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情愿跳舞》 第1章 《我情愿跳舞》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这一天,关锦婵其实不想出来,可是老同学朱穗英实在恳求得厉害,所以约了再角落咖啡室等。 穗英迟到,锦婵却不闷,咖啡店近海,她看着海滩出神。 正如穗英说:“锦婵,(甘少一划,二十的意思)载同窗,迁就我这一回,救救我。” 讲得这样惶恐,不得不出来。 穗英是直性子,不会作弄人,锦婵信她真确有急事。 来了。 车子停得歪七缠八,她忽忽奔进来。 锦婵站起来招呼:“这里。” 穗英坐下,气略顺,从手袋取出一张照片,递给老同学看。 锦婵心想:莫非穗英得丈夫有外遇,唉。 低头一看,发觉照片里是两个年轻人,一男一女,男的正是穗英的长子日?(没火字旁),他身边的少女不是华裔:大眼睛,高鼻梁,黑色浓发,身段曼妙,是个美人儿。 “哎呀,”锦婵说:“可是波斯人?” “好眼光,她是阿拉伯人。”穗英跌脚。 “只要不是丈夫有外遇,一切好办事。” “亏你说得出。别安慰我了,阿裔,信回教,怪不可容。” “穗英,你我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文明人,口气不可如此,大家都移了民,早已放弃原先祖籍,成为加国公民,不可有歧视眼光,调转来说,唐人何尝不是少数可见族裔。” 穗英叹口气,“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那女孩得大哥结婚,请我去观礼。” “我也去?” “我实在没有勇气单枪匹马出席。” 锦婵好奇,“在回教寺院举行婚礼?” “不,在假日酒店。” “看,大家都已全盘西化,人家且不介意女儿与支那人来往,你还想怎样?” 穗英发状(?不知道如何打这个字)。 打击太大,她怔怔地落下泪来。 “年轻人约会,实属平常,你镇定些,予他们自由选择,过三两个月,保证换人。” 穗英低下头,“我教儿无方。” 锦婵握住她的手。 “时间到了没有?” 穗英点点头。 她们驾车往假日酒店。 还没走进大堂,穗英自手袋取出两方丝巾,自己先绑在头上,另一张交给锦婵。 立刻有人笑着走近招呼,欢迎她俩走进大堂。 仪式已经开始。 大堂不设座椅,亲友一层层围住花坛,大部分穿传统服饰,年轻人则穿西服,一组乐师奏出传统音乐,唢呐声刺耳响亮,鼓声邦邦,叫锦婵诧异。 更奇怪的事跟着来了。 只见几个穿深色长袍遮住头发的中年妇女忽然掀起嘴唇,用力发出啸声,像野人宣战打仗模样。 锦婵蓦然想起,在国家地理杂志某期内读过,这啸声是表示庆祝。 可是她已经受惊,拉着穗英退到一角。 还没有完呢。 眼前一花,一个金发披肩,只穿胸衣纱裙的赤足舞娘跳了出来,开始扭动玲珑浮凸的身躯。 什么? 肚皮舞? 舞娘一边扭动,一边伸长双臂,引一对新人随着鼓声缓缓走向大堂中央的花坛接受长老祝福。 原来对他们来说,肚皮舞是老幼咸宜的大众娱乐,可登大雅婚礼之堂。 锦婵目定口呆。 她忽然垂头,投降。 她这样说:“穗英,我们走吧,我帮你同日?谈一谈。” 穗英没声价道谢。 “你这个阿姨自幼帮日?补习法文,他会听你。” “我当尽绵力,你叫他明早到我家来。” 她俩逃似离开现场,回到车内。 锦婵叹气,“什么种族和谐,你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说,可怎样同他们做亲戚呢,理论归理论,现实归现实。” 穗英想一想:“一对新人倒是穿西服,新娘那袭礼服甚有品味。” “新郎是金发儿。” “肚皮舞娘也是欧裔。” “啊天下大同。” 两个中年太太有点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锦婵吁出一口气,“天下大同,说时容易做时难。” “婚筵吃些什么?” “带眼珠的羊头汤。” “不会比鸡脚爪牛内脏更可怕吧。” 她们静默了。 穗英忽然疲倦,“锦婵,我想回家。” “傻子,这里就是你家,还有什么家?回不去了。” “不,我想回耶稣的家。” 锦婵吓一跳,连忙劝说:“这是为着什么呢,日?又不是说同阿拉伯女结婚,你别急急拉起警报,这样忧虑,对健康不好。” 穗英颓然,“邝佩美许就是这样生的癌。” 锦婵抬起头,“世上的确无人累得过华裔中年妇女。” “说得好。” 锦婵轻轻说:“你看我就知道了,七岁南下,同时学粤语及英语,考奖学金往英国升学,回来做工贮钱,结婚生子,做两次大手术才生得一女,又再次移民,一生做得贼死,想起都觉吓人。” 穗英内疚,“是我不好引起你嗟叹。” “别再讲我了,耶稣接你?你倒想,还要服侍孙儿呢。” 她们又笑。 两人像姐妹般紧紧拥抱一下。 第二日一早,锦婵听到车子引擎声,她张望一下,立刻去开门。 “日?,欢迎欢迎。” 那高大年轻人一脸阳光,眉宇间依稀像当年的穗英。 “锦姨有话同我说?” “可不是,来,先喝一杯你喜欢的玫瑰普洱茶。” 日?坐下来。 “锦姨,明年我就大学毕业,不再是小孩子了。” “在爱你的大人眼中,你永远是蠢钝的小孩,讨厌你的人才会说:‘不用替他担心,他不知多精刮’。” “锦姨说话一向有哲理。” “日?,我不拉扯了,我与你妈都担心你现任女友并非德配。” 日?睁大眼,“你们见过王迪琪?” 轮到锦婵意外,“不,是那阿拉伯女。” “耶思敏?” “阿拉伯人,回教徒。” “你说的是耶思敏,我们只看过三场戏,吃过两餐饭,我们性格不大配合——” 锦婵站起来,如释重负,她举高双手这样说:“哈利路亚!” 日?大笑,“你们担心我同耶思敏?” 锦婵看着他。 “我十年内都不会结婚。” “你妈知道吗?” “这是我的私事。” “你妈怀胎十月,生你下来,在她面前,你有什么私隐?” 日?看着她,“连开通和蔼的你都说这种话,锦姨,女人老了真有点可怕。” “你这小子调侃起阿姨来。” 日?又笑。 “这个王迪琪,可是华人?” “迪琪父亲在大学人机械工程科教授,几时我介绍你认识,不过,我仍然不打算结婚。” 锦婵看着年轻人,“那岂非耽搁人家青春?” 日?这样答:“锦姨,彼此彼此,在此期间,我也陪上宝贵时间。” “可是男性的青春期往往又长一点,你看,五十多岁老伯伯仍拖着年轻女友。” “锦姨,那些是社会畸形现象,作不得准,一般男性,倘若无财无势,到了一个时候,晚景甚虞。” 锦婵叹口气,“你长大了,讲话有纹理。” 日?有点惆怅,“可不是,长大了。” “你比可恩大三岁,当年我到你家,你妈在厨房忙,我把你抱在膝上坐着说故事,记得吗?” 日?笑答:“记得。” 然后他们一起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 “锦姨,我还有些事,先走一步。” 锦姨送这小子出门。 忽然她想起,“藕色牡丹花开了,待我剪几枝给你带回去给你母亲,她最喜欢这个。” 真没想到与日?谈话如此完美结束,锦婵满心欢喜,以后还可以易子而教。 她把花放进一只玻璃缸,交给日?。 日?脸色犹疑。 “不方便?让我自己送去好了。” “不,锦姨。”日?欲言还休。 “你还有话说?” 他忽然问:“可恩好吗?” “很好,她明年进大学。” 日?仍然站着不走。 “日?,是什么事?” 日?搔搔头,“锦姨,这话不知该不该说。” “关于什么事?但说不妨。” “锦姨,游人看见可恩在上学时期与男友孵在咖啡室,又有人见到她在纹身店里。” 锦婵笑容僵在脸上,“我不相信”四字即将冲口而出。 可是往年受得教育压抑了她的冲动。 “有这种事?我必好好调查,你放心。” 日?见阿姨这样镇定,倒也安乐。 换了是他母亲,一定尖叫跺足。 日?终于开走了小跑车。 锦婵一个人站在花园里发呆。 会不会是日?故意中伤?她代他母亲教训他,所以他反击。 不不,她自幼看着日?长大,他不是那样的人。 锦婵回到屋里,想了一想,驾车去学校去找女儿。 找到教室,敲门进去,只见黑压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压坐满了人,一位女教师转身双目炯炯看住她。 第2章 “可以帮你吗?” 锦婵轻轻说:“我找李可恩。” “可恩今日告假,李太太你不知道吗?”老师狐疑。 锦婵耳畔嗡一声,一颗心像是沉到脚底。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呵是,我忘记了她去看牙医生。” 她道歉,退出教室。 李可恩去了什么地方? 她在一间纹身店。 她对一个荆棘图案爱不释手。 店主是一个中年妇女。 她对可恩说:“小姐,你不如先回学校,想清楚了才来。” 可恩抬头,“那么,我先做脐环。” 老板娘笑,“拿学生证来看看,够十八岁没有?否则,你母亲需陪你同来。” 可恩泄气,“你不做?我去别家,别人才不这么罗嗦。” “回去上课。” 可恩不出声,离开小店,把父亲买给她的跑车开走。 看看时间,已近中午,她驶回学校,忽然后边有警车呜呜追来,打灯号示意她停车。 可恩自觉并无犯规,可是也只得把车停在一边。 她探头出去,“什么事,警官?” 那警察吆喝:“坐好,别动,你驾驶的是一辆报失的车子,你有何解释?” 可恩呆住。 她伸手去取车辆登记文件,警察又说:“举起双手,取出驾驶执照。” 可恩啼笑皆非,一边举手,一边如何取物? 增援警察来到,探头一看,“小姐,请你下车,不要有大动作。” 可恩合作。 警察看过所有文件,证实无讹。 他对可恩说:“今晨你母亲不知你驾车离家,以为车子遇窃,来,我护送你回家。” 可恩明白过来。 东窗事发,母亲竟浪费警力缉捕她归家。 可恩无比反感。 她默默驾车回家。 母亲开门出来,警察与她对话:“我是布朗督——” 只见她打躬作揖,道歉道谢,销案,送走了制服人员。 关上门,立刻拉长面孔。 “可恩,出来。” 可恩站在母亲面前。 锦婵看着女儿,双手忽然颤抖,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可恩先发制人:“叫警察抓我?你不可以等我回来?你太戏剧化,专擅小事化大,搞得人家下不了台,自己也下不了台,难怪父亲同你离婚。” 锦婵一听,气得连身子都发抖,她需握着沙发扶手,才不致像一个柏坚逊病人。 她想赏可恩一记耳光,但是举不起手,她从未打过可恩,也不想在这种时候打人,她只觉心灰意冷,所有失败在该刹那涌上心头。 她呕吐起来。 锦婵自己都吃惊,胃里所有残余食物一涌而出,她呛咳着蹲下。 可恩看到害怕,取来大毛巾捂着母亲的脸。 锦婵见到自己一身秽物,如此狼狈,更加痛恨自身。 她坐下喘气。 她挥挥手,对女儿说:“回学校去。” “快放学了。” “去!” 可恩只得出门去。 锦婵见她出门,又后悔起来,千方百计找了她来,又轰她走,为着什么? 也许,小孩也有难为之处。 她挣扎上床,额角痛得像要开裂,她呛咳着走上楼拨电话给穗英。 “请你来一趟。” 穗英二话不说:“立刻过来。” 锦婵清洁自己,淋浴,服药,捧着一杯黑咖啡,忽然落泪,颓然说:“老了。” 听见门铃,她抹去泪水,开启大门。 穗英进来,放下水果。 “原来日?与那耶思敏早已分手——” 一眼看到老友浮肿面孔,立即禁声。 锦婵低头,“我做人失败。” “你怎样劝我?共勉之。” “劝人容易。” 穗英说:“可不是,赵彤的女儿要嫁黑人,有人居然可以同她说:‘不要紧,很快离婚’。” 锦婵想笑又笑不出。 “是否李志明由来罗嗦?” “不,他很好,按月汇赡养费,我们母女找他,最迟半日即复。” “那一定是你再次恋爱了。” “我也想。是可恩变坏,我说给你听。” 穗英听得面色煞白。 听罢他大力顿足,“关锦婵女士,你已是死肉,你怎可这样处理母女冲突。” “依你说怎么办,恳求孩子原谅,流着泪倾诉不该罢她带到这万恶的世界来,忏悔自己尽了力,仍然做得不够好不够多,可是这样?” “你怎么教训我?” “我只得一张嘴,会说不会做。” “锦婵,,我认真觉得你应向女儿道歉。” “永不。” “锦婵,她是你的女儿,记得吗,六磅新生儿,一日喂九支奶。” 锦婵掩起脸嚎啕大哭。 “他们一出生我们已立于必败之地。” 穗英斟给她半杯拔兰地。 锦婵一饮而尽。 “我打电话叫她回来。” 锦婵说:“她在上课。” 穗英老实不客气,“你倒想。” 她拨可恩的手提电话,说了半晌,这样说:“她就回来了,别再与她吵,慢慢理论,好不好?” 锦婵点点头。 穗英说:“我得回去工作,有事随时叫我。” 锦婵握住她手,心酸地说:“我只有你了。” 穗英叹口气,“彼此彼此。” 她走了以后,锦婵站门口石阶等女儿回来。 红色小跑车才出现在街角,她便急急奔出去,脚步浮,一跤摔倒,头先下地,作滚地葫芦,她还能爬起,“哎呀”一声,觉得下巴湿滑,伸手一摸,看到一手掌血。 她不觉惊吓,只觉无奈。 这时可恩赶来扶起她。 她对女儿说:“可恩对不起。” 关锦婵失去知觉。 醒来已在医院里,可恩一身干涸的铁锈色血渍,焦急地凝视母亲。 医生说:“醒了,李太太,你会完全复原,以后小心下楼梯。” 可恩松口气,伏在母亲身上。 锦婵问:“什么事?” 这三字出口,她才吃惊,原来她已不能移动发出正确发音。 “你的下巴脱臼,已用鱼丝固定位置,唇嘴爆裂缝线,一星期后来拆线。” “不能讲话?”锦婵含糊地问。 这医生很爱开玩笑:“是,暂时不能发威了。” 可恩忍不住嗤一声笑出来。 “李太太,你可以出院了,这几日吃流质。” 可恩扶着母亲出院。 子女大了,轮到他们照顾父母。 半夜,撞破的唇舌痛得她怪叫,起身服药,镜子里的她眉青鼻肿。 可恩过来探视,“妈妈,你没事?” 锦婵坐在床沿发怔。 不能讲话有不能讲话的好处,多讲多错,有什么好话讲出来呢,说不定以后她都会装聋作哑。 “妈妈,我已通知父亲。”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放对。 可恩摊摊手,“别反对了,妈妈:你每日实施三反五反,逢李必反,我一个人怎么照顾你?” 锦婵又坐下。 “我知你不想见他。” 锦婵作不得声。 可恩低头,“我几时开始逃学?自从你与爸爸吵得厉害,整整一年,就是看见你俩自天亮吵到天黑,为财产,为赡养费,为着我,为着过去······只教我觉得人生没有意义,我不能专心读书,有朋友教我松一松,给我一支烟,吸完感觉非常愉快,我又跟他们喝一杯,浑忘功课测试。” 锦婵恼怒,取过纸笔。 她用力写:“怪父母,怪社会,还有什么?” 可恩转身。 她拉住女儿又写:“非要十全十美环境才能栽培你成人?” 可恩也写:“我们不能交通。” 她转身出门。 锦婵走进女儿房间,只见杂物凌乱,一地衣服书本有待收拾,写字台上放着一叠惹眼得红色字条,一看,原来是欠交功课得警告单,像小书那么厚。 锦婵气苦,这样如何升大学? 她取来一只大垃圾袋,把可恩露脐小上衣及低腰喇叭裤统统扔进去准备丢掉。 忽然想起穗英警告,她犹疑了。 又把衣物从垃圾袋倒出,拿到洗衣房去洗净。 她怔怔地坐在洗衣机旁,衣物洗好干透,她又插上熨斗熨好,取回房间。 整个晚上就这样消磨掉。 第二天,有人按铃,锦婵去开门。 她披头散发穿着运动衣,嘴伤未愈,青肿难分。 门外站着她前夫李志明。 李志明一见她这个模样,也呆住了。 他把简单行李挪进屋内,“你伤得这样重?难怪可恩嚎啕大哭。” 锦婵示意他坐下。 她在纸伤写了几行字给他看。 李志明一看,呆住。 他责问:“你怎么做得母亲?吸毒,逃学,纹身,你是死人抑或活人?” 锦婵霍一声站起来,怒火中烧。 不知怎地,李志明总是有本事把她最坏一面带出来。 他继续吼:“我该做的全做了,你们母女好自为之。” 锦婵气得眼前发黑,苦在说不出话。 就在这个时候,可恩红着双眼出现,她受伤拿着一把精光闪闪八寸长牛肉尖刀。 这对前任夫妇吓一跳。 可恩这样说:“这里有一把刀,你们既然这么痛恨对方,不如你插死他,我帮你解决他的遗体,切成一块块,埋在后园,若不,你插死她,我也帮你把尸身载到海旁,扔进太平洋,人不知鬼不觉。” 第3章 锦婵听得呆了。 “还有更好的方法,你们俩人杀死我,谁会知道呢,一个移民家庭,来了不久,又走了,谁关心?你俩的烦恼从此可获解决。” 可恩像是比父母还累,坐在他们面前,低下头。 室内一片静寂。 半晌,锦婵站起来,声音模糊,“可恩,妈妈与你一起去做心理辅导。” 李志明百思不得其解,“可恩,你想我怎么做?” “你们不要再吵。” 李志明叹口气,“可恩,不如你跟我回东南亚,我下月将到北京公干,我替你安排,参加夏令营。” 可恩说:“不,我有朋友在这里。” “什么朋友?” “好朋友,我时时向他们倾诉。” “向你提供毒品的朋友?” “你有偏见,戴有色眼镜。” “好,爸爸除下眼镜,你用什么,大麻?” 可恩点点头,“有时,我也试过服极乐丸。” “这些都是违禁药品,你不怕有一日泥足深陷,染上毒瘾,万劫不复?” 可恩忽然软弱,“是,我怕。” 李志明握住女儿的手,“这是你叫我过来的原因?” 可恩又强硬起来,“不,我想你照顾妈妈。” “我们已经分手。” 轮到可恩问:“为什么?” “可恩,父母离婚是很普通的悲剧,你应该接受。” “你看她,她整个人变了,她憔悴,苍老,仇恨,封闭,你毁灭了她。” 锦婵咳嗽一声,用纸笔写:“我并不是那般不堪。” 可恩说:“看,她还滞留在逃避否定阶段,她未能面对事实。” 李志明说:“我们现在需正视你的问题,李小姐,你尚未成年,我不想你做沉沦少女。终有一日冬夜瑟缩在慈善饭堂外等一碗热汤,你跟我走,让你可怜的母亲好好休息。” 锦婵发状,她好久没听到任何人说出这样体贴的话来,更何况出自前夫嘴里。 可恩也觉意外。 李志明拿出做父亲的样子来,“李可恩小姐,回房间去,不准外出。” 他累极跌沙发里,闭上双眼,忽然口渴,说:“锦婵,给我一杯茶。” 锦婵不知如何,像往日那般,泡一杯浓洌玫瑰普洱,交到他手中。 李志明捧着茶盅喝口茶,感慨万千,他知道不能开口,一说话必定又再吵起来,说不定有人会拿起那把尖刀。 他喃喃自语,“老了,每次乘长途飞机都似脱层皮。” 他知道客房在什么地方,走上楼去,推开门,倒在床上,竟熟睡了。 锦婵见他只带一件轻便行李,知道他不可能逗留很久。 她到书房开启电视,呆呆看着荧屏。 这是一个旅游节目,镜头对牢巴黎罗浮宫博物馆入口,不知怎地,那座振翅欲飞的胜利女神像仍然放在同一位置上,二十年不变,同第一次与李志明去参拜罗浮宫时一模一样。那边,可恩回到房间,发觉衣物都收拾过了,洗熨得发亮,走近闻到一股清香。 发生了这许多事,母亲依然爱她。 她奔下楼,在书房找到母亲。 “妈妈,爸爸可是不走了?” 锦婵转过头来,这样说:“十六岁的人了,应看将来。” 可恩知道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了。 “跟父亲去北京见识。” “我不想见到那个女人。” “你在夏令营,怎么会见到她?” “我不去。” 可恩再转身,看到母亲的头歪在一边,已经昏睡。 他们为她精疲力尽。 可恩回到楼上,电话已经响了许久。 是她的损友。 “可恩,我在街角等你。” “我爸来了,今晚不行。” “我保证老人家已经入睡,出来吧,我们去跳舞,三千人舞会你去过没有?最劲音乐,还有,我买了你最喜欢的琵琶牌小瓶气酒,不出来你会后悔。” 可恩沉吟。 “去两个小时即送你回来。” 可恩笑了,她的心已野,不愿困在屋中。 她披上外套,轻轻走到玄关,在母亲手袋取出钞票,塞进裤带,打开门,奔向黑夜。 不知过了多久,锦婵被人推醒。 “锦婵,你还睡?女儿不见了。” 锦婵蓦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怔怔看着李志明。 锦婵错了时间空间,模糊地以为自己还在大学宿舍,李志明还叫她起身温习。 但是耳边听见的话竟是:“可恩不见了。” 她跳起来,奔到楼上,果然人去楼空。 李志明大跳大叫:“报警,报警。” 锦婵看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两点。 可恩并没有开走车子,这次警察也帮不上忙。 锦婵额上全是汗。 忽然她想起一件事,取起电话,按再拨钮,果然立刻有人回话:“今夜狂野舞会在西北区三十六街旧货仓举行,入场券每人二十元,迟者向隅。” 锦婵抬起头,让李志明再听一次这段电话录音。 李志明立刻说:“我去把可恩带回来。” 锦婵点头,“我也去。” 她去车房驶出车子。 “可有地图?” “有。” 锦婵一支箭般驶出车子,直奔西北区。 “离市区多远?” “四十五分钟车程。” 李志明痛心地问:“可恩怎会变坏?” “我没做好母亲。” “你已尽力而为,你也是人。” 锦婵很久没有听到这样体恤的话,不禁泪盈于眶。 李志明又说:“是我不好,孩子需要父亲在身边管教。” 车子在黑夜中疾驶。 锦婵气恼略平,上次他们二人同心合意做一件事,是多久之前?感觉上自从可恩上学之后,默契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今日可恩又把他们拉到一起。 车子遇到一群呼啸的机车,司机穿着皮夹克皮裤,在公路上穿插挑衅。 锦婵一点也不客气,无惧地踏下油门,逢车过车。 李志明对前妻刮目相看。 到了西北区农地,锦婵停下车,用手电筒找地图查看。 李志明说:“不用看了,就在前边。” 只见农田附近停满车辆,在小路尽头,有灯火传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出,隐约还听到乐声。 他俩下车,锦婵打开车尾箱,取出两双长统黑胶靴,“穿上吧”,她说。 “怎么有这种装备?” “雨天雪季接送上学放学,少了这个,摔死无人理。” 李志明点点头。 车尾箱还有强烈水银电筒及黄色塑胶雨衣,全派上用场。 天沥沥下雨,泥地湿滑不堪,一步一惊险,足印半口尺深,十分难行。 李志明扶着锦婵步步为营,“是什么令青少年离开温暖家庭跑到这种鬼地方来?” 少年人倒底想要什么? 锦婵忽然想起在可恩七八岁时,放学遇见开蓬车上乐声震天,疾驶而过,小可恩懂事地同母亲说:“这是青少年车子,青少年都狂野”,没想到过了几年,她也成为他们一份子。 锦婵心急如焚,挣扎着向一座大谷仓走去。 渐行渐近,见到灯光人影,没想到热闹得像趁墟,人山人海,挤满大门口。 门口有彪形大汉收现款卖门券,李志明与锦婵鱼贯而入。 他俩紧紧握住双手,唯恐失散。 进到大谷仓,不禁叫声苦,人头涌涌,场内怕有三两千人,到什么地方去找女儿? 李志明咬咬牙,“分头找,你往左我往右,三十分钟后在门口集合,用手电筒做记号。” 锦婵只觉头皮发麻。 这时,她内心反而镇定下来,她采取之字形搜索,自墙至墙,逐个人细看。 只见年轻人着魔似舞动双臂,随着场内强烈闪光颤动身躯,乐声咚,咚,咚,节奏像煞一种祭曲。 