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向花低头》 01寻人 清觉山的山道常覆落叶,纵是每日都有扫地僧来清理,一年到头也只除夕这一日最干净。 一百零八级青石阶由山上铺下,一青衫女子绕过上山进香的信众拾级而上,清脆铃音洒了满山路,她步履轻快,很快便到了清觉寺山门口。 一个小和尚正在洒扫,她将腰间挂着的铃铛拿食指堵上,缓步走过去正色道:“小师父,请问大雄宝殿要往哪里寻?” 小和尚立刻停下动作,没顾得上看人便抬手行了个佛礼,垂首恭敬道:“施主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便是了。” 那女子顿时笑出声,说:“你且看看我是谁。” “饮……”见旁边有其他香客经过,寂安把要出口的话咽回去,朝他们行了礼,见人走远些才涨红着脸说,“饮花姐姐,你又拿我寻开心!” “不逗你了,寂行在何处?” “师兄应当是在禅房诵经。” “知道了,”饮花摸了把他的小光头,说,“你这头发又该剃了,怪扎人。” 寂安摸着头顶困惑道:“明明前日才剃过啊……” 手心触摸到一片光滑,等他察觉又被戏耍之时,铃声当啷,饮花已隐在深林后。 寂安恨恨念了句“阿弥陀佛”,又继续扫起地来。 “小师父,试问寂行师父在何处啊?” 寂安下意识地心口一缩,抬头见来人确是正经香客,才道:“师兄正在禅房诵经,不知施主有何要事?” 两位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刚刚问话的那个开口道:“师父莫怪,我表妹此番从沧州赶来,便是想听一听寂行师父的诵经法会。” “近些日子似是都没有安排,施主若是要听便过些日子再来。” 表妹忙道:“若只是想见一见他呢?” “亦需改日。” “那刚刚那女子怎就能去?” 原来她们刚才便跟在后头,无意间听见了他们的一些对话。 寂安一愣,还没来得及解释,便听旁边的表姐拦住她说:“那是小佛主,自然与我们不同。” “小佛主是什么?” 表姐轻搡了下妹妹,示意她不要多问,又朝寂安道:“多有叨扰,我们拜一拜佛祖便离去。” 寂安微微颔首,见她们才是真往大雄宝殿去了,方才要解释的话到底没教她们听见—— 那位施主略有不同,亦算半个我寺中人也。 - 饮花一路跟多个相熟的僧众打了招呼,才来到寂行的禅房。 整座清觉寺,除了住持湛空大师的住所,大抵就只他这里最清静。 饮花行至他门前,规律的木鱼敲击音混着诵经声隐隐传出。她想了想,没敲门,只用力晃了晃腰间的铃铛,估摸着他也该听见这动静了,才轻缓地推门进去。 屋子里只点了盏油灯,寂行背对她正在打坐,未有半分要停下的迹象。 旁边还有个空余的蒲团,饮花轻车熟路地过去坐下,手支在矮桌上托着下巴就这么盯着他看起来。 当地有个说法,百姓来清觉寺,求福、求财、求子、求平安、求姻缘……还有一句,求寂行。 寂行师父成为信众间口口相传的名号,一是因他年纪轻轻却资历不浅,讲经又讲得极好,二则,他天生生了副好皮囊。 佛家讲求善缘,寂行既有善面,便多的是挤着山门要进来看他的香客。 眼下他正垂眸诵经,长睫在颊上投下长长光影,鼻梁高挺,两道浓眉走势凌厉,脸部轮廓也刀削斧凿一般,这股子英气劲儿若说是出家人,倒像个武僧。 望着他便容易出神,饮花坐着的姿势越发不规矩,大喇喇伸出条腿出去,不小心踩着了他的膝头。 寂行抬眸,平静看过来一眼,饮花默默收回腿自觉坐好。 两人未说一句话,寂行又继续念起了另一篇经文。 听着听着,饮花只觉昏昏欲睡,忽而外头有人敲门,接着寂安那孩子的声音响起来:“饮花施主,有人从山下来寻你。” 知道屋里有师兄,寂安便不敢叫她姐姐,只拿寻常的称呼来唤,饮花忍着笑望了眼寂行,终归还是起身。 她走到门边,开门前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背对着他说了句:“我走了。” - 寂安个头只过她的腰几寸,看着甚是可爱,饮花问他:“可说了是什么事?” “没说明白,只是看着火烧火燎的。” “好,就去,”饮花走出去几步,回头又道,“灯快没油了,记得给他添上些。” 寂安应下,这才见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屋门又一次被打开,这回进来的脚步声不掺什么铃音。 寂安先是恭敬叫了声“师兄”,随后添了些灯油进去,完成妥当后见多出的一个蒲团在地上躺着,便弯腰抱起,还当只他自己能听见似的小声念叨:“明明都收好了,饮花姐姐一来,果真又要拿出来折腾。” 他将其收进柜子里,师兄还在诵经,便道:“师兄,寂安告退。” 门阖上后,一室空寂。有些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好似从未出现过。 寂行闭上眼,将心经念至第二遍。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02生灵 来寻她的人看着年逾半百,见着她竟就要跪下,哭求道:“求小佛主救救我家中老母……” 饮花搀住他将人扶起:“有话好说。” 男子抹了把眼泪道:“我母亲自五日前便卧床不起,找了正经医馆的大夫,也找了江湖郎中看过,都不见起色,倒是银钱散了不少。听闻小佛主本领通天,特赶来求请去探一探老母。” “边走边说,”饮花带他出了山门,问,“可有什么症状?” “母亲先前称头晕乏力,不过还能同我们说说话,现下已是口不能张了。” 饮花脚步一顿,道:“老丈,话说前头,我不是大夫,治不了人。” 他面色一白,颤声道:“您说笑,十里八乡哪个不知您有本事,凡事行与不行,还请佛主看过再定夺。” 饮花回头望了眼,今日可是除夕。 “走吧。” - 男子自称邱武,家住榆县石塘乡,同清觉山所在的圩乡比邻,因而赶到时天色未晚。 邱武引她去了里间,顿时一股浓重的潮湿气扑面而来。 日暮西山,窗外勉强能照进来些余晖。病榻上的老人家白发苍苍,脸上干瘦得好似只剩枯骨,嘴唇正嗫嚅着一动一动,咕哝着让人听不懂的胡乱话。 饮花上前,两指轻轻掀开她的眼皮观望。 眼白污浊,还带着缕缕血丝,病气很重。 忽见一条小虫似的透明曲线从眼中快速游过,饮花神色一凛,问:“你们家中最近可有杀生?” 邱武合计一番,道:“近来准备过年节,杀鸡宰鸭是有的。” “可还有别的?” 邱武努力回想,突然一拍脑门道:“几日前清扫家里,扫出一窝蛇,赶也赶不走,后来就请了捕蛇人来。” “怎么处置的?” “说来那人也是无礼,掀了我家的一床棉被,裹着那几条蛇送到屋外,拿根棍子又抽又打。” 饮花皱眉问:“后来呢?” “后来蛇便死了。” 他看起来不像在说谎,可若只是如此,不该…… “你们家里人可有对蛇做什么?” 邱武这下神色慌乱起来,磕磕绊绊道:“我见它们想要钻出来,拿石头砸了……” “砸死了?” “就砸了一下,当时还没死,”邱武看起来很慌,“难不成砸不得?当时请来捕蛇的张麻子也说了我一顿……” 饮花望了眼床上的老妪,无奈道:“既是怎么赶也赶不走,只因这原本就是它们的地盘,打杀了家仙,家中自然会遭逢变故。” 邱武又做出要下跪的动作,恳求道:“可有破解之法?求小佛主搭救!” 饮花沉吟道:“蛇的尸身呢?” “埋在一里外的竹林里了,方才来时路过的那片林子就是。” 风过竹林,闻声瑟瑟,邱武循着记忆将饮花带至蛇身的掩埋地,却见那片翻出的新土旁盘踞着一条长蛇。 邱武惊得浑身冷汗,边后退边指着它颤颤巍巍道:“看!它回来寻仇了……” 饮花站在原地未动,与那蛇对视片刻,忽然解下腰间的铃铛,晃出些声音,嘴里默念着什么,只见那蛇忽然半立起一截,冲二人嘶嘶吐着信子。 邱武吓得躲到她身后,饮花却依旧未挪步,保持着摇铃的动作继续低声念着,如此良久,那蛇竟回到原本盘踞着的情态,方才显出的攻击性好似成了错觉。 “好了。” “好……好了?” 饮花将铃铛系好,又说一遍:“好了。” “你们捕杀两条蛇,这条当时逃脱。听它的意思,它们本无害人之意,却横遭杀手,故此要让你家人也尝一尝这滋味。” 邱武恐惧地看向那蛇,只见它灰色瞳仁看起来甚是可怖,还是往饮花身后躲了躲,问:“那我母亲当如何?” “现在回去,令堂应该起码能坐起来了。” 邱武大喜过望,连连向饮花道谢。 饮花掀起眼皮看他:“老丈不如先向它赔个罪。” 这位小佛主手指正指向那片掩埋地,邱武立刻下跪磕头道:“长仙莫怪,长仙莫怪……” “可以了。” 邱武又多磕了几个头,起身时额上一片泥痕,饮花递过去一张方巾:“老丈擦擦。” 谁知他随意抹了一把脸道:“庄稼人粗贱惯了,不讲究。” 饮花索性收回,往竹林外边走边道:“虽说是无碍,但你回头得请位法师来诵经超度一番,好彻底化解其怨。” 邱武连连称是。 她补充:“清觉寺的法师尤佳。” “那是自然,自然!” 日头此时已不见,唯余些天光还能照清路途,饮花再回头看,只见方才那条蛇正绕着那处长仙坟冢游动,周而复始,不见停下。 做了这人不人佛不佛的邪门小佛主,倒见了不少甚于人情的生灵情意。 饮花默默叹了口气,出了这片竹林。 路上行迹寥寥,邱武忍不住问:“小佛主听得懂蛇……不是,长仙说话?” 饮花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算。” 乡间本就多奇闻异事,装神弄鬼的人也不在少数,饮花原先不信这些,听见了也权当乐子。 然而自从及笄那年,父母请了邻乡的某位“活菩萨”往她身上安了尊佛,她便当真日渐自通了些与那“活菩萨”大同小异的本领,像是今日与那蛇对话,要说懂它的言语也不算,但饮花确实能明白它的意思。 好似冥冥之中,福至心灵。 - 回到邱家屋舍,不久前还只能躺在病榻上的老太太竟已能站起,眼下正倚在门边,见他们来了便在儿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迎上来。 邱武匆匆过去:“娘!您好些了?” “好多啦,”老人家声音沧桑,还带着久未开口说话的干哑,“这位是?” 邱武跟他媳妇儿一个搀扶着一边,介绍道:“这就是小佛主,是她给您看好的。” 老太太听闻便要屈膝:“多谢小佛主……” 饮花忙拦住她:“婆婆不必多礼。” 一家人其乐融融,总算有了今日是除夕这样的好日子的实感,饮花却越想越不对劲。 按理来说,怎么也不该这么快就能下地走路,更何况邱母年纪已长,恢复起来更要比年轻力壮的青年人更慢些,以往也不是没见过冲撞了家仙的,最快的也要次日才好全。 一个念头忽然从脑中闪过,饮花忙问:“你可知捕蛇人家住哪里?” 03压岁 邱武安顿好母亲,带着饮花来了捕蛇人家中。 既靠捕蛇为生,自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的住地便在山脚下。邱武说他之前来过,后门一开,整座叁埂山就都是张麻子家的后院。 邱武在院里喊了几声,一直没有人应,门口散乱放着几个蒙着黑布的竹笼和麻袋,仔细一看还是敞开着口的。 屋子看起来丝毫没有今夜要守岁的迹象。 饮花扫视一圈,问:“他家几口人?” “只他一个,这辈子没娶过亲,”邱武说不上来是慨叹还是惋惜地说,“也是,哪家姑娘乐意家中都是蛇笼啊。” “敲门看看。” “好嘞!” 邱武上前敲了敲他家的木门,门就这么轻飘飘敞开条缝。 一进屋里就闻到一股混在空气里的腐臭气,饮花掩鼻肃然道:“恐是我想的那般了。” 果不其然,难闻的气味越靠近一间卧房就越是浓烈,推门一看,邱武吓得险些瘫软在地。 只见床榻上那人脸正对着这里,身上盖了一半的旧被,所有露在外头的皮肤,包括脸上,都或多或少排布着可怖的青紫斑痕。 “张麻子?” 邱武试探地叫他,好不容易大着胆子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果真毫无活人气了。 长仙的报复绝不会那样轻易就收,既然邱母好得算快,那必然有另一个更被记仇的主犯在,张麻子这一死,怕是连同族被猎杀的仇也一起报了。 有仇报仇是恨,守坟不去是情,万物有灵,以命抵命无可厚非,只是到了年关才被发现茕茕死去,着实凄凉了些。 饮花默了片刻,轻叹口气道:“找人来帮忙葬了吧。” 邱武叫来了同村的几个胆大的年轻壮汉,有些跟张麻子生前还算交好,他们一同将他埋在了后山祖坟。 - 月上西楼,僧众普集在斋堂,住持坐在席首,其他人分列坐着,等待开斋。 负责餐食的饭头僧将碗筷发放到这里,寂安留意着动静,趁此时机悄悄望了眼门口,没见人来。 他心里直犯嘀咕,转头却见寂行师兄将人拦下,换了只带莲花纹的碗下来,放在了左边的空位上。 那是饮花姐姐的座位。 寂安望了眼师兄的脸色,平静无波,与平日没什么不同。 不久,沉闷悠远的撞钟声传来,众人见住持动筷,才跟着拿起筷子。 寂安往门口张望了几眼,又越过寂行望了眼那边的空位空碗,终是忍不住小声问:“饮花姐姐怎的还没来?饭菜可该凉了。” 心急之下连称呼也忘了改,却见师兄跟没听见似的,有条不紊地继续用菜。 罢了,虽说饮花姐姐爱找师兄玩儿,但师兄本也不怎么搭理她……寂安心里哀哀叹气,心道不若把那些被她戏耍的账都清了罢。 僧人用餐细嚼慢咽,安静且缓,宴席方至中途,一阵浅淡的香风忽然飘入鼻间,寂行不动声色地咽下口白米,左手边本空着的座位此时多出个人来。 她一来便没规没矩地凑到他边上,低声说了句:“我来了!” 寂行连头也没转,饮花还当他又是置若罔闻,谁知寂行竟“嗯”了一声。 饮花解决完那头的事风尘仆仆赶回来,还记得要对他得寸进尺:“说话可算破了规矩,寂行师父该罚。” 该罚的那人便好似改过,当真不理她了,饮花也不恼,笑眯眯看了他两眼,顿觉这素得发慌的饭菜滋味应当也不错。 用完晚斋留有休息时间,僧众们各自散了,饮花被寂安拉着在庭中说话。 寂安年岁小,过了今夜便是虚虚七岁,入寺至今近一个年头,依旧没能全然习惯师父师兄们的沉默寡言,而寺里上上下下,除了时常过来的饮花,也没人能同他讲这样多的话,故此对她的存在又爱又恨。 “饮花姐姐,听师兄们说你往年都来得可早,是等着开席的那个,怎的今日这样迟?” “好啊,编排起我来了!”饮花作势揪他的耳朵,“还不是给你们挣香火钱去了。” 寂安“哎哟哎哟”地叫唤,怀里忽被人丢了一袋银钱。 饮花收了手,嫌弃道:“给你们添些菜,年叁十还吃得这样寡淡,真不知平日里捐的香油钱被哪只老鼠衔去了。” 寂安红着脸躬身道:“多谢施主。” 说完一溜烟跑去了大殿,约莫是去将香油钱存进功德箱。 饮花笑笑,转身见主持、监院等人方才出来,敛神恭敬道:“湛空师父,湛净师父,湛济师父。” 湛济最先冷嗤一声,被监院湛净止住:“欸,师弟,莫要如此。” “哼,妖女。” 饮花倒没放在心上,寂行这师叔见着她便吹胡子瞪眼,哪天给了好脸色才奇怪。 湛净倒对她很是温和,饮花道:“无妨,多谢监院。” 一直没说话的湛空总算缓缓开口:“近来如何?” “谢住持关切,一切都好。” “好便好,可是就要一十有七了?” “正是。” 湛空点点头,吩咐道:“若是夜里要下山,行路小心些。” 饮花应下,他们才一同离去。 湛空半佝偻着身子行路缓缓,人看着更年迈了些。 他赐她名,赐她随时可来的居所,赐她不那么遵守寺规的特权,某些程度上来说,比山下的家人或许更像家人。 饮花想了想,追上前同他道:“住持除夕喜乐,平安康健。” - 送走这几位,饮花径直去了寂行禅房。 旁人休息便是休息,他不知是有多爱当和尚,眼下又在诵经。 另一只蒲团依旧待在老地方,饮花自觉过去坐下,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钱袋,比先前给寂安的那个要更鼓囊,塞进了他怀中。 诵经声停下,寂行侧头望她,又望望怀里。 饮花说:“压岁钱。” 寂行将它放在桌上:“拿回去,自己留着。” “不要,”饮花摇头道,“我银子多得很。” 寂行欲言又止,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一盏孤灯,对影两人,寂行一篇楞严经念完,身旁那人已经困倦睡去。 只是人没伏在桌上,倒是倚上了他的肩膀。 肩上正沉,寂行侧侧垂首,垂下的眼睫将眸子遮住。 这经文,总归念不下去了。 04撞钟 饮花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了床榻上,寂行则在灯下翻着佛经,见她起身便抬头看过来。 饮花微一垂眸,眼里的好心情被掩住,又从弯起的唇角溢出。 “你抱我了?” 寂行偏头看了眼外头的月色,答非所问:“该回了。” “不要,”饮花掀开被子下床,问,“现在几时?” “戌时叁刻。” 饮花顿时两眼放光:“那我煨岁后再走。” 煨岁,即是将松柏枝放进火盆里燃烧,有驱恶辟邪之意。 一众僧人围着火盆静心打坐,猩红的火舌不时窜出,又在空中遽然一下消失不见。 饮花依旧拣着寂行旁边坐下,在僧侣之间尤为显眼,然而谁也见怪不怪,只除了他师叔湛济闭眼念着阿弥陀佛,眼不见为净。 山中时辰总是慢悠悠地走,连迎接新的一年来临都好似比山下慢了几步。 在困倦感再次将人裹挟之前,饮花打起精神对身边阖眼捻着佛珠的人道:“子时了,我想去钟楼。” 寂行手指一顿:“那便去。” “我想你同我一起去。” 寂行转过头来,他的瞳色偏浅,有些像是琥珀,看这双眼睛就好似窥见了他这个人,清透,干净,是个一尘不染方外仙。 今日的寂行好似很好说话,竟应承下来,说:“好。” - 原要敲钟的弟子在他们来之后自觉退下,钟楼不高,到不了手可摘星辰的地步,但当天地开阔,夜风拂来,饮花便彻底清醒过来。 “说是今夜撞钟一百零八下,便能消除一百零八种烦恼,”饮花拖着调调,话头一转问他,“寂行师父可还有烦忧?” “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寂行瞥她一眼,淡淡道,“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 饮花笑笑,不置可否。 不多时只听他说:“时辰到了。” 钟槌上头系着四道裹着红布的粗绳,饮花调整着抓住的姿势,仍觉有些分量。 寂行在另一面站好,饮花见他欲抬手,忙说:“我自己来。” 那只手顿在半空,腕间是一串沉香木制成的佛珠,他反应过来,那串木色在眼下一晃,复又被拢入袖间。 寂行似是在确认,或是提醒:“总一零八下,不可中停。” “我知道。” 他的神色总算有些松动:“独自一人,也可以?” 饮花轻笑了声:“当然。” 说着已然握紧了粗绳,准备随时做个撞钟假和尚。 空气也安静了片刻,尔后晚风裹着寂行的声音传至耳边:“击。” 饮花引杵缓缓撞下去,碰撞间发出闷闷的巨响,钟声便随之绵延着飘向远处。 “缓引钟槌,前击七,后击八,”寂行在一旁提示,又问,“当真可以?” 饮花不以为然:“不是有你在吗?” 钟声渐隐,寂行仿若未闻,只又道:“击。” 饮花没再说什么,顺着他的指令做,如是七八下,臂上便有酸胀感。 欲泄力的间隙,听见的是寂行一贯平缓的音调:“戒躁方能气力平稳。” “怎么办?” 他看过来。 饮花说:“撞不动了。” 虽这样说,手上还是没有停下,饮花盯住了他,对峙一般等待他的回应。良久才听见寂行轻轻一声叹息,紧接着另两股粗绳被他握进了掌心。 “跟着我。” 他的力度沿着绳线传至这边,带着她一起往前,饮花几乎已经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足以让钟声响彻方圆几里。 一百零八下,一下不多,一下不少,钟声止歇的时分,昭平叁年如期而至。 眼前的暮色深沉,月光照不见的远方将人心也吃透,饮花忽然想起什么,望着他道:“寂行,第十四年了。” 冬日山林仍有生气,细碎的声响静谧之余教人心乱。 他的反应太平静,饮花的心绪一点点沉下去,忽听他终于开口。 “是第十七年。” - 每年年关到了除夕这日,寺中也会同平常百姓家一般守到深夜,到了寅时还有一场大的祈福法会,不少民众会早起上山听法。 故山灯彻夜不歇,由山头亮至山脚,由天黑亮至天明。 饮花打消了在山上过夜的念头,揉着酸胀的手臂下了山。 那是间看着挺大的篱笆院,门口悬着两盏红灯笼,厅堂里隐约能看见几道人影,越是靠近,一阵接一阵的呼噜声便越是震耳。 父亲仰靠在藤椅上睡得正香,梦里大概听不见自己造出的浩大声势。母亲坐在一旁,好似对着燃烧的火盆放空,伏在她膝上睡着的,是比自己小了叁岁的弟弟。 一家叁口其乐融融,饮花本不欲打扰他们此刻的温情,走向房间时却被叫住。 “回来了?” 饮花回头:“嗯。” 林采容想起身,可垂头看了一眼,又一步也不能动。 淙儿睡得很好,不能把他吵醒。 她复又抬头:“在庙里吃过了?” “嗯。” “吃得好吗?” “和往年一样。” …… 饮花听见母亲应是叹了口气,恍然发觉她的白发是先从鬓角生出的。 她对她有些无话可说,母亲好像也是一样,神情略显出几分讪讪,半晌似是终于找到了话头,眼睛在火光映衬下有了点光亮:“给你留了碗饭,还在锅里热着,去吃一口吧,今天除夕呢。” “好”字卡在喉咙口,怎么也吐不出来。 藤椅这时吱呀着发出动静,姚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还没看清人便一脸不耐地骂道:“睡个觉也不让老子安分!” 05狼藉 姚荣刚睡醒时脾气不好,醒了,脾气也不好,眼下看什么都不顺眼,见了饮花更是。 肢体像是还没全然醒来,他坐起的动作慢吞吞,骂起人来却中气十足:“哪家女儿像你这样,连守岁都不好好待在家里,哪里有点女儿家的样!” 见饮花一言不发,他火气一下子冒得更高:“聋了吗?谁教的你对你爹这种态度!” “谁教我,” 饮花平静望着他,忽而笑了一下,“您吗?” 转瞬即逝的笑意冰在嘴角,她微微偏头,问:“您教过我什么?” 姚荣被气得倏然站起,身体像是不受控地惯性向前几步,藤椅被撞开,在后头摇摇晃晃。 林采容往一边避了避,侧着身子将姚淙挡住,小声道:“饮花,少说两句……” 弟弟被搅扰了睡眠,隐隐皱起眉,被母亲护进怀里。 好一副舐犊情深的场面。 饮花淡淡扫过一眼,原本要走向灶房的脚步转了方向。 在这个家里,恐只有她的卧房才能勉强留有清净。 身后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父亲的怒斥:“我教你,我这就教你孝道二字怎么写!” 姚荣顺手抄起手边的拐棍追上来,伸长了手臂就往饮花背上打了一记。 钝痛发生在一瞬,接着是细密的痛感从那处席卷。 饮花顿住,不因为疼,只是身后忽然有了股温热气。 姚淙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此时张开手臂挡在两人之间,神色焦灼道:“爹!不要打了!” “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有话好好说!姐姐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怎么样?长大了我也是她爹!” 饮花低头,紧了紧牙关。 她伸手正欲把姚淙拉到自己身边来,却抓了个空。 有人捷足先登将他拽到一旁,急急教训道:“跟你没关系!” 母亲看着很是紧张,像是怕那棍子下一秒就落到儿子身上。 饮花轻蜷了下手心,转身。 方才在她背上停留的木棍此时支在地上,姚荣撑着它站好,但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冬日寒凉,大抵是他的患处痛病复发。 姚家祖辈都是猎户,姚荣年轻时也靠打猎为生,然而有一年雨天摔折了腿,自那之后他就开始行动不便,除了简单的劳作,其余的要么不能做,要么不想做。 林采容常年织布绣花,种些瓜果小菜,不时拿到集市上去卖,也能有些收入。 后来饮花“小佛主”的名头传出去,东家有个病痛,西家有个邪门事,抑或是乡邻有一些算命的活计都会找上门来。饮花日渐熟悉起跟不那么正常的生意打交道,每回都能或多或少收到些银钱来贴补家用,有时有记得她的好的,逢年过节还会送些鸡鸭鹅来。 自此姚荣便彻底不再发愁生计,原本租用了山上的茶园来种,后来也转手出去给了别家。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一家之主的脾性亦是与日俱增。 饮花自记事起,他就好像一直如此,暴躁,易怒,而今人难敌年岁,满面怒色反倒为他添了几分生气。 饮花没来得及,也没想好要说什么,身前忽然又多出堵人墙。 也说不上人墙,母亲比她还要矮一些,肩膀瘦弱,此时拦在她身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她扶住父亲,劝说道:“别跟孩子置气了,何况明天还有客人要来……” 姚荣眉头一抖,这才一下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先是嫌恶地将臂上的手甩开,而后同饮花道:“不守岁便滚去睡,明日有重要客人来,给我打起精神待客。” “客人?”饮花瞥一眼被推搡到一边的母亲,开口不觉带刺,“家里还会有什么客人,亲戚不都早死干净了吗?” 父亲方有好转的脸色瞬时又变为暴怒,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火辣辣的痛感从颊边漫开,饮花依旧恹恹敛着眸,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懒洋洋抬眼看了下面前的父亲,淡淡道:“保重身体。” 饮花回了卧房,任凭外头有怎样嘈杂的谩骂声也没管。 被骂不会少块肉,被打也不会,这并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过了片刻,屋外的骂声渐渐带上什么东西摔了砸了的动静,模糊间掺杂着女人压抑的哭喊。 饮花睁开眼,盯着床顶帘上的花纹发了会儿呆。 那是朵盛开的佛莲。 佛家有言,往生极乐,花开见佛。 清觉寺种有一池莲花,时至盛夏便满池都是碧色云彩,托起殷红的莹白的花朵来,漂亮极了。 幼时寂行还教过她的,有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也拿来形容它。 饮花喜欢莲花,也喜欢这句话。 可是好吵。 有人在哭,男的,女的,长的,幼的,他们很吵,吵得人想不了别的,也吵得人睡不着。 饮花想,也或许是在山上睡的那一觉,将今夜能入眠的时辰,都用尽了。 她就这样继续躺了会儿,忽然起身下床,拿了罐膏药出去。 厅堂的地上一片狼藉,造成这局面的男人不知去向,只剩刚刚在自己面前挡过的瘦弱女人现今正坐在地上。 姚淙过了今夜便是十四,可他成不了大人,他抱着母亲,除了抱着她,什么也不能做。 饮花在两人身前蹲下,揭了药罐盖蘸了些药出来,轻轻抹在她的患处。 女人从发现她来后,抽泣声便渐隐去,没说话,也没推拒。 叁人静默无言,直到饮花忽然开口:“我们走吧。” 女人倏地抬头:“去哪儿。” 饮花垂首又蘸了点药:“哪里都好。” 突然“啪”的一声。 饮花的脸侧转到一边,上药的动作蓦然顿住。 约莫这便是夫妇了,连打的位置都要一样。 “娘!”姚淙惊住,喊完母亲又来看这边,颤声叫她,“姐姐……” 饮花转过头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接着刚才的动作继续给女人上药。 “要去哪里,”林采容咬着牙,声音中带着哭腔,“这就是我们的家!还要去哪里?” 林采容说完这话,发现女儿终于愿意正眼看她,只是眼神空空洞洞,毫不在意的模样,说:“哦。” 06顺路 正月初一,山门迎春。 住持、监院带着一众僧徒列队走出山门,队伍有些浩荡。 除夕夜守岁,加上寅时又办了一场祈福法会,大多数人忙了一宿,连寂安这样年纪小的,也几乎彻夜未眠。 寂安悄悄打了好些个哈欠,掩着嘴小声问:“师兄,你们每年年关都是如此吗?” 寂行低头:“嗯?” “就是……”寂安在脑中寻着合适的措辞,道,“就是整夜不睡,早上继续念早课,结束后再像现在这样。” “嗯。” “那我们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寂行领着他绕过一处坑洼,“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万法纳于自然。众人不常出寺,便在每年今日来与山林万物亲近。” 寂安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 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一段,正遇上从山下赶早来庙里上香的百姓。 应是两家人携手同来,结伴的孩子一溜烟跑上石阶,偏不走僧侣们在一旁留出的小道,硬是往队伍里钻。 看着年龄相仿的两对夫妇走在后头,见状大惊失色,忙提起嗓子提醒道:“慢一点。” 孩子总是拴不住,其中一个妇人对丈夫说:“还不快去跟上,看着点儿孩子。” “怎么你不去?” “平日里都是我来照看,现今只是叫你将他跟紧些也不行?” 做丈夫的立时噤声,快步跟了上去,另一个男子摸了摸鼻子,也跟着追孩子去了。 搅扰了队伍,又起了轻微的争执,那女子满怀歉意道:“各位师父见谅……” 寂行正在边上,答:“无事。” 说是让孩子的父亲去看顾,到底还是放心不下,两人边交谈着边跟上。 “得赶紧上完香,回去还要把绣活儿做完,要不林大嫂子还得等我们。” “说起林大嫂子,”另一女子道,“方才路过姚家,她家院子里是停了辆马车吧,看着可尊贵。” “是了,听说是来说亲的。” “给谁说?” “小佛主吧。” “前些日子林大嫂子还让我给留意着点,看有没有合适的郎君说与饮花,这么快便找到了?” “也不奇怪,饮花长得周正,又是活菩萨在世,多的是人要娶呢。” 前头忽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原是摔了一跤,两人停下闲谈急忙赶过去。 寂安扯了扯寂行的袖子:“师兄,你听见了吗?” 师兄正看着前方不知哪里,他应是听见了,却很久才答:“嗯。” 寂安有点闷闷道:“那饮花姐姐若是成亲了,还会常来吗?” 这回得到答案的间隔更久了些,师兄说:“不知。” - 因惦记着事儿,邱武这年过得不大好,翌日一早便赶来清觉寺。 远远瞧见一行素色衣裳的出家人,邱武喜不自胜,忙迎上去,说要请法师超度。 湛空“阿弥陀佛”了一声,道:“施主节哀。” 邱武叹气,又听他说:“寂行,你来。” 接着一个身形挺拔的和尚从后头过来,站在住持身侧高出不少,一个眉眼慈祥,一个剑眉星目。 早早听闻寂行师父模样俊俏,还当别人往夸张了说,见了真人才发现,这样的长相竟丝毫不辱没那些赞美。 湛空语速缓缓:“迎春时辰耽搁不得,我领众人行路,你且随这位施主去一趟。” 寂行垂首:“是,师父。” 这是邱武两天内第四趟走这条路,已将路线摸得很熟悉。 他将来龙去脉告知了寂行,又说:“小佛主还说了,让我来贵寺请法师,我这才绕远来的。” 寂行脚步一顿:“她叫你来的?” 这位师父话很少,一路也没怎么吭声,如今主动问起这事,邱武甚至有些受宠若惊,忙道:“可不是嘛!” 接着就见他轻轻点了下头,又开始一声不吭。 大抵高僧都惜字如金,邱武表示理解,后面的一路便也没怎么开口打扰他。 寂行将两处的超度法事都做了,随邱武回他家暂且歇脚。 邱武却没闲下来,在外头不知在忙碌什么,邱夫人从里间出来,手中拿了个荷包欲往寂行手里塞,却比不过他的力气,怎么也送不出去。 “师父您就拿着,就当我们奉的香火钱。” 寂行说:“不必,她替你们给过了。” 邱夫人困惑道:“他?” 邱武这时候拎着东西进来,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邱夫人即刻被转移了注意力,走过去弯腰查看他手上拎着的鸡,问:“挑了最壮的吧?” “那当然!下锅一定好吃!” 邱武说着看了眼寂行,还没开口就听见这位年轻而厉害的法师说:“出家人,不食荤腥。” “您误会了,”刚抓的母鸡被绑住了脚还不安分,直想往地上扑腾,邱武尽力抓住了它,说,“这不是给您的,是打算送去给小佛主的。” “……嗯。” “您再歇息歇息,喝两口茶,咱再上路。” 寂行说:“可以走了。” 两人顺着来时的路返回,到了一条岔路口,邱武说:“今日烦劳师父了,您回吧,改日一定登门致谢,烧香拜佛。” 寂行颔首,抬步选了一个方向走。 邱武追上来纳闷道:“我怎记得清觉寺不走这条路,是另一边?“ “都走得通,”寂行面色如常,“顺路。” 这路一直顺到了饮花家门口,邱武进去送礼,出来时发现法师还站在篱笆外等着。 “您没回啊?” 寂行“嗯”了一声,状似不经意道:“这鸡,她可还喜欢?” “啊?”邱武有点茫然,随即道,“哦哦,小佛主不在家,我便将东西给了姚夫人,她看着还挺喜欢的。” “不在家?” “是啊!好巧不巧,说是去别人家做客了。” 篱笆的高度甚至未及膝头,对视线造成不了任何阻挡,寂行往里看去,那间窗户紧闭的便是她的卧房了。 她不在,旁人口中的马车也不在。 做客,是在谁家做客? 寂行收回视线,转身欲走。 邱武摸不着头脑:“师父不是说顺路?怎么还往回走了?” 年轻法师的脊背挺得笔直,走路似有仙风,传来的声音清清冷冷。 “走错了。” 07茶商 用过午膳,寺中有人来访。 寂归寻到寂行时,发现他正望着庭院里那池枯败的残叶入神。 “师兄,茶商来了。” 寂行微侧过头:“陆均晔?” “是,在客堂候着了。” 荷塘里的残梗乱乱交错在一起,枯叶蜷曲着垂向水面,满目芜杂。 寂行收回视线,转过身道:“走。” - 茶香袅袅,在门口也能隐隐闻见,首座的禅椅上坐了一人,看着约莫知天命的年纪。 那人见了寂行,仍是不紧不慢斟着茶,招呼道:“寂行师父来啦。” “陆施主。” “来得正好,”陆均晔将杯盏朝对面推推,“快坐,喝茶。” 寂行并不计较他的反客为主,在下首落座。 “许久未见,小师父近来可好?” 寂行稍稍颔首:“劳陆施主挂怀,一切如常。” 陆均晔朗声笑道:“那便好。” 茶壶在一旁的炉上架着,升腾起丝丝缕缕的烟气。 杯中浅淡的碧色浮动,撞了杯壁便悄然沉没。 等那片茶叶落了底,寂行忽而抬眼,开口道:“陆施主是客,怎么好让你亲自煮茶。” “诶,这话可就不对了,你我皆爱茶之人,怎会不知好手烹好茶的道理,”陆均晔执起茶壶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说,“我们都是只信自己的人,不是吗?” 寂行极轻地牵了下嘴角。 陆均晔泰然自若地笑笑,也盯着杯里的情状看了片刻,道:“这是去年春的伏月茶了吧。” “是。” “倒是好留存。” 陆均晔端起杯盏,拿杯盖轻拨着吹了吹,等稍凉一些才喝了。 刚入口便见他眉头一紧,寂行留意着,随即端起自己的那杯,同样浅呷一口。 是苦的。 陆均晔放下杯,待与寂行目光相撞,笑说:“看来茶叶还是不能久放。” 一旁的茶壶还在煮着,咕嘟咕嘟冒着泡。 “苦未必是茶叶之罪,”寂行视线自炉上茶壶掠过,笑意未达眼底,“陆施主许是一时忘了,将冷水与茶叶一道煮了。” 陆均晔又喝一口,说:“约莫是吧。” 茶入冷水的煮法与先沸水再下茶出来的效果不同,前者味偏苦,入口或有晦涩,后者则更为清香宜人。 陆均晔不会不知道,却还要这样做,言语又提及茶叶时日之久……好手偏要烹苦茶,看来果真来者不善。 室内静下来片刻,陆均晔切入主题,问:“前些日子落了几场大雪,茶园可还好?” “尚好,冻坏了不到百株。” “清觉寺所辖茶园占叁座山,五百亩,竟只伤了百株?”陆均晔抚掌笑道,“好啊,好啊!” 寂行说:“陆施主的意思,我们的生意是要继续做了?” “那是自然,贵寺供茶,我卖茶,经年如此,没有终止的道理,只是……” “陆施主有话不妨直说。” 陆均晔手臂搭着座椅,倾身靠近,面露难色道:“只是今年茶叶生意不好做,这进价上……” 狐狸露出尾巴来。 寂行了然笑笑:“您要什么价?” 陆均晔比了个数。 寂行低头吹了吹茶水:“施主未免给得太低了些。” “如今茶道兴,各方茶叶种类颇多,打得很是厉害,市价一压再压,我也要吃饭不是。” “前些日子,寺里来了位京中客人。” 寂行没来由这么说了句,陆均晔打的腹稿全没派上用场,一时怔住。 “贫僧将伏月拿出来招待,那位施主一尝便认了出来,还说……” “说什么?” 寂行拂袖,把杯盏放下,眼睛平静直视着对面那人:“此茶在京中甚受喜爱,只是量少,一两难求。” 陆均晔笑意隐去,正色道:“寂行师父未行远路,知道的倒多。” “我不就山,山自就我,”寂行说,“施主给的价,着实低了,茶农也要吃饭不是?” 陆均晔沉吟片刻,又做了个手势:“那,这个数呢?” 寂行突然笑着起身,踱步到窗边,望着外头横生出的几枝梅花,开口道:“生意不是这样做的,陆施主。” 陆均晔跟着走过去:“莫说是在榆县这一亩叁分地,便是放眼整座嵇州,又有谁做茶叶生意比得过我。我手中销货的路子四通八达,若非如此,你那位客人也尝不到这一口伏月茶。” “那是自然。” “故此,什么是做生意?”陆均晔说,“拿我的本事同你交换利益,这便是做生意。” 寂行忽然低低笑出声:“这话不假,不过陆施主,嵇州茶商屈指难数,怎知聚沙成不了塔?” 陆均晔不屑道:“蚍蜉撼树,成不了气候。” 寂行不置可否:“还有一事忘了同施主说,我那位客人,是名游商。” 陆均晔神色一滞,严肃起来。 “游商行南走北,西至边塞,东至海关,走到哪里,东西便卖到哪里,”寂行侧过头看他,眼波平静,“岂不比囿于嵇州更有一番天地。” 陆均晔佯镇定道:“游商行踪不定,怕是人未到,茶先老,老了的茶叶可不能做茶。” 寂行转着念珠,道:“施主又忘了,聚沙成塔。” 陆均晔:…… “何况茶叶叁月采春,九月采秋,游商自会算着时间前来,若是晚了,边塞饮食与中原大有不同,茶老一些,正配他们的吃食,”寂行娓娓道来,好似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剖白其间利害,“怎么算,也比陆施主给的价更佳,是也不是?” 陆均晔已经憋闷得胡子也在抖,咬牙道:“师父将后路尽数告知,难道不是仍旧最想同我做生意?” 寂行坦然:“是。” 陆均晔少有这么哑口无言的时候:“那你想要什么价?” 寂行就等他这一句,也比了个数字。 身侧那人乍然拔高音量:“比去岁还高?!” 寂行神色不变:“市肆的货价水涨船高,收入自然也该往上提一些。” 他顿了顿,重复一遍:“茶农也要吃饭不是?” 陆均晔死死盯了寂行半天,半点没看出来除了这身行头,他哪里像是出家人。 好在还有个筹码在手上。 陆均晔稳了稳心神,说:“寂行师父的客人是来报喜,倒忘了说,我府上,也来了位客人。” 寂行:“哦?” “也是师父的老熟人了,”陆均晔好似胸有成竹了,迎着寂行的视线道,“小佛主,寂行师父还认得?” 08公子 饮花枯躺了一宿,直到鸡鸣声起才勉强睡去。 意识混混沌沌,还没睡上几个时辰,屋外嘈杂的动静便把她闹得醒来,饮花捂着耳朵,烦闷地翻了个身。 屋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脚步声匆匆忙忙,一路到了她床前。 “起来了,饮花,”林采容拍拍她,催道,“快起,客人都来了。” 饮花将自己埋进被里,权当没听见。 然而反抗不起作用,这位客人似乎重要极了,母亲甚至掀了她的被窝。 身上陡然一凉,饮花意识有些清醒过来。 她坐起身看向她,林采容发觉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眼神略微躲闪,但又强忍着想离开的步子,低声道:“快起了。” 那一瞬的亲近感好似梦中,她这样的反应如同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饮花醒了,说:“嗯。” 姚荣见饮花慢慢吞吞才出来,脸色很差,忌惮什么似的朝外头看了几眼,往常洪亮的嗓门此时被压低:“赶紧去招待客人,陆家的公子,不许怠慢。” 饮花脚步一滞,偏头望了眼母亲,却见她把脸转向了另一侧。 原是这个意思。 “哪个陆家?” “能有哪个,”姚荣没了耐心,伸手来抓她的手臂,“自然是嵇州第一富商陆家!” - 姚家原本没有厢房的,但自从饮花算是成了十里八乡的名人,便常有人上门拜访。 姚荣本就有扩大家宅的打算,将篱笆往外挪了好几寸的同时,在西边建起座厢房。 果真是富人家的做派。 饮花见陆闻达的第一面,就险些被他浑身的金银玉饰晃瞎了眼。 他的衣裳是金色的,上头绣着极艳丽的花纹,不时还有赤色碧色各样式的宝石点缀,朝她走来时,腰间挂着的若干玉佩撞在一起,叮叮当当地响个不停。 “你便是小佛主?”陆闻达颇有兴味地打量着她,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正是,”饮花说,“方才正月,陆公子畏热?” “这……”陆闻达一时卡住,索性收了扇,“是啊,等人等得着急,发了些汗。” 饮花不理会这揶揄,只道:“陆公子是遇上什么难题了?” “若要这样说,也确实是难题……” 他卖关子,饮花偏不捧场,直到他自己忍不住道:“终身大事确实是难题。” 饮花笑了下:“那您怕是找错人了,我可不是媒婆。” 陆闻达愣了一下,哪怕只是一点点的笑意,可她笑起来实在好看,顿时心痒难耐,走近拿扇子勾起饮花的下巴,开口道:“不是媒婆,可以是新娘啊。” 饮花早在被他扇子碰到的那一下就让开了,听闻这话一时语塞,浑身比听那群和尚在她耳朵边上念了一天经还难受。 “那陆公子更是找错人了。” “没找错,”陆闻达当她娇羞,拿平日去青楼哄那些妓子的语调说,“不枉我一大早便来访,小娘子果然名不虚传,真真是美极了!” 饮花实在不想再应付他,今日还是清觉寺众人山门迎春的日子,她还要去一趟。 “陆公子若是无事,我便去忙了。” 说着便要背过身出门去,陆闻达见状立刻大步将门关上,顺道将人锁在自己的两臂之间,低头到她耳边:“怎么这就走了?再陪陪我。” 饮花躲开,从他手臂下的空档钻出去,蹙眉道:“请自重。” 陆闻达的耐心也被消磨了一些:“装什么,你父母可是巴不得现在就让你上了我的马车,嫁到我陆家去。” “他们怎样,与我何干?”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便是要逃也逃不过,”陆闻达边说边靠近,又转为先前的温柔调调,“更何况我的家世样貌,哪一点配不上你?跟了我,我自对你千好万好。” “陆公子千好万好,自是该寻个哪里都好的女子作配,我这样的乡野村姑怎能配得上?” 没见时还好,见了,陆闻达便生出非要得到饮花不可的心思,强硬道:“我偏要你。” 姚淙也是被宠着长大的,怎么没生成这个德性? 饮花看着他,心烦得要命,想了想道:“我整日同神神鬼鬼的打交道,尽是些不吉利的,陆公子就不怕沾上什么不好的东西?” 陆闻达顿时笑了,眉眼间竟也有些少年风流:“我陆家几代行商,为保顺风顺水不知供奉过多少菩萨佛像,又有何惧?” 饮花难得见到脸皮这样厚的人,软硬不吃,又听他道:“更何况小娘子不是小佛主吗,只怕娶回家,福泽绵长啊……” 怎么男子也有这样重的风尘气? 饮花突然觉得,出了家的男子,大抵好了千倍万倍。 “有些福在人间享多了,到了可只剩坠阿鼻地狱的福气了。” “你!”陆闻达笑容一僵,当真有些怒气上头,他缓了缓,咬牙道,“小娘子恐怕也就这张嘴厉害。” “那又如何?” 陆闻达自小被捧在手心里头长大,走到哪里谁不是点头哈腰的,就算哄女人也只是一句两句地调情,多的是那些妓子哄着他要他掏钱。 眼下竟被一个普通女子数落至此? 陆闻达面上有些挂不住,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一把将扇子扔了,上去就想把饮花抱住。 成年男子的力气到底还是大上许多,饮花边躲着边同他抗衡,挪到门边时刚想借机跑出去,门却半点也打不开。 外头有人落了锁。 饮花顿时手脚发凉。 身后传来陆闻达的朗声大笑:“我说什么来着,小娘子的父母可都是巴不得我对你做点什么。” 饮花闭了闭眼,转身望着他,直到陆闻达渐渐收了笑。 “小娘子莫气,你若是从了我,我定当好好待你。” 见饮花后退,陆闻达便怕惊扰了她似的,跟着慢慢靠近。 谁料下一秒,她突然从身后拿了什么东西出来,随着一声巨大的碎裂音,陆闻达只觉自己脑袋上忽然被什么硬物砸了一下,一时愣在原地。 紧接着额上似是有什么热乎乎的液体在往下流,眼前好像被什么糊住了。 饮花将手上剩余的花瓶碎片扔在地上,冷冷道:“陆公子,要给你找个大夫吗?” 09救人 饮花自己也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前她还在安心睡觉,而现在竟被锁在人家柴房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陆闻达脑袋被她砸出了血,趁意识还在,居然还记得先叫来了手下把她绑起来送上他的马车。 饮花反抗不及,被扔进那间豪华车厢里时,险些被里头的浓郁香气熏出泪来。 剩下的姚家几个人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见这个陆公子不知怎的头上居然在流血,恶狠狠说:“人我先带走了,聘礼改日送到。” 姚荣本神色慌乱,听闻这话立刻改了神色,点头哈腰称“是”。 姚淙想去追马车,谁料摔了个踉跄,等爬起来时再也追不上。林采容赶上来,担忧地望了眼驶离的马车,到底还是叹口气,拉着儿子回了家。 饮花发了会儿呆,发觉实在无事可做,便蹲到墙角看排着队过路的蚂蚁。 蚁群有序排列着,个个身负食粮,队伍消失在柴火底下,不知巢在何处。 外头的天也阴沉沉的,应是要下雨了。 饮花环顾四周,顿生出个念头。 脚没被缚住,饮花挪到门边扬声道:“我有话要说,叫你们公子来。” 门外有两人看守,闻声嗤笑道:“我们公子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他想娶我,你说我能见不能见?” 门外静了两秒,饮花听见一阵脚步声远去,大抵是去叫人了。 过了好半晌也没见人来,饮花昨夜觉没睡够,靠在柴火上就这么迷迷糊糊睡过去,再有知觉时是有人在推搡她。 饮花睁眼,只见陆闻达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头上缠了好些圈布条,模样看着很是滑稽,顿时没忍住笑出声。 陆闻达脸色极臭地俯视她,没好气道:“找我做什么?” “我只能做小妾?” 陆闻达愣了:“啊?” 饮花没有重复一次的打算,只这么看着他。 “当然不是!”他反应过来,立刻俯身将她扶起,“小娘子原是担心这个,放心!你若想做妻,让你做就是了!莫说如此,你想要什么我便给你什么!” 看来果真是流连花丛的公子哥儿,知道说什么话能讨姑娘欢心。 饮花假意道:“可是我刚刚还砸伤了你。” 陆闻达好似这会儿头上才开始疼,五官都皱在了一起,随即摆手道:“罢了罢了,本来也是我唐突了。” “那……”饮花低头看了看自己被缚住的手。 陆闻达立即意会:“赶紧给夫人松开!干嘛呢都!” 饮花被松了绑,忽然上前扯住了陆闻达的一截衣袖:“陆公子真是宽宏大量……” 她讲话语气虽仍旧僵硬,但比起先前已是软和许多,陆闻达人都酥了,正欲伸手握住她的,她却立时松开。 陆闻达还当饮花娇羞,突然也不那么急切了,像被勾了魂似的开口道:“小娘子……” 眼见着两颗颗小小的黑点顺着他的手腕往上爬,消失在了袖间,饮花退回原位,又说:“能烧些炭火来吗?冷。” “还烧炭做什么,”陆闻达想来牵她,“我带你走。” “我想在这里,再同你说会儿话。”饮花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他身后的仆从。 陆闻达心里大喜,还当这是女儿家的情趣,转身厉色道:“还不赶紧退下,去把炭火盆端来,没见夫人冷吗?” 仆从忙称是,出去时顺手把门也带上了。 陆闻达又想来抱她,饮花躲开,说:“我只是想同你说说话,旁的事,来日方长。” 陆闻达不快了一下,旋即想明白了:“对对对,来日方长!” 饮花跟他有一搭没一搭闲谈了一会儿,心里计算着时间,黑隐虫这会儿也该发挥作用了。 “嘶……” “怎么了?” “无事,就是不知怎的身上有点痒。”陆闻达不适地动了几下,忽然开始胡乱挠起自己。 敲门声响,门外仆从道:“少爷,炭火来了。” “进来。” 陆闻达吩咐下人把炭火盆放在中间,又将他们赶了出去。 饮花开口道:“大约这里太潮才如此,你来烤烤火。” 陆闻达闻言靠过来,痴痴道:“小娘子这样体贴。” 饮花笑笑:“是吗?” “当然!” 陆闻达本还存着旖旎心思,谁料越烘身上越发痒起来。 痒意时而停留在脖颈间,时而又跑去了后背,折磨得人浑身不适,根本已然顾不上调情。 “公子不舒服的话不若先回去吧,许是柴房不干净。” 陆闻达正热得头晕眼花,身上又不舒服,便说:“也好。” 他站起身,却见饮花没有要动的意思,催道:“小娘子快随我一道走。” “我在这里待得久了,再暖一暖便去寻公子。” “我叫他们把炭火再端……” “不必了,”饮花忙道,见陆闻达皱了眉头,假意柔声道,“何必麻烦,我暖片刻便去,再说,公子莫不是又忘了,来日方长……” 陆闻达见她颊上红红,顿时心旌荡漾起来:“好,好,来日方长!” 花花公子终于被哄走了,只留了一个随从还在门口候着。 “把门关上,冷得很。” 那随从很是会见风使舵,几乎立刻回:“是,夫人!” 门被关上,只剩她一个。 没了绳子的束缚,活动起来便利许多。 饮花深吸口气,捡起旁边的两根粗木棍,夹起盆中的炭火放进柴火堆中,顿生出一缕烟气,木色转而发红,接着燃成灰烬。 燃烧的趋势悄无声息地开始,饮花如是又扔了几块在其他角落,等到觉得差不多了,忽地用木棍一下将炭火盆打翻到柴火上。 浓烈的白烟升起,连同先前的位置终于燃起点火光。 “来人!快救火!” - 窗外飘起了雨,雨势有渐大的迹象,打得那几枝梅花摇摇曳曳。 陆均晔的话犹如平地惊雷。 寂行拨念珠的手一顿:“哦?” 只从反应,陆均晔压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个年纪这样轻的和尚,却连他也无法全然看透,实在是个难缠对手。 “我儿今日去小佛主府上提亲,谁料竟被她所伤乃至见血,便邀小佛主去了舍下做客。” 寂行面色无波:“陆公子可有大碍?” 陆均晔一愣,随即道:“伤了脑袋,大夫说下手不轻。” “那陆公子可要好好养伤。” 就这样? 陆均晔心有不甘。 “听闻小佛主与贵寺颇有渊源,又是跟寂行师父从小长大的情谊,竟不值得一问?” “若是每位来进香的施主都要贫僧一问,这佛经,恐也没时间念了。” 陆均晔:…… 他想了想,又道:“杀人偿命,伤人自然亦要偿还,那将小佛主送进府衙,寂行师父觉得可行否?” 寂行垂手,宽大的衣袖跟着垂下。 “那便交由官府断案,”寂行似是又在看那几枝梅花,“她若伤人,必是事出有因。” “师父这是什么意思?” “知子莫若父,想必陆公子受伤前究竟发生过什么,便是猜,陆施主应当也猜出了几分,若是被官府查出来前情……” 他故意没说下去,陆均晔心下一紧。 原也是恐吓他的把戏,且不论家里那不成器的儿子根本不愿意把人送官,便是真送了,他陆家的名声怕是也要坏上一截。 那个小佛主又似乎是个有本事的,去提亲本也是为了纳个妾讨彩头,如今既然如此,轻易还是不要招惹…… 算盘落空,面子不能落,陆均晔冷哼道:“那便如寂行师父所愿,将其移交官府了。” 陆均晔正欲拂袖离去,却听寂行道:“施主且慢。” 莫非还有转机? 陆均晔回过身,抑住喜色问道:“师父还有何事?” “生意,可是按此价了?” 陆均晔的表情彻底僵住:“……是。” 人终于送走了。 寂行掩在袖间的手虚虚握住,面上终于露出些不那么笃定的神色。 寂归进来道:“师兄,人走了,看着很是生气。” “师弟,”寂行紧了紧手中的佛珠,问,“山下可还有你俗家时相熟的江湖人士?” 寂归极少见师兄这么严肃的模样,顿时心下一凛:“可是出什么事了?” “她落进了陆均晔手里,等人去救。” 寂归摸不着头脑:“谁?” “饮花。” “啊?”寂归困惑道,“她在她的西厢房啊。” 寂行:? 10雨幕 寂归取来伞时,转身却见寂行已不在原地。 朦胧的雨幕虚虚笼罩着他,约莫地面被雨打得太过湿滑,寂行险些脚下不稳。 寂归追过去递上伞:“师兄慢些。” - 下人们陆陆续续都赶来救火,饮花起初还在一旁作出急切的模样,趁没人发觉的档口立刻向门口去。 她被带来陆宅时留心注意了路线,一路顺畅到了门口。 外头有两个守门的家丁,饮花想了想,换作一副惊惧的神情小跑出去:“里头走水了,快去帮忙救火!” 那两人是亲眼见着这女子被绑着手跟在少爷后头走进去的,顿时狐疑道:“你不是被绑着来的那个吗?” 饮花灵机一动,故作含羞带怯的神情道:“陆公子非要如此……” 两人神情皆是一滞,一人又道:“胡说!我家公子还受了伤,不是你弄的?” “都说了,是你家公子非要如此……” 随从都是年轻男子,虽未经事,但在这陆府门口守了这么久,多少也知道陆闻达那些风流韵事,一时只当少爷又多了什么新癖好,当下尴尬地移开眼。 其中一人往院子里看去,虽不见火光,却见被屋子掩住的后院正升起缕缕烟气,忙对另一个使了下眼色。 饮花忽悠人也要趁热打铁:“再不去,火就该烧到你们老爷少爷的屋子了!” 听闻这话,两人惊慌对视一眼,赶忙冲了进去。 饮花见两个随从的身影消失在拐角,面上的焦急神色渐隐,出门拐进了一条小道。 这条小道沿着陆家绕了一圈,柴房旁的围墙外便是这路了。 饮花走到烟雾升腾起的地方停下,在一墙之隔的距离听见里头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忽然一声凌厉的怒喝传来:“小娘子呢!” 下人不知说了什么,饮花竖着耳朵听也没听见,偏又能听见陆闻达说话:“她要是死在里头,你也别活了!” 饮花这回隐约听见那下人连声道:“是是是!” “给我进去看看!” 接着又只剩那些杂乱的声音,过了半晌才听见陆闻达像是要将牙嚼碎似的,怒道:“好啊!好啊!” “你们!给我出去找!掘地叁尺也要把人挖出来!” 这是发现了? 忽然有什么落在了鼻尖上,一下有些凉,饮花摸摸鼻子,抬头。 乌云已压到了头顶来,还没等人反应,越来越多的雨珠子落下来。本就未燃起怎样大的火,加上愈多的水汽相助,墙内的烟气已下去不少。 巷口几道身影匆匆过去,估计是陆闻达派来的人按去她家的路线追了。 眼见着里头的火被灭得差不多,饮花思忖之下,寻了另一条道也打道回府。 被雨淋湿了不少才见有卖货郎在兜售油纸伞。 老汉身着蓑笠,肩上担子一前一后挑着些把伞,饮花过去挑了一把,付了银子撑开伞时赞道:“伞面绘得着实精美。” 那老丈爽朗笑了几声,不免听出几分骄傲道:“我女儿画的,她手巧。” 饮花握着伞柄转了两圈,从一面透过来的莲花图案也跟着转起来,于冬末的冷雨中盛放。 “嗯,好看。” - 饮花悄悄回了家一趟,没见家中几人有何不妥,大约陆闻达的人寻人不见回去禀报了。 她不想回家,没怎么犹豫便径直上了山。 饮花同寂行的几个师兄弟都打了招呼,得知他在会客,便回了她的那间厢房。 方才淋了雨,饮花本欲先洗个热水澡,结果因着屋里暖和,又接连一番奔波,她沾上软榻没多久,便闷头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沉,醒来时脑袋一阵晕眩,鼻子也好似闷闷的,饮花使劲吸了两下鼻子,才觉得透进来些气。 “醒了?” 饮花正打着哈欠坐起身,倏忽听见有人说话,不防惊了一个哆嗦。 哈欠打到一半,饮花泪眼朦胧间才注意到不远处坐了一人。 往常午后阳光明媚时,屋里常有光亮伴着树影摇曳,今日雨打风吹,室内也跟着暗了不少。 但勾勒得出他的轮廓。 寂行点了桌上的灯,袖间带风,摇曳的就变成了灯火。 他走过来,一言不发地凝着她,饮花被看得发毛,顾不上问他怎么在这儿,只听寂行忽道:“起来。” “啊?” “站起来。” “喔……” 饮花竟也没想起来要问他为什么,站起身时头晕了一下,脚下险些一个踉跄,手肘忽被人托住。 那只手很快松开,饮花忽然有些想把他拽回来。 现在好冷,可他掌心是暖的。 寂行视线将她从头到脚逡巡了一番,很是反常。 饮花忍不住问:“……你看什么?” 声音闷了不少,响在脑海里头一般,饮花不适地晃了晃脑袋。 寂行蹙起眉,冷不丁道:“你着凉了?” 饮花怔住一下,摸了摸额头:“有吗?” 寂行眉头皱得更紧:“躺回去。” 饮花:? “你在训犬吗?邻居家小四儿就是这么训他家小狗的!” 小四儿是个五岁的娃娃。 “不是,”寂行愣了一下,说,“感染风寒了,就要捂着。” 饮花“哦”了一声,不同他计较。 两人一站一卧,大眼瞪小眼了片刻,饮花先开口:“我要洗澡。” 寂行似是有别的话要说,但只闷了半晌,道:“我去烧水。” 11交代 寂行动作倒快,烧了水来将她的浴桶放了半满,就头也不回地要出门去。 “等等,”饮花手指探下去轻掠过水面,叫住他道,“烫。” 明明已经加过凉水了。 寂行看看她,仍是出了门。 雨势渐大,打在窗棂。 饮花将衣裳除个干净,整个人埋进浴桶里。 热度正好,烫不着人,被温热的水一拥住,奔波带来的疲累就几乎顷刻间烟消云散。 饮花惬意地舒了口气,听见外头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她知道是谁,还要问:“谁?” 