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记》 第1章 《寻芳记》 作者:亦舒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第1章 她醒来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洁白。 感觉十分舒服,像是长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这趟是例外,她轻轻伸一个懒腰。 雪白房间有一扇窗户。 窗外树影婆娑,棕黄树叶子大张大张飘落,这必定是一个秋日的早晨,室内散发着鲜花的芬芳。 她略为纳罕,我怎么会在这里,我怎么会一点心事都没有? 任何成年人都该有远忧近虑,为何她这样坦然自在? 她撑着双臂自床上坐起来。 看清楚环境,她怔住。 噫,这分明是一间医院病房。 她不由得摸摸身子,全身却没有一点痛楚,她抬起腿,才想下床,病房门被推开,一位白衣护理人员笑说:“早,今天天气真好,你精神如何?” 她瞪着看护,看护制服上扣着名牌,她回答:“谢谢你,马利,我很好。” 名叫马利的看护说:“仓医生很快就来看你。” 她又是一呆。 听护士的口气,她躺在这间病房,好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她正想进一步思索,一位年轻医生却已进房来。 他一脸喜悦,趋向前,“珍,你醒了。” 她静静看着医生,呵,我的名字叫珍? 嘴里礼貌地应道:“早,仓医生。” 仓医生替她做了一连串检查。 “太好了,完全正常无恙。”他高兴地说,“现在,你可以通知你的家人或朋友来接你出院了。” 她茫然看着他。 是看护先觉得不妥,对她说:“我可以代你通知他们。” 仓医生随即凝视她的眼睛,“你可以把名字告诉我们吗?” 她想一想,神色呆滞起来,要隔一会儿才说:“你不是叫我珍吗?” 医生与护士交换一个“噫不妥”的眼色。 护士随即说:“珍是仓医生给你杜撰的名字,因为你身上没有任何证明文件。” 女子略为变色。 护士着急,追问:“你是谁,你不知道你是谁?” 医生做一个手势,制止护士逼问。 女子侧着头,想了几分钟,忽然笑了。 脸色虽然苍白,头发也太过蓬松,但是那笑容却如一朵蓓蕾怒放,医生与护士也不禁被她引得笑出来。 不过她的答案却是:“不,我不知道我是谁。” 医生不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你失忆?” 女子抬起头,“我想是。” “你记不起你的身分?” 女子下床,“我需要时间思索,或许你能够帮我忙,你在何处找到我的?” 仓医生立刻知道她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女子,三两下手势,她已经反客为主,掌握了情况。 她不是一个坐在家中管家务的女子。 仓医生答:“好,我们很愿意提供资料,警方发现你的时候,你驾车失事,房车撞倒公园门口一棵橡树,你伏在驾驶盘上,昏迷不醒,被送到市立医院急症室来。” “那是什么时候?” “四十二小时之间。” 女子嫣然一笑,“难怪我睡得那么舒服。” 仓医生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很少人能够处变不惊,尤其是这样的突变。 只听得女郎有纹有路、有条有理地问:“警方应自车子来源查到我的身分。” “车子是租来的。”医生说。 “谁租赁它?” “一位游客。” “外国地址呢?”女子把身子探前,咄咄地问。 仓医生大惑不解,应当由他来质问女郎才是,不是由她来问他。 但他是一个性格大方的人,随即想到女子也许太想知道有关过去一切,故不介意回答一个又一个问题:“他已搬迁,不明下落。” “护照的号码呢?”女郎失望。 医生按住她,“珍,你需要休息,详细情形,警方会告诉你。” 女子缩一缩手,像似听到警方两字,有所警惕。 她告诉医生:“我要出院。” “出院需要病人及医生签字。” “你说我身体无恙。” “是,但病人如果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如何签名?” 女郎想一想:“我叫珍。” 仓医生没好气,“是吗,那我是泰山。” 女郎笑,“我叫黄珍。” “为何姓黄?”年轻的医生不服。 “我有黄皮肤。”什么都有答案。 医生绕着手打量病人。 他不肯定她是否真正失忆。 如果是,她实在太过与众不同。 “我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医院不是监狱,女士。” 女郎身上穿着白袍,看护善解人意,拉开一扇柜门,“小姐,你进来时的便服在此。” 仓医生看她一眼,偕护士离去,在门口说:“出院手续十分简单。” 病房内又只剩下女子一人。 她收敛了面对陌生人的自在,坐在床角静思。 医生如果在此刻看见她,一定会相信她是真正失忆。 半晌,女郎站起来,走到柜边,检视那套衣服。 那是一套灰色的羊毛上衣与裙子,灰色袜子,同色鹿皮鞋,这套配搭并没有给女郎什么提示,她唔一声,像是在说别人,喃喃自语,“一色服装,甚有品味。” 然后她看到挂在一角的手袋。 打开它,她看到小量现钞。 与一副门匙。 她茫然抬起头,门匙在这里,门在何处? 找到门,也许她可以找到家? 她嘲弄地对自己说:“黄珍,你此刻孓然一人了,”隔一会儿又更讽刺地加一句,“世上有谁不是呢。” 她换上便服,全部合身,可见那真确是她的衣服。 她签名自己出院。 仓医生在门口等她,“假使你觉得不妥,可与我联络。” 女郎这时露出感激的神色来,低声说:“谢谢你。” “我的联络号码。”仓医生看上去似真的担心她。 女郎看到他的卡片,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仓?。 比起这个名字来,黄珍二字真是伧俗。 他问:“你到什么地方去?” 问得真好。 女郎抬起头想一想,“我会与你联络。” 她背着手袋,勇敢地离开医院。 到此为止,仓?医生与马利护士是她认识的惟一两个人。 走到街上,触目一切都是熟悉的,她肯定自己不是游客,她登上一部计程车,她有灵感,她不急于寻找自己的身分,好似知道真正的她并不光彩。 她在市区下车,走进一间百货公司,逛到女装部,在穿衣镜前看到自己。 她呆视半晌,忽然打开手袋,取出一副太阳眼镜戴上,遮住憔悴的双目。 身边现款不足她度过一个星期,她并没有忘记都会的生活指数。 怎么办? 忽然之间,她发觉左手无名指上,她一直戴着的一枚红宝石戒指。 这是真宝石,抑或只是一小块玻璃? 她试图脱下它,旋了两旋,太紧,除不掉,只能稍微勒高一点,指环遮住的部位皮肤较白,这是一只旧指环。 她走进洗手间,借用一滴肥皂液,用力一转,脱下戒指。 镶工甚细,她看出它是真的。 能将它变卖吗? 她急需现款。 指环内侧刻着珍宝店的名称。 她不复记忆这是家什么样的店,迟疑一下,她离开商场,走出大街。 珠宝店林立,她随便推开一家店门进去。 西装笔挺的店员立刻上前招呼。 他见识多广,认得女客身上的套装是名贵的凯丝咪,呵还有,那只细格子鳄鱼皮手袋价值不低。 女郎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她心底嘲笑:原来我不是一个卖惯当惯的人,那倒好。 店员耐心等她。 她随口问:“宝石不是真能保值吧?” 店员笑了,“只要喜欢就好。” 还是现金最可靠,女子懊恼。 “不过,”店员忽然说,“像这位小姐您手上这只红宝石戒指,敝店随时回收。” 女子万分意外,“这是你们店的货品?” 店员比她还要突兀,“小姐,这是著名第凡尼镶工,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呵,它值多少?”女子不相信这运气。 “你真的出让?”店员睁大双眼。 她肯定地颔首。 店员连忙把经理请出来。 经理看都不看她,自管自取出放大单镜,在充足的光线下细看。 半晌,他抬起头来,“小姐,卖掉了是再也买不回来了。”口气惋惜得不得了。 女郎眨眨眼,不觉可惜,她急需食宿费用。 经理随即对伙计说:“马上通知顾太太。” 女郎是聪明人,立刻问:“有人征收这只指环?” 经理笑吟吟,“这又不是秘密,这样大的鸽血红红宝石,一向是小姐太太们梦寐所求。” 啊。 女郎忽然问:“当初你们可有出售记录?” “这只指环设计式样超过二十年,我们总行亦只保留十年记录,但是相信花些工夫,我们可能……” 女郎没有留心听下去。 谁,谁把这么名贵的纪念品赠予她? 为什么这样重要的人与事她一点记不起来? 第2章 她抬起头来,“请代为查访。” “一定一定。” “指环且放你们处。”也许更为安全。 “是是,小姐,你贵姓,还有,八五八书房敝店如何同你联络?” 她一眼瞄到斜对面一间酒店招牌,“我姓黄,住大使酒店二二三一房。” 经理连忙去登记,同时写收据给女客。 中午,当通宵更的仓?医生已经下班,他在休息室喝咖啡。 同事朱尔旦进来,搭讪说:“今晨你那边有个美女患失忆?” 小道消息传得真快。 “她不是美女,而且,也不一定真患失忆。” “马利说她是美女。” “对女性来说,有气质才堪称美女,男人看法不同。” 这四个字是十分好的形容。 小朱又问:“放二十一天假,你打算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仓?笑,“忙着做这个做那个还好算假期?” 他脱下制服返家。 在淋浴当儿,他已听到自己的鼻鼾声。 他累极倒在床上。 不知睡了多久,只听到连续不停的门铃声。 他半明半灭,痛恨那个扰人好梦者,虽然他并没有做梦,“走!走!”他呼喝,但终于自床上爬起,跌跌撞撞,前去开门。 门外站着小朱口中那所谓患失忆的美女。 她扶着门框,“我可以进来吗?”看上去倦了。 “当然。” 她静静坐下来。 “要喝点什么?” “我吃饱也喝过。” “呵。” “但是我不能住进酒店,因无身分证明文件。” 她好像不担心花费,仓?一向十分羡慕这种人。 “珍,”他忠告,“如果你真的想不起自己的身分,我劝你回到医院去,他们定可帮你。” “不,”她抬起头,“我会想起来,这只是暂时性的,我毋须任何人协助。” 仓?扬起一条眉毛。 女郎连忙补一句:“你是例外,我相信你。” “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需要住所,还有,若干朋友。” 仓?骇笑,“全都会人都在张罗这两件事。” 女郎只静静看着他。 仓?举手,“好好好,我试试看。” “谢谢你。” 仓?拨几个电话、一边打探,一边留意女郎,只见她取过茶几上的报纸,正详细阅读。 “啊,是是,有家具,但只得小小三百尺?我问一问。” 谁知他才抬起头,那女子已转过身子来,“就是那一间。” 仓?一怔,她倒是十分果断。 仓?说:“我陪你去取门匙。” “好的。”她已经站起来。 仓?有点怅惘,他还希望她缠着他呢,很惊惶,如一只迷途小鸟般,在暴风雨中扑打着翅膀挣扎,双臂掩着胸:“我是谁?我从何处来,往何处去?” 没有,黄珍一如路过的友人。 她微笑说:“劳驾你了。” 仓?用冷水洗了个脸,陪她出门,才发觉时间已近黄昏,她在街上已经游荡了一段时候。 目的地是一所中上住宅大厦。 打开门,他们嗅到前任主人用过的香皂与花露水味道。 仓?连忙开了窗。 “租金很贵呢。” “我明白。” 地方实在浅窄,一张沙发床倒还算干净。 女郎解嘲说:“谁也不知道这是否我从前住过的地方。” 仓?看她一眼,太谦虚了,自女郎的打扮谈吐看来,她从前的住所,想必胜过百倍。 医生到底是医生,“你还是多休息一下,健康最重要。” 女郎点点头。 仓?走到门口,又转头问:“手头上没有问题吧?” 女郎答:“一切都没问题。” 仓?意外,“怎么会?” 女郎一笑,“我出卖了一件从前对我来说,必定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仓?吃一惊,深觉凄凉,“此刻它对你,已经无用?” “别难过,我们必须拿我们所有的,去换我们所没有的。” 仓?深为震荡。 女郎伸出手给他看,此刻她左手无名指上只余白色圈印痕,不幸中之万幸,她出卖的,不过是身外物,但仓?随即想到,许多人所交出去的,是自尊、灵魂、青春,他不禁像一个文艺青年般感慨万千起来。 女郎看着他,没想到他这样多愁善感,她笑笑说:“泰山要有泰山的样子,来,泰山,振作一点。” 仓?见她已经在小公寓中安之若素,便站起来告辞。 下午,他约了女朋友佟志佳见面,犹自感慨。 他说:“当年我立志考取文凭后,要学史怀侧医生,可是你看我,崇高的理想,如今为两餐一宿牺牲掉了,我竟拿理想来换取生活。” 佟志佳嗤一声笑出来。 她是个实事求是的女性,仓?就是喜欢她这一点,那样,她可以权充他的晨钟暮鼓,随时提点唤醒他。 当然,佟志佳还有一张清丽脱俗的面孔,以及一份优差,否则,仓?那慧黠的灵魂恐怕毋需由她来唤醒。 呵,这是一个事事论条件的世界! 佟志佳把冰镇啤酒往他眼前推:“多吃点多喝点,做人不过是这样。” “不,做人肯定还有其它。”仓?握着拳头。 佟志佳用手撑着头,“人生只有两个阶段适合寻找自我:十五至十八岁,五十五岁至八十岁,你我已错过了第一阶段,恐怕要等多几十年。” 仓?不语。 佟志佳十分了解男友,故问:“是什么令你感慨万千?” 仓?抬起头,“一个神秘的女子。” “啊——” 自她的表情,仓?便知道她已经得知此事。 “那朱尔旦又多嘴了。”仓?不以为然。 “不关他事,市立医院人人议论此事。” “对,明日就成为早报头条。” “仓?。” “有机会我介绍你认识她。” “她愿意公开她的故事吗?” “志佳,你的口气如一名揭秘记者。” 佟志佳此刻正是一本妇女杂志的总编辑。 毕业后志佳闲荡了一年,不肯定该做些什么,有一日,忽然觉得做杂志接触面广,多采多姿,便向佟父提起。 过了一个月,志佳二十三岁生日,佟父买下一间杂志社给女儿当生日礼物。 志佳便是这样成为银河杂志的总编辑。 她嫌董事总经理这衔头俗气,故自名老总。 做了两年,已渐渐不用亏本,她自豪地对男友说:“我是一个宠不坏的人。” 这是真的。 佟志佳一直头脑清醒,合情合理。 当下志佳说:“我愿意认识神秘的她。” “她说她需要朋友。” “她叫什么名字?” “黄珍。” “笑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叫黄珍。” 这是女性的第六感吧。 过两日,志佳接到仓?的电话。 “她说她准备认识新朋友,她很高兴与我们结交。” 仓?与女友抵达小公寓时,发觉地方已经变了样子。 整洁多了,窗帘己更换,室内光亮,并且马上斟出热茶来。 志佳一见到她,便暗自吃一惊,这女子的一双眼睛,慵懒神秘深沉如一只狗,她长得并不十分美,但是韵味十足。 她此刻穿着套运动衣,那样随便的打扮也遮不住她美好的身段。 寒暄过后,女子如对老朋友倾诉那样说:“真想找份工作。” 仓?真料不到女友会得马上答:“我这里有差使,只要你不嫌卑微就好。” 仓?张大了跟,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只听得黄珍答:“我一定好好做。” 仓?自问掉了眼镜。 “只是,”黄珍疑惑地说,“我做得来吗?我不知我有什么学历,会些什么,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佟志佳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不要紧,我们慢慢会找到答案。” 仓?服了她们。 “你明天到我杂志社来,我们上班时间很自由,衣着也随便,不过同事们工作态度认真。”志佳把地址给她。 “我想过了,”女郎说,“不出去的话,我永远不知道自己是谁。” “欢迎你,黄珍。” 女郎笑。 志佳发觉她眯着的双眼活似一只猫,再也错不了。 仓?没想一个会提出那样的要求,一个会答应那样的要求。 可见仓?了解女性不多。 可见女性比男人干脆得多。 仓?放心,现在有志佳照顾她。 事后志佳说:“她虽然不知道她是谁,可是生活得很好,你注意到吗?厨房有三种以上的胡椒粉。” “那么,她从前是生活细节考究的一个人。” “现在她仍然是呀,”志佳说,“毫无疑问。她引人入胜。” 谁说同性相拒。 黄珍第二天上午十时到杂志杜,志佳一早已在办公。 她没有与她谈私事,亲自带她在办公室兜了一个圈子。 “你认为自己适合哪一个部门的工作?” 黄珍毫不犹豫地答:“写作。” “什么?”志佳一愣。 “访问、写作、记录。”她毫不犹豫地答。 “呵,”志佳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你愿意试一试?” “是,请给我机会。” 于是一言为定,一拍即合。 佟志佳把黄珍推荐到采访部去。 第3章 她叮嘱她:“一个先生一个令,黄珍,从此你听令于采访部主管,我看你也不是个琐碎的,受了委屈,自己解决,尽量与同事和平共处。” 黄珍很干脆,“省得。” 从该日起,黄珍成为银河杂志一分子。 那天中午,佟志佳与小朱吃饭。 小朱微笑,“志佳,这些年来,你有心结交我,是因为我可以做你的眼线吧?” 佟志佳脸不红心不跳,呷一口咖啡,“朱医生,那当然不在话下,不过朱医生,你为人忠诚可爱,黑白分明,也是我敬佩你的原因。” 俗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那小朱当然知道这是客套话,但也忍不住觉得舒服。 他间:“志佳,可否告诉我,为何收留那来历不明的女子?” 志佳侧着头想一想,“你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先听假话。” “我同情她。” “这确是假话,且听听真话。” “小朱,我如不收留她:眼看仓?就要收留她,与其由仓?收留她,不如我来收留她。” 小朱一怔,细细回味咀嚼那番话,消化之后,不由得叹口气。 过一会他说:“志佳,做你也真不容易。” 志佳叹口气,“这年头,找一个好的人,更加不容易。” “你条件优秀。” “小朱,你是我朋友,才那么说,我虽有点妆奁,但家父只是个不谙英语的制衣商人,有张文凭,但不足够我拿着它出来打天下,小朱,我清楚我自己的底细,外头比我聪明美丽能干的女子不知凡几,我一定要设法绾住仓?。” 小未有点感动,如今有自知之明的女子也不多了,志佳真是难得。 他略为冲动地说:“志佳,早知当日我努力追你,未必敌不过仓?那小白脸,此刻太迟,我已视你为妹子。” 志佳笑笑,“将来你会碰到比我好十倍的女孩。” “可是,”小朱说,“她可会爱我,我可会爱她?” 志佳只得又笑。 饭后觉得脸部肌肉有抽筋之虞。 回到杂志社,佟志佳问八五八书房手下:“黄珍呢?” “派她出去做访问了。” “这么快?”志佳意外。 “我们人手一直不够。” “是宗什么任务?” “有两件新闻:一是法国某小明星前来宣传新出品香水,二是一名产妇生下三胞胎但家境欠佳有待救济,任她选择。” 连志佳都好奇了,“她去了何处?” “她去了医院。” 第2章 志佳收敛了笑意。 编辑方小姐说:“两者都不是我们非用不可的新闻,但如果处理得好,我们考虑拨出篇幅。” “你认为她为人如何?” “黄珍?很聪明,最大的优点是不多话。” “那极之难得。” “是的,也许我们走了运。” “真的,说不定就是银河的生力军。” 佟志佳发了一阵呆。 她不知她是谁? 黄珍不知,佟志佳倒是有点分寸,黄珍是一个极之有选择知好歹的女子,换句话说,她有智慧。 志佳在该刹那决定要好好做黄珍的朋友,否则的话,有这样一个敌人,那真不堪设想,十分麻烦。 第二天。 志佳照规矩在十时正上班,编辑方小姐比她更早。 志佳开玩笑:“你昨夜在此地睡?” 方小姐向一角呶呶嘴,“我?她才是。” 志佳看见黄珍在该角落伏案疾书。 方小姐说,“看到她写稿的姿势没有?简直是高手。” 志佳想,黄珍或许没有身分证明文件,但她肯定愿意勤力工作。 方小姐问老板:“你说她是新手?” 志佳不语。 过一刻她说:“写好了,你先过目,然后我想看看。” “遵命。” 志佳回办公室去。 她十分困惑。 黄珍究竟是谁? 黄珍,一直飞快地写,累了揉揉眼睛,她自己也十分纳罕,不过做了一个简单的访问,可是回到杂志社坐下,就像有写不完的观感,振笔疾书,稿纸一张张填满,自然而然,流水一般,她的感觉化为文字,倾怀而出。 执笔忘字,她又不好意思问同事,桌子上有字典,她嫌翻阅慢,于是避开深字用浅字。 等到整篇访问稿完成,己是中午。 方小姐接过,放在一角。 黄珍坦然出去午膳。 方小姐身为部门主管,摆架子也是摆老了的,下属的心血结晶搁在她老人家的台面上三五七日是等闲事,可是这一次不同。 第一,她也有好奇心,第二,她想看看老板特别关照的新星到底质素如何。 方小姐竞在午膳时间拜读了新人的访问稿。 读毕之后,她用手托着头,大惑不解,锁着眉头,太阳穴啪啪跳。 她问秘书:“佟小姐下午有没有约会?” “没有,她说两点多会回来。” 纸包不住火,佟志佳一定会看到这篇访问稿,也必然会诧异地问手下:“如果这是新人的稿件,你们真是白活了,这些日子,你们在乱写些什么?十多年功力还比不上新秀!” 方小姐踌躇,把杂志大样打开,决定删掉一篇明星访问,刊登黄珍的特稿。 不如顺手推舟,拿些量度出来,栽培新人,好让上头知道,她是个一流主管,绝不忌才。 下午,佟志佳回来,拨了几个电话,看了几封信,顺手翻了翻黄珍的稿件,谁知自第一页起,就被吸引住,读到第三页,志佳按下通话器,“请方小姐进来。” 方小姐心中有数,叹一口气。 佟志佳一见她就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方小姐摊摊手:“是一颗慧星。” “不,”志佳说,“我入行也有三年,知道好歹,如果这是她第一篇稿,那银河旗下所有的作者白活了。” 方小姐苦笑。 像她那么了解老板,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志佳又说:“她的笔法只有一个缺点。” 方小姐点点头,“是,她写得太像一个人。” 志佳接上去:“她学足了洪霓。” “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又以她学得最活。” 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终于说:“去马。” 