锦婵一无所得。 她背脊已爬满冷汗。 角落有人滚在地上,分明服过药物,受不了反应倒地,锦婵过去视察,那是一个十多岁少女,双目紧闭,似笑非笑。 锦婵对她大叫:“回家去!” 她并无丝毫反应。 附近有人逐件脱去衣物,锦婵继续全神贯注寻找女儿,每张面孔细看,她见到男男女女滚在地上拥吻。 她累极靠在墙上,觉得这就是地狱。 也许他们没有来这里,也许应该回家等可恩。 就在这时,她听到啪啪啪啪啪几下闷响,像是有人放炮竹。 锦婵叫苦,如此拥挤,肯定已经违反消防条例,如果有人携带易燃物品,万一火灾,她怎样逃生?一定被人踩死。 果然,有人尖叫起来,场内人群攒动,像大群老鼠失控,锦婵被挤到墙角。 这时,谷仓忽然灯火通明,音乐也停止了,大队警员抢进来,用扬声器吆喝:“排队,搜身,逐一出门!” 人群退开,锦婵看到谷仓中央躺着两个纹身男子,浑身浴血。 啊,刚才啪啪炮竹声原来时枪声。 锦婵呆了。 忽然之间她发狂似拔尽喉咙大叫:“可恩,可恩,你在哪里?”伤口撕裂而不自觉。 有警察走近她,“这位女士,请你静一静。”他看仔细了她,“咦,你是李太太。” 锦婵也认得他,他正是布朗督察。 布朗意外,“李太太,你怎么到这种地方来?你快成为警方熟悉人物。” 锦婵哭丧着脸。 第4章 “这里发生开枪伤人事件,警方需逐个人搜身,天亮也未能完事,你跟我来。” “我来找我女儿。” 布朗督察恻然。 这时,锦婵听到有人轻轻叫妈妈。 她的耳朵竖了起来。 在蝙蝠世代居住的巨大洞穴中,黑暗无光,可是成千上万的蝙蝠觅食回来,总找得到自己子女,它们天生有本领辨别子女叫声。 人类妈妈也做得到。 关锦婵蓦然转过身去:“可恩。” 母女紧紧拥抱。 可恩也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布朗督察轻轻责备可恩,“又是你。” 这时,李志明也挤过来,他满头大汗,足足老了十年似,一家三口自觉万幸,六只手握在一起。 布朗把他们带到门口,搜过身,记录了身份,放他们离去。 谷仓内空气浑浊,走到空地,他们深深吸口气,像再世为人。 这时,天际已经鱼肚白。 锦婵把外套脱下罩在女儿小衬衣上。 李志明忍不住说:“你看妈妈多痛惜你。” 锦婵给他一个眼色,示意他噤声。 他们三人上车。 锦婵与女儿坐在后座,李志明开车。 一路上三人并没出声。 可恩受了惊,头都不敢抬起。 路经快餐店,李志明买了三杯热饮。 锦婵先喝尽一大杯咖啡,然后把热牛奶递到可恩手中。 晨曦下看到可恩化妆已糊,双眼如熊猫,十分可怜。 锦婵轻轻说:“随父亲往北京去可好?” 可恩打了败仗,她颤声说“好”。 李志明与关锦婵齐齐松了口气。 但是该刹那一个念头闪过锦婵心头:结什么婚,生什么子,统统自寻烦恼。 第2章 回到家门,三人同样又臭又脏又累。 李志明最可怜,他说:“我淋一个浴就得走,公司有急事。” 锦婵在谷仓凄厉大叫可恩,扯动牙?及下巴伤口,这时才痛出来。 她又用纸笔:“谢谢你。” “可恩也是我的女儿。” 锦婵不语。 “我回去安排一下,再同你联络,届时你送可恩过来。” 梳洗完毕,他捧着脏衣物下来,“扔掉算数。” 可恩披着白毛巾浴袍,与父亲道别。 李志明这样说:“气死了母亲,你就是孤儿,昨晚那几颗子弹没有眼睛,射歪一点,有人就回不了家。” 他乘计程车走了。 可恩对着母亲静静落下泪来。 朱穗英听到这件事立刻从电视台工作岗位赶到关家。 一进门看到锦婵,吓了一跳,“你老了十年。” 锦婵叹口气,“还能再老吗,我已是百年人魔。” “镇定一点,逐件做,首先,我陪你看矫形医生,你的嘴角已歪,需早日医治。” “那么,带可恩一起去。” “为什么?” “我想医生消除她的纹身。” 穗英一怔,“纹在什么地方?” “足踝,平日用袜子遮住。” “什么图案?” “一颗红心,四周有锦带围住,约一口寸左右,若那不是我的女儿,我会觉得并不讨厌。” 只要不是子女,一切都好商量。 穗英唉一声。 “搞离婚手续一段日子,的确疏忽可恩,两夫妻日夜吵闹……” “过去的事算了。” “我耳边还似听到那几下枪声,寒毛直竖。” 穗英拍拍她肩膀。 她走到一边,打了几个电话。 “看护问下午三时可方便。” 锦婵点点头,“可恩也该睡醒了。” “你也去休息一下。” “双目涩痛,只是睡不着。” “我陪你说话。” “穗英,你真是好人。” “不比你更好,记得济忠病重时吗,你天天在我们家打点,带日?去打球看戏游泳,我真感激。” 济忠是穗英的丈夫,五年前患病辞世。 两人齐齐吁出一口气。 锦婵问:“日?为什么不追求可恩,如是,我同你就没有烦恼,只等着抱孙子便可。” “嗳,我问过日?,他说他视可恩似小妹,他爱护她,但自小厮混玩耍,失去火花。” 锦婵苦笑,“火花,什么叫火花?” “你应当记得。” 锦婵用手捂着脸,疲倦地说:“我不记得了。” 下午,她们三人前往医务所。 医生检查过母女二人。 他这样所:“李小姐的纹身二十分钟可予清除,李太太的情况比较复杂,需复诊一两次。” 穗年与可恩低声说了几句,可恩点头。 她与医生说:“她想一并缝合耳孔。” 医生看了看可恩诸多耳洞,戴上手套,小心帮她除下所有耳环,包括两对圈,一双十字架,四颗宝石。 他说:“不用缝针,慢慢会愈合,身体上还有其他穿孔吗,这是检查的好机会。” 可恩低声说:“没有了。” 锦婵与穗英齐齐松口气。 医生用局部麻醉,替锦婵重新做钢丝固定。 “李太太,记住,你暂时不能说话。” 锦婵点头。 可恩见母亲如此痛苦,羞惭不语。 穗英开口:“可恩,我代表你母亲说话,你有两件事要做:首先,把头发染回黑色,第二,我陪你去看心理医生。” 锦婵使一个颜色。 “呵,还有,恶补功课。” 可恩本能想反抗,她张开嘴,忽然看到母亲放在膝上的双手。 这不是可恩记得的双手,今日母亲的手干且瘦,青筋毕露,指节粗大,指甲枯黄带坑纹。 可恩知道母亲已经憔悴,再打击她是很残忍的一件事。 她轻轻答:“我可以做到。” 穗英说:“那么,我们去染头发吧,我来请客。” 两个钟头之后,三人外型都焕然一新。 尤其是小可恩,短发看上去清纯自然,恢复十四五岁般秀丽模样。 穗英乘胜追击:“阿姨送几套便服给你。” 她挑了大方得体的衫裤鞋袜。 然后看看时间,低呼一声,赶回电视台工作。 这些年来,穗英一直在当地华语电视台做撰稿员,非常难得。 回到家,可恩对着镜子良久。 已经失去父亲,不能再失去母亲,她必需妥协。 换上宽大新衣,她回到书桌上,打开功课。 从昨天的欠单做起,像愚公移山。 可恩坐在书桌欠,一直做到傍晚,节奏渐渐回来,不明之处,留白,容后再说。 救兵来了。 可恩听到脚步声,转过身去,看到日?。 日?身边还有一个容貌亮丽的少女,笑嘻嘻说:“我们来帮忙,先把欠交功课赶妥,争取分数,再替你补习。” 可恩怔怔落泪。 会者不难,日?与女友迪琪片刻已将可恩功课整理出来,日?负责数理化,迪琪做英文美术公民等科目,手挥目送,用手提电脑协助,做完一篇又一篇。 “这个立体模型比较麻烦,是细磨功夫,不过好消息:我三年前旧作尚保存完好,可拿来救急。” 忽然有人送炸鸡薯条来,三人饱餐一顿,继续努力。 日?深夜才告辞,“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一早,可恩起床上学。 她没有与同学招呼,交上功课,静静听课。 放学到补习社温习两小时,回到家,日?已在等她。 “老师怎么说?” “再追大概也只能得丙级。” 日?很乐观,“丙好过丁。” “日?,你几个甲?” 日?挺胸凸肚,“什么叫做几个,我全体甲。” 可恩忍不住说:“你真争气。” “功课需天天梳理,一遇结立刻去设法打开,否则就麻烦。” 稍后迪琪也来了,帮可恩熟读功课。 “暑假去北京?” 可恩垂头。 “我也希望有这样机会。” 迪琪与日?的乐观更显得可恩心情阴暗。 她不自爱,造成父母重担,这是她最后机会,她就快成年,再不弥补与父母间的鸿沟,永无时间。 她对心理医生也表示悔意。 医生这样说:“华裔家长对子女管教是比较严厉,所以子女功课及品格都优异,成绩有目共睹,当然,一切需付出代价。” “母亲已经倒地,我还踩上几脚。” “知道不对就应该改过。” “一生就是准时交功课做一个好女儿?” “稍后你会找到人生真谛。” 可恩觉得心理医生说话像打谜语,从满哲理,不易理解,她情愿对穗姨倾诉。 穗英的确一有空就来陪伴她们母女。 她问可恩:“妈妈最近怎么样?” 可恩沮丧,“妈妈已对我死心,不言不语。” “她要养伤,不能开口,你别多心。” 又去问锦婵:“与女儿关系可有进步?” 锦婵这样写:“尽了力也只能放开怀抱,否则还能怎样呢,我既老又累,上帝呼召,立刻就走,连行李也不用收拾。” 穗英恻然,“孩子大了,你刚捱出头,怎么说这样泄气话。” 锦婵双眼看着电视屏幕。 多元文化台正播放台湾综合节目,俏丽女主持介绍台东一家冰果店:酸梅刨冰、木瓜牛乳…… 穗英问:“记得一年暑假我俩在台北游学吗?” 锦婵微笑。 第5章 “我俩因此学会讲国语,喝芭乐汁,吃烧饼油条,闻桂花香,逛菜市场,唉,那般美好日子也会过去。” 锦婵不出声,思潮飞出去老远,心里凄酸。 穗英叹口气,“那时父母在世,我与你都年轻。”她几乎哭出来。 幸亏这时李志明的电话来了,可恩与父亲说了几句,把听筒交给母亲。 “我已替可恩找到夏令营,一考完试,她即可动身。” “嗯。” “你健康怎样,如有进步,说‘啊’。” “啊。” “你有什么需要?” “不。” “可恩是否乖?如有巨大改变,说啊。” “啊啊啊。” 他放心了,“保重。”挂了线。 穗英诧异,“不再吵架?大有进步,其实李志明是好人,关锦婵也是好人,不知怎地,突然水火不容。” 不知怎地,锦婵苦笑。 “他欺骗抛弃我。”锦婵写。 穗英只得噤声。 “你在北京可有亲友?想托你照顾可恩。” 穗英答:“没有直属,托上托不放心,可恩有她父亲,应该无事。” “趁这空挡,我想去英伦散心。” “去,去试试有无艳遇。” “我也参加夏令营,到湖区国家公园写生。” “哗,我呢,我干嘛在此做牛做马?” “趁有手有脚,穗英,来,告假,我们一起出发,横跨英法海峡,乘火车到南法普旺省去学烹饪。” “够钱吗?” “用我的赡养费。” “那李志明还不算太坏。” 不过,先要替女儿安排行李,准备合穿衣物及药品,顺便为自己多备一套。 可恩像是换了一个人。 损友找她,她自动说:“李可恩不在家”,心无旁骛,死追功课。 一般中学课程,毋需天才,只需用功,人人都可以做得好。 一个月专心,还有日?及补习社督促,已有眉目。 可恩问日?:“怎样报答你?” “答应我,以后,你的余生,任何时候,都不能再用毒品,永不,记住,永不。” 可恩点点头。 但是日?也好奇,“为什么吃那种药丸?” “吃下后,浑无烦恼,浑身松弛,十分舒服,看出去,天空粉红色,树梢有一点荧光紫,有人走近,他们面孔都发亮,而且微笑友善可爱,耳畔有温柔歌声,他们伸手触摸我的肌肤,呵,真舒服,像柔风吹拂一样……” 日?听得发状(?不懂打这个字)。 “但是不久药力消失,又回到真实世界来,所以想吃得更多。” “连脑子都煎熟。” “日?,那时我极之沮丧。” “怎样忽然醒觉?” “天良未泯。” 日?笑了,“专心做三角问题吧。” “你与迪琪会结婚吗?” “早呢。” “那么,会等我吗?” “我俩是兄妹。” “你说得对,日?。” 待可恩考完试,锦婵伤口已经痊愈,她送女儿上飞机时依依不舍,巴不得跟了去。 看着可恩背着背囊走进禁区,才与穗英去乘英航。 是,大门已经上锁,母女一同游学去。 可恩坐在飞机里,想起母亲叮嘱:“护照不可离身,钱包另外放好,凡事自己小心,平安最最重要。” 一直想争取自由放纵得少女忽然胆怯。 李可恩不是顶漂亮不是顶聪明更非顶勤力,但是,她真年轻。 可恩睡着了。 她做了噩梦,她像是置身人群,乐声,噪声,她的同伴紧紧拥抱她,她觉得口渴,眼前一片迷幻橘红色,忽然,她听见啪啪枪声,鲜红色血液从她胸口流出,她不觉痛,但是看到母亲扭曲了的五官,绝望地声嘶力竭地呼唤她的名字:“可恩,可恩。” 她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可恩蓦然惊醒,一头一背是冷汗,双腿麻痹。 她连忙站起来在走廊踱步。 飞机满座,黑压压人头,可恩靠在洗手间旁喘气,她想吸一支烟。 服务员过来问她:“小姐,你没事吗?” 她摇摇头,掏出尼古丁口香糖咀嚼。 飞机抵埠,她以为会看到父亲,但是没有,来接她只是他工厂员工,举着牌子,上面写“李可恩”三个大字。 她走过去表明身份。 员工笑着用流利英语说:“我叫张丹,这是司机炯叔,负责陪你到酒店安顿;同时到夏令营报到。” 那女孩子比她大不了多少,精灵、活泼、好奇。 她一路上不停查问有关于北美民生风貌细节,有时用一本小册子记下来。 可恩觉得张丹的问题很稀奇,像可乐多少钱一罐,二十四口寸彩色电视售价若干,车费及电费、蔬菜价格、一般大学生月薪等。 她忽然明白了,“你打算到美加生活?” 张丹笑,“正在申请。” “到了请来我家小住。” “听说那边男孩子都很英俊。” 可恩笑了,憧憬无国界。 她想想答:“有些很坏,有些很丑,有些专门占便宜。” 张丹毫不气馁,“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车子到了夏令营上课地址,她们下车,还未走近那幢奇qisuu.书大厦,已见人头涌涌,有人在跺脚诅咒。 “什么事?” 一个女生代答:“夏令营主办人卷走大笔费用逃走,参加者血本无归。” 可恩发怔。 这么远来到,夏令营却泡了汤。 这可怎么办?张丹倒像是司空见惯,耸耸肩,摊摊手,十分洋派,当机立断,她说:“你可先回酒店休息。” 可恩只得任她安排。 这时,门外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十分鼓噪,可恩乐于离去。 在车上可恩要求与父亲通电话,接通了,他大吃一惊,“什么,又一家夏令营倒闭?” 可恩说:“我能回家与你同住吗?” “呃,哦,嗯,家里正在装修,我立刻叫人安排,你明日搬回来可好?” 可恩聪敏,立刻知道他家里有客人,反悔问出口。 “有没有同母亲报平安?” “她与穗姨到欧洲去了,存心轻松,没带手机。” “有这种事。” “妈妈十多年没度过假。” “张丹会照顾你,我得去开会了,你休息后可逛逛琉璃厂。” 回到中型酒店,在走廊已经碰到大群讲粤语得年轻人,以十分优越得姿态喧哗,谈论夏令营得失。 张丹说:“可恩你先梳洗,我去安排一下。” 可恩说:“其实,我会照顾自己。” 张丹说,“这是我得工作,你若叫我走,我就失业,我需要这份暑期工帮补学费。” 可恩点点头。 张丹走了之后,可恩走到露台,看到街上去,只见整个城市被烟霞笼罩,像是朦着一层雾纱,远处建筑物只余一群影子。 走廊外的那群年轻人更加嘈吵。 可恩淋浴更衣,躺在床上,甫离家已经想家,早知,大可一个急转弯独自回家闭门思过,何必来参加夏令营。 她睡着了。 梦见自己变得很小很小,刚学会蹒跚走路,会叫妈妈。 妈妈那时年轻得多,伸出手来,白皙柔软,没有青筋老皮。 可恩忽然惊醒,听到电话铃声。 原来张丹已在门口。 她买来水果小食,然后陪可恩观光。 她没有选一般的游客热点,反而介绍民生,租了踏脚车,与可恩在小巷中穿插。 天气炎热,空气质素欠佳,可是民风趣致,叫可恩大开眼界。 屋内狭窄潮热,居民把活动全搬到门口:打人聊天、煮饭,甚至打一盘水洗脸冲身,孩子们玩耍追逐斗嘴吃零食,全在门口巷子进行。 有人请可恩吃西瓜。 可恩也大方的吃光光,顺带在街上洗了手抹了嘴。 张丹问:“你会讲普通话吗?” “会一点。” “不止饺子、谢谢、中秋节吧。” 可恩微笑,改用普通话:“略逊我的法语,但可以交通。” 张丹艳羡,一早听说这位李小姐功课并不算好,可是人家一开口已经三国语言。 “你们学习机会又多又好。” 可恩忽觉惭愧。 很明显,张丹像一块渴望吸收知识的海绵,而李可恩却一向懒于学习。 当下张丹说:“请照旧讲英语,我想多多练习。” 可恩问:“没了夏令营,我去哪里?” “去处多着呢:西安旅行团、青岛十日游、乘船一直南下到香港,你喜欢哪里?” “爸妈命我来学习。” “学什么?” 可恩忽然说:“生活真谛。” 张丹睁圆了眼,“嗄?” “学习怎样愉快积极健康进取地生活。” 张丹看着可恩:“令人妒忌艳羡的你还有什么不快乐?” 可恩语塞。 “可是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处?” 可恩点头,“对了。” 两个女孩子一直逛到深夜,腿酸脚痛,谈得不知多投机,她俩在酒店门口分手。 “李先生说,明早你可搬到他家里。” 可恩点点头。 “明早去看故宫及天坛。” “长城呢?” “我陪你上城顶放风筝。” 走廊那群少年看到可恩回来,用粤语说:“你也来游学?不如参加我们一起玩。” 可恩忍不住说:“走廊是公众地方,不宜喧哗。” 第6章 他们听了大笑,用水果皮扔可恩。 有人点燃灯烛,营造气氛,谈起六弦琴,走廊变成合作社。 可恩会房锁门。 半夜她觉得肚子痛,她警惕,莫非是下午那块西瓜惹的祸。 她跑进卫生间。 松口气出来,忽然闻到焦味。 可恩寻找气味来源,打开门,看到对面房间门缝冒出白烟。 可恩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大力敲门,“火警、火警!” 没有人应,可恩也听不到火警钟。 她回房取了护照,套上运动衫裤跑鞋,百忙中去过电话同柜台说:“二十二楼火警,快通知消防局!” 这时,对门的浓烟已经?到她房间来。 可恩呛咳。 她打湿一块大毛巾,遮着头,没命价找救生梯。 用力推开防烟门,她飞快奔下水门汀楼梯。 可恩根本来不及害怕,她一直不停地往下跑,不多久,楼梯井里逃火警的人多了起来,许多只穿睡衣,但是很奇怪,无人像惊恐电影里的临记般尖叫,或是争先恐后,他们只是全神贯注一条心逃命。 走到大堂,已经看到警察,立刻把这几十个人带到街上。 可恩奔到对面马路抬头一看,呆住了。 只见二十二楼窗户火舌乱窜,黑烟一团团像巨龙似冒出。 可恩明白她已逃生成功,适才离死亡只一条线,她浑身发抖。 消防车呜呜赶到,架起云梯,往高层射水,二十二楼以上住客打破窗户喊救命,整座酒店化为人间炼狱,热气逼到对街,水花、煤灰,纷纷落下。 警察不许他们再看热闹,前来赶散。 “让开,危险!” 可恩想走开,但是受惊过度,双腿不听使唤,咚一声,坐倒在地,警察把她拖开,放她在行人路上。 正在这个时候,一双大力手臂把她拉起来,“这边安全。” 就在这个时候,一块招牌落下,正掉在她刚才坐的地方。 幸亏那好心陌生人把可恩拉到较远地方,想看真他是谁,已经没了他的影踪。 她伸手抹去脚上汗水,呆呆看着火场,好像过了几个小时,但实际上只有十多分钟。 可恩忽然镇定下来。 她取出手提电话,拨到父亲的家,没人听,她只得找张丹。 张丹正熟睡,被惊醒,知道因由,吓得魂不附体,“你可有受伤?去站在东门那面可口可乐广告牌底下,不要动,我马上叫司机来接你。” 这时现场已经乱如战场,可恩背起背囊,静静走到远处广告牌下,抬头一看,只见可乐美女正对她挤眉弄眼地笑呢。 不久,一辆车子不顾交通规则疾驶而至。 张丹自车子跳出来,“可恩!” 可恩见到熟人,这才知道流下泪来。 火灾隔三条街都看的见。 张丹也觉惊怖,她紧紧握着可恩的手,“先跟我回家去。” “我爸呢?” “他到鞍山洽谈生意,明早回来。” 说完这几句话,两个女孩像劫后余生般乘车逃离现场。 原来张丹与母亲住在一幢新建的小公寓,一开门,张母吓一大跳。 张丹说:“可恩,你先把身上煤灰洗一洗,我得与派出所联络,说明你已无恙离开灾场。” 张母连忙斟出安神茶,让神情呆滞得可恩喝下去。 可恩忽然说:“我累了。” 她随便在客厅一角躺下,蜷缩成胎儿那般,预备入睡。 张丹连忙把她拖到自己床上,替她遮上被子。 张母忍不住说:“可怜的孩子,她父母呢?” 张丹摇摇头:“嘘。” 她急急拨电话联络各方面。 天缓缓亮了。 张丹终于联络到老板李志明,他自飞机场直接赶来张家。 进门时可以看得出他心震胆裂。 “在房里。” 李志明推门一看,女儿躺在小小床上,一脸泥灰,像她幼时玩的黑人哥利乌洋娃娃,最奇的是仍然背着背囊。 他轻轻掩上门,没声价向张家母女道谢。 一时心酸,他低声说:“真没想到带大一个孩子是那样辛苦。” 他是老板,张丹不敢搭嘴,假装没听见。 上头说过的话,通常与没说过一样,除非事后他愿意承认。 喝杯热茶,他又动气。 “我要控告这个游学团及这间酒店。” 可恩醒来,呆呆地看着父亲,像是不认得他似的,然后问:“妈妈呢?” 李志明把女儿紧紧抱在怀内。 他把她接回家去,请来医生来替可恩检查。 摊开早报,火灾新闻图片已经刊出。 可恩记得她逃生时只看见门缝有白烟,没想到几分钟已酿成巨灾。 李志明打锣似找前妻。 “这没心肝的女人去了何处,这女人疯了。” 可恩劝:“已经没事,不用找她了,她十年未有放假。” 李志明颓然坐下。 可恩轻轻问:“可是叫妈妈来把我带走?” “不,不。”李志明张大嘴。 可恩低头,“你看我,爸,走到哪里,麻烦就跟到哪里,先是害父母离婚——” “不关你事,是我俩意见不合,”李志明毅然站起来,“雨过天青,否极泰来,不要再找她,你说得对,让她开开心心放假,我们从头开始,我替你另外找营地。” 可恩破涕为笑。 父女因祸得福,可恩肯定父亲仍然爱她。 父家宽大舒适,设备与西方先进城市豪华公寓无异,大厦地库有私家泳池及健身室,可是可恩没有时间。 她急于参加学习。 可恩对张丹说:“我的资历不够,只能够到这个营地。” 张丹一看,“不,你不适合。” “为什么?”可恩说:“你看,大同地区小学聘请暑期班英语教师,愿以教授中文为交换条件,我正适合。” “你可知大同在何方?” 可恩摇摇头。 张丹取出地图,“离北京四五个钟头车,在呼和浩特及包头以东,是个小地方。” 可恩啊一声,“你怕我不习惯。” “你是城市人,那处没有汉堡及超级市场。” 可恩抬起头,“至少让我试一试,我想证明我不是父母的包袱,这些年来我不住为他们制造麻烦,现在我改过自新,想争口气。” 张丹想一想:“在市内也可以争气。” 可恩摊了摊手:“市内?你看,清华大学建筑系夏令营:参观北京城新旧建筑,设计新型四合院,欢迎各国建筑系同学参加,名额有限……我够资格吗?” 张丹不语,嗯,高不成低不就,的确不好办。 “我想体会农村生活。” “大同又不至于是农村,地图上找得到的地名不算过分偏僻,但是,你一定会觉得无趣。” 也难怪,可恩想,她的确一向叫人看低。 “请你替我报名。” “问准李先生再说吧。” “也好。” 晚上,张母对女儿说:“可恩怪可怜。” 