那人答非所问:“打了凉水,还要吗?” “要,”饮花顽劣心起,“你送进来吧。” 他什么动作都轻缓,推门是,进来的脚步声也是。 忽然“砰”地一声,是木桶砸在了地面,水晃晃荡荡响了几回,紧接着那串脚步声匆匆折返。 饮花本背对着他,听见这动静快意地笑起来,转身支起手臂在桶边上,笑说:“怎么走了。” “水就放在此处,”寂行微垂着头,又道,“想必施主用不着了。” 饮花不计较他又叫她什么“施主”,只说:“帮我拎过来嘛,够不着。” 松阔的衣袍罩在他身上,衬得这人挺拔得如同他院里的青松。 寂行没动,甚至有要往外走的迹象,饮花便道:“那你去叫寂安,他总不会不听我的。” 那人憋了许久似的,终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男女授受不亲。” “他才几岁,”饮花笑得埋进臂弯,“况且又没叫你帮我洗,你大可以闭着眼将水送来。” 她顺了顺气,拖着调调强调:“还烫着呢……” 寂行少有对人束手无策的时候,如果有,多半是与面前这位有些关联。 饮花见他默不作声地回过身来,眼神没有一点往她这处飘,只低头提起了木桶,闭上眼循着记忆的方向向她靠近。 “左一寸。” 饮花发号施令,寂行就跟着挪。 “再左一些。” “右一寸。” …… 如是几个来回,寂行忽而停下,开口道:“莫再胡闹了。” “哦,”饮花应下,说,“那你再左一些。” 寂行微蹙着眉,似在犹疑。 “没骗你。” 寂行便真的往左移了一小步。 外头雨水声淅沥,这里也是。 她不再瞎指挥后似是专心沐浴起来,细微的水流混着外头的动静,闹腾得人难得觉出几分不清净。 寂行凭声断着方位,忽而那处的响动沉寂下去,他顿住一刹,继而按着方才记忆里的路线走。 饮花见他步子更显出几分小心,顿觉好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来。 “可到了?”寂行问。 无人应他。 寂行抿抿唇,接着向前。 再有几步,忽然之间脚尖撞上了什么,寂行整个人不受控地往前倒去,他立刻右手稳住木桶,水是只溅出来了一点,场面却变得有些难以言明。 寂行下意识睁了眼,扶住什么以稳住身形,入目却是一片雪白的肌理,以及那双生得张扬的眼睛。 两人对视了几秒,寂行先反应过来,匆忙背过身去。手上的念珠被拨弄得失了方寸,节奏紊乱着触击彼此。 饮花脸上发烫,身子向下沉了沉。 她是要逗他,却没想到会成现在这样的情形。 寂行抓住的是浴桶的边缘,俯身掌控住平衡时,所有呼吸都落在了她头上。 他没看见什么吧? 寂行冷淡的声线此时变得有些莫名:“施主恕罪。” 饮花继续将自己往下埋,水淹过她的肩膀:“何罪?你看见什么了?” 寂行默了会儿,道:“此事定给你个交代。” “啊?” 寂行步履生风地走了,好似她是什么在后头追他的怪物。 饮花不知他要做什么,望了眼被放在不远处的凉水桶,突然想到—— 交代?那他是全看见了?! 玩大了。 - 过了几个时辰,连雨都停了,说要给交代的人却还连人影也没见着。 饮花在屋子里踱步了几十个来回,打算直接杀到寂行那儿去。 早晨兵荒马乱,出来得匆忙,铃铛落在了山下卧房里,便没了要他听见她的小器具。 于是饮花抬手敲了敲门,没人应,便只好又敲几遍,这回里头终于有人说:“进。” 饮花开门进去,寂行正伏案写着什么,写完这个字才抬眼看过来,看起来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泰然。 寂行像是没有要与她搭话的打算,继续抬腕写字。 饮花心道,他不觉得奇怪,那她有什么好奇怪的? “在写什么?”她走过去问道。 “《楞严经》。” “你不是抄了许多遍了吗?” “嗯,”寂行笔尖稍顿,道,“这回不一样。” 饮花看着纸上他的字,与自己的很是相仿。 “哪里不一样?” 寂行默了一瞬,说:“是给你抄的。” “给我?”饮花想了想,问,“这就是你说的交代?” “嗯。” 饮花气笑了:“谁赔罪用手抄的经书啊!” “贫僧。” 饮花:…… 好气人的和尚。 “不必,你什么也没看见,更何况我看不进去经书你又不是不知道。” “诵读经文使人常清静。” 饮花被说得噎住,道:“你已经够清净了,我若是再清净,我们待在一起要闷死了。” 寂行欲言又止,罕见地没有再教育她。 “总之,你别抄了,我要是想要自己写,反正我们的字都一样。” 饮花是没有带开玩笑的意味说的,却见寂行面上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说:“不一样,我的字在地上,你的是天上的鸟儿。” - 幼时明明是一同跟住持学的书法,寂行却总是比她学得像,也极端方,她的呢,一笔一画总说不上来的潇洒。 饮花看见纸上错落排布着的字体,再看看住持的范本,又看看寂行的,顿时躲去墙角对自己生了好久的闷气。 寂行来叫她,说:“接着去练。” 饮花就发脾气:“不写了!再也不写了!” 其实她只是生自己的气,说着说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小寂行手足无措,求助地看向师父。 湛空被孩子逗乐,过来说了句话,教饮花记到今天。 “小饮花的字是自由的鸟儿,是要飞到天上去的,好看。” 饮花吸吸鼻子,指着寂行问:“那他的呢?” 住持说:“寂行的字是落在地上的,也好看。” 鸟儿再自由也不能飞破天去,饮花几个字就能用完一张纸,着实铺张了些,于是住持派寂行教她接着练。 那时饮花没念过书,只母亲教过她写字,后来弟弟出生,字便再没学过,直到湛空再教她。 母亲是她的第一位老师,湛空住持是第二位,第叁位,则是寂行。 寂行做小先生挺有模有样的,不厌其烦地带着唯一的学生练字。 那是饮花最烦寂行的时候,因为每写一个笔画,寂行就会纠正她一次,她不服地嘟囔:“我就没有一笔是写对的吗!” 寂行沉默了,然后说:“没有。” 饮花哭了,大哭,并哭着把人告到了湛空那里。 湛空啼笑皆非,问她:“怎么了?” 饮花抽抽噎噎把事情说了一遍,逗得人大笑。 湛空象征性地说了寂行一通,把孩子哄好了,又让他们接着去写。 有人撑腰,饮花很是趾高气扬:“你要好好教我!要夸我!” 小和尚认真地:“嗯。” 她的字总写得歪歪扭扭,寂行多次纠正无果,终于看不下去,急得握着她的小手去写,饮花数次反抗,无果。 到后来字是规整了一些,小姑娘人也惆怅了,说:“我的鸟儿被笼子关住了。” 寂行愣了一下,发现握着的那只小手不再挣扎,突然才想起来他自小就学过的一个词叫——男女有别。 12戏台 有人在一旁吵闹个不停,寂行终于还是放下笔。 饮花问:“不写了?” “嗯。” 饮花还没来得及高兴,寂行又道:“《楞严经》共十卷,非一朝一夕能抄写完毕,日后完成再赠予施主。” “……你自己留着吧。” 寂行不同她辩,走到一边开了窗。 被雨冲刷过的天地清明,一切又是新的。 饮花走过去,感到扑面而来的雨后清新气。 两人这么安静并肩立了片刻,寂行忽而开口道:“去陆家了?” 饮花讶异地侧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陆均晔方才来过。” 陆均晔跟清觉寺合作多年,饮花也曾见过,闻此若有所思道:“他们父子俩长得挺像的。” “受伤没有?” “嗯?” 寂行问得突然,饮花愣住,忽然想起初醒来时,他莫名其妙要她站起来,又将她打量了一遍。 她回过神,答:“没。” 寂行这才问:“出了什么事?” 饮花将来龙去脉同他讲了一遍,寂行的眉头越锁越深。 饮花在他开口前忙道:“我确认过火基本扑灭了才回来的,不许骂我。” 寂行:…… “怎么不说话?这也要生我的气?你好小气。” 寂行:? “怎么,”饮花说,“有些人可是能气上个两年,都不肯搭理我。” 寂行敛眸没搭话,良久道:“往后行事,切记叁思后行,量力而为。” “知道了。” “凡事以自己的安危为先,”寂行转头凝住她的眼睛,问,“懂吗?” 他神情严肃,眼里写满认真。 饮花眨眨眼,点头:“嗯。” 这双眼睛,惯会骗人的。 寂行垂眸,发出极轻的一声叹息:“休息去吧。” “不要。” “还是施主要跟着一起抄经?” 寂行问完,面前那人便像被踩着了尾巴,借口有事一溜烟跑了。 她自有她解决事情的办法,又何须他去救。 寂行回到案前,提笔。 第一卷还未抄完。 - 饮花平常没事便爱往山上躲,惹了事就更是如此。 虽中途回过一趟家,却并不被家里人待见,便趁着正月的日子上山吃斋念佛,陆家竟也没来找她的麻烦。 饮花接连在寺里待了好些天,寂安最常被她拿来戏弄着打发时间。 直到第五天,他终于崩溃道:“饮花姐姐这几日怎么这样闲!山下没有活计吗!” 饮花半开玩笑说:“这几日不赚银子了,有仇家追杀,逃命呢。” 寂安被她忽悠惯了,立即道:“我才不信!” “不信啊,”饮花嗑完两颗瓜子,道,“那你且等着,若是仇家找上门来,我一定先拉你挡着。” 寂安顾忌着周围的人,气闷道:“我还是孩子!” “我也是。” 寂安没见过多少女子,更没见过能面不红气不喘讲出这种话的女子。 他说不过饮花,倒是把自己憋得够呛,借口道:“戏台后头正忙,小僧去搭把手。” “去吧去吧。” 饮花热络同他告别,寂安却毫不留恋地转身就走。 若不是这儿都是人,出家人该成熟稳重,寂安能跑得立马消失。 饮花仍是坐在她第一排的老位子,磕完瓜子儿没事做,寂安跑了,等待的时间就被拉得很长。 这是庙里一年一度唱戏的日子,与庙会时不同,平常庙会由四方来的戏班子登台,唱的皆是俗世凡情,图个接地气,图个热闹。 而每年正月初六这日,清觉寺搭起的戏台则是要寺里的僧人登上来演,演的皆是佛经典籍里的故事,为的是传教佛学,是要高深莫测的佛家玄奥也有人情。 小佛主的名号在这片还算响当当,不时有人来跟她打招呼,饮花也都笑着应了。 后头几排忽然有人说:“姚夫人来了。” 饮花本没听见,偏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好意提醒。 饮花一回头,果然见母子两人一前一后地朝这里来。 瓜子嗑完了,怪没意思,饮花视若无睹,一头钻进了戏台后去。 小小的地界挤着不少人,饮花低头看路,不小心撞着了谁,抬眼一看,是由莲泉庵来的妙尘师太。 饮花忙道:“师太见谅。” 妙尘行过佛礼后微微笑,亦同她打了招呼:“饮花施主。” 莲泉庵的一众女尼是叁日前来的,同清觉寺的僧徒共同排演几出戏,年年如此。 妙尘年纪虽长,仍能看出年轻时的容貌昳丽。 饮花爱美人,对她极其自然地生出亲近感,寒暄道:“听闻今年是师太上台?” 妙尘颔首道:“正是。” “好几年未曾见过师太登台了,今日唱的是哪出?” “摩诃婆波提。” 饮花想了想:“可是比丘尼创始祖?” 妙尘面上微讶一瞬,随即欣然道:“不错。” 旁边有人过去,碰得饮花身子一歪。 人没倒下,有人扶住了她,左手边是妙尘师太,而右手肘处也有温热的触感传来。 饮花转头,寂行不知何时来了这处,见她站稳后便立时松开。 “你怎来了?” 寂行答:“过路。” 妙尘同寂行颔首致意,随后视线在两人之间默默走了几个回合,忽然笑问:“饮花施主可知摩诃婆波提还是谁?” 这不过是她跟着读佛学时偶然记下的,要说涉猎多深自然没有。 饮花懵懵发出个疑问的音节,下意识看向寂行,后者却没有要给她答案的意思,饮花只好道:“还请师太赐教。” 妙尘笑了笑,说:“这位还是佛陀的养母。” 饮花恍然大悟:“那今日便是要演她与佛陀的戏了?” 只见妙尘点了点头。 “这故事从前倒没演过,有意思!”饮花抚掌道。 “嗯。”妙尘说着,忽然看向寂行。 饮花看看她,又看看右边的闷葫芦,忽然明白了什么,问他:“你今日,演佛陀?” 13观戏 寂行念了这么些年的经书,都在做好一个和尚,饮花有不少次想诓他喝酒吃肉,看他会否破了这些规矩,每每落败。 一个一心做和尚的人,眼下要扮万佛之祖,颇有美梦成真的意思。 饮花不愿到台前去,但又想看寂行在这片刻功德圆满,临了还是坐回了第一排的那张座儿。 她眼巴巴地看着,而好戏开场,先上台的除了妙尘师太,竟是寂安。 小小的个子,圆头圆脑,闹腾劲儿沉下去还算有模有样,就这样演起了幼年佛陀。 好小子,连她也没告诉,藏得够深。 身旁的观众很是捧场,欢呼声掌声一上来就不要命地撒,饮花也跟着喝彩,朝寂安眨眨眼。寂安才不接,匆忙避过。 故事面向百姓,不若经文典籍那样难懂,也不若民间常有耳闻的闲谈轶事。 佛陀俗家时为悉达多太子,其生母去世后,交由继母大幻化抚养,而大幻化的另一个身份,是他母亲的妹妹。养母亦姨母,虽有一子难陀,却待悉达多太子更好,将其视如己出地抚养长大。 国王曾邀相师前来替太子看相,相师泣涕涟涟,言太子具足叁十二种大人之相,将来必会成佛。而难陀亦有大人相,只不过叁十种加身,比之悉达多少了两种。 转眼孩子长大成人,换作寂行上台时,饮花显然听见周围一些女子克制而兴奋的呼声,而她与他的视线只撞上了一瞬。 怪道寂安没告知她要演角的事,又敢躲开自己的挤眉弄眼,敢情是有样学样,这处还有个师父。 寂行在台上的举手投足,仍同平日般温和缓缓,除却衣裳要符合作为太子的身份华丽一些,虽没换作俗家打扮,但也换成了金丝勾的海青。 倒是另一番模样。 饮花托腮盯着他看,渐入了迷。 对白一点点行进,饮花听着听着忽然顿住。 悉达多长大成人后方知自己的身世,动容万分,向养母道:“母亲待我若亲生子,我是难陀的罪人,您将他送走,全身心地抚养我,您的牺牲,我感激不尽……” “不,悉达多,”大幻化说,“父母从不为孩子牺牲,只有对孩子的爱。” …… - 一切结束时,饮花没回过神来,再想按原来的计划躲回后头去为时已晚。 姚淙个子已经快赶上她,只差了一小截,一过来就欣喜道:“姐姐,你也在。” “嗯。” “你许久没回家了,母亲父亲……”姚淙顿了一下,好似有什么难以启齿,说,“还有我,都很想你。” 小孩子的眼神总是明亮,也藏不住心事,说的全是作为弟弟的真心话。 饮花抬手摸摸他的头,开口道:“回去的时候小心。” “姐姐不跟我们一道回去吗?母亲就在那里。”姚淙语气有些失落,指了下后面。 饮花顺着看过去,对上一个略显拘谨的笑容。 “暂时不了。” 饮花没下山回家,也没去后台,径自往寂行的禅房去了。 案上摊开放着寂行正在抄的那卷经书,饮花不由笑出声,想了想,坐下提笔续在他后头写起来。 - 寂行换下那身戏服,换回平日里的素裳,妙尘师太也正从另一间屋里出来。 两人双双行礼,妙尘开口道:“寂行师父演得好,可有所体悟?” 寂行微一思忖:“常怀感恩心,常修慈悲法。” 妙尘师太摇了摇头,笑说:“佛之所以成佛,是放下一切凡尘俗世,换言之,抛妻、弃子、弃父、弃母,若非如此,心怀挂碍,难以成佛啊。” 这位长者几乎每年都会往清觉寺来上这么一两回,同师父算是好友,寂行几乎从小就认识了她,却很少见妙尘师太同他探讨过多佛理,而眼下她笑着如此说,似有言外之意。 寂行说:“贫僧自寺中长大,无父无母,寺中师父师兄弟皆算至亲,共修佛法。” 妙尘不置可否:“师父自己想得明白即可,贫尼需去清点我寺中人带回了。” “恭送师太。” 妙尘没走多远,寂安便跑到他跟前:“师兄!可看见了饮花施主?” “未曾。” “师兄怎么了?不高兴吗?” “没有,”寂行问,“你找她何事?” 寂安立刻满脸懊丧:“没同她说这些事,我去请罪来着……” 寂行微蹙着眉:“要说吗?” “不需要吗?”寂安睁大眼睛,“方才她见着我在台上,朝我笑来着,我都看见她磨牙了,怪渗人。” 寂行:…… “我去找她了,师兄看见了转告我一声。” “嗯。” 不远处莲泉庵的女尼们聚在一处,妙尘师太清点着人数,监院在一旁交谈,大抵在负责待客事宜。 寂行转身朝住处走,脑中一会儿是妙尘的一番话,一会儿又是寂安的叁言两语,到最后只剩个计较—— 我是否也要向她请个罪? 14家人 方才见饮花的母亲和弟弟在台下,寂安又遍寻她不见,寂行是当她下山去了的,却没料到一回屋子,便见她正在自己的案前写些什么。 看着很是专心,不知是否听见他开门关门的动静,没有抬头。 寂行走过去看了一会儿她的字,开口道:“不是不要?” “是不要,”饮花边写边道,“闲来无事抄抄经罢了。” 寂行没说话,饮花写完这句的最后一个字,将笔搁在一旁,望着他道:“怎么了?” 他一副有难言之隐的模样,饮花好半晌才等来一句:“没有提前告知你今日有这出戏,是我的不对。” 饮花愣住,随即笑起来:“告知我做什么?” 寂行皱着眉,半晌道:“不知。” 饮花:? “寂安说该告诉你。” 饮花噎住,随后低声碎碎念道:“还不如一个小孩儿懂事……” 寂行见她不知怎的,忽然起身拿了本经书去边上看,于是只好自己坐过来接下去写。 这支毛笔用了有段日子。 饮花做了小佛主,便逐渐有了进账。 起初是将别人送她的鸡鸭全往山上送,送到寂行跟前,寂行说不要,她就带下山,隔几日又换一只拎上来。 和尚哪能食荤腥,饮花却说:“我往后不常来的话,这鸡还能给你叫几声,听着热闹。” 寂行默住,计较起“不常来”那几个字眼,饮花当他要妥协,趁热打铁问:“还是给你换两只斗鸡来?更热闹!” 寂行没要斗鸡,留下了这只,圈养在他的院子里。 后来鸡是不见了的,大概是某一日寂行看它被拘着不快活,将它放出去透气,它便再没回来过。饮花问是否要再送一只来,寂行这回斩钉截铁不再养了。 小佛主有银子,之后挑了支狼毫笔赠他,心道舞文弄墨的人应当会喜欢这个。 寂行没再拒绝,再说不要,她该恼了,于是一用就用到现在。 狼毫在纸面摩擦而过,留下一个个成型的小楷。 “寂行,”饮花忽然叫他,“你姓什么?” 寂行怔愣住,似曾相识的问题,许久没听见过了。 - 清觉寺的香火自寂行记事起就很旺盛,来求什么的香客都有,求子的也多。 当地有个规矩,寺庙里求来的孩子都会记录在册,每年除夕都要去庙里领碗年夜饭。 寂行记性很好,很小就能记住许多人,顺理成章记住了那个连着几年都会被母亲领着来的小姑娘。 听说她的名字也是师父起的,叫什么来着,饮花。 小姑娘在他眼里就是个小孩儿,他自己也是个小孩儿,寂行对每一个往来的人都称呼为“施主”,小姑娘的母亲教她叫人,于是她开口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师父。” 寺中没有同龄人,寂行就只好把自己变成其他人的同龄人,日子久了,他总觉得自己是大人。 小寂行没同任何人讲过,有孩子被领来上香时,他是很高兴的。他们该是什么样,与自己有什么不同,一切都是未知,凡是未知,他都想知道。 可孩子总是吵闹,佛前也要喧哗,甚至还有比他还大些的孩子打翻了香炉,此番大不敬的事,他做不出,也看不惯。 于是寂行觉得他们也没什么好,除了有父母,还有什么好的。 饮花比他小上两年,等到他七岁时,她才五岁。 她每一年都被母亲牵着手领来,就这样也还是会摔跤,寂行见到过,觉得好笑。她也从不吵不闹,见着人就笑,笑起来憨态可掬。 她的母亲有时会逗他,说话时温温柔柔的,寂行也喜欢,心想,天底下的母亲好像都不一样,他如果有母亲,最好也是这样。 寂行不再期待任何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孩子到来,但渐渐地,会每年留出一碗她的年夜饭。 直到他七岁那年,这年除夕是她自己来的。 之所以记得这样清楚,是因那天白日他刚满年纪,便迫不及待要师父提前些日子,给他授了沙弥戒,从此做了有戒印的真和尚。 她孤身一人,师父问她母亲在哪,她说在家里照看弟弟,寂行见师父沉默,心里突然也好似被什么堵住。 师父又问她是怎么上山的,饮花奶声奶气道:“一个姐姐牵我上来的,喏,在那里。” 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发现也是位每年都会来的香客。 然而日子特殊,人人行色匆匆,赶着回家团聚,那位女香客很快便走了。 湛空不放心饮花一个人下山,最终决定将孩子留在这里用完膳再走。 寂行坐在住持旁边,饮花被安排在他们之间,方便看顾。 那是他们一起吃的第一顿年夜饭。 饮花的家人到了也没来接,寂行悄悄对住持说:“师父,我送她吧。” 湛空微讶道:“你方受过戒,不宜奔波,更何况你也还小。” “寂行已是沙弥,不小了,”小孩儿说起话却不像小孩儿,“师父说过,我受了戒,伤口还未结痂,以防万一,今夜不能入眠,师兄们都正忙,便让我来送吧。” 湛空考虑片刻,点头答应,嘱咐他一路小心。 山路半明半昧,寂行走在前头,走着走着忽然不见了跟着的脚步声,再一回头,饮花坐在台阶上开始大哭。 寂行一慌,走过去问道:“怎么了?” 小姑娘抽抽噎噎:“你走得太快了!” 寂行第一回见孩子哭,还是女孩儿,一时手忙脚乱,头皮疼,脑里也开始疼:“别哭了……” 饮花不理他,哭得厉害。 寂行想了想,犹犹豫豫把衣袖递给她:“施主牵着吧,贫僧走慢点便是。” 小孩的脸着实多变,方才还哭,现今踩台阶踩得开心。 寂行小心翼翼放慢步子,忽听她问:“你叫什么?” “寂行。” “你姓季啊!” “……不是。” “那你姓什么?” 这级台阶有些滑,寂行停下来一会儿,等她下来才接着慢慢走,边走边说:“天下佛家,皆称释种。” 衣袖一紧,向前走的步子被阻住,寂行回头,看见小姑娘皱着脸,还带着鼻音道:“我听不懂。” 寂行:…… “就是天下的出家人,都姓释。” 饮花脸上浮现出一抹喜色:“母亲说,我是庙里起的名字,跟庙里姓,那我是不是跟你一样?” 寂行没会反应过来:“嗯?” “我叫饮花,”饮花说着松开袖子,转而去牵他的手,“我们以后也是一家人了。” 寂行像被火燎了似的下意识躲开,弹出去几丈远。 饮花站在原地,眼睛都睁大了看他,寂行也意识到自己失态,整理了一番衣裳,站好。 “姓氏一样,不就是一家人吗?”饮花认真问。 寂行自以为很会讲道理,面对这个问题居然无法解答。 她眼睛里头方才的眼泪还未干,寂行确信,假如自己否认,她又该哭了。 于是只好说:“是。” 其间有几分被迫,又有几分窃喜,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怎么不说话?” 寂行被从那条山路上牵扯回来,对上饮花沉静的眼。 小姑娘会长大,他也会长大。 他接上她的问话:“天下佛家,皆称释种。” “那我跟了庙里的姓,我们是一家人吗?”她说。 小姑娘还在问一样的问题,他这回不假思索,给了同样的回答。 “是。” 饮花得了满意的答案,偏过头去看窗外的景。 母亲带着弟弟来看戏,却同她像陌生人。家人,还不如寂行寂安像家人。 饮花漫无边际地放空,忽然思及寂行今日在台上叫了母亲。他自小无父无母,如何习惯这样的称呼。 饮花怕他难过,回过头又叫他,寂行应声望过来。 她对寂行,又像对自己说:“我们是一家人。” 15犬吠 饮花将巢落在清觉寺里,年节时找上门的活计不多,难得清闲一段日子,等来了正月十五。 元宵这日的庙会是圩乡老少皆喜的去处,灯笼从清觉寺的山道就开始悬着,到了山脚,就陈列起卖各种小玩意儿的摊位,往外延出长长的一条路。 饮花许久没出山门,也着实闷得慌,便约寂行去逛上一逛。 可来得不巧,有人来请寂行诵经超度,饮花索性跟着,打定主意待结束就将他挟去赏玩。 - 往生者是位老太太,事主是其独子,看着年纪不是很大,约莫不惑之年。 陈水生还在亲人骤然去世的悲痛中,路上向二人哭诉道:“我父母老来得子,本该到了享清福的时候,谁料父亲前年去了,母亲竟也……” “阿弥陀佛,”寂行安抚道,“祸福难料,施主请节哀。” 饮花附和着安慰了一句。 这段路途有些不平,寂行小声提醒:“小心。” 饮花:“嗯。” 话音刚落,便听“砰”地一声。 饮花吓了一跳,却见在前头领路的陈水生摔了一大跤。 两人正欲去扶,那人忽然一拳捶在地上,忿忿骂道:“说来说去还是那个老不死的错!” 寂行手一顿,接着去搀他。 饮花在一旁问:“可还好?” 陈水生垂头看着手,上面沾了泥,他也不擦,只渐咬紧了腮帮,似是在忍耐着什么,半晌才从牙关里吐出话来:“我母亲,就是在去给那个老不死的上香回来路上,这么摔没的……” 饮花刚想打听老不死的是谁,寂行就好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看过来,到嘴边的话便立时被咽了回去。 虽没有主动问,陈水生在路上还是将来龙去脉告知了二人。 当朝奉行佛法,大大小小的寺院不少,清觉寺是这处最大的一间,而圩乡在几十年前还有几间小庙。香火总有错落,为保生存,它们都陆续选择并入大寺。 只有一个和尚例外,现今已无人知其来处。 他在圩乡边上盖起间小庙,说是庙宇,其实不过一间草屋,后来有了乡亲的帮忙,才砌起了稍微像样些的屋舍。 没有晨钟暮鼓,没有大雄宝殿内的那般金身佛像,他只守着一尊小佛像,日日准时进香、诵经。 他没什么香客,只有周遭图便利的百姓,或是一些年长的,不太能爬得上山的老人家会来这里,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一来二去便成了熟识,陈水生的母亲算是其一。 转眼就是几十年。 后来老和尚故去,一个野僧,无人替他料理后事,陈母连着其他一些老太太顾念情谊,叫了家里的子孙将他下葬。也只有她们,年年都记得去给他上柱香。 “那些个老太太一个接一个都走了,只剩我母亲还在,她这几年慢慢糊涂了记不清事,却总记得要去给那老和尚上香,”陈水生推开大门,带着他们进了院子,“到了。” 远远就听见有犬吠声,开了门声音就更清晰。 院中有只没栓上绳的黄犬,见了她们就越发狂吠得厉害。 “闭嘴!”陈水生呵斥道。 黄狗被训斥了,犬吠声闷着,好似成了低低的呜咽。 饮花不动声色往寂行身后躲了躲,得来他一个细微的侧目。 饮花没放过他微勾的唇角,小声肯定道:“你笑我。” 寂行:“嗯。” 轻易承认,倒教人不好兴师问罪。 饮花正气闷,寂行已经抬脚朝堂屋走去,她赶忙把气憋回去,紧跟在寂行身边,生怕那狗追来。 遗体正放在堂屋里停灵,脚头点着一盏长明灯。 是个心地良善的老人家,走得却潦草了些,饮花心中唏嘘,跟着寂行向遗体行了个礼。 陈水生问:“师父,现在开始吗?” 寂行视线扫过屋子。 前日民间开始上灯,陈家祭台正靠墙摆着,上头陈列着几块牌位,前面燃着烧了半截的香。 近里屋的地方还支了张矮桌,错落放着几个餐碗。 他眉头一皱,示意道:“烦劳施主先撤去荤盘。” 陈水生连连称是,索性将整张桌子都端进了里屋,随后搬了张矮凳来欲放在寂行身后:“师父坐。” “不必,”饮花拦住,道,“取蒲团来便好。” 陈水生动作一滞,面色尴尬道:“家中没有这物……” 饮花惊奇道:“令堂常礼佛,怎会没有?” 他干笑两声:“老和尚害死了我母亲,跟他沾边的东西不吉利,我便丢了。” 饮花神色僵住,下意识看了眼寂行。 “不必了,”寂行忽然开口,“都先避一避吧。” 陈水生言语不敬情有可原,可当着和尚的面骂和尚,又随意处置佛家之物,寂行说不得,饮花却看他不惯,便对他道:“咱们出去吧。” “好好好!” 饮花跟在他后面出去,并替寂行将门关了。 陈水生挽着裤腿道:“我地里还有农活要做,小佛主请自便。” “好。” “你跟不跟我去?” 饮花正好回头确认门是否关好,听闻这句“啊”了一声,转身却发现这话是他跟狗说的,顿时缄默。 精瘦的黄狗晃了晃尾巴,响亮地叫了几声。 “去啊,行!” 陈水生扛上锄头,冲那狗招呼一声,谁料它竟突然上来咬住了他的裤腿。 “畜牲!松开!” 狗咬得很紧,低低的犬吠同时在喉咙里滚。 饮花想帮忙,又不敢上前,刚想拿根棍子将其赶走,却见陈水生一脚将狗踹开。 这该是黄白杂色的犬,而眼下仰卧在地,腹部的毛发染得净是脏污,隐约可见原本的白色。 它很快翻过身来,又跳过来咬住陈水生的裤腿,陈水生边骂边踹它,它就又咬上来。 饮花问:“它平日也是如此吗?” “不是,以前都很乖,也不怎么叫,”陈水生甩不开它,欲换锄头来杵,不耐烦道,“就这几天才变得这么不听话。” “别!”饮花见他锄头柄要落下,连忙阻拦,“事出反常,您今日还是不要再出门为好。” “小佛主说的这是什么话?庄稼人不种地,还怎么过日子?” 饮花没有来得及辩驳,忽听得身后的屋子里传来什么东西摔落的声音。 她忙推开门,寂行背对着她站着,目光落处是不远处祭台前的地面。 而地上躺着的,是几块陈家祖先的牌位。 16天命 一切发生得突然,就在所有人都愣在原地时,那只黄犬忽然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直冲着里头咆哮。 陈水生回过神来,手里的锄头“哐”的一声砸在地上,跟着大步进去。 狗在寂行身后正对着他叫,陈水生神色忽变,快步过去匆匆扶起祖先的牌位。 发狂的狗成为饮花与寂行之间的阻隔,她不敢踏进门,只小心翼翼叫了声:“寂行……” 寂行微微偏过头来,默然摇了摇头。 将牌位安顿好,陈水生回过身,略带质问的语气道:“敢问师父发生了何事?!” “不知。” “那师父可看见我先祖灵位是怎样倒的?” 寂行:“贫僧方在诵经,未见。” 灵堂上,牌位倒,放在民间是极不吉利的征兆。 因着老和尚的缘故,陈水生本就对出家人有意见,这回又是寂行独自在此发生的事,他便越发闷出一肚子火。 “门关着,窗没开,堂屋里就留着师父一个人,师父竟什么也没看见?”陈水生横眉。 “的确未见。” 狗叫个不停,惹得人烦心,他瞥了眼寂行,意有所指道:“也不看看是对着谁在叫!畜牲!” 寂行回身垂眸看了眼那犬:“施主不若先将此犬带出去,以免惊扰令堂。” 陈水生这才顾忌到什么似的,嘴唇嗫嚅了几下,没说话,只默默看了眼笼着人的白布,接着又将视线尽数投到寂行身上来,才扯了扯嘴角道:“师父也一道出去吧。” 饮花自进门始终冷着脸,听闻这话皱眉问:“这是什么意思?” “小佛主也看到了,眼下这情形大不祥,以免冲撞师父,今日这法事还是不做为好。” 饮花头一回见到这样要求的,又确认一遍:“法事做到一半,不继续了?” 陈水生赔了个转瞬即逝的笑脸:“不做了。” 饮花顿觉无言以对。 倒是寂行开了口:“施主,死者为大……” “师父说得对,”陈水生打断他,伸手去做出搀扶的动作,实则步步将人往门外送,“那便改日再说!” 饮花没见过寂行与人争执,更没见过除了他的师长谁还对他不敬过,当下怒从心起,也顾不得那叫唤个不停的黄犬了,上前几步拉住寂行的臂弯,眼睛却是看着陈水生的。 寂行低了头,看着挡在面前的这人。 饮花不同人笑时,令人感到的寒凉程度并不亚于寂行,陈水生好似被她的眼神钉住,只听她说:“走自然可以,不过有一事忘了提醒。” “小佛主有话不妨直说。” 饮花唇角只勾起一点弧度,轻飘飘道:“您也该未雨绸缪了,不久后恐还有一台丧。” - 二人自是被骂骂咧咧赶出来了,老远还能听见陈水生气急败坏的骂声:“我家就剩我一口人,这不是在咒我死是什么!” 挨骂归挨骂,饮花心情还不错,倒是寂行一言不发。 “还在想那老人家的事?” 没得到寂行的回答,饮花劝慰道:“若是心有不安,你我改日再来一趟将那法事做完,实在等不及今日晚些也成。” 可寂行神情肃穆看着前头的路,权当身旁没这么个人似的。 “要是怕他再赶我们,就让你其他师兄弟来,不必忧心。” 寂行不说话。 饮花开始在心里头数数。 一、二、叁…… 这回寂行没让她等太久,刚数到七,他突然停下步子,转身看向她。 饮花不知怎的,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怎么?” “又测天命了?” 饮花愣住,干笑两声:“没有啊,随口一说,诓他的。” 寂行像是要在她身上盯出个窟窿:“你何时拿生死诓过人?” 饮花沉吟半晌,随口扯了个由头:“你怎知我没有,我们又不是时时刻刻待在一处。” 空气一下很安静,寂行腕间那串佛珠穗子被风吹得偏到一边,饮花手痒,边欲伸手去抓边说道:“还是你想与我形影不离?” 调戏一时爽,但人总要为自己的口不择言付出代价,饮花只抓到了穗子的尾巴,那人就毫不留情地转身朝前走了。 然而饮花哪里是消停的,跟上去说:“你这叫恼羞成怒。” “不说话啊?理理我呗。” “想跟我待在一块儿的人多了,你何必这么不好意思。” “别人知道寂行师父这么小气吗?” “第一次被人扫地出门感觉如何?” …… 饮花胡乱遭说了一通,口干舌燥了寂行也当没听见。 直到她又要再说什么激他,却听他说:“别再轻易测天命了。” “……哦。” “非福泽深厚者,天命不可窥,你因缘尚浅……” “不可如是,”饮花接他的话,小声咕哝,“知道了,两年前就开始念叨,我都会背了。” “你又何曾听过。” 风从指间穿过,饮花下意识握了握掌心。 她抓不住寂行的佛珠穗,也抓不住这风。 “我这样,不风光吗?” “你要的是这风光吗?” 这回换作饮花不说话了。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笑,说:“这不是去庙会的路。” “嗯,先去趟别的地方。” “给老和尚上香?” 寂行侧头望过来,方才你来我往的争辩好似顷刻间烟消云散。 “嗯。” 17了无 从先前陈水生向他们讲述来龙去脉,寂行状似无意问了老和尚的墓地在何处时,饮花就知道会有这么一趟。 公主岭将圩乡与同谷乡分隔开,老和尚往生后便被埋在这山脚下。 此地住民本就不算多,碰上了元宵也都聚到了庙会这样的热闹去处,因而越走越是人烟稀少,不料却碰上了熟悉的面孔。 “妙尘师太?”饮花搓着手臂取暖的动作顿住,略显讶异地试探一声。 日头几乎已经下去,将暮未暮的时分,人被笼在朦胧的暗色里,无法全然看清。 迎面走来的人步子微顿,走近道:“饮花施主。” 果真没认错人。 妙尘朝她身旁也浅笑着颔首示意,寂行跟着同她问过好。 不是饮花非要注意,只是妙尘手上提着的食盒着实引人注目,她扫了一眼,问:“师太怎会来此?” “探访故人。” “还带了吃食,”饮花看着紧闭的食盒,鼻子轻轻嗅了两口,颇为诚心道,“好香。” 虽平日里嘴上总挑叁拣四说他们吃得太素,实则这些年饮花早吃习惯了斋饭,这一闻见香气,腹中还真有饿意滚起来。 妙尘见她的样,脸上被逗出一点笑意来:“施主改日若来我莲泉庵,必好生款待。” 饮花:“那可……” “师太见谅,”寂行顿了顿,说,“我清觉尚未短过吃喝。” 饮花:? 她侧头不可置信地望向声音来处,寂行神色淡淡,一副不过是在陈述事实的模样。 饮花没来得及跟他算账,听见一声轻笑:“寂行原也是会说玩笑话的。” 寂行对这评价不置可否,却被饮花捕捉到他唇角泄露的证据。 “你还笑?” 寂行绷直了嘴角:“没。” 好了,这下连最后一点罪证也被抹去了,臭和尚! 妙尘及时道:“好了,天色暗了,你们若有事要办便快去吧。” “师太行路小心。”寂行颔首。 “二位也是。” - 饮花其实很少对寂行生出什么真生气的念头,只他一路竟哄也不哄,这气便是没有也该生出叁分。 走了一段,寂行停下说:“应是到了。” 眼前是一座孤坟,低矮的土包前立着一块碑。 饮花走近,只见上书:叁忘寺故了无法师之碑。 “原来是叫了无法师。” 饮花低声说着,听见寂行“嗯”了一声。 她立时闭嘴,旋即准备躬身祭拜。 “慢着,”寂行拦住她,蹙眉道,“有人来过。” 这周遭虽看着冷清,碑前却干干净净,甚至摆着个造型精巧的香炉,叁支点着的香烧出叁个明红的圆点。 寂行视线逡巡一圈:“香只燃了一小段,应该刚走不久。” 陈水生说过,他母亲是最后一个还会来给了无上香的人。 …… 饮花与他对视片刻,开口道:“有什么香是可以连着烧这么多天不断的吗?” 寂行摇了摇头。 饮花一时忘了还在跟他置气,绕着墓地仔细检查了一圈,并未发现有什么异样。 两人望着那炉香陷入沉默。 燃成灰色的部分从顶端断裂开,砸在地上碎成香灰,红点周围裹着圈黑色,飘出的烟气被风打散。 脑海中忽然一闪而过个念头,饮花猛地抬头,寂行正望过来,两人异口同声道:“妙尘师太?” - 庙会的热闹把人一下从方才荒郊的寒凉里拉回来,饮花兴冲冲跑到酥油饼摊前买了一个,边吃边接着去逛别的摊位。 寂行抿了抿唇,跟在她身后,又见她在糖画摊前停了下来,颇为专注地盯了好一会儿,而后买了只活灵活现的糖兔子,又继续去别的地方逛,眼神都没分他半个。 寂行紧了紧眉心,仍是跟着她走,眼见着她又钻进了人堆里去。 两人名气在外,不少人认出他们来便开始热络问候,来逛庙会的百姓是,谁料有摊主也是。 “小佛主!法师!” 饮花循声望去,不远处一群灯笼堆迭的地方,有个年轻男子正兴高采烈地朝这儿挥手。 饮花眼前一亮:“灯谜,我喜欢!” 寂行还没反应过来,身前那人便一溜烟跑了出去。 “小佛主许久未见,可还安好?” 饮花一愣,盯着这张笑容灿烂的脸看了会儿,总算认出来,顿时哽住,道:“好得很,好得很。” “自打小佛主上回给我看过,我那头晕眼花的毛病总算没了,此次科举亦多了许多把握!” 饮花干笑一声:“那是大夫的功劳。” 饮花对这人很有印象,起因有些好笑。 书呆子念书念昏了头,整日在家中神叨叨说科举,到后来头晕眼花下不了地,他的家人觉得他被什么上了身,直接请了饮花去看。 饮花愣是没看出来有什么神神鬼鬼的问题,按着怀疑寻来了大夫给他看看,果然,不过是为考科举念书念得急火攻心还染上了风寒。 这也不是饮花第一回碰上这种真病来找她这个假大夫的事儿,而对他印象深刻的最主要原因就是,他实在是……太热情了! “这些灯谜都是我写的!小佛主不妨来猜一猜,“书生说着看见她身后有人来,又热情道,“师父也来猜一猜?” 饮花正在心里稍作权衡,寂行走到她身边来。 方才在了无的坟冢,两人并未再对是谁来过有所深究,祭拜后便共同离开来了这里。 饮花故意一路都没与他说话,原本买什么,无论寂行吃或不吃,要或不要,她总要逗一逗他,这回只顾着自己瞎转悠,而某人还算乖,知道一直跟在她后面。 满意。 饮花却没注意到自己的心思已有所偏移,等到书生再问“考虑得如何了”,她反应慢了半拍,而寂行已经代替她给了回答。 “猜。” 18灯谜 书生为这元宵灯会准备了不少谜面,又颇有趣味,吸引了不少人驻足。 “郎君,我们也来猜灯谜好不好?” “夫人既然开口了,那自然是好的。” 身旁一对夫妇的对话传入耳中,饮花瞥了眼寂行,对书生道:“寂行师父说猜,那自然是要猜的。” “好好好,”书生连连应下,又问询道,“二位谁先来?” 寂行偏过些脑袋,没得来某人的眼角垂怜,唇线紧了紧,道:“贫僧先罢。” “师父看看要选哪盏灯?”书生抬手指了指悬在横板上的灯笼问。 虽是在问寂行,饮花也跟着思索起来要猜哪个谜,观望着观望着眼神便落在了寂行身上。 只见他的视线逡巡一圈,在每一盏灯上都好似停留了短暂的时刻,最后在某处角落顿住,说:“就它了。” 书生走到那灯底下去,伸手点了它的位置,确认道:“可是此灯?” 寂行点头,旋即书生旋着灯笼一看,逐字念出谜面—— “惊心未定认归人。” 周围的人群间传来窸窣的谈论声,书生高声提醒道:“各位莫要谈论谜底,听听师父如何作答!” 饮花附和道:“寂行师父答曰何?” 寂行身量高,灯芯映出的昏黄烛火正衬在他的眉眼间,将深邃填补之余柔和了几分他凌厉的骨相。 他听见她的问话时垂眸望过来,忽然周遭都静下来似的。 寂行问她:“你猜出的是什么?” 饮花敛神:“这是什么意思,你选来给我答的?” “嗯,”寂行竟坦然轻飘飘抛出几个字,“贫僧,不会。” 饮花:? 书生倒是听见了,鼓励道:“师父不如试上一试,说不准就猜中了!” 寂行动作幅度极小地摇摇头,眼睛固执地锁住饮花。 书生的视线在两人之间徘徊,没注意到有火花星子不停往外溅,接着游说道:“那小佛主来试试?” “真要我猜?”她问寂行。 “嗯。” 饮花看着他,忽而轻哼一声,仰起脑袋也看了圈余下的灯。 一盏盏灯高悬于上,墨色的字迹在宣纸上铺排开,毫无关联的几个字凑到一起,便成了供人猜测的谜团,古怪而迷人。 饮花心道亏得也有人教她念了书。 教她念书的小先生似乎有意出考题,要她的答案,饮花准备还敬,搜寻一阵终于找到她要的那个。 她隔空屈指点了点另一个方向,笑说:“那盏,寂行师父猜一猜。” 书生没看清,忙问:“哪个哪个?” 接着寂行清清冷冷的声音响起来,一字一句念:“自小结同心?” “是。” 寂行盯着那处随风轻晃的谜面,眸子动了动,随后敛下眼睑。 书生不死心地要确认自己还存在,凑近问:“可有解?” 半晌,寂行的目光状似无意从饮花身上飘过,略带冷硬道:“无。” 书生:“啊?” 然而寂行已经转身,从人群为他自动避让开的小道径直离去。 饮花在后头愉悦笑出声,扔了些碎银在摊位上,说:“将灯给我吧。” 事情转折得太快,书生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将两盏都没猜出答案的灯解了下来递给她。 “多谢。” 书生还想再说什么,只见小佛主已经快步穿过人群走到寂行师父身边去。 他们好像在交谈,小佛主将手中的一盏灯递了过去,那灯便被稳稳接住。 “二位!”书生望着那两道离开的背影,忽觉还是该问一嘴,“谜底还未告知呢!” 那两人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回过头,一个随意摆了摆手,另一个的口型隐约是:“不必了。” - 当朝科举叁年一届,书生考过两次,皆未中。六年的时间里他日日寒窗苦读,难得出门,唯有元宵这日,他会将准备好的灯谜和亲手扎的灯一同带到庙会上来。 与身边人对话和与书中圣人交流不大一样,倘若后者会令他内心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那么前者则是会令他兴奋异常,话都比平日多出好几个箩筐。 元宵佳节,来猜灯谜的多是结伴而来的年轻男女,他们在这日相会,想寻些雅趣乐事,又想在对方面前展现自己的博学,故此大多郎君势必会猜到谜底为止。 书生从不阻拦有人在他跟前无休无止地猜,反正他好热闹,除非人自己面上挂不住。 可能方才那两位,是有点这个意思? “老板,我们也要猜谜。” 书生抬头,见是等了有一会儿的一位娘子和郎君。 “成,您二位是谁先?” “我先吧,”那小娘子说完,自行挑拣起了灯笼,忽然想到什么,问,“敢问老板,方才小佛主与法师的那两盏灯,谜底为何?” 一旁的郎君诚心道:“我与夫人皆未猜出来,还望解答!” 书生下意识朝远处望了望,那两位已不知去向。 “惊心未定认归人,无心,无人,谜底为谅。” “还有一句,自小结同心呢?” “答曰,否。” 两人具是一怔愣,那女子旋即笑道:“这谜倒像是在对谈了。” - “我的,也替我拿着。” 寂行接过那盏带着“自小结同心”字样的灯,它便同左手求和失败的那盏见了面。 饮花买了两盏莲花灯来时,好似听见寂行凉凉一声叹息,便问:“你怎么了?” “无事。” “哦,”饮花说着,不甚在意地往河边走,边问道,“这莲花灯里头你可想写点什么带着?” 寂行:“嗯?” “比如什么……惊心未定认归人。”有些人说着说着就笑起来。 被调笑了,寂行似乎也不生气,只忽然抬起右手那盏答“否”的灯,作势要将其吹熄,正被及时回头的人拦下。 “怎么拿我的灯撒气!” “换一句。”寂行说。 “不换,”饮花微抬下巴示意,“灯笼放下吧,来随我放花灯。” 饶水河面上飘着几十盏莲花灯,飘飘荡荡着就顺着水流慢悠悠去了更远的地方,沿着河岸零星或站或蹲了些人,无一不是目光追随着河灯的去处。 “你也蹲下。” 寂行照做。 饮花将一捧莲交至他手上,接着将自己的小心翼翼躬身放到水面,寂行紧随其后。 寂行的那盏飘在饮花后头,他没来由地再度问:“当真不换?” 得来的回答是她忽而忍俊不禁,接着半晌才说:“走吧,你不是还想去将白日那场法事做完么。” 寂行回过神来时,她已走在前头。 他跟上去,手上的灯一人一盏,随着走路的动作晃晃悠悠。 谁也没见着身后水面上的灯不慎碰到一起,轻轻打了个旋儿,又越贴越近着漂远去了。 19贼人 两人去而复返,一人拎着一盏灭了灯的灯笼,在外头吹了好一会儿冷风,才见陈水生卧房的烛火熄了。只剩正厅还亮堂着,将彻夜点灯供奉。 又等了片刻,估摸着人也该睡着了,饮花接过他手里的灯笼,找了门口一处地方挂好,回来小声问:“进去吗?” 寂行点点头,步子还未跨出去忽然被某人扯住。 “等等。”饮花一脸严肃叫住他,寂行停下等她的下文。 饮花:“狗,醒着吗?” 寂行:“……” 他朝院落里的某处望过去,像是在仔细确认。 饮花问:“怎么样?” 寂行收回视线看过来,神色认真道:“贫僧去问问?” …… 问什么,问狗吗? 饮花噎住,顺手将手中捏住的布料向下扯了扯,没好气道:“进去进去!” 前头的人才复又动身,放轻步子踏进院里,隐约间好似还轻笑了声。 一个赫赫有名的大寺法师,一个颇有威望的民间小佛主,明明是来行善事,却弄成了一副做贼的样子。 饮花心里头第十一次叹息,顺势更大幅度地猫下身子。 视线落处从寂行的后背中心顺着迁移下来,饮花拿食指戳了戳他的后腰,压低嗓子提醒:“你低下来一点!” 前头的人停得猝不及防,饮花下意识抵住他的后背及时止住,险些径直撞上去。 “怎么了?” “无事,”寂行微侧过头,问,“你方才说什么?” “我是让你……”音量起高了,饮花清清嗓子,复用气音道,“我是让你低一点,太高了容易被发现。” 寂行四下环顾,左邻右舍里最近的离这儿也有约莫叁十来丈的距离,没见谁家屋子亮着灯,也不见有人活动。 饮花不知他在看些什么,总归是听话地微微躬身,虽说按他的身量,这并未起到任何掩藏的作用,可因着寂行少见的佝偻姿态,画面横生出几分不协调的趣味。 黄犬显然已经入睡,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饮花走在寂行另一侧,由人墙挡着安全从狗身边路过,到门口时心思又活络起来,打趣道:“寂行师父看着倒是也有做贼人的天赋。” 寂行瞥她一眼:“不义之财,不取。” 某人敷衍应和:“嗯嗯。” 离停灵处只一门之隔,寂行抬手,屈指在门上轻叩叁下。 饮花屏息道:“他应该没听见吧?” 寂行留意着陈水生卧房的动静,说:“嗯,往生者听见即可。” 寂行说着对着正门低声又说了句“叨扰”,方才推门进去。 进生人的屋子要叩门,视为敬,视为礼,进鬼神的地界亦如是。 屋内的布局同他们离去时一样,在寂行准备开始之前,饮花拦住他:“等等。” “嗯?” 饮花从口袋里掏出根管状物体来,朝寂行一抬眉,没说什么,蹑手蹑脚走到陈水生房门口,悄悄推开一条可供管子通过的缝隙。 寂行看着她动作,眉头越皱越紧,而后,饮花接着开始往里,吹迷烟。 …… 以防烟气漫出,饮花眼疾手快关门回来,盯着紧闭的门一会儿,她回头示意寂行:“可以开始了。” 后者眼波平静,凝着她默了半晌,忽而问:“迷烟?” “嗯。” “何处所得?” “前些日子找人买的。” “买它做什么?” 饮花沉默一会儿,答:“自保。” 寂行顿住,而后不知所以然地说了句:“也好。” 寂行谨循闷声做好事的原则,诵读经文的声量比平日还要低了几个度。 白日做的超度被迫打断便不算,要重新开始,满打满算起码需两个时辰。饮花在一旁放风,实则昏昏欲睡。 约莫迷烟功效不错,过不了一阵,陈水生的卧房内便传来阵阵时轻时重的呼噜声。 饮花咕哝:“哼,倒是给他安神了。” 寂行听见她的话,一抹浅淡的笑意从眼底划过。 这样的场面与他们平日里相处时别无二致,于是平和与诡异的气氛奇妙地杂糅起来。 不知又是多久过去,屋外忽有声音传来,把饮花的瞌睡惊得消散大半。 寂行也听见了,微微侧耳。 “你接着念,别又功亏一篑。” 饮花说着踱步到门口,附耳贴在门上听外头的动静。 钱家就住在陈水生家东边,从祖辈开始就做了好些年的邻居。 家中老太太早些年便走了,唯余老爷子一个人,大哥现今在京城当差,不常回来。 今日庙会,老爷子却早早睡下,钱竹青只好只带着夫人和五岁的儿子一起去庙会游玩,这样的好日子难得,一家人有些忘情,回来得便晚了些。 路过陈水生家时见到堂屋灯亮着,钱竹青恍惚想起陈家老太太已是仙去,加之自己母亲生前同她也很是交好,不免勾出几分哀愁的心思来。 钱夫人哪里不明白丈夫在这里驻足的心思,只是拍拍他的背安抚。 就这么悼念一会儿的功夫,一回头却发现儿子不见了,钱夫人心一慌,匆忙四下张望,却见他安静正站在陈家篱笆边上,仰头看着的像是灯笼。 灯笼悬挂的高度只比钱醒文高了半个头,上边儿还写了字。 他再过两年也该上学堂了,如今已经对习文识字充满了兴趣。钱醒文盯着上面的墨迹,越看越是觉得熟悉,指着其中一个小字说:“爹,娘,我认得这个字!” 夫妇俩闻声过去,入目是两盏不亮的灯笼,勾住篱笆尖儿并列悬着。 “是什么字?” 稚童踮起脚,努力抬手够到第二个字的位置,脆生生道:“小!” “还真是,”钱夫人欣慰笑笑,“乖孩子。” “自小结同心,”钱竹青喃喃念出整句话来,转向另一边,“惊心未定认归人……” 钱夫人皱眉道:“很是眼熟,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钱醒文仰起脸,睁着圆溜的眼睛,说:“我也见过,就在灯会上呀。” 两个大人从记忆里搜刮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不约而同开口。 “小佛主!” “寂行师父!” 夫妻俩先前全程围观了整个过程,可他们不是把灯带走了吗? 两人对视一眼,一同看向紧闭的屋门。 门上,正模糊映出点形影。 20飞奔 饮花听了半天,也没听出来外面到底在说什么,甚至不清楚来了几个人,是男是女。 寂行不好中断,默默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人快整个贴到门上,跟要从门缝里钻出去似的,场面滑稽得很。 只是没想到她会忽然回过头,等蓦然跟她的视线对上,寂行眼里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 饮花要报信的动作一顿,困惑地皱眉偏头,不知道他又是在笑什么鬼东西。 见他正色饮花才同样表情严肃起来,开口道:“有脚步声朝这儿来了。” 为了应和她的话一般,下一秒外头就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饮花下意识猛地转身,听见是个男人的声音,在问:“水生兄在家吗?” 看来还是个熟人,这可怎么打发…… 饮花迅速同寂行交换眼色,心生一计,忙对他低声道:“我来,你专心念你的经。” “嘎吱——” 门开了,钱竹青愣了一下,随即紧绷的脸色放松下来。他边看了看身边的夫人,又转而看开门的人,边笑说:“还真是小佛主啊,有礼了!” 钱夫人跟着伏了下身,小豆丁似的孩子也像模像样地问好。 这一通下来,饮花反而看懵了,愣愣地给他们回礼:“二……叁位好。” “寂行师父也在,”钱夫人看见饮花后头的人,毫不惊讶道,“寂行师父也好。” 寂行转身朝他们微微点头致意,饮花替他开口:“他在做法事,不便交谈。” “明白的。” 话音刚落,一声打雷似的呼噜响过来,钱氏夫妇无一不是愣住,饮花似是非是地望了眼卧室方向,笑笑说:“多谢体谅,我们不妨在院里聊。” 两人回过神来:“哦哦,好。” 把人支开,算是一招缓兵之计,好在这对夫妇看起来不是那些个大嗓门,不至于就把人吵醒过来,饮花还能同他们周旋片刻。 “先生夫人贵姓?” “鄙姓钱,名竹青。” 钱夫人也说:“钱李氏,单字筠。” 饮花点点头,先发制人道:“刚刚听闻钱公子钱夫人的话,可是来找陈公子的?” 钱竹青说:“算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水生兄家中遭逢此变故,今日又是元宵佳节,想来他心中必定不好过,方才我一行叁人从此处经过,见堂屋灯还亮着,便前来探上一探。” 饮花:“原来如此。” “这便是‘是’之一解了,至于‘不是’,”钱竹青回身指了指那处篱笆,开口道,“我们看见外头悬着灯笼,认出这是庙会上小佛主与寂行师父猜过的那两盏,不知怎的会在此处,便来看看。” 饮花万万没想到是自己随手挂上的灯笼招致,当下有些哭笑不得地应了两声。 “陈老夫人仙去,故寂行受邀来做一做超度,好让老夫人走得安稳些,我闲来无事,跟过来看看。” 话说一半,留一半,毕竟这一半也算不得假嘛! 钱竹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脸上浮现略显歉疚的神情,道:“那水生兄着实失礼了,竟让二位自便,自己却埋头大睡,钱某在这替他赔个不是。” 他说着就要作揖,饮花忙拦住说:“何须多礼。” 饮花面上透出几分情真意切:“陈公子已为此事奔波劳累许久,实在熬不住了才被我们遣去休息,何来失礼一说。何况我二人处理完法事便会自行离去,万万不必再搅扰陈公子。” 钱竹青这一揖到底还是作了,且是全然毕恭毕敬,俨然对此深信不疑。 “还是小佛主想得周到。” 钱夫人听完颇受触动:“果真佛门中人,菩萨心肠。” 饮花碎碎念了句:“我也算佛门中人?” 钱夫人没听清,问:“小佛主说什么?” “没什么,”饮花糊弄过去,忽然发现视野里少了个人,略讶异道,“两位的小公子方才还在此处,怎的不见了?” 当爹娘的这才注意到一直乖顺站在身旁的孩子不知所踪,顿时慌得六神无主,喊道:“醒文!” 声音不是很大,但也教饮花惊得下意识就看了眼卧房的方向。 不过还好,很快就有回应。 “嘘!”不远处的暗色里忽然站起来一抹黑影,小小的个子,不是不见的孩子又是谁。 钱醒文对着急忙走来的爹娘道:“小声一点,阿黄睡得正香。” “下回要走开记得提前同爹娘讲,懂了吗?”钱夫人说着去牵孩子的手。 钱醒文抿抿唇,难得没把手乖乖抬起来,匆忙说了句:“等一下!” 说完又蹲下,身影再度缩成一个小小的黑团,隐没在阴影里,饮花远远看着,想起姚淙在好些年前,也是这么小一个,很好欺负。 有段日子没回了,也不知他们过得如何…… 饮花晃晃脑袋,将那些芜杂的想法从脑中清除出去,回过神时一家叁口已经朝自己走过来。 钱醒文平常也会不时来找阿黄玩,不过都是悄悄来的,只因爹娘虽不在意,奈何祖父却很不喜欢他同犬类打交道。 一来怕他小小年纪玩物丧志,二来总忧心他哪天带着被狗咬出的伤口回去,因此他被下了禁令,不得与犬嬉戏,故他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跟阿黄好好玩上一场。 方才见它睡得很好,情不自禁多顺了顺它身上的毛发,摸摸额头摸摸鼻子,心里觉得甚是可爱,依依不舍地告别了一番,觉得差不多了才起身随父母离开。 “小佛主,夜色已深,我们便先行离去了,你同寂行师父办完事也早些回去歇息。” “好,慢走。” 饮花站在庭院目送他们远走,等到确定看不见人了才放松下一口气。她平复好心绪,立刻快步走到篱笆边上取下灯笼,一手提一个。 可不能再教过路人看见,谁知道会不会又有一个能认出来它们的! 饮花提着灯笼往回走,放空自己漫无边际地想些事情,也没想什么事情,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刚刚那一家叁口离去时,那孩子一步叁回头的模样,不知是在看点什么。 他在看什么呢? 当走到半路,无意间扫见道旁有两点绿光时,饮花顿时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小孩儿走之前,好像是在跟那只她避之唯恐不及的狗玩儿啊…… 不能吧…… 饮花慢悠悠转过头,猛然跟一双绿眸对上。 …… 饮花呆滞地把头转回去,余光瞥见一道矫捷的身影快速朝自己飞奔而来。 ! 理智几乎就是这一刻丧失的,饮花瞬间丢了手里的灯笼,飞快跑向屋子,于是整个院子顿时响彻她的呼号—— “寂行!!!!!!” 21发现 人在失去理智的那一刻恐怕很难控制言行,所以饮花挂到寂行身上去这个动作发生时,即便满脑子都是我这是在做什么,还是牢牢黏在了他身上。 寂行就更加不知所以然,人走的时候还好好的,甚至记得轻手轻脚给他带上门,回来的时候却好像突然闯入的匪徒,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跑到了他身前来。 等到后头由远及近响起轮番犬吠,一切都令人措手不及,成了现在这幕奇异的场景。 寂行诵经的动作已经蓦然顿住,整个人踉跄两步后便僵立在原地。 自幼时起便听在耳里的“站如松”的诫训,在这一刻成为无比标准的范例。 寂行正要说些什么,就听跟娃娃似的挂在他身上的人说:“你接着念。” “……” “我没发抖吧,”饮花颤颤巍巍确认,不等寂行开口,又补充道,“不要说话,点头摇头。” 出家人不打诳语。 寂行默念阿弥陀佛,摇了摇头。 狗追了过来,开始扯着寂行的衣服,叫声被堵在喉咙口变成呜咽。 饮花伸长脖子去看地面的状况,拍拍他的肩膀忙说:“它在咬你!怎么不躲!” 它只是在用牙撕扯衣物,并未真的咬人。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寂行再次摇摇头,走动几步避让。 谁料他退一步,狗就跟着进一步,尖牙如同长在了他衣裳上一般。 “走!” “汪!”阿黄松口叫完,接着咬布料。 饮花腿往上勾勾,不被威胁便有了底气,喝道:“还不松开!” 阿黄偏生要跟她对着干:“汪汪汪!” 一人一犬好似就要这么你来我往地吵起架来。 寂行颊边紧了紧,趁它嘴上正忙往边上挪了一大步,饮花扶在他肩上的手下意识移近一寸。 搂上了脖颈。 四目相对,饮花连寂行眼下的小痣都看得清清楚楚。 饮花忙松开手,比先前哪一刻都更想下地,脚尖刚着地,黄犬便龇牙咧嘴地跑过来,吓得饮花又把腿缩了回去。 “那个……再借我躲躲。” 点头,是好的意思。 他的怀抱是张开着的,双臂不大自然地弯折平举在两侧,除了一开始无意识地接住她,就再没有任何主动的触碰。 这不是办法。 