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 第1章 《故园》 作者:亦舒 声明:本书由奇书网()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下载后请在24小时内删除.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 第1章 夏铭心一向喜欢看报纸上的分类广告,她一直觉得小小一格格广告文字中有大量社会现象缩影。 经济不景气,大家便卖房子,出让生意,徵求职位,一日一富庶起来,分类广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处有人聘请保姆、司机、补习老师。还有,各种猫犬、奇花异卉,统统在找买主。 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热茶,坐下来,摊开报纸,阅毕头条副刊,便读起分类广告来。 “海关充公未完税珠宝拍卖”。 “免费吃寿司:一小时内可吃八十件者免费,五十件半价,三十件七折”。 “欧巴皮具公司结业大减价”…… 这些都是不景气的表示,世界经济一环扣一环,东南亚国家一个一个骨牌似倒下来,很快影响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铭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启事。 “宁静路一号故园遭银行取消赎取祗押品权利,举行拍卖,室内家俱杂物由星期一至三公开竞投”。 铭心的耳畔嗡地一声。 忽然之间,她甚么都听不到了。 她胸口作闷,半晌,才能够站起来,走到锌盘面前,将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来,接着,她揉了揉面孔,敷一点冷水,吁出一口气。 故园。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视报上广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纸上黑字,证明是其的,不是有人开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过车匙出门去。 没有家室就是这点好,爱跑到甚麽地方大可以马上出发,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车子一上公路铭心更加迷惘,往故园的路她实在太熟悉了,闭着眼睛也可以驶得到。 宁静路离开市区约莫一小时车程,它的尽头便是故园所在,故园位置奇突,座落在一个小小半岛上,占地五亩左右,对牢太平洋,是一个完全独立的天地。 铭心第一次来到故园,情绪十分激荡,她简直不相信这种世外桃源式的住宅会是真的。 跟著接触的人与事,改变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为分类广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刚考完毕业试,刚取到文凭,正闲著,想找工作,在中文报纸上看到这一段广告。 “诚聘会通话家庭教师,薪优,请电九二六三三三张小姐。” 是这一段广告使她踏进故园。 夏铭心的车子在公路上飞驰,一刹时酸甜苦辣,很难分辨心中是甚么滋味。 她一定要赶去看个究竟。 一驶进宁静路已经嗅到盐香,这是近海空气的特色。 铭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许多车子,啊,原来今日是拍卖品预展,有不少人已闻风而来。 她静静把小车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门。 抬头一看,大宅损坏的程度叫她吃惊,外墙本来是鸽灰色,配乳黄大柱,现在霉斑处处,雨水渍子一条条自屋檐挂下来,像永恒的眼泪。 多久没有维修,怎麽豪宅刹时间变成颓垣败瓦? 铭心张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们又在何处? 有人客气地说:“小姐,这边。” 呵,她站着不动,身後有人不耐烦了。 她只得走进屋内。 拍卖行已经占据了整座大宅,到处是分门别类的标签,人头涌涌,正在参观、估价、评头品足,大厅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卖台高高在上。 所有灯饰摆设字书都被除下集中在一处按件出售,铭心内心恐惧悠然而生。 啊,不要说是一个人,连死物也会堕落。 她身不由主,离开闹哄哄人群,往楼梯上走去。 有一个穿制服的护卫员上前阻止,“这位小姐,游客止步。” 铭心抬起头,低声说:“我以前……住在这里。” 也许因为她长相秀美,衣着得体,也许护卫员也为大宅破落的情况伤感,他嚅嚅说:“给你十分钟,小姐,别累我丢了工作,”他给她通融。 “是,谢谢你。” 楼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筑师别致的设计使上落楼梯变作一种享受,自外边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园最突出一角。 一楼是孩子们的寝室,二楼是游戏室及私人会客室,顶楼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独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园没把夏铭心当下人,她的寝室在走廊最後一间房。 她轻轻走近房间,推开房门。 呵,整整五年彷佛没有过去。 此刻房内堆满旧床褥,纱窗帘破损,木地板上有水渍,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经打碎,长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铭心彷佛还听见一把清脆的声音咕咕地笑,喊她:“铭心,铭心,你为谁刻骨铭心?” 铭心鼻子一酸,眼泪差些落下来。 故园每一件家俱摆设都是宝贝,她记得睡过的小铁床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绘的茶花。 铭心黯然。 门口有人说话:“你找谁?” 铭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小姐站在门口。 铭心问:“你是谁?” “我是拍卖行推广人员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园旧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触景生情。” 铭心无奈,“请问有无卓家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问:“故园的主人姓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我们一向对物,不对人。” 铭心嗒然。 她接着说:“大宅无商业价值,将拆卸建渡假村,可惜东南亚货币贬值潮席卷全世界,投资商大感踌躇,计划押后。” 铭心又受到一次打击,“拆卸,不是复修?” 林栩琪大奇,“复修,谁来住这种大而无当的屋子,十个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够呢。” 对,她说对了,从前卓家的确拥有七八个工奇*书*电&子^书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园。 林小姐问:“看中甚么没有?” 铭心摇摇头。 “他们好似甚么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杂物全部留下,连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们笑说,这次拍卖可能是十年内最大的杂物贱卖。” “铭心需大力吸一口气才能镇定下来。 “有无时间?我请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气。 铭心只得随她离开二楼。 林小姐又说:“美丽的古老大屋……你是一个浪漫的人吗?我不是,改建成廿多个酒店式单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铭心不语,低着头走到楼下,被人群一挤,失去林小姐影踪,铭心松口气。 她走到偏厅去,无意听见两个中年生意人的对话。 那两人肆无忌惮在抽雪茄,空气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说:“地库的桌球台我已 订下。” 另一人不以为然,“庞然巨物,放到甚麽地方?” “我那两个孩子喜欢桌球,你呢,看中什么?” “现在最好,经济衰退时现款是皇帝。” “这是事实,尤其是港元,那是现今世上唯一与美金挂钩的币值,誓死不贬值,政府不惜赔上整个都会的经济捍卫,非常矜贵。” 他干笑数声。 “还是美元最厉害,它爱升便升,爱跌便跌,袋里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试跑到日本、阿尔及尔、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认得绿背。” “哈哈哈哈,快去换美金吧。” 铭心说不出的烦腻,刚想走开,他俩的话题一转,又把铭心留下来。 “你认识卓世光吗?” “卓氏很少参加社交活动,十分低调。” 铭心牵牵嘴角,心想:阁下还不是那个级数,尚无资格同卓家往来。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并不轻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现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我猜他们没有问题。” 铭心略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个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嗳,腰围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动活动。” 铭心连忙闪在一旁。 她走出园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绿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坛似的草地如今像蓬头鬼,还有一搭一搭癞痢,竟失修到这种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铭心双手颤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干,一列各种海棠被人连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个个泥洞。 铭心渐渐愤怒,握紧拳头,人,人都到甚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好好保卫家园。 终于她长叹一声,穿过客厅,预备离去。 忽然看到一双竹箩内堆放着一叠银相架。 镜框内没有照片,可是铭心认得它们,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轻轻拾起它们。 身后有声音,“要不要预留?” 是林栩琪。 铭心连忙点头。 “请过来填写表格,标个出价,如无人高过你的数目,我们派人送到你处。” 铭心填好表格,把银相架放回原处,忽然发觉照片仍然在镜框内,只不过被人反转来放,她十分震惊,连忙拆开相架,打开一看。 第2章 哎呀!铭心再也忍不住,眼泪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长发飞扬,坐在白色的游艇甲板上,笑容如阳光般灿烂,搂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声。 这正是他们一家最繁华的时刻,铭心连忙把照片反过去放好,不,不能给它们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这一批银相架。 她踉跄地走到停车场,上车飞驰而去。 回返家中,铭心倒在大沙发里,脑子里先是一片空白。 她紧紧闭上双目,过片刻,回忆忽而纷沓而至,一起涌到,混乱不堪。 “你是谁,夏铭心?”是元声在发问:“怎么会有那样动人的名字?” “铭心,请过来帮我拉裙子拉链。”是元心甜腻的声音。 还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话,别的,不管你的事。”这样不客气,当然是大小姐元华。 那麽,还有一个人这样同她说:“铭心,你看清楚没有,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了吧。” 铭心用手紧紧掩着面孔,呻吟起来。 然後,过去一幕幕,她以为早被亲手埋葬的旧事,又逐渐有条理地冒现。 五年前的暑假,夏铭心拨电话给故园的管家张小姐。 “我来申请普通话教师一职。” “那张小姐的声音骄矜而苍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们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铭心立刻说:“我有卑诗大学语言学位,专修中国方言,并且有教学资格。” 张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么,请你明早十时正到宁静路一号故园来面试。” 张小姐十分爽快,说完立刻挂上电话,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铭心连忙找出地图,查看宁静路的位置。 哗,那么远。 铭心不禁踌躇。 教普通话,能收多少酬劳?交通往返费事,来回得花三两个小时,怎麽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况且,天又下倾盘大雨,明早也不会放晴。 找了许多懒惰藉口,终於还是敌不过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来出门。 果然,天绵绵下两。 她转了两轮公路车,还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阳探出云外,气氛完全不同。 这才发觉,宁静路是私家路,整条路的尽头,只有一幢鸽灰色的大宅。 铭心被它华贵但不庸俗的气势摄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这样突出的住宅,太过孤陋寡闻了,还自诩是土生儿,本市没有甚么瞒得住她。 尚未找到门钤,已经有人打开了门。 一个年约六十岁的女仆看着她笑。 铭心问:“是张小姐?” “不,我是鲁妈,我负责庭园,张小姐立刻就来。” 她引铭心进会客室。 大厅光洁明亮,处处表现上好品味,没有炫耀的家俱陈设,只觉悦目舒适,像是建筑文摘中插页。 长窗外碧蓝大海像是跃进户内来,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话中约克的豆茎,一路沿着墙壁爬到天花板上。 铭心正啧啧称奇,忽然听得声咳嗽。 她转过头去,呵这一定是张女士了。 上了年纪,穿深灰色套装,果然副管家模样,神色精明,正细细打量她。 “夏小姐,请出示你的证明文件。” 铭心笑笑,“我也有几个问题要请教。” 宾主权利相等。 张小姐检查过铭心的文凭,十分满意,嗯嗯连声。 “夏小姐,请讲几句普通话来听听。” 铭心答:“没问题,从现在开始我就用国语对答好了?” “你会简笔字?” “是。” “对繁体字及简笔字的争执看法如何?” “扫清文盲,人人识字,然后学甲骨文。” “有见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个学生,需多久才能学会读写讲?” “普通会话以及读报纸头条,半年时间足够,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辈子的事。” 张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说话甚有纹理,我决定聘请你。” “啊,”铭心笑,“我还不知道要教的是什么学生。” 张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叹口气,“是兄妹三人。” “呵,什么年纪?” 铭心据实答:“廿二。” “你的学生,有两个比你大。” 铭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兴趣,更加容易学习,当必事半功倍。” 张女士笑了,“我东家吩咐,交通往来不便,夏小姐可以在这里留宿,我们包膳食。” “一天教几个小时?” “上午与下午各一小时,待你的学生没有藉口不上课,还有,薪水同外头的文凭教师相若,六个月後再予调整,你说如何?” 铭心答:“实不相瞒,我已申请了政府教席,说不定半年後就得离职。” 管家很爽快,“届时再说吧,我带你去看房间。” 铭心跟她走到二楼,那是走廊最后一间寝室,门一打开,铭心怔住。 这样娇俏的房间真不多见,如果室内装修也可以穿古装,它就是了,家俱床褥窗帘,全部维多利亚女皇时代式样,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红茶花,有几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铭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绘书,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说:“这是元心的创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设计。” 铭心转头问:“元心也是我学生?” “是,她是二小姐。” 铭心又问:“我的课室在何处?” 管家沉吟,“嗯,要不图书管,否则,就是图书室,你亲自来挑选。” 一看到图书室,铭心兴奋地说:“在这里好。” 大窗户外是蔚蓝天空与碧绿大海,一点阻隔都没有,一大株玉兰树上结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铭心看了只觉心旷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说:“在这间图书室,一个写作人当可写作出传世名著。” 张女士嗤一声笑出来,一直绷着五官的她原来有会笑的皱纹,“到底还是年轻,讲出这种孩子话来,世上漂亮的书房有的是,难道每间都坐着一个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么公平,陋室里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铭心听了,忽然十分敬重这位管家。 “你几时搬来?” “明天一早。” “我差司机去接你。” “那最好不过。” 张管家忽然问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没有负担。” “对,我顾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铭心好奇问:“我的三奇*书*电&子^书个学生呢?” 管家笑答:“两个不在家,一个没起床。” “明天上课,他们会出现吗?”有点担心。 “不出现,也不是你的错。” 铭心问:“怎么会有兴趣学国语?” 管家诧异反问:“你呢,你又为何学好普通话?” 铭心答:“大势所趋,不论香港、新加坡、台湾,用的都一定是国语,还有大陆市场,谈生意当然是亲自开口的好。” “这可说得全中。” 铭心由卓家司机送返大学宿舍。 为什么?父母已经辞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长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儿顽劣,最不堪的不是需义务替愚鲁儿补习,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厕所,你去帮他善后”,不幸失策住下来,地位比女庸还低。 无论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只小皮筐行李罢了,三套衣服,十来本书。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来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价百倍,扬眉吐气。 稍後,她到舍监处办手续迁出。 舍监还算关怀,“找到工作了?” 铭心点点头。 “是优差吗?” “过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锦。” 铭心向他道谢。 那夜她照样睡得很好,铭心不是一个情绪化的人,并非麻木,而且不想难为自己,环境告诉她,许多事必需忍耐,沉着应付,静观其变,冲动无益。 第二天一早铭心起来没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机已在楼下等候,她与斗室说再见。 忽然对住了三年的陋室恋恋不已,公用卫生间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间是一项考验,没有厨房,冲杯咖啡的热水也无…… 可是诸同学一般存活下来,居然也不是不快乐,一起温习,频频约会,只是他们有家,夏铭心没有,斗室就是铭心的家,她所有都在这里了。 日后,身外物堆满一屋,铭心禁不住纳罕,起先那种日子,竟也会熬过来,不可思议。 司机很客气,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园,她有点担心,曾夸下海口,保证学生半年之内会得读写讲,十分斗胆,做不到不知怎么办,她吐吐舌头。 张管家说:“夏小姐早,我已经通知他们,上午十一时上课,下午三时正又一课。” “其余时间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轻松,不知交了甚么好运。 她在图书室静候,以为十时正三个学生便会出现。 还一早准备好开场白:“我来教你们讲国语”,“以後,广东话与闽南语可能没有普通话重要了”…… 到了十时半,还人迹杳然,铭心开始觉得这薪酬不易赚。 凡事要主动,她放下笔,去找她的学生。 第3章 经过厨房,不禁探头张望,见全部不锈钢设备,像个商业用厨房,不禁大为欣赏。 “夏小姐,需要甚么,我帮你。” 