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黄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黄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黄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黄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第4章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你会找我吗?” 仓?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支魔术笔,去到哪里,化什么笔名,都找得饭吃。” 佟志佳听了,心一动。 “同样一个题材,叫另外十个人写了回来,平平无奇,乏味之至,可是经过她点化,即时化腐朽为神奇,可阅性甚强,真是奇怪,可见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同她签张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说:“别看她人没有棱角,文字却极具锋芒。” “嗯,许多句子划去重写,本来一针见血,已经改得十分温和。” 这黄珍究竟是谁? 志佳托住头,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志佳喜欢读黄珍写的报告。 黄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然后掌握到特点,在那上头做工夫。 三个月下来,黄珍已与同僚十分熟络。 说也奇怪,找她诉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啧啧称奇,佩服黄珍有大姐风范。 好一个黄珍,闲谈间,从来不提自己,从不露半点口风,佟志佳无法捕捉蛛丝马迹。 志佳己对黄珍有十分好感,有机会一定把黄珍带在身边。 办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凑巧坐着一对母女,小孩才一岁左右,长得完全不似母亲,很丑很有趣,但年轻的妈妈却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闹,漂亮的妈妈以无限耐心哄撮,黄珍与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亲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长得像父亲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妈妈痛惜。” “人的命运几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两人会心地微笑,她俩实在谈得来。 志佳有时亦觉得她与黄珍也许是有缘的。 那幼女继续吵闹,自高椅上像玩杂技似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她母亲哗一声惊呼时,她会皱着鼻子笑。 志佳问:“你小时候是那样长大的吗?” 黄珍答:“我不记得,你有印象吗?” 志佳笑着说:“我肯定是,甚至被宠得更坏,父母只生我一个,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缘故,我不喜欢那孩子。” 黄珍不由得笑了。 她俩的友谊进展得飞快。 志佳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她寓所,却让黄珍前去观光。 她住在海边一间半独立洋房。 地方宽大,没有摆设,只得两张白色沙发,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两张椅子。 黄珍纳罕问:“还在装修?” 仓?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志佳笑笑:“说不定几时又搬家,简单些好。” 黄珍说:“千金小姐尚且这么说,我们更应一床一几算数。” 志佳道:“这是灵活,多令人恶心,哪个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杂志社去忙个臭死?折煞人不偿命。” 黄珍微笑。 志佳叹息,“除了银河与这间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仓?顾左右而言他,“多年来我已习惯了这半边装修,觉得别有风味。” 每个人都有心事。 仓?有事先告辞,他一走,志佳就说:“爸的财产分成五份,妈问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总得留一点防身,弟弟那么小,也得为他打算,你说烦不烦?” 黄珍不语,耐心聆听。 志佳忽然笑了,“我太会诉苦了,”停一停又说,“奇怪,对你诉苦,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线球习惯成自然这话是可信的。” 黄珍笑,“我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 志佳终于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谁?” 黄珍看向窗外,“也许现在的我比从前的我更愉快。” “难道你没有好奇心?” 黄珍把脸转过来,“你呢,换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会寻找过去,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黄珍踌躇,“也许,我是一个坏得了不得的女人。” 谁知志佳一听这话就笑出来,“你想!” 黄珍也笑。 志佳拍打黄珍肩膀,“仓?时常批评我穿衣的艺术,稍作暴露,即形容我像小舞女,我说我想,但没有资格。” “呵,我们暗地里都想做坏女人,因为她们出力少,得益多,又随时可以威胁好女人千辛万苦营造的幸福家庭,太值得羡慕了。” 第5章 志佳上下打量黄珍:“我肯定你是个好女人,只不过,为什么没有人寻找你这个好人?” 黄珍笑,“好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得怀念。” “好人存在,也没有人会留心,所以聪明的孩子们要获得注意力,便努力捣蛋。” “噫,我们变得太投机了。” 志佳凝视黄珍,“我想帮你寻找自己。” 黄珍迟疑。 “是否触动了你的隐私?” 黄珍答:“我有些什么隐私,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寻找它。” 黄珍既好气又好笑,这位富家小姐总算找到最新消遣了。 她敬她一句:“我肯定我不是满清王朝的格格。” “或许,你是小宝贝们的母后。” “这一个疑点我马上可以替你八五八书房解答,医院己替我做过检查,我从未生育。” 哎呀,志佳想,少了层牵挂,更加无所谓,难怪她不急追查过去历史。 果然,黄珍说。“要是可以忽然得到三个亲生儿,则不妨查根究底。” 志佳又说:“也许,你的爱人为你失踪正辗转反侧。” 黄珍大笑,“也许小姐,你不是真相信世上还有那样的人,那样的事吧。” 志佳也自觉幼稚,腼腆地笑。 黄珍年纪同她差不多,人比她成熟得多、 月中,杂志截了稿,己看完蓝图,佟志佳有了空档,便打算实现她的计划。 她打开电话簿黄页,翻阅良久。 编辑方小姐推门进来看到,纳罕道:“你在干什么?” “你找我有事?你先说。” 方小姐叹口气坐下来,“这黄珍究竟是谁?一篇稿读得我潸然泪来。” “什么稿?” “散文版有人脱稿,临急找佛脚,黄珍给我一千字,题目叫作凄苦不同寂寞,句句说到我心坎里去。” 志佳过半晌说:“她一支笔确是天才。” “句法像足洪霓,有时甚至比洪霓好,这不是我夸张,作家成了名,自然而然笔下就随便起来。” “洪霓,”志佳悻悻地说,“我们每年改版都诚心邀稿,嘿,她永远只派电话录音机与我们对话,永不复电,你见过那样的人没有?” “唉,不然怎么叫大作家?” 志佳说:“做编辑受气啊。” “洪霓例不同新杂志写稿。” “没有新杂志,何来旧杂志。”佟志佳发牢骚。 “现在有黄珍加入我们,”方小姐充满斗志,“我们或许可以与她别苗头。” “不要搅了,我也十分看好黄珍,但是人家的功力不是新人可以匹配,不必大言不惭。” “我下一期就让黄珍学写小说。” “标准揠苗助长。” 方小姐想起来:“对,你在查黄页找什么?” “查黄页,找黄珍。” “什么?” “我在找私家侦探。” 方小姐呆住。 “你有熟人没有?” 方小姐小心翼翼,不知老板要查什么人,“熟人有是有,但是架子很大,脾气很怪。” “工夫到不到家?如果是一流人物,一切均可忍受。” 方小姐笑:“如不是一流,怎敢放肆?” 志佳笑问:“姓甚名谁?” “是家父的一个朋友,我们叫他小郭先生。” “替我约一个时间好不好?”志佳问。 “举手之劳耳。” 仓?知道这个消息后摇头,“黄珍需要的是医生,不是侦探。” 佟志佳说:“这是我们的计划,寻找到黄珍真正身分,乘机宣传,捧红她。” 仓?问:“她会喜欢吗?” “没有人不喜欢名成利就,人们通常在名成利就之后才诸多抱怨。” 仓?看女友一眼,“你俩既有默契,我不便参加意见。” 志佳问:“你不会和我去见小郭先生?” 仓?啼笑皆非:“我没有你那么有空。” 志佳不悦:“你欠我一件生日礼物,你说只要你做得到,你——” 仓?讶异:“真没想到你会叫我做那么无聊之事。” 志佳瞪他一眼,“我俩的志向也太不相同了。” 他只得陪她去。 第3章 到了侦探社,才发觉那里根本不像侦探社。 几件十分精致的古董家具,光线柔和,秘书叫他们稍等,随即进去通报。 半晌,一位穿着随便的中年人出来问:“两位之中有无围棋高手?” 他们两人摇摇头。 那中年人立即抱怨,“一代不如一代,简直没有文化。” 仓?不知恁地沉不住气,反唇相讥:“文化有许多种,人的文化不一定是你的文化,但未必没有文化。” 中年人忽然点点头,“是,说得是,你是谁?” 这时,志佳已知他是小郭先生。 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他怪,可是却不知可以怪诞到这样地步。 她连忙介绍自己。 小郭说:“我和电脑下棋,每次都输,怀疑是电脑作弊。” 志佳笑:“它为什么要骗你?” “它当然不会,但是它的设计人想陷害我已经良久。” 仓?听到这里,觉得已经受够,向女友打一个眼色,表示“我们还不走尚待何时?此人自身难保焉能寻人?” 志佳耐心却好,笑曰:“小郭先生,我们与你有约。” 中年人这才想起来,“呵是,你们要寻人。” 志佳答:“是。” 小郭先生说:“成年人要失踪,你便让他失踪好了,寻他做甚?恭敬不如从命,何必掀他出来?” 仓?一听,立刻对这人改观,嗳,有意思,说得好,有诚意,一点不像江湖客。 仓?看女友一眼。 志佳不去理他,只顾对小郭先生说:“我们要寻的,其实是一个失忆的人的过去。” 小郭讶异:“谁?谁失忆?” “我的一个朋友。” “他不记得你?” “不,她是我的新朋友。” 志佳想把黄珍的故事从头到尾说一遍,但是小郭不允许她那么做,他不住问问题,且显得十分不耐烦。 仓?暗暗好笑。 志佳不悦:“小郭先生,请让我把话说完,不是每天有人失忆的。” 谁知这下可给小郭逮到机会了,他呵哈一声,大声说道,“失忆?世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患失忆症,忘恩负义,一阔脸就变,失忆有啥子稀奇?” 志佳气结。 仓?别过头去偷笑,他简直爱上了这个大侦探。 志佳拿他没辙。 “你的好友患失忆,你要帮她寻找过去,可是这样?” 志佳松口气,“是,是,是。” 小郭先生想一想问:“她想知道自己的过去吗?” 志佳据实答:“她不十分想。” “为何勉强她?” 仓?几乎鼓掌。 志佳耐心地讲解:“小郭先生,世人并非都如你这样潇洒脱俗,我们无论做事、交朋友,都需要有过去来证实我们的现在。” 小郭微笑:“对,背着过去的包袱,还洋洋自得。” 志佳光火:“请问你到底有无兴趣办这件事?” “你且把朋友的资料放下,”小郭先生大声叫人,“送客。” 志佳不是没有幽默感的人,她忍无可忍,忽然笑了起来。 被她这一笑,小郭倒是不好意思了,到底是熟人介绍来的顾客,于是他打开信封,取出照片细看。 照片中女郎娟秀斯文,十分漂亮。 小郭放下照片:“你们可以走了,有消息才联络。” 仓?觉得此行真正精彩。 志佳气语:“花七年他未必找得到她!” 不见得,仓?想,高人行事,一向另有一功,神出鬼没。 那天傍晚,他见到黄珍。 仓?说:“志佳似乎比你更心急想知道你是谁。” 他到杂志社接志佳下班,志佳有急事出去了,他看到他前任病人,便坐过去攀谈。 黄珍说:“我替你打寰宇通找志佳。” 仓?凝视她:“你何故如此避嫌?和我说两句话不一定就使我见异思迁。” 黄珍放下笔,有点无奈,有点苦涩。 “我想说的是,你为何不索性告诉志佳你是谁,一次过,解决她的好奇心?” 黄珍看着年轻的医生,胸有成竹:“可惜我不知道我是谁。” 好家伙,仓?心里想。 这时电话已经接通,志佳的声音传来:“仓?,对不起,你且到大世界咖啡座去等我,我半小时后即到,还有,我有话想和黄珍说,叫她也去。” 仓?刚想讲话,电话已经截断。 这佟志佳,说她笨,才怪,她聪明得要死,说她聪明呢,有时笨得要命。 黄珍处处要避开仓?,志佳却制造机会,硬是把他俩拉在一起。 仓?正犹豫,黄珍却已干脆地背起手袋,对他说:“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仓?只得笑了。 途中,黄珍感喟地说:“你同志佳这一对,真是台风也甩不开。” 仓?忽然沉默了,就这句话上,他没有置评。 在咖啡室坐下,黄珍叫一杯红茶,指明要蜜糖加青柠。 仓?忍不住揶揄她:“你倒是没忘记你喜欢什么饮料。” 黄珍并不动气,只笑笑:“像骑自行车与游泳,学会了便记得。” 仓?很欣赏她这份自在,她使取笑她的人反而显得小家子气。 不论她是谁,她都是一个性格平和,容易相处的女子。 第6章 他俩等了半小时,志佳并没有出现,不知给什么绊住。 仓?一点也不闷,与黄珍谈着生活上趣事:他先一阵子假期过得多么愉快,他终于学会了滑水与跳降落伞……比他小五岁的弟弟要结婚了,他任他的证婚人,弟妇坚持要一枚好看的婚戒,他把母亲的遗物慷慨地让给弟弟。 黄珍边听边点头,一路微笑。 然后志佳匆匆赶到,仓?看了看表,什么,她迟到一小时?好像不大觉得时间过去,她好像来不来均无关系,他好像不十分牵挂她。 志佳坐下来犹自怅惘地说:“他们说洪霓会来,我等了将近一小时,她始终没出现。”又补一句,“我想向她约稿。” 黄珍一句话也没有。 志佳知道黄珍不爱在公众场所发表私人意见,故说:“一个作家,能做到那样飞扬跋扈,也真叫人佩服。” 仓?忽然说:“志佳,我满以为你做杂志只是为消遣。” 志佳解嘲说:“但是一做就好像鬼上身一样。” 仓?也不再说话。 三个人静静就散了会。 仓?精神恍惚,不能集中,佟志佳遭到冷淡,在外人前不好说什么,十分委屈。 仓?一走,志佳便对黄珍说:“我看他的冷面孔,已经有三年了。” 黄珍不方便开口,只是赔笑。 “做人真难。”是佟志佳的结论。 黄珍打个哈哈,“做你还说难,我们真不晓得该怎么做。” 志佳微笑:“听说你写了个新小说。” “是篇科幻,见笑了,学着写的。” “听方小姐说,是一个女孩子同造物主讨价还价的故事。” 黄珍笑:“是,女主角走到造物主跟前投诉要把身边的若干人与事退掉换更好的。” 志佳说:“真好想象力,上帝怎么说?” “不能换呢!分配到什么就得那样过一生了。” “真可怕。” “志佳,你得到的,已是上上签。” 志佳的气忽然平下来,她的五官放松,握紧黄珍的手:“真爱听你说话,像是特效药,一听百病消散。” “过奖了。” “真该替银河杂志主持一个信箱。” “这就变了揶揄了。” 志佳低头:“有时真觉得不堪寂寞,举目无亲。” “别开玩笑,志佳,你父母俱在,还有弟弟,男朋友随时随地殷勤侍候……别叫人妒忌才好。” 黄珍不让她有诉苦的机会,这也对,免得越诉越苦,越说越气。 不知是谁讲的,不喜娶与娘家过分亲厚以及姐妹一大群的女子,免得她芝麻绿豆什么都回家申诉,小事化大,不可收拾。 志佳回到寓所,看到电话录音机上有人留言。 “志佳,我是仓?,小郭先生约你明天见面。” 志佳嘀咕,真新鲜,不找她,反而找到了仓?。 仓?像是知道女友会不高兴,预先补一句:“也许,小郭先生认为男人与男人讲话较为方便。” 志佳只得等待明天。 她并不知道那个时候,仓?已经坐在小郭面前。 小郭讶异:“小伙子,我约你明天。” 小伙子调皮起来也真调皮:“你约佟志佳明天。” “呵,是吗?” “是,你约我今天。” “你好像很心急。”他端详仓?的面孔。 仓?嘴角笑意殷然,但是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虑。 小郭明白了一半:“这位叫黄珍的女子,在你心目中,地位不轻?” 仓?吓一跳,呵心事一下子被人点破。 他低头不语。 “而佟志佳,则是你的未婚妻?” 仓?答:“我们尚未订婚。” 小郭咳嗽一声:“有人对处理三角关系要额外留神,有人最好不要辜负有人一颗芳心。” 仓?笑得十分勉强:“小郭先生别开我玩笑。” “我是说你吗?我只说有人。” “是,是,”仓?唯唯诺诺,“黄珍有何消息?” “黄珍,并不是黄珍。” 这个仓?也知道。 小郭取出一张电脑打印纸:“她的真名字,叫华自芳。” 那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 “小郭先生,这么短时间内,你如何找到她的身分?” 小郭嗤一声笑出来。 仓?知道这是取笑他的无知,既然挂起招牌做生意,当然有点能耐。 小郭伸出右手,反过掌心:“指纹,小伙子,指纹。” 仓?奇问:“你们如何套到她的指纹?” 小郭叹口气:“我派人去过银河杂志社。” 仓?一怔:“你在警局有熟人?” 小郭否认:“我没那样说过。” “呵,对不起,那么,贵侦探社的资料室实在令人惊叹。” “小伙子,你忽然聪明了。”小郭称赞他。 仓?急不可待:“华自芳是个怎么样的人?” 小郭答:“在这里。” 仓?接过资料:华自芳,女,二十六岁,一九六六年二月十五日生于香港,八四年毕业于美国加州三藩市州立大学文学系—— 仓?一呆,这华自芳竟与佟志佳同年在同一学校同一系毕业。 他读下去,婚姻状况:离异。子女:无。 仓?抬起头,奇怪,他本人在不久之前好像也提供过类似详尽资料给人家。 呵对了,他最近申请过信用卡。 现代人要失踪,实在不是易事。 他读下去,华氏毕业后曾为加州康狄纳斯出版社工作四年,职位:魅力杂志助理编辑。 仓?越读越奇。 他冲口而出:“企图,到底有什么企图?” 小郭说:“是,也许有企图。” 仓?握住拳头,他担心两个女子的处境:华自芳不知给什么人利用,而志佳,那些人在她身上想得到什么? 小郭又说:“不过也有可能是真失忆。” 又来了,仓?无奈地看小郭一眼。 小郭先生却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毕,由你把事情经过向佟志佳交待吧,我不耐烦再见那坏脾气小姐了。” “可是——” “可是什么?”小郭拂袖而起,“我又没打算收取费用,别妄想对我发号施令。” 仓?只得赔笑,“前辈误会了——” “我什么都没误会。” 他己退入后堂。 仓?在会客室呆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只得打道回府。 他一夜不寐。 以华自芳那样的资历,跑到银河杂志任职,简直是董事人才任打杂,她为什么要那样做? 她是佟志佳同班同学,为什么志佳不记得她? 十万个为什么统统涌至仓?脑海。 他并没有忘记,佟志佳之所以可以认得华自芳,是出于他仓?的介绍。 仓?额角冒出汗来。 这样做,就是要叫佟志佳不起疑心。 第一步棋子,就是仓?他。 仓?不甘心,几乎立刻想上门去找晦气。 不能打草惊蛇。 仓?终于忍到天明。 他洗一把脸便去找黄珍。 她来开门时甫睡醒,脸上没有化妆,看上去比平时小样:“呵,仓君,是你?早。” 仓?揉揉眼,不愿相信她是坏人。 “有事吗?” “我做了个噩梦。” “必定是个可怕到极点的梦,一早要来找朋友压惊。” 仓?不语。 小客厅内只得两张椅子,他一坐下来,伸长腿,已霸占了许多空间。 黄珍给他一杯又浓又黑的咖啡。 仓?正需要这个。 “你在喝什么?”他好奇问。 “我喝香槟。” 早上七时三十五分喝香槟,真是个暖昧的习惯。 仓?觉得黄珍混身是耐人寻味的疑点。 本来,他一上来就想拆穿她,见到了她,却不知如何开口。 “那是个怎么样的噩梦?”黄珍问。 仓?答:“我梦见有人欺侮志佳。” “志佳已经成年,她懂得保护自己,别担心。” “又梦见有人欺侮你。” 黄珍沉默了,过一会儿反问:“谁,谁对我坏?” “不管是谁,我必不放过他。” 黄珍蓦然抬头,她真没想到仓?会为她见义勇为,连忙压抑感动之情。 “假如你有苦衷,你可以告诉我。”仓?语气诚恳。 “但是我没有衷情。”黄珍笑笑说。 仓?十分苦恼。 她硬是不肯说实话。 仓?问:“志佳派人去调查你,你是知道的吧?” “怎么样?”黄珍坦然无惧,“有结果了?” 仓?点点头。 “我是谁?” 听她的语气,看她的表情,黄珍真似完全不知道她是谁。 “你本名叫华自芳。” “慢着,志佳知道没有?” “我呆会儿就告诉她。” “你应当先通知她。” 仓?怔住。 “我并无秘密,你毋须维护我,你应以佟志佳的利益为重。” 仓?悻悻然:“这次我并不同情佟志佳,她毫无必要掀你的私隐。” 黄珍不语。 “知道你叫华自芳有什么用?和叫黄珍有何分别?会因此和你绝交吗?”仓?烦恼。 黄珍缓缓地说:“去,由你去把这个名字告诉她。” 仓?没想到黄珍会有这样的反应,一时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做。 刹时间有一个个疑团涌上他的心头,黄珍的态度太自然了。 第7章 她仿佛坐在那里等待她的真姓名被发现。 仓?站起来,他需要时间思考。 黄珍叫住他:“等我十分钟,我们一起回出版社。” 