寂行阔步走起来,阿黄就跟在他后头走,倒不忘了叫唤。他猛地回身,阿黄被这一动作惊得往后瑟缩一下,然后才反应过来似的前倾着脑袋威吓着发出几声犬吠。 寂行让也不让,保持着距离与地上的犬只相望。 饮花往前看,是寂行往日讲经布道时的严肃神情,往后看,是那黄犬看着凶狠此时却莫名憨态可掬的模样。 寂行还在低声念念有词,具体内容是什么听不真切。 没一会儿,饮花眼睁睁看着那黄犬圆睁的眸子朝上看,神情颇为委屈地迈着小碎步往后退,高昂的叫声变为断断续续低声的叫唤。 饮花:“?” “我以为我能听懂蛇的言语已经很匪夷所思,你还听得懂狗说话?” 寂行无言了一阵子,摇头。 “那你在念叨什么?” 寂行深吸口气,放出声来:“是众生等,生时死时,自得大利,终不堕恶道……” “哦哦,《地藏菩萨本愿经》,”饮花语速迟缓,忽然眼睛瞪大道,“还是它听得懂你诵经?” 寂行:“……” “好有佛性的狗!”饮花眼睛突然放光,“你想不想要?” 摇头。 “紧张什么?不稀得讨来送你,你若也养一只,倒教我自讨苦吃。” 寂行突然很想说点什么。 《地藏经》分上中下叁卷,一至十叁品,这第九品为第二卷最后一节,念完也可以中途稍稍休憩,只是总不如全卷诵读完毕来得效力更佳。 寂行是想说点什么,然而他暂不能开口讲除了经文以外的旁的言语,否则不是要从头再来,便是效用要大打折扣。 他偏头稍稍抬颌,示意狗已经不在近旁。 也就是说,某人该下去了。 饮花顺着看过去,发现黄犬退到了门槛前,直勾勾盯着这里,一声声低低叫唤,远不及方才威风。 寂行难得在她视线低处,饮花回过头来看看他,眨眨眼。 “知道了。” 接着借撑在他肩上的力轻盈落地。 寂行一个恍神,直到听见一声怒喝。 “你们怎么在这儿!” 紧闭的卧房门不知何时开了,该好好被迷烟迷住的陈水生竟站在面前。 叁人彼此都像见了鬼,陈水生被狗叫声吵醒,还当发生了什么事,一出来却见有不速之客,当下面色不善。 “二位还有夜访别人家宅的习惯?” 寂行要上前的一步还没迈出去,就被横伸出的胳膊拦住,饮花跨步向前,严肃道:“我二人只是前来完成答应过陈公子的未竟之事。” 陈水生目光停留在母亲的灵柩上片刻,声音里带着初醒的不耐:“未竟之事若是指超度法事,那便不必了,既然我说过取消,二位先前答应的什么自然也都不作数。” “你别说,”饮花再次拦住上前的寂行,转而对陈水生道,“不妨我二人出去谈谈,你好奇的答案,我也可以给你,这里就留给寂行继续,如何?” 陈水生视线在他两人之间来回转转,想了想,说:“行。” 22信则有 陈水生招呼着“阿黄出来”,不料身旁那人的动作快成一道残影,再回过神来,门已然关上。 饮花带上门,顺便把狗留在了里头,对上陈水生满是困惑的脸。 饮花无辜道:“让它看着寂行不好么,你不是不放心他?” 陈水生哑口无言,最后索性紧了紧身上的衣裳,在门口的几级石阶上席地而坐。 饮花在他旁边坐下,先一步开了话头:“你这人怪有意思,这圩乡谁家出了白事,不是急着找和尚超度,好像点一炷香、诵一卷经,便能化解一切苦厄……” 她顿了顿,又说:“不只是这里,放眼榆县,乃至当今整个天下,莫不以佛家为尊。如今有和尚给你母亲做法事,你倒好,还要把人赶出来。” 合着上来就是好一通控诉,陈水生笑了笑,而立之年的人也不算多年迈,却看出几分深沉样。 “佛家,”陈水生重复一遍这两个字,说,“我父亲信,母亲也信。父亲从前日日不忘进香,后来是什么下场,还不是得了痨病死了,死前也不安稳,怕过给母亲和我,便将自己关在柴房里,说什么也不肯与我们同吃同住,我与母亲也没少求神拜佛,可是又有什么用?” 陈水生平静说了一番话,连最后的问题都是轻飘飘落下。 饮花想,这人同白日里很不一样。 那时的他可以是陈水生,可以是姚荣,可以是这些个村庄里任何一个耕作在田地里的男人。他们身上总有许多的相同之处,不够体面,不好交谈,歇斯底里…… 他们归根到底可能是同一个人,只不过生着不同的皮囊。 然而眼下她忽然对这个人来了兴趣。 “所以你其实也信佛,对吗?” 是问句,却不是问话的语气。 陈水生显然愣住了一下,转开眼:“没有。” 饮花却肯定道:“你信。” “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因为你太相信了,才觉得在佛前许下的期待尽皆落空,会教你如此失望。” 听到这话,陈水生猛地转回视线来:“你说什么?” “许是因着期盼只要拜一拜佛,令尊令堂便能病愈,遗憾的是个个落空,到最后才成了口中的不信神佛,”饮花说,“可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既然不信,为何要拜? 陈水生答不上来。 饮花盯着陈水生,试图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 常年经日晒雨淋,他的肤色要比寂行寂安深了好几个度,风霜雪雨刻进他的肌理,模糊掉真正的年岁,显得比而立之年还要再沧桑一些。 而从第一回见到这人开始,饮花就觉得他浑身透着一股空。 皮囊之上凿出两个空洞洞的窟窿,安上两颗玻璃珠子,就是一对眼睛。眼里也会有情绪,像是把他们扫地出门时的愤然,或是方才一觉醒来见到他们的惊愕,再到现在,听见饮花那几句话的怔愣茫然。 或许只比坊市上见过的牵线木偶好一些,多了点像人的地方,却总让人觉得,他在被什么操控着走,自己却没什么真正想要到达的目的地。 这一点令饮花觉得熟悉,倘若对生活没有什么希望,那大抵是如此的。 饮花转过脸,让视线落入眼前的虚空。 暗色很好,能藏住许多东西,也让最想藏好的无处遁形。 饮花说:“实际上在这个地界,往往祖上传下来什么,子孙后代就自动去承接什么。祖上信佛,那生下的子女信仰亦如是,则属水到渠成。” “你怎知没有例外?” “自然是有的,”饮花笑答,心道你是没见过我父亲,接着说,“那你如何断定你就是那个例外?” 陈水生噎住,脸上涨出点红:“我还不知道我自己么!” “多的是不了解自己的人。” “……小佛主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 饮花笑出声,像是在开玩笑般语气轻松道:“我倒没有正经上过学堂。” 陈水生愣了一下,旋即才后知后觉,当朝虽已允许女子念学,但也就是那些个达官显贵家的千金才有这样的优待,寻常百姓家虽也有供女儿念书去的,还是少一些。 没上过学堂的女子千千万万,不是最正常不过的么,但不知为何,总让人难以将眼前这位小佛主同此相联系。 饮花见陈水生的神情百转千回,顿时笑了:“很奇怪吗?” 陈水生回过神,道:“也不是,只是以为小佛主看着像是饱读诗书的人。” “不算饱读,不过,”饮花侧头往身后指了指,“的确跟里头这位学过一些。” 陈水生恍然大悟:“难怪难怪!” “扯远了,在说你的事。” 他低着头似是在想什么,随后转过来看向饮花,道:“其实大可不必再理论,我不会再去打断寂行师父。” 饮花微讶:“哦?” 陈水生说:“经小佛主一说,我现在也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否信神佛了……可这不重要,凡是能让我母亲走得安稳的法子,我都愿试上一试,白日里是我一时冲动,有什么莽撞行径这里向二位道个不是。” 他说着就要站起来鞠躬,饮花把人摁回去,道:“何需如此。” “我确实曾在佛前许过愿,也确实因着先父的离世迁怒过佛祖,眼下母亲又是如此。都说我佛慈悲,可佛祖竟对我陈家未留半分慈悲之心。” 饮花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沉默片刻后道:“死生有命,不必挂怀,令堂现今已经上路,走得稳当。” 陈水生忽而有些激动:“小佛主看得见?” “看见了,”饮花点点头,说,“你信吗?” “信。” 这个回答斩钉截铁。 饮花笑着起身,去把方才情急之下扔在院里的灯笼捡起。 信则有,不信则无。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死题。 饮花坐回去,拍了拍灯笼上的尘土,说:“还有一事要提醒你。” “什么事?” “白日我同你说的话,不是恫吓。” 陈水生脸色一白:“可是指,还有一台丧?” “是。” 陈水生沉默下来,饮花有些不忍,还是开口道:“这世上也有许多事本就是无法说个明白,总之,你近来最好不要出门,尤其不要去田地,阿黄若是再拉扯你,你就听它的。” 他默默听着,点了点头:“知道了。” 该说的说得差不多,只等寂行出来。 夜渐深,饮花眯了一会儿,脑袋不小心往前垂下去,动作间混混沌沌醒来,复又闭上眼边揉着脖颈边咕哝道:“什么时辰了,他还没出来吗?” “丑时。” “哦。”饮花应声,忽然觉得哪里不对。 她睁开眼转头一看,身旁坐着的不知何时换了个人。 寂行正静静接住她的视线,眉眼间能察觉出点疲惫之意。 “好了?” “嗯。”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怎么不叫我。” 寂行的指腹从灯笼纸上摩挲过,答:“方才出来,你便醒了。” 饮花狐疑道:“是吗?” “嗯。” 寂行说完,问:“走吗?” “走!”饮花打了个哈欠,恨不能立刻爬到榻上睡死过去。 起身时动作太快,脚下不稳,整个人朝前栽过去,饮花还没来得及怎样,腕上忽然一紧,等到站定,她刚想回头道谢,便见陈水生一脸呆滞地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两杯热茶。 “二位……” 饮花不动声色挣开手,唇角保持着僵硬的微笑:“险些摔了,多谢啊。” 明明是事实,说出来饮花自己都觉得欲盖弥彰。 寂行皱了皱眉,慢慢收回手,没说什么,转过身去看着陈水生。 陈水生忽然想起来,他刚出房门时见到的场面,这两位似乎本是抱在一起的…… 他莫不是见了一桩佛门秘辛…… “施主。” “诶!”陈水生回过神,又觉得是自己的念头腌臜了,小佛主和寂行师父明明都是干净的好人。 他端茶上前:“有劳了,喝点热茶!” 饮花忙说:“不了,事既然已经办完,我们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陈水生上前一步,饮花却已经背身走了,只留下个匆忙的背影。 “寂行师父,那你……”陈水生把茶碗往前递一递,才见这位法师回过头来。 寂行行了一礼:“不必,贫僧告辞。” 说罢也转身离去。 陈水生见着两人渐渐从一前一后变为并肩走着,身影逐渐从视野中消失,晃晃脑袋转身进屋,小声自言自语:“想什么呢……” 怎会觉得那两位郎才女貌…… 追-更:yushuwx.com (woo18.vip) 23留宿 耗了好几个时辰,饮花着实没有再爬上山的力气。 恰好小半个月没回山下家中看过,饮花决意要回去一趟,在岔路口同寂行作别。 寂行沉吟片刻,说:“好。” 饮花就此与他分道扬镳,走着走着停下来,转身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顺路。” 饮花皱眉:“从这儿去清觉寺的路我闭着眼睛都能走出来,这条路顺吗?” 寂行坦然道:“顺。” 饮花狐疑地转回去,心想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近道? 丑时末,除了虫鸣鸟叫哪还有其他动静,姚家几间屋子黑洞洞的,唯有屋顶和院里被月亮照得亮堂堂。 饮花站在屋门口道:“那我先进去了。” “嗯。” “你走吧,傻站着做什么,可别指望我把你送上山。” 寂行无奈地轻牵了下嘴角:“进去吧。” “噢。” 寂行手里头还留有一盏灯,小簇火苗在纸糊起的围城里安稳亮着,是他在她睡着的时候借陈水生家的火折子重新点起来的。 她手上也有一盏。 然而寂行还是不由地抬起手,烛光能照见的地界跟着往前挪了一小步。 这微弱的光亮,不能说是雪中送炭,可以说是毫无用处。 寂行没顾得上有用没用,站成姚家门口一棵人形松。 “那个……”饮花忽然回过头来,欲言又止。 寂行问:“可是落了什么?” “不是,”饮花摇头,说,“我是要问,你今夜要不要在这里留宿?” 寂行一愣,又听饮花指着旁边一间屋子忙说:“有间厢房,不嫌弃的话可以住,嫌弃的话自己走回去吧。” 饮花客气一番,却见寂行已经抬腿跨过那道门槛,有礼有节道:“多谢。” 饮花:“……” 假意推辞的步骤都没有吗? - 约莫是回来没跟谁打过招呼的缘故,竟没有人来闹醒她,饮花睡了个好觉,醒来后对着床顶上的佛莲好好发了会儿呆才起身。 长时间没回来,屋里什么也没有,漱口洗面要去院子里。 房门一开就能听见外头似乎有点声响,饮花接着走出去,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不敢说话。 只见寂行正站在院中说着什么,而她母亲和弟弟则都坐在矮凳上仰头听着,时不时点头应和。 ……这是什么? 在讲经布道吗? 饮花脑内千万个疑问,没注意到交谈声已经停下。 “醒了?”站在中心那人望过来。 饮花一个激灵。 另外两道视线不约而同投过来,姚淙蹭地一下站起来,满面喜色喊:“姐姐!” 林采容比不过年轻人的活络,撑着膝盖站起身,朝饮花道:“起来啦,寂行师父都起一个多时辰了。” 饮花给寂行扔过去一个眼刀,这才开口道:“他要做早课,我又不用。” “这孩子,”林采容不含责备意味地嗔怪了声,对寂行说,“师父见谅啊。” “无妨。” 饮花凉凉看寂行一眼,随口问道:“娘,我的皂盒呢?” 林采容怔愣住,很快反应过来,对姚淙说:“淙儿,快去帮你姐姐把皂盒拿来。” 姚淙应了声跑开,又听母亲补充了句:“还有盐水!” “知道了!” 饮花这才恍然觉得好像哪里奇怪,舔舔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好,而母亲站在台阶下头边朝她走过来边招招手说:“来。” 久未得到过的东西摆在面前,好似在罔顾中间的某些芥蒂。 饮花抑制下某些紧张不安,如她所说走下台阶,问:“怎么了?” “坐这儿。”林采容指着她方才坐过的凳子。 饮花狐疑地看了眼寂行,而后过去坐下。 姚淙这时带着饮花要的东西跑来,又被母亲支使去取来一把梳子。 他也乐得干这活,取来梳子交到母亲手上。 林采容站在饮花身侧,梳齿方碰到饮花的头发,坐着的人便下意识让开。 饮花只觉母亲的动作像是卡了下壳,继而又轻轻落回了她的发顶。 她慢慢理着饮花有些乱的几绺头发,带着笑意道:“瞧你这头发。” 饮花僵着身体任她整理乱发,有几根发丝牵扯住,弄得人有些发疼,饮花一言不发着忍了过去。 姚淙难得见到母亲跟姐姐这样亲昵,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忽然想起还有个外人在场,赶忙招揽起接待客人的活,对寂行道:“师父接着讲经吗?” “要听吗?” 姚淙:“听呀,怎么不听!” 答完也没见寂行师父有所反应,却见他看着坐下只有小树苗苗高的姐姐。 姐姐时不时就表情狰狞一下,母亲还浑然未觉自己扯疼了她,姚淙颇为心疼道:“娘,你轻点儿,都把姐姐弄疼了。” 林采容忙松开手,弯腰问饮花:“疼吗?娘轻点儿。” 饮花说了句“不疼”,忽然抬头看了寂行,开口道:“不是要讲经?” 寂行垂眸,整个人看上去柔和而沉静:“好。” 姚淙心道,寂行师父真是周全,原是要把姐姐也问一遍。 姚荣不乐意招待这客人,一大早就出去遛弯儿了,家里头难得清净。 饮花在寂行的讲经声里用完了早膳,期间姚淙悄悄提醒她:“姐姐,你这样会不会不大好……” “哪里不好啊,”饮花吸溜一口清粥,肚里暖和了舒坦了,随意道,“是他,无妨。” 姚淙似懂非懂地“哦”了声。 不速之客到来的时候,寂行正在对饮花说:“贫僧该回寺了。” 饮花:“回吧。” 寂行没挪步子。 饮花防备道:“你莫不是还想在我家用一顿午膳?” 寂行:“……” 身后匆忙的马蹄车轮声打破了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交谈,两人不约而同看着门口。 这辆马车,饮花认得。 姚淙这时疾步赶来,方才在跟母亲一道洗碗,手上还沾着水。 他像护着小鸡仔一样横臂站在饮花身前,一脸戒备,寂行皱了皱眉,开口问饮花:“是什么人?” 马车的帘子此时被撩开,有人从里头出来。 这人熟得很,已然不用饮花再做介绍。 陆均晔脸上的惊讶一闪而过,下马车后径直朝二人走来,朗声笑着打起招呼:“寂行师父怎也在此!” 24赔礼 陆均晔见着寂行,面上笑吟吟,心里头却是狠狠咯噔一下。 真是出门没看黄历,碰上这么个倒霉祖宗也在,今天的事儿怕是要难办。 饮花把姚淙那只小鸡崽捞到身后,上前一步挡在他前头,冷冰冰瞧着来人。 陆均晔走到他们面前,作了一揖道:“多日未见,小佛主还好?” “凑活。” 上来便被噎了一回,陆均晔也分毫不见尴尬,倒是一把年纪了,还朝这个小丫头深深鞠下一躬,道:“老夫此番前来,正是要替我那无礼小儿赔罪,还望小佛主宽恕他的莽撞言行。” 饮花原当他来问罪,听闻这话朝寂行看了一眼。 寂行不露声色微微摇头,饮花决意静观其变。 林采容洗碗洗到一半,匆忙擦着手赶过来。 她自是认出了这辆马车,顿时慌了神,上前道:“想必这位贵人便是陆老爷吧!” “不敢不敢,姚夫人有礼。” 林采容拿襜衣裹去手上剩余的水汽,惴惴问:“不知陆老爷来此有何要事?” “说来惭愧,前些日子犬子上门求亲,奈何闹出点乱子,冒犯了小佛主,”陆均晔连连叹息,“是鄙人教导无方啊!特来向几位赔罪。” 他向身后扬了扬手:“来人,把东西抬上来。” 只见从马车后头鱼贯出来一行人,两两挑一个担子,担子中间悬着沉甸甸的箱子,颇大的阵仗。 “鄙人携犬子的一点心意,还望夫人和小佛主笑纳。” 足足六抬,饮花的眉头是越皱越深。 姚淙扯了扯她的衣服,低声问:“姐姐,这莫不是聘礼吧?” 饮花未来得及说什么,人群后头忽然响起来一道声音:“陆少爷!可是陆少爷来了!” “好像是爹爹回来了。”姚淙又道。 话音刚落,一个身影就一瘸一拐地从人群外穿过来。 打从记事起父亲就跛了一条腿,饮花还没怎么见他走这么快过,凉凉嗤笑一下。 姚荣远远看见有人朝他家来了,一瞧便是陆家的马车,愣是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却见不是陆闻达,手里的拐棍也跟着愣了一下,在泥地上戳出两个浅坑。 “这是陆老爷!”林采容介绍完又对陆均晔道,“陆老爷,这是……” “陆老爷好!”姚荣满面喜色,打断道,“小人姚荣,是饮花的爹!” 陆均晔见多了对他阿谀奉承的人,这才是好说话的。 他将方才的说辞同姚荣又讲了一遍,满含歉意的模样。 聘礼成赔礼,姚荣自然不若起初那样开心,不过这也是好的,这样的架势,可见是把饮花放在了眼里。 姚荣摆摆手道:“陆老爷哪里的话,都怪小女顽劣,还把陆少爷弄出了伤,我们尚未登门拜访,倒是您先来了……” 他瞧了眼饮花,严厉吩咐:“还不快向陆老爷赔罪!” 姚淙忿忿要说点什么,被饮花拦住。 她配合地开口:“我一个乡野村姑,太不懂道理,陆老爷见谅。” “没什么……” 陆均晔客套的说辞还没讲完,便见饮花似是关切问道:“敢问陆公子的伤可好些了?” 寂行眸光微动,蜷了蜷手指。 陆均晔见机把病情往重了说:“好些了,不过还要休养些日子,毕竟伤的是脑袋这样的紧要之地。” “哦对了,”饮花不理这茬,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脸无辜道,“陆宅的柴房没事吧?那把火实在是燃得不小心,教我也险些跟那些干柴一道化了灰。” 陆均晔:“?” 这火是谁放的?还真是恶人先告状…… 陆均晔一时间如鲠在喉,却因有事相求不能发作,克制道:“是我对下人管教不严,让小佛主受惊了,这些赔礼可千万要收下。” “赔礼?”饮花笑笑,“就不收了。” “女儿家懂什么!”姚荣脸色一变,瞪了饮花一眼,斥道,“你这是驳了陆老爷的面子,我就是教你这么不懂礼数的?” 他怕陆家真又把东西带回去,赶忙对陆均晔赔着笑脸说:“小女不知分寸,既是陆老爷和小少爷的心意,也苦了这些小兄弟千辛万苦抬了来,我姚家若是不收,岂不是太不识好歹!” 陆均晔朗笑两声:“这就对了。” 饮花胃里泛酸,并不愿再与他们多做纠缠,直截了当问:“陆老爷还有何事,直说便可。” 以陆家的身份,没把她再抓回去送官或是动用私刑就算好的,眼下还送来这些好东西,她可不认为自己对陆闻达的诱惑力有这么大。 除非,是陆家还有事相求。 陆均晔没想到饮花已经猜到,又直接挑破了面上的这层客套,愣了愣神,随后道:“还是小佛主慧眼,那鄙人就开门见山了,实不相瞒,此行除去赔罪,确然还有一事相求。” “请讲。” 陆均晔正色道:“鄙人有一位姨娘难产,自昨夜起已是叁个时辰有余,孩子还未出来,人也晕过去了好几次,所以来请小佛主帮个忙。” 饮花蹙眉:“我不是产婆。” “有名气的产婆都找了,皆是束手无策,最有资历的一位说恐是有什么邪物作祟,我这才来请小佛主一道前往看看,若没什么也好放心。” 看陆均晔也不像是在说假话,饮花略一思忖,已是迈出步子:“还不快走,人命关天。” 陆均晔回过神:“好好好!” 马车边上有仆从摆了脚蹬,她抬腿上去前忽然回头道:“陆老爷,容我一问,这应当不是聘礼罢?” “不是不是!我陆家的聘礼必是比此番更丰厚,此乃赔礼。” 饮花:“聘礼不收,赔礼不必,这些是今日请我看人的酬劳,不知可否?” 陆均晔怔愣一下,忙说:“可以!” “好。” 饮花上了马车,掀开门帘时回头望了一眼原先站着的那处,父亲神色复杂,母亲弟弟一脸担忧,寂行则是面色无波,就这么接住她落下的视线。 “我去去就回。” 林采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能加以阻拦,只扬声嘱咐:“一路小心!” 至于其他的,饮花没听见没看见,她已经快被这车里熟悉的香气熏得快吐了。 等了好一会儿,马车帘才被打开,是陆均晔坐了进来,车却迟迟未动。 “不是着急,还不走吗?”饮花问。 应答的是再度掀起的车帘和映入眼帘的熟悉僧衣。 饮花呆呆问:“你怎么来了?” 寂行在她对面坐下,笑答:“许是也能派得上用场呢。” 25呛人 陆均晔最不缺的就是银钱,陆家的马车都按照最舒服的来布置,却没有哪一次出行比这回更令人坐立难安。 方才跟姚家几个人谈话时,寂行没怎么出声,陆均晔还当这关就过了,谁知临走前这和尚偏偏主动说要一道去看看。 要命,谁要你去! 陆均晔有口难言,又觉有寂行去也是好的,说不定真能派上用场。 只是上回做茶叶生意被狠狠宰了一笔,着实令人不快得很!以至于他到今天都对寂行法师这几个字敏感。 车厢里的空气好像凝滞起来,直到寂行轻轻咳了几声。 饮花问:“你怎么了?” 寂行抬袖掩鼻,又作势慢慢咳两下,吐出个字:“呛。” “欸——”陆均晔颇感不服,“寂行师父这是何意,这车里可是用最上等的香料制出的气味,凡是闻过的都说是香气宜人,沁人心脾。” 陆均晔说完还觉不满,补充道:“退一万步,这能有清觉寺里的香火呛?” 饮花自见这位不速之客起便是冷脸示人,这下忽然噗嗤笑出声。 寂行无奈笑道:“陆施主,我一个字,你回敬了一百个。” 陆均晔:“……” “行了,多大点事,”饮花渐止住笑,转为正色开口,“说正事吧,姨娘情况如何?” 如同绳索松快片刻又瞬间绷紧,空气都跟着这句问句肃静下来。 陆均晔垂头思索一番,回道:“楣儿她,这胎按理该是年底时就生产,请来的大夫也觉得奇怪得很,但胎象未见有何不寻常之处,也就静观其变。” 饮花:“也就是说晚了半月多,孩子才有要出生的迹象?” “是,昨夜约莫是丑时中,我被楣儿叫醒,她说腹痛难忍,恐怕是要临盆,我这才赶忙遣人去找来稳婆接生。” 饮花若有所思,抬头看向对面,问寂行:“现在是什么时辰?” “辰时中。” “确实有叁个时辰之久,可……”饮花欲言又止。 陆均晔生怕有什么不对,忙道:“小佛主有什么尽管说。” “方才未及细问,只因两条人命之重,只是有些话还是要问清楚,”饮花说,“我虽未经历过,却知叁个时辰虽不短,却是女子临盆常见的时间,几位稳婆是如何判定有异,陆老爷是又如何觉得,姨娘此次是有不同寻常之事?” 陆均晔被问懵住,为难道:“我只管出银子,产房里的事何从得知,接生的老婆子出来向我禀报,说她们翻来覆去试了各样的法子,孩子就是出不来……至于那些女人家细枝末节的事,还真是不清楚。” “平日呢,姨娘有何不妥或是怪异之处吗?” “这……”陆均晔莫名不敢再说不知道这样的话,仔细想了想,才犹豫道:“不知算不算,楣儿自有喜起,便时常睡不安稳,我在她房里留宿时,常半夜听见什么动静,醒过来就发现她在哭,有时是醒着的,有时好像自己也不大清醒……我跟着也睡不好,所以后来就留她的丫头看顾着,自个儿去别的屋睡了。” 闻此,一股无名火从心头起,饮花哂笑道:“陆老爷怪体贴,知道要让姨娘哭得清净。” “你……” 陆均晔气得胡子抖几下,到底把话咽回去。 气恼间听见安静了一会儿的寂行问:“因何落泪?” “女子心思千沟万绕,比之山上茶园里的沟沟壑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不说,我怎知呢。”陆均晔重重叹口气。 饮花却是半点也不想听他说话了,索性闭上眼靠在车厢壁上,作出要休息的样。 陆均晔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茫然地瞅着寂行。 寂行微微叹息,轻笑道:“小佛主刚忙完一件紧要事,想必是未休憩好,待她养足精神才好,陆施主莫怪。” “不会不会。” 马车平稳行驶了一会儿,只听闻尚在休息的小佛主冷不丁开口说了句—— “真是呛死人了。” 陆均晔:“……” 寂行笑笑,什么也没说。 - 抵达陆家府宅时,已是过了半个多时辰。 门口看守的仆从没换,见着饮花跟着老爷好端端从车里下来,一时面面相觑,活像见了鬼。 若有闲情,饮花或许还有兴致同这两位“故人”聊上几句,然而眼下形势危急,她只让陆均晔带路,径直去了姨娘所在的西厢房。 才刚靠近院落,就听见里头闹腾腾的一片,一行人加快步子进去,只见几个下人端着水盆不断进出,行色匆匆。 门口有个丫头瞧见几人过来,焦虑之色转为欣喜,转头对屋里吆喝道:“老爷回来了!” 她小步下了台阶,来向陆均晔禀报:“老爷!姨娘醒过来了!” “怎么样了?” 丫鬟摇摇头,急得快哭出来似的:“还是不行……” 饮花说:“带我进去看看。” 丫鬟没见过饮花,不敢动一步,无措地看了看陆均晔,直到他开口:“这位是特请来的小佛主,无妨。” 她这才答了“是”,对饮花道:“小佛主跟我这里来。” 还没踏上台阶,她们就迎面遇上了屋里出来的人,饮花抬眼一瞧,只见是个粗布麻衣的老婆子。 她先是向饮花点点头,随后越过两人去跟陆均晔行了礼,简单汇报情况:“老爷,赵姨娘已经是昏了叁次,这次醒来恐怕也支撑不了多久。” 丫鬟在一旁小声向饮花介绍道:“这是这里年纪最长阅历最多的稳婆,张妈妈。” 饮花颔首,这里没一个人是从容的,倒显得张妈妈颇冷静许多。 那头陆均晔也把饮花介绍给了稳婆,叫她带人进去。 于是饮花见着她略有迟疑的神色,趋步过来低声问:“小佛主可还未出阁?” 饮花皱眉,但还是答:“是。” “那怕是不便进去,”张妈妈为难道,“产房血气重,恐不干净。” “那又如何?” “这……” 饮花看了一眼身边的小丫头,还没及笄的模样,说:“她进得,我也进得,两条人命在里头,还管这些烂透了的规矩做什么?” 小丫头怕两人一来二去顶撞起来,拉了拉饮花道:“小佛主,张妈妈也是为了你好,我一个粗贱奴才的命,不怕这些。” “让她进去吧。” 饮花回头,是寂行在说话。 年轻法师站在亮堂堂的院子里,与这处的喧嚣慌乱格格不入,从容不迫的语调让他听起来依旧像在讲经布道,只不过这回是将她的想法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 “死生为大,你们要她来,要紧是救人。” 陆均晔附和道:“小佛主都不说什么了,带路进去吧。” 张妈妈也是一番好意,闻此躬身对饮花道:“小佛主请。” 26藏物 屋里丫鬟稳婆加在一起七八个人,眼下显然已经都乱作一团。 张妈妈边领着饮花往里走,边疾步上前道:“散开点儿!都围着姨娘怎么喘得上来气,朝边上让让!” 饮花这才看见被围在里头的人。 她面色苍白如蜡,说是醒了,也不过是眼皮略微掀开条缝,而后像是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复又沉沉阖上眼。 守在床边的丫鬟见状忙蹲下,带着哭腔道:“姨娘不要睡!小少爷就快出来了!” 张妈妈叁步并两步上前,给了丫鬟背后轻轻一记:“哭什么,不吉利!” 见丫鬟抽抽噎噎地憋回去了,她才握了握垂在床边的手,接着拍打几下,开口道:“姨娘再坚持坚持,老爷把小佛主请来了,一定能有办法!” 她该是听见了,眼皮轻轻颤动两下,终于能再勉强撑起,极其虚弱的眼神落下来,像最柔软无力的棉花堵到人心口上,教饮花心头一窒。 “小佛主,”张妈妈察觉到手心里的动作,回过头道,“姨娘的手指在动,好像要你过来。” 饮花再走近一些,直到到了她床边,血气就是从这里蔓延开,心头窒息的感觉也愈发强烈。 刚才险些哭出来又憋回去的丫头此时红着眼道:“姨娘似是有话要说。” 饮花蹲在她床边叫了声:“赵姨娘。” 赵楣霜唇上的血色也被带走,只余下病态的苍白,唇瓣勉力嗫嚅几下:“别……别伤害她……” “放心,一定尽力保你和孩子。” “不……不是……”她断断续续地说到这儿,忽地眉头愈发紧了,唇边溢出痛苦的低吟。 小丫头见状快哭出来了,急道:“小佛主,快救救我们姨娘吧!” 饮花点点头,说:“你们盯着点,如果姨娘要闭眼就叫她的名字,千万不能再让她昏过去。” 在场人纷纷答是。 饮花对接生之事一窍不通,当即开始查看屋内是否有其他异状。 西厢房位处白虎,属阴,是阴气极易聚集之地,如有东西冲撞,那该是放了什么不该放的东西。然而饮花四处转了一圈,却见屋内各样物件摆放极遵风水,大概是陆均晔早已请人将整座家宅堪舆过,以此聚财行运。 饮花想了想,取出随身带着的一个小罐,罐子隔成叁间,是她留给所豢养的黑隐虫、赤隐虫及毒隐虫活动的场所。 小虫颜色如其名,毒隐虫作为黑赤二者交媾所出后代,则黑红两色俱存,但它们的个头都不大,只是极不起眼的点状大小。 黑隐虫喜热,爱往香的地方钻,也会钻生人皮肉,虽无毒,但会令人坐立难安,饮花上回借此来使陆闻达浑身瘙痒,才寻得逃出的机会。赤隐虫喜阴,爱往臭的地方去,常在蛇虫鼠蚁等的腐尸上可见,所过之处会留下不起眼的荧色轨迹。毒隐虫二者属性兼具,不同之处是毒性极强,亦称蛊王。 这东西是饮花前些日子无意间所得,路遇有人受诅便顺手救了人,那人便以此为赠。 她伸进根食指进去,一只赤隐虫顺着爬上来——它们并不会对饲养者造成伤害。 饮花将它放在地上,过不多久,地上便出现一道长长的印记。饮花顺着那条荧色细线走,直走到西北角的橱柜时,线路忽然像是打起结来,赤隐虫似是摸不着头脑了,折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很快又转回原路。 痕迹蔓延到橱柜上,直到消失在柜门的缝隙里。 饮花神色一凛,猛地将其打开,面前显出整齐堆迭好的衣物,看起来没什么不妥。赤隐虫却还在走,贴着木板壁隐没到衣裳后头。 小丫头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问:“小佛主,这处也要查看吗?” “嗯。” “这些都是姨娘的贴身衣裳,如此恐怕不太好吧……”她说着神色不自然地低下了头。 饮花凝她片刻,只说:“而今生死攸关,还要藏什么?” 小丫头一言不发,手指紧张地绞在一处,她看了看赵姨娘的方向,良久才下定决心似的上前,将西侧的那迭衣裳抱了出来。 要藏的东西就这样显露出来,饶是饮花这样对什么都见怪不怪的,也不由僵在了原地。 那该是一只通透的水晶白坛——如果没有内里那样东西的话。 血色、肉色,连同某些带着腐烂气的青墨色,通通混杂在一起,将其模糊成一团不知情状的物什。 饮花已有猜想,开口时声音微颤:“这是何物?” “她是我们姨娘的……第一个孩子……” 27婴灵 小丫头叫青蓉,见事态紧急,总算将前情说与饮花听。 赵楣霜是陆均晔的第五个妾室,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颇受宠爱。 家宅后院里长日无聊,赵姨娘便向陆均晔讨了些散茶,想往市集里开个茶寮做点小生意。她原不该抛头露面,奈何陆均晔架不住爱妾的眼泪,最终应允。 她是戴着面纱去卖茶的,掩下身份没让人知道,可毕竟容貌昳丽,总有风掀起面纱的时候,一来二去招惹了些市井混账的注意。 某日,一人来要了好些茶叶,并要她亲自将东西送到家中,又借口没带足银子,要她随他回去顺道拿。 是有下人来陪着赵楣霜一起的,闻言想替她去,客人不允,赵楣霜心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决意跟随前往。 这一去,便是祸事的开端。 那几个侵犯了她的混账,之后都被陆均晔派去的人暗中活活打死,而赵楣霜自此便没再踏出她的小院一步。 陆均晔起初还时常来关怀,却见她终不复往日生气,渐渐也不再踏足,再然后,他就有了第六房妾室。 不久,赵楣霜被诊出有孕,推算日子,就在这几日前后。 这是谁的孩子,谁知道呢,或许是陆均晔的。 这些日子她在院里日复一日地等,终于等来了她的夫君,他递过来一碗汤药,神情同从前一样柔和,说出的话却教人如坠寒窑。 他说:“楣儿,喝了它,我们还会有别的孩子。” “我们姨娘喝了那碗药,堕下个女胎,谁也不知道她最后没肯让人把孩子埋了,而是封进这坛中,平日便用衣裳和香囊遮掩。”青蓉说。 难怪了,赤隐虫原是被香囊的气味扰乱,才没有一下子就找到。 饮花将隐虫收回罐中,再见那团形容模糊的死胎竟也不觉可怖。 可是,害你的不是她,又怎么要她背负罪孽。 饮花问:“姨娘近来是否多病体虚,有心绪烦乱的情状?” “有的,姨娘还不止一次说过,梦见有婴儿啼哭。” 那便是了。 堕胎婴孩枉死,有时会化作婴灵流连阳间,随年纪增长,怨气越重,亦会纠缠父母。 “房中可还有其他有关这孩子的东西吗?” 青蓉咬咬唇,跑到赵姨娘身边耳语几句,得到允许后从床下搬出一个匣子。 饮花蹙了蹙眉。 床下本不宜堆放杂物,又是归婴灵所有,禁忌之外更加禁忌。 思量间,青蓉已将那匣子抱来她面前,内里满满当当都是为孩子准备的东西。 衣裳、鞋子、虎头帽,还有几样像是拨浪鼓、泥塑小人的小玩意儿—— 即便父不详,赵楣霜也仍曾对这孩子的降生满怀期许。 饮花深吸口气,血腥味在鼻间兜兜转转,她阖上匣子,低声说:“这些,寻个日子都烧了吧。” “是,”青蓉应下,又犹豫着问,“那,小姐……该怎么处理……” 饮花望了眼柜子,东侧是样式精致的华贵衣物,西侧是死胎封坛,生死荣辱有时仅仅一线之隔。 “我会跟你们老爷说,将她好好入葬。” 青蓉面露喜色,眼泪却垂下来:“多谢小佛主!” 事不宜迟,饮花阔步出门回了院中,忽略掉立刻上前问询的陆均晔,朝向寂行道:“是婴灵。” 寂行有一瞬的惊异,旋即意会:“我来开坛超度。” 饮花点头,转向陆均晔道:“陆老爷,即刻去做一樽牌位来。” “牌位?!”他面露惊惧,急问,“可是楣儿母子出事了?” “再不去就要出事了。” “那,是谁的灵位?叫什么名字?” 饮花一愣,未出生的死胎,要怎么写上头的字…… “语迟,”青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她走近道,“姨娘给小姐起了名字,叫赵语迟。” 陆均晔表情僵滞,似是还没回过神来。 饮花道:“是那个你让赵姨娘堕了的孩子。” 良久他才反应过来:“哦,哦……” 饮花向他稍稍解释一番,陆均晔的心思才像是活络过来,吞吞吐吐地问青蓉:“孩子为何……姓赵?” 见赵姨娘大约已有救,青蓉少了起初的焦急畏缩,此时不由变得刺挠起来,话里话外带着几分要为人讨回公道的意味:“姨娘说,那是她自己的女儿。” 陆均晔噎住,只是若有所思着连道了几声“好”,又速速命人去做牌位。 饮花如今对陆家恶感更甚,却还秉着最后的职业操守冷声嘱咐:“立牌位之外,还要为其入葬立碑,多烧些纸钱,你素日须跟着一同念经,否则财运受阻也不是不可能。” “好好好,记下了!” 寂行开口道:“贫僧今日做的法事并不够,你须去请法师来,连开坛七七四十九日讲经超度方可。此后牌位该供奉到寺里,用香火将养,你夫妇二人多以其名积德行善才是。” 陆均晔一一应下。 他心有愧,无论如何不敢说个“不”字。 饮花不愿再同他多说,与寂行对视一眼,彼此便明了对方现在要做什么。 寂行留在庭院内诵经,饮花回到屋子里去问张妈妈:“姨娘现今情况如何?” 张妈妈面露喜色:“比先前已好多了!” “好,”饮花沉声说,“要还有什么接生的法子没有用,就都试试看吧。” “这……倒也还是有,只是太过凶险。” 一道细弱蚊蝇的声音响起,饮花低头看去,只见赵姨娘面上回复点血色,气力似乎也回来了些,声音虽小,已比初见时好上几分。 “劳您试上一试……”她疼得额上布着汗珠,眼中含着祈求,“若有意外,请务必保小……” 28放下 保大保小之语听在耳里尽是丧气话,饮花沉默着不知如何应答。 张妈妈见状岔开话头,吩咐青蓉:“去取几根银针来。” 青蓉立刻照办,此时另一个丫头端着碗汤药急匆匆进来:“张妈妈,催产汤药熬好了!” “快拿来喂姨娘喝下!” 匆忙间,饮花从旁托起赵姨娘的脖颈方便丫头来喂,使得汤药顺利入口。 张妈妈已经到了脚头去,拿着银针对着足底的几个穴位刺了几回。 药力似乎上来了,将赵楣霜姣好的容颜揉皱,另几个稳婆见她力气回来了些,便也卯着劲儿让她使力。 饮花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眼下似乎已经没有她能做的事。 张妈妈见她还在这里,“哎哟”一声道:“小佛主快出去吧,余下的我们来就成了。” 她马上要用的是极凶险的法子,也是不便让闺阁女儿瞧见的法子,若是教好好一个女儿家自此对怀胎产子有了退避的念头,可就是她的罪过了。 饮花到底还是出去了,自然也就不知道这法子其实是,稳婆径直将手伸进产道,将胎儿的位置挪正,顺位后再慢慢抱出来。 说起来叁言两语的东西,实施起来格外惊险,更是耗时不少。 热水换了一趟又一趟,约莫过了近两个时辰,房内忽传来一阵婴孩啼哭。 饮花正坐在台阶上看寂行诵经,蓦地眼前一亮。 寂行望过来,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那是个女儿。 又好在上天眷顾,赵姨娘也活了下来。 - 两人没有留在陆家用膳,而是在市集上随意吃了些素菜填肚子,就准备回去。 铃铛轻响,却少了一样。 寂行问:“那枚玉佩呢?好几日不见你带在身上。” “许是放在家里了,我回去找找。”饮花兴致不高,做什么都神情恹恹,语气听起来也随意。 寂行抿抿唇,半晌“嗯”了一声。 那是他赠与她的玉佩,可辟邪去煞,今日来这一遭,该带在身上为佳。 饮花自从知道了赵姨娘身上发生的事之后,就觉心头有什么沉甸甸压着,又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她撩开被风拂乱的碎发,想了想,问:“据你所知,陆均晔为人如何?” “擅商道,有城府,轻情重利,确是个商人。” “他这样薄情的人,为何有女子在被他伤过之后,还肯给他生第二个孩子?” 寂行怔住:“嗯?” 饮花将从青蓉那里听到的事说与寂行听,说到陆均晔亲手将打胎的汤药给赵楣霜时,不由地又气愤起来。 “情意原来也是可以作假的,”饮花继续走着,忽然停步,转向寂行,问,“若你是他,面对此情此景待如何?认下这个可能不是你的孩子,还是和陆均晔一样?” 琥珀眸色里映出她认真的神情,寂行垂眸,正色道:“我是出家人,一不会有妻妾,二不会有子嗣。” 饮花走近一步,又问:“若你今日偏是如此呢?” 寂行凝她半晌,无奈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说:“众生未斩断红尘,便在‘情’一字,既有情,又如何会为此境况所困。不是认下这个孩子,而是这原本便是他的孩子。” 山泉清泠,佐入他的声音,入耳便翻来覆去都是干净二字。 饮花忽而笑了,道:“走之前我去见了赵姨娘一面,我告诉她,可以帮她知晓第一个孩子究竟是谁的,你猜她怎么说?” 寂行示意她说下去,饮花眼前浮现出那女子温柔而决绝的神色。 那时赵楣霜方生产完,尚有一丝余力,她摇摇头,笑着说:“她是我的孩子,便足够了。” 她大约是放下的,好像并不恨任何人,至少不怨怪婴灵的错误报复。 饮花将这话转述,而后心情也稍稍松泛下来,继续向前走着,半开玩笑道:“你日日诵经,最好帮我祈求个好夫君,若是遇着陆均晔或是陆闻达那样的,还不如要我削了头发去莲泉庵做尼姑去。” 寂行好半天才跟上来,低快答了句:“好。” - 额外的负面心绪得以纾解,饮花才觉,第一要紧是把丢了的玉佩找到,那是寂行送她的宝贝,看玉的品相似乎也很贵重。 因而饮花没有回山上,而是先回家一趟。 可回去后,她几乎将家中整个翻遍,也没见半点玉佩的影子。 完了。 饮花左思右想,或许是落在寺里了呢? 于是她还是决定上山去。 姚荣白日刚得了几箱宝物,现今又在房里开始第五遍清点,没心思管饮花又要往哪里跑。 倒是姚淙,刚跟林采容学会了做一道点心,饮花只囫囵吃上一口便跑了,自然不知他后来伤了好久的心。 然而饮花兴冲冲进了山门,四处没找见寂行的人,照例提溜住寂安问:“你寂行师兄呢?” “哎呀饮花姐姐!快松开!”寂安好不容易从她手上挣扎出来,一跺脚,道:“师兄他被监院师叔关去闭门思过了!” 29领罚 寂行刚回寺,便被监院叫了过去,发现住持也在一旁。 湛净作为监院,素日待人还算温和,而今却也不怒自威,问他:“你可知错?” 寂行低眉顺眼:“弟子知错。” “哦?”湛净抬眉,问道,“你倒是说说看,何错之有啊?” “弟子未向师父师叔禀明便无故外宿,此错一,缺席寺中晚课早课各一节,此错二。” 湛净冷哼一声,拂袖在禅椅上落座:“那你说说,缘何竟犯了此等错漏?” 寂行没有任何受训的表现,仍是恭恭敬敬道:“弟子昨夜做了一场超度法事,结束后夜已深,山路崎岖恐有意外,便于山下借宿一宿。今晨前往陆宅又做一趟法事,方完成即赶回寺中,不敢有所欺瞒。” 湛净眼底浮现一丝兴味:“我怎的听说有人在灯会上遇着了你,而你正与饮花施主同游。” 寂行神色不变,清楚将那番周折的来龙去脉陈述一遍,自然揭过一些不该提的段落。 湛净也没再在此事上为难他,又问:“你说你今日去了何处?” “陆宅。” “可是与我寺有茶叶生意往来的陆施主家中?” “正是。” “那正好,关于此事,我正有话要问你。” 寂行:“师叔请说。” 湛净拢起袖子,指尖在袖底摩挲,缓缓道:“账房与我核算去年茶叶增收,不查不知,竟纰漏甚大。茶园五百亩,旁边还有座小山头,一亩地两百斤茶叶,便是按去岁一斤八百文的价格卖出,该给的给了佃户,我寺也该有万两白银的酬劳,账上却少了近千两,这银子是去哪里了?” “回师叔,是作为去岁的报酬给佃户了。” “他们自有他们的报酬,为何要平白多给?” 寂行答:“佃户另须向我寺交与地租,中间承销的银钱也该少算几成,否则岂非有盘剥百姓之嫌。” 湛净少有气急的时候,闻言拍案而起:“你掌管此事不过一年余,此前定价定规皆由我同你师父师伯商议,你倒扣给我等一个盘剥百姓的帽子。” 寂行垂首躬身道:“弟子不敢。” “好,好,”湛净从袖中取出一张书信,两指将其轻飘飘捏着,开口道,“我且再问你,为何写此陈情书,意欲将佃户签下的地租租期由十年改为叁年?” 寂行保持着恭谨姿态,沉着道:“百姓清贫,租地不过为谋生计,十年太长,若是连年收成不好又无法退租,岂不是断人生路……” 湛净打断他:“那你又是否知晓,世间得寸进尺者众,你如今十年改叁年,明日便有人要你叁年改一年,长此以往,地租便做不得我寺收入稳定来源。如此,岂不是断我清觉寺上下叁百八十四僧人的生路!” 一番话掷地有声,似是也有些道理。 寂行不由地蹙眉,将此言语在心头翻来覆去地过上几遍,良久回道:“师叔可知,嵇州之外许多州县的寺院,若有将山地租出给农户耕种的,租期已有缩短的趋势。如今我朝商业渐盛,要靠冗长的地租期限困锁住百姓,已大不可能,倒不如以此举作我佛慈悲。” “你……” 两人各执一见,住持在一旁幽幽听了半晌,打断湛净即将出口的话,和缓道:“好了,切莫再有争执,为我寺也好,为百姓也好,皆起于一片佛心。” 住持沉吟片刻,开口:“我既将茶叶生意交由寂行来办,他便也有权来做一些决定,革新也好……不若改制为五年,且看效果再定,何如?” 湛净、寂行静默少顷,揖礼道:“谨听住持安排。” “既如此,便到此为止了,寂行私自外宿晚归一事,师弟你来处置吧。” “是,”湛净已恢复几分往日和气,有商有量道,“那寂行,你便回去闭门思过半月吧。” “弟子领罚。” - “半个月?”饮花诧异道。 “是啊,”寂安咕哝着,“莫说闭门思过半月了,我入寺迄今还从未见过师兄受罚。” “照你所说,你师叔是因着寂行违反了寺规,还有缺了银子什么的,才怪罪他的?” 他挠挠头:“应当是吧……” 寂安也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听那时正在外头洒扫的一个小沙弥说的,复述过来多少有些出入。 饮花略一思忖,抬抬眉毛撂下句“等着”,便见她衣袂翻飞,已然转身往山门去了。 铃音簌簌地响,寂安急急“诶”了声,得来饮花一个未回过头来的挥手。 既是饮花姐姐要他等,他便顺道做了点杂事等了。 不过半个时辰,熟悉的人影回到身前,兴冲冲朝他道:“走,带我找你监院师叔去。” 30赎人 寂安带饮花寻着监院后,自个儿便即刻溜了。 他连住持也不怕,唯独怕笑意盈盈的监院湛净师叔,还有一位虽是佛门中人,却常有些小脾气的湛济师叔,见叁人此时待在一处,退堂鼓不敲也不行,逃遁时心里对饮花姐姐道了好些遍不是。 饮花倒没在意,抬手敲了敲敞着的门。 屋内叁人原本约莫在商议事情,见有来客,交谈声渐止。 湛济一向是不把她当寻常香客看待的,立时横眉道:“小丫头怎的不叫人先通传一声,没见我等在商议事务吗?” 湛空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这样说,又对饮花道:“快进来吧,有何事啊?” 饮花大步走进去,取下背了一路的包袱放在桌上—— 是,她甚至用上了包袱。 东西是趁姚荣没注意,从陆家送来的那几个箱子里拿的,金银首饰、翡翠玉环之流。 饮花将其解开,各式各样的宝贝兀自展现在眼底。 叁人皆是一愣,却听饮花一副卖白菜的语气:“师父们看看这些值多少两银子,不够我再去取。” 湛净不解道:“这是何意?” “听闻寂行犯了错,少了寺里银子,”饮花浅浅笑着,颇有乖巧女儿家的模样,她指了指这兜宝贝,“银货两讫,我来赎人。” 叁人又是怔愣住一回,直到湛济忽地朗声笑了起来,对着她摇摇头道:“你这些可赎不来一个寂行。” “不够?” 湛净开口:“此事已然揭过,并不再追究,银子自然也是不要的,但寂行有过,须得受罚。” “不是说不再追究了吗?” “谁说寂行只犯了这一样?我寺自有我寺的规矩,惩戒僧人当然合情合理,”湛济直视着饮花道,“难不成他不是清觉寺的人,是你家的了?” 湛空出声阻止道:“慎言。” 住持转向饮花,露出个她极其熟悉的和蔼的笑,眼角的纹路随之深上几分。 “你便是把这些给了寂行要他出来,他也是不肯的。饮花啊,他是怎样的人,你该晓得。” 他是怎样的人…… 君子慎独,他是哪怕仅是私下里稍稍多休憩片刻,便会自罚的人。 遑论如今被师父们认定有错。 饮花沉吟半晌:“那他确实犯了寺规了?” 见湛空点了头,饮花便也不再纠结,叁两下把包袱重新打包好挂在肩上:“今日是我叨扰,各位师父回见。” 饮花走到门口,听见湛济在后头喊:“好个丫头,东西怎么不留下做功德!” 她头也不回:“寂行出来再说。” - 饮花信步走在去寂行住处的路上,心里已然明白,这半月的禁闭是非关不可的。 寂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盯着她目光灼灼问:“饮花姐姐,师父们怎么说?” 饮花低头看了看他,伸出根指头抵住他的额头:“说……要把你一起关了!” “啊?当真?我这几日可什么错都没犯啊……”寂安捂着脑门儿后退几步,困恼道。 饮花撇撇嘴不置可否,抬腿走出去一段,寂安才恍然发觉自己再度被戏耍了,赶上来同她理论。 两人拌着嘴走到寂行屋门口,饮花做了个“嘘”的手势,寂安于是立刻消停。 一大一小侧耳凑在门边上,也没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饮花摆摆手让他后退,寂安“哦”了一声,便见她对着门缝晃了晃腰间的铃铛。 没有回应。 饮花加大力气让铃铛声更响亮些,还是没听见里头有任何动静。 她小声问:“他是在自己这儿关着呢吧?” “是啊!” “那怎么没反应呢,嘶……”饮花蹭了蹭下巴,思索片刻,对寂安道,“要不我们直接……” 她说着做了个推门的手势。 清觉寺僧人犯错关禁闭,是从不在外头上锁的,修行修心,全在自己。 饮花犯的寺中清规多了,并不在意这些,左右她也不是出家人。 寂安见她如此却顿时慌了,立刻上前拦下她的胳膊,眼里满是惊恐,即便没真让她破门而入,还是后怕道:“饮花姐姐万万不可啊!” 饮花叹了口气,眼前大门紧闭,倒真是让人犯了难。 她想了好一会儿,忽然灵光一现。 片刻后,廊上已没了人影,而这方才还在前廊徘徊的两个人,正绕到了屋后来。 寂行这间厢房是最为清净的,屋后更是没有人迹,他还辟出块地界种些植株、瓜果蔬菜,眼下虽值寒冬,繁茂时却也会将花香果香送至案前。 饮花还怀疑过,自己送他的那只鸡是不是就是来他后院偷东西吃,于是不小心坠了崖。不过究竟是如何,也无从考究了。 寂行屋前屋后都有窗,想来他这样板正的人,既然不给她开门,那前窗恐怕也不一定会开,饮花盘算着后窗或许还有些叫来他的可能。 刚走到窗下,却见这窗已然正是敞着的。 那人正坐在案前微微垂首,右手执笔,却不落下,似是在出神。 寂行鲜少对外界感知降至如此地步,只因他正心下计较着,门外好似没了那人的动静。 一股子不知是什么的情绪缓缓缠上心头,没发现笔端在纸上洇开一滴墨。 蓦地一道熟悉的声音从旁响起,寂行猛然抬头,顺着声音来处望过去,只见她正趴在他的窗台上,手臂垫着下巴,抬眼带笑道:“好哇寂行师父,关这禁闭竟是让你来神游天外的。” 31诓人 饮花从寂行脸上捕捉到刹那的讶异,那丝不常见的情绪就像是枝蔓上旁逸斜出的异端,很快被剪去,隐没在他淡然的神色里。 饮花便是一直这样注视着他,直到他将那支狼毫笔搁到笔枕上,信步来到窗前。 寂安是最先开口的:“师兄,我们来看你!你可还好?” “嗯,”寂行低头看着他们,“我无大碍,不必忧心。” “你方才发什么呆呢?我们在前门等了你好一会儿。”饮花直起身子,仍比他矮上一截,问话也是寻常语气,倒没有诘问的意思。 寂行敛眸:“我尚在禁足,不宜与你们相见。” 饮花抬了抬眉:“不宜见现今也是见了。” …… 她听见寂行一声轻轻的叹息,紧接着衣角被身旁那小的拽了拽,饮花不解,只见寂安一脸“你少说两句吧”的表情,悄悄对她摇了摇头。 饮花直接大肆揉了一把他光秃秃的小脑袋。 忽听寂行问:“你是要去哪儿?” 饮花懵了一下,这才想起肩上还挂着个包袱,确实像极了要出门的样子。 寂安正要帮忙解释,顺便在师兄面前夸赞一番饮花姐姐英勇救他的事迹,好让他们的关系缓和一些,不至于总是像在对着干。 是的,以寂安机敏的观察,觉得这二位像冤家。 然而刚吐出一个字,就被一只手心被堵了回去。 饮花忽略寂安“唔唔”的声音,捂着他的嘴从容道:“只是将我在寺中的东西收拾了下,以后不在这儿住了,顺道来见你最后一面。” 寂安唔也不唔了,惊讶得睁大了眼睛仰起头。 饮花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骗他,可能因为她总在骗他,准确来说是戏弄,至于戏弄是为了什么,她是没有深想过的。 大约看从不说谎的人却被谎言戏耍,泰然自若的人失了方寸,循规蹈矩的人破了规矩,是件极爽快的事。 而那个对象如果是寂行,就更有意思了。 寂行双唇微启似要说些什么,却良久未发一语,直到饮花憋不住问他:“你没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他沉默一下,而后问:“什么叫,最后一面?” “爹娘要我回去准备嫁人,说整日待在和尚堆里算什么样子。”饮花信口胡诌,不过这话她爹确实也说过。 寂行顿住:“嫁人?” “嗯。” “要嫁给谁?” 他看起来好认真,像是信了。 饮花被他灼热的视线盯住,不由地也要愣一回,不得不琢磨着如何编个更像样的对答。 “陆家、王家、李家……”饮花掰着指头,也不算瞎说,便更有底气诓他了,“提亲的还不少,不过我自然是还没想好的。” 提起亲事便神采飞扬了,寂行看在眼里,无所从来地横生出一根刺,一下一下地戳着哪块地方。 “如此说来,你是肯的了?” 饮花作疑惑状:“为何不肯?” …… 又是一阵绵长的沉默,长久到寂安终于闷得受不了,自行挣脱开了饮花的手,大惊小怪道:“真的吗?!” 饮花还没说话,寂安就开始碎碎念:“山门迎春那日就听香客说,有人去饮花姐姐你家中提亲,但后来又没听你提起,我本以为没这事了,原来你竟还是要嫁人的,那你以后都不来了吗?姐姐不会不舍得寂安吗?姐姐不会想寂安吗?我不要你嫁人……” 他年纪尚小,自然保留着天然的孩子气性,一时沉浸在视作亲人看待的姐姐要嫁与他人的悲伤中,越说越带了哭腔,却忘了她压根没有那个时间去收拾厢房里的东西,更何况她肩上背着的,只不过是原本打算换寂行出来的赎金而已。 寂安无意间做了骗局的帮凶,将这件事渲染得越发逼真起来,饮花稍稍措手不及地安抚他:“不是……哎呀,当然舍不得你啦……” 谁知越是安慰,这孩子的眼泪就越是不要命地往下掉。 饮花又是拍他的背又是擦眼泪的,这回是真手忙脚乱了。 这厢出了纰漏,原本欲忽悠的目标却反应平平。 寂行冷声道:“既身为佛门中人,啼哭不休成何体统。” 寂安受他训导惯了,下意识止住眼泪,红着眼睛抽抽噎噎地看着寂行。 饮花见他可怜,护崽子的心便起了,对寂行道:“你别凶他呀!” 说完也没来得及注意他是什么反应,俯身附耳到寂安耳边说:“我骗你师兄的,你别当真。” 寂安脸上还挂着泪珠子,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真的吗?” 饮花:“真的。” “你!”寂安涨红了脸,为自己竟受了骗,也为周身男儿气概如今大约已经因着几滴眼泪大大受损,又气又羞恼,恨恨往地上跺了一脚,“饮花姐姐!我这几天都不要跟你说话了!” 小孩儿跑了,饮花愣了。 她说瞎话竟如此像模像样?倒衬得自己哄人的功夫很不济似的…… 饮花陷入了那么一点点的自我怀疑,很快就被寂行抚平了。 因为他好像依然,深信不疑。 寂行自然不知道他们咬耳朵咬了什么,约莫只当寂安无法接受才离开,便没什么大的波动。 开口又问:“你有中意的人选了?” 饮花:“啊?” “以你的秉性,若不是自愿,谁也逼不了你,”寂行目光灼灼,“所以饮花,那些人里,你有中意的人选了?是谁?” 饮花彻底呆住了—— 寻常不是称呼“你”“我”,便是“师父”“施主”,饮花倒是常叫寂行名字的,她又没什么忌讳,寂行却甚少直接这样叫她。 饮花。 独独这两个字念出来,原是这样好听的。 32像他 编一个莫须有的人出来也不是不可以,饮花却不是很想。 她从那声不带任何前后缀的称呼里醒过神来,硬着头皮诌道:“倒不是,暂时还没有多中意的人,再看看再看看。” 暂时。 寂行无意识地拨弄着手中的持珠,视线在眼前那人的鬓边小痣上停留许久,开口道:“可以再等一等,我……还没来得及如你所说,替你祈求一位如意郎君。” 饮花抬眼:“当真这样灵验?那我想要什么样的都可以吗?” “那,你要什么样的?” 饮花许多时候并不会想太往后的事,日子反正总是一天天在过,她也不大会去想自己想要什么,或者说,她其实很少会对什么产生特别想要的念头。 因而诓人是一回事,真正去想又是另外一回事。 一时要她设想将来夫君该是如何如何,饮花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我为什么要有一个夫君? 但这话不能对寂行说,至少现在不行。 现在,她该好好思索一番,好给他一个像样的回答。 如果一定要嫁人,对方应当是什么样? 爹这样的,不行,陆闻达这样的,不行,嗯,他爹这样的男人也不行…… 饮花努力去设想,从平生所见过的夫妻范例里,推翻一个又一个可能性。 她几乎回想了能想到的所有人,到最后,视线落到寂行身上。 饮花倏然心下一紧,匆忙移开目光,抬手握住包袱的系带,囫囵道:“不知道,随你看着办吧。” 寂行一愣,鼻间发出个短促的音节。 饮花忽然不想在这儿待了,脚尖轻轻碰两下墙根,抬头说:“就这样,我先走了……” “等等,”寂行拦住她,紧锁着眉心,“当真今日便要下山吗?” 饮花回过身一看他,脑海中便又浮现出方才的那个可怕念头,不自然地开口:“不……不一定。” 寂行瞳仁微微放大,声音也随之略略上扬起来:“真的?” 