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愁合欢》 第1章 《忘愁合欢》 作者:杜默雨 申明:本书由奇书网(isuu.)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订阅购买正版. 楔子 凉风轻吹,卷起了丝丝白云,像是飘浮在天上的羽毛,澄蓝的天空倒影在山顶小湖中!水天相映,煞是一片美丽的亮蓝。 山中日月长,云影徘徊,天地无声。 湖水安静地躺在穹苍下,仿佛数千年来皆平静如镜。 咚!一颗小石子投到水中,溅起了高跳的水花,也惊动芦苇丛中的苍鹭,一阵拍拍声响,不再留恋,振翅飞向广阔晴空。 五岁的小吉利蹲在水边,懊丧地继续丢石子。“爹到哪儿去了?说要追獐子的,怎么就不见了?” 今天爹爹带他上山,教他辨识植物,又带他掘了一篮子的药草,忽然在树林中看到几只奔跑而过的獐子,便要他在原地等候,自己则跑去猎獐子了。 可吉利等了又等,就是等不到爹的踪影;他扔下篮子,也走进茂密的树丛,在没有路径的杂草湿泥中,试图寻找爹爹的脚步。 小小年纪的吉利并不感到害怕,反而被树林里千奇百怪的小东西所吸引;一下子抓住一只金龟子,一下子捣毁一张蜘蛛网,又扯了藤蔓荡秋千,最后为了追逐狐狸,他笑嘻嘻地绕着大树奔跑,终于穿出深林,见到了这片安静的湖水。 还是寻不到爹爹! 吉利丢完几颗小石子,无聊地踩着脚掌,一个脚印一个坑,很快地又有泥水涌起,淹没他的小脚印。 湖边散落大大小小的石头,还有高高低低的芦苇,芦苇群外则是丛生着青草小树的峭壁,在石缝间隙里,一朵朵大白花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去摘朵花儿吧!小吉利穿入比他高大的芦苇里,来到山壁前向上仰视。 “好高喔!”一朵大白花在两丈高的石缝间向他微笑。 爬墙爬树向来难不倒他,找到了凸起石头,抓住小草,就可以爬上去了。 小身子身轻如燕、矫健如猴,转眼间已经攀到大白花下边,轻易折下碗人的花朵,一阵清香立时漫入鼻间,令人神清气爽。 “好香!娘一定会喜欢。”吉利咧嘴而笑—握紧了花枝。 他的小身子贴在岩壁上,转头放眼望去,湖泊金碧辉煌,闪耀着晶亮的光芒,像是幻彩迷离的玻璃珠子,炫丽而明亮。 “眼睛花了!”吉利眨眨眼,小脚往下探,踩稳了块石头。 再伸左手握住一丛小树,但眼前一片花花绿绿,抓不住树枝的正确位置,竟落了空,重心顿时不稳,他心头一惊,想要再抓向凸出的石块,然而短小的手臂构不到,他的身子立刻笔直地往下掉。 还来不及叫出声;噗通一声,小吉利已被湖水吞没。 湖水很深,吉利咕噜噜地猛喝水,只觉自己不住地往下沉然而湖水清亮,他又可以清楚看到水上的太阳,好大、好亮,可是太阳却离他越来越远…… 完了,全身都湿了,一定会让爹娘痛打一顿,还要罚跪:他不想让爹娘打,可也不想持在水里,水声好大,像是狂风暴雨,不断地灌入他的耳朵鼻子。 他双手双脚乱踢,意图浮山水面,大白花从他掌心飘走,他想伸手去抓,却只能拍乱他吐出来的气泡。 好难受……咳咳!没有气了,爹怎么还不来呀…… “小朋友,不要怕。”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咬咬!救命呀!我不要玩水啦!娘会打我啦! “你乖乖听爹娘的话,没有人会打你。”那声音真的好柔和,又有一丝坚定,好像这句话一说出,再也没人会打他。 姐姐?吉利睁大眼,在澄清的湖水中看到一个漂亮的大姐姐。 “姐姐带你出去。”她拉起他的手。她的柔长黑发在水中轻扬,飘逸如湖底摇曳的水草;雪白衣裙波纹流动,媲美天上的卷卷白云;而甜净的脸蛋像是山壁间的大白花,美丽而动人;那对明眸笑意盈盈,清澈如水、澄亮如星,好像是这潭湖水的化身。 “姐姐好漂亮!”吉利一开口,立即呛入一大口水。 “出来了。”她破水而出,将他送进了芦苇丛。 “咳咳!咳咳!”小身子趴在泥地上,不住地咳嗽吐水;吉利这时才觉得呛鼻难受,又感到浑身湿冷,不觉哇哇大哭起来。 “小朋友,没事了,别哭。”她坐在他身边,温柔地拍抚他的背。 “姐姐,吓死人了,呜呜!”他索性趴到姐姐的怀中,扯住她的袖子,寻求一丝慰藉。 “别怕。来,这朵花还你。” 一枝大白花塞到他的小手掌中,他触到她软软凉凉的指头,抬起挂满涕泪的小脸,怔忡地望向美得出尘的姐姐,顿时忘记说话。 她轻笑着摸摸他的头。“姐姐走了。” “不要!”他依然扯住她的袖子。 “以后别到这里玩了,很危险的。” “不要!我要来找姐姐玩!” 她以衣袖抹净他的小脸蛋,脸上仍挂着那抹自在温柔的笑容。 咦?姐姐的衣服是干的?再偷偷抓了一把姐姐的头发,也是干的?嗯!姐姐身上的香味跟大白花一样,好好闻呵! 再腻到姐姐的怀抱中,用力抱住姐姐,就像他抱着娘亲撒娇一样。 “呀!”她轻轻推开他,脸颊堆—红云。“小娃娃不正经。” “姐姐当我的新娘子,好不好?”他望定了她。姐姐帮好看了!那些一起打架的女娃儿都帮丑,他不要她们扮新娘,他只要这个漂亮姐姐! 她微笑看他,澄莹眼眸从他的童稚大眼移向清澈无波的湖水。 “阿利!你在哪里呀?”急促的脚步声伴随惊慌的喊叫,吉利的父亲拨开了芦苇。 轻淡如风,无声无影,她的清秀容颜瞬间隐没,与背后的澄蓝湖水合而为一。 吉利的小身子摔了下去,再抬头四望,姐姐竟然不见了! “阿利,你怎么玩水了呀!?”父亲看到儿子,喜出望外,赶忙把湿淋淋的小家伙抱开芦苇丛。 “姐姐!姐姐不见了!”吉利扁了小嘴。 吉父四下张望,芦草萋萋,水波不兴,哪有什么姐姐的人影?他方才追不到獐了,突然想拉肚子,躲在林间屙了许久,回到小径上却不见儿子,急得他满山乱找。 “什么姐姐?看你玩得头发都湿了。”儿子没事就好,这里阴气森森,他得赶紧离开村人口中的“鬼湖” “姐姐在这里,爹一来,姐姐就不见了!”吉利捏着花梗,小脸就快哭了。 “不要胡说!”他全身升起寒意,极目四望湖泊;日头高挂,古树参天,几只乌鸦在树上嘎嘎乱叫,更添一丝诡异气氛。 他又望见高崖上数株迎风摇曳的大白花,脸色一变!刹那之间,他都明由了,儿子一定为了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采花,不小心掉进深不可测的鬼湖里,阿利根本不会游水,然后……有一个姐姐救了阿利…… “阿利,你掉到水里?”他想证实他的想法。 “呜,姐姐在水里!是她带我出来的。”吉利在身边的芦苇探头探脑,想找那个又香又漂亮的姐姐。 “有……有人……吗?”吉父颤抖地喊着,可却没人回答他。 早就传说鬼湖有鬼了,若不是找儿子,他怎会来到这个鬼地方呀?他虽然身为庙祝,也会几招道士赶鬼的招式,却是没有真正遇到鬼呵!“鬼啊!孝女娘娘救命啊!”他白了脸,立刻抱儿子冲下山。 “哇!姐姐!”小吉利则是放声大哭,摇着大白花,想要唤回姐姐。云落寒潭,平静无波,三百年来,依旧沉默无语。 第一章 十五年后。明朝,宣德年间。芙蓉村。 斑驳脱漆的木匾高挂庙檐之下,尚未褪尽的金漆描出“孝女庙”三字,香炉烟火袅袅,在迷雾中看遍人生。 小庙正中供奉一尊木头神像!经过岁月的洗礼加上香烟熏陶,神像已经显得乌黑污秽,但仍然能看出是一个梳着丫髻的女童模样;然而她的神情庄严肃穆,倒像是一般大佛寺的观音面貌。 有人在神像前膜拜,有人忙着烧香许愿,还有更多人挤到墙边的小桌旁。 “金大婶,你要看相呀!来,不要笑,有皱纹就看不准了。”吉利坐在桌边,一张娃娃脸挑动着一双浓眉,灵活大眼在金大婶脸上来回审视。 “小伙子,以前你爹说我是富贵命,怎么不准了?”金大婶好久没被年轻人仔细瞧着,满是斑点的肥脸微微透出一抹红色。 “我爹准,我吉利更准!金大婶当然很好命喽……哎呀!” “啊!别吓我,发生什么事了?”金大婶赶忙摸了摸脸蛋,不晓得哪里出了差错。 “我说金大婶啊,你一张由字脸,是标准的福禄相。可惜呀!这几年你眼尾的福德宫长了好多斑,坏了这份福泽,难怪这几年老运不顺喽!” “唉!那我可怎么办?!”金大婶急道。 “别慌,你来求孝女娘娘就对了,孝女娘娘会保佑你富贵安康、长命百岁。”吉利边说边在桌底翻着东西。“咦?怎么找不到?明明放在这里的。” “你又在找东西了?每次我来,就看到你在找东西。” 吉利搔搔头发,又到一边的柜子乱摸,笑道:“不知怎么搞的,我从小就老是在找东西,明明在屋里的,也要找个老半天。” “何止呢! 第2章 你老是走丢,一天到晚找爹娘的。看你还满灵活聪明的!怎么记性就这么差?”金大婶端起了长辈的口吻。 “我记性可不差喔!金大婶的八个孙儿,我个个说得出生辰八字,只是我天性就是寻寻觅见的,也不知道在找什么。” “小伙子,快找个老婆帮你打点吧。” “找到了!”吉利拿出一支小瓶,从容地道:“这是神仙膏,金大婶拿回去每天抹抹睑,把斑点抹掉,去掉噩运,好运就来了。” “万一抹不掉怎么办?”金大婶忧心问着。 “那就看你对孝女娘娘的诚心了,呃……这些日子来好像很少看到大婶来上香哦?”吉利笑咪咪地暗示着。 “是了、是了!”金大婶着急起来。“我去添香火、捐功德,明天再杀只鸡来拜孝女娘娘!” “随意就好,别勉强。”吉利笑容可掬。“记住,诚心最重要,否则香火钱捐得再多,孝女娘娘也不会庇佑的。” “知道了。”在吉利的软语威胁下,金大婶赶忙拿起“神仙膏”,再到孝女神像前顶礼膜拜。 一个年轻人在吉利面前坐下,拿出一枝竹签,愁眉苦脸地问道:“这是我刚刚求出来的签,阿利,你帮我解解。” 吉利看了签上的记号。这次不用找了,直接翻开桌上一本几乎烂掉的小书,念道:“江陵去扬州,三千三百里,已行一千三,还有二千在。” “我又不去扬州,我求姻缘呀,这什么意思啊?” “阿火,姻缘天注定,你比我小一岁,我都不急了,你急什么?而且签诗说得好,这条路上你已经走了一千三百里,还有二千里;别急,时候未到。” “这样吗?二千里要多久的时间?”向火锲而不舍地追问。 “嗯,你连一半的路程都还没走完,这条姻缘路是有些辛苦……”吉利沉思的脸孔转为开朗笑脸,两顿的酒窝为他添上一抹孩子气.“没关系啦!孝女娘娘会保估你,多多来向孝女娘娘上香,她才会记得帮你牵姻缘。” “孝女娘娘是个童女,不懂男女的情事,怎会帮我?” “阿火,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孝女娘娘是神仙,她有什么不懂的呢?她保佑我们芙蓉村三百年了,你只要诚心求,她一定会帮你的。” “也只好这样了。”向火忧郁地望向女童神像,起身去添火,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这尊神仙身上。 “吉利啊!快救救我的老身子吧!”一个老头子哼哼唧唧走了过来。 “陆伯伯,又闪腰啦?我帮你推一推。”吉利扶着陆老伯坐下,开始在他的背脊上捏捏打打。 “还落枕呢!脖子也推推吧!”陆老伯唉声叹气。 “陆伯伯,早叫你别睡那只瓷枕了,要不要试试我的茶叶枕?你上了年纪的人,骨头最好别碰又硬又冷的东西,茶叶枕气味好、又柔软,保证一让你睡得香甜,不会再落枕了。” 冷不提防地,吉利突然用力扳过陆老伯的头颅。 “哎唷!臭小子你扯断我的脖子了”陆老伯痛得老泪纵横。 “还痛吗?”吉利轻轻按捏他的脖子,脸上仍然笑咪咪的。 “咦?”陆老伯转了转脖子。“好了?” 吉利扶起陆老伯,又帮他左右扭转身子,背起他拉筋整脊,三两下就把他的扭腰给治好。 “还是吉利你厉害,我也不用找大夫了。”陆老伯终于笑颜逐开。 吉利在箱子摸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他要的东西。“这几块药布拿去贴,先用小火烘软,贴一夜就撕掉,活络陆伯伯的筋骨。” “呵!这……这要多少钱?” “随意啦!”吉利指了女童神像。一钱也不是我用的,全拿来孝敬孝女娘娘,药布的本钱是一百文钱,陆伯伯你就自已随意给吧。” “你说还有茶叶枕?” “对了,明天再拿给你,今晚我先加持作法,这样陆伯伯你睡觉就能蒙孝女娘娘庇护,梦中也能行善诵佛,积下阴德呢!” 陆老伯满意地在口袋掏了掏,往功德箱中丢下“叮咚”的一声。 呵!大概是两银子吧?吉利听声辨识,喜孜孜地偷笑一下。 自从爹娘过世后,他接下掌管孝女庙的工作;换言之他成了无所不能的庙祝。不仅要供奉孝女娘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娘的香火,定期祭祀,还得排难解纷、测字看相、安神解厄……反正所有的疑难杂症,全由他这个小庙祝包了。 长久以来,孝女庙已经成为芙蓉村人的心灵寄托,每天总有人顺道进来拜拜,顺便丢个香火钱。 呵呵!香火钱当然是越多越好了,有了钱,他就可以娶老婆了。吉利赴着空档,恭敬地点起香烛,上前祭拜,低声默祷着:“多谢孝女娘娘了。请你保佑芙蓉村,也保佑帮你看守庙门的弟子吉利,让咱们孝女庙的香火越来越旺,等到我存够钱,娶了老婆后,一定帮你盖间新庙,重新为你打造金身。” 熏黑的女童塑像似乎置若罔闻,无语望着吉利那张年轻热切的脸孔。 一个是超凡世俗,一个是人间凡体,在香烟飘散中,吉利心中又涌起那股寻觅的感觉,但他衣食不缺,也没丢掉东西,到底他想找什么呀? 找老婆? “那么,求孝女娘娘给我一个好老婆、好姻缘吧!”吉利热烈求着。孝女娘娘静默,三百载的岁月里,她始终没有给人们一个答案。 这日,吉利正在清理香灰,门口闯进了几个大男人,还有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抱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小孩。 “这里收惊吗?听说很灵的?”其中一位男人紧张问着。 “小儿要收惊?”吉利赶忙迎上前去。“咦?你们不是到山上伐树的大哥吗?” “伐到鬼了!”男人们脸上青白不定,看来他们也需要收惊。 女人哭道:“小道爷,求求你了!我儿子哭了一天一夜,嗓子都哑了,再哭下去,会哭死人的!” “小娃娃在乌龟山上发生了会么事?”吉利睑色凝重,认真倾听。 孩子的父亲倪巴道:“阿土掉到水里,幸好没死,但可吓出魂了。” “掉到水里?难道阿土跌入鬼湖?”吉利惊叫一声,好像看到了鬼。所有人的脸色也跟着变白,只有小娃娃还在啼哭不休。 “那个湖……湖……叫鬼湖!?” “正是,我们芙蓉村人在山上绕来绕去,就是不会绕到鬼湖,那边几百年来,溺死人无数,冤魂集结,等着拖入下水去转世哩。” “啊!”那女人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几个大男人手忙脚乱,接过小娃娃,扶女人坐到椅上,又送热茶,又捏人中,好不容易她才悠悠醒来。 倪巴冷汗直冒,解释道“小道爷,你也知道我们是外地来的,只不过想砍几棵树去卖钱,怎知……上头有鬼索命啊!这叫我们如何过活!?” “事不宜迟,我先帮阿土收惊,否则魂魄散久了,真会被鬼给摄去了。”吉利摆出一张坚毅镇定、慨然助人的模样儿。 他走进右边一个小门,不一会儿,换了一套衣服出来。 他头戴高冠,身穿道士八卦道抱,右手拿着一柄枕木剑,左手摇钤,对着孝女娘娘的木雕神像,嘴里念念有辞,似乎是在念咒语。 清脆的钤声吸引小阿土的注意力,他吸着鼻涕,好奇地看这位奇装异服的怪叔叔,不晓得他要玩什么把戏。 吉利又是烧香祝祷,又是大吹法螺,又是挥舞小旗;角螺呜呜、铃声叮叮、咒语喃喃,交织成一支高低起伏的好听乐曲。小阿土睁大了眼,顾着看戏,忘了哭泣。 吉利剪了一个纸人,问道.“阿士的全名?” “倪土” “好!”吉利在纸人上头写下“倪土”二字,吹了一口气,比划一下,然后舞起枕木剑,将一把剑指来指去,全场乱飞,小庙地方狭窄,为了不被木剑敲到,众人只好四处躲避。 “魂归身,身自在,魂归人,人清采。倪土小儿,三魂七魄收回夹!太上老君、孝女娘娘,急急如律令!收!收!收!” 道抱一挥,烛影晃动、香烟摇摆,就像一条小魂穿越而过,腾空归来。 吉利以枕木剑在小阿土面前划个大圈,再转身将纸人烧化,扔进香炉里;拿起一枝朱砂笔,飞快地在一张黄纸上鬼画符,依旧烧化了,丢进杯子中。 “让阿土把这香灰符水喝了吧。这是孝女娘娘的平安水,没事了。” 吉利露出一个疲惫的微笑,似乎才从人鬼交战中回来,耗尽了所有精力。那女人忙哄阿土喝下符水,阿土看得目瞪口呆,早就不哭了,他只注意到怪叔叔漂亮的道袍,傻呼呼地喝下符水,绽出一个笑容。 “阿土笑了!阿土,我是娘呀!你认得娘吗?” 小阿土楼住娘亲脖子,他好累,有点想睡了。 倪巴惊讶地道:“果然灵验,小道爷,你可得帮帮我们呀” “嘎?你们也要收惊?” “不是收惊……”几个男人互相对看,惊惶畏惧地:.“是这样的,前夜我们都做了相同的梦。有一只女鬼说,要我们别砍树她说树有灵、山有灵、水有灵,破坏生灵会损阴德。然后又发生阿土溺水的事,山上真的不平静啊!” “呃……女鬼?”吉利笃定地道.“你们冒犯到孝女娘娘了。乌龟山是孝女娘娘清修仙境,一定是她派手下侍女前来警告几位大哥了。” “唉!我们知道乌龟山是灵山,可咱们兄弟规规矩矩向官府纳了钱粮,也不是偷伐乱砍一边砍树、一边种树,绝不敢坏了灵山的风水,我们只是讨生活呀!” 第3章 “这样吧,”吉利沉吟道:“我看明天随几位大哥上山摆坛,当面敬告孝女娘娘,求她准了砍树一事,也请她管好鬼湖的大小鬼,别教那些鬼出来吓人;更要祈求孝女娘娘护佑各位全家平安赚大钱。” “小道爷,拜托你了!” “嗯,做法事要准备三罐白米、猪鸡鱼小三牲一副、盐一碗、金纸十刀……” “小道爷你帮我们准备吧,要多少银子你尽管开口,只求咱兄弟平安无事就好。”几个男人请求着。 “这不便宜喔!准备齐全,大概要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换得平安,值得!值得!” “那我今晚先预备,明天一早就上山。”吉利忙着点火上香,一脸虔敬。“大家来拜孝女娘娘了,要诚心诚意,孝女娘娘才会帮人家喔!” 众人点头如捣蒜,个个虔诚地拿得祝祷。 咚!咚!咚!功德箱又丢入了响亮的铜板和银子。吉利背对众人,面对神坛的女童神像,笑得脸上的酒窝更深了。 夜深人静,芙蓉村外传来几声狗吠,在黑夜中格外凄凉。 “都夏日了,怎么还次箸冷风,”吉刚掩起庙门,该收摊休息了。 抱起功德箱,在桌前打开大锁,哗啦啦地倒出一堆银钱,吉利笑逐颜开,拨了拨、数了数,自语道:“真是孝女娘娘保佑啊!收惊最好赚,今天又教我发财了。” 收好钱袋,他捶捶肩膀。“真是不中用了,太久没跳舞,跳得腰酸背痛的,我得来贴块狗皮膏药。对了,该上城补货了,这次要买膏药、买伤风解热的药丸、买枕巾,再买几斤便宜的茶,来庙里的人才有茶喝,喝完的茶叶渣还可以做枕头,不花什么本钱,我就缝茶叶枕赚钱……” 夜晚独处的烛光下,吉利不再是帮人消灾解厄的庙祝,而是一个打鬼主意的顽童。 没办法,环境所逼,代代相传,他就是得学些唬人的把戏。 正打算回房睡觉,一股凉风在小庙里呼呼打转,吉利打个冷颤。“奇怪,庙门不是关了?还是门闩没上好,给风吹开了?” 他走到庙门边察看,两道木门依然关得死紧。 “见鬼了,该睡觉喽!”吉利转身就走。 轻轻的笑声传了来,悦耳动听。 吉利却是头皮发麻,身上冒出鸡皮疙瘩,继而一想,一定又是那些仰慕他的姑娘送点心来了。 “是阿珠?还是阿花?这么晚还不回去,你要毁我清白呀?” “你骗人钱财,不清不白。”那姑娘的声音比摇钤还好听。 “你是谁?别躲着玩了。”奇怪,声音没听过,是哪家的姑娘?吉利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瞧小庙四周,小小的空间,藏不了人。 “你天天见着我,还不知道我是谁?” 每天都有一堆姑娘前来上香,个个都含情脉脉地望着他,他怎知她是哪一个呀?吉利狐疑着,又蹲下身掀开神桌前的桌裙,瞧看柱子边的黑影,再看平常坐着的桌。子下面——都没有人。 “你不敬孝女娘娘,小心有报应,孝女娘娘会降罪给你!”吉利使出拿手的威胁招数。 她摇头微笑。“你这个骗子才要当心来世变小猪。” “呵!你威胁我呀?我吉利道爷岂怕你这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 “你道不道、佛不佛的,这叫作装神弄鬼。” “你胡说什么,快走!快走!”该把麻烦精赶走了,半夜教人看到也不像话,吉利打开了庙门。 她莲步轻移,摇曳生姿,走到了门口,回眸一笑。“阿土吃的是想睡觉的药,对不对?” 那的确是安神镇定的药丸。吉利早就忘了回答,他被她的笑容所震慑,简直是看到天仙下凡了。 “你到底是谁?” “我是芙蓉村的人。” “你又胡说了,这村子有五百个人,我每个都认得,就是没见过你。” “我离开村子好久了。”她的浓黑睫毛垂下,遮掩了那对星眸。“这里气浊,我不习惯,既然你给阿土吃的是好药,我也就放心,待会儿我去看看阿土,就回去了。” “你回哪儿?”美女的住处当然要打听了。 “忘愁湖。”她抬起眼,那对黑白分明的眼又有了笑意。 “村子哪有什么忘愁湖?” “对了,那儿不叫鬼湖,听起来怪阴森的,那儿叫作忘愁湖。山也不叫乌龟山,而是叫不归山,不知大家怎么传的,就传讹了。” “你真会说笑啊……”即使她的笑语晏然,神情温柔,吉利还是觉得背脊爬上一股凉意,这个女子平空出现,又来自鬼湖…… “对不起,我不想打扰你,可你总不睡,我没办法到梦里问你,只现身了。” “你!?”他两眼发直,她在说什么鬼话呀! 夜风扬起她的黑发,一个久远的记忆闪入吉利的心版存那个清澈的湖水里,他也曾经看到这头款款摆动的青丝,更记得那对湖水般的眼眸……他总以为那是梦,一个五岁孩童曾经遇到仙女的梦。 不是梦,是真的……他的鸡皮疙瘩一粒粒停了起来,遍体发寒。 “阿……阿土是你从鬼湖救上来的?” “是啊!大人忙着砍树,他跑到水边玩,不小心滑下去,我抱他出来,还来不及哄他,大人就跑来了。阿士吃水吓坏了,哭个不停,又不肯睡,我无法托梦安慰他,又放心不下,这才陪他们一起下山。现在阿土吃了你的药,睡得安稳,我可以去他梦里哄哄他了。”她很卖力地解释着。 她说的不是人话!吉利脸色发青,倒退了一步,双手扶住门板。 “你……你到底是谁?” “你问她。”她嫣然一笑,往庙里头一指。 吉利自然而然转头,只看到神案红烛照出的女童神像,幢幢黑影晃动如鬼魅。 再回转过身子,石板街上空空荡荡的,附近邻居门户紧闭!几团枯草从他眼前滚过,风声呼号,冷月高挂,黑夜无边。 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方才近在咫尺的美女不见了! “我的妈呀!” 吉利全身一软,碰地声,坐倒在地。 第二章 “小道爷,你好像不舒服?”倪巴问着。 “没事。昨夜准备今天的法事,多念了几卷经,迟睡些。” “多谢小道爷的费心了。” 吉利一身道袍,眼圈微黑,他摆好桌上的供品,燃起了香烛。 今日万里无云,太阳强烈,然而面对水波潋滟的鬼湖,他感受不到光热,只觉得心底发毛。 “天灵灵,地灵灵,大小诸鬼皆来听,一牲祭品供上前,教汝不作无主魂。吾心诚意慰汝灵,汝饱食矣莫作怪,拖入下水是坏事,做了坏事不超生,来世变作羊狗猪,宰了入我吉利肚……” 吉利摇着钤儿,拿着桃木剑又舞又跳!叽哩咕噜胡念一通,几个男人也不晓得。他在念什么,每个人都是虔敬地拿香祭拜。 轰!轰随着枕木剑的舞动!香炉骤然爆出火花,如炮仗一闪而逝。 “孝女娘娘来了”吉利大声宣布着。 男人们吓得跪倒在地,个个磕头喊着:“叩见孝女娘娘!” 吉利全身一颤、头一歪,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汝等虔诚礼拜,上了牲果,吾甚欢喜。”怪腔怪调的幽幽女声传了出来。 “孝女娘娘显灵了!”男人们更是俯伏在地,激动得发抖。 “鬼湖诸鬼已受约束,只要汝等不踏入鬼湖,可保平安无事。” “是!是!” “山上树木年岁已久,亦是千百年之生灵,人树争食,无可奈何,合该树灵有此一劫,汝等谨记,切勿滥砍乱伐,动斧前必焚香祝祷,方能告慰山水树灵。” “我们必会听从孝女娘娘的指示。” “还望汝等供奉香火不断,吾保汝等阖府平安。” “多谢孝女娘娘!只要我们有空下山,一定到孝女庙拜拜添香火。” 吉利忽然又是全身一颤,双目发亮,好像发呆一样。 男人们不敢打扰他,不晓得孝女娘娘是否已经离开,依旧跪着不敢乱动。 “咦?你们跪在这里做什么?”吉利终于回过神了。 “孝女娘娘回去了!”大家相互扶持爬起来。 “啊!我又被孝女娘娘附身了。”吉利扶着案桌,又是一副疲备不堪的神情。“孝女娘娘说了些什么?” 众人复述一遍,吉利点点头。“果然是慈悲爱人的孝女娘娘呀。” 古利再领着众人焚香祭拜,舞弄了一番,这才结束这场法事。 男人们欢天喜地收拾祭品,平安是福,如今有了孝女娘娘庇佑,他们可以放心砍树赚钱了。 吉利根本不想再看鬼湖一眼。自从他五岁差点淹死后,他变得怕水;而现在他更怕碰到住在鬼湖的漂亮女鬼。 “几位大哥住山上,就别再到鬼湖附近走动了,离得越远越好。 “方才孝女娘娘已有指示了。”倪巴道:“我们这就回去,小道爷一起过来我们小屋吃顿饭吧。” “不了,庙里还有事,我得赶快回去。”鬼地方待不得呵! “这只鸡给小道爷加菜,谢谢小道爷!” 提了烧鸡,扛起装满法事道具的包袱,背起桃水剑,吉利循了山路,一路飞奔下山。 乌龟山森林蓊郁,浓荫蔽天,即使树顶阳光刺目,安静的山林仍令人感到诡谲阴森;吉利拼命赶路,急着在天黑前离开这片树林子。 实在走累了,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于是缓下脚步,扯脱道士冠,拿在手里一扇一扇地纳凉。 