原本调往京城的六千泾原行营兵,领军大将姚令言、焦伯谌、方庭芝听闻京城失陷的消息,扬旆入京,归于朱泚。” “朱泚、李忠臣与李怀光于大明宫白华殿议事,声言要来奉天城迎驾,称先前兵乱皆是卢杞罪责,绝非想犯陛下御辇,并希望陛下宽宥所有人。” “淮西李希烈军出蓝田关,驻屯于京东新丰,不知其与李怀光有什么商议。” 什么,这下皇帝再度陷于了选择迷茫症。 2.高三攻守策 “陛下,切不可信李怀光、朱泚之言,如今泾原皆是朱泚之党,唯一可去的地方便是张中郎出镇的凤翔。”金部郎中樊泽慨然起身言论,“凤翔府居于四山之中,五水之会,当关中之心膂,为长安之右辅。昔日天宝安禄山祸乱,玄宗播迁蜀地,凤翔却得以保全,肃宗皇帝遂仰仗其为收复两京之本,即建西都于彼,而今陛下赴凤翔府,纠集甲兵回东,即便李怀光、李希烈、朱泚联手亦不足惧。” 皇帝听完这话后点点头,张镒可是忠忱之士,有他在凤翔府,朕足以安心,“那便好,明日朕起车驾,即西行前往凤翔,倚张公度之兵,回銮京城。” 一听到马上要去凤翔,不能停留于奉天,李适身后的唐安公主李萱淑,顿时惊讶起来。 今日萱淑穿上了礼衣,可没有梳发髻,鬓发自两颊垂下,眉黛微蹙,雪肤泛丝销红,立刻将目光投向席位上的高岳。 可高岳却低头,若有所思。 可刑部员外郎刘从一,则大不以为然,他起身对众人说道:“万万不可去凤翔,诸位难道忘记,朱泚之前当的就是凤翔尹,腹心早已密布府中,朱泚既勾连李怀光,凤翔那么多幽州兵岂能不同为凶逆?我恐张中郎尚不能自保,陛下又怎么能依仗与他?” 皇帝就问刘从一,那依卿的想法该如何办。 刘从一提出,蜀地富庶,乃天府之国,陛下可出秦岭道,迁行在于梁州(汉中),自此陛下节制勤王军居前,三川各节度使贡财赋居后,出入诸道,再徐图凤翔、泾原、朔方,待到建瓴之势形成,再东进光复西都长安。 皇帝便觉得刘从一说得也有道理,西川节度使张延赏、东川节度使吴冕及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都是朕信得过的忠臣。 可礼部侍郎令狐峘却不认可,他对陛下说,臣校古书,秦蜀间皆为五百里石穴苦险之地,入之易出之难,昔日诸葛武侯六出祁山,尚不得所愿,今日入蜀,必然关中尽失,再想克服可就难了。 皇帝又问令狐峘有什么想法。 令狐峘便提议说,不妨效仿肃宗皇帝,北进过庆州,入灵州依靠崔宁的军力,以图恢复。 颜真卿反驳令狐峘,现在去庆州路,恰好夹在邠宁、泾原两地之间,现在两处的兵马对皇帝是否忠诚都很难说,此行过于犯险,不可取! 这会儿皇帝犯难,又转向西侧,询问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有什么看法见解。 此刻陆贽起身,先对其他臣子谦逊地拜礼,而后才用字正腔圆的吴调建议:“陛下不可冒然去凤翔,可暂时居于奉天,如今自京中带出的甲兵亦有千人,合高崇文将军二千神策兵,亦足以据守奉天,与贼争夺咸阳原,召各路勤王之兵,可扼住贼人的咽喉,使其不能快意东西南北。此外,可让出使西蕃的韦伦、崔汉衡向赞普借兵靖难,许以小恩惠,西蕃兵精锐无双于天下,有此助破李怀光、李希烈不难也。” “陆九说得好。”皇帝赞许起来。 可这会儿,高岳始终不发话。 散骑常侍萧昕这时慢条斯理地对陛下建议:“众议纷纭不下,善谋的李少源(泌)又远在东南,圣主何不多问一二人?” 这时皇帝想起了高岳,就用求索的眼光看住高岳:“此次蒙难,多亏高外郎一路护送贵妃、诸主而至,不知高外郎有高见否?” 于是高岳拜礼后起身,接着环视四周,用铿锵的语气说道: “请陛下车驾留在奉天当中! 去凤翔、去蜀地、去灵武皆过于遥远,不合兵法要义,击贼贵短而促也,此三论窃为陛下不取。 奉天距长安不过二百里,九峰环匝,帝陵在侧,南渭北泾,萦绕左右,东控长安之郊甸,西当凤翔之孔道,北可收泾原、邠宁、灵盐之甲骑,南可通金洋二州,得蜀地、东南之转输。奉天得守,则二李一朱之兵势,只能坐困长安城也,恰好利于集而后灭,皆为陛下瓮中之鳖。” 皇帝李适一听,好嘛,听高三一席话,原来朕现在不是“瓮中之鳖”,反倒是李怀光、李希烈成了鳖了。 “可这凤翔和泾原的兵?”颜真卿有了疑问。 “颜宫师无忧,我友人韦皋城武,如今正于陇州汧阳营田,此人素怀忠烈之心,有他在必能保全凤翔!” “哦!”皇帝喜出望外,没想到韦皋这个营田的侍御史供奉,居然也是我唐的忠节之臣。 接着高岳立在众人间,又扬臂说到:“此外,泾原行营那入京的六千兵马,不过为姚令言、方庭芝、焦伯谌鼓惑而已,行营留守、屯田的大部分将士依旧是忠于陛下的——臣,愿与段使君一道,自奉天往西出马,臣在百里城可得田士、蕃兵四千,可与韦皋合兵攻良原,收朱泚旧将田希鉴五千屯田兵,再北上克服泾州城,借段使君之威望,全收行营甲马,再与灵州大都督崔宁(我泰山)合军,回援奉天,拥陛下车驾归京。” 那边刘从一似乎有疑问,高岳当即对他说道: “李纳胁汴、宋漕运,李希烈又据商州上津道,如今汇聚勤王大军,光靠蜀地、凤翔的财赋是不足的,请陛下于山南西权辟一新路,变道转输东南财赋赡军。” “那?” 还没等皇帝疑问结束,高岳当即转身垂泪,对陛下拜倒:“请陛下重新启用桂管经略使刘晏,使其北上居荆南,专责开通此新道——江淮、东南财赋,只要十中有二三能入奉天,陛下养军即可无忧!” “板荡识忠臣啊!朕此刻授刘晏为金、洋、商、梁四州盐铁两税转运使,让他立刻离桂管,来此运作此事。” 随后高岳又进言:“陛下切不可让贼人成了气候,可分化孤立之,如今可让居于易、定的合川郡王李晟返归,都畿道刘德信、邢君牙等亦返归,合兵趁贼人动手前,抢占京东的要地同华、潼关,再进至东渭桥,和奉天城一起,东西夹攻贼人。 李怀光的河中四州,交由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节度使李抱真攻略之,切不可让解县、安邑两大盐池落入李怀光之手。 李希烈如今为离家之贼,圣主可下诏,让曹王皋、张伯仪、崔宽、李勉等臣子并力,剿抚并用,动摇淮西军所据诸州,后方一失,则李希烈势必不能持久也! 数策齐用,天下可重归大定。” “善,善!”李适拍着膝盖连声说道。 朕悔不早听卿言。 3.南省头司郎 安排已定后,皇帝李适决意暂时不走,“朕誓死亲守奉天城,朕先祖的陵寝位于此,不可丢给叛贼!” 接着,霍忠唐、谭知重等随行的中官们,哼哧哼哧地将铜制的“奉天四通八至城防图”给摆到皇帝与文武将官们的面前。 皇帝手指铜图,依次询问高岳,城中粮秣几何? 高岳立刻回答,先前已从百里城度支巡院里运输来两万石的粟米、荞麦,和七百石的盐,足够陛下车驾、皇室与军队支持三个月有余的; 接着皇帝又问,城墙完好否? 高岳回答,奉天城的城垣为甕墙,即便降雨,也不会损坏,陛下可安心; 皇帝又问,马厩、水源、擂石都储备好了没有? 高岳说,所有的物资都足以支撑。 皇帝最后又问,城防万一有所损毁,可以及时修补吗? 高岳答复说,先前陛下从将作监里派遣来的工匠,现在全留在城中诸作坊当中,大可高枕无忧(我替你都想到安排了)。 此刻唐安则盯住对答如流的高岳,霞飞雪腮,心中想这个男子太可怕,我心中觉得他是个奸佞,可又止不住地被他吸引,这可如何是好? 得到满意的答复后,皇帝立刻双目如电,冷峻地扫视着奉天城防的各个角落,不久就说到“这座钟楼的位置为何偏移不够对称”、“西墙的马面战棚为何比北墙少三分之一”、“梁山和莫谷间地势险峻处可否安置一支伏兵”,如此的念头是络绎不绝。 众人都吓得面如土色,心想这刚刚在奉天城站住脚,陛下又要开始得意的“微操术”了。 段秀实急忙捧袖请求李适说到:“陛下,奉天城城小而固,粮秣充足,器械甲胄完备,正是将士击贼立功效命之际,斩将拔旗,登楼发弩的事交给他们便可,陛下可居钟楼或鼓楼,时时临轩,让将士们得见天颜,振奋士气,如此最好。” 李适还待指着图,渴求表达心中的想法——颜真卿和萧昕赶紧阻止了他,直接请求皇帝组建“奉天行在”统筹全局,不要再纠缠这些细枝末节。 这下总算李适打消了亲自指挥城防作战的念头,诸位包括高岳在内,都长长松了口气,在心中狠狠擦了把汗。 于是李适直接发布口谕: 舒王亲任“奉天、凤翔、泾原、山南西道、朔方、河中、京畿行营兵马元帅”; 封段秀实为太尉,行营副元帅,兼凤翔、泾原节度镇抚使; 浑瑊为行营都统、左厢指挥使,张光晟为行营副都统、右厢指挥使; 颜真卿为太子太师,并授御史大夫,兼奉天城使; 授萧昕为吏部尚书、行营长史,萧复为兵部尚书、行营行军司马, 以刘从一为行营左司马,樊泽为行营右司马,令狐峘为行营掌书记; 以高崇文为前军兵马使,高重捷为中军兵马使,令狐建为后军兵马使,徐抱晖为中军都虞侯; 姜公辅、陆贽、吴通微和吴通玄等继续为翰林学士,参预机密军务,其中姜公辅为首席的承旨学士,官衔升至谏议大夫,陆贽等人皆以学士兼行营参谋的职务,官职各有升迁; 同时,皇帝果然下令,将随驾的卫次公,擢为工部虞部司员外郎(接过高岳空置的位子),入翰林院为学士。 而和高岳一道来的韬奋棚进士李桀则直接授监察御史,尚未取得进士出身的刘辟则授集贤殿正字。 先前一直伴同辅佐高岳的原州行在灵台县主簿刘德室,则被提拔为殿中侍御史,判原州行在诸曹事。 至于高岳,既然他原本的官衔给了卫次公,自己则当然又升职了: “前工部员外郎岳行素望高,出身清约,兢兢业业,鲜少懈怠,于奉天营城时,雉堞崇正,奉旨称意,又深谋远虑,甲兵完聚......可兵部头司郎中,奉天行在行营判官,凤翔、泾原节度镇抚副使,原州刺史,绯衣银鱼......“ 现在高岳是从五品上的兵部司郎中,而散官阶也升到正六品上的朝议郎,此外皇帝许可他不用再“假绯”,而是可以正式服绯衣银鱼,无需申请。 高岳修了趟奉天城,护送了把贵妃、国玺和诸公主,便当上南省郎中,正式出了“选门”——自此他入了职事五品,再也不用归吏部管,以后直接让皇帝或宰执推着他向上继续升即可。 这种升迁的速度,简直可用“直升飞机”来形容。 因高岳这官位的变化,不单单是“员外郎”变成“郎中”那么简单,乍一看在唐朝这两个职务是并靠着的,南省(尚书省)六部各司里,一把手为郎中,二把手为员外郎,似乎是这样的。 可南省共有二十六司呢,这二十六司的地位可各不相同,且它们的地位并不是完全按照“部”来划分的,而是自有一套高低规矩体系: 第一等级,吏部司(吏部); 第二等级,兵部司(兵部)、考功司(吏部)、左司(尚书左丞,押吏、户、礼三部)、右司(尚书右丞,押兵、刑、工三部); 第三等级,司封司(吏部)、司勋司(吏部)、礼部司(礼部)、祠部司(礼部)、职方司(兵部)、库部司(兵部)、户部司(户部)、度支司(户部)、刑部司(刑部)、都官司(刑部)、工部司(工部); 第四等级:驾部司(兵部)、金部司(户部)、仓部司(户部)、比部司(刑部)、司门司(刑部)、膳部司(礼部)、主客司(礼部)、屯田司(工部)、虞部司(工部)、水部司(工部)。 如是,南省郎中和员外郎的迁转,都是按照这四个等级来的,第四等级只能先升为二、三等级,然后再升为第一等级。 高岳现在从原本第四等级的虞部司员外郎,蹿升到第二等级的兵部司郎中(六部下各有个与部同名的司,称为头司),可以说瞬间升了五六阶不为过。本来,能入尚书省为员外郎和郎中已是美职,当初李林甫求为末流的司门郎中(第四等级)时,却被侍中源乾曜嘲笑为“哥奴岂是郎官耶(哥奴是李林甫小名)”加以拒绝,正因李林甫不能走清资官路线,所以当然被南省诸司排斥。 另外,皇帝让他为南省郎中,当然有资格出刺地方上的州,也即是名正言顺地为原州刺史。 4.唐安又呷醋 当然“素怀忠烈”的韦皋皇帝也没有忘记,当着众臣的面皇帝指令韦皋为陇州刺史,检校库部司郎中,品秩和高岳并列。 皇帝同时也给地方上的马燧、李抱真、刘晏、韩滉等加了同平章事的权力,来拉拢安稳他们。 如此兵部头司郎中高岳谢恩,并当即承诺事不宜迟,次日即和段太尉一道,出奉天城前往百里新城,并招抚良原、泾州城、临泾诸地的安西北庭行营兵马。 这时皇帝将高岳召至对面五尺外之处,接着亲手斟了杯酒,递交于他。 高岳伸出双手,接过酒杯捧住。 “此庆功酒也!”皇帝对他鼓励道,“待到卿与段太尉凯旋时,当更有任命。高卿切莫嫌弃品秩过低,只因朕不想卿出台省,希冀你以郎中身份,与朕腹心相交也。” “臣岳敢不效死?此去泾原,前路凶险,陛下在此凡事可多多咨询颜太师、萧吏尚、萧兵尚,浑、张二金吾等忠臣良将,那样臣死且不朽!” 听到这话,在场的颜真卿、萧昕、段秀实等大臣都微微点头,赞许高岳的忠直。 说完,高岳捧起酒水,一饮而尽,接着耳朵和眼圈都红了起来。 李适更是控制不住,洒下泪水,突然将手伸出来。 高岳只觉得后背一热:皇帝的手,抚摸在他的背上,“爱卿切不可轻言生死,等到功毕后,当回京和卿一起共图大业。” 后面王贵妃和义阳等无不掩面落泪,被这生死离别的场面所感动。 只有唐安满脸复杂的表情。 虽然卢杞、白志贞、赵赞和关播这所谓的“四奸”被贬,可高岳心中看得清楚,皇帝还想要庇护着他们。 果然在钟楼大堂会议结束后,皇帝即刻在楼后的行在宅第里,将姜公辅、陆贽等翰林学士召集起来,又开始秘密磋商。 卫次公作为新晋,也参与其中。 他当然算是高岳的耳目。 虽然甄选翰林学士的标准,最重要的一项是“清白无党”,可如今播迁途中,皇帝为了招揽人才,也顾不得那么多:何况陆贽这样的也不算是无党,他和中书侍郎、凤翔尹张镒的关系就很密切。 高岳的宅第和皇帝的隔了只有两道墙,他归宅后就想要收拾行装,准备赶赴百里新城。 结果刚走到门廊下,就见到宇文碎金小娘子跪坐在蒲团上,见到高岳来到,又是害羞又是温顺,急忙起身要来侍奉高岳。 高岳也有些窘。 “贵妃娘娘说,高郎君在这奉天城内也没有女眷侍巾栉,便由贵妃作主,让妾身......”碎金解释说,说着说着耳轮都赤红起来。 接着看到高岳的表情,碎金又赶紧说道:“郎君放心,妾身已除去隶名,是以宫中女史的身份被放出,配于郎君,请郎君勿要嫌弃!” 高岳想了想,便坐在板廊阶上,接着低声询问碎金:“你先前的夫君呢?” 因为这一两天内,京城里陆陆续续又有大臣逃出,前来投奔奉天城,其中武将有吕希倩等,还有郭暧与升平公主,郭子仪女婿吴仲孺,连女儿星星都来了。 可是没有黎逢的消息。 碎金便哀怨地对高岳说:黎逢先前已休弃了她,自己死去父亲的宅第也被他霸占了,而今按照他的秉性,不管是主动还是被胁迫,多半已投靠乱党附逆了。 说着碎金眼泪再度涌出:“妾身知道自己已是再嫁之人,贱污如泥,何敢求郎君怜爱,只求能著青衣,侍奉郎君家宅,行治饭食、煎茶、织补、洒扫事便千欣万喜了!” “碎金小娘子......”高岳欲言又止,他一度冲动,想要告诉她宇文翃死的真相,完全是卢杞一手陷害的,可他随即又觉得,说出来又能如何呢?复仇嘛,碎金又如何能做得到,再说将她父亲交付京兆府杖杀,也是当今皇帝下达的敕令,碎金遇人不淑,后又失父,遭没入掖庭的待遇,如今又在这兵乱里颠沛流离,所幸此时否极泰来,让她能遇到我。 在这个世道里好好活下去,这才是碎金小娘子而今最大的心愿啊! “小娘子以前是九品校书郎正妻,若为高三之妾,未免大有辱没。请暂且居于鄙宅,等到时机合适,必为小娘子再寻佳偶——请小娘子对岳放心,绝不会让小娘子再受屈的。”最终,高岳微笑着对碎金说出这席话来。 碎金立刻在泪容中笑靥如花,接着她擦擦泪水,感激对高岳说:“如此多谢郎君,碎金明白,在郎君宅院里只能侍奉洒扫之事......”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愕然,虽然他内心也不觉得什么,毕竟出发点就是收留碎金,并且回百里城后还要向云韶解释报备下,可碎金这话还是有些没头没脑的。 直到碎金指了指宅堂上屏风后,高岳方猛然惊醒。 唉,奉天城毕竟狭小,所以薛瑶英入城后,也只能居住在自己的宅第当中。 “炼师安好?”接着高岳毕恭毕敬地坐在屏风前。 薛瑶英在屏风后:“安好,叨扰逸崧了。” “炼师与小娘子放心,岳今日入外城营,和韬奋棚的棚友住宿在一起。”高岳心想,虽然我唐的道姑很多都是高级交际花,可薛瑶英因先前是元载的小妾,故而身份带着些许政治色彩,必须得保全她的清誉,这也是为自己好。 这下轮到碎金惊讶,她一直以为薛炼师是高岳的“那个”,毕竟青春貌美的道姑当名士的外宅妇也是屡见不鲜的。 “这是我的阿师,还请小娘子照顾。”背着行李出门的高岳,对碎金请托道。 “屈郎君,以后唤我碎金就行。” “好亲热!”还没等碎金说完,高岳的身后就响起了唐安愤怒的声音。 高岳回头望去,一巷之隔的宅门前,唐安著锦绣礼衣,依旧垂着发鬟,眉心上贴着花黄,眼神生气地盯住自己。 吓得碎金急忙拜下,而后就缩回到宅中。 原来唐安和她母亲等所有皇室女眷,就暂时住在高岳对面的宅第中。 “刚刚收了位美姬,居然不加消受,这是要去哪呢?”唐安语带讥诮。 高岳便直接对她说,皇帝和贵妃将碎金除去隶名,外放给他为妾室,可他却拒绝了,可转念又想,碎金现在无依无靠,便让她居于我宅里,再加上还有位女炼师友人,为避嫌才去外城营中的。 “说这么多,还不是因你是只妇家狗,不敢吧?”唐安心知误会了高岳,心中虽喜,可嘴上还不饶人。 面对唐安的嘲讽,高岳笑起来,反唇相讥:“公主说什么消受美人恩,敢问公主又知如何消受否?” 一句话,顿时说得唐安羞红了脸,是气急败坏。 5.谋事白华殿 李萱淑二十岁的生涯,从未尝到过男欢女爱的滋味。 看着对方窘迫又羞恼的模样,高岳的心又软了下来:他清楚,如果不是自己增营了奉天城,并储备充裕的粮食物资,唐安在本位面入奉天城后,因饮食粗劣、短缺而导致身体垮掉,转后李适又被逼转去了更偏远的山南西道梁州(今汉中),二十二岁的唐安在颠簸的途中,便因虚弱、惊吓而香消玉殒。 既然已出手救了这位公主,那就不要再刁难她了。 毕竟喜欢我巨编的女孩子,都不是坏人。 于是乎高岳对唐安礼貌地作揖,请求唐安“莫要再说岳是妇家狗”了。 “不说便不说,可本主先前甘泉宫紫霞亭的请求,你为什么要躲避?”李萱淑很明显咄咄逼人,她确实是个单纯的女孩,可有时候也直来直往得可怕,大概是在少阳院、十王宅长时间的禁锢生活,使得她一旦有机会,便会疯狂释放出如火般的欲念,简直要烧毁掉这个世界似的。 她喜欢上了高岳,先前高岳长时间呆在边镇,她无法接近,现在奉天城内升平坊崔家管不到高岳,所以她定要得到高岳才心甘。 “公主,我希望我们能保持单纯的著者和读者的关系。” “你我的宅第,不就隔着这一道墙壁吗?你能翻过来,我也可以潜过去。你的阿阳侯卷中,阿阳侯源讷和芸娘就是墙头马上的关系,我俩之间虽没有书卷里那样美好,但也能‘以利相交’的......你马上去泾原、凤翔,我在这里牵挂着你,希望你能完好回来,届时高郎......”言毕,唐安大胆地探出皓腕来,搁在高岳的胸前,一双眼眸热烈无比。 “公主保重,岳先行告辞。”还没等唐安的指尖触碰到高岳的衣衽,这位就后退两步,四顾里看着有无人,接着一溜烟跑走了。 气得唐安直跺脚,接着转身走入到宅门后。 “萱淑你这样是不行的,男女攀结,需要个中间牙人才最好不过。”这时她的姑母延光公主,不知何时鬼魅般出现在门旁边,望着被吓一跳的唐安公主,嘴角浮起丝笑容,悄声建议道,“不过有句话萱淑你说对了,以利相交,高三郎这人想要继续上位,在姑母的运作下,早晚还是会屈从你裙下的。” 接着延光公主伏在唐安的耳朵上,交待说如此如此。 就在皇帝决心要以奉天城为行在堡垒,并镇抚召集四周数镇兵马勤王时,长安城内李怀光、李忠臣和朱泚,在附逆朝臣源休、王翃的建议下,放驻军新丰的李希烈麾下一万五千淮西军入城,共商大事。 通化门前,李希烈的假子们为先驱,各个戎衣精甲,骑在大骡子上,因骡子奔走的特殊姿势,这些淮西精锐们在鞍上是左肩低右肩高,一拐一拐的,带着种可笑而古怪的威严,列队入长安禁内。 各坊百姓不少都上街来,看蔡州的骡子军是何种模样。 李希烈的侍从前举门旗,后擎门枪,豹尾迎风飘荡,将这位淮西叛军主帅簇拥在中核,李希烈见到长安百姓,便挥手大呼: “唐家皇帝治下,你等僦柜要纳钱,地窖须纳米,交易征除陌钱,住房收间架税,不堪暴政苛烈——如今我等入城,不乱收你等一文钱,各人安居乐业!” “万岁,万岁,万万岁!”许多百姓甚至认为在李适治下早晚得被盘剥死,还不如让叛军接管这座都城罢了。 大明宫白华殿中,无数甲士都擐甲佩刃而立,李希烈与淮西军将们昂然而入。 自皇帝出逃后,京内没逃跑的禁军们,纷纷举着白旗,倒降在了李怀光的麾下——怀光将他们和原本阳惠元、张巨济部混同,打散配入自己部伍,壮大了军力。 殿内,李怀光、朱泚、李忠臣在席座上等待。 见到李希烈,原本自淮西镇被逐出的李忠臣眼睛都要喷出血来。 朱泚见状,急忙大笑起身,一手牵着李忠臣,一手牵着李希烈,说如今危急时刻,还望你俩摒弃旧仇,精诚对外啊! “我倒是想啊!可又害怕我们出城去搏战,有人就要鸠占鹊巢了。”李忠臣恶狠狠地望着李希烈,如此说道。 朱泚又拍着胸脯,对李忠臣保证,“前来投奔鄙夫的六千泾原兵,只要李司空(忠臣)信得过,全部交由你统率。” “李司空,既然现在大伙儿同殿谋事,那么过去的恩恩怨怨,就一笔勾销!”李希烈也表态起来。 最后,众人总算勉强坐在一起。 李怀光则心情复杂地局促一隅,一声不吭。 而后,源休发表了极为激进的言论方案:我们得趁勤王的队伍到来前,唐家天子立足未稳时,把奉天城给攻下来,杀死皇室所有人,这样天下必然彻底动乱,我们再均分江山。 朱泚有些犹豫,他认为还是派使者去和奉天城谈判为上: 只要圣主让我重为凤翔、陇右节度使,赦免李怀光和长武军犯辇之过,赦免淮宁军叛逆罪行,并把襄汉七州回授给李希烈,最后许可李忠臣出镇朔方的话,那我们还是可以联合起来,将陛下自奉天城迎接回来的。 “痴人说梦。”李怀光抬起眼来,冷冰冰地嘲讽了朱泚的妄想,“我以前说过,要是皇帝车驾被我拿住,那太尉在这想如何便如何;但如今皇帝车驾去了奉天城,咱们就只能死硬到底了,谁都别想得到赦免!” 李怀光的话音一落,整个白华殿内满是死寂。 “咱们都登了船,再也没法回头上岸了。”所有人都是如此的想法。 朱泚被抢白了下,也说不出话来。 现在李怀光已决心彻底叛离朝廷,那么如今的局势又该何去何从呢? 这会儿又是源休站出来,提议说:“不如奉戴新皇居大明宫三衙,朱太尉(泚)、李仆射(希烈)、李大夫(怀光)、李司空(忠臣)各自为王,接着统军争咸阳原,并引诱泾原、凤翔、朔方诸军,攻奉天城,只要攻陷奉天,擒杀李适,天下便彻底分崩离析,我等可任意自为也。” 可源休刚说完,李希烈身旁一位矮小的男子站起来,尖声细语说:“此计不可,如今我方的心腹大患,并不在京西北,也不在奉天城,而在河东、同华潼关及山南武关道三处也!” 此君正是李元平。 6.潼关或奉天 “你是何人?”源休嗤之以鼻。 李元平不甘示弱,便自我介绍说是汝州别驾、宗室子弟。 “原来是坚守汝州城一个时辰的李元平。”源休此言一出,白华殿上下满是哄笑声。 李元平顿时满脸通红,口舌打结。 这时居然是李希烈替元平发声:“元平现为淮宁军掌书记,既然他的方案和源光禄的相左,不妨听听他的道理。” 得到李希烈的鼓励,李元平才继续当众托出自己的算盘: 自古以来,长安号称四塞之地,哪四塞?萧关(西北)、散关(西南)、潼关(东)、武关(东南)是也,而今靠西的萧关和散关都不在我方手里,而我淮宁军先前斩杀了商州刺史谢良辅而掌握武关,所以如今当务之急,是再争夺潼关,收取同、华二州,阻绝官军自东而来。只要能封闭潼关天险,京畿便能尽收于我方之手。 接下来,可让淮宁军留三千精卒守武关,李希烈领剩下一万二千人据长安城西渭桥,于咸阳旧城筑垒,和奉天城且战且和,迷惑行在里的皇帝,朱泚再不断派出密探、信使,煽动凤翔、泾原二地镇兵,离间其与皇帝的关系,使皇帝无法收取此两地的甲兵为己所用。 六千倒戈投向朱泚的泾原兵,合李怀光主力,一道急速东进,据潼关之险,断自黄河、渭水入京的漕运,并阻挡都畿道(洛阳)邢君牙、刘德信等神策将的回援。 等到一切安排妥当后,李仆射怀光可领两万主力,加上收取的京城诸禁军,再渡蒲津关,入河中,和原本自己留守晋、绛、隰、慈四州的兵力会合,联络河朔卢龙、魏博、恒冀三镇,集中兵力先灭河东太原马燧,随后再越太行山,攻灭易、定二州的张孝忠、李晟,只要此两处陷灭,李适再也无能为力,旋即再回西攻奉天城——那样李适就算不灭,多半也要逃亡西蕃托庇。 “军费怎么办?”素来喜欢冒险的李希烈颇为赞同这个方案,可担心的是战争费用问题。 李元平高声说勿忧,请废唐家天子先前诸多的苛捐杂税,收取京畿诸县民心,关中土地肥沃,水渠齐备,养数万军毫无问题,此外李怀光回军河中,可收解县、安邑两处盐池,如此军需丰裕有余,又有什么可担心的? 实则李元平的策略,和高岳先前于奉天城对李适的陈词,可以说完全暗合,不过立场颠倒而已。 这李元平的话语刚落,李希烈肯定是叫好的。 李怀光也在心中大半认同,况且在他心中其实还不太想彻底叛逆,按照元平的路线,只要能全占河中、河东,砍死马燧、李晟这俩构陷自己的混蛋,如此他对李唐到底是叛臣还是忠臣,已不重要的,因到了那时候皇帝根本动不了他,也不敢动他。 可朱泚与李忠臣却不干。 对朱泚而言,现在各路叛军荟萃于长安城中,商量怎么分割李适逃走留下的这块“胡麻饼”,自然是兵强马壮者为所欲为——李怀光的实力最为雄厚,原本就有长武军一万五千,又吞并阳、张神策兵四千,攻陷大明宫后又收各衙禁军数千;李希烈的军马其次,加上在商於武关道沿路搜罗、强征的人马,共两万上下;而自己这边呢,只有临时投奔来的泾原兵六千,之前被逐出淮西镇的李忠臣更只是个光杆司令。 那样就算李元平的策略成功,自己又能得到什么呢? 更别说,现在于幽州称王称霸的是朱滔,不是自己。 想了想,朱泚就缓缓发言:“元平此策虽好,可太过迂回。依愚见,此刻正是革故鼎新之际,还是按照源光禄和王京尹所言,拥戴新皇,以安民心、军心。泚不才,可在泾原、凤翔两地还留下不少心腹、甲士,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泚数通书信,凤翔、泾原留守的数万兵马必然呼应,届时皇帝所在的奉天城将四面受困,想走也走不了——而今奉天城内,皇帝兵马不过三千,我等合兵西进,一鼓作气将其攻陷,俗话说擒贼,不,是兵贵神速,切不可让李适成了气候,届时我等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之前朱泚还信誓旦旦要和皇帝议和,如今则又要杀之而后快了。 朱泚此言一出,源休、王翃、李忠臣、洪经纶等都齐声附和。 “应往东,争潼关!”李元平焦急起来。 “应往西,攻奉天!”源休也勃然相争。 朱泚又居中调解说,二位无需再争,可让我的六千泾原兵,交付李司空(忠臣)统领,东争潼关;其余兵马,交给李怀光、李希烈,往西急攻奉天,这样两不耽误,岂不妙哉。 “妙哉个屁!”李元平心中大怒,口上继续力争:“如此分散使用兵力乃大忌,况且区区六千兵马很可能不是回援的神策军敌手。” “汝这个藐小之儿,敢轻视吾人!”李忠臣、方庭芝、焦伯谌等大怒,当即就叫嚣着,想拔剑斩了这个子矮小的李元平。 白华殿顿时吵闹一片。 “都别吵了!”李怀光怒吼起来,接着他咬了咬牙齿,低声问朱泚:“太尉的计策想要成功,希望便寄托在泾原和凤翔的兵会不会反,怀光敢问太尉有把握否?” 这话一问,朱泚心中一凛,率先想起的就是高岳和韦皋。 要是这两位现在站我这边,这根本不是个问题。 可问题是现在朱泚也明白了,他真的是被这两位耍了:韦皋占据陇州的汧阳,高岳占据泾州的百里,手里各掌握部分兵马,可心却不是站在自己这边,还出卖了我。 尤其是高岳这王八羔子,先是撺掇我入朝来谢罪,转眼间我就被皇帝软禁在昭国坊,后来又说什么营修奉天城是常规操作,现在却成了皇帝命中注定的避难所,韦皋又是和他穿一条裤子的。现在闹得我落在京城里当逆贼,你却去了奉天当忠臣扶摇直上。 等攻陷了奉天和百里后,我非得把你给先碎剐再车裂,再烧骨扬灰。 如今,必须得迅速,不能再耽搁,趁着韦皋和高岳动手前,让牛云光(陇州)、李楚琳(凤翔府)、田希鉴(良原)和仇敬忠(泾州城)先下手为强!只要干掉这俩,就算段秀实出面,也改变不了局面的。 7.韩王坐正衙 最后朱泚发了狠,信誓旦旦,对众人说完全没有问题,我即刻就派出健走的家奴,前去泾原、凤翔诸地,让我各城属下响应起兵。 于是在白华殿上,诸位叛党达成协议,先派使者前往奉天城,诓骗李适说:“李怀光的长武军,久在边地,不懂朝廷礼仪,因赏赐不至,才一怒下犯阙,致使陛下受惊西迁,现已知错待罪,太尉朱泚、司空李忠臣已调停好所有,希望陛下车驾返归京城。” 可李怀光、李希烈精选一万步骑,紧随其后,准备奇袭奉天城,擒住皇帝。 另外朱泚派遣姚令言、焦伯谌、方庭芝麾下反水的六千泾原兵直出灞桥,抢占潼关,阻绝朝廷的援军。 计较已定,源休便趁机大谈符命,称李适气运已尽,我们得尽快控制住京师,不能再让李唐的臣子自由出城去投奔奉天,“应该在长安十门设禁,而后勒令留京的所有官员前来大明宫参觐,和我方合作,违者斩无赦。” 殿上各位颔首,接着被选出来的倒霉蛋,居然是在十王宅当中被俘虏的韩王。 韩王被众多乱兵挟持着登殿,不由得涕泗横流: 原本在李适登基后,他虽然已丧失了一切可能性,但还想着可以在十王宅当中,平安无忧地度过余生,可谁想李适在位才三年,乱兵就攻入长安城,李适在逃走时将他抛下——各位乱兵将领一致决定,就由他来当新的大明宫主人。 “莫害我,可杀我!”韩王绝望地呼喊道。 可这群来自边地的乱兵哪里顾得上这些,将韩王强行拖到了大明宫宣政殿正衙上,摁在御座上,接着将赤黄袍和冠冕扔在他身上,行三拜九叩之礼。 殿下,翰林院的阴阳先生桑道茂也被牵拉着,走上了紫宸殿。 “倒霉,倒霉!我这卦算,怎么半灵半不灵?”桑道茂连连叫苦,算准了皇帝,却没算准自己,那晚他没跟高岳往西走,而是向南走,结果在终南山边被长武军骑兵追上抓捕。 另外边,兵乱时被狐朋狗友断然抛弃,躲在前岳父宅子里的校书郎黎逢,也被拉到了殿上。 这还是黎逢第一次来到殿中,可这里却没有峨冠博带的士大夫,全是群面目凶恶的乱兵,到处都是刀光在闪烁,粗鲁的各地方言此起彼伏,当中央的御座上,被强逼穿上赤黄袍的韩王李迥正哭唧唧,整个场面混乱不堪。 香案旁边立着的众人,都是乱兵的魁首。 身材高大,满脸胡子的是淮西李希烈,据说在他眼前杀人流血,这位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肥胖、满面假笑的是朱泚,都说他外表宽厚,实际内心残忍; 脸颊瘦长,颔下短须如铁刷般的是李怀光,像头豹子,也是这次兵变的主凶; 耳朵如驴子般硕大,一脸凶暴气息的,则是李忠臣。 还有原光禄卿源休、京兆尹王翃、都官员外郎彭偃等,他们都已附逆。 接着,朱泚对着瑟瑟颤抖的黎逢发话。 意思不外乎是叫他和道士桑道茂一起造册,给韩王上个尊号,并且宣布改元,称这一切都是顺天应命。 黎逢哭诉说,我不过区区九品校书郎,根本没资格造册。 “那好办,现在起你就是中书舍人了,你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文采斐然,还望勿要推辞!”朱泚很爽快。 随后几名士兵,给坐着的黎逢端来了册书、笔墨,还有个加塞的小瓶。 “这里面是剧毒,如黎状头真想有所推阻,便可立饮药殉节,我等绝不为难。”朱泚下一句话更爽快。 黎逢望着毒药浑身发抖,这会儿又是阵嘈杂声: 原工部尚书乔琳,被两个彪形壮士架着,双足几乎不点地,被扔到了殿中。 正如高岳所言,乔琳躲入泾阳的寺庙里,可立刻就被人指认出来,于是被朱泚的手下抓住,乔琳高呼我绝不附逆——叛乱的泾原兵便拔出刀刃,威胁说如乔琳不从,便斩杀寺中全体僧侣。 最后是僧侣帮着士兵一起,将乔尚书捆起来,送入长安城里的。 “乔工尚,这门下侍郎咱们可是始终虚位以待,就等着您来了!”朱泚、李忠臣赶紧来迎。 而乔琳面如死灰,伏在地上,抽泣不已。 “一群虫豸。”旁侧李怀光在心中暗自鄙夷道。 最终紫宸殿当中,黎逢和桑道茂还是写了册文,上韩王尊号为“顺天行道睿智圣聪仁孝明显皇帝”,改元为“承天”,并宣布大赦天下,免淮西李希烈、淄青李纳、魏博田悦、恒冀王武俊、幽州朱滔诸反逆节度使之罪,并认可这几位给自己加的王号——李纳自称齐王,田悦自称魏王,王武俊自称赵王,朱滔自称冀王。 而现在李希烈被封为楚王、中书令,李怀光则为晋王、尚书令,朱泚为秦王、侍中,李忠臣则为燕王,姚令言、焦伯谌等人各为元帅,王翃、源休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乔琳为门下侍郎,彭偃为御史大夫。 黎逢一下子也当上了五品中书舍人,恍如梦中。 而原本不过京兆府万年县的捕贼官郭锻,居然成了金吾将军、皇城巡街使,当真是不可一世。 随后三李一朱“坐地分赃”,宣布长安县归朱泚、李忠臣,万年县归李怀光、李希烈,其后京畿诸县也被统统瓜分,“各取租税”。 最终按照事前谋划,李怀光、李希烈真的选出一万精锐步骑,浩浩荡荡过西渭桥,开始向奉天城而进。 朱泚也派出许多心腹家奴携带各种信件,前往凤翔、泾原诸地,开始进行离间和煽动。 这时大战在即的奉天城内,就在段秀实和高岳刚上马,准备自梁山道,前往百里新城时,皇帝又临时派霍忠唐来,笑着对高岳说:“圣人请高台郎入钟楼一叙,有些琐事想拜托。” 马背上的高岳在心中狠狠叹口气,他晓得皇帝怕是又要朝三暮四,整出些幺蛾子。 果不其然,堂内皇帝端坐其上,满脸不忍的表情,而卢杞则号啕大哭,伏在其下。 等到高岳刚走入后,卢杞边对皇帝叩拜边哀求说,“杞孤身实不敢过凤翔,前去凤州任司马,请陛下体恤啊!” 8.朱太尉“殉国” 接着高岳就在西侧坐下来。 卢杞也看到自己,并对自己投来乞求的目光。 那边皇帝也闭上双目,不断唉声叹气。 “我算是看透了,皇帝你和卢杞才是真爱。”高岳立马就参悟了气氛。 关播、赵赞被贬去的都是南方,只有卢杞被送到山南西道与西蕃疆土毗邻的凤州(今陕西省宝鸡市凤县),并且自奉天去那里,是要过凤翔府西南处的陈仓道的(高岳先前随李晟去征讨蜀地西蕃时,过的就是此道),而现在凤翔态势不稳,朱泚旧部随时都可能发难叛乱——皇帝正是靠这招,希望以退为进,用路途危险为名,将卢杞继续留在身边。 其实李适心中都想好,现在奉天城内高岳的意见变得举足轻重,只要高岳你“旁敲侧击”下,朕就贬卢杞为太子中允,把他留在奉天城里。 然而高岳却径自开口:“陛下,卢司马这凤州是必须要去的,虽然卢司马先前对陛下忠心耿耿,可得罪的大臣太多,留在这里怕是叛党还没来,内部就先鱼溃了。再者,陛下已出制书可卢司马外放,若朝令夕改,也不利于陛下的威望。” 李适想想也对,朕现在的威望已跌至冰点,再这样弄下去确实不好交待。 其实他在和翰林学士们密议时,也提出相同的想法,但遭到姜公辅和陆贽等的激烈反驳。 就在卢杞心中涌起对高岳的怨愤时,高岳却又补充说:“不如这样,卢司马可随在我和太尉的营中,这样就安全了,只要凤翔府和泾原行营安定下来,就送卢司马至凤州就任,不出一两载,陛下回驾京师,可再召卢司马返归继续辅弼,不知可否。” 想了会儿后,李适点点头,对卢杞说:“也只能如此。” 卢杞便又垂泣,对皇帝说:“杞离奉天城后,萧复、颜真卿等人必轮番在陛下面前谗毁我,还请陛下千万要持重,不要忘却臣对陛下一腔丹心。” “朕必不负卿。”皇帝满口答应。 建中三年初秋的奉天城下,山峦间的诸亭障狼烟蜂起,鼓角清寒,高岳牵拉着缰绳,紧紧伴在段秀实的身旁,其后仅七八骑,且都是百里城的游奕,卢杞垂头丧气地骑着马跟在最后。 至梁山关隘前的处山岗上,高岳登高,随即用马鞭指点各个方向,对游奕们分别说到——你先至百里城,让刘主簿追集所有田士,并自甲仗楼领取武器;你则至灵台旧县,追集所有小三州城傍子弟,并发令给侯兰、程俊仁将军,让他们监控住营田的范阳兵,特别要于小路要道派遣人手,捉拿自京城来的间谍;你越岐山,通传好畤、麟游、普润三座神策军镇,让他们留守的士卒和家眷拼死守卫好堡镇;你迭换乘三匹马,抢先冲至良原处的烽堠,让妹轻蕃落烧营携马,撤往百里城方向,勿要让田希鉴占了便宜。 安排完毕后,几名游奕骑兵如箭般飞下山岗,撒往不同路径。 这时高岳回头望去,见段秀实正用欣慰的眼光对着自己,好像师傅见到子弟成材般。 “太尉,那凤翔府......”高岳想起什么,急忙请示下。 段秀实缓缓摇摇头,“唉,不及也——听说张中郎出镇凤翔时,陆九学士在送别时曾提醒过他,李楚琳乃朱泚旧将,心怀叵测,请张中郎到镇后,定要先占夺李楚琳的兵权,可张中郎性格缓宏,身为文臣却缺乏霹雳手段,依我看怕是已......” 太尉你意思我懂,张镒恐怕已凉了。 “那太尉,我们必要先镇抚泾原,再解决凤翔,安西、北庭行营的忠勇骨血,我们得保下来。” “没错!” “若陛下于奉天,对我们的策略多有掣肘,如何?” “不必理会,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圣主现在命令也很难出奉天城,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说到这里,两人都会心笑起来,高岳也没想到,被后世史学家奉为忠君模板的段秀实,居然也被李适逼出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而山岗下,卢杞还气喘吁吁地骑着马,往这里赶呢! 高岳回瞥这位眼,心想果然把他带在身旁还是对的。 这也等于是对卢杞的监视与控制。 因为高岳也害怕,毕竟他和岳父崔宁,先前和卢杞间有太多的黑幕交易,要防备他在奉天城里“乱咬人”。 两日后,灵台旧县的原野上,达溪川浩浩,朔风如刀,高岳、段秀实策马往前。 “太尉,你看。”高岳突然勒住了坐骑。 段秀实放眼望去,远处的天际,一点孤雁惊魂般尖叫冲起,在空中反复盘旋,接着条黑线自地平线涌出,慢慢地化为成群成群的骑兵,千蹄奔腾,正对他们而来。 “小三州的城傍蕃兵。”高岳欣喜地说道。 小三州的酋长们遵照自己指令,仅留三百老弱留守营帐,其余的男丁全都乘马,负戴角弓、箭羽,提环首刀、铜殳,披毡衣皮甲,蜂拥而来。 还有数百党项的健妇,她们扛着铡刀、矛,挎着木僚弩,将颜面全都涂成赭红,或步行,或骑坐骆驼,也轰隆隆地伴随其后。 随后灵台旧县城下,鼓声阵阵,八百范阳兵都伏在地上,侯兰、程俊仁两名屯官将,领着数十游奕,手持刀刃将场地围住,两名魂不附体的男子被全身捆绑,跪在范阳兵的对面。 高岳靠近一瞧,其中一位不正是朱泚的家奴苏玉吗? “使君!”侯兰与程俊仁本都是泾原行营的老兵,如今一见老上级段秀实,泪水都淌下来,急忙叩拜在马前。 “此是何人?”段秀实用马鞭指着苏玉等人问到。 侯兰起身抱拳回答说,他们追集范阳兵时,将甲仗楼封闭起来,而后马铺的哨兵果然抓住了这几位,他们是奉朱泚命来唆使八百范阳兵暴乱的。 可事前得到过高岳指示的侯兰,将灵台旧县里的甲仗楼看守得水泄不通,这群范阳兵根本拿不到武器,暴乱失败。 就在侯兰和程俊仁请求如何处断时,高岳却指着苏玉喊到:“你是何人,敢假传朱太尉的令!?” “我......”苏玉看着高岳,心想我俩之前还见过面的,你怎么忘记? 结果还没等苏玉开口,高岳就继续对所有范阳兵说到:“你等被蒙蔽了,此人根本不是朱太尉的家奴,我得到确切消息,京城陷落后,朱太尉誓死不愿附逆,已遭李怀光杀害了,陛下于奉天城内往东大哭祭拜。” “太尉啊!”八百范阳兵一听,又悲又悔,无不捶胸大哭。 9.兵进良原城 其实这八百范阳兵当中,数名屯官还是认得苏玉真的是朱泚的心腹家奴,并且也清楚朱泚很可能在京城已和李怀光、李希烈等同流合污了,可而今反叛失败,他们要么追随官军,追随高岳,要么就被这眼前的蕃兵和游奕包围起来,像羔羊般屠杀殆尽。 毕竟没有从甲仗楼夺得武器的他们,连羔羊都不如。 事到如此,大家只能一起演戏。 高岳在请示了段太尉后,当场宣布将七名领头谋图劫夺甲仗的范阳兵头领给砍掉,其他士兵宽赦不问。 至于苏玉则被饶恕性命,捆绑起来,高岳逼迫他在泾原诸地到处宣扬:“朱太尉泚已在大明宫白华殿不愿屈从于乱兵,壮烈殉节——而今在泾原、凤翔之地手持所谓朱太尉信件的,统统是李怀光所派出的间谍,抓住就杀掉。” 施放一通烟雾后,高岳下令八百范阳兵和二千数目的小三州党项蕃兵,即刻随他驰往百里城。 百里城内的公廨后楼,崔云韶自从听说京师真的发生兵乱后,整日呆坐在庭院当中,默默念着“崧卿不会有事,崧卿不会有事的!”接着她看着枝桠上完好的喜鹊窠,心中稍安,“明年春日,它们还会飞回到这里的屋梁上的,我、崧卿还有竟儿都会安安好好。”但每日还是有各种各样的消息从东面传来,又让她心情起伏不宁。 刘德室家的双文这数日都伴在云韶身旁,芝蕙则出外负责探听确切消息。 听双文说,这些天周围局势特别紧张,连刘德室都负着盾,佩着横刀,夜晚登台巡城,搞得芳斋精神压力特别大。 泾州城里的兵是什么态度,不清楚。 凤翔府里的兵又是什么动向,也不清楚。 “乱世当中,所有的事都是他们男子在做,我们女子只能在这里等着消息。”双文叹息着说。 这时候反过来,倒是云韶来宽慰双文:“安心,崧卿都安排好的。” 说着这话时,云韶心中一动,声细微的碎响:她襦裙系在胸前的合欢带居然无故裂开了。 “有什么征兆吗?” 说时迟那时快,芝蕙急匆匆跑入进来。 “崧卿如何了!”云韶急忙起身询问。 芝蕙还是临危不乱的,并且思绪条理清楚,既然主母最关心的是三兄,那就说三兄的消息: “陛下车驾西迁到了奉天城,城备完好,陛下暂时无忧。” “芝蕙,问的是崧卿,崧卿啊(陛下如何关我什么事)!” “三兄已过百里城,还有,还有,恭喜主母贺喜主母——先前三兄因护贵妃娘娘、公主和国玺至奉天城而立下大功,已被陛下拔擢为五品兵部头司郎中、出刺原州!” “不喜崧卿得头司郎中,只喜崧卿安然无恙......”云韶这才开心地笑起来,合掌感谢菩萨的庇佑,明玄法师于山中开佛窟果然是有灵验的。 “公主?”倒是双文多问了句。 可云韶并未介怀,说贵妃与公主得救,皆是我唐之福。 那边芝蕙又忙着恭喜双文,说你家刘德室也蒙圣恩,拔擢为了殿中侍御史了。 双文也大喜,连说这都是依仗逸崧的功劳呀,逸崧救贵妃娘娘和公主果然没白救。 三名女子于是都合掌闭目,口诵佛号起来。 接着云韶就说,不要愣着了,我们赶紧去后厨,准备饭菜犒劳崧卿一行。 “主母啊,三兄是过百里城,说军机不可贻误,所有追集来的屯田子弟,也都分发了武器,跟着三兄一道前往良原城了。” 所以也就是高岳不会入城了。 “希望逸崧此行,不要让泾原的军民遭受干戈之灾才好。”云韶很理解夫君,便在心中默默祈祷起来。 此刻段秀实和高岳的军队已行至百里城西北三十里处,卢杞被留在城内,因百里城附近近两千田士的加入,“泾原镇抚军”已壮大到五千之众,等到他们见到泾川水时,就明白良原城已然不远。 而最先见到的是明怀义三兄弟所统率的妹轻蕃落,他们在得到高岳游奕的消息后,便烧毁了位于良原的营地,不分男女统统骑着马和骆驼,向百里城而来,恰好于半道和段秀实、高岳合流。 “那良原城的田希鉴,有了动作。今晨见到他燃起苇火,吹起号角,绝对在追集士兵。”明怀义对高岳汇报说。 “田希鉴的兵马若何?” “五千兵马里有四千都是泾原行营的屯田子弟,大约千人是范阳兵,战马约有四五百匹。” “逸崧,可速速击之,只要攻陷良原城,擒住朱泚的心腹田希鉴,那么泾州城和凤翔府就完全被我们分割开来,接着我们先取泾州城,全收安西北庭行营兵马,而后再南下平定凤翔。”段秀实毫不犹豫。 高岳刚准备答应,这时候阵列后方驰来数骑人马,高呼我等是从奉天城而来的。 这几位带来了皇帝李适的命令: “陛下认为凤翔府内的李楚琳有很大的逆反可能,让段太尉与高刺史先集合兵力入凤翔的普润、麟游二地,伺机保护张中郎。” “我——去,说好的不要微操的呢?”高岳胸中怒气翻腾。 “请回禀陛下,我等即刻入凤翔。”段秀实对这几名信使说到。 结果信使刚走,段秀实即下令全军,继续奔赴良原。 “这?”高岳有所担心。 “无妨,马上李怀光等叛军会围攻奉天,陛下很快就会被困住,无暇妨碍你我的手脚了。”段秀实胸有成竹。 良原城中,田希鉴强令所有的屯田士卒五千人往东出发,当泾原兵问他所为何事时,“我得到命令,前往奉天城救驾!”田希鉴诓骗所有人说,并称今日要至百里城处宿营。 而后,田希鉴让四千泾原田士于前列陈而进,自己督率一千嫡系的范阳兵于后监阵。 他准备到百里城下后,就袭击屠戮这座城市,将劫掠的所有都赐予麾下,唆使裹挟他们到奉天城下,加入到朱泚和李怀光的队伍里去。 然而刚出城十里,对面就出现了七八千的队伍,旗号鲜明,其中左翼正是他所熟悉的妹轻蕃落兵。 田希鉴大惊:“怕不是我的行迹已被察觉?”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阵列中央,段秀实戎服乘马,单骑而出,手指着田希鉴麾下所有泾原兵喊到: “你等识得我否?” “使君!”良原城的泾原兵几乎同时惊呼起来。 10.韦城武起事 这时段秀实的身后晃出两面大旗,上书着两行墨字: “西域前庭,车师后部”! 另外面旗帜上,也写着两行字: “广武之戍,下蔡之徭”。 结果四千泾原兵一见到段秀实,并且见到对面阵营里这两面战旗后,无不感奋,声如鼎沸。 所谓的“西域前庭,车师后部”就是“安西”和“北庭”二部行营的雅称,而“广武之戍,下蔡之徭”指的则是“郑州”(广武)和“颍州”(下蔡)——马璘为泾原节度使时,曾请求朝廷自中原的郑、颍二州抽调数千防秋兵入行营,补充实力。 故而这两面旗帜上的字,实则涵盖了泾原行营内士兵的所有出身。 “你等仗剑从戎,先效安西,后赴难中原,如今陛下蒙尘于奉天,正是我等行营儿郎立功疆场之际,岂可叛乎?”段秀实在马上疾声大呼道,接着段秀实来回骤驰,靠得更近,甚至还用手指着对面的将士,一位接着一位喊出他们的名字。 “原来田希鉴追集我们出城,是要当叛逆,若不是段使君亲自前来,我等皆会被陷于不忠不义境地,如今必须要弃暗投明!” 老上司一出,什么都不用说了,良原城里出来的泾原兵哄然声,纷纷携带弓弩、刀剑、矛盾,争先恐后地涌向镇抚军的阵前,降伏投效。 田希鉴绝望至极,又不敢拒战,只能对嫡系的千余范阳兵喊到:“给我回良原城......”于是乎范阳的骑兵们全都拨转马头,余者步行奔跑,又重新逃回良原城当中,闭门自守。 “田希鉴想要等凤翔李楚琳的援兵?”入夜时分,段秀实指挥壮大起来的万余人马,将良原城团团围定,接着支起营帐,召来高岳、高固、侯兰、程俊仁、明怀义等人来议事。 这时高岳当机立断:“太尉,如今良原营田的泾原兵已尽降我方,他们在屯田当中的家眷也陆续来投,城内固守的不过田希鉴的千余范阳兵,城中是粮多兵少,我军则是兵多粮少,所以利在急战。只要破良原城,整个泾原的局势就活了,此后安定城(泾州城)、连云堡、临泾、镇原等地不过望风效顺罢了。” 正坐于胡床上的段秀实,盯住地图,连连点头,“不知逸崧有何良策?” 高岳便托出事前在营建良原城就预先埋伏好的方案。 我能将良原城从平地上建起来,自然早就留下一手,也能从外面轻松攻入到里面。 听完高岳的方案后,高固主动起身,抱拳请求段秀实:“太尉,某愿领死士,按高台郎的谋划,袭破良原城!” “好,大家就以三日为期,定要取良原城。”段秀实见既有谋划,又有勇将请缨,便一锤定音。 就在段太尉宣布攻城事宜后,营帐外两名长候官跑入,禀告说:“有名昆仑奴要见高台郎,称有汧阳城的消息。” 一听这话,高岳大喜,“韦城武也在陇州反正了!” 这时候,段秀实只见帷帐外,一个黑漆漆的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自浑然一体的黑夜里渗出,直走到篝火边才照出他轮廓,接着就拜伏在高岳面前,从发髻里取出藏着书信的蜡丸。 “奇哉,这便是崔宁家的昆仑奴?若在夜色当中,不近三尺内,又岂能察觉。”段秀实也啧啧称奇。 自蜡丸里取出信笺后,高岳将其展开,惊叹道:“城武已先下手为强了。” 汧阳城的衙署内,韦皋的脚下,是被摔得破碎的酒盅,他的两位兄弟韦平和韦弇都拔出横刀,护侍左右。 数十名甲士,将朱泚留置在陇州的营将牛云光给死死摁住。 原来,韦驮天这段时间始终趁着夜色掩护,穿梭奔走在汧阳、百里和奉天三地间传递消息。 所以皇帝车驾刚到奉天后两日内,韦皋就掌握了情报,动手比朱泚迅速果决得多,只要能当忠臣,没有机会也要创造机会:他借着议事的借口,将牛云光请入衙署里,随后摔杯为号,暗藏于府廨内的甲士四出,擒住牛云光。 “韦侍御何须如此?”牛云光虽然心中有鬼,但犹自叫屈。 “陛下已委任皋镇抚凤翔,你等勾结李怀光、朱泚、李希烈,企图祸乱陇州、凤翔,殊不知早在皋的意料当中。你轻视皋为一介书生,又岂不知书生最为多谋?” “朱太尉有令,只要韦侍御愿追随太尉,即授御史中丞。”牛云光叫嚷起来。 “住嘴!”韦皋大喝道,接着冷笑不已,“我韦皋的格局,怎么是区区个御史中丞所能度定的,你与你家主人可死矣......” “韦皋你和高岳,皆是狼心狗肺之徒,亏得先前朱太尉待你俩如心置腹!”牛云光厉声大骂。 韦皋一挥手,韦平执刀上前,当即斫下了牛云光的首级。 接下来,韦皋手提牛云光的头颅,带着数十骑驰入城边牛的营地。 数百名范阳兵急忙围上来。 韦皋将牛云光的头颅抛出,滚落在范阳兵的脚下。 惊得范阳兵纷纷后退。 “牛云光企图谋反,已被皋斩杀,你等是顺是逆,全在一念之间。如今李怀光作乱,占据宫廷,陛下蒙难在外,你等本都是幽州良家子弟,多年前就奉朝命入凤翔防秋,从未有过差池,皋不忍屠戮你等,愿追随皋效忠皇室靖难的,请立下誓言,违者人神共愤,诛杀不论。” 五百名范阳兵立刻将弓矢、甲仗统统捧出,跪在地上,口呼“唯,敢不从韦侍御之命?” 收编了牛云光的队伍后,韦皋火速让韦平带领三百精兵,往西抢占陇关,防备西蕃可能的趁火打劫,又和另外位堂兄韦弇领主力军马,攻略占领吴山、南由城,直逼凤翔府理所所在的雍城。 这时,凤翔府内李楚琳果然作乱,许多在朱泚入朝不归后藏入汧山、岐山的范阳兵跑出来,汇集在李楚琳旗下,杀入军府内。 那张镒还在准备迎接皇帝车驾的事务呢,猝不及防,得知李楚琳攻来后,和两个儿子仓皇而逃,结果在城墙下被擒,父子三人一同被杀。 张镒的司马齐映、齐抗两兄弟跑得快些,恰好遇到韦皋的巡哨骑兵,便逃过一命,被接应过来。 “李楚琳麾下不下五千,我等兵力不足,退回去固守汧阳城,并向逸崧求援。” 11.圣主再微操 当韦皋的使者骑马疾驰过汧山河谷,往良原地带送信时,段秀实、高岳的镇抚军,对良原城的强攻已开始了。 震耳欲聋的号子声里,段秀实亲自立在营帐所处的高坡上,挥动红旗——镇抚军队兵马齐上阵,立起十三根木柱,埋入土地当中,上设圆木横轴,接着架起砲梢,梢端系着皮窝,另外一端系十多条“砲索”——每条砲索都由两名壮年士兵牵拉,皮窝当中搁上晒硬的泥球。 段秀实身后,高岳亲自击鼓,每一击鼓便是次齐齐抛射的讯号:十三根砲下的士兵统统集体往后跑动,猛然拽动砲索,牵动长长的砲梢轰然上翘,甩动皮窝里的泥球。 接着泥球翻动着,在巨大的离心力作用下,呼啸着向良原城的城头砸去。 这种晒硬的泥球,取材简单,泾川随处可以掘出制造,可威力却不容小觑,硬实的它们在被抛射百步开外后,能量不亚于打磨出来的石丸,将良原城城墙上的战棚、门楼砸得木屑乱飞,摇摇欲坠,又击中夯土的城墙上,是烟尘弥漫,碎土飞溅,削到守城士兵的身躯上,能撕裂他们的甲胄,若是打在脖子上或脸面上,简直就是血肉横飞的残酷景象。 田希鉴急忙指挥范阳兵,将仓廪里的粮袋取出,塞入草料或麦糠,敷设在女墙或木棚上,来抵消攻城方抛石机造成的损害。 可这是无济于事的,数轮泥丸齐射后,段秀实又下令,所有简易的独柱抛石机开始射出“霹雳砲”,一时间飞砲如雨,打得良原城城头上是火光迸射,楼宇燔烧烈烈,范阳兵在烟火当中奔来窜去。 同时高岳又叫灵台旧县屯田范阳兵轮番上阵,进行“政治喊话”,称“咱们都是幽州的乡里,来到泾原后,高台郎带着咱们营田,家家户户都有别支米吃,还有多余的衣服穿,高台郎对咱们是解衣推食的恩情,就不要跟着田希鉴叛乱下去,没好结局的!” 朱泚的家奴苏玉也被押城下,侯兰用利刃抵住他的后腰,苏玉惶恐下,为了保命,也只能对着城方哭喊说:“田希鉴不过为求一身富贵罢了,实则朱太尉在长安城为陛下车驾殿后,已陷于乱兵之手,不屈殉节了,你等要继承朱太尉的忠烈之心,不可再从贼了。” 这政治攻势果然不一般,一时间守城方是方寸大乱,士兵的斗志也是迅速消减。 气得田希鉴暴跳如雷,亲自于马面墙上执剑,杀死两名抵抗不力的将官,又手持弓箭,来射苏玉。 可田希鉴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军心,变故便发生了,良原城内西南角雷声乍起——有段宽十丈余城墙忽然塌陷下来,其上驻守的十余名范阳兵来不及脱身,统统随着墙壁一道坠下,被乱石土块掩埋掉了! 原来这即是高岳在筑良原城时,有意留下的“命门”。 从他申请于良原筑城时,朱泚就要让心腹田希鉴入驻其间,高岳怎甘心将良原拱手相让?他便指令亲信的直属士兵,在其城墙的西南角掘出四处地穴来,用短木柱支起其上的城墙,地穴隐秘,埋于城下,田希鉴浑然不觉,入口则在于城外,覆盖以砂土、草木。 攻城开始后,高固便率五十名死士,悄悄钻入到地穴当中,爬到城墙下的短木柱处,举火将其统统焚烧掉。木柱一垮,便带得整段城墙塌陷入地。 而后高固披双层重铠,自竖穴里和其余死士鱼贯而出,手持长柄陌刀,大呼着“降者免死”,顺着塌毁的城墙冲上良原城的城头,连斩数人,其他范阳兵魂不附体,他们更为擅长在野外实施突骑驰射的战术,这种近战步斗绝非他们所长,便纷纷于高固滴血的刀刃前跪伏下来乞命。 接着段秀实笃定指挥各面人马,蜂拥突入了城中。 田希鉴五花大绑,被押送到了营帐前的段秀实前。 段秀实怒斥他说:“安敢抗拒朝廷的太尉镇抚使?” “只知有朱太尉,未知有段太尉。”田希鉴回答说。 “鼠辈不知死。” 寻即田希鉴被枭首,高岳则骑马入良原城,取出内里的千余匹丝绢,并带着原本自百里城携来的四千匹丝绢(用食盐向普润、麟游神策军镇交换来的),一并赏赐给田士和蕃兵们,士卒欢呼声震天动地,降服的城内范阳兵也一概被赦免,段秀实持符将他们也编入军中。 接下来便是北上挺进泾州原本的首府,安定城了。 这时韦皋的使者也抵达,向段秀实与高岳汇报了凤翔、陇州的消息。 “不出意外,李楚琳果然杀害了张中郎,谋逆了。”高岳慨叹说,接着就唤来韦驮天,“你速去汧阳一趟,问城武是否能坚守半月,如果能的话,我和段太尉便全平了泾州再去会合他,和李楚琳决战;如不能的话,我便分出三千兵先去帮他。” 韦驮天领命,撒起脚丫子,卷起阵阵烟土,飞也般地顺着汧山河谷而去,看得韦皋骑马的使者是目瞪口呆。 而后高岳请示段秀实说:“太尉,岳谋划已定,时不我待,请速进泾州城。” “好,即刻开拨。” 结果这时,又有数骑举着长竿,自东面飞驰而至。 其中居然有身着彩缯衣衫的霍忠唐,肯定是自奉天城来的。 霍忠唐汗流满面,下了马后,就对段太尉与高台郎施礼,接着便说:“李怀光、李希烈,还有朱泚三贼会合大军,已猛攻奉天城了。” 高岳和段秀实不语,但心中已有不详预感。 接下来霍忠唐果然继续说道:“圣主忧奉天城兵力不足,请太尉与台郎领军回还,速速入奉天城救驾。” 高岳的拳头暗自攥紧,头发竖起,他恨不得当场打人。 娘的,先平泾原、凤翔、陇州,奉天城自然就会安枕无忧的道理,我都和你李适说八遍了!你明明说好好好,可转眼间就微操了我和段太尉两次,先是叫我不打良原去救凤翔张镒,现在连凤翔都不顾了,要我们回去到奉天救你——奉天城被我营修得那么坚固,城中好歹现在也有四五千人,粮食也是充足的,还有浑瑊、张光晟、高崇文等勇将坐镇,我离城时都把最贴心的蔡佛奴和郭小凤都留给你了,区区一两万叛军来攻,你怕个什么? 这时,还是段秀实悠悠开了口。 12.至尊罪己诏 姜果然是老的辣,段秀实一张口,就问霍忠唐说:“陛下可知凤翔尹张中郎遇难了。” 霍忠唐吃了惊,连说不知。 段秀实面色凝重,便说那就是了,如今李楚琳凶焰正盛,韦皋据守的汧阳城十分危险,假若让李楚琳得逞,那么凤翔、陇州便会全部附逆,那样陛下所居的奉天城四面皆敌,可就危险了。 所以我们现在就要先平泾原,再取凤翔,以岐阳为陛下复兴之地,孰先孰后,还望深思。 霍忠唐满脸我能理解可我不好向陛下交待的表情。 这时轮到高岳拍板,说不妨我们折中: 我让侯兰先领两千士卒,护送百里城内五千石粮食,自好畤入奉天城,先壮陛下声势,个中情由我会书写份表笺向圣主解释的。 霍忠唐毕竟和高岳熟稔,一番思索后,就说可以,我也回去替三兄你盘桓几句。 临行前,高岳牵住霍的手,一面嘘寒问暖,问对方家小在奉天城生活可有所匮乏,一面又低声打探:陛下这数日,在城中和翰林学士都在商议什么? 霍忠唐表情谨慎,看看无人后,就对高岳说:“姜公辅、陆九等翰林学士,希望让圣主下罪己诏......” “哦?”高岳有些讶异,“如此是为何啊?” 因为罪己诏对于位封建皇帝来说,是极其丢面子的,所以当年汉武雄才大略,能在晚年下罪己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而对于李适而言,他的罪己诏和汉武又不相同。 汉武是一时糊涂,做错了些事。 李适是一世聪明,直接把天下玩崩了。 故而陆贽极力建议皇帝下罪己诏,既是给天下军民个解释,也可以安抚河朔三镇和淄青平卢。陆贽对皇帝说,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四面树敌,现在心腹大患是李怀光、李希烈和朱泚,而魏博镇、淄青镇乃自守之贼,只要陛下一纸诏书赦免他们,让他们安定下来不再闹事,便可恢复漕运,这样朝廷就可专力先平定二李一朱。 “可圣主怎能受得了?”高岳叹口气,对霍说到。 他太清楚李适的性格,这操作就等于是李适先对田悦、朱滔、王武俊和李纳先说:“对不起,朕错了。” 然后这四位说:“知道错就好!” 皇帝再说:“那朕赦免你们,你们也原谅朕好不好。” “可以,以后互相比比心。” 那李适先前的削藩,不就等于全盘被否定了吗? 这对李适来说,可是莫大的耻辱。 霍忠唐摇摇头,对高岳说圣主也是无可奈何,现在局势到了这个地步,不是意气用事就能解决的。 接着霍又告诉高岳:翰林学士们正准备劝说圣主,向西蕃借兵。 “什么!”这个请求让高岳勃然大怒。 这算是触碰到高岳的底线,“有泾原、凤翔和朔方三镇兵马,更有蜀地、山南兵作为后援,为什么要对西蕃借兵!” 得到的回答说,翰林学士们认为西蕃兵精良,而用官军的负担太重。 这话让高岳语塞,恼怒后的他将头脑冷静下来,不得不承认这群翰林学士说得居然有七分道理。 我唐现在用本国兵都用不起了,口粮、衣赐、出界粮、资装费,到处都要烧钱,可最后士兵抱怨朝廷对他们凉薄,而朝廷则愁苦军费自何而来,增兵是不可能增的,销兵又销不掉,再加上地方和中央交相争利,最终互相不信任,导致种种恶果产生。 那还不如用外国的兵! 高岳打听到,条件自然是唐和西蕃划界,李适准备把河陇、西域扔给西蕃。 “不可以......”高岳心中没有忘记汾阳王在临死前的那番话。 葱岭直到太白山这七千五百里长的锦绣江山,每一寸绿洲,每一寸山岳,每一寸驿道,每一寸河川,甚至每一寸砂碛,都是我们先祖浸染着光荣和骨血的功业,怎可如此白白断送掉? 可他铁青着脸,没有对霍忠唐多说半个字,而是默默地压在心底,“不管如何,元载、杨炎和郭子仪的遗憾,我会接过来,用实际的作为将它们统统消弭。” 送走霍忠唐后,段秀实和高岳急忙拔营北进,向泾州城(安定)进军。 事实证明,如果能排除掉皇帝微操的负面干扰,高岳的方策是毫无问题的,镇抚军挟段秀实的威信和良原大捷的有利态势,一路畅通无阻。 最早归顺的是连云堡,里面戍将张羽飞、刘国光二话不说,便带着数百精兵来迎,段秀实便任命两位年轻军将为向导,直向泾州城而来。 根本没有攻城战斗,泾州城就开城了。 先前一日,镇抚军兵临城下时,朱泚安插在此的旧将仇敬忠,纠集数百范阳兵,准备趁夜夺取牙城的甲仗楼起事。 可早已得到高岳密令指示的中候官史富,带领数十吏兵,拼死保护住了甲仗楼——仇敬忠等人是弓无弦,人无甲,手无刀剑,搏战没一会儿——都将刘海宾、押衙兵马使马頔急速领兵来镇压,仇敬忠走投无路,夺北门出奔,遭到马頔的拦截,被射中两箭,连人带马翻入城壕当中,被捞出来后枭首。 刘海宾、马頔对叛乱的范阳兵,就不如高岳那样客气,直接斩杀其中的一半,直到其余一半脑袋都叩出血来为止。 接着刘海宾、马頔,及城中七千行营兵打开城门,欢迎老上司段秀实的进入。 泾州至此全境平复,段秀实重新坐于安定城的军府正衙当中,行营诸位军将都罗拜在他面前,口呼太尉。 “姚令言、焦伯谌诱反我行营兵马附逆,罪无可恕,尔等于战场上相遇,不必手下留情。”段秀实仗剑喝令说。 “喏!”众将不敢有丝毫违抗。 而后段秀实任刘海宾为留后,领三千兵镇守安定城,又委任马頔为自己行军司马,张羽飞为中虞侯,刘国光为游奕使,这时他和高岳的田士、蕃兵队伍合在一起,足有两万上下的机动军力,“可南下会同韦皋一道攻李楚琳,光复凤翔府。” 此刻又一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高岳的泰山灵州大都督、朔方节度使崔宁,并夏、绥、银、庆等州的杜希全、杜从政、论惟明诸将,会齐一万五千步骑,并募南山党项、六府党项等数千蕃兵,越过横山及无定河,出庆州路南下,也来勤王,前锋已抵驿马关。 段秀实大喜,急忙让高岳前去相迎。 13.三川一统愿 驿马关高原上,崔宁军连营十多里,篝火如夜空繁星,崔宁着乌锤铠,系锦貂,一把大胡子格外威风,哈哈哈笑着,下令椎牛置酒,大飨己方和友军将士。 “高郎无恙!”帐内崔宁的诸位侍舞的美姬,一见高岳踱进来,忙凑过来行礼请安。 “诸位小姨娘安好,诸位佐酒录事好。”要高岳辨识清楚这群美女谁是谁是件苦差事,也只能团团作揖下了。 “段成公在安定城内,筹划南征凤翔之事?”听到高岳的讲述,崔宁就问到,不过他也能理解,如今段秀实重掌安西北庭行营,又居太尉之衔,不可能来迎自己,就只能让我女婿当代表了。 “北地天寒,高郎来饮一杯。”崔宁提起酒壶,给高岳斟了杯酒。 高岳毕恭毕敬接过,而后饮尽。 崔宁摸着胡子,说咱翁婿俩好久不见,今日不醉不休,我在灵州府内新得数名“佐酒录事”,都是康国、回纥的美女,各个身长肤白,能歌善舞,而今随营带来,高郎可择选一二侍寝。 “小婿佐军有个习惯,便是饮酒很少,更别说消受美色了,恐贻误军机。”高岳搪塞道。 崔宁噗哧笑出来,摇着头说我那女儿阿霓啊,明明也不凶啊,怎么把高郎你整得服服帖帖的?接着又带着同情,唏嘘说高郎你成婚都三四载了,迄今只有一妻一妾,也无别宅妇人,又不碰风声妇人,太过清心寡欲了吧?怪不得坊间有笑话,说你家殿上坐个真御史,家里有个知杂女御史,你妻妹霂娘帮着她阿姊,是个屏后的知弹女御史,到现在只召来个度支司员外郎(芝蕙)。 “小婿福浅,有阿霓和芝蕙主内已特别满足了。”高岳又听到这风言,不觉得有点脸酸。 “哎,大丈夫如此格局太小。”崔宁叹息不已。 我,我还要叹息呢!还是第一次见到怂恿女婿找女人的岳父。 好说歹说,高岳总算将话题引往了军事上。 他建议崔宁不用入泾州,而直接顺马莲河南下,进抵黄菩原屯营,针对长武城。 “长武城的戍将,是李怀光的邠宁节度留后韩游瑰。”崔宁若有所思。 高岳便说,李怀光领主力去河中四州后,邠宁的留后事务就交给韩游瑰、张昕,如今李怀光进攻奉天,必然会唆使韩、张同叛,泰山可先下手为强,只要逼住长武城,便可分担奉天城的压力,还可对韩游瑰、张昕攻心。 只要夺回长武城,那么京畿棋局就活了,长安城内的叛党也坚守不了多久的。 崔宁点点头,答应下来。 而后他忽然伸出残缺一指的右手,摸摸灰白色的胡须,又捏捏下巴,低声对高岳说: “高郎我听说卢杞被贬为凤州司马了,朱泚也在京城内举起叛旗了——那先前卢杞和朱泚,与我们翁婿俩来往的那些密信?” 烛火摇曳当中,高岳表情严肃,他这段时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当初大家一起说好要当大唐的忠臣,可卢杞和朱泚在莫名其妙间就成了奸臣和叛逆,那么他们焦灼下反咬口,企图拉我和岳父一起下水,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于是高岳就说,朱泚已是铁板钉钉的叛臣,他说的话皇帝是不可能采信的。倒是卢杞......如今不敢孤身去凤州赴任,就呆在百里城里。 “那是不是要?”崔宁做出个手势来。 高岳摇头,“这可不行,皇帝让卢杞随着我的营,就是想保护他,毕竟他当过宰相的,要是在这时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这等于是司马昭之心了,再者卢杞是何等精明狡狯的人,他不会不留手的。” 接着高岳想了想,就对岳父说:“小婿觉得,如今让卢杞闭嘴的最好办法,反倒就是让他意识到自己还能好好活着,甚至有机会卷土重来,能咬人的狗才不会乱吠。” “这倒也是,那还得继续当卢杞的恩人。”崔宁便又问高岳,关于西川的事。 高岳回答说,可能正在酝酿,就等恰好时机了。 看着女婿,崔宁直截了当,“高郎你告诉我,这次奉天护驾你立下莫大的功勋,靖难功成后这陛下的赏赐绝对是丰厚的,你现在都是兵部头司郎中,功成后或为中书舍人知制诰,或为一方观察使,如果出镇地方,那你想不想去西川?” 高岳想了想,还是摇摇头,说我还是想在西北,那样可直接收复河陇。 “傻,西北诸多军镇得靠朝廷度支司养着,而西川则不同,户口数十万,正所谓‘扬一益二’,天府陆海,富庶无比,你截留下个蜀都城的赋税就够你养三五万精兵的了。我知道你素怀大志,可大志怎可离得开钱帛的支撑呢?” 听到岳父的“鼓动”,高岳沉默不语,可心中明显有所起伏。 确实,谈条件的话,西川比泾原强得多。 并且,自西川同样可出兵攻击到河陇之地,关键还是看我如何操作。 崔宁又说出个更为激进大胆的想法:“高郎,只要你居益州天府,精兵强将,破西蕃得力的话。未来,整个剑南道,不,是整个三川归你节镇,也不是不可能的......” 这话说得高岳眉毛一动。 三川,即剑南西川,剑南东川,还有山南西道,真的,只要把这三镇合而为一,我高岳绝对有能力收羌胡,破西蕃,震南诏。 可这样的话,势力过于膨胀,像先前那般游刃有余的姿态可就不复存在了。 “高郎啊,现在我也是把你当亲儿子对待,我老啦,年轻时纵横的理想怕是这辈子自己实现不了,我那几个儿子也不成器,阿霓没有选错人,崔氏的家业迟早要和你高氏合并起来才能不坠。这个三川合一,只是个想法,实现它需要一步步来,咱们不焦急,先踏踏实实地勤王救驾。”崔宁说着说着,明显是动了真感情,眼圈都红了。 次日,风霜渐涌,崔宁的大军不再入泾州地界,而是转向宁州边界的彭原,随后沿着马莲河两侧曲折险峻的河岸山谷,开始向长武城而去。 可临别前,崔宁将南山、六府招募来的四千党项蕃兵,交由高岳统领,送往泾州城,算是他送给段秀实的一份厚礼。 14.对峙杜阳谷 泾州安定城讲武台上,摆着叛贼田希鉴和仇敬忠的首级,太尉段秀实着明光铠,系猩红披风,亲自登台,持旌节,佩青霜剑,对两万五千名蕃汉将士进行慷慨激昂的誓师: “国不可以从外治,军不可自内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秀实既受旌,专节钺之威,自即日起,三军之事,不闻君命,皆由于将。” 高岳和泾原行营诸将都立在段太尉的身侧,讲武台下二万多蕃汉士兵,旌旗飞扬,战马嘶鸣,顺着朔风,发出阵阵金革之响。 高岳明白,段秀实的“自即日起,三军之事,不闻君命”这话,与其是宣布自己的权威,不如说是给远在奉天城的皇帝听的——今天起,你就不要再来微操打扰安西、北庭行营的方策了。 果然接下来段秀实扬起臂弯,大呼:“三军听令——此时起,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中无君命,傍无敌人!” “无天于上,无地于下,中无君命,傍无敌人!”两万多将士的口齐齐张开,喊声震天动地,他们牵拉的战马也昂扬地刨着蹄子,各个是跃跃欲试。 结果向凤翔进军的誓师刚结束,皇帝的使者就驰马到来。 李适又要微操: 奉天城危殆矣,李怀光、李希烈和朱泚的围城兵马已增至两万五千之多,昼日发矢抛石,铺天盖地,箭矢直射入皇帝御辇处,请段太尉、高台郎速速回军,救奉天城。 高岳刚要说什么,段秀实就拦住他,“逸崧莫言,得罪圣主的事交于我来做好了。” 接着段秀实就问中使:“奉天城外烽燧城障可有陷落的?” 得到的回答是外围数次交战,没有什么烽堠和亭障陷落。 段秀实又问:“城中死伤多少守兵?” 得到的回答是每日死伤一二十人,浑瑊、张光晟、高崇文、吕希倩等将力战不懈,每日杀伤迫城的贼人数十。 “那有什么可救的!”段秀实大怒,下令数名虞侯将前来报讯的中使给摁翻在讲武台上,结结实实打了三十军棍,“都是你等阉寺胆怯懦弱,鼓惑唇舌,干扰圣听。” 打完后,那中使哀叫不已,段秀实给他伤药,又嘱咐他说,回去告诉圣主,只管固守奉天城即可,而后专待我等的捷报。 “大军不要等待,向凤翔开拨!”段秀实挥手,毫不犹豫。 安定城外回中山巅顶的王母宫中,吴彩鸾踱着步子,手持白拂尘,立在临崖的轩窗上,看着其下迤逦前行的官军行伍,“逸崧千万要旗开得胜......” 越过草壁戍,至普润地界时,就有斥候回来报告:李楚琳领万余叛军,正在凤翔府东北的杜阳谷设栅固守。 李楚琳杀张镒后,原本准备出岐山,往东切断奉天城和好畤、百里间的粮道,配合叛军主力,合围奉天——可刚刚出军行走不到二十里,就听闻段秀实大军已入府界,又得知段的兵力足有数万(段秀实号称军马五万),便吓得不敢前进,就地在杜阳谷筑垒,背靠东湖,和凤翔府城郭成掎角之势。 段秀实便下令全军严阵前进,至杜阳谷对面的鸡冠山立营。 而后,冬雪飘至,高岳身披灰白色的裘衣,立在鸡冠山,便能看见对面杜阳谷山脉间绵延着木栅、营帐和土垒。 谁想皇帝又派中使来,这次皇帝改变口风:称你们先前让侯兰领两千兵入援奉天城,城内果然士气大振,朕先前又招募了不少乾陵的陵户入伍——不过呢,态势还是敌众我寡,李怀光和朱泚强迫长安西明寺的僧人为其制造攻城的“对楼”,整个态势又是“危在旦夕”啊! “浑日进(浑瑊)素来知兵,奉天城又有羊马墙和护城壕,贼人对楼必无所施展,请圣主勿忧。”段秀实还是波澜不惊。 可秉承皇帝旨意的中使似乎早有准备,他绕了个圈,不谈奉天城,而谈对李楚琳的战事——陛下说,李楚琳麾下不过万人,还有部分兵力驻守凤翔府,太尉应募精锐敢死,趁李楚琳不备,潜袭杜阳谷的营地,可获大胜。 一边的高岳听得是哭笑不得。 这李适啊,还要遥控段秀实怎么打仗...... 像我,我就能清楚认识自己,这场仗我做好后勤和筹划就行,怎么打只看段太尉的。正所谓“后勤你不行,打仗我不行”,只有承认自己的缺点,大家安于各自岗位,这样才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唉,指望李适懂得如此道理是不可能的了。 中使的语气说得比较严厉,段秀实也不气恼,便当即手画了份阵势图交给对方,称陛下所言,段某已知道,杜阳谷和凤翔府周边的地理,全都写在图中,请中使火速带回去,给陛下过目,然后请陛下看图后再做裁夺,我在鸡冠山专等中使再临。 哈哈,段太尉真的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你微操我,我也微操你。 纳闷的中使只能带着地形阵势图,又往奉天城的方向而去。 中使走后,段秀实下令全军不可轻举妄动,也在鸡冠山周围高沟深垒,摆出和李楚琳对峙的姿态,敢妄言出战者,斩! 接着段秀实找来高岳,“这场仗,就看韦城武的了。” 高岳当即会意: 凤翔府的西侧,韦皋还占据着汧阳城,是虎视眈眈呢! 这下可得加强韦皋的兵力,让他主动出击,切断李楚琳的后腰。 “请即刻使明怀义将军,领四千蕃兵,沿汧山河谷,抵汧阳城,交给韦城武统辖,让他出吴山,击石鼻垒!” 段秀实点点头,“这件事就交给逸崧。” 可接下来,等到高岳当面传授明怀义机宜时,这位妹轻酋长则又闹起情绪来:“你那四千蕃兵,都是南山和六府的党项,是我的仇敌,我不愿意带!” 高岳心想,这普天之下也只有我如你亲爹般地疼你,其他的哪个不是你仇敌? “明将军若不愿去,就让岳亲自带蕃兵,过汧山河谷。”高岳严肃地说道。 “哎,哪有儿子在,却让阿爹出战的道理?”明怀义的思想立刻通了。 高岳就奋力踮起脚,抚着这壮硕将军的背,“这场仗结束,明将军便可为武职四品了。” “怎么立功反倒还要降官?”明怀义悲愤异常,表示不可理解。 “这事......你凯旋后我再好好对你解释......” 15.唐安持弓矢 送走明怀义后,高岳在自己的营帐内,派人将被俘的朱泚家奴苏玉给押来。 “你放心,我不杀你,也不害你。”高岳和颜悦色,接着他就对苏玉说到:“但是要麻烦你走一趟,去告诉遂宁郡王,劝他及时认清顺逆,可择机反正,依然可得到赦免。” 苏玉伏在地上,不发一语。 “唉,其实圣主也明白,李怀光兵乱犯阙时,遂宁郡王居在昭国坊,不及走脱,才陷于贼当中,可以说身不由己。岳深知遂宁郡王是一辈子的忠臣,种种举动绝对不是发自本心的。”言毕,高岳提笔细细写了封信笺,接着将其藏于蜡丸里,请苏玉送给朱泚。 随后高岳正色告诫苏玉说,说泾原已平定,凤翔光复也是指日可待,我岳父已领朔方军攻邠宁长武城,李怀光、李希烈何足惧也?如遂宁郡王还依附于他们,是毫无前途的,岳的这番肺腑之言,还请原原本本告诉遂宁郡王。 说完,高岳就将苏玉给送走了。 随后的日子里,鸡冠山和杜阳谷,两军的阵营陷于了静默的对峙,安静的就像是凤翔满山满谷降下的雪般。 可奉天城,雪却被沸腾的火彻底烧融了! 就在前日,李怀光亲自领军,猛攻城北莫谷的支城障塞,在此据守的高重捷和部下拼死抵御,在城中钟楼轩里的李适见到此情此景,急令徐抱晖领军冲出去,支援高重捷。 浑瑊和张光晟都劝陛下,李怀光必定在梁山和莫谷间设下了伏兵,我军不可轻出,高重捷将军的障塞坚固,坚守到入夜不成问题,夜晚后再派二三百名精锐前去增援,这样更为安全。 可皇帝不听,执意叫徐抱晖领五百骑兵,冲出奉天城,驰援高重捷。 结果在城外一里处,谷中李怀光的三路伏兵齐出,将徐抱晖的骑兵包围在核心,徐抱晖大败,铠甲上中了七八箭,麾下左右尽皆死伤。 急得直跺脚的皇帝,又急令张光晟再领五百兵出城去接应徐抱晖。 张光晟一出城,李怀光、李希烈和朱泚都领兵,自乾陵山下的赤沙烽团团冲出,不断涌进,把徐抱晖和张光晟的人马死死咬住——一时间杀声震天,张光晟收拢队伍,急切要退入城中,而李怀光等叛军则紧蹑其后,两军士兵拥堵在奉天城的谯门前,各自手持长斧、刀剑和陌刀,血腥混斗拼杀。 一时间,奉天内城的城楼处,臣僚、宦官不知是谁,呼喊了声“贼入城矣!” 接着所有人都如此喊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整个城市的人心几乎崩塌了。 内城钟楼上,李适惊吓得瘫坐当场,无法动弹。后院当中,王贵妃将太子、太子妃、唐安、义阳、延光等家眷都召集起来,眼含绝望的泪水,说城中有井,贼人如今突入外城,如果再入内城的话,你等不可被贼人俘虏而受辱,可投井,也可让神策兵或宦官将你等杀死。 唐安当即浑身发抖,她的心中此刻满溢着不舍和不甘,“死后也不会放过你的......” 太子妃萧氏大哭起来。 倒是延光表现了莫大的气概,她起身指着女儿吼道:“昔日马嵬时,你阿母也全无你等如此胆怯模样!” 这时唐安也发了狠,站起来,说“诸位不用恐慌,重墙和内城尚在,我等女眷也要登城头,持弓矢拒敌!” 太子李诵也起身,说我随唐安、姑母一道去。 接着李诵、唐安和延光,亲自取来弓箭,沿着钟楼和内城间的“连台”,冲到重墙处,果然见侧面的谯门,双方士兵血染铠甲,如蚁群般拥挤在一起,互相厮杀着——蔡佛奴、郭小凤亲自立在城门处,披甲挥刀死战,抵挡着叛军疯狂进攻。 而舒王则已立在重墙处,指挥士兵们“推柴草车,堵住城门”,他的小妾妹轻党项族的阿藏,如今叫崔云裳,陪伴在舒王身侧,手持木弩,腰胯弩箭囊,冷静地一发又一发,射着零零散散冲入或翻越进来的贼兵。 唐安心脏都要跳出来,她头脑满是空白,只知道抽出箭矢来,搭在弦上,接着怒喊声,将其射了出去...... “陛下,陛下!”直到一个时辰后,颜真卿、萧复、萧昕、郭暧等臣子来到钟楼高轩处时,不断高声喊着,才将慌了神的李适给喊醒。 “贼人何在!”李适回过神来,急忙问道。 “浑瑊、舒王、高崇文、太子自重墙出击死战,贼人被斩杀数百,已退出谯门,外城重新归于我方之手。” 这下李适的心才安定下来。 可他后来才知道,关键时刻,是莫谷城塞里的高重捷,带着部下不守反攻,自障塞堡垒里冲出,猛烈攻击了叛军的后背,分了叛军的兵势才让局势转危为安的。 可高重捷和百余部下,却一个都没脱身,遭到叛军返身围攻,全部壮烈战死在梁山脚下,高重捷的首级被李怀光部下达奚小俊斩下,挑在长竿上,立于梁山原上,自奉天城遥遥即可望见。 同时,在谯门的战事里,羽林将军吕希倩也中流矢而亡,徐抱晖、张光晟受伤,城军伤亡五六百。 李适大哭,亲自在钟楼上向高重捷的首级拜祭。 高重捷乃是高崇文从弟,向来忠勇可靠,先前在奉天营城时也是任劳任怨,如今阵亡,城中人无不悲伤哀哭,高崇文更是哭得几度昏厥过去。 “陛下,请听臣一言,临轩观战即可,兵阵之事请交给诸位大将!”而后,颜真卿怒发冲冠,当面坐在李适的面前,高声叱责皇帝道。 “卿指责的是......”皇帝垂头丧气,无言反驳,他心里也明白,此战因他瞎指挥,差点断送了整个奉天城。 这时乾陵之上,李怀光、李希烈、朱泚都立在柏树林前,俯瞰着烟火翻腾里的奉天城。 “不要再打下去了,奉天城在高岳的营建下是固若金汤。”旁边李元平手指奉天城周边形势,他如今知道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崔云和的姊夫,就是高岳,“城东和鲁店相连处有湖,隔断通道,我军的辎重补给很难自陈涛斜那里运抵,只能绕道泾阳,而奉天城内又有重墙瓮城,顿兵于坚城下的话,等各路勤王军汇聚过来,再想脱身可就难上加难了。” 李怀光和李希烈也持类似想法。 可恰恰是朱泚还不心甘,“西明寺僧人的大云梁明日即可造好,只要破城一阙,便可大功告成,诸君岂可半途而废?” 16.朱泚蹋蜡丸 梁山的北面平野即是所谓“大云梁”的制造工场。 大云梁,为云梯和对楼的结合体,工程量极为庞大,可朱泚也夸下海口,说只要这座大云梁一出,奉天城的壕沟、羊马墙和马面墙必将无用武之地,李适只能束手就擒。 负责建造的,是倒霉的西明寺僧人法坚,即是那位当初被刘辟吞过舍利子,遭高岳韬奋棚敲诈二百贯钱的僧人;而督工的,则是同样倒霉的伪朝门下侍郎乔琳——叛军动员了数千士兵和强征来的长安百姓,将乾陵上神圣的柏树林砍伐一半,作为工料。 看朱泚如此积极和乐观,李怀光和李希烈反倒起了疑心。 因为现在,叛党“二李一朱”当中,只有朱泚的兵力(股份)最弱,迄今不过姚令言的六千泾原兵来投向他,还被李忠臣带着跑去抢潼关了。如今奉天城的战场上,主力当然是长武军、淮宁军,死的也都是二李的子弟,故而李怀光心中想的是:“朱泚这是想削弱我的兵力?” 至于李希烈,想法更是到位:“朱泚不会是假意叛逆,实则想要害我淮宁军的吧?” 如今淮西的吴少诚、吴少阳,还有陈仙奇不断送来消息:李希烈奇袭京师时,留下的淮西兵军队少,淮西镇的数州经济也十分贫瘠,和兵强马壮的朝廷中原方镇对战,渐渐显出疲态颓势;另外,原本说好连兵的河朔、淄青方镇,现在态度又暧昧不清起来,似乎在持坐观的想法。 于是李希烈便直接问朱泚:秦王你之前信誓旦旦,说马上泾原、凤翔有数万兵会响应你,来奉天和我等合流,可到现在却没有任何消息,这是为何? 朱泚有些窘,他派出的诸路家奴,原本是要一并在安定、良原、灵台、凤翔和陇州起事的,所谓“遍地开花”,可到现在却都没有回报的消息。 要是事情不谐,那他不要说和皇帝对抗,连与李怀光、李希烈一起玩耍的资本都没有。 “请晋王和燕王少待,不日即将有喜讯。”此刻朱泚也只能陪着笑脸,躬身对二李小心解释着。 “如果大云梁攻城后,奉天城依旧不落,那就只能采用元平的策略,回去筑咸阳旧城,控扼西渭桥,以图长久。”李希烈表示不能再犹豫拖宕下去,能战则战,该撤就撤。 入夜后,梁山内外火光满地,工场内到处是忙碌的身影和皮鞭的响动。 营帐内,身着褐衣的苏玉溜进来后,案前心神不宁的朱泚急忙起身,指着苏玉问:“泾原、凤翔之事如何了!” 苏玉眼泪止不住地往外冒,咕咚声跪在主人面前,哑着嗓子:“无一功成,全被高岳、韦皋破坏了......” “恼煞我也......”朱泚当即觉得牙一紧,血直窜着天灵盖,双耳轰鸣不休,脚下发软,差点没栽倒于地上。 接着苏玉详细道来:段秀实和高岳抢先自奉天城出马,先是镇住了灵台县,接着攻陷了田希鉴的良原城,而后泾州城的仇敬忠也完了,整个泾州咱们的安排全毁了。 陇州营田的韦皋也趁机起事,杀了牛云光,吞并了他的部伍。 “凤翔,凤翔呢?”朱泚急得只是跺足。 而今凤翔府的李楚琳是他唯一的希望所在。 苏玉便说,李楚琳倒是杀了张镒,收拢了数千范阳兵,又拉拢了数千凤翔、陇右子弟。 “还好,还好。”朱泚表示总算没把所有的牌都输掉。 可转眼苏玉又告诉他,段秀实拉起数万大军,直接去凤翔府,也不清楚李楚琳这股兵马能坚持多久。 “直娘贼,怕又是高岳这厮的谋划。”朱泚满头大汗,他明白李楚琳这张牌是他如今在京西唯一的底牌,要是输掉,可真的是要彻底关张大吉。 可还没等朱泚考虑好,苏玉就一脸想说又不敢说的表情跪在那里,朱泚负手踱来踱去,瞥见这位如此表情,便喝令道:“说!” “那高岳托我给主人您带个话。”苏玉表示我是被高岳有意放回来的。 “他还有颜面来和我说话!?”朱泚勃然大怒,“居然在泾原散播消息说我殉国了......我!(这时朱泚气得发癫,哭笑不得,他觉得如今自己正处于里外不是人的境地),我......”他的声音慢慢低垂下来,充满无奈和痛苦。 长安城陷落时,他要是提前得到消息,能追着皇帝进奉天,那便是大大的忠臣。 可抛弃我的是皇帝,我能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啊,不是我不想当忠臣,而是我实在不想当死掉的忠臣。 殉国?不可能的,我不想殉国,所以只能和叛军乱兵保持合作才能维持局面这样子,本来想借此得到皇帝的体谅,学一把王维王右丞,可源休、王翃又过分激进,我也是一时糊涂,拥立了韩王,这可就是原则性错误,河朔、淄青最多是割据自立对抗朝廷的罪行,而我则是逆反的最重之罪啊! “不然逃回幽州?虽然朱滔和我有隙怨,可毕竟还是亲的兄弟......不不不,若是丢掉了长安城,那什么都完了,回幽州去只要皇帝一纸诏书,朱滔怕不会是把我捆送给皇帝以求自保。” 朱泚越想越乱,越想越怕,越想越觉得前路实在灰暗叵测。 终于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决定瞧瞧:“高岳这时会对我说什么话呢?” 这时苏玉将蜡丸给奉上,朱泚展开里面的信笺,“高岳叫我,叫我迷途知返,伺机反正?” 朱泚当即将信笺掷在地上,又气得抬起靴子来,顺脚把蜡丸踩得稀烂,“反正反正,你倒做的好大忠臣!” 踩完后,朱泚心神不宁地搓着手,苦苦思索着“能在鸡子上跳舞”的良策...... 同时,夜中的奉天城,皇帝李适坐在钟楼内堂中,身旁坐满姜公辅、陆贽、卫次公、陈京、裴延龄等人,多是翰林学士及集贤院学士。 水漏咚咚咚咚,慢慢地滴落着。 李适垂着脸,带着些浅浅的悲哀。 众人明白,要是平日里,皇帝早已眉飞色舞,手指铜图,各种微操部署。 可自从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皇帝吃了瘪,沉默寡言起来。 颜真卿、萧昕和萧复等大臣索性将纸笔都收走了,皇帝和学士只能关在内堂中,互相干瞪眼。 17.大云梁迫城 良久,皇帝问陆贽说,河东马燧的消息到了没。 陆贽便答复说,马燧自从上次连箧山兵败回太原后,就掘开河水,将太原城的东面全部淹掉,说是以水代兵,防备河朔诸叛镇,现在让他夹击李怀光的敕书已绕路送抵,而马燧也回话了,说自己正筹备兵马,但不太清楚具体“勤王路线”该如何走:是直接绕朔方来增援奉天,还是优先打李怀光的晋、绛、慈、隰四州? 皇帝听到这话冷笑起来,说马燧还是老样子呢。 其实李适只要不指挥战事,光是权谋政治的话,智商还是在线的。 他清楚马燧将太原东面淹掉,又来踢皮球,勤王了居然还问“路线问题”,这位马仆射的想法,应该就是“自保优先”。 皇帝干脆也不藏着掖着,叫陆贽即刻起草制文,“顺着他的意思来好了。”授马燧司徒的官位,并升迁他兄长和儿子的官职,更重要的是向马燧承诺,一旦他攻取河中四州后,可以向朝廷推选河中节度使。 皇帝这番话的意思,就是默认马燧能“身官回授”,只要平定了李怀光,他的权力此后能自由施展于河中。 另外,更让皇帝震惊的,是淮南陈少游和宣润(安徽和浙江)韩滉,这二位先是将军府里的钱帛取出来,疯狂修筑辖境内的城池,囤积籴入米粮,大量建造船只,在江淮河川上设置烽燧,天天让船队载着弩手、甲士沿着河岸上下巡逻,美其名曰***贼,就是不出兵勤王。 非但如此,汴东转运使包佶所监运的载着数百万贯钱帛的进奉船在水路上出了事,可劫夺它们的不是淮西贼也不是淄青贼,而是韩滉和陈少游。 五百万贯啊,先被韩滉劫留一半,随后又被陈少游劫夺剩下一半。包佶还差点被陈少游的士兵给杀了,与妻儿躲在桌案之下才幸免于难。 所以包佶刚逃到寿州,就在刺史张万福的支持下,向奉天城弹劾了韩、陈二人的匪徒行径。 但皇帝得到这个消息后,却只是暗中攥紧了拳头,脸上却很快转入波澜不惊的表情,还笑着对诸多学士说:“陈少游、韩滉不过是缺钱养军罢了,那钱帛就留给他们好了,出制文让宣润和淮南得到军费后,尽快驱逐淮西贼。” 高重捷和吕希倩战死后,李适终于学会了两件事: 妥协和放权。 “这笔账,容朕以后再细细地算。”李适默默将情绪暗藏在心中。 但先前这段时间里,还是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的:桂管经略使刘晏招募三千黄洞蛮兵,急速北上勤王,现在已进入湖南地界,并给韩滉、陈少游送去信件,警告他俩注意点分寸——刘晏也给淄青方镇的李纳写信,请他丢弃王号,重新归顺朝廷。 至于处于易、定的李晟,也带着五千神策先锋行营兵,火速西进回援长安方面。可李晟并没有过飞狐关入河东,而是南行到邢、洺,再入壶关,行河阳,进入都畿道。 李晟之所以不走河东,代表他根本不信任马燧。 据说马燧为此事发了脾气。 另外面,原本准备增援洛阳、汝州一带的神策军数个行营,即邢君牙、尚可孤、骆元光、刘德信、朱忠亮所部,在知道皇帝蒙难后,也急速回西,数将公推刘德信为首,居然抢在叛变的六千泾原兵前,夺占了潼关——李忠臣、姚令言只能下令全军据大荔,和刘德信对峙。 皇帝心情总算好了些,又让陆贽、卫次公援笔,发出各路制文,以王言的形式,给勤王的节帅、军将加官进爵。 “没有纸笔。”陆贽很小心地回答说。 为了防止皇帝“微操”,大臣们联合起来,将翰林学士们的纸笔全都控制在奉天城杂库当中,这样皇帝有什么想法,必须要先和大臣们商议通过,才能叫翰林学士出制文。 皇帝苦笑声,暗自反复说“要懂得妥协,要懂得放权”,最后他说没关系,马上朕就与大臣们说清楚这些事,你们再写制文不迟。 这时霍忠唐走入进来,将段秀实所绘制的图奉到皇帝眼前,称“段太尉于凤翔鸡冠山和贼寇李楚琳对峙,兵阵之事不敢自专,特画阵图,交由陛下裁夺。” 皇帝的手颤抖着,慢慢伸往图纸,他是多么渴望看看这地势阵营图啊,给段秀实和高岳以精准的指导。 周围的学士们都提心吊胆,害怕皇帝又要对前线战阵发表什么意见。 “吁!”最后皇帝长舒口气,用手坚决地把图纸推开,克制着欲念,说到:“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朕自问还是有文景之帝的气量的,你去告诉段太尉,说他此后行军作战,临机应变即可,无须事事征询于朕。” 等到皇帝准备宣布坐衙议事结束,让诸位学士都休息时,轩窗外忽然传来阵震动,好像远方传来什么了不得的声响,李适急忙起身临窗望去: 梁山脚下,奉天城的北城门外,不知自何时起,出现了金刚般高大的“对楼”,这是朱泚动员数千人,在梁山之北造好的,今晨越过了莫谷谷道,迅速在城外一里处组装起来,即朱泚先前所言的“大云梁”是也。 虽然李适早就知道叛军在制造攻城用的对楼,可他没想到规制会如此让人惊骇。 这座对楼有七丈高,比奉天城的城墙足足高了两丈,上下分为五层,如浮屠塔般,其上蒙着层层潮湿的皮革,来抵挡城方的火箭焚烧,其最下层有四百人暗藏其中,手握着杠杆,吭呦吭呦地发出有节奏的叫喊,猫着腰,汗下如雨地推动八对暗轮,让这“大云梁”隆隆地向奉天城前行。 李适站在城中最高的钟楼上,几乎和大云梁是互相平视的,他呆住了: “段秀实、高岳、崔宁,还有李晟、刘晏,不管谁都好,快来救救朕吧!” 而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泚则立在那里,在相对的方向,俯瞰着大云梁一步步接近着奉天城的城墙。 他们能看到城中各处相连的马面、城墙处,都有守城的士兵如蚁般急速穿梭往来;他们也能听到,奉天城凄怆而急促的钟鼓、号角的声音,阵阵传来。 另外座鼓楼处,衣不解带入眠的唐安猛然惊醒,她爬起来,同样见到了这座“大云梁”。 “天啦!”唐安花容失色。 18.北墙争夺战 奉天城北城墙的马面战棚下,警备的士兵们背着弓弩,急忙转身吹响了告急的号角。 贴墙的饭棚中,郭小凤和其他将兵们一道席地围坐,举着瓦釜,手持饭匕,正在啪嗒啪嗒地吃着粟米或麦饭,听到号角声,有的士兵就准备拿起武器登城了。 “慌什么,慌什么!死前也得吃饱呀。”郭小凤没心没肺地嚷嚷着,那几名士兵听他这么一说,便又重新坐回去,继续埋头吃饭。 其实郭小凤这话也是带着酸楚的,他不远处的蔡佛奴也捧着瓦釜和汤镬就食,可蔡佛奴的妻子住住却在旁侍奉着。 原来这段期间,城中的所有女眷都被动员起来,给将士们做饭送饭,并且缝补战衣,薛炼师这样的就算不抛头露脸,也得在庭院里熬制豆汤送到城墙上去。 住住呢,送饭送饭,送着送着就呆在丈夫身边走不动了。 “唉,你快回去吧!”佛奴边扒拉着,边急急地对妻子说。 住住看着郭小凤,用长匕敲敲饭盆,“郭小凤,没吃饱的话,过来加餐!” “不加。”郭小凤嚷道,背过身去。 “如何不加?” “不加就是不加。”小凤赌气地说到。 “这位虞侯,加一些吧......” “你!”郭小凤气得提起瓦釜般大小的拳头,刚待发作,却听到这句话根本不是住住说出来的——他扭头定睛一瞧,却是个雪颜娇柔的娘子,端着饭盆,被自己吓得愣住了,一双眸子楚楚可怜。 这不是叫宇文碎金的小娘子吗? 先前一道自长安城逃出来的,郭小凤倒也认得这位,可听说她不是被贵妃娘娘命为女史,送给高岳当庶妻去了吗? 可她这时却还穿着宫衣,带着宫妆,这是个什么意思...... 小娘子见郭小凤的拳头搁下来,便又笑起来,说这位虞侯多吃些,马上上了阵,肚子若饿的话,可真的没着落了。 “俺......” “妾身识得你,之前在西渭桥多亏了虞侯相救,虞侯尊姓为郭,名讳小凤。” “嗯,嗯,这座奉天城我郭小凤也要把它给保下来,谁叫俺是郭老令公的曾孙呢!”小凤浑人本性又涌上来,拍着胸脯是大吹大擂。 “虞侯千万保重。” “快回去!”郭小凤忽然大喝声,将碎金推了把,“快回内城里去!” 因为饭棚顶上的茅草,嗖嗖嗖落下许多拖曳着青烟的火矢,叛军开始攻城了! 看着碎金慌慌忙忙和其他女眷一起往重墙那边跑时,“俺郭小凤扬名的时刻到了!”郭小凤将腰带勒紧,把旁边捆得如桶般立在地上的扎甲、兜鍪解开,披在自己身上,接着提起把陌刀,和蔡佛奴等一道踏着蹬道,爬上了城墙。 奉天城的北面城墙上,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长竿,长竿!”郭小凤看到,许多士兵将长竿探出,放在火上,其上捆缚着的麻布很快烧着,他们准备在敌人附城时,用长竿焚烧或推倒敌人架设的云梯。 更多的士兵拉满弓弦,扳动弩牙,纷纷扬扬将燃火的箭矢,射往那巨兽般庞大的“大云梁”上,企图把它给毁掉。 可密密麻麻的箭矢插在大云梁对外的木板上,火却根本延烧不起来:潮湿的皮革蒙在那里,箭矢很难贯穿,大云梁内里伏着的贼兵不断举起陶罐,将里面的水泼出,将箭矢上的火给浇灭。 很快,大云梁逼近了城外的水壕,它两侧和其后,全是举着长牌、手持刀斧的叛军士兵,长牌相连举高,宛若移动的城墙,后列则是不断对着城头抛射箭矢的叛军弓手。 阵阵梆子促响,一群群叛军士兵跑出,将柴捆、草捆扔在水壕当中,为大云梁的继续前进填平通道。 城头负责防务的是浑瑊,他站在凸出的中央马面墙后,手持一段三眼木轴,眼睛贴在其上,不断转着它,自各个角度望来望去,一旦发觉有敌人的散兵逼近马面墙下,他就简短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牙兵就往左右挥动令旗。 得到旗语的其他马面战棚会意——接着箭矢、飞石、滚木纷纷砸下,将越过壕沟的贼兵依次击毙。 城墙后的抛石机砲索被拽动起来,斗大的泥丸、石弹砸向城外。 城外叛军也制造大批“柱腹砲”,飞石如雨,砸往奉天城头。 一发城外的石丸砸中郭小凤旁侧的女墙上,当即把所有的砖石打得乱飞,小凤亲眼看到名同袍被击中胸口,飞出一丈五尺宽的城道,坠落到墙下去了,另外名同袍更惨,半个脑袋被削飞,当即倒毙。 郭小凤咬着牙,抓过面圆牌来,尽量压低自己的身姿。 顺着豁开口子的女墙,郭小凤瞅见,城墙下水壕处的贼兵们都发了疯似的,许多人举起长牌跃到深水里泅浮着,掩护同伴不断将草捆和柴捆往里面扔填,伤死者的躯体也被拖着,扔到当间,尚未死透者就躺在捆中哀号着,直到被大云梁的轮子直直碾压了过去,郭小凤见到——被活活碾死的贼兵,血与内脏是飙射出来的,染红了半面壕沟的水。 这是李希烈的发明,用血肉之躯填壕,他称其为“湿梢”。 接着是水壕土堤上的树挨个倒下,巨响不断,砸起满天的尘土飞舞,它们本都是高岳种植的,现在或被大云梁撞倒,或被贼兵疯狂砍倒,要为大云梁开辟通道。 “贼人的对楼到羊马墙了!” 高低不平的羊马墙,本来是为了阻挡敌人攻城器械施展的,现在大云梁底层处的贼兵,推着鹅车,牵动其上的月牙铲,疯狂掘动着羊马墙,要将其平毁,从而让大云梁直抵奉天城头。 鼓楼处,唐安脸色苍白,手里抱着弓,默默坐在了地上,她再也鼓不起勇气去和这座攻城巨兽角力了。 “高郎,来救我,来救我,我还想再见到你,此后永不骂你妇家狗了......” 而钟楼里,皇帝还算镇静,坐在那里,没有胡乱指挥,韬奋棚的李桀和刘辟这时直趋阁楼板廊而入,见到皇帝后便顿首: “陛下,高台郎在临行前曾对我等交待过,如贼人造楼来攻,城中甲仗武库里有可以破却的器械,是百里城阿兰陀寺的主事僧明玄法师授图制造的。” “那快,快叫浑日进使用!”皇帝急忙说到。 19.高台郎来援 这时候皇帝才明白,为什么高岳营修的奉天城各马面并不是一平,而是曲折的形状。 他以前指着铜制的城防图询问过,可没人给他满意的答案。 北墙第三处和第五处马面上,自百里城冲上来的田士们,扛着自武库里取出的各种材料:大弩臂,绞索,轮盘,及缠绕加固的大弓弦,并开始在战棚下的弓手保护下,开始拼装起两座大型的弩砲来。 同时,叛军方所制造的“大云梁”,已越过了护城水壕,和浑瑊亲自驻防的北墙中央马面,相距只有三十尺的距离。 巨响声里,大云梁顶层处的木板被拉起,露出了其中锯齿般木女墙,女墙后是长武军中精选出来的弓手,在他们的眼中,奉天城北墙处在两丈的落差下,其上的士兵在俯瞰当中跑来爬去。 “射!”女墙后的长武军弓手在数声梆子响后,咻咻咻将手里弓上的箭矢暴风般射下。 浑瑊身边的数名牙兵没能躲开,有的脑门中箭,有的脖子中箭,几乎同时倒下。 浑瑊本人肩膀上披膊甲,也中了一箭,顿时这位将军觉得阵痛楚涌起,跌坐在城头,左臂再也抬不起来。 郭小凤举着圆牌上前,拉住浑瑊的后囤颈甲,没命地将他往后扯动,“浑金吾,俺来救你!” 大云梁顶层上,一名袒露着右臂的党项蕃子射手站了出来,他的目标就是要精准射杀浑瑊。 他身旁不少长武兵都是认得同属朔方军系统的浑瑊浑日进的,有人就给这蕃子射手指示,“那个被拖着的就是浑瑊!” 同时也有人大骂道“入你娘,谁敢射杀浑金吾!” 毕竟浑瑊在朔方军内的威信不是一般的高。 可那蕃子还是举起了弓,在咯吱咯吱声响里,拉满了手中六钧弓的弦。 箭簇对准了正被郭小凤拖着的浑瑊的脖子。 就在蕃子准备放弦的瞬间,忽然感到阵劲风扑面而来,接着他的眼前嘭声,无数的血色迸散,接着他一抬头,见到了奉天城的青空急速晃动下,脑后咕咚声,随后所有的东西和色彩都化为黑寂。 这蕃子眉心中了一箭,在片惊呼声里倒栽毙命。 箭,是另外处女墙垛口处蔡佛奴射出来的。 郭小凤往他看了眼。 蔡佛奴没说什么,只是个眼神示意,“快把浑金吾给拖到安全地带去。” 郭小凤咬着牙,冒着箭雨,将浑瑊伏在身上,顺着蹬道往墙下的饭棚跑去。 而蔡佛奴将弓掷下,把陌刀紧紧握在手中,横在胸前。 他和其他神策将士,留在了北墙上。 大云梁第二层的木板被隆隆放下,如鸟喙那般,扣在了北墙的垛口处。 第二层,全是长武军、淮宁军选出的十将级别的精锐,各个披重甲,手持刀斧,旁牌护身。 对面,蔡佛奴和誓死要保卫北墙的神策军士们,也握紧了手里的长矟、陌刀、凤嘴刀,齐齐对准了大云梁的二层。 “杀,杀,杀呀!”大云梁里的刀斧兵们紧紧结成阵势,人挨着人,甲蹭着甲,不断扬起手里的武器,猛烈敲打着旁牌,接着踏着木板,开始向蔡佛奴逼近。 “我等皆是天子护军,无使逆贼觊觎国宝!”一名神策军军将拔出佩剑来吼道。 “神策子弟在此!”蔡佛奴和其他子弟们齐声高呼应和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第三和第五处凸出的马面墙上,各有数头犏牛叫喊着,头角低着,背高高弓起,在百里田士的鞭笞和喝令下,拉扯着用犁刀改造的“钩”,牵拉着偌粗的大弦,将双重的大弩臂给慢慢拉到弯曲的极致。 卡定之后,又有田士将如锚般的铁弩箭抬起,给推入到滑槽当中。 箭芒正对着高耸的大云梁。 “发!” 随着这声叫喊,铁锤狠狠砸下。 第五处马面墙的大弩牙砰一声,弩臂猛地弹动,“铁锚弩箭”尾巴曳着绳索,刺溜溜地飞了出去,接着大云梁猛地抖动下,第一层和第二层好像偏向东面歪斜了起来。 那发铁锚箭直直贯入到木板之后,爪形的簇头倒扣,死死扒在了大云梁的内层当中。 接着第三处的大弩也刺溜溜,射出了曳着绳索的弩箭,贯穿了大云梁的另外侧。 大云梁又抖动数下,又向偏西处歪斜。 这时,蔡佛奴看见,他面前大云梁上,那群长武、淮宁的弓手和刀斧手,都同时发出了绝望的哀鸣。 两处马面墙上的大弩边,百里城田士开始扳动轮盘,将那弩箭拖着的绳索不断往回卷着扯动。 两个方向同时牵扯,大云梁的一二层和三四层慢慢开始了“错位”。 它在空中颤动着,挣扎着,发出了整个奉天城内外都能听到的怪异声响。 乾陵原上,李怀光、李希烈和朱泚不由自主往前数步,各个脸色惨白——大云梁上,已有绝望的叛军士兵不愿在坍塌里活活被砸死压死,不断像落叶般纵身跃下,接着挨个在城墙下或水壕便跌得粉身碎骨,李希烈颤抖着用手指捂住自己的眼睛。 李怀光则咬着嘴唇,哆嗦得厉害。 朱泚则又退了两步,他开始思索更多额外的事。 大云梁边的叛军士兵惊呼声震天动地,潮水般往后退去——这座巨大的攻城对楼,像个巨人般,折了头,又断了肩膀,而后冲天的尘土从奉天北墙处涌起,狂躁的风几乎将蔡佛奴的铁盔给掀掉。 大云梁垮了,彻底垮了,它腹中数百乃至上千人脱逃不及,被埋在其中,成为了齑粉或肉饼...... 钟楼上的皇帝目瞪口呆。 鼓楼里的唐安公主,也张开了小嘴,惊得魂不附体。 这时,皇帝身后的钟鼓突然没命地被敲响。 “怎么回事!”李适回头,声音都变了。 “圣主,圣主!”谭知重、霍忠唐、马承倩等十多名中官都伏在地上,手忙不迭地指着那边的轩窗。 皇帝顿了下,接着快速往前走了数步,他立在轩窗处。 城西最高峰括箭岭上,矗立着座烽堠,负责奉天城与泾原、邠宁方向的联络。 此刻其上熊熊的苇火和浓烟升起,燃烧着冬雪里的暗淡的日光,在皇帝眼前顺着风漂移着。 “是,是段太尉和高台郎的援兵来了!”霍忠唐兴奋地对皇帝说到,接着他仰起脖子高喊:“天佑我唐!” “天佑我唐!”所有中官一起喊起来,伴随着狂热的叩首声。 皇帝点点头,这里点点,那里点点,接着嘴角抽动起来,感情无法自持,眼泪无声无息从他的腮帮滑落,直到润湿了胡须为止。 20.奉天城无恙 就在皇帝决定不再干涉段秀实指挥前一旬,段秀实其实已出战,并一战击溃李楚琳的军队。 先是,得到明怀义四千党项蕃兵的韦皋,便主动自汧阳城出击,连陷凤翔西界的吴山、南由,随后韦皋令明怀义领八百轻骑骤出,于凤翔府南侧的石鼻垒处,邀住李楚琳来救援南由的千余范阳骑,双方即刻互相驰突,明怀义三兄弟齐出马,用箭接连射杀范阳兵七名牙将,范阳骑兵大溃,明怀义趁机夺占石鼻垒。 随后韦皋领着后继兵马赶到,大焚劫掠李楚琳留在此处的辎重给养,并令全军强行军一夜,出现在东湖的边沿,割开了凤翔府与杜阳谷的粮道。 杜阳谷的李楚琳此刻腹背受敌,大为动摇,兵马逃亡降服者层出不穷。 两日后,段秀实便问高岳,是否可以出击。 高岳审讯了数名投诚来的叛军士兵后,便对段秀实说,“段公,如今李楚琳部伍已动摇,如再拖延下去恐他会想办法重新镇抚住麾下,可击贼矣!” 段秀实遂传令全军出击。 鸡冠山直到杜阳谷数里地带,以燃烟火为号,随即段秀实居前,韦皋切后,两面夹攻,大破李楚琳的叛军营垒,馘首二千,俘敌五千,李楚琳在逃亡凤翔府的途中,被泾原行营的张羽飞追及,斩于马下。 很快,镇抚大军开入凤翔府当中,段秀实主审,高岳与韦皋左右陪侍,将杀害中书侍郎、凤翔尹、陇右节度使张镒的凶手一一找出,于雍城的集市上枭首示众。 其后,高岳在城外百通坊竖起面白旗,喝令说躲入岐山、汧山中为贼的李楚琳部下,限三日内至此旗下投诚,否则他要清剿凤翔所有的山野,抓住无籍者就地砍脑壳。 不日即有千余范阳溃兵,赶到白旗下乞活。 高岳即传令,不杀一人,全部有机会自新。 又过一日,投诚者数目足足到了两千。 这时段秀实坐镇凤翔,将高岳、韦皋唤来:“而今泾原、凤翔已全部平定,可冬季来临,经此战乱,西陲、京畿的粮食都很困难,幸亏逸崧和城武营田二载,总还算可撑得下去。即刻抽出一万兵,赶赴奉天城救驾。” 这时候段见高岳目光闪烁,便知道他是何种心思,就温言劝解道: “逸崧,昔日你随我出奉天城时,就没入百里城,现在我又让你即刻赶赴奉天,想必你很是思念家眷。可听我句话,既然前次过而不入,这次也就不要入了。” 高岳明白太尉的心思,便只能捧袂应承下来。 韦皋哈哈笑起来,说不要急不要急,我随即让玉箫去百里城段时间,带着孩子一道,去陪我弟妹。 正在准备行装时,忽然有报,城外出使西蕃的使者崔汉衡、韦伦抵达,不但带来西蕃送回的八百唐人俘虏,还领着个叫区颊赞的西蕃内贤臣来。 “是来和皇帝商议借兵平叛的事的!”高岳立在军府前院当中,立刻清楚这位区颊赞来此的目的。 他当即眼珠转转,便走到廊下,拦住韦皋,说我俩去百通坊那里瞧瞧,细细询问下西蕃送归的唐人。 韦皋便让人牵来马匹,当即和高岳一起赶赴城下百通坊的馆驿。 八百被归还来的唐人,都暂时住宿在那里,西蕃的赞普为了表示对唐朝的和平诚意,也如同李适那般送归了部分俘虏。 高岳和韦皋著绯衫,骑着马走入到馆驿的院落里,驿卒赶紧上前来行礼。 下马后的高岳看到,这八百唐人有兵卒,有僧人,有女冠,可没有农夫或工匠,便觉得有点不对,皱起了眉头。 他们有的坐在庭院里,有的坐在食堂的长杌,有的则在庑廊下,眼睛随着高岳、韦皋的进入,都盯在他俩的身上。 他们全都娴熟地如同驿卒般起身,向高、韦行礼。 高岳摇摇头,转身对韦皋说:“西蕃真的是毫无信用,这八百人绝不是先前西蕃掳掠的唐人。” 韦皋明白,这些人对唐人礼仪还如此熟练,根本不像是长久陷于西蕃之手的模样。 于是韦皋上前询问几人,问完后果然得到了答案。 这八百军卒僧尼道人,全是沙州(敦煌)的寿昌县失陷后被西蕃俘虏的,都来自一地。 “沙州寿昌县!”高岳惊叹。 可见唐朝内乱的这段时间,西蕃一面假意和唐朝皇帝和议,准备通过盟约捞取好处,一面却暗中继续在攻打沙州,半刻都没停止过。 寿昌县就在今年七月陷落的,而后西蕃的兵又夺取了沙州下面敦煌县的数乡,而今全沙州的军民开始在阎朝的带领下,死守绝域州城。 “这些情况,沿路这么长时候,崔汉衡和韦伦问都不问!”韦皋忿然作色。 高岳便举手,示意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崔汉衡他们要送这位区颊赞去奉天城,和陛下商议借兵的事。” 随后高岳顿了顿,直接对韦皋说:“凤翔、泾原暂时由段太尉坐镇,我俩去奉天,带着一万精卒,可当面向圣主说清楚。” 韦皋颔首,说带兵去的话,陛下应该就能明白我等的一片忠心。 所以如今,攻击奉天城的叛军对楼“大云梁”被明玄法师制造出来的大弩射垮后,李适转身就从括箭岭的烽燧处得到讯息: “陛下,臣岳,臣皋救驾来啦!” 所以李适才流下了泪水,几近哽咽。 奉天城北墙下,坍塌的大云梁的残骸正在混着贼人的尸首,被官军纵火焚烧,恶臭绵延数里。城门外的覆雪道路上,望楼上的守兵热泪盈眶,山呼万岁,迎接高岳和韦皋大军的到来。 而同时,梁山原上,见到泾原和凤翔方向官军援兵到来,长武、淮宁军的阵营一片慌乱,李怀光、李希烈气得破口大骂,拔剑在手: “朱泚误我!” 刚准备找朱泚算账时,却得知这位趁着方才的混乱,带着数十名家奴、牙兵,骑马一溜烟向长安城方向逃跑而去。 长武、淮宁两军如今人马攒动,到处都是喧嚣和惊恐的呼喊。 此刻又有数名马铺骑兵冲到李怀光眼前,大呼“长武城韩游瑰杀了节帅的留后张昕,投往崔宁,如今崔宁正驱兵断我后路。” 李怀光二话不说,翻身上马,猛地抽着鞭子,“回,速回长安城去!” 1.缓久持重计 半欲天明半未明, 醉闻花气睡闻莺。 猧儿撼起钟声动, 二十年前晓寺情。 ——————————元稹《春晓》,作者在午睡时,一只小狗碰到了钟,这钟声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在寺庙里的一段情,这时他的心情怕也是“半欲天明半未明”的吧?那段情就太有名了,可参照元稹的《会真记》。 +++++++++++++++++++++++++++++++++ 围攻奉天城的二万多叛军,当即山崩海啸,顺着奉天县四周的山地,到处遁逃。 李元平扣住李希烈的马头,对这位楚王建言,不可以沿着泾川跑,那样的话被崔宁、韩游瑰阻截住道路的可能性非常大——还是直接从鲁店抵达咸阳陈涛斜再说。 李希烈听从建议,挥手对身后骑着骡子紧紧相随的假子们喊到,“给我走回中道,至咸阳止步!” 而那边的李怀光带着长武军,则蜂拥向泾阳地带奔去,这下二李也分道扬镳。 淮宁军在冲回中道时,被高岳事前掘出的莫谷湖所阻,道路变窄,人骡嘶啸,落桥坠水,或被挤入湖水里溺毙的不计其数,气得李希烈大骂不已,这时候元平又提醒他说:“不可再回长安城。” “为何?” “朱泚必然占据长安城,要出卖我等。” “那如何办?” “李怀光可回河中,我等暂且重回商州,接着联络吴氏兄弟和陈仙奇等,阻绝武关道,趁机和朝廷谈条件。” “朝廷还肯和我谈条件?” “无妨,朝廷如今也是捉襟见肘。楚王你响应朝廷,去了王号,保证不断朝廷的漕运,那样占据一州便有一州的价码,占据三州即有三州的资本。” “也罢,便听你的!” 奉天城内,守兵和援兵所有人都沿着外城六道通衢列队站立,因人数太多,故而还有部分只可以立在墙垣或城外处。 当李适在诸多大臣的伴同下,出现于重墙处时,士兵们山呼天子万岁,整个场面十分热烈奋发。 李适再度拭泪。 随即在钟楼堂中,李适亲自接见了来援的功臣,高岳、韦皋。 李适还很关切地询问段秀实如今的位置,答曰正在凤翔府安抚西陲局面。 “重任段公为安西、北庭行营节度使、泾州刺史,召回孟皞为舒王傅。” 皇帝同时兑现诺言,再次拔擢高岳为吏部头司郎中(这下真的是南省二十六司当中的头号郎官),韦皋则为金吾同正(算是文职转入武职)。 “陛下,如今勤王大军会集,正是六龙回辔、万骑还宫的好时机。”集贤学士裴延龄趁机恭喜皇帝。 李适颔首,刚准备高声宣布什么。 谁想高岳就言道:“陛下,如今已然是隆冬时节,虽然叛军自奉天城败退而走,可臣先前在泾原营田所得的谷物粟米,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既然兵食匮乏,那么不可轻言收复长安城之事。” “......”要是搁在长武师变前,李适早就一意孤行了,现在他憋了会儿,终于对高岳问到,“依高卿的看法,又该如何。” 此刻内堂的粉壁后,唐安伴同在母亲旁,也静静听着,可袖中的手却不断死死掐着自己的腿,她在痛苦地压抑着自己,努力在贵妃和妹妹面前伪装,伪装出事不关己的平淡表情。 高岳看来很是气定神闲,侃侃道来: 首先,请陛下继续居于奉天城,号令四方勤王; 其后,将凤翔、泾原的士兵分出部分,继续营田,以期来年收成; 李晟如今已抵达潼关,陕州三门峡亦在朝廷之手,那么便请陛下分割东南财赋。 “分割财赋?”皇帝还是首次听到这种操作。 此刻韦皋也顿首进言:“陛下令授全部救驾的士兵‘奉天元从’的称号,迁转七资告身,这是件大快人心之事,可奉天城里如今一缺粮秣,二缺钱帛,口惠而实不至,士兵当中已有怨言。” 听到“士兵当中已有怨言”这句话,李适和当堂的大臣、学士、中官,包括墙后的皇室女眷们不由得变了脸色,他们现在对这种现象都是个词,“畏之如虎”。 很快,皇帝就要求高岳谈谈如何分割财赋来养军。 高岳起身,指着堂中的山川铜图,“江淮东南财赋,可分两道,一道沿旧有汴水漕运,再至陕州三门峡而过,再入渭水,集于东渭桥,由合川郡王掌控;另外一道则要走江路(长江路线),溯入山南西道,再行秦岭道,并蜀地财赋同进奉天城,由刘晏开辟,陛下躬自掌控。这样,一道财税养东面潼关处的神策军(李晟、刘德信等),一道财税养奉天城周边的勤王行营。最迟至明年夏秋时,营田的谷物丰收,那样便粮、钱、帛、马、盐、兵五事齐备,陛下必能再回京师,畿内也将安宁。” “卿所言甚是。”最终李适心平气和地接受高岳的意见。 “这皇帝,总算成熟了些。”高岳重新坐下时,回头看看堂外密密麻麻站着的自己带来救驾的士兵,不由得感慨经过这次磨难,李适真的是成长了不少。 很快,话题就到了西蕃使者身上,也即是要不要向西蕃借兵。 对此支持的姜公辅和陆贽,知道这毕竟是挂不住面子的事,所以在堂上的语气也很委婉,称我唐乃是西蕃之舅,西蕃乃是我唐之甥,如今舅舅有难,外甥帮点忙正是人之常情,况且还可以借此与西蕃正式立盟,罢兵弭战,重开互市,这对两国子民都是有益的事。 所以姜公辅和陆贽,便请陛下尽快接见奉天城馆驿里的区颊赞。 可有点姜公辅和陆贽也隐瞒个实情,那便是西蕃的赞普这个“外甥”可是对舅舅家产觊觎已久,区颊赞此行就是要和李适谈谈河陇、安西、北庭的归属问题。 “唔......”对借蕃兵这事,皇帝似乎又心动。 可他长了个心眼,便看了下颜真卿和萧复,这两位向来比较“鹰派”。 可这两位却出乎意料地不做声。 “......”定下心来的皇帝刚准备张开嘴巴。 “陛下,兹事重大,关乎国体疆土,请齐集大臣再议。”这时,萧昕不动声色地说道。 颜真卿、萧复等即刻捧起笏板,表示赞同。 皇帝的嘴巴立刻闭上。 所谓的大臣,当然不止奉天城内这一批,还必须要采纳刘晏、李晟、韩滉、张延赏的意见,即便朝廷已经决定,可这群地方实权派的意见也是非常重要的。 皇帝再次同意,称马上至日(冬至)时,便要求这数位派遣使者来,转述意见,至于区颊赞可继续停留于城中馆驿里。 钟楼堂外,刚准备去宅第里取纸笔,向百里城妻子和芝蕙报平安的高岳,于偏巷内被人唤住。 却是原本无甚交集的新兵部尚书萧复。 “陛下入夜后,要在后院斋堂内召对,请高台郎入奏。” 2.误入公主闺 萧复刚说完,一名中使也赶到,递交给高岳份牓子,这是皇帝召对的凭信。 没想到我高岳区区三十一岁,就有召对入奏的资格,要知道我在这个时代的先祖高适,直到四十岁才当上名县尉。 高岳接过牓子后,萧复和他同行在小巷内,才吐露了真实想法。 