饮花只想跑,丢下句:“等你出来再说吧!” - 山中岁月容易过,从前于寂行来说是这样,近来却非如此。 他禁足了叁日,除了寂安等师兄弟送来饭菜,却没见别人的身影。 她明明说不一定下山的,寂安却告诉他,她当天便走了。 出家人才不打诳语,可惜她不是。 佛门清净地,最宜清修,饮花却待不下去,竟假话作真,当真回了山下家中。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几天,姚荣发现箱子里宝物少了来质问她,她也没多辩驳什么,挨了顿训也就是了。 饮花第一万遍告诉自己,寂行是家人,是家人,还是出家人。 她为那一瞬间的念头感到从未有过的慌乱,甚至有些恼羞成怒,那时她在想—— 如果对方是寂行那样的人呢? 饮花自觉已经算是不大愿受约束的人了,许多规矩在她眼里压根不算什么,可这样的想法却有些太过离经叛道。 饮花用叁天时间说服自己,寂行还算个不错的男子,又是自己最为熟悉的,想到他再正常不过了,又不是说希望所嫁之人是他,像他而已…… 像而已。 她收拾好心情,忽觉这几日似乎是自己小题大做了。 恰逢姚淙来问她几句诗词的意思,饮花从为难弟弟身上找回快乐,决定回寺里看看。 到山上时正值寺中用晚膳,饮花截下寂安准备给寂行端过去的斋饭,得来小孩气恼的哼哼。 寂安撇过脸:“施主怎么来了?” 饮花腾出手,捏了捏他颊上的软肉,好声好气道:“好好说话。” “哼!” “那日是我不对,向你赔个不是,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吧寂安小师父!” 寂安可没受过这样好的待遇,当即惊得睁大了眼,迟疑地问:“你是……饮花姐姐吧?” 饮花蹲下身让他好好看看,抬了抬下颌道:“如假包换。” 到底还是小孩,好哄得很,饮花又同他说了不少好听话,一会儿是怎么会有这样俊俏的小师父,一会儿是长大了一定比你师父师兄们都高,如此云云。 除受骗外,寂安不过因着哭得过于一塌糊涂,颇觉失了男子汉的颜面,又有失佛门弟子威仪,早便不在气头上了。这下被叁言两语丢进了糖罐子,轻飘飘便顺着台阶下了来。 饮花见状伺机打探:“寂行如何了?” “师兄很好啊。” 饮花:“那他有没有问起过我什么?” 寂安:“有的。” “问什么了?” “就问我……”寂安顿住,清两下嗓子,学着寂行的神情语气有样学样道,“怎未见她来?” 大约能想出那是什么情境,饮花忍不住笑,问:“你是怎么答的?” “我自然知道师兄是在问你啦,就说,饮花姐姐下山嫁人去了,不在山上。” “啊?”饮花傻眼,“我不是当时就跟你说是假话了嘛!” 寂安很是委屈:“可不是姐姐说要骗骗师兄的嘛,我怎么敢背着你告诉他实情嘛!” 饮花:“……” 饮花思来想去,诚恳地对他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寂安,你以后还是少跟我待了。” 33祈愿 饮花将寂安赶去用膳,带着强行夺来的给寂行送斋饭的任务,径直往他住处去。 正值日落,日头昏昏,天边余下一片热烈的火烧云。 在山上看夕阳尤其好,饮花爱极了此番景致,此时却没什么停下的心思。 到了住地,她偏不走正门,仍是绕到了后窗去。 今日窗却未开,许是因着天气还寒,关上好阻挠些外头的凉气。 屋里的烛火是这时亮起的,照在窗上影影绰绰,饮花被这摇曳的光影动了心旌,忽而生出些许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意思。 窗上隐约映出寂行的身影,他似是坐在那里,正低头专注做着什么事,隐隐有细碎的声响传来。 饮花犹豫片刻,抬手轻轻敲了敲柏木框,不多时,窗就从里头被人打开。 一别几日,寂行还是和原来一样,周身干干净净,唯独袖口因开窗的动作滑落到腕间。 饮花没在他手上看见持珠,却见他的指腹上像是沾着些木屑一样的东西,好奇道:“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寂行不着痕迹地挪了一步,正正好将身后的长桌挡住,他垂下手,眼神与那晃动的烛火不同,稳稳当当钉在她身上,又开口道,“你来了。” 就好像知道,她一定会来一样。 饮花为他言语里的笃定,心头升腾起某些异样的情绪,她压下那点感觉,将食盒递与他:“喏,吃饭。” 寂行悄悄摩挲几下指节,将碎屑大概清理后伸手接过:“多谢。” “不客气,顺手。” 接着两人谁也没说话,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尴尬的气氛骤然笼罩下来,教饮花越发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寂行开了口,问她:“这几日在山下做了什么?” 饮花便答:“无所事事。” 寂行稍稍蹙眉:“那么可读了什么书?” 饮花老实摇头,陡生被先生抽查课业的错觉,眼见寂行眉间的川字愈深,她眼前一亮,欣喜分享道:“不过我看了话本,是极有意思的!” 寂行似是松了口气:“看书总是比不看要好的。” “你看过话本吗?” 寂行抿唇,摇了摇头。 饮花毫不掩饰地笑开,寂行自然没读过这些市井消遣的书才允许她看,她敢保证,倘若告诉他书中尽是些奇闻异事、八卦传说、男欢女爱之流,寂行是绝计要阻止的。 使坏心又起,饮花笑得纯良:“那我明日便带一本来读与你听,好不好?” 寂行像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你明日也会来?” “你不希望的话,我就不……” “没有,”寂行打断她,“不是这样,你来,我很高兴。” 饮花怔住。 寂行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补充道:“你尚且年幼,大可以再多花些日子好好思虑周全,清觉寺你随意住着,多久都没关系。至于所觅良人,我这几日替你祈了愿,只是不知你会否喜爱。” 他岔到别的地方去,饮花却被勾起了好奇心,带着兴味问:“祈了什么愿?” 寂行似有若无地看她一眼,说:“性情谦恭柔顺,刚直不阿,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男子如此你觉得如何?” “甚好甚好!” “有主事才干,同时凡事皆听取你的意见,如此如何?” “甚好甚好!” 寂行一顿,继续道:“宜室宜家,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又如何?” “甚好甚好!”饮花眼睛放光,“还有吗?” 寂行:“……” “怎么什么都说好?” 饮花瘪瘪嘴:“听起来就是很好啊。” 比见过的大多男子不知好了多少。 饮花被他这么一说,忽然觉得成家也是不错的,可转念一想,叹道:“这世间真有这样的人吗?” “会有的。”寂行说。 “难,”她又重重叹了一口气,“连你也是不擅厨艺的,其他人更不必说了。” 她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 她太惯于将其他人与寂行相较,别人如何,他又如何,条条对入,最后发现寂行总胜一筹。 饮花将寂行方才提及的言辞轮番过一遍,发觉这些词竟都能套进寂行身上去。 他是这样的,他就是这样的。 …… 饮花几乎有走入绝境的感觉了,脑中灵光一现—— 不对,他不会做菜! 饮花心内自我劝慰,为考虑择婿时再度想起寂行忏悔。 在这心内天人交战的档口,寂行忽而开口道:“我可以学。” 饮花懵懵道:“啊?” “寺中有饭头僧专门负责饮食,你是知道的,但若是要我学做斋饭,也无不可。” 饮花干笑两声:“哈哈,甚好,但不必……” 寂行还要说什么,饮花忙道:“你快用晚膳吧,该凉了,我就先走了!” “你……” 饮花疾步离开,寂行未竟的话随之散在夜来的凉气里。 寂行回头望着案上做到一半的物件雏形,紧了紧手心。 总会告别的。 那在此之前,便再忝为兄长,最后赠你件礼物。 34话本 饮花是极擅自我说服的,将某些不该有的琐碎心绪抛诸脑后,翌日颇为自然地承接下给寂行送斋饭的任务。 她将自己的斋饭也从斋堂带了出来,其他人并不管她。 众人对她的态度大抵分为两类,一类是能同她玩得很好,另一类大约是随湛济,总觉得她行为无状,有损佛门威严,只是无奈于湛空住持待她甚好,因而即便心底里不愿接近,又不好像湛济那样在面上表现出来。 饮花对此就更不在意了,她向来随心所欲,连寂行都拿她没办法,更何况别人。 山间长日无聊,她在这里的厢房也是存着好几册话本,饮花随意选了几本带在身上,准备去履行昨日的诺言。 今日风清云朗,正值午间,寂行大约为了透气,窗不用她敲便已开着了。 寂行正伏在案前,狼毫与纸面摩擦出好听的声响。 他没有抬头,饮花却知他知道她来了,开口道:“在写什么?” “金刚经,”寂行说着写完这句的最后一字,直起身,“快抄录完成了。” 饮花:“……” 她想起来了,那个什么交待。 还不如不问! “哦,吃饭了。”饮花快速道,不期望寂行提起这茬。 好在他只是几步走来接过食盒,除了多看了她几眼,并没有多说。 寂行:“多谢。” “不客气,”饮花应他,却见寂行拎着食盒转身欲将其放回案上,忙道,“诶等等,我的斋饭也在里头!” 寂行一顿,松阔的衣袍因骤停划出道短促的弧。 “那你,打算怎么吃?” 饮花早就想好了,人畜无害地笑了两声,说:“你先背过身去。” 寂行面上犹疑,却还是照她的话做了,旋即只听身后一阵窸窣,随着地面发出轻巧的一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声音听在耳中很是轻快:“这样就行啦!” 寂行一愣,那人已绕到他身前来。 越窗而入,越发不走正道了。 寂行才只开口说了个“你”字,饮花便截住他的话头:“放心,我都让你转过去了,未见者无罪。” 寂行默了半天,无奈道:“歪理。” 饮花已欣赏了一番他的字,实在赏心悦目,啧啧称赞了几句,自觉走到屋内另一头的桌边坐下。 寂行只好跟着过来,将饭菜从食盒中端出来,缓缓道:“下回走正门,勿再翻窗了,不好。” 饮花随口道:“哪里不好。” 不是真要问他,谁知寂行说:“若是不慎摔了,该如何是好?” 饮花摆摆手:“不会。” 寂行正要将筷子递到她手中,闻言中途一转,放在了她的碗边。 饮花动作随之一顿,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只见寂行唇缝绷成一条线,昭示着此刻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她撇撇嘴:“好吧。” 语气总有些不太服气在的,也不知寂行有没有听出来,总之神情没那么严肃了,将碗筷都摆好之后,只对她说了句:“吃吧。” 食不言寝不语,两人席间没有多说,随意用些便是一顿。 饮花拭干净嘴唇,看着寂行将一切收拾好,兴致勃勃道:“午膳后可还有一个时辰休憩时间的,你就算在禁足也当是如此吧?” 寂行不知道她要做什么,迟疑地“嗯”了声。 饮花眉头一挑:“那便好!” 与她经年相处的经验告诉寂行,此事不妙,然而已经来不及。 只见饮花掏出几本小册,有条有理地陈列在他面前,排得齐整,恰恰叁册。 她粲然一笑:“你选一个。” 寂行同她对视片刻,那双眼里满是诚恳,像是捧来了什么天底下最宝贝的东西,几乎就要让人相信了,直到寂行低头看清封面上的字。 叁册封面分别上书:《断肠弦》《枕书梦》《山雨夜》。 寂行:“这是……话本?” “是呀,说好今天给你读的,或者你想自己看?”提及此,饮花话也密起来,指着前两册道,“这两本我是看过的,《山雨夜》倒还未来得及看,这就给你拿过来了。” 寂行无言地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从中读出几分邀功的意思,大意为:怎么样,我对你好吧! 他机械地点点头:“那你看。” 饮花的眉头登时竖起来:“什么意思,你不要?” “不……” “不允许你不要。” 寂行:“……” 饮花并不容他拒绝,又问:“你是自己看呢看是要听我念呢?” 寂行长到今日这般年岁,整日与经书典籍、诗词歌赋为伍,几乎从未看过杂书,罢了…… “你念吧。” “那你选一本,随意挑,我看着都是好的。” 寂行就近点了点《断肠弦》的封面。 饮花肯定道:“你怪会挑的,这本不错。” 民间话本,所述内容品类繁多,历史典故、市井怪志、妖魔鬼怪、神话典籍等等,寂行见闻阅历不算少,却也多的是没见过没听过的故事。 等饮花开始读,那份不适应也渐渐在她的娓娓道来中消失殆尽。 这故事是由一把琴开始的。 名琴辗转到了张生手中,友人却劝说他不要使用,只因多有传闻,它的前几任主人都是在得到琴不久后死于非命,恐有异端。然而传闻无从考究,张生自是不舍爱琴,未理会友人的言辞。 他日日擦拭琴弦,却发现有根弦上总有个红点,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有如白玉微瑕,总是令人心生遗憾。直到有日他正睡着,迷迷糊糊听见琴声,他起身一看,却发现无人在弹,琴声自响,当即瞌睡吓走了大半。 他不敢置信地擦擦眼睛,却见一个妙龄女子正在琴桌前,不是她在奏琴又是谁。张生不由上前,与那女子交谈几句,才知她路过此地,本想讨口水喝,见有方好琴在,便忍不住弹奏起来。张生与她多聊了些,方觉平生得遇知音。 女子称自己无处可去,便在张生处落脚,二人日日把琴畅谈,日久生情。女子问他,可知造这把琴的人是谁,张生自然晓得,答是琴师之犹。 女子略显诧异,问他是怎么知晓,张生才说,他族中传下来本宗族传记,其中就有记录此事的,原是有位长辈是之犹的好友,当初琴师做了这本琴,原是要赠与他的,奈何被其他人夺了,这也是张生执着此琴的缘由之一。 女子听完只问,是这么说的?张生不知所以然,女子忽然指尖变出几根琴弦来,锁住他的脖子,说,信他的鬼话。 原来女子是这琴的精魂所化,当初琴师倾注经年心血做出这把琴,早已浸染足够的灵气,只是当时还只是一丝灵识。此琴所出旋律精妙,听过琴音的人皆念念不忘,便有人起了歹心。 几人原是琴师好友,却联手杀了他夺取此琴,血溅琴弦,为灵识注入最后的精气,自此琴女方化人形。 那几个歹人做了祸事,却因琴的归属问题起了争执,最后商量好轮番使用。琴女便杀了第一个把琴带回家的人,接着是第二个,第叁个…… 她只是精魄,唯一的人性便是为主报仇。她如此杀了这些人,而他们当初为斩草除根,将琴师全家人尽皆杀尽,琴女于是誓要也将他们的所有后人都屠杀殆尽。 张生是她要解决的最后一个。 饮花讲到一半,不满问道:“你怎么只听不说话,也不问我琴女最后到底杀没杀了张生。” 寂行便照着问:“那琴女取他性命了吗?” “心急什么,听我讲就是了。” 寂行:“……” 饮花心满意足,将故事后续交代。 张生不像其他已经死去的人,他是琴痴,却也知情理知廉耻,听琴女所述前情,竟以死谢罪,琴女早已对他生情,本收了杀心,见其自戕万分悲痛,竟也自绝,肉身精魄俱消散,琴弦上的血迹从此也随之消失。 后来其他人发现,这琴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响。 饮花讲完,问他:“你觉得如何?” “是个好故事。”寂行说。 “我知道,如果放在佛门故事里,琴女最后必定是要被法师收服超度的。” 寂行:“……” 饮花说得口干舌燥,接过寂行递来的茶,囫囵下肚:“多谢,算是我说书的报酬了。” 寂行忽然问:“还有吗?” 饮花两眼放光:“你还想听?” “有些意趣。”寂行肯定地点点头。 “那你再选一册。” 寂行伸出食指,修长的指头最后轻轻落在第叁册上。 《山雨夜》。 “你方才是说,这册你还未看过?” “嗯。” “那便这个吧。” 饮花乐于其中,却仍嘴上喃喃:“你倒是惯会享受的。” 饮花方翻开扫了一眼,便惊异道:“寂行,这还与你有些关系呢!” 寂行不解道:“嗯?” “主人公是和尚。” 寂行:“……那你念念看。” 故事前头还算正常,一位年轻俊美的和尚外出游历,偶遇山雨,便就近选了座野庙躲着,寺庙破败,似是没有什么人迹。忽有一人也进来避雨,原是个貌美的女子,称白日出来赏玩,不小心迷了路,与家仆走失。 自然没有占领地盘驱赶人走的道理,和尚便在一旁诵经,女子在一旁生火取暖。 饮花接着读:“一室沉静,僧人忽闻异动,急来勘察,唯见妙龄女子酥胸半露,恰如妖姬……” 话音倏地顿住。 饮花反应过来刚刚念了什么,猛地抬头,恰好碰上寂行难以言说的视线,和他烧红的耳朵。 饮花立马将话本扔开,脸骤然热了,结结巴巴道:“此书怎……怎的如此,我也是不知的,你别多心……” 寂行将她随意丢开的册子捡回来,与另两本迭在一起摞好,什么也没说。 饮花见他不发一语,又解释道:“我平日真的没看这些,也不是故意讲给你听的,你看方才那本就不是这样!” 寂行瞥她一眼,清了清嗓子,淡淡道:“知道了。” …… 饮花泄了气,恨不能此刻挖个地洞出来将自己埋了。 她难得是正经要同寂行讲这些的,如今看来,罢了罢了。 避免尴尬最好的方式就是离开这个环境。 饮花拎起食盒准备要走,却被寂行叫住了。 他将那几册话本递过来,饮花刚要接,他却又抽回去一本:“此书,我便替你保管罢。” “随你!” 饮花速速从他手中抽出另两本来,像后头被什么在追似的,这几日来第一次从正门跑了出去。 寂行对着“山雨夜”那叁个字静坐了半晌,终将其封进了最不常打开的橱柜。 35沐浴 饮花自幼与旁人不同,生在山脚,长在山上。 寺院的香火没将她熏染成出尘的方外人,却将该有的少女怀春阶段往后一推再推。 往好听了说是不解风情,往直白了说是对男女之事木讷,尚未开化。 接连遁逃了几次后,饮花自己也是没有想通的,为何从前那般擅长戏弄寂行,如今却是善于起逃跑这件事。 第不知多少次冥思苦想之后,她将一切归因于——跟出家人谈及婚姻嫁娶总是奇怪的。 加上她又诓了寂行,且至今还没告知实情,才这样频频心虚。 之后的几日,饮花倒还是如常去给寂行送斋饭之类,只是未曾留下用膳,送完便走。 如此风平浪静过了好一段时间,数着日子,也快到了寂行解禁的时间。 这日夜里,饮花用完晚膳在寺中走动消食,见庭院中有虫子在打架,一时看入了迷,等想起来要去取给寂行送去的食盒,天色已晚。 明月高悬,已至中天,不过想来寂行也是还没睡的。 饮花闭着眼睛都能摸出条走到寂行院中的路,因而即便夜色沉沉,灯火昏昏,也并不如何妨碍。 走到廊上,饮花分心去看庭院中的野花,前几日开了的,现今被月色照着,也很是好看。 月光将万物笼罩上一层浅银的纱,暮色降临带来隐隐寒潮,连同传至耳边的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泠泠淙淙的湿意。 饮花很快辨认出这不是她的幻觉,那是寂行房中传出的水声。 他在沐浴。 饮花愣了一愣,逗弄花瓣的手也顿住。 他可能才开始沐浴不久,水声许久也未断绝,饮花听了半天墙角,决意直接在这等他洗完算了。 可她到底从不是安分的,逗弄人的主意信手拈来。 饮花轻手轻脚走到门边,抬手,笃笃敲了两下。 房内水声骤停,接着,寂行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来:“谁?” 饮花:“我。” 说完好久没点动静,饮花忍不住贴耳去听,还是没有什么声音。 饮花疑惑地叫他:“寂行?” 这才听见他的回应,语气里带点生硬:“何事?” “我来取晚膳的食盒,你给我递一下。” “现下不便,不若稍后再来?” 饮花故意道:“还要我走两趟,哇,寂行师父好大的架势!” 寂行没有说话,饮花则在门外掩唇偷笑。 想必寂行此时接着洗不是,中途停下也不是。 正为他的窘迫开怀,忽听里头又有稀稀落落的水声响起,饮花只当是他不理会她了,撇撇嘴准备离开,过会儿再来取物,面前的门却忽然一下敞开。 一阵温热的湿润气扑面而来。 饮花怔愣住,视线齐平处,是浸润了水珠的胸膛,隐约透出健硕的肉色肌理。 不是她要看,眼睛要往哪里瞧实在控制不住。 往上一些,是寂行尚未来得及整理妥当而微微敞开的领口,露出的肌肤还缀着些微水珠,随着寂行开口说话,一滴水珠破裂顺势滑下,暧昧的水迹滑落到下头,隐没在白色内衫下。 “给。”寂行将食盒递与她,拢了拢衣袍。 饮花的视线随之被拉回到他脸上,见寂行面上有因沐浴而蒸腾出的薄红,忽觉嗓子有些干哑,接过东西顺口道:“洗完了?” “没有,”寂行望着她,问,“还有事吗?” 搅扰人沐浴的元凶充耳未闻,又说:“没了,你快进去吧,受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寂行准备关门,临了向她确认道:“果真不再有其他事了?” 意思是,你再敲门也别想我洗到一半出来给你把门打开。 饮花晓得的,这便是不被信任的滋味罢了。 她心内喟叹,抬头认真道:“需要我给你打桶热水来吗?” 寂行:“……不必。” “还是要冷水?” “水温正好。” 饮花眨眨眼:“那要不要我进去帮忙?” 下一秒,面前的门不留情面地关上了。 只听寂行的声音隔了层门板传来,却还是好听的:“不必。” 饮花吃了闭门羹,心情却好得不得了,又道:“真不用吗?给你搓搓背也不要吗?” 寂行不理。 饮花并不生气,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们之间正常的相处状态,该同此般才是。 恰如寂行许多次同她说男女有别,她则回敬一句,众生平等,相去几何? —— 正常状态就是 饮花:这个剑我必须要贩 36受戒 二月初一,寂行禁足结束,师兄弟们纷纷前来探望,一来二去他这里竟成了寺中除佛殿外最热闹的地方。 饮花与寂安枯坐半天,终于找到时机将人带了出去。 山间有一处凉亭,是早年间据说有哪个王爷来这里礼佛时,寺里专门为此建的。 日头消融去几分料峭春寒,斜斜铺在人身上,倒多了许多暖洋洋的惬意。 饮花阖眼坐靠着亭柱,只觉身心畅快,对寂行道:“你该多晒晒太阳,关了这么多天都该起霉了。” “嗯。” 寂安庆幸道:“还好师兄的禁足只到今日,不然就赶不上了。” 饮花睁眼:“赶不上什么?” 寂行答:“寂安该受戒了。” 寂安入寺一年,如今七岁,再过几日,便是该受沙弥戒的日子。 受此戒时,须向头顶烫出叁个戒疤,一为表供养我佛之心,二为表潜心修行之志,叁为表消除业障之诚。 饮花光是听在耳里便觉疼痛,没忍住道:“烧出这几个印来,还不是平白受苦。” 寂安下意识看了眼四周有无来人,未见人影才放下心来,抚着胸口道:“饮花姐姐,你时而也有出家人的样子,有时又不免让人觉得你在大不敬。” “有理便是不用你们劝说也自有人来认同,无理便不认,难道你真当佛家句句箴言,并无一句不对?” “饮花。” 被念了名字的人立马收声,饮花朝寂行望过去一眼,只见他面无厉色,只是方才语气着实严肃了些。 当着佛家弟子的面这样说,似乎是不大好,饮花自觉不当,开口道:“我不说了。” 寂安少年老成的模样叹气:“饮花姐姐,你每每言行出错,师兄都要平白多念好些的经。” 寂安说完,忽然发现这两人都在看着自己,盯得他倒要认为是自己说错了话。 饮花与寂安坐着,寂行是站着的,她便抬手兴意盎然地扯了扯寂行的袖口:“我说错了话,要你念什么经?” 寂行的面部轮廓走势在这个角度愈发明晰,被暖和的阳光硬生生融得柔和几分,饮花不小心多看了几眼,只听他说:“寂安听错了。” “我……”寂安刚出声,便被师兄凉凉的眼神堵了回去。 饮花撩几下他持珠上的穗子,抬眼:“少凶他。” 寂安不敢附和,只带了点小小的不服气点了点头。 哎,那圆乎可爱的小脑袋,就要被烫出几个疤了。 饮花极是心痛,上手又爱怜地摸了几下。 “很痛的,我们寂安能忍住这样的疼吗?” 寂安被她说得害怕起来:“真有那么疼吗?” “有的。” 寂安捂着脑门:“姐姐你也没有受过戒,怎么知道!” 饮花似有若无瞥了旁边那人一眼:“但我见过呀。” 寂安往寂行身边蹭蹭:“师兄……” “好了,”寂行轻拍几下寂安的肩,“不必怕。” 饮花小声碎碎念:“你之前都疼得差点晕过去了,别以为我不记得……” 眼见着寂安眼泛泪光,寂行无奈道:“饮花。” 于是虎豹被摁下爪子,变成无害的小猫。 饮花很是慈爱地揉了揉寂安的脸蛋:“放心,我跟你师兄都会陪着你的。” 寂安抽噎两声。 饮花暗暗扯两下寂行的衣袍。 寂行:“嗯。” - 与寂安一道受戒的还有另两个人,他们比寂安年纪还要大几岁,不过因着比他晚入寺,还要叫寂安一声师兄。 住持等师长们站在佛堂正面,师兄弟们则分列两侧站着,寂行在右侧队首。 饮花混进他们的队伍里,不过不好太显眼,只在后寂行身后几排。好在没什么人注意她这里,她还能随时调整角度,透过缝隙去看寂安。 他本就只是垂髫之年,脖子围上平日跪拜用的祈祷毯后越发显得人身形瘦小。 头顶上已经提前画好了叁个圆点的位置,以作之后落下戒疤的示意。 站在寂安身前,将要为他授戒的是湛空住持。 只见他接过旁人递来的,像是蜡一样的东西,涂在手上,寂安捧起手中的红袋,由住持从中取出艾绒,与蜡粘在一起,放在做了标记的位置处。 艾绒是极易燃烧的,饮花不由心紧。 住持拿过纸捻,对寂安道:“须忍痛才好。” 寂安应声,住持便快速将这几颗绒粒点燃,登时显出炙热的红光,周围渐有白色余烬。 寂安几乎是立时痛呼出声的,紧接着就被身后的师兄紧紧按住,以免因乱动让艾绒掉下来,灼伤其他地方。 他身旁的另两人由湛济湛净授戒,此刻情状相仿。 饮花的心狠狠揪着,忽听众人的诵经声齐齐整整响起来,肃穆沉静,在大殿之上制造出隐约回音。 寂安嘴唇在动,饮花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唯独能看清那个口型,大约是阿弥陀佛一类的佛号。 好痛。 不是她受戒,却感同身受。 饮花不忍再看,视线挪开到别的地方去,自然而然地,便落到了他的身上。 寂行很高,中间哪怕有几排人也不能完全挡住。 他就站在那里。 那道背影似乎永远挺拔、巍然,不会有形容失状的时候。 没有人知道,许多年前他受戒后的那一夜,寂行也唯一一次对她说过痛。 - 文中关于佛家的内容并不权威,如有兴趣可自行参阅典籍。 别自己烧着玩儿啊… 37藏钩 子时已过,山中万籁俱寂,有间厢房的烛火却还亮着。 “痛……” 饮花拉下寂安的手,担忧道:“别碰啊。” 头顶火辣辣一片,寂安实在难忍,呜呜着问寂行:“师兄,要多久才会好啊。” 寂行坐在他另一侧,手边放了一卷经书,只是此时并未打开,温声道:“熬过这晚明日便会好上许多,只是之后伤口结痂时,还需忍一忍痒。” “从前只听说过出家人好做,”寂安懊丧道,“原来不是!” 饮花是大约知道寂安入寺缘由的。 当朝崇信佛法,相比于以其他方式谋生的百姓,僧人可能过得还更好些。有吃住的地方不说,每月还会发放一些银两,香火愈盛的寺庙则发得愈多,不少僧人便会适量贴补家用。 出家是要斩断红尘,然而血脉相连岂能轻易割舍,世人同样看重孝道。 寂安家中兄弟姐妹有好几个,生计艰难,他下头还有个妹妹,如果他不出家,爹娘是预备将他小妹送去给别人养的,寂安便自告奋勇了。 寂行知道此事,加上寂安确实年纪还小,便对他颇多照拂,饮花从寂行口中得知,怜爱之心便起了,由此开始处处看着是欺负寂安,又处处对他都好。 寂行再次嘱咐寂安:“今夜不可入睡,困了便与我说,师兄给你讲经。” “听你讲经岂不是要越发犯困了,”饮花吐槽道,“还是我给你讲点话本故事……” 话只说到一半,饮花顿时缄默,轻咳一声转开话头道:“不过应该也是睡不着的,还疼着呢是吧寂安。” 寂安委屈地嗯了声,忽然想起今日同受了戒的师弟所言,忙问:“他们说还有人因为受戒死了的,是真的吗?” 寂行犹豫片刻,还是肯定地颔首:“因而受戒当日皆尽可能彻夜不眠,恐若睡去不慎祸及患处,易引发高热,有性命之忧。” 寂行的声音便是再如何如何教人心安,说出这样的话也很难让人不害怕。 眼见着寂安都快哭了,饮花揽过他的肩安抚道:“莫怕,我同你师兄今夜定是要陪你的,不会先睡,更不会让你睡着。” 饮花给出许诺,是抱了十分的信心在身上的。 她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九连环,往寂安手心里一塞:“给你解着玩儿,说不定过会儿会比现在更清醒。” 寂安自小便很少有这些玩具玩儿,家中大多是一些哥哥姐姐,或是邻居们用不上的东西才会到他手里,更不必提出家后潜心于修习佛法,与孩童原本该有的生活更加渐行渐远。 九连环这样常见的玩意儿,于寂安而言也只是见过,这下有了新鲜东西吸引注意力,寂安把玩得入迷,一时竟也忘了还有伤口在作痛。 饮花功成身退,坐到另一侧寂行身边去,小声道:“以免困倦,我们也来玩游戏。” “玩什么?” 饮花伸出手,手心上正安静躺着一粒红豆。 她笑着说:“藏钩。” 藏钩,即是将东西藏在手里,让对方猜猜是在哪只手。 体积大的好猜些,反之更难,像红豆这样的大小,本身是极难仅靠眼力判断的。 寂行虽无需靠此等方式提神,可未免有人支持不住睡过去,醒来再怨他没把她叫醒,于是还是应承下来。 “先定个赌注吧。”饮花提议道。 “赌什么?” “这样,猜错一次便打一次手心,最后看谁输得多,我输得多的话,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要我有,你输亦然。” 寂行倒也痛快,只说:“好。” 饮花:“你先猜还是我先猜?” “你藏,我猜。” 饮花也不忸怩,双手背过身去,将红豆在手心来回倒过几回,那么小的一粒东西,险些从她指缝里掉下去。 待放好后,饮花向前伸手到他眼底。 她的手握成拳之后显得越发娇小,好似但凡手掌稍微大些的,就能将她的全然裹起来。 寂行撂下手边的经书来陪她玩这游戏,却没做好要碰她手的打算。 他虚虚点了下她的左手,笑意便立刻从她眼里淌出来。 饮花摊开手心:“猜错了吧!” 寂安凑过来好奇道:“什么什么?” 饮花扬了扬眉毛:“寂安,替我打你师兄手心一次。” 寂安仰脸看了眼寂行,接着干笑两声,怎么过来的还怎么缩回去,试图伪装成自己从没来凑过热闹。 “那也没别的法子了,”饮花跃跃欲试道,“快快快,手伸出来!” 寂行唇边浮现一点细微的笑,如她所说的做了。 他与她不同,掌心宽大,纹路分外明晰,这样看着能整个将她罩住。 饮花反手虚势欲落下一掌,顺道偷偷观察寂行的反应,谁知他的神色竟一点不变,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饮花如是又试了一次,寂行还是没有任何惊慌或是避让的动作。 好无趣。 饮花不轻不重打了他一下,自己的手心反倒被那股力震出些微的麻。 寂行:“继续?” 饮花将红豆放进他手里:“这次你来藏,我猜。” 寂行不像她,总要来来回回换上好几次才肯摆出来让人猜,他只背过手两秒,几乎只是一个晃一下的动作,便回到了身前来。 饮花确认道:“换好了?” “嗯。” “不再多藏一下了吗?” 寂行摇头,手背朝上握拳放着:“猜吧。” 还真是只能碰碰运气,饮花左看右看也没看出来有何区别,在对比了好半天后,食指轻轻点了点寂行的右手背:“这个。” “不换?” “不换。” 寂行认真地看着她:“真不换?” 饮花顿时犹豫起来,再次低头来回比较,寂行也不催她,只保持这个动作让她看。 饮花忽然抬头,恼道:“好哇,攻心计。” 寂行怔愣一下,旋即鼻间发出几声轻轻的气声,掺着点淡淡的笑,似是开玩笑一样吐出两个字:“冤枉。” 饮花不满地哼哼,下定决心道:“就选右边!” “确定”二字在嘴边兜兜转转还是咽了回去,寂行松开拳,空空如也的掌心出现在眼底。 “啊——” 饮花发出懊恼的低呼,寂行笑意更盛。 “你怎么不再多问一遍?” “我……” “算了!”饮花也不是玩不起的人,非常大方地将手给他,脸转向侧边,不打算看受罚的场面,咬咬牙道,“打吧。” 等了一会儿还没等到他的手掌落下来,饮花刚要催问,忽而有什么轻轻浅浅碰了一下自己的手心,一触即离,如同寂行云淡风轻的声音:“好了。” 饮花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过去,正见寂行将那本经书放回案上。 将经书卷起这么轻敲一下,能疼才怪。 饮花无语道:“寂行师父,这又不是杀生,力道不必如此轻的,这样倒显得我待你太过狠心。” 寂安适时出现:“饮花姐姐,虽然我没看,但听声音似乎是这样的。” 饮花:“……” 这便罢了,寂行居然也露出个当然的表情,附和道:“嗯。” “你们……”饮花气结,对寂安道,“不想玩九连环是吧,那还我。” 寂安连着说着不要,又躲回寂行身后去。 大约是不小心蹭到了伤处,寂安倒吸了一口冷气。 寂行忙回身去查看:“怎么了?” 寂安:“痛……” 饮花见他如此,也不好再续着方才接着同他闹,起身去查看,嘴上说着狠话,动作却小心:“教你煽风点火,还闹吗?” “不了不了!” 寂行开口道:“幸而无事,寂安,行事要万分小心才是。” 寂安乖巧道:“是,师兄。” 饮花站在一旁,只见寂行又不放心地对着寂安的脑袋看了会儿,不由叹道:“寂安,你师兄怕是只喜爱你这年纪的孩童,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他对我似乎也是很好的。” 寂行正欲开口,寂安便替他问出了心里话:“现在不好吗?” 饮花想起刚成小佛主后的很长一段之间,他待她处处冷淡,好几次搭话也不理,即便或许是为她好,这样的态度总是让人伤心。 饮花不说,却不是不能感觉到,她依然愿意一厢情愿靠近他,是因真心拿他当家人。 如今虽是很大程度上回到从前那样,却也不是全然相同。 “嗯,不好。”饮花说。 寂行敏锐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默了一瞬,道:“今后会更好一些的。” 38陈年 其实这不是他们第一次玩藏钩这个游戏,那个多年前寂行受戒后送她下山的夜里,同样也是这样过的。 那时他七岁,饮花五岁,长到如今已是十来年过去。寂行自己记得清楚,却没指着她也能记得,直到她今日又拿出一粒红豆。 那时她也是这样的。 小饮花被好心的香客带上山,来取除夕夜的一碗年夜饭,却没人再带她下去。寂行虽白日方受过戒,却自告奋勇送她回家。 将她送到后,寂行准备告辞离开,饮花却突然问他:“小师父,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彼时寂行还不懂得如何很好地掩饰不适,明明嘴唇早已发白,还是说道:“没有。” “刚刚在台阶上,我看见了的,”饮花微微踮脚,指了指他的头顶,“叁个小疤,新的。” 约莫受了山风,行走间冷热交替,而饮花的脚程又实在太慢,走几阶喘几口气,在路上耽搁了太长时间。 寂行能感觉到自己现在脑袋发热,该很快赶回寺里去,闭门安静等这夜过去,于是他只是说:“无事,小僧告辞了。” 然而这个小姑娘却将他的衣袖扯住了,明亮的葡萄眼认真地盯着他:“你可以在我家里休息一晚的。” 寂行正要说什么,她的神情又有一瞬间的黯淡,继续道:“不过没有多余的地方给你住,你可以悄悄在我房间里挤一晚,我弟弟也住在这里,你不要发出声音哦。” 寂行摇摇头:“寺中有规矩,要回去的。” 饮花只好无奈地妥协道:“好吧。” 寂行向她辞行,打算独自回山上去。 山路孤寂,偶尔还有虫鸟之类生物的啼鸣,便是大人恐怕也会有些发憷,但寂行自出生有记忆起便是在这里,自是不慌不忙的。 还没走出去多远,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磕磕绊绊的脚步声,寂行回头望,只见方才那个小姑娘正跑过来。 她个子还小得很,比寻常五岁幼童可能还要小一些,跑起来匆忙,步子似乎还不是很稳。等到在寂行面前站定,她的碎发已湿乎乎地黏在鬓边。 饮花气喘吁吁:“赶上了……” 寂行的声音还稚嫩,却已大有端庄的僧人模样:“小施主可还有要事吗?” “有的,”饮花说,“我送你!” 寂行不可置信道:“嗯?” “你生病了,我不能让你一个人回去。” “这不是生病,是受过戒。” “我不管,你看起来脸色好差,万一在路上晕倒了怎么办,山路很高的,滚下来就会死了!” 寂行:“……” “走吧!” “施主要留宿寺中吗?” “要的,我跟娘说过了,”说着她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道,“不说也没关系吧,他们不管我的。” 小姑娘的情绪总是忽起忽落,眼见着低落一会儿,没多久复又活跃起来,执意送他回去。 几次叁番来回推脱,小寂行终究是比不过小饮花的执拗。 两个小小的身影沿着山路缓缓而行,后头那个拽着前头那个的袖子走,怎样下去便怎样原路返回。 若说此行有什么收获,便是教寂行知晓了,做一场无用功究竟是什么意思。 寂行不知怎样处置,还将饮花带回到住持面前,简单说明来龙去脉。 湛空听完开怀笑起来,对饮花赞许道:“好孩子。” 饮花眼睛都放大了,像得到了甜滋滋的蜜糖:“真的吗?我也是好孩子吗?” “当然是。”湛空说。 幼时得到过的称赞屈指可数,因而每一份都弥足珍贵。 没受过太多肯定的人,是将这样零星的赞扬反刍上一遍又一遍,从中获取向前的力量的。 饮花自那时起决定,这个住持爷爷是个好人了,那个小和尚也是。 湛空为饮花安排了空的厢房来住,谁知她在得知寂行此夜不可入眠之后,自己也不肯去睡了,在她的坚持下,湛空也就允许了她要去陪寂行的请求。 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而已,何必去提什么男女大防。 于是饮花第一次进了寂行住的地方,并在那里陪了他一整夜,除了后半夜支持不下去,还是趴在他身边呼呼大睡之外,她前头同他玩的藏钩之类的游戏,总归还是起到了些微作用。 她睡着时那张小脸挤得越发圆乎,嘴巴也微微张开,似乎稍微一戳她的脸蛋,口水就会从嘴角流出似的,可爱极了。 寂行没有兄弟姐妹,又有一层出家人的身份,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观察一个小姑娘,看着看着不觉恍神。她跟他和师兄弟们是不一样的,他若是没被抛弃,家中也会有这样一个妹妹吗…… - “师兄,师兄。” 寂安如是小心翼翼叫了叁四声,才见师兄回过神来。 寂行微微偏头看他:“何事?” “饮花姐姐睡着了吧?” 寂行肩上沉沉:“嗯。” 见她睡着,便一不小心多看了几眼,想起些陈年旧事,不免入了迷。 光阴当真如白驹过隙,他们都长大了,寂安多少年后也会长大。 寂安掩着嘴偷笑:“饮花姐姐还说绝不会睡着的,等她醒了我一定要好好笑话她!” 寂行也轻笑了声:“你们啊。” 寂安到底不是真要笑话饮花,又问寂行:“要不要将姐姐放到榻上去睡?”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你我是出家人,如此不便。” “可我见过师兄你抱饮花姐姐去睡觉啊,那回似乎是她来看你诵经……” 寂安说着,忽而对上寂行的锐利视线,不由悻悻闭上嘴。 这似乎又是什么不能说的事。 好在不用他们纠结太久,究竟方不方便让饮花有个更舒服的睡觉姿态,她便忽然腿蹬了一下,脑袋猛然直回去,醒过来还是懵的。 寂行问:“梦魇了?” 饮花还有点后怕:“梦见我脚一滑,从山路滚下去了,还好是梦还好是梦,吓我一跳……” 为时时提神,屋内一直温着热茶,寂行去沏了一杯给她,又去别的地方不知去做什么。 饮花敞开了喝,直到见底,忽然看见寂安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看,饮花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吗?” 寂安想笑又不敢:“饮花姐姐,你似乎流口水了……” 饮花大惊失色,寂安又道:“而且可能沾到了师兄的外袍上……” 饮花倒吸一口凉气,开始疯狂擦拭嘴角。 寂行这时走过来,饮花眼神飘忽,趁他不注意偷偷瞥一眼他的肩上,没看见有水迹才放下心来,这才留意到他手上还拿着样东西。 饮花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寂行两手捧着,递给她:“我这几日做的臂搁,赠你的。” 39臂搁 那是一把竹制的臂搁,长不过一尺,宽不过一掌,微微拱起,状如屋上瓦片。竹面被打磨得光滑,唯余竹节横亘其间,靠近甚至能嗅到幽幽的竹木清香。 最显眼是上头镌刻的印记—— 一枝桃花、一列小字。 是寂行的笔法,上书:聊赠一枝春。 饮花得了这个礼物,却不明白他的用意。 寂行看出她眼中的问询,说:“你不日便要离开,此物便作临别赠礼。” 他顿住,眼睑缓缓垂下,随后又抬眼专注看她:“往后我不在近旁,你也不要忘了读书习字,你、写字时,袖口总惹字墨,将臂搁置于腕下,以免沾染脏污。” 他将这几日细琢慢雕的用意和盘托出,饮花一时愣在原地。 她随口乱诌的胡话,竟教他信以为真,还因此平白得了件礼物。 饮花像是舌头被人打了结,磕磕巴巴地问:“你……亲手做的?” 寂行沉声答:“嗯。” 饮花:“……” 连送别礼都到手了,这下要如何解释…… 饮花酝酿片刻,道:“那个,其实我现在真的不急着下山。” 寂行敛眸:“无妨,总是要给你的。” …… 好吧。 饮花仔细端详手中之物,照实说,寂行的雕刻手艺确实还不那么到家。 桃花瓣的花心大约是雕琢时没收住力,无意间加了长度,拓上的行书字迹不若他在纸上写的那样隽秀飘逸,但也已经很好。 聊赠一枝春。 饮花不由问:“为何是这一句?” 寂行沉默一会儿才答:“春日将至,院里那株桃树花开之际,恐你来不及见到。” 提前被赠与一枝春日,饮花只觉心口堵得慌,嗫嚅道:“我真不走……” 寂行“嗯”一声:“知道了。” - 桃花是叁月下旬开的,为小院平添许多春意,恰遇上清明时节的雨,好在雨势温和,没有将它打得零落蔫败。 罕有人迹的小径上,两道身影各执一把伞前后走着。 饮花走在前头,不时回头向身后那人确认:“我没有走错吧?” “没有。” 很快寻到目的地,那是老和尚的坟冢。 原本担忧会无人祭扫,谁知竟已有了供品在前,看数量似乎还是不止一个人来过。 “会是谁来祭拜过?妙尘师太?”饮花猜测。 寂行认同地应和道:“许是如此。” 饮花忽然又想到一人,若有所思道:“也可能是陈水生。” 不过这就不得而知了。 微雨连绵,点燃的香总是很快被浇灭,碑上了无的法号倒是被洗得格外干净。 两人完成祭扫,归途却逢雨势渐大,不知何时起了风,将雨水斜斜往伞下刮,衣袍也随之被淋湿了好大一片。 尘土化为泥泞,愈发难行。 饮花不时嗷嗷几声避开泥坑,寂行望着她轻跃起的灵活姿态,不禁弯了眉眼唇角。 “寂行师父!小佛主!” 这荒野竟也有人将他们认出来,饮花循声望去,是个生面孔。 那是这条路上仅有的几间屋子之一,方才去时看见过,却没见有人在,如今那人正站在门槛内朝他们招手,喜色从脸上洋溢出来,约莫是屋主。 那人继续喊道:“此时雨正大,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两位何不如来这里避避雨?”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凉风卷到腿边,将衣袍下摆打得湿乎乎黏在身上。饮花实在有些难忍,更何况这里离清觉寺还有段不少的距离。 她看看寂行,还没问出口便听他道:“暂且停下歇歇脚吧。” 饮花欣然:“好!” 屋主是个面容清秀的男子,看着方及弱冠,整个人的感觉极热情而有亲和力。 他好心将他们引到内间,那里正燃着炭火。火源温热,便于将衣衫上的湿处烘干,只是这炭火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 寂行与饮花向这青年道过谢,便听他说:“我去将午膳备下,劳烦二位等上一等,稍后留在寒舍吃个便饭吧!” 两人自然推辞,他却已出去了,随后厨房传来碗碟的响动。 饮花的肚子适时叫了一下,她干笑两声看向寂行,后者则很有眼色道:“那便再留片刻吧,此行权当化缘。” “好!” 炭粒经烈焰灼烧,迸发出噼啪的火花声,外头的风雨似乎更大了些,砸在窗上檐上显得格外声势浩大,便衬得这里格外安静。 寂行坐在炭盆的另一边,修长的指节捏着僧袍衣角慢条斯理地烤着火,一处干了便换另一处,有耐心极了。 饮花有意无意总忍不住偷偷看两眼—— 那册话本是怎样讲的来着,左不过是讲到女子的明丽妖艳,而今同样山雨已至,和尚怎的看起来更有风情。 哎,不若什么时候再将那本书讨要回来?也不知道寂行还有没有留着…… 火光映着面庞,燎得人面上心头一起燃起烈焰,饮花默不作声地将腰带垂下的部分靠得更近些,却听寂行忽然问:“很热?” 饮花回过神:“是有点,哈哈……” 没等他们全干,屋主便掀了帘子进来,告知一桌子菜已经做好了。 腿比大脑先行一步,饮花利落地站起来:“这么快!” 寂行从中听出几分摩拳擦掌的兴奋,便也随着起身,对他道:“那么便叨扰了。” 民间通常在祭祀日都会办得很丰盛,至少大鱼大肉不会少。 饮花小声对寂行道:“还是有几道素菜的,你可以吃。” 寂行也小声回:“嗯。” 叁人分别坐下,却不见有他的其他家人来,饮花随口一问:“没有别人了吗?” 青年面露伤感:“我家仅我一个了。” “实在抱歉,我本无意冒犯。” “无事的,”那人恢复神色,热情对他们道,“二位快用饭吧!” 饮花说了几声“好”,拿起筷子,正准备夹菜,忽而留意到某处,立时顿住。 她倏而伸手止住寂行正欲夹菜的动作,脸上的笑意渐淡。 寂行问:“怎么了?” 饮花没看他,却依然压着他的手腕,转向屋主,和善笑问:“这桌子,是不是放反了?” 青年已经咽下一口米饭,闻言看了看桌子,不解道:“并未啊。” 饮花最后一点笑也隐没在严肃的神情之后,她放下筷子,拉起寂行的手腕站起来,望着那人道:“忽然想起我等还有事,今日便不多叨扰了,改日再登门致谢。” 寂行只是略有惊诧,却并不多问,跟着放下筷子便准备随她出去。 青年面色一僵,也站起来:“何事如此匆忙,还是用过午膳再走吧。” 饮花仍是往门口去。 面前忽然横亘出一只手臂,青年拦下她:“吃一口吧。” 寂行欲挡到她前头去,被饮花拦回,只听她的声音冰得如同门外冷雨。 “我等生人,恐怕无福与亡者同飨盛馔。” 40颠倒 那人听闻面色惊变,手还是固执地拦着去路:“小佛主这是什么意思?” 即便有屋檐遮挡,雨水还是扫了进来,砸在门槛上溅起细小的水珠,刚烘干的衣裳下摆很快又湿了一片,饮花此时却已顾不上这些。 青年的脸色显出几分与外头天气一样的阴沉,唇上苍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方才只当他身子虚弱,而今看来却不止如此。 饮花还没说什么,寂行站至她身旁开口道:“施主勿怪,实是才想起寺中有事务亟待处理,今日多谢款待。” 趁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寂行身上,饮花不动声色放出两只隐虫,一为赤色一为墨色,暗暗将其藏于掌心,随即作惊异状稍搭上那人的胳膊,指着他背后的木门道:“呀,这门神是贴反了吧。” “是吗?”那人随着转身去看,丝毫未觉有什么东西爬上了自己的臂膀。 而掌下寒凉的温度教饮花不由身子一颤,由足心开始升腾起一股寒气。 门神分左右两侧,此屋坐北朝南,则应西为神荼,东为郁垒,正对贴着方能驱邪避凶,起司宅守门之职。而今左右门神位置调换,不仔细留心根本看不出来。 民间此矩代代相传已久,百姓又对鬼神之事严谨至斯,几乎不可能出现贴反的情况。若是寻常遇见此种境况,当然或许真可能是无心之失,然而无独有偶,堂内那张摆满饭菜的桌子,却也大有问题。 饮花心内闪过许多想法,而青年已将两边的门神画像看了又看,狐疑道:“并未贴反啊。” 看起来并不似说谎。 饮花好心指了指餐桌的方向,告诉他:“桌子似乎也摆反了。” 青年疑惑地皱起眉,欲往桌边走,饮花悄悄伸出脚,他果然被她绊了一下,向前踉跄几步。 饮花道:“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青年借着桌边扶好,只是脸色似乎又白了一些:“无妨,是我没有看路。” 看来确实同他单薄瘦弱的身子一样,此人至少不存在武力上的威胁。 饮花稍稍放下心,身侧忽有热度传来。 寂行靠近她,以只他二人能听见的声音道:“怎么回事?” “我一时说不清楚,只是猜测,你只记住不要吃那桌饭菜便可。” 寂行便不问了,只说了句“好。” 青年将桌子也查看完毕,回身道:“也并未反啊。” 饮花走近低头去看,桌面中央那条缝隙细细长长,横亘其间。 常人用膳,桌缝东西横,而像这样南北横着的,只有一种情况,便是如同今日清明祭礼。 祭祀时祭桌南北横缝,摆放香火饮食供养祖先,祭拜完毕再轮到生人用膳,将桌子调转方向,方可进食。 这些民间约定俗成的规矩不知何起,却也有些裨益。 比如饮花由此发觉,此屋并不止是这两处有颠倒,像是堂屋中间供着的佛像香火,贴的对联,乃至东西两屋的方位,似乎皆是方向转换后的呈现。 其他还好说是粗心弄错,可屋子方向却并非人为可以造成,除非盖起这间屋子时,就有心将窗在北墙上开。 方才在里间时她还纳闷,怎有人住着坐北朝南的房子,窗却开在北面,反将南墙封好,这样如何能有多少阳光进来。 如今想来却是能串联起来。 这间屋子,乃至这个人,或许都是正反置换,阴阳颠倒。 饮花望着回到她手中的黑隐虫,又暗暗看了几眼正在他脖颈间盘桓的赤隐虫,只是片刻心下便已换了许多念头。 她忽而坐回原先的位置,道:“那事似乎也并不是很紧急了,雨还大,再借贵地避一避雨罢。” 青年大喜过望,直说:“好啊,好啊。” 寂行也回到她身侧来,他不知她要做什么,只是记着她说的不要动这里的饭菜。 青年一点没有发觉什么不对,一扫先前不愉快的气氛,甚至想要贴心地为他们布菜。 “我们自己来,”饮花将他拦下,恍然大悟似的问,“不过倒忘了问尊姓大名。” “鄙姓沉,沉洵。” “你认识我们?” 他面上稍有薄红,显出难得的气色:“那是自然的,二位早早名声大噪,我们全家还去清觉寺听过寂行师父讲经呢,那时小佛主也在的。” 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过清觉寺是大寺,香客繁多,二位不记得我再正常不过了……” 如他所说,去寺里的人多了,饮花自然不能都认得,却听寂行忽而开口:“是于去岁十月十五去的?” 沉洵诧异道:“正是,师父竟记得!” 饮花也格外惊异:“你记性未免太好。” 她只知寂行读书一贯过目不忘,却还会读上好些遍,并不知道他识人的本领也如此好。 寂行眉眼柔和:“那日施主待法会散去单独来询问过我,要诵读何经书能为令尊令堂保养身体,便记得了。” 沉洵隐有愁容,看起来有些纠结地说道:“不瞒二位说,我执意留客在此,正是还有一事相询。” 饮花:“你说。” 他神色悲戚:“二位不知,如今我家中虽人丁零落,但两月前也还算美满,除我之外,父母妻儿叁代同堂。” 饮花皱眉:“那是发生了什么?” “父亲是修缮屋顶时摔下,伤了根骨,不久便撒手人寰,母亲虽郁郁寡欢,但身子骨一向还算健朗,后来不过半月,便在田间劳作时忽然倒地不醒,竟如此没了气息……”沉洵回忆起这些事,唇色又恢复先前的苍白,“我原本以为母亲只是因父亲之事郁结于心才至如此,直到后来拙荆亦出了事……” 寂行问:“何事?” “她去集市上售卖新绣好的纹样,亦是突如其来便晕倒过去,还是被相熟的人送了回来,请大夫来看,却说无力回天,没两日便也去了。” 至于他的女儿,年纪还小,不过五岁,之后却在河畔不慎失足,于是也这样一走了之。 沉洵将平生最悲之事摊开在他们面前,短短时日,满目疮痍。 寂行听完,沉默半晌,劝慰道:“施主节哀。” 良久饮花才开口:“你呢,那你是怎么走的?”- 首-发:po18.today「po1⒏today」 41观落阴 沉洵闻言眼神瞬时变得灰败,好似所有生命力都从身体中抽去,寂行也微讶着望向饮花,不发一语。 “我吗……”他口中喃喃,像是刚刚沉睡了很久的人大梦初醒,神思还混沌着,却被迫要思考一些事情,他不知想到什么,连连摇头道,“我还在的,只剩我还在了……” 饮花并不逼迫他,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他们走后,你一个人都在做什么呢?” 沉洵抬眼看向她,又移开视线茫然地缓缓扫视四周。 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长久以来维持着原样,角落麻袋里那些等开春就要播下的种子也还在,旁边静静卧着根桑树枝条。 附近生长着许多桑树,大多人将桑葚当野果,并不多么稀罕,独独女儿爱吃,于是沉洵剪了一枝回来准备种在院中,待到盛夏,或许就能结出果子来。 后来将种下它的时间一推再推,而今春日已至,万物复苏,有些人却如同这段枯败的枝蔓,永久留在了冬天。 家人一个接一个离开后,他是怎样过的来着? 沉洵麻木地被引入回忆,想起原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规律变得紊乱,他似乎总是没有力气,恹恹卧在榻上,也懒于同往日一般去琢磨今日该做怎样好吃的食物。 君子远庖厨,在沉家却不是这样的。沉洵身子不好,有些重活家人总不放心让他做,他便想着要在厨艺上下些功夫,每日变着法做出花样来。 而这些的前提是,有人在等着他。 沉洵眼中一片空茫:“我好像,什么也没做……” “但是你想找我们来。”饮花说。 他失焦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像是在自言自语:“是……我那天早早就睡下了,还打算第二天去请清觉寺的法师和小佛主来……这些事太蹊跷,一定是撞到了什么邪祟,但我应该没有去,我没去,我为什么没去……” 沉洵说着捂住脑袋,痛苦地闭上眼努力回忆,然而那之后的一切都仿佛虚虚浮在半空,他看不清摸不着,连自己的行动轨迹都不能仔细想起。 饮花见状立刻解下铃铛对他摇晃起来,嘴唇微动,念着些听不大明白的细碎言语。 他的状况在持续的念诵之后有所缓解,寂行忽然说:“气味。” 饮花:“什么?” 他做了个轻嗅的动作,饮花随之闻了闻,不解道:“不就是那炭的味道吗?” 她愣了一下。 炭的气味。 饮花转向沉洵:“你这炭火烧了多久了?” 沉洵已经很大程度上恢复平静,想了想说:“天凉,便一直烧着炭取暖,在里间时就会烧着。” “那施主一直待在里间吗?”寂行问。 沉洵沉默半晌,道:“似乎……是如此……” 饮花思忖片刻,掀帘进去。 这间屋子的布局自然仍是反着的,而除了开出的窗和方才进来的那扇门,几乎可以确认没有别的通道。 现如今窗户紧闭,门也能轻而易举关上,火盆中的黑炭被灼出滚烫的赤色,丝丝缕缕的烟气从上头飘出来。这不是多么上好的材料,产生的气味能让人轻易察觉出它的低劣。 或许有一件被忽略的事—— 将其于密闭空间里燃烧久了,再往外蔓延的便不只是这种教人窒息的气味了。 而是真正能让人窒息的毒。 沉洵已经不在人世,他自己并不知道。 饮花见过太多离奇的事,却第一次碰上这种程度的。 那么究竟是他们误闯了他的地界,还是他进了他们的梦?沉家人究竟又是为何才相继亡命? 疑问还有太多,如果沉洵自己不能说,那就让他换一种方式说出来。 饮花做了决定,转身出去,寂行与沉洵正在门口望着她。 寂行似乎对她的行动有所预知,在她说话前先一步开口:“不要用那个办法。” 饮花愣了:“哪个?” 他好看的眉间爬上烦愁:“不要,测天命。” 饮花眉头舒展开,笑着摇头:“不是这个。” “我只能看到短暂的未来,不能探寻过去,是另一个法子。” “什么?” 饮花目光灼灼:“观落阴。” 这是种在生人身上常用的法子,往往来求她做这件事的人,要么还有未竟的话要对亡者说,要么对自己的前世今生执念深重,迫切想要知道自己的命数。 饮花遇到的,大多是前者。 而没遇到过的,是像现在这样,要从一个亡魂身上找到过去的答案。 “我只能一试,不确信能成功。” 沉洵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甚至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身份已经与他们不同,只在一旁安静地听。 寂行沉沉看她:“对身子损伤大吗?” 饮花一愣,摆摆手道:“不大,你总是担心。” 她从表情上来看好似从不说假话,实际上却不是。 寂行无从得知她此时说的话究竟又有几分真几分伪,只直直凝着她的眼。 饮花被盯得不自在,镇定道:“总是要想法子的,不解决这件事,我们要怎么走?不出意外的话,现在根本无法离开这座宅子。” 寂行:“嗯。” 饮花又说:“说不定这与我们还有些关系,否则为何是我们不偏不倚进了这里。” 寂行还没说话,沉洵适时答:“是我将二位叫进来的呀。” 饮花:…… 寂行:…… “那多谢你,”饮花干笑两声,指着一旁的竹椅,“你坐到那里去。” “啊?”沉洵不解。 “你不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吗?”饮花说,“我帮你。” 42渊源 在沉洵坐到竹椅上之前,饮花问:“有纸笔吗?” 沉洵点头:“有的。” “那取来吧,再拿一块能遮住眼的布条。” 沉洵将这些取了来才坐下,又遵照饮花的指示,脱了鞋赤足踩在地上。 饮花在纸上写写画画下一些教人看不懂的东西,迭起来,一张让沉洵踩在脚下,一张跟着布条一起绑在了他的眼前。 