第4章 “呼!好累,衣服都湿了,五两银子可不好赚哩。”他低声咕哝着。 “你想这么多花样,还要跳舞,真的很难赚耶。”轻柔的笑声左耳畔响起。 “我的天!”吉利脸色一白,不小心左脚绊到右脚,一跤跌个狗吃屎。 白色身影从树后闪出。“喂,你没跌疼吧?” 大白天也撞鬼了!她站在小径上,依旧是裙带飘飘、黑发飞飞。 吉利恐惧地望着她的白皙脸孔,那笑容令他毛骨悚然,不知她的奇书网jar电子书下载乐园+qisuu.c○m粉嫩睑皮下是不是藏着张青面僚牙呵? “别过来呀!” “跌倒就站起来,怎么学狗爬了?” “你……你哪里跑出来的?!”他还是吓得学狗爬开几步。 “我想出来就出来了。”她上前捡起烧鸡,捧在手上闻了闻。“好香,别躇蹋食物了,把沾了灰尘的鸡皮剥掉,还是可以吃。” “我……不……吃……”鬼吃过的食物就没味道了,更何况还被鬼摸过,不知道有没有毒! 她把烧鸡放在包袱上,微笑道:“我活着的时候想吃还没得吃呢。不过现在不想吃了,吸山风、饮青露、闻花香,倒是清爽。” 果然是鬼话连篇。不怕!不怕!他是赶鬼的道士,他有法宝! 吉利慢慢伸向背后,摸到桃木剑的剑柄。 “你……干么缠着我不放?” 她坐到树下,和他保持一样的高度,笑得像是邻家的清纯小姑娘。 “你呀!你这人可真坏,误会我拖人下水,又诅咒人家变成什么羊狗猪的;我本来是该托梦向你说清楚,可我不想下山了,所以才来找你。” 趁她叨叨絮絮,他全神凝注,猛然抽出桃木剑,用力丢了出去。 “恶鬼!看剑!” 碰!桃木剑撞到树干,掉落地面,她依然完好无恙地坐在树边。 完了!明明看到桃木剑击中她,她却像没事人一样,不……没事鬼!吉利愈加惊恐!慌忙扯开衣襟,露出一面挂在头项的小八卦镜,银光一闪,将镜面对准了她! “哎呀!”她用手遮脸,惊叫一声。 “我收!我收!”他跳起身子,在她面前游走,不断以反射到镜面的日光照她,嘴里慌乱念着“我收汝魂,我摄你魄,魂归来兮入八卦,困汝精魄留阴府……” “收什么啦!”她也站起身,脸蛋浮起两朵红云,不敢直视他。“你好不要脸,随便拿剑打姑娘家,又脱衣服给人家看,你羞不羞呀?” 没用?八卦镜也收不了这只厉鬼?没关系,他还有法宝! 再从身上掏出几张符咒,没头没脑往她洒去,喝道:“皇天后土!齐来显灵,镇住邪鬼,现出原形” 写满红字的黄色符咒一张张飘飞,她站在漫天黄雨里,微笑捞起一张黄纸,来来回回读了几遍,疑惑道“你写什么文字?我都不认得。” 没效?他慌忙抖散包袱,倒出所有的道具,拼命摇铃,急急求着:“抓鬼的锺馗大人呀!您在哪里?快快出来,抓了女鬼回地狱,勿让女鬼害世人,你不抓鬼不尽责,明儿我就找你吵架!” 他越摇越急,吓得栖息在树上的雀鸟吱吱乱飞,她则是静静地笑着。 “死外馗、臭钏馗,还不出来!什么抓鬼大王呀!” 再抓起一把米,往她身上乱撒,又拿出一串驱邪铜钱,乱晃一通,一不小心,串钱的绳线断掉,滚了一地的铜钱。 “我的钱呀!”虽是道具,却是货真价实的钱,丢不得! 看他满地找钱,忘了赶鬼,她笑道:“别玩了,莫弄坏你那些骗人的道具了。” 吉利正好在她脚前捡到一枚铜钱,忽然阴风惨惨,白色衣裙飘飘摆动,连带也似乎让她飘飞起来。 好更实的鬼!他可以感受她冷冷的气息……是阴气吧!? “天哪!”他根本不敢抬头,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别跪我啦!”她赶忙跳开。 “我……我不跪你,我……我……吓……没力了……” 吉利万念俱灰,枉费他平时帮人作法驱邪,如今碰到真鬼,却只能坐以待毙,那些赶鬼玩意儿全无用武之地。 “呜……孝女娘娘救我啊!”想到短短二十年的生命即将命丧于此,他不禁悲从中来,涕泪四流,赶紧向日夜膜拜的神明求救。 “别哭。我只是跟你说话,又不害你。”她也蹲了下束,温柔地看他,身上飘出若有似无的清香气味。 “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何必来找我?”我就要死了,他也不伯这只鬼了。 “唉!我是想跟你说,忘愁湖没有鬼,山里也没有鬼,下次别骗人家钱了。” “你还不是鬼?” “我不是鬼。” “你神出鬼没的,怎么不是鬼?”他用力抹掉眼泪,大声抗议。 她被他吓了一跳,犹疑了起来,神色迷惑地道:“我好像不是鬼……” “是仙?”他看到一线曙光。 “我是仙吗?”她摇摇头,姣好的脸蛋显得苦恼。“仙?鬼?怪?妖?魔?人?神?我什么都不是,我是合欢。” “合欢?好熟的名字。”吉利蓦地全身发热,气血翻腾!这是他从小听熟的名字!爹娘不时传诵孝女合欢的故事,要他记牢孝女娘娘的传说—— 很久以前,孝女合欢孝敬父母、友爱弟妹,她心地善良,乐善好施。然而为了帮母亲采药,她失足跌落鬼湖,后来村人感念她的孝行,因此立庙纪念。经过三百年的时光递嬗,一个小姑娘早就变成有求必应的神仙了。 吉利不可思议地望着她,难道他每天上香膜拜的神仙……就是眼前这只女鬼?还是女鬼假冒了孝女娘娘的圣名? “你……胡说,你太年轻,你不是孝女娘娘合欢!你是鬼!” “我年轻。你庙里那尊雕像不是个小娃娃吗?” 吉利一愣!过去他把孝女娘娘当作是王母娘娘那些老神仙,以为她应该是个贵妇模样,头带华冠,身穿锦服珠宝接受村间子民的膜拜。 可是他忘了,合欢死时也不过十几岁而已。 是他想错了,神像也雕错了。 “天!你真的是孝女娘娘?!”吉利不怕了,原来她是神仙,难怪赶鬼的招式无效。他惊恐的心情转为惊喜,热血沸腾,敬畏之心油然而生。 “我是合欢,别叫我孝女娘娘,都被你们叫老了。”她神情豁然开朗,带着一丝羞红。 吉利目眩神驰,心脏扑通扑通乱跳,原来他的孝女娘娘是如此温柔美丽! 唉!如果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姑娘,恐怕他就会立刻求亲。 咚!咚!咚!飞快地磕了三个响头。“孝女娘娘在上,弟子吉利不知孝女娘娘驾临,多所冒犯,请孝女娘娘原谅。” “你又胡乱拜。”她笑着跳开,轻盈如风。“你用肚子讲话,传了旨意给砍树大哥他们,你自己也是孝女娘娘呀。” “我……胡址的……”她都看穿了,他额头冒出汗水,一滴滴掉在泥土上。 “不过,你讲得很好,那些树木确实劫数难逃,既然有砍树大哥祭祀,它们也能去得安心些,这才不会集结怨气,影响其它生灵。” “真的?” “你演得很逼真耶!你如果去当戏子,一定是个大红牌。” “孝女娘娘,原谅弟子啊!你老人家总是不显灵,弟子只好假传旨意,让那几位大哥安心砍树呀!”他拜倒在地,又猛磕头。 “快起来呀!你别磕我呀!我没那个福气!”她有点失措,没想到他是这么“尊敬”她。 “孝女娘娘千秋万载,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只要我吉利在,一定供奉孝女娘娘香火不绝,就算我死了,我的子孙也会继续服侍孝女娘娘。” 她看到他磕得满脸泥巴,不觉又笑了出来。“就知道你油嘴滑舌。我走了,你以后不要乱拜孝女娘娘了,她没法力,不能保佑你的。” 吉利见她举袖掩嘴轻笑,神情就像一个羞怯的姑娘家,他痴痴看着,心头荡出甜意,登时由敬畏转为倾慕。 “等等!”他急忙爬起。 “还有事吗?”又是致命的回眸一笑,炫得吉利差点站立不稳。 “你是不是救我的姐姐?” “最近只有两个小孩跌到水里,一个是阿土,另一个叫阿利……”她微一思索,惊讶地望着吉利。“你是阿利?!长这么大了?” “姐姐!”虽然她看起来比他小,但他还是心甘情愿喊她一声姐姐,总此叫娘娘来得亲切多了。 “啊!”她粉脸突然一红。时间对她而言,已经毫无意义。仿佛昨日,那个小男娃还腻在怀里,喊着要她当新娘子。 吉利早已忘掉儿时之事!此刻在他面前的,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孝女娘娘,也不是忽隐忽现的女鬼,而是一个俏生生、活灵灵的柔美姑娘! “我也溺了水,你怎么不托梦安慰我,倒去安慰阿土了?”吉利的口气有些酸味与埋怨。 “那时我已经哄过你了,而且我也不想离开忘愁湖。” “现在不是离开了吗?” 她抬眼望向浅蓝的天际,笑容轻淡似风。“是该回去了。” “我如果想见你,你还会再来吗?”吉利急急问着,她那几乎隐去的微笑让他心慌,彷佛下一刻她就会消失于无形。 她摇摇头,笑意渐渐淡去。“你以后别骗人了。还有,把那尊难看的神像丢了吧。” 此番涉入尘世太深,牵扯凡心,让她像个初生孩子一般,充满好奇,重新探视久违的人间。 第5章 人间该忘,幽静的忘愁湖才是她的归处。 吉利忘情地注视她,忘了她是鬼还是仙。四目交投,他的目光热烈,可她的眼眸却沉淀下来,不再天真活泼而是沉静如忘愁湖。 他的热无法消融她逐渐凝结的冷,也看不透她如深潭的眼眸,更猜不到她三百年来的心思。 “把你的道具收一收。”她轻轻地道。 “是!”他遵命俯身捡起桃木剑,一抬眼,一道黄符纸慢慢飘了下来。那是方才她拿在手里的符纸,符在,人空,只留下身边淡淡的清香。 “姐姐!” 他接下符纸,心头蓦然落了空,就像多年前在鬼湖畔,姐姐突然消失不见的失落感。 “姐姐!”他立刻跑到树后寻找,绕过十来棵大树,只见树叶被风摆弄,吹开了枝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黑影。 伊人踪影已杳,她不属于凡间,他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寻寻觅觅,冷冷清清,怅惘的感觉像涟漪般扩大,由深不可测的湖心,缓缓地荡开。 “孝女娘娘……合欢……姐姐……” 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颐,呆望墙上新挂上的画像。 几个姑娘嘻嘻哈哈挤了进来,一眼就看到图中清逸脱俗、衣裙飞扬的美女。“吉利哥哥,你怎么挂了这张图在庙里,小心孝女娘娘不高兴喔!” “她就是孝女娘娘,她显灵跟我说话,我就把她画下来了。”吉利说着话,两眼仍直直盯着画像。他本领可多了,不只会画符,更会画图。 “孝女娘娘显灵?”这句话几个姑娘也不知道听过多少遍,早就不当作是一回事了,笑着推他道:“她跟你说些什么?” “她说不可骗人,否则来世会变小猪。”吉利一本正经地道。 “嘻嘻!”众家姑娘笑—起来。“吉利哥哥不知道变几次小猪了,一下子说阿花会嫁有钱人,一下子说阿珠他爹会发财,都没有实现。” “时候未到呀,我说得可是很灵喔,以后你们就知道了。”吉利嘴角带笑,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吉利哥哥,你画得这么漂亮,也画一张给我嘛!” “不行!孝女娘娘是给我一个人看的。”吉利忙把孝女娘娘的画像卷起来,不再让别人看。 “我们也拜孝女娘娘啊!你怎么可以霸占孝女娘娘不放?画啦!画啦!” 众姑娘围着吉利讨画,他灵机一动。“我画幅孝女娘娘劝善图,你们出点助印钱,我好刻印出来,给大家拿回去贴在墙上。” “每次就跟我们要香火钱!你先画嘛!”众女扯着他的衣服,帮他拿笔、磨墨。“画得好,我们才助印。” 拗不过姑娘们的软语要求,吉利蘸了墨,在白纸上画下—只胖小猪。 “好讨厌!不是画漂亮的孝女娘娘吗?怎么变成小猪了?” 姑娘们又笑又闹,拿了白纸要吉利重画,一时之间,孝女庙莺声燕语,笑语盈耳。 但是吉利没有心思和姑娘们聊天说笑,他心里全部充塞着那个飘飘身影,只恨不得飞到忘愁湖去找她。! “吉哥哥!”一声哀叫打破了欢笑气氛。 “小树,你怎么了?”吉利赶忙起身,哄着这位满脸泪痕的小男娃。 “吉哥哥,你帮帮忙!我娘她不想活了,她说要去找我爹!”小树又哭道。 吉利和其它姑娘一叹!小树的父亲上月才过世,阿山嫂带着一双未满十岁的儿子,嚎尽了眼泪,好不容易心情才稍微平静,怎么今日又要寻死了? “小树,我到你家去!”吉利牵起小树的小手,飞也似地赶到小树家去。只见小树的哥哥抱住娘亲痛哭,几位邻居婆婆婶婶也在劝说—— “我说小树的娘呀!你得为孩子着想,他们小小年纪,你叫他们没了爹,又没了娘吗?” “阿山都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孩子没爹娘,也跟我一起去吧!” “你说什么傻话你想死,大树和小树可不想死,再说阿山留下的田地,要给谁去耕种啊?” “你们要就拿去啊!”阿山嫂哭个不停。“反正没有阿山,金银财宝我也不要了。呜呜,阿山你好狠,怎么丢下我们就走了……” 婆婆妈妈早已劝得日干舌燥,一见到吉利,好像看到救星一样。“阿利,快点,劝劝她吧!” “阿山嫂!”吉利把小树的小手放到阿山嫂手里,让她感受孩子的生命。“你不能自杀,自杀的人全部要进枉死城,恐怕你糊涂死掉,也见不到阿山哥。” “枉死城?”阿山嫂好像被敲了一下,顿时止住哭声。 吉利慢慢说着:“自己寻死的人没办法被超度,他们得待在枉死城里,直到他应有的岁数,可是他还不能去投胎,仍得接受阎王的审判,看他在世间有没有犯了过错。你如果抛弃孩子不顾,阎王也要判罪的,这样一来,你又如何和阿山哥团聚?” “我……”阿山嫂愣愣掉泪,她虽知这些道理,可是悲从中来,她什么都忘了。 “我,我好想阿山……我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大树和小树拥着娘亲,也在默默掉泪。 吉利算了一下日子。“我记得后天要帮阿山哥做七七,这是他转世前,最后一次回到阳世了。嗯……或许我可以召唤亡灵,让阿山哥跟你讲讲话。” “可以吗?”阿山嫂心底涌起了盼望。 “我试试看。”吉利以前就玩过这个把戏,但是太容易出破绽,非(奇*书*网.整*理*提*供)到必要,他绝不轻易答应人家牵亡灵。 可是为了给孤儿寡母一个希望,就算是使诈骗人,也要骗到底了。 二日后,黑夜深沉,只有一颗孤星高挂天际。吉利身穿道袍,在阿山嫂的家里摆好香案,郑重地嘱咐道:“阿山嫂、大树、小树,你们靠在墙边坐着,待会儿如果阿山哥来了,阴间的鬼差也会陪他来,到时候阴气很重,我会被阿山哥附身,没办法关照你们。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千万不要过来。” 阿山嫂一改蓬头垢面的模样,把自己梳理得十分整齐,母子三人用力点头,端坐椅上,既期待又害怕地望着桌上小烛。 吉利早就赶走想看亡灵的村人,他只消说一句“鬼差要抓下一个人”,就把他们全部吓回家锁紧了门窗,不敢再出门。 凉风从门缝中吹进来,炎暑夜晚有着不可思议的寒意。 吉利焚香祝祷一番,拿了柳枝蘸水,在屋内四处挥洒,除去不洁之气,再捻了油灯绵线,把亮光调成豆粒大小。 屋了显得更加阴暗,除了吉利黝黑的身影之外,再也看不到其它东西。阿山嫂抱紧两个孩儿!屏气凝神听吉利念着咒语。 “天灵灵,地灵灵,阿山亡灵速归来;纵穿阴阳,脚步不停,回头来见旧家人杳杳冥冥,骨肉相连,莫忘儿女把爹盼……” 小铃儿轻轻摇晃,似乎为亡灵引路,伴随吉利单调低沉的声音,房里的空气越来越冷,也逐渐令人窒息。 油灯突然抽高变亮,吉利头歪,一下子止住念咒,摇铃落地,发出叮钤脆响,油灯随即恢复原来的黯淡。 阿山嫂不觉惊叫一声,两个孩子也抓住娘亲的手。 “阿秀,我回来看你了。”悠悠缈缈的声音传了开来。 “阿山,是你吗?你声音变了……”阿山嫂颤声道。 “阴阳两隔,有声无形,我借阿利讲话,声音自然不同了。” 阿山嫂掉下眼泪。“你终于回来了,孩儿很想爹,他们没有爹……” “爹!”大树激动得想跳到桌前。 “大树,你不能过来!爹是纯阴之身,会害了你们。”吉利小心地以肚腹说话,阿山是他们至亲的人,语气声调都要学得像。 大树哭道:“爹,我不要你死掉,我要爹啊!” “生老病死,都是天意,违背不得。大树,你是大哥,要懂得坚强,孝顺娘亲,照顾弟弟,爹才能放心离开。” 吉利明白,当初阿山得了急病,昏迷一天就死掉,什么也来不及说,所以他们母子三人才会如此悲痛,难以接受阿山遽死的事实。而今晚,就让他代替阿山哥,好好安慰他们,重新让他们站起来吧。 大树抹抹泪。“大树是好儿子,大树会听爹的话。” 阿山嫂哽咽道:“阿山,你在那边好不好?我烧的纸钱够不够用?” “我很好,不要再烧钱了。”吉利顿了顿,”面腼着眼睛,留意她的表情,终于决定道:“阿秀,你贤慧能干,谢谢你为我持家、生养儿子,你是我的好妻子,我很爱你。” 阿山嫂热泪盈眶,丈夫生前从来没对她说过这些话,她如痴如醉地望着上吉利,心底的空虚已经被这句话所填满。 吉利打铁趁热,继续道:“是我对不起你,先离开你们,阿秀,不要守着我,遇到好人就嫁吧,好好拉拔孩儿长大。” 阿山嫂突然放声大哭:“没办法了!昨天你弟弟来过,他说房子和田地是爹给他的,他要收回去。阿山,没有了田,我怎么过活啊?!” 竟有这种事!阿山的弟弟向来好吃懒做,一直住在城里,阿山的父亲早就把田地留给阿山,没想到弟弟趁哥哥尸骨未寒,跑来抢财产了。 吉利忙道:“他没有地契,口说无恁……” 阿山嫂声嘶力竭“我也找不到你的地契啊!没有地契就没有证据,你到底藏在哪里?” 天!他怎么知道阿山的地契放在何处?正犹豫下一句话时,耳边突然钻进轻柔的声音:“田契和房契藏在床板下面,用一块薄木板封着。 第6章 另外,在床下右边第三块砖,里头藏着二十几两碎银子。” 语声柔和,如微风吹拂耳畔,那是合欢的声音! 吉利睁大眼,想在黑暗中寻找她的白色身影,然而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见不到,他不禁后悔把油灯弄得这么幽暗。 “你在哪里?”他不自觉地恢复本来的声音。 “你在哪里?”阿山嫂他惊惶四顾,想找丈夫的影子。 吉利自己不小心中断召灵仪式,只好推亮油灯,无奈地道:“阿山哥走了,他来得太久,世间阳气会摧毁他的魂魄,他不得不走。” 阿山嫂拭着泪水。“可是,他还没有交代完……” “刚才我追上他的魂,他跟我说了。大树,小树,你们过东帮吉哥哥。” 两个孩子帮忙拿起床上的被褥,吉利和阿山嫂合力翻起床板,果然看到下钉着个扁平小木箱,拆开来看,里面不只放了房产地契,还有两块干瘪的小硬块,和一双干净的旧布鞋。 阿山嫂拿起布鞋,顿时泪流满面。“这是我帮阿山做的第一双布鞋,后来他长大穿不下了,过没多久我便嫁给了他,又继续帮他缝布鞋,没想到他还留着……” 大树拿起小硬块,上面别着一片硬纸片。“娘,这是什么?上头有我的名字,那一块也写着弟弟的名字。” 阿山嫂仔细一看,抱紧孩子失声哭道“这是你们的脐带啊!你们的爹爹当作宝贝留下来了,他真是疼你们啊!” 发黄的地契被扔在一边,在这个时刻,任何人间财宝都已是身外物,唯有紧密的亲情才能历久弥坚。 吉利眼眶微湿,他从来不知道沉默的阿山是如此多情。他没有打扰他们母子,自己拿了菜刀,跳到床铺下面撬地砖。 掀开地砖,稍微往下挖数寸,就掘起一个小瓮。他拍去泥土,放在桌上。不消说,这就是阿山留下来的积蓄。 “阿山!你这个死鬼啊!这么会藏东西!”阿山嫂哭得惊天动地,声音却不再绝望,而且也回复了她日常的泼辣语气。 吉利舒了一口气,阿山嫂终于能振作精神活下去了。 附近邻居知道牵灵结束,便纷纷跑来探问结果,大伙听了以后都啧啧称奇,有人陪他们一家三口掉泪,有人上香祝祷,每个人都满心敬畏地望着阿山的牌位。 “是孝女娘娘保佑。”吉利脱下道冠,收拾好他的道具,第一次衷心地说出这句话。 “是孝女娘娘让你法力无边呀!”村人们赞叹着。 吉利真的累,他急欲离开,想到黑夜里寻找他的合欢姐姐。 走出门外,凉风拂面,天上的星星蜂拥而出,把夜空点缀得缤纷无比。 他轻轻喊道“姐姐,姐姐,你在这里吗?” 星星眨着眼,笑他白费力气;他又跑到村外,向着稻田大声喊着.“合欢姐姐!你在哪里?” 跑上田埂,穿过小桥,绕到水塘,回到石板街上,他就是找不到合欢飘飘然的身影。 姐姐!既然来了,怎么不出现呢?吉利惆怅不已,他突然很想再听到她的声音,更想看到她那带着温柔笑容的脸庞。 他一定要找到她! 第三章 “合欢姐姐,我来看你了,你出来呀!” 吉利在忘愁湖边摆上一只烧鸡、两碗白饭、三块甜糕、四颗桃子,再点上一束馨香,毕恭毕敬地朝着湖面大叫。 粼粼水光闪耀着,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只水鸭嘎嘎地回答他。 吉利不死心,抹去脸上的汗水,在烈日下继续喊着:“合欢姐姐,那天谢谢你,现在阿山嫂没事了,她的小叔也被我们赶走了;村人说我法力高强,可那是合欢姐姐的功劳啊!因此今天我特地带了一些牲礼来答谢你。” 喊了半天,湖面上连个小波浪都没有,吉利心灰意冷,眼睛被湖水亮光刺痛了一下。他犹记得跌入湖里的那一刻,身边都是水,也都是光…… 他深深吸了一日气,俯身卷起裤管、蹬掉两只鞋子,一步步走入水里,竭力镇住怕水的恐惧感,走到水深及膝的地方。 “合欢姐姐,你住在水里吗?我来拜访你了。” 他说着又往前走,可右脚竟踏个空,眼见整个人就要扑到水底;突然间左手被用力拉住,及时挽回他错误的一步。 “我不住水里。”合欢握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拉回了一步。 “姐姐!你来了!”吉利欣喜若狂,想要握住她的柔荑,她立刻放开手,慢慢走向岸边。 她仿佛行走水面,滴水不沾,而裙摆拂过的地方,却扬起水波,飘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蓝天白云,山光水色,佳人如仙,吉利看得痴迷了。 “你在看什么?快回来岸边!忘愁湖的湖边很浅,可走了几步,就是深潭了。”她急切地警告他。吉利大踏步跑到她身边,笑出两个大酒窝。“合欢姐姐,我找你找了好久,你为什么不出来见我?” “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没有必要相见。你要道谢,也不要用这种方法诱我出来呀。”她在湖畔的大石上坐了下来,亮丽阳光把她的脸颊晒得透明嫩白,语气有点冰冷,但没有生气的神色。 “我想念姐姐,我一定要亲自向姐姐道谢。”吉利赖皮地道。 她的脸颊隐约透出红晕。“你这小孩真是不正经,长大了还是一样。” “我二十岁了,姐姐,我比你大吧?” “我好几百岁了,咱们谁老呢?”她露出了笑容。 她的笑容比阳光还灿烂呢!吉利心里充满了仰慕,头晕目眩地跪下来,磕头道:“合欢姐姐,孝女娘娘,你真的好漂亮!” “你又跪我?”合欢跳了起来,双颊酡红,许久未动的凡心,被这小伙子勾得怦怦乱跳。 吉利还在拜个不休。“你不只长得好看,心地也善良,孝顺父母、帮助别人;生前善良,死后也一样善良,三百年来,一直在庇护我们芙蓉村。” 她不再理会他,走到苍松下,望着头顶绿蒙蒙的松叶,幽幽地道:“原来……已经过了三百年。以前的事,都是传说,不要当真;芙蓉村是上天保佑,我什么也没做。” 她雪白的身影站在高大的松树下,显得无助而孤独。吉利突感心头一疼,此情此景,她不是无所不能的孝女娘娘,只是一个满怀心事的小姑娘。他真情顿涌,爬起了身子,想要伸手按向她瘦削的肩头。 双手扑空,他什么也没碰到。明明她就站在树边,但是他碰不到她。她抬头微笑,眼眸里映出澄澈的忘愁湖。“你碰不到我的,我是鬼,你是人。” “可是刚才你拉了我的手,我小时候你也抱过我……”吉利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吹弹可破的肌肤,他连她的睫毛都数得清楚! “我想现身的话,就有形体;我想救人的话,就有能力。”她又低头抚摸树干,眼底有着深沉的寂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大概每只鬼都是如此吧。” “你说你不是鬼,合欢姐姐,你是神仙啊!” “那天你说我是鬼以后,我就想过了。”她避开他热烈好奇的眼光。“我死了以后,阴间没有名籍,没有岁数,没有前生,更不知来世;我又不想投胎转世,只好飘飘荡荡回到这里,这还不是鬼吗!”“是阎王要你待在这里救人吗?救上十个人就可以转世,是不是?” 她笑道:“那只是劝人为善的故事罢了。你想,一个人不小心淹死已经很可怜了,如果还叫他苦苦等待救人,又是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忘愁湖,也许他要等上一千年才能转世了。” “是这样子啊!那姐姐为什么没有投胎转世?是玉皇大帝要你在这边修炼成仙吗?”吉利非常好奇。 合欢看了他一眼,笑意淡柔。“当初阎王找不到我的名字,以为我是神仙,要我回来修炼,我也没说破,就回到不归山当个孤魂野鬼;没想到光阴似箭,人间已经过了三百年。” 前世悠悠、阴魂杳杳,她平淡地说出死后的遭遇,吉利却是越听越心惊!她一缕无名的孤魂,不为成仙而修行,也不为转世做准备,就这样在山顶餐风露宿,捱过了三百年寂寞的岁月? “三百年!这么久的时间只有你一个人?” “一个人挺好的,自由自在,我很喜欢。”她察觉他的关心。“再说,三百年对我这只鬼来说,只像过去了三十日。” “不!你一定是神仙,你是孝女娘娘!你住在这里就是要保护这座山、保护芙蓉村啊!”吉利急切地说出他的认知。 她摇头笑了。“也不知道是哪个人为我立了孝女庙。也许我活着的时候,真的是孝顺爹娘,可后来那些神迹,就不是我的能力了,八成是你们这些道士在搞鬼。” 吉利脸蛋一红!他们吉家世代为孝女庙庙祝,装神弄鬼的花样一代比一代进步,这也吸引了更多的信徒,更让功德箱赚得饱饱的。 “呃……我们也是劝人为善,不敢随便骗人……” “我本来以为你是个骗子。”她望着他,眸光温和而深远。“后来听到你跟阿山嫂说的那一句话,我才知道你是骗人做好事,所以那天晚上我就帮你了。” “我说了什么话?”他生平没说过什么金玉良言。 “你说……”她低下头,神情有些羞怯。“你说阿山很爱阿山嫂,我觉得……嗯,你这个人还蛮好的,骗人骗得有道理,又给了人家希望……” 那含羞的神情让吉利心醉。原来鬼不尽然可怕。她不是三百岁的老鬼,她的岁月就停留在十七八岁,青春、灵秀、纯真。 第7章 唉!如果天天和这么可爱的女鬼在一起,就算让她吸尽精髓,他也甘愿。想再度触摸她,手掌却穿过她的秀发,碰上了树干,他心头蓦然落空。 “你做什么呀?”她抬起头夹,望见他热烈的情的大眼,她顿时神思恍惚,以为看到了好久以前的那个人。 曾经,他捧起她如云的秀发,一丝丝搓揉着,两人无语,深深对看;也还记得他温热的手掌,轻抚过她的脸颊,令她心魂悸动不已。 时光一下子穿过了三百年,生前之事,依然历历在目。 “姐姐?你在想什么?”吉利打破她的沉思。 “你想知道的事情,我都告诉你了。”她挪开脚步。“我走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 “姐姐不要走!你想吃烧鸡,我带来给你吃了。”吉利走到摆放祭品的地方,眼睛却盯着合欢不放,只怕一不留神,她就要消失。 “你这孩子!想讨姐姐欢喜呀?”她露出笑意,看着眼前递来的烧鸡腿。 “你说你以前没得吃,现在我让你吃个够。如果你住到庙里,还可以天天享受祭祀。”吉利使出诱哄的招数。 合欢接过鸡腿,注视那烤得酥脆的茶色鸡皮,又仔细端看香腻的嫩鸡肉,拿到鼻际吸闻一下,又递还给吉利。 “很怀念的味道呢!不过,吃不吃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你吃吧,都过正午了,你肚子应该很饿了。”她的笑意变得轻淡。 那是她要离去的前兆,吉利急道:“姐姐,你陪我吃饭!” 心里有一个力量诱使她留下,他那旺盛的生命力正在唤醒她三百年的孤寂,一再地诱惑她重返人间。 “好吧。”她拉拉裙摆,捡了一块石头坐下。“你也过来树阴这边吃东西,别把脸儿晒黑了。” 她的体贴使吉利感到窝心。自从娘亲过世以后,没有人会关照到他的生活起居,那些姑娘只会吵得他吃不下饭。 “姐姐,你真的很好,有关你生前的传说都是真的喽?”吉利坐在树下草地,吃起了鸡腿。 “那些都是故事,有真有假,如果为了教导孩子孝顺父母、感化人心,那当作故事传说也无妨。”她望看白云,话声随着松涛起伏。 “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吉利小心问着,他渴望了解他的孝女娘娘。 “时间久了,真真假假、实实幻幻,都无所谓了。”微风吹来,拂动她的长发,丝丝飘开,也像是一个久远的传说。 吉利吞下一口鸡肉,望着合欢略带忧伤的神情;鬼也曾经是人,她当然有心事,而且是藏了三百年的心事。 “姐姐,你一个人在山上,你住在什么地方?你不会寂寞吗?为什么不转世?转世总比在山上还好啊。”吉利的问题越来越多,因为他发现,在合欢温柔的笑脸下,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忧郁。 “小朋友,你问题这么多,不怕我害你吗?”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展露笑颜。 “不怕!你说你没有法力。再说我害怕的话,就不会来找你了。”吉利那略带稚气的娃娃脸显得十分兴奋,配上酒窝,更让他像个大孩子。“对了,我叫吉利,姐姐以后就喊我吉利或是阿利都可以。” “吉利!大吉大利,真是好名字,你姓什么?” “我就姓吉,单名一个利。” “你姓吉?”她的湖水眼眸有了波澜。 “是啊!姐姐你难道不知道吗?孝女庙就是我家祖先盖的。” “你家哪一个祖先?”她确实不知道孝女庙的由来,在她离开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当她再度返回芙蓉村时,就看到了孝女庙。 “我不清楚。”吉利又吃起烧鸡,一边道:“本来我家有祖谱,孝女庙也留下一些记载,可后来发生战事,全部烧掉了,现在的孝女庙是重盖的。” “我知道,那是蒙古人。芙蓉村全毁,很多人逃到山上,还有人要跳水自杀,我没有救他们。”合欢幽幽地道。 “为什么不救?”吉利十分诧异,大概是从那时起,有了鬼湖的名称。 “战争时节,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也许到了阴间,喝过孟婆汤,忘记这一切会比较好吧?” 吉利一直为他的忘性所苦恼,倒没想到忘记也是一种解脱。 “也许吧!像我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明天就忘记了。”吉利兴高采烈地道。 忘记?很多事情,她慢慢忘了,但在这个年轻人面前,她又慢慢找回点滴记忆。三百年,不算太长,还不足以忘记一切。 眼里的波涛化为平静,她微笑问着:“现在蒙古人对你们还好吗?” “姐姐!”吉利惊讶地道:“你多久不问世事了?蒙古人早就走了,现在又换汉人当皇帝,叫作‘明’,已经是第五个皇帝了。” “又改朝换代了。”她也讶异着,然而世事纷扰,又与她何干呢? “姐姐很少下山吗?” “嗯。”她目光投注于湖面,仿佛在探索过去。“刚死去的那几年,我常常下山,去私塾认字念书,我不知道念了多久,只知道弟弟妹妹都长大了、变老了;人事皆非,世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依恋,后来我几乎不下山了。” 无所依恋!她的清冷话语像是冰柱刺入吉利的心脏,他丢下手里的食物,注视她的眼眸,想要找寻她话里的含意。 “姐姐,你生平做了很多好事,如果轮回转世,就会有一个新家,也会嫁给一个好人……” “当人很辛苦的,我宁可守着不归山,伴着忘愁湖。”她淡然地道。 微风吹来,飘送她身上的清香,只是味道更加浓烈。吉利逆风望去,山崖上数株大白花随风摇摆,遗世独立,孤高忘尘,也像一身白衣的她。多年来,就是无语的云水山林陪伴她…… “可是你很寂寞!”吉利突感心痛。 “不,一点也不寂寞,也许我真可以修炼成仙也说不定;我可以感应天地灵气,知道他们的想法。再说山里气象万千,百看不厌。” “山上会刮风下雨……” “你没有当过鬼,不知道当鬼的好处,这些都是不怕的。” “姐姐,我带你下山,让你接受村人的供养。人间热热闹闹的,你一定会很开心。”吉利还是不忍她独居山顶,热烈地邀请她。 一个新朝代,一群新村民,一个小道士,她的凡心早已被他撩动。 眼波流转,一边是平静的忘愁湖,一边是热情的稚气小伙子,两边各有一条绳索在拉扯她。 他的热烈眼眸像是一块吸铁,不断吸出她内心的晦暗,却又让她忆起旧事,心跳难安;而忘愁湖澄明如镜,仍然给予她一成不变的安宁。 “鬼还是要待在鬼的地方,吉利,谢谢你的好意。”她立定主意,缓缓站起身子。“你以后别来了。” “姐姐,你不要走啊!”吉利知道她要走,慌忙爬起,想要拉回她。拉不到!她比翻飞的芦花还轻盈,一没入芦苇丛里,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合欢姐姐!”吉利拨开芦苇,拼命寻找叫喊。怎么突然跑掉了?吉利懊丧不已,不知道刚才说错什么话,还是他问了太多她的事情,让她不高兴? “走了……”吉利停下脚步,一颗心掉落无底深渊,胸臆间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深沉惆怅,仿佛是积沉许久的累世忧愁。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他个性一向爽朗,为何说起愁滋味了?只因为害怕再也见不着合欢吗?每一次见面,她总像梦幻般到来,又像泡影般消逝;人鬼两隔,他捉摸不到她,失落感一次比一次重。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她是他从未有过的眷恋。 他是如此渴望见到她。他爱看她美丽的脸庞,也爱听她温柔的声音,更希望能伴在她身边,拥住她单薄的身子,安慰她的孤寂、逗她欢喜,让她绽放最灿烂的笑颜。 抱住一只鬼?与她天长地久?一起生没影子的鬼娃娃? 天哪!吉利震惊不已,他竟然爱上他的孝女娘娘了! “鬼娃娃……鬼娃娃,一定有的,我记得看过……” 夜深人静,吉利关在房里翻箱倒柜,把所有的书本笔记统统扔到桌上,一页页地翻着。 “哈哈!有了。”吉利逐字看着,这是一篇《列异传》里的传奇。 相传晋朝时,有个姓谈的书生,他和女鬼做了夫妻,两人生下一个儿子,女鬼叫他不能拿灯照她,可这个糊涂蛋还是拿灯偷看他的鬼妻,乖乖隆个东!竟然照出妻子的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白骨! 吉利不寒而栗!不会吧?合欢姐姐不会这么吓人吧? 再看下去,那女鬼现形以后,不得不离开,临行前送给夫君一件珍珠衫;原来这件衣服是她的陪葬物,经女鬼的父亲发现后,几经波折,终于为女鬼和书生完成冥婚。 “这书生也真笨呵!四十无妻,好不容易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跟他睡觉,叫他别看就别看,他还这样不知好歹,不懂得珍惜!” 吉利叨念个不停,又继续翻阅其它本子,心中的热情因凄美的人鬼相恋故事而更高涨。 “嘿!还有蛇娃娃呢!白蛇和许仙生下孩子,这娃娃也能中状元哩!”吉利越看越开心,想找出更多人鬼结合、生下鬼娃娃的故事。 “不知道有什么法术,可以让合欢姐姐还阳?”吉利翻起符咒经文的书籍;在今夜以前,这类书籍只是作为参考,因为他的唬人伎俩就是“法术”。 他全神翻看,热血在体内奔流。是的,他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更何况合欢温柔善良,他根本不觉得她是一只鬼,也不是道貌岸然的孝女娘娘,她是他想呵护疼爱的女子。 第8章 起初,他被自己的想法所震骇,但在下山途中,他慢慢想通了。自从知道合欢是孝女娘娘后,他和她在一起,就有一种幸福快乐的感觉;他想永远抓住这种感觉,不再苦苦寻觅。 原来他找了老半天,就是要找个鬼老婆啊,“还阳……腐骨生肉……”吉利认真地研究起来,一心一意想让合欢回到人间,却忘了所谓还阳只是传奇故事。 阴阳殊途,永远没有交集。 咚!碰!庙门被敲得震天价响,吓得吉利跳起身子。 “阿利,救命啊!闹鬼了!” 吉利赶紧打开小庙的门,立刻跌进一个脸色苍白、手脚虚软的男人。 “齐大叔,发生什么事了?”看样子他是吓坏了。 “鬼……有鬼!”齐大叔浑身颤抖,气喘不止。合欢出来吓人?吉利立刻撇掉这个念头,扶齐大叔坐在椅上,双手拼命拍抚他颤动的肩头,安慰道:“齐大叔,孝女娘娘庇佑你,别怕。” “别怕!对!别怕!”齐大叔拍着心脏,汗水涔涔落下。 吉利点起一束馨香,晃去火花,在女童神像前拜了几拜,再递给齐大叔。“齐大叔,来,求孝女娘娘保你安心。” 齐大叔认真拜了一下,总算稍微平息惊慌神色,抓着椅子缓缓坐下。他抹了抹脸,声音虚脱——“这路上不平静,吊死鬼跟我索命,一条红舌头吐得那么长……” “吊死鬼?你在哪儿碰上的?他跟你说话吗?” “我今儿上城去买麻油,多喝了几杯,赶夜路回来,就在山路上看到那只吊死鬼在树上飘啊飘,还要我偿命,吓得我推车一丢,马上逃了回来。” “齐大叔有害过人吗?不然他怎要你偿命?” “我只打过我老婆,哪敢害人啊!”齐大叔干脆让自己摊软在椅上。 “呵!原来齐大叔做了亏心事了。齐大婶这么好的人,你怎能打她呢?这叫‘业贯盈,横祸满,无处闪’,大概是鬼怪来教训你了。” “原来我造业了,以后我不敢打了!”齐大叔诚惶诚恐。“吉利,快帮我去魇解厄,不然我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那条长舌头……” 吉利点点头,立刻到房里换了道士服,拿出几把稻草,扎了一个小草人,再到屋外折下一根桃枝,把草人挂到桃枝上。 “齐大叔,你拿香站在我后面,我为你去邪,今晚就不怕鬼再来找你了。” 齐大叔赶忙爬起,毕恭毕敬地擎香祝祷。 吉利对着神案上的小草人跳起舞来,喃喃有词:“赤赤阳阳,日出东方,恶鬼尽去,避除不祥。上请孝女娘娘降下,主为齐大同心并力,收摄村中里巷家中宅内诸鬼,伏邪恶怨灵,收吊死飘荡无主孤鬼……” 他忽然停住脚步,问道:“齐大叔,你还没捐香火钱?” “对了!”齐大叔赶忙掏口袋,咚咚丢出一大堆碎银子,又赶紧乖乖站好。吉利觑了一眼闪亮的银子,决定认真为齐大叔念篇驱鬼咒。 这一念,就念了两刻钟,齐大叔举香举得手腕发酸,呵欠连连,却也在如歌的诵咒中渐渐平息惊恐之心。 啪!吉利停止念咒,将吊着小草人的桃枝折断,大喝一声:“脱索!”那个像吊死鬼的小草人一跌落地面,齐大叔也好像看到吊死鬼从树顶掉下来,那飘飘荡荡的恐怖影像立刻从脑海里拔除。 吉利再点起一大束香,在齐大叔胸前摇了三下,念道:“收三魂。”再绕到身后,念道:“回七魄。”最后,带着齐大叔向女童神像磕头,结束了一场小规模的法会。 齐大叔历劫归来,神色回复正常,感叹道:“希望孝女娘娘神通广大,把恶鬼收了,不要再出来吓人。” “孝女娘娘何等法力,齐大叔,你放心吧!”吉利轻松地摆好香炉的香火。 “呃……阿利,这夜很深,你陪我回家……” “没问题!”拿人钱财、与人消灾,送佛当然要送到西天了。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孝文庙,吉利发现头上还带着道冠,忙把道冠摘了,扔回小庙桌上。 在那一瞬间,他听到一声轻柔的笑声。 “姐姐?” 香烟袅袅,无影无踪,女童神像依旧庄严肃穆。 “阿利,快出来呀!外头怪冷清的。”齐大叔凄惨地呼唤着。 “喔……我来了。” 依恋不舍,再看一眼杳无鬼影的小庙,吉利追上了齐大叔。 第四章 “孝女娘娘,合欢姐姐,你帮帮我,快点现身吧!” 吉利望着合欢的画像,不断地祈祷哀求,但求了一下午,她还是没出现。 芙蓉村不知是否遭了鬼瘟,村人一个个见了鬼;除了有树上的吊死鬼,还有田里跑的大头鬼、路上讨钱的讨债鬼、林中要饭的饿死鬼,甚至还有问路的迷路鬼。一连出现五个鬼!吓得村人一入夜就紧闭门窗,不敢出门。 那些被鬼吓坏的村人不是逃走,就是吓晕;(奇*书*网.整*理*提*供)有的当场掏钱送鬼,有的醒来后发现金镯子被鬼拿走,齐大叔的麻油掉了一桶,王二哥的镰刀也被大头鬼给收了。 村人蜂拥到孝女庙祈求保护,吉利收了不少香火钱,忙了几天的法事,却是越来越不安。 果然今天村中几位长辈登门拜访,要求他抓鬼。既不能坏了孝女娘娘护佑众生的名声,更不能让人怀疑吉利道爷的法术,因此他只有硬着头皮答应。 “姐姐,你告诉我,这是哪儿来的鬼?如果我抓不到鬼,村人就会失去信心,以后没了香火钱,我就不能娶你了,你可得帮我啊!” 吉利在心中哀嚎着,可画像笑意盈盈,才不回答他的问话。 他无可奈何地整理衣冠,藏好护身符背起桃木剑,在昏黄的暮色中走出孝女庙。 去哪儿找儿呢?吉利离开村子,走上山路,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他这才发现忘了带火把照明。 “完了,要是我跌下山沟,就等着明天来收尸吧!呜,姐姐.你快来呀!”正在怨叹个不停,耳边突然传来嘿嘿的笑声。 “谁?”他握紧桃木剑。“好鬼做事好鬼当,别躲着不敢见人!” “我…要……你……命……呵……”非男非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吉利一抬头,登时吓得魂魄出窍!只见一个白色的鬼影在树上飘晃,蒙胧月光中,更可以清楚看到那条尺来长的舌头。 不怕!他都想娶鬼为妻了,应该要认识一下合欢的同类。如果是坏鬼,就要像对付坏人一样,把他赶走。 心念一动,吉利捡起石头,往那个吊死鬼掷去,闷闷地咚一声,正中鬼脸。 “哈!原来这只鬼有身体的。” “你……打……我……你……该……死……”那声音阴恻恻地。 “你到处吓人,才该死!”吉利又拼命丢了几颗石头,扫落了数片树叶。 “你敢丢我?我吃了你!” “你下来吃呀!不要老是吊在树上,不敢和我吉利道爷决斗吗?”枝叶沙沙作响,那吊死鬼忽然跳了一下,在枝头左右摇晃。 “你只会晃来晃去,一点也不可怕!”吉利捡起一颗最大的石头,准确有力地丢向鬼头。 哗啦一声,鬼头散开,掉下一堆毛一耳茸的鬼发。吉利吓得跳开一步,又看到那条红舌头歪在地上,飘飘然卷上他的脚踝。 “吓!吃人了!”吉利差点双腿软倒,又退开好几步,那团鬼发也飞—起来,散成一根根的橘草。 稻草?!吉利再低头一看,哪有什么舌头!根本就是一块大红布条!抬头搜寻,茂密的枝叶里隐约有一条蠕动的人影。 “好啊!你装鬼吓人!”吉利跑到树下,拿起桃木剑,正好戳中那个想爬下树干的屁股。 “痛啊!”尖锐的一声鬼叫,树上那人惨嚎着爬回枝头。 “还爬?”吉利也攀上树干。“你不知道我是芙蓉村的爬树大王吗!” 吉利身长手长,一下子就追到树顶,抓住一只想逃掉的脚。 “是小孩?”他手脚并用,还拿桃木剑敲了那只鬼。 “你不能打人啦!痛死了!”那小孩哇哇人叫,又往树梢爬去。 “你不是鬼吗?也会怕痛?”吉利还在敲个不停。“我拿你回芙蓉村,让村人三两下打扁你,看你还敢不敢装鬼!” “饶命啊!”小孩越爬越快,整条枝干承受不注重量,渐渐弯曲…… “喂!别爬了……”吉利还没喊完,就听见喀吱一声,一条树干啪啦断裂,两人也应声掉到地面,再从山路边缘滚落山谷。 顿时泥尘飞扬,惊天动地,大小石子纷纷掉落,往他们身上砸去。 不偏不倚,一块大石击中吉利的小腿骨,痛得他几乎晕死过去。 好不容易尘埃落定,那小孩从吉利身下爬出来,庆幸道:“没事了。” “什么没事!别踩在我身上!”吉利大吼大叫,看样子腿骨是被砸断了。 “快逃!”小孩又想开溜。 “我遇到你更是倒霉透顶!”吉利死命扯住他的领子,不让他走。“快说!你干么拿走麻油?拿去当水喝吗?还有,快把杨婆婆的金镯子还来” “卖掉了!” “连镰刀也卖?” “全部拿到城里卖掉了。”小孩两脚一”在并命跑步—却跑不开吉利的箝制。 淡淡月光下,吉利看清楚他的装束——一件脏污的灰布直裰,一双破芒鞋,头上没有梳髻,只留着短短的、两寸来长的头发,脸上转着两只骨碌碌的贼人眼,看起夹约十岁年纪。 第9章 “你是小和尚?”吉利爬起身子,用力抓住小孩的手臂。 “我不要当和尚,我要出来赚钱娶老婆!”小孩大声喊着。 “有趣!”看夹小和尚跟他志向相同,他放开他。“那你是逃庙的小和尚了。喂,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非鱼,意思就是“不是鱼”!” “你是小鬼,当然不是鱼了。”吉利指了指上头。“我跌断脚了,你想办法送我上去。” “逃!”非鱼拔腿就跑。 “我看你跑到哪里!” 果然过会儿,非鱼垂头丧气地回到吉利身边。“全部是大石头,爬不出去。” “嘿嘿!”吉利恐吓他道:“等到天亮了村人来找我,我就抓你回去拷问,再叫你师父来领你,让你一辈子面壁思过。” “不要!不要!我当了好几辈子的和尚,我不要再做和尚了。”非鱼使劲摇头稚气的脸蛋神色凛然。 吉利以指节敲他一下。这小子圆滚滚的,生来就是让人敲打的可恶模样。“你还记得前辈子的事?你记性真好呵!” “真的!我就记得我一直吃素,也一直云游四方。”他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我不要再当苦行僧了!没想到这辈子长到三岁,我娘还是把我送进寺里剃了一个大光头,呜呜!” “所以你就逃出来?没和钱就扮鬼骗钱?”再敲他一下!不知为什么,吉利就是想敲这个小鬼头。 “大哥哥,你不要敲我了,好痛!”非鱼用手护着头顶,呜咽地哭着。 “你头痛,我脚更痛!完了,我变成铁拐李了,都是你这小鬼害我的!”气得又敲小鬼好几下。 头上传来悉索声响,一条藤蔓直直垂落在吉利的身旁,吉利立刻笑道:“他们来找我了,嘿!你逃不掉的,先把你送去官府打一顿。” “大哥哥,拜托你,不要啦!小鬼哭得一脸鼻涕。“他们会打死我,那我就不能娶老婆了,呜……” 吉利瞬间转过无数念头。这些日子来,他努力驱邪赶鬼,不只收下许多香火钱,还绘声绘影地述说这些恶鬼的来历,谆谆告诫,劝人为善。可要是抓了非鱼回去,岂不当场吹破他的鬼牛皮? 不行!得让村人相信真的有鬼!而且这个小鬼还算机灵…… “非鱼,你要不要当我的小道童?”三两下就打定鬼主意。 “当道童?以后可以娶老婆吗?”这是非鱼最关心的问题。 “当然可以,你也不用再流浪了,就住在我的孝女庙吧。”看到非鱼的眼睛越睁越大,吉利靠近他的圆脸。“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千万不能说出来你份鬼,否则我就把你送去当和尚,知道吗?” “当然不说了!”非鱼一迳地猛点头,只要不当和尚,什么条件都好! “好,你先上去,再叫人下来救我。”非鱼攀上藤蔓,手脚灵活地爬了十来丈,一上到山路,却看不到任何人。 “逃!”谁理那个大哥哥呵。 “你不能走。”一个白衣姑娘挡在他面前。 衣衫飘逸,肤白如雪,非鱼停下脚步,张大了嘴,呆呆地望着这个美天仙。 合欢柔声道:“我用树藤和树枝扎好担架了,你拉吉利上来。” “好!”非鱼被催眠似地,两眼直望着漂亮姐姐,双手胡乱抓向藤蔓。 “吉利!”合欢俯身向山谷喊着:“你抓好!我们拉你上来。” “姐姐!”听到了想念的声音,吉利欣喜若狂,也不管断脚疼痛,顿生神力,扯住藤蔓,自己就爬了好几丈。 好不容易爬出生天,吉利推开气喘如牛的非鱼,爬到合欢裙下,喜极而泣。“姐姐,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你不会丢下我不管的,我好想你……” 合欢轻轻跳开,轻笑道:“瞧你这个狗样子!快爬上担架,叫非鱼抱你回去。” 非鱼如痴如醉地道.“大姐姐,你也一起回去吗?” “嗯,你拖得动吗?” “可以,大姐姐叫非鱼做事,非鱼一定会办好。” 瞧这小鬼看合欢的神色,吉利立刻后悔收留非鱼的决定,他大概是引狼入室,制造出情敌了。哼!吉利道爷岂怕你这个流鼻涕的小鬼! “呜呜!姐姐,我好痛!”吉利不遑多让,满脸痛苦地爬上担架,哀哀哭道:“姐姐,我的脚断了,你要医好我啊!” “吉利,你躺好。”她蹲了下来,把非鱼扮鬼的白布盖在他身上,掩住流血的伤口,再将桃木剑收在他身边,柔声道:“我没办法医你,你不是有很多草叶吗?我们赶快送你回去包扎。” “姐姐,你千万不要走,这里荒郊野外,没有人可以帮我……” “非鱼可以帮你。”她望见他眼眸里的泪光,明知那是硬挤出来的,但见他血流不止,不觉心软。 既已重入人世,她的心思就像下着大雨的忘愁湖,不再澄明,而是纷纷扰扰,为人间喜怒哀乐所牵引。 “我陪你。”短短的三个字如同神仙真言,吉利卧倒担架上,眼睛仍眷恋地望住她。 她微微一笑。“非鱼,快走了。” “是!大姐姐!”非鱼人小力大,竟拖得动吉利的大身了。 幽暗月光下,一个小和尚拖着一个哼哼唧唧的受伤道士,后面还跟着一个飘飘似仙的女鬼,构成了一幅最奇诡的画面。 整个下半夜,孝女庙不时传来惨叫哀嚎的声音,还有跑步声、桌椅摔倒声、咒骂声,更有女子嘤嘤细语的婉转语声。 阴风惨惨,鬼哭神嚎,芙蓉村人吓得蒙在被子里,没有人敢出门探个究竟。好不容易天大亮,陆续有人出门,每个人都是同样的神色.吉利大概抓鬼不成,惨遭不测了。 蹑手蹑脚地走进打开的庙门,大家赶忙朝孝女娘娘求个平安,再转进旁边吉利的房间,顿时全部呆住只见一个面容清丽的女子低垂颈项,正在摆碗设筷,桌上已经煮好一锅粥和几碟小菜。 饭菜香吸引不了村人,所有的人都拿眼盯住这女子。这是哪来的姑娘呢?雪肤皓腕、粉颈如玉、长发似瀑,而那飘逸的衫裙更让她显得格外脱俗出尘。 “啊!”合欢惊呼一声,呆立原地。 她心想吉利行动不便,非鱼年纪又小,本打算为他们煮好早饭就走,却没想到这群村人竟静悄悄地走了进来。 她走不掉了!也不能在村人面前消失,会吓坏人的!大家发呆也似地看她,合欢只好出声道:“吉利受伤了……” 没有人理会吉利,随后钻进来的几个姑娘也愣在原地,忘了找吉利,全部人都不可思议地望向这位突然冒出来的美女。 终于,醋劲最大的阿花问道“你是谁?怎么今这里?” “我是合……”合欢咽下自己的名字,无助地望向吉利。 “她是我师姐,姓何。”吉利大声喊道。 众人这时才注意到吉利,他披头散发歪在床上,右脚裹了一个大包,包扎棉布里透出黑黑绿绿的药泥,发出刺鼻的味道。在他床脚边上,则是睡死的一个肮脏小和尚。 阿花又追问道:“吉利哥哥,你哪来的师姐?” “呵!我们道家源远流长,万流一宗,大家都是同门。这位何师姐是城里来的!昨晚她特地来帮我抓鬼。”掰故事是吉利的拿手本领。 众人眼睛发亮。“原来是位仙姑,哈!是何仙姑呢!” 一时之间,何仙姑叫得好不热给,几个姑娘只能气得干瞪眼。 合欢脸蛋微红。“如果没事的话……” 吉利又说话了:“师姐法力高强,她答应我留下来帮忙,为咱们芙蓉村祈福驱邪。诸位乡亲父老兄弟姐妹们,以后大家会更平安了。” 合欢瞪向吉利,似是责备他胡言乱语,吉利则是回她两个特大号的酒窝。众村人看吉利笑得开心,心情也放松了。“以后有仙姑帮忙,我们就不怕闹鬼了,可是……阿利,昨晚发生什么事了?” “唉!”