萧复既算与皇室有姻亲,同时也是位向来以清约而著称的官僚,他向高岳坦承: 高三你不应让卢杞随营,去凤州当司马太便宜他了; 此外,我坚决反对皇帝向西蕃借兵,今晚陛下召对,肯定要商议此事,可召对不比正衙朝集,皇帝想让谁去就让谁去——故而高三你的角色就特别重要。 所以萧复直接问高岳,你是想向西蕃借兵,还是不想。 高岳摇摇头,说我可不想,而今既然大唐朝廷还能独立削平叛乱,那么为什么要以出卖安西北庭,舍弃河陇为代价,向西蕃借兵呢?土地一旦被自己出卖,就很难重新要回来了。 萧复对高岳的想法表示赞许,并请求他在马上召对里坚持己见,他另外再去联络颜真卿、萧昕、郭暧等大臣,要抵制翰林学士的想法。 当这位兵部尚书离去后,在宅第邻靠的横街处,高岳又遇到了长者萧昕,便急忙行礼。 “逸崧哇,你可好久不曾给老朽行卷了。” “俗务缠身,但尚有阿阳侯恩仇记的终编,随即就将其干谒萧吏尚。” 萧昕哈哈笑起来,摸了摸胡须,接着看到高岳手持的牓子,望着那边的宅院,朱门处还有宦官和神策子弟把守,彼处正是皇帝燕居之所,低声而隐密地询问:“入夜后有召对吧?” “正是。”高岳很诚实地回答。 “那逸崧可勉力,奏对要条分缕析,行路更要循规蹈矩。”萧昕说完这话后,也就告辞离去。 留下高岳,满脸的纳罕,还琢磨着这萧长者是否把话给说颠倒了? 随即高岳又去拜谒了座主潘炎和刘晏女儿潘夫人,夜幕浮起来后,才来到自家宅院当中。 堂上,薛炼师正对着宇文小娘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辟谷修道的法门,听得碎金一愣一愣的。 “逸崧......”见到高岳平安归来,薛瑶英很高兴,但又有点不安,待到她坐在蒲团上后,就对高岳说:“老是让逸崧你住在外城营中实在是不好意思,听闻彩鸾正在泾州回中山修行,我待到明日雪霁后也准备前往。” “炼师可先至百里城,在那里芝蕙早已将炼师的食宿产业置办好了。” “哦?”薛瑶英喜上眉梢,心中想到当初把家中的钱全给芝蕙这小青衣确实是对的——她知道芝蕙在百里城内,给她买了良田、果园还有邸舍,折算下来每日可得五贯钱呢! 以后怕不是就索性在泾州安身下来? “逸崧今晚就在本宅当中歇息......当然,本炼师居于西厢,你居于东厢。” 不过碎金在哪厢,薛瑶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用。”高岳很客气地推辞。 “怕甚,你以前不多次在红芍小亭留宿?” 这话说得高岳十分尴尬,特别是碎金在旁望着自己,满是目瞪口呆的表情。 “陛下今夜有召对,不知何时才可回来。”高岳接下来的理由倒很充分。 薛瑶英一听高岳能入召对,便不再追问下去,即说军国大事要紧。 言语尚未说完,外门处就有黄衫小儿举着摇摇的烛火,口称奉陛下旨意,前来请高台郎入奏。 高岳起身整顿下衣衫,就很客气地向炼师和碎金辞别。 “有劳敕使引路。” 其实皇帝的燕居楼院,不过就在横街对面,而今在奉天城内,播迁来的李适也没法子讲究那么多。 “圣主不喜召对广为人知。”那几名黄衫儿边解释,边推开侧门。 雪已停住,清冷月辉洒下,照得瓦当和地幔一片光亮,高岳便问召对的阁子在何处。 黄衫儿直说请台郎随我来,不远处便是。 这皇帝,肯定在入住后又召城中的工匠把最早的规制给改了,到处都砌起小墙和月门,隔出一道道巷子来,大概是为了区分行在后宫里的尊卑疏密来着。 高岳如此想着,步伐也开始曲折起来,不由得有点迷迷的感觉。 此刻对面宅第里,碎金问炼师:“高台郎走前,还不曾入食。” 炼师看着小案上的豆汤,叹口气教育碎金,“你先前做的是九品青衫的妻子,有些事自然是不知道的。逸崧现在官位是台省头司郎中,可和圣主的亲近程度又堪比翰林承旨,你还以为他去入奏,圣主会让他饿着肚子?糕点佳果不晓得要赏赐多少呢!要是回长安城后,逸崧不出三五年,可真的要服朱紫佩金鱼了......所以啊,本炼师早就看出这逸崧有一鹤冲天的富贵......” “朱紫,金鱼!”碎金出身官宦人家,这些当然也知道,不由得心中啧啧,要知道这是她阿父生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宇文翃活着时常常对女儿说,此生能服绯便足矣。 “所以你啊,就是不肯给逸崧做庶妻。” “非是如此......只是......”碎金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清楚。 炼师笑起来,望着碎金,接着说:“不过我看小娘子的相貌,前半生是坎壈了点,可后半生应也会大富大贵。” “我?”碎金此刻更为讶异了。 还没等她细问炼师,院门咚咚咚地响起来。 “何人?”碎金踏着细雪挨到门扉后,便问。 “咳!”门外传来郭小凤的咳嗽声,“炼师和小娘子居宅安好?” “安好,高台郎方才来拜谒了炼师下,已有敕使引他走了。”碎金有些迷惑不解,只能实话实说。 门外,刚刚升任金吾司巡使的郭小凤,便和几名中使说了两句,便也带着奇怪的语气,说了声叨扰,就离去了。 转身时郭小凤还抓抓脑袋,心中想:“怪哉怪哉,哪来的敕使给高台郎开牓子的,今晚有高台郎入奏?” 同时,高岳终于到了召对的阁子处,不过门前倒没什么金吾子弟把持。 “台郎入后,过堂子,开槅扇即是。”三四名引路的黄衫小儿垂手,退到一边,对高岳说到。 高岳便迈步走入到这“阁子”当中。 里面陈设倒也雅洁,洒扫得很是干净,入门处靠着墙壁有数架书,高岳倒也来不及细看。 墙角处又有香炉和投壶,也是平常之物。 果然有道槅扇门,悬着绫子,横在自己眼前。 高岳便轻轻将其推开,径自走了进去。 “何人!” 这声差点没把他惊倒。 可随即眼前的景象更让他呆在原地。 槅扇后居然是圈绯色的罗帷,靠门的柱子上悬着根玉色尺八,内里尊兰草灯,火光荧荧,中央五彩龙须席上,一位年轻女郎,雪面轻浮妆粉,绛唇微点脂香,身著轻衫,秀发垂披,单臂支颔,正伏在其上,另外只手中持着卷书,看到高岳闯入,眸子里也满是惊讶,可那点害怕却转瞬即逝。 “公,公主!”高岳当即额头上的汗是噼噼地冒。 3.罗帐香席褥 这时候高岳猛地醒悟过来。 为什么今日平时和自己没交谊的萧复,会忽然对自己谈起召对的事。 现在看来,其实皇帝李适根本没有召对自己,那个给自己送来牓子的中使,极有可能是萧复在宫中的下线! 他们合谋起来,再在先前再派人把自己引入到皇室的楼院当中,而后故意指错地方——居然让我误踏入唐安的闺阁当中。 怪不得方才遇到长者萧昕时,对方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行路要循规蹈矩。” 完了! 一个金光闪闪的“标题”如今闪在高岳的眼前: “唐安相思高台郎,逸崧误入香闺堂”。 不不不,现在可不是在这里想这些的时候。 高岳举起双手,捂着苍白的耳轮,总算抑制住尖叫的冲动。 罗帷中的席上,唐安轻轻翻了个身,秀发拂动,披在肩上,一双黑漆漆的眸子盯住自己,眼神里已没有最早的慌乱和惊讶,居然满盈着赞许。 “你胆子可真大。”这是唐安的心声。 说实话高岳闯入她的香闺,也出乎了唐安的意料。 这时她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的砰砰之声,她慌乱,也激动,有点羞恼,但更多是春意盎然。 就在两人都暂时没缓过劲来,也没说半个字时,外面忽然响起了说话声。 “高郎,速速阖上槅扇门。”唐安当机立断。 慌乱里,高岳果然优先阖上了身后的槅扇。 而后他猛然看到,自己戴着幞头的影子清清楚楚投在槅扇上,又吓得低身,呆在了唐安的罗帷外,和公主仅隔着层轻纱。 外面雪光掺着烛火的光芒,悠悠如洞,接着有脚步踏在雪上的细碎声,一些侍女和黄衫小儿的说笑声传来,同时在院门处又传来个女人的说话声,隐隐约约是在训斥,叫这些人不要干扰贵妃和主们的休息。 于是那些侍女和小儿们顿时没了声,应该很快就离去。 “这女人的声音,是延光——没想到,这次我还是着了你的道!” 利害关系迅即在高岳脑中形成。 延光公主的亡夫叫萧升,而萧升又是兵部尚书萧复的从弟,同时延光公主的女儿,又是太子妃。 延光这是在利用唐安和自己,为她本人谋求利益,或者为更多相关的人...... “公主你听我解释。”这会儿高岳膝盖跪坐在地板上,声音很急促。 “非是不听高郎解释,只是此情此景,没法和任何人解释。”轻纱的对面公主回答说。 “岳暂时在此容留,待到人走后,即告辞。” “高郎不可,但凡有一人瞅见,你我都逃不过个死。” “我可以从这里偷偷出去。”高岳焦急万分,而后他轻微起身,自槅扇的窗格里望去,却叫了声苦,原本他来时这院子里根本没人,现在小墙和月门处都立着五坊小儿。 他被封死了。 没想到陷入真正的“奉天围城”的人,不是李适,而是自己。 这时,唐安罗帷后的水墨十六面屏风那边,忽然又传来了脚步声,几个宫装女子带着说话声,影子照在屏风上,高岳清清楚楚听到王贵妃的呼喊:“萱淑,萱淑,歇息了吗?” 完毬了,贵妃似乎自外而来,这个房间是用屏风隔开的,那边似乎是贵妃的寝所。 见唐安没回话,贵妃有点奇怪,便又说道:“芍娴,看看你阿姊。” 接着,蹲伏下来的高岳抬眼,看到屏风那边,贵妃的身影晃了几下,两名宫女的影子缠在其左右,正取下贵妃的帔,往衣架上送。 而芍娴,应该是义阳公主的闺名。 果然屏风那边即刻传来义阳的应答声。 “死了死了,我和你们李家人拼了!”高岳悲愤万分,握紧拳头,眼睛半闭,听着义阳的脚步声,声声逼近。 这时唐安白皙的胳膊自帷中伸出,一阵温软的感觉传来,牵住了自己的手,而后高岳觉得被用力拉下,红色罗帐翻动,掠过他的耳轮,麻麻酥酥的。 “噗”的声,高岳只觉得周围顿时昏暗下来。 那是唐安吹熄了兰草灯,整个罗帷里,只剩下微弱的雪光,还有自屏风当中透来的,贵妃和义阳,及其余几位小公主寝所里的烛火。 这时高岳和软软的五彩龙须席间,还隔着个更软的唐安。 他就伏在公主的娇躯上,两人四目相对,鼻尖都快触碰到一起。 高岳的胸膛上,传来阵阵悸动——那是唐安紧贴着的胸因急速呼吸,传来的澎湃弹性。 “别起来......”唐安明显感到高岳挣扎了下,便掐住他的胳膊,急促说到。 “唔!”高岳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黑了。 只剩下唐安躯体缠密的触觉,和阵阵钻入鼻孔里的香味,或者说得贴切些,高岳的鼻尖是埋入到唐安的酥胸间的。 这和阿霓的有所不同。 也和芝蕙的有所不同。 该死,事到如今,我都在想什么! “阿姊?”义阳掌着烛火,来到了罗帷之外。 结果隔着纱,她瞧见姊姊已躺在八幅锦被当中,只露出个脸来,还有满散的头发。 “阿姊睡了吗?” “嗯,今日困倦,便提早休息了......”唐安含含糊糊地应答。 义阳便没有再问什么,吐吐舌头,便又捧着烛火,转身离去了。 高岳确认义阳离开后,急忙抬起身躯来,他的头顶着锦被,连续喘了数口气,急切地对身下的唐安说到:“谢公主救命之恩,高三先行告辞。” 说完这话后,高岳却愣住了。 窗牖投下的清光间,细微的飞霜浮动着,唐安的眼眸正看着自己。 她的眸中好像充溢所有的情感,沉着美丽又哀怨的云霞,在那里流动着。泪珠自眼眶两侧,滑到了蝉翼云发上,她似乎抽泣了下,鼻尖有些微红,低低地对高岳说:“高郎是在羞辱我耶?罗帷你也入了,褥席你也登了,又和萱淑同枕一处,却说要告辞?” “公主,我只是忠于大唐的......我这是被你姑*************佞也好,忠臣也罢,总算还能在奉天城再遇高郎便是大欢喜,先前大云梁攻城时,萱淑真的害怕自己会死掉。”说着,唐安的情绪再度涌起,泪水似乎抑制不住,“此刻不作他想,只求能与高郎缠绵一夕。” “不行,我不能对不起阿霓。”高岳咬着牙,闭上双眼,扭过头去。 “高郎如再推阻,萱淑即刻便叫喊起来。”唐安这时忽然发了狠,威胁说。 “你!” 高岳还没发作起来,就听到墙壁那边,居然又传来了皇帝的声音。 4.楼雪夜自明 高岳的汗又下来了。 似乎皇帝就在隔壁,喊着群翰林学士,正在召对密议着事情。 陆贽、姜公辅的声音也陆陆续续传来。 唐安的闺阁,和皇帝的寝所和召对阁子也邻靠着。 我说你们李家人住宿到底讲究不讲究! 不对,这奉天城似乎是我营造起来的,除了这种情况我也要负责。 要是唐安真的发疯喊将起来,旁边的贵妃和邻靠房间里的皇帝很容易就会听见,那我真的是想继续当忠臣而不得了。 “还什么阿霓?届时你死,你妻子也要没入掖庭!”身下唐安的声音细细传来。 结果还没等唐安说完,高岳就怒上心头,当即扬起手,清脆地掴了唐安一掌。 “住口,若无我,汝家如何为天子?早就死在大明宫当中了!” 李萱淑猝不及防,脸上着了记,虽然不是很重,声音也比较低,数缕秀发却被扇起,遮在自己唇上。 旁边的阁子里,李适还不知道自己长女如今的情况,正和群翰林学士对着山川铜图,“朕在想,所谓二道分割财赋,这第二道走秦岭那条道更为合适?” 陆贽恭敬地起身,用手指着铜图,用儒雅的吴腔强调:“自荔枝道转褒斜道最为合适,昔日汉时就曾开辟过这里的水道。” “可为何如今不通?”皇帝有些不解。 “因乱石淤塞,这点可以交由刘晏解决。”旁侧的姜公辅提议。 “大翼船可入褒斜水否!”这边,皇帝又有了疑问。 隔着道墙,皇帝长女李萱淑,正有些痴痴地坐在龙须席上,手还捂着雪白的脸颊,其上掌痕宛然,她听着旁边父亲反反复复的絮叨,虽然不甚清楚,可内心里一阵酸楚悲哀涌起。 整天和翰林学士们说这个说那个,又有什么用呢? 播迁到奉天城里来,若不是高岳、韦皋这样的帮衬,她李唐家可能真的要灭族了。 现在这局,高三方才对她说清楚了,是延光姑母设下的,是她一时冲动,没能听入进去。 若真的成了苟且之事,自己不也成了姑母的一颗棋子吗? 现在萱淑冷静了下来,良久她噙着眼泪,对对面坐着的高岳低声说到:“是我不对......” 高岳这时虽然稳坐席上,其实也慌得要死,在等到公主这句话后,高岳也为出手殴打公主而内疚,便实实在在告诉了公主心中所想:“昔日逃婚,非是逃公主本人也......” “高,高台郎(公主原本想喊个高郎,可只能改口)不必说了,我来安排你出楼院。” 那边阁子当中,皇帝又谈到了潼关处的神策军,便又谈两面夹击叛军的方案,“到时候,李晟便攻灞水的光泰门,自西面猛击叛贼。”是喋喋不休。 “萱淑......?”良久,王贵妃又掌着烛火,转到屏风这边来。 “阿母?”八幅锦被中,唐安李萱淑露出小半面,犹自有泪光,应答了母亲一声。 “萱淑,我在那边,好像听到你这里有些声动,然后你又出门,在院子里训斥着什么人,你是不舒服?好像在稀里糊涂地说什么话似的。”王贵妃关切地询问。 “嗯,有些起热而已,方才翻匣子服了些发汗的药草,因恶门外小儿和阍人的火把,故而叫他们离去。” 贵妃便说要不要唤醒芍娴来陪陪你,照顾下。 “不用。” 知女莫若母,这时似乎对情况有所察觉的贵妃坐下,轻轻地摸着萱淑的头发,温柔地说:“你父为太子时,曾经对我说过个笑话,说有位田舍翁多收十斗麦,人家就问他,马上准备换绢布给父母添新衣,还是买脂粉、梳子给女儿新上头?这田舍翁回答说,当然是要纳新妾喽!当时你父说这话时,是带着嘲讽的语气的。萱淑你是堂堂的李唐公主,凡事也要帮衬你父亲,正是你心中的檀郎有情义,他才在那时候救你出楼,也正是那檀郎有情义,他也不会将你降格为个外宅妇来看待。” “阿母,焉知他不是在求利呢?”萱淑说这话时,是背过脸去的,声音有些哽咽。 “他若只是求利,当初早就答应你祖父了,你祖父那时候可不是要让你心中的檀郎只当个富贵闲职的,若是应答了你祖父,他早已节镇一方了。萱淑,檀郎就是檀郎,不过你不是那株他最爱的牡丹罢了,可他毕竟不是那多收十斗麦尚思纳妾的田舍翁啊!你又何必自轻自贱呢,想必这样更会招惹檀郎厌恶的。” “阿母,萱淑明白,萱淑以后会好好善待自己的。”唐安这时泪水已经滂沱...... 王贵妃笑起来,接着说阿母和你同眠,陪你会儿,好不好? 那边,皇帝的召对似乎也结束了。 整个楼院一片沉寂,黎明时分的寒空里满是星斗,伴随着一声声的宵柝。 同一片天空下的百里城公廨里,云韶起身,“主母为何不多歇息些时间呢?”已在忙里忙外的芝蕙对云韶行了拜礼。 “以前崧卿在宪台为御史时,我也经常这时候起来,为他著朝服,习惯了。”说完,云韶立在中庭当中,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叫声,便面露喜色,对芝蕙指着院墙上的枝梢,“你看!” “主母啊,它们今年回来的可真是早呢。”芝蕙擦擦额头上的微汗,露出好看的牙齿,望着枝桠上的数只喜鹊,它们的毛都冻得竖起来,正用黑豆豆的眼睛望着自己和主母,好像老相识般。 惊魂一夜的高岳穿好了衣衫,急匆匆踩着没被雪染上的曲廊,终于走到了北轩处,这里和院子里的小儿都被唐安给训斥退了,高岳用双手扒住了院墙,而后撑住自个翻了上去。 还好,其下的街道上并没有人。 高岳跃了下去,空荡荡的街道上,寒风贯穿而过,直钻入他的衣衽里。 好像有柝声传来,是金吾巡道的,有些害怕麻烦的高岳不敢直接敲自家的门,便只能再次扒住墙头,强行攀爬上去,准备在里面躲一躲。 刚落脚,高岳就看到薛瑶英一袭羽衣,诧异地立在自个面前。 对啊,昨晚薛炼师对自己说过,今日她就要收拾行装,前往泾州回中山,和彩鸾炼师一道去修道的。 “逸崧你......” 高岳慢慢站起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自己刚从外城营里归来。 这时他看到薛瑶英正眼巴巴看着自个。 5.冠内表心迹 就在他觉得哪里不对时,薛瑶英便直说:“无妨无妨,逸崧正值盛年,又如何不风流?” 薛瑶英满脸理解的表情,让高岳不知说什么好。 为了岔开话题,高岳便问炼师是否要即刻启程。 炼师说是,还请逸崧抽出些人手,送我前去百里城,碎金小娘子还在堂中睡着,就不用打搅她了。 天明后,高岳很恭敬地替薛瑶英举着行李,两人宛若师徒,立在打开的宅门前,“马上至外城馆驿,我就找人手送炼师。” “这位炼师何处去?”突然,在身后传来如此声音。 这声音高岳太熟悉。 他带着愤恨的眼神转过来。 果然在巷口的雪地中,数名家奴抬着檐子,当中坐着名目光充满欲望的美妇,可不正是延光公主吗? 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延光公主微笑着,抬步下了檐子,随后对薛瑶英行礼。 薛瑶英急忙掐指回礼。 “是这样的,如今避难奉天城内皇室女眷极多,有的信佛,有的信道,她们都想为国家祈福,陛下先前也答应我,城中是有座闲置的公廨屋宇的,可辟为女冠,就缺名炼师,这位薛炼师清名在外,可入冠中。”延光不紧不慢地道来。 “炼师要去泾州回中山修行。”高岳警惕十分。 “诸色羽流,哪里有在这里清修来得好?”延光公主抬出了李唐皇帝和道家间的特殊身份,语气虽然轻柔,可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霸道。 而后延光公主满是喜悦的表情,说了声“萱淑,找到了炼师,此后你可时时去冠中去进香祈福。” 高岳的身后,那边楼院的门阍处,唐安公主不知何时起依偎在墙处,不发一语。 接着唐安走了出来,朗声说:“不用姑母劳心,萱淑可在字宅立玄元皇帝真容,一样可进香祈福。” 这话说得延光有些惊讶。 她和高岳昨夜到底有无? 接着延光公主看看高岳,对方也是一脸铁青,又想这高台郎,容貌身形倒是过得去,莫非实际有什么暗疾,昨晚让萱淑惭恨,闹得男女双方大不愉快? 可延光公主还不死心,便又抬出其他皇室女眷来,强迫薛瑶英留在奉天城,更重要是将女冠立起来,伺机想把情势给弄清楚。 手持拂尘的薛炼师则立在这数位的中间,似乎明白了什么,这时她轻咳两声,说承蒙王室厚爱,莘若敢不从命。 这才算把此事暂时搪塞过去。 半个时辰后,义阳公主走在庭院当中,“咦?阿姊,听说你昨夜有些起热,痊愈了吗?” 在她对面的庑廊下,唐安坐在那里,手里持着淡碧色的桂竹尺八,秀发垂下覆额,穿着缤纷的雁齿裙(义阳还是第一次见姊姊穿得这样鲜丽)。 “已经痊愈了,义阳,发发汗就好了......”接着唐安微微仰起面来,看着庭中挂满琼雪的大树,嘴唇圆起,接着空灵清凉的曲调自尺八孔中悠悠而起。 一阵风掠过,吹起了义阳的头发,也卷起了树冠上的雪,带着尺八的曲声,飞往辽远处。 旬日之后,冬至日时,奉天城的钟楼堂上。 “高卿最近似乎清瘦了不少。”席位上正襟危坐的皇帝,看着侧边坐着的高岳,颧骨似乎都有些凸起,不由得心疼地说。 “臣,正在忧心泾原、凤翔营田的耕作,及来年的漕运问题。”高岳急忙回答。 “高卿真的是田舍郎。”皇帝开玩笑地重复了这句话。 整个大堂一片赞许的笑声。 高岳瞥见,其中兵部尚书萧复尤其笑得满脸诡异。 高岳望着他,嘴里狠狠咕噜两句骂人的话。 “可惜要到来年,才可让卿回百里城去督春耕,现在最关节的事,乃是自西蕃借兵的事。”皇帝这时为此次大臣、学士全体参加的朝集,定下基本的议题。 说到此,高岳顿时浮起了画面: 就在三日前,城中偏僻的女冠里,薛瑶英有点紧张在坐榻上,她充当的是望风角色,也是个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角色。 可为了报答逸崧的恩情,也只能如此了。 她也清楚高岳正在全力为自己斡旋着,她的人生没有任何时候,比现在还要渴望去泾州。 后院处,唐安原原本本把父亲在阁子召对里,和一群翰林学士关于向西蕃借兵的谈话内容和想法,全都告诉了高岳。 李适没料到隔墙有耳。 “我没让你打听这些事,何况还是偷听来的。”谁想,高岳很平淡。 萱淑的脸儿立即涨红,这让她尴尬又气恼。 “这对你是件很危险的行为。”接下来这句话,又让萱淑的心情复杂许多。 “开春后高台郎是要回百里城去?” “是的。” “高台郎喜欢长安的花吗?”唐安没头没脑地又问出这么一句。 “是有喜欢的。” “哪里的?” “兴唐寺的牡丹。” “是呢,牡丹总比雪团要好,雪再美,也不是真花,它只能属于月,而不是日。这其中的道理,萱淑已经明白了,谢高台郎。”唐安带着遗憾可又释然的眼神,看着院墙瓦当上的积雪,望着它们在刺溜的阳光下开始融化,接着笑了两声,便缓缓走出了女冠处。 “萱淑!”这时高岳在身后唤了她一声。 唐安便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这声萱淑,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以后不会再喊了。”高岳缓缓地说道,“进献阿阳侯恩仇记后的种种,是我的错。”说完,高岳对着李萱淑的背,恭恭敬敬地捧起衣袖,作揖到底,接着他很简捷也很郑重地说了句: “恨不相知未娶时。” “妇,妇家狗。这声妇家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满长安城皆知,不过以后不会再喊了。” 走下台阶时,门廊下坐着的薛瑶英,见到唐安公主已是满面泪水,以袖捂口,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这时钟楼堂下,地方节度们的代表全都登上台阶,接着对皇帝叩首,随后坐在侧旁。 “剑南道西川节度使军府掌书记,侍御史臣絪......”这番话,让高岳自刚才的思绪里醒来。 对面廊柱下,郑絪在拜谒皇帝后,整顿好衣衫,坐在那里,和自己只是匆忙地交互了下眼神。 他算是西川节度使张延赏来奉天城的代理人,来此商议西蕃借兵的大事。 6.擅杀刘德信 接着高岳见到,韩滉派遣的是其弟韩洄。 马燧的代理人则是其兄马炫。 崔宁派来的,则是其幼子崔蠡。 李抱真派来的,是幕僚兼大将贾林。 李勉派遣来的,是掌书记袁高。 其他地方节度使也都派来了商议的代表,并且都给皇帝的行在带来的礼物——各种金银财宝,全被李适下令堆在钟楼下的回廊处,由宦官马承倩登记在簿。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有无僚佐至此?”皇帝让身边的中使如此询问了两次。 可堂上无人应答。 李适冷冷地笑了笑。 “洋、利、商、金四州盐铁转运使刘晏有无僚佐至此?” 堂上也无人应答。 皇帝欠欠身,刚准备传西蕃使者区颊赞登堂时,却自外走来名官员,自称是李晟的使者。 此使者正是李晟的女婿张彧,他在拜谒皇帝后,额外献上了份表章,口称死罪。 李晟先是恭贺皇帝,称叛军在他至潼关后,丢弃了同华二州,开始缩回长安城中,此外李怀光、李希烈、李忠臣和朱泚四贼似乎开始内讧,朱泚据长安的皇城、宫城和大明宫,设门禁不让李怀光进入,李怀光大怒,屯兵于城阳,扼蒲津渡,似乎准备回河中;而李希烈返归了咸阳旧城,也不进长安城,而是据西渭桥,往南掠武功、周至等县,好像也在首鼠两端——臣晟已统率诸神策行营,进抵东渭桥处。 听到这些后,皇帝露出了欣慰笑容。 而当李晟此表章的后面内容在大堂上宣布后,所有的臣僚,包括皇帝在内,却旋其面目,莫不震骇。 李晟在表章里指责原本统诸行营的神策兵马使刘德信,军无纪律,故而已将其斩杀,并其营众辎重! “刘德信有何罪过?”对此,皇帝都难以置信。 原本尚可孤、骆元光等神策将们,公推的都畿行营都统是刘德信。 结果李晟领神策河朔行营到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杀了刘德信。 这到底是为何啊? 张彧便向皇帝,也在堂上诸位臣子的面前,公布了刘德信的四大罪状: 刘德信所率神策行营里的子弟多为市井之徒,毫无军纪,动辄掠夺沿途墟集,此其一也; 刘德信领军过沙苑、大荔时,曾盗取此地牧监里的五百匹国马,此其二也; 在之前刘德信与叛军作战,多次败战,此其三也; 先前,刘德信来见李晟时,礼仪不备,傲慢无状,此其四也。 听完这四个理由后,大臣们更是面面相觑。 出征前,李晟和刘德信都是兵马使,挂着的也都是御史中丞的宪衔,理应平起平坐的,刘德信来见李晟还要备什么礼仪呢?再者,刘德信取沙苑的马匹,当然是为了增强队伍战斗力,之前刘德信并没有传来败战的消息,反倒是一路从潼关打到了渭水桥附近,这...... 就在颜真卿准备说话时,皇帝却悠悠开口: “子曰,何以为身,曰恭敬忠信而已,恭则远于患,敬则人爱之,忠则合于众,信则人信之。刘德信犯先贤之诫,不可深责合川郡王也。” “圣主英明!”张彧急忙伏身,大呼谢恩。 而后皇帝二话不说,便授李晟检校工部尚书、京畿关东神策行营都统节度使,此后东南江淮财赋,分四成沿漕运至东渭桥,由李晟全权处理。 得到如此满意的处置,张彧才起身入列,和其他节度使的使者并肩而坐。 “武人跋扈,何分忠逆。”众人当中,只有郑絪没好气地低声说了句。 高岳和韦皋却始终波澜不惊。 这时皇帝示意,阶上的中使便传唤起来: 之前在奉天城馆驿里等候的西蕃臣子区颊赞,穿着窄袖礼服,在崔汉衡、韦伦的伴同下,直入到堂内,接着向唐家天子拜舞。 高岳看见,区颊赞的胳膊上是银饰金的“章饰”,这种东西类似唐朝的告身,代表的是这位于西蕃帝国里的品秩,以瑟瑟最上,金次之,银饰金再次之。 区颊赞的汉话倒是挺流利,他当着诸位的面,公布了赞普的条件: 希望与唐家立盟,并刻碑划分边界; 立盟后,大论尚结赞愿出河陇地的两万精锐,助唐家平叛; 自此唐蕃永不开战,结为盟好。 “诸卿可就此言事。”皇帝便要求大臣讨论。 果然如李适所预料,大堂果然爆发激烈的争执。 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力主借兵,陆贽说如今回纥与河朔态度暧昧,不可引其入京畿,而西蕃则不同,不但可以让西蕃兵收复长安,还可在其助力下平河中、武关道等地。 另外陆贽又请皇帝下罪己诏,以安抚河朔和淄青等方镇,赦免它们,让它们重新安宁。 而同样是翰林学士中的吴通玄、吴通微,则强硬反对借兵,称西蕃之言不足采信,陛下可于奉天城集四方勤王军和财赋,自己收复京师。 卫次公在其中是沉默派。 很快争论自翰林学士,延及到随驾臣子中。 樊泽、刘从一等附和借兵主张。 而萧复、颜真卿是极力反对借兵的。 萧昕在其中是沉默派。 于是难以持衡的皇帝,便又让节度使的使者们来“投票”(他们都带来了各方镇、行营的态度): 李晟表示可以借兵; 张延赏表示可以借兵; 马燧表示可以借兵; 东川节度使吴冕表示可以,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也表示可以。 灵武的崔宁、中原的李勉和泽潞的李抱真,态度中立,表示一切听朝廷的。 只有韩滉则呈交份激烈的表章,称绝不可以向西蕃借兵; 这样看来,韩滉是少数派。 其实前面的讨论都是废话和程序,关键是地方实力派的想法。既然大部分节度使都赞同向西蕃借兵,李适也找不出什么反对的理由,他本人也想早些平定这场叛乱,以求回驾京师,便开口准备定论。 谁想这时又是萧昕开口:“陛下可稍待,泾原、凤翔段成公,四州转运使刘士安,苏州刺史杜君卿,杭州刺史李少源尚未有所表态。” “要等?”皇帝有点不太高兴,其中种种朕早已和姜公辅、陆贽日夜推演,早点定下来不是很好嘛,何必拖延! 而这时候,高岳忽然起身,接着手捧笏板,转正后对皇帝说:“南省吏部头司郎中臣岳,有商量状!” 7.刘晏赴奉天 “可商量状。”皇帝心中想,这高岳不会是得到刘晏或段秀实的指示,也来拖延时间吧? 随后高岳侧转,向西蕃区颊赞行礼。 区颊赞回礼。 “敢问大夫,立盟划界,以何处为界?” 区颊赞没想到高岳问得如此直接,他还以为这些议题是立盟时再讨论的,不由得有些尴尬,最终在高岳一再追问下,便说到:“愿北起贺兰山,中至陇山坻,南依大雪山为界,以东归唐家,以西归赞普。” “那安西、北庭、河陇呢?” “高台郎可自己看图。”区颊赞避开直接回答。 “那也即是说,安西、北庭、河陇都要割给西蕃?” 这话说得坐席上的李适脸面热辣辣的疼。 可高岳的本意,并不是要打皇帝的脸,也不是要和西蕃闹翻。 据他先前所探取到的情报,西蕃因着力围攻西域,并和北方的回纥对抗,如今在河陇之地的兵力,加上随军仆役(西蕃军队作战,一名士兵往往跟着三四名乃至更多的仆役)也不过五六万人,就算入援唐家,大约也只能出动万把人的样子,更多是走个形式而已,却要借此“狮子大张口”,向唐家索取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法理权力,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绝不可以让李适被外交欺诈,在这点上皇帝的利益,是和国家利益完全一致的。 于是乎高岳决定实行“拖字诀”,他直接对区颊赞说:“不用观图,之前西蕃为何不遵守罢战和议,依旧围攻我唐沙州?” 区颊赞被这句话说得面红耳赤,便抵赖说绝无此事。 这时韦皋愤怒地按剑起身:“你等小蕃伎俩,岂能骗过大唐天子?你让崔、韦二位少卿带回来的俘虏,全是沙州寿昌县的僧民,也即是说你等表面不侵泾原、凤翔、朔方,可却在西域背信弃义,攻陷我唐城池,掳掠我唐子民!” “无有此事。”区颊赞犹自不肯承认。 “难道要对质吗?”韦皋将手一挥。 这下皇帝李适的脑袋也转一转,便沉声问区颊赞是否真的如此。 这下区颊赞俯首沉默不语。 高岳便趁机说到:“各路叛贼如今已是风前残烛,我唐天子独力便可平定之,贵国若从舅甥之谊,也可派军前来入援,可划界立盟之事非同小可,你等必须停止对安西、北庭诸州镇的蚕食围攻。” 区颊赞还想辩驳,高岳就直接对他说:“大夫莫要以为我唐软弱可欺而趁虚而入,现在泾原、凤翔、朔方各节度使犹有精兵不下十万,崔宁、段秀实、李晟、马燧、浑瑊等良将皆在,若贵方发难,我方愿以十万师,与赞普会猎于河湟!” “此次前来,只想和盟。” “那便请大夫依前言。”高岳将手伸出。 “不敢专断。” “请大夫发信得赞普制文。” “制文来回路遥,恐唐家天子不耐。” “其实......朕的勤王之师,也是可平定内难的。”这时席位上的皇帝忽然说出了这么一句。 “陛下!”姜公辅、陆贽等翰林学士急忙喊出声。 这和原本在阁子里商量的程序完全不同啊! 区颊赞摇摇头,带着某种轻蔑的表情笑出来,而后他对李适顿首,再抬起脸试探着说:“本使自来到奉天城后,方得知陛下漕运已断,奉天城居京畿西侧,漕运转输不至的话,怕是会再出李怀光、李希烈第二,所以诸位学士借兵立盟的建言,真的是出自一片忠心,还请天子细细思量,如天子不纳忠言,赞普也是会感到痛心失望的。” 整个大堂上的唐臣,闻之不免变色。 区颊赞这话,也等于是某种恫吓: 意思是李适你答应我国的条件,赞普还能礼节性地出兵援助下,并和你唐保持和平;可如你不识抬举,怕是不但西域不保,我西蕃趁机也攻入进来的话,看你如何收场。 皇帝听到这话,明显下巴颤动数下,这,又给朕出了一道难题。 现在国家的命运,就在朕的一念一言间。 之前正因朕做过许多抉择,才到了这里来的。 怕是再抉择错误的话,李唐宗庙要隳在朕的手中? 结果这时忽然传来声清朗的声音: “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 高岳惊愕莫名,接着猛地回头。 堂中“刘使相”的惊讶声四起,许多大臣都像是见到救星般转身: 瘦小的刘晏,踏着方正的步伐,从容不迫地登上堂来,接着穿过两侧长长的群臣班列,直走到李适的面前行叩拜之礼。 李适这时候见到刘晏,心中也突然定了下来,就因为刚才那句“谁说财赋转输不到这奉天城的!?”,不是别人,而是刘晏本人说的。 这段时间,刘晏是马不停蹄,边走边考察新的漕运通道,一路到奉天城来的。 刘晏坐定,对区颊赞又重复了遍方才的话。 区颊赞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能看到钱粮在地面上如何流动的理财专家刘晏,当即瞠目结舌。 而后刘晏拍拍膝盖,对着堂上诸位说:“恢复京师,再定河中、商州,如何缓和财米用度之急,晏已了然在胸,各位勿忧,圣主勿忧。晏在此,钱粮也必会汇聚在此。” 这下,堂上的所有军将、臣子、中使无不欢欣鼓舞,满是热烈的气氛。 就连皇帝也满心高兴,他现在终于想通: 韩王在京城窃据禁内,僭号称帝,可刘晏却不远万里,自桂管赶赴奉天城来,这已再明显不过地体现了他是个绝对经得住考验的忠诚之士!当年安史之乱时,肃宗皇帝和永王李璘也争夺过刘晏,那时刘做出的选择也是正确的,所以刘晏一贯都是正确的。 刘晏和韩王,绝对没有私下勾结的过往,以前种种是朕多心了。 “既然刘卿于此,那么钱粮必然无匮,朕想就不必再向贵国借兵了吧?”皇帝便对区颊赞说到,算是正式结束了这个话题。 区颊赞闹了个好大的无趣,也只能憋着,心怀怏怏,向皇帝行拜礼告退。 而这时,兵部尚书萧复满意地看着高岳,笑了笑。 钟楼大堂朝集结束后,皇帝迫不及待地正式出了牓子,让刘晏、高岳、陆贽、姜公辅、韦皋五人入奏,要正式敲定对奉天城漕运道路的开辟。 这次高岳是从正门处,堂堂进入到皇帝楼院的阁子当中的。 8.多难兴邦国 其实这阁子,和他误入唐安枕席的闺房,只隔了一道墙壁而已。 故而坐定之后,高岳不由得想起,那时他在皇帝身后墙的那边,和李萱淑的种种,现在真的是颇有余悸。 接着在阁子里竖起的铜图前,刘晏所说的漕运道路,实则就是安史之乱曾经使用过的“上津道”。 “山南西道节度使贾敦诗(贾耽)已收复襄阳城,可经由鄂州将江淮东南的米粮运来,以襄阳为中继,沿汉水溯流而西,而后入商州上津堡,再集中于南郑(即梁州汉中)城,由秦岭水陆道运至凤翔眉县。”这便是刘晏的大略计划。 “如此的话,转运耗费是否太大?”陆贽虽在心中已初步认可,可还是担心脚力钱问题。 刘晏正色回答:“现在只要能东西对进,安抚部伍,光复京师,便是十贯钱送一斗米,也是值得的。” 对于刘晏的决心,皇帝是持赞许态度的,“刘卿,至春末可从东南运十万石米来否?” 刘晏很有信心地说:“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太冲(韩滉)已和臣共谋好,将储备于润州(今江苏镇江)仓中二十万石米取出,另以盐和籴东南诸地二十万石米,其中四六分割,四成沿汴河过三门峡,经渭水运抵东渭桥李晟处,六成由臣所言的上津道,运抵陛下的奉天城处。” 这下好了,不要说十万石米,足足有二十四万石米,再加上高岳、韦皋营田也能得十万石粟米,光复京师算是绝对稳当。 “韩太冲......”可皇帝想起之前韩滉和陈少游蛮横劫夺转运使包佶财帛的事来,不免的又有点担心。 这时刘晏微微一笑,对陛下说韩太冲此行也是迫不得已,臣入奉天前曾与他会晤过,他解释说之所以“预支财帛”,是因镇海军乏钱乏粮,又准备出兵支援对淮西吴少诚、陈仙奇的战事,亦要防备淄青的平卢军,故而出此下策,还望圣主体谅。 李适现在已经学得精明,忙说:“韩太冲的一片忠心,朕岂不知?还希望韩卿尽快将米粮送至,朕绝不会忘却他的功劳的。” 另外刘晏又报告给皇帝个好消息,淄青的李纳已经接受臣的提议,愿去除齐王的称号,并答应不再威胁汴河漕运。 另外李纳还答应说,愿出面劝诫魏博、恒冀和幽州三镇,同样去除各自的僭号,并答应继续出防秋兵,此后朝廷专力平定李希烈、李怀光即可。 在一侧旁听的高岳连连颔首——晏相就是晏相,一出手,整个大唐又能枯木逢春了。 另外他现在也了解到,河朔、淄青这群安史余孽虽然向来桀骜,可都是自守之贼,只要朝廷祭出安抚大法,他们傲完一番后还是会娇媚下来的。 可怜李怀光和李希烈,拥戴了韩王,这是作死的大罪,多半是出头的椽子要先烂。 “这多亏了陆敬舆先前的分化之策,才让局势出现转机!”这时高岳带着赞叹的语调立起身来,对皇帝贺喜说。 高岳这句直来直往的夸赞,让在座的陆贽立刻脸都红了,可这时他见到刘晏也对自己投来认可的目光,便想不能再冷淡下去,即刻拱手说自己只是承旨而已(意思功劳还是圣主和承旨学士姜公辅的)。 接下来君臣六人立即互吹了番。 最后还是李适做出了总结:“刘卿专财赋转输之任,高卿、韦卿立西陲忠烈之勋,姜卿、陆九参预机务、运筹帷幄,皆是朕的左膀右臂。” “圣主英断!”阁子里的五臣即刻回应。 李适当即美滋滋的,又有点不想如今在凤州当司马的卢杞了。 毕竟眼前这五位说话又好听,还真的能做事情。 可转眼间高岳的真实意图就暴露了,高岳流泪了,他伏在李适的面前,称“臣听闻陛下要出罪己诏来安抚天下,窃以为此举虽然能彰显陛下的宽厚之心,实则不属必要。” “唉,高卿你有所不明,这次播迁奉天城,朕确实愧对军民和列祖列宗啊!” “陛下此举是针对河朔、淄青叛镇的,然而此刻数镇已然愿意归顺,西蕃又有狼子野心,这时陛下再折损自己威仪,反倒会让天下军民寒心。” 皇帝李适沉吟不语。 可翰林学士姜公辅、陆贽又有不快。 高岳这番话岂不是在当面打他俩的脸? 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都是他俩的策划,高岳先是给个甜枣随后又来一棒槌,这是个什么意思! “圣主这次虽然有所小差池播迁奉天,可先贤亦有云,多难以固邦国,或殷忧以启圣明,此次圣驾回銮京师后,有生之年皋必能重见开元盛世天!”那边韦皋立刻帮腔。 高岳也立刻顿首,口呼:“多难兴邦,高祖脱平城而肇汉;殷忧启圣,文王出羑里而开周。陛下,如今朱泚、李怀光、李希烈虽乱,可一旦平定之后,山南东道、凤翔、泾原即可重归陛下之手,卧榻之侧的奸逆诛灭,朝堂之间的贤能层出,盛世不日可待,还请陛下勿要再让军民疑惑为好。” 这话其实戳中了李适心中最敏感的方位。 说实在的,他想下罪己诏吗? 不,一点都不想,特别对于李适这样自负聪明的天子来说,叫他认错,他绝对是会怀恨在心的。 现在高三一片粉饰之辞,居然让李适有了“我如此操作,其实是在下一盘大棋”的睿智之感。 果不其然,高岳接着又谈:“陛下不用下罪己诏,请将诸事委托给臣等,臣冒昧揣测,朝中众正协力,来年春夏可诛灭朱泚、李怀光,三年后可芟平蔡州叛镇,随后漕运为安,便可开边河湟,光复陇右......” “高三,圣主面前岂可戏言?”承旨学士姜公辅即刻驳难说。 谁想高岳重重顿了三记首,而后自衣衽里掏出枚钱来,泪水更是止不住地流。 李适接过钱,是铜制的,上面刻着“建中通宝”四个字,眼圈也红了,哽咽说:“这是郭晙送给你的吧?” “圣主,安西、北庭留守的州镇,听闻圣主登基接替大统,改元建中,莫不欢欣泪流,即铸此建中通宝以自励,以示不忘我唐,如今安西、北庭军民各州城池坚固,制度完善,人心团结,只要圣主不弃绝他们,区区丑蕃又能如何?三年后,我唐出五万兵,连和回纥、黠嘎斯,必能在河陇打丑蕃个措手不及。” 9.重兴开元世 这番话说得李适也深为感动,他捏住了铜钱,低声说好,朕也确实有复兴开元盛世天的决心。 这下,下罪己诏和向西蕃借兵的话题,才算最终被李适正式否决。 另外李适还对陆贽说,马上草拟诏书,朕要改元为“兴元”。 所谓的兴元,即是“重兴开元”之意! 高岳心想,自己也确实已改变了一丢丢历史线,兴元改元提前了一年。 “高三,你变了!”结束召对时,已是天色微明时分,陆贽、郑絪在外城驿馆处,特意聚会碰头。 因陆贽是翰林学士,三人不能私会,便立在驿馆外的场地处。 陆贽有些恼怒,便抱怨了高岳句。 郑絪则不说话,可他的眼神里,却有点对高岳的理解。 每个人所处立场不同,想法当然也不同。 那边阁子当间,刘晏被留下,皇帝继续向他咨询上津道的细节。 对陆贽的责难,高岳也不辩解,他只是叹口气:“敬舆,早晚一日你会明白岳的苦衷的。” 你怕是不清楚,最终你的倒霉,根源可不就在德宗李适播迁奉天城时,在你的建议下弄出份罪己诏,你以为十年二十年后,李适这样的人能淡忘这件事? 现在不写罪己诏,皇帝对你的怨隙也就没有了。 可我也不能明说,只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陆九,高三的方略,在当年他回京为监察御史时,就在曲江都亭驿当中和我说过,他是始终不肯与西蕃和议的,他的志向就是恢复安西北庭。所以陆九不用怪责他,高三始终是没变的,变的是局势而已。”郑絪此刻开口说话。 谁想这话让高三更加心塞。 他在心中说:“唉,马上就轮到文明你呆的西川了......” 陆贽摇摇头,说高三哇,我倒也不是罪己诏被否决而生气,圣主不用罪己,难道我不开心吗?我只是担心,你大言说什么“三年平蔡”的计划,须知君前无戏言。 结果三人还没说完,蒙蒙的晨曦里,霍忠唐匆匆自钟楼当中,穿过重墙的拱门,东张西望,见到立着的三人后,便赶上来,称圣主发布口谕: 陆贽此后在奉天城为粮料、供军使,负责调运凤翔、泾原的米粮; 郑絪此次以西川幕府掌书记的身份前来,可以不用回去,亦入翰林院为学士,因姜公辅不日即将出院,以谏议大夫的职务,同平章事; 而高岳,陛下和刘晏商议好了,因随后平定河中、商州、淮西,可能多用蜀地、山南的财赋,便可一并囤积在上津道转运,而上津、蜀地、京畿三地的中继处,自然是梁州南郑(汉中,此刻的地位随着局势的变化而陡然重要起来),恰逢圣主改元“兴元”,刘晏便建言陛下,升南郑城为“兴元府”,自贾耽的山南西道分割出来(升为直辖市),刘晏继续为尚书仆射,兼商、金、利、洋四州转运使,而高岳也不用回泾原,随即赶赴兴元府为首任“兴元尹”,并判梁州事,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兼山南西道节度使幕府行军司马,辅佐刘晏、贾耽主掌转运、营田之事。 郑絪和陆贽刚准备恭喜时,霍忠唐又说,陛下又言,韦皋忠公体国,已为陇州刺史,并将他的部伍升为“奉义军”,由韦任奉义军军使。 而高岳原本在原州行在的三千营田田士,外加三千城傍党项蕃兵,陛下也下令专立一军,由高岳执掌,镇守兴元府——名字陛下都替你想好了,原本西陲萧关驻有“白草军”,而今恢复此旧称军号,授予高岳的部伍。 “白,白草军......”高岳顿觉这军名有些尴尬。 霍忠唐当然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并且面露笑容,说高尹安心,陛下马上还要让司封郎中封你为淇县开国子,尊夫人也要封为县君了。 嗯?阿霓二十岁,就要当县君了。 如今高岳已经是五品官职,自然可以封赠爵位了,这还没等他自己申请,皇帝就急不可待地给了他县子的爵位,还正式授予他“白草军”军号,希望他能在兴元尹的位置上有一番新作为。 两日后,高岳作为兴元府巡院营田度支使,堂堂地于奉天城内拜谒了刘晏。 “韩滉无事,陈少游倒是要倒霉。”刘晏见到他,很肯定地说道。 “同样都是劫夺包佶的进奉船,为何两人命运会相差如此之大?”高岳对刘晏的话还是相信的。 刘晏便解释了原因:“如今军国资用,太半取自江淮,原来交会点自然是扬州,可自开元末以来,扬、润间的瓜洲渡河砂,自北越积越多,而其北正是扬州,河砂淤塞航道,舟船难行,昔日润州刺史齐澣曾掘伊娄河二十五里,使漕船顺此河可直接由江水汊道直抵扬州城下,可伊娄河始终还是在润州地界的,故而张延赏为淮南节度使时,便伊娄河让给了润州。” “也即是说,现在航运中枢慢慢转到了润州?” 刘晏点点头,“润州即古京口也,毗邻常州,南接苏州,西临建康,另外至宣歙、岭南都有水陆大道可通,米、茶、盐、布取调方便,又无扬州航道淤塞之难,更重要的是这次出米的,是镇海军节度使韩滉。” 韩滉的镇海军,理所正是在润州。 高岳心领神会:“即是说,产米的不会倒霉,那只能叫转运米的倒霉了,更何况扬州现在连米都运不了。” 苏州刺史现在是杜佑,宣歙观察使是洪经纶,杭州刺史为李泌,这数人和韩滉关系都不错,更何况韩滉辖境内也是物产丰盛得很,兵强马壮到连皇帝都要仰他的鼻息,俨然有“东南一体”的架势。 那未来只能追究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罪责了。 更何况陈少游真的如“梦游”般不识时务,连韩滉都派使者来奉天城表忠心,他却继续骑墙。 当真是作死了。 “其实我在来奉天城前,和韩太冲有个私下协议,逸崧我想你应该要知道。”刘晏这时伸出手来,缓缓地自小炉上烤着暖。 “莫非......” “正是,此后我和韩太冲对调,他负责江淮东南的财赋,我负责度支司和西边的财赋。” “那可与韩太冲结盟,避免如杨炎、卢杞这样的再来胡乱纠缠利权。”高岳托出个大计划来。 10.再贞求女史 刘晏哈哈笑起来,说只要朝廷里有宰相坐南衙,就一定会来争抢利权的。 “那以利权兼领宰相不就可以了吗?”高岳立即提出个解决问题的办法。 与其让宰相去夺使相的利权,不如让使相直接当宰相,这样行政权和利权合二为一,并少了许多无谓的争斗,国家也可集中力量办大事。 刘晏沉默,明显对高岳的话若有所思,随后低声说:“逸崧,光复安西、北庭,乃至夷平方镇、中兴大唐的话,确实需要这样一位宰相,不可以再如从前那般,同室操戈,亲痛仇快了......所以,合川郡王那里......” “晏相放心,已有眉目。”高岳信心满满。 果然在夜中,蔡佛奴托人,给留在馆驿住宿的李晟女婿张彧送去了封密信。 高岳明白,压制向西蕃借兵的主张,光靠皇帝的承诺还是不行的,因为李适这人最喜欢的便是反覆。 按照刘晏的描述,高岳很敏感地明白:如今能掌控天下局势的,不过五人。 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滉,他是大金主,朝廷翻身的资本都倚靠他的供给; 梁、金、洋、利、商诸州转运使,尚书仆射判度支刘晏,来奉天城的财赋全靠他转输; 屯兵东渭桥,掌控整个神策行营的李晟,他在长安城东面的头等军头; 还有便是坐镇凤翔的段秀实,及自己那坐镇长武城的岳父崔宁,这俩是长安城西面的头等军头; 至于西川张延赏、河东马燧,乃至汴宋的都统节度使李勉,及东南那票节度使、观察使,远水不及近渴,都还不够班。 刘晏、崔宁、段秀实和我的关系自不必说,如今重点即是拉拢韩滉和李晟,只要五人能齐心协力,我唐中兴当然有望。 当然韩滉和李晟都不是善与的角色,特别是李晟,高岳现在才明白他的可怕——面上笑眯眯的,可逮住刘德信说杀就杀了,此人志向也不在小啊! 所以拉拢的密信得谨慎又谨慎,只以公事来诱导李晟,不可提及任何私下的交易。 在向兴元府出发前,高岳拜谒了皇帝,并称自己去百里城追集白草军赴山南西时,希望能携家眷一道赴任。 “人之常情,无不可允。”李适很爽快答应了高岳的请求。 另外皇帝也同意高岳为兴元府征辟僚属的要求——赐郭小凤名为“郭再贞”,正式为郭暧的养子,通籍汾阳王府,并赦免他父亲郭锻附逆的罪行,又赐蔡佛奴名为“蔡逢元”,二人品勋皆升,各为白草军的中虞侯及押衙使,高固则为白草军兵马使,侯兰、程俊仁为牙将、刀斧将,明怀义为游奕使,其兄弟和小三州党项头人们各为白草军射生官。 现在高岳也将整个原州行在重新还给泾原行营,故而刘德室继为兴元府司录参军,判功、户、仓、田四曹事,又请求朝廷将韦皋的兄长韦平任命为白草军长史,兼判兴元府兵、法、士三曹事。 至于李桀,则继续留在奉天行在,以监察御史身份伴同皇帝车驾左右。 韦皋也即刻征刘辟为奉义军支度官。 义兄弟二人互相举荐贤才,是不亦乐乎。 还有韬奋棚的顾秀,迄今还在淮南幕府中,而黄顺、解善集等都散在家乡躲避战乱,高岳也依次送去书信,号召他们前来相依,“共求富贵”。 事情办妥后,高岳又造访浑瑊宅第,一来是探问浑日进的伤势,二来则是向他致歉: 挖走了原本属于他帐下的郭小凤、高固。 浑瑊不以为意:“尊泰山当初也是严武从东川幕府里挖走的人才啊,黄岑(高固)和小凤以后若想做成番大事业,自然还是跟在高尹的身边为好。” 不愧是浑瑊,如果说段秀实是亮直,马燧是勇烈,李晟为巧变,而浑瑊便是种忠厚,也难怪他被李适所信任有加。 很快,身受箭伤的浑瑊就把郭小凤,不,现在叫郭再贞给喊来,“圣主之所以赐你名为再贞,就是希望通过你们的努力,可让天下子民再见‘贞观之治’,而蔡佛奴为‘逢元’,也即是想重逢‘开元盛世’。”席座上高岳就公布了陛下赐名的苦衷,以此勉励郭再贞在白草军内好好干。 浑瑊也说,你从此追随高岳,必可成就番封妻荫子的事业。 “俺也想着如此,可迄今无妻,又怎求封妻荫子的功业?”郭再贞的浑人本色又浮动起来。 高岳笑起来,便直接对郭再贞说:“依你在奉天城的战功,陛下必定不会亏待你的。” 郭再贞听到这话后,咕咚声就拜下,对高岳说:“请高尹成全,将陛下所赐的宇文女史下嫁给再贞。” 听到这话,高岳有些愕然,“宇文女史并不曾侍奉过我巾栉,再贞求她倒无什么问题,然宇文女史先前被黎逢休弃过,又被没入掖庭,难道再贞你要求她为庶妻?” “什么庶妻,当然是正妻!宇文女史知书达礼,又长得好样貌,能嫁给再贞,将是再贞莫大的福气。” “可......宇文女史之前嫁的黎逢,是大历十二年的进士状头,又是秘省校书郎,你这请求怕是陛下也不一定认同。”卧榻上的浑瑊有点担心。 因为谁都知道,皇帝李适是最重文士的,文士前妻再嫁军将,皇帝恐怕会有不满。 可谁想高岳却站起来,说什么进士什么状头,誓死保卫圣驾的还不是郭再贞这样的忠义草莽之士?黎逢早已在京师附逆了,如今再贞是堂堂五品折冲都尉,马上宇文女史嫁给他,再贞既答应以正妻待之,将来也是要封县君命妇的,有什么使不得的——这事便包揽在我身上。 果然,皇帝在听到郭再贞请婚后,便畅快答应了:“再贞鞍前马后,于奉天城之战中忠勇有嘉,那个碎金嫁与他,算是福厚了。”接着皇帝又把王贵妃喊来。 王贵妃听说此事后也非常高兴,称原本想让碎金托于高台郎家宅里为庶妻的,现在既然可嫁于郭都尉那里去为正妻,绝对不枉碎金如此良善。 接着王贵妃作主,赐郭再贞、宇文碎金二人一金一银双瓶,内盛以方道贡献来的珍珠,并嘱咐碎金要在家好好相夫教子,将来必是郡国夫人。 “碎金小娘子,你瞧瞧,本师说得可一点都不错,福分这就来了。”高岳家的庭院当中,中使们忙里忙外,送着皇帝与贵妃下赐的聘礼,薛炼师喜形于色,对低头的宇文碎金说到,“这桩婚事小娘子可满意否?” 11.钟陵踏歌舞 碎金不好意思地说:“郭郎君是救过碎金命的恩人,岂有不满意的道理,只求郭郎君不嫌弃碎金是再嫁之身才好。” “无妨,小凤,不,再贞本是京城恶少年,去边塞后才开始折节向上,碎金小娘子以后可要多多帮衬,勿要......”这时高岳走来,原本还兴高采烈地说着再贞和碎金的婚事,可说着说着脸色和心情忽然变了。 他闭上嘴巴,看着庭院里的柿子树,不再说话,心中有些愧疚。 不久,女官们牵着碎金入室去梳洗,准备上婚车。 一个时辰后,碎金已离去,高岳独自一人,还怅然若失地坐在树下的廊边。 薛瑶英手持拂尘,慢慢走到他的身后,接着坐在了蒲团上。 “逸崧,心中有郁结,对不对?” “阿师,我总是觉得负了人。”高岳此刻心中,觉得李萱淑有些可怜,这份愧疚这些日子总是在缠绕着他。 “其实这话由本师来说,确实是很奇怪的,可是本师还是要说——逸崧你做得对。”薛瑶英微笑起来,“逸崧,现在本师可以告诉你,我也是钟陵人士。” “?”高岳听到这话,有些吃惊地转过头来,看着薛瑶英。 他并不是吃惊薛瑶英和吴彩鸾是同乡,这点他当然早就知道。 只是讶异:薛瑶英自从将自己介绍去向彩鸾阿师练书法,却绝口不提她和彩鸾阿师的曾经——那边彩鸾也是一样。 好像两个人之间真的有某段不愿提及彼此的过往。 此刻,薛瑶英也陷于了回忆当中,说钟陵每逢中秋时,女冠们要在山顶,和民众们一道踏歌起舞,那时候舞跳得最好的,当然就是我和彩鸾了,我俩虽然都存了份相互争胜的心,但私下地却是情好不贰的。 十四岁那年,月光满盈,踏歌结束后,我和彩鸾走在回去的路上,见到月下有名身着麻衣的读书人,一直跟在我们身后,却不像有歹意的模样,反倒有点呆头呆脑的。 彩鸾阿姊便笑起来,说你这举子,是喜欢我和莘若的舞吗? 那人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 我也笑了,就问这读书人,那依你看我与阿姊谁的舞更美? 谁料那读书人便说,彩鸾的舞是跳给山川星月的,而我的舞是取悦于人的。 他身为个人,肯定更喜欢我的舞。 “你倒是大坦白。”彩鸾便说。 可我听得却有些刺耳,也对彩鸾的话语意不能平。 说到这里,薛炼师便叹口气,说最终在那年,元相的朋友在洪州为刺史时,惊艳于我的美貌,便对我父母说,你女儿可以去长安城为相公贵人的庶妻,此后你家将达不可言。 相同的话,他也对彩鸾说了。 不过彩鸾那时早已没有父母,自小一直在钟陵女冠当中长大的。 “你答应了,可彩鸾阿师却拒绝了,对不对?” 薛瑶英点点头: “那时我才发觉,我真的和那读书人所说的一样,爱的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所以我的舞就是取悦于人的,自后我便入了元相的府邸,得到元相的宠爱,父母兄弟都炙手可热,那数年里我家所收取的贿赂堆积如山。” “那彩鸾阿师呢?” “她啊,她那时十五岁,拒绝了洪州刺史的邀请,嫁给了那读书人。” 高岳默然,彩鸾的贪财,真的是种纯真的贪财。 “那读书人想要考中功名,可连切韵都买不起,我当时还嘲笑了彩鸾,说我可以借钱给她,可彩鸾拒绝了,说这没什么,她可以抄切韵。 当时我觉得根本不可思议,可彩鸾却做到了,她晚上抄写切韵,白日就让那读书人去市集卖,每日得到的钱,给她夫君买纸笔买典籍,那段时间她再也没有跳过舞。” “那她的夫君及第了吗?” “及第了,可......可她那夫君就是那么呆的,不会为官,也没有攀升的门径,更不想来找我关节,数载宦海沉浮,最终也没什么成就,位终于八品青衫下僚,郁郁当中就辞世了。” 这时高岳醒悟了什么,便问薛炼师说,那人在临终前,可曾对彩鸾阿师有所请托。 薛瑶英苦笑了下,说也许有吧,反正此后彩鸾便来到京师,一直当经生谋钱,当然她本人也再没来找过我,有什么心愿实在不得而知。 此刻薛炼师站起来,握着拂尘,也望着中庭的那株柿子树,“我呢?元相倾覆后,宅第、富贵统统烟消云散,真的如梦一场,父母兄弟也都遭到惩罚,死的死,长流的长流,我和彩鸾一样重新换回了羽衣,但我还是不甘心,先是想依仗小杨山人,后又依仗逸崧为资本——我的心还是未能洗涤改变,彩鸾的夫君说的没错啊!如今想想,真的是羞惭莫名。” 接着炼师便对高岳说:“唐安公主爱慕你是没有罪的,那是她的心意;而逸崧你回绝她也是没有罪的,那也是你的心意。错的只是时辰不对,崔家第五小娘子才是那个称呼你为‘崧卿’终生的人,而唐安因她是公主,注定与你错过,又不能苟且,那样的话确实害的是你们两人,这即是她的命。 发乎情止乎礼,所以逸崧你做得对,像你的彩鸾阿师那般,无愧于心即可。” 这时高岳抬起眼来,不由得想起以前在龙花寺时,唐安拿起了弓箭对着自己,而云韶扑上来护住自己的情景。 也许什么都在那一刻注定了吧? 唐安对自己,由厌恶,到怨恨,到好奇,到和解,再到一时轰轰烈烈的盲目爱慕,最终在退潮后,只能走向理性的疏离。 而云韶对自己,永远是那个在自己寒末时送来花果青囊,和自己前后行走在龙华尼寺雪地上,鼻尖微微冻得红的女孩,平平淡淡相伴终生的人,是云韶,是阿霓。 数日后,当高岳波澜不惊地离开奉天城时,延光公主气急败坏地来到了城中女冠处,薛瑶英就闭目盘膝坐在门廊下的榻上。 “唐安可在内里?” 薛瑶英也不答话,只是微微点头。 延光公主迈入到后院,见到唐安背手提着尺八,饶有兴致地看着墙角的腊梅。 墙角处,还有个小小的垛标,旁靠着箭囊和弓。 12.世情倏如箭 这段时间,唐安挺喜欢来到女冠处,和炼师品茗,射箭,外带赏花草,还学会了写信札。 归家后,唐安就细心侍奉父母,并和义阳动员其他公主、郡主、县主们一起为士兵缝制春冬衣衫。 她最近又热爱上了绘画,正在向炼师学习丹青技法,并称自己早晚要赶上韩滉,因为韩滉最擅长画牛,“本主则要学画猧子,画到惟妙惟肖,似个人才好。” 每次说到这时,薛瑶英就是苦笑,她清楚唐安所言的“似个人”是指哪个人。 可唐安的心境又开朗起来,这却又是不争的事实。 因为有一次她在射箭的时,对薛炼师说,“世情当真如箭。” 言毕,一箭飞去,正中标的,接着喃喃:“倏忽而逝,尾羽无尘,如此不也很好吗?” 唐安其实心中还记得,那日在女冠后院里,高岳对她所言的“恨不相知未娶时”,这在某种程度上,是高岳对她最高的肯定。 妇家狗,你的意思我李萱淑明白了——从此,我将重拾身为公主的骄傲,去追寻守护属于我自己的幸福世情。 李萱淑,只是在你生命当中的那一支转瞬纵过的箭而已。 “萱淑啊,那夜你到底和高三.....”这时后院里,延光公主还在喋喋不休。 “没有啊,有什么?高三拿着牓子迷了路,我在窗牖后见到他,就让黄衫小儿将他领出去了,这事我还没对陛下说呢。”唐安的语气很平淡。 “你怎如此不解......还是?” 姑母切莫胡言乱语,未来我可是要风风光光出阁的。”唐安的表情变得严肃,接着她的语气带着威胁性,“高三为何会携着面不存在的牓子来到楼院里,这点要是追究起来,谁都不好看!姑母怕是那日于甘泉宫紫霞亭看到我和高三,有什么误会,其实那不过就是个误会而已。本主对高三,只是仰慕他的才学,仅此罢了。 对了,恰好阿母在楼院里,有事情想对你说。” 延光面如土色,她清楚这次去,少不了要被王贵妃叱责,便含糊应答两声,狼狈退走了。 “对了姑母,辈分有差,归京后睦亲楼你就不用常来了。”这时在身后,唐安清清楚楚地对她如此说道。 和这个不怀好意的姑母交涉完后,唐安觉得心情舒畅许多,便和炼师告别,坐在自己的檐子里,回到钟楼后院厢房当中,与义阳坐在一起,裁剪衣衫。 此刻轩廊处,太子李诵有些缓缓地经过。 “阿兄!”唐安和义阳急忙起身。 李诵虽然身体一直很虚弱,但看起来心情不错,便坐在二位姊妹对面的榻上,“趁着这两日天色不错,绕着奉天城的城墙走了番,看到乾陵那边的花树都开发起来了。” 绕着城墙走一遭,这对李诵而言,真的是个很极限的运动了。 “阿兄你得保重身体,对了,纯儿呢?”唐安问到。 “纯儿一直在陛下身边,自从播迁后,陛下时时都不愿纯儿远离,连纯儿的阿母都要不回来呢!” 看起来,李适是非常喜欢这位皇孙的。 顿了下后,太子李诵对唐安带着愧疚,轻轻说了声:“一切都是姑母的错(太子也喊延光为姑母).......” 那边其实义阳也隐隐猜到是什么事了,便低着头,不言语。 唐安摇摇头,说没什么,这次播迁奉天,让我见到许多东西,增广见闻,也算是因祸得福。 听到这话,太子的脸上浮现出层悲戚的颜色。 是啊,对于唐安或义阳来说,她们早晚还是可以离开睦亲楼降嫁的,可对李诵而言,他回京只能继续呆在少阳院当中,直到...... 所以李诵不顾身体不佳,这段日子也要绕着奉天城看,看山,看城,看湖,看田,看军卒、工匠、农夫等人的相貌,带着认知世界的好奇和贪婪。 这样的日子一旦结束,他就只能见到少阳院的四面冷冰冰围墙了。 其实太子是很羡慕舒王的。 因为听说舒王在定难后,还可以继续到地方担当节度大使。 可太子不能明说,在与唐安、义阳寒暄几句后,他只能继续起身,往自己寝所而去。 百里城外,高岳的马蹄轻扬,他穿过一片片被雪覆盖的田地,带着种迫不及待的喜悦,往自家的方向奔去。 沿途,田士们的家眷三三两两,见到身着绯衫的他,纷纷在道路旁侧跪拜行礼。 待到他踏入百里城的通衢时,两侧的市集又恢复了原本的繁华,洋州的竹子,利州的树茶,本地的牛羊牲口,凤翔的器皿、布帛,都罗列在市肆当中,四周熙熙攘攘。 自己在随段太尉回到泾原后,一番雷厉风行的举措后,真的最大限度地让泾原军民们免受干戈的荼毒。 看着这里熟悉的城墙、烽堠、条市,还有屋宇,高岳内心又涌起了不舍,这可是凝结着他汗水心血的百里城呀! “三兄,三兄!” 眼尖的芝蕙,身后跟着捧着竹箧的阿措,立在集市当间,最先见到了骑在马上的他,不由得喜极而泣,只顾对着他挥手。 高岳急忙翻下马来,问芝蕙道,你主母呢! 芝蕙又破涕为笑,说今天是百里城的草市之日,主母非要出来凑热闹,正抱着竟儿,在前面买小羊呢! 高岳匆匆往前赶去。 果然见到云韶正赶着头小羌羊,竟儿梳着个冲天小辫子,笑嘻嘻地坐在小羊拉的车上,云韶还戴着帷帽,在旁轻轻拍着巴掌,“羊啊羊,如意又吉祥,交给竟儿骑,迎来美娇娘。” “阿霓,竟儿!” “哎呀,是崧卿!”云韶弯起月牙般的眼睛。 接着她被夫君紧紧抱在怀里。 竟儿仰起小脸,咬着指头,虽然父亲离开许久,可他在血脉当中的本能,还是很熟悉这位男子的模样的。 “许久不见,崧卿无恙乎?”帷帽轻纱间,被抱住的云韶流下泪来。 “无恙,无恙......”高岳这时的心情很轻松,也充满了感恩的情绪。 自家的庭院里,春光再临,高岳嚼着胡麻饼,望着正在木马前玩耍的竟儿,边吃边笑。 旁边侍坐的芝蕙忍不住,噗嗤声笑出来,然后对同样笑着的云韶说:“三兄笑得好傻。” “你得理解崧卿啊,我家崧卿现在已是天官郎中,又出镇兴元府,国家重任在他一肩之上。”云韶骄傲地说道。 这时候高岳带着些许不舍,看看这个小小的庭院,对云韶和芝蕙说,过旬日我们就出发,去山南西道的兴元府。 13.汉中及巴南 崔云韶毕竟是官宦家出来的,她又有了疑问,“崧卿,按理说兴元府前身梁州,本是山南西道节度使的理所,向来节度使是兼任府尹的(比如西川节度使兼蜀都尹,河东节度使兼太原尹,陇右节度使兼凤翔尹,荆南节度使兼任江陵尹。可也有例外,如先前张延赏为西川节度使时,崔宽就为蜀都尹,为此闹得很不愉快),崧卿此次前去为兴元尹,贾节帅(贾耽)如何自处呢?” “圣主在临行前,曾对我说,以我的官品,为兴元尹确实还不够格。但他也想到办法,那即是襄阳已光复,便准备授贾耽为山南东道节度使,随后将山南西道权分为汉中防御使和巴南观察使,一理所在兴元府,一理所在阆中。” 原来,李适为了奖赏高岳的忠诚可谓煞费苦心,不但给他兴元尹的官职,给了“白草军”的军号,还专门把原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送去襄阳,当山南东道节度使,并且害怕朝堂有议论声,又准备将山南西顺着大巴山为界分割为两部分,即汉中和巴南,前者辖制梁、凤、兴、洋、利五州,后者辖集、壁、果、通、巴、阆、蓬等州。 皇帝的计划是,贾耽先腾笼换鸟,把高岳换入进来,所以高岳必然是首任兴元尹,兼首任汉中防御使喽。 其后,原本最有资历接任山南西道节度使的凤州刺史严震,则被调任去为首任巴南观察使,而皇帝鉴于李希烈沿武关道进犯京师的教训,又要设置单独的商、金防御使,准备让樊泽担任之。 这样一解释,云韶立刻就明白了,不由得喜滋滋地抱住夫君的脖子,接着又有些忧心地瞪着眸子,低声问:“阿霓最近在百里城得到个传闻,可了不得!” 高岳心里咯噔下,觉得头顶顿时热了起来。 不会是有人传他和唐安公主的绯闻吧?这都传到泾原来了! 虽然自己和唐安并没什么,可架不住风言风语的添油加醋呀! 可明显是他多虑了,云韶问的是:“听闻崧卿受命出奉天城镇抚泾原时,圣主亲自赐酒,还抚崧卿的背来着?” “是,是有这事。” 云韶忧心忡忡,“崧卿啊你可不知,百里城人都说,圣主在奉天城内先后摸过三个人的背加以劝勉。” “除了我,还有哪两人?” “高重捷将军和吕希倩将军。” 云韶这句话,让高岳的胡麻饼塞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吓得芝蕙急忙靠过来,摸摸拍拍三兄的后背,这口气才缓过来。 皇帝摸了高重捷的背,哽咽说奉天安危全在卿一身,可力战,高将军随即在莫谷战死; 皇帝摸了吕希倩的背,流泪说回驾京师后必不忘卿,可力战,吕将军随即在城墙上中箭阵亡。 可见这皇帝的手,是真正的“死亡之抚”啊! “没事的阿霓,你夫君我命大。”高岳搂住阿霓的肩膀,不断安慰说。 晚膳完毕后,和父母玩耍了一日的竟儿眼皮耷拉,眼看就要困倦不行,阿措就抱着他,把他搁在宅院的东小厅的席褥上,竟儿一下子后就睡着了。 阿措还在拾掇着,这时槅扇门打开,芝蕙穿着很漂亮的新罗衫坐在门框外,对阿措招招手,接着就给她半匹彩缯,“三兄从奉天城里带来的,听说是吴地进贡给圣人天子的,天子又赏赐给三兄的,这些都给你,三兄说你留宅侍奉主母辛苦。” 阿措当然晓得吴地的彩缯是如今天下最好的,特别高兴,又见到一身漂亮鲜丽的芝蕙姊姊,晓得她身上衣衫肯定也是家君赠送的,不由得特别羡慕:马上去了什么兴元府,就拿这半匹彩缯,三分一当作工钱,三分二当作衣料,自己也做套新衣。 西厅内,高岳穿着中单,坐在铜镜前,云韶在他的身后用木梳细细地给他理着头发。 云韶事前在梳子里匀了些“轻云束珠油”,所以一下一下“犁”下来,带着好听的嘶嘶声,而后云韶伸出小酥手,摩了摩高岳的后脖,将他的头发再绾上去,“崧卿的头发真是丰茂。” “我在奉天城,经常想能让阿霓为自己梳发就好了。”高岳在穿越前,当然是不长的头发,但他现在反倒喜欢古人的发髻,因为让阿霓给自己梳发,不晓得有多惬意。 “那在奉天城,谁为崧卿梳发来?”云韶的“微妙考验”转瞬即至。 “说来不怕阿霓笑话,我于奉天城的宅第让给薛炼师和碎金小娘子居住,在外营住的话,就是同棚的伟长(李桀)帮我梳发髻,之前随段太尉营时就更简单了,自己帮自己。” “啊!?”云韶有些小怒气,崧卿怎么老是摆脱不了男子的纠缠? 以前有个郑文明,现在又来个棚中师弟李伟长。 看到妻子娇嗔的模样,高岳笑起来,转过身捏住云韶小手上的肉涡,“何能及淇县县君夫人呢?” “崧卿真是贫相。” “马上还有更贫相的呢!阿霓,你晓得我以前还在集贤院当正字时,同侪拿我开玩笑,说我要是参加制科考试,还能得个敕头。” “那夫君想应什么科的考呢?”云韶莞尔,她自然晓得下面进入夫妻俩的情趣话题时间了。 “孝悌力田科啊!” 听到这个后,云韶想了会儿,才算是明白,顿时粉面含春,夫妻俩便很自然地“得了口”。 随即就停不下来,两人先是缓和地触吻,随后分开,又互相用眼神交缠,再次如鱼口般相合,直到越来越激烈。 轻轻啮咬着妻子丰润的唇,高岳只觉得心脏跳得越来越厉害,呼吸也越来越粗暴,不由得将阿霓给搂住。 “日夜思念,崧卿可想杀阿霓了。”云韶也闭着眼睛,不断抓挠着夫君的脖子和后肩。 今夜夫妻交接必然销魂蚀骨。 “呜呜!”原本在一旁耀武扬威,居在锦被上的棨宝被女主人一柄如意直接捅了出来,虽然气得毛发炸裂,也只能化为头败犬,溜到庭院当中去了。 云韶被摁在玉枕和褥席上,接着她上衫的合欢系扣给迫不及待地扯开了,接着罗袜也给夫君几近粗暴地扯下,夫君的手捏住她的小足,接着是粉嫩的小腿,“崧卿,崧卿,停停!” 14.道宫立金容 看着满面娇红,伸出浑圆玉琢般的胳膊推住自己的妻子,血脉贲张的高岳边气喘吁吁地解自己衣衫,边问怎么了。 今晚你还能阻止我把箭给射出去不成? 只见云韶将酥手微微掩住自己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声说“芝蕙也一起来。” “???”高岳这时回头,发觉厅外屏风边,芝蕙穿着件雪色的薄亵衣,内里淡青色的胸衣若隐若现,正低着头坐那里,面红耳赤。 看来云韶先前和她商量好了,真的是妻妾齐上阵。 见到芝蕙在西厅槅扇外,小声和男主人问答两句,接着就端起身旁的烛火,低着头起身,走入到厅内去,哗啦声,槅扇门给掩上,厅里窗牖的光亮更加炫亮了——棨宝立在庭院当中,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充满了忧伤。 “连平日里最疼我的芝蕙都进去了,这么有趣的戏耍,居然把最可爱可怜的棨宝给抛下了。” 而后棨宝仰面望着院子上空初春的月牙儿,不由得又呜呜呜抱怨了数声。 它孤独,寂寞,又胖胖。 这一夜,云韶和芝蕙真的是不分彼此,前仰后合,左支右绌,一个丰腴柔媚,一个苗条可人,用女儿家如水的温顺,将高岳应承得骨头都要散架了。 直到四根烛都烧残后,襄王神女啼啭方休,巫山云雨消散,高岳仰面躺在褥席的中间,左拥右抱,疲累不堪地睡去。 以至于到了次日,在阿兰陀寺的斋堂上,高岳和明玄法师交谈时,两个胳膊都酸得抬不起来,更无法写什么字,只能靠嘴巴说了。 “汉中防御使?”明玄法师听到皇帝的安排,先没有忙着恭喜高檀越,而是心有所思的样子。 高岳也明白,他便要起身,“哎呦,酸酸酸。”只能继续坐回到绳床上,手来回架起来舒缓——昨晚云韶和芝蕙一人享用支胳膊当枕头,现在还在麻着呢。 然后高岳才开口:“我也晓得,山南西道节度使贾公肯定认为是我将他挤走的,而另外面原本贾公就算调任,接过节帅位子的,也应是凤州刺史严公。” 明玄点点头,那严震已在凤州刺史的位子上干了足足十二年,老资历了,并且治绩年年都是本道第一的。 皇帝用人如积薪,后来者居上,这倒也没什么,毕竟高岳、韦皋在这次长武师变当中居功甚伟——可皇帝也要考虑下久经考验的老字号忠臣,是不是? 随后明玄取出卷山南山川形势图来,展开后就想了一想,建议高岳说:“高檀越可上疏圣主,把自己再降一降,那样严公前去就任巴南观察使,朝堂上似可少些争论。” “还望法师明示。” 于是明玄法师就指着山南西道的地图,“原本兴、凤两州设有都团练使,而今可请圣主再设,如此檀越坐镇兴元府,便领梁、洋、利三州。” “嗯,法师说得没错,这样各方面就会少许多争端。” 这时候,法师的图册里忽然露出张夹着的绘纸,高岳好奇看了下,是件“动物门写真”,一只咆哮着的黑白毛发相间的猛兽,被法师画的栩栩如生,“法师,这是什么兽类?” “这是貔貅啊。” “可是这不像呢?”高岳见过的貔貅图案,不是这样的,而是种很抽象的兽类,绘纸上的似乎是熊。 猛然间,还没等法师回答什么,高岳就自这绘纸上的黑白兽上察觉了什么,努力联想下,便问法师这黑白色猛兽是否在终南山和邛崃两地生存? 法师合掌说是,我的这份写真,就是昔日云游终南山时,遇到貔貅时绘下来的。 高岳恍然大悟,他望着绘纸,心想道: “貔貅啊貔貅,为什么你在后世变成了以卖萌为生的滚滚了?” 接着高岳有心,就把这张绘纸索取了来。 商量状交上去后,皇帝李适的微操还是非常迅速的,三日后驿马就跑到了百里城,带来皇帝的批复: 李适对高岳的谦虚十分赞许,便稍微变更了先前的部署,将山南西道析分为兴凤、汉中和巴南三部分,韦皋领奉义军入兴凤,就任兴凤都团练使,而原本准备授予高岳的“汉中防御使”,稍微降格为兴元都团练使,管梁、利、洋三州,而高岳的官衔也变为“兴元少尹领府事”,其余所领大致不变。 当皇帝的诏书到达时,高岳正领着新成立的白草军,在保岩山刚刚开凿的佛窟前,手持香火,为在泾原镇抚战、奉天保卫战里殉国的原州行在一百三十七名子弟,不管是田士,还是城傍蕃兵,一并举行了盛大的“复魂仪式”。 高岳许愿,将来要在保岩山佛窟边,建造所更宏大的寺庙,用来安抚白草军所有的忠魂。 明玄法师和所有阿兰陀寺的僧侣都前来协助,而万余田士、城傍及其家属都齐聚在保岩山下,一起参加了这个仪式。 得到诏书后,高岳立在保岩山的石台上,对着其下的白草军子弟和家属宣言: “我等皆是国家西陲子弟,而今圣主蒙尘,播迁于奉天,外患忧烈,内贼丛生,正是效力疆场之际。故而王言降下,授我等白草军号,移防兴元府,何者?将来平商於,进夷淮西蔡州,诛李希烈,必首用白草,用白草则必胜,取‘白草覆菜’之意(菜、蔡谐音)——岳在此大言,必与诸位子弟齐赴难、共富贵!” “齐赴难,共富贵!”台下六千名白草军子弟都举起拳头来。 随后高岳身后,刚自奉天赶来就任白草军中虞侯的郭再贞,擎出一面大旗来。 大旗招展,其上绘着的正是黑白色的猛兽,滚滚,不,叫貔貅。 此后这便是白草军的军旗。 “平蔡后,我等貔貅之师必将再回泾原,再为国家开边河湟!”这时高岳毫不避讳我唐和西蕃间的传统舅甥友谊,公然紧握右拳抬高在头旁,发布了赤裸裸的鹰派言论。 “酬赛!”其下的明怀义举臂大呼起来。 “酬赛”、“国仇”的呼声顿时如海啸般,震撼着整座巍峨的保岩山。 随后高岳转身,郑重地对保岩山上的朝阳,跪下叩拜。 将士们也一道拜下。 第二天,高岳携妻儿一道,又坐车登上了泾州城边沿的回中山王母宫进香。 这高岳啊,当着全泾原的军民弄得是佛教,自己和云韶就是保岩山佛窟里的大供养人,彩色壁画里的主角;可到了私家时,又没放松对羽流道教的供奉——表面上,高岳在奉天城时于皇帝的眼中,简直就是廉直的典范,率先响应号召,共度国难,只拿半俸,并且愿意领实物来替代,其余半俸捐给军伍,可实则他在百里城早已拥有数处大邸舍和田庄,芝蕙帮忙经营得好好的,用的都是阿兰陀寺的技术和寺户,每年得利千贯钱上下,所以这次来王母宫做的事,就是来捐钱,捐钱做什么? 用来在宫内立起并供奉驾崩掉的睿文圣武皇帝(代宗)的“金容像”。 15.相迎褒城关 高岳还亲自提笔撰写文章,回忆起代宗皇帝李豫对自己的诸多关爱提携,是边写边哭,请他多多显灵,庇佑全泾原的军民。 当然这哭有七成是发自肺腑的,因为李豫确实对他很好,现在他发达了,当然不能忘却前代的皇恩。 “逸崧要去兴元府为少尹?”王母宫旁侧山坳里的草堂处,吴彩鸾十分惊讶。 “炼师可继续在回中山清修,我赠你宅一所,田庄一处,可静待我的音讯。” 这让吴彩鸾十分开心,有了这个可就旱涝保收。 这时想起薛炼师的话语,高岳忍不住,便问彩鸾的夙愿到底是什么,自己可以帮忙的。 “数年前在胜业坊鸣珂曲里,高岳微末,不敢说此大言,可而今小有所得,愿以阿师所托为念。” “哎,逸崧,这些年本师也积攒了点钱财,我觉得距离实现愿望也不远了,只是不知那人愿意还是不愿意。” 这会儿高岳才明白,当初自己错怪炼师,还以为她到处借钱是因为沉溺博戏所致,可没想到彩鸾阿师也是为了实现心中的理想的。 “攒了多少贯?” 彩鸾得意地竖起三根指头,低声切切,说三百贯啦! 也不错,够在长安城购买间宽绰宅第了。 不过高岳想了想,便急忙又问:“阿师,你的钱怎么从未见你携带过?” “我都随了南省礼部司的食本钱了!”彩鸾得意洋洋。 “呃!!!”高岳听到这话,眼睛瞪住,头皮都要炸了。 原来,朝廷各司“食本钱”拿给吏员或商贾去放贷,这帮人就会又在民间集资,混到食本钱当中去收取利息,从中赚取差额,算是个灰色收入。 可长安兵乱后,这各司都随着落难的皇帝播迁到奉天城里,那些流在民间的食本钱,早就荡然无存、不知所踪了! 高岳急忙对彩鸾炼师说了这番道理。 炼师的笑容渐渐僵直,可一时间还不能接受这噩耗,“不,不是,朝廷的食本钱,怎么可能会亏掉,更不能不认账啊?朝廷的嘛,朝廷的......” 她见到高岳仰面扶额的表情,便知道逸崧是不会欺骗她的。 “我的钱哇!”很快,彩鸾炼师几乎崩溃,声泪俱下,瘫坐在杌子上,扪心顿足。 高岳便劝慰彩鸾炼师不要伤心,钱财乃身外之物,我去兴元府后,必定帮你弥补回来,并且你的心愿我明了,包在我的身上。 唉,这点上这吴炼师懂的东西,可比薛炼师差得远了。 好说歹说,彩鸾才抽泣着对自己说,以后只能继续仰仗逸崧了。 高岳下山后,彩鸾蹲坐在竹榻上,自己煮了盘荞麦面,熄了芸薹油灯,接着默默地吃起来,边吃边落泪,心疼这么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 兴元元年,公元七百八十四年二月,原陇州刺史韦皋领奉义军蕃汉兵共五千五百,战马一千七百匹,自陈仓道入凤兴二州;原吏部吏部司郎中、原州刺史高岳领白草军蕃汉兵共六千,战马一千一百匹,入褒斜道,向梁州兴元府而去。 这时,兴元府的衙署当中,原山南西道节度使贾耽正在准备移镇的事宜,让胥吏和兵卒忙来忙去,马上高岳来此赴任,他就得办好交割手续。 大将吴献甫怒气冲冲地走入进来,接着甲片抖动,对着贾耽抱怨道:“节下,这高岳孺子何德何能,陛下铁定心思让他来占咱们经营多年的梁州,却让我们去刚刚被淮西叛贼攻陷洗劫的襄阳。” “因为山南东西二道,都要保护自汉水入上津道的财赋啊。”贾耽很和气地答复。 吴献甫可没那么好说话,狠狠砸了下拳头,接着走出军府,对麾下甲士说道,“圣主最早给孺子高岳的幕职,是节下的行军司马,可转眼间他为汉中都团练使,将节下排挤到襄州去,这算什么?算行军司马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等到交割宴会时,我等定要给那高岳点颜色瞧瞧。” 没过数日,消息传来,高岳的部伍已经抵达褒城城关处,贾耽派幕府内的诸多僚佐热情相迎。高岳急忙下马垂鞭,和诸位互相行礼。 原山南西道幕府里以文士居多,顿时热烈的场面控制不住,大家都纷纷开始吟诗起来,大部分人都清楚这位高逸崧,现在是圣主身旁的红人,可马虎不得,于是《迎高少尹于褒关道中》之类的酬唱四起,又有营妓帮衬调侃,一时间褒城青山绿水间,莺歌燕舞和欢声笑语不绝。 高岳不善诗歌,只能静静微笑着看他们,并拿出布帛来,不断赏赐给佐酒伴行的营妓。 营妓们都想凑着他,可见到高少尹马后的车内,正妻云韶正在那里坐着呢,虽然少尹的夫人满脸稚气,白白嫩嫩的,可营妓们又犹豫纷纷,心想这位不会是暗藏杀气吧,悍妇不能只看外表的。 另外白草军浩浩荡荡的仪容,和那面招展的黑白貔貅战旗,也让营妓感到害怕,队伍里不但有军卒,还有随行的家属,及不少工匠——原本营修奉天城时,皇帝将作监里派来的工匠,年近六十的全由高岳拍板继续返聘录用,这群人霎是高兴,因为到了六十岁后,将作监肯定要辞退他们,而今兵荒马乱的,谋生不易啊,便都心甘情愿地追随着高少尹,前去兴元府扎根。 汉中理所南郑城,即在汉水北岸,又分为新城和旧城,新城乃在旧城西南处,是隋朝时期新筑,邻靠汉水有个集散码头,更有韩信的拜将坛为名胜,而贾耽正好于此搭起锦绣彩棚,欢迎高少尹的到来。 高岳登拜将坛,疾趋而上,见到坐席上的贾耽,便行晚辈之礼,丝毫没有倨傲的表情。 贾耽也赶紧将高岳扶起,并朗声笑道:“高少尹,在这个拜将坛宴请您,不会让您受屈吧!” “贾相公(此时贾耽为检校散骑常侍)入襄州荷朝廷重任,又将汉中旌节转于在下,转输财赋,共助国艰,怎会让岳有受屈?况贾相公又为李少源挚友,岳即为小字辈,当侍贾公如父,此后但凡有所差遣,岳及白草军万死不辞。” 贾耽大笑,连说小友言重,说着引着高岳的臂弯,请他伴自己同座。 跟着高岳而上的,只有中虞侯郭再贞和长史韦平。 这时彩棚下坐着的大将吴献甫冷冷哼了声,对障子后的武士打了个手势。 16.陇右山南 见到都将手势的山南兵们,纷纷握柄露刃,障子后寒光闪烁,障前的营妓们无不色变,抱着酒壶、骰子瑟瑟发抖。 这时号角声响起,吴献甫闻声自拜将坛上往下望去,只见数千白草军将士罗列在校场上,高固、蔡逢元两位军将铁甲精练,立在阵头,以保护交割宴会为由,和场上的山南兵相对而视,杀气腾腾,不由得心中又有点害怕,可转眼间又给自己打气:马上拔剑威吓质询这个白面文士下,折他的威仪面子,也不用太出格。 这时高岳和贾耽二位主角反倒攀谈得热络,对周围气氛的变化还浑然不觉。 因为两人都谈到了最喜欢的爱好:地图。 高岳立即问起梁州的山川态势,贾耽眉飞色舞,一一作答,而后贾耽也察觉高岳熟谙此道——毕竟是段秀实的半个门生,于是两人觉得关系更加亲密。 于是贾耽让掌书记捧来了卷轴,说这是我节镇山南以来的心血,叫府中吏员抄录了份,希冀高少尹惠存。 高岳看其上的题头,曰《陇右山南图》,拉开后只见其图严格按照“寸折百里”(约相当于现在的1:1800000的比例)的规制绘就,整个山南西道自东的武关道起,直至陇右河湟,大路、小径、山峰、隘口、支流靡不毕见,侧旁用虞世南体的小楷备注,不由得又感动又惊喜。 “贾公能赠于岳此图,上津道无忧!” “高少尹!”听到这话后,吴献甫就是见不得好好的汉中南郑城及梁、洋、利三州就入了这个年轻人的手中,便再也按捺不住怒火,当即起身,将手摁在佩剑上。 高岳见到这位怒目圆睁,脖子上青筋横暴,不由得问贾耽,“这位是?” 贾耽看到吴这副模样,不由得吃了一吓。 还没等他说什么,吴献甫吼道:“检校御史中丞、山南西道都知兵马使吴献甫,执全军太阿之重,有话要当众说!” 高岳愣了下,也没来得及回答,身旁的郭再贞见吴献甫来者不善,即刻起身,怒发冲冠,也对着吴献甫拔出横刀,并快速对高岳说:“若我有不测,替我照顾好我娘子!” 此刻障子后所有充当宴会仪仗的山南兵,也都齐齐拔刀显刃,许多营妓吓得惊呼不已。 台下白草军见局势不对,也都齐声大呼起来! “怎么啦?”场边的香车当中,听到巨大叫声的崔云韶挑开帷子,很紧张地问到。 这会儿,吴献甫盯住郭再贞,“你是什么人?” “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 吴献甫大惊:“莫不是曾在长安城东市当街杀回纥的郭小凤?” “正是。” “也是那立奉天北墙,大破叛贼大云梁的郭小凤?” “正是,圣主战后赐名再贞。” 这时高岳便对吴献甫很客气地问:“不知中丞对岳有何见教?” “不,没什么,没什么。”吴献甫立刻把剑给插回鞘中,满面人畜无害的表情,如此说到。 “献甫,你在做什么!”贾耽很不高兴。 吴献甫见身后的那群山南武士都呆了,不知道下步该做什么,眼见自己要下不来台,急中生智,便索性将佩剑给解下,半跪在高岳面前,“久闻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大名,特有宝剑相赠!” 高岳笑起来,便伸手将吴的佩剑接过来,交到郭再贞的手里,并感谢说:“贾公赠图不说,又有将军赠剑,真是折煞岳了。” “应该的,应该的。”吴献甫笑着回答道,接着急忙退回到自己的席位上。 障子后的山南兵也全都收起刀剑,各个屏声敛气。 整个拜将坛立即回复了平静。 这下贾耽也开心起来,随后和高岳把酒言欢,两人又论及了而今西陲的形势,更是找到共同语言,原来贾耽这些年也愤恨国土沦于西蕃之手,便发奋精研备御反攻之术,这时全都对高岳倾吐而出,直到喝得伶仃大醉为止。 “交割的事宜......”高岳想起这事来。 “唉!那都是胥吏的事,马上入府后我们再饮!”贾耽拍着高岳的肩膀,豪饮的兴致不减。 次日,汉水上船只扬帆,载着贾耽和其幕府的文武僚佐,向着襄阳的方向进发。 临行前,贾耽又拉住前来相送的高岳双手,嘱咐说:“宣润韩太冲的进奉船,不日即将自发送,转入汉水后,入我节镇的襄阳,届时我会让吴献甫派三千兵,护送其至上津堡。此堡位于商州以南,和均州交接,城垛不完,河流险恶,又有李希烈的淮西贼盘桓于四周,还请高少尹亦派兵至于此,接应进奉船。切记,如今进奉船上载着的可不单单是米,而是我唐的命,还请高少尹慎之又慎,切莫失职。” 接着贾耽又说道:“汉水两岸直到襄阳处,又有山棚、江贼,虽不比淮南道、河南道猖獗,但也需提防。” 这时高岳看到贾耽全副武装的大船,顿时就明白了。 随后高岳也拜托贾耽:“随州刺史刘长卿乃岳微末时的挚友,如今孤守州城,于淮西贼的抄略下苦苦支撑,还请节帅至襄阳后,施以援手。” 贾耽说完全没有问题,必不负小友你。 送走贾耽后,高岳坐在南郑城的军府里,将贾耽送于他的《陇右山南图》展开,细心琢磨了又琢磨,随后便把刘德室、高固、蔡逢元、郭再贞等僚佐齐集起来,对他们说: “书中说道,小者为舟,大者为船,洋州、梁州多有竹木,可于兴元府内大造小舟、筏子,用于褒斜水当中,转输来自上津的米粮。” “那上津至我们兴元,是行陆路,还是水路?”高固询问说。 高岳正为这事情发愁呢,他先没有回答高固的疑问,而是叹口气问刘德室说:“兴元府三州民户有几何?” 刘德室手持卷宗,说三州户口加在一起,尚不及江淮、东南三个县的人口多,共计三万九千户,而江淮那边的舒州,虽为中下,也有三万三千户人家。 “总比当时在泾原时的情势要好,随军的家眷(包括城傍蕃落)也有六七千户,兴元的根基还在于营田,马上不但军屯,也要民屯。至于上津道汉水的转输,我们要的不是舟,而是要船。”高岳的意思,虽然亟需载重量大的船,可现在咱们兴元府还不具备大量造船的条件。 可要是自陆道运的话,损耗和危险却更大。 随后他踱来踱去,想了想,又说“可否向宣润镇海军借船?” 17.张延赏勤王 向韩滉借船? 可韩滉的进奉船,应该只负责自润州至襄阳的航程,随即就交由贾耽接力了。 “无所谓,让部分进奉船继续顺汉水前行,我们租赁下来还不成吗?速速写书信给韩滉。”高岳火速敲定此事。 他现在是整个兴元府三州的话事人,皇帝煞费苦心让他来判三州营田、转运事,是要赡养军国的,现在可不是拖宕犹豫的时候! “还可以写书信于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湖南观察使崔公(高岳的叔岳父)、江南西道节度使张伯仪,还有鄂岳都团练使李兼,只要有半旧多余的船只,不分大小,都可顺各路川流入汉水,至兴元府城下。”这会儿刘德室提出了补充的方案。 刘德室经过在原州行在的行政事务锤炼后,现在水平已大大提高,远不是昔日在京师落魄的儒生了。 “好,芳斋,信札书仪就交给你了,租借各道船只的事我会向圣主、晏相请示的,想必不会有所阻碍。” 现在只要能运米到奉天城,李适什么样的规划都是可以应承的。 这时蔡逢元进言说,有了船还不行,白草军和三州的州兵大多不谙操船之术,特别是咱们白草军,里面战力以骑兵为主,让他们上船太困难了。 高岳点点头,正所谓北人不信江南有万斛船,南人不信塞北有千子帐,一方擅长快马利箭,一方擅长仗楫行舟,自古已然。 可他也早想到了应对方法,因为我的白草军,有一半来自于泾原行营旧兵,而行营里不是还有“广武之戍”和“下蔡之徭”的嘛。 之前临别时,贾耽对他说过,而今山棚、江贼以河南、淮南两道最为猖獗,为什么?就是因这二道恰好坐落于鄂岳、汴宋两条繁茂的漕运航路时,故而劫江掠闾的事屡见不鲜。所以来自广武和下蔡的军卒们,应该对船不会那么陌生。 高岳便让高固去简选,“选二百到三百人懂行舟的,选出领头的来,发给禄米钱帛,先应支着再说!” 随后高岳非常果断地做出部署,派遣牙将侯兰出屯洋州的理所西乡县城,统领当地州兵,并伺机向东面的金州进兵,以求控制汉水至上津一带的航道。 而后刀斧将程俊仁,则领梁州五百州兵,赶赴利州三泉县,那里设有高岳昔日随李晟入蜀时设立的供军院,并囤积军粮,并可监视通往蜀地的驿道。 接着高岳又于兴元府东侧的城固县,设立了工匠院和甲作坊,此处山林密布,且有汉时的旧铁官,可以很方便地锻冶农具、军器。 又过一日,新任兴元少尹高岳便乘马开始巡视整个兴元府周边,观察当地水利屯田的事宜,走前他让自己的长史韦平开始上疏去奉天,要求陛下尽快为洋州、利州派遣刺史来,而司录参军刘德室则给各方道火速发驿信,目的就是求船。 而后刚刚走出兴元府西门不过五里,自百牢关方向急急驰来数名骑兵,在颠动的马背上的骑手高呼着,举着盛着军机的竹筒。 蔡逢元急忙领兵上前,将这些送信的骑兵拦下。 其中一位跳下马来,摘取了遮挡风沙的面帘,正是韦驮天,他现在已是名中候官,并除去了隶名,只见这位跪拜在高岳马头前,将信筒呈上,口称“凤州韦使君,有十万火急的事。” 韦皋? 高岳脸色沉下,接过信筒取出帛书,一拉阅览后,脸色不由得都变了,甩了几下鞭子,居然转回兴元府去。 军府正衙内,还在写着奏疏的韦平得到少尹的紧急呼唤,走出来,看到他兄弟凤兴都团练使韦皋的手书,也不由得双手颤抖,看着高岳。 “是蜀中西山军顺着嘉陵水,将信夹带于粮袋里,送给城武的。”高岳用手指着帛书,说到。 “张延赏要领军北上勤王。”韦平急切说到。 西川的张延赏终于动了,并且还拉上东川节度使吴冕,齐集了三万兵马,其中核心武装就是五千蜀都西山军。 “张延赏凭什么勤王!”高岳狠狠地将布帛窝起。 因为他清楚,张延赏早不勤王晚不勤王,偏偏要在他和韦皋入兴元和凤兴后才来大张旗鼓地勤王,真的是冲着我来的。 就是想要剥夺我和韦皋的忠劳。 张延赏自女婿郑絪那里得知了奉天城的形势,及刘晏开辟上津道的方案后,很快得知此事不妙:现在高岳的兴元府往北控扼褒斜道、骆谷道,往南则控制着入蜀的金牛、米仓、荔枝三道,而韦皋坐镇的凤兴二州,则控制着陈仓道和嘉陵水(西汉水)的通道,横在蜀地和京畿间,往东又能连通汉水、长江、高岳对自己的态度尚不得而知,可韦皋可是他最讨厌的(韦皋也一样最讨厌他)的大女婿,高岳又与韦皋情同手足,要是让他俩得志,自己还得了? 于是张延赏就准备和吴冕北上奉天,表面是协助陛下回驾京师,实则要以这三万兵和蜀地东西二川的财赋为砝码,请求陛下重新考虑山南西道的军政长官人选。 张延赏的人选都设想好了,让杜亚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重新合并凤兴、兴元和巴南。 至于韦皋的奉义军和高岳的白草军,张延赏似乎并不摆在眼中,他和吴冕有三万勤王兵,并临时招募了一万僚蛮,相信这两小子也不会对自己如何。 可西山军素来不服张延赏,其兵马使韩潭和张昢立即送密信给韦皋、高岳,约定里应外合,半道上杀张延赏,准备请求朝廷重新让崔宁回镇西川! “愿为韦城武除积年心中怨气。”高岳的话,让韦皋的兄弟韦平都战栗不已。 可随即高岳又拱手,直直对着韦平,清清楚楚复述了一番,“愿为韦城武除积年心中怨气。” 最后韦平额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声音颤抖,“朝廷知晓,又如何?” “西山军不满张延赏哗变,可朝廷绝不能失却蜀地的财赋,圣主会体谅一切的,最后担责任的还是张延赏,绝非我等。”对于这事,高岳根本不以为意。 “军力方面?” “韦城武向来胆大,这点难不倒他。”接着高岳负手,想着另外个问题。 18.立盟武侯墓 很快,高岳在兴元府点起所有的白草军,并且把甲仗武器统统发给他们,在拜将坛上高岳只是对所有人说,即刻赶赴三泉供军院,那里囤积有三万石的粮秣,可取来支军。 至于兴元府的防务,则交由韦平和刘德室,及府中的原梁州州兵,其后府衙外人马鼎沸时,韦平则盘膝坐在案几前奋笔疾书。写什么?写给奉天城的解释书信。 高岳要将此次行动,定性为“西川的西山军不满节度使张延赏,故而驱逐之,他得讯后即刻率白草军入蜀地控制局势。” 表章上路的同时,白草军也同时上路,完美。 几乎同一时刻,凤州城府衙中,阶下奉义军士兵成队成队地跑来跑去,“城武,这么匆忙,是要去什么地方呢?”韦皋的妻子张玉箫不明所以,就被几名仆役奴婢搀扶着,坐上了钿车。 帷子被揭开,火光映照下,韦皋全身贯甲,对妻子面露抱歉地说:“玉箫,军府内有事,把你留在凤州我不安心,可随我一道上路。” 接着帷子就被放下,玉箫有些惊惶,不安地用双手捏着裙摆。 城郊佛寺当中,前凤州刺史严震,刚准备往南行,前去巴南阆州就任新的观察使,车驾就被奉义军的骑兵追上。 严震不明所以,可依旧在寺院当中正襟危坐,数员奉义军的军将推开寺门,跑入进来,就对严震说:“原凤兴兵马使张开诚奉命前往奉天城勤王,然半道却受李怀光鼓惑,企图逆反。” “什么?”严震失声。 张开诚及三千士兵,是他先前就派出去的,也确实是要去奉天城加入勤王队伍的,结果韦皋前来凤州后,就对严震说交割时期,为防备士兵不稳,便派了自己的支度官刘辟,进入张开诚营中,担当监察的职责。 这是个很正常的举措,当时严震也没有想太多。 怎么刘辟一去一个准,就算清楚张开诚会叛变? 可严震这时再说什么也无用,他已经被奉义军控制起来。 大散关南,没有走出陈仓道的张开诚营地中,这位兵马使被全身捆绑住,呜呜挣扎痛骂着——刘辟等数位奉义军军将,先前入张开诚的营帐内饮酒,可趁他不备,就把他给捆起来了。 而张开诚的队伍,立刻就被控制住了。 “杀了他。”刘辟拍了下桌案。 接着刘辟忽然长大嘴巴,死死按住胸膛,猛烈地呼吸着周围的空气,仿佛不这样做他就会死掉般,发出“嚯嚯嚯”的哮喘声。 这怪异的病症,自刘辟在长安城吞过舍利子后,就伴随着他。 几名奉义军军将都用畏惧疑惑的眼神望着他,看着这个不断发出嘶喘声的妄为之徒。 好不容易,刘辟仰面,长吸了三口气,终于回复正常,又指着张开诚说,把这位给杀掉,罪名就是勾结李怀光、李希烈,企图借勤王之机,奇袭奉天城。 杀了张开诚,我们就把这三千人拉回凤州去和韦军使会合。 “事情不济,可是要抵罪反坐的。”其中名军将担心地说道。 刘辟二话不说,抓起桌案上的两根食箸,接着环视四周,猛地插在案上。 两根食箸颤巍巍抖了数下,居然没倒! “这就是天命,杀了他。”接着刘辟起身,将杀人的活儿留给了麾下,自己则走出营帐...... 十日后,韦皋、刘辟合奉义军八千,过兴州略阳城,沿沮水抵兴元府西县的百牢关,和在此立营的六千白草军会合。 “城武。”张玉箫再次揭开车上的帷子,她本能觉得事态越来越蹊跷。 可她又见到了,来和丈夫会合的,是高逸崧,便又觉得心安。 “玉箫,可入兴元府与弟妹云韶相伴。”这时韦皋将手伸出来。 玉箫慢慢自车中走出,她见到百牢关四周的山野上,全是士兵的营地和旌旗,杀气冲天,又想想先前所行的路线,不由得一下子扑在夫君的胸膛前,“是不是阿父的西川发生了事端?是不是?” 可韦皋却没有回答,只是对她说,云韶在兴元府城里等着她。 “城武,城武!”预感到夫君要向自己父亲复仇的玉箫,不由得发出了悲鸣,可她却无可奈何,被一群奴仆牵拉着,重新送入到了车中,接着马鞭声响起,载着她粼粼向兴元府城而去。 西县东南八里处,奉义军、白草军上万名士兵,都沉默着背着卷成桶形的铠甲,其中插着长矟,腰后挎着横刀或弓袋箭囊,浩浩不绝地踏着嘉陵水的西岸,向三泉城而去。 其旁的山坡上,香火缭绕,高岳和韦皋齐齐拜祭了在此的诸葛武侯之墓,接着起身,两人各自拔出匕首。 高岳将其在指头上一拉,一阵痛楚传来。 韦皋也割破了指头。 两人歃血为盟。 “得西川后,我两人必要以武侯为楷模,誓死效忠我唐。” “此举只是权变,不得不为耳!若西川动乱,西蕃、南诏趁机入寇,就麻烦了。” “谢逸崧,兴兵帮我除积压多年的仇怨,此后但凡逸崧有什么事,我韦皋绝无半个否字。” “得蜀都城后,即驱逐张延赏(或杀),邀请李晟入镇西川!”高岳立即说出了这个人选来,他连怎么收场都策划好了。 岳父崔宁,还是要避嫌的嘛!不然就太明显,况且李晟和张延赏也是死敌关系,这样也是驱使合川郡王李晟和我们站在同一阵线里,这样多一份合力,复兴大唐就又多一份希望。 此刻蜀都府中,张延赏正点起五千西山军、一万僚蛮兵及两千府中牙兵,准备至鹿头戍,再入东川和吴冕的军队会合。 关于勤王的事,他先前已发出驿信,让他的小女婿郑絪面呈圣主。 郑絪现在是翰林学士,见到圣主是非常容易的事。 这时张延赏之子张弘靖,跑来直接告诉父亲:“西山军不稳。” 这似乎早在张延赏的预料当中,便对儿子说,将西山军汇聚在少城城墙内,并要全军缴甲、兵器和弓弦于少城甲仗楼中,交给我牙兵看管,今夜喊韩潭、张昢来府中饮酒,趁机解决这些祸患。 19.西山军入府 发布完命令后,张延赏捻着胡须,沉吟着在厅堂壁画前走来走去,步伐有些焦躁。 他觉得自己的动作已经非常滞后了,蜀地的锦绣河山虽好,可也有个致命的缺点——容易自守懈怠。 皇帝逃到奉天城后,让段秀实带着高岳、韦皋这两个竖子成名,接着高岳直升为兴元少尹三州都团练使,韦皋则为金吾同正将军兼凤兴都团练使,这二位直接掌控京畿和蜀地间的要道通行,像两座山般横在自己与皇帝之间,让我张延赏困在蜀地毫无作为! 哪怕现在皇帝收复京师,需要我蜀地的财赋,可转输的功勋还是在高岳手里,我交钱交粮,等于为高岳作嫁衣裳。 更有我那大女婿韦皋,当初我待他刻薄,他必然会复仇,与我为难的。 所以这让张延赏很是愤恨苦恼,他之前让郑絪去奉天城,得为翰林学士,就是希望埋下个眼,这次他决心不再等待,直接领军去勤王。 可就在此刻,府衙外突然传来巨响,好像是人马的喧哗声,阵阵扑来,惊得张延赏张大嘴巴,急忙问是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喊杀声越来越剧烈,还夹杂着火焰的毕剥之声。 几名虞侯跑进来,大呼“西山军反!” 整个府衙内顿时炸了锅,张延赏豢养的牙兵正穿过庭院和曲廊,前往府门前集结,而其他的文书笔吏则惊骇莫名,到处奔逃,有人已搭起梯子开始翻越墙垣。 “不要慌张。”张延赏沉声说到,叫这些虞侯再出去打探确切消息。 话音还没落地,又有两名虞侯连滚带爬地跑到府衙院内,对张延赏颤声汇报说:“节下,西山军乱矣,正围攻西门宣明楼!” 宣明楼,为蜀都城最大的城门望楼,也是连接太城、少城间的最大工事,因太、少城间无城墙分隔,故而只要打破宣明楼,敌军便可长驱直入蜀都的太城内。 “乱军带头者为谁?” “西山正副兵马使韩潭、张昢!” “如何入的少城?” “不是节下宣令,让他们入的少城吗?” “唉!”张延赏后悔莫名,连连顿足,便又挥手喊到,“快,快去喊僚蛮兵前来护城。” 可这时候他儿子张弘靖气急败坏地跑来,连呼一万蛮兵也被煽动,呼啸做反,正在攻城南锦官城的江桥门、市桥门,四处纵火,劫掠市集住家。 “崔宁埋的好毒獠牙!”张延赏破口大骂。 他来到蜀都城后,虽然好不容易驱走了崔宽,让对方去湖南当观察使,可却始终动不了西山军,这群军卒是针扎不入水泼不进,驻屯在西山一带的各处关隘里,张延赏还得按月给他们口粮,按时给他们衣赐、杂赏。这次出军前,张延赏还特意给西山军每人两贯的资装费,可这群人表面上答应来蜀都城追集,可现在转眼就在韩潭、张昢的怂恿下叛乱了。 宣明楼前杀声大作,西山军士卒统统蒙赤红色抹额,大呼“杀张延赏”,对着楼宇上发射无数火矢,更有死士鱼跃而进,手持自西山诸峰上砍伐下来的长竿,这种毛竹竿足有胳膊粗,普通锋刃根本斫不断,数人共持,竿头削尖,裹以麻布、火油、爆药,砰砰砰不断炸裂迸出骇人心魄的焰火。 一根又一根毛竹竿,抵刺入宣明楼的楼板之中,数重屋檐着火,火势越来越烈,浓烟熏得内里的军府牙兵耐受不住,纷纷自楼内奔出,向太城内逃遁。 入夜后,宣明楼在巨大的火焰里挣扎番后,一重叠着一重,彻底坍塌掉了,西山军分为数拨,翻过其楼四面的山岗高地,开始冲入太城内。 整个蜀都城里的百姓富户无不闭门,吓得魂不附体,哀求佛祖道君庇佑。 两个时辰后,西川节度使的军府大门被攻破,韩潭和张昢持刀走到其中,“张延赏何在?” 尖叫声里,府中的营妓们先被押出来,韩潭追问张延赏何处去了。 “略略不怕,略略不怕......”其中琵琶妓高略略瞪着无着落的大眼睛,在交加的刀刃、矟尖下,颤抖惊吓得如小兽般,旁边的营妓小春扶住她的肩膀,不断宽慰着这位。 在她们面前,全是群虎狼般的士卒。 此刻,夜空里落下点点春雪,雪花掠到士兵腾着尖的火把上,顿时化为水汽,消散不见。 同时西山军还拿到了张延赏的小女儿,碧笙。 不过事前有所默契的韩潭和张昢都没有造次,他们只是派士兵监守住碧笙的阁楼,“噤声,自然而后送你与你夫君团聚。” 碧笙脸色惨白,抱着膝盖,蹲在床榻上。 她不敢作声,她明白乱兵现在如此对她,已是莫大的恩惠。 而军府院子内审讯依旧在进行,结果有的营妓说,张延赏奔城北东门“咸门”跑了,方向是鹿头戍所在的汉州。 也有人说,张延赏往正东走的,逃去简州。 “张延赏没那么傻,他知道鹿头戍上的守捉,早就寄于神策行营,守捉使王升鸾也是和我们一伙的。他必定逃去简州了,那里有他的部伍,我带骑兵去追!”韩潭喊到。 黎明时分,韩潭果真带五百精骑,直奔简州而去。 同时蜀都城内的烽堠燃起狼烟火炬,鹿头山栅中的王升鸾见到此讯号,格外兴奋,“蜀都城又回到咱们手里了!” 栅中的士兵们狂野兴奋地叫着,手持火把,骑上流星般飞快的滇马,开始向蜀都和鹿头戍间的道路展开搜捕,顺带着可以趁乱好好劫掠把。 可韩潭猜错了,张延赏父子并一干军将、幕僚丢弃部伍,骑着十多匹马,既没有奔简州,也没有去汉州,张延赏了解这两地去了都是个死——他是沿着简州、汉州和梓州交界处的铜首山,进入到梓州境内。 铜首山,乃是西汉邓通铸蜀钱之处,如今早已荒芜不堪,张延赏、张弘靖父子半路上几度坠马,终于快到哥郎山时,遇到处东川兵的戍所,才算是暂时获救。 死里逃生的张延赏不由得和儿子抱头痛哭,便问这群东川兵,你们的节帅吴冕何在? 得到的答复,是在梓潼城内。 张延赏这下心神稍定,便准备依仗东川兵为本,复夺蜀都城。 20.崔宁荐李晟 梓潼,乃是东川节度使的理所,其座落于中江水和涪水间,是两道天然的峻深城壕,再加上境内有铜矿、盐井,是极为重要的军镇。 见到张延赏落荒而来的吴冕大惊失色,他原本已点起五千人马,准备和张一道去奉天城勤王的。 结果堂堂拥两三万精锐的西川节度使,而今只剩一二十人还伴随。 张延赏坐定后就对吴冕说,西山军叛乱攻入蜀都城,我要借你的兵去将它夺回来。 “此事是否先奏报朝廷?”吴冕极为担心,因向来东川的武力是不如西川的,万一张延赏此举把他自己的人马也赔进去,那可就尴尬了。 “不可奏报朝廷!”张延赏急忙否定,他清楚就算奉天城李适知道此事,八成还是叫韦皋和高岳前来帮助平叛,那样岂不是开门揖盗? 如今张延赏是惶急万般,又想起小女儿碧笙也失陷在蜀都城里,不由得长吁短叹。 正在没商量时,忽然外面有东川兵急报——阆州方向,出现大批官军。 “什么!”张延赏和吴冕同时大惊失色。 “对方打的是何种旗帜?”张延赏急忙问到。 答曰对方规模大约万人,多有骑兵,一面军旗为黑白貔貅旗,一面军旗为大黑封豨旗。 这下张延赏是咬牙切齿。 黑白貔貅旗自然是高岳白草军的,而大黑封豨的“封豨”则是大野猪,韦皋所认的先祖大彭氏封国为豕韦国,其国又以善牧养野猪而闻名,所以绘封豨图案于奉义军门旗之上。 “他们是怎么一路抵达梓州的?”张延赏和吴冕最为惊恐的就是这样的问题。 实情倒是非常简单: 韦皋在和高岳会师后,于三泉供军院取得粮食后,却没有走利州至天险剑门关的道路,而是越米仓山,出入米仓道,借着巴南观察使严震的名头,在巴南诸州内畅通无阻,一路取葭萌关、阆中,而后强渡射洪水,直驱梓潼城下。 梓潼城外,吴冕和张延赏集齐数千东川兵列阵,出马后张延赏见大黑封豨旗下的韦皋,是七窍生烟,指着韦皋就喊到:“韦郎何至如此!” 韦皋却不正面做出回答,只是喊到:“西川节度使张延赏驭下不公,以致兵乱,既丧蜀都城,可回朝请罪!” “可回朝请罪!”韦皋身后的奉义军、白草军将士齐声应和到。 张延赏气得差点自马上坠下,疾呼说:“我要奏呈陛下,数你和高岳趁火打劫之罪。” 韦皋冷笑几声,也不应答,直接拨马回到自己的阵中。 “父亲,如今的情势,还是尽快和城武媾和,共复蜀都城为好。”张弘靖急忙建议说。 “可笑,如今韦皋和高岳飞兵来此,就是冲着蜀都城和西川的旌节来的,正所谓怀璧其罪,你到底懂不懂?” 接下来的三日内,韦皋也不走也不进,就是堵着梓潼城。 张延赏和吴冕发出数拨驿信,想要送到奉天城内,去要求皇帝仲裁,可全都被拦下来——如今蜀地和兴元府间的通道,即金牛道、米仓道和荔枝道,全被韦皋、高岳的兵马封死,张延赏的讯息根本翻不过米仓山,更别说到秦岭了。 几乎绝望的张延赏,便唤来儿子弘靖,对他说:“蜀都城丢了已是耻辱,若再让韦皋和高岳在奉天城信口雌黄,进我的谗言,那我还不如死了算了!你走三峡的水路,迂回去奉天城。” 张弘靖大哭跪在父亲面前,说这怎么可能啊?我走水路,就算到荆南江陵府,去奉天城还不是或走上津道,或走武关道,或走兴元道,哪条道路都没法子。 听到这话后,张延赏脸色蜡黄,差点一口老血吐出,他捂着心口,恨恨地说,“一时疏忽,让韦皋、高岳这两竖子成名得利。”接着张延赏横躺于坐榻上,仰天长号:“圣主,而今播迁在奉天城,贡赋道路全都握在环伺的奸臣手中,臣无法分忧,当真是死罪!” 结果还没等张延赏抒情结束,就得到最新的消息: 就在韦皋监视梓潼城的同时,高岳领三千白草军,自葭萌关侧出,绕过剑门关,到了蜀都城的门户鹿头戍时,内里驻屯的王升鸾部立即打开关隘的栅门,接应高岳进入。 如今高岳已大摇大摆地到了蜀都城北,正在和西山军“商谈”事宜,要消弭这场叛乱。 “啊噗!”这下张延赏真的吐出血来,染得身前的紫袍皆是,吓得张弘靖忙哭着给父亲擦拭。 “白草贼、奉义贼、西山贼皆是一丘之貉......”张延赏大恨。 奉天城钟楼大堂,皇帝李适目瞪口呆,看着拜谒于阶下的白草军长史韦平,这位已携着韦皋、高岳的奏章前来。 “西川兵乱?”李适急忙将奏章展开,“韦卿、高卿正火速领军入蜀平乱......” 堂内的大臣莫不失色。 现在艰难时期,朝廷除去要靠上津道运来东南的米粮外,也非常需要蜀地的钱帛。 “你来时,张延赏如何了?”皇帝急忙问道。 韦平回答说,不知。 皇帝身边的翰林学士郑絪脸色苍白,明显非常担心岳父和妻子的安危,眼泪都快要流下来,可身为侍奉在圣主身旁的学士,职责又不允许他做出任何过激的反应。 郑絪闭紧双眼,纹丝不动,可双手却死死抓住膝盖大腿处,几乎要掐出血来。 “可再去探听消息。”皇帝急忙命韦平说到。 又过了几日,崔宁亲自来到奉天城,谒见了皇帝。 “仆射可否紧急入川,安抚军情?”皇帝对崔宁,几乎是拜托恳求的语气。 谁想崔宁却慷慨呈辞:“臣本为西川节度使,如今因兵乱,就回镇旧地的话,简直等于说旌节可私相授受,恐更加折损圣主的威信。依臣的看法,凤兴、兴元两地的都团练使已入蜀,事态未必会继续恶化,此外陛下可另选位素有威信的大将,去镇西川。” “卿之公心,朕感铭于内,不知仆射推选何人?”这时李适真的要什么都答应了。 崔宁不假思索,便说出了李晟的名字。 “可李良器正在长安城的东渭桥,无法赴任蜀都城。” “无妨,陛下即刻下诏于蜀都城西山军,只要宣布李晟为节帅,军兵必然心服,再选一两人暂为留后,消弭兵乱,等到光复长安城后,再让李良器去镇西川不迟。” 皇帝心想,也只能如此了。 1.再见琵琶妓 军城临汉水,旌旆起春风。 远思见江草,归心看塞鸿。 野花沿古道,新叶映行宫。 惟有诗兼酒,朝朝两不同。 ——————————————————刘禹锡《令狐相公频示新什早春南望遐想汉中因抒短章以寄情愫》 +++++++++++++++++++++++++++++++++++++++++++++++ 皇帝便派出使者,自崔宁镇守的邠宁,绕道石州,进入马燧镇守的河东,再抄小路至都畿道,绕了几乎半个北方,总算来到东渭桥的李晟军营。 李晟和儿子、部将们罗拜于地,在使者宣读任命他为西川节度使后,李晟内心大惊,可表面却不动声色,口称奉谕。 “这高逸崧虽为文士,可真是不能小觑,我好像想到了,昔日他还在当殿中侍御史、粮料使时,随我入蜀抗西蕃时,这些关节就埋好了。”随后,在诸位军将的庆贺声里,李晟却沉默下来,“崔宁推我为西川节度使,显然也是想与我结盟。” 李晟想了想,西川乃是我唐宰相回翔之地。 言下之意是,前任西川节度使在解任后,按照惯例是可以入朝为宰相的,或者宰相解职后,也可赴西川为节度使,即为回翔。 如今蜀都城闹成这副模样,张延赏就算活下来,再想回朝为相也不可能了。 高岳这算是为我出气了吧? 想到当初西川琵琶妓高略略的事,让我和张延赏仇雠至今,那么接下来高岳是想谋划让我为宰臣平章事耶? 毕竟高岳身后,是刘晏和崔宁。 如今李晟和韩滉沿着汴宋的漕运,互相密切来往书信,称兄道弟,如再能得到这两位的帮衬,借着光复长安城的功勋扶摇直上,那么原本河朔叛乱时他不过区区神策行营先锋兵马使,事情平息后他居然能出镇西川,随后回朝同平章事,这个机遇自己可一定要把握住。 野心此刻熊熊地在李晟胸中燃烧起来。 张延赏,那就叫他到一边去好了! 于是乎李晟将所有军将集中起来,和他们歃血为盟,互相发誓,约定等到夏季结束后,诸君包括我在内,有进无退,务必要拼死作战,自叛军手中夺回长安城,迎圣主回京师宫殿。 随后李晟让自己女婿张彧,随送信的使者再入奉天城,向皇帝送上奏章。 张彧到了奉天城后,呈上李晟的意见。 李晟除去答应出任西川节度使同时,还对皇帝建言:“蜀汉之路,不可壅也。” 接着李晟就推选赵光先为洋州刺史,王佖为利州刺史,张彧为剑州刺史,来保障蜀地财赋的畅通无阻。 其中张彧为李晟的女婿自不必多说,王佖则为李晟的外甥,赵光先为李晟心腹牙将。 其中心思李适当然明白,这时候的李适已经成熟不少,他不动声色地接纳了李晟的奏章,并称即刻就考虑此事,并请东渭桥李晟统辖的神策行营做好战斗准备,等到夏季结束,就攻打长安城。 等到走回到召对阁子后,皇帝见到伏地痛哭的郑絪。 李适便急忙将郑絪扶起。 “臣岳父、妻子皆陷于贼手,生死未卜。絪五内俱焚,恐不胜陛下差遣!”郑絪边哭边说到。 “确切消息尚未传来,文明不用听那些道边消息。”皇帝抚着郑絪的背宽慰说。 其他的翰林学士一见皇帝如此,莫不背脊发凉。 接着皇帝便让同样侍坐的学士卫次公草诏,送给正在平叛的高岳;同时勉励郑絪放松心情,同样草诏一份,送去河东马燧处。 现在局势稳定下来后,皇帝总算恢复了操控翰林院发布政令的权力。 卫次公的诏书还在路上时,高岳的三千白草军就已和平进入蜀都城。 韩潭、张昢一听说高岳的部伍过了鹿头戍,就立即将蜀都城北墙的两座城门大开,并宣布全部西山军愿接受高少尹的安抚。 明怀义三兄弟和其余出身党项蕃落的骑兵,背着弓箭,在蜀地春寒当中裹着骆驼皮、牛皮做的铠甲,都瞪着双眼,看着天下名城“锦官城”的模样,隔着高耸的城墙,内里的佛寺、楼宇、高塔无不在阳光下折射下金色的光芒。 接着马蹄和脚步迈动,白草军穿过万岁池两岸已郁郁葱葱的草树,簇拥着表情严肃的高岳,顺着咸门而入,直向军府进发。 “不得惊扰城中居民,犒赏至府衙后再发,如有私拿民间一钱者,斩无赦。”入城前,高岳就三令五申营纪。 可蜀都的民众还是普遍不敢露面,白草军过街道数里,沿途没有见到一处商肆开张的,民闾的坊门也大多关闭着,整个蜀都太城只回荡着草军密集的脚步声。 韩潭和张昢等西山军军将都伏在府衙门前,高岳马头前方,韦驮天和另外名中候官擎着两根笔直的银漆长杆开道,这是唐朝府尹们出巡时的仪仗,所以唐朝百姓也会喊京兆尹或其他的府尹“二杆子”。 一阵胡笳声后,高岳下马,将韩潭、张昢扶起。 “死罪!”韩潭、张昢无不落泪。 “圣主安抚的诏书不日下达,诸位勿忧。”高岳当即将二将扶起,并定下了基调。 韩、张和其他西山军将无不欣喜,便又在入军府后询问,马上是不是崔帅来回镇咱们西川? “哎诸位,这样岂不是将鄙夫泰山至于炉火上耶?”高岳不以为然,坐在席位上如此回答。 这话又让西山军将们霎是紧张。 高岳又笑着说安心,马上朝廷会委任合川郡王李晟来蜀都城,并且李晟正是岳的泰山推举的。 这下西山军将们又稍微安心下来。 入夜后,韩潭、张昢、王升鸾进军府,高岳坐在金箔屏风后秘密接见了他们。 刚才日落前,高岳在韦驮天、郭再贞的伴护下,绕着军府走了遭,马厩、牙兵院、孔目院、林苑等都游览了下,此刻高岳在心中赞叹说,果然天府陆海,光是这理所军府,碧檐粉墙,间架宏敞,论气势兴元府哪里能比得了?张延赏居此,光是每年军府内用的钱数就有十万贯之多,难怪把衙署修得如此富丽堂皇。 随即走到后院楼宇时,见一处院子上锁,并有士兵把守,高岳就问里面是何人? 数名西山军士兵急忙回答说,有军府营妓和前幕府掌书记郑絪之妻在内,因韩军使要求不得惊扰,故而置于院内派兵看护。 高岳点点头,说你们可放我进去,我来处断此事。 “高,高侍御!”院内,当高岳一身绯衣,悬着银光闪闪的鱼符坐在胡床上时,来见的营妓里,小春惊呼不已。 那年所见高侍御还是个青衫俊秀,现在却都已绯服在身了。 “你是西川军府里的佐酒录事,小春。”难得高岳还认得她,这让小春眉开眼笑,看来当初挨了崔云和一记鞠球也没算白费。 然后高岳就见到,小春正搀着琵琶妓略略,看来略略倒是安然无恙,不由得大大赞扬了小春番,当即就赏给小春锦缎十匹。 2.