张丹微微笑,“妈不如可怜自家女儿,李可恩吃腻了牛腰肉想尝尝菜根香而已。” “那场火警……” “的确吓人,两死二十伤。” “可恩算命大。” “的确是,她说是一块西瓜救了她一命。” “外国长大孩子真是怪怪,七情上面,毫不藏私。” “这是她的优点,可是妈妈怎么不称赞我。” “你最乖,又勤学又会养家。” 翌日,李老板送她一只金刚名牌手表,张丹爱不释手,十分感激。 她这样说:“李先生,我一定好好为公司服务。” 李志明内心感慨,人家的女儿如此明敏乖巧。 他说:“你明年毕业,我这里有职位等着你。” 张丹喜不自禁,“是,李先生。” “可恩想去大同?” “正是。” “让她去吸收一点生活经验也好?” “可要我陪着去?” 李志明想一想,“不,让她独自参与。” 张丹暗暗点头。 她帮可恩添置日用品。 可恩的衣物统在火灾失去,本来对时装最敏感的她这时已经变得无所谓,任由安排。 她对张丹说:“今早才做噩梦,太阳晒到脸上,我以为火烧,吓得哭出声来。” 张丹恻然,“你这样一说我更不放心,不如放弃大同之旅。” “不,我想去增广见识。” “可恩,我自幼没有父亲,家母教书把我带大,生活清贫,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共勉之。” 可恩喃喃说:“可怜的张丹,可怜的可恩,可怜的每个人。” 张丹握住她的手摇晃,“你父母都在世上,又有能力,可怜什么?瞎说。” “张丹,你若想来北美进修,可叫家父做担保。” “你要帮我美言几句。” 就这样说好了。 过两日,可恩由司机炯叔开公司吉普车前往大同。 一路上加两次油,忽然大雨,道路泥泞。 油站有年轻人想乘顺风车,被炯叔一口拒绝。 可恩试探说:“反正有空位。” 炯叔摇摇头,不作解释。 后座摆满可恩需要的干粮、电器、衣物。 可恩想说:我只去四个星期,二十八天,一个月不到,何用整个军队的行李。 但是父亲一贯以物质纵容她,溺毙她,以补偿人力不足。 这个时候,可恩渴望见到妈妈。 第7章 平时总嫌她罗嗦,据母亲说,可恩五六岁就会得敷衍,但凡妈妈多说几句,她便“是,是”心不在焉地打发老妈。 母亲越管她越想越轨,趁她搞离婚手续忙不过来,她像逃出囚笼的猴子。 已经来到悬崖边缘,往下看,迷津深达千丈,心惊胆战,现在想起来,像有一把利刃,在后颈磨来磨去,叫她浑身冒汗。 长途车坐得人脚步麻痹。 炯叔说:“车后有一壶热咖啡。” 可恩说:“你也来一杯。” “我不喝那个,我有热茶。” “炯叔是哪里人?” “我的家在山西。” “可是一块瑰丽的土地?” 他咧开嘴笑,“比起江南江北,那处比较贫瘠。” 可恩看向窗外,诧异问:“为什么都是黄土?” “戈壁的沙土一直往东南迁徙,国际专家与本地人才正设法应付。” “啊。” “在山明水秀江南长大的你,不知有这个大难题吧,黄沙已掩到有些乡镇的后门了。” 可恩忽然叫:“咦,火车站,为什么不让我乘火车?” 司机又笑。 “又是不放心,”可恩颓然,“对我没有信心。” “乘火车比较辗转,得先往呼和浩特,再南下大同,时间只有更长。” 可恩不出声。 车子终于抵达目的地。 炯叔下车一看,不禁摇头。 可恩问:“什么事?” 她也下车来,只见一间砖屋,粉墙上用蓝漆写着“大同第一小学”几个字。 有一个高大得年轻人走出来,他撑着腰,脚踏在泥泞里,上下打量吉普车,又看着可恩与司机。 炯叔问:“你是负责人吧,宿舍在什么地方,我得卸货。” 那年轻人大奇:“什么货?” 他有一对出奇的浓眉,几乎在鼻梁之上打结,晒得黧黑,看上去有点凶相。 司机说:“是一些随身行李,这位先生尊姓大名?” 他这才自我介绍:“我叫田雨,是组长。” 可恩伸出手去,“李可恩,来交换学习。” “你好,马上开始吧,孩子们在等李,”他大声叫:“石农,陈航,有新学员报到。” 即时有一男一女青年奔出来,热烈握手,“欢迎欢迎。” 炯叔已四处观察过,把可恩拉到一个角落,悄悄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什么?” “我看情形不对,这里好似没有人负责清洁煮食,仿佛都得自己来。” “有水电否?” “有是有——” “我不惯才离开可好?” 半晌,炯叔才点点头。 可恩大力拍他脊背。 “行李中有手提电脑电话,你记得打回李先生处。” 可恩大声答:“明白。” 他依依不舍放下可恩去宿舍卸下行李。 “李可恩,请立刻到三号教室。” 三号教室坐着二十多三十个小学生,刹时间许多亮晶晶盼望的眼睛看牢她,可恩的精神不知从何而来,她清一清喉咙,大声问好。 石农进课堂来放下简单讲义,“可恩,稍后我们才自我介绍,今天的课本在这里:伊索寓言龟兔赛跑,怎样教,随便你。” 他匆匆回到第二课堂,有学生等他。 可恩抬头想一想,她依稀记得小学一年级老师怎样教她。 她咳嗽一声,徒手在黑板上画了一张世界地图,介绍自己来自何处。 学生们乖巧地把地图照画在簿子上。 可恩说:“北美洲与南美洲是两个倒三角,地图上有两只靴子,一只是阿拉伯半岛,另一只叫意大利。” 小同学们开心得笑。 田雨在教室门口张望一会,初时皱着粗眉,不久便点头。 他回到走廊、 石农问:“怎样?” 田雨答:“她喜欢孩子,够热诚。” 石农放下心来,“这就好,记得和琳马,一见设施简陋,吓得放声大哭,第二天就走了。” “简陋?她没见过更差的。” “今日谁煮饭?” “应该是李可恩。” “人家第一天报到,不大好意思吧。” “那么,你见义勇为,你替她。” 石农咕哝:“昨天我当值。“ “那今天就是李可恩了。” “你见到她的行李没有?堆满房间,家里司机忠心耿耿?” “兄弟,各有前恩莫羡人。” 那边,可恩在课堂一站三小时,她先把伊索这人的来龙去脉说清楚,再把短短伊索寓语叫小学生背得滚瓜烂熟,她绘声绘色做旁述者,一个小女生扮乌鸦,小男生饰狐狸。 开头学生害羞,不敢参与演出,后来争着举手,可恩答允人人都有机会。 可恩又把生字选出来,每个写十遍。 她开始明白交换学习的意思,在简陋的课室里,她比任何时候都充实。 第3章 放学了,她饥肠辘辘,又饿又渴,正想回房找零食,田雨迎上来。 “李可恩,今日由你负责伙食,厨房在那边,四人饭食,六时开饭,摆脱。” 可恩以为她听错,惊愕地问:“我,做饭?” 田雨老实不客气地说:“是,你。” 不用十分敏感可恩也知道这个相貌凶猛的年轻人对她有偏见。 他不喜欢她。 就因为这样,反而激发可恩荣辱之心。 是否应该坐着等人家蔑视她呢? 可恩听过一首歌,叫“我宁愿你跳舞”,歌者这样唱:“遇到困难,你有选择,要不你坐困愁城,要不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我情愿你跳舞……” 父母不在身边,张丹与炯叔也已经走开。 李可恩只得她自己了,她缓缓站起来,走进厨房。 惭愧,这么大了,她从来没煮过饭烧过菜。 原来这厨房很大很宽敞,可恩试一试炉灶,烧的是煤气,她松口气,怕只怕用柴枝。 蔬菜肉类堆在桌子上,就等她开工。 照说,会者不难,但是可恩束手无策。 她忽然奔回宿舍,打开载电器箱子,立刻看到一只中型电锅,可恩大喜。 她搬出手提电脑,取过电线,只希望插头合拍,忽然看到不用插头,真想拥抱张丹。 她上网寻找煮饭资料,问网友:“救命,救命,厨房有米、有瓜菜、有猪肉,如何做四人饭菜?” 不久答案来了:“你想豪华还是简单?” “这是我第一次做三文治以外的食物。” “简单点好:把材料洗净:猪肉切丝,白菜切条子,用生油及酱油淘一淘,文火炒熟,放一旁,煮熟饭,将菜料淋上,记得加盐,不要煮焦。” “怎么知道熟了没有?” “可试食。” “对对对,汤呢?” “还要汤?别太野心。” “是是是,请指教。” “如有鸡蛋虾仁,可做蛋花汤,如此这般,眼明手快,大功告成。” 可恩把资料记录下来,重新回到厨房。 她找不到海鲜,但是她记得吃过肉丝蛋花汤,一肉两用也不太坏。 她开始淘米做饭,呵,见人跳担不吃力,平日好吃懒做,今日吃苦。 这样简单的功夫,竟叫她手忙脚乱,拿着大菜刀的手是颤抖的,汗水直冒。 一看时间,已是下午五点。 石农与陈航正整理课文,他问:“你猜今天有无饭吃?” “你不是还有半箱泡面?” “我有可可粉及热能饼干。” 田雨在一旁低头修理桌椅。 陈航说:“我去帮她。” 田雨沉声:“你管你的事。” 陈航忽然说:“我觉得李可恩教得很好:她先交代伊索是什么人,又略略述及龟兔两种动物得生态,再请学生参与演出,活灵活现,趣味十足,同学们必定印象深刻。” 石农说:“以此类推,教牛顿发现万有引力,或是莎士比亚名剧,也可以用这种方法。” 田雨抬起头,“这是他们北美洲学习方法,完全活络,我由衷钦佩。” “教英文时,她并未提及文法,过去式、现时式、单数、复数,全部混一起用,可是,学生也都接受明白,不见混淆。” 陈航说:“我听见孩子们欢笑,故此站再课室外看了几分钟,奇怪,她全部讲英语,但小孩听得懂。” 石农搔搔头皮,“明日我也试一试。” 忽然听得一阵咕咕声,原来是田雨腹如雷鸣。 正担心不知如何裹腹,忽然李可恩出现在门口,神气活现地说:“可以吃饭了。” 他们三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一起走到饭堂去看,可不是,香喷喷,色香味俱全的碟头饭已放桌上,还有一大碗汤。 石农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心服口服。 人家可是头一天报到呢。 他坐下就勺一口饭吃,怕是夹生,可是触口香且糯,他唔唔连声。 陈航笑说:“我不客气了。” 田雨不出声,但吃得比谁都快。 可恩缓缓坐长凳上,第一次下厨,没想到是在山西一家小学。 这时,她又不大饿了,只吃小半碗饭,她双肩双腿都酸痛不堪,手上又擦破烫伤,这一顿饭做得不容易,可是,她没坐着,她选择跳舞。 饭后,石农泡了茶,坐在可恩对面,自我介绍,“我与陈航两个港人在山西已有一年,每间小学巡回演出,希望可以做些成绩出来,虽然杯水车薪,但坚信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第8章 这时田雨也走过来,他不出声,站在一边。 “田雨来自天津师范,他是土生。” 大家笑起来。 陈航说:“别看他长得像钟馗,心地很好。” 可恩仍然沉默。 她放下茶杯,回宿舍房间。 一看见床,不管是硬是软,一头栽倒,扯起鼻鼾。 一个硬心肠的人说得对:一个人失眠,是因为他还不奇qisuu.书累,一个人胃口欠佳,是因为他尚未肚饿。 凌晨,鸡啼,可恩蓦然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半晌,记忆纷沓而至,才想起这时她的暑假学习营。 她抬起头,发觉自己睡在纱帐子里,一定是陈航好心替她放下,幸亏如此,因为纱帐上还停着十多只蚊子,而席子上有点点血迹,看仔细了,全是蚊子尸体,原来昨夜它们吸饱了李可恩的血,飞不动,可恩睡眠中一转身,压死了它们。 可恩全身又腻又痒,她跳起来取过肥皂毛巾找浴室。 卫生间非常简陋,一管水喉,一张塑料凳,还有一只水桶。 可恩呆半晌。 陈航走过,同她说声早。 这早是真早,不是七八点钟,还是六时正。 “我在厨房烧了开水,不过,今日温度会升至三十二度,大可用冷水。” 可恩点点头,连忙进浴室梳洗。 那只塑胶桶发挥多种用途,最后可恩把脏衣物洗出来到晒台晾好。 她看看双手,有点红肿。 石农叫她:“吃早点。” 啊,谁买来烧饼油条? “田雨每朝到镇上买回。” 那么,他起得更早。 可恩兴致勃勃,取了大饼一口咬下,忽觉不妥,连忙轻轻吐出,她看到渣内有半只蟑螂,八只脚只剩四只,另外那四只,当然已经进了她肚子。 可恩有苦说不出,不像扰攘,搁下有馅大饼,喝一大口水。 换了旧日,早炸了起来,惊得大叫跳脚追究,今日,她有更重要的事做,她要教学。 她想息事宁人,但是却听见田雨冷冷说:“有些人专挑吃喝,有什么不合口味,即时发作。” 这是骂她? 只见田雨拿起她放下的大饼,“人弃我取,不能浪费食物。” 可恩哑然,只是不出声。 田雨刚想把半边大饼送进嘴里,忽然,他也看到了那半只昆虫,他怔住。 可恩并不去理他。 石农笑,“田雨,理咕咕哝哝说什么?” 田雨尴尬,终于,他轻轻说:“有人已经很好,换了别些女子,见到虫蚁,会大哭大叫,有人还能维持镇静,算是难得。” 陈航莫名其妙,“有人,谁是有人?” 可恩站起来收拾桌子。 她觉得唏嘘,总算遇到比她更蛮更横的人了,这田雨存心歧视她。 可恩比什么时候都想家。 妈妈与穗姨此刻在何处?在巴黎蓬东广场逛名店,抑或在卢昂看大教堂? 妈妈,她轻轻叫。 忽然听见一个幼儿的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走出去看。 原来是邻居有年轻母亲一早去上班,外婆抱着的幼儿不舍得妈妈,伸着两条小小肥胖手臂,喊妈妈抱。 他妈妈向他摇摇手,骑着脚踏车走了。 只得岁余的他痛哭起来。 可恩忽然泪盈于睫,幼时都与妈妈难舍难分,后来长大,会说会走,总会讲些叫母亲伤心的话,做些令母亲难堪的事。 她看着那幼儿,像是看到了自已。 上课铃响了。 可恩一走进课室,小学生便肃立致敬:“李老师早。” 这种良好学习态度,肯定世界第一。 吃下半只蟑螂的可恩觉得牺牲值得。 中午,手提电话响起,原来是她父亲。 “还习惯吗?” 可恩听见至亲声音,鼻子发酸,正想诉苦,忽然改变心意,她这样答:“还可以。” “我联络不到你母亲,找到朱穗英家去,她儿子日焺来听电话,他亦说不知她俩行踪,你说这两个中年阿姆像不像末路狂花?” 可恩笑出来。 “我们再联络,你自己当心。” 电话上还留着张丹口讯:“此电话有拍摄及传真功能,请告知近况。” 可恩很高兴,立刻到教室试用,陈航过来研究,亦啧啧称奇。 大家都拍了照,都传给家人。 石农笑,“科技日新月异,真有意思。” 可恩看着他俩,“可是,你俩却甘心在乡镇生活。” 陈航答:“城市人蝼蚁竞血,勾心斗角,真叫人吃不消。” 石农说:“暑假后终需回家,这里的经验会写成论文。” “届时,这里只剩田雨一人?” “未知他意向如何,不好问他。” “你们不是老友?”可恩意外。 陈航来解围:“好友也需留些空间。” 可恩顿觉自己多事,连忙说:“是,是。”出了一额汗。 太兴奋了,讲多错多。 真没想到她会在一家乡村小学里学做人。 而且成绩斐然。 傍晚,陈航带她到一户人家学剪纸。 她一进门,“咦,是你。” 就是早上那小小男孩,此刻依偎在母亲怀中,心满意足。 他外婆取出纸样,诚心招待给客人看。 老人叫她们“老师”,可恩飘飘然。 老人有双巧手,一下子徒手剪出各式图案,像老鼠嫁女、五福临门、龙飞凤舞…… 可恩只剪了一只蝙蝠。 临走,她放下一盒力高积木,彬彬有礼地说:“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小男孩的母亲一眼看见,高兴到极点,“我正想托人去城里买这个给小宝。” 可恩想:剪纸艺术比这种大量生产的塑胶玩具要矜贵千万倍。 宝物在眼前,往往看不见。 陈航轻轻说:“我得回去做饭。” “几时轮到田雨,不知他手势如何。” “一味卤肉,鲜得眉毛掉下来。” 这样鲜活形容词,惹得可恩笑出声。 陈航说:“借你的电饭锅一用。” “我还有一只压力锅,可煮番薯糖水。” “还等什么,快动手。” 可恩拍摄厨房样貌,传真给张丹。 陈航说:“看你的履历,你只得十多岁。” “不小了。” “你年少老成,了不起。” 可恩大笑。 “咦,有什么好笑?” 可恩取出一张小照,相中人大头发,一角染鲜红色,两只耳朵戴十副八副耳环,黑眼圈,黑色唇彩,全身破烂,连鱼网袜都有大洞。 “这是谁?” “我。” 陈航张大嘴,“万圣节化妆舞会?” “不,一次这样上学,被老师勒令回家更衣,我索性逃学,并且拍照留念。” “我不相信。” 可恩点点头,“确是我。” “后来发生什么事?” “我改过自新。” 陈航险些炒焦菜。 可恩在一旁切好番薯,连一片姜,放进压力锅,“明天,做绿豆沙清凉。” “你的意思是,你是问题少年?” “曾经,”可恩翘起一只脚,“这里有纹身。”足踝上很明显有红印。 陈航讶异得说不出话来。 她俩不知道厨房外站着一个更加意外的人。 田雨不相信他的耳朵,他路过厨房,无意听到对话。 李可恩沉着、大方、忍耐、合群,简直是个模范青年,他做梦也想不到不久之前,她身上会有纹身。 他咳嗽一声。 两个女生静下来。 田雨进厨房斟茶,可恩轻轻别转面孔,田雨看到她小小背影,想说什么,又觉得不方便。 这一切,陈航都看在眼内,机灵的她忽然说:“我忘了葱姜。”她走出厨房。 可恩很自然走近炉灶看火。 田雨找到讲话机会,提高声音:“今晨的事,对不起。” 他正式道歉。 可恩一时不知改接受还是不接受,他俩一起工作,表面上至少要维持和气,她转过身来,想说:“没事,什么事”,一看,田雨已经离开厨房。 想来,他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 陈航回转,“哎唷,水干了。” 那天,他们把晚餐搬到空地上吃。 不知是初一抑或十五,月亮又圆又大,似一只银盘,他们三人吟起苏轼的词来,可恩搭不上腔。 “……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偏向别时圆。” 可恩轻轻说:“我会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石农笑,“那也很好。” 陈航说:“真羡慕你在外国长大读书,不用三考五考,故此活泼伶俐。” 可恩抗议,“也有许多测试。” “听说一律直升?” 石农说:“那当然,从未听说升中学要痛哭着取抢学位,那种教育制度不健全。” “可恩,你的功课可属优等?” “有一年多时间,我荒废了学业,成绩退步,今日十分后悔,一定要追回去。” 石农问:“怎样学好英语?” 陈航叹口气,“英语是她母语,她没有秘诀。” 大家笑了起来。 虽然点了蚊香,喷了药水,双腿仍然成为蚊子大餐,咬得又红又肿。 若果忍不住去抓,皮肤会受感染溃烂,有点可怕。 睡前可恩取过水桶去淋身,多日来也习惯了。 这才发觉她的床不过是两张板凳上搁一扇木门,怪不得睡得浑身肌肉发痛。 第9章 第二天早上,有一个中年妇女来报到。 “我是李先生派来的厨子,负责各位老师一天三餐。” 大家呆住。 “各位老师不用入厨,每日节省的时间可用来作课余活动。” 石农头一个举手赞成。 可恩不出声,她只呵了一声,没想到父亲那样体贴。 好吃好住的她一直责怪父母没给她一个完整的家庭,今日她明白什么叫强人所难。 下午,有厨子帮忙,可恩在操场上与小学生玩老鹰抓小鸡。 她扮母鸡,小同学们排成直线,躲在她身后,石农与陈航轮流做老鹰来抓小鸡,可恩左闪右避,玩得精疲力尽,笑倒在地。 可恩不见田雨。 陈航说:“他在课室与乡长谈教育补贴。” 石农补一句:“暑假后我们走了,他还是得留在这里,他无处可去。” 陈航更正:“有是有的,以他的资历,到城里找一份外商投资公司的职位,相信亦不难。” “他致力想搞好一间小学,先是一间,然后再一间,或许有生之年,还有第三间、第四间。” 可恩说:“咦,愚公移山。” 石农尴尬,“呵,嗯。” 原来田雨已经走近。 他说:“学生们都喜欢李老师,听说每日放学每人可获派糖果一粒。” 可恩有点失望,“只是为着糖果。” “不,他们说你教得有趣,并且,写错了字,只罚重写三次,而不是整页纸。” 大家都笑了。 厨子手势极佳,大家饱餐一顿。 石农笑说:“下次登报招请助教,列明条件:需携带厨子一名。” 可恩说:“石农别揶揄我。” 第二天,司机炯叔来了。 吉普车后拖着一辆流动房屋车。 可恩一见,脸都红了。 她急急走上去同司机理论,争了半晌,司机只得把房屋车驶走。 临走放下两大箱食物。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看在眼内,笑说:“令尊几乎为你把整个家搬来。” 可恩吁出一口气,“别说我了,你呢,你几时与石农结婚?” 没想到陈航这样坦白:“他母亲不喜欢我,不赞成我俩结婚。” 可恩一怔,“为什么?” 陈航的小圆脸沉下去,“因为我从前已结过一次婚。” 可恩更奇,“又怎么样呢。” “你不明白上一脱(我猜想该是代)人的想法。” “啊,他们觉得没面子。” 可恩说:“且不去研究他们的脸皮,石农的想法如何?“ “他认为我俩可以私奔。” “好男子!那不就行了。” 陈航大笑,“可恩,对你来说,世上无难事,一切都似一加一。” 可恩点头,“我知道,这是揶揄我没心肝。” “不,你擅长快刀斩乱麻。” “上次婚姻,可有带来子女?” “没有,万幸。” “肯定完全没有挽回机会?” 陈航摇头,“他另外找到更适合的人。” 可恩低下头,“像家父一样。” 陈航帮她把两箱食物搬到厨房。 当天晚上,可恩在房里准备课本,她打算教英文成语,像“跳之前看清楚”与“羽毛相同的鸟聚一起”等。 她又去请教“三思而行”、“物以类聚”的国语读音。 回来练半日,有点累,忽然觉得脚上有东西爬过,她一缩,来不及了,只觉得针刺似痛。 一条青丝带似的小蛇蜿蜒游过。 可恩脑中闪过毒蛇二字,立刻扑上去抓住那条小蛇,蛇身滑湿,几乎溜脱,她紧紧抓住,放进纸袋里,然后,她才叫人。 邻房走出来的是田雨。 “什么事?” “蛇咬。” 田雨大惊,“什么蛇?” 蹲下一看,可恩的足踝已经肿起。 他找来橡筋,勒实足踝。 “蛇在纸袋里,请查看是否毒蛇。” “你捉住了它?” 可恩点头。 “好家伙!” 他打开纸袋一看,放下心来,“是平常草蛇,无毒,可是,屋里已撒了雄黄,照说,蛇不会游进来,是什么气味引蛇入屋?” 可恩呻吟一声,枪战,火灾,现在又遭蛇咬,还有什么? 田雨找来草药,替可恩敷上。 “可要通知你父亲?” 可恩摇头,“不,有医生吗?” “对,对,”一言提醒了田雨,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我去找大夫。” 医生叫大夫,时光倒流好几十年。 他出去一会,一位老先生跟着他进来,人家恨明显已经睡了,硬被他请来出诊。 检查过伤口,又打开纸袋仔细看过蛇,他开了药方,原来是个中医生。 他说:“李老师,放心,你无碍。” 他自桌底找到一大袋巧克力糖,“是这气味惹蛇。” 原来如此。 巧克力香氛馥郁,可传到远处,吸引小动物。 可恩已在伤口擦了消炎药及贴上膏布。 医生嘱咐:“五碗水煎成一碗喝。” 可恩忙足了一天,又受了惊,眼皮沉重。 田雨抹了一把汗,退出房去。 天才濛亮,他又来敲门。 “李可恩,醒醒,喝药。” 可恩睁开眼,只见田雨捧着一碗黑墨墨中药汤,啊,他一定天未亮就去药店,然后煎好拿来。 可恩只得喝下,那药既酸又苦,很难下咽。 她掀开帐子,田雨与她的脸对个正,他一呆,张大了嘴。 可恩即时知道面孔不妥,自桌子取来镜子一看,吓得说不出话来,原来面孔已肿得双眼都看不见了,像只猪头。 