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不爱》 第1章 《我爱我不爱》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杨本才一走进更衣室,看护人员便迎上来,“杨小姐,你来了。” 本才问:“孩子们今日如何?” “加乐今日发脾气。” 本才套上淡蓝色泡子,洗净双手,一边说:“加乐最近情绪老是不安。” “你去看看她。” “是。” 本才推门出去。 护理室装修成幼稚园模样,墙壁颜色鲜艳,到处都是柔软玩具,老师正在教小朋友读字母。一见本才,老师汤巧珍高兴地说:“杨小姐,加乐在黑板后边。” 她们都觉得只有杨小姐才可以安抚加乐。 本才绕到角落,看到小小的加乐蹲在那里,身躯缩成一个球那样,在啜拇指,脸上还挂着晶莹的眼泪。 “加乐,”本才唤她,“加乐。” 加乐看到了她,轻轻爬过来,本才把她拥在怀内。 “对不起,我迟了一点,有人开快车,造成交通意外,喏,嘭一声,两车撞在一起,所以赶不及来。”她温柔而肯定的声线安抚了加乐。 本才轻轻拍打她的背脊。不一会,加乐沉沉睡去。 汤老师探头进来微笑问:“静下来了?” 本才点点头。 “也许你声音的频律对她有特别感应。” “今天发生什么事?” “今日本是加乐七岁生日。” “是,我也记得。” “她母亲一早带着礼物就来了,大蛋糕、洋娃娃,与小同学们一起庆祝,加乐也十分高兴,可是忽然王太太一定要她叫妈妈,加乐不肯,一手丢开蛋糕,大哭大闹。” 本才默然。 “王太太也值得同情,试想想,女儿七岁,从未叫过一声爸妈。” 本才不便发表意见。 “王太太藉词回家换衣服,起身便走。” 本才终于说:“母女都不容易做。” “加乐是全班小朋友中惟一毫无进展的一个。” “多付点耐心吧。” 老师叹口气,“也只得这样。” 本才轻轻放下加乐,她已经抱不起这个孩子。 初初来儿童医院做义工,认识王加乐的时候,她只有三岁,一点点大,可以轻易揣在怀中。 那时加乐刚被断为智障儿,陌生人可是一点看不出来,大眼睛,长鬈发,与常儿无异。可是相处久了,才发觉她精神目光,全不集中,长时间坐在一角独处,发起脾气来,除出打入,也打自己,十分可怜。 本才却与她一见如故,两人渐渐形成默契,她天天下班都会来看这个孩子,风雨不改,而到了时间,加乐会在门口张望她。 四年晃眼过去。本才从来没有见过加乐的父母,想象中他们大概不常来。 看护进来,抱起加乐,摇摇头:“又是混身湿臭。”她需替孩子更衣。 汤老师叹口气,“看,还有人说,希望孩子永远不要长大。” “正常的七岁孩子会做什么?” “应读小二,会讲读写,懂得打扮,富想象力,游泳溜冰打球都已上手,如果勤练弹琴,可以奏出巴哈的小步舞曲。” 本才苦笑。 汤老师也感喟,“我七岁的时候,还会照顾弟妹,帮他们做功课。” 七岁生日。 杨本才想到她九岁那年已经在家长怂恿之下开第一次画展。 她被誉为天才儿童,直至十七岁时已彻底厌倦,情愿隐居避世。 今日只为一间出版社设计封面,有空的时候,到儿童医院做义工。 在这里,她结识一班好友,汤老师是其中之一。 “你不用等加乐醒来了,她闹了整天,这一睡也许会三两个小时。” 本才颔首,“我到别处走走。” 护士长看到她,呵哈一声,“杨小姐,正想找你。” “什么事?” “医院新翼有一幅四十乘八的空白墙壁——” “啊,我明白了。” “杨小姐,全靠你啦。” “打算怎么样?” “请你率众住院病童用颜色填满它呀,不过,我们车马费有限。” “不用不用,我乐意相助。” “杨小姐真是好心人,请过来看新墙。” 本才跟着去研究。 “我会先做好设计草图给你拿到董事局开会。” “杨小姐真是明白人。” “给我一个月时间。” “杨小姐,两个星期如|奇-_-书^_^网|何?我急于立功。” 本才见她讲得那么坦白,便笑道:“我尽力而为。” 填满那么一大幅墙壁还真不简单。 本才指指手表,“我告辞了。” 她想再去看加乐,折返护理院,推开房门,只见小床边坐着一个男人,背着门口,看不清楚容貌。 而加乐依然憩睡不醒。 这,可能是加乐的亲人吧。 她刚想轻轻退出,那男子却已转过头来。 本才只得点点头。 他却非常礼貌地站起来自我介绍:“我是加乐的父亲,我叫王振波。” 本才只得说:“我是义工杨本才。” “啊原来是杨小姐,我一直想向你亲自道谢。” “不用客气,我同时采访好几个孩子。” “请坐。” “我还有点事,失陪了。” 他连忙替她推开门。 本才心中恻然,那样文质彬彬的一个人,相貌清癯英俊,言语诚恳有礼,可是却终生背着一个痛苦的包袱。 她踏上吉普车。 车上电话响了起来。 一定是马柏亮,一听,果然是他,本才露出笑容。 “杨小姐,我在府上已经呆等了一小时。” “对不起,交通挤塞。” “我半生就这样报销掉,杨小姐,等你等得头发白,谁叫我爱上天才艺术家。” “请做一大杯热可可等我回来。” “天气真糟糕可是?” “天昏地暗,阴雨不停,令人沮丧。” 一边聊一边开车,十分钟后,已经到家门。 马柏亮在门口等她。 “你看上去倦极了,这义工不做也罢。” 本才揉揉双目,“的确伤神。” “与病人在一起时间久了情绪自然会低落。” 本才不出声。 “今日又发生什么事,是哪个癌症孩子药石无灵?” “听听你这张乌鸦嘴。 马柏亮赔笑,“你来说说究竟有什么事?” “是那个孩子。 “哪一个孩子?”马柏亮莫名其妙。 本才微愠,“你从不关心我的言行。” “再给我一次机会。”喀皮笑脸往往奏效。 “那个叫王加乐的孩子。” “对,想起来了,你说过,是名弱智儿。” “很多时我凝视加乐晶莹的双眼,真想钻进她内心世界。” “本才,离开工作岗位之后,就该休息了。” “是,我知道,可是有时我迫切想伸手进小加乐的脑部,把堵住的神经给清除掉,使她恢复正常。” 马相亮看着她,“做艺术的人想法时时匪夷所思。” “我知道加乐的灵魂渴望走出来。” “越说越玄,我没听懂。” 本才气馁,“马柏亮,你尽会吃喝玩乐。” 他一怔,“咦,这也是本事呀,对,到什么地方去吃饭?” 本才叹口气,“胃口欠佳,你找猪朋狗友去寻欢作乐吧。” 马柏亮光所谓,他立刻打电话四处约人。 本才从容地看着他忙。 这个人永远像大孩子,家中的老三,上面两个哥哥连同爸妈及父母一起惯坏了他,生活一直无忧无虑。 开头本才就是欣赏他这一点,无论碰到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他一下子就振作起来:“喂,到什么地方去吃饭?”他的世界里没有荆棘。 生活似一个大大的筵席,从一头吃到另一头,吃完了就踏上归途。 这一刻他一边咬苹果一边怂恿朋友出来陪他热闹。 在一起两年,本才渐渐觉得他无聊。 一次她问他:“天天这样无目的地寻找娱乐,算不算一种惩罚?” 马柏亮居然也生气了,“你开始嫌我。” 本才只得道歉。 本才窝进白色大沙发里。 她的家本来有三房两厅,此刻完全打通,光亮的一半做画室,另外一半是起坐间及寝室。 她不喜欢间隔,不设衣帽间,衣服全挂在架子上,似时装店的陈设。 马柏亮来惯了也十分开心,满屋游走,有时在室内踩脚踏车。 这时只听得他大叫一声:“找齐人了。” 本才连忙说:“玩得高兴点。” 他取过外套吻别女友。 本才做了一杯首菊茶喝,在画桌上勾划壁画构图。 忽而又丢下笔。说真了她同马柏亮何其相似,不然也不会走在一起,都是享受家长勤奋的,上头有人支持生活,大树好遮荫,所以他俩才可以把时间精力用来寻欢作乐。 午夜梦回,庆幸之余,也不是不略觉羞愧的,故此决定到医院去帮助有需要的人。 半夜,本才忽然惊醒,汗流浃背,极度不安,却完全不知因由。 电光石火间她想到小加乐。 推开窗,天已经蒙蒙亮,她二话不说,立刻驾车驶往儿童医院。 第2章 一早汤老师已经在护理室。 本才一进去即刻问:“加乐呢?” 汤老师答:“每个周末她都回家,你是知道的。” “请把她家地址告诉我。” “杨小姐,你先坐下,慢慢说。” “我觉得加乐出了事。” “杨小姐,我们不方便披露病人住址。” “那么,请代我拨电话过去问加乐情况。” “杨小姐,才早上六点钟,不大方便吧。” “我真有不安感应,请你帮个忙。” “唉,杨小姐,”汤老师按住她,“你太关心加乐。” 想了想,温婉的汤老师终于拨电话到王宅。 电话很快接通,可见加乐家人已经起床,汤老师说了几句,脸色忽然沉重,给本才一个眼色,意思是“果然不幸被你料中”。 “王先生,我们可以派人来看加乐。” 本才焦急起来。一方面坐立不安,一方面她的理智轻轻在斥责自己:杨本才,你是怎么了,你不过是名义工。 这时汤老师挂上电话,“加乐整夜哭泣不停,你去看看也好。” 她把地址写给本才。 本才马上风驰电掣赶去。 王家住在宁静路。 她的吉普车一停下,三号小洋房的大门已经打开。 王振波走出来招呼:“杨小姐,是你。” 他衣履整齐,神情憔悴,可见根本没有睡过。 “加乐呢?” “请随我来。” 进屋便听见加乐凄厉哭声。 本才吓一跳,那孩子从未试过那样号叫,她随着哭声奔上楼去,一边喊“加乐,加乐”。 一个小小人形蹒跚地扶着墙壁走出来。 本才扑上去抱住,“加乐,什么事,告诉我什么事?” 加乐把头埋在本才怀中,哀哀痛哭。 本才有常识,知道不妥,用手探加乐额头,使她平躺地上。 本才鼻尖滴下汗来。一碰到加乐胸口,她顿时尖叫。 本才轻轻按动,忽然抬起|奇-_-书^_^网|头对王振波说:“快叫救伤车,加乐肋骨折断。” 王振波脸色煞白,立刻去拨电话。 本才把脸贴近加乐,“不怕,加乐,不怕。” 加乐呜咽,小小手臂扣住本才颈项。 王振波气急败坏回来,“救护车五分钟就到。” 本才大惑不解问:“发生什么事?” 王振波垂下头。 “加乐自高处堕下?” 王君不语。 “为什么没好好看住她?” 仍然没有回答。这里头有蹊跷,本才轻轻除下加乐衣裳,看到胸前一片瘀紫,分明由重钝之物殴打所致。 本才大怒,“谁打过加乐?” 王振波连忙答:“是我,我——” 本才凝视他,摇头:“不,不是你。” 这时救护车已经来到,佣人开门,护理人员抢上楼来。 加乐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注射针药后那幼儿平静下来,面孔略为浮肿,双目半闭,张着小嘴昏睡,看上去仍然似一只洋娃娃。 本才落下泪来。她与王振波跟随救护车进医院。 急救室医生证实本才所说不讹。 他把本才拉到一边,“杨小姐,这件事里可能有虐儿成份,我们打算通知警方调查。” 本才尽量维持镇静,“医生,许多意外造成的瘀伤看上去都似人为。” “你与他们家熟稔?” “我与王加乐是好朋友。” 医生十分细心,“王加乐的母亲呢?” 本才人急生智,“出差在外国办公。” 医生沉吟,“我想跟汤老师谈谈。” “请便。” 本才松一口气,回到病房去看加乐。 只见王振波捧着头独自坐在一角。 本才喃喃自语:“怎么带的孩子。” 王振波一震,但是没有抬起头来。 本才叹口气,握住加乐的小手,“既然孩子已经来到这个世界,应该鼓起勇气,接受事实。” 仍然没有回应。 “殴打智障儿至内伤,令人发指。” 王振波喉咙发出浑浊的声音。 “社会福利署可能会带走加乐代养,我是为着加乐才替你们隐瞒,孩子总是有父母的好,你们宜速速悔改。” 本才的声音越来越严厉,自己都吓一跳。 这时,汤老师匆匆进来。 “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加乐在我们这里四年,从来没受过伤。” 本才站起来,“是意外。” 医生随即唤王振波出去谈话。 这时汤老师悄悄说:“王先生面如死灰,懊恼得似要吐血。” “这件事里人人都可怜。” “王太太呢?” “问得好。” 汤老师说:“加乐休息几天便会复元,其他的小朋友会想念她。” “这边有我,你回去吧。” “你打算一直在此地陪加乐?” “嗯,我把画桌搬到病房不就行了。” 汤老师点点头。 小加乐呜咽一声,但又沉沉睡去。 这时,本才忽然听见汤老师轻轻地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总是怪女人,我亦经历过一段不愉快婚姻,做过七年猪八戒,从丈夫的衬衫皱没熨好,到孩子的功课欠佳,全部是女人的错。” 本才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不禁骇笑。 “所以我怀疑这位王太太也有苦衷。” 本才说:“不过——” 汤老师接上去:“不过无论什么苦衷都不成立,她仍然是个坏母亲,可是这样?” 本才无言。 “孩子们在等我,我先走一步。” 走过门口,她又回过头来,“洋人说过,不要批评任何人,直至你穿上那人的鞋子,走上一里路。” 本才笑了,“这样,批评家可都吃什么呢?” 汤老师笑笑离去。 太阳没有出来,阴雨绵绵。 加乐醒来,揪住本才不放。本才一下一下抚摸小孩头发,片刻王振波进病房来,加乐看见父亲,神情忽然呆滞,目光充满疑窦。 本才轻轻问她:“你在想什么,告诉我?” 加乐不出声,躲在本才身后。 王振波轻轻说:“明早我要出门。” 本才十分无奈,功利社会中,名利实在太过重要,孩子在医院里已经获得专人最好照顾,他在与不什,亦不能改变事实。 可是,跟着王振波又说:“我到新加坡去结束工程生意,决定亲自照顾加乐。” 本才反而吃惊,她看牢王振波。 他说:“你讲得对,我不应再逃避现实。” 本才忽然很庸俗的吐出一句:“生活不会成问题吧?” 他笑了,“不必担心,我略有点积蓄。” 本才尴尬起来。 “我一两天就可回来,这几日拜托你了。” “我乐意负起责任。” 第三天,加乐已可回到课室学习。 本才得院方同意,把工作桌搬到游戏室,在一角展开壁画设计。 她同护士长说:“有几个题材在此。” 护士长端详,“这是天地人吧?” “是,借用半边天花板,画出九大行星,孩子们可自由发挥,这边是五大洲,七个海洋,各以一人一兽一种植物做代表。” “很可爱。” “这一边是人类进化过程。” 护士长抢着说:“嗳,我们是基督教徒,信仰上帝创造人类。” 本才只得笑,“对不起,对不起。” “请说下去。” “这一角描述家庭及朋友。” 护士长拿着草图爱不释手,“杨小姐,感谢你。” 本才笑,“这是我的荣幸。” “对,王加乐怎么样?” “身体在康复中。” “这孩子需好好护理。” “正是。” 谈话间有人在门口要求进护理室。 “探访时间已过,明日请早。” 那人扬声,“我找扬本才。” 本才只得走去看个究竟,发觉来人是男友马柏 亮。 本才觉得他有点陌生,这男人衣着过分鲜艳,声线过高,动作太大。 “来,”本才说,“我们到外边去说话。”把他带到一角,“找我什么事?” 马柏亮大奇,“光是想见你不行吗?” “我正忙。” “无事忙。” 本才脸色略变,这些年来她并无正职,最不高兴听见人家说她是富贵闲人。 “你干脆住在儿童医院里了?” 本才不想与他计较,“不,我晚上仍然回家休息。” “电话可没人听。” 本才一时不知如何应付这个人。 马柏亮伸手出来,“跟我回去吧。” 本才不理他。 他诉苦:“寂寞得要命。” 本才笑了,这人需要一个全职保姆。 “让我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度假。” “待我做完这件工作可好?” 马柏亮颓然。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出来叫她:“杨小姐,请你过来一下,加乐要你。 本才连对不起也来不及说便匆匆奔进去。 只见加乐躲在钢琴背后不愿出来,一个穿红色套装的女子正欲用力推开钢琴,一边低声喝道:“我不相信你不认识我,给我出来!” 汤老师在一边跌足,其余的小朋友目停口呆。 本才知道这时不动手不行了,她用了牛力,一掌推开那红衣女子,大声问:“你在干什么?钢琴压到孩子怎么办?” 第3章 红衣女霍地转过身子,又惊又怒,“你是谁?” 本才也问:“你是谁?” 对方答:“我是加乐的母亲。” 本才吸进一口气,“原来是你。” “怎么样?” 本才说:“你真是一个好母亲。” 那女子本来来势汹汹,听了这句话,立刻变色,似一只打败仗的猫,整个身形像是缩小了三号,不再张牙舞爪,坐倒在地上,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这时本才方发觉她容貌秀丽,长得与小加乐十分相似。 来不及欣赏别人的五官了,本才钻到钢琴底下,躲在墙壁角落的是混身发抖的加乐。可怜,竟害怕成这样。 本才伸出手,“加乐,是我,相信我,出来,没有人会伤害你。” 加乐大眼里充满原始恐惧,本才更加肯定打伤她的正是王太太。 这时,工作人员前来合力推开钢琴,本才轻轻把加乐拥在怀里。 加乐十分逃避,累极就睡。 王太太看到这种情形,更加失望沮丧,问汤老师:“为什么,为什么她不愿接近我?” 汤老师说:“王太太,你需要多点耐心。” 那王太太哭泣,双手掩脸,“七年来我耗尽了精力时间,生不如死。” 本才恻然,低下了头。“王太太,对加乐不可斗力,只好斗智。” 王太太忽然笑了,笑声凄厉,比哭还难听。 “同白痴斗智?”她睁大布满红丝双眼。 她奔出护理室。 本才松一口气,“以后,不准她进来。” 汤老师笑了,“这门护理室叫什么名字?” “丽间护理院。” “杨小姐,她便是捐助人之女翁丽间。” 什么? “款项由翁女士父亲翁志炎捐出。” 本才做不得声。 “护理院建成之际小加乐尚未出生。” 本才感慨万分。 一抬头,发觉马柏亮仍然站在一角。 本才过去说:“送我回家休息一会儿。” 马柏亮说:“遵命。” 本才喃喃道:“真是悲剧。” “你指父子不和?” “柏亮,我不是说你。” 马相亮忽然也有感慨:“我与家父一直形同水火。” 每个人都有伤心事,连大快活马柏亮也不例外。 他们出去的时候碰见护士长。 她兴高采烈,“杨小姐,我们收到一批免费压克力漆油可做壁画颜料。” “那多好。” “一共百多罐,各种颜色都有,可节省不少,明日可运来,暂时放储物室里。” 两人又说了几句才分手。 到了家,本才淋浴更衣。 马柏亮躺在本才的床上,看着穿浴袍的她用大毛巾擦干头发。 欣赏半晌,他忍不住说:“本才,让我们结婚吧。” 本才笑,“真的,多么简单,合则结,不合则离。” “我们才不会分手,我们一向各管各。” 本才把头发编成一条辫子,走到屏风后换上白衬衫蓝布裤。 “告诉我,本才,你可爱我?” 本才笑,“我不能否认三年前的我对你的确十分迷恋。” “今日呢?” 本才凝视他,“实话可能接受?” “说吧。” “今日不妨姐弟相称。” “本才,你明明比我小三岁。” “柏亮,心智年龄我确实比你大。” “你在说什么你。” “来,”她自屏风后出来,“送我回医院。” “哪有二十四小时工作的义工。” “暂时性忙碌你也看不过眼。” 他又问:“我们几时结婚?” “柏亮,十年内你不宜论及嫁娶,况且,我有第六感,你的对象不是我。” “胡说,我爱你。” 本才无奈地摊摊手,“柏亮,你应当发觉我对吆喝玩乐已经厌倦,而你却仍然好此不疲且变本加利,光是这个分歧就令我们疏离。” “我会为你改变。” “千万别为任何人受罪。” “杨本才不是任何人。” 从前本才听了这种话会甜滋滋,今日只觉得不切实际。 马柏亮苦笑,他自问自答:“你女友变了心?‘是’,‘对方是谁’,‘儿童医院’——这叫人把面子往何处搁。” “请送我往新欢处。” 第2章 那天傍晚,本才与加乐对着读故事。 见她不大集中,本才便陪她聊天。本才时时借此倾诉心事。 “加乐,父母去世之后,我已没有亲人。” “遇到失意事,只好一个人躲起来哭泣,真不好受。” “人生大抵是寂寞的吧,越来越怕应酬场合,许多中年人会得走过来虚伪地说:杨小姐,我小时候就去过你的画展……” “我想说名利如过眼烟云,又怕没人相信!" 本才摊摊手,“人生从不完美,你我也充满缺点,要求不宜太苛。” “我十分佩服你的豁达。” 本才微笑,“这才是我的天赋。” 她不想再谈,看看手表,“我还有约会。” 翁女士却叫住她:“杨小姐,我愿意跟你学习。” 本才转过头来,“那么,每天抽时间出来,重新认识王加乐。” 她回到自己车上,一溜烟驶走。 马柏亮在她家的沙发上睡着了。 他耳上还戴着听筒,本才轻轻取过,放到耳畔去听是哪首安眠曲。 一把女声如泣如诉地在唱:“我糟踏了这许多眼泪,浪掷了这些岁月……” 本才叹气,喃喃道:“马柏亮你懂什么。” 伸手替他关掉收音机。 以前,她会挤到他身边,贴近他,享受他的气息与体温,今日,她想都没想过要这样做。她回到书房工作。 自由工作就是这点好,有兴趣时才开工,做到天亮才睡觉亦不妨。 有三张封面待她完成。 出版杜编辑殷可勤打电话来:“下星期要交货了。” 本才不服,“什么叫货?话说得好听点,我的都是作品。” 殷编辑十分识趣,“对,你的杰作几时完成?” “快了。” “先把《三只温暖的手》做出来。”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个书名也真特别。” “你别管,就是流行这种书名。” 本才问:“还有什么指教?” “下星期我叫人来取货。”仍然是货。 挂了电话本才继续努力,许多读者觉得封面好行就买书。 正在用电脑着色,忽然之间,她心里生出极之不安的情绪来。 本才霍一声站起来,取过外套车匙就往外跑。 马柏亮躺在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本才摇摇头,关上门,开车到儿童医院去。 她仿佛听到呼召,有种非去不可的冲动。 车子驶近,先嗅到一阵焦臭味。 本才一时尚未醒悟是什么事,直至救火车呼啸而至,她才明白:失火! 本才心急如焚,劲踏油门,赶上去。 现场已有警车救护车展开救援,本才一看,一颗心几乎自喉头跳出来。 正是丽间护理院那一翼,一大团一大团黑烟冲天而上,其中隔杂着鲜红炽热的火舌头。四周有人围观,本才跳下车往灾场奔去,警员立刻过来拦截。 一眼看到汤老师,她不顾一切叫:“留宿的孩子们出来没有?” 汤老师满脸煤灰,像个大花脸,看上去十分滑稽可笑,可是谁还笑得出,她跑过来说:“除出加乐,都出来了。” 本才的心沉下去。 “我慌忙间找不到加乐,她一定又躲起来了,现在救火人员在里头搜索。” 一个警员正向记者报告:“电线走火引起火头,不知怎地附近竟储藏了百多罐易燃物品,一发不可收拾。” 本才握紧拳头,进去,进去,只有她可以找到加乐,刹那间她不顾一切,脱下外套,往消防水龙头处浸下去,待湿透了,再穿身上,罩上风兜,往护理院冲过去。 警员大声吆喝,“喂,站住!” “危险,快回头。” 来不及了。 本才不顾一切冲进室内,伸手不见五指,空气燠热,她必须争取时间,幸好她对护理院间隔了如指掌。 她急急摸索进孩子们的寝室,大声呼喊:“加乐,加乐。” 喉咙即时吸进浓烟,胸肺似要炸开来。 “加乐——”本才流下泪来。 忽然之间,有一双小小手臂抱住她大腿。 本才伸手一摸,正是加乐,立刻生出力,伸手抱起,往火场外冲出去,呵,命不该绝。门外有接应的消防员,大声叫嚷:“这边,快,这边来。” 近在咫尺,跨出几步,就可逃出生天。 本才双腿已软,可是提起余勇,大步奔出。 消防员伸长手臂来接应,眼看无事,一忽然天花板泼辣辣一声,直塌下来。 