生死肉骨恩 接着,高岳便温言对略略说不要害怕,蜀都城的兵乱已被我平息,马上新的节帅就要来到。 “是那本家吗?”略略也还记得那高侍御。 小春非常高兴,连说是是是。 于是高岳又叫人自蜀都城军府的军资库当中取出二十匹绢布来,给了“本家”略略,并于府中给她与小春专门拨出所宅邸来暂时居住。 这下闹得小春是兴高采烈,她知道高岳保护她和略略的原因:想必这位高少尹马上还是要将略略送给之前来蜀地的那个合川郡王,而自己呢,怕不是要直接给高少尹当妾室? 安顿好略略与小春后,高岳登院子当中的阁楼,在楼上的帷前停下来。 “何人?”帷后,传来张碧笙有些惊恐的声音。 高岳很礼貌地隔着帷子自报身份,曰我是吏部司郎中、兴元少尹、梁洋利三州都团练使高岳,是你夫君郑絪的好友。 “倒是听说过高台郎的尊名。”碧笙的声音也缓和下来。 “嗯,文明都没说过我是他的好朋友?”高岳心中还不平起来。 而后高岳又说,我就是那个送你轻云束珠油的。 可碧笙只是淡淡地嗯了声。 这娘子,和她那夫君一样,都是副倔驴相。 这时碧笙的侍婢见帷子外的这位绯衣官员,文质彬彬,温和有礼,就让娘子不要惊慌,并问高岳:“敢问高台郎,蜀都城的兵乱?” “已经平息了。”高岳的回答,让主仆欣喜万分。 “西川节度使张相公?” “哦,张相公安然无恙,正在东川梓潼军府处。” 碧笙便求高岳,安排马车,送她离开蜀都城,去和阿父团聚。 高岳自然满口答应,并称定会送她去梓潼,现在就请娘子安心歇息,我让士兵替你守门。 夜晚来临后,高岳很谨慎地不在正衙,而是在偏厅里接见韩潭、张昢和王升鸾,皆是此次兵变的头目。 “西山军子弟的价码是?” 韩潭顿了顿,和其他两人交换下眼神,随后抱拳向高岳禀告:“郎君,西山军只想唯崔帅马首是瞻......” “哎,子弟们劳苦,应该的。”高岳很认真地打断了韩军使的话语。 这时韩潭才报出价码,西山军五千子弟,每人想得到钱十贯、绢三匹的“镇军钱”。 高岳表示毫无问题。 接着张昢又言,还有一万僚蛮和羌胡兵,也想得到镇军钱。 “每人三贯钱,遣散他们各自归乡去。”高岳报出条件来,张昢表示可以接受。 随后这三位都拜在高岳面前,个个发抖,口称“郎君对于我们,不异于少主人,而今我等已犯下罪行,即便圣主宽赦,可马上合川郡王会入蜀来,听闻他军纪最严,我等惧祸。何去何从,还请郎君明示。” 高岳点点头,心想现在我清楚李晟的性格,他要真的入川,为了彻底掌握西山军这支能征惯战的军队,这笑面虎真的会对韩潭等将下手。 在这方面李晟可不是张延赏,他入川肯定会带自己的武装班底的。 这几位毕竟是岳父的老下级,不能自己马上拍屁股走人,把他们扔在这里自生自灭。 高岳就替这三位规划说: 马上我出面,以镇抚蜀都城为由,推举韩潭将军为西川节度留后,在李晟来前主持西川军政; 随后韩潭再推举张昢将军为西山都知兵马使(唐朝规定节度留后、兵马使都有权力推举同僚以代自),总西山兵马; 至于王升鸾将军,本就和鹿头戍守捉寄在神策行营当中,今年圣主如能回京,我让岳父推举王将军入京城神策军或龙武军任职。 安排好后,高岳又叮嘱韩潭和张昢——一等李晟入蜀都城,就自动释去兵权,交给李晟,然后李晟心领神会,自然会推举二位为州刺史的,这样互不猜忌,岂不美哉? 三将军大喜,称高少尹英明神算,简直对我等有“生死肉骨”的恩情。 高岳很谦虚,连说将军们辛苦,随后又让张昢留三千西山军在蜀都城内,把守各处城门,因为过数日我要全城张榜。 安顿好一切,三将告辞,高岳便在偏厅内唤韦驮天,让他在外厢休息,自己在内室就寝。 可很快外面就传来韦驮天的声音,还夹杂着女子的说话声。 高岳纳罕,便走出去,却见到是舞妓小春立在那里,施了粉黛,非常妖娆,本想直接进来,却被黑漆漆的韦驮天给拦住。 “小春,你在此做什么?” “台郎,听闻尊夫人还远在兴元府,大丈夫出门在外,肯定思慕尊夫人温柔,小春虽不及,但也可侍台郎巾栉,暖台郎寝席。” 高岳淡笑两声,摇摇头,指着旁边的厅堂,恫吓小春说,这次我叔岳父和妻妹也来了,就在隔壁。 这下吓得小春立即缩了脖子,“知弹侍御史!?” 上次崔云和在屏风后狠狠踢她一鞠,让她鼻青脸肿的记忆,还清清楚楚,现在想起来还带着疼痛。 “快回去照顾好略略!”高岳喊了声。 小春不敢作声立即转身,丝履轻点,很快就消失在院子尽头,好像身后有鬼魅在追赶般。 高岳立刻开声笑起来,对韦驮天吩咐说,千万别让闲杂人进来,另外叫明怀义三兄弟带五十名魁梧士兵,据守好军府里的财库,我想些事情后就要就寝了。 接下来两三日内,西山军和白草军的士兵都背着弓箭挎着刀,据守住蜀都城的各座城门、望楼,蜀都城内陷于了某种带着惊怖的寂静当中,市集还是无人敢开,大家都不清楚这位入城的高少尹,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另外面,坐着钿车的张碧笙,果然被高岳派的骑兵“护卫”着,自汉州鹿头戍拐路,绕到了梓潼城下。 可等到张碧笙下车时,眼前立着一排士兵,中央站着的却不是她的父亲张延赏,而是个高瘦的、一字胡须、目光炯炯的男子。 “姊,姊夫?”碧笙大骇。 原来,高岳的骑兵将碧笙直接送到韦皋营中。 韦皋冲着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张延赏脸色铁青,坐在城外的驿馆当间。 对面,韦皋气定神闲地坐着。 中间,张碧笙低声哀哭不已。 “张公,终于肯出城来见我了?”韦皋带着嘲讽的语气。 张延赏的嘴唇都在颤动,韦皋昨夜派人送信来,称要将自己小女儿“完璧归赵”,自己便不得不来驿馆里。 3.一雪积年愤 不过韦皋毕竟还算是半个君子,他只想对张延赏复仇而已,实则对妻妹还是以礼相待的。 如今见到岳父这副模样,他心中充满快意。 “昔日在邠州五龙驿时,张公可曾想过,与皋会以现在这种面目想见。” 现在韦皋直呼张延赏为“张公”,足见他早已割断了翁婿关系。 张延赏胡须抖动,在坐榻上转过身去,不理会韦皋。 可韦皋根本没把他摆在眼里,索性起身负手,“张公为荆南节度使时,皋不过在幕府内和你的几位僚佐有所争执,你就让皋当监门郎,并写信将皋好一顿痛骂,视皋为奴子耶!” 张延赏还是不回答。 韦皋冷笑下,他明白光是说这些,是不会让张延赏这个老奸巨猾的官僚有所动的,对付他必须单刀直入,击中对方心中最在意的东西。 “西川这里,张公难道还以为可以重持旌节吗?” 果然,听到这话,张延赏的脸色顿时有变。 “如今高少尹早已入蜀都城,只要他可以将那里的财货运到奉天城去,你认为圣主还会因张公的缘故,将你再送回去坐镇西川?简直痴心妄想。” “你......你们和西山军不过是同窟之贼。”张延赏愤愤。 “西山军不是贼,他们只是不满张公你而已,也许张公平日里得罪的人太多。不过倒也无所谓,张公在西川军府里积累的钱帛如山,倒是便宜了我和高岳,还是那句话,谁能将这些钱帛送到奉天,谁就是功臣。如今西汉川(嘉陵江)在我手里,褒斜水在高岳手里,如何由不得我们?” 张延赏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手指不断地对着韦皋抖着,连说”你,你这,你这忤逆。” “我韦皋欲改写春秋,张公没资格谈我是顺是逆!碧笙,就此还于张公,可让东川吴使君借你数匹马,如犬如狈,过兴元府回奉天城去搅动你的口舌罢!韦皋,就此别过。”言毕,韦皋冷冷地拱起袖子,迅捷作完一揖,转身玉佩响动,大步得意地离去。 “阿父!”碧笙泪流满面,扑到父亲的膝前,不断抚着父亲的胸膛,她害怕父亲就此气闷而绝。 “当初我怎么将玉箫嫁给如此无行之徒?”张延赏气得捶胸顿足,不过当了这么长时间高级官僚,他自然也有极大的抗压能力,随后他扶起女儿,奇异地说,跟着你一道的数名家奴呢?是留在西川军府,还是跟着你钿车同路来的? 碧笙脸色变了,低声说全被姊夫扣在营中。 “完了,完了,幺奴他们,他们彻底完了。”张延赏大汗淋漓,靠在坐榻上,有气无力地如此说到。 张府的幺奴等六七人,正是以前一路将韦皋、张玉箫夫妻财货不断拉回的角色。 现在他们全都落在韦皋的手里。 浩荡激扬的射洪水和涪水交汇处,韦皋立在水花轰鸣飞溅的崖石之上,看着麾下奉义军的士兵,将当初羞辱他的张延赏家奴们挨个反剪捆住,摁在河滩上,接着挥动白木棒,雨点般打下去,“韦郎君求活命呀!”的惨嚎声四起,这几名家奴绝望地告饶着。 可棍棒无情,渐渐的惨嚎变为哀叫,又变为呻唤,再变为死寂。 韦皋俯视见到,七名有眼无珠的张府家奴,全被打得脑浆屎尿横溢,变为一排死尸,随后被士兵挨个塞入土囊里,一个接着一个抛入到涪水当中。 “大丈夫立世,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快哉。” 接着韦皋转身,对身边的牙兵说到,全军拨营,入鹿头戍,去蜀都城和高岳会齐。 有军将询问,那东川吴冕和张延赏? “断脊老犬,不用管他。”韦皋语气轻蔑。 果然而后奉义军起营,大摇大摆在梓潼城下绕一圈,随后向蜀都城而去。 吴冕和张延赏大眼瞪小眼,根本无可奈何。 这时候,蜀都城内家财万贯的大豪商们,都惊惧不安地呆在军府的正衙食堂当中,旁边有营妓翩翩起舞,乐师吹拉弹唱,可每人的心中都七上八下的,不知道坐在主人席位上的高少尹,将他们张榜请来,意欲为何。 高岳是按着名簿来点人的,这蜀都城里的有名商贾,谁都跑不掉。 “诸位啊,如何还不开市呢?”高岳和颜悦色。 这时商贾们立刻响起了片讨好但又担忧的笑声,尴尬得很,许多人拱手低头,面前的菜肴不敢动半分,谁也不敢先说,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 “是不是因西山军和白草军还在城内?” 少尹第二句话立刻打开局面,商贾们都懂了,纷纷拜伏下来,七嘴八舌,口称愿出“率令钱”,帮将士们润家,以壮行色。 “各位以商助军,岳感激不尽!” “应该的,应该的。”商贾们都擦着额头和脖子上的汗,忙不迭说到。 白草军的笔吏们立即手持文簿走入,递给这些人笔,叫他们写下各自所出率令钱的款项。 待到交上来后,高岳看了看,这一下子就刮到了二十余万贯钱,足够犒赏西山、白草、奉义的所有将士,也够遣散那群僚蛮了。 并且这些钱不过军府,全是蜀都城里“义商”们慷慨解囊,以私人名义捐赠的,干净得很。 高岳很开心,说诸位不必拘礼,在筵席上尽情快乐。 接下来几日里,军府衙门后院,车马络绎不绝,丝帛、青绳钱被成箱成箱送至,几个大院子很快都堆满了。 “马上除去城门和军府的戍守外,大部分子弟们都去万岁池外扎营,不要惊扰蜀地的父老嘛!” 可随即高岳又全城张榜。 这次点名召集的,是数类人,船工、织染工、刀剑工和麻纸工。 这群人不下几百,带着惊吓的眼神,东张西望,穿着麻衣短褐,被全身铁甲的士兵押着,走到了军府院子里。 他们有的是军府或衙门的雇工,有的是城中自由为业的。 让人惊奇的是,偌大的院子里,居然还设有他们的座位。 一排排的墩子,上面铺上了毯子或茵席。 院墙的槐树下,兴元少尹,如今蜀都城的实际控制者高岳,很和气地要求他们:“本尹的兴元府那里,百姓生活远不如蜀地啊,农田是刀耕火种,手工更是聊胜于无。本尹想要聘请你等去兴元,可携带家眷一道,何如啊?” 4.均分府中钱 高少尹这话说的,简直没什么道理。 咱们家乡就在蜀地,况且这天府之国这么富庶,谁愿意和你去山南西道的兴元府去呢! 可这群工匠也明白,在现在的时代里,地位低贱的他们生死都在这位少尹的一话间,所以便采取软抵抗的态度,对少尹的请求装聋作哑,很多人眼睛望着地,是不发一语。 这样弄得高岳尴尬了,他便又非常和气地对这群工匠说,只要你们点头签契约,所有待遇等同于白草军子弟,还有额外的“工院子弟润家钱”。 然而和其他地区的工匠不同,安土重迁的理念在蜀人心中占据上风,任由高岳巧舌如簧,还是没有响应的人。 最后高岳也没法子,就摆摆手,对工匠们说:“你们先坐下,如果有改变主意的,就站起来对本尹说,先投者还有三贯钱的杂赏。” 结果呼啦啦声里,几百名工匠迅速各自找到墩子,都坐了下去,动作简直和闪电般。 “只要耗下去,不由得你不放我们走。” 这是绝大部分人的心声。 西川军府的牙兵大院里,白草军和西山军的士兵将院墙四周看护得死死的。 兴元少尹高岳就立在这群工匠前面,也不说话。 时间就这样快速地流逝。 很快,工匠们就觉得屁股下的墩子不同——它越来越热,渐渐地热得额头上的汗开始冒出,随后是脊梁和脖子...... 这,这墩子该不会是...... 等到他们见到兴元少尹脸上的表情时,才觉得上当了。 这草席和毯子覆盖的墩子,其实全是士兵们昨夜掘出的土灶,里面是生火的,怪不得越来越热。 “让让,让让!”这时候庭院里郭再贞站出来,指挥一群军卒抱着茅草,挨个往墩子里继续添塞,烟越冒越大,很快将这群工匠的面目都淹没了,咳嗽声四起,许多人的屁股已经烫得坐不稳,痛苦地在墩子上歪来歪去。 高岳继续雷打不动地立在原地。 终于几名工匠忍受不住,跳起来用手拍着屁股,“我等愿意去兴元府!” “好!”高岳大喜。 当即就有士兵举着契书而来,叫工匠们签字画押,这一签可就不能反悔了——高岳也不放他们回家,因为害怕溜走,直接全给我在军府五院里呆着,我去接你家人也来,等到什么时候班师兴元府,你们随军一道即可。 随后,“自愿站出来”的工匠越来越多,最终四百多人,没一个幸免的,全被高岳礼聘到兴元军府当中了。 用爱的手段拉拢完蜀都城的工匠后,高岳又把城中的商贾、富户召来,说先前你们捐纳的“率令钱”超额了一万三千贯钱,现在要退还给你们。 “不用,不用。”豪商富户们连忙说。 “不行,超额的必须退还,以示无私!”高岳正色答道。 闹得最后,蜀都城的商贾们拿着这退回来的一万三千贯钱,又不敢真的分掉,只能重金雇佣蜀地文士和娴熟的经生,在万岁池边为高少尹立了块碑,还写了篇赋文,大大褒奖称赞高少尹入蜀都城后,是如何迅速恢复秩序,让民众各安其生,又是如何清正廉明,不私取以钱的,洋洋洒洒数百字。 当即有人暗中将这篇赋文拓好,暗藏起来,准备在泾原、凤翔一带为兴元少尹造势。 这时韦皋领奉义军,也入蜀都城来,两人见面后,韦皋是如沐春风,此次入蜀平叛,他出了郁结在心中数年的怨愤,可谓扬眉吐气。 军府衙门偏厅内,高岳和韦皋仅两人在场,谈及了核心问题。 那便是西川军府里,张延赏根本没来得带走的大批钱财。 高岳将卷宗交给韦皋。 韦皋看了看,顿时就惊呆了,蜀地果然富裕,“西川每年的两税钱三品合在一起,为一百八十万贯!” “五十六万贯是上供给京师的定额,七十万贯是留使供军的,那么还有五十四万贯,是给西川所属支州郡方圆支用的。”高岳事前已经算得很清楚。 接着高岳又对韦皋说,“而七十万贯张延赏并未全部用来养军,你岳父(韦皋举手,严肃拒绝承认),不,张延赏毕竟文官习气,他只在府中五院养了两千牙兵,额外供给‘餐钱’和‘月廪’,每年也不过花费八万贯钱,随后西山军不过六七千,每年耗费亦八九万贯钱,再加上临时拼凑些州郡团结权益兵,和邛雅蛮兵,折算下来每年也就十万贯钱,再刨除军府内各杂项支出,如是留使的部分尚可余二十万贯。” “张延赏入西川节度使,恰好过了三年。” “没错,现在西川的府中钱(积蓄在军府的,算是地方节度使的小金库)正好是六十万贯。而今年准备上供的五十六万贯钱,及十八万石的米,也在府中备好,还没来得及送奉天城。” “那我俩把府中钱给分掉......”韦皋这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接着两人呆了会儿,又觉得这样过分大胆了。 府中钱他俩就此分掉的话,那么皇帝追究起来,是要被御史台弹劾的。 接着高岳严肃地说,城武此举过分了。 韦皋也即刻诚恳地道歉,说不敢忘武侯墓前的誓约。 但高岳又说到,我私下征收了蜀都富户的二十万贯率令钱。 韦皋眼睛一亮,“率令钱逸崧准备用来犒军耶?” 两人心领神会,当即算出账目来: 镇军钱,我们直接从府中钱里走账,用来犒赏安抚西山、白草、奉义三军,这样皇帝也好,御史台也罢,全都抓不到把柄,同时这样也不会给蜀地百姓造成额外负担,犒赏完后的节余,就归兴元、凤兴两地支用。 至于而那率令钱,不走账,你我各自一半,先分掉。 高岳想要建起兴元府的船场,韦皋想继续从北地党项那里买战马扩充奉义军的力量。 于是两人一拍即合。 不久,韦平再次作为韦皋和高岳的使者,快马经由陈仓道和凤翔府,抵达奉天城,将如今蜀地的情况详细地报告给李适。 李适先了解蜀都城无恙,心中愉悦。 而后得知高岳、韦皋、严震(?)联名推举西山军兵马使韩潭为节度留后,而韩潭又推举张昢为西山军都知兵马使,心中暗暗骂道,高三,你那套别以为瞒得过朕! 5.奉天元从党 接下来数日内,高岳、韦皋揭发弹劾张延赏“失理所,酿兵乱”的奏章如雨点般送抵奉天城。 可张延赏就惨了,如今蜀、京畿间的驿站道路全被高岳、韦皋把持,他的奏章写了是一份又一份,可没一份送到李适眼前的。 李适在钟楼阁子内绕堂而走,怒气勃发。 学士郑絪则是又恼又惊,不断在皇帝面前解释说,高岳和韦皋故意挑起西山军兵乱,逐出张延赏,企图觊觎蜀地。 “文明你说的,朕全都知晓,可高岳和韦皋这二位鬼得很,又推举李晟为西川节度使,就算朕想要制裁他俩,可哪里来的把柄?”李适也很苦恼。 郑絪便请求说:“陛下只要秉承正心,激浊扬清,有无把柄还不是一样?” “陛下,如今对于天下来说,失张延赏无可无不可,可失蜀地可就万万不可。”翰林学士卫次公当即反驳郑絪,意思是皇帝你还是多担心下蜀地的财赋能不能送到。 吴通玄、吴通微即刻附和卫次公,“从周所言甚是,陛下又焉知高岳和韦皋不是一片真心?” “现在高岳的奸状还不够清楚吗?”郑絪悲愤起来,接着指责卫次公乃高岳棚友,以旧情害公义。 “文明如此说,你我和高岳岂不是同年之友,如我卫次公言语失当乖谬,请即刻出院!”卫次公丝毫不为所动。 “嗯......”皇帝这时又犹豫起来。 “君子知事非难,处事则难,有些事如果只谈是非,不谈利害,亦不可也。”卫次公振振有词。 “陛下!”郑絪毕竟实诚,当即就哭起来。 可吴通玄和吴通微却说:“高岳、韦皋掌西汉水、褒斜水和上津道,辅佐刘使相转运财赋,陛下单凭一人之情,破却全局安危,窃不取。” 陆贽沉默不语。 皇帝看看陆贽,便问“陆九如何看。” 陆贽还是不说话。 皇帝便又问一遍。 陆贽这才回过神来,悠悠开口,“臣在想,如高岳、韦皋若真的是奸回,那为何圣主播迁奉天时还要鞍前马后呢?” 这话戳中了皇帝的心窝,李适立刻不再作声。 良久,李适对郑絪说,“出制文,让张延赏来奉天吧,朕让他回京在朝廷平章事,一展所长!” 郑絪只能咬紧牙关,表示无条件服从。 完了,看来岳父虽然捡回了条命,可西川却失去了,让高岳得利。 为什么,高岳你为什么如此对我? 此刻郑絪心中充满了不解,愤怒。 而事后,皇帝又在阁子后的楼院寝所,亲自接待了郑絪,亲口答应郑絪,张延赏我是要让他为宰相的。 得到皇帝亲口的保证后,郑絪的情绪才算是稍稍缓和下来。 并且皇帝很生气,对郑絪说,高岳、韦皋这两位也开始居功自傲,胡乱行事,文明你放心,马上朕就下诏书叱责他俩。 屏风后,王贵妃和唐安、义阳正在做针线活,义阳吐吐舌头,悄声询问这会是真的吗? 王贵妃笑笑不语。 唐安则脸色很平静,似乎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第二天,刘晏登堂来拜谒皇帝,郑絪在旁边侍坐,刘晏直接贺喜皇帝,说蜀地的两税上供钱五十六万贯已提前征收完毕,在兵乱里毫发无损,正在蜀都城安顿秩序的韦皋和高岳,要将这笔钱帛沿汉州,北进至利州三泉,再于三泉上船,经西汉水(嘉陵江)直接运抵凤州北的大散关,可入凤翔,再入奉天。 随即郑絪震惊起来:昨夜还说要叱责两人的皇帝立刻喜笑颜开,说高、韦昔日定难有功,今则转输有劳,朕要下诏书褒美,并且要赐予金银器皿。 此外皇帝还对刘晏说,朕准许李晟的请求,以赵光先为洋州刺史,王佖为利州刺史,不过李晟女婿张彧却不可为剑州刺史,入朕身边为礼部司郎中。 这算是皇帝最后的底线了。 至于高岳推举韩潭、张昢等人的请求,同样许可。 郑絪内心里深深叹口气,闭上双眼,在痛苦的同时什么都明白了。 这个年头,有权有兵有钱,连长安天子都得来巴结你。 更何况高岳和韦皋是绝对根正苗红的“奉天元从党”,让皇帝惩处他俩,岂不是等于叫皇帝自废左膀右臂?原先的种种,真的是自己太过幼稚。 郑絪不由得想起先前高岳嘲笑自己的话语: “你们荥阳郑家出来的,各个都泥古不化,像倔驴般。” 确实自己在变通这个方面,还不如陆贽。 四月初,利州三泉供军院前,车马船鼎沸不休,蜀地的上供税赋换成钱、帛后,在这里被装载入船,插着红旗的船只沿着西汉水排成长龙,直向北面的兴、凤二州而去。 每艘船的板上,都立着一两名奉义军的士兵,标志这条蜀地连结奉天城的生命线,是韦皋在把持。 高岳也领着得到犒赏的白草军,浩浩荡荡返归兴元府,还带来十万贯的私财,这钱是高岳要用来造船场的。 这次入蜀,真的是大有所得,除去钱外,更有数百工匠到手。 下面就得看我兴元府和上津道的了,绝不能逊于韦皋的表现。 入府的高岳很快就得到信件,是自驿道飞驰而来的,送信人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 贾耽称,旬日之后,请白草军和梁、利、洋三州的团结子弟,入上津堡,监护此处至兴元府的水陆通道。 因为韩滉也已提前征收该年的两税钱,组织起进奉船队伍,正向襄阳城而来。 几乎同时,韩滉的信使也抵达兴元府,在得刘晏和高岳的邀请后,韩滉答应给高岳四艘千斛平乘船,他会在转输的过程里直接让船抵兴元府,由高岳接收。 并且韩滉还慷慨答应,这四艘千斛船上共二百名宣润的弩手,也全都送给高岳,以三年为期,高岳保障他们的俸钱,他们则可以教习白草军弩机战技,算是他对高岳的一番心意。 “宣润弩手,威震天下,能来兴元真的是如虎添翼!”高岳欣喜不已,心想这下可以锻炼军队的弩射之术了。 可在此前,高岳最为关心的事,一是船场,二是营田,三是设立漕运巡院。 很快高岳决心,在府城南老渚河与汉水的合流处,设立船场。 并在府西北的赤崖口,设立漕运巡院和军资库。 6.阿霓植当归 “芳斋。”文笔杂库门前,高岳刚回来,就找到在那里伏案工作的刘德室,“请将我事前写好的兴元府三州水利图取来——然后陪我到府西去一遭。” 刘德室即刻起身,从书架上取出标记好的卷轴来夹着,走出来,于轩廊处跟在高岳身后。 “先至我官舍里用食后再走,芝蕙应该已把饭食给备好了。”高岳匆匆走着,回头对刘德室如此说。 高岳和崔云韶夫妻俩的军府官舍,和蜀都城比起来,就简朴狭小许多。 可云韶向来是随遇而安的,她很快就在自家庭院里种植起来,每天在带竟儿之余,侍弄着花花草草,也是十分惬意的。 至于自蜀都城带出来的营妓高略略、小春,高岳没带回兴元府,而是让韦皋带到凤州去,等到李晟哪日自陈仓道入蜀为节度使后,就将略略交给他。 现在高岳想起来,合川郡王为何对略略情有独钟,大约是我们后世所言的“慕残”。 因为这样的女孩,比正常女性更能激起李晟的保护欲。 更何况略略除去眼盲外,可算是花容月貌,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不过高岳害怕云韶奇怪的眼光,所以就没把略略给带到兴元府里来。 结果高岳和刘德室刚到庭院时,看到芝蕙刚从庖厨那里走出来,接着芝蕙瞧瞧四面,靠过来低声对高岳说:“三兄,韦府娘子又哭了,主母正在安慰。” “厨堂里饭食好了没?” “嗯。” “引你芳斋大兄先去就食,我去去就来。” 芝蕙答应下来,就带着刘德室去了厨堂。 这时天色阴沉下来,飘起了雨丝,夹着风,整个庭院一片灰色,大概就像张玉箫的心情,高岳慢慢迈步,走到庭院前堂处,便能听到屏风后玉箫的哀哀哭声。 高岳只能立在原地。 “这群男子,平日里说些什么忠义孝悌的道理,一到夺权的时,哪里顾得上什么翁婿父子兄弟?”玉箫的影子微微晃着,说一句哭一声,大概是已知道蜀都和梓潼的事。 “这次肯定是崧卿不对,阿姊你放心,他才回府,马上入宅我会好好训斥他的。”玉箫旁边的云韶说得一板一眼的,可转眼间护夫狂魔模式又上线,“他就是太在乎和你夫君间的兄弟情义了,也不问什么是非,就带军让张相公难堪,真的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行了,阿霓啊,我也知道你在其中难处。你夫君和我夫君是义兄弟,你我是义姊妹,所以你夫君帮我夫君迫我阿父,而我阿父又是得了杨炎的推举,接替你阿父的西川节度使,由此和你阿父生恶;我夫君和我阿父呢,更算是前世的冤家。”玉箫哭哭啼啼,口中的关系越来越复杂,和绕口令似的。 “可不管怎么说,我俩是好姊妹呀!”云韶扶住玉箫的胳膊,亲热无比。 “咳......”高岳将拳头举起,合在嘴唇上,在屏风外轻轻咳了声。 “崧卿!”云韶顿时眉梢舒展,压抑不住兴奋的表情,当即就要站起来迎接。 棨宝早已窜出,绕着高岳的靴子亲热地蹭来蹭去。 可转眼间云韶就觉得不对,刚才在玉箫阿姊前说好的,要狠狠训斥崧卿的。 于是云韶只能尴尬地重新坐下,对着夫君是目光闪烁。 高岳也是懂事的,便坐下来,询问“阿嫂在宅中安好?” 玉箫有些怨恨地说:“这数日与阿霓正教你家竟儿读话来着。” “读话好。” “是啊,读话好,教些竟儿睦亲敦厚的道理。” 高岳自然能听出言外之意,便说道“那还须得阿嫂再生个女儿。” “小叔这是什么意思?” “竟儿大后,肯定要娶阿嫂家的女儿,以后竟儿遭他泰山打,我和阿霓好歹可帮他泰山递藤条。” 这话说得张玉箫噗嗤声又笑出来,云韶也低下脖子,忍不住用手遮着笑靥,“崧卿真是贫相。” 可玉箫笑完后,又憋不住流泪。 高岳这话意思,她也明白,城武娶了她后,阿父确实对城武一点都不好。 要不是在邠州五龙驿偶得高岳和云韶夫妻的慷慨赠助,她和韦皋现如今还不知如何呢! 这种屈辱和怨恨,韦皋在心中暗自埋藏很长很长时间了。 她也能理解夫君,毕竟夫君也是昂藏男子。 “好啦崧卿,你瞧你一回来,把阿姊弄得又是笑又是哭的。”云韶佯装发怒,举起团扇“用力”地扑了下夫君的膝盖,算是替阿姊“狠狠训斥”了自己的崧卿。 高岳便趁机拍拍膝盖,“正好午后我要出城去巡察府城,天色要下雨,阿嫂和阿霓就在家宅里静待着。” 说完,高岳就起身告辞,随后走出堂去,发觉廊下勾栏处,阿霓种的植物有些奇异,就问到这是什么。 “当归。” “哪来的?” “奉天城的浑金吾在你走后来过信,希望你能在兴元府地界弄些药草寄送给他,我便让芝蕙去府城的药市去寻,因价钱便宜,便有些多余的当归,就在庭院里栽种了起来。” “兴元府的当归很多吗?” “嗯,听说兴元周围的山可多了,不止当归,还有其他很多药材呢!可阿霓想不起来名字。” “无妨无妨,唔......”高岳顿时有个无意的发现。 兴元,即是古时的汉中,不但军事地理位置重要,并且川土肥沃,虽然被秦岭、大巴山、米仓山等山脉切割,使得耕地有限,但浓缩的都是精品,兴元的盆地好好营田的话,供养数万兵马问题根本不大。 现在照阿霓的描述,兴元出产的“山货”内里蕴藏的价值也是不容小觑的,可是先前却不受重视,产生不了效益。 不过现在好了,因为我高岳来了。 趁着现在京畿、蜀地、山南东西道道路热络的时机,尽快让枢纽兴元府经济实现腾飞,是我身为兴元少尹的重要职责。 等到接应完韩滉这批进奉船后,我立刻着手抓这件事。 下午时,雨越下越大,整个兴元府城和汉水一片空濛,大渚河的土堰上,高岳和刘德室都披着蓑衣,淋得袍袖皆湿,身后跟着几位举着量竿的军卒,高岳指着眼前的形势,对刘德室说: “大渚河、汉水交汇处恰好构成个鼻形,随后在此用石垣加固土堰,并开孔闸,掘方湖,将水注入进去蓄积,这样既可调节浇灌城外的田地,也可在旁筑船场。” “筑堰与船场的劳役怎么摊派?”刘德室抹了把胡须和脸面上的雨水,大声询问。 7.天汉平蔡湖 雨中,高岳望着汉水尽头处的盖笼山,也对刘德室的问题陷于沉思。 良久,他对刘德室说:“芳斋,此事马上回府去再细细商议。” 到了入夜后,黑漆漆的空中,雨还在不断落下,军府官舍当中,高岳、刘德室正擎着烛火,在一堆图纸、卷宗前研究马上船场和湖堰的建筑问题,及整个兴元府的营田。 玉箫、阿霓,乃至芝蕙、阿措都已睡了。 现在对大渚河的船场而言,它的规制早就烂熟在高岳的心中。 高岳指着兴元府城图,对刘德室娓娓道来: “军府城垣往南濒靠汉水,马上我准备将临水的城墙往后移一里半,随后再沿城西南扩建个子城,使其临大渚河的船场、湖堰,接着在子城头筑大望楼。” 接着高岳对刘德室解释说,先前巡府城时,察觉临汉水的城墙多有塌毁后修补的痕迹,知道每到汉水涨溢时,都会浸润冲坏兴元府也即是原本南郑城的南墙。 所以高岳计划把南城墙后移,以免河川的冲击,另外也可有更多空间,沿着汉水多形成几座码头,增加货运量。 至于西南的子城,一来是看护船场和人工湖堰的农田,二来也是为了巩固城防所需。 子城望楼的名字高岳想好了,“天汉楼”。 天汉,乃是汉中的源头名称,也是萧何曾对汉高祖刘邦所言的名字,更是大汉王朝的前身。 而天汉楼所俯瞰的湖堰,高岳也想好了名字,“平蔡湖”。 没错,他就是要以兴元府为依托,经略完善后,和韦皋、贾耽,及朝廷中原的方镇联手,歼灭踏平淮西镇。 然后谈到了整个兴元府的营田,刘德室便指着图纸言道: 整个兴元府和洋州,农耕条件比泾原强太多。兴元本身的廉水,有数处堰,府西的勉县,有黄沙屯,是昔日诸葛武侯北伐营田处;而府东的城固则有湑水河,不但可以用来灌溉,还可用来水运木材前去锻冶。而洋州也同样有溢水和傥水,是个不大不小的粮食出产地。 “那这样的话,兴元府供五万军都不成问题,可户口怎么如此少,赋税如此差?”高岳皱眉起来。 刘德室就拍拍卷宗文簿解释说,兴元在秦汉时代都是富饶代名词,其几乎和蜀地平起平坐,皆为天府。可到了我唐后,反倒滞后起来,先前贾公为节度使坐镇梁州时,因忙着和梁崇义、李希烈周旋,也顾不上民生。 再加上各堰年久失修,水渠壅塞,百姓没能力组织,官府又无暇顾及,自然户口不殷,赋税不盛。 高岳表示赞同,称芳斋兄的吏练越来越熟练了,原州行在和兴元府庶务都在依仗你啊! 还没等刘德室谦虚时,高岳就瞬间下一个话题,芳斋方才所言的数县水利,大多为民田、职田所密布占据,我白草军的军屯? 刘德室便微微叹口气,说我读过兴元府掌故,府北的褒城县,本有汉萧何所筑的山河堰,使得其直到赤崖关处都能屯田,诸葛武侯北伐时,大将赵云及监军邓芝,一戍赤崖关,一于赤崖下督营田,每次见面还要攀爬峰顶。 可现在因山河堰荒废,使得那一片皆为“渍地”,百姓都不会去那里种庄稼。 渍地,也就是盐碱地。 看来想要开展营田,也不能像昔日百里城那会儿,随便开到处皆是的荒地,只能在山河堰到赤崖关这带的渍地上打主意。 “这个问题,马上我会专门写信去咨询明玄法师。”高岳心想,百里城还有个阿兰陀寺为自己后援呢! 当务之急,还是船场。 有了航线和船,自然有一切。 当然,话题还是回到下午时刘德室所言的,劳役问题。 高岳明白,赋税和劳役,是封建社会民众肩上最沉重的两大负担,可两者不同处在于,赋税让百姓困,而劳役则直接让百姓亡。 试想下,你是个封建社会的农民,种田的同时承受赋税,年景好政治清明时还能有节余,情况严重时大不了抛荒跑路,去当浮浪人,不到绝境也死不了人;可劳役则不同,每年都有固定时间,你要无偿为官府或宫廷筑墙、修宫室、送军粮、修堤堰,一旦条件恶劣些,那真的要大把大把死人的。 后来统治者也相出折衷办法,起码在唐朝时,无外乎两种办法: 将户口按资产分等,富户输钱帛代役,贫户出役得酬劳; 用军队来服劳役,这在唐朝中后期比较普遍,比如高岳修筑百里城,用的就是士兵,后来到了大宋朝,这种情况就更普遍。 可如今,白草军肩负保护上津道及汉水的职责,而三州的州兵即团结子弟,又要保护各州的城池、巡院,虽然高岳通过各种手段,弄到不少工匠,可也需要大批的劳役即“功”,来让天汉楼、平蔡湖,乃至其后水利整修的蓝图从无到有、一一实现。 不过对劳役的使用,高岳一定要慎之又慎,兴元府毕竟是个年轻的“大唐直辖市”,他若是处理不当,就会有民怨沸腾的危险。 毕竟在这个生产力落后的时代,死人真的不要太容易,社会结构也不要太脆弱。 “将兴元府的户,分为九等,前六等出米、绢、钱代替劳役,后三等免两税钱,出劳役,劳役本身可得酬劳。”高岳如此说道,接着他想想,“然后大渚河旁侧,立食棚和宿棚,保障民夫们的吃穿住宿。待到农忙时节结束,就立刻开始工程。” 当夜,研究了好长时间,最后高岳才就寝。 推开槅扇门时,云韶和竟儿早已睡熟好久...... 结果次日,高岳刚刚坐衙,就有来自襄阳的驿信发至,高岳急忙拆开阅读。 里面贾耽称,上津道的情况有变! 什么! 再往下读时,原来是韩滉的进奉船现在已过鄂州,到了襄阳城,可韩滉也是比较谨慎的,他要求随船的僚佐在到襄阳城后,先发数艘轻船溯汉水而上,见上津道的“路况”如何。 结果得到的结果是,暂时倒没有山棚或江贼的威胁,可上津到郧乡间有险滩阻隔,大规模的船队通过,怕是会有相当部分倾覆(贾耽先前走时,所乘的船只不多,其麾下的队伍大多走的是陆路),韩滉的押运官不敢冒险,要贾耽和高岳尽快加以解决,开辟陆路。 否则,韩滉也只能把船和粮食运到襄阳城为止。 8.萦迂上津道 关键时刻,还是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和荆南节度使曹王皋坚持己见,并说服韩滉的押运官把进奉船暂时停在襄阳城内。 贾耽和曹王皋都答应,全力动员辖境内的人力财力,整备水陆通道,修缮驿馆,保障东南财帛转输道路的畅通无阻。 所以现在贾耽来信,要求高岳也加入到分秒必争的“转运接力赛”里来! 高岳根本不敢怠慢,他急忙取出贾公馈赠自己的《陇右山南图》,现在他已让府中的吏员将其放大,描在面大幅纸卷上。 随后白草军和兴元府军政系统里的人员都齐集过来,“朝廷委派的金商防御使樊泽暂时还未到任,况且大半个商州都陷入李希烈之手,如今李希烈大将封有麟跨占邓、商、均三州,武关道梗绝。我们等不及樊泽,先要出动白草军,并搜括全军及全府的战马、十驮马、骡子,先把韩滉送来的这批米粮和轻货自上津道的陆路给运到兴元府里来!” “那褒斜水的疏通?” 高岳摆手,表示暂时也不用考虑那么久远,“米粮到了兴元府后,不走褒斜道,而是自陆路运抵兴州略阳,随后沿西汉水过韦皋的辖境,运到凤翔府和奉天城去。” 这下真的要如刘晏所预料的,哪怕用十贯钱运一斗米,也是值得的。 皇帝奉天城的各路勤王兵马,可真的在巴巴等着粮食呢! 高岳说到做到,当即就追集三千名白草军,他当即登上拜将坛,对士兵们说到: “你等白草子弟皆是陛下的王卒,先前本尹带你们入蜀平叛,每人都得到丰厚的镇军钱,足见本尹先前在保岩山的话是算得数的! 你看看你们家人的口中粮、身上衣,是不是越来越丰裕?那都是因我们这两三年忠诚追随陛下所致,可现在陛下在奉天城内,不让你等王卒饿到冻到,自己却惨淡经营,先前陛下来信还说,如今春末,他还在城中吃着旧米,穿着冬天的皮裘呢!” “陛下哇!”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率先动了感情,咕咚声望着北面奉天所在的方向,捶着胸口哭号起来。 接着白草军将士,无论蕃汉出身,一个接着一个悲哭,拜将坛四周哭声震天。 “现在东南来了十万石的米,可原来的旧路全被淮西逆贼给阻断,只能走上津道入金、洋,再到咱们兴元府来!儿郎们,你们说,该如何?” “拉着骡马,就是用脚走肩扛,也要把这些米运来!”高岳身侧的高固,全身贯甲,高举拳头,怒目圆睁,厉声应和到。 “唯,不敢辞!”三千白草子弟的拳头也全部挥舞起来。 随后整个兴元府城内外都动员起来,战马、驮马都被牵拉出来,并且还开始征用民间的驮兽,不管是骡子还是驴子,乃至是牛,统统套上各种车辆,准备出城去接应上津道的米粮。 可回到府中高岳却同时为白草军士兵的口粮和杂赏而思索,口号动员归口号动员,可士兵也不是木头人,没钱没粮犒赏的话,就算是和他最亲的白草军,怕是也要闹腾反目。 “截留部分米粮,作为犒赏。”最终高岳说到,并且给出个实际数目来,十万石的米到了兴元府赤崖库后,他要截下一万五千石来,即每名出役飞挽的白草子弟分得五石米。 刘德室瑟瑟发抖,说这样不太好吧! “没办法,兴元府现在多了六千白草军吃仓廪,营田还未成气候,米粮负担也很重,相信陛下会体谅的。”高岳心想,先前汴东转运使包佶五百万贯的钱帛都被截了,我截区区一万五千石的米粮算得什么? 计较完毕后,郭再贞、刘德室留守府城,长史韦平现在还奔走在奉天、兴元间传递消息,高岳、高固、蔡逢元亲自押阵,督护三千白草军士兵,并带所有驮兽、车辆,浩浩荡荡地向上津方向而去。 高岳甚至来不及与妻子道别,就晃荡在马背上,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征程。 其后跟着的蔡逢元,如今粗通些文字,也在马背上用短笔记录着沿途的里程: 自兴元府西行五十里,过城固; 城固继续行七十里,至洋州兴道县,很快权知洋州的侯兰,领三百州兵团结子弟,及百余匹骡马,自州理所西乡县赶赴至此等候,加入高岳的行列; 自兴道县前行六十七里,至连接秦楚五千里江山的边关饶风关,饶风岭上下三十里山路,石径萦绕,极尽险峻,人马一线相连,不绝如缕,关隘先前经刘晏的建议设下邮驿馆舍,高岳留下部分士兵和马匹于此,继续上路; 再行六十里,至洋州、金州交界处的石泉县,天又下雨,人马行在雨中,待到天色放晴后翻过六十里外的方山关,路才通畅宽敞,行三十二里后抵达汉阴县,又行一百八十里至金州理所西城县,汉阴、西城两县的县令也领千余团结、民夫,带着驮马来迎接合流; 自西城县顺汉水,东行一百二十里,至洵阳县,盖此县北有洵水注汉水得名,自洵阳东行六十里,至黄土县,黄土县城北鸡鸣山有邮驿圣公馆,高岳亦留部分兵马于此。 最终,由圣公馆折往东北,行陆路百里路,最终至上津堡。 全程约八百里,横跨兴元、洋、金、商四州,过二关,历三水。 到了上津堡后,高岳立在马上,只见上津北侧景色苍茫漫漫,皆是青黑色的山谷,翻过这些山去,过漫川关即是商州的山阳地界,而蜿蜒的甲河绕堡而过,往南注入汉水。 也即是说,上津堡本身并不靠着汉水,还差挺长一段距离。 可正如贾耽所言,船队却无法直接经汉水,将物资运到兴元府去。 为何? 因上津堡东南的均州郧乡南,汉水经过处,有二滩最为险恶,整个汉水上下,就因这一处梗塞,断了兴元至襄阳的航路。 所以韩滉的进奉船在到了贾耽的襄阳后,先是由汉水行三百六十里,到郧乡处的转运院,再上陆运抵上津堡,随后自上津道,顺着高岳来时的诸般路程,运到兴元府去。 “真的是曲折艰难啊!”高岳这时也因八百里的路程,而疲累不堪,伏在马鞍上,不由得于心中如此慨叹道。 随即他也暗自下达决心,马上入上津堡,将交接办理好后,便要去郧乡趟,看看那两处险滩到底是什么的模样! 9.钱粮为战本 当白草军出现在上津堡时,引起堡内一阵轰动。 最初堡内燃起烽火告急,以为他们是淮西的叛党,然而很快高岳就表明了身份。 上津堡横跨在甲水上的桥梁,一名青衫官员急匆匆地骑着马来到西岸,带着部属来迎,他向高岳自报身份,为殿中侍御史兼权知上津道转运使万俟著,事前被陛下送到这里来,保障上津和东西处的驿道。 三千白草军的到来,让万俟著喜悦莫名,他对高岳说: “上津堡顺着甲水北行,就是漫川关,那里直到山阳全是淮西叛党的盘踞之处,李希烈的大将封有麟勾结商州山棚头领李叔汶,集合数千匪徒正在山阳县耀武扬威,并声言要来攻打我们上津堡,切断山南东西道间的驿道。” 高岳也知道万俟著为何会胆战心惊,他手里只有三百团结子弟,还是被李希烈斩杀掉的前商州刺史谢良辅的残部,各个对淮西骡子军是吓得要死,哪里能谈得上什么可靠战斗力? 而贾耽麾下的大将吴献甫,领着三千兵在上津东南处的均州郧乡城,号称要保护此地的转运院,对万俟著的苦苦请求也是爱理不理。 “万俟御史不用惊慌,既然我白草军来到,上津便无忧了。”高岳很爽直地说道。 果然第二天时,高岳下令全军在上津和甲水东西的山岗上大伐树木,到处扬旗立栅,击鼓吹角,又让明怀义三兄弟领着所有骑兵,于山间夹着的平野上来回疾驰,弄得声势异常浩大。 漫川关那面的山棚们都搞不清楚白草军到底有多少兵马,吓得统统沿着山路退回到关隘当中,反倒害怕高岳来进剿他们。 同时,高岳于上津堡内手书一封信件,送给郧乡城的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叫他留五百人监守转运院即可,带着主力两千五百人即刻来上津,于自己会合,共同对敌。 吴献甫一听说偶像郭再贞的上司兴元少尹已到上津堡,惊得不敢怠慢,即刻照办,带两千五百士兵疾驰两日,来到上津。 结果到了上津后,高岳就叫吴将军把自己的部伍同样拉到堡垒前后左右的山上,更筑八垒,和自己先前所筑的十二垒,如棋盘般交错布置在上津四周,且各有道路相连,白日击鼓,夜晚升起篝火,宛若有数万兵马。 数日后,郧乡转运院送来消息,韩滉十万石米再度用船自襄阳城运来,为了避开险滩,正舍船上岸,用骡马向上津堡送来。 另外情况又有变化:荆南节度使曹王皋派麾下将军王锷,督押本道五万石米外加十万贯的钱帛,也来到郧乡城;而同时到来一宗更浩大的转输,汴东转运使包佶的判官王绍,夹带五千箱“轻货”,大部分为缯帛、金银、珠宝,也在郧乡上了岸。 这些轻货,都是包佶自东南各地筹措到的,因先前数百万贯被劫夺的惨重损失,让包佶再也不敢走江淮和汴宋间的漕运,他让判官王绍将其全部折算兑现为轻货,也要走上津道,将其辗转送入奉天城。 现在这三路共十多万石米,七八十万贯的钱帛轻货,都一股脑往上津堡来运,这条道路从来都没如此热闹过! “吴将军,漫川关的山棚威胁我上津堡尤甚,必须主动出击,夺取这道关隘,不仅上津转危为安,也可方便进取光复整个商於及武关道。”在三路财货到堡前,高岳找到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对他是慷慨激昂,“明日,我会让麾下游奕使和射生官,往漫川关的山棚下挑战书,你带山南子弟为后拒。” 要攻打漫川关? 见到高少尹目光灼灼,吴献甫也不方便说什么牢骚怪话,便应允下来。 更加上此刻,贾耽也让进奉船自襄阳捎来牒文,要求吴献甫“听高少尹节制,力保上津道周全,不可动辄逡巡抗拒,有卒忤逆则斩,有将违命则杖”,语气十分严厉。 当夜又有宣润军射生将张熙,领韩滉答应送来的二百劲弩手,一道来到堡内,更是壮大了战力。 高岳便找到包佶的判官王绍,及曹王皋的牙将王锷。 开口就向他们借钱,用来犒赏三军,鼓舞斗志。 王绍拍板说,愿意从轻货里拿出三万贯钱来,而王锷也答应自荆南的财货里匀出八千贯来。 高岳大喜,当即下令给上津诸军每人三贯的“餐钱”,并答应打破攻占漫川关后,别有赏赐。 全军欢天喜地,无不摩拳擦掌,枕戈待旦。 “打仗就是钱粮,没钱粮玩什么?”高岳心中这样的信念更加牢固。 下战书之日,早有巡哨的山棚,察觉了白草军和山南兵的密集调动,上津堡四周二十处壁垒是炊烟飞扬,接着人马自各道而出,汇聚起来,列成数翼阵线,开始陆续向北进逼。 高岳亲自坐上津堡的北马面墙战棚之中,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在旁辅佐,眺望整个如云战阵。 中央战线,前锋为明怀义三兄弟所统带的白草军骑兵,约有六百骑,皆是党项城傍,其后拒是侯兰所率领的三百名洋州团结子弟,持长牌,配横刀。 左翼为吴献甫领的两千五百山南兵,持长矟立阵,后有弓手压阵。 右翼为高固统率的两千四百白草军步卒,也是长矟、长刀为主,夹杂少量的驮马、弓弩手。 城门处,有蔡逢元领三十游奕,皆骑马持旗,准备往来上津堡和战阵间,传递消息,侦探敌人部署。 至于二百名宣润弩手,高岳并未让他们出战,而是当作支强力的预备队,伺机使用。 诸军离垒后,前进数里,扼断了漫川关至上津堡的通道,击鼓示威,要求据守关隘的山棚首领李叔汶出来决一雌雄。 漫川关的望楼外,李叔汶破口大骂,立在城垛处,眺看着官军阵势严整,又心存畏惧,便让小队山棚在名叫莫六浑的贼首带领下,自关隘东山而出,哨探官军虚实,并让人飞马过山阳,去向淮西大将封有麟求援。 其实李叔汶、莫六浑皆不是汉人,而都是前代内迁的六州胡后代,六州胡当时有不少人被唐政府安置在河南道内,可他们身上的突厥血统一直蠢蠢欲动,根本不会像汉族那般安于耕作,便到处纠集擅长弓箭的猎手、浮浪人这些边缘阶层,组成名为“山棚”的组织,游走于各道交界的深山峻岭间,有时贩卖山货,有时则到处打家劫舍,聚啸山林。 10.甲水前哨战 这不,李希烈攻陷商州武关道后,李叔汶立即投怀送抱,被希烈收为“假子”不说,还给了个“淮宁军门枪将”的头衔,拉起三千多山棚,洗荡劫掠商、邓、均三州,别提多威风了。 高岳的白草军来前,以李叔汶自我的认知,越过漫川关,南下拿取小小的上津堡,真的是手到擒来,所以他之前给万俟著下的通牒,倒不完全是单纯的恫吓。 可如今成千上万的官军士兵却从天而降似的,顿让李叔汶有猝不及防之感。 漫川关东岗下,另外名头领莫六浑带着数十名山棚,抄着各处小径,倏忽自山顶分开,又转瞬在山脚下集结。 立阵的官兵瞧见,这群山棚挎着鹿皮做的弓袋,握短柄横刀,有的还背着马叉,在山地上是迅疾如飞,聚散如风,并不断敲响随身携带的小鼓小锣,惑人耳目。莫六浑本人在山腰上不动,反倒是在株大杂树上悬起旗帜,静待那里四处眺望,观察官军阵势虚实,并和漫川关方向互传讯息。 莫六浑的山棚队伍,和官军左翼的山南兵,隔着道深沟,沟大约阔丈余,内里多有乱石,是源自的甲水一道分叉溪流,如今春雨刚降,流水暴涨,隔断两岸。 很快山棚们就仗着这处险地,对着官军大声嘲讽挑衅,呼呼呼,夹杂着劲风,不断射出箭矢来,持剑压阵的吴献甫将军身旁的树干,扎了数根箭在其上,山南兵被射伤好几个,“真是嚣张!”吴献甫大怒,便准备下令让己方的弓弩手上前对射。 这下对面的山棚笑得更是狂纵,大笑山南兵的弓皆为软弓,只能用来射山雉。 话音还未落地,马蹄声暴起: 官军中央阵线,突然纵出数骑,正是明怀义、明景义、明唯义三兄弟,外带小三州出身的射生官米母长原、拽臼博和沙通举,一道六骑,闪电般向着溪流对岸的山棚扑来。 此六人胯下的战骑,皆有“飞”字印,都是昔日皇帝在泾原马坊栓系放养的飞龙厩禁马,为回纥骏马,蹄飞如星,踏得其下的草芥翻腾飞舞,直卷过溪流的沟堑,扑上对面山棚的脸上。 山棚们还没来得及重新睁眼,一声战马的嘶鸣咆哮声,震荡整个山谷:明怀义直接纵马,恰似飞龙,越过了丈余的山涧溪流,而后是其他五骑,前后都跃了过去。 “啊!”当头名山棚一声惨叫,被明怀义引弓,射中胸膛。 接着明怀义松开辔头缰绳,双足微曲,左右张弓驰射,一马踏阵,箭飞四方,他兄弟和小三州射生官紧随其后,也同样拽动强弓,把目前的山棚一个接着一个射毙。 山棚们虽则熟稔地形,也擅长射箭捕猎,可哪里是正规官军的敌手?再加上明怀义飞骑而至,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便四散奔跑,沿着山坡上的杂树和草窠,没命向山顶翻滚爬动。 “射光所有的箭,杀尽这群贼子!”左翼山南兵见六骑白草军射生官,追着几十名山棚满山奔逃,不由得呼声如雷般。 “怎么了,怎么了?”漫川关隘口上的李叔汶,看到眼下这恶战的情形,不由得大惊失色,可双方在山野的树丛里混战穿梭,他又瞧不清楚,只能盯住莫六浑悬在大树上的号旗,盼望莫六浑用这给自己发来讯号。 “唯义!”这时漫川关东岗上,明怀义指着那棵大树喊到。 明氏兄弟当中最小的明唯义,便夹马盘弓,飞去一箭,在阵惊呼声里,径自将悬着号旗的树枝给拦腰射断。 红彤彤的号旗当即坠于地上。 吓得莫六浑急忙把双手塞入到口中,打了个尖利而长长的唿哨,残余的山棚一哄而散,顺着各条小路,奔漫川关山坪散遁而去。 咚咚咚鼓声震天,上津堡北门前,士兵齐声高呼——蔡逢元骑马,手夹着个山棚的俘虏而至。 这位是刚才前哨战里,被吓得滚到草中,被白草军射生官米母长原所擒获的。 等到这俘虏被扔到堡中时,高岳与万俟著都赶来,那俘虏急忙告饶。 “你等都是山河子弟,安敢抗拒天兵?我这里有一封信,交于你们棚头李叔汶,让他尽早幡悟,不得拖延。”高岳自旁边的箭囊里取来支箭,将信笺折好,系在箭杆上,交到那俘虏手里。 那俘虏惊魂未定,千恩万谢,举着箭转身就又离开上津堡,往那漫川关奔去。 几乎同时,白草军兵马使高固也驰马而来,下马后他抱拳对高岳和万俟著依次行礼,接着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的模样。 “高将军,何事?”高岳便问道。 高固则皱皱眉头,准备开口,又转过头去,满是后悔和难以启齿的模样。 看到这位的神态,高岳立即明白。 因高固是河南房高氏家族里的婢子,又曾被贩卖为奴,所以现在即便执掌一军,可对自己出身还是有些耿耿于怀,特别在文士面前,尤其谨小慎微。 是不是他有什么想法,和我的方案不同,又不敢说? 高岳便伸出手来。 高固只觉得后背一热,阵阵温暖的感觉透过铠甲,不断向他的心中涌来。 原来是少尹在抚着他的后背。 “黄岑。”少尹特意呼喊了他的幼名,“有什么想法是不能对岳说的呢?” 这时候高固的眼睛都被热泪给模糊了,他最终鼓起勇气,说到:“某觉得,高少尹不必劝降漫川关的山棚!” “哦!”高岳当即就把自己的马鞭递给高固,示意他在其下的砂地上比划自己的想法。 高固就以鞭梢画地,向众人细细解释说: “漫川关以北,即是商州、均州、邓州地界,此地由武关道通京畿,而如今李希烈正盘踞于武功、蓝田等数个畿县当中,所以少尹如要夺占漫川关,有两点好处,一是可保上津道的畅通无忧,二是还可威胁李希烈的后路,可为将来平定商於乃至长安铺平道路。所以淮西叛党不会坐视漫川关丢失的。” 高岳沉吟道,“也即是说,本尹的劝降其实是徒劳无功的。” “惶恐!”高固大恐,急忙告罪。 高岳却急忙举手,阻止高固继续惶恐下去,直接问他,“黄岑依你的看法,如果不劝降的话,该如何夺取此处关隘呢?” 高固想一想,便继续用鞭梢扒拉着砂地,“取漫川关并不成大问题,但要趁夜急袭。” 11.夜袭漫川关 “夜袭?夜袭想要成功,须有十分之十的把握啊!”听了高固这个建议后,高岳不由得沉吟起来。 他也读各种兵书,当然明白夜袭在古代战争里属于高回报可也是高风险的行为。 这时高固说到:“只要白草军上下有少尹坐镇......” “哎哎哎!”高岳又阻止了这位继续说下去,他直截了当,“你是白草军兵马使,虽则我是军使,可夜袭什么的我又不通,阵前刀兵什么的我又不会。这样,我把白草军和山南兵的兵权全都委托给你。漫川关交给你去打,我在上津堡里专等将军的捷报。” “这......”高固又是面有难色。 “怕什么,你但管去部署即可,山南兵马使吴献甫和白草军其他军将,都交给我来统合。” 高岳说到做到,当即就让蔡逢元等游奕,把吴献甫、明怀义、侯兰、米母长原,还有宣润镇海军的射生将张熙,荆南曹王皋麾下牙将王锷等召齐,随后在士兵火把的照耀下,高岳将随身的银鲨鞘横刀解下,郑重交到高固的手中,对众人说到: “此刀,乃昔日高岳为泾原行营孔目时,段太尉所赠。” 一听到段秀实的名号,众将无不肃然起敬。 “现岳将此刀交给我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手里,此时直至明日中午,由高固权知白草、山南两军,击漫川关,诸将不得有违,知否?” 明怀义眼珠一转,当即和二位兄弟齐出,应许说绝不敢违高将军的节度。 接着是侯兰、米母长原上前,做出和明氏三兄弟相同的承诺。 张熙和王锷更是主动请缨,称绝不会辱没镇海军和嗣曹王的名头,定要在漫川关战事里立功。 最后只剩山南东道兵马使吴献甫了,这位眼睛环视四周,心中明白高岳赠刀给高固,明里是要把全战场指挥权让给高固,实际就是在逼他亮明态度。 我的态度还用说?我堂堂山南东道都知兵马使,兼均州刺史,岂可...... “献甫岂可因个人名位高低而害战场大局!此地二千五百山南子弟,唯白草兵马使高将军马首是瞻。”吴献甫声若洪钟,胡须戟张,双拳合抱,堂堂正正将心中想法托出来。 高岳大喜,急忙上前扶住吴献甫的胳膊,称将军果然深明大义,“简直是云台大树将军冯公孙的再世啊!” 冯公孙,即东汉开国大将冯异,每次刘秀的其他将军坐在一起,在论述自己功勋时,只有这位独自躲在大树下,从来不参与,也不居功自傲,军中都称呼他为“大树将军”。 “大树将军!”这时周围的军将士卒都齐声高呼起来。 吴献甫连说“折煞折煞”,内心其实还是美滋滋的。 入夜后,上津堡和漫川关各垒处,火把缭绕,人马齐喑,想必高固正在缜密谋划夜袭事项。 高岳立在城头,静静望着这一切,身后的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和汴东转运使判官王绍,犹自还有些担心的模样。 其实不打漫川关,只是保着财货到奉天城,已是大功一件——高岳会不会有些画蛇添足? 可高岳却有不同想法,“先狠狠打漫川关,让李希烈、封有麟这些叛党知道天兵的厉害处,此后上津堡只需少量军卒戍守,虽百万贯财货往来也全程无忧,所以说得关事小,摧叛贼斗志事大。” 此刻,漫川关垭口的障塞处,就着火把照明,李叔汶也在看高岳劝降的信件,看着看着就大笑起来,将信纸当着其他山棚头目的面给撕碎,狂言说:“我等欲随楚王,风云际会,区区个兴元少尹口气倒是不小——去,加紧催促封有麟领军至此,这次不但要守住漫川,更要乘胜夺占上津堡,正所谓头枕京畿终南五州地,脚踏汴宋漕河两千里!” 山棚子弟们听到这话后,莫不兴奋高亢,齐呼“我等山河子弟,头枕蓝关雪,脚濯运河浪!” 一阵接着一阵的欢呼,将李叔汶给包围起来,这位山棚的棚头不由得沉醉起来。 这是一场韬奋棚对山棚的战斗。 忽然,漫川关下,长长的号角声响起,随后就是千军万马的呼啸喊杀声。 李叔汶大惊,“敌人来袭我关!” 随后他就望见,关隘两侧的东岗和西面的杏坪下,火把如繁星般浮起,而后不断向北处涌进。 东岗和杏坪下,各有道山沟,宛若天然的沟堑,可那些火把很快就越过各自所在的山沟处,开始排成一道道醒目的路线,登上了东岗、杏坪,开始向漫川关两边迂回着。 “快,快,派人去邀截!”李叔汶急忙指挥。 东岗处,等到山棚子弟背着弓、举着马叉,对着火把处进逼时,旁侧的松林内,忽然又举起无数火把,照得岗顶上通明耀亮——长短松枝后,二百名宣润劲弩手们阵势严整,手持待击的弩机,皆坐阵在彼。 高固在事前,就选拔好了弩队,其中张熙领宣润的弩手为东岗的弩队,而王锷集白草军、山南兵弩手为杏坪的弩队,各择选道侧的树林埋伏。 这群山棚平日里打家劫舍,搞搞游击战还成,但一旦真的临阵斗战,连明暗哨铺都不会布置。 接着高固又遵照李靖兵法,各选三百名“奇兵队”,举火把明着向漫川关两侧高阜前进,就是有意让奇兵不奇,来引诱山棚来战。 “射!”宣润弩手皆是名震中原的个中好手,再加上两军皆有火把照射,待用弩机上的“望山”测准方位,确认“垛标”后,一声令下,全都扳动弩牙,“嗤嗤嗤”,弩箭弹射而出,在夜空里划出暴雨般的白色轨迹,扑到猝不及防的山棚身上,箭簇带着锋利的牙齿,狠狠啮咬撕扯着山棚们的血肉。 那边的杏坪亦差不多如此。 一轮弩箭齐射后,山棚队伍惨叫着,顿时伤亡数十人之多,整个队伍更是炸窝。 “杀!”这时东岗的官军奇兵们,也挨个抽出横刀,用旁牌遮身,趁机跑动起来,对产生混乱的山棚土匪发起了突击。 很快,漫川关两侧鏖战不休。 脸色惨白的李叔汶,等到的消息是,官军用强弩锁住关隘两侧山谷,轮番攒射,山棚子弟进退不得,伤亡惨重。 可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漫川关障塞的正面,忽然也是杀声震天动地:数千白草军、山南兵子弟,蜂拥列队,举着火把、圆木梯,如狂潮卷来。 12.转输八百里 “引弓射箭,砸石头啊!”李叔汶的叫喊几近癫狂。 漫川关尚是一字墙的规制,垛口后山棚们有的举起石块,有的犬伏在女墙后举弓搭弦。 可官军的速度太快,再加上高固预先把选出的“挑荡队”、“先登队”,趁夜潜伏在关口不远处,所以能在最短时间内,对山棚占据的隘口障塞发动强攻。 一根根圆木梯挨个扣在垛口上,吴献甫、侯兰等将拔剑亲自督战,官军子弟因先前餐饭、犒赏到位,是各个奋勇,沿着梯子攀爬而上,垛口处敌我的长矟、横刀你来我往,有的勇士坠落,有的则成功跳入进去,挥动武器搏战。 山棚们企图用马叉,叉翻官军的梯子。 可明怀义领着白草军里面善射的蕃汉子弟,踞于墙壁之下,不断发箭,压制山棚,掩护官军的挑荡队冲上去。 “棚头,灰狐谷那边起火啦!”一名山棚惊惶地喊道。 李叔汶又扒在一字墙的那面,他双眼充血,见到灰狐谷己方的大队营地,到处燃烧着火焰,一队官军的骑兵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漫川关后侧,占据上风处后冲下,突袭纵火。 高固精选了七十名骑兵,手持火种,佩着马弓,在《山南陇右图》的指引下,自然找到了关节处,人步行牵马,穿过狭窄崎岖的羊肠小路,绕到了漫川关后的灰狐谷,随后大展拳脚。 营地里除去山棚们的预备子弟外,更多的是他们的家眷,面对这股骑兵的到来,根本没有应变的措施。 此刻,漫川关一字墙的东处,高固已领头,带着数十壮士趁敌方不备,一鼓作气登上,李叔汶、莫六浑等山棚子弟的现实、心理防线双双崩溃,有的人自一字墙那面直接跃下,有的则顺着小径分散逃跑。 先前所谓的“头枕蓝关雪,脚濯运河浪”的豪情,或者说大言,被白草军、山南东道军无情击碎,至黎明时分,官军完全占领漫川关,及两侧山岗处。 官军共斩获山棚首级三百一十三颗,捕得一百九十四人,连带俘获山棚家眷数百,营地骡马一百多匹,大获全胜! 淮西叛将封有麟,领着二千骡子军,刚到山阳,本准备驰援山棚的,而听说漫川关一夜就丢失的消息,便收容了李叔汶、莫六浑及山棚的残部,吓得重新退回邓州去了。 捷报传到上津后,高岳奋笔疾书,当即就写就向奉天城报捷的露布,里面他有意抬高了吴献甫的功勋,称吴将军在得知漫川关山棚威胁财赋转输的通道后,即刻自郧乡城领虎贲,“骏奔如星火”,直抵上津堡,接着不解甲、不下鞍,砥砺将士,怒气奋发,飞夺漫川雄关,斩虏无数,敌情震骇,裂帛崩散,遁于鼠穴,数州获宁,漕道安堵云云。 所以吴献甫才是漫川关大捷的主力功臣。 吴献甫这种人好面子,高岳就满足他,给他十二分的面子。 露布一呈交上去,高岳转眼便请吴献甫镇守漫川关,“此紧要处,非将军不可。” 果然吴拍着胸脯就答应下来,说只要我在,敌人不能越漫川关半步,高少尹尽管放心把上津堡的米、钱和丝帛,送去奉天城。 入五月后,白草军和金、洋、均的州兵,开始护送宣润、荆南、鄂岳、湖南的钱帛,踏上了前往兴元府的路程。 几乎同时,高岳又行牒文,正如奉天城中陆贽对皇帝的奏疏里所云,“急募上津道贫人,务搬运贡物”,叫各地县令动员当地下三等的贫户,以米粮、布帛为酬劳,让他们组队,协助白草军八百里转输。 众人拾柴火焰高,军民齐心协力,沿着圣公馆、申口、方山关、饶风岭,不分昼夜,不惧风雨,翻山越岭,用最原始的方法,骡马驮运,车辆装载,乃至手举肩扛,望着兴元府方向转输着。 这种热烈的景象,甚至让高岳热泪盈眶。 他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二十世纪中叶的景象,但却从穿越来到的唐朝时,真正见识到了,正如他自己所想那样,“未来奉天城反攻长安城的胜利,是父老们用小车推出来的”。 至于洋州西界的兴道驿时,高岳策马,见到对面道路上忽然也出现数骑,“晏相!” 高岳又惊又喜,急忙翻身下马,向刘晏行礼。 刘晏和身旁的崔造,望着川流不息的转输队伍,也欣慰地点点头,“逸崧,我要望郧乡和襄阳那边去。” 刘晏作为数州的转运使,还判度支,此刻也要栉风沐雨,亲身赶赴巡察转输的水陆道路,随时协调解决问题。 看着刘晏鬓角全白的头发,高岳不由得感慨万分,晏相的生命,已经完全融入到浩浩汤汤的漕运河流里了,也铸入了连绵不绝的巍峨山峰当中,他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支撑起整个大唐。 “逸崧,对上津道有什么想法没有?” “郧乡南临汉水处有二处险滩,隔断兴元府至襄州的水路,如能通畅,脚力钱能节省八成。”高岳指着车马、人力扛着财货的队伍,说到。 毕竟转输使用船只,要节约很多。 刘晏胡须翘起,笑起来,“逸崧是要我出办法吗?” 这话说得高岳一度窘迫,急忙说不敢。 “既然你自己有想法,那就自己去做。此后我唐的事,转输漕运就占了七成,逸崧可勉力。”刘晏说完,也不多言什么,直接和高岳告辞,匆匆往东而去。 “刘使相一直都是如此奔走的。”高岳旁边的汴东转运使判官王绍也非常感慨。 可此刻马背上的高岳,显然对刘晏方才的话若有思索。 “我唐的事,其实就是漕运的事。逸崧可勉力。” 这是刘晏的告诫,也是对他的暗中许诺。 是不是刘晏在把自己目为接班人? 而今我唐精通财计转输的人才并不少,光谈韩滉和刘晏两大派别,就各自有许多人物,如包佶、杜佑、崔造、韩洄,也包括这里的王绍等,可他们虽则政治立场有所差异,可或多或少都算是刘晏培养出来的。 当然我也是。 将来晏相身退,或者百年之后,那时正是年富力强的我,会不会成为继承他遗产和事业的一面旗帜? 同时又能不能在我手中,实现政事堂的宰相和漕运的使相的合二为一,将政权和利权,还有军权叠在一起,锻造柄真正的太阿之剑? 13.小春入韦府 高岳不由得又想到: 唐朝的都城长安,连带整个京畿地带,现在都处于种尴尬局面——河陇丧失,西域阻隔后,关中自丝绸之路获取的财富一落千丈,而河南道又因安史之乱的浩劫,经济彻底崩溃,迄今也没能恢复三成;军国之用,基本取自江淮、东南,可那里的米粮布帛出产从来不是问题,关键就是如何运到长安去,继续供养这座花般的上都,从而维系帝国全局政经的运转,所以刘晏才说——我唐的问题,其实就是漕运问题。 哪怕将来在河陇发起对西蕃的反攻,那也得先把财富汇聚到长安城的度支司里,才有可能。 换言之,谁掌握了漕运利权,谁都握有这个帝国的权力,才能真的做一些功业。 有利权就有钱,有了钱就有军队,有了军队就有政权,有了政权才能更好地抓住利权。 这样的脉络链条,在高岳心中一步步清晰起来。 为此,他还是需要利用自己的优势,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地来。 现在关键的一步,就是要把这批米粮钱帛送到目的地。 在这点上,高岳主持的兴元府,道路真的是四通八达。 汉中兴元府走褒斜道,距离长安六百里;走骆谷道,距离长安八百里(走子午道?对不起,会死在半路上)。 且这两条秦岭通道的起始点,一在兴元府北的褒城,二在洋州。 可高岳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条,因褒斜道的山洪在夏季随时可能爆发,栈道并不安全,此外水中多礁石,对付礁石的办法高岳还在探索;而骆谷道的北谷口所在的周至县,现在还被李希烈叛军控制着,自然也不可能走这条道路。 还是过兴州、凤州,借韦皋的船只、车马,沿西汉水过陈仓道运输最为周全。 兴元府赤崖新落成的转运院前,高岳找到王绍、王锷,随后很诚恳地对他说,我兴元还余四万贯的府中钱,现在请允许我把它补给您。 王绍很是吃惊,忙问高少尹此举为何。 “先前攻漫川关时,士兵加的餐钱、挑荡赏钱,还有阵亡将士的抚恤钱,前前后后花了四万贯有奇,皆是从汴东转运使和荆南军府里临时支取的。宣润送来的米粮,作为脚力钱,已支了一万七八千石给士兵、民夫,不能再取转输的钱物给本道的士兵了,故而愿拿兴元府中钱,补上这个缺。” 王绍很是感动,说高少尹言重,朝廷两税都会把脚力钱计算在内的,何况是攻打漫川关,是为了上津道的周全,此战白草、山南诸军出力最多,功勋最大,我是看在眼中的,这笔支出高少尹放心,马上入奉天城时,我必定伴同高少尹一起,向圣明解释清楚。 其实这个王绍,高岳现在了解到,他算是最有望接过包佶地位的人物,也特别被太师颜真卿所欣赏,将来很可能会主持一方财计,必然是高岳所着意结好的对象。 还没等高岳回答什么,转运院外驰来数名骑兵,称奉天传来消息: 夏季即将到来,陛下希望紧急召回各路节帅、府尹和刺史等,商议反攻京师的事项。 “便请高少尹随我一道进奉天城。”王绍、王锷表示这个时机正好。 高岳不敢怠慢,当然是欣然同意。 这时高岳归宅后,就劝说阿嫂玉箫,你在我家呆的时间也够长了,城武早已返归凤州城,现在我顺路护送阿嫂,回那里去和城武重聚。 张玉箫也害怕分离久了,韦皋真的会多心生气。 在这个时代,“出嫁随夫”可不是玩笑之语,才摆脱了父权,又不能不屈从在夫权之下。 很快高岳在兴元府找到辆钿车,数名婢女将玉箫扶上去,云韶恋恋不舍地和阿姊道别,并答应要写书仪互相往来。 接着,高岳点起五百白草军骑兵,和王绍、王锷的转输队伍一起,出百牢关后,转入兴州略阳,再北上往凤州城而去。 还没到城池呢,得到消息的韦皋就急不可待地同样领着三百骑兵前来,“逸崧,我也得到敕令,随你一道入奉天城去。” 这时刚下钿车的张玉箫,还没来得及和夫君说话,就见到夫君的骑兵,也簇拥着辆光鲜的花钿车。 顿时一股异样的感觉,冲击了玉箫下。 她看看夫君,没敢多问。 不过高岳倒是问了。 韦皋说,车内正是那西川琵琶妓高略略,马上送她先至奉天,而后再绕道送去东渭桥,给合川郡王为妾。 这个回答总算让玉箫安心下来,接着她便扶住夫君的马头,轻声说了几句路途保重的话语。 韦皋也对玉箫说,你自兴元府一路辛苦,早些回府里休息吧!我与逸崧马上就要上路。 玉箫答应了声,就坐回到了钿车当中,车辆很快向着城门而去。 看着阿嫂的背影,高岳在内心微微叹口气。 因为他看得很清楚,略略所坐的花钿车当中,只有她一个。 西川营妓小春却没出现。 很显然,她被韦皋留在了府中,小春也总算实现了夙愿,荣登凤兴都团练使的庶妻。 这一切,阿嫂本人怕是要回到府邸中,才能知道。 不过知道也不会如何,最后也肯定是风轻云清...... 随后,白草军骑兵和奉义军骑兵会合,顺着街道继续往前走。 驿站长亭处,一位绯衫的官员,似乎在那里等候很久。 这相貌,高岳远远一眼瞧去,就不会认错。如此丑陋,如此狰狞,不是那凤州司马卢杞又是何人? “卢杞流放贬谪之人,未有资格一起去奉天勤王靖难,只能备下薄酒,恭送二位团练使,希望二位辅佐陛下,尽早还定京师。”亭内,卢杞痛哭流涕,握住韦、高的手,接着又举起酒杯,连呼三声圣主,望着东北的方向叩拜。 “卢司马。”高岳低声切切。 那边卢杞顿时会意,再次上前紧紧握住高岳的手,一张丑脸满是欲哭无泪的模样,看得高岳心中发怵。 这种表情,燃烧着对重新掌权的渴望。 “我去奉天,会与小裴学士联络的。”高岳说了这样一句话。 卢杞长大嘴巴,随后重重地点头,高岳感到他的手满是颤抖。 14.李适翘首盼 兴元元年初夏的奉天城,四周湖水、沟渠边的树木全部冒出葱茏的绿色,乾陵所在的整个梁山满是苍青色。 城内钟楼的议事堂中,皇帝李适再度焦灼不安。 城内外勤王的兵马,不管是高崇文的神策军,还是来此的泾原、朔方兵,这几日都开始在营地当中传出牢骚怪话: “饭食快见底,杂赏和春衣到现在还没着落,早知如此,不如投靠李怀光的长武军。” 士兵们可不是说说罢了,这段时间悄无声息,穿过咸阳原,跑去投奔李怀光或李希烈的,足足有四五百人。 有时候这样的汇报到了皇帝这里,李适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究其原因,当然是粮食和钱帛供应有缺,李适根本没底气处理这些事端。 更何况,部分大臣也开始有了怨言,他们怀念春夏季节漂亮的长安,半城夏水半城花,再拥妓游玩各处名胜佛寺,多好啊!这个奉天城里,除去满身臭味的军卒、工匠,除去烽燧台、战棚,各种各样的城墙工事,其他什么都没有。 然而抱怨也没用,朝廷度支司根本不能正常运转,先前蜀地送来的五十六万贯钱和米粮,在这一个月不到时间里,已经消耗完(主要还先前的拖欠),如今李适所有一切反攻计划想要真的付诸实施,只能等上津道的消息。 现在李适恨不得一日内连发数十道诏书。 他叫陆贽尽快从泾原、凤翔调粮食,段秀实答应送十万石冬麦来,可还在等着收割完毕; 他不断向凤兴、兴元、西川、东川和巴南发信,询问粮食到了没,钱到了没,丝帛到了没? 他也通过上津道的邮驿,不断给刘晏、韩滉送信,叫他们尽量克服困难,会同李泌、杜佑、崔宽、曹王皋等地方节度使,多送点粮食到这里来,朕绝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劳的; 甚至皇帝还向河东马燧那里发信,索要粮食和钱财,闹得马燧不胜其扰,只能从军府里挤出二万石粮食和一万贯钱,叫兄长马炫押运,绕着石州道路,送到奉天城里来。 最让皇帝牵挂的还是东渭桥那里的李晟,现在这位拥神策行营两三万精锐,还得到从漕河那里送来的粮食,夺还长安城主要就靠他了,皇帝不断迂回派使者去催促,可李晟的回答都是:陛下稍安勿躁,等到夏末时机到来,臣定然出兵。 所以当汴东转运使盐铁判官王绍,经过一道道城门,来到大堂请求拜谒皇帝时,李适霍地站起身,肩膀激动地直摇摆,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臣此次与宣润牙将张熙、荆南牙将王锷,共督押轻货八十万贯,粮十一万石......” 还没等王绍汇报完,“善,甚善!”李适的声音几乎是炸起来的,皇帝说话都有声嘶力竭了,他快步走下来,不断用手拍着王绍的肩膀,接着又搓这位盐铁判官的手,嘴唇抖索,激动,欣慰,各种复杂的情绪。 然后皇帝重新直起身躯,用手指着霍忠唐和谭知重,“去,去,快拿铜图来,朕现在有粮有春衣,可以反攻长安了!” “贺喜陛下!”堂内的诸位大臣都齐齐恭祝起来。 大堂中央的李适也笑起来,肩膀不断耸动,挥动衣袖,然后就反复喊着“快拿铜图来”,“可以反攻长安了”此类的话语。 几名大臣如颜真卿、萧昕、萧复等,暗自微微摇头: 唉,陛下太惨,莫不是欢喜疯了? 先前来到奉天城的张延赏,垂着胡须,一言不发。 可接下来王绍却急忙说到,“臣惧陛下牵挂,故而和二位牙将先来一步报信,米粮和钱帛要五日后才能抵达奉天。” “!”听到这话的皇帝收敛笑容,弓起背,猛地回头,眼睛瞪得如同头野猫般,喘着气看着王绍——因大起大落的情绪,手指是不由自主叉开的,完全合不拢,还不断抖动。 见到皇帝这个神态,大臣们各个吓得要死,面面相觑。 过了一小会儿,皇帝又笑起来,带些神经质,连说无妨,五日后就五日后,语气温和得有些僵直,“韦卿和高卿来否?” “韦军使和高少尹都在,粮食和钱帛都由他俩护送,必然无恙。”王绍回答说。 “朕在这里等,没关系,朕在这里等......”皇帝这时候一屁股重新坐下来,尽量让。 “圣主。”这时霍忠唐、谭知重等数名中官刚捧着铜图来。 “放这,放这,朕等韦卿和高卿来后,再行决议。” 如是,皇帝又在奉天城结束了全是等待的一天,君臣间什么事都没有讨论,大伙儿都在等着五日后,退回楼院的皇帝明显心情还是挺好的,嘴里咕噜着“五日后”的字样。 “爷。”唐安和义阳,及其他几位公主见到陛下转到屏风这面来,都起身道万福起来。 看着自己的女儿们,李适咬咬嘴唇,随后他看看唐安公主李萱淑。 萱淑有些不安。 接着他上前步,又盯住义阳公主,及更小的德阳公主等,把这几位看得也心中发毛。 “回长安城后,朕一定把你们全都风风光光地嫁出去。”皇帝感伤而真挚地说到,“你们看中世家就世家,看中进士就进士,哪怕是伎术官,朕也不阻拦。” “爷!”几位公主也都按捺不住,纷纷扑在父亲的怀里,有的当即就哭泣起来。 抱住女儿们的李适也是泪光闪闪,仰面长吁。 五日后,高岳、韦皋的队伍入城,那八十万贯钱和十多万石的粮食也一并到位。 奉天城内外,都站满了欢呼雀跃的士兵们,对着骑在马上意气奋发的高岳和韦皋是夹道欢迎。 这二位不但拯救了奉天城,拯救了皇帝和他的军队,也拯救了整个大唐。 前来拜谒时,李适一手牵着高岳,一手牵着韦皋,是感动莫名。 “韦卿、高卿,我们直接来商议反攻京师的事宜!” 谁想高岳却很谨慎地建言说: “兹事体大,陛下岂可与我等二三子共商定夺?请于钟楼大堂,齐集宰臣、军使商议。” 李适愣了下,而后便说,大堂商议肯定是需要的,可咱们君臣间可先通气,把反攻京师的策略先模拟下。 叹口气,高岳知道皇帝好长时间没有在铜图前部(wei)署(cao)了,就像个游戏有瘾的孩子般饥渴。 算了,就和城武陪他玩一把吧! 15.光复长安策 皇帝一听说高岳和韦皋答应和他一起部署,不由得脸色红润,兴奋异常。 随后皇帝一面说,一面用手对着铜图比划,好半天后当皇帝额头冒汗嘴里喘气,结束这一切时,高岳和韦皋终于明白了李适的雄图: 简单地说,就是段秀实要来,崔宁要来,韦皋要来,马燧要来,你高岳的白草军也要来,大家一起来奉天,先干趴李怀光,随后李晟的东面神策军从朱泚手里收复长安,接着朕带着你们一起去打淮西叛贼。 通俗点说皇帝所谓的战略就是,平a,平a,再平a。 说完后,李适很客气地说,二卿有何见解? 高岳就比较不客气,他坦言“陛下,那便听听臣的见解吧!” 这句话让李适有点泄气,不过他现在好歹在铜图上狠狠微操一番,也算是解了乏,现在反倒能平心静气地听取高岳的建议。 高岳提出的方案,是“翦除两翼,孤立中央”。 接着高岳指着铜图,言李怀光部最强,现在驻屯在长安北三原、富平等县,怀光本人在城阳,此军的基干为朔方内的长武军,里面胡汉士卒战斗力皆不可小觑,此外还有先前李怀光杀害阳惠元后裹挟的四千神策行营,这支叛军同时还控制着河中与京畿的渡口——蒲津,李怀光同时让河中的留守队伍夺占两大盐池,准备继续维持供军的钱财,这可算是逆党的“北翼”; 而所谓的中央,便是占据长安外郭和禁里的朱泚,他的班底很少,就只有长武师变后反水的六千泾原兵,再加新近在长安城内征募的部分市井之徒,长安城陷落时也有部分北衙、金吾的队伍投靠他,但总之现在朱泚实力最弱,并且在奉天攻城战失败后,他和二李(李怀光,李希烈)的关系闹得很僵,现在手里还有个韩王,让朱泚是骑虎难下; 至于最后的南翼,那毫无疑问便是淮宁军李希烈,李希烈盘踞在长安城南数县,控制着几个通道如骆谷道、武关道等,特别是武关道,足以保障李希烈随时可以撤回商州、邓州地界,继续和淮西的本镇保持联系,表面上看进可攻退可守,但李希烈犯京师时只带了一万多骡子兵和假子军,他留在山南东道和申光蔡等地的部队,不但分散并且力量也不强大,只有吴氏兄弟和陈仙奇部还能造成些威胁。 而后高岳的手指便率先摁在长安城北面的中渭桥地带,说对李怀光可以采取两面策略,一是攻心,二是攻他的背后,逼迫他退回河中,随后再困住他,将李怀光解决掉。 而对朱泚,则不用着急动用武力解决,而是以攻心瓦解为上,如今神策行营和不少大臣的家眷还滞留在京师当中,尽量让朱泚有投鼠忌器的担心——而后,只需要合川郡王李晟一个方面的军队,就能解决掉朱泚。 “那朱泚到底是留,还是不留?”李适当即提出这样个疑问。 “如果以镇抚卢龙镇而念,留下朱泚为好;如果以儆效尤为念,那便......唯陛下旨意为向。”高岳先说结果,随后把选择权回给了李适。 李适点点头,不明确表态,而是继续问高岳,又如何翦除李希烈的叛党。 高岳便直接对皇帝请求: 我的白草军,城武的奉义军,另请陛下拨给金商防御使樊泽三千精兵,就不用再集结于奉天城,而是直接追集于兴元府至上津一带,会合山南东道贾耽、西川留后韩潭的兵马,直接出漫川关,抄略攻击李希烈的后路。 那样,李希烈害怕后路被截断,肯定会从长安南回撤,那样就能起到翦除叛党南翼的效果,甚至还能将李希烈围困在邓、均一带彻底消灭之。 此外高岳还对皇帝算了笔账: 宣润、淮南、江南东西道、荆南的两税钱、斛斗米,可直接继续走上津道,由我兴元府中转,并直接截留四分之一储备在赤崖库当中,再留四分之一在贾耽的襄阳,不用送至奉天城,由我度支,那样我可供应三万至五万的大军作战无虞,灭李希烈可谓轻松,每年还能减省起码十万贯的脚力钱。 面对高岳的如此请求,铜图前的皇帝顿时陷于沉默。 因为高岳所言所请的,绝非是小事。 “灭李希烈?是说灭李希烈,还是灭整个蔡州?”最终,皇帝喃喃地说到。 “陛下难道不想踏平整个蔡寇?”这时韦皋趁机进言。 皇帝眉毛动动,他的心思立刻被韦、高二人把握。 “淮西申光蔡一平,朝廷再无腹心之患,漕运威胁也去除大半,淄青、魏博更是不足为惧。”韦皋立刻指着铜图,态势在李适眼中可谓了然。 是的,申光蔡一平,山南东道、淮南、都畿、汴宋、徐泗立刻可合为一体,朝廷的棋盘就活络起来,保障住漕运,河朔、淄青真的就只能当守家贼了。 “平蔡,平蔡。”这时候皇帝不断重复着这个词汇。 “陛下,请让臣治汉水水道,兼疏山南东道诸川,一旦水网转输功成,兴元府的士兵至襄阳城,行水路不过旬日,再自襄阳至南阳,或至鄂岳,亦不过数日,军粮器械往送便捷,数镇结为一体,蔡寇又何能当之?” “谁可为此数镇行营节度使?” “普王。”高岳当即提议说,“非普王不能镇行营幕府也。” 普王,即是原本的舒王,因其王号和大将哥舒曜互相犯讳,所以改封普王,并由李谟改名为李谊。 这话说得皇帝心中麻麻痒,他的手指不断敲在铜图上,良久表示: 高卿的方案,容朕再与宰臣及翰林学士商议。 “谢陛下可商量。”高岳急忙致谢。 从陛下楼院里走出后,高岳和韦皋立于门首旁的石狮子旁,两人互相使过眼色,接着低语确定: “随后钟楼堂议事,在兴元府赤崖立转运院仓廪的事,必须要得以通过!” 话音刚落,门首巷口处,张延赏、郑絪这对重逢的翁婿,恰好走入进来。 当真是冤家相逢。 四人八目即刻相对。 张延赏看着大女婿韦皋。 郑絪则盯住高岳。 “听闻张公即日可能有白麻宣下,皋在此拜舞祝贺。”韦皋语带讥讽,口中虽说拜舞,可实则只是略微拱手而已。 16.夏堂日色昏 张延赏脸色发青,他没想到消息居然传得如此迅速。 听到韦皋这“贺喜”的话后,他没有半分喜悦,反倒涌起害怕之心。 皇帝一日没有正式白麻宣下,自己登上宰相位就有被梗阻的危险,所以消息暴露出去,绝不是好的征兆。 看着韦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张延赏哼了声,不发一语,便迈步走入陛下的楼院当中。 “文明......”高岳即刻在郑絪擦肩而过时,口呼其表字。 “高少尹,以后还是互用官位称呼好了,呼字的话絪担受不起。”郑絪冷冷地回答说,随后还没等高岳说什么,就也踏入门中,头也不回。 “文明,何至于此呢?”高岳看着郑絪背影,默默想到。 就在高岳还在怅然时,韦皋低沉地对他说:“张延赏和郑絪入阁议事,怕是圣主会有反覆。” “无妨,现在圣主单靠学士由阁子出制的话,是无法让大臣们心悦诚服的。” “没错,如今你白草军长史(韦平)就在这里,事务可交给他打听。” “所以城武,现在奉天城内还缺一位真正的宰执,不过你我都不希望是张延赏。”这才是高岳此行的真实目的。 韦皋说这是自然,不过现在这个局面,张延赏为相的可能性太低,完全是皇帝一厢情愿。 说完,二位都望了望城池上空炽焰般的晚霞,很淡然地互相道别,各自往宅第里走去。 现在奉天城高岳的小宅当间,原本居于此的宇文碎金走了,薛炼师又始终居于城内的女冠当中,所以等于是无人的。 高岳推开自家宅第的大门,察觉庭院、枇杷树依旧,待到走上堂后,帷幕、屏风和坐席也仍然光鲜。 “看来炼师没事会回来洒扫番。” 如此想着,高岳就把自己的绯衫解下,悬在外廊处,表示这宅邸里有人,以防炼师不知,撞见尴尬。 接着高岳自小柜上的茶瓯当中取出块茶饼来,掰碎后斟入烧沸的汤水里,等到稍稍冷却后,便坐在蒲团上,于堂前的两面槅扇门间,就着其外满院镀上夕阳灿辉的花草夏色,啜饮了几口,顿觉馨香自腹中涌起,直透到喉咙处,心神安宁下来。 蒲团前的小几上,摆着盘握槊,黑白子有些散乱。 这是炼师在这里,无聊时自己和自己下的吗? 高岳不由得哑然,便就着炼师的残局,掷了颗骰子,接着捻起子儿,走了数步,而后又想起他先前和韦皋所说的话题,不自觉地停下手,眼前浮现起盘更大的握槊: 江山、漕运、朝堂、内忧、外患,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纵着横着,冲着高岳凝住的眼眸而来。 他想了很多,便觉得倦了,就抬高了胳膊,后背和肩膀的关节嘎吱嘎吱地响动番,“阿霓。”他不由自主地说出声。 可整个中堂只有他自己的回音,他才发觉,这不是兴元府的官舍。 阿霓不会笑眯眯走出来,让他枕在自己膝上的。 旅途困倦的高岳,也只能带着些许的失望,将数块蒲团拼起来,自己曲肱为枕,躺在中堂的地板上,将脚伸直后,血液畅通地将疲乏的感觉运满了头脚,慢慢眼皮沉重发涩,直到不知不觉地合上为止。 长夏渐至,夕阳越来越倾斜,倔强地燃烧着血红的颜色,院子枇杷树的枝头带着黄色的果实与翠色的叶子,沉甸甸的垂下,在有些闷热的微风当中来回摆动。 满院蓬勃的草丛里传来阵婆娑声——羽衣的裙裾摆动,分花草踏来,一只白皙的手伸出,搭在了那果实上。 接着手的主人,很明显侧着往中堂望去。 那触碰到枇杷果的手便凝住。 中堂处,高岳著素白色中单,幞头褪去摆在一边,正背对着堂外,看起来已睡熟,昏暗在堂内渐渐弥漫起来,夜晚马上即将到来。 外廊梁上,那件绯衣悬在那里,系着革带和鱼符,也和枇杷果一样,在风中悠然而动...... “啊!!!”等到高岳伸着懒腰,听到外面的鸟鸣,在次日的晨光里,准备起身时。 “咿?”这时高岳惺忪的眼睛半睁着,用手诧异地摸摸身上,发觉绯衫怎么盖在自己身上了? 随后他用手揭开绯衣,触碰到了什么圆滚滚的东西。 待到摸起来一瞧,是几颗成熟的枇杷果。 莫非是炼师昨日黄昏,在我睡着后来过? 高岳急忙起身,随后看着小几的握槊。 黑白子,黑白子,真的动过。 他昨天续了一手,而对面的黑子绝对也接着他的步子,同样续了一手。 骰子的点数,也和他先前所掷的不同! 高岳又摸了下自己的发髻,眉毛凝住,总觉得有点异样的感觉。 就在高岳扶着后脑勺,还有点纳罕时,门扉处霍忠唐持着牓子,说传陛下的敕令,今日午后准时议事。 奉天钟楼大堂内,文武班列东西坐定,皇帝李适坐于当中,称财赋已转运到位,马上韩滉还会从润州送来第二笔钱粮,段秀实的十万石营田米也快到位,各路勤王军就列,另外韦伦和崔汉衡在出使西蕃时,也终于和赞普达成了协议——双方河陇一带,暂时以贺兰山、陇山为界,在边界线上双方各退三十里,形成道不能逾越的“闲田”,而西域处依旧属于唐朝的州县,则和西藩达成“蕃和”,三年内西蕃军队不可以再继续进攻。 总算各方面结果都让皇帝满意,此刻也该论及收复京师的议题。 就在铜图再次被正式搬出来,皇帝刚准备部署时。 “陛下,如今军政之令,多由翰林学士院内出诏书,斜封墨敕,名不正言不顺,恐各位大臣心怀忧虑。”此刻,当得到旁边眼神提示后,伴侍在皇帝身边的韩滉之弟,吏部侍郎韩洄,忽然打断皇帝,正色提议说。 李适脸色猛变。 可堂内的诸多大臣们都沉默着,很显然是认同韩洄的这番话。 “国事应交付政事堂,由宰臣出牒文处断。陛下的学士院,有自己的分内事。”颜真卿此刻也立即接上,简直一言九鼎。 颜太师所言的学士院分内事,即是说翰林学士所主持的,更应该是负责皇帝和外国、节度使和宰相间的问候书仪。 李适顿时有点尴尬,解释说奉天城小,不能像以前在大明宫或皇城内体制完备,朕和翰林学士们日夜亲近,故而有事顺便和他们商量,各位勿要多虑。 “那便请收复京师前,立宰执班列,统筹政务!”数位大臣同时说到,接着众人附和。 17.梗阻张延赏 “朕......”皇帝还带着不甘不愿的语气。 可颜真卿接下来的话,却完全是单刀直入的:“自从播迁奉天城来,几近一年,朝廷始终无有宰执,如此国体不正,何以号令天下三军?陛下可一日不见学士,岂可一日不见宰执,可一月不见学士,岂可一月不见宰执耶?” 这番话说得李适完全没了脾气,根本无法驳难。 这时李适只能把目光投向班列里端坐着的张延赏。 张延赏也察觉到皇帝的眼神,他焦灼不安,不断舔着有些干裂的嘴唇。 昨晚,高岳和韦皋刚走,皇帝就传召他和女婿翰林学士郑絪。 接着在阁子内,就他们仨展开密商。 “朕风闻近日城中各大臣要朕立相,万万不可也,张公可在堂上替朕阻滞。回京后,朕不忘张公之情谊,必然白麻宣下,让张公入政事堂。” 当时张延赏就明白,皇帝是绝对不想立相的。 为什么? 郑絪还有些糊涂,但富有官僚经验的张延赏瞬间就想通了。 长武军兵变,京师失陷,李适狼狈万分播迁到奉天城来,损失的可不仅仅只要表面的那些东西——入城后,大臣们以“追责”的名义,集体强迫李适开了宰相卢杞、关播,又开了神策军使白志贞,接着又把判度支赵赞同样给开掉。 这意味着,大臣认为这几位以前是和皇帝一起胡搞,才把天下搞成这幅德行的,他们不敢直接说皇帝不是,可却逼迫皇帝把这群人给流放驱逐掉。 李适是痛不欲生,卢、关、白、赵这四位,完完全全是自己的忠犬爪牙,谁想一旦丧尽,这几位的下场,实则也代表着他政权(卢杞、关播)、兵权(白志贞)和利权(赵赞)的全部崩盘,身为一位皇帝,威信也好,实权也罢,在此刻坠入谷底。 若是此刻再让大臣集体推选二三位宰臣来,回京后他呼风唤雨的日子也将一去不返。 因此,与其说李适现在最关心的是京师问题,不若说他最担心的是回京后的权力分配模式。 李适是不希望在这非常时期,冒出两三个宰执来,这样的话,马上光复京师,全是这几位宰执的功劳,自己呢?只剩下丢失京师、仓惶出逃的耻辱。 不,绝对不可。 归京后,朕自然会按照自己想法选拔宰相的,现在一定不能松手。 可当时阁子里的张延赏愁眉苦脸,他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他对皇帝坦言,要做好两手准备——前一手不必多说,后一手即是群情难以阻止的话,陛下应该顺手推舟,干脆让自己当这个新宰相。 “臣惶恐!此等不情之请,内中衷愿,希冀陛下垂察。”当即张延赏就伏下请罪。 他的意思是,我也可代替原本卢杞的角色,完完全全听命于陛下,陛下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陛下明确表态,让我入主中书门下即可。 这关头,想要取代卢杞的人,实在太多了。 皇帝也只能答应,既然免不了要立相,那便立个听话的,最起码要有利朝廷力量均衡的。 而今奉天元从党的力量也忒大了,一家独大可不是好事。 如今钟楼临时的朝堂内,史官坐在文武班列的两边,正不断在案上用笔记录着君臣间的商谈。 学士席位上,郑絪看着岳父的背影,内心也是万分紧张。 他又看到上首处,坐着的高岳和韦皋,这两一言不发,不清楚是什么态度。 郑絪忽然觉得回到了几年前的时光,满天飞雪的礼部南院里,他和高岳互相对坐在东西庑廊下,那时候高岳的眼神和面貌,他也捉摸不透。 高岳,到底是友,还是敌? 心意,真的在命运之数前不堪一击吗? 其实郑絪内心也满是痛苦。 同样的学士席位里,陆贽、卫次公、裴延龄、陈京等也默然不语。 皇帝不说话,接连对张延赏使眼色,意思是咱们事前说好了,你倒是说话阻止呀! 可张延赏却满是副我什么都看不到的表情,对皇帝的眼色根本不回应。 意思是“前一手陛下你也看到了这个态势,根本无力回天的,还是赶紧进入后一手吧!” 李适的眼神,又发出“张公!前一手不行,才到后一手,岂有本末倒置,不战而屈服的道理?”的讯号。 张延赏把头垂得更低,微微摇晃,暗含意思是“陛下别傻了,我要是站出来,来个前一手,主张不立宰执,如果陛下你最后扛不住,还是立了宰执,那我岂不是等于自动退出竞逐?所以,还是快点后一手吧!” 二位隔着空气,就前一手、后一手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眼色搏杀。 “陛下!”一声洪钟般的雄厚喊声,把李适和张延赏都吓了一耸。 原来是兵部尚书萧复,这位素来有身高威仪,他捧着笏板站起来,下一句就是“陛下回龙驭日在即,不可再犹豫不决下去,臣请推举贤人,辅弼社稷。” “......”李适满脸写着“高兴”,可口中就是不说话。 谁想而后萧复当即就说:“前西川节度使张延赏,家世清贞,累代台铉,本人沉谋有断,识国大体,可为中书侍郎平章事。” “轰”声,整个朝堂都沸腾了。 郑絪满脸吃惊的表情。 高岳则依旧不露声色。 皇帝是瞠目结舌。 张延赏却抬起眼,恨恨地看着萧复,他见识得多了,知道这萧复第一个推荐自己,实际却是“捧杀”,马上唱黑脸的就要登场了。 萧复话音刚落,堂内许多大臣都发出赞许之声——张延赏为相,当然是够格的,虽然他从西川节度使上卸任有些不光彩。 正席上,李适反应过来,觉得这一下子就到了“后一手”啦? 也罢也罢,速度要快,“那便请中书舍人出制......” 说时迟那时快,班列里礼部司郎中张彧起身,大声说到,“张延赏不可为相!” “不,你们听朕......” 皇帝还没说完,萧复就询问张彧,张延赏为什么不可为相? “先听朕......” 张彧当众,一二三四五六,分条将梗阻张延赏的理由给宣读了出来。 这下诸位大臣又都不言不语,全低着头。 张彧的态度,就是京东方面神策行营都统李晟的态度。 而张彧读的时候,张延赏面如死灰。 果然,果然最担心的事发生了,他赌李晟不会这么露骨反对自己,可他赌输了。 他高估了李晟的心胸,低估了李晟的复仇欲望。 18.公主表谢意 这是场精心策划好的双簧。 萧复先提名张延赏,而李晟女婿张彧接踵反对,并借机当面指出张延赏的过失,干净利索地将他率先踢开: 在职期间酿成兵乱,丧失军府,扔下财赋,仓惶出奔东川,无一功于国家社稷,有何理由忝居中书门下? 随着张彧一条条的朗读,这下整个堂上的文武百官,都清楚——张延赏,完了。 “......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答应李晟,让他这女婿去剑州当刺史,唉!”皇帝的心情宛如结冰般寒冷难受。 “臣岂敢,岂敢有傅说之望?”这时候张延赏不屈也得屈了,他趴在地板上,丧魂失魄地说出这句话来。 周身满溢着苦涩的气味。 看着岳父这副模样,郑絪眼泪都要流下来。 岳父到底做错了什么?崔宁离开西川,他正常去接替节度使而已;李晟入蜀后擅自要带走军府营妓,岳父加以阻拦也是合法合理的;皇帝播迁,岳父来勤王也是天地良心的,为什么全蜀地的兵马都要造反。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朝廷,到底怎么了? 郑絪思绪完全狂乱起来。 可没人在乎一个小小翰林学士的想法,这边皇帝立刻弃子,他又属意翰林学士院系统里出来的姜公辅,能不能让姜公辅当宰执?便开口说道:“中书门下二侍郎,由满朝大臣推选,朕出制可;不过御史大夫,朕想亲自择人。” “陛下如此想法,谁敢不从?”萧昕当即说到。 结果皇帝刚要说出姜公辅的人选时,萧昕下一句冒出来: “满朝三品,御史大夫为何者,陛下可任意择选。” 皇帝差点吐血。 姜公辅从区区翰林学士,来奉天后火箭提拔为谏议大夫,原本皇帝还想再让他升一程,为御史大夫平章事,可萧昕却加个“满朝三品”为限制,当即让皇帝没了脾气。 除非皇帝当场强行安排,朕就要先让姜公辅升为三品,而后拜他为御史大夫。 这样岂不是太不要脸了,违背了举贤的基本法则? 几个回合下来,李适表情呆滞,下面朝堂上热火朝天,大臣开始联名推选宰臣,然后写于尺牍上,由中官呈交给皇帝。 最后皇帝完全妥协: 第一个站出来举贤的萧复,反倒成了最大赢家,当即为中书侍郎; 萧昕为黄门(门下)侍郎; 颜真卿为御史大夫平章事,同为宰相; 聊胜于无的是,姜公辅、刘从一等,统统加上参知政事,也可和宰臣们商议政务。 结果确定后,皇帝看了看铜图,翻了下眼皮,他居然丧却了在铜图上部署的兴趣,有气无力地说,下面就让萧中郎、萧门郎和颜大夫处分,朕静待结果即可。 萧复的想法,和高岳、韦皋之前的方案基本一致。 以刘海宾为泾原行营留后,以张光晟赴凤翔为陇右节度使留后,防备西蕃,随即太尉段秀实简选泾原、凤翔一万精锐,统带至奉天城; 邠州长武城的崔宁,领一万精锐,至奉天城; 高崇文为京西神策行营兵马使,领五千精锐,也自奉天城进发; 以上三方兵马,皇帝委派浑瑊为行营副元帅节制,目标是穿过咸阳原,进逼咸阳城,夺占西渭桥。 同时,韩游瑰、论惟明、杜希全等朔方旧将,领六千兵,游走威胁李怀光的中渭桥。 京东方面,自然还是以李晟为都统,麾下神策军三万,目标是围攻收复京师禁苑,并监视李怀光的河中动静。 而后中原地区,继续以李勉为诸方镇诸军都统、淮西招讨使,保障漕运,并拱卫都畿道洛阳,和淮西叛军争夺许、汝、陈等地; 接下来,萧复又请求皇帝组建两个行营,配合李勉共同夹攻淮西叛军,希冀早日平定山南东道及申光蔡地区。 这个两个行营,一个为三川行营,以普王李谊(原本的舒王李谟)为兵马元帅,可对李谊的安排是,坐兴元府“督师进讨”,也即是这位亲王是不可能上前线的,更是面精神上的旗帜。随后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以散骑常侍衔同平章事身份为副元帅,实际领导行营和幕府,率山南、白草、奉义、西山、巴南、金商等军,进剿商、均、邓等州的淮西叛军。为此,皇帝命樊泽为金商防御使,兼三川行营的行军司马,并用乾陵守陵的“陵户”组建了支军队,曰宁国军共四千人,交由樊泽统领,也加入到行营当中。 这时杜黄裳以郎中身份,为该行营行军长史。 另外个行营,即“三南行营”,曰荆南节度使、湖南观察使和江南东西道节度使,本拟让镇海军韩滉为行营副元帅,元帅交由通王李谌于奉天城遥领(李谌实则不出阁),可随后韩滉很“谦虚”地推选荆南节度使曹王皋为副元帅,自己甘为人后,下诏准之。此三南外,鄂岳都团练使等也加入其中,而刘晏曾从桂管那里带来的三千黄洞蛮兵,则留在湖南处给崔宽统率。此行营主要目标是保护长江、汉水间的漕运,提供财富赡军,并自南进攻淮西镇。 布置完毕后,皇帝又下诏,任中书侍郎萧复为山南东西、荆湖、淮南、江西、鄂岳、浙江东西、福建、岭南宣慰安抚使,总统全局。 至于河东节度使马燧,被放置起来。 高岳临行前,皇帝又在阁子里出牓子传召他。 刚刚掩门的高岳,忽然听到身后阵清脆的铃铛声,待到他望去,只见群黄衫小儿抬着檐子,前列六人手持梃杖开道,正自街巷对面的楼院出来。 高岳便很谨慎地立在街旁。 “妇......高少尹。”这时檐子上垂着的帷子揭开,里面坐着的可不正是唐安公主。 “给公主奉礼。”高岳急忙低身说到。 “嗯,我要去城郊女冠处。”唐安稍微顿了下如此说到,语气比原本洒脱很多。 她最近和薛炼师的关系很好。 这时,高岳瞥见,唐安在帔子下,蒙着的是青白色的羽衣! 这位去女冠时,喜欢穿着羽衣。 看到高岳的眼神,唐安又有些不自然,就对他颔首点头,准备放下帷子,可这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便对高岳说:“少尹稍待,先前睦亲楼相救之恩本主不敢忘,这里有幅画轴,不嫌弃的话请少尹收下惠存,聊表本主的答谢。” 19.让二又追三 说完,公主自檐子当中,取出幅画轴来,说本来想和炼师一起参详修改的,可恰好遇到你,就直接馈赠好了。 高岳便伸手去接:“请公主放心,岳必定珍藏。” 唐安笑起来,就问到听闻少尹随后要入三川行营为左司马,主持上津道转运,不胜欣喜感怀,又闻少尹先前于漫川关取得大胜,阿父都在阁子里喜形于色来着,不知漫川关是个什么模样? 高岳就回答说:“漫川者,取关隘四周山川漫漫之风貌。” “那一定很雄浑了。” “正是,景色壮大,不减西陲北疆。” 公主心中微微叹口气,想到此后要是可以去看看就好了。 “少尹,此后多多保重,我唐江山希冀诸位扶持。”然后她轻轻挥手,向高岳道别,把帷子给放了下来。 楼院的那所阁子当中,皇帝是单独接见高岳的,很谨慎地试探着对方的口风道:“合川郡王先前请王佖为利州刺史,赵光先为洋州刺史,此二州皆是兴元府的支州郡,理论上应受高卿辖制,可王、赵久经沙场,资历深厚,又是合川郡王亲人心腹,朕担心高卿行事不能快意。” 高岳一听,皇帝实则对他传达这样的讯息: 高三啊高三,你看看朕对你们奉天元从党也算够意思吧!你和韦皋窜升得多快呀,不过李晟权力膨胀得更快,你得替朕想想办法,不然你行事不能快意,朕此后行事也不得自专。 这皇帝是要小小挑拨下我和李晟的关系? 不过也无妨,李晟我要结盟,可皇帝我也要拉拢的,朝堂势力越均衡越好,方便我更快捷地在各边下砝码,持续进步。 高岳想了想,说陛下可“让二追三”。 “请益。”皇帝有些不太明白,便让高岳再次详细地谈谈这个“让二追三”。 “陛下不是已留河东马仆射为一闲手了吗?”这时高岳先意味深长地提到马燧。 皇帝当即会意,心中想高三果然聪明,知道朕先前在组建三川、三南行营时,又让崔宁、段秀实、李晟光复京师,却独独不提马燧,当然是有深意的。 这个策略是他和陆贽、郑絪事前商量出来的,看来并不能瞒过高岳。 “让二,陛下先让卢杞(罢黜卢杞为凤州司马),又让张延赏(欲让张延赏为相而不得,妥协下来让大臣们共同推举的萧复为相);但可追三,哪三?一是河东马燧,二是出合川郡王去西川,三是......” 说到“三”时,高岳面露犹豫的模样,满是难以启齿的表情。 皇帝稍微环视四下,便请高岳详细谈谈,让李晟去西川是什么门道。 “如今合川郡王为神策行营都统,如京师光复后出镇西川,一来可牵制西蕃,二来也方便陛下复建神策军啊!” 这话一说,皇帝就醒悟过来。 他刚刚继位时,曾成功让白志贞自神策军王驾鹤那里夺得兵权;而现在若让李晟在京师光复后继续把持神策军,这可真的不是件好事。 所以李晟去西川后,恰好可腾笼换鸟,重新组织起完全忠于自己的神策军。 “如何处事?”皇帝想要听具体的做法。 高岳就建议皇帝,以后不妨组建两个神策军大营,以取代原本零散于西北各地的行营。 “两个大营。” “一为奉天大营,或曰神策右行营,可五万人,为泾原、凤翔、山南西、灵武诸军后拒,主要应对西蕃,伺机光复河陇;一为汴州大营,或曰神策左行营,可三四万人,为汴宋、徐泗濠、山南东道、河阳等诸军后拒,主要监视河朔、东南、江淮、淄青各方镇,保护漕运。此外,陛下可于京城内组建三万新军,取代原本神策团结(此次长武师变,畿内的神策团结表现不佳,忠诚尤其有问题),称“后殿子弟”,此军内可镇守京师,外可配合神策左右行营,征讨四方——神策左右大行营,再加后殿子弟军,共十二万众,立军资库、军器监,是为天子六军武备俱全,逆贼不敢觊觎神器也。” “那么如何供军?”李适现在对全天下的财赋就靠着一条漕河的情况,是完全怕了,一旦这条漕河断了,整个帝国就立刻陷于休克状态。 高岳就用手在地板上为皇帝指画: 前杨炎为相时,推两税法,将天下财赋分为三品,即上供、留使和留州,那么上供部分,陛下不必再全行汴宋一条漕河,而是可行三条漕河路线。 一条,淮南、宣润的财赋,继续走汴宋,留下相当部分供神策左行营; 二条,荆南、湖南、桂管、岭南、鄂岳、江南等地的米帛财赋,走扬子江(长江),过江陵府、夔府(今重庆东),由夔府转入西汉水(嘉陵江),直抵凤翔,并蜀地财赋,供神策右行营; 三条,还有条备用漕运路线,即重新开通古秦汉时期的鸿沟线,这条漕河和汴宋运河相比,更加安全,不会被魏博、淄青等割据方镇威胁,可前提是彻底消灭淮西镇。 皇帝明白了,连连颔首,一旦有三条漕运线,主次分明,互相备用,安全系数果然大了许多。 “高卿所言,朕已了然于胸,还望勿要将此日之语外泄。” 接着皇帝又问高岳,那么第三是什么? 高岳当即顿首,口称臣不敢说。 李适就说你我间还有什么不可言的! “请陛下将合川郡王的女婿张彧,出为剑州刺史。” 听到这话,李适就皱皱眉,心想李晟先前想要完全控制蜀地和关中的道路,希望让外甥王佖为利州刺史,赵光先为洋州刺史,又想让女婿张彧为剑州刺史,朕坚决留张彧在身边,让他为礼部司郎中,如今高岳为何又坚决要遂李晟的心愿呢?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让皇帝茅塞顿开,“请陛下仿效昔日明皇,亲自于奉天城考试,将随驾元从的七八九品诸官员,分授为山南东西诸州县令,如此臣岳又如何不能为陛下快意行事耶?” 可以可以,李晟最多也就是让自己的心腹到州一级为刺史,可县一级官员的任免权还在朕手里,只要朕亲自考核,把各州的县令都换成自己人,那么区区几位刺史,上有高岳这位兴元府少尹压着,下有诸位县令掣肘分权,又何能为哉? 自古以来,大到国家政权,小到一个公司,为什么会分为上层、中层和基层?很简单,就是为了权力的分配和角逐——有时候上层指令中层去压迫基层,有时基层会联合中层反抗上层,而高岳此举,则是上层拉拢基层,来控制中层。 “请高卿以兴元府诸县县令为先导。”皇帝当即说到。 意思叫高岳开名单。 20.百里侯通榜 高岳又称不敢,说县令皆是百里侯,理应天子亲授。 “哎!高卿现在知兴元府府事,也算是半个幕主,当然有征辟僚佐摄县令理政的权力。”皇帝很热心地让高岳开举荐名单。 “陛下,兴元现在为府,南郑即为次赤县,其他为畿县,县令若由臣区区五品来举荐,恐有不妥。”高岳再次推辞。 最后君臣俩互相盘桓了番,才初步达成默契: 兴元府所在的梁州诸县,由高岳举荐; 而洋、利二州的诸县县令,由皇帝考核授予。 但高岳举荐的人员,依旧要通过考试,这只是个“走过场”,实际早已内定,你要问“通榜”的人是谁,当然是九五之尊皇帝了。 这下高岳才算是安心下来,便提起笔来,在面纸笺上挨个写下举荐的名字。 接着皇帝取来一看,笑容变得有点尴尬,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似乎都是高卿的朋友呢.....” “陛下!”高岳当即大声回答,理直气壮,“举贤不避亲,正是因这些人是岳平日里熟悉的,深知他们是有才学的,自信可为陛下竭诚尽职。若岳推举其他大臣家的子弟,来博取大臣们的欢心,岂不是有结党之嫌,用陛下的公器,来赢岳的私利?何况他人如何,岳又不知,届时若有所抵牾,互不相协,贻害的可是国家。” “高卿所言极是。”皇帝也只能说好。 在高岳的举荐名单上,赫然列着:城固县县令,为现监察御史李桀;西县县令(勉县),为进士出身的黄顺;为褒城县县令,为进士出身的解善集;金牛县的县令,高岳举荐了叔岳父崔宽的儿子崔遐;最后,兴元府理所所在的南郑县县令,高岳则举荐了三川行营长史杜黄裳的女婿,二十二岁的进士出身,时任右拾遗的韦执谊。 问对快要结束时,高岳极力劝说皇帝,光复京师后,必须要合淮西招讨使李勉、三南行营曹王皋、三川行营贾耽这三大行营之力,在灭河中李怀光后,再灭淮西李希烈,如此朝廷方可获安。 “李怀光可谓腹心之患,不可不除。然则朕若要平淮西的话,淄青平卢军及河朔三镇若是发难,又该如何?” 皇帝的意思是,淄青李纳,河朔的王武俊、朱滔、田悦等,是不会坐视淮西灭亡的,因为那样会打破他们和朝廷间的力量均衡。 “杀李希烈不可拖延,可平淮西未必急于一时,请陛下用臣信臣,未来如幸假臣五年,臣愿手挚申光蔡四境之地,还于朝廷!” 皇帝听到这话也很沸腾,但接下来又小小愕然了下——朕记得高三本来说的是三年平蔡,怎么现在又变成五年了? 不过要是真的能平定淮西的话,神策右行营再成,随后我唐由东返西,真的可反攻河陇,重开安西北庭了吧...... 结束召对后,高岳步行返归了自己的宅院,再次准备收拾行李,回兴元府入三川行营履事。 走前,他也就是掩了下门罢了,因为家中除去蒲席、茶具、屏风和一些器皿外,也没有额外的东西,完全没必要防盗。 此时已是入夏季节,庭院里草丛滋长,庭树新阴,丝丝的蝉声当中,高岳立在那棵枇杷树下,看着枝头上的果子,“被摘掉不少啊!” 他不由得想起那日,他刚刚来到奉天城,因疲倦万分,黄昏时就在中堂里睡去。 结果第二天醒来时,绯衫盖在自己身上,身旁多了几颗枇杷,堂内握槊盘上,子儿走了一手。 而后高岳还从自己的绯衫上,嗅到淡淡的香粉味。 “不知是哪位调皮的女子,摘了我院中的枇杷果,不过倒也对我有心,怕我着凉,偷偷为我盖衣。” 莫不是薛炼师? 昔日她在京师时,也会在至德女冠处挖春笋的。 那日我为了避嫌,就在轩廊上悬了自己的衣衫和鱼符。 至于为什么不锁门,那是害怕薛炼师回此宅走动时被拒之门外,伤她的心意。 “唉,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高岳这时哑然失笑。 “逸崧!”这时,在门外传来位男子的声音。 高岳回头,见到的居然是刘晏的女婿潘炎。 “座主,刚想与您辞行来着。”高岳急忙上前行礼。 潘炎笑着摆摆手,说不用不用,我来看你,接着主宾两人就坐在廊板上,就着绵长的蝉声,煮着茶水,交谈起来。 “你和文明的事,我听说了。”潘炎的手摁在膝盖上,悠悠说到。 高岳嘿嘿两声,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卫次公,独孤良器,郑絪和刘德室,其实都算是潘炎的门生。 现在独孤和团团远行东南,并无音信。 他和刘德室一直相随,互相倚靠。 而卫次公、郑絪则都入了翰林学士院,现在不但他和郑絪因西川节度使的事闹翻,卫次公和郑絪也开始有些反目对立起来。 郑絪又回到了那时候的孤独当中。 “你和郑文明未来,都应该是有大出息的。不过啊,从及第时我就看出来,你和文明的出息,是大不同的。”待到茶水好后,潘炎接过一盅来,从旁边的小盏里捏起把盐来,撒入茶汤里。 “座主,你喝茶口味还挺重......”高岳默默想到。 算了,夏日炎热,喝咸茶有利于补充流失的盐分。 潘炎接着说到:“郑文明是朴实质重的人,所以陛下才让他入学士院,参与机密,可文明又是个因循的人,他将来哪怕登三公九卿,也只是开一族一脉之荣华而已。” “那,那门生我呢?” “逸崧你,其实特别类似我岳父。” 我,我那么像刘晏吗? 潘炎这时连呻了数口茶,“逸崧你将来可能肩负担起唐家的江山湖海,秉国钧之衡准,开天下之变局,可是要走到那步,哪可能让自己无缺呢?” 听了座主这话,高岳陷于了更大的沉思。 透过庭院的交通重叠的枝叶缝隙,灼热的阳光一道道射下来,高岳的侧颜半明半暗,他看着手里的茶汤,不由自主也学潘炎,抓两把盐撒入进去,接着咕噜两声饮下。 “好咸,好咸.....”他不由自主咋舌起来。 数日后,韦皋领兵先行,后续的高岳骑马过括箭岭,道侧亭边,陆贽、卫次公前来相送。 “二位前来,不惧学士院规矩吗?某如今可是外臣。”高岳牵着马儿,开玩笑说到。 “无妨,陆九来监视我,我又监视陆九,和逸崧你言不及私。”卫次公打趣道。 陆贽也笑起来,接着他见高岳脸上的表情,就说到:“别想了,文明是不可能来送你的。” 高岳有些愧疚,但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和陆贽、卫次公互相劝勉几句,接着一鞭策马,向陈仓道而去。 1.观无量寿经 碧溪留我武关东, 一笑怀王迹自穷。? 郑袖娇娆酣似醉, 屈原憔悴去如蓬。 ?山墙谷堑依然在, 弱吐强吞尽已空。? 今日圣神家四海, 戍旗长卷夕阳中。? —————————————杜牧《题武关》 +++++++++++++++++++++++++++++++++++++++++++++ 越过括箭岭和武亭川,便走入了好畤地界,该地多是神策行营的屯田地带,阡陌纵横。当高岳在此的驿站停留一夜后,便继续策马越过好畤后,往西北方向入灵台旧县。 啊,灵台直到百里城,顺着达溪川一路往西,军屯里的麦田、粟田、荞麦地不断望着天际延长着,整个规模比起神策军的军屯还要更胜一筹,其中冬麦已基本收割完毕,还没来得及入仓的麦捆,在阳光下闪烁着金黄的醉人光辉,炎热的天气下,泾州的民户、田士家眷们都在汗落如雨地忙碌着,有的已经开始在收割完毕的麦田当中种下绿肥作物,孩子们头顶着各种罐子,正往田头送食物,田野间的炊烟,四处飘荡。 高岳也擦擦脖子上的汗水,眯着眼睛,看着悬在正头上的太阳,明晃晃地,把四周翻滚的白云,透射得更加稀薄,远处的草和田,都在蒸腾的热浪当中扭动变形了。 但他的心情却从原本泥淖里拔出,变得有些开朗起来,毕竟这里的屯田都是他一手组织起来的。 阿兰陀寺标志性的大水硙,在日暮时分出现在高岳的视野当中。 隆隆的声音里,高岳步入了寺院的明堂处,发觉屋檐和林木的阴凉处,端坐着数十善男信女,蕃汉族皆有,都是来自于泾州、凤翔地界的,这群人无不虔诚合掌,而明玄法师则身披缁衣,坐于堂上蒲团,正解说着《观无量寿经》。 当高岳来时,似乎有名党项信徒正在犹豫,询问明玄,到底是该信道还是信佛? 这虽然有点可笑,但却是大家都关心的。 于是明玄便对他说起净土宗始祖昙鸾的故事。 他说,昙鸾年轻时曾拜访过江南的句容山,得见陶弘景真容,并且得到《仙经》十卷,陶弘景告诉昙鸾,照此经修炼,可长生不老。 当昙鸾带着《仙经》返回家乡五台山时,途经洛阳,遇到僧人菩提流支。对方告诉昙鸾说,你得仙经,也许可延年益寿,也许可返老还童,得以多活一百年,然而哪怕多活五百年,在这三千世界当中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的事,终究逃不过“轮回三有”,到头来还是场虚妄。于是菩提流支对昙鸾说,最重要的不是面对生死,而是如何解脱生死,接着他给了昙鸾这本《观无量寿经》,称“此大仙方,照之修行,可解脱生死。” “于是昙鸾法师烧仙经,专念修行西方净土。”明玄接着对信众们说,“羽流(道教)强调个人的修为,可而今世道凌迟,单靠自力已不能解救亿万信众,必须得佛本愿力的加持,才可往生净土。而本愿力又自何而来?正如昙鸾祖师所言,不过二力二道,念佛名字,念佛相好,念佛光明,念佛神力,念佛功德,念佛智慧,念佛本愿,如此持名念佛,即是生安乐时。” 高岳立在侧边廊下,听着明玄法师的话,大致明白了,先前他只知道明玄是个僧侣,但却不太清楚他到底信的是哪一宗的派别,现在可以确定了——明玄追求的是净土宗,不过净土宗并不是个拥有独立组织的佛教派别,任何宗派的僧人都可以追求所谓的净土,故而净土宗可以说的上是“寓宗”,即它更接近于一种普世的思想,而非门派。 “原来,持名念佛,就能往生阿弥陀净土了啊!”这时数名女信徒慨叹着说到。 明玄法师微笑着颔首,言到:“弥勒建净土,超越三界,只要诸位诵佛、持戒、断欲,皆能得佛本愿力,命终后入四十九重宝宫,此后无报在身,得天女侍奉。” “真的吗?”此刻,许许多多来听讲的人们,既激动又急切地问到。 高岳叹口气,摇摇头,人们为什么要在古代皈依宗教,就是因为现世当中他们太苦,兵荒马乱,生老病死,青春和生命转忽即逝,却还常常怀着苦难与怨恨,不比现在,人起码有身为人的尊严,“**乐”虽然廉价但起码也是种能有效麻醉自己的娱乐。 而他眼前的这群人,最关心的只能是死后,能不能不经劫难,可以往生为所谓的净土当中。 这时明玄法师便做出解答,“诸位只要诵弥勒佛号即可,诵一次,便聚一粒米,米可成斛斗,本愿亦可成助业。记住,一念之顷,诵弥勒名,可除却一千二百劫生死之罪;闻弥勒号,合掌恭敬者,可除却五十劫生死之罪;如有礼敬弥勒者,则可除却百亿劫生死之罪。” “我佛慈悲!”这时所有的信徒都明白该如何去做了,纷纷合掌而十,随后口诵经文起来。 听完这些,高岳又不由得暗地里点头——原本,明玄法师在寺庙里虽然精修有成,可屡遭排挤,未能一展所长。可一旦他真的能主事,便很快能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因这净土宗和其他佛教宗派不同,它在民间的影响力绝对不容小觑——为何?因为净土宗始终在宣扬个观念,“我是来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并且佛的本愿不是靠高僧个人修得的,而是要依靠广大信众的参与,如何解脱生死劫难?很简单,哪怕你大字不识一个,只要能“持名念佛”,反复诵弥勒之号,就能得到往生净土的“捷径”。 它的经典《观无量寿经》,全篇也就两千字,通俗易懂。 低门槛,高回报,再加上强大的普适性,使得净土宗成为这个时代最接地气的佛门宗派。怪不得阿兰陀寺自从来到百里城后,凤翔、庆州、邠州、宁州都有信众追随起明玄法师来。 “法师,敢问弥勒和净土的关系?”等到明玄法师结束讲坛,和高岳于后院林苑里品茗时,高岳好奇地问到。 明玄很平淡地笑笑,说“其实不瞒檀越,大乘弥勒和小乘弥勒,大乘净土和小乘净土,实则不同。” “哦,愿闻其详。” “檀越,大乘弥勒的净土超越三界之外,而小乘弥勒的净土则还在三界之内。”说完,明玄顿了一顿,又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语,“简单地说,一为弥勒上生,一为弥勒下生。” “上生,下生?” 