寂行无从插手,这么看了半天,问:“要我做什么?” 饮花卡了壳,猛然想起的确有用得上他的地方,愉快道:“这样,你就在旁边念诵经文吧,哪篇都行。” 寂行露出个浅淡的笑,欣然道:“好。” 将一切准备工作做好,饮花问沉洵:“准备妥当了吗?” 沉洵紧张地“嗯”了一声。 “好,闭上眼睛。” 饮花深吸口气,转头对寂行颔首,小声示意:“可以开始了。” 伴随着寂行的念诵声,饮花缓缓摇了几下铃铛,也低声念起什么。 在绕着沉洵左右各转了叁圈之后,饮花在他面前站定,俯身将铃铛靠近他耳边轻轻一晃,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上路了。” 沉洵忽然激灵一下,腰背挺直起来。 饮花在他面前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缓缓开口:“不必匆忙,慢慢走,向前走。” 沉洵只知道自己在从闭上眼之后,眼前就好像渐渐出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白茫茫一片雾气,看不清前路,也看不清近旁的所有。 但他能清楚听到外界的声音。 那是沉静的、能安抚人心的诵经声,和一段不明就里的低语。 他好像一个飘零的孤魂,只能按照饮花说的,一直走,向前走。 直到听见她问:“到哪里了?” 沉洵意识到自己还能说话,将所见如实禀明:“不知……这里什么也看不清。” “无妨,再走一走。” 沉洵接着往前,过了片刻,脚步忽地顿住。 前面有隐约的人声传来。 他说:“前头好像有人。” 饮花:“谁?” “不知道,”沉洵极力辨认,看见两点移动的星火,“似乎是……灯笼?” “可以靠近去看一看。” 沉洵便跟在那点亮光后头,加快脚程赶上去。 雾气在行走间逐渐散开,那两点光随之越发明晰起来。 于是沉洵发现,前头是有人,不止一个。 饮花密切观察着沉洵的反应,见他原本松开的拳头倏然又攥起来。 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抖。 “那是……我自己?” 饮花引导他:“仔细看,你在做什么?” 路边的槐树影影绰绰,这里安静到他几乎能听见细微的虫鸣,走路声沙沙地传进耳里,沉洵这才发现,脚下的这条路多么熟悉。 “我是在……回家的路上。” “你一个人吗?” “不,不是,”沉洵语气肯定,“前面还有两个人,那是他们的灯。” “看得清是谁吗?”饮花问。 沉洵加快步子努力靠近,不知为何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饮花忙问:“怎么了?” “小佛主……” 饮花当他在叫她,应了一声,沉洵却说:“不……我是说,那是你,小佛主。” 饮花不由恍了神,寂行的诵经声跟着凝滞了一下。 “那另一个人是谁?寂行吗?” “正是。” 他们此前果然有些渊源。 照沉洵所见,那似乎只能是正月十五那夜,他们去给了无祭扫后遇见,但她和寂行并无任何印象。 饮花下意识看向寂行,后者也正望过来。 好看的薄唇翕动,他边诵经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饮花思忖片刻,又去画了张符咒。 沉洵正沿着那条路走着,忽然感觉手背上感受到什么东西,惊得低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 毛骨悚然的感觉从后背爬上来,饮花的声音这时响起。 “你手别抖, 别让这张符纸掉下来。” 原来是外头那个世界。 虚惊一场,沉洵放下心,连连说好。 饮花将纸迭起放在他的手背,自己随之伸手覆上去,另一只手则摇着铃铛,低声念了一段咒语。 帮他人观落阴,做法者几乎很少会主动介入,通常都是听当事者转述,跟随他们的视角去看,为的就是避免自己的进入搅扰别人的命数。 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只能襄助,多掺和了只会推波助澜,适得其反。 而如今既然沉洵的境遇里有她与寂行,饮花势必要去亲眼看个究竟。 沉洵正惴惴盯着前面几个人的动静,半天也没听见饮花再对他下什么指令,于是小声唤道:“小佛主,我还要怎么做?” 没人答他,沉洵又喊了几声小佛主。 “跟着他们就是了。” “哦哦好的。”沉洵快速应道。 话音刚落,他蓦地意识到什么,一下如惊弓之鸟般跳到一边,睁大了眼望向方才所站之处身侧。 饮花显然也被他的一惊一乍牵连,默默眨几下眼,道:“怎么了?” 沉洵看看那边,又看看这边,显然那个饮花还提着灯在同身旁的人说话,这个饮花已经恢复平常,和善地微微笑着看向他。 “小佛主,你你你……你也进来了?” “是的,”饮花学他,“我我我也进来了。” 43拾遗 近旁的雾气已散不少,更多朦胧的烟雾萦绕在看不到的尽头,两人跟在后头,密切关注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沉洵起初还小心谨慎,生怕惊扰到对方,但很快发现,他不管发出怎样的动静,前面叁人根本不会察觉到。 他向饮花问出心头困惑,饮花答:“除非你上前搭话,否则他们不会发现你。” “那我能……” “暂时不能,”饮花果断拒绝,“既然我们回到这一段,说明一切或许从这里开始,任何变动都会引起变化,擅自与他们交谈,自然会影响到原本的情境。” 沉洵于是收声,顺从地照着先前的速度走。 看到另一个自己是什么样的感觉? 饮花没试过,这样一看,总觉得新鲜又怪异。 沉洵同样,但到底心思有所牵挂,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一时看看自己,一时越过去看看另两个人。 这情境真是逼真得很,有飞虫不知什么时候飞来耳边,发出令人烦乱的噪音,沉洵随手将它赶了。 那只飞虫,也或许是它的同族,似乎又飞到了前头去,沉洵眼见着寂行抬手在小佛主身后,袖口轻轻一挥便将那恼人的虫子赶走,这过程不动声色,她好似并未发觉。 他不由感叹:“寂行师父待小佛主真是极好的,有如兄长一般。” 饮花愣了愣:“兄长吗?” “是呀,”沉洵见她点了点头,一脸若有所思的神情,也不知思绪飘到哪里去了,于是叫她,“小佛主?” “嗯?”饮花恍然回过神,“何事?” 沉洵:“怎么了吗?” “我在想,”饮花顿了顿,“这日发生过什么,究竟有何不妥。” “那我们再看一看?” “好。” 饮花说着,耳边传入此境地之外那阵如同呢喃的念佛声。 兄长吗? 她从前似乎也是这样偷偷认为的。 虽没有同出家人做兄妹的规矩,但他们应当是可以与此称谓相称。 又跟着走了一段,饮花面色一凛。 那枚玉佩遍寻不获,原是这次丢在了这里。 青玉于行走间不小心落在地上,被身后的路人拾了去,那人便是沉洵。 随着原本那个“沉洵”弯腰拾起的动作,这个沉洵无措地看了看另一个自己和饮花。 “小佛主,我……” 饮花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先看。” 只见“沉洵”将玉佩捡起,抬头望了望已经远去的人,几乎就要上前将人拦下了,叫住他们的话仿佛就在嘴边,但他看了看手中的玉佩,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沉洵”叹了口气,将玉佩收入自己的腰包,抬步便要作无事发生状往前。 这个沉洵见状蓦然出声:“放下!” “沉洵”一惊,转过头来,见到自己显然要多惊恐就有多惊恐,竟连连后退几步,一下昏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斥力袭来,饮花眼前变得迷糊,恍惚间看见,那两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似乎也跟着转了过来,但她再看不清楚。 “啊……” 伴随着一道低低的呼痛声,饮花艰难地睁开眼。 还没适应好这里的光亮,寂行已经阔步来到她面前。 “怎么样?” “事情还没查得完全清楚……” “我是说你,”寂行声音里隐有怒意,但转瞬即逝,顷刻间又转为属于他的语调,但还是紧绷着的,“你觉得如何?有没有哪里不适?” “没有……” 寂行似乎放下心,又转去看沉洵的状况,视线在掠过饮花搭在沉洵手背上的那只手时稍有停顿。 饮花迅速将手收了回来,小小呼了口气。 嵇州民风淳朴,百姓几乎路不拾遗,做出这样的事,还被当事者发现,沉洵经历过刚刚的事,面上突然有些难堪。 他根本没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件不光彩的事在,当下面上红红白白:“小佛主你听我解释……” 相比于那个“沉洵”的藏掖,这个沉洵就显得尴尬许多。 饮花没打算为难他:“你说。” 她没露出什么特别的神情,沉洵却因她和方才别无二致的态度更觉心下一紧。 他咽了咽喉咙:“小佛主,我并未有意不将玉佩归还,实在是有难言之隐。” “我身子一向不好,已经耗费了几乎所有家财去抓药,人却不见好……我确实动过拿小佛主的玉佩去换银两的念头,但最后没有!” 他看起来着急,试图说明自己并不是当真如此不齿之徒。 “我想起来了!”沉洵一拍脑袋,“我想请二位来,也是想顺道将玉佩物归原主。” 饮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会儿,说:“我信。” 寂行虽未亲眼所见,却也从他们的对话里推解出几分,沉洵满含愧疚地将此事告知于他,又很不好意思地朝两人鞠了好些个躬。 “是那枚,青玉?”寂行看向饮花,问。 “嗯。” 寂行没再说什么,神色却变得越发严肃起来。 饮花见他如此,猛然想到什么,同他面面相觑。 “难道是因为它?” 44重回 青玉虽色泽素雅,有万古长青之意,更有历朝历代的君王将其作为传国玉玺的原材,但在玉器里却不是最适合日常佩戴的一种,因在民间传言中,青玉有招致灾祸的说法。 而许多人不知道的是,它也可是驱邪避凶的好东西。 寂行无法远行千里,于是辗转从陆均晔手中获得此玉,又经七七四十九日的开坛诵经为其开光,才最后将它送到饮花手上。 那段时间寂行还对她万分冷淡着,好容易得了件礼物,饮花想也不想就欣然收下,就这样日日带在身边。 玉石养人,沾染上人气后被磋磨得愈发温润。寂行观察了一段时间,见她没出什么差错,也就放心让饮花继续将玉带在身上。 没料到的是它居然会丢。 沉洵将其捡了去,但说到底他不算青玉之主,所得凶兆自然远大过吉。 沉家起的一连串祸事无根无源,那究竟是从何来,究竟是否与这枚青玉有关? 饮花抱着这样的疑虑,带着沉洵重新做了一次观落阴。 这次雾气散去后,面前出现的亦是似曾相识的地点——沉家的屋舍,只不过饮花与沉洵是站在门口的路上,就好像中间并没有多余的繁复步骤,他们只是从厅堂往外挪了几步。 但他们都知道,这是另一个世界,准确来说,是从前的世界。 明明是同一间屋子,此时所见却一扫先前的沉沉死气,世界之外的雨水没有下到这里,抬头明晃晃,是一片艳阳天。 “爷爷!” 随着一道清脆的喊声,饮花的意识回笼。 沉洵说:“那是我的女儿。” 饮花稍顿,见那垂髫稚子正高高蹦起,挥手与正在修缮屋顶的爷爷打着招呼,不由道:“很可爱。” “多谢。” 沉洵偏过脸,像以往收到旁人对女儿的夸奖时一样,客套地回一句感谢。 饮花忽然觉得他这时有些不一样。 “慢着点儿,别摔了。” 远远传来女子轻声的叮嘱,饮花问:“那是尊夫人?” “正是。” 饮花点点头,继续做一个旁观的看客。 沉夫人是在绣花,中途不时分神来看一眼女儿的动向,沉母则在一旁择菜,其乐融融的场面,却不见“沉洵”。 直到“沉洵”从屋里走出来,手中端着尚热的茶水,饮花下意识侧头看了看身旁的这位。 沉洵笑了笑:“小佛主是不是也在想,我怎么不去帮父亲的忙。” 饮花没有多言,她只是在想,这样家人和乐的场面,很好很好。 不等沉洵多解释,场景自己给出了回复。 “沉洵”将茶水递给了母亲妻子还有女儿,自己则仰头朝屋顶上喊:“爹,我来帮你。” 说着他就准备去爬架好的梯子,沉父忙阻止他:“你身子骨弱,别来添乱!” 沉母等人看见,也急急放下手里的活计,去把他拉回来。 “沉洵”无奈,只好跟着母亲一起择菜,预备做待会儿的午餐。 “我自小便是如此,”沉洵说,“什么重活都做不了,他们总是照顾我。” 饮花不知如何宽慰,一时缄默不言。 眼前的一家人,还在幸福中忙忙碌碌,浑然不觉之后的危险。 但是他知道,她也知道,这是沉家最后和睦的景象了。 沉洵听从饮花所说,心中一直想着家人接连去世的几个场景,于是他们来到了这里。 他父亲出事的那天。 “还看吗?”饮花问。 “嗯,没有关系。” 沉洵轻轻牵了嘴角,唇色与脸色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 两人就这样静静看着他们,沉洵没忍住走近,走到家人身边。 他不能碰他们,伸手了也只是触碰到一片虚空,当沉洵望着从女儿发间穿过的手发呆时,饮花告诉她:“除非先叫醒他们,让他们意识到你的存在,否则永远不能碰到的。” 良久,沉洵摇摇头:“……不必了,这样看着就好。” 日头越发偏至中空,“沉洵”已经将菜洗净备好。 女儿大声喊道:“爷爷,好了嘛?爹爹要做菜啦!” “快了,就好!”沉父也跟着喊话回道。 他没骗人,没过多久便收拾好修缮用的器具,顺着斜斜的房顶往下走。 是这里吧。 饮花转过身,不忍地闭上眼。 随着一声疾呼,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紧接着庭院里乱起来,男女老幼的惊声糅作一团乱麻,显然都被吓得不轻。 而沉洵,已经是第二次见到此情此景的沉洵,握紧了拳头,欲上前的脚步方迈开,又收了回来。 他眼睛湿着,像被太阳晃了眼,问饮花:“还要看很久吗?” 饮花有些不忍,默了默,开口:“才只是开始。” 45离别 场景像有辨别的能力,忽然快速流动起来,所有景象全都失真,流转成不成型的样貌。 等到画面定格,沉洵从惊魂未定中醒过神,见到的却是父亲临终时的片段。 他惊诧地看向饮花,得到她的解答。 “我们会逐一走到他们离开的时间,每一个人,包括你。” 父亲在他们的泪眼潺潺中还是离去,沉洵明白,下一个就是母亲。 转眼病榻之上就换了个人,母亲离开时眼泪还未干,挂在颊上,留下两道蜿蜒的泪痕。 再到妻子,再到女儿…… 生离死别,沉洵体会过一次,还要再亲眼所见第二次。 何其残忍,但他要弄明白一切,要让饮花弄明白一切,就必须如此。 妻子晕倒在街市上时,即使他快步上前,也没能接住。他碰不到她。 好在有人帮了忙,将她送回沉家去,于是他短时间内,眼见着第叁个家人离开。 女儿失足落入水中时,沉洵终究还是没能抑制住情绪,所有力气从身体中流逝,他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河水将她吞没。 流水无情,并不知道那是他最后的寄托,沉洵放声大哭,这一刻褪去所有世间礼法的规训,抛却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告诫,当最终成为世间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都是能忘了的。 饮花支撑住他的胳膊:“节哀。” 沉洵忽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臂,如同抓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救她,救救他们,小佛主,救救他们,救救我……” 饮花偏过头,紧了紧腮帮子,将苦涩咽了回去。 沉洵从无谓的求救中缓过来,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他们在河边吹了许久的风,等凉意将人浑身浸透,沉洵木木道:“我们还在这里……还会在这里多久?” 饮花说:“等你想走。” 他们在哪里,在饮花的操控之外,她不能凭自己的心意改变时间地点,她只能做在一旁提点的人,然后凭着沉洵心中所想,去到他想去的时间。 此前的每一次改变,都是沉洵努力压下痛苦,念着饮花的话,才得以顺利推进。 但他现在太痛了。 “我也死了,是吗?”沉洵说。 饮花犹豫着,但她知道,沉洵早该想到了。 “……嗯。” 沉洵听到回答,出人意料地舒了口气,看到饮花略微疑惑的神情,他看起来却很欣慰。 “其实只剩一个人活着,不如死了,”他笑起来,“也好,也好。” 饮花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似乎已经将自己宽慰过。 “我也想看看,我是怎么死去的,有人发现吗……接下来要怎么做?” “还是一样,想着那一天。” 冷涔涔的河堤枯败一片,沉洵想离开这儿了。 时间流转起来,侵吞许多个白日,来到沉洵的最后一夜。 叁月只顶着个春日的名头,与冬天的寒气还搭着边儿,炭火热烈地烧着,噼啪的响动总算让这间屋子显得热闹一些。 他们回到了沉家。 这也是饮花刚来到这里时,被邀请进去烤火的地方。 一切仿佛回到起点,饮花环顾四周,此时的屋子不同于她先前所见。 这是正常的,坐北朝南的方向,窗户开在南边的墙,月色透过窗,冷冷地铺在素色棉被上。 “沉洵”被棉被裹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拿起放在床边的木棍,将火盆中的炭拨了拨,又慢吞吞收回去,将自己塞进被里。 这时的“沉洵”已与身边的沉洵无异,比之最开始,日头朗照之下庭院里的那人,精神气似已被消耗殆尽。 他的所有行动变得迟缓,眼睛也不大能睁开,拨弄完炭火后便闭上了眼,气息由粗重逐渐变得浅淡起来,不时皱紧了眉头咳嗽几下,但并没有转醒的迹象。 到目前为止都很正常。 饮花同沉洵面面相觑,沉洵说:“我记得这里,天冷,我也没力气做什么,就早早睡下了。” 他顿了顿,补充:“没有睡着的时候,我也只是这么躺着,发呆。” 饮花正要说什么,床上那人忽然醒了,直愣愣地睁开眼,随后干瘦的手抬起来,从枕下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样东西,饮花瞳孔一颤。 透着浅青色的玉石泛出光,莹润的玉器被人摩挲几下。 “沉洵”对着它自言自语似的:“改日便将你归还吧。” 说完将它放回枕边,露出一角。 沉洵抱歉地说:“对不住了小佛主,我直到最后也没还成。” 饮花摇摇头,要他不要这样想。 床上的“沉洵”复又阖眼,貌似渐渐睡去。 沉洵想了想,走到他自己身边去,微微俯身,试图将青玉取出,却只捞得一手空空。 沉洵踌躇着要不要叫自己,但又担心他会不会被吓到,上一次就是自己被吓到,于是他们被迫从中抽离。 饮花拦下他,示意他不要声张,自己则缓缓探手下去。 距离渐渐缩短,在触碰到青玉前,饮花顿了一下,接着一下将它握住。 硬硬的物什硌在手心,表面光滑,是被她摸过无数次的触感。 饮花能碰到它。 沉洵显然有些惊诧,睁大了眼睛,一副又见到了世面的样子。 饮花解释道:“我也只是试一试,或许是因为,它并不属于这里。” 炭火被烧得红透,炭粒轻轻跳一下,在人紧绷的弦上燎出一截火热的痕。 沉洵扫视了他这间生活了几十年的屋子,最后看了看自己,对饮花笑笑,释然地说:“我都明白了。” “我们可以走了。” (前面还有一章 别漏啦) 46碎玉 饮花引导这场仪式,最终主导人到底还是沉洵。 沉洵历经过两次亲人的生死,又亲眼目睹自己生前最后的时分,他没有看到最后,他已经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何走的。 沉家的屋舍如今虽地处荒芜,在他幼年时,旁边其实还有户人家,那是他们唯一的邻居。 那是对年轻的夫妇,从外乡来,没有孩子。 小时候能懂什么事,也就在大人谈起家长里短时听上一耳朵,然后左耳进,右耳出。 有一回听母亲说起,邻居那位夫人身世曲折,原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父母要将她嫁给什么官家的少爷去做夫人,她不肯,央了一直照看她的小厮带她逃了出来,后来二人跑得远远的来到这里,也就在此地成了亲,安家落户。 戏文里常有的故事发生在身边,沉洵也就记得清楚了些。 此后他常坐在门前喝着药,越过篱笆去看隔壁的夫妇。 那位小姐,那个小厮,如今是他要喊上一声叔叔婶婶的人。 叔叔人很好的,忠厚老实,婶婶更好,说话从来细声细气,说出口的话也文雅,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人。他们待对方都很好,虽然从大鱼大肉的日子落魄到如今的粗茶淡饭,日子也过得和乐。 沉洵看在眼里,想着,以后也要与妻子做一对这样的夫妻。 直到后来有一回,叔叔出了门,再也没有回来,婶婶去找他,常去的地方都去找了,却没找见。 在她出门找人的时候,有一帮人来到了这里,将那座小小的房屋翻了个遍,也没发现一个人影。当时沉洵的爹娘都去地里忙活了,他正抱着一本《论语》坐在屋前念,见状躲进了房里,直到有人找上了他家,咚咚咚地敲着房门,门都快散架了。 沉洵害怕,但更怕大门被弄坏,那是爹刚修好的。 那人问他见没见到隔壁的婶婶,他答没有,那些人又问他,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沉洵说不知道,想了想指了一个与婶婶出门时相反的方向,说:婶婶好像是朝那里去的。 沉洵从不撒谎,这是第一次。 那些人果然沿着他说的方向去找,闹腾过的院子恢复平静,只剩被翻得乱糟糟的杂物。 沉洵那天一直等着,等到婶婶回来,飞快地跑过去,咳嗽了也继续跑,将她带到屋后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将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她听。 婶婶眼睛本就红着,听完眼泪倏地就落下来了,说知道了,又哭着笑着谢他。 沉洵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以为她是害怕,后来才知道是因为她找了一天没找到的叔叔,已经死在她父亲派来的人手下。 她当晚就跟着去了,烧炭自戕的—— 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炭火的毒气将她在梦中杀死。 一个人要寻死,方法多得是,沉洵却对这个法子记得深刻。 那晚他究竟为什么将门窗都关得那样紧,又加了比平日里多出一倍的炭呢,他知道的。 生前明白,死后倒成了一个糊涂鬼。 小佛主带他回到那里,他忽然就想起了一切。 碰一碰运气而已,能不能死呢,今天不能,那就明天。 时隔多年,他如同小时候想的一样,跟妻子做了好几年相敬如宾的夫妻,命运却也没有走出另一条轨迹来,要他也跟在婶婶后头,在失去爱人、家人之后,无法忍受被抛下在这世间做个孤独的可怜虫,赴死何尝不是另一条生路。 是他捡回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也合该是他来背负所有。 睁开眼,丝丝缕缕的香火气钻入鼻间。 饮花手指微动,清晰感觉到青玉就在自己的手中。 她将它带了出来。 寂行靠近过来:“如何?” 饮花记得先前他的问话重点,道:“我挺好的。” 寂行才松开揪着的眉宇,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沉洵站起身,郑重地向他们作了一揖,抬起头,饮花发现他眼中布着几缕淡淡的血丝,原本总带着几分茫然的眼神而今变得清明。 “多谢二位的援手。”沉洵周身萦绕着病弱的书生气,语气真诚。 饮花心头却沉重起来,她抬手,掌心躺着那枚玉石:“说到底,也与我有关。” 她情绪不高,又欲揽责,寂行估摸出她方才大约是见了什么,当下拎起玉上缀着的素色细绳。 绳头断开,大概也是因此才会遗落。 他认真道:“玉由我所赠,与你有什么相干?” 饮花哑然,正欲争辩,沉洵止住他们:“此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再怎样也怪不到二位头上,何况二位于我有恩,洵此生无以为报,来世必结草衔环。” “我已无憾,”沉洵释然地笑笑,“二位,珍重。” “你……” 饮花想说的话没说完,忽然一股眩晕感袭来,她下意识扶住寂行。 沉洵的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她的眼前霎时天旋地转,饮花难受地闭上眼。 也就过了片刻,身下忽地透来一阵寒凉,细细密密地让人心底也凉了一片。 她睁眼,发觉自己不知为何正躺在地上,寂行也是一样。 青玉不在任何一个人的手上,它安静地躺在地面,碎裂成了几片。 饮花晃晃脑袋站起来,发现房屋已不见阴阳颠倒的异样,她匆匆掀开帘子去到厅堂,对联没错,门神没错,而桌上空空,哪里来的一桌好菜。 恍然一场大梦。 寂行跟过来,同样扫视一遍:“结束了。” 不知何起的涩意堵在胸口,饮花是亲眼见到沉家人的幸福和乐的,而今人去屋空,许多地方已蒙上尘土,当真世事难料。 她若是不丢叁落四,她若是没有丢下…… 寂行察觉到她的落寞,事实上每当她完成一件事,总是或多或少有这样的心绪流露出来,而这次不一样,沉家的灾难似乎与她有些关联。 他们都是见过太多生死的人,从开始的无所适从到看淡,经由过无数次无人知晓的折磨。 事实上谁又能真正看淡,尤其当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其中。 寂行开口阻止她溺入自责:“不要多想,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与你无关。” 饮花的笑容很淡:“我知道。” 寂行没有再劝说什么,将方才拾起的碎玉给她。 饮花没接:“我们把它埋了吧。” “嗯,”寂行说,“用红绸包裹后掩埋最好,只是此处似乎没有。” 饮花试图掩盖下自己的不安,好让他不至于再露出这样担忧的神情。 她故作轻松地玩笑道:“可我浑身上下,只有肚兜是红的,要吗?” 寂行愕然,随后柔和下眉眼,轻轻叹了口气:“你可以难过。” 不必非要开一个玩笑,来装作同往常一样好。 饮花喉间一哽,反倒扬起笑脸来,转身出去,留下一句:“那回寺里再埋吧。” 跨过门槛,雨过天晴了。 47添香 到底没用上贴身的红肚兜,他们最终还是从寺里翻出块红绸,将碎裂的玉石裹好,埋在了寂行后院的土里。 饮花起初还担心会不会影响到寂行,他却不怎么在意。 刚经过雨,泥巴湿湿润润,小块小块地黏糊在一起,饮花好努力才将土碾开,更平实地压在上头。 新土好辨认,但等日光再多晒上几天,水分蒸干,干燥后又会与周遭的没什么两样。 “我们要做个标记吗?”饮花问。 寂行也参与了埋玉大业,平日侍弄香火的青葱手指沾染上泥泞的尘土,要教师叔师伯们看见,定是逃不过一场诘问。 他依然不怎么在意,只是用力压了压土面,反问:“之后还要用到吗?” “啊?”饮花懵,“它都碎了,还能用来做什么?” 寂行想说用途多得很,张嘴还是将话咽了回去。 她不知此玉来由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 陆均晔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宝贝,只说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张嘴就开了高价,寂行虽想要,到底也没任凭他宰割,不过也是出了好些血才得到。 如今玉是碎了,但碎的每一块拿出去,都值一份好价钱。 寂行不打算告诉她这件事,以免她哪天只是看到个标记,就不禁想起沉洵那一家来,除了平添伤感自责,再无其他用处。 饮花确实伤心了许久,即便过后为沉家所有人好好祭拜、超度过,这份伤心也持续了许久。 转眼气温一天天升起来,眼看着就要入夏。 那些悲情愁绪渐随着飞扬的柳絮留在了春日,饮花无事便饮些小酒的习惯倒是留了下来。 原是借酒消愁,今是为了消暑。 市井酒肆的生意从年头热闹到年尾,无论哪里,总有热腾腾的人气,饮花找了个僻静的位置,说是僻静,也只是在窗边,能有微风透进来,驱散几分邻桌划拳谈天的火热。 饮花点了壶醉今朝,这是这间酒肆的招牌。 寓意,今朝有酒今朝醉。 她认识的人多,深交的却少,数来数去最熟识的,左不过那几个出了家的和尚,他们偏又生生被清规戒律规训着不能饮酒,对此饮花也只能是凉凉叹一口气,再多的事也做不得了。 凉酒入喉,微微的辛辣感灼得人喉管发热,烧到肚里还有些热辣的知觉。 这酒劲大,饮花并不逞强,喝了两杯也知道自己该缓一缓,否则真醉了谁能送她回去。 这扇窗未临热闹的街边,而是靠着另一侧安静的巷弄。 饮花伸长脖颈去吹吹今日的风,顺道张望一番窗下的景。 果然从这里走的人少,寥寥几个走过的,要么是出发地,要么是目的地,都是过去几格窗的一间酒楼。 添香馆。 看名字总像是正经酒家,实则却是这条街上最出名的青楼。 添香非天香,而是循着文人墨客的调调,去贴什么红袖添香,也算有几分意趣。 饮花其实对那儿好奇许久了,一直也没进去看看,等哪一日乔装打扮一番,进去转一圈总没事吧…… 她如是想着,却见已经空荡荡的巷子里忽然又出来两个人。 从个子打扮来看,是一男一女。 女子梳着时下最新的发髻,又能看出稍稍改良过,发簪松松挽着青丝,一丝半缕的黑发垂落下来,悄无声息地勾着人。 她穿着一身赤色衣衫,领口不低,不像饮花先前路过添香馆时见过的一些。 饮花看得入迷,虽看不清那女子的脸,但远远看上去,确像是个容貌出众的女子。 男子就更看不清楚了,因为他的头上还戴着一顶帷帽,白纱将脸密不透风地挡住,任饮花眼力再好,也是无法看个真切的。 饮花没有偷窥旁人的习惯,只是见他们依依惜别了许久,倒是自行补全了一场感人肺腑的故事。 正要收回视线,底下的画面走向突然不对劲起来。 女子大胆热烈,双手穿过白纱就捧住了男子的脸,旋即将她的唇印在了他唇上。 男子的回应也不遑多让,动作大得掀起了白纱一角,双双侧对着她,教人依稀能瞧见黏连的唇瓣。 饮花受了惊,顿时回来坐好。 恰好小二来给她上下酒菜,见了她得意地打趣道:“怎么样客官,我们店的酒烈吧!” 饮花还没回过神:“嗯?” “您看您脸都红了,想必是酒劲上来了吧!可以先多吃些菜!” 饮花脸上热度更甚,“啊”了几声糊弄过去,将小二送走了,她才故作镇定地斟了杯酒,一饮而尽。 不是,嵇州民风虽说不保守,但也没有大胆到当街亲热这个地步…… 那种当着寂行的面,念出不合时宜的话本故事的感觉复萌,饮花胡乱去夹新上的菜,努力驱散方才所见带来的冲击。 但视线实在难以受控,饮花咬着筷子,不由又瞥向了那个方向,那两人竟还抱在一起,手没规没矩地在对方身上流连。 ! 这跟活春宫有什么区别! 菜里有辣椒,不小心呛进了嗓子,饮花俯身掩唇咳嗽起来,脸登时涨得通红。 等缓过劲儿,再瞥一眼过去,好在两人已经分开。 饮花悄悄舒了口气,转念一想,她究竟为何那么好奇,总往那对鸳鸯那儿看! 实在不应该! 是的,不应该。 最后一眼…… 饮花执着酒杯,眼神朝下落去,那男子与女子告了别,正往巷口走,恰好正对着饮花。 一阵凉风拂过,给燥热的脸降了降温度,也卷起男子帷帽上的白纱。 饮花啜饮的动作一滞,今日的惊诧达到顶峰—— 那能是谁,可不就是她的几个熟识之一吗? 48守株待兔 饮花囫囵吃了几个菜,又将那壶酒不知不觉全灌下了肚。 她酒量不好,也不算差,喝得不少,眼睛却还亮得很,路上遇到脸熟的,还能端端正正地与人打招呼。 如果不是平地也被自己绊了个大跟头的话。 饮花“哎呦”了一声,踉跄几步站定,发现自己险些走错了道。 好在此时没人经过,没被人看见自己的这副窘迫模样。 深巷里的情事实在给她带来太大冲击,哪怕已经吃饱喝足,走了这么远一截,饮花的脑海里还是时不时浮现出那双缠吻在一起的男女。 晃晃悠悠走到山门,饮花鼻子嗅了嗅,发觉自己身上的酒气还很重,以免进去后被责问,她索性坐在莲花池旁散散气味。 顺道有事要好好思量一番。 碧色荷叶已经生长出来,齐齐铺在水面上,未到盛夏时节,小荷才露尖尖角。 饮花伸手拨了几下水,这池里的锦鲤很亲人,见状大约以为有鱼食来了,纷纷簇拥到她的指尖来。 酥酥麻麻的痒意从指腹蔓开,饮花好心情地笑起来。 鱼吻很轻,有几分舒服。 他们的却不是。 …… 思绪不由自主地便飘了过去,饮花发觉自己又想到了什么,猛地一抬手,水迹四散,破裂成一个个晶莹的水珠子,又坠落下来,融回池水之中。 热意又起,大约今日的气温有些太高了点。 锦鲤都知道要躲到莲叶下头乘凉,饮花效仿,改坐到另一边的银杏树下去。 这株银杏有着茂盛的树冠,在地上投下的阴影很宽阔,可以供好些人共同纳凉。 她就坐在这里,托着腮漫无目的地看着寺前在忙活的僧人。 出家人的日子不都是如此的吗? 诵经、洒扫、斋戒……怎样都好,她这些年也算在清觉寺长大,见过破戒的,顶多也就是出家前爱喝酒的,没忍住偷偷饮了酒,被发现后就受了好一顿罚,要么就是食了荤腥,总归都是口腹之欲。 却没见过有人破戒,破的是色戒。 寂归,那人是寂归啊。 饮花心下思绪复杂起来。 素日与寂行来往多的,她自然会更熟悉些,寂归便是其中之一。 若说寂安常有小孩子的心性,寂归却似乎比寂行还要大上几岁,只是入寺太晚,要叫他一声师兄。寂归性子不如寂行沉稳,却也可靠,常常帮寂行打理一些琐事。 隐约记得,他出家之前家境不错,是见过大世面的。 可他既然遁入空门,怎能如此…… 饮花心下计较着,想来想去,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人。 正当出神,忽然肩上被人拍了一下,饮花吓了一跳,却见寂安笑吟吟地从身后走过来。 “饮花姐姐,还有我吓到你的时候呢!” 若放平日,饮花早就上去狂揉他的脑袋出气了,今天却没什么兴致。 她神色倦倦,无波无澜地配合道:“啊,吓死我了。” 寂安:“……” 寂安如何看不出来她的兴致缺缺,在她身边坐下,问:“发生何事了?” 饮花:“怎么这么问?” “我看姐姐好像有什么烦心事,”寂安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又小声念叨了句,“不过姐姐似乎总有烦心事。” “没有,就是喝多了酒,在这里吹吹风。” 寂安闻言,“哦”了声,捂住鼻子:“我闻见了!姐姐你小心点吧,要是被师兄或是师叔看见了,你又要挨说!” 饮花被他逗乐,脑中灵光一现,试探地问:“寂安,问你件事。” “什么呀?” 饮花想了想,扫视了圈四周,目标不在,于是开口道:“今日你寂归师兄可是下山了?” “没有呀,”寂安一脸茫然,“寂归师兄诵经呢,我方才还看见他了。” “一整天都没出去过吗?” “没有哇。”寂安说着,自己都犹豫起来了。 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饮花没有如释重负的心情,仍旧满腹疑虑。 她也不好冤枉人,或许真是她看错了,那更好。 饮花如是浑浑噩噩过了两天,总觉心头有事压着。 她是有什么事一定要弄明白的性子,思量再叁,决定还是再去看一看。 同样的酒楼,同样的位置。 这临窗的桌起先还被人占了,是饮花拿一碟招牌菜换来的。 饮花在这儿枯坐了一下午,也没再见到上回那对鸳鸯出现。 首次探虚实,败北。 有一就有二,有叁,饮花不是天天来,隔几天来一次,或许是她往这家酒楼跑得着实太勤快了,连店小二都已经眼熟她。 等她第六次坐在这个位置,已经距离上次过了半个多月。 她望着巷子里那对执手相看的情人,一时欣喜过甚,不小心将满杯的酒都喝了。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雁娘送别了情郎,还没走到自己的房间,就有侍女来报,说有人找,就在后门。 她心道莫非是他还有什么话忘了说,于是也就跟着去了,见到来人一下愣了。 那是个从没见过的生面孔,还是个姑娘,长得极美,比她们添香馆的头牌更甚。 她负手而立,见到她就抬手亲切地挥了挥,腰间的铃铛随之发出清泠的脆响。 “今日冒昧叨扰,姑娘见谅。” 49遥望 添香馆内原来是这副模样,正堂上正有姑娘在奏琴伴舞,其余的人或在台下的座椅上坐着,或倚着朱色柱子而立,还有的则站在两处的楼梯台阶上。 人人皆是怀中温香软玉,手执一杯美酒。 这些人的互动可比她在巷中所见大胆得多,饮花粗略看了一圈,正巧瞧见一位男客将手没规没矩地摸索到了怀中女子的胸脯上,女子并不推拒,透着肉粉色的薄薄外衫在动作间从肩上滑落,露出好一番春光。 所有人都对这样的调笑场面见怪不怪,饮花心下大惊,下意识拢了拢自己的衣裳。 她戴着那姑娘命人取来的面纱,遮了半张脸,因而并不引人瞩目,跟在她身后,如此般穿过重重肉欲交迭的人群,最后来到楼上一间房。 方才见外头富丽堂皇,这间屋子倒是有几分雅致,也没有外头那样重的脂粉气,空气中萦绕着淡淡的花香。 饮花问:“是槐花吗?” 雁娘笑起来婉约清丽:“姑娘好灵的鼻子。” 她招呼了声在一旁的侍女:“将新做好的槐花饼拿来。” 侍女恭敬道:“是。” 能在此间还有人伺候着,想必就算不是花魁一样的人物,也是顶有名气的。 饮花暗暗想着,侍女已经将碟子端了来。 “姑娘尝尝。” 饮花也不客套:“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香饼想来出锅不久,面上泛着油亮的光,颜色青黄相交,隐约还能瞧见槐花的痕迹,形状还很规整,厨子应当是个好手。 饮花拈起一块,小小咬上一口,听那姑娘说:“奴家还是头一回招待女客,哪里不周到的,姑娘直白告诉雁娘才好。” “咳咳……” 雁娘见她咳嗽,立时吩咐道:“拿点水来。” “不用不用,”饮花摆摆手,将食物咽下肚,淡淡的槐花味顿时教齿颊留香,她急忙解释,“姑娘误会了,我不是,不是来……的。” 不是来寻欢作乐的。 饮花隐过中间的几个字没提,雁娘心领神会,笑时发间的步摇轻晃:“奴家知道姑娘不是那个意思。” 真是越描越黑。 饮花倒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吃了,想起还没自我介绍,便开口道:“姑娘唤我饮花就好。” “原来是小佛主,”她微讶,旋即道,“妾名唤雁娘。” “你知道我?” “虽未曾见过,但已久仰,”雁娘一顿,不知想起什么,语气忽而越发柔软下来,说,“他提过。” 两人才互通了姓名,却对这个“他”字心照不宣。 想来雁娘是个聪明的女子,才只是知道了她是谁,就大概猜到了她的来意。 饮花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淡笑问:“那姑娘大约也是知道,我为何而来了。” 雁娘微微勾唇,答:“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 “你们……” 饮花开口说到一半,门外忽然有人来叫。 雁娘绘的是两弯黛玉眉,眉尖似蹙非蹙,本就像含着叁分愁意,我见犹怜,听见外头的喊声,越发显得眉眼间俱是浅淡的愁容。 她抱歉地看了饮花一眼,示意她稍后再说,去打开了房门。 饮花好奇地望去,想起手中还有未吃完的槐花饼,索性边吃边看。 外头那名女子打扮得甚是艳丽,发间别着一枝带露的牡丹,放在馆里众多年轻女孩中间应当不算年轻,但犹有风韵。 饮花悄悄问一旁的侍女:“这是谁呀?” 侍女小声答她:“是这里的妈妈。” 饮花了然地“哦”了两声,咬一口饼接着安静地看。 “李公子今日可是特地为你来的,快准备一下过来吧。” “妈妈知道我今天不见客的。” “李公子来得突然,点名要你伺候,难道咱们还能伸手打笑脸人不成?”那妈妈摇了几下团扇,似是有些烦了,“每月让你与情郎会面一次,本就是我格外给你开恩,怎么,你就一点恩情也不念?” “我……” “你什么你,快点儿啊,乖,李公子又不是那等粗俗之人,与你只是聊聊诗词歌赋也不是没有过。” 雁娘又说:“妈妈,就说我今儿身子不适,不成吗?” “哎呀,你……” 她说到一半卡了壳,饮花本没打算掺和,却见她忽然看向了自己这里。 饮花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确认她是在看自己,眼睛发亮,像是见着了食物的恶狼。 她不由地吞咽了下,那人却绕开雁娘,身姿娉婷地走到了自己面前来。 “她是谁?我怎么没见过。” 她问的是雁娘,却是紧紧盯着饮花。 饮花还没回过神,视线就被人隔开。 雁娘挡在二人中间,眼下言语里带上了厉色:“妈妈回吧,我稍后就随你去。” 她却显然已经转移了注意力,试图拿扇子将雁娘拨开,问饮花:“美人,你叫什么?” 雁娘仍是挡着,疾声道:“妈妈!” 饶是饮花也惊了一瞬,经由方才的相处,她大概知道雁娘是个好脾气的人,现今忽然生这样大的气,她不明白。 鸨母似乎也一下没有反应过来,一时也没说话。 饮花悄悄拉了拉雁娘的衣裳:“只是问个名字而已,雁娘,不要生气。” 雁娘微微侧头,用余光看了她一眼,良久叹了口气。 “你不懂的。” 鸨母醒过神来,附和道:“是啊,不过问问姓名,瞧你,急成什么样,我是能吃人还是如何?” 她说着想到什么,说话更硬气起来,又能悠然地摇起扇子:“况且这姑娘不是从正门进来的吧,否则我能不知道?添香馆的规矩,不允许外来女子轻易入内,我可还没先找你的麻烦。” 饮花虽通晓许多事,但对烟花巷弄的事却知之甚少,原来秦楼楚馆里还有这样的规矩。 她一时听得一愣一愣,浑然没察觉这火烧到了自己身上。 只听雁娘说:“先斩后奏是我的错,我自会向妈妈请罪,只是为何不提前告知妈妈有客人来访,妈妈当真不晓得?” 鸨母不言,雁娘又道:“我这远亲妹妹不远千里来看我,我是残花败柳的身子,她却是干干净净的,样貌又这样好,我这做姐姐的,怎能不担心这里的豺狼虎豹万一有哪个瞧上了她,您说呢?” 饮花听到“远亲妹妹”时就已怔愣住,听到后头一下明白了雁娘的意思。 敢情鸨母这是看上她了,想让她也来这添香馆做个妓子? 好哇,真是个不怕死的。 饮花不是好欺负的主,却也知强龙不压地头蛇。 她灵机一动,配合地往雁娘身后躲躲,抬手半掩住鼻尖,作欲潸然泪下之状,可怜巴巴地叫了声:“姐姐……” 雁娘安抚地拍了拍她,见鸨母哑口无言,冷声道:“莫非凡是我家的女儿,都要来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吗?” “这是什么话?”鸨母一向知雁娘的性情,说到底是个强硬不好拿捏的,她还指着她接着挣银子,只好暂且放下这块新鲜肥肉,赔笑道,“当我是什么人了,当真只是寒暄一番……罢了罢了!你私自带人进来我也不追究了,不过李公子,你是一定要跟我去见的。” “知道了,稍后就来。” 鸨母冷哼一声,离开前又看了眼饮花。 饮花泫然欲泣地又躲了躲,等人不见了,才恢复素日的神情,朝雁娘揖了一揖:“多谢姑娘相帮。” “饮花姑娘是他的朋友,自然也是奴家的朋友,应当的。” “那个李公子,雁娘还去吗?” “奴去见一见,姑娘稍等我片刻可否?” “好。” 雁娘离去,将侍女留下来陪在饮花身边。 饮花方才在酒馆吃了东西,现下并不怎么饿,只吃了那一块槐花饼也就没再尝。 屋子里的脂粉气虽不重,饮花却有些不习惯,她涂脂抹粉少,往往去哪儿都素着一张面,坐了一会儿,喝了半盏茶还没见人来,便走到开着的后窗根上透气,顺道看了眼外头的风景。 只这一眼,她便微微愣了神。 大好的艳阳天,目光所及之处天高云阔,远处山林里的雾气散尽了,教人能远远瞧见那座山上的飞檐—— 掩映在山林里的清觉寺应当也不知,或许已有人站在这里,遥望过它千百回了。 50旧名 饮花在窗边站了有一会儿,身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在这里能看见庭渊如今生活的地方,也就觉得离他很近了。” 不知雁娘是何时回来,又是怎样应付的那个客人,饮花只问:“解决了?” “嗯。” “庭渊,”饮花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问,“是寂归从前的名字?” 雁娘有一瞬间的愕然,旋即回过神来,点了点头:“他如今虽是寂归,但我还是觉得,他从前的名字更好听。” 就算是住持,也不一定能对所有僧人的过往了解得一清二楚,更何况饮花约莫只算是个寺院的编外人员。 她问:“他叫庭渊?那姓什么?” “段,”雁娘望着远方,仿佛陷入回忆,“段庭渊。” 饮花默念两遍:“好听的。” 她顿了顿:“雁娘愿意将你们的故事讲与我听吗?” 雁娘转过身来,朝她露出个温柔的笑:“当然。” 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饮花的预料,她还以为自己在这对有情人中间横插一脚,会被当作拆散鸳鸯的恶人,却得到了不错的对待。 虽说她是想弄明白两人的关系,却也不知道要怎样处置,这些不由她管,但她无意间发现之后,究竟要不要告诉寂行,就成了让她辗转反侧了好几天的问题。 说,她是背离朋友的叛徒,不说,她又似乎成了他们的帮凶,自己也算对寂行撒了谎。 饮花愁闷了许久的心绪,在与雁娘交谈的这片刻里得以暂且抚平。 “我们两家是多年的至交,自小便是订过亲的,原本一切顺遂的话,前年我们就该成亲了。” 饮花愣住:“原来你们已相识好多年了,那怎么……” 屋外也种了一株槐树,不只是糕饼的香气,眼下花开得正好,香气被风裹挟着涌入人的鼻端。 夏日里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太阳虽有照不到的地方,但终有一日,阴暗的地方也终会浮出水面。 “我们的父亲自小在榆县长大,后来因缘际会,都做了官,官场凶险,他们便是互相知晓底细的亲密好友,好事一起做,”她默了默,开口,“坏事也一起做。” 饮花静静地听,只听她又道:“叁年前,他们做的事东窗事发,便双双被下狱、处死,我被充作官妓,辗转又被卖到这里,段伯父只是从犯,庭渊出家后,圣上见他皈依佛门,便给他留了一丝生机,不再追问。” “我们是去岁遇见的,他下山办事,恰逢我送一位恩客出门。” “我早便知晓他在哪里,但也知道凭我如今泥淖之身,他又出了家,如何再能与他有牵连。” 饮花说:“但他认出了你,便一直来找你,对不对?” 雁娘讶异地抬头:“姑娘如何晓得?” 饮花想起去年此时,她与寂行之间还冻着一层冰,她又不愿只待在山下的家中,日日对着那双父母,便来了山上,就常找相熟的人谈天。 寂安那时刚来不久,与她打闹比现在还拘谨些,倒是寂归,打从入寺起,身上似乎总有一些凡尘俗世的棱角未被磨平,又是常在寂行身边的人,饮花乐得从与他的对谈中了解更外头的世界,也能顺便打探一番寂行的动向。 只是,寂归从未提过他从前的名字,以及这段纠缠至今的爱恋。 印象之中,他是有一段时间常往山下跑,但当时似乎是寂行派他去帮忙统计几家茶寮的生意,以及一些佃户的情况。 想来就是在忙活这事时,遇见了前尘往事中的人。 “他重感情,”饮花说,“绝无可能见到你,还当作未见过。” 雁娘欣慰道:“他遁入空门这几年,原也是有交心的朋友。” “我就算了,不比他与寂行。” 饮花说完,稍稍顿住。 她竟是遇着了什么,也绕不开这么个人的。 “寂行师父?是了,他与我提到最多的,就是二位了,还有一个年岁尚小的,叫……” “寂安。” 雁娘肯定地笑:“是寂安小师父。” 经年的旧事,自然不可能事无巨细尽皆和盘托出,饮花只需听个大概即可,更重要的不是过去。 “那你们现今,是何打算?” 雁娘听闻这个问题,脸上的淡淡笑意隐没,她转过身,望着远方那处飞檐,陷入沉思似的,漂亮的眉眼落在饮花眼中,比青山远黛更怡人。 有美貌,有才情,有着七巧玲珑心的女子,让人怎么难忘都不为过。 “不知道。”雁娘静默半晌,轻轻吐出这几个字。 饮花不露声色,指尖轻拂过干燥的木缘:“像如今这般,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嗯,我也晓得,但我早已不求来日相守,偷得一日相见,已是毕生的福分。” “若是有人像我一样,发现了你们呢?” 雁娘微垂着头,视线飘然落下。 美人如画,却教人想起断了线的风筝,或是随水而去的河灯,身世飘萍的女子,在这世间竟连拥有未来也不能。 “那我便走得远远的,不拖累他。” 饮花猛然握住她的手臂:“不要做傻事。” 雁娘稍愣,旋即眼睛一弯,白如瓷玉的手拍了拍她,安抚道:“不会的,要是想自裁,我早就在一开始就做了。” 饮花放下心,呼了口气:“那便好。” 雁娘多久没同他以外的人说过知心话,她自己也不记得了。 她的侍女虽知晓她与庭渊往来的事,却并不是能将心事诉诸的人,因她同时也是妈妈派来监视自己的眼线,因而雁娘回来时,便借故将她打发了出去,只剩她与饮花两人对谈。 她是有些想法的,而今她想将这些说与这个第一次见面的人听。 “我攒了些首饰银子,等够了,就离开这里。” 饮花想起方才那鸨母的模样,不由皱了眉:“她会放你走吗?” 雁娘几乎立刻明白她说的是谁,道:“届时我若愿将全部身家交予她,再加上手上握着的她的把柄,她能放我走的可能性,想来也有七成。” 饮花思索片刻:“寂……庭渊,他知道吗?” 雁娘微微摇头,风带起发丝扑到了饮花脸上,饮花小心翼翼地将它拨开,听她说:“我还没同他说过。” “为何不讲,”饮花语气有些急,“不告诉他,即便你从此地出去了,那他呢?他如今出了家,不告知他让他早做打算,你今后怎么办?” “他说过,会为我还俗。” 饮花前一秒还在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听见这话一下顿住了。 “你相信他的话吗?”饮花问。 “怎么不信,”雁娘说,“饮花姑娘,其实无论他还俗与否,我都是要离开这里的。” “雁娘不能一辈子是雁娘,我的盼头也不在庭渊身上,他还俗也好,接着做和尚也罢,只要我活着,他也活着,两厢平安,便是不在一处又能如何呢。” 饮花良久不发一语,雁娘心思通达,劝慰地朝她笑:“况且我信他呢,他的法号不是寂归么,寂归寂归,他总要还俗而归的,我信呢。” 原来并不是没有打算,而是尚处于雏形的想法,只能算是个美好的期冀。 饮花待到日头有西沉的趋势,准备拜别,临走前嘱咐道:“有什么要帮忙的,可以随时找我,若是托人去清觉寺不便,你便让人将信传到醉客居,就是边上过去几间的酒肆,我会知道的。” 雁娘点头,执意要将饮花送回小门,饮花推辞不过,也就依了她,拜别后走出几步,雁娘忽然从身后将她叫住。 “饮花姑娘,”她说,“苏雁书,我的名字,你要记得。” 51清心 原当此行能够解惑,然而去过一趟,心间反倒愈发愁怨。 和尚与妓子,如此一对,怎么想都过于超乎伦理,她也算半个清觉寺人,怎么说都该帮忙阻止才是,寂归修行叁年,若是因儿女私情功亏一篑,岂不是太可惜。 可雁娘,不,雁书,她又是个极好的人,绝不是世人想象中的那般风尘女子。 她究竟该怎么做,才能帮他们两个,又不伤寂归与寺中众人的师徒、同门情谊? …… 饮花一个头两个大,最近连吃饭都有些难以下咽,加上寂归又坐在她附近,这饭要好好吃,实在是有些难度。 斋饭时间毕,饮花准备一头栽到后山的亭子里去,那里人少,正适合慢慢思量,将脑中的结好好解开。 寂行却将她拦下了。 饮花不明所以,寂行问:“饭菜不合胃口?” “啊?没有啊。” 寂行显然不信:“那怎么只吃了两口就不动筷了,哪样菜不喜欢?我明日叫负责采买的师兄弟换些别的。” “……真没有。” 寂行凝住她,像是试图从她的神情来判断,她究竟是否在说谎。 看了半天,寂行几乎肯定道:“有心事,怎么了?” 饮花对他的敏锐感到无言,眨巴着眼不接话。 “半个多月了,看来我不问,你便不会说,”寂行说着,似有若无地瞥她一眼,“讲来听听。” 饮花莫名心虚了一下,毕竟她是真有事瞒他。 “真没……”寂行淡淡的眼神扫过来,饮花便自觉将否认的词咽了下去,“好吧,我就是,嗯……” 饮花打算顾左右而言他,见明日悬于天际,当即找到借口:“是这样,天太热了,我食欲不振,对!食欲不振!” 饮花振振有词地说完,余光悄悄偷窥了一回寂行,被他抓个正着。 还当他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谁知他忽然小声地叹了口气:“若是还惦念沉洵和他的家人,逢祭扫时节我们多烧些纸钱,多为他们诵经祈福也就是了,不必如此自扰,他若知你到现在还为此事忧虑在心,想必也要过意不去了。” “啊?” 寂行当她还在装傻,眼中流露出一丝、怜悯? “何必瞒我呢,心中不快,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饮花若有所悟地点头:“哦哦,知道了。” 寂行下午还要坐禅,没再非要拦着饮花开解,需去午休一阵。 等人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饮花没忍住捧腹大笑起来。 “怎么了?在笑什么?” “寂行他……”饮花下意识接话,反应过来后登时止住笑,才见来人是谁。 可不就是害她茶饭不思了许多时日的罪魁祸首! 寂归见饮花一下收了笑,还浑然不觉自己是哪里惹得她不快了,试探地问:“怎、怎么了吗?” “没事。” 饮花说完转身就走,寂归还傻愣在原地,却见她又快步返回到自己面前。 他一惊,只听饮花用极严肃的口吻说:“我们谈谈。” 寂归哪里知道这位谁都敢得罪的主要跟他谈什么,跟着到了后山的凉亭。 饮花开口的第一句话就似乎有些没头没脑的:“这个亭子叫什么?” 牌匾就一直挂在上头呢,寂归心生疑窦,怀疑起自己的记性,退出去看了眼,才回来确认道:“清心亭啊。” “清心,”饮花复述一遍,望着他问,“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寂归点点头,愈发不明白她的意图。 “出家人该清净明心,连我都知道,你竟然不晓得?” 寂归神色微敛,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怎么不说话?”饮花忽然问。 “要我说些什么?” 饮花走近,道:“我见过雁娘了。” 暖风由远及近,在耳边发出闷闷的呼声,饮花的话也被模糊了形态,化作不明的音调字符传入耳中。 这是他最大的秘密。 刹那的慌乱后,寂归恢复平和,面上显露出一些与往日的佛面仁心不同的、别的什么。 饮花察觉到危险的气息,有些陌生的气息。 “怎么不说话?”饮花又问。 寂归像是最后一点面具也被揭开了,一瞬的危险过后,反倒传递出一份如释重负之感。 “我无话可说。” 饮花蹙眉:“你当我是来与你作对的?” 这下轮到寂归有几分讶然:“难道不是?” 饮花重重舒了口气,当真有些生气了:“你究竟是否当我是朋友?我若要与你作对,何必将你叫来这里,直接告诉住持去不是更好?” 寂归沉沉看她片刻,方觉自己猜度错了人心。 他退后一步,极大幅度地躬下身,朝饮花行了个大礼:“今日是小僧的错,这厢向饮花施主赔礼了。” “少来,”饮花拂袖坐到一边,正经问,“你究竟怎样想的?” 寂归直起身:“关于什么?” “能是什么,关于你与雁娘的来日啊。” 寂归没说话,眼神顺着风飘到某个方向,饮花随之望去,远方的建筑物面貌模糊,如此看去都长着差不多的外观。 那个方向有什么? 饮花心头忽而咯噔一下,寂归已经收回视线看向她,目光坚毅,如同这世上每一个敢拿真心出来试炼的痴情人。 寂归,或者此时该叫他段庭渊,他说—— “我此生注定要对不起一些人,但思来想去,还是想给她挣个好前程。” 52长久 醉客居人来人往,生意从来都是热乎的。 小二已经熟悉了那位常客,无意间知道了常来的那位、喜坐在北窗边上的,便是大有名气的小佛主,于是上菜时越发多了几分小心。 人生在世,说不准哪一日就有忙要人家帮的呢,还是多留神更好。 小佛主常常是一个人来用饭,今日对面却多了个人,那人拿面纱掩面,小二去送菜时才见她摘下面纱来,顿时心下一惊,险些将花生米洒出来。 他连连道歉,好在她们并不与他计较。 他接着去忙活,不时朝这里悄悄瞥一眼—— 那不正是添香馆的雁娘姑娘吗?! 雁娘今日没有穿平常的装束,而是换了身市井打扮,隐在人群里,与寻常人家的女儿并无几分区别。 饮花给雁娘斟了杯酒:“想你不常出来,尝尝这杯今朝醉,我可是喜爱得紧!” 雁娘笑着看看她,说了声“好啊”,也就端起酒杯,小小抿了一口,眉头当即微微蹙起。 “是有些烈的。” 虽然离得近,但添香馆给姑娘们喝的酒都要柔一些,这样的酒一般是拿去哄男客的,最好是哄他们喝得晕头转向了,才好多诓些银子出来。 饮花开怀一笑:“那你慢点喝。” 雁娘点点头,朝外头看了一眼:“你就是从这儿无意间发现我跟他的?” “嗯,”饮花顺着她的视线瞧了一眼,眼下只有巷口的阴凉角上有人影,最近正在修葺屋舍,有人忙活累了蹲着休憩,“说来也是巧合,许是因缘际会罢。” 饮花给人的感觉就是矛盾的,看着冷淡,但心肠又是热烈着的,倒跟推荐给她的这酒有几分相似。 雁娘浅酌一口,按捺不住问对面那专心吃菜的人:“饮花姑娘怎么不问我,为何邀你今日一见?” 