铭心抬头,见是可亲的鲁妈,连忙道:“不敢当,我自己来。” “冰水在这里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当小孩子了。 铭心斟杯茶坐下来,看着鲁妈插花,但觉香气扑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问:“鲁妈,请问他们三兄妹在甚么地方?” 鲁妈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还睡觉,二少爷尚未回来。” 铭心倒抽一口冷气。 诚聘普通话老师,原来如此,有钱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么多人怕穷,要出尽法宝往上爬,也变作富翁。 这时鲁妈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轻轻说:“夏小姐,我有一点事请教。” 铭心欠欠身,“请说。” “夏小姐”,鲁妈有点迟疑,“你是读书人,看事情比我们明白些。” 铭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还年轻,大抵没听过六七年骚乱吧。” 鲁妈又问:“你来教国语?” 铭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说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学普通话,我是江北人,一向会讲国语,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却忙不迭学粤语,说得不好,遭人歧视。” 铭心凝视这位老人家。 “彼时都是英语挂帅,我向老鲁不谙英文,只得干粗活。” 铭心轻轻说:“时势不一样了,人总得朝著潮流走。” 鲁妈大惑不解,“怎麽会变成这样。” 铭心恻然,年纪大了,不能适应,也是常情。 便劝说:“你在这世外桃源种把花种好,不必理会时势。” 鲁妈低下头去,“我有个儿子,六七年骚乱那年,刚好十八岁。” 铭心一震。 “一个戒严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号,出去了,没再回来。” 铭心张大了嘴。 鲁妈的声音十分平静,只是有无限衰伤。 “据目击者说,警棍不住在他头上敲击,直至他倒在地上,他还在喊,用的正是国语。” 铭心呆住,真没想到会在这鸟语花香的地方听到这麽可怕的故事。 鲁妈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麽会有人要学普通话,我三十年来部未曾再讲过。” 铭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医院里昏迷了十日十夜,没救回来,不久,我与老鲁就设法移了民。” 铭心只得说:“那是一个很好的决定。” 鲁妈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说过话,心里舒服多了。” “你别客气。” “读书人到底是读书人,懂得道理,人又谦和。” 铭心待她的背影消失,吁出一口气,噫,已经十一点了,她还得去找她的学生。 真气人,怎麽还要拉夫。 她步出花园,来到室外泳池。 不错,大小姐坐在远处藤椅子上。 铭心缓缓走近。 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银光闪闪鱼鳞般的一件紧身衣,像是自海里跃起晒太阳的美人鱼。 然後,铭心明白了。 这根本是一件晚装,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约,通宵达日,一夜不寐,还来不及更衣呢。 铭心为之气结。 学甚麽普通话,这位大小姐首先要学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觉有人,眯起双眼,打量夏铭心。 “你是谁?”懒洋洋的声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肤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气。 “我是普通话老师。”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来了。” “你几时可以上课?” “我不会来上课,我没空。”语气傲慢。 铭心并不气馁,劝道,“学多一件武艺有甚麽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讲错了话,果然,只听得大小姐一声冷笑,“你弄错了,我是卓元华,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说,站起来,自顾自走开。 铭心愣在当地,涨红血孔。 半晌,她回转屋内,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弃这份工作对她太重要,不是为他们,而是为自己的饭碗。 问清庸人,原来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顾一切,敲敲门进去。 一个少女闻声转过头来。 她穿着雪白累丝内衣裤,大约刚淋完浴,头发还湿,脸容清丽,一双大服情,像时装杂志里的美少女。 铭心轻轻说:“对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对方却很大方,“没关系,你是谁?” “夏铭心。” “呵对,你是普通话老师,我迟到了吗?” 铭心啼笑皆非。 少女说:“我是卓元心,据父亲说,我若能以普通话同他交谈,他使奖我一辆好车,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麽年轻,会得教人吗?” 铭心忙不迭说:“会,会,你愿意学,我一定教会你,马上来上课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裤,“你肚子不饿?先吃饭再说。” 气都气饱了,没想过要吃饭。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响。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这女孩身上搽一种柠檬味香水,非常好闻。 如此可爱,铭心放心,至少抓到一个学生。 到了厨房,自有女庸端出饭菜。 铭心看,是精致的三菜一汤,她不知多久没吃标准粤菜,胃口奇佳,频频下箸。 女庸在一旁见客人欣赏她的厨艺,眉开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拨两拨,找来咸牛肉夹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语,皱皱眉说:“中国菜不好吃。” 铭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饭,一味炒鸡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哗这样吃下去会变胖子。 饭後还有水果招待,铭心很少这样享受,只觉饭气上涌,竟想打个小觉,连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们上课去。” 元心说:“好呀。” 铭心拉住她往图书室走去。 这女孩聪明到极点,可是,像所有聪明人一样,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钟一过,她已坐立不安,顾左右言他,又笑个不停。 片刻电话来了,她跳起来跑出去听。 铭心知道她一时不会回来。 图书室里有一张贵妃榻,铭心走过去,躺在上头,双手抱胸前,本来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劳累的她竟睡着了。 这种贵妃榻,上个世纪末在法国,专供交际花打横躺着招呼恩客,男士们坐在另一头,方便喃喃细语,良家妇女看不过眼,讽刺地称这种女性为thehorizontal,玉体横陈,即生活无忧。 想到这里,铭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转来,但是无能为力,四肢不听使唤。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轻轻的脚步声走近,似有人俯视她。 一定是元心听完电话回来了。 铭心告诉自己:快快醒转。 第2章 接着,她听见有人问她:“我是来上猓的,你可是国语老师?” 这是个男人的声音,糟糕,一惊之下,瞌睡虫立刻赶走,她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年轻男子蹲在附近凝视她。 铭心此惊非同小可,马上跳起来。 “对不起,我是卓元声,我迟到,累你久等。” 铭心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四时多,这一觉睡得太香甜,竟没有人来叫醒她。 可是伶俐的她若无其事地抓紧机会说:“下次不要再迟到,”一背脊汗。 他俩坐到书桌前去。 卓元声高大英俊,最特别之外是留着一头及肩的长发,与元心一般,穿牛仔裤白t恤,这一定是最近至流行装束。 铭心为着节省时间金钱,也一直穿这两个颜色款式的衣服,没想到误打误撞也成为潮流一份子。 坐下来,攀谈几句,铭心就知道卓元声根本不是来学习,他是有空路过,好奇心驱使,前来看个究竟,闲谈几句。 也罢,先了解学生也是好的。 她问:“为甚么学国语?” “不是我要学,是家父想我们学,且最好速成。” “他不想你们忘记中华文化。” 卓元声哑然失笑,“不,他时时上京同领导人开会,将来带我们同往,当然希望我们操流利华语。” 铭心又一次愕然。 “告诉我,夏铭心,你的名字为何如此动人?” 铭心不动声色,反问:“这幢大宅,又为甚麽叫做故园?” 不料卓元声早已有答案:“家母名字中有一故字,她的寓所,便叫故园。” 原来如此。 “卓夫人正外游?” 卓元声更正:“她已仙游,家母早于五年前故世。” “对不起。”她对他们了解又多一些。 卓元声忽然正经起来,他说:“丧母之痛甚难克服,其中最伤心的是元华,她彷佛一直没适应下来。” 刹时间铭心连骄傲的大小姐都原谅在内。 卓元声低声说:“你小会明白吧。” 铭心唤口气,“我甚至不记得家母的模样,需看照片才知。” 卓元声意外,“你也是孤儿?” 铭心点头,“最妒忌那种花甲老妇老翁还居然父母双全。” “我也是!” 两人找到了共通点,相视而笑。 第4章 “夏铭心,晚上有个舞会,我想邀请你参加。” 铭心立刻答:“我是老师,不是舞伴。” 元声急忙解释:“我没有恶意。” “请注意课本。” 卓元声比妹妹还机伶聪明,资质好得少见,铭心相信,就是那种过目不忘的学生,拼音教一次,立刻记住,活学活用,举一反三,铭心预料他学习二三十个小时后便可以跟他父亲北上开会。 这段时间内卓元声一直用英语会话,铭心问:“你可谙粤话?” “会几句。” “说来听听。” “云吞面、鸡丝翅、清蒸龙虾。” 全是吃的,那倒也好,民以食为天。 “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写得不好。” “在大学念甚麽?” “电机工程,今年毕业。” 好像也不能怪他,忽然发觉中文有用,家长才急就章叫他们恶补。 没想到卓元声愿意好好上稞。 时间到了,铭心提醒他第二天来上课。 他忽尔用普通话问:“今晚的乐汇怎麽样?” 铭心一怔,笑道:“我说过我是来教书的。” 她收拾一下桌子,转头离去。 庸人端点心进她房来。 一看,是极薄的青瓜三文治与冰柠檬荼。 铭心拿着冰茶到露台去看风景,开始觉得生活不是太坏。 她听到跑车引擎声。 私家路上驶进一辆开蓬小跑车,司机是一美貌少女,华裔,可是染棕发,一下车便叉起腰。 铭心到底年轻,津津有味做起观众来,咦,找谁?有好戏看。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迎出来的正是卓元声。 那少女二话不说,一掌打过去。 说也奇怪,元声明明可以闪开,却没有避,脸上结棍地啪的着了一记。 嗳,铭心马上对他另眼相看,是个真英雄,不与女子撕打!吃亏一点无所谓。 换了次等男性,哪肯这样大方,至少得把女方推倒在地才算大丈夫。 看样子那少女特地驾车到故园,就是为着来赏卓元声这一巴掌。 她办完事立刻驾车离去。 卓元声抬起头,看到露台上的夏铭心。 他耸耸肩,摊摊手,回屋里去。 铭心整个下午都含着笑。 黄昏,她到花园散步。 空气中散发着各式花香,清越无比,使人心喜悦,铭心留恋忘返。 园丁正在打理花圃,听到脚步声诧异地抬起头来,像是想说:这花园罕见人迹,怎么会有稀客? 铭心含笑,“你一定是鲁伯。” “夏小姐请坐。” “铭心在石凳上坐下。 她脚下有一堆石头,其中一面磨光,刻着单字:想像、平安、怀念…… 原来是一座小小纪念花园。 “打扰你了。” “夏小姐喜欢甚麽花?” “我比较贪婪,一切香花。” 鲁伯微笑,“我给你安排。” 铭心向他道谢,再坐一会,便散步离去。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整理行李。 衣柜里有现成的缎子衣架,每个角落都放着网纱包里乾了的玫瑰花瓣。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看,却是元心。 她嘻嘻笑,“怎么样,还喜欢我设计的客房吗?” “太漂亮了。” 元心坐下来,“你见过元声没有?” “他刚才来上课。” 元心诧异。“是吗,我以为他还未回来。” “所以,你更加要用功,莫让他占了锋头。” 元心笑不可仰,“铭心你真可爱,居然还用激将法。” 铭心无奈,只得作罢。 “周末同我们出去跳舞。” “我另有去处。” 元心不服气,“你有甚麽更好的节目?” “我参加了一个叫《雪中送炭》的义工计划,每周服务三小时,专帮老年人修理清洁住宅,有时油漆,有时清渠,或是洗刷地板。” 元心瞪着她,“不能置信。” 铭心笑笑,“有些老人行动不便,看到我们十分高兴。” 元心想一想,“我也可以去吗?” 铭心存心调侃,“你要跳舞。” “不,暂停一次好了。” 门口有人说:“我也去。” 一看,是元声。 铭心既好气又好笑,“这又不是野餐会,”一口拒绝,“我要休息了。” 他们两兄妹只得离去。 铭心掩上房门。 她彷佛听得小提琴声,感到好奇,走到露台张望,刹那间,琴声又停止了。 是元华练小提琴吗。 那天晚上,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口渴,起来找水,又听见乐声,不这次不是小提琴,而是流行音乐。 有人在草地上开舞会。 铭心张望出去,只见女孩子们都穿着大蓬裙,或蹲或坐,时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的男伴在旁小心侍候。 明天都不用上班吧。 夜凉如水,铭心关上窗户,在陌生的床上继续寻梦,四处为家,也没有甚么不习惯。 第二天一早起来,梳洗完毕,到厨房去吃早餐。 庸人连忙走过来,“夏小姐,我帮你做。” 铭心却说:“我自己来。” “夏小姐请便。” 她自己煎鸡蛋香肠吃个饱饱。 走进图书室,意外地看见卓元华坐在她的位置上。 元华在翻阅一本婚纱杂志,是快要结婚了吗。 听见脚步声,元华抬起头来。 铭心说:「欢迎来上课。” 元华却冷笑,“这是我的家,不用你欢迎我。” 又讲错了。 “人家每说一句话,你都爱抢白回应吗?” 元华放下杂志,“你太可笑,我不得不提醒你。” “看得出你不喜欢我。” 元华又一次上下打量夏铭心,“教书找生活,感觉如何,可还习惯?” “很辛苦很受气。” 元华冷笑,“可是为了薄酬,又不由得不低头,可是这样?” 铭心看住她笑,不慌不忙地道:“在人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元华反而不知再说甚麽才好,若比牙尖嘴利,自然不及夏铭心,铭心生活在真实的世界里,训练有素。 元华身上仍然是昨晚露天舞会穿的天蓝缎子大篷裙。 铭心轻轻说:“天天晚上不睡,日以作夜,老得快。” 元华站起来,一声不响走出图书室。 十点钟了。 铭心不认为会有学生来上课,可是意外地,元声探头进来。 “我带你到山後去兜风。” “铭心立刻说:“请坐,请翻到第三页。” 元声笑眯眯坐下来。 “请跟着我念: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我整晚都思念你。”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第一次如此患得患失。” “请跟我读: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铭心,你看天气多好,我们——” “君自故乡来。” “好好好,”他举手投降,“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被铭心的意志力克服,坐在那里上起课来,不久启发了他的兴趣,与铭心争辩研究读音。 不久,元心也来了,加入队伍,又笑又讲,一室生春。 管家走过,见他们一组三人如此投入,也大为纳罕,啧啧称奇。 只听得元声说:“凡字都卷舌头,那真会抽筋,我决定不卷,省一点。” 元心有心抬杠,“我决定字字都卷。” 铭心摇头,“不可随意[奇書網整理提供],请专心学习,照拼音练习。” “与我们以前学过的完全不同。” “怎麽百多年都没有一套正规的学习方法。” 铭心说:“嘘。” “是是是,床前明月光。” 兄妹忽然一齐大笑起来,连铭心也忍不住被他俩无忧性格感染。 管家一直在门外分享欢乐,本来这三兄妹各管各耍乐,碰了面只点头说好吗,没想到会被一个家庭教师拉在一起乖乖学习,她决定向东家报告。 这一堂课直上了个多小时。 “我们下午再来。”意犹未尽。 这时庸人进来说:“海军部找夏小姐。” 元声与元心齐齐问:“海军?” 铭心连忙去听电话。 元心追出来,“海军?” 铭心挂上电话,“我是后备海军中尉,每月受训演习一次,他们通知我下月一号报到。” 元声张大嘴巴。 元心比较直接,“哗,精采,厉害。” 铭心绕着手臂笑,“可是有些人喜欢跳舞。” 卓元声连忙鞠躬,“佩服,佩服。” “铭心,多讲一点。”元心握紧她的手。 铭心笑,“你也可以参加,我把章程给你。” 元声却说“出去吃饭可好?当作奖励学生。” 元心说:“我也去。” 元声给一个眼色,“我同老师有话说。” 元心抗议:“在家闷死人。” 铭心骇笑,这样大的家,一切设施应有尽有,读书打球游泳看戏,换了是她,一年不出门也不会闷。 她摇摇头,“我有事要做,不去了。” 元声气馁,“唉。” 元心却拍手笑。 片刻有男孩子开了车来,把元心接走。 铭心大惑不解,“明明约了人,又说要同我们出去,人有来了怎么办?” “叫他等呀。” 铭心瞠目结舌,“等到几时去?” 第5章 “无休止那样等。” “哗。”铭心不置信。 “大厅入口左边有一个小小休息室,里边有两张冷板凳,专门给卓元华及卓元心的追求者坐着等。” 铭心笑得弯腰。 “你不信?带你去看。” “可以那样刻薄异性吗?” “为甚么不,女孩子能够任意摆布他们的日子,也不过只有那几年,有人愿意等,叫他等她了。” 铭心忽觉凄徨,“之后呢?” “之后,轮到她等丈夫回家,等子女放学,我见家母一生都在等。” 铭心咳嗽一声,不再言语。 他索性领她参观故园,用脚踏车代步,可以去得较远。 “中尉,这里是鱼池。” “中尉,那边是工人宿舍。” “自小路走下去,是一座小小码头,可以扬帆出海,你是海军中尉,一定不怕海。” “故园由几个人打理?” “你需间管家,我不清楚。” “你没有兴趣?” “我理想家居是一座旧货仓改建的公寓,一个人住,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铭心点点头。 “你呢?” 铭心答:“园子大大,屋子小小,养两只金色寻回犬,天天自己做面包吃。 “听上去也挺适合我。” 铭心看着他笑,指指脸颊,“还痛吗?” 元声一点也不尴尬,笑而不答。 走到八角凉亭,四围都爬满紫藤,花串长条垂下,香气扑鼻,粉蝶飞舞,宛如仙境。 “进来坐。” 这邀请难以抗拒。 卓元声取下脚踏车後的藤篮,打开来,有冰茶有香槟酒。 铭心笑说:“我喝茶得了。” 这样会编排,还是要吃耳光,真不值。 先入为主,铭心觉得卓元声永远会是她学生、小弟,再谈得来,再亲厚也不会越轨。 他捧出一只盒子打开,一陈奶油香。 铭心惊问,“这是甚麽?” “泰拉密沾蛋糕。” “从未听说过。” “中尉,泰拉蜜沾是一种意大利乳酪,制成芝士蛋糕,就是它了,来,试一试?” “会吃胖人吧。”铭心的声音软弱。 元声勺了一羹,“张开嘴。” “不。” “怕甚麽,吃了这顿再说。” 美食已经到了嘴边,铭心的弱点被抓个正着,啊,奶油沾在唇上,铭心贪婪地用舌尖卷入,那甜蜜滑腻的滋味使她垂诞,她轻轻说:“再给我多点。” 真是失态到极点。 “够了够了,”摇手拒绝,“也好,再吃多一口。”就这样,卓元声喂她吃光整块蛋糕。 她长长嘘出一口气。 “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也节欲。” “是节食。”铭心更正。 “不,食物能满足人类最原始愿望,是节欲。” 就在这时,元声忽然站起来。 铭心问:“甚么事?” “好似有人,”元声四处探望一下,回转头,“我们走吧。” “是谁?” 元声笑,“我听错了,也许只是松鼠。” 会是大小姐吗?铭心探望一下,园子里没有陌生,大可以放心。 他俩骑脚踏车回去。 元声说:“许久未试过这样开心的约会了。” 铭心诧异,“这不是约会。” “当然是约会。” 铭心不想与他争执。“下午可来上课?” “明早我会来。” 铭心耸耸肩回房休息。 摊开书本,才了觉欠了一本字典。 她想到故园的图书馆去找,问清了在地库,便走下楼去。 地库因精心设计,一排天窗,照得室内十分明亮。 桃木长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子,真皮椅子,在这里读书真可以消磨竟日。 既然来了,看看有无她要的参考书也好。 坐到电脑前,她查起目录来。 这私人图书馆经过专人编辑,井井有条,片刻铭心已找到她要的书本。 可惜元华元声元心都对这些藏书不感兴趣。 另一头有落地长窗可通往花园。 近窗处另有一张桌子,上边摊开一本印象派画册,另有半杯矿泉水。 咦,谁在这里? 铭心不敢造次,不想骚扰别人,悄悄自长窗离去。 下午三时,元声与元心不再出现。 铭心去发掘新的可能。 她去敲元华的房门。 “谁?” 大小姐起来了。 “夏铭心。” 她拉开房门,“是你,有什么事?” “可以进来说几句话吗?” “我告诉过你我不上课。” 铭心说:“我无所谓。” “真的?” “已经尽了力拉夫,失败,也不能怪责自己。” 元华想一想,“进来。” 大小姐寝室之内原来包括一个小型会客室。 “这是家母从前住的地方。” 啊,怪不得比元心的寝室考究得多。 沙发上堆着十多件晚装,花团锦簇,有轻纱有缎子,有亮片有流苏,看样子大小姐晚上又要出去,正在挑选跳舞裙子。 他们一家都喜欢跳舞。 元华问:“你说,穿哪一件好?” 铭心看一看那叠彩色缤纷的礼服,据实锐:“我对这个一无所知,不过,你脸容清秀,皮肤白哲,穿件简单的小黑裙,抹多点胭脂,也就艳压全场。”加上家势,应无往不利。 元华怔住,“真的?” 铭心点点头。 她站起来,老话一句:“有空来上课。” 图书室变成她的天地,铭心时时惋惜自己不懂任何一种乐器,否则当可自娱,排解寂寥,其乐无穷,她坐到贵妃榻上读书,耳畔忽然又听到微丝似乐声。 正当凝神,它又停止了。 