明玄用手指指天,“弥勒上生,即使说弥勒菩萨在兜率天建有净土,众生可发誓愿往生于彼净土之中;弥勒下生,则是弥勒菩萨终将下生于人世中龙华树下,救度众生。” 高岳一听,就明白了个中的玄妙。 2.弥勒真弥勒 所谓的“弥勒上生信仰”,则是在佛教的极乐世界外,又虚拟构筑个“兜率天净土”或“阿弥陀净土”来,这方净土是弥勒佛造出来的,它和极乐世界是有区别的,因这净土里还存在着欲念物,比如金碧辉煌的殿堂,美妙的甘露,绝色的天女等等,但这种净土观又最受普罗大众的欢迎,没几个人是真的想四大皆空的。那么大家只要虔诚礼敬弥勒,死后就能升入这净土当中。 而能不能往生净土的审核人,自然是弥勒佛。南北朝时期的高僧道安,经常和弟子法遇、道愿、昙戒等,在弥勒法像前发誓,愿死后一起往生兜率天。后来昙戒临终前,口诵弥勒法号不止,弟子问他为何不发愿去西方极乐世界?昙戒说,我曾和师父道安等八人,说好了死后要一起去兜率天净土,现在师父、道愿已经去了,我若不去,岂不是失信? 弥勒在净土等着你,便叫“上生”。 而“弥勒下生信仰”,就比较激进些,乱世当中的苦难信徒们,很多人不愿意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死后世界,他们渴望在现世得救,便营造个弥勒降生的故事来,只要这位来到世间,就能在信徒的支持下,建起“人间净土”。 相信弥勒会将天上的净土带到人间来,便叫“下生信仰”。 当然这下生信仰后来愈发激进,和反抗世俗统治结合起来,也便形成后来咱们非常熟悉的弥勒教起义。 高岳不由得笑起来,便问法师你信的是上生,还是下生。 谁想明玄却很正色地回答说,“上生即是为了下生,下生即是为了上生。弥勒佛既造净土,又救度众生,合二为一。如无净土,信众因何而发本愿?如无救度,信众又凭谁而往生兜率?所以檀越,为何要分上下呢!” “净土就是救度,救度即是净土。”这时高岳好像参悟了什么,喃喃着站了起来。 这时,天色阴闷,原本绚烂的太阳消失在乌云之后,雷声渐渐大而清晰起来。 而高岳还在院子当中来回走着,反复说着方才那话。 原本他会因为和郑絪的隔阂而有点伤感,但现在先和潘炎,后和明玄的两番谈话,让他彻底想通了。 我又何必着相,纠缠于个人的情谊当中,既然认为自己所做的是对的,能够为整个天下谋求“救度”、“净土”,那就毫不犹豫地走下去好了。 该走的路,我会走完。 该守的心,我会贯彻。 该救的人,我也会义无反顾。 哪怕为此变为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模样,也在所不惜。 这时,几声雷鸣,雨点暴烈地落了下来,砸起一串串青烟,四周浮起了清新的泥土味,枝叶在风中摇动起来,带着海潮般的声响,高岳为了躲雨,走回到阿兰陀寺的佛堂里。 明玄刚刚燃起盏烛火,高岳看到,佛堂的屏风上,写着首偈语,他不由得念出来: 弥勒真弥勒, 分身千百亿, 时时示时人, 时人自不识。 此刻庭院的雷电刮下,将屏风上的这段偈语照得雪亮。 “我,高子阳,会不会是巧合降在这个人世间的弥勒?”高岳大悟。 时人自不识,连妻子云韶也不清楚自己的这段底细,即便是平康坊的杨妙儿和王团团,大概也只是认为自己来路不明,却没想到自己却是完全来自于不同的时代。 “分身千百亿......” 这时候明玄和尚点头,接过他的话头,“只需有救世之愿,人人皆是弥勒分身啊。” “没错,法师,我明白了,痛快,痛快!” 原本庭院外,千山风雨夹杂而入,将高岳的衣衫刮得满是褶皱,也让他心头原本的一些犹豫彻底浇灭,果然是灭却心火自然凉啊,接着雷光闪烁数番,雨立即消散得无影无踪,整个明堂院落又恢复寂静,只剩下残雨从屋檐和树枝上不断滴落,带着清脆玲珑的声响。 高岳自旁侧小几上提起笔,于屏风那边也奋力写下首诗来: 从无入有雨云聚, 自有还无雷火销, 聚销本来皆是幻, 何惧闲口漫嚣嚣。 接着高岳将笔一掷,对明玄法师说到,“我也希望自己是弥勒分身当中的一员。” “那檀越此后可自称‘契此’。” “嗯,法师啊,如今兴元府褒斜城五十七渠壅塞,昔日沃土化为盐渍之地,你又愿意不愿意,当不当这个弥勒?” “盐渍之地的事,檀越先前已有书信送至,贫僧已从历代农书里得出破解之法,乐意随高檀越去兴元府呆个一年半载。” “去吧,去吧,咱们联手破石滩,改渍地,我在兴元府也会发愿,造个佛院出来。” 七月本是流火时节,可整个兴元府的地界却是夏雨不断的季节,闹得数条河流满涨,汉水更是抬高数尺。 然则兴建大渚河船场、天汉楼子城的工程却如期开始。 同时,高岳、明玄法师,及褒城县县令解善集,立在高耸的山河堰上。 “此堰又名萧何堰,相传是汉相国萧何所筑,萧何没后由相国曹参完成。”解善集从县公廨的文书里查到了山河堰最早的来历。 山河堰,位于褒城县城南二里,恰好横截在褒水之上,共凿有六堰孔,调节水力,而如今全都淤塞失修,无法给田地提供灌溉,褒水为之自旁侧改流迂回。等到天旱后,更加重了土地盐渍的情况,故而周围数十里,根本没法种庄稼。 而褒水流到兴元府西时,则十分正常,如今有沙堰、广通堰、羊头堰等,四周皆是膏腴之田。 可如今想要开出军屯,还是得从山河堰想法子。 高岳等人登上山河堰,可不算容易,他们是坐着小舟上来的,而今数人立在堰上,那边暴涨的褒水真的像它的俗称那样,宛如条暴怒的“黑龙”(褒水又称黑龙江),从崎岖数百里的秦岭荒山中奔腾而来,盘旋着,咆哮着,狠狠撕咬冲撞着山河堰的土堤,满涨到顶,高岳等都觉得脚下的土地在颤抖,不知何时这条凶暴的黑龙会怒甩一记尾巴,横着冲垮山河堰,将那边的土地淹成汪洋。 谁想,看了看态势后,明玄法师很冷静地说,“先让人筑高五尺,随后——将其掘开,再闭下游的沙堰、广通堰、羊头堰,要把自这里直到赤崖关的土地全部淹掉。” 什么,不但不阻拦夏季洪水,反倒要掘开堰堤,把土地全淹了? 这下即便是高岳,也有点摸不着头脑。 3.引浊淤田法 接下来明玄法师的解释,让诸位恍然大悟。 “此法名为引浊淤田,对付卤渍之地最为有效。” 明玄法师描述说,春夏时节褒水因降雨而猛涨,自流经的褒斜道诸山那里冲刷携带来大量的泥土,宛如黑龙般,这些水里的淤泥普通人不以为益,其实不然,此物最能沃土,又能杀盐,只要放入山河堰到赤崖关的盐渍地上,形成倒灌之势,等到水退潮后,土地便能覆盖厚厚一层淤泥,在其上种植稻麦,产量便会大增。 高岳虽然自现代穿越而来,但此种方法倒是首次听说,他也感到惭愧,以前专心读书,对稼穑之事可谓不通。 这时解善集便问法师,这种引浊淤田的法子,法师从何得知? 明玄便说,自己之前时曾入河朔方镇,那里的百姓已懂得在麦收完毕后,掘漳水、洺水来淤田的办法,颇有奇效。 高岳不由得慨叹,我唐的政府只知道收取百姓的两税钱和斛斗米,索取各方道的贡赋,在革新农业、授民以利的方面,做的还不如魏博、成德和幽州几个反逆的方镇节度使。 随后明玄又补充说,现在整个兴元府的麦收差不多结束,马上船场、天汉楼完工后,檀越可再自兴元、洋州、利州征集两千下三等的贫户丁男,采诸山石块,炼制石灰。 炼制石灰作甚?淤田完毕后,可在其上抛洒,这样可以更有效地变卤渍为良田。 “好,完全没问题。”这时候穿着蓑衣立在风雨当中的高岳,因找到军屯的便利方法而欢欣不已。 时不我待,现在距离皇帝要求出兵的时间,还差二个月时间,在此阶段要动员六千白草军,先把城墙和天汉楼完工,而后再按照法师所言,决山河堰引浊淤田! 两日后,兴元府城西南角处,在梓匠院老师傅们的指导下,被追集来的下三等贫户,正在忙碌着,挖掘湖池,垒砌石堰,搭建船棚、悬架。 而在旁侧,更多的梓匠和白草军士卒在营造天汉楼。 整个兴元府,下三等的贫户为三千七百人,高岳为免徭役伤人,故而将他们所有人登记在簿,随后让县吏游奕们分持名单,分为五番,每番服役十日即可,而上三等的富户则要出代役钱,中三等的中等户要出代役米,如此“人均其役”,又能不费府中钱。 而利州和洋州的贫户们也被动员起来,前者负责搬运送入西汉水的米帛,而后者负责上津道洋州段的搬运,弄得也是有声有色。 锣鼓声中,正在劳役的贫户们听到这声音便晓得是府尹来巡察了,便急忙停下手中的活计,夹道欢迎。 果然高岳骑着白马,前首处韦驮天和另外名中候官步行在前,举着两根银漆的长杆,这时兴元少尹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二杆子,二杆子......”前来劳役的贫户窃窃私语。 当然他们更加惊奇的是,韦驮天此人浑身漆黑,鼻孔硕大,据说是昆仑奴来着,虽然先前已见过,可多看几次,还是觉得有趣。 接下来高岳身着绯衫,登上一处土台,当即就对恭敬敛手的贫户们发话说到: 马上船场的工程结束后,你们要分番去城固、金牛一带的山中,烧炼石灰。 这话一说,贫户群中顿时聒噪起来。 很明显,大部分人不愿意去。 “肃静!”土台四周的游奕县吏们大喝道,手持棍棒,腰佩横刀,在维持着秩序。 随后立在土台上的高岳,便明白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为何不愿意在农闲时去烧石灰,但他还是宣布了“雇佣格”:“你等皆是兴元府的贫户,所以本尹不会无驱赶偿役使你等,在修筑船场时你等就该晓得,待遇等同白草军,比州郡团结子弟还要强些——服十天劳役,完成指认的功后,每人可得四斗米,除去出工所食外,还能带一斗米回去润家。另外白草军军卒每年得春冬两次衣赐,共八段中等绢布,折价为二十四贯钱,均摊到每月是二贯钱,再均摊到每旬(十日)即为六百六十文钱,现在你等出功一旬,不但可得四斗米,也能得六百六十文的衣赐钱。而入山烧石灰,雇佣格也是一样,烧一月就是一石二斗米,二贯钱,烧三月便给三月的钱,节日时别有杂赏。” 这话一说,有一半的贫户开始动心,但是另外一半依旧哓哓不休。 “你等为何不去!”这时高岳忽然大喝起来。 吓得贫户们许多都拜伏下来,有的胆子大些的,就膝行到府尹的足下处,口称家中还有产业需要修治,没那么多富裕时间。 高岳大笑起来,手指着这群贫户言道:“你等既是下三等贫户,哪里有什么产业?告诉本尹,你等是有田,还是有果园,还是有作坊,还是有圬池了?” 这话说得,严重刺激了贫户们的自尊心,很多人开始喧哗起来,语气里带着不满。 可高岳却不客气,他接着说道:“你等来服役前,乡党父老就有言说与本尹知晓,你等好酒、好博戏、好游浪,有此三好,就算在船场得了些钱粮,很快也随手销尽!哪有多余的口粮和钱财给家里妻儿添置件冬衣?一旦走投无路时,就要入军吃朝廷的,如此民如何富,军如何强!” 嗯,高岳如今太熟悉了,当初他在泾原行营屯田时,察觉到的军卒们的恶习,这群贫户们一样都是有的。 而后高岳当即说,这群贫户做完工后,多余的一斗米,及额外的六百六十文,叫你家人来领,己身不得擅用,若是光棍,须得告诉军府支用的途径。 这下很多贫户更加愤懑了——我们虽然贫苦,虽然无立锥之地,可也是有兴趣和尊严的,府尹大人凭什么滥用民力,剥夺我们的闲暇时间! 就在群情汹汹时,早有预案的高岳,便用手指着身旁的明玄,对所有贫户说到,你等知道这位法师是谁? “不知不知!” “他是布袋僧。”高岳指着背着大布囊的明玄说到,那里面确实装着明玄的供资器用,“他曾对本尹说过,依据面色,本尹为净土大会众门的菩萨!” 这下不但贫户瞬间开始起哄,连明玄都有些尴尬。 4.府邸有客来 可高岳却面不改色,“你们都要知道,我佛净土共分五念门,哪五念门,近门,大会众门,宅门,屋门,园林游戏地门。前四门的话,便可入功德,往生安乐净土,永隔三途诸苦;后一门的话,可出功德,至自利利他的化境,立地为菩提。” 这五门的划分,倒是让贫户们听得明白,就是个浅显易懂的“登堂入室”的流程,从门外一直玩到后花园嘛! 但一位胆大的年轻贫户就喊到:“府尹既然说你已入大会众门,有何灵验,我等岂会知道?” “是哉是哉!”其他的贫户也都哄起来。 他们迫切需要高岳展示下凭据,或者准备看高岳的笑话。 高岳也不气恼,而是笑着指着那十七八岁的年轻贫户说:“你是哪里人?叫什么名字?” “叫孙玄通。” 看不出来,这土里土气满身补丁的家伙,名字倒有些仙风道骨的意思。 “家中有甚产业?” “无田无舍,只有个博具随身带着。”孙玄通这话,引起一片哄笑。 “那好,孙玄通,你跟着本尹,不出一个月,我不出府中一文钱一缕线,就让你有田有舍,三个月后让你有聘礼娶妻成家,如何?” 府尹此言一出,土台下立刻议论纷纷,有的人敬佩府尹大人敢说,有的则犹豫,还有的人满心的不相信,说别傻了,这府尹戴着硬幞头的,到时候随便给孙玄通些钱,也能在我们眼前充大。 这种效果正是高岳希望得到的,他在复制“商鞅徙木立信”的那一套,可比商鞅那时还多出个套路,那便是自称为“大会众门”菩萨,就要借此在整个兴元府民间树立起威信来,让百姓对自己敬畏如神。 “孙玄通,你敢不敢?”高岳大声挑衅起来。 “上啊,上啊。”其他的贫户都开始撺掇孙玄通。 孙玄通也豁出去,说有什么不敢的! 就在一片喝彩声里,三脚两脚登上土台,随后拜在府尹之下。 “好,我们先以一月为限,我马上教你个生钱的法门,再画给你个得钱的界限。”高岳将孙玄通扶起,随后对所有贫户说,“你我不妨立契约法,只要本尹兑现与孙玄通的承诺,你等就得遵从本尹的追集,冬日要入山烧制石灰。 这下贫户们来了兴趣,也都答应下来。 此后,高岳的行列队伍,便夹着孙玄通,吹吹打打,回兴元府城里去了。 高岳果然没有食言,他立在府衙牙兵院的厩场前,孙玄通则在他身后,一双好奇并带着些惊恐的眼睛东张西望,看着进进出出的吏员和武士。 随后高岳叫人唤来了蔡逢元,先是指着孙玄通,而后又指着厩舍里豢养的马匹,对蔡说:“佛奴啊,告诉这位乡里,如何相马。” 蔡逢元先前在神策军当中,为合川郡王养过马,李晟的各色马匹他都熟悉,自然是懂得相马术的。 得到少尹的指令后,蔡不敢怠慢,便引着孙玄通,逐个指着马,准备告诉他相马的门道。 “这个,府尹,我不想当相牲口的......”孙玄通明显有些抗拒心理。 高岳也不干涉,也不加以劝导,就对孙玄通说你安心在此学就成,随即直接扔下蔡逢元和孙玄通,径自回到后楼的官舍庭院当中,因为他的坐衙和巡察时间都结束了。 他要回家,陪着妻子云韶和庶妻芝蕙一起修剪盆栽,最近云韶对这个很感兴趣,别看云韶做菜和女红的手艺不怎么样,可弄盆栽倒很有些天赋在里面。 结果来到后院宅第的乌头门前时,却发觉那里停着一串骡马,驮着各色箱箧,并且系在其上的绳子都十分精细,看起来绝对是富豪人家使用的,仆役也各个锦绣衣衫。 “嗯?”高岳一眼望去,就觉得这群仆役好眼熟的模样。 这时候,一位锦衣的女子急忙迎过来,当即行礼道,“郎君!” “你是......阿沅?”高岳想了下,顿时想起来。 这可不正是崔宽宅第里的侍婢阿沅,她为何会在此? 哦,高岳满脸明白,问阿沅说,你是当了我叔岳父家最小郎君崔遐的妾室了,对不对? 阿沅急忙点头。 原来,高岳先前给皇帝开兴元府诸县县令名单时,曾举荐了自己的半个小舅子(叔岳父家的)崔遐为金牛县县令。 现在想必是崔遐,带着妻妾来赴任了。 不过这升平坊崔家也够奇葩的,阿沅的智商还算是正常的,那桂子、清溪,虽然和二杆子似的,也能嫁给崔家的子弟为妾,当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不过崔遐原本在湖南潭州的,到这里来也够快的。 “如何而来?”高岳便先问阿沅。 得到的回答是,如今夏水涨溢,大船反倒能过郧乡的石滩,便直接顺汉水乘舟直抵兴元府,根本费不了多少功夫。 高岳不由得想到,如能除去郧乡的礁石,一年四季船只都能往来于汉水上的话,那兴元府可就真的发达了。 带着如此的想法,高岳迈步走入自家宅第里。 拐过粉墙处,就听到中堂里云韶阵阵的笑声。 “云韶与堂弟一家相逢,如此高兴啊?” 结果刚往前走几步时,就听到云韶在那里骄傲地说:“阿霓我呢,现在不但会盆栽,还会做‘谷板’呢,竟儿可最喜欢这个谷板了。” 高岳笑着摇摇头。 所谓的谷板,就是个微缩景观,但是却经过云韶亲手精心制作。 可还没等高岳登堂,就有另外个女子的声音传来:“竟儿竟儿,你瞧你阿母,给你造的这个谷板这么寒酸,全是茅舍呀。” “云和?”高岳万分惊讶。 隔着门帘,云韶一眼就瞧见了自己,便喜笑颜开,“霂娘,你姊夫坐衙回来了——婶娘,婶娘!” 嗯? 这时,高岳转入堂内。 果然是他小姨子崔云和,现在她已没有之前在蜀都城还未脱的少女姿态,而今已快十八岁的她,头戴着莲形玳瑁簪,摇动着绣画团扇,容颜格外俏丽,一双眼睛流波溢转,正抱着竟儿坐在膝上,看着谷板说笑。 听到阿姊的话后,云和的眼神明显掠过丝异样,接着她望着高岳,随后低头说道: “姊夫安康。” 5.阿霓杂戏场 “云和也随你阿兄一道来了。”高岳见到云和,便热情地打着招呼。 随后高岳刚刚坐在茵席上,就问出了第二句话,“云和结亲了没?” 当即空气差点爆炸,觉得情况不对的云韶便急忙对夫君说,你看你,要不就是出去度田巡察,要不就是坐衙理事,你妻妹坐着船来,一路辛苦,崧卿倒好,回来后也不嫌自己累,也不体恤你妻妹累,张口就呱噪些亲啊婚的。 高岳挑挑眉毛,心中明白,看来我妻妹还是没有着落,不然阿霓的反应不会这样激烈。 “姊夫又取笑霂娘,霂娘是到你这兴元府里的尼寺出家来着。”云和冷冷地摇着纨扇,扭过头去赌气说到。 高岳笑起来,便准备向妻妹致歉。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屏风那面,崔宽的妻子卢氏转出来,连说“你姊夫说得有哪点不对?这两年来提亲的是络绎不绝,可你倒好,世家子弟你嫌弃人家靠的是门荫,进士出身你又觉得人家寒酸无礼仪,挑挑拣拣,你还当你是豆蔻的年纪?这都越笄四五年了,哪里有点升平坊崔家的女儿模样?” “是是是,所以我来兴元府这里出家为尼了,免得阿母看到我心中不快!”云和大愤,红云飞上耳轮和雪腮。 这时崔遐也走了出来,高岳便急忙和他互相行礼,而后拜谒了婶娘。 随即卢氏的火力又集中到他身上,“逸崧哇,婶娘总算也把你当作半个儿子看待,先前你来蜀地时,婶娘就拜托你,为我家这女儿寻个如意郎君,可逸崧这些年自己是青衫换绯,木简换银鱼,出了选门为五品,倒是把你妻妹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高岳赔笑说到婶娘暂且安心,马上三川行营幕府会到咱们兴元来,跟着普王来的年轻才俊多得是,还怕没有合适云和的吗? 这下卢氏才算是转怒为喜,说其实呢,我和你叔岳父为云和的嫁人吵了好久,他是根本不问事的,整天忙着自己纳妾,气得你婶娘我,跟着遐儿的船只,携着云和,到你夫妻这里来散散心。 什么散心,根本就是知道兴元要开幕府,强带着云和跟着进奉船,来寻女婿的,这卢氏也不容易,又是过夏季的汉水,又是闯郧乡的石滩的。 原本崔宽所在的三南行营也有年轻人,不过镇设在江陵府,那里卢氏没什么熟悉的人头,怎么比得上这里,事情都可以找我和阿霓商量。 婶娘打的好算盘。 “崧卿啊,你那棚友叫李桀的,不是尚未婚娶吗?如何,如何!”这时云韶急忙建议道。 女人家,在自己结婚后,对帮助别人结婚是格外热心的,特别云韶和云和又是自小在一起的姊妹。 “好极,马上伟长会随普王殿下一道自奉天来此,到时就让婶娘见见,若是满意的话......” “这李桀李伟长,是不是进士出身?”还没等云和说什么,卢氏就迫不及待问到。 “然也。” “先前是什么官职?” “宪台御史内供奉,马上要来兴元府城固县为令。” “那也是位畿县府君(唐称呼县令为府君)了,好极好极。”崔宽原本在京师为御史中丞时,出身世家的卢氏还看不中进士及第的学子,现在见高岳数年内便绯衣银鱼,也明白她丈夫之前说的话,“此后这个天下,好官都要给进士出身做的,尤其是年轻进士,那更的是炙手可热。” 而后卢氏直接切入主题,问李桀家中有几口人?家产门第如何?又说只要李桀点头,我家云和出阁,嫁妆绝不可能寒酸,一万贯怎么样云云。 “哼!”气得云和翻了两下白眼,便抱住竟儿,去看那谷板了,不再理会喋喋不休的阿母。 云韶一边听着,一边在心中“叮”声,她头顶上的云气慢慢汇聚起来,很快形成个脑内杂戏场: “伟长,我有个妻妹叫云和,人是极貌美的,妆箧也是极丰厚的,她阿父可是四品湖南观察使。如何,只要你娶了我家妻妹,此后三五年内,保你也出选门,十年后长安城里甲第列戟。”兴元府天汉楼下的小亭内,崧卿正设宴招待赴任的李桀,他摇着飞白扇,很坦然地对对面坐着的李桀说媒。 李桀怔了下,随后浑身颤抖,便悄声问了下崧卿,“棚头,以我的看法,男女之爱又怎能抵得上手足情谊呢?弟一日不可忘记,昔日在棚内苦读时,棚头是如何照顾关爱弟的。” “瞎说什么啊伟长!”高岳大不以为然,“你看看我和我家阿霓,夫妻间卿卿我我、举案齐眉,那才是真的风雅事呢,手足是要的,男女欢爱是天地大伦,更是要的。” “棚头,你真的明白手足情谊吗?”李桀痛苦万分,望着高岳两眼,接着猛地饮尽数杯酒,苦涩地笑起来,眼圈都红了,“也罢也罢,是弟错了,棚头如我长兄,长兄的话又如何不听呢!” “这才对嘛。” 一年后,兴元府名胜鹤腾崖下,一道瀑布如白练般飞泻入潭水中,林荫堤道上,两辆钿车和数匹骏马停在一侧,欢声笑语间,崧卿扶着再次有身孕的自己,而那边李桀春风满面,搀扶着怀上头胎的云和,他和高岳已为连襟,来此游玩来着,“长兄当初一席话,点醒梦中人啊,弟现在才明白夫妻间的千般万般好处!” 哼哼哼,如此的话,真的是策划通。既帮了霂娘,又把李桀排除出崧卿的身边。 想到此,云韶的嘴角居然浮起了小小的腹黑之笑,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 “阿姊,阿姊?”这时,云和皱着眉,再度扬起纨扇,掸散了云韶的脑洞云气。 “啊,不好意思,好久没发呆了,有些伤神。”回过神来的云韶,有些惭愧地说到。 这时堂中,高岳和卢氏已结束了对话,穿着漂亮衣衫的芝蕙宛若百灵般,自厢廊处来到此,拜在云韶的面前,细声向主母报告中午菜肴的条目。 等到芝蕙离去后,云和有些惊讶,便低声问阿姊,“这青衣侍婢,到底还是成为姊夫的庶妻了?” 6.中堂小偏厅 “芝蕙现在可是持家人,钥匙、账簿、田契都托付给她打理的。” “阿父也好,伯父也罢,动辄收数十美姬侍妾,我都不甚了然,所以就问阿姊你啊,姊夫纳妾,你是怎么想的?” “没什么好想的吧,只是觉得和芝蕙先前就熟悉,崧卿前些年在泾原又需要照顾,好像,好像多了个家人?”云韶如此说到。 云和眨动长长的睫毛,若有所思。 筵席结束后,高岳身为主人身份,安排了诸人的住宿。崔遐暂时在公廨府衙里和妻妾仆从居住,等到手续齐备后再赶赴府西的金牛县;婶娘卢氏和云和,住后院厢房当中。 可云和当即就向姊夫抗议,不肯和最近一直互相犯冲的阿母同在一起。 “崧卿,那这样好了,我们中堂东厅处,连着院墙还有处偏厅,叫芝蕙洒扫干净后,就让云和住在那里好了,恰好两厅相连,我和阿妹间也好时时有伴。”这时云韶提议说。 高岳当然没什么反对的理由。 于是卢氏和数名侍婢,便住在后院厢房里;而云和则住在中堂的小偏厅当间,此屋舍和阿姊、姊夫的东厅寝所,隔了个四尺余宽的小巷,有窗牖相对。小巷和厢廊互连,靠着长栏处里有一小块的园圃,供云韶平日里和侍女阿措一起,稍稍种些粟苗,以备“谷板”之需。 等到侍婢将简单的行李搬到小偏厅里,洒扫了番后,张开帷帐,铺设茵席,把云和的衣衫都搁入纱帘橱中,便告退了。 云和坐在月牙凳上,把青瓜形脂粉匣、铜镜等物什都摆在窗边的长案上,又将些长编传奇书卷于角架中摆好,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这段时间,云和悄悄地呆在窗牖后,看着中堂、厢房和厨院间,那个叫芝蕙的来来往往,从东指挥到西,十分聪明精干的模样,不由得想到——阿姊说得没错,她果然是持家人,我得...... 当夜吃完晚食后,一切无事,云韶来偏厅,和云和说了会知心话。 晚上时竟儿向来是芝蕙和阿措带着的,住在中堂西厅内,共五间房,其中三间为芝蕙独有,储备文簿、钥匙、印章、杂物和飞钱便换的,听得云和啧啧称奇:这持家人,虽然只是个妾室,可谱儿比姊夫还大,因为阿姊告诉她,姊夫也只是在东厅里,有一间独立的书斋罢了。 “阿姊不用陪我了,回去侍奉姊夫吧!”夜深后,云和不要云韶陪她一道,就把阿姊往东厅驱。 云韶回去后,一会儿似乎是姊夫从书斋里归来,捧着书卷的云和,耳朵侧了侧,听到姊夫和阿姊轻声说了会悄悄话,似乎还提到她的婚嫁事。 肯定是阿姊在催姊夫,尽快办这事。 姊夫便说,普王的行营幕府已在路上,不日就将抵达兴元府,我去迎时定会对伟长说的,阿霓放心。 而后那边窗牖透出的烛火熄灭。 云和便急忙把自己这边的烛火也吹熄,随后挨在榻上,忽然她有些害羞地想到——这里离东厅这么近,阿姊和姊夫间的夫妻隐秘事,岂不是能听得很清楚? “不,不行,多羞耻啊!”云和毕竟是个未经人事的处子,当即就狠狠骂了自己句,脸儿通红的,好在无人瞧见。 不过好笑的是,云和还认为夫妻间是每晚都要做隐秘事的,她阿父那样的,就算不与阿母,那肯定就要和其他妾室。 但月亮升上来后好久,东厅那边还是静悄悄的,云和又感到奇怪,胡思乱想番后才睡去。 接下来两三日,日子过得很平淡,姊夫每日早晚各要坐衙一次,他要忙的事太多,不过官舍内并不寂寞——那个郭再贞的妻子碎金,蔡逢元的妻子住住,还有刘德室的女人双文,经常会来,阿姊就很热情地招待大家,有时候大伙儿玩藏钩、斗百草或博戏,有时候就和竟儿一起玩耍。 云和的母亲卢氏,有时候也会出来与这群女子一道娱乐,可卢氏动不动就会对阿姊感慨,你家逸崧太节俭了,这官舍里就十多间房屋,哪里有个兴元少尹的气派呢?还有阿霓你还亲自整治苗圃,哪里又有个县君夫人的气度? 这话听得云和都尴尬。 最初,云和与她们还有点疏离感,可很快就通过打双陆熟稔起来——云和的双陆技术可不是盖的,当年连薛瑶英都是她手下败将,很快就得了个“双陆敕头”的诨号,别人一用这外号打趣时,云和还有点得意。 不过这群女子包括云韶在内,都是已婚之妇了,所以谈闲时不免要涉及些闺房里的私密事,只有云和一人会脸红,悄悄避在旁侧,是听不是不听也不是。 第四日快黄昏时,云和在廊下,和竟儿一道玩“谷板”。 因芝蕙又骑着驴儿,看兴元府周边的田庄去了,云韶便亲手去整理高岳的书斋了。 院子里蝉声绵绵,棨宝拖着尾巴,躺在阴凉地休息着,时不时摇动下耳朵,呼噜两声。 “姨,小人,小人。”竟儿连着嚷嚷。 “竟儿莫急,在姨这里呢。”云和笑眯眯地,用纤细的手指,把裙摆边一个木刻染色的小人递到竟儿的小手里。 竟儿很开心,就把那小人搁在谷板当间。 所谓的谷板,实则就是用几块小板,上面敷上泥土,浇灌些水,种些粟苗,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块块微型的农田,然后再用木头盖起些小小农舍、屋堂,再把木头刻的动物或小人摆在其间,既有景观性,也有种植的趣味性,特别适合女子和小儿玩耍。 “竟儿啊,这是谁啊?”云和开玩笑地,指着谷板屋堂里的男性小木偶问到。 “这是竟儿我。” 云和又问,那这三个女木偶呢? “我的三个内人。” “噗!”云和用纨扇遮住脸,差点没笑出声来,“你这是和阿父学的,还是和你阿母学的?男人怎么能有三个妻子呢?按照大唐律,是要坐罪的哦。” “可是阿父军府院里的几个小姊妹,都说将来要嫁给竟儿的。”竟儿很认真很苦恼地说到,接着指着女木偶说这是谁,这是谁,这又是谁,说完后嘴巴一撇,眼泪就夹不住了,“哇,竟儿要是被抓去长流了,阿x、阿x和阿x谁来照顾她们啊!” 这下云和慌了神,怎么说着说着,把竟儿给弄哭起来了。 这时脚步声响起,云韶脸色有点发白,从书斋里走出来,来到云和背后,连喊霂娘霂娘,你快来看看。 7.知弹侍御史 小孩子的脾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竟儿就屁颠屁颠地跟着阿母及小姨,走到阿父的书斋门前。 “到底何事呢,阿姊?”摇动纨扇的云和是云山雾罩的。 云韶神神秘秘,但又有点忧心地引她走入书斋当中,而后指着书架上的一封卷轴,低声说你看。 云和望去,只见此卷轴为菱形锦绫侧边,内衬白藤纸,乌木轴,外系青丝绳。 一看便是富贵人士家所用的。 “这......” “霂娘,你看看封。” 此卷轴的封,其实就是丝绳上拴着块玉色牌子,镌刻着“知为镜鉴,和为粉泽”的字样,而后下面落款为“皇唐唐安郡公主”。 云和眼睛瞪得溜圆的,用纨扇捂住嘴巴,“是唐安公主给姊夫的?” 云韶急忙点头。 若是平日里芝蕙拾掇的话,她肯定会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卷轴给收起来,不对主母声张。 毕竟芝蕙是既会讨主母的欢心,也不会让三兄难堪。 凑巧今日芝蕙不在,云韶才察觉了这个卷轴。 “好啊!姊夫和公主有私情耶?”云和开口说到。 没想到没想到,姊夫当初不是逃了公主的出降嘛,可谁想而今又藕断丝连来着。 不过转念一想,她又劝说阿姊道,“细想起来又不太可能,姊夫若是和公主有私情,这卷轴肯定会藏在上锁的匣子当中,姊夫堂然将其搁在书架上,并没有启封,应该是问心无愧的,阿姊岂不闻山涛束丝的典故?” 山涛束丝,即是西晋时有个叫袁毅的人,到处行贿求官求名,后来也送给山涛一百斤的丝,山涛接下来后,连封也没启,将其束之高阁,后来袁毅事败,他当初行贿之人无不被召到廷尉那里审讯,等到找到山涛时,山涛坦然将当初袁毅送的丝取出,人们一看,封记完好无损,丝上落满了灰尘。 “霂娘啊,现在我关心的不是你姊夫的想法,崧卿我当然信得过,我......”云韶也举起纨扇,姊妹俩头碰在一起,“我关心的是这公主到底送给崧卿什么东西,是信,是文,还是其他的?” 云和想了想,低声说“阿姊不好问姊夫的话,我来问。” “好好,劳烦霂娘了——啊,竟儿,你这小狗头!”云韶当即喊了出来。 姊妹俩望去,当即呆住。 就在她俩切切商量事情时,调皮的竟儿已径自走过来,将那卷轴上的玉牌连带丝绳,刷得挣断扯开,玉牌坠地,卷轴散开。 内里好像是卷仕女图画。 “这如何办?” “阿霓,我回来啦!”恰巧此刻,外面棨宝欢快的叫声响起,高岳喊着这句话,听声音已到了庭院处,看来他已结束今日的视事,归来了。 “为之奈何?”云韶惶急,现在她俩若是说这画轴是竟儿扯开的,反倒会弄巧成拙,“你姊夫是个精明人,他绝对不会相信的。” 云和也很紧张,她蹲下来拾起那副画来。 “阿霓呢?”这时高岳已登上中堂,棨宝在男主人面前逞能,汪汪叫着,摇着尾巴,嗅着小凸鼻,昂首阔步,将主人往书斋引, 一阵铃铛响动,高岳掀开书斋的门帘,直接走了进去,还笑着说,“想起来了,今日芝蕙去看田,是阿霓你替我......云和?” 书斋里,秀发垂下的云和,蓦地转过身来,眼神有些惊慌。 高岳也有些吃惊,”云和你为何在此呢?” 接着他见到云和手里,握着卷画,当即想起来,“这,这不是,公主馈赠于我的......” “好啊,姊夫!”云和当即将画举出,“阿姊去厨院整治饭食来着,我就替她为姊夫你拾掇下书斋,可谁想发觉这个,居然公主给你送画来着——姊夫你说,你是不是负了阿姊!” 高岳当即焦急了,他当初把这画轴带回来,确实准备给阿霓报备的,可这数日忙着和明玄法师一道巡察兴元府各处,就把它扔在书斋架上,忘了这茬,没想到却被云和这“知弹侍御史”查纠到了。 而云和这边,她掩护了阿姊和竟儿撤退,反正公主画轴的封也启了,索性豁出去,直接以这种名义反客为主,诘问姊夫番,遮挡过去,顺便了解下实情。 “云和你多虑了,这纯属是友情馈赠。”高岳急忙解释说。 云和轻咳下,当即在书案前发图,然后浏览下,画卷上是位盛装的仕女,眉目流转,正提着拂尘,徜徉在花苑当间,身后跟着条猧子。 好像也确实没有什么异样的地方。 “姊夫啊,这仕女是不是公主自我的写真?” 坦白说,高岳也没看过这画来着,这时凑过来一瞧,“不像啊,公主的礼衣不是这样的。” “姊夫你怎知公主的礼衣是何种模样?”云和不饶人。 “奉天城曾见过。”搪塞过后,这时高岳指着这仕女的发髻,说“你看,这仕女簪着的,是白色的牡丹花。” 接着,高岳自己反倒愣住了,他记得他曾对唐安说过,他最爱的,是兴唐寺的白牡丹。 他记得,当初私下定婚时,他采撷了朵最美的白牡丹,簪在云韶的发髻上来着。 那唐安的这幅画中仕女的寄托,到底是何人?她自己,亦或是她想象当中的云韶? 这时云和长吁口气,看来对姊夫还是信任的,便说:“姊夫的这卷画轴,真的是山涛束丝,是霂娘我少见多怪了,这幅画霂娘便帮你放好。” 说完,云和暗自庆幸,便又转身将画轴给卷好,这会儿她才发觉书架上,还有个画轴横在那里,并且拖出半面来。 她便奇怪,当即看了下。 “云和,别!”才察觉的高岳大窘,急忙劝阻说。 可是已经来不及,云和背对着姊夫,一团热火顿时从脖子直升到头顶,发髻差点冒烟起来。 这份画轴,正是“花锦万方图”来着,高岳夫妻一直在书斋里保管着,时不时二人还要拥在一起参详实践番。 可未出阁的云和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纤毫毕现的绘图,一方方上,都是白花花的妖精在以各种姿态打架。 “姊夫我走了!”云和当即难堪万分,纨扇也扔在案上,努力让语气平静些,可走的时候,双手却是捂着通红的脸的,小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8.接扇指触动 晚宴时吃的是鱼羹,可气氛不由得有点尴尬,云和还在花锦万方图带来的冲击当中没缓过劲来,低着头,眉梢都透着害羞的姿态。 云韶只知前半截事,却不知后半截事,只当是阿妹会不会是被崧卿数落教训了,心疼着云和。 而高岳则更是尴尬,怎么会让妻妹看到自己书斋里的那些东西,这下云和会不会看不起自个呢?算了,马上普王的行营来到兴元府后,早点对李桀提及此事,快些把这妻妹嫁出去才是正经事。 晚宴后,芝蕙前来与高岳说,“三兄,今日看了兴元府西鹿头堰的田,价钱可不便宜。” 高岳就问,那依你的看法,买田合算吗? 芝蕙摇摇头,很明显表示若是买鹿头堰那边的田,是入不敷出的。 于是高岳顿了会儿,又问芝蕙道,赤崖关那里的田价钱如何。 芝蕙抿嘴一笑,说三兄真是会开玩笑,赤崖关那边都是卤渍地,那儿哪有什么田啊,直接买地好了,五斗麦子能换一片。 “芝妹,不妨我们冒点险,在那里真的买一片地,看看明年能涨到什么行情。”此刻高岳在期盼着对山河堰那边盐碱地改造的成功。 然后高岳又低声对芝蕙说,你马上来我书斋,把花锦万方图什么的给收去,锁在匣子当中——今日云和来我书斋时,不小心看到,多不好。 一听这个,芝蕙就问,为什么三兄你妻妹会在你书斋当中? 高岳怔了下,就回答说,恰好阿霓那会儿在厨院,云和便顺手帮我收拾下书斋,结果不但看到花锦万方图,还见到了公主送我的画轴。 芝蕙眨巴眨巴狡黠的眼睛,说了声知道。 入夜后,书斋当中,高岳正翻阅着卷宗,芝蕙掌烛而来,而后将两幅画轴自架子里取出,摆入到个乌木匣中,接着在外面扣上银锁,再放入到橱柜当中。 刚扣上锁,芝蕙耳朵动了动,明显听到书斋外轩廊有细碎的脚步声,而且和主母是不同的,便立刻闪入到书斋屏风后。 高岳只当她是到那里收拾其他东西,也不在意。 此刻书斋窗牖处竹影摇动,门帘外倩影朦胧,“姊夫......” 高岳抬头,“云和?” “白日秋扇误落姊夫的书案上,特来取回。” “你阿姊呢?” “阿姊在东厅,等我回去。” 高岳心思一动,料想莫非这小姨子又是被云韶指派,来试探我的? 原本是想让芝蕙来的,可这样不是显得他和妻妹间生分吗?于是他将那面纨扇亲手提起,走到书斋门口。 云和的皓腕穿过门帘,“谢姊夫”,很小心翼翼地接过了纨扇。 在两人的手交接的刹那,可能是互相都想客气地避开,也可能是云和鼓起下勇气,不知怎地,云和的素手还是碰到了高岳的。 “呃。”云和轻轻地哼了下,闪电般将手和纨扇收回。 “这个,云和啊。我也明白,接受公主的画轴确实是不好的,不如你回去问问你阿姊,实在不行我就把它给封退回去。” “这打什么紧。霂娘马上就回去和阿姊说清楚。”云和粲然,接着似有似无地横转眼波,瞥了高岳眼,随后微微低下脖子,怡怡离去。 刚才被妻妹盯下,高岳猛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忽然感受到,云和再也没有原本的那股稚气,而是变得丰润俏丽起来,毕竟十七八岁了,特别是脸颊处,和阿霓一样也有了些婴儿肥,更增风姿。 “思无邪,思无邪。”他连续说了两声。 而屏风后的芝蕙,刚才把这幕情景完全看在眼里,眼珠转了两转,心中明白了许多。 在东厅内,云韶带着感激和紧张,从云和那里得到答案:“姊夫将那公主的画轴函封起来,其他的霂娘不得而知,不过阿姊放心,霂娘会帮衬阿姊的。” 云韶赶紧搂住堂妹的脖子,连说霂娘你来兴元府也暂时不要着急,若是和那城固令李桀的好事成了,婚事就在这里办好了,让你姊夫主持,何必再颠沛回潭州去呢? 云和含含糊糊地连声答应。 其实说完这番话后,云和心中也有些慌乱不安。 自己都在做些什么呀,鬼迷心窍了吗? 回到小偏厅后,云和呆呆地梳理着散下来的秀发,心里警告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么,姊夫口中所言的那位城固令李桀,届时还是在帘后见见吧!在我进一步滑入泥潭前。 次日,高岳接到了牒文,“普王的行营已抵达百牢关,我等赶紧去迎接。” 普王的行营过凤翔府,有段秀实的兵马护从,到陈仓道,有韦皋的奉义军扈从,樊泽的宁国军又始终追随其后,当真是旌旗蔽日,羽林流清,比当初普王来镇泾原时的排场还要阔大。 “高少尹!”待到百牢关时,普王一见前来迎接的高岳,喜不自胜,当即跃下车来,牵着高岳的手,非要拉他同坐同行。 高岳拒绝不过,只能陪在普王的旁边,乘车行了好几里。 这时高岳见到普王的王府僚佐、扈从兵马,虽然人数浩大,可马匹挺少的,主要现在播迁奉天的朝廷,失去了京师飞龙马厩,仪仗只能靠高岳先前在数州申请来的马坊支撑。 同时,普王还带来成群的妾室,反正他自己也明白,我名义上是行营元帅,可实则坐镇兴元府就行,军务政务有贾耽、孟皞、高岳、杜黄裳等替我打理,我呢——当个吉祥物即好,该怎么玩就怎么玩,用玩耍给兴元府整个行营、军卒和百姓带来欢乐。 两日后,普王的车仗已来到兴元府城边时。 府衙厩场里,蔡逢元找到那个孙通玄,对他说,“马上你就站在厩场和毬场中间的栏杆处,到时候有大人物问你话,你知道什么就答什么,他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富贵钱财唾手可得。” “真,真的吗?”直到这时,孙通玄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先前少尹对他说,跟着我,一月内让你有田有舍。 就在孙通玄按照吩咐,将信将疑地立在栏杆旁侧时,过了一阵子,鼓声震天响起来,接着是轰隆轰隆的马蹄和车轮声。 吓得他往后缩了缩,他见到,府城的夹道当间,出现无数车马、旗帜,内里的人都穿着锦绣衣衫,男的莫不气宇轩昂,女的则莫不千娇百媚,简直和画里出现的一模一样。 9.孙通玄相马 “少尹!这兴元府居然有毬场!”孙通玄见到,车上坐着位头顶金冠,身着花团锦簇图样紫袍的年轻人,那气派,那仪容,惊得他立刻就拜伏下来。 “普王殿下,此处确是毬场。”少尹的声音响起,接下来一句话让孙通玄背脊一耸,“普王麾下各队马球手,缺马的话,尽管从兴元府里拣选,相马之事,交给府中掌闲孙通玄即可。” 孙通玄一会儿还没回过神来,我什么时候成了兴元府厩闲的掌闲呢? 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少尹的话就再度响起:“通玄,你侍奉普王殿下去厩舍择马。” 少尹的命令,普王的需求,根本是无法怠慢的。 很快,在太阳地下,普王坐在件胡床上,身后撑着把伞盖,身旁全是官员、蕃子和侍妾,兴元府的其他掌闲们挨个将马厩给打开,接着牵着各色马匹,拉到了毬场上,一时间马声嘶鸣不已。 孙通玄抄着手,战战兢兢地立在普王的身旁。这位普王,经过当初泾原行营节度大使的历练,是榨过油,犁过田,割过麦子,扛过行李,还是让他非常接地气的,“通玄啊,你不要紧张,本王希望择选几匹能上战阵也能上毬场的骏马,你帮帮本王。” 孙通玄此刻想起蔡逢元的教导,便立即走往毬场,谁想普王也起身,跟在他的身后。 呼啦啦,整个普王府的僚佐、扈从们也都跟在普王身后走动起来。 只见孙通玄走到几匹马前,摸摸,看看,又拉着它们跑动跑动,接着就为普王选出两匹马来,一青,一花点,而后将缰绳交给了普王。 “好,待本王试试。”普王一个箭步,于喝彩声里闪电般跨上马背,随后轻捷如鹰般,在毬场上疾驰两个来回,又一勒,稳稳当当将坐骑给停住,“好,好!好马!”普王不住地喝彩。 接着普王就很感兴趣地问孙通玄说,你会相马术,那么马到底是如何相的呢? 这时孙通玄想起蔡将军之前对他说过,马上普王问你什么你就如实回答什么。 “这好马的话,脊背须得隆起,胸前的三台骨必须分明。撒蹄子跑的时要轻飙,马鬃要高,尾巴须垂如扫帚。”孙通玄便一五一十地说出来,而后他又摸摸普王坐下那匹青色骏马的耳朵,“殿下你看,好马的耳朵是小的,可眼睛却是大的——马耳连心,耳小就是心小(谨慎);马目连胆,目大则胆大......” 一席话让普王连连点头,接着他扬起鞭梢,对着自己所养的西蕃马球手们喊了几句蕃话,这些蕃子本是被唐军俘虏的,后来皇帝返还给赞普,经过泾原时被普王、高岳截留下来一些人,现在全被普王训练为侍卫兼马球运动员。 那群西蕃人都穿着小袖窄衣,在孙通玄的指引下,一一找到了合宜的坐骑。 普王很满意,当即对身旁的支使说,“取五匹蜀锦来,赏赐给这位孙掌闲。” 嗯! 孙通玄又惊又喜,蜀锦可是上等货,一匹现在的行价是四贯钱呢,五匹就是二十贯钱啊...... 这时瞪大眼睛的他,看到普王旁边的少尹,对方正冲着自己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相信我这个大会众门菩萨,绝对没错吧? 还没等孙通玄缓过劲来,普王便又问他,“孙掌闲,我有群小妇亦习马球,不过妇人所乘的大多是驴,有碍我王府球队懿范,请孙掌闲为这群小妇择马,务要稳健为上。” 说着时,普王府的健妇球队都说说笑笑地走过来,当首的自然是崔云裳了,这位身穿男装,头顶幞头,英姿勃勃。 于是孙通玄不敢怠慢,为这帮健妇择了十匹滇池马,“这马个头不大,可最为稳健,以鬃毛长、四足宽者为上品。” 眼看自己的蕃子队、健妇队所缺的马都补齐妥当,普王不由得心花怒发,将鞭梢敲在掌心,又说孙掌闲很合本王的心意,此后准他出入行营和府邸,本王的马儿有什么问题可找他,每月给钱五贯,给衣一匹蜀锦。 此外普王又说,现在就再给孙掌闲五匹常州火浣布。 蜀地的锦,常州的火浣布,前者是西川节度使留后刘潭进贡的,后者当然是镇海军节度使韩滉进贡的——而普王负责的是整个三川幕府,当然得有基本的办公经费,李适特意给这位养子带了二十万贯钱帛,来兴元府。 孙通玄是第一个受益的人,这一日内他不但得到个好差事,还拿到了价值三十贯的布帛。 “少尹!”当普王的仪仗队伍穿过毬场,向天汉楼方向进发时,孙通玄激动地浑身发抖,连连对立在道边的高少尹作揖。 “嘿,孙通玄啊,如今相信本尹否?”高岳得意浅笑,随后他竖起两根手指,低声对孙通玄说,“想必你也见识到了,本尹想办法让圣主将三川行营设在我兴元府,真的是对乡党父老用心良苦啊——你说光是普王和僚佐、家眷上上下下,就得有几百人,口中吃的,身上穿的,胯下骑的,出行坐的,那可是朝廷按时拨给钱帛的,这些钱全得归我们兴元府的利市。你个掌闲,此后就跟在普王身边侍奉,拿着今日得的布帛,快去买田买舍去吧!再过三个月,等商州的战事平息后,你卖力勤奋点,也足够一笔钱娶妻生子了。” 话一说完,孙通玄咕咚下,跪在高岳的面前,口称少尹恩典,没齿难忘。 “哎,何须如此。”高岳很亲切地将他扶起来,“这都是弥勒暗中安排好的,如今你也算是近门的人,此后我俩都是同门中人,明面上你唤我声府尹,暗地里我称自己为‘契此’时,你就知晓这层关系了。” “我,我也是近门的......”激动得孙通玄都结巴起来。 高岳拍拍他的肩膀,继续说:“你既然信了,就得让更多的贫户兄弟们知道弥勒佛的愿力,让大伙儿都来侍奉。本尹保证,马上让全梁州三千七百丁下三等的贫户,全都有家产起来。” 孙通玄,虽然叫通玄,可此刻也顾不得,急忙合掌,连连称诵弥勒的法号。 马上他就得把这璀璨的蜀锦、细密的火浣布,拿到船场那里去炫耀,让更多的贫户明白信仰追随净土弥勒佛的好处来! 而此刻刚刚落成的天汉楼的楼台上,整个三川行营的文武僚佐们济济一堂,普王端坐中央,发布一个月后,兵马钱粮齐备后,即奉令追集各路人马,向商於武关道进军。 10.芝蕙心通透 当然,我普王是要留在兴元府毬场上,用马球给整个府城的民众带来快乐,也带来真正的上都先进文娱的。 实际指挥权,还是在襄阳城的贾耽那里的。 “殿下,初秋时分出兵的话,奉义军出五千兵,白草军出四千兵,蜀都西山军出三千兵,巴南出三千兵,宁国军出四千兵,东川出三千兵,山南东道出一万兵,此外曹王皋的荆南军出水师策应。共计水陆官健儿三万五千丁,战马五千匹,驴骡等驮兽一万四千有奇。依仆的看法,可由樊司马的宁国军,及巴南、东川二军,屯金州申口,一护上津道转运,一胁淮西叛党的商於山;而其余兵马,则由汉水而下,至襄阳城取齐,直攻邓州南阳,断李希烈的退路。”此刻,高岳于席上站起,如此献策、 普王便问掌书记孟皞和长史杜黄裳,如此可否? 孟、杜都坚决支持了高岳的计划。 于是普王颔首,便问我听说兴元到襄阳的水陆,中有郧乡石滩阻隔,马上秋季水势回落,船队有所阻隔,往来不便,又该如何? “城固县有仆的铁官甲作坊,内里已锻冶好了夷平石滩的器具,但请普王殿下手书一封于镇海军使韩太冲,让其在平好石滩后,即刻拨给二百艘千斛船于我三川行营,用于装载士马前往襄阳城。” “哦,是什么器具?本王很感兴趣。” “上津道路途遥远险阻,还请殿下不要亲往,如想见识的话,可巡视城固县,铁官处有复件,由县令李桀伴同即可。” 普王点点头,便问在位哪位是李令? 李桀急忙出班,向普王奉礼,自报了身份。 夕阳中,天汉楼旁侧新建起来的“都亭驿”前,高岳很热情地单独招待了李桀。 好久没见到棚头,李桀又激动又有些羞涩,更没想到他居然能来兴元府,和棚头为上下级,坐在茵席上双手不断搓着膝盖。 吃了会儿酒菜后,高岳就看看四面,而后低声对李桀坦白:“伟长啊,实不相瞒,我有个妻妹,人那是极为貌美的,五德也是兼备的,随嫁的妆箧钱也是丰厚的,足有一万贯,更何况她阿父,也就是愚兄的叔岳父,是堂堂四品的湖南观察使......” “棚头,我已娶妻了。” “嗯?”听李桀这话后,高岳呆住了,随即尴尬又不失礼貌地笑起来,“伟长大喜事,怎么也不知会愚兄声。” “如今兵荒马乱,哪里还能有力气具备婚仪啊!棚头出奉天城后,一日桀伴在圣主身侧,圣主便问桀可否愿意接出降的公主,只要桀同意,便直升四品。” 听到这话,高岳又为李萱淑她们感到辛酸。 当然李桀坚决婉拒了,皇帝讨了个没趣,可他还是有成人之美的心怀的,便说宫廷内有个姓葛的妃嫔,尚是完璧之身,容貌是很漂亮的,可这个葛氏不恋宫闱,皇帝不是很高兴她,嫌弃她是“薄相女子”,便在王贵妃安排下让她出宫,随即嫁了李桀为妻。 “我大唐这方面还是宽容开放的,皇帝的女人(不管是实际还是名义上的)既可出来,还能嫁人。”高岳心想,随后又咋舌不已。 这云和啊,也真的是多舛啊! 入夜时,高岳有点失落地回到宅邸当中,也只能实话实说,将婶娘卢氏和妻妹云和都请出来,说出李桀已婚的消息。 当即卢氏就一脸失落无比的表情。 高岳只能对婶娘说,三川行营马上要前往襄阳城,怕是要好长的战事要打,某和白草军都在其中,但凡有发觉的年轻才俊,必然深加结纳,为云和择好佳婿,还请婶娘安心。 “呜......”云和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向高傲清冷的她,忽然按捺不住地哽咽起来,满心复杂的情绪,因害怕丢人,便转过身去,用衣袖轻轻擦拭着泪水。 她不知道听到这个消息,是怎么样的煎熬,一种没有着落的煎熬。 屏风后,云韶也心疼地搂住阿妹,连声劝慰。 侍坐其后的芝蕙,则眼瞳清亮,显然已通透全局。 “唉,三兄啊,主母啊,还有竟儿的小姨娘啊,皆处迷局当中,只有芝蕙我能看明白,如今也只能见机行事。” 月光清朗,竟儿还未有睡着,正在阿措的伴同下,逗着棨宝玩儿。 芝蕙款步走到竟儿身边,接着想了想,便蹲下来,很狡黠地问竟儿,“竟儿竟儿,你有无在你阿父的书斋当中,见到个画轴,还有块玉牌来着?” 竟儿这个年龄可不会说谎,他便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看过的,阿母和小姨娘一起和我看到的。 芝蕙眉梢立即动了下,又问到,那谁把玉牌后的青丝绳扯断的呢? “我啊。” 于是芝蕙便都明白了。 后院花廊下,高岳负着手,有些郁闷的模样。 “三兄。”月下,芝蕙一身淡青色的衫子,笑吟吟而来,“这些日子是不是和主母有些隔阂?” 看来还是芝蕙心灵剔透,最为了解我。 高岳就说,这些日子阿霓确实对自己有点避让,不像之前那么亲昵。 这会儿芝蕙就把重新束好的画轴,交到高岳手里,“三兄,有些事情靠其他人通传,难免会有误会,我把公主赠送给你的画轴从锁住的匣子里拿出来,你可以自己手持着,去和主母直接挑明最好,其实主母不就在等着你此举吗?” 看来,确实是唐安的画,让阿霓心中有了点芥蒂。 而阿霓又是个不喜欢说的憨厚人。 妻妹云和也不知道是怎么传话的。 高岳说我明白了,谢芝妹。 “还有啊,马上三兄要随行行营很长时间,去襄阳城的话,芝蕙倒是可以跟在身边,可主母却要留在家中呢——今夜,还不得和主母好好温存温存。”芝蕙明眸皓齿,小手拉住高岳的衣袖,怀着好意,又有些不怀好意地提醒下,“有时候三兄也要力田啊,你和主母到现在也就一个竟儿,当初在红芍小亭时可是唱着要五男二女的。” 这话说得,高岳心中一阵火热,麻痒痒地涌来。 接着芝蕙踮起脚尖,附在自己耳朵上,悄声说道,“其实画轴里,还附着几方花锦万方图呢,今晚要唱儿郎伟哦。” 11.夫妻赏画轴 东厅中闺当中,云韶正细心地整着帷帐下的簟席,等着夫君归来。 整着,整着,云韶想到公主的画轴,又想起云和传来的话,到底心中意难平,便微微叹口气。 她觉得有话想对云和倾吐,便下意识隔着窗牖,往更东面的小偏厅看去,影影绰绰间烛火不明,似乎云和已上榻,要休息了。 “阿霓......”这时高岳忽然迈着轻轻的脚步,走过来。 云韶略为吃惊下,便转身过来,“崧卿......” 这会儿,隔着一道窄巷的小偏厅里,原本已将书卷搁好,刚准备就寝的云和忽然见到对面,姊夫和阿姊的影子投在纸格上,正四目相对时,脸顿时羞红起来,便轻声吹灭了眼前的烛火。 当即整个房间里,全是月辉,云和有点尴尬,她想合上窗牖,可那样弄出声响来,岂不是此地无银? “公主送来的画轴。”这时高岳笑眯眯地将背后的乌木匣子递出来,“先前回兴元府时事杂,未能来及向阿霓说起这事,就搁在书斋当中,却被云和发觉,狠狠教训了我番。” “崧卿切莫多心,阿霓只是......”云韶急忙说到。 可转瞬间,就被崧卿搂在怀中,“阿霓你看今夜月色多美,不如我们夫妻俩一起看看,公主的画技如何?” 一旦崧卿坦白,阿霓的那点不平心意顿时烟消云散,便点了点头。 小几上,高岳将那幅画给展开,阿霓便看到画中那位盛装雍容的仕女,也当即看到了她乌黑发髻上的那支白牡丹。 “这好像兴唐寺那株树上的呢!”而后阿霓又看了看这美貌的仕女,噗嗤笑了出来,“崧卿,莫非唐安公主这,这画的是我?” 还没等高岳回答,阿霓就看着这仕女裙摆边的那条白毛黑眼的猧子,当即啧啧说道,“这猧子可不太像棨宝。” 接着阿霓端详端详,又望望有些纳罕的高岳,“崧卿啊,说句话你可千万千万别生气。”言毕,她就探出小酥手来,指着那画中的猧子眼睛说到,“这猧子的眼神,似乎和,和崧卿很是相似!” “怎么会!”高岳有些不满地抗议道,而后他也看着那小猧子,慢慢的,慢慢的,他也只能承认,赞赏公主画技的同时,也在心中抱怨说:“李萱淑啊李萱淑,还说你不会再骂我妇家狗,我算是明白,你是不会再骂了,全画在了画里。” 另外,妻子虽然大部分情况下憨憨的,可有时第六感也堪称可怕。 很快,夫妻俩对视,很快都笑起来。 云韶很乖巧地挨在夫君的怀里,用手指搔搔,又吻了吻高岳的耳朵。 “阿霓又贫相。”高岳酥麻酥麻地,看着妻子艳若桃李的脸庞。 “哎呦!”忽然他叫了声。 听到这声音,小偏厅那边的云和,坐在月牙凳,靠在窗牖边,不由得捂住小嘴,“我在做什么啊?真的是不知羞耻,升平坊的颜面岂不是被我丢尽。” 可那边随即传来阿姊撒娇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听得云和浑身发软,足上的丝履无法挪动半分。 今晚的月色,可真的好亮,好美丽。 “阿霓,上次就告诉你,不要摸我的喉结。”这边高岳挣扎着,男人是很不喜欢被摸这个部位的,哪怕是最心爱的女子。 可云韶咯咯笑着不依不饶,只顾用小酥手来回戳着夫君凸出的喉结,“就是对崧卿的这地方感兴趣,谁叫阿霓没有,谁叫阿霓没有......” “那我就让你有!”高岳一语双关,开始露出兽性的一面,开始狠狠将妻子反抱住,温柔又不失力度地拍、搦、掀、捏。 正巧的是,阿霓罗衫内里,居然没有抱腹,可以说任由高岳掌握把玩。 两人脖颈相交,不断摩擦着,听到妻子急促沉重的呼吸声,高岳明白她也已彻底入巷,消除芥蒂的夫妻俩,马上就得进入大欢喜的境地。 这时眼眸迷离的云韶,才看到这乌木匣子里,还有数方剪裁下来的万方图,还有颗药丸,用红线拴着的,当即就明白,边喘息边娇嗔到,“好哇崧卿,是不是芝蕙叫你来说这番话的?” “芝蕙说当初红芍小亭里,咱俩夫妻曾立誓要五男二女、雁雁成行的,现在一个竟儿怎么够呢?” 云韶心花怒发,当即就有些忍不住了,接着就把匣子里的那颗“驴驹媚”捻起,解下红丝线后,放入到自己的小舌当中,接着就转过身来,搂住高岳的脖子,夫妻俩随即你来我往,舌津交缠,吸吮有声,很快将这颗“驴驹媚”溶化开来,不分彼此。 那边,云和在没有烛火的偏厅内,而阿姊这边的烛火还未熄灭,两人做的事,云和就好像在看皮影戏般,一清二楚。 云和全身都发热,耳轮更是烫的,她轻轻靠在墙壁上,带着十二万分的羞耻,“姊夫就是个浑蛋......” 那边姊夫的声音忽然浮起,“去把窗牖合上,云和还在那边呢?” “灭了烛火就行,云和应该早就睡熟了,窗牖若是合上,阿霓我会热的。” 接着隔壁,烛火也熄灭了。 可在月夜下,那边夫妻秘戏的动静好像更加清晰了,光是听就能让人魂飞魄散。 云和捂上耳朵,可阿姊一阵阵有节奏的娇喘,还是透过她的指缝,钻入到她的脑海和心脏当中,就像千万只白蜡虫在咬啮着自己的娇躯般,她不由得想起那日在书斋里,看到姊夫的花锦万方图的情景...... 很快,阿姊的声音又像是溺水般痛苦,气若游丝,“阿姊不会死掉吧?”云和有点惊骇,可很快她又听到了奇异的声音,这声音她在父亲观察使府所在的潭州曾见识过,就是那水牛于稻田泥中拉犁的混浊,及皮鞭不断打在牛背上的清脆,一声又是一声交相错织,伴随着阿姊那挣扎的低呼,这时她听到的却是姊夫和阿姊咬牙切齿般地对问对答,又是卿卿又是阿霓的。 最后两人一起,发出几声高亢的声音,瞬间悄无声息。 云和慢慢瘫坐在墙边,面色潮红,雪白细腻的脖子和锁骨间,全布满了汗珠。 没会儿,她又听到阿姊在那边温柔地说,“谢崧卿为我擦拭,黏黏糊糊地都顺着尻流到席子上了,汪汪的满是......”接着阿姊好像又开始为姊夫擦汗起来,两人窸窸窣窣地开始悄悄话,渐渐听得不甚清楚了。 月光照在云和小巧的鼻尖上,亮晶晶的。 12.决开山河堰 “霂娘,你好像来到兴元府后,消瘦了些。”次日,云韶与云和在摆弄窄巷内的园圃时,云韶关切地问到。 云和笑着摇摇头,说也许有点水土不服吧,接着双水灵灵的眼睛就盯住阿姊,带着些好奇。 “何事?” “不,没什么。”云和带着点心事,垂下脑袋来。 接着她玉白色的手指,在苗圃当中的小苗叶上,点来点去,直到飞起只嗡嗡叫的小瓢虫。 那边花廊上,端着食盘经过的芝蕙,放缓了脚步,巧目在还浑然不觉的云和身上,稍稍停留了下。 半个月后,兴元府北的山河堰处,许多白草军士兵在增高的堰堤上,手持各种直柄或曲柄的铁镬,立在中央处,先是掘开了一小段缺口。 水声顿时轰鸣起来,遏制不住的褒水携带着黑色的泥浆,顺着那缺口,疯狂地飞溅而出,如条水龙般,喷射到了堰堤的对面处,接着白草军士兵三五成群吆喝着,互相提醒着,分散向两边退让,每退一段,就掘出个缺口来,便又喷出条水龙来。 很快,山河堰上各段都有水龙射出,渐渐堤坝的身躯发出碎裂渗漏的哀鸣。 立在赤崖上的高岳、刘德室、解善集、明玄等人,很清楚见到,越来越多小股的水流自山河堰各处溅出,锋利地切削着一方方土块,滚滚落下。 终于雷鸣般的霹雳声炸起,十多个小的缺口,被冲垮为个大的缺口,浑浊的褒水咆哮着,穿过了山河堰,很快顺着赤崖直到兴元府西北处的土地肆意蔓延开来,原本微白的土地,被浸为无边无际的泽国,颜色是赤黄色的,稍微带着点黑。 “明年,这里要稻麦混种。”高岳指着这片泽国,说到。 这几乎是无本的产业——因褒城赤崖关是片卤渍地,所以地价约等于零,没有民户在此耕耘——故而高岳将其七成的土地划给了白草军屯和州兵军屯,剩余二成划为了“学田”和“职田”(庄稼收获用来兴办学校,额外供给官员粮食),还有一成,高岳鼓动身边的亲信,当然也包括他自己家,给占有了下来。 为了获得劳动力,高岳索性将州里的团结子弟统统改为田士,他们服役所得的口粮、菜蔬、酱料、医药照常供给,屯田也依旧有身家别支米,当然白草军的家庭,也是营田的主力。 山河堰决堤后,兴元府城的船场也接近于完工,高岳之前从蜀地“志愿”招募来的船匠,即数百从下三等贫户里择选出来的“船工”,已开始接受从洋州顺着汉水行来的小船上驮运的木材,开始造起船只来。 这船,叫做“支江船”,载重量约五百斛(约合现在的二十二吨左右),船型图纸由刘晏提供,指导者也是刘晏的老麾下——昔日刘晏全权负责长江、黄河、淮水间的漕运,可以招募到许多能工巧匠来。 再加上本身高岳从蜀地弄来的船匠水平也不低(唐宋时期,凤翔和蜀地都是全国著名的内陆造船基地),所以整个工作进程非常顺利。 刚刚落成的天汉楼上,迎着夏末飒爽的风,高岳立在高处,望着波光粼粼的汉水,城南码头上已有竖着各色风帆的船只来往了,许多洋州和金州的小商人,已经开始往兴元府里赶了,进行热闹的短程贸易,在这里可以买到东川的盐,本地的米,还有蜀地的茶和锦,当然三川行营和普王的府邸,迁徙到兴元府城来,也给这座城市带来巨大的活力和消费力。 趁着夏水还没有回落,韩滉的四艘千斛船,也溯流来到了兴元府城下,它们高耸的桅杆上张着八十幅宽的竹蔑帆,桅杆顶部十幅的赤红色软帆飘荡旋转着,在人们的欢呼声里抵达了城南的码头处,这种大船的气势,让所有兴元府的百姓们感到震撼和兴奋。 “百姓、军卒们见到了这种大船可太好了,它代表什么?它就代表着财富,等到郧乡的石滩解决掉后,襄阳城、鄂州城、江陵府、洪州、潭州的船只都能带着各种各样的货物,往来我们兴元府贸易——总有一日,兴元府也要造和宣州船场一样大小的千斛船!”天汉楼上的高岳,满心踌躇。 很快,自城固运来的破却石滩的大型器械搬运上了这四艘千斛船上。 高岳便央请韩滉送来的二百名宣润弩手,外带客将张熙督押这四艘船,而后自己则和李桀、韦平、郭再贞、高固、明玄五位一道,及二百名工匠,“事不宜迟,即刻向郧乡进发。” 出发时,高岳立在船首处,能清楚看到兴元府城墙上和汉水边前来送别的百姓们,及普王的伞盖仪仗,先前高岳在一个月内就让孙通玄发达的消息已传遍全府城,现在听说这位少尹又要前去均州郧乡,去和石滩斗了。 “少尹要制服滩神去了。” “厉害厉害,不晓得那石滩古今往来倾覆了多少船只呢!” “不清楚这次二杆子少尹能不能有好运气。” 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崧卿,崧卿,此去可千万小心哇!”他妻子云韶,正与妻妹云和立在天汉楼的楼阁上,挥着手里的锦帕,依依不舍。 “姊夫,要平安归来!”云和穿着桃红色的衣衫,也在默默替高岳祈福。 “放心吧阿霓,韦驮天和芝蕙都在我身旁。”随着绞碇带着浪花隆隆升起后,高岳也对着妻子和妻妹的所在,挥起手来。 “呕......”这时一阵风,捎着天汉楼木梁上的漆味,吹入云韶的鼻中,她不由得觉得眩晕和恶心起来。 “阿姊,你没事吧?”云和急忙搀扶住她。 “没事,没事,好像是。”云韶觉得心有灵动,便面露喜色对阿妹说,“霂娘霂娘,好灵验的,我觉得自己又妊娠了。” 言毕,云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她怕云和会探问个究竟。 可汉水边的夕阳下,云和则更是脸都红了。 那一晚,她可是在中堂小偏厅里,姊夫力田播种的事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当然知道阿姊是如何怀上的。 送走高岳后,云韶接下来几日反应愈发激烈,她记得怀竟儿时,一个月后才觉得恶心干呕的,可这次的小生命倒是调皮得很。 而这时,高岳所在的四艘千斛船,已乘风破浪,到了汉阴地界。 13.涝净二险滩 途中,高岳算是见识到宣润的篙师们的乘风破浪技巧,他们能熟练地操控硬帆和软帆,还会加帆,灵活地应对八面风向,游刃有余地规避各种风险,高岳还见到,宣润的篙师们会在船舷两侧更捆上一排巨型毛竹,这让船只在浩荡的汉水里行驶得更加平稳顺畅。 这时船棚下,明玄法师是坦然自若的,盘旋坐在船板上,还不断提笔,边手持郦道元的《水经注》,记录着汉水沿岸的水文地理,两相参照。 李桀因是中原出身,所以也还算过得去。倒是高固和郭再贞苦不堪言,因为他俩都算是北地人,又长久在朔方地区从军,根本不习惯于风浪里行舟的,“为什么,为什么叫俺来哇!”郭再贞索性软绵绵地趴在船上,有点分不清南北东西了。 这时,高岳望了他眼,心想叫你来自然有叫你来的道理。 上津堡甲水和汉水交汇的河口处,千斛船下大碇,栓系在岸边,权知上津转运使万俟著,均州刺史、山南兵马使吴献甫,并一干当地官员,纷纷立在岸边恭迎着高少尹的到来。 尤其是吴献甫,见到下了船还直翻白眼的郭再贞,更是喜出望外,便询问说郭都尉还记得我吗,我就是那个在兴元府拜将坛馈赠你宝剑的献甫啊! 既然郭再贞来了,吴献甫也在此,下面事情就很好办——吴献甫当即从漫川关那边带来三百军卒,配合高岳带来的工匠,在四艘千斛船的船尾处,安装起拍杆来。 所谓的拍杆,是种水战的武器,其中它的原型,是天朝古代农村汲水用的桔槔。 明玄和高岳所要求安装的拍杆,是种较为简易的类型,即“t”字拍杆: 于船尾处竖起一根大木来,是为竖杆,竖杆的顶部施装机关,再安一横杆,横竖间恰好呈“t”字形,其中横杆可上下做轴向运动,横杆的顶端拴石块,接着在横杆的尾端拴上绳索,平日用甲板上的轱辘绞住收好,一旦靠近敌船后,轱辘放开,横杆的顶端便在石块的重力作用急速坠下,拍打击毁敌船,是为“拍杆”。 可高岳要在拍杆上系着的,可不是石块。 数日后,郧乡靠着汉水的岸边,高岳手捧图纸,在诸人的伴同下,总算见到了所谓的“郧乡二滩。” “这二滩,叫涝、净二滩。”岸边的吴献甫手指着乱流里的一块巨石说到,“这便是涝滩,冬天水浅时,它便显露如山般,隔绝往来大船,触碰的话就算是千斛船,也必然船毁人亡。” 随后,吴献甫又指向更东边的一处迅猛的乱流,“这叫净滩,夏水涨起后,水流过分湍急,行旅苦之,往往夹带着小船,冲到涝滩的大石上,无不成齑粉。” 最终吴献甫叉着腰,叹口气,对高岳说到:“故而均州地界有歌谣说,冬涝夏净,断官使命。” 连当官的都不敢在此二石滩而过,其余的商贾可想而知。 婶娘和云和他们一行,也是乘大船先在郧乡处登岸,而后持传符在转运院雇佣小船,过甲水,再入汉水,一路过金州和洋州,到兴元府来的。 临行前,云和还专门找到高岳,说起她在转运院时,亲眼见到一艘小船,在过净滩时因水流太急,冲向了涝滩的巨石上,数名篙师在船只粉碎前的瞬间,还抱着最后点希望,伸出长篙,企图抵住这巨石,将船给撑开,但回答他们的却是声恐怖的巨响——云和见到,长篙和船只一起在巨石上折弯、散架解体,落水的那群篙师连带携带的货物,全部都被卷入到翻腾起伏的激流当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以云和说到这个时,脸儿是煞白的。 而韩滉的四艘千斛船能成功到兴元府来,靠的绝对是过硬的技术。 “我叫它以后断不得任何人的使命!”高岳指着涝滩巨石,大声说到,“马上先毁了这个孽障。” “这大石头,可如何毁?”郭再贞非常惊讶。 “铁、火合一,可克巨石。”高岳当即说出了办法。 洪流当中,安好拍杆的两艘千斛船,用铁索相连,接着张熙立在舵棚上,挥动红旗,大喊道:“下竹捆!” “喏!”宣润的弩手、篙师齐声大喝,声音压过了汉水和涝滩巨石冲撞的声音。 接着,洋州出产的大毛竹被扑腾腾放下了绞索,沉入水中,让千斛船于乱流里更加稳当。 “下大碇!”张熙又呼喊道。 船只上的大碇顺着绞轮而下,坠入江中,船只当即如泰山般,抵在涝滩的巨石处,水狂乱地冲击着船只,发出令人惊骇的战鼓般声音。 “下游碇!” 船舷侧的小型碇石也被抛下,防备船只摇晃。 “起火盆!” “喏!” 工匠们便在船尾拍杆下,用伸出的四根木杆,悬起了大铁盆,里面装满了上好的木炭,工匠伸出长长的裹烧火焰的长竹竿。将火盆点着,熊熊烈火腾起。 其后的工匠放松了轱辘,横杆上系着的,正是城固铁官作坊里锻冶出来的破除礁石的器具——一根丈余的粗重锐利的大铁锥。 大铁锥顺着摆下的横杆顶端,探入了火盆当中,接着青烟不断升起,船上的工匠目不转睛地看着它,直到烧得通红为止。 “收火盆,绞轱辘!”随着舵棚上张熙这声号令。 火盆被用长杆收回,而轱辘上的绳索则一道道被绞起,悬着烧红大铁锥的横杆渐渐昂起,再昂起,吊在涝滩巨石的上面。 “放!” 急速的轱辘转动声里,铁锥也重重坠下,一声巨响,砸入到巨石凸出的部位上,很快砸出了数道裂缝,锥体的高温也楔入缝隙其中,石头窜出几股青白色的烟来。 工匠和弩手们当即都欢呼起来。 接着拍杆不断将铁锥吊起,再重重拍下。 那巨石的半面,渐渐熬不住,越来越破碎,裂痕也越来越明显,水流开始在其中横冲直撞,裹动着小一些的石块,翻滚着向各处奔腾而去,大的石头也慢慢坍塌滑落下来。 “哦哦哦哦!”岸边,吴献甫、郭再贞、高固、万俟著,还等郧乡的县令、县丞和县尉们,都发出了既激动又难以置信的惊讶声。 不久,将涝滩巨石砸得支离分裂的千斛船起了碇,转起野狐帆,缓缓退走。 另外两艘千斛船接替而至,它们的拍杆上,悬着的是实心的铁球。 铁球不断落下,彻底将巨石给砸碎掉。 原本不可一世的涝滩巨石,在一日不到的功夫内,居然消失了! 14.襄阳行射礼 接下来,整个均州地界,高岳、吴献甫、万俟著等人精诚合作,使用各色船只,又把净滩的大小礁石一一清除干净。 按照明玄法师的方案,大的礁石用“t”字形拍杆,夹着烧红的铁锥继续凿毁,而中等的礁石,则安上了“v”的拍杆来,这种拍杆比前者技术含量要高:船尾的竖杆上有轴座,甲板下设有轱辘,轱辘拉着绳索,通过竖杆外的滑轮将斜秆拉紧,使其与竖杆成最小角度的“v”字形,一旦轱辘松开,斜杆即迅猛倒下,同样夹着烧得赤红的铁锤或铁锥,把中小类型的礁石反复凿打击碎。 随后,山南东道和山南西道整个都轰动了,兴元少尹高岳用拍杆征服了滩神,并写了篇严厉警告滩神的祭文,投入如今浩荡无阻的汉水当中。 兴元府到襄阳城,现在的水路已完全没有大的障碍,终于八月伊始韩滉事前答应普王的二百艘千斛进奉船,旌旗蔽日,长龙般直抵到兴元府的码头上。 如今天汉楼子城下,直到水岸边,形成个浩大的市场,这是畅通的水路所带来的:成千上万的西山、东川、巴南、凤兴的士兵先自陆路来到此,巍峨的府城下满是身着皂衣的军卒,及举着牙旗急速驰骋的骑兵,蹄声绕城如雷如电,飞起团团受惊的水禽,本地和四方的商贾,都来此交易盐、粮食、牲口和茶,谁都知道,兴元府现在是朝廷和山南东西的财赋中转枢纽——得到高岳授意的司录参军的刘德室,模仿当初在泾原驿马关互市的模式,开始在府城的抽取条市钱和除陌钱,按照刘德室的预计,光是今年便可收取八万贯,来年可能要翻倍。 “普王,普王!”兴元府夹城的拜将坛上秋云飞扬,普王骑着骏马纵横在毬场上,尽情挥洒着手中月杖,七宝球如魔术般在各位骑手间飞舞,就像有线在牵着般,引得府城内外的百姓,特别是年轻的女子如醉如狂,每日蜂聚在毬场外的林荫和栅栏边为普王打气。 “普王击球如痴狂,日没不归须思量。” “啊!”忽然普王的女性粉丝尖叫起来,三发箭羽飞过她们的头顶,噔噔噔钉在身后大槐树上。 毬场上,忽然引弓的崔云裳(阿藏)在飞驰的马背上,狠狠地望着她们,用这种方式警告她们离普王远些。 这时普王就会擦擦汗珠,爽朗地大笑起来。 接着他就勒住缰绳,看着汉中壮美的天际和水川对面翠绿的山峰,心想这样,就这样,不也很好吗? 府廨后楼内厅里,满身戎装的韦皋坐在庭院当中的胡床上,来问屏风后坐着的崔云韶平安,并且告诉云韶,马上大军即将开拨,逸崧已赶赴贾相公所在的襄阳城,自己和诸军随即也要登船,前去会合。 “大兄,此去征战要几何时间?”云韶问到。 “这得看陛下的想法,如果陛下只是想平定李希烈,预计三月到五月即可凯旋。” “若是平淮西呢?”云韶身旁的云和禁不住,发问说。 一听到屏风后的这语音,伴在韦皋身边侍立的小春顿时浑身发抖。 韦皋惊讶地询问说,此女是否逸崧新取的妾室耶? 云韶急忙解释说,大兄误会,便是我堂妹云和。 韦皋哈哈大笑起来,言原来即是知弹侍御史,俗话说有御史无妾室,何况逸崧家有两个御史。 云和顿时窘红了脸。 “若是平淮西的话,那可时间漫长了,说不定我和逸崧还得徙职,不过还是说了,一切全看陛下的期愿。” 说完,韦皋便起身,行礼说听闻弟妹已有孕在身,切要保重身体,襄阳城那边有我照顾逸崧,绝对没事的,而后便告辞离去。 后院的花苑当中,云韶与云和散步闲谈。 “男人是否都要三妻四妾?”云和低声询问道。 “三妻那是假的,可四妾是真的。”云韶不经心地答复说。 可云和又变得心事重重。 随即两姊妹开始闭上眼睛,立在院中,一起合掌祷告起来。 “阿弥陀佛,崧卿(姊夫)此次万事为安,刀兵不近。” 灿烂的晚霞,映照在她俩的面容上,如同仙子般。 不久后,襄阳城外的讲武台上,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着武弁冠,豪爽地大笑,伸着手指着其下站着的密密麻麻的各军镇英豪,“五帝三王,天下万国,迭相征伐,士之技艺,以射为首,请诸位大夫、郎君上前,在六军前行射礼,以资讲武事!” 咚咚咚,讲武台四周的三川行营诸军士卒齐齐擂鼓不休,声音震天动地,震栗汉川。 鼓声急,诸位行营军使、僚佐等,是发箭如电,无不中三十步开外的五垛之上。 尤其是韦皋,拉六钧弓,一口气连射六矢,全中红心。 “彩,韦郎头筹!”台下的奉义军军将和士兵无不振奋。 “逸崧,当与我相较!”韦皋回身,半是挑衅半是激励地对接下来上场的高岳说到。 “高郎,高郎!”这时白草军的数千将士也都攘臂高呼起来。 高岳当即将半臂衫褪下,系在腰间,袒露出整个右臂来,接过韦皋的六钧弓,立于垛标三十步外,气定神闲,亦是连射六矢,“咚咚咚咚”鼓声震天,每中一矢,白草军士兵就高呼喝彩一次。 结果鼓声一路下来,六根箭矢也是全攒在红心当中,讲武台下许多士兵的嗓子都喊到沙哑。 “好箭法。”当高岳放下弓时,韦皋当即喝彩道。 “姨娘教我的。”高岳很淡然。 “若是浣花夫人的话,可真的让人倾敬也。” 这时贾耽亲自下场,又是阵急促的鼓声,这位襄阳节帅连射九箭,前三箭正中红心,中三箭直接把红心开了孔,后三箭飞过孔去,中其后的木桩,诸军将士无不喝彩。 “某不比逸崧是进士出身,只是明经及第,故多能技艺。”贾耽半是开心半是炫耀地说。 他和樊泽虽都算是文臣,可都是飞骑善射。孔武有力的。 接着贾耽下令赏赐全军,并言如今军将、士卒、僚佐都可用也,事不宜迟,可自襄阳,朝邓州方向进军。 而樊泽的兵马,则出金州的申口,直驱商州的山阳。 15.捅破窗户纸 当晚,襄阳城诸军军营整装待发,营地的事高岳已全都交给兵马使高固和中虞侯郭再贞去操办,自己和行营诸多僚佐,于城中军府得到贾耽的招待,不过这次贾耽明确对大家说,酒会误事,舞能乱心,所以筵席上不饮酒,不观营妓舞蹈,大家以地图“下菜”,其实说白了,就是要边用膳,边敲定进军计划。 所以各人坐着的茵席和案几中央,摆上了用米粒和白蜡制就的山南东西道、淮西、河南等各方道的山川微缩模型图。 “事前行营司马樊公,已率宁国军,及巴南、东川兵屯申口,择机过漫川关,攻略山阳,断武关道。”说着,贾耽上前,指点着地图案上金州处所插的三面小旗言道。 此刻韦皋起身,主动请缨,“某和奉义军愿随贾相公大旗,直出襄州,攻邓州。” 贾耽点点头,说韦军使的奉义军,及韩留后的西山军援兵,和本道一万山南兵,往北拨取穰县,此县乃长安、洛阳、襄樊交通的要冲,素有“天下扃闼,二都南蔽”之称。只要夺取穰县,往北可取南阳,过鲁阳关攻汝州,策应东都,遏淮西军吴少诚、吴少阳掳掠之势;往西北可蹑武关道,进长安蓝田,配合樊司马断李希烈后路;往东亦可据宛叶之地,威胁陈、许,叩淮西申光蔡之门户。 随后贾耽走过来,拍着高岳的肩膀,高岳也急忙起身行礼。 接着贾耽给了高岳白草军不同的路线,那即是出襄阳城后径自往东,沿白水河,直入随州地界。 “哎?看来贾耽是想把解救文房(刘长卿)的任务亲手交给我。”高岳如此想到。 果然贾耽随后说到:“淮西叛乱以来,因长卿所刺的随州,距离申光蔡最近,故而备受叛兵荼毒,长卿原本的理所随县已然陷没,故而往西迁到唐城,陈仙奇又领五千叛军,围攻唐城不已,长卿原本又想继续往西投往枣阳。幸亏某在抵达襄阳城后,往他那里派遣了二千援兵,故而长卿苦苦支撑,总算守住唐城。此时逸崧再领四千白草军,前去协助刘使君,不但能光白草威名,也能全刘使君保境守土的忠义,岂不是两全其美?” “仆此次去,不但要光复随州全境,将陈仙奇逐出去,更要伺机联络三南行营,攻略淮西叛镇的老巢。”高岳慷慨陈辞。 从地图上看,确实是这样,一旦帮助刘长卿重归随县,即能配合三南行营的曹王皋、张伯仪、崔宽等各路兵马,自长江方向,威胁淮西镇的后路:安陆、蕲黄。 “好,那么一切全看高逸崧便宜行事。”贾耽慨然答应。 有个温厚懂事的上司就是好,高岳心想。 酒宴结束后,高岳的白草军营地全都驻屯于襄阳城的汉阴驿当中,四面火把光耀,高岳本人则住在驿站的正厅内,芝蕙作为妾室,虽无法跟着三兄出征,可却能停留在这驿馆当中,给这临时居所增加些女性的温柔气息。 云雨之后,头发如云纷披的芝蕙,婀娜的身上蒙着件单衣,坐在高岳的背后,也轻轻替三兄梳拢着发髻。 对着铜镜,芝蕙居然幽幽地叹口气,对高岳说到:“三兄啊,坊间关于主母和竟儿姨娘的说法,终归不太好听。” “我也在想法子,让云和早点嫁出去。” “容芝蕙我说句僭越的话语,竟儿姨娘这两三年内没嫁出去,是她不愿意放下眼界所致。” “这云和啊,眼界向来高傲。” “倒也不是高傲,和升平坊崔氏相当乃至更高的门第,向竟儿姨娘提亲的也不是没有,还不是被她给拒了?她的眼界和其他女子当真不同的。”芝蕙仿佛话中有话。 高岳默然,好像有些参透了芝蕙的意思。 他有些惶恐,“芝妹你......” “你妻妹啊,愿意像个妾室那样为你拾掇书斋,先前又为你当轻云束珠油的写真,也就是三兄你这样的假正经,和主母这样憨的,没有察觉而已,你妻妹的眼界里,怕是只剩下三兄你,这世间有好儿郎,可没有像三兄这样怪的好儿郎。”芝蕙索性扑哧一矛,将窗户纸给捅得粉碎。 高岳心脏猛地一惊,随即大窘,连忙说芝蕙你多心了。 可他嘴上如此说的同时,心里却一下子明朗不少。 种种迹象,可能真的不是芝蕙的错觉。 “没有多心啊,我猜的事,还没有错误的,特别是猜女人。”芝蕙嘻嘻一笑,低声对高岳说,“三兄你要是不信,我替你询问好不好?” “不可以,我不能对不起阿霓!”高岳断然说到。 像以前在奉天城楼院当中,他就伏在李萱淑如花似玉的容颜和娇躯上,尚且克制住自己,怎么能禽兽不如,对堂妻妹下手,这要让阿霓知道,该有多么无法接受。 “三兄你啊,成婚后简直就是三贞九烈,阴阳倒置了。你以前不还是不愿让我当你的庶妻,若非那夜你遭了狐魅鬼交,我舍了身体来救你,现在你还对我忸忸怩怩的呢!现在对我这个妾室,还不是万般爱怜,榻上百样缠绵?”芝蕙半是抱怨半是妩媚地说道,“所以你啊,当初对主母那是什么手段都用尽,才抱得美人归。现在对竟儿姨娘,若拒之千里之外,那竟儿姨娘此后这辈子,还能好过吗?” 这话一说,高岳犹豫起来。 芝蕙向来是七窍玲珑,能言善辩的,这点她比原本主人薛炼师还要厉害,随后芝蕙又说,“三兄我知道你刚才心里,想的是唐安公主的事。” “!”高岳带着恐惧的眼神,回头望着芝蕙。 这丫头嘴唇粉嫩而翘翘的,眼眸清秀精明无比,莫非她才是红芍小亭的真正白狐精,能看得懂我的心事......真的,她的眼睛细看起来,好像是有些吊梢...... “三兄你别害怕,公主那里我相信你俩没有私情。可竟儿小姨娘不比公主棘手,那夜她来你书斋取纨扇时,那种心思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云和可是升平坊崔氏的女儿家,身份问题根本无法解决,叔岳父和婶娘会把我打死的。” 崔云和怎么都是五姓七望家的姑娘,你让她为妻,阿霓怎么办? 你让她为妾,叔岳父是不会干的。 更何况,云韶、云和虽是堂姊妹,可胜似亲姊妹,这伦理上的罪恶感,我怎么迈得过去? 16.巧口说正理 “那就双妻喽。”谁想芝蕙不经心地挑挑细细的眉毛,当即就给出方案来,“至竟儿小姨娘的父亲,不就是依附三兄的泰山才显达起来的,只要三兄泰山那里得过,竟儿小姨娘的父亲又能说几个字?何况,现在升平坊崔家,慢慢要依仗三兄你,待到三兄的泰山和叔岳父年老致仕,或百年之后,主母也好,竟儿小姨娘也罢,双双和三兄同宿,共享富贵安乐,也算是佳话啊。”接着芝蕙笑起来,用手指点点高岳的鼻尖,明显感到这男人的鼻尖在发热发汗,也就是说他的心思,已被自己操控在股掌间。 “双妻什么的都在开玩笑,唐律说的很清楚,这样是罪行。”(唐朝对重婚罪处罚是比较严厉的) 芝蕙看看一本正经的高岳,不由得抿起嘴来,随即神秘兮兮地问高岳,“如果竟儿小姨娘,真的出嫁,你会不会不舍?” “我!”高岳心想,原本你没说时,我心中是坦坦荡荡的,有什么不舍得?可现在你怎么一说,反倒让我犹豫起来。 “要是竟儿小姨娘出嫁后,遇人不淑,过得不好不幸福,你一辈子有无负疚感?”芝蕙当即变本加厉。 “我当然希望云和能幸福——不对,说到底云和的婚事和我没有关系,她过得幸福不幸福,怎么让我有负疚感呢?”高岳现在的逻辑有些混乱。 “既然竟儿小姨娘已偏执地喜欢三兄,那她此后的幸福与否,当然和三兄你有关系。”芝蕙的话让高岳无从反驳,“唐律不外乎个圣意,只要圣主认为你要竟儿小姨娘只是犯律,而非像和公主那样插足宫廷事,那圣主能罚你,早晚还是要继续升迁三兄你。三兄你说,在你心目里,到底是仕途重要,还是竟儿小姨娘的一辈子重要?” “何必非此即彼呢......” “三兄莫怕,你只管尽心王事。主母、竟儿小姨娘、叔岳父和唐律的关节,统统都交给我去打理。” “不是,芝蕙啊,这种事你怎么......”高岳意思是,你怎么插手到这事上来。 结果接下来,芝蕙就投入到自己怀里,“因芝蕙我看到竟儿小姨娘的愁苦了,真的不忍心坐视她......三兄你不知道,女人真的是会愁死的,这点和儿郎们不同。并非芝蕙说什么大言,在这广大世界里,女人不管是五姓出身,还是芝蕙这样无亲无故的出身,最多是日子过得不同,可终究还是个树藤花,希望的是攀结到棵真正能和她心意交通,为她遮风避雨的好树。竟儿的小姨娘看到了这课树就在眼前,但却因先前错过,如今心中害怕,不敢攀结,但又不甘,家世反倒让她受累,不像芝蕙这样能觍颜。假如竟儿小姨娘不过个外人,或风声妇人,芝蕙当然不管不问,甚至还要帮主母把她打将出去,可......” “你啊,一张巧嘴,当中全是歪理。”高岳想到,难道你没读过著名的《致橡树》嘛。 好吧,确实没读过。 结果这时,芝蕙又起身,轻轻将自己推倒。 高岳有些猝不及防,眼睛只能看到罗帐的宝顶,芝蕙娇柔的声音响起来,“三兄说我有张巧嘴,但可知我这巧嘴说得可不是歪理,而是要把歪理说正呢!” 接着,高岳只觉得浑身一颤,双眼刷得,和大脑一起空白起来,自己的双股被芝蕙的巧手轻轻摁住,接着小崧被温润的感觉吞食,缠绕着紧裹着,接着上上下下,夹杂着芝蕙有些模糊的呢喃,和秀发起起落落的麻酥触感,小崧就在这压迫舔舐的狭窄空间里怒发起来,自己的魂灵顿时就轻飘飘、软绵绵地升跃了,直浮宝顶外。 “好吧,你说的是正理......真的不能再正了......” 次日,脚跟有些绵软的高岳,勉力骑着白马,督押四千名白草军将士,夹白水河逆流行军(白水河是自东往西流的,发源于随州枣阳,注入汉水),由篷船在河中输送辎重给养,先达枣阳县城。 沿路上,大军所见,皆是村落的废墟蓬草,荆棘间还躺着很多已化为白骨的尸体,野狐山狼频频出没,发出各种各样怪异的叫声,瞪着瘆人的眼睛,看着前进的军队。 高岳触景不免生情,襄阳城内外还算是副升平泰乐的景象,可谁想短短百里后,入了随州地界却是这番地狱模样。 李希烈当初还是唐廷平梁崇义的功臣时,那时随州大体和平,刘长卿还专门动员百姓犒赏淮宁军过道,并写了数首心思真挚的诗歌赠予李希烈,歌颂他的功勋,可转眼间李希烈和整个淮宁军就化为狼与豺,陈仙奇来烧杀过,吴氏兄弟来劫掠过,韩霜露、封有麟也来荼毒过,再加上战乱后的饥荒瘟疫,随州四县(随县、光化县、唐城县、枣阳县)十室九空,死难无数,幸免的百姓不是躲入山里,就是聚拢去唐城县,追随刺史刘长卿据城自保。沿路白草军无法就地取得补给,只能从襄阳城那里用船入白水河送。 入枣阳县城后,高岳下令于城东南三十里处的章陵下营,此处为汉景帝之子长沙王的封邑,而东汉开国皇帝世祖刘秀的祖宅也在此地,白水河的发端,即在刘秀祖宅南三里处。 船只齐集,营地全备后,高岳和一行军将僚佐拜谒了世祖刘秀的祖宅,却发觉也被破坏得非常严重,荒草丛生,屋梁倾圮,门第外倒是有块石碑还竖在那里,虽经风雨岁月的侵蚀,其上的丹红色字体宛然可辨,曰“龙飞白水”。 高岳唏嘘番,下令留三百士卒,由郭再贞监领,将汉世祖光武帝刘秀的祖宅好好修缮洒扫一番,并从行军粮食里匀出部分来,救济四周的民众百姓。 如此三日后,整个枣阳四周百姓才慢慢出来,外郭和乡村间总算恢复了些许升起,父老们结团哭拜在高岳面前,口呼“总算又见官军平叛之日”。 但他们的眼神还是有些惊惧的,因为曾经淮宁军路过州境时,他们也对李希烈的部众喊过相同的话,可谁想转眼间李希烈也成了叛军。 “诸位父老,白草军不但要救枣阳一地,更要救随州全境黎元,请尽快种植救荒的粮食,并出向导指引我白草军前去唐城。”高岳却是很客气的,随后下令再给乡亲们点救济粮食。 17.仙奇筹退路 枣阳的百姓们见既然这位少尹大人能慷慨地分出军粮来帮助他们,并且还是位文士模样,心中才算是安顿下来,这时有几位年轻人主动站出来,给少尹比划起,前往唐城的通道来。 唐城县,距离枣阳大约二百里上下的距离,而陈仙奇围攻刘长卿的战阵,据说即在城外的唐城山上,军力有淮西兵五千,外带山棚盗匪两三千,而城内的刘长卿将原本的州兵和贾耽送来的两千援兵合并,自号“平林子弟”,拼死坚守唐城县已接近半年时间,这次刘长卿总算是有了胆色,拼搏到底。 不过换言之,当初李希烈若非听从李元平的方案入长安城,而是集中主力攻略山南东道和河南、淮南,刘长卿的随州四县怕是早就陷没无余了。 “是否要前进至唐城救援?”这时白草军诸位军将都向高岳请示。 高岳望望兵马使高固,问这位可有良策。 高固这时候发言要坦率的多,他当即建言说,“刘使君坚守唐城县半载,如今并未有求急的飞书到襄阳城来,足见仍有余力守下去。故而我军可行围魏救赵之策,不必涉险进唐城山,恐陈仙奇半路有伏兵杀伤我军子弟。” “如何围魏救赵?” “自枣阳东北越桐柏山,进取唐州桐柏、平氏二县,彼处桐柏山源出两水,西流为澧水,东流为淮水,据澧水可进赭水(今唐河),和贾相公进攻穰县的军马左右呼应;而据淮水上游的淮渎,则可直接威胁淮西镇的申州(今河南信阳),如此陈仙奇必惊骇退保申光蔡三州,唐城县之围自解。” “好,就按兵马使所言的办。” 接着,高岳让郭再贞、李桀的三百将士留枣阳,除去修缮刘秀的祖宅外,还担负起保护白水河的粮道职责,每日都有船只载着给养自丰饶的江汉平原而来。 而自己则和高固、蔡逢元领着大部分白草军士兵,携带十日行程的干粮,并让明怀义等八百骑兵排阵先导,直奔桐柏而去。 骑兵的速度飞快,疾驱了三日,就把二百多里的路程赶完。 等到明怀义冲入到桐柏时,在此少量活动的淮西兵,见到大批官军精骑到来,吓得急忙自淮渎处的大复山,乘船顺着淮水逃跑,遁回申州义阳而去。 等到高岳、高固、蔡逢元领着后继兵马赶到时,明怀义等党项蕃落出身的军将,人马正呆在淮水的发源地淮渎庙处。 随即高岳下令征发附近的民户,连带所有士兵,砍伐桐柏各山的木材,扬言制作木筏和小船,载兵马沿淮水东进,要取申州义阳、钟山、罗山三县。 同时高岳临行前还写了封信,要郭再贞派人直接送到唐城山处,交给淮西大将陈仙奇。 所以高岳到了桐柏后,唐城山上营寨里,身披铠甲的陈仙奇也接到了高岳的书信。 读完后,陈仙奇长吟不语,似乎心事重重。 身旁的军将们都问,信中到底说了什么。 “朝廷组建三川、三南两大行营,一在西,一在南,都是来对付我们淮宁军的,现在打了几乎一年的仗,淮西镇也快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原来高岳在信中规劝陈仙奇,他说到淮西、淮南自建镇以来,都是忠于朝廷的,不过安史之乱后,李忠臣带着一股平卢军假子(其中包括李希烈)入驻,将河朔胡人的桀骜习气带入进来,才让淮西最终走上了叛逆的道路。而今李希烈的主力孤悬长安城南,其连通淮西的商、邓、唐诸州,随时会被三川行营的大军切断,李希烈回淮西的希望是绝对渺茫的,所以贾耽相公已奏请陛下——只要将军你肯反正于朝廷,便让你接过淮宁军旌节,淮西镇继续保有申光蔡三州不变,朝廷保证不加以征伐。 另外高岳在信中还称道,这是陈仙奇最后的机会,一旦陛下返归长安城后,这种机会可就不能再得到了,哪怕是淮南节度使陈少游,因先前和李希烈有过暗通款曲之举,马上少不得要遭受严厉的制裁惩罚。高岳还给陈仙奇算了笔账,说申州开元年间有户口两万两千户,而今只剩四五千户;光州开元年间有户口两万九千,而今只剩九千户;而蔡州本是天下的雄州,开元有户五万余,现在残余仅有一半。 将军你是淮西本土人,何以能忍受李希烈之河朔辈,竭尽申光蔡三州百姓之膏血,驱淮西子弟,行反逆朝廷之举?其中顺逆,还望思量。 虽然高岳写的是篇劝降的文书,但也很是情真意切。 更关键的是,陈仙奇已得到情报:高岳白草军已入北面唐州桐柏、平氏两县,随时可能深入到申州来。 此外,南线也传来噩耗,曹王皋派大将王锷、伊慎率船队并精兵,合崔宽部、张伯仪部,及刘晏招募来的黄洞蛮兵,共一万五千人,先破蕲黄,斩淮西将韩霜露等,接着越云梦大泽,围攻淮西镇的南门安陆。 李希烈的外甥刘戎虚拼凑五千淮西兵,前来救援,结果被曹王皋的别将李伯潜截击于安陆以北的应山,惨遭击破,刘戎虚部众被斩杀千余,其余逃归申州。 而安陆城也已摇摇欲坠。 若安陆和应山失去,因其和随州的随县、光化相连,陈仙奇为自保不得不同样领兵退回申光蔡三州。 战略全局,已恶化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所以高岳的劝降文书,正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负淮西父老啊!”陈仙奇慨然说到,接着他对营帐里的军将们说,“申光蔡三州户口合在一起也不过四万,却供养数万军队,本土又缺马少盐,男丁几乎全被驱赶上了战场,许多人化为商於、蓝田、宛叶的异乡战鬼,妇孺老弱耕殖于田、负重于路,衣不蔽体,面容羸弱,让人不忍目睹。照这样打下去,淮西马上人全都要灭绝光了。” 这时候,几位陈仙奇的心腹军将,大部分都是本土人,无不垂泪扼腕,“将军,我们淮西人不能再被李希烈驱使了,也到了下决心的时候。” 陈仙奇颔首,说我决心不再为李希烈的个人野心效力,而要为整个淮西谋求退路,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请杀汝州前线的吴少诚、吴少阳兄弟,随即率三州反正朝廷。”这时陈仙奇的牙将翟文挺抱拳,厉声建议说。 18.希烈焚城归 听到翟文挺的这个请求,陈仙奇还有点犹豫,因为其实李希烈在临行前,虽然让他担任申光蔡三州留后,可也对他有着防范之心,只给他五千兵马,其余的兵马分割给了吴氏兄弟,或韩霜露、封有麟、刘戎虚等,所以叫他一下子对其他淮西叛将动手,颇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于是陈仙奇和几位心腹商量:我们先从唐城撤军,回厉乡驻屯,随后派遣使者和高岳、曹王皋等联络,在等到他们的增援承诺后,再伺机反正。 次日,唐城县的城郭上,几名平林子弟忽然举高手里的火把,摇晃着舞动着,仰天长呼不已。 穿着朝服的刘长卿,兴奋地爬上了城墙上,接着极目望去,北面唐城山之上,黎明当中号角声不绝,陈仙奇的人马列成数队,沿着山坳间的通道,绵绵朝着东北方向而离去。 “咕咚”声,刘长卿居然跪在了城头,抬起满是胡渣的脸,热泪直流,双手举高,狠狠抓着天上的朝霞,“随州,我终于保住了!” 竟年的苦战苦熬啊!我的忠义之名,应该会传到圣主的耳朵当中,此后总算能有资格回到京师台省当中,当上南省郎中,下一步就是向中书舍人迈步了。 不久,南城门处驰来一小股骑兵,高声唤到我们是兴元府白草军子弟,请刘使君答话。 刘长卿手凭着女墙,往下望去,“是逸崧的兵马?” “少尹已进军至唐州桐柏,烦请刘使君出动平林子弟,光复随县和光化县,并和三南行营会集于安陆城。陈仙奇想必已退走,请刘使君不要贻误战机。” “好,好,这次某的命,总算是逸崧救的。”刘长卿喜悦、激动,声音有点颤抖,冲着城下仰起头的白草军斥候骑兵们说道。 那群骑兵纷纷于马背上抱拳行礼,而后扬起马鞭,又往桐柏方向奔回。 平氏县城废毁的公廨前,高岳提着马鞭立在门首,从唐城县赶来的斥候翻身下马,告诉他:“三南行营已围攻安陆,叛将陈仙奇放弃攻打唐城,退回到厉乡去了。” “很好,终于确认这个消息了——诸位,我们也不用再于此逗留,即刻渡过赭水,去穰县和贾相公会师。” 待到白草军和辎重往西行至穰县时,贾耽、韩潭、韦皋的联军已使用柱腹飞砲,砸碎了穰县的城楼和城墙,打破了此处,里面驻守的淮西兵和山棚子弟,死的死,降的降。 “封有麟在何处?”贾耽亲自审讯俘虏。 得到的回答是封有麟的人马已退保南阳。 “李希烈呢!” 得到的回答是不得而知。 这时前来会师的高岳便建议贾耽:“相公,当务之急是光复京师,既得穰县,可自西北行军,沿武关道而进,堵截李希烈。” 贾耽点头表示赞同,随即他让杜黄裳和孟皞草拟捷报,过上津道,飞送奉天城,向皇帝陛下报喜,随即下令,留山南军牙将马归德领三千士卒,屯留穰县,监视南阳地带的叛将封有麟,而自己则领山南主力、奉义军、西山军、白草军,共两万人上下,直驱内乡,进逼商於、蓝田一线,准备围堵剿灭李希烈的军势。 数日内,秋风烈烈,贾耽的大军沿湍水北上,携十日干粮,过楚堰、新城、临湍诸地,接着横渡湍水,望着背靠淅水的内乡而去,“一旦至内乡,继续抢占武关!” 贾耽行动的同时,浑瑊、段秀实、崔宁的大军,也列阵在咸阳城外三十里处,鼓角震天,惊骇着西渭桥屯营的李希烈。 于是李希烈将李元平唤来,很懊丧地对他说道:“当初听你的计策,虽得长安城,然并不长久,天祚依旧在李唐家,如今听天命前我想尽人事——投奔李怀光,共保河中府,如何?” 李元平说到:“楚王,朱泚也好,李怀光也罢,皆不可信任。” 李希烈很焦躁,“悔不早听你的话,返归商州邓州去,却逗扰在长安地界逡巡这么长时间,现在段秀实在前,李晟、贾耽各自抄断后路,为之奈何?” 李元平便说:“楚王可领骡子军急速折返,过蓝田七盘山,和贾耽争武关、内乡。淮西骡子兵素来以骁勇闻名,若击破贾耽,便经由湍水折往南阳,和封有麟将军会合,退保申光蔡之地,如是朝廷随后必专力讨伐河中李怀光,我等便能趁机与朝廷和议罢战,楚王再去除王号,上表臣服朝廷,依托淄青节度使李纳和魏博节度使田悦,周旋盘桓下去。” 听到这个方案,李希烈也只好点头,决定从哪来,再回哪去。 随即李希烈将咸阳的兵垒悉数烧毁,大火绵延十多里,而后一万多淮西骡子兵,首尾滚滚相连,跟着豹尾门枪旗所指的方向,大掠长安城南数个畿县,完全把当初入京时的承诺抛之脑后。 蓝田七盘山岭,峰头聚拢如浪,道路曲折萦回,风雨一连,盘旋的道路上,全是撒开蹄子的骡子,和坐在其上一拐一拐的淮西军骑兵,他们日夜兼程,也在往武关的方向奔去。 可惜李希烈在刚刚到了武关后,就得到消息,贾耽的大军已拨取内乡,横在他和南阳封有麟之间。 况且,贾耽还得到樊泽的援助:先前,樊泽、吴献甫出漫川关,扫清了山阳,并赶赴内乡地带,和贾耽会师。 而今贾耽的兵力近三万。 李希烈又胆怯起来,认为难以和以逸待劳、人数占优的贾耽正面争锋,所以想要绕开内乡,强渡淅川其他渡口,去和封有麟会合。 “楚王既如此想,行动务必要果决,可趁夜出发。”李元平献策说。 可李希烈麾下大部分门枪将、牙将和假子们却不同意,认为武关外,整个丹水河谷至淅水间道路险阻,如果趁夜走危险性太大,不如等天明后,先设虚兵,再领主力渡淅川。 李希烈拗不过,只能答允。 结果天明后,淮宁军才发现,根本不用设虚兵了——淅川对面十多里宽的河岸所有渡口,已被贾耽的大军死死控制住,并且还筑起了木栅、营砦,看来已在此恭候多时。 19.急渡老鹳河 次日,金黄色的秋日升起后,将天空所有的白云都烧成同样的颜色,倒映在平缓的淅川之上,激越的鼓声当中,李希烈迎着东面刺目的阳光,眯着眼睛,望着对面的河岸。 贾耽、樊泽、高岳、韦皋联营广袤,岸边的皋地上,全部都排上了隔绝的拒马栅,栅上悬挂着制作精良的挨牌,纵横的要害通道处塞上了带轮的革车,各色的旌旗在晨风里鼓荡,旗下的骑兵静静地成队伸展,马头时不时摇晃着,打着响鼻,其后的步卒挎着弩机,扛着长矟、长刀,重重叠叠,严阵以待。 而淅川上的所有船只,也都被贾耽提前收光。 很明显,淅川是很难越过去了,更不要说和封有麟会合。 看到这景象,李希烈更具畏惧之心,他叹气不已,骑在骡子上,对身边的李元平说出了泄气的话: “看来当初出武关道犯京师,确实是考虑不慎,如今我一万五千淮宁军子弟,全部被困在武关至内乡的方寸之地,无处回旋矣!” “楚王切莫如此,蔡州骡军向来以敢战闻名,只要舍命强击,未必不能杀出一条血路。”李元平还不愿就此放弃。 这时李希烈哈哈仰面长笑起来,随后他拉着缰绳,回头问所有的门枪将、牙将道,谁愿意强渡淅川,击贾耽的营砦,策应本王逃走? 结果所有人面面相觑,都带着畏惧的神色。 于是李希烈又问了遍,还是无人应答。 这时这位楚王无可奈何,对李元平说,军心已经溃烂到了这个地步,真的是回天乏术啊! “楚王,难道要束手待毙耶?元平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尚且抱着必死之志,只要楚王能冲回淮西去,就有立命之所。假如现在就在这道淅川前放弃,那么这一万五千惯战的淮宁子弟,将彻底溃灭,败得毫无价值。”李元平虽然身材矮小,可这时也握住马鞭,声色俱厉。 “冲回淮西去,冲回淮西去......”李希烈喃喃道,接着他又看着河川对面的如铁壁般的贾耽营砦,而后脸上闪过丝必死的狂热,“事到如今,还回什么淮西啊?元平,索性我们再赌一把,取谷城。” “取谷城?”李元平当即讶异非常。 李希烈咬牙切齿,说没错,我们干脆不过淅川,而是顺着它南下,过淅川和丹水的河口,突破荆子关,随后占据谷城。 只要夺占谷城,不但可以获得给养,还能切断襄阳城和郧乡、上津间汉水的漕运,如官军来进剿我,我南依荆山,西偎武当,进可威胁襄阳,退的话大不了占山为王。 更何况在荆山一带,还有愿意跟随我淮西的山棚李叔汶、莫六浑部,也能得到他俩的向导。 结果李希烈此话一出,淮宁军的诸位军将顿时不干了,他们可不愿意跟着这位去武当山为草寇,于是纷纷下了骡子,罗拜在李希烈四周,哀求他不可意气用事,大伙儿愿意保护他回淮西。 这时李希烈见自己有掌握了主动权,便对大伙儿说,当真如此? 所有人都点头,说狐死首丘:我们宁愿死在回淮西的路上,也不想跑去谷城、郧乡那边,成为异乡之鬼。 “那好,我们不去谷城,但可贾耽现在在对岸,弄走所有的船只,就是想我们强渡淅川,他好半渡而击,让我们自投罗网。”李希烈接着将马鞭往北一指,“我们偏偏不遂他的愿,给我往北走,向老鹳河而去,那里有船且水浅,可径自渡过,顺着伏牛山南麓去南阳和封有麟会合。若贾耽尾随,我将埋伏一支奇兵,伺机击溃他们。” 计较已定后,几名淮西军的士兵扛着巨大的号角,其后的人鼓起腮帮呜呜呜地吹响,接着李希烈的旗旆扬动,开始引着一万五千名骡子兵,浩浩荡荡向北而去。 河岸这边,营砦的木栅后,山南东道节度使贾耽,和樊泽、高岳、韦皋等也在密切观察着对面淮宁军的动向。 “诸公,李希烈要走老鹳河,你们意下如何?”贾耽捻着胡须,拍着栅栏木杆说到。 “过老鹳河的话,李希烈可得伏牛山为屏障,节省一翼的兵马面对我们,我军虽有三万人的优势,怕是会无从施展。”樊泽说道。 “不如渡过淅川,尾随李希烈发起攻击。”吴献甫建言。 “不可,李希烈素来知兵,可能在殿后险峻处设下伏兵。”韦皋急忙劝阻到,而后他望着山川形势,突然说到,“不如我们以奇制奇。” “哦?”贾耽缓缓地发出这个疑问,在等待着韦皋的说法...... 接下来数日内,李希烈惊讶地发觉,贾耽似乎是留在西峡内乡的营砦里毫无动作,而自己的军队已毫无阻碍地抵达老鹳河的浅滩处,既没有遭到拦截,也没有遭到尾随。 这时李希烈看着河岸两侧林立的绿色紫色的树林,和不断飞翔而起的鹳鸟,心里砰砰地跳,出于谨慎,先派出二十名假子,骑着骡子涉过清澈见底的河流,深入对岸五里处哨探。 其后,淮宁军全军在河川边休息,人和骡子埋着脑袋,都发出阵阵的啜饮声:老鹳河的水,比长安城的水好喝多了。 而李希烈和李元平都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卧石边,心情没有其他人这样轻松,始终在看着河岸对面,等着哨探骡子兵们的“回报”。 “楚王,你看!”李元平小个子,立在卧石上,激动地手指着对岸的峡谷。 那里,冒出了一股无火的青烟。 这是哨探的假子们的信号:对岸的土地上,并未有敌情。 李希烈狂跳的心总算消停下来,用手扶住岩石立起身,接着对身旁的军将们挥动下手臂,声音有按捺不住的激动,“渡河!” 接下来,水声大作,骡子兵一队队涉过老鹳河。 不久原本河岸边的山谷里,也涌出股杀气腾腾的骡子兵,赶上了过河的大部队。 这是李希烈预先在山腰树林里设置的伏兵,这段时间他始终不敢懈怠,军营每次休息,都要在险峻处设下埋伏,就是害怕贾耽的大队会什么时候追上来。 等到彻底渡过老鹳河后,所有淮宁军士兵都发出声压抑不住的欢呼。 接下来李元平也激动地请示说:“楚王,现在直驱东面菊潭城,夺取给养,准备和封有麟将军会师。” 20.白草当菊水 结果刚刚渡过老鹳河后,李希烈大惊失色,因为他察觉到先前冒出烟火的山谷里,只剩下一堆余焰未尽的柴禾,还有数具受伤的骡子倒地,正在痛苦地蜷缩着蹄子,鼻孔断断续续喷着气息。 乱叶碎枝上,还留有一洼洼的血迹,和杂乱的蹄印和脚印。 他预先派来的假子,升起团烟火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希烈下了骡子背,四下看了看,脸色苍白,便问旁边凑过来的牙将辛景臻道:“这里有敌人?” 辛半跪在地上,细细观察了下,哑着嗓子判定,“遭到骑兵突袭了,怕是全都折没掉了。” “贾耽的兵马,还是伏牛山的山棚......” 成群嘶鸣的骡子间,李元平听着他们的分析,一张圆形的娃娃脸也吓得煞白煞白的。 “山南东道和淮西的山棚,几乎没有战马,这种蹄印足见骑兵突袭力道凌厉非常,应该是贾耽麾下的官健精骑。”辛细细地说到。 这会儿,李希烈的骡军兵马使安华有些惊惶,便请示说,前方可能有伏兵,要不要退回老鹳河对岸去。 “不可啊楚王,现在我们的辎重有限,若再让贾耽逼回到淅川那边去,那样不等贾耽动手,我等便会自崩,遭灭顶之灾。”李元平极力劝说,此刻应该发挥骡子军的机动优势,奇袭菊潭城,只要占据此城,不但能获得给养,还可与南阳封有麟、汝州吴氏兄弟联合,接着沿着方城路,撤回淮西去。 “侏儒书生,军阵之事休得妄言!”安华指着李元平大怒道。 “现在也只能听元平的,不然从商於和武关山中,哪里能获得给养?”李希烈决心,既然过了老鹳河,就不要再回头,这样还会有三成生机,“全军开拨,绕过内乡,进抵菊潭城,多布散斥候,以备敌人偷袭。” 可等到李希烈的淮宁军前进至距菊潭城十里开外时,却察觉在菊水处已有一支兵马,在静悄悄地等候着他。 此真是高岳的白草军。 三日前,高岳就得行营副元帅贾耽的指令,按韦皋的计策,领白草军疾驱到内乡以东的菊潭城下,接着背靠河曲渡口处列阵。 跟随高岳一道来的,是行营长史杜黄裳。 “高少尹,不可胆怯退守城内,若如此的话淮西贼可驰骋自由,穿过菊水,去和封有麟会师,我们便前功尽弃。”杜黄裳略微观看了周围的形势,便建议说。 “还请杜长史赐教。” 杜黄裳当即骑在马上,用鞭遥指菊水西岸,唯一处渡口。 高岳看到,这个渡口的河岸强势凸出,形成个内“几”字形。 “三千白草军步卒据此立阵,可捍蔽渡口,也可独面淮西贼。” 听完杜黄裳的话后,高岳点头,当即明白,这种“几”形的河曲可谓得天独厚,将军队列营在此的话,恰好两侧和后方都有河流经过,也即是说获得三面“天然沟堑”的保护,只有“几”字底部开口的那面,正对着自西而来的淮宁军,阻止他们夺取菊潭县城。 夜沉沉,鞭萧萧,秋季的菊水寒澈异常,高岳身着绯衣,乘白马立在河岸的微草当中,脸庞正对着西侧的残余下来的一抹火烧云,沾染得他表情异常坚毅。 “快,快,抢在贼军之前抢占河曲,快啊!”蔡逢元骑着马,不断挥动着鞭子,立在湍急的漩涡当中,水花溅湿了他的甲衣,白草军步卒们呐喊着,列成两道人墙,步履坚实地在齐腰深的菊水当中跋涉,而人墙中间,水流缓和许多,明怀义领着白草骑军,火速地驰过,溅起阵阵水花。 “噗通!”高岳在马上,见到名年轻的白草军士卒不慎跌倒在水中,翻起阵浪花后,总算被同袍给拉起来。 “没事吧?”高岳关切地大声询问。 那士卒脱下压耳帽,里面渗得全是水,还掬起把来尝尝,接着憨笑着对高岳说到,“少尹,这菊水的味道好甜哩!” 高岳和杜黄裳都哈哈笑起来,其中杜黄裳用马鞭指着那士卒说,“你这子弟有福了,须知这菊水边的民户人家无须穿井,皆饮用此水,各个长命百岁。” 杜黄裳是熟悉历朝典故的,他没有说错,东汉末年袁术、袁绍的叔父名士袁隗,每月都会想办法叫人从菊潭这里汲取三十斛馨甜之水,送到自家来,饮食沐浴,皆用此水(可没能长命百岁,后因两位侄子反董卓,自己被董杀了)。 那士卒爽直地说,既然长史这么说了,我就多喝两口。 日落后,衣甲皆湿的白草军全部控制了这条河曲地带,而后高岳下令砍伐树木,沿着开口处立起数段木栅来充塞,接着士卒们掘土为灶,开始生火做饭,并烘烤衣衫,处处篝火照得整片菊水通亮。 “呜呜呜!”凄厉的号角声,叫伏在马鞍边打盹的高岳给惊醒了,他急忙跃起来,见到菊潭四周的山地,惊飞起千万鸟儿,“淮宁军骡子兵上来了......” 果然,果然,李希烈就是要迂回内乡,绕过贾耽的主力,来争菊潭。 但见起伏的伏牛山南侧平野上,蹄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密集,先是只能见到一条黑线,接着这黑线越来越高,越来越粗,是绵延数行的淮西兵,前首的全都乘着高大的骡子,人披甲,手持骨朵、双头梭镖、铁叉,骡则覆厚毡衣,其上绘着朱色、明黄色的星辰、雷火,仅露双目四足,望之惊骇。 这便是名震天下的蔡州骡子军。 “别怕,俺是广武人,这骡子不比马强在那里,马上狠狠对着它的头和眼睛射。”这时白草军的河曲阵地一片匆忙,有的老卒们便咬着牙,将弓弰上弦,有的则攥紧了手里的长矟,斜着伸出木栅后,并对身旁的新兵们鼓舞说到。 哇啦啦的掘土声——木栅后吃好饭的士卒,开始掘出浅坑来,作战后可犬伏其中,躲避敌人的箭矢;更后面的士卒们,团坐在高岳、高固、杜黄裳四周,哗啦哗啦地吃着饭,可谓打仗不误进食功。 “黄岑,马上你立阵头,还是佛奴立阵头?”高岳吃着麦饭便问高固。 麦饭,是唐军的标配,到那里都带着这玩意儿。 高固急忙回答,我是兵马使,我立阵头;佛奴待后,保护杜长史。 1.齐弩奔如雷 凤林关里水东流, 白草黄榆六十秋。 边将皆承主恩泽, 无人解道取凉州。 ——————————张籍《凉州词》 ++++++++++++++++++++++++++++++++++++++++++++++ “我不用什么人保护,高少尹在哪,我就在哪。”杜黄裳因特殊待遇而感到不高兴。 “杜长史,你和我要是受伤,可会贻害全局,还是由佛奴保护,立在木栅后一箭之地处。”高岳正色说到。 杜黄裳心想高岳说得有道理,便表示答应。 “张将军,白草军弩手如何?”高岳这时问起旁边宣润的客将,也是射生将张熙。 张熙答复说,已教习二百人,加上我带来的二百人,共四百人。 “好,木栅中段交给你们,记住掘土,将栅栏充塞住,防备敌人骡子兵冲突践踏。” 张熙便得令而去。 高岳随即又让侯兰领五百州兵、白草军屯队,在右翼设防;程俊仁领七百州兵、白草军屯队,在左翼设防。 高固领八百人,为第二阵,随时策应各段。 而蔡逢元领剩下的两百兵,立在最后,负责保护貔貅嚼铁兽的旗旆,当然还有他和杜长史的周全。 此刻,李希烈、李元平,及淮西其他大将,立在距河曲开口一里半外,支起黄绸伞盖,竖起豹尾门枪旗,有点诧异地望着对面白草军,“这支兵马什么来头?” “听闻以前是泾原百里营田的,后被授白草军的军号,从梁州过汉水赶到这里来的。“ “什么玩意儿?”李希烈从鼻孔里冷哼声。 他打心眼里,没把这支新生的队伍摆在目中:李适小儿也是急了,听说他还把乾陵守山的陵户也拉起来,搞了个“宁国军”来。 这支主力是田士的白草军,怎会是能征惯战的淮西骡军的敌手? 黄伞盖下,李元平也很诧异。 若是情报不错的话,白草军军使兼兴元少尹高岳,不就是他朝思暮想的霂娘的姊夫吗? 这时李元平用手摸了摸悬在中单衣内的那块小玉环,那是霂娘当初馈赠给他的,其上似乎隐隐还有霂娘的体温和馨香,元平念及此,又感到万分懊恼,他如今陷在贼营当中,此后连性命都堪忧,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再见到霂娘一面。 此刻辛景臻对李希烈说:“殿下勿要轻敌,观白草军凭河曲立阵,可达以一敌三之效,可见内里有军阵老手。” 李希烈点点头,说然而我们淮宁军足有一万五千人,半数都是久战精锐,既然白草军在此,那么贾耽怕是也相距不远,我们不得不急战,突破白草军的防线,攻取菊潭入南阳,那样朝廷便对我无可奈何。 随即李希烈又使出激将法,“惜哉吴少诚、吴少阳二位勇将不在军中,否则他俩领骡军冲突一遭,什么白草军阵势定然土崩瓦解。” 于是骡军兵马使安华血气上涌,便主动请缨说,“请于我五百骡兵,辛将军再领五百骡兵继后,便可打破眼前之敌,护楚王归淮西。” 李希烈满意地点点头,又说不要托大,给你一千骡子兵,辛景臻领两千骡子兵继后,又让养子蒋怀珍领素来号称最为精锐的“假子军”千人,穿菊水和石涧山而过,携带木材,伺机搭起浮桥,抄断白草军的后路。 而自己则和李元平一道,统率万余步卒居后,担当安华和辛景臻的掩护。 震天的呼喊声当中,淮宁军骡子军娴熟地便换阵型,旗帜鼓角互相呼应着,迅速地按照李希烈的指示,分为数个进攻集团,接着缓缓地向白草军所居的河曲处压来。 “来了来了!”各段土垣和木栅后,宣润和白草的弩手瞪着眼睛,接着用脚踏住弩依次上弦,上好后就将弩机微微朝上,身躯则伏下来,隔着木杆的缝隙,看着铺天盖地袭来的骡子兵。 张熙则喊到:“敌近我三十步开外,方可发弩,违者斩!” “踏栅陷阵!”急速往前涌进的淮西骡子兵阵头,安华大呼不已,指令着部众,保持着阵队,直扑白草军的木栅而来。 而辛景臻则带着更多的骡子兵,踊跃奔腾,跟在安华所部大约一百步后,也列成数重横阵,一旦安华打出个缺口,他便跟进撕裂,把白草军的这群可怜的步卒全部挤压驱赶到菊水当中,尽戮为止。 这时,成群成群满身披着衣甲的黑色骡兵,已抵达到木栅外百步开外的距离。 白草军上下已能清楚地看到对方的人,和胯下的骡子。 淮西的骡子兵,骑乘的都是所谓的“马骡”,头大耳大,四肢细长,十分听从命令,所以这使得成千的骡子兵挨在一起,也能保持密集有序的队形,并且一旦将要接战时,这些马骡齐齐长大嘴巴,露出森森的牙口,发出“昂昂昂”类似驴子的鸣叫,响亮十分,非常具有威猛的气势。 此刻,左右两翼段的木栅后,侯兰、程俊仁部的士卒已开始抛射箭矢,两侧射出的箭矢夹杂着呼呼的啸声,交叉着窜入骡子兵的队形当中,正在冲锋的淮西兵,接二连三地闷哼着中箭坠骡,可更多的骡子有厚实的毡布覆盖身躯,并且经历过战阵洗礼,往往毡布上插着箭羽,可依旧驮着主人继续猛冲。 很快,黑色潮水般的骡子军,扔下一批尸体,抵达到了木栅五十步处,“哗啦哗啦”淮西兵兜鍪下夹着的压耳布呼呼扇动,手里则举高了铁叉、骨朵和梭镖,准备突袭接战。 成百上千的骡子蹄踏在土上,咚咚咚咚地响个不停,还有骡子那混合驴和马的“昂昂昂”鸣叫,十分骇人。 “发弩!”宣润的张熙此刻跃起,挥下手臂,他身后的牙兵则猛地击打数声木柝。 木栅后,所有的宣润、白草弩手自浅浅的土坑里起身,抬起的弩机箭簇,全都指着迎面扑来的骡军。 箭簇晃点的方向,骡军士兵的脸部表情清晰可见——凶悍的,狰狞的,纳罕的,还有许多见到弩队时显露出来的瞬间惊恐。 “嗤嗤嗤!”一波波弩箭强劲地弹出。 接着就是它们暴雨般彻底钉入最前列骡军躯体的时刻,成百名骡兵的队列,突然高高低低剧烈起伏了数下,接着人和骡子纷纭颠仆:有的被掀下来,有的则抱着坐骑的脖子,一起往前翻滚,还有的在骡背晃荡几下,才手捂着中弩箭的创伤处,看着自己的血遏制不住地飞洒飙射到处皆是,咕咚下伏在鞍上,咽气了。 “木弩,木弩!”张熙又大喊道。 这时弩队将蹶张弩给放下,接着自腰间或后背处,抽出举高了竹木所制的僚弩,拨动了其上的骨片,瞬间又近距离射了一波。 这些僚弩的箭头上,全部都涂上了刘晏自桂管所得的剧毒之药。 2.蕃骑横出山 瞬间,白草军防线的木栅前,横下了一大批淮西骡兵的尸身,还有不少人坠落背下,身中僚弩射出的毒箭,痛苦而徒劳地拔除着,好像这样就可以不让他们的血沾染剧毒似的。 “不要出栅砍首级,举起长矟来!” 呼喝声里,高固带着第二阵梯队的士兵到来,和所有弩队士兵一起,举起探出了长矟,根根闪着芒尖,架在木栅缺口之上。 果然安华迅速收拢了伤亡惨重的第一阵骡军队伍,继续向木栅进行猛扑,他们有的骑在骡背,有的徒步冲锋,扬起手里的武器,和白草军隔着弯弯曲曲的木栅格战着,左中右三段长长的木栅处,长杆武器互相搏斗的声音震人心胆。 貔貅战旗下,高岳和杜黄裳见到此情此景,也不由得紧张万分。 要是让淮西骡子兵突破一处,那整个河曲阵地就会瞬间垮塌,自己和杜长史也只能抱着这面战旗,投菊水而死了。 高固顶上了。 那边淮西第二阵的辛景臻也扑过来了,和安华部混杂起来,“往革车那里突啊!”辛景臻冒着箭雨,很娴熟地跳下了骡子,接着和其他同样跃下来的淮西兵,手持短兵奔走,他很敏锐地察觉,白草军中段和左翼间因为时间仓促,只有数辆革车相连,这里应该是个很理想的突破口。 “贼人登车矣!”这声喊叫响起后,辛景臻手擎着横刀,和十几名淮西兵已经娴熟地爬上了革车。 几名在此驻防的白草军跃出,先手的一位叫着,将手里的长矟猛地对着辛景臻刺出。 辛景臻闪过,一手抓住了长矟,将其霹雳般夺来,另外反手一刀,将那名白草军士兵当胸的扎甲给劈开了,热乎乎的血化为道红虹,溅到他的脸颊上,而后他大喊声,把夺来的矟反过来握住,飞掷而出,另外名猝不及防的白草军士兵当即胸膛中矟,横倒革车轼上,又翻落坠车。 