吉利长声大叹。“那只妖鬼太厉害,一下子化鬼,一下子化虎,经我几次作法,好不容易镇住妖邪,现出白骨原形,谁知这时候又来了一个割鼻鬼,拿了刀就要削我的鼻子,我一时没防备,就掉入山沟里……” “吓!”姑娘们惊吓出声。 “没事没事!”吉利比手划脚地道.“幸好孝女娘娘掐指一算,得知我有劫难,指点我师姐前来援救;师姐她连夜赶来,玉手一指,一篇咒语喝倒割鼻鬼,再以压邪符镇住白骨精,总算两只邪鬼化为血水,不再为害世人。” 众人听得心惊肉跳,喘了一口气。“这个小和尚呢?” “喔!他被鬼吓晕在路边,还好我师姐早来一步不然他就给鬼吃了。” “仙姑法力无边呀!”村人赞叹着。 “各位,我跌断脚不方便,麻烦大家到庙里上香感谢孝女娘娘的庇护。” “阿利,需要帮忙照顾你吗?” “不用了,谢谢!”吉利望向合欢,笑容满面。“我师姐会照顾我。”合欢又是一瞪,她今天是见识到吉利的伶俐滑头了。 村人陆续走出吉利的小房间,不一会儿,香烟气味飘了进来,还可以听到铜钱丢进功德箱的清脆声响。 “你这坏孩子!油嘴滑舌骗人,以后会下割舌地狱。”合欢嗔视吉利。 “没关系,只要能和姐姐在一起就好。”呵!她瞠怒的样了还是很美丽。 “我走了!” “姐姐,别走,你喂我吃饭嘛!我脚不能走路,你一定要照顾我啊!” “这么大个的人,还学小孩撒娇!”合欢脸带笑,舀了一碗粥,夹了几样菜到碗里。 第10章 “你收留非鱼,就叫他帮忙。除非必要,我是不碰有血气的生命。” 吉利微感失望,肚子又饿得咕噜作响,想到一切事端都是小鬼引起的,又恼得拿起桃水剑,伸长手敲非鱼的头。 “还睡!睡成死鱼了!快起来喂师父吃饭。” “唔……”非鱼朦胧睁眼。“又梦到被师父打了……” “原来你以前也常被大和尚打?”吉利敲得更起劲了。 “吉利,你别打小孩,你再打我就走了。”合欢实在不明白,吉利为何这么喜欢敲非鱼。 “好!好!我不打了,姐姐,你别走!”吉利涎着笑脸,又转头以桃木剑戳了一下非鱼。“非鱼,你要当我的道童,先学着侍奉师父我老人家。” “算了,他年纪小,还不懂得服侍人,昨夜被你使唤来、使唤去,摔了好几跤,你就别再欺负他了。 “这小鬼就是长得一副被我欺负的样子!”越看越不顺眼呵。 “不会呀!非鱼圆滚滚的,长得很可爱呀!”合欢招呼着睡眼惺忪的非鱼,微笑道:“非鱼,你端这碗粥给师父吃。” “喔!”非鱼仍未清醒,迷迷糊糊地,又被凳子一绊,一碗热粥就洒到吉利的身上。 “我遭瘟了!”吉利也不管合欢不高兴,举起桃木剑当头棒喝:“我前辈子欠你的吗?被你搞得这么凄惨!” “哇!痛啊!”非鱼真的醒了,抱头乱窜。“大姐姐,救命啊!大哥哥拿我当仇人了。” 合欢极有耐心地再舀一碗粥,照样夹了菜,笑道:“非鱼,你别跑了,你不小心害师父跌断脚,他当然拿你当仇人,你小心捧着粥,师父才会留你下来。” 非鱼这次很小心,乖乖地把粥送到吉利手上,新师父凶没关系,只要天天看到漂亮姐姐,他就心满意足了。 吉利见他倾慕地望着合欢,恼得把弄污的衣服掷到他怀里。“去!把我衣服洗干净,也把你自己洗干净。再去箱子找件旧衣服,然后到李木匠家,请他过来帮我做支拐杖,你回到庙里之后,再去抹神案、清香灰……” “我还没吃饭呢!”非鱼抗议道。 “吃!吃!也不晓得你骗了人家钱,吃了什么山珍海味!来,过来!”非鱼想逃走,吉利抓住衣领就扯了回来,大手在他身上胡摸一通,搜出了两锭银子,再扯住一条结着五颗彩石的红棉线项练。“这是什么宝石?全部充公,拿出来孝敬新师父!” “不行!”非鱼拼命扯回彩石项链,脖子被勒得死紧,第一次出现紧张的神色。 “这是以前的师父给我的,要压住那只缠我的鬼,你不能拿!” “鬼缠你,你变鬼缠人,还不是一样吗?”吉利变得不可理喻。 “不能拿!” “我吉利道爷的道行高过大和尚,到时鬼出夹了,再帮你抓鬼。” “不行啦!” 拉拉扯扯,松烂的棉线不堪蛮力,哗地断裂,五颗彩石滚落地面。 “完了!五辈子的记忆跑出来了……”非鱼赶紧去捡。 “什么五辈子的记忆?”吉利和合欢异口同声问道。 “呜……”非鱼急得要哭了。“我娘说我一出生就会讲话,她叫师父的师父来念经;师父的师父说有一只鬼缠着我,说我不该抢喝孟婆汤,把前世都忘掉,所以那只鬼要把五辈子的记忆重新灌回我身上。师父的师父为了保我平安,就结了这串项练,这才把那只鬼和记忆封住。” “呵呵!”吉利笑道:“原来佛门也会装神弄鬼,你这小鬼的身世更是传奇!” 合欢疑道:“若要转世,一定要喝孟婆汤忘掉前世,为什么鬼差大哥又不肯让你忘记呢?” 曾经,她路过孟婆亭,看到有人对前世依恋甚深,不肯忘却,但还是被强迫喝下那碗忘记一切的迷魂汤,从此展开另一个新的人生。 若带着累世的记忆,恐伯也是一种负担吧? 非鱼还在哭嚷着“我就是不要记得前世啊!我每世都当和尚吃苦!又不能讨老婆,我好命苦啊!” 吉利才没那么多心思,他捧粥大喝,这可是合欢亲手为他做的羹汤呢!他吃得喳喳有声。“别听小鬼胡说了,反正就是大和大骗钱的把戏!我还用泥罐抓鬼,墙角那几个泥罐藏了七只鬼呢!” 非鱼收了泪,神惰变得兴奋。“新师父,你这么厉害?” “不厉害怎么收你这只小鬼?你乖乖帮师父打杂,师父会传授你功夫。” 合欢摇头笑道.“非鱼,别胡思乱想了,先吃粥,再去帮师父办事。” “是!大姐姐!” 桃木剑敲下。“不能叫姐姐,叫仙姑!” “是!仙姑姐姐!” 孺子不可教也!吉利想再敲小鬼一记,却让他逃掉了。 非鱼忙着吃粥,没注意到摆放在桌上的五颗彩石散放出幻彩流光。没有绳线的捆锁,尘封的记忆正无声无息地泄出。 合欢迷惑地望着彩石。她没有前世记忆,只想封住今世,却让今世延续了三百年。 难以遗忘。 第五章 这天夜里,吉利作了一个很快乐的梦。 春暖花开,芙蓉村的水田新插秧苗,绿油油、青亮亮,微风舞动细长的苗尖,搔动人们蛰伏已久的心情。 “哈!”吉利跑上田埂,追着小小的合欢,开心地大叫。 她大概只有七、八岁吧!那小巧圆润的脸孔蒂着娇笑,不时回头喊着“不给抓!不给抓!” “哎哟!”他故意歪了腿,跌倒在地。 “你怎么了?”合欢听到了异声,紧张地跑回他身边,蹲下来扶他。“摔伤了吗?会不会疼?” 他耍赖地扯住她的小手,哀哀哭道:“合欢,我好疼,我快死掉了!” 合欢一急,泪珠儿在眼眶打转。“不会,兆哥不会死,你还要陪我玩……” “我死掉以后,你要天天上香,不能嫁别人,不然我会变鬼来找你,吓吓!”他说着就扮了一个大鬼脸。 “啊!”她惊呼一声,察觉他恶作剧的眼神,恼得将他一推。“不来了,你又骗我!” “合欢!”他也是小孩的身躯,伸出肥短的小手抱住她,嘻皮笑脸地道:“我喜欢合欢,我要合欢当我的新娘子。” “讨厌!讨厌!”她猛拍他的小胖掌,小脸蛋羞出两朵红云。 他仍然死皮赖脸地抱着她,再用力亲了她那软嫩嫩的脸蛋。 水田晃蒙着光影,稻苗款款摆动,一个耕作的男人抹了汗水,跳上另一边的田埂,笑看这对小儿女。 田埂上也站着一个男人,笑道:“阿广,看来我家小子挺中意你家合欢的!” “老吉,你想跟我讨媳妇啊?” “正是!”老吉大笑道:“合欢长得这么可爱又懂事乖巧,我不赶快订下来怎成?” “呵!你要讨我家合欢去服侍你,再等几年吧!”阿广笑容灿烂地回道。 “我哪敢马上把合欢要走,可女孩儿家的终身大事总不能随便。你也知道我是个老好人,我那浑家更是好脾气,这么好的公婆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 “得了吧!老吉,人家还以为在嫁公婆哩!”吉利看到那个叫阿广的男人望向他,又说道:“嫁女儿,当然是嫁给一个待他好的男人……” “广叔!”他听到他们的对话,拼命摇手招呼道.“我会对合欢很好,如有违誓言,我会被天打雷劈、五马分尸、下十八层地狱……” “胡说!”合欢软绵绵的小掌掩住他的口。 “哈哈!”阿广笑得前仰后合。“老吉,你这个儿子嘴巴甜,学了戏文上的唱词,用来求亲了。” 老吉也笑出眼泪。“我家阿兆可是很聪明喔!怎么样?这个女婿好不好。” 吉利大喊着:“爹,我当然好了,我对合欢最好了!”说完又抱着合欢猛亲。 “哎呀!”小合欢已是满脸通红,伸手推开他就跑。 “唉。”阿广故意一叹。“女儿都被你儿子轻薄去!不嫁他也不行了。” “那我们就说定了,从现在开始就是亲家喽!”老吉爽朗大笑,朝吉利挤了挤眼。 “谢谢爹!谢谢岳父大人!”他开怀不已,跳起来就去追上合欢。合欢的背影在他面前游移不定,碎花短袄小裤化作长长的白色衣裙,她跑得好快,一下子就跑进村子里,不见了。 “合欢,你在哪里?”他拼命找箸,一家又一家去找,忽然发现她站在屋后的大柏树下面。 “合欢!”正想上前抱住她,可树梢却传来一阵声响,枝叶散开,非鱼滚胖的身子掉下来,狠狠地砸中他的右腿。 “臭和尚!”在那一瞬间,合欢不见了,他也痛醒过来。 右腿伤处隐隐作痛,他瞪一眼歪在脚下的非鱼;死小秃驴,就会来破坏他的美梦! 他再也睡不着了,撑起身子坐起,怔忡地回忆梦境。 是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痴想要合欢当他的鬼妻,所以就有了订亲的梦?然而,梦境栩栩如生,他犹能闻到泥士芳香,也看到广叔晒得黝黑的手臂,更记得亲吻合欢脸颊的温软感觉。 他大概不超过十岁吧?没想到他竟然是一只小色狼! 可是他在梦中不叫吉利,他是老吉的儿子,叫做阿兆,合欢也叫他兆哥。可恶!明明就是他,怎么又不是他呢? 正想得头痛欲裂时,清凉的夜风从窗子吹入,也飘散进淡淡的清香。 他的房间正对着庙后空地,那里长了堆杂草野花,他没空整理,倒是几棵大树长得青翠高大,为孝女庙送上几许清凉。 第11章 此刻,合欢徘徊树影下,若有所思。 吉利爬下床,撑起他的克难拐杖,轻声推开门,唤道:“合欢姐姐,你不睡?” 她回眸笑道:“鬼睡什么。你怎么又不睡?” “你在这儿看树,我来陪姐姐。”他拉了凳子坐下来。 合欢笑道.“我看这树挺眼熟的,我好久没回芙蓉村,房子街道都变了,倒是树木田地没有变。” “这棵是几百年的老柏树。”吉利眼里绽出光采。“姐姐,说不定你以前就看过这棵树,这树和你一样活了三百年呢!” 合欢仰起头,就像个小孩童仰视大人。“我记得这棵树,瞧它的枝干就像两只手臂!高高举起欢迎客人,以前也不过跟屋顶一样高,可现在长得又高又密,也是不一样了……” 见她又低垂下头,眼神幽静,吉利问道:“姐姐在想心事?” “没什么心事,我只是想到小时候常在这树下玩耍,累了就躺下来睡觉,还在树皮上乱乔,后来不知道树也会受伤。”她轻抚树皮,摩挲那粗糙的纹路,细声道:“树公公,对不起了。” 夜风徐徐吹过,树梢的叶片轻轻摇晃,交织出各种奇特的味道,合欢吸了吸,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树公公说没关系,他说你小时候更顽皮,老是折了树枝当剑耍。” 吉利不可思议地望向大柏树。果真万物有灵!人是一点也不能做亏心事的。 “姐姐,你可以和树公公说话,那我能不能娶你为妻?” “壤小子,你胡说什么!”合欢蓦然红了脸。 “我好喜欢姐姐,如果把你娶进门,就可以天天见到姐姐了。”吉利热情地道。 她释怀的摇摇头,“我是鬼,你是人,人鬼从来就不相属。” “可以的!书上有很多例子,不但娶了鬼妻,又生小孩,还可以白头到老。” “那些鬼怪传说你也相信?” “我眼前就有一个真鬼,我当然相信了。”吉利热烈地看着她。 合欢又是摇头微笑。“我没有真实形体,也不耐人间阳气,要是真嫁给你,我一下子就丧失真元!魂飞魄散了。” “我让姐姐采阳补阴。” 她满脸羞红,转过脸啐道:“我跟你解释事实,你就会胡说八道!” “合欢姐姐,我是认真的。”吉利满腔热惰地说道。一旦他决定的事情就难以动摇,更何况他是真心喜欢合欢,没有人规定不能爱上一只鬼! 合欢是他的孝女娘娘,他绝不能教阿兆那小色鬼抢走! 幽柔星光下,合欢看见吉利脸上的热惰,一时错乱,以为又看到了那对热情熟悉的双眼。 不就是为了再看一眼这对眼眸,她才痴痴傻傻地重返人间吗?又糊里糊涂留下来照顾吉利吗? 但她很明白,热情只是短暂的激狂,她不信世间有恒久的感情。 青山或许常在,绿水也许长流,可世间情爱总是空,只有忘愁湖才能给予她永恒。 她淡然笑道:“你年纪还小,看到漂亮姐姐就喜欢,再大一些就明白自己不懂事了。” “姐姐!”吉利重重地把拐杖一顿,神情激动。“我都二十岁了,你老是把我当小弟弟,别忘了我年纪此你大。” “你别生气了,我们不说这个,你要是再胡闹,我就不帮你烧饭了。” 这一招果然见效,吉利终于安分下来,却仍涎皮赖脸道:“姐姐,你再等一阵子,等我腿好了,便去把你的骨头掘出来,施些法术,保证让你还魂。” 合欢噗哧一笑!“你那什么法术呀?唬人还不够,现在也来唬鬼?再说,几百年过去了,我的骨头早就烂了。” “你不要笑我。”吉利睑色正经,娶鬼妻是件大事,他是十分慎重的。“我有一些巫书,专门教人通鬼神、赶尸、役鬼,这是难得的天书,要有相当道行才能施法,姐姐你别急,我会尽快学会的。” 合欢笑得花枝乱头,这小子实在太会寻她开心了。“我还不晓得我葬在哪里呢,你可不要掘到别的女鬼骨头了。” “糟糕!”吉利又敲敲拐杖,忧愁不已。“没有骨头就不能施法。姐姐,你再想看看,记不起来吗?” “他们随便挖个坑把我埋了,连块墓碑都没有呢。”合欢语气轻松。 “不会的!”吉利十分震惊。“你是孝女娘娘,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你?” “你可别忘了,孝女娘娘是后人胡乱喊的,我死的时候不过是个小姑娘。” “你那么孝顺爹娘,他们怎么不好好安葬你呢?”吉利还是为她打抱不平。 “我还有七个弟妹,况且家里又穷,哪有钱埋我?”合欢又抚上树干,似乎是在寻找依靠。“再说……他们也不是我的亲生爹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清楚。”吉利越听越惊疑。 “也没什么。”合欢淡然说道:“我两岁时,亲娘死了,爹又娶了后娘,生下两个弟弟。到了十岁,亲爹死了,于是后娘便带着我们嫁给后爹;后爹本来有两个女儿,而后娘又生了三个弟妹。你说,我们这个家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吉利思索着,那他梦中的广叔很早就去世喽?他又问道:“那传说你帮娘亲采药,失足落水,指的就是这个后娘?” “嗯。” “是她逼你冒着生命危险去采药?” 合欢淡淡笑着。“她没有逼我,我一向是个听话的乖孩子,他们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只是那天失神,就掉到水里了。” “你后爹后娘一定待你很坏了?”吉利简直快冒火了。 “好不好、坏不坏,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我死了,他们也死了,所有的人都死了,谁还记得那么多事情?” 她总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吉利却气得脸皮胀紫:她被坏爹娘欺负,怎能保持平静心情?又为何不化作厉鬼索命呢?要是换作他,早就天天回来扮吊死鬼,吓死那些无情无义的坏蛋! 合欢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你别为我生气。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运,也有他的报应。我曾经去过地府,看过别人的世世轮回,心情也就放宽了。” “我不信!你就这样意外死去,难道心里不会舍不得人间吗?” 她一愣,又缓缓地道:“也许,一开始我也会挂念弟妹。虽然有的弟妹跟我没血缘关系,但都是我带大的,我怕后娘不会照顾他们,可后来发现他们一样活得很好,有没有我,都是无所谓的……” “又是无所谓!”他难以理解她那空洞的心思。 直觉告诉他,她并不是超脱了悟,而是遗世独立,把自已隔绝在忘愁湖。 意外丧生!不愿下山!不愿转世!她一个人就很好过日子吗? 他的心如虫蚁啮蚀,仿佛为她痛出血来,再也难以言语。 忘情地往视她,眼底溢出疼惜不舍的涓涓柔情。 “合欢姐姐,你生前没有喜欢的人吗?”他小心问着。 见到他眼里的温柔,合欢蓦地一惊!眼前的吉利不再是嘻皮笑脸的小弟弟,而是一个有骨血的深情男子。 他关心她、在意她,还说要娶她为妻,即使一切都是不可能,但她无法忽视他的情意。 然而她不会再动情,更不愿意让他在她身上浪费心思。 “我没有什么喜欢的人,以后也不会有。”她斩钉截铁地道:“夜深了,你回去睡觉吧,我也要休息了。” “姐姐……” 她隐身于树后,无声无息、杳然无踪。 吉利怅然地望看树干,再度涌现深沉的失落感。 他失去她多久了?为何年轻的心一下子变得苍老无助呢? 烛火跳动,把一大一小两个黑影拉到女童神像上。 “人之刀,生木羊,牛相斤,白相……这什么字?” “你在念什么啦?”吉利一杖敲下去,原来他竟收了个笨徒儿。 “师父,你叫我念三字经,我就念啊!这样你也打我?”非鱼一脸委屈。 吉利抢过书本,一个字一个字念道:“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不认得字吗?” “嘻!这字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那你会念经吗?最简单的六字大明咒念来听听。” “嗡嘛呢呗咩哞。” “好!”吉利在纸上写下这六字。“你看看这是什么字?” “公林尼贝羊牛。” “牛都此你聪明哩!”吉利又拿起拐杖敲非鱼的屁股,李木匠做的这支拐杖不但让他好走路,连敲起人来也得心应手。 “呜呜,师父你又打我,我要告诉仙姑姐姐!”非鱼瞪大眼睛抗议。 “嘿嘿!姐姐不在,你就认命吧。”吉利冷笑恐吓。 “我认的字不多嘛!以前人家教我有边读边,没边读中间,没有中间……” “没有中间自己编,是吗?”吉利又轻轻敲了一记。“好好一本书,都被你念糊涂了。你听着了,三字经接下来还有两句,“教不严,师之惰”,你如果想当一个出色的道士,就要好好接受为师的管教,懂了吗?” “我不懂。”非鱼茫然问着.[什么“叫不盐,狮子剁”?是不加盐,就不能剁狮子肉了吗?” “我——我——”吉利两眼翻白,只想就此撞墙死去。“哼哼!还以为你很聪明,原来你只会扮鬼,笨手笨脚的,大字不识一个。天哪!我造了什么孽,为什么找了一个糊涂蛋来虐待我呢?” “师父,我才没虐待你,是你天天虐侍我。”非鱼理直气壮地道。 第12章 “你这小鬼还有理?”吉利气得猛敲地面。“当小道童不能不识字,从明天开始,你每天要学二十个字,抄十页的书。今天很晚了,你就学“人之初”三个字,照着笔划临摩,抄满一张纸才能去睡觉。” “喔!”非鱼打了一个呵欠,像拿扫把一样地握起毛笔。吉利懒得去纠正他,眼不见为净,一拐拐走到神案前,虔诚地向女童神像礼拜。 明明知道合欢不是神,但他已经习惯每日膜拜,就像村人路过孝女庙,就会进来顶礼一番。大家把木雕神像当成心灵寄托,好像不拜一拜,心就不安。 可不能让村人知道他霸占了孝女娘娘,更不能在未找出合欢尸骨前,就任她消失,他可得慢慢养伤呵…… 正翘首盼望合欢的身影,非鱼高兴地大喊.“师父,我抄好了!” “哪有这么快?” 一看之下,吉利又想撞墙了!原来非鱼不是重复抄写“人之初”三字,而是在白纸上写了大大的“人之初”。 “你这条懒鱼,叫你抄书,你就会投机取巧……”拐杖正要敲下,合欢已飘然进门。 “吉利,你又要打非鱼吗?” “没有!”吉利笑嘻嘻地撑住拐杖。“我这些天没有活动,在练臂力呢!” 合欢怀疑地看他一眼,又问非鱼:“非鱼,师父有打你吗?” “没有!没有!”非鱼赶忙说谎。 他的狠心师父早就警告他,如果他胆敢向仙姑姐姐告状,仙姑姐姐不开心,一气之下就会离开,那他就再也吃不到仙姑姐姐煮的饭菜了。 不!反正师父打得不痛,他宁可挨打,也要天天吃仙姑姐姐煮的菜。 “你这小鬼,你看得眼珠子掉下来了。”吉利忍不住戳戳他。 “吉利,你别逗他了。”合欢从袖子里掏出一朵大白花,轻放在桌上。“非鱼,你把花瓣摘了,放到师父的药里一起熬,枝叶收到柜子里,我明天用来炖肉。” “好!”只要仙姑姐姐吩咐,非鱼立刻变得身手矫捷,赶忙拿了大白花,转进厨房。 “姐姐……”吉利坐回椅子,神色有些激动。“我真怕你不回来……” 相较之下,合欢仍是挂着那抹淡笑。“我说帮你采药,我就会回来。这忘愁草很有功效,有病治病,没病补身,希望你的脚伤快点好起来。” 他才不想快好呢!吉利又装出痛苦不堪的表情,“哼哼,脚好痛!也不知道要吃几枝忘愁草……咦?姐姐,你说那大白花叫忘愁草?” “这是我取的名字,它长在忘愁湖边,就叫它忘愁草了。” 吉利依稀看见,忘愁草长在高高的山崖,展露丰姿,迎风摇曳,合欢纤瘦的身影小心攀爬在山壁上,终于有惊无险地摘下一枝忘愁草。 她轻轻舒了一口气,再转头望向湖心,出神地凝视清蓝的湖水。 渐渐地,她的眼神变得迷蒙,眼睛里也有水,然后是滔滔水泽,滑下了她那晒黑的脸颊。 她摇了摇头,伸手抹去泪水,衣袖却被石块勾住;她稍微使力拉扯,身体一歪,就直直坠落湖底。 她惊吓不已,拼命拍打湖水,挣扎呼救,但是无情的水流包围了她,将她沉到湖底的最深处。 忘愁湖平静如常,水面甚至没有一丝波纹。 “吉利,你发什么呆?回房准备吃药了。”合欢帮他掩起庙门。 “你……你死的时候,是不是很痛苦?”吉利好不容易回过神,他冒出冷汗,犹能感受呛鼻窒息的痛苦感觉。 “忘了。”这小子怎么回事?总是要唤回她的记忆。 “你为什么哭?” “我哭?”合欢摸摸脸。“我哪有哭?” 吉利肯定地道:“我知道,一定是你后娘欺负你,你心里难过就哭了。” “我什么时候哭过了?你病得很重喔。” “你的尸体还在湖底吗?” “你又在想这些死人骨头的事!”合欢笑出声。“那时候就捞上来了,就算在湖底,也早被鱼儿啃得精光。” “死人骨头的事很重要,是我们能不能结为夫妻的关键。” “你又胡说八道!”合欢脸上泛起淡淡红晕,更显出她脸颊的白皙柔嫩。 “姐姐,你还是很漂亮。”吉利由衷赞叹。“可是你以前比较黑。” “我以前要下田耕作,当然黑了。”合欢不想再和他纠缠,可他总是想尽办法逗弄她,惹得她芳心乱跳。 或许,就把这些快乐的记忆带到忘愁湖吧,未来还有很长的岁月…… 她忽然抓到他的话。“你怎么知道我以前黑?” “我看到了!我有通灵本领。”吉利神秘兮兮地道。 “你看到什么?你那些咒语法术都是骗人的,你哪有什么本领?” “嘿!自从和姐姐在一起之后,我的本事更高明了。”吉利眼睛一亮。“姐姐你就别走了,反正这间孝女庙也是你的,我们各显神通,让孝女庙的香火更旺盛,我再帮你盖间大庙,咱俩夫妻快快乐乐当仙翁和仙姑……” “满嘴胡言,呸!”合欢恼得钻到柱子后面,消失了。 合欢姐姐不再若即若离,越来越人模人样了,吉利甜滋滋地笑嚷:“姐姐,你待会儿可得出来,不然非鱼找不到你,就馍大了。” “你回你的房,我自然会回我的房间。”她的声音传了出来,仍不愿现身。 “呵!原来当鬼的好处就是可以躲起来害羞,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在偷看我呢?”吉利站起身,又往柱子探了探,好像在捉迷藏。 “坏小子!”她娇叱一声。 “师父,你腿断了还可以玩呀?”非鱼棒了药碗进来。“我也要和仙姑姐姐玩,我要扮鬼。” “扮你的大头鬼啦!”照例往他屁股一敲。死鱼!又来坏他的好事。 合欢笑吟吟地从柱子后面出来。“吉利,你快吃药。非鱼,去睡觉了。” 望见她嫣红带羞的粉颊,吉利只觉得飘飘然,孝女娘娘就是他的良药呵! 每天看她三回,自然不药而愈呀! “你别看呀!你再看,我去找剜眼睛的小鬼来挖掉你的贼眼。” “姐姐找鬼来,我就降鬼喽!”吉利笑咪咪地道。 非鱼肃然起敬,仙姑姐姐和师父实在太高明了,找鬼捉鬼一把抓。他发誓,一定要认真学习师父的本领,将来当个抓鬼的非鱼大天师! 第六章 夏末,稻子抽芽结穗,一颗颗谷粒正在长成,村人更加勤奋下田,添水灌溉、清理杂草、抓除害虫,期待秋天到来时,能得一个丰收好年。 当村人农忙时,就是吉利最清闲的时候。尤其正午炎热,每个人都躲回屋里休息,姑娘们当然更不愿出来晒太阳,因此平时热闹的孝女庙显得有些冷清。 “非鱼,早上教你写的那个字,会写了吗?” “呵--”非鱼抓着毛笔,懒洋洋的打个呵欠。 拐杖敲了下去。“你说要画符,我就教你画符,这个字是最简单的符,不会写就别想再学!” “可是……好难写,天气又好热,人家想睡……”非鱼皱着小圆脸。 “你写满一张纸才能去睡。”吉利赶忙补充道.“至少要写五十遍。” “吉利,你这人真坏!就爱打小孩,以后你的小孩都被你打惨了。”合欢轻飘飘走出来,她一向不爱在正午现身,可是听到吉利这般蛮横,她不得不现身主持正义。 “我不会打自己的小孩,也许他们跟娘亲一样无形无体,我要打,还打不到呢!”吉利嘻皮笑脸地道。 “你就会要嘴皮子……”合欢的笑容陡然消失,脸色刷地变白。 “姐姐,你怎么了?”吉利立刻醒悟,正午的阳气最为刚强,而他和非鱼也是纯阳之身,合欢可能承受不住。 果然合欢用手遮了脸,虚弱地道:“外头日光很强……” 吉利忙用拐杖戳了那小屁股。“非鱼,去把大门关起来。” “唉!鬼也会头晕,我回房去了。”合欢放低声音,无奈一笑,不经意看到非鱼习字的纸张,身体又晃了一下。 “姐姐!”吉利不加思索伸手去扶,又捞个空。 “别……别碰我。”合欢后退几步,指了指非鱼背对他们的身子。“你在教非鱼写什么字?” “喔,这是一个“渐”字,最简单的鬼画符。” “这字长得很奇怪,是你胡乱创造出来的吗?”