仓?问:“我该叫你什么?” 她略一犹豫,笑:“还是黄珍好些。” 仓?叹口气,他如不是关心她,他如不关心佟志佳,何用这样失态。 在车上,仓?问了一个很幼稚的问题:“珍,你是一个坏人吗?” 黄珍并没有耻笑他,她看他一眼反问:“你呢,你有没有做过坏事?” “以我自己的标准,我并不坏。” “毛病就是出在这里,我们看自己,和人家看我们,自有很大的距离。” 仓?感喟:“有一次,病人不幸逝世,我自问已尽全力,但病人家属拿唾沫吐我。” 黄珍苦笑:“我不知道我是否坏人。” “我相信直觉,我不认为你是坏人。” 黄珍这才笑:“当心被你直觉所骗。” “它从来未曾令我失望。” 到了出版社,佟志佳已经在开会。 仓?等她出来,拉住她,便说:“你对华自芳三个字有无印象?” 志佳把手中文件放下:“花自芳?” “不,华自芳。” “多么孤芳自赏的一个好名字。” “你可听过这个名字?”仓?追问。 “没有,”志佳摇摇头,“我不认识这个人。” “想得远一点,志佳,大学里头有没有这个人?” “没有印象。” “你们一班有多少人?” “州立大学每班人百数论。” 仓?不语。 “华自芳是谁?” “小郭先生说华自芳是黄珍。” “我的天,她知道她是华自芳是黄珍没有?”佟志佳睁大眼。 “对她来说,另一个名字,没有意义,也仍然不知道她是谁。” 志佳说:“对,我们生命由事与人组成,名字没有意义。” “这是小郭先生处取来的资料,十分详尽。” 志佳坐下来,对秘书说:“请黄珍过来。” 仓?看看时间:“我要回医院。” “请便。” 走到门口,仓?又回头:“志佳,慢慢来,莫操之过急。” 志佳看着他:“好医生永远关怀他的病人。” 仓?即时噤声离去。 黄珍推开门进来:“你找我?” “珍,你本名叫华自芳。” 黄珍坐下来:“是,华自芳,挺特别的一个名字。”她看着佟志佳。 “咦,你怎么没有行动?头一件事是去报失身分证及护照再领新的呀。” 黄珍微笑:“我并不急着要去哪里。” 佟志佳暗暗佩服她的镇定。 “这里是你的生平。”佟志佳把报告递过去。 黄珍接过,嘴角仍然含笑:“你看,一个人的一生,就那么短短几句话可以总结。” 志佳说:“你还有几十年可以干些轰烈大事。” 黄珍阅资料:“据这里说,我结过一次婚。” “多么兴奋,和谁、维持了多久,分了手,是谁的错,你不想知道吗?” 黄珍说:“这张纸里边没有记载好消息。” “有呀,你曾经在康狄纳斯机构工作四年之久,他们人事部一定拥有你的资料。” “唔。” “到银河来,简直大才小用了。” “我喜欢接受新挑战。”黄珍自嘲。 佟志佳笑:“黄珍,你不介意我替你追查下去吧?” “不,”黄珍看着她,“直至勾起记忆。” “对,直至记忆如识途老马般回来。” 黄珍忽然长长叹一口气。 佟志佳以为她终于感怀身世:“你放心,黄珍,一切问题会有解决的办法的。” 黄珍抬起头来:“是,我也抱着同样希望。” 下午,佟志佳约了小朱见面。 朱医生取笑:“怎么,是故意冷落仓?吗?” 佟志佳开门见山:“小朱,失忆,到底是怎么一同事?” “呵,关于人类脑部活动,医生知得少之又少。” “失忆,是心理上故障吧?” “我们不知道。” “真要命。” “讲得对,我们只知道失忆也分许多种,有一种人对整个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噫,志佳想,这是黄珍。 “又有一种病人,只对某件事某一个人不复记忆,同期发生其它的事不受影响。” 佟志佳惊叹:“可以吗?” “人脑比电脑精确万倍,脑细胞活动状况和内分泌一样,是一个谜。” “病人最终会不会恢复记忆?” “有人会,有人不会。” “废话。”志佳气结。 小朱笑。 “有什么方法可以帮助病人恢复记忆?” “爱心,耐力。” 志佳说:“要我忘记过去,那才难呢。” “像你那样出身的女子,也不会有什么过去。” 志佳问:“小朱,这算是褒还是贬?” “别多心,我不过据实说出来。” “心理医生会怎么做?” “对病人加以催眠,发挖潜意识,帮病人重温从前生活细节,希望可以触动过去记忆……” 佟志佳沉吟。 “志佳,你为何不去请教仓??他在大学里对心理科很有研究。” 志佳叹口气。 “很多时候,越是亲热,越难开口吧?” 志佳苦笑。 “过得了这一关,好筹备婚礼了。” “朱尔旦,你真是关心我。” 志佳握住小朱的手。 小朱把她的手拎到唇边吻一下。 “要是我有个像你那样的哥哥就好了。” 小朱笑:“人与人之间讲缘分,我和我姐妹并不谈得来。” 志佳说:“我记忆中好像也从未与父母真正交流过。” “但你们是相爱的。” “家父对我的确很慷慨。” “志佳,你是坚信黄女士患失忆的吧?” “她为何要瞒骗我们?没有动机,没有好处。” 小朱想一想:“也许她只是想从头开始。” 志佳说:“多可怜,努力过前半生,一无所得,只得放弃。” “乐观点想,一个人难得有机会活两次,多开心。” 志佳笑:“我约了人,要告辞了。” “佟志佳,要提防这个人。” “谢谢你小朱。” 第4章 佟志佳约的是小郭先生。 志佳到的时候他在长沙发上打瞌睡,双臂抱在胸前,嘴角带笑,睡得好不香甜。 志佳没有叫醒他。 成年人难得有一觉好睡,睡得着也不见得有好梦可做,志佳不忍叫他。 她坐在他对面,顺手取过一本推理小说来看。 小说看了大半,情节渐趋紧张,放都放不下来,偏偏小郭先生在这个时候伸个懒腰,他醒了。 志佳忽然做了件怪事,她舍不得放下小说,又没有时间把它看完,且不耐烦开口问小郭借,她竞打开手袋,偷偷把小说放进去。 才合上手袋,她就后悔,脸红耳赤起来,想物归原主,已经来不及,小郭睁开眼,诧异说:“你来了。” 志佳定定神,反问:“您做的,是个好梦吗?” “才怪,你该推醒我,我做了噩梦。” “能告诉我吗?” “开头,我做梦自己还得上班靠月薪过活,与一班志不同道不合的同事厮混。” 志佳同情他:“那真是噩梦。” “后来,又做梦大学尚差一个学期毕业,同学们都故意不理睬我,乘飞机又误点。” “真该叫醒你。” “你找我,有什么事?” “关于我失忆的朋友——” “噫,佟小姐,人家失忆,干卿何事?” 佟志佳尴尬地笑。 半晌,她自圆其说:“我老觉得这件事与我有关。” 小郭瞪她一眼:“所有多管闲事的人都这么说。” 志佳不作声。 小郭说:“有这么多空闲,为什么不去漫游七海?” 志佳嗫嚅:“我怕水。” 小郭嗤一声笑:“你那鬼灵精男朋友呢?” “他?他忙着看病人。” “难怪你成天无事忙。”小郭打一个呵欠。 志佳一进门被他抢白至今,忍不住回敬一句:“最好做侦探。” 小郭呵呵笑。 “我想知道,华自芳嫁过什么人。” “佟小姐,好奇心要有个限度。” 志佳忽然横起来:“你不做我找别人做。” 小郭抢着说:“那你不如满足我的好奇心。” 志佳诧异。 小郭说:“人不会无故失忆,失忆之后,也断不会如此心平气和,这是一个疑点。” 志佳静静聆听。 小郭又说:“你们都怀疑她,她坦然无惧接受怀疑,你说怪不怪。” “所以呀。” “佟小姐,你此刻有两个选择。” “请说。” “一,把她辞退,一了百了。” “不行,她写得一手好文章,是银河杂志的生力军。” “那么,只得走第二条路,查清楚她的底。” 志佳问:“可不可以对她真正身分置之不理?” “当然可以,这原是最高明的做法,可是佟小姐,你已经走错了第一步,现在回头,已经太迟。” “这不是我的错,”志佳自辩,“是命运安排她走到我面前来启我疑窦。” 第8章 小郭讶异:“可以怪命运吗?我以为只可以怪社会。” 志佳笑:“反正我不会怪自己。” 小郭问:“你肯定你要追查下去?” “对。” “掀出妖魔鬼怪来在所不计?” “不会这么严重啦。”志佳不服。 小郭笑:“咱们走着瞧。” 志佳也笑。 只见他拉开抽屉,“华自芳的前夫,叫应佳均。”他取出一张照片给志佳看。 好家伙,原来他早就查到细节。 志佳兴奋地接过照片看。 照片中那一男一女堪称一对壁人,那姓应的男生尤其长得俊朗,志佳觉得他有点脸熟。 “这是他们的结婚照片,摄于四年前的六月天。” 呵是六月新娘。 “两人的婚约,只维持了七个月。” “什么?” “是一段完全失败的人际关系。” 可怜,志佳想。 “离婚后两人全无来往,关系恶劣。” “有第三者吗?” “没有。” “感情自然死亡?” 小郭先生答:“是。” “华自芳在这段期间一直工作?” “是,从未间断,现代女性性格都十分刚强。” 佟志佳说:“所以我一直同情她。” “婚礼在三藩市举行。” “呵。” “佟小姐,那段时间,你也在三藩市吧?” “是,我刚毕业,正乱找工作,家父频催我回家,我对他那脏而忙的小工厂毫无兴趣。” “嗯。”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华自芳与应佳均都是你同年同系的同学。” “可是同年毕业的同学有好几千人。” “嗯。” 小郭先生说这个“嗯”字,说得很有劲道,表面上像是在应佟志佳,其实十分怀疑。 “有什么不对吗?”志佳问。 “有许多不对。” 佟志佳笑,她想起儿童乐园里那些叫孩子们“指出本图中十处不对的地方”的图画来。 她问,“有什么不对?” 小郭侧着头:“有什么不对?” “慢慢你想到了,请告诉我。” 志佳正想把华自芳与应佳均的合照放下,一眼看到一项细节,手在半空中凝住。 小郭马上注意到:“什么事?” “这只手表。”志佳指一指照片中应君手上的表。 “手表怎么样?” “他腕上的表好不熟悉。” “这是种很受男士们欢迎的金表。” 志佳抬起头,想了很久,忽然笑:“是,我送过一只同样款式的表给仓?做生日礼物,此刻才想起。”又加一句,“他嫌重,不肯戴。” 小郭不语,重大概是藉口,嫌俗是真。 志佳也笑笑:“我猜他是嫌那只表不好看。” 这女孩并不笨。 志佳接着向小郭抱怨:“我不了解他,我又不谙传心术。” 小郭温和地答:“你喜欢他便可以了。” 志佳无奈地笑。 佟志佳把照片交给黄珍看。 “珍,你应当记得这个人,他是你生命中重要人物之一。” 黄珍瞄一瞄,嗤一声冷笑:“过去的人与事,提来做甚。” 志佳怔住。 如果黄珍不是真的失忆,那么,她真是一个绝情的厉害的角色。 同那样的人做朋友,有辣有不辣,好处是她公事公办,条理分明,十分理智,但怕只怕她翻脸不认人,使人尴尬。 当下志佳只能附和:“你的话有道理,” 黄珍看着她:“但是你心里不那么想。” 佟志佳微笑:“我不怕讲真心话,”那当然,她是银河的老板,她有资格除下假面具做人,“我也希望学你那样拿得起,放得下。” 黄珍说:“但我是真的不记得了。” 志佳语带双关:“这是你的选择。” 但是黄珍随即说:“我们有什么选择?但凡记住一件事太痛苦,我们只得忘记。” 志佳立刻听懂了,“你说得对,只有过来人才会明白,为着对自己好,有时必须残忍,否则尸骨无存。” 黄珍笑:“你是千金小姐,你懂得什么?” “我也知道保护自己。” 黄珍说:“你没有需要忘记的过去。” “我真的幸运。” “你没有听过关于你自己的谣言?” “没有。” 黄珍说:“志佳,你真的幸运。” “我身在福中却分外知道福,家父是个有能力的好父亲,二十多年来他为我挡却不少风和雨。” 黄珍站起来:“我有篇稿子要写。” 她离开佟志佳的房间。 那张照片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无人认领。 至此,佟志佳明白黄珍已决意忘记过去。 无论谁来提醒她都没有用。 只有最可恶的人,才会问:“你真忘记了吗?我不相信你忘得了。” 佟志佳的银河杂志只需人才,她不必理会那名人才婚姻生活是否愉快。 志佳汗颜,她不想再追查黄珍的过去。 过两日,志佳致电小郭侦探社。 几经艰难,仍然找不到小郭本人,只得向秘书留言:“请小郭先生暂停查探华自芳一案。” 志佳洋洋得意,自觉性格日趋成熟,对不应好奇之事已有自制能力。 忽尔想起黄珍,她更加了不起,能在人前做到对自家之事都没有兴趣。 至此,黄珍失忆的真假己不再重要,反正她不愿提起过去。 一个人若愿意再世为人,他人不应阻止她。 小郭的复电在下午来了。 “有新发展,你愿意来一趟吗?” “小郭先生——”志佳想拒绝。 “请与我秘书联络。”他挂断电话,似忙得不可开交。 志佳没有机会把话说完。 下午,方小姐有事请示,带进来一大叠透明文件,与上司一道欣赏。 志佳笑说:“没有什么比美女封面更赏心悦目。” “也更能增加销路。” “这世界真肤浅,三十年的编辑功力,比不上一张性感玉照。” 方小姐却不甘示弱,补上一句:“有功力的编辑自然能找到了最新最热的性感照片。” 志佳大笑。 半晌她问方小姐:“你用什么牌子香水?” “我哪有空擦香水,做得一身臭汗才真。”方小姐永不忘表扬她劳苦功高。 那么,这隐隐约约的香气自何而来? 傍晚,黄珍走过佟志佳身边,她讶异说:“珍、你的香水好特别。” 黄珍略现不安,顾左右而言他:“你看你领结歪了。” 志佳连忙伸手去扶。 傍晚,志佳接到父亲的电话。 “志佳,我想见一见你。” “现在?” “与仓?一起来吧。” “爸,通知这么急,我不一定找得到他。” “八时我在家等你。” 志佳本来约了黄珍去看戏,此刻只好推掉。 她抱怨:“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即传即到。” 黄珍笑:“我若有那样的父亲,我踩着风火轮就去了。” 佟志佳不知道她的小跑车算不算摩登风火轮。 她父亲佟青是那种老式小生意人,不喜充排场,人前人后非常谦卑,背后却十分有主见,许多没有经验的对手因以貌取人,故失之子羽。 志佳的继母符美云则是识货的人。 嫁了比她大近二十岁的佟青,立刻辞去工作,出任全职家庭主妇。 志佳很佩服继母,从此佟家有人斟出热茶来,晚饭的菜式天天不同,色香味俱全。 而且,弟弟长得那么可爱,眉目间像足了父亲,真是继母一项成就。 志佳准时抵达,按门铃的时候想,这和应酬广告客户有什么分别呢?她叹口气,挂上一个笑容。 出乎意料之外,佟家已经用过晚饭,而且,继母不在家,分明回避在外。 佟父一定有要紧的话要说。 他叫女儿到书房。 他看着女儿一会儿,咳嗽一声,“志佳,我立了遗嘱。”也算得开门见山。 就这样?志佳放下了心,她最怕父亲健康欠佳。 她笑笑:“父亲爱怎么分配就怎么分配好了。” 佟父点点头,“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父亲给我已经够多了。” “你没有异议?” 志佳斩钉截铁,“一切以父亲的意见为重。” 佟青露出一丝笑容:“你继母怪我无端端去立遗嘱。” 他在为他心爱的人开脱,志佳识趣地唯唯诺诺。 “其实立遗嘱是最普通不过的事。” 志佳不出声。 佟青的语气忽然冷淡起来,“但是你母亲偏偏要争个不休。” 志佳听到门铃声。 先头的佟太太,志佳的母亲驾到。 志佳十分讶异,难怪继母要避开。 母亲连外套都不愿脱下,根本不打算久留,见到志佳,便说:“你一切都对你父亲讲清楚了?” 志佳答:“是。” “他听了人家的话,要把全副身家留给儿子,你身为他女儿,不思进取?” 佟青怒:“你挑拨什么?” 佟志佳温言道:“妈妈,我有得住有得吃有得玩,我什么都不缺,我听父亲安排。” 佟青面色稍霁。 “妈妈,”志佳拉一拉母亲,“我腹如雷鸣,我们吃日本菜去。” 佟青对女儿说:“改天再来。” 走到门口,见保姆抱着小儿子出来,他顺手接过,紧紧搂在怀中,那孩子也真乖,两只小手搭住父亲脖子,动也不动。 第9章 志佳握着母亲的手离去。 “我替你不值。” “妈妈我好得不得了。” “没出息。” “妈妈你看马大忙了一辈子,耶稣却说得到上好福份的是马利亚,你就让我做优游自在的马利亚吧。” “难为你这样看得开。” 志佳无奈地笑。 她母亲犹自不服气:“我没有地位也就罢了,他不该把你排最后。” 志佳不语。 “他不该踩着亲女去讨好那个人。” 志佳失笑:“妈妈我已经有足够妆奁。” 佟太太这才问:“你和仓?也该结婚了。” 志佳用了句陈腔滥调:“一纸婚书并不代表什么。” 两母女细细品尝日奇书-整理-提供下载本清酒,一边闲聊,不是不逍遥的。 最后佟太太叹息一声:“我代你不值。” 那夜,志佳回到家中,也觉得寂寞。 仓?的电话要到半夜才到。 “你找我?” “现在已经不找。”志佳语气寂寥。 “我累到极点,在手术室站了五个小时。” “我明白。” 佟志佳不明白的是,何以从前他站完五个小时还可以来通宵陪女朋友。 也许他的体力衰退得特别快。 志佳说:“家父立遗嘱把财产全部留给弟弟。” 她听到仓?打一个呵欠,“不是全部吧,银河出版社是你的。” 他不同情她。 “明天请接我上班。” “明早见。”仓?如释重负挂上电话。 佟志佳要过很久才能入睡。 父亲的家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自己又尚未成家立室,真叫人尴尬,是以失眠。 仓?精神奕奕地来接她。 佟志佳一拉开车门,即闻到浓烈的一阵香味,怔住。 仓?笑道:“小刘害死人。” 他要解释,志佳洗耳恭听。 “他借用实验室自制香水去讨好女朋友,瓶子没有旋紧,倾倒在我车座上,我已叫他向你解释。” 志佳不语。 她认得这香味。 没想到由仓?过到黄珍身上。 黄珍坐过他的车,他没提起,黄珍也没提起。 佟志佳踌躇得不得了,那么,她可应该提起? 一时情急,她双目通红。 还怕仓?多心,强笑问:“香水叫什么名字?” “叫留心。留心,刘心,明白吗?” “真幽默。” “肉麻当有趣。” “小刘年纪轻。” “这香味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会散掉。” 每个坐过他车子的人都会这么想。 银河杂志社到了。 佟志佳不动声色地下车。 车门关上,志佳知道该刹那,她有一部分永远失去,不会还原。 她一贯的活泼朝气打了折扣,静静巡视各人工作情况后,她传方小姐进来。 “黄珍如何?” “表现优异。” “银河非她不可吗?” 方小姐据实答:“谁没有谁都可以,我们不过想精益求精。” 志佳托住头:“我发觉她是危险人物。” 方小姐大惑不解。 “是我的错,我不该引狼入室。” 方小姐一句话也不敢说。 佟志佳说:“抱歉占用了你的时间。” 方小姐回到自己岗位去。 她识趣地取消了若干派给黄珍的任务,待看清楚方向再说。 又觉得很惋惜,黄珍明明是一个人才,为何不安心工作,偏偏要搞政治,那是多么危险的野心动作,弄得不好,连工作都丢掉。 这年头找份好工作不容易,她见过若干在这行打了十多年滚的人犹自似新人般去应征中下级薪水的职位。 唇亡齿寒,她为之打冷颤。 佟志佳是幸福女,有父荫打底,做来玩玩,一不高兴,立刻另起炉灶,不比她们,为着生活,再艰难也得老着脸皮干下去,直至另有高就。 可是佟志佳有佟志佳的烦恼,她的脸色也时常阴晴不定。 佟志佳该刻正把面孔埋在手心中,十分失落。 秘书把电话搭进来:“一位小郭先生找你。” 志佳刚想出去走走,闻言即答:“我马上到他办公室去。” 她得亲口请他停办华自芳案。 这一次,小郭先生在门口迎她。 佟志佳诧异了,这个心高气傲不似开门做生意的私家侦探为何先倨而后恭? “你终于来了。” 志佳点点头。 小郭问:“喝杯热可可好吗?” 志佳不明所以然,睁大双眼,看着小郭,为啥对她那么温柔?简直消受不起。 他斟出热可可,还有一小碟手指饼干。 志佳忽然明白了:“你有坏消息要宣布?” 小郭尴尬地笑笑。 “什么坏消息?” 小郭不响,自抽屉里取出一叠照片。 私家侦探比编辑更能遵守“一张照相胜过千言万语”一说。 志佳低头一看,是黄珍与一男士款款谈心的照片,看得出在几个不同场合拍摄。 那男士,正是佟志佳的男友仓?医生。 小郭先生忽然说:“对不起。” 志佳很疲倦:“我已经知道。” 小郭点点头:“看得出你是相当敏感的一个人。” 志佳悲哀:“许多事,不知道好过知道。” 小郭指出:“这件事,却不由你不知,仓?迟早会向你表态。” “直至今日,他还瞒着我。” “也许他还未决定他自己的去向。” “我该怎么办?”志佳向小郭先生请教。 小郭为难,摊摊手:“我不是恋爱顾问。” 志佳恼怒:“在这世上,再也听不到一句老实话。” 小郭叹口气:“你可以向他摊牌。” 这不是志佳愿意主演的剧目。 “要不,顺其自然,做被动的角色,” “做到几时?” “做到他回心转意。” “十年、八年?” “你倒想。” 志佳叹口气:“你说得对,小郭先生,做人还是主动些的好。” 小郭温言安慰:“我肯定你听过情场如战场这句老话。” 志佳举起那杯可可:“祝老兵不死。” 小郭笑了,他开始有点喜欢这女孩子,他一向欣赏有幽默感的人。 当下他说:“有新发现,我再通知你。” “小郭先生,我不想知道更多。” 小郭凝视她:“佟小姐,你听过希腊神话中潘朵拉盒子的故事吗?” “潘朵拉守护天神宙斯千叮万嘱不可打开的盒子,监守自盗,终于敌不过该死的好奇心,打开盒子,放出人间所有灾害。” “你的盒子已经打开了,佟小姐。” 佟志佳打一个冷颤。 “你需要休息,回去吧。” 佟志佳架上墨镜,离开侦探社。 这时,她十分庆幸她有份工作,她是银河杂志的总编辑,她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又往何处去。 黄珍的办公桌空着。 不能再避开她了,要不叫她走,要不若无其事,这是一件需要即时处理的事件。 志佳在黄珍桌上留言:“请来总编辑室一晤。” 那天下午,佟志佳并没有见到黄珍。 晚上,她对着镜子练习开场白。 ——“珍,我都知道了,他的时间去了哪里,你何以鬼鬼祟祟,我成全你们吧。” “珍,你叫仓?一起来见我。” “仓?,我俩就此结束吧。” 练到此际,佟志佳伏在案上哭起来。 她需一副老实可靠的肩膀。 她想到朱尔旦。 电话拨到朱宅,只听得他的录音机说:“抱歉我不能立刻复你,请你留言——” 志佳立刻识趣地挂线。 老实人也有他的生活要过,断无可能随时应召。 电话铃响。 仓??仓?? 佟志佳喂一声倒还算镇定。 “佟小姐,我是小郭,你有时间来一趟吗?” 志佳低声说:“我不想出来。” “我们找到非常奇怪的资料。” “火星人将要登陆地球了。” “不——” “华自芳是蓝血人。”志佳百般无奈。 小郭笑笑:“我到府上来如何?” “呵,欢迎欢迎。” “替我准备好酒。” 酒?有,是志佳托人找来孝敬父亲的,可是继母一声健康重要叫老父戒了酒,佳酿也就无用武之地,收在她公寓里有些日子了。 她洗了一把脸等小郭先生来。 天气转冷,小郭进门时除下帽子。 他问志佳说:“佟小姐,我相信你。” 无头无脑,志佳怔柱。 “我在三藩市的朋友给我找到这个。” 又是一帧照片,这次照片放得很大,图中三人面孔清清楚楚。 志佳一看,耳畔嗡地一声。 她张大了嘴。 第5章 不,她并非看到什么怪物,佟志佳看到的,乃是佟志佳本人。 而站在佟志佳身边,一左一右伴着她的人,正是华自芳与应佳均。 小郭的声音响起:“你们是同学,你们是老相识。” “不!”志佳叫起来,“你必须相信我。” 小郭重复他甫迸门就说的话:“是,我相信你。” 