本才抬头,心中异常宁静,急急把加乐搂在怀中,电光石火间,泥灰砖头塌在她身上。本才眼前一黑,妈妈,她心中喊妈妈。 一点也没有痛苦,只记得双臂还紧紧保护孩子头部,揣在怀中,她随即失去知觉。 本才坠入一片黑暗中,与憩睡完全不同,人睡着了无论如何还有意识,可是这次她完全丧失了知觉,可怕?不,非常舒服平静,世上一切纷争都远远离去,与她不相干了。然后,不知隔了多久,她看到一丝亮光,耳畔有嗡嗡声音。 本才第一个感觉不是喜悦,而是烦恼,她不自觉地挥动手臂,想把光与声挥走。 第4章 她留恋那黑暗平静之乡,这一觉醒来,不知还要吃多少苦:恋爱、失恋、结婚、生子,为家庭与事业付出时间精力…… 她长长叹息一声。耳边嗡嗡的声音更响了。 本才集中精神,约莫听到有人兴奋地说:“醒了,醒了。” 她非常努力,才能睁开双目。 真没想到做这样简单的动作需费那么大的劲道。 虽然听觉不甚灵敏,可是视觉却非常清晰。她看到了汤老师。 可爱的汤老师俯视她一会儿,忽然喜极而泣。 她身边的看护立刻奔出去唤医生。 本才伸出手、握住汤老师手臂。 她想开口说话,可是发声含糊,完全不成句子,本才吃惊。 她想问的是:“加乐,加乐怎么样?” 没有人回答她,因为护士与医生同时冲进来。 医生立刻替她检查,他眼睛里亮晶晶闪着感动的眼泪,大大松口气。 “赶快通知她父母。” 本才耳朵有许多杂声,可是她辨得出他们在说些什么。 父母,她何来父母,他们早已去世。 本才呆呆看着他们。 汤老师大声:“加乐,你苏醒了。” 加乐?她叫她加乐。 “加乐,你要记住,杨小姐救了你。” 本才张大了嘴。 不,她就是扬本才,这是怎么一回事? 汤老师说下去:“加乐,你要记得杨小姐舍己为人。” 医生接住汤老师的肩膀,“孩子刚醒,别刺激她。” “是,是。” 汤老师走到另一角拭泪。 本才大惑不解,她挣扎着要起床,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她喊:“不,不,我有话要说清楚。” 但不知怎地,舌头打结,声音浑浊。 然后,本才看到了自己的拳头,这一惊非同小可.她愣住了,随即尖叫起来。 她的拳头只有一点点大,似一个小孩,她接着看自己的身躯,想找出一个合理的答案,但是来不及了,药力发作,她已经没有力气,手脚颓然掉到床上,沉沉睡去。 本才做了许多乱梦,她忽然变得很小很小,穿着红色新大衣在草地上跑,父亲在另一边等她,把她接住抱起,大声叫:“囡囡是天才,囡囡是天才,”她紧紧搂住父亲脖子,无知而快乐。 为了讨好父亲,她努力学习画画,听老师指示光与影的运用。 一日,贪玩,画了米老鼠,被父亲看到了,顿时拉下脸,“本才,我不要你画这些,记住,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 本才被送到天才儿童学校读书,七岁读十四岁的中学课程,同班同学都比她大,她没有朋友。 本才在梦中喘息挣扎,她想醒来,从未试过睡得那么辛苦。 半昏迷中感觉到有人用冰水拭她额角,她略感好过。 本才喊出来:“妈妈妈妈。” 她听见有人回应:“加乐,妈妈在这里,妈妈在你身边。” 她听到母亲哀哀痛哭。 本才觉得只要醒来,噩梦便会成为过去,那爱一时讨厌一时可爱的马柏亮照旧会得带她出去吃喝玩乐。 她大声呻吟半晌。然后,她放弃挣扎,四肢再也不动,身躯平躺着,静寂了。 本才没听到她身边人的对话。 “谢天谢她终于苏醒。” “这七天来叫人担尽心事。” “把她俩自火堆瓦砾中挖掘出来时二人均缺氧。” “多亏杨小姐用身躯护住小小加乐,她奇迹地一点损伤也无。” 有人饮泣,“可是杨小姐她——” “也许杨本才也会醒转。” “医生说杨本才已经陷入植物状态,很难有康复机会。” “不,会有希望。” “是,好人一定会有好报,否则人生还有什么意思呢。” 本才的思绪回到十五岁那年去,小小的她遇见了朱至舜,几乎立刻爱上了他。 朱至舜最大的特点是英俊,少女都喜欢漂亮的面孔,本才怎会例外。 但是他并不爱她,他感情照次序分别于网球、英国文学及他自己。 本才很吃了一点苦,早熟的心受伤后结了一个痂,到今日仍然可以感觉得到。 她在睡梦中落下泪来,一生都在渴望中度过,盼望父母的欢心,希望功课做得更好,画展一次比一次成功,到最后,希望得到异性—— 本才口渴难当,半明半灭间嚷:“水,水。” 立刻有人托起她的头,喂她喝水,她尝得到是蜜水,贪婪地喝了许多。 她又再睡着。 不知隔了多久本才再次醒来,心头十分清晰,她知道不能再吵,否则又是针药侍候。她一切悄悄行事,先四边看清楚,有没有人。 她看到王振波伏在床尾在打盹。 噫,小加乐的父亲回来了,病房内只有他一个人,医生看护都在外头,比较容易办事。 本才发觉她手腕上只有一条管子,她轻轻将它拔掉。 又一次觉得惊骇,手臂细细小小,像个七岁孩子。 她掀开被单,看到身躯。 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完全没有胸部,尚未发育,不,不,根本没有长足,还是个小童。吃惊之余,她掩着嘴巴,下床,蹒跚走到浴室找镜子看个究竟。 不够高,她踮起足趾,看到了。 本才吓得目定口呆。镜子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里不折不扣是王加乐。 大眼睛、卷曲发,七岁的智障儿王加乐。 本才掩着胸口,尖叫起来。 加乐脸上的瘀痕扭曲,看上去有点可怕,本才更加不能控制自己,拍打起镜子来。 嘈杂声吵醒王振波,他发觉加乐已不在床上,急急找到浴室,用力抱住发狂的加乐,大声叫医生。 看护奔进来看个究竟。 本才努力挣脱,忽然之间,不顾一切钻到床底下,躲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不住哭泣。 本才又惊又怒,心中不住说:“出去,出去同他们讲清楚,你是成年人,不用怕。” 可是一方面又知道一个低能儿要争取大人的耳朵真是谈何容易。 她更加绝望,除出哭泣,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 只听得王振波叫她:“加乐,出来,爸爸在这里。” 忽然有人说:“汤老师来了。 汤老师轻轻钻进床底,可是没有伸手来拉扯她。 “加乐,别害怕,来,让我握住你的手。” 本才见到熟人,连忙爬过去,汤老师紧紧抱住她。 本才想说话,可是舌头打结,无论如何发不出句子来,这才想到加乐缺乏发音的训练,急得浑身是汗。 汤老师说:“嘘,嘘,加乐,静静,静静。” 这时她听见王振波同医生:“她最听杨小姐的话。” 加乐叫起来,“我就是扬本才。 汤老师轻轻拍打她的肩膀,凄酸地说:“我们都在等杨小姐醒来。” 什么? 一个又一个意外,惊涛骇浪似复盖上来,本才窒息,咳起来,脸色突转。 医生蹲下来,“交给我,快。” 他把四肢乏力的加乐拉出去,给她罩上氧气罩,呼吸总算畅顺了。 “可怜的孩子。” 本才泪流满脸,她不住央求:“让我见一见杨本才……” 说出口才知道有多么荒谬,她自己就是杨本才呀。 本才镇静下来。 她握紧拳头。不能再大哭大叫,她必须要沉着应付,否则会终身被关在疗养院里。 医生温和地看着她,“加乐,认得父亲吗?” 本才点点头。 “汤老师呢?”加乐乖乖握住扬老师的手。 “好了好了。”大家都松口气。 从那刻开始,本才决定做一个乖孩子:她自小是个天才,与加乐不同,她当然知道,假使要得到她想要的,她必须先让别人开心,皆大欢喜正是这个意思。 看护轻轻说:“加乐,妈妈来了。” 本才觉得一丝寒意,她害怕这个母亲。 她看到翁丽间走近,化妆艳丽的面孔探近她,“囡囡——”忽然泣不成声。 本才最怕人哭,人不伤心不流泪,她轻轻拍打翁丽间的肩膀。 做母亲的讶异了,停止哭,凝视本才,“叫我妈妈,叫我妈妈。” 本才迟疑。 “昏迷时你叫过妈妈,让我再听一次。” 这样简单的要求,应该如她所愿,本才张口叫:“妈妈。” 翁丽间却反应激烈,号啕大哭起来。 看护需要把她扶出去。 “加乐苏醒后像是变了一个人。” “是,头脑像是清晰不少。” “叫专科医生来替她检查。” 原来的护理院已经烧毁,小朋友都归纳到新翼接受照顾,接着一个星期里,本才住在医院里,努力做一个智力普通的好孩子,像在大机构里工作一样,表现不能太好,那会引起疑窦,可是也不能太差,以免上头增嫌,宝贵的中庸之道又一次派上用场。 再次做回一个孩子!真正难以想象,不可思议。 小手、小脚、小身子,椅子桌子都高不可攀,走好久才到走廊底。 本才统共忘记做一个孩子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一切苦与乐回来了。 因不用负任何责任,生活真正轻松,每日只认认生字玩几个游戏已算一天。 加乐简单无求的思绪影响了她,这几天她过得很舒服。 但是本才渴望见到自己的身体。 第5章 机会终于来了。 下午,看护问她:“你记得杨小姐吗?” 本才连忙点头。 “杨小姐当天进火场救你,不幸被泥灰活埋,背脊烧伤,经过抢救,伤势倒是无碍,但是却一直昏迷,没有苏醒,你愿意去见她吗?” 本才一颗心突突跳起来,忙不迭点点头。 她取过纸与笔,努力写出“我是杨本才”交给看护。 字体因为手肌肉运用欠佳,歪歪斜斜。 看护一看,笑了,“写得很好。” 本才叹口气。 看护叮嘱她:“见了杨小姐,不准打扰她睡觉。” 她领着本才到医院另一翼去。 本才紧张得面色煞白。 来到病房附近,看护与看护打招呼。 “小加乐怎么样?” “听话得叫人心酸,你的病人呢?” “老样子,等待奇迹出现。” “我带加乐来看她,希望唤醒她知觉。” “熟人都来过了。” 本才心里叫:马柏亮呢,马柏亮来过没有? 病房门轻轻打开。 本才向里边张望,因身型矮小,什么都看不见,她轻轻走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人,不禁张大了嘴。 她知道万万不能叫出来,否则前功尽弃,又要被关起来,打针吃药,昏昏沉沉睡上几天。 她静静走到床边。 杨本才看到自己睡在床上。 因为背脊烧伤,她俯睡,脸朝下,鼻孔喉咙都插着管子,双目半开半闭,敷着湿棉布,啊可怕,这明明是个植物人。 看到自己这个情形,不禁伤心起来,她轻轻抚摸自己的手。 看护在一旁说:“试叫叫杨小姐。” 本才在喉头里咕噜着叫:“杨小姐。” “很好,很好,加乐,在她耳边说:‘加乐来看你’。” 本才呜咽地轻轻说:“我,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在这个时候,汤老师紧张地进来,“加乐反应如何?” 看护答:“很好,与常儿无异。” “对,加乐像是真正苏醒了。” “杨小姐若果知道,一定很高兴。” 汤老师不回答,低下了头。 有人敲了敲病房门。 本才第一个抬起头来:呵是马柏亮。 他真的来了,本才有点高兴。 只见马柏亮略为憔悴紧张,同汤老师颔首,与医生谈了起来。 他看上去充满忧虑,本才不由得感动,只见他把带来的玫瑰花插好,端一张椅子,坐到窗边,像是预备逗留一段时间。 本才轻轻走过去,把手放在他手臂上。 马柏亮转过头来,“是你?” 本才点点头。 “你无恙?” 本才点点头。 马柏亮叹口气,“是天意吗,本才却可能永远不再醒来。” 医生在旁听见了,轻轻说:“永不说永不。” 马柏亮颓然说:“是这千万分之一的希望最折磨人。” 医生不语,检查后走出病房。 汤老师在房外与看护不知商谈什么。 房内只剩本才与马柏亮两个人。 柏亮轻轻抚摸本才头发,“这一等,可会超过一百年?” 本才还没有回答,他已经苦笑。 马柏亮说下去:“我一直不了解本才,也不认同她所作所为。” 本才正想设法与他相认,听到他这样剖白,不禁呆住。 “她是丢下尘世所有跑到原始森林去与猿猴作伴的那种人。” 本才没好气,她才不会那样伟大,人家是著名的生物学家,她不能比。 “当初在一起,是因为她那清新气质,真正与众不同,叫人心折。” 本才静静听,一个女子没有多少机会得知男友心事。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你这个小小智障儿,你永远不会知道人间疾苦。” 本才忍不住笑了,你又知道吗,马柏亮。 “来,坐叔叔膝上。” 本才忽然脸红,忘记此刻她寄居在七龄童的身体里。 她往后退一步。 马柏亮又说:“稍后,我方得知杨本才是一笔遗产的承继人。” 这时,本才真正愣住,呆若木鸡,呵,怎么忽然到钱字上去了? 马柏亮把声音压至低不可闻,“你听不懂,你也不会说话,同你讲不要紧,杨本才名下财产,不多不少,正够一对夫妻舒舒服服过一辈子。” 本才瞪着马柏亮。 是为看她的钱吗?他从来未曾透露过半丝风声,隐瞒得可真好,本才做梦也没想过他有那么深的城府。 她又退后一步。 只听得马柏亮喃喃说下去:“别人会想,马家不也是生意人吗,三代做百货,吃用不愁,可是外人不知我在家中顶不得宠,家长每月只给我一点点零用,唉。” 这时,汤老师回转来。 她握住本才的手,“咦,加乐,你的手好冷,穿不足衣服吗?” 马柏亮赔笑,站起来,“我也该走了。” 好心的汤老师说:“你若有空,请常常来,医生说亲友探访对病人有益。” 马柏亮走到女朋友身边,吻一吻她的手,“本才,你要是听得见的话,请速速醒来。” 本才在心里嚷:马柏亮,我每一个字都听得到。 他走了。本才怔怔地落下泪来。 汤老师讶异,“加乐,你怎么哭,你可是听得懂?” 本才伤透了心,轻轻呜咽。 “看,加乐,朋友送了书给杨小姐看,他们以为她只需卧床休养。” 汤老师取过书,轻轻叹息。 杨本才的身体躺在病床上,重重昏睡,手足有时会抽搐一下,那只不过是肌肉的交替反应。 汤老师对加乐说:“我们明天再来看杨小姐。” 本才要到这个时候,才渐渐接受事实。 男朋友爱的只是她的钱。 她现在已经不是她自己,人们叫她加乐。 她的智慧原来同一个七岁的低能儿差不多,知人面不知其心。 她被接返王宅,不知怎地,本才只觉得天下虽大,最舒适安全的仍然是床下以及钢琴角落,故此毫不犹疑,一骨碌滚到钢琴底下,躲在那里,哀哀痛哭。 而且不知怎地,身体非常容易疲倦,成年精灵的灵魂被困在一具病童的身体内,力不从心。她呜咽着睡着。 半明半灭间觉得有人轻轻把她拖出来,移到床上,盖好被褥。 本才有点自暴自弃,根本不欲分辩,用被子蒙着头,觉得天大喜事是永远不用醒来。 其实她凄苦的愿望已经黑色地达成一半,杨本才的确躺在医院里可能要睡上十年八载。偏偏她的灵魂却被莫名的力量移植到小加乐的身体里。 还何用申辩,都说童年是人生最快乐的阶段,不如重温一次。 第3章 醒来已不再惊骇,她已知道她的身分。 一看身边,正是那本朋友送到医院给她的书,封面写着:《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 里头夹着一张卡片:“本才,快速痊愈,爱你,执成。” 执成,执成是谁? 正在思虑,听到房门外有讲话声音。 女声属于翁丽间:“把加乐领回家来,应付得了?” 她的丈夫王振波答:“医生说加乐这一段日子有极大进展,况且,我答应过要陪伴她。” 翁丽间说:“自讨苦吃。” “丽间,我需要你的支持。” “我整年行程工作已经排满。” “丽间,不要逃避,现在回心转意,也许还来得及。” “我已吃足苦头,与加乐相处的头三年,我自杀过两次,已经赎了罪。” “丽间——” “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加乐终于叫了妈妈。” 翁丽间饮泣。 本才放下书,无限内疚,原来翁女士是这样痛苦,她爬下小床,看一看布置精致的卧室,摸出房去,“妈妈,”她叫,“妈妈。” 翁丽间转过头来,泪流满面,“加乐,你可是叫我?” 本才挣扎着走出去。 她看到王振波与翁丽间逼切爱惜地凝视她。 本才清晰记得这种目光,幼时她父母也常常这样看着她,训练她,希望她成才。 刹那间她原谅了翁丽间,她希望他们夫妻和好,她过去说:“妈妈,留下来陪我。” 发音仍然模糊,但是可以辨认。 加乐的父母不相信耳朵,“加乐,”声音是颤抖的,“你同我说话?” 翁丽间蹲下来,紧紧抱住女儿,“是,我一定留下照顾你。” 王振波说:“我去请医生。” 保姆走过来,“加乐,欢迎回家,请来沐浴更衣。” 本才跟着保姆走到卫生间,不禁欢喜起来,原来小小浴室的洗脸盆水厕都小一号,像幼稚园的设计,十分可爱。 真是想得周到,本才自己洗脸刷牙,并且找到替换衣服。 保姆大奇,她本来以为加乐样样要她照顾,是份苦差,谁知孩子精乖磊落,比普通幼儿更易服侍,噫,莫非东家把天才当作白痴。 保姆替她放浴缸水。本才转头:“谢谢。” 保姆想扶她进浴,本才说:“我自己来,你可以出去了。” 保姆讶异到极点。 肥皂及洗头水正是本才幼时用过的牌子,无限温馨。 梳好头发穿上衣服,保姆在门边张望,“加乐,可需要帮忙?” 加乐已经出来,全身整整齐齐。 保姆连忙去向女主人报告。 第6章 本才回到房内,取起十四行诗,轻轻朗诵数句:“爱,盲目的愚者,你在我眼睛做了什么手脚,以致我视而不见?” 忽然发觉房门口站着两个人,本才放下书,原来是王振波与医生。 医生惊讶不已,“加乐,你认得我?” 本才颔首。 “你在读莎士比亚?” 本才又点头。 “加乐,你可是突飞猛进呀。” 本才想对医生透露真实情况,他们是科学家,应该有更强的理解能力。 才想开口,医生对王振波:“这种情形只可以说是奇迹,医学界时时有不可解释的情况出现,假使你们有宗教的话,便不难相信是上天的旨意。” 王振波颔首,“加乐,到我这里来。” 本才不想与他太过亲热,微笑坐在一边。 医生笑说:“享受这项奇迹。” “可是——” “她讲话的能力受到先天性局限,不过可以请语文发音老师矫正。” 医生已经向大门走去,回过头来,“不过人不需要十全十美,也并无十全十美的人。”他走了。 本才连解释的机会也无。原来大人都无暇聆听孩子的心事。 王振波对女儿说:“加乐,爸爸已经结束生意,从此有更多时间陪你。” 本才笑嘻嘻表示高兴。 “加乐,你可想上学?” 本才吓一跳,连忙摇头,她最怕学校刻板生活,对她来说,学习与课室不挂钩。 “我带你到学校看看可好?” 做小孩就是这点不好,统共没有自主能力,大人去哪里,孩子也跟着去,反对无效,最多在地下嚎哭打滚,最后招致更大的侮辱。 本才一直摇头。可是已经听见翁丽间在电话联络学校。 本才重新拾起诗集。 所有的十四行诗都在歌颂青春,又慨叹时光飞逝,少年的美姿不能久留。 本才苦笑,他们一定羡慕扬本才吧,又可重头活一次。 她闭上眼睛休息,听见王振波坐到她身边。 “加乐,真看得懂?” 他取过诗,读第七十八首:“我时时祈求你成为我的缪斯,玉成美丽的诗篇……” 本才看着他。 王振波神情英俊忧郁,他原是名出色的男子。 “这本书从何而来?”一翻,“咦,原属杨小姐所有,是她送给你的吗?” 本才不置可否。 “可惜杨小组重伤不起,否则,她一定非常高兴你今日心绪明澄。” 他说下去:“她一直悉心照顾你,你只与她一人投契。”他深深叹息,“我们得时时去探访她。” 在外头,翁丽间正对牢电话同伙计大发脾气,责骂之声,传到房内。 “你们怎样做事?一个个像算盘子,拨一拨动一动,又似单程票,用一次报销,我马上回来,你们不准动。” 她大力摔下电话。 王振波无奈,轻轻说:“好好一个女子,一做事就变成这样,加乐,相信我,女性千万不要工作。” 本才一听,笑得打跌。 王振波却感动了,“你听得懂,加乐,你明白我抱怨什么?” 翁丽间怒不可遏走进来,“我回公司去看看那班饭桶搞些什么。” 王振波的反应十分冷淡。 翁丽间出去了。 王振波对女儿说:“她一直不喜欢留在家里。” 也许,她有别的责任。 “她说她是翁志炎的女儿,必须承继父业。” 翁家,到底做什么?“加乐,你外公是著名的航运家。” 本才肃然起敬。原来王加乐有这样优秀的遗传。 “翁丽间什么都要机械化地做到最好,可惜我同你都不够好。” 本才恻然,她没想到在这种情形下还有人比她更可怜,她拍拍振波的背脊。 王振波转过头来,看着小加乐。 “你会是爸爸的知己吗?” 本才拼命点头。 他们紧紧拥抱。在他怀中,本才觉得安全满足。 “我同你母亲,分手在即,你必须接受事实。” 本才连忙摇头。 “不用担心,与其貌合,不如正式分开。” 本才露出十分无奈的神情来。 王振波又惊又喜,“加乐,你竟然什么都明白。” 可以说明白,也可以完全不懂。 这时,佣人来叫吃饭。 “加乐,陪爸爸午膳。” 王振波想法正确,是女儿陪他,不是他陪女儿。 父女胃口都不错,可以看得出他已很久没在家吃饭。 本才一直吃素,王家的菜式很适合她,佣人给她一只碟子,一只调羹,她这才想起,加乐不会用筷子。 她需要重头学的事,不知有多少。 不过也有许多规矩她记得清楚,像坐下来要立刻把裙子拉好遮住膝盖。 本才忽然笑了,想得那样周到,莫非想在加乐身上过一辈子。 这件事,需要说清楚。 最理想对象应该是汤巧珍老师,她对王加乐与杨本才同样熟悉。 这个时候,王振波去接了一通电话。 回来的时候他说:“加乐,汤老师稍后来看你。” 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 加乐预备了笔纸,打算与老师通讯息。 她希望王振波也在场,可是汤老师一进门,他即有事。 “汤老师,你与加乐谈谈,建筑师来了,我想与他商量后院加建泳池的事。” 汤老师点点头,与加乐走到会客室坐下,她放下带来的小礼物。 长窗正好对牢后园,可以看得到工程人员量地打算挖掘,王振波则在看蓝图。 汤老师一贯温柔,“加乐,你带了笔纸来,是要画画给我看吗?” 加乐提起笔,写下:“我是杨本才。” 她把画纸拿到汤老师跟前。 可是汤巧珍的眼睛根本没留意加乐写了些什么,她心不在焉,目光落到站在后园的王振波身上。 她说:“来,加乐,坐我身边。” 本才急了,推她一下,叫她看纸上句子。 汤巧珍全不会意,她喃喃:“你瞧你父亲是多么英俊。” 本才怔住,纸笔落在地下。 汤老师轻轻叹口气,“少女时期,我也是一个标致的可人儿,但是我从来没机会认识像王振波那样要人有人,要才有才的男子。” 本才这时候看上去,瞠目结舌,不折不扣似个傻孩子。 啊,成年人的世界真复杂,成年人没有一个值得相信。 只听得她说下去:“医生觉得你有惊人进展,加乐,但是我跟你这个案足有五年,我很清楚,你将永远是智障儿。” 本才不由得伤心起来,汤老师,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接着,她吁出一口气,“你看你是多么幸运,父亲打算为你建一所暖水池,你什么都不懂吗?不要紧,你可以一世享福。” 语气渐渐不乏讽刺,本才不相信这就是她相识四年,一向谈得来,得蔼可亲的汤老师。 “五年来我对你悉心照顾,可是你父亲从来不多看我一眼,对他来说,我只是护理院一个保姆。” 本才讶异得做不得声。 她猜也猜不到汤巧珍会有这种非分之想。 “我多渴望可以做王宅的女主人,一切都是现成的,你看,豪宅、佣仆、大车……扬眉吐气呢。”她苦笑起来,“以往一次不愉快的婚姻也可以雪耻。” 她握着本才的手,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她在陪孩子说话。 “后来,杨小姐出现了。” 本才心底呀一声,终于烧到她处了。 真没有勇气再听下去。 “他见过她一次后,印象深刻。” 本才呆呆聆听。 “他一直问起她。” 是吗,有这种事? “杨小姐漂亮潇洒,是成名的画家,又有妆奁,条件确胜我百倍。” 本才瞪大了眼睛。 “世上看人,一切讲表面条件,是,我诚实,我苦干,有什么用?” 语气十分酸涩。 原来,月亮的背面,是这样的光景。 “加乐,你父母将分手,你可否帮汤老师一个忙。”她低声向孩子恳求,“让我坐上女主人的位子好不好?” 说完之后,自觉是妄想,讪笑起来。 本才已吓得呆了,动也不敢动。 刚才还想向汤巧珍求助,此刻才知道她既不是王加乐更不是杨本才的朋友。 汤巧珍诉完心事,像是舒服一点,转过头来,“对了,加乐,你画了什么给我看?” 本才背脊爬满冷汗,退后一步,拾起纸张,团皱了它,丢在一旁。 汤老师笑了,“你这个傻孩子,什么都不用愁,也永远不会长大,你看看,多少人侍候你。” 本才不出声。 “大家都曲膝卑躬地对待你,知道是为什么?” 本才还来不及回答,王振波已经进来了。 本才连忙跑到他身边去。 王振波问汤巧珍:“老师,有无发觉加乐大有进展?” 汤巧珍的声音马上变得非常诚恳,“认得人了,还画画给我看呢。” 哗,这么虚伪。 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不敢出来。 汤巧珍又说:“对了,王先生,昨日我的建议,不知你有无考虑?” 什么建议? 王振波马上说:“怎么好意思叫汤老师离开护理院。” 原来如此。 “不。”汤巧珍急急说,“我乐意到府上来照顾加乐一人。” 王振波沉吟。 第7章 汤巧珍招手,“加乐,过来,加乐。” 如果小孩肯过去,说法就不一样了。 可是本才躲在王振波身后动也不动。 王振波咳嗽一声。 “我同加乐母亲商量过,想把加乐送进学校,多些与同龄小朋友相处,方便学习。” 汤巧珍急道:“加乐不是一般小孩。” “所以要学习。” “单独教授比较适合加乐,我是专家,我最清楚。”汤巧珍十分情急。 王振波微笑,“这件事,慢慢再说吧。” 汤巧珍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知道不能再辩。 王振波说:“我叫司机送你出去。” 汤巧珍只得告辞。 本才松下一口气。 她走了,王振波问女儿:“刚才汤老师叫你,你为何不过去?” 本才不出声。 王振波轻轻问:“可是你也有疑心?” 疑心什么? “加乐,那次你肋骨折断,你母亲发誓不是她做的,我心里疑惑,会不会是汤老师的疏忽。” 本才一颗心掉进冰窖里。 “你不觉得汤老师太刻意讨好?” 不,本才心中嚷,我一直把她当好朋友,从未想过她会藏奸。 父女走出会客室。 女佣进来收拾,看到纸团,摊开一看,“这是什么?”只见上面有涂鸦,“我是,我是杨——写些什么?”一手丢进废纸箩。 本才表白身分的想法也都丢进海里。 无助的小孩在成年人世界里存活,焉得不小心翼翼。 所以幼儿的模样被上帝设计成那么可爱吧,就是希望大人因怜生爱。 翁丽间回来了。 大包小包拎着玩具与新衣,唤女儿过去。 本才知道她必须感恩及讨好大人,便耐心地让保姆替她披上新大衣示范。 呵,不能自主独立,苦不堪言。 本才却知道有许多成年妇女也心甘情愿过着这种生活,真正可怪。 王振波看见了,便说:“丽间,孩子不是洋娃娃。” 翁丽间一愣,这次却没有发作,只是说:“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取悦于你。” 王振波不语。 “正是你说来,我去,你往东,我向西。” 王振波只得走出书房。 “不是吵架,就是避开,这样痛苦,为的是什么,我会叫欧阳律师联络你。” 王振波问:“就是因为我说一句别将加乐当洋娃娃?” “王振波,你我根本从未相爱过。” 王振波感到极大的屈辱,但强忍着不发作,握紧拳头。 翁丽间发现了蛛丝马迹,客人带来的糖果。 她问佣人:“谁来过?” “护理院的汤老师。” 翁丽间哼一声,“呵,那个看勃朗蒂及奥斯汀小说太多的家教,妄想一下走进学生的家做女主人?” 本才讶异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汤巧珍的意图路人皆知,由此可知最低能的是杨本才,她可是丝毫不觉。 “加乐,过来。” 本才走近她。 “说,那日推跌你引致受伤的并不是我。” 王振波劝说:“她哪里记得。” 本才实在没有印象。 “加乐,明天你试试上学,我已替你找到学校。” 王振波意外问:“这么快?” 翁丽间举起双手,“王振波,我投降,我一百次建议你反对一百次,我真替你累死。”她走出去。 本才为难。 她轻轻脱下大衣,放到一角。 王振波轻轻说:“加乐,你如果会聊天,当可与爸爸解闷。” 本才伸出手去,轻轻抚摸他的面孔。 她并非一个轻佻的女子,这双手,只碰过马柏亮的鬓脚。 汤巧珍老师说得对,王振波是何等英俊潇洒。 天气冷了,他领她到海边散步,本才习惯了沉默,觉得不说话好处无穷,以免说多错多。 而且她发觉,他们都喜欢对她诉衷情,不知不觉把她当一个小小心理医生,但求一吐为快,根本不祈求任何回应。 因此她更加不方便加插任何意见。 在海滩路边跑步的健美女郎不住回头向王振波展开灿烂的笑容。 王振波轻轻说:“看到没有,加乐,要是我愿意,不愁没有伴侣。” 本才微笑。 “可是,这种路边邂逅有什么意思呢。” 他们坐在公园长凳上,本才整个人缩在绒线帽围巾手套大衣内,不觉寒冷。 王振波买了冰棒给她,本才津津有味吃起来。 假使王振波遵守诺言,长期陪伴她,生活还算不错。 有一个漂亮的女郎骑脚踏车在他们身边停下。 她看一看他们,娇俏地问:“是大哥,还是父亲?” 王振波笑答:“父亲。” 本才心中有气,真是男女兜搭中的陈腔滥调,但是王振波好似十分受用,任凭是他,也有肤浅的时候。 本才气鼓鼓看着那女郎。 只见她吸一口气,收腹挺胸,坐到他们身边,“今日真冷。”往手内呵气。 王振波说:“可是有阳光。” “我叫香桃,”她伸手与王振波一握。 本才嗤之以鼻,天下会有那样俗气的名字。 只听到香桃小姐:“小朋友为什么不高兴?” “没有,”王振波说,“我们正在享受冬日阳光。” “今冬会多雨。” “我也听说了。” “我在镇上有一家礼品店,有空请来参观。” “叫什么名字?” “香桃呀。” 她摔一摔长发,推着脚踏车要走了。 本才忽然走上前,把吃剩的巧克力冰棒印在人家雪白的运动衣上。 王振波跳起来,“加乐,你这是干什么?” 香桃却满不在乎,“放心,洗得掉。” 她骑上脚踏车离去。 王振波问女儿:“为什么?” 真笨,捣蛋呀。 “没想到你比从前更加顽皮。” 父女俩回家休息。 本才牵记自己的旧躯壳。 静静想半天,她决定利用电子邮件向医院查询杨本才近况。 她走进书房,打进号码及问题,答案很快来了:“杨本才情况如旧,并无进展。” 本才叹息一声。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本才想按熄电脑,已经来不及。 一转身,见是王振波,她只得笑一笑。 “咦,加乐,你几时学会写电子邮件?” 一看,讶异到极点。 “加乐,你会书写?” 本才看着他,好不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表白身分? “加乐,你关心杨小姐?” 本才点头。 “加乐,难道是医生断错症,你本是一个最聪明的孩子?” 本才坐到字键面前,打出“事实上我是杨本才,你不会相信——” 可是王振波惊喜过度,一把抱起女儿,“我们立即找医生重做智力测试。” 他竟没有留意电脑荧屏。 本才大声嚷:“看,看。”用手指着。 “好,好,稍迟我一定看。” 真要命。 赶到专家的诊所,看护出来:“王先生,我们休息了。” “何教授在不在?” “我还没走。” 一位漂亮的女士笑着走出来。 “世坤,加乐忽然会书写,会使用电子邮件,请为我们解答疑团。” 何教授凝住笑容,看着小加乐。 半晌她说:“振波,一直以来,我怎么同你说?” 王振波叹口气,“你说,加乐另有心智世界,需要尊重,切忌将她唤出与我们看齐。” 本才一听,不由得对这位漂亮的教授发生好感。 她是哪一科的教授? 办公室内挂着她的文凭。 本才走近仰起头看,孩子身量矮小,无论看什么都需仰观,相当辛苦。 呵原来何世坤是儿童心理学医生。 “我一向反对你们强要加乐做一个普通人。” 王振波苦笑。 “来,加乐,让我看看你如何传递电子邮件。” 本才老实不客气,坐到电脑面前,三两下手势,接通了一间出版社。 王振波惊喜地问:“这算不算奇迹?” 何教授微笑,“还不算,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电子仪器根本专方便弱智人型使用。” 本才也笑了,这何教授聪颖到略见尖刻。 何教授俯视小孩,“你听得懂我的话?” 本才取过桌子上纸笔,写下“幽默”。 何教授变色,“这才是奇迹!” 王振波困惑地:“那次意外出院之后,加乐就产生显著变化。” “你要我替她做详细检查吗?” “再好不过。” “翁丽间赞成吗?” 王振波犹疑。 “你知道丽间一直不喜欢我。” 王振波强笑道:“你太多心了。” 何世坤也笑,“若不是她出现在你我之间,故事恐怕要重写。” 噫,这里边另外有学问。 本才分外留神。 何教授又低下头来轻轻说;“振波,加乐非你亲生,你却视若己出,我真十分尊重你为人。” 本才张大了嘴合不拢来。 呵,不是他亲生,那就真正难得。 而成年人的世界何其复杂。 王振波忽然紧紧握住小孩的手,非常维护,神情略为紧张,像是怕有人会抢走加乐。 何教授把这一切都看在限内,唏嘘道:“而翁丽间却似丝毫不见情。” 第8章 王振波才张开嘴想说什么,身后已经传来一把冷冷的声音:“闲谈莫说人 非。” 啊,翁丽间来了。 本才有点害怕这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 大家都是成年人,千万不要太冲动。 不过,她先机灵地退到墙角去。 果然,翁丽间先发话:“你穿插在我们夫妻之间,倒还想破坏些什么?” 何教授如果忍不往还口,一场骂战就要触发。 可是何世坤却一言不发。 本才益发喜欢她。 半晌,何教授唤着护士进来,“送客。” “慢着。”翁丽间叫住。 何世坤看着她。 “你确是本市最好最著名的儿童心理学家,我希望你帮一帮加乐。” 本才吁出一口气,啊,吵不成架。 何世坤看着王振波。 “世坤,请你援手。” 何世坤说:“我收费高昂。” “不是问题。” 何世坤写了一个数目字,“请先把这笔捐款送到飞行眼科医院。” “没问题。” “明早九时把加乐送来。” “现在开始不可以吗?” “诊症时间已过。” 王振波说:“那我们先走一步。” 夫妻俩领回加乐。 桌子上有一副七巧板,本才顺手把它们拼成一只大象。 何教授实在忍不住,她说:“加乐,你愿意现在留下来做测试吗?” 本才颔首。 “好,那我就超时加班工作好了。”她抬起头,“劳驾贤伉俪两小时后接回加乐。” 王振波偕翁丽间离去。 在电梯里,两人静默良久。 然后,翁丽间问:“你仍然爱她吧?” 王振波心平气和地答:“不,我一向尊世坤如姐妹,不过,你会在乎吗?” 片刻,翁丽间回答:“你说得对,我们之间已经不剩下什么。” 承认事实之后她反而松弛下来,微微笑,“多谢这几年来关怀加乐。” “加乐亦是我的孩子。” “谢谢你。” 电梯门一开,冷风吹进来,翁丽间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4章 在办公室中,何教授问小加乐:“你还会拼图吗?” 本才迅速将七巧板拼出各种不同的图案,有几个还是自选花式。 何教授不动声色,“试试说话。” 本才取过纸笔:“情愿写字。” 何教授凝视她,“你是谁?” 问得真好,本才双眼红起来。 她想了一想,这样写:“请勿惊疑。”字体歪斜,似孩子书写。 “你可以信任我。” “我不是王加乐。” 教授笑笑,“那么,你是谁?” “我是另外一个人。” “谁?” “我是杨本才。” 教授悚然动容,“杨本才身受重伤,躺在医院昏迷不醒,你怎么会是她?” “请相信我。” “你可是怀念杨小姐?我知道她一向关怀你。” “不,我就是杨本才,你可以测试我。” 何教授遭到迷惑。 “你这个想法,还有其他人知道吗?” “我没有亲友,我不敢向别人披露。” “加乐,来,我们先做一个脑电波测验。” 教授叫她躺到小床上。 “你记得来过这里吗?” “不,我没有加乐的记忆。” “那也好。” 教授把各种仪器搭在她身上。 忽然她说:“听些音乐如何?” 录音带开启,是那首著名的《三小猪与大坏狼》,本才觉得轻松悦耳,不禁跟着哼了起来。 教授笑了,“原来并没有全部忘记。” “教授,你一定要相信我。” “当然,好,请过来做智力测验。” 本才自幼被视为天才,这种测试不知做了凡几,父母找了全世界的问卷来,叫她做熟了才去应考,三五年一过,答案早已背熟,她一看就知道问的是什么,不如思索,立即写出。 她的智商分数无与伦比。 此刻见到了大同小异的问题,自然手到擒来,觉得易如反掌。 十分钟不到,已做了一百题。 何教授嗯地一声,“加乐,你应该去上学了。” 本才微笑,写道:“回大学重读?不必了。” 教授只得说:“告诉我关于扬本才。” “无奈的天才画家,到最近才获得自由,可以 照自己的心意生活,可是一觉醒来,发觉成熟的灵魂竟被困在一具小童的躯壳内,惊骇莫名。” 教授怔住。 如此流利简约的自我介绍,决非孩童可以做到。 她不动声色,过片刻,轻轻说:“我的思想困境与你略略不同:我老觉得我的心灵十分年轻活泼,却被困在一具中年女性的肉体内,故日日忿忿不平。” 本才一听,笑得弯下腰,笑出眼泪来。 何世坤暗暗吃惊,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她曾经替王加乐检查多次,对她印象深刻,加乐不折不扣是弱智儿,坐在一角,独自玩耍,半日累了,蜷缩在地上便睡,害怕时则哀哀痛哭,钻进角落。 王加乐怎么会是今日这个模样。 这是每一个心理医生梦寐以求的个案。 一本论文著作的内容已经呼之欲出。 何世坤尽量按捺兴奋之情,斟出苹果汁给王加乐。 本才却说:“甜腻腻的,谁喝这个,请问有无无气矿泉水?” 她取出各式芝士及咸饼干。 “太好了。”本才欢呼。 他们给小孩的食物真不敢恭维,炸鸡腿、薯条、牛肉茸,吓怕人。 教授说:“加乐,你我谈话内容,可否守秘?” 本才看看她,写出:“你是怕引起惶恐?” “当然。” “几时才可披露?” 教授想一想,“等你成年。” 本才发呆,教授仿佛已经做出最坏打算:杨本才精魂配王加乐躯壳,得过上一辈子。 本才忽然对自己原来的身躯无限依恋,怔怔落下泪来。 她写下:“我想去看看扬本才。” “我陪你去。” 何教授通知王振波半小时后在医院会合。 杨本才仍然昏迷。 最令人不解的是她的面庞明显肥胖。 看护说:“所喂的营养液会产生这种效果。” 将来苏醒了减肥不知要减到几时去。 “她看上去心境十分宁静。” “是脑部活动几乎完全静止。” “有无梦的迹象?” “只是偶然。” “呵,脑部仍未死亡。” “是。” 本才想,是谁的梦,是小加乐的梦吗,她梦见些什么? 她坐在椅子上凝视自己的身体。 何教授要到办公室去查视杨本才的病历。 “加乐,你留在这里,还是跟着我?” 本才表示愿意留下。 “看护小姐就在你身边,不必害怕。” 何教授一走,就有人推门进来。 对方一见她,也同样意外,“咦,小朋友,我们见面了。” 是马柏亮。 看护含笑说:“马先生早。” 可见他是常客,他如此诚心,也真不容易。 马柏亮插好花,“她今日如何?” “无大转变。” 马柏亮叹口气。 他走近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一挥手,想挣脱,但她挥动的,只是加乐的手。 马柏亮转过头来。 本才看牢他。 马相亮闪:“你会说话吗?” 本才不出声。 “你有一双亮晶晶洞悉世情的大眼睛,可是,这双瞳孔内没有灵魂。” 本才忽然生气,“马柏亮,不得无礼!” 马柏亮吓一跳,退后一步,“你说什么?” 看护连忙上前来调解:“马先生,孩子没有心思,她听别人说过,鹦鹉学舌而已。” 马柏亮吁出一口气,原来如此。 看护小心地把加乐领到另一角落,给她一本图画书。 本才一看封面,见是睡公主的故事,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马柏亮刚想走,何教授迎面而来。 “慢着,这位可是马先生?” “是,你是哪一位?” “马先生,刚才我与一位罗允恭律师接触过。” 本才立刻放下画书,罗律师正是替她处理日常事务的负责人,何教授怎么会与她联络? 何教授冷冷地说:“听讲你想以杨本才同居人身分申请领取她遗产。” 本才呀一声站起来。 喂喂喂,杨本才还活着,怎么可以分她的产业? 何教授亦大大不齿马柏亮为人,“罗律师同我说,只要有她在生一日,你莫指望得到一个铜板。” 马柏亮理亏气衰,“你是谁?” 本才忍不住颤声指着马柏亮:“你以后不必假仁假义再来看我!” 马柏亮又吓一跳,“你是谁?” 何教授答:“罗律师手上有充分证据你俩从未同居,你休想染指杨本才名下财产,而且我告诉你,杨本才不是没有复原希望,我倒要看看将来你有什么颜面与她叙旧。” 马柏亮匆匆逸去。 看护在一边轻轻鼓掌。 何教授说:“大家是女性,互相照顾,份属应该。” 她紧紧握住小加乐的手。 看护说:“知人知面不知心。” 何教授叹气,“一个女子不知要小心到什么地步才能安然度过一生。” 第9章 本才却不想讨论女子的命运,她想见罗律师。 何教授说:“看是谁来了?” 这时,王振波进来。 本才立刻走过去埋首在他怀中。 王振波穿着一件长外套,本才钻到他大衣里,躲到他腋下,黑暗温暖,真是个与世隔绝的好地方,一辈子不出来也不成问题。 只听得何教授叫她:“加乐,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都笑。 何教授又说:“我也巴不得有一个那样好的地方可以藏身。” 王振波索性把大衣纽扣扣紧,搂着加乐。 “当心摔交。” 父女就这样走出病房。 等她自大衣里钻出来,发觉已经走到新翼那幅空白的壁画之前。 本才感慨万千。 护士长走过来,“王先生,现在我们已经决定照杨小姐的草稿,叫孩子们动工画这幅壁画。” 王振波立刻赞成,“那太好了,需要什么,我当尽绵力。” “王太太已答应重建护理院烧毁部分,贤伉俪真是善心人。” 王振波轻轻说:“不敢当不敢当。” “加乐,我们壁画开工时,你记得来。” 本才高兴得手舞足蹈。 “咦,加乐比从前更擅于表达感情。” 王振波感到安慰,“这是真的。” 忽然翁丽间出现了。 “你们还在这里?加乐需要休息。” 何教授说:“我约了杨本才的律师罗允恭谈事情,你们要不要来?” 没想到翁丽间那样爽快,“杨氏本人已不能做主张,她舍己为人,于我有恩,我理应为她出头。” 本才深深感动,她一直相信世上好人比坏人多。 果然,那么多人见义勇为。 她没有失望。 “让我们到罗律师写字楼去。” 老好罗允恭。 她一直是杨本才的财务守护。 罗一早在办公室门口等客人,本才一见她便会心微笑,罗还是老样子,名贵套装下是一双球鞋。 一关上门,她便恨恨地说:“那可恶的马柏亮若再敢说一声他有权处理杨本才的财产,我告到他人头落地。” 王振波笑了,“我们鼎力支持。” 罗律师继续说下去:“本才生前并不喜欢我。” 喂喂喂,本才心里嚷:我还没有死呢。 罗律师也发觉说错了,“呃,我是指我们老是争吵,她太喜花费,我管得她太严,许多无谓开支我都禁止。” 本才微笑,罗说得很坦白,她俩的关系一直不算好,曾经一度,本才甚至想开除她,不过由于聘用她的是本才的父亲,本才无权,罗才留得下来。 “现在想来,真觉过分,为什么不让她花呢?”罗允恭十分懊恼,“什么二十五万元一辆的平治爬山脚踏车,一百万元一套名建筑师怀德设计的拼花玻璃窗……现在,送她也不能享用。” 本才觉得不忍,她走过去,轻轻拍罗的肩膀。 “小朋友,你不知我有多后悔。” 本才走近书架,移开两本淳厚的法律参考书,自空格处取出一只装拔兰地的扁银瓶子,递给罗允恭。 罗律师顺手接过打开瓶盖喝一口,觉得不妥,跳起来,瞪着加乐,“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酒放在何处?” 王振波连忙说:“小孩顽皮无意翻动东西,你别见怪。” 翁丽间也说:“加乐,过来这边。” 本才只觉好玩,打开茶几上瓷盒,找陈皮梅吃。 精灵的罗律师处处留意加乐动静。 她蹲下来看着加乐,“小朋友,你对我办公室摆设这样熟,你从前又没来过,这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一按钮,音乐响起来。 翁丽间笑,“加乐,别多手,我们这就告辞。” 何教授一一看在限内。 至此,她已毫无疑问,王加乐与杨本才的确心灵相通。 这时,众人眼中的小加乐打开了衣柜,取出一件大衣。 罗律师立刻说:“这件外套是上次本才留下的。” 最后,本才方乖乖坐下吃点心。 表演了那么久,本才累了,靠在王振波身边。 王振波原来并非小加乐生父,本才觉得减低不少压力。 她毫无顾忌地紧紧靠他身边。 做小孩也有好处,可以肆意做自己爱做的事情,像握住王振波的手不放,不必怕羞,不用解释。 翁丽间说:“我们要告辞了。” 归途中,本才在车子后座睡着。 车子在红灯前停下,本才醒了。 刚刚好听见王振波说:“离婚文件已经做好。” 本才不出声,只觉悲凉,有两个人投资了多年的心血与感情泡了汤。 “欧阳过几天便会叫我们去签名。” 当真无可挽回了吗? 翁丽间说:“离了婚反而轻松。” 王振波问:“你始终对我有误会。” 翁又反问:“还重要吗?” “不,不再重要。” “所以,连恨意也无,不分手还待几时。” 王振波又问:“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你没有错,错的都是我。” 糟,本才想,连争都不屑争,可见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多谢你仍然让我们母女住在王宅。”翁丽间说得十分客气。 “你们永远受欢迎。” “熟悉的环境对加乐很重要。” 她转过头来看女儿。 本才连忙展开一个笑容。 翁丽间心酸,“加乐,再给妈妈一个机会。” 本才伸出手去,何世坤教授说得对,女性应支持女性。 “对了,世坤叫加乐每天下午到她诊所。” “我会通知司机接送,教授有什么结论?” “暂时还没有,但是我看得出加乐此刻起码有三岁智力。” 本才啼笑皆非,太会开玩笑了,杨本才三岁就在做十岁儿童的功课了。 翁丽间拭泪,“她似终于开窍。” 车一到家,母女拥作一团。 翁丽间说:“你对加乐,真是赤诚爱护。” 本才疑惑,那么,谁是王加乐的生理父亲? 这个人身在何处? 保姆出来笑说:“竟去了那么久,加乐,过来洗澡休息。” 