铭心放下书,走出房间四处探索,两边都没有人,那么,一定是楼上。 二楼只有大小姐在更衣,莫非是三楼。 那是私家地方,闲人不方便上楼,铭心索性走到大门以外,抬头张望。 的确有三楼,那处该是阁楼,尖顶,有两扇圆窗,一个守望台式的露台,铭心可以看到挂着喂蜂鸟的蜜水瓶。 谁,谁住在那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需要锁门。 夏铭心一定要懂得照顾自己。 刚低下头,有人叫她。 “看甚麽?” 元声回来了,笑咪咪看着她。 白衣白裤,长发披肩的他晒过太阳,一脸闪烁的金棕,铭心在心里喝声采:真正英俊。 他又说:“心里一直想着你,所以不愿在外留连。” 铭心哑然失笑。 “中尉,你不相信我?” “是,”铭心说:“一字也不信,不过,听在耳中,的确受用。” 元声只得笑了,陪铭心回转屋内。 有一个年轻男子听到脚步声自小会客室里走出来嚅嚅地探望。 元声见到他,随口问:“等元华还是等元心。” 那年轻人吃惊,“我等的是王碧燕。” 元声没好气,“这是卓家,王家在怡情路,你完全弄错了。” 天下竟有那麽好笑的事:走错路,进错屋,等错人。 元声忍不住说:“你没有更好的事可做,你不觉得浪费时间?” 那年轻人怆惶逃出门去。 卓元声与夏铭心笑弯了腰。 管家经过,忍不住问:“甚麽事那麽好笑?自从夏小姐来了之後,一屋欢笑声。” 元声说:“讲得真好。” 铭心看着元声,“来,我同你分析京沪粤方言的奥妙:同样一个虾字,读音就完全不同。” 元声看着她,温柔地说:“你是一只孜孜不倦的可爱小工蜂。” “你不爱听,算了。” 元声说:“时间也要用来嗅嗅玫瑰花香。” 这时,元华下来了。 她穿一件黑色细带短裙,围一件排穗彩色大丝绒围巾,十分漂亮。” 她诧异地问:“接我的人呢?” 元声有意同她开玩笑,“等得实在累了,走啦。” 谁知元华听不得这句笑话,脸色突然苍白,两手掩住胸口。” 幸亏元心在她身後出现,“姐姐,陈惠麟的车子来了。” 她才瞪了元声一眼,匆匆启门出去。 这是一个毫无自信的女子。 只听得元声问:“元华为何紧张?” “好像是因陈惠麟的缘故吧。” “她还同陈在起?” “彷佛已经解释过了。” “在杜薇薇家过夜,清晨才离去的照片都被记者拍摄下来刊登在娱乐杂志上,还能解释?” 元心坐在楼梯上,双手托腮,也大惑不解。 元声说:“这种人,甩掉算了。” “她不舍得。” 元声顿足。 铭心见他们兄妹谈私事,识趣地避开。 近年社会上多了一批小生意人溺爱的千金小姐,自小送到最好名校读至大学毕业,学识修养一等一,可是并不做事,专等嫁人,可惜她们的理想对象都比较喜欢追求女明星。 你看,金钱亦并非万能。 铭心一直在房内看书。 天刚黑透,卓元华就回来了。 开头,铭心并不知道那是她,先听得外边一声巨响,她愕然,连忙放下书走到露台去查探。 只见车房门被一辆跑车撞得凹进一个大洞,元华下了车像疯子似尖叫不已。 庸人纷纷奔出看个究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第6章 夏铭心觉得不能袖手旁观,也跑下楼去。 只见卓元华大吵大闹,分明是受了刺激,又喝多了酒,可幸没有受伤,正手舞足蹈。 她的衣裳褪下,铭心连忙脱去身上外套,罩在她肩膀上,扶她到一边坐下。 元华号啕痛哭起来,软倒在地。 她的男伴呆若木鸡,缓缓自车上走下来,他仿佛受了皮外伤,膝头有血沁出。 说时迟那时快,元声扑了出来揪住这个倒楣的人,吆喝着说:“你把元华怎么了,你说,你说!” 现场乱成一片,不知怎地,铭心在百忙中抬头向阁楼看去,那里,的确亮着灯,可见真有人住。 元心跑出来搂住姐姐,元华仍然哭泣不已。 铭心上前劝说:“先叫司机把这位陈先生送出去看医生,他受了伤。” 元声额上青筋毕露,“你休想走,你非把事情交待了再说。”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然有把镇定沉着的声音传来:“这种人,与他多说干甚麽,老钟,把他送出去,以後不准再进卓家。” 铭心立刻抬起头,只见一个高瘦修长的人影柱着拐杖站在大门处,背着光,看不清楚面孔。 他接着说:“元心,把元华扶上楼去休息,元声,不要生事,各人还不回返屋内?明天一早才收拾残局未迟。” 几句简单指令,已经把混乱的场面控制下来。 铭心暗暗佩服。 谁,是谁? 只见元声乖乖放开那陈惠麟,那人如逢大赦,一拐一拐地上车离去。 另一方面,元心把大哭大叫的姐姐带到楼上安抚。 接着,佣人熄了路灯。 而且,那神秘人也忽然失去影迹。 第3章 刹时间一切恢复静寂,像是甚么都没有发生过,不过,撞毁的跑车仍然卡在车门上,证明刚才的骚乱的确不是梦。 元声伸手叫她:“铭心,回屋里来。” 她微笑,“我不怕黑。” “有狼。” 铭心笑不可仰。 “还有吸血蝙蝠。” 铭心举起手,“好好,我进屋来。” 元声斟一杯酒给她,“我大哥说,谢谢你帮忙。” 铭心愣住,“你大哥?” “是,刚才那人,是我大哥元宗。” 铭心冲口而出:“他住三楼,弹小提琴,爱到图书馆,可是这样?” “你已经见过他?” 铭心摇摇头,喝一口拔兰地,“刚才第一次见。” 元声吁出一口气,“若不是你喝止,我会打死那陈某。” “不值得,”铭心轻轻说:“他要走,让他走。” “你已猜到真相。” 铭心不出声。 “元华很想结婚,那陈惠麟故意刁难,今日,他提出分手。 铭心为之恻,耳边隐约还听见元华哭泣的声音。 “大家休息吧。” 今夜肯定特别长。 回到房内,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大瓶玉簪,呵,是老好鲁妈送来的。 铭心跳上床,嘭一声落到床褥里,闭上眼睛。 整夜听见有人器,一时不知是谁,铭心不爱哭,因没有哭的对象,她遇到不如意事只会默默发闷,睡了又睡,静待情绪好转。 天蒙蒙亮了。 雀鸟成群飞出来叽叽喳喳报晓。 她探头出去一看,破车已被拖走,好高的办事效率。 铭心梳洗完毕,到厨房做早餐,碰见鲁妈。 她道谢:“我看到玉簪了。” 鲁妈只是微笑,“你欢喜就好。” 铭心觉得老人好像还有话说。 “夏小姐,那人追求大小姐的时候,整日在会客室等,忽然不来了,接着又要分手,这样伤害一个女孩子,会有报应吗?” 这种问题,应该不好答,可是不知怎地,鲁妈问得直接,铭心也答得爽快,她说:“会的,会有报应。” 鲁妈颔首,“有种现世报,今生今世可以看得到。” 深深叹口气,她悄悄走开。 铭心满以为今日不会有人上课。、 可是,第一个进来的是脸色苍白的元华。 铭心大感意外,脸上一点也不露出来,“请坐。” 元华轻轻坐下来,她人如影子,虚浮得似无实质。 半晌,她忽然问:“以後,找怎麽办?” 铭心亦有现成的答案:“照样效卓元华小姐,该读书、做事、跳舞、随你喜欢。” 元华木着一张面孔,“要做到几时去?” 铭心暗暗吃惊。 她忽然笑了,“生为卓元华,死为卓元华,昨夜,我梦见母亲,童年的我紧紧拥抱她膝头。” 铭心知道,听她倾诉,已经是最大帮忙。 元华用标准国语说:“昨夜,亏得有你外套遮丑。” 铭心扬起一条眉,“怪不得你不来上课。” 元华说:“父亲忘了,几年前他已经找人教过我们。” 铭心点点头。 “父亲很少见我们。” 元华站起来走出图书室。 不久又轮到元心走进来。 她问铭心:“昨晚你有没有睡?” 铭心说有。 “我整晚都哭,”元心没精打采,“希望妈妈还在生。” 铭心当然明白,“失去母亲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 元心用手揉一揉面孔,“让我们好好上课。” 分一分心也是好的,铭心专心授课。 教元心这样的学生是种享受,她举一反三聪明伶俐,进度如行云流水。 “暑假过后,升哪家大学?” “布朗,英国文学。” 铭心点点头,是,那种学位确是为卓元心这样的女孩子所设。 上完课,元心摊开报纸,让铭心看。 铭心好奇,那是一版经济要闻,头条这样说:“环亚华美十三亿拯救大明”,原为竞争对手的泰亚华美企业,昨宣达成联合协议,共同合作拯救已停牌近一年半的大明机构…… 元心轻轻说:“家父是环亚主席卓世光。” 原来如此。 “要看报才知他近况。” 铭心又点点头。 “大哥本来帮他办事,後来,生了病,才与我们同住。” 铭心抬起头来。 病,甚麽病?她不想在这个大孩子口中套话,要问,大可问卓元宗本人。 元心叹口气,“有没有吓倒你?你看我们这一家人。” 铭心温柔地说:“谁家没有一点烦恼事。” “铭心,你真好。” 元声靠在门口,“中尉,出去吃顿饭如何?” “元心,你也一起去。” 元心伸个懒腰,“我约了甘德奇。” 铭心收拾一下桌子,与元声离去。 元声建议:“不如出海到船上吃午餐。” 铭心答:“下午我有事。” “又帮老人屋刷漆?” “猜中,这次是帮老人织毛线被。” “铭心,你的工余活动无奇不有。” “你也可以来参加。” “我,做针织?” “为甚么不,我的义工学生有男有女,每人捐一小时,织成四乘四寸小方块,由我缝成毯子,送到老人院。” 元声抵死不从,“我情愿捐钱。” “捐钱也欢迎。” 他与她吃法国菜。 铭心说:“家里菜式更佳。” “家里气氛沉闷:一个病人,一个失恋,一个少不更事……我情愿出来吃。” “我不觉得。” “你个性似阳光。” 铭心忽然感动,“你为人热清。”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是甚么吸引我,你的生命力,铭心,以及你的燃烧力。” 铭心笑,“不是我的大眼睛吗?” 元声假装刚刚发现,“呵对,你的确有双漂亮的眼睛。” 他送她到社区中心。 “稍後来接你。” “我自己会回故园。” 元声温柔地说:“顺路。” 一小时后他回转来,看见铭心蹲在那里听一位坐轮椅的老太太发牢骚。 许久许久,她才发觉他站在门口,於是安慰老太太几句,总结谈话。 她笑着朝他走来。 元声低声说:“你这种奇女侠,总不见你累。” “我吃得多。” “善待老人,是否想起母亲?” 铭心这样答:“我的女儿也会老,希望将来也有人愿意听她倾诉。” “哗,突然将时间空间推前百年。” 铭心笑,“幸亏你听得懂。” 元声看着她,“我还算聪明。” “让我们回故园去。” “我知道有个好地方……” “我得准备一下,明早要往海军报到。” 元声气馁,只得一起回家。 元心先跑出来,“铭心,请帮我拉一拉背後拉链。” 铭心一看,“裙子好似太窄了。” “不怕,我吸王口气,你立刻拉上。” 铭心狠狠地扯着拉链拉上。 元心摆摆手,又匆匆赶下一档约会去了。 元声音着妹妹的背影,遗憾地说:“要多无聊就多无聊。” 铭心不以为然,“为甚么不,我要是有条件,我也趁少年时天天出去玩。” 元声笑:“没想到你这样谅解。” 铭心回到房内把制服取出来熨好。 第二天晨曦就要出发,那夜她睡得比较早。 半夜,忽然惊醒。 铭心只觉得混身寒毛竖起,有人在她床前!她忘记锁门。 糟糕,这人是谁? 她霍一声坐起来。 第7章 那人说话了:“对不起,铭心,吵醒了你。” 铭心松口气“元声,怎么是你?” 他的声音极之紧张,“大哥[奇書網整理提供]叫我来请你,快随我来。” “甚麽事?” “元华坐在二楼檐蓬上要往下跳。” 铭心一声不响套上长裤衬衫立刻跟着元声走。 “从大哥房间出去最方便。” 卓元宗的房间并没有开灯,铭心看到一个黑影坐在一角。 危急间谁还有心思去打量布置陈设,铭心问:“元华在哪里?” 元声嘘一声,指指小露台上端。 铭心看到两条光致的小腿不住晃动,最诡异的是,元华还穿着血红色的高跟拖鞋。 三十多尺高,摔下去,非死也伤。 铭心立刻说:“快点报警。” 元声答:“已经请示过父亲,决不可以召警。” 铭心大奇,“救命要紧。” “这件事若果张扬出去,卓元华从此得了一个疯女的别名,她还有甚么前途。” 这时,坐在一角的卓元宗说:“夏小姐,劳驾你劝她下来。” 铭心背脊全是冷汗,她还在迟疑,坐在屋檐上的元华忽然把腿一摇,一双拖鞋的溜溜往下坠,噗地一声,打破了深夜寂静。 铭心只得硬着头皮上。 她轻轻走出露台,站在栏杆旁,装作是看风景的样子。 自三楼小露台看出去,真似可以看到太平洋另一端。 她假装自言自语:“今夏特别热,不知有多少蜂鸟前来喝蜜水。” 铭心肯定元华可以看到她及听到她。 她微微仰起头来,看到元华全身。 大小姐已换上睡衣,神情并不激动,只是有点迷糊,正也看着夏铭心,微笑。 铭心自顾自说下去:“蜜水瓶子要常常洗,蜜水变坏,会毒死蜂鸟,届时,爱它反而变成害它,你说是不是。” 然后她抬起头,“咦,元华,你怎么在这里?” 元华朝她点点头。 铭心轻声问:“要不要下来谈天?” 元华摇摇头。 “你是怎麽上去的?” 大小姐不出声。 铭心不徐不疾地说:“太任性了,也不想想母亲知道了,会如何伤心。” 元华忽然垂头落泪。 “兄妹都很爱你,也不想想他们。” 元华肯定是服过药,坐在那么零丁的地方而不知害怕。 “来,慢慢滑下来,元声与我会接住你。” 元声锾缓走出来。 元华终於讲话,声音颤抖而飘忽,“别告诉父亲。” “他不用知道。” 元声伸出双手。 这时元华却又不敢动弹了,四肢如落叶般抖动。 铭心说:“我到屋檐去帮她。” “屋後有铁梯。” 好一个夏铭心,受过军训,三楼高哪里难得例她,灵猴似爬到元华身边。 她紧紧搂住元华,“不怕,不怕”,然後握着她双臂,缓缓把她放下小露台,元声两手铁钳般抓牢她双腿,安全了。 铭心松一口气。 元华需看心理医生,否则像她这样勇於尝试,终有一天会得成功。 铭心在屋顶上坐了一会儿,刚想下来,听见有人焦急地问:“你还在上面干甚麽?” “是元声?” “我是卓元宗。” “啊,我马上走。” “夏小姐。”他叫住她。 “是?” “谢谢你。” “不客气。” 铭心爬下楼,元声在地下等她。 “你看你,擦破了手心。” 铭心只管问:“元华怎么样?” “已经叫了医生来看她。” “元心呢?” 元声没好气,“还未回来。” 铭心回房去,发觉天已经亮了。 她换上制服出发。 元声驾吉普车送她,看到她神气的样子不禁喝一声采。 那日不过是一般操练,碰巧电视台派记者访问,当值同僚分别向记者讲解了一些事实。 铭心觉得她特别疲倦,精神不够集中,别人也许看不出来,她自己认为失水准。 偷偷年轻男记者对漂亮华裔海军中尉发生极大兴趣,钉住问个不休。 “理论上说,遇到战争,你也需奉召出征?” “是甚麽促使你从军?” “军中有否重男轻女现象?” “你与花木兰有否相似之处?” 累坏了夏铭心。 到最後,他还留下了名片,“有空喝杯咖啡。” 铭心忽然明白为甚麽有些明星要打骂记者。 八小时後收队,铭心松下一口气。 乘卡车回故园,铭心在座位上盹着,忽然听到尖叫声,呵,是卓元华,铭心没抓紧她,她自屋顶滑下,一朵残花似掉落地上,鲜血溅出。 铭心悸怖地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司机说,“到了。” 铭心连忙道谢,跳下车子。 佣人殷勤地开门给她,大概已经听到昨夜的事,态度不一样。 管家迎出来,低声说:“元华憩睡,没事了。” 铭心一边颔首一边揉眼睛,走到楼上,脱下靴子,本来想去同元声说几句话,可是,看到床褥,说不出眷恋,她身不由己地倒在床上,脸朝下,很快失去知觉。 半明半灭间也略觉遗憾,有许多事来不及做,醒来再算吧,醒不来,也只好算数了。 她叹息一声,闭上眼睛。 铭心没听见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 “夏小姐。”那人等半晌,不见回音,门虚掩着,他很自然可以看到她和衣倒在床上,已经熟睡,靴子可爱地八字撇在地下。 啊,累到极点,像个孩子似昏睡过去。 他轻轻离去。 接着,卓元声来了,他可没有那样客气,一边叫一边推门进去:“铭心,铭心。” 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避忌,索性坐在床沿,凝视她晒红了的脸颊。 他鼻端嗅到盐香,抑或,那是汗的味道? 不知为甚麽,他同她说起国语来,“好好一个女孩子,当兵去,弄得似难民般回来。” 说得虽然不好,却不难听得懂,原来他也会说一两句,来上课不外是为着接近夏铭心。 见她的手落在床边,他替她扶好。 “稍後见你。” 他轻吻她的手指尖。 夏铭心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继续寻她的好梦。 卓元声走过书房,听见有人叫他:“元声你过来一下。” “是,大哥。” 他走进书房坐下。 “我与父亲谈过。” “他怎么说?” “叫元华回到他身边去。” 元声急了,“元华已经饱受刺效,不如留下她在这里休养。” “我也这么劝说。” “父亲有无接受你意见?” “你不认识他吗?” 元声顿足。 “元华後日起程。” “元华在高压下更加难以痊愈。” “还有,父亲建议斛雇夏小姐。” “甚麽?” “给一个外人知道太多,不是好事。” “人家来了一个月不到。”元声抗议。 “我们会补偿她。” 元声赌气,“你自己同她说。” 书房内静寂良久。 元声问:“还有其他事吗?” “父亲叫你注意花费。” 元声嘿声冷笑起来,“这是做卓家子唯一乐趣,若果他连这点也不想施舍,那麽,我索性离家出走好了。” 他头也不回离开书房。 第一天一早,铭心在图书室等她的学生。 有人轻敲门。 她抬起头来,一时没把那瘦削的面孔认出来,但随即看到了他的拐杖,啊,是卓元宗。 铭心站起来。 他也要到这个时候才看清楚她:毛毛鬓角,头发仿佛天然鬈曲,小小圆面孔上一双宝光灿烂的大眼睛,穿着白衬衫卡其裤,有异於一般庸脂俗粉。 她那和煦的笑容直似清晨第一丝阳光,相信这是元声来上课的原因。 “你好,请坐。” 她的声音十分清脆活泼。 他轻轻坐下来,本来要同她说辞退的事,补偿支票也已经写好放在口袋里,但是忽然开不了口。 为甚麽要叫她走呢,她是故园内难得的一股清新气流。 他也贪图她的笑语声。 卓元宗改变了主意。 忽然听得夏铭心问他:“你也来上课?” “我想学成语故事。” 铭心略觉意外,“你的中文程度如何?” “会说会听,略看得懂报纸头条。” “同元声一样。” “是吗!”他微笑,“元声那样说?” 背後传来元声懒洋洋声音:“闲谈莫说人非。” 大家都笑了。 卓元宗忽然觉得不好意思,藉故离去。 铭心看着地的背影,他明显带病,可是人家不说,她不会问。 元声有点紧张,“他同你讲甚麽?” “才说一两句话,你就来了。” 元声放下心来,他把脸趋近铭心,“中尉,你是我见过最可爱的女子。” “我下月升上尉。” 铭心刚想调侃他目光浅窄,看到门外人影一闪。 卓元华站门外踌躇,旁边还有元心。 图书室里忽然挤满了人。 元声先开口:“元华,你不想回去就不要走,已经成年,海阔天空,大可自主。” 咦,是家庭会议吗,铭心不便插口。 元华却没有反抗的意思。 第8章 “咄,大不了脱离家庭。” 元华终於说:“我自愿回去。” “这样一来,你更加没有自由。” 元华苦笑:“也许我需要的不是自由。” 元声握住她的手,“先争取自由,你才会知道你要的是甚么?” 元华看着大弟,“我害怕。” “怕甚么?” 铭心也想听。 元华的声音轻得像游丝一样,“外边,天那麽高,地那么大,我没有收入,我不僮煮饭收拾……” 铭心发岂,卓元华拥有一切,却欠缺勇气。 元声犹自劝大姐:“你看夏铭心不是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也可以。” “她——”元华的口气像是把夏铭心当另外一种生物。 铭心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这时,管家进来说:“元华,你来看,还需要收拾甚麽。” 元心陪姐姐到楼上去。 元声惆怅,“大姐实在太懦弱。” 铭心仍然不置可否。 元声责备:“上尉,你应该拔刀相助。” “回家休养也是好的。” “你知道甚麽,”回去等於禁足。” “你不是一直反对元心竟夜不归吗。” “元华不同,自从母亲去世後她一直精神恍惚,治疗过一个时期。” 铭心明白了。 “你呢,”他转过头来,“你可为生活担心?” “任何人都会感到压力,可是天无绝人之路,读书有奖学金,毕业後找工作。” “你不怕跌倒?” “怕!多痛多丑,可是有甚麽办法,只得跌倒爬起。” “讲得好。” 听到这番话的还有卓元宗,他刚刚经过门口。 下午,元声出去办事,铭心走到花园,看到他用水彩写生。 刚想退下,元宗却说:“愿意做模特儿吗?” “我?” “是,请坐到石凳上,半侧着身便好。” 铭心索性背着他。 她说故事:“某位太太,家中一直悬挂一幅祖父母的老照片,一日,镜框脏了,她除下拭抹玻璃,谁知镜框底面跌开,她发觉底层三夹板朝里一面是张油画,画很丑,她好奇,拿到古玩店去鉴定。” 连卓元宗都好奇了,“是一幅名画?” “是,是一幅值五十万美元的勃拉克,那位女士不劳而获。” “真值得庆幸。” 铭心忽然提醒他,“今晨,你彷佛有话要对我说。” “我已经说了。” 铭心问:“不是要解雇我吧。” 卓元宗不动声色,这个女子冰雪聪敏。 他只答:“你太多心了。” “我并非一个多嘴多事的人。” “看得出来。” 片刻,铭心觉得肩膀有点僵硬,她问:“可以动吗?” “画好了,请你指教。” 铭心过去看,只见蓝色调子水彩画内的她孤零零坐在石凳上,四周围嫣红姹紫,可是画中人却无限寂寥。 铭心吃惊,真没想到她如此孤寂,卓元宗捕捉了她该刹那心绪。 “怎么样?” 铭心不语。 “下次,希望可以画你的正面。” “你也弹小提琴?” 他意外,“噫,我关在储物室内密练也被你听见。” 铭心笑了。 她拍拍衣服,回到屋内。 鲁妈正在插花。 她说:“大小姐要回去了。” 铭心点点头。 “元华自幼聪明,所以多烦恼。” 铭心不出声。 鲁玛说下去:“似我这种粗人,只知道一日一日生活下去,逆来顺受,哪里有想过对抗。” 铭心坐下来,用手托着腮,“鲁妈你说得对,家母辞世,我自幼觉得悲伤天经地义,更加要努力做人,莫使她挂念。” 鲁妈大奇,“夏小姐你是读书人,居然也听天由命。” 铭心回忆说:“那时受亲友歧视欺侮,亦当世情原应如此,并没有特别难过。” “现在呢?” “都没有来往,更加没有生气机会。” 鲁妈忽然明白了,“你这叫做豁达。” 铭心感慨,“谁知道,也许因为笨。” 元心在身後问:“穷人是否特别受气?” 铭心笑,“你问这个干甚麽?” 鲁妈也说:“你永远不会知道。” 元心坐下来,边吃冰淇淋边说:“人一穷就会吃苦。” 铭心微笑,小小姐也不是不明白人情世故。 鲁妈已经捧着花瓶出去了。 元心天真地问:“下一站,你是否到别家去教书?” 铭心忍不住调侃她,“我们穷人心思都特别慎密,家教不过是临时工,我已正式申请了优差,不过趁空档来你家过渡,你不用替我担心。” 元心只说:“噢。”她也听出厦铭心正讽刺她。 铭心说:“快来上课,还等甚麽。” 接着一个星期内,元华走了,元声牢骚多多,元心晚晚出去跳舞,在这种困难的情况下,夏铭心都教会元心讲普通会话。 “你好吗,天气还不错”,“你气色好极了,我们有空一起喝茶”,“立法会的气分紧张,你怎么看”,“功课太忙,我没空打球”…… 每日傍晚,铭心有不可抑止的冲动,要走到花园去看卓元宗写生。 第4章 她最想说的一句话是:“把你的事全告诉我。” 像小朋友彼此结交一样:“你几岁,在甚麽地方读书,最喜欢吃甚么,爱玩哪种游戏,看甚麽性质的书,最好的朋友是谁? 可是平日大方磊落的她此刻有种难以形容的羞涩,嚅嚅开不了口。 他也好像在等她,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便说:“请过来喝杯碧螺春。” 也不是每次都灵光,有一次老鲁尴尬地在他身後答:“是我。” 终於铭心在荷花池边喝到了他的碧螺春。 她笑说:“这种茶叶听是听说过啦,喝还是第一次,味道那麽淡,我贯喝加糖加牛乳的红茶。” 卓元宗说:“医生嘱我喝绿茶。” “这荼以前叫吓煞人!少女采茶!放在胸前布袋里,香气浓郁,蒸发出来,薰量了采茶女,吓坏人,故名,後来乾隆皇帝下江南,喝到了茶,说:这麽好的茶,该叫碧螺春。” 卓元宗意外,“竟有这个掌故。” 铭心大笑,“你瞧我们这代华人,喝茶的不知故事,听过故事的没尝过茶。” 元宗感喟:“所以家父不肯离开老家。” “他是那种早餐要吃烧饼油条的人?” “手磨豆浆。” “啧啧啧。” “我知道你的意思。” 卓元宗并不孤僻,也不难接近。 就在这个时候,背後有人咳嗽一声,元声缓步走出来。 “哎呀,”铭心看到,“你把头发剪了。” 他大哥十分诧异,“为着长发,不知与父亲吵多少次,到最後避而不见,这回又是甚么事?” 