其余淮西兵也跟着涌上,砍杀了其余几名往后退缩的白草军士兵。 辛景臻用手抹拉下目眦上的血,大喊声拿弓来,从同伴那里接过来后,蹲在车上大开大合,又将靠近过来的几名白草军士兵接连给射翻,“白草军败矣!”辛景臻大呼大叫着。 接着整个河曲口的木栅处,淮西骡子兵发了狂似的,一起喊着“白草军败矣”,争先恐后地攀爬着木栅,舍命往里面攻击,仿佛胜利就在眼前。 稍远处,黄伞盖下的李希烈,听到这喊叫,哈哈大笑,“土鸡瓦犬,不堪一击。” 接着他将手往前一挥,“步军跟上。” 呜呜呜呜的号角声里,淮西的步卒们列成数个大阵,齐齐迈动脚步,追随着黄伞盖前行的方向,往河曲处前进。 “不准退,把那几辆革车给夺回来!”意识到危险的高固,亲自指挥数十人,向着辛景臻杀来。 高固旁侧,跟着十来名弩手,徐徐跟进,更迭发射弩箭,要将辛景臻给压制住。 “怕什么,我来引弓。”横飞的弩箭当间,占据革车的辛景臻毫无惧色,还在呼喝着同伴给自己递箭,不断对着逼靠过来的白草军拉弦。 他身后,更多的淮西骡兵靠过来,也往革车上攀登,准备扩大战果。 忽然,在他眼皮下的一处矮小的土垣后,冒出个人头来,手里持着根横臂拉满的弩机,槽里搁入根箭矢,“嗡”一声,这发弩箭在空气当中划出道倏忽的轨迹,砰声,钉在辛景臻腹前的木轼上。 “x的。”辛景臻微微起身,怒骂起来,而后捏住箭羽奋力后拉,箭簇旋转个角度,准备将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给射死。 谁想,土垣后此刻又立起位来,正是宣润射生将张熙,他手里也握着弩机,张熙猫着腰,先前就盯住了辛景臻,现在于他起身的瞬间,果决扳动弩牙,横臂猛地往前弹动下。 接着张熙眼前,腾起团血雾——弩箭不偏不倚,贯穿了辛景臻脖子上的动脉。 “辛将军战死!” 瞬间这样的喊声,又传遍整个阵地,听到这消息的淮西兵表情不由得变得愕然和惊恐。 “咔擦”,一名淮西兵被高固的长柄刀横切过去,当即命陨。 另外名企图将辛景臻尸身给拖回去的淮西兵,尖叫声,转身就要跳下革车。 刀光一闪,高固前臂压低,竖着将陌刀劈下,那淮西兵脱逃不及,兜鍪被劈成两瓣,尸身还保持着前跃的姿态,扑腾落到了车下。 “啊!”革车下的淮西兵惊骇地呼啦啦往后退着。 立在革车上的高固斜睨着,看到辛景臻中箭的尸体,用陌刀尖搁在车板上,接着迅捷一拉,将辛的脑袋切下,而后揪住发髻提在手里,迎着血雨腥风,大呼到:“白草覆菜,蔡州寇败矣!” “白草覆菜,蔡州寇败矣!”的喊声,瞬间一声跟着一声,传到了李希烈的耳朵中。 而后他见到己方的骡子兵,在很大的烟尘里,衣甲不整地往后跑,“安华和辛景臻败了?”李希烈大惊失色。 不久,骡军兵马使安华狼狈地驰到他的面前,“辛景臻冒进,中箭死了。” “你也给我冒进去!”李希烈大怒,一鞭子抽在安华的脑袋上。 “给我回去继续冲啊!”安华尖叫起来,等到第二鞭和第三鞭火辣辣地打在他的脖子和背脊上后,他回转了骡头。 黄伞盖下,李希烈左右挥动鞭子,驱动着牙兵们,“给我全压上去,不然全得死在这里。” “楚王......后方......” 李希烈恼怒而绝望地回头。 他后面数里方向的丘陵,出现无数军旗,和成千上万的军队,是贾耽和樊泽,他们追上来了。 “不用管,直攻当面之敌。”李希烈又将头给扭过来。 此刻,石涧山方向杀声大作——刚准备在此迂回渡过菊水的蒋怀珍部千余假子兵,突然遭到袭击——预先埋伏于石涧山的白草军七百蕃骑,在明怀义统领下,猛然杀出,横着切入蒋怀珍部,瞬间将其割为两段。 白草军骑兵都是娴熟骑术的城傍子弟,远者弓射,近者用铜殳、连枷猛砸,锐不可当,一个接着一个把李希烈的假子兵给射落砸落骡下。 这时候,骡子军的底子就暴露出来:他们本质上还是群骑在骡子上机动的步兵,在和蕃骑接战时,颓势尽显。 蒋怀珍不敢恋战,带着后部四散奔逃,彻底溃败。 明怀义留百余骑兵,黏在蒋怀珍后,追驰发箭。 其他的白草军蕃骑,将李希烈假子军被断开的前部给围住,尽情攻杀。 3.罗网擒飞鹄 李希烈目眦流血。 那被切割开来的假子军前部,三四百名他的假子,大多是渡海而来的平卢军子弟(代宗时期,一股平卢军自淄青入淮西,构成淮西镇的军队骨干,李希烈、吴少诚等即出身于此,所以李希烈才称淮西镇只有河朔规矩,不闻朝廷王化),也是他精心培养的心尖尖队伍。 可这群假子,却被白草军的城傍精骑直接挤压到了菊水一段岸边,进退无路,遭箭射殳击,血肉横飞,很快皆化为了异乡战鬼亡魂。 这场覆灭来得非常之快。 骑兵歼灭战就是这么干净利索。 这时貔貅旗下的高岳,看着这个情景,心想“李希烈,别小瞧了我白草军!” 李希烈的假子军溃败后,战场局势发生逆转。 淮西军只能打一鼓作气的仗,辛景臻战死,假子军受挫后,他们进攻的士气和势头明显消融颓丧起来,虽然在李希烈严厉饬令下又攻击了数次白草军阵地,可无不轻松被高固击退。 日中后,李希烈整支淮宁军,开始惊惶失措,到处都是人牵着骡子,或骑着骡子来回胡乱跑动,充满了无意义的喧嚣,有的说再进攻一次啊,白草军快要支撑不住,咱们就能突破菊水去南阳了;有的则丧气万分,连喊咱们败了,全都完了,再打都是徒劳的。 那边,贾耽和樊泽的主力大军,自背后也是步步紧逼,让淮宁军的混乱犹胜。 “楚王,只能你亲自再冲一次了。”李元平叩住李希烈的骡首,建议道。 还没等李希烈有所反应,整个队伍里又有人大喊起来,那边,在石涧山那边,有咱们的援兵来啦! “什么?”李希烈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根救命的稻草般,看着石涧山的方向。 果然,那边山野处尘土飞扬,一排排骑着骡子的士兵,正飞快地向自己这里靠近,其后还跟着大批人马。 “是,是封有麟的兵马。”李希烈见到对方也骑骡子,便下意识地认为这绝对是南阳来的援军,不由得喜出望外。 那群骡子兵跑得很快,和李希烈的左侧兵马距离越来越近,接着他们在万众欢呼声里,忽然掣出各自的武器,接着举起面黑封豕战旗,在风中呼呼伸展,“此乃奉义军子弟,蔡寇可束手受死。” 刀光闪闪,措手不及的淮西步兵们给旋风般砍倒,回过神来的则忙不迭地逃跑起来。 “又是怎么回事!”李希烈几乎要当即崩溃了。 原来,在高岳白草军立阵菊潭城河曲,阻截黏住李希烈主力时;韦皋则领奉义军,强行军后,巧妙埋伏在菊潭与南阳城间,专待封有麟的兵马。 果然,准备接应李希烈的封有麟,在半路上遭韦皋步骑的伏击,当即遭到全歼,封有麟首级被斩下,部众全被俘虏——随后韦皋便把缴获来的马骡和衣服,让奉义军的跳荡队骑上穿上,转而假扮封有麟部,在侧翼出现,又狠狠奇袭了李希烈。 接近日暮时,绝望的淮宁军再也不敢攻击白草军,而是转为了于死地采取守势:偌大的平野处,万余淮宁军士卒,按照李希烈的指令,排成了个大圆阵,弓箭和武器一致对外,宛如个巨大的豪猪。 而贾耽、樊泽、韦皋,连带发起反攻的高岳白草军都聚拢过来,从外围包住这头“豪猪”。 “李希烈要跑!”很快,随着这声怒喊,圆阵里的淮西子弟们纷纷转头,而后他们见到李希烈披着铠甲,骑在头高大的骡子,身后跟着数十名假子健儿,扔下了节钺、伞盖,接连砍倒几名拦住道路的己方子弟,冲出条通道,头也不回地望着菊水方向奔去——在那里,因白草军的人马数量有限,并未能将防线彻底收死,李希烈只能像只仓皇的老鼠那样钻这个间隙,扔下所有的队伍不闻不问,和李元平、安华等数名心腹,溃围只顾自己逃出去。 跟在后面的淮西子弟大骂起来,纷纷用箭射李希烈和他的坐骑。 随着李希烈一小股核心的阵前脱逃,整个淮宁军的大圆阵急速波动起来,许多士兵大哭着,将长短武器和弓箭扔在地上,接着成片成片跪下来,不再愿意作战,也有许多人往白草军方向没命地跑着,他们希望能趁乱,也如李希烈那样突出去,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回到申光蔡家乡去。 这时,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立在高阜上,满意地捻着胡须,“骑兵职责为断道追远,速速派三千精骑追击李希烈;步卒则全部合围上去,将叛逆的蔡寇全部缴械。” “恭喜相公!”行营的僚佐们,齐齐捧起衣袖,祝贺贾耽此役,全殄淮宁主力。 “积年巨寇,一朝尽擒,既是圣主洪福,也是诸位戮力所致。”贾耽很是谦虚,接着他看着远处人马喧嚣的菊水,心中暗念: 李希烈虽败,可淮西镇到底又该如何处置呢? 到了夜晚后,高岳骑着马巡视着战场,光是白草军一支,就抓了三千余俘虏。 其实双方的死伤都不严重,淮宁军在李希烈错误指挥和临阵脱逃的双重打击下,斗志崩溃,大部分都投降了。 这时明怀义三兄弟骑马赶到了高岳身边。 “没有李希烈的踪影?” 明怀义摇摇头。 这时高岳便询问长史杜黄裳,该如何。 杜黄裳便说,沿菊潭至南阳间道路火速搜捕——高少尹可命白草军,韦军使命奉义军,步卒每隔段距离,逢路口就留三分之一把守,其他的人继续追下去,遇到下个路口再度如是,又让骑兵策应四面,必可抓到叛贼李希烈,“除非李希烈插翅,才能从这种罗网里飞出去。” 按照杜黄裳的安排,夜晚后,白草军和奉义军的士卒不顾疲累,举着如星般繁多的火把,顺着道路和田野间的队列不断延伸着,拉着网在搜捕李希烈的下落。 一处荒田处的干涸沟洫里,几头马骡的口被戴上枚子不让发声,李希烈和几名假子蹲在沟里,看着满天的星斗,及满地的火把,要抓他的呼喝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密集。 “你们把我给献出去吧,求荣华富贵好了!”李希烈按捺不住,低声哭泣起来。 李希烈的假子们全都伏地大哭起来。 “别哭那么大声啊!”李希烈又咬着牙,狠狠打着这些人的铠甲兜鍪,飞出阵阵尘土。 “都怪元平献策失误,以致楚王如此下场。”李元平也挨过来,泪流满面。 4.新规自岳始 “下场......”这时候,李元平听到对面的楚王,带着悲怆,说出了这个词语来,接着就无下文。 荒田的风,涌涌地刮过,野草在月色下摇曳摆动着。 而后,李元平忽然听到佩剑出鞘的细微声音,他背脊一耸,心脏当即就要爆裂胸膛跳出来。 李希烈是要拔剑杀他泄愤? 吓得李元平缩起脖子,闭上双眼,不清楚那道剑芒会不会斩到自己的颈上。 “咔”声,剑重新收回了鞘中。 李希烈长吁声,颓然靠在了沟洫的土坎上,“是啊,没想到是如此的下场。” 接着他开始大声埋怨起来,从河朔、淄青开始骂起,说他们反复无常,是自守之贼,“我们淮宁军出于义气,直出武关道攻长安,促成李怀光的师变,随后马燧、李晟、李抱真才各自撤军——是我们的淮宁军救了河朔三镇,这群狼心狗肺的家伙却背弃出卖了淮宁军,去和朝廷媾和!” 李希烈又骂起朱泚来,说他简直就是朝廷的卧底,自从他出了昭国坊给长武、淮宁出谋划策来,简直没一场仗打赢的,顿于奉天城下那么多日,徒徒损耗兵力,还让各路勤王兵马从容调集来,这朱泚就是个黄幡星。 又骂李怀光私心太重,只想保住河中地盘,和朝廷谈条件,长武军扩充了那么多兵员,从皇弟的私库里夺得那么多钱帛,却未能用于正途上,虽然赏赐给士兵,可既不攻坚,也不掠地.....而后李希烈直接骂起皇帝李适来,说他当初如果同意身官回授,让他兼淮西、山南东道的节度使,他又何至于杀害命官,强占襄阳城,犯阙京师?肯定还是我唐的忠臣,会替李适削平淄青和河朔,也可为朝廷防秋,光复西域云云。 月色下,李元平和几名假子,都瑟瑟发抖,他们觉得李希烈是疯了,他的怒骂不但无拘束,也十分大声,喋喋不休。 “陛下,是你逼我当逆臣的。我想重新当个忠臣,可惜已经无可能了......”李元平见到,李希烈仰天说出这句话来,豆大的眼泪顺着他胡须流下。 随后李希烈抽泣两声,将脸转向了元平,用手执住了元平的胳膊:“自汝州城破后,某尊你为军师,献策未尝不从,总算得是相知一场。我犯得是死罪,你犯得也是死罪,听闻陛下下诏书,谁能俘我或得我首级,若四品便可得我之官衔,若五品或以下者得封六百户,为民者赏赐百万钱,免三年赋税。如今我不愿意死在籍籍无名之辈手中,还是主动出去,给那群小儿个大恩德,救得你们的性命好了。” “楚王!”李元平和其他假子都大惊失色。 几名假子便争着要当李希烈的替身。 李希烈举手示意他们不用再往下说,意思是他心志已定,“你们护着李元平回淮西去,如果你们也死了,那只能认命——至于某......”李希烈哀伤地扶着自己的大腿。 他的大腿上中了箭,血染了半个裤管。 “这箭,是我丢弃整个淮宁军子弟时,他们出于愤怒射中我的,是我罪有应得,我命也在此地终矣。” 这会儿,荒田的东南侧道路上,传来阵马蹄和响鼻声: 一片光耀的火把,数十名白草军骑兵,正互相呼喝着,往这里搜捕而来。 “你们快走。”李希烈果决地说到。 “楚王!” “别犹豫了,扔下骡子,从这荒田的杂草里冲过去。记住,我的妻儿怕是也保不住性命的,此后元平你要是还能活下来,别忘记我和李唐间的血仇!” 不一会儿后,明怀义和蔡逢元所领的这群骑兵,猛然见到眼前黑郁郁的荒田里,燃起了团火焰,格外可怖,惊得马儿连忙往后退,“果然有人!” 火越来越大,烧着了荒田当间的草丛和枯枝,待到白草军骑兵靠近后,自火光里徐徐站起位人来。 那人用剑鞘拄着身躯,一瘸一拐地跨过了干涸无水的沟洫,接着他情绪很稳定地站在蔡逢元、明怀义马前。 “吾乃南平郡王、司空,持淮西、淄青旌节,淮宁军节度使。”李希烈自报身份。 火把前,明怀义喝问说:“你是司空,那可是个尊崇的官儿,想必是淮宁叛军的渠帅。” “正是我,李希烈。” 这群白草军骑兵有些不敢相信,李希烈便哈哈笑起来,说真的无需假,我不为难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军主,让我成全他的荣华富贵。 菊潭城的营帐里,当蓬头垢面的李希烈被军卒们押着,带上来时,帷幕之后,高岳、高固、杜黄裳等立在其后,隔着麻布帷子,杜黄裳激动地嘴唇都哆嗦起来,不由得狠狠抓住高岳的胳膊,高岳只觉得钻心的疼痛传来,“高少尹,就是李希烈!” 高固也急忙恭喜说:“今夜擒得李希烈,少尹马上可得身官回授,为淮西节度使。” “马上我就草拟道文状,递交给贾相公。” 结果杜黄裳刚准备走,却被高岳反手牵住。 高岳凝视着杜黄裳,摇摇头,正色言道“岳怎么会入蔡州为节度使?” “......”杜黄裳有些摸不着脑袋。 “淮西、河朔、淄青诸镇,军士等同戎狄,从来不服王化,积弊已深,平蔡的问题,可不是让岳去当个节度使那么简单。”高岳缓缓说道,“这份陈述,不是岳矫揉,而是出于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内中衷曲,还望长史传达于圣听。” “少尹的意思,平蔡是?” “平蔡,平河朔,平淄青,铲除的不是他们的节帅,而是所谓的河朔规矩,不然今日降,明日复叛,永无了局。” “那李希烈?” 高岳很平淡地说,擒李希烈绝非是我白草一军的功劳,而是整个三川、三南行营上至元帅下到军卒的功勋,也是陛下于奉天从谏如流、调度有方的结果: “把李希烈械系起来,等到陛下回驭京师后,献于太庙,交给陛下处断。陛下如有赏赐,请赏赐三川、三南、汴滑亳寿宋诸州行营将士。破免身官回授,请自我高岳始。” 这话说的杜黄裳几乎热泪盈眶,随后高岳便请长史亲自审讯李希烈。 “少尹!”当杜黄裳留下来审问救治李希烈时,另外所营帐里,高固、蔡逢元、侯兰、程俊仁等军将,都立在高岳旁边,心思尚有些怏怏的——少尹你也太高姿态了,为何不要身官回授,你现在知兴元府事,请功后便可继续登峰,直接为申光蔡节度使。 “那样,我要不会遭逢兵乱,要不会成为第二个李希烈。”高岳笑笑,意味深长地说到。 5.林鸟各自飞 “可?”诸人还有些心意不平。 “你们啊,也只有郭再贞能真正懂得某的心思。可惜他还在随州枣阳。”高岳便不让他们继续聒噪下去。 其实,做出个高姿态来根本无伤大雅,反倒可以......该是我的还是我的。 我高岳不要走得快,只要走得远,走得稳。 次日平明时分,李希烈被系在槛车当中,在高岳、韦皋、杜黄裳等押送下,至贾耽的大营当中。 “李希烈,你这狗脚贼也有今日!”当槛车里立在那里的李希烈摇摇晃晃出现时,被俘的淮宁军士兵无不大怒,争着抓住地上的泥块,雨点般地飞掷向李希烈的脑袋上。 李希烈被打得鼻青脸肿,可犹自大笑不已,还对淮宁军将士们喊到:“希烈死后,你们当做唐家的忠诚子弟,勿要再附逆从反,这样希烈死且不朽。” 大营内,贾耽坐在中央,先是看了被捆缚上来的李希烈,而后阅览校验了自李希烈身上缴获来的印章凭信,便问说“其下何为者?” “南平郡王,检校司空......” “住嘴,你是个甚么南平郡王,如今早已是逆贼而已。”贾耽大怒,打断了李希烈的自报身份。 “贾散骑既已知希烈身份,又何必作态询问?”李希烈丝毫不惧。 这会儿贾耽语气平稳下来,对李希烈说,“惜哉,原本你可画形凌烟阁的,谁想一念之差,铸成大错。” “止是兵败而已。”李希烈反唇说到,接着他便问贾耽,是如何部署的。 贾耽便清清楚楚告诉他,韦皋如何伏击封有麟的,高岳如何邀击他的,自己和樊司马又是如何来援的云云。 听完后,李希烈点点头,望着高岳、韦皋诸人,坦承“兵败兵败,某已拳拳服膺,如今再无怨尤了。” 而后贾耽下令,将李希烈收押起来。 “高少尹大功!”李希烈被押下去后,贾耽当即起身,向高岳行礼。 高岳急忙回礼:“某与韦城武,不过行贾公之令罢了,何敢居功?” 旁边的韦皋既觉得高岳没忘记自己确实很有情义,可也觉得对方太谦虚了。 “拿住李希烈,又如何不是大功?必显于圣主目前,否则岂不是有昧于赏罚之嫌。”贾耽很坚决地要为高岳请功。 “请相公为全体三川行营请功。“ “高少尹这又何必?” ”如今圣主席不暇暖,只是翦除一翼逆贼而已,淮西尚悬而未决,岳又何敢汲汲于邀功之琐举?” “善!” 就在贾耽还很为难时,他身后的帷幕被披开,随着这声“善”字,众人望去,原来是中书侍郎平章事、天下宣慰大使萧复缓步而来。 这位恰好宣慰到了山南东西道地界,就得到官军击败李希烈的捷报,又闻高岳丝毫不居功自傲,便十分欣喜地走入。 “萧中郎!” “萧相公!”的呼声顿起。 萧复便直接对贾耽说:“圣主的谕令是,如果李希烈已败,那么此后对淮西镇还是以安抚为主。” 果然,这时高岳、韦皋暗中互相交换下眼色。 自己先前对李适所建言的平蔡之策,李适又开始反覆起来,不过大约现在对于皇帝而言,还有更现实的原因——与其和淮西镇继续厮杀,将漕运路线彻底打烂,不如先稳住对方,先把汴宋的漕运恢复,再考虑其他路线的开辟。 当然李适此举,怕是还有其他政治目的。 “萧中郎,李希烈已擒,淮西靠我三川、三南及李都统(李勉)合力进剿,假以时日,可彻底削平。” “哎,贾散骑,天下如今兵革不息,便是夺黎元百姓的休养生息,又岂是长久之计。”萧复叹口气说到,其实他也是对桀骜方镇的鹰派,可奈何国家财计真的难以支持继续长期用兵,况且真要平淮西的话,淄青、河朔必然兔死狐悲,定要起来闹事的,还是暂且姑息吧! 而高岳听到后,则想到: “果不其然,平蔡这个功业,冥冥之中还是在等着我来将它实现。” 此刻萧复又笑着宣布说,我来当这个宣慰大使,就是要替诸位请各位的功勋,也是替圣主体察民情,三南行营诸位,也已攻陷安陆城 ,淮西之事指日可定,马上我们在襄阳城欢宴三日,接着三南行营、三川行营则要再进长安,会师围剿逆贼朱泚、董秦(现在皇帝李适下令,取消原本对李忠臣的赐姓赐名,改为原名董秦)、李怀光。 数日后,正值重阳节,许州襄城当中,吴少诚、吴少阳这对义兄弟俩,脸色凝重,在一群骡兵的簇拥下,来到城中驿站处。 厅内,李元平披散着发髻,衣衫尽破裂,正坐在席位上,大口大口嚼着蒸胡,见到吴氏兄弟,抬起眼来,接着泪水哗哗地往下流。 “楚王已陷没于兴元少尹高岳军之手矣!”当吴少阳上前,一把将李元平如雏鸡般提起来后,李元平吞下一块蒸胡馅,如此说到。 “唉!”吴少阳狠狠地骂了声,将李元平扔下来。 这时吴少诚低着头想想,而后按住刀柄,问李元平说:“你是如何逃出来的?” “元平原本也是必死的,可楚王并不想让元平死。” “如何知你不是出卖楚王求荣来着?”吴少诚手指握住了刀柄,只要李元平透露出半点不妥,就把他当即斩杀。 谁想李元平笑笑,继续吃着蒸胡,对吴少诚低声说到:“楚王嘱托我,来救淮西镇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话,现在申光蔡留后陈仙奇已反正朝廷了。” 吴氏兄弟急忙对视了下。 这时驿站外急马来报: 蔡州汝南城内,陈仙奇忽然占据军府,执楚王的妻子儿女,并宣布投向朝廷。 吴氏兄弟这才缓缓将目光转向了李元平。 “不用焦急,你等也倒戈向朝廷,不过陈仙奇是和三川行营、三南行营搭线的;你等若同样投贾耽、曹王皋,怕是无济于事,所以不若.....” “不若如何!” “不若投汴宋都统节度使李勉。”李元平当即悠悠说到,“如此,原本在平叛当中无寸功可言的李勉,必然会将你等目为奇货,这便是抬价的方法。” 重阳节后,陈仙奇献申光蔡三州于曹王皋、韩滉,吴氏兄弟献陈许汝三州于李勉。 很快,淄青节度使李纳上表于朝廷,请求赦免陈仙奇、吴氏兄弟,及整个淮西镇军民。 接着田悦等也响应起来。 6.蓝关一峰雪 如此,出现了很吊诡的局面。 淮西镇随着李希烈的被俘,虽则表态归顺朝廷,而其却分裂为了陈仙奇和吴氏兄弟两个派系,各居三州,各自找到了“中介”,前者为贾耽、曹王皋,后者则是李勉。 李元平所说的效应也出现,贾耽和李勉都争着向朝廷表示,陈仙奇(吴少诚、吴少阳)都是忠义之辈,原本是被李希烈蛊惑裹挟的,可好好安抚。 襄阳城里汉阴驿,宴会的板鼓和笛声已散去,秋色点染的池沼间,“野亭”当中,高岳坐在那里,芝蕙侍立其侧,在行营继续开拨间的空闲时光里,处理着私人的信札。 云韶、云和二姊妹都来信的,可自从那晚芝蕙捅破薄薄层窗户纸后,面对妻子和妻妹的问候,高岳同时不知道如何回信,提着笔好长会儿,才有些苦恼地对芝蕙说:“芝妹你替我在驿站里写书仪回兴元府好了。” 芝蕙点点头,随后她又拣出一封信件,给了高岳,“三兄,随州刺史刘长卿的。” 高岳赶紧展开阅看,刘长卿现在已经光复随州全部四县的土地,并派遣信使前往安陆,和三南行营取得联系,在知道高岳马上还要出武关道,前往京师去时,便写了信来。 内里核心的精神,其实就是表达自己的“羡鱼之情”。 说白了,刘长卿希望高岳在陛下面前陈述下自己守土的辛劳和忠诚,好早点结束在京外为下州刺史的生涯,回到中央台省粉署里为郎官。 “文房兄就算不来信,这个话我也是要说的!”高岳又担心起另外个人来。 此人便是如今依旧陷身在李怀光营里的高郢。 在给刘长卿回完信后的第二天,高岳与芝蕙再度告辞,和整个三川行营踏上了前去长安城的道路。 路线其实和先前击垮李希烈时所行完全一致,不过前往长安蓝田的路完全没有了阻隔: 先是自襄阳至邓州穰县,随即过新城、菊潭,至于内乡县的西峡处渡过淅川,再过山峰耸峙的武关,过武关后即是商州的核心,穿过仙娥山后,行营的大军沿着曲曲折折的丹水河谷而行。 待到处叫倒回口的盘曲山路时,高岳望见崎岖的山间道路旁侧,一处关隘障塞的遗址上,长满瑟瑟秋草,好像有条道路隐隐约约,淹没在倒回口的西北方向。 “这里是石门路,景龙年间由崔湜征五万民丁开凿,开大昌关,修筑新道。结果民丁十死其五,开通的新道每逢夏季却经常被山洪冲垮,只能让行旅和驿马继续跑旧道,这条石门路也就彻底荒废掉了。”这会儿,熟知地理的贾耽驱马走过来,用鞭梢遥指着这关隘,详细道来。 高岳默然不语,又回头望见,自此处直到前方七盘岭的道路上,全是艰辛的士兵,牵着战马、骡驴、革车,首尾衔接,相顾呼应,齐唱着儿郎伟以壮军容士气。 至商於、蓝田交界处的黄沙岭,贾耽授令吴献甫,领三千别路兵马,行玉山路,尽快到东渭桥处和李晟会合,并告诉合川郡王三川行营抵达的消息。 而行营大部,则继续沿着商州驿道大路前进。 喧闹的水声自河谷口倾泻而出,弯弯的蓝桥上,车马士卒结队而过,有几点雪花开始落在高岳的肩头,很快消融不见——蓝关著名的雪,在秋冬之交时,微微降临,看起来美极了——山间的密密匝匝的松林的枝梢上,挂上了白色的雾凇,自远方望去,真的和水墨画般。 王维为亡母而筑就的清源寺,不久也来到高岳眼中。 他们已进入蓝田县地界。 淙淙的辋川水流当中,沉沉的暮钟声里,清源寺草堂,高岳等僚佐升起火焰来,伴在副元帅贾耽的身旁,望着远处微茫的山景,月色下三三两两的雪花在飞曳着,“商於百里云,蓝关一峰雪”,贾耽在跃动的火苗上抄着手,喃喃说了这两句来。 “圣主于奉天城,是否安好?”樊泽同样唏嘘起来。 “长安城的宫阙就在前方,诸公可勤勉增进一层力气,早日迎圣驾返京。”贾耽环视四周,如此打气说到。 随后,贾耽取出图来,让各位指画部署。 依旧是高岳在筹划: 我们三川行营,随即过辋川,和浐水、灞水间屯营,主要的职责是策应西面的段太尉、浑金吾,和东面的李相公。 段太尉即段秀实,浑金吾即浑瑊,李相公即李晟。 高岳所提出的方案是很谨慎很谨慎的,与其说是个军事部署,勿宁说是个政治部署: 光复长安城的主角,早就敲定是段秀实、浑瑊和李晟三位,我们三川行营不要争抢。 贾耽当即首肯了高岳的方案策略。 第二天,大军行抵青泥驿驻屯。 当夜,奉天城方向有中使到来,正是霍忠唐,请求贾耽、樊泽、高岳、韦皋、韩潭、杜黄裳等要员齐集,说是带来了圣主的口谕: 此次攻长安城,由李晟担当主力; 段秀实、浑瑊、崔宁转向,攻三原、富平的李怀光部。 至于三川行营,李适给了个很奇特的任务,和长安城内的叛党领袖朱泚联络。 而负责联络的主角,即是高岳。 李适指名要的高岳,还专门给他加个使职,“皇城镇抚宣慰使”。 当然,中官霍忠唐径自留三川行营,为“观军容使”。 高岳还了解到,那边段秀实、崔宁和浑瑊的招讨行营里,是谭知重当军容使。 自己是皇城镇抚宣慰使,霍忠唐是观军容使,那么在这个三川行营里,高岳和皇城十二门内各色人物的交涉,连贾耽也是无权探究和干涉的。 过了两日,高岳的白草军营地就迁徙逼近到长安城东南郊的长乐坡左近,待到高岳登上坡顶,沿着道路前行,重重树林间,他往右看到了升平坊崔氏的月堂遗址,他妻子阿霓十六岁时,曾在这里的庭院当中荡过秋千,可而今月堂早被岳父顺应皇帝旨意拆平,只留下那堵带着月窗的素墙宛然,其上的腊梅枝叶尚在,在风中摇晃。 对面,薛炼师惨淡经营的红芍小亭则被叛军荡平,木材都被叛军拿去在月灯阁构筑营砦了,高岳立马,望着一片寂然萧索的陂塘,在夕阳下振翅而飞的水禽,勾起他对长安的追忆。 在这里,他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如今他还要和其中的部分人打交道。 7.皇城宣慰使 高岳在红芍小亭的陂塘旁立下自己营幕,但他却不让任何僚佐参与到“皇城宣慰”的事务里来,届时只让观军容使霍忠唐,和霍带来的数名笔吏在场。 随后长安城也出现了十分怪异的局面。 三原和富平地带,段秀实、崔宁和浑瑊和李怀光连日苦战。 光泰门外,李晟的神策军行营抵近至灞桥处,暂时处于总攻前的静默。 而长安城南面的启夏门和东面的延兴门处,和其外的围城营地保持了有节制的畅通:每日都有人在此两门出入京师内外,泾原叛军有所阻拦,打窦翻墙者便不绝,都要前往长乐坡白草军营地,要见皇城宣慰使高岳。 对此,三川行营副元帅贾耽是不闻不问。 表面上,皇帝李适使用的是攻心策略。 他听取了高岳先前的翦除两翼、攻心中央的方案。 可对高岳来说,考验恰恰在此。 先是来了城中至德女冠的观主,虽则有些年纪,可丰韵犹存,足见年轻时也是个风流美人,待到入席后,见高岳身后站着的,是个身着紫衣的中官,心想只需讨好高岳就行,于是声音千娇百媚,称自己名曰宋之璇,曾与那些大诗人、高僧密切往来过,还和薛瑶英有过交情(毕竟薛瑶英在至德女冠里挂名过)。 听她套完近乎后,高岳便很客气地询问她,炼师辛苦至此,所为何事呢? 宋之璇对高岳是眼波流转,而后就垂泣说到,叛军入城后,她被胁迫去参与筵席,写了几首应酬的诗歌,嘤嘤嘤...... “弱质之流,受到如此逼迫,也是正常的,请安心,岳必然原原本本呈给圣主。“高岳实则在内心叹口气,随后请宋炼师写下述状交上来。 结果等宋之璇的述状呈上后,高岳见文状边还贴着碧色纸笺。 其上用柔媚的字迹写着首小诗: 命啸无人啸, 含娇何处娇? 徘徊花上月, 空度可怜宵。 这分明是首向自己荐枕席的艳诗,高岳抬起头来,正色和宋炼师对视,只是说请炼师回去。 宋之璇还待说什么,高岳在席位上将手抬高,于是宋炼师只能怅然离去。 等到宋炼师离去后,高岳将那方写着诗的碧笺揭下,投入到燃着火的杯盂中。 “三兄......”旁边的霍忠唐讶叹道。 “七郎,给宋炼师留下点最后的尊严吧!”高岳叹息。 旋即,来到的是西明寺的僧侣,这群人在高岳前是痛哭流涕,说叛军占据长安城后,寺中的叛逆法坚和尚,协助叛党造大云梁,攻圣驾所在的奉天城,绝非西明寺本意,西明寺上下,是绝对忠于皇室朝廷的。 言毕,为首的僧侣便交给高岳、霍忠唐各自个匣子。 高岳打开匣子,内里光气扑面而来。 合上匣子后,高岳便退还给了西明寺僧侣,并告诫他们:“西明寺,在先睿文圣武皇帝(代宗)御天下时,可是被钦定为护国之寺,每年布施的米粮钱帛不晓得有多少。而今出了这种事,真的是,唉!” 僧侣们赶紧不住叩首,请求宣慰使网开一面。 高岳便指着旁边的霍忠唐,对僧侣们说,这位才是圣主的敕使,有想法可以对他说。 当即西明寺僧侣们就表态,愿意将寺庙里的珍宝全都拿出,合计十万贯,进献给圣主,此外寺庙还有几乎半坊大小的“普通院”(寺庙构筑的屋舍,可以让俗人入住),也愿意交给官市。随后僧侣就将产业的各项文簿,颤抖着交到霍的手中。 霍哪里敢自专,又把文簿交到高岳手里。 高岳稍微看了下,就瞧出了门道来,厉声叱问西明寺道,尔寺里所献之物,为何铜器铜钱如此多? 这下子僧侣们慌了,又雨点般叩首。 高岳称,先皇帝和当今圣主,三令五申,严禁达官贵人、道观、寺庙私藏超过限度的铜钱(防备钱荒),熔钱为器更是犯禁的行为。 “求宣慰使盘桓!” 高岳便让西明寺将所藏的钱和铜器全都交出给朝廷,一文不留。 这下西明寺的僧侣们是惨到了极点。 可他们还不知道的是,这位绯衣银鱼的高少尹,在刚刚及第后就敲诈过西明寺二百贯,可现在他勒令西明寺交出来的钱财,已然有二十万贯。 送走西明寺后,高岳疲累地端起茶来,啜饮了几口,对霍忠唐诉苦说,“宣慰使难为啊......” “三兄,怕是真难的还在后面。”霍忠唐话中有话。 高岳凝住了眉眼,他当然明白霍的潜台词。 下一轮来的是平康坊都知,北里的杨妙儿和中曲的楚娘都来了,称叛军入城后,曾经让伪京兆尹和金吾,行牒文让平康坊的女子前去陪酒,她们被迫无奈,曾有屈从,来此向宣慰使求情。 “可有刺探到叛党情报,哪些人附逆的?”高岳当然有心要帮杨都知,便急忙问道。 于是高岳就让杨妙儿和楚娘,写了份具体的述状,将席间观察到的,叛党都有哪些人,都接受过哪些伪职,记录得清清楚楚。 “你们......没和叛党有什么诗歌往来吧?”高岳清楚,吟诗就等于是留下罪证,将来是要负责的。 杨妙儿和楚娘急忙摇头。 高岳便轻松下来,说平康坊的姊妹我是肯定要还恩的,昔日岳寒末时,曾得到过诸位的帮衬,这辈子不敢忘记。 楚娘当即伏低感动大哭,称高少尹不计较前嫌,这份胸襟让她羞惭欲死。 “这是什么话。”高岳言毕,便取出份经卷来,亲自交到杨都知和楚娘的手里。 两人一看,是《观无量寿经》。 “此后多多反复吟诵,劫难自然不会近尔等之身。”高岳和颜悦色地说到。 送走平康坊代表后,各附逆的官僚,派遣来说项的奴仆更是不计其数,有送钱的,有送宝的,有送别业田庄的,还有要送女儿给皇城宣慰使当小妾的,高岳一一秉公加以处理,绝无私相授受。 这时候,立在旁侧的霍忠唐暗暗赞许。 这下他回去,方便对陛下交待了。 入夜后,长乐坡营地篝火闪耀,树林里的飞鸟鸣叫着,相与飞还。 可高岳则更打起精神来,他知道白日里的,都是些虾米角色,真正关键人物,要到这时候才能登场。 果然,戌时和亥时相交时刻,几名军卒押着名穿着青衣的男子入帐幕。 “苏执事,好久不见。”高岳还没等对方开口,便如此说道。 那男子急忙对自己再拜。 此人,正是朱泚的心腹家奴,苏玉。 8.朱泚受衣诏 苏玉接着泣告高岳,“请少尹充当陛下和太尉间的桥梁,保全太尉的性命。” 现在朱泚唯一能找的,只可以是高岳了。 高岳沉吟了下,随后即问苏玉,现在京师内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苏玉便告诉高岳: 朱太尉被叛党胁迫,遭强担当权知六军,可心中却始终不忘朝廷,于长安城里将诸位播迁在外的官员、禁军将领留在京中的家属,还有十王宅里的诸王都保护得非常妥当,并时刻准备反正。 现在苏玉得到朱泚的指令,冒着生命危险来和高岳取得联络,就是要敲定起事的时刻,再迟就来不及了。 “这么说,太尉是迫不得已的?” “少尹是何言耶?先前奉天城之战,若不是朱太尉誓死暗中掣肘李怀光、李希烈二贼,陛下又如何能保得平安无事哇!”苏玉说完,从怀里掏出蜡丸来,说内里是朱泚的密信,一片赤诚全在当中。 高岳便自腰带上拔出小刀,将蜡丸切开,细细看了番。 随后他和霍忠唐互相使了个眼色,也取出文牍来,递送到了苏玉的手里,苏玉是识得字的,看了番后十分激动,“此乃御札......” 高岳点点头,说请朱太尉放心,圣主对他的心意是完全体察的。 果然御札上写着李适的亲笔,不但表态要赦免朱泚,还希望朱泚伺机反正朝廷,共襄义举。高岳还指着御札后的联名给苏玉看: 中书侍郎萧复,黄门侍郎萧昕、颜真卿,判度支刘晏,镇海军韩滉,谏议大夫姜公辅、刘从一,诸平章事段秀实、崔宁、浑瑊,是密密麻麻的,这些人也都担保朱泚乃忠烈之士...... “陛下在奉天城时常说,他曾下诏,在幽州城内设‘太尉里’(给坊起名字,荣耀朱泚),又改太尉、司徒的家乡为‘司徒乡’(荣耀朱滔的),故而他不相信太尉会真的附逆。“霍忠唐这会儿,急忙对苏玉说到。 苏玉泪水止不住地流下,对高岳再度叩首,“个中委曲,还请少尹明察。” 接下来,苏玉借来营帐里的针线,将皇帝的御札细细地缝在夹衣当中,又趁着夜色,返归到京师城里。 看苏玉离去后,高岳自案后起身,微微叹口气,走出帷幕,望着秋夜满天寒星,又看着长乐坡前宏伟的长安城,看起来是有满腹的心事。 “三兄......”烧得啪啪的篝火边,霍忠唐紧紧贴着自己,关切地询问说。 “七郎没什么,我只是在思索,朱太尉反正后,三川行营入城的路线。”高岳赶紧如此说。 霍忠唐也叹口气,“我知道三兄你心有不忍,毕竟先前你在泾原行营当中也曾得过朱泚的照顾,可......” 还未说完,高岳就举起手来阻止他继续下去。 因为营帐外,有几位穿着翻领胡衣的汉子,也在军卒指引下,来到高岳面前。 高岳负着双手,侧眼看着其中带头的中年人,良久说到,“许久不见,郭贼曹,不,现在应该是金吾府判司了。” 火光对面,那中年人正是郭再贞的父亲,接受伪金吾判司的郭锻。 听到高岳的揶揄讽刺后,郭锻一张黑脸,不得不颤动扭曲数下,接着努力万分地挤出点笑容来。 毕竟现在他有求于高岳...... 昭国坊内,朱泚亲手举着烛火,颤巍巍地走出来,看着苏玉将夹衣里的皇帝御札给拿出来,咕咚声跪到,泣不成声,“真的是陛下御札,泚忍辱蒙诟这么长时间,终于守到云开月明了,陛下啊!”而后他对着御札连叩首三下,才接过来。 略略读完后,朱泚长号数声,恨不得吐出血来,泪如雨下,“敢不奉陛下的‘夹衣诏’?” 很快,朱泚的心腹方庭芝、李日月走入进来,接着朱泚两个儿子和一位女婿都来到。 “准备反正朝廷。” 方和李面面相觑,接着忧心忡忡说到,圣主到时候会不会翻脸。 朱泚急躁地摆摆手,说现在还能考虑那么多? “可是,该如何反正?”朱泚女婿询问说。 这话说得朱泚犯了难。 现在全城的叛党都争着准备去长乐坡,向皇城宣慰使高岳“反正”。 既然大家都想反正,那我就不得不采取手段,不让其他人反正,只让我反正。 这样才是真正的板荡忠臣。 许久,朱泚说到:“城中兵马主要是泾原五六千子弟,其他的都靠不住,而姚令言、焦伯谌是统军将领,素来和我交好,想要成功反正,就必须得到他俩和泾原兵的支持。” “是要攻击中渭桥那里的李怀光?”朱泚两个儿子大惊。 “痴儿,李怀光我们怎么打得过?别反正不果,先被李怀光灭了。”随后朱泚顿了顿,下定决心,眼光里露出杀气,“也只能对韩王和李忠臣(董秦)下刀,韩王僭越称伪帝,李忠臣、乔琳、源休、王翃、蒋镇等附逆,十王宅里亦有数十王子皇孙应和,不如以朝集潜龙殿为名,把他们全杀了,替陛下除害,随后保东内、皇城,拒李怀光,迎贾耽、李晟入城。” 朱泚如此安排是有苦心的,乔琳等人都是文臣,再加上十王宅那批废柴,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杀他们和杀鸡似的;而李忠臣呢,出身于淮西的平卢军体系,和姚令言、焦伯谌所属的泾原体系素不相属,杀他既能给自己的“忠诚圣坛”上献上份祭品,也不至于激起泾原兵的反弹。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唯一的招数。 可方庭芝和李日月还是非常担心,认为这是李适和高岳的毒计,来让城内自相残杀,恰好方便李适铲除异己。 听到这话,朱泚其实心中也有类似感觉,可他别无选择,只能顿足大哭,抱着儿子和女婿,“李希烈被俘,李怀光早晚也是个覆亡,我如何不打紧,也就希望陛下看在我对取幽州还有点作用的份上,饶恕你等的性命——我走到今日的地步,高岳和韦皋难辞其咎,万一阿父遭逢不幸,你们就去投高岳(让他愧疚,恶心死他),有高岳在,你等不孤也!记住,千万别想着逃回幽州去,就算回去,也会被你们的季父给害死。” 整个场面此刻达到悲哀的最高潮,方庭芝、李日月、朱泚,还有子婿们,连带家奴苏玉,都互相抱持着,泣不成声。 9.朝集潜龙殿 可朱泚没想到的是,或者朱泚也可能预料到的是,在另外个坊内,李忠臣的宅第里,发生了几乎雷同的一幕。 李忠臣,现在已恢复原名董秦,他的家奴刚刚也从长乐坡归来,给他带来了相同的御札,“陛下啊!”董秦大哭不已,把家奴腰带里的缝住的御札用刀割开而捧出,里面同样有李适的御日影花押,还有诸位宰臣的署名,里面不但认为董秦是被裹挟的,赦免他的罪过,还许诺马上让他重为淮西节度使,取代李希烈,镇抚整个淮宁军。 此外,御札内皇帝还亲自下诏,恢复董秦“李忠臣”的赐姓和赐名。 “臣,敢不奉圣主的腰带诏讨贼?必不负‘忠臣’的赐名。”现在又成为“忠臣”的李忠臣,咬牙切齿,五内俱焚,捧着御札,对着西面奉天城的方向,几乎叩首出血。 几名李忠臣的亲信也聚集在宅内,他们经过商量,也一致通过方案: 趁潜龙殿伪帝和伪官们朝集时,手刃他们,“特别要杀朱泚、源休、王翃、乔琳之辈。”随后促使殿内的伪金吾、北衙军反正,外拒李怀光,内抗姚令言、焦伯谌,迎李晟、贾耽入城。 所谓的潜龙殿,即是原来的白华殿,朱泚等强迫韩王登基为伪帝后,便经道士桑道茂的建议,给改了这个名字。 然而,李忠臣也没想到的是,这数日内皇城里诸人的举动,也脱离不了源休、王翃的眼睛,他俩不是傻子,在知道朱泚、李忠臣都开始和长乐坡官军接触后,立刻就推测到,这几位怕是要做出什么不善的举动。 源休、王翃等伪朝官员便齐聚起来秘商。 有人慌了,说趁朱泚、李忠臣反正前,我们得抢先一步。 源休冷笑起来,说你们太蠢了——皇帝之所以许可朱泚、李忠臣反正,不过是因他们还有利用价值,我等身为文臣,一无兵二无权,反正反正,谁耐烦你反正?死路一条而已。 这话说得众人丧气丧胆,顿觉前途一片血色的昏暗。 “为今之计,只剩鱼死网破,朱泚和李忠臣要杀我等,我们反手先杀他,而后投李怀光,随后回河中去。”王翃一向足智多谋,如此下了狠心。 “若李怀光马上也不保,又该如何?” 王翃迟疑了会儿后,言道那我们就投回纥,或投西蕃。 我堂堂太原王氏出身都不介意,你们又害怕什么! 事到如此,也只能一搏了,于是源休、王翃迅速出谋划策,应对事态。 他们要找的帮手,是郭锻和九姓胡商们,对方有一支武装,也有足够的钱财在完事后收买泾原兵。 虽然姚令言和焦伯谌拥六七千泾原兵马,驻扎在禁苑光泰门处,和李晟的神策行营对峙,但只要钱到位,让这支队伍倒戈针对朱泚、李忠臣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是,整个长安城内,叛党们开始各怀鬼胎,暗流涌动。 先是朱泚招募的伪北衙子弟,忽然把守住街道和城门,不再放人出城去长乐坡,称顺天行道睿智圣聪仁孝明显皇帝(韩王)要在十一月元日,朝集所有文武官员。 而后李忠臣暗中聚集了家中的子弟、奴仆,又拉拢伪金吾子弟,开始秘密搜罗武器。 而源休和王翃等“伪臣”们,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也开始积极奔走,谋划一切。 光泰门处,旧神策行营宅地处,姚令言、焦伯谌领着的六千泾原兵,在得到朱泚部将方庭芝的指示后,似乎也在准备着什么。 而城外,三面朝廷官军行营,态势也各不相同。 三川行营的副元帅贾耽最清闲,反正该忙的都交给高岳、韦皋,整日便是观地图,或者和杜黄裳、孟皞对弈围棋; 东渭桥的李晟,下令召集赵光先、王佖(这二位还未去兴元府赴任刺史)、尚可孤、朱忠亮、骆元光、邢君牙等诸神策军将,下令等到日期来临,即发起对长安城的总攻。 而长安城西北处,浑瑊、段秀实和崔宁的行营,先前多次和李怀光争战,实则已不太可能入京师了。 营帐内,段秀实打坐,和崔宁小竞下双陆棋,而浑瑊则在旁配制着各类草药。 “太尉,依你的看法,马上咱们把李怀光逐回河中去,还会让咱们继续深入征讨李怀光了吗?” 对着崔宁的询问,段秀实笑而不语,接着下了一手,慢悠悠地说到:“此次京师方面,就得靠李良器的了。” 这话说得崔宁暂时没懂,想了会儿才懂:陛下有意要让李晟功成。 可随即段秀实又说,李晟光复京师后,肯定要请求继续征伐李怀光的河中。 “是也。”崔宁表示赞同。 “不过,陛下虽会同意李良器,但不会用他为帅。” “那......” “怕是会以浑日进为河中节度使吧!”段秀实很是渺渺地说了这句。 那边正在小钵里捣着草药的浑瑊,刚刚恢复箭伤,听到这话,不置可否地憨笑两声。 这时崔宁用手扶着下颔大胡子,暗想“那马洵美(马燧)呢?” 但他没把这话说出口,而是继续琢磨着,“等到京师光复后,我也功成名就,就以仆射身份辞去军权,于京城升平坊含饴弄孙,和妻妾一起养老吧!” 终于,十一月元日到来,长安城内外在前日其就寒风呼啸,铅云密布,草木摧零,天尚是四更时,昭国坊内的朱泚便翻身上马,前后左右满是甲士扈从,齐举火把,临行前朱泚和二儿子及女儿女婿诀别,并留心腹李日月保护之,称“如我大事得成,全族还可保得富贵。但若有任何变故,你们直出曲江启夏门,奔长乐坡而去,能逃得性命就逃得性命。” 接着蹄声哒哒,朱泚一群人很快走到崇仁坊横街处,远处大明宫的轮廓若隐若现。 十字街口,李忠臣带着百余子弟、家奴,各个腰上挎箭、刀,骑着骏马也呼啸而来。 “燕王!”朱泚急忙行礼。 “秦王!”李忠臣也赶紧回礼。 而后两股人各自保持距离,僵持着。 朱泚瞧李忠臣,带了这么多人手来,怕是或多或少对自己有戒心。 不行,我得消除他的戒心。 于是朱泚便把矛盾转移到了源休和王翃的身上,悄声对李忠臣说,“燕王知否,听闻此次朝会,有人要对你我不利。” “哦,巧得很,我也听到了风声,有贼要对秦王你下手。”李忠臣当即说到。 接着两人都“心领神会”,互相笑起来,都提醒对方要小心中书侍郎王翃和源休,同时又在心中说了句“天可怜见,此贼今日合死!” 10.殿中讨逆贼 一时间,朱泚和李忠臣的扈从队伍双双合流,进抵到大明宫外的光宅坊的闲车院当中,等待“皇帝”打开南大门,让他俩入朝。 闲车院里为方便朝集官僚们掌握时间,设置了日晷和水漏,阳光明媚的天气里用前者,昏晦不明的天气里当然用后者。 于是朱泚、李忠臣双双无言,在院中看着水漏的刻度。 大明宫诸殿上,云天阴垂,冷霰不绝,紫宸殿内韩王,不,现在是所谓的明显皇帝(尊号太长故撷取最后两字称呼),正两目垂泪,在中官的包围下对着铜镜着衮服,他根本不想朝集,如今的朝集不过是把他钉在永远的罪行柱上,城外数万朝廷官军已虎视眈眈,不日即将打入进来,到时朱泚可以跑,李忠臣可以跑,王翃、源休这群都可以跑,但他往哪跑? “请圣主入潜龙殿。”见时辰已到,一名内侍便提醒了明显皇帝。 “潜龙,潜龙......”明显皇帝苦笑起来,接着看着殿下庭院里,被狂风和雪来回摧折的树,愤愤然地说,“听那个什么桑道茂的话,居然把好好的白华殿改名为潜龙殿,当真不晓得潜龙是个什么意思吗?” 等到明显皇帝来到所谓的潜龙殿时,只看到阴暗沉沉的斗拱间,到处钻着厉声呼啸的冷风,几点烛火在那里摇摆着,画屏、锦帷原本繁复的色彩,此刻却被暗色弥漫,透着说不出的诡异和凄凉。 廊柱间的席位上,坐着的不是十王宅里来不及走的王子皇孙,就是附逆的臣僚。 有的满头白发,有的心神不宁地哭泣,有的眼神鬼祟,这让明显皇帝是心惊肉跳,他不由得潸潸泪下,坐在冰冷如铁的御座上,于心中长吁声:“先皇帝还活着的时候,我整日都想坐在这个位置上,可如今才发觉大错特错,是大错特错啊!” 他的眼前,不由得浮起阿父和阿母还活着的时候,对他是如何百般宠爱的,现在他俩结伴去了陵墓当中,“只剩我这个孤子,命运任人摆弄。” 而其下坐席上的诸位伪朝官僚,又何尝不是如坐针毡,此刻中书侍郎王翃和源休还未到来,门下侍郎乔琳立在香案边,痛苦万分: 千后悔,万后悔,悔不该在去奉天城的途中畏难,先和皇帝分道扬镳,又拒绝高岳,跑去泾阳寺庙里躲起来,现在被迫附逆,而城外宣慰使正是高岳,又拉不下情面去向他求饶,真的是...... 同样的,伪中书舍人知制诰黎逢也在那里,长吁短叹。 他前岳父死后,妻子碎金又被没入掖庭,他被损友喜鹊窦申撺掇,强占了岳父的家宅,可好日子没过几天,叛军入城,他贪恋房子没跑,窦申倒是一溜烟跑去了洛阳,结果自己也被迫附逆,连韩王登基的表文都是他一手炮制出来的。 如今叛军快垮了,那些附逆的大官们都使出各种解数以求退路,可自己呢,又没权又没钱,还如此的显眼,等到官军收复长安城后,自己会遭逢什么样的下场,想都不敢想。 最终的结局是,宅子没了,名誉没了,妻子没了(黎逢已知碎金改嫁),怕是连性命都要没了。 可能是各自想到了绝路的可怕,整个潜龙殿,从明显皇帝到各位公卿高官们,及诸位王子皇孙,无不垂头暗自哭泣。 朱泚为什么要搞这个朝集?大概就是要做最后的部署,接下来就是各安天命。 这时,朱泚、李忠臣各自带着扈从,来到龙首坡下的金吾仗院当中,于院里郁郁的石榴树下召来金吾判司郭锻。 郭锻领着群金吾子弟上前,要求秦王和燕王下马,将甲士们留在此处,单身入潜龙殿。 “二位中郎都在殿中吗?”朱泚横着眉毛,质问郭锻道。 他关心的是源休和王翃在否。 “在。”郭锻回答说。 这会儿,朱泚与李忠臣都听到宫外人马声阵阵,便想是泾原兵已到大明宫夹城外。 朱泚暗喜。 而李忠臣则暗惊,便对郭锻使了眼色,意思是马上听我的号令动手,不能让朱泚方的泾原兵入宫。 郭锻一张横肉密布的脸上,回以眼色,示意燕王一切放心,金吾子弟包括我都站在你这边。 朱泚又问郭锻,御史大夫彭偃在否,门下侍郎乔琳在否等等。 郭锻说,圣主和秦王朝集,谁敢不来?全已在潜龙殿。 这时,朱泚对李忠臣使了个眼色,便拔出剑来,喊到:“昔日李希烈、李怀光兵乱禁内,以犯天常,拥立伪帝,源休、王翃、乔琳等朝臣附逆作乱,一并可诛,我受陛下‘夹衣诏’,于此讨贼!你李忠臣身受圣主恩泽,和金吾子弟们岂可袖手旁观?” 李忠臣心思一转,想可恶啊,这朱泚哪里来的夹衣诏,莫不是他在这里胡说八道?索性将计就计,也拔出剑来,应和朱泚说,“纵使太尉不言,忠臣我也要在此讨贼,愿随太尉鞍前马后。” 这时郭锻急忙跪下,口呼道,金吾子弟愿反正,随二位入潜龙殿杀贼。 朱泚为稳住这两位,又喊道“姚令言、焦伯谌将军的泾原营就在夹城外,须臾即至,我等先动手,千秋忠烈,在此一举!” 顿时,金吾院一片喊杀声响起,朱泚、李忠臣、郭锻纠集千余私兵、金吾北衙子弟,突然夺占了三大殿各处的城门,接着涌到潜龙殿上。 殿内的伪朝官员、中人、亲王们,包括御座上的明显皇帝,见风云昏暗当中,无数士兵在凶神恶煞的朱泚、李忠臣带领下登阶杀来,莫不丧魂落魄,尖叫着四散躲避。 明显皇帝长大嘴巴,瞪着惊恐的眼神,用手颤抖着指着已入殿的朱泚,“秦王此举为何?” 朱泚对着他怒喊到,奉圣主夹衣诏,杀伪帝、伪官。 明显皇帝大哭,瘫在御座边,哀求道“只杀我一人即可,勿要害其他人!” “蛇鼠一窝,全都得死。”李忠臣叫嚣道,接着拔剑当场砍杀两名准备夺门而逃的伪官,其他人哀呼起来,统统伏在原地,任人宰杀。 “秦王,我等皆是十王宅里的,半生不见天日,根本不明白什么缘故,求放过。”几位白发苍苍的亲王,扒住朱泚的绅带,苦苦求饶。 朱泚分别将剑抵入他们的胸膛,血飞溅到他的眼睛里。 耳边嘲弄响起:当初在泾原时,正是他朱泚向皇帝上表,请求改善十王宅王子皇孙们的待遇的...... 可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 11.忠臣竞赛逐 彭偃、蒋镇手指着到处杀人的兵卒怒叱,结果当即被斩杀,兵卒割下这两位的脑袋,继续挥舞着屠刀。 “我,我......”乔琳见几位士兵正奔自己而来,在惊惧下话都说不出,便将头往香案上一撞,想干脆撞死算了,可胆怯下没使足全力,嗡的声,自己额头上流着血,目眩不已,挨着香案坐了下来。 但随即他就被数名士兵摁在香案上,胸膛和腹部猛地遭受到凄绝的捅刺。 “肠子,肠子啊!”乔琳亲眼看到,自己肚子破裂,肠子随刀刃绞缠扯出,还没等流血而死,就在极度的绝望和惊恐里大呼三声,气绝身亡。 黎逢呆坐在席位上,看到一名士兵举刀对自己砍来,下意识地举手一挡,接着就是撕心裂肺的剧痛——他的手腕被斫断,血飞到了柱子边的帷幕上,黎逢当即仰面倒在地上,看着殿堂上的斗拱,浑身抽搐着,眼神也翻白了。 那士兵踢了黎逢下,见对方双腿都在抖,便认为已死,接着便去砍杀其他还能爬动的官员了。 “王翃呢?源休呢?”满身沾血的朱泚手提佩剑,见没这二位的身影,是焦虑万分。 直到这时,他才觉得不对,便回首望着郭锻,“你不是说?” 言未有迄,一支雁翎箭蓦地劈空而来,扑腾射中了朱泚的肋部。 “啊!”朱泚顿时宝剑坠地,而后在伤痛当中,晃晃悠悠抱住根柱子,接着怒发上指,“狗贼董秦......本先想杀你的。” 那箭正是李忠臣自弦袋里取弓射出的,李忠臣的箭术向来很高妙,在这混乱的局势下,也能例无虚发。 李忠臣狞笑起来,“贼子朱泚,假冒夹衣诏反正,只有我奉的才是我唐圣主的亲笔腰带诏。你想我是淮西出身,就想先害我,门都没有。” 这时金吾北衙子弟一拥而上,又把朱泚的扈从砍杀屠戮殆尽。 “泾原兵就在夹城外,你等都逃不过个死!”朱泚怒骂起来,接着他抓起染血的御札,高呼着指着自己,“我方是忠臣。” “杀了朱泚。”李忠臣嗥叫起来。 他的子弟、家奴,及金吾北衙子弟们齐声答应,纷纷拔刃往前。 朱泚想哭,但却哭不出来,他现在全明白了,“李适这狗脚贼好算计,引得我们自相残杀,来铲除异己。” 可就算是死,他也不得不继续演下去,为了全族不能不演下去...... “我,我朱泚,当朝太尉,还是忠臣啊!”只能这样在死前麻醉自己,取悦世人。 想到此,朱泚拼尽最后的力气,自怀袖当中擎出自己的笏板,猛地向李忠臣砸去。 李忠臣叫唤声,额头被击中,血流被面。 “陛下,臣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唯有殉国一途了哇!”朱泚长啸声,接着被无数刀刃劈砍,化为了碎片。 早晨来临后,整个潜龙殿化为了片惨绝人寰的地狱,被砍杀的尸骸横七竖八,三十多位十王宅莫名被卷入进来的亲王,二三十名常参的伪朝官员,穿着朱色紫色的袍服,有的身首异处,有的头开背折,有的肢体残缺,累累横倒在殿上,血腥味扑鼻,士兵们现在到处站立着,不少人看到这景象,才从方才杀戮的疯狂当中回味过来,开始不住地战栗发抖。 李忠臣站在朱泚四分五裂的尸块前,也愣了会儿,摸摸额头上被其掷出笏板所砸击出来的伤口,骂了两声,接着向着御座的方向走去。 明显皇帝,也即是韩王,早已魂不附体,身旁的人不是被杀,就是逃逸,只能不住哭泣咒骂着,骂完朱泚又骂李忠臣,“可速杀我。” 他明白,李忠臣为了掩盖这一切,绝不可能让他活下去。 李忠臣扇着驴子大的耳朵,又有些好奇地看着身着衮服的明显皇帝。 接着他对身后的郭锻叹息说到:“我听说,只要当过至尊的人,就不能流血而死的。” 郭锻沉默着,取出个淡绿色的瓶子,里面是剧毒的药物。 “饮药死?”李忠臣啪得声,扔下弓箭,接过瓶子,然后又用瘆人的眼神,看了看韩王。 “我当过朝廷的淮西节度使,也当过仆射,这种杀皇亲的事不能经由我手——郭锻,你是个低贱的不良人出身,这种事你来做再合适不过。” 郭锻说了声遵命。 而后迈步上前,一刀刺入李忠臣的腹部,李忠臣手里举着的瓶子咚咚坠地翻滚,满脸惊骇的表情。 接下来郭锻一手抓住李忠臣的肩膀,一手握着刀柄用力往前一抵,李忠臣背部耸起,刀刃径自穿刺了出来。 “奉朱太尉的夹衣诏,讨奸贼董秦!”郭锻冷冷地说到。 “朱,朱太尉,可笑可笑......”李忠臣龇着满是血沫的嘴,居然笑起来,望了下“满地都是”的朱泚遗体,接着头一垂,断了气。 御座下,郭锻的人马又将李忠臣的子弟、家奴、甲士围住,猛砍猛杀。 这边郭锻拾起那个瓶子,一步步登阶,揪住了韩王的衣衽,“明显皇帝,不好意思,你也明白你必须得死。” “可速死,可速死......”韩王早已万念俱灰,他嘴唇灰白,手不断抖动着接过毒药瓶子,扭开了塞子,而后他长叹声,眼前好像出现了仪态万方的母亲,独孤贵妃,正舞动着长袖,在阿父面前旋转着,那时候他还是个总角的孩子,阿父哈哈笑着,随后将他揽入怀中,放在膝盖上,一起看母亲的舞蹈。 “阿父,阿母,孩儿不愿再留在这世间,死亡后能和你们相聚,这才是最好的。”言毕,韩王脸上露出解脱的表情,举起瓶子,一饮而尽。 毒药很快破坏了韩王的神经,他剧烈抽搐着,头和膝盖越来越靠近,慢慢缩成蜷曲成球的形状...... 郭锻眼睁睁看着韩王薨去,接着转身,扫了眼满殿的尸体,大呼声:“李忠臣,和淮西、长武叛军勾结,于白华殿弑杀韩王,又害朱太尉,我等金吾北衙子弟奋起诛杀各位叛党逆贼,策应官军入城!” 大明宫的夹城外,姚令言领着千余泾原兵,刚刚赶到内禁苑处,却见城门隆隆关闭,不由得大吃一惊,忙问身边的源休和焦伯谌道,“里面发生什么情况?” 12.荧惑星退舍 姚令言话音未毕,夹城的城墙上就竖起无数的旗帜和刀枪,郭锻带着许多金吾北衙子弟立在其上,指着姚怒骂:“逆贼,我等已反正朝廷。” 姚令言也大怒,手指城上的郭锻,“秦王和燕王如何了?” 瞬间,城头探出许多长竿,上面挑着朱泚、李忠臣、乔琳、彭偃等血淋淋的首级。 姚令言心都要碎掉了,咆哮起来,指着后面喊到:“谁为先锋讨杀此獠?” 这时候,焦伯谌大吼道我来,接着挺起马槊,一槊扎中了姚令言的后背。 姚令言惨叫声,连头都没来得及回,就殒命于马下。 旁边的源休露出了得意的笑。 原来今日子时,王翃、源休就携着大批钱帛来到了泾原兵的营地,口称是奉明显皇帝和朱太尉之令,以京兆府名义前来犒赏子弟的。随后王翃和源休就谎称自己和朱泚是同谋,要于潜龙殿朝集时尽杀伪朝官员,拉队伍投奔朝廷。 朱泚的心腹方庭芝将信将疑,于是王翃便称自己愿留下做人质,等朱太尉的信使到来,你等自然明晓。 但实际上,王翃先前就在光宅坊的水漏刻度那里做了手脚——浑然不觉的朱泚,足足差了半个时辰才派出信使来泾原兵营地,也在半路上被王翃的门客截杀。 到了清晨,源休便先和姚令言、焦伯谌,向潜龙殿进发。 可暗中源休早已收买焦伯谌,焦同意——择机诛杀姚令言,拉拢所有的部伍,再回去杀方庭芝,完事后出中渭桥,去投李怀光。 见军主姚令言忽然死于副将焦伯谌之手,千多名泾原叛兵立即大乱,焦伯谌拔出滴血的马槊,横在胸前,对着诸人大呼:“诸位家属都在泾原处,不要跟着姚令言再做这灭族的勾当。” 源休举起手还待说,我们去光泰门时,焦伯谌又大喊声,将马槊扎入源休的肋部。 “啊~~~”源休一口话还没说出来,就化为了痛苦的哀鸣,他浑身颤抖着,带着满心的不甘,侧目望着咬牙切齿的焦伯谌,“你,你,你个狗贼......” “诸位,现在伪中书侍郎源休的首级归咱们了,有了这个,咱们就方便出城反正。”焦伯谌甲片抖动,兴奋地大喊道。 一群泾原兵立刻涌上,将垂死的源休拉下马来。 源休口吐鲜血,眼睁睁看着无数双手在拉扯着自己,接着好像有刀横在自己脖子上,“严郢啊严郢,我死后不知道会在那一层地狱当中,怕是和你见不到面了......” 嚓声,接着源休的脑袋在一片狂呼声里被步卒的长矟插着高高起。 这时大明宫城头上的郭锻对焦伯谌喊到:“东内归我,皇城归你,大家各自据一片地界反正,互不相扰。”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焦伯谌在马上答应下来。 随后焦伯谌领千余泾原兵,挑起源休首级,穿过大明宫的南门,直奔入长安的皇城里,“快,快派人前去长乐坡,和贾相公、高宣慰联络,迎他们进来!” 这时,阴风夹在着冰冷的雪粒,遮蔽了皇都的上空,各坊都陷入可怕的寂静当中,长安的百姓、官员已学会用沉默保护自己。 街道上,一群骑兵叫喊着“迎官军入城,迎官军入城”,穿过各坊,随着隆隆的马蹄声,转忽就不知所踪,接着又是一群骑兵喊着同样的话扬鞭驰过。 “主人你瞧!”此刻刚刚清晨,听到长安城外郭和宫城慌乱之声四起的高岳,急忙登长乐坡高处眺望,之间灰色的空中,飞舞的雪沫当间,还能隐隐看到昏暗不清的星辰,只见一颗闪着诡异红光的星星,渐行渐下,直到消失不见,于是好奇的韦驮天急忙指给高岳看。 “韦驮天你不用害怕,那是荧惑之星,速速报告贾相公,此刻可进兵矣。”高岳解释说,其实荧惑就是火星,因其发着红光,运行轨迹飘忽不定,故而古代人便给它起了这个贴切的名字,只见那荧惑消失的地点,恰好在东渭桥李晟的营地当中。 同时,李晟大营当中,数万神策军将士大陈于风雪当中,前锋兵马使孟涉、王佖领四千精锐战骑,已进抵禁苑光泰门北外的米仓村处,主帅营帐内,诸多僚佐啧啧称奇,跑出来,看着那颗荧惑在这等天气当中消失了踪迹,便齐声祝贺李晟说:“祝贺相公,荧惑退走,乃皇家之福,可速速进军。” 李晟颔首,当即就骑上骏马,于数万军阵前高声演说:“本拟于延兴门进兵,恐贼人于坊市狭路间设伏,杀我子弟,害我百姓;故而直攻光泰门,破北禁苑,讨叛贼腹心所在,此门外有灞水流过,河岸陡峭,诸将各营不可畏难不前,我执剑在此,有逡巡不前者,有遗弃五兵者,有入城无律者,有不服号令者,皆斩。” “万岁!”成千上万的神策军行营子弟攘臂高呼。 接着李晟望前疾驰,直到孟涉、王佖处,交给对方个卷轴。 二将问是何物。 李晟便说是奉天城张彧代圣主送来,称光复京师功勋在我,可这份卷轴上的人,你俩入城后按名索捕,于含元殿前斩杀之。 孟、王二将暗暗心惊,这是陛下的黑名单,在上面的怕都是京城陷落后,和叛党有所交纳的官员、僧尼、道士和商贾...... 咚——咚——咚。 绵长而振奋的鼓声,自东渭桥的营地里响起,接着无数神策军步骑,在荧惑星消散后,对着光泰门后的大明宫北禁苑发起了进攻。 而长乐坡,副元帅贾耽也在高岳、韦皋、韩潭伴同下,大阅三川行营诸将士,称天子播迁在外,正是臣民士卒用命效忠之时,随后我亲自击鼓,尔等顺启夏门奋勇往前,光复外郭佛寺浮屠、公廨坊宅,至兴庆宫南而止,此后天子赏赐不知亿万,故而切莫擅取民间一钱,违者斩以徇! 言毕,贾耽果然来到营地当间,取来鼓槌,抡起胳膊,也咚咚咚猛击鼓来。 “哦哦哦!”三川行营的步、骑、弩诸队兵马,越过浐水上的诸多浮桥,也冒着雪,向长安城开进。 高岳和韦皋的白草军、奉义军互为犄角,密切相连,先列阵在启夏门外。 这时候,城门早已被焦伯谌的骑兵给打开。 同时奔出来的,还有朱泚的儿子、女婿,及朱泚心腹猛将李日月,他们哭着拜在高岳马前,称朱泚今早入白华殿讨贼,迄今未归,怕是凶多吉少。 高岳下马将数位扶起,惊言道,太尉真的殉国了!? 13.真忠臣入城 朱泚的子婿和部将不敢说殉,也不敢说没殉,只能哭唧唧。 高岳心思一转,便温言对这群人,你们放心,贾、李二位相公的大军随即便会攻入禁内当中,届时太尉若还活着,定将他救出;若太尉真的殉国,岳愿作为见证,将事情原原本本上报于陛下,请求哀荣追封。 安顿好朱泚的家属后,高岳、韦皋的部伍很快突入并占据长安南郭德各座城门,并向通化门的方向前进,沿路锱铢不犯。 而这时,李晟的神策行营军也已猛攻神脉村所在的禁苑苑墙,行营先锋骑兵,拉着战马涉过冷澈的灞水,并冒着泾原叛兵的矢石,攀爬上几同峭壁的河岸,开始争夺苑墙。 战前,李晟已任行营军器使李演,竖旋风柱腹砲和床子弩,隔河将苑墙射垮二百余尺,可姚令言、方庭芝等动员叛兵,昨夜抢修一番,又用土垣、木栅将垮掉的地段重新充塞起来,无数叛兵躲藏其后,射箭刺矛,抵挡神策行营的冲击。 一时间,王佖和孟涉的神策骑兵攻势受阻,伤亡惨重,其后跟着的神策行营步军兵马使史万顷,见灞水里堵满了密密麻麻的兵马,急切施展不开,更有不少人中箭受伤,惨叫声震天动地,便骑马回报李晟,“相公可暂缓攻势。” 李晟勃然大怒,拔剑出鞘,“给诸公半个时辰,刻期于北苑会合,若诸公放纵叛兵,晟先斩王佖、孟涉,再斩尔等!” 吓得史万顷转身就重新扑上战线,督促步军士卒前赴后继,终于拨开神脉村苑墙处充塞的鹿角、木栅,王佖、孟涉也拼死往前,各个血染战袍,总算突入到北苑当中。 叛兵潮水般自禁苑败退,企图据守光泰门。 这时马蹄声如雷——李晟着锦衣、绣帽,内衬轻甲,骑白色骏马,亲领数百轻骑兵渡河杀到,盘弓拽弦,转斗逐北,大呼“泾原兵识得我李良器否?” 李晟原本正是出身泾原行营的,曾在和西蕃的战斗里威名遐迩,后得罪了前泾原节帅马璘,才投入神策军的。 这时泾原兵一见李晟和骑兵杀至,无不胆寒,四散骇奔,都喊到“李相公杀来了!”方庭芝根本无法在光泰门组织起新的防线,即被神策军一鼓作气击破。 狼狈不堪的方庭芝,和败兵一道,混混杂杂地又退到白华门处,气得他到处询问“王翃何在?” 得到的回答是王翃早就趁着战乱,躲入人群里,不知所踪。 白华门下,夹城城墙上早已全是郭锻的人马,他们将城门掩闭落下重闸,根本不让泾原叛兵进来,郭锻则立在城楼上大呼:“焦伯谌已杀姚令言、源休等叛臣,反正朝廷,此方庭芝乃范阳将,你们凭什么服他?可杀方庭芝,投降李相公!” “别上当......”方庭芝大恐,因郭锻说得没错,他是朱泚的部将,是幽州人士,和泾原行营不是个系统的。 城下拥堵一起的泾原叛兵如梦初醒,便争着上前斫砍方庭芝。 方庭芝的手腕先被砍中,惨叫起来伏在马鞍上企图脱逃,但泾原叛兵将其包围起来,各种利刃骤雨般向他招呼来,最终方庭芝中十多处刃伤,马匹也倒毙在地,落在夹城下的土地上,被活活碎剐。 神策军涌到白华门,大呼叛贼速速跪降。 这群叛兵立刻黑压压跪倒一大片,手捧着方庭芝的首级,扔下兵器,齐呼不敢抗拒李相公。 上午辰时刚结束,李晟就领兵自白华门入大明宫,殿内外的伪金吾、北衙子弟更是不敢抵抗,齐齐跪在白旗下,伏在李晟的马头前。 李晟不敢乘马,便下了坐骑,大哭着面向三大殿和龙首山,口称“臣晟此刻已为陛下廓清宫禁了!” 旁侧的军将、僚佐乃至普通的神策士兵,无不落泪恸哭,与都统节度使一起跪在地上。 雪更大了,潜龙殿(白华殿)下,郭锻等人将朱泚、李忠臣、乔琳、彭偃、蒋镇等百多人的尸体抬出,当然其中还有韩王的,他的衮服已被剥下,只穿着单衣,一并扔在阶下的旷地当中。 前来检视的李晟绕了两圈,见到韩王及十王宅亲王们的尸体,大惊失色,解下身上的锦袍,哀哭着将韩王遗体掩盖,接着命牙兵将郭锻给抓住捆绑起来。 “你们作什么?”郭锻犹自挣扎。 “皇亲岂是你能杀的,将这位押往大明宫外的安国寺处斩。”李晟气愤地下达对郭锻的裁决。 “合川郡王,合川郡王,勿要杀我,哈哈哈哈,勿要杀我,马上就会有敕使来救我,圣主是不会让我死的。”郭锻泼皮般地笑着,被牙兵们往大明宫外牵拉时,还在辩称,“韩王是李忠臣弑杀的,非是我。我才是讨李忠臣的忠臣......” 雪继续簌簌地下着,淹没了尸体堆流出的斑斑血洼。 白华殿前,王翃满身是雪,找到了李晟,跪在他的面前,称自己拨乱朱泚、李忠臣的水漏,并误导了泾原叛兵,于国家有功,希望李晟能呈告圣主,对他网开一面。 “原来是王京尹。”李晟的口中呼出一团白气,沉痛地告诉王翃这个消息,“陛下在命臣攻京师前有谕旨,称叛军陷城时,五品上投贼附逆者无可赦——来人,将王京尹牵至含元殿前枭首。” “李良器你这军汉,胆敢擅杀朝廷大臣,胆敢......早知如此,莫如去投回纥。” 含元殿边墙下,刃光闪下,王翃脑袋从脖子上被斫断,咚得声坠在雪上,点点血迹格外醒目。 而后焦伯谌带部众自皇城携源休、姚令言首级来投,同样被李晟下令捕获,一并斩于含元殿下。 “媚川,媚川啊!”焦伯谌临死前,还在大呼着宠爱的营妓之名。 李晟遂命朱忠亮领三千牙兵,屯于大明宫诸殿;又令史万顷领三千神策步卒,屯皇城、宫城;令掌书记于公异、军将骆元光领二千兵屯于北苑。又让神策将尚可孤领五百兵屯于安国寺,神策将邢君牙同样领五百兵屯于章敬寺,随后真的让王佖、孟涉领铁骑,持李适先前送来的御札上名单,全城搜捕拿附逆之人,拿到后就送至安国、章敬寺枭首。 下午时分,高岳、韦皋、霍忠唐领七百兵,过兴庆宫,冒雪至安国寺,和李晟会合。 14.李晟作嫁衣 到了寺中后,高岳终于确认,皇帝李适叫他为皇城宣慰使,不过是为了勒令伪朝众人们在死前交出财产罢了。 他是负责统算财计的,而李晟则是负责杀人的。 因为无论是给朱泚,还是李忠臣的所谓御札上,根本没有李晟的署名,故而这位想怎么杀就怎么杀,他不用负责,皇帝也避免了骂名。 安国寺内是人头滚滚。 这种惨景,就连如今见惯战阵的高岳和韦皋也是心惊胆战。 但伴同其后的郭再贞,更是加快了脚步。 安国寺的佛光东大殿,四椽明月袱下,李晟端坐于胡床,四周全是监刑的军将,身后便是五百罗汉像的层架。 “李相公。”高岳、韦皋入佛殿版门后,直趋上前,向李晟行礼。 “逸崧!”李晟大喜,急忙自胡床上站起,走下来,抱住高岳的胳膊,又替高岳掸去肩膀上落着的雪,连说许久不见许久不见,“先前晟为神策河朔招讨行营先锋兵马使时,曾想让逸崧为我粮料供军使的——啧啧,幸亏当时晟未敢上表给陛下,逸崧如今非但绯衣银鱼,还专镇兴元府一方,若晟冒然上表,岂不得有眼无珠之讥,贻笑天下?” 高岳也寒暄了几句,又介绍了韦皋。 李晟急忙又对韦皋行礼,韦皋也忙不迭地回礼。 三人心照不宣了: 高岳、韦皋联合起来,驱逐了李晟的仇人张延赏出了西川,高岳又让泰山崔宁举荐自己为新西川节度使,这份恩情高岳和崔宁绝不是白给的,知恩报恩的道理他李晟还是懂的。 果然,这时李晟身旁的一位青衫的年轻人,上前对高岳行礼。 这正是崔宁的幼子,也是阿霓最小的兄长崔枢。 崔宁有四子,崔平,崔密、崔蠡和崔枢,其中崔枢如今正在李晟的幕府内为巡官。 崔宽则有三子,崔远、崔弥和崔遐,其中最小的那位,也被高岳举荐为兴元府金牛县的县令。 并且随后高岳得知,崔枢又刚刚当了李晟的小女婿。 这也是升平坊崔氏和李晟结盟的标识。 闲话叙完后,高岳就牵着郭再贞,急忙问李晟,那伪金吾判司郭锻何在? 李晟顿了下,便说正在安国寺内拘押,马上就要处斩,罪名是弑杀韩王。 “韩王居然,就这么死了......”高岳此刻心中也有些感慨,他也明白,韩王是奉天城里的那位,借着朱泚、李忠臣的手除掉的,这里面的黑幕太血腥残忍。 听说郭锻还未死,高岳急忙借了李晟一步说话。 当然霍忠唐也靠过来,便对李晟低声交待几句。 “既然是......”李晟急忙抱拳,表示释放郭锻完全没有问题。 “阿父!”郭再贞喜出望外,急忙奔去安国寺的僧院当中,去看父亲去了。 这时李晟又低声,对高岳说出个情报来。 “真的?”高岳很吃惊。 安国寺某处僧院当中,几名僧人正满头大汗,端着血淋淋的盆出出进进,高岳悄然踱到了窗牖处,见到内里的床榻上正躺着个半死哀吟的人。 他的右手已不知所踪,现在能于安国寺僧人的治疗下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这人正是黎逢,仕奉伪朝为中书舍人。 他在潜龙殿里并没死,而是顽强地苟活下来,李晟等人在收拾殿上尸体上,他被人抬出,对着李晟求救,并且说潜龙殿的一切行径,他都瞧见听见了。 李晟敏锐地觉得,留着黎逢的命是有价值的,便真的没有杀他,送到安国寺来救治。 “逸崧......”这时韦皋走过来。 高岳做出个小声的手势,“他是大历十二年的状头,也是郭再贞之妻碎金的前夫,谁想落得这般田地。” “忠臣不是人人做得,奸臣更不是人人做得。”韦皋鄙夷地望着窗内,如此说道。 “届时你我斡旋下,留他条活路。” “就算活,怕也要长流潮州五千里。” “命能保住即可。” 雪夜当中,佛光东大殿内,高岳、韦皋、李晟围坐火炉边,随后李晟就明确说到: “朱泚、李忠臣、姚令言、焦伯谌、源休、王翃等叛党皆已死,下面就剩李怀光了。” 这意思是,他还想为主帅征讨李怀光。 高岳笑笑,说李相公这事很好办,马上请李相公呈递报捷的露布于奉天城,迎陛下圣辇回宫,到时李相公尽管言,我和韦城武绝无相违。 “露布便交由崔郎来写。”李晟暗喜,随即点名要崔宁的小儿子,也是自己小女婿崔枢主笔,并说这是在圣主前展露才华的好机会。 崔枢有些窘,急忙说自己不可主笔。 李晟还以为是他谦虚,就笑着说,当初我出西川征讨蕃子,于七盘山取得大捷后,正是你妹夫高逸崧替我写的露布,你瞧瞧现在逸崧的一只脚都迈入公卿之府了。 而崔枢急忙说,非是不愿,实是不能。 高岳心中叹口气,他这舅子自己清楚,崔宁的四个儿子,应该说没一个能超越平庸之姿的。 看小女婿态度这样“坚决”,李晟也只能叹气,便问高岳可否主笔。 高岳急忙婉拒,说我身份特殊,乃三川行营的,不方便写相公的露布。 于是李晟想了想,就说我已心中有数。 和李晟辞别后,安国寺的佛殿、钟楼都已落满白雪,光亮洞然,高岳牵着自己的马,和霍忠唐、韦皋并肩,“李相公,为他人作嫁衣裳。”踏在皑皑的雪上,高岳的口中悠悠地说出这话来。 听到这话,韦皋也笑起来说到,“逸崧,此后你我功成后可激流勇退。” “是啊,曾经有位兄长,对我说,高氏在洛阳的林亭可交给我去复兴,等到那一日,我愿和阿霓在营缮好林亭后,过着六分亭榭三分水,外加一分竹的闲居生活。” 霍忠唐听到高岳这话,不由得以窄袖掩口笑起来,“三兄又说贫相话,现在天下是兴元年,光是收复京师怎么够?” 高岳居然觉得霍忠唐这话十分有道理。 复兴林亭的愿望推后再说吧! 平蔡、平河朔淄青,收复河陇,再通安西北庭,这一份份心愿还未完成,我高岳可绝没到偃旗息鼓,隐居苑林的时候。 15.报捷露布至 等到走到寺庙山门处时,高岳见到门旁石狮子处立着一位身着羽衣的人,细看居然是桑道茂。 桑道茂见到高岳,大为惊骇,原本想转身就走,可高岳却唤住他。 他知道,桑是来准备拜谒李晟,乞求活命的。 因为韩王登基为伪帝时,桑道茂曾被逼迫行符命之说,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助逆——虽然皇帝李适给李晟的御札上,没有桑道茂的名单,可桑着实心里不安,徘徊在安国寺门口,如今看到高岳,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非常尴尬。 “阿师。”高岳倒主动上前,对桑打了招呼。 桑道茂赶紧将头低下,对高岳掐指行礼。 还没等这位道士开口说什么,高岳就忽然开个玩笑,“桑师能算出陛下有播迁之难,离宫之厄,但可曾算出过自己的卦?” 桑道茂不敢遮掩,便只能承认:“长武师变时某曾为自己算了一卦,利在南方,于是去了终南山,转瞬即为叛党所执。” 这话说得在场的人皆哈哈大笑,霍忠唐上前说,算卦可算他人,却独独不可算自己,桑师先前曾劝陛下增修奉天城,功勋和高少尹等同,如今功过抵消,也绝不会有生命之虞。 桑听到这话,不由得大喜,急忙向诸位致谢...... 那边,安国寺的东大殿中,李晟特意趁夜将掌书记于公异给喊来,对他说久闻公大才,如今西京光复,我欲迎陛下回驾,可否请公书露布一番,由我送至奉天城? 当然,李晟前去奉天城还有个很重要的原因,那便是要向皇帝恳求,不可放过李怀光。 说完,李晟便说要给于公异一千贯钱的“润笔”。 于公异急忙表示感谢,因为他深知,能执笔写这份露布,就等于是在皇帝前展露自己的才学,如皇帝对他文采十分满意,那么距离自己入翰林学士院的日子也不远了。 故而于公异当即挥毫泼墨,在案前洋洋洒洒写了数千字,直到天明时,将写就的露布毕恭毕敬地交到李晟的手中。 数日后,长安城的积雪消散,李晟虽然杀附逆的官员杀得狠,可对于军队纪律抓得同样狠——骆元光的部伍有擅取禁内马匹的,斩首示众;朱忠亮的部伍有私自入坊市饮酒的,斩首示众;乃至大明宫内驻屯的牙兵有不小心碰坏宫廷器物的,斩首示众。 几番斩首示众后,整个神策行营虽驻扎在禁内、皇城、寺庙当中,和坊市杂处,却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扰民的现象。 那边,外郭坊间,贾耽也严厉饬令三川行营的纪律,除去少部分巡街的士卒外,其余人退出诸门,返归浐水、灞水间的营地。另外贾耽见周围畿县百姓遭逢兵灾,生活困苦,还和李晟商议匀出部分军粮,来救济百姓。 最终长安城雪后,士卒处营,百姓居坊,互不相扰,各得其便,买卖和气。 金光门处,皇城宣慰使高岳,神策行营招讨都统李晟,三川行营奉义军使韦皋,三川长史杜黄裳,集合近百骑,浩浩荡荡出长安城西行,亲自向奉天城而进,准备迎圣驾。 奉天钟楼中堂上,皇帝李适兴奋地踱来踱去,明显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喜悦,四周的大臣、学士和中官也各个面露喜色:听闻京师里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官员们,大部分因附逆而被李晟处决,这就代表着马上回京后,有许多官职都被空出来,奉天元从们就可以前去填补这些空缺。 “李相露布至!”随着这声叫喊,奉天城通衢和内外城头的士卒一个接着一个应和起来,声音不断传递着,直传到中堂处,李适听到后,猛地转身,衮服内的脚禁不住地在地板上来回摩擦,“快,速速请颜鲁公当众诵读露布。” 接着是颜真卿立在中堂,将长竿挑着的露布取下,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其展开,颜真卿原本就身材胖大,相貌堂堂,再加上声音洪亮,读起来有穿云裂石之感: “神策军京畿、渭北、商华、鄜坊、丹延等州兵马副元帅李晟,于苑墙内神脉、米仓东南连白苑破逆贼兵马,收复上都露布事...... 逆贼董秦、李希烈、姚令言等,所以委身凶德,假翮奸徒,荧惑我生人,僭贼我神器。聚为起秽之物,腥彼宫闱;散作旬始之妖,孛於躔次。恶木生槎枿之荑,猰狗吠豢牢之主。顷属銮舆顺动,郊畿驻跸,而泚乃啸凶命丑,阻兵安忍。长戟指地,流矢射天。穿高墉以鼠牙,毒王师以虿尾。罪浮羿浞,恶贯枭獍。是以万方愤怒,九服嚣腾。思齿剑者,投袂而兴;争淬刃者,不期而会...... 十一月元日......将士等超乘贾勇,免胄启行,夹川陆而左旋右抽,抵丘陵而浸淫布濩。声塞宇宙,气雄钲鼓。陈兵于光泰门外,尽锐于北林苑东。缭垣摧以成尘,滋水涸而为地。左广未离于旧垒,前偏已交于贼锋。若降于天,若出于地......衙前兵马使兼御史大夫王佖、知牙官兼刀斧将兼御史中丞史万顷等,自相誓约,又合军声。指麾而貔兕作威,感激而风云动色。遂先登进击,深入合攻。七擒连发而星驰,两翼旁张而云合。霜刃吐光而霍燿,鼍鼓腾声而隐辚。贼方土崩,我乃霆击。乘其踣藉,遂至于上兰;取彼鲸鲵,直通于中禁......” 接着,颜真卿读到露布里,李晟等神策军入大明宫后所见到的情况,当读到“今已肃清宫禁,修谒寝园,锺虡不移,庙貌如故。盖为宸极之所垂象,列圣之所雄都。神扶业业之倾,天降穰穰之福”时——皇帝李适当即落泪哭起来,对着诸位大臣说到:“天降生李晟,非是为朕,而是为了唐家社稷也!” 随后,皇帝便询问,写出如此精彩的露布之人是谁? 颜真卿看了眼露布的落款处,便对皇帝说,是李晟幕府的巡官崔枢。 “崔枢是?” 当即就有人说到,是朔方节度使崔宁的幼子,也是李晟的小女婿。 “人才,人才,不愧是芝兰玉树。”皇帝大为赞赏,当即就称崔枢之才,可入翰林。 结果第二天,李晟、高岳、韦皋等一行,便来到奉天城,皇帝亲自出城相迎。 李晟等人翻身下马,对着皇帝大哭,称让陛下播迁在外这么长时间,当真是死罪。 皇帝也潸然泪下,一一将诸位忠臣给扶起,说小子不德,让诸位卿劳苦奔波了。 随即,皇帝在回驾前,先于钟楼中堂处,商议征讨李怀光之事。 16.怀光五不赦 因萧复作为宣慰大使,出行在外。故而奉天城朝堂上,实际话事的是萧昕和颜真卿。 不过这依旧改变不了“大臣派”占优的局面,两位门下侍郎明显再次串通好,开始一唱一和起来。 先是萧昕假意称希望要赦免李怀光,而后颜真卿坚决反对,很顺利地将整个朝堂舆论引导到“不可姑息李怀光”的方向上去。 堂上的廊柱东西两侧,文武官员不再按照班次就坐,而开始明显分出阵营来:李晟、崔枢、张彧等坐一起,张延赏、郑絪等坐一起,高岳、韦皋、卫次公等单独坐一起,姜公辅、陆贽等坐一起,翰林学士吴通玄、吴通微等坐一起。 随着萧昕和颜真卿“激烈”的互相驳论,己方阵营的眼神在下面交织起来,有的带着拉拢,有的带着仇恨,简直比战场上的箭矢飞来飞去还要激烈频繁。 而垂旒下皇帝李适的脸,带着冷漠的微笑——二位门下侍郎的演出,他没见到十次也有八次,早已司空见惯,就等着驳论完毕后,他来拍板。 “臣已服膺颜鲁公所言。”最终,萧昕按照台本,“败下阵来”,拱手向皇帝汇报了结果。 “好,太好了。”皇帝的语调里带着四平八稳的“愉悦”,而后便说“既然此旬日以颜宫师为秉笔宰相,那么就按照颜宫师所言出牒好了。” “唉?皇帝玩起宰相班子了?”离开奉天城很长时间的高岳,暗自里啧啧道。 看来皇帝也学精,这段时间在奉天城里不甘心被大臣们压制掣肘,于是搞个“秉笔制度”——萧复、萧昕和颜真卿三位宰臣(御史大夫暂缺)轮流当直一旬的秉笔宰相,遇事不决的话由秉笔宰相最终下决定,若其他二位还不服,可提交皇帝裁决。 李适本来希望通过这制度,能牵制分散宰相权力,可这三位也很聪明,每次遇到大事时,秉笔宰相总能及时说服其他二人,让皇帝根本没有裁决的机会。 于是李适暂时忍气吞声,似乎在布置着新的反攻措施。 “臣申请商量。”就在二位宰相达成共识后,被李适任命为散骑常侍的张延赏,忽然蹦出来,要求再议此事。 “张延赏是皇帝的诱饵!”高岳和韦皋当即判断道。 果然,皇帝让张延赏谈谈看法,于是张长篇大论起来,大概意思是今年关中京畿地区收成不好,又加上兵灾影响,京兆府下辖的诸县饿殍很多,如再征讨李怀光的话,无疑会让朝廷艰难的财政更雪上加霜,不如派遣使节招抚李怀光,等到时机好转后再做打算。 张延赏刚说完,高岳侧过脸去,就见到那边厢的李晟面有忿色,作势要起,“果然这位在军事上是强势的,可在政治头脑上毕竟差了那么层。” 无法忍受张延赏梗阻的李晟手奉笏板,大声说“陛下,不可宽恕李怀光!” 皇帝听到这话,表情看似有点愕然,便问李晟道理何在。 李晟便洋洋畅言起来: “李怀光巢穴盘踞于河中,彼处非但有安邑、解县二大盐池,且至西京不过渡一蒲津即可,上下不过三百里,陛下何以能以卧榻之侧,交由李怀光监管?此其一也; 陛下播迁以来,三川、京东、京西、朔方、三南诸行营将士苦战不休,方有今日之局面,如赦李怀光,即便不使其归邠宁之地,然晋、绛、隰、慈四州须归于李怀光,那么对陛下来说,此四州与李怀光叛前一样,不入朝廷版图,陛下又以何地回授有功之臣?此其二也; 陛下如今作战一年,已摧破李怀光,又擒李希烈,大功告成在即,若又忽然赦免李怀光,非但失天下士庶之望,亦让周围西蕃、回纥、河朔等目我唐为不战而屈,必竞起觊觎之心,小患不除,必遭大难,此其三也; 陛下如赦李怀光,必赦其数万部众,按我唐惯例,部伍反正,须得赏赐,而朝廷府库空竭,如赏赐李怀光部众,其他部伍必反,如不赏赐李怀光部众,长武军则必再反,此其四也; 如赦李怀光,罢诸道行营之兵,是为赏罚不典,人心必忿,此其五也。 故而,陛下万万不可赦李怀光!” 李晟这五条慷慨激昂,当即在堂内激起一片喝彩声。 只有高岳慢慢扶额,心中想到,果然李晟啊李晟,你最终还是要为他人做嫁衣。 “善!”李适击节赞叹,随后问:“依李都统所见,又该如何?” 李晟急忙说:“臣请领神策行营甲士二万,备一月军粮,必灭小丑李怀光,取河中一府、四州、二盐池归于陛下之手。” “卿果然忠心!”皇帝当即说到,“朕擢卿为司徒,中书令,实封一千户,随即......” “臣......”李晟大声喊到,准备谢皇帝的恩典,并且他就在等着皇帝接下来任命他为招讨李怀光的主帅。 可一眨眼功夫,皇帝稍微停顿下,便继续说道: “然西川至此尚无节度使坐镇,卿可领帐下牙兵即赴蜀都城,执掌旌节,并以蜀地财赋供应平叛军队。” “陛!”李晟差点没咬住舌头,他瞬间克制住自己,硬生生把话给咽了下去。 而后他双眼盯住地板,腹部好像立即空了,浑身燥热难当,心思混乱,只有一句话反复而猛烈地在他心中敲打不停,“完了,遭了道!” 这时整个堂内陷于死寂,包括老谋深算的萧昕都愣住,而颜真卿更是一时没拐过弯来。 高岳默不作声,心中隐隐觉得,李适的罗网开始布散下来,并且经过这次播迁后,李适会变得更加喜怒不形于色,更加棘手。 人群当中,只有张延赏嘴角上扬,露出丝阴沉而不易察觉的笑。 皇帝没有理会李晟的难堪,而是继续宣布下去,“李都统建言李怀光有五不可赦,朕深以为然,然京畿、西北、山南、剑南财赋都已枯竭,再行征讨恐难以为继。而河东节度使马燧拥州郡十余,雄师数万,毗邻李怀光,故而长武叛军可交由马燧招讨。” 而后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宣布加马燧为侍中,授河东兵军号“奉诚军”,并任马燧为“河中招讨使”兼“河东河中行营副元帅”,以三月为期,平李怀光。 听到这个决定,李晟的手指死死蜷起,几乎要把地板给抓裂。 17.瑶水一支莲 但这还不算结束,皇帝下面又称,既然李晟要入西川为节度使,其部将赵光先、王佖入兴元府的洋、利二州为刺史,女婿张彧入剑州为刺史,那如此原本组建起来征讨盘踞京师叛军的神策行营,也可解散——骆元光、邢君牙这两位神策军将兼同、华二州刺史,渭北节度使皇帝让朔方军体系的韩游瑰就任,这等于将李晟原本任都统时所兼任的几个重要地区的节度使给变相剥夺了。 “嗯,李适还是那个李适,一切都和他当初拆分郭子仪的朔方军是相同的。”高岳坐在席位上,如此想到。 最终面对皇帝的处置,李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重新奉起笏板,口诵圣恩。 中堂会议结束后,李晟来时是意气奋发的,离去时则是满腹哀怨。 不过他也只能释然,毕竟去了西川后,依旧位高权重,专镇一方,将来也是极有可能重回上都来,担当宰执的。 可李晟这时可能还不清楚,李适对他的手腕,还远没有结束。 奉天城的女冠里,高岳站在门外的林雪下,正与薛炼师边散步边交谈。 “崧卿为兴元少尹,为何官阶还是五品,理应从四品。”薛瑶英为高岳打抱不平。 “阿师啊,哪又有何妨?当初我为泾原行营八品孔目官时,不还是主持整个军屯。”高岳不以为意。 接下来高岳明确对薛瑶英说,“至德观主宋之璇,怕是活不过陛下回驾京师的时刻。” 听到这话,薛瑶英猛地一惊,随即她想了想,问难道是宋炼师...... 高岳点点头,表示薛瑶英猜得是对的,“给叛党投诗献媚,可以说是必须要任责的!桑道茂无碍,毕竟是被逼的;黎逢可以说是半被逼的,长流之罪可以了;平康坊诸人更是身不由己,且无人和诗——只有宋之璇真的是无能为力。” 薛瑶英也微微叹口气,不再言语。 想了会儿,薛瑶英突然想起个人来,“崧卿,那先前与你结纳的那位飞鸟幸有托......” 薛说的正是刘长卿,须知昔日李希烈去征讨襄阳时,过境随州,刘长卿给李希烈写了好几首诗呢!怎么说呢,格调都不甚高,确实有给李希烈献媚的意思在内。 正如薛瑶英所提到的,要是有人借着这几首诗给刘长卿“穿小鞋”,那么刘长卿莫要说回台省来为郎官,怕是又要长流几千里,去岭南吃荔枝了。 想到此,高岳顿觉为难——炼师提醒得对,现在皇帝李适不但忙着给赏赐,也在忙着战后权力的争夺,若他冒冒失失地给刘长卿请功,触碰到这位大龄中二哪根敏感的神经,那后果不堪设想——可我已心许文房兄,一定会帮他的,又不能违背诺言。 正在高岳沉吟不决时,只听女冠门内有声音响起:“如今户部的头司郎中崔造,还是逆贼源休的外甥呢!那刘长卿若是在李希烈尚未逆反时,给他写了几首诗,又伤得什么大雅?” 林梢的雪,在刚刚显露出来的阳光下,开始融化,化为水往下滴落。 高岳在薛瑶英面前有些难堪。 可薛瑶英却摇摇头,意思是高岳不妨坦然面对门内的人。 于是高岳转头。 内里花苑的角门处,穿着羽衣,头戴莲冠黄带的唐安公主,正立在那边,有意无意地露出半面脸颊来,不知道是想看到高岳,还是想躲开高岳。 倒是高岳吃惊:“公主要入道为宫观炼师吗?” 这话说得唐安又是酸楚又是勃然,心念如真的要入道为女冠,还不是你一手害的! “没,只是时常和莘若炼师谈玄,所以入观随俗而已。” 高岳望望薛瑶英,暗念道李萱淑啊李萱淑,你和这位搅在一起谈玄,怕是原本积极健康的三观会受影响的。 那边,唐安举起羽衣的衣袖,腰肢上的玉佩叮咚数声,轻巧地转了个半圈,故意对着薛瑶英问,“这身羽衣好看否?” “好看,当然好看。”薛瑶英赞不绝口。 闹得高岳也不由自主盯着唐安看了两眼,心中想到这李萱淑cos女冠的扮相着实不错,用那位后世的白居易的诗形容起来(这位写女子真的是一绝)是再贴切不过,于是便脱口而出: “姑山半峰雪,瑶水一枝莲。” 结果吟出这句诗后,场面霎时无声,高岳顿觉不妥,三位男女都有些尴尬地立在道观内外,唐安算是达到目的,可还是羞红了整张脸。 这首诗她以前从没听过,还是第一次从高岳的嘴里蹦出来的。 “逸崧啊,你自己说的啊,投诗献媚,必须要任责的,明不明白?”薛炼师在高岳身旁,轻声说到。 “我,一时没能......”高岳解释说。 “妇家犬!”那边气得唐安指着高岳叱到。 “你答应过岳的。”高岳也生气,这公主出尔反尔。 结果,唐安说答应不喊你妇家狗,可妇家犬、妇家猧子却不在其列,照喊不误! 有本事你报复,敢喊我声李萱淑试试? 高岳难堪又无奈,当即就说要告辞。 “记住,先去潘炎、崔造那里,他俩就在近时要去求陛下。”唐安觉得今日取得大胜利,得意洋洋。 高岳心想公主的情报和建议也是对的,便拱手道别,急忙溜走。 看到高岳慌张离开的背影,唐安十分快意,走过来牵住薛炼师的手,悄声说“若真的如那妇家犬所言,宋炼师难逃一劫的话,那么莘若你可接管至德女冠。” 一听这话,薛瑶英眼睛陡然冒光,但她随即又将其掩盖了下来,很谦虚地说我个罪臣的妾室,本已隔绝俗念,辟谷山林,现在却让我当女冠的观主,怕是不太合适吧? “怕甚,我让阿母去对阿父说。”唐安表示这事就这么决定了。 过了半个时辰,高岳已在潘炎家的庭院当中。 户部郎中崔造,也为刘晏的得意门生,从前向来与令狐峘号称刘晏的左膀右臂的,现在正为外甥源休叛逆和遭处决而心神不安。 他害怕,源休的死会牵连到自己。 可高岳却进来,对崔造行礼后,对他说勿忧,可向圣主直言。 18.圣主惮韩滉 次日,崔造便真的请了牓子,要求觐见天颜。 高岳则同时请了牓子。 李适在楼院阁子当中,着便服接见了这二位。 平心而论,崔造是来咨询自己和源休的事,皇帝到底要如何处断的。 而高岳是跟在后面的,如崔造顺利他就为刘长卿请功,如崔造不顺......嗯,他就再想迂回的办法。 可皇帝看到崔造,却有个更为关心的话题要说。 数位一坐下后,皇帝就屏退左右,接着切切地对二位提到:“韩滉在东南的事,你们听说了没?” 高岳和崔造急忙摇头——他俩都不是傻子,知道皇帝最近对韩滉坐断东南一家独大的情况颇为忌惮,一方面他唤杭州刺史李泌入朝,很可能会给李泌御史大夫同平章事的职务,也算是兑现父亲当初和李泌间的诺言;另外一方面,李适还想启用常衮的,可听闻常衮刚刚在福建观察使的任上逝世,也只能作罢。 唤李泌入朝,除去要以他为相增加自己实力外,就是想要询问韩滉的实情及动向。 “这个韩滉啊,现在可了不得,听说要在东南江淮籴米六百万石,转输给朝廷。”皇帝用一种很奇怪的语气说出这话来。 按理说,韩滉愿意给朝廷送足足六百万石米是件好事,然则——高岳眉毛微微动了两下,就明白所有: 皇帝怕的不是六百万石米吃不完,怕的是能搞到六百万石米的这种能力,更怕的是这种能力现在不在自己手里,而在宣润镇海军节度使韩滉的手里。 原本监督江淮转运的专人,是包佶和崔纵,一位负责汴东段,一位负责汴西段,后来崔纵身陷李怀光营里无法履职,所以转运权归包佶所有。可长武军叛乱后,李适播迁奉天城,包佶带着财货准备送给朝廷,却横遭韩滉(宣润)、陈少游(淮南)劫夺。皇帝李适也无可奈何,一面表态对陈少游之罪不计较,一面只能把江淮转运使的职务从包佶那里交到韩滉的手中。 也即是说,这个江淮转运使的权力,是韩滉用武力夺来的。 韩滉的意思,核心就是“米粮不是包佶弄到并送给朝廷的,而是我。” 功勋全是我的。 讽刺性的一幕出现,原本杨炎处心积虑才将全国财权收归中央,而现在又分裂为西部的判度支刘晏,和东南江淮的转运使韩滉分掌的局面,刘晏也只能管西部的财税,和韩滉间也得有商有量。 并且东西比较起来,韩滉明显更厉害,因为除去东南富庶外,他现在还有个身份,那便是镇海军节度使,麾下兵卒、强弩、舟船无数,也是供应朝廷平叛战争最大的金主,赫然是最大的忠臣。 故而韩滉不久前上表,称陛下回驾京师后,关中畿内民生、官生、军生必然艰难,正所谓“虑敖仓之粟不继,忧王师之粮断绝”,并请求于浙东浙西买米六百万石,奏请御史(也即是替自己的幕府僚佐请求挂御史的宪衔)四十名负责纲署,专门管理这批粮食的购买、储藏和转输。 这表章,差点没把李适给吓死。 “原来一年内,朝廷从地方上收来所有的斛斗米也就二百多万石,现在韩滉一次性就能弄到六百万石,朕该高兴,可更该害怕才对。”李适慌了神,原本漕运线遭淮西、河朔、淄青叛镇的威胁他害怕,可现在漕运线和转运的米粮钱帛,全掌于韩滉手,他更害怕。 更恐怖的是,韩滉手里还掌握另外个杀器,东南的盐。 只要他一掐脖子,朝廷立刻没米、没钱、没盐,然后李适哪怕是逃到海南儋州那里去,都挽回不了局面。 可皇帝对韩滉的猜忌,也不能表露那么明显,故而只是对高岳、崔造俩旁敲侧击。 皇帝知道,高岳和崔造都是刘晏的门生,对财计方面还是精通的,高岳擅长营田,崔造擅长转运,故而正好向他俩问策,哪怕能从韩滉那里夺来部分利益也是好的。 崔造便也将计就计,伏地对皇帝哭道:“臣有死罪,实不敢再为陛下谋划。” 皇帝摆摆手,说不就是源休的事吗?“崔卿一直伴在我身旁,甥舅间岂能同谋?无须担心,你现在还是朕的户部头司郎中!” 崔造这才大喜,叩首。 结果还没叩完,皇帝就听到高岳嘤嘤嘤的哭泣声,心中烦躁,一个两个问问你们事就哭唧唧的,“高卿又是什么事?” 高岳哽咽着用衣袖连连擦拭泪光,就说方才玄宰(崔造字玄宰)的一席话,也勾起了我的伤心事。 “你孤寒之士,难道想起过世的父母亲人了,还是感慨苗裔不兴?马上回京后朕许可你立家庙就是。” “岳确实孤寒,所以昔日于长安国子监太学时,得蒙的是朋友帮衬,才在今日辅佐陛下时小有所得,然则朋友如今和叛乱有些干系,想要报恩又不敢,故而惶恐。” “什么干系?”李适便问道。 高岳便吟出刘长卿献给李希烈的几首诗来,随后说刘长卿此次虽然孤军苦战,保住随州全境,可是啊,这诗怕是有点不尴不尬的。 李适晃动下衣袖,说朕还以为是什么事呢!这几首诗,都是长卿在李希烈渡汉水平梁崇义时所作的,那时朕还册封李希烈为南平郡王呢,难不成还要追究朕的职责不成。 “x的李希烈造反不是你的职责还是谁的?”高岳心想,可口中却大呼不敢。 皇帝稍微想了下,说长卿守土不易,就让他马上回京,先为礼部的祠部郎中,有合适的美职时再升迁不迟。 “圣主英明!”崔造和高岳大喜,皆对皇帝表示感谢。 随即,崔造很痛快地为皇帝出谋划策。 高岳暂时不敢言语,只在旁侧聆听。 崔造的方案是,掺沙子,徐徐削夺韩滉的盐铁、转运和籴米之权。 接着崔造详详细细地说清楚了具体方案,方方面面都涉及到了,听起来是完美无缺。 皇帝很是赞赏,又问高岳可有什么补充。 “回禀陛下,崔玄宰的方案可谓无懈可击,臣岳不敢有添足之举。”高岳赶紧说到。 “那好,就按照崔卿所说的做。”皇帝当即拍板。 高岳则于心中想,唉,崔造怕是要倒霉。 虽然同为晏相的门生,可只有我才能在未来接替晏相的事业,所以有些话我就不能说了,因为现在得罪韩滉,他抽你一下,你就趴了,根本不在一个重量级上。 19.勾当神策军 问完崔造的意见后,皇帝明显心情舒缓很多,可他却没有放过高岳,而是要求马上高岳留下来于楼院当中,单独有事要询问。 在单独问对前,高岳的心中已有所触动,他想起先前于上津道监督军卒、贫户搬运财富粮秣时,曾遇到往东去的刘晏,刘晏很清楚地告诉他——以后大唐的江山秩序,是由漕运来决定的。 “这就是我们后世所说的,命脉啊!”高岳慨叹道,先前李适平藩的失败,及现在韩滉和中央朝廷间的矛盾,无不是由漕运利权的争夺来决定的。 崔造告退后,皇帝坐于屏风后,高岳对面而坐。 高岳心领神会,即刻自袖中取出份文簿来,呈交于皇帝之前。 皇帝接过来一览,是心花怒放,“二百七十七万贯。” 高岳说是的,这笔钱的账目是这样来的——他当皇城宣慰使,城中附逆或有附逆可能的官僚、寺院、商户,都来找他求情,便将自家的产业情况详详细细老老实实地登记在这道文簿上,希望将来只是交出部分赎款来抵罪,可谁想后来李晟入城后,又按照皇帝给予的御札名单狠狠地杀了遍,所以很多刀下亡魂的家产直接被“接受”。 足有近三百万贯。 这让李适喜出望外,当即说:“大逆、谋逆者,家资全部没官。”他先前平定河朔叛乱时,强征长安百姓的间架税、除陌钱、什一钱,把百姓折腾得怨声载道,也不过得了二百万贯钱而已,可万万没想到,留在长安城的这群官员的家产居然有这么多! 早对部分官员下手,也不至于酿成“长武师变”。 “高卿,这钱......” “陛下,所得钱款,一半在京兆府公廨当中,一半屯于安国寺的长生库里。”高岳表示这种事无需亲自过问,我早已做得稳稳当当的。 “善,善。”皇帝忙不迭地赞赏道。 接着高岳便向李适请求道,这一大笔赃钱随即入陛下的大盈库,可解朝廷的燃眉之急,马上征讨李怀光也好,赏赐行营将士也好,这三百万贯足矣。所以,“请陛下废间架、除陌、什一诸税,以安京畿乃至天下的民心。” 李适心中很满意,高岳是识相的,知道这笔钱应该入他的私库,自从遭到兵变后,而今李适已不再信任归宰相掌管的国库左右藏了。 钱帛,应该由我亲自过问才是。 于是李适顺水推舟,答应了高岳的请求,称先前那些都是苛政,非朕本愿,如今可一并废除。 而后两人起身,除了内堂,在楼院里踱着步,边走边谈。 皇帝又问高岳,对韩滉的事有什么看法,方才崔造在这里你不方便说,现在可畅所欲言。 高岳只是提了一个意见,他对李适进言:“韩滉统掌东南利权,但对国家未曾有叛逆之举,陛下不但要堵,也要疏。” “那依高卿之见,如何疏?” “韩滉力主平叛后对河陇用兵,所以陛下一面可削他的利权,一面可在泾原、凤翔设神策右大营,诱导韩滉自东南送米粮、钱帛来助饷,不出二三年,右大营可有五万精锐,再配合西北、蜀地、山南西的其他边军,对西蕃可攻可守。” “这个‘疏’策倒是不错,然则高卿啊,对西蕃的战事,你有信心吗?” 高岳心念,只要你不一顿微操猛如虎的话,凭段秀实、李晟和我岳丈,再加上我和韦皋的支援,对付西蕃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他又不能过分夸赞这几位,害怕引起这位的猜忌,就迂回了下,称“只要神策军右大营成形,陛下委派得力干城统领,必能开边复土。” “那朕以骆元光为右大营都统,可否?”皇帝试探地问到。 高岳眼珠微微一转,他深知骆元光在神策军体系当中,素来和李晟不和,倒是邢君牙向来唯李晟马首是瞻,于是便回答说,“依臣岳的愚见,右大营可设左右神策兵马使统领,由骆元光将军、高崇文将军......” 话还没说完,皇帝忽然插了句,“朕欲以左监门大将军谭知重,监勾当神策右大营,并掌西北诸马坊,何如?” 一听到这话,高岳仿佛听到了历史的齿轮往前滚动的嗤嗤声。 果然李适还是李适,在这次播迁奉天城后,他感到把禁军交给王驾鹤这样的武将是不行的,给白志贞这样的文吏也不行,终于他还是考虑使用最信任的宦官,来“监勾当”禁军。 所谓的“监”,即是监察的意思。 而所谓的“勾当”,则是主管的意思。 也即是说,谭知重“监勾当”神策右大营的话,不但会履行原本“观军容使”的职能,更是要直接掌管这支军队,而骆元光和高崇文二位,虽然品秩可能与谭知重相等,但应该只负责征战时领军了。 这种以宦官监勾当禁军的举措,后来制度化了,也即是大名鼎鼎的影响了整个中晚唐历史走向的“神策中尉制”。 这种制度的萌芽,高岳当然...... 不会反对。 说白了,在皇帝的眼中,禁军不应该由其他人执掌,不管是节度使,还是南衙宰相,都不会得到皇帝真正信任,禁军这支队伍而只应归于自己,但身为皇帝又不可能真的跑去直接管理,说到底皇帝还是需要代理人替自己掌军。 而这代理人,李适择来择去,又吸收了先前教训,很自然也必然地会选择身边的宦官。 宦官依附于皇权,又是最不可能篡夺皇权的,这便是皇帝的实际考量。 非常真实也非常现实。 高岳还没有强大自信到在历史发展的轮子前“螳臂当车”,也自然不会对皇帝的想法提出反对。 当然,还有个原因,他自己和谭知重、霍忠唐这类宦官的关系都很不错。 “大营平日种种由谭大将军勾当,战时由骆、高二位将军指麾,如此两不相碍,陛下又可对前线军镇态势洞若观火,可谓一举两得。” 听到这话,李适满意地嗯了声。 而后皇帝望着高岳,又问,“朱泚的事......” 高岳便捧出面椭圆形白色象牙笏板来。 其上面染着斑斑血迹,“这是朱泚临死前用来砸击董秦的。” 皇帝看了下笏板,唏嘘了下,“这下砸得好,好得很。朕要大大地表彰朱泚此举,你说追封他什么个谥号好呢?” 20.朱泚谥忠愍 “朱太尉于白华殿持笏击贼,壮烈殉国,可褒谥为‘忠愍’。”高岳建言道。 “对的,击贼殒身为忠,横遭惨杀可愍(哀痛),这个谥号是完全可以的,马上让太常寺敲定。另外,叫朱泚的子婿们承荫为官不变,赐钱百万赙丧,昭国坊所赐宅第亦不变,朕也由此给幽州做个示范。” 在敲定朱泚的谥号为“忠愍”之后,为了表示对比,李适还希望将同样死在白华殿里的李忠臣赐姓赐名、官职、品秩全部剥夺,其父母的陵墓全都开馆斫尸,另外李适又说:“还有个李希烈,朕听闻了你在内乡、菊潭战事里的英勇——贾耽和杜黄裳都告诉朕了,朕特别欣赏你那句‘破身官回授,请自岳始’,现在蔡州那边陈仙奇也把李希烈的丁男、妻妾、家人、部曲全都押送来,等到回西京后,朕不但要献俘太庙,还要于西市独柳树下将李希烈及其家人尽数屠戮,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不过三川行营所俘的一万三千淮西兵?” 高岳早有谋划,便对皇帝说:“这一万三千淮西兵,该归也不该归。” 这会儿身着赤黄色袍子的皇帝,坐在楼院的石墩上,要高岳谈谈怎么个“该归也不该归”法。 “如今神策军,和诸地行营军兵员不足,不妨从这一万三千淮西兵当中择选四五千精壮、忠厚、服帖者,补入神策军或行营军中,再择四千中等的,以淮西镇的防秋兵的名目,勒留在关中京畿,其余老弱、桀骜、不端的,才送归淮西镇。如此既能整补俘虏以壮官军实力,也不至于让淮西陈仙奇心生芥蒂,这便是该归也不该归。” 高岳的意思便是,吸收其中的精华,再以“防秋”的名义削一部分留在关中,把剩余的非精华部分吐还给陈仙奇。 “善,这样好了,你和韦城武的白草军、奉义军如今也就六七千的兵员,以后你俩都是朝廷砥柱,实力不能太差,马上朕择选出五千淮西兵,各配战马五百匹,二千给奉义军,三千给白草军,连带他们在淮西的家眷一并迁徙到你俩的军府里来,如何?” “臣于兴元府,必将善营白草军,不使陛下的蜀地、西陲和汉川有忧!”高岳大喜,急忙表示感激。 “嗯,马上回驾京师后,你就随三川行营回襄阳,随后朕可能就要将三川、三南两大行营给解散掉。” 待到高岳离去后,李适重归阁子内,这时屏风撤去,张延赏、刘从一、姜公辅、陆贽、郑絪赫然在列。 其中陆贽的手里还捧着李晟先前送来的露布。 “陆九,这露布有什么蹊跷可言吗?”皇帝询问道。 陆贽将露布摊开,当即老老实实地回答说,“露布内的笔迹贽是熟悉的,此应是合川郡王幕府掌书记于公异之手。” 皇帝淡淡地哦了声,便问这于公异的笔迹,陆九你为何清楚? “于公异和臣,皆是吴地人,少时曾一起游学过,他的章法笔迹臣都一清二楚。” “那他的才学,和陆九你相比,孰高孰低?” 陆贽想了下,就伏身回答说,“才学上于公异要超过臣,可孝道上臣胜过他。” “孝道?” “然,于公异侍奉后母并不尽心。” 皇帝听到这话后,嘿然几下,似乎对于公异孝顺不孝顺后母不感兴趣,然后对张延赏说,“于公异可入翰林学士院的。” 张延赏当即就拱起衣袖,说陛下英断,“不过在让他进来前,得说清楚,这露布李晟因为偏爱自己的小女婿崔枢,而冒了他于公异的名。” 这,这明显是要挑拨李晟与自己掌书记间的关系! 那边的陆贽听说后,不露神色。 而郑絪却颇为难以接受。 然则,更让郑絪惊悚的还在后面,皇帝公然说:“李晟和崔宁结为亲家,并且将于公异的文笔窃据给崔宁幼子崔枢,非但要让于公异知晓,还得让李晟的大女婿张彧知晓。” 什么,还要挑拨李晟大小女婿间的关系! 郑絪的脸都白了,不过好在他原本肤色就白皙,旁人也看不出来。 这时皇帝拂了下袖,说刚才说的都是“王言”,还请诸位大臣、学士不可泄露半句出去。 “唯!”在场所有人,包括郑絪在内,都不得不俯首听命。 可李适这时不知道的是,阁子的墙壁那边,唐安正在榻上,早已听了七七八八。 接下来的话题,更让唐安聚精会神竖起耳朵。 因为他父亲谈起了高岳和韦皋来。 天下宣慰使萧复,在巡察江淮时,给皇帝递来表章,里面称淮南节度使陈少游首鼠两端,败坏臣节,请以韦皋去代替他就任淮南节度使,而召陈少游回朝治罪;韦皋走后,把他原本所管辖的凤州、兴州拨给高岳兴元府一并管辖,正式进高岳为从四品下的兴元少尹,并凤、兴、洋、梁、利五州观察防御都团练使。 “陛下,韦皋、高岳非不是人才,不过升迁过速,陛下赐爵禄太盛,不以次序而进,恐会招来物议。” 张延赏这番话,让墙壁后的唐安有些光火,“那日要不是高岳飞马来京城,我和阿父阿母怕是都要遭逢不幸;后来若不是韦皋及时于陇州起兵,奉天城可能已四面皆敌。你这老獠奴,定难时倒没见到你出什么力,事后构陷人倒是有一手!” 谁想父亲在隔壁笑起来。 这时李适对陆贽、郑絪说:“文明你与高三同年及第,陆九你及第还在高三前,你俩而今都以六品秩供职翰林学士院,而高三都已入四品了,是否也像张公这样心存不平呢?” 陆贽急忙回答说,身为翰林学士,能长久伴随在圣主身旁,参预机务,聆听王言,即便是六品,所得的荣耀又岂是在外的四品所能比的? 而郑絪则心情复杂,咬着牙不发一语。 皇帝心中明白他和高三间的恩仇,不由得暗自说了句,郑文明真的是个忠厚人。 “自兵乱朕自播迁奉天以来,能守土的官员各个都进一秩,何况高岳、韦皋功大,不管如何他俩也是擒住贼首李希烈的功臣。有如此大功,高岳、韦皋却并未求身官回授,是因他俩算是文臣出身,爱惜名声,也是忠于朝廷所致,可纵彼不言,朕岂能装痴聋乎?”皇帝说完,就说进高岳、韦皋各自为四品,京城内赐甲第一处,实封一百户,至于淮南节度使的人选,因过于敏感,暂时将萧复的提案搁置后论。 1.驭龙返京师 莫辞酒,此会固难同。 请看女工机上帛,半作军人旗上红。 莫辞酒,谁为君王之爪牙? 春雷三月不作响, 战士岂得来还家。 ——————————韩愈《赠张徐州莫辞酒》,作于唐德宗贞元十五年公元799年,张徐州即张建封,其年宣武军作乱,杀行军司马陆长源,同时淮西吴少诚反,陷唐州,朝廷诏诸方镇进兵讨淮西,官军溃于小溵河,张建封为徐泗节度使,无进讨意,时任幕僚的韩愈作此诗讽谏。 +++++++++++++++++++++++++++++++++++++++++++++++++++++ 这下,隔壁的唐安才暂且心定下来,想着以后有机会再去给妇家狗提这事,恍惚间慢慢睡去...... 然则唐安乃至皇帝都没想到的是,此刻奉天城潘炎的宅第当中,二位门下侍郎萧昕、颜真卿都来到这里,高岳也受邀至此。 相会后,萧昕语出惊人:“回京后,我会即刻辞去黄门侍郎平章事的职位。” 潘炎很是吃惊,“萧门郎为相不过一载,便......” 可谁知坐在那边茵席上的颜真卿,也说到,“我想法和中明(萧昕字中明)相同,也当辞相位,告老致仕。” 这下潘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瞠目结舌,望望萧昕又望望颜真卿。 “二位相公急流勇退,可谓楷模。”只有高岳当即说出这话来。 高岳清楚,萧昕和颜真卿在灾难临头时挑起大梁,而今也算是功成名就,而这二位在钟楼中堂议事的时候,见到皇帝对李晟的所作所为,完全明白李适这个人对臣子其实是不会真的信任的,共患难尚可,绝对没法同富贵的,故而萌生退意,是再正常不过。 果然高岳此话一出,萧昕和颜真卿同时会意地大笑起来。 接着萧昕就问高岳:“宣阳坊南园,我就在那里的柿树下,逸崧会来看我这个老人家否?” “还想向萧门郎讨教棋艺。”高岳微笑着回答。 “下次不会再走错路了吧?”萧昕问到。 高岳不由得脸一红,连说不会不会。 而那边的颜真卿则长叹说:“陛下春秋正盛,英迈好断,我等能扈跸来到奉天城已是平白捡回一条命,此后就不要再恋栈——我要去东都洛阳,那里的山水比长安更佳。” 其实听了颜真卿这话,高岳心里有些难受,他清楚如今河朔叛镇桀骜割据,颜真卿想回故乡养老是不可能的。 此外颜真卿回故乡去,怕是更为伤心,他的故乡久经战乱,怕是早已面目全非,亲朋流散了。 但颜宫师还是乐观豁达的,他也对高岳说,洛阳是我唐官员最佳的养老之处,山河锦绣,皇城堂皇,市肆繁盛不下长安,我合洛阳死,倒也是好命,小友逸崧你年才三十有二,却如此英拔有为,未来大唐的江山就交给你肩挑了。 “那萧中郎?”潘炎此刻问到。 萧昕微微摇摇头,说萧复是个喜欢负责的人,他怕是不比我和颜宫师,他认为对的,应该是会一条路走到底。 “难道也包括暗中撮合我和李萱淑?”高岳想到萧复,还很是不满。 不过在政治上,高岳还是承认萧复是个刚直而有手腕的人物,和杨炎、卢杞、关播比起来,他身为宰相的素养也高得多,不愧是兰陵萧氏出身。 随即数人坐在一起饮茶,萧昕告诫高岳,对外要注意结纳李泌,对内则要结纳吏部侍郎班宏,这些都是朝廷内比较健康的人物;而颜真卿则向高岳说,以后和王绍(先前身为包佶判官,向上津道送轻货金帛的)打好关系。 还有,萧昕对高岳说,马上圣主回京后,怕是刘晏也要辞去计相的位子,判度支多由崔造来接领,以后恐怕兵乱遂息,朝廷却继续要与东南争利,逸崧你处当间要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切要小心小心,命运胜负又岂止在战场? 这真的是唇齿满是香茗味道,耳边又充溢着长者们的人生经验教导,高岳端着茶盅,不由得是感动非常。 唉,差点忘记了正事。 高岳想起那件事后,急忙将茶盅放下,再拜于萧昕和颜真卿面前,口称岳有个不情之请! 哦?二位长者有些疑惑地互相看看,便请高岳直说无妨。 “愿请萧门郎撰文,又愿请颜鲁公书字!” 这萧昕的文章,和颜真卿的字,简直是整个唐帝国里最拔萃的合璧了。 “所为何人呢?”萧昕和颜真卿又问到。 兴元元年冬至时分,播迁奉天城已有年余的李适,正式回驾京师。 崔宁、浑瑊、段秀实此刻已光复长安以北数县,听闻皇帝回驾,速派精骑数千扈从,待到皇帝车驾过西渭桥后,李晟、贾耽、尚可孤、骆元光等又领近万兵马,在三桥处恭迎。 就此皇帝扈从车骑达数万之多,旌旗首尾二十里,声势浩大地重入西京长安城。 含元殿前的龙尾坡道上,李适穿着衮服,身后是列着班次秩序的文武官员,向着气势恢宏的大殿走去。 “终于回来了!”跟在皇帝身后不远处的高岳,清清楚楚地听到,皇帝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这句话来,带着几分喜悦,带着几分激动,也带着几分怨愤。 低着头扈从的高岳,明白回到宫殿后的李适,对这位而言,事关权力的战争还远远未有结束。 皇帝回大明宫第三日,就朝集了文武大臣,于太庙前举办了献俘仪式,不过俘虏不是外敌,而是叛乱的淮西、泾原士卒,李适立在太庙前,很宽大地表示了对普通士卒的赦免,接着表态要把这群俘虏或者给释放遣送回去,或者重新安置,以示天恩浩荡。 这能彰显,我唐朝廷在这次战事里,还是胜利的一方。 “圣主德清天下,万岁无极!”数百名被挑选出来参加仪式的俘虏,都齐齐跪拜在至尊的阶下,如此喊到。 接下来便是恐怖的处斩。 处斩行刑的对象,是李希烈和他全族。 在先前,准备辞去相位的萧昕、颜真卿对重回紫宸殿的皇帝进最后的言,称长武师变前,京官不下万人,扈驾去奉天的可能没有三成,后来陆陆续续来奉天的又有二成,自从源休、王翃禁闭长安各处城门后,半数京官淹留,附逆失节的毕竟少数,还请陛下宽宥。 李适指令李晟杀了那么多五品上的官员,又让高岳刮取籍没了近三百万贯钱,自觉也已足够,便答应二位宰相的陈辞,宣布大赦天下。 听到如此音讯后,长安城各坊内五品下的官员们才算是从战栗的状态里解脱出来。 随后萧昕又提议皇帝,可暂且不杀李希烈,因李怀光尚在,担心若屠灭李希烈全族后,会刺激李怀光和长武军困兽犹斗,不利于官军攻心。 “朕只诛李希烈及其家族,未妄杀淮宁、泾原叛军一兵一卒,正是为了震慑贼酋,瓦解叛党。萧门郎所言,未中经义之要。”皇帝很干脆地拒绝了萧昕。 李希烈必须立刻处刑。 2.治丧昭国坊 萧昕便顺势提出辞任的请求。 颜真卿则紧随其后,称自己之前于奉天城内,因朝臣们推举,为辅弼圣主、安抚人心而勉力为之,现在陛下重归禁内,臣年事已高,体力衰竭,不便再忝居宰执之位,以免有“具臣”之讥。 所谓具臣,即是孔子说的名词,昔日孔子的弟子子路担任季孙的家臣,季孙便问孔子,子路可以担当大臣吗?孔子回答说,仲由(子路)这样的,只能算作“具臣”,即备位充数之臣。 看这二位确实都是须发皓然,李适在挽留番后,只能叹息道,朕愿出制,免去二位的相位,若有臣僚抗疏挽留,二位不可推托,还得留在政事堂继续辅弼朕。 萧、颜都明白这不过是皇帝的场面话而已,眼看光荣退休十拿九稳,莫不欢喜,急忙谢陛下赐还骸骨的恩情。 故而,十一月廿七日,长安城的冬日出现难得的清朗天气,干燥而清冷的北风旋来,李希烈及其家人迎来最后的日子。 当神策士兵押着浩浩荡荡的囚车,赶至太庙再次举办了献俘仪式后,李希烈和数十位家人,包括他的妻妾、子女、亲戚、部曲在内,统统被剥光了衣衫,枷锁夹着脖子,械着手铐,用绳子依次相牵,目的地是西市独柳树。 整个长安城轰动——皇帝有意允许官民可围观行刑,瞧瞧谋逆的最终下场,人山人海夹着街道。李希烈于最前面,看起来已彻底疯癫,时而大笑,时而大哭,还戴着沉重的枷锁蹦跳着,口呼我乃皇帝赐封的南平郡王,你等都随我上疆场建功立业去也!而李希烈的妻妾各个赤裸着,头发披散,有的手里还牵着不明白要发生什么事的稚儿,忍受着临死前的诟骂和污辱,哀声震天动地,最凄惨的是李希烈的幼子幼女,佝偻着弱小的躯体,也在被处斩的行列当中,时而因枷锁过于沉重而哭泣,但很快就招来了皮鞭。 唐律规定,大逆及谋逆者,当事人皆斩;父子关系的但凡十六岁以上的要处以绞刑,十五岁以下的母女、妻妾、兄弟、姊妹关系者,统统没入官府为奴,伯叔父或从子关系者,长流三千里。 然而皇帝下令,李希烈全族不问老幼,统统处斩。 为了震慑叛乱者,必须要用猛刑。 皇帝说,还要为被李希烈杀害的山南东道节度使李承复仇雪恨。 西市边处,独柳树下,刽子手们挨个将李希烈及其家人,摁在砧上,挥动着刀斧,在长安围观人一片片惊呼和嚎叫当中,先将手、腰砍下,而后再砍下双足,最后再斩下头颅,一时间独柳树血污的尸骸堆得如撑柱般...... 三日后,皇帝任命贾耽为礼仪使,高岳、韦皋为礼仪副使,主持殉国太尉朱泚的葬仪。 “这到底是李适有意的,还是冥冥中朱太尉希望我如此?”高岳哭笑不得,感到万分讽刺。 可这也没办法,是他把朱泚的遗物,那块笏板带到奉天城交给皇帝的,此举不但可把朱太尉钦定为忠烈,保护他的家人富贵,还可自动消除自己和朱泚过往的一切。 昭国坊朱泚宅院当中,朱泚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外带少部分心腹部将,及家奴们,男的都披着白麻粗衣,女的则著青缣衣,又哭又蹦,这叫“啼踊”。 朱泚的遗体按照规矩摆在家宅的中堂内,高岳和韦皋进去时,只见朱泚就剩下个脑袋(郭锻还回来的),朝着南摆在床榻上,眼睛和嘴巴似乎还微睁,保持着临终前拼死用笏击贼的壮烈神态,脖子以下的躯体被砍成碎块,实在凑不起来,是空的,上面盖着“复魄”的死衣。 高岳擦着泪水,对朱泚的子婿们说,“怎么能让太尉就剩个头呢?”说完他就要求朱宅请凶肆的工匠,连夜用沉香木雕刻个躯体,手足具备,总算是接了上去,然后高岳亲自按照丧礼制度,搬过来个餐几(燕几),把朱太尉的木头脚给搁上去。 哪想木头脚承载于餐几和床榻间,吃不住,哗啦掉了下来,高岳很生气,训斥了凶肆工匠番,吓得工匠们急忙安了个关节,才把朱太尉的木头脚给成功搁在了餐几上。 然后家人又把朱泚的口齿用木楔给撑开,方便含住殉葬的礼器。 这样太尉更是怒目圆睁,怒斥贼寇的模样,惹得高岳、韦皋和朱泚家人又是一顿大哭。 做完这一切后,高岳和韦皋跪在脯醢(脯是肉干,醢是鱼、肉做的酱)、酒器前,大哭着祭拜了朱太尉,称太尉以笏击贼,英灵不远,如今备极哀荣,可于黄泉下安然瞑目,享受家人四季祭祀。 这时朱泚的诸位小妾边擦泪,边以媚眼挑高岳和韦皋,好在二位礼仪使都是铁骨铮铮的人物,高岳不理会,韦皋也只是塞给其中最漂亮的二位片纸笺,意思是丧礼结束后再加联络。 待到出葬的那日清晨,昭国坊朱泚宅邸里又是一片哭声,朱泚的脑袋和沉香木身躯被抬起,换了个床榻,下面加了个枕头,接着朱泚的妻妾们上前,边哭边给朱太尉沐浴,但身躯没了,就只擦洗了下脑袋,接着剪去朱太尉的鬓发,指甲倒不用剪了,因为手都找不到了。 去了撑口齿的楔子,高岳上前,横起胆子,将太尉的眼睛也抹下来,可朱泚旋即一双死眼又睁开,好像盯着自己。 “别看了,别看了,你自己求仁得仁,你家人我也保护下来,你还得了个褒谥忠愍,安心去吧,咱们阴阳两界互不相欠。”高岳嘀咕着,又抹了两下,太尉的眼皮总算是阖上了。 朱泚可是太尉的官衔,为武官之首,所以饭含时用的是粱米和白璧,接着灵柩出宅,扬起九尺长的明旌,上面很有气势的写着“故太尉紫服金鱼遂宁郡王泚之柩”,接着白幡如林,载着明器、下帐、米、酒、脯醢、牲口的各色车辆浩浩荡荡,风风光光地向浐水附近的少陵原而去。 在那里,早已掘出高大的土圹墓室,用来安葬朱泚。 贾耽身为正礼仪使,亲自带领皇帝许可派来的北衙子弟,为太尉的葬礼壮色。 而后按照高岳的建议,皇帝下令宫廷里的工匠,铸造了四个铁人,分别刻着“董秦”、“乔琳”、“源休”、“王翃”的字样,以反剪姿态跪在朱泚的墓前,以彰朱太尉之忠,及四凶之恶。 至于韩王和横死的数十位十王宅的王子皇孙们,则被秘密掩埋于宫人斜的葬岗里,哪能比得上朱太尉的哀荣? 3.赐宅宣平里 很快皇帝又发出敕书,一并追赠蔡廷玉为大理寺卿,朱体微为虢州刺史,借此给幽州的朱滔施加政治压力。 当然也有军事上的压力,皇帝命张光晟复为振武军节度使,镇守北塞,张光晟素有威名,当即吓得回纥和幽州不敢轻举妄动,胡人更不敢跑到河东、河套一带“刮城门”(抢劫)。 另外平叛战争当中,光复京师的最大功臣李晟,怀着五味杂陈的情绪,领三千牙兵开始出西渭桥,自陈仓道入蜀都城就任西川节度使去。 据说李晟走前,对爱妾高略略说到,此去西川,怕是张延赏要留在京师,蹑后攻讦我。 果然李晟前脚刚走,河东节度使马燧便兴冲冲地入京,在张延赏的协助下面圣,并对皇帝保证——我回去后,起河东精兵三万,分路攻击李怀光的河中四州,两个月内定枭叛贼首级献于阙下。 还听说马燧甚至向皇帝献媚说,平李怀光,粮食、赏赐由我河东军府承担,不花朝廷一钱一粟。 “爱卿真的是忠勇体国。”李适大大夸赞了马燧番。 马燧开心不得了,又向皇帝表态说,等到平李怀光后,我也不要身官回授:河朔深州刺史康日知,遭叛党王武俊、朱滔围攻不休(即便这二位去除王号后,也没有停火),深州恐怕朝夕难保,请陛下将河中四州授予康日知。 皇帝非常感动,当即答应了马燧的所请。 其实马燧请求康日知来河中当节度使,是有理由的。康日知和他关系很熟,由老康来当节度使,河东、河中同气连枝,能大大增加他在朝堂上发言的份量。 可对李适来说,马燧的所想,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便是李适进化版本的驭臣之术,他先极力尊崇李晟,驱使李晟卖力收复长安城,而后却在他如日中天时,又把冷子马燧给抬出来,狠狠杀了李晟的势,由此达到掌控一切的目的。 私下地,马燧在回太原府前,又和张延赏密会,大概内容即是我马上靠平定李怀光的功勋,推举你受白麻宣下就任宰相。 张延赏恨死李晟,而马燧也忌惮李晟,两者一拍即合,结为政治同盟。 得到鼓舞的张延赏即刻动手,拿出李晟小女婿崔枢冒名的露布,先是给李晟掌书记于公异看,接着又给李晟大女婿张彧看。 果然于公异大怒不已,认为李晟这是在明目张胆剽窃他的心血,当即将千贯的润笔钱原封退还,随后宣布和幕主恩断义绝,自己出府,不随李晟去西川。 李晟自知理亏,便出彩缯五百匹,钱二千贯,低声下气挽留于公异,可于公异丝毫不领情,把李晟送过来的钱帛扔在地上,单骑回马,自陈仓道返归京师去。 回京师后,张延赏立刻向皇帝推举于公异。 很快,于公异以六品身份入翰林学士院参预机务。 同时李晟的大女婿张彧本来要去剑州为刺史的,也忽然不走,被改任为京兆少尹,开始和张延赏频繁接触,似乎因嫉妒李晟对小女婿崔枢的偏爱,而和泰山分道扬镳。 掌书记没了,大女婿没了,又落了个慢贤的骂名,故而担惊受怕的李晟灰溜溜地去了蜀都城,不由得想到高岳,便通过旧部下蔡逢元给高岳递送来信件。 内里希望高岳能说服刘晏和韩滉联手,同掌天下利权,来对付张延赏、马燧的同盟。 信交到高岳手中时,他正在长安的宣平坊当中,观看宫廷里的梓匠和瓦匠们,正为他起宅第。 因为先前皇帝答应,让他和韦皋入四品,并于京师各赐甲第一所,其中韦皋宅第在邻靠曲江的修政坊;而高岳则在宣平坊,此坊北靠安邑坊,南临他岳父崔宁的升平坊。 高岳的宅第,就在这宣平坊的东南隅,原本为所亲王府,荒废后列入官市,现在由皇帝下赐给他。 对于唐帝国的诸多官僚而言,进士及第往往只是第一步,能在长安城里得到宅第,立下足来,才是人生的真正荣耀。但做到这步是非常不容易的,因长安不但米贵,居住更贵,向来有“米珠薪桂”的形容。比如白居易,在当翰林学士时,因在长安生活成本太大,感到靠学士的俸禄奉养母亲陈氏已力不从心,便上书宪宗皇帝,求以内职(翰林学士)身份挂外官的衔,于是被任为京兆府户曹参军,这个职务月俸有五万钱,如此白居易才安顿下来,并得以于长安城内营治宅第,让母亲颐养天年;另外个例子就是杜牧,他在京城里当司勋员外郎时,每月俸钱四万,按理说不低,可为了供养病中的弟弟,和孀居的妹妹,只能上书宰相,求外放为杭州刺史(杭州刺史月俸有八万钱,还有灰色收入),在启文里杜牧对宰相说,“是作刺史,则一家骨肉,四处皆泰;为京官,则一家骨肉,四处皆困”,宰相并没答应,把他升为吏部头司员外郎,按理说已经升官,但杜牧还是不依不饶,三次上书宰相,请求外放,最终得偿所愿,去上州湖州为刺史,仅仅当了一年,就回京升官为吏部考功司郎中,杜牧去湖州前那是全家饿得慌,可回来后不但全家衣食无忧,居然还开始在长安外的樊川营造起别墅来——按照杜牧外甥裴延翰的说法,自己的二舅(仲舅)正是“尽吴兴俸钱,创治其墅”的——足见这小杜,在湖州任上刮了很多钱财(中晚唐,刺史除去朝廷正常规定的俸禄外,还能从州一级财政里搞到钱给自己发额外津贴)。 不管如何,白居易和杜牧的例子都表明,在当时全国的政治、文化中心,伟大的长安城,不要说低端人口,哪怕是低端点的官僚,都是很难生存下来的,莫要说营造宅第了。 可现在三十二岁的高岳,因奉天城扈驾的功劳,不用自己花钱,便直接得到了宅第的赐予。 这样,高岳和云韶夫妻俩,此后在京内便不用寄宿于岳父的升平坊宅院了。 皇帝给他的宣平坊甲第,据称规模是不大的。 等到高岳亲眼看见后,察觉规模确实不算大,也就三院九亩地,折合算来,区区六千平方米的样子。 4.初设司金吾 唐朝的官宅通常用“院”作为单位,一院就是个独立的建筑群。 高岳的泰山崔宁,在升平坊的宅邸有二十七亩,是自己的三倍,有独立的毬场和射堂;昔日元载在大宁坊的别宅,足有三十亩;而已故的汾阳王郭子仪,他的府邸更加厉害,占据亲仁坊几乎一半的地方,有家人、奴仆三千,必须在里面开条永巷连接坊外街道。 所以高岳这个甲第,还只能算是“小巫”级别的。 成群成群的梓匠们,正在搭起棚子和木作架,而其他工匠则在砌墙,或凿井泉、挖掘池沼,至于圬墁(粉墙铺地)的工匠及雕工、画师暂时还未入场。 三院的布局倒也分明,呈西、中、东一线布局,西院主要是厨院和杂库所在地,而中院外是门屏,环绕以素壁,一层院的内里,左右为家庙和门馆(客人拜访时的入宿处),接着有重门,重门内为中庭,坐落着中堂,左右各有名曰“厅”的厢房,用于各种生活所需,而中堂后则是“正寝”,为检校吏部头司郎中、兴元少尹、梁洋利都团练使、淇县开国子爵高岳及妻子崔云韶的就寝处,间架很多很敞亮,多住几位也都不成问题的。 正寝后,有个不大不小的林苑。 而东院靠墙处预计是排马厩,对于唐帝国的官员而言,养马既是项有利可图的事业,也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而后便是环绕着人工池沼的亭榭,和后世元明清时代仅供两三人相聚的亭不同,唐的亭其实是规模不小的楼宇式建筑,其间可容纳数十人,称为“设亭”,宴乐、养殖花草、登高望远的需求皆可满足。 高岳得知,皇帝在此治自己的宅邸,花费为二百万钱,即两千贯。 段秀实段太尉在京师的宅邸,皇帝花了四千多贯。 另外,皇帝还兑现另外个诺言,那即是实封他一百户,说是实封,其实也就是每年直接在司农寺那里领五百石的米,并不是真的有封邑。 “太奢侈了。”虽然宅第规模也好,实封也罢,都只能在这座长安城里勉强入中流,但高岳还是有些不安,他明白这个国家每年主要的开销,真的就是两块,即供养军队和官僚。一旦哪块有所不继,国家就得崩盘。 “高少尹,高少尹!”熟悉的喊声自立在木作场前的高岳背后传来。 他转身望去,居然是昔日的经生贺摩云和冉三娘等,他们在得到高岳的传唤后,都赶到宣平坊这里来。 “大家都安然无恙,真的是太好了。” 讲真的,朱泚占据长安城时,除去政治立场外,民生方面做得真的不错,正常征税,所得到的钱帛也及时发给士兵,还养着出逃在外官员或神策军的家眷,让他们衣食无缺,虽然有收买人心的目的在里面,可做的比先前的皇帝李适要强得多。 所以这几位留在长安城的经生,靠着替大户人家抄录金刚经、法华经(希望得到佛力的庇护),也好好地存活无虞。 言毕,高岳将袖中的一卷轴取出。 这几位经生一看,无不带着骇然和惊羡,冉三娘更是啧啧称奇,“逸崧啊,你现在可了不得,穿着绯衫佩着银鱼不说,居然能让萧门郎写文章,让颜宫师来书写。” 这时展开卷轴看的贺摩云急忙用肘拐了三娘两下,三娘附上去看了内容后,脸色更加变得难以置信,“这......” 高岳点点头,很灿烂地笑起来,说是的,这卷轴的誊写就交给几位,薪资我两倍支付给你们。 “少尹啊,那退乐斋?”贺摩云接着问到。 他们很关心这位官职已升得很高,还会不会复兴退乐斋了。 “等到我下次回京时,定然给大家个交待。” 言下之意,高岳马上要离开这里。 按照皇帝的敕令,三川行营和三南行营随着淮西方镇对朝廷的屈服臣从,已无必要再设置下去,可以解散,各节度使领各自军队,各返本道。 但按照常理,两个行营幕府还是在交通节点襄阳城,会举办场盛大的宴会,即罢幕宴,届时连兴元府的普王,和润州京口的韩滉,及原本在鄂州协调各方漕运的刘晏,都会来参加,可谓济济一堂,汇聚了整个帝国的精英。 当然这场宴会,也少不了高岳这个新晋的角色,不少人都想要攀识他。 与诸位经生告别后,高岳牵着马,向临时寄宿的升平坊崔宅而去。 在宅门前,一名递铺匆匆赶来,称自己是灞桥驿驿长崔清的侄儿,有份信件要交给自己。 崔清在城陷时也没有离去,而是继续掌管灞桥的驿站,后因迎接李晟及时,替神策行营递送书信得力,得李晟的举荐,马上要去潼关当名流外官,虽然和流内官的荣耀不能比,但执掌天下最重要的关卡,每年得到的利润是很可观的,怕是比堂堂畿县县尉还要多。 高岳迈入升平坊宅院后,即拆开信件,是李晟在入蜀的途中给自己写来的。 “原来如此,看来马上在襄阳城山南东道幕府的宴会里,我得会会这个韩太冲。”高岳沉吟道。 新年之前,高岳和贾耽、韦皋等一起,及三川行营的将士们启程,再次越过蓝关,沿着商州驿道,向襄阳城而去。 而同时,大明宫金吾仗院的帷幕间,数名金吾子弟仗剑而侍立,郭锻一身皂袍跪在茵席上,对面的绳床上坐着皇帝的心腹,右散骑常侍张延赏。 而今张延赏不单单是和河东节度使马燧结盟,他本人更是皇帝的忠犬。 皇帝就指望着他,平衡朝堂呢! 张延赏直截了当地对郭锻说:“二位门下侍郎已辞去相国之任了,马上朝堂会继续风云变幻,不过只要你跟着我,替圣主做事,不但过去的事一笔勾销,未来的富贵也是不可限量的!” 原来在张延赏招郭锻来前,萧昕和颜真卿已正式辞职,萧昕改任秘书监,颜真卿则告老,要去洛阳闲居,得了个东都分司职务。 郭锻立刻觉察到,掌握全长安恶少年势力的他,皇帝是绝对离不了他的,便会意地狞笑起来,拜在张延赏的面前,表示愿完全听命。 “圣主的意思,你麾下那群恶少年也都是有用之材,可入司金吾,替陛下效力。” “司金吾?”郭锻疑惑地说到,因为他以前压根没听过这个衙署。 5.清剿九姓胡 张延赏笑笑,便对郭锻说,金吾仗院是拱卫大明宫的衙署,而司金吾则是监察金吾仗院的衙署。 “监察什么?” “监察全长安街道的官民宅邸,以防奸邪啊!”张延赏说到。 其实,司金吾即皇帝李适把原本单纯巡街的金吾子弟给强化,目的就是要将其培训为一支监察都城的特务机构。 “陛下有旨意,司金吾设枢密一人,由中官尹志贞担当;再设巡街执金吾判司一人,由你担当。” 具体来说,郭锻身为执金吾判司,不对金吾将军、巡街使负责,而是直接带着独立的“司金吾”子弟,搜罗情报,暗中监察百官,交纳给皇帝御览,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皇帝再让枢密尹志贞去勾当处理。 郭锻心中暗喜,他明白马上即可从京中恶少年里挑选招募百多名身手矫健、心狠手辣之辈,供职于司金吾衙署内,只要鹰犬之劳到位,就不愁发达不了。 可谁料,张延赏代表皇帝下达给他的第一个任务,便是“搜罗全西京的拜火祠,及九姓胡商,先前有通敌助逆行为的一概不放过,其家产统统籍没入官!” “什么!” 郭锻本人,可是和这群胡商的交情匪浅,他还在京兆府、万年县当捕贼官时,就暗中和胡商勾结,大搞权钱交易,这也是他能豢养千名恶少年,掌控全长安质铺的根本原因,当然汾阳王郭子仪还活着的时候,郭锻利用和胡商的这层关系,也一直替朔方军经营暗中的灰色钱财(朔方军内许多人和九姓胡有各种各样的关系)。 而今皇帝却要真的要对京中的胡商们下手? “你放心,干掉现在这群胡商,很快就有另外的胡商入长安城来,他们还是要巴结你才能在上都立足,连现在回纥的武义可汗都要感谢你。” 张延赏说得没错,现在长安城的胡商们绝大部分信摩尼教,并且支持原来的牟羽可汗,而武义可汗杀牟羽可汗自立,又在回纥境内禁摩尼教,故而这群胡商实则是既得不到唐政府的保护,也得不到母国的后盾,等于是砧板刀斧前的肉。 更何况,这些胡商在长安城内有祠堂、家宅和巨额的财富,先前他们通过郭锻,捐献了大批钱财给叛军李怀光、朱泚、姚令言,乃至李希烈部,就是想改朝换代,得到唐土新政府的支持。 可他们明显投资错了,并让李适能更心安理得地举起刀斧来。 “你和这群胡商很熟悉了,所以圣主才叫你去办事。”张延赏皮笑肉不笑,语气里隐隐带着威胁。 接着张延赏又说,只对富足的胡商蕃客下手,那些坊市间做些小买卖的就别为难了。 “遵命。”郭锻如今只能言听计从。 两日后的清晨,在升平坊崔宅内居住,马上准备向襄阳启程的高岳,被外墙传来的阵阵喊声和烈火声惊醒,他赶紧披上外衫走到庭院当中,但见群留守的奴仆也都拥了过来,看起来也霎是惊慌,“不要惊慌,除去两个人打探消息,其余人守住大门。”高岳说到。 不会儿,出去的两名奴仆跑入进来,称长安县、万年县数坊的拜火祠(唐人很难分清楚祆教和摩尼教,统统把他们的寺庙称为拜火祠)被金吾子弟给平毁了,更有许多胡商被抄家。 “人呢?”高岳问到。 答曰圣人天子下令,不杀一人,全部遣送(驱逐)出长安,解回回纥境内去。 听到这个处置,高岳仰起头,望着远处飘来的烟柱,心中百感交集,浪潮翻涌,最终忍不住—— 噗嗤,笑了出来。 “哼,李适这皇帝总算做了件好事,虽然目的也是胡商的钱财,可这群摩尼教的粟特胡商的钱哪来的?八成就是靠走私、勒索敲诈、特权、非法经营,盘剥我唐子民得来的,现在把他们剥得干干净净,送回大漠去,实则也是叫他们去死——因为回去后,那武义可汗多半也是要把他们杀了,快哉快哉。” 因为高岳不会忘记,当初自己在东市,是如何目睹阿措的母亲被残杀的,回纥和胡商又是如何跋扈嚣张的。 想完后,高岳将崔宅留守的奴仆分为三班,执棍杖把守门阍,不让任何人进来。 结果三日后天麻麻亮,等高岳出宅,准备前往都亭驿,动身前去襄阳城,忽然靴子踢到个台阶下的人。 那人翻了个身,起来咕哝两声生硬的汉话,就伸手向高岳乞讨。 在奴仆们驱赶前,高岳望见此人左衽,戴着胡帽,高鼻深目,明显是个回纥种。 “尔等还敢在官街鼓敲响前上街?”高岳大为不屑,他明白现在这群回纥人早就丧失了威风。 “没钱,饿得慌,顾不上宵禁。”那回纥汉子厚颜,拍着肚子说到。 “尔等为何不随那群被逐的胡商归国去?” “哎,归国后就是......”那汉子明显很害怕,做出个杀头的姿势,意思他们不敢回去,武义可汗会把他们都当作牟羽可汗的党徒给宰掉。 高岳冷哼声,指着那回纥汉子说,“现在鸿胪寺和长安公廨,不是每月还要给你们口粮?却来乞讨?” 这回纥汉子既贪婪无耻,又直话直说,他作揖后告诉高岳:“我来此数年,在长安城内生养一大家子,你们唐家发的口粮不够吃,以前靠给胡商作护祠看市的,还有笔可观的收入,现在胡商们自身都难保,自己把弓箭和佩刀都当了,还不够家中人吃的。” “为何不自食其力?”高岳意思是他可以像安老胡儿那样,卖蒸胡谋生。 “食什么力,箭和刀都没了,只能来乞讨啦!”很明显,这回纥汉子对“自食其力”连基本的概念都没有,毕竟在他们的世界里,箭和刀代表了所有,可谓“武德丰沛”。 刚说完,这武德丰沛的汉子的脸面就重重挨了一记。 高岳抬脚,猛地踹了他,回纥汉子口鼻冒血,咕噜噜滚到了街上。 “你你你!”接着他抹了把血,大怒指着高岳。 高岳冷笑起来,“唐家的胡饼可不好乞,道理都在这靴子上。”言毕他指指靴子,又从奴仆那里接过几枚蒸胡,扔在街上的泥土中,“不过你放心,我迟早让你们自食其力。” 那回纥汉子忙不迭捡起脏兮兮的蒸胡,也只能对高岳叩了几下头,连滚带爬地离去了。 7.汉阴罢幕宴 踹走那个回纥汉后,高岳便跨上马背,朝着通化坊方向的都亭驿而去。 高岳按辔悠悠而过兴道坊坊墙下时,忽然又想起什么,便返马而归,立在至德女冠外那小竹林处。 此刻女冠内原本荟萃而来的红颜少女们,早已星散流离,再也没有高岳才到长安城时所见到的女冠升坛坐莲,男观众们如痴如醉的境况了。 因为皇帝李适返京后,特意关照,城陷期间献媚诗给诸位叛将叛臣的观主宋之璇,道号清吕的,赐她白绫一段,自绞而死。 宋炼师临死前哀哭不已,还手写数首诗歌,暗讽皇家无情,真的是血泪相和。她一死,先前已败落的至德女冠更是空庭无声,在唐安公主的建议下,皇帝李适便许可薛瑶英入为新的观主,还放出先前被没入掖庭的元载小女,给她个“凝真”的道号,也一并送到女冠里来。 可怜元载小女元凝真,先是在掖庭里,后来又稀里糊涂扈驾去奉天,等到皇帝命中官来放她出去为女冠时,她才知道父亲和母亲早被先代宗皇帝赐死,当即投地,在皇帝眼前哀声大哭。 中官们要惩处她。 “既知父母死,岂有不让子女哭踊的道理?”皇帝摆摆手,没有追究。 等高岳来到竹林处时,所见之景和昔日几乎相同,小笋冒雪而出,水滴顺着竹叶泠泠而下,薛瑶英身披白色羽衣,元凝真跟在其后,正在挖笋。 “炼师,岳来告辞了。”高岳将鞭梢举在胸前。 薛炼师一见逸崧来了,非常高兴,因为高岳特别慷慨,把皇帝赐予他的三百段蜀锦,全都馈赠给了薛瑶英,资助她重修长乐坡红芍小亭。 薛炼师没想到,之前他借给高岳一百贯钱,现在所还的,何止两三千贯? 他俩说话时,元凝真怯生生地蹲在很远的地方,这孩子在掖庭里呆久了,对所有的人和物,还充满了害羞,或者说是畏惧。不过薛炼师在带着她,就像当初带芝蕙一样,某种程度上炼师算是她的半个母亲。 “公主在观内。”瑶英对高岳说。 高岳微微摇手,示意自己只是来和炼师你道别的,不要惊扰唐安了。 “王贵妃在奉天内又怀了陛下的骨肉,强忍着身体,颠簸随陛下归京,现在于宫禁内待产,情况不太好。故而公主经常来此,为母亲祈福。”瑶英解释说。 “我去襄阳后,写信给普王,让他于兴元府弄些上好的药草来,给贵妃补身体。” 交代好后,高岳便再次翻身上马,和炼师道别。 这时唐安恰好自道观内走出,隔着风中摇曳的竹子翠影,和斑驳的墙壁,她见到高岳的幞头一闪,就过去了。 “快得和箭一样......”唐安泪水没夹住,又流在脸颊上。 这时倒是薛炼师走过来,手里捧着卷轴,交到唐安的手心里。 唐安看了下卷轴的系牌,上面用墨写着《黄庭经》,很明显是高三的笔迹。 “少尹说要日夜抄黄庭经,为贵妇娘娘求福。” 唐安转过脸来,用袖口擦着有些红的鼻翼,微微翕动着,对炼师说:“阿母和他有什么亲戚关系?” “这也是逸崧的一番心意。”炼师很温和地上前,挽住公主的胳膊,劝慰道。 待到三川行营的队伍抵襄阳城下时,已是兴元二年初春时节,浩浩汤汤的汉水边,星芒争着翻动,黎明下的襄阳城墙,蒙着夜色蜿蜒着。 贾耽入城后,立刻取出军府五万贯钱来,专门在汉阴驿的馆厅内张灯设宴,极尽奢华,要宴请各路“神仙”们。 先前还在打仗时,贾耽严禁行营僚佐搞任何筵席,更不准携带营妓舞姬,不过现在对淮西叛军的战事顺利结束,而河东那里马燧对李怀光的战事也是一帆风顺的,据说马燧在给皇帝的表章里称:臣拨取宝鼎后,河中四州的李怀光叛军已然土崩瓦解,臣让押官立帐,事后方知立在“埋怀村”这个地方,足见李怀光必败,请陛下专等臣的捷报露布! 在这样的背景下,贾耽认为,可以让将士、僚佐们好好放松下了。 二月初九,襄阳的两大行营的宴席正式开始。 整个汉阴驿的池沼亭榭,楼阁曲廊里,张着红灯近千,帷幔百数,各方餐几上,都盛着水陆珍味,经年美酒,各色官服的幕府军将官员们,欢声笑语,觥筹交错,美艳的妖姬们分坐左右,打双陆,行酒令,琥珀色的葡萄酒沾湿了袍衫和罗裙,有的醉倒不省人事时,就满地乱爬,得闲的乐师就在丝竹阵阵里,提来小壶,内里盛着汉阴驿池水,到处对醉者的脸浇,用来醒酒。 “文房此次回京为南宫郎中,不异于登天梯啊!”这时,三川行营节度使贾耽端着酒盅,哈哈笑着,找到了正和随州各县县令、县尉拥在一起,喝酒狎妓的刘长卿,专门来给他送别。 因为这场宴会结束后,刘长卿就要沿商州武关道入京,荣登为礼部祠部司郎中了。 刘长卿已是醉得七八分,摇摇晃晃起身,先是抱着贾耽,然后冲上来就抱着高岳哼哼,又是哭又是笑,“此次若不是有逸崧相助,我刘长卿哪能够回西京台省处啊!” 一听刘长卿抱着的这位年轻官员,正是兴元少尹高岳,随州几位县令县尉们立即也起来,纷纷向高岳敬酒祝寿。 这时候刘长卿才看到,高岳的身后立着个细眉桃腮、雪颜鸦鬓,身穿后开圆领乌青袍,头顶筒帽的俊俏少年,顿时就明白了,他摸摸赤红色的酒糟鼻,笑嘻嘻指着高岳,“满座的汉川美姬你不要,原来跟着个假凤虚凰的雏......” “唉,文房兄,这不是什么假凤虚凰,这是我庶妻芝蕙。” “别有雅趣,别有雅趣啊!”刘长卿显然已醉到不省人事了,只知道嚷嚷不休。 高岳正一一应酬时,那边幕府长史杜黄裳来到,对贾耽言道:“相公,今晚三南行营副元帅嗣曹王怕是不会来了。” “哦?曹王还未有到襄阳?” “到了。不过曹太妃(曹王皋母亲)舟车劳顿,曹王不愿将太妃留在厅内独来。“ 贾耽点点头,他知道曹王皋素来是孝顺母亲而闻名的,之前他被辛京杲陷害时,白日在牢狱里被审讯拷打,晚上偷偷换上官服,还要回宅装作没事人那样侍奉母亲,就是害怕太妃为自己担心。 “哪普王呢?” 7.南阳公宏愿 “普王尚在郧乡,说要亲眼看看高少尹凿平后的涝净二滩,逗留下来,大约四五日后可坐船入城。”杜黄裳如此说到。 这时汉阴驿的大门处,有人急报起来:“润州刺史、镇海军节度、金紫光禄大夫、南阳公韩相垂临!” 整个宴会各厅堂处,几乎所有还能活动的官员们纷纷起身下阶,随主人贾耽一起,密密麻麻立在庭院处,齐声恭迎韩滉而至。 此刻的韩滉已完全不比三年前的失意时,那时李适刚即位,嫌弃他在户部判度支时刻剥百姓,所以把他逐出朝堂,去了晋州为刺史,后来韩滉依附杨炎,改至浙江东西为团练观察使,如今趁着皇帝播迁奉天,依仗输送财赋而扶摇直上,真的成为坐断东南的头号权臣使相。 巴结的官员一拥而上,各种肉麻的话语纷纷而出,早就写好请托之辞的纸笺不间断地往韩滉的衣袖里递送。 就在韩滉与贾耽寒暄时,馆驿门外火把光地,车轮鸣动,报声再起:“银青光禄大夫,检校御史大夫李公垂临!” 于是庭院内又是片骚动,等到李泌未穿官服,而是著白羽衣、麻鞋踏入进来后,人潮又开始往李泌身前凑近。 众人都知道,此次陛下紧急自杭州任上,召李泌入京,又逢萧昕、颜真卿二位辞相,这李泌啊十有八九是要白麻宣下的,这未来的相公可不得提前恭喜嘛? 倒是在人群当中,李泌一眼就看出了高岳,一双丹凤眼清澈澄净地微笑起来,指着高岳言道:“小友逸崧!” 贾耽哈哈笑起来,急忙引高岳上前,和李泌互相行礼。 “兴元少尹,三州都团练使,高岳!”一旁的刘长卿急忙大声向众人介绍。 那边,韩滉则捋着胡须,似笑非笑地看着高岳,没有上前搭话。 高岳在拜谒完李泌后,又急忙上前对韩滉行礼。 韩滉也很客气地回礼,未有多说什么。 此刻韦皋也上前对二位贵宾致礼,韩滉看着韦皋,忽然问了句,”听闻萧中郎有意推举韦郎为扬州都督府长史,确有此事否?” 韩滉这话问的带了个弯子,所谓的扬州都督府长史,和河东节度使兼任太原尹,西川节度使兼任蜀都尹一样,都是由淮南节度使兼任的——韩滉这句话询问的是,是不是你得到萧复的赏识,马上要出镇淮南了? 众人惊呼声顿起,有的是羡慕,有的则是不敢相信。 须知韦皋在长武师变前,不过区区权知陇州刺史,加侍御史衔的凤翔营田判官而已。 而后韩滉笑起来,又指高岳,对李泌、贾耽说到,这位高逸崧随即要为汉中五州都团练防御观察使,并为兴元尹,几乎和山南西道节度使等同,当真是后生可畏。 面对韩滉不知何意的询问,韦皋不卑不亢地上前呈告:“皋于圣主播迁时,微有小勋,故得天子、大臣提携。然出镇淮南与否,全在圣主裁断内,我等外官又岂敢自怀非望?” 这句话表面谦虚,实则在讽刺韩滉居功自大。 韩滉嘿嘿两声,心念这个韦皋倒是个刺头。 而高岳接下来的话语,要比韦皋圆润柔和得多,“圣主播迁奉天时,六军粮秣难以为继,叛党凶焰万丈,值此板荡危难时,若无南阳公(韩滉)钱粮转输,岳的功勋又从何谈起?圣主如今锐意西陲,营田、积粟、讲武、修治军械诸多事,离不得南阳公忧劳,既为时雨,何分东西南北。” 高岳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先是高度肯定了韩滉坐镇东南时,为朝廷转输的莫大功劳,赞美他为”及时雨“,居功自傲什么的不存在的,大家都是忠臣,只有大小之分,而无立场之别,更何况而今朝廷和韩相的方针是完全一致的(高岳已替皇帝强行一致了,李适有句......不知当不当说),那就是准备自西蕃那里光复河陇,那么韩相你只要能给西陲边事足够的钱粮,东南这片还不随便你耍? “哈哈!”韩滉大笑起来,“我在京口时就了解到,同为新锐,韦郎如酒(个性雄烈),高郎如蜜(能办事,说话又好听),今日得见,足慰平生。” 言毕,韩滉左手挽住韦皋,右手牵住高岳,连贾耽和李泌也只能跟在其后,大踏步地向筵席而进。 “真的要和西蕃打仗了?”待到韩滉入席后,有的官员窃窃私语,还不是特别敢相信。 因为在国家的战和大事方面,有的官员敏感度还不如普通百姓。 韩滉摸着胡子,言语直切而豪壮,“自然!” 席间顿时惊诧寂静下来。 接着韩滉以手指天,表情严厉,“诸公,今日不战,明日不战,国家养军何用?如今小蕃重兵屯于安西,又和南蛮(南诏)貌合神离,河陇空虚,战兵加辅兵不过五六万众——我唐凤翔三万,河朔五万,泾原三万,又有东西川五万,山南西道二万,合计十八万众,更有数万神策行营为后拒,坐而空耗国家粮帛以数百万计,可历年让西蕃一击,胡骑便满布京畿郊甸,这是耻辱!” 讲到“耻辱”这个词时,韩滉声音猛然提高,重重拍了下案几,许多官员被惊得肩膀一颤,“诸公,要知耻!” 听到这里,李泌、贾耽、杜黄裳也连连颔首,他们也都是对西蕃的强硬派。 “要是韩滉能将东南的财富集中起来,用来训练军队,组建神策右大营的话,光复河陇是真的有望的。”高岳不由得思量起来。 他在想,李晟、段秀实、崔宁,再加上自己和韦皋,若再得李泌、贾耽、刘晏的奥援,当可和西蕃有番精彩的较量。 就在高岳思索时,曲廊外传来阵他有点熟悉的笑声,“南阳公的宏愿,非是个人所想,更是国家之福,我等戮力同心,应将此宏愿付诸实行。” 灯影处,走进来位身材矮小,可相貌威严的官员。 “窦参!”高岳咋舌起来。 看来这位是有意跟在韩滉后面进来的。 窦参在东都洛阳的御史留台坐了几年的冷板凳,后来包佶被劫夺物资后,他取代包佶为汴东转运使,开始攀结韩滉,现在也是扶摇直上。 “喜鹊......”这时,高岳眼神一闪,他清清楚楚看见,窦参的身后,跟着位年轻官员,可不是他的族子窦喜鹊窦申吗? 8.窦留台逼婚 窦申也很明显望见高岳,当即皮笑肉不笑上前行礼,“昔日保唐寺同游时,申怎能想到区区几年后,逸崧居然都绯衣银鱼,于兴元府为尹了!果然泰山之力无穷,非凡人所能企及。” 这话明显是讥讽高岳是仗着妇家的力量崛起的。 可也有冲天的酸味在里面,因为如今高岳已入四品,而窦申这家伙还在河南府里当个七品参军混着。 这时高岳急忙走上前,捏住窦申的双手。 窦申惨叫声,他白嫩的手,被高岳的大手狠狠地热情地握住,当即就像被铁钳夹住般。 就在窦申要发怒时,高岳将手松开,对窦申张出十指。 窦申看见,其上老茧累累。 “存一,岳在泾原营过田,在奉天筑过城,偶有小得,以存一的门荫来看,当不值一哂。”高岳反唇相讥。 窦申还待说什么,他族父窦参语气严厉,说这种场合是你能呱噪的嘛,还不退下。 随即窦参用种很温和的眼神看着高岳,居然上前来和自己套近乎,说自己马上要回京重归御史台为中丞,并且协助李泌整顿国计,你我可互相援助,为了韩相公光复河陇的大计贡献份力量云云。 这时宴会重新开张,琵琶、板笛、羯鼓声骤然再响,窦申提着酒壶,趁着族父去了旁席,示威性地坐在高岳面前,要和高岳行令斗觥,准备让他难堪。 “这么多年过去,窦存一你还是那副模样呢?”高岳拢着窄袖,带着讥讽言道。 窦申却根本不吃这套,他将酒壶提高,悬在高岳的眼前,细声细气里带着威胁,“逸崧你得知道,这种罢幕的宴会不但一开就是多少天,并且酒宴中哪怕是贾相、曹王皋这样的幕主,在别人敬酒时也不得拿乔,现在我去贾相那里劝他饮酒,他若不肯的话,我能把这酒浇在他头上,他也不能发怒,所以我也能浇在你发髻上。 你说你凭什么......别以为当了几年妇家狗,混了个银鱼符戴戴,便真拿自己当回事。” 这时高岳没有答复,旁边男装的芝蕙却不慌不忙地入坐旁侧的茵席,用清脆的声音对窦申说:“今夜小子为兴元少尹的佐酒录事,愿打双陆,与窦参军行酒。” 窦申听到芝蕙的声音,又看看她的衣着,哈哈笑起来,指着她对高岳说:“让女子来挡酒?真有你的,好好好,也罢也罢,这小娘倒是别有番风味,不如我们就以这佐酒录事为筹码好了。” 这时芝蕙微微一笑,将双陆棋摆在几上,而后用细长洁白的手指夹起了象牙骰子,对着窦申...... 半个时辰后,窦申口歪鼻斜,衣衫和幞头散乱得不成样子,跌跌撞撞趴在汉阴驿的池沼边,连续呕吐着酒水和胃里食物的混合。 他和芝蕙的博弈,连输了七把,每把喝五分之一斗酒,直接喝到半死。 “芝蕙,你才是真正的双陆敕头呀!”高岳也不由得惊叹起来。 一边,芝蕙收拢好双陆棋,交给了满脸崇拜表情的营妓们,接着傍在高岳身边立起,带着蔑视的眼光看着撅着屁股,还在那里狼狈呕吐不已的窦申,低声而清晰地给了个评价,“纨绔废物。” “高岳,你别得意,别得意!”等到乐师上前给窦申浇水时,被窦申一把推开,接着这位袍袖甩着初春尚为寒冷的水珠,在红烛光前化为道弧形白练,发髻散乱,指着高岳大喊道,“此后你我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高岳听到这话有点奇怪,回首望了下在那里猖狂大笑的窦申,不明所以。 三日后,襄阳汉阴驿的罢幕宴还在继续着,刘长卿刚踌躇满志地乘船离去,自南岸驶来的船只就上来了新的贵宾:刘晏和湖南观察使崔宽,还有苏州刺史杜佑,这位也蒙召唤入京,大约是要升迁为南省某部侍郎。 刘晏提议,我们不妨将酒菜摆在船只上,泛舟汉川,既可赏月,也可商量事情。 虽然很想和刘晏坐在一起,可崔宽毕竟是自己的叔岳父,于是高岳也只能先登崔宽的画舫,来拜谒长辈。 数艘画舫上都悬着彩灯,光耀夺目,其上的营妓们锦衣曳绮,婆娑旋舞,船悠悠地在汉川上浮泛,不同船只间,互相诗歌应答声不绝于耳。 “逸崧哇,真的是好久不见。” “叔岳父安康。”高岳身后跟着芝蕙,上前对喜悦万分的崔宽行拜礼。 “免礼免礼,我那内室和女儿,在兴元府住了也有半载,真的是麻烦逸崧你了。” “叔岳父哪里的话?阿霓有孕在身,是她得了婶娘和云和的照料才是。” “唉唉唉。”一听到云和,崔宽就似乎打断,也好像是在叹气。 旁边的芝蕙眼珠灵巧地转了下,似乎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还没等高岳问什么,身后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居然又是窦参和他族子窦申,大摇大摆地登上了湖南观察使的画舫,在对崔宽行礼后,窦参就坐定下来,窦申则陪侍在旁。 面北而坐的高岳,这时心突然凛了下。 他立刻明白了,崔宽的叹息,和窦参、窦申的到来意味着什么。 “三兄!”这时身后的芝蕙当然也醒悟过来,捏住自己的胳膊,急切提醒了下。 高岳刚转眼望向芝蕙,那边窦参就站起来,“不知崔使君,对先前某送至的婚函有何回应?某本想再派遣函使赴潭州再问使君的,恰好襄阳有罢幕之宴,参身为汴东转运使,俗话说江船不入汴,是不应该参与这场宴会的,可又听闻崔使君前来,便心急于族子与令嫒的婚事,故而冒昧登船,亲问可否。” 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夜,窦申对自己叫嚣,以后斗酒的日子还在后面。 他是想当我的堂连襟啊! 换句话说,窦参现在自己是汴河转运使,马上又要重新执掌朝廷御史台,见升平坊崔氏和自己这数年内飞腾显达,便有意要和崔宽结亲。 然而自己的这位叔岳父崔宽啊,又不比自己的岳父崔宁,要是崔宁,窦参怕是不敢如此气焰嚣张地连续质问,可崔宽呢?向来是个软弱怕事的官僚,如今才遭窦参如此逼迫。 此刻,耳边芝蕙的声音也传来: “三兄啊,也不要怪芝蕙我神机妙算,你敢不敢把心中所想说出来呢?” 9.高少尹拒婚 那边,窦参还在不断咄咄逼人,看来今晚的泛舟,他定要崔宽给自己个交代。 窦参先是谈自己和崔宽,曾同为宪台中丞,是多年的老交情,两家也总算门当户对,你为升平坊崔氏,我为平陵窦氏,族谱亦可相通。 接着窦参又指着自己这位族子,说我膝下无子,这窦申早已把他视如己出,门荫都是给他的,将来他当四品应该没问题的。 “是是是,全世界都清楚你对你族子是最好的,这窦申怕是你私生子吧?”高岳在心中狠狠骂道。 另外,可能窦参也清楚,族子窦申在外面的风评可能甚差,便又对满脸尴尬的崔宽解释说,我这个族子呢,少年时可能确实孟浪了些,可如今他已悔过自新、折节向上,正在努力游学,早晚是要中天子制举,这样也不至辱没了令千金。 “放屁,以前郭再贞还叫郭小凤的时候,虽然好勇斗狠,但本性还是纯良的,心肠也是热的,这样就是有救的;你家窦申窦喜鹊呢!心肝早就黑掉,当初坑陷原本的高岳就不说,还戏耍王团团,抛弃元季能,后来又带坏了黎逢,当真是一肚子坏水。还中什么制科,怕是又得叫你打关节去通榜。窦参啊窦参,我瞧你也算是号人物,不过你对你这族子也太过放纵溺爱,岂不知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早晚你得跌倒在你族子的坑中。” 就在高岳的情绪不断激化时,窦参又改原本的立场,语气开始带有威胁,他称镇海军节度使韩滉已答应为他撰写婚书,想必崔宽应该不会拒绝吧? “你到底是真的想求娶云和,还是想仗韩滉的势强夺云和?”听到这话,高岳的怒火真的勃发出来。 旁边的芝蕙,看到三兄脸上的表情,便什么都清楚。 “必欲求令千金,以光我窦氏宗事!”此刻,月上中天,照得襄阳城北处诸山峰碧然,画舫浮于河川当心,窦参的声音回荡。 “这......这,小女如今正与贱内一道,在兴元府她姊夫官舍里作客,还请窦留台稍待,我修书一封,去问问小女和贱内的心思。” 窦参此刻眉毛竖起,毫无礼貌地伸出手做出阻止的手势,仿佛崔宽今日不得不嫁女似的,“婚姻乃系宗庙的大事,岂有询问小儿女的道理?正所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夜崔使君定要给参个满意的答复。” “唉,唉?”崔宽这会儿,本能地将目光投向高岳。 高岳正在月色下低着头,几名营妓环坐四周,手里僵僵地端着杯盏,她们被这位兴元少尹的闭嘴模式给吓到,话都不敢说,更别说上前佐酒。 “三兄......”只有芝蕙不在乎,上前轻轻推了高岳下,示意自己要做决定。 这时高岳的想法是: “管你什么窦参,管你什么韩滉,此刻我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不管如何——我妻妹云和,绝不能嫁给窦申窦喜鹊这样的货色!” 于是高岳慢慢站起来,对窦参一字一顿地说到:“既然是父母之命,岂可不问我婶娘意见?” 这句话让窦参和窦申叔侄俩都吃了一惊。 “崔使君在此,不需再问夫人了吧?或者可抄录份婚函,送于夫人过目即可。”窦参的语气依旧强硬得很。 “不可。”还没等崔宽说什么,高岳便断然否定窦参的话。 “你!高岳你个髇儿,敢如此对我族父说话?”窦申气得,当即指着高岳咆哮起来。 窦参一把拦住发作的窦申,然后冷笑起来,“坊间皆说婿是妇家狗,由高少尹观来,此言不虚。难道高少尹的家宅事,都是妇人作主?” “夫妻是有商有量,举案齐眉的,何况是儿女婚配大事!阴阳协调,男主外女主内,这即是天伦大道。莫非平陵窦氏,族中事无阴皆阳?” “平陵窦氏和升平崔氏的结亲婚事,我礼数是具备的,可没想到升平崔氏堂堂博陵崔出身,如今家事却握在女婿的手中,当真是家风凌迟,明日我即呈会南阳公(韩滉),具言此事,届时怕是崔使君,哪怕是崔仆射(崔宁),也不得不接下这份婚函。告辞!”窦参大怒,而后就吼画舫上的艄公,将船停靠岸边。 崔宽在席上,是又气又怕,他本在御史台为中丞时,就知道窦参是个说一不二、刚强霸道的人物,所以他向来很少理事,甘心当个橡皮图章,没想到没想到,今日还是因云和的婚事,和这位闹翻了。 更害怕的是,窦参若真的用强,怕是到时云和还是得嫁到窦家去,而侄女婿高岳怕是也会被牵连,虽然高岳品秩和窦参已相差不大,可资历比这位还差得远,这可如何是好? 画舫靠岸时,窦参怒气冲冲地下船上岸。 这时崔宽陪着笑脸跟下来,只说请窦留台缓段时间,等到问清楚贱内后,敲定此事不迟。 窦参只是冷哼声,拂袖而去。 崔宽便回头,刚准备对高岳说什么。 那边又有艘画舫靠岸,韩滉也勃然大怒地下船,身后李泌、贾耽和刘晏正低声随在其后劝解着什么,更远处杜佑铁青着脸,也下船,立在沙岸处,对韩滉的背影拱着袖子,一动不动。 月光照在杜佑的脸上,格外苍白。 “难道是韩滉,和杜佑间发生什么争执?哼,说实话,韩滉也好,窦参也罢,为国家立下些功勋后就膨胀得不能自已,我要是皇帝李适,也对这样的起戒备的心思。所以对韩滉,我也得小心翼翼些,这种人既不能得罪,也不能过分亲昵。” “这可如何是好?”汉阴驿的偏厅内,崔宽焦灼万分,对入内来的高岳、芝蕙请求方案。 高岳也有点小小的后悔,方才牵扯到了云和,他的情绪确实有些按捺不住。 不过窦参如此蛮横的索求,再加上窦申如此低劣的品行,他怎能眼睁睁把妻妹送入火坑里去? 此刻芝蕙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对崔宽万福后进言说:“看使君的神态,想必也不想竟儿小姨娘嫁入窦家,不知对否?” 崔宽叹口气,“你们以为窦喜鹊是个什么人,我岂不知?就算我着急女儿越笄,可哪怕是把云和送尼寺或女冠,也不希望她嫁给喜鹊这样的浪荡无行之徒啊!可,可,窦参如今背后站着韩滉,唉!” “其实拒窦参,也不是件难事。”芝蕙眨着一双微微吊梢的巧目,开始献策了。 10.云和已婚配 就在芝蕙巧舌如簧时,旁边的高岳看着她有些兴奋的表情,不由得愕然: “这个小芝妹,怎么好像对这些事情颇感兴趣,并且真的是翻云覆雨。” 说完后,崔宽有些害怕,发出疑问道,“这样,要是窦参发起狠来穷究,怕是会露馅。” “使君放心,窦参不过依仗韩滉,以势压人而已,只要使君能有爱惜女儿的心思,堂堂升平坊崔氏还会惧怕个靠门荫吏干爬上来的窦参?” 喂,喂,喂,芝蕙你连窦参都不放在眼里的吗? 还没等高岳目瞪口呆完毕,芝蕙一张小嘴又啪嗒啪嗒说个不停,说只要这阵风头过去,有三兄在,有各位帮衬的相公们在,竟儿小姨娘自然不会愁嫁于如意郎君的。 “嗯,也只能如此。”崔宽捻着胡须,觉得芝蕙说得也算是最优的方案,便如此说到。 次日清晨,汉阴驿另外处偏厅,窦参早早起身,随后缓步走到厅堂的边角。 那里摆着张案桌,其上有酒肉,外面围着黑色的帷幕,窦参揭开帷幕,只见案桌上还摆着个小小的神龛,内里有个人形的东西,居然是蒲草编织而成,接着窦参对着这个蒲草小人敬酒,说了句“五兄......” 接着黑帷内,传来了窦参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好像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和人交谈。 外面,绳床上的窦申脸色发白,每次他族父一和这个什么“五兄”来“交谈”,他就感到害怕不已。 那时候他还小,就跟在族父身后,族父其时还是个县令,履职处是在古赤壁所在的蒲圻县,当地有所神祠,就盖在县廨当中,历任县令都会祭拜,窦参来到这里后,认为这是座淫祠,不在祀典内的邪神,便下令把它给拆毁,结果不久后就做了个梦,梦见那神在对自己说话...... 梦后,窦参立即明白什么,便又把神祠修复一新,并且虔诚祭拜。 后来他离开蒲圻后,把当地盛产的蒲草编为个人形,称为“五兄”,带在身旁,一旦祭祀时,就是这副模样。 当然,窦参其后这些年,虽然有些小跌宕,但总体还是青云直升的。 祭拜并和五兄交谈完毕后,窦参自黑帷里走出来,并让窦申跟在其后。 他是个言必行、行必果的人物,既然昨晚对崔宽、高岳说自己今天要呈会韩滉,那就肯定要做到。 待到窦参走到驿站亭榭处时,刘晏、李泌、贾耽和韩滉这几位,包括曹王皋,已在那里谈论着事情。 “杜君卿太过分,他若回台省为侍郎,必然煽动圣主,劳民伤财,依我的看法,不如外放出去,再当任刺史,体察下百姓疾苦再说。”韩滉看来昨晚不知什么事,被杜佑气得够呛,便极力梗阻杜佑回朝授官。 李泌和贾耽有心要岔开话题,等到韩滉怒气稍散后再替杜佑求情,便说起淮南节度使陈少游的事。 不出所料,韩滉在帮陈少游说话。 李泌当即明白,昔日劫夺包佶转运财货的,有陈少游,也有韩滉,若陈少游被治罪,韩滉也不能例外。 故而对韩滉而言,帮陈少游就是帮自己。 更何况,先前得知皇帝回京后,丧魂落魄的陈少游,曾去向韩滉求助,而陈所镇守的淮南,对韩滉也可谓是唇齿相依的邻镇,两人私下地怕是已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协议。 可韩滉不会明说,他只是对李、贾二人提及:“少游虽则有罪,可若少游被惩办,朝中张延赏必然会推举新结交的党友杜亚来镇淮南。若杜亚出镇淮南,再加上马燧平李怀光之功,转眼二人便可反手推举张延赏为相......当然,我是想推举二位受傅说之命的......” 韩滉不愧是韩滉,对利害关系分析得很到位,迅速指出保陈少游,实则也在保李泌和贾耽未来的相位,绝不能让张延赏和马燧势力坐大。 毕竟李泌早就该是宰相,而贾耽身为山南东道节度使,又有领三川行营平淮西的大功,如今萧昕与颜真卿双双辞相,他也是热门的接班人选。 可陈少游毕竟罪过太深,李泌和贾耽也只能默然不语。 刘晏和曹王皋,也没有说出什么意见来。 众人散去后,曲廊处窦参找到韩滉,便原原本本说出心中所想来。 “时中(窦参字时中)啊,你和升平坊崔氏结亲,这是好事啊!”韩滉听完后哈哈大笑,心想大家都结成同盟,再美不过了,“这个冰人就让我来当!” “然而,族子窦申如今只是河南府七品参军,我昨日与崔使君谈及,崔使君似乎有点嫌弃阿申品秩低了。”窦参果然很阴狡,他就是要把崔宽拒婚的路全部堵死。 “这有何妨,马上我就申请朝廷,为阿申请六品侍御史的宪衔,入我宣润幕府的扬子巡院,督押长纲进奉船,不出二三年就能进四五品,崔宽还怕他女儿将来不是个朝廷命妇吗?”韩滉向来对朋友很爽朗。 窦参大喜,当即就叫窦申给韩滉下拜,接着便求韩滉做主,将崔宽请来,于汉阴驿的设亭内把两家的婚事给敲定下来。 半个时辰后,设亭之内,窦参脸色发青,手在发抖,恨不得抓起杯盏于地上掷碎,而旁侧侍立的窦申也面目扭动,咬牙切齿地望着对面不慌不忙坐着的崔宽,恨不得扑上去把这老獠奴给嚼碎活吞下去。 “崔使君,你意思是说,令千金已然婚配于兴元府军将,叫,叫什么来着?”韩滉也有些尴尬。 “叫胡贲。”崔宽其实内心也有些慌张,但神态还是镇静的。 “昨夜,使君可不曾说过令千金已然婚配,是在耍弄我窦参嘛!”窦参没能忍住。 “升平坊崔氏,居然把女儿配给一军将,简直不可理喻!”窦申也不顾礼仪,气得差点跺脚。 崔宽拱拱袖子,说这是家兄的想法:我升平坊崔氏兄弟,各有一女,大的云韶已配给进士出身的高岳,小的若再配进士或世家子弟,恐在圣主眼中有‘鬻五姓女’结党之嫌,故而云和可婚军将,以求安稳之福。 至于为什么昨晚没对窦留台说出实情,主要是怕留台怪罪,所以希望推辞得委婉些,不过留台始终不明,便只能在南阳公面前把内情坦白出来。 韩滉听到此,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毕竟五姓七望家嫁女儿,互相攀结骨肉之亲,也是让历代圣主头疼的事。 但那边窦参却振袖而起,他根本不相信崔宽口中的半个字,定是那混账高岳出的主意,“崔使君莫要诓人,兴元府可真的有胡贲这个人,是否真的与令千金婚配了!” 11.普王一锤音 “确有胡贲,为兴元白草军牙将。”崔宽急忙予以统一口径。 这时韩滉自设亭的席位上站起身,若有所思,然后他背着手,迎着池沼那边吹来的风,语气虽慢但却很有千钧之力地对崔宽说到:“长武师变,上都陷落,圣主播迁,长武、淮宁、泾原等诸军皆有叛乱,国家板荡至此,我亲自在京口背负粮食送至进奉船上,镇海军上下,自大将到官健,无不昼夜辛劳运粮,又每船配宣润弩手五人,竭力护持周全。入汴水后,窦留台自乘船只,沿途劝诫安抚山棚、江贼,保护漕船,数次身陷险境当中。也不是我韩滉自矜,这天下重塑,足有一半的功勋是我的。如今窦留台也不希冀贪图什么,就是想为族子迎个五姓女,光大平陵窦氏的宗事,若崔使君不想结这门亲事,便可对我韩滉直言,那份写好的婚函我亲自毁掉,绝不再提,如果有所欺瞒,毁的,可不仅仅是升平坊崔氏的名声这么简单。” 炙手可热的韩滉说的这番话,让崔宽的衣衫内汗流浃背。 可事到如今他也不能退缩,便一口咬定,自己女儿云和确已婚配那位叫胡贲的军将。 “不会那么巧!”窦参还是根本不相信,“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昨晚我登崔使君的画舫,使君和高少尹的表情,根本不像令千金已然婚配的样子,定然是回去后你俩谋议好的,欺瞒我窦参没什么,可欺瞒南阳公的话......” 这时窦申转过身来,直接请示道,“听闻南阳公有别营客军在兴元府?” 韩滉颔首,他先前确实派遣过四艘千斛船,外带二百名宣润弩手,由镇海军射生将张熙带着,去援助高岳来着。 “那便请张将军核覆,到底有无胡贲这个人,又有无与崔使君千金婚配就成。”窦申脖子伸着,青筋都爆出来。 “唉,若真的闹到那个地步,有必要吗?”韩滉言语当中,似乎在给崔宽坦承的最后机会。 “请崔使君尽快给南阳公一个答复,到底有无胡贲这位军将!”窦参再度蛮横起来,对崔宽几乎是勒令的语气。 “嗨......”崔宽也炸毛起来,握拳成风:你这个窦参简直霸道得不行,我升平坊崔宅的院内事,岂容你如此咄咄逼人指手画脚,还把不把我家兄,堂堂尚书仆射、朔方节度使、灵州大都督放在眼里?果然我侄女婿说得没错,今日要是屈从你的威势,以后就算云和嫁到你家里去,怕是羊入虎口,骨头渣都不会给我剩下来,何况云和也是个受不得委屈的——窦参你把我当任意宰割的羊,可现在就让你见识见识,哪怕是羊,着急了也要用角顶人的。 就在崔宽起身,要和窦参彻底掀桌子翻脸时,“谁说没胡贲这个人?”此刻,设亭外忽然传来了如此的声音。 这时亭内的人都愣住了,接着转眼看到——曲廊处,一位头戴金冠附金蝉,着锦云团花窄袍,勒白玉腰带的年轻人,英姿勃勃,微黑而健康的脸庞上目光炯炯,高瘦的脸颊下一抹胡须显得格外精神,李泌、刘晏、曹王皋、贾耽、杜黄裳、杜佑、高岳、韦皋等大员都在其旁,前呼后拥,直入设亭而来。 “是普王......他到了襄阳了。”这下就算是韩滉,也不得不急忙走下台阶,上前奉礼。 “你们啊,在这吵嚷个什么,设赌局?”普王嘻嘻笑起来,接着用手捻了下胡须,眼神里带着玩世不恭,“干脆让小王也来撩个零得了。” “绝非赌局,不过窦留台有疑问,想崔使君回答而已。”韩滉急忙说。 普王眉毛一挑,笑出声来,对韩滉说:“小王这也是句贫相话,南阳公切莫见怪。可方才听到胡贲的名字,莫不是我那兴元府的牙将胡贲?” 言毕,普王回身,调皮地对高岳和韦皋眨眨眼睛。 节杖队伍的最后,混在人群的芝蕙一身男装,也低首忍不住笑起来。 “正是,正是。”窦参一脸的尴尬,如今也只能勉强应承。 “胡贲何能,让南阳公、窦留台和崔使君惦记?”普王这时故作惊讶道,“这是怎么回事,逸崧,逸崧......” 高岳即刻上前,捧袖于胸前,低声对普王说了两句。 “哎呀,这胡贲好福气,迎娶如花美眷,可居然不给小王障车钱,待小王回兴元后,定要和他好好计较计较。”普王喜中带怒的表情简直绝了。 “普王殿下!”那边窦申实在忍不住,便要上前质询。 却被他族父给狠狠拉住。 潜台词:“你不要命了,和陛下最宠爱的养子顶撞?” 普王似笑非笑地斜着眼睛,像是瞅垃圾般看了窦申两眼,直到窦申发毛,乖乖自己退下去为止。 “唉,胡贲什么的别谈了,升平坊崔氏嫁女儿,这是他家院内事,你们搞得和三法司会审似的,像什么话嘛!若是窦留台不信,随小王一道去兴元府好了。小王庶妻云裳,也是升平坊崔氏的养女,也算是逸崧半个连襟,所以小王的话,二公应该不会不信吧?”普王接着打抱不平来。 跋扈如韩滉、窦参,也只能忙不迭地致歉。 “普王殿下请慎言,如今三川行营罢幕,殿下元帅之职自解,也不可久居兴元。”那边韦皋说到。 普王恍然,摸摸后脑勺,说忘记忘记了,唉,真的舍不得离开兴元,那里毬场简直太棒,女孩子简直太热情,“对了,你们都知道吗?高少尹用桔槔凿碎涝净二滩,汉川自此无阻,小王亲自去瞧啦,真的是大开眼界啊。小王想啊,不在郧乡立个碑铭是说不过去的。” 周围人都急忙说,高少尹此法,真的是匪夷所思,佩服得紧。 “多亏韩公送来千斛船,不然即便有桔槔也无用武之处。”高岳很谦虚。 韩滉听到高岳这话,也只能同样谦虚地笑笑。 而后普王好像根本看不到窦参似的,借着话题就和高岳、韦皋攀谈起来,随后说没一会儿,就问襄阳府的毬场如何。 “汉阴驿西,北岸一片都是毬场。”贾耽急忙回答。 “在这里打数日球,小王也要罢幕归京,有什么事,都和高少尹谈好了。”普王意思,你们谈你们的,但记住两点。 一,别用政事来烦小王; 二,也别用琐事,比如什么儿女婚嫁来扫小王打马球的兴致。 12.万谎便为真 很快,普王又去飞马逐球,还拉着亲族曹王皋一道。 襄阳城的汉阴大驿里,除去每日礼仪性的夜宴外,各位大臣间的明暗议事也在不断延伸。 当然暂时最受打击的还是东都留台中丞窦参,他精心谋划的族子婚事告吹,于是连续几天,在黑帷里和“五兄”窃窃嘀咕起来。 “芝蕙啊,你是说服叔岳父,又串通了普王,捏造个兴元府牙将胡贲来,现在窦参他叔侄俩暂且被压制下去,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事情败露了可如何是好?更何况,马上回兴元府后,若云和知道我俩和她父亲,擅作主张把她婚配给了个不存在的男子——我怕我会......”高岳住宿的驿站偏厅内,高岳说到最后一句时,尤其感到害怕,毕竟他妻妹比公主还要可怕。 当然,还有个婶娘卢氏呢! 先前只顾着保护云和,虽然取得成功,但后遗症也是有的,并且很棘手。 可正在替他整理信札文牒的芝蕙却不以为意,反而脸色红晕,带着崇拜的眼神望着自己,“芝蕙就知道,三兄其实还是三兄,那个能带着所有太学生冲入大明宫敲登闻鼓的,是个能担当的儿郎。” “行行行,我敲登闻鼓后,都做好人皮被扒下来蒙鼓的准备了,这次也不例外。”高岳言毕,一下子坐在筐床上,满脑子想着如何收场。 芝蕙笑笑,接着又过来劝慰着三兄,说不要担心,我估计竟儿小姨娘应该感到开心才是,疏通关节的事交给我就行。 “一个谎言,要用十个谎言去弥补的。”高岳痛心地说到。 “所以就得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这谎言里来,十个百个谎言自然无法弥补,可千个万个,那就自然不成谎言,届时所有人会自行有默契和办法,让谎言不被戳破。” 高岳倒吸口凉气,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芝蕙,觉得她忽然间说的好可怕,但却好有道理。 她不是薛炼师带出来的吗?怎么我觉得她比炼师厉害多了。 不久,刘晏的仆人旺达站在门口,称主人在西小亭内,有事想对少尹说。 高岳一听说刘晏找他,即刻跑了出去。 然后旺达就蹲坐在庭院内,和韦驮天一道,用小棍棒逗弄着草间的小虫玩,时不时两人对视,发出阵傻笑。 等到高岳步入西亭小院时,却发觉李泌和贾耽也在场。 “小友逸崧,使相说你当初的策问很精彩,恰好我和贾敦诗现在也有个疑难,亟需解决,不妨我们就在这西亭内,不用纸笔,只用口腹相谈好了。”一见到高岳,李泌就提出了话题。 那边刘晏立着不动,微笑看着自己,觉得这个策问自己肯定能答复好。 高岳便很恭敬地坐下来。 接着李泌便询问说:“逸崧离京前,须知圣主设司金吾,驱逐胡商,籍没其祠堂、家产、牲畜的事。” “确有此事。” “然圣主昨日遣北司敕使而来,称胡商虽走,但京城当中原本为这群胡商护祠保市的胡客们(大多是低端人口),却很难驱走,朝廷的客省、鸿胪寺负担依旧很重。且自胡商走后,这群人便等于失业,长久下去,也是个不稳因素。圣主现在就担心,这群住久长安城的胡客籍人,会至河中,去投李怀光的叛军,或者出同华二州为山棚,威胁漕运。” 结果高岳没回答,先叹口气。 李泌、贾耽和刘晏都感到奇怪,为何这高少尹还未策问,就开始长吁短叹。 “相公们勿怪,只是想到同宗的高公楚兄,还身陷李怀光营中,不由得伤心。” 贾耽一听,便请高岳放宽心怀,并说圣主已派原本的骊山华清宫使卢纶前去河中,营救高郢和崔纵。 高岳点点头,表示安心不少,接着便问李泌:“据岳所知,朝廷的客省及鸿胪寺所供养的,怕是还不止这群胡客。” “然也,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天宝年间来此朝贡的西域酋长,及安西北庭各镇昔日来进奉的将校,掐指一算,也近四十年了。” 这群酋长和将校,来了后,因安史之乱的爆发及后来陇右、河西之地的失陷,无法归去,便淹留在唐政府当中,不少人亡故后,他们的子孙家族,还是政府客省、鸿胪寺供养着,故而让唐朝财政负担很重,几乎等于第二个“回纥市马”。 高岳想了想,便对李泌说:“每年耗费几何?” 李泌伸出五根手指,意思是五十万贯钱。 高岳便回忆起他在家宅门前踹的那个回纥汉子,这样的人如不妥善解决,让他们自食其力,确实还是颗寄宿在帝国都城内的毒瘤。 “其实解决这个问题也简单,籍算这群胡客、朝贡酋长及安西北庭进奉将校的数目,随后将他们统统补入宫城的禁军当中。以胡客为军卒,署酋长和将校为牙将。” “禁军?” “没错,如今神策行营合一,陛下准备将其设置在西北边地,称‘殿前神策大营子弟’;而陛下同时又准备设新禁军,取代昔日畿内神策团结,这群人恰好可招募入伍。”高岳用手指算了算,随后低声说道:“神策团结子弟在长武师变后,多降于叛军,如今都城禁军空额极多,我们正好以实补虚。” “是也。”李泌、贾耽和刘晏等人纷纷点头,认为高岳这个方策是一石二鸟: 原本白志贞在治理神策军时,因神策行营在河朔、中原平叛,死伤不少,又没有合适而优良的兵源补充,便临时抱佛脚,征长安市井之徒补额,结果这帮人用纳课钱贿赂军将,根本不去出征,挂个籍照样留在长安城坐市卖饼,交给白志贞和皇帝的不过是徒有其表的伍籍名单而已,还得支付巨额的军费——等到长武军打进来,李适要神策军护驾,城内居然找不到人,只有少数北衙、金吾兵和群宦官追随,现在正好将底层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补充进去,以实补虚,朝廷的神策军费好歹能落在具体的人头上,也增强了禁军战斗力; 此外,这帮人入了禁军后,吃的是军费,再也不用客省和鸿胪寺供养,这样下来,朝廷的军费不用增长,但鸿胪寺的礼宾费却省下来,每年足足五十万贯,这就是“一石二鸟”。 “好,妙哉!”李泌大喜,“节省下来的五十万贯,我必定上奏圣主,用于西北、山南东西及蜀地各镇的‘修器仗钱’,充实革新军械!” 13.不入潼关门 修器仗钱,就是各地方镇用来整修制造兵器的钱,高岳在泾原、兴元都待过,对这一块是了解的,让他悲哀的是,唐军在这方面的支出很少,各方镇军府平均每年数千贯到万贯,大致和幕府僚佐的俸料差不多,有时候还比不上军府里一场奢侈的宴会。如此,现在唐军的战斗力,当然和盛唐时期相差甚远。 如今李泌如真的能把省下来的礼宾费,充作各方镇的修器仗钱,对高岳而言,自然是个好消息。 听到高岳的这个方案后,贾耽也非常高兴,他当即说到,其实出去淹留长安城的胡客、蕃子和安西北庭的将校子弟可充禁军外,李希烈败亡后金商防御使樊泽最近招抚了数千山棚(李叔汶、莫六浑部),也可送入京城里当禁军。 正在众人兴致勃勃地议论间,忽然院门外的驿卒匆匆忙忙地跑进来,对贾耽说到:“节,节下,有北司使自上都而来,说是有敕书下达!” “哦?”贾耽和李泌都不由得心思一动。 这些日子,他们其实也在等着京城的消息,皇帝对自己白麻宣下的消息。 要说颜真卿和萧昕辞任后,这二位对相位一点想法都没有那是假的,特别是李泌,他在外地辗转这么多年,先是被元载排挤,后又遭常衮忌恨,按照朝野里的威望,早该回朝为相了,先前颜真卿就在给他的信中透露过:我在陛下面前举荐了少源你,而萧门郎则举荐了贾敦诗。 又有前任宰相的推举,这等于是加上双保险。 这时,一名身着锦衣的中使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入进来,众人便上前致礼。 “恭喜李大夫,圣主可你为陕虢防御观察使,兼陕州转运使,并为左散骑常侍,每月至中书省当直一日。” 李泌当即愣住了。 等了这么多年,陛下还是没给我宰执的位子,连御史大夫的宪衔都不给我,让我去当陕虢防御观察使......就是叫我督运三门峡的漕运啊! 旁边的高岳和刘晏也都呆了。 很明显,皇帝李适还是不想让李泌当宰相,他又反覆了。 不过李泌毕竟是修道的,内心可自宽,脸上是不动声色,在口诵圣恩后即接下敕书。 接下来中使转向贾耽。 贾耽微微叹口气,似乎已经明白:他和李泌大概是一样的待遇。 果然,中使又宣读了对贾耽的安排:辞山南东道节度使,任洛阳城的东都留后,而山南东道节度使由原金商防御使樊泽接替。 至于樊泽的金商防御使,则交给韩滉的弟弟韩洄去担任。 “敢问敕使,二位黄门侍郎?”李泌这时没忍住,询问了皇帝对宰相班子的人选安排。 那中使告诉他,右散骑常侍张延赏得河东奉诚军统帅马燧的推举,白麻宣下为黄门侍郎;至于另外位黄门侍郎,则由原宣武、永平军都统节度使李勉入京担当。 等到中使走后,李泌苦笑起来,仰着脸看着被院子围住的天空,留着苦涩的背影对着高岳,长啸数声后,从容地说:“可惜啊可惜啊敦诗,原本以为你我会有番作为,哪想到连潼关都进不去。” 李泌的陕虢,及贾耽的东都,正好和关中京畿隔着道潼关。 “少源!”这时,刘晏唤住他。 李泌回头望去,只听刘晏沉着声,对他和贾耽说了句:“真金都须煅烧时,且稍忍耐。” 听完这话后,李泌和贾耽都有所悟,便双双向刘晏行礼,而后辞别。 这时整个西亭小院里只剩刘晏和高岳两人。 “兴元府里没胡贲这个人,是不是?”刘晏的干瘦手指拢住稀疏的胡子,直截了当地对高岳说道。 高岳低下头,算是默认。 “真愈为真便是假。”刘晏眯着眼睛,有些得意洋洋,“不过这种院中儿女事,全看逸崧你个人的取向修为,实在困惑的话,不妨去问南园的萧中明——我俩好久不见,不用谈这些琐事,来,坐下。” 高岳便在小亭中,挨着刘晏坐下,随即刘晏即对他说:“不管你和普王的情谊多好,切记切记,可一旦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你不能不站在太子这边!” 一听刘晏这话,高岳急忙点头。 而后刘晏和他对饮了几杯茶水,语速放缓,“对了逸崧,你知道那日夜晚泛舟时,韩太冲为何与杜君卿交恶?” “仆实不知。” “杜君卿呢,其实这次准备回朝时,要向皇帝呈现改革漕运的方策,也想借此邀功,直登宰执的位子。”刘晏不慌不忙地说到。 “晏相你曾对我说的话是没有错误的,此后朝堂的争执,就是围绕漕运和利权的争执。” 刘晏唔得声,而后用指尖点了几下盅内的茶汤,在小几的檀木面上沙沙地画起来: “杜君卿的方策即是,恢复汉朝时期的鸿沟漕运,具体是这样的,自汴州南的浚仪处,将琵琶沟连至蔡水,而后由蔡水至陈州的淮阳,转入颖水,再自颖水由寿阳入淝水,淝水上源处,和居巢湖(今安徽巢湖)连接处,仅隔一段高岗,曰鸡鸣岗,只要凿通此岗,船只便可直入居巢湖,可过湖水和扬子江(长江)直通。” 而所谓的蔡水,即是狼荡渠,也是古代鸿沟的主干道,只要过了此处,财赋粮食可直抵荥阳、洛阳,再由南河过三门峡,经由陕州送抵长安城。 接着刘晏又说,若不开凿鸡鸣岗也可,无外乎中间多道陆路而已,一则鸡鸣岗把扬子江、居巢湖,和淝水隔开,长短大概四十多里,于此地设置个转运院,把江湖运来的物资自陆路送入淝水,也是能承受的;二是,江淮间的进奉船,也可自白沙(今江苏的仪征)沿扬子江入东关(今安徽巢县),进居巢湖,越鸡鸣岗入淝水。 “那如此的话,一旦能把鸿沟和扬子江相连,江淮的财赋可不走汴河,那样也就不会遭淄青、魏博的威胁,另外岭南、汉中、荆南,乃至蜀地的米,也可直接泛舟载运,经由各路水道,先汇聚在长江,入居巢,再入鸿沟,送至洛阳、长安了?另外鸿沟一带多是平原,疏通工程也远较他处方便。” “逸崧说的没错,但现在你也应该明白,韩滉为什么坚决不允许杜佑的这个计划付诸实施了吧!他根本不愿意杜佑的方案在皇帝眼前出现。”刘晏说完叹口气。 “那样,便等于韩滉的宣润地位一落千丈?”高岳当即明白。 刘晏点点头。 14.争斗何日休 是的,以皇帝李适的秉性来说,若杜佑真的将方案呈交上去,这位肯定是会答应的,因为他很忌惮韩滉如今的实力。韩滉靠什么呼风唤雨呢?不就靠掌握了扬子江巡院,并独占了宣歙、浙西、浙东三道的财赋,而后又联络窦参及中原几个方镇,握有汴水的转运权。 如采纳杜佑的“鸿沟方案”,皇帝会毫不犹豫地在鸡鸣岗设置个大转运院,并且绝对会新设个“淮颍转运使”,那样韩滉的地位便会受到严重挑战。 怪不得韩滉那日对杜佑动了雷霆之怒,并发誓要阻断杜佑的仕途。 接着刘晏又说,其实杜佑的新漕运方案触犯的何止是宣润一个方镇呢? “是也,而今江淮的漕河,即是一道邗沟,这道邗沟就勾连起淮南、宣润两个重镇的利益;邗沟自淮安,转入淮水,又经埇桥(今安徽宿州)入汴水(即通济渠),再至洛阳一带,如此又勾连起中原数个方镇的利益。所以届时激烈反对杜君卿的,怕是不止韩滉一人,还有淄青的李纳、宣武军刘玄佐、永平军李澄,甚至刚刚入朝为宰的李勉。”说完这些高岳不由得感慨: 古今中外,改革哪有真的那么容易的。教科书里所言的改革,大多因利益集团的阻碍而失败,那么什么叫利益集团,这些不就是吗? “那晏相你?”高岳下面,不由得关注刘晏对此的态度。 可刘晏却摇摇头,拍着膝盖说,既然萧中明和颜鲁公已辞去相位,等到我回京后,也要辞去使相的位子。 “我老啦......”刘晏指着两鬓苍苍的白发,“逸崧,不管本钱是大是小,还有没有兴致高唱那首渭城曲,我也能明白,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啦......当初我苦心在各处创设的巡院,造长纲进奉船,目的就是为了更方便地将各地的财富输送到京师去,来支撑起这个天下,不让它倾圮下来。当时我目送着一艘艘进奉船扬帆而去,总是在想,等到这一艘过了三门峡,到长安的东渭桥后,也许天下会就此泰宁下来。就是抱着如此的想法,一艘又一艘船在我的视野里出发,不断启碇的浪花里,谁想十年过去了,二十年过去了......我的头发由黑而白,腰由直而驼,可这个天下啊,唉,不说了,连我一手造起来的八处巡院,如今也成了大臣们互相争权的场所,可失陷数十年的河陇之地,却犹自在西蕃的手中,无人解问。逸崧,我累了,你建议将政权、财权合一的宰相,我根本无心也无力去实现。如我回京继续为使相判度支,圣主肯定会推我来和韩滉争斗,所以我不得不提前抽身而出。” “那崔玄宰......”高岳清楚,刘晏若走,火力肯定会集中在崔造的身上。 刘晏摇摇头,说实在顾不上,杜佑也好,崔造也罢,各安其命好了。 “晏相.......你若走后,谁可......” “逸崧你问的是,谁可继承我的事业,对不对?是你。”言毕后,刘晏意味深长地看了高岳眼,又补充了句,“但,不是现在。” “晏相所言的,岳已经明白。” “好好在兴元府呆着,君子择机而动,必要时不用顾惜名声。”刘晏说完后,手里捻着几枚东西,摆入了高岳的掌心。 借着小亭里的光线,高岳看到掌心里的,正是他穿越带来的几枚硬币。 “这钱是属于逸崧的。我大唐怕是铸造不出来喽......逸崧啊记住,你继承的,不是我的官位,而应该是我的志向。” 高岳急忙在席位上,对着刘晏端端正正地拜了再拜。 刘晏笑吟吟地将他扶起,随即转身,朝着院门飘然离去。 入夜,贾耽在驿站自己的厅内,私下宴请了大将吴献甫,“献甫啊,你跟我多少年啦?” 吴献甫端起杯盅,想了一想,说足有九年啦。 贾耽而后叹口气,说:“我刚刚得到陛下的制文,不过不是宣我入京拜相的,而是任命我去东都为留守的,襄阳的旌节由樊泽来接任,所以是我对不住追随我这么多年的僚佐军将们。” “连山南东道节度使都!”吴献甫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 可贾耽将手摁在他的肩膀上,“我本是朝廷命官,圣主委派我去哪,就应当去哪,可我去东都后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你性情急躁......” 烛火当中,吴献甫吃了惊,接着望着杯盅里微绿的酒水,心中暗想“相公莫不是害怕我不服朝廷调遣,生事造反,所以为保全名节,在酒里......要把我给......” 疑心生鬼,吴献甫不由得干呕起来。 贾耽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背,忍不住失笑,“谁会把你给毒死?不过我必须要带你一起去东都赴任而已。” 这下如释重负的吴献甫急忙说到:“献甫一介武夫,难得相公看重,愿终生鞍前马后!” 初春三月里,襄阳城下细雨蒙蒙,高岳、韦皋自汉阴驿的码头,登上了艘千斛船,向众人道别。 接下来刘晏、普王。杜佑等要沿商州武关路归京,贾耽则要自南阳过三鸦水,再去东都洛阳,而韩滉、窦参、曹王皋、崔宽等要各回本镇。 同时金商的樊泽,则接到皇帝制文,正向襄阳赶来。 “逸崧啊,我有封解释的信件,烦劳你自汉水回府后,交给云和的母亲。”临行前崔宽把亲笔所写的,托付给了高岳。 春雨越下越大,高岳立在舟船上,四面雾气弥漫,襄阳城汉阴驿外河堤上的柳枝在风雨里拂动着,“如今,李希烈伏诛,朱泚、李忠臣身死,李怀光如风前残烛。可天下的争斗恰如晏相所说,又何曾停止过?云雨虽亡,骇浪又起,崔造、韩滉、窦参、李晟、张延赏、马燧,怕是又要掀起新的角逐,何时方休,且看吾辈作为。” 船只上的摇橹翻动,载着高岳、韦皋,溯着汉水,向目的地兴元府而去。 此刻,江汉被急雨笼罩着,而黄河东岸的河中府处,却是阴云沉沉的景象,城下四面皆是马燧的军队,围得如铁桶般。 府城内,穷途末路的李怀光,手里按着剑,让军卒将汴西转运使崔纵,及原长武军判官高郢来带了上来。 15.万里未到乡 等到高郢进入李怀光所在的府衙堂中时,发觉这位全身蒙着素白色的袍衫,顿时觉得最关键的时刻到来。 “公楚先生,悔不该不听你的劝导,擅自过了渭水,入了长安城,逼迫圣主西迁,如今难辞其咎,怀光已是穷困无路了。”李怀光见到高郢,语气很平和地说到。 整个堂内,长武军的军将们,包括李怀光的几个儿子,都围坐在李怀光胡床的四周,哭声震天。 “朝廷没有中使来吗?”高郢站着,也非常镇静地对李怀光说到。 “有使来,正在厢廊外。” 李怀光说得没错,堂外有皇帝的敕使尹志贞,还有个伴同来的原华清宫使卢纶。 “你该让中使进来。” 可李怀光随后只让卢纶走了进来,尹志贞却被拒之门外。 “怀光不愿再见圣主的使节,即便见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怀光和朝廷间的恩义,早已经断绝掉了。”李怀光苦涩地笑起来。 而卢纶走入进来后,却捧着张铁券,这是尹方才转交给他的,说这铁券是皇帝赐给李怀光的,只要河中府还在抵抗的长武军士兵能放下武器降服,皇帝保证李怀光不死,长武军上下不死。 李怀光伸手,自卢纶那里接过铁券,接着抬眼缓缓地问高郢,“公楚先生依你的高见,怀光为何会反逆?” “你出身渤海靺鞨,父子久为边将,虽为朝廷立下些许功勋,然素来不识礼仪教化,骄纵之下,遂成叛逆,但若及时悔改,收下铁券后出城投降马令公,尚可保全性命。” 听完高郢的话后,李怀光仰面苍凉地大笑起来,而后他垂下脑袋,喃喃道:“礼仪教化?礼仪教化?这朝廷的礼仪教化,实则就是尔虞我诈,怀光出身异族,生性鲁钝,怕就是再活三辈子,也参悟不透啊!怀光只晓得两件事,第一件事......”言毕,李怀光用手指着伏地而哭的长武军的将佐,“他们大多出身朔方,曾跟着郭老令公征战沙场数十载,对朝廷不可谓不忠,最后是饿肚子,实实在在地因为饿了肚子,没奈何才被逼上了绝路。这点,高、崔二公也应该明白。” “节下!”数十位长武军的将领,都趴在地上,以首叩地,流泪不已。 随后,李怀光的手指,停在了卢纶的身上,“听说你也是位先生,还写过两首同情我们军人的诗,对吧?” 卢纶也是位可怜人,早年希冀能走科举门路,后来屡试不第,便结纳权相元载,当了几任小官,可后来又遭元载牵连,再度沉沦宦海,被派去任早已荒废的骊山华清宫使,虽然诗名很大,但宦途却坎坷万分,故而诗歌当中也有不少反应底层痛苦的内容。 一听李怀光如此说,卢纶小小的使节,也无法拒绝,便点点头,说确有。 “请先生为怀光吟诵,死而无憾。” 卢纶带着些颤抖的声调,为李怀光吟出了《逢病军人》这首诗。 整个中堂,回荡着悲怆的诗歌: 行多有病住无粮, 万里还乡未到乡。 蓬鬓哀吟古城下, 不堪秋气入金疮。 “请先生再吟一首。” 卢纶顿首,而后又吟唱一首《塞上行》: 红颜岁岁老金微, 砂碛年年卧铁衣。 白草城中春不入, 黄花戍上雁长飞。 李怀光听完后,双目落泪,便大声将卢纶的这首诗歌重复唱了遍。 长武军将们也边痛哭,边应和着。 高郢和崔纵也紧闭起双眼,不忍卒听。 这时,李怀光收回了手,将铁券举起,对着高郢和崔纵说起他所知道的第二件事,“怀光叛逆犯阙,身败名裂,罪不容诛。圣主怎可赐予铁券?所以这铁券,怀光愿让给麾下的所有将士,自己则不敢苟活。公楚先生,我马上送你俩出城,请求告马令公,怀光愿自刎献出首级,请河东兵入城后,看在我长武军还曾为国家立下过些微末的功勋份上,勿害我士卒和家属,如此怀光哪怕九泉下,也感恩不尽!” 河中府城门处,刚出虎口的高郢和崔纵,便听到巨大的喊声,他俩回头望去,只见李怀光登上望楼高阁处。 他喃喃着卢纶“万里还乡未到乡”的诗歌,一步一步地登了上去,望着翻滚的阴云,和城下甲光如雪的马燧军队,接着拔出利剑,对着东北的方向,“怀光不知朝廷礼仪,胁迫子弟叛国,铸下弥天大错,死后魂魄也不敢还乡,只愿怀光死后,我唐中兴,万国八荒入朝之路,更无阻绝!” 一声响动,锋利的剑刃切开了他的脖子,鲜血飞动,洒遍了旁边的梁柱,还冒着热气,很快就浮起细小的泡沫,顺着柱子缓缓淌下...... 李怀光成年的儿子们,纷纷自杀,接着几位长武军将军将他们的首级割下,送至马燧军中。 “将首级函封,送到上都去,另外——入城后不得妄杀一人。”马燧下令到。 旬日后,三百里开外的长安城大明宫内,皇帝看着阶下一溜的首级,又听高郢、卢纶等叙述李怀光自裁的经过,不由得也潸然泪下,“怀光于国有功,不比李希烈也。”于是下诏,赦免李怀光的妻子,和幼子,每月正常支付廪粮。 而长武军也全被赦免,不过只留其中五六千精强者,其他万多人罢兵归农。 高郢被升迁为礼部侍郎,崔纵则入为尚书右丞,卢纶也升迁为蓝田令。 这时,马燧派来的兄长马炫,便请求皇帝,委任康日知为河中节度使。 皇帝满口答应。 然则又过了旬日,当康日知离开深州,快马来到河中府,准备就任节度使时,很快皇帝一纸诏书,将其征入京师为左金吾大将军,而河中节度使闪电般换为了浑瑊。 浑瑊大惊意外,称段太尉猜测得丝毫无错,接着便收拾行李,前去河中府就任。 当然他更没想到的是,向来最好猜忌的皇帝李适,把别的地方节度使、观察使换得如走马般,而对他却始终信任有加——河中节度使,浑瑊干到死为止,也没被动过。 河中节度使更迭里,更为震惊的是马燧,他觉得遭到了皇帝的耍弄,压制般的耍弄,可也只能忍气吞声,空耗了兵马和钱粮,却真的无偿地将河中一府四州,拱手给了皇帝,自己只能怏怏地回师太原府。 此外,朝堂上继续风云变幻着,刘晏前脚辞任,后脚杜佑果然至阙下,将鸿沟漕运的方案呈交给皇帝。 皇帝也毫无疑问地大喜,便召集众臣,要设淮颖转运使,疏浚蔡水直到鸡鸣岗的河川。 16.杜君卿外放 紫宸便殿当中,原本为永平军节度使,现为门下侍郎的宰相李勉,听闻皇帝的这个想法,因他先前一直在中原地带,深知此举的利害非同小可,赶紧捧起笏板谏言说,还请圣主三思而后行,起码与镇海军节度使韩滉取得共识后再议不迟。 皇帝便问另外位宰相张延赏,张原本就和皇帝同气连枝,便赞同杜佑这个方案,说可发诸镇三万军士,再雇佣诸州五万贫户,以八个月至一年为期,疏通鸿沟,以成千秋大业。 “陛下,蔡水昔日臣已发永平、宣武两军的将士疏浚过,故而暂且不用着急此事,万一此后时局真的需要设淮颍转运使的话,再议不迟。”李勉只能“就坡下驴”,希冀能暂时稳住骚动的皇帝再说。 可李适说光是蔡水疏浚哪里够,便要立刻疏浚颖口和鸡鸣岗,“一旦凿通鸡鸣岗后,水路一通,干脆在东关(今安徽巢县、含山,也即是三国时期著名的濡须关)设转运院和巡院,此后江汉、荆南、湖南、岭南,乃至东南的米粮,可全部汇聚在东关,再由鸿沟发送至长安,妙哉妙哉!” 接着李适激动地自绳床座位上起身,便要亲自写份御札,交到翰林学士院去草拟成制文:朕要委任崔造为新的淮颍转运使,由他亲自去运营疏浚、设巡院诸事。 “陛下,陛下,此事牵涉淮西、淄青、宣武、镇海、永平等多个方镇,不可不谨慎,陛下......不妨等宣慰大使萧中郎回来后再说。”皇帝来回不断发出指令,可怜的李勉也跟着皇帝的步伐,不断地规劝着。 此刻大明宫南墙外,无官一身轻的刘晏,将宫内殿堂里的喧闹争吵抛诸身后,牵着匹稳健的母马,带着仆人旺达,正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向东市和兴庆宫的方向而去。 “好香啊。”刘晏下颔的胡须翘了两翘,很快就嗅到崇仁坊坊墙内飘出的味道,不由得慨叹说,安老胡儿现在正于崔宁的幕府当中,我是真的没想到,京师里还能有如此香味的吃食。 旺达便说到,那是主人你在之前,只吃安老胡儿的蒸胡而已(长安你不知道没尝试过的美食可太多了)。 刘晏便笑起来,用手自怀里摸出串钱来,准备叫旺达去给自己买来,可转念一想,“对啊旺达,我现在没有实际的官职了,可以进去畅畅快快地吃,再也不用害怕殿院的纠查。” 于是刘晏便喊旺达,咱主仆俩一起进坊内逛逛。 “晏相。”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晏嗯的声,转头见到,刚刚结束朝集的刘长卿,巧遇自己,正恭恭敬敬地立在街边,向自己致礼。 “文房啊,今日不用当直?” “当直不当直的又有什么打紧,南省礼部向来号称‘冰厅’,连分押督察的御史都懒得来。” 原来,南省六部衙门里,以礼部衙署最为冷清(毕竟非实权部门),得了个外号为“冰厅”——在此处为祠部郎中的刘长卿耐不住寂寞,又趁着无所事事的机会,到长安城最繁华的崇仁坊、平康坊这里来潇洒了。 刘晏哈哈大笑,接着指着刘长卿说,那既然文房也来,不妨随我一起入坊去饮酒美食,“酒钱烦劳文房来付。” “晏相这是自然的,我刘长卿好歹始终在外为巡官、司马、刺史之职,如今钱财在长安城也足以潇洒的,走走走。” 刚说完,就听到阵喧哗声——只见对面坊内,走出一拨人来,打着旌旗,气势汹汹地向大明宫而去。 “宣润镇海军进奉院出来的。”刘长卿嘀咕道。 刘晏顿时明白发生什么,便说不管它,接着抚着长卿的背,说“文房啊,礼部虽为冰厅,可每月俸料也有五万钱,你就在那里老老实实呆两三年,不要掺和到朝廷纷争里去——还指望你多付几次酒钱呢!” 而后两人说说笑笑,旺达不断用草棍搔着后背,迅速地消失在长安崇仁坊的人群当中...... 三日后,笼罩在晨曦当中的大明宫,杜佑恨恨地从含元殿东西朝堂处踱步而出,背对着巍峨雄伟的三大殿,他刚得到皇帝的诏书,被罢免刚刚得到的户部侍郎官位,外出江南西道饶州为刺史,即刻出发。 之前,韩滉在京师里的进奉院闻风而动,联络淄青平卢,中原宣武、永平等方镇的进奉院一道,大肆攻讦杜佑,并称如不惩办杜佑,今年夏秋两季,京口处的进奉船不发,巡院里的米盐不发。 李适立即慌了神,出杜佑为饶州刺史,以示道歉,才把事态给平息下来。 “可——恶,到底是朕在统治国家,还是到了外国!”紫宸殿内,李适狠狠捶了下案几,心中对韩滉的恨意不断翻涌。 这个回合,自然以皇帝的彻底失败妥协而告终,很快李适的中官们自大明宫四出,又开始向各镇各州“宣索”,厚着脸皮充实着自己的私库。 李适慢慢地,也变为了自己当初最讨厌的模样。 当然李适也想到了兴元府,他一边让霍忠唐骑马去宣索些粮食来,另外一边也想起高三的诸多好来,便又说朕已采纳李泌的建议,将在京的胡客、安西北庭将校子弟及商於山棚补入“殿后左右神威军”当中,节省下来的五十万礼宾费里,朕特意拨出三万贯钱来,给兴元府充为“修器仗钱”。 兴元府城当中,天汉楼下的汉川里,许许多多的船只转动着风帆,带着不要撞了不要撞了的惊呼声,在水域里盘桓迁转,擦舷而过,接着载着三川地带的茶、盐,西北的牛羊,及本地的草药、木材、芸薹油,络绎不绝地朝江汉、鄂岳驶去,而兴元府的集市上也出现了蜀地的锦缎,荆襄的美玉,及更远处宣州的丝毯。 已很是繁华的集市,阿措趿着啪嗒啪嗒响动的木屐,穿着鲜艳的锦绣半臂夹袄,头上顶着筐食物,其上插着根呼呼转的风车,嘻嘻笑着,跑过长长的通衢,入了子城府衙巷道,而后又跑入到后院官舍里。 “小姨娘,小姨娘!”阿措刚刚迈入官舍的乌头门内,将竹筐放在地上,就喊起来,挥动着手里的信封,惊起了群喜鹊,叽叽喳喳。 17.寂夜持镜听 正在前院花架下,摇着秋扇微微打着盹儿的云和醒来,而后急忙上前,做出个小声的手势,有些严肃地对阿措说:“你主母和竟儿还在睡着呢,别太吵闹了。” “哦。”阿措仰起脸来说道。 接着云和就叫她坐下来,给了她两个果子,接过她从城中驿站递铺来拿来的信。 阿措边吃,边望着竟儿的小姨娘。 她和主母都好漂亮啊!花架投下来的阳光,照在她的额头和鼻尖上,有点金色的光芒,但更衬出她白皙无比的肌肤,真白啊,她的眉毛比主母要细点,可特别匀称狭长,黑色的秀发更不用说,是像女冠那样随性披在肩后的,大概还没嫁人,没似主母那般盘成云髻,怪不得听说潭州那里人说竟儿小姨娘是湘水的女神,到了这里兴元府的人就说她是汉川的女神,在青色的眉梢和长长卷起的睫毛间,竟儿小姨娘在眼睑上涂上两抹赭红色的宫妆,张开时如云霞,垂下来则若桃李。 阿措我以后要是能像她们就好,不过太不可能吧,哈哈。 不过她和主母还是有点不同,主母就是朵盛开的牡丹,香气四溢,但对任何人都又和和气气的,好像从来都没发过火;而竟儿小姨娘,就,就好像白莲般,绿绿间点缀着雪白,白白里又透着微微的一色红,这种花咱们兴元府乡间都是没有的,只有城中感业寺的池苑当中有,据说是花了好大力气从江南西道的江州移过来的。 所以大部分情况下,竟儿小姨娘有点冷傲,但阿措我知道,她也不是真的冷傲,其实她人挺好的,待人真诚,有空闲还叫我和竟儿一道识字。 “阿措,你笑什么?”云和将递铺送来的信札一一分好,问到。 阿措憨憨地吃着果子,望着云和笑,脱口而出,“我在想啊,竟儿小姨娘你要是一直在兴元府,该多好啊!” 云和有些发怔,接着带着些酸楚的口吻对阿措说,怎么可能,我早晚要嫁人的。 “那以后不是很难见到竟儿小姨娘你了?” “没办法,这也是妇人的命啊!” 这时云和舒口气,举起两封信札,让阿措马上交给自己的阿姊,“姊夫马上要乘船回到兴元府来。”接着又举起叠信札对阿措说,这些都是些姊夫和僚友们的书仪往来,你马上送到书斋里去就好;而后自己留下封,“这是我阿父写来给我阿母的,阿母去城中尼寺进香供养,有几日才得回来。” 而后云和将信札分开,叫阿措一一辨认落款的文字,对她说以后你用得着。 云韶对家人和仆役基本是散养态度,她只下心思给崧卿做饭,最近也就对苗圃、谷板感兴趣;而云和则是“总理宰执”型的,督促竟儿学习,叫阿措和其他仆役识字,一刻都不放松。 阿措离去后,云和起身,步入到中堂东厅回廊处,就听到小猧子棨宝的哀鸣。 最初云和还以为竟儿又欺负小猧子了,待到走入厅内才见到,竟儿抱着棨宝的短脚,这猧子奋力挣扎,呲牙咧嘴,胖胖的脑袋是摇来摇去。 而云韶挺着大肚子,手里居然举着把剪刀,低声对棨宝说:“棨宝乖巧些,剪你尾巴上的毛就行。” “这是做什么啊,阿姊?” 说话间,云韶已把棨宝尾巴上的毛给剪下一丛来。 被放开后,委屈的棨宝跑到云和脚下躺着,呜呜叫着,诉说自己遭到的不平待遇。 云和就手把棨宝抱在胸前,安抚着它的背,看着阿姊又用火镰将棨宝的尾巴毛烧成灰,倒入到酒器里,随后云韶又拿出个锦囊来,从里面,竟然拿出枚指甲来,“阿姊,这?”她大为疑惑。 “这是崧卿的大拇指指甲。” 云韶言毕,就把指甲也倒入酒器,接着把酒水一饮而尽。 “啊!”喝完后,云韶满脸的舒畅,笑容甜美无比。 旁边的云和目瞪口呆,云韶笑笑,低声对阿妹说,“最近明玄法师叫全城妇孺里念经,又托人送给我本书仪,叫《婚人述秘奇方》。 云和一脸问号,僧侣比丘的书籍还真是庞杂。 接下来云韶就说,里面称丈夫远行归来前,可剪犬尾巴一丛毛烧灰,然后取丈夫大拇指甲一枚(阿姊啊,你平日里就在搜集姊夫的指甲吗?),和酒饮之,可使丈夫对自己敬爱不衰。 “哦......”云和这才明白。 “霂娘,这书中还有个镜听法,可占卜婚姻定命,你听听啊!”这时阿姊热情地将害羞的她引到榻前,取出那本《婚人述秘奇方》的开首处,接着姊妹俩一起阅读起来。 竟儿瞪着好奇的眼睛,就在旁边听...... 入夜后,云和坐在小偏厅的帷帐内,反覆难眠,她最终起身,走到案桌前,盯着自己的梳妆铜镜,月光皎洁,照得镜面荧荧。 “呼......”云和鼓起勇气,按照书中所言,忽然伸手,将铜镜揽入怀中,接着走出了寝所。 整个官舍的庭院、厢房、中堂,花园苗圃,都没有了烛火,夜色清凉如水,月亮悬于中天,纤纤无尘,各处的苗儿花叶沉静惬意地沐浴其中,云和都能听到心脏砰砰砰的跳动,她抱着镜子,走到廊下,心中还在不断祷告,“不遇人,不遇人,遇到人就不灵验了。” 事随人愿,她走到空无一人的厨院时,接着见到了灶神像,便跪拜下来,闭上眼睛,说到“铜片铜片汝有灵,愿不出门闻悲哀,得照千里良人形。” 如此反复吟诵了七遍。 云和呼吸更加急促起来,她起来,继续抱着镜片,走出了官舍的大门。 整个子城是兴元府的衙署区,治安是非常好的。 除去时不时的打更声和轻微的咳嗽声,云和耳边都很安静,她数着眼前的一个又一个街角墙角,“一、二、三、四.......” 直到第七处时,她停下来转身背对月亮,再次闭上眼睛,心情又害怕又激动,因为按照那书里所说的,未婚女子抱着铜镜在夜深无人,趁月走到第七个街角处时,摩镜片七下,就能在镜中见到良人的形貌,便能听到良人的声音,这便是“镜听”。 正所谓,昔日长着照容色,今夜潜地听消息。 “照出来吧,照出来吧!”反复摩了七下后,云和张开眼睛,呼吸都停住了,盯住镜片。 18.霄汉河迢迢 “啊!”云和只觉得眼前的铜镜忽然耀了下,她轻呼声。 接着那光耀又迅速移开。 云和的睫毛凝住了,随即微微颤动起来。 镜中,镜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倒映着她姊夫的脸,还带着讶异的表情。 “云和,这个时辰在这里做什么?”同时,镜子内姊夫的嘴巴张开,居然说话了。 “啊!”云和低声惊呼下,将铜镜重新抱起,背面的菱花膈到了她的手,有点痛。 接着她带着很复杂的眼神,缓缓转过来。 高岳正举着火把,有点不解地立在她的身后。 方才镜中投射的,就是他的身影。 不会吧,这么巧,这么鬼? 同时,韦驮天牵着马,和几名随从都举着火把,簇拥辆钿车,里面想必是芝蕙,统统跟了上来。 “姊夫。” “入夜后船才靠岸,看月亮好,就赶回来了。对了,云和你在这里干嘛的?” “不,没什么,原本难以入眠,又见月色明朗,出来走走。” 见妻妹低下头来,高岳似乎也有些话想对她说,但当众又难以启齿。 这时芝蕙从钿车里揭开帘子,走下来,忙说三兄你让竟儿小姨娘上车,把她送回中堂去。 “不......不用,还是步行回去好了。”云和害怕惊醒阿姊。 芝蕙会意,便叫其他人把钿车送到府衙的公廨车坊里,自己先引着其他人往官舍里走,说要先做安顿的事,故意把高岳、云和留在后面。 云和的系带还贴着铜镜,脸窘得转过去,轻轻地,亦步亦趋跟着姊夫后面二尺远的地方。 自汉川引入的“白云渠”顺着子城的城墙蜿蜿蜒蜒,两边是在风中拂动有声的杨柳,枝条间闪着渠水和月色的碎片,云和侧着望去,耸立的天汉楼上环绕着灿烂银河霄汉,各色星辰浮浮沉沉,银的,金的,红的,淡紫的,真的是美极了。 “云和啊,我必须要对你说件事。” “嗯,姊夫,说吧。”云和其实这时是心慌意乱的。 不久,子城小门和府衙连接的拐角处,云和陡然全身都失却了颜色,微微歪着脑袋,僵直地立在株杨柳的树荫下,嘴里都开始只有吐出的气息了。 原本的柔情和慌张的甜蜜,全都消散,现在只剩斗大的“惊愕”! 她遭不住这打击:在阁中待嫁几年,居然被父亲和姊夫联合,“被嫁给”个根本不存在的兴元军将,叫什么胡贲,胡贲,胡贲...... 高岳有些慌张,他说先前你阿父写了封信送兴元府来,就是告诉你这件事。 “是,今天我从阿措那里得到了这封信,刚准备交给我阿母,阿母这几天去尼寺寄宿来着。”云和继续斜着脑袋,一字一字,板扎地把这些话给说出来的,“不行,若是让我阿母看到,会疯掉的。” “云和听着,你暂且不要急,姊夫也是不想让你嫁给窦申那浪荡子,你能理解姊夫的苦心,对不对?” “姊夫,我现在倒是不用嫁给浪荡子,直接嫁给了假人。” “嗯......也有解决的办法,我过两日去找兴元府下的县令解善集,他有三个堂兄都在朝廷的台省为吏,假造个胡贲的告身出来,这样兴元府就真的存在过胡贲这个人了。” “真的存在?那我怎么办,委身这个‘真的存在’的胡贲,过一辈子?” “不不不,一年后,胡贲会暴病而亡,石碑埋在兴元府内,死无对证!”高岳打了个响指,“然后瞒天过海,云和你可继续嫁人的。” “姊夫你意思是,我以贞洁的身子,成了寡妇,然后再嫁......” 高岳也很苦恼,连声说对不起,当时是我不对,血气冲动。 云和这时的眼眸重新亮了起来,她顿了会儿,幽幽地对高岳说:“姊夫......我不知道是该谢你,还是该恨你,还是......” “总之,反正这件事我一定会任责的。” “姊夫你那时候为什么血气冲动?” “我......” “姊夫是你让我莫名其妙当寡妇的......你要任责。” “我会的。” “那你得和阿姊说明白。” “我定会......” 结果话还没说完,高岳就觉得清冽的香味扑面而来,接着他的唇被轻轻软软地给触上了,随即他的脑仁就开始急速膨胀起来。 “珰”的声,云和怀里的铜镜跌落到了地上。 云和的秀发反射着月色的光,她踮起了绣履,微侧着秀丽的下颔,绛唇点上了高岳的胡须。 接着,云和的泪也流了出来,她脱离了高岳的唇,嘴角下瞥,双肩耸动着,眼眸看了姊夫一会儿,低声说,“等阿姊平安分娩后,今夜的事我也会和阿姊说明白,哪怕死,也要说明白。” 次日,云韶自榻上醒来,却看到自己的崧卿正用手支着脑袋,在对面的鹄床上睡着呢! 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足音轻巧地连我都没有听到。 “崧卿,崧卿......你昨夜归来,我都不晓得。”云韶微笑着,挪下了榻,披上了帔子,轻轻摇醒了夫君。 “阿霓!”这时,高岳仿佛受到了惊吓似的,一骨碌坐起来,扶住妻子的肩膀。 云韶眨眨眼睛,抬手来擦拭了高岳额头上的汗珠,“崧卿你怎么啦?脸色好苍白。” “阿霓我。” “三兄,要坐衙了。”这时芝蕙走了进来,高声说道,“厨院里的饭食已经备好,主母就交给我来侍奉,府内还有许多事要你处置呢!” 高岳话到了嘴边,也觉得不妥,便只能和妻子道别,走了出去。 而那边的小偏厅内,云和的闺房始终合着,不曾打开。 芝蕙先是燎着了沉香,随后麻利地端来餐几,搁在榻前,扶着行动不便的主母重新上了床榻,接着就用勺子,舀清淡可口的米粥,就着鱼羹,喂着云韶。 “芝蕙,还是你最贴心了。” 可谁想主母夸奖后,芝蕙的眼圈一红,低下头来,说“芝蕙这次随三兄去襄阳城,又回兴元府来,一路舟车,只觉得身躯又弱又冷。” “怎么啦?”云韶慌乱起来,摸着芝蕙的脸颊,“莫不是染了疾病?” 这话说得芝蕙更是动情,落泪着点头,“主母,自京师到泾州,又到百里,又到兴元府,芝蕙有幸,始终伴在主母身边,我知道主母现在待我如亲生阿妹般,只不过觉得自己这病,似乎一日重于一日,芝蕙死倒不足惜,只不过好歹也能奉三兄的巾栉,也能作为妾室固主母的宠爱。要是芝蕙不在,主母如此温厚恭良,若三兄再招个厉害善妒,又年轻貌美的来为庶妻,主母受陵,芝蕙死也不会瞑目啊!” “怎,怎会呢?芝蕙你不要......” “主母你都二十一岁了!” “啊!”云韶顿时扶住了脸,惊呆了。 没错,我都二十一岁了,早已过了女子最风华的年龄。 19.举贤不避亲 年华老去,是云韶现在最害怕担心的事。 她现在虽是县君夫人,可年纪也大了,将来围绕在崧卿身边,有的是豆蔻梢头的女孩。 一刻之后,当阿措端着竹匾里的当归走进来,准备熬汤时,却张大嘴巴见到: 芝蕙阿姊头上蒙着白麻的抹额,斜倚在银鹄床上,和主母的手互相牵拉着,满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芝蕙阿姊昨晚回来不还好好的吗?而主母则坐在对面的榻上,六神无主,不断和芝蕙小声谈着。 等到阿措搬起小胡床,坐在炉火对面时,清楚地听到了她俩的谈话内容。 “现在要不要再给崧卿纳两三个妾,我刚刚归于崧卿家宅那时,住在长安县怀贞坊里,家中有芝蕙你,再加个阿措,也就足够。可现在崧卿都四品了,又蒙圣恩,于长安城宣平坊赐甲第一所,再这样寒碜,受非议的可是崧卿啊。” 听到主母松口要纳妾,芝蕙立刻顺势而上,她哀叹两声,头靠在床边的小屏上,有气无力,“主母,其实三兄先前还没离开兴元府入三川行营时,芝蕙就暗中张罗过这事。也去看过几个人选,不是蠢笨,就是馋懒,要不就是德行欠缺,实在是......况且三兄的秉性,主母也不是不晓得,十分心思里哪有一分在这方面上呢?” 听到这里,云韶也不由得叹气不已。 而后芝蕙便开始搂火,话锋一转,“更何况,三兄无心,可有人却在京师里一直有意呢......” “公主耶?”云韶瞪大双眼,问到。 芝蕙艰难地点点头,然后对主母详细汇报说:唐安公主最近时常黄巾羽衣,似乎要入道的样子,先是在奉天城,后来又在京师兴道坊的至德女冠里,频繁勾当三兄,据说贵妃娘娘身体不和后,三兄也答应公主,要为贵妃娘娘每日抄写《黄庭经》,现在尚且如此,等到她正式入道,那可就是非同寻常的危险了——我虽在襄阳的汉阴驿里,这些却都逃不过我的掌握,凭自己的巧舌,三兄什么情况我都能套出来。 “我家卿卿的心是最好的。”云韶叹气道,接着问,“如公主入道,又怎么危险?” “主母你有所不知,我唐公主出家为尼还好,可一旦入道,上无王法,下无道德,中又有圣主、贵妃骄纵,故而那女冠就是专门为她备好的风月场,三兄怕是难逃她的安排。芝蕙以前侍奉薛炼师,对这女冠是再熟悉不过。” 云韶的微微小肉的鹅蛋脸,越来越煞白。 这时,芝蕙哇声按捺不住,哭出声来,她边抽噎边断断续续说:“更别说,我唐公主入道后,可随时再出冠嫁人,到时若芝蕙不在了,崔仆射又休致了,升平坊威风不再,她弄些手段胁迫,强入宣平坊三兄的宅第里,真的要新人换旧人,那时主母你该如何,嘤嘤嘤......” 接着芝蕙的手指,像是掐好时间般微微一抬。 只见云韶果然眼眸往上转起,吸溜声,云髻上冒出了凡人看不见的烟尘,迅速汇拢成了个小小的黑洞: 三年,还是四年后?自己父亲早已辞去了所有军职,和阿母一道隐居在了升平坊里,皇帝不断派中官来敲诈阿父阿母,家财已然十去七八,自己则和崧卿住在宣平坊甲第里,这几年崧卿的官已为三品,门前是列棨戟、施行马(棨戟是高官的仪仗,出行前导,居家可列于门庭,而行马则是类似鹿角的木架,设于门前,防止闲人进入,两者都是身份象征),又占了宅第四周数十亩的地界,家产愈发庞大,一日自己正在院中,看着竟儿和达儿(阿霓决定,第二个若还是男孩,便叫高达)读书,这时门外忽然车轮如雷响动,不一会崧卿狼狈地从乌头门走入进来,也不回答她的疑问,只是叹气,遁入到堂后。 少顷,许许多多的五坊黄衫小儿,和宫装的仕女们,如云如霞般涌入,于自家的庭中陈列起器物、帷帐、丝毯等物什,自己大惊失色,便拽住其中一位问到,这是为何?得到的回答是:“高夫人要到了,我们先来布置下排场。” 听到这话简直天塌地陷般,自己大哭起来,说“我就是高夫人,哪里又来什么高夫人?” 言犹未落,唐安公主一袭羽衣,手执拂尘,下车后昂然排门而入,直冲冲对自己说:“我阿父家为二百年天子,如今令本主降尊纡贵,愿与你共侍一夫,如何?” “崧卿!”自己悲苦异常,又觉孤立无援。 “别恨高郎,就算你恨高郎,也得为二个男郎考虑考虑吧?”唐安冷笑着威胁道。 “竟儿,达儿,你小娘芝蕙当初说的话,终于还是应验啦!”自己几乎要哭晕过去,抱住两个儿子,而整个庭院里都回荡着唐安快意踌躇的笑声...... “不。”云韶此刻经过小剧场的刺激,更为害怕,便反手执住芝蕙的臂弯,问未来我该如何对付公主的咄咄逼人、 芝蕙不愧是芝蕙,跟在高岳后面,这些年也读了些书,居然引经据典起来,她对主母献策说,你看啊,二周因封建而享八百年国祚,秦朝因独夫二世即亡,大汉二者并举,宗庙享祀四百年。 听到这个,云韶好像有些明白,但又有点糊涂。 于是芝蕙又说,三国鼎立时,东吴四都督为孙吴保全半壁江山,先是周瑜,周瑜临死前荐鲁肃,鲁肃临死前又推吕蒙,吕蒙死前又举朱然,这叫什么,叫“举贤不避亲”。 忽然云韶顿悟,她惊叫起来,芝蕙你真敢说,难道...... 这会儿火炉边的阿措,隔着槅扇门,也惊到不能自持。 可谁想芝蕙一改方才的病怏怏的模样,便直接对主母说,“与其让公主踏入进来,莫如姊妹同心,共扶持这个家宅,这也叫举贤不避亲。” “要是让云和知晓,怕是会......还有叔父和叔母。” “唉,主母,俗话说得好,人行百步路,亦怀千里忧。当初镇西将军马璘,家宅中堂花费二十万贯,是何等的威风,可现在呢?子弟潦倒不说,连豪宅也被皇帝夺去,作了全长安人都能去的公家苑林。以后我们想要永远得三兄的爱怜,就只能仰仗三兄的威势,你和竟儿小姨娘尽心侍奉,辅弼三兄家业如日中天,外面自然连滴水不会渗漏进来,至于主母的叔父和叔母......其实在之前汉阴驿,发生件事来着。”随后芝蕙从贴身怀里取出张纸笺来,秘密地继续规劝已动摇的云韶来,不断贩售着焦虑。 20.决意任大责 门外,阿措还恍若梦中,手里握着蒲扇,站到了庭院的柿树下,绵密的叶子翩翩落下,她良久才嗫喏说了声:“天啦,竟儿小姨娘要当我的仲主母吗?” 那边,正吃着果子的竟儿恰好经过,听到这话,喜上眉梢,“小姨娘要当我的仲母?” 而后他便一溜烟地穿过廊下,跑到小偏厅的门前,穿过门帘帷幕径自跑了进去。 此刻他的小姨娘正怔怔地托腮,坐在月牙凳上,望着已空去铜镜的案桌,不发一语,还没从昨夜的恍然回过神来。 那时候星辰多美啊! 竟儿很亲热地扑了过来,“小姨娘,你要当竟儿的仲母吗?” “仲,仲母。”云和大为窘迫,急忙搂住竟儿,问这话是谁说的。 “刚才阿措在院子里的树下,仰头对着树荫自言自语来着,说小姨娘要当我的仲母。小姨娘,我好中意你当我的仲母,那样是不是竟儿就有两个母亲了?” “小姨娘我......”云和的眼泪又流出来,有动情,有内疚,也有慌张,但她好歹在先前解开了块心结,那便是姊夫应该明白她的心意,那样死也死得直爽点,总比先前把什么都堆积在方寸间要强,她紧紧抱住了竟儿,柔声说“其实也想把竟儿当作自己的孩子,这一生都想把竟儿当自己的孩子。” 而这时,官舍的门外传来阵阵脚步和说笑声,云和的母亲卢氏心情大好,刚刚从檐子里走下来,她儿子崔遐的侍妾阿沅跟在其后,一群侍婢和奴仆抬着各种物什——卢氏刚刚去金牛县的光华尼寺里布施归来,恰好高岳身为兴元少尹,要召集府内辖境内所有县,即金牛、勉、城固、南郑(兴元府理所所在县)、褒城、城固五县的县令,来城北的“曹操城”护国寺聚会商量事宜,所以卢氏是和儿子崔遐一起回兴元府来的——崔遐去府衙里寻堂姊夫,卢氏便直接回来了。 传报的声音响起。 官舍的东厅内,崔云韶和芝蕙立即抬起头来,眼神里似乎在准备着什么; 而小偏厅里,正抱着哄着竟儿的崔云和,脸色也有变。 府衙正堂内,“婶娘回来了?”坐衙的高岳见到崔遐后,换上了副琢磨的神情。 此刻,手执笔管的刘德室走过来,“芳斋兄,三日后我们巡视过山河堰的田野,就在曹操城的护国寺明玄法师那里相会,商量兴元府财计、农商工的大事,现在这里府衙事你先处理,我回后院下。”高岳委托刘德室道。 完后高岳和崔遐各自出了府衙,上了马,韦驮天在前面牵着,高岳坐在其上,心中暗暗地矛盾,“我会不会,会不会像个渣男?” 那晚的景象又浮了起来: 云和轻轻地吻了他,随后高岳低下眼,看到流泪的云和的眸中,似乎映着整道的银汉,这种感觉那夜李萱淑的眼里也有,他明白了云和对自己的心意,和李萱淑其实是一样的。 可一位是堂妻妹,一位是公主,苍天啊,你能不能别在我脑袋上搞这些高难度高风险的事? 他还在纳罕时,说完那番话的云和又大胆地拥上来,继续吻了他。 “我会任责的!” “呃......”当时鬼使神差的,他就对云和说出这句话来。 晌午时分,兴元府少尹的官舍里,传来声长长的哭声。 屏风前坐着的卢氏差点昏厥过去,手里捏着她丈夫递来的信,在场的只有崔遐、崔云和、崔云韶、高岳四人,其余的人全都不准在场。 门廊处,原本应该是芝蕙在侍坐把风的,可今日却换为了阿沅,因芝蕙“病了”。 堂内崔遐急忙扶住母亲,卢氏悠悠醒转过来后,看着对面茵席上低头坐着的高岳,就大声埋怨指责道:“逸崧啊逸崧,婶娘可是始终将你当作亲子来看待的,所以这两三年来满心想让你为你妻妹找个好归宿。现在可倒好了,你和那不开眼的一起出了个昏招,居然把云和找了个‘假人’!”卢氏越说越气,越说越悲,不由得捶胸顿足。 暴雨般的指责下,高岳暂且也不敢回嘴。 那边崔遐与云韶,都苦劝着卢氏,说这也确实迫不得已,待到窦氏的逼迫过去后,再从长计议不迟。 可女人就是这样啊,有时候明知道事情是这个道理,但依旧需要感性的宣泄,卢氏就是这样,她而今人生也算是大富大贵,丈夫到处纳妾她也无所谓,三个儿子特别是最喜欢的小子崔遐,在侄女婿的帮衬下也谋得好的职务,唯一感到欠缺的,便是女儿云和的婚事,现在居然莫名其妙地“嫁给个假人“,你让卢氏一时半会儿如何接受呢? “婶娘你不用担心,马上岳会把这件事安排得妥妥帖帖的,绝不让妻妹受半点委屈。”高岳这时作揖宽慰说。 这话一出口,高岳、云韶、云和三者,都显露出极其微妙的脸色来。 倒只有卢氏一人,被蒙在鼓里,扔在局外,她气又涌上来,指着高岳,“你还嫌霂娘不够委屈耶?” “阿母不要再说下去!”这时堂上,云和的声音忽然高起来,“姊夫说不会给我委屈,那就不会给我委屈。阿父在信里说得对,女子所托非人才是最凄惨的,与其将来受尽屈辱而死于非命,不如暂且假嫁于兴元府内,避开锋芒。” “可平陵窦氏......”见女儿发飙,卢氏也有些害怕,但她也知道,窦参现在朝堂内颇为炙手可热,又是御史中丞,他要是穷究此事来,可如何是好。 “姊夫!”这时云和忽然于茵席上侧转,正对着高岳起来。 高岳赶紧也转过来,与她相对。 这时旁侧的云韶看到,霂娘虽脸上冷若冰霜,然则看着崧卿的眼神,却蕴藏着温润和信任。 “请姊夫不但要做好诸般的遮掩,在这一两年内,更要想出个法子,扼住平陵窦家,最好将那什么窦喜鹊给支到千里外去。”云和这算是直接给高岳下了“通牒”,她要在事态好转前,把最大的麻烦给清除掉。 高岳想了想,便答应下来。 如此风暴在来临到兴元府少尹官舍门前那一霎那,绕了过去,总算没有造成灾难。 当日,依旧有些气恼的卢氏,便又去兴元府尼寺里去寄宿。 “崧卿,你,你觉得霂娘如何?”夜后,东厅床榻上,挺着圆润肚子的云韶,侧坐在榻上,给高岳梳着头发,然后问出了这句话来。 高岳一动都不敢动,呆若木鸡,他知道,也许这是道送命题...... 1.姊妹话秘事 非琴非瑟亦非筝, 拨柱推弦调未成。 欲散白头千万恨, 只消红袖两三声。 ——————————————白居易《云和》 但不回答也不行。 云韶在背后轻轻推了他下,追问起来。 “阿霓!”高岳急忙转过来,低头向妻子解释说,当时确实是冲动,不忍见云和嫁到窦氏家中去,所以才胡乱捏造了个“兴元牙将胡贲”出来,他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帮云和给安排好的。 “那之后呢?云和这么多年,好像在等着一个人。” 听到妻子这话,高岳吓得靠在小屏上,脸都白了。 不过好在芝蕙事前提醒过她,不管主母如何问,三兄你只要装糊涂就行,顺着主母的意思往下再往下。 于是高岳装作沉吟,并不搭腔。 此刻,云韶幽幽叹口气,将木梳搁入匣子里,接着眼神凝睇着他:“崧卿,其实你是知道的,我和霂娘自小就在一起,最是姊妹情深。当初你行卷时,我的心早就是你的,那时你还寒末,是云和始终帮衬着我;公主降嫁,你逃出来与我亟婚时,云和也伴在我身边。云和对我是有恩的,这世上阿霓最亲的人,除去崧卿,除去父母,就只是她了。你在襄阳城汉阴驿拒婚的事,其实芝蕙都已告诉我,你们男人家鲁钝,其实今日在堂上,阿霓都已看清楚,云和这么多年等待的人,应该就是崧卿你。“ 高岳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他嘴角抽搐着,现在最大的苦恼,竟然是不清楚该在妻子面前做出何种表情来。 恍然大悟?不行,这搞得我很欣慰似的,阿霓会不会怀疑我先前就对云和精神出轨?好像她这个时代,也没这个词汇。 愤怒莫名的表情?也不行,这太假正经了,阿霓向来是第六感派的,这举动根本瞒不过她,婚前我对她的种种,怕是阿霓也清楚,不过她喜欢将错就错罢了。 冷淡如水?呸呸呸,这事你冷淡如水个鬼哩!平日里你在榻上热情似火挥汗如雨的样子,你妻子又不是没见识过。 按理说,在大唐官场这样个尔虞我诈的场面里,自己早已是最年轻有为的编剧兼演员了,可阿霓这样的,天然克制一切骚操作,真的是,真的是克星啊! 最终,高岳只能慢慢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将双手撑在榻上,脑袋伏得更低,在妻子前有气无力地嗫喏着说:也等于是承认:“其实云和的心思,我也稍微知道,但根本不知如何自处。” 言毕,高岳从榻前另外个紫檀木匣子里,取出枚菱花对结纹路的铜镜,交到妻子的手中,“我回兴元府的那夜,见云和于府衙巷前,举着镜子呐呐自语,恰好遇到了我,然后......” 话还没说完,高岳就被妻子拥入了“博大”的胸怀里,自己的脸都被馨软的温暖给包围住了,就像绵绵不绝的大海般,阿霓垂下的发丝搔着他的鼻翼,小酥手拍着他的脖子,轻轻的,“崧卿啊,你怕不怕阿父和叔父啊,我与云和都是升平坊崔氏,也算的是五姓女来着。” “阿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其实......并不怕。” “你都不怕我阿父气得用刀把你给......” “我最怕的,永远是阿霓你啊!” “贫相啊,阿霓哪点待你不温柔?弄得我真的是知杂侍御史了。”云韶哭笑不得,用白皙的胳膊缓缓拢着高岳的头发。 “端公。”高岳叫了声(唐朝御史台的知杂侍御史,人称端公),阿霓立刻扑哧声,随即格格笑个不停。 第二天,官舍的前院里,几个总角垂髫,穿着或红或绿短袄的小姑娘,大多是兴元府僚佐、吏员家的,围着得意洋洋的竟儿,手里都举着面铜镜,嚷嚷“昨夜我就在自家院中月下看的,铜片里面传出的说话声音真的为阿竟你啊!” 高竟立在中央,非常苦恼地摸着脑勺上的冲天辫,望着满脸真诚的阿某、阿某和阿某等,“怎么都会是我的声音呢?那我该选哪个好呢?” 在百般的纠结下,最终高竟选了个最白的、小手最软的阿梁,并宣布马上在谷板里设“礼会院”,用小人办他和阿梁的昏礼。 果然和他老子是一个德性。 其他的小姑娘虽然暂时很伤心,但很快又有说有笑起来,把竹马、风车、纸鸢、毽子等布设在庭院花架下,然后拿起器皿,支起帷帐来,装模作样的“酿酒”、“铸钱”,要操办阿竟和阿梁的昏礼。 “竟儿你个小狗头!”这时,小偏厅下,刚刚走出来的云和,看到竟儿这一幕,气得粉脸涨红。 “竟儿小姨娘好凶则个。”这时其他的小丫头拥着高竟,惊吓下不由得一哄而散。 吱呀声,对面东厅的窗牖被支开,云和转过头来望见,阿姊正微笑着,在里面对她不断招手呢! 中午时分,从阿姊那里归来的云和,小脸更是羞红,侧躺在竹绳床上,心神不宁地摇着纨扇,可总也驱除不了脸上的烧。 在靠窗的案桌上,她的那面铜镜,又重新摆回了那里。 这时,高岳是留在府衙内用餐的,和同僚们会食完毕后,心中解除一个疙瘩的他轻松很多,在韦平、刘德室及各位来此的县令伴同下,骑马出兴元府城,向山河堰而去。 在高岳前去京师时,兵马使高固就领着全部白草军,及四千名皇帝配来的淮西战俘,沿上津道的陆路,返归到兴元府当间。 随即,高固就令全军在明玄法师、刘德室、韦平的指导下,利用不打仗的空闲期,在引淤后的山河堰故地,正式吹响了营田的号角。 刚开始淮西兵是有强烈抵触情绪的,但白草军上下都是西北营田里出来的,对付“天热谁耕田”的兵们很有手,再加上淮西兵的家属,也陆陆续续地自汉川水路来到,有了安家费的他们,也安下心,和二千余州兵团结子弟一道,开始于山河堰、赤崖关,及勉县黄沙河,及洋州月河,共四处地带,稻麦混种起来。 淤泥过后的山河堰,又撒过了石灰为肥料,卤渍情况大大改善。而修复后的堰堤,开设六处斗门,从褒水引来灌溉,的按照明玄法师当初于百里城的方案,设下过滤的石槽和格栅,来隔绝大量泥沙的混入,防备各水渠壅塞。 清亮亮的水渠流经处,一块块田地被切割划分出来,竖起了标碑,由不同的屯负责。 稻谷喜水,麦子惧涝,这两种谷物是如何混种在一起的呢? 明玄法师自有办法。 2.稻麦两相宜 以前在泾原营田时,总体情况是地广人稀,也即是唐书或律令当中经常提及的“宽乡”,人少,荒田多,故而当务之急是招募人力垦荒,经营耕作方式当然要以粗放式为主,以铺量取胜。所以高岳在百里城时,推广的是“套种法”,就是将土地分为两块,一块种冬麦,一块种粟米,间种豆类、荞麦,图的就是广种多收。 可在梁州兴元府,情况发生了较大变化,汉中地区的数个县,人口远比西北密集,原本有完备水利的田地,已被民田、职田,和其他的一些田产占取殆尽,想要搞军屯,便只能从盐碱化的荒田比如山河堰、赤崖关,或从偏远些的地带,如洋州的月河谷,及勉县的黄沙河入手,田地规模定要精打细算,由“宽乡”变为了“窄乡”,营田方式自然也会发生较大变化,那即是要稻麦“复种”。 复种,就是按照农作物生长、收获的不同季节区分,在同一块田地上轮流种两茬(乃至三茬)不同的作物,比如稻谷和小麦。 这样就能用有限的土地,获取最大额度的收益。 不过稻谷也有不同的种类,播种的时期更是可分为早中晚三类,经过理论和实践经验的双重确认,明玄法师告诉过高岳:在兴元府稻麦混种,早稻和中稻的生产周期都和冬麦相冲突,故而以晚稻和冬麦一年两熟最为合宜。 当然高岳现在也知道,古代的早稻、晚稻,其实和现代语境下的早稻、晚稻是不同的。现代语境的早稻和晚稻,更多是以生长周期来区分的,短的即叫早稻(90—150天),长的即叫晚稻(180—200天);而古代则更多以播种时节来区分,种的早就是早稻,种的迟便是晚稻。 故而兴元府的白草军出征时,州兵、白草军家属等已开始于去年的九、十月霜降时分,于山河堰、赤崖关退潮的地界上播种冬小麦的种子,按照部分农书所言,八月当种小麦,可明玄法师却说汉中属于江汉地带,冬季偏暖,若下种小麦太早,则会遭遇“地蚕”而使小麦过早疯狂生长,毁掉来年的收成,所以种麦宜往后推迟一月左右。 来年五月后,小麦成熟后便可收割,麦收前便开始浸稻种,麦收同时急忙复种晚稻,至于四五个月后,晚稻成熟后,即可再种冬小麦,周而复始,是为稻麦混种两熟。 另外如此安排,高岳和明玄法师还有番苦心在内,就是可有效“避税”。 什么,种田也能避税吗? 没错,且听高少尹娓娓道来: 我唐的两税法是这样的,夏收两税钱,秋收斛斗米,后者恰好完美地覆盖住了晚稻的成熟期、也即是说,高岳在兴元府的军屯,只需要按照规定,在秋季结束前,交纳三成的晚稻米入仓,充两税斛斗米送到京师即可,此外还要交纳辖境职田里的三分一米粮送到京师御史台别贮(个中原因随后再说),其余的除去身家别支米外,都可收入兴元府的赤崖仓当中储备。 