照片中三个年轻人态度亲昵,谈笑甚欢,分明是好友,佟志佳留着长发,巧笑倩兮,那是一帧不可多得的生活照片。 第10章 但是佟志佳一直叫嚷:“我不记得拍过这样的照片,我不记得留过长发,我不记得这两个人!” 小郭先生冷冷地看着她。 佟志佳忽然掩住嘴,退后两步。 她脸色转得煞白。 她取起用来招呼小郭的美酒,对着瓶口就喝一大口,然后呆呆地坐下。 小郭缓缓走过来,坐在她对面。 “呵,”佟志佳抬起头,“你必须要相信我。” “我相信,”小郭毫不犹豫地说,“佟小姐,失忆者是你。” 佟志佳紧紧闭上双目,焦虑炽热的眼泪自眼角迸出。 “怎么可能,我叫佟志佳,人人都知道我是谁,我有父有母,我的男朋友是仓喆……”她的声音低下去,惶恐地看着小郭。 小郭问:“你在三藩市干什么?” “读书。” “你邂逅了什么人?” “同学。” “他是谁?” “我不记得了。” “你与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志佳茫然,“事,什么事?我毕了业,我回来找工作,我遇见了仓喆,我出任银河杂志的总编辑,就这么多。” 小郭叹口气。 过半晌,佟志佳嗫嚅问:“我遗漏了什么?” 小郭轻轻地答:“你遗忘的资料可以写成一本书。” 佟志佳不可置信:“你骗我。” 小郭自公事包中取出更加多照片:“你与应佳均的订婚照片。” “什么?” “这是你们在当地报章上刊登的订婚启事。” 佟志佳的双手簌簌地发抖。 “这是令尊令堂来探访你们的合照。” “你自何处得到这些照片?” “这不过是四年前发生的事,你在三藩市有许多好朋友,他们存有你的照片。” 佟志佳震惊地搜索记忆,一无所得。 小郭又叹口气。 佟志佳用神凝视照片中的未婚夫。 “他此刻在本市居住,你随时可以去探访他。” “但是我不记得这个人!” 小郭静默一会儿才说:“其实是忘记的好,此君伤害你至深。” 志佳茫然:“是吗?” “你到现在还未能把你们三人的关系串在一起?” 佟志佳又喝了一口酒。 很简单,佟志佳、应佳均、华自芳三个年轻人是同学。 志佳与应君感情成熟后订婚,但婚事为华自芳破坏,最终结婚的是应华二人,但他们的关系只维持了七个月。 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另一段老套的三角恋爱,天天在各处各地发生中,并无稀罕之处,但对当事人来说,却必定是毕生难忘的至大痛苦事。 佟志佳吞一口涎沫,诡秘地笑一笑。 可是,她什么都不记得。 应君英俊的面孔,对她来说,完全陌生,并不曾勾起一丝回忆。 她冲口而出:“多么幸运!” 小郭说:“是,在某方面来说,的确是。” “我父母,他们为什么不提醒我?” 小郭失笑:“你说你忘了,谁敢挖你的疮疤提醒你?” 志佳颓然,父母爱她,巴不得速速忘记,痊愈,重新做人。 志佳忽然想起来,“华自芳!她为何出现,且佯装失忆?” 小郭答:“我不知道,但是有一件事是事实:她不出现,你不可能知道佟志佳才是失忆人。” “她故意出现来提醒我!” “是。” “为何不放过我?” “答案有待寻找。” 小郭看看表,“呀,午夜十二点正,这是一个神秘的时刻,相传一切怪物在这个钟数会得打回原形。” 志佳一惊,她的原形是什么? 小郭说:“我要走了。” “不,请陪伴我。” 小郭硬着心肠摇摇头:“佟小姐,再不走,我的车子要变回南瓜了,还有,人们怎么说呢?” 志佳低下头:“你说得对。” “佟小姐,一个女孩子最好的朋友应该是她的母亲。”小郭善意地提醒她。 “呵是,妈妈。” “你找她谈谈吧。” 志佳送小郭到门口。 “小郭先生,谢谢你。” 小郭咧咧嘴:“我满以为你会诅咒我。” 志佳苦笑:“你的原形是什么?” “我想我是一只多事好奇的狐狸。” 他倒是个自嘲能手。 关上门,佟志佳哪里还睡得着? 她把照片翻来覆去地看。 应佳均与华自芳,她不知道如果她是她,她会怎么样对付这两个伤害她的人。 但是佟志佳此刻已不是旧时的佟志佳,佟志佳己再世为人,她对这两个人无爱也无恨。 他俩有没有好结果根本与她无关。 志佳看到照片后面附着应佳均的通信地址与电话。 志佳实在忍不住,她拨通应君家中的电话。 他不是一个早睡的人,马上来接电话。 志佳说:“我找应佳均。” “我是,哪一位?” 志佳问:“你不认得我的声音?” 对方无意猜谜,不耐烦地重复:“你是谁?” 志佳只得说:“我叫佟志佳。” 对方沉默良久。 “嗯?” “什么事?” 语气冷淡,十分厌恶,并无好感。 志佳试探问:“许久不见,你好吗?” “过得去。” 志佳知难而退,“那……那改天再谈吧。” 对方即时挂断电话,连再会都没讲。 志佳虽然始终不记得这个人,也有点恼怒,太没礼貌了,对昔日的未婚妻一点旧情不留。 幸亏仓喆不是那样的人,即使她与仓喆不得善终,志佳相信仓喆会客客气气地对她。 想到这里,心情略为好过。 不过此刻这个君子人身在何处,会不会与华自芳在一起? 开头是毫无线索,现在是所有的秘密一下子揭开,志佳不知道应付哪一样才好。 她披上外套,开车到母亲家去。 佟太太惺松地来开门,见到女儿连拖鞋都没换,知是急事,心内一惊,睡意全消。 志佳十分歉意,握住母亲的手,“妈妈,我睡不着。” 佟太太揉揉眼角的皱纹,想起志佳只有三两岁的时候,半夜爬到她床上,“妈妈,我睡不着,”小小手臂搂住妈妈。 人家的孩子六七岁就一觉睡到天亮,志佳到六七岁时半夜还时常起来叫人,佟太太十分苦恼。 可是时间飞逝,不知恁地,一下子志佳便长大了,天天往外跑,三更半夜还没回家,佟太太倒渴望有孩子双臂搭住脖子了。 志佳总是叫母亲担心。 当下佟太太劝道:“男朋友的事呢,不要看得太严重,你和仓喆,最好听其自然。” 志佳进得屋来,一声不响,斟了一杯酒,坐在母亲对面,沉默良久,才问:“妈妈,四年之前,发生过什么事?” 佟太太一听这句话,浑身抽紧,呆若木鸡。 志佳叹口气,仰起头,看着天花板。 她轻轻说:“是些可怕到大家都愿意忘记的事吧?” 佟太太声音颤抖,“你,你都想起来了?” 志佳摇摇头,“不,我什么都记不得。” 佟太太一呆:“是什么人故意提起伤心的往事伤害你?” 志佳又说:“不要错怪人,是我自己想知道过去一些事。” 佟太太惊惶地看着志佳。 志佳发觉母亲的右手不受控制地簌簌抖,她很难过,过去紧紧握住那双手,但是母亲的手仍然不住弹跳。 “妈妈,你怎么了?我从未见过你如此不安。” “我没什么,我稍微有点担心而已,” “罪过罪过,”志佳挤出一个笑容,“妈妈,你能否将四年前的事,对我说一遍?” 佟太太沉默一会儿才答:“志佳,过去的事,提来做甚?” “妈妈——” “医生说,你要记得的时候,自然会得想起来,贸贸然提醒你,怕你打击太大,接受不了。” 这次志佳是真笑:“我心痒难搔。” 佟太太的手停止颤抖。 志佳看着母亲:“事情不会太坏,妈妈,只要你仍然爱我,其它事微不足道。” 佟太太抱住志佳,落下眼泪。 志佳心如刀割,“妈妈,以后,这生这世,我都不会再令你如此伤心。” 佟太太听了这话,号啕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天已经亮了。 志佳告辞回家。 梳洗完毕,她叫仓喆来接她。 一见面就问:“仓喆,你认识我已有三年,来一个总结,你觉得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仓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是一个爽直、磊落、大方、提得起放得下的时代女性。” “这是你对我的一贯印象?” “是的。” “三年来平均分数多少?” “九十分。” 志佳吁出口气,“对于我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仓喆松一口气:“过去?你的过去,与我何尤?” “也许我过去的行为有点令人失望。” 仓喆想一想:“也许是,但仍然与我无关,我对此刻的你十分赞赏。” 志佳不得不笑了。 “志佳,你想说什么?” 志佳看着他:“你永远是我的好友,无论如何,我不至于要忘记你。” 仓喆到这个时候,不由得静下来,把车子停到一角,轻轻问:“你不是想建议分手吧?” 第11章 志佳答:“大家冷静一下比较好。” “那可是暂不见面?” “没有必要,不必敷衍。” 又过了一会儿,仓喆才说:“我并没有看错你。” 志佳已经觉得安慰,她温言道:“彼此彼此。” 仓喆双眼润湿,连忙开动车子,把志佳送到杂志社。 方小姐一见到老板,吓一下:“志佳,你好象三天三夜没睡似的。” “你说得完全正确。” 方小姐警惕:“如果银河杂志有事,我要求知道。” “杂志大好,是私事耳。” 啊。 方女士立刻噤声。 隔一会儿她闲闲道:“太平广告公司的董事总经理周某一直想与你见一个面,还有,泛美银行电脑的史东已被你推过七次……” 她真是个好心人。 佟志佳十分感激,但是,“方小姐,扯皮条不是你的本行。” “啐!” “黄珍回来,请她见我。” “很好很好。”方小姐说,“公归公,私管私。” 志佳哑然失笑,那样还做不到,还出来走呢! 不过说时容易做时难,精神难以集中,内心隐隐作痛,不知恁地,也算得是聪明能干的佟志佳竟没好好留住身边的男伴。 黄珍到了,推门进来。 志佳从头到脚重新打量她。 她全身米白色打扮,看上去优雅、舒服、矜贵,“找我?”闲闲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志佳叹口气,开口了:“难怪我与你那么谈得来,原来我们是老朋友。” 华自芳比佟太太镇定得多,抬起眼来,有三分喜悦:“你记起来了?” “黄珍,你不像是个失忆的人。” “志佳,你也不像。”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珍低下头,感慨万千。 “我仍然什么都不记得,我只知道你原先是我的好友,后来变成我的情敌。” 华自芳点点头。 “我是三角关系中的失败者。” “不,”华自芳冷笑一声,“你是失败的胜利者。” “什么?” “我是胜利的失败者。” 志佳看着她,“你的意思是,在这段关系中,没有人胜利?” “正确。” 志佳完全明白,“好比战争,没有人真正的赢。” 华自芳看着佟志佳:“你变了。” “变?”志佳嗤一声笑出来,“人是不会变的,我们看错一个人,是因为当年目光浅短,看不清人家庐山真面目。” “但志佳,我的确觉得你前后判若两人。” 志佳苦笑,“从前的我如何?” “你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仰起头,“这么说来,失忆对我有好处?” 华自芳答不上来。 佟志佳忍不住抢白,“从前的我既然那么可怕,你为什么和我做朋友?” 华自芳答得好:“因为我也同样骄横、任性、放肆、自私。” 志佳拍案叫绝,知道自己的毛病在什么地方,还是有得救的吧。 佟志佳终于问到要紧关头上去:“华自芳,你为何再一次在我生命中出现?” “我来唤醒你的回忆。” “我的回忆与你何干?” “我内疚。” 志佳笑一笑,“你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了,无论我为什么失忆,那必不是你的缘故。” 华自芳微笑,“仍然自大。” “不,——是自信。”志佳指出,“这里头有很微妙的分别。” “你真的变了。”华自芳有点佩服。 佟志佳站起来,叹口气,“你提醒了我,使我知道我是一个有过去的女人,现在,我不得不去寻找我的过去。” “我愿意把整个故事告诉你。” 佟志佳摇摇头,“我不愿意自你的眼与心看这个故事,我要自己去寻找答案。” “老好佟志佳。” “自芳,到底是什么驱使你老远自三藩市丢下工作来到这里扮失忆?” “你。” “愿闻其详。” “我觉得对你不起。” 志佳失笑。 华自芳知道志佳不相信她。 她说:“你会找到真相。” “自芳,你可愿意留在银河杂志帮我?” 这次轮到华自芳笑。 真的,小庙如何装大佛。 “我们用得着你写的那些好文章。” “我并不擅长写中文。” 志佳一呆,“谁替你捉刀?” “我听说你们这里最红的作家叫洪霓,我向她买稿。” 志佳倒抽一口冷气,“什么?” 华自芳笑:“没想到就那么简单吧?” “可是银河花尽心思,诚意邀稿三载不获!” 华自芳嗤一声,“诚意管鬼用,你付她三倍稿酬,又不同说法。” 佟志佳如醒醐灌顶,大梦初醒。 “洪霓甚至肯不以本名刊登稿件?” 华自芳答:“将来出书的版权仍属于她本人,她根本没有损失。” 佟志佳长叹一声:“我还以为那么大的作家不在乎一点点稿费。” 华自芳大笑:“志佳,这一点阁下可没有变,阁下天真如昔。” 佟志佳用手托住头。 “志佳,银河可以继续刊登那些优质稿件。” “多谢指教。你呢?你可打算在本市逗留。” 华自芳答:“我还有私事要办。” 私事,她的私事与仓喆有关? “小公寓不见得很舒服。” “你忘了,志佳,我的住所一向很挤逼,我的环境与你一直没得比。” 志佳沉默一会儿,“应佳均呢,他的出身如何?” “天,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华自芳看着志佳喃喃说。 “是,我大节细节一概都不记得。”志佳愉快地说。 “我不该来。” “我倒觉得旧友能在这种情况下相逢不知多么好。” 善忘健忘有什么不好呢。 志佳想起一件事来。 方小姐同一位作者有过节,多年不相往来,渐渐那位作者后悔,欲同方小姐重修旧好,一个电话过来,先咳嗽一声:“方,我俩之间有些误会早该冰释一一”好一个方小姐,打个哈哈,“误会,我俩有什么误会?你一向当我是姐妹,我们一贯友好,没有误会,近日只不过大家忙得死去活来,无暇交际应酬……” 善忘可以泯恩仇,何乐而不为? “开头,我们绝不相信你是真的忘记。” “于是有人叫你来试探我。”志佳微笑。 华自芳默认。 “化名黄珍。” “那是我在学校戏剧班用过的艺名。” “我连那个也一并忘记。” “我们是在那里认识应君的。”华自芳口气平静。 “我昨夜尝试拨电话给奇书-整理-提供下载他,他异常无礼,并且好似憎恨我。” “他恨我比较多点。” “是吗?我不敢肯定。” “他一向不是个大方的人。” “自芳,你到本市,可有与他联络?” “我同他己没有任何关系。” “那倒是好,干净利落。” 华自芳站起来,“我也擅长忘记。” 当下志佳不出声。 过一会儿她语带双关地说:“自芳,这里暂时没你的事了。” 华自芳何等聪明,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告辞,“你知道在何处可以找到我。” 佟志佳目送她出去。 佟志佳像华自芳吗?不,华自芳厉害得多。 有意无意,她把历史重演一遍,同样出任佟志佳的好友,同样与佟志佳的男友密切来往。 佟志佳沉着脸,此刻她已经成熟,她不会轻举妄动。 她没有预约就跑去找小郭。 “哎呀,”小郭这样称呼她,“患失忆症的小姐。” 佟志佳坐下来就说:“我正式聘请你为我寻找自己。” “我想你告诉我,自八五年至八八年间,发生过什么事。”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那只是一个大概,我要知道细节。” “佟小姐,人清无徒,水清无鱼。” “小郭先生,”佟志佳把身子趋向前,苦涩地对他说,“如果我不先把事情统统记起来,试问我如何真正地忘记呢。” 小郭看着她,“这倒是真的,在你这种年纪,真,还是假,仍然重要得不得了,非搞个水落石出不可。” 志佳见小郭在这种时刻还不忘讽刺她,不禁啼笑皆非。 “小郭先生,我想知道到底是谁对不起谁。” “当然是他们辜负了你。” 志佳愕然,“你怎么知道?” 小郭笑:“谁会承认自己有错?当然都是他人无良。” 志佳不再出声,小郭先生嬉笑怒骂,句句自有真理存在。 “让过去成为过去,不就算了。” 志佳反问:“你不接生意,如何过活?” “我?你少替我担心,”小郭笑,“我有一个既美且慧还十分富有的拍档。” 志佳没好气,一时烦恼攻上心头,怔怔落下泪来。 小郭终于放下手上的一本书,讪讪地说:“这是下集,上集不知去向,不知是谁不告而取,我最讨厌书分几册,应该厚厚地钉在一起。” 志佳打开手袋,把上次拿走的小书取出还他,“反正我没时间看。” “你看,”小郭逮住机会,“你做了一次贼。” “我是无意的。” “说不定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第12章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也纯属无意。” 志佳不响。 “你必须承认,华自芳是个妩媚的女子,自有吸引男性之处。” “一次,再次?” “也许,你的男友们定力都有问题。” 志佳红着眼坐在小郭面前。 “好好好,我接下这件案子。” 志佳抬起头来,“这是你一贯的手法吧,叫顾客苦苦地哀求你,” 小郭只得说,“啐!” 这时有电话进来,小郭忙着接听,转过头去。 佟志佳趁他不在意,把上下两集侦探小说都收进手袋里去。 偷取,是最过瘾的一种行为。 佟志佳为自己辩白:她不知道失去多少,故此在小郭处取回一些,作为补偿,否则,世界也对她太不公平了。 这时,佟志佳已没有可能恢复原先平静的生活。 她失却自信,必须要寻回过去,分析得失,才能从新开始做真的佟志佳。 下午,正在开会的时候,朱尔旦找,志佳把会议丢到方小姐怀中便出去应话。 小朱说:“没事,纯是问候。” “你不会无缘无故问候我。” 小朱咳嗽一声:“要出来谈谈吗?” 昨日黄昏,小朱看见仓喆的车子停在行政大厦前面,故走过去打招呼,远远看到有个女郎坐车上,满以为是佟志佳,俯下身子,一声志佳,那女郎转过头来,雪白一张陌生面孔,小朱才知道造次了。 讪讪地退下,才替志佳不值。 他已听说最近仓喆车子常接载一个神秘的女子,没想到会被他亲眼目睹。 仓喆不避人,可见不在乎,不在乎人言,还是不在乎佟志佳?小朱恨仓喆不懂得珍惜志佳。 那白脸女子双目斜飞灵巧,一看便知不是个好相处的角色,不比志佳,什么时候都懂得替人留个余地,人结人缘,朱尔旦永远是佟志佳的拥趸者。 熬了一夜,他便找志佳问个究竟。 第6章 “你和仓喆怎么了?” “我们已经冷了下来。” “走了这些日子,不觉可惜?”朱尔旦代为心痛。 志佳反而笑:“三年来我还创了业赚了钱把生活领上轨道,我不是把恋爱当专职的人。” “仓喆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志佳感喟:“是,我也那么想。” “别难过,他配不起你。” “话是再正确没有,但我仍然心酸酸。” “我们会陪着你。”朱尔旦向她保证。 “小朱,你是医生,告诉我,是什么令一个人把过去遗忘得一干二净?” 小朱答:“医学上没有答案,我却认为这是人类自救的方式之一。” 志佳沉思。 半晌她问:“你呢?你的记忆有没有问题?” 朱尔旦凝视佟志佳:“我不会忘记你。” 志佳苦笑,她却忘记了生命中更重要的人。 小朱说:“不必为一个陌生人的失忆症烦恼。” “是,”志佳说,“你说得对。” 傍晚,佟志佳另外有约。 方小姐进来说:“秘书说你约了一位郭先生,这是什么人?据说你时常见他,志佳,你要当心,外头江湖术士是很多的。” 志佳用手指揉了揉太阳穴,“你骗得我高兴,我哄得你快活,又有何妨。” “志佳,你最近很消极,何故?” “不,我积极得很呢,我只是看开了。” 方女士送上忠告:“有些不由人不计较。” 那一个黄昏,佟志佳去见的,其实是一位催眠大师。 大师由小郭介绍。 志佳问:“灵不灵光?” “语气放尊重些。” “是是是,大师的技巧收不收效?” “有人经催眠之后,把前生的事都记了起来。” “你呢,你可相信?” 小郭先生答:“我没有请教过他,我对于前生没有好奇心,”他补一句,“应付今生已经够辛苦了。” 志佳苦笑。 “无论结论如何,希望你明白江湖之道,切莫坏人衣食。” “这等于说,莫拆穿骗子骗局。” “佟小姐,你此刻不看他,也还来得及。” 志佳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大师准时驾到。 是一位打扮素雅的中年女士。 灯光柔和,小郭侦探社的欧洲真皮沙发柔软舒适,志佳一躺下简直不愿起来。 大师用她柔软的手按了按志佳的肩膀:“佟小姐,你倦了。” 说得再对没有,志佳眼皮渐渐沉重。 志佳对催眠大师有好感,她的声音动听,态度温文,没有油腔滑调。 志佳合上双目。 她听得大师说:“佟志佳,请你把多年来压抑的记忆释放出来。” 志佳也想这么做,可是不知如何努力。 “你想起什么,佟志佳,什么人令你流泪?” 志佳的脑海一片空白。 接着,她想到仓喆恐怕要离她而去了,鼻子一酸,多日镇压的情绪宣泄,泪水大滴流下。 失去仓喆,又不知要努力多久才能找到对像,最难的是,她希望拥有恋爱的感觉。 佟志佳长叹一声。 “佟志佳,你现在安全得不得了,有什么话,可以对我们说。” 室内静得连挂钟滴答声都听得见,志佳默默流了一阵子泪,只觉疲倦得不可开交,头一歪,睡着了。 她是闻到香醒来的。 一见身边放着点心饮料,不顾三七二十一,立刻吃起来。 身后一声咳嗽。 志佳立刻回头。 “啊,小郭先生。”她看了看钟,“我睡了一个多小时,大师呢,走了?催眠后我说得多不多,我前生是什么人,那失去的四年我做过些什么?” 小郭简单地答:“你啥子也没说。” “什么?” “你干脆睡着了,叫都叫不醒。” “咄!” “你是全盘不接受催眠的那种人。” 志佳失望。 “不过,我倒是去访问过那位应先生。” 志佳的心咚一跳,“为什么不早说?” “是你万分火急要会见催眠师。” 志佳追问:“应君怎么说?” “他说他不愿意见到你,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可从没认识过你。” “笑话!”志佳冷笑,“不少男生对我颂赞有加,此人故意侮辱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小郭沉默。 “给我一罐啤酒。”志佳忿忿不平。 小郭唤人。 佟志佳把冰冻啤酒罐贴在脸上。 隔一会儿她说:“我愿意听听你见应君的过程。” “佟小姐,轮到我觉得累了,我们改天再讲。” 佟志佳怒气冲冲,“我自己去找他。” “我劝你小心行事。” “如果我真如他所形容那般不堪,也是他时运不济,谁叫他同我有华洋纠葛。” “佟小姐一一” 志佳霍一声起来,离开了小郭侦探社。 她没有马上赶到应府去大兴问罪之师。 她先回家休息。 第二天,刻意梳洗一番,回到杂志社,让秘书先去接头,约时间。 秘书回话:“那位应先生在美国银行一界很有点名气,听说是经济版记者要事,并且只要求十五分钟,即与我们方便,下午三时三十分。” 