饮花正将菜送进嘴里,闻言将它咽下,吃吃笑起来:“不用我问,雁书不也自己提起了吗?” 出门在外,为免引起旁人注意,便不称雁娘,只叫雁书。 “你呀,”雁娘愣了一下,无奈地笑起来,随后正色道,“他托人带了封信给我。” 饮花也收起玩笑的神情,认真问:“他说什么?” 雁娘回忆起那封书信,那是他们约好见面的日子送来的,人没到,信代替他来见她。 信不长,雁娘却翻来覆去读了好些遍。 “他说要我等他,他准备了银子,会先把我赎出去。” 饮花思量片刻,问:“他哪有那么多银子,够你的赎身费吗?” “加上我自己的已是绰绰有余了,他的是这几年攒下的,还有问出家前一些朋友借的,”雁娘停了一下,继续道,“他从前怕给那些朋友招来杀身之祸,所以不常联系,这次却肯开口去借,他们竟也二话不说都给了。” 饮花想起他上回的那番话,喃喃:“是要行动了么……” “嗯?什么?” 饮花恍然抬头,担忧道:“我是说,他是准备提还俗的事了吗?” 雁娘沉默良久:“或许吧。” 寂归不是莽撞的性子,既然如今将赎身的事提上日程,想必他那边也要开始料理了。 然而最近寺中没有半点风声,寂归也没同她泄露过一言半语。 清心亭谈话之后,寂归同她说:“此事你便不要再过问了,免得受我连累。” 要不是雁娘约她今日相见,饮花还当真的只能自己抓耳挠腮地忧心。 见饮花露出熟悉的担忧状,雁娘好笑地问:“先不说我们,你倒是和旁人大不一样的。” 饮花困惑道:“哪里不一样?” “知晓我与庭渊之事的,莫不是规劝我们分开,好好过眼下的日子,像我那侍女小梨,要么就是以此事做拿捏我的把柄,好让我甘心卖命,像馆里的妈妈。而无论如何,她们时至今日也无法认同,我一个青楼女子去与世人最尊崇的佛门子弟有染,你却……” 她说着顿了下,饮花更好奇了:“我怎样?” 雁娘的声音很小,只有她们二人能听见,她笑了笑,望着饮花的视线里满是喜爱:“你却并不觉得,我与他有情,是难以相容的事。” 饮花僵住,顿时发觉似乎确实如此。 她起初的担忧,大多是为他们如何要突破世俗的桎梏在一起,却从没想过,他们不应该在一起。 世俗礼法不允许他们有私,饮花的法度里却没有这一条。 有情人就该在一处,不应当如此吗? 雁娘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笑说:“听说饮花你算是自小便在清觉寺长起来的,但你与他们不同,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饮花喉中艰涩:“我只是觉得,这或许对你们来说会是个更好的结局。” “我们能够再见,已经很好了,”雁娘说,“他如今还是出家人,若是哪天真做回庭渊,我才敢想是否能与他长久。” 山林里的夏夜,在鸟叫虫鸣之下总显得不安静,饮花卧在她的厢房里,总觉白日的酒还在火辣辣烧着自己的嗓子。 终于在翻来覆去了好长时间,还是睡不着之后,饮花腾地从床上坐起,推开床头的窗,让丝丝凉风进来,配合着蒲扇一起去热。 一连好些日子都是大晴天,明天大概也不例外,夜空格外清澈,星屑满天。 如果这星空能裁下来做一块衾被就好了,盖在身上一定能让人做个美梦。 这样,她也就不会再难以安枕,只满心想着—— 与一个和尚,究竟要怎样才能长久。 53答案 看夜景虽好,被蚊虫叮咬可就不是什么美事了。 昨夜忘情,忘了山中的蚊子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入夏后,咬出的包一个比一个大,奇痒难耐。 不知是哪一只爱另辟蹊径的,在她手腕上咬了一口,教人不敢太用力掐,又不能放任它不管。 不知道寂行有没有什么法子? 饮花挠着痒朝寂行那儿走。 在住持之命下,寂行近日负责即将到来的菖蒲茶会事宜,忙得脚不沾地,除了吃饭的时间,饮花这几日也没同他多见面。 不知昨个晚上怎就那样多的想法,兜兜转转扯到了他身上去,明明是在想雁娘与寂归的事来着,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 饮花甩甩脑袋,将这些芜杂的琐事从脑海中赶走,手下一不小心用力过重,掐出个红痕来。 “嘶……” 又痛又舒服。 寂行正听人汇报什么事,饮花就在边上自己坐了会儿。 “好了,你再去核对一下数目,没有问题即可。”饮花听见他对师弟小声吩咐。 那人领了命出去,走之前还同饮花打了个招呼。 饮花目送他走出门了,才收起端庄的面孔,皱起一张脸,还没找寂行去呢,他倒先过来了。 “怎么来这儿了?” 饮花微微偏头:“我来不得了?” 寂行被噎住,转而说:“怎么了?” 饮花当即将手腕伸到他眼底,告状道:“你们寺里的蚊子真是毒做的,瞧!” 寂行低头一看,只见那截皓腕鼓起一个肿肿的肉包,就长在最脆弱的青绿色经络上,被这手腕的主人掐出些交错的痕迹。 想来是实在有些难捱了,否则她也不会就这么来找他。 她最近是不怎么来见他的。 寂行没碰她,只抬手示意她翻转过来给他看看,见只有这里被咬了,才蹙着眉问:“罗帐还没挂上吗?” 饮花顿时噤声,前几日他就提醒过了,是她满口知道了之后,又不知将这叮嘱抛到了哪里去。 她支支吾吾道:“这就去……” “等等,”寂行叫住她,自己则去案旁取来样东西,递给她道,“你先拿去用。” 饮花一看,不是熏笼是什么,莲花图案的陶瓷,是寂行最常用的一个,往日都被拿来熏些安息香之类,用以明心坐禅,入夏后,也会放些艾草等进去,驱赶蚊虫。 饮花拒绝道:“我那儿有熏笼,不用你的。” “我还有旁的,”寂行似乎很执拗地要给她,说,“它们不咬我,你拿去用。” 饮花狐疑地问:“你还有?” “嗯。” “好吧。” 寂行是不会扯谎的,照往年的经验看,他确实不是蚊虫喜欢光顾的对象,它们真正喜欢咬的在这里——嗯嗯,是她自己。 饮花懊恼道:“难道我的血是比你的好喝一点?” 寂行大约是忙碌得多了,看起来有些疲累,听后忍俊不禁,疲态也消散了些:“许是吧。” “那你给我尝尝看。”饮花说。 寂行一下没反应过来,鼻间发出个错愕的音节。 饮花却已经笑起来:“逗你呢,谁要尝你的血!” 寂行已经太习惯她这样时不时地逗弄自己,山间生活漫长无聊,她能有个意趣也是好的。 见她还在抓挠自己,寂行想了想说:“你先回房中等着,我稍后过去。” “啊?你要做什么去?”饮花说着,只抓到他匆匆出门的背影,这才想起问错了重点,“你去我那儿做什么?” 他似乎已经走出去一段,回答的声有些远了:“采药草。” 饮花不晓得他又要搞什么名堂,但又怕是有什么正事,于是还是听话地回了自己的房中。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饮花发现自己是有些特殊的本事在身上的,比如可以分清部分人的步伐。 比如寂安的,若是慢些走,那几乎没什么声儿,但他如果要来找她,那步子绝对不会轻巧到哪里去,往往是串在一起的,像往路面上投了块圆滚滚的石头,骨碌碌就滚到了她面前来,还没见着人,就听见声儿了。 再像是寂归的,走路时往往右脚踩得比左脚重,声响也就一高一低,他的步子也是稍微快一些的,可能是出家前的习惯使然,而寺中又大多是自很小的年纪便来了的,也就好改些,他就难将习惯全然改过来了,虽然仪态上已经有十足的像,但细细来看,在走路上,他还是有些“雷厉风行”的意思。 寂行又与他们都不同。 自打出生便在寺规森严的庙宇里,从能记事起,所有的一切都被规训着,一言一行都有刻度似的。他照着那个刻度直直地生长,幼时也偶尔有玩心起的时候,不过那些就如同旁逸斜出的枝蔓,超出刻度的地方,皆被师长或是他自己修剪干净。 因而他是所有弟子中最挑不出错的,就连走路也是。 不得左右顾视,须长视,看地七尺,勿令踏虫蚁。 叁千威仪,八万细行,寂行学得很好,走得每一步也就端直有度,饮花曾玩笑式地与寂安打赌,看寂行走到他们这里会有多少步,猜的数字总是最接近。 实在是因为太有规律了,换言之,他这个人太简单了,所有的行事皆在法度间,很能让人懂。 当然,寂安余人并不这么觉得。 饮花发觉他这次步履稍显匆匆,还没到她数的数,寂行已经进了门,手上还拿着样东西。 “拿药舂来做什么?” “我去采了车前草。”寂行说着,走到她面前来。 饮花想站起来,被他止住:“坐好。” “哦。” “还痒吗?” 饮花毫不犹豫地点头:“痒!” 寂行查看了下那个胀包,只见上头已被挠出个小小的血点,立时眉间稍紧:“别挠了。” 饮花想反驳,不挠能怎么样,这蚊虫实在太毒,不过还是没出声。 什么时候该卖好,这她还是晓得的。 寂行去洗了块湿布来,往她腕上一敷,饮花登时嗷嗷叫了两声。 “疼?” 饮花摇头:“舒服。” “……” 寂行被她闹得有些无言,唇角还是泄出一丝淡笑。 等敷了一会儿,他才将布拿开,拿过他带来的药舂。 饮花早就看过里头了,是绿油油的碎叶和汁水。 “你去山下采的?” 寂行正又捣弄起来,宽大的手掌握住捣药杵,骨节分明的手指屈起覆在杵上,每一次使力,手上臂上就显出蓬勃的线条来。 器具相触发出的声响在草药的阻挡之下有些发闷,很像此时从寂行鼻间发出的音节:“嗯。” 饮花忽觉这房中太闷热,拿过一旁的蒲扇来扇起风,想起还有个人,就换到了另一只手一起给他吹吹。 车前草长在山脚,他一去一回的,就当是他的辛苦费好了。 寂行估摸着差不多了,微抬下颌示意道:“手放到这里来。” 饮花也就又换回右手,左手翻过来伸到桌上搭好,整个人跟着将身子扭转过来。 寂行见她的姿态扭着,自己却还浑然不觉,淡淡笑了下,问:“你自己来还是我来?” 饮花看了眼那里头的绿色汁液,噫——弄了还得去洗手。 “那就劳烦你了!” 寂行不戳破她的心思,低头悉心做起事来。 他将捣碎的车前草碎叶连同汁液一起挖出来一些,在她的腕上敷好,动作小心翼翼的,神情也严肃,像是在侍弄什么珍贵的花草。 许是沾了水的缘故,从碎叶的空隙里,饮花感受到他的指腹有些凉意,碰到还有些惬意,但他越是小心,肿胀处便越是有隔靴搔痒的难耐。 饮花忍不住后缩:“你别……这么轻。” “要重一点?”寂行微微俯首靠近,对着患处呼了口气,“重一点的话,不会疼吗?” 饮花没忍住又瑟缩一下,耳尖攀上一抹热度。 原本就被她抓破了一点,涂上药就会有轻微的痛感,但比起这个,似乎他的靠近更加让她……难以忍受。 “可以了。” 饮花说着就欲收回手,寂行怕她把刚敷上去的药弄掉,下意识快速制住她的手臂。 他的掌心像攒着一团火,比指腹烫得多。 饮花被摁着难以动弹,抬脚轻轻踢了他一下:“喂。” 寂行这才似初初反应过来,立时松开了手,嘱咐道:“药就放这里了,你留着用,晚点会有人将艾草送来,你睡前记得熏上。” “你要走了吗?”饮花问。 寂行微愣:“还有哪里被咬了吗?” 饮花眨两下眼,微微侧过头,颈线随之露出个漂亮的弧度,原本还能靠衣领稍稍遮挡的地方显露出来,微红的小点就长在那处洁净无瑕的肌肤上,好不可怜。 寂行只看了一眼便瞧向别的地方。 “这里你自己涂。” “好吧,”饮花并不为难他,状似无意地抬手挠了挠那个位置,浑不在意地说,“多谢你了,去忙吧。” 她说完,留心着寂行的动作。 他约莫是犹豫了一下,随后毫不拖泥带水地往外走去,饮花心头正闷,那人又走回到她面前。 “我替你把罗帐挂好?” 饮花压下嘴角的笑意,点了点头。 寂行仿若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轻车熟路就找出她的物品所在,将罗帐挂好才真正离开,走之前又叮嘱了一番不要开窗之类的话。 饮花也都一一应了,等人离去,她望着手上敷过药的地方有些出神。 从前爱逗他,她是坦然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会开始注意分寸,他们之间有的玩笑开不得,有的接触碰不得。 但她如今依然想接近他,依然想撩惹他。 不是因为将他看做兄长,也不是因为当他是自小长大的挚友。 只因他是寂行。 雁娘与寂归可以,她与寂行,又为什么不可以? 彻夜的自我叩问还是有些好结果,比如她想明白了一些事,许多无来由的东西都忽然云开见月明,自此找到了答案。 只是代价着实高昂,这一点让她高兴且烦恼,毕竟这几个包真的很痒! 54点茶 端午在即,这是民间的大节日,饮花决定还是回去一趟,于是提前一天去同寂行打声招呼。 寂行不在房中,饮花最后辗转在茶室找到他。 如今天色暗得越发迟,用过晚膳后过又过一会儿,天边还是亮着的,寂行不是铺张的性子,却已点起了灯。 饮花蹑手蹑脚走过去,还没靠近几步,寂行便像头顶上也长了眼睛似的,说:“来了。” “嗯,”饮花应了声,见寂行虽与她说话,但手上忙活的动作却不停,疑惑道,“怎么突然想起来点茶?” “明日菖蒲茶会,师父要我来负责点茶。” “往年不都是你监院师叔负责吗?” 寂行沉吟道:“或许师父有他的考量。” 饮花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专注看起他的动作。 寂行点茶的功夫是跟着湛空学的,饮花亦然,不过有许久没见他动手,新鲜劲儿又回来了几分。 饮花看了看盏中茶水的高度和出沫情况,估摸着问:“是到第叁道还是第四道汤?” “这就第四道了。” 寂行说完,将茶筅放在一旁,正要端一旁的水壶,却扑了个空。 他看过去,水壶不是在饮花手里又是在哪。 “我来!”饮花兴致勃勃道,看他在做,自己也有些技痒。 到了第四汤,只需以点注的方式加入少量的水,饮花许久没做,加得小心,看着差不多了立时收手:“没多加吧?” 寂行忍俊不禁地摇摇头,而后以缓慢的速度击打茶汤——先前几步要的力度大,又需要用腕部的巧劲,还不能用蛮力,于是饮花总有些不协调,往往一套流程下来手就已经酸胀得不得了。 这下没赶上寂行做前几道步骤,顿时还觉得有些可惜。 “你咬盏一向做得好。” 打出的泡沫挂于盏壁,黏着在上头几乎看不出要往下掉的迹象,饮花仔细看着,不由脱口而出了一句夸奖。 寂行回道:“也是因你加的水量正适宜。” 饮花当然知道这就是一句客套的托词,也不戳穿他,哼笑了声也就接着看。 点茶共计要加七道汤,慢工出细活。 饮花就在寂行的忙活里时不时给他加加水,或是拉一下袖子以免落进盏中。 过了好半晌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我明日要回家一趟过端午,来同你说一声。” 寂行搅弄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卡了下,复又恢复原样:“好。” 就得了这么一个字,饮花想了想还是补充一句:“晚间就回来。” “好。” 两人又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起来,大多是饮花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寂行则言简意赅地回应她几句。 饮花说的净是些琐事,像是近两日被蚊子咬得少了,不过还是有漏网之鱼,寂行就嘱咐她不要贪凉,关好门窗再睡觉,睡前烧艾云云。 又像是她颇觉可惜、但又让人觉出几分炫耀之意地叹息,最近尝到了好酒,可惜寂行喝不得,寂行没表现出她想要的反应,反而叫她也不要贪杯,若是热就喝些酸梅汤或是绿豆汤解暑。 于是饮花哽住,有些抱怨地问怎么还不下雨,闷得她都想跳进莲花池里降温,寂行就凉凉来了句,也不是没跳过。 饮花就夹起了尾巴。 小时候非拉着寂行捉迷藏,她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大约还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总之是真跳进了莲花池里去。亏得她没发现有条锦鲤被她不小心挤到了外头,这才让寂行抓到了蛛丝马迹。 寂行去查看的时候,水面是从下头涌上来的、她咕嘟咕嘟吐出的泡泡。寂行吓了好大一跳,想也不想就跳了进去,好在只是很小的池子,水也不深,两人都平安回到地面,只是成了落汤鸡。 往事不堪回首,数来还是有不少教人脸上无光的事,还被寂行握在手里。 “你又记得了?”饮花横眉,佯有生气的样,“你怎么什么都记得?” 寂行答:“我记性一向很好。” 饮花气结。 不知不觉,寂行已将过程进行到最后一步,他抬起手,茶筅黏连着泡沫离开,余下的是一盏完成的点茶。 沫浡丰厚绵密,铺满上层,如同下了一场绵绵软软的雪,编织出一场柔糯的梦境。 “这样好,你明日定也是没有问题的。” 做得太漂亮,饮花瞧着眼睛发亮,越凑离茶盏越近。 寂行食指抵住她的脑门,饮花一愣,却听寂行带笑的声音在自己上方响起:“还没做完。” 饮花直起身,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还要画点东西上去?” 寂行微微颔首,面上是与这茶相似的温和,同时已动手取来提前盛出备用的茶膏,置于盏面上的几个位置,茶柄稍稍一转,就在上头勾勒起形态来。 点茶做得越好,浮着的那层沫浡就能维持得越久,但再好,也不会有太长时间。 至于要在上头作画,更是须争分夺秒。 饮花歪着脑袋调整到寂行的视角,暂时还看不出什么,只像是几团暗色的墨云。 她俯下身看,同时帮忙撩着寂行的衣袖,露出他的一截手臂来。 饮花喃喃问:“在画什么?” 浑然不觉说话时,气息自然而然洒到了他的手臂上。 不知寂行是太专注还是怎么,似乎没听见她的话,饮花便仰起头看他,又问了一遍。 寂行原本是俯视着茶盏,视线就这样被她承接过去,攒了攒手心,将茶柄握得更紧些,眼神挪回原来的位置去,竟来了句:“不告诉你。” 饮花:“?” 画这个用不了多长时间,像寂行这种在作画方面有几分浅浅的造诣的,就更不是什么难事了。 待寂行大功告成,饮花兴冲冲一看,愣住片刻后,回过神来:“寂行!” 寂行似乎心情大好,脸上藏不住笑,还无辜道:“嗯?” 饮花只觉自己应该整张脸都红了,臊的。 那画是什么呢。 几片荷叶、几尾锦鲤,还有一双仅仅浮出水面的幼童发髻。 敢情是在拿画笑她呢?! 饮花脑门一热,当下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咬上了寂行的手臂。 两人都瞬时愣住,一个没顾上躲避,一个没想起松开。 她也就第一下使了力,很快就松了牙关,但还是咬在上头,像出来觅食的动物好不容易猎到目标,就衔在口中不愿放开。 饮花的眼睛望过来,是朝上望着他的,如同稍显幼态的、即将被天敌捕到的小兽,含着几分茫然和淡淡的惊惧。 寂行忽地周身热起来。 她似乎小小地张了嘴,决定放了他,但下一秒,幼兽的利齿重新贴回他的皮肤,没有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动作极轻地、极小幅度地磨了磨他的皮肤,好似只是为了磨出一口便于猎食的尖牙。 濡湿的淡淡痒意霎时蔓开,寂行蓦地紧了自己的牙关,就这一刻又感觉到什么不同。 火热的、潮湿的、柔软的…… 那是她的舌尖,私有若无地探出一小截,极缓极轻地掠过之后,又胆怯地缩了回去,让这一切仿佛是他无端捏造的臆想。 寂行开口,嗓音不知为何有些闷:“还不松吗?” 饮花就这样蹙着眉看他一眼,似是不情愿,但很快,方才的所有接触都消失了。 她自顾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又问他:“你喝吗?” 借花献佛。 寂行沉沉看她,答:“喝。” 臂上的濡湿感还在。 今日好似是有些太闷了,明天会下雨吧。 寂行想。 55余地 提前备下的粽叶经水洗过越显青郁,饮花小心地将它卷起,直到确认不会漏出东西的程度,才往里注入米粒和红豆。 “这雨真是说下就下啊,”林采容瞧着门外的天气,担忧道,“你今天应该不走了吧……” 饮花封粽叶的动作顿住,抬眼望向她。 上一回见面还是回来取一些入夏的衣裳,转眼过去半个多月,母亲似乎一日更胜一日地显出疲态。 大约因为长时间的低头忙碌,鬓边的发丝稍显凌乱地垂了几缕下来,饮花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多看了她片刻,提醒了声:“头发。” 话头起得突然,林采容乍然回过神,脸上浮现出几分不好意思的笑,拿手背将发梢往后蹭了几下,就当整理过了。 “不妨事。” 饮花没对她的笑脸回以什么相同的表情,只是低下头,将这一个粽子包裹完成,然后在母亲和弟弟不知所以的眼神中站起来,去将手洗净擦干后,拿来篦子站到她身后,二话不说替她重新梳理起来。 这或许能算是饮花少有的示好举动,林采容却不习惯。 她下意识避让开,拒绝道:“不,不用……” 饮花淡淡道:“母亲再动,头发掉进粽子里去,可就不怪我了。” 姚淙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欣喜的意思脸上根本藏不住了:“就是就是!娘就让姐姐给你梳头吧!” 随着姚淙这句话,饮花感觉到手心里的头发配合地往回退了退,她抿唇,一言不发地给整理起来。 “父亲雄黄酒喝多了,在里屋睡得正熟,到晚上也不一定能醒得过来,”姚淙凑过来取粽叶,顺便一脸期待地看着饮花,道,“姐姐今天就留在家里吧,好吗?” 姚淙正是个子疯长的年纪,眼下又是高了一些,坐在小小的扎凳上显得格外不相宜。 可她已经说好会回寺里。 林采容忽然开口,话语间吞吞吐吐:“饮花啊,之前是我跟你爹不好……” 饮花梳理发丝的动作一滞,听她继续道:“往后你的婚事我们不会再擅自做主,你……你就回家来,好吗?” 雨下得大了,经风一吹,斜斜扫进门槛来,堂屋内的一小块地方跟着被打湿,饮花正欲挪步去关上一扇门,就察觉到手中的发丝稍动。 面前背对她坐着的,她该称为母亲的人,此时微微转过身子,正正将她挡在了自己后头,而方才感到的凉风和细小的雨点,都随之遽然消失。 她像根本没在意自己做了什么,只是本能一样地挡了一下,满心只关心着她的回答。 林采容小心翼翼地又问一遍:“至少今天在家住,好吗?” 姚淙看得着急,帮着开口道 :“姐姐不知道,之前爹爹非要急着定你的亲事,母亲劝阻过,还因此又被父亲拳脚相向……” “淙儿!” “娘!”姚淙说完紧张地看了看里屋的方向,声音又低下来几分,忍着怒气说,“母亲与我都劝阻过,可父亲一向如此!姐姐也知道,我们家但凡忤逆父亲意思的,总逃不过一场……” “别说了!” 林采容的声音被空中一道惊雷盖住,饮花垂着眼,看到她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饮花绷着唇角,将发髻的最后一步完成。 这只是他们之间隔着的千千万万件小事之中的一件,饮花根本不会因为这样就决心再也不回家,她只是觉得很烦,和很麻烦。 她已经看过许多个家庭了,有的比她过得好,有的比她过得糟,都是人生寻常事,她如今并不再像从前那样,每一个生辰的日子都悄悄许愿,希望阖家团圆,无争无吵。 又希望,他们都爱自己。 而这些,她或许都已经在另一个地方得到了。 头发已经重新整理好,与女儿享天伦之乐的瞬间便好似成了一个虚无的梦,不过她对她是不够好,就算她不愿意待在自己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对的,林采容如是想。 她只是有时半夜醒来,想去看看孩子们睡得好不好,看见饮花空荡荡的房间时,总会有抑制不住的愧疚,她是个软弱的妻子、母亲,注定一生无法逃脱这样的命运,那她的子女又可不可以呢? 等不到女儿的首肯,于是她想说算了,饮花的声音忽然从背后响起,被雨声盖过了一些,但她听得清楚。 “我会留下的,今天。” “为什么选在今天?” 一室昏暗,隆隆的雷鸣声响起之前,一道刺目的闪电划破天际,照见屋子的一角。 这里安静得出奇,雷声响过之后,又恢复成仿若无人之境。 寂行面色冷得出奇:“回答我。” 跪在地上的人仍是合手呈拜礼,指间挂着一串檀木佛珠。 他闭着眼似在念佛,良久睁开眼,开口道:“毁了师兄主持的茶会是寂归的错,寂归听凭责罚。” “我问你为什么选今天!” 寂行极少发怒,不,事实上寂归从未见过他发怒。 而当他做了这样的决定,师父、师叔、师伯……他们任何一个人向他倾泻怒火都不意外,除了寂行师兄。 寂行蹲下身,视线与他齐平,寂归也就这样望过来,平静、从容,似乎眼下发生的所有事,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寂行咬牙,将声音压在齿间:“你明明知道,私下去向师父提,师父也有应允你的可能,为何非要在今天,你明明知道……” “因为我想还俗,师兄,”寂归打断他,镇定地望向这位除师父外,他最敬着的师兄,说,“我当真想要还俗,不愿意留有余地。” 明明知道,菖蒲茶会盛名已久,全寺的人都在场,更有大批大批的香客涌来,在这一天,在所有人面前对师父说想要还俗,此后便再无留下的可能。 不允,他就算留下也是留有污点的门徒,六根不净的人如何做和尚?知事们决不会允许损毁寺院清誉的事情发生。再者,对外一概说的是,一众子弟,本当来去自由,若是不允,岂非打自己的脸? 而在私下里呢,师父疼他,必会处处挽留,再不济罚一顿了事,接着让他继续待在这里,虽有允他离开的可能,但他不敢赌。 因为要给她那个未来,便不能给自己留任何退路。 56变故 夏日的雨总是一阵一阵,去得快来得也快,到了第二天,没等来雨过天晴,连绵的雨依旧在下。 昨夜睡得很好,连父亲也没多说什么难听的话,饮花突然就有些贪恋这样寻常的,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而雨天山路难行,于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她又多留了一天。 到了第叁日,雨水似乎下尽了,终于出了太阳。 山路青石板被雨浸过,一脚就能踩出台阶缝隙的水迹,饮花着一双干净的鞋回家,却溅了一脚的污泥水渍回来。 寺中明明还是如常,但不知为何,似乎总有些不同以往的肃穆。 寂安正在清扫雨后的一地落叶,饮花过去拍了拍他的肩,吓了他一个激灵。 谁知寂安一丝恼怒的迹象都没有,却是伸手拉住了她,急急道:“饮花姐姐,你可回来了!” “怎么了?” 寂安嘴巴一瘪,眼睛红红的,像是下一秒就能哭出来:“寂归师兄,寂归师兄他……” 饮花心道不好,正色问:“快说,怎么了?” “他……他说要还俗!” “什么时候的事?” “菖蒲茶会上,住持师父说法的时候,师兄忽然就上前禀告了。” 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 他的行动很快,甚至她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这件事就在她不在场的时候发生了。 寂归很聪明,选了个没有退路的时机。 她该想到的,她该想到的…… “他现在在哪里?” “被关在师兄自己的厢房闭门思过,”寂安满脸担忧,“还一直在跪香,一天要跪足八个时辰,再这样下去师兄一定撑不住的呀!” “我去看看。” 见饮花急匆匆就要走,寂安阻拦住她:“此次不允许任何人探视,也就寂行师兄奉住持之命去看了一回。” 饮花问:“那寂行呢?” 寂安顿时露出有口难言的神色,饮花被他弄得更着急:“他又是怎么了?” “城外要建新寺,师兄自请去督建,现下应当正在收拾行李。” 话音刚落,耳边的一切声音刹那间变得空洞而模糊。 接连的消息让饮花措手不及,脑海中蓦然浮现出前日与他告别,她允诺了第二日便回来,他也说了好。 然后呢,然后她没回来,他就要走吗? 饮花在原地发懵了半晌,直到寂安拉了她的衣袖:“饮花姐姐,姐姐?” “哦,没事,”饮花回过神,找回自己的声调,“说了去多久吗?” 寂安摇头:“不清楚。” “我去找他。” 饮花只是很平静地说了这么一句,便只给寂安留下了快步离去的背影。 她的状态好像不大好,寂安放心不下,一直注视着她走出去很远,忽地见她踉跄一下,忙吓得喊了声:“小心呀!” 她却像没听见似的,稳了稳身形,又向前去了。 地上是稀稀落落被雨水打下的残叶,地面又没干,要把叶子扫得归拢到一处,实在是一项很难的活计。 寂安做着扫地僧,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好像离自己很近,又变得很远。 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变了,他也并不知道是什么。 这种感觉让他也隐隐不安起来。 “要去多久?” 寂行正在整理行囊,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他动作顿了一秒,还是继续迭着衣裳,没回过头:“归期不定。” “什么时候走?”她又问。 寂行敛眸,将衣裳妥帖收进包袱,开口:“后日。” “去的哪里?” “京城。” 空气里静默了许久,她再度出声,声音很小,语气不像质问,遣词却像:“为什么没有提前知会我?” 寂行转过身,凝着她的眼睛:“事发突然。” 饮花盯住他几秒,而后低了下头,又抬起看他,牵起唇角,点了点头,像被剥去生命力的提线木偶,机械地朝他笑:“好,好。” 寂行没有说话。 以前怎么不觉得,他屋里的檀香气这么熏。 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一点都不重要。 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对了,她是要问寂归的事,不是他。 是了,寂归。 饮花偏过头,抬手不经意地抹了下眼尾,随即转头问:“寂归怎么样?” 寂行摇摇头。 “师父们会放他走吗?” 寂行不知在想什么,良久才答:“或许会的。” “或许?” “嗯。” 饮花忽然嗤笑了声:“你比他自由,想走就可以走。” 寂行没出声,饮花看了他半天,不想在这里再待下去,转身欲走。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还俗。”寂行说。 不是疑问,是肯定。 饮花背对他站定,不答。 “旁人来问我,莫不是疑心他平白无故为何要还俗,只有你,”寂行走上前几步,仍与她隔着一段距离,“只有你不问。” 饮花悄悄握了握拳,转身:“不问又如何?” “你早就知道。” “是,”饮花直直望向他,“所以要连我一起罚吗?” 那双琥珀色的眼仍然清澈,好似不会藏有任何秘密,永远坦荡。 寂行摇摇头。 “那便告辞了。”饮花说。 “你希望如何?” 听到寂行突如其来的提问,饮花反问:“你指的是什么?” “你希望寂归还俗,还是不?” 他神色沉沉,严肃而庄重地在问,饮花走到他面前,停步,额头与他的下巴不过一拳之距。 几日不见后最近的距离。 饮花没有抬头,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望向远处的墙,那里挂着一幅字画,上书:花开见佛。 寂行的呼吸近在咫尺,他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只是等她要说的话。 其实饮花现在并没有很想说什么,她只是最后回答他的问题。 “我若是寂归,一定、一定,离开这里。” 57临行 寂行离开的前一天,住持交代了他最后一件事务,整理僧人名录。 僧众人数众多,每年需定期上报,另有寂安和其他两个师弟一起帮忙,以免遗漏。 名册上每一年都有更迭,寂安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本旧册,外壳上已经泛出陈旧的暗黄,像被尘封了许多年。 寂安翻开只看了第一页的名录,就好奇地凑过来问寂行:“这位法号叫‘湛释’的师叔,还是师伯,师兄你见过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过呢?” 寂行接过册,果真见上头以小楷誊抄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指尖微动翻到扉页,只见上头写着:宣德元年。 “哇,是许多年前的了,”寂安惊叹之余掰起手指,“那时候师兄出世了吗?” “正是那一年。” “还那么小,那师兄也没见过吗?” 寂行点了点头,心下却觉得奇怪。 这名册经年,上头记载的好些个师长,有的早已圆寂,有的则外出云游去后便不知下落,寂行自小在这里长大,其余所有的名字他都见过,或是听师父们提起过,唯有湛释这个法号,他似乎从未有所耳闻。 不过寂安说得也对,那都是他尚在襁褓中的事了,他不晓得也是理所应当。 现在需要犯难的,是另一个问题。 他们四人两两一组,最后各自抄录一份名单,再进行核对,以防出现纰漏。 校对到最后,只有一个名字有异。 寂归。 “师兄,寂归师兄的事尚未定夺,这就除名是不是不大妥当?” 寂行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不必写上了。” 对面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寂安也悄悄小声对寂行道:“如此不好吧,师兄……” 住持还没有公开最后的决定,寂归师兄还在跪香受罚,这事发生得突然,以致这名录在此时出现分歧。 寂行阖上名册:“如出问题,我一人担责。” 一室香烟袅袅,一片寂静,唯有外头的流水声入耳。 湛空住持喜简朴,屋内没有太多多余的摆件,说是参禅无须外物傍身,有心即可。 寂行恭敬禀报:“师父,今年的名录已抄录完毕。” 湛空端坐禅椅,接过名录后只放到一边,说:“辛苦你了,好好休息整顿去吧,明日便要上路了。” 寂行半天没挪步,湛空又道:“还有事要说?” “弟子不肖,”寂行忽然行了一个跪拜大礼,“未向师父禀明,便擅自处理了弟子寂归去留事宜,请师父责罚。” 寂行伏身在地,半晌没听见师父的问责,或是其他什么,忽而面前感到一股行走间带起的风,下一秒手臂被人搀起。 寂行抬头,跟随着师父的搀扶,换作挺拔的跪姿。 即使是听了这样的话,师父也没有显出丝毫责备的态度,年岁在脸上刻下沟沟壑壑的痕迹,却似乎只是为了给他一双悲悯世人的笑眼。 寂行得了他一个如常的笑,以及一句:“誊抄核对僧人名录,此事说大也不大,你知为何我要你去做?” 寂行沉默半晌:“弟子愚钝。” 湛空朗声笑起来,又让寂行站起。 “在我面前还做何遮掩,你不过是明白了我的意思,照着做罢了,”湛空说,“去吧,去叫寂归离去吧。” “要他来见您最后一面吗?” 湛空侧过身,似是思量了一番他的建议 ,最后只说:“不必了。” 有些话就在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寂行答道:“是。” “对了,”在寂行离开之前,湛空叫住他,“你此去多辛劳,千万顾及自身。” “谢师父关怀,弟子知晓。” “该教的,为师已尽数传授于你了,督建新寺事关重大,你一切小心。” “弟子领命。” 寂行到寂归处时,他依旧跪在那里,点着的香断了再续,续了又断,每日足足八个时辰,够狠心的惩罚。 寺里上下现已无人不知,寂归铁了心还俗,住持铁了心罚他,至于后续要如何,都只是各自私下暗暗的揣测。 而寂行带着最后的判决来到这里,寂归的身形摇摇晃晃,像是下一秒就会支撑不住倒下去,想必膝盖已是青紫一片。 寂行蹲下扶住他:“师父放你走了。” “当真?”寂归闻言,立时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急切地问。 “嗯。”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寂归整个人便像失去了最后支撑的力量,径直向一旁倒去,接着陷入混沌之中。 寂归悠悠醒来,是在半柱香之后。 受罚时间太久,体力难支,寂行为他准备了茶水饭食,还有治膝盖上淤伤的药。 自从出家后,寂归就再没有在床榻上饮食的习惯,除了难断情根,他其他的一切其实遵循得很好,所以即便寂行要他就在床榻上用饭即可,寂归还是坚决挪到了桌边。 “师兄,你明日要走?”寂归整理着碗筷问。 “嗯,你如何知晓?” “饮花来过了,”寂归说着轻松地笑起来,“你也知道,这些不允许探访的规矩,对她来说一向是无用的。” 寂行微微敛眸,唇角弯起,对这个说法深为赞同。 在动筷前,寂归忽然道:“我的事终归有个出路了,师兄你呢,明日远行,这便是你的回答吗?” 寂行面色深沉,似是已到了不喜不悲的境地。 他想起那个雷雨夜,他问清一切之后,寂归问他:“若是师兄仍无法懂得我,那我便问你,饮花是大好的女儿家,多的是红尘要去体验,总不会如同佛门弟子,如同师兄你,在这一亩叁分地的庙宇里拘着一生一世。” “若是她要走,师兄待如何?” “师兄待饮花,与我待雁娘究竟又有几分不同?” 寂行当然答不出来。 这些问题,他已问过自己许多遍了。 58远行 清觉寺寺龄已逾百年,是当朝几大古寺之一,历经风雨,建筑依旧清净庄严,无论在佛学还是在庙宇外观上都久负盛名,这也是获得此项指派的一大原因。 此次督建新寺之事事关重大,更有朝廷亲派王爷监管,寂行年岁尚轻,便作为湛净监院的副手,两人同去。 车马两日后抵达京城,将他们送进王府别院居住,清觉寺的建筑队则居住在离建造地更近的庄子。 有一日的修整时间,可以供一行人先去看一看京城的大好风光。 湛净来问寂行是否要一同出门,寂行谢绝后在屋内收拾行囊。 包袱不算厚重,他没带多少来,倒是甘愿不远万里载了一箱经书佛卷,等将这些好好归置后,才准备将带来的衣物整理出来。 包袱打的是一个活结,稍微解两下就能打开。 素色的衣衫迭了几层,最上头如今静静躺着的,是个银质铃铛。 一条红绳,最下头挂着一个铃,上头镌着莲花花瓣纹样,中间一圈勾出荷叶似的线,远远看起来就像是一颗小巧的果。 寂行愣神许久后,小心将它拾起,拈在指间凝了半晌。 在她腰间好好戴着时,原是有两枚的。 送行的人很多,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唯独不见她。 那日似是生了他的气,便再也没登过他的门,一别不知多久,她也同他一样狠心,竟连最后一面也没来相见。 那这枚铃铛算什么,日日带在身上的东西,分出一个来给他,悄无声息塞进他的行装,又算是什么。 寂行也是第一次远行,就走得这样远,他忽然有些后悔,虽为了让自己不再有那样不该的念头,但是不是也应该同她好好辞别? 月朗星稀,天下共一轮明月,只是如今新月缺缺,人也不得团圆。 寂行望着天上明月繁星,明明是个好天,却觉前些日子的阴雨,在他心头连绵到了今天。 很快开土动工,相比于辛苦劳作的工人,督建的任务就轻松许多,只是烈日曝晒,虽有临时搭建的凉棚避暑,一天下来却也时常产生昏聩之感。 不过几日,湛净收到住持修书一封,要他回去有事相商,监院来而复返,寂行没有阻拦的道理,而今建造事宜已逐渐走上正轨,监院离去之后,余下的任务便留在了寂行身上。 倒是王爷,听说一向身子不大便利,近日有些不适,一直也没露面,只派了近旁的人来监造。 王府别院由管家打理,还为他配了两个丫头方便差遣,都被寂行推拒了,但他们也算贵客,管家不敢怠慢,最后换了一个小厮来做他的仆人。 白日发了不少的汗,现下身上整个都汗涔涔的,贴身的衣物黏在身上,让整个人有种被挟制住的不适感。 小厮叫明泉,年十八,比寂行还要小上两岁,是个机灵的,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便去烧了热水来给他沐浴。 等他将浴桶放满,说要给寂行搓背的时候,寂行毫不犹豫将他请了出去。 明泉却不肯:“寂行师父,就让我伺候您吧,这本就是我分内之事,您不必不好意思!” “贫僧自己来便是,我本出家人,不习惯被人伺候,施主自去歇息吧。” 趁他似在考虑他话的真实性,寂行利落地关上门。 他一向不大懂得如何拒绝过于热情的人,而今看来,也没有特别难。 明泉在外头道:“好吧,那师父好生沐浴,洗完唤我来取便是。” 寂行想说不用,但他已经似阵风似的走开了。 手指探入水中,水温正适宜,寂行褪去衣衫,沉入水中,霎时被温暖的水意包裹。 即使是在炎炎酷暑,他也从未用过凉水沐浴,恰当便是最好。 他阖上眼,靠在浴桶边小憩,屋外的蝉鸣不断,从前能够充耳不闻的杂音,如今不知为何,竟教人生出几分不知所以的烦扰来。 如此良久,寂行极其轻微地叹息一声,烦乱的心绪仿佛也能随之从胸中一吐而尽。 清水温吞,将这叹息湮没,也将人的杂念涤荡一遍又一遍。 或许是起了风,门嘎吱作响了几声,这是夏夜常事,寂行不做他想,只想着睡前该将门窗关得紧一些。 这里的蚊虫不如山上多,却也是有的,好在她后来似乎回家了,应当没有再被咬得如同上回那般。 思及此,寂行蓦地一顿。 他将自己放逐,却依旧困锁。 芜杂的念头在心头翻来覆去,脑袋竟有些隐隐作痛。 他走前夜,寂归已经匆匆离去,也就是在吃了些东西,上过一次药之后便辞别了,如今也不知到了哪里,费了好大的周章才达成的心愿,不知如今是否已过上所期冀的生活。 他走之前,又是否去与她见过面? …… 想法在短短的时间之内就换了许多个,寂行忽然没有再洗下去的欲望。 摆放好的佛经就在屏风相隔的另一边,该去读经了。 应当会在这里留很久吧,他带了许多的经书,读完之前,或许能整理好一切,包括心。 寂行正欲起身,忽有一股力拦住他,眼前忽然覆上了什么,蓦然间一片黑暗,那是温热而柔软的指腹,寂行下意识退开到浴桶的另一边,见到来人顿时惊愕地愣住神。 那人手肘就搭在桶的边缘,托着腮微微抬眉,正含笑望着他。 “怎么,才几日不见,就不认得我了?” 59相望 寂行在见到饮花那一刻的神情,可以用惊愕至极来形容。 他是个淡漠如水的性子,无论面对怎样的境况,总有他自己处事的法子,也与佛家经年的熏陶有所关系,如今却露出这样受了惊的表情,让饮花想起曾在林间无意遇到的野兔。 那只野兔也是如此,见到人就吓得立刻一溜烟似的跑走了,当时瞥见它的眼睛,宝石似的,可爱极了。 野兔只当她是要猎杀它的天敌,不知道她只是想多看一看,同它亲近。 而寂行眼下的情状,却像极了那只逃之夭夭的兔子,见到她半天了也没发出个声,只是依然这样呆呆地看着她。 饮花说:“吓到了?怎么胆子这样小?” 到这第二次开口,寂行才像突然反应过来似的,那块澡巾一下子不知是要遮前胸还是后背,手忙脚乱反倒扑出零星的水花。 饮花忍俊不禁:“遮什么?我上回被你看过,你也该还回来才是。” 寂行蓦然僵滞住,开口时声音还有些生硬:“你先出去。” “我刚来你就赶我?”饮花的眉毛委屈地竖起,“我走了这样远的路才到,你就立刻要赶我?” “不……” 寂行忙着反驳,不小心一脱手,将澡巾落入水中,顿时什么也挡不住。 他并不文弱,也不算格外健壮,肉眼可见是贲张的肌肉,体格好得很,隐隐透出股力量来。 饮花清两下嗓子,克制着自己没好奇地继续往下看,而寂行已经匆匆又将那块布捞了上来,身子也往下沉了沉。 不知是水汽蒸的还是什么缘故,他脸上已经泛出微微的薄红,跟白皙的皮肤相映,顿时衬出几分饮花从未见过的更为彻底的羞恼来。 “你先出去,等我更衣后再与你详说,”寂行眼神闪烁,顿了顿,又以商量式的语气加了句,“好不好?” “不好,”饮花回答得更果断,“你洗你的,不必管我,况且说过了,你要让我也看一看,才算扯平,你说哪?” “饮花!” 突如其来被点了名,饮花蓦然一愣,笑容卡住一下后反而越发开怀:“叫我做什么?” 寂行想出来又不是,这么待着也不是,闭了闭眼,咬牙道:“男女大防。” 饮花挑眉,虽并不在意什么男女大防,到底还是逗他逗得开心了,终于舍得放过他,指尖沾了些水,似有若无洒到他身上去,大发慈悲道:“不逗你了,洗完就快出来吧。” 那人倏忽而至,又轻易甩手离去,如同做什么事全凭自己的心意,全然不顾他的心情。 为防她突然杀个回马枪来,寂行又保持这个动作等了一会儿,直到确认她发出的动静全在屏风那头,才慢慢放下戒备,将沐浴草草收了个尾。 纵然她是个放肆的性子,也极少有如此出格的举动,今日一番,倒像是自己凭空捏造出来的产物。妄念纠纠缠缠,也会成为吞噬人心的恶果。 但屏风又影影绰绰映出她的身影,显得真实而虚幻。 整理好衣物,恢复成平淡如水的模样之后,寂行绕过屏风,过去与她相见。 看到个真实的人正坐在那里饮茶,心头似乎有什么东西放了下来,一种宛若庆幸的感觉涌上心间,与他该有的念头背道而驰。 寂行没来得及厘清自己内心的起伏,因为饮花已经走到他跟前来。 寂行周身还笼罩着沐浴后的温暖潮湿的水气,连同她也被一道侵染。 出浴美人太干净,饮花现在觉得自己越发被衬得风尘仆仆,顿时别的心思暂且抛到一旁,可怜兮兮道:“我也想洗。” 半分先前的嚣张气焰也没了,就好似方才那个像在调戏良家妇人的架势不是她做出来的,寂行却生不起气来,千万个问题也就决意等她沐浴后再问。 给寂行暂居的这所小院里,还有一间小厢房,寂行在饮花千百个不同意之下,还是将给她打来的热水送入了那间屋子。 饮花只好被迫同意,不过临换屋前,特意问了一嘴:“那浴桶是你方才用的那只吗?” 寂行两腮紧了紧,非常不想但还是不得不承认:“是。” 但在饮花试图得寸进尺说出什么话之前,寂行及时补充了句:“已经洗净过了,可以放心。” 饮花若有所思地拖长了声“哦”,似是宽慰他:“我不嫌你。” 说完就拿着带来的包袱进了屋中沐浴。 等里头已经发出淅沥的水声,寂行才默默叹息一声,转身走到了院中。 月还是那弯月,缺的那部分只是被吞没进黑暗之中,化作如同人心所有见不得光的、不能与人道的阴暗面,却依旧与风光霁月的那一半相生相伴。 她忽然也来到京城,今日又这般反常,这些变化对他来说突然而又、惊喜,或许是我佛一发慈悲之心,抑或是对他又加注一层考验。 他明明是逃开了,现在看来似乎也逃不开。 明泉一直没有现身,其实是因等寂行叫他来善后,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自然不知后来还发生了许多事。 等一切收拾停当,两人终于面对面认真说上几句话。 “你怎也来了?”寂行问。 “你来得,我就来不得?”饮花挑起眉,说,“我也想出趟远门游历,很久之前就想过了。” “你又怎知我在此地?” “途中碰上了监院。” 寂行一下了然,他们一来一回,恰巧遇见也是有的。 他想了想,又问:“王府的人知道你来吗?” 饮花朝他眨眨眼,没说话,寂行一下知道了她的意思。 寂行欲将她带去找管家,好给她安排个住所,因那间厢房的床铺并未收拾出来,无法就这么住进去,饮花却不肯。 见她确实又累又困的模样,加之星夜去扰人睡眠总不好,他又是出家人,与饮花虽坦荡……虽也算不得那么坦荡,但传出去总对她的名声不太好。 饮花见他仍是踌躇,便说:“你放心,我明日一定先悄悄出去,再正经敲大门进来,行不行?” “……好。” 寂行是不知道饮花究竟是抱着怎样的想法来与他共处一室,饮花却已有想通一切后的豁然开朗。 寂归与雁娘离开时,她去送了一程,二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教她平生许多艳羡来。 寂行做了不告而别的决定,是让她生了些气,但细细想来,他要做什么事,又有什么非要预先与自己商量的必要?她又是他的什么人? 但她想成为他的什么人。 寂行将床铺让给她,在一旁的榻上将就一夜。 舟车劳顿,本该很快就入睡的,饮花却躺在床上阖眼好半天也没睡着。 吹熄了烛火后,外头的月色越发亮堂地照进来,饮花翻了个身侧过来睡,下意识睁开眼,却与另一边的目光对上。 许是黑夜的睡意将人的反应通通变迟钝,竟是谁的视线也没顾上移开。 月色昏昏,在她还没发现的时候,他也不知望了她多久。 60故交 许是心头惦记着事,寂行比往日还早片刻醒来,日头尚未出山,天光已经亮起,将这僻静的小院照得一片清明。 步子已然走到厢房门口,寂行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去。 路途奔波,让她再睡会儿吧。 等做完早课,太阳终于爬了上来,寂行才又走到她的门前,抬手敲了敲门,无人响应。 恐她还睡着,错过可以悄悄出去的时辰,寂行又扣了几下门,这时身后远远响起一声:“寂行师父!” 他闻声回头,只见别院的管家正走过来。 “寂行师父,”管家朝他揖了揖,“门口来了位姑娘,说是您的故人,我看她说得不像假的,您要不要去见一见?” 寂行愣了一下,旋即唇角弯起,颔首:“带贫僧去见吧。” 寂行跟在管家身后,七拐八绕地走过府内的小园林,穿过重重月门,来到大门口。 晨起的凉意走到这里时已几乎散尽,初升的太阳将人的身心都烘得暖洋洋,昨夜忽然闯入的那人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仿若这才是许久后的第一次见面。 不过她惯不能规矩的,趁管家没注意朝他挑了挑眉。 “寂行师父,几日不见可还好?” 寂行忍俊不禁,回道:“甚好,施主请。” 饮花便朝他颔首,也不客气地就迈进门槛,跟在他们后头走了进去。 寂行询问道:“管家,这位施主是我家乡的故交,此行无落脚之地,能否借贵地暂住?” 管家先前已与饮花有过交谈,对这位姑娘的印象很好,想来是个爽朗之人,借住也不会生出什么事,便答:“既然是师父的朋友,那自然是可以的,在下回头向王爷禀报一声就是。” 正说着,两人中间突然插进个脑袋。 饮花笑吟吟道:“管家爷爷,那我住哪儿呀?” 管家刚想回答,饮花就开口堵住了他接下来的话,像是自己已经决定了:“就安排在寂行师父旁边行吗?我害怕。” 听到这句,寂行的步子不着痕迹地一顿,转头瞥了瞥嘴上说着害怕的某人,只看到个圆乎的后脑勺,不过想来也知道,她此时脸上是没有一点诓人的痕迹的。 事实上也是。 管家有个跟饮花差不多大的孙女,漂亮机灵,平日里要什么便给她什么,如今见了饮花,莫名生出几分亲切感,道:“寂行师父住在尘园,那姑娘你就住在师父旁边的妙园吧。” 饮花故作失望地“啊”了一声,说:“我能也住尘园吗?那里应当不止一间屋子吧。” “这……” 管家有些犹豫,毕竟有男女之别,住在一个院子似乎不大合适。 正犹疑间,饮花朝他靠近几步,小声道:“我害怕那些东西,住在他旁边有安全感。” “那些东西?这从何说起啊?”管家也低声问。 “寂行他,辟邪。” “你同管家说了什么?” 饮花正简单将带来的行囊收拾停当,忽听站在一旁的人问。 应当憋在心里许久了吧,饮花悄悄将笑意咽下,接着低头整理衣物,回道:“没说什么呀。” 寂行不解道:“那他为何又应允你了?” 饮花转头:“真想知道?” 寂行看看她,忽然想打消好奇的念头:“算了。” “晚了,”饮花彻底转过身面向他,手臂交叉环在胸前,懒懒靠在后头的柜子上,说,“我告诉他,我们是旧情人,住在一起很多年了,根本不在意男女有别。” 话音刚落,寂行就如同被人施了定身咒。 他呆呆站在原地,依然望着她,只是似乎忘了眨眼,等到终于想起来要眨下眼睛,脸上瞬间也跟着有所反应,一阵红一阵白,跟昨夜沐浴被她闯进来看见后的反应相仿。 饮花像看到了什么新鲜事,眼前一亮,凑到他跟前去。 “寂行,寂行,”饮花微微歪头望向他眼底,“你害羞了吗?” “以后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他说完转身而去。 饮花并不追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反倒觉得有些可爱。 然而他忽然停下,又回头问:“要去新寺看一看吗?” “这便是新寺?” 饮花望着眼前一片荒芜地,不由发问。 寂行带她绕过一个小土堆:“方才开始建造,等建成了自然就好了。” “这间会比清觉寺更气派吗?” “嗯,会的。” 寂行带饮花四处看了一圈,建造者们已经在劳作,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 不远处蓦然起了一阵骚动,一群人将那里围得密不透风,两人对视一眼,正要往那儿去,就听见人群里有道声音:“挖到东西了!” 寂行和饮花快步赶过去,还没走到,就听有人来向他禀报:“法师!不好了!我们挖到东西了!” 寂行严肃问:“是何物?” “是陵墓!我们挖到陵墓了!” 61鉴玉 被挖出的陵墓,应是前朝某个皇亲的冢,因墓群面积大,从墓道连接到地宫,又挖出好几间陈列室来,该是存放大量随葬品的地点。 然而这墓却是空的。 有人下去探查后带了本画册上来,上面记载着一些物件的名字、模样,厚厚一本都是,可见随葬品繁多。 这是大事,寂行派了人去向王爷禀告,随后翻看起这本画册,翻到某一页时,手指微顿。 他的视线停留在那一页过久,饮花见状靠近来看,也霎时愣住了。 那一页上画着的,不是前些日子刚被他们埋在屋后的青玉又是什么! 为确认,寂行问:“是那块吗?” 饮花带在身边许久了,闲时将它放在手里翻来覆去摩挲过许多次,没有记错的道理,她仔细比较一番:“是它。” 寂行的面容忽地沉下来,咬了咬牙,恨恨地低声念了个名字。 “陆均晔……” 怪道他总是说不出这玉真正的来历,原来原本就是来路不正的赃物。 将从墓中盗出的青玉放在身边,只会越发不吉利,比寻常的更易招致灾祸。 好在寂行谨慎,连续做了四十九日的开光法事才送给饮花,但也不能保证百分百的效用。 寂行忙问饮花:“带玉在身上这些日子,你有没有事?” “没有啊。”饮花道。 “有没有出现过哪里不舒服?” 饮花笑:“真的没事,况且人哪有不生病的,哪能什么都与它有关。” 寂行眉间皱出个川字:“是我的错,该核实来历再给你。” 饮花原地蹦几下,向他展现自己的完好无缺:“我真的一点事都没有。” 寂行这才放下些心,却可见眼中满含的歉意。 因出了这样大的事,建造之事被迫暂停。 过了约莫一个多时辰,王爷被请到了现场。 饮花悄悄问寂行:“这是哪个王爷?” “岳王。” 饮花恍然大悟:“就是皇上唯一的那个弟弟吧。” “正是。” 寂行此前还未与他见过面,不知这个王爷是怎样的脾性,于是预先提醒她不要轻举妄动,以免冒犯王爷,给自己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饮花也就“知道了知道了”地应和他。 所有人皆跪地做叩拜礼,头也不敢抬,大气不敢出。 饮花想偷偷看一眼,不知为何被寂行察觉到,她刚有动作,就被他压了压手臂提醒。 饮花自然便停下,又在寂行试图放手的时候,像是还要做什么,那手随即又压了回来。 小计得逞,饮花也就一动不动,任凭寂行这么看着自己,不过这个时间并没有很长,王爷很快就让大家不必叩拜,都赶紧起来。 听闻当今圣上已经年近花甲,想必这位王爷年纪也不小了,可能满脸都是胡子,声音应当是浑厚严厉的,但如今亲耳听见,竟觉出几分清雅的书生气。 饮花起身看见他的样貌后,更与方才的第一感觉应,虽看着是不惑之年,大概因保养得当,却是颇有一番美男子意味的,年轻时定然是倾倒一片的人物。 “你觉不觉得,王爷长得有些好看?”饮花问身边的人。 寂行没反应过来:“嗯?” 饮花没来得及答,因为当事人已走到了他们面前来。 “这位便是清觉寺的寂行师父吧。”王爷面含笑意道。 寂行向他行礼:“正是在下。” “来京已有些时日,本王却还未及好生接待,请师父见谅。” “王爷已赐予落脚之处,贫僧感激不尽。” 饮花见王爷点了点头:“此事解决之后,本王定设宴款待师父。” 岳王简单处理了前朝陵之事,令人将此地圈起,在场人等皆不得靠近,另外去报刑部,派专人来查失窃一事,这已算是一件大案了。 寂行上前道:“禀告王爷,贫僧或许能提供一条线索。” 王爷饶有兴味:“但说无妨。” 寂行道:“嵇州第一大茶商,陆均晔,或许从他那里能问出些什么。” 王爷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话却是对手下说的:“听到了?还不快去。” 饮花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视线忽然碰上了什么。 她仔细观察了一番,开口道:“王爷所佩此玉,民女似乎见过。” 王爷看过来:“这位是?” “民女饮花。” 寂行快速接上道:“是贫僧的故友,近日才到京城,听闻新寺建造之景宏伟,特随贫僧前来一观。” 王爷点点头表示知晓,伸手将玉托起于手掌,问饮花:“姑娘是说这个?” “正是,”饮花身子微微前倾,确认道,“就连上面的小字都一样呢。” 王爷瞬时面上一僵,将玉佩解下来递给饮花:“姑娘再仔细看看,当真一模一样?” 一天之内鉴两块玉,也不知是哪里这样凑巧。 饮花没多说什么,谨慎地接过细看,唯恐掉到了地上,那便是将她卖了也赔不起了。 她来回看了几遍:“应当是一样的。” 王爷顿时说不上来是什么神情,似是又惊又喜,又很急切,匆匆问饮花:“姑娘是在哪里看到的?” 饮花沉默片刻,一时不知该怎样答。 这可是王爷的玉,一般人怎会轻易见过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有什么不该说、不能说的? 王爷似乎看出她的犹豫,开口道:“这玉佩确实有两枚,还有一枚本王曾赠与了友人,已有多年不见了,想着若是姑娘遇到过,不知能否告知下落,也好让本王去将人寻回来。” 饮花听后讶异道:“多年不见的友人?” 王爷点了点头。 要怎么说? 她爹怎么可能是一个王爷多年不见的友人? 饮花看了看寂行,得到一个安抚的眼神。 她定了定心,开口道:“我父亲正是也有一个,珍藏许多年了。” “姑娘的父亲?