本才回到卧室,不知怎么,身不由主,钻进床底,拥着玩具,蜷缩在角落。也没有人来劝她出来。 躺半晌,她安然入睡。 真没想到床底比床面舒服安全。 早上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小小被褥,可见有人照顾她,是谁? 本才伸个懒腰,这样小的手与脚,可以做些什么?平胸,尚未发育,非常方便,毫不费劲可以俯睡。 她自床底爬出,发觉床上有人。 是王振波累极而睡。 床不够长,他的腿伸在床沿外,像巨人到了小人国,英俊的人入睡了也是好看的,青色须根已经长了出来,浓密的头发有点凌乱,眉头紧皱。 领带已经解下,握在手上,来不及放好,已经睡着。 本才愿意多了解这个充满爱心却又得不到爱的人。 房间浅蓝色天花板上漆一朵朵白色的绵羊云,真是一间可爱的儿童寝室。 架子上有音乐盒子、画册、洋娃娃。 本才始终挑了纸笔,打草稿,画床上的王振波。 肯定被爱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的事。 啊,开心得有幸福的感觉。 本才自遭突变以来第一次心境平静。 保姆轻轻推门进来,食指放唇边,暗示本才不要吵醒王振波。 她再招招手,叫孩子出去。 看,人类其实何需说话,简单手势已足够表达心意。 能说善道,反而说多错多。 保姆让她吃点心。 “你是个乖小孩,为什么把你说成低能?” 本才笑笑,不出声。 “是否偏心?”保姆轻轻说,“人的心一偏,难有公道意见。” 真的,朴素变寒酸,聪明变嚣张,勤力变巴结,没有一个好人,没有一件好事。 本才觉得饿,吃得很多,加乐需要发育,她不能辜负孩子,必须吸取营养。 她看了一会电视儿童节目,挂住王振波,走回寝室。 他刚刚醒来。 看到加乐,他微微笑。 本才伸手过去,用小小手指,轻轻揉平地皱着的眉心。 王振波唷一声,“原来我连睡着都满面愁容。” 本才看着他不出声。 “加乐,你看,成年人一丝快乐也无。” 本才握住他的手。 “不过,加乐,你是我生命中的阳光,你天真的笑脸可救我贱命。” 他长叹一声。 本才骇笑,人生被他形容得一文不值。 “早上起来,也是为了你,加乐,否则真不愿睁开双眼。”他说下去,“看着你一天一天进步,我心欢欣。” 翁丽间探头进来,“同孩子瞎讲些什么?”又对女儿说:“加乐,换衣服去见老师。” 离了婚,感情反而好转,语气,表情,都减少敌意。 保姆替本才换上蓝白二色的绒线裙,再替她穿上深蓝色大衣。 翁丽间打扮孩子的品味,同本才的母亲一样,不知怎地,觉得幼儿也要穿蓝白灰才好看,本才小时从来没穿过大红或是红,没想到加乐的遭遇完全相同。 本才穿上黑色漆皮鞋,跟着父母出门去学校。 校长出来接待。 “嗯。”她说,“真是一个特别的孩子,我已看过有关加乐的资料。” 第10章 本才静静坐着不语。 “不过,我们这间学校的学生全部与众不同。”她笑容可掬,信心十足。 老师走进来。 “加乐,江老师陪你参观学校设施。” 本才轻轻跟在江老师身后。 江老师年轻漂亮,声音动听,“我负责教你语文数学,我们一对一,你说可好?” 本才随即想,这笔学费一定是天文数字。 “小息时你可与其它同学玩游戏。” 本才点点头。 “听讲你不爱说话?” 本才笑笑。 “说得不好不要紧,慢慢讲,我们华人对口舌便给的人其实并无好感,夫子道:巧言令色鲜矣仁,又说,君子讷于言。” 本才笑了,江老师真可爱。 “你喜欢绘画?” 本才又点头。 “那好极了,在这里,你不会失望。” 小小课室,光线柔和,布置舒服。 “我们这里,有患自闭症但钢琴不学自通达到演奏级水准的学生。” 本才啊一声。 “也有对生活一窍不通至今不会扣衣纽的数学奇才。” 本才惊讶,真没想到有那么多同病相怜的孩子。 江老师说下去:“不能用科学解释,简直像一个人的身体里有两个灵魂一样。 本才呆呆聆听。 “还有一个女孩子,原籍美国田纳西,可是两岁时一张嘴就说马赛音的法语,至今研究不到因由。” 本才眨着眼,呵,全是小怪物。 今日的杨本才亦是其中之一。 “你们与一般孩子不同,有些方面输给普通人,可是,在其他方面胜过多多。” 本才抬起头来。 江老师问:“我说的话,你都听得懂吧?” 本才颔首。 “没有经验的人,时时对天才手足无措,大意扼杀。” 本才不语,不会讲话有这个好处。 半晌,王振波出来了。 他悄悄问幼儿:“喜欢这间学校吗?” 这次,本才连忙摇头。 “我也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本才笑了。 “学校里怪人很多,可是加乐,我们不过是普通人,我们不用上这所学校。” 本才见王振波如此护短,不禁好笑。 “我们回家再从详计议。” 本才十分感动,王振波真是一名好父亲,事事替孩子设想,尊重小小人的意愿。 翁丽间在车中抱怨:“你太纵容加乐了。” 隔了半晌,王振波十分低声说:“我同你不宠她,还有谁会宠她呢。” 翁丽间还是听到了,泪盈于睫。 本才紧紧靠在他怀中。 “由我亲自来教加乐好了。” 没想到翁丽间赞成,“今日许多北美洲的家长都申请在家教育孩子。” “学校制度,并不适合加乐。” “试一试吧。” “我那张陈年芝麻教育文凭,也许还派得上用场。” “唉,我俩都叫家族事业所累,学非所用。” 本才又觉可笑,人类的快乐不得完全,因为没有人会对现状满足,有父业可承继者居然抱怨,她身为天才也感到寂寞。 翁丽间轻轻说:“记得我俩如何认识?” 王振波不回答。 忘记了,抑或不愿想起? 翁丽间说下去:“高中时你替我补习数学,记得吗?”感慨万千。 啊原来他俩历史那样悠久。 可是王振波一直不出声,静静把车子驶回王宅。 他接到一个电话,听完后喜悦地抬起头来,“加乐,儿童医院的壁画明日开始绘画,邀请我们参加呢。” 翁丽间叹口气,“明日我需招待重要客人,你陪加乐吧。” 王振波只轻轻说:“加乐,休息一会儿,我送你到何教授处。” 不,他俩不会重修旧好。 翁丽间出去后,本才好奇,轻轻走到她卧室张望。 哗,真是闺房,全白矜贵的家俱衬蓝色与银色装饰,私人起坐间及办奇书-整理-提供下载公室连在一起,大窗对牢海景。 佣人正在收抬床铺,看到加乐,笑说:“过来,坐下,看照片簿子。” 把照相簿交到加乐手中,再给她一颗巧克力。 本才打开照相簿,第一页便是王氏伉俪的结婚照片。 而站在他们前面的,正是小加乐。 呵,原来翁丽间之前已经结过一次婚,加乐是那次婚姻带来的孩子。 婚礼在外国一间大宅的花园里举行,气氛良好,观礼嘉宾不多,大概是十分接近的朋友。 翁丽间穿着得体的乳白色套装,戴珍珠首饰,加乐则打扮得像小淑女。 两段婚姻都只维持了几年。 佣人笑说:“加乐你老是沉思,到底在想什么?” 本才继续翻阅照片。 从照片中她得到他们一家三口生活点滴。 保姆找了过来,“加乐,你在这。” 本才忽然想念自己的家。 她同保姆说:“带我回家。” 不料保姆却听懂了,“回家?这里就是你的家呀,真是傻孩子!” 本才不知多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去睡一觉。 第5章 下午,到了何教授诊所,她写出来,“教授,我想回家一行。” 教授不动声色,“你家在何处?” “梭子路十号。” 不错,这正是杨本才的住址。 小小孩儿怎么会知道?王加乐智力不高,连自家路名都未必说得出来。 本才写道:“当初对这个路名一见钟情: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何教授隔半晌,不知怎地,也许因为震惊过度,也取过纸笔,写下:“你真是杨本才吧?” 本才回答:“是。” “你有家里门匙?” “有一条后备匙收在电梯大堂花盆里。” 何教授说:“来,我们到杨家去。” 回到家楼下,本才感慨万千。 她伸出小小的手,在花盆底部模到锁匙,与何世坤上楼开门进去。 何世坤一见地方那么明亮宽敞,便喝一声:“不愧是艺术家家居。” 本才苦笑。 一抬头,发觉情况有变。 啊墙上几幅名家版画全部不见了,被人摘下。 何世坤何等伶俐,马上问:“不见了东西?” 本才点点头。 除了她,只有马柏亮有锁匙。 “是马柏亮吧?”何教授立刻得到结论。 本才看看空墙,一个个淡淡四方影子,像是哀悼怀念失去的画,死亡的感情。 何世坤不忿,“明明也是个世家子,怎会如此不堪。” 花费阔绰惯了,上了瘾,停不下来,不得不到处搜刮来花,没有人路,只得拐骗。 “我替你报警。” “不。”本才写:“都是身外物,随它去吧,请罗律师叫人来换把锁就好。” 何教授叹口气,“你说得很对。” 本才四处查查,打开衣柜,数一数衣物,全部无恙,她的画笔画纸草稿,都分文不动。 也许,在整件无妄之灾中,最大得益便是叫她看清楚了马柏亮为人。 那几幅版画,出售之后,足够他喝一年上佳红酒了,以后如何?之后再说吧,马柏亮一定还有办法。 本才轻轻躺在床上,无比惬意。 “本才。”问世坤坐到床沿,“你打算怎么样?” 本才无奈地说:“长大。” 何世坤笑了,“真佩服你仍然维持幽默感。” “教授,你有否科学解释?” “对不起,我没有。” “以往可有类此个案?” “我诊治过一个男孩子,自六岁起他就觉得他是五四时期一个著名的诗人。” 本才纳罕,“是想飞的那位吗?” “正是。” “呵,”本才笑,“果真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可以回忆到与女伴在欧洲古国赏月的浪漫情景。” “结果呢?” “他父母决定把他带到美国诊治。” “失去联络?” “是,那种个案,在心理学上,不过归类于妄想症。” “啊。” “最普通的症候,不外是普通人妄想自身是个美女,或是位作家,不算严重,比比皆是,可是,你显然是例外,有什么人会故意妄想她是个平凡的杨本才呢。” 本才一听,悻悻然跳起来,“喂,谢谢你。” 何教授笑了。 “我也是个天才呢。” “你是父母造就的天才。” “什么?” “真正的天才浑然天生,毋需栽培,自然而然,做出他要做的事业,亦不觉任何压力,你那种,是所谓次等天才,由鞭策引导终于达到目的一小部分,你觉得我的分析可有道理?” 本才目定口呆。 说到她心坎里去。 “而你也并不感激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是这样?” 本才不语。 “世事往往如此,越是刻意经营,越是失望。” 本才叹口气,写下“如到渠成”四字。 “是。”教授说,“真正属于你的爱情不会叫你痛苦,爱你的人不会叫你患得患失,有人一票就中了头奖,更有人写一本书就成了名。” 本才低头不语。 “凡觉得辛苦,即是强求。” 本才说:“教授的话里都好似有个真理。” 教授笑了,“来,我们回诊所去,这里叫罗律师来换锁。” “值钱的东西早已搬空。” “不见得,说不定有人会连家俱电器都抬走,杨本才昏迷不醒,我们需好好照顾她。” 第11章 本才感动,“可是,我同你并不认识。” “那有什么关系,路见不平,见义勇为。” 教授牵起她的手离去。 王振波在诊所一边等一边急得团团转。 看到何教授跌足,“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也不留言。” 何世坤讶异,“这是为担心我的缘故吗,何其荣幸。” “你是大人,我不担心。” 何教授立刻对本才说:“瞧,是为着你呢。” 本才轻轻答:“不,是为小加乐。” 王振波蹲下说:“终于会讲话了,可是没人听得懂,加乐,加把劲。” 何世坤问王振波:“辞去工作后,生活如何?” “不知多充实。” “不是真的。” “世坤,你应该试一试,时间收为己用,不知多高兴。” “你不觉浪费?” “我正在车房做一具百子风筝,打算明春与加乐去公园放晦气,欢迎你来观赏。” “王振波,你永远叫我惊讶。” 王振波说:“明年春季,加乐便八岁了。” 本才颓然,不不不,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在这之前,她从不觉得做杨本才有什么好,现在才知道,自己的灵魂住在自己的躯壳里,有多么舒惬。 “加乐,我们回家休息吧。” 傍晚,王振波有事出去,翁丽间在书房见客。 本才趁没有人,走进车房,看到王振波那只正在研制中的百子风筝,它搁在宽大的工作台上,原来是一个个小孩的图像,用尼龙绳串结在一起,足足一百个之多,放起来,宛如一条长练,一定漂亮得无与伦比。 两边还结有排穗,响铃,蔚为奇观。 本才爱不释手。 “原来你在这里。” 本才转头,见到翁丽间。 本才很想知道她的事,旁敲侧击是不礼貌行为,欲知究竟,不如直接问当事人。 她在长凳坐下。 翁丽间走近坐在她身边。 她轻轻捧起女儿的小面孔,揉了一会儿,拥在怀中,呢喃道:“加乐几时陪妈妈聊天?” 做孩子所付出最沉重代价之一是要任由长辈们搓揉,脸颊与手臂都得奉献出来以供肆意拿捏。 本才发誓她若恢复自身,一定不再碰孩子们的面孔四肢。 孩子们也有肢体私隐权。 凭什么大人可以随意看幼儿洗澡? 还有,强吻更是常见行为,有无想过,实在过分无礼。 翁丽间忽然诉起苦来:“我同王振波不得不分手了。” 本才实在忍不住问:“为什么?” 翁丽间一怔,苦笑答:“连你都问为什么,不,我们不是一对好夫妻。” 她抬起头,想一想,“我俩经过太多,伤痕太深,加乐,大家都觉得牺牲得不值。” 本才恻然。 “我们认识之际十分年轻,毫无顾忌地恋爱,我俩二十四小时融在一起,看不见对方就坐立不安,我对他说:‘无论以后怎么样,我都不会再爱一个人,比爱你更多。’” 本才轻轻呵地一声。 那也不枉这一生了。 翁丽间笑,“加乐,你好似听得明白呢。” 本才笑笑,不置可否,想知得更多,惟一方法是只听不说。 “可是那样燃烧,是何等劳累伤身,最后还是分手了。”她掩着脸,“那年我二十岁,被送到美国读书,我过了极之散漫的一段日子。” 本才脱口说:“自暴自弃。” “加乐,你说什么?” 翁丽间正想讲下去,佣人推门进来,“太太你在这里,国生银行黄经理来了。” 翁丽间只得站起来,苦笑说:“你看,加乐,现在我所做的主要工作,就是把钱搬来搬去,学五鬼搬运。” 本才骇笑。 她依依不舍地离开了那只百子风筝。 翁丽间刚开始讲她的故事,每个人都是一则传奇,本才愿意聆听。 原来一个户口的存款多到某一程度,银行会得派专人上门侍候。 翁丽间吩咐这个那个之际,本才觉得乏味,便溜到园子外边散步。 保姆随即追出来,“加乐,天气冷,快回来。” 她力气很大,硬是将本才拉进屋内。 本才挣脱,往楼上跑去。 保姆直追过来,抱怨道:“加乐,你又疯了。” 本才生气,这才知道加乐受了多大委屈,因智力有残疾,她完全不能保护自己,随便谁派一个罪名下来,即可治得她服服帖帖,错的永远是她。 保姆用力拉她,本才反抗,用力一推,那保姆没料到,失足滚下楼梯去。 众人听到轰然巨响连忙跑出来查探,刚好看到保姆爬起来,面孔跌得青肿,嘴角更撞出血丝。 “太太,”她挣扎起身,“我不做了。” 不知怎地,本才有丝快意,她终于为加乐出了一口气。 翁丽间叹口气,“加乐,这已是第三个被你推落楼梯的保姆,看,又得去找新保姆了。” 原来加乐并不软弱。 翁丽间牵着女儿的手,“你脾气确是像我,这是你外公说的,翁家的人有两个特色:一是坏脾气,二是够聪明。” 本方不出声。 “在你的世界里,你知道聪敏是什么一回事吗?” 可能加乐也什么都知道。 门铃响,进来的是罗允恭律师,本才刚想迎上去,却被阻止。 翁丽间讶异,“我们并不认识,有什么事吗?” “我们有个共同朋友何世坤。” “是吗,何教授认是我的朋友?”翁丽间冷笑一声。 “我想见一见加乐。” “加乐今日情绪欠佳,再者,你为何要见她?” 本才真想与罗允恭说几句,可是翁丽间拦着她不让她过去。 幸亏王振波刚刚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 “什么事?” 罗允恭再一次说明来意。 王振波很简单地解决了此事,他转过头来问:“加乐,你可想和这位阿姨聊天?” 本才连忙颔首。 王振波真好,他明白到孩子也有选择权。 翁丽间大惑不解,“可是,她俩素昧平生。” 王振波把她拉出会客室,轻掩上门。 罗允恭凝视小孩,半晌,不置信地问:“你是杨本才?” 本才坐在写字台后面,取过笔纸,写道:“教授同你披露这件事?” 罗律师一看,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本才继续写:“以后我们在教授处见面比较方便。” “她一同我说,我实在忍不住马上赶了来。” “看到你很高兴。” 这是真的,本才的声音由衷地热诚。 “慢着,你这孩子,说不定是宗恶作剧,又有可能受人指使,请你回答我三个问题。” “可以。” “第一个问题:我女儿几时生日?” “令媛有两个生日,胎胚时曾剖腹取出做过修补横隔膜手术,放入子宫缝合后九个星期才真正出生。” “我的天!”罗允恭震惊,“你真是杨本才?” “其余两个问题呢?” “上一次我为何与你吵架?” “为着万恶的金钱,罗女士,我想搬家,你不允许。” 罗允恭痛心,“幸亏没答应你,你受马柏亮教唆,想与他联名添贵重物业。” “其实我同他已经濒临分手。” “哪里,你与他好得很呢。” 本才不想吵架,“第三个问题。” “这个真的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去年你在纽约逗留一个星期,是否去做矫形手术?” 本才不得不承认:“是,我修窄了鼻尖。” “嘿!”罗允恭像是逮住了什么似的,“一个天才艺术家竟会如此虚荣浅薄。” 本才瞪着她,“我何需向你或是任何人交待我的意愿。” “我必须承认,大家都发觉你放假回来漂亮得多。”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罗律师终于泪盈于睫地:“你真是杨本才,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本才万般无奈,“我不知道。” 二人忍不住拥抱。 罗允恭说:“现在,你可以挨在我怀中聊天。” “是,阿姨。” 这时,王振波探头进来,“你们可要茶点?” 分明是来打探一大一小究竟有什么话可说。 罗律师顺口说:“两杯威士忌加冰。” “什么?” 罗律师连忙补充:“我想喝上两杯。” 翁丽间在外头皱着眉头说:“何世坤是怪人,同她有关系的人也全属异形。” 王振波亲自把两杯酒送进书房。 他一出去,本才便抢过一杯,喝一大口。 哗,快乐似神仙。 罗允恭说:“本才,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跟我走。” “我不行,我现在是王家小女儿。” “你并不姓王,你姓卫。” “你怎么知道?”本才大吃一惊。 “我是律师,我手下有一队调查员。” “说下去。” “翁女士与卫君并无正式结婚,小加乐是私生女,直至王振波出面,但二人都没想到加乐会是智障儿。” “那卫氏在什么地方?” “无人知道。” “可否寻访他?” 罗允恭反问:“找他做什么,加乐已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有世上最好父亲。” “你说得对。” “本才,让我向他们披露真相。” “不。” “为什么?” 第12章 “他们必定接受不来。” “不接受也得接受。” “不,他们一惊吓,会签名把我送到精神病院,你得为我设想。” “那依你说怎么办?” 本才不出声,她苦无答案。 “在王家生活,直至十八岁成年?” 本才呻吟。 “你得想想办法呀,天才,平时你专门最多刁钻古怪的馊主意,把我治得头昏脑胀,现在为何沉默,再呆下去,杨本才的肉身可支撑不了。” “它会怎么样?”本才大惊。 “它此刻已经危殆,靠维生器支持,咦,你不是不知道。” 本才急出一身冷汗。 她取过威士忌一饮而尽。 罗允恭抱怨:“你早应找我商量。” 这时,王振波推门进来,“对不起,罗律师,我怕加乐累了。” 本才连忙掩着嘴跑出去,怕王振波闻到酒味。 下次,要喝喝伏特加,无色无臭。 王振波问罗允恭:“你与一个孩子有什么好谈?” 罗律师叹口气,“我不知如何解释的好。” “加乐智力比不上一般孩子。” 罗允恭看他一眼,“王先生,请尝试与她交通。” 王振波送客人出去。 罗允恭转头说:“你对加乐真好。” 王振波微笑,“我喜欢孩子。” “那么,应该添一打。” 王振波没想到陌生的罗律师会如此打趣地,但笑不语。 关上门,听见翁丽间冷冷在身后说:“都似白骨精见了唐僧肉。” 王振波诧异道:“你也不应在乎。” “我只是说出怪现象而且。” 他走进书房,取出支票,正想做帐,忽然看到桌面一叠纸上有书写痕迹。 看半晌,才辨认出童体字写的是什么。 “他们必定接受不来。” “会把我送进精神病院。” 地上还有纸团。 摊平一看,是“我何需向任何人交待我的意愿。” 这是谁写的字条? 不可能是加乐。 也不会是罗律师。 王振波握着字条匆匆上寝室找孩子。 一推开门,发觉加乐睡着了。 他闻到酒气,这是怎么一回事?探近孩子的小面孔嗅一嗅,发觉加乐原来喝醉了。 他不由得生气,罗律师太不负责任,怎么给幼儿喝酒。 一转眼,看见加乐熟睡的面孔如小小安琪儿,不禁感慨万千。 一下子就长大了,不再需要照顾,孩子此刻缠得你发昏?好好享受,不消十年八载,她找到自己的淘伴,接着结婚生子,想见他还得预约。 他做过十多年的工作狂,六亲不认,把所有不如意埋葬在公事里。 父母曾反对他的婚事,索性避而不见,与妻子意见分歧,不能冰释的误会也导致他一天十八小时躲藏在公司里,迫不得已下班,立刻去灌酒。 是怎么样爱上这个孩子的? 一夜醉酒回家,独中呕吐,滑跌在地上起不来,妻子在外国办公,佣人没听见他挣扎,王振波心灰意冷,躺在地上痛得不住呻吟。 正在绝望消沉,忽然听见小小脚步声朝他走来。 啊,是那小小智障儿,在门边张望一下,十分关切模样,走近他,丝毫不嫌他脏,蹲下,轻轻抚摸他的脸。 是这一下救了王振波。 那只小手把他自万丈深渊里拉了出来。 接着,保姆找了过来,“唉,加乐,你在这里,哟,王先生,你怎么了?” 他摔断了左手臂,上了一个月石膏。 自此之后,他有了新的精神寄托,老是刻意抽空回家看加乐,陪她玩一会儿,说几句话。 加乐在三四岁若果静坐的话完全看不出毛病,渐渐就算不动,闲人也知道孩子有问题。 王振波十分多心,一见保姆稍微不耐烦,或语气略重,便即时解雇。 是因为他对这孩子的爱心,婚姻才名存实亡地拖下去。 他带着她访遍名医,结论完全相同。 只有在睡着的时候,她同普通的孩子一模一样。 他替孩子盖上毯子,回到书房去。 本才醒来之际,头痛若裂。 平时酒量颇佳的她今非昔比,小小身躯已不能负荷超过一杯酒。 撑起床,洗了一把脸,凝视镜内的面孔,突发奇想,要是永远可以维持七岁时白皙滑嫩的皮肤就好了。 她走下楼去。 还没到楼下就听见银铃似一阵笑声。 有点夸张,像是想对方知道,他的笑话令她有多么兴奋。 本才也是成年女性,当然知道这种笑声是一种轻微含蓄的挑逗,像果子汁,醉了也不觉得。 这是谁? 如此轻狂。 本才心中有一丝不悦。 她是怎么进门来的?人家妻女都在这间住宅里,几时轮到她来大声笑。 她走近书房,往里张望。 