合欢还是不敢靠近他。 吉利忙把纸张揉成一团,难道一向不怕符签的合欢对这个字有反应? 非鱼跑了回来,兴匆匆地道,“这是师父教我的!从前有一个人叫做冯渐,他很会道术,因此别人赞扬他说“当今制鬼,无过渐耳”,意思就是冯渐很会抓鬼,可是后来的人以为“渐耳”是名字,就把这两个字合写成一字,贴在门上驱鬼。” “小鬼头!”吉利横出拐杖挡住非鱼,不让他跑到合欢身边。“你口才不错,可师父和仙姑讲话,还轮不到你开口。去睡午觉!” “不要!”非鱼又坐回椅上,抓起毛笔。“我要仙姑姐姐看我练字,咦?我的纸呢?” “别写这个字了,去抄千字文。” “人家要学画符嘛!”非鱼赌气地瞪向吉利。“我不跟你学了,我要跟仙姑姐姐学!” “孽徒!叫你睡,你不睡,叫你抄,你不抄,我养你这只小鬼做什么呀?” 合欢站在庙里最阴暗的地方,恢复正常神色,好言劝道“吉利,你别把非鱼当仇人嘛!他可以帮你扫地倒茶水,以后我走了,他……” “不要走!” 第13章 师徒俩同时出声。 “不要跑!”庙外忽地传来呼喝声,乒乒乓乓声响不绝。 碰!庙门被撞开,一个年轻人闯了进来,神色紧张地道.“阿利,快救我,我快被打死了!” 突如其来的强烈阳光射进小庙,合欢脸色一白,立刻消逝于无形。 没有人注意到她,吉利只顾着问道:“阿火,你慌慌张张的发生什么事了?” 不持向火回答,拿锄头的包老爹马上又跑了进来,瞠眼怒喝道:“向火!看你往哪儿跑!孝女娘娘也救不了你!”说着又拿锄头乱耙。 “包老爹,你冷静些。”吉利赶忙拿拐杖挡住锄头。“这里是孝女庙,你在这里动粗,是对孝女娘娘不敬。” 包老爹悻悻然放下锄头。“这淫贼跑到孝女娘娘跟前,更是不敬!” 向火站在香案前--“孝女娘娘在上,我绝对不是淫贼--” 包老爹打断他的话--“你敢在孝女娘娘面前说谎?你明明对我家豆芽毛手毛脚,要不是我突然想到田里放水,还抓不到你这个小淫贼哩!” “包伯伯,你误会,我喜欢豆芽,我们是两情相悦……” “我管你悦不悦!豆芽未嫁,就是我包家的大闺女,你欺负她就该打!” “我没有欺负她,我要娶豆芽!”向火昂然道。 “哼,我家豆芽要嫁人,还轮不到你这个穷酸小子!你那两亩旱田,土地干……” “就是土地干,我的芋头才长得肥甜,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喜欢吃我种的芋头,我绝对养得起豆芽!” “呵!说到大户人家,那天我打听好了,要是把豆芽送到吴员外家里当婢女,她不但吃好穿好、每月又可领银子,而全哪天被少爷看上了,还能当少奶奶,她何必跟着你啃芋头呢!” “爹!”豆芽哭着跑了进来。“我不要当婢女,我要嫁给阿火哥一起种芋头!” “你这不肖女!”包老爹气得大笃。“叫你回家躲起来,你又跑来孝女娘娘面前丢人现眼!” “咳!”吉利轻咳一声,该是他抬出孝女娘娘、扮演仲裁角色的时候了。 “婚姻的事惰,固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他们两人看对眼,阿火这人又老实苦干,包老爹你就先别激动,先看看阿火的诚意吧。” “他有十牛车的诚意也没用,我就是不让豆芽跟他!” “不如让我来合八字,看他们能不能匹配?” “我爹把我的八字弄丢了!”向火懊恼地摸摸头。 这个笨小子!吉利心底暗骂着。本想双方拿出八字,他怎么说,就是怎么合,谁知这小子自寻死路! “呃……”看在向火是他的好兄弟分上,他还是帮忙帮到底了。“没八字也没关系,我来问孝女娘娘,看他们是不是天生一对呢?” “这不行!”包老爹赶忙阻止。要是孝女娘娘说他们是天生一对,那他指望豆芽的婢女月俸钱就落空了。 豆芽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她扯住包老爹哭道:“爹!豆芽会帮你耕田放牛,也会帮娘烧饭洗衣,我不要去当人家的婢女呀!” “哼!你还帮我什么忙?你巴不得嫁给这个臭小子,家里都不顾了!” 向火赶忙道:“包伯伯,以后我们是一家人,我会帮你耕田放牛;而且除非豆芽有孕,不然我也会让她回家帮忙。” 包老爹气得吹胡子。“八字都没一撇,就什么一家人!连小孩都有了?!” 非鱼突然冒出来说话.“大户人家的日子比较好,每天吃山珍海味,又不用日晒雨淋辛苦耕田,我以前眼旧师父去有钱人家念经,喝的都是上等茶。” 话未设完,重重的一记拐杖敲下,然后是一对瞪过来的白眼。 呜呜!人家实话实说也错了吗?非鱼捣着头,哀怨地回瞪狠心师父一眼。 吉利拉开笑脸。“哈!我这徒儿刚从佛门转过来,念念不忘过去水陆法会的好日子,大家别听他的。” “不!你的小道童说的有理。”包老爹倔强地道?“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爬,我要豆芽过好日子,就不能嫁给穷汉子。豆芽,咱们回去!” 呀地一声,在没有人也没有风的情况下,庙门缓缓地合起,小庙(奇*书*网.整*理*提*供)也缓缓陷入昏暗诡异的气氛中。 包老爹冒出了鸡皮疙瘩。“阿利!你这个庙邪门……” “这不是邪门,是孝女娘娘要你留下来。”吉利笑咪咪地道:“刚才我要帮你问孝女娘娘,你又不让问,看来是孝女娘娘生气了。” “问……问就问!”包老爹敬畏地看了一眼女童神像。 吉利命令非鱼点起香束,撑起拐杖,有模有样地祷念番。“包老爹、豆芽、阿火,你们过来上香,心里虔诚参拜,孝女娘娘会给大家一个最好的答案。”大伙各怀心思,默默地向他们的神明祈求。 “好!”吉利拿起桌上的一副杯掷。“现在就看孝女娘娘的旨意了,我掷三次,如果孝女娘娘同意阿火和豆芽的婚事,那么就会出现三次圣杯。” 向火和豆芽神色担忧,而包老爹却是得意洋洋。 三次掷杯,全是一俯一仰的圣杯,向火和豆芽绽出笑容,可包老爹脸都绿了。 “不可能!阿利,你做手脚!”包老爹吼出抗议之声。 “包老爹,我是孝女娘娘最忠心的人间仆人,你说这话,不怕孝女娘娘降罪于你吗?”嘿!他手法精练,要掷什么,就会出现什么! 包老爹冒出冷汗,拾起地上的杯掷。“我自己丢,如果连续三次怒杯,我就……我就让豆芽嫁阿火!”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喔!”吉利转过头,向女童神像微笑。 第一掷,包老爹瞪大眼,地上躺的是两片平面向下的怒杯。 “我不信!” 再一掷,眼睁睁看到木制的杯掷在空中翻转,啪地落地,又是怒杯。 第三掷,包老爹手软脚软,根本不敢再看,只听到豆芽高兴地惊呼一声:“孝女娘娘答应了!” 这……太玄了!包老爹两眼失神,豆芽和向火则是欢天喜地。 “这就好了!大家再向孝女娘娘答谢……”吉利话未说完,突然甩掉拐杖,双手扶住神案桌沿,身体微微抖动起来。“孝女娘娘来了,快!非鱼,备沙扶乩!” 非鱼手忙脚乱挪开供品,将一大桶细沙倒在桌上,吉利立刻翻起白眼,喃喃有声,抖动幅度渐大,双手乱舞,再抓起一大束香,摇头晃脑,就在沙上写起字来。 写一字,非鱼赶紧抄一字,但非鱼实在不会写字,抄得又漫又扭曲。吉利觑了眼,恨不得拿起香束.往小鬼头上敲去。 好不容易全部抄完,吉利身体摇摇摆摆,犹在回魂当中,非鱼已经捧着孝女娘娘的“圣旨”念了起来:“身外田贝是……百年之空空如也,月绿白犬,如虫胡虫花……” 吉利不得不赶快回魂,抢过那张天书,念道:“身外富贵是假,百年之后,空空如也,随绿自然,如蝴蝶花儿相亲,自在人生。”他顿了顿,郑重宣示道:“各位,这就是孝女娘娘的训示了。” “是了,我了解了。”包老爹抹抹汗,缓了神色。“财富不重要,人自在快乐才重要,我懂孝女娘娘的意思。” “阿火、豆牙,孝女娘娘玉成你俩的婚事,还不快来谢恩?”吉利催促着。 “是!”一对小儿女赶忙向女童神像拜谢。 “大喜之前,不要忘了来还愿啊!”吉利笑咪咪地提醒。 送走三个人之后,非鱼倾慕地道:“师父,还好你教过我扶乩,我才能帮孝女娘娘传达旨意……” 拳头敲下。“你假传圣旨,满纸白字,孝女娘娘看了也会昏倒!” 摸着满头包,非鱼噘了嘴。“我帮你,你还打我?仙姑姐姐在这里……咦?仙姑姐姐不见了。” “她去休息了。” 无处申诉,非鱼只好揉揉头皮,问道:“师父,我要跟你学孝女娘娘附身。” “等你再聪明点,我就会教你。去练字!”吉利接过非鱼递送的拐杖,慢慢地走回小桌边坐下。 他没心思敲非鱼了,现在他只担心合欢那张过分苍白的鬼脸。 夜里,没有人看到合欢,只知道她把晚饭烧好,又躲进了房间里。 吉利从来不知道鬼也会生病,他不敢去惊动她,半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脚下的非鱼鼾声如雷,更是吵得他难以入眠。 坐起身子,星光幽幽,透过纸窗筛进房内!投下一片淡朦朦的银白光影:吉利打开窗子,看到了合欢淡蒙蒙的白色身影,跟她平常现身的形像不太一样。 他撑起拐杖走出去,合欢听到声音,诧异地转头。“你看得到我?” “我中午就看得到你了,你把包老爹的杯掷转成怒杯。”吉利露出笑容,酒窝深刻。“没想到我的孝女娘娘也陪我一起骗人了。” “哎!我可是不会骗人,我只想帮豆芽……”合欢脸蛋微红。“你本来看不到我的,怎么现在看得到?” “嘿!我跟姐姐在一起久了,不知不觉练就了阴阳眼,所以姐姐你可不能偷做坏事喔!”吉利为自已突如其来的阴阳眼感到高兴。 “我才不像你,随便起个乩、发个疯,就跟人家骗香火钱。” “我骗钱,也是要给姐姐过好日子呃,你的身子还好吗?” “还好。”合欢摇头苦笑。“可能待在村子久了,又常常现身,消耗太多元气。唉!那种感觉……就好像人不是生活在水中,一旦入水,即使憋了气,最后还是会受不了。” 第14章 “姐姐,你别泊。”吉利热心地建议道:“你以后白天不要出来,待在房里培养元气,晚上再出来跟我说说话,直到我让你还魂。” “我还不知道怎么培养元气呢!我只觉得力气一直消失,刚刚我去托梦给包老爹,又更虚弱,不过现在站在树公公下面,就觉得好多了。” “你真的不要紧吗?”吉利的洒窝消失,往前走一步,想要安抚她。 “不要紧。你不要过来,你的阳气太重。” 吉利茫然若失。他喜欢她,却总是摸不到她,在她还阳之前,他只能忍耐。 “你身子不好,就别去托梦了,包老爹不是已经答应婚事了吗?”他的口气略微责备,眼眸则是深深的忧虑。 她感受到他的关心,笑道:“我看他挺固执的,再去跟他说说道理。也许……我看到了豆芽,想到自己,这才特别想去促成这段姻缘。” 他渴望了解她,忙问:“以前你爹也要送你去当婢女吗?” “不!他要卖我到妓院去。” “你那个坏后爹!又不是穷得没饭吃!”吉利气得七窍生烟,哪有爹爹把女儿推到火坑的!“后来呢?” “后来我就死了。”合欢淡然道。“那时时节很乱,北边有战事南方有草寇,大家都很穷。” “你的未婚夫呢?”吉利永远记得那个叫阿兆的小色鬼。 她眼皮一跳,艰涩地道:“谁说我有未婚夫?” “我说我有神通啊!”他咄咄追问,“我看到你小时候和他订亲,长大以后呢?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不迎娶你入门,就让你吃苦?” “他走了。” 三百年来,从来没有人提起他,他只是她心里的一个伤疤,经过忘愁湖的岁月洗涤,她早把他磨平,只剩下淡淡的名字痕迹,曾有的前尘往事,都忘了。 “他走了?”吉利满意地笑道:“我就知道他是个无情无义的小混蛋,姐姐,你别想他了!我已经写好咒语符禄,明天抓只死老鼠来试试,如果死老鼠可以还魂,姐姐你就有希望变成真人。” “别玩那些没用的游戏了。”合欢心情稍微放轻松,这小弟弟总爱逗她开心,让她舍不得人间的欢笑。可是人归人、鬼归鬼,还是得各适其所。 她的微笑像星光一样迷幻。“其实我不大懂得当鬼,或许,鬼本夹就不应该滞留人间,你腿伤快好了,我是该走了。” “你不能走!” “傻!”合欢笑意温柔。“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没有不变的事,更没有不走的人。” 吉利就是不爱听她轻淡的语气,立刻反驳道:“胡说!天地有惰,即使人事皆非,但是感情是永恒不变的。就像你离开芙蓉村那么多年不也对村子仍有一丝怀念,又常常回来吗?” “有的人走了,就不回来了。”合欢抚摸树干,仰望那繁茂的枝叶。“我怀念的是不变的山水,还有不会走掉的老树;至于什么感情的说法,人死灰了,变成我这样的鬼魂,就是过往云烟了。” “山水怎么不变?山会崩,河流也会改道,老树虽然不走,但样貌也全改了;可几千年以前的深情故事,还是不断被传颂!”吉利越说越激动,他是多么想唤起合欢的情绪,更渴望她能了解他的情意,把那个阿兆彻底忘掉。 “人死之后,各奔阴府,各去投胎,生前的爱恨也是一场空。” “死后有灵,你自己不也是这样吗?”吉利直直地望住她,眸子烧得火热。“你听过“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吧?他们夫妻两人被活活拆散,死后合葬一起,坟墓一边种松柏,一边种梧桐,树木长大了,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这不是真情动天、生死相连吗?” “你就爱听信传说!这都是穿凿附会、巧合罢了。”合欢避开他的眼眸,太热了,火热得几乎融化她的一缕幽魂。 “好!你说不相信有真情,既然你已离尘索居,不愿成仙,也不愿为人,又为什么跟在我身边?” “我哪有跟在你身边!是你赖皮缠着我!”合欢恼得转过脸。 “嘿!”吉利绽出两个迷人的酒窝,让他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你第一次跟着阿土下山,或许是无心的;可后来你特地找上我,吓得我屁滚尿流,然后是阿山哥牵灵那件事,我敢肯定,你一定偷偷跟在我身边,这才能帮我找出阿山哥的地契,不是吗?” “我路过而已……” “呵!姐姐,你好勤快路过耶!你那么久不下山,又怎会一再为我路过?我不只一次听到你在庙里偷笑……”吉利指向屋子。“还有我抓那小鬼的晚上,你又刚好路过了?” “就是路过啊!”合欢着急解释。 “不,你绝对不是路过!你是喜欢我,所以一直跟在我身边!” “乱讲!”合欢胀红了脸。 “你要走,我就到忘愁湖找你!看不到你,就等你一辈子!” “痴!”白影没入大柏树背后,消失无形。 “姐姐!”吉利惊骇大叫,慌张爬起,又被石头绊了一跤,这次他不再摔得四平八稳,而是被另一块尖石撞得头破血流。 “哇呜!痛!”多亏了这些石头,苦肉计使来全不费功夫,只是可怜他的俊秀容颜了。 白色身影再度出现,星光下,淡柔得像是一抹微云。 第七章 “有请阎王老爷大开恩,生死簿上,一笔勾销,还我合欢……不对,还我老鼠精魄来,老鼠老鼠,阴间路上快回头,红尘阳世,归来归来。咪叭吠叱呵!咄!咄!咄!起来!起来!急急如吉利道爷令!” 吉利坐在房间,对着桌上一只死老鼠念了半天咒语,结了十几个手印,差点把手指打成死结,可那只倒霉的老鼠仍然不动如山,离恨归天也。 “怎会这样呢?我参考方术大全,集数十本册子的精华,怎会连一只死老鼠也叫不回魂?” 吉利懊恼地抓抓头,额头上还缠着圈布条,透出微红血渍。昨夜那一跤摔得可不轻,他又吼又叫个不停,才总算是把合欢留了下来。 厨房传来炖肉香味,只要她多留一天,他就多一天的机会;吉利赶忙翻书,想找出咒语不灵的原因。 再看一眼死老鼠,恶!大大地破坏他的食欲。他拎起老鼠尾巴,用力扔出打开的窗户。“非鱼,把死老鼠埋了。” 非鱼正在庙后挖石头,听到后赶忙挖了一个小坑埋掉老鼠,双手合十,喃喃念道:“老鼠先生,不是我要杀你,是我师父心狠手辣,逼我杀生,你要索命的话,不要找我,要去找我师父,他姓吉名利,长相凶恶……” “你在叽咕什么?念篇度亡经就行了。”吉利探出头,双眼发直,又想拿拐杖敲人了。“喂!我叫你把绊脚的石头挖掉,不是挖水井、凿地洞啊!” “可是师父……”非鱼踢了踢脚下的石头,嘟嘴道:“每块石头都好大,你看,这根本是半堵墙嘛!呜!你就会叫我做苦工。” 吉利定睛一看,非鱼果然已经掘起几块破砖瓦,他抚掌笑道.“对了,这里以前是孝女庙的旧址,一百多年前被烧掉,又淹过大水,大概把砖墙都埋在下面了。非鱼,你可得好好挖,说不定可以挖到值钱的古董喔!” “真的?!”小鬼眼睛发亮,更加卖力铲土。“师父,挖到就算我的,你不能抢!” 哼!徒弟的东西就是师父的,我才不跟你抢哩!贪财小鬼! 吉利懒得理会非鱼,抓起拐杖,哼哼哎哎地走到小庙里,又故意呻吟一声,欲使躲在房里的合欢听见。 庙里有村人在烧香拜拜,他帮人解了一支签,送走获得满意答案的村人后,庙内又恢复午后惯有的冷清。 “呵!大家都睡午觉去了,只有小鬼还在挖宝……”吉利坐在桌前,以手支颐,无聊地打起瞌睡来。 庙门外是白花花的阳光,吉利眯起眼,感受到太阳晒在皮肤的灼痛感,门外的石板路好像也融化变形,变成了一畦畦水田…… “合欢!合欢!”他飞跑在田埂上,心里极为渴望见到他心爱的人儿。 “兆哥!”合欢放下锄头,露出欢喜甜美的笑容,朝他卖力地招手。 “合欢!我有事跟你说……”他跑得气喘。 “有什么要紧事?瞧你跑得这么累!”她在衣裙上拍拍尘土,拿出巾子,为他抹拭脸上的汗水。 他痴痴望着她娇媚的面容,修长的眉、明亮的眼、小巧的嘴。天!他真的好爱台欢,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下。 “没正经!”她轻笑一声,转过身去不理他。 “合欢,别锄地了,跟我来!”他抓起她柔软的小手,把她拉上田埂。 “不行啦!今天没锄完,回去要被爹骂的!” “别管你爹了,我是你的未婚夫,有什么事情,我帮你扛着。” 她脸上透出一抹晕红。“你扛什么?说不定我爹不高兴,就不把我嫁给你了。” “他是你后爹,又不是帮你订婚事的亲生爹,他不能作主!”他拉紧了她的双手,“再说…合欢,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娶你!” “呀!”她脸蛋瞬间胀红,慌忙抬起头来张望,怕被别人听去他的情话,可一对上他的眼睛,又羞得低下头任他握紧手掌。 她的眼眸好美!就像忘愁湖的晶莹湖水,闪动着明亮光芒。 他心头狂跳,他发誓要好好疼惜她,让她永远为他绽放美丽的光采。 可一想到眼前的处境和决定,他不禁缓下脚步。 她察觉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似乎明白了;他感觉她小手的力量,把他的指头捏得好紧。 第15章 他们默默无语,来到山脚下的小溪边,她脱去鞋子,洗去手脚的尘土,又掏出巾子洗掉脸上尘埃,展现出一张容光焕发的柔美脸庞。 他目光锁住她的一举一动,想把她的身影烙在脑海里。 “你也擦擦脸吧。”她拿了湿巾子,仔细地帮他抹脸。 “合欢……”他闭起眼,享受她轻柔有致的动作。 “兆哥,你要走了,是吗?”她的声音哽咽。 他睁开眼,入目的是她柔情的晶泪,他心头一绞,捧起她细嫩的小脸注目她道:“对不起,我一定要走,只有离开这里,才能赚大钱,以后让你过好日子。合欢你了解吗?” “我了解。”她轻轻点头,泪水也随之滚落,看得他酸楚不已。 “我不想一辈子为村人刻墓碑,舅父说我有好手艺,到汴京去定有很好的发展。你想看看,汴京是国都,那里人多热闹,有很多大户人家要石匠盖房子、雕石狮、刻石柱,我不但能一展所长,而目还能赚更多钱……” “我都明白。”她垂下长长的睫毛,像是湿透的黑色羽扇。 “合欢!”他心疼她的坚强,一把抱住她,紧紧地拥住,不断摩挲她的背。“我应该把你娶进门,带你一起去汴京,可我寄往舅父家,一切都不方便啊!你等我,等我在汴京打点好一切,就接你上去。” “兆哥!你不用解释,我理解你的处境。”她埋在他的怀里,也摩挲着他健壮的臂膀。“再说,爹娘还要留我做事,他们不会那么快要我出嫁。” “我怕你吃苦了。” “虽然不是亲爹娘,但好歹也是一家人,他们养我长大,我做些事惰也是应该的。”她的语气没有埋怨,而是对命运的认同。 “我会写信给你,你再找孔先生帮你念信。” “我好希望能识字,这样就可以看懂你写的信,再一个字、一个字背下来,好像你亲口跟我说话,我也可以亲笔写信给你……”她的语声渐微。 “以后我们在一起,我会教你识字,你先请孔先生代笔。” “我怕来不及……他的字,不是我的情……” “合欢!合欢!”他疼惜地呼喊她。 “我是怕……怕你到了汴京那个花花世界,就忘了我……” “合欢!”他猛地握紧她的手臂,激狂道:“你怎能不相信我?我从小就喜欢你,我们还有婚约,我如果胆敢违背誓言就遭天打雷劈……” “你又来了。”她含笑带泪掩住他的口。 他抚拭她脸颊上的泪痕,满腔柔情在体内翻搅,望着她那红滟滟的小嘴,他缓缓低下头,温柔地吸取她的芳香。 她揽住他的脖子,全心全意与他交缠。 树荫清凉,人儿火热,彼此只想记住这个吻,把片刻化作刻骨铭心的永恒。 梦境继续飘动,从溪边大树跳到了村外小径,吉利看到自己背着包袱,准备和舅父一起走出芙蓉村。 合欢换了一身洁净的衣裙,亭亭玉立地站在柳树下,微笑地看着他。 她来送他了,他也牵出一抹笑容。 长长的柳条垂至地面,白色的柳絮漫天飞舞,清风吹来,拂动她飘飘的裙摆,仿佛将她化成绿柳中的仙子!如梦似幻。 她拨开柳条,轻轻拆下一根柳枝,递到他的手里,柔声道:“兆哥,带上一枝故乡的柳枝,别忘了故乡人。” 柳,留也。柳枝入手,他心头蓦然一沉。 情深意重,她的深情托付轻软的柳枝,伴他长行。 “合欢……”别离苦,男儿泪一下子涌出,他是多么舍不得她呵! “兆哥,记得回夹。”她的眼也蒙上水雾,笑意凄迷。 “我一定会回来娶你。” 握紧柳枝,泪眼相对,再度许下诺言。 舅父轻声唤着他:“阿兆,该走了,还要赶很长的路。” “合欢,再见。”心一横,大步跨出,一步一泪,溅湿了故乡土。 杨花飞尽,她没有追来,他也没有回头,两人的距离越拉越长、越来越远,跨过汴京和小村,山水迢迢,延长到更远的北方苦寒异地,再翻过百年的岁月,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裂心魂! 吉利骤然惊醒,午后的村子安静异常,他仍在大明,不是宋朝的石匠。 好苦的梦!苦到他急欲逃离梦境,不想再受那摧肝沥血的相思痛楚。 脸上湿冷,他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泪水。 就像上次那个订婚梦一样,所有的人、事、物历历在目,他手上仍有柳叶拂动的麻痒感,也有那揪心的疼惜,更记得合欢的甜蜜唇瓣…… 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向来无忧无愁,即使以道士身分看过生离死别,也亲身遭遇爹娘的逝世,却从来没有这么深沉的悲哀与无奈。 梦里,他对合欢的爱恋是如此深刻,但那是阿兆的?还是吉利的? 不管了,他不是阿兆,他是吉利。他只肯定件事;他爱合欢! 站起身子,他决定再去跟合欢表明心迹。 “师父,师父!”非鱼总是不识相地出现。“我挖到宝了……啊!你在哭?” “哭什么啦!”指节敲了他的圆头,再抹抹脸。“沙子扎进眼里了。” “我帮你吹吹。”非鱼殷勤地爬上椅子。 “算了,你全身是土,又弄得满地沙。”吉利一点也不能接受小鬼的好意。“去!拿扫帚把地清干净。” 非鱼仍伸出脏兮兮的小手扯他。“师父快来啦!我挖到一尊神像了,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神像?吉利心念一动,难道是遗失多年的孝女娘娘神像?当年蒙古人打入村子战况惨烈,整个村子全毁,逃难的村人在不得不接受元朝统治之后,陆续回村!这才重新建立起芙蓉村。 回来的年轻人刻了目前这尊女童神像,如今,又过去一百五十年了。 吉利立刻甩开非鱼,大步跑到庙后空地,地上躺着一尊沾满尘泥的石像。 “非鱼,去拿清水和刷子来,快呀!”吉利激动地蹲下身,也不顾湿泥土屑,伸手就去抹石像的睑。 经过快速的洗刷,吉利竖立起这座半人来高的石像.心跳剧狂无此。 非鱼也是目瞪口呆。“好像仙姑姐姐!” 石像以整块青石雕就,脸孔柔美、神情婉约、美目含情,长发如水泽垂泻,修长细致的双手拿着一枝柳条,身形窈窕,裙裙飘飘,仿若乘风归去。 天!这简直是梦境里的合欢,柳条荫中,佳人泪垂!只是这尊雕像是欢愉自在的,就像她在田里望见他的快乐表情。 吉利颤抖地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抚向雕像的脸颊,如同为她拭去梦中来不及擦干的离别泪水。 触手冰冷,这是一尊死掉的雕像。 “合欢……合欢……”吉利忘惰地念着她的名字。 老柏树飘下一片落叶,诉说着早秋的讯息,吉利一抬头,看到合欢站在树荫深处,脸色苍白,晶泪盈盈。 “姐姐!”他呼唤一声,她倏然消失。 非鱼探头探脑的:“仙姑姐姐在这里吗?快叫她来看!” 吉利怅然摇头。她又消失了,难道他就注定要一再找寻她,永远不停歇吗? 直到天黑,合欢都不曾出现,但灶台上仍为师徒俩准备好饭菜。临睡前,吉利坐在床上,心思百结。 “非鱼,过来!”他一把逮住准备爬上床睡觉的非鱼。 “师父,做什么啦!别掐我的脖子!” “你这五颗石头一定有问题。”吉利扯着非鱼的彩石项练。自从上次绳线被扯断后,合欢又帮非鱼重新结好,让他照样戴在脖子上。 “你不要我挖的大石头,就来抢我的小石头?”非鱼也扯住绵线,不让恶师父来抢。 吉利死命地抓住五颗彩石。“你说这里面有五辈子的记忆,那你记起了什么事情?有没有作过奇怪的梦?为什么我们会碰到一起?