那么军屯里再种的冬麦,就完美避开了朝廷收取斛斗米的日期,故而高岳在兴元府亲笔写的《劝府内全境兵民种麦牒文》里称的那样,种麦子的话,朝廷和官府“不收其赋,不责其租,一石也好,十石也罢,尽归己有,民得全利”,这便是种麦可以避税的由来。 这点比先前在泾原营田还要强,那时因营田是朝廷度支司主持的,不管种的是啥,都要交固定比例给度支司巡院。而兴元府所在的山南西道,和其他方镇相同,将所得分为三品,出去上供的那品要给朝廷外,其他的全归军府(兴元府如今也算个小型幕府)、州郡支配。这样开拓的利益越大,自己所得就越多。 另外,小麦的价格还要高于稻米和粟米,真的是大大有利可图。 然则这篇牒文行出去后,兴元府的乡野百姓,不管贫富,都不甚响应,高岳早就察觉,兴元府的民众对先进的科技、制度很不灵敏,满是小富即安的心理。他先前兴修子城、码头和船场时,城中不少富户就不太相信,现在汉川水陆畅通,商贾如梭,这群人才深知其利。 不过高岳也不着急,百姓不积极,我就先在军屯里推行,只要军屯能获得大大的甜头,百姓也自然争而效仿了。 这时,等高岳等人走到田前道路,极目望去,终于看清楚明玄法师是如何协调稻麦混种时,两种作物对水的矛盾的。 那便是“高疄种麦,平畎种稻”。 先掘土垒高,是为“高疄”,两段高疄间自然形成个土沟,这便是“畎”,先用畎引来水渠里的水,适当灌溉,等到在高疄上种麦后,即截断畎,将其中的浮水和土层里的水排干净,营造个小麦最喜欢的高爽干旱的环境,这就是“高疄种麦”; 等到麦熟收割好后,再把高疄给掘平,填入畎中,这样田地由高变低,再引水渠蓄水,便可在其上插秧种稻,这便叫“平畎种稻”。 故而高岳等人见到的山河堰景象,一块块的高疄,如棋盘般纵横而布,十分美观,其上全是正准备拔节的麦苗,如绿浪一般,披着兴元府山间秀美的白岚。 只要多种两轮晚稻,这里的盐碱化既能完全改善,因稻子是最杀盐渍的。 田野间,白草军、州兵、淮西兵,杂而不乱,他们的家眷也赶着从西蕃互市里买来的犏牛,用城固铁官锻炼出来的铁刃农具,辛勤耕耘着。 自从唐蕃和议后,泾、原、陇一带的互市陡然兴起,一面是西蕃的大力输入,再加上各州内附党项的大力驯养,犏牛价格一低再低,兴元府大量购进充作畜力。 但高岳还是不满足,便叫前普王的掌闲官,而今兴元府的牧监尉孙通玄,从淮西兵挑选熟稔的人来,搞起了“骡坊”来,开始繁衍骡子,马骡也好驴骡也罢,前者可军用或耕田,后者可乘用拉车。 现在孙通玄可发达了,原本他是下三等贫户,自从听了高岳的话后,光是侍奉普王就得了三十匹各色布帛,现在又学了牲口学问,当上牧监尉后一月的俸料衣钱就有十四贯,不但在兴元府治宅,还娶了个驿长的女儿,现在这日子可起飞了。 有了孙通玄的榜样,兴元府境内三千七百户下三等的无田贫户,个个跃跃欲试,都得到高少尹的安排。 3.议事护国寺 三千七百贫户,首先高岳便送一千七百户(这些真正是赤贫)入军府的伍籍,分配于大渚船场、赤崖关仓、兴元府骡坊三处,充实了这三处“官营”产业的人力。 其余二千户,也被分为三拨,六百户配于城固县的铁官、甲作坊,锻冶制作农具、军器,又有六百户充实在山河堰的闲田处,由官府资助种子、农具,所垦之田的收入,稻米八成归官府所有,所得小麦则全归自己。 当然还有最后的八百户,对他们的安排,充分体现了高岳的野心。 因高岳已开始以“兴元府官庄”的名义,在辖境内的各处山泽里圈范围,开始经营附加的产业,至于突破口,高岳选择了茶树、织造、药材这三项。 没错,这三项物资,汉中这个地方都可以生产的。 药材,兴元白草军兵马使高固,原本被河中节度使浑瑊收养时,除去看过浑瑊家藏的《春秋左氏传》外,也遍阅了浑瑊平日里悉心收集来的草药书籍,他向高岳进言说:“蜀地、江汉、西北可产什么药草,汉中自然可产,且汉中山崖我巡查过,不但背阴润湿,土地多为红壤,具酸性,特别适合彭州芎、当归、大黄种植。” 高岳此刻想起,妻子云韶就在官舍庭院里种当归来着,如果集中人力经营的话,能把全兴元府的药草作为一项品牌打出去,获利自然极多。 至于织造,更是毫不费力,之前高岳定蜀都城,就“邀请”来一批蜀地的织锦工,只要收购兴元府、东西川等地的生丝,织染加工,当也有效益可言。 在这三者里,高岳最为看重,认为前景最好的,还是茶树种植。 韩滉在宣润,特别是宣歙地界,搞榷茶之法,一年可收罗几十万贯的钱财。 而我兴元府梁、利、洋三州,多有山岭,适合种草药,也当然适合种茶。 特别是像利州这种“山九分,水半分,旷地只半分”的州郡,根本没法种田,当地百姓也只能靠种茶,才能维持得了生活和税赋的样子。 不过弄茶园的话,高岳暂时还必须等待两个条件具备: 一个是和洋州刺史赵光先、利州刺史王佖达成协调一致,这两位都是如今西川节度使李晟的心腹,高岳正行牒文,与他俩交涉; 另外个,种茶是需要技术指导的,韩滉榷茶法虽然获利多,但也大损茶农和茶商的利益,故而那里的大商贾王子弗也受不了韩滉的苛政,加上他之前曾在百里城和高岳有过交情的,现在迫切想在兴元府这种新兴的“围棋边角”地带打开局面,重振旗鼓。 “两三年内,兴元府能铺开稻麦混种局面为本,并开草药、茶、布帛三项事业为羡余的话,再加上回易、回商所得,我便能更踏上个台阶。如晏相所说,我高岳的履历当中,便是进士出身、集贤正字释褐、使府营田巡官、皇城御史、百里县令、摄原州刺史、府少尹一条金道铺下来,中央文职和地方治政都历练丰富,马上便能涉足朝廷的边戎、利权和政事的中枢了!”这时,高岳立在面长满麦子的高疄下,胸中满是宏愿壮志。 随即,兴元少尹、判司、长史及五县的县令再次上马,折往东北而行,在南郑、城固交界处道路边一棵大树下,抵达了新建起来的护国寺。 “明玄法师呢?”高岳下马后,便问出来迎接的僧人道。 一名年轻的僧人,转身手指着北面说,正集众念经诵佛呢! 这群人顺着看去,但见护国寺以北,三面山势环抱如犬牙,交错着块块平坦肥美的田地,中央耸起个小小的高地,其上有株极大的槐树,树冠铺散如伞盖,缁衣麻鞋的明玄法师远远望去,就像个黑豆般大小,他四周围着合掌的民众和军士,看起来正在反复念着佛号。 没错,这护国寺其实原来叫阿兰陀寺,可高岳先前上表给皇帝李适,称奉天城守战时,那个射坏叛军大云梁的弩砲,便是泾州高僧明玄法师所设计制造出来的。 皇帝便很高兴,便赐额给阿兰陀寺,改为“护国寺”,并赐彩缯、米粮,准予明玄在兴元府开山门,故而在少尹高岳的支持下,明玄索性在这里又开了所“护国寺”,但与旧的佛寺不同,护国寺不事奢华绮丽之风,从远处望去如同个大驿站,或一所大仓廪般。 待到高岳和五县令入门后,外面没有通常佛寺专为俗人所设的“普通院”,只有一列庑廊,其下可坐人诵佛,即为“道场”,乃信徒们聚集之所。 道场两侧,左为僧院,右为经院,最后面列着佛堂和食堂,并无钟楼、寺塔。 “如此佛寺,当真是不曾见过。”也难怪南郑县令韦执谊,走到佛堂前时,讶叹连连。 晌午时分,等明玄返归来后,便于食堂廊下聚餐。 各人的案几上陈列的全是雅洁的素食,高岳手执竹箸,和大伙儿边吃边谈,主要就是讨论兴元府的财政问题。 几位都畅所欲言起来。 观察中,高岳发觉,兴元府直辖的六位县令里最有才能的,还是杜黄裳的女婿韦执谊,和他的小师弟李桀。 解善集和黄顺理政只能算中人之姿,和刘德室相同,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最差的,当然是叔岳父崔宽的小儿子,金牛县县令崔遐,不过他有高岳的悉心呵护,也不会闹出什么大的差错。 韦执谊和李桀比起来,韦更加热情,也更加感性,特别敢说敢想,李桀就更沉稳点。 最后整个宴会,就是韦执谊在滔滔不绝地测算: 咱们兴元府,一府二州,朝堂摊派下来的夏秋两税钱总额,共是五十五万贯,而斛斗米为二十万石。 听到这个数字,高岳有些尴尬,咱们兴元府有点穷啊,从两税钱的数额就能看出来。 须知此时浙西道的苏州,仅仅一州七县,每年征收的两税钱总额就有六十九万五千六百三十三贯。 一州比咱们三个州加一起,还要厉害得多。 可接下来韦执谊的口中,这五十五万贯的总税额,也是需要极度的精打细算的。 4.杂给五万贯 对于唐帝国的各道来说,上供、送使和留州三品的比例是各不相同的。总体来说,浙西、浙东这样的相对安宁,军事压力没那么多大的地区,上供比例就要高,超出一半;而西川、兴元这样军事压力较大的地区,送使和留州的比例就要高,因为要养兵。 “先前圣主又送四千淮西兵来,本镇兵额也向上增加,即官健(白草军、淮西兵这些正规队伍,由送使钱养着,节度使一级的财政)额度为一万一千,土团(州兵团结子弟,由留州钱养着,州一级财政)额度为五千,官健需有口粮、衣赐、杂赏,土团需有追集用的粮酱菜,再加上府州官佐的俸料支用,如此军资钱每年合计为三十二万贯。” 那么所谓的“军资钱”,支用的用途主要是六处: 官员们的俸禄; 军队的衣、粮、酱、菜; 修造甲仗军器费用,这倒是小支出,因朝廷现在答应出,比如李适就要给兴元府三万贯,专门用于修造兵仗; 赏设钱,即“赏赐”和“设宴”,募兵制下不管是招兵还是让当兵的保持忠诚度,都离不开钱和酒肉,这是笔浩大的开支,并且无法测出定额,军资钱如不够,还得另外想办法获得,比如向百姓征两税钱外的加税; 军马钱,买战马和养战马都要钱,自不必多言; 馆驿钱,这部分钱也要从军资钱里支取。 听到韦执谊的测算,高岳点点头,便示意他进一步说下去。 韦执谊便说,军资钱外,还有兴元府的“杂给用钱”,每年的额度是八万贯。 这所谓的“杂给用钱”,说穿了就是高岳这位府尹和洋、利二州刺史的“私库钱”,类似皇帝的琼林、大盈库,其中高岳头上是五万贯,其他两州的刺史,也各有万多贯。 听到这个数字,高岳也不由得愕然,他刚刚到任兴元府少尹,就忙着带军队出去打仗,没想到享受独镇一方的杂给用钱竟然恐怖如斯! 高岳不由得迅速在心中算了一笔小账——如今他为兴元府少尹,我唐的内外官俸料制度规定,为京兆及各府大尹者每月俸钱八十贯,为少尹及长安、万年二赤县令者,每月俸钱为四十贯;他还兼任梁州刺史,每月俸钱为七十贯;又是三州都团练使,每月得使职俸料钱一百二十贯;身为梁州刺史,又有“知军事执刀钱”每月七十贯,此外杂给钱三十贯——也即是说他光是从朝廷度支司那里,每月就能得俸钱三百三十贯钱,一年即是约四千贯钱,就这还不包括所谓实封一百户和就任兴元府少尹、梁州刺史在当地所得的职田米。 如今又来了每年五万贯的“杂给用钱”,我去,怪不得那马璘能在京师花二十万贯钱来修治中堂。 终于,终于,那时当集贤院正字,一个月俸钱六贯,还要靠阿霓脂粉钱补贴家用的时光,一去不返了。 当然这笔私用钱,也不是交给高岳直接拿到自家柜子里的,说得严肃些,它算是高岳这个地方长吏的“私人办公经费”,支用的用途就多了,比如“盐酪膏薪钱”,比如“夫人脂粉钱”(轮到高岳给妻妾们这笔开支了),比如“私宴宾客钱”(比如你聘幕府僚佐要给礼钱和行李钱的,这笔钱就包含在内),又比如用来交纳各方势力的“人事贿赂钱”(注意,这条划去)等等,当然你所管的州郡发生了水旱灾害,或者修治城防,百姓无力缴税的紧急要用钱的情况,你也要拿这笔私用钱来垫付,它更接近于公费外,各道各州的一笔预备资金,不过支配权在各使或刺史手里,用不用在正途,真的要看个人良心。 最后,才是上供给京师朝廷的钱,共是十五万贯。 至于斛斗米,按照比例,二十万石的话,中央和地方是一比七分成,也即是说运给京师两万五千石粮食即可,加上脚价、损耗,交五万石也够了,其余十五万石留存在赤崖仓当中。 所占的比例为兴元府两税钱总额的三成不到。 “嗯,如今除了两税钱外,我兴元府还有那些额外收入?”高岳把话题又转到刘德室的身上。 因为两税法下,中央和地方分税的比例是相对固定的,只要你能把每年上供的十五万贯和五万石米交到位,并保障送使和留州的额度,那么其他的财政“羡余”都是地方所有,对下的弹性比较强,故而大部分节度使、刺史还是愿意投入精力拼经济的——这也是中晚唐时期,虽中央权威衰落,财政萎缩,然而地方却繁荣活跃的原因所在,不少在后代也非常著名的城镇,许多是在这一时代兴起的。 刘德室摊开了随身携带的文案,对高岳总结说,全兴元府除去两税钱外的“羡余”,我做了个初步的统计,大约是以下几个项目: 折纳、加耗、代役所得四万贯; 全兴元府的条租、除陌的商税钱,除去上供的定额外,还可得九万贯。 官田、公廨田、军屯田合在一起,约可得粮谷十五万七千石,如今每斗谷物均价约七八十文,那么折算为钱的话,大概为十二万贯钱; 各司官廨本钱利息,可得五千余贯。 简而言之,刘德室所言的羡余,主要是四项,一为地方上的加减税,二为地方商税,三为地方田产收入,四为地方放贷的利息收入。 听完后,高岳微微皱着眉头,当众说到:“折纳和代役保留,加耗和官廨本钱就废止掉吧!另外,我兴元府军屯营田如今光山河堰、赤崖关,每年应可纯得粮谷十五万石,怎么官田、公廨田和职田所得如此之少,加在一起才七千石?” 刘德室急忙回答说,因官田、公廨田和职田,都是用佃农耕作收割,而佃农根本没有劳动积极性,田荒的情态时有发生,所以收成很差。 “那索性,除去要立为茶园、织造坊、骡坊和草药园的田产外,其他所有官田、公廨田和职田先由芳斋兄统一造册制簿,而后统统授给兴元府百姓为永业田!” 高少尹此言甫出,护国寺食堂廊下一群人立即哗然。 5.军队须回商 众人如此的反应也属正常,因官田、公廨田和职田等,在官员的眼中向来属于和俸料钱地位对等的“福利”,如果全部把它们授予民众当永业田,那么官员的心中就会惶惶。 可高岳却不这么看。 所谓官田,即是官府所属的田产,有驿田、亭田、宴设田等。 公廨田分为“京司公廨田”和“外司公廨田”,朝廷给台省各官司都分配了田产,这便是公廨田,比如司农寺有二十六顷田,大理寺有十二顷田,光禄寺、太仆寺和秘书省有九顷田,这些都属京司,整个京司的公廨田共有五百五十二顷;当然地方上也有公廨田,即“外司公廨田”,从大都督府的四十顷标准,到下县的六顷,依次有差。 职田最为特殊,它其实是官禄的一部分,按照官员不同品级分配,生产出来的粮食,当然部分(不是全部)归所有的官员享有。 这三种田产,无一例外都是采用的租佃制,有时官府还占有百姓用的徭役来耕作它们,而随着时代发展,正如刘德室所汇报的那般,而今三种田产全都经营不善,佃户逃避,田地抛荒,产出低得可怜。 所以高岳索性对众人说,与其强逆,不如顺应潮流: “将兴元府当州所有公廨田、官田、驿田、职田给予百姓为永业,随后这些田地登记在簿后,依正税规定纳税,每亩地加七合的税米,一分的税草就行。” 也即是说,诸色的公田,全部给百姓为产业,那么百姓对待自己的产业经营得自然尽力,其后对这些公田按公制征税,不过每亩加征七合的粟米(一石为十斗,一斗为十升,一升为十合),及一分的税草,这样来保障公田产出的同时,也能稳定地获取收入。 公田这个包袱,高岳是彻底扔了,可他却把兴元府“回易”、“回商”抓得更紧,此刻他直接对刘德室说,“这两年,兴元府商市里所得的条租、除陌钱,大约有十数万贯钱?” 刘德室回答说是。 “那用这笔钱,沿兴元府城南墙临汉川处,增修转输厅、邸舍、商肆、楼店,扩增我兴元府对诸道的回商、回易。” 听到这话,几位县令无不比先前更加愕然,可高岳下面的话更是语出惊人:“韦平兄,你随后支会兵马使高固,和中虞侯郭再贞,在白草军、淮西新营当中挑选批眼疾手快、心思活络的押官、牙兵、小校之类的,把新增的这些邸肆交给他们掌管,从兴元府本地或其他地方得到的好货物,再交给他们送到其他方道去售卖,从中得利助军。” 高岳说的,便是“回商”,即节度使直接让麾下军人出去做买卖。 而“回易”其实也在高岳的话里头,节度使修邸舍,供来往商贾囤货所用,从中抽取费用,便是“回易”。 以前高岳在百里城营田时,搞邸肆还是遮遮掩掩,外面蒙层“商用”的马甲,可现在他就毫不避讳了。 甚至连刘德室都劝诫说:“少尹,大历五年时先睿文圣武皇帝(代宗)就曾在制文里要求,诸司使回易,一切并停;大历十二年今圣主刚刚践祚时,即下诏禁毁诸道各镇于扬州陈少游处所置的邸肆。二代天子的圣意再清楚不过,军队一律不准回易、回商啊!” 高岳笑起来,笑芳斋兄不知“此一时彼一时”的道理:“同棚于淮南幕府里为支度官的顾秀早就告诉我,陈少游在建中二年后,就悄悄增修了扬州东关街,邸肆数量比禁毁前更加一倍,如此大好形势,我兴元府岂能甘于人后。你觉得本尹煞费苦心,用桔槔凿毁涝、净二滩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想把兴元府里的好东西给售卖出去,富民赡军,稳定局势,精锐军器,这样才能为圣主守土拓疆,不是吗!” 这番话,说得刘德室等人也哑口无言。 就这样,兴元府的首次“县令集体会议”便在护国寺圆满落下了帷幕,会议达成两个微小目标: 兴元府各司各县诸色公田,统一无偿授予百姓耕殖,记为百姓的永业,每年按规定缴两税斛斗米; 兴元府军队,一律要经商的说。 等到晚膳结束后,诸人索性就留宿于寺中一晚,就着满天垂着的星斗,和山间刮来的习习凉风,摇着蒲扇,各自躺在绳床上,和明玄等数位僧侣一道,畅谈着志向理想,或朝野故实,或佛经变文。 他们当中,除去刘德室和明玄年龄较大外,其余的包括高岳在内,其实都是特别年轻的俊杰。 高岳能在三十二岁时,就任兴元少尹,检校台省头司郎中,已是超人的成就。 所以口才最好的韦执谊便对他特别崇拜,并也雄心勃勃,称要在三十岁后,也要取得和高少尹相同的成就。 众人欢声笑语不断...... 次日,从护国寺那里回来就坐衙处断公事的高岳,被长史韦平给找到,接着两人踱到府堂的东轩下,在那里韦平小声对高岳说,凤州那边韦皋递送来消息——陛下派来的中使霍忠唐正沿着兴州略阳,往兴元府而来。 高岳颔首,“七郎在出京师后,就在驿站里给我送来消息。” 接着高岳就问韦平,还做出个手势,“城武这次,给了霍七郎多少进奉?” 韦平轻咳两声,望望四下,随即举起两个指头,“两万贯,城武还对霍忠唐说,明年他的进奉要涨到两万五千贯。” 吓!韦皋这家伙,辖境也就凤州、兴州两地而已,经济比自己还穷,居然眼都不眨,就给皇帝中使两万贯的进奉——霍忠唐一路跑来,就是代理李适来“宣索”的,即要求地方各节帅、廉使额外临时上贡,而地方上给的钱,全部都要入李适的私库,像韦皋这样的,答应每年按时给钱的,便是“进奉”。 韦皋啊韦皋,你也真是个会来事的。 韦平还告诉高岳说,韦皋在进奉后,霍忠唐特别满意,于是韦皋也很直接,告诉霍忠唐,“只要圣主可皋镇淮南,每年进奉钱能到三十万贯。” “啧。”高岳捻起手指,摸了摸自己的一字胡。 他又问韦平,泾原和凤翔呢? 得到的回答是,泾原的留后刘海宾给了一万贯,凤翔的段秀实也给了两万贯,至于周围的邠宁、渭北、朔方都进奉不等,他岳父崔宁更是给了三万贯钱。 “连段太尉都!”高岳万万没想到,段秀实也不得不屈从这种宣索。 6.方圆支用费 “逸崧,你呢?”韦平意思是咱们兴元府的态度是啥。 “这种进奉的歪风,就不应该兴起来。”高岳很明显有点生气,拂袖回到,随即就顺着轩廊,回到府衙中堂处。 这时候刘德室来到,手执纸笔,因方才高岳对他说: “芳斋兄啊,先前在护国寺内,本尹算是对整个我唐方镇的财计掌握住了。 两税钱的三品,除去一品上供外,其余留下的两品钱,又可分为三大支用种类,即军资钱、杂给用钱和羡余钱,军资钱是养军、养官佐的,杂给用钱是养节帅司使的,羡余钱呢?主要是支给诸色公用的(比如修治官廨、厨钱、纸笔费用等)。现在我想想,杂给用钱虽则可归本尹私用,但本尹现在偏要变私为公,这每年的五万贯钱,可以做好多的事情,我家宅里又花不了这么多钱,可将其充入公廨库里。” 听到了高岳的这番话,刘德室差点流下热泪,便取来纸笔和文簿,核算这笔“以私为公”的数目。 恰好,高岳和韦平密谈后,便到这中堂来。 “芳斋啊,你看我,一年俸料钱足有四千贯,家中呢,也只有一个妻子,一个庶妻,外加个孩子,还有几位仆役。这光俸料钱,怎么花也花不完的。所以那五万贯的杂给用钱,我想全都充入到......” 这时刘德室举起笔来,很诚挚地提议,不需要全充公用,充一半如何? 高岳便先举起根手指来,说“盐酪膏薪钱”一万贯先充公:我官俸应付这些日常用度,根本是绰绰有余,再者兴元府官舍也足够我居住; 刘德室点点头。 高岳又竖起根手指来,说“夫人脂粉钱”,以前云韶从我岳父那里每月领五十贯来着,现在这钱我来拿,再要这个名目作甚?这八千贯也充公; 刘德室点点头,在文簿上勾画起来。 高岳又竖起第三根手指来,称“宾客钱”两万贯,聘请僚佐啊,宴请往来啊,总得用到,便留一万贯好了,其他充公; 刘德室最后长舒口气,将文簿卷起。 “唉,那‘人(hui)事(lu)钱’呢?”高岳表示还应该竖第四根手指才对的。 “这人事钱一万二千贯,都是用来贿赂四方的,我就先勾画掉了。”刘德室很爽快地说到。 “什么叫用来贿赂的,芳斋兄啊,你啊......”高岳这时说话有点支支吾吾的,但很快他就恢复正色,对刘德室开导起来,“你把这‘人事钱’换个名目,暂时保留起来不要充公,本尹用得着,其他的都充公,主要在天汉楼和白云渠所在的子城处,增设公廨馆舍,筑军资库。” “哦,那改叫什么名目呢?”刘德室将信将疑,便问换个什么名目。 “......司使方圆支用钱。”一会儿后,高岳吞吞吐吐,想出了这个崭新的名目来。 去年,刚刚升格的兴元府特意被皇帝李适下令,免除两税一年。 所以高岳将杂给用钱充公,暂时还是纸面上的,实际运作要等到今年两税到位后再说。 兴元府诸般修治用度,其实还是靠回易回商,和高岳昔日从蜀都城里敲诈得来的钱支撑。 直到黄昏时分,高岳的坐衙还未有结束。 而后院官舍里,芝蕙正哼着小调,在东厅和小偏厅间的苗圃中,用木楔和小勺,栽培着什么。 小偏厅的门阍处,云和好奇地用纨扇遮着半面容颜,隔着绫帘,望着动来动去的芝蕙。 她对姊夫的这位庶妻越发好奇,之前还在京师长乐坡月堂,也就是她阿姊还没和高岳完婚时,这芝蕙她认为不过是个青衣小婢而已,如果真的与姊夫有关系,也就是床榻上单纯侍奉罢了。 可现在看来,云和承认是大大的小觑这位了。 因为芝蕙一回来,整个家宅的格局顿时发生变化,连棨宝那个小猧子,都开始屁颠颠地跟在芝蕙后面献殷勤。要知道芝蕙回来前,棨宝最亲最畏惧的可是自己啊! 这就是持家人。 还没等云和思索完毕,芝蕙背对着她,不经意好像又是深谋远虑地对她说了句话:“竟儿小姨娘,现在似乎不应该看我啊,马上三兄就坐衙回来,你俩可真的让人辛劳呢!” 云和的脸顿时臊红,是啊,她光顾着观察这位,可没想到,现在她和姊夫间正处于某种更大的尴尬当中: 一方面,阿姊非常非常令人惊讶地,默许了她对姊夫的情意,这让云和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但另外一方面,母亲卢氏就在兴元府,而她名义上又嫁给了个假人胡贲,另外她和姊夫共处在官舍楼院当中,情意虽然诉过,可实际行动却无,真的是,真的是,羞煞人,也尴尬煞人...... “你不是,卧病在床的吗?”云和也是个机灵聪敏的,稳住心神后,掀开了绫帘走出来,徐徐问出这个话题。 “以前是心病所致,不过好像已经化解掉了。”芝蕙抬起秀气的脸庞来,很认真地对云和说。 “是你在固宠?”云和这时稍微敛起罗裙,很淑女地坐在勾栏边,她似乎猜出芝蕙的用意。 可芝蕙只是莞尔,接着仰起脸来,看着勾栏里的花草,“芝蕙只是庆幸此生能遇到三兄,自然希望此生都能伴在三兄的身旁,光是持家、财计都不够,芝蕙想更大地辅佐三兄的家宅事,以后主母和仲主母你有什么差遣,芝蕙都绝不辞让。” “你希望阿姊感激你,我也感激你。” “竟儿小姨娘,好事如成,不光你感激我,三兄更会感激我。”芝蕙这话的意思是,我三兄也即是你姊夫,其实对你是喜欢的,你敢否认? 云和一下被击中软肋,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回复什么好了。 这时她只能怔怔地看着苗圃,芝蕙用木楔掘出个小坑,在里面播了种子,刚刚盖好土,于是她便问芝蕙,种的是什么。 “当归啊,主母最喜欢种了。” “当归,当归......”云和这才想起这植物的寓意。 每次姊夫出征或者公干在外,想必阿姊都在用种这植物,呼唤他的不断归来。 这时芝蕙指着那刚刚种下的土堆,说“这株当归,是为竟儿小姨娘你种的。” 7.青纸高密侯 暮春时节,傍晚的微风拂来,撩起了云和耳边的发丝,她看着那苗圃,象征着自己的那株当归,马上也要破土而出了? “竟儿小姨娘,马上三兄会夺走你的本元,你怕不怕?” “吔!”听芝蕙这句直来直往的话语,云和再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什,什么本元,谁,谁答应给他夺来着......” 向来以冷傲、聪慧、毒舌见长的云和,在芝蕙面前宛若个未有开蒙的幼童般,面红耳赤,结结巴巴。 芝蕙反倒叹口气,很是操心的模样,拍拍膝盖站起来,低声劝云和说,女孩子把最宝贵的本元,给了心仪的男子,从此就能享受天地间最大的乐趣了啊! 云和则窘得转过身来,手扶在脸颊上,滚烫得就如同烈日下的砂地般,男女间的那些事,她曾经在小偏厅的窗牖下亲耳听过姊夫和阿姊的全场,这更加激发她亲自尝试的渴望,岂不知自从阿姊出嫁后的这些年,云和看到燕子双飞、鱼儿成对都会遐想不已。 “休要......”可身为世家女子的她,还是要矜持的,云和神态镇定下来后,就又转过来要训斥芝蕙。 可芝蕙早已携带着苗圃的工具,离开她的身旁,走到官舍的门前,“三兄,坐衙归来啦!” 这时外面有马儿的嘶鸣和脚步声,很快高岳就迈步走入进来。 云和动作十分迅速地跑回了小偏厅内,不知为何,现在她更怕碰见姊夫。 回到房间后,云和忽然看到窗牖的木梁上,倒挂牛角般,悬着个卷轴。 她急忙将其解下,展开一看,差点没羞死。 这可不是活脱脱的“万方阵图”吗?里面各种男女欢娱的情态,纤毫毕现,还配上了行行娟丽的字迹,八成是芝蕙那婢子写的,她跟随姊夫这几年,笔头的功夫也是见长,毕竟要处理很多信札、契书和账簿文案。 “我给你们带了些礼物来。”窗牖外传来姊夫的声音。 吓得云和急忙抬手,将窗牖给合起来,并把芝蕙的所赠搁入榻前的书架,用几卷佛经变文给盖住。 这时候窗外传来芝蕙和阿措的惊呼声,“这个是什么?似是圣主的华盖,又像是荷叶,啊,居然可以收放!” 这番话又引起云和的好奇,她便凑在窗牖槅扇的缝隙,往外看去。 只见姊夫立在庭院的柿树下,哈哈笑着,在芝蕙和阿措前,用手握着个棍状的物什,说“兴元府春末夏初多雨,男女都穿蓑衣,或戴毡帽,或戴斗笠帷子,特别不便,也不雅观,所以我特意让府中的工匠们造出这个来。” 言毕,姊夫用手轻巧地往前一推,哇,在云和的眸子里,姊夫就像变戏法似的,在棍子的面前盛开出一朵圆圆的素色花朵,溜溜地转动起来,“你们瞧,它以细竹为骨,穿着机巧的丝线,牵拉自如,又用良木为柄托,再蒙以纸,人在其下,可不沾雨。” “纸,蒙的是纸?”阿措十分惊讶,可照这么说,又怎么在风雨时节使用呢? 姊夫好像早有预料似的,笑着在阿措面前,用手指着那被细竹骨撑开的漂亮纸面,“上面可是涂了油的,这样就不用怕雨了——不过做它可就太贵了,耗功也多,到现在也就做出四把。” 毕竟高岳从奉天和蜀地弄来的工匠们,现在致力于军器的制造。 说着姊夫将手里的那东西收起,说这一把,自然就是给阿霓的。 接着芝蕙对高岳使个眼色。 高岳顿时会意,轻咳下,“这把青色的,给我妻妹云和。” 小偏厅的窗牖立刻吱呀声,重新合上。 “这把是芝妹你的。” 还剩下一把,阿措的眼睛都瞪得和铜铃似的,频频对高岳投来讨好的目光,她知道主人向来对自己很好,当作半个女儿似的,她多想要一把呀。 可芝蕙却正色将阿措的手挡下,向高岳建议说,“最后一把当然是给三兄的婶娘。” 这下闹得阿措颇为失望。 “对啦,三兄可给它起个名字?” “原本我想把它叫伞的,可这样那紫宸殿的皇帝怕是会不高兴,因为圣主用的伞盖,百姓可不能使用。咱们也避个讳好啦,方便百姓都能用它遮阳避雨,你们说叫什么个名字呢?” 芝蕙和阿措都想了会儿,接着笑着说,我们哪能给物起名字啊,那是学士探究的事。 而后高岳就携着其中一把,走入东厅,去亲手送给妻子当礼物。 入了四月后,云韶怕是就要生产。 夜幕降临后,单独在小偏厅闺阁里用膳完毕的云和,有些激动地起身,从来访的芝蕙手里接过那新奇东西,纤纤素手将它给撑开,好圆,这种淡青色好澄澈,要是能在这面上绘画,那就更漂亮了。 “竟儿小姨娘,三兄现在正在书斋当中,苦恼着事情呢!” “有什么苦恼的?” 书斋当中,高岳正坐在摊开的山川地图前,时而看着山南东道的南阳,时而又看着鸿沟,时而又盯住汴水和邗沟,最后又把目光留在褒斜二水和京畿的渭水,不由得长叹数声,反复纠结着,在心中默想道:马上还是应该写信给贾耽,咨询此事。 另外,韩滉的意见也非常重要,自己出于尊敬和拉拢,也要给这位写信的。 正筹划间,书案边的帘子忽然出现了云和的身影。 “姊夫正在为不知如何给今日之物命名而烦忧?” “去,不就是伞嘛!不叫伞的话,叫锅盖也都行的。”高岳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外面立着的云和,暗暗想到。 莫非云和特意跑来,就是为了这事? 可下面,云和却很认真地细声(她最近会变得很乖巧)地建议道:“尔雅有云,山如堂者密,此物形状如山。又由手高擎使用,不如就叫高密侯好了。” “高密,高密侯......倒是极有雅意,好名字。”高岳觉得云和给自己个意外的惊喜,没想到她居然能在尔雅里给普通的伞起这个典雅的别名,可他又有疑问,“为什么后面加个侯呢?” “姊夫早晚封侯拜相,此后说起此物的本原,可不得加上个侯吗?” “霂娘。”正当云和转身准备离去时,高岳忽然在帘子内唤住她。 这好像是姊夫第一次唤自己的乳名。 8.可忆初心时 可高岳接下来的话,让云和根本羞得不敢回头,“四日后,我会在勉县的驿站迎天子的宣索中使,霂娘......喜欢踏青吗?兴元府西十五里的砂回堰,有我先前让芝蕙购置的一所小田庄,风景也算秀丽,如霂娘游玩劳累,可于彼处歇脚。” 这,这几乎可以算是明目张胆地...... 算了,自从那夜和他并肩走过天汉楼下,也自从那日和阿姊促膝谈心后,在那个芝蕙的全盘操作下,自己已免不了。 于是云和连话都没说,只是点点头,便低头跑走了。 回到小偏厅后,云和坐在榻上好长会儿,才慢慢解开了中单,从胸衣里捻出枚颈链来,这颈链是她襁褓时,阿父花重金买来系在她身上的,可谓自婴体时就始终相伴,扣带上串着琥珀,双层项坠上,一层在金珠上镂刻着鸂鶒穿花纹,二层则镶嵌着颗水滴形的蓝色宝石。 三日后,刚从光华尼寺归来的卢氏,在接到芝蕙赠送的赤红色“高密侯”后,对这东西是欢喜的不得了。 “夫人,这种可以遮阳的,方便去鹤腾崖玩耍的呀!” “芝蕙啊,你怎知我要去鹤腾崖的?”卢氏现在也对芝蕙欢喜得不行。 “听阿沅说的,夫人想发愿力,帮兴华尼寺于鹤腾崖下筑草庵一所,这可真的是能消弭劫难的大善事。”芝蕙知道卢氏是个虔诚的佛教徒,这种消息她自然打听得明明白白。 “唉,可惜最近我......” 芝蕙狡黠地笑起来,转手就端给卢氏个匣子。 打开一看,里面有六枚马蹄金,“这?” “三兄给夫人您的,您在兴元府就是贵客,和阿沅用度方面有任何短缺,只需要告诉我芝蕙就行。”说着,芝蕙忽然眼泪又出来了,“三兄时常告诉芝蕙,他自小便孤贫,早把夫人和崔明公当作自己父母般。” “是啊,逸崧有今天的成就,我和他叔岳父都在看在眼里的。”卢氏也非常感动,不由得也用绫巾拭泪。 两人商业互飙番泪水后,卢氏心情别提被熨帖得多舒坦了,很快官舍门前仆役成群,卢氏坐上檐子后,芝蕙又忙里忙外,为她筹备行囊:里面佛事的供资,酱菜吃食,各种衣饰安排得井井有条。还把那赤红色的“高密侯”插在檐子边上,看起来别提多威风了。 “霂娘,不是我说你,你也应随阿母一道去会会光华尼寺的诸位,求得姻缘福分才好。” 可云和却低声告诉母亲,说自己只要短程踏青即可,鹤腾崖太远了。 卢氏叹口气,便坐上檐子,前呼后拥下离去了,这番她起码得旬日后才能归来。 现在连卢氏都不太回潭州去,她刚来时还埋怨兴元府的官舍太小,可现在她又把潭州不如梁州的口头禅挂在嘴边。 午后,云韶从慵懒的睡眠里醒来,窗牖里投下来的金色阳光让她头脑空白了会儿,才运转过来。 榻边,芝蕙正伏在那里,脸色有点异常。 “芝蕙芝蕙,你怎么啦,是太过劳累了吗?”云韶有些紧张。 芝蕙闭上双眼,摇摇头,接着笑起来,“主母,我以前怀疑自己身体不适,刚才方知晓,其实我怀了三兄的骨肉。这段时间,芝蕙终于将想做的事做完了,此后有好多月不能再侍奉三兄和主母啦。” “安心待产,马上这家宅有我在,绝对不会有问题的。” 两日之后,兴元府天气生变,云和娉婷地立在官舍偏门处,手里握着那淡青色的“高密侯”,正值清明时分,微寒的风,带来了绵密的细雨。 接着官舍,直到天汉楼长行坊处,城头也好,街边也罢,所有的军卒、士人、妇女、商贾,都惊呆了。 云和撑开了高密侯,那素色的油纸面上伸出的梢子,系着她从脖子上取下来的颈链,金色和蓝色的光芒,在阴雨天气下依旧伴随着摇动的呤呤声,格外夺目。 身后跟着三四名护身的游奕,擎着高密侯的她,宛若行在画中,周围几百双目光带着惊羡盯着她,直到长行坊的庭院为止。 “这种天气,还要出去踏青吗?” 同时,勉县、兴元府交界的馆驿处,高岳等一干人,立在庑廊下,迎接着京师来的使节。 细雨当中,身着紫衣的霍忠唐,在一群低阶的中官伴同下,走入到馆驿当中,和高岳热情携手,“三兄!” “七郎!” 不久馆驿的小亭内,霍忠唐等人依次坐定,霍便介绍身旁一位向高岳恭敬行礼的中官道:“此乃原三南行营监军西门粲是也。” 高岳惊叹道:“莫不是监督数万雄师,血战攻陷淮西叛军安陆城的西门监军?” “不敢!”西门粲受宠若惊。 他现在在内侍省的品秩还很低,故而原本在三南行营里,还只是个“监军”,而真正夺取安陆城的,西门粲也有自知之明,是曹王皋(荆南)、崔宽(湖南)、李兼(鄂岳)等人统军的功勋,高少尹如此说,当真是客气使然。 唐朝高品宦官出监军伍,才能叫“监军使”;低品的,只能叫“监军”。 正所谓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 如今西门粲,想必是要来兴元府为监军了。 然而下面兴元府高少尹的举动,却绝不是单纯的客气了,简直能用“粗暴”来形容。 伴行来的兴元白草军中虞侯郭再贞,捧来一串匣子,挨个打开,里面全是马蹄金和蒜瓣银饼。 高岳给霍忠唐五百贯,西门粲三百贯,其他的宦官各一百贯。 “三兄玩笑了,我可不想落入邵光超那般的下场。”霍忠唐急忙推辞。 手却一把被高岳给握住,“七郎何须见外,汝等皆是天子私人,如今天下粗定,内库萧然,圣主和诸司的困难,岳岂不知?这些都是岳的私馈,对圣主的进奉钱,一并不敢怠慢。” 这时候旁侧的刘德室,才明白高岳特意把一万两千贯“人事钱”变为“司使方圆支用钱”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唉,其实逸崧也真的是有苦衷的,他若是个御史或县令,倒是可以强项一把,但恰如刘晏曾说的,官做得越大,本钱越重,心思却愈发谨小——进奉,本质上还是地方节帅“固宠”的手段,如今这霍忠唐一路走来,沿路崔宁进奉,韩游瑰进奉,刘海宾进奉,韦皋进奉,严震进奉,连段秀实都进奉,逸崧没法例外啊! 有时候维系理想,真的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的。 哪怕变成自己曾深深厌恶的模样。 9.西门十一郎 果然,高岳当场说出兴元府进奉的数额:两万贯。 高岳是考虑到了邻居兼死党韦皋,自己进奉的数额,不能比他少,更不可比他多。 案几边坐着的韦平神态不动,而刘德室则偏低下头来,暗暗叹息数声: 他对兴元府的账目是很了解的,逸崧而今掏出这笔钱来,不但占有“司使方圆支用钱”,肯定也把宾客钱没充公的一万贯也填进去。 也即是说,迎来送往、招聘人才时,逸崧怕是要动用私俸才能周全。 轩下,公议结束后,霍忠唐、西门粲单独与高岳立在那里。 屋檐外,雨脚悉悉索索,虽密但却不大,拍打着翠绿色的竹枝竹叶,将这三人的低语给浸染得模模糊糊。 “三兄,其实你也别多心。圣主在京师里都一直很牵挂你,我等来兴元宣索,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圣主只要看见你和韦军使的一片心。”霍忠唐说着,用手指隐秘地点点高岳的胸口。 “还请七郎赐教。” 霍忠唐一副这还能瞒得过你的表情,“三兄怕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瞧七郎我这次来,带的数十名奉义军的官健,护着三万贯的钱帛——这钱帛,是圣主用节省下来的鸿胪寺礼宾费,充作你兴元府的修器仗钱的,可三兄也该知道,这么多年来,全天下哪府哪镇的修器仗钱能要这么多的?” 听到这话,高岳不禁点头,他检查过昔日梁州财计的文案,通常每年的修器仗钱,也就三千贯左右罢了。 “所以啊,这是圣主给你的体恤!你用这笔钱,多给白草军充实战马、攻守器具,圣主还依仗你白草军立大功呢!” “多亏七郎一番点拨,岳这才茅塞顿开。”高岳急忙捧袖说到。 “俗话说礼尚往来,圣主对三兄你好,也希望得到个回应不是?他给你三万贯的修器仗钱,你给圣主两万贯的进奉钱,京师来的钱入你兴元府的泉楼,你兴元府再取两万贯旧钱让我带回京师——钱来来往往不曾有盈亏,但君臣的情义不就在之间产生了吗?” “是也,是也!” 下面雨点密集起来,而霍忠唐依靠在粉墙拐角处,和高岳的谈话更加私密:“圣主是中意你和韦军使的,总是想大用你等,在我离京前圣主曾提到过——朕真的想用韦皋为淮南节度使,随后韦皋的凤、兴二州拨入兴元府,这样可迁三兄你为汉中五州(兴、凤、利、梁、洋)都观察防御团练使,独当蜀地、凤翔间的方岳之责——就是最近韩南阳想要保陈少游,让圣主有点苦恼。” 高岳明白,这霍忠唐从宫中来,怕是早已得李适的使命,以宣索名义,实则是来向自己问策的。 自从上次被韩滉压制,被迫外放杜佑后,看来皇帝又变聪明了一丢丢:他想罢黜陈少游,可又忌惮韩滉护着陈,希望走出个均衡得利的路子来。 之前高岳在思索当今天下局势时,已敏锐发觉,如今朝野的棋盘又发生变动: 原本因藩镇叛乱而暂时捏在一起的“忠臣联盟”,现已维持不下去,自从萧昕、颜真卿、刘晏三驾马车依次辞任后,皇帝和地方的平和局面崩塌,朝廷中央和地方互相争利的矛盾开始凸显,韩滉占着宣歙、浙西、浙东三地,李晟占西川蜀都,这是地方实权的领军人物;皇帝呢,在京师里靠的是张延赏、崔造,在外唯一真正信任的只有河中节度使浑瑊,可那张延赏自己也有私心,他拉拢河东马燧,并想借着皇帝和大臣间的矛盾,安插更多的亲信担任地方节帅、司使,来扩充自己力量;皇帝当然也不甘心便宜都让张延赏占了,在权谋方面李适还是不逊色于任何人的,便一面下赐修器仗钱,一面宣索,让中使四面而出,希望保证高岳、韦皋这些新星的忠诚度。 “在这样风云变幻的棋局里,我身为兴元府少尹,所能做的就是抓住各种矛盾间隙,闷声发大财。”高岳念念不忘刘晏辞职前对自己的提醒。 “陛下可让杜亚出镇淮南,让韦皋出镇东川,臣岳也可为汉中五州防御使,并许诺韩南阳继续执掌漕运、巡院和长纲进奉船。如此各方皆安。” 听到高岳这个建议,霍忠唐嗯了数声。 杜亚是张延赏的同党,以他为淮南节度使,可让皇帝和张同时满意,另外也可避免韦皋直接去淮南,刺激到韩滉,因在韩的眼里,杜亚来淮南,还算是他和张延赏间的均衡,而韦皋来,他会直接认定朝廷企图打压自己; 自己和韦皋更不用说,身为奉天元从党,官做得越大,对陛下也就愈发忠诚,这是自然的规律; 把江淮转运权继续留住韩滉手中,也能稳住这位,皇帝还要用宣润三道的财赋养新禁军和神策右大营呢! 反正转来转去,在这场博弈里,牺牲的只有陈少游。 对如此方案感到满意的霍忠唐,便称马上自个便要回京,而西门粲还得继续呆在兴元府内,为白草军的监军。 “不知敕使行第为第几?”高岳问西门粲。 西门急忙回答,屈少尹过问,贱第十一,黔府人,打小家贫,便私白入宫。 “此后可否以行第相称?” “不敢,不敢!”西门粲很惶恐,因他在内侍省不过个小小的局丞而已。 可高岳毫不含糊地称西门为“十一郎”,并许诺马上就在府城内兴治监军院,另外西门粲带来的七名品秩更低的宦官,也都会分遣到各州县,为“监军小使”,每月厨钱、衣料钱,全包在我兴元府身上。 西门粲和那七位小使是各个欢喜。 不一会,驿站上空雨云稍散,高岳和西门粲并辔乘马,霍则留在驿馆当中,他在接到进奉钱后,便要立刻原路返回,向宫中的陛下报告“成果”。 驿馆和兴元府相连的驿道上,高岳不断和西门粲套近乎,顺带打听荆南节度使曹王皋的种种,因西门曾在他幕府中担当过监军。 很快,雨中景色更加秀丽的砂回堰出现在他的眼帘当中。 他自然想起和霂娘的约定。 “十一郎,这位是长史韦平和判诸曹事的刘德室,由他俩引你去府城公廨。岳在此处田庄有些琐碎事,先去处置下,稍稍失陪。” “少尹自便!”西门粲在马背上作揖道。 10.梅落杏初开 一个时辰前,云和自兴元府长行坊租来的车上走下来,她自西门而出,行了十五里,在数骑游奕的护送下,抵达了砂回堰。 当时雨仍漉漉,打起云和裙下一片轻尘,隔着堰堤和遍植的垂柳,她瞧见翠绿色掩映下的田庄,便很轻捷地撑起了青色的高密侯,走过了弯弯的石桥,往内里走去。 那数名游奕见已成功将少尹的妻妹送到目的地踏青,便各个下马,穿着蓑衣,拄着横刀,立在树荫下避雨,并看护着钿车。 这个田庄的匾额是空着的,院墙和屋舍都是七成新,环绕着清凉的水渠,和堰塘相连,门并没有关起,云和直接便踩着数级石阶,走了进去。 院子里前有果园和苗圃,越过中庭,便到了草堂处,里面比较简朴清雅,一面六曲屏隔开内外,外面有座小香炉,用上好的宣州铜制就,还刻着铭文,云和转身,将高密侯连带她的金颈链一道,搁在槅扇门之外的廊下,而后用火镰点着了香炉,清色的香味很快漂浮在室内,也照亮了云和的颜容,她的鬓角沾到了飞雨。 她坐在香炉边的茵席上,觉得又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心脏跃动得愈发厉害,耳朵始终注意倾听着墙外的任何声响,马蹄声,车轮声,鞭梢声? 可良久后,除去外面时有时无的风雨,却什么都没有。 又觉得无聊的云和起身,拖曳着裙裾,绕过那面六曲屏,支开了墙壁那排雕窗,不由得微微惊呼起来。 在她的眼帘里,真的出现了一幅灵动的画。 这窗户外,便是漠漠的堰塘,岸边聚集着大块的浮萍,杏树和梅树的枝桠,直伸到了窗间,它们的颜色被雨水洗刷得更加鲜亮,就这样活跳跳地肆虐在云和的眼中,水沉烟轻,一艘小小的乌篷船,正系在塘水当中,微微来回摇荡着。 梅花落尽杏花新,如今梅子已由青而黄,而杏花也半留在枝头,半落抛在泥土当间。 塘对面叠叠青山,生长着许多桃树和枣树,桃树是神气活现的,而枣树大约觉得和桃、杏、梅比起来,太过于凡鄙,不由得压下树冠,有些无精打采似的。 云和有点调皮踮起脚尖,袖管微微下滑,白皙的手腕探出了窗牖,摘下了枝头的几个梅子,接着搁在鼻尖前,细细地嗅着: “玉奴最晚嫁东风,偏有几豆春浓。” 接着她看着青中带黄的梅子,心中忽然涌起了念想,我想把它给吃了...... “好酸......”还没咬几口,云和不由得笑起来,用手掩住了小口。 这时,门外的脚步声响起。 云和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她将几枚青梅草草拢在胸口,接着转身,瞳子都扩大起来。 这时云收雨散,反倒是风儿更大了,高岳是从旁边的小径,骑着马走入到田庄里的,当他将马系在柱上后,便看到了那把青色的伞,正被风吹动过,在廊下的木板上匀匀地转着圈,带动挂着的那美丽颈链,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高岳抬起靴子,登到轩廊下,伸出手来,很细心地把颈链从伞梢上解下,蓝色的宝石握在掌心,非常非常地温润舒适。 他知道,云和已在这草堂当中。 摆下的靴尖往前抬了半分,凝了片刻,接着就一步又一步,走入到草堂当中。 云和局促不安地靠在六曲屏上,双手背着,她的头发很显然之前精心梳理过,柔鬟为圆形,贴在了两侧耳边,看到姊夫的眼神在盯着她,她轻轻咬了下嘴唇,侧下脸来,不敢对视——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想要回拒则违背心意,可想要迎奉却又毫无经验。 高岳的语气很温和,“霂娘,你的颈链悬在伞上,丢失了多不好。” “此颈链是父母给我的,自婴儿时便佩戴于身,现在,现在......也等于是姊夫的。” 别,别,云和你别再叫我姊夫啊,这样背德的负罪感会更强烈。 高岳便走过来,将颈链轻轻挂在屏风的犄角上。 这样恰好挡住了云和的娇躯,云和便夹在自己和六曲屏间,几乎都不能呼吸。 她的眼睛都没法睁开,睫毛剧烈地颤抖着,这时姊夫的声音更温柔,“霂娘,你嘴唇上沾着的,是什么?” 是梅子! 就在云和愣住的瞬间,姊夫温暖的手指已触碰到她的唇了。 高岳毕竟不再是昔日那个笨手笨脚的太学生,他看见云和软软的嘴唇上,沾着些闪亮的色彩,可爱非常,便将手伸了出去,接着轻轻把她的小口掰开,这样在高岳的眼前,云和的绛唇皓齿,就像开了朵小小的桃花。 “唔......”云和眼睛半张,已无法做出任何防备和抗拒,唇就这样被细腻地含住。 男子就是这样吧?先前在天汉楼下,我笨拙地吻了他,他表面上装得风轻云淡,可这时却这样熟练放肆。 青梅一颗颗,全部坠落下来,在高岳的靴子与云和的裙裾下不断跳跃着,顺着地板滚动。 不知过了多久,云和已彻底沉醉了,她紧紧闭上了眼睛,呼吸沉重,但还保留着最后丝残存的矜持,牙齿壮烈打着架,可还闭合着,可当高岳伸出双手,捏住她的雪嫩的后脖时,云和的脑袋轰得声炸裂了,而后她用来垫发髻的环钗被对方果决地扯出,云发旋着乌黑的光彩,披散下来,连带她原本紧绷的眼皮,连带所有的神经和魂魄,彻底涣然,而牙齿也彻底沦陷——高岳舌头一鼓作气地突破了那里,深入到她感到羞耻的口腔中...... 六曲屏的背面,数扇雕窗是开的着。 云和已解去了罗衫,也丧失了所有的高傲,乖乖地侍奉着高岳,将幞头、腰带、外衫、汗衫给脱去叠好。 而后两人,面对面坐着。 “嗯!”云和蛾眉蹙了下,她单衣的系带被高岳拉住,接着扯动散开。 单衣就这样脱落了下来,在高岳眼中,云和就像只美丽无比的蚕。 现在她只剩下件小小的抹胸。 是该让她破茧成蝶了。 “啊......”很快,高岳缓缓站立起来,云和一只胳膊拄在席褥上,眼神有点慌张惊恐,不敢正视。 因为小崧正怒目圆睁地横在她的脸前,相去不过二三寸的距离。 “霂娘,芝蕙没有教过你吗?” 听到这话,云和颤抖了几下,努力整理思绪,想着万方图里面的招数——“纤手翻梅枝”,而后鼓起勇气,将手抬起,总算握稳了小崧...... 11.韩南阳袭烈 高岳长呼口气,仰起脸来。 接着云和低着脸,秀发摆动,有些笨笨地,但也非常认真地,翻着“梅枝”。 翻着翻着,她按捺不住欲念和好奇,双频含春,斜睨着眼神,不时地看着那小崧。 果然“梅子”被她不断给翻熟了,青而变黄红,现在都变紫了,还微微渗着汁水,现在空气里似乎都满是梅子烂熟靡靡气息,钻入到她的鼻尖里,身体内某种奇怪的东西真喷薄而出,让她的眼神里满溢着波光。 她忍不住张开了小口,又按照着芝蕙所送的万方图里“行酒吹鸾笙”的法子(云和看任何书,其实都非常认真的,还用小笔在每幅画下就着芝蕙的文字,做了批注和疑问),把那发紫的小崧梅子给吞了进去。 明显地,她觉得高岳身躯所有的地方都猛地抖动了下,这让她不好吸吮了,便伸出双玉臂,居然将高岳紧绷的后胯给扶住,麻酥酥的,好像那里起了鸡皮疙瘩似的。 艰难艰难,云和眼眶都有点红了,才慢慢地将“梅子”给点点吞噬下来,毕竟她的口太小了,而后她鼓起嘴唇,不断吻起来。 结果还没吻多久,就听到姊夫急促地唤她的乳名。 云和便抬起眼来,还望着姊夫下。 姊夫也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充满了可怕的颜色。 接着她双肩被猛地一推,云和惊呼声,嘴巴脱离了那颗梅子,伏在了席褥上。 接着柔荑的背上,抹胸的系带也被粗暴地扯开。 她的双手刚刚羞涩地搂在胸前,自后便完全被强有力的胳膊给抱住,很快饱满的笋儿尖尖便被彻底拿捏住了。 院子外的风雨又癫狂起来,打得夹岸的桃树和杏树东摇西摆,片片落花顺着奔腾的野水漫流..... 入四月后,是云和指挥着官舍里的男女仆役忙里忙外,安稳地为阿姊接生下个男孩。 “叫高达吗?”卢氏抱着刚刚送入襁褓的达儿,喜出望外,坐在云韶榻边的月牙凳上,询问道。 云韶乌黑的头发都散开,满身都是汗珠,疲累却又满足地用手指点点达儿的小鼻小眼,对叔母颔首。 而那边,云和也开心地笑着,用温热的水,给阿姊擦拭着身体。 “阿霓你真的是旺夫啊,接连两个都是男孩,我估摸啊,下一胎得还是男孩。你叔父先前说要给你在长安城治宅,而今用不到了,马上让他给逸崧立家庙好了。阿霓这时间也是恰恰好,要是受孕迟一个月,到了五月,不管这孩子是男是女,都不能留。”卢氏絮絮叨叨着。 汉唐一直有个迷信,那便是五月生子不吉利,这个月份诞生的孩子,有的居然被直接溺毙掉。 “哪会呢?就算五月生子,卿卿也是会把孩子给保下来的。” “卿卿?阿霓你什么时候喊逸崧为卿卿了,不一直是崧卿的吗?”卢氏有些不明白。 可这会儿云韶侧过脸去,带着暗示,看了云和两眼。 云和顿即面红耳赤,心中明白阿姊为什么把崧卿升格为卿卿。 卢氏则没好气地望了女儿眼,说你赶紧过完这一年吧,等到你那假夫君“胡贲”“死亡”后,怎么着也要把你给嫁出去。 这时高达忽然小脸通红,接着眼鼻口就挤在一起,很愤怒很恼火地哭起来,而后咂巴着,焦躁地把脸往阿母身边靠。 “小狗头,是这要吃乳了!”卢氏说到。 接着云韶曲着臂弯,将高达摆在身侧,解开单衣,将饱满的乳首送入了高达的嘴里。 很快,高达停止了苦恼,安静而贪婪地吮吸起来。 此刻,高岳立在中庭当中,正踱来踱去,芝蕙的腹部微微隆起,走过来对他恭喜说,“恭喜三兄,主母安产,又是男儿。” “阿霓是不是要叫高达的。” 芝蕙点点头。 “能不能换个名字?”高岳有点尴尬。 可云韶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她说竟儿这个竟字代表已然结束,为了中庸之道,下一个男儿就得叫“达”,达者,勃然兴起之意。 “好吧好吧,竟儿取字克源,达儿取字克戎。” 芝蕙说行,便去书斋为三兄,将两个孩子的表字写在方纸上,马上就交给主母过目。 等到芝蕙行至东厅门前时,恰好云和端着洗漱用的盆皿而出。 这时芝蕙心领神会地对云和笑下,意思是“竟儿小姨娘,你的本元应该献给三兄了,和心悦男子间的大乐滋味,你也尝到了。” 云和的脸则微微一红,与芝蕙寒暄两句,就往厨院的方向匆匆而走。 她内衬在罗衫里的那颈链宛然依旧,那日在砂回堰的田庄里,她本要将其献给高岳,以示女儿家委身之意,但高岳怎可能接下,缠绵后又亲手挂回了云和的脖上。 往厨院的长廊上,高岳立在过处。 云和低首,在和高岳擦肩而过时,两人的手指扣握了下,而后又默契地分开。 “啊!果然......”厨院角门处的阿措,把这幕清清楚楚地看在眼中,抱着食盘立在门旁,“竟儿小姨娘马上真的要当我的仲主母了。” 端午节时分,云和亲手用小红角弓,教竟儿如何射粽子。 随即漫漫的暑期里,云和母亲卢氏主要的精力,还在营造鹤腾崖的尼寺草庵上,几乎很少在官舍里。故而接下来三个月当中,高岳全宅都在平和安乐里度过,其乐融融。 然则,庙堂里的李适却不这么想。 宣润的镇海军节度使韩滉,带着大批人马扈从,取道汴州,浩浩荡荡地往京师而来,言称要朝觐天子。 当然李适清楚,韩滉这次来,肯定是带着目的。 据说半路里,韩滉所经之处,先后和淮南陈少游、宣武刘玄佐、永平李澄、东都留守贾耽碰头,他们达成一致——今年秋冬时节,不但要组建神策军右大营,还要于原州平凉筑城! 平凉筑城,这是元载、杨炎两代人都不曾完成的愿望。 韩滉有心要把它给完成。 据说陕虢观察使李泌和宣慰大使、中书侍郎萧复也赞同了韩滉的想法。 “一旦于原州平凉筑城,那即代表着,和西蕃反目!”皇帝李适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12.秋社祭城隍 原州筑城,好像成为个魔咒似的。 元载还没来得及实践,就横遭屠戮; 杨炎倒是实践了一把,却酿成了泾州兵变,自己的死,多少也和此事相关。 “与西蕃议和,迄今也不过一年光阴,西蕃并未有毁盟之举,若我方于边界的平凉筑城,一旦双方兵戎相见,我方理屈啊!况且,我唐和西蕃的战事,可否做好了准备?”皇帝回首,望着眼前坐着的一列翰林学士,询问说。 然后出乎他意料的是,所有的翰林学士,除去于公异外都赞同在平凉筑城。 陆贽说,如今泾原、凤翔、兴元营田都非常有效,兵粮、武器储备周全,已不比昔日光景,再者陛下已设八处军镇及马坊,神策右大营数万兵马初具雏形,又有韩滉于东南馈送财物谷粮支持,就算暂时无力与西蕃决战,但通过筑城将战线推进到原州及六盘山一带,以图将来河陇大计,还是绝对可行的。 皇帝便又问卫次公。 卫次公慨然回答,如今边将都是西蕃深畏之人,如段秀实、李晟、马燧等,米粮又已齐全,区区小蕃何足惧哉?何况先前和西蕃议和时,平凉被划入我唐版图,在此筑造军城天经地义,陛下无需犹豫。 皇帝再问郑絪。 郑絪虽然有些犹豫,可也基本赞同筑城方案,称只要有六十万石的米粮,一切都不成问题。 另外的学士吴通玄、吴通微,本就是萧复的心腹,自不必说,当然也赞同。 只有于公异,忧心忡忡地对皇帝进言,说如今叛乱刚刚平息,中土方获宁乂,为何要再起边事呢?诸位节帅叫嚣开战,不过是希冀邀功固位而已,希望陛下冷静思考,权衡利弊。 李适叹口气,接着慢慢走到殿外台阶前。 几只墨绿色的蝗虫嗡嗡地飞来,停在他的衣袖上,几位中官吓得要死,便急忙来驱赶。 李适放眼望去,连大明宫的各处正衙殿堂,不管是旷地还是屋脊,都是密密麻麻的蝗虫,有的跳跃,有的飞舞。 大明宫尚且如此,长安城和京兆府更不消说。 今年关中地区,春夏之交,又遭逢了罕见的蝗灾,百姓又有饿死的了。 皇帝伸手,将一只蝗虫给抓住,眼睛盯着这通身都是绿色的恶心虫子,在片惊呼里,将其吞入口中嚼碎,咽到腹中,愤愤地说:“让汝等害我百姓!” 接着皇帝对几名中官说,先前宣索进奉来的,储在琼林、大盈库里的钱帛,拿出来从京畿外各地和籴粮食,救济灾民。此外韩滉此次入京来,只要他能给神策右大营、殿后左右神威军、京城十六卫及西北诸军供粮六十万石,再给京兆府遭受荒灾的百姓救济粮食五十万石,朕什么都愿意听他的。 现在的朕也没办法啊,只有和各方镇打好关系,才能维持住统治的样子。 “文明做得对!”入夜后,京城张延赏的府邸当中,这位刚刚即任的门下侍郎,对前来报信的家仆说到。 旁边他儿子张弘靖很不理解,便问父亲,“难道阿父也要赞同韩太冲的方案?” “不,郑文明是我女婿,但更是翰林学士。你得知道在学士院最大的忌讳,就是皇帝知道你把‘王言’(皇帝的说话和想法)泄露给其他人,所以为避嫌疑,我会持反对意见!”张延赏在官场上也是老谋深算的。 “那万一激怒韩太冲,又怎么办。” “欲擒故纵耳,现在的态势下平凉筑城是免不了的,我们得顺时而动。万一唐蕃间真的爆发战争,而我唐又有不利的话,凭着我当初的反对言论,也方便留条后路,趁势制胜。” “那韩太冲入京后,父亲应当如何自处?” “你不用担心,我毕竟是当朝宰相,一旦我持反对态度,韩滉必然会花资本来拉拢我,这对咱们来说反倒是件好事。”张延赏抚须,看来早有定夺。 整个京城,随着韩滉随即的到来,和蝗灾的加重,开始变得风雨更炽。 韩滉、张延赏、皇帝三派阵营,都各有各自的心思。 而汉中的兴元府,则迎来平静而惬意的九月。 整个赤崖到山河堰,至勉县黄沙河地带,麦子和稻谷都获得了大丰收,营田的军士们欢声笑语,争着把新收割的成千上万车的稻谷送入到赤崖仓里,周路车马回旋不绝。 而兴元少尹高岳,和府内的重要僚佐们,则亲自主持了盛大的“秋社庆典”,由此来向城隍和土地神报功,并且高岳还亲自撰写篇给兴元府城隍的祝文: “兴元府少尹,梁、洋、利三州都团练使,检校吏部郎中高岳谨具酒肴,昭赛于我府城隍之庙,祭城隍之神,我告于神,神能感我,云才作叶,雨已垂丝,既开丰稔之祥,敢怠馨香之报?神其无羞我小邑,勿替元功,永荫庇我兴元城郭沟池、禾菽桑稻、人生军计——守臣愿奉职,孰敢不虔?” “孰敢不虔?”所有州县来参加祭拜的刺史、县令等,都齐声奉香祷告起来。 秋社后,兴元府军民们再接再励,开始垒起高疄,抢种二麦。 这下连百姓们都开始踊跃种麦,稻麦混种两熟制迅速在整个府州县推广开来。 而天汉楼处,则成功筑起了兴元府的“泉宝楼”,此楼实则是座仓廪,一层储藏布帛,二层储藏铜钱,其下有五座转输厅,各有车马道通往城南码头处——汉川边,无数帆船来往,其边的城墙下,立着一排排的邸肆,大部分都是白草军或代理人经营,码头的人夫背着各种货物,顺着水门梯道拾级而上,将财赋送入到高耸巍峨的泉宝楼里,或送至城中南北市售卖。 “二位使君,我高岳和韦皋,当然赞同韩南阳的见解!”楼宇当中,高岳在和洋州刺史赵光先、利州刺史王佖碰面后,十分爽快地加入到李晟.韩滉的联盟里,并表态全力支持平凉筑城的计划,“如今关中蝗灾严重,我兴元府在斛斗米外,愿再出五万石备水旱的稻谷,先送至京师,缓陛下及官民军之急。” “那自是甚好,合川郡王托我俩传话给少尹,合川郡王随即也要入京奉朝请,圣主可能不日同样要宣少尹与韦军使、严廉使(严震,巴南观察使)、吴使君(吴冕,东川节度使)入京,请少尹届时秉承与郡王的情义,做持衡之论。”看来,李晟真的要和韩滉联手,决心要在平凉推行筑城大计了。 13.小马涉溪文 至于高岳随后对二位刺史所言,在利州推广种茶,在洋州扩大月河谷的屯田规模之事,二位自然满口应承,并对高岳说,合川郡王愿支援蜀地一批茶农来利州。 如此蜀地与兴元府谈拢,果然数日后,朝廷的中使到来,知会高岳即刻入京,商议平凉筑城的事宜,另外白草军需要出防秋兵。 “这意味着,很有可能,我唐要和西蕃结束之前短暂的和平啦。”高岳沉吟道。 内战旋即要为边境战争所代替。 秋季的余晖下,云韶、云和两姊妹,正坐在官舍中庭花架下,教着竟儿读书认字,达儿正在襁褓内,由阿措抱着逗乐。 高岳走了进去后,看到此,就问竟儿读的什么书。 得到的答复,是些简单的韵书,和启蒙的书籍,“卿卿,兴元府的州学太凋敝,竟儿再长些年岁,便需要私学。”云韶的意思是高竟再大些,我姊妹俩怕是都承担不了,最好找个精通经典儒学的先生私下教育,这样才学方能真正提高。 “我升平坊家院里,都是军将出身,怕是将来竟儿的教学,要托付给他人了。”云和双手支颔,有点泄气。 可高岳却有不同的看法,“有时候不能光想着自家的孩子,阿霓说的州县之学凋敝,我也深有感触,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我主政兴元府这两年,是要振兴州县一级的公私两学了。” 其实原本到了盛唐时期,州县学和国子学就陷于了大危机,造成这种危机的,恰恰不是别的原因,而是科举制度的兴起。 唐朝初年,太宗皇帝不但增设各级学舍,还多次下诏,给贵族子弟和平民子弟各自不同的就学入仕途径,那时中央和地方的教学还是以“经学”为准,故而学校主要职责便是让学生“明经”。 可到了武后时代,因她偏好文学取士,故而科举的评判标准,由原本的“经学”转为了“文学”,即偏重于诗词歌赋,这种影响一直延伸到中晚唐时代,高岳当初在礼部南院考试时,所写的策问还狠狠抨击了武后的政策。而明经科呢,考试标准也转向单纯的贴诵,并不需要应试者真的明白经学要义,这样以经学为主的“公学”,因为教学内容和实际需求严重脱节而迅速衰落,专注于诗词歌赋的“私学”盛起,当是情理之中的事。所以玄宗时代不得不强行规定,身为举子,必须有当地州县学校的“毕业证”,随后进中央国子学、太学或四门学,进行适当的进修(入广文馆),而后才能取得参加进士考试的资格,以此来保障学校的入学率。将来高竟按照正常的轨迹,十有七八也是靠着高岳的门荫,入国子监(当然高岳若能入三品后,便能入弘文崇文二馆)就学,然后以各种方式踏入仕途。 可唐政府政策的强行规定,在时代的发展前,就是“螳臂当车”的下场。 事实上在玄宗时代,学校教学“学了也没用”的观念已深入人心,比如开元年间的田琬,这位年轻时和高岳一样,也曾入太学,可学了段时间,觉得《小雅》里整天跟个怨妇似的唧唧歪歪,《大雅》则整天教人如何繁复地“奢侈”,便觉得这玩意学来作甚?我大唐之士,“功业宜先于济理,章句非急于适时”,索性去学骑马射箭、孙吴兵法,随后投笔从戎,立功疆场,最后居然当上安北都护,后来又任易州刺史、高阳军使,仕途直至河东节度使。 到了高岳这个年代,国子监也好,州县两学也罢,根本就是名存实亡了,所以先前高岳在太学里,国家为保住国子监,要求京兆府解送的举子,国子监学生必须占取一定比例。 “唉,人心既去,即便以法律拘押之,也是无济于事的!”高岳深知,中央和地方的教育要不要振兴,当然要,可靠下达些政策修修补补是不行的,而是需要适应时代的需求,进行强力的革新才是。 “马上就在兴元府复兴学馆,不过学馆也是要厨料、木薪、俸禄等各种支出的,我准备从职田米当中,抽取三分之一来,再加上公私俸禄里支取五百贯钱,充作学馆的经费。”高岳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云和听到此,当即心中就有疑问,“不会要把竟儿......” “没错,竟儿要入学,竟儿第一个入学的话,就是榜样,兴元府各级官佐的子弟也会入学,随后整个州府到各县求学才会蔚然成风。” 高岳这个想法,得到云韶的支持。 但云和还有疑惑,“国家开科延士,然每年进士及第不过二三十人而已。” 意思是学馆招那么多学生,也没用呀! 高岳却不以为然,他说每年进士,那是国家精英里的精英,是公卿级别的储备军,可这个国家想要良性运转,哪里需要那么多公卿?很多县,国家还抱怨找不到人去当令、丞、尉,只能让流人或胥吏去充任,这些人又无学问,就任后便是瞎搞。现在国家亟需不是诗才,而是大批专才,奔赴边疆、内地各个州县,为朝廷牧养百姓、经营军队。 姊妹俩觉得他说的有一定道理,可再深的话,她俩又暂时是想不清楚的。 高岳随即坐在花架下的石墩上,摸摸竟儿的脑勺,接着自怀里取出几篇文章来,说竟儿给你来读,读好了等阿父自京师返归,你和阿父谈谈所想。 “这是什么?”云韶好奇地问道。 “是明玄法师和我合力所撰写的变文。” 所谓的变文,是佛家用来宣道时,给平民百姓所讲的“寓教于乐”的文章,通俗易懂,说唱结合,特别接近于后世的故事会。 “小,小驹过溪变文?”竟儿看了其中一篇,发声读了出来...... 高岳去京师,临行前两日,汉川边停着艘帆船,随即上岸的,是原凤州司马卢杞。 在天汉驿里,高岳亲自接待这位曾经的宰执。 原来皇帝还是下诏,虽没让卢杞回朝,可让他迁转量移为吉州(今江西吉安)长史。 虽然也是个闲职,但卢杞还是特别有信心的,席间他对高岳说:“不出三载,杞必再入政事堂,届时必定不忘逸崧、城武对我的恩情。” 14.麦秆煮熟水 “你低估了如今忠臣们的力量......”高岳在心中对卢杞的宏愿不以为然。 等到卢杞带着兴元府特产的药草、高密侯,坐着船扬帆下汉川时,高岳也领着队伍,取道洋州,沿骆谷道向长安而去。 这次他没和韦皋一道,因韦皋由凤州出陈仓道,更为快捷些。 而他所行的骆谷道是唐统治天下后,重点修治的一条驿道,在金州和商州光复后,取此道至京师约六百里路,约莫半月可至。 高岳等一行,首先走的是洋州的月河谷,最终至洋州华阳县的理所桑坪店,暂时休息下来。 桑坪店有片军队的屯田,是四个屯队的淮西兵所耕殖,当高岳一行来到时,他们刚刚收割了稻谷,并种下了第二轮冬小麦。 屯所所当的道路边,数棵大树下,一群士兵到来,为少尹的人马提供饮水和干粮。 “本尹要喝熟水。”当高岳坐在胡床上后,对名叫徐传七的屯官要求说。 徐传七有些为难,就说屯里没有茶叶,现在兴元府里就明怀义所领的蕃骑喜欢吃茶,我们步卒的屯营是没有这东西的。 高岳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谁说只有煎茶才用熟水的? 听到这话,周围的田士们也感到好奇。 因为按照常识,确实只有在煎茶时才能用得着熟水,平日里我们喝水,喝得都是生水啊! “你们割麦子,难道没留下麦秆的吗?” “有的。” “麦秆是很有用的,留着它们取代木薪,便宜。”高岳说完,就让徐传七去抱麦秆来。 很快,一捆麦秆被抱来,高岳就要求大家掘出个土灶来,接着把麦秆塞入其中,点着后烧熟了一瓯水。 高岳带头用杯盅接满了热气腾腾的熟水,然后吹凉后一饮而尽,连说好喝好喝,还是熟水喝得有快意,又让扈从的僚佐和其他屯官们都来喝熟水。 说实话,最初这群人平日里喝惯了生水,刚一喝熟水还有点不适应,可喝了数口后,居然觉得......嗯,这烧沸后的熟水到了口舌里,居然有股洁净清冽的美感,并且好像越喝越有点上瘾......明明什么佐料都没有呢,喝起来却有点清茶的感觉,欲罢不能。 “以后,桑坪店的驿站、水店应该供应过往人熟水喝,不,是整个兴元府的官民兵商,都应喝熟水,喝这个可抵御疾病。”高岳说到,然后又补充说:“烧熟水,就用麦秆为燃料。” 因他也明白,古代民众不爱喝熟水的原因,除去卫生知识的缺乏外,其实还在于经济——烧熟水,是需要燃料的,燃料也是钱啊,现在稻麦混种,产生大批的麦秆,恰好可补充平民们燃料的不足,熟水熟食都能得到保障,平民的生活条件也能得到改善。 入洋州的傥谷,行四百里,到长安城京兆府周至县南的骆谷,沿路高岳喝的都是熟水,以求起到以身作则的效力。 出周至县后,至长安城郊沣水边的秦川驿驻足。 沿途高岳所见,当真是凄惨,京畿的郊县不管是田地,还是数木,都被蝗虫啃噬一空,田垄道路上,倒毙的饿殍比比皆是。活着的百姓也好,军卒也罢,各个脸带青黑的菜色,身躯浮肿。 秦川驿身为京师的大驿,是整条骆谷道的起点,虽然规模很是宏大,但里面供应的却都是些粗麦劣饭,高岳等人刚刚下马,就看到一群黧黑的北衙子弟大呼小叫,自秦川驿旁边的道路而过,内容是“口粮都供应不上,也想让我们为禁军?吃的比囚徒还差,不如去终南山中为山棚草寇!” 这话听得高岳瞠目结舌。 一面皇帝正从商、邓等地的山棚里征募人入禁军,另外面禁军子弟又不断地要逃入山中当山棚。 这时道路北端扬起阵烟尘,又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只见群头戴锦帽身着锦甲的骑手,追上了这群叫嚣要去终南山落草的北衙子弟,马鞭啪啪啪地落在他们的头上和背脊上,打得鲜血和尘土飞扬,十分骇人。 “干什么要打我们?”这群饿得都快脱形的北衙子弟,被打得惨叫不休,抱着脑袋,在地上滚来滚去。 高岳这时望见,当首的骑手可不正是郭锻!只见他用鞭梢指着挨打的北衙子弟吼道:“圣主养你们何用?居然要入终南山为贼,马上统统抓入司金吾的牢狱当中,治你们的罪。” “我等实在饿得没法子,给条活路啊!” “有赏赐的钱帛,去买米粮来吃,难道活不下去?” 这群北衙子弟们愤怒又悲哀地抗议说:“京师如今一斗粗粮都要三四百文,我等哪来那么多钱果腹——求求这位判司,我等又没劫京师武库、弓箭库,说是去终南山为贼寇,那也是说说而已,只想离军营,到山中去寻些零碎地皮,种点庄稼,不至饿死,请判司留一线生路给我们。” “等到填饱肚子,我们再回来,给圣主效命。” “混帐东西,入了军营的伍籍,就是饿死也要饿死在京师里。”郭锻才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抖出手里的锁链,要把这群逃兵全拷回去。 这时斜刺里,一名身着绯衣的官员走出来,伸出双臂拦在他和逃兵之间。 郭锻大怒,可随后瞧见,此人可不正是兴元少尹高岳? 这位他暂时还不敢得罪。 “高岳,你入你京师宣平坊的宅第,等候圣主宣召,这不干你事,你也保不下来这群逃兵!” “士兵也是圣主的赤子,长武师变各种惨痛犹在眼前,你等司金吾不要在这里狐假虎威。”高岳的一席话,使得所有的司金吾勃然大怒,他们本多是京城的恶少年,如今又自命为天子耳目,多少高官见到他们也要退避三舍的,可谁想哪里冒出来个如此不识抬举的外官来,不懂京城现在是什么天气? 可这时高岳转过头来,对那群北衙子弟们劝说道:“你等也不要赌气,枉送性命,都归营去吧。” 这群北衙子弟见高岳绯衣银鱼,又气度不凡,知晓他应该是个人物,便纷纷对他流泪叩首,“归营的话,不出一月,我等全家都得活活饿死。” 高岳便将带头的几位扶起来,“安心,你们的难处,我马上会去拜会诸位相公妥善解决,肯定会给大伙儿,包括全京畿的百姓讨条活路的。” 接着高岳转过身来,对各司金吾大喊:“请放这群子弟归营,不得加以拷打。” “这打脊的是谁?”骑在马上的司金吾纷纷骂起来。 可郭锻举起鞭梢,叫麾下不要再说什么,“那好,反正圣主面前,都交给高少尹你去盘桓,我们走!” 15.筵席曲江亭 接着所有的司金吾子弟乘马排成一列,扬鞭气势汹汹地往京师城门方向驰去。 “请诸位子弟归营吧,稍安勿躁。”高岳很客气地奉起衣袖,对这群北衙禁兵说到。 北衙禁兵无不垂泪,对高岳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慢吞吞地又折返而去。 “兴元少尹、判梁州事、兴元营田转运使、白草军使臣岳,近奉圣恩,远承密旨,即九月廿二日发离是府迄,星奔道途,罔安宿食,非怠时渐,匍匐朝天,今已至阙下,恭候宣政正衙东阁门,伏惟陛下处分......”紫宸殿内,李适手持高岳及韦皋等各地司使的书仪,点点头,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对旁边的中官吩咐说,“尽快于紫宸便殿悬牓子,朕要召对所有的司使,就京畿蝗灾和平凉筑城事宜问话。” 很快,皇帝又让中使前去翰林学士院,要求学士们拟写白麻,火速提拔刘从一、姜公辅,及刚刚入京的巴南观察使严震同为“三品同平章事”,入政事堂,与萧复、张延赏、李勉组成个”六人宰相班子”,共商国是。 可皇帝也清楚,宣润节度使韩滉,西川节度使李晟这群人,不是宰相,可权力更过宰相,所以他们也在紫宸便殿的问对行列当中。 宣平坊乌头门前,高岳至此,发觉他的宅第已修治完毕。 还没等他把园林和设亭给游览结束,司门的小吏就跑进来,手持封书仪,说这是南阳公派人送来的。 高岳不敢怠慢,用刀裁开一览,却是韩滉的请帖: “屈客 来日于尚书省曲江亭子备冷淘,伏希垂临光降。 滉谨谢” 随高岳一起入京的刘德室,看完后便说,韩滉的书仪上并未有具官衔,可见他的这场筵席是私人名义的,然而地点又在曲江的尚书省亭子,好像又带有很强的官方色彩。 “这便是韩滉的策略了,他现在已不惧怕任何规矩。”高岳当即判断说,随后他让刘德室写了封“谢饭状”,叫送信的人带回去,以示自己已接受了韩滉的邀请: “伏蒙相公台慈,特垂宠召,卑情无任戴之至。 岳谨录上” 次日,在皇帝问对紫宸殿前,韩滉先在曲江亭子边设下筵席,以款待京内外各位官员的名义,实则在统一口径。 筵席上,主人韩滉的说法很直接: 蝗灾的救灾粮我来提供,神策右大营的军食我来转输,然后大家都应赞同平凉筑城的计划。 “是也,是也。”在场的人们都应和到。 韩滉又说,于平凉筑城,必须增强泾原行营的力量,我举荐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加泾原节度使、平凉镇遏使、原州刺史,抽一万宣武军士卒,又发淮西陈仙奇五千士卒,河中浑瑊二千士卒,至泾州一带,和安西四镇行营合流,共四万官健,开赴平凉筑城——为防士兵调动时哗变不满,每名官健筑城期间,食三倍出界粮,发资装费四贯钱,另赐布帛五匹,筑城功成后,每名官健再给赏设钱八贯! “是也,是也。”在场的人毫无异议。因大伙儿都清楚,韩滉入京前,就和宣武军刘玄佐(原名刘洽)达成默契了,刘玄佐全力支持韩的方案,韩则投桃报李,举荐刘玄佐去平凉筑城为功,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另请韦军使发奉义军五千,高少尹发白草军四千,合其他方镇防秋兵,驻屯咸阳,以为后拒;段公的凤翔军,韩游瑰的邠宁,论惟明的庆州,戴休颜的渭北,皆为犄角,以备不虞。” 高岳和韦皋都表示没有问题——防秋兵,一旦出本镇界,至西北军镇戍守时,吃喝拉撒都归朝廷度支司管,不会给当地财政造成负担。 随后韩滉又和诸人间达成约定,互相举荐人才,韩滉除去推举刘玄佐外,贾耽又推举麾下的吴献甫为金吾将军,李晟举荐韩潭(原西川西山军兵马使)为夏绥节度使,又举荐张昢、王升鸾(都是西山军系统)为神策将军,李泌则答应推举韦皋为东川节度使,高岳为汉中五州都防御团练使,又想推举原凤翔节度使张镒的行军司马齐抗、齐映入朝为要职。 “本人的话至此为止,众位谁赞同,又有谁反对?” 当然是全员赞同附议。 筵席结束后,高岳去升平坊的宅第拜谒了刚刚辞去朔方军节度使的岳父崔宁。 现在的崔宁可谓无官一身轻,拿着丰厚的俸禄,住着几十亩的宅院,妻子柳氏伴在身旁,又有大群的侍妾环伺,整日不是抱着孙儿玩耍,就是打双陆、投壶、射箭、蹴鞠,当真是悠哉乐哉。 “下次高郎辞任归京来,入台省后,就把竟儿送来长住,我们夫妇好久没见到竟儿了。”柳氏在女婿致礼后,笑眯眯地说到。 “竟儿现在可开始习软弓轻箭的?”一旁,浣花夫人任氏也问到。 “我家阿霓就是好妇人,又生了个男郎。”崔宁则摸着大胡子,喜滋滋的。 可高岳现如今明显有点精神负担:云和的事,他最早是要向泰山坦白的。 芝蕙献策说:三兄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即可。 因为整个升平坊崔宅内,话事的当然还是崔宁,没崔宁,也就没叔岳父崔宽的富贵。 很快,在崔宅的射堂回廊下,高岳战战兢兢,对单独面谈的泰山说:“小婿该死,有件事不知可不可对岳父坦白。” 崔宁叹口气说,“高郎你想说的我也知道,是不是你替堂妻妹云和,拒婚平陵窦家,捏造个兴元府牙将胡贲出来,让云和‘影婚’的事?这件事也好办,你去台省内找几位精干的胥吏,塞些裱钱给他们,造个胡贲的告身出来搪塞过去即可,让窦家哑口无言,明面上窦参也奈何不了我。” 高岳喉头翻滚了下,吞口吐沫,“阿父,造好胡贲的告身后,小婿就让胡贲亡殁掉。” “嗯,当然要亡殁了,对了,高郎准备如何让胡贲亡殁?” “这样,小婿委派牙将胡贲,乘船至江陵回商,回来半途上遭逢风暴倾覆而死,尸骨无存,只能在兴元府立个衣冠冢。” “高郎这样是否不妥?天子有云,方镇军府一概不准回商的,你这样做是要任责的。” “犯错任责,不显得胡贲死得更真些吗?” 这时,高岳鼓起勇气,低声俯首,对崔宁说,“可现在最关键的是,胡贲亡殁后,云和的‘再嫁’问题!” 18.试问妻姊妹 “云和是升平坊院中的女儿,她再嫁为谁,自然有她阿父阿母操办,高郎不必担忧。”崔宁不以为意。 “云和再嫁,若不遇好人家,又该如何?” 崔宁听到这话,微笑渐渐消失,心想高郎今日的问话怎么如此奇怪,“那对云和的婚事,高郎有什么见解吗?” 这时高岳额头上的汗珠都流下来,他当然也不敢说得那么直接,就拐弯道:“阿父先前镇守西蜀多年,也该知当地羌胡有个风俗习惯。” “羌胡风俗习惯多异于中土,不知高郎说的是那种。” “比如,蒸母报嫂。” “嗯,是有此习俗。不过我出镇边陲,也明白羌胡为何有此习俗,他们所居的风土恶劣,有女子嫁来就不容易,配偶死后,也不能任女子守寡,故而有娶后母、纳寡嫂的习俗,后母、寡嫂所生之子,也视如己出。” 这时,高岳翻翻眼睛,看着一本正经解释的岳父,最终咬咬牙,又问了句“又比如,夫兄弟,妻姊妹......” 夫兄弟,妻姊妹,也是当时西北蕃族的婚姻习俗,简单地说,“夫兄弟”就是一位女子同时嫁兄弟俩,而“妻姊妹”便是一位男子同时娶姊妹俩,其实这样是万恶而落后的中古社会生产力所决定的。 “怎会有如此的......莫非你给云和再嫁找的人选是个蕃将,还要侍奉蕃将的兄弟们?不可不可,万万不可,蕃族这种习俗几同禽兽耳,我升平坊院中女儿,嫁给进士或军将都无妨,可必须......” 翁婿对话时,遥远的兴元府曹操城下的毬场上,正在纵马疾驰演练骑战术的明怀义,和两位弟弟,不约而同地在马背上连打数声喷嚏。 这时,崔宁的话语开始结巴起来。 他猛然觉得,自己方才那番话有什么误会,很大的误会! 接着他看着坐在席位上的女婿,眼神闪烁,突然一股火焰,砰声,从他的脑浆里迸溅炸裂出来。 “妻姊妹?”崔宁牙齿咔哒咔哒抖动着,喊出这句话来。 “小婿惶恐,小婿有罪。”高岳这时也知道,岳父怕是恍然过来了。 脚步声想起,高岳抬头,看到他岳父正走动着,好像在寻找什么。 “阿父,阿父。” 他望见,岳父从廊下的兵兰上,取下张六钧弓来。 高岳跃起,一把将眼前的投壶给抱起就跑,因为这六钧弓没有箭囊,整个廊下只有投壶里有几支箭。 “禽兽休走!”崔宁须髯戟张,怒发上指,抓起了弓,绕廊追高岳,“我非得把你用弦给勒死不可。” “阿父,我现在好歹是四品,勒死我不好。”高岳东躲西闪。 “怪不得你先前不纳妾不纳妾,还以为你是个清淡君子,原来一直起着奸占云和的心思,还想妻姊妹,那马上我要是死了,你还不得学蕃子(以下划去)。” “绝无此事,小婿素来将岳母当亲母看待的。” “住口,无耻败类!”崔宁将弓给掷下,又从兵兰里取下把横刀来。 “阿父百年后,升平坊崔氏和宣平坊高氏的两家兴荣,岳一肩担之,绝不辜负阿父阿母,也绝不辜负阿霓和霂娘。”高岳闪到根廊柱之后,崔宁举刀冲来,高岳翻过勾栏,继续腾挪。 “你今日奸占了云和,明日还不知道会对谁起色欲!” “小婿对天发誓,小婿此生后只有双妻一妾,绝无他想。” 这时崔宁扔下了横刀,又开始从兵兰上抓铁锏,要飞掷过去,击碎高岳的天灵盖。 “阿父,你若杀了岳,阿霓和霂娘可都没了着落啦!”高岳这时飞身上去,抱住泰山的脚,哀求道。 崔宁绝望地抖着胡须,“都,都没着落?你意思,意思是你与云和已私通啦!” “实不相瞒,确实如此,岳不能始乱终弃,要对云和任责。” “你共妻事情暴露,按大唐律,是要徒刑一年半的!” “刑不上大夫。” “你这要是让窦参知道,会被攻讦至死。” “小婿两三载后,未必会逊于窦参,届时鹿死谁手犹未可知。”高岳这时补充了句,“若岳连家事都处置不好,将来又如何入延英殿呢?” 这时喧闹一时的曲廊又安静下来,崔宁喘着粗气,将各种武器都扔在地板上,高岳牵着阿父的衣袖,“阿父,马上籴米救灾和平凉筑城两件事后,小婿会更上一层楼的,将来阿父和叔岳父的子嗣,全由小婿照料,不敢有任何懈怠。” “你叔岳父那边,该怎么办?升平坊崔氏的名声,又该怎么办?” 最终,崔宁的语气总算缓和下来。 一个时辰后,崔宅的西厅内,听到这个骇人消息的柳氏眼神都发直了,旁边的崔宁不住地吹胡努眼,良久才看了下请罪的高岳:“其实,云和即便这样,也是能嫁人的。本元什么的,反正是亡殁的那个胡贲拿走的,就这样不行吗?” “阿母,救救小婿。小婿只是想能弥补下罪责,以后终生不再娶任何庶妻,好好照顾阿霓与霂娘。” 柳氏轻咳声,虽然平日里她是温柔贤惠的,可不代表她没有女子特有的聪明,“高郎我问你,是云和对你起了私情,然后自荐枕席;还是你威逼利诱,奸占了云和?” 这时西厅内幽微的烛火下,岳父和岳母的眼睛,都如箭般地钉在自己的脸颊上,高岳稍微想了下,低声但却很肯定地说:“是小婿的错,因阿霓和芝蕙有孕在身,小婿于官舍里贪念肉欲不知自持,败坏了升平坊院中的女儿清白。” “你,你在官舍里不是还有婢女(阿措),不能拿来解解乏嘛!”崔宁非常生气。 柳氏看看高岳脸上的表情,长长叹口气,说:“升平坊院中就两个嫡女,所以霂娘我是知道的,她若真的不愿意,高郎你是不可能和她私通了得。但这种事说出来,伤的还是女儿家——夫君,如今能做的,也只能将错就错,遮掩这丑事了。” “夫人,就这样轻巧地放过这登徒子!”崔宁指着高岳,依旧怒不可遏。 “你还真当高郎是妇家狗了?”柳氏的声调高了几度。 “既然夫人出言宽宥,高郎可速去。”崔宁立刻说到。 19.拖延斛斗米 高岳明白岳父岳母准备把此事给高抬贵手暂且放过去,觉得不能再纠缠下去,便顿首行礼。 结果头刚刚抬起来时,耳边传来柳氏的声音:“高郎,这件事无论如何,是你负了阿霓。所以丑话说在前面,如你此后有蹉跎跌荡的话,去岭南也好去福建也罢,那时升平坊崔氏不会再给你奥援,阿霓是绝对会和你离婚改嫁,到时高郎便只携庶妻去天涯海角即可。” 这柳氏说的话绝非虚妄,唐朝官宦家的女子是有离婚主动权的,其中因丈夫坐罪而离婚者最为普遍,如裴矩之女曾嫁李武德为妻,后武德因罪流放岭南,其女便坚决地和他离了婚。 “阿母教训的是。”所以高岳只能深深地将头给埋下来。 “现在不用唤我阿母。”柳氏的语气里还带着气愤。 “唯......阿......不,广汉夫人。” “也不用对高郎如此......”结果崔宁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粉面含威的柳氏努了一眼,吓得崔宁立刻摸摸胡子,不敢再吱声。 崔宅连晚饭都没招待,高岳告辞后,只能骑马,乘着长安城的暮鼓,返归到自己于宣平坊的甲第里。 好在他这次入京,把整个兴元府的留务交给韦平,带了刘德室等一批僚佐来,故而这座甲第现在更像个驿馆,有人负责生火做饭。 “逸崧啊,这感觉有点像昔日在升道坊五架房,同处韬奋棚的时候啊!”刘德室和一群兴元官佐坐在廊下的宴几下,有说有笑。 可这句话却勾起高岳的心事,他没吃多少就搁下了食箸,踱步来到东院的亭榭间,看着被夕阳染成胭脂色的池沼,双眼望着飞来飞去的蜻蜓,想起过往种种,不由得又平添了份内疚和悔恨,当时虽说是云和先动的吻,可后来未尝不是自己色迷心窍而致? 当初在唐安那里那么坚决,可为什么就在妻妹面前败下阵来。 想着想着,高岳有些骇然,莫非自己的身体里,确有某种背德的基因在作祟? 然而现在路已走到这步,不容他逃避回头。 此外如今的局势,也不容高岳做过多的深入灵魂的自我检讨,因为事关整个天下走向的延英殿问对即将开始。 十月初四,大明宫三大殿的檐角,刚刚挑开了盘绕在龙首山上的晨雾时,金吾仗院的鼓点开始响起,帝国的旭日便再一次于这准时的声音里,隆隆跃出。 不大的小延英殿的架柱之间,五位宰相在首列站立着,只有中书侍郎萧复因宣慰天下,刚从河阳而归,尚未过潼关,其后便是密密麻麻的各地司使,分坐在席位上,这次召对的规模之大,是罕见的。 皇帝李适所坐的绳床边,站着位紫衣的中官,是为掌扇使孟光诚,还有刚刚就任的司金吾枢密使尹志贞,再往边上是宣徽院南北使刘贞亮、第五守义,全是新近得势的宦官,虽然名为陪侍,绝对不能在殿内发表什么意见,可实质上他们都是皇帝的“亲信爪牙”,李适如今有这群人伴在身旁,面对汹汹的大臣、节度使们能提起对抗的勇气来。 而在御座边上的角落里,坐着所有的翰林学士,大多是青衫,他们的角色大多也即是旁听,必要时可以给出意见。 “看来啊,这皇帝已懂得了宦官的好,早晚宦官的势力得渗透到政事、军事和财计各个方面里去。”高岳默默地如此想着。 很快,李适就提出了议题,首件就是关中的蝗灾问题。 张延赏刚准备说些什么,班次里的韩滉就往前膝行了两步,接着手奉笏板,对着皇帝一拜,再拜,高声喊出祝词,接着起身舞蹈,再拜后,便上奏此事根本简单得很,“即日东南斛斗米即可送至陕州,过三门峡后,可由永通渠运抵渭口入京师,其首批长纲船足可载六十万斛(石),有此蝗灾自能平息。” 皇帝在绳床上点头,可内心里却在流血:“朕知道,京师的军民包括朕自己的命,都捏在你韩滉的手里。所以朕先前就重用你的弟弟韩洄为金商防御使了,可你不说送到京师,只说送到陕州,这里面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以为朕不明白吗?” 于是皇帝尴尬地咳嗽两声,而后望着韩滉,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韩滉却低着脑袋,腮帮的肉垂下,配合深深的眼袋和刚猛的胡须,显得相貌特别有威势,然后——这位南阳公就不再言语,表示轮到皇帝你发鞠了,想要我的六十万石米,总得表达个态度吧? 那边,张延赏又是沉默不语。 良久,皇帝只能呵呵两声,转向散骑常侍兼陕虢防御使李泌。 李泌还在蓬莱殿时,算是李适的半个老师; 另外三门峡的漕运,也归李泌管理。 “李卿,朕近闻陕州三门峡处漕运多有险情,是否确有此事?” 李泌半睁着好看的丹凤眼,语气也很平稳:“陛下勿忧,臣已发人夫,于双砥三口的岸边,开三条陆路,一条来,一条往,一条供回车,船只至此将财货送上岸,行陆路十八里后,至双砥之西,再载运上船,绝无触礁倾覆的危险。” “善,大善!”皇帝都要禁不住拍手叫绝了。 然后他眼睛盯着李泌,暗藏的意思就是“李卿,李卿,你快说啊,说马上我就和韩滉一起,将粮食给运到京师来。永通渠、三门峡可都是归你管的呀。” 可在皇帝的眼神前,李泌却不加以任何的确认,也和韩滉一样,垂下眼睛,不再做进一步的言语。 绳床上的皇帝终于按捺不住,他明白这群权臣加人精,如今趁着关中蝗灾的机会,总算能反手压制住朕了,看来朕今日不主动表态要在平凉筑城,这关是绝对过不去了。 就在皇帝准备开口时,张延赏忽然发话: “陛下,斛斗米本就在朝廷所征的两税之内,而今内乱已息,漕运畅通,东南的米粮若诚不得已而稍有延误,陛下可先请自三川地调运钱粮来应急。” 三川,即山南西道、东川、西川三处。 当然也包括高岳的兴元,和韦皋的凤兴在内。 刚刚白麻宣下的巴南观察使严震,即刻出列,说臣在替代来京时,斛斗米已全部备好,即刻可向京师运来。 严震的潜台词就是:我巴南那么穷,都备好了斛斗米,你高岳、韦皋还有李晟,还有什么话说? 果然皇帝叫好,然后将目光投向了高岳。 “高三啊高三,你别让朕失望!” 20.延英双簧戏 这时不光是皇帝,连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牵引着,集中到高岳的身上。 翰林学士席位里,郑絪尤其紧张。 高岳毕竟镇守关中、蜀地和荆襄间的交通门户,所以由他第一个答复皇帝的垂询,自是理所当然。 在迅速与李晟、韦皋做出眼神交流后,高岳一手捧住象牙笏板,一手振袖,接着在班列当中,对皇帝再拜,而后起身出班,再拜后口呼“臣岳赴阙,获面圣颜,无任瞻天荷圣,激切屏营之至!” 皇帝摆摆手,意思你和朕还搞那么多客套做什么,这个局面就交给你打开了。 果然高岳慷慨陈辞:“兴元府入秋麦收后,赤崖仓得稻米、麦谷足有二十万石,臣岳除去留八万石以备水旱、供军用外,其余愿与斛斗米一道,送抵京师来!” “忠,果然忠......”皇帝内心大喜。 紧接着高岳的,是韦皋,他称凤兴二州虽则田地有限,可也能筹措三万石的粮食上供。 李晟接着说道,西川可出十五万石粮食。 不错,不错,这一下子三川就能弄到四五十万石的粮食,京师的军民有救了。 就在皇帝喜不自胜时,高岳下面又开口:“然则转输粮食至关中,只能走西汉水(嘉陵江),臣细较过,赤崖关入西汉水须得过金牛陆路,西川、东川的粮食至西汉水得过三泉,而后粮食至西汉水尽头后,又须得过凤翔府陆路才能入渭水,至上都西渭桥处。如此途中损耗巨大,五十万石粮食,怕是只能有二十万石到西渭桥。” 一听这个,皇帝就泄气,二十万石确实不够啊! 京师里如今的各禁军加上西北各方镇的镇兵,外加来防秋的兵马,足有二十万上下,这么多粮食也只够他们吃一个月的,况且百姓呢?若是全饿死了,来年整个京畿谁还种粮食,朕可真的要成孤家寡人了。 这时翰林学士陆贽忍不住,起身建言:“请陛下出脚力钱、和籴钱,于三川百姓那里征购更多粮食,来抵充路上消耗。” 皇帝就转头问陆贽,这笔钱得多少? 陆贽稍微计算下,便回答说,假若能拿出四十万贯钱来,应该可保障五十万石粮食足额送到长安来。 四十万贯,四十万贯......皇帝又痛苦起来。 这笔钱该谁出? 是宰相把持的国库左右藏,还是朕私有的大盈、琼林? 可私库里现在钱帛不多啊,朕在之前让大盈使霍忠唐遍地宣索,如今也就弄到了三十万贯不到,何况宫廷里“御供”花费太大,朕也需要维持下去,不然这个大明宫入冬后就得崩溃,总不能把宦官、女官、工匠还有那群皇子皇孙和公主、郡主、县主们都开除吧。 于是皇帝问秉笔宰相张延赏及判度支崔造,度支司所掌管的国库里还有多少钱,能不能偿付这笔脚力钱、和籴钱? “陛下,左右藏所余钱无几,仅能支撑中外官俸、军需七十日不到。”张延赏和崔造急忙回答,意思是陛下,国库里也没余粮啊!国库里要是有钱,早就去买粮食赈灾,还用陛下你劳烦吗? 皇帝颤抖着,眼神又投向了气定神闲的韩滉。 如今的事态,好像陷于了个怪圈,累死累活绕了一周,又回到这位宣润节度使肩上。 韩滉手里有钱,东南的盐利所得每年就有二百多万贯,还不包括茶、酒的收入,可这笔钱全在韩滉一手把持的巡院里,并不在朝廷国库,更不在皇帝私库里。 皇帝得开口向他索要才行。 唉,张延赏还是指望不上的。 “.......”整个小延英殿,这时的气氛不晓得有多僵。 就在皇帝持难两端时,高岳却忽然转身,对韩滉作揖,直接对韩滉言道:“南阳公身为江淮转运使,长纲船理应载粮、轻货入京,以济国家黎元于倒悬之中!” “高三......”此刻皇帝百感交集。 韩滉望着高岳,脸色勃然,大呼道:“少尹此言说得好轻巧,而今国家每年自关东各镇抽防秋兵十七万,西北本身各镇镇兵十五万有余,如今又有神策大营、殿后神威军,并金吾、威远、北衙六军诸禁军,总计不下四十万兵,猬集于京西之地,年年防秋,年年无尺寸之功,光是吃粟米就不下二三百万石,更不要说赏设诸色支用了!关中比年灾荒,诚可痛哉,然我宣润又岂能索求无度?京畿百姓饿殍遍野,我宣润百姓也有菜色,如此重责,滉惶恐不敢当,请辞!”言毕,韩滉就要当着皇帝面辞去节度使的职务。 “大臣你又何必?”皇帝便要挽留。 他也不得不挽留啊! 可还没等皇帝说完,高岳便继续说道:“南阳公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岳认为边军多年无功,坐耗粮食,只在于我唐失却地利,如此局面不加以扭转改变,确实如南阳公所言——我朝养边军、禁军数十万,徒劳而已。” “糟糕,高三这次又是和韩滉唱双簧!”此刻,张延赏和那边他女婿郑絪,几乎同时在心中喊出来这句话。 可张延赏也没法子阻止,只听韩滉“哦”了声,就势询问高岳,“少尹何以说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请益!” 高岳便直接在小延英殿说了出来: “河陇之地,向来为我唐边塞要地,昔日尚在朝廷手中时,太白山、陇砥、六盘山,连带大河、贺兰山,自成一道天堑,但凡把守住陇砥、原会、萧关等数处关隘,敌军哪怕百万自西而来,亦不得过,京师晏然自若,关中安居乐业;然自河陇失陷以来,小蕃胡骑肆虐京郊,实则每次不过三万或五万兵也,然自陇山而下,可自大震关掠凤翔一路,可自青石岭掠泾州一路,可自阳峪关掠邠宁,可渡黄河寇灵武,深入庆、盐、夏、渭北诸地,煽动党项蕃落为其先导,来往如风,莫知所击之处。正所谓小蕃只一路来,我唐须五六路守,小蕃起兵五六万而已,我唐戍边防秋即需四十万,长久以往,小蕃浸强,我唐日弱,每年数百万石粟米、数百万贯钱帛,皆是虚耗。” “好!高少尹说得好,那倒想问问,如何救时惩弊?”韩滉趁机说出来。 21.原会七关 “与其分散困守,不如择一可扼挡数路之锁钥地,筑一大城,高垒深沟,修治粮道,增以马坊,且耕且牧,守以强弓劲弩,兼以良马游骑,常以三万精锐守之,陛下五万神策大营居奉天、咸阳为后拒,又以西北各镇为犄角。若此小蕃来十万可拒,来五万可吞,可罢关东防秋兵十七万之费,此笔钱用以整修军备、犒赏士卒,则边军日益劲锐,据此大城,可攻可守,深得兵法‘重门’精妙也!” 高岳的这番话,其实对皇帝也很有触动:当敌人已堵到你家门口,还在那里鬼扯什么“战略防御”所换取的和平是多么珍贵的理论,完全是可笑的,正如高岳所说——你的家门钥匙都在别人手里,你当乌龟缩头一万年,所积蓄搜刮来的财货让你再富有,都是无济于事的,野蛮落后的邻居随时都能直入你家,把富有但虚弱的你打倒在地,奸淫你的妻女,掠走你所有的钱财,其实就连宋朝的有识之士,也始终明白拓边河湟的战略意义。 而河西和陇右,即是所谓的河陇或河湟地区,向来是京畿以西的重要天堑屏障,它就是唐朝或者说中土政权的“西大门”,只要光复其中的关隘和军州,那么唐和西蕃的整个攻守局面便可逆转,唐便不用再被动防守京畿各个通道,也能减省巨额的防秋军费,可集中力量和西蕃争夺狭长的河西走廊。 因长达千里,夹在祁连山、龙首山、合黎山及诸多大沙漠间的河西走廊,十分狭长(现在看甘肃省地图就能有个直观的感受了),像一根扁担,东头挑起京畿关中,西头挑起丰饶富庶的西域,形状绝似个巨大的哑铃。 宛如串珍珠,挨个列在这条走廊上的军州足有二十多个,其中最重要的即有秦、渭、兰、洮,而后再往西,于走廊的中腰地带的,又有凉、甘、肃、瓜、沙数州,而一旦越过走廊最后的重镇沙州(敦煌),通往西域的大门即能叩开! 这条走廊,守卫起来的压力,如今对于西蕃来说,并不亚于昔日主人唐朝。 而接下来,在韩滉的“追问”下,高岳继续说出的大城的具体构筑地点,其实还是原本元载计划的加强版: “恢复陇右,当先恢复陇山,恢复陇山,当务为恢复原州七关。七关为何?石门、木峡、六盘、制胜、驿藏、木靖、石峡也。七关当中,又以六盘、制胜二关为要中之要,可择选四万官健,备五十万斛米,进至平凉以西的弹筝峡、潘原筑大城,前扼六盘、制胜二关,后蔽平凉一县。原州地界虽为多霜雪的苦寒之地,然牧草为多,平凉县又可耕殖,筑城完毕,以三万兵坚守,一万兵于平凉营田放牧,西北、山南西、关中以粮饷为后援,随即北上,沿葫芦河与小蕃争固原,如今原州之地荒芜,小蕃弃居,所有精锐兵力都猬集于固原以西的摧沙堡(今宁夏固原市原州区开城镇海子峡北口东侧台地,当地人称其为‘焦赞城’,称木峡关为‘孟良城’,不知何本),堡内驻军给养,小蕃亦需长途自河陇诸地,以犏牛载运抵达,故而两相争夺,蕃实不如我。一旦拨取固原、摧沙堡,便可复原州七关,分兵据守,坚如磐石,等断小蕃一胫,随即二三年后,步步为营,往北可绝大河,复故萧关、鸣沙、中卫,与灵武五城互为形势,再克复会州,重据陇砥——随即我唐可分三路大军,一路出原会,一路出凤翔、陇州,一路自三川出武州,克期围攻秦州,呈夹击俯冲之势,河陇光复有望矣!” “唔。”皇帝颔首,然后他提出个疑问,“然则原会二州荒废,大军作战转输艰辛困难,万一有失,国家可就危殆了。” 此刻,东都留守贾耽出班,“陛下,臣绘有<关中陇右山南图>、<西蕃黄河录>,其中原、会之地的地形、险阻、通道、井泉皆在其中。有此地图,筑城军将官健按图索骥即可。” 皇帝大喜,便要赏赐贾耽。 而这时张延赏和严震发难:“陛下,贾敦诗乃制图绝才,臣等并不怀疑,然则河陇失陷西蕃之手久矣,旧时镇戍,难以确知。贾敦诗又未曾实地勘验过,以此图引导大军行动,几同儿戏。” 贾耽立刻激烈反驳道:“此世上,绝无难为之事,只有不为之心。陛下,为何高少尹方才所言,如坂上走丸?恰是因他阅读过臣的西蕃黄河录。” 这时殿内又是片惊叹声。 背经文典籍也就罢了,像高岳这样的,能把枯燥的山川地图默记下来,足见是下了苦功的。 那边廊柱下,翰林学士郑絪微微叹口气,将脸面扭回来,心中说到:“其实,他的初心一直都没变过。” 接着贾耽又说:“臣为绘此二图,商贾、酋长、军将、遗老,但凡入我朝者,就没有不细心采访过的,以求去伪存真之目的。诸州诸军的里数人额,各山各水的首尾源流,非但可参图中,也可凭记注经略。” 此刻陕虢观察使李泌也上前进言:“陛下,如能于平凉筑城,臣有韬略,可削弱西蕃之力,必求万全。” 李晟也进言道:“陛下,臣愿倾西川全镇,策应光复河陇的大业。” 韩滉更是要一锤定音:“西蕃盗有河湟,为时已久。大历以来,国家多难,所以肆其侵秩。臣闻近岁以来,西蕃兵众寝弱,西迫大食之强,北病回纥之众,东有南诏之防,计其在分镇之外,留河陇者不过五六万而已,原州筑城后,国家若令三路大军,如云良将,长驱十万之师,继于凉、渭、洮、鄯四州并修一大城,各置三万精锐,如此河陇二十余州,复之可翘足以待也。臣愿以所当方道所贮资,转输馈运,务使大军无有所缺!” “陛下,如今和蕃不过一年,国家尚未恢复元气,以破大好局势的代价,驱各镇子弟入万死之地,以成节帅邀功固宠之愿......”张延赏的阻拦还未有说完,韩滉就生气地站起来,指责张延赏道:“似你等这般守静致虚,以致京畿饿殍遍野,当真做的好大的宰执!” “你!”张延赏当即气阻。 22.黄白二圣人 接着张延赏就将脑袋转向了绳床上的皇帝,喋喋不休。 这对他而言,是挺反常的行为。 皇帝很耐心地听完了宰相张延赏对“平凉筑城”计划的反对意见,心中想:不管你如何,朕是要妥协的,蝗灾朕要救,平凉便随老韩他们去折腾吧,至于你张延赏,现在就给你个台阶好了,大家各取所需。 而后直接对韩滉、李泌发问:“平凉筑城前,可否由韩卿、李卿督运钱粮来京畿,缓解蝗灾?不然筑城计划必然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这下韩滉答应得异常干脆:他当即表态说,江淮地区的斛斗米随即送至京师来,第一批六十万石,二十日内定会送到东渭桥的转运院,另外他还愿拿四十万贯钱来,充当国家从三川买米的脚力钱、和籴钱。 按照韩滉的规划——东南送六十万石米,三川除去斛斗米外,再额外征购五十万石米,再加上西北营田的巡院米,足够京畿军民渡过难关的。 “陛下,臣愿再进十万贯钱,用作‘捉蝗钱’。” “捉蝗钱?”皇帝不明所以。 韩滉微微一笑,说光是救济粮食可不行,还要灭掉蝗虫,马上京畿不问成人抑或妇孺,只能灭杀蝗虫一斗者,给钱十文,军卒也可以。 “善,善!”皇帝觉得这很好玩,更重要的是韩滉和李泌松口,他心里的石头终于能落地。 小延英殿的这次召对,自然以韩滉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当场韩滉就推选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兼任新的泾原行营节度使,准备来年春,就至平凉营城。 相传韩滉为了争取刘玄佐的支持,私下塞给他二十万贯。 刘玄佐又遣厚礼给老上司李勉,故而李勉也运作起来。 当韩滉返归京城里自己的宅邸后,望着堂内堆积如山的各路请托信件,而自己带来的楷书手,秋冬季节还挥汗如雨地应付回信,案几中间搁着一大盆面做的浆糊,用于封皮的,已然见底。 “别回了!”他不耐烦地说到,“这群庸才,只知道攀结,休要废我家宅之纸。” 随后他摸着胡须,说了句:“鸷鸟累百,不如一鹗。”随后唤来名心腹家奴,交待你马上去见李散骑(李泌),就说如此如此。 数日后,大明宫的蓬莱殿苑林当中,一群宣徽院的中官低声叽叽喳喳,躲在山石和月窗后,说着“你们瞧你们瞧,圣人来啦!” 只见亭榭前飞下道瀑布,隆隆作响,李适在前,李泌在后,君臣有说有笑的,沿着曲廊在散心,也在讨论朝政。 “有两位圣人呢!”其中一名中官见到李泌的神仙风采,不由得轻叹着。 “打嘴。”另外名中官急忙捂住这位的口。 可一名年长的却会意笑起来,说到“两位圣人也没说错,一位是黄圣人,一位是白圣人。” 果然,皇帝身着赤黄袍,头戴金冠,而李泌则身着白麻道袍,头戴星冠,可不是一黄一白二位圣人嘛! “先生,朕自继位来,所用宰执为数不少,可最近朕才想起,他们说话风格,由朕看来,感受各不相同。” “愿闻其详。” “常衮说话过于苛细,崔佑甫说话过于刚直,杨炎说话过于狂傲,有时朕和他们说话,受不了是常有的事。” 至于刘晏、颜真卿、萧昕等这些已离开相位,但还活着的,及萧复、张延赏等这群正在干着宰相的,皇帝就很聪明地不加以评价了。 李泌淡淡一笑,说:“那陛下最喜欢听谁说话?” “卢杞啊,他为相时,朕在殿内与他哪怕相谈竟日,也如沐春风,丝毫不觉得累。” “哼,又来这套,你对卢子良那谄媚奸臣还念念不忘啊!说这些话,就是想尽一切办法,要把卢杞重新塞回来当宰相。”李泌心中埋怨了这句,可他身为修道之人,自然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便对李适说到:“卢杞为相不过两年,却几乎倾覆整个天下,所以有人说他是大大的奸臣,对此臣了解不深,不敢断言。” 虽然不能明说,可皇帝还是有点不高兴,就对李泌说:“先生不要听风就是雨,那群大臣尽说卢杞之奸,可朕怎么却丝毫不觉得他的奸回呢?” 这下便是足智多谋如李泌你,也不好回答了吧! 你若说卢杞是奸臣,那就是不给朕面子,等于骂朕是昏君。 你若说自己也只是道听途说,那朕恰好顺水推舟,把卢杞给...... 谁想李泌却皱着眉头,一本正经地说,“有可能是这样的,卢杞此人之奸,如水般柔而无形,无所不至,以至于陛下根本就不知他是奸的。臣泌听说,奸臣之奸,让人主不能察觉其奸,才是大奸。” “呃......”皇帝有点词穷。 “陛下,卢杞当政不过两年耳,却有河朔叛逆、长武师变、播迁奉天诸般灾祸结连,不管卢杞是否奸佞,陛下已流他去了吉州,那全天下人便都知晓,这些恶是卢杞所作的,如陛下忽然又将他给召回,委以重任,那天下人岂不是......” “先生勿言,朕已知晓!”皇帝微笑着擦了下汗珠,表示可以转移到下个话题,“对了,朕还觉得,有一个人说话好听。” “哦?”李泌继续淡然。 此刻,跟在身后伴侍的翰林学士们,包括卫次公、郑絪、陆贽、于公异等,都不由得竖起耳朵来。 “兴元少尹高岳啊!你看他那日在延英殿中一番话语,既说动了韩太冲,又打消了朕的顾虑,别人都道他是能言善辩,又怎知他在各地营田营城,精研地图韬略的辛苦呢。”皇帝抄着手,不紧不慢。 郑絪脸都气紫了,心中快速地说“陛下为什么你喜欢说话的,都是些奸到人主不能察觉其奸的奸臣啊!” 可接下来李泌却闭上眼睛,长长地颔首,对皇帝说:“韦皋、高岳都可委以方镇重任,昔日戎夷蛮僚多叛,多因地方节帅横暴贪婪所致,国家应该少用武人,多用韦、高这样的能文能武的忠臣,安抚人心,推行王道。” 郑絪差点没被曲廊下的石板给绊倒,“喂,你刚才不是说,什么奸如流水般柔而无形的,怎么一转眼到了高三这家伙身上就彻底逆转了?” “朕想以韦皋为淮南节度使,以高岳为汉中五州都防御团练观察使,可否?”皇帝还是说出这个想法来。 1.议复府兵制 “陛下不要呀......就让这俩一起窝在汉中狼狈为奸不好嘛,非得让一个呆山南西道,一个呆淮南,且都是重镇,那样更......”郑絪苦不堪言,却又无法说出来。 可这时,李泌突然转过来,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炯炯有神地盯住了郑絪。 郑絪不由得吃了一惊。 但李泌仿佛看破他的心思,可没有说什么,只是对皇帝的提议做出修改建议:“如今朝堂宰执与方岳使相,也得互相和谐,这样才能做好大事。” 皇帝顿时醒悟,知道李泌所说的,是张延赏、马燧和韩滉、李晟两派的争斗问题,就低声和李泌交谈几句,君臣间很快达成默契。 而后李泌又自袖中抽出张别纸来,皇帝一看,正是先前韩滉在尚书省曲江亭子里,和群大臣集体列奏的举荐名单。 皇帝也没说什么,将别纸收下了。 这时李适就问翰林学士陆贽:“陆九,马上和籴三川的米,如何个和籴法?” 陆贽即刻捧袂,一口字正腔圆的吴腔:“禀告陛下,天下苦二样大事,一是物价不均,二是物轻钱重。如今京畿米价腾贵,一斗粗麦都要三百文,而以高逸崧的兴元府为例,因稻麦双稔,米价大跌,一斗麦只要八十文,一斗稻只要六十文,逸崧先前写信于我,称百姓虽获丰收,然犹困于谷贱,故而应行和籴法,既能让三川百姓获利,也能救济京畿灾情。” “哦,那陆九你说说,这和籴法怎么才能达到如此目的呢?” “陛下,之所以会出现丰收年景谷贱伤农的现象,根源即在物轻钱重。自从国家行两税法以来,为图便利,上供的粟、麦、稻、布帛、麻、盐等,大多折算为钱送抵京师来,其余多屯于地方以备水旱饥荒。故而钱多集于京师公私库中,不致流通,使得天下钱荒更炽,物价更贱,非但伤农,也会伤工——所以陛下不妨将汇聚来的钱,交由和籴使至西北、三川等地购米,以高于市价五分一的标准购入,运抵京师各仓,如此不但能防关中饥荒,也可储作军粮,更可让三川百姓不用贱卖所得,如此可一举三得也,” “陆敬舆此言,可谓深得泉货之精髓。”李泌对陆贽的经济头脑很赞叹。 可皇帝李适却总能提出“弦外之音”来,“陆九的意思,是对两税法有所不满?” “岂敢。”陆贽急忙辩解,“不过初行两税时,天下凋敝,钱轻物重,故而以钱为纳税之准,如今天下钱重物轻,如再沿袭,恐失敛赋之本。” 皇帝听到这话,只是点点头,接着他就说,马上以齐抗和齐映分别为京西、三川和籴使,按照陆贽的办法去买米。 “陛下,臣还有一请。”解决好和籴法后,李泌便又提出个他思虑很久的方案来。 “先生但说无妨。” “兴军光复河陇,非是小事。韩太冲在小延英殿上所言颇有见地,我唐年年防秋,征关东卒戍京西者每年都不下十七万人,食粟二百四十万石,更糟糕的是军队如此之多,靠关中自产根本无法供应,必须沿漕运征调,算上脚力钱,每斗粟米最少也得花费一百五十文钱,这样每年耗资,光是防秋口粮这项即有三百六十万贯,还不包括西北的边军耗费。两税所得,三分之二都耗在供军之中,国家困敝,为改变局面,故而臣请于西北、山南西道复府兵之制。” “先生是说,按照高岳昔日于百里城的办法去做?” “是也,西北、朔方少民多兵,索性将耕田分赐边军及神策各边镇,招募戍卒耕耘,由度支司贷给他们耕牛、农具和种子,等来年粟麦成熟后再偿还不迟。营田所得,由度支司巡院再统一和籴,按陆敬舆所言,据市价五分增一,边地民户极少,营田戍卒的粟卖也无处售卖,只能低价卖给度支司,所以就算增价,也比自关中或它地购买要便宜得多。另外,自关东所抽调来的防秋兵,也可授予他们田地,以三年为期,三年后防秋兵营田致富,则会安于边地,不愿返归,如此朝廷可发给他们家人长牒传符,沿路驿馆供应饭食,来与防秋兵团聚,便能将部分营田改为永业田,授予戍卒,再以府兵之法理之。如此既可变兵为农,也可随时化农为兵,既能充实边地人口,也能增修军备。用臣之言,可不减戍卒,可不扰百姓,可粮食皆足,可府兵大成,也可削减关东方镇之力(他们的兵来防秋,三年后就化为我朝廷的边地府兵)!” “先生所言极是,便照高岳在百里城的那个模式去办,如此天下无事有望。只不过,耕牛、农具、种子也要花费大批钱财,这......” “臣有一策,可同时解决好这三个问题。”李泌显然成竹在胸。 皇帝大喜,便说先生的策略,随即可书写于密奏之上,由朕细细品览。 “陛下,和籴、府兵、筑城宜早不宜迟,另外这段时间可委任大臣为入蕃使,名为与西蕃交好,实则刺探西蕃内情,以求知己知彼。臣更有方策,可不战而困西蕃。” “何策?”皇帝急不可耐。 可李泌好像忽然顾虑什么似的,便推托说,待到西北营田的粟麦成熟一次后再议不迟。 就在皇帝和李泌于蓬莱殿畅谈时,大明宫南墙和内苑交接处的拐角,高岳鬼鬼祟祟地立在那里,和解善集的堂兄解仁集也密切交谈着。 这位解仁集和另外二位兄弟,这么多年都在台省里当流外官,当初高岳通过吏部考试时,就是花钱贿赂他三兄弟的。这些年过去,大臣倒的倒,亡的亡,连皇帝都播迁了一次,可他们仨的地位依旧稳若泰山,纹丝不动,生存的意识和技能可谓是双强。 唐朝的流外官、杂任官,即是后世所说的吏。 而高岳这样进士出身的,不但做的是流内官,更是流内里的“清资路线”——不过高岳本人不是特别喜欢清资路线,所以他仕途的主要部分,都在幕府或地方上历练刷羽。不然以他的迁升速度,早就和宰相房的高参那般,起码为中书舍人知制诰了。 流外官,打个不很恰当的比方,有点类似于高岳原本所处时代的事业编制(可能有点点不太妥当,因现在哪怕是公务员,其实在唐朝绝大部分也不过是个吏),他们和流内官是泾渭分明的。 2.延光愁绪事 虽然泾渭分明,可各有一套内部的升迁系统,即流内官有品秩,流外官也有。 像解仁集这样的,已做到流外官里最高的品秩,中书省的令史,可以说是流外中的流外,虽然还是个吏,但他可以从通过吏部的小铨,自“流外”入“流内”(词汇入流,不入流,似来源于此),算是由事业编制正式“参公”了,不过却也要刷掉原本流外的品秩“点数”,从流内的八九品县尉底层做起。 但哪怕当个县尉,解仁集也认为自个能扬眉吐气了啊! 而高岳此次找他,除去贿赂裱钱外,也承诺马上他会想办法,让解仁集顺利通过吏部小铨。 孰料解仁集根本没把高岳的“打通关节”能力摆在眼里,他很轻巧地告诉高岳:“高少尹进士出身,释褐即入流内清资,如今更是四品府尹,可谓头顶七尺光焰,不过我们杂色人有杂色人的路道,少尹的千钧弩就不用为我等小人而发了。” 看来,这位自信的很,完全不需要高岳的打点。 正所谓官有官路,吏有吏道。 于是高岳便只能将张登记着裱钱的别纸交到解仁集的手中。 解仁集一瞧,里面大明宫诸门司各四贯钱,牵马三贯钱,客省知班三贯钱,另有单独给他及中书省甲库各令史、掌固和楷书手共二百贯钱,用于伪造胡贲的告身,这些全都是明码标价的贿赂。 有了这笔钱,解仁集表示,搞个武官的告身完全没有问题,此外看在我与高少尹相识多年的份上,还能附送“勋官”位阶。 正在两人密密地交谈时,大明宫东内苑前去睦亲楼的小径上,一群宫女和黄衫五坊小儿,正簇拥着顶檐子行路。 “阿姊,那不是兴元少尹高岳吗?”檐子靠右处,义阳公主眼尖,恰好见到城墙根下高岳的脸面。 唐安公主贴过来,和妹妹义阳靠在一起,确认高岳的所在。 她俩刚刚入大明宫的正寝殿中,探望卧病在床的母亲。 王贵妃虽然成功为皇帝又诞下位小公主,可身体却一日不如一日,很是虚弱,这让唐安格外地焦虑和悲伤。 不过这段时间她对高岳还是感激的——这位不但将从兴元府带来的上好草药进奉给宫中,还给自己和义阳各进奉匹银扇马,在馈赠的土贡边还夹着成捆他亲手为贵妃娘娘抄录祈福的《黄庭经》。 高岳其实也始终保持着和唐安间,微妙的友谊关系。 有时候,想想还有个曾经喜欢的人关心着自己,也许是真的,也许是客套,但唐安也觉得格外温馨,因她已别无所求,看淡一切。 实在嫁不出去,便入至德女冠罢了。 唐安只认得绯衣银鱼的高岳,对面则是位黑介帻、绛公服,明显是位流外官模样的家伙,两人正叽里咕噜,根本没注意到这边。 “此人是谁呀?”唐安好奇,就问了下身旁的人。 公主府的家丞,名叫程衍的,瞧了瞧,便禀告公主说,那人是中书省的令史解仁集。 “你认得?” 程衍便说,如今秘书监、集贤院的萧昕、令狐峘、陈京、裴延龄等正在奉旨编撰《代宗实录》,于是召集各衙署擅长楷书的流外官帮忙,我和解仁集都在之列,故而有一面之缘:他堂兄弟四人,三人为流外杂任,只有个叫解善集的进士及第,如今正在兴元府褒城县为令。 “褒城县,兴元府?看来妇家狗和这位肯定有什么私下不可告人的交易。”唐安沉吟道,接着召来程衍说,你去集贤院、弘文馆帮忙的时,想办法打听打听,这解仁集马上要做些什么勾当。 “阿姊啊,还顾着高少尹做什么呢!”旁边坐着的义阳公主不以为然,她手里还提着个竹笼,里面全是蹦蹦跳跳的蝗虫,“不如马上回睦亲楼,我们一起捉蝗虫,据说马上京师里有捉蝗钱,一斗可得十文钱。” 就在二位公主入了夹城,前去十王宅后,高岳也已把事情交代完,便和解仁集道别,牵着马扭头望安国寺的方向而去。 没行得几步,便见到群殿后神威军子弟,正在街上而过,其中名带头的将校看了眼高岳,惊呼起来:“这不是高少尹吗?” 高岳也很惊奇,新组建的神威军里也有我的相识,定晴一瞧,居然是原本商州山阳的山棚头目李叔汶和莫六浑,他俩戴着武弁冠,身后背着箭囊,还像模像样的,若是陌生人完全猜不到他俩以前的身份。 “没想到如今同朝为臣了啊!”高岳也只能寒暄起来。 之前在上津堡和漫川关,他们可是你死我活的敌对关系。 “唉,我们山河子弟一向忠于皇唐的,之前不过小小误入歧途而已。”李希烈败亡后,新任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大力招抚山棚,故而李叔汶和莫六浑作为新生的忠勇力量,入了皇帝的殿后神威军里为射生将。 客套了几句后,高岳便与这两位辞别。 而李、莫两人则转入夹城,要回北苑的神威军营地。 几乎同时,延光公主的檐子,自夹城处的白华门出来。 