只见一个成熟高大硕健的女子坐在沙发里,一手托着头,一手拿着酒杯,意态撩人地看着王振波,脚上高跟鞋有一只脱下踢到一角,另一只吊在足尖。 她嘴唇鲜红,长发披肩,身段美好,略胖了三五磅,更加吸引。 王振波似与她极之熟络。 本才更加不高兴。 这究竟是谁? 忽然之间,那女子也发觉门外有人。 她一抬头,只看见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 “呵,”她友善地问,“你就是加乐吗?” 王振波也说:“加乐,进来。” 本才缓缓走进去。 那女子穿回鞋子,拨好头发,对牢加乐,“你好吗,我叫陈百丰,是你爸爸的好朋友。” 本才近距离打量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 那陈小姐疑惑了,这孩子的智力哪里有问题,一看就知道聪敏绝顶。 是以她再问一声:“这就是加乐?” 王振波答:“是,加乐,过来这边?” 本才老实不客气地坐到王振波身边。 为免太过敌意,她低头不语。 她的出现打断了银铃般笑声以及有趣的对话。 陈百丰归纳一下谈话:“再次见到你真高兴。 王振波说:“彼此彼此。” “今晚早一点到。” “一定。” 走到门口,王振波帮她穿大衣,她回眸对牢王振波一笑,才出门去。 奇怪,某些女子天生有这种风情,杨本才就统共不懂,不过,可以趁这个机会学习。 她跑回寝室去对牢镜子,学陈小姐那样,侧着脸,斜斜地看着人,丢下一个媚眼。 呵不像不像。 本才没想到她有个观众。 王振波刚走到门口,看到镜中反映,一个小小的漂亮女孩在做大人状,正挤出娇媚笑容。 他呆住了,像是偷窥到什么不应该看的景象,连忙缩到门后。 他十分震惊突兀,加乐实在是一个标致的小女孩,扮起大人,十分诡异,那神情妩媚动人,分明属于一个成年女性。 接着,他看到加乐坐下,掏出粉金胭脂,化起妆来。 小女孩学大人化妆,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有时把口红糊了一脸都有。 可是加乐的神情完全不似贪玩。 她小小的手握住粉扑,像一个精灵,细细抹匀了小脸,接着,又描上眼线与口红,整张小面孔忽然鲜明凸出起来。 王振波越看越讶异。 这不是小加乐,这是谁? 本才正在打扮自己,忽然觉得好似有人看她。 谁? 女佣人笑着跑进来,“加乐,你在玩妈妈的化妆品?上次折断妈妈所有唇膏,今日又再顽皮?” 顺手取过纸巾,往她脸上擦。 嘴边犹自咕哝,“好好的化什么妆,十八岁也不必用到这些脂粉。” 本才喂喂连声,却无人理睬。 她被带进房中换衣服。 王振波这才缓缓走进来。 女佣提醒说:“加乐看医生的时间到了。” 王振波忽然对加乐陌生起来,“准备好了吗?” 加乐点点头。 他轻轻说:“今晚,我有一个约会。” 是同陈百丰小姐出去吧。 不知怎地,王振波竟向小加乐解释起来:“我希望恢复正常社交生活。” 本才看着他。 “你不反对吧?” 本才不出声。 “看得出你一时不喜欢陈百丰。” 女佣走过看见笑说:“王先生真好,什么都同加乐说,也不理她懂不懂。” 加乐瞪女佣一眼,女佣觉得那眼光寒沉沉,不由得噤声退出。 王振波轻轻说:“这种事慢慢再说,我先送你往教授处,记住,回来我们上算术课。” 第6章 在何教授的办公室,本才诉苦:“送来送去,叫你去何处便去何处,一点自由也没有。” 何世坤微笑,“许多女子梦寐以求愿意过这样的生活。” 本才用手捧着头,“从前,我也有社交生活,现在,那些人都跑到哪去了?” “你不在,便找别人,有什么稀奇。” 本才抱怨:“太没有人情味。” 何教授说:“我在你家取了电话录音带来。” “让我听。” “可以。” 教授将录音带放进机器。 “本才,明早一起吃早餐游泳。”是马柏亮的声音。 “本才,”又是他,“廖家打算在农历年到碧绿海岸度假,邀我们同去,自费,但有伴。” “杨本才小姐,我们是惠丰银行.你的支票户口超支,请尽快与我们联络。” 第13章 “杨本才,”是罗允恭极不耐烦的声音:“你如此花费,不到二十八岁就得睡到街上去,速速复我。” 本才笑出眼泪,忽尔觉得像是听着前生的事,不禁又悲凉起来。 接着,是一把温柔肯定的声音:“才才,这是殷可勤,我的封面画得怎么样了,十五号是死线,书即将出版,作者想看你的设计。” “本才,有什么困难吗,大家可以商量,等着你交稿。” “本才,为何避而不见?请复。” 然后,阿殷的声音不再出现,大概已经知道了噩耗。 本才用手掩着脸。 “我这就去找殷编辑。” “且慢,一个小孩子,独自走街上,多么危险。” “我欠她习作。” “太迟了,看到没有,凡事拖到无可再拖,一定会有遗憾,你为什么不早做妥?” 录音带上忽然传来一把陌生的男声。 “本才,我应该早些与你联络,现在,太迟了,我懊恼到极点。” 这是谁? 声音中的哀伤真实感人。 “本才,今天我到医院看你,你不认得我,你完全没有反应。” 本才还是不知道他是谁。 这时,何世坤微笑,“看样子是你某个秘密仰慕者。” 本才脱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打这个电话,目的是再听听你在录音机上的声音:‘请留言,我会尽快复你’。” 这人是谁? 本才忽然想起来,会是那个留下诗集,叫执成的人吗? “我叫刘执成,醒来的话,请电三五四七八。” 本才嚷:“我并不认识这个刘执成。” “没想到你那么粗心,身边有那么一个人,都不加以注意。” 本才不语。 教授咳嗽一声,“本才,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本才不疑心地顺口说:“请讲。” “你见过罗允恭律师了。” “是,她认出是我。” “那多好,本才,我与她商量过,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必须你百分百同意才可行。” 本才开始觉得事情有严重性,“是什么事?” “本才,我们联手做一件事可好?” 语气刻意地温柔,一听就知道有特别要求,她是心理学家,一开口,自然有分寸。 可是本才也有第六感,她忽然之间警惕起来,全神贯注应付。 “本才,我与罗允恭商量过,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如果可以公开,可真的会震惊社会。” 本才一听,一阵凉意自头顶传到背脊骨。 “罗律师有足够专业知识帮你处理往后事务,我将全力证明你的个案百分百真实。” 本才双手颤抖,连忙藏到身后。 是要把她当怪物展览吧,像马戏班中的胡须美女、双头怪婴、侏儒矮人。 “本才,我已有理论,一公布当可扬名国际。” 何教授的声音开始有点激动。 本才表面上不露声色。 她不能再吃眼前亏。 不久之前,还以为何与罗都是她的朋友,会陪伴着她度过难关。 她呆着一张脸,动都不敢动。 原来都只想伤害她来图利。 “本才,你觉得怎么样,公开后说不定会找到医治还原的方法。” 本才逼不得已嗯了一声。 “女人不帮女人,那还怎么说得过去,与其静静蹲在一个幼童的身体内,不如做些新闻。” 本才知道情况凶险,非得沉着应付不可。 她清清喉咙说:“这件事,还需从详计议。” 讲了这句话之后,自己都吃一惊,声线清晰,较以前进步得多。 可是何世坤紧张过度,竟没有发觉。 “本才,我会把计划书给你参考。” 她想借杨本才出名,因渴望过度,唇焦舌燥。 “我累了。” “明天再说吧。”她故作轻松。 这时翁丽间推门进来,“加乐,今天怎么样?” 本才如看到救星一般,立刻走到她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你想回家?” 本才点点头。 翁丽间本来就对何教授冷淡,即时带着加乐离去。 何世坤还在身后说:“加乐,明天见。” 走到电梯大堂,本才已经呜咽。 翁丽间问:“加乐,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又惊又怒,号啕大哭。 “有人欺侮你?” 本才忙不迭点头。 翁丽间紧紧拥抱女儿,“不怕,我们以后永远不来这个地方就是了。” 没想到原先的头号敌人反而是她庇护神。 本才觉得非常失望,世人完全不值得信任。 她的神情呆滞,坐在车中,不知如何挨过这个童年。 好不容易到了家,王振波似有预感,早站在门口等她们。 离了婚反而比从前接近,真是异数。 翁丽间立刻把加乐哭诉的事告诉他。 “说,加乐,谁欺侮你,是谁欺侮你还是打你?” 本才为着保护自己,连忙做了一个推的手势,跟着,她很害怕地钻到角落。 是,撒了谎,可是实在是逼不得已。 翁丽间说:“振波,你去问个究竟。” 王振波沉吟半晌,“以后不去也就是了。” 翁丽间怒道:“都以为护理人员至有爱心,全是误会。” 王振波蓦然抬起头来,“也有例外。” “谁?” “我们不可忘记杨本才。” “呵,是。” 本才听见他们说起她,黯然神伤。 “杨小姐可有进展?” “肾脏功能正在衰退。” 翁丽间用手掩着嘴,“那样一个好人……” 本才回到房间,取出她惟一的工具,颜色腊笔,以及一本拍纸簿。 她还欠殷可勤三个封面,非要做出来交稿不可。 画好了,她自有办法交出去,是,通过打印机传真。 她忙至深夜,王振波巡过,本才连忙收起封面。 王振波说:“加乐,你还在画画,医院的壁画也等着你去添上颜色呢,快睡吧。” 还没等本才钻上床就熄了灯。 怪不得孩子们日等夜等就是等成年可以争取自主权。 清晨是王宅最静的时刻,佣人都要到七点多才起床,整间屋子都属于本才一个人。 她五点多就起来,把昨晚画妥封面再收拾一次,然后走到书房,静静将作品传到出版社。 然后,她静静坐在窗前,看太阳升起来。 那日没有下雨。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本才回头看,是王振波起来了。 本才微笑。 王振波站在她身后不出声,过了很久,他轻轻说:“不如趁现在,把真相告诉我。” 本才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王振波已经梳洗过,穿着便服,混身散发着药水肥皂的清香味,他凝视本才。 “你不是小加乐,你到底是谁?” 本才十分紧张,握着拳头,“你是几时发觉的?” “你出院不到几天我就觉得不对。” “你观察入微。” 他试探地问:“你可是杨小姐?” “是。” 虽然是意料中事,王振波也忍不住双手颤抖,“这事是怎么发生的?” 本才悲哀地说:“我也想知道。” “还有什么人知道真相?” “你的朋友何世坤教授及我的朋友罗允恭律师。” “啊,朋友。” “是,她俩正密谋出卖我的故事。” “我知你一向低调。” “王先生,自幼我被视为一个天才,惹人注目,我实在不想再出风头。” “加乐呢,加乐可是在杨本才的体内沉睡?” “可能是,可能不是。” “可怜的小加乐。” “有你那样爱护她,加乐也不算很可怜。” 王振波看着她闪烁的大眼睛,“杨小姐,我家的事,相信你已经了解得七七八八。” 本才说:“王先生,希望你保护我。”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身后有声音传来,“加乐,你在楼下?” 本才轻轻说:“暂时请代我保守秘密。” 王振波点点头。 翁丽间进来,“加乐,我有急事要到东京去几天,很快回来。” 本才有点不舍得,过去握住她的手。 翁丽间安慰她:“在家很安全,不用怕。” 她上楼去收拾行李。 本才这才缓缓地问:“昨晚的约会可热闹?” 王振波一怔,不知如何回答。 她提醒他:“那位陈小姐,好像同你很熟。” 王振波还来不及说什么,本才已经一溜烟跑掉。 下午,他们送翁丽间到飞机场,回到家,佣人说:“有一位殷小姐,一定要等你们回来。” 本才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人。 她轻轻走进会客室。 殷可勤站起来,“是王先生吗?” 王振波:“我们好像不认识。” “是,这件事有点复杂,我到府上来,是找一个人。” 王振波看加乐一眼,“请坐,慢慢说。” “今早我一回公司,便收到杨本才的作品,稿件传真过来,经过彩色打印机,纸张左上角清晰印着府上电脑的密码。” 王振波不出声。 “这张封面分明由府上传到我处。” 王振波答:“的确由我交给你的出版社。” 殷可勤纳罕地说:“你认识杨本才? 第14章 我从来没听她提起过你。” 王振波笑笑,“也许,我不值得她说起。” “为什么到昨天才把封面交给我?” “因为事忙延迟,请你原谅。” “还欠两张呢?” “画好了一定立刻交上。” 殷可勤跳起来,“你说什么,她此刻如何工作?” 王振波显然不擅说谎,连忙掩饰:“找到了立刻交给你。” 殷可勤看着他,“有很多事我不明白。” 王振波不出声。 本才暗暗说:殷可勤,多谢你关心。 “我们很担心本才,每天都有同事轮流去探访她,王先生,你究竟同她什么关系?” 王振波看着加乐:“好朋友。” 殷可勤说:“本才无亲无故,现在躺在医院昏迷不醒,王先生,希望你多予支持。” “是。” “我们刚收到消息,本才的男朋友马柏亮订在下个月结婚。” 马柏亮。 本才对这个人已没有什么印象,她已再世为人。 “女方是一位汤巧珍小组。” 呵,他们竟碰在一起了。 “本才出事才一个月不到,男朋友便掉头而去,我们十分齿冷,替本才不值。” 本才走过去,轻轻拉拉殷可勤衣袖。 可勤正拭泪,看到小孩走近,不禁说道:“成年人世界孤苦残酷,不长大也罢。” 她站起来告辞。 本才追上去,可勤可勤,我在这里。 殷可勤转过头来,“你就是加乐吧,本才时时提起你。” 王振波送她到门口,她走了。 本才喃喃道:“老好可勤。” 王振波说:“我替你去买材料画封面。” 本才笑,“你又不知买什么。” “那么一起去。” 店员见了他们迎上来,“这边有大量儿童绘画器材,我们新到有一种颜色铅笔,干湿两用,可蘸水当水彩,非常受小朋友欢迎。” 他们两人咿咿喏喏。 本才选择了一些简单的材料。 正预备离开,迎面来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目不转睛看着本才。 过片刻,他问:“你是王加乐?” 本才一怔,“你是谁?” 小男孩略觉失望,“我是司徒仲乐,你不记得?” “我们是同学吗?” “不,六月乘邮船去北欧,我们天天坐同一张餐台上吃饭,记得吗?” 本才连忙点头,“记得记得。” 小男孩笑问:“你最近怎么样,还像以前那样哭闹吗?” 本才居然这样回答:“我现在好多了。” 答毕,连自己都觉得好笑。 “加乐,有空可以找你一起去科学馆吗?” 本才说:“好呀。” “那么,我打电话给你。” “你有我的号码吗?” “上次已经记下来,咦,我姐姐叫我,我要走了。” 本才松口气,转过头来,发觉王振波正笑嘻嘻站在她身后。 “你也不替我解围。” “怎么好打扰你同男朋友叙旧。” 本才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那小孩气宇不凡,值得长线投资。” “我与你完全有同感。” 本才又笑了,不能哭,也只能笑。 走到柜台,本才说:“对不起,我(奇*书*网^.^整*理*提*供)身边并无一文。” 王振波欠欠身,“怎可叫女士会钞。” 这真是早已失传的美德。 本才在钱财方面一向疏爽,否则也不会让马柏亮有机可乘,以前她觉得谁结帐都不要紧,现在荷包空空,才知道有钱的好处。 以后可得加倍小心了。 “你真想逛科学馆吗?” “我同加乐不久之前才去过,她爱煞那巢蜜蜂,我们也时时去海洋馆看海豚,及太空馆找和平号。” “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王振波讶异。 本才微笑,“你太忙了。” “我得再一次多谢你。” “加乐与你,其实没有血缘。” 王振波讶异,“你认为那重要吗?” “不,无关重要。” “很高兴我们在这方面获得共识,来,去吃顿饭庆祝。” 王振波挑他相熟的法国馆子,本才几乎茹素,只选一汤一菜,慢慢吃。 刚好邻座也有一个七八岁女孩,不住躁动喊闷,她母亲抱怨:“嘉嘉你看隔壁那女孩多乖,斯文秀丽,一动不动。” 本才听了,只觉好笑。 不知是哪个医生说的,小孩若坐在那里不动,警惕!肯定有病,需即时检查。 她静,因为她不是小孩。 “吃什么甜品?” “我节食。” “你才七岁,可以随便吃什么。” 这是真的,苦中作乐,本才一口气点了好几种甜品。 邻座那母亲惊讶不已,“听,人家还会说法文。” 她女儿动气,“人家人家,我不是人家。” 王振波微笑,“有一个天才女儿,感觉不错。” 本才听到天才二字会得打冷颤。 “告诉我关于你的事。” 本才说:“我?只记得从来没有童年,一直过着成年人的生活。” “父母呢,是否已经不在世上?” 本才隔一会地方说:“是。” 王振波看着她。 “在那之前,我已正式循法律途径与他们脱离关系。” “为什么?”王振波大奇。 “做他们的女儿压力实在太大,无论如何努力,还是做得不够好,完全没有透气空间。” “你这样做,必然伤透他们的心。” 本才不出声。 “不过,你还是承继了遗产。” 本才:“以及罗允恭律师,父母极顽强地继续控制着我。” 她无奈地笑。 客人相继离去,只剩下他们这一桌。 王振波不得不结帐。 回家途中,本才说:“真没想到马柏亮会那么快结婚。” 这里边,似乎有个误会。 本才亦不好意思说出来:汤巧珍又无妆奁,马柏亮怎么会看中她。 片刻王振波说:“不过不怕,你现在有司徒仲乐。” 没想到他那么会打趣人。 本才也问:“那位陈百丰小姐呢?” “我今晚与她有约。” 本才不语,真是自讨没趣。 晚上,王振波换上西装外出赴约。 很普通的西服穿在他身上看过去无限舒服熨帖,他手中拿着一束小小玫瑰花球。 本才站在楼梯回旋处往下张望,倾心地凝视他。 假使她是受花人,那该多好。 电话响了,一定是女伴来催,果然,他说了几句,匆匆出门。 本才寂寥地坐在那个角落良久。 大人总有大人的事,怎可一天到晚陪伴孩子。 本才一向会得独处,她缓缓站起,回到房间作画。 新来的保姆很会得养精蓄锐,没有人唤她,她索性不出现。 本才乐得清静。 佣人听过好几次电话,都是何教授来找。 “对不起,何教授,只得加乐在家,叫她听电话?加乐不懂得讲电话。” 多好,什么都不会,免却多少烦恼。 “叫她到你的诊所来?何教授,保姆不是已经同你联络过了吗,加乐需同父亲外出旅游,暂停诊治。” 何世坤在那边又说了些什么。 “你此刻过来看她?何教授,时间已晚,我们不招呼客人了,再见。” 佣人索性把电话接到录音装置上,她下班了。 本才继续画她的封面。 她有灵感,运笔如飞,笔触变得单纯清澄,画风像孩子般天真清晰。 本才从来不觉得自己有绘画天分,直至现在。 她得心应手,痛快淋漓地完成作品。 画还没有干,她把画放在书桌上,呼出一口气。 有脚步声上楼来,本才看钟,原来已经十一点多。 王振波回来了。 他手中挽着外套,一边解松领带,本来疲倦的脸容看到本才忽然笑起来。 “你看你,面孔上沾着颜料。” 本才去照镜子,连忙用湿毛巾擦干净。 “像个小小印第安土人。”语气充满爱怜。 本才看着他笑,“约会进行得愉快吗?” 他身上有烟酒味,隐隐尚有香水味,显然颇为尽兴。 王振波不回答,他走过去看本才刚刚完成的画。 “啊,”他说,“真是美丽的作品,感觉充满希望。” 他很懂得欣赏。 过片刻,他:“我根本不喜欢晚宴。” 本才一怔。 “为着避免晚上对牢一段不愉快的婚姻,故意避开,到了主人家,立刻走进书房,躺到沙发上睡大觉,直到宴会结束。” 本才睁大双眼,竟那么自若。 “有时睡到天亮,劳驾主人叫醒,直接上班。” “太太怎么想?” “她也不在家,两人皆不知所踪,彼此不追究,不了了之。” “真可怕,”本才双手掩到胸前,“听了,没人敢结婚。” 王振波憔悴地笑,“也有成功的例子,老先生老太太金婚纪念,手拉手,恩爱如昔。” 本才怀疑,“总也吵过架吧。” “那当然,可是仍然在一起,才最重要。” “你好似很寂寞。” “是,我可以看到三十年后的自己:一间空屋,三辆跑车,就那么多。” 本才笑着给他接上去:“还有许多年轻美貌但是不甚懂事的女友。” 第15章 王振波正想抗议,保姆进来讶异地说:“加乐,你还不睡觉?王先生,你也该休息了。” 王振波与本才都笑起来。 王振波搔搔头,“许久许久之前,我坐在小女友家里聊天,伯母也是这样催我走。” “那少女可美?” “像个安琪儿。” “现在还有联络吗?” “早就失去影踪。” “那也好,永远留一个好印象。” 保姆又探头进来。 王振波:“记住,明早我们要去儿童医院。” “是。” 他走了,忘记拿走外套。 本才走过去,轻轻拎起外套袖子,略为摇动,袖子上有极浓郁香味,像那种印度的琥珀树脂,一小块,放镂空木盒内,立即香遍全室,令人迷醉,心神轮回。 是哪个艳女用这种香水? 本才睡了。 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直至天亮,有人推醒她,“加乐,该梳洗出门了。” 她睁开双目,娇慵地问:“时间已届?” 叫她的是王振波。 “是,已经八点了。” 保姆进来帮她梳洗穿戴。 考究的童装同大人衣服一样,层层叠叠,最后,给她戴上帽子,穿上大衣。 王振波在门口等她。 看到她下来,微笑站起来,“小姐可以出门了。” 本才打一个阿欠。 她根本没睡足。 做成年女子那么久,永远挨饿,因为节食,永远渴睡,因为昨宵不寐。 她惺松地登上车子,随着王振波出发。 到了医院,迎接他们的人竟是汤巧珍。 王振波仍然很客气,“今天虽有阳光,可是特别清寒。” 汤巧珍却问:“收到我的结婚请帖没有?” “恭喜你。” 汤巧珍微微笑,“缘份来时挡都挡不住。” 本才静静看着她,汤老师你要小心,抑或,叫马柏亮小心? 王振波说:“我们想先去探访杨本才。” 汤巧珍说:“一会儿见。” 本才推开病房门,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感觉奇突,无限依恋。 她走过去,轻轻伏在躯壳之上。 看护过来说:“加乐,别压着杨小姐。” 本才看到她身上有溃疡,大吃一惊。 看护叹口气,“这是疮,长期卧床,在所难免。” 本才泪盈于睫。 “她本身一无所知,并无痛苦,亲友替她难过罢了,一位年轻人天天来陪她,必然是情深的男朋友。” 谁? “他叫——” 本才脱口而出:“刘执成。” 看护惊异,“你怎么知道?” 只是,本才的记忆中,完全没有刘执成这个人,他到底是谁? “天天来,真不容易、”看护说,“所以,我有第六感,杨小姐会有痊愈机会。” 好心人还是很多。 汤巧珍来催:“时间到了。” 她看了看杨本才,放下一张白色请帖,“虽然你不能来,可是我希望得到你的祝福。” 本才冷冷看着她。 只听得她轻轻说:“马柏亮相信我领取了一笔遗产。” 本才吓一跳,这种谎言迟早拆穿,毫无益处。 杨巧珍忽然笑了,“可是他不知道遗产只得数十万。” 本才既好气又好笑。 “我渴望归宿,”她转过头来对小加乐说,“你不会明白吧。” 那边王振波过来说:“时间不是到了吗?” “王先生,有一件事我需要坦白。” “请说。”