她叹口气,倒转头来安慰田雨,“不怕不怕,这只是皮肤过敏,我自幼时时发作。” “可有发烧?”他伸手来探热。 “我有止敏感药。” “为安全起见,我还是通知你家长好。” 可恩起来漱口洗脸,这时,手臂上也发出一块块凸瘢,而且非常痕痒。 她用一条毛巾蒙着头。 陈航出来看见,着实吓一跳,“我去请医生。” 可恩惭愧,连忙站起来鞠躬,“对不起各位,给你们添麻烦。” 陈航答:“大家应该守望相助。” 老医生又来了,这次给了外敷的药。 “是什么因由?” “水土不服。” 可恩彻底打了败仗,虽无抱怨诉苦,却也渴望回转城里,至少可以到医院打针止痒,回家泡浴,好好睡一觉。 算一算,只在大同小学逗留了一个星期。 她长长叹息一声。 可恩请假,静静在宿舍看书。 下午,陈航进来说:“你父亲来了,他在第三课室等你。” 在课室外已听到父亲在说话。 ――“我来把女儿领回家去。” 田雨讶异的声音:“她知道要走吗?” “这孩子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惹麻烦,今晚本来我要到东京开会,看情形又因她延误,唉。” 可恩站在课室外呆住。 李志明又说:“有一日她愿意太太平平的过日子,我才心惊肉跳呢。” 可恩垂下头,一颗心沉到脚底。 在父亲心目中,她不成才,也不争气,连参加一个学习营都闹出事来。 田雨抬头看见了她,“李先生,李可恩来了。” 李志明转身同女儿说:“可恩,收拾行李,我们回北京去。” 可恩踏前一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爸,我很好,见到你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三个星期才完成学习,我暂时不能离开。” 李志明一听,又生气了,“你看你,眉青目肿,还不跟我回去看医生,凡事必反,我一言,你九顶。” 田雨不出声。 他为可恩难受。 这不是一个十分民主的父亲。 可能因为工作繁忙,故此心急气躁,不容易讨好。 只听见李可恩镇定地说:“真的,爸,我很好,你不必为我担心,风疹很快平复,我决定留下。” 李志明看着女儿,知道拗不过她,“你想清楚了?” 可恩说:“祝你东京会议顺利。” 李志明说:“我不在,你找张丹也一样。” 他身边电话已经响个不停。 可恩说是。 父亲与公司一名秘书一样?也许是,张丹不是普通秘书,她是好朋友。 但看得出可恩神情渐渐憔悴。 她站在学校门口,目送父亲车子离去。 田雨在不远之处看着她瘦削背影,忽然对她改观。 这是一个物质富裕感情贫乏的可怜少女。 他走近她。 “我以为你会回去。” 可恩低声抗议“每个人都想我走。” “不,我与同学们都很高兴你可以留下来,”他看着她,“咦,风疹来得快退得也快。” 可恩一看手脚,可不是,瘢痕已经渐渐平复。 她欢呼一声,“我可以上课了。” 她朝课室奔去。 小同学纷纷走近问候:“李老师,你没事?” “李老师,你哪里不舒服?” “我妈妈说,风疹块可用米酒擦了会好。” 小朋友声音充满真切关怀,叫可恩感动,他们可不嫌她麻烦,他们喜欢她。 可恩全心全意教书到傍晚。 厨子煮了一锅红糖水让可恩沐浴,据说是解痒的土方。 可恩照做,皮肤渐渐也就回复安静。 第10章 她用丝巾蒙面坐在阶前乘凉。 心中寂寥得说不出话来。 以前,遇到这种低落情绪,她就往外跑,跑到酒馆,跑到舞会,或是在公路上飞驰跑车。 今日,她独自仰首看月亮。 她轻轻说:“月是故乡明。” 身后有一声咳嗽,她转头一看,原来是田雨。 田雨看到她长袖长裤,脸上蒙着纱巾,像是阿拉伯少女,别有趣味,他缓缓走近。 他捧着一本书,“想向你请教这句英文的语气。” “不客气,大家研究一下。” “有声字典上的指示十分呆板,不够传神,我想你可以帮到我。” 可恩一看,原来是ohreally这两个字,不禁微笑。 “这二字有多种说法,相等我们‘有这种事’、‘是吗’、‘真的’、‘原来如此’,说轻佻些,还意味着‘真还假呵’及‘别胡扯了’的意思,我说你听。” 可恩逐一把语气演绎,做得那样传神,叫田雨发现,原来是这样,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最后可恩说:“假使有人对你炫耀,关于他的古堡飞机大炮,又女王与总理陪他看戏吃饭等等,你不作回应,是稍欠礼貌,大可轻轻说:‘ohreally’。” 田雨站起来说:“多谢指教。” 可恩立刻说:“ohreally。” 田雨笑,“完全明白了。” 可恩也笑。 他们两人静下来。 过一会,田雨问:“坚持留下来,是为着争一口气吧。” 可恩把脸枕在膝头上,“不,我想静一静,把过去未来想一想。” “那是很伟大的工程。” “你取笑我。” “我没有这意思。” 可恩低头,“咦,我鞋子湿透。” 她提起湿漉漉双脚,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一看环境,发觉半个操场汪着浅浅一寸水。 可恩惊讶问:“水从什么地方来?” 田雨不为意,“河水涨上外泻,乡村时有现象。” “可是河床淤塞?” “肯定是,多年来疏于清理。” “雨季来了没有?” “都快过去。” 他是本土人,可恩相信他,拎着鞋子进屋休息。 那天晚上,整夜下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撒豆似啪啪响声。 可恩辗转,她希望喝一杯啤酒,或是吸一支烟,可是行李里没有这两样东西。 这是戒除不良习惯最好机会。 第二天清早起来,雨并没有停,芭蕉开出鲜红及嫩黄的大花来,衬着翠绿蕉叶,十分妩媚。 可恩倚窗欣赏风景。 但是她也发觉,操场上水位已比昨夜深,雨水落下,冒出千万个小泡泡,煞是奇景。 不知哪家小孩,折了纸船,一只只浮出来,顺水流飘向可恩窗下。 陈航穿着雨衣水靴走近可恩,“落雨天留客。” 可恩说:“一下雨就阴凉了。” “一雨成秋。”华人什么事都有现成的形容词。 “气象报告怎么说?” “我没听收音机,你想知道?” 她进屋来开启收音机,没听到天气预报,却有流行曲广播。 “去年可有水涨情况?” 陈航答:“去年我与石农在陕西,那处比较干燥。” 可恩走到门口,发觉水浸到门口,若不是有一条三寸高门槛拦住,水已侵入屋内。 陈航说:“两个壮丁一早出去与村民开会。” “谈论什么?” “河水泛滥,居民担心。” 可恩顿足,“水已浸到操场,还在开会。” “这是他们家乡,他们有经验。” 上课预备钟忽然响起。 可恩醒觉,“别迟到才好。” 她打起伞走出宿舍,这时才听见天气预报说:“大同区天气反常,持续天阴有雨。” 她抬起头,看到深灰色雨云压顶而来。 照说,黄沙地区不应有这样巨大雨云,可恩来不及细想,小同学们正向她招手呢。 今日,她用英语讲述三小猪与大灰狼的故事,讲到大灰狼自烟囱溜进砖屋,同学们纷纷举手,“我听过这故事,狼被热汤烫死了”,“这故事告诉我们,做事要扎实,草屋不是好基础”…… 中午时分,雨稍停。 石农进来说:“吃饭了。” 大家坐在饭桌前,心情有点沉重。 “今年天气反常。” “全世界天气都不正常,欧洲水淹,遇百年罕见水灾,历史文物全部遭殃。” 田雨忽然问:“你们可有听过黄河改道的故事?” 他们三人摇头,“可是一场大灾难?” “不说这个了。” 厨子出来收拾碗筷时说:“镇上市集有人锦川水位已过警戒线,学校最近河边,第一危险。” 可恩说:“我去看看。” 她套上水靴,披上黄色斗篷。 田雨说:“我陪你去。” 石农与陈航交换一个眼色,微微笑。 到了岸边,可恩吓一大跳。 本来小小一条支流此刻暴涨十倍,水流甚急。 不远之处有一群制服人员指指点点,也在进行观察。 水流棕黄色,同可恩平常喝的牛奶红茶差不多。 可恩回到宿舍,立刻在网路上寻根问底。 “陈航,这条小河叫什么?” “叫锦川。” “好听的名字。” “天气晴朗之际它在阳光闪烁下犹如一匹锦缎。” 可恩得到的结论是锦川没有危险。 不过当天晚上,水已经淹进房间来。 可恩急忙把行李及电器搬到高处,又跑到课室去拯救教材。 大雨中她忽然想起水里去火里去这几个字,刺激之余,反而笑出声来。 陈航一边抱怨天气一边把桌椅搁起。 田雨忽然跑进来,“陈航,前边滑坡塌屋,有人被困,快来帮手。” 可恩跟着出去。 田雨转来说:“你留下,不用你。” 可恩气上心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掌把田雨推开:“ohreally!” 田雨啼笑皆非,只得与她一起小跑奔向村前。 到了灾场,可恩吁出一口气,只见两间砖屋塌了部分屋顶,已经有人着手把老小背出来。 一个少妇哭叫:“我三岁的儿子小雄还在屋里!” 说时迟那时快屋顶又塌下一块,已将门窗堵实。 陈航不顾一切拆掉碎砖往屋里钻,可是肩膀宽,进不去。 可恩说:“我来。” 她缩一缩双肩,挤入洞去,旁人要阻止已经来不及。 她根本没想到危险,进到屋里,黑暗一片,可恩才心怯。 “小雄,快出声,我来带你出去。” 忽然传来小小声音:“妈妈,妈妈。” 可恩连忙叫:“这边,我在这边,朝我声音方向,慢慢走过来,别急。” 可恩伸长手臂,忽然握到一只小手,她狂喜,即时把孩子拥抱怀中。 泥灰、雨水跟着砖块坠下,打在她身上。 可恩一转身,糟糕,不见了出路! 幸亏就在这时,一道电筒光芒自门洞射过来。 “可恩,快随着光线爬出来。” 可恩抱着孩子爬到洞口,但是洞太小,挣扎不过去。 她大叫:“洞口窄,出不来。” 是田雨的声音:“把孩子交给我。” 一言提醒了她,这才把小孩塞出洞口。 他们一把将小孩拉出,那小男孩大哭,可恩放下心来。 “可恩,轮到你。” 可恩吸一口气,缩窄了肩膀,心中默默说:怎样进来,就让我怎样出去。 一用力,肩膀过去。 田雨大力抓住她,把可恩硬扯出洞。 这时,整幢砖屋塌下,泥浆自山坡滑下,溅得两人一头一脑,田雨把身子挡住可恩,首当其冲,摔倒在地,几个军警抢过来拉起他们。 救护人员为他们盖上毯子,替可恩检查伤势。 可恩四肢擦损,额头叫碎砖打破,正在流血,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少妇抱着那幼儿像是想走近道谢,但是制服人员不让她走近,带她走开。 有人这样对田雨说:“你是组长,怎可任由外宾冒生命危险?” “当时情况危急――” “倘若有什么事,很难交待。” 可恩轻轻上前,镇定地说:“当时大门已经堵住,只得我个子小,可以进去。” 那人朝可恩敬一个礼,走开。 可恩吁出一口气。 陈航过来,“全部居民脱险,不过家园全毁,已疏散往亲友处,我先陪可恩回去。” 回到宿舍,可恩忽然说:“看,水退了。” 退剩一堆黄泥。 可恩十分担心:“如何清理?” “李小姐,先替你冲身。” 这时,可恩才知道喔唷呼痛。 “什么地方来的勇气?” “我不知道,没想过危险,有幼儿被困,任何人都会这样做。” “所有奋不顾身的英雄都如是说。” “你太客气了。” 陈航帮她在擦伤的地方擦红药水,一搭搭,一条条,蛮可怕。 “可恩,你还是回去吧!已经吃足苦头,有得交待了。” 可恩没好气地说:“你才回去招待记者,著书立论。” “我房间比较干,过来我这边睡。” 可恩裹着毯子,倒在床上,几乎立刻睡着。 她没听见石农进来。 第11章 “我们小觑了李可恩。” “你我狗眼看人低。” “是,十二分羞愧。” “大家都休息吧,明天再说。” “田雨呢?” “仍在灾场帮忙。” “水退了,真是不幸中大幸。” “听说锦川上游没这么幸运。” 第4章 半夜,可恩骤然惊醒,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脱口叫:“妈妈。” 陈航被她叫醒,索性坐起来说话:“可是不舒服?” “不,我很好,身强力壮。” “终于叫妈妈了。” 可恩答:“是,平日嫌她罗嗦、封闭、自私、固执,一旦离开她身边,发觉失重,不知所措。” 陈航不出声。 “你呢,”可恩问:“你的母亲呢?” 陈航答:“我没有母亲,只有后母,否则,何用那么早结婚。” 可恩恻然,连忙安慰她:“一切都过去了,将来,你只有越来越好。” 陈航抱着膝头,不出声。 雨渐渐停了。 对面传来人声。 原来是一队村民前来帮忙打扫,他们有他们的办法,先拆掉门槛,把一层黄泥像扫垃圾那样扫走,又用清水冲洗,不消片刻,已把地方整理出来。 最后,用地拖拖干青石地板,房间光洁如昔,他们又安上门槛才走,叫可恩啧啧称奇。 十多个壮丁操作期间,一声不响,像有默契,并不交换眼色,工作完毕,静静退出。 可恩说:“我们去收拾课室。” 但是双臂酸软不堪,提不起来。 石农奔过来,“课室也都收拾好了。” 只见村民捧来鲜花蔬果,放一张桌子上,并且把那叫小雄的孩子带来。 他们扬声:“请问李老师在吗?” “我?”可恩站出去。 小雄立刻朝可恩鞠躬,稚气声音说:“多谢李老师救命之恩。” 他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可恩大腿不放。 可恩笑得流下眼泪。 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以外的人流泪。 从前,真是太过自我中心了。 可恩笑说:“我们要上课了,过两年,我教你,好不好?” 他们走了,可恩坐下,忽然觉得神清气朗,再也不想抽烟喝酒,伤春悲秋,唉声叹气。 吃过早餐,学生们逐一来课室报到,可恩见了他们,比任何时候都高兴。 “各位早,今天,我们做一个小小测试――” 小学生们不约而同倒抽一口冷气,对于测验的反应,真是没有国界之分。 可恩笑出声来。 她在黑板上写了十条题目,叫同学们作答。 “黄国雄,你答第一题,林重强,萧志明,雷珍,李容,许兰……” 五分钟后取回答案,只有余霜答错一题,可恩不提名字,只问:“谁会答第七题?” 仍然是余霜举手,这次,她答对了。 可恩十分满意,继续教授实用会话,她假扮游客,问同学:邮局在何处,附近有卫生间吗,咖啡店、电话亭、药房在什么地方? 重复使用,小学生互相问答,十分热闹。 放学时分,一辆吉普车急疾驶至。 车还没停住,张丹已经跳下车来。 她一见可恩,脸色变得煞白,“血!” 可恩连忙安慰她:“不不不,是皮外伤,红药水――” “发生什么事,你遍体鳞伤,我怎样同李先生交待?我一听这边有塌屋事件立即赶过来,你的手提电话为什么不打开?” 抱怨到一半,张丹的电话忽然大响。 她连忙收听,“是,是,可恩站在我面前,她没事。”接着,把电话交给可恩手里。 可恩知是父亲,先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取过听筒。 “可恩,这是爸爸,什么地方塌房子?” 可恩笑答:“很远的地方。” “我仍然没找到里母亲,日焺同我说,他收到他母亲寄去的明信片,她们在梵蒂冈!到那种地方做什么?” “享受罗马假期。” “梵蒂冈在罗马?” “可怜的爸爸埋头做生意太过吃苦,不如你也告假――” 来不及了,有人在身边催他开会,他挂上电话就走。 张丹听见,十分向往,“你去过那小小精致美丽的宗教王国,看过它的宝藏?” “前年随学校出游,走遍欧洲。” “啊。” “一路走一路掉行李,”可恩笑,“回到家只剩身上一套衣裳。” 张丹艳羡地叹口气。 可恩想一想,“都是走马看花,不及这次旅游,遭遇特别,永志不忘。” “闲话不说了,我们回去吧。” “还有两个星期,到时,请炯叔来接我。” “我实在不放心。” “张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般不济。” 身后有一把声音传来:“我可以证明。” 可恩转过身去,原来是陈航。 张丹顿足,“我每次来都混身不自然,只觉要茶没茶,要水没水。” 可恩即时斟杯茶出来,双手高举奉献给张丹。 张丹啼笑皆非。 陈航说:“城市人通常不习惯乡镇生活,他们用惯各种电器空调高速运输工具快餐店。” “省时方便。” “可是省下宝贵时间又用来做什么呢?满街瞎逛,酒吧消磨,呆看电视,在网络上一游好几个小时……” 张丹看着陈航。 咦,这女生一张嘴十分厉害,没想到小地方也有人才。 张丹陪笑,“我一生都会是城市人,可恩,你怎么说?” 可恩在沉思中听见有人叫她,这样答:“这是一个好题材:城市老鼠与乡村老鼠,各适其适,我明天与同学们讲这个寓言故事。” 张丹气结,陈航笑了。 张丹从吉普车上卸下许多物质,其中一样叫陈航欢喜,那是一箱卫生棉,无论多潇洒不从俗英姿飒爽的女生都少不了这个。 石农走近,“哗,冬菇虾米吃一年都有剩。” 张丹在各处巡视过,又在小簿子上记下一些摘要,这才告辞离去。 石农笑说:“好了,红十字会代表来巡查过了。” 田雨看到一箱箱干粮,问可恩:“可否割爱?“ “不用客气,我愿捐献。” 田雨与石农大喜,立刻搬去有需要家庭。 可恩捧着茶,慢慢喝一口。 陈航问:“坚持留下,是为着田雨?” “谁?”可恩一怔,“你说谁?” 陈航微笑,“你自己都还不知道吧。” “不不,是为我自己,我想接受生活锻炼,田雨?他一大把年纪,他足足有三十岁了吧。” 陈航点头,“三十确是人生寿数大限,耄耋,老得不能动不会说。” 可恩尴尬。 “不,他还未到三十,他才廿八,不过,也是一个老汉。” 可恩笑出声来。 陈航吁出一口气,“年轻真好。” “你是想说幼稚最好吧。”可恩伸手去推她。 “啊,动手了,怕这是城市人恶习惯。” 她们笑作一团。 石农回来看见说:“可恩不但胖了壮了,笑容也多了。” 他找工具。 陈航问:“干什么?” “学校漏水,需修补屋顶。” “一起去。” “可恩,你休息。” 可恩不理他,拎起水桶就走。 走近学校,他们四人如有默契,分工合作。 自然,可恩的手脚最钝,敲钉子打到自己的手,又拿不牢瓦片,摔下打破,但是她勇于学习,挥着汗,出一分力。 天晴了,万里无云,真不能想象,早廿四小时,老天才倒下尺多雨水,引起洪水暴涨。 在城市里,纵使下雨落雹,也隔着一个距离,人们自一个冷气间走到另外一个冷气间,当中有轿车代步,人力似乎已经征服了大自然威力,但在乡间,又是另外一件事。 中途歇息,陈航斟出茶水,对可恩呶呶嘴说:“把这个给老汉。” 可恩却不介意,一看,是老好厨子做的绿豆沙,连忙把大碗的给田雨。 石农轻轻问女友:“他俩冰释误会?” 陈航答:“经过那么多,自然有默契。” 石农问:“我同你呢?” 陈航不出声。 “我们结婚吧。” 陈航笑,“什么都没有,怎样结婚?” “有相亲相爱的一对男女已经足够。” 陈航问身旁的可恩:“可以结婚吗?” 可恩大力点头,“可以。” 田雨也加入:“绝对可以。” 陈航想一想,“既然大家都说可以,我也觉得主意不坏。” 这等于是答应了,可恩高兴得拍起手来。 田雨笑说:“我去通知镇长,叫他证婚,还有,我愿做证人。” “叫厨子做一桌好菜。” “恭喜恭喜。” 石农把陈航紧紧拥在怀中。 可恩一整天都笑嘻嘻。 屋顶修补妥当,他们准备办喜事。 厨子写了十道菜,让可恩过目,可恩加上红烧大黄鱼及焖蹄膀,但是乡长来了,开心得咧开嘴,坚持由所有家长合请两位老师。 “什么都不用操心,我们来办事。” 本来不想铺张,结果百多位人客。 当晚张灯结彩,石农与陈航仍然穿着平时衣裳,在证书上签下大名。 可恩在一旁观礼,感动得鼻子发酸。 可恩去过许多婚礼,她觉得这是最华丽的一个。 第12章 整晚她担任摄影师,忙个不停。 田雨把好吃的菜盛在大碗里,让可恩有空就吃上一口。 最后拍摄大合照,可恩站在梯子上,把每个人拍进去。 散会后可恩在操场静坐。 陈航在她身边剥橘子,水果清香,招来昆虫。 忽然一闪一闪,好几只明亮的小灯泡浮游到眼前,城市长大的可恩一时不知那是什么,只觉有趣。 电光石火之间,她想起书本中读过的萤火虫,“哎呀,原来是这样亮。” 陈航比她有文化得多,她轻轻吟:“轻罗小扇扑流萤,坐看牛郎织女星。” 那边石农叫她。 “喊你呢,石太太。” 陈航走开,可恩继续欣赏流萤,天边渐渐亮起,萤火渐渐失色,终于,它们飞入草丛,消失无踪。 可恩抬起头,心底明澄一片。 她知道将来要做些什么了。 暑期后她会回到学校,她会读教育文凭,预备教书。 不,她不要教北美洲富庶省份那些娇纵的学生:呵我无心向学是因为教育制度不够完善,我功课欠佳是因为父母离异,我年年不及格是因为社会风气太坏,还有:朋友不了解我、教科书太深、老师太严、妈妈做的早餐不好吃,我的遗传欠佳…… 可恩要教懂得感恩的学生。 她听说在遥远的乡村里,学生每日来回走十多里路才能到学校,没有纸笔,功课生字写在沙地上,黑板是一扇破门……他们这样诚心愿为学识付出牺牲。 她要教那种学生。 “咦,你在这里,是早起,抑或迟睡?” 可恩转过头去,看见田雨神清气朗的站在她面前,她想起陈航叫他老汉,不禁嘻笑。 “告诉我,为什么名字叫田雨。” 他坐在她身边,“我姓田,出生那日下雨。” “啊,那么简单。” 他站起来,“可有兴趣练太极?” 可恩肃然起敬,“请指教。” “你跟着我动作做。” 他俩走到操场中央,可恩凝神跟着田雨做每一个姿势:慢慢抬腿、转身、舞动双臂。 开始心里还有杂念,渐渐全神贯注,只顾运动,她出了一身汗,有点气喘。 田雨喊停。 可恩笑着道谢。 “你笑容多了。” “因为我开心。” 田雨看着她,“那多好,一个人至要紧开心。” “你呢,田雨,你可快乐?” “我正在做我一直想做的事,当然满足。” 这时,可恩忽觉疲倦,打个呵欠。 “星期天不用上课,你去休息吧。” 可恩回房,打水淋浴,做杯即冲咖啡,精心在互联网上畅游。 石农敲门进来,问她借手提电脑一用。 稍后,可恩与日焺通电邮。 “可有家母消息?你有否到我家拾报纸收信件及淋花?” 日焺回答:“妈妈说她与锦姨玩得非常高兴,并且发现,人只需放开怀抱,即时海阔天空,叫你放心。” “妈妈在书房的兰花可好?” “主人不在,兰花忧郁,其中十株已枯萎。” “回来你就知道后果。” “可恩,你一定精神愉快,说话口吻同从前一摸一样。” “不同你说了,出场。” 可恩忽然失去睡意,在网络上读报。 正在看华尔街日报评论员写未来一年北美经济报告,忽然听见窗外有扰攘声。 可恩喊一声糟糕。 又是她父亲来骚扰她,三日两头来烦,直至每个人都讨厌李可恩为止。 她一边叫苦一边探头出去看。 果然,一辆黑色大房车驶进操场,激起一大堆灰沙,车门打开,一个人走下车来。 是张丹,抑或是炯叔? 慢着,两个都不是。 可恩看到一双穿着长靴的腿,咦,是个时髦女。 果然,长腿主人身段苗条,她披长发,戴着墨镜,罩鲜红色外套。 哗,这是谁? 可恩不认识这种人。 可恩放下心来,反正不是找她就好。 她好奇地张望,发觉陈航与石农也探出头来,好奇心人人都有。 陈航低声问可恩:“又是你的朋友?” 可恩理直气壮,“当然不是。” “是什么人,什么地方来?” 