对了,你一定是我的仇人,说不定是姐姐的坏后爹,所以这辈子要让我打个痛快,帮姐姐报仇!” “你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非鱼死命推开吉利。“坏师父!臭师父!你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村人说你骗人,你抓的鬼就是我!” “呵!你这小鬼也变机灵了。威胁我?我就叫你吐出赃物,再送你回去当和尚!”吉利扯了他蓄长的头发。 “不要!”当和尚是他挥之不去的五世梦魇,非鱼一下子吓得停止扭动。 吉利轻易地取下他的彩石项练。“借师父。” “要借就早说嘛!脖子都被你捏断了。”非鱼嘀嘀咕咕,抚着发疼的脖子,抱起棉被,怨恨地窝到吉利脚下。 不消片刻,非鱼均匀的呼吸声传来,已然熟睡。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纵使抱怨生气,也是转眼就忘,从来不会搁着心事。 吉利抚摸着彩石,自从他遇见合欢后,他就变成了一个有心事的男人。 前世?来世?他一向信口开河,滔滔不绝地向村人述说各人的前世天缘,强调因果循环,结论就是要做善事、捐功德,这才能世世平安富贵。 那他是否也有前世?他是阿兆?抑或阿兆的灵魂附在他身上?不然,为什么几乎是第一眼,他就爱上了合欢? 头痛欲裂!吉刊歪在床上,慢慢地看到彩石逐渐变大,颜色变灰,终于变成了一大块白玉大石…… 宋,靖康元年。这个年号像幅鬼影,飘在他头上。 吉利看到自己拿着凿子,认真地雕刻白石栏杆的纹饰,他身后是一座巍峨的宫殿,还有许多人分散各个角落,像他一样辛勤地工作。 第16章 闰十一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打颤,他呵了呵手掌,心底涌出暖洋洋的热流,他不必买新冬衣,他要把钱存下来娶合欢。 来到汴京已经两年馀,他跟着舅舅四处盖房子,也慢慢攒了一些钱。八月,表妹出嫁,舅舅慨然应允将表妹的房间改作他和合欢的新房,他原本打算年底前回乡迎娶合欢,却因为应聘修筑宫殿而滞留下来。 没关系,帮皇帝盖房子可以赚更多钱。他已经托人带信给合欢,告诉她,等明年春暖花开,宫殿工事告一段落,他就会接她北上。 他脸上带着笑容,全然没注意到城外的兵马倥偬。 北方的金人分两路进攻,会师汴京,大宋国都不堪一击,兵败如山倒,最寒冷的十月终于到来,金人杀入皇宫,皇帝投降。 当金兵来到他身边时,他还在雕凿一朵复杂的牡丹花。他望着大刀,吓得手脚发软,工具散了一地。金兵知道他是有手艺的工匠,没有杀他,叽哩咕噜说了一串他不懂的话,再把他和其它工匠关到未完成的宫殿里。 他生命的冬天降临。没有多久,金人带着太上皇和皇帝,连同后妃王族,以及他们这群工匠,浩浩荡荡地回到北方的会宁府。 会宁府?这是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那里的夏日白天极长,到了入夜时分仍有天光;冬日却正好相反,午后天就黑了,暗无天曰。 他又被派去修筑皇宫。北风呼号,手脚冻僵,他想逃,却被抓回来,几千里的故园路途,不是轻易能飞越的,甚至连只字片语都送不出去。 一年又年过去了!他日夜思念合欢,想到心痛,痛到无力,他紧紧守着回去娶她的诺言,咬牙支撑,在苦寒之地熬过每一刻。 十年茫茫,他的心已冷,回乡无望,他不再奢望合欢会等他,只能祈祷她嫁得好夫家。那天,他徘徊于松花江畔,远眺壮阔肥沃的黑土平原,心头却是一片虚无,回苜瞥见一块温润的大青石,他想到了合欢细腻的肌肤。 他把青石带回住处,往往在一天劳碌之后,他半夜不睡,坐在满天寒星下,慢慢雕琢,细细刻凿。渐渐地,那张思念的脸孔浮现出来,对他微笑。 他不知道刻了多久,再伸手抚向她的雕像,竟是一双干枯发皱的老手! 吓!吉利吓得惊醒过来,忙举起双手瞧看,还好!仍是饱满光泽的年轻大掌。 又作梦了!吉利痛苦地敲着头颅。这个梦境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情景就像走马灯快速转过,历历在目,一眨眼就飞逝数十年的光阴。 可恨啊!他重后重捶向床板,都怪秦桧老贼害死了岳爷爷,否则当年岳家军直捣黄龙,收复河山,他也可以回乡娶合欢了。 他?!他是谁?是苦命的阿兆?还是今世的吉利? 他才不要当阿兆哩!他敢肯定,苦哈哈的阿兆绝对不会变成笑嘻嘻的吉利。他的前世--不,前身应该是元始天尊或是太上老君这类的神仙。就算不是大神仙,大概也是炼丹炉边的小仙童吧! 嘿嘿!吉利心情变好,头一转,竟发现合欢不知何时进入他的房间,正痴迷地望着桌上的石像,完全不知道他已醒来。 “姐姐!”吉利开心地掀被下床,总算她主动来找他了。“半夜三更阴气正盛,最适合鬼出来逛街,我把蜡烛熄掉,咱们好谈心……” 说了老半天,合欢无动于衷,烛光跳动,映出她脸上的泪痕。 “这是他刻的……”她的声音微颤,似是隐忍着极大的激动。 “是的!”而且还亲吻了他的孝女娘娘! “你又通灵了?”合欢惊异地看他,语气焦急:“你看到什么!?”看她那副紧张的样子,吉利气道:“呵!我看到什么?我就看到他拿着锤子,敲敲打打,一路从汴京敲到上京了。” “上京?是金人的都城?”她更惊讶了。 “姐姐也知道上京这个地方?对了,你是宋朝人嘛!你死掉的时候发生靖康之变了吗?”吉利试图转移话题,不愿再让她想到阿兆。 “发生了。”合欢茫然道:“我是在隔年春天死去的。” 吉利赶紧接着话题,开始说书:“说起靖康之变,可怜哪!皇帝家都被抓去北方当奴隶,只留下一个宋高宗,偏偏这老小子只想偏安江南当他的皇帝,还跟金人摇尾乞怜当儿子……” 吉利的话声像是叮叮的敲石声,唤回陷入回忆中的合欢。 “吉利,别说了,这些我都知道。后来呢?他怎么了?” “他……哼哼,老了,变成白胡子公公喽,”看你还爱不爱老头子! “他也是被抓去北方吗?” “是啊!没事跑那么远做什么!” “他留在汴京?他没去福州吗?”合欢的神情越来越紧张,眼里又浮上一层泪光。“他的表妹……我是说他的妻子呢?” “什么?他成亲了?”吉利立即明白,原来合欢不肯接受他的情意,就是被死鬼阿兆辜负,一朝被蛇咬,三百年都会怕草绳呵! 可是在梦中,阿兆并没有成亲,他的表妹出嫁了,阿兆仍留在舅舅家,即使在金国的岁月里,他还是独身一人。 吉利很不愿意帮阿兆说话,但他更不愿意见到合欢失魂落魄的样子。 “不不!他哪有成亲!这死鬼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在刻这尊石像。” 合欢如受雷殛!“他没有成亲!?不可能的!他写信告诉我,他已经和表妹成亲,要到福州谋生,叫我不要等他……” “他没有写这封信。”吉利依稀记得信件内容。“他要你等他,他隔年春天就会回来娶你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是这么说的……”往事痛心,她又溢出泪珠儿。 “信呢?拿出来看看,不就明白了吗?” “哪里还有信!早就烂了。”三百年前,一纸信笺已被她的泪水浸烂,再随她沉于忘愁湖底。 “好了,过去都过去了。反止阿兆不是不回来,是他回不来。”吉利急急地道:“这下子你相信人间有情了吧?阿兆没有辜负你,你也不要再冷冰冰地把自己封起来。他死掉了,还有我吉利!” “你不是兆哥。”她以悲伤的眼眸望定他,语气幽然。 ”我当然不是那只死鬼了!我有血有肉,活蹦乱跳,现在可以马上娶你,让你永远快乐幸福!”吉利心脏跳得像擂鼓,紧紧盯住她的泪眸,以不变的热情大眼再次直示他的情意。 “你是有骨血的人,而我却是什么都没有的魂。”合欢走回桌前,伸出柔白手掌,细细抚摸石像,声音逐渐幽咽:“你说你有神通本领,可以看到兆哥生前的事,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骗我,可是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守住他的诺言……回来了……” 泪水奔流,三百年的苦楚倾泄而出,原以为是摧心的背叛,谁知他是被迫远去在那遥远的北方雪地里,他依然紧守着他们天长地久的婚誓,以雕凿石像的方式来思念她。 三百年来,白云荏苒,世事变化无常,唯独情比石坚。 “这是我,十六岁的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只记得十六岁的我……”她摸过石像的每处,仿佛与阿兆雕刻的双手接触。最后,手指停留在衣带上,她惊讶地微张了小嘴,以泪代语,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吉利也看到了。衣带上纹饰繁复,而在刻纹之间,竟若隐若现qi书+奇书-齐书藏着四个小字:爱妻合欢。 是否阿兆有灵,要他们看到这句最真挚的宣言? 刹那之间,吉利觉得被死鬼阿兆打败了,阿兆有三百年的深情,他呢?不过三个月而已! 果然,合欢浮现微笑,含泪道:“原来……我真的错怪他了。” “你们无缘!”吉利醋劲大发,呛得他全身发酸。 “的确无缘。假使我没意外死去,他也回不来,他没被抓去北方,我仍会淹死,就算我死后又等了他四十年,只想看他回来落叶归根,还是错过了。”合欢的口气不再幽微,而是看破命数的海阔天空。 当年的那封信让她魂不守舍、镇日恍惚,终致不慎落水而亡。如今想来,即使没有那封信,他们也是无法相聚首呵! 而她竟是因为那封信而心死,白白在忘愁湖浪费了三百年的光阴! 忘愁湖不能忘愁,更不能忘情!埋藏三百年的深倩从湖心涌出,汇聚在她清澈澄净的水眸中。 吉利感觉她的心思,气急败坏地道:“你的缘分在我这里!” 她的微笑淡柔。“前世无缘,来世有缘。过去兆哥身不由己,活得太苦,我要去找他,再续夫妻之缘。” “不行!你说你不要再为情所苦,今天怎么改变主意了?” “兆哥会真心待我,我不会苦。” “三百年了,他早就投胎转世,你怎能找得到他?就算找到,也不再是过去的阿兆了!” “也许,他也在找我,更有可能他还在阴间等我。” “鬼话连篇!”吉利气得在桌上捶了一拳。 “鬼当然说鬼话了。”合欢笃定地道:“我回地府找他,如果他投胎了,我就要求阎王让我转世成为他的妻子。” 吉利赶忙道:“说不定他早已娶妻生子,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你何必再去伤一次心?” “这一世等不到,还有下一世。”她神情变得勇敢。 吉利一震!他原以为能感动冷淡的合欢,让她接受他的爱意。没想到合欢那张淡然不在乎的脸孔下,竟是深藏着对阿兆的情意。 今夜,面具掀开,再也阻止不了她的痴情了。 第17章 不愿转世,执意留在忘愁湖,是因为他,想可转世,执着求爱,更是因为他。 她三百年都捱过了,又怎怕再等一世呢? 吉利呀吉利!你只不过是个热情的小孩子,合欢姐姐怎会看上你呢? “姐姐……合欢……”他好想嚎啕痛哭。“我呢?我怎么办?你就再也不理我了吗?” 望看他略带稚气的泪眼,合欢心中不忍,柔声道:“吉利,这段日子和你在一起,我很开心,也谢谢你挖出这尊石像,解开我心中的迷障。可是,忘不了的事还是忘不了,你让我放心离开,算是你为孝女娘娘做一件事……” “你不是孝女娘娘!”吉利越想越心酸,他竟然敌不过一只死鬼啊!他不觉哭嚷道:“我要你做我的老婆!我也找老婆找好久了……呜!” “古利,你是孝女庙的庙祝,村人都很敬重你,你可不要这么孩子气……” “你三百岁,我只有二十岁,当然是孩子了!”他就是要当孩子,向他的孝女娘娘撒娇! “呜呜……”另一个更响的哭声传来,只见非鱼哭着爬起,猛揉眼睛大哭。“你们不要吵架啊!都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啊!” “就是你的错!”吉利气得拿枕头扔了过去。“自从你来了以后,就害我作奇奇怪怪的梦,没事又掘出破古董,好了,现在仙姑姐姐要走了,你高兴了吧!?” 被枕头一扔,非鱼似醒非醒,仍是一迳哭着。“仙姑姐姐不要走啊!你们都不要走啊!我找你们找得好辛苦,五辈子都是累死的,你们听我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们要原谅我啊!” “你就是故意的!”吉利拿起床边的拐杖戳个不停。“你故意挖出石像,逼走我的孝女娘娘,我跟你拼了!” “救命啊!”非鱼屁股吃疼,顿时醒来,一见到穷凶极恶的师父!吓得翻窗逃走。“师父杀人了,我不要死呀!” “还跑!”吉利扯不到他的领子,用力过猛,也跟着掉出窗外。 “死鱼!我要你把五辈子的事情说清楚!”他见非鱼还在前面爬箸,赶紧大步跨前,想把小鬼抓回屋内审问。 脚步踏了个空,天旋地转,吉利掉进一个深坑里,那正是非鱼挖宝的杰作。吉利只来得及咒骂一声臭鱼,然后眼前一片黑,撞晕了。 第八章 “灾情惨重!” 吉利拿出自己调制的药膏,抹拭头脸手脚的伤痕,顺便瞪非鱼一眼。 “师父,吃粥了。”非鱼怯怯地端上一碗热粥。 “我掉到坑里,你不会拉我出来吗?就让我冻醒,再像鬼一样爬出来吗?” 师父抹了一堆蓝色黑色的药膏,真的很像鬼!非鱼偷偷吐了一下舌头,要不是仙姑姐姐跑来找他,他才不理会这位杀人师父,早逃之夭夭去了。 “师父,你不能杀我,否则就没有小道童里服侍你了。” 又来威胁他!吉利东张西望,想找东西敲他,可一时找不到,只能恨恨地道:“没有小道童,我还有姐姐煮饭给我吃!” “仙姑姐姐走了。”非鱼表情失望。“她煮好一大锅饭,一大锅卤肉,叫我头听师父的话,她要回去了。” 她果然走了!吉利跳起来,唏哩呼噜吞下粥,以最快的手脚换穿衣服,束好头发,准备杀上忘愁湖找合欢。 “非鱼,你守好孝女庙,师父出门去也。” 还没冲出庙门,就和一个少年挂个满怀。 “哎哟!”吉利定睛一看--“大牛,匆匆忙忙做什么?牛儿又不见了吗?” “不是的,我爹要请吉大哥过去祈福,他在田里!”大牛喘着气道。 “对了!”吉利这才记起,今天和牛伯伯有约,要为今年的秋收祈福祝祷。 每年秋收时节,吉利总是应村民要求,到每家田地祭祷求平安,特别是在临收割之前,一定要避免风灾、雨灾、蝗灾,否则一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吉利赶紧回头收拾细软,捆了一个包袱。大牛好奇地问着:“吉大哥,你头上受伤了,你没有求孝女娘娘保护你吗?” “呵!她都不理我了,还保护我做什么?”吉利低声咕哝着。 来到牛伯伯的田地,吉利吩咐大牛搬来一张小桌,摊开包袱,摆好他的道具,一面和牛伯伯话家常。 “牛伯伯,快秋收了吧!你今年的稻子长得可真旺!” 牛伯伯笑呵呵地道:“大概再半个月就可以收割。吉利,你可要求孝女娘娘庇护咱们有个丰收年。” “这当然了,孝女娘娘一定会庇佑芙蓉村,让大家赚大钱。” 点燃线香,吉利面向金黄色的稻田,摇着清脆的铃儿,仰天祈求.“有请孝女娘娘降下,代传芙韩村民诚心,上达玉皇大帝天听,保佑年年风调雨顺,岁岁雨顺风调……” 其它田地的村民见到吉利作法,也纷纷跑来请求他祈福。一整天下来,吉利跑过十几处稻田,还为一只待产的母猪祝寿,再帮一对吵架的夫妻重新罢放眠床位置,终于在天黑之后,回到了孝女庙。 非鱼捧着大饭碗,正津津有味地吃着。“师父,我知道你在外面忙,我肚子饿,就先吃了。” “不知礼数的徒儿。”吉利疲累地坐倒,有气无力。 “师父,仙姑姐姐煮的饭很好吃,我已经吃第三碗了。” “她回来了吗?” “没有。” 吉利突然爆发怒气,顺手拿起桌上的桃木剑,往非鱼敲下。“笨徒儿!我饿得要命,你就不会盛碗饭给师父吃吗?吃吃吃!成天就会吃,成事不足、败事有馀,走!我不要你了!” 非鱼吓了跳,泪珠儿顿时在眼眶里打转。以前师父是很凶,却没有像今天这么咬牙切齿,好像见到了生死仇敌一般。 “师父,你好很……呜!”非鱼干脆哇哇大哭。“坏师父!也不教我本领,我什么都不会,只会扮鬼……” 吉利扔下了桃木剑,颓然地以手支颐。他憋了一天的闷气,无处发泄,又拿小鬼来出气,看小鬼惊惶的模样,他摆了摆手。“哭!?姐姐不理我,我哭都哭不出来了,你还哭什么!?去!盛饭给师父吃!” 非鱼抹了抹眼泪,吸吸鼻涕,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低头转进了后面。 唉!吉利轻叹一声,他心情太乱,就拿无辜的非鱼当受气包了。 他本来急着上山找合欢,希望能阻上她回地府转世,可是忙了一天下来,他只能在心里干着急,却是不忍心拒绝村人的期待眼神。 秋收在即,村人的希望就在黄橙橙的稻田里,努力耕耘了一年,谁也不愿在最后关头出事,然而天象难测,他们只能寄托神明,而吉利就是村人与神明之间的传声筒。 他善尽职责,让村人心里得到平安。可他自己呢?谁来为他感情的田地祈福?事实上,他才刚长出秧苗,就被孝女娘娘给亲手毁掉了。 闷闷地吃过晚饭,随便擦擦身子,吉利抱起合欢的石像,哀怨地爬上床准备睡觉。非鱼见到他的怪行径,不敢多嘴,赶紧自个儿蒙头睡了。 抱不到鬼,总可以抱石像吧?吉利赌气地死抱石像,瞪大眼睛瞧着那张甜美的笑靥。可恨哪!她是为死鬼阿兆而笑。 迷迷糊糊间,他的眼皮变得沉重: “吉利!吉利!”黑暗的房中传来合欢的声音。 “姐姐!”吉利欣喜地大叫:“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理我,一定是阿兆跑掉了,所以你要回来当我的老婆!” 合欢的影像逐渐变得清晰,就像是镶在黑暗中的块白王,脸色略微苍白。她摇摇头,微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因为有要紧的事,所以我必须回来。” “么要紧的事?” “三天后,会起一场大风,连下五天大雨,你叫村人赶快收割,否则到时候狂风暴雨,来不及抢救,今年秋收就会全部泡汤。”合欢神色郑重地道。 “不会吧!傍晚我才看了天象,万里无云,气象清明,而且往年这个时候,顶多下场小雨,从来没有什么大风雨。” “以前我跟你说过,我能感应天地变化,这次下山太久,失去了这个能力。”合欢的语气变急:“可我一回到忘愁湖,就感觉出风云雨雾的异象,再过一天,云气集结,天灾就会降下了” “所以你特地回来警告?” 合欢点点头,脸上掩不住焦急神色,一面是为芙蓉村担忧,一面是急欲了结此事,再奔赴地府寻找她的兆哥。 吉利只当作老天也来欺负他了,气得吼道:“芙蓉村做错了什么?!上天为什么要惩罚我们?春耕、夏耘、秋收,原本是四时正常运作,上天就见不得老百姓幸福快乐吗?” “吉利,收收你的毛性子。”合先把自己的焦燥和缓下来,平心静气地道:“那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会意外淹死?兆哥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会被掳到北方?没有人做错任何事,只是世事无情,天意难定,注定命中要有此劫数。” “那我遇到你,也是我的劫动了?” 合欢绽出淡淡的笑意。“你我的相遇不是劫数,这是一段值得珍惜的缘分。” “你不让我珍惜……”吉利语气黯然。 “吉利,不要难过,难道你不想看我快快乐乐转世,完成生前的心愿吗?” 当初,就是她温柔的笑意吸引了他,他是想让她快乐,永远见到她的甜笑。 只是她心里只有阿兆,他又怎能强求呢? 呜!可怜他的纯纯痴恋!就让她和阿兆过若幸福快乐的日子,从此独留他一人在暗夜饮泣吧! 第18章 “姐姐,我该让你走的……” “吉利,你真的长大了,我很开心,我可以放心离开了。”她指了他怀中的石像,脸儿微泛红晕。“你不要抱了,村人需要孝女娘娘作为心灵依靠,你就把它摆到庙里。虽然我没什么法力,以后也没办法保佑芙蓉村,但是你有法力,你可以让大家心情安定,平安过日子。” “我的法力都是骗人的。” “你好心肠骗人,孝女娘娘不会怪罪你。”合欢语笑嫣然,神情变得轻松。 “好啦!恭送孝女娘娘!”吉利也笑了。 “你一定要通知村人,叫他们尽快收割。还有,你的伤不要紧吧?”她关心地问着。 “一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察觉她越来越苍白的脸孔,不得不把心一横。“姐姐,你还是快回去,多留阳世一刻,就多损你一分阴气……呃,如果可以的话,你再告诉我将来投胎的地方,我好去看你。” 合欢心头感动,她明白他对她的痴情关爱。或许,时间会让他遗忘。 离别在即,她忆及初见面的好笑情形,她也想以欢乐记住这一刻。 “坏小子,你在打我下一辈子的主意吗?听着了,我才不嫁给老公公。” “就算你马上投胎,我也不过大你二十岁,还是可以娶你。” “那也是伯伯了,太老!你赶快成亲吧,说不定我可以当你的女儿。” “哼哼!想当我女婿的人,得经过我的层层关卡考验,我才不让他轻易带走我的宝贝女儿。”吉利大刺刺说着。 “你真是坏爹爹!”合欢笑得开怀,在那轻柔的笑声中,笑容渐渐淡去,身影渐渐朦胧,犹如来时的梦幻,去时也像一层逸去的薄雾…… “姐姐!”吉利不舍地大喊一声,立刻惊醒。 黑夜无边,只有稀微的星光,哪有合欢的飘飘身影? 走了!她这次真的走了!吉利紧抱怀中的冰凉石像,心也凉了。 “姐姐……合欢……”泪珠掉落,难分难舍,一时之间,他以为自自己是柳树下的阿兆,同样是这般依依离情,也同样是如此痛彻心扉! 姐姐,你好狠!阿兆会痛,难道吉利就不痛吗? 梦中的他太宽宏大量了,他怎能舍弃所爱,任她离去呢? 眼泪掉个不停,滴滴沾湿了石像,仿佛石像也为他哭泣。 “合欢姐姐啊!”他终于失声大哭,像是要哭掉累世以来的辛酸痛楚。 “呜呜!”非鱼又被他吵醒了,也是糊里糊涂哭着。“是我不好啊!师父,你不要哭了。” “笨鱼,不关你的事!” “就是我不好,对不起啦!”非鱼哭得更大声了。师徒俩各怀伤心事,干脆抱在一起痛哭,直到泪尽力竭,昏然入睡。 天蒙蒙亮,吉利赶忙叫非鱼敲锣,把村人喊到孝女庙前。 “阿利,你不懂农事,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牛伯伯诘问着。 “是啊!最快也要再等十天才能收割,那时候谷子长得成熟肥大,才能卖得好价钱。”包老爹也提出他的看法。 吉利双眼红肿,略带鼻音,站在庙门前解释道:“各位乡亲,我知道有的稻子还没长热,现在收割会有一些小损失。可昨夜孝女娘娘亲口托梦,三天后将有狂风暴雨,如果不及时抢收的话,恐怕稻谷全毁,血本无归,损失就更加惨重了。” 陆老伯疑道:“阿利,你好像在危言耸听,你看这天光明晃晃的,没什么云气,你不要唬我这个看了五十年天象的老头子了。” “天有不测之风云,各位乡亲,我劝大家抢收,我又有什么好处呢?你们不相信我,也要相信孝女娘娘啊!”吉利言辞恳切地劝说。 “是啊!孝女娘娘不会骗我们的!”向火大喊。 “何仙姑呢?”几个老人家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庄稼收成不能拿来开玩笑。“阿利,何仙姑是你的师姐,她的道术此你高明,叫她算算看嘛!” “她走了……”吉利低下了头,突然冲进庙里,再抱出石像,高高举起。“仙姑就是孝女娘娘,大家看清楚了!” 众人惊讶地抬起头来,一看之下,个个呆若木鸡!说不出话来,因为石像的脸孔和何仙姑竟是完全相同。 吉利大声说道:“这是两天前才从庙后的地下挖出来的,正是一百多年前不见的孝女神像,各位不信的话,可以去看那些坑洞。那天孝女娘娘知道身分泄露,立刻启驾返回天界,临去之前,她心怜芙蓉村,特地预言这场即将到来的天灾。” 非鱼咚地一声跪下来。“天!我吃孝女娘娘煮的饭……” 村人恍然大悟。“难怪何仙姑看起来就像仙女一样!” 包老爹搔着头。“我就觉得奇怪,何仙姑跑到我梦里自称是孝女娘娘,又叫我把豆芽嫁给阿火,原来她真的是孝女娘娘。” “真的是孝女娘娘!”群众惊叹着,也是纷纷膜拜。 吉利继续口沫横飞说着:“孝女娘娘大慈大悲,亲自显灵,这是咱们芙蓉村的福气啊!” “是了!要听孝女娘娘的话,赶快回去收割。”村人立刻奔回屋子。 吉利也没闲着,他带非鱼去帮阿山嫂收割。芙蓉村男女老幼全部出动,放眼望去,田里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个个弯了腰,拼命割稻。力气小的老人家和小孩则卖力打谷,打好一篓,就送往村里的谷仓,夜以继日,即使疲惫,也没有人敢休息。整整拼了两日夜,终于把芙蓉村的稻田抢收完毕。 村人不敢闲着,集聚人力检修谷仓,修补破瓦,清出排水渠道,再帮几户住在溪边低处的人家搬家,暂时安排到其它村人屋子居住。 第三天傍晚,天空卷起红云,缓缓凝聚成浓密的黑云,强风骤起,吹得树木摇摆不停,人心惶惶。 不到半夜,狂风呼号,暴雨如万马奔腾到来,惊醒了芙蓉村人的好梦,个个听着风声雨声,庆幸听了孝女娘娘的劝言,保全了今年的收成,同时也在心里祈求孝女娘娘保佑,平安度过风雨夜。 吉利抱着合欢石像,楞楞地坐在床上,想踢醒非鱼,问他五世记忆的事情,但这些天来大家都累了,非鱼也两天没睡,他不忍心叫醒可怜的小鬼。孝女娘娘显灵,从今以后,孝女娘娘不再是他一个人的了。 依稀朦胧间,好像看到合欢站在村口的柳树下,翘首盼望他的归来,她的哀伤忧郁,眼底的绝望越来越深。 他是回来了呀!为什么她又要走呢? 痴痴迷迷、恍恍惚惚,他再也分不清楚自已是谁了。 第九章 五日后,风雨过去,重见天日,天边出现一道弯曲的美丽彩虹。 