剪了陆军装的元声摸摸后颈,不说甚麽。 “打算回父亲处?” 他跳起来,“绝不!” 铭心笑了。 真与他们兄弟混熟了。 平顶头的元声俊朗活泼,可是,比从前少了一份不羁,年轻女性,最欣赏他那份不驯。 元声说:“那么高兴,也不叫我。” “请坐,”他大哥说:“现在加入也不迟。” “大哥,把元心也叫来,我们去露营。” 元宗迟疑,“我--” “夏老师,鼓励他,成日困在大宅里干甚麽,我们出去玩。” 铭心问,“到哪里?” “离开故园这几亩地,呼吸自由空气。” 铭心看着卓元宗,只见他微笑说:“到甚麽地方去找元心。” 话还没说完,有人哈哈笑,拍着手出来,“人这麽齐,怎可漏了我。” 元声感慨,“元华走了之後,我们还是第一次碰头。” 元心问:“夏老师可以代替元华。” 铭心连忙说:“不敢当。” “铭心,快去收拾替换的衣物,半小时后出发。” “去何处?” 元声笑问:“你可信任我?” 铭心也笑,“不十分。” 卓元宗这时也忽然问同一问题:“你可信任我?” “信。” 元声气馁。 元心又大力鼓掌,“二哥自取其辱。” 铭心说:“我的职责是教授国语。” 元宗立刻回答:“在营地也可以教。” 铭心到底年轻,谁不爱玩呢,受过军训的她对露营并不陌生。 元声笑说:“还不去收拾衣物?” 约好三十分钟後在大门口等。 铭心一下子就准备好,元心过来徵求她意见,铭心看见她穿小背心,超短裤,吓一大跳。 “有蚊子呢,别穿得那样暴露。” “不要紧,我有药水。” “元心,香水会吸引各种昆虫。” “唏,你放心。” 铭心见她不接受批评,只得笑笑作罢,并且多收拾几套衣裳准备必要时借给她。 下得楼来,看见卓元声开着一辆悍马军用吉普车驶近,上边载着一大堆应用物品。 管家急忙出来叫他:“元声,去哪里?” 元声笑答:“露营,三天不见我们回来,通知警方来救。” 管家气结,“元声,卓先生若要找你,叫我怎么回答?” 元声不悦,“你别老提他来压我。” 忽然有人来搭救他,“叫他同我说好了。” 第9章 原来是元宗。 管家顿足,“夏老师,你也跟他们闹?” 铭心有点迟疑。 谁知元声一把将她拉上车,并且说:“这全是夏老师的主意。” 他一扭驾驶盘,大吉普车飞驰出去。 卓家三兄弟妹忽然大笑起来,铭心真没想到他们会为这样小事高兴成那样子。 元声的大型吉普车甚么地方都去得,他往山上驶,终于找到险峻山腰处一块小小平地。 “就这里了。” 铭心下车一看,不禁喝彩,悬崖一道瀑布挂下,犹如新娘头纱,水落在一个潭中,溅起珠雾,半道彩虹,大家都看得呆了。 元声说:“来,扎营。” 铭心当然拿手,元声工具齐备,不消一会儿,两只圆拱型帐蓬已经搭好,睡袋也拿出来。 这时,元宗已煮好咖啡,正写生呢。 铭心走过去,站在他背後。 他转过头来,示意铭心坐下,铭心见有一张小小摺凳,便坐在他身边喝咖啡。 他轻轻说:“叫人心旷神怡。” “累吗?” “还好。” “能够在这里写生也算是一种缘份。” “说得好极了。” “元声说你本来从商,後来才习画。” 元宗微笑。 “我说得不对吗?” “卓家子女哪里有正职,全部业余,兴之所至,做做这个,做做那个,始终不成气候。” 铭心连忙说:“元声元心尚未定性。” 话还没说完,已经听见元心大叫:“铭心铭心,救救我。” 铭心立刻说.“我去看看。” 元心都哭了,原来大腿上一溜紫色小泡,不知是哪种毒虫所针,痛痒难当,越抓越肿。 铭心连忙取出救护箱替她敷药,接着让她换上宽松上衣长裤,给她一杯宁神的甘菊茶。 元声在帐蓬外看见,笑笑说:“没有铭心怎么办。” 铭心嘘一声。 元声却不放过小妹,“要不要回市区看医生?” 元心扑过去打他,两人纠缠成堆,在地下打滚,忽然之间帐蓬倒蹋,压在二人身上。 铭心笑得落泪。 元宗放下了笔也来旁观。 铭心再次把帐蓬扶直。 元声说:“铭心甚麽都行,允文允武。” 铭心自谦,“不过是个女泰山。” “肚子饿了。”元心嚷。 铭心说:“我来做三文治。” “我有鸡,烤香吃。” 铭心把元声领到小径入口处,指看一个路牌。 “小心野生动物出没,包括棕熊、山猫、獐、鹿等。” “烤肉香味会招引它们。” “连它们也烤来吃。” “听听这是甚麽话。” “铭心,难得大哥那麽高兴,你负责做甜品。” “甚麽?” “快来。” 元心在看一部小小电视,一边还有无线通讯设备,这家人。 铭心唯一的工具是一只铁皮箱,她却把蛋糕在野火上烤得香味四溢。 元心大喊:“这真过瘾。” 元声叫:“潭水里有鲑鱼。” 四个人饱餐一顿,铭心把吃剩的食物埋进土里。 元心取出纸牌玩游戏。 “谁带来一副吉卜赛算命牌?” 元心说:“我。” “你想买甚麽?” “我的前途。” 铭心连忙说:“这个不好玩,你一定前程似锦。” 元心说:“我想算一算大哥的将来。” 铭心见劝阻无效,只得无奈地摊摊手。 元声问:“铭心,你害怕甚麽?” 铭心答:“算出来结果欠佳,情绪难免受影响。” 元心笑,“没想到铭心也有顾忌。” 她照元宗的出生年月日发出五张牌,数了点数,打开本小书,查预言。 “葵花共十一点,你会逢凶化吉,哎呀,大哥,你看多好,红心三点,主遇知己,加一起黑色十点,红色十二点,寓言是镜花水月。” 铭心笑,“谁听得懂。” 元宗说:“游戏而已,别太认真。” “让我算自己。” 元声却说:“大哥,你累了,我陪你先休息。” 他们走到另一个帐蓬去。 夜幕降临,天边第一颗星升起。 元心问:“那是甚麽星?” “老好北斗星。” “我还以为是直升飞机。” “牌上命理怎麽说?” 她算了一算,“情如千叶桃花,华而不实。” 铭心忍不住笑。 “你把出生年月日给我,我也替你算一算。” 铭心说了出来。 “嗯,点子那麽少,奇怪,加在一起都不超过廿一点。” “早知到赌场去赢一铺。” “铭心,这里说,叫你一生刻骨铭心的人,不能与你长相厮守。” 铭心不以为意,“你问十个人,十个人的感情道路都如此,哪有顺风顺水的事。” “看得开就没有问题。” 铭心把双臂枕在颈下,“我们也休息吧。” “多浪漫,幕天席地,看星星,听瀑布。” 铭心说:“世上最美好的东西,其实全属免费。” 元心笑着给她接上去:“至於其他,可用钱买。” 元心也很有一套,不是个全不懂事的小孩子。 野火自动熄灭,她俩走入帐幕,各自钻进小小睡袋。 不久,她们已经睡熟。 是一阵悉率的声音唤醒夏铭心,她十分醒觉,张开双眼,并没有立即起身。 有动物正在吃食物的渣滓,隔着帐蓬可以看到幢幢影子,它们正在翻土。 铭心沉住气,刚想叫元心,已听见她轻轻说:“狗。” 铭心压低声音,“不,不是狗。” “是甚麽?” 铭心叹口气,“狼。” 元心倒抽一口冷气,“我们该怎麽办?” “缓缓起来,自帐幕另一边出去,速速躲进车厢中。” “铭心,我怕。” 她都快哭了。 怕得有理。 铭心不动声色,“来,用手帕蒙住脸。” “为甚麽?” “稍後才同你解释。” 铭心手中握紧一罐不知甚麽东西,掀开另一边帐慕,拖着元心,窜了出去。 吉普车不过在十多公尺以外,十多秒可以走到,可是在该利那,短短距离彷佛有千里远,元心几乎摔跤。 说时迟那时快,车门被推开,“快,快!” 原来元声两兄弟早已躲在车上。 铭心舍己为人,急急大力把元心推上车。 来不及了,野狼已经无声无息掩至,绿油油的眼珠,胡胡声,咧着嘴,露出白森森尖牙,作势欲扑。 铭心一扬手,她那罐东西派到用场一按钮,一阵雾喷出,空气中充满辛辣味,原来那是一罐胡椒喷雾。 狼嗅到,反应比人类大十倍,立刻不敢扑前,夏铭心趁这个机会,闪入吉普车中。 元声大力拉上门。 铭心一额冷汗,松出一口气。 “好家伙,铭心,原来你(奇qisuu.書)早有准备。” “不,原本用来应付人狼。” 元心惊魂甫定,笑说:“铭心真有办法。” 她拉下蒙脸手帕,可是也被胡椒雾刺激得落泪。 铭心问他们兄弟,“你们一早就听见狼来了?” “是,趁它们忙着觅食,我们急急躲往车中。” 元心不忿,“不必理我们?” 元声说:“我刚预备下车救你们。” 元宗证明:“这是真的,他得先照顾我。” 元心哼了一声。 被击退的狼一共三只,不甘心地又慢慢围上来。 元心战栗,“呵,恐怖。”她躲在大哥怀中。 元声与铭心对望一眼,忽然之间,忍不住大笑起来,元宗与元心接着也笑。 元声说:“这真是最值得纪念的一晚。” 元宗很冷静的说:“不可能还有比这更快乐的时间了。” 元心答:“我完全赞成。” 铭心说:“那么,向骑警报告求救吧。” “狼不会自动走开?” “还是求救安全些。” “对,怕只怕再走出七只棕熊来。” 他用车内无线电话求救。 骑警听过他们的情况,“若无特别紧急情况,勿在深夜黑暗中驾驶,静候黎明。” “你们会否来保护我们?” “我们人手短缺,你们并无危险,放心在车上睡一觉吧。” 他们四人又再一次轰然大笑。 元心第一个睡着,大家把毯子让给她用。 铭心说:“人类不敌野生动物。” “也得学习敬畏大自然。” 元宗低声说:“更是时间大神的奴隶。” 元声加一句,“更深深受命运控制。” 铭心无奈,“我们还可以做甚么?” 元声答:“苦中作乐。” 天渐渐亮了,狼也逐一散去。 这时,有骑警前来探视,“你们没事吗?” 他们道谢。 “拔营离去吧,上星期有人被熊围住脱不了身,森林那一头连渡假村,把它们赶到这边来。” “是,我们立刻走。” “切勿掉以轻心,受到袭击,有生命危险。” 收拾完毕,他们匆匆离去。 吉普车身上到处有狼的泥足迹,唏,好不危险。 在车中,他们不停笑谈,终於,元心首先吃不消,累极入睡。 铭心与元声会在前座,元声笑说:“铭心,你若疲倦,可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第10章 铭心不以为然,轻轻说:“一个女子的头,最好永远搁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卓元宗暗暗佩服。 元声却笑答:“那多辛苦。” “一个脖子一个头,怎么会辛苦。” “夏铭心你天赋异禀。” 铭心摸摸自己的颈项,“是,硬颈。” 饶是如此,到了故园,腿都软了。 四个人蓬头垢面,混身泥污,像遇到甚麽灾劫回来似,元声一声不响到厨房开了香槟就喝个饱,元心扑进浴室洗刷,元宗比较镇静,与管家说了几句话。 铭心刚想回房,被卓元宗叫住。 “我想向你道谢。” 铭心连忙说:“我没做甚麽。” “多谢你给我段好时光。” 铭心动口而出:“我也是。” “好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铭心微笑,“我也是。” 卓元宗还想说甚麽,却看到夏铭心已经返回房内。 管家叫住他:“卓先生有话同你讲。” 元宗连忙到书房去。 的确是父亲的声音:“你到甚么地方去了?”他的语气从来没有开心过。 “旅行。” “身体可吃得消。” “没问题。” “医生怎麽说?” “可以做有限度活动。” 那威严的声音忽然怯了一怯,“最近生意上有阻滞。” “父亲,”卓元宗试探,“或许,也是收手的时候了。” 卓氏却像是听到世上最怪诞的假设一样,“甚麽?” “父亲或者可以考虑退休。” “退休?” “正是。” “不不不,这仍是赚钱的好时候。” “可是父亲你已拥有一辈子花不尽的财产。” 卓氏笑了,“仍不算国际级首富。” 卓元宗困惑,“要那麽多财富做甚麽?” “对一个苦出身的人来说,最可怕的事是贫穷:受人欺压排挤白眼,皆因贫贱。” “可是现在你已远离穷根。” “你还是不明白,那种困苦的感觉仍然似梦魇似纠缠不去,鞭策我向前。” 卓元宗摇头,“至今仍然如此?” “是。” “恐怕是权欲的引诱吧。” 卓氏大大不悦,“你先治好身体,再谈其他。” 元宗不再接口。 “医生处一有好消息,马上通知我。” “是,父亲。” 卓氏的声音中断。 元宗松了一口气。 元声捧着香槟瓶子进来坐下。 “父亲仍然不信世上有金钱买不到的东西。” 元宗温和的说:“还不去淋浴。” 元声耸耸肩离去。 那天晚上,铭心在图书馆看报纸,元声进来与她聊天。 铭心问:“元心呢?” “睡觉,一边自噩梦中喊出来,狼!狼!” “别取笑她。” 元声说:“不要担心,一下子就好,立刻换上最夺目的缎裙出去跳舞,漂亮女子全没有良心。” 铭心笑。 “你是例外。” “多谢。” “夏铭心,两兄弟爱上同一女子,该怎么办?” 铭心一怔,缓缓说:“我又不是爱情问题信箱主持人,我怎麽知道。” “弟弟应否成全兄长?” 铭心无言。 “抑或,哥哥自愿退出。” 铭心这时轻轻答:“或许只是天气太闷热的缘故。” “不,天气不太坏。” “那麽,是有人恶作剧。” “他们兄弟十分友爱,不会无端生事。” 铭心坚持,“我没有答案。” “我想知道那女子喜欢哪一个。” 铭心不出声。 “可能,她嫌兄弟俩都太过懦弱。” 夏铭心吃一惊。 “那样刚健的女子需要更加强壮的男伴。” 铭心仍然不说话。 元声叹口气,喝尽了手中的香槟。 “你喝多了。” “我这就去开第二瓶。” 铭心温言道:“这样唱下去,你永远离不了这个家。” “你太低估我。”他把手搭在她肩膀上。 “元声,累的时候别多说话。” 他把额角顶在铭心额角。 “是,我醉了。” 他转身离去。 铭心继续看报纸,行行小字浮起来,忽然全看不入眼。 “元声说甚麽?” 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宗在她身边。 她微笑,“没甚麽。” 元宗怜惜地说:“他这个人就喜欢意气用事。” “你呢?” “我欠缺他的勇气。” “世上约莫有两类男子,一类永远不说我爱你这种字眼,另一种逢人都说我爱你。” 元宗讶异地笑,“是吗,可以将男性如此分类吗,自何处学来?” 夏铭心眯眯笑,“我喜阅爱情小说,都是小书上说的。” “这些书会否误人子弟?” “至误终身的是错爱。” “你误会了元声,他是那种一生不会说一次我爱你的人。” “是吗。”铭心错愕。 “叫许多女孩子心碎。” “这我相信。” “他一直洋洋自得,直至今日。” 嗯。 “他现在可烦恼了。” 铭心想到解围的方法,她不徐不疾地说:“明天早上,一起来上课好吗。” “我一直在跟你学习。” 他也转身离去。 铭心把脸埋在手心中,该怎麽样处理感情?她欠缺经验,深深为难。 这时,耳边响起鲁妈的声音。 “夏小姐,你好,给你送花来。” 一睁眼,看到一大瓶了白的栀子花,好闻得令人不能署信这是人间的香气。 铭心笑了。“鲁妈,谢谢你,见了这花,现在我相信有上帝了。” “夏小姐也会说夸张话。” 铭心对她有异常好感,“鲁妈,不妨碍你吧,想与你说几句话。” “夏小姐请讲。” “鲁妈,我只是员工,你们反而叫我小姐,而对元华元心她们却直呼其名,何故?” 鲁妈一怔,像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这样的问题。 半晌她答:“夏小姐你是客人,他们几兄弟由我看大,身份不同。” “他们是小主人呀。” “卓先生一向吩咐我们叫名字即可,否则还怎麽叫,难道还称大少爷二小姐不成。”鲁妈不禁笑起来。 铭心点头说是,“这才是真正的规矩。” 鲁妈接着加一句:“轻贱下人的人,哪里好算上等人。” 铭心又学会了一种道理。 “夏小姐在故园还习惯吗。” “为甚麽叫故园?” “卓太太的名字中有一个故字。” “啊。” 夏铭心无意探人私隐,立刻噤声,心中却想,故字甚少出现在女子名字里,可见卓太太有个别致的名字。 鲁妈毫无隐瞒,“太太姓周,叫故意,她住的地方,就叫故园。” 特别的住宅都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引人遐思。 “太太与子女一直住在这里,直至病逝,别的我就不大知道了。” “太太喜欢甚麽花?” “栀子花,在北国不好种,只能养在温室里。” “鲁妈你种得出色。” “是,栀子花有点奇怪,倘若不用心种,第二年虽然照样结蕾,香气就差远了。” “卓太太对你们极好吧。” “那真是没话讲,直如朋友一样,凡事有商有量,而且照顾周全。” 铭心听得神往。 “夏小姐,你且看书,我替你斟壶茶。” 鲁妈出去了。 铭心用手撑看头,名字叫故意,那是多麽别致:你是故意的吗,我知道你并非故意的…… “咦,你在这里。” 铭心看到小元心左她面前伸懒腰。 “好些没有?” 元心给她看手臂上肿块,“劫後余生。” 铭心只会笑。 她忽然说:“家母生前也爱坐在这个角落看书。” “坐着阅读是好习惯。” “我却爱躺着,也根本不喜看书,我爱热闹,最好廿四小时有人陪我。” 铭心笑,“那不如早结婚,好早晚有人陪着。” 元心却老气横秋地笑了,“所以,”她忽然有点沧桑,“你没结过婚,你不知道,我父亲就从来没陪过母亲。” 铭心说:“你也没结过婚。” “可是我见过。” 铭心说:“我也见过恩爱的婚姻。” “那麽,赌一记吧。” 两个年轻女子笑作一团。 忽然铭心打了一个呵欠,啊用不完的精力也有暂歇的时候。 她回转房内休息。 整夜耳边都有嬉笑声,日间玩得太疯,晚上思维静不下来。 终於惊醒,耳畔听见丝丝隐约的小提琴乐声,所奏并非伟大长篇乐章,而是简单动人的闪烁小星星。 琴声中充满怀念温情之意,像是回到极小时候,执母亲的手二齐仰观星座,又带一丝哀伤,因为母亲已不在人间。 铭心听得呆了。 终於,琴声静止,不到一会儿,天也蒙蒙亮。 有人竟夜不寐。 也只有全无职责的人才可享有如此特权,否则带着熊猫眼去上班後果堪虞。 铭心笑笑起床梳洗。 到了时候,她到图画室等待学生。 元声先到。 “老师早。”他用标准国语。 “卓向学早,请坐,读第十课。” 第11章 “可否先会话?” “你想说甚么?” “自从你来到故园之後,我们的生活就像得到一股清流。” 铭心忍住笑,“太夸奖了。” “如果允许我用英话,我可更顺利表达心意。” “别忘记我们正在上课。” 有人笑了。 一看,原来是卓元宗。 铭心意外,“真高兴见到你。” 元声嘿一声,“不公平待遇,为甚么看见我没有同样开心?” 铭心连忙说:“没有的事,一样高兴。” 可是元声犹感不满,“一样?你放在天秤上量过?” 铭心咳嗽一声,大家才静下来。 刚打开课本,元心拎着手提电话跑进来。 “元华要与我们说话。” 第5章 她把电话接到对讲机上,人家都听到了大小姐的声音。 元宗先讲:“元华,你好,婚礼几时举行?” 元华却说:“别谈那个好不好。” 铭心一怔,所有的新娘都可以讲三日三夜的题材,元华却不感兴趣。 “我想念你们。”她忽然饮泣。 “别哭别哭,”元声连忙安慰,“我们随时可以见面。” 元心也说:“慢慢你会习惯。” “我想回故园。” “太迟了,”元心答:“我已占用了你的房间。” 元华无限牵念,“你们玩得很高兴吧。” 元声答:“还是老样子。”不敢夸张。 “夏铭心仍在吗?” 铭心连忙说:“在这里。” “铭心是一只鹰,将来飞得既高且远,看地上的我们,一定觉得可气可笑。” “元华你太过褒奖。” “我是真心。” 铭心连忙改变话题,“近日闲来做什么?” “学习夫家习惯礼义,他们祖籍福建,三代侨居。” “那也一走很有趣。” “幸亏会讲国语,不然要用英语对白。” 大家都略为宽慰。 “你们几时来看我?” 元声十分豪气,“随你喜欢,我们包架飞机就来。” 元华忽然兴致索然,“他们催我试穿礼服。” “去吧,”铭心鼓励她,“你一定是最美丽的新娘。” 电话挂上了 元声看着元心,“你看,一出嫁就同娘家一点干涉也无,不再是卓家的人了。” 铭心头一个笑,“胡说,我永远是我自己,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将来即使为人妻,人母,甚至是人家的祖母,始终也是我自己。” 元声诧异,“可是,女子当忠於夫冢。” “不是夫家,”铭心更正,“是自已的家庭。” 连元宗也笑,“铭心另有一番见解。” 铭心说下去:“娘家是出生地,哪里断得了关系,许多女子嫁得好,像取到大国护照的侨民,浑忘祖籍,冷眼看原居地兴衰,有甚么不妥,啧啧连声,无关痛痒,如此凉薄,哪里行得通,娘家若果真的沦落,哪里还叫夫家亲友看得起。” 元心犹疑,“铭心你话中有话。” “是吗,我有感慨,兄弟摔跤,不赶去扶持,还冷笑连连:活该,也是时候了,以往太过骄纵,应有此报。” 元心笑,“这是说谁?” 元声也笑,“说你。” “不不不,”元心指着二哥,“说你才是真。” 元宗咳嗽一声,“铭心在说某些华侨的态度。” 元心说:“铭心说的都是大道理。” 元声却问:“下课了吧?” 铭心答:“把课文自一念到十。” 大家都笑了。 那一天,佣人把午餐搬到图书室来。 元宗说:“我们应当时时聚在一起吃饭。” 元声看看钟,“大哥,你约会时间到了,我陪你。” “我可以自己去。” 铭心想问:去何处? 元声坚持,“我有空。” 兄弟俩退下。 元心说:“元声讲得对,我们家子女,有的是时间,有时看到人家忙得透不过气来,认真羡慕。” 铭心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那麽,自今日起,你开始收拾房间下厨煮食好了。” “不,铭心,我是指运筹帷幄那种忙碌。” “营营役役,一如蚂蚁工蜂,可是那样?” 元心低下头,“你看,铭心,我注定一事无成。” 其实,那也是罕见的福气,但是元心不会明白。 “铭心,你从未说及将来对象条件。” 铭心觉得好笑,“我要求烦得很呢。” “说来听听。” “他需高大黝黑英俊,毛发浓密,性格洒脱,有爱心,富幽默感,会得跳舞、接吻、喝酒、具专业知识,精通文学音乐,而且,深深爱我,还有,年龄自廿八至三十二之间,太小太老均不考虑。” “哗。” 铭心微笑,“同每一个年轻女子梦想中择偶条件毫无分别。” “可需要家势?” “不。” “为甚么?” “世家规矩太多,无自由。” 说出来就後悔,可幸元心并不介意。 “可需富有?” “不,生活只需舒适,毋需豪华,花太多时间赚钱,哪里还有余暇享受生活。” “铭心,你完全知道你要的是甚么。” “是吗,”铭心失笑,“知道有甚麽用,做人往往身心均不由主。” “同你说话真有意思。” “下课了,元心。” “铭心,可否陪我去挑跳舞裙子。” “元心,恕我不感兴趣。” “你到甚麽地方去?” 铭心微笑。 她与老人健康院有约。 一班年轻人准时抵达义务为老人院的地板打腊。 夏铭心在烦恼的时候最热衷做这种纯体力劳动,脑筋完全休息,手足不停操作,暂且不去思想任何问题。 清洁工具也由商号捐助,义工辛勤操作,进度迅速,三小时後换更,又是另外一班人接上。 夏铭心除下工作服离去。 回到故园,看到卓元声的跑车已经回来。 她走进屋内,元声迎出,像在等她。 她问元声:“比我还早回?” “大哥有点不舒服。” 卓元宗总叫人担心,铭心想上去看他。 元声却问:“可否陪我到荷花池散步?” “当然可以。” “你鼻尖上有汗珠。” “是吗,让我洗把脸。” “不,铭心,现在我就有话说。” 他脸色慎重,彷佛真有重要言语。 他俩缓步到荷花池。 铭心赞不绝口:“谁的设计,小小一角,与尘世隔绝。” “家母。” “真好心思。” 卓元声忽然说:“铭心,我想离开这个家。” “铭心不出声。” “你可听见?” “知道了。” “请给我忠告。” “这种事不宜太冲动。” “我厌倦这个家。” “这样说多不公平,家给你一切,你不感恩,反而抱怨。” “没有自由。” “我是自由身,自由需付出代价,一人在自由世界流浪,有时烈日当空,晒得唇焦舌燥,几乎皮开肉烂,无滴水可饮,还有,大雷雨之际,又无片瓦遮头,你应付得了?” “试一试。” 夏铭心叹口气,“豺狼虎豹追逐,要你的命,混身血污挣扎,你也愿意?” “铭心,你太夸张。” “真实生活中斗争,我还没形容到十分之一。” “我需要你的鼓励。” 铭心怔住。 “与我一起走。” “元声,你误会了,我原不属於故园,走不是我的问题。” “做我的伴侣,我们走到天涯海角去。” 夏铭心睁大双眼,“为甚么?” “别问太多,铭心,只需与我走出去。” “汽油用击怎麽办?” “走路。” “腿酸了怎么办?” “铭心你太扫兴。” 铭心温和地说:“事先总得把生活问题都考虑清楚呀。” 夏铭心夏铭心,我原以为你是一个没有缺点的完人,现在我终於找到了你的弱点,你难道没有听人家说过:世事唯一不能小心翼翼应付的是爱情,否则,你就不懂得甚么是爱情。” 夏铭心到底还年轻,竟与卓元声争拗起来:“爱情不过是生活部份,恋人仍然得活下去。” “有手有脚,怕甚麽吃苦。” “你同我说吃苦?”夏铭心气结,“你懂甚麽,你一生一切都是现成的。” “夏铭心你这个俗人,我看错了你。” 铭心忽然心平气和,她吸进一口气,“是,你对我估计过高,我根本不爱你。” 卓元声像是鼻梁上中了一拳,他似乎不明白世上会有不爱他的异性。 他张大了嘴巴,颓然垂头。 这时,天忽然下起雨来,淅淅悉悉,落在树顶,他们没湿身。 