可恩笑说:“许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特派人员。”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 只见那艳女朝他们走来。 可恩看清楚了她,自见她厚厚敷着脂粉,但是仍然不失为一个漂亮女子,可惜态度嚣张。 她没好气地问:“田雨在什么地方?” 陈航一怔,找田雨,这是他什么人? 可恩才不会乖乖就范,她笑嘻嘻说:“呀,这位小姐,你忘记了一个魔术字。” 对方吊起眉毛,“开什么玩笑,什么魔术字?” 可恩不徐不疾地说:“这里所有小学生都知道,魔术字是‘请’及‘谢谢’。” 那女子光火,“谁同你玩,田雨在什么地方?” 这时连好好先生石农都忍不住了,他说:“你且莫大呼小叫,把鸡犬都吓跑,你是田雨什么人?” 女子摘下墨镜,睁大滚圆双眼,“我是他妻子!” 三个人都呆住。 陈航与石农面面相觑。 朝夕相处,一年有余,他俩从来没听说田雨有妻室有家庭。 陈航连忙朝可恩看去。 只见李可恩小小面孔僵住,再也笑不出来。 可恩一颗心咚一声跌到脚底,拾不回来。 连她自己都诧异了:怎么会有如此奇突反应?人家的妻子找上门来,与她何关? 可是心不由主,年轻的她忽然沮丧,低头转回房内。 她静静伏在书桌上不出声。 陈航急急跟进来,“可恩,我们都不知道这件事,不是刻意瞒你。” 可恩抬起头来,“你说什么?我们别理他人私事。” “可恩――” 可恩站起来,“我去印明日讲义。” 她走到课室去工作。 一边同自己说:李可恩,你怎么了,不干你事,你且做妥自己的工作,还有两个礼拜,大功告成,回家去矣。 这次前来学习,不知体会多少生活真谛,得益非浅,应当庆幸。 越是安慰自己,越是难过,忽然之间,她落下泪来,泪水挂鼻尖。 这时,她听见课室外有脚步声。 一个女子狠狠说:“总算让我找到了你,原来世上除了逃妻,还有逃夫,你也算够奇突。” “可以静一点吗?” “不可以,我是粗人,一贯这个模样。” 可恩立刻知道这两个是什么人,那是田雨与他的妻子,她想即时离开课室,可是他们堵着门口,再说,李可恩为什么要逃避他们? 她低头准备讲义。 可是门外那一对不愿走开,继续争吵。 他们叫可恩想起离婚前的父母。 男的用中文分辨,女的却用英语反击。 呵,田雨的妻子会说音圆腔正的美式英语。 他是骗子,他何用向李可恩请教英文发音。 可恩的头越垂越低。 “我在纽约打工,日一份正职夜一份兼职,把收入寄回,供你上清华(!!!),原以为你毕业后会来与我会合,谁知人影全无,喂,世上还有无天理?” 可恩十分震惊,有这种事? 田雨却说:“钱一早已经连本带息规还,你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你因我得到美国护照。” “假结婚是双方协议,费用你也收妥。” 可恩更觉不可思议。 原来田雨与这女子的关系如此复杂。 啊,男女关系一旦变酸,可以丑陋错综得叫人瞠目,当事人反目成仇,旁人只觉可怕。 一些人不明就里,又没有切身体验,老是不明白:她为何无情,他为甚无义,于是闲言闲语,讽刺几句。 可恩亲眼目睹,父母从相敬如宾有商有量变得势成水火,她知道只需一条导火线。 可恩最怕听男女吵架,她打算从窗口跳出去,以免听得心烦。 可是接着一句话,叫可恩又留下来。 女子问:“谁叫李可恩?“ 可恩一怔,提到她的名字,为什么? “这里两个人,一个又瘦又小,一个长得似南瓜,谁是李可恩?” 田雨问:“你为何总是出口伤人?” “因为我愤怒,因为有人告诉我,我的丈夫同这个李可恩出双入对。” “你别诬蔑他人。” “你这样保护她,这件事是真的?” “杨威,你到底想怎样?” 女子叫杨威,竟有如此神气的姓名。 她放软声音:“跟我回纽约,我供你升读硕士,我俩大可从头开始。” 田雨搔头,“我的生命,我不会受任何人摆布。” “我已是你妻子。” “我已委托律师代办离婚手续,你走吧,别再骚扰我的同事及我的学生。” “田雨――” “我承认错误,过去我作出愚蠢的选择,我为获得护照进行假结婚,更不该接受你的贷款,可以承担的我已全部负责,我不愿再见到你。” 那叫杨威的女子沉默了。 对男女关系没有亲身了解的人总有点天真:一度那样亲密的两个人,一变脸怎会成为陌路? 他们怎样都不会了解,必需要经过才能有所体会吧。 田雨这时说:“杨威,你所认识的田奇书-整理-提供下载雨,一早已经死了。” 第13章 他声音里充满辛酸、苦涩、无奈、唏嘘,是真切的不想再提起往事。 “放开手吧,杨威,你有你的锦绣前程,别再浪费时间。” 那杨威沉默。 隔了许久,可恩只听见小鸟啾啾声,黄狗在远处吠叫,接着,是汽车引擎声。 杨威扬了威走了。 第5章 田雨的过去追了上来,他想再世为人,有人不允许他那样做:你想活下来?你涎着脸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不可以! 杨威在田雨同事面前,把他整个底掀出来,从头批判。 杨威的意思是:我活着,你别想活,我不活了,你更不用想活。 这样深切的怒很叫人害怕,他躲到地球另一边的遥远乡镇,也避不过她,她把他近况打探得一清二楚,找上门来。 可恩静静把讲义逐份打钉。 陈航走进来。 “喝碗豆浆。” 可恩点点头。 陈航坐下来,“真想不到。” 很明显,她也什么都听见了。 幸亏是星期天,否则,所有的小学生都会被逼旁听。 “那种女人真叫人害怕。” 可恩不出声。 “可恩,我真长得像南瓜?” 可恩不得不开口:“你很好很舒服很可爱。” “谢谢你,可恩,你也不是又瘦又小。” 可恩却不介意,她捧起讲义。 “可恩――” 可恩说:“还有十天就各奔东西,分道扬镳,陈航,记得把通讯号码给我。” 陈航点点头。 “我想去歇一会儿。” 可恩回到房间,往床上一躺,宛如隔世,不禁唉呀一声。 这个时候若果张丹或炯叔前来要把她带走,她一定抢上车,关上门,立刻离开,行李全部丢下。 可是世事往往如此:有路走的时候不想走,想走的时候已无路可走。 她一声不响假寝。 半明半灭间仿佛听见石农夫妇在说她。 “可怜的李可恩…..” “十多岁的人经过那许多。” “田雨骗她。” “田雨只是不想提到过去。” “不提即刻意隐瞒,像填写求职申请表:你可有犯罪记录一项,有即有,无即无,一定要答。” “他们才认识两个星期。” “李可恩运气稍差。” “那样年轻――我不会替她担心。” “少年的创伤一世难忘。” “没有那样严重吧。” 可恩坐起来,耳畔的声音消失。 这时,厨子探头进来,“可要跟着我去买菜?” 可恩连忙点头。 厨子有一辆三轮车,可恩坐在后座,跟着到市集去,满载而归,跟着,她在厨房帮着做饺子。 那一天她都没再见到田雨。 吃饭的时候他也没有出来。 石农说:“可恩,去叫他。” 可恩假装没听见。 “可恩,去安慰他两句。” 可恩轻轻答:“我不懂得做这种功夫。” 陈航看了丈夫一眼。 她好心把饭菜盛在一只大碗里,拿去给田雨。 回来说:“田雨不在宿舍,他去了何处?” 石农问:“可有留下字条?” “我四处看过,没有留言。” “也许出去采购一些物资。” 石农只管吃饭。 陈航笑说:“你看他埋头苦吃的样子可像农民,城市人都努力节食,可是他对吃的态度却仍然这样严肃。” 石农笑,“民以食为天,吃饱才有力气做事。” 可恩听见他们小夫妻闲话家常,十分亲昵,有点羡慕。 结婚有结婚好处:两个人名正言顺在一起,不必猜忌,没有怀疑,再也不用花时间精力谈情说爱,刻意讨好,可以琐碎絮絮说些不相干闲事。 父母亲当初结婚时也是这般恩爱吧。 后来,像天地万物,沧海桑田,一切都腐朽变化,只留下一个寂寞的女儿。 陈航说:“可恩,你这次来学习,奉献甚多,却没学到什么。” “不,”可恩答:“我没有提供什么益处给学生,但是却学得流利普通话。” 石农接上去:“还有灾场救人、修补屋顶、跳水煮饭、木板当床。” 大家都笑了。 “我当初来这里,头两个星期最难过,”陈航说:“后来,一天比一天快。” 可恩点点头。 石农忽然间问妻子:“你家人可知我俩已经结婚?” 陈航说:“我改日有空才写信。” “现在还写信?” “我永远是写信的人,不但不怕烦,而且用毛笔与朵云轩信笺,挑最精致纪念邮票贴上寄出。” 可恩微微笑,收拾碗筷,斟出咖啡来。 “可恩,你走的时候吧咖啡粉留下,我们已喝上瘾。” 可恩听见一个瘾字不禁一怔。 陈航接着看着新婚丈夫,“你呢,你可有知会父母?” 石农答:“已经电邮通知他们。” 陈航惊喜:“呵。” 可恩答:“他借我的手提电脑。” “他们怎么说?” 石农轻轻答:“知会家长及亲人,是一种礼仪,他们反应如何,我却并不关心。” 可恩只觉感动。 陈航紧紧握住丈夫的手。 陈航说得对,头两个星期过得很慢,过了中线,时间的步伐忽然增快,一下子就到了告别时候。 接着个多星期,可恩在走廊、课室、操场、饭堂,都碰见田雨,避无可避。 他俩十分大方,可以做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是明显生疏,即使简单对话,眼睛也不看着对方。 说的,全是公事。 最后一天,李可恩老师向学生告辞。 有几个小同学忍不住流泪。 他们议论纷纷。 ――“你明知老师不是大同人,一定会走,哭什么。” “是大同的人也会嫁出去,黄老师去年嫁了人去天津一直没再回来。” 有学生举手,“李老师,你是去了就回,还是永远不再回来?” 有一个小女学生听到这个问题,忽然放声大哭。 可恩用英语回答:“永不说永不。” 同学们鼓掌,他们跟着说:“永不说永不。” 告别前两日,家长已送来鲜果好菜。 石农笑说:“有酒食,先生食馔,百事弟子服其劳。” 可恩低头无语,这一段日子,她会永志不忘:手掌长出厚茧,手臂练出肌肉,鼻上晒出雀斑……她像是脱胎换骨。 最后一个傍晚,陈航把一张书桌抬出操场,铺上白色台布,放好两副碗筷。 可恩奇问:“这时干什么?” “替你饯行。” “为什么只得两双筷子?” “田雨说你没试过他手势,今晚请你赏光。” “我已迟饱了。” “可恩,何必拒人千里,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陈航,你说的话,一句是一句,全有道理。” “比你大好几岁,总算没白活。” “吃什么菜?” “不知道,做好了会叫你。” 可恩低头不说话。 “通知家人明早来接你没有?” “他们知道了,明晨七时。” “小公主实习完毕,要走了。” “别那样叫我,那是贬词,并非褒奖。” 石农出来叫妻子:“准备好没有?” 可恩问:“你们去什么地方?” “去蒋老太家帮她写信。” 他们两人各自一辆脚踏车走得影踪全无。 可恩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只差边上一点点,便是全圆。 这时身后有人说:“多谢赏光。” 田雨端着一大盘菜上桌。 可恩说:“劳驾了。” “你已学会华人客套了。” 可恩不出声,看着桌子上的四款冷盘,小小碟,异常精致,恐怕已准备了整日。 她尝一片蒜泥白切牛肉,“好手势。” “我做过一年厨房。” 田雨有许多过去,本来,可恩打算一一聆听。 她本身也有些事故,想告诉田雨,现在,都打住了。 她很沉默。 “以茶当酒,敬你一杯。” “不敢当。” 片刻他撤去冷盘,捧上热菜。 可恩在月色底下细细品尝,田雨并没有坐下陪她,只在一旁侍侯。 吃甜品的时候,他捧上一瓶雪白荷花,香气扑鼻,又换上热茶给可恩消滞。 可恩觉得前所未有惬意。 这时一朵乌云吹过,遮住月光,可恩仰头,叫声可惜。 田雨忽然进屋,取出一只纱袋,可恩还来不及问是什么,他将袋口一抖,袋里忽然飞出一百数十只小灯泡,啊是萤火虫。 萤火流光,绕着可恩身体飞转,可恩像是置身仙境,半晌她才回过神来。 流萤飞远,她吃下最后一块桂花糖糕,不禁落下泪来。 还有比这更华丽的约会吗?她不相信。 像所有的美景良辰一样,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终于田雨说:“再见,李可恩。” 第6章 可恩回到房内,收拾杂物,把电器用品全留下送给学校,衣物干粮赠陈航。 分配得整整有条,她只带一只小小旅行袋离去。 从酒店火灾到今日,仿佛过去一个世纪不止,事实上只有短短三十天。 天亮了,炯叔的车子足足早来一小时,他忠心耿耿站校门口张望。 第14章 可恩想:早些走也好,以免拉拉扯扯、婆婆妈妈道别。 千里送君,终需一别。 炯叔看到她,开心得不得了,“这里,这里。”大力摇手。 他接过行李,拉开车门。 可恩刚想上车,陈航奔着出来,把一件毛线衣罩她身上,“早晚已有凉意,披上这个,这是我手织的,你莫要嫌弃。” 石农也起来了。 可恩朝他们挥手,“石先生石太太,后会有期。” 田雨没出来。 可恩低头上车。 炯叔把车开走,如释重负,他吁出一口气,“好了,回家了。” 可恩不出声。 车子驶到村口,炯叔说:“咦,这是怎么一回事?” 车子慢慢驶停。 可恩一看,不禁呆住。 只见田雨带着十个八个年纪比较大一点的学生站在路口,向她挥手送别。 可恩立刻下车。 她再也忍不住,双眼通红。 学生们迎上来围住她,送上一本纪念册,上面贴着照片,写着各种心声,还有图画点缀。 可恩把小册子掩到胸前,说不出话来。 田雨一直站在不远之处,一句话也不说,自始至终,他没有走近。 学生们说:“老师几时再来。” “老师有空来看我们。” “老师保重。” 可恩终于依依不舍回到车上。 炯叔一踏油门,车子绝尘而去。 走到公路,他才说:“孩子们真可爱。难怪那么多义务老师愿意前来做义工。” 可恩翻阅纪念册,文字全用英文写,像“好的开始已是成功的一半”,“失败乃成功之母”,“空瓶子声音最大”…… 拼字有改错痕迹,想必是田雨批阅过了。 有一个叫邝华的学生用自己的句子:“李老师你教我英文,谢谢你,我会好好用功”。 可恩只觉吃了苦都值得,吁出一口气。 炯叔在倒后镜里看见她睡着了,动也不动,头歪在一边,像个幼童。 车子回到市区李宅,张丹已经在等。 车子一停,她迎上来,朝车内一看,旋即转头厉声问炯叔:“李可恩人在哪里?” 她只见车内躺着一个黑皮肤小孩,一时情急,大声吆喝。 可恩闻声张开眼睛,惺忪叫人:“张丹,我在这里。” 张丹愕然,她一时竟没把可恩认出来,“啊”地一声。 她连忙说:“回家好好休息。” 张丹用钥匙开了李宅大门,放下行李。 “可恩,你好好洗个蒸气浴。” 可恩微笑。 “李先生在上海,他今晚即返,这是门匙,这是电话,有事叫我。” “张丹,谢谢你。” “可恩,”她坐下来,欲语还休。 可恩看着她,“你有话说?” “可恩,今年九月我将到加国西岸卑诗大学读管理科硕士课程。” “呵,恭喜你,考上了,唉,真能干,我这个土生远远落后于你,羞愧之至。” 张丹讪讪地说:“如果能够借住民居,开销可以省一点。” 可恩笑:“没问题,同我住,有粥吃粥,有罐头汤吃罐头汤,我带你四处逛。” “不知李太太有否意见。” “妈妈?”可恩说:“我若考进大学,将搬到近学校的小公寓住,家母早已置下单位,专等我入学。” 张丹呆半晌,不相信世上有此幸运儿,正是人比人气死人。 她说:“可恩,沾你光了。” “别客气。” 张丹黯然垂头。 可恩看透她心情,笑说:“张丹你可是难过?别不高兴,上天很公平,给你聪明才智,又勤奋好学,我虽有现成小公寓住,却生性愚鲁,不思上进。” 张丹听可恩这样形容自身,不禁笑出来。 “你休息吧,我回公司办事。” 张丹一走,可恩咚一声倒在客房的床上熟睡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肚饿,可恩醒来,天色已暗,她一按床,咦,好软,是什么地方?这才想起,她已回到父亲家里。 开亮灯,走近厨房,看到慢锅炖着鸡汤,香得令人垂涎三尺。 张丹的字条这样说:“傍晚来过,你正熟睡,李先生要迟到明晨才返,又烤箱有蒜茸面包。” 可恩坐下放怀大吃。 忽然想到陈航石农他们,她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拨电话找张丹。 “呵,睡醒了?” “张丹,请替我订最早飞机票回家。” “你不等李先生?” “我有事要办,最好有今晚票子。” “我马上替你办。” “张丹,我懂得礼尚往来。” 张丹笑起来。 可恩这才淋浴。 乡镇用硬水,肥皂不起泡,老是像洗不干净,城里水软,洗得痛快。 这时衣服也已经洗净干妥,暖烘烘穿上身,李可恩又回复本相。 她穿上陈航送的毛衣,这时才发觉又大又轻又软,舒服熨贴,十足似陈航的友情。 炯叔又把车子开来。 “这是半只宜兰斋烧鸭,上了飞机,叫服务员热了给你吃。” 这世上好人比坏人多,田雨到底是好人是坏人? 张丹送她到飞机场,“九月我来与你会合。” “张丹你什么都不用带,我的就是你的。” 张丹被可恩热情感动,落下泪来。 “嘘,你的才华便是本钱,去到哪里都走得通,稍后我教你打冰曲棍球。” 这次可恩没见到父亲就走了。 回到家过海关时只见华人群大箱小箱兼手提大包小包,叫检查员头痛,轮到可恩什么行李也无,他们又起疑:“没有行李?” 可恩很宽容:“我不喜购买纪念品。” 只见其他华裔的行李被翻箱倒柜那样的搜,所有瓶罐都被打开,每件衣裳里外摸匀。 出了海关,可恩叫车回家。 只见蓝天白云,市容清洁整齐,行人从容不迫,是,到家了,但,这是她的家吗? 不要多想。 到了大门,看见有人在前园淋花。 她看真了,大叫起来:“日焺,日焺。” 日焺抬头,丢下水管:“可恩,你回来了。” 他俩紧紧拥抱。 “日焺,我想念你到极点。” “我也是,进来喝杯咖啡。”他调转头来招呼她。 可恩站小小山岗上四周围眺望,只见玫瑰依然盛放,“我家好漂亮。” “本来就是,不要再淘气了。” 可恩用力推了日焺一下。 日焺怪怜惜的说:“你晒黑了,额角还褪皮。” “你呢,你还同王迪琪在一起?” “我的女友叫曾碧镛。” “呵,又换了人了。” 他们进屋去,日焺做一杯泡沫咖啡给可恩。 可恩喝一口,唔地一声,知道她回到家了。 “告诉我,日焺,你与女友分手,有无伤感?” “当然有。” “多久?” “相当久。” “相当久是多久?” 日焺想一想,“闷闷不乐,约个多礼拜才能恢复自然。” 可恩震惊,“才十天八天?男性肯定全来自金星。” “喂,不然还怎样?男人也有生活要过,有工作要做。” “唏,我以为至少也会惆怅半生。” 日焺大笑,“为什么,为一个认为我不够好的女生?” 可恩怔怔地喝着咖啡,“你说得对,日焺,你有道理。” “可恩,这个多日来的报纸及信件全在后门外纸箱里,随时打电话给我。” “我妈同穗姨在哪里?” “你不知道?她俩在英国北部湖区度假。” “呵,又往北走。” “是,玩得那样高兴,始料未及。” “像飞出樊笼的鸟。” 日焺忽然想起,“我在网址查核过你的分数,可恩,你一共三个甲三个乙,我替你申报大学英语系。” “可又录取我?” “你猜呢?” 可恩尖叫,“录取了,录取了,否则你不会告诉我。” 日焺笑,“你这人福大命大。” “日焺,我爱你。” “可恩,我也爱你。” 日焺告辞回家。 可恩看电视新闻,记者正在做开学专辑:暑假过去了,学子将返回校园,趁着最后一个星期,纷纷到商场购买新衣新鞋文具用品,记者抓住几个打扮时髦的少女问:“打算花多少?衣着对你们来说重要否?” 花枝招展的少女笑答:“开学头一天的衣着可以造就你,也可以毁了你,第一印象最重要。” 连记者都觉得事态严重,不禁问道:“有这种事?那么,功课呢,那不要紧吗?” 少女笑嘻嘻,异口同声答:“谁关心那个。” 可恩听了不由得生气,啪一声关掉电视。 所以,她不要教这种学生,她要教大同的学生。 这时她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她也与朋友联群结党逛商场,选最低腰裤子,拉链越短越好。 可恩抬起头来,噫,差些忘了自己。 低腰裤已不流行,时装杂志正教人怎样穿高腰裤,又该配什么上衣…... 可恩走到卧室,打开窗户透气,把所有旧时妖异衣物全部装入大型胶袋,拎到楼下,预备捐赠慈善机关。 电话铃响了。 她一取起听筒就有人问:“是可可?你去了何处,找你呢,今晚到莲司家聚会,有好东西等你。” 第15章 可恩且不去问这人是谁,只答:“她有事走不开,不来了,你找别人吧。” 她放下电话,发呆。 打开抽屉底,把私藏着的香烟全部丢进水厕冲走。 可恩双手颤抖,她还有小小一页十来枚像邮票般的药物,只需放在舌尖,便可得到效果,她一并取出丢弃。 可恩满头大汗,用手捧着头。 小小梳妆镜台上放着一列颜色千奇百怪的指甲油,被她一手扫到地上。 可恩歇斯底里地笑了。 也别太过犹不及,化妆品又不会害人。 可恩筋疲力尽。 到底年轻,她倒在床上睡着。 梦中听见学生叫她:“老师起来,老师要迟到了。” 她惊醒,原来又是电话铃。 这次是父亲找她,说了几句,问前妻足迹。 “在诗人华斯华夫的故乡湖区度假。” 李志明气结,“你说这女人有多神化。” 可恩向父亲报告好消息。 李志明一怔,“你考上了?我女儿念大学了?”一时接受不来,他满以为可恩一世不成材,叫他牵挂生气,忽然长了灵性,他反而吃惊。 “先进英语系,再读教育文凭。” “为人师表,我支持你。” 这是可恩?仿佛不久之前,才指着黄色学校汽车呀呀学语,说:“爸爸,咕巴,咕巴”,这是可恩?李志明泪盈于睫。 他停停神,“去亨嘉福律师处取公寓门匙,还有,学校帐单也可寄到他那里,生活费用向他支取。” “谢谢爸爸。” 李志明有整整年余没听到这三个字,百感交集。 自从可恩交上一班损友,她就与父母疏离,今日是个转机。 “我一有空便来看你。” 可恩正想说“我会学习做人我知道方向”,那边(奇*书*网^.^整*理*提*供)又有人催他上飞机不知去什么地方。 可恩松口气,稍后再政府网页里找临时工做。 海关聘请兼职学生翻译,需懂中文普通话、粤语、沪语及福建话。 她立刻在网址应征,得到面试时间。 事在人为。 女上司一见她那身白衬衣及卡其裤就欢喜。 “随我来。” 可恩随她进入飞机场禁区,立刻有制服人员向她招手,可恩走近。 “请问这位先生为什么没有申报这些金表。” 可恩一看,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柜台上放着廿多只名牌金表,完全不能用任何理由解释,这是走私。 可恩轻轻翻译,那事主辩说:“手表不是真的,我见酷似,买了一堆送人,贪好玩。” 关员一听,立刻叫专人来检验。 事主问可恩:“小姐,我没事,可以走了吧。” 可恩答:“冒牌货也是违禁品,大量入境,可作贩卖用途。” 那人面色发青。 女上司在一旁看着,“你及格了,即时上班。” 那日忙到落日。 第二天,有一家四口,没有证件,申请难民身份。 可恩与他们周旋半日,户主笑嘻嘻,不愿讲话。 年轻的白人移民官脸色铁青,嘴角难掩鄙夷之色,早一百年,他上三代祖先是否以同样手法入境,不得而知,可是今日的他高高在上,气焰难当。 