什么事那么严重? “加乐折骨那次,早上,她在护理院曾经摔交。” 王振波沉默,过片刻他说:“为什么没有即时通知医生及家属?” 汤老师回答得真正坦白:“我怕上头谴责,一点点薪水,功夫又吃重,我实在不想再听教训。” 王振波忽然说:“我明白。” 汤巧珍吁出一口气,“你永远懂得体谅人。” “只是加乐很吃了一点苦。” “当时我没有察觉她伤势严重,对不起。” “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非常渴望脱离这个环境。” “祝你成功。” 本才把一切都听在耳中。 汤巧珍走开之后,王振波问:“你生气吗?” 本才摇摇头。 “你代表加乐原谅她?” “是。” “那么,我们去画画吧。” 第7章 本才没想到场面如此热闹,医生、护士长、护理院里小朋友及家属都到了,还有一大堆记者。 本才见了颜料及白壁,说不出的高兴。 护士长致辞:“壁画由杨本才小姐义务设计,她虽然不能亲自动笔,由她所爱护的小朋友们来完成这幅壁画,相信她会一样高兴。” 大家热烈鼓掌。 墙壁上已用铅笔勾出原稿,并且注明颜色。 小朋友们一涌而上,取起画笔,便动起手来。 本才退后两步,端详墙壁,她上前调好颜料,忽然用力挽起锌桶,爬上扶梯,然后将颜色朝墙壁泼去。 众人惊呼。 淡蓝颜料顺地心吸力流下,看上去就似一匹瀑布,孩子们大乐,拍手欢呼。 这时,本才身上也沾了不少颜色,她笑了。 这是自从她做王加乐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电视台记者一边报道一边说:“孩子们创作力量不容忽视,而且最重要的是,看,他们多么开心,欢乐气氛感染了每一个人。” 家长忍不住上前参与,在该刹那,护理院所有学生同正常儿童并无两样。大家画得筋疲力尽才收手。 来时打扮得似小公主般的王加乐现在看上去也的确像个小小艺术家,连头发上都纠缠着颜色。 她对王振波说:“还你一点颜色。” 王振波转过头来,“给我看颜色?” 两人相视而笑。 王振波说:“假使父女之间感情真的如此融洽倒真是好事。” 本才说:“你年龄不足以做我父亲。” “之前我并没有把你看仔细,你约二十余岁吧?” 本才笑笑,不予回答。 “事实上,已经很久没有与异性谈得那样投契了。” “陈百丰小姐呢?” 王振波但笑不语。 本才有点惆怅,他们谈的及做的,也许是另外一些事情。 回到家,何世坤教授又来催人。 王振波正式把她推掉。 “世坤老是想成名。” 本才须首:“教授成千上万,名教授又是不同,所以非得发表一些惊世骇俗的论文。” “你愿意与她合作吗?” 本才退后一步,“我最怕众目睽睽。” “看,有资格出风头的人根本不稀罕。” “恐怕要叫何教授失望了,”本才叹一口气,“真想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你明白吧,熟悉的四肢肌肤,可以自在地运用……我发誓不再抱怨胸脯不够健美,或是双腿有欠修长。” 王振波只能骇笑。 “虽然加乐的身躯长大后肯定是个美女,但,金窝银窝,还不如自家的狗窝。” “本才,你有无想过,你无故添了十多年寿。” 本才摇手,“喔唷唷,很难讲,也许王加乐不如杨本才长寿,你说是不是。” “本才,你是一个有趣的女子。” “不再可爱了,我的财产都抓在罗允恭律师手里,来,把这些完成的封面给我送到出版社殷可勤处,叫她预支稿酬,付现金。” 王振波笑了。 第二天,他亲自陪本才到出版社去。 本才感慨万千。 以前来的时候,目不邪视,匆匆交出作品马上离开,她不想在工作地方留连,以免是非多多。 本才怕人,也怕闲言闲语。 今日,换了身分,才能自由自在参观。 殷可勤迎出来。 “我头都白了,”她对王振波苦笑,“有一本书自去年二月追到今年十月,年年都说年底交稿,唉。” 本才笑。 殷可勤纳罕,“小朋友,你笑什么?” 杨本才把封面交给她。 “你们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些作品?”殷可勤惊呼,“而且水准这样优秀。” 本才很高兴。 殷可勤忽然扬声叫:“执成,执成,你请过来看。” 本才愕然。 执成,刘执成,原来是出版社同事。 噫,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次终于可以一睹庐山真面目了。 本才金睛火眼似等待那个年轻人站出来。 她有点紧张。 可是秘书前来说:“刘执成不在。” “去了何处?” “每天这个时间,他都到医院去看杨本才。” 本才发呆,啊,他去了看她,所以她才看不到他。 多么奇怪而不能置信的一件事。 她开口问:“他坐在哪间房间?” 殷可勤看看她,“加乐你真有意思,请随我来。” 推开一间小小工作室房门,杨本才看到了神秘人刘执成的办公室。 地上有一双破球鞋,四处堆满了书本画册,墙上挂着背囊风衣,工作台上全是设计,貌似杂乱,其实甚有条理。 然后,本才看到了一样叫她感动的东西。 是一只小小银相架,里边不经意地镶着一张小照,是一男一女的合照,女的是杨本才,男的一定是刘执成。 照片是出版社同人不知在几时拍摄的团体照,他把他们二人剪了出来镶好。 第16章 照片中的刘执成长发,留胡髭,根本看不清楚面孔,不过,一双眼睛倒是炯炯有神,热情、不羁、活泼。 他与王振波的文质彬彬完全是两回事。 这个人会是杨本才的秘密仰慕者吗? 殷可勤在一边说:“不像老板可是,我们很幸运,刘执成一点架子也无。” 是老板? 这么说来,杨本才也算是他的伙计。 可是她竟对他一丝印象也无,由此可知,在生活上她糊涂到什么地步。 天才同白痴仿佛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这可能是杨本才与王加乐相处奇佳的原因吧。 刘执成工作台上什么都有:各种贝壳、小白玉摆件、锁匙、信件、茶杯…… 同王振波的整整有条亦是两回事。 只听得殷可勤说,“这人平时直爽可爱,可是也有口难开的时候。” 本才静静听着。 “他喜欢扬本才,可是不敢声张。” 本才睁大双眼。 “听得本才要来出版杜,便紧张莫名,大家看在眼内,只觉可笑。” 王振波也听见了,忍不住说:“有这种事?” “是,”殷可勤说:“本才出事后,他十分憔悴,事实上我们都为本才担心。” 本才想都没想过她真正的朋友会在这里。 殷可勤说下去:“本才并非骄傲,天才艺术家嘛,不大留意身边的人与事。” 本才十分感激殷可勤,她真了解她。 “我们希望她早日苏醒。” 本才正想去握住她的手,可是殷可勤接着又说:“在商言商,杨本才画封面的书总是吸引读者,可多销二十五个巴仙。” 本才讶异,她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谢谢你替我们送来这两张封面。” “不客气。” 接着有许多人与电话找殷可勤,王振波站起来告辞。 直到他们离开出版杜,刘执成始终没有回来。 在车上,王振波打趣:“意外收获。” 本才摇头,“不是我的类型。” “女孩子都不切实际地喜欢温言软语的家伙。” “是,我们无可救药。” “为什么?” 本才笑,“我不知道,也许,为着耳朵受用。” “最后,那些人会欺骗你们。” 本才笑意更浓,“不要紧,有时,我们也害人。” 王振波既好气又好笑。 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七八岁女孩秀丽的小脸上露出无比狡黠的神情,似个人精,既诡秘又可爱,叫他说不出话来。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有些中年男人喜欢极之年轻的女伴,就是为着追求这一点鬼灵精吧。 “请保护我。” “我一定会照顾你,直至你不需要我为止。” “王加乐真幸运。” “你呢?” 本才无奈,“我现在就是王加乐。” “有什么心得?” “平跟鞋真舒服,做孩子不必经济实惠,还有,我连功课都不用做。” 本才笑了。 她同王振波说:“到医院去看刘执成可好?” 他立刻用车上电话同医院联络。 “刘执成刚刚走。” 本才不语。 “你要见他,也很容易,可以随时约见他。” 本才摇摇头,这件事,还需三思。 回到家,她翻阅那本十四行诗。 没有多少人可以站在一旁那样冷静客观地看自己的生命。 第二天,她与其他小朋友会合,教他们画壁画。 她当然懂得指挥众小孩。 “你这样握笔,在这里描上黑色线条。” “橘黄是黄色加一点点红色,是秋日叶子的颜色。” 孩子们像在上画课一样。 护理人员讶异,“加乐,你像小队长一样,真了不起呢。” 小息时他们一起喝果汁吃三文治。 本才做起她的本行当然兴致勃勃,正起劲地把颜料搬到近墙壁处,发觉身边有一个高大的黑影。 本才暗叫一声不好。 抬起头,发觉那人是何世坤教授。 她找上门来了。 只听得她冷笑一声,“杨本才,你想避开我?” 本才身段只到她腋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立刻退后一步。 “你这个怪物,我非揭露你身分不可,你以为躲在小童的身躯内就可以为所欲为?” 本才没料到何世坤会如此动气。 “你趁机霸占着王振波可是?” 啊,原来如此。 她已经失去过他一次,她认为今日又一次败在别人手下,一道气难下。 地狱之毒焰还比不上妇人受嘲弄的怒火。 本才害怕。 她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这种场面。 只见何世坤伸手来捉她。 危急间本才忽然想起她是一个小孩,幼儿的看家本领是什么? 她立刻尖叫起来,接着摔开何世坤的手,大哭大叫。 护理人员马上奔过来,大声喊:“你是谁,怎么闯进私人范围来,你为什么难为小孩?” 其他的孩子一见本才哭,也接着哭闹成一团。 气氛大为紧张。 何世坤震惊,刹那间清醒了。 她在干什么? 穿制服的护卫人员已经围上来,搞得不好,她会身败名裂。 趁还能抽身,速速退下为上。 她一步步后退,一溜烟走脱。 众人为着保护一班弱智小孩,也不去追究她。 本才喘口气,好险。 幸亏是孩子,若是成年女子,脸上恐怕早就挨了一巴掌。 可是,小朋友们的情绪已经大坏,绘画习作只得中断。 王振波接本才回家时听到消息,不禁生气。 “还亏得是一名教授。” 本才犹有余悸,“一个女人是一个女人。” “我打算叫律师追究。” “算了,别追着打压一个人,物极必反。” 王振波不语。 “翁丽间怎么还不回来?” 王振波更加沉默。 本才奇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半晌王振波答:“她有男朋友在那边。” 啊,他们的世界真复杂。 “也许,在他那里,她可以得到若干安慰。” “你见过那个人没有?” “没有。” “你怎么知道他存在?” “总有蛛丝马迹。听完电话,忽然笑了,买一条鳄鱼皮带,并不是送给我,到很奇怪的地方像是利约热内卢去办公事,永远化妆得整齐似期待有事发生……” 本才恻然。 “与她说话,十句有九句听不见,精神飘忽,对加乐异常生气。” 看样子是有心要埋葬过去,重新开始。 本才担心,“那男人会骗她吗?” “看,连你都焦虑了。” 本才有点不好意思。 “生活总有风险。”王振波说得有点幽默。 他是真的丢开了。 本才问:“妻子有男友,初初发觉的时候痛苦吗?” 王振波不出声。 本才立刻知道唐突,“对不起。” 王振波微笑,“没关系,我愿意回答,很奇怪,每个人的想法不同,面子对我来说并非那么重要的事,我反而觉得轻松,她终于找到另外一个人承担她的感情了。” 本才怔住。 像陌生人一样,除出名义,一无所有,甚至不会不甘心。 “你还年轻,你的感情激烈明澄,恩怨分明,你不会接受妥协。” 本才不语。 她的确是不明白,在她来说,黑是黑,白是白,再痛苦也要即时分手。 “你打算参加马君的婚礼吗?” 本才生气道:“我昏迷不醒,我怎么去?” “那么,我代你送礼。” "何必虚伪。" "因为不值得生气。" 本才服帖了,"王振波先生,我在你身上学习良多,得益匪浅。" "我生活经验比你丰富。" 才叹口气,"王先生,看样子,我同你得相处一段长时间。" 王振波看看她,"我会那么幸运吗?" 本才叹气:“王先生,你把这件惨事化解得可以接受了。" 他轻轻说:“我愿意等你长大。" 本才嗤一声笑出来,"这话对一个十七岁的人来说尚可。" 到家了。 "对,"王振波说,"我已托人去罗允恭处取回你的门匙。" "嗄,你有什么法宝?" "我的律师,是她的师父。" "啊。"本才五体投地。 王振波微笑,"并且,我正在找人看看你父母的委托书里有什么漏洞,以便将财产运用权取回。" 本才说:“其实这些年来多亏罗允恭,否则有限的数目早已花光。" "现在你不同,我相信你已比较智慧。" "我现在要钱来无用,原来,被人照顾是那样舒适称心的一件事,怪不得都二十一世纪了,还有那么多年轻女性想找个户头过日子。" 厨房里,新保姆同女佣说:“王先生真好耐力,同七岁孩子絮絮细语,把她当大人一样。" 女佣不搭腔,不肯说东家是非。 "而且,加乐一点也不像低能儿,我觉得她比任何人都聪明。" 女佣站起来,"我得去买菜了。" 保姆赔笑,"你看我,多嘴得很,真是,我们在这里不过听差办事,领取一份薪水,理那么多干什么。" 她也讪讪地走开。 本才伏在床上睡着了。 第17章 做梦看见母亲伏案正在书写,一贯忙得头都抬不起来。 "妈妈。"本才站在门口叫她。 她看到是女儿,十分讶异,"咦,你怎么还在这里,你的屋子着火了,你还不去打救?" 本才愕然,莫名其妙,没听懂母亲的意思。 只见她扬手,"去,去。" 本才惊醒。 正好这个时候,王振波推门进来,神色黯然。 "本才,我们马上去医院。" "干什么?" "杨本才心脏衰竭,医院正予以急救,嘱我们去见最后一面。" 本才怔住。王振波替她穿上大衣。 "来,本才,我背你走。" 这是最快捷的方法。 本才伏在他背上,他飞快跑下楼去,上了车,直赴医院。 本才一句话不说,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这是她一生中最奇突的一个冬季。 天气一直很冷,幸亏小加乐拥有许多漂亮舒适的大衣,裹得暖暖。 但是本才仍然忍不住打寒颤。 她得赶到医院去见自己最后一面。 本才手足冰冷,欲哭无泪。 天下竟有这样奇怪的事。 停好车,王振波仍然背起本才往医院里跑。 本才发觉她没有穿鞋,王振波把她自一处背到另一个地方,她毋需穿鞋。 她伏在他温暖强壮的背脊上,双臂围着他的脖子,以后,怕得这样过日子了。 到了病房门口,他把本才放下。 主诊医生迎上来,"啊,你们到了。" 他们走进病房。 病床上的杨本才身上搭的管子比平时还多,面孔的颜色像黄蜡一样,已经没有生气。 王振波不忍再看,垂下了头。本才落泪。 看护轻轻说:“加乐,过来见杨小姐。"本才走近。 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难看的自己,从前,即使没化妆,生病、醉酒,面孔都不会如此浮肿,此刻她双目像线一般陷在眼泡里,嘴唇似金鱼似张着吸收氧气,发出嘶嘶的声音。 啊,可怕。本才混身颤抖。 忽然之间,其中一部仪器发出紧急的嘟嘟声。 医生与看护立刻围上来。 "预备用电极器,各人退开。" 医生取过心脏电极器。 这时,仪器显示扬本才心脏已经停止跳动,表上只有一条直线,讯号长鸣,非常刺耳。 本才大哭。医生吆喝:“请病人亲友先出!" 王振波连忙拉起她的手想退出病房。 不料本才大力挣脱,向前扑去。看护大惊急急拦阻。 这时,主诊医生已经将电极器盖下,电光石火间,本才扑到自己身躯之上,紧紧抱住不放。 医生双手来不及闪避,电极器印在本才背脊。 只听得噗地一声,本才身躯大力弹跳,接着她听得众人惊呼声。 然后,全身麻痹,自踵至顶迅速消失知觉。 本才心中一凉,啊,是要去见父母了。 她与他们感情欠佳,见了面,又该说什么才好? 她仍然紧紧抱着自己的身躯不放。 终于,她得到了一直渴望的沉睡。 第8章 她永远不知道那一刻深切护理病房内乱成什么样子。 医生与看护齐齐尖叫,王振波大声喊:“本才,本才。"小加乐昏迷的身躯落到地下,扬本才动也不动。 看护连忙抬起加乐放在床上,替她诊治。 "心脏脉搏正常,背脊被电极器炙伤。" "把她移到另一病房诊治。" "医生,看。" 仪表上扬本才的心电图恢复跳动。大家松了一口气。 整组护理人员满头大汗,有两个觉得双膝发软,忍不住坐了下来。 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一位年轻女医生忽然说:“病人蠕动。" "张医生,我想那只是无意识的肌肉反应。" "不,请快过来看。" 大家又提起精神走近杨本才。 这时,谁也没有空去理会站在一旁的王振波。 他轻轻走到本才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本才的眉尖颤动一下,喉咙发出干涸的声音来。 主诊医生说:“啊,快替她做检查。" 这时,本才四肢开始挣扎。 "不可让她乱动,马上注射。" 护理人员异常亢奋,已经忘却疲劳,全神贯注照料扬本才。 昏迷个多月的病人终于有苏醒迹象了。 一名看护这时才发现了王振波,讶异地说:“王先生,你还在这里?" "请出去,王先生,病人若果好转,我们会通知你。" 王振波只得离开病房。 才出房门,已经有人问他:“本才怎么样?" 他是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人,长发留胡,王振波一怔,好面熟,想起来了,这不是刘执成吗,真人比相片中的他高大。 "本才怎么样?" "看情形她会度过难关。" 年轻人忽然松弛,他竟忍不住饮泣。 王振波不知如何安慰他才好。 幸亏看护过来向刘执成汇报最新消息,王振波趁机去看加乐。 "加乐。" 加乐微微睁开双眼。 眸子内精光已经消逝,他没有叫错人,她是加乐,不是扬本才。 "加乐。" 加乐认得他,伸出小手臂拥抱他,并且不愿放开。 王振波轻问:“本才,本才你去了何处?" 加乐没有回答。 背后有急促的脚步声。王振波转过头去。 翁丽间回来了,声音充满歉意,"我一到家听见你们来了医院便即时赶来……" 王振波挥一挥手,表示不必解释。 "每一次加乐有事我总是不在。" 王振波叹口气,"你也是人,总得透透气。" 翁丽间难得听到这样体贴的话,半晌做不得声。 加乐见了她,迟疑半晌,恢复本色,不再愿意叫妈妈。 王振波这时肯定本才已经离开加乐。 他百感交集,凝视加乐的小脸。 加乐蠕动小嘴想说话。 王振波鼓励她:“加乐,你想说什么?" 加乐终于没说什么。 看护说:“给她一点时间,加乐会学习,是不是,加乐?" 加乐忽然点点头。 翁丽间已经十分满足,笑着拍手。 王振波叹口气,离开病房。 在候诊室,他看到了另外一位男士。 王振波像是有第六感,他知道他是谁,向他点点头。 对方也似认得他,大方地站起来伸出手,"我是区立纬,丽间的朋友。" 终于见面了,两人握了手。 "加乐没有事吧?" 看样子也是个爱孩子的人,加乐运气不坏。 "她无恙。" 区立纬:“我在这陪她们母女,你大可回去休息。" "多谢你关心。" 区立纬不再说话,取过杂志阅读。 王振波看到两位女士均有男伴,一时十分失落,呆呆坐在会客室另一头,半晌无人与他说话,他只得回家去。 本才未料到还会再一次醒来。 她睁开眼,立刻想翻身下床,可是手脚笨重,不听使唤,她不由得怪叫起来。 "醒了醒了。" 有人围拢来,"杨小姐,看着我的手指,几只?" 本才眼前模糊一片。 她苦笑,声音沙哑,"我有八百多度近视,没有眼镜,一如盲人。 大家一怔,继而大笑起来。 "啊,奇迹奇迹,病人恢复神志。" "可是仍需小心护理身体。" 本才呻吟:“痛,痛。" 看护立刻替她注射。 "想通知哪位亲友?" 本才马上说:“王振波,殷可勤,刘执成。" 死而复生,有三位知己可见,也不枉此生了。 "刘先生就在门外,我请他进来,记住,别多说话,你情况仍然严重。" 本才嗫嚅问看护:“我样子可丑?" 看护俯视她,微愠:“你应当庆幸你还在世上。" 本才苦笑:“加乐——" "她很好,你不必担心。" "她已苏醒? "正是,现由专人照顾。" "我想见她。" "杨小姐,你尚未脱离危殆情况,请先安静。" 这时有人走到她身边:“本才。" 本才抬起头,牵动嘴角说:“刘执成,你来了。" 高大硕健的刘执成这时高兴得像一个小孩,"本才,你认得我?" "当然,"她轻轻说:“你是我好友。" "我一直以为你不知我存在。" 本才连忙否认,"谁说的,你送的那本十四行诗,我看到了。" 刘执成一直点头。 "还有你每次探访带来的勿忘我,谢谢你,都给我极大鼓励。" 看护已经过来,"刘先生,时间到了,明天上午再来吧。" 刘执成忍不住吻本才的手背。 手上插满管子,体无完肤,刘执成恻然。 他依依不舍离去。 "看,男朋友对你多好。" 看过她这个鬼样子而不介意,的确是挚友。 有许多势利的人见到朋友略降一级就开始疏远,佯装陌路。 本才闭上眼睛。 "杨小姐,你至少还需要个多月时间才能完成植皮手术,杨小姐,你背部烧伤部分复原情况理想。" 本才说:“只是不能穿露背装了。"她渐渐入梦。 母亲仍然在书房内,看见她,问道:“你有没有救熄那场火?" 第18章 本才颔首,"多亏你提醒我,已经救下来。" 刚想聚旧,母亲却说:“那你还不去做功课,下个月要开画展,作品质量那么参差,行吗?" 本才一惊,急急跑出去,外边是一片碧绿的草地。 她看到小加乐坐在秋千架子上,大眼睛像玻璃珠,一点神采也无。 "加乐,加乐。"她并没有应她,本才着急到极点。 她挥舞双手,挣扎得很厉害,呻吟着醒来。 接着的一段时间,本才称之为非人生活。 心肺脾虽然奇迹般逐渐复原,可是接踵而来的物理治疗叫她吃尽苦头,早知,她想,躲在加乐健康的小身躯内不出来也罢。 可是,也不是没有乐趣的,朋友逐个来探访,扶着她重新学步,都使她振作。 殷可勤赶来看她。她握住本才的手不放。 "老好殷可勤。"忽然之间,她俩痛快的哭了。 "他们都怕你不再醒来,可是我却有种感觉你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 "是吗?"本才微笑。 "我觉得你来看过我们,还有,连交了三个封面,从前,那是你一年的产量。" "我疏于交货。" 这次是殷可勤改正她:“是作品,不是货。"本才笑了。 "真没想到刘执成那样的大块头会流泪。" "看上去他似铁汉。" 殷可勤问:“可有感动?" "但是爱情却是另外一回事。" "你要求过高。" "可勤,你又取笑我了。" "本才我是惟一敢对你讲老实话的人。" "所以真正难得。" "以后请勤力交稿。" "是是是,多谢指教。" 可勤总偷偷带些鲜味、医院不供应的食物进来。 香槟,甜美芬香得本才差些连舌头也吞下肚子,鲥鱼,咸得甘香,使味觉苏醒,勃露哥鱼子酱,齿颊留香。 本才感激不尽。 医生护士也有疑心的时候。 "这是什么气味?" 本才连忙使诡计:“会不会是雪茄?" 护士大惊失色,"什么,谁胆敢在这里抽烟?" 又过了关。