本来憩息的淡蓝色小蜻蜓受到雨水打扰,刹时自荷花叶子上飞起来,像一只只小精灵似。 “夏铭心,你是那样直接残酷。” 铭心微笑。 因为她不爱他。 她吁出口气,所以她毫无顾忌,所以她理智清晰,错与对,黑与白,一目了然,她不爱他,她甚么都不欠他。 铭心按住他的手。 卓元声受到伤害,“在你眼中,我与元华元心的地位竟一模一样。” “好好做卓元声,将来承继庞大遗产。” 第12章 卓元声不语。 雨渐渐大了,铭心肩膀上一滴滴湿黑斑,瞬息间头发也湿了。 元声站起来离去。 铭心一个人坐在石凳上发岂。 谁敢带着卓家任何一个人走出故园,届时,不但要承担一切,还得处处顾全他们脆弱的自尊心。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们根本不知这故园围墙以外是个怎么样的世界。 “下雨了,夏小姐还不进去。” 一抬头,看见鲁妈。 她不知在这里多久了,不知听到了甚麽。 铭心无奈地摊摊手。 鲁妈忽然自言自语地说:“夏小姐做得很对。” 铭心侧耳细听。 “他们认为穷是住四间房间只雇两个工人。” 铭心不觉嗤一声笑出来。 “很难同他们争拗,想法完全不一样,夏小姐小必觉得可惜。” 雨更大了。 铭心只得返回屋内。 不知怎地,已近黄昏,屋内却无人开灯;梯间、大堂,都显得更大更深。 铭心想,将来若发财,屋子只要够住便可以,再也不设多余空洞的面积。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开亮了所有的灯,雨竟下得那麽大了,窗外一片雾,视程只得三两公尺。 她抱着双膝思考自己的前途。 女孩子的前程中总包括婚姻,今日有人建议与她一起离家出走呢,被她一口拒绝。 她轻轻走去敲卓元声房门。 元心经过,“你找二哥?他在车房。” 元心穿着玫瑰紫大蓬裙预备出去,暗地里头顶上钻冠闪烁。 铭心由衷赞美:“你看上去像小公主。” “谢谢你。”元心焉然笑着离去。 铭心找到车房。 音乐震天价响,卓元声在洗抹跑车。 铭心绕着手站一旁看他,他没有发觉。 英俊的他光着上身努力做体力劳动,全神贯注,心无旁骛,手臂肩膀肌肉都是完美的。 铭心目光渐渐变得欣赏。 那样有男子气概的身段却未能给她安全感,由此可知一个人的外表并不重要。 夏铭心如一件艺术品般欣赏卓元声,没有其他意思。 终於,他看到了她,他关掉震耳欲聋的音乐,车房静了下来。 元声笑问:“来向我道歉?” 铭心立刻放心,他心中并无介蒂,真正难能可贵,这正是卓元声最大的优点。 “是,”她忙不迭说:“我衷心致歉。” 他披上汗衫,“你又捣碎了一颗心。” 铭心侧着头笑,她当然不相信那是真的,但仍然勇於认罪,“是。” 卓元声伸出双手捧住她的脸。 “卓元声,让我们做朋友。” 他的鼻尖贴到她的鼻子上,“不。” 他坚决地答:“永不。” 但是铭心已经满足,她转头离开车房。 那天晚上,她又听到小提琴乐声。 一整天没见到卓元宗了,她真想与他聊几句。 “今天到甚麽地方去了,可以告诉我吗。” “元声邀我私奔呢,二十年後可能後悔没跟他走,届时,或许甚麽都有了,就是没有爱情,想起今日之事,必定懊恼得吐血。” “你怎么看这件事?” 夏铭心入睡。 床单每天换,像住酒店似,叫人茫然若失,梦中都知道身是客,不敢放肆。 下一站,不知该搬到甚麽地方去,珍奥斯汀小说中的女家教,唯一目的便是希望在东家的指引下嫁到头好人家,从此退休,夏铭心越读这种故事越不是滋味,隔了一百年还走不出这个框框,实在太可怜了。 清晨起来,赤足碰到地板,发觉刚好踏在一朵印花玫瑰上,铭心连忙闪避,罪过罪过。 故园像一座布景,他们四兄弟姐妹照着剧本演出,剧情发展由严父控制,剧中人没有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自己的命运,全部驯服听命於导演。 夏铭心是一个观众,忽然闯入布景来,竟被邀请一同演出。 不不不,她连忙拒绝。 戏万一演罢了她又该怎麽办,夏铭心是一个真人,不是个角色。 经过元心房间,看见她正在整理照片,把它们装进银相架里,放在窗台上。 招手请铭心过去。 铭心看到照片中的四兄弟姐妹神采飞扬,穿着白衣白裤在海风中展露笑容,不禁口讲好看。 元心抱怨:“他们都不喜拍照,这些是唯一的照片了。” “铭心说:“还有你们四个人的结婚照片呢,来日方长。” “我给你看妈妈的照片。” 铭心不知怎地有点紧张,一直觉得他们的母亲,故园的女主人是世上至美丽的女子,她怕照片叫她失望。 元心自抽屉里取了照片出来,啊。 很意外,那是一帧生活照,一个十分漂亮时髦的年轻女子左右手各抱一个孩子,笑得极之灿烂。 照片像是去年夏季拍摄,根本不似廿五年前作品,照片中两个孩子,一定是元宗与元华。 “哗,她确是个美人。”铭心放心了。 元心说:“她穿晚礼服最好看。” 形象那麽健康,真没想到天不假年。 “照片都在父亲那里,这张是我趁他不觉悄悄取出来。” “他们感情一定很好。” “父亲时间不多。” 一句话说尽许多委屈。 “母亲喜欢看海,以前我们都笑这是文艺小说女主角的嗜好,可是渐渐我们也爱上近海的房子,不是那种看着港口五光十色灯饰那种,而且真正可以听到海涛海鸥嗅到盐香的房子。” “故园。” “是,可以随时乘船出去,半日都不回来。” “你们很幸运。” 元心把母亲的照片收好。 “一个女子最开心放肆的日子,也不过是这几年。” “放肆,是。”连铭心都不得不承认。 “所以,有人肯等你的时候,叫他等好了,千万不要准时。”这也是一种哲学,与元声的意见完全一样。 她又说:“能够穿得上四号跳舞裙子的时候,天大穿,保不定哪一天,人胖了,有不幸的事发生,不再能穿。” “胡说。”铭心温和地说:“你一定可以穿足一辈子。” “家母的一辈子也不长。” 今天,卓元元情绪十分低迷。 “家母最后十分厌世。” 铭心决定把话题扯开,“你最近又置了甚么衣饰,让我参观一下。” 这话说到卓元心心坎里去,立刻带铭心到衣帽间去做介绍。 只见绫罗绸缎一大堆,美不胜收,各有鞋子配对,小小手袋上镶着鸵鸟毛,非常有趣。 元心恢复欢笑,男朋友的车子已到楼下,她才开始梳妆,那人一等大概起码两个小时。 仍然不见卓元宗。 夏铭心敢一手推开卓元声的房门,但是不敢对卓元宗造次。 他们两兄弟正在房内商谈。 卓元声对大哥说:“代我向父亲提出要求,我想离开故园外出独立。” “他一向不曾阻止任何人离开故园。” 元声咳嗽一声,“我想领取一笔津贴。”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卓元声不语。 “你知道父亲的铁腕政策。” 卓元声改变话题,“医生处有无消息?” 他大哥摇头。 “也只有放开怀抱。” 是,这些日子来,叫你们也担足心事。” “夏铭心进故园之後,大家都开朗不少。” 一提到夏铭心,卓元宗沉默。 卓元声委屈地说:“她对我并无另眼相看。” 元宗忍不住笑出来。 “对你也是。”元声不甘心。 元宗连忙道:“我并无自作多情。” 元声气结。 “她的确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可爱二字当之无愧。” “你对她也印象深刻吧。” 我没有资格对异性有任何观感,我身体欠佳,一个人失去健康,无异失去一切。” “大哥,我们都为你祷告。” “不说这个了,父亲说:你要不升学,要不回去帮他做生意。” “这好算是选择?” 元宗笑了,“许多人羡慕你还来不及。” 大哥,请竭力留住夏铭心。” “铭心这样性格的女子,一是一,二是二,不会回心转意。” “我还未学好国语。” 卓元宗又笑笑。 “出来见见人。” 元宗说:“待我精神好些再说,每次注射过後,身体总不听话,免得吓人。” 元声按住大哥的手。 他在走廊遇见铭心。 铭心一开口便问:“元宗呢?” 元声点头,“果然,心中全没有我。” 铭心担心再问:“他没有事吧?” “托赖,只不过疲倦一点。” 铭心吁出一口气。 他见她披着大毛巾,“你打算游泳?” “是。” “我陪你。” 夏铭心芽着的是一件头深蓝色保守朴素最普通款式的赛衣,可是平凡中最见真功,她的美好身段表露无遗,不溅水花跃入水中潜泳,半分钟後忽然似飞鱼似跃出水面,叫卓元声看得发呆,接着,铭心用蝶泳游了十多个塘,她笑着取回大毛巾,“累了。”她说,就那么简单,一点花巧卖弄也无。 卓元声倾心。 第二天早上,元心来上课,同老师说:“给你看一样东西,请替我保守秘密。” 铭心还未会意,元心已杷衬衫揭起,她肚脐上穿着一枚金环。 第13章 铭心愕然,“可痛?” “可以忍耐。” “小心发炎。” “好不好看?” 铭心据实答:“非常可布。” 元心笑,“比纹身更痛快。” “甚么?” 元心卷起袖子到肩膀,铭心看见她手臂上纹着一圈荆棘。 噫,她还以为玫瑰花或是蝴蝶才是热门图案。 “你父亲会怎样说?” 元心得意洋洋,“他永远不会知道。” 于是,精神上元心胜利了,她终于成功摆脱父亲的控制。 铭心摇头。 下午,她到花园去找李元宗,鲁妈正在收拾画具,看见她,笑说:“元宗到医院做检查。” 啊,凉亭里彷佛还有他的笑语声。 鲁妈静静离去。 铭心伸一个懒腰,花丛深处,无比炙凉,她有点眼困,(奇qisuu.書)躺到石凳上,咦,欠一只枕头,见满地落花,便用围巾包了一大包,枕在头下,咕哝地想:前些日子寄出的求职信,怎麽毫无回音,明日也许得回学校问一问。 成日就是盘算生活问题,哪里还有余闲伤春悲秋,唉。 职业闷点无所谓,至要紧稳定可靠,假期她自然会四出寻找娱乐。 耳畔有蜜蜂嗡嗡声,科学家说,土蜂这种昆虫圆胖,翅膀短小,根本不能飞翔,不知怎地,它违反了力学,飞了起来。 穷家子女突破出身,扬名立万,也是同样的奇迹吧。 铭心睡着了。 一直等听到一阵嬉笑声,她才蓦然张开眼来。 卓元心卓元声看着她拍手。 “哎呀。”铭心拂去身上花瓣坐起来。 “好睡好睡,喝杯热茶。” 铭心问:“元宗呢?” “回来了,在房里。” 铭心真想去看他,考虑了许久,终於讪讪作罢。 天色已暗,卓元宗却没有开灯。 他正与父亲通话。 “检查结果如何?” “如旧,邓医生明日会向你汇报。” “家庭老师走了没有?” 卓元宗的声音十分平静,“已经辞退,管家另外请了人,元华怎麽样?” “很好,下月赴马来亚相亲。” 元宗关心妹妹,“她会适合热带生活吗?” “人是万物之灵,当能克服环境。” 元宗不再出声,他已说不出疲倦。 严父只得同他说:“我们再联络。” 夏铭心在楼下看着他的露台,他始终没有开灯。 第二大一早,铭心接到一通电话。 “夏小姐,我是血库负责人,几经辛苦才通过海军找到你。” “甚麽事?” “有病人需要你的骨髓。” “好极了,我随时可以效劳。” 对方非常感动,“夏小姐,但愿多些人像你这般勇敢。” 铭心只是笑,她登记已经一年,没想到今日找到配对。 “市立医院邓澈思医生会同你联络。” 铭心梳洗完毕,邓医生的电话到了。 “夏铭心小姐?” “我是。” “你住在甚麽地方?” “此刻我在宁静路一号。” 邓医生声音无比困惑,“宁静路一号是故园。” “我知道。” “夏小姐,请问你是甚麽身份?” “我是家庭教师。” “呵,”医生恍然大悟,“夏小姐,请你抽空来做进一步检查。” “我要告假才走得开。” “你甚么时间方便?” “下午四时之後。” “那就今日四时半可好?” “好,我会准时到。” “谢谢你夏小姐。” “那日铭心由元声送到市立医院。 元声笑,“又来做义工?我一小时後来接你回家。” 年轻的邓医生一见她便迎出来。 他笑说:“原来夏小姐有百多次捐血纪录。” 铭心忙道:“何足挂齿。” “ab型血液比较稀少,有需要的人一定非常感激。” 铭心笑而不语,静静接受检验。 “稍後可知骨髓是否配合。” “但愿帮到病人。” “我有灵感手术会成功。” “最好如此。” “夏小姐,通常我们对捐赠者身份保密。” 铭心赞成,“这样做很好,无论病人是老是幼是男是女,只要帮到他,我一样高兴。” 邓医生点头,“你的意思是,完全无偿。” “正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推们进来,“邓,可是找到配对了,捐赠人在甚麽地方?” 那是一个穿著医生袍的漂亮金发年轻女子。 邓医生连忙说。“捐赠人就在这里,让我介绍:安德臣医生。” “甚麽,”安德臣医生大表兴奋,“多麽难得,竟是本埠居民。” “可不是。” 她手中拿着电脑做的报告,“邓医生,完全配对,这位夏小姐是天派来的安琪儿。” 两个医生情绪高涨地大力握手,似学生拿到甲加成绩表。 “本周末请夏小姐再到医院来一次。” “一定。” “请在这份文件上签署。” 邓医生说:“安德臣,给你个机会,由你向病人公布好消息。” “医生很少得到这种优差。” 铭心细阅文件,签妥名字。” 元声准时来接她走。 他称赞她:“铭心你永远神清气朗,气定神闲,看见你像是打了定心针。” “有这种事?” 回到故园,她也没将事情公开。 接着两日她一直没见到卓元宗。 为甚么躲起来?铭心随即笑了,这是他的家,他不爱出来,是他的自由。 元心缠住铭心看时装杂志,“周未我们结伴到巴黎去。” “我有事。” “你总是那么忙。”元心惆怅。 铭心笑,“孩子们,一直抱怨大人事忙,直到他们也成为大人。” “谁说我是孩子,不知多少人向我未婚,我随时可以私奔。” “当然,离开这个家,谁帮我煮饭洗衣服。” 铭心觉得这名宠坏的少女也颇有街头智慧。 她再加一句:“我怕吃苦。” 所以卓元华奉召回到父亲身边去,她们不懂得处理生活,还是受托管的好,她们是卓家永恒的殖民地。 元心看着她收拾衣服,“你去旅行?” “星期一回来。” “我送你。” “不用,我已经叫了车。” 铭心准时抵达医院。 安德臣医生微笑着说:“你知道程序。” 铭心点点头。 麻醉药很快使她失去知觉。 第6章 醒来只觉腰身酸麻,邓医生俯身同她说:“夏小姐,你休息一晚,明朝出院。” 铭心在病床上看雨果的小说悲惨世界,读到动人处落下泪来。 邓医生进来看到封面,微笑说:“雨果与狄更斯都是我崇拜的作家。” 铭心叹道:“那麽悲壮的小说怎麽写出来!” 邓医生问:“你身体如何?” “有点累。” 看护捧进一只大大的水果篮子。 铭心大奇,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医院,由谁送来? 邓医生咳嗽一声,“是我小小心意。” 他走开之後,铭心继续看小说。 累了,书仆一声跌在地上,她转一个身,继续睡。 第二天一早她便收拾衣物离开医院。 邓医生送她。 “夏小姐,你愿意与病人见个面吗?” 铭心一怔,摇摇头,“我不想看到情绪激动的家族。” “他保证不哭。” “是一个他吗?”铭心笑,“请代为转告,助人为快乐之本。” 邓医生还想说甚麽,安德臣医生进来拥抱夏铭心。 “我代表医院感谢你。” 铭心自行叫车回到故园,只得鲁妈迎出来。 铭心诧异,“都出去了?” 庭院深深,十分静寂。 “是,元声本来找你,可是你又不在。” 铭心没好气,“不过是找个籍口逃课罢了。” 鲁妈笑了。 书桌上放着一封英文告假信。 “亲爱的铭心,家里有事,元心与我出去,稍後再谈详情。” 她放下信回房去。 忽然忍不住走上三楼,听见有声响,便笑道:“你一个人在家?” 自卓元宗房里出来的却是女佣人,见是铭心,笑道:“他们都不在。”捧着换下来的床罩离去。 门没关好,铭心在门外站了一会见。 自门缝看去,只见到书桌一角,桌面桌底都叠满书,这些日子,他在房间里,就是读书弹琴吧。 铭心回到楼下,感到好不寂寥。 三兄妹去了何处,难道真的往巴黎购物去了。 她独自换上泳衣,缓缓在室内泳池游了一阵子,上岸後觉得混身舒畅,与电子象棋对弈起来。 这一下就到了下午,铭心似个孩子般渴睡。 铭心到这个时候才发觉故园有多大。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上听海浪声。 忽然耳畔传来隐约的提琴声,她焉然脱口问:“元宗,是你回来了吗?” 当然不是。 铭心看了一会电视新闻,上床睡觉。 整晚留意有无人回来,却不觉有声响。 天刚亮,先听到鸟叫,铭心内心牵挂,梳洗後立刻去找人。 看到元声坐在厨房喝咖啡,说不出的高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第14章 元声笑问:“你去了甚麽地方?” “这话由我问才对,元心呢,还没回来?” “这些日子你好像是我们小家长。” 铭心也斟一杯咖啡喝。 元声问:“为甚麽不问元宗?” 铭心一怔。 “你最关心他。” “他是病人。” “你知道他患甚麽病?” 铭心摇摇头。 “到现在还未知,由此可知你不是好事之徒。” 铭心笑。 “由他自己告诉你好了。” 元声一回来,故园就热闹起来。 他凝视她,“铭心,是我先看见你。” 铭心愕然,“啊,甚么意思你来了,你看见,你征服?” “的确是我认识你在先。” 铭心告诉他:“百多年前北美洲篷车队西征,霸占红印第安人土地,据说只要策骑骋驰,日落之前所到范围,都属于该人,不费分文。” “有那么便宜的事。” “所以,口气不要像那些人。” 元声有点委屈,“又听了教训。” 铭心抬起头,“今晨连鲁妈都出去了。” “家里有点事。” 铭心觉得她不应打听是甚么事,故此笑问:“你怎麽不与他们在一起?” “我特地抽空回来看你。” “多谢盛情。” “我是真的。” 铭心看着他,“我也觉得不是假意。” 元声说:“我要去接更了,待会元心回来,叫她守在家里。” 铭心摊手,“我不是家长。” “你说话,她会听。” 元声显然有要事待办,开着车子离去。 下午,佣人们陆续回来,故园又有脚步声。 “夏小姐的电话。” 铭心以为是元声,对方却说:“我是邓医生。” “是,邓医生有甚麽事。” “病人的手术成功。” “啊好极了,”铭心由衷的高兴。 “有一事与你商量。” “邓医生不必客气。”铭心纳罕。 “病人想与你见面。” 铭心诧异,“我认为没有必要。” “我同他说过你的意思,可是他相当坚持。” “同他说我祝福他。” “他想面谢。” 铭心觉得邓医生有点婆妈。 于是她重申一次:“我不会出来。” 邓医生无奈,“打扰你了。” 铭心放下电话。 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高兴那样做,不因为想听个谢字。 凡事想别人感激,那是必然要失望的。 元心回来,跳到沙发上嘭一声躺下,“累坏人。”但她的神情不失愉快。 铭心点点头,“又有人向你求婚了。” 她咕咕笑,“那也真够累的,总得顾全他们颜面,找个好听的藉口,端张梯子,让他们下台。 铭心接上去说:“我学业未成,我年纪太小,我父母不赞成我过早恋爱……哈哈哈哈哈。” 她们大笑起来。 “铭心,多人向你求婚吗?” 铭心摇头,“从无。” 元心吃惊,“甚麽?” 铭心有自知之明,“我没有妆奁,性格也太刚健。” 元心却说.“我喜欢你。” 铭心故意说:“你年纪比我小大截,而且,经济又不能独立,不……我不予考虑。” 两人又笑得弯腰。 管家刚巧回来,听到这样清脆的笑声,不禁微笑,年轻真好,总觉得开心,要待三十年後,才会打着冷颤想:那时怎麽熬过来,而且,居然也不是不快乐,唉。 铭心仍然拉着元心上课。 元宗一连几天没有回家,去了何处?身体又不是那么方便。 要问,也问得出究竟来,可是铭心决定等卓元宗回来。 元声告诉她:“元华订婚了。” 铭心愕然,都没听说她找到新对象。 “这是一宗便利婚姻。” 铭心说:“嘘。” “幸亏对方人品与家境都不错,希望家庭温暖可以使元华情绪稳定下来。” 铭心不方便发表意见。 “我不会那样做,我结婚对象必定是我至爱。” 铭心说:“我思念元华。” 元声说:“我也是,”过一会他又透露,“家母去世,给她很大打击。” 铭心见他像是有话倾诉的样子,便斛一大杯咖啡给他。 “那时我与元心都小,父亲与元宗恰出外旅游,只有元华是目击者。” 铭心愣住,目击何事? “那日清晨,是元华发现她倒卧床上。” 是意外,铭心抬起头,不觉一惊。 “家母是自杀辞世。” 铭心脱口而出:“啊。” “是,为着某些原因,她一生郁郁寡欢,其实,表面上看,人家一生追求的,她都已拥有,但是她不快乐,并且决定结束生命。” 铭心十分震惊,这是故园最大的秘密吧。 “开头我不懂,稍後觉得她行为自私,人生在世,总有责任,需要履行,至少要看着子女长大。” 铭心不出声。 “我爱你,是因为你热爱生命。” 铭心又吃一惊。 “到最近才原谅了她,我明白如果不释放,就不能安心。” 铭心默默聆听。 “元华一直告诉我,母亲躺在床上,脸色灰败,生命已逝,家里一共有七个佣人,可是没有人帮到她。” “不是元华的过失。” “她一直内疚。” “元华事后有无找心理医生诊治?” “父亲不允许消息外浅,不准我们谈论此事。” “竟如此专制!” 铭心说:“来,让我们说些高兴的事。” “是,上尉。” “下个月我可能要正式到某官立中学教书。” 元声吃惊,“你要离开我?” “我俩一样可以见面。” “不不不,”他双手乱摇,“不能叫你走。” 铭心只是笑。 “教书有甚麽好?” “堂堂正正一份职业。” “上尉,你听我说--” 正在这个时候,鲁妈进来兴奋地说:“元宗回来了。” 元声立刻随鲁妈走出去。 没有人叫夏铭心。 始终是个外人。 铭心耸耸肩,走到图书室去。 才坐下,鲁妈在门口说:“夏小姐请听电话。” 谁? “夏小姐,我是邓医生。” 怎麽又是他。 铭心微笑说:“又是同样一件事吗?” “夏小姐冰雪聪明。” “请同病人说,我很乐意帮他忙,可是,见面就不必了。” “为甚麽那样坚持呢?” 铭心找籍口,“因为,病人惰绪不宜太激动。” “他已知道捐赠者是甚麽人。” 铭心十分讶异,“未徵求我同意,你怎么可以将我姓名披露。” 邓医生却说:“夏小姐,此刻,他正站在你身后。” 甚么? 夏铭心张大嘴,转过头来。 她看到邓医生拿着手提电话站在门口,更叫她吃惊的是,站在他旁边的竟是多日不见的卓元宗。 电光石火之间,铭心甚麽都明白了。 当然,这是她来到故园的唯一原因。 她轻轻放下电话,“元宗,原来是你。” 元宗踏前一步,“可不就是我。” 铭心异常激动,“这真是太好了。” 她不期然拥抱卓元宗,在他怀中,铭心抒出一口气,原来不自觉地渴望这一刹那已经良久。 “铭心,谢谢你。” 这时天真的元心大力鼓掌,铭心抬起头,看到元声复杂的眼神,她才知道,夏铭心是最後知悉病人身份的人。 邓医生愉快的说:“到最後一分钟,我们还想徵求你同意。” 铭心不语。 邓医生说下去:“当你报上地址,我是多麽讶异,原来你们同样住在故园。” 元心笑道:“铭心不是来教书的,铭心来救人。” 元声轻轻说:“让大哥休息吧。” 他到今日才出院。 铭心陪他走到三楼。 “好好休养。” 元宗伸出手来,轻轻抚摸铭心鬓脚,然後才回房去。 邓医生犹自滔滔不绝:“家族之中无一人与他血型配合,只有他遗传自生母,而生已经辞世,偏偏有你愿意捐助,唉,上天待他不薄。” 他挥舞着双臂走下楼去,这一定是他事业中最得意的事之一,七老八十之际,可以说给绕膝的子孙听。 元声斟一杯香槟给铭心。 铭心笑说:“今日你特别静。” 他凝视她,轻轻说:“是我先看见你。”又是那句话。 此刻,夏铭心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说不出话来,喉咙有点哽咽,刹时间,她与他都傍徨地知道了自己感情的命运。 只听得元声长长叹口气,放下酒杯,走出去。 接着,是元心来缠住铭心要求知道整件事的细节。 铭心坐下,一一作答。 她发觉管家与鲁妈也站在一旁听。 元心问:“你一直不知病人是大哥?” 铭心摇头。 “大哥说,邓医生在手术之後才告诉他。” 铭心微笑。 “别怪邓医生,是大哥坚持要面谢捐赠者。” 因为情况特殊,所以他得偿所愿。 元心探近身子:“伤口痛不痛?” 铭心答:“不算甚麽。” 管家张女士有点激动,“夏小姐,看到这样的例子,我们也去登记救人。” 第15章 这时铭心据实说:“我有点累,想休息。” 元心说:“今晚元声预备大显身手,做晚餐庆祝大哥康复,铭心,你是主客。” 铭心笑,“他会烹饪?我一定在场。” 鲁妈也笑,“小心厨房起火。” 元心握着铭心的手自走到楼上,她说:“这下子好了,你永远不会离开故园。” 铭心似有预感,她抬起头,碰巧一阵风吹来,水晶灯璎珞发出叮叮微响。 “谁打开窗户?”元心也发觉了。 铭心回到房间,躺在床上,双臂枕在脑後,啊,事情发展出乎她意料之外。 有了这样的瓜葛,似乎更应趁快离开故园,身份实在太尴尬了。 忽然听见有人叫她:“铭心,铭心。” 她转过头去,卓元宗就站在她面前,她伸手去拉他的手,忽然之间,他的身体渐渐软倒,像一只断线木偶。 