可恩尽量将私人感受抽离,做好工作,她声线温婉肯定,将所有法例解释给当事人知道,并且诚恳劝喻他们在聆讯日出席尝试获得正式身份。 这一家人终于可以离开飞机场。 两个十岁八岁大的孩子已在长凳上累极而睡。 可恩对男户主说:“祝你好运。” 他忽然一改缄默,说起话来:“这位小姐,上天保佑好心人。” 可恩微笑。 “有亲友在此吗?” 那男子答:“我们目的地不是这里,我们将前往旧金山,那里容易找工作。” 他们一家四口消失在飞机场大玻璃门之外。 有人叫她。 可恩一回头,原来是刚才那公正严明的移民官,她扬起一条眉毛。 他忽然满面笑容,看真了不失为一个英俊的白人,他很尊重地问:“下了班,一起去喝杯啤酒好吗?” 可恩也很客气,“不幸我已约了人,下次吧。” 说完立刻转身离去。 当然要依法办事,可是,表情何需那样难看,何用咄咄逼人,何必尽情侮辱。 “可以借三千元吗?”不借就不借,不必说:“人贵自立,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我肯借,我岳母老婆小姨也不肯,像你这种人,最好站街角讨饭”…… 这个暑假,可恩忽然开窍,从他人恶劣的态度上得益良多。 晚上比较寂寞,一个人在家吃三文治,越发想念在大同四人一桌,笑谈甚欢的日子。 秋意已浓,晚上,抬起头看星空,北斗星闪闪发光,猎户座那三颗代表腰带大星明亮如直升飞机尾灯。 可恩知道半个地球以外,她的朋友也在观看同样的星座,田雨在内。 过半个月,发了薪水,可恩重新添了一批衣物,全部黑白灰,略为宽身,时髦舒适,加上陈航那件手织毛衣,足可应付秋季。 张丹来了。 可恩亲自接她。 见她推着行李出来便走上前握住她双手。 张丹眼神略见彷徨,看到可恩,松口气。 “真怕你不来,人一走,茶就凉,忘记我这个朋友。” 可恩笑,“这样小觑我,把我看得这样凉薄。” 可恩把她带到近大学的小公寓,开了门,说:“当是自己家里好了。” 张丹眼睛通红。 可恩推她一下,“别婆妈,先与学校联络报到,我俩将做同学。” “我想找份兼职。” “你用学生签证,怎可工作?” “唐人街不计较这些。” “本市唐人街依足本子办事,与其他地区并无不同,你别急,安顿下来再说。” 张丹看着她,“可恩,我仿佛曾听说你是个问题青年,可见传闻并不可靠。” 可恩装做十分愤慨地站起来,“谣言止于智者。” 她们到学校办手续,在市区观光,最后,可恩请张丹在游客区吃日本菜。 张丹用手揉脸,“太好了,仿佛不是真的。” “这几年也很吃苦,功课并不如一般想象中轻松,有些讲师偏心,若干同学讨厌。” 张丹说:“我想与家母说几句。” 可恩把手提电话递过去。 她有点怅惘,张丹倒是知道妈妈在什么地方。 从前,妈妈在家,可恩专门与她捉迷藏,故意避开妈妈,免得听教训,今日,妈妈被她气走,又十分怀念妈妈。 只听得张丹说:“是我,是丹丹,电话很清楚,已经安然着陆,可恩帮我很多,是,她热诚好客,我的确遇着贵人,我会奉公守法,天气不冷,的确很美,比传说中还好,满市红棕枫叶,美不胜收……” 可恩听着她们母女絮絮而谈,有点感慨,妈妈回来之后,她一定不会再忤逆她。 邻座一位白发如银丝般老太太盯住她看。 可恩奇问:“有什么事?” “你身上这件毛衣是妈妈手织的吧,这个镂空花样叫小蝙蝠子,十分难织,需手指极之灵巧才可胜任。” 可恩更觉陈航友情可贵。 “还有一只更考究的花样叫大蝙蝠子,我从来没学会,太难了,你母亲会织吗?” 可恩唯唯诺诺。 这边张丹说完电话,勉强笑说:“已经想家了。” “有机会你可回去探视,又可以把母亲接过来。” 张丹点点头。 可恩叮嘱几句:“出入小心,早出早归,清静地区宜结伴同行,有野兽专喜袭击独行年轻东方女子。” 张丹又大力点头。 那晚,可恩陪张丹在公寓就寝。 半夜,可恩听见有人饮泣,坐起来一听,可不就是张丹。 她过去敲门进房。 张丹见是她,便说:“可恩,你比我勇敢。” 可恩也自鸣得意,“看不出来吧。” 开学了,张丹初进大学,也不大习惯,每天中午找到可恩才一起吃午饭。 管理科一个同学说:“廿一街有一家北方小馆,收费特廉,学生餐才五块钱一客,两菜一汤,免小费。” “怎样做得住?热狗也要四块半。” “都说那里的酸辣汤比大馆子味鲜,开车去也值得。” 由可恩开车,挤了六个人,一起去吃中饭去。 到了目的地,抬头一看,小馆子叫锦川,可恩已经有了好感。 推门进去,地方整齐,坐满了人。 黑板上写着白字:“今日学生餐:酥炸猪排、清炒白菜、酸辣豆腐汤,白饭任吃。” 大家哗一声叫便宜。 可恩想:连她都能吃两大碗饭,东家利钱甚微。 张丹说:“咦,锦川不是你当日那所学习营旁那条支流吗?” 可恩不出声。 他们叫了六客学生餐。 约五六分钟菜就来了,热腾腾、香喷喷,这时门口已有排队的客人。 老板娘挥着汗招呼:“里边坐,里边有空位。” 那把声音好熟。 可恩看仔细一点,呵,人生何处不相逢。 绕过半个地球,她们又见面了。 老板娘虽然忙得走油,脂粉不施,头发束在脑后,可恩却还认识她。 她是杨威。 错不了,可恩记得她。 可恩想叫张丹帮着认人,蓦然想起,张丹并没有见过这杨威。 第16章 众同学对食物赞不绝口:“价廉物美。” 老板娘笑逐颜开:“有空常常来。” 同学们付了帐,赶回学校上课。 过了两日,她有一点时间,又到锦川来。 午饭时分已过,客人已经散清,只见老板娘正在做清洁工作,她努力洗刷红砖地。 背着大门,深色上衣有汗渍,一个大大v字湿透。 她原来擅做苦工。 可恩心目中嚣张、野蛮的杨威原来有这样朴素的一面。 怪不得小店这样整洁。 老板娘听见背后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一个华裔女学生站门口,她说英语:“我们休息了,你肚子饿?可要做碗面你吃?” 原来杨威是热心的好人。 “呃,我明日再来。” 老板娘笑,“明日学生餐是炸酿豆腐。” 她没认出李可恩。 可恩转身离去。 身后有伙计说:“秋季开始,天天阴雨,日短夜长。” 又听见杨威笑说:“这日短夜长,夜短日长,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始终弄不清楚,又各地时差,自北京回来,居然多出一天,又是怎么算法?” 可恩几乎想回去同她说:我知道,我教你,一切是因为地球自转时轴心角度是六十六度半,并非直竖,故此阳光在秋分时射在南回归线之上…… 雨下得很急。 但是这个城市居民不大怕风雨雪,学生尤其不喜打伞,帽子戴严一点就算数。 可恩上车。 这次看得更清楚,老板娘的确是杨威。 她洗地砖那种专注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可敬,兢兢业业,小店一定会做出名堂来。 可恩另外有事要办。 她拷问日焺:“喂,我妈到底在哪里?你一定有线索,再不透露消息,我当是失踪人口处理,叫派出所来问你。” 日焺咕咕笑。 “我要关锦婵近照,叫她手拿报纸,证明年月日,快电传过来。” 日焺搔头,“我试试看。” 可恩颓然蹲下,“我要妈妈。” 日焺恻然。 他记得很清楚,小学五年级时他奉母命照顾刚入学的李可恩,小息去探望她,小小可恩见到学兄,也是这样哭丧着脸说:“我要妈妈。” “锦姨说她在家是个最讨厌的人:丈夫、女儿,都争相走避,她自尊日益受损,只觉越做越错,忽然有顿悟:退一步想,海阔天空,既然尽了力,也只得放开怀抱,索性退下来。” 可恩发呆,“她亲口同你说这番话?” 日焺点点头。 “她走了已经有两个多月,你不觉得这假期太长?” 日焺微笑,“终于发觉妈妈地位重要了。” 可恩抬起头,“妈妈不可少。” “奇怪,妈妈走了,你却回来了。” “什么?” “现在你一放学便留在家里,我还看见你洗尘洗衣,像奇迹一般,周末又到海关做临时工,李可恩不再是从前的李可恩。” 可恩不出声。 “那班衰友损友酒肉朋友有无找你?” “我还有几个良朋益友,他们也仿佛失了踪。” 可恩尝试与陈航石农接触,可是不得要领。 第7章 当晚,可恩收到母亲的电邮。 她“呀”地一声,心头放下一块大石。 只见母亲与穗姨挤在一把伞下,两人穿同款格子雨衣,母亲很幽默地举着一张当天日期的泰晤士日报。 背后是著名的察伏加广场,那群永恒的灰鸽栖息在纳尔逊像底下。 母亲在伦敦,她与穗姨竟然双栖双宿,看样子再过一季大抵也不愿回来。 她的电邮奇趣:“厨房顶灯不亮,请叫人回来修理,浴皂用罄,速买。” 可恩一呆,以往,她需要什么,也是这样留下简单条子,吩咐母亲即管家办妥。 她坐下来,吁出一口气,再吸气时像是力道不足,需要分两次才能完成深呼吸,可见她的感触有多深。 她到商场去选购肥皂。 售货员向她推荐:“这一只含有羊奶,对皮肤有益。” 可恩只需普通无色无味的象牙枧。 这时,有人把一只手搭在她肩上,“可可。” 可恩转过头去,看到一男一女,分别染红发与蓝发,舌尖打钉,衣着时髦。 “可可,你怎么不找到我们?聚会失去你像没有灵魂。” 他俩亲昵地伸手过去拉可恩的手,可恩却本能一缩。 “可可,怎么了?” 可恩呆视她旧时好友,一时没有反应。 那红发少年忽然机灵醒悟:“你被警察盯住了。”他惶恐地拉着女伴往后退。 他俩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可恩出了一身汗,她靠在墙上,定下神来,像再世为人。 好了,消息传开,他们怀疑警察盯上她,就不会再来找她,一劳永逸。 可恩买了许多日用品及食物,一半给张丹送去,其余自用。 张丹感激地说:“我白住白用……” 可恩一边把冷冻盒装食物放进冰箱,一边说:“张丹,听电话,好像是我的手机。” 张丹去收听,脸上变色,“可恩,一个叫日?的人说,你家的警钟响起,叫你马上回家看个究竟。” 可恩立刻丢下杂物出门。 张丹说:“我陪你。” 两人用最快时速赶回家中,看见日?站在大门口与警察说话。 可恩一颗心自胸腔跳出来,她奔向前去。 警察微笑转过身去,“别害怕,只是误鸣。” 原来他正是布朗督察,可以说是熟人,可恩与他寒暄几句。 可恩大力喘气,管一头家真不容易。 警察离去,可恩转身,不见了张丹,咦,还有日?呢? 可恩微笑。 警钟自鸣,是要同时叫来日?及张丹这两人吧。 她怎么没想到可以介绍他俩认识。 可恩走近,喉咙中发出声响。 两人如梦初醒般抬起头来。 可恩说:“日?,既然来了,我请你喝下午茶,张丹,你做陪客。” 可恩这样说,张丹放心了,由此可见日?不是可恩男友,这时,她涨红了面孔。 “我还有事,改天吧。” 可恩立即说:“那么,日?,你替我送张丹回去。” 日?大声答应。 他们走了不久,天气阴雨,暮色沉罩,很快已经灰暗。 可恩一人关在家中,忽然醒觉到母亲的寂寥,她静静走到母亲房中,推开房门。 母亲一向朴素,房间布置简单,书桌就放在近窗处,可恩走近,发觉母亲出门旅行之前刚好练毛笔字,她在宣纸上重复写着一句:“开不尽春花春柳满画楼。” 可恩自然不知道这句词的来源,她的中文有限,可是也觉惆怅。 她轻轻说:“我们的住所不是画楼,十分普通。” 母亲的衣着也不见得华丽,可恩对她认识多少?如果有人问:李可恩,你母亲是个怎样的人?半年前她会答:“她是在家主妇,没有职业,固执严厉,自以为是,不愿接受事实,认为离婚是失败象征,死不放手。” 今日,可恩不会那样回答。 母亲孤苦、辛劳、无奈,他们父女伤尽了她的心。 可恩叹口气,回房写功课。 这一做便到深夜,眼困、腿酸,可恩怪叫一声,在屋里跑步。 电话响了。 是日?找可恩。 可恩原以为他来打听张丹的来龙去脉,他却没有。 他问:“可恩,可想见母亲?” “她回来了?”可恩惊喜。 “我们可以去探访她。” “她在伦敦?” “长周末,我们速去速回。” 这件事显然得到母亲许可,可恩兴奋。 日?说:“我去买飞机票。” 他没有提张丹,可恩也不去问他。 第二天,仍然下雨,学生都希望吃一顿热气腾腾的午餐,锦川饭店外等满了人,街上一块招牌上用白粉字写着:“今日午餐:咕噜肉、芥菜干丝、酸辣汤”。 挤不进去,可恩她们改吃炸薯条。 张丹说:“这炸薯条是天下极品美味,新鲜炸出来,蘸了番茄酱,送进嘴里,唔,可救学子贱命。” 可唔笑,“连你都这么说。” “然后和着热可可大口喝,吃完了,不怕风雪。” 是,快下雪了。 张丹一边翻看着功课,一边咕哝:“有高班同学愿把去年甲级评分卷子借给我抄。” “不会免费吧。” “收五十元。” “你看张丹,一到西方,即时污染,功课当然要自己写。” “可是,五十块大洋呢,我大可收七十,帮人家度身写,可预先提供大纲,你说如何?” 原来张丹想卖文,不是想买文。 可恩服了她。 “不不,张丹,买卖均不可行。” “友谊呢,譬如说,我帮同学做功课,一个学期后的圣诞节,同学送我一台电视机当礼物。” 可恩笑得弯腰。 都会中许多美女也喜打这种友谊牌。 “少同这种人做朋友。” “可恩,你像一个小家长。” 是,可恩颓然,母亲不在,她升了级,她把自己看管得好好的,也开始监守朋友。 “回去吧,下午还有课。” 她俩又从锦川饭店经过,张丹说:“同学说他们新添了菜肉馒头,才一块钱一个,我起码可吃十只。” 可恩笑起来。 第17章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猛力紧紧拉住她手臂,“可可,是你,我知道我不会看错人。” 可恩想挣脱,那人把她拉到墙角,用手臂压住她,“记得我吗,可可,我是马利奥,你欠我钱。” 可恩立刻说:“我立刻还你。” “我欠你多少?说!” 可恩自书包掏出钱包,数钱给他。 “慢着,你失踪好几个月,避而不见,避着我们,利息怎么算?” 可恩无奈,“你说呢?” “这里只得几百元,算什么?” “我身上没有这么多。” “到现款机去提取,我有车。” 他大力扯着可恩走,可恩故意跌倒在地,那马利奥不顾一切拖行,可恩放声大叫。 途人远远看热闹,无人援手。 张丹去了什么地方?莫非一见情势危急,走得影踪全无? 唉,也?怪人家不肯捱义气。 说时迟那时快,忽然有人冲过来,大声吆喝:“滚,滚,已经报了警,再不走,我斩死你!” 那马利奥看见一个大块头手拿精光闪闪大菜刀扑出来,顿时一呆,丢下可恩窜逃。 他上车踩油门,车子像一枝箭似飙走。 张丹过来扶起可恩,“唉呀,裤子上衣全擦破了,我总算看到这山明水秀城市的阴暗面,可怕。” 原来张丹并非弃她而去,张丹跑去请救兵。 接着,有人说:“进店来喝杯热茶定定惊。” 可恩抬眼一看,可不就是锦川饭店老板娘杨威,那手持大菜刀的当然是锦川大师傅,是他们救了她。 杨威仍然没把可恩认出来。 “可要报警?” 可恩摇摇头:“还了钱没事。” “你怎么会欠这种人钱?这帮人老站在中学门口兜售违禁药。” 可恩低下头。 张丹大力咳嗽一声,“多谢两位相助,我俩还要回去上课。” “千万要小心。” 可恩面孔摔肿,到医生处敷药后回家休息。 张丹说:“老板娘真热心,也不怕人家会上门找麻烦。” 倘若被马利奥拖上车,后果堪虞,可恩打了一个冷战。 布朗督察是熟人,十分了解可恩情况,问过详情,安慰李可恩:“你做得很对,专家都同单身女子说:切勿由坏人绑架到另一处,要死,在当地、途人面前死好了。” 可恩啼笑皆非。 她受了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日?说:“可恩,我送你到公寓去住,张丹陪你,你可别落单。” 他又转头同张丹说:“长周末我们三人一起去探伯母吧。” 张丹指着胸口,“我有份?”十分惊喜。 日?安排得很妥当,两个女孩子只需跟着他走。 他天生喜欢照顾人,替她们买了书报杂志带上飞机,又带着几款电子游戏机,小型棋子,音乐,林林总总,装满背包。 张丹第一次受到异性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觉得心身舒畅。 可恩情绪忐忑不安,老是回头疑心张望,怕有人要伤害她。 到了伦敦这个大都会,入住小小青年会,拨通电话,连日?都一怔。 可恩取过听筒,那边是电话录音:“我们在康瓦尔度假,请到当地皇帝头酒店见面。” 日?骇笑。 可恩笑不出来。 捉迷藏,这是她时时与母亲玩的游戏,她找到学校,可恩去了商场,她追到俱乐部,可恩去戏院,存心同妈妈过不去,叫她沮丧,叫她失望。 满以为老妈非紧守岗位一辈子伺候她不可,每个母亲都是子女奴隶,不是吗。 当然不是,今日的她远走高飞,多么讽刺。 可恩回头,发觉母亲已厌倦这幼稚的游戏,她拒绝再玩,她离场而去。 可恩垂头。 日?鼓励她:“反正来了,我是好导游,明日才去康瓦尔。” 可恩哪有心情,日?只得背起她下楼去。 他带着张丹游遍都会,一边不停替她拍照,每张照片里都看见站一边用手托腮没精打采的李可恩。 晚上日?建议堪舞台剧,可恩问是什么剧目。 “西贡小姐。” “咦,有无‘制片人’?” “别扫兴,”他低声说:“张丹会比较喜欢热闹的爱情故事。” 他估计不错,张丹看得落泪。 散场出来,已是深夜,雾雨,寂寥,可恩出奇地思念一个人。 “明日一早我们乘火车往康瓦尔。” 清晨可恩是最后起床的一个,胡乱用水洗脸就出发,用一顶破毡帽遮住眼睛。 张丹取笑她:“咦,破帽遮颜过闹市。” 日?夸她:“张丹好中文,出口成章。” 张丹涨红面孔。 可恩把日?拖到一边,“你要对她好。” 他忙着帮张丹把照片传真到北京。 火车摇曳,可恩打瞌睡。 忽然做起噩梦,她找到了母亲,拉住她衣角不放,逼使她转身相认,可恩叫她:“妈妈”,那中年太太转过头来,面孔完全陌生,并非关锦婵。 可恩惨叫起来。 日?立刻把她的头拥如怀中。 可恩苍白地呜咽:“妈妈不要我了。” 张丹恻然,可怜的李可恩,反叛的她今日得到报应。 三个人都没想到康瓦尔秋高气爽,阳光普照。 他们找到那间叫皇帝头的小旅馆。 老板笑逐颜开,“我们还有两间空房,是,这里有关与朱两位女客,可是她们不在房里。” “去了何处?” “今日是热气球节,她俩到草原去乘热气球观光。” 三个年轻人瞪大双眼。 老板伸手一指,他们随着那方向一看,大开眼界,只见蔚蓝色天空中浮着七彩缤纷形状不同的大气球,有的像一罐啤酒,有的似一座堡垒,甚至有一只大象,蔚为奇观。 气球下都绑着藤篮,可以载人。 三人乘顺风车赶往草原。 他们奔到现场,已有人邀请他们登上藤篮。 张丹笑着蹲下,“我畏高。” 日?不想勉强她,陪她坐地上看热闹。 半晌,张丹笑说:“既然来了,好歹试一试。” 他们挑了一个小丑头,坐下去,气球灌满热气,渐渐上升,三人全无畏惧,只觉神清气朗。 缓缓升到半空,只见地上农田一格格,树林全是红黄棕三色,美不胜收,大开眼界。 这时,日?忽然取出手提电话拨通。 “锦姨,你们在哪里?” 他把手机贴近可恩耳朵。 只听见母亲的声音兴奋而愉快,“我俩在小猪气球里,你们呢?” “我们在小丑头。” 双方努力张望,啊,找到了,果然在数十码以外有一只粉红色小猪气球,日?连忙大力挥手。 可恩沉默,咫尺天涯,她依稀看见藤篮里好像是母亲,可是触摸不到。 十多年来她一直拒绝长大,扯着母亲哭闹厮缠,今天她有顿悟,母亲真到了松绑的时候了。 她清清喉咙,“妈妈。” “是,可恩,我听得见。” “玩得高兴点,回家再见。” 这时电话忽然发出噪音,可恩转头,请控制员将气球着陆。 日?说:“可恩,不如顺道乘隧道火车去巴黎观光。” 可恩笑,“再说吧,我先回旅馆。” 日?在小食摊买了炸鱼薯条,“迟些见。” 可恩回到旅馆,写了张告别便条,拎了行李,一个人走了。 她乘火车返飞机场,一有空位便上了飞机。 可恩不想再做哭闹小孩。 刚才,在半空,与妈妈打过招呼,已经心满意足。 一踏入大门,已收到日?电话。 “为何不告而别?” 可恩笑,“你可是在巴黎?” “在协和广场。” “你真幸运,可以与喜欢的人把臂共游,几生修到。” 日?也笑,“我会珍惜。” 可恩开启私人电脑,看到电邮,附着一张照片,从远距离拍摄,那只彩色小丑气球藤篮中有人挥手,可恩一看就知道是自己,这张照片一定由母亲或是穗姨拍摄。 疯妇,可恩笑着说。 父亲的电邮这样讲:“可恩,你的(奇*书*网^.^整*理*提*供)朋友石农与陈航夫妇托我给你消息:他俩已转到长安工作,石太太并且已经怀孕,他们十分想念你,地址如下。” 可恩不胜欢喜。 她立刻写了一封短信,连同若干婴儿用品寄出。 第8章 忽然觉得寂寥,那雨天出生的田雨呢。 他一个人在大同,还是也调了职位? 身边每个人都忙着各管各去了。 感恩节假期,图书馆不开门,可恩在书店闲逛,有一个写作人在一角朗诵小说精采部分,可恩靠在书架上听了一会。 有年轻男子同她搭讪:“是个儿童故事,一人得道,几百人模仿抄袭。” 可恩不出声。 “你读哲学系吧,跟罗令教授?” 可恩低下头,看到好男生不穿着一双凉鞋,赤着足趾,这么冷了,连袜子都没有,自己还没照顾好,有能力保护妇孺吗。 “喝杯咖啡如何?” 可恩答:“改天吧。” 她到糖果店买了一大盒巧克力,专程到锦川饭店去。 学校假期,生意比较清淡,推开玻璃门,看到空座位。 可恩坐下,老板娘立刻满面笑容过来招呼,递上热茶。 “天气冷了,吃碗肉丝面可好?” 第18章 可恩点点头,看到老板娘十只手指红咚咚,象是刚泡完枧水,这份工作顶辛苦。 “咦,你是那个遇袭的小姐。” 可恩点点头,“我姓李。”她双手捧上糖果。 老板娘坐下陪她说几句:“何用这么客气,你没事了吧。” “皮外伤,都痊愈了。” “唉,做女人真要小心。” “老板娘贵姓?” “我姓杨。” 明明是杨威,可是,她不再认得李可恩,即使可恩报上名字,她仍然想不起来。 大同一役,已是前尘往事,不复记忆。 她亲切地问:“李小姐一个人在这里读书?” 可恩点点头,“老板娘你呢,你可是本地人?” 杨威很爽快,“我本在美国生活,有点不如意,想转变生活方式,有朋友介绍吴锦川认识,他说:‘如果你能吃苦,跟我回家,我有一家小饭店,需要帮手’,我想一想,便跟了来。” 可恩听得呆了。谁是吴锦川,他才是锦川饭店的主人? 这时大块头厨子亲自把面端出来,另加两款小吃。 他憨厚地笑。 杨威说:“这就是吴锦川,人笨,手钝,但是心地很好,我们下个月结婚了。” 可恩一直不停点头。 “李小姐。你用饭。” 她走开去招呼别的客人。 可恩缓缓吃完面,悄悄付账离去。 杨威终于答允与田雨离婚,并且毅然开始新生活。 可恩真正替她高兴,她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不计较往日损失,从头开始。 这个女子曾经做两份辛苦工来支撑一个男人追求大学学位,他找到的理想,但同时,她在他眼中变得庸俗不堪,她失去了他。 可恩竟变得这样懂事世故。难怪杨威不再认识她。 手提电话响起来:“可恩,我是爸爸,我在飞机场,你方便来接吗?” “三十分钟就到。” 可恩立刻驾车赶去。 她的车子转出停车场,忽然有人冲出来按住车头。可恩大惊,本能反应踏刹车掣。 一个人扑在车头向她狰狞地笑。 