也许是真心同情她,故意扮傻,不去拆穿。 王振波出现的那日,本才正在检查背部皮肤。 医生看着他进来,隔着屏风说话,好使病人分心,减少痛苦,因有外人在,他们的话忽然暧昧起来,很多时候欲言还休。 王振波说:“丽间打算带着加乐搬出去。" 本才问:“你可有探访权?" "有,随时随地。" "我替你高兴。" "加乐想见你。" "都是医生百般阻挠刁难。" 正在操作的医生笑了。 "加乐与母亲的关系大有改进。" "她心智如何?" "进步迅速。" 医生替本才穿上压力衣。他们移走屏风。 本才看到了王振波,这次,用成人的眼睛好好地贪婪地凝视他。 王振波过去蹲下,不顾外人眼光,亲吻本才脸颊。 本才伸手出去,轻轻抚摸他的脸颊。两人都泪盈于睫。 王振波颤声问:“有解释没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本才颓然,"不知几时才可搬出深切治疗病房" 医生答:“快了。"真是好消息。 "我会每天来。" 看护骇笑,没想到这位眉青鼻肿的杨小姐有那么多人追求。 这年轻女子一定有常人不如的可爱之处。 护理人员退出去。王振波问:“一切恢复正常了?" 本才摇摇头,"肉体受的创伤需要长时间调养。" "可是,你的精灵已经归位!" 水才笑得弯腰,"多么巧妙的形容。" "难怪何世坤要把你当作研究材料。" 本才收敛笑容,"何教授近况如何?" "听说她已与多名弱智儿童联络,专题研究。" "她的工作其实很伟大。" "马柏亮如期结婚,场面冷淡,父母兄弟都没有参加婚礼。" 汤巧珍又一次选错对象,本才叹息。 王振波轻轻说:“看,我似一个长舌妇,絮絮向你报告是非。" 本才想一想,"也许,她已清楚地考虑过,反正厌恶目前生活方式,不如冒险,变一下,可能会看到曙光。" "祝她幸福。" "她对你有好感,你一直没有给她机会。" 王振波吓一跳,"他们竟对加乐毫无顾忌,乱诉心声,你现在知道太多秘密。" "为什么?" "我一直只喜欢比较活泼的女子:热情、坦白、丰富的想象(奇*书*网^.^整*理*提*供)力,勇敢果断的性格。" 本才忽然涨红面孔,"请恕我对号人座,这好似在说我。" 王君微笑,"还有谁。" 本才讪讪地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缓缓说:“扶我站起来。" "要拿什么?" "扶我!" 王振波缓缓扶着她站起来。 他没料到本才这样说:“看,终于长大了。" "是,"王振波也笑说,"齐我耳朵这么高了。" "让我们出去走走。" "医生说——" "别听他们,死人了。" "到草坪散散步是可以的。" "奇怪,天气还是这么冷,丝毫没有回暖的迹象,这真是一个冰冻的冬季。" "过一个月春天便要来临。" 他把本才裹得十分严密,像一只粽子似,与她悄悄经过医院的图书馆,偷偷走到草坪。 本才诉苦:“冷。"嘴里呵着白气。 忽然她自白袍子口袋里取出一只扁平的银酒瓶,打开瓶盖,喝一口。 王振波大惊,"这是什么?" 本才眨眨眼,"拔兰地。" "什么地方得来?" "殷可勤偷偷给我。" "竟有这种损友。"王振波顿足。 "所以我同她的友谊长存。"两个人都笑了。 本才得寸进尺,"来,带我去跳舞。" 王振波骇笑,"杨小姐,你尚未复原。" "你我都知道扬本才永远无法恢复旧时模样,管它呢,先去跳舞。" 王振波急说:“待你出院,再找舞厅。" 本才颓然,"这段日子真坑人。" 话还没说完,看护已经追出,"原来在这里,吓坏人,王先生,再这样,以后不让你探病。"立刻把他们抓了回去。 本才嘻嘻笑,一点也不生气。 王振波说:“对,我已把你家门匙自罗允恭处取回。" "谢谢你。" "住宅已经再次换锁。"本才点点头。 "我还擅自闯进香闺巡视了一下。" 王振波没想到有那么可爱别致的住宅。 白得耀眼,全无间隔,主要的家俱是一张宽敞的原木工作台与老大的双人床。 一看就知道屋主人崇尚自由,有点放肆,不失天真。 随即他看到墙上淡淡的印子,像是有几张画被人除了下来。 他替她把画册书本略略整理一下便关上门离去。 本才说:“叫你见笑了。" "活脱是艺术家之家,只是天窗如此光亮,怎样睡觉?" 本才骤然面红,这问题太私人。 王振波说:“我还有点事,明天再来。" 本才咕哝:“生意都已结束,还忙些什么。" 王振波微笑,开始管他了,真是好现象,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 他走了,本才坐在藤椅上看杂志。刚有点累,没想到翁丽间来看她。 本才觉得亲切,毕竟做了那么久的加乐,在她怀中依偎了那么多次。 本才想撑起来。 翁丽间连忙按住她,"杨小姐,不用客气。" "加乐好吗?" "下星期可以正式上学。" 本才担心,"不是特殊学习所吧?" "不,是普通小学,由一专门助教协助,希望过正常生活。" "那她会喜欢。" "杨小姐,我还未正式向你道谢。" "任何人都会那样做,请不要再提了。"本才十分尴尬。 翁丽间握住她的手低下头,想一想她说:“我愿意负责你的医药费。" "这是公立医院,不费分文。" "那么,我如何表达心意?" "翁家一家乐于捐助医院设施,已经足够。" "杨小姐,真没想到你救助加乐是完全无偿的慈善。" 本才觉得有必要转变话题,"听说,你好事近了。" 翁丽间一怔。 她从未同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刚刚才苏醒的杨本才怎么会知道。 本才连忙道:“对不起,太唐突了。" "不,杨小姐,我不怕你见笑,明春我会再婚。" 本才忍不住低声嚷:“你们都第二次结婚了,只有我,无论如何没人要。" 翁丽间一听,只觉好笑,并不当作嘲讽,她很幽默地,"放开怀抱,保不定可以嫁三次。" 本才这才觉得失言,连忙掌嘴,"讲错话,讲错话。" 翁丽间凝视她,"年轻真好,内分泌自然生产抗抑郁素,无论环境怎么困难,一样挺得起胸膛来顽抗。" 这时,翁丽间伸出手来,摸了摸本才的头顶,像爱抚小加乐那样。 真奇怪,她说起加乐,"有很多表情相似。" 本才笑。 "唉,我在说什么,你俩资质差那么远,我一定是失心疯了。" 第19章 两人客套一番,翁丽间才告辞。 她一走,本才缓缓站起来,才发觉背脊尽湿,没想到应酬竟是那么累的一件事。 抑或,她有点心虚。 毕竟,刚才同她说话的人,是王振波的前任伴侣。 本才轻轻坐到床沿,把笑容收敛。 翁丽间太夸奖她了,扬本才体内的抗抑郁素也渐渐在消失中,不比那些少女,一点点小事也咕咕咕笑半日,戴着蔷薇色眼镜,看什么都是美好的。 她不过故作活泼。 客人一走,整个人消沉不已。她取出酒瓶喝一口。 酒已饮尽,她学醉翁那样把瓶子甩一甩,希望倒出最后一滴。 本才不敢照镜子,她看到的面孔浮肿无神,双目呆滞,难怪马柏亮一见就走,这个女人要不得,不过,可是,她的财产还是有吸引力的,可否只要她的钱? 她睡着了。朦胧有人进来,轻轻坐在床沿,在耳畔唤她名字。 本才知道这是刘执成。 想到这些日子来的委屈,不禁在睡梦中呜咽。 刘执成一直陪着她。 少年时,本才也把男朋友分两种,跳舞一种,诉苦一种,两类从不混淆,灵与欲必然分家。 本才不大记得她借用过的肩膀,但是那些令她痛哭的男孩子,却铭记在心,真不公平。 直到她再次熟睡,刘执成才悄悄离开。他留下小小一束勿忘我。 那深紫色的花朵直到干透仍然芬芳可作装饰用。 再过一个星期,本才坚持出院返家休养。 看护劝她:“杨小姐,不要把健康当玩笑。" "病床矜贵,你则当我们是推销员,硬要你留下。" "一定要走?我们才是你的老朋友,还到哪里去。" 经过研究,还是放她出院,每日下午,院方会派护理人员上门去检查她近况。 刘执成与殷可勤接她回家。 可勤一进来便说:“前门有行家想采访你关于火灾受伤始末。" 刘执成立刻代本才发言:“从后门走。" 本才坐轮椅内,用帽子遮着头,绕到后座,经过那幅儿童壁画。 "啊,完成了。" "是,充满生气,为沉重的病房带来希望及色彩。" 殷可勤催刘执成,"电梯来了,快走。" 一辆吉普车驶近,司机正是王振波。 刘执成一手将本才抱起,放进后座。 可勤接着跳上车关上门。 本才急道:“执成还未上车。" 可勤微笑,"他会去引开记者,并且同他们讲几句话,人家也不过是听差办事。" 刘执成在车外向他们挥手。 "谢谢你们。" 可勤笑,"啊,一句谢就想了此恩怨,真没那么容易。" "那,做牛做马可管用?" "倒不必,有十个八个俗而不堪的小说封面等着你来做才真。" 本才伸出手臂,全手都是蜂巢似针孔,像资深瘾君子,她连忙拉下衣袖。 王振波感慨而放心,"总算救回来了,好歹出院了。" 可是,为什么至今未见过加乐?这是本才心中一个极大疑点。 回到家,王振波掏出锁匙开门,那日,阳光满室,本才一进门便啊地一声。 原本空白的墙壁现在挂着那几张失去的画,原壁归赵,本才雀跃。 连殷可勤都忍不住问:“怎么一回事,怎么可能?" 王振波笑笑,"我找到马某,同他说了几句话,他便把画交出来。" 可勤问:“你说些什么?" "我只告诉他,这几张乔治亚奥姬芙的花卉也算是名画,自有转手记录,如拿不出单据,做贼赃论。" "他怎么说?" "他说他怕屋内无人,画会失去,故此暂时代为保管,直到屋主回家。" "画一早买妥保险,是不是,本才?" 本才不语,仰头欣赏那几幅画,失而复得,真正高兴,本才指的是她的生命。 可勤看着她,"你好似不甚生气?" 本才坐下来,"可勤,去做茶来我们喝。" "马上去。" 本才微笑,解释:“经过这次,发觉自己高大许多,再也不与小事计较。" 王振波宽欣,"那多好。" 本才伸了伸四肢,"谢谢你。" "不客气。" "你付了赎金是吗?" "总得给他运费。" 本才笑了,有点讪讪,她没带眼识人,今日的羞愧是应得的。 可勤捧着茶出来,讶异地说:“本才,我在你厨房里找到七种茶叶,洋洋大观。" 本才立刻看着王振波,是他代办的吧。 那么细心周到。 本才终于问:“为什么不见加乐,加乐好吗?" "她如常。" "几时带她来我家?" "待你比较有精神的时候。" "明天可以吗?" "我看看她有没有时间。" 语气内有推搪因素,何故? 王振波站起来,"本才,你休息吧,我先走一步。" 他告辞了。本才心中隐隐觉得有事。 殷可勤犹自不觉,"本才,我找到鹅肝酱,想不想吃一点?" "可勤,我累了。" "那么,我送自己出去。" 本才松口气,缓缓走到自己的床边,一头栽下去。 床铺太久没沾人气,略有潮湿味道,但仍然熟悉地柔软。 看,只有床是她最忠心的朋友。 敏感的本才觉察到王振波对她的态度有微妙的变化,他仍然处处为她着想,体贴入微,但是同以前已有不同。 与他做加乐的时候,无异有段距离。 那段时间,她即是他,他也就是她。 电话铃响,本才不想去听。 "本才,你已回家?我是柏亮,有事商量。" 什么,他还敢打电话来?本才不由得笑出来。 百密一疏,电话号码没有更改,被马柏亮有机可乘。 第9章 下午,看护来了,叮嘱她几件事。 "杨小姐,多出去走走,一个人呆在家中不好。" "不是叫我多休息吗?" "你眼睛有点忧郁。" "什么都瞒不过你。" "工作是最佳精神寄托。" "那我明日便开始作画。" 本才自觉语气冷漠,言不由衷。 "是否苏醒之后感觉到反高潮的低落?许多病人在痊愈后才觉得抑郁,因为亲友都回去做正经事了,不再拥摄着病人。" 本才苦笑,"又不幸被你言中。" "千万不要在这个时候缠住男朋友不放,造成他压力,叫他为难。" "是。"本才微笑,这些她都懂得。 看护好心一如老友。 她接着:“这间公寓多么奇突,坦荡荡,太君子了。 然后约定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再来。 一连几天,刘执成与殷可勤同时来探访她。 本才问:“出版社好吗,生意如何?" 可勤笑,"自本才口中听到生意二字十分突兀。" 刘执成回答:“形势低迷,大家都在等新的畅销书大作家出现。" 可勤笑,"需年轻貌美,身段姣好,气质幽雅,才思敏捷,天才横溢,而且工作态度严谨勤奋,每年著优秀长篇小说十五套。" "哗,但愿你有日梦想成真。" 刘执成笑,"生意目前还可以维持。" 可勤在厨房忙做午餐,他与本才闲聊。 "去年出版社搞晚会,你就喝得比较多,那天由我送你回家。" 本才一点也不记得。嘴巴虽然不说,脸上却露出茫然的神色来。 一切都落在刘执成的目光里,他暗暗叹口气。 可勤也是个聪明人,出来看到这种情形,便劝说:“人家大病初愈,你却来考人家记忆。" 本才却问:“你们这几天有没有见过加乐?" 两人摇摇头。 "她仍住在王宅?" 刘执成奇道:“本才,你应该最清楚王家的事。" 本才不语。 可勤说:“我还记得出版社七周年纪念请你设计宣传海报,你无论如何不肯。" 本才想起来,"有一个人在电话中滔滔不绝告诉我他的构思,唏,我顿时反感,这还叫我干什么,干脆他来做好了。" 刘执成讪讪说:“那人是我。" 可勤拍手大笑,"哈哈哈。" 本才十分尴尬,她说:“我去冲咖啡。" 刘执成看着她的背影,"奇怪,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她身边,吃饭开会通电话不下百来次,可是她对我一丝印象也无,我仍然是人海芸芸众生中一名,连我名字也记不清。" 可勤赔笑,"怪不得有些男生为求博取印象分,刚相识不由分说先把那女生痛骂一顿,好叫她刻骨铭心。" 刘执成奇问:“真有这样的恶棍?" 殷可勤不出声。她刚上班,第一次开会,就因小故叫刘执成严词责备。 当时她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哭完了好出来辞职。 那次出丑叫她没齿难忘,可是很明显,刘执成本人却已经忘怀。 可勤不打算提醒他。 之后,才发觉他是个热诚坦白对下属没有架子会玩政治的上司。 可是她一直有点忌惮他。 这时,刘执成摇摇头,"也许,我应知难而退。" 旁人实在不便置评,故此可勤只有低下了头。 "咦,本才呢?" 厨房不见人,这才发觉她躺在露台上的藤椅子睡着了。 第20章 刘执成说:“来,一、二、三。"与殷可勤二人抬起藤椅回到室内,替她盖上毯子。 "我们一起回公司吧。" 本才半明半灭间听见他们约好同时走,不禁宽慰。这两个好人应当走在一起。 第二天,本才对王振波说:“我想见见加尔。" 王振波咳嗽一声,"这件事,我也不想瞒你。" 呵,这里边有什么文章? "你最最了解加乐。" 本才屏息聆听。 "本才,加乐,已经是另外一个人。" 本才抬起头来,"我没听懂。" "本才,"王振波吸进一口气,"你离开加乐的qi书+奇书-齐书身躯后,她并没有变回她自己。" 本才变色,"我不明白。" "换句话说,你苏醒了,做回标本才,加乐却没有,她救醒之后,不再是王加乐,也不再是杨本才。" 本才睁大双眼。 "本才,故事并没有完结,现在,加乐成为第三个人。" 本才握紧拳头,额角沁出汗来,"振波,让我见一见加乐。" "早该让她见你,可是,她不愿意。" "什么?" "她有主张,她不认识你。" 本才愣住。 "我非常惊惶,觉得加乐这种现象一定有个解释,可是不敢知会任何人。" 本才跌坐在沙发。 王振波困惑得无以复加,"本才,加乐现在是一个少女,自称区志莹。" "请介绍她给我认识。" "你可以到我处来吗?" "就现在如何?" "好极了。" 本才换好衣服,随王振波出门。 一路上王振波断断续续说他的感受。 "会不会加乐本身似一张白纸,容易接收别人的思维……" "丽间却并没有觉察到,她在忙着筹备婚礼。" "志莹,她十八岁,在一次车祸中身受重伤。" 本才看看他,"也是昏迷不醒?" "不。" "情况究竟如何?" "你不会相信,本才,区志莹已经辞世,器官也全部捐赠出去。" 本才混身寒毛竖了起来。 半晌她问:“区小姐几时去世?" "同一间医院,同一天。" "你查证过这件事?" "已经彻查清楚,我还见过区氏夫妇。" "他们有无相认?" "还没有。" 他俩到了王宅。 才开门,就有一个人冲出来,停睛一看,是妖媚的陈百丰,手挽一件红色长大衣,边穿边走,气冲冲道:“王振波,你那女儿,是只妖精,我实在吃不消,我知难而退好了。" 她瞪了本才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杨本才轻轻走进屋内,"加乐,加乐?" 一想不对,那孩子现在并非加乐。 她推开书房门,"志莹,你在里头吗?" 书桌后边坐着一个人,闻声把旋转椅霍一声转过来。 不错是王加乐。 俏丽的小面孔,大眼睛,尖下巴,疑惑的神情。 本才太熟悉这张面孔了,她曾经借用她的脸生活了个多月之久。 "记得我吗?" 加乐微微张嘴,好似认得,可是终于说:“不,我不认识你。" 声音的确属于加乐,可是语气不驯、嚣张、任性。 "你叫区志莹?" 她一愣,反问:“他把一切都告诉了你?" 本才微笑,"记得吗,我是你的前生,你此刻经历的事,我都经历过。" 本才占了上风。 区志莹反驳:“可是,现在是我住在这里。" 本才怎么会输给她,她闲闲地问:“还习惯吗?" 区志莹看着她,"你想说什么?" 她打开烟盒子,取过一支烟,点着吸一口,盯着本才。 呵一个七岁的孩子做出这连串动作,令人震惊。 本才不由得生气,"你要好好珍惜加乐的身躯,老实告诉你,你这生这世未必还可以离开。" 区志莹缓缓放下香烟,慢慢转过身子,"你可以走了,我没有心情听你唠叨。" 本才啼笑皆非,她竟把她当老太太办。 一时不想争吵,本才退出书房,与王振波会合。 他们坐在会客室中,两人沉默良久。 是王振波先开口,"你看怎么样?" 本才回答:“的确是另外一个人。" "我该怎么做?" "翁丽间不是打算同孩子一起搬出去吗?" "交给她?"王振波反问。 "加乐是她亲生女儿。" 这是最合情理的做法。但王振波低下了头。 本才看着他,"你不舍得加乐。"他不出声。 本才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你不是真打算等她长大吧?" 王振波踱步到窗前,不置可否。 本才暗暗心惊,原来他真有这个意图。 本才试探地问:“你爱的,一直是加乐?"声音已微微颤抖。 王振波仍然没有直接回答。 本才再作进一步推测:“在我之前,已经有人入住过加乐的身躯?" "你真聪明。" 本才的确不是笨人。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本才,这种现象实在太难解释。" "我可以接受,因为我也是当事人。" "这是我与那人之间的事。" "她是否一个可爱的女子?" 王振波答:“是。" "她在加乐身上生活了多久?" "一年。" "啊,那么久,后来呢?" "她觉得实在太闷,离我而去。" 本才张大了嘴合不拢,外人只以为王振波深爱继女,实则上不是那么一回事。 王振波悲哀地说:“看,现在你都知道了,你怎么看我?" 本才不答。她一背脊都是汗。 她鼓起勇气问:“那,又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她是个女演员。" 所以才能够把秘密隐藏得那么好。 "你认识加乐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走,"本才忍不住问,"走往何处?" "我不知道。" "消失在世上?" "或许是,或许在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人身上寄居。" "你答应替她保守秘密?" "正确。" "她叫什么名字?" "怨我不能透露。" "她原来的身躯是否完好?" "本才,我不想再说什么。" 王振波低下头,黯然销魂。呵他至今还深深悼念她。 本才一时间解开了那么多谜语,不禁疲倦,用手撑住头,不想动弹。 一个小小身躯忽然出现在门边。 加乐尖刻的声音传来:“你们还在谈?你,你还没有走?" 小小的她一手撑住门框,说不出的刁泼,一看就知道不好应付。 难怪连姣媚的陈百丰都吃不消兜着走,落荒而逃。 本才说:“加乐,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早已知道我的名字是志莹。" "我们做个朋友可好?" 志莹笑了,伸出舌头左右摆动,"成年人,我才不会同你做朋友。" 本才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回答。 王振波这时开口:“本才不是那样的人。" 本才十分感激,刚想道谢,加乐眼睛一红,哭了出来,一边顿足,一边转身就走。 她嘴巴嚷着:“没有人爱我,人人都欺侮我。" 本才服了。可是,她做加乐的时候,不也是利用过这种特权吗? 她站起来,"我告辞了。" "本才,我叫司机送你。" 王振波急急追上楼去安慰区志莹。 不,是加乐,他一直以来深爱的,也就是加乐。 本才站在王宅门口,天气冷得要命,司机并没有出现。 她打手提电话叫计程车。 "小姐,今日车子非常忙,你愿意等四十五分钟到一小时吗?" 本才只得致电殷可勤。 可勤二话不说:“我马上来接你,你穿够衣服没有?这是我一生所经历过最冷的冬季。" 本才落了单,孤清地站在人家家门口,呆呆地等救兵。 越站越冻,足手指都有点麻痹,鼻子冰冷,她想哭,却不甘心。 王振波根本不理会她去了何处,再也没有出来看过她。 本才又急又气,是他叫她来,现在又把她关在门外。 幸亏可勤的车子随即驶至。 "本才,快上车,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干吗站在王家门口,为何不按铃?" 跳上车,可勤把自己的手套脱下交给本才戴上,本才方觉得暖意。 "快走。"本才都不愿多说。 可勤看她一眼,把车驶进市区。 "去什么地方?" "想喝酒。" 可勤说:“我不反对,可是你身体状况……" "可以应付,放心。" 可勤说:“我从前总以为像你那样的天才处理俗世的事必定会得不落俗套。" 本才给她接上去:“不过渐渐发觉天才还不如蠢才机灵。" "对,这两封信由纽约寄出,在出版社压了已有两个星期。" "多半是读者信。" "那更应立刻处理。" 本才学着可勤的口吻:“读者才是我们的老板。" 到了相熟的酒馆,本才坐下,叫了六杯苦艾酒,一字排开,先干掉两杯。 情绪略为稳定,取过信件一看,"嗯,是辜更咸博物馆寄来。" 第21章 可勤心向往之,"法兰莱怀特设计的辜更咸博物馆。" 信纸抽出摊平,本才读过,一声不响,折好又放回信封。 "说什么?" "邀请我去开画展。" "那很好呀,真替你高兴。"可勤雀跃。 本才微笑,"三年前已经来叫过我。" "你竟没答应?这种机会千载难逢。" "任何事情都得有所付出,不划算。" 可勤大奇,"你怕什么?" "怕我其实不是天才,曝光过度,自讨苦吃。" 本才喝下第三杯酒。 "好了好了,别再喝了。" "我已经痊愈,除出一背脊的伤疤,没事人一样。" 可勤一点办法也没有,徒呼荷荷。 她一抬头,不禁笑了,救星来啦,"看是谁?" 向她们走近的正是刘执成。 本才诧异,"可勤,是你叫他来?" 刘执成坐下,一声不响,看看桌子上空杯,也叫了六杯苦艾酒,酒上来,他学本才那样,干尽三杯。 