铭心大吃一惊醒来。 正在这个时候,元心推开门进房来,又笑又说:“铭心,快到厨房来看元声表演,精采极了。” “马上来。” 铭心洗一把脸便跟她下去。 元声已经在厨房里,材料摊开一桌,鲁妈当他助手。 一大锅开水勃勃地滚,元声说,“没胆子的不要看。” 他取起大龙虾便丢进锅里。 另一边还有鱼虾蟹蛤蜊等海鲜正与一大盒饭同煮,香气扑鼻。 铭心不由得吞一口涎沫,“这是甚麽?” “卓氏海鲜饭。” “就此一味?” “一味就足够。” 只见元声把龙虾捞出,用刀啪一声切开两段,丢进饭里,加上汤,盖好锅,送进烤箱,手腕纯熟,大刀阔斧,十分潇洒。 接着好几年,铭心每逢吃海鲜,都会想起卓元声。 那时,元声洗乾净双手,笑说:“该做喝的了。” 鲁妈捧着一大只盛果子酒的水晶玻璃盘,只见卓元声自冰箱取出各种水果,“元心,帮我榨汁,铭心,帮我切片。” 他把两大瓶伏特加倒入玻璃盘里。 “当心醉倒。” “今日不醉无归。” 铭心笑不可仰,“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还想归去甚么地方?” 片刻酒与饭都做好,自有人来收拾厨房。 铭心鼓掌,“元声,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元声轻轻说:“上尉,我还有许多秘密。” “叫大哥来吃饭。” “看护说他需要休息。” “只用一点点时间。” 元宗下来了,神情与以前一样,温文地说:“我坐铭心身边。” 元心忽然说:“真奇怪,你俩身上现在流着同样的血液。” 铭心抬起眼,恰巧碰到元宗的眼光,铭心微笑。 各人边吃边说着在外边遭遇的趣事,铭心比平日健谈,是那豪华的果子酒鼓励了她。 正在最兴高采烈的时候,管家忽然进来。 “元声,你父亲的电话。” 元声已经马上站起来,“我出去听。” “不,他要跟大家起说话。” 管家把扩音机接上。 他们三兄妹立刻静下来。 铭心还没知道发生甚麽事,已经听到一把冷冷的声音说:“这麽高兴,甚麽事?” 那把声音来得十分突兀,闻声不见人,好似天兵天将在说话似,铭心在错愕中亦觉可笑。 那声音生硬无情,像电脑机械人发出,铭心不相信世上有真人会有这样戏剧化声调。 他忽然发问:“夏铭心可在?” 铭心刚想谦逊几句,像不必再谢之类,可是那把声音却冷冷地问:“你还没有走?” 一室的人包括卓元宗都呆住。 铭心张大了嘴,脸上像吃了一记耳光。 “夏小姐,你早已被解雇,为甚么还留着不走?” 元宗站起来申辩:“父亲--” “等我把话说完,”声音有无限权威,“夏小姐,我不想你再留在故园,你所付出,我自会补偿你。” 卓元声这时忿慨的说:“太过份了。” 那声音更加冷酷,“但凡认为我做得不对的人,可以即时离开故园,永远不要回头。” 元声忍无可忍,站起来说:“大哥,元心,再见。” 那声音不但不紧张,且讽刺地说,“少爷此刻生气了,要离家出走,不过不要紧,稍後开饭时间一到,他又会回来。” 元声一声不响离去。 铭心忽然开口了,“以前,我绝不明白为何有人憎恨父母,现在,我知道了。” “甚麽?” “他们到底是不是你的子女?” “夏小姐,我毋需你来教训,你的酬劳已经准备妥当,管家会交给你。” 夏铭心答:“我的血液无价。” “你要多少?大可把数目说清楚。” 夏铭心很镇静地说:“即使病人一无所有,我也会为他服务,你只需付我这个月的酬劳。” 铭心不知他还有甚么话要说,她已经走出饭厅。 “夏铭心--” 铭心吆喝回去:“我也毋需听你教训,我不认为从你这样刻薄冷酷的人身上可以学到甚么。” 她进房去,反锁了门,收拾行李。 元心在门外像个孩子般恳求:“你不必理他说甚么,你尽管住在这里。” 铭心不出声。 元心退下了,又轮到元宗来敲门。 “铭心,他是怕我们渐渐听你的话,老人至怕权力转移。” 铭心在房内温和地答,“我只想休息一下。” 卓元宗以为她已平静下来,轻轻离去。 深夜,铭心提着小小行李袋下楼。 她以为没有人发觉她,直至开了门,经过园子,看到鲁妈站在前面送别。 铭心趋向前,握住她的手。 鲁妈轻轻说:“那一次,我的孩子也是这样静静离去,他之后没有再回来。” 铭心恻然,转头往宁静路口走出去。 她步行近两个小时才天亮,公路车开出来,她上了车,那日大雾,她记得很清楚, 就那样,她负气离开了那幢鸽灰色的大楼。 也许是她运气好,也许是她能干,夏铭心很快找到工作,安顿下来。 生活十分朴素,也相当充实。 可是,她没有忘记故园,那不是容易忘怀的个地方。 铭心在小镇教小学,一班廿二人,学生天真可爱活泼,给她精神上不少鼓励。 可是,午夜梦迥,没有一天不检讨自己:那日离开故园,是否太气愤,太仓猝,为甚麽不等人家起来,好好说再见? 也许,卓元宗有话要说,小小元心可以比较从容地道别。 一年之後,她又觉得自己做得正确:元宗是个病人,在家没有力量,何必叫他难堪,元声是叛逆分子,地位不高,元心还那麽小,他们自顾不暇,统统在严父影子下生活,又能帮她甚麽。” 悄悄一走了之,免却许多人麻烦,可以算是成人之美。 他们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络。 夏铭心读报上分类小广告的习惯并没有改,常常希望可以在寻人栏读到:寻找夏铭心,曾任故园家庭老师,见报速与元宗元声元心联络,电话--” 但是五年来,这则广告并未出现。 忘记她了。 唯一对她有印象的人,也许只会是鲁妈吧。 铭心试图约会,对象都是斯文健康的好青年,但是不知怎地,他们不能使她笑,或是感动,或是嗟叹。 他们也讲笑话,铭心要隔几分钟,才忽然觉得礼貌上需呵呵笑几下。 心不在焉坐半夜,回到家里,比挨过一顿打还要累,渐渐减少约会。 这时,不用任何人告诉她,铭心也知道,她患失恋症候。 因为一开头没发觉,没好好处理,所以病患期拖得特别长,像一场最凶劣的过滤性病毒戏,全靠肉身搏斗,药石无灵。 要待第四年开头,夏铭心才能自嘲地问自己:失恋?谁同你恋爱过。 心情并无平复,只是掩饰得较为妥善。 她在报上读到东南亚经济如骨牌般崩溃的消息。 一项头条跳进她眼帘:卓世光八百万担保外出。 卓世光,他正是故园的主人,元奇+書*網宗元声他们的父亲。 铭心连忙摊平报纸,金睛火眼般读起详情来。 “环亚主席卓世光涉嫌收受利益案,昨天在裁判法院提讯,卓氏暂时毋需答辩,法官将案押後至六月十一日再审,将传召八十名证人出庭作供,包括来自英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及澳洲的海外证人,卓氏全部控罪合十八项,涉及金额近三亿。” 铭心斟了一大杯清水喝乾。 这便是有无上权威的卓世光。 天神般庄严不可侵犯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使子女们战粟不已。 现在他也遭到考验了。 宅异中夏铭心觉得非常悲凉,原以为卓家的音乐可以永远持续下去,可是看样子不得不中断了。 这一件新闻把铭心的回忆全部钩起来。 那时太年轻,今日,她当有更多的智慧与涵养去处理同件事。 她深深地怀念故园每一个人。 元华可有嫁到马来西亚,元宗身体会否彻底康复,元声,呵元声又怎麽样了,还有,小元心也该读完大学了吧。 这娇生但不惯养的四兄妹,叫夏铭心深深怀念。 一日深夜,她终於忍不住,拨电话到那世外桃源去。 电话铃响了很久很久,没有人来接,自然中断。 第16章 铭心深深懊悔:为甚麽不早点拿出勇气来?可是前些时候,她还不能这样冷静。 第二天一早,她回到学校,才进走廊,就听到小提琴乐声,演奏人对乐谱不熟悉,有时错了,需重复练习,提琴声於是更似一个人在轻轻呜咽。 “谁?”她推开课室门。 原来是她的三年级学生香桃罗宾逊。 “香桃,为何带提琴上学?” 小女孩笑答:“夏小姐,今日轮到我做showandthll。 “呵是。” 这又叫夏铭心想起了一个人,认真百上加斤。 三个月後,她终於看到故园拍卖的消息。 提到故园,已经面目全非。 铭心用手掩着面孔,恍如隔世,到了今日,还能到甚么地方去找卓家兄妹? 第二天清晨,电话铃响起来。 “夏小姐,”爽朗的声音:“我是拍卖行的林栩琪。” “呵是林小姐。” “我已替你投得那批照相架子,价钱是--” “没问题,我马上来。” 到了拍卖行办公室,林栩琪请她喝茶。 “这张是证明文件,你可到这货仓去提货。” “卓家的人有没有同你联络?” 林小姐答:“我们与银行破产管理部直接联络。” “一点消息也无?” 林小姐摇摇头,“东南亚旺过廿多年,世事盛极必衰,应早有准备,他们已享尽人间富贵,夏小姐不必介怀。” 可是铭心还是长长吁出一口气。 没想到高楼塌得那样快。 取出那批银相架,铭心把它们陈列在小房间内。 为甚麽,为甚麽个多月的故园生活会使她余生都念念不忘? 她开始寻找卓家後人的艰巨工程。 打开电话部,她先寻找邓澈思医生。 辗转了好几间医院,她知道他还在本市,听到他声音时,不胜欢喜。 “邓医生,你可能不记得我--” 他打断她,“你是夏铭心小姐。”立刻认出她声音。 铭心鼻子发酸,感动地说:“你记得我。” “谁会忘记一个天使。” “邓医生过奖了。” “有事找我?” “想与你见面。” “真巧,下星期我便动身到东部出任新职,今日你可以到医院一次吗?” 铭心立刻赶到儿童医院。 见了面,她大力与邓医生握手,他热情如昔,连声问好。 “那位金发漂亮的安德臣医生好吗?”铭心似有预感。 邓医生微笑,“我们去年结婚了。” “恭喜你。” “夏小姐你好像有重要的事。” “邓医生我想知道卓元宗下落。” 邓医生怔住,缓缓变色,“你不知道,他们没通知你?” “不知甚麽?”铭心混身寒毛竖起。 第7章 邓医生轻轻说:“半年後卓元宗旧病复发,不幸辞世。” 可那像是大力被人掌掴了几下,耳畔发出嗡嗡声,眼前有金星乱舞。 邓医生说下去:“我们三人的心血都付之流水,接着,我也与卓家失去联络。” 铭心伸手撑住抬角才站得稳。 忽然之间,她的头颅重得不是脖子可以支撑,歪在一旁,铭心再三努力,只是抬不起头来。 “夏小姐,最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尽了力。” 邓医生又嗟叹了几句,得不到铭心的回应,他转向她,发觉她面色煞白。” “夏小姐,”他扶着她坐下,“你没有事吧。” 她终於抬起头来,邓医生看到她眼睛里绝望的神色。 邓医生曾经在病人至亲脸上见过这种神情,知道当事人心情如何。 他轻轻安慰:“你到今日才知道消息?最近我才知道故园已经易主……” 没有一日她不想起他,却原来他已不在人世上,铭心感觉凄酸非笔墨可以形容。” “他们兄弟人才出众,的确是难忘的人物。” 半晌,夏铭心才站起来,“邓医牛,祝你前程似锦。” 邓医生给她一张名片,“希望我们可以保持联络。” “是。” “卓元宗的安息地在昆士兰墓园。” “邓医生,真感谢你。” “夏小姐,你的手在颤抖,所以我们一直不赞成捐赠者与病人见面。” 铭心悄悄离去。 走到门口,看到车子,脚步忽然踉跄,内心一片茫然,准备了不知多少话想再次见面时说,此刻都落了空。 “细胞有记忆,你有无沾染到我的习气?” “这几年生活好吗,你仍然独身?” “以前都忘记问你,你在学校读哪一科。” 铭心上了车,驶往昆士兰。 管理员替她查位置:“东北方向,一列樱树那里,b十二。” 铭心抬头一望,只见一排数十株樱花树正盛放,一片香雪海似花浪,走近了,樱瓣纷纷如雪片般落在行人身上,这是大和之魂,象徵生命灿烂的速逝。 山丘以外是大海,无比宁静,元宗会喜欢这里。 铭心找到位置。 小小平放的大理石碑上刻着他的名字。 铭心凝视良久。 这时,她头顶肩膀已满满沾着花瓣,铭心也无暇抖落,一转身,却看见一双老年人。 这不是老鲁两夫妻吗。 呵终於碰到熟人了。 老鲁扶着妻子,鲁妈蹲下,放低鲜花,暗暗垂泪。 铭心低声问:“鲁妈,你记得我吗?” 鲁妈抬起头,又苍老许多,她喃喃说:“那天出去,他没有再回来。” 铭心吃惊,鲁妈思维已经混淆,这五年的变化可真意外。 老鲁歉意地说:“对不起,她思念亡儿过度……” “老鲁,我是夏铭心。” 老鲁看着她,摇摇头,“我们认识吗?” 他已忘记故园从前的客人。 “其实,我们的孩子并非在此安息。” “老鲁,元声呢,他在甚麽地方?” 老鲁已不再回答,他扶着妻子到附近长凳上坐下。 铭心只看到两人的白发在风中拂动。 她不忍再打扰他们。 那天回到家,铭心只觉得小房间的四面墙壁像盒子似朝她合拢。 她痛哭失声。 第二天上学,连小孩子都问“夏小姐是否生病,”她头脸浮肿,形容憔悴,终於叫代课老师来帮忙。 她去报馆去刊登广告。 “寻人:元声自五年前夏季别後一直思念不已,请尽快联络,铭心。” 广告部负责人是一个红发的年轻人,信短短两句话小知怎地感动了他。 他纠缠不已,“五年你都没找到别人?” 铭心不出声。 他的同事警告他.“彼得别骚扰客人。” “可是彼得仍然非常震荡,“在这个喝一杯咖啡时间可结一段情缘的时代,寻找五年前旧爱令人恻然,千多个日子还没有找到更好的?” 忽然之间铭心决定回答这个陌生人:“没有。”她落下泪来。 广告登出来了,一连三天,面积虽然不大,可是该看见的人定看得见。 不过,夏铭心还是失望了。 每天她都到报馆问消息,红发年轻人殷勤招呼她。 “也许,他已经不住在本市。” 铭心当然知道有这个可能。 “希望有朋友会转告他。” 铭心惆怅地低下头。 “你一直在等他?” 铭心却问:“刊登我自己的电话会不会好一点?” “在大城市,一个女子在报上公开电话号码是十分危险做法。” “你说得对。” “看,午饭时间已到,我们到隔壁去进餐如何?” 铭心摇摇头,“我不饿,谢谢。” 年轻人有点无奈。 一个星期后,铭心已没有时间再去报馆打探消息,她需准备学生成绩表。 可是红发人的电话来了。 “夏小组,有人亲手送件包裹到报馆给你。” “谁?” “据同事说,是一名华裔年轾男子。” “姓甚名谁?” “没留下姓名,也没多话,留下包裹就走了。” “我立刻来。” 红发彼得在等她。 包裹不大,一看就知道是一幅画。 铭心急不及待,当着外人就拆开来看。 油皮纸一打开,她呆住。 呀,水彩画中的正是夏铭心,花丛里,背着身子,坐石凳上,这正是卓元宗的作品。 故园中有无数名贵家私杂物,有人万分匆忙中只带了这幅无关重要的习作出来。 可见这些日子以来也不是夏铭心一个人多情。 铭心拍着画作不得声。 彼得问:“画中人是你吧,一看就知道。” “是谁送画来?” “那人没留下任何口讯。” 铭心急得直摇头。 “或者,他暂时还未打算见你,有一日,他会准备好。” 铭心颓然。 “让我请你喝杯咖啡。” 这次,铭心随他走到附近咖啡店。 他却替她叫了一杯热可可。 接着,他大惑不解地问:“为甚么其中担搁了五年时间?” 问得真好。 因为自尊的缘故吧,既然扫地出门,她想忘记整件事,没想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 彼得说:“我虽然在广告部工作,但是也时时做特写,如果你想讲故事的话,我有只好耳朵。” 铭心只点点头。 第17章 喝完可可,她告辞。 铭心一直把那张小小水彩画抱在胸前,路过一片画廊,她推门进去。 一位中年太太迎上来招呼:“小姐想看甚麽?” “我来镶画。” “呵,我们的服务定叫你满意。” 夏铭心把画轻轻打开来。 那位太太一看,不由得再看,然後问:“配木架子可好?请到这边来挑,我们有防紫外线不反光玻璃,画不会褪色。” 然後,她回到店後小办公室去不知同谁说了两句话 铭心选了橡木架子,一抬头,看到位老先生站在她面前。 他自我介绍,“我是画廊东主史东。” 铭心颔首。 “我可以看看你手中的画吗?” 铭心给他看。 “嗯,”银发的老人说:“画中人是你吧。” 奇怪,只是小小一个背影,每个人都看得出来。 “你的发型与服饰没有太大改变。” 他有甚麽话要说? 终於,他咳嗽一声,“这位小姐,原来画家卓元宗是你的好朋友。” 铭心发怔,“你怎麽会认识卓元宗?” 老史东比她更加诧异,“我是一间画廊的东主,我自然知道卓元宗是谁。” 铭心一时还不明白。 老人笑道:“我虽然没见过卓元宗,但他是一个很出名的画家,那是人人都知道的事实。” 铭心呆住。 不不,她却不知道,她握紧拳头,内心凄惶酸痛,她还没来得及好好认识他,他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卓元宗的画带有极大温柔的伤感,笔触细腻,十分受到赞赏,画家在四年前不幸英年早逝,今日有许多人愿意出高价徵求他的作品。” 老先生的语气十分兴奋。 铭心从来不知道卓元宗有一份成功的事业。 她一直以为写生不过是他的嗜好。 “小姐,你可愿意把把这幅画出售?” 铭心退後一步。 “不。” “小姐,我可以出一个理想的价钱。” “永不。” 铭心抱起画,立刻走出那间画廊,头也不回的离去。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许多非卖品,曾经有人问夏铭心的骨髓值多少,无价,这幅写生值多少?也属无价。 第二天,铭心托彼得再替她刊登分类广告。 “元声,画已收到,请予进一步接触。” 这一次,音讯全无,个多月没有任何消息。 自从离开故园之後,夏铭心晶莹的眼睛已添了一层思虑,这阵子更加忧郁。 她寻找卓元宗的资料,发觉他是画坛一个相当重要人物,自十八岁开始就举行私人画展,获得佳评。 孤陋寡闻的夏铭心有眼不识泰山。 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病重,家人也全无提到他的成就。 她竟不知道他是谁。 要到现在才把拼图一块块凑在起,知道图画的大概。 铭心深深叹息。 她料不到彼得会把这件事写成特写刊登在报纸上。 题目叫:“寻找昔日的爱”。 他用简单的笔调,丰富的感情,把某位年轻女子两度刊登寻人广告的过程叙述出来。 他的忠告是:“抓住对方的手臂,今日,现在,立刻就爱他,不要放走机会,遗憾一生。” 读者显然是感动了,据说报馆的电子邮箱塞满意见书,纷纷表示同情。 不愿主动爱人的人泰半却十分渴望被爱,所以爱情故事永远会受欢迎。 彼得说:“也许他会看到这段特写。” 铭心也这样希望。 “有无想过聘请私家侦探?” “他不会喜欢。” “你说得对。” “我已尽了我的力。” “电视台愿意访问你。” “甚麽?” 彼得说:“请你亲身讲述你的故事,并且把他的照片登出来,一定有人见过他。” 铭心吁出一口气,“他不是逃犯。” 彼得说:“你说得对。” “把你故事写出来,你不恼怒吧。” 铭心微笑,“不,那不是我的故事,那只是你看到寻人启事後的感觉。” “仍然是朋友?” “是,不过,总得有心理准备:甚麽都有可能被你写出来。” 彼得笑,“所以写作人都叹寂寞,没人敢同我们做朋友。” 铭心被他逗笑了。 “你的确不方便在电视出现,学生家长会认得你。” 这也是原同?不,夏铭心只是怕卓元声不高兴。 换了是她,也怕人穷追猛打,硬是把她揪出来见面。 暑假,铭心并没有空下来,她主动教暑期班。 一位家长接女儿放学时问:“夏老师,你愿意教孩子们普通话吗?” 夏铭心一怔:“你怎麽知道我会普通话?” “好像是周太太说的。” “你们有何建议?” “我们有十名孩子,我愿意借出起坐间做课室,每天下午二至四时上稞,希望暑假可以学懂会话。” “孩子们多大年纪?” “六至十六岁都有,我也想旁听,夏老师,此时再不谙普通话,真是甚麽地方都不用去了。” 铭心低头一想,“也好。” 家长徐太太说:“谢谢夏老师,酬劳方面--” “我愿尽义务,不计这些。” 那徐太太欢天喜地走了。 铭心低下头。 呀,教授普通话,记忆犹新。 她的脚步即时沉重起来。 过两日,徐太太已经来约日子,许多家庭主妇都十分具组织能力,学习时间表很简单,每节课三十五分钟,当中半小时吃点心小息上卫生间,并且有问卷徵询学生们喜欢吃甚麽喝甚麽。 这样费劲地免费招侍,真是难得。 徐太太解释:“下次轮到周太太主办网球班。” 多麽益智,三五年下来,孩子们可以学到所有武艺。 “夏小姐,八个星期,各凭天份,学到多少是多少,学生无怨。” 铭心不敢怠慢,准备了有趣吸引的讲义。 徐家环境极佳,用了近一千平方尺的地库起座间做课室,两张乒乓球桌排开,一桶笔,一叠拍字部。 铭心诧异,在她那个年代,要学甚麽,简直需苦苦追求,哪比现在,甚麽都准备妥当,请君入座。 学生都守时,可是人数超出许多,一数人头,足足十八名。 当然难不倒夏铭心,她的教授幽默,精简,速成,啊,五年过去了,她的工夫比起千多个日子前,当然精进十倍。 可幸热诚也不减当年,她精力的凝聚感动了六岁至十六岁的学生。 小息时她坐在一旁喝矿泉水,徐太太过去陪她。 “夏小姐没有男朋友。” 铭心摇摇头。 “这样的人才,怎么可能。” 铭心微笑,“可见男性看女性,与女性看女性,观点角度完全不同。” 轮到徐太太摇头,“不,你不用谦虚,这里边有个故事。” 铭心失笑,“你倒说说看。” “‘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铭心一听,讶异得睁大了眼,从此对家庭主妇改观,她原本以为所有无业的年轻妇女均属盲毛,看样子甚有商榷馀地。 铭心苦笑。 徐太太接着说:“我愿意替你介绍男朋友。” “我十分感激,心理上尚未准备好。” 不料徐太太坦率地说:“结婚同生孩子一样,如何准备?边学边做罢了,待你准备好,这一辈子已经过去。” 这种原始的哲理叫铭心震荡。 说得也真有道理。 过几日,班上又添几名学生,都是成年人,廿多岁,某校博士生,某医院见习医生,以及执业会计师等三数名。 铭心知道是徐太太的美意,心中却也加凄惶,对卓元宗加倍思念。 小孩们努力用普通话与铭心交谈,世上最好听便是幼儿讲国话及法语,夏铭心是华人,当然觉得国语是世上最动听的语言。 成年学生趁小息与她攀谈,其中王百就律师说:“我有一位同事,她的普通话也说得很好,我来学习,是想给她一个惊喜。” 铭心只是陪笑。 “听说她也是跟家庭教师学习。” 这几乎是一门新兴事业。 “你们的名字中,也都有一个心字。” 铭心忽然抬起头,“她贵姓?” “姓区。” 铭心又松懈下来,见这位男生说起他同事时有一股眷恋之情,不禁微笑地说,“你俩一定谈得来。” “是,”他承认:“我真心喜欢她。” “那还有甚麽障碍呢?” “夏老师,你真聪明,但是,她结过一次婚,有个小孩,家母不高兴。” 啊。 “那真令我难做。” 铭心点点头,“你会努力克服困难吗?” “希望时间可以冲淡家母偏见。” “我代她高兴。” 王律师很愉快地离去,女友在门外接他,驾驶一辆小小德国车。 那女子穿白衣,只看到身形一角。 可是,你看小说也毋需看全篇,开头一万数千字已经知道内容是否精采。 夏铭心肯定那一子之母是个十分出色的女子。 学生们已经会得朗诵“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周太太感动得流泪,好母亲的要求均至低至谦卑。 一日小息,铭心看到小德国甲虫车在门口等,司机的手仲在车外,铭心被吸引住,一步一步走出去。 第18章 她认得这双手,她知道这个人。 她只希望她也记得她。 夏铭心探头过去,轻轻问候:“元心,你好。” 司机一愣,抬起头来,她脸上稚气已经褪掉大半,但却秀美如昔。 铭心的假设刹时得到证实,鼻子发酸,强作镇定,“元心,我们又见面了。” 元心比她更讶异,“夏老师,”她推开车门下车来,“你在这里……”话说不下去。 她抖抖衣服,拨拨头发,再指指车内。 后座放着幼儿车座,一个幼婴正在熟睡。 夏铭心张开双臂,“元心。” 元心泪盈於睫,含笑与她拥抱。 “铭心,我们终於又见面了。” “元声呢?” 元心一怔,“我没有他的音讯。” “怎么会,他那麽友爱。” “该日他离家出走之後,没有再与我们联络。” “我去过故园--” 元心却不是那麽悲伤,“故园已成过去。” 铭心连忙说:“快把电话地址给我,”怕再次走失。 “铭心,可方便到舍下来喝杯茶。” “太好了,我们马上走。” 元心微笑,“我还要接一个人。” 啊对,那个王律师。 “有甚麽话不能对他说?” 元心答:“全可以说。” “你真幸运。” “我也是这么想。” “元心,我想念你。” “我也是,真没想到你也是百就的老帅。” “他为你学普通话呢。” “你听他的,他的客户全是华人,他不学行吗?” “元心,你彷佛把新生活处理得好。” 她不出声,隔一会才答:“凡是记住太痛苦的事,倒还是忘却的好。” 