小溪涨成大河,淹没了两岸的人家和菜圃;大雨冲毁田堤,泡烂了弃置在田里的稻草;田地变成一片汪洋,几间小茅屋被强风吹破,芙蓉村满目疮痍。 可村人没有埋怨,在不可抗力的天灾威胁之下,能够保全人命和大部分财产,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他们不急着整理家园,反而先跑到孝女庙,向新摆上的孝女石像上香致敬。 是孝女娘娘保佑大家平安无事,一切都是孝女娘娘的恩典啊! 吉利吩咐非鱼看守庙门,自己一个人踱了出去。 非鱼幽怨地瞪他一眼。坏师父!就叫人家应付香客,自己反倒逍遥去了。 吉利才没理会非鱼,他踩着湿滑的泥土,目光放到云雾缭绕的不归山。 秋风习习,雨过天青的空气特别清爽,他看到有人在田里抓泥鳅,有人忙着推开门口的挡水沙包,也有人在修补被风吹坏的窗子。 村人的生活将会恢复正常,但他的合欢却不会回来了。 沉重的失落感袭击着他,不知不觉,脚步移往她所居住的不归山。 大雨过后,山路泥泞难行,神志不清地走到半山腰,听到有人在喊他。 “小道爷,今天怎么有空上山了?”几个男人跑了过来。 “是砍树大哥们!”吉利笑着打了招呼。“几天的风雨没事吧?” “没事!”倪巴热烈地道:“幸亏孝女娘娘托梦,叫我们小心预备,我们几个兄弟带着家人,刚起大风就赶快躲到山洞里,总算平安无事。” “想不到孝女娘娘就是以前我们梦到的女鬼,这里真是孝女娘娘的灵山啊!”另一人赞叹着。 “山里有些树木被吹倒了,我们出来清道路,小树种回去,大树就运下山,也省了我们砍树的工夫了。”大家兴高采烈说道。 吉利点点头,有气无力地道:“你们忙吧。” 男人们面面相觑,这不像他们认识的吉利道爷,以往只要提到孝女娘娘,他绝对不忘提醒捐香火钱,怎么今天一副失意落拓的鬼样子? “小道爷,你要去哪里?这山路难走……” “我去鬼湖--不,现在叫忘愁湖找孝女娘娘。” 对了!小道爷有通天本领嘛!众人敬畏地望着吉利的背影,肃然起敬。 ※※※ 忘愁湖畔,湖水倒映晴朗蓝天,清澈无波。吉利很难想象,才刚下过大雨,忘愁湖怎能这么快就平静下来呢? 芦草凄凄,微云渺渺,山顶微有秋寒气息,他捡了一块石头坐下,想到合欢的湖水眼眸,不禁轻叹着。“姐姐呀!姐姐……” “吉利……” 吉利跳了起来,东张西望,他确实听到合欢的呼唤。“姐姐,你在哪里?” 凉风拂过,吹开了轻柔舞动的芦苇,芦花飘落,穿过那几乎变成透明的白影,再坠入泥地。 乍见熟悉的白影,吉利又惊又喜! 第19章 “姐姐,你没走?!你怎么躺在这里呢?” 合欢抬起头来,竟是满脸泪痕。 “姐姐!”吉利心疼地奔向前,她看起来是如此孱弱,他想要抱起她,却仍然抱了个空。 “村子没事吧?”她的声音很弱。 “没事!姐姐,你不是回地府了吗?为什么还在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地府不让我进去……”合欢潸然泪下。“他们说没有我的名字,叫我回来好好活着,可是我没有躯体,又怎能活?” “有我啊!你不要担心!”吉利不愿见她难过,急切地道:“我想办法让你活过来,我可以照顾你!” 她摇摇头,他的热情总是令她心动,他大概是想她,这才跑到忘愁湖吧? “吉利,”她微笑道:“我不行了,原来鬼真的不能久待阳间。过去我很少下山,又在这里吸收天地灵气,所以不觉得有异样。可最近常常现身托梦,实在耗费太多真元,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来,你看,我连影子都淡了……” 吉利惊骇地望着她透明的身子,他可以看穿她,清楚见到她身后的芦苇和山壁,而她的水眸也变得黯淡无光。 “不可能的,你已经是鬼,怎么还会死掉?!”他激动地大喊。 “鬼也是一口气,耗竭了力气,大概就魂飞魄散,什么都没有了。”她说得凄凉,忍不住又掉下泪水。 连日来,她的魂魄日渐清空,意识逐渐飘忽,她害怕这种感觉,却又进不去地府,只怕连鬼都当不成! “不会的!你还要去找你的阿兆,你怎么可以再死掉?!” “也许,我真的和他无缘……”她望向空蒙的天际,悲伤而绝望。 “姐姐,你不要这样!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吉利连续嚷了两句,却不晓得他的办法在哪里,难道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合欢烟消云散吗? “我是想见兆哥,再见一面也好……”合欢勉强撑起身子,试图往前走一步,却又轻飘飘地坠下。 若她不下山,她永远也不知道兆哥的遭遇,可她下山的代价竟然是魂飞魄散,甚至不得入地府与兆哥再相见! 不!她不要消失,她要告诉兆哥,她还在等他,她要当他的妻子! “姐姐,你要去哪里呢?”吉利心痛如绞,仿佛与她同受啮心之痛。 “忘愁草……”她抬起眼,又无力地垂下来。“我想上去,吸一下味道,就有力气了。” “我帮你。”他好像抓到一线希望,三两步跑到崖下,立刻攀爬上去。 “吉利,小心啊!” “姐姐放心,我不是小孩子了。”他满腔热情,只希望尽快采得忘愁草,让她得以支撑下去。 孝女娘娘慈悲为怀,老天怎能这样子对待她?就忍心让她孤苦以终、再像泡沫般消散? 不!他要救回他的孝女娘娘,让她和阿兆相会,永不分离! 心头好像万蚁钻动,刺痛了他一再破碎的心肝。吉利咬了牙,向崖顶的忘愁草爬去。 “采到了。”他伸长手折下一枝忘愁草,仅以左手支撑身体,不料大雨过后泥块滑溜,根本挂不住他的身躯;吉利一惊,想要跳上山崖,双脚却又被泥块带得往下滑,身子一空,就掉了下去。 噗通!又--溺--水--了--吉利紧抓忘愁草,想要挣出水面,把救命的药草送到合欢身边,可是他下坠的力道极大,一跌就跌入了湖底深处,任他怎么挣扎,也逃脱不了湖水的包围。 临死前总会想到这辈子最后悔的事:那就是没有学会游水! 水声在耳畔轰隆隆作响,他不断地往下沉,冰冷的湖水不断qi书+奇书-齐书灌进口鼻,呛得他再也无法呼吸。他松开了忘愁草,希望借着水流,飘送到合欢的身边。 姐姐,我也要变鬼了,咳咳!我去找阎王,帮你说理求情,让你和死鬼阿兆相会…… “我不让你变鬼,” 温柔而虚弱的声音传来,吉利一惊,拼着最后的力气睁开眼,就在清澈的湖水中,再度见到她的飘飘身影。 如同第一次在水底见到她的模样,飘逸、柔和、美丽、绝尘,令他小小的心灵为之倾倒,更在多年重逢之后,深深地爱上她。 他痴痴地看她,柔情无限,然而他的身子还在下沉,似乎即将离她而去。他惊呼一声,她立刻伸手握住他胡乱拍水的大掌,紧紧握牢。 他感觉她的实体存在,内心狂喜,在即将失去知觉的片刻间,猛生神力,在近乎迷离缥缈的水中世界里,将她拉近胸前,吻上她的小嘴。 两人唇瓣一接触,又如同火烫般地分开,她惊慌、他满足。 流水滔滔,世事匆匆,澄清明亮的湖水逐渐变得模糊混浊,吉利逐渐失去意识,再也见不到心爱的合欢,只能感觉她那柔软的手掌,而他更是紧紧握牢她的柔荑,不愿再放。 她是他的新娘子,他找她好久了,他爱合欢…… 魂魄悠悠,吉利好像浮出水面,看到湖边有人围着他的尸体痛哭。不是他的尸体,那是香消玉殒的合欢! 一个中年男子哭道:“你说死就死啦!也不想想我养你那么多年,花了多少钱!你真是来讨债的死丫头啊!本来想把你卖到妓院,多少可以拿些本钱回来,不然随便把你嫁出去,也可以敲些聘金!可你就这样白白死去,我还要给你出棺材钱哩!告诉你!老子没钱啦,草席裹起来就把你埋了;算了,也不要浪费那张草席了,浑家的,把她的衣裳剥下来……” “你这没良心的!她还是个大闺女,怎能叫她光着身子!”另一个中年妇女先骂了几句,也呼天抢地起来。“合欢啊,本想叫你采了药草,再拿去卖个好价钱,你怎么不小心就给我淹死了啊?你死了叫谁来煮饭洗衣?还有你弟弟妹妹怎么办?没有人喂他们吃饭、帮他们洗澡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啊!好不容易清闲下来,如今又叫我吃苦了,呜!” 几个小孩站在旁边,垂着鼻涕哭道:“大姐呢?大姐怎么不醒过来?” “她死了啦!”中年男人大掌拍下,喝道:“喂!你们这两个别人生的杂种,从明天起,替你家大姐下田耕种!” “什么杂种!”中年妇女抹了眼泪,卷起袖子。“死没良心的,他们也是我生的,如果你死掉了,你也要自己的孩子被人骂杂种吗?” “死淫妇,你敢咒我?!说!你是不是背着我生杂种!你看看,阿狗这狗样子,一点也不像我!” “臭乌龟,你自己跟李寡妇眉来眼去,也不知道在外面生了几个杂种!” “你这个专门克夫的扫把星,我受够你了,像只大母猪一样,每年就拼命生孩子,我的田地都被这群小猪吃光了!” “你才是发情的大公猪!你不想生,我还会大肚子吗?”两夫妻吵得不可开交,孩子们吓得大哭。以前爹娘吵架,大姐会带他们出去,可是,大姐不动了! 几个上山帮忙的村人摇头叹气,合欢尸骨未寒,这对夫妻已经在死尸面前吵起架来,可怜合欢生前被未婚夫抛弃,死后也让继父继母糟蹋! 吉利气得摩拳擦掌,想要上前揍那对夫妻,却发现自己没有形体,只是一个飘荡在空气中的旁观者。 就在此时,合欢从树后走出。没有人看到她,她只是冷冷地望着这一切。她已经从地府回来了,阎王说生死簿上没有她的名字,要她回来。她本来满心欢喜,准备还阳继续和爹娘弟妹一起过日子。 可见到肿胀腐烂的尸体,她一颗心陡地下沉:难道她失踪这么多天,他们就没来寻她吗?再见到他们吵架,她这才明白!她在后爹后娘的心目中,只不过是个好用的下女兼摇钱树! 过去他们对她颐指气使,她并不埋怨,毕竟这是她所倚靠的家。特别在兆哥离弃她之后,她孤独无依的心全放在爹娘弟妹身上了。 然而,这个家也不是她的家,她注定是个无人关照的孤魂野鬼…… “合欢!合欢!”吉利心疼地喊她:“你还有我啊!” 三百年前的合欢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但吉利感觉手掌被捏了一下。 从此,合欢在忘愁湖畔住下来,她的心伤很深,深到不愿再转世受苦。 她偶尔下山,站在窗外探望慢慢长大的弟妹,也到私塾认字念书;每年的除夕,她一定站在柳树下,等待那个不再回来的人。 风寒凛凛,物换星移,柳树抽高,人儿变老,四十年在弹指之间过去了。 第四十年的除夕,她发现柳树被雷打中,已经枯死,只留下几条随风飞舞的干枯柳枝,像是暗夜的魔爪,刮扯着她的心扉。 仔细算来,他如果没死,也是六十岁的老人了,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回来看故乡最后一眼吗? 眼见家家户户正在准备年夜饭,她突然觉悟,她还在等什么?信誓旦旦的人儿都可以抛弃,更何况是什么都不曾留下的家乡呢? 她的心更正冰封,毅然决然转身离去,不再下山。 “合欢!”吉利想追上去,手掌又被捏了一下,他回头一看,村口的山路走来两个陌生人。 一个少年扶着白发老者。“爹,你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帮你背石像吧。” “快到了,不必休息。”老者稍微拉了一下包袱巾。“这石像不重,我还背得动。” “这石像很重呢!我们一路从北方过来,除了睡觉以外,爹就是不肯把石像放下来。” “有些东西是放不下的。”老者微笑看少年。“阿祥,就像你的亲生爹娘放不下南方故土,所以叫你一定要回来。” 第20章 “总算离开金国,回到大宋了……”阿祥感慨着。 “这柳树!”老者抬起头,眯眼望看断裂的柳树,夕阳穿过干枯的柳条,映出他形容枯槁的老脸。“爹,这棵树死了。” “死了!”老者神情激动。这么多年来,她等不到他,是否也会心死?若她因而他嫁,他不会怨她;此次回来落叶归根,他只希望看到她儿孙满堂、富贵平安。 世局多变,他不能控制自己的命运,只能认命。能在有生之年再见一面,他已心满意足。 “爹!”阿祥扶住老者。“这些日子来你劳累了,回到芙蓉村后,你一定要好好休息。” 永眠芙蓉村,正是他多年来的心愿呵! 缓步走进村子里,他环目四顾,反而没有想象中的激情;故乡变化不多,泥石子路铺起石板,也盖起几间新房子,许多熟悉的旧屋依然存在。 村人都躲在屋内吃年夜饭,两个外地归来的游子并没有引起注意。 凭着记忆,他来到了她的屋子前;过去的破草屋已经翻修成坚固的大屋,他叫阿祥敲了门。 一个小童开门问道:“老公公,你要找谁?” 他尽量缓和情绪。“请问,我想问一位合欢老奶奶,不知道她……” 小童马上扯起嗓门:“爷爷,有人找奶奶!” “不是找你家的奶奶,是一个叫做合欢的婆婆……” 一个灰发老汉走了过来,惊讶地道:“你是谁?你说要找合欢?” “是!就是合欢!”他身体轻颤起来,手指更是抖动个不停。“我是吉兆,我离开很久了,你是……你是哪一位?” “吉兆?”老汉思索着久远以前的记忆,能和合欢大姐扯上关系的人不多,其中就有一个……“阿兆哥哥!你是阿兆哥哥?我是阿狗啊!你还记得我吗?” 吉兆顿时老泪纵横,几乎无法站立,要靠阿祥搀扶才能稳住身子。“阿狗,你也这么老了……合欢呢?她嫁得好不好?” “进来说吧。”阿狗深深看他一眼,再请他们父子进屋。阿狗的媳妇为远道而来的客人添上碗筷,阿狗一面招呼他们吃家乡的年夜饭,再在席间慢慢说出当年的情况。 啪!吉兆的筷子掉落地面,两眼发直,干涸的眼洞再也掉不出一滴泪。她死了,就在他被迫远赴北方的初春,死了! “呃……阿兆哥哥,后来我们长大了,听爹娘说,是因为你负心他娶,所以大姐才会投水自杀。”阿狗把话摊开来说,大家都老了,没什么好隐瞒的。 阿祥挺身而出。“我爹一辈子没有娶妻,他又怎会负了合欢阿姨?” “你……你不是他儿子吗?” “我是爹的干儿子。”阿祥讲述着当年迫使吉兆远离的靖康之变,又道:“我的亲爹是在金国出生的第二代宋人,我是第三代;亲爹临终的时候,不忘交代一定要回到南方。正好两年前宋、金又订了隆兴和议,金国朝廷态度缓和,同意老人回乡,于是爹就带我回中土了。” 阿狗一家人认真听阿祥说故事,多年前的战事再度跃然眼前,令人不胜唏嘘。 “四十年了!”阿狗叹道。 而始终目光呆滞、不发一语的吉兆终于开口了。“她葬在哪里?我去看她。” “找不到墓地。”阿狗又是一叹。“当年爹娘随便把大姐埋了,既无墓碑,也不去扫墓;我们那时年纪小,哪知道要去祭拜大姐?等长大以后,就再也找不到大姐的坟了。” 芳魂难寻,历经四十年的寒暑,他竟是再难见她一面! 阿狗奶奶道:“不过,我们已经帮大姐立个小祠了。” 阿狗解释道:“我们兄弟姐妹几乎都是大姐一口一口喂大的,长大后,大家都很想念大姐,可大姐既无墓地,也没嫁人,我们不知道要把灵位摆在哪里;后来大伙合力出点小钱,盖了一间小祠,算是给大姐一个栖身的地方。” 阿狗的大儿子插口道:“现在快变成孝女庙了。” “是了,我那个大侄子在城里当小官,大概从小听多了我们谈大姐的事,就写了一篇文章赞扬他大姑姑;太守大人根据他的文章,上报朝廷表彰孝女事迹,朝廷就封了大姐为孝女娘娘。村人听到消息都很开心,决定把小祠堂扩建为孝女庙,让大姐永享祭祀,保佑我们芙蓉村。” 吉兆嘴角牵出一抹苦笑。死后荣景,不如给她生前欢笑。他知道她不会自杀,深情的她一定会等他,可为什么会有他已经成亲的谣言呢?是否因此让她失去活下去的希望? “我明天去忘愁湖走走。”他想去找答案。 “阿兆哥哥,你今晚睡哪儿?” “我的老家还在吗?” “还在,只是很久没人住了,听说闹鬼,没人敢接近。” “是合欢吧!” 当晚,吉兆回到遍布灰尘蛛网的老家,阿祥忙着清扫房间,他则坐在摇摇欲坠的桌前,静静地看着他雕刻出来的合欢石像,期待她的出现。 枯坐一夜,心力交瘁,四十年来的煎熬化作一场空。 吉兆没有体力上忘愁湖,他捐出老家的房子做为孝女庙的基址,再以最后的力气为孝女庙雕刻石柱,直到死在合欢石像的神案前。 吉祥留了下来,成了孝女庙的庙祝,从此代代相传。 吉兆的魂魄离开躯壳,悠悠往地府而去。吉利大声喊他:“阿兆!老阿兆!合欢在这里呀!你快回来!” 仿佛被强力狂风吸入,吉利拉着手上的合欢,也被卷入了地府。 在那里,吉兆经过冥殿,向阎王、判官、甚至每一个鬼卒询问合欢的下落,然而生死过客之多,他们哪能记得一个女子的名字?好心的黑脸判官帮他翻生死簿,依然找不到四十年前死去的合欢。 吉兆下定决心,既然她不在地府,他就到人间找她! 孟婆亭中,他把孟婆汤倒进了衣襟里,带着前世的记忆成为南宋某富商之子,穷其一生,他都在四处经商寻觅,找寻一个前世叫合欢的姑娘。 接下来,他是宋末元初的侠士,浪迹江湖,飘荡四海,仍然找不到她。 一世又一世过去了,他丝毫不停歇地转世投胎,再来是行讨四方的乞儿,然后是跟着朱元璋起义的短命小兵,接下来更是随三宝太监下西洋的水手。 每一世,他总是在流浪寻觅,没有娶妻,也没有一处安定的住所。有时候他记得合欢;有时候不小心喝下一口孟婆汤,他会遗忘她的名字。但是,他绝对不会忘记,他要找到最心爱的妻子,跟她说:他爱她,他绝无负心! 水手客死异乡后,孟婆叫八个鬼差按住他的手脚,不再让他偷偷吐掉迷魂汤,在被灌进忘情之水后,他终于忘记所有的前世愁苦,投胎成了整日嬉笑的吉利小道爷。 ※※※ 看到这里,吉利全身一震,累世的寻觅终于有了结果,枉费他往返奔波,她仍是留在家乡的忘愁湖啊! “合欢!合欢!”他握紧了她的手,泪水滚滚流出,同样感受她的激动。像是被推出黑暗的地府,寒风冷冽,冻醒了他湿透的身子。 睁开眼睛,他躺在忘愁湖畔的泥地,她俯身看他,温热的泪珠一颗颗掉在他的脸上。 “合欢!别哭!”他以三百年的情意唤她,伸手抚拭她的泪水。 “吉利,你……你就是兆哥吗?”她泪水不竭,痴迷地望他。 “看样子应该是了。”他轻轻划着她柔嫩的脸颊,犹似梦中曾有的亲腻动作,此刻的她是这么真实,他终于摸到她了。 “我没想到,你比我还苦……”她哭得十分伤心。 伊人情泪,锥心刺骨,他再也难以按捺前世今生的深情,蓦然爬起身,不顾身上的泥水,紧紧拥住最最心爱的人儿。 “合欢!”他不住地吻着她的发,昔日的记忆排山倒海而来,有年少时的欢乐、中年的孤苦,还有每一世的追寻。所有的记忆结合在一起,变成了今世苦苦纠缠的恋慕,是人也好,是鬼也罢,他都要她当老婆! 她感受到他历久不变的温柔,己是哭得无法自已。“兆哥!何苦?你又是何苦?” “合欢!”他捧起她的脸蛋,以不曾退色的热情眼眸望她。“我不苦,找到你以后就不苦了。” “你是吉利!”她望着他,还是无法把不同脸孔的人连想在一块。 “吉利有七世的情爱,他更爱你,我的姐姐。”他吻上她的脸颊,轻柔地吮干她的泪珠。 她伸出手臂,环住他的脖子,她知道这份感觉,即使人事皆非,他的柔情依然强烈地憾动她。 所有的皮相都不再重要了。身在情长在,过去的他和现在的他,全都是他;他的情意连绵不绝,穿过好几个世代,永远都在爱她。 她也爱他,即使面临魂飞魄散,她仍要以飞蛾扑火的力气来爱他。两人忘情拥吻,吉利浑身火热,可怀里的人儿却越来越冰冷。 “合欢,你怎么了?”他惊骇地望见她惨白的脸。 “吉利,谢谢你,我这一生真的好满足。”她蜷缩到他怀里。“抱紧我,让我记得你。” 他猛然记起她的孱弱,惊道:“不行!我阳气太重,你为了救我又现身,你会耗尽真元啊!” 他想要推开她,却又恋恋不舍,她微笑亲吻他。“我不救你,还不知道你是兆哥,这就是善有善报吧!你回去又可以讲道理给村人听了。” “我不要你知道我是阿兆,我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活着,也是一只鬼,既然地府和人间都容不得我,与其空空的去,不如和你共享最后一刻。” 第21章 “坏姐姐,你又要丢下我不管?!”他急得握紧她的手。 “这次我不得不走,由不得人……”她搓揉他的指头,笑意淡柔。“吉利,你可不能哭了,因为我很开心,你也了却心愿……” “我不娶你入门,心愿就末了!” “好吧,皇天后土为证,我合欢愿嫁吉利为妻……” “这不算!我们要大摆酒席,昭告亲朋好友,我要告诉他们,你是我最爱最爱的妻子!”吉利大吼大叫,眼泪又迸了出来。 “毛脾气。”她微笑摇头,靠上他的胸膛。她的身体冷似寒冰,形色也逐渐变淡,吉利双手一空,再也抱不到她。 “合欢,你别消失啊!”眼见她即将魂飞魄散,他惊慌地大叫。 “我爱你……吉利……兆哥……”她微弱的声音随风飘散,几不可闻。 “合欢!”吉利拼命捞她,却怎么样也挽回不了变成透明的她。 白蒙蒙的芦花如雪片纷飞,仿佛也来为合欢送别;秋风吹来,落叶萧萧,掉落泥地,重返尘土。 合欢亦是逐渐化去,归于无形,只见她的微笑淡去、再淡去……难道三百年的追逐,就落得匆匆一别的凄惨结局吗? “不!”吉利心魂俱裂,肝肠寸断。 “在这里!快!快!”他的叫声引来两个男人,轻而易举就把合欢的魂魄拉起来,两人一起扶着她。 “你们?!”吉利惊讶地站起身,抹去眼泪,看着两个身穿相同服饰的男人,他们的打扮就像衙门的公差。 “咦?这小子看得到我们?”两人也是惊奇地看他。 “你们要把合欢带去哪里。!” “我们来救人啊!不!救鬼!” “快走了!”另一个同伴提醒道:“再不走,合欢姑娘就没魂了。阎王正在大发雷霆,若再坏事,他老人家就把我们贬成猪了!” “走!”两人形色匆忙,带着合欢,立刻消失于空气中。 “喂!你们!”吉利双手乱抓,试图抓回他们,一边叫道:“你们是谁?你们带合欢去见阎王吗?”吉利急得团团转,是了,这两个家伙一定是鬼差,他们把合欢带回地府,让她回到适合鬼居住的地方。 然后呢?合欢再投胎,降生于他所不知道的人家? 不行!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难道叫他独活世上,再受一世的相思之苦吗?要投胎就一起投胎,来世共结夫妻。就从此刻开始,不再分离! 真情顿涌,他转向明亮的忘愁湖,三步并成两步,撞碎了宁静的湖水,埋身于滔滔水流里。 “师父!”非鱼匆忙赶到,惊叫一声,随后而来的倪巴等人也吓呆了眼。非鱼跑到水边,大声呼叫:“师父,你快浮上来呀!” 倪巴急道:“我记得小道爷说过,他不会游水。” “师父,你不能死,我还不会当道士啊!”非鱼忙脱下衣服。“我去救师父!” “小心水深!” 众人的警告太慢了,非鱼冲得太快,还没来得及闭气,就掉进深深的忘愁湖。 小命休矣! 第十章 忘愁湖里,吉利不断吐出气泡,也渐渐失去意识。 一个小身子掉到他身上,拼命抓扯他的衣服,小脸皱得十分痛苦。 死鱼!你也来陪葬了?吉利只能无力地看他一眼,两人同归于尽。 湖水冲激着他们,把他们推回宋朝,靖康元年,八月。 年轻的吉兆脸上挂着笑容,正在大门前张灯结彩。 “吉兆!吉兆!”同乡的洪乔一脸惊慌,背着包袱跑来找他。“你还在做什么呀?金人打到汴京城外了,快逃呀!” “别怕,年初他们也打到城下,还不是让咱们大宋天兵给吓退了。” “我不像你那么乐观,我还得留条小命,回去娶个俏老婆。” “洪乔,你放心啦!”吉兆笑容满脸。“太上皇天天在御花园吟诗作画,皇帝也还要盖宫殿啊!没事的,你不要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那是皇帝不知道情况严重,我们在外面赶车,听到很多不利的消息,这汴京真的是住不下去了。”洪乔抹着汗道。 “我要多赚些钱再回去,你真的要走?” “走了!”洪乔拼命往城门方向看,好像金兵马上会从那边进来。 “那拜托你帮我带封信给合欢;你进来喝口茶,我去拿给你。” “你快快拿吧!我不喝茶了。”洪乔索性坐到门阶上,稍微休息一下,准备还要赶更远的路。 两个小姑娘拿着冰糖葫芦,笑嘻嘻地从门口走过。 “高家姐姐今天要出嫁了,我们站在这里看新娘子吧!” “好啊!听说她要嫁给她表哥,好幸福唷,我也想嫁给我的表哥。” “羞也不羞?人家还不一定喜欢你呢!” 洪乔心中一突,再抬头看到门口的喜幛,这才醒悟到这户人家正在办喜事。 两个小姑娘继续笑闹着。“高家姐姐的表哥对她好好唷!常常雕一些小玩意儿哄她;上回去她家玩,窗台前还摆了好多小石猪、小水梨。” “人家是石匠嘛!以后我就嫁个金匠,让他天天雕金元宝给我。” 洪乔变了脸色,不会吧?吉兆背弃合欢,娶了他的表妹? “洪乔,来,这封信拜托你了。”吉兆走出大门,没注意到洪乔的奇怪神色,郑重地递出一封信函。 “吉兆,你家的喜事可真热闹呵。”洪乔故意嘲讽着。 “是啊!你留下来喝杯喜酒,不要赶路嘛!”吉兆不知道他的话中含意,仍热烈邀请他。 “不!”洪乔摇摇头。“想不到你竟然……” 他还想骂下去,但屋里头已经有人喊道:“阿兆,快过来帮忙收拾,准备接新娘子了!” “对不起,我忙表妹的喜事,不送你了。”吉兆又指了他手中的信,眼神恳挚。“请一定要帮我送到。” 洪乔忿忿地离开,没注意到身后来了迎亲花轿和喜气洋洋的新郎官。 汴京侥幸逃过八月的金兵之围,殊不知十二月的靖康之难还在后头。 洪乔兜兜转转,花了三个月才回到芙蓉村。 在紧张期待的合欢面前,他掏出了那封破烂的信。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颈子。“我不小心跌到水里,弄湿了信,再用火烤干,又烧出几个破洞……” “没关系,洪大哥,你帮我念信吧。”合欢温言笑着。 “呃……我认的字不多,孔先生呢?” “他半年前过世,我再也找不到人代我写信了。”合欢有些黯然。 “我看你以后也别写信了。” “什么?” 洪乔不忍心见她仍被蒙在鼓里,于是把吉兆娶亲的情形说了一遍。 “不会的……”合欢脸色刷地惨白。“兆哥不会的……” “我亲眼目睹,不会错的。来!看他这封信怎么说。” 洪乔打开信封,摊开烧出数个小洞的信纸,只见方块字被水晕开,就像满纸蝌蚪乱爬。 