本才不禁劝道:“喝那么多那么急做甚……" 刘执成笑了。 本才这时不好意思不放下酒杯。 她说:“哎呀,你的头发胡须都清理了,这叫洗心革面,为着什么?" 刘执成笑笑,"谈生意比较方便。" 可勤真是个正经人,"这种地方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快走吧。" 本才说:“可勤开车,可勤没喝酒。" 可勤嘀咕:“真不明白为什么一叫就六杯酒,表示什么呢?" 本才答:“豪气。" 可勤嗤笑出来。 刘执成陪她坐在后座,她把沉重的头靠在他肩膊上。 这个铁胆忠心的好人要到这个时候才真正感动她。 本才默默到了家。 可勤叮嘱她:“早点休息。" "你们呢?" "回公司赶功课。" "有工作真好。" 刘执成:“本才,要是你愿意到敝公司来上班,我马上替你装修办公室。" 这样的话自然中听。 本才进屋,甫坐下,忽然想起还有话说。 辜更咸那边,得请刘执成代为婉拒才是。她出门追上去。 到停车场一看,不见人,心里想:只得呆会补个电话,可是刚转头,就看见刘执成与殷可勤自转角处走出来,本才想迎上去。 本才忽然凝住,她随即躲到大石柱后边去。 本才看到刘执成紧紧的拉住殷可勤的手,朝吉普车走过去。 拉手本属平常事,但是也分很多种,看他们的姿势,立刻知道是情侣。 本才躲得更严。 他们走到车前,忽然紧紧拥抱,随即分开上车。 可勤潇洒地把车驶走。 本才嗒然低下头。是她撮合了他们二人。 这两个人在同一间写字楼工作已经好几年,相敬如宾本无他想,直到杨本才把他们拉在一起。 看,谁也没有等谁一辈子。 本才沉默了。 她缓缓走回家,关上门,倒在床上。 终于求仁得仁,完全寂寞了。 屋内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大难过后,必有落寞,现在,又该做什么才好。 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 去同这个人谈几句也好,无论是谁,不论说些什么不着边际的话,都能解闷。真没想到他会是马柏亮。 "本才,是你?听到你的声音真好。" 他没期待她会亲自来听电话。 不知怎地,本才的气已消,只是轻轻同:“还好吗,婚姻生活如何?" "过得去,托赖,听说你痊愈了,十分庆幸。" "是,差些更换生肖。" "我知道你一定会挣扎下来的。" 事后孔明。 "柏亮,好好过日子。" "钱老不够用。" 这句话本才一早听得麻木。 "省着点花。" "已经不敢动弹,可是一出手就缩不回来。" 他哪里还有得救。 本才以为他会开口问她借,终于没有,始终尚有廉耻。 一个男人,向身边的女人要钱已经够不堪,居然向前头的女人要钱,那真不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才好。 他最后只说:“听到你声音真好。" 本才轻轻放下电话听筒。 那时年轻,不懂事,糊涂到极点,自有乐趣,他们也有过快乐时光。 看护来了,又去了,十分关注病人那颓丧情绪。 那晚本才睡着后,没有再梦见母亲。 或是任何人。 杨本才做回自己,才发觉有多大失落,她的生命何其苍白。 午夜醒来,沉思良久,累了,再睡,心中已有决策。 第二天一早起来,沐浴更衣,刚想出门,王振波来访。 "本才,打扰你。"客气得像陌生人。 他与杨本才根本不熟,也是事实。 本才原是个大方豁达的人,她招呼他进来。 "有什么事?" 王振波把一叠文件放在桌子上,很含蓄地说:“本才,你卧病的时候,我自作主张,替你办妥一点事。" 本才取过文件看,哎呀,她低声叫出来。"罗律师终于把遗产承继权批还给我了。" 王振波微微笑,"她擅于经营,不负所托,这几年来遗产几已增值百分之一百。" 本才暗暗感激。 "不过,还是由你自己来管理的好。" 本才搔搔头,"我不懂理财。" "各间大银行都有值得信赖的人材。" "是,我会好好运用。" "你是一名艺术家,身边有私蓄,人就清丽脱俗,如否,立刻沦为江湖卖艺人。" 本才由衷地感激,"振波,多谢指教。" "我希望看到你健康快乐。" 明敏的杨本才立刻意味到他的另有深意,"你可是要远行?" 王振波微笑,"被你猜到了。" 本才黯然,依依不舍,"到哪里去?" "去一个比较宁静的城市,看着加乐长大。" 本才想喊出来:我就是加乐呀。 不,现在加乐已是另外一个人。 本才问:“你已取得加乐的抚养权?" "我正说服她母亲。" 凭他的人力物力以及毅力,一定没有办不到的事。 王振波站起来,"我走了,本才。" "我祝你称心如意。" 王振波点点头。 本才加上一句:“你要小心,加乐最近刁钻不驯,而且只得七岁。" 话已说得十分露骨。 王振波微笑,"你仍然真正关心我。" 本才忍不住拥抱他,把脸靠在他胸前,像从前的小加乐那样。 然后,她静静送他到门口。 王振波有点无奈,终于转身离去。 本才站在门口良久,沮丧得不得了。 她提醒自己:要振作,杨本才,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刚想出门去办正经事,门铃又响起。 呵,莫非是他忘记了什么,又回头来拿。 打开门,门外却是小小王加乐。 本才无比亲切,却忍不住惊讶,"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岂不叫王振波担心?" 小加乐笑一笑,"你的确是个好人。" "让我通知他。" "且不忙,我有话说。" 她自顾自走进客厅,坐下,打开手袋,取出化妆镜,取出唇膏,补了补妆。 然后淡淡地说:“给我一杯咖啡。" 本才看得呆了,半晌才答:“是,是。" 她斟出饮料。 小加乐,不,区志莹慢条斯理的说:“振波不再爱你。" 本才不由得更正她:“王振波从来没有爱过我。" "尚算你有自知之明。" 本才啼笑皆非,下令逐客,"我有事要出去,你请长话短说。"一个人的涵养功夫究竟有限。 "以后不准再见王振波。" "哈。" 区志莹斥责:“这是什么意思?" "由不得你管。" 区志莹大怒,"他不爱你,你不爱他,见面来干什么?" 本才看着她,"你有没有听过世上有一种关系叫朋友?" "咄,鬼话,一男一女做什么朋友?" "这就是你的心胸不够广阔了。" "我不会允许王振波再见你。" "祝你成功。" 本才打开大门,请她走。 这时才看见王家的司机在门外等她。 "王振波永远不会再见你。" 本才已经关上了门。她已经累得垮下来。 独自坐在沙发上良久,鼻端隐约还闻到区志莹适才留下的香水味。 本才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她认得这种浓郁的香水叫作森沙拉,梵文轮回的意思。 她叹口气,喝杯冰水,出门去。 第10章完结 先到银行去处理财务,再拨电话到出版社。 殷可勤来听电话。 "可勤,我想上来歇脚。" "我来接你。" "我就在附近,十分钟可以到。" "我替你准备饮料。" "请给我一大杯热可可。" 总算留住了一个朋友。 可勤一见她便关心地说:“你看你累的。" 是吗?本才摸摸面孔。 虽然从来不自以为是个美女,但是也明白此刻姿色是大不如前了。 除了热可可,还有椰丝蛋糕,本才老实不客气地吃起来。 殷可勤也是个伶俐人,细细打量本才气色,"你有话要说吧?" 第22章 "是,"本才抹了抹嘴,"我想重新振作。" 殷可勤鼓掌。 "辜更咸那边,我想听听他们的建议。" "好极了,我愿意做你秘书,替你处理琐事。" "不敢当,请你帮忙才真。" "本才,你的才华必定可以发挥得淋漓尽致。" 本才牵牵嘴角。 "我马上替你联络辜更咸。" 本才看看可勤,微微笑,"我还需要节食,qi书+奇书-齐书置装,换个新发型……要出去打洋鬼子了,不能失礼父兄叔伯。" 殷可勤一直笑。 "可勤,给我一点鼓励支持。" "一定,愿你打垮洋人,扬威海外。" 本才略觉安慰。 可勤补一句:“本才,口后若有人闲言闲语,你不必理会。" 本才颔首。 "那些人会些什么,不难猜到八九分,若是排除万难,争得些少名声呢,必定是媚外崇洋,倘若不幸全军覆没,则冷笑一声:你以为这么容易做春秋大梦呢你。" 可勤给本才接上去:“作品多一点,他说你粗制滥造,作品少一点,他又说你受欢迎程度大不如前。" 两人笑作一团。 静下来,可勤问:“叫你去纽约住你愿意吗?” “我无亲无故,大可一定了之。” “胡说,你还有我们呢,一年起码寄十个八个封面回来。” 本才这次来,另一个原因,是要使殷可勤释然。 因此她很平静地说:“好好照顾刘执成。” 殷可勤一听,忽然涨红了面孔,像是做贼被人当场捉到,双耳烧得透明。 本才不禁好笑,本想促狭地看她尴尬,终于不忍,“你看你到今日还怕难为情。” 可勤张嘴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试了几次,不得不放弃。 这时,肢体语言似乎更加重要,她握住可勤的手。 可勤嗫嚅:“他一直喜欢你……” 本才更正:“他一直关心我。” 可勤十分感激。 本才叹口气,“我猜我是那种六神无主,彷徨得团团转的人,特别叫他不放心。” “执成喜欢艺术家。” “当编辑大人也是文艺工作。” “本才,你真好。” “你俩一早就应成为一对。” 可勤轻轻说:“可是不知怎地,互相都没有留意对方。” 本才代为解释:“工作太忙了。” “一定是那样。” “现在有了好的开始,大可慢慢发展。” 可勤仍然腼腆。 “你们有说不完的话题,光是讨论明年该出版哪些书,已经可以谈三日三夜,将来生了子女,名字也现成,一个叫书香,另外一个叫字馨,不知多文雅。” 可勤笑了。 半晌她说:“本才,你呢,你完全没有想过你自己?” 本才自嘲:“有呀,我已经要跳出框框,去做国际级艺术家。” “感情方面……” “直向前走,总会碰到那个人吧。” “要求别太苛刻。” “可勤,你应劝我提高眼角才真,否则再来一位马某那样的人才,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可勤骇笑。 笑着她忽然落下泪来,与本才拥抱。 身后忽然有人说:“咦,这不是抱头痛哭吗?” 正是刘执成来了。 他真幸运,无意中得到理想伴侣。 像可勤一样,他打量本才后:“你太憔悴,得好好休养。” 一定是虚肿面孔,红丝眼,瘀黑嘴唇叫他们这样吃惊。 本才一点牵挂也无,回家休息。 看护来了,有点诧异,“你好像放下一些什么,整个人轻松了。” “是吗,”本才笑笑,“一定是面子,面子最沉重。” “不,也许是才华,”护士笑,“才华也千斤重。” 她真幽默,世上好人果真比坏人多。 本才一边在她指导下做柔软体操,一边说:“会不会是爱情,爱人十分沉重。”“真正的爱情叫人欢愉,如果你觉得痛苦,一定出了错,需即时结束,重头再来。” 本才讶异,“说得多好,像个大作家的口吻。” 看护说:“背上的烫伤疤痕其实可以请教矫型医生。” 本才感喟,“不必了,成年人身上谁没有疤痕,有些你看得见,有些你看不见。” “杨小姐你这样说叫我放心。” 过一会儿看护又说:“王家整家搬走了。” 本才也说:“过一阵子我也会有远行。” “人们已渐渐忘记那场火灾。” “那多好,淡忘是人类医治创伤的天然方法。” “你吃了那么多苦,你甘心吗?” “我也有所得益,我很珍惜目前一切。” 看护也拥抱她。 本才知道现在的她一定很惨,否则不会人人一见便想拥住她安慰她。 整整个多月,殷可勤做本才的代理人,从中斡旋,与辜更咸那边谈条件。 到最后,合同也签下了,出发到纽约的日期也定妥,本才仍然不肯与对方面谈。 一日,可勤送来荧幕对讲电脑。 “这是干什么?” “他们想与你会晤。” “不,我不谙英语。” “谁相信。” “我怕羞。” “杨小姐,别闹情绪。” “对,我住在荒山野岭,没有电话线,故此不能从命。” 可是过两天,可勤又上门来。 “是什么?” 可勤一言不发,打开盒子,取出一件轻巧的仪器。 “咦,什么玩意儿?”“是辜更咸派人送来的卫星电话,毋须线路,只需依指示瞄准卫星,即可收发。” 本才不出声。 “感动吧?” 本才承认:“完全有被追求的感觉。”“是,比起人家的认真,妥帖,我们这里搞文艺工作的条件相形失色。” 本才默认。“人家目的是办好一件事,我们却急于捧红自己人,建立个人势力范围。” 本才不出声。 “看样子你会一去不回头。” 本才不得不承认:“我确有破釜沉舟之心。” “你看,本地又失去一名人才。”“本地自恃人才满街跑,不大受重视,到了外国,希望可以大翻身。” “来,我教你用这具电话。” “不,谢谢,我不爱讲电话。” “有时你真固执。” 本才感慨万千,“我们生在世上,身不由主的时候太多,老了,丑了,都无力挽救,说不说电话这种小事,倒可以坚持。” 可勤说:“你的确变了。”“ 从前的确太过娇纵,天天漫无目的玩玩玩,其实闷得想哭,可是怕辛苦,不肯发奋,现在都明白过来了。” “还来得及。” “真的?” “有的是时间,年轻是本钱。” “假如我真有天份,那么,这是我重拾才华的时机。” 可勤又想拥抱她。 “不不不不不。”本才拒绝接受呵护。 只有损手烂脚,或心灵饱受创伤的弱者才急急需要人家安慰。 本才挺起胸膛,深深吸进一口气。 可勤说:“你看美裔犹太人对你多好。” “也许,就在他们当中选择个对象。” “他们很多传统同华人相似。”可勤有点兴奋。 “我信口雌黄,你就相信了。” “无论男女,都期待有个好归宿。” 本才吁出一口气,站起来,伸一个懒腰。 可勤大惑不解,“每个人都有了结局,你是女主角,你为何毫无结果半天吊?” 本才啼笑皆非,“你在说什么?” 可勤连忙摇头,“对不起,我着急了。” 人的本性不变,她自己沐浴在幸福中,就希望别人效尤,当然也是好心。 “犹太人还什么?” “热诚期待会面。” “他们会失望。”“我的想法刚相反,你看你这人多精彩,站出来毫不输蚀给外国人,声色艺俱全,落落大方,外语流利,谈吐幽默,叫他们开眼界才真。” 殷可勤真可爱。 本才仍然坚持不与他们对话。 这种无意中制造的神秘感使对方更加好奇。 本才可没闲着,她努力帮助身体恢复原状。 无论做的是何种性质工作,首先见人的还是卖相,体重适当,精神奕奕,服饰整洁,一定占便宜。 她的思维有时与加乐仿佛尚有联系。 作画到一半,忽感疲倦,像是觉得加乐就在附近。 “讨厌,讨厌谁?” 本才侧耳细听,忽然笑了。 “区志莹,是,她是比较刁蛮任性。”“想她定?做一个七岁的孩子十分沉闷,我相信她不会久留,你权且忍耐一下。” “已经过了八岁生日。” “恭喜你又大了一年,最近在做什么?” “学习溜冰。” “今年的冬季真长真累。” “其实已经是春天了。” “有上学吗?” “区志莹坚持不去,可是家长一定逼着她上学。” 本才笑了。 她倒在床上,也许只是幻觉,也许是真实的感应。 过几日就要出发到纽约。 公寓已经租妥,一切打点好,对方甚至问她用哪种牌子香皂,为求她宾至如归,精神愉快,用最好的心情工作,赚得利钿,与他们对分。 本才最怕的功利主义现在是她的合作伙伴。 她出门那日刘执成与殷可勤都来送别。 第23章 “我给你带了这件大衣来,穿暖一点。” 本才一看,吓一跳,“这种皮裘会在第五街遭人泼红漆。” 刘执成笑,“可以反过来穿。” “处处都有暖气……” 为免争执,还是收下了。 “有什么事立即拨电话回来。” 可勤强笑道:“坐好,莫与陌生人搭讪。” 本才一向乘惯头等,等取出飞机票一看,才发觉只是商务舱。 犹太。 她笑了。 隔邻座位的乘客刚到,正忙着放手提行李。 一只纸盒不小心落在本才怀中。 本才一看,是最新的立体砌图游戏。 她脱口说:“唷,是风琴式无镜头原始照相机,砌好后可以真实拍摄。” 有人讶异:“你见多识广。” 是个老气横秋的小男孩,本才觉得他面善,想一想,惊喜,“司徒仲乐。” 小男孩一怔,“你是哪一位,怎么知道我名字?” 他的家长:“仲乐,别打扰姐姐。” 本才放心了,还好,经过那许多事,在他人眼中,她仍然是位姐姐,不至于升级做阿姨。 本才说:“不怕不怕。” 司徒仲乐的位子就在她身边。 本才压低声音:“我是王加乐的朋友,你还记得小加乐吗?” 司徒仲乐微微变色,“我怎么会忘记加乐,我不住打电话,她从来不听,也没有回复。” 本才觉得好笑,这早熟的小男孩神情好像失恋。 她不敢笑他:“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说。” 司徒问:“是什么?” “你可能不发觉,加乐有轻微智障。” 司徒仲乐答:“所有同学都知道这件事,只不过全不讨论,免着她家长尴尬。” 本才感动了,“你仍然爱她?” “永远。” 语气充满诚意,本才不由得紧紧握住他的手。 司徒的父亲转过头来,“仲乐,你与这位姐姐一见如故。” 本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有没有想过可能要一辈子照顾加乐?” “加乐自己也可以做许多事。” “譬如——” “她极有绘画天份,你知道吗?” 本才笑了。 “你可有加乐地址?” “我愿意帮你打听。” “我们移民到纽约长岛,这是地址。” 本才紧紧收好。 她合上双目,十分满足,她替加乐找到了旧友。 司徒仲乐很乖,并没有再打扰她,一路上静静做那盒砌游戏。 飞机快要降落时,他已完成那架照相机,装进底片,征求本才同意,替她拍了两张照片。 本才也把地址给他。 “我会在纽约住一年。” “是读书吗?” “可以说是一种学习。” “杨小姐,很高兴认识你。” “我亦有同感。” 本才在下飞机的时候想,如果看不见接她的人,就先回公寓再说。 可勤做得真周到,锁匙已经交了给她。 她走出海关,就看见有人举着一块纸牌,上边写,“杨本才”三字。 来了,本才放心,迎上去。 那年轻女孩子朝她笑笑,继续张望。 本才轻轻说:“我是杨本才,你在等的人。” 那女孩怔住,张大嘴,“你?” 本才点点头。“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是杨女士?我听老板说,你是一位老小姐。” 好话谁不爱听。 本才笑着问:“你是——”“我叫香桃儿汤默斯,我专门负责处理有关杨本才一切事宜。” 杨本才好比一个户口,多么科学的管理方式。 “车子就在外边。” “公寓里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 “谢谢你了。” 上了车子驶出飞机场,不久便看到高楼大厦剪影,交通也开始挤塞。 本才找些话说:“家在纽约有什么感想?” “住惯了永远不会再搬。” 本才骇笑。“我知道杨小姐喜欢宁静的地方,资料上说你希望有一日可以在熏衣草田里作画。” “是。” “多么诗情画意。” 被她这么一说,本才觉得自己有点老套。 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杨本才提醒自己,千万要小心,莫叫人见笑。 这就是她不愿闯关的原因,将来即使得回多少,也不够吃惊风散。 不过现在人已经来了,也只得沉着应付。 “杨小姐,你且休息一下,傍晚我来接你与老板小叙。” 本才连忙说:“可否到明早才见面,我实在疲倦。” 汤默斯一怔,“我请示过再说。”立刻用电话询问意见。 看,即时失去自由。 汤默斯满面笑容,“老板说没问题,明早十时我来接你。” “我自己会去,你把地址告诉我好了。” 汤默斯不为所动,“第一次,我还是陪着你的好。” 短金发的她一身黑色衣裤配小靴子,敏捷如一头小花豹。 本才脑海中闪过自己未受伤之前的样子,她黯然看着窗外。 司机帮她挽着行李上楼。 汤默斯在门口向她道别,“明早见。” “不进来喝杯茶?” “不打扰了。”她笑着退下。 推门进去,本才呆住,室内布置都是她喜欢熟悉的式样,大胆起用许多深蓝色,配白色特别提神。 走进厨房已经闻到水果香,咖啡,茶叶,都是她常用牌子,玻璃罩下还放着一大只巧克力蛋糕。 比家还要像家。 本才有点疑心,殷可勤与汤默斯二人加在一起也不可能了解她那么多。 走进寝室,更加纳罕,电毯子已经开到三度,替她暖着床褥。 这时才发觉窗户对着中央公园,她推开长窗走到小露台。 空气仍然寒冷,但风已经转圆锋,到人身体上会得转弯,已不像前些时候如刀削般,看样子春日已在转角。 可是本才分外寂寥。 早知道出外见客也罢,这会又睡不着,也不见特别疲倦。 邻室有人弹梵哑铃,听真了,是个孩子在练习巴赫的小步舞曲一二三号,弹得纯熟悠扬,本才仿佛可以看到衣香鬓影,翩翩起舞。 她回到寝室,爬到床上,俯身向下,睡着了。 是谁,谁对她那么好? 电话铃响起来,本才去听,是汤默斯的声音:“杨小组,一小时后我来接你。” “这么快?” 汤默斯笑了。 天已经大亮,一个下午与一个晚上早已过去。 本才起床梳洗。 浴巾、肥皂、海绵……都似自家里搬来。 打扮完毕,本才自觉模样不输给汤默斯,也就略为放心。 从事文艺工作的人那妆扮总不能像一般太太小姐那么闪烁耀眼,非得有点不经意适当的蓬松及余地。 汤默斯见了她,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开完会,我们去逛街。” 本才笑,“好呀。” 到了会议室.主人家已经在等。一见她便迎上来伸长双臂拥抱。 那年轻的犹太人并不姓辜更咸,他是外孙,姓罗夫。 “我们的画室欢迎你,杨小姐,它全年归你所用。” 那间画室大如篮球场,光线明亮柔和令人愉快,空气中隐隐有薰衣草香气。 那也就等于说一年之内如果设有成绩,就得滚蛋。 本才笑了。 罗夫老老实实说:“没想到会是那样年轻漂亮的一位小姐,做起宣传来容易方便讨好得多,这真是我们的运气。” 本才但笑不语。 会后她与汤默斯逛跳蚤市场,琳琅满目的假古董引得她俩发笑。 “假的是假的,真的也是假的。” 因为不知何处像煞了人生,因此笑到后来便笑不出来。 回到家,电话忽然响了。 本才似有预感,轻轻取起听筒。 那边“喂”了一声。 本才说:“我猜到是你,别人不会安排得那样周到。” “你冰雪聪明,哪里瞒得过你。” 本才笑了,两人互相恭维,可见还有话题。 “天气有转暖迹象。” “听说夏天一贯非常炎热。” “你得用心作画。” “辜更咸那边,也是你亲手经营的吧。” “人家的确欣赏你。” “但由你大力推介。”本才接上去。 “总得有催化剂。” 本才十分感动,“我还以为我们之间已经结束。” “我爱一个人,希望可以爱一辈子。” “加乐呢?” “加乐很好。” “寄居在她身上的客人呢?” “她已经离开。” 本才笑了,“也许是觉得沉闷。” “的确曾经那样抱怨过。” “加乐现在你那里?” “我同她母亲轮流照顾。” 这是最好的办法。 “或者,我们可以见个面?” “你得认清楚我是杨本才。” “这一掌打得很结棍。” 这时,本才听见小提琴乐声。 呵,邻室又开始练琴。 在此同时,她发觉不对,门窗紧关着,乐声从何而来? 本才蓦然发现,乐声自电话另一头传来。 她明白了。 她轻轻拉开门,探头出去看。 只看见一个人背着她坐在梯间,正在讲电话。 “对公寓的一切还满意吗?” 小提琴声在走廊里是响亮的。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