王百就真是好男伴,竟熟手地把婴儿照顾得无微不至,好让女伴与朋友叙旧。 卓元心完全变了,她实事求是,一点也无花巧,闲谈间手不停把奶瓶全部洗妥,又熨好衣服,五年不见,她把自己训练得如个铁汉。 好似只余夏铭心一人在伤春悲秋。 铭心对元心反而有点失望。 “元华好吗?” “很好,谢谢,她丈夫非常会做生意,她此刻是三子之母,地位尊贵稳定。” 从前的娇纵早已蒸发。 “元心,你那些放在窗台上的银相架,记得吗,现在都在我那里。” 可是元心一手自男友处接过婴儿,一边顺口问:“甚麽银相架?” 铭心噤声。 当事人真的不想记起,她也得识趣。 元心让她看婴儿的近照,这次,相片只是放在五元一本的照片部里。 元心的手粗糙了,笑起来眼角也有钿叙,她已再世为人,浑忘前生之事。 她哪里还像在棒木地板上手绘玫瑰花的少女卓元心。 可是,一个人总得改变性格来适应生存环境,旁人觉得欷虚有甚么用。 再过一会,铭心告别。 “请留步,”王律师笑,“夏老师,一起吃晚饭可好,我约了保姆来带孩子,我们即刻可以动身。” “不客气,我另外有事。 元心送她到门口。 铭心终於说:“元心,你变了许多。” 她愉快地承认:“长大了。” 铭心点点头。 “应替我高兴才是。” 铭心不得不说:“是”,握着她的手摇摇。 “你可有事作?” 她笑,“我在雷门电脑办事已超过两年,否则,何来生活费。” 当中发生过许多许多事,铭心适可而止,不再提问。 她终於与元心道别。 那夜,她在记事部中这样写:“喜讯!我找到了卓元心”,接着铭心又写:“那真是卓元心吗?她对故园不复记忆,亦不愿提起。” “毕竟,我只是她在某个暑假邂逅过短短数周的家庭教师,她对我印象早已淡忘,如何深谈?” “看样子,我也该忘记故园了。” 铭心细看自故园拍卖得来的银照相架子。 她忽然觉得疲倦,不由得靠在沙发背闭上眼睛。 耳畔传来嬉笑声。 啊是少女卓元心,调皮地看着她问:“甚麽,想忘记我们?” 背後站着元宗与元声,一式白衣白裤,像是准备出海。 元声笑说:“铭心,别来无恙乎。” 铭心却对元宗说:“我收到了你的画。” 元声委屈地说:“是我危急中把它抢救下来保存至今。” “谢谢你,元声。” “你心中只有元宗。” “不,我怀念你们每一个人,甚至是元华。” 背后传来嗤一声笑,“甚至是元华,甚麽意思?” 元华双臂抱在胸前,一贯怀着敌意,冷笑着看牢铭心。 “元华,你好。” 元声说:“还等甚麽,一起上船去玩个痛快。” 他伸手来拉铭心。 铭心悄悄落下泪来,即使在梦中,她也知道这是个梦。 她已永远失去他们。 电话铃一阵阵把她叫醒。 睁开眼睛,脸颊是润湿的。 电话另一头是林栩琪。 “夏小姐,有无打扰你?” 林是最讲效率实在的现代事业女性,她断不会净拨电话来聊天。 “我很方便。” “夏小姐,你是否一直在寻找故园旧友?” “是。” “我有卓元声的消息。” 铭心忽然说不出话来。 “有位人客提起他,说在大多市见过他。” “我立刻到你办公室来面谈。” “欢迎,五点正好吗?” 铭心洗一把脸就赶了去。 林栩琪笑着迎出来,“夏小姐,让我来介绍,这一位是黄纪强先生,他也认识卓元声。” 铭心看着面前其貌不扬的男生,一点记忆也无。 人家却知道她是谁。 “夏小姐是故园的家庭老师可是,我们见过面,只有夏小姐一人对我客气,在小会客室外看见我,总是微笑。” 呵他便是故园众多观音兵其中一名,往往痴痴地在会客室等上三两小时而卓小姐们早已在偏门溜走。 这时夏铭心发觉相貌平凡的他气宇却不差,他大力诚恳,叫人好感。 “你知道卓元声在甚么地方?” 这时林栩琪领他们到小小一间会议室,斟出咖啡,“你们慢慢谈。” 黄君笑说:“林小姐对客人没话讲。” 林栩琪笑着掩上门。 铭心一看就知道黄君打算追求林小姐,两个人很相配,奇是奇在也是因为故园的缘故,被拉在一起。 “实不相瞒,我曾是卓元心麾下芸芸众追求者之一。” 铭心微笑,“那时大家都年轻。” 黄君脸上忽然泛上一股迷茫之意,他轻轻说:“故园有种神奇的摄人力量。” 铭心抬起头,她怎麽没想到。 “进过故园的人,情不自禁,会对她念念不忘。” 说得太真确了。 “故园对我来说,是一生至深刻的经验,可是故园主人,可记得我?不。” 黄君这一番话,简直是铭心的心声。 他说:“卓元心就住在本埠,你可知道?” 铭心颔首。 “我见过她。” 原来不止夏铭心一个人在寻找故人。 “她在家小型电脑公司上班,曾与我谈过生意,根本不知我是谁。” 铭心轻轻吁出一口气。 “你有没有表露身份?” “没有,何必呢,我相信提醒她也记不起来,你想想,每天上中晚三更都有男生在故园轮候。”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 “元心也不再是从前那个林中小仙子般精灵可爱的少女。” 黄纪强声音中无限惆怅。 我们都变了许多。” “不,夏小姐,你一点也没有变,我一眼就把你认出来,你仍然热诚认真,和蔼可亲。” “谢谢你。” “卓家沦落了,故园拍卖,我投得所有灯饰。” 是那样认识林栩琪的。 铭心笑,“你用得着那么多灯饰吗?” 黄君取出名片,“夏小姐,我经营古玩。” 原来如此。 “修理后出售,相信利润不差。” “卓家,不知还有机会再起否。” 黄君摇摇头,“经济复苏之际,又轮到另一批新贵上场。” “你可有元声下落?” 第8章 “是,那个骄傲得不可一世的卓少爷。” “他并不是那样的人。”铭心为他辩护。 “那因为你是美丽的夏老师。” 黄纪强声音有点苦涩,像是替自己不值,当年他在故国受过伤,至今未愈。 他再加句:“卓元声对一般人可真讨厌到极点。” “我想,也许那是因为他不希望妹妹时时夜归,对她追求者没好感。” 黄君笑,“他真幸运,夏老师如此维护偏帮他。” “对,你说你见过元声。” 黄君点头,“他在一间地产公司任职,做经纪赚佣金。” 甚麽? 铭心呆在当地。 逐个客人带着去看房子,替人讨价还价,这样腌赞琐碎的工作岂是卓元声可以胜任? 黄纪强看到她心中去,“是,我也猜不到他会甘心做房地产经纪。” “你见过他?” “我有朋友光顾过他,结果不欢而散,据说他态度欠佳,客人说:“这房子真大”,他嗤之以鼻:“你没见过大房子”,客人还价,他说:“你们最希望屋主倒贴”,客人立刻掉头。” 第19章 铭心耳畔嗡嗡作响。 “客人付他佣金,全是米饭班主,应获得一定尊重,这点道理都不通,如何找生活?也许,卓家子女根本不懂甚麽叫打工。” 黄君不住摇头,他拿出一张名片,放在桌子上。 铭心取过一看,上面写着:“华商地产卓元声”。 她多希望这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个人。 林栩琪推门进来,“有结果吗?” 铭心收起名片,“收获甚大。” 林小姐说:“我入行数年,见过若干华厦拍卖易手,开头颇觉欷虚,後来司空见惯,见怪不怪。” “谢谢你,林小姐。” “不客气。” 铭心又多事地转身同黄纪强说:“如此可人儿,切记加把劲追。” 黄纪强打心底笑出来,略为腼腆地低下头,看样子这是他最後一次提起故园。 铭心由衷替他高兴。 回到家,铭心立刻照着电话拔过去找卓元声。 “是,我们的确有位经纪叫卓元声,他此刻正陪客人看房子去了。你是哪一位,请留言。” 铭心答,“我稍后再找他。” 她怕惊动了他,他会躲得更深更密。 第二天,她乘飞机到多伦多去找卓元声。 这是一个未完结的梦,她一定要寻到答案。 到了华商地产,一位华商中年女士很客气地走出来招呼她。 “我找卓元声。” “他已经辞职。” 铭心怔住。 “我们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帮你吗?” “可有他家里的地址?” 那位女士迟疑。 “大家是华人,可以方便我吗。” 女士笑了,“照政府统计,到了公元二oo二年,全市有色人种公民将占人口百分之五十四,比白人还多,互相特惠照顾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是卓元声老朋友,特地乘飞机来找他。” 女士低头写了一个地址给铭心,好心地劝道:“若不能挽回,也不要同他吵。” 她误会了,但确是个好心人。 “谢谢你。” 取过地址,铭心叫了计程车便直赴卓元声的公寓。 他住在市中心一幢老公寓房子,在楼下大门按铃,无人应,片刻,管理员前来问: “找谁?” “十二楼甲座卓君。” “你可以进来。” “他在家吗?” “这麽早他不会出去。” 铭心在他单位外敲门。 十分钟後才有人应门,一把沙哑的声音传出来:“比萨饼子放门口即行。” 铭心连忙把握机会,“元声,元声。” 他只把门开了一条缝,过一会儿,犹疑地问:“谁?” “元声,我是夏铭心。” 公寓内漆黑,无人应她。 “元声,记得夏铭心吗?” 门忽然打开,可是铭心双目一时未习惯黝暗光线,甚么都看不到。 她轻轻踏进屋去。 心中有点害伯,那沙哑的声音好似并不属卓元声,如果是陌生人该怎麽办? “铭心?”对方也不置信。 他看到门外站着一个漂亮年轻女子,脸容皎洁,依稀相识,神情略为焦虑。 呵,的确是夏铭心。 她还是那麽清纯秀丽,一点也没有变,真是个奇迹,像山崖上挂下来的瀑布清泉,新娘的头纱似,永远不受污染。 他呆住了。 真的是她,抑或是苦涩的回亿造就了幻像来揶揄取笑他? 他的声音更加沙哑了,“铭心?” “元声,是我,我来看你。” 铭心眼睛稍微看到室内情况。 地方只得一点点大,故园的卫生间还要宽敞些,而且,室内有股霉味。 这股气味其实是人气,人的住所得不住清洁打扫,厨与厕都得一点味道都无,才算标准家居,一周不换床单,或是隔日不洗澡,立刻有气味。 铭心悲怆,真没想到有一日卓元声身上会有阳光以外的味道。 她走进屋内,轻轻掩上门。 室内一片凌乱,脚下全是旧中文报纸,看到大字头条上刊登的正是他父亲出事的新闻。 他本人胖了许多,叫铭心认不出来,於思满面,只有一双眼睛,仍然不驯,使铭心轻轻呼唤:“元声。” 她朝他走去,脚下踢到一只空酒瓶,这才发觉地上四处滚动的也是酒瓶。 这个真是卓元声吗。 从前他也爱喝香槟,但克鲁格香槟不是酒,那是豪华的享受,廉价的啤酒才叫害人的酒精。 “我去过你工作地点。” “我被辞退了。” “我一直在找你们。” “我知道。” “你为甚么不现身?” “你看我现在的样子。” “我不在乎。” 元声低头看自己凸出来的腹部,“我在乎。” 铭心想去开窗。 “不不,”元声说:“我怕光。”他颓然坐在床沿。 铭心一贯不去理他,自顾自拨起窗帘一角,把窗推开少许,立刻有一股新鲜空气吹进,铭心深呼吸。 “来,”她说:“我帮你收拾一下。” “不用,下星期交不出租,就得搬走。” 铭心十分镇定,“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今天是今天。” “铭心,”元声纳罕地看着她,“你无穷的生命活力从何而来。” “因为只得我会照顾我,自幼独立已成习惯,不以为苦。” “元声的声音越来越低,“……不在了。” 铭心再走近点。 “元宗已经不在。” “我知道。” “当时我不在他身边,元心没有联络到我。” “他可有吃苦?”铭心的声音颤抖。 “没有,医生不住替他注射,他清晰的说:不用维生仪器,让他自然迅速离开这世界。” 铭心泪水冒起,别转头去。 “他交待要把那张画交到你手上。” “他还说甚麽?” “‘生命善待我’。” “甚麽?” “他无怨言,他认为他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创作,不必为生活担忧,实在幸运。” 铭心深深为他的乐观感动。 “他去后不久,父亲的生意崩溃。” “我在报上读到。” “真快,原来那所谓万年根基不过是竹枝棚架,瞬息间忽喇喇倾倒。” 铭心蹲到他面前,“振作点。” 卓元声伸手抚摸铭心的面颊,“你真是个安琪儿。”他替她抹去泪水。 “你与元心见过面?” “只一次,她自己也有烦恼,独身,拖着个孩子,工作也忙。” “不,她很好,幼儿极之可爱,又有体贴的男朋友,工作也上轨道。” “铭心铭心!自你双眼看出去,世上没有坏人坏事,难怪元宗对你锺情。” 铭心心上刺痛,当日实在太意气用事。 “但他没有留住你,失去健康的他没有能力那样做。” 铭心走到窗前,背着卓元声,肩膀有点萎缩,忽然之间,她又挺直腰,拉开了窗帘,让阳光射进来。 卓元声生气:“夏铭心,你以为你是谁,胡乱闯进来侵犯别人的意愿……” 铭心把他拉起来,推进卫生间,“你给我自顶至踵好好洗刷,不然我会帮你做。” 她关上浴室门。 公寓已经乱得不是一个人可以清理,她想拨电话找清洁公司,发觉电话线已经切断。 她只得用自备手提电话。 这时,她听见有人敲门。 是适才的管理员来追讨欠租。 “你还在这里。”那人有点诧异。 铭心核对数目,写支票替卓元声付清欠租。 那人嘀咕:“小姐,一个人若不想自救,则无人可以救到他,恐怕你会白白在这无底深潭里浪费时间金钱呢。” 铭心不出声。 “爱上一个这样的人多不幸,回头是岸。” 铭心忍不住,“你太健谈了。” “唉,忠言逆耳。” 铭心关上门。 她推开浴室门,发觉卓元声和衣坐在莲蓬下,任由水花自头顶淋下。 她对他说:“脱衣服。” 元声牵牵嘴角,“你仍然是那个小母亲。” “是,我又来了。”铭心微笑。 卓元声忽然紧紧拥抱她。 他默默流下泪来,那日,在故园的荷花池畔,看到她为元宗做模特儿,他也有同样心酸的感觉。 下午,清洁公司的人来了,铭心与元声避到公园去。 她吃冰淇淋,他喝啤酒。 “要不到西岸来,”铭心说:“彼此有个照顾。” 元声刮了胡髭,换上乾洁衣服,恢复三分旧观,他沉吟,“你打算养活我?” 铭心没好气,“我可没有那样的魄力,你少做梦。” “你看你仍然麻辣爽利,占不到你半丝便宜。” “好好找份工作。” 他摊摊手,“我不爱打工,我觉得每个同事都愚蠢庸俗,工作时间甬长烦腻,令人窒息。” “不习惯也得习惯,元心还不是做得很好。” 元声沉默。 “已经享受过那麽些年,比我们都幸运,也该脚踏实地了。” “我想回到校院。” “那麽,找份教职。” “卓元声教中学?” “为甚麽不,你同我们有甚麽不同,把你的皮肤割开,还不是流出红色浓稠血液,你以为你是蓝血人?” “哗痛。” “我的从来没有钱,只有比你更痛。” 第20章 隔了很久很久,卓元声说:“铭心,你说得对,我也该长大了。” 铭心知道她找到了他,高兴得亲吻他的额角。 “夏铭心,我永远不会爱任何一个女子比爱你更多。” “那真可怕,那意思是,你果真把我视作母亲了。” 一阵脚踏车在他们面前经过,铃声叮叮,不知怎地,铭心又落下泪来。 公寓终於收拾乾净,据说丢了两车垃圾。 铭心替他添补日常用品。 “来,我教你如何去超级市场。” “铭心,”他有点羞愧,“我都懂得。” “那么我教你装卫生纸。”铭心十分认真。 卓元声气结,“当心我把你自厕所冲下去。” “这些工夫再腌赞都得做,照顾自己天经地义,请接受七个工人跟着你收拾的时光已经过去。” “铭心,你一直都正确。” “谢谢你。” “你几时回西岸?” “赶我走?”她反问。 “我巴不得你留下来。” “这话动听。” 她替他把杂志放好,一本旧杂志封面上头条吸引注意力:“卓世光传奇:卓氏将置业股票抵押,高峰期借八十亿,炒股炒楼,一个金融风暴,跌至最低点不足三成……” 铭心不想再看,掩卷,将它放到书架最低处。 成功了,有人作传记,锦上添花。 失败,也有人写完又写,落井下石。 做个平凡人最舒服。 “当开始找工作了。” “不用先健身减肥吗?”元声苦笑。 “别推搪了,下个月我再来的看你。” “你又一次离开我?”元声佯装大吃一惊。 “是。”铭心有点伤感,“我俩聚少离多,不过,”她的说气转变,振作起来,“这一次我不会失却联络。” 她取出预先写好的电话地址纸条,黏在最当眼处。 元声见她愿意如此委屈,不禁垂头。 “欢迎你随时到西岸来,顺便见见元心。” “我已不是她当年那个二哥。” “当年的卓元声有甚麽好,不过是一个皮相略为整齐的惨绿少年,难为你本人那麽留恋。” 元声微笑,“既然那麽不堪,你为何对我一见钟情。” 铭心张大嘴,“我有吗?我竟不记得了。” “是,你深深爱上了我。” “用国语说这句话会比较动听。” 他改用国语说:“是你似水般容颜,照亮了我的回忆。” 铭心颔首,“用国语以外的方言说出这种话来科会叫人毛骨耸然,你看,学好国语是多麽重要。” “谢谢你夏老师。” 夏铭心说:“对不起我必需回四岸,我有学生在等着我。” 卓元声凝视她,“永远的小工蜂。” “我也承认这是事实。” “额角冒着亮晶晶汗珠,一绺钿发挂下来,鼻尖略泛油光,一种特殊的劳动气息。” 铭心温柔地说:“与弱不禁风的卓家女性来比,是另外一种人。” “元心现在也有工作了。” “过来探访她。” “一步一步来。” “别再喝太多。” 他叹口气,“也该苏醒了。” 铭心紧紧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肩膀止。 她把身边现款交给卓元声,“朋友有通财之义。” “我一有工作立刻还你。” 他送她到飞机场。 铭心说:“我对你有信心。” 他答:“此刻只有你看得起我。” 夏铭心的学生真的在等她,班里却已经失去王百就律师的踪迹。 铭心问徐太太,“王律师呢?” “呵,到美国休假去了,夏老师,原来他早已有女伴,你看我多糊涂。”没声价道歉。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夏老师,你对他有兴趣?”徐太太十分为难。 “别担心,他是我朋友的男伴。” “呵,”徐太太松口气,“原来你一早已经知道,是,听说他与女友一起到旧金山去。” “结婚?” “他不允透露,据说家长反对,坚持不肯参加婚礼。” 元心并没有同她讨论这件事,叫铭心遗憾,她并非好事之徒,但是她愿意祝福卓元心。 徐太太的见解又叫铭心敬佩,她这样说:“嫌人家甚麽呢,许多人千拣万拣,结果拣只烂灯盏。” 铭心微笑,“只要当事人高兴便好。” 徐太太笑,“夏老师,你当然比我更开通。” 铭心知道,卓元心蓄意避开她,这麽说来,元心并没有忘记过去,她只是不想提起过去。 铭心去她家探访,门打开着,人去楼空,经纪正领人看房子。 原来已经搬走。 在厨房里,有弃置的报纸,报道的是同一宗新闻:“一个金融风暴,令卓家两间上市公司及私人财政受到重创……”,角落还有小孩的旧玩具。 那人客似乎相当满意,与经讨价远价。 他走了,经纪过来招呼铭心,“这位小姐,我手上另有宽敞的出租公寓。” “旧屋主走得相当匆忙?” “租约届满。” 卓家的人永远神出鬼没,表面上已比从前随和,骨子里仍然孤傲。 夏铭心又一次看到一间空屋。 连小元心都这样,余人可想而知。 嗒然返家,拨电话给卓元声。 他人不在,只余录音机说话:“请留言。” “元声,我是夏铭心,电话线接驳妥当了?请多多努力。” 讲完之後,才发觉自己像那种在小学生饭盒里留便条的妈妈:“小明,妈妈爱你,好好用功读书”,“妹妹,留意听老师教功课。”…… 她凄凉地笑了。 双臂绕在胸前,不知不觉,轻轻抚摸手臂,像是自我安慰。 电话钤响.咦,莫非是卓元声回来了。 “我们是奥兰度律师楼,找夏铭心小姐。” 铭心吓一跳,“我正是。” 那位女士声音十分愉快,“夏小姐,请问你可认识一位卓元宗先生。” “我认识,但他已经去世。” “是,他已故世。” 铭心的声音放得很轻,“有甚么事?” “他有一封遗嘱在我们这里。” “到现在才读遗嘱?他故世已近五年。” “他指定我们在上星期才开奇+書*網启遗嘱。” “为甚麽?” “他有一个比较特殊的因由。” “遗嘱内有我的名字?” “夏小姐真是聪明人,我们颇费了一点劲找你。” “他有东西给我?” “是的,请你携带身份证明文件来一趟。” “他留甚么给我?” “我们约个时间面谈好吗?” “我下午可以出来。” 铭心走到她那副小小画像面前,摘下来,抢在胸前,精神有点恍惚。 下午,走进奥兰度的事务所,才发觉律师是一位漂亮的金发女,衣饰考究,看样子生意不错。 “夏小姐,请坐。” 另有秘书来核对夏铭心的公民证。 “夏小姐,卓元宗把他的全部遗作赠予你。” 铭心怔住,嘴里说不出话来,心里却十分酸痛,结痂的伤疤又被揭开,流出血来。 “一共三十多幅水彩作品,已可举行一次小型画展,夏小姐可知卓氏作品今日十分受收藏家欢迎?” “我知道,他的画已经升值,三十幅大约可卖到--”她说一个数目。 “你的资料正确,而且,将来行情还会上涨。” 铭心的脸缓缓转过去,不发一声。 奥兰度女士忽然轻轻说:“你们是爱人吧。” 铭心不语。 “卓元宗一切都替你设想周到,他生前知道家族生意会得垮台,为免牵连到这些作品,他把书存放在一家画廊里,现在家族生意已经清盘,才交到你手中。” 铭心低头不语。 奥兰度又说:“该哭的时候哭一下也是很应该的。” 铭心怔怔地落泪,无穷的思念,永远怀念,生离死别的创伤,永不磨灭。 奥兰度给她一张名片,“这是画廊地址,我已通知主人你随时会出现。” 夏铭心这时开口问:“有没有信——” 奥兰度摇头,“那样的情意,已非笔墨可以形容。” 助手摊开文件,请夏铭心签字。 铭心的左手要托住右手,才能防止颤抖。 奥兰度咳嗽一声,“夏小姐,假使你愿意出售卓元宗作品,我可以做代理。” 铭心只答:“是,是。” 回到阳光底下,她站在街角好一会儿,才朝指定的画廊出发。 这家画廊的规模大得多,年轻的主持一见她便迎上来,“夏小姐,欢迎来剑宗画廊,我是周剑华。” 铭心静静坐下,服务员捧出香茗。 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现代画,空气调节有点清凉。 “夏小姐,卓元宗生前是本店的合伙人。”所以叫剑宗画廊。 “你是他的遗产承继人,应知他个性,他对名利看得很轻。” 铭心点头。 “可是偏偏就是这种人会名成利就,上次他开画展已是七年前的事,收藏家闻风而来,通宵在店外排队轮候,并且要求派筹码让他们优先选购。” 铭心点头。 “净把画转手到欧洲,已可获利二十巴仙,这次,我劝夏小姐亲手做转售,我可以帮夏小姐联络。” “那,”铭心低声问:“卓元宗作品不是变成商品了吗。” 第21章 周剑华有点无奈,“有时还沦为炒卖品,同期货市场上的猪肚、大麦、可可豆没有分别,可是,这正也是每个画家梦寐以求的事。” 铭心牵牵嘴角。 “请随我来看这批画。” 作品还未表镶,一张张随意叠着,放在一间空气调节的贮藏室里。 周剑华说:“画里充满生命的喜悦,你看那颜色的变调,笔触的情意,整个气氛优雅秀美,实在不可多得。” 铭心凝视元宗遗作。 “我已把作品名单及彩照寄往欧洲。” 周剑华是一个商人,他卖画,同人家卖皮鞋没有分别,这样也好,他没有任何包狱,大可专心赚钱。 “我羡慕卓元宗,他对生命没有怨怼。” 铭心站起来告辞。 周剑华送她到门口。 “夏小姐,你一有决定就与我联络。” “我懂得。” 回到小公寓,铭心伏在枕上,不能动弹,她非常非常疲倦。 元宗元宗,请入梦来。 她自己却先步入梦境,一个无人白色的细沙滩,风劲,浪大,卷起白花,海鸥随气流哑哑低旋。 “元宗?” 没有人影,只有他的画架,呵水彩还没有乾,一幅风景画,已用铅笔够出轮廓,并写上颜料号码,预备着色。 “元宗?” 没有人应她,她转过身了,看到远处故园灰鸽色的屋顶。 然後,梦醒了。 夏铭心的学生在等她。 这班小孩是她的珍宝,也是她每日早起的原因。 傍晚,元声拨电话给她。 “我已找到临时工。” “甚么性质?” “车行经纪。” 又是赚佣金,那种工作并不适合他。 “我要还债,权且屈就。” “甚麽债?”铭心吃一惊。 “欠你良多。” “那算甚麽。” “晚上,我在社区中心教书。”他倒是很积极。 铭心十分高兴,“教甚麽?” “如何驾驶高性能跑车。” 铭心嗤一声笑出来,“你有履历?” “当然,我有国际性赛车证。” 铭心对他又添增一分了解。 “真庆幸你找到我。”他由衷感激。 “见到你我也一样高兴,还有喝酒吗?” “一时那里戒得掉,我也不用骗你,酒瓶捧在手中,非常舒适安全。” 铭心微笑,“别烂醉就好。” “你总是那么谅解体贴。” 稍後,正式开学之前,铭心又到东岸探访他。 虽然已经傍晚,卓元声仍未回家。 公寓管理员认得她,“你是那个痴心女友。” 夏铭心啼笑皆非。 “你不会失望,你做对了,他又找到工作,振作起来,你的投资得到成果。” 铭心看着这个多事的管理员,不禁微微笑。 “他不在家,他应在廿九街的本田车行。” 铭心立刻乘车往廿九街想给他一个惊喜。 下了车走近车行,她便看到他。 卓元声正陪一中年太太看车子,那位女士年纪并不太大,不知怎地,已经面肉横生,姿态骄横。 