硬着头皮,他念道:“合……欢五,呃……我在汴京好,我母天心你……这什么嘛!他写什么信!” 合欢镇定地道:“请再念下去。” 洪乔不得已,尽捡看得懂的字来念,其它被水浸模糊、被火烧掉的地方则一律跳过,再自己加油添醋,把前后文的意思凑齐。 “上月开始,我到皇宫去,花草美,我来玩--啊!合欢,你听着了,接下来他谈到婚事了--我和花儿美的表妹成亲,到福州不回来,我是幸福的夫君石匠,表哥要娶新娘子。合欢,明年我不回去娶你,你不要等我,明年花开,我就要生儿子。” 抬眼瞧着合欢,洪乔轻轻叹了一口气。“阿兆这封信写得辞不达意,大概也是敷衍你吧!我能念的就是这样,你别难过了。” 合欢咬着下唇,拿起那张残破不堪的信纸,看了又看,然而她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吉兆在写什么。 即使洪乔念信的内容似乎太短,但她已经被悲伤所掩盖,泪珠儿滴滴掉落信纸,又把仅存的字迹晕染得更加模糊。 久远的岁月亦变得模糊,合欢坠湖,吉兆远去,洪乔也老死了。 孽镜台前看前生,阎王大骂洪乔糊涂,即使洪乔不是拆散两人的主因,但也造成莫大的误解;他被阎王判令不得遗忘前世的过错,更不得娶亲,除非他寻到吉利和合欢,再度牵成他俩的姻缘。 可怜洪乔世世为僧,别人是欢喜得道,佛光普照;他则是风尘仆仆,穿州过县,只为了寻找两个苦主,向他们解释他的无心之过。 流水淙淙,转过五张悲苦的和尚脸孔,最后是一个机灵调皮的小和尚。 “非鱼!”吉利大吼一声,发现自己走在一条黑暗的道路上。 “师父,你别生气嘛!”非鱼低了头,不敢看他。 “可恶!我上辈子被你害得还不够吗?你跟来干什么!” “你掉到水里,我当然要救你呀!谁知道我也跟着一块死了。”非鱼噘了嘴。 “我叫你守着庙门,可你却到处乱跑,活该该死!”吉利狠狠地咒骂着。 “坏师父!你自己跑出来找仙姑姐姐,我就不能出来玩吗?你自己的事情不做,只会托别人帮忙,别人帮倒忙,你也不能怪我。”非鱼振振有辞道。 “好!我当年瞎了眼,误托你这位好乡亲送信,结果你把信弄毁了,还让合欢误会我,更害得她神志不清掉到水里,这全是你的错!” “那是你遇人不淑。” 吉利气得瞪眼,握紧拳头想打人。 第22章 “你这只糊涂笨鱼,两个眼睛像铜铃一样大,也不看清楚到底是谁在成亲!” “她们明明说是表哥嘛!” “那个表哥是我表妹的娘的姐姐的儿子,我是我表妹的爹的妹妹的儿子,同样都是表哥,但是不同人,懂吗?” “不懂。” 吉利猛跳脚。“说你笨就是笨!笨了七辈子还是一样笨!不认得字就不要念,连一封信也会完全念错!” “错就错嘛!所以我这辈子就是来撮合你们的。” “谢谢!不必你越帮越忙。我和合欢已经误会冰释,准备陪她一起投胎,再结为夫妻。”吉利走他自己的,可是漫漫黑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完。 “没我的戏分了?那我怎么跟阎王交代?难道下辈子又要当和尚?”非鱼扁了嘴,泪珠儿在眼眶打转,伸手去扯吉利的袖子。 “别拉我啦!”吉利打掉他的小手。 “不要!师父,快陪我回去,我年纪小,将来还要娶老婆,我不想死!” “你不想死就自己回去,我赶着去投胎,别拖住我!” “呜呜!好黑,我好怕……” 黑暗中传来一声威喝:“是谁在森罗殿前吵吵闹闹?!” “到地府了。”吉利抬起头来,眼睛一亮,眼前出现一座殿堂,许多人从奈何桥走过来,鱼贯地进入大殿里;又有许多人行出大殿,走到更远的孟婆亭。 吉利一愣,停下了脚步。 进进出出、生死轮回,管你生前功名利禄,死后一律众生平等;白衣白裳、空无一物,只有在这里,才能深刻体会到“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道理。 “呵!那个不肯喝孟婆汤的小子又来了。”几个鬼差对他指指点点。 吉利如梦初醒。“合欢呢?她在哪里?” 大殿里走出一位黑脸判官。“小兄弟,还认得我吗?你每一世都来找合欢,我可是很努力地帮你喔。” “我不太认得你了。”吉利端详他的黑脸。“可我记得,我每一次问你,你都没有答案,害我又去人间苦苦寻找。” “是生死簿出差错了。”黑脸判官猛摇头。“不知道哪只小鬼搞鬼,竟然让合欢姑娘提早三百年出世,所以她在靖康二年过世时,我们找不到她的名字。你每一世都来问,我们还是找不到。那天合欢在地府外头说她不是仙,想要转世,我又重新翻了簿子,拼命往前翻,从远古到现在,仍然没有她的名字。后来我心血来潮,往后一翻,原来合欢姑娘十个月后才会出生,这也难怪之前一直找不到她的名字了。” “可恶的小鬼!让合欢捱了三百年的苦!”吉利卷起袖子。“我去找他算账!” 非鱼吓得躲到黑脸判官身后,深怕吉利又来敲他这只“小鬼”。 “阎王自然会处罚那只捣蛋的小鬼。”黑脸判官伸手阻止吉利,好言劝道:“再说qi书+奇书-齐书,如果合欢姑娘不在三百年前出生,你们又怎能相爱呢?” “说的也是。”吉利脸色变得和缓。“合欢呢?我想见她。” “吉利,我在这里。”合欢由黑暗中盈盈走出,神态自然,不复苍白无力。 “合欢!你没事了!”吉利欣喜地拉住她的手,握得牢紧。 “吉利,你怎么来了呢?”她为他的痴心追寻而心动。 “我就是要跟着你啊!再也不离开你了!”他握得更紧。 “哎呀!吉利,你还有一点阳气,别让我的阴气吸走了。”合欢红了脸,想要挣脱手腕。 “我不放!”看到她的红晕,吉利更加嬉皮笑脸地道:“我本来就打算让女鬼吃掉的。” “呀!”合欢转过脸,窘得不想再看他,手掌却仍让他握得死紧。 黑脸判官笑道:“小兄弟,你的阳寿未尽,不能久留地府,你该走了。” 非鱼也拉了吉利的衣角。“师父,跟仙姑姐姐道别,我们走吧!” “我不走!”吉利干脆抱住合欢。“我要和合欢一起投胎。” “这不行喔!”黑脸判官赶忙分开他们。“小兄弟,你这样会和合欢变成双胞胎,你想当兄妹,还是当夫妻呢?” “当然是夫妻了!”吉利只好松开合欢,交握着她的五指,不断以指头摩挲她的手背,急切地诉说他的情意。 “吉利,你回去等我,我会投胎到芙蓉村,十个月后就可以见面了。” “可是……”吉利哭丧着脸。“我大你二十岁,我老了……” “我不介意嫁给老公公。”她娇羞地道。 “真的?!”吉利咧开笑容,绽出许久未见的大酒窝,抱住合欢亲个不停,羞得她一张粉脸布满了红霞 非鱼偷偷笑出声,又吃了吉利一拳。 合欢红着脸,轻轻推开吉利。“别闹了,快回去,以后别欺负非鱼,他过去认字不多,你现在一定要好好教他。” “你知道他那封信是胡乱念的?” “我知道了。”合欢从怀里拿出一张纸,微笑道:“这就是当年那封信,判官大哥鬼使神差,取回原信来了。我现在认得字,也会读了。” “这真是千古传颂的情书,不念出来可惜。”黑脸判官手指一捻,轻轻取过信纸,开始念起造成误会根源的信件。 “合欢吾妻: 我在汴京很好,我每天想你,晚上要念你的名字,才能睡好觉。 上个月开始,我和舅父到皇宫去,帮皇帝修建新宫殿,皇宫的花草很美丽。 我想带你一起来玩,可是老百姓不能随便进来。 合欢,你比花儿更美丽,我好想你。 再过几天,我的表妹要成亲了,她会嫁到很远的福州,不再回来,我舅母舍不得,但她还是希望女儿幸福快乐。表妹的夫君也是石匠,是我舅母的外甥,我们都是表妹的表哥。可是那个表哥要娶新娘子,我这个表哥还是光杆儿。 合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明年我就不是光杆儿,舅父说我也该回去娶你了,你不要忘记我,一定要等我,明年花开时,我就要娶你,然后一起生儿子。 早晚都想你的吉兆” 合欢低头绞手指,一张红脸只敢瞧着鞋尖;吉利也是红了脸,双手到处抓痒,好像身上长了许多臭虫,非鱼边听边笑,又猛敲自己的脑袋瓜,揪头发吐舌头;几个拉长耳朵偷听的鬼差则是掩了嘴,捧着肚子笑个不停。 “有什么好笑的?”吉利嚷道:“我这封信写得文情并茂,以石匠的程度来说算是杰作了。” 他一手捏住了非鱼的耳朵。“死鱼,听清楚了,这就是我的信!” “听清楚了,师父,你写得很好,我好崇拜你喔!”非鱼连忙谄媚。 黑脸判官把信件递还合欢,大笑道:“好了!这桩公案解决了,我可得进去向阎王复命。吉利,非鱼,你们回去吧!” “不!”吉利还想和合欢话别,可是黑暗骤然降临,暗潮汹涌,把他和合欢给隔开了。 “合欢!合欢!你要投胎谁家?”他急着问道。 黑脸判官的声音传来--“你醒来之后见到的第一位女子,就是她的母亲。” “我见到老婆婆怎么办?”吉利双手乱抓,只能抓到非鱼。 不再有人回答他,天旋地转,混沌初开,师徒两人飘飘荡荡,终于在幽冥之间失去知觉。 “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喃喃的念经声钻入吉利耳朵,他浑身发冷,眨了眼皮,倏然睁眼。 “活过来了!”众人惊喜喊着。 吉利撑着身子,想要爬起来,无奈就像生了大病一样,懒洋洋地坐不起身。 几个村人过来扶他,喜道:“阿利,你可昏迷三天三夜了。” “我离开这么久了吗?”吉利喉咙干热,声音沙哑。 他撑起眼皮,游目四顾,原来他躺在孝女庙的神案前,村人设了两个床架,非鱼仍然在昏睡,脚底则坐着一个和尚,嘴里还在低声诵经。 “喂!大和尚,我没死,别超度我了。” “我不是超度你,你心口还有些热气,我是在唤你回魂,免得你沉迷情障,忘记人间美好。”和尚转过身,露出他黝黑的脸孔。 “人间没了情爱,还有什么美好……”再度被迫离开合欢,吉利不免怅然,想到十个月后才能见面,又袭上一股锥心蚀骨的痛楚。 “万物有情,儿女之情只是其中之一。” “你大和尚就会说道理……”吉利抬起眉,讶然道:“你?你是黑脸判官?” 和尚笑道:“我脸是黑些,不是什么黑脸判官,贫僧法号情空,是非鱼以前的师父,我找非鱼找到芙蓉村,正好碰到你们出事。” “你明明就是地府的黑脸判官!”简直是同一个人嘛!吉利不可思议地端详着他。 情空和尚笑道:“看来小道爷到地府游历一遭了。镜中月,水中花,亦是相同的影像,可本质却是大大的不同;地府人间,人儿相同,可世世轮回,红尘百劫,本心也不一样了。” “你说什么禅语?我还在生病,悟性变差了。”吉利扯了扯头发。 “这么说吧!小道爷喜欢的人喝过孟婆汤之后,她还是她,可她已经不记得你了。” “不会!”吉利握紧拳,斩钉截铁地道:三百年的岁月足以让我们记住彼此,永远不会遗忘,就像我世世轮回,依然记得她。“ “情爱痴缠,欲生欲死,世世不休;何不两袖清风,自在逍遥?” “两袖清风太无聊,有爱当爱真人生!” “好!” 第23章 情空和尚笑道:“好个真人生!小道爷世世有情,这辈子大概又让情情爱爱蒙蔽清静本心了。” “有情有爱,这就是我的本心。”吉利肯定地道:“你大和尚空来空去,人生空空,又怎知情为何物呢?” “小道爷真乃情种也。”情空和尚哈哈大笑。“我七世说法,想叫你跳出迷障,却是永远说不动你。罢!罢!如今你执着无悔,终于寻到挚爱,贫僧更是对着石头说法了。” “什么七世说法……”吉利一凛,从苦命吉兆开始,到了他这一世,一共历七世之劫,也到地府见过黑脸判官七次。 情空和尚站起身,走到昏睡的非鱼身边,取下他脖子上的彩石项练。“他当了五辈子的僧人,如今诸事皆了,也不需要这五颗石头了。” 村人一下子看情空和尚,一下子看吉利,只觉得这两人高来高去,尽说些深奥难解的话,大家听得头晕脑胀,差点向两人膜拜起来。 吉利定定看着情空和尚。“大和尚,合欢呢?” “何欢!”情空笑得高深莫测。“生,何尝欢乐!死,何尝悲苦!无执无明,生死同欢。” “难懂!我不听你的大道理了。”吉利恼得摆摆手。对他来说,惟有合欢才是他的一切。 “好了,我不带走非鱼,就让他跟着你吧!我该走了。” 村人们忙道:“大师,吃顿素斋再走。” 情空和尚一脚已经踏出庙门,大笑一声--“此地为有情人之地,再待下去,恐怕贫僧也想一试情天恨悔的滋味了,还是快走吧!” “真是神僧啊!”村人望着他的背影,啧啧赞叹。 一醒来就和大和尚斗智,吉利累得只想再睡觉,他爬下床。“我回房睡吧,你们把我摆在这里,好像停放死人一样,更难看!” 向火过来扶他,解释道:“倪巴他们救你和非鱼上来时,你们根本没气,大家以为你们死掉了,这才放在这里,幸好大和尚又把你们救回来。” “我去地府走了一趟。” “啊!”众人十分惊奇,七嘴八舌地问道:“阿利,你看到什么?有去参观十八层地狱吗?” “你们别吵吉利哥哥嘛!”豆芽端着一碗热汤药,缓缓走到吉利面前。“他才刚醒转过来,先喝碗药,休养几天,再说也不迟。” 吉利瞪着她扁平的肚子,满心激狂,冲口而出:“你这一胎会生女儿!” “你说什么呀?”豆芽满脸通红。“人家……人家又还没……” “对了,你和阿火的婚事是什么时候?” 向火回答道:“十二月二十日啊!是你帮我们看的日子。” “不行!”吉利抓住向火的手臂,双眼急得冒出火花。“你们明天就成亲,不!不!马上在孝女娘娘面前成亲,今晚就洞房!” 向火也恨不得马上成亲,但他还是要克制些。“阿利,我的新床还没做好……” “旧床一样可以睡!”吉利语气坚定地道:“我见到了孝女娘娘,奉她老人家的指示,你们必须今日成亲,这才能夫妻幸福,生的女儿漂亮懂事,未来的女婿聪明伶利。” “跟我女儿的女婿有什么关系?”包老爹实在不想马上嫁闺女,疑道:“孝女娘娘真的这么说吗?” 吉利望向准外公,笑咪咪地道:“老爹,要不要再来掷个杯?” “不掷了!”包老爹赶紧摇头。 豆芽已经是羞得无处可躲,把药碗塞给向火,人就跑了出去。 丈母娘怎么跑掉了?吉利忙喊道:“喂!豆芽!不能走啊!阿火,快追她回来呀!” 孝女娘娘的旨意当然不能违背了,阿火又把药碗塞给吉利,立刻追上前去。 吉利不顾众人惊异的眼光,捧起碗,慢慢啜饮药汤,再一回头,望见合欢石像的盈盈笑意。 他也朝她绽开最灿烂的大酒窝。 尾声 十五年后。芙蓉村。 孝女庙经过翻修后,红瓦白墙、绿竹香花、整洁干净,若不是挂着一块庙匾,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住着一位文士。 清脆的摇铃声由庙里传来,孝女石像依旧笑意温柔,无言俯看人间。 一个年轻的道士正在为受惊小儿收魂,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他迅速地把一包药粉溶入符水里。 但他的动作还是被人看到了,一位清秀甜美的小姑娘坐在桌前,低声道:“非鱼哥哥的技术不够纯熟,从这边看过去就有破绽,是也不是?吉利伯伯。” 吉利正注目她说话的神情,记忆飘到了过去,但一声伯伯打破他的美梦。 “小欢,我叫你不要喊我伯伯,要叫我吉利哥哥。” “可是我爹不让我喊,他说你的年纪比他大,所以要叫你伯伯。”小欢眨着清纯的大眼,睫毛一扇一扇地,扇动了吉利蛰伏已久的心。 “小欢,你也十五岁了,有没有喜欢的人啊?”他试探地问着。 “有啊!” 吉利顿时妒火中烧,又气又急;他每天看紧小欢,竟然还让她有了意中人! “谁,是谁?” “我最喜欢吉利伯伯了。”小欢甜甜笑着。“伯伯教我读书写字,又教我画符当仙姑,以后伯伯身体不舒服,我也可以帮伯伯祈福。” 吉利陡地放下心中吊桶,原来她还是喜欢他,可是她左一句伯伯、右一句伯伯,又搅得他忧心不已。 “小欢,你忘了我吗?我不是伯伯,我是你的夫……”欲言又止,他不敢说出夫君二字,怕会吓着年轻的她。 “我怎么会忘记伯伯?就算我老了、死了,我也会记得伯伯。” “如果你嫁给别人,还会记得我吗?”吉利越来越悲哀,她是一枝鲜花,他则是一团老去的牛粪,他几乎不敢奢望了。 其实他看起来并不老,那张娃娃脸和两个大酒窝仍让他停留在二十岁,甚至不知情的人还误认为他是非鱼的弟弟。 “我不嫁给别人,我要嫁给伯伯啊!”小欢一脸天真无邪。“吉利伯伯,你忘了吗?我小时候你常常把我放在腿上,问我要不要当你的新娘子,我每次都说好,你自己怎能忘记呢?” “我没忘!可是……”吉利想到向火最近对他的坏脸色,他自己也没把握了。 “奇怪?”小欢嘟起小嘴,小脸蛋红扑扑的。“你以前的勇气哪里去了?找老婆可以找了三百年,甚至连鬼也敢爱,可我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你就不敢娶我吗?” 吉利惊讶地睁大眼,心脏怦怦乱跳。“小欢,你记起来了吗?你……” “记起什么!”小欢先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然后又热烈地道:“这些故事都是非鱼哥哥说的,他说你是最有情有义的痴情男子了。我好喜欢你喔!吉利伯伯!” 吉利反而吓得倒退一步。什么时候小欢变得如此热情?跟他年轻时的冲劲有得比了。 “不要忘了回来拜孝女娘娘,添些香火喔!”非鱼声如洪钟,正送出完成收惊的小儿一家人。 “非鱼哥哥!”小欢跳了起来。“你说我嫁给你师父好不好?” 非鱼已经长得高大魁梧,但那调皮的眼神仍然不改,他含情脉脉地道:“不行喔!非鱼哥哥也很喜欢小欢妹妹,你如果嫁给那个老头子,我会很伤心的。” “非鱼!”吉利大喝一声。“你下辈子还想当和尚吗?” “我才不想哩!”非鱼又是鞠躬、又是打揖,陪笑道:“师父,开玩笑啦!我有那么多妹妹追我,我就把小欢让给你了。” “算你懂事!”吉利看到门外,笑道:“你的妹妹大军来了。” 江山代有姑娘出,昔日挤在孝女庙的姑娘们出嫁了,但长大的姑娘们又再涌入;她们不再和吉利聊天,而是把目标放在青春年少的非鱼。 “非鱼哥哥,我要看手相。” “我先来的啦!”另一位姑娘忙伸出双手。 “大家别急,来!慢慢看。”非鱼抓起姑娘的小手,笑咪咪地坐到另一边的小桌,吃豆腐吃得好不快乐。 小欢静静看着非鱼和姑娘们嬉笑,她也微笑道:“好像从前一样,也是一堆姑娘包围着你……” “合欢,你记起来了!”吉利激动地握住她的手。 “你也要帮我看手相吗?”小欢柳眉抬起,清澈的眼眸荡着温柔笑意。“我不叫合欢喔!我的名字是你取的,我叫向见欢,见了我就欢喜,不是吗?” “小欢!小欢!”吉利不断抚着她的手背,所有的热情全部回来了。“你到底要戏弄我到什么时候啊!我已经苦苦等了十五年了!” “人家捱了三百年的风吹雨打,就不苦吗?”小嘴又翘得可以挂油瓶了。 吉利欣喜若狂,三百年的相思苦恋终于有了具体的结果,这十五年的等待根本不算什么。 他伸手紧紧拥住她的娇躯。“小欢,你没喝孟婆汤吧?” “我把最后一口吐掉了。”她抬起脸,凝望他永远热烈多情的眼眸,微笑道:“因为我要记住吉利这个名字。” 他轻点着她的鼻子,笑道:“我记得,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吉利。” 小欢嗔道:“还不是你天天教我讲话?吉利长、吉利短的,我这辈子就注定被你拐了。” 笑容交错,两心交缠,在彼此的眼眸里,他们始终深深地镌刻住对方的影像,前世、今生、永远。“哇!吉利叔叔爱上小欢了!”众姑娘惊呼着,全部转过脸来,呆望着相拥的一对璧人,没有人再理会非鱼。 吉利拉着小欢的手,大声宣布道:“对!我爱小欢,我要娶小欢为妻!” 第24章 “不可以!”一声怒吼传进来。 “阿火,”吉利笑道:“你来得正好,我向你提亲,请你把小欢嫁给我。” “不行!”向火怒气冲天。“你年纪这么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家小欢还小,不能嫁给你!” “爹,我爱吉利爱好久了,我要嫁吉利。”小欢口气坚定。“而且你不能说你的女婿是癞蛤蟆,那我嫁给他就变成母蛤蟆,以后生下一窝小蛤蟆,你就是蛤蟆家族的外公了。” 众姑娘听了吃吃偷笑,向火差点口吐白沫,把怒气转向吉利。“你看!你要小欢跟你学仙术,就先教会她伶牙俐齿,把她给教坏了!” “爹!人家还是你的乖女儿嘛!”小欢上前撒娇道:“我是孝女娘娘的信徒,奉孝女娘娘的命令出世,我一直学着孝女娘娘的榜样,孝顺爹娘、照顾弟妹,绝对不敢不听爹娘的话;可我和吉利两情相悦,你一定要成全我们。” 吉利也道:“阿火,我知道你和豆芽忙着下田,小欢的弟妹还小,家里需要她帮忙。不过你放心,小欢和我成亲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我会帮你挖芋头;而且除非小欢有身孕,不然我也会让她回去照顾弟妹。” 向火搔搔头,他好像曾经听过这些话,是不是每个热恋的男子都会讲相同的话呢? 吉利又拼命游说:“阿火,好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哥儿们,我是怎样个性的人,你也很清楚,我一定会疼小欢的。” 向火摇了头。“你人是不错,可年纪还是太大……” 非鱼笑嘻嘻地冒出来。“既然大家都在孝女庙,何不问问孝女娘娘,看他们两人是不是天生一对呢?” “不问!”向火此话一出,孝女庙的大门突然碰地关上。 “啊!闹鬼了!”众姑娘们吓得花容失色,惊慌乱叫逃了出去。向火脸色一白,这一切情景,就如同当年他向包老爹求亲的过程。 “不是闹鬼,是孝女娘娘显灵。”非鱼神闲气定地点燃香束,又分送给每一个人。“你们心里虔诚祈求,孝女娘娘就会说出答案。” 吉利任他去装神弄鬼。名师出高徒嘛!他充满信心地望向小欢。 向火看到非鱼伸手去拿桌上的杯,忙道:“我不要掷杯!” 非鱼放回杯,笑道:“好吧!大家再认真求孝女娘娘,我来问孝女娘娘。” 他点起檀香,摇起小铃,轻轻摇晃身体,有如柳枝舞动,口里念念有词:“有请孝女娘娘降下,解决人间婚姻难缠事,今有老道名吉利,欲娶及笈闺女向见欢。人说: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三百年修得三只枕……” 摇铃突然掉落地面,唬得向火吓一大跳,只听非鱼大声道:“孝女娘娘来了!汝等速速跪迎!” 向火和小欢马上跪了下来,吉利气得干瞪眼,还是小欢把他拉下来跪着。 非鱼身体又是剧烈一抖,随后一动也不动地歪头站着。 幽幽女声传了出来:“吉利,汝痴心求爱三百年,吾心感动,意欲成全。然汝待非鱼刻薄,吾心不喜,今汝必须起誓,善待非鱼,吾方助汝完成终身大事。” 吉利已经握紧拳头准备敲人时,小欢拉拉他的衣袖,低声道:“快发誓啦!” 吉利抬眼瞪非鱼一眼,不情愿地道:“孝女娘娘在上,弟子吉利起誓,愿好好对待非鱼,让他天天吃饱撑着,越吃越胖,永享仙福。” “可也。”缥缈的女声又转到向火:“向火,汝女小欢乖巧,是吾得意之信徒;三百年前,小欢与吉利姻缘已定,天意难违,违者有祸。今令汝将小欢嫁与吉利,琴瑟和鸣,龙凤呈祥,鸡犬升天。” 向火听得糊涂,根本不晓得孝女娘娘在说什么,讷讷地无法回话,小欢忙抬起头,猛向非鱼使眼色。 “咳!”“孝女娘娘”换了比较简单的文辞:“向火听着了,小欢一定要嫁给吉利,这是孝女娘娘的懿旨,不可违背,知道吗?” “知道了!”向火猛磕头道:“我的婚事也是靠孝女娘娘成全,我一定会听孝女娘娘的话,让小欢和吉利结为夫妻!” “很好,吾去矣,汝等磕头拜别吧!” 吉利又要跳起来揍人,仍是小欢拉他一起磕头。 好一会儿,非鱼如梦初醒,不敢看吉利,拍拍额头道:“我又被孝女娘娘附身了。” 向火抹擦头脸汗水。“想不到孝女娘娘会亲自前来,不过她的声音跟过去不一样,以前何仙姑的声音很好听呢。” “孝女娘娘老了。”非鱼说一句,又被吉利瞪一眼。 “爹,那现在……”小欢微红了脸,低声问着。 向火望向吉利,喟叹道:“既然孝女娘娘成全,你们也相爱!我还能说什么?阿利,叫我岳父吧。”吉利大喜,绽开历久不衰的大酒窝,右手猛拍向火的肩头。“岳父大人,谢谢你了,我会好好孝顺你和豆芽……不,岳母大人。” “真是有点奇怪……”向火还是不能适应这位哥儿女婿。 小欢噗哧一笑,一转身,看到高高在上的合欢石像也在向她微笑。求人不如求己嘛! “爹,你累了,我陪你回去。”她扶着父亲。 “不必了,我回家睡个午觉,你继续学仙术,晚一点记得回来带弟弟妹妹出去玩。” “谢谢爹,我不会忘记的。” 小欢送父亲到庙门口,等到他去远了,立刻听到吉利敲动桃木剑的声音。 “臭肥鱼!你学得很好哦?什么三百年三只枕,第三只枕是谁的?还偷骂我是老道?!” “第三只枕是你女儿的啦!人家胡乱说,你也当真?你以前还不是胡乱念咒语?” 桃木剑敲得满天乱飞。“小鬼,竟敢要我跪你?不怕你折了寿,英年早逝吗?” “你要我仙福永享,我早就被你咒上西天了。”非鱼朝吉利吐了舌头,他现在长得比师父高大,再也不怕恶师父了。 “我是怎么教你的?”吉利的桃木剑功夫也不是盖的,准确无误地往他屁股敲去。 “人家被孝女娘娘附身,言不由衷嘛!呜!我帮你促成婚事,你还敲我?”非鱼抱头鼠窜,赶快躲到小欢的身后。“师娘啊!孝女娘娘啊!快救命,我快被师父打死了!” “非鱼哥哥,这庙门门轴坏掉了,你怎么不找人修理?刚刚门板突然关上,差点吓坏我爹了。”小欢噘嘴埋怨着。 呜呜!小欢妹妹也不理他了,非鱼哀怨地揉着屁股,正想出门找几个姑娘诉苦,忽然觉得孝女庙安静得十分可疑。 抬头一看,乖乖,师父师娘已经在亲嘴了。 他赶忙转回身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历经三百年人鬼浮沉,如今功德圆满,就把此刻留给这对终于聚首的痴心男女吧。 “非鱼哥哥!快来吃我煮的红豆汤!”街上有个俏姑娘在喊他。 “我来也!”非鱼兴高采烈,摩拳擦掌,他也准备娶个老婆回家抱抱了。 孝女合欢的石像静坐在神案上,笑意盈盈、柔情款款。前尘皆忘,真正忘愁。 更多精彩好书,更多原创手机电子书,请登陆奇书网--isu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