可恩全身发冷,那人是马利奥。 他走过来,敲敲车窗,可恩见他离开车身,立刻踩油门,车子飞驰而去。 他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出没,在段时间,他们每星期见面,她有什么要求,他一定做到,现在,他一样找得到她。 可恩把车子驶往飞机场,一路上精神恍惚,冲了黄灯不自觉。 本来想接到父亲时好好说几句话,可是他的手臂上钩着另一只玉手。 他有女伴。 可恩生气:为什么不能拨一点有质素的时间给女儿呢,已经长年累月不见面,偶然探访,还得带着女伴,不如不来。 但是可恩已经比从前懂得控制情绪,经得起严峻考验。 她想一想,迎上去:“去哪一家酒店?” 李志明说:“我来介绍,这是高一德,这漂亮少女是我女儿可恩。” 他随即又说:“可恩,我们回家去。” 可恩僵住。 那是他母亲的家,妈妈随时会得回来,即使不,她是女儿,有义务誓死保卫母亲小小地盘,与些微尊严。 她垂头想一想,坐到驾驶位,机伶地把车往小公寓驶去。 一路上李志明兴高采烈,向女伴介绍风景。 车子停下,李志明一愕。 “咦,怎么来了这里?” 可恩打开车尾箱,拎出行李,“公寓近市区方便,同酒店一般舒适。” 李志明还想说什么,他女伴拉他的衣角,他不出声。 可恩看在眼内,觉得那女子还算懂事,一人让一步,大家好做人。 他们把行李搬上楼去。 可恩轻轻问:“逗留多久?” 李志明疑惑:“张丹不是住这里吗?” “张丹旅行去了,不妨。” 李志明不悦。 可恩吁出一口气,“我还有点事,你们玩高兴点。” “可恩,一起吃晚饭。” 可恩如坐针毡。 李志明说:“爸爸又不是时常来。” 可恩只得说:“我们去吃龙虾。” 她父亲这才露丝笑容,“我去梳洗,岁月不饶人,至怕乘长途飞机。” 高一德反衣物自行李取出挂好,去厨房做热茶。 他开口说:“可恩你真人比照片好看。” 可恩转过头来。 “本来近一点去东京度假,是他一定要来看女儿。” 可恩不出声。 高一德微笑着坐下,“他也需要你的认同,他只有一个女儿,无论如何想留住你。” 可恩感慨。 “他尽他所能做到最好,或许还不够好,但是,他只知道那么多,爱他的人应当明白。” 这位高小姐声音十分温婉,态度大方,言语有理,年纪不小,约莫三十出头,五官端正,却不算是美女。 看样子父亲这次找对了伴侣。 高小姐站起来,走到露台,“公寓位置很好,你爸说这是你的嫁妆,免你样样向婆家开口,你看,爸爸多体贴。” 可恩仍然沉默,内心渐渐软化。 “两个人相处不来,有许多理由,不代表他是坏人,或者她不是好人,两人都有牺牲,都有不是。” 可恩呷口热茶。 “这是我自己带来的茉莉香片,你试试如何。” “我哪里懂这些。”可恩陪笑。 “听说你在大同教了一学期英文,真难得,你爸为你骄傲。” “只是暑期班。” “有这样的心思就很好,一般少女净挂着穿衣戴首饰找男朋友,那也是应该的,不做人总是有理想好。” “我一味误打误撞。” 谁不爱听好话,可恩的父母已经许久没有称赞她,没想到这位陌生女士说话叫她那样舒服。 对高一德好感,是否等于背叛生母? “我也是家中唯一女儿。” 可恩好奇:“可觉得孤单?” 高一德答:“我与家母亲厚,她对我无微不至,我上了大学她还帮我温习功课,一起读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她辞世后我才觉寂寞。” “呵。” “咦,你爸去了何处?” 真是,怎么不见主角动静,一看,他已在房里睡着,轻微打鼾,显然宾至如归。 高一德轻轻说:“他后天五十大寿。” 这话提醒了可恩,又是“啊”一声。 高一德掩上房门。 可恩问她:“你们打算结婚?” 高一德摇摇头,“没想过。” 可恩意外,“你对他那么好,却没想过结婚?” “我们不过想找个伴,辛劳工作之余,结伴旅游,看看世界,寻找美食,谈天说地。” 可恩一听就知道高一德有点家底,否则怎能这样自由自在。 “你有职业?” “我是一名执业心理医生,在警署任职。” 可恩意外,“我爸怎么认识你?” “由一位律师朋友介绍。” 可恩由衷说:“他同你在一起,我很放心。” “我也觉得奇怪:一般中年以上的生意人,身边总喜欢带年轻讲普通话女子,李志明例外。” 可恩微笑,“百步之内,必有芳草。” 对父亲仍有深厚感情。 “我肚子饿了,可要把他叫醒?” 可恩说:“我做泡面你吃。” 高一德连忙说:“我自己动手好了,这里果然比酒店方便。” 可恩说:“我先回去,你有事叫我。” 高一德点点头。 可恩松口气,离开公寓,一下楼,便看到日焺与张丹下计程车,鸟倦自巴黎返来。 可恩笑:“回来了?我送你到大屋去,我爸同女伴在楼上。” 张丹意外,“李先生来了?” 日焺连忙说:“张丹,你也可以到我处暂住。” 可恩推他一下,“你倒想。” 日焺留意可恩面色,“你与父亲终于找到共识?” 可恩点头,“真不知以前水火不容是为着什么。” 日焺搔头,“有一段日子,我只记得无论他们说什么,你都说不。” “是,穗姨说我家充满火药味,客人坐立不安:一家才三个人,可是唇枪舌箭,叫人担心。” 张丹眼睛带询问神情。 日焺解释:“父母离婚,可恩接受得不大好。” 可恩本来想找藉口分辩:“他们天天吵”、“我觉得他们丑陋”、“他俩从不为我着想”、“我对这世界失望”…… 可是张大嘴,又合拢。 这一切,也不是不真,不过归根究底,是她自己放肆。 可恩最终没有分辩,确是一项进步。 张丹拍拍她肩膀。 父亲那一觉不知要睡到什么时候。 他们回到大宅休息。 可恩对张丹说:“我有事出去一趟,我父若找我,说我明晨有课早睡。” 张丹从书本抬起头,“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了结一些事。” “我陪你去。” “不,这是我私事。” 张丹说:“我俩之间,没有私事。” 她已经取过外套。 “张丹,你不方便去那种地方。” “李可恩,你去得,我也去得。” 张丹无论如何不让可恩一个人晚上出门。 可恩想一想,点头,“你跟我身后,不要出声。” “可恩,有危险也许可以报警。” 可成苦笑。 她低下头,拨了几个电话。 第19章 其中一个有电话录音这样说:“南大街美味冻食旧厂今晚举行神秘聚会,火热音乐,各式享受,万勿错过。” 张丹变色。 “张丹,你现在留家中还来得及。” 张丹定定神,“你同我说话?” 可恩见她已经染上西方青年豁达神气,不禁笑起来。 张丹追问:“可恩,你为什么还去那种地方?” 可恩不出声。 “可是尚有心瘾?”张丹极之担心。 可恩转过头来,“我也来问你:巴黎之行是否开心,两人会否有进一步发展?” 一言提醒张丹,她不动声色,“我去洗手。” 也到浴室悄悄拨电话给日焺,无人接听,她留下南大街那个地址。 张丹叮嘱:“请速来会合。” 张丹没看见可恩进厨房挑了一把锋利的牛肉刀,插进靴统里。 张丹出来。 可恩同她说:“换上胶靴,天雨泥泞。” 两人上车。 “那地方极之偏僻吧。” “非法聚会,当然不能在大街大巷举行。” 在车上,张丹暗暗留神,可恩神色镇定。 张丹又问:“你去找谁?” 没想到这次顺利得到答案。 “一个叫马利奥的男子。” 张丹一惊,“同你什么关系?” “他曾经向我提供非法药物。” 张丹问:“只是这样?” 可恩苦笑,“你别小觑这件事,我欠他债。” “欠债还钱。”张丹理直气壮。 “还了许多,还欠许多。” 张丹问:“他要人?” “不,他要人无用,他追债。” “总有一个数目,问清楚了,数给他,总不能一辈子避债。” “你说得对,张丹,我这就去见他。” 车内静默。 “可恩,回头是岸。” 可恩说:“现在我什么都明白了。” “我百思不得其解:西方都会富庶家庭子女什么都有:衣食住行教育全部垂手可得,毋需挣扎,稍有不满,父母师长会动辄忏罪,身体发育得大人般高大,脑筋仍似幼童,完全没有责任感,是什么地方出了毛病?” 可恩汗颜,她背脊湿透。 “一定宠坏了,这样娇纵。” “有时心里苦闷?” 张丹叹气,“我也闷呀,我还得张罗明年学费呢。” 可恩简直开不了口。 她把车子转入小路。 这一带是有待开发的旧货仓,已全部搬清弃置,黑暗中一幢幢怪兽般房子十分阴森。 张丹劝说:“不如回去,白天再来。” 在车头灯照射下,她们看到鲜红色美味冻食四个中文大字。 可恩下车。 这时张丹发觉可恩天生大胆,所以才引致妄为。 张丹比可恩大几岁,觉得有义务保护她。 可恩取出笔芯电筒照明,走到货仓前敲门。 小小格子打开,她们看到一只眼睛。 “找谁?” “马利奥。” “几个人?” “两个女孩。” 一扇小小金属门打开,放她们入内。 音乐十分幽怨缠绵,张丹听不出是哪种乐器,可恩认得是印度释他。 墙壁上放映七彩转动迷幻电影,年轻男女用身体说话,紧紧搂在一起。 张丹发呆,半晌她说:“我们也有这种地方,这叫地下舞会。” 时间还早,人群尚未聚拢,可是即时有人上前兜售各种颜色糖果。 可恩说:“我想见一见马利奥。” 背后有声音:“是你,可可,你终于回心转意。” 客人回头,叫他心花怒放,她还带着朋友来呢。 可恩转过身子,“马利奥,你是精明的生意人,我欠你多少,你说吧。” 那马利奥看着客人陆续进来,大海中不知有多少鱼,何必难为这一条,他的气渐渐平了。 张丹这时也明白可恩黑夜找到货仓来谈判的原因:人多,这只老鼠也懂得顾全大局。 只听得他问可恩:“一笔勾销?” “是。” “可可,我们是老朋友――” “你有你的诚信,以后永不见面。” 那马利奥看着可恩不出声,隔一会说:“为什么不去报警?” “我的确欠债,这是事实。” “三千。” 对学生来说,这不是小数目。 可恩自口袋中取出一叠钞票,轻轻放在地上。 “再见。” 她拉着张丹的手,一步步走开。 张丹送口气,啊,任务完毕,她们可以走了。 货仓中年轻人越来越多,如扑向灯光的飞蛾,闹哄哄。 张丹看到那马利奥俯身拾起钞票放进袋中。 这时,她们离开货仓大门口只有几步距离。 就在该刹那,一个影子向马利奥扑过去,二人贴住几秒钟,迅速分开,在他身边的人尖叫起来。 马利奥缓缓倒下,他胸前插着一把尖刀。 凶手是一个少女,幽灵似呆站一旁。 张丹颤抖,手足无措。 可恩拉着朋友的手往大门奔去。 守门人大声问:“什么事?” 可恩回答:“叫你过去帮忙。” 他一走开,可恩拉开门,她已听到警车呜呜驶近。 可恩立刻想到张丹没有护照,不能连累她。 可恩对张丹说:“快,从小路步行出市区,我们稍后会合。” “你又怎样?” “快,走。” 这时警车刺耳号角越来越近,大光灯射过来,警员用喇叭喊:“任何车辆,不准离开现场。” 可恩把张丹推进树丛,慢慢走回车旁。 留下车子,一查便知她在现场,离去反而不美。 警察下车走近。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又是你,我见你还多于未婚妻。” 原来他是布朗督察。 可恩明知故问:“什么事,我出来透口气,刚想走。” 警员奔进货仓去办事。 接着,救护车驶到,把伤者抬出来。 马利奥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 凶手由女警带走。 布朗督察撑着手叹着气看牢可恩,“你打算怎么样?” 可恩微笑,“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见你。” “我不介意碰到你,李小姐,但希望是较愉快的场合,你父母呢?” “远游,照例把我撇下。”可恩博同情。 “你看到什么?” “零。” 布朗登记她姓名地址,“回家去,李可恩,我不想再见到你。” 可恩连忙上车。 她的电话响了。 “可恩,是日焺,可方便说话。” “日焺,我安全,我正想打电话给张丹。” “我在十五路与基福路交界找到张丹。” “你们在那处快餐店等我,我立刻前来会合。” “谢天谢地。” 可恩把车驶到该处停下,奔出去与张丹紧紧拥抱。 日焺用手捧着头,“你们两人的所作所为,吾不敢恭维。” 可恩黯然,“是我不好,我对张丹有不良影响。” 张丹抢着说:“是我没好好看顾可恩,有负李先生所托。” 日焺啼笑皆非,“啊,肝胆相照。” 可恩说:“我很累。” 张丹说:“我也是。” 日焺说:“我吓得胆都破:我赶到大南街时,警车、救护车,全疾驶而过,幸亏张丹的电话到了,无线电话万岁,她在小路上踯躅,我找到了她,拉她上车。” 第9章 回到家,可恩淋浴睡觉。 躲在电毯子底下,她仍然发抖,噩梦连连,老是怕再也见不到母亲。 一只脚,踩进泥沼是这么容易痛苦,要拔足却是这样困难。 醒来,她在床上发呆,可恩忽然闻到咖啡香。 原来张丹一早已经起来,她俩不由得又紧紧拥抱。 “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日焺声音传来。 他昨夜就在沙发上睡。 打开电视看新闻,记者正报道昨夜之事:“――伤者名马利奥普昔尼,是警方熟悉人物,伤势严重,但无生命危险,此人面对警方七项起诉,包括……” 可恩静下来。 毫无疑问,马利奥是只老鼠,但是听到他可以存活,仍代他庆幸。 新闻继续下去:“疑凶是他前任女友珊蒂汤默斯,年廿一,任职酒吧侍应――” 可恩熄掉电视。 她一额都是冷汗。 昨夜,她的水靴内也藏有一把尖刀,但是冷静的头脑救了她。 这时电话响起来,是李志明的声音:“可恩,我是爸爸,唉,为什么不叫醒我?” 他一无所知,睡得异常香甜。 是否应该把每件事都告诉父母? 看是什么事吧,看父母有无能力援手,还有,子女有多大年纪。 可恩自觉这次是做对了。 “爸,睡得还好吧。” “对,我失去一张环宇信用卡,请代我报失。” “呃,爸,在我这里。” “什么?”李志明吃一惊。 “昨天你早睡,我又等钱用,我不问自取,借你信用卡到机器提款。” “你要用钱为什么不出声。” “对不起,不想吵醒你。” “提了多少,还需要吗?” “拿了三千,够用了。” 就是她还给马利奥那笔钱。 “我这里还有,你过来拿。” “日焺与张丹也在我处。” “叫他们一起来,欢迎之至,只怕请不到。” 第20章 说完电话,日焺摇摇头,“慈父多败儿。”他都听见了。 张丹问可恩:“你会对子女那样容忍吗?” 可恩想一想:“我不会,我会大声叱责。” 日焺说:“我会好好打一顿:棒头出孝子。” 可恩看着他俩,“一个打,一个骂,都是为着我好。” “你明白了。” 张丹说:“可恩,日焺与我都自幼失父,十分吃苦,你要珍惜父亲。” 可恩这才想到他俩的共同点,难怪,日焺来自地北,张丹来自天南,两人仍然如此投机。 他们梳洗后出门。 李志明一眼看到三个年轻人,心底不禁喝声采,只见他们简简单单白衬衫卡其裤加双球鞋,精神奕奕,男的俊朗,女生秀丽,叫中年人自惭形秽。 高一德斟出咖啡来。 张丹本是李志明属下职员,早已见过高一德,她连忙上前:“高小姐,我来。” 李志明先写支票给女儿:“你招呼朋友少不了这个。” 然后朝女儿诉苦:“你看,爸的皱纹眼袋,这些松了的皮不知从何而来。” 可恩过去端详父亲。 许久没有这样近距离与父亲相处,小时就有,常常伸手搓揉他脸上与身上的大痣。 “爸,你看上去还不错。” “老了,老父,老人,老伯,老家伙,老东西。” 三个年轻人骇笑。 高一德在旁边笑说:“你占了上位,那七老八十的人又怎样呢?” “我不知道,”他忽然对女伴使小性子,“我不管,我气馁沮丧。” 这一切,可恩都看在眼内,他的确需要高一德这样的伴侣,她原谅了老父。 五人结伴去吃午餐,他们四个都叫凉拌蔬菜,李志明偏不肯,“又不是羊,我是人,伙计,来一客十二安士免翁牛肉加龙虾尾,配牛油酱。” 高一德连忙吩咐伙计:“单是龙虾就够了,”又对李志明说:“李先生,阁下血压高,少吃红肉。” “太没意思了。” 年轻人暗暗好笑。 忽然他又摆出长辈的样子来,“你们读书成绩,感情生活,生活状况如何?” 日焺答:“均甲等。” 张丹说:“我也是。” “你呢,可恩?” “我?我是永恒丙级生,同他们不能比,我再努力,最多是乙等,天资有限,无可奈何。” 张丹说:“可恩不可小觑了自己。” 日焺也抢着说:“可恩进步迅速。” 可恩黯然。 阳光下她看到父亲头顶头发稀疏,真的不比当年,不由得想念母亲,妈妈近年染发勤频。 “仍然没有你妈的影踪?” “日焺知道,穗姨与他有联络。” 可恩把热气球之旅的照片取出来。 李志明说:“你看,如此风流快活,我却在内地拼命吃苦,钱眼里肮脏的钻进钻出。” 高一德笑,“你是男人,应当如此。” 大家又笑。 高一德说:“可恩,你妈妈是美人。” 到底是女人,那样智慧大方,仍然关注先前那位的容貌举止。 可恩答:“家母是美妈,可惜没生美女,我且自幼迟钝,五岁未懂讲话,叫她担足心事。” 日焺先反对,“没有的事,可恩在我眼中一向最好看。” 李志明笑,“她是你妹妹,你当然那样说。” 张丹听了,更加放心,这话由李志明说出,百份百可信,可见可恩与日焺之间一点纠葛也无,她真好运气。 李志明说:“今日我五十大寿。” “爸我们都知道。” 可恩送上礼物。 那是她首次期考成绩,李志明一看,老怀大慰,“嗯,不错,但是有进步余地,你妈知道吗?” 可恩黯然,“她已放弃我。” 日焺说:“怎么会,我帮你电传给她。” 李志明说:“明日我们飞往东岸观光,可恩,你当心自己,记得日焺与张丹是你的好朋友。” 第二天可恩送父亲到飞机场。 李志明唏嘘,“当年可恩来的时候九个月大,手抱。” 高一德问:“乖吗?” “不乖,一直哭闹要吃夜奶,直到三岁。” “什么?”高一德骇笑。 “真是个可怕的婴儿,她的刁钻直接影响弟妹不能出生。” “嘘。” 可恩不出声。 他俩走了。 可恩回家与张丹合作收拾屋子。 可恩把洗净干衣取出折好,“张丹,要是心中真正怀念一个人,应该怎样做?” 张丹正在吸尘,闻言关掉机器。 她取过软布抹尘,窗外园子里日isuu書网焺正在帮忙倒垃圾,她轻轻坐下来。 “谁?”她低声问。 “在大同认识的一个朋友。” 张丹狐疑,“你在大同一共只逗留两个月,那人是谁,我却没有印象,让我想一想,那里有一对年轻夫妇,他们不是本地人,还有谁?” “一个叫田雨的人。” “你们一直保持联络?” 可恩摇摇头,“石氏夫妇已经调走,此刻听说在长安,通讯不便,我至今不知田雨下落,也许他留在大同。” “这是个怎么样的人?” 张丹面色凝重,可恩仿佛是她的责任,她有衣物看顾她,只怕可恩自火坑出来,又跳进油锅。 她搜索记忆,就是想不起有田雨这个人。 忽然之间,思维似油丝般钻出,张丹冲口而出:“那个长得像钟馗的年轻人。” “咦,都说他像钟馗,你们见过钟馗?” “不,是形容他外型威猛。” “他心细如尘。” “可恩,日出日落,忽明忽灭,人来人往,世事变迁,一站一站,像乘车一般,不停有人上车下车,到什么地方去找先前的乘客?” 可恩发呆。 “他曾经坐在你身边,你们曾经谈得十分愉快,可是,你到了站下车,他在列车里轰轰开出,你得去转搭另一辆车或是另一艘船,他还留在你的记忆中,很好,那已经足够。” “张丹,我们是现代人,通讯方便。” “不是找不找得到的问题,而是有无必要去找这个人,我也怀念小学同学杨仪与罗莹,闲时想想儿时趣事,十分神往,寻人,大可不必。” 可恩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是这各西方都会的时髦女,立地生根,错不了,那些短暂会晤,叫邂逅,过去了算数。” “叫什么?” “邂逅,即偶遇,不经意未有计划的碰面。” 可恩还想说什么,忽然看到窗外的日焺手舞足蹈,挥手叫她们出去。 定睛一看,原来是下雪了。 鹅毛般雪花缓缓自天空飘下,日焺奔着伸手去接,一边叫张丹及可恩。 张丹立刻开门去与男友会合,两人在园子里追逐,接着,邻家幼童也跑出来看新雪,张丹着他们伸出舌尖黏雪。 大同也下雪了吧。 可恩没有跟他们疯,她静静坐下来。 就这样,呆在沙发上好久,直到张丹喘气红脸回来。 “哟,还有家务要做。” 可恩跳起来吸尘,张丹去开洗碗机。 日焺开着四驱车过来,“出去吃火锅。” 张丹说:“我买了作料,我们在家吃。” “你看可恩一副纳闷样,我们出去兜兜风。” 她俩穿上大衣。 这时地上已有薄薄一层积雪,车子驶过,留下轮胎印子。 张丹轻轻说:“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 日焺笑,“这两句又出自何经何典?” 张丹答:“我慢慢说给你听。” 可恩往窗外看,大同下雪没有? 应该,纬度差不多的地方气候也相仿,内陆只有更冷,孩子们面孔冻得红红,穿着臃肿的棉袄,可爱如年画里幼儿造型。 他们有想念李老师吗。 还记得李老师用英文教的三小猪寓言吗。 “――可恩,到了。” “可恩,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吃意大利菜,可恩吃了很多。 半夜,胃气胀,不舒服,起来找药,书房有光,她走近。 听见两把声音轻轻说话。 “出门一里,不如家里。” “回到家,感觉不同。” “往日只觉困家里又闷又呆,今日才知家好。” 两个人嘻笑。 可恩泪盈于睫,做梦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知道自己在做梦。 她竟然听见母亲与穗姨的声音。 第10章 既然是做梦也不妨,好歹得走过去与妈妈说几句话。 可恩推开书房门。 书房里的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正是关锦婵与朱穗英这一对好排挡。 可恩微笑走近,“妈妈,穗姨。” “咦,是可恩,把你吵醒了?” 她们伸手拉她。 可恩把头埋在母亲手里,这梦境何其真实,她流下泪来。 只听得穗姨说:“可恩变得又黑又实。” “不,有干又瘦才真。” “可是肩膀宽了。” “为什么不说话?” 可恩看见母亲头发没染好,露出丝丝雪白发脚,她何尝不是晒黑了,双颊许多雀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但是,却少了昔日愁容。 可恩忽然想起那首歌:当你遇到逆境,你可以坐困愁城,但是我情愿你跳舞。母亲气色这样好,当然是跳了舞回来。 第21章 即使是做梦,也代她高兴。 可是,这个梦好似比往日的梦略长略真。 “过来坐下,”穗姨说:“听日焺说,你都改过来了,现在足不出户,同往日南辕北辙,又懂得收拾屋子……为何沉默?”门响,日焺进来,捧着买回来的宵夜,“我胡乱挑了粥粉饭面,”看到可恩,“可恩,她们回来了。”可恩这才发觉不是做梦,她强做镇定,握住母亲的手,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然客套地问:“玩得高兴吗?”关锦婵也双眼润湿,“很开心很轻松,欧洲美不胜收,但是无论如何,家里最好。”日焺把食物转了碗取出。 可恩盘膝坐在一旁,看着母亲,很怕一眨眼她就会消失。 她们把旅游照片摊出来摆满一地。 