一个人上了三十岁得对自己的容貌负责,说得一点也不错,只见她指手画脚不住发表意见,而卓元声一反常态非常忍耐不住说是是是。 铭心心酸。 一时分不出卓元声是否真的振作,或是这类振作是否值得。 也不应怪他下了班想喝一杯浇愁,看样子车行已把所有难侍候的客人丢给他这个新丁招呼。 隔着玻璃,铭心站了很久,并没有上前相认。 那中年太太得寸进尺,手臂居然去圈住卓元声的臂弯。 元声并没有把她掉开,任由那中年女士放肆。 看样子他做成了这单生意。 夏铭心静静离开车行。 她看到的是一个折翼的天使。 怪不得卓元心要搬家来避开旧相识,实在没有必要再对任何人交待。 回程中铭心倦极入睡,她既无奈又落寞,忽然,她看到了一扇熟悉的房门,她轻轻推开一条缝。 有人背着她坐在房内,光线不十分好,但是她知道他是谁——他也是。 她一开口便说:“元宗,我想把你的画出售。” 他并没有转过头来,只是轻轻答:“画送了给你,任你处置。” “所得款项,我想交给元声。” “呵!你见到元声了。” “元声环境欠佳。” “我十分清楚元声,他手头永远绷紧。” “不,不是从前,现在真的窘逼了。” “他一贯浪掷金钱时间及感情,受点教训,将来也许会踏实。” “可是看见他吃苦——” “元声不算苦了,你大可放心。” 铭心怔怔地,隔了一会儿,才说:“我苦苦思念你。” 她正在等他答覆,有人推醒她。 “小姐,飞机到了。” 做梦也不能得偿所愿,夏铭心嗒然取过行李鱼贯上岸,心里似被掏空一般。 她立刻吩咐刘宗画廊出售卓元宗所有作品。 周剑华赞道:“这是正确处理方法。”在商自然言商。 铭心苦笑。 开学了,一班廿四个学生,又有骄矜的新移民华人家长太太拉住她诉苦:“外国教育制度水准散漫,哪里能同拔萃书院相比。” “唉呀,怕要转私校了,私校一班只二十个学生。” “将来,只要升得上去,无论如何都供到底,史丹福、哈佛,在所不惜。” “夏老师,我女儿成绩比同龄孩子好,可否让她跳班。” 班主任每年至少需处理十来廿个天才儿童,不过不要紧,幸亏过三五年,这些天才也都会自然消失在芸芸众生之中。 有一个小男孩特别沉默,不合群,小息只在课室呆坐。 第9章完结 铭心特别抽时间出来,“陈永安,过来同老师说话。” 她给他一块奶油夹心饼乾。 他并没有立刻往嘴里送。 铭心打开另一块,先吃奶油,“看,这才是吃夹心饼乾之道。” 陈永安不作答。 “三年级真不好读可是,深字多,又得背乘数表。” 他仍然不出声。 铭心只得直接一点,“你看上去有点不快乐,为甚麽?” 他不肯开口。 这时,她听到背後有人轻轻说:“他的母亲去年因病逝世。” 啊,铭心抬起头,那人正是陈永安的父亲,父子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围都是破碎的心,而且还不能放肆,必需尽快勇敢地把哀伤埋在心底,如常生活,世人同情心越来越稀薄,对弱者嗤之以鼻。 夏铭心与小小陈永安有了特殊默契,继而对陈父亦有好感。 过两天便有消息:剑宗画廊很快把画售出,周氏请铭心吃舨。 铭心穿着打扮都很随便,没想到对方安排了一个隆重华丽的二人宴。 周剑华看着夏铭心,“见过你,才知甚麽叫做清丽。” 这话有弦外之音,铭心听得出来,她低头不语。 “我从不知女子不化妆不戴首饰可以这样好看。” 铭心温言道:“你已喝多了几杯。” 周剑华笑,“一两瓶白酒还难不倒我。” “那我就放心了。” “让我介绍自已:我在一年前结束了一段三年长的婚姻,有一个九岁女儿。” 铭心扬起一条眉。 “女儿是前任女友所出,我与她还是朋友。” 铭心忍住笑意,听他口气,一切还至简单不过:一个女友,是女儿的母亲,另外一个前妻,如此而已。 铭心吁出一口气。 “我如约会你,你不会拒绝吧。” “我是打工女,未必有时间风花雪月。” “我可以在经济上协助你。”他很爽快。 铭心凝视他,“不,我喜欢自立,再者,我心里另外有人。” 他不觉意外,微笑说:“是卓元声吧。” “你都知道。”把人家的事打听得一清一楚,居心何在。 “我与卓家各人也有点了解,元声不是任何女性的好对象,你那麽聪明伶俐的人,应该看得很透澈。” 铭心不想再坐下去。 “周先生,请把支票给我。” 周剑华只得把一只信封交给她,铭心取出支票看过,收入手袋。 “我有点不舒服,想早退。” “铭心,可是我言语上得罪了你。” “不,”铭心并无生气,“你是个生意人,心中只有买卖,也是应该的。” “卓元声这个人——怜悯不是爱。” 铭心打断他,“闲谈莫说人非。”话不投机半句多,她已经站了起来。 “你会吃苦。” “多谢你的祝福。” 铭心匆匆离开豪华法国饭店,饥肠辘辘,看到间快餐店,走进去叫一客炸薯条。 “夏老师。” 她抬起头,看见陈永安父子站她面前。 “可以一起坐吗?” “欢迎。”铭心展开笑容。 小永安手中有一块夹心饼乾,他轻轻揭开,先吃掉奶油。 满以为这个晚上已经泡汤,不料遇到了喜欢的人,生活永不叫人绝望。 他们三人并无刻意交谈,但是气氛良好,喝完咖啡,告别之际,小永安忽然拥抱老师。 铭心紧紧捣住小男孩的头,上次他拥抱的女士还是他母亲吧,可怜的孩子。 他们在门外道别。 第二天一早铭心到奥兰度律师办公室去。 第22章 “我会替你办理利得税手续。” “还有,”铭心说:“款子可否汇给卓元声。” “清了手续再说可好?别心急,我会顺序替你办妥。” 铭心点头。 “教书生涯清苦。” “是。” “这笔款项可供你舒妤服服置业买车。” “是。” “但是,你情愿赠予他人。” “那人比我更需要这笔款项。” 奥兰度说:“唉,我还以为自己见多识广呢,却还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铭心交待完毕,道谢告辞。 回到家门,看到黄纪强与林栩琪,大为惊喜。 “稀客稀客,是特访还是路过?” 林栩琪满面春风迎上来,“铭心,给你送帖子来。” 铭心怔住,隔一会才会过意来,“恭喜恭喜,姻缘前定。” 黄纪强兴奋地说:“不知怎地,我们觉得你彷佛是介绍人。” 铭心笑,“我一定到。” “是一个简单的婚礼,在屋子後园举行,只请十多名熟朋友,然後,我收拾一下,搬进黄家,开始另一种生涯。” 林栩琪说得那样有趣,铭心忍不住又笑。 黄纪强感慨地说:“真没想到这样顺利。” “是,”铭心额首,“该是你的,就是你的,毋需辗转反侧,汗流浃背。” 黄纪强说:“年轻时误为爱惰必需在遍地荆棘下苦苦追求。” “那也是一种宝贵经验,好叫你更加珍惜今日。” “夏老师,谢谢你。” “为甚麽一直谢我?” 他们二人异口同声答:“你给我们鼓励。” 一对新人走後,铭心打开淡黄色喜帖,发觉佳期就在下个星期。 这倒也好,速战速决,以免思虑过度,夜长梦多。 结婚,以及无论做甚麽,都应该有种勇气。 铭心独自赴会,这才发觉黄纪强的经济情况原来那样好,房子在山上,可以看到蔚蓝色的海。 新娘神采飞扬,穿象牙白缎子套装,配戴金色珠子,时髦得体。 她把香槟杯子递给夏铭心。 铭心与她拥抱,有人前来拍照。 天公作美,整天都有阳光,铭心受良辰美景感染,心情十分好,坐在一角吃水果。 “夏老师。”有人叫她。 “噫,陈永安。”铭心大喜过望。 小永安的父亲跟着出现。 他穿着西装,比平日漂亮,差点认不出来,原来男子也需好好梳妆。 “你是男方还是女方的亲友?” “永安母亲是新娘的表姐。” “我是双方的朋友。” “一起坐。” 铭心忽然说:“我最喜欢这种简单亲切婚礼。” “他们二人办事能力高超,并且,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要的是甚么。” 铭心由衷替他们高兴,“真实相配。” 小永安贴近他的夏老师坐,摄影师过来替他们三人拍照。 陈先生问:“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她落落大方。 铭心知道他叫陈健志。 新郎不慌不忙,悠悠过来,笑道:“永安,快到那边去看木偶戏。” 陈健志陪着永安过去。 黄纪强说:“可怜的健志,独自抚养小儿。” 铭心看他们父子背影不语。 “他现在把工作搬回家做,以便照顾永安。” “好父亲。” “算是不幸中大幸,他的工作在家中展开似乎更妥,你可知他是一名电脑程式设计师?” “听说过。” “我保证你不知道他专做电影中特技镜头。” 铭心讶异,“多麽有趣。” “是,他是一个难得人才。” “你们都那么能干,”铭心由表赞赏,“只得我一人资质平凡。” “黄君转过头来,“夏老师,像你那么有爱心的人是世上珍宝,怎可以说平凡。” 铭心张大了嘴又合拢。 新郎伸个懒腰,在和煦的阳光下口吐真言,“真爱叫人舒服。” 铭心的心一动。 “令人痛苦的叫折磨,回头是岸。” 新娘走过来笑,“你别烦恼了铭心。” “没有的事。” “铭心帮她整理头发。” “到甚么地方蜜月?” “不去了,家里最舒服。” 这时又有别的客人来同他们交际。 铭心放下酒杯走进屋内参观。 一抬头,怔住,只见自大厅天花板上垂下的水晶灯饰似曾相识,十分华丽。 呵,她想起来,这是故园的灯饰。 黄纪强把故园水晶灯搬到自己家来了,饭厅、走廊、梯间、一盏盏,在黄府还魂。 他真的忘却故园?未必,但是,夏铭心会替他保守秘密。 她听到身後有脚步声,转过头去,看到陈健志。 铭心笑,“几时教我电脑动画。” 他笑笑,在不远处站住,“有一架数码相机便可以开始。” “你的工作多缤纷。” “刚相反,一格一格做,工作三数个月,在银幕上可能只出现三秒钟。” 铭心诧异,“为甚麽所有职业都那麽辛苦?”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这就是真实人生呀。” 铭心觉得他非常亲切,她乐於接近他。 “永安呢?” “看木偶戏。” “剧目是甚麽?” “小红帽与大灰狼。” 铭心有点失望。 陈健志好奇,“你盼望看甚麽?” 铭心笑:“游园惊梦。” 陈也笑,接着,他有点茫然,自从妻子逝世後还是第一次与人有说有笑,他不禁有点羞愧。 “黄家有个好书房,过来参观。” 推开门,果然,藏书甚丰,布置也别致,两张大大皮沙发,客人可以消磨竟日。 陈健志取出其中一本精装书,打开一角,铭心发觉那本书其实是只酒瓶,陈君把拔兰地倒在水晶玻璃杯里,喝一口。 茶几上放着两盏晴蜓图案染色玻璃的铁芬尼台灯,亦是故园旧物。 陈健志不知就里,他这样说:“我最欣赏黄宅的灯饰,是最近才换上的,真有心思。” 铭心点头认同。 “纪强最会布置家居。” 铭心说:“他们两人都有审美眼光。” 陈健志放下酒杯,“我得去看看永安。” “我陪你。” 永安难得有伴,正在玩集体游戏,十分高兴,陈健忘放心了。 他轻轻说:“这便是我目前全部感情生活。” 铭心笑道:“全职父亲的确不易为,不过,孩子很快会长大,届时,你求他陪你,他还说他没有空。” 陈健志点头,“夏老师,同你讲话真有得益。” “我也自家长们学习,许多母亲与幼儿形影不离,就是知道十六七岁一到,孩子们一定会飞出去,不如趁流金岁月,尽情凝缠一番。” 陈君讶异,“那些太太们竟如此智慧。” 铭心似笑非笑,“你一定看轻家庭主妇。” “不,不。”他也笑了。 他亡妻是优秀建筑师,他的确不大理会全职主妇。 永安看到父亲,过来招呼,看得出两父子都许久没有这样开心过。 客人渐渐离去,铭心没想到会在宴会逗留那麽久,她依依不舍。 她冒失地对主人说:“希望还有下一次。” “嘎!”新娘子追着她来打。 林栩琪转进屋内,铭心没声价跟住她道歉。 “我指请客,下次再请我大吃大喝。” 林栩琪转过身来,手中多了一束花球,她轻轻扔向夏铭心,铭心接住。 “下一个新娘是你。” 她故意把那束小小白茶花留给铭心,铭心深深嗅着花香,心中好生感动。 铭心说:“我不是十分想结婚。” “结婚好,有个伴。” “可以找男朋友。” “噫,人家也不能等你一辈子,男人也渴望成家立室,届时你会一个个失去他们。” 说得夏铭心害怕起来。 她可以想像或许有一天到了三十多还自称是女孩子,对男生再柔情蜜意也无用,因为生育年龄已过……” “你面色都变了。” “你差些点中我死穴。” 这时,陈健志父子前来道别;“夏老师,我们先走一步。” “我也该告辞了。” 临上车,陈健志忽然走过来,攀住铭心的车门,轻轻说:“夏老师,星期六不知你可有空,想约你吃晚饭。” 铭心呵一声,“可以呀,把时间地址告诉我,我会准时到。” “就在舍下,我亲手下厨。” “好极了,我热烈盼望。” 多麽温馨的第一次约会。 回到家,铭心深深叹息,为甚么与卓家的人相聚不能那样愉快顺利? 他们原是天之骄子,可是不知怎地,难得自心中发出罕见的笑容,世人百般迁就,他们却当天经地义,实难相处。 与卓元声实在没有话题,他对人情世故一无所知,他甚至没有职业。 该刹那夏铭心看得极之通澈。 啊她的心已变。 星期五下午,奥兰度律师给她消息: “你的除税款项已经出来,可需即时汇去?” “不,我会亲自送到。” “我的夥计已经收工,星期一才替你办本票可好?” “不急。” 她诉苦:“你看,星期五下午才三时十五分他们已经急急逸去,人人无心工作,本市经济焉得不衰退。” 第23章 铭心笑,“做人为甚麽嘛,至要紧健康快乐。” “说得也是,打完这通电话我也遁了。” “去何处?” “到湖畔去两日。” “玩得高兴点。” 放下电话,她到厨房冲荼。 经过书房,发觉元宗给她的画斜了点,她伸手去移正。 露台的窗帘拂动。 “谁?”独居人总是特别警惕。 “我。” “元宗?” “铭心,向前走,好好生活,你应得到美满幸福的家庭。” “元宗!” 铭心走过去,窗帘後哪里有甚麽人。她趺坐在地,掩住面孔,她渴望得到元宗的祝福,故生幻象。 第二天往陈家赴约之际,铭心有点憔悴。 可是一进门已被小永安打动。 他亲自为老师斟茶,并带领她参观家居。 陈健志在厨房忙,笑问:“你可吃莞茜?” “吃,都吃。” 小永安叫她:“夏老师,这边来。” 铭心完全不觉得压力,她抬头一看,只见天花板只挂着很普通的灯饰,更加松一口气。 陈宅完全没有故园的阴影。 “这是爸爸的工作间。” “哗。” 整个地库约两千平方尺面积,像科幻小说中的实验室,电脑及各式仪器密布。 “永安,你可愿意招呼同学参观这工作室,”铭心十分兴奋,“我会嘱他们小心。” “让我去问爸爸。” 铭心坐下来,碰碰这个,又摸摸那个,充满好奇心,一如小孩子。 陈健志出现,“我来示范。” 他立刻表演如何令一只卡通老鼠活起来,说笑话,打筋斗,以及提醒主人及客人:“意大利面已经做好,不吃就凉了。” 铭心拍手大笑。 她帮永安洗手,一边说:“你的家真可爱。” 永安忽然问:“你会常常来吗?” 铭心一怔。 “爸爸真寂寞。” 铭心还未来得及答复,永安又说:“将来我也想与女生约会,如果老挂住陪他,就不能出去。” 铭心忍住笑,“这是你沉默寡欢的原因?” “我担心他,我也思念母亲。” 陈健志咳嗽一声,“你们在谈我?” “不,我们在说功课。” 这样舒服,简直可以拎只箱子搬进来住。 五年来的焦虑、盼望、奔波、寻觅,忽然在该刹那得到安息。 资质普通的人,最适宜过平凡的日子。 有理智的人才不会自寻烦恼去追求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人与事。 夏铭心沉默,嘴里香甜的意大利面令她有回头是岸的感觉。 饭後,她陪永安读诗:“李白登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铭心吁出一口气,她轻轻说:“唉呀,我累了。” 陈君送她到门口,“好像不太似约会。”有点歉意。 “约会有很多种。” “更不似第一次约会。” 铭心微笑,“因为我忘记带花来。” “下星期六永安去网球营,你可想看戏?” “我打算去东岸,如果来得及,我会通知你。” 拒绝他一点困难也没有,并不害怕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她相信他是一个心理健康的人。 “我等你消息。” 铭心把车开走,在转角往回看,只见他还站在门口向她摆手。 他打算送到她的车子消失在角落为止。 夏铭心再一次到东岸,这回,她下定决心,非得坐下来好好与卓元声叙旧。 她想多留几天,预定了酒店,并且提前在电话上留言。 “元声,我星期一下午八时到你处,铭心。” 自觉没有漏洞,她携着那张支票出发。 在飞机上她一直练习对白:“元声,这是你大哥留给你的礼物,或者,可以帮你再站起来,”不不,站起来不好,不等于说他现在正向躺着吗,那是多大的侮辱。 “这笔款子或者可以帮你投资小生意。” “元宗想你接受他的心意。” “好好运用。” 铭心颓然,都不知说甚么才可以不卑不亢,皆大欢喜,她觉得处处是压力,像大考时步入试场的学生,铭心的胄似塞了铅球。 她渴望元声会来接她,但是四处张望,没有他,铭心低头疾步走出飞机场叫计程车。 一定有事走不开,或者,他忽然感到不舒服。 车程不过廿余分钟,铭心已到他住的公寓大厦。 仍是那个多事的管理员来应门,他仍然认得大眼睛的夏铭心,这次他神色有点不安。 “又是你。” 铭心有点好笑,“可不是。” “他知道你会来?” “我已通知他。” 没想到管理员像个家长。 她在卓元声门口敲两下。 屋子里有人,她可以听到音乐声。 半晌有人拉开门,“谁?” “元声,是夏铭心。” 卓元声诧异到极点,“铭心,甚麽风把你送来?” “我已经在电话上留言说会在这个时候造访。” “是吗,我刚回来,竟未留意。” 这时,他身後有人问:“谁?” 元声连忙说:“铭心,进来再说,我介绍一个朋友给你认识。” 铭心想走进公寓,可是不知怎地,双脚一时没提得起来,她定一定神,缓缓开步。 只听得卓元声说:“铬心是我的好朋友,这是沈乃慈。” 那位沈小姐脸容清秀,衣着名贵,一看就知道好出身,语气十分天真,热诚地说:“元声一早告诉我你的故事,我听得感动落泪。” 铭心发呆,她的故事,她有甚麽故事? 沈乃慈年轻,热情,像没有生活经验,她说:“你是元声大哥的女友,可是这样?” “我--”铭心不知如何分辨。 元声有点尴尬,“铭心,请坐。” 铭心刚坐好,沈乃慈已经像半个女主人那样斟上杯茶。 铭心发觉公寓墙壁刷了蛋黄色,家俱也已换过,很悦目,但不适合卓元声。 这一定是沈小姐的主意,但,她的行动怎麽会那样快,她是几时闯入这间公寓来的? 铭心忽然明白管理员闪烁的神情从何而来。 卓元声问她:“你可是路过?” 铭心立刻答:“呵是。” 沈乃慈说:“应该提早通知我们准备才是。” 她笑眯眯看住铭心,呵,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女子,铭心却忽然释然。 夏铭心,这是你放下重担的好机会,还不顺势抛下包袱? “沈小姐家里是生意人吧。” “家父是华懋建筑东主,我学室内装修。” “那多好。” “是呀,我在父亲店里挂单帮忙,工作量不低,可是不用搞人事关系,十分愉快。” 值得羡慕。 “元声现在也在华懋工作。” 原来如此。 “家父相当欣赏他。” 明白了。 夏铭心镇定下来,反而替卓元声高兴,不知天高地厚的他正应常配一个不懂民间疾苦的她。 铭心缓缓恢复了笑容,只有这位沈小姐才有能力照顾卓元声,她有家势支撑。 这时卓元声说:“慈子,嘴巴不要老说话,还不去订位子与铭心出去吃顿饭。” “铭心姐姐喜欢吃甚麽?” 铭心站起来,“不敢当。” “我订法国菜馆吧。” 她一走开,铭心与元声有片刻沉默。 然後元声低声问:“你认为她可适合我?” 铭心点点头,由衷地说:“再好没有了。” “沈家两老及一个哥哥也器重我。” “那更加没话讲。” “其实,任何女孩同我在一起都是不幸。” 铭心摇头,“不,看对象是谁。”他不是人人负担得起,可是沈家应游刃有余。 “我不会打工顾家。” “这一点乃慈很明白。” 卓元声微笑,“她同我一样,从未试过正式工作。” “那麽,两人才不会冲突。” “你赞成我们?”元声有意外之喜。 铭心点点头,“你俩可以无忧无虑尽情发挥生活情趣。” “但是上尉,”他又那样叫她,“我最爱的人是你。” 铭心温和地答:“我也是。” 他们紧紧握住手,铭心心中闪过一丝凄惶。 沈乃慈出来说:“位子已经订好,可以出发。” 铭心站起来,“我还有事,不去了。” “甚麽?”乃慈声音中无限欢喜。 “你们两人玩高兴一点。” “铭心姐姐,我送你出去。」 这声姐姐无此尊敬,是叫夏铭心自重。 铭心姐姐,你住过故园?” 沈乃慈对她的事很清楚。 铭心简单地答:“是。” “那是一个怎麽样的地方?” 铭心微微笑,“你有的是时间,慢慢叫元声说给你听。” 沈乃慈仍不罢休,“那是否一个叫人永志不忘的地方?” 铭心想一想,“视人而定。” 像她,也正在努力忘却。 “乃慈,你回去吧,元声会找你。” “那麽,我失陪了。” 铭心正想离去,那个多事的管理员又走过来,递支香烟给她。 “我不抽烟。” “怕甚麽?” 铭心笑了,这个人真有趣,冷眼旁观,对世情甚有心得。 他替她点火,她吁出口气。 24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25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26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27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28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29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30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31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腆。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32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33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34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35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36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37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38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39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40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41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42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43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44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45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46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47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48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49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50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