志佳用手撑着头,奇怪,看情形,那应某也是个合情合理有纹有路的人,他对佟志佳的偏见,究竟可靠、不可靠。 她拿起公事包出去。 对方的接待员非常客气,“应先生立刻出来。” 话还没说完,身后已经传来低沉有魅力的声音:“是银河杂志王小姐吗?” 佟志佳转过头去。 她与他都呆住。 她实在没想到他比照片上的他好看百倍,神情略显憔悴,英俊的五官,斑白的头发,一套西装穿得熨帖无比,姿态潇洒,不失男子气概。 他呢,一眼便认出王小姐即是佟志佳,旧恨新愁统统勾上心头,要即时发作,偏偏又身在公司,四周围都是人,只得僵住。 是志佳先开口,“应先生,我是佟志佳。” 应佳均只得先坐下来。 找上门来了,佟志佳终于找上门来了。 他清清喉咙,铁青着脸,“十五分钟。” 佟志佳也咳嗽一声,大惑不解地说:“你憎恨我,为什么?” 应佳均呆住。 他瞪着那张蜜色的面孔,她一点也没有老,目光炯炯,带着丝天真,就像他第一次在大学戏剧班里遇见的那个佟志佳。 可惜随后有太多丑恶的回忆,应佳均露出厌恶的神情来。 这一切志佳都看在眼内。 她把握时间据实说:“我患失忆,我不记得你,你愿意帮我恢复记忆吗?” 应佳均再也沉不住气,哈哈哈冷笑起来。 他随即站起来,“十五分钟已届。” “等一等,应先生,”佟志佳说,“虽然我不记得你,你亦恨不得忘了我,但我可以肯定,我俩曾经一度相爱,可否宽限十五分钟?” 即使是一个陌生人,听了这番恳切温柔的言语,也必定悚然动容,可惜应君不是陌生人。 他摇摇头:“佟女士,你不知道这爱字怎么写。” 他掉头而去。 佟志佳碰了一鼻灰。 她呆坐会客室中,一时动弹不得。 半晌,接待员进来,礼貌地说:“佟小姐,应先生吩咐我送客。” 第13章 佟志佳这才大梦初醒般站起来离去。 她回到杂志社,忍不住在日志上写:“原来我可以令一个人这样子憎恨我,倒也不容易。” 但她不是轻易言退的人。 佟志佳问清楚没有要紧的事,一径出发到应君府上去。 多谢小郭先生,他提供了详细地址。 就是要趁他不在家才可以乘虚而入。 应宅年轻的菲律宾女佣来应门。 “应先生在家吗?” “不在,他在公司。” “我可以进来等他吗?” “对不起,小姐,应先生吩咐,不招呼陌生人。” 从门缝中可见室内宽敞美观,环境不差。 佟志佳说:“那么,至少让我把礼物放下。” 谁知女佣十分精明,“小姐,请你放到楼下接待处,呆会儿我下来拿。” 佟志佳见防范如此周密,不禁颓然,刚欲知难而退,忽而听到一个小小声音自后响起。 “马姬,马姬,是爹爹回来了吗?” 不知怎地,志佳一听到那声音,耳畔嗡一声,脊椎似针刺似震痛,她不禁向屋里张望。 女佣转身说:“不是你爹爹,爹爹在公司里。” 佟志佳忽然冲口而出:“囡囡,囡囡,是你吗?” 女佣一听到女客唤出小主人名字,松一口气,“呵,小姐原来是熟人。” 那小女孩听见有人叫她,走近门口,张望。 志佳蹲下来,看见一张苹果面孔,那年约五岁的小女孩分明午睡刚醒,双颊红通通,浓眉乌睫,漂亮到极点,她好奇地看着佟志佳。 志佳忽然坚持,“放我进来,我要与囡囡说话。” 女佣为难。 “放我进来。” 正争持不下,身后传来声音:“马姬,开门让她进屋。” 是应佳均! 佟志佳立刻站起来,一时血流不上头,有一丝晕眩。 女佣打开门。 志佳第一时间便伸手去抱那小女孩。 孩子已相当重,志佳一时间有点吃力,她用了全力,身子摇晃。 那孩子却精于选择,马上叫:“爹爹,爹爹,”语气焦急。 志佳清醒过来,把孩子交回应君。 只见应君紧紧抱住女儿,双目通红。 佟志佳呆呆站一边。 “我知道你会来,”他说,“你不轻易放过人。” 看样子他真的很了解佟志佳。 佟志佳倒是尴尬万分,怕他召警驱逐,连忙说:“孩子十分可爱。” 那小女孩转过头,把左手食指及中指递入嘴中嚼食,一边细细打量陌生女客。 志佳笑:“唷,你也是左撇子?” 她本人自幼用左手,佟父花去九牛二虎之力,才使志佳学会用右手书写。 应佳均这时用极诧异目光看牢佟志佳。 志佳向他颔首:“对不起,打扰了,我这就告辞。” 应君以不置信口气说:“就这样?” 志佳十分好奇,反问:“不然还怎么样?” 应君说:“天,你真的全忘了。” 那口气,同华自芳一模一样。 志佳缓缓抬起头:“我忘了什么?” 应君不愿再与她对话,“马姬,送客。” 他抱着女儿进内室。 志佳只得放下水果离去。 华自芳真幸运,有那么可爱的一个女儿。 假如她是她,必不放弃那孩子。 暖烘烘的小身体,抱在怀中,舒适温馨,志佳回忆刚才的感觉,犹有余馨。 成天就和她厮混即可,还用做什么事? 志佳忍不住致电华自芳。 “你没告诉我,你与应佳均有一个孩子。” 华自芳在那边一声不响。 “看得出应某深爱那个孩子,真奇怪,和孩子的生母一点感情也没有,但视她所出的骨肉如命根,这真是一个矛盾之至爱恨交织的世界。” 华自芳仍然默不作声。 呵,志佳想,她不愿意提起此事。 “请恕我问一句,你有否定期探望那个孩子?” 华自芳仍然沉默。 志佳自嘲:“看我,真多事。” 半晌华自芳才说:“你真的不记得了?” 志佳吁出一口气:“你们要到此刻才相信。是,有四年时间所发生的事完全在我记忆中消失。” “志佳,那不是我的孩子。” “嘎!” “我从未生育过。” “呵。” “事实上,我与应君分手,和那孩子亦有莫大关系。” 志佳非常震惊,她无意中掀开华自芳的疮疤,“对不起,我误会了。” 志佳挂断电话。 她甚觉歉意,触动旧伤,楚痛不在话下,牵动那份耻辱,才真正要命。 志佳正不安,方女士推门进来,“要不要看蓝图?” 志佳强笑道,“全交给你了。” “难得你肯权力下放。” “方,你有两个孩子可是?” “大女十岁,小女八岁。” “你深爱她们?” “啊!有什么事我必定先挟着这两个孩子走。” 方女士十二分肯定。 志佳微笑,“说得好。” “怎么?动心?” “嗯,昨日,我看到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女孩,身不由己,把她拥在怀中。” “可怕又防不胜防的母性因子发作了。” “是。” “乘来得及,成家立室吧!” 志佳侧着头苦笑,“连对象都没有呢,空中楼阁,水花镜月。” 方女士吓一跳,那英俊的医生怎么了? 志佳补一句:“我失恋了,被抛弃了,十分痛心。” 方女士嗤一声笑出来,能如此活泼传神地形容一件事,可见创伤不深,毋须担心。 志佳无奈,“时代进步,一切讲风度修养,已不作兴把事情闹大。” 方女士轻轻说:“人不爱你,你要自爱。” “真是,以后日子还长着呢!先弄得自己丑态毕露,家散人亡,并无益处。” “所有的创伤终有一日会得痊愈遗忘。” 志佳微笑,“人体构造真真奇怪。” “感谢上帝。” 话虽然这样说,那日下午,志佳想到与仓喆共度的快活时光,不禁黯然。 这可恨的华自芳,一次又一次自她手中争夺伴侣,明知胜利亦等于失败,她还要再接再厉,在所不计,报前世一箭之仇似勇往直前,佟志佳与华自芳,不晓得谁比谁更悲剧。 傍晚,秘书已经下班,电话自动接进来。 志佳听见熟悉的男声喂一声,脉络活动,问道:“仓喆?” “不,我姓应。” 志佳怔住,他怎么会主动同最最恨恶的一个人联络? “我已考虑清楚。” 志佳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考虑什么,应某在讲什么话。 “亲友们亦劝我看孩子份上退一步。” 孩子,呵那小女孩子。 志佳不由问:“你怎样打算?” “二十四小时通知,你随时可以来看小彤。” 那秀丽的小女孩叫小彤。 “呵,谢谢你。” “我希望你合作,守信用,如果带她外出,留下联络电话,不要超过三小时。” 志佳蓦然抬起头,应君当她是谁?莫是找错了人,“我是佟志佳。” 对方不耐烦地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谁。” 佟志佳还想说个清楚,被他打断话柄。 “你要用比较温和的方法接近小彤,毕竟她已有多年没见过你,佟志佳,你最擅洒狗血搞花样,莫说我不警告你!” 志佳耳畔嗡嗡作响。 “小彤昨日问我,你是什么人——” 志佳听到自己的声音给他续上去,“我是什么人?” 轮到那边死寂一分钟。 “我是什么人?”志佳听见自己追问。 “你是真还是假?”对方不怒反笑。 “请你告诉我。”志佳自问再诚恳没有。 “你猜你是小彤的什么人?” 志佳沉默。 她紧紧闭上双眼,尽力思索,企图把至远至深的记忆追溯出来,但是用尽全力,却无半点蛛丝马迹。 就在这个时候,志佳听到那边有小小稚嫩声音传来:“爹爹,你和谁说话?那是谁?可是妈妈?让我和妈妈说几句!”声音渐渐接近:“妈妈,妈妈。” 志佳全身发抖,眼前一黑,话筒噗一声落下,她昏倒在地,头撞到写字台,发出极大的声音。 办公室门虚掩着,外头有同事听见声响,连忙跑进来,一见这般情况,即时抢救。 佟志佳在医院醒来。 睁开眼睛,只觉眼前一片洁白。 感觉十分舒服,像是长久没有睡过一次好觉,这趟是例外,她轻轻伸一个懒腰。 雪白房间有一扇窗户。 窗外树枝上尚余零星落叶,这必定是个冬日早晨,室内散发着鲜花的芬芳。 佟志佳撑着双臂自床上坐起来。 呵,刹那间她把前因后果完全想起来了。 心神乱到极点。 佟志佳捧着头,记忆呵记忆,为何你只能去到大前年的冬日? 她觉得烦扰苦涩之至。 假使永不醒来,岂非反而宁静。 她递起双腿,才想下床,病房门被推开,一位白衣护理人员笑说:“早,今日天气真好,佟小姐,你记得我吗?” “早,马利。” 那个叫马利的看护说:“仓医生很快就来看你。” 可是另一位医生比仓医生更快赶到,他是朱尔旦。 第14章 小朱见佟志佳已苏醒,松口气:“谢天谢地。” 志佳有点羞愧,连忙找个堂皇的藉口:“我是积劳成疾,终告不支。”她怕他误会她诸多做作。 小朱嗤一声笑出来。 看护出去了,小朱在她身边坐下,“志佳,你生育过?” 佟志佳一呆。 他解说:“你进院来,由我负责检查。”他握住志佳的手。 志佳点点头。 “那孩子呢?” 关心与多事是完全有分别的。 “我刚得知她的下落。” “她有多大?” “五岁。” “发生什么事?从未听你提过。” “小朱,说来话长,慢慢才跟你说,此刻劳驾你速速替我办出院手续。” “慢着,仓喆开完会马上就来。” “我就是不要见仓喆。” “志佳,何必赌气。” “小朱,他一定以为我出手段拘留他,心中怪我戏剧化。” “不会,昨晚他来过,极表关怀。” “那更好,我已无事,出院为妙。” “有话你俩可趁此机会说清楚。” 志佳笑出声来:“小朱,你真是个好人,将来女朋友不妨在你跟前昏死一次半次,便让你一世感激涕流。” 小朱讪笑。 志佳低声说:“我希望保留他对我的尊重。” 小朱答:“我们都尊重你。” “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应佳均的想法刚相反。 她从前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想而知。 志佳与朱尔旦拥抱一下,离开医院。 额头上起了高楼,且有擦破之处,贴着胶布,脚步也浮浮。 一到家,同事已争相来电慰问。 志佳第一件事是拨电到应君的办公室,开口便道:“二十四小时预约,我明早此时到府上与小彤见面。” 应君过一刻才有反应,“你没事吧?” “我很好。” 两人声音同样冷淡。 “我会知会小彤。” “谢谢你。” 两人并没有起争执。 志佳不由得感慨,呵终于成了,宇宙天地间任何大小事宜都可以用理智成熟简单快捷的手法解决。 何必管谁是谁非,只要能达到目的。 她伏在书桌上良久良久。 电话铃响。 “志佳,我是自芳,无论你记不记得起来,我都得告诉你,那孩子——” 志佳淡淡说:“我已记起来了。” 华自芳吁出一口气,“呵你可以向应某争取抚养权。” “我自有主意。” 华自芳听出佟志佳口气冷淡,不禁自辩:“我受令尊所托,前来唤醒你的记忆,你不能怪我。” 佟志佳一呆,她父亲! “你可以去问他。” 志佳的涵养工夫已今非昔比,仍然忍不住笑笑说:“家父大概还托你做另一件事。” 那边不出声。 “家父大概不喜欢仓喆,叫你把他解决掉。” 华自芳开口:“志佳,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便不是你的。” 佟志佳忽然大笑:“对对对,自芳,多谢你提醒我,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志佳笑得掉下眼泪来。 华自芳冷冷说:“你生命中那些见异思迁,意志薄弱的男人,去得痛快,不要也罢。” 志佳对她肃然起敬,华自芳俨然是个复仇女神,志佳说:“多谢你代我速速揭开他们的真面目,免得我蒙在鼓内浪费时间。” 志佳诚心诚意,并非讽刺。 她结束与黄珍,不,华自芳的谈话。 这大约也是她们之间最后一次谈话。 两度,两度她把她当成朋友,两度,她出卖她。 佟志佳径自去见小郭。 第7章 小郭有客人,志佳不管,推开门,便对那位男客说:“你可以走了,时间到了,现在轮到我见小郭先生。” 那男客自然有气,转过身来,看到佟志佳,不禁呆住。 她不算美,也不算媚,但是那双绝望哀伤的眼睛却深深吸引了他。 他愿意把时间让出来,他十分有风度地站起。欠一欠身,“小郭,我先走一步。” 小郭送他到门口,“老原,我们改天再约。” 他瞪志佳一眼。 “小郭先生,救救我。” 小郭恼怒:“谁都不要救你这个可怕的人。” 不过是一句气头话,谁知佟志佳一听,眼泪汨汨流下来,她放声痛哭,蹲到角落,哭到无力站立,一如受伤的狗。 小郭听得出那是流血的哀号,不禁恻然,半晌,他过去拍拍志佳的肩膀。 “哭,尽管哭,哭完了给我站起来,把脸洗干净,然后商量法子,解决难题。” 志佳一边痛哭流涕,一边点头。 小郭坐下,喃喃说:“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他聚精会神与电脑对弈,置佟志佳于不顾。 志佳哭得够了,吸一口气,扶着墙壁,想站起来,第一撑没成功,力气不足,滑下去,坐倒在地。 志佳咬一咬牙,用力抓住墙角,这次用足腰力腿力,终于被她站起来。 这时,小郭淡淡说:“你总算还有可取之处。” 志佳一张面孔己哭得黄肿烂熟。 小郭先生一看:“原来女生们都是靠打扮。” 志佳被他整得哭不是,笑不是。 “我可以帮你做什么?” “你已经帮了我最大的忙。” “是吗,哪里?” “小郭先生,你叫我站起来。” “啊!靠的却是你的双脚。” “多谢忠告。” “不客气不客气。” 志佳告辞出来,筋疲力尽,心中毒素怒气却己自眼泪排泄殆尽。 明日如再有委屈,明日再哭。 今日就此打住。 她步入美容院去做按摩修头发。 烦恼多,是,不如意,是,生无可恋,或许也是,但佟志佳必须活着,因为她不能先父母而死,同时,她现在有一个五岁的孩子要照顾。 第二天,佟志佳登门去造访应彤。 如去医院检查的病人,志佳早一晚已经无论如何食不下咽。 空肚子的人特别紧张,志佳喝一小口拔兰地镇定神经。 女佣迅速开了门给她。 应某已识趣避开,那小女孩一本正经在客厅练小提琴。 志佳一看,感动得五脏六腑完全反转。 她轻轻坐下来。 这次,她没有带礼物,她不想一见面就贿赂赎罪。 失去记忆,不是她的错。 呵记起往事还是好的,因为往事中有应彤这小小的人儿。 正如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虽然逸出牛鬼蛇神,最后现身的,却是希望之神。 幼女见到她,轻轻放下弓。 她缓缓走过来,微笑:“妈妈。”她叫她。 志佳喉咙里像塞住一块石头,半晌才微笑着颔首:“小彤,你好。” 女佣斟出茶,志佳喝一口润润嘴唇,却不知说些什么才好,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一个女儿,且那么大了,心中充满喜悦,却又觉楚痛。 终于她问:“日常生活,谁照顾你?” “祖母,爹爹,马姬。” “以后,我也加入照顾你,可好?” 那孩子笑笑,“你身体好些时才照顾我好了。” “是,我病了好些时候。” 女孩怪同情地说:“病得辛苦吗?” 志佳视线模糊了,“还好,终于痊愈了。” “是什么细菌?”孩子好奇。 “一种可怕的病毒。”叫恨。 “你要保重身体,以后都不要再生病。” “我一定听你的话。” “你会不会常常来看我?” 一定。 “今天我要学琴,一会儿爹爹开车送我去。” “他很爱你。” “是,我知道(奇*书*网^.^整*理*提*供)。”女孩笑。 “那么,我先告辞,你好做准备。” 女孩异常礼貌:“很高兴见到你,妈妈。” “我也是。” 女孩送至门口,忽然担心起来:“你会冉来,是不是?” “啊我一定再来。” 出了大门,一阵急痛攻心,志佳用手帕捂住面孔,不住抽噎。 她听到小女孩继续练琴,已弹得像模像样,乐韵悠扬。 可是佟志佳仍然不记得她如何成为这名小安琪儿的母亲。 也许上帝对她特别恩宠,好让她一切从头开始。 世上也还不是没有好消息的。 方女士兴奋地向老板报告:“杂志销路连续三期上升。” “是因为我没有参予吗?” “是因为我们终于走运了。” “人会无故走运吗?” “会,一直做得最好,待群众发现我们的优点,然后,我们名之曰走运。” 志佳笑得落泪,先不知要流多少血泪汗。 “你好像并不太过欢喜。” “听我说,老方,销路上升,我们便希望它一路升个不停,下期滞留原位,已经会引致失望,万一不幸下跌,同事们更会沮丧,所以这件事非沉着应付不可,当它若无事好了。” “哗,”方女士叫起来,“你几时变得如此深沉可怕?” 佟志佳一怔。 “我们还年轻,喜怒爱恶都要分明,适当地发泄情绪是种乐趣,志佳,不要未老先衰。” 方女士说得对,可是佟志佳也并没错。 “我们今天订了莲花酒吧去庆祝。” 第15章 佟志佳刚想表示意见,方女士又说:“你一定要来,你得付帐。” 志佳很感激方女士照顾她寂寞彷徨的心。 志佳喜欢喝非常冰冻的香槟。 三杯下肚,但觉死而无憾。 同事们在兴奋地商议下一期该用些什么素材。 并且骄傲地说:“我们的封面女郎从不暴露。” 志佳动作有点呆滞,她嘴角像带着一个微笑,又像没有。 有人坐到她对面,她抬起头来,发觉是张熟悉的面孔。 有点怔怔的佟志佳朝他点点头。 那面孔属于应佳均。 “他们说你在这里。” “找我何事?” “我想我们需要谈一谈。” 志佳摊摊手,一直以来,是他不肯与她对话。 她说:“谢谢你让我见小彤。” 应君问非所答:“我希望你不要与我争抚养权。” 志佳抬起头,讶异地说:“我想都没想过要那样做,孩子并不认识我,暂时不宜与我生活,况且,这些年来,你待她这样好,已证明你是一个完全称职的父亲。” 应君呆住。 他如一个被释放的囚犯,心灵像一只白鸽似飞逸出去,享有多年来渴望的自由快活,梦魔已除,精神却仍然恍惚。 他不信自己的好运,这个可怕的女人,居然会放他一马。 志佳说下去:“假如你们父女需要我,请马上通知我,我会尽快赶到。” 人真的会变吗? 不不,应佳均警惕起来,切莫托大,也许有更大的阴谋跟着而来。 志佳见他不出声,便问:“你想和我讲什么?” 应佳均喝半杯冰水定定神:“就是这么多。” 他听女佣汇报,她们母女会见经过非常文明冷静,以致小孩情绪平稳良好,这不是他所认识的佟志佳。 也许佟女士经过几年修炼,更加厉害了。 他听见她说:“我想看一看小彤的出生证明书。” 他一颗心又立刻吊起来,“副本行吗?” “可以。” 他又诧异她处处有商有量。 她又问:“我是几时离开小彤的?” 应佳均忽然又睁大双眼,愤怒恨怨惧交织,霍一声站起来:“再见。”头也不回地走了。 志佳握着酒杯,目送他离去,奇怪,这么些年了,他还为她举止失常。 他与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志佳干杯。 第二天上午,应君便差人送来应彤的出生证明书。 她的确是佟志佳的女儿。 志佳抬起头,看着天花板。 应佳均并没有看孩子份上与她结婚。 他孩子的母亲是一个人,他的妻子又是另外一个人。 志佳冷笑,活该,他的精神如果痛苦,咎由自取,与天无尤。 稍后,佟志佳接到一个电话。 秘书语气惊异:“佟小姐,有个孩子要与妈妈说话,问她,她说妈妈叫佟志佳。” “接进来!接进来!” 只听得那稚嫩小小声音说:“妈妈?马姬说或者你知道什么地方买得到粉红色的球鞋。” 志佳急不及待地答:“我马上去买,今晚送到。”热泪泉涌。 “喔,那么快,谢谢你,妈!” “今天功课忙吗?” “十条算术。” “你会不会做?” “会。” “那么,我们稍后再联络。” 挂断电话,志佳又破涕为笑,抢过手袋,出门去。 她被方女士在门处抓住,“小姐,站住!到什么地方去?” “我有十万分火急事。” “马上要和广告客户开会!” “你与各同事们全权代表。” 她人已经奔进电梯。 在球鞋专门店里留恋不去,每样一对,并且与售货员絮絮不停地倾诉:“五岁了……真乖,也很漂亮,每个母亲都如此说吧,你们想必听腻了,功课也不坏……父亲视她如珠如宝,不过衣物还是由母亲挑选比较好……” 一共买了五双。 本想亲自送上去,但一想,没有二十四小时通知,会违背诺言,她不想得罪应佳均,便提到大厦管理处,拨一个电话给马姬,叫她下来取。 “啊,太太,那么多对!”马姬笑,“会把小彤宠坏呢!” 早该那么做了,只希望现在还来得及。 佟志佳静静离去。 她致电父亲:“爸爸,我想与你面谈。” “有要紧事吗?” “普通。” “今天来吃晚饭吧!” 每次父亲都那么说,可是每次志佳都吃不到那顿饭,到了他家,他不是吃过了就是尚未开饭,那种气氛就是叫他前妻的女儿不便久留。 继母一句话都没有,亦无叫人难堪的表情,她只是微微笑,眼神从不看向志佳,从头到尾,她不觉得志佳的存在。 志佳没事不上去,渐渐疏远,说起来,还是她不好,她不算孝顺,所以老父惟有寄望于幼儿。 连志佳都一直怀疑自己大概是只黑羊。 这次不一样,这次志佳但求把事情弄清楚。 她黄昏到达。 厨房十分静,不像准备请客的样子,惟恐客人吃饱了,觉得满意,下次再来。 志佳走到父亲身边,“父亲,华自芳说,是你差她来见我。” 佟青一听,立刻站起来,掩上了书房门。 这才轻轻问:“你都记起来了?” 志佳间:“爸,发生过什么事?” 佟父没有立刻回答,侧着头听一听,连他都怀疑有人伏在门外偷听。 志佳见父亲怕成那样,不禁窃笑。 世上有那么多怪事,最奇却是惧内,明是一家之主,见到妻子,一如耗子见到了猫。 “志佳,你终于想起来了。” 志佳见父亲老怀大慰,只得顺着他意说:“是,医生说我已经痊愈。” “那我就放心了。” “爸,你有什么隐忧?” 佟青沉默一会儿。 “爸,你不妨告诉我。” “志佳,爸多希望你是爸的一条臂膀。” 志佳笑,握住父亲的手,“爸,你有事尽管吩咐我。” “我想把厂交给你。” 志佳讶异,“爸,我说过不会与弟弟争。” “可是,有人会和你争。” “有资格和我争的人,必定与你更亲密,就交给她好了,她陪你这么些年,总得有些报酬。” 佟青感动,“志佳,你是真的让她?” 