敢问姑娘是哪里人?” “嵇州榆县圩乡,就住清觉寺山下。” 王爷低声自言自语道:“难怪……” “什么?” “无事,”王爷说,“敢问令尊名讳是?” 饮花没说话,寂行见状道:“她没出来见过什么世面,王爷问得这样细,倒是将她的那颗胆吓住了。” 王爷恍然大悟地笑了几声:“是本王唐突了,此事之后再问姑娘吧,关乎多年旧友,是本王心切了。” 饮花浅笑着点了点头。 听说王爷身体不好,果然没吹多久的风,就开始咳嗽起来,很快与众人告别,临行前又说日后请寂行与饮花一道用饭,算是迟来的接风洗尘。 将那块地方圈起之后,除了最开始就负责挖那块的人需留下协助调查,其余人皆回到原本的位置上去继续动工。那块地方只是好几间佛殿其中之一,还有其他好几间殿需要盖筑。 两人走着路,堪看各处情况,饮花不知为何,心中有些莫名。 她方才是不是不应当提起玉佩之事? 正走着,身旁忽没了动静,饮花跟着停下来,发现寂行还站在身后几步的位置。 “怎么不走了?”饮花问。 他眉间紧着,不知是因烈日曝晒还是别的什么。 答非所问:“你当真觉得王爷好看?” “比我如何?” 62新装 原当白日里王爷所说改日为他们接风洗尘是场面话,谁知当夜就收到了请帖。 请帖送到王府别院,说王爷王妃设宴,要款待寂行师父和随行的那位姑娘。 管家传达完意思便离开,饮花手中把玩着那张帖,颇有意兴道:“明日去见一见,再告诉你王爷与你谁更俊美一些。” 那个问题太没头没尾,也不像是寂行能问出来的话,饮花听完笑了好半天,寂行似乎也察觉到自己问得不妥,加快步子就走到前头去,试图当作没发生过。 而今饮花提起来戏弄他,寂行只顾低头读经书,充耳未闻。 饮花看在眼里,忍着笑抬手捏了捏他的耳尖:“不过现在嘛,还是觉得我们寂行好看。” 桌上点着的红烛烧得尽兴,似是燎到了她的指腹,于是跟着殃及了他的耳朵,被触碰的地方酥酥麻麻,眼下那些端正的文字,忽而都变得模糊扭曲起来,一句“男女授受不亲”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没能说出来。 饮花将他的欲说还休当成生气的前兆,见好就收:“我回去休息了,你也早些睡!” 只留下这么句话,而后逃之夭夭。 寂行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庭看了半晌,又低头读起经来。 长夜寥寥,左右也是睡不着的。 别院虽低调,却也十分气派,王府作为皇亲府邸,更让人觉出皇家威严。 寂行饮花二人由仆人引路,走了好一段,才抵达王府会客之处。 才到院中,便远远瞧见王爷与王妃双双站在那里,都身着绛紫色华服,俨然一对伉俪情深的神仙眷侣,见到他们便笑迎上来。 两人走近后行礼:“请王爷、王妃安。” “免礼。” 得到许可后,饮花这才抬头看清他们的样貌,今次是头一回见王妃,也与想象中有些不同。 不若许多深闺女子爱将眉描得婉约,王妃的眉峰犀利,微微挑起后走势陡然向下,顿生一股凌厉之感。 世人爱牡丹,爱它雍容华贵,国色天香,这位王妃有如牡丹一般的美貌,却更像一株挺拔的常青树。 饮花不小心多看了几眼,没办法,见到美人总是走不动道的。 “姑娘一直盯着我瞧做什么?” 显然视线太炙热,王妃忽然开口问,饮花愣愣回神:“因为觉得王妃好看。” 那双利落的眉微微抬起,在所有愣住的人里,王妃忽而笑起来:“如此说的人多了,独觉姑娘这话最是真心。” 一个小插曲过后,他们被带着入座。 王爷与王妃随意问了一番他们来京体验,席间谈笑风生。 侍女将刚沏好的茶端上来,不知是绊到了哪里,不小心手一滑,竟将茶水泼在了寂行衣服上。 王爷当即道:“怎么回事?” 侍女连忙跪下,颤抖着认错。 寂行在道歉声中道:“想必施主是无心的,还请王爷莫要怪罪她了。” 浅碧色的茶水在寂行的衲衣上洇出一片神深色的湿润,正正在臂弯和腰腹处,实在显眼。 饮花下意识替他拎起衣裳,好使得布料与皮肤分离一些,小声问他:“烫不烫?” 寂行摇了摇头,悄悄将她的手拂开。 王妃忽然道:“来人,去带师父换一件衣裳。” 寂行原也是不想麻烦人的,奈何这无法再穿,于是离座答谢,看了一眼饮花后,准备随侍女前去。 饮花问:“王妃这里也有僧衣备着吗?” 王妃一顿:“那倒是我考虑不周,怕是要委屈师父穿一回俗人的衣裳了。” 寂行离席后,便只剩这叁人在场。 饮花也不是全然没有见过大场面的人,却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位高权重的,不过倒也没有过于紧张,至少还能极尽端庄地慢慢喝茶。 “饮花姑娘昨日是说,令尊尊姓何名?”王爷忽然问。 昨日?昨日话被寂行给挡回去了,哪里说过。 看来王爷对这玉佩颇有几分执念,想来不问到底便不能终了。 他面相和善,不似那等恶人,饮花的直觉一向很准,于是答:“家父姓姚,名荣。” 从王爷的反应来看,他听到这个名字后稍有思索状,应当并不认识。 那父亲究竟是怎么得到那块与王爷所持相同的玉佩的? 饮花默默思忖,忽听王妃道:“王爷不是一向不关心私隐琐事吗?今日怎问起这些?” “寒暄寒暄,不正是此道吗?”王爷笑答。 饮花嘴唇贴着杯壁,轻轻呷了一口,视线在对面二人之间转了一转,旋即垂下眼。 既然王爷不想让王妃知晓此事,那她也便不会多说,只是原来一对眷侣,之间也会有一些不能为人道的秘密吗? 此时堂外有人走进来,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来跪呈:“禀告王爷,禀告王妃,宰相大人命人送来一封家书。” 王妃开口:“呈上来。” 她刚将信拿到手上,便立时转交与王爷,岳王看了看她:“岳父大人的家书,王妃看便好。” “你我夫妇同体,本不分你我,自然王爷先看。” 饮花作为外人在旁,只是静默地旁观,见王爷果然还是拆了那封书信,眼睛扫过一遍后递给王妃,后者接过,就在这时,忽听王爷倒吸一口凉气。 许是因王妃抽出信纸时动作太快,纸边薄而锋利,竟一不小心划伤了王爷的手指,王妃匆忙将贴身帕子盖上伤口,急急道:“来人,快带王爷去涂些伤药。” 王爷倒是并不如何着急,云淡风轻道:“不必慌张,我去去便回。” 而后转向旁边这个外人:“招待不周,饮花姑娘见谅,请先少坐片刻。” 事发突然,饮花愣愣点头后王爷便离去,唯余王妃还陪她坐在这里。 王妃迭起信纸,又慢慢迭着那方沾着血迹的帕子,对饮花道:“是我粗心大意,竟伤了王爷,让饮花姑娘见笑了。” “岂会。” “听闻姑娘也是嵇州人,不知住在哪里?” 饮花:“就在清觉山下。” “哦?”王妃饶有兴味,“我年轻时也去过,说不定还曾经过姑娘的家门。” 饮花笑了两声:“世间缘法莫过如此。” 王妃闻言,发间环翠随着发笑的动作轻晃:“姑娘不是出家人,却似出家人。” “王妃抬举了,”饮花摆摆手,“要我做什么都好,出家不行。” “那是为何?” “太难做了!口腹之欲处处受限,还有数不清的规矩,也就寂行那人才行。” 王妃没什么大架子,饮花也就半放松着,正说到兴头,身侧忽然传来某人的声音。 “在说我什么?”寂行去而复返,先向王妃行过礼才又坐下。 眼下他一身月牙白长袍,褪去佛衣,却仍透着不然凡尘的超脱气,但似乎离人更近了一些。 也不是,或许更远了。 饮花望着他衣上翻涌的金丝线勾的卷云纹,竟觉出几分与这王府相融的贵气。 果然人靠衣装,佛靠金装吗? 木色的佛珠从他袖间露出几颗,饮花漂浮的心忽而定下来,视线悠悠转转,忽而停驻。 他手指不知何时添了一道新伤,还泛着血色的红。 “你怎么了?怎么受伤了?” 话问得急,寂行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道:“无事,只是出了些小意外。” 63坏事 寂行本不欲声张,王妃听到他们的交谈,也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 “多谢王妃关怀,无妨,只是不慎碰了一道小口子。” 王妃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是不是撞上我们府上那个疯丫头了?” 饮花好奇道:“什么?” “有个丫头近来得了失心疯,但看在她是家生子的份上一直没赶出去,平日里都是关着,但她总有法子跑出来,伤人也是有的,”王妃说完问寂行,“师父莫不是正好碰到她了?” 寂行方才正是换完衣服出来,中途被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子撞到,她手上拿着的剪子就正正划了自己的手指。 如此说来,便是王妃说的这位无误了。 “许正是那位施主。” “都是我王府招待不周,竟出了这样的事,还请寂行师父多用些斋饭,也算我与王爷稍稍弥补了。” 寂行应下后,王妃欲去看看王爷的伤如何,正好请大夫过来也给寂行看看,不管他的推辞便离去了,临走前嘱咐他们自便。 一场接风宴,主家两位主人莫名都不在场,只有几个侍女守在边上等候吩咐,说来是有些奇怪,但也让人能放松自在片刻。 侍女们都垂首恭敬候着,无人往他们这里看,寂行一个不注意,手忽而被人抓住。 饮花握着他的手指仔细看,一脸严肃,她在那道不算太长,但也算不得短的伤口周围摩挲着,问:“是什么伤的?” 担心随时有人过来看见,寂行欲抽出手,她却攥得紧。 “剪子划的,伤不重,”寂行放弃使力,柔声道,“你不必担心。” 来得匆忙,伤口还未处理,尚有鲜血覆在伤口上。 “疼吗?”饮花问。 “不疼。” 饮花抬眼看他:“出家人不打诳语。” 寂行喉间一滞,开口:“只有微末之痛。” 话音刚落,手指忽而被一股力牵引,紧接着软热潮湿的触感乍然涌上来,绵软地包裹住伤处。 寂行曾在山下无意间碰见过一只幼犬,它大约原是通体雪白的,却因无人饲养,毛发沾染上了一些脏污,肚子应当也是饿了许久,见到他就一直跟在他的脚边低低地呜咽。 朝出家人讨吃食,又能讨得什么荤腥?寂行无法,但因心中升起的那些怜悯,领着它直到走到市集上,自掏银两托人买了些肉来喂给了它。 那之后他又遇见过几次那只幼犬,每每见到,它总会贴上来亲昵地蹭他的衣袍。 而当寂行蹲下身给它几下爱抚,那只小兽便会舔舐几下他的指尖,以表爱意。 像她现在这样。 舌尖软热,带着湿润气,像是晨起最初接触到的空中潮气,但比那个要温暖一些,明明只是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却几乎能将他整个人融化。 寂行已经做不出任何反应,饮花如今对他做出的任何一件举动,都会成为他该继续修行这个念头的阻碍。 但他偏生又难以说不。 这一瞬间其实很短,至少饮花还并未察觉到有什么。 她只是下意识去将他指头上的血处理干净,最好不要再溢出,好让他不那么痛一些。 正在主人家的大堂之上,口中淡淡的血水无法就这样随意吐掉,她环顾四周,于是喉咙一动,径直咽了下去。 而后便看见了寂行微微放大的眼睛。 “还疼吗?”饮花问。 寂行半天没说出话,他的手指还在面前这人手中,为防说还疼之后,她再重复一遍方才的动作,寂行确信道:“不疼了。” 饮花神色仍有狐疑,寂行快速补充一句:“最后一点疼也没有了。” 说完便将手抽了回来。 饮花倒是诧异地小声嘟囔:“真是这样立竿见影?” 口腔中留有淡淡的血腥气,并不很教人难受,但提醒了饮花,她刚刚做了什么。 …… 她原先只是见母亲曾在切菜时伤到了手指,便立刻放进口中,她才学了,并不是她对寂行发起攻势中的一环。 可见寂行的耳上还有隐约的红晕,似乎起了意料之外的效用。 这样一个无来由的法子之后,王爷与王妃很快一起回到席间,跟着进来的还有背着药箱的郎中。 王妃一进来就吩咐道:“快给这位师父也看一看手上的伤。” 郎中听命来给寂行瞧,刚一见到伤口就皱眉询问:“师父可是将手指置入口中吮吸过患处?” 寂行不着痕迹地翻覆手指,将指尖的莹润轻轻拈开,顿了一下,答:“并未吮吸……” “那便好,”郎中这才放心地颔首,“若只是舔一下并无大碍,吮吸的力度过大,恐对伤处不利。” 寂行哑然片刻,点了点头。 这些话是郎中嘱咐寂行的,却说到了另一个人头上去。 有人悄无声息替她领了训诫,饮花却如同被抓了现行。 她安静看着郎中给寂行包扎伤口,口中咂摸两下,方觉险些做了坏事。 嗯,这样的坏事,还可以多做一些。 64戏中人 虽开头不算顺畅,宴席的后半程却很顺利,王爷与王妃的礼仪与寂行所受的,至少在用膳规矩上并无多大差别,都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于是席间并无多少话,倒是用完膳食后聊了少顷,问及一些关于新寺建造、嵇州民风之类的问题,答过也就是了。 饮花还当王爷会继续问她,她父亲是如何得到那枚玉佩的,王爷却一直没开口,而在他们拜别前他出门送行,才靠近饮花小声恳切道:“若寺庙修建完毕,本王必亲去嵇州上门拜访,还请姑娘与令堂知无不言。” 王爷没有声张,想必便是要她保守这个秘密,于是她点了点头:“饮花明白。” 即使百般推辞,王府还是派出马车送他们回别院。 华贵精美的车厢内,寂行忽然问:“王爷与你说了什么?” 饮花欲言又止,吐出两个字:“秘密。” “……” 寂行被话堵住也不追问,只是阖眼小憩,身旁忽而传来某人的气息。 “但是可以告诉你,”饮花忽而凑到他身边,“确然你更好看些,我这样觉得。” - 在王府之行过后,他们在新寺又见过王爷几面,他带来了皇上的赏赐,与一道旨意。 这座正兴师动众建造的寺庙,被赐名为慈化寺,待建成后,皇上甚至将亲自题上牌匾。 众人听闻消息后振奋不已,干劲提了起来,当日竟提早完成了既定的任务。 寂行接连好几日未能准时回到别院,往往到时已日落西山。 饮花倒是有空一些,并没有一直同他一般守在那里,这些日子将京城许多好玩的地方看了个遍,时不时也会给他带回来一些新鲜玩意儿。 像是寂行进门转头时,一下子便看见的皮影。 幕布倒不是在外头见过的正经表演用的兽皮之类,而是屏风从中腰往下都被蒙上了不透明的布匹,上半部分则被粗糙当作暂时的表演场所。 那是两个栩栩如生的小人儿,清楚倒映在屏风上,却并不如外头所见的那样生动,同时站在那里时便似乎做不出什么动作,僵硬得很。 操纵者约莫还是新手,尚且不能让角色在自己手中如愿表现出她想要的意思。 寂行望着明暗边缘时而出现的手的轮廓,唇角弯了弯,却没出声,只是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静静地看。 饮花从逐渐靠近的脚步声中得知他的归来,在试图同时操纵两个人物失败之后,索性将一个扔在一边,先将裁剪得娉婷袅娜的那个留下,努力仰着头操纵起手里的细棒,那是控制它的方式。 小人跟随她的动作在屏风上动起来,做出个掩面哭泣的举动,而后向后退上几步,又向前,似是不想离开,又不得不离开。 饮花努力表演起来,那还是她掏了银子,又好容易卖乖才讨好那手艺人教她的,虽不得其法,但也有了几分雏形——至少比先前自己练习的几遍要好。 演完这一段,寂行依然没有说话。 饮花这才开始担心,他会不会回来后只是在屋子的另一边做别的事,根本没有注意到这里,她从屏风边缘缓缓探出头,立时被人逮了个正着。 寂行的视线不知怎的,很是灵敏,竟一下就发现了她,眼底在一瞬间染上兴味,饮花已经急忙缩了回来,却还记得他微微上挑的眉。 饮花晃了晃脑袋,打算继续表演,浑然未觉自己的头顶已浮出遮住的边沿,只露出个小小的影子,是发髻,是边缘绒绒的碎发,暴露出比皮影人更可爱的操纵者。 饮花自然不知只是露出她的脑袋,就已经足够取悦观众,她仍在绞尽脑汁,手忙脚乱地拿起另一个小人。 那一看就是个男性角色,装束简单,脑后扎着一个圆圆的髻,飘出两根短短的发带,饮花引着他伸出手,正对着方才那小人儿所在的方向,似是挽留。 牛郎织女被迫分开,一年一度才得以相见,演了分开,还要演执手相看泪眼。 可她就两只手,如何同时操纵六根皮影棒…… 饮花犯了难,好不容易先在地上摆好,再将它们提起来,木棍却松滑得很,两人的手又分开来,情急之下,她径直伸出一只手来将二人的手握住迭在一起,皮影人的脑袋却又是各自仰对着天。 另一个一直仰着头的,则是饮花,场面忽而有些滑稽。 时间太长,后颈已经开始酸疼,始终蹲着的腿也开始麻木,勉强将从手艺人那处所学的皮毛表演一截后,饮花破罐破摔地站起来,酸疼一下席卷,她不由“嘶”了声,慢慢从一旁挪出来,问道:“猜出是什么吗?” 寂行正端正地站在那里,真像个花了银子而后兴致勃勃看完全程的观众,闻言答:“牛郎织女?” “你猜出来了!”笑意一下爬上她的眼角唇畔。 寂行轻缓地点两下头:“你做得很好,就算换别人来看,也能猜到。” 不过得意也就维持了片刻,饮花随后又丧气地垂头看着手中的皮影人:“但是我没办法让他们一起出现……” 它们是神话中的,该是虚无,却被用心地勾勒出形象,裁剪出来这样活灵活现的人物来,只可惜她到底一力难支。 饮花默默轻叹口气,直到手中躺着的两个皮影人忽而被人拿走了一个。 她猛地抬头,只见寂行正低头看着牛郎的小人儿 ,正在她要问话的时候,寂行抬眼看她,开口道:“我与你一起,是不是就好一些?” 饮花霎时没有反应过来,而寂行已然走到屏风后,等她回过神一看,寂行已经蹲下,如同她刚才那样。 饮花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笑起来。 “我来了!” 皮影戏的表演,每有一个角色,都该有两个人来操控,分为上影下影,而他们只能勉强两人来做两个角色的行为,是难了一些,不过私底下的趣味,并不讲究许多。 “哎,是拉这里!” “好。” “不对,寂行!” “嗯?是何处不对?” “哪里都不对!” “那这样呢?” “哎呀!你怎么比我还笨手笨脚!” “……” 他们花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摸索到一些法门,只着重控制人物的上半身,也就是让他们手牵着手,眼睛望着眼睛。 终于有些像模像样,饮花兴奋地转头:“是这样吧!” 为了要这里的光线足够映出皮影的轮廓,饮花特意在屏风后多点了一支蜡烛。 在没有应答的静默里,她看见他的眼睛。 他似乎比她更早一些转过来看她,烛火在他的琥珀色眼中燃烧,如同秋日黄昏燎烧的荒原,不知所起,无从所止。 寂行一时间竟也忘了回答她的问题。 是这样吧? 牛郎织女该是这样的吧? 有情人便是这样吗? 那么寂行,我们又该是什么样? 星河又何止横亘在牛郎织女之间,饮花只觉如今靠他这样近,却有如相隔天堑。 即便日日相见,常常相伴,可从发觉自己的心意之后,仍无法避免地、一寸一寸地,觉得自己似乎还是离他太远了一些。 她该与他再近一点,她明明想要离他再近一点。 不知何时起,皮影人已从屏风上消失,安静地躺在地上。 它们天生被裁出侧脸,注定要永远看着身边的人,他们没有前方,他们的前方就是身侧。 可身侧那人遥远,却又因这样的遥远,让每一次的相见都变得千金难换。 屏风被遮住了眼,没有倒映出任何影子。 而另一头的他们鼻尖碰触,在悄然的空气里,任由烛火点燃一切不愿受束缚的灵魂。 系在屏风上的布不知从哪里开始松动,忽而在窸窣声中掉落,名贵的屏风转瞬真成了最简易的皮影布。 他们取而代之成了不由自主的戏中人,身影投于其上,如同他们勉力才完成的传说,试图在这片明暗交界之地寻得靠近的可能。 饮花没有再贴近一分,他们的鼻息在此间交替,温柔的热度与气息兜兜绕绕,心间那株初初含苞的幼苗抖擞精神后,眼中凭生晶莹。 戏中人生泪,被注入生命的却不是眼泪的主人。 “怎么哭了?”寂行恍然最先从中抽离,他退后一些,抬手拭去她颊上的泪痕,开口时嗓中略显滞涩,“这样难吗?那我们不学了,好不好?” 寂行似乎是有进步的,至少他没有像幼时学习书法那样,在她哭着不想学之后,仍旧督促她接着做好,他似乎变成了有些溺爱晚辈的长者,已经学会先安抚,再非常温柔地同她商量—— 那我们不学了,好不好? 可是寂行笨手笨脚,领悟佛理那样擅长,却不擅长领会到她的意思。 饮花点了点头,又摇头。 “难。” “不好。” 寂行犯了难:“那你……” 可他并没有更多时间细究其中所指的关窍,只因门口忽然传来一声焦急,却能听出努力镇定下来的喊声。 叫的是寂行的名字。 65请求 外人的呼唤有如不速之客,骤然打破这扇屏风后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饮花从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中抽出,轻声道:“有人来了,去看看吧。” 寂行深深看她,犹豫一瞬后点头:“那这个,我们往后再慢慢学。” 饮花不欲多言,只“嗯”了一声。 来者正是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人。 岳王神色焦急,见到寂行后忙道:“寂行师父,快随本王入宫一趟。” “入宫?”寂行不解问,“出了何事?” “路上再与你详说,饮花姑娘不是也在这儿,也随本王走一遭吧!” 饮花快速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却因腿麻了依旧蹲着缓缓,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她跺跺脚,挪着僵硬而沉重的腿走出来。 王爷见到她似乎并不意外,问:“饮花姑娘,可否?” “我?” 王爷点了点头道:“听闻姑娘有些民间的特殊本领在身,此次或许有能劳烦姑娘之处。” 在通往皇宫的路上,饮花才搞清楚王爷此行的缘由。 皇上病重由来已久,今夜又有加重的迹象,许久以来已有药石无医的态势,合宫上下便开始寻求他路。皇上信佛,在宫中更单独设有专门的佛堂,将那佛堂中的法师请过来后做了几场法事,也并不起效。 王爷入宫探望后,忽然就想起了这个嵇州来的,听说在当地颇有威望的年轻法师来,找他来瞧上一瞧,说不准还有些新的可能。 至于饮花,听闻是有个什么小佛主的名号,虽说装神弄鬼之事难登大雅之堂,然而性命攸关,也顾不得这许多。 等王爷将来龙去脉简单说过,寂行沉吟片刻后道:“承蒙王爷厚爱,不过王爷也知道,我等是乡野之人,自然比不得宫中高僧,既然连他们都无法,贫僧又如何担得起圣上一国之君的安危?” “无妨,那些高僧久居深宫,倒也见不得有师父在外见多识广,如今皇兄危急,本王什么法子都要试一试,师父放心,即便是你也束手无策,有本王担着,也断不会教人问责你。” 马车许是碾过了石子,车身一抖,寂行只轻微晃了身形,仍是坐得笔直稳当。 他不卑不亢,目光不经意掠过对面那人,转头对坐于中间正首的王爷道:“贫僧孑然一身,无所忧惧,既然王爷赏识,贫僧便是能力不济,也定走这一趟。” 他顿了顿,说:“但寂行有一事相求。” “但说无妨。” “饮花经历尚且浅薄,何况那些只是民间的小把戏,恐难以为宫中贵人所用,”寂行不顾饮花此时是怎样盯着他,只看着王爷道,“王爷可否将她送回,此行贫僧一人前往即可。” 一番话说完,车厢里安静了半晌。 王爷似是考虑了他的请求,在两人之间来回望了望,道:“师父所言不无道理,但……皇兄休戚与天下相关,便是本王,也不敢遗漏任何一个可能的法子。” 寂行还要说什么,饮花这时开口道:“王爷的意思我明白,寂行的意思,我也明白。” 明白王爷忧心兄长安危,明白寂行忧心她的安危。 那么多杏林妙手、御用高僧都无法解决的困局,忽然叫他们这两个平头百姓来, 显然已算病急乱投医,此行可能的结果若有万种,那他们救得贵人性命的可能性便只万中取一。 他们不曾见过天家威严,也无法预测贵人喜怒,若因结果不合人心意,谁能担保性命不会交代于此。 寂行怕她冒险,于是请求只自己去。 何其愚笨。 饮花不免有些气恼起来。 她有时对寂行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说他对她好,却永远没有那一层她要的情谊,说他对她不好,他却事事总要为她谋个出路。 可这样大的事,她怎么会放任他一个人去? 王爷问:“所以姑娘是怎样想的?” 饮花开口:“我自同去。” “你……”余下的话哽在喉间,寂行知道自己已劝不了她。 饮花有时任性得让人恼恨,可恼也不是,恨也不是。 寂行欲言又止,放弃对饮花劝说,而对王爷道: “还请王爷叁思。” “饮花姑娘既然应允,师父又何必阻拦?” 岳王说着,忽然想起方才情急之下,难得不讲礼数地进了寂行的屋子,四下张望着找人时,恰好望见的那扇屏风。 他爱收藏名家画作,多为山水风光,唯有一张肖像,不出自大家,未描画名胜,打开卷轴,里头只是个寻常女子。 他却一笔一笔绘就,而后珍藏了二十年。 屏风上映出的画面教他忽而忆起这件藏品,可能因为某些足够动人的美总是相通。 那是两张侧脸,靠得很近,或许在说些什么话,也或许什么也没说,在他进来之后,那头的人似乎愣住了一瞬。 他忽然反省起自己的冒失,又为隐约知道了什么而不安。 所以寂行的请求他不意外,饮花的回答他也不意外,但他很想知道,他们究竟能走出一个怎样的结局。 他问寂行为何还要阻拦,却并不真要他回答。 他愿意给他们这颗定心丸。 岳王开口道:“二位放心,此事乃本王所托,定护二位周全。” 66无能 宫殿在眼前巍然而立,他们由王爷领着,一路顺畅地进入了皇上的寝宫。 饮花与寂行跟着王爷向侍疾的妃嫔行过礼,恭敬地站在一旁,并不四处张望。虽是第一次入宫,却也知皇宫规矩森严,不是能随意放肆之地。 王爷向皇后道:“臣弟将法师带来了,皇嫂衣不解带照顾皇兄好些日子了,还请先回宫休息,臣弟在此看着便好。” 岳王带来的人太年轻,皇后有些放心不下,问:“有把握吗?”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行与不行,皇嫂还请应允试上一试。” 皇后犹豫一番,妥协道:“那就劳烦岳王了。” 她带着另两个妃嫔出去,路过饮花身边时,饮花即便没有看过去,也感受到了皇后极具压迫感的视线。 他们一行叁人与几个宫人留下,偌大的寝殿,竟不觉有多少和暖的人气。 那位从未谋面,只在百姓口中口口相传的皇上就躺在那儿,须发尚未全白,正当盛年之末,却已经几乎没有生气。 皇宫的风水自不必多说,屋子建造朝向、物件摆放皆合乎情理,也就叫饮花对所见越发不安。 他并没有任何异象,只是例行着人世间简单的生老病死,如今行将就木,不过是任何一个寻常人都会到的阶段。 她不动声色对寂行摇了摇头,寂行会意。 他相信饮花的判断,做什么都无济于事,却至少还可以再多做些法事积累阴德。 如此快的速度便得出结论,未免显得过于武断。 饮花绕着皇上的床榻转了几圈,走到他床头那角,犹豫一下才问:“王爷能否帮我几个忙?” “自然。” “那请王爷先撑开皇上的眼睛。” 王爷一愣:“啊?” 饮花又复述一遍,抬手在自己眼前虚虚比划两下示意,王爷这才过来,如她所说的做了。 “再请王爷探一探皇上膝盖以下的位置,是凉是温。” 王爷:“……” “真要如此放肆吗?” 饮花抿唇,缓慢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王爷视死如归地看了她一会儿,泄了气,转头对昏睡之中毫无意识的皇上说:“皇兄,多有冒犯。” 王爷没有用多长时间,只是飞快地探手进去,左右动了几下,便很快将手从衾被里拿出来,脸色也跟着不太好。 “泛凉……” 他隐约察觉到这不是好事,果然空气中最后一丝微弱的轻松气息也没了,饮花拿捏着措辞道:“若王爷坚持,还可以找找有没有其他能人,我与寂行,恐怕无能为力了。” 王爷沉默了半晌,忽而压低嗓音,抑制着怒气道:“放肆!” 宫人们顿时跪了一地,寂行神色突变,立时拉着饮花一起跪下。 他伏低姿态:“饮花出言不逊,但求王爷饶恕。” “那你说,还有没有什么法子?” 这是他们首次看见王爷发怒,响在头顶的声音带着沉沉的压迫感。 无论岳王平日如何平易近人,到了这种时候,总还是教人不免想起,何为身份上的云泥之别。 他们该对他始终抱有敬畏之心,不能有一刻的懈怠,伴君如伴虎,伴王亦如是。 寂行沉着答:“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然贫僧也只能做到诵读佛法、祈福超度之事,治病医人、预知生死却不能 。” 寂行垂眸,眼底是华贵精美的鞋尖。 “若王爷要贫僧诵经为皇上祈福,寂行万死不辞。”寂行说完,伏地敬拜。 饮花开口:“民女所知的皆是野路子,却也只奉行眼见为实,若王爷想听好话,民女不是不能说,唯恐欺瞒王爷,又欺瞒圣上。” 她说完,与寂行做了同样的举动。 他们尽量将态度拿捏得不卑不亢,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王爷轻叹口气。 “是本王出尔反尔了,明明允诺过护你们无恙。” 他将他们扶起,方才的怒意已从他身上消散,唯余沉静的悲伤在周身翻涌。 王爷静静望着他如今唯一的兄长,道:“怨不得你们,早知道是如此,只是总难以相信,才让你们也来走一趟。罢了,罢了……” 这是饮花第无数次面临生死,比寂行更甚。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即便是帝王之家,到了生死离别的关头,所流露的亲情与寻常百姓亦无多大差别。 只除了,她与寂行的命,此时并不捏在自己手上。 万幸是岳王的确只有那片刻陌生的发怒,冷静下来后,恢复了如常的温和,只是有些恹恹。 当他们出了宫殿,回到外头幽长的回廊,都也稍微放松下来。 然而只松弛下来几秒。 迎面走来另一个衣着矜贵的高大男子,前头有人替他掌着灯,走到他们面前,才让人看清这张在夜色里稍显黯淡的脸。 玉冠束发,深青色衣袍加身,面容俊美而眉眼凌厉,向岳王还算恭敬地叫了一声“王叔”后,他看向饮花寂行二人的眼神,则像极了在看什么不入眼的玩意儿。 “此乃叁殿下,裕王殿下。”岳王介绍道。 “见过裕王殿下。” 谢裕骞并不领受,睨了他们一眼,冷冷道:“说到底还是我太医院无能,父皇病重,竟沦落到要请和尚来医。” 他不屑地冷哼一声,与岳王辞别后,便径自朝皇上的寝殿去了。 天子推崇佛法,作为皇帝的儿子,他却似乎背道而驰。 饮花还有些没缓过劲来,只听岳王略带歉意地对寂行道:“师父莫要介怀,裕王殿下是对我朝僧寺制度有些意见,并不是单针对师父一人。” “无妨。” “那本王送二位回去?” 两人点头,走着走着,不约而同回头看了眼寝殿的方向,继而对视一眼,看见各自眼里默契的担忧。 山雨欲来,恐有什么要变了。 67蜜糖 七月上旬,先皇薨逝,新皇登基,改国号为靖兴。 随着原本的裕王殿下成为国主,一道指令同时下达——所有正在兴建的寺庙全部停工。 包括未有雏形已有赐名的慈化寺。 王爷来别院找到寂行时,新寺建造刚停工半天。 他已经向现在的这位皇帝求过情,得到的回复是:举国服丧,建寺事宜无限期延后。 是个合情合理的、无法驳斥的理由。 王爷满含歉意地向寂行说明此事,寂行了然,从上回见的那一面来看,新皇做出这个决策再正常不过。 叁月采的伏月茶在热水中翻腾,他将新沏好的茶水放在王爷手边,说:“此行多受王爷照拂,寂行铭记于心。” “那寂行师父做何打算?” “入京已近一月,既无急命,贫僧也该回寺去了。” 他不是一个人赶赴京城,还有一队他带领的清觉寺建筑队伍,更有一个自己千里迢迢跑来的小尾巴。 在这头寂行与王爷交谈时,小尾巴依然能出去找到新的乐子。 饮花似乎并未受到太多困扰,直到日暮西山才回来。 寂行坐在院中读经,顺手给小池塘里的几尾锦鲤喂食,余光瞥见某个乐不思蜀的人回来,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他面前的玉石桌板上堆放。 寂行放下经书,扫视一遍这些物件,随意问道:“买了什么?” “西斋的糕点,闻意楼的蜜饯,迎客坊的烧鸡……哎呀多得很,还有些话本子什么的小玩意儿。” 寂行倒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反应,只关心地问了一个问题:“近来越发暑热,买这许多,恐还未来得及吃便坏了。” 饮花在对面坐下,听他说话时,随手端起他为她备下的茶喝了解渴,口干舌燥之感消退了些后,她不以为然道:“这都是我为咱们在路上准备的干粮,还有一些是给寂安和住持他们带的。” 寂行一顿:“你要走?” “是咱们,”饮花向自己杯中添着茶,“你不是打算回去吗?” 是这样打算,但他其实还没有同她说这个打算。 寂行唇角淡淡勾起:“嗯,是这样。” 饮花撇撇嘴,喝了第二杯茶后,又听寂行说:“烧鸡,也是给我,或是师父,或是寂安的?” 明知故问。 饮花将那一包朝自己这儿揽揽,戒备地护食:“这是我今晚的夜宵。” 寂行不置可否地笑。 他一整日都困顿着,想着要如何安抚那些参与此项事宜的人,他们已经耗费巨大的精力,心血却要被迫付诸流水。 烦闷了一日的心绪,在见到她时竟很快神奇地得以抚平。 她忽然叫他的名字。 “寂行。” “嗯?” “我们回哪里?” 寂行显然被问得愣住一瞬,才说:“自然是回清觉寺……你若不想去可以回家歇息,也是一样的。” “我是说,”饮花打断他,脸上哪里还有方才插科打诨的笑意,取而代之是一副再认真不过的神情,“一定要回去吗?” 寂行蓦然一僵,她却仍在碎碎念着。 “我们随便去个什么地方吧,不过要往南一些,我怕冷。” “对了,江南好不好?” “还是你喜欢塞北?” 她话里带着笑意,仿若只是普普通通地谈论一场天气,天气好想做什么,天气不好又想做什么。 寂行长久地丧失了一些说话的能力,等他找回自己的嗓音,却发现喉咙有些滞涩。 “饮花。” 她托着腮,微微偏过头:“嗯?” “若是要出去游历一段时间,也需先回去同师父报备过,届时你若想去江南,也可随我同去,但天高路远,恐……”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饮花并没有等他将计划说完,便笑着开口道。 “我……” 寂行如鲠在喉,半天没说出后面的话。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要如何作答。 饮花像是见不得气氛这样沉默,忽而换了个戏谑的语气:“同你说笑而已。” 寂行抬眼凝住她的眼睛,却只触碰到虚浮的一层。 她似乎打算将玩笑开到底,问:“你想的是什么?” 言语散在风里。 心里紧绷着的弦是该松下来的,但寂行却并没有他想象中的轻松。 只是玩笑话啊…… 她或许只是在见过外头的世界之后,想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也或许只是真如她所说,只是开一个玩笑。 而他却真的,认真考虑了某一种可能。 一种有负如来的可能。 - 一切戛然而止,寂行安抚过众人,最后挑了个晴朗的天气,整理停当一切之后,踏上回到故土的路程。 归时与来时人数并无增减,只不过监院换作饮花,而这位负责了归程所有的干粮。 他们二人共乘一轿,饮花不知从哪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块蜜糖,叫他摊开手掌,随后奖励小狗似的将糖放在他手上。 出家人只食素,有时也会有体弱的僧人体力不支晕过去的,所以寺中也时常备有蜜糖,允许他们作为必要时补充精力的食物。 饮花得意介绍:“这里头还有莲花哦!” 薄薄的糖纸覆于其上,小巧的蜜糖静静躺在自己的手心,她大约已经提前偷偷尝过几块,教空气也跟着漫出几分隐秘的甜。 寂行不打算现在就将它一口吃掉,正欲合拢掌心收起,车外马的嘶鸣声乍然响起,旋即车身一抖,蜜糖猝不及防地掉在了地上。 就在寂行俯下身的一瞬,空气被急速割开一道裂痕。 饮花不知为何发出声惊呼,寂行还未捡起,下意识立刻直起身来看她,只见饮花的视线正落在他身后某处。 寂行缓缓转头顺着望过去,木质的车厢壁上,此时正钉着一支利箭。 箭羽直直对着的,是他的眉间。 地上某个不起眼的角落,掉落的蜜糖静静躺着,包装上沾了些灰尘,它并不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竟救了一个人的性命。 68做戏 事情发生得突然,电光火石之间,他们就已经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饮花立刻伸手将寂行拉到自己身边,双双半蹲在地,寂行很快回过神,反过来换到外侧挡住她。 两人没有说话,只从对方紧锁的眉头中读出惊惧与深重的忧虑。 “唰”的一声,车帘忽然被掀开。 两人下意识向车厢门口看去,寂行回过头时,顺道将饮花结结实实挡在自己身后。 对方一脸茫然,直到看到车厢内壁上插着的一支箭,神情才逐渐变得惊恐起来。 车夫赶车只坐在一侧,也正是这样的偏差,使得箭矢只从自己耳旁擦过,快得让他以为刚才是自己看错了。 原来并不是错觉,车夫的腿开始不自觉地打起哆嗦。 寂行问:“看到是谁了吗?” 他连连摇头:“没……没有……” 寂行蹙眉,那么,箭是从哪里来的? 饮花小心翼翼地起身,缓缓掀开车窗帘子的一角,受到局限的视角里,并没有看到任何奇怪的人影。 她收回手回到原处,看着寂行摇了摇头。 寂行沉默半晌,冷静地开口:“有人要杀我。” 车夫闻言当即吓得跌坐下来。 “杀你?你何曾有过仇家?”饮花不解道。 寂行看着她,也摇了摇头。 他一个出家人,哪来的仇家? 他们的马车在车队的队首,突然停下之后,后面的人便都被堵在了路上,隐隐听见从后头传来的喊声:“怎么停了?” 箭是直直对着他来的,应该与其他人无关。 寂行快速反刍着短时间内发生的一切,思索眼下要如何去做,很快做好决定。 他对已经缩到角落里的车夫说:“莫怕,现在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请施主去后面那辆马车上,告诉他们继续往前走,剩下的我来办。” 车夫正蜷缩在角落,等他说完紧了紧抱住自己的手,犹豫再叁还是点了点头。 “还有一件事。”寂行说。 “什么?” 寂行甚至没有看饮花一眼,只对车夫叮嘱道:“带她走。” 还没等车夫说什么,饮花立刻开口:“你说什么胡话!别听他的!” 车夫没了主意,慌张得说话也结巴起来:“那我……我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做?” 要怎么做才能让对方放弃杀他的想法,怎么做才能避免正面的对抗,以让其他人免遭牵连? 饮花快速想着各种法子,试图在一团乱麻的思绪里理出一条最佳方法。 形势紧迫,谁也不知道第二支冷箭会什么时候放出来,寂行道:“现在我身边最为危险,你们任何一个人都不能留在这里。” “你闭嘴。” 饮花第一次对他如此,把寂行说得懵了一下。 她却似乎数落得很顺口,没觉得哪里不对,脑中忽而灵光一现。 “现在,我们必须当寂行已经中箭了。” 车夫越发不懂,木木地“啊”了一声。 饮花继续道:“等我说开始,你就跑到后面的车上去,就说寂行师父中箭受伤了,流了很多血,已经晕过去了,必须表现得非常慌张害怕。” “杀手在暗处,我们必须让他们以为得手,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然后呢?”车夫问。 “接着你就说要赶紧去找大夫,”饮花说着一顿,问,“现在离最近的镇子还有多远?” “不远了!松风镇就在前头二十里路,半个多时辰就能到!” “好,你要让所有人都以为寂行命不久矣,加急赶路,路上我会一直告诉你们寂行病情加重的消息,而等到了镇上,”饮花说,“寂行会死。” 车夫顿时瞪大了眼睛,随后看向寂行。 后者凝了饮花半晌,说:“按她说的做。” 车夫犹豫片刻:“是。” 饮花补充:“为了让这一切更逼真……” 寂行道:“车里有红漆。” 虽然中途停工,但为其准备的东西却也保留了下来,就比如之后刷墙会用到的红漆。除专门装载物品的车驾之外,因着材料数量众多,还有一些便分散放在了其他马车上。 饮花与他相望,唇角淡淡勾起个笑,不过也没有更多的时间能容她调笑一句,真是心有灵犀。 她从座位底下拖出一个桶来,打开盖子,只见里头盛满了赤色液体,这是由桐油和猪血调制而成,因而味道并不算好闻。 她快速将那支箭拔下来,抹上红漆,又鞠了一捧在手里,径直抹到寂行胸口。 漆是凉的,她的手心却烫得很,在心口的位置烙上炽焰般的热度。 寂行任由她这么做,忽然开口道:“可是箭对准的是我眉心。” 饮花:“……” 她动作一滞,旋即继续又加了些上去,在那团赤色中心着重补了几层。 边做边道:“一路陡折,帘子又一直没拉开过,他们也可能只是瞎猫撞上死耗子。” 朱漆顺着胸膛往下淌出几道长痕,饮花将漆桶盖上放回原位,自己则席地而坐,硬硬的座椅木板硌着后背。 “再说了,只要你中箭就行了,管它是哪里,”饮花拿干净的那只手拍拍自己的腿,对寂行道,“快来呀。” 寂行噎住,但没有多磨蹭,起身过去。 他在她身旁坐下,就好像中了箭之后身体滑落在地,饮花见他身子僵硬,索性伸手将他揽靠在自己怀中。 寂行猝不及防地倒下,几乎是半躺在她怀里,顿觉肢体怎么摆放都不对。 饮花却没这个困扰。 她把箭头握在手里,对准着方才在寂行胸口做好伪装的位置,拳头虚虚搭在他的心口,看起来就像是寂行受了伤,而她握着箭不知如何是好。 车夫已经看呆了,只见那个行云流水安排好一切的小佛主忽然瞥向他,说了句:“可以去了,切记,寂行中箭了。” 后头又有问询的声音响起,车夫深深吸了口气,一脸赴死的神色,猛地掀开车帘走了出去,跌跌撞撞地跑到后头。 “不好了!寂行师父不知为何突然中箭了!似乎已经晕过去了!” 车夫心中的害怕不是演的,倒也将情绪把握得很到位。 而与此同时,由他驾驶的马车车厢里,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那是个女子,她在哭着叫一个名字: “寂行——” 69好疼 这是饮花第几次在他面前掉眼泪来着,寂行记不大清了。 她小时候总是爱笑,也爱哭,每每觉得受了委屈,眼泪总是出得极快,人还没反应过来,泪水就从她眼底涌了出来,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好不可怜。 雨过天晴也很快,往往一些蜜糖,几句哄人的话,或是告诉她可以少练两页字,就能换来她睁大眼睛,任没来得及刹住的眼泪滴下来,眼睫都还湿润着,抽抽噎噎问:“真的吗?” 变脸太快,有如夏时一阵一阵的雷雨,教人语塞,却不能收回那些好吃的,或是已经出口的允诺。 她的演技着实太好了些。 在红漆难闻的气味里,她身上暖洋洋的香气与之抗衡,他就这么倚靠在她怀中,身体却还僵硬着。 他凝着那滴眼泪两秒,终于眼睁睁看着摇摇欲坠的水珠子落下来,轻飘飘的,轻易就润湿了他的唇角。寂行不自觉抿了抿唇,尝到那滴眼泪里微微泛着的咸。 他下意识抬手,欲拂去她脸上的泪水,饮花忽地顺势握住他,给了个眼神示意,同时继续叫着他的名字。 带着哭腔叫的。 寂行说不上来有怎样的感觉,只觉她此时看起来又可怜,又有狡黠的可爱。 饮花微微俯下身靠近他,像把一个濒死之人抱进怀中告别,实则悄悄贴在他耳畔,热气尽皆洒在他的皮肤。 “你好歹装一装,闭上眼睛。” 细细密密的痒意从她靠近的地方蔓开,寂行如同被刺挠了一下,顿住一瞬,而后按照她说的阖眼,眼前立时暗了下来。 他只听见她可怜的抽噎,只嗅见刺鼻与怡人的气味纠缠,只感受到,她整个人都与自己不同。 他若是石铁,她便是世上最柔软的棉。 车夫的报信产生效用,有人惊慌失措地前来查看,等他们掀开车帘,入目即是鲜血。 饮花没有阻拦,这也是她想让那些隐匿在暗处的人看见的。 她满面泪痕,配合地催促:“别看了!快快赶路!” 围看的人真正惊惧起来,惊慌失措地跑回去,乘上各自的马车。 饮花听见他们的车夫也回了这里,正要重新出发时,后头忽然传来一片雄浑的马蹄声。 饮花神色微变,稍稍提高声音问车夫:“是谁?” 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就到了他们的车旁,车夫并没有来得及答话,而是另一道声音响起来。 “饮花姑娘,寂行师父,出了何事?” 这声音她听见过,很熟悉。 “是王府的人。”寂行忽然开口。 饮花低头一看,发现寂行睁开了眼,脸上有些红。她急速跳动的心跳霎时和缓下来,浑身的戒备松懈,这才发现自己将他抱得太紧了些。 “他的声音有些耳熟,似乎是跟在王爷身边的侍卫,”她松了松手,提醒他,“你接着装呀。” 寂行噎住,如她说的做了。 外头车夫代替他们与侍卫说话,就按照饮花告诉他的说辞。 “受伤了?!” 那侍卫从他的口中抓住重点,立刻翻身下马欲前来查看。 方才走到车边,还没来得及登上,眼前忽然银光一闪,一道模糊的长影从眼前飞快掠过。 他是跟在王爷身边的得力护卫,在刀尖舔血求生,焉能认不出那是什么。 利箭。 是支利箭! 他立刻看向车的前方,迅速在林中搜寻可能的身影,忽见一抹黑色消失在树后。 他当即对身后的人马厉声道:“南边林子里有刺客,速去搜查!” “是!” 他们要杀的人就在这车里。 他转头看向马车,只见门帘上排布着两个明晃晃的洞眼,在布料上撕开可怖的痕迹。 车夫再度经历此事,眼下越发仓皇起来,一个不慎摔下车去,口中还喃喃着:“杀人了……杀人了!” 此时响起另一道声音:“究竟出了什么事?” “回禀王爷,林中发现刺客。” …… 人声、车马声、打斗声…… 一帘之隔,外头已经乱作一团。 车厢内却安静得可怕。 人在死生边缘徘徊过后,会对熟悉的危险讯号有着本能的应激反应。 “嗖”声近在咫尺,寂行敏锐地睁开眼,与此同时,耳边响起闷闷的一声痛苦的低吟。 朱漆离以假乱真原先只差一步,而今想来也不会有人怀疑。 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肩窝溢出,血腥气随之蔓延至人的鼻端,狠狠腐蚀了另一个人的心脏。 原来饮花演得不对。 见到对方在自己面前受伤,一时之间是说不出话的。 那血气似乎知晓他的命门,准确地堵住他的喉咙,寂行哑着嗓,嘴唇微不可见地有些颤抖,他抬手欲去触碰她,却顿在半空,怎么也落不下。 那支箭与从先前的别无二致,就这样生生扎在她的肩上,他不能去碰,不敢去碰。 他甚至问不出一句,饮花,你疼不疼? 她的手已经被朱漆染红,失了力气后手蓦地一松,作伪的第一支箭滚落到地上,将地面也染得猩红。 做戏的哭泣戛然而止,最后一滴晶莹浸润过下睫,滴到他的颊上。 寂行望着近在咫尺的眼睛,指尖终于微微颤着抚上她的眼下。 他在她的眼里看见自己,而后他听见饮花的声音,虚弱的、痛苦的、只有薄薄的一层力气支着。 “寂行……疼……” 70安佛 人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自动选择记住什么,遗忘什么。 有些不那么让人高兴的,也就渐渐从记忆里淡去,留下个模糊的印记,若是提起来,也只是觉得不过如此。 饮花觉得自己可能是年岁长了,开始学着一些耄耋老人,无端想起过去的事。 十五岁时,她成了如今的小佛主,然而其他人并不知道,这并非她本愿。 父亲的拐杖密密落在她身上,在不给吃喝又关了一夜之后,她妥协了,于是被连拉带拽地领到了邻乡,父亲事先找好的地方。 那个给她安佛的“菩萨”就在那里等着。 大家叫她佛婆。 她年纪比父母稍大一些,但又不是那么年迈,不是想象中那种上了年纪、或许看起来会神神叨叨的老人家,相反她很正常,像见过的其他所有人。 她原本正靠在摇椅上小憩,听到有人来了,就只是掀开眼皮懒懒地看了一眼,随后起身招待他们,并不热切,也不算冷漠。 这让饮花放松了警惕,但依然惴惴。 佛婆长着一张长脸,眼皮耷拉成叁角,让她的眼神不那么容易被人看清。 她接过姚荣塞给她的一包鼓鼓囊囊的银子,态度也依然没有多大变化,仍然不紧不慢地做着手上的事情—— 她在堂屋正中摆起张桌子,点上叁炷香,磕了叁个头,随后拿出一柄烟袋,点燃后放在嘴边抽了一口,拿尾端指了指饮花,让她在香前跪下。 姚荣押着她跪好,饮花只觉自己似乎被钉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 佛婆看起来比先前诡异许多,她抽着手上的烟袋,在她身边来回踱步,口中老神在在地念着什么,饮花没听清,直到肩膀忽然被什么压住,她猛地一抖。 那是佛婆的烟袋杆,敲在了昨日被父亲用拐杖打过的地方,刺得人生疼。 同样的动作在她肩上重复几次,抖落的烟灰掉在她的衣摆和地面,饮花捱着疼,听见她口中念着些什么。 “一击浊除尽,二击还本清,叁击全开清明眼,肉体凡胎可通灵……” 之后再有什么,饮花已经不大能记得清晰,她脑海中唯余那一下一下的敲击音,像极了清觉寺里的木鱼声,只是不在木器身上,每一下都敲在她的痛处,她的骨骼。 那些痛意缓缓从肌理向内蔓延,这一项仪式不知进行到什么时候,饮花半蜷在地上神智昏昏,隐约听见父亲满含喜意的道谢,再往后就全然听不清了。 一股猛烈的痛意从胸口开始席卷,像有什么利器在不停割开心头的软肉,再注入新的知觉。 她的鼻尖应该是碰到了地上的灰尘,潮湿的霉气涌入鼻端,将感官堵得越发难受。 大概就是这时候,她嗅见了一阵檀香。 那陪伴了她许多年的香气,向她递来一截绳索。 饮花浑浑噩噩地伸出手,绳子的这端就在眼前,碰到它却很吃力。 她使劲往前挪一寸,再挪一寸,等她终于触碰到绳子的边缘,耳边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饮花,饮花……” 遥遥传来的呼唤使她生出触角,敏感地从泥淖中挣脱而出。 她猛地睁开眼睛,如同溺水得救的失足旅人,终于在这时看清眼前的一切。 这里很陌生,只有气味是熟悉的。 她手上的确握了东西,不过并不是什么绳索,而是佛珠上的穗子。 她似乎就是这样,才把这穗子的主人困在了自己身边。 饮花顺着声音转头,看见寂行坐在她的床头,背挺得倒不若平日那样板正,微微前倾着,一只手递给了她——一串佛珠,正环着他的手腕和她的指尖。 寂行满面疲色,此时有欣喜之意不由流出,他低声道:“醒了?” 饮花想动一动,忽然肩窝上一阵痛感,紧接着她就被制止住:“你受了伤,不要乱动。” 她想起来了,她不是在安佛,是在回嵇州的路上受了伤。 饮花想说话,却觉嗓子有些哑,她紧蹙着眉,从喉间挤出个字:“水。” “好,你等一等。” 水一直温着,就是怕她万一什么时候醒来觉得口渴,寂行取来水,倒进杯中端过来,却犯了难。 饮花没有办法坐起来,这要怎么喂给她喝? 饮花见他对着茶水发呆,及时开口道:“汤匙。” 寂行闻言,恍然大悟地放下杯子,开门出去,临走前又留下句:“等我回来。” 他出去时把门带上了,依然能听见穿墙而过的隐约嘈杂。 那是街市的喧闹声。 饮花从梦中缓过劲,想起已经离那时候过去了许多年。他们现在已经是在一间客栈,没错的话应该是松风镇。 寂行很快就去而复返,带着问店家讨来的汤匙。 他坐在床边的椅上,拿汤匙去这小巧茶杯中的水,看起来有些滑稽,饮花没忍住笑,顿时疼得咳嗽两声。 寂行正将茶水吹凉,见状皱着眉道:“小心伤口。” 饮花口中还干渴着,暂时不想说话,只眨了眨眼以示知晓。 寂行虽然一向照顾众人,却也少见这样亲手喂食的时候。 饮花一点也不错过地凝着他,见他低眉将茶水吹好,然后小心翼翼地递到她嘴边,颇有点虔诚的意思。 也或许是他做什么都显得虔诚。 饮花又有些想笑了,寂行这时开口道:“不渴了吗?” 渴。 饮花以眼神示意。 她微微抬起头,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将水慢慢饮尽,喉咙被润湿,顿时觉得舒服许多,说话功能似乎也恢复了。 饮花半哑着嗓子,说了醒来的第叁句话:“还要。” 寂行看了她一眼,老老实实地又给她递来一口,饮花如愿喝了,直到一杯水见了底,她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一些。 “还要吗?”寂行问。 饮花摇摇头。 寂行放下茶具,就这么坐在这里一直盯着她看,盯得饮花背后发凉,不明所以地眨了好几下眼睛。 寂行这才问:“伤口疼吗?” 饮花可怜地瘪瘪嘴。 寂行知道答案了,顿了顿,又问:“要不要现在叫大夫来?” 饮花摇头。 “那饿不饿?大夫说你现在最多只能吃一些米粥。” 饮花再摇头。 “那你有什么想要的?” 饮花想了想,还是摇头。 寂行没照顾过受了箭伤的人,不知道要怎样照顾才能让她好受一些,如今看着竟有些手足无措。 饮花忍着笑意,忽然又点了点头,而寂行就像是一直待命,此刻终于有事可做的小孩,他笑起来:“想要什么?” “我是想说,”饮花开口,声音有些虚弱沙哑,“我是睡了多久,怎么一觉醒来,你好像不那么好看了。” 寂行:“?” 71擦手 寂行听过不少夸他长相俊美的话,还有香客当面表达过他不能做自己孙女婿的可惜,他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皮相,也从不往心里去。 但饮花最近似乎是提得多了些。 她受伤后昏迷了一天一夜,他便在一旁照料了一天一夜,根本无暇分身去整理仪容,更不必说仔细收拾出个顶好看的模样来。 寂行暗暗计较着饮花的话,开始想自己是否应当先去沐浴更衣。 而饮花压根没有病人的自觉,恢复清醒的第一件事就是逗弄人玩儿,见差不多了提起正事:“刺客抓到了吗?” 寂行很快从她的转变中反应过来,正色答:“王爷出手相助,已经抓到了。” “是谁?” “尚未查明,被带去审问了。” 饮花若有所思地垂下眼帘,问:“王爷怎会来此?” “同路,”寂行说,“他也要去嵇州。” 饮花想起他与自己交代过的事,不过当时说的是,之后去时再与她联系,如今这么快就赶上来,恐怕少不了皇室变动的影响。 果然寂行又道:“据王爷所言,此行是去为先皇祈福,要在清觉寺住上一阵子。” 顺便再查玉佩的事。 饮花在心里补充,不过这些已经不在她能管到的范畴,无论她爹是怎样得到的玉佩,与岳王有着怎样的渊源,都不是她现在这副病体可以管得着的。 饮花很快接受自己如今无法自理生活,需要接受寂行的帮助才行的事实,并且乐在其中。 “寂行,扶我坐起来。” “大夫说了,你暂且动不得。” “好吧,那你过来。” 寂行正在另一边给她煎药,闻言走过去,身上还带着药香。 饮花开口道:“我想沐浴。” 寂行一愣:“伤口不可以碰水。” “那你给我擦擦。” “……我去找人来给你擦。”寂行说完就想转身出去,她受伤后衣服就是找客栈后厨里的一个大娘帮忙换的。 还没走出去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句:“不要。” “我不喜欢生人,”寂行没回过身,只听她说,“就只要你。” “……” 半个时辰后。 饮花依然是这样平躺在床上,寂行则依然坐在她的床边,旁边放着一盆冒着热气的水,盆边搭着条雪白的帕子。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良久,直到饮花问:“你要给我洗冷水澡吗?” 寂行被噎住,沉沉看她一眼,起身把帕子在水里浸了浸拿来。 水其实还烫着,他的手指在水里过一遍后开始泛红,但寂行的感官莫名开始迟钝,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已经在别的事上。 饮花醒来后吃了些流食,体力恢复了一些,但还是不能动作幅度过大,不必说擦洗自己的身体,连解开衣裳或是撩起袖子这样的小动作都不能,很容易就牵扯到伤口,接着牵连起浑身的痛。 不过稍稍地伸一下手还是可以。 她见寂行拿着帕子发呆,像是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佛学难题,便将手挪过去一寸,手心朝上摊开,动作虽不请自来,言语却还留着几分客气:“寂行师父,劳烦先擦擦手。” 寂行回过神,呆呆地发出声鼻音,瞥了她一眼,而后将帕子搭在她的手上。 “袖子,”饮花忽然开口,音量高起一截,“袖子湿了!” 寂行这才发现,一截纯白的中衣袖被掩在了帕子底下,他匆忙拿开,衣袖上已经沾了水迹。 “……对不住。” 饮花嗤笑一声,寂行抬头看过来,对上她戏谑的神情。 “他们都说你聪明,我怎么倒看不出来了?”饮花打趣他。 寂行默默将她的袖子卷上去一些,低头认真擦着她的手心,任她说些什么,并不反驳。 她手心的纹路不深,与他相反,只是淡淡的,却交错复杂在一起。 民间爱看手相的人有许多,他曾听过前来进香的香客谈起,说是手心的线越是凌乱越是命途多舛,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否符合这一项,但可以知晓的是,她中箭的这一难关,是他带来的。 思及此,顿觉她再有什么要求,也不是无法满足。 寂行默默给她擦着手心,饮花的皮肤娇嫩,很快也泛出红晕,他动作自然地翻过她的手,换作手背来擦拭,浑然不觉自己此时正与牵着她没什么不同。 一室静谧,唯余细微的窸窣声响在耳边,手上的干燥感被帕子上的湿意抚平,不再那么难安。 他托着她的手,竟还一根一根手指细细地擦过,低着头,垂着眼,专注得如同在侍弄一尊佛像。 饮花忽然就不想戏耍他了。 她屈起几根指节,反过来握住他,没有用力,而寂行蓦地顿在那里,眼睛随之一抬,向她投来安静的注视。 饮花迎着他的视线,认真道:“我受伤与你无关,你不要多想。” 寂行没说话,指节被她软软握着,没什么力道,却让人难以挣脱,更难以顺着她的谅解释怀自己的罪过。 