先前延光公主也去探望了贵妃娘娘,随即出来后,趁人不备时她又偷偷溜往太子所居的西少阳院,又看望了下女儿,即太子妃萧氏。 不去看还好,去看了后延光的心情就更沉重了。 女儿整日以泪洗面的样子,而女婿,也就是皇太子李诵则暮气沉沉地呆在少阳院的寝所里,也不露面,病怏怏的,隔着院子都能听到他的叹气声。 延光对李诵,真的是又同情,又厌烦,觉得他可怜,但又不像个男人。 但她心里也清楚,李诵与其说是身体有病,不如说是有很重的心病。 当年代宗皇帝对如今的圣主不甚喜欢,而如今圣主对太子李诵,只怕是更不喜欢。 我唐父子相残是经常上演的戏码,从玄宗时代开始,走过四朝的延光公主见识多了,什么都明白。 所以她才惊恐,惊恐有一日厄运会降临到自己女婿头上,那样她全家都会连带遭殃。 就像一根线上拴着的蝗虫,当她在女儿的房间里叙话时,皇孙纯儿正提着根粗线,上面拴着好几只碧油油的蝗虫玩耍,蝗虫正不断蹬着脚,十分徒劳的模样。 一看这景象,延光公主心就更塞了。 3.五州防御使 “好好抚养皇孙,孝顺姑婆,其他的不要胡思乱想,别哭了!”最终延光公主对女儿如此告诫道。 等她上了檐子,要离开大明宫时,于门口处见到立着的对自己拱袖的太子詹事丞萧鼎,更其后立着的则是太子宫门郎萧万。 前者是延光公主亡夫萧升的从弟,而后者则是自己五个儿子里最大的一位。 隔着檐子,萧鼎上前半步,私下地握住延光自帘后伸出的肥腻光滑的手。 “你的心情我知道,可太子殿下万事还有中书侍郎(萧复)在做奥援,所以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弄巧成拙。”延光叮嘱萧鼎几句,接着望着四下地,又低声对他说,“你在内,我主外,要多为太子殿下交结当世豪杰,但须秘而又秘,切记切记。” 萧鼎点点头,很温柔而坚定地说我全都知道。 “万儿也托付给你照料了。”说完后,延光公主的檐子便穿过大明宫,出白华门。 晃晃荡荡的檐子内,延光的手指扶在额头上,能感受到自己的层层皱纹,虽然她向来以放浪妩媚而著名,可实际上她也有自己的苦恼——太子詹事萧鼎虽然也是自己裙下之臣,可毕竟是靠门荫当的官,实际才干欠缺得很。 当年她也给过位叫独孤的年轻人百般的关爱,寄予对方厚重的期望,可对方进士及第后,就谋取个杭州判司的官职,远远逃离了京城,不,说得确切些是逃离了自己。 后来她又想撺掇唐安和高岳的好事,希冀拉拢捆绑高岳,这事也得到萧复的默认,可谁想不知道内情如何,闹得唐安和自己翻脸...... “不晓得这是公主的车驾吗?神威子弟速速避让!”沿着白华门,刚在夹城内走得不到数十步,整个队伍就和群归营的殿后神威军子弟迎面冲撞到一起,吵醒了延光的沉思。 “我等皆是山棚出身,不习朝廷礼仪,望主赎罪!”这群神威军子弟急忙让道,纷纷半跪下来请罪。 带着丝好奇,或者出于自己这么多年的习惯,延光公主用手指挑起帘子,只见这群神威子弟领头的两位牙将,体格健硕,目光炯炯,各自背着副箭囊,眼神上抬,恰好和自己的对在一起。 延光的眼神稍微勾了两下,这两位神威军牙将就有点魂不守舍起来。 接着延光莞尔,很熟练地与李叔汶、莫六浑套起近乎来,问起对方籍贯,对方说我俩都是六州胡出身,先代被迁徙到山南东道的内乡,后来就做了山棚。 “山棚是什么?”延光娇滴滴地用手指缠着条紫绫,问到。 “就是山匪!”莫六浑抢答到,接着被李叔汶狠狠拍了下脑勺,接着李笑着对延光解释说,山棚平日里在山里营商耕田,战时就为我唐效力,是皇帝“寓兵于民”的策略产物。 “那便是绿林好汉喽?” “对对对,绿林好汉。”李叔汶和莫六浑本来就是山匪,那里见识过延光这样肥美白嫩的角色,何况还是位大唐的公主,虽然隔代,可公主始终是公主啊! 延光看两人已把持不住,就叫身旁的婢女递送给他俩各自件首饰作为馈赠信物,“二位将军戍卫京师苦劳,是否都婚配了?” 两人也不推辞,接下首饰,急忙说没有。 于是延光就说,我的宅第就在胜业坊内,愿于某某日设筵席款待二位将军,并充当冰人,为二位将军撮合娇娃,还望将军不要嫌弃。 “不,不嫌弃,不嫌弃,主不嫌弃我们就好,哈哈哈哈!”莫六浑张大嘴巴,看着犹自探出半面桃腮的延光公主的檐子,渐行渐去, “唉,别上当!”李叔汶又狠狠打了下莫六浑的脑勺,“这个公主肯定要使唤我们兄弟俩什么事,不然不会无端献殷勤的。” “阿弟你说得对,所以那日就让阿兄我独自赴宴,就是见识见识这公主到底藏着什么心思。” “别,上阵杀敌,你我兄弟什么时候离开过?” 三日后,正在宣平坊宅第内给妻子、妻妹写书仪的高岳,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阵马蹄声。 而后刘德室和几名官佐气喘吁吁地跑到内堂来,连呼“中书舍人和北司敕使携陛下的制文来啦!” 高岳不敢怠慢,赶紧搁下笔来,出堂迎接。 宣读制文的,正是中书舍人高参,和中使刘贞亮。 此制文便为高参亲自起笔,替皇帝写的《授高岳兴元、兴、凤、洋、利防御观察团练使制》: “王者统驭万宇,缉熙庶政,必有文武全器,柱石之臣,出壮藩岳,入和台鼎,使其效彰中外,声播华夷,所居而人心自宁,所莅而军令自肃,克是任者,其惟至公。 朝请大夫守兴元尹淇县开国子高岳,受天地凝粹之气,得山川崇深之灵,厚其体而庄其容,虚其心而宏其量。早洞戎韬之略,久膺节制之权。及播迁奉天,能蹈白刃而来,位高百辟,荣冠一时。洎尹正兴元,亦茂休绩。坚贞不回,沉毅有断。历试斯久,副我专委。是用付以戎律,登兹将坛。乃眷左绵,实为右屏。控压夷落,保卫皇都。非慈惠博施,不可以抚安黎庶;非威怀并举,不可以绥靖封疆。 所宜膏润一方,澄清五郡。简条章以检郡吏,齐法令以肃三军。勉承新命,无怠前修。” 看来皇帝已完全接受了李泌的安排,和自己当初对霍忠唐的建言,再拔一节,将兴州、凤州也并入了自己的辖境。 虽然所统的州数,尚不如原本的山南西道节度使——可最精华最关键的五州全在高岳手里,加上又判兴元府事,所以他现在即是实质上的“山南西节度使”。 “臣岳,敢不奉承王言制命!”高岳当即拜舞,随后从高参手中接过了制文...... 接下来数日,皇帝的制文接二连三而出。 韦皋果然也授旌节,马上出镇东川; 崔宁辞任后,朝廷以康日知为灵州大都督,兼朔方节度使; 杜亚则出镇淮南节度使,同时征陈少游还朝,册封为太尉(实际上是剥夺了他的旌节)。 “看来陈少游最终还是被韩滉抛弃了啊!”二日后,在宣阳坊南园当中,萧昕须发雪白,头戴葛巾,手拄藤杖,另外一手正和高岳对弈。 4.杯酒释怨隙 刘晏如今连仆射的闲职都辞去,和夫人归隐到华州的田庄去了。 颜真卿在洛阳赋闲,想必过得也很开心。 所以来京的高岳,时不时便来南园,陪陪老人家萧昕。 “朝廷盯陈少游盯得非常紧,韩滉现在也觉得保他有害无利。”高岳下了一手。 “不过杜亚是张延赏的党羽,康日知也和张延赏交厚,这怕是圣主希冀协调张延赏与韩滉的关系,保持朝堂和谐,逸崧你算算,汉中五州的防御观察使是你。东川是韦皋,西川是李晟,巴南观察使安排了李晟所推荐的杜黄裳去,这三川地界,全是亲韩滉的力量......” “萧秘监言过其实啦,岳绝非韩滉私人。” “好好好,逸崧你不是......如今韩滉的另外位私党窦参回朝为御史中丞,宣武军刘玄佐,永平军李澄也是韩滉的人,濠州刺史张万福也是位有功的老将,可就因先前支持包佶弹劾韩滉、陈少游劫夺江淮财赋的事,现在立刻被韩滉驱逐,回朝当了个十二卫将军的闲职,包佶呢更惨,在我秘书省为少监;寿州刺史张建封因附韩滉,则立即升迁为濠寿庐观察团练使。这个局面,韩滉自己也该明白过啦,所以他可能默认让杜亚出镇淮南,康日知戍防灵州。” 听萧昕说完,高岳便自袖中掏出封信纸来。 萧昕看看,说果然韩滉又要设宴了,新贵高岳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这次筵席,张延赏也会出席。” “没错,韩滉要和张延赏握手言和了,可言和言和,未必真和。”说完,萧昕老谋深算地落了一子,接着笑起来,“逸崧,你也可适当帮帮韩太冲,他实则也是个没有丢弃自己理想的人。” “是。”高岳表示完全听从长者的建议,接着他凝目看了会儿棋盘,接着只能举手,表示认输。 尚书省亭子内,长安冬日下,曲江波面一片寂寥,沿湖的堤坝柳树光秃秃的,完全没有春夏时分的热闹,亭子的檐上,覆盖着层冰霜。 “今日屈诸位来,有几件喜事要贺。”主人席的韩滉言语豪放,喜事当然是高岳、韦皋等都得到了升迁,可韩滉还有个更大的事要所有人都见证。 随后韩滉哈哈大笑,一手将张延赏牵起,一手夹着李晟。 众人目光统统转移过来。 席座上,韦皋只顾低头品酒,他似乎对接下来的表演早已明白透彻,可他和自己岳父,还是没什么好说的。 而高岳则见到张延赏与李晟的脸上,都带着尴尬的微笑,被韩滉居中提着,好像两位做错事的老学生,被班主任抓到似的。 “滉也知晓,张相公镇西川时,与合川郡王间有点私下的小遗憾,于公的话,张相公认为是合川郡王的错(营妓高略略是西川军府的私产);于私的话,合川郡王认为张相公情面太薄(一个营妓都舍不得给我,还刁难侮辱我)。现在滉说句话试解两者之憾,那就是于公张相公做得对,于私合川郡王值得同情。” 言毕,韩滉自顾自地纵声大笑起来。 而张延赏和李晟,微笑则更加尴尬了。 “这酒是滉受圣主委托,交给你俩的,圣主言你俩都是国家栋梁之才,速速饮尽,就把过去的私怨一笔勾销,这叫将相和!” 这时,一名侍者端着盘子,其上摆着两个杯盅。 李晟想了想,就把一杯盅先端起来,坦率地对张延赏说:“张相公,过去的是是非非不必再纠缠,而今国家多难,正是你我精诚协作的时刻,李晟一介武夫,没别的优点,说到做到这四个字还是可以的,饮完这杯酒后,即化掉你我的小怨,此后绝不再提,绝不再念。” 说完,在诸人一片喝彩声里,李晟将酒满饮而尽。 张延赏叹口气,也端起酒盅,“以后国家边事,就托付合川郡王才是。” 说完,张延赏也将酒水喝尽。 此刻,韦皋也冷笑两声,摇摇头,也许是对李晟的坦率感到惋惜...... 又过了数日,长安城一片欢腾。 大批大批来自江南的长纲船,载着粮食、布帛和钱,抵达了渭口,京兆尹特意行牒文,让平康坊、崇仁坊最漂亮的娼妓,穿着彩绸衣衫,在船头载歌载舞,百姓们更是万人空巷、观者如堵。 几乎同时,西渭桥那里,三川的米粮也陆续送抵。 长安迅速得救,米价闪电般回落,坊市间恢复了生气。 这在京师的军民脸色上能清晰看到,最初每人都是黧黑发青的脸色,现在吃过粟米、麦子、稻米后,肚子被填饱,脸色都开始白皙红润,如今京兆尹最担心的是——不少人又贪食,吃得太饱,以至于活活撑死。 现在,皇帝可以认真考虑在平凉筑城的事宜了。 他在召集各镇的防秋兵,其中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答应,马上就领一万宣武兵出发入京,留后事务交给大将刘昌和高彦昭。 另外,神策右大营六个军镇,普润、麟游、好畤、灵台、百里(这两处经高岳垦殖后,现在划为神策军镇)、奉天,也摩拳擦掌,准备为筑城的后拒。 兴元府的四千白草军防秋兵,由郭再贞统领,也正往京西方向进发。 同时又有两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自河朔传来。 一个是先前一直和朝廷对抗的魏博节度使田悦,被堂弟田绪杀了,这位死得可真是冤,田绪又要纳妾,手头短缺,就向田悦去要,结果被绑起来抽打了顿,田绪终于爆发了,趁夜就把监视自己的牙将、押衙都杀了,而后冲进军府,杀了田悦和妻子高氏,然后又入别院,把田悦的母亲马氏也杀了,随后田绪害怕堂兄的部下会报复,就骑马逃跑,结果被魏博老将邢曹俊追回,接过了天雄军的旌节; 第二个是朱泚死后,朝廷安抚了成德军的王武俊,挑拨其和幽州朱滔间关系,此后王武俊和李抱真联手猛攻朱滔,朝廷还不断派使节,逼迫朱滔要以死国事的朱太尉为榜样,尽早归顺效忠朝廷,朱滔惶急下,一病不起,在感到自己时日无多时,向朝廷递上了降表。 群臣们虽然表面上不公开,但私下都向皇帝称贺,其中翰林学士陆贽说:“往者可使天下生患者,恒冀李宝臣、魏博田悦、卢龙朱滔、淄青李正己、淮西李希烈、山南梁崇义,如今六贼皆死,朝廷无后顾之忧,可致力于西北拓边复土矣。” 5.宁为长安草 京师内的蝗虫,虽直到冬日依旧肆虐,显示了它们顽强恐怖的生命力,可在韩滉“捉蝗钱”的诱导下,填饱肚子的京畿军民很快就雄赳赳地拿这群害虫开刀,唯恐它们跑了,或被天爷给冻死,短短半月内,蝗虫被扫荡一空,光唐安公主的府邸上下就捉了七斗蝗虫,皇帝李适亲自下诏褒奖了京兆府及畿内诸县,同时韩滉还对皇帝说,蝗虫的卵喜旱而畏湿,所以皇帝下了狠心,强令捣毁京城周围各条河流及水渠上权贵们所造的水硙,绝不姑息,让大部分的果园和田地都能得到浇灌,以求来年春暖后,蝗灾不会死灰复燃。 另外李泌的谋略也大起作用,原本皇帝担心,若在西北大规模营田,设置巡院的话,会给度支司造成巨大负担,但事实证明这种担心完全多余。李泌说服张延赏和崔造,从国库里拿出十余万匹布帛来。 当然这些布帛,全都是粗劣不堪的,属于进贡来的次品,皇帝自己不用,也不敢用它们再去犒劳士兵,但李泌却要变废为宝,他让宫廷的作坊将这些劣布全部染上好看的色彩,运到西北边地处。 恰好唐和西蕃议和时,陇州、泾州、灵州等地都开设互市,西蕃之地多产犏牛,并且用这些牲畜运给养给边地驻军,运完后就嫌弃犏牛回去还要耗费粮食,就索性把犏牛扔在原州的旷野处,让它们自活。 李泌就授意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凤翔尹段秀实、灵州大都督康日知等,用这些劣布去和西蕃边兵换犏牛,最后价格压到一匹布换一头犏牛的地步,连套去了三四万头,还有不少余量,接着李泌就把这些犏牛分发给边军或神策军各镇,用于营田。 对于农具和种子,李泌也早有考量,他对皇帝建言说,自天宝年来,官员得罪长流岭南、岭西、黔府的不计其数,光岭南一道就不下两千,这些官员长处瘴疠之地,各个都害怕无命归朝,现在陛下可下诏准许他们自新的机会,让他们交纳一笔赎金来,然后把他们量移到西北来充实边防,另外天下有想得官告身者,也可“入粟捐官”——两相下来,得到的钱米换做农具和种子,便可送到西北边镇,用作营田的启动资金,这样也不会给度支司造成负担。 同时,韩滉的弟弟韩洄,于金商二州上奏皇帝,称商於山内有大量铜矿,且离京师很近,可增设炉冶铸钱,每年朝廷可得利十一万贯,并能缓解钱荒。 皇帝大喜,遂按照李泌等人所言实行,果然短时间内募集大量钱米,随后将钱分给有铁官的方镇,赶工锻冶农具和军器,其中高岳的兴元府就分得两万贯钱。 既当上了五州防御观察使,又为兴元府搞到了大宗订单,同时也作为忠臣联盟的一员,见证朝廷边镇政策的成功,高岳此次长安之行,可谓有极大的收获。 等到冬至含元殿的大朝会后,高岳就向皇帝上了告辞的谢状,准备回兴元去主政了。 皇帝也亲自在宣政的偏殿召见他和韦皋,劝勉了高岳番,并对他俩说:“你俩并肩自陈仓道归去,方便凤、兴二州的交割。” 韦皋虽要带奉义军入东川,可州兵土团、财政什么的,都是要留在凤、兴二州的,所以和高岳间得有个交割的程序。 这时高岳向皇帝说,马上我会在整个兴元府五州推行“府兵制”,另外还想复兴州县的学馆,但人手不足,请征辟国子监的苏延博士前去兴元府,指导馆学。 “有意思,高卿你还是首位让太学学博士去地方上开馆的。”皇帝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在这时的唐朝,国子监系统那叫个清汤寡水,先前高岳还是太学生时就深有体会,国家现在也无力无心搞教育——既然每年地方都“乡贡”绰绰有余的人才来,那么以不实用的经学为主的国子监,当然姥姥不疼舅舅不爱。所以那群博士、助教,一有办法就想去地方幕府为僚佐,希冀早点脱离这个苦海。 但高岳怪就怪在,别人是聘请国子监的学官去幕府里负责“表启笺状”等文书的,就是秘书行当,可高岳还是要苏延去兴元府搞本行教育,故而皇帝才感到奇怪。 不过李适也是喜欢文学风雅的,高岳这个意见,他很痛快地答应下来。 务本坊国子监内,苏延蹲在自家陋舍的台阶上,他的妻子这几年下来,没病死,但也没痊愈,依旧躺在敝旧的榻上,不断咳嗽着,有时候还要撑起病躯来缝补丈夫和孩子们的衣衫。 而苏博士呢,正自己修补渔网和竹筌,这几年别看整个国家板荡不休,可苏延还是雷打不动,长武师变叛军入城,皇帝和诸位官僚播迁去了奉天城,当时高岳派人来喊国子监师徒们同去的,可偏巧苏博士当时去了昆明池打渔,傍晚回来后就发觉城门口到处都是逃难的人群,他觉得不对,就跑回家去接老婆孩子,这一回就再也离开不了。 不过长安沦陷期间,他过得很安全,大概是国子监太没存在感,叛军根本没有裹挟他们的兴趣,倒是朱泚还时不时送点米来救济下。 可在这段时间,苏博士十一岁大的女儿,和一个五岁大的儿子,还是夭折了。 看着女儿的尸体,苏延痛苦地不能自已,马上这孩子就能出嫁了啊,可谁想到天叫她降生到我家来,然苏延又哭不出来,写了篇给女儿的祭文,又察觉根本没钱给女儿治丧,只能自己拉着小车,草草将一对儿女埋在城外的高原上,坟茔就伴在国子监死掉的张谭之旁。 当时出城时,叛军士兵在城门处,问了下苏博士的状况,都同情他,也没为难,说你若想投奉天去,或想回福建家乡,我们帮你写个长牒,埋完孩子就逃走好了。 苏延苦笑说,我过不了咸阳原(当时是李希烈占据)怕是就得死,算了,要是死的话,就死在长安城吧! 后来,皇帝回来啦,也没为难他(皇帝根本不知道这号人),苏博士的生活依旧贫苦。 他想自己还得活下来,还有几位孩子未成人呢,年轻时以文章来经略天下的宏愿已荡然无存,他只想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而已。 “唉,我好像听到有车马的声音。”这时,榻上卧病的妻子忽然来了这么句。 苏延眯着眼睛,一会儿后,果然见到国子监的大门处,有一群人牵着两匹骏马,在鲁圣人宫前作揖行礼后,就朝学馆这边走来。 6.乐为边地花 等到苏博士的家门前,这群人毕恭毕敬地上前问候,询问此就是太学苏博士的尊府吧? 苏延急忙起身,拉拉满是补丁的袍服,将渔网和竹筌扔在一旁,说正是正是。 “我们都是兴元府的官佐,新近少尹高岳被陛下授于汉中五州观察防御都团练使,特设幕府,并撰书辞,具马币,卜吉日,至博士庐下,延请礼辟博士自东厢入幕为宾。”带头的说完后,就将辟书交到了苏延的手里。 原来高岳为兴元少尹时,理论上是不能管理兴元府的军务的,所以又加了个“都团练使”的名义来管州兵和白草军,现在他是以观察使的身份,同时兼兴元府五州的防御使和都团练使,也即是集监察、采访、军务、理政于一身,实际上权力等同节度使,已正式有开幕征辟僚属的资格,以前他下辖的县令,虽是自己指认的,可也需要皇帝亲自考核,而如今高岳便把兴元府行政机构和五州观察使的幕府机构合并,比如刘德室,被奏请为检校从五品下太常丞,判兴元府诸曹事,现在则又加了个头衔,那就是观察使判官。 韦平呢,则直接为观察副使。 高固则加上个,都团练副使。 不过为何韦皋是东川节度使,而高岳则就是观察使呢?其实很简单,两者权力和地位是等同的,只因节度使是军职,韦皋在奉天元从救驾后所得的官位为金吾将军同正,正属军职体系;而高岳始终是文臣系统里的台省头司郎中,故而以观察使身份出镇兴元,为了方便统军,才又加了防御使和都团练使的头衔。 不管如何,当苏延知道来礼聘自己的,正是那个当初来向自己求索文稿的太学生高岳,还是惊诧莫名的:如今区区数年,不但考中进士,官都做这么大了! 苏延望着两匹昂首嘶鸣的党项马,又看着这群人担着的沉甸甸箱箧,里面肯定装满了金银钱帛,可出于规矩,幕主和想要礼聘的幕宾间,是忌讳公开谈礼聘多少钱的,“我俩是交心的”,是朋友关系,钱多少不过是个点缀。 这时四周围观来的太学生、四门生们不由得啧啧称奇,说这下苏延前半身沉沦贫病泥坑,这下可得一飞冲天了。 又说这高岳也是重情重义的角色,显达后不忘故师。 “望博士屈尊,以兴元观察使府支官(支官是观察使独有的僚佐名称,地位等于节度使幕府里的掌书记)为荷,此是辟书,如博士首肯,命书随即后至。”领头的很客气地说。 先交辟书,是幕府对幕宾的礼仪,意思是我征辟你,但绝对不敢勉强你,只有在你答应的情况下,咱们幕府再上奏朝廷给你升个官衔,不然就有不尊重士人,强人为难的嫌疑,即“命书后至”。 “老妻啊,咱们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啦,得赶紧离开长安这个鬼地方,不能死在这里!”待到礼聘的队伍留下礼品告辞后,苏延是欣喜若狂,抱着榻上的妻子,流下热泪。 他女儿、儿子夭折后,他都没哭。他也完全忘了,之前埋女儿儿子时,他对叛军士兵说过,“死也要死在长安城。” 而后苏博士全家打开了几个箱箧,乖乖,里面有好几件上好的蜀锦织就的衣衫,有给苏博士妻子的,有给苏博士孩子的,一应俱全,下面还折叠好了上好的彩缯、细麻布匹。 另外的箱箧里则是沉沉的蒜瓣银锭,和成串的青钱,数一数,不下五百贯钱,是高岳从“方圆支用钱“里匀出来的。 他的两个幼小的儿子,正在门外,流着鼻涕,吵吵嚷嚷地看着两匹被拴住的党项骏马,看这神态身材,一匹绝对不下五六十贯钱。 另外就是俸料钱,太学博士如今每月的俸料十八贯钱而已,而去了兴元府当支官,每月正俸即有四十贯,还有杂给时价钱二十贯,俸禄翻了三番。 高岳还附了张别纸,称因苏博士要执掌州府学馆,所以每年有别廪米五十石,由兴元府的学田提供,至于起草表章启笺,还有额外的“润笔钱”。 总而言之,在长安国子监是“穷闲”,去了高岳的幕府就是“富忙”。 “去,去兴元府,好,大好!”苏延擦着脖子上的汗,喃喃地说到。 他妻子更是激动莫名,扶住丈夫的胳膊说,“夫君你的文学才华总算派上用场了,当观察使府里的支官,就是使君府主的喉舌,表笺书翰可不都是由你执掌?” “嗯,嗯!”苏博士背着手,高兴地在斗大的陋室里来来回回,几乎难以自持,他决定要拼尽毕生的才学,来辅佐曾经的学生高岳。 接着苏博士坐在榻上,他妻子将案几摆在其上,写了封《为兴元高廉使谢聘钱》,称赞高岳送来的礼聘钱,“多若凿山,积如别藏,礼于是重,富而可求,既不忧贫,唯思报德。”字里行间里倾注了他的感激。 数日后,兴元幕府正式奏请朝廷,授苏延工部水部司员外郎的官衔,随即苏延全家起行,风风光光地向兴元府而去。 同时,高岳还聘请了国子监的那位渤海国的学生杨曦,因杨曦不是进士出身,也没参加过唐政府针对外国学生的宾贡科考试,所以高岳就直接聘他衙推,其实是看中了他是个活的典故书橱(杨曦在唐朝这么年,一直在疯狂抄佛经和典章),每月给二十贯俸料和杂给钱。 临皋驿,向陈仓道进发的高岳和韦皋,正在驿厅内用餐,这时新任的东川节度使判官刘辟匆匆从外面赶来,低声对二位说,京师内的东川进奏院邸官得到最新的消息。 进奏院,等于是方镇在中央的情报据点。 “何事。”韦皋很镇定地擦擦手。 “淮南节度使陈少游薨。” “薨得这么巧?”韦皋话中有话。 “等淮南支度官顾秀的消息好了,那个更确切点。”高岳的韬奋棚棚友顾秀,这几年一直在淮南幕内为支度官,替陈少游管理财务。 但其实答案也很明显,陈少游恰恰在这时死掉,悄然自杀的可能性最大。 可悲,陈少游出镇富甲天下的淮南扬州多年,大历朝那么多风风雨雨都挺过来,连靠山元载(宰相)和董秀(宦官)被诛杀,他都能存活下来,可现在却真的没挺住。 最大原因是韩滉抛弃了他,陈少游孤立无援,他有劫夺财赋的罪名,又有和勾结李希烈的嫌疑,也只能在朝廷制裁前抢先死掉,来兑现自己的那份“人身保险”了。 果然,当韦皋和高岳入凤州城后,第二个消息传来,皇帝追赠陈少游为太尉,随即让杜亚出镇淮南。 然则据刘辟说,杜亚本愿是白麻宣下为相,而他向来瞧不起的严震却当了宰相,因而此次去淮南颇有怨言。 “早晚淮南节度使还是你我当中一位的。”听完这个消息后,韦皋不慌不忙地说到。 7.摧沙飞鸟使 出了京西的临皋驿后,高岳和韦皋取道凤翔府入陈仓。 这时高岳明显有些牵挂,他想要去泾州回中山一趟,希冀能见吴彩鸾一面,因为他事前有答应彩鸾炼师事情的。 然而他刚刚得到了制文,为汉中五州观察防御使,所以现在去兴元府与其说是升迁,不如说是以一个新的职务去“赴任”,而唐朝法律规定,官员在赴任时是有严格限制的,从拿到牒符那刻起,就必须马不停蹄,直到目的地为止,不得在沿路“淹留”,所以高岳也只能暂时将去见彩鸾炼师的念头作罢——索性去兴元府后,写封书信,请彩鸾炼师来自己官舍好了。 经过凤翔府时,高岳与韦皋都向驻守在此的段秀实太尉奉上书状,可未及见面便马不停蹄地向凤州赶。 入凤州地界后,高岳便能体谅韦皋曾在这里担任都团练使的悲哀,他自己的兴元府、洋州、利州,其中兴元府人口最为繁多,为三万三千户,而洋州原本开元年间足有一万八千余户,可现在只剩下三千户不到,利州虽然山地最多,可在开元年间也有一万二千户左右,现在只有两千五百户,可起码合在一起也有接近四万户的水准。韦皋的两州更可怜,凤州一千多户,兴州只有九百多户,其他的都是生民(蕃子),所以奉义军也是靠朝廷度支司养着的。 凤州城外的故道川驿站,韦皋让刘辟写交割文书,准备给高岳后,自己就携家眷和奉义军入东川为节度使了,此后凤兴二州便归于兴元府管辖。 然而文墨还没干,就有数骑兵马,飞也般赶到,领头的奉义军将校翻身下马,跪在二位司使的面前,高呼“京师急报,防秋兵生变!” “什么?”高岳和韦皋都十分吃惊。 情况是这样的:河中节帅浑瑊遣两千士卒,与其他方镇兵并道至泾州地界,准备来春于平凉筑城,领军牙将为李怀光长武军旧人许霆光、达奚小俊,浑瑊又让帐下虞侯王朝干监护,然过咸阳原奉天城,入泾州后,道遇神策右大营的将军骆元光,及射生将韩钦绪。因昔日长武军叛时,神策行营里的骆元光曾与当时属叛营的许霆光阵战,许霆光曾诟骂过骆的祖考(祖宗),骆誓言报之,结果在武亭川源头桥梁处,骆元光、韩钦绪策马追及许霆光,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见情态不对,企图上前和解,可韩钦绪大呼“李怀光麾下长武军皆为叛逆,人人得而杀之,况且霆光曾辱及骆将军祖考乎!” 说完后,韩钦绪便射出一箭,正中许霆光肩窝。 许霆光猝不及防,翻身落马后,被骆元光持刀枭首,尸身更是被骆碎割,告慰其先祖之灵。 随后,骆元光和韩钦绪二位提着脑袋,扬长而去,驰归奉天城的神策大营。 横死的许霆光部属们大怒,围住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讨说法。 可这两位也无可奈何。 一来长武军在李怀光死后,部分归农,部分并于浑瑊麾下,因曾经叛乱过,政治地位是很低也是很敏感的; 二来,骆元光是神策军系统,而神策行营向来是气焰嚣张的,根本不会把边军摆在眼里,更别说是曾经叛乱过的长武军旧部了; 三来,那射生将韩钦绪的父亲,恰好是现在的邠宁节度使韩游瑰,而韩游瑰原是李怀光部下,在李叛乱后献出长武城反正朝廷,正受皇帝宠幸,杀许霆光反倒能证明韩游瑰和政治上有污点的长武军间的彻底切割。 于是达奚小俊和王朝干表示,没法子给士兵们说法。 当夜就爆发了营啸,长武军的旧兵大呼“韩游瑰先遣其子行凶,随后要尽杀我等!”很快恐怖狂暴的情绪席卷全营,士兵们强行挟持了王朝干、达奚小俊,穿过临泾,要去原州投奔西蕃。 好在高岳先前在泾州营修的烽堠及时察觉这情况,燃起告警的烽火,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即刻发其子刘国光,及大将张羽飞,领数百轻骑前去镇压。 最后虽然大部分营啸的步卒被追回,可害怕被治罪的达奚小俊、王朝干,领着二百余骑兵,扔掉所有的铠甲,仅穿短袄马裤,狂奔入葫芦河,最后居然一路穿过“闲田”的无人区,抵达了原州西蕃据守的摧沙堡。 摧沙堡的大防城使扈屈律悉蒙,见到达奚小俊和王朝干,便说如今唐家天子和我国已然罢战和好,故而不可留你等破坏会盟,说完便要遣送二位回去。 达奚小俊与王朝干只能对这位佩戴银告身的西蕃将军说:“唐家天子要背盟,他不但要派遣数十万人马继续防秋,还要在与摧沙堡相距不远的平凉、潘原处筑造一大城,驻军三万,战马五千匹,此后要一直收复领土到大河的南岸。” 这下扈屈律悉蒙才感到问题有些严重,急忙喊到:“速速派出这摧沙堡的飞鸟使,带十名斥候,急速去向东道大帅处告急,另外让所有的边鄙官备上最快的马,告知青海(即六盘山以西的草原地区)处放牧的所有兵马,带上弓箭、投石、牲口、奴仆及铠甲,向这里集结。” “卜儿,卜儿!”摧沙堡城门前,受惊的犏牛四散鸣叫着奔走,扈屈律悉蒙麾下一名最为机灵勇猛的战士,背着用银簇箭贯穿的木简,充当了飞鸟使的角色,和其后十名斥候,同乘着划一的黑色骏马,像十一只疾飞的乌鸦般,扬鞭呵斥着坐骑,向秦州地界而去,那里的天水城是东道大帅军帐所在地。 而所谓的东道大帅,即西蕃在征服河陇后,模仿唐朝节度使所设立的“巡边大论”,也叫“德论”(bde—blon)总管陇右所有州的军政,除此外于河西走廊处还设置北道大帅,负责对唐的安西北庭及回纥攻守,南道大帅则对唐的三川方镇及南诏,西道大帅则负责西蕃西部的区域,负责蚕食唐朝的安西、北庭,并监视天竺地带,除此外还有名大帅,驻屯于青海地区——如此,西蕃共有五位德论。 这时的巡边大论,正是先前曾出兵泾州青石岭的尚结赞,也是西蕃内部最强硬的鹰派。 此刻,在凤州城下得知这消息的韦皋,不同于高岳的沉思,而是哈哈笑起来,随后拍着高岳的胸脯,说“逸崧,长武旧部倒向西蕃,边境要仗要打啦,我们的机会真正来到了!” 8.尚结赞论法 “我,我还没来得及回兴元府呢!”高岳望着天际的流云,惊讶时局的突变。 而那边的韦皋则兴奋莫名,直接挽起袖子,问刘辟道:“李令公(晟)大概行至何处了?” 刘辟急忙回答说,李晟比我们先行返归蜀都城,而今计较行程,应到剑州地界。 “派最快的马,去向剑州报告李令公陇山边境的消息。” 刘辟急忙照办,接着韦皋又问高岳,你白草军的防秋兵到了何处。 高岳想想,说也该抵达兴州的略阳城了。 韦皋举起鞭梢,稍微想了下,说就让你郭再贞的兵马留在略阳,我奉义军一万二千子弟,也停在凤州城。 “等朝廷的处置?”高岳问到。 韦皋点点头,说当然,现在知道了此事,再忙着政务交割,岂不是耽误我打仗嘛! “若陛下退缩厌战怎么办?”高岳又担心皇帝李适会反覆。 “现在这态势,不是我们越陇山去打小蕃,就是小蕃越陇山来打我们,仗打多大,打多长时间,也不是圣主所能决定的。”这时,韦皋又要派人去联络凤翔府的段太尉。 高岳想想,而后拍拍韦皋的肩膀,“你我此刻火速回长安请命,若朝廷决定开战,全兴元府白草军一万一千官健,岳愿全拉出来。” “好,我们继续并肩作战。” 毕竟是曾在诸葛武侯墓前发过誓言的兄弟,两个人的手便紧紧握在一起。 鄯州湟水,许许多多的汉民百姓跪拜在地上,他们的身后是成片的桑麻田野。 一座奢华的大帐前,皮肤黧黑,双目如狼如鹰般的西蕃东道大帅尚结赞,身着一袭窄身长袍,坐于矮床上,臂膀上系着瑟瑟章饰,这是西蕃帝国权力最高者的象征。 而他的扈从武士“索玛”,浑身着轻便的波斯皮甲,面颊上亦覆盖着甲片,只露双目,手握波浪形的利剑,伴侍在主人尚结赞的身旁。 在尚结赞的左边,跪着汉民,他们如今都是西蕃的“温末”及奴隶,而在尚结赞的右边,则立着几名西蕃的士卒,手里还摆着弓箭。 汉民和西蕃士兵的中间,躺着具尸体,自衣着上看明显是汉人,胸膛上还深深埋着根箭羽。 原来这几名西蕃士卒在城旁的野外狩猎,箭却射中了名正在劳作的汉人,汉人当场殒命。 原本这案件由当地的西蕃长官“城堡主”裁决,因在这位的眼中,河陇地区数十万沦陷的旧唐民连“庸”(西蕃的农奴)地位都不如,都是群温末而已,故而下了论断:五名西蕃士卒,赔偿受箭身死的汉人二头牦牛。 可恰巧尚结赞巡察东道回来,便驳回了天水城堡主的裁断,由自己亲自判处。 尚结赞正襟危坐,先是询问五名西蕃士卒,“你们是出于无意射杀了这汉人,还是出于憎恶、轻蔑而故意夺取了他的性命?” 五人伏地相告,称他们不会隐瞒想法,此次射中这汉人实则是场意外。 旁边受害者同村的汉人又怒又害怕,只询问杀人者的话,这种官司还有什么公正可言呢? 可尚结赞却表情严肃,他叫身旁的法务官和书记官搬出了西蕃的木简律法,询问如果这五人是在狩猎当中无意杀人的话,应该如何裁断。 于是法务官小心翼翼地告诉尚结赞,这样的话,这五名西蕃士卒每人都要找十二名最公正的智者或勇士,来作为保证人,对天神赞普的威仪发誓。 尚结赞点点头,挥挥手,不久这五名士卒便真的各自找到十二名保证人,接着面向南面天神赞普的宫殿所在方,赌咒发誓。 汉民这时的议论声更大了。 侍卫武士索玛便抽出了剑来,议论声顿时被吓得安静下来。 尚结赞起身,指着士卒找来的保证人说:“你们看一看,我们西蕃用虎皮来荣耀勇士,用告身来荣耀智者,这群保证人不是身着虎皮,便是有着铜银告身的,所以他们的誓言,是得到天神赞普的认可,具备了神圣的效力。而按照我们的律法规定,狩猎中无意伤人,如受害者身死,那么便用银钱赔偿性命即可。” 轰得声,汉民们的情绪明显又起来了。 “你们以为法律和曾经你们习惯的唐律不同,便不会公正嘛!”尚结赞忽然大吼起来。 整个场面立刻又安静下来。 接着尚结赞指着自己:“不要说你们了,我西蕃的大论(论即是大相)如在狩猎里被人无意射死,只要射人者能得到十二名高贵公正的保证人起誓,那么他只需要赔偿大论家庭一万两银即可,内大论一样的价格,赞普舅氏执事一样的价格,中贡论一样的价格,瑟瑟告身者六千两,金告身者五千两,银告身者三千两,黄铜告身者二千两,红铜告身者一千两,甲门武士三百两,庸五十两。如何,这难道不也是严明公正的法律吗?” 而后尚结赞狡诈地笑笑,对不敢回答什么的汉民们说:“你们同样也是天神赞普的子民,不过今日本论若是破除律法,给予死者过高的赔偿,那么会引起以勇武或智慧侍奉赞普阶层的不满,但本论会把你们与‘庸’一视同仁,让这五名犯罪者赔偿死者五十两银。” 五十两银,五十两银。 确实要比原本城堡主开出的“赔偿两头牦牛”要优厚得多。 最终,这群汉民只能饮恨,将发髻垂在烟尘当中,沉默着接受了尚结赞的裁断。 这便是这位东道大帅的狠辣之处,“此后你等只管安居乐业即可,所种田亩所得,按时向各地的通颊(西蕃的千户长)缴纳四分之一的‘牛腿税’,有我西蕃的武士来保护你们不受侵犯。另外,你们要尽快适应这样的事实,那便是不能再用唐历,而要用我大蕃历,不能再遵唐律,而要用我大蕃律,不能再着唐衣,而应着我大蕃衣。只要做到这步,你等用唐话交谈,用汉字书写,我等皆不加干涉,此后精通技艺者,亦可入我大蕃为官,天神赞普会量才叙用,赐予你等告身。”说完,尚结赞指着身边一名志得意满的,梳着西蕃式发辫的银告身者说到:“其实他本是你们汉人,名曰徐舍人,现在为赞普效力,是赞普身旁的智囊,我赞普广有四海,有天竺人来为僧侣,有大食人来制定历法,有粟特人来整顿财务,你等唐人,就安心耕作牧养,同样为我大蕃添砖加瓦好了!” 这时,来自摧沙堡的飞鸟使冲到了尚结赞的面前。 9.德论大料集 “唐家这是自取灭亡啊!”尚结赞听到了长武军军将“投诚”,并且出卖了唐军要于平凉筑城的消息后,居然和韦皋一样的兴奋。 先前唐家派使节来议和时,他就对此持激烈的反对态度,“当初就应该趁着唐家内乱,一鼓作气集结东道、东北道所有的通颊,彻底夺取长安城以西的所有唐家军州。” 果然,刚刚恢复元气的唐家,居然要集结人马,要夺取河陇土地。 “长安的唐天子,所依仗的大将到底有谁?”尚结赞这时似乎是有意询问身旁的汉人蕃臣徐舍人和车夔元。 “昔日为郭子仪,今日郭已死,唐家无人矣。”徐舍人作为名蕃化的汉人,西蕃碾压唐家的快感,他比尚结赞还要足。 而车夔元也即刻附和。 这话其实就连尚结赞也不会相信,他竖起几根手指,一一说到:“一位叫李晟,现在正于西川为节度使,怕是顾及不到陇山的战场;一位叫马燧,他正在河东为节度使,一时很难与我们交手;他会被唐家天子当作预备的力量使用;一位叫浑瑊,他是郭子仪最忠勇可靠的部下,也最为唐家天子信任,现在镇守河中;还有一位是段秀实,他原本是唐家泾原节度使马璘的司马官,可当他接过马璘的旌节,却成为更为可怕的敌手。” 这话说完后,在场的西蕃各官员和军将都沉默下来。 可接着尚结赞却笑起来,“我有策略,可将这四位一一除去,只要这四位一去,唐家天子再也无人。”说完他便对身旁的侍卫武士索玛吩咐说: “索玛,我给你四匹最好的骏马,速速去逻些城吧!在那里,唐家的那群卑劣的使者想必还在天神赞普前喋喋不休,贩卖着他们繁复的口舌花样,并顺带刺探着我大蕃的内情。所以索玛啊,你到了刚刚落成的最伟大的桑耶寺前,见到了天神赞普,除去告诉他唐人可以蔑视的行径外,还要向天神赞普索要一只靴子。” “靴子?”索玛有些好奇。 尚结赞手指遥远的东方,“对,赞普的靴子,我会亲手把它挂在唐家天子的宫殿前,此后唐家无论天子还是大臣们,都得在赞普的靴子下卑躬屈膝地经过,他们全都将沦为赞普的奴隶!” “哈哈哈哈哈!”在场的所有西蕃军将、官僚和武士都齐声爆发出豪迈自得的笑声。 接着尚结赞发布“大料集”的命令。 所谓的大料集,则是陇右所有州县即刻紧急集中所有的战备物资,也集合所有的五大通颊万户区的战士,全都汇聚到尚结赞的营帐前,随后赶赴至于秦州的前沿要塞天水城。 西蕃边疆的“东军大相”—“德论大区”(唐朝河西、陇右失陷后,西蕃进行了规模巨大的移民,企图占据此地区,在此建立了‘东道德论’大区,其下共五个万户区)—“通颊万户”—“通颊千户”的体制,军民合一,动员的速度非常惊人。 这时,虽然尚结赞和周围人说的全是西蕃语,可刚刚断案后的还未有退散的汉民人群里,有两位壮汉,是可以听懂西蕃语的,似乎不是特别清楚,但也可知晓尚结赞狂言的大致内容,“太猖狂了!”其中一位黑脸的汉子愤愤说到。 这时周围的汉民温末们,对他投来了害怕的眼神。 “若是天子家和这群蕃子再次开战,我定要反正去唐土。” “别说了......阿六被射死了,他家孤儿寡母有五十两白银的赔偿,可以啦。”几名汉民温末带着厌恶恐惧的语气。 “不是赔偿的问题,唐人和西蕃人有官司,被害的是咱们唐人,可凭什么按蕃律来判?” “别多嘴啦,昔日天子家的官来理民时,不公平的事不也有,对咱们小民来说,谁来坐衙门还不是一样的。” “嘿!”那黑脸汉子义愤填膺。 这时另外位白脸的汉子摁住了这位的肩膀,很沉稳地摇摇头,示意不要胡乱说话,也不要轻举妄动,看准时机再行事不迟。 长安城的大明宫紫宸殿内,“河中长武军旧部投敌哗变”的消息也已传至,皇帝十万火急地召集了宰执,商议此事。 这时中书侍郎萧复也赶了回来。 在萧复过潼关入同华二州时,当时此二州的刺史还没有得到命令,所以不敢开仓赈济蝗灾里的灾民,萧复当机立断,说皇帝的敕使就在路上,我们提前开仓放粮,那样能多救一位百姓就是一份功德,有什么事,我这个宰相兼天下宣慰大使来任责。 因为唐律规定,地方刺史必须要得到朝廷诏书,才能打开仓廪救灾,否则便有“擅放”的罪行。 顺道救了同华二州的百姓后,萧复才归京。 “陛下,筑城应出其不意,可如今情报已泄,请罢平凉筑城之役,重申唐蕃二家之好,避免干戈,而后从长计议,不可轻开边衅。”很自然,门下侍郎张延赏肯定要借机阻止的。 “按先前会盟,原州平凉属我唐疆土,在此筑城有何不可呢?”绳床上的李适,语言比较强硬。 张延赏便解释说,因为当时会盟时双方曾有过约定,划出片“闲田”地带,在这个地带上,不管是我唐,还是西蕃,都是不准擅自筑城屯兵的,所以如西蕃擅自筑城,那里理屈在西蕃,可如我唐擅自筑城,那么理屈在我唐,两相比较,宁让西蕃理屈。 此刻,有些气愤的萧复便询问张延赏,“我唐理屈,西蕃会毁盟入寇京畿,可如西蕃理屈的话,又如何?” 张延赏愣了下,接着便说那样道义便不在西蕃一方。 “那我唐是否可出兵光复河陇?”萧复追问到。 张延赏哑口无言,良久说如西蕃理屈,我唐出兵复河陇自无不可。 萧复冷笑道:“西蕃昔日趁我唐内难,陷我安西、北庭、河西、陇右数十军镇,沦我数十万军民为奴,又有什么道义可言?光复旧土,这就是我唐最大的道理,岂用等小蕃理屈!” 10.元法寺旧雨 此刻,李泌也上前,劝皇帝道:“西蕃狡诈反复,即便陛下先前与其结盟,可以泌计之,不出两三年,西蕃必然背盟,企图彻底攻陷安西四镇,若这段时间我唐无所作为,坐视安西、北庭陷于敌手,恰恰中了西蕃之计。那时再谈西蕃是否理屈,徒让对方嘲笑而已。” 翰林学士出身的宰执姜公辅,和另外位严震,这时出班建言道:“安西、北庭孤悬境外,命运已如风前之烛,绝不可守。不如陛下索性放弃这二地,割让于西蕃,使安西、北庭二镇节度使郭昕、李元忠,及所有官民军卒,顺河西陇右归国,换取唐蕃长期和平,以图国家休养生息。” 李泌坚决不同意,他难得地表现出严厉的情绪,指责姜公辅、严震道:“安西、北庭,那昔日我唐重镇所在,人性骁悍,控西域五十七国及十姓突厥,又能牵制西蕃的势力,如不战而把二镇数千里富庶之地拱手让予西蕃,我唐如丧一臂,西蕃如添一翼,此后西蕃并力东侵,恐我唐寝食难安也,此乃亡国之道;另外,安西北庭二镇军士百姓,于孤域绝地,尽忠竭力,为国家守土二十年,百般惨烈不能屈之,如一纸文书,即将他们丢弃于西蕃狄夷之手,必反目深恨我中国,此后从西蕃一道入寇,如报私仇。汝二人只是书生之论,浅鄙至极,不足讨论国家大事!” 这话说得姜公辅和严震面红耳赤,只能退缩不语。 那边的刘从一和李勉根本没有发言,实际是支持李泌的说法。 更何况,殿内还有位尚未归镇的韩滉,在那里始终没有言语呢! 此刻张延赏又建议道:“于平凉筑城亦可,然则唐蕃间不冒然开战为最好。此事为神策军将骆元光、韩钦绪报私仇引起,逼得达奚小俊、王朝干投敌,二人不可不任责,请陛下惩处二人,最起码能为平凉筑城缓冲几分。” 其实张延赏这话说得也有道理,可皇帝却为难地说:“骆元光昔日在收复京师战事里多立战功,而韩钦绪又是邠宁节帅韩游瑰之子,朕不忍......” 门下侍郎张延赏便坚持说:“陛下如再纵容,必让武人更加跋扈。” “许霆光遭骆、韩二将横杀,绝非达奚小俊、王朝干及长武军旧部投蕃的理由,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如陛下又惩处骆、韩,臣恐此后对朝廷不满的武人,皆会学会榜样,以投敌为要挟,那时局面便真的难以收拾。”萧复则一力要保骆元光、韩钦绪,他又说,“达奚小俊、王朝干已叛,若再惩骆元光、韩钦绪,等于失却四将。如陛下能宽宥骆、韩,此必定会于疆场上感恩戴德,誓为陛下效死而后已。” 皇帝又觉得萧复说的在理。 这时韩滉起身,奉笏板为这场争论下达最后的决议,“陛下,事已至此。不若定为达奚小俊、许霆光、王朝干煽动士卒,拉拢军队叛逃西蕃,而我可派使节向西蕃索人,如西蕃交人,我们可趁机更进一步,于平凉筑城;如西蕃不交,则理屈在彼方,我们可更光明正大地于平凉筑城。” 反正,我韩滉,肯定要在平凉筑城。 “如谈判没有结果,怕是唐蕃间又要开战啦!”皇帝慨叹着说到。 潜台词是,我唐能不能支撑这场战争,各地方镇的节度使们又是个什么看法。 话音刚落,门阁使们就来报告说: 听闻浑瑊兵变投敌,西川节度使李晟、东川节度使韦皋、巴南观察使杜黄裳、汉中五州观察防御团练使高岳、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凤翔陇右节度使段秀实、邠宁节度使韩游瑰(这位是肯定要站在此立场的)等,如今火速返归,至大明宫下朝堂处,连署向陛下进表。 “说什么!”皇帝急忙问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这几位统一说,长武军旧部携五兵投敌,领兵军将达奚小俊、王朝干皆是死罪,小蕃丑类如主动将其斩首,献于阙下,尚有盘桓余地,如小蕃丑类怙恶不悛,胆敢藏匿,则可视为背盟,人神不佑。臣等仰陛下威灵,必克原州七关,进复河陇之地。 “陛下,臣滉愿立即返归润州京口,如小蕃胆敢入寇,打一月臣就送一月的钱粮,如打三月臣就送三月的钱粮,如打十年,臣滉就备好十年的钱粮!”这时,韩滉慷慨激昂。 皇帝也受到了感染,当然他也有更远的考虑,他想起那时还在奉天城时,高岳就建议他说,对韩滉与其“堵”,不如“疏”,通过他的手,将江淮东南的财赋以“光复河陇”的名义,统统吸纳到京西来,为朝廷所用。 现在两税钱和斛斗米也按时来到京师,李适也认为不能屈从于西蕃的压力下,那将是不亚于曾经播迁奉天的巨大耻辱。 “朕就和西蕃互相角抵下,让他也知道朕身为唐家天子,在这个天下里,还没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不久,几名敕使来到含元殿前的朝堂前,对李晟、韦皋、高岳、杜黄裳等传达了皇帝的谕旨: “西北边陲情势一触即发,卿等可急速各返本道,备齐士马为要,若兵戈骤起,陛下须集合西北、朔方、山南、东西二川诸军,并力殄敌。” “臣等遵命!” 这下,高岳都顾不上再和韦皋搞什么“政务交割”了: 韦皋和麾下刘辟、曹有道、崔时用等,快马加鞭,一路狂奔凤州而去,准备点集整个奉义军,来应付冬春之交边境很可能会出现的战争。 而高岳呢,他倒是在京师内多留了一日。 因为关于未来的唐蕃大战,他有个策划,必须要城内的一人配合。 长安兴庆宫南的安邑坊元法寺内,冬寒已甚,寺院内的西廊处,高岳着长袍及轻裘,立在“双松图”的壁画下。 几位僧侣恭恭敬敬地合掌,给高檀越奉上了热茶、面果后,依次退去了。 院子内的草木景致,高岳是历历在目。 因大历十三年的新及第进士们的“期集院”便设在这元法寺内。 那时阿霓还曾因“双松图”,对他有点误会。 想到数年前的景象,高岳不由得哑然失笑。 “不知道他会不会应邀而来?” 然而高岳的疑惑很快被证明是多余的。 “文明。”当郑絪板着比隆冬空气还要冰冷的脸庞,走入到西廊外的院舍里时,高岳转头喊出了这久违的称呼。 11.前进士高岳 可郑絪却没有任何回答,他在僧院当中稍稍走了两步,看了看西廊轩脊上垂下的秃枝,平淡地回了高岳下,“高廉使。” 虽为同年,可高岳在那届当中是蹿得最快的,已是四品官秩,食几份俸禄,又被封为开国子爵,怕是再过三年,他得直接超越座主潘炎,迈入帝国最高层的三品位阶了。 而郑絪这时刚刚入五品,为翰林“直学士”,身上还是袭青衫。 “唉,没想到时光荏苒,看到这元法寺的僧院、壁画,还有草木,恍然觉得自己和文明你还在大历十三年......” “高廉使有何见教?絪职涉王言机密,不可与廉使私处过久。”对于高岳的回忆杀攻势,郑絪毫不领情,遽尔打断。 现在郑絪的回忆画面,已和高岳的产生了背离割裂,如今他的回忆是这样的: 大历十二年国子监论堂处,他第一次见太学生高岳,就觉得此子獐头鼠目,不是善类; 后来在兴道坊至德女冠院内,他又瞧见这位一双眼睛贼兮兮色迷迷地盯着女冠们在莲台上不堪的表演; 投卷也好,进士考试也罢,此子钻营取巧,无所不为,骗得了大历十三年的状头; 他耍无赖通过吏部平判入等,当集贤院正字,我还在京师里寄居守选,他为监察御史,我则刚入秘书省为校书郎,他为兴元少尹带着兵马逼我岳父逃离西川军府,我还傻傻地在陛下身边为翰林学士...... “人无耻就是好,爬得总比别人要快一两步。”郑絪愤愤然地想到。 这让高岳愣在原地,不由得有些尴尬。 不过郑絪倒也没有截然离去的动作,也立在原地,似乎在等着高岳把话说完。 高岳便走下廊阶,“我唐和西蕃的这场战事,怕是要免不得了。” “你们这群边镇节帅能在战事里邀功固宠,理应开心才对。”郑絪虽然也认同光复河陇的计划,可他恨屋及乌,自然也把边事归于高岳等人的有心谋划。 “河陇五十万唐人沦为西蕃的温末,难道不该救吗?”高岳侧对着他,悠悠地说了这句,口中呼出长长的白气。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你若希冀在边戎当中建功立业,便去好了。” “没错,复辟我唐河陇、安西疆土七千五百里,当仁不让。” 郑絪心情复杂地笑笑,接着评价道,“你越来越不像个文士,更像个军人。” “其实决胜何止在疆场呢?郑文明你在学士院,一样可参赞戎机的。” “莫要说我不谙戎机军务,就算陛下让我参预,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私交归私交,公论归公论。这点我分得清楚。” “抱歉,如今与你也无私交可言。” “那我们就谈谈公论好啦。” “......” “南诏清平官郑公,应该是文明的同宗叔祖父。” 高岳口中所言的郑公,正是如今南诏国的清平官(等同于宰相),兼国主异牟寻的老师,同样出身于荥阳郑氏,和郑絪有宗亲关系,后来因唐和南诏间的战争,被南诏军队俘虏,随后任官于异国他乡。 所以当年高岳随李晟入蜀,大败西蕃、南诏联军时,郑絪还曾托高岳与郑回书信联络,希望叔祖父能回归唐土。 然则郑回却婉拒了,他觉得自己如今在南诏国,深得国主的信任,应该能发挥更大的价值。 “你意思是?” “没错,现在西蕃不可一世,我唐想要复河陇之土的话,除去安抚好河朔、淄青等方镇外,也应重新结好南诏、回纥。” “莫非你又想窃功?”郑絪充满了警惕。 “绝无此意,更何况想要我唐与南诏重盟,也不是文明你一封书信所能办妥的,可能时日十分绵长,只是希冀文明能勉力为之,若我二三年后有小得,当推波助澜。”说完,高岳倒是先向郑絪叉手行礼,接着说了番保重的话语,而后便准备离开元法寺的僧院,但随后他又微微回头,对郑絪说到:“这场战争是我的本心所在,所以我的立场非常明确,绝无变更的可能。希望有一日我能代替那个人,看到大积石山的风景,然后我会把它写成首诗,馈赠给你。” 僧院里暮钟声泠然响起,郑絪目送高岳离去,“能有本心的无耻之徒,有时候也是让人羡慕的......” 而后郑絪看着西廊,在冷冷寂然的夕阳下,渐渐变得模糊黯然的双松图,“最欢乐的时候,是他还在怀贞坊草堂住着那会,那时我、独孤和他......如今他已在兴元府越爬越高,我则拘囿在学士院里,荣滞参半(李适宠用翰林学士,可又不愿让他们升迁出外),也和他渐行渐远。独孤郎则根本音信全无,也不知如何了?我什么时候可以去苏杭为官,也好和独孤郎相聚番。算了,胡思乱想些什么,早些归家休息,明日开始要有很长一段日子,要在银台门学士院里当直了。” 同时,高岳走到元法寺外的普通院,天色越来越晚,也越来越寒。 在外等候的韦驮天,牵着匹马走过来,说官街鼓已响动,主人可快些回去。 普通院的一间宿舍里,发出微弱的烛光,高岳经过窗牖时,看到名年轻的男子,正笼着衣袖,冻得瑟瑟发抖,于斗室内来回快走着,边走还边望着案几架上的卷轴,口中念念,应该是在诵读文章。 冬季了,各地又有许多举子聚集在长安,其中不少人寄居寺庙里,为来年的春闱做准备。 高岳隔着窗牖,看这位年轻人,眉如刀裁,眼神满是精光,虽然衣衫敝旧,冻得脸色苍白,可却不改一身洒脱磊落的气质,便颇有些喜欢。 “秀才为何人?”高岳立在这斗室的门口,张嘴问道。 那年轻人虽有些愕然,可总体还很镇定,看到门帘外,立着位气度不凡的男子,着乌色幞头,蒙着浅灰色的轻裘,旁边还有个比炭还漆黑的昆仑奴牵马,当即想到这位绝非是普通人,便作揖还礼道: “都畿道缑氏人士,武元衡。敢问?” “前进士,高岳。”高岳没有报自己的官衔。 12.齑斗冬中韭 这个“前进士”的称呼非常非常得风轻云淡,可武元衡却足足吃了一惊。 他虽然始终在都畿道(洛阳)南面的龙门山苦读,钻研策论、文赋,可奉天元从党里的首魁高岳的名气,他是如雷贯耳的,许许多多的士子都希冀以他为榜样,渴望自己能拨取状头,然后皇帝再有几次遭难播迁,自己有扈驾的功劳而青云直上的机会就好了。 “高廉使......” “唉,何必见外——叫我先辈。” “是,高先辈。” “为何不去东都参于春闱呢?”高岳很亲切地询问学弟武元衡。 武元衡有点酸楚地笑笑。 高岳见他的模样,心里也明白八九分:武元衡虽然算是我唐圣后武则天的亲曾侄孙,可他父亲武就先前也就是个殿中侍御史,现在正在韩滉所据的润州为司马闲职。 之前,代宗皇帝还在世时,因国家经济不佳,中原又经常动荡战乱,所以进士的春闱只在西都长安举行,而李适回驾长安后,首次下诏,此后春闱西都长安和东都洛阳同时举行,京兆尹与河南尹都有举荐人才“等第”的资格。 因东都首次春闱,故而许多举子开始猛钻洛阳的路子,就和如今的高考移民差不多,河南尹郑叔则一下炙手可热。 武元衡本也想在洛阳应举,可如今家世不振,又无当路者援引,见洛阳河南尹那边的解送名单已满,不免灰心丧气,只能来到长安城,以乡贡的身份参加考试。 听完其中的曲折后,高岳哈哈笑起来,说现在京兆府的解送名单怕是也满了,不如这样——我和东都留守贾公(贾耽)有些小小的交谊,你这里的笔墨借我,我帮你修书一封引荐,你可行卷给贾公,十有七八可于来年在洛阳城及第。 “这!”武元衡感动莫名。 可这时高岳已走到他的案几边,取来笔墨,展开纸笺,宛转行书,不一会儿就大功告成。 “先辈......”武元衡眼眶里泪水在打转。 “国家养士不易,然取士更难,我等这些在外的节帅、廉使都得以挖掘人才为要务。” 武元衡这时才想起来,光是和高先辈有言语之交,而对方还没有见到过自己的诗词歌赋呢!就算高先辈处于同情赏识自己,但也要自己先是块璞玉才是。 “先辈,这是鄙夫所作的十卷......不知能否入高先辈的......” “不用了,我相信我的慧眼,伯苍只管把行卷就投给贾相公便可。”高岳十分自信,接着他见见宿舍斗室的四面,当即就解下自己身上所穿的轻裘,不顾武元衡的阻拦,披在对方的身上,而后又叫外面的韦驮天取来两枚随身携带的马蹄金来,“区区馈赠,想来也够伯苍你回洛阳的川资了。” 武元衡连说足够足够,高先辈的恩德,真的是没齿难忘。 “这元法寺的普通院宿舍实在是太冷太寒碜了,对了,伯苍啊,你听说过升道坊的五架房,有个韬奋棚吗?那里被我买下来,原本是我们大历十三年几位进士温书的地方,虽然算不得富丽堂皇,也比这里强得多,你明日去住那里,准备好便起身回东都去,此后你往来,于长安城就住棚中,那里太久没人啦。”面对高先辈的热情相邀,年轻的武元衡自然是答应下来。 这时官街鼓一声急似一声,韦驮天也在外面催促不断。 武元衡便送先辈出来。 高岳转身握住武元衡的手,最后郑重提醒了他一句,“伯苍,来年春闱的策问你得注意下。” “愿闻赐教。” “若策问提及我唐和西蕃的关系,切不可于策问里言战。”高岳的表情非常严肃。 而满腔热血的武元衡顿时有点愤懑,“为何?” 高岳这时长叹口气,欲言又止,最后当着武元衡的面,只能用手指指西北处,即暮色里的皇城,那里现在依旧灯火通透......随后高岳低头,又恨恨地叹息数声,才对武元衡告辞。 看着高岳马背上渐行渐远的身影,武元衡握紧拳头,又是感激又是愤怒:“先辈的叹息我是明白的,如今我唐内有叛镇,外有狄戎,竞起凶险,大好男儿理应横行万里,为圣主抛头颅,复山河,而皇城政事堂里的当路权臣却驽马恋栈,畏敌如虎......对了,如今退之正前往河中府,干谒浑瑊,而中立正在渑池家中攻读,也准备应来年东都的春闱,不妨我回洛阳后,和他们相会,问问他们对此有什么看法和见解。” 正当武元衡的“阅读理解”越来越向着激进奇怪的方向发展时,十日后高岳便顺着骆谷道,返归到了洋州地界。 二日后,高岳终于回到了兴元府的官舍。 官舍苗圃里已经有两株当归,长在那里。 厨院里,高兴的云韶在高岳离府城还有二十里地时就忙开了,她的衣袖微微撸起,白皙滚圆的胳膊上的金钏格外醒目,正用杵子在齑斗里,把刚刚割来的冬韭菜给细细捣碎,并在内里混上蒜和葱,捣成碎末后可以当菜肴的佐料。 “主母啊,园圃里的韭菜还有这么多吗?”这时,腹部已高高隆起的芝蕙进来帮忙时,好奇地问到。 “兴元府的地界,韭菜长势就是好,春夏秋已割了好多,这都入冬好久,方才让阿措带着小镰刀去割,又割来这么多呢!”云韶喜滋滋地回答。 “韭菜就是割不完。”芝蕙接着前前后后走了遭,虽然她现在应有孕在身,不能操持过多的家务,可指导者的角色还是毫不动摇的。 唐时,不管技艺精熟与否,家院里的女子还都是会亲手筹备菜肴的,升平坊的女子当然也不会例外。 那边另外面厨台上,云和也加入了烹饪的行列,可她却依旧非常小心翼翼,毕竟现在自己的定位只是女主人的堂妹,所以只是低着头,垂着乌黑的发髻,手里捏着把小巧的厨刀,喃喃自语,“菩萨恕罪则个......”说完,把厨台上的彘肉给切割圆溜,而后将一方方肥瘦相间的肉块,摆入到釜中,釜里面本有水,恰好能润没整块肉块,然后云和开始叫阿措升火。 不久,釜孔内冒出白袅袅的烟来,全是水汽。 云和的脸颊很快被淹没,看不出她微妙的表情来。 13.南阳公扁担 一会儿,云和才将釜的圆盖给揭开,这时一阵白亮亮的烟窜出,里面的肉块四周的水已被蒸干了。 云和用竹篱爪将肉块给捞出来,而后就望着厨台上的一排小盂发呆。 “霂娘,熟水都已烧尽,还不从取脂来?”这会儿是云韶提醒了她下。 听到阿姊的话后,云和才仿佛有了主导权,用匕勺自个盂中舀出一升的脂膏来。 这脂膏是先前阿姊从兴元府集市里买来的,是自最好最肥的猪身上切下后,反复煮炒取得的,有点黄油油的色彩。 然后云和又从别的盂里取来些酒,取来些盐,脂、酒和盐共是一比二比三的比例,将其浇在蒸熟的肉块上,随即摆入瓮中,再让阿措升火烧,烧透后就用竹格子渗掉多余的脂膏,接着重新把肉块摆入水中,一会儿后再度煮熟捞出。 云韶将事前捣碎拌匀的韭、葱、蒜,混着豉汁,摆入勺中,细细浇在肉块上,接着露出白白的牙齿,“大功告成啦!” “卿卿,彘臛。”等到高岳回来后,中堂上云韶将这道叫“彘臛”的菜肴摆在了高岳的食案前。 高岳用箸夹了一块,送入喉咙里,顿觉得美味异常,这彘肉比少女的肌肤还要滑润,在口舌间一跳跳地,牙齿咬下,顿时香喷喷的汁水四溢,“呼”,他喉结不断滚动,一下下地将一块彘臛吞咽入腹。 “可要佐酒?”云韶为他斟了杯酒水。 高岳急忙摆手,而后又夹了块彘臛,三下五除二地又吃尽了。 他是唇齿生香,迫不及待地又夹了第三块和第四块。 这玩意儿太好吃,根本就不用佐酒,或其他任何菜肴,单吃才是最美的。 旁边的高竟,他案几上的食盘上也有几块热腾腾的彘臛,刚吃了块,就喊到小姨娘做的彘臛可真好吃。 听到这话,远远单独坐着的云和,纤手握着食箸,低声说,用的全是阿姊制好的脂、盐和酒,不过因人成功而已,实在是不值一提。 这话说得在场用食的数人,都多了份心事。 只有竟儿吃得最欢,浑然不觉。 午后,一路赶来疲倦的高岳,便坐在中堂通风处的屏床上,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这时竟儿抱着个小胡床,而后就坐在阿父的对面,阿措则将书箧摆在旁边,云韶与云和姊妹俩坐于帷帐边的月牙凳上,静静听竟儿向他阿父汇报前段时间的学习所得。 因高岳先前留下四篇“变文”给了竟儿,一要认得读得,二要谈谈心之所悟。 其实他也是想做个试验,以便在兴元府统一推行孩童的启蒙教育。 首篇是《小驹涉溪变文》,言甲村有一驹,负麦粉一囊,至乙村水硙,道侧遇一溪横绝,驹不知深浅,遂不举蹄,问一牛饮溪者,牛曰“浅甚,才没我蹄而已。”驹便欲涉溪,忽有一黄犬摇尾而至,极言溪深不可涉。幼驹莫知所适,遂归问其母,母笑曰,“尔躬行即可,勿问他人也。” “哦,那么竟儿,你认为这幼驹躬行后如何了?” “回禀阿父,当然是溺毙了。” “为什么呢?” “牛言太浅,犬言太深,竟儿见过兴元军府厩舍里的马驹,大不及牛,小却过犬,如是此溪恰好可没至幼驹之胸,一旦过溪,所负麦囊必然浸水变重,幼驹筋骨太软,定然不支,翻沉溺毙了。” “......”高岳睡意也消散了一半,摇着羽扇,便又问第二篇《侯霍》: 昔有侯霍,白马县人也,在田营作,忽闻有哭声,不见其形,明后日来再闻哭声,循声而寻,见田畔有一死人骷髅,半在地上,半在地下,当眼眶里有一支禾生,侯霍悯之,拔却,又拥土为小坟埋之,哭声遂绝。 后至八月,侯霍在田刈禾,至暮还家,觉后有一人随之,怪之,问曰“君是何人?” 答曰:“我即是田畔死鬼,君恩厚重,无以为报,知君未有妻室,我十一月一日定为君娶妻。” 十一月一日,西方黄尘风云随风而来,至侯霍家门,云雾暗黑,霍入房,见一女子十八九岁,随身床褥毡被,见霍入来,便语霍曰:“你是何人,入我房中?”侯霍曰:“娘子是何人,入我房中?” 此女郎便说道,我是辽西太守女,今日嫁于辽东太守毛伯达之子,迎车至门前,忽大风,我避风回房,而后见你入房来。 侯霍便说道,辽西离此地五千余里,女郎为何于此与我争房。 女郎惊起,出门看之,全非己家屋舍,知是定命,遂嫁侯霍。 “死鬼尚知报恩哇,竟儿你怎么看?”高岳又问道。 这可是明玄法师的得意之作啊! 竟儿抓抓脑勺,说侯霍是田夫,这女郎是太守家的“衣冠女”,按唐律不合婚配。 “......”高岳默然。 那边,云韶、云和则轻摇扇子,不住点头。 这全是这俩教竟儿的? 高岳硬着头皮,就又问竟儿《南阳公扁担变文》起来: (这是篇应运而生的新变文)建中三年,长武军叛,陛下播迁奉天,国家危难,李令公(李晟)陈兵东渭桥,韩南阳自润州运米百艘以饷大军,南阳公有一扁担,自挑米囊五斗,自仓廪担之至扬子巡院,急行如飞,军卒莫不振奋,又感南阳公年老,恐其不支,遂窃其扁担而藏之,南阳公寻觅不着,便于上元寺取一粗竹,于月下剖之,削之锯之,不日即得一新扁担,又墨书“韩滉之担”于其上,自此绝无失窃之事。 而镇海全军将佐军卒争相举米,须臾而集,运抵渭口,李令公得克长安,国家兴复,南阳公功莫大焉。 读完后,高岳就问竟儿,对这篇变文又有何感想? 竟儿拍着小手,高呼道,南阳公实乃大唐的栋梁忠臣。 高岳额头上的汗珠,咕噜噜地淌下来,有些心神不宁地扇着扇子,良久他起身,不再追问下去。 “卿卿,不问第四篇了吗?”云韶很是惊讶。 第四篇正是太宗皇帝幼时,运斧斤削破自家田庄橘子树后,又向高祖坦诚错误的变文。 “这些变文,以后就不用叫竟儿看了。” 高岳现在明白,他儿子的思维果然不同于凡俗。 以后还是找些经世的文章给他读吧。 14.廉使独入眠 这时高岳叫竟儿将四篇变文的方纸拼好,接着挨个在地板上翻过来。 背面接在一起,赫然是幅小型的地图。 “竟儿,可知这地图是什么?” “阿父,孩儿知晓,中间这道山名叫陇砥,其西是我唐失陷于西蕃的陇右、河西,其东便是我唐的凤翔和京畿所在。” “每年西蕃越陇砥,都会做些什么?” “毁我田禾,掠我父兄,害我姊妹,夷我城池,夺我六畜。”竟儿有稚嫩的声音,很认真很响亮地回答说。 “那他们像什么?” “像蝗虫般。” “不,竟儿,他们西蕃最可怕处不在于像蝗虫,而在于有制度,有宫室,有律法,有军伍,有英杰,乃是足以抗衡我唐的大国,所以才是我唐的性命之忧,以后你长大后,必须精忠报国,卫护我唐江山社稷,还有黎元百姓,不得再让西蕃铁蹄越过陇砥半步。”高岳也很认真地对儿子说到。 可竟儿年龄毕竟还小,对此暂时也难有切身的体会,只记住了父亲下面对他所言的: “竟儿你要多读些经世济人的典籍,另外家中有软弓轻箭,可学射法,另可学蹴鞠。你阿母先前曾在信札里对我说过,最近你有些喜欢和军府里的阿姊阿妹们玩谷板、设家宅戏,以后应适当减省,切勿逸豫沉溺,明白吗?” “阿父,孩儿明白。”竟儿撅起小嘴,有些委屈地答应下来。 这时高岳才微笑起来,他蹲下来,摸摸竟儿的脑勺,低声温言道:“竟儿,家中有架算盘,阿父教你如何打算子好不好?” “好好好!”竟儿早就觉得芝蕙小娘的那架算盘好漂亮,小娘坐在绳床上,面前架起算盘,啪啪啪啪打得可威风响亮,成摞的文案账簿,须臾就勾覆完毕,让竟儿羡煞不已。 可他却不敢向芝蕙小娘要,因这是阿父交给小娘的宝具,小娘平日里用完,都要细细缮藏,锁在她厅屋的柜子当中。 随后高岳就牵着竟儿的小手,至书斋里教他打算子。 而云韶、云和与芝蕙刚才听了高岳的一番话后,都敏感起来: 国家西北、西南处,怕是要真的和西蕃开战,卿卿(姊夫、三兄)的兴元白草军,肯定也是要上战场的。 日渐黄昏,高岳将竟儿抱在膝上,教他打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算子,随后又在庭院里叫竟儿玩另外种“谷板”游戏:高岳用小铦掘土,垒出具体而微的“城垒”三重,又用厨院里的小枝和麦秆,做为“城橹”立在其上,随后教竟儿用谷板小陶人为将,豆为兵,又用细木制成“将军砲”,弹兜和石子齐全,手把手让竟儿学会如何“定砲”,攻打“城垒”。 这一下午,竟儿玩得是不亦乐乎,直到晚膳时还在庭院当中不肯离开。 晚膳完毕后,众人退去,高岳脸色凝重地坐在席位上,云韶、芝蕙坐在对面,云和坐的有些远,可也在场中。 “阿霓,你也应该明白,马上我就得在兴元府拜将坛下大阅白草军及土团军卒,国家要在平凉筑城,西蕃肯定发难,这战事是在所难免的,白草军此后怕不是单单要每年去防秋了。” 云韶当即泪就流下来了,她知道以前高岳出征前,不会对家人说出如此沉重的话语,卿卿此后可能遭遇的蕃子,比那些什么淮西、河朔的方镇要可怕得多。 昔日高岳在泾原军府内为孔目官,蕃子秋月攻势的可怕,她也亲眼目睹过。 若一旦唐蕃毁盟,蕃子可能就不是单单在秋月里发起进攻那么简单了。 这时,芝蕙将几个匣子上的小锁给打开,推在众人的中央,里面有金银,有飞钱便换,有田庄、邸肆的契书,“三兄的家产由妾身理了这么多年,内情全部在这里,请主母过目。” 结果云韶背过面去,更是泪如泉涌。 “阿霓别哭了,这场仗必须要打到底的,个中道理竟儿也都明白,事前交割下,也不过是以备万一罢了。”高岳宽慰妻子道。 “阿姊,你我自小在蜀都城内长大,蕃子哪年不来大肆杀掠?如京西的陇砥没了,蜀地的西山没了,兴元府又怎么能存活下来?我们世家衣冠女子,不能逊于须眉。”这时云和扶住阿姊的胳膊,说到。 “嗯,我不哭了,总是觉得阿父离开灵州大都督府后,朔方会比陇砥一带更危险而已。”云韶轻轻拭去了泪珠,接着将匣子推还给芝蕙,“芝妹你继续主内,我此后每逢单日,都前去府衙后的织造坊,为军卒们亲自织补衣衫。” “我就留在官舍里,督促竟儿学书。”云和也主动承担了责任。 这时,兴元府的学馆正在筹建当中,高竟暂且还没有正式去开蒙。 交待完家事后,水漏声开始明显起来,四人坐在中堂的帷幕内,顿时又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卢氏又去鹤腾崖草庵吃斋供养去了,整个官舍里高岳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然芝蕙如今身怀六甲,不能侍奉。 若云韶和高岳寝东厅的话,那么云和只能独自在小偏厅,显得怪怪的; 而反过来,简直就更怪更不对。 如果...... 可这也太邪恶了吧? 就在高岳心绪有些混乱时,云韶与云和都低着头笑起来,说今晚芝蕙监护竟儿入睡,阿措带达儿在东厅小堂内,“我们姊妹同榻而眠。” “嗯,嗯......”高岳不怀好意地轻咳数声。 入夜后,东厅内熏香裂鼻,罗帐和锦褥间,云韶艳如桃李,丰腴晶莹,云和美如莲藕,吹弹可破,并列横卧其间。 一阵风吹来,高岳差点打了个喷嚏,然后掌起晃悠悠的烛火,连说好冷好冷,便披衣而起,合起了书斋的窗牖,外面风撼动着窗楞,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听着那边东厅姊妹俩细微传来的说笑声,高岳面无表情,独自躺在书斋临时搭起的鹄床之上。 万万没想到,是这么个处置! “汪汪汪。”书斋鹄床边,棨宝见主人今晚始终和自己在一起,可甭提有多欢了,又是吠又是叫,又是得意地在主人面前追着自己的短尾巴。 果然主人“临幸”了自己,高岳抱起“同病相怜”的棨宝,拍着它柔软的肚皮,又点点它凸起的小黑鼻,然后许可它伴在榻边,但不能吵闹。 那夜,棨宝都十分安静乖巧。 15.赞普父投生 就在高廉使硬挺着入睡的那个夜晚后,漠漠的雪原上,雄鹰的翅膀沾着金色的阳光,掠过苍青色的天空,伟大的桑耶寺四座巨大的寺塔在日头下熠熠生辉,分别是白塔、赤塔、黑塔和绿塔,其中白塔里面藏着最宝贵的佛经典籍,赤塔当中则供奉着佛祖的舍利子,黑塔下镇压着苯教叛臣们的鬼魂和苯教的经典,而绿塔则代表着西蕃建筑的最高成就,它通体都是用绿色的琉璃造就,发出了震人心魄的夺目光辉。 在这四座寺塔的圈护之下,桑耶寺的大殿如须弥山般,矗立在如藏红花怒发的铜盆地基上,大殿共分为三层,最上层是天竺风格,由于阗的匠师运营,中层为西蕃风格,由西蕃本身最杰出的匠师设计,而下层为汉唐风格,由汉地僧人绘图施工。大殿四周的院墙的阔度,是由全雪山当中最伟大的赞普——赤松德赞用自己的箭射出的程所决定的。在光芒万丈的顶殿处,设有三座大门,即无相解脱门、无愿解脱门及空解脱门,在门窗处设置了格网,防止高原上的飞鸟闯入,还有门薄板防备蜜蜂飞进,内有大海般浩瀚的佛像和装饰画。 据说赤松德赞在营修桑耶寺时,召集了全西蕃最健美的男子和最端庄的女子,包括他众多的妃子,以这群最美的人相貌和身材为参照,塑造了阿雅波罗观世音、六字观音、渡母、光明女神等佛像,环绕在殿顶的厅堂。 当唐廷的使节,殿中少监崔汉衡、太常少卿沈房及中官韩朝彩披着重重的裘衣,以抵御雪原冬季的严寒,依次立在桑耶寺的大坪之上时,寺庙里的八座巨大的铜钟齐齐发出了震荡山川的鸣响,马上天神赞普赤松德赞会在第二处大坪处接见他们。 华美的宝盖下,赤松德赞穿着宽大的纯白翻领长袍,头缠红霞般的缠头,佩着精良的金缕剑,身后的侍卫皆戴无檐帽,配锋利的短剑,举着伞盖的西蕃宫女各个以赭色的圆团涂面,又画倒八字眉,这便是西蕃的“哭妆”。 整个仪仗队伍,刚刚抵达大坪的边缘——在见唐使者前,赤松德赞更为关心的是另外个问题,他父母如今转世的下落。 故而伴在赞普身旁的,是得道高僧,也是桑耶寺的实际设计者莲花生。 “你说我的父亲的转世已有了下落?” 面对赞普的疑问,莲花生微笑着合掌说是,天神赞普您父亲的转世确实已查出下落。 赤松德赞的父亲即赤德祖赞,这位几乎和玄宗皇帝统治时间相仿,在他在位期间,唐和西蕃之间为了争夺西域,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血腥战争,但那时唐军更胜一筹,连连在各个战场(大小勃律、青海、后突厥、突骑施、剑南)取得了胜利,等到惨烈的石堡城攻坚战落下帷幕后,唐军已等于叩开深入西蕃内地的大门。 关于天宝八载(749)石堡城之战,一些人说唐军死数万,只攻陷了一座四五百人的西蕃小堡,由此来黑唐军的战绩。这种人说白了,不要说军略,连地图都看不懂,石堡城为什么会成为唐蕃争夺的焦点?就是因其位于河源、河西和陇右的交接要地,夺取石堡城后唐军可谓完成整个河西九曲的占领巩固,西蕃不但北进之路被扼死,已家大门也等于洞开,故而石堡城攻防战,唐蕃双方都是倾尽全力,那四五百人不过是唐军攻陷石堡城后所俘虏的人数,当时整个石堡城直到湟水,必然铺满了唐蕃两军将士的血肉尸骨。等到天宝十三载,唐将哥舒翰破洪济、大莫等城,玄宗下令设诸郡县及军,来完成对河西九曲地的占领,著名的神策军就是那时新设来驻防洮阳郡,至此河西、陇右、安西、北庭处唐的威势达到全盛期,恰如高适的《九曲词》赞誉哥舒翰的那般,“铁骑横行铁岭头,西看逻逤取封侯。青海只今将饮马,黄河不用更防秋。” 此后,唐军的战略是以安西、北庭兵马应付大食,以报怛罗斯一箭之仇,又准备以河西、陇右兵马沿河源,摧破西蕃,以求犁庭扫穴之效。当然,大唐的总反攻计划因“渔阳鼙鼓动地来”而彻底折戟沉沙,但不能否认的是,安史之乱前唐军确实是摁着四面打的,这是完全黑不了的,如今一些公众号文章什么《南诏小国打得唐帝国屁滚尿流》之类的,简直不值一哂。什么《石堡城唐军惨胜,西蕃一战成名》简直就更胡说八道,你家大门都丢了,还成名个屁啊!不然赤松德赞的父亲赤德祖赞死得可不是太冤了嘛! 没错,正是因为西蕃在天宝八载至十三载,对唐军的战事接连惨败(虽然西蕃策反了南诏,但这对唐没法形成根本性威胁),特别是天宝十三载,唐陇右大将王难得深入河源,打破西蕃,又收了好几座西蕃重镇,导致赤德祖赞威信荡尽,该年即被出身苏毗族的二位“论”(相当于宰臣)末.东则布和朗.梅色指使骑乘侍卫弑杀。 苏毗本是独立于西蕃外的高原国度,百多年前被吞并,但正是末.东则布和郎.梅色见西蕃在唐军前节节败退,认为复国的曙光到来,故铤而走险,把赤德祖赞给杀了。 不过可惜的是,这二位在弑君后并未能乘胜追击,却反被赤德祖赞年仅十三岁的儿子赤松德赞反杀:苏毗王室、末氏和朗氏家族几乎遭连根拔起,其中苏毗王子悉诺逻逃往唐朝,后被赐名“李忠信”。 几乎同时安史之乱爆发,唐家安西、北庭、河西、陇右的精锐大部分被抽调回了中土,这时西蕃才在赤松德赞的领导下,乘虚侵占了河陇之地,唐蕃的优劣之势又鬼使神差地发生逆转。 所以现在对唐占尽优势的赞普赤松德赞,最早得到尚结赞传来的消息后还难以置信:唐家居然敢在平凉筑城,企图发动反攻? 赤松德赞还是将一只靴子,交到了使者索玛的手里,另外他从高僧莲花山那里,也得到了惊喜,他那被弑杀的父亲,转世终于有了结果。 莲花生告诉赞普:“你的父亲投生转世在天竺。” 16.西蕃大入寇 赞普最初是愕然的,我父亲为什么不投生在西蕃的土地上,怎么就跑去天竺了? 不过既然赤松德赞是信佛的,很快就释然了,在西蕃人的心目当中,释迦牟尼是天竺那边的,许多高僧又是汉地来的(西蕃认为山西五台山的清凉寺是心目里的圣地),我们西蕃如今又是保护佛教的“雍仲之地”,所以我父亲亡后转生,跑去天竺促进佛法交流,这也是件好事。 “那我父亲转生为了什么人?” “他现在在天竺,是名班达哲学者,很年轻,但充满了智慧,这位学者将在您子孙为赞普时来到大蕃之地。” 赤松德赞十分感动,便要求身边的大臣记录下莲花生的预言——等我父亲转世来到赞普的王宫时,务必要隆重地招待他。 不少西蕃大臣,心中依旧不是特别信佛,如今又听到虚妄的转生之说,便更添厌恶反感。 随后赞普又问,我母亲亡后,投生在哪里? 莲花生便告诉他,如果问的是你母亲那囊氏芒保杰细登,那她现在已投生在苏卡一贫户家当女儿。” “那我的汉人母亲呢?”赞普忽然问出这句来,带着很大的伤感。 他口中的汉人母亲,即是金城公主。 因金城公主也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莲花生不忍,便说赞普你的汉人母亲已投生到唐家的领土内,回她的故国了。 于是赞普立在桑耶寺西南隅风景优美的译场处,眺望着遥远的东方,仿佛他的汉人母亲金城公主真的投生在那里的某处,无法和自己得见。 接着赤松德赞对身旁的大臣说:“我母亲的转世不能如此受苦——给我前去苏卡,找那我亡母投生的那家贫户的女儿,找来后我要纳她为妃子。” 娶母亲的转世为妃,这简直是! 一群大臣都有些无法忍受。 但其后赤松德赞所要做的更为惊世骇俗,“为了感谢莲花生尊师为我灌顶,我要把最宠爱的妃子——卡茜萨措杰赏赐给尊师。” 莲花生并没有拒绝的表示,他是来自于天竺的佛僧,并不遵守不近美色的戒律。 “什么?”许多大臣异常惊恐。 有人低声交谈说,“据说莲花生进入我大蕃以来,降服了许多挡在他面前的山神(西蕃人有很强的山岳崇拜理念,此也是苯教的一部分),苯教的天神已被他变为佛教的守护神。今日他更是要娶天神赞普的妃子为妻,那么将来他的势力会超越所有的‘尚’和‘论’(1),甚至会夺走大蕃的政权......” 不满归不满,但大臣们也只能照办。 不久,赤松德赞接见了崔汉衡、沈房和韩朝彩等唐廷使者。 崔汉衡这几年始终在从事和西蕃的外交活动,赞普对他十分熟悉。 关于唐在平凉筑城的事件,崔汉衡极力辩解,称唐蕃间的闲田地带,多有盗匪山贼,为保护互市安全,所以才有筑城的举动。 “我阿舅(西蕃称唐为阿舅)做出这样的行为,真实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使臣始终在我的王宫,怕是知道得并不清楚。”赞普的话很温和,但也很明显表示不会和崔汉衡达成任何共识。 崔汉衡便又使出缓兵之策,他请求赞普暂时宽和下,等到事情彻底调查清楚再下决定不迟。 赤松德赞点点头,说“这事情我已让东道大论尚结赞全权处理,我在等他的消息。” 崔汉衡大惊失色,他在蕃地呆的时间长了,自然对西蕃制度很是了解,“东道巡边大论”这个职务本身就是为侵攻唐朝领土而设置的,现在赤松德赞表态要把处置权交给尚结赞,实则就是变相要和大唐毁盟开战。 “我唐皇帝与赞普乃舅甥关系,请务必要维系两邦友好。”崔汉衡苦苦劝说着赤松德赞。 而赤松德赞很遗憾地说到:“本雍仲的金箭已发出,非但去了东道大论所在的鄯州,也去了北道大论(河西),也去了中道大论(青海)和南道大论(剑南西)处,他们会择机举办神圣的德论集会,商讨这件事,我也在王宫内等候着阿舅的消息。” 而后赤松德赞在一群大臣、侍卫和僧侣的簇拥下,反向望桑耶寺的乌策大殿而去。 只留下三名唐朝使臣,面面相觑。 当西蕃的东道大论尚结赞得到赞普的金箭后,其已立在了高峻陇山的山口大震关处,在他的脚下山路当间,绵延弯曲着三万西蕃精兵的队列,直指陇州至凤翔府地带;另外有别路的三万精锐,正由他的副将论徐力统帅,自秦州越鸡子道入原州,过摧沙堡,而后沿葫芦川,直逼安乐州方向(灵武以南)而去。 “我大蕃,东有青海之隅,西接黄河之险,南有铁岭之固,北有雪山之牢。逻些之外,极乎昆仑,昆仑之旁,水运海物,舟帆蔽空,牛马平川。群国富兵众,土广而境违,方圆数万里之国,占据世界三分之二的区域,更为佛祇的守护雍仲之地!数不清的勇士们,冲往这陇山的彼侧,在那里有数不清的财富和荣耀在等待着你,赞普的勇士们,你们当中许多人,在二十年前已经进入过一次长安城了,现在第二次进入它的机会到来了——对狂妄自大的唐家皇帝,我们所要做的,便是要把赞普的金箭插在他的宫门上,将赞普的靴子悬在他的殿堂内。”尚结赞立在陇山的山崖上,高举着赞普所赐的金箭,对着其下的西蕃军队鼓动着征服和杀戮。 “我等愿为天神赞普战死,永享安乐吉祥!”所有的西蕃骑兵们,都攘臂振呼起来。 接着他们高唱赞普曾经唱过的歌曲:“今生安乐之梦,皆系虚伪;来世长远之计,需修菩提。”而后便是万马奔腾的局面,他们拉着缰绳,让自己的坐骑疾驰,携带着旗帜、军器,冲过了大震关,接着便是安戎关,而后无边无际地涌入了陇州地界。 凤翔府的段秀实接到了前线消息后,当即命令三千精兵,前往死守汧阳,不让西蕃深入到凤翔来。 然则尚结赞极为狡诈,他在汧阳城下留五千士兵监视,随后自己率主力折返往东北而走,穿过了汧河河谷,出现于泾州的良原城和百里城中间地带。 良原城里有千余神策军,由神策将马有麟统带;百里城则有三千神策军,由神策将朱忠亮统带,都属神策右大营的序列。 二将见西蕃大举入侵,急忙笼城固守。 17.拜将坛阅兵 神策右大营在京西地,共分为左右两厢军,左军为神策大将军高崇文,右军是神策大将军邢君牙,左军以好畤、麟游、普润、奉天为驻屯地,而右军则驻屯在百里、灵台、良原,各自有两万余的兵马,又以中官谭知重为神策大营监勾当,于奉天城内掌印,处理诸般事务。 此次西蕃的入侵,右大营和凤翔、泾原行营都有所准备,一时间烽燧狼烟翻滚,互相报警。 故而谭知重在向京师大明宫申请完后,立即盖印发兵马,即命灵台城的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发兵一万五千,进援不远处的百里城;另外又让神策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兵集结于好畤,作为预备军力。 同时在大明宫紫宸殿内,皇帝紧急召见李泌、萧复,在这两位的规划下,下诏书曰:以李晟为都统节度使兼剑南招讨使,节制西川、东川和巴南所有兵力,防备西蕃的南道大帅和南诏;以段秀实为都统节度使,暂时节制凤翔、泾原两地的军力,抵御西蕃东道大帅尚结赞的侵攻,同时命宣武军节度使刘玄佐、淮西节度使陈仙奇领防秋兵前来平凉,着手筑城事宜;灵州大都督康日知为都统节度使,除本道兵外,再节制盐州刺史杜希全、夏绥银三州节度使韩潭、振武军节度使张光晟等,防备白于山(白于山,横亘二百余公里,位于如今陕西以北宁夏以南,也即是宋和西夏反复残酷争夺的要地横山。横山这个名字,自宋朝起,代替原名白于山,逐渐为人熟悉)以北至于河套的广大地区;此外环绕着京畿已北,又让邠宁(邠州、宁州)节度使韩游瑰,渭北节度使(辖丹、鄜、延、坊四州,其中尤以延州为重地)戴休颜,及庆州刺史论惟明三处,守备在白于山以南地区,沿着京畿拱卫。 如是,李晟、段秀实、康日知三处都统,等于是绕着京畿,组成个巨大的“外防御圈”,而韩游瑰、戴休颜和论惟明又组成个收缩的“内防御圈”。 在内外双重防御圈外,又有神策右大营近五万人为机动兵力,策应四方。随后李泌又建议皇帝下诏去太原,要求河东节度使马燧备好三万精锐,随时渡过黄河,加入到白于山南北的战场里来,所以马燧的角色就是总预备队。 另外皇帝在京东,还有驻屯同华二州的神策军尚可孤部,刚刚被任命为陈许节度使的曲环所部,及李泌、贾耽在陕虢及东都附近招募的部伍,最后金商防御使韩洄和山南东道节度使樊泽的队伍,也能随时增援过来。 所以皇帝对这次击败西蕃军队,还是充满期待的。 而李泌、萧复、韩滉、贾耽等主战派也非常有信心,贾耽特意上表给皇帝,言西蕃往日入侵,都在秋月时节,正是想发扬秋季草长马肥的优势,而此次尚结赞不择手段,于隆冬犯我边界,待到来年春生,马匹水土不服,必然疫病横行,这等于是自蹈死地——只要能仰陛下威灵,狠狠挫败尚结赞的话,全国的人心士气必然高涨,随后再于平凉筑城,反攻之日可待。 至于高岳在兴元府的白草军,皇帝当然也没忘记,不过他没让高岳和韦皋处在同一战线上:高岳援助段秀实去,而韦皋则去增援李晟。 当皇帝的诏书沿着骆谷道,火速抵达兴元府时,高岳正在府城的拜将坛上大阅士兵。 此次大阅,除郭再贞原本领四千白草兵,在兴州略阳待命外,其余七千白草军官健(包括李希烈覆亡后增补给高岳的四千淮西兵),及利州刺史王佖、洋州刺史赵光先追集来的三千州兵土团,都参加进来了! 整个汉川边沿,从拜将坛直到天汉楼,城堞、楼宇和邸舍上,百姓商贾们观者如堵,喝彩声不绝于耳,直冲云霄。 白草军兵马使高固,全身铠甲,系着猩猩红披风,手持五色令旗,立在高岳身旁,左右挥旗如电:七千白草军当中五千步卒,分中、前、后、左、右五部,中军由蔡逢元执掌,前军由侯兰执掌,后军由程俊仁执掌,左军由新提拔的白草军牙将唐景延执掌,友军则是从淮西兵战俘里选拔出来的孙秉谦执掌,五军按各屯队编制,建五色军旗,各遵高固的令旗,于震天的鼓声里进退变阵自如。 而后兴元府的百姓们呼声更高涨了,拜将坛下的大校场上,游奕使明怀义领八百骑兵,五五相陈,轮番迭进,时而如电激突,时而如云聚散,演示着骑战之术;随后骑兵们又入毬场处,挨个拉弓射箭射靶,又使用马槊左右盘刺,蹄声阵阵,无不得意。 骑兵后接受大阅的是新组建的“兴元骡军”,高岳从淮西俘虏里又提拔一位叫徐泗的为骡军兵马使,下有八百骡子兵,分左右两翼,成为白草军里的一支机动奇兵。 “快看,快看,那群马骡跑得多整齐!”校场四周的子城女墙和楼宇前,百姓们不分男女是指指点点,临城停靠的船只上,不少水手还攀爬上了桅杆高处,来看兴元的骡子兵。 只见骡子兵的坐骑都披上了毡布,士兵们则携一支弩、弩箭二十、一面兽皮旁牌、一横刀,骑着马骡,排着一列列横队,自拜将坛下徐跑而过,而后至大校场的另外一头时,便飞速下骡,勾弦上弩,接着在百姓们的惊呼声里,射出排排弩箭,对面的靶标上立即碎屑乱飞。 其实这兴元府的骡军,就是支可以快速机动的步兵队伍,类似于后世的龙骑兵,骡兵们上骡疾驱,下骡射击战斗,于战场上可随时填补战线的缺口,或者骑乘追击扩大战果。 最后接受检阅的,是州兵土团——他们都是弓箭手和弩手的角色,在高岳主政兴元府的这段期间,他和宣润节度使韩滉一直有商业上的往来:兴元府卖草药、麦子、木材给宣润,而宣润作为唐朝时期最重要的军备生产基地,则卖了许多铜弩机、盾牌、甲衣(当然也有茶叶、丝绸等紧俏物资)给兴元府,两者邸肆里私下贸易是红红火火。 连土团里的弓弩手,都是宣润客将张熙一手训练出来的。 兵马使高固要求二百名宣润弩手,每人负责教习十名土团士卒,这十名土团练成后,再去教习另外十名,如此追集训练加在一起,不过半年时光,全兴元府四千名州兵土团,都娴熟于弓弩射技。 “我兴元府的练兵法,是汉兵为步卒战阵,蕃兵为骑兵突阵,骡兵为奇兵,再以土团为弓弩驻队,这样的经验,应该推广到全国才对。”大阅完后,高岳由衷地对兵马使高固的练兵之术赞誉有加。 18.白草军出征 大阅结束后,高岳亲自找到长史韦平、利州刺史王佖,对他嘱咐说:“圣主如今锐意于西北营田,以企复边。故而锻冶农具很快会成为有利可图的事业,我兴元府向来出好铁,可光是城固县的铁官已显不足,你们看我先前应诏去了趟京师,就得了两万贯的修治农具钱,以后兴元府抓不住机会,就会被别的方镇,比如马燧的河东,或李抱真的泽潞夺去,那里也是出好铁的地方。” 韦平与王佖顿时心领神会,尤其是李晟的外甥王佖,向来对回易和回商所产生的利润格外敏感,他在先前就对高岳抱怨过,利州田地狭小贫瘠,百姓光靠种地很难完税,所以必须得搞些“产业”,补贴州财政和团练费用。 而高岳和他臭味,不,是兴趣相投,两人一拍即合。 事先经过对利州衙署里的公案图籍的检校,王佖很肯定地答复高岳:“我们利州,在开元年间的贡品是天门冬。” 天门冬,是一味应用很广的药草,滋阴润燥,清肺降火,完全可在利州建草药园。 另外王佖还对高岳说,我们利州的龙门山盛产钟乳,这也是味有利可图的珍贵药材;另外廉使您所说的铁官,在利州也完全搞的起来——利州理所所在的绵谷县,有座胡头山,内出好铁,又有西汉水环绕其间,可以设炉锻冶甲胄、兵器和农具,比城固的还要优良。 高岳大喜,急忙对王佖说,圣主拨给的修治农具钱两万贯,我即刻给你五千贯,给我在胡头山创设铁官。 “那利州的田......” “利州就两千余户人家,还种什么田啊!专力种草药、冶铁,马上我还会从宣州那里引来茶树,药、铁、茶这三物一旦齐全,再加上兴元府的邸肆、船只帮你沿着西汉水、汉川到处运贩,回易和回商钱数不胜数,还不够利州和籴兴元府诸县的营田粮食吗?”高岳自信满满。 王佖恍然大悟,原来廉使的意思,是要把兴元府诸州县的经济组成个互补的整体,不愧是廉使,看问题的眼光就是深邃。 而后,高岳就委托韦平、刘德室为府中留务,在他领军出征后,全权处理利州的发展事宜。 当然利州的产业发达起来,大伙儿身为兴元幕府的支郡刺史、县令,连带府内僚佐军将,都能在里面分得一杯羹,尝到偌大的甜头。 高岳向来的理念就是,大家一起吃苦,一道发财。 隆冬时分,天汉楼城墙下大渚河处满是冰凝,望楼处雄壮的号角声响起,除去留守府城的两千白草兵,交给侯兰、程俊仁外,其余五千官健,连带三千土团士卒,在凛凛的烈风当中扬起黑白貔貅的军旗,和皇帝赐予的长旌,由大将高固、王佖、赵光先、蔡逢元等统率,步卒们扛着长矟,背负着卷起的扎甲,扎着绑腿,迎着薄薄的雪雾和零落的天际晨星,齐步穿过城外寂寥广阔的田野;大道上,夹杂着骑兵和骡子兵,护送着运输行李、粮食、酱菜等的犊车,川流不息,向着兴州略阳城进发。 城中兴建好的监军院门前,迟走一步的高岳亲自造访,邀请白草军监军西门粲与自己一道出征。 西门粲不敢怠慢,很恭敬地携带着印章,追随在高廉使的身后。 而城南正在营修的学馆旁,高岳又拜访了刚刚安顿下来的兴元使府支官苏延博士,“苏博士,白草军正要前去为国戍守边疆,抗击西蕃,行营在外,各类文书都要劳烦博士。” 这意思即是说,苏延身为支官,在战场上对各种文书“倚马可待”,是他的职责。 苏延急忙和妻子道别,说家宅和孩子都交给她照料了。 “去的可是陇山战场啊!?”他妻子问了这么一句。 苏博士说是的,儿郎们在阵头搏命,我要做的,就是用笔墨把他们的光辉给记载下来。 他妻子便点点头,对苏博士说,可谨随高廉使之后,别呆头呆脑地有所疏忽,家中就交给我吧。 很快苏延就准备好了简单的行装,上了匹温顺的母马,和兴元监军西门粲一道,夹着兴元观察防御使高岳,向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各位,我要做的,就是把所有的人,文士,田夫,军卒,商贾,官员,哪怕是中官阉寺,所有所有的人的力量和意志,都统一起来,在这个最伟大的朝代,做出力挽狂澜的事业。”高岳拉着缰绳,于心中如此想到。 马蹄声绵绵,很快到了兴元府衙的处,横巷后便是自家官舍后院,“高廉使?”监军西门粲开口询问道。 他的意思是出征前,是否要和家人道别下。 “不用,不用了......”高岳只是低声说了下,不过还是有些犹豫,接着按捺住自己,就继续驱马往前。 兴元府城门处,明玄法师和一众净土宗僧侣穿着缁衣,合掌立在大军行过的烟尘中,他们之前诵着佛号,为出征的军卒祈福,至此明玄法师的嗓子都沙哑掉了。 而在明玄法师身后的山岗上,几名军卒正在掘圹,准备安放“兴元府白草军牙将胡贲”的墓碑。 高岳骑着马,恰好来到明玄法师的面前,很自然也看到了胡贲的圹穴,心中感情有点复杂。 “法师......”高岳心中有些困惑。 “高檀越,请莫要回头。”谁料明玄法师只是重新将手掌合起,说出这番话来。 “莫要回头。”明玄见高岳脸色尚有犹豫的意思,重复了这句话。 高岳便真的不再回头,扬起马鞭,抽了下坐骑的脑袋,马蹄很快迈动起来,耳边的风呼呼响起。 府城内的织造坊里,云韶坐在那里,很认真地望着一起来帮忙的双文、住住母子,还有宇文碎金,是如何穿针引线的,她在心中默默地想到,我要学会,我要学会,也要为全兴元府尽一份力,不负少尹夫人的名声。 官舍中堂处,鞠球咕噜噜地滚着,直到坐榻的柱脚处才停下,竟儿追着鞠球跑来,然后立在帷幕鼓荡的堂中央,霍然察觉到了什么,“阿父,阿父?” 这段时间和他相伴很好,叫他打算子、定飞砲的父亲,突然间就不见了。 竟儿鼻子一酸,哭起来,说阿父你去了哪里? 19.英雄所见同 崔云和这时拂开了帷帐,看到竟儿正在哭泣,急忙靠过来,扶住了竟儿的肩膀:“竟儿你不要害怕,你阿父出征了,阿母正在织造坊里为军卒们缝补衣衫,小姨娘在这里,莫怕。” “可是我想阿父陪我玩。”竟儿擦着眼泪。 云和对他做了个鬼脸:这小狗头啊,你阿母和小姨娘天天在家陪着你,都不如你那阿父回兴元府呆个旬日来得亲。 可小孩子需要理解,于是云和便将高岳留给竟儿的四篇变文给翻过来,指着拼接而成的图纸对竟儿说:“你阿父那日教给你的,你都记得了?” 高竟泪眼婆娑,接着点头,问小姨娘道:“阿父是不是去抗西蕃了?” “嗯,如果没你阿父去抗西蕃,会如何呢?” “我们的庄稼禾苗会全被西蕃的马蹄给践踏掉,阿梁她们也都会被掳走。” “对啊,所以你阿父去挡住他们,把他们挡回到陇砥外,好不好?” “好的。”竟儿表示完全接受。 云和笑起来,捏住竟儿的双手,接着说那小姨娘和你到庭院里蹴鞠吧,别在哭鼻子了。 不一会儿,竟儿就在小姨娘云和对站在花廊下,互相踢起了鞠球。 “哎呀,这小童鞠球时的身板和腰眼都可不错。”这时,乌头门处忽然传来个女子的声音。 云和有些警惕地望去,却看到名浓眉星眼的女冠,几缕发丝垂在光亮亮的额头前,背着个包裹,站在入门处,对竟儿的鞠法评头论足。 兴元府来来往往的释教羽流许多,云和也不介意,便对这女冠行礼。 女冠赶忙掐指回礼,随后出乎云和的预料,这位居然大剌剌地踱进来,一屁股坐在花廊侧边的石墩上,四下地张望,还咕噜了句,这里比升平坊要小得多啊。 就在云和纳罕时,这女冠又对竟儿热情招手,问这是逸崧家的男郎吧,眉眼就像你阿母,鼻口就像你阿父,好相貌啊,将来肯定贵不可言,说完就从袖口掏出个点心来,说来吃来吃,这是我在你们兴元府买的新鲜“枣狮子”。 所谓枣狮子,就是用枣子为馅的糕点。 竟儿看看枣狮子,又看看小姨娘,一动不动。 云和则心想,这女冠是谁啊?她知晓我们崔氏在升平坊的宅子,还能报出姊夫的表字。难不成又是姊夫认得的?姊夫交游的女冠不止薛炼师一位呢! “这小娘子也是好相貌,是逸崧新娶来的庶妻吧!”吴彩鸾拍着麻鞋上沾上的尘土,不经意问出个引爆空气的问题。 “彩鸾炼师,是彩鸾炼师呢!”就在云和都要发作赶人时,芝蕙恰好走出来,急忙热情地来打招呼,“你如何来兴元府的?” “芝妹,芝妹。”彩鸾也非常热情地起身扶住了芝蕙的胳膊,“哎呀,你这肚子马上就要分娩啦——先前我接到了逸崧的信件,就从泾州回中山往兴元府来啦。” “炼师来得巧,也不巧。巧的是,泾州怕又要遭兵灾了,西蕃侵秩而来,炼师提前脱身;不巧的是,炼师你来兴元府没遇到三兄吗,他刚领着白草军去泾原防秋了。” “没啊,我一路走来,没看到大军呢!”彩鸾摸不着头脑。 “三兄去的是陈仓道。” “陈仓道......好像有这么个名字......不过我来时,去泾州军府取长牒,府中孔目官告诉我,陈仓道这几月要来去过大军,叫我别走陈仓道。” “那炼师如何来兴元府的?” “我一直走到周至县,然后从骆谷道来的。” 怪不得错过了,芝蕙便安排炼师暂时留宿在兴元府的官舍里,马上主母回来见到炼师你肯定非常高兴,这时棨宝也哼哧哼哧跑来,见到如猫般坐着的炼师就又吠叫起来,“去去去!”彩鸾心想又见到这讨厌的小猧子,便努眼举起拂尘作势要打。 “棨宝,休得无礼。”这时云和清脆地拍了两下手掌,很有威势。 棨宝立刻呜呜呜叫地伏在云和的脚下,不做声。 这下彩鸾才猛然觉得这云和的举止气质,绝不像是个侍妾,便啧啧地上下打量起来...... 这时,高岳的白草军走的是兴元府往西,出勉县入兴州的道路(马上转入陈仓道),而吴彩鸾则是从泾州先到京畿南面的周至县,随后挑选距离兴元府最近的骆谷道来的——故而两人完全错开。 白草军先至嶓冢山,沔水自此山东狼谷发源,自分水岭一股往东流为汉川,一股往西为西汉水入嘉陵水,其上有块巨大的界碑——过了此碑,白草军即入兴州略阳界。 自界碑往东又行四十里,恰好遇到韦皋的奉义军浩浩荡荡,自飞仙阁的阁道上而下。 白草军和奉义军向来熟稔,两股大军相对而过时,招呼声不绝于耳。 自飞仙阁望下,万壑疏林,长风卷云,高岳和韦皋两位军使会面,其中韦皋对皇帝将他抽给李晟都统的做法还有些不快,“假如圣主能让皋参入西北战阵,尚结赞无能为也。” 很明显,韦皋对自己跑到蜀地战局里感到不如意。 “我倒是代替了城武,在此请益城武,西蕃这次很可能动用的不止河陇东道一路兵马,城武认为他们很可能会在哪里打开缺口?”高岳向义兄弟请教说。 韦皋便说:陛下和诸位宰相们制定的策略,是内外重门之术,其中外重门分别是西川李晟、凤翔泾原段秀实、朔方康日知,这三者里逸崧认为谁最弱? “自然是康日知。” “没错,康日知是我那岳父举荐上来的,来代替你岳父,忠勇有余,干练不足。尚结赞很可能会以他为突破口。” “那该如何应付呢?” 韦皋苦笑起来,说若朝廷能将灵盐、环庆(安乐州原名环州)、泾原、凤翔四路合一,将西北营田和代北六城水运合一,设一宰执级别的大帅统之,对付西蕃当是易如反掌之事,然圣主多有猜忌,防备权臣甚于防备外敌,故而我唐西北边军内,泾原、凤翔、朔方、河东间素不相能,现在好不容易段太尉能统合泾原、凤翔两镇,还请逸崧多多辅佐之。 接着韦皋便告诉高岳:“如西蕃入寇灵盐一路,必然会乘胜横绝白于山,煽动内附诸党项、吐谷浑蕃族,自白于山上往南俯冲威胁京畿。逸崧届时和段太尉无需慌张,西蕃去白于山自去白于山,你便趁机遮断他的归路,届时河东马燧再出,内外重门包夹,吞西蕃敌寇不难。” “明白。”英雄所见略同,高岳心中立刻产生了战略上的成熟预案。 20.马重英长驱 cdhy??vy?q_? ???mh??#f?rx[?i?ea][???qk??m?6?3??人又立在高耸入云的阁道上,远眺兴州北面绵延崎岖的河谷山脉,高岳便长啸声,指着青泥岭的方向说到: “城武,如今凤、兴二州交割给我,二州交界处的河池、长举,地势险峻,河谷纵横,利于步卒俯控设伏,不利骑兵大队驰骋,正是我唐用武之处,其地西控西汉水入陇右,东南控阁道入蜀、汉中,东北控陈仓道、故道川出散关入凤翔、京畿,要冲地位并不下陇山,这次出征如能平安归来,我于来年定要在河池县再筑一军城要塞,突出据前,威胁西蕃的侧腹,有此军城后,我便将白草军大营迁至略阳,策应河池军城,又要设别营于凤州城中,如此三足鼎立,稳固非常。每年秋月西蕃来,我就反向去,正所谓寇可往我亦可往——自兴州出,可沿着白水(白龙江)攻扶、文二州,可沿羌水攻武州,也可沿西汉水直趋狄道,攻同谷、仇池,直抵秦州,也可沿陈仓道支援凤翔、泾原防秋,定要打得西蕃的陇右痛不欲生。” “这个方略非常好,只不过需要大量轻骑才行。” 高岳自信地笑笑,对韦皋说当年在泾原那么一穷二白,我俩都能拉起二千人的骑兵队伍,现在各自手握一镇军权,弄战马自然更不在话下。 “那好,我东川随时策应逸崧,要让尚结赞这丑蕃知道我唐韦皋、高岳的名号!” 带着雄心壮志,和韦皋分别后的高岳,至略阳城和郭再贞会合后,接着翻越青泥岭,行五十里至兴州北的长举县,自长举县到凤州河池县,沿路高崖,士兵驮马皆行阁道,过足足三千三百九十九间阁道,才抵达河池,随后又至两当县扎营。 等到数日后,白草军全部过凤州出散关,进凤翔府后,段秀实亲自策马来迎,然后告诉高岳个十分震骇的消息: 果然如韦皋所料,西蕃数万兵取道原州,涌入安乐州,在鸣沙处击败了前来防御的康日知二万兵马,康日知领败兵退回灵武,西蕃铁骑随后横冲灵武、泾原间的地带,又破方渠,“凿穿”了旧长城防线,直逼盐州城下。 盐州城,即五原城。 盐州若失,那么西蕃兵马真的会如韦皋所猜测的,占据白于山的起点,而后西蕃可行白于山以北,攻略夏、绥、银诸州,也可转而往南,叩破青刚岭,沿马岭河过庆州,直扑京师的门户邠宁! “为何康日知会兵败?”高岳对此还有疑惑。 段秀实便解释说:尚结赞非常奸诈,他自领一路三万人的西蕃军,出陇山,先攻陇州汧阳,见我有防备后,便穿过汧山河谷,逼迫良原、百里,神策右大营的右军大将军邢君牙带精锐一万五千自灵台而出,寻找尚结赞决战,而尚结赞便迅速退到华亭一带,避我锋芒——他们占据陇山,是进可攻退可守,来去自如。 果然数日后,尚结赞又领军绕开良原等地,翻青石岭,忽然攻泾州西面耳目门户连云堡,并派大量骑兵,切断连云堡和泾州城的联系,连云堡内的泾原军将张羽飞燃烽火告急,我和邢君牙便又领军去驰援连云堡。 可同时,北线原州处,尚结赞的副将论徐力,早已在摧沙堡完成三万军力集结。 而这时,领到赤松德赞金箭的北道大帅恩兰.达扎路恭立刻宣布在河西诸州“大料集”,这位即是汉籍史书里的“马重英”,更是当年“攻取陇右,直下长安”(公元762)的策划者和实施者。赤松德赞曾为他竖起块记功碑,里面夸耀这位的武功曰: “恩兰.达扎路恭忠贞不二,足智多谋,英勇深沉......先克唐廷藩属,自唐土夺取人口、头疋、辖土,唐人震惊......乃首倡兴兵入唐,深取京师之议。赞普以尚琛野息书通、恩兰.达扎路恭二人为攻京师之统帅,直趋京师,于周屋渡口之岸畔与唐兵大战,蕃兵掩袭,击唐兵多人。广平王(代宗皇帝)乃自京师走,遁陕州,京师陷落。” 现在这位马重英更是辣手老将,在得到金箭后,即刻起河西一个西蕃万户,而后又追集一吐谷浑万户、一沙陀万户,各有依附西蕃的酋长小王统领,共三万战士,各个轻甲快马,不携辎重,自凉州府长驱千里,于贺兰山脚下的长城,过白山戍,于乌兰城处渡过黄河,入会州会宁,再得到简单补给后,至原州摧沙堡,神速和论徐力的部伍会合——而后论徐力便将指挥权让给马重英。 灵武鸣沙处,马重英让论徐力领一万士兵挑衅,康日知的灵武兵来应战时,马重英击鼓,西蕃、沙陀、吐谷浑精骑骤起,三面包抄夹攻,康日知于是大败,逃回灵武城。 而后六万西蕃兵马,风卷残云般直冲盐州五原城。 “那现在泾州连云堡的围解了没有?”高岳忙问段秀实。 段秀实点点头,可又摇摇头,说我和邢君牙一到连云堡下,尚结赞就拉着队伍又退到青石岭上去了,现在西蕃在陇山上设有七处营砦,各有五色大旗,互相呼应,很难知道尚结赞的所在地,更难得知他们的主攻方向。 “段公,西蕃在陇山这路不过是虚兵,实际要攻击的要害,是盐州啊!”高岳说到。 “可就算是虚兵,凤翔和泾原也要应付啊!” 高岳想想,便建言段秀实道:“要是让马重英煽动起南山、东山、六府、平夏、离石的党项族,横断盘踞白于山,而后直冲邠宁或渭北,那可就不得了!可让神策右大营的左军大将军高崇文,领两万兵赶赴邠宁,协助韩游瑰加强防备。而段公可在凤翔、泾原、神策邢君牙部,及我白草军中,简选一支精锐,出其不意,腿长斩腿,手长斫手,我们就打西蕃的腿胫,迫他们退兵!” 这便是韦皋所说的,遮断战术。 “人事方面?”段秀实的言语有些为难,意思是他可能指挥不动邢君牙部。 高岳说段公勿忧,都包在我的身上。 而后高岳唤来幕府支官苏延,问他有信心写好交涉文书吗? 苏延说有(我的才学,在国子监里沉沦那么多年,现在终于能派上用场了!)。 “请支官即刻书两封文书,一封给神策军右军大将军邢君牙,用西川节度使李令公的名义请求他援助(邢君牙和李晟关系很好);一封给右大营监勾当谭知重,以我兴元少尹和段太尉凤翔尹的名义,请他部署各路兵马救援事。” 苏延挥笔,两封文书须臾便大功告成了! 1.克蕃大军阵 _???9??d??`w?ueh:?^?s?'+??j8q??#??????b)??64????g???殿掌洪钧, 出入三朝一品身。 文帝宠深陪雉尾, 武皇恩厚宴龙津。 黑山永破和亲虏, 乌领全阬跋扈臣。 自是功高临尽处, 祸来名灭不由人。 ————————————晚唐名相李德裕被贬时所作之《离平泉马上作》,平泉庄为李德裕私人庄园。 +++++++++++++++++++++++++++++++++++++++++++++ 第一封书信送至邢君牙处,其中苏延借西川节度使李晟之口,转达其对邢君牙立功西陲的期待,并希望邢君牙能领神策大营右军子弟,协助凤翔尹段秀实抗蕃立功。 邢君牙果然没有任何回绝的意思,很爽快地答复说,鄙夫所领神策军士一万五千,段太尉言为先锋便为先锋,言为后拒便为后拒,任凭驱遣! 而第二封书信送到奉天城的中官谭知重那里,谭素来和高岳交好,心中也畏惧邠宁若是失守,自己身为大营监勾当,会被追究失责的罪过,于是便火速请示大明宫,在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又让高崇文的军马移镇长武城,和韩游瑰协防京师北面的门户。 在内部协调完毕后,段秀实、高岳。邢君牙、刘海宾便大集凤翔、泾原、神策大营右军及白草军。 凤翔府的兵力在长武师变后损失最大,体系内的范阳兵,大部分被镇压,少部分被俘虏招降,故而如今总的兵额只剩两万; 泾原行营先前有六千人,在姚令言统率下叛变,后大部被编入浑瑊的河中军,但主要血脉都被高岳保下来,大约还剩两万两三千人左右; 邢君牙的神策大营右军来了一万五千,再加上百里城的朱忠亮和良原城的马有麟部,共有一万八千上下; 高岳带来的白草军,外带兴元府土团弓弩手,也有一万四千人的军力。 如此连云堡四下的原野里,直到泾州城,共七万多人的唐军士卒。 “丑蕃尚结赞不知死,不过三万兵马,却于陇山头立下七座营砦,自大震关、安戎关直至青石岭、弹筝峡,不管他立几座营砦,我们只管打将过去!”垒起的将台之上,段秀实对其下密密麻麻站着的各队伍将校训话道,“自此本太尉将所有兵马分为四路,本太尉自领一路一万人,自陇州汧阳,攻大震关而去;凤翔陇右兵马使张敬则领一万人,出汧水拨取华亭;神策右军大将军邢君牙,领一万人,直攻青石岭,如小蕃不敢战,便直驱平凉、潘原;泾原行营留后刘海宾领一万人,策应邢君牙,并取青石岭!诸军齐头并进,其余部属分居连云堡、泾州城、良原城各地,为后拒接应,随时听我调令差遣。” 而高岳的白草军,和部分神策军,便是后拒的预备力量。 段秀实和邢君牙、刘海宾共同立誓:四路反攻的兵马一出,整个凤翔、泾原的战局由高岳统一负责留后,任何人不得掣肘。 三日后,高岳、高固等立在连云堡的羊马城烽堠上,远望着泾州城下百泉直至青石岭的整个旷野,见识到邢君牙、刘海宾的“克蕃大阵”,是如何步步为营,将西蕃的机动兵力逼回青石岭上的: 一万神策军,外加一万泾原行营士卒,弩手于前列,列成个巨大无匹的横队,其后是无数步卒,擎着密森般的长矟、陌刀、棹刀,两侧是紧紧维系大阵均衡的神策、泾原骑兵,宛若大阵的两只有力的臂弯。 “射!”每前进一段距离,伴随着这声怒吼,飘扬的军帜前,数千支弩机发出惊雷般的声响,而后弩箭飞驰如电如雨,足以横扫百步开外的所有生物。 青石岭上,立起大寨的西蕃大论尚结赞,指挥西蕃的骑兵几次企图切割邢君牙、刘海宾的大阵,可不是被两翼唐军骑兵逆袭逐回,就是无法在正面对抗唐军的弩射暴雨。 由是,唐军大阵距离青石岭越发迫近。 这时候尚结赞望去,唐军大阵后屹立的连云堡上,竖起的长脖子“巢车”,不断地在给大阵打着旗语,汇报双方队伍的动向。 “连云堡不取的话,我方的动势全在唐人眼中——索玛,陇山关和制胜关的两座营砦的兵来了没有?”尚结赞有些急躁,便问身旁的侍卫武士索玛。 索玛请求主人稍安,说不出两日,这两座营砦必定来援此地。 “那我便在青石岭等下去。”尚结赞喃喃。 “我们在连云堡等下去。”同时,连云堡城垒所在的山峰上,高岳望着对面,很沉稳地对麾下军将说到。 在连云堡后的营田屯堡内,万余兴元白草军和三千精锐神策军,作为预备梯队,正静静地待命着。 而逼近青石岭下的邢君牙、刘海宾的大阵,立刻开始土木作业,构筑野战壁垒营砦起来——在这方面唐军发挥了内线作战的优势,泾州城的守兵和部分民众被动员起来,使用大批犏牛、骡子、驮马,给前线源源不断地送去给养、木材、工具。 几股西蕃骑兵企图袭击补给队伍,但全被唐军的游奕骑兵给打退。 次日,朝阳升起来后,唐军大阵营砦不但完工,绕着青石岭组成了坚实的对峙锋线,还开始架起了数座七梢飞砲,一群群身强力壮的士卒拽动砲索,将沉重的石块、硬土球,轮番抛掷砸入尚结赞位于青石岭的营栅。 入夜后,邢君牙、刘海宾又挑选死士,分小队袭击焚烧尚结赞的诸处营砦,一夜间杀声震天,西蕃的营栅被烧十余处,火势弥漫蔓延不绝,尚结赞全军疲于奔命,非常疲惫。 并且等到第三日时,尚结赞惊恐地发现,有大股的唐军自青石岭侧翼的方向出现! 这路唐军正是凤翔陇右兵马使张敬则所部,共一万人。 要是让张敬则自华亭切断了青石岭和平凉间的道路,那么对尚结赞而言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尚结赞在青石岭集结的兵力也不过万把人,归路一旦被张敬则迂回堵塞的话,他将在青石岭遭到全歼的命运。 而这时,制胜关和陇山关那面,尚无援兵抵达的迹象。 “索玛,我们不能等待了,已被唐人纠缠在这里。马上不要吹号角,偃旗息鼓,全军分为前中后三股,前股下青石岭担当斥候,中股保护我和军旗往潘原方向退却,后股继续立在青石岭大寨处,负责阻击唐人。”尚结赞万万没想到,这次入侵唐土西陲,对面居然如此团结协调,再也不复大历年间打唐人一镇,另外一镇袖手旁观的现象。 下午时分,尚结赞的军队,果然分三股,其中前股和中股鱼贯着,沿青石岭的山路,蜿蜒急速而下。 而此刻青石岭和连云堡相连的山涧乱石间,泾原牙将张羽飞带着数名斥候,伏在其中,他的双眼盯住了尚结赞的中军旗。 2.对阵苟头原 ^%j??^`lf????&?u b?&^?????? a???y?o?i??m?m??_?h?ff?o???穿窄身衫,外披羊毛裘衣,头戴无檐帽,骑五花马,神色有些惊慌地边行边往后张望。 “军旗是蛙,”当张羽飞望见尚结赞旁飘扬的旗帜后,判断说。 西蕃的每位五道大论和每个“茹”(西蕃本土的万户组织,也叫翼)都有不同的军旗,其中尚结赞的便是蛙的图徽,而马重英的则是红莲火舌图徽(西蕃的神灵信仰有蛙系之说,但并不单指蛙,而是指大部分在水中的生物,西蕃信仰不允许伤害这些生物,并十分尊崇)。 接着张羽飞又望见,尚结赞身旁的一群扈从骑兵,各个铠甲上裹着虎豹的皮,有的则还以虎皮为鞍垫,这是他们身份和勇武的象征,“是西蕃的甲门笼官,为大帅们的亲卫。”张羽飞确定了尚结赞的身份,接着带着这数名斥候,跃下了巨大的山石,踢翻了栓马的橛子,给马匹套上了笼头衔枚,不让它们胡乱嘶鸣,而后沿着崎岖的山路,急速朝连云堡驰去。 “全军出击,不要让尚结赞跑掉!”得到情报的高岳,当机立断。 整个连云堡顿时在所有的烽堠上燃起了烟火,并且巢车上的数名士卒用肩膀扛起巨大的号角,其后的士兵鼓起腮帮,奋力地将其吹响。 “呜呜呜呜......”苍凉雄壮的号角声,立即传遍了青石岭的山野。 这是各路兵马总攻的讯号! “尚结赞要逃!”这时围攻青石岭的唐军主力,邢君牙、刘海宾立刻发动所有大阵营砦里的士兵,分四五股,沿着山道蜂拥仰攻而上,连破沿路上的西蕃营栅,直逼尚结赞的大寨而去,在那里只有留守的千余西蕃“后股”兵马。 “别叫小蕃贼酋跑了!”连云堡下,待机多时的白草军,各个奋勇激发:明怀义三兄弟的白草骑兵,和徐泗的兴元骡军率先而发,其他诸将领步卒、土团紧紧跟在其后,就要包抄擒杀尚结赞。 “咱们去堵截蕃子。”同样,华亭边的张敬则,望到连云堡那里冒出的烽燧,也指挥全军,往平凉方向进发。 傍晚时分,尚结赞的前股兵马,已行到距离阴盘废城仅有十二里的孙丘谷处,忽然遭遇了张敬则横攻来的一万兵马,双方就在孙丘谷的山沟之间厮杀混战在一起。 同时,尚结赞本人的中股兵马,行到了孙丘谷外的苟头原时,尚结赞忽然发觉,队伍东南侧的高坡上,出现了一面军旗,其上是只黑白相间的猛熊,正嚼着块铁簇,“这是什么!”尚结赞心中又惊又恶。 苟头原,乃是平凉以东的一处凸起的高原地带,夹在安丘和孙丘谷之间,共有三条通道可进入其中,一道往西至孙丘谷,一道东北连青石岭,还有一道正南通安丘废城。 饶是尚结赞的军队骑兵极多,可达到一兵配二三马,甚至四马的程度,可这种规制在平原上尽可驰骋,但在青石岭往平凉间这种山谷居多的地形可就不讨巧了:速度优势非但发挥不出来,人马还拥堵起来,所以尚结赞的中股队,走着走着,居然和前股队逐渐拉开了近四里的间隙。 现在尚结赞前股队,约三千人马,被凤翔的张敬则堵截在孙丘谷。 几乎同时,高岳迂回而来的白草军,从正南方向的通道,迤逦投入到了苟头原的战场上,对上了尚结赞的中股队。 和当初兴元府拜将坛操练时相同,高岳把整支白草军步卒分为前后中左右五部,每部约二千人左右。 因苟头原南面坡地地势较高,宛若道屏障,将原内与原外分割开来,只有条二丈宽的土路通入原内。于是高岳当机立断,让白草军步卒们,逐部投入到战场当中。 其中貔貅战旗交给前军,由兴元兵马使、都团练副使高固亲自统率,左军交给兴元牙将唐景延统率,右军交由另外位牙将孙秉谦,这三部军列出一条战线,攀登苟头原南坡而上,越过脊线,出现在尚结赞的侧翼。 尚结赞所见到那奇特的军旗,正是高固前军所擎的白草军黑白兽貔貅旗。 而高岳、蔡逢元,及监军西门粲,领中军,擎兴元长旌,占原内外间的那条土路。 还有支后军,交给中虞侯郭再贞监领,布阵在南坡下,充当预备队。 利州刺史王佖、洋州刺史张光先,及宣润客将张熙,领近三千土团弓弩手,和高固一起登上苟头原的南坡山地,居高临下,控住了射界。 因为战前白草军操练精熟,所以兵力展开还是非常迅速的。 “我军占苟头原,唐兵占不过边路,我军可从容列大阵,唐兵处狭路无法铺展,我军勇士敢战,唐军兵羸器劣,无能为也,列阵将他们杀败!”尚结赞做出了番简短有力的分析,接着下令全中股军近六千人转向,击破来犯的白草军! 很快,南坡上的白草军兵马使高固望见,对面的西蕃中股队扬起极大的尘土,尚结赞的士兵们互相猬集,如一片片鱼鳞那样,快速完成集结、转向和战备。 西蕃的军事制度向来森严高效——他们是兵民合一的,且正兵辅兵相结合,正兵为“桂”,辅兵为“庸”,“桂”即是有一定地位的自由民,他们往往自备精良的甲胄和武器,还有战马,至战争爆发时即为武士;而“庸”则是地位低下的农奴,他们平日里专门放牧、耕作来养活贵族,而到战场上既是军仆,给“桂”托运行李、甲衣和武器,也是能担当轻步兵的角色。不管是桂,还是庸,他们都登记在赞普或各论的“红册”上,每逢“大料集”时便迅速动员起来,父子兄弟几乎都在一支队伍里,战斗时他们按照万户——千户——小千户——五百户——百夫——将头层层严密组织起来,其中将头也叫曹长,因他统率的是西蕃军队最小的编制“曹”,“曹”即西蕃语里的tshar,等同于唐府兵制度时的“队”,每队五火,共五十人。 而高固所见到的鱼鳞,即是西蕃的各个曹,当这群鱼鳞有机地组合在一起时,西蕃军的整个阵势如同头凶恶无比的鳄鱼,向白草军扑来。 至日落时分的酉时,苟头原处,尚结赞的兵马,和白草军的兵马,爆发了激烈的战斗! 3.中官当先冲 8tp?i???,?~n??}??&q?:2?y?&???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