志佳笑,那间烂厂,那间叫帐房先生都摇头叹息的破厂,志佳最怕老父令她接管,现在居然有人争,志佳愿意速速让她争赢。 “我却过意不去。” “我不觉得是损失,爸,不要再迟疑了。” “厂是赚钱的厂。” “我知道,但我此刻也有收入。” “她娘家的一进去,以后你就难以插足了。” “我有我宽广的天地。” 佟青看着女儿,“你可真是脱胎换骨,再世为人了。” 志佳只得附和,“谁说不是?”许久没与父亲好好谈话。 刚在这个时候,书房门忽然被推开,继母站在门外。 志佳连忙站起来,“坐。” “我自己的家,我要坐自然会坐,无需人招呼。” 志佳微笑。 终于发话了,终于不再扮演贤良淑德的角色了,啧啧啧啧啧,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时穷节乃现。 不知怎地,佟父见女儿反应幽默平和,一反过去激动,不禁也微笑起来。 继母见佟氏父女同心,气恼地攻击:“你父亲要把厂交给你,我就不放心。” 志佳不出声。 人到无求品自高,正如她无心争应彤的抚养权,此刻她也不争佟家财产,所以她可以袖手旁观,大占上风。 继母斥责她:“你想想你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你父亲能否信任你?” 志佳仍然沉着。 佟父想,呵,女儿终于成长了,过程虽然比他人痛苦,但终于也长大了。 “你尚未毕业就退学!” 什么,志佳一怔,她没读完课程? 佟父咳嗽一声,“这倒不要紧,许多人六十多岁再进大学。” “你未婚生子!” 志佳不由得大讶,“女人不是已婚生子就是未婚生子,这是我与我子之间的事,旁人不必悲天悯人,旁人宜先把他们的子女教育好。” 继母呆住。 以往的佟志佳遇事只会歇斯底里地哭闹,从不会冷静理智逐点反击,这三年来她像变了一个人。 但是继母还有最后一招,“那么,纵火伤人也有充分理由?” 志佳收敛了笑容,看向父亲。 佟青气馁。 这竟是真的! 志佳震惊。 佟青扬手,“够了。” 继母自顾自说下去:“你父不顾一切要证明你身心健康,不惜叫你旧同学来上演一出活剧,要唤回你的记忆,你失忆?你有失忆吗?抑或佯装什么都不记得,好逃避推卸责任?” 志佳看向父亲,“爸,华自芳不是我的朋友。” 佟青说:“但只有她愿意帮你。” 志佳站起来,“爸,无论世人怎么看我,那不重要,即使我精神不正常,我是个令父亲失望的女儿,我却不觊觎你的财产。” 她嫣然一笑,看向继母,“让你白担心一场了。” 她再对她爸说:“我会叫你放心。” 她保证。 继母见无人与她争,不禁讪讪,坐倒在沙发里。 第16章 佟青送女儿出去。 “爸,你有没有付华自芳费用?” 佟父点点头。 华自芳真是个优秀的机会主义者,她辜负了她的芳名,她的所作所为竟是如此庸俗。 志佳当下向继母那边呶呶嘴,“回去陪她吧!” 谁知佟父却说:“我现在不怕她了。” “什么?” “我已一无所有,一切归她,我还怕什么?” 志佳见父亲讲得这样滑稽,不禁大笑起来。 笑完之后,十分凄凉。 原来佟志佳是那么不堪的一个人。 她跑到小郭先生处诉苦。 这时,真相已差不多大白,佟志佳比较有闲心观察环境,说也奇怪,她发觉小郭侦探社像所心理医生治疗所。 客人来了,坐下,诉苦,一个走了,轮到下一个,排队似的。 这次,先佟志佳而至的,是一个美艳女郎。 那女郎戴一顶极之别致的帽子,它设计成一只舢舨模样,一张鱼网自船身垂下,刚好成为帽子的网纱。 那双美目在网下充满幽怨。 她是上一个,此刻轮到佟志佳。 志佳问:“那样美,也有烦恼?” “佟小姐,美人也是人。” “烦也值得,不美更烦。” “你今日特选烦恼是哪一款?” “原来,我过去真是一个十分可怕的人。” “对自己别那么苛刻,”小郭挺会安慰人,“也许有人逼狗跳墙。” 志佳悻悻地抬起头,“谢谢你。” “有幸有不幸,最幸运是做太平犬。” 小郭先生永远有诉不尽的哲理,一桌一椅,芝麻绿豆,都能引起他的感慨。 志佳说:“即使为势所逼,或是有人硬是要和我过不去,而我为此屈服了,做出失策之事,也是我的错,也不值得原谅。” “哗,没想到你是圣贤人。” “有人在不得意的情况下做了汉奸,你会原谅他吗?” 小郭故意打岔,“我以为你出生时抗战早已结束。” 志佳叹口气,“好好好,那不过是一个比喻,但,纵火伤人又怎么说?” 小郭慢条斯理地说:“那件事,我调查过。” 志佳绝望地问:“我放火烧的是什么屋子什么人?” “那是你的公寓你的孩子。” 志佳悸动。 她张大了嘴,唇齿颤抖,额角冒出来的是油不是汗。 什么人会那么做? 假如那是她的友人,她会很不齿地教训道:要死要疯要贱悉听尊便,把孩子先交出来,社会自然会培训他成人。 半晌,佟志佳听见自己如离了水的金鱼般喘气,噗哧噗哧,在为生命挣扎。 她伸手掩住嘴巴,但是那股气转到她鼻子里去了,呼噜呼噜,听上去更突兀。 志佳的眼泪涌出来。 小郭给她一杯开水一颗药丸。 志佳不顾一切就吞下去。 又过一会儿,她心情略为好过。 小郭说:“事故并不严重,没有人受伤,不过窗幔烧着半截,你与孩子都受到极大惊恐,稍后应佳均破门而入,母女一起送院,未有报案,警方没有记录。” 佟志佳在心中叫:那不是我,那怎么会是我,那不可能是我。 佟志佳是那么自私自利自爱的一个人,连熟不透的肉类都不肯食用,怎么会拿生命做赌注。 不不不,有人陷害佟志佳,创作这样一个无耻的故事来打击她。 “孩子比母亲先苏醒,当时她只有十个月大。” 志佳苍白着脸,“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她面孔一丝血色也无,渐渐由白转为青,青又转为灰,她斥责小郭:“没有这种事,根本没有这种事,我一向爱小孩,我最尊重幼儿……”声音像破锣般沙哑。 志佳吓一跳,又掩住了喉咙。 她混身发抖。 小郭说下去:“应佳均把女儿领了回家,告假一年,在家育婴,在这段期间,他与华自芳结婚,但于同年,与华自芳分居,猜想是,他已不能爱别人。” 佟志佳木着一张脸。 “那是故事的全部。” “不,”志佳摇头,苦苦哀求,“还有,一定还有。” “还有?对,你在医院醒来,由令堂接返家中,从此以后,你没有再提应佳均、应彤,以及华自芳这三个人。” 志佳摸摸已经没有知觉一片冰冷的面孔。 “众人都猜想你故意不想再提旧事,愿意重新做人,也觉得那是惟一的做法,也接受下来。” 佟志佳不住同自己说:这是一个难得凄怨动人的故事,但不应硬插在她身上。 她至平和和退让不过,男友一声不响变了心,她都可以听其自然,她佟志佳甚至没有去审问仓喆。 小郭注视她灰败的脸,“佟小姐,从灰烬中再生的鸟,叫凤凰。” 志佳呆半晌,忽然打开手袋,取出镜盒与唇膏,小心翼翼,把胭脂搽在嘴上。 那是一只鲜艳的玫瑰红,忽然之间,佟志佳整张面孔有了生气,她由一个印支女难民又变成可人儿。 小郭在一旁曰:“哗,神乎其技,没想到一支口红有这么大的功能。”啧啧称奇。 志佳把手袋合拢,颤巍巍站起来,对小郭说:“再加一副耳环,更加不同凡响。” 小郭肃然起敬,举起手敬一个礼。 志佳颓然说:“小郭先生,我已歇斯底里,不要再逗我了。” “你已经熬过最难的一关,别放弃。” “没想到你对我谆谆善诱。” “因为我也很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讽刺人了。” 志佳苦笑。 小郭说下去:“不久你就成立了杂志社,干得有声有色,再过数年,恐怕连其他人都会忘记那段不愉快的往事。” 志佳看着小郭,“往事,什么往事?除了女儿是真的,其余统是谣言,小郭先生,人言可畏哪!” 小郭莞尔,佟志佳的态度完全正确,他马上唯唯诺诺:“我也是听回来的。” “记得谣言止于智者。” 小郭困惑了,“什么是谣言呢?” 志佳很肯定地说:“但凡当事人不承认的,都是谣言。” “是是是是是。” 他送志佳到门口,又不放心。 “你没问题吧?” “我根本什么都不记得。” “若有恶作剧的人硬来提醒你呢?” 佟志佳的勇气忽然回归聚集,“我要是叫他得逞,我也不是佟志佳。” 志佳回到街上,只觉红日炎炎,照得她睁不开眼睛,她连忙取出墨镜戴上。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与事需要应付,岂可这样倒下来。 回到杂志社,佟志佳吩咐秘书:“替我找仓喆医生,叫他无论如何在三天内现形,我有话对他说,再替我找洪霓,我们三倍稿酬买她一般稿件,可预支六个月稿费。”志佳提一提气,“我都准备好了,随时开会。” 散会后,她亲自我到了应佳均,对方已愿意听她的建议。 “我想规定一三五见孩子,有个时间表对她比较好。” 对方沉默一会儿,“我可以拨星期六或星期天给你。” “暂时不用,你比我忙,你只得周末与她共聚。” 应某简直不相信佟志佳会这样承让,更加沉默。 第8章 “下午四时她午睡醒后我会来稍坐,你下班之前我一定走,数日后你不反对,我才与她结伴上街。” “为什么?” “我不明白什么叫为什么。” “为什么变得这样合理?” “我不知道你说些什么,从头到尾,我都是一个合情合理的人,是你们拗直扭曲,把我形容成洪水猛兽,现在是我平反的时候了。” 应佳均刚开口,“你——” “我怎么样?” 事隔这些年,应君的智慧也有增长,他硬生生把申辩吞下肚子,只是说:“就照你意思做。” 志佳当然也聪明得多,等挂了电话才哼一声冷笑。 当然在他下班回家前走,他不想见她,难道她又想见他?笑话。 接着,仓喆医生的声音到了。 志佳更加无情,一边批阅文件,一边问他: “什么时有空吃个饭,还是,就此男婚女嫁,两不相干,你总不能吊着这个悬疑不放,叫我无声无息知难而退,你总得数数我的缺点,叫我心安理得,退位让贤。” 仓喆尴尬到极点。 “你放心,没有女人会比我更文明,你想如何,不妨提出来商议,我不一定做不到,若果真不能,我也会坦白告诉你,决不采取拖延政策。” 仓喆无地自容。 佟志佳知道男人最懂得恼羞成怒,但是她已不怕他,因为她早已失去他。 他终于说:“志佳,我认为我俩是冷静一下的好。” “到什么时才自冷藏间走出来呢?” 仓喆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佟志佳这才发觉他是何等优柔寡断,不过她也不想把话说绝了,“六个月够不够?” 仓喆这时只想喘一口气,“好好,”如皇恩浩荡,“就照你的意思。” “仓喆,”佟志佳有感而发,“我还不算一个合情合理的人?” “是,你是。”这时仓喆也己镇定下来。 如果出什么事,那真是被他们逼疯的,不过,能够中了他们的计,佟志佳也不算好汉。 此时不同往日,无论他们祭起什么法宝,佟志佳也决不会露出原形,佟志佳已修炼到家。 第17章 志佳吁出一口气,“仓喆,我一定尊重你的选择。” 仓喆也松弛下来,“要不要出来喝一杯?” “为什么不,下班来接我,不谈私事。” “不谈私事。”仓喆相信志佳做得到。 讲完这个电话,佟志佳有种脱掉枷锁混身轻松的感觉,她肩上千斤重压如被移开了,由此可知,和仓喆在一起,不是享受。 下班,还早,志佳去逛附近书局,选购两套书。 有人把手按在她肩膀上,她知道这是仓喆。 “他们说你在这里。” 志佳点点头。 仓喆真是个英俊小生,不少女士走过头都还得回转身来再看他一眼。 佟志佳佟志佳,看来阁下你这个好色的本性真要改他一改了。 “你瘦了许多。”仓喆看到志佳尖尖下巴吓一跳,十分不忍。 “工作太忙了。”志佳用手去摸面孔。 仓喆又讪讪说:“买了些什么书,噫,《射雕》与《神雕》,你不是已经会背?” “这是送给小朋友的。” “几岁?” “五岁。” “太心急了。” 志佳不以为然,“雪姑七友与小红帽也是经典。” 话题就从这里扯开。 聊着聊着,因知无论如何不可避免是要分手了,因此语气开始凄凉,更加可怜的是两人都决定不谈私事,尽说些冷门事,像“杜克若当选为路易士安那州长可真危险了,此人是三k党要角,种族歧见怕一发不可收拾,你不相信人真的会变吧?原形一露,黑色人种要吃苦矣”……不知关他俩什么事。 跟着又说:“环保己进入走火入魔阶段,不要说是飞禽走兽树木臭氧层,此刻连鱼虾蟹的地位都比人类高”之类。 是仓喆先出现崩溃现象。他握住了佟志佳的手,“我们马上去结婚吧!不要再等了。” 志佳看看表,“婚姻注册处早已关门。” “明天,明天一大早,我们在这里等。” “酒吧要待中午才开门。” “我们在铁闸外等。” 志佳笑了。 “快,不结就永远结不成婚了。” 志佳反而拍拍他的手安慰他:“一定结得成,最多你不和我结,我不和你结而已。” 仓喆受酒精影响,双目微红,“该死的佟志佳,你一直清醒理智如小学校长,为什么不像一般女子那样歇斯底里争吵不休?” 志佳温和地答:“我不知道,或者在早年我已用尽了无谓的冲动。” “我爱你,佟志佳。” “我相信你,仓喆,但此刻你爱另一人更多。” 仓喆掩住面孔,“我糊涂了,我不再分得清楚。” “我们走吧!”再谈下去,怕要说到英女皇伊利莎白二世的为人了。 “明天一早九点,在这里大门口等,不见不散。” “好好好,我们有死约。” 仓喆不再言语。 志佳觉得他不宜驾驶,唤酒保替他叫计程车。 就这样完结了。 比起上一次,这趟连呜咽声都没有。 感觉真坏,像被恶棍用麻包袋罩住大力踢打,又像孩子的哭叫被大人强力的手紧紧按下。 夜深,佟志佳为自己不值。 电话铃响了。 是老好朱尔旦。 “有人看见你和仓喆把(奇*书*网^.^整*理*提*供)酒言欢,是否重拾旧欢的先兆?” “那是一出楼台会。” “啊!” “我现在有空了,你们不妨多叫我出来。” “我省得。” 挂上电话,佟志佳长叹一声,试图睡觉,奇是奇在她居然睡着了。 一觉醒来,看看钟,已经九时十分。 佟志佳错过了那个死约。 相信仓喆也没有去。 注定他俩结不成婚。 那一天,应彤问她:“我可否对你说不?” 佟志佳忙不迭答:“当然可以。” 但是心一直跳,不知小小应彤想在什么情形之下对她说不。 幸而应彤并无即时运用她的权利,她只是高兴地说:“知道自己可以说不真正好。” 志佳立刻答:“是。” 每次她都只逗留一点点时间,由十五分钟到二十五分钟不等。 老实说,如果有人忽然走来对她说:佟志佳,我是你失散多年的母亲,只怕成年的她都会受不了。 对应彤,真要慢慢来。 每天,她们只谈话一两件事,有余闲,志佳会说一两段书给她听。 每次,佟志佳一定在应佳均回来之前离去。 那是一个星期五。 应彤边替洋娃娃更衣边听母亲说书,“后来,黄蓉有没有和郭靖结婚?” “有,他们经过许多磨难,最后终成眷属。” “呵,那真好。”小小的她放心了。 结婚,对于女性来说,不知怎地,有那么重要的地位。 就在此时,门一响,应佳均开门进来。 佟志佳马上合上书,对应彤说:“我要走了。” 应佳均咳嗽一声,“你当我不在好了。” 志佳扬扬手,“不必。”谁要这种特赦。 挽起外套手袋,正眼都不看他,擦身而过。 应君明明故意提早回来,分明有话要说,但是佟志佳一点兴趣也没有。 志佳在楼下碰见华自芳。 华自芳看见她,颔首道:“母女终于见面了,应该多谢我呢!” 佟志佳不由得嗤一声笑出来,潮汐涨落,不知要不要感谢她,如果不是为了她,母女又怎么分离。 华自芳闲闲道:“听说,你一点要求也没有?” 志佳坦然说:“我已经拥有太多,故无所求。” 华自芳一怔,渐露妒意。 志佳再给她补一句:“自芳,知足常乐。” 她分明是来向应佳均要什么。 “你不问我来干嘛吗?” 志佳叹口气,“人来人往,与我何干?” 她上车,踩下油门,绝尘而去。 华自芳见她一走,就累得整个人挂下来,再也挺不起胸膛。 佟志佳完全胜利,因为她不再和他们计较,她心目中己没有他们。 吃了败仗的华自芳落魄地低下头。 应佳均亲自开门给她。 他知她为何而来,递上一张支票。 华自芳一看,立刻说:“数目少了。” “我拿不出那么多。” “我不接受这个。” “我没有更多,要不要随你。” 华自芳只得收起支票,恨恨地答:“太没有办法了。” “可是你比我更糟。” 华自芳提高声音,“但愿我可以像佟志佳,完全不记得有你这个人存在。” 应佳均说:“那要对我完全无所求才做得到。” “你仍然爱她。” 应佳均沉默,过一刻说:“是吗?你倒是比我们更清楚。” 应彤闻声轻轻走出来,大方地朝华自芳点点 华自芳看到那张小面孔,着实吓一跳,小女孩长得像和佟志佳一个模子里印出来。 “这么大了。”华自芳惊叹。 小女孩过去握住父亲的手。 应君的五官融化松懈下来,轻轻拥抱女儿。 华自芳叹口气,他己不需要别人。 “我告辞了。” 小女孩礼貌地说:“再见。” 华自芳说:“为了孩子,你亦应原谅她的母亲。” 应君说:“彼时,我与你也许过分了一点。” 华自芳不语,应君开门给她走。 肯定是。 当佟志佳说出她已怀有孩子,他们的反应是仰天大笑,然后,华自芳记得应佳均对佟志佳无限鄙夷的说:“我知道,你不过想我同你结婚!” 连华自芳都觉得这不大像人话,她迟疑了,但迟疑得不够,所以她有一次结婚记录。 这次来见应君,并非讨钱,那笔款子,是她与应君合股的产业变卖所得,由应君分期摊还,但在外人看来,活脱就是不争气的前妻去追讨赡养费。 应佳均一辈子走不上慷慨体贴这条路,实非理想对象,宜速速忘记这个人。 那边厢,早已把应君忘记的佟志佳正与挚友朱尔旦商量大事。 “小朱,假使我告诉你,我有个五岁大的女儿,你会怎么想?” 小朱一呆,“这是真事?” “绝非杜撰。” “我会想,佟志佳终于不再把我当场面上的朋友了,她愿意与我商量她的私事,真是友情大跃进。” 志佳展开灿烂的笑容。 “接着,我会问:孩子在什么地方?” “和她父亲生活。” “是个女孩子?”小朱吃一惊,“你得把她接回来。” 佟志佳答:“这是我最终目的。” “让我帮你。” “小朱,我需要一位医生证明我精神健全,我还需要一位精明的律师。” “没问题。” “现在,我打算把细节向你和盘托出。” “等一等,先让我准备一下。” 朱尔旦站起来,挺起胸膛,做了三下深呼吸。 真的,佟志佳很同情他,替别人分享秘密实在是一项心理负担。 “说吧。” 呵,终于有机会把她所知原原本本告诉一个可靠的人了。 佟志佳把她的遭遇按照时间次序娓娓道出,待朱尔旦听完这个故事,天已经黑了,黄昏已过。 小朱已是个十分理智的人,但他听毕故事,也觉得头昏脑胀。 “可怜的志佳!” 第18章 “你的评语再正确没有,但是关键在于我并不记得,假使我不觉得痛,又有什么可怜?” 朱尔旦抬起头,想了一想,“你可觉得伤口存在?” “不。” “你肯定已经痊愈!” 志佳松一口气,抚着胸口。 “大多数人都可以做得到,时间治愈一切忧伤,不过愈合得这样完整,却需要点运气。” “小朱,她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志佳来不及告诉好友。 “一定。”小朱肯定。 “但是争取她的抚养权可能要花上好几年,我想以她的幸福为重,万一达不到目的,我愿意退让。” 小朱说:“这好像是我一贯认识的佟志佳。” 可是阴暗中还有一个不甚理智的、流动、幼稚、易为人利用的佟志佳匿藏着,说不定再一次在不幸的时刻出现…… 朱尔旦看穿了她的心思,“她不会再来了。” “你怎么知道?” “她用尽了精血,她己死亡。” “我真可怜她,那些人与事,太不值得。” “年轻、愚蠢、无知,总会被人利用。” “太渴望被爱了。” 朱尔旦说:“那不是缺点。” “但是个致命的弱点。” “此刻的你还有这个致命伤吗?” “我已把它当链门似收藏妥当。” “好家伙。” “即使是佟志佳,也会学乖。” “我送你回家。” “劳驾你了。” 在归家途中,小朱忽然说:“这与风俗有关。” “什么?” “你别看社会风气像煞开放,实际上顽固分子的势力仍然根深蒂固,但凡男女关系出了纰漏,离婚妇人还是得承担一顶大帽子。” “我完全明白你说什么,女方承受的压力是要大一点,你看仓喆,英俊、能干、好修养,几乎是十全十美的一个角色,没有人会怪他见异思迁,三心两意,一定是佟志佳有毛病……” 小朱看她一眼。 “都说闪电不会击中目标两次,可是你看我。” 小朱说:“听说那位女士已搬到仓喆的宿舍了。” 佟志佳恼怒:“你这个是非人!” “我住他隔壁,很难不是非,那样小小一个单位,不知如何挤得下两个人。” 志佳抬起头,“两为一体,不就行了?” “行吗?我情愿保留一点自我。” 志佳越来越觉得朱尔旦有趣。 “志佳,你好像已经把他忘了。” “是,忘了,所记得的,也不过是记忆。” 朱尔旦居然把这句话听懂了,非常高兴,人总有自私心理,他希望佟志佳把记忆都速速埋葬。 过一天,志佳向应佳均申请把应彤带出来。 应君获此尊重,语气大有好转。 “你不介意我问一声,你带她到什么地方?” “舍下,我做了苹果馅饼。” “啊!”应君说:“好主意。” 志佳不愿与他谈下去,和伤过她的人宜维持一定距离。 过一会儿他说:“请小心驾驶。” “公司的司机极之有经验。” 应君语结。 她比他冷静,她比他有办法,她比他周到,她处处胜于他。 事实上,他此刻完全不介意她出现。 据女佣形容,她每次前来探访,总是打扮得无懈可击,“太太用的香水十分清幽。”女佣说。 她要不穿纯白,要不穿混色花,都是幼儿喜欢的颜色,显然经过深思熟虑。 “一来一回,顶多两小时。” “我同意。” 应佳均那天特地在家等孩子回来。 小女孩一脸兴奋,立刻对父亲说:“妈妈的家很大很漂亮,共有四间房间,有一间,完全属于我,妈妈说,将来我稍大的时候,征求过爸爸同意,可以去住上一两天。” 应佳均有点困惑。 她什么都想到了。 从前的佟志佳,去到哪里是哪里,凭感情用事,头痛却跑去医脚,慌乱间又伤了手,统共叫人生气。 半晌他问:“房间布置得很好吧?” “有自己的浴室与电视机,床是白色的,床顶有帐幕,妈妈并且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我很高兴你们相处得这样好。” “她不会再生病了吧?” “不,她身体已经大好。” 小孩松口气。 “妈妈还说些什么?” “她不大喜欢讲话。” “你们做了些什么?” “我们听音乐,吃下午茶。” “苹果馅饼的味道可好?” “唔,她给我许多奶油。” “她一个人在家?” “呵,还有一位朱叔叔。” 应佳均坐直身子。 连男朋友都有了,且是个不介意她过去,愿意与她招呼女儿的男友。 “朱叔叔也不爱讲话,不过他一直笑。” “和妈妈亲密吗?” “看得出他们是好朋友。” 应佳均越发纳罕,佟志佳的气数不是早已走到尽头,她怎么还会有这一天? 远在他丢弃她那一天,她的生命应该已经宣告结束,众人也不觉有什么可惜,完全是佟志佳自暴自弃,咎由自取。 没想到她拗腰而起,活至今日,且有声有色。 她是什么地方来的精力? 呵真的不可小觑女子。 “妈妈的家非常非常的静。”这是应彤的结论,她很喜欢那里。 应佳均仍陷沉思中。 现在她倒是大好了,他该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呢?仍然不卑不亢,还是略表好感? 有应彤做缓冲点,稍微对她客气点,当不致太露痕迹,幸亏一开头就做对了,大方地让她上来探访应彤。 