日焺问:“为什么不用数码相机?容易储藏。” “用照相簿也方便。” “干脆搁小盒子里,要看时整叠取出。” 可恩缩在沙发里不出声,体内细胞好似逐一回暖,忽然,她打个呵欠,伸个懒腰,蜷缩在沙发上盹着。耳边母亲说:“咦,睡着了,奇怪,也不说话,也不吵闹,象换个人似的,应当高兴,但是见她长了灵性,反而伤感。”第二天醒来,可恩发觉自己还在沙发上,身体压着一条肩膀,已经麻痹。她想起昨夜的事,连忙跑上楼去找母亲,一看,睡房是空的,不禁失望。随即听见园子里有人说话,可恩自露台看下去,原来是母亲与园丁在商量不知什么,她放假这段日子,园子荒芜了。可恩松口气,妈妈的确在家。 以后可得好好珍惜她。 她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梳洗更衣上学。 在门口碰到母亲,轻轻说:“今日下午没有课,妈妈等我一起吃饭。” “穗姨会过来做沙锅鱼头。” 可恩把车开走。 她母亲目送小小车子离去。 园丁掘地种郁金香球茎,关锦婵斟杯热茶,坐在小客厅里沉思。 老朋友朱穗英来了,挽着一篮菜。 锦婵说:“可恩说会回来吃饭。” “呵,真是难得,那我得少放辣椒,他们土生儿不能吃辣。” 锦婵发呆。 穗英张罗起来,一边说:“昨晚我看一个电视清谈节目,大开眼界,原来根据统计,英国此刻有三千五百万个三十五岁以上的独身女子,她们是寡妇或失婚或从来未婚,正寻找约会对象。”锦婵放下杯子,哼一声。 穗英笑,“西方女子的确比较天真,其实不是没有适龄男子,不过三十多岁的男人通常喜欢约会二十余岁活泼无包袱青春女,你说可是?”锦婵仍然唔一声。 “我早已放弃约会这件事。” 她以熟练手法切好葱姜,把大鱼头取出冲洗。 “幸亏,还可以为孩子操心,苦中作乐,有个寄托。” 关锦婵感慨说:“你看,谁没有谁不行呢,我毅然离家,满心内疚,晚晚辗转反侧,担心可恩,还以为她会烧通屋顶,可是你看,她反而清醒过来,井井有条,升上大学,由此可知,我全是瞎操心。”“你幸运才对。” “可恩天良未泯。” “听日焺说,可恩完全摆脱陋习。” “是什么导致如此巨大改变?” “还记得她五六岁是最喜爱粉红色吗,到了十二三岁,忽然全身蓝黑,一年级又说班上男同学中与弱智儿班哲民最要好,过了一年,问起他,她茫然无头绪。”锦婵微微笑,“你呢,你可喜欢来自北方的张丹?” 穗英开始炸鱼头,喳一声,香气四溢,她搁上锅盖。 “喜欢有用吗,不喜欢又有用吗。” “张丹聪敏上进用功。” 穗英说:“我喜欢可恩。” 锦婵哧一声笑,“可恩有什么好?” “家底清白,自小认识,又有妆奁。” “只有你看好她,偏心,其实她来自破碎家庭,个性孤僻,刚自深乙水(?这字怎么拼?”)里爬出来,尚未度过危险时期。” 穗英叹口气,“哪由得你我说什么话,我们凡事仆心仆命全力以赴,尚有不妥,深夜关起门饮泣,怎可责骂,他们来到这个世上,又不是为着满足那颗可怜的心。” 锦婵不停点头,“看得那样开又有这样的智慧,差不多了,你会得到母慈子孝的正果。” 她们两人先是苦笑,继而大笑,几乎没落下泪来。 粉皮大鱼头也差不多做好了。 锦婵忽然有所发现,“你看这妆奁的奁字,像形,似一只大柜里装满财物。” “可不是,拥有这只大柜的女孩特别矜贵可爱。” 锦婵说:“张丹勤奋向上,这种优良质素,亦是妆奁。” 穗英感动,“锦婵,你真的开明。” “你我已届中年,一定要有智慧,切忌长上一对狗眼,嫌人家女儿这个那个。” “是是是。” “嘘,我听见车声,可恩回来了。” 标准母亲,得付清所有帐单,洗熨所有衣衫,还得叩头如捣蒜。 门外不是可恩,她们又松弛下来。 可恩一点多才回来,面色 据她说,今晨同讲师争执,皆因一篇阅读报告,自觉应当有甲,却仍然拿了个乙。 锦婵轻轻说:“乙也很好。” 可恩握紧拳头,“如果乙已够好,为什么还有甲等?” 朱穗英答:“因为有狄更斯及罗伦斯呀。” 母女一听,忍不住大笑起来。 “吃饭了吃饭了。” 许久没有为功课同女儿争执,这次刚相反,不是母嫌女做得不够好,是女儿嫌自己分数不足。 关锦婵有点呆,不相信这是真事。 可恩胃口好,吃完还要拎走。 “鱼冷了腥气,这是给谁?” “张丹最喜欢这个。” “我改天做给她吃,你别把残羹冷饭请人。” 朱穗英乘机问:“你同张丹是好友?” “生死之交。” 穗英笑,“哗,这么严重。” 可恩挽起半个鱼头出门去。 锦婵双手抱胸前,“可恩为什么对我俩这样客气?” “你老人家难侍侯,一会嫌吵,一会嫌静。” “我同你出去看场电影吧。” “有无爱情喜剧?” “只有科幻打斗。” “那么,不如去看太阳杂技团:我上网去找一找有无票子。” 那边,可恩把鱼头拎到小公寓时还是热的。 张丹问:“朱阿姨有无说到我?” “穗姨不会在小辈前讲是非。” 张丹边吃边点头,“每次吃鲑鱼便知道上帝偏爱这个国家的人。” “也偏爱你。” “可恩,更加珍惜你。” “是,否则脱一曾皮都不够,得重新投胎。” 张丹说:“我真想念母亲。” “你俩一向亲厚,叫人羡慕。” “明年暑假,我想回去探亲。” “那么,寒假及清明得打工储钱。” 张丹说:“我是学生,不能做工。” “我们在圣诞及新年假期代客照顾幼儿,可以赚一笔,那些年轻父母希望外出松一松,我们设计宣传单张,收录五名婴儿,通宵照顾,每位一百五,你已有来回飞机票了。” “五名那么多!”张丹骇笑。 “超过五名需政府执照,否则大可收足十名。” “我们应付得了吗?” “把日焺也叫来,总动员。” 张丹笑得弯腰,“日焺哪会照顾幼儿。” 她们没想到反应这样热烈,单张贴到社区中心,申请电话蜂拥而至,一天接三十多个,逼不得已,答称名额已满,可是家长苦苦哀求。 还有不少父母索性上门视察,对李宅清静整洁环境十分满意,竟询问可否长期托儿。 关锦婵大吃一惊,“这时怎么一回事?” 可恩笑嘻嘻报告。 “此事不可行!责任太大,手忙脚乱,易生意外,全是你的主意?” 可恩像被泼了一盘冷水,嘴角露出昔日倔强:反正只要是她的主意,父母一定全推翻,连根拔起。 锦婵看到女儿不满,连忙陪笑,“你需要零用?” “张丹想回家探亲。” “呵,我明白了,这样好吧,我送张丹飞机票。” 可恩不出声。 此刻的李可恩脾性到底不一样了,她轻轻说:“张丹不会收取你的礼物,她不喜不劳而获。” “啊,这倒值得敬重,”关锦婵忽然好说:“也罢,育儿,我的确还有点经验。” 可恩松口气,“谢谢你,妈妈。” “这件事也得详细计划。” “当然。” “首先,应征人数这么多,你打算照顾什么年纪的孩子?” 可恩想一想,“越小越好,毛毛头,不会走路不会动,放床上,睡醒由父母把他们接回去。” 锦婵笑得弯腰。 “不是吗,小孩会讲会跑才麻烦呢。” “可恩,”她妈妈坐下来,“你有朝一日也会结婚生子。” “是,”可恩摊摊手,“遥远的某一日。” “带孩子,任何阶段都不容易。” 可恩答:“听说教功课最繁琐辛苦。” “子女不接受父母好意最叫人难过。” 可恩低头不语。 过一会她大声说:“所以我只选幼婴,需约见面试,专挑胖嘟嘟。” “我可否提供小小意见?” “关保母请说。” “这将会是漫长一夜,请父母自己携带奶粉、卫生用品、更换衣物。” 第22章 可恩一一记下。 “还有,只得收录三名学生,做得好,新年再来,切莫贪心。” “多谢忠告。” 可恩高高兴兴的去上课。 朱穗英下午来喝茶,“什么?自下午六时照顾到翌晨六时,每位收百五,有这样天价,我怎么不知?” “你以为容易做?” “哗,手挥目送。” “不是你我,保母是可恩与张丹。” 穗英说:“养儿方知母辛苦,让她们试试便知。” 锦婵笑,“听可恩说,育婴至简单,放床上偶然去看一看便可。” 穗英答:“家有保母,的确如此。” “我也有条件雇佣保母,我情愿亲手带。” 她俩翻出孩子幼时照片,其味无穷,整个下午消遣。 “啊,真怀念他们幼时模样,‘妈妈妈妈你在什么地方’,缠着我们不放,那真是母亲的流金岁月,半夜也不放过,过来挤在床角,然后忽尔长大,走得人影全无,叫母亲担惊受怕。” “你神经过敏,与人无尤,千万别把帐算子女头上。” “是是是,穗英,圣诞节你没有好去处吧,过来做督导。” “我约了俊男跳舞,不过,可以推却,届时见。” 真没想到李可恩会在大节代人照顾幼婴。 就是去年罢了,她自十二月廿四夜便一去无踪,捱到十二月廿地六晚,满眼红丝的母亲只好去派出所报警,回到家,发觉女儿呼呼入睡,身上还穿着舞会纱裙。关锦婵觉得自己已经十分蒙恩。 当夜,幼儿由年轻父母送来。 都说:“已经洗过澡了,出门之前喂过一次,应该在十点钟左右多吃一次才睡,拜托你们,一年一度,我们也想松口气跳个舞。” 口气非常可怜。 三名婴儿自三个月到六个月大不等,两男一女,雪白粉嫩,十分可爱。 可恩往手心吐一口涎沫,搓一搓手,说:“工作开始。” 说也奇怪,父母在时笑嘻嘻,父母一走,三婴便放声大哭,震耳欲聋。 张丹啧啧称奇,“这样小小身躯,发出如此震音和鸣,了不起,简直媲美梵哑铃。” 哭都还不要紧,忽然又吐得一身,只得逐个剥下衣服洗澡更衣,这时可恩发觉婴儿会得抗议蠕动,滑不溜手,吓得大叫,惊出一身冷汗。其中一名忽然排泄,可恩一看,更加厉声惨呼。 关锦婵放下报纸,走进去一看,轻描淡写说:“你去用消毒枧洗手,这里我来。”她手势熟练,立刻洗净一名,换上衣裳,教张丹做第二名,各自又喂了温水,开了收音机播放轻音乐,抱在手臂中。小小身躯温暖地贴在大人胸前都静了下来,这时可恩才洗净双手回转,一额汗。 张丹取笑她:“恭贺你一手黄金。” 可恩说:“我永远不要孩子。” 她母亲笑,“带回家来,我帮你照顾。” 可恩突然感动,“真的,妈妈,我那么可怕,你不嫌弃?” 关锦婵过一会儿答:“你只不过任性点。” 可恩偷偷流下泪来。 这一百五十元不易赚,三人忙得手不停,午夜朱穗英来接更,锦婵才能去睡一觉。张丹急急抽空去洗婴儿衣物。 “这些不是由他们自己做吗?” “服务好一点,下次又有生意上门。” “是,是,快去烚奶瓶。” 熬到凌晨,已经筋疲力尽。 “唉,真不敢再忤逆老妈。” “真没想到如此辛苦。” “我们是生手。” “她们年轻时初生孩子,也是生手呀。” “日以继夜,没完没了,哗,非人生活,怎么做得到。” “希望他们父母明天准时来接。” 朱穗英听了只觉好笑,一声不响。 凌晨三时,她们总算睡了一觉。 第11章完结 一早关锦婵下楼来看,只见可恩与张丹累得东歪西倒,呼呼入睡,婴儿们堆在一起,怕他们滚动,用枕头围住,朱穗英在沙发打盹。 关锦婵轻手轻脚,可是其中一个婴儿转身,小眼睛睁开,发觉天已亮,肚子饿,哗一声哭起来,他同伴梦中惊醒,不甘人后,亦放声大哭。 可恩跳起来,大喊救命。 她与张丹连晚饭都没有时间吃,饥肠辘辘。 两个熟手妈妈连忙加入喂奶。 可恩忽然想到自己也是这般一点点,小小虫子般除出哭与吃一无所知,由妈妈奶大,怎可对她无礼,叫她伤心。 可恩忽然抱住母亲,“妈,对不起。”她饮泣。 母女紧紧拥抱,关锦婵觉得苦尽甘来,不禁流泪,张丹想念寡母,亦忍不住哭出声,朱穗英则感动得眼红,屋里全是哭声。 朱阿姨点头说:“这件事原来有这大启发性,辛苦一场也值得。” “呵,六点钟了,”张丹抬头说:“家长要来了,快把他们整理一下。” 朱阿姨又笑,“装修门面。” 宝刀未老,她手脚爽利,立刻帮婴儿洗脸清洁,扑上粉,又变得香喷喷,接着又忙着收拾房间。 有一个幼儿喝奶特别慢,由可恩抱着喂。 忽然门铃响起,各人都在忙,张丹说:“他们来了,可恩,你去开门。” 可恩一手抱婴儿,一手抹掉泪痕,蓬首垢面,双目红肿,心里想,那些家长只顾领回小孩,才不理会保姆是否穿着隔夜运动衫袂。 门一开,却不是家长。 冬季晨曦,天空还黑漆漆,路灯下看见飘雪,门外站着一个年轻男子。 他们两人齐声哎呀一声叫出来,可恩连忙关上门。 张丹问:“谁?” “陌生人。” “不可把婴儿交给他们父母以外任何人。” 朱阿姨也走到大门前,“怎么有个陌生男人在门外?满屋妇孺,形势不妙,我去叫日?过来。” 关锦婵说:“我看看他找谁?” 她隔着门问:「找谁?」 「对不起一早打扰你们,我找李可恩。」 大家转头看着可恩。 可恩还抱住婴儿,辛苦了一晚,饥寒交逼的她意志力薄弱,她摇摇头,「我不认识他。」 朱穗英说:「我从后门出去同他说话,啊,日?来了。」 吉普车停好,日?惺忪下车。 关锦蝉不由得说:「家有壮丁多好。」 只见日?走上前去,很客气与陌生人说几句,两个年轻人握手,然后,日?按铃。 张丹打开大门。 日?笑说:「可恩,这是田雨,你在大同的朋友,他路过这里,前来探访。」 张丹立刻知道这即是李可恩心中挂念的人,转头看着可恩。 只见可恩一脸茫然,手中奶瓶扑一声掉到地上,滚到一边,婴儿见到嘴美食忽然不见,不服气大哭起来。 这是的可恩活像收容所那些年幼无知的未婚妈妈,不修边幅,但求母子生存。 门外年轻人也发呆,这是李可恩?发生什么事,她为何手抱哭泣婴儿? 日?连忙说:「请进来喝杯咖啡。」 他带着客人进厨房去。 朱穗英松口气,「看样子不是坏人。」 关锦蝉也说:「肯上门来见家长的年轻人总算不错。」 这时可恩如梦初醒,她看着宛如印支难民般模样的自身,不禁呜咽。 张丹推她,「快,快上楼梳洗。」 一言提醒了可恩,她放下幼儿,飞扑到楼上沐浴更衣。 十分钟后她匆匆下来,心情复杂,唉,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偏挑这个尴尬时分。 这时,婴儿父母也上门来领回子女,他们还穿着昨夜的晚装,身上略有酒气,但显然玩得十分高兴,一边付款,一边道谢。 把孩子紧紧拥怀中之余,又打探新年可否再来一次,张丹把他们名字优先登记。 「放在你们处真放心,圣诞快乐,上帝保佑你家。」 「孩子不太顽皮吧,下雪了,是个白色圣诞呢。」 「许久没玩得这样尽兴,唉,真没想到做了母亲之后什么都得放弃,祝你们圣诞快乐。」 一家一家的走了。 关锦蝉关上门,吁出一口气,「我去做早餐。」 日?与田雨从厨房捧着咖啡壶出来。 田雨抬头。 这才是李可恩呢:湿发拢到脑后,露出小脸大眼,神情冷冷,但盼望的眼神透露丰富感情。 可恩看着田雨,「你的胡须呢,相isuu書网貌完全不同,一时没把你认出来。」 他腼腆笑。 可恩终于说:「田雨你好。」 「可恩你好。」 张丹同日?说:「我们到厨房帮忙。」 她把他拉到一角。 日?悄悄说:「看可恩神色,这不是普通朋友。」 他俩到书房看早晨新闻。 偏厅只剩可恩与田雨两人。 可恩说:「胡须不见就不像钟馗了。」 他还是笑。 可恩说:「事先应该给我一个电话。」 他答:「预约的话,只怕届时没有勇气上门,一早来敲门,希望你在家,没想到叫你受惊。」 可恩想张嘴说话,又合拢。 田雨先主动:「我这次来是公干,同联合国儿童组织商讨适龄儿童失学问题,会议一月二日开始,一共两天。」 可恩点点头,「住在什么地方?」 「牧师家。」 可恩鼓起勇气,「我们这里也有客房,来而不往非礼也,随时欢迎你。」 「我并没有招呼你。 第23章 」 「记得吗,在大同,」可恩微微笑,「我们好像还没有说完话。」 「我在想,可恩,我仿佛需要向你解释一件事。」 「呵,是吗,其实我打算最迟在暑假到大同探访同学们。」 「他们很好,我这里有照片。」 相中孩子个个健康快乐。 「石农先生夫人怎样?」 「哎唷,你看我,颠三倒四,陈航千叮万嘱,叫我问候,你看她近照,腹大便便,你还穿着她给你的毛衣,由此可知没忘记我们。」 可恩拉紧毛衣衣襟。 她看着陈航照片,「胖了,胎儿是男是女?」 「他们不计较。」 可恩由衷代他俩高兴。 两人絮絮谈个不停,像是有说不完的话。 可恩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她脑海中忽然出现知己两个字,想必就是这个了。 心中尽有芥蒂,可是不碍她倾诉,她想把年轻一生中每一个细节告诉他。 这时妈妈来叫:「早餐做好了。」 家里忽然热闹起来,一共六个人吃早餐,真是前所未有盛况。 自从李志明离家,大宅冷清孤寂,一间屋不是一个家,到今日才有人声。 关锦蝉努力招呼客人。 中年妇女目光凌厉,轻轻一瞄,便知底细,她先看年轻人双手,嗯,这是对半劳动手,略微粗糙,无伤大雅,男子汉应当豪放,细皮白肉反而不妥。 他五官端正,皮肤情节,没有疮没有疤,这也叫阿姨放心,她见过断眉少年,吓煞人。 额外分数是明亮双目以及笔挺鼻子,已可打65分,如果学历及事业均上轨道,又添二十分。 锦蝉不仅挪揄自己:当年她本人挑选对象之际,为什么似亮眼瞎子,为什么做不到目光如炬? 她讪笑自己。 吃完早餐,可恩轻轻对妈妈说:「我出去一会。」 什么,可恩居然问过妈妈?锦蝉突然哽咽,可恩十五岁之后不再征询她的意见,今日又自然而然地恢复尊重,锦蝉佯装若无其事,「一起回来吃晚饭。」 可恩点点头。 日?乘机说:「妈妈,我与张丹页出去走走。」 朱穗英干脆放下盘碗,「唏,圣诞翌日,万物半价,锦蝉,我们也出去逛街购物。」 锦蝉笑说:「我不需要什么。」 「我们不是买必需品,来,一起出门。」 丢下一屋乱糟糟,他们分两架车出门。 在旅游区分道扬镳,锦蝉与穗英象轧廊会似在唐人街买了菜同鸡煮汤,再挑了若干海鲜。 天气冷冽,微微飘雪,她们挽着篮子回车。 忽然一个赤足女子拦住,「好心太太,赏杯咖啡。」 隆冬,女子穿单衫,头发纠结,体无完肤,全是淤青疤痕针孔。 往日,锦蝉对这种人避之则吉,会即刻低头绕道而行。 今日,她想法不同,她伸手入袋,刚好有海鲜档找回来的零碎钞票,她取出放在女子手中。 「好心太太,新年快乐。」 女子像幽灵般闪走。 穗英诧异,「杯水车薪,还不够她一日顶瘾。」 锦蝉感喟。 她挽起好友手臂,「我们回家。」 进了门,还闻到昨夜婴儿气息,耳边仿佛还有他们呜呜哇哇哭泣着。 穗英笑说:「事先演习,将来带孩儿就是这个模样。」 「你愿意育孙?」 穆英充满盼望,「求之不得。」 锦蝉答:「我也是贱骨头。」 「亲家不会同我们争吧。」 「这又不是好差事,谁会同你争?」 两个中年女子忽然得到盼望。 自一千年前华裔妇女就有这样的愚忠:婚姻不如意还有子女,他们不称心也不要紧,还有孙儿,一生幸福希望就寄托在亲人身上,很多居然也如愿得偿,后来者更加深切渴望…… 「你看田雨这人怎样?」 「硬铮铮铁汉。」 「对可恩来说,他会不会太深沉一点?」 「两个人都孩子气的话,谁照顾谁呢?」 锦蝉沉吟:「你说得也对,哎,不知这个人的底细呢,我喜欢日?,自小看到大。」 穗英笑,「日?有什么好,三日两头换女伴,崇尚种族和谐,穿沙龙及穿沙厘的女友都有。」 锦蝉苦笑。 「喂,两老快动手收拾地方吧,孩子们就快回来吃晚饭了。」 不负所望,四人中来了三人。 锦蝉问:「田雨呢?」 「他跟牧师去教会厨房帮忙招呼街童吃一顿热饭。」 张丹恻然,「圣诞也不回家?」 「有家的不叫街童。」 张丹说:「真没想到西方先进社会,联合国十年来选为最理想居住城市,也有这样多难题。」 日?回应:「真叫你三思可是。」 关锦蝉问女儿:「可要留菜给田雨?这鸡腿可以做一碗面等他。」 可恩没有回答。 她真的累了,喝了半碗汤眼皮都抬不起来,上楼咚一声掉床上。 日?与张丹告辞,跟着朱阿姨回家。 雪越下越大,景色像煞明信片上白色圣诞。 有人按铃,原来是一位年轻牧师送田雨前来。 锦蝉力邀两人进来喝碗热汤。 「你俩还没吃过饭吧?」 牧师搔搔头,「三百多人吃过了。」 「街上有那么多流浪儿?」 「随时随地都有这个数目。」 关锦蝉招呼两个年轻人。 王牧师说:「啊,从未吃过这样香的汤面。」 锦蝉说:「可恩已经睡熟,可要叫她?」 田雨连忙说:「我明天再来见她,多谢阿姨善待我们。」 「那里,可恩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年轻王牧师笑,「可恩朋友的朋友,即是我,也因此得福。」 那么会说话。 牧师放下名片,「请关女士到我们教会来。」 锦蝉取出甜品水果。 牧师感喟:「街童对我说,他们有三个愿望,均与名利与成就无关,一是天天有热饭吃,二是有干净衣服穿,三是获得尊重。」 锦蝉恻然。 他们大抵不知道,一步之差,可恩就会朝那条路走,剃刀边沿,可恩被救了回来。 这时,田雨咳嗽一声。 王牧师醒悟,「呵,对,田雨有话说。」 锦蝉奇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关阿姨。」田雨开口:「我想得到你同意,我可否与可恩做朋友。」 锦蝉感动了,特地带了牧师上来作保人,正式征求阿姨统一。 他口中「做朋友」即是外国人口中的约会吧。 她这样答:「可恩尚未定性。」 牧师加一句:「我会管教田雨。」 关阿姨笑了,「年轻人正常社交,我没有反对之理。」 田雨松口气,如释重负。 这时,王牧师向田雨使了一个眼色,「田雨,你好像还有话要说。」 锦蝉暗暗叫一声糟糕,莫非他有案底,一颗心直沉下去。 田雨嗫嚅说:「我离过一次婚。」 锦蝉一听,反而轻松了,她看着田雨,难得这人愿意坦白,倒底离婚不是稀罕事,她也离过婚。 锦蝉问她:「有子女吗?」 田雨摇头,「没有孩子。」 锦蝉心想:那又好得多。 但是对田雨印象稍微打了折扣,对婚姻草率,一次之后难免还有二次,渐渐成为结婚专家。 是,关锦蝉也离过婚,没有道理只准她离婚,可是每宗个案不同,当事人总觉得他本身情有可原。 王牧师这时说:「田雨的事我知道一二,他俩志向完全不同,摩擦渐多,生活痛苦,只得毅然分手。」 锦蝉想起,「可恩不是第三者吧?」 田雨说:「分居年余,我才在大同认识可恩。」 「你同可恩又什么地方投缘?」 田雨这样说:「她有一颗皎洁的心。」 关锦蝉感动鼻酸,有人这样赞美她的可恩,世上除出她的父母,原来还有第三个欣赏可恩的人。 王牧师轻轻说:「田雨,请说得具体一点,那样虚无飘渺的形容很难听懂。」 没想到那秀丽的中年太太摆摆手,「我明白。」 牧师诧异。 关锦蝉说:「田雨,欢迎你来我家。」 两个年轻人放心,他们站起来告辞。 「时间不早了。」 推门出去一看,大雪纷飞,足足尺余深,深夜铲雪车没出动,牧师开的又是老爷车。 锦蝉取出车匙,「用我的吉普车吧。」 两人道谢而去。 锦蝉关上门,上楼去看女儿。 可恩小小面孔一半露在被褥外,单纯地仍然似十一二岁模样,她轻轻抚摸女儿头发。 锦蝉也睡了。 第二天一早有人按铃,原来是朱穗英。 她说:「大假人人休息,我无处可去,每逢佳节,特别凄苦。」 锦蝉笑:「还有我陪你呢。」 「日?回学校去帮张丹做功课,」穆英寂寥,「可恩在家吗?」 「一睡醒必定出去,你我同病相怜。」 她俩大笑起来。 「华文报社请人呢,你有无兴趣采访社团消息?」 「华文报章此类新闻实在太多。」 穗英说,「如果有条理地当义务报告--」 「穗姨早。」 可恩起来了,已经梳洗,穿上运动衫裤。 「穗姨一整晚都在这里?昨夜我听见有人谈话。」 穗英问:「你一早就出去?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