原来佟志佳已非吴下阿蒙。 莫非佟家那间破厂,最近赚了点钱? 也可能她自己搞的杂志社,也有进帐。 但是佟志佳可不在乎他怎么想。 她在收拾餐具,搬到厨房,逐一洗净。 老好朱尔旦帮她抹干杯碟。 志佳笑说:“谢谢你送这套彼得兔子餐具。” 小朱说:“不客气。” 志佳问:“她的脸,像不像一朵花?” “那小嘴唇,就像***一般,是这样的小女孩,使世界免以沉沦。” “我不认识应佳均,自种种劣迹看,他并非善男信女,但公道地说一句,他的确是标准父亲。” 小朱附和:“不容易呢!孩子的鞋袜不但整齐悦目,而且与衣服衬搭得恰到好处。” “是呀!胜在不过分时髦,也不见得老土。” “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小朱吐吐舌头。 “小朱,你这个人真百无禁忌,你的太太当然与你白头偕老,她才不会一走了之,你们起码有二子二女,互相敬爱,不愁寂寞。” 朱尔旦不语。 志佳说下去:“一个人只要有一个好处,已经足够,我很感激在我缺席的四年当中,他做得那么好,所以不与他争抚养权。” “女孩子跟母亲比较好。” “孩子应跟着父母。”志佳感喟。 “实在没有法子,也只得退而求其次。” “你或者会说,我与他这样的人,不配有孩子。” 朱尔旦立刻答:“我会先爱护自己的孩子,我想我会疲于奔命到无暇理会人家在做些什么。” “朱尔旦!”志佳赞叹,“将来谁嫁给你,真是有福气的。” “是吗?你真的那么想?” “我爱煞你,”志佳笑,“因为你是那样护短,不管我对不对,你都一个劲儿支持。” 小朱涨红面孔,过一会儿才慢慢说:“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不对。” “瞧!” 朱尔旦坐下来,“她是一个标致的小女孩。” “真的,”他们的话题又绕回孩子身上去,“我哪里配做她的妈妈,我待她若神明。” 朱尔旦笑了。 由他帮着志佳布置孩子的卧室与起居室。 志佳态度谨慎,一如服侍客户,甚至更加紧张,“一点点花边,总要有一两只蝴蝶结吧,不必要许多粉红色,碎花太多小家子气……一只小小的米奇老鼠闹钟,十来只软垫,我小时候喜欢嗜喱豆,还有还有,别忘记一双舒服的拖鞋——” 踏破了铁鞋。 他俩不惜工本,大买特买,稍微不觉理想,即时退回去,或是送人。 拆盒子都拆得累死。 朱尔旦问:“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公寓也装修?” “快了。” 小朱诧异:“它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不知怎地,多年来我都觉得好像随时要收拾行李离开,直到最近,我知道我不会走了。” “听到这话真高兴。” 佟志佳忽然问:“朱尔旦,你可相信我失忆这回事?” 小朱看着她,笑笑:“志佳,过去的事,是真是假,我不会花脑筋去想太多。” 志佳听了,呆一会儿,“有一个人,一定与你谈得来。” “谁?” “小郭先生。” “嗯,那位私家侦探。” “你们的人生观非常接近。” 小朱笑笑,不答。 志佳不服气,“人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家不是江湖客。” “咦?我可没那样说过。” 志佳笑:“朱尔旦,你瞒不过我。” 小朱说:“我也知道你心中意思。” “瞧,好友就是好友。” 小朱摇摇头,“我不相信心念相通这回事,不过假使你关心一个人,自然留意他身边事情来龙去脉,是以对他的意思一猜即中。” 第19章 这是心有灵犀的科学演绎。 小朱忠告志佳:“当心应佳均这个人,他几乎摧毁了你。” 志佳笑笑说:“现在我比他们强壮了。” 朱尔旦想一想:“是,你说得对。” 终于,佟志佳在心底说。 她的气色渐佳,以致方女士端详她之后问:“你在恋爱吗?” 志佳大笑答:“不,所以全无压力,身心愉快。” “那么,一定是因为杂志销路上升之故。” 志佳用手指一指,“那才是关键所在。” “真是立竿见影,从前约人拍照做访问,还会听到支支吾吾,最近不知多顺利愉快,一听是咱们,马上应允。” 真要自己争气。 第9章 世人多爱锦上添花。 这时秘书推门进来,一脸堆笑。 志佳问:“什么喜事?” “大水冲到龙王庙,《华南日报》要访问佟小姐。” 方女士马上看向志佳。 志佳摇头,“我无话可说。” “喂,出去宣传一下,有助本杂志销路。” 志佳狡狯地笑,“你去,你做代表。” “咄,老板真懂得开伙计玩笑。” “出风头啊!”志佳笑。 “本编辑部不走这条路线。” 志佳笑道:“从下期开始,每期全页刊出编后语,加印编辑玉照一张。” “这是许多人爱做编辑的原因吧?” “这是许多人做任何事的原因。” “有助销路吗?” “谁在乎销路,让老板去头痛好了,先出了风头再说,路人皆知,才不枉此生。” 方女士说:“我要不是老了,不然也跟跟风。” 志佳抬起头对秘书说:“和人家客客气气地说,佟志佳旅行去了,三个月后才回来。” 方女士说:“呵,洪霓的稿交上来了,我仍觉——”黄珍二字险些说出口,硬生生吞进肚子。 “觉得什么?” 方女士笑笑:“得到了,不外如此。” 志佳说:“那是一定的。” 有人推门进来,方女士抬头一看,那人正是黄珍。 方女士一呆,立刻抓起文件站起来避开。 志佳很平静,“请坐。” “对不起,我没经过通报。” “你还没有辞职,仍是同事。” 华自芳似有千言万语,只是口难开。 佟志佳揶揄道:“看样子你的记忆全回来了。” 华自芳反唇相讥:“我没你幸运。” “呵,”志佳微笑,“可是此刻我对我的过去,也已经了如指掌了。” 华自芳看着她说:“你好像不在乎。” “自芳,如果是我的错,我不原谅自己,还有谁原谅我?如果这不是我的错,我更没有理由责怪自己,我们都还年轻,尚有大把日子要过,努力将来还来不及,哪有时间缅怀过去。” 不过,那真是华自芳与应佳均的全盛时代。 “佟志佳,你好韧力。”华自芳口气是由衷的。 志佳失笑,“你总得给我一点好处呀。” 华自芳忽然掩着脸,“志佳,我回不去了。” 志佳讶异,“你有护照,哪里去不得。” “居留权不是生活费。” “怎么会,你有双手,处处找得着工作。” “经济不景,公司裁员,我是第二批被请走的人。” 志佳沉默一刻,“回来发展也很好,本市正等人才回流。” “我需要支持。” “你经济有问题?” “不算好。” “我们可以治一桌酒,邀请各大报章杂志的代表来聚一聚,顺便介绍给你认识。”这已是极限,佟志佳自问只能做到这样。 “我明白你能力有限。”华自芳嘲弄她。 志佳莞尔,“你说得对,佟志佳刚起步,幸保不失,自顾不暇。” “太客气了。”华自芳悻悻然。 “自芳,你比我聪明百倍,本市用人才,不用人际关系,多少有财有势的名媛坐在家中闲得发慌。” “多谢指教。” “自芳,我肯定你不是上来斗嘴的。” 华自芳不语,过一会说:“我也需要从头开始。”语气温和诚恳得多。 “这是好事。” “我怕不够力气。” “力气与勇气都会越用越有,相信我,这并非泛泛之言,我是过来人。” “你如何做得到?” “套句陈腔滥调,忘记过去,努力将来。” “好家伙。” 佟志佳忽然想起来:“仓喆会得帮你,他很热心,他曾照亮我沉闷阴暗的生活。” 华自芳嗤一声笑出来。 这笑声好不古怪。 “志佳,仓喆比较适合你,他这个人还未准备担起责任,亦无意放弃他现今优越的身分,你特别愿意包涵幼稚的男性,而我则打算到别处看看。” 呵。 咚一声,仓喆被扔到一角。 佟志佳表面上十分冷淡,内心却惋惜到极点。 短短一段时间内,华自芳已看清楚仓喆底细,此君即使在医学院升到教授,薪水不过尔尔,断然不能满足华自芳这样的人,况且仓喆此人学术性丰富,生意头脑不足,是以不可能出来自立门户,家庭背景普通,亦无有力长辈支持,不宜做不不长线投资。 她尽快放弃了他。 “可是,”志佳说,“仓喆有生活情趣。” 华自芳笑笑,“我若再一次站稳了脚,我比他更会享受生活。” 志佳抬起头来,“你一定做得到。” 华自芳诧异:“你看好我?” “当然,我都可以比从前好,你为什么不可以,你比我聪明能干百倍。” 黄珍,不,华自芳支了最后一个月薪水离去。 不久,方女士风闻她在外头用银河及佟志佳的名字。 方女士转告志佳。 “用得离谱吗?” “说是我们的熟人。” 志佳颔首:“虎落平阳了。” “我们这里也不是平阳。” “你不知道她从前打西人工时的场面。” “此一时彼—时也。” 志佳问:“她有没有得到她要的东西?” “有,某财团打算搞时尚杂志中文版,正在与她商洽。” 华自芳到底是华自芳。 “我们的名字不妨给这种人用用。” 跑江湖,是要有这种量度。 方女士想一想:“用了我们的名字之后,反咬我们一口呢?” “不要紧,”佟志佳不假思索,“江湖自有守则,这种小老鼠必为人所不齿,自食其果。” 方女士怀疑,“会吗?” 佟志佳十分肯定,“一定会。” “你见过?” “方小姐,你记性差了,竟忘记某某,某某,同某某某这样著名的例子。” 方女士拍拍额头,“是,我老了。” 志佳说:“我也老呀,我开始百分百相信公道自在人心这种话。” 那天她下班,在门口碰到仓喆。 志佳的感觉很奇怪。 那是她探访女儿的日子,天已和暖,她添置了一辆开蓬跑车,约好载应彤去兜风。 她一见到从前的恋人,第一个反应竟是:哟,不巧,今天我不能迟到。 接着,她又忙着讶异自己的冷淡,一时无暇打招呼。 仓喆是专程等她的,自然立刻迎上来。 “志佳,借你半小时。” “我赶时间。” 仓喆也认为佟志佳应当生气,“三十分钟而已。” “我不能叫那人等。” 仓喆不由得问:“那人是谁?”不久之前,他亦有那样的地位。 没想到佟志佳展开一个明媚灿烂的笑容:“我的女儿。” “你的谁?” “下次再和你说。” 志佳看了看腕表,匆匆而去,直把他当闲人。 一边走志佳一边想:完了,是真的完了。 若对他还有意思,不妨神不知鬼不觉从拾旧欢,喜欢就是喜欢,不必赌任何气,但是志佳并没有那样做。 是华自芳提醒了她。 这样的年轻人在城里不是很多的,有些许比仓喆更风趣,另一些,可能较为贞节,不必从头来过了,前面,一定还有更好的。 她小跑步似奔向停车场。 仓喆发呆地看着佟志佳的背影。 她穿着件喇叭型薄外套,因走得急,袍身扬起,往后吹得鼓蓬蓬,显得她身型特别潇洒秀丽,在仓喆的记忆中,佟志佳从来没有这样漂亮过。 他为这个背影百感交集,一时间后悔、难过、羞惭、焦虑、心痛,统统攻上心头,但他是一个自私的人,这一切感受,均为吊唁他自己错误的选择,他可没有替佟志佳的感受想一想。 那俏丽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站半晌他刚想离开,却看到一辆白色敞蓬车驶出来,司机正是佟志佳。 在该刹那,仓喆做了一件他一生都没有做过的事,他竟自惭形秽地退后一步,有意无意间站到石柱后边去,避开佟志佳的视线。 他匆忙间看到志佳跑车倒后镜悬着一串吉祥物,那是一双小小粉红色的绒线手套。 跑车飞快绝尘而去。 呵渴望被爱及爱人的佟志佳终于找到了正确的对象。 佟志佳一颗心早已飞出去。 飞到小女儿身边。 她没叫应彤等,应彤亦早穿好衣服等妈妈来接。 大门一开,志佳立刻扑进去抱起女儿。 女佣在一旁慌忙说:“太太,她不轻,当心扭到腰身。” 第20章 志佳笑吟吟地说:“不怕不怕。” 她也是最近才敢做这种大动作。 志佳偕女儿上车,替她系好安全带,用一方丝巾轻轻缚在她的头发,在颔下打一个结。 她开动车子,往山上驶去。 途中怕女儿闷,给她一袋花生米。 到了山顶停车,陪她上洗手间,偕她到餐厅喝果汁,介绍风景给她认识。 那小女孩说:“从前,只有爸爸对我这么好。” 志佳微笑:“呵,我真替你高兴。” 这是华自芳知难而退的原因吧。 “现在,你也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应该的。” “我在想。”小孩子也懂得卖关子。 “可以告诉我你想些什么吗?” “我在想,两个对我那么好的人能不能住在一起呢?”小女孩仰着头。 志佳过一会儿才说:“这纯是你自己的意思?” “是。” “我恐怕你要失望了。” 应彤呵地一声,像是意料中事,但亦轻轻垂下头。 “我与他不能融洽相处。” “为什么?吴美仪与陈家媚的父母都可以住在一起。” “他们比较幸运。” 应彤像模像样叹口气,“我想是。” “但是我们爱你可不比吴美仪或陈家媚的父母少。” “这我也可以感觉得到。” “你照亮了妈妈的生命,”志佳轻轻地说,“妈妈的生命阴暗而苦闷,没有几十万火还真照不亮,可是你居然办得到呢!” 母女二人紧紧相拥。 这时,她们听到身后有汽车喇叭声。 志佳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应彤已经欢呼起来:“爸爸,爸爸。” 志佳诧异,这人怎么来了,这人怎么何处不在? 只见应佳均下车缓缓走近。 志佳连忙看表,超了时吗?并没有呀。 她不知道应佳均在心中暗暗喝彩。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那样标致的人,配如此标致的车,真正相得益彰,呵没想到佟志佳会脱胎换骨。 “好吗?”他问。 佟志佳却十分谨慎,“很好,谢谢。”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 此刻目光中的赞许,没叫她忘记过往他眼神中的鄙夷。 佟志佳一呆。 应君的一脸不屑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志佳脸色突变,她连忙别转面孔。 噫,想起来了。 在最没有防范的一刻想起来了。 只听得应君问:“一起喝杯茶可好?” 志佳连忙强笑,“你来了正好,顺道把孩子接回去吧,我还得赶一个酒会呢,人在江湖,不得不现形,真正是摩登卖身。” 想起来了。 他头都不回,启门而去。 佟志佳听见自己可怜细小的声音说:“请你留步。” 因为知道他会来,她还故意化了个淡妆,以免看上去活脱是个哀伤若绝的弃妇。 但是应佳均加速了脚步消失在门外。 志佳脑海里的映像到此为止。 已经足以令她战栗。 “妈妈,妈妈。”孩子唤她。 她醒过来,回到今生今世,现实世界来。 应佳均此刻正文质彬彬看住她,稍微有点殷勤,恰到好处的关怀,不知就里的人一看,一定会赞叹:真是个君子人,同难缠的前妻分了手,仍然如此周到。 佟志佳忽然笑了。 他的演技是那么精湛,曾经一度,连她都相信,是她有毛病,不是他,错在她,不是他。 “妈妈,妈妈,跟我们在一起。” 志佳低下头,若无其事地说:“妈妈有事,你先回去,我们后天再见。” 应彤呜地一声,表示失望。 幼童总是那样渴望有父母做伴,不过不怕,他们很快就会长大,到时,嫌父母在一边碍事。 志佳看孩子上了车离去。 她驶到一个冷静角落,把脸埋在驾驶盘上,紧紧闭上眼睛,她似乎又听见那句话:“我知道,你不过是想我和你结婚!” 志佳错愕、吃惊、悲痛,不相信自己曾经为了这样一个小人这样一件小事而甘心承受如此的侮辱。 她抬起头,把车子驶往市区。 漫无目的地,车子如有灵性,老马识途地停在小郭侦探事务所前。 佟志佳找上楼去。 小郭蜷缩在长沙发上睡觉。 志佳莞尔。 这个老可爱,他并不疲倦,可是他永远在躲懒,他已经把工作量减至最低,但是完全不做,他又不知道上哪儿去才好。 如果乖乖坐着等他醒来,不知要坐到什么时候,非把他推醒不可。 志佳伸伸手去摇他肩膀。 他打个呵欠,“男女授受不亲。” “小郭先生,是我。” “你不是女子吗?” “小郭先生,你白天老睡觉。” “你难道不知,我晚上从来不睡?” 志佳叹口气。 “你又怎么了?多日不见,我还以为你已解决所有疑难杂症,故此亦把我忘记。” 志佳用手撑住下巴,“小郭先生,我看到了自己。” 小郭一贯问非所答:“你知道吗?最先进的电脑不但有记忆系统,也配备忘却系统,但凡在一段时间内不再用的资料,全部自动洗掉。你说,这是不是已经先进得与人脑接近?” 志佳呆呆地听着。 “对了,”小郭问,“你看到了自己,是什么时候的自己?童年、少年、青年,还是壮年、中年、老年?” 志佳清清喉咙,“过去颓丧不振的自己。” “这种自己,记来做甚?” “我逐一想回来了。” “重获失去的记忆,有没有使你痛苦?” “不,使我警惕。” “那么,同样的错误,你不会再犯?” “绝不。” “呵,错误还算值得。” “小郭先生,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对我前倨后恭,判若二人?” 小郭哑然失笑,这个女孩为聪明面孔笨肚肠写照。 “我还是我,为何他以前极度羞辱我,此刻又对我客客气气?”志佳大惑不解。 “他侮辱过你?我想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你若不去提醒他,他也不会记得,佟小姐,记忆是很玄妙的一回事,会不会是你过去弱小的心灵太过敏感,引致这种多疑,也许,他对你的态度一贯如此?” 佟志佳微笑,“可能。” “现在,是你学习真正忘记的时刻了,” “是,小郭先生。” “回去吧,我还想补一觉。”他又躺到沙发上去。 志佳打道回府。 新居终于完成了装修。 摆设布置仍然非常简单,偌大的客厅又添多了一组沙发,四边的空位多得可以骑脚踏车。 志佳学着小郭先生那样打横躺在沙发上,面孔贴着椅背,噫,真是舒服,完全可以两为一体,憩睡,不问世事。 但像不可避免,她又看到了自己。 年轻瘦小的她正蹲着哀哀痛哭,一旁有个幼婴在大声哭泣,那么小的躯体发出那么宏亮的声音,真是奇迹。 百忙中佟志佳对她说:“小儿饿了,去照顾她,去呀!” 但是那个佟志佳不理,只是流泪。 佟志佳生气,“站起来,这并非世界末日,听见没有,给我站起来!”她动手去拉她。 正在此时,有人大力敲响房门:“志佳,开门,志佳,开门,是妈妈来了,让妈妈进来。” 佟志佳于是对佟志佳说:“你还想怎地,你看母亲多关心你,速速回心转意。” 外边敲门声继续:“志佳,应佳均也来了,你不是要见他吗?千万不要做傻事,快开门。” 佟志佳呼喝:“听见没有!” 可是那一个佟志佳不听她,那一个佟志佳跌跌撞撞站起来,有所行动。 志佳连忙拼命拉住她。 “你想干什么?” “放开我!” 那个佟志佳扑过去抓到火种,拍一声,窗帘已经着火。 志佳魂飞魄散,婴儿翻过身来,受声响惊吓,哭得更为大声,她仰起小小面孔,呜哗呜哗,志佳听了,心如刀割,连忙脱下身上外套,向火舌头盖去。 这时门外嘈声大作,几下巨响,房门撞开,众人涌进来,志佳心略宽,手一松,火头直缠上来,她手掌吃痛,哎呀大叫一声。 只见应佳均疯了似地上前抢到婴儿身边,双手紧紧抱起,逃到房外去。 志佳此刻只觉左手痛不可当,大声惨叫。 她自床上坐起来。 一头一身冒汗,是那种会滴下来的大汗。 噩梦! 但是志佳随即觉得手掌炙痛,伸出左手一看,只见手心手背一溜水泡,红肿难分,痛入心肺。 佟志佳痛得混身打颤,马上用右手拨电话给朱尔旦求救。 豆大的汗珠自她脸上滴下来,睡袍湿漉漉贴住她身体,朱尔旦赶到的时候她已经痛得流泪。 好一个小朱,不慌不忙,先按住志佳,给她注射,然后检查伤口,一看不过是皮外伤无碍,便喷冷冻剂止痛,包扎,一连串动作做得利落漂亮,专注工作时他敦厚的脸自有吸引人之处。 接着他找来毛巾浴衣替志佳穿上,冲一杯葡萄酒,让志佳喝下去。 他一个问题都没有问,默默为志佳服务。 要到这个时候,志佳才定下神来,看到时间,是清晨五点半。 佟志佳把头靠在小朱的肩膀上,只觉痛的感觉渐渐减轻。 第21章 “呵,”她说,“疼痛真正可怕,千万不要打小孩。” 朱尔旦听了啼笑皆非,不过他真正好涵养,并不言语。 志佳休息一会儿,清醒过来,整理思维,才哎呀一声叫出来,呆住了。 在噩梦中,佟志佳赶去扑火,梦醒了,一切应当成为过去,可是她把火伤自梦中带出来。 “不可能!”志佳大叫。 小朱连忙说:“有话慢慢说,你且休息一下。” “朱尔旦,我——”她抓紧他的手。 “凡事不要冲动,伤害自己,最划不来,亲者痛仇者快,何必呢?” 朱尔旦声音低低,万分惋惜。 志佳失笑,“小朱,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人不爱我,我更要自爱。” 小朱松口气,看牢志佳受伤的手,“那么,这纯是意外?” 佟志佳不知如何解释这件诡秘的事,只得怔怔地点头。 “你喝醉了?”小朱推想。 志佳只得说:“嗯。” “厨房倒泻了开水,烫到手。” 志佳觉得这个解释很合理,“嗳。” “小心点,志佳,为了爱你的人。” “我省得,小朱。” “下午我再来看你,服了药,睡一觉,不要上班了。” 小朱的语气带命令式,说也奇怪,志佳却觉得分外亲切,不难接受。 朱尔旦放下志佳赶回去上班。 这个老好人,将来结了婚,有了家室,就不便把他请出来了。 一定要在这段时间内尽快独立,绝对不麻烦骚扰任何人。 志佳洗了一把脸,镜中的她双眼布满血丝。 她到厨房去拿茶包敷眼,一走进去,看到茶壶倾倒在地,电炉火头尚未熄灭。 噫,一切正如小朱推理所得:她睡得七荤八素,半夜起来,发觉水开得一塌糊涂,想熄火,不小心,打翻茶壶,烫到了手。 志佳静静坐下,她糊涂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噩梦,还是事实? 她已经累过了头,倒在床上,昏昏睡去。 杂志社三路人马来电追人、问候,最后,方女士亲自上门来。 是他们使她知道,她仍然生活在现实世界。 方女士大惊小怪,表示她极度的关注,“会不会有伤疤?” 志佳轻轻地说:“渐渐会褪掉的吧?” “对,最终都会变成一个淡淡的影子。” 方女士伸出右臂,那里,也有一搭相当大的瘢痕,不过看得出是多年之前的事了。 方女士感喟,把一个悲剧浓缩地讲出来:“他年轻,我也是,以为爱情可以克服一切,穷,哭嚷的孩子,满屋的家务,一天,买杂物回来,发觉有市场单子上多算一盒洗衣粉的价钱,他立刻教训我,令我回去算帐,拉扯间,开水倒翻……” 志佳还是第一次知道英明神武的方小姐有这种过去,不禁发呆。 “我记得我大声叫:‘即使我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我会是一个好的杂志编辑!’” 志佳忍不住说:“当然你是好主妇好母亲!有人一无是处,恶人先告状,故意踩低你糟蹋你,好使你信心全失,以为错在你。” 方小姐一怔,“这个道理,我要到很久之后才明白。” 志佳哼一声:“幸亏社会赏识你。” 方小姐苦笑。 志佳问:“此刻他在何处?恐怕用放大镜都找不到吧?” 方女士不出声。 “在他心目中,他绝对是怀才不遇,你肯定是贪慕虚荣,”佟志佳说,“不用费时辩白。” 方女士笑了,放下衣袖,“不过伤痕已经褪得几乎看不见了。” 其实是在那里的,既然当事人那么说,听故事的人何必去指出来。 “来,在蓝图上签一个字。” 她拎着公事包离去。 每一个人都有她的伤痕。 傍晚,小朱抽空来替她验伤。 志佳这才把噩梦告诉他。 “我可是破了相?”志佳含笑问。 “别担心,在我双眼里,你永远是个美女。” “你会不会解梦?” “不,我无异能,但我是一个医生,我认为你的伤口受滚沸的开水所烫。” “在噩梦前还是噩梦后?” “我不在现场,我不知道,对我说,那并不重要。” 佟志佳笑了。 第10章 “你为何笑?” “在大学里,我读一系列的袋装书,叫什么什么简化,像法律简化,会计简化……朱尔旦,你所著巨著叫人生简化。” 小朱也笑了,“做人本应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我甚为欢喜。” 小朱问:“欢迎你做我的读者。” 志佳听懂了,但笑不语。 朱尔旦自己却觉得有点难为情,“我要走了。” 她送他到门口,忽然叫住他: “我得对你老老实实,朱尔旦,我不能暖暖昧昧,与你打情骂俏误导你直到海枯石烂,那样做太不公平了,我有我的宗旨,朱尔旦,我还没准备好,我想我不会那么快进入另一段感情。” 朱尔旦先是沉默,然后笑了,“我知道,你不爱我。” 实在不愧是个化繁为简的高手。 他扬扬手去了。 志佳叹口气,伤口又隐隐作痛。 第二天,她带着缠绷带的手去上班。 年轻的同事们纷纷前来在绷带上写祝福语及签名。 始料未及,这反而成为一宗喜事。 志佳对小郭先生说:“我走运了,运气一来,什么都会变好事,一蹴即成,不费吹灰之力。” 小郭含笑,“那多好!” 志佳手上绷带已经解开,手背旧皮褪掉,露出嫩红的新肉,看上去颇为突兀,朱尔旦医生着她戴上白色绵纱手套保护皮肤。 到了室内,志佳总忍不住脱下,手套搁一边,像只小白兔。 “小郭先生,我们对梦境了解究竟有多少?” 小郭回答:“不比我们对记忆知道得更多。” 志佳失望,“我们好像对自己的五脏六腑一无所知。” 小郭先生说:“这样讲是比较苛刻了一点,近年来外科医术进步迅速,已可替胚胎做手术,可惜脑部活动与内分泌仍然是二大盲点。” “梦境究竟是存在还是不存在?” “有人相信它存在另一个空间——喂,无故又钻什么牛角尖,下次上来,你恐怕会问我前生之事。” “真的,华自芳前生是谁,奈何今生老是破坏我的婚事?” “佟志佳,我看你是大好了,再也不需要在下的协助,我俩会晤到此为止,我会把帐单寄到你处。” 唷,下令逐客。 佟志佳笑嘻嘻地站起来告辞。 可是小郭忽然之间叫住她,“对,差点忘了这件事。” 志佳讶异,“有何吩咐?乐于效劳。” “这是一个通讯号码,有人想和你做朋友。” 志佳接过一张卡片,只见上面印着yzx三个英文字母,以及一个十个字电话号码。 “这是谁?”志佳一点头绪也没有。 “他见过你一次,印象深刻。” 呵,但丁也只见过比亚翠斯一次。 “谁,到底是谁?” “记得吗?一天你不请自来,打断了我与一位原医生的会晤。” “呵是,”志佳以手覆额,“想起来了,我无礼地叫他滚蛋,怎么,他不生气吗?” 小郭不出声,男人统统有点蜡烛脾气。 他记得原医生对他说:“从未见过那样绝望的眼睛,真想知道是什么原因。” 小郭立刻说:“老原,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中间人。” “看得出她精神极度困惑,或许,我可以帮她的忙,这是我的卡片。” 小郭知道卡片上鬼头鬼脑,只印着他姓名英文字母的简写,于是回答:“我只负责将之交到她手上。” “谢谢你。” “老原,你也该憩会了,也是个中年人了,犹自孜孜不倦寻找爱情,你这嗜好,会否太过虚无飘渺?” 原医生悲凉地笑笑离去。 当下佟志佳接过卡片收好。 “他是个非常特别的男人,”小郭忽然为老朋友说话,“只喜欢特别的女子。” “可是,”志佳摊摊手,“我这人并无不平凡之处。” 小郭说:“或许,你和医生有缘。” 志佳苦笑,小郭先生从来不忘打趣她。 “寂寞之际,不妨与他通个电话。” “说不定。” 志佳离去。 她有点舍不得小郭侦探社。 假使能把杂志社做得那样亲切,真算一项成就,让失意的人,有烦恼的朋友上来喝杯咖啡,诉诉苦,解解闷,功德无量,古时的沙龙,不也就是这样? 可惜要庞大人力物力支持。 三天后,秘书对志佳说:“一位郭先生寄来张怪帐单。” 志佳马上说:“拿来我看。”没想到这么快来追债。秘书递上单子。 只见上面写着:“你欠我五十四个工作小时,以下乃是偿还条款:第一,请捐五位数字到下列慈善机构——” 志佳笑了。小郭先生真是妙人。 只见最后一项是:“拨三个电话给原医生,他人在不在,都以三次为限。” 志佳用手托着头。 什么年纪了,居然还有人为她拉拢男朋友。 那位原医生也是怪人,姓名缩写是二十六个方块字母最后三个:yzx。 打三次为限。 佟志佳侧着头狡黠地想,什么时候拨电话最适合。 第22章 午膳时分打过去,每次响一下即时挂断,三次之后履行诺言,没拖没欠,多好。 想到这个取巧的办法,志佳笑了。 不过,且不忙做这件事。 此刻佟志佳要做的事可多着呢:应彤六岁生日,要好好同她准备一下!选一件别出心裁,有纪念性的礼物,补足母亲以往不在场的遗憾。 她什么都同朱尔旦商量。 “送一具天文望远镜。” “好主意,”志佳马上记下来,“值得考虑。” “仓?有没有再来找你?” 志佳抬起头,“这也是一份礼物?” “不,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啊,我没见他已经很久了。” “他此刻与行政科一个女孩子走。” “那多好!” 那是志佳新发掘的口头禅,一切事不关己的新闻,全部加以那多好来形容,你发了财吗,那多好!你得了奖吗,那多好!你结了婚吗,那多好! “听说那女孩长得很像佟志佳。” 志佳不能再维持沉默,“不要开玩笑了,真的佟志佳尚且配不上他,他怎么会去找假的佟志佳,他早忘了我,我也不再记得他,还有,小朱,我严禁你把我俩的名字相提并论,因为由你口中说出来,人们容易相信,大家都知道你我亲厚。” “是。” 没想到她对仓?完全不屑。 只听得佟志佳说:“小医生耳,要多少有多少。”话一出口,己觉得罪人,连忙补一句,“小朱,你不同,你是国手。” 小朱瞪她一眼,志佳叹口气,“越描越黑。”她已经那么小心,还是不自觉地得罪人,做人恁地难。“我了解你,我不会怪你。” 那个xyz也是位医生。 仓?与佟志佳,总算完结了。 因公司开会,志佳说:“八月份我打算告三个星期假。”“这么久?” “工作时工作,游戏时游戏。” 志佳有一个计划。 她对应彤说:“问准了你父亲,我俩乘邮轮到北欧去看冰川,运气好,还可观赏极光。” 应彤说:“那太好了,不过——” 志佳知道这个孩子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心事比大人还要缜密,因笑道:“嗯,你有条件?” “这可是我六岁生日礼物?” “这的确是。” “假如父亲能够与我们一起我才真正高兴。” 志佳沉默半刻,“他不一定有空。” “我去问他。” “也许他对航海没有兴趣。” “妈妈,让我问问他。”孩子央求。 志佳十分为难,她不愿意与他共处,但是,一个孩子只得一次六岁生日。 应彤说:“我知道你俩合不来,可是你们却同时对我那么好。”话说得再明白没有,她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是父母与她同在。 志佳万分不愿意,“你尽管去问他吧。” 佟志佳现在可聪明了,要有一定的智慧,才会抹着汗知道自己从前有多笨。 志佳此刻几乎料事如神:应佳均会跟着来。为什么不,此刻的佟志佳又不失礼于他,这种人最现实不过,哪里有好处便走到哪里,谁有面子谁就是他的朋友,啥人手头疏爽些啥人便是他的主子。 这种人好应付,是朱尔旦那样的好人才叫佟志佳牵肠挂肚,十分内疚。 应佳均一口答应下来。 志佳握着拳头说:果然不出山人所料。 接着,她忙碌地筹备假期。 朱尔旦十分羡慕,“你不会邀请我共游吧?” 志佳温柔地说:“小朱,和我们母女泡久了,外人会怎么说?你的名誉受损,将来怕找不到好伴侣。” 小朱很苦恼,“不和我玩,还口口声声为我好。” 志佳但求问心无愧,她只能做到那样。 到了船上,看见应彤的小面孔如花一般地绽开,志佳就知道一切退让都值得。 当夜,志佳与女儿二人在甲板上逗留到深夜,观看北斗星。 都会夜空受烟霞污染,哪里还看得到星,再说,霓虹光管也太亮太霸道,天都成了不夜天。 应彤忽然看到满天向她眨眼的灿烂星光,兴奋得发呆。 那夜志佳回到舱房躺下,已经混身肌肉发痛。 她做了一个怪梦。 梦见自己穿着别致的小礼服和高跟鞋去结婚,新郎是谁?不知道,他也没有来接她,她一个人挤各式各样的公共交通工具前往教堂。 梦中,方小姐赶来陪她,送她一只碎钻戒指做礼物,可是天忽然下雨了,佟志佳狼狈不堪,鞋脱袜甩那样赶去结婚。 一觉醒来,志佳失笑,见鬼,这种婚,不结也罢。 看看钟,才七点,正想翻个身再睡,忽然想到应彤也许已经醒来,连忙拨电话到他们父女的房间,志佳做对了,孩子六时正就准备妥当待母亲来接。 志佳连忙更衣沐浴。 百忙中再重温昨夜的事,觉得它的意义非同小可,那是一个有关将来的事,啊,佟志佳的灵魂不再徘徊在过去的岁月,它终于迈开脚步,走向将来。 志佳的精神大振,推开舱门,吸一口新鲜空气,与应彤去寻欢作乐。 应佳均冷眼旁观。 他此行当然有目的,三个礼拜的假期对任何成年人都是一种奢侈,他怎么会无端将之浪费在一只船上,他要好好看清楚佟志佳。 他也不是没有收获的。 才两天一夜,他已经发觉佟志佳的本质其实没有变,仍然那么天真,兴趣照旧与一个中童没有什么两样:爱好大自然,喜欢吃,老睡不够,说起故事来没完没了,难怪应彤与她相处得那么好。 从前只觉她不愿长大,放肆怪诞,此刻的佟志佳已赚得名利,一切旧习性变得别致可爱,人的眼光,就是那么势利。 晚饭时他闪她:“听说贵杂志要大展鸿图?” 佟志佳一怔,消息倒是灵通,银河刚想改半月刊。她没有回答,有什么必要向他坦白。 “没想到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呵,原来他刚发现佟志佳并非一无是处。 志佳还是不作声,照样津津有味享受她的晚餐。 灯光一暗,女歌手出来,唱一首幽怨动人的情歌。“记得这首歌吗?”他忽然问。 志佳讪笑,摇摇头,她是真的不记得了,这种琐事,在千头万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用患失忆也会忘得一干二净,亏他为了一点点尚未到手的利益,把陈皮往事都拿出来讲一番。 “是什么歌?是初中时流行的曲子?” 应佳均见话不投机,适可而止。 那夜,待应彤睡后,他邀请志佳谈话。 志佳说:“我已经疲倦得不得了。”催他快快处理。 他也索性长话短说:“为着孩子,我俩有没有希望补行一次婚礼?” 这绝对是佟志佳一生所听过最荒谬的建议,她脸上一点声色也没有,只是答:“孩子并不见得需要我们为她做出这么大的牺牲。” 应佳均说下去:“你的病已经大好——” 志佳温和截断他:“我从来没有病过,你应当比任何人都清楚。”应君一怔。 “我眼皮无法撑开,我得早退。” 那,便是他上船来的目的。 晃眼到了中年,浏览了那么久,发觉历年所见的,原来还不及当初舍弃的好,于是想再来一次。 志佳回到舱房,对牢镜子说:“我根本不认识他。”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应佳均计划有变。 公司有事找他,他要在新加坡上岸,乘飞机回去。 志佳莞尔,连忙装一个遗憾的样子,“哦,这么忙。” 真正失望的是应彤。 他走了以后,应彤搬来与母亲同睡。 半夜,孩子醒来,“妈妈,妈妈。” “妈妈,喝牛奶。” “什么,这么大还半夜喝奶?”是清晨四时二十分,要命。 “爸爸一直喂我。” “什么,六年来从未间断?”志佳意外了。 “他说夜间喝奶会长肉,身体比较好。” 真伟大,佟志佳忽然原谅了他。 佟志佳决定原谅每一个人,倒没抱着每个人也会原谅她的奢望。 “你得把这个习惯戒掉。”志佳对女儿说。 应彤唯唯诺诺。 结果母女俩闲聊到天亮。 累了转个身再睡。 这个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松了下来。 她担心它们以后再也走不到一块儿:回到杂志社去上班的时候,会发觉咦,我的腿呢?我的手呢?我的干劲呢?原来统统在假期中遗失。 不过也真失不足惜。 应佳均上了岸之后,仍然每晚打电话到船上来与女儿聊几句。 应彤次次都问:“妈妈你要不要说两句?”每晚志佳都有藉口:“我们约好了船长参观电脑室,快些”,“我这就沐浴”,“我累了”,“电视节目好看之极”……有什么好说的? 佟志佳见过他的真面目,十分可怕的一张脸,以后再细细描绘修整也于事无补。 志佳已尽量压抑她对他的厌恶。 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声音:“你们母女俩到达了什么埠了?千万不要乐不思蜀,一回来就要陪我吃饭,一个人寂寞死了。” 志佳莞尔,应彤在身边,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为命的温馨。 船泊赫尔辛基的时候,她们就得上岸转乘飞机了。 正在收拾行李,志佳听到一个电话。 “小郭先生,是你?” 第23章 “可不就是我,有人答应我一件事还没做,我来追人情债。” “什么事?”志佳莫名其妙吓一跳,“我是那样的人吗?小郭先生,您有什么吩咐尽管说。” 小郭没好气,“叫你打电话你打了没有?” 电话,什么电话? “佟志佳,我以为你的失忆症已经痊愈了!” 啊对,佟志佳如大梦初醒,“抱歉,小郭先生,我马上做。”可是,那个电话号码有没有带在身边呢? “你把整件事丢在脑后了。”小郭斥责她。 志佳没声价道歉,叩头如捣蒜,“是我不好,您把号码再说一遍,我马上打过去。” “你根本没有把这件事放心上。”小郭终于把那重要的电话重复一次。 志佳急急用笔纸记下。 忽然之间,她听得小郭在那一头叹一口气,他跟着说了句难以理解的话:“做人,是该这样。” “什么,”志佳问,“您说什么?” 他语气感慨,“我说做人是该像你这样,你现在也学会了,糊里糊涂,该忘的全部忘记,记得也全部忘记,乐得轻松。” “是是是。”志佳唯唯诺诺。 他说下去:“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们,我们再卖命也是枉然,不如吃吃喝喝,嘻嘻哈哈地过日子。” 志佳讶然,这位聪明的小郭先生,受了什么新的刺激,牢骚满箩。 “祝你快乐,佟志佳。” “小郭先生,你也是。” 他总算挂了线。 志佳看了看手中十个号码的电话,鼓起勇气拨过去,电话才响一下就有人来接。 志佳立刻自报姓名:“我是佟志佳,你是哪一位?” 她根本不记得这个号码属于谁,又不敢问小郭,只得用这个办法。 对方一听,立刻轻笑:“你不知我是谁?”声音甚具男性魅力。 志佳直截了当地抢白:“这是什么,猜谜游戏?” 对方说:“我是yzx。” “原来是你!”志佳终于想起来,悻悻地说,“你害我让小郭先生骂一顿。”他是那个怪医。 “每天等电话的滋味不好受。” 志佳质问:“为什么要等?” 谁知对方说:“问得好,也许,是因为寂寞,也许,是希望听到你的声音。” 志佳已有许久许久没听到这样原始的赞美,不禁语塞。 “更也许,是因为你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志佳正打算与他聊下去,应彤的小脸探进来,她立刻说:“我此刻不能详谈,待我回来再说吧。” “如果你不介意,我们明天就可以见面。” “我们母女会在赫尔辛基逗留两天,这是旅途最后一站,阁下在哪里?” “多巧,”他笑,“我正在附近,你们的船叫北国公主是不是?我未接你们。” 志佳发呆,此人神通恁地广大。 “我猜想我是受欢迎的。” “当然,”志佳连忙说,“他乡遇故知,至开心不过。” “明天见。” 志佳到这个时候,才发觉她已与一个陌生人订下约会。 不理它了,有什么不妥,才找小郭这个中间人来理论。 接着,是方小姐的电话来了,“志佳,你可是后天回来?” “是,为何语气严重?” “黄珍过档后立意与我们打对台,处处模仿抄袭我们的风格,更前来挖角,你得快回来商议对策。” 黄珍,黄珍是谁? 啊,是华自芳的化名。 华自芳又是谁? 志佳笑,“嘿,他们算老几,我们什么人都不怕,抄人怎么胜人,不碍事,至要紧我们一口真气足,待我回来慢慢谈。” “得令。”方女士已经大感安慰。 那一晚,佟志佳睡得并不比平日差,凌晨听见汽笛声,醒了。 看到应彤小小熟睡的脸,凝视了一会儿,还来不及感动落泪,已经觉得眼涩,倒头再睡。 早上船泊岸,志佳把行李堆在舱门处,带着应彤准备下船,有人敲门。 “谁?” “我来取行李。” 志佳前去打开门,“一共三件。” 进来的那位先生却没有穿制服,一抬头,剑眉星目的一张脸,志佳怔住。 “佟小姐,我们有约。”他挽起行李,“我说好来接你。” 原医生! 志佳意外不已,连忙介绍他给应彤认识。 应彤后来对她父亲说:“原医生长得很高,天气那么冷,他才穿一件薄衬衫。” 应彤到底小,没向她父亲形容,那位原先生脸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沧桑。 当下佟志佳问:“你打算把我们接往何处?” 原转过头来,“赫尔辛基是看不到极光的,我们将乘内陆飞机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佟小姐,应小姐,同意吗?” 应彤立刻对他有说不出的好感,他是第一个叫她应小姐的人。 佟志佳独自带着幼儿上路,本应万分小心谨慎才是,但眼前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使她说:“还等什么,立刻出发!” 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长远的野性种子萌芽,她竟带着孩子,跟一个陌生人上路。 应彤很详尽地向父亲描述:“我们乘搭一架很小很小,只可载九个人的飞机,朝北飞去,飞机由原先生亲自驾驶,他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操作,真没想到妈妈会认得那样有趣的人。” 飞机飞了三小时。 “我们抵达了午夜太阳之地,在那里,有整整半年,太阳不会下山,天不会黑,原先生画了图解,告诉我,那是因为地球轴心的斜度,两极的位置,以及太阳光线照射角度的缘故……妈妈,她一直微笑,像很高兴的样子。” 佟志佳的确开心得不得了。 那个夏夜,他们并没有看到极光,但是不相干,母女二人已经够乐。 这是应彤第一次看到雪——“爸爸,北国的夏季比我们的冬季还要寒冷,原来世界有那么大,奇景那么多,我巴不得可以马上长大,到各处遥远的地方去探险。” 应佳均一边聆听一边默不作声。 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象,如果不是由小女儿亲口叙述,他简直不会相信。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佟志佳挣脱了枷锁,去到那么高那么远? 如果他问佟志佳,志佳倒是有一个现成的答案,她会说:“退一步想,海阔天空。” 他已经得不到她。 那一夜,小小的应彤兴奋地说:“原先生,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结束。” 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但笑不语。 志佳骇笑,对女儿说:“那多累!你看原先生,浪迹天涯,无家无室,每天无固定作息时间,去到哪里是哪里,他可不能带着心爱的玩偶上路,也不能时常与亲友见面聊天,你可不要学原先生。” 听了这番话,最激荡的是原君。 他没想到他那被众人誉为多姿多采的一生,竟被一名女子三言两语道破真相,偏偏她所说的,又句句属实。 他呆了在那里,一脸落寞。 佟志佳母女可没发觉,尤其是小应彤,她说:“那么,我在暑假才学原先生。” 佟志佳抬起头大笑。 记忆中她好象从未如此开怀过。 待应彤睡了,志佳站在雪地观赏午夜太阳。 原君站在她身后不语。 志佳转过头来,“多谢你!” 原君牵牵嘴角。 “多谢你给我们母女难忘的一天!” 原君欠欠身。 志佳忽然独白起来:“我只是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渴望有体贴的伴侣,听话的孩子,如不,有自己的事业,也是好的补偿,不幸我的道路比人略为迂回,颇吃了一点苦,但,我也终于抵达了目的地,我不会再冒险了,外边的世界有多么瑰丽,与我无关,我只望每天下班洗个热水浴,躺在熟悉的床上,还有,我希望可以看到女儿结婚生子。” 原君仍然一言不发,他眼内沧桑味道更浓。 “我知道你怎么想,你原先想,两个寂寞的人,也许有很多话说。” 原君轻轻说:“我错了。” “不不不,你没错,应彤与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假期,不过假期结束,她还是得回学校去应付功课考试。” “你不愿意与众不同的生活?” “与众不同,是注定要吃苦的。”志佳说得非常温和。 她急着要回家。 回到那平凡得发闷的家去,安顿下来,应付日常帐单、琐事、烦恼。 “你终于找到了自己。”原君点头。 志佳抬起头来,“你说得对,我的记忆全回来了。” “可是,”原君忽然说,“你从来未曾失忆过。” 志佳一怔,笑了。 “只是,”原君说下去,“在记得无益的时候,不如忘记。” “原先生,你的理论是这样特别。” “有人把记忆匿藏起来,直到一天,有力量改变现况的时候,才重新取出记忆运用。” “那真是聪明的做法,但那不是我,我是真的把所有一切都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原君微笑。 至此志佳不禁好奇:“原先生,你还会继续寻找吗?” 原君点点头。 “可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找到,是吗?” 原君笑了,“你知道我在找什么?” 志佳也笑,她当然知道,原君在找的,是那著名的得不到的爱。 志佳会记得这次邂逅。 在飞机场话别的时候,应彤对原君说:“原先生,我长大后一定再来找你。”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