饮花见他沉默,手下使了点力气,但依然只是像挠了个痒,她又问:“知道吗?” 寂行静默片刻,开口道:“但,确是我之过。” “也或许刺客是冲着我来的,你未免太自大,难不成只有你能招来仇家?”饮花说完,小声自言自语,“好像怎么看都是我招来仇家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寂行听在耳里,不由失笑。 “总之呢,这不是你的过错,如果你非要觉得对不住我,那就做些事来弥补吧。” 直觉告诉寂行情况不妙,但他还是问:“要做何事?” “第一件,继续给我擦身上,难受死了!” 72猖狂 中衣的袖口再怎么往上捋都有限,布料卡在小臂上,在寂行在这块地方擦了良久之后,饮花终于忍不住道:“你倒是换个地方。” 寂行抬眼看了看她,坐那儿半天没个动静,感觉到手上的帕子凉了,起身去重新洗一遍,让它维持在适宜的温度。 饮花注意到他这次比前面那一次洗得要慢许多,像是刻意留在那里磨蹭。 这点小心思罢了,谁还看不出来。 饮花咳了两声,道:“你再不来我就要冷死了。” 水声停了,脚步声来到床前。 寂行面无表情地摊开帕子,低头瞥了她一眼:“你方才还嫌热,踢被子。” 饮花把放在被子外的脚悄悄收了回去,理不直气也壮:“哪有!” 寂行似乎没有要跟她理论的意思,这么站了会儿,问:“还要擦哪里?” 躺在床上的那人粲然一笑:“全部。” “……” 她伤在右肩,左手还可以稍微动一动,伸手扯了扯寂行的衣裳,道:“先解中衣。” 寂行下意识后退一步,饮花皱眉瞪他。 并不很凶,像只虚张声势的小白猫。 嘴唇莫名干燥起来,寂行想起自己也好几个时辰没有喝过水了,他抿了抿唇,燥意越发明显,这时听见饮花催他:“发什么呆?” “男女授受不亲……我们……” 饮花不以为然地说:“你什么时候碰我了?莫非你不想用帕子擦,想用手?” “你……” “你什么,我什么,”饮花同他过了两句嘴瘾,忽而低眉皱脸,声音弱下来,“若是今日不能擦洗一遍身上,我一定彻夜难眠。” 她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寂行,可怜兮兮的。 同她往来,就如同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要失足跌入空谷。 在僧寺戒律边反复游离了这些日子,说没有破戒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劝慰,寂行知道,他其实根本无法经得起在众人面前的审判。 但那能如何呢,现在是她在向他提出请求,或是说、要求。 寂行在饮花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在触碰到中衣系带的那一刻顿住。 他闭上眼,开始以一种极其迟缓的速度解开它。 细窄的系带在手中量感很轻,像是不经意就会从指间滑落。他感到什么骤然一松,手随之蓦地放开。 他转身,快步拉开距离,背对着人的身形忽然给人一种摇摇欲坠的错觉。 布枕质软,用起来妥帖安心,饮花偏过头,脸颊底下是细滑的布料质感。 寂行的手垂在身侧,此刻握成拳头,像在克制忍耐着什么。 他声音变得磕绊:“这实在、不合规矩……” “谁的规矩,”饮花问,“寂行的,还是出家人的?” “有何区别?” “出家人与我何干?僧人济济,可我只要一个寂行。” 饮花浑然不觉自己说了什么不对的话,也并不知道这对他来说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她仍然如旧,随心所欲地行事、说话,自由自在。 她根本不会意识到,这会令人彻夜苦思,辗转难眠。 寂行手指微颤,转过身来。 他选择回到悬崖边。 阖上眼,世界陷入昏暗。 她的中衣并不难解,一个很好拆开的系法,有了开头之后,于此刻彻底解开。 寂行没有允许眼睛睁开哪怕一丝的缝隙,饮花也并不担心他会偷看。 腕间一热,是饮花握住了他的手腕,寂行下意识要让,便这样让开了,听见饮花低低“嘶”了一声。 他忙道:“怎么了?弄到伤口了吗?” “没有,”饮花带着淡淡的不满道,“我只是带着你找位置,难道你闭着眼睛也能找到吗?” 寂行默了一下,主动把手递过去,于是再度感受到她温热柔软的手心。 饮花是真的有些热,尤其躺在这里许久,领口收束着,闷闷的还有些喘不上气,脖颈间有一些薄薄的热意。 她牵引着他的手,在左肩窝擦了擦,片刻的热气过后就是通透的惬意。 饮花喟叹了下,小声说了句:“舒服。” 她敏锐地捕捉到寂行唇边的笑意,心中暗道,这傻子,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地方她其实可以自己来。 帕子在娇嫩的地方来回摩擦,饮花忽然觉得越发热起来。 他的手掌很大,隔着一层湿帕将力气传到她的身上,凭空按出了一些莫名的感觉。 常年待在无人欲的和尚堆里,她原本从不知晓女子身体上的事,母亲也不会与她多说。大多数女子通常是在出嫁前,才能得到一些同性长辈私密的训告。 而现在的饮花已经不是来京城之前的饮花了! 包袱最底下还压着一本不能见人的小册,那本被寂行没收的话本在它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她在京城的街市里逛了个遍,在某个小巷里遇到有小贩蹲在墙角卖话本,买叁赠一。 饮花被好事砸昏了头,当时压根没有注意赠送的那本是什么,回来一看才发现—— 有图有文,俨然一本活灵活现的春宫册。 若说寂归与雁书的亲昵对她来说已是很大的冲击,那么这本就是将男女之事全然赤裸裸地摆在了她面前。 于是饮花知道,她现在有些反应是正常的。 也不知道他有没有……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到寂行某个部位去…… “咳咳……” 寂行听到饮花忽然咳嗽起来,忙问:“怎么了?” “没事,就是突然喉咙痒痒。” “要喝茶吗?” “不用。” 寂行“哦”了一声,手忽然被饮花朝另一个方向拽了拽。 “这里。”饮花把他带到左肩。 她庆幸寂行绝不会突然地睁开眼,不然一定会看见她现在红得离谱的脸。 得了她的领路,寂行就从起先小心翼翼的试探,慢慢放开了几分,但是幅度依然很小。 他害怕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但可惜,有人正希望他碰到不该碰的地方。 饮花松开对他的钳制,悄悄解了肚兜设计在左肩上的系带。 涉猎了某些知识的饮花,猖狂了。 寂行只感到她松开了他片刻,随后握上来时又带着她往另一个方向挪了挪。 手下的触感顿时变得不一样。 比先前的地方更柔、更软,像陷进一团温软的棉花。 寂行像燎了火似的要抽手,却被她摁住,手掌顿时贴得更紧、更近,掌心下硌着一粒什么,与此同时,饮花低低地呜咽出声。 他们有的地方天生有着差异,却也有都拥有的地方。 寂行霎时明白了那是什么,挣扎着要脱手,与饮花对抗着,动作却像极了故意使坏去揉弄那处。 这样的抗衡只维持了两秒,毕竟一个病患,能有多大的力气来压制住一个成年男性。 寂行直到转过身才睁眼。 他匆匆丢下句:“我去叫人来帮你!” 说完一点让她动摇自己的机会都没留,只留下个关门声。 饮花“啧”了声,单手系不上带子,于是只是拢了拢衣裳,便把被子盖了回来,脚蹬了蹬,又贪凉钻了出来。 不多时,有个眼生的大娘进来,说是这家客栈后厨帮忙的,是寂行师父请她来。 饮花虽有些不习惯被陌生人看身体,但还是向她道谢,在大娘的帮助下简单将身子擦了擦,换上了新的肚兜和中衣。 大娘还有事去忙,来得快去得也快,这间房便空下来。 毕竟是间客栈,能听见外头隐约的纷乱嘈杂,走廊上还有人短暂地说了会儿话。 饮花静静躺了会儿,心想他不会这么小气,今晚就当真一点也不管她了吧? 这样的猜想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越来越像真的。 好小气的和尚! 好脸皮薄的和尚! 又过了大半晌,饮花有些昏昏欲睡了,忽然听到门开的吱呀声,她的瞌睡瞬间被赶走了大半。 寂行换了身衣裳,清清净净地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敢情去沐浴更衣了。 饮花还当他是不会说话了,就听寂行说:“我就在那边的榻上睡,你若有什么要的,叫我一声便好。” “寂行。” 被叫的人莫名心头一紧,迟疑地应声:“嗯?” “多谢,”饮花浅浅笑着看他,“我挺舒服的。” “?” 饮花微微挑眉:“我说的是多亏有你找来的大娘,我现在挺舒服的,你在想什么?” 寂行自觉闭嘴。 “我渴了。”饮花又说。 寂行领命去倒。 已经换了碗来,用起汤匙就方便许多。 寂行熟能生巧地给她喂水,汤匙递到她嘴边,饮花喝了一口,到第二口的时候却迟迟没有张嘴。 寂行对上她戏谑的目光,听见她说:“你摸我的时候,也挺舒服的。” 某人手一抖,几滴水溅到了外头。 - 太久没搞点东西 多少有点拘谨了 手生且敬畏( 73风月 翌日,饮花方醒来,便收到王爷折返京城的消息。 她躺着,有些遗憾道:“我还未来得及当面向王爷道谢。” 寂行洗来帕子给她擦脸:“王爷将刺客带回了京城,说要继续审问。” 帕子罩住饮花的脸,将她含糊不清的应声闷在下头。 “我已让其他人先行回寺复命,我们等到你伤好了再走。”寂行边伺候大爷似的伺候她,边耐心道。 饮花却有些躺不住了,在他的制止下挣扎道:“我能走!” “躺好。” 饮花:“哦……” 寂行继续解释:“王爷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我们,也派了人护送他们回去,你不必担心,安心养伤便可。” 饮花只抓住了一个重点。 “暗中保护?”她环顾四周,道,“在哪儿呢?现在也能看到我们吗?那我们昨晚也被看到了?” “……” 寂行想捂了她的嘴,忍了忍,道:“应当是在屋外守着。” “那便好,”饮花看了看他,突然笑了下,仰着脸问,“你没睡好吗?” “没有,”寂行说完,忽觉可能有些歧义,又补充道,“没有没睡好。” 明明眼下已有淡淡的暗色,在他白皙的肤色上尤为显眼,他却还死鸭子嘴硬,饮花心里发笑,又觉他近来对自己好得实在无可挑剔。 “你要不再去睡一会儿?”饮花难得没有与他理论,朝那边的榻上示意了下。 寂行收拾停当,准备端着水盆出去:“不了,不困。” “还是那张榻不够舒服?我这张床不错,你来躺躺?” 寂行看了她一眼,随后头也不回地出门倒水去了,步履匆匆,独留饮花在身后笑得太用力,扯痛了伤,只好勉力压下嘴角。 受了伤便须静养多时,对饮花来说着实太难了些,好在她尚且年轻,恢复的速度倒还很快。 起初就连更衣都需要人帮忙,当然还是那位大娘来,饮花虽有意戏弄寂行,但在此事上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这里的生活与往日也没有太大不同,只除了寂行与她待在一起的时间久了许多,虽大多数时候都是她看话本,寂行读佛经,两人各不相扰,但也有饮花忍不住又想去招惹他的时候。 只是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夜谁碰到了哪里,谁又被碰到了哪里。 饮花总算迟来地开始有些羞赧的意思,同时开始出现陌生而熟悉的情潮。 寂行根本不知道,饮花叫他从包袱里拿来的那迭话本里,还藏着一本见不得人的册子。 饮花悄悄望了眼寂行的方向,见他正慢条斯理翻过一页,并未留心她这里的动向,于是她小心翼翼从那迭书里搜寻一番,抽出本书脊上写着“风月宝鉴”的小册。 上回只看了前面一部分,一时间信息量摄入过多,她便有些心虚地收了起来。但那些画儿又时不时地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不停同她的理智打着架,发出隐秘的温故而知新的邀请。 在人眼皮子底下看这些,实在是有几分紧张刺激,饮花往被子里躲了躲,翻过前几页看过的内容,脸上顿时越发热起来。 画中人的身体都扭成千奇百怪的姿态,下身紧紧相连,甚至连毛发都画了出来,细微至极。 翻到一页新的,饮花猛地睁大眼睛,随后脸红得要命。 只见画中的一男一女侧躺着,男子在女子身后,将她的腿抬起打开,下体隐没在女子的身体之中,女子则转过头与他唇瓣贴着唇瓣。 …… 这又是什么! 她、她、她没见过呀!!! 饮花在心里呐喊的同时,不由感到有什么从自己的身体里涌出来,那个她也拥有的、画中女子被进入的地方,那个除了每月来月信时才会小心一些,平日从来不会留心的地方,此时正蠢蠢欲动地一收一缩。 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身体异样,想了想或许是她此时正躺着的缘故,让人难免浮想联翩,思及此,她匆匆又翻过一页。 饮花小心地望了眼寂行,见他仍与先前一样专注看着经书,并没留意她这里,侥幸地舒了口气,这才将视线放回手中的书。 这一眼让她不小心失手将册子掉了下来,就这么砸在了自己脸上,饮花不由地“哎哟”了一声。 寂行听见她的动静,起身过来查看,饮花只听见他问:“怎么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饮花将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来,一把塞进了被子里。 旋即对上寂行探究的视线。 她的脸不知为何很红,颊上、耳尖都是潮热的红晕,寂行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问:“怎么了,很热吗?” 饮花顺着他的话答:“嗯嗯,今夏属实太热了……” 饮花没发觉自己的眼神飘忽已经被他尽收眼底,说着抬起左手扇了扇风。 寂行顿了一顿:“那还盖这么多被子做什么。” 他俯身,欲替她将被子往下拉一拉,好让热气散一散,谁知她竟死死攥住没松手。 寂行不解地抬了抬眉,只见她紧紧攥着被沿,半张脸在被子底下,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此时像蒙着层雾气似的,闷闷地说了句:“我又不热了。” 寂行似是衡量了一番她言语的真实性,两人对峙着谁也没动,忽地伸手探了探她的脑门。 热度高得很。 “又发热了?”寂行喃喃道。 饮花受伤那夜便是高烧不退,大夫说过,那是箭伤带来的不良反应,若是无法好转恐会危及性命,因而他衣不解带地一直守在她身边。 好不容易退了烧,这几日人也很有精神,如今却又突然发起热来,寂行一下有些慌乱。 他也不同她争抢被子了,反而替她将被角掖好,沉声道:“我去请大夫来,你先休息一会儿。” “诶,我……” 饮花急着开口,寂行已经走出去一段,忽然又转回来补充了句:“话本子先不要看了,好好休息。” “不是!”饮花欲阻拦他,却见他已经走到了门口,马上就要开门,情急之下她猛地坐起身想要叫住他,不小心牵动了右肩的伤口,低低“嘶”了一声。 寂行见状去而复返,紧锁着眉头,扶着她的肩问:“又扯到伤口了?痛不痛?” 伤口已经在慢慢结痂,其实饮花已经不那么疼了,也没见有血渗出来,她开口道:“没有,我也没有发热,不用去请大夫!” “可是你身上很烫。” “热出来的。” “可你方才说不热。” “……” 饮花这才发现,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假话说得前后不一,不就等着人来质疑吗?! 她沉吟片刻,快速想着要怎么说,忽听这时寂行出声。 他低头看着下方的某处,缓缓地、一字一顿地念出四个字: “风、月、宝、鉴?” 74共犯 完了。 完了。 听到寂行说出口的字眼,饮花顿时心里只剩这两个字。 她是对寂行有些天不怕地不怕,但不包括被现场抓住在看春宫图这样的事。 寂行在某种程度上很像她的长辈,对她有着一些教引资格,东打岔西打岔的,总算还是没有能够瞒天过海,被他发现了这本不得见人的小册。 等等! 但他还没有看见里头的内容啊! 书册的封面并没有内页那般露骨,而是一副小轩窗前柳枝飘扬的图,看起来像是一卷寻常的风景写意画。 寂行有将它拿起的趋势,饮花立刻抢先拿到手,背手放到身后,道:“没什么……” 他盯了她半晌,问:“那你为何要藏它两次?” 原来刚刚他也看见了,饮花有些欲哭无泪,仍强装镇定道:“你不是不爱看话本么,就不让它碍你的眼了。” 寂行深深望她,忽然靠近,吓得饮花往后让了让。 “别动,”寂行说着,两指探了探她耳后,皱着眉低声道,“还是很烫,我还是去请大夫来看一看。” 耳后的肌肤碰到柔软的指腹,他的拇指侧边也似有若无地蹭到了她的脸颊,相触的地方酥麻了一瞬,以一种燎原之势教她更热几分。 “我真没发热!”寂行瞥了她一眼,饮花声音低下去,镇定地说了句,“真是热出来的……” 寂行见她说得不像有假,犹豫片刻后,起身将后窗开得更大些,好让风能钻进来透气。 饮花看着他忙活,却见他忽然又走回来,手中带着把团扇,是这屋里本就有的,想来是客栈为客人备下。 他回到床边让她躺下,饮花不明所以地照做,随后只觉他将被子往下拉了拉,盖到她小腹的位置便没再往下。 “畏热也不要太贪凉,不要踢被子。” 饮花“哦”了声,谁知寂行就在她的床沿上坐下,一下一下地摇起团扇来给她扇风。 颇有些千金小姐待遇的意思了。 要是平时,饮花自然很是能心安理得地享受,可而今不一样,她手边可是有本春宫图啊! 寂行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开口道:“不继续看了?” 饮花还没反应过来,呆呆地:“啊?” “风月宝鉴。” 这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饮花神色微变,结结巴巴道:“不、不看了……” “你方才藏它做什么?” 饮花梗着脖子:“谁说我藏了!” 她这么瞧着寂行,心道反正他也不知道里头有什么,底气越发足了起来,却见寂行忽然微微弯起了唇角。 随即她感到腰后有什么东西在被抽走,下一秒,那本被她藏在身后,而后顺势压在身下的小册出现在了寂行手中。 他拈着那本册子,眼神从饮花身上掠过。 饮花:“……” “你!” 饮花说着就想伸手去抢,寂行下意识躲过,道:“垫在腰下做什么,不舒服。” 而后将它放在了她枕边。 一颗心大起又大落,饮花重重呼出口气,却还悬着一颗心,又不好再去给它换位子,否则更像是此地无银叁百两了。 饮花偏过头悄悄看了那春宫册一眼,没发觉寂行也正留心她。 不知为何她对这本书如此看重,又似乎不想让他看到里头的内容,话本而已,究竟是为什么? 纵然心中有所怀疑,寂行还是不会不经同意就擅自打开。 饮花转头,正看见寂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看,她心里发虚,脸上的热度也还没散了,问:“你看我做什么?” 寂行替她扇着风:“还热吗?” “……热。” “那你莫再乱动,心静自然凉。” 饮花听他说完,依旧享受着他的贴心服侍,扇底风幽幽地送至身边,还真稍解了方才的热意。 午后总是有些昏昏欲睡,饮花不知不觉打起了瞌睡,就在眼睛阖上一小会儿后,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陡然大了起来,猛地扑到她身上,后窗外的枝叶沙沙作响,将她顿时从困顿的睡意中惊醒。 寂行的扇子似乎停了,只剩自然的风气吹过来,饮花睁眼,想让寂行去将窗关小一些,却见他眸色深沉,神情严肃,不知在看什么。 饮花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最后落在了自己的枕边。 沙沙作响的不止树叶,还有被风翻开的纸张。 …… 太过惬意,忘了枕边正埋着个祸端,她竟还能就这么打算睡过去。 真要完了! 饮花顿时生无可恋地闭上眼,微不可见地朝里侧挪了挪,若这儿能有个洞,她一定毫不犹豫地躲进去避难。 可惜她做的一切只有如掩耳盗铃,寂行果然冷不丁开口唤她,饮花脸朝着墙,佯装正在睡着。 更可惜寂行不吃她这一套。 他生气的时候是这样的,淡淡叫你的名字,不怒自威,虽然生气的时候少,但正因鲜少,而更有震慑力。 饮花敏锐地察觉到他此时语气不妙,顿时更紧地闭起了眼睛。 “知道你醒着。”寂行说。 睁眼就意味着要面临死刑,饮花对自己于心不忍。 她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去,先睁开了一只眼睛打探,正碰上寂行由上落下的视线,一个激灵,径直将另一只也睁开了。 “啊,怎么了……”饮花作出大梦初醒的模样。 寂行薄唇紧紧抿着,看了她片刻,问:“你读的什么话本?” “话本不就那些东西,左不过一些市井风俗、神仙鬼怪……” “还有呢?” 饮花快速抬眼瞥了他一下:“历史典故咯!” 寂行的声音无波无澜:“还有呢?” “还有什么?”饮花装傻。 寂行半天没说话,饮花偷偷看他,却见他脸上耳朵都有可疑的红晕。 像是被气的。 饮花顿时噤声。 她是嘴硬,却已经露出了往日做错事时的表情——嘴唇微微抿着,唇角向下,眼里满是狡黠和试探,时不时地看你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瞥向别的地方。 她怎样胆大包天他都不意外,这回却彻彻底底地惊讶了一番。 他无意未经准许便去翻看她的册子,却被风不经意地打开,他只是下意识瞧过去一眼,便看见两个赤条条的人纠缠在一起,衣衫半褪,姿态极其不雅。 只是这么扫了一眼,寂行就惊得立时移开了目光。 这是她费尽心思藏的话本。 这就是她在看又不肯让他看的话本。 “你……”寂行张了张嘴,又说不出话。 饮花小声回道:“我怎么了?” “杂书移人性情,更何况,”寂行顿了顿,“更何况你尚年幼,还是未出阁的女子。” 他将话摊开说,饮花便顿时像极了被踩着尾巴的猫。 “我的性子也是几页纸说移便移的?你是否太小瞧了我?若是你觉得我性情不好,”饮花抬头看着他,“那多半,是天生的。” “况且你从前要我博览群书,却没说不能看这些,这与我出未出阁有何关联?” “而且我已经不小了!”饮花最后小声、且不服气道。 寂行一向知道饮花能说会道,常能讲得人哑口无言,却未料想于此事上她也有着自己的一套道理。 他憋了半天,只拿扇柄将那被风卷开的书页阖上,随后将扇子置于其上压着,免得那些画面再现于眼底来。 饮花见他脸上更红了,顿觉是不是自己太惹他生气,于是软化些语气,道:“这并非我有意买的,实是那店家买叁赠一赠与我的,我事先并未看是什么呀!” 寂行没有说话。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实在没有任何处理此类事情的经验,他不知道这在寻常人家,家中的长辈发现小女儿竟私下里看春宫图要怎么处理,他身边能有一丝一毫与此相仿的,也就只有破了戒后被赶出寺的僧人,或是像寂归那样自请还俗的,可饮花呢? 他该怎样开口才对? 寂行犯了难,饮花当他还在生气。 观望了半晌他的动静后,饮花爽快地开口:“我错了。” 寂行隐隐松了一口气:“错在何处了?” 饮花:“……” 她只是随口一说,虽面上虚着,心中却并未真觉得自己有错。 人欲原本便是天性。 见她沉默,寂行也当即明了。 他无可奈何地轻叹口气:“你……我替你保管罢。” 上一本写着淫词艳语的话本也被他充了公,其实饮花对那还有些好奇,这本她正得了趣,半点也不想再交给他去锁进柜子里永久蒙尘。 饮花急了。 她迅速从扇下抽出那本春宫图,随意翻到了某一页,就这样放到寂行眼前。 教人措手不及。 寂行没来得及作出任何防御措施,便看见了另一幅赤条条交迭在一起的图画,顿时闭上了自己的眼。 这阵风来势汹汹,还在呼呼地吹着,裹挟着热气与隐约的凉,让人处于矛盾的漩涡。 一股这几日越发熟悉的馨香传入鼻间,紧接着是她的声音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响起来。 饮花得了手,附在他耳畔,不远不近:“眼下你也看了。” “天大的错又如何,”她似乎轻笑了声,“如今我们是共犯。” 75枕头 寂行没有没收那本春宫册,或许只因在她口中,他是她的共犯。 饮花乐见其成,寂行那日后来无言以对的表情,之后仍在她脑海里盘桓了好些天。 不过他虽是最后说了“随你自己处置罢”,但这几日每当她拿着话本在看,总会接收到来自寂行的探查似的视线。 休息了一段时日,饮花现在已经可以下床适当走动,只是不能剧烈动作。 当寂行又像看着什么嫌犯那样不动声色望过来时,饮花索性下床,将敞开的那页递到他眼下去。 寂行便惊得闭起了眼睛。 和那日的反应一样。 饮花笑得弯了腰,寂行这才知道又受了她的戏弄,欲看不看地瞥了话本一眼,发现不是想的那种,方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你在担什么心?”饮花笑问。 “……不担心。” “那你总是偷偷瞧我做什么?”饮花俯身凑到他面前,“只是想看我?” 寂行偏过头:“没有这回事。” 饮花不置可否地坐到他身边,拿过他的经书来看,是本她熟悉得很的。 “你又在读金刚经了。” 寂行“嗯”了一声,饮花读了几行,不由念出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她看向寂行:“这可已是你如今的境界了?” 回答她的是片刻缄默。 寂行沉默半晌后摇了摇头:“非也。” “那便是你毕生所求?” 寂行微微敛着眸,不知在看向哪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忽而抬起头看向她的眼睛。 “你该换药了。” - 他们在这里逗留了小半个月,将饮花的伤养得至少已经不会动不动便疼痛流血,住持也寄来书信询问境况,寂行读完,便见饮花恰巧正看着他。 “我们回家吧。”饮花开口道。 寂行对她的伤尚有顾虑,又抵不过她说要回去的想法,于是请来大夫又看了看,得到上路应当无妨的回答后,方才安心一些。 饮花只觉得他小题大做。 她恢复得已经算很快,最近沐浴也都没有再假手于人。 余下的路程不到一天可以赶完,王爷留下的人手给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马车,甚至可以供一个人躺在里头,很是宽敞。 有人赶车,寂行自然是在里头照看病人,以防她随时有点什么要求。 比如现在。 饮花躺了一段路,发现这马车虽好,却有个要命的缺点。 她坐起来,一脸认真:“没枕头吗?” 寂行:“……” 他四处找了找,无果,答:“应当是没有。” 饮花沉吟片刻,朝他勾勾手指:“那你过来。” 寂行坐在侧边,整个宽敞的中间横板都让她躺了,这下招呼他过去,寂行迟疑了会儿才起身。 饮花拍了拍垫着的软褥:“你坐下。” 见寂行不明所以,迟迟也没如她所说地做,饮花顿时蹙起眉,虚虚捂着肩窝伤处,这么“哎哟”了两声。 “怎么了?!”一道声音急急响起。 寂行果然什么也顾不上想,立时坐到了她旁边来。 饮花低着头无声露出个笑,抬头又是痛楚的可怜模样,拍了拍更靠里边的另一个位置:“你坐这儿来。” 寂行虽犹豫,还是移了移位置。 下一秒,腿上顿时多出个重量来。 方才还在伤口作痛的病人,此时正枕在他的腿上,仰面笑眯眯地望着他,哪里还有半分作痛的迹象。 寂行下意识就要起身躲开,谁知饮花径直又朝上挪了挪,将他的两条腿都使力压在后脑之下,寂行再动,她便反手握住了他腰侧的布料。 寂行仍未打消躲开的念头,便觉腰间一紧,低头,只见饮花软声道:“我真的不舒服,没骗你。” 寂行顿时不动了,问:“哪里?” “头疼,”饮花瘪瘪嘴,“说照看我,却连做我的枕头都不肯?” 寂行:“……” 马车晃晃悠悠,但因着重金购置,即使在略显颠簸的路段,里头的感受也不是那样强烈。 除了躺着的人有些轻微的头晕目眩。 而这位,正枕在一位年轻法师的腿上闭目养神,皱着眉闷闷道:“寂行,晕。” 寂行便搁下左手的经卷,指尖轻抚上她的脑袋,固定的同时小心地按了起来。 他似乎已经能够十分坦然地,接受了对于饮花有求必应这件事。 受益人阖着眼忽而笑起来,睁眼时眼底亮亮的,像是剔透的、泛着莹光的玉珠。 “寂行。” “嗯?” 饮花笑问:“你是不是对我太好了一些?” 他按摩的动作顿时一停,开口时声音里有些无奈:“是你要枕头。” “可是你拿包袱里的衣裳给我垫着也是一样,”饮花眼睛弯起来,泄出笑意,“可你没有。” 寂行淡然的神情一滞,眼睛平静地眨了几下,饮花看见他喉间微动,他淡淡道:“那你起来,我换给你。” 饮花与他对视了会儿,忽地笑起来,与此同时稍稍翻过身,双手环上了他的腰际。 声音被他的身体接纳,窒闷地传出来:“傻子才换。” 暑天的衣裳较之其余时节总显单薄,也就让她的气息更显得无所间隔地洒到他的身上。 小腹的热度在短短的几秒之内迅速攀升,寂行忽然无法作出任何的回应。 他隐约觉察,她似是在同他撒娇,而他往往并不能对此有所抵抗。 饮花仿佛觉得还不够近似的,又往里挪了挪,直到脸彻底与他的僧袍贴在一起,双手也搂得死紧,等她爱娇地蹭了蹭,鼻间发出黏黏糊糊的惬意哼声,寂行立刻反应过来。 他试图拉开她的手,并远远地坐到边上去,但饮花铆足了劲儿同他抗衡,他一用力,她便哀哀地唤疼。 第不知多少次上当,寂行却依旧当真。 两人僵持不下,寂行很快被拉入一片火海。 自小接受的教诲,使得他清心寡欲许多年,归根究底他并不理解世间男女的情感,不理解为何俗世间人总要成家立业,更不理解为何天下总有僧人要破戒,就连寂归亦如是。 他一步未踏入红尘,只因他生来便在红尘之外。 而如今他们仍在随着马车准备回到方外,他却在这方小小的空间里,恢复了某些属于普通人的知觉。 心脏热烈跳动,一下一下搏击着血脉,周身随着外头的烈日沸腾。 他悉心照顾的人,不止这半月,而是悉心照顾了这许多年的人,以一种不该出现的亲昵姿态拥抱他。 而这并非问题所在。 问题所在是,原来他并不排斥这样的接触。 这甚至让他留恋。 从来到京城前便开始剧烈挣扎的念头,终于也会有难以再被樊笼束缚的时刻。 寂行有些想回以一个拥抱,手却终究没落下去。 而这个拥抱忽然松动,寂行愣了一愣。 饮花微微退开些,仰起脸时教人看见满面的红晕,许是闷出来的。 她欲言又止,而后道:“我忽然想到件事,说出来你不许生气。” 喉间的燥意无以复加,成为他开口的阻滞:“你说。” “那个,”饮花摸摸鼻子,“那本里,也画着一幅此情此景的。” 寂行一顿,显然还没反应过来。 饮花心虚地抿了抿唇,又将脸埋回了他怀里去。 良久后颈忽然感到一股温热。 他的手掌覆上来,声音微带着少见的薄怒,但也不像生气,而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寂行叫了声她的名字,饮花卖乖地“嗯”了声,拖着尾音蹭了蹭,忽觉他的身体一滞,有什么越发明显地硌着了她。 寂行猛地将她拉开,动作匆忙而小心,终于远远躲去了离她最远的位置。 他整理着衣裳,脸颊泛红,像是被轻薄了的良家子。 饮花迟钝地想了想,忽然面上也一热,迟疑地开口道:“你是不是,那个……” “闭嘴。” “……” 好凶。 没这么凶过。 饮花暗道。 更喜欢了。 76归还 马车在不日后到达清觉山下,径直朝着饮花家中去。 眼看着就要抵达,一路缄默着,任凭饮花怎样也没再发一语的寂行,此时开口道:“你到了家,切记好生歇息,莫要胡乱折腾。” “知道了。” “还有,”寂行顿了顿,“不宜的杂书便不要看了。” 饮花正要反驳,又听他补充:“至少不要被旁人看见。” 饮花愣了愣,旋即忍俊不禁:“若不是你非要来我边上,你也不会看见。” “……” 话语间,马车的速度逐渐放缓,直至在小院门口停了下来。 外头的车夫喊道:“二位,到了。” 寂行应了一声,随后拿上放在车里的行囊,掀开了车帘先一步下了车。 饮花见自己的包袱也被他拿在了手上,于是两手空空跟在身后,待到了外头,面前忽然出现只手。 寂行正站在马车下,将手递给了她。 手背朝上,半握成拳,意思要她扶着腕部下来。 饮花看了他一眼,神色并无异常,先前所有出现在他脸上身上的、不寻常的反应,此刻已消失殆尽,随着回到故地,归还了一个原原本本的寂行。 饮花垂眸,手心搭在他的腕上,轻盈地跳了下去,一触即离。 柔软的触感短暂停留了一瞬后消散,寂行不知为何发了会儿愣,才反应过来,去与乔装成车夫的王府侍卫拜别。 王爷留给他们的人手不止这一个,还有其余的人不知隐没在哪个角落里默默照看,饮花和寂行与他道了谢,听车夫道:“待将师父护送回寺,我等的任务才算完成。” 寂行回道:“一路顺遂,多亏诸位在侧,而今离寺不过百步之遥,无须再劳烦诸位,贫僧自行回去便是。” 那人与他推辞了一阵,听寂行说还要先去安顿一下饮花,这才犹豫地妥协,拜别后回京复命去了。 饮花不习惯客套的场合,早在道谢之后便走开,寂行处理完这头的事,一回头,发现她正站在院子门口,望着里头发呆,却不进去。 寂行走到她身旁,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姚淙正站在那里。 他支撑着堂屋的门边,半佝偻着身子捂着胸口,似是有哪里不适,约莫是缓了缓,好一会儿才直起身跨过门槛。 面色苍白,嘴唇的血色淡到几乎看不见。 他走出来的步子有些跌跌撞撞,饮花的身子晃了晃,寂行及时扶住她的肩,问:“怎么了?” 饮花摇了摇头,快步往里走去。 姚淙这时才发现有人来,见是饮花,顿时神色满是欣喜道:“姐姐!你回来了!” 饮花阔步走到他面前,搀住他的手臂,并未与他寒暄,而是径直紧锁着眉问:“怎么回事?” 姚淙面色一僵,不自然地笑了笑:“没什么事呀。” 饮花神色不虞地望着他,似是要从他的脸上探究出什么,姚淙见她一言不发,目光移开,看见院中站着的寂行。 他打起招呼道:“寂行师父也来了。” 寂行朝他颔了颔首,视线稍移,只见饮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这个弟弟。 姚淙自然也感知到了这股黏着的视线,他心下越发慌乱,但并不打算将事情告知姐姐。 然而只听她问:“他们带你去安佛了,是不是?” 话音刚落,有如平地惊雷。 姚淙努力伪装出的与往常一般的笑,随着这句问话渐渐从脸上消失。 钻心的疼延续了够久,他确实有些体力难支了。 他不答,饮花就又重复一遍问:“是不是?” 半月多不见,姚淙的个子便已又往上蹿了蹿,这个年纪的孩子最是能长个子的,饮花从前常觉得他还小,根本无法负担起他自己的未来,母亲的未来。 如今却猛然回过神,他已经在长大了,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快一些。 他依旧保持沉默,而饮花已经知晓答案。 “谁带你去的?”饮花问。 姚淙抬眼,嗫嚅道:“父亲……还有母亲……” 她原以为父母更偏疼他,自然不会将这样的事再对他重复一遍,如今看来,是她低估了某些更重要的因素。 例如源源不断的酬金。 饮花的年纪到了,他们已经四处张罗着要为她找个婆家,那么之后银子何来,自然要找个更好使用的工具,于是任务便落到了姚淙头上。 饮花几乎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 姚淙答后,见姐姐一句话也不说,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她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疼不疼?” 她知道的,她经历过的。 父亲,母亲,哪怕是站在这儿的寂行,他们都不会知道,那一瞬剜骨的疼痛,可以细细密密地延续许久。 只有她知道。 姚淙虚弱的情况说明了一切。 而她极少给予关切的弟弟,此时忽地眼底涌出了泪光来,他瓮着鼻子,难得在姐姐面前露出试图寻求关心慰藉的脆弱神情来,道:“疼的。” 77拥抱 他们是在午后从松风镇出发,翌日午前回到这里。 姚淙是在这日一大早被姚荣带去了那位佛婆家中,与给饮花安佛的是同一位。 在饮花与寂行到达前,他也才刚刚到家没多久。 “那他们人呢?”饮花问。 进了内屋安置后,姚淙说:“父亲串门去了,母亲说去请大夫。” 饮花默了一瞬,她大概知道姚荣是去做什么,无非再去四处宣传一番,他的儿子如今也与女儿一样,可以通晓灵媒异事,有什么要帮忙的,带着酬金来便是。 她不打算将她的猜测告知姚淙,只问:“是你自己答应的,还是他们逼你去的?” “母亲不肯让父亲带我去,便又被父亲……狠狠责打,”姚淙想起什么,面上写满隐忍的愤懑,又有些于心不忍,“我不想母亲那样,就答应了。” “父亲领着我去,母亲怕我出事,也跟着了。” 饮花忽然想起,两年前,那时父亲也非要带她去安佛,她并作何反抗,母亲却似乎也是阻拦过的,为此也吃了些苦头。 她有些出神,寂行叫了叫她,将饮花从发愣的间隙里拉了回来。 饮花恍然地转头,对上寂行复杂的眸色。 她牵了牵嘴角,转而对姚淙道:“你去屋里休息休息,过几日便好了。” 姚淙微抿着唇,闻言点了点头,走到内室门口时,转身说了句:“姐姐也是,车马劳顿,要好好歇息才是。” “嗯,知道。” “寂行师父自便。”他又道。 寂行也点头应下。 这才见姚淙放心地进了屋内。 饮花被勾起一些不那么好的记忆,似乎牵扯上这个家,或者说父母时,回忆似乎总不那么令人愉悦。 她是想逃开这个牢笼的,却不由又被拉扯回来。 他也好,姚淙也好,似乎都只不过是父亲的一门“生意”。 饮花脑中纷繁复杂,浑然不觉自己此时像在发呆,她不可抑止地陷入一片泥潭,越坠越深。 就是在这时候听见他的声音,她猛然抽离出来,宛若由噩梦惊醒。 她恍惚地问:“怎么了?” 寂行的琥珀色眸子似染上了一抹温度,他像是有些担忧,开口问:“你那时候,也是这样疼吗?” 饮花一愣。 寂行似乎找到了新的安慰她的方法,他给了她一个虚虚的拥抱,是那种,两人之间仿佛还能再塞进一个人的拥抱。 他的手只是微微碰到了她,掌心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背,饮花的鼻子碰上他的肩,闻见他那令人安心的檀香。 寂行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是这样似远非远、似近非近地,隔了两年来安抚她。 他并不知道这一切,不知道她也痛过。 饮花从来做事不后悔,哪怕他后来甚至因她接受了这项仪式,而小气地对她故意冷着,饮花也是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来,说这真的没有什么不好的,还有银子赚,还说见到了好多事,都想说给他听。 她一次又一次捧来了以她曾经的疼痛换来的东西,像是献上珍宝一般奉到他面前,一遍遍懊恼地说,你怎么还不理我啊,你理理我呗。 寂行,你做错了好多事。 寂行闭了闭眼,酸楚漫过心头每一寸,怀抱里的人在他眼里忽然变得易碎起来。 就是这一刻,腰间忽而一紧。 那双手臂紧紧地环抱住他,将两人之间的空余全部填满。 好似横亘其间的一切沟壑,都能在这个拥抱里填平了。 - 饮花久违地在家休养了一阵,这期间跟姚荣间难得还算和平。 他每日要么在屋里数他的那些宝贝,要么就拄着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出门溜达,满脸写着喜事临门,根本无暇顾及还有个伤号碍眼。 饮花起初没让林采容知道她的伤势,还是在一次换药时不小心被她撞见,后来就有人接替寂行,成为了每日照看她的新人选。 伤势在一段时日后越发好转,等一阵一阵的新雨过去,饮花想起,自己已经有近一个月没见过寂行。 而这期间,她收到了岳王的书信。 岳王在书信抵达后的第四天到来,排场不大,就连陆均晔两父子比这位堂堂王爷还要招摇许多。 但肉眼可见的马车、行装,包括王爷身上穿着的衣物都是低调而名贵的珍品。 来者举手投足气度不凡,姚荣多精的一个人,见人刚踏进院里,便立马迎上去问:“不知这位老爷光临寒舍,有何贵干?” “饮花姑娘是家住这里吗?” 姚荣忙道:“是是是!她是我女儿!” 这句话刚说完,他就感觉到面前这个贵人似乎多看了他几眼,不过并来不及多说,饮花就已经听见动静从屋子里出来。 那封信里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寻常的寒暄问候,其他的只说见面再仔细知会。 饮花知道他要来,但不知道会这样快,她刚想给他请安,看了眼父亲,想了想改口道:“大人来了,快请进。” 岳王颔首,朝饮花那儿走过去。 “大人?”姚荣迟一步反应,一瘸一拐地跟在后头,见那人进去了,着急忙慌地低声问饮花,“是哪里的大人?” 饮花摇了摇头,转身快步进了屋。 “王爷远道而来,若有哪里招待不周万望谅解。” “哪里的话。” 姚荣锲而不舍地跟了进来,饮花小声以只有王爷与她能听见的声音问:“王爷的真实身份可需向我父亲说明?” “不必,”岳王想了想,还是摇头,“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余光瞥见姚荣此时正搓着手期待地望着这里,饮花音量略高些:“大人既然有事要与我单独商议……” 她看了看父亲,道:“那父亲不如先去忙您的事?” 姚荣面上挂不住,正欲发作,发现这位大人正看过来,他才没有反驳,心道反正挣了的钱也是要给我,才勉强笑着下去了。 岳王自然看出他们的关系并不很好,但按下没提。 “上回的刺客已经被羁押在大牢,你放心。”岳王说。 没来由的刺杀,谁知道又会不会还有后手,饮花并不能放心,她追问:“可查出幕后元凶?” 岳王沉吟片刻,道:“此事关系到我的一个猜想,待确认后再告知姑娘,不知可否?” 饮花沉默端详了他片刻。 这位王爷虽言行没有多大的架子,也很有礼节,但说到底还是与人有着那么些隔阂。言语讳莫如深,似乎知道些什么,却又叁缄其口。 饮花犹豫的间隙,岳王给了她一颗定心丸。 “在向令尊询问过那枚玉之后,或许便能印证我的猜想,届时自然会向姑娘说明。” “…… 饮花思忖片刻,点了点头,又问:“那现在要我去将父亲请来吗?” 岳王示意可以,饮花刚走出去几步,又被他拦下,忽然听见他认真地问:“姑娘与寂行,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78出口 时过正午,清觉寺的客堂内传来一阵激愤的辩驳声。 路过的僧众无不悄悄侧目,从敞着的门里投去好奇的注视,但角度刁钻,什么都没看见。 “里头是谁啊?这么大的威风!” “不知道啊……” 一颗圆圆的脑袋从两人间钻过来。 “两位师兄若是再看,可要误了师叔那里的事了!” 两人闻言,猛然想起还有正事,忙不迭离去,快速道谢:“多亏有小寂安提醒……” 寂安故作深沉地晃着脑袋叹了口气,扶着门框探头往里看。 依然不见其人,只闻其声。 蹑手蹑脚往里走两步,再探。 终于看清人。 那位客人还是他带进来的,说要出家,他便领他来见了寂行师兄。 来清觉寺说要出家的不在少数,时不时便有这样的人出现,虽然近来少了一些,但寂安对此司空见惯,实在不知是发生了什么,竟能争吵到这个地步。 说是争吵,其实只是那人单方面的面红耳赤,师兄看起来还是静若止水。 寂安心惊胆战着,生怕万一那人动起手来,他也好随时冲去帮师兄的忙。 “佛曰众生平等,师父究竟为何不肯让我出家?!”那人脸红脖子粗地质问。 寂安不由惊讶地张开嘴。 不许他遁入空门?这也少见,讶异之余寂安更是竖起耳朵听。 寂行道:“施主若持诚心而来,何故衣着不整,周身净浮酒肉之气,又在佛门清修地如此喧哗,与我理论?” 那人哑然了一瞬,旋即似乎为自己想好了说辞,复又理直气壮起来。 “我来得匆忙,哪还顾得上衣裳整不整洁!出家以后只能吃斋念佛,我最后喝次酒吃次肉也不成吗?” “况且师父,我也不是要跟你理论,”他一拍腿,“我这不是急了么!” 字字恳切,都快说得人相信了。 至少寂安是信了,但他听师兄的意思好似并不吃这套说法。 “施主,”寂行顿了一顿,轻微地叹了口气,“方才已经告知过你,圣上近来有新令,各间寺院皆不得再收新僧入寺,贫僧无能为力。” “得了吧,反正就是不让我在这儿出家呗!什么理由都搬出来了,嗬……” 寂行欲言又止,那人则喋喋不休。 “佛家悲天悯人,今天连收我一个弟子都不肯,往后谁还信啊!” 眼见着里头战火似乎又愈演愈烈了,寂安听得着急,一下有些六神无主。 他环顾四周,眼前一亮,随手抓了个不幸路过的高个师兄进门。 那师兄“诶诶”地叫了两声,问:“寂安?你这是要干嘛?” “救急!” 里头的喧闹已然止住,寂行与那位客人正双双看过来,一脸莫名。 寂安嘴巴没动,咬着字含糊不清地说:“师兄,把那个人带走……” “什么?” “……” 寂安深吸口气,将人径直拉到那位客人面前,挽着师兄的手霎时换到了客人身上,他露出个无害的稚童笑容,恳切道:“施主,寮房已为您准备好了,先去歇息歇息吧!” 他仰头朝着被他拖进来的师兄使了使眼色:“是吧,师兄……” 他一头雾水,下意识看了眼寂行,见寂行颔了颔首,才不明所以地说:“哦哦……是……” 他挽上了客人的另一边手臂,两人像架着人就要走似的。 虽然两边高度差了点儿,中间的人应当不大好受。 要出家的这位不干了,跟他们往反方向使力:“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话还没说完呢!” “休息休息再说,先休息!”寂安斩钉截铁道。 “不行!我话还没说完!” 另一边的师兄也开口道:“下回再说。” “你们清觉寺的待客之道就是这样的?!” 他大喊着,气得满面涨红,奈何这两个搂着他的力气实在太大,就连小的这个也有点力气在身上,他使出浑身解数,刚转了个身,又被他们拉回去。 寂行忽然开口:“先松开。” 寂安一愣,担心地开口:“师兄……” “无妨。” 寂安看了看这个人,不大情愿地松开了手,另一边也是一样。 这人冷哼一声,愤怒地各自瞪了两人一眼,质问寂行:“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也是好心,施主勿怪,若有冒犯之处,我替师弟们向施主赔礼道歉。” 一听到“赔礼道歉”几个字,他压下喜色,清了清嗓子道:“赔礼也不收你们的了,准我剃度出家就行!” 寂安小声叨咕了句:“这不是趁火打劫么……” 收到又一个瞪眼。 寂安撇撇嘴,没说话了。 寂行说:“方才已与施主说过缘由,制度不允有,施主不合我寺招纳僧人的规矩有,实恕贫僧难以点头。” “你不能点头?那换个能点头的来!”那人似乎真是被逼急了,嚷嚷着,“叫你们住持来!” 喧哗了许久,又引来了其他人在门前驻足。 “施主是从沧州来。”众人忽闻寂行开口道。 “是啊,怎么了?” “近来官府征兵,一户一人,想来沧州并非例外。” 那人顿时神色躲闪起来:“……没听说过这事儿!” 寂行不在意地笑笑:“施主,佛门非躲避兵役之地,更何况我寺僧人名录早便呈报上去,新令之后更无法变动,贫僧爱莫能助。” 那人梗着脖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憋着一股气,最后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时寂安试探地问:“那施主跟随我去歇息?” 那人捏了捏拳心,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我不能出家,就只能去上战场,如今谁不知西北边境敌国虎视眈眈,去了还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 “我那双亲谁来照顾,他们只我一个孩子,我出了家,好歹还能往回寄些银两。” “只要活着,就有个指望。” 他下巴上冒着新生的胡茬,眼下发黑,想来确实是赶路而来,并没有睡好,他先前激愤难平,如今平静下来些许,眼里却依然留着不甘与无奈。 “师父就算不做和尚,也不会被征去打仗,能读书会识字,大有别的事可以做,”他说,“而我不行,我去了就是九死一生,不去就是抗旨之罪。” 当朝律法,征兵一户一人,但寺院僧人不在征兵对象之列,哪怕新皇登基之后,虽有心抑制佛学过于繁盛的现状,却也没有这么快就改变这条规矩。 对于不想上战场而又走投无路的百姓来说,出家是一条好出路。 但那是在先皇薨逝之前了。 如今茶园已开始征收赋税,隶属于清觉寺的山下酒楼也将关停。 不得不正视的是,他们现今正逐渐开始面临生存危机,何谈再让新的人盲目踏进来。 个中关窍难向他人言明,就连寺中众人也尚未有所知觉。 而这人说的一句话,也如同平地惊雷,让寂行耳边有些瓮然。 师父就算不做和尚,也大有别的事可以做。 是吗? 是这样吗? 他生来便是和尚,于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某些念头却在这几个月以来频频扰人。 他想做一些选择,想了很久,与她分别后的这些时日也依然在想。 他若是不做和尚了呢? 又能做什么? 79选择 “王爷这是何意?” 她跟寂行是什么关系,她似乎回答过这个问题,不止一次。 岳王的神情也没有任何不对的地方,听见她这样说,也只是笑了笑,说:“只是随口一问。” 饮花抬了抬眉,点头道:“是自小长大的好友而已,我与他。” “是吗?” “?” “那便好,”他说完这句,便对她点了点头,“那我去寻令尊说几句话。” 饮花:“好。” 饮花目送着岳王离去,若有所思。 他有些奇怪,又说不上是哪里怪异。 外头传来父亲的声音,其中颇有几分受宠若惊的意思,就过一会儿,他们便一前一后地进来,穿过堂屋去了里间。 姚荣朝她示意了下,让她出去待着,饮花也就不在这里碍眼。 她一头钻进了厨房,母亲正在那里煮茶,准备用来招待客人——王爷来得突然,实在没有备下什么招待的东西。 茶壶在炉子上温着,母亲在一旁择菜,午膳的时辰也快要到了。 水咕嘟咕嘟冒着泡,饮花坐在边上的矮凳上,跟着边择菜边看着火,不知不觉就发起呆。 有些日子没见,不知道他怎样? 他在做什么呢? 这个时辰,也快用斋饭了吧,今天吃些什么呢?想来大约还是那样一来,碗里的颜色跟山上一样绿…… 想着想着不觉叹了口气。 一出声,饮花自己都愣了一下。 “怎么了?”林采容问。 饮花恍然道:“没事。” 林采容犹豫了一会儿,问:“是那位大人带来了什么难办的事吗?” 饮花盯着她看了几秒,忽而笑起来:“真没事,母亲。” 既然饮花不愿意说,林采容也就不问了,只说:“茶水开了,你给客人送去吧。” “知道了。” 饮花端着茶过去,刚走到门口,正打算腾出手敲一下门,忽然听见里头传出父亲的声音。 “真的没有别的了大人,小人真是无意间捡到的!” “二十年前?” “……应该是吧,我就是那年成的亲,不会记错的!” 接着便是一阵沉默。 听墙根毕竟不光彩,饮花收敛心神,抬手扣了扣门,来开门的是姚荣。 他语气不善:“你过来干什么?” 饮花抬了抬手:“送茶。” 姚荣接过,便道:“你去让你娘准备些好酒好菜,可不能薄待了大人!” 饮花想说不管准备什么,对人家来说都是薄待…… 但她没敢说。 有人替她说了。 “午膳就不在此叨扰了,我还有事,也该走了。”岳王从姚荣身后走出来道。 姚荣愣了愣,试图再挽留两回,对方依然坚持要离开。 饮花并不帮着劝说,虽说多是客套话,但若真耽误了堂堂一位王爷的大事,几个脑袋也不够赔的。 她提议:“那大人喝盏茶再走?” 须臾,岳王道:“行啊。” 说是一盏茶,就是一盏茶,果然一分一毫也不带拖沓。 这位高坐堂上的王爷,甚至还利用饮茶的间隙,让手下从马车上搬来了一箱东西。 径直送到了姚荣手中。 岳王似乎也没有要瞒着饮花的意思,当着她的面就命人将箱子打开—— 满满一箱金子。 姚荣已经惊掉了下巴。 饮花也是。 …… 她以为自己也算见过不少好东西了吧,也被陆均晔两父子拿几箱子宝物砸过。 但这被一箱金子砸,还是头一回。 “以物易物,还请收下。” 饮花反应了一下,回过神才发觉,王爷这话是对着她和父亲两人说的。 以物易物? 他们家有什么东西值得拿这样多的金子来换? 饮花几乎一瞬间想到那枚玉佩。 尚在京中,初次见面时,岳王就对她父亲也有的这块玉很有兴趣,又能为它特地来他们家这个小破地方一趟,如今又肯这样交换。 必定是极重要的东西。 二十年前,父亲捡到的…… 饮花心有狐疑,而姚荣早已欣然收下,果然掏出玉佩,双手捧着恭敬奉上。 她父亲此人,不对任何人低头,一只对权位,二只对银子。 王爷精准踩在他的点上,也难怪享有他少有的毕恭毕敬。 - 岳王离去后不久,另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 饮花只当岳王还有什么事去而复返,出来一迎却是几个生面孔。 “几位是?” “我家王妃有请。” “王妃?” 饮花只认识一个王妃,但又不知道她为何也要来找她。 “正是。” 她想了想,去一趟也无妨,便问:“好,在哪里?” 那几人面面相觑,为首的那个面向她,斩钉截铁道:“京城。” 饮花:“……” 饮花决定还是问一下:“可知是何缘由?” “王妃近日身子不爽,听说姑娘有些本领,想请姑娘去瞧一瞧。” 旁人一人补充了句:“寂行师父之后也会去的。” “寂行?”饮花来了劲,“王妃也请他了?” “是的。” “那为何是之后,难道我们不是一道去?” 那人顿了一下,解释道:“寂行师父寺中还有要事,所以姑娘先行。” 饮花眉心微蹙起来。 她是不介意再跑一趟,但心中总觉隐隐不安。 然而她还没思索多久,那人便开始催促:“姑娘可想好了?王妃还在等着呢。” “什么?王妃?!” 姚荣大惊失色地疾步赶来,拄着拐棍也险些踉跄一下。 他径直到那几人面前,问:“几位大人是王妃派来的?” “是。” 姚荣闻言,将事情来龙去脉问了一遍,当即拿拐棍拄了一下饮花,对她道:“既然是京城的王妃要你去,你去就是了,难不成还要推叁阻四?!” “……” 对方这时说:“若姑娘不放心,此处有王妃书信一封。” 他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饮花:“……” 你怎么不等我到王府了再拿。 当然这些饮花都很好地按下不表,打开信看了一遍,确实如这几人所说。 她想了想,问:“现在就要动身?” “越快越好。” “那我先上山同寂行说一声,正好叫他快点赶上。” 为首那人忙拦住她:“不妥,若一来一回,那天黑前便不一定能赶到下一个歇脚地了。” 饮花回想了一下之前的脚程,似乎确实如此。 她又想了想,问:“那我能先吃个饭吗?正到午膳的点呢。” 对面:“……” 饮花越说越觉得饿,怀里忽然多出个包袱。 她愣住,困惑地抬头。 姚荣塞完,拍拍她的肩,道:“去吧,包袱里有干粮。” 饮花:“……” 坐上马车的第一件事,打开行囊,取出干粮,先吃为敬。 马车路过每每上山的分岔口,饮花掀开帘往那条小径望了一眼。 幽长、曲折,蜿蜒着通往某处。 不知道他究竟在忙什么,不过下一次在京城相见,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 众僧普集斋堂用午膳,虽不多言,但人头攒动,也算热闹非凡。 静室却非如此。 寂安趴在门边,从门缝偷偷往里瞧,却是什么也看不见的。 他四下张望后,小心翼翼地对着缝隙喊道:“师兄——要不要吃些东西——” 回应无声。 他不死心地又问了几句,没察觉到身后站了人,直到听见有人开口道:“寂安。” 寂安猛地一抖,回头看见了住持。 住持微微垂首,慈眉善目,眼下露出些疲态。 寂安紧张地绞了下手指,犹豫之下还是问:“师父,为何要关师兄……他犯了何错?” 湛空半晌没说话,最终也只是淡淡叹了口气,答:“等他自己想明白吧。” 寂行觉得自己已经想得还算明白,才做了那个对于旁人来说突然,于他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决定。 送走那位来出家的施主后,寂行想了一夜,翌日跪在师父面前,郑重地磕了叁个响头,说—— “弟子不肖。” “我欲还俗。” 80笔墨 短时间内来回往返,连路上的风景都觉得熟悉,进了城门之后,越发觉得一切犹在昨日。 那时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的,竟然也清晰得很。 马车穿梭在涌动的人流里,这便是京城。 到了王府时,门口已有人候着,一见饮花下来,便将她领到了王妃面前。 这是饮花第二次见王妃,对方的气度依然雍容,见她来了,只是稍稍扬起了唇,起身不疾不徐地迎上来,仿佛是在做旁的事,只顺便等一等她。 饮花行过礼便被立刻扶起。 “姑娘远道而来,多有辛劳。” “王妃哪里的话,”饮花稍作谦辞,开门见山,“不知贵体何处微恙,民女能帮上什么忙?” 王妃顿了一下,道:“就是心口有些不适,总觉郁结堵塞,太医也诊不出来什么。” 饮花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遍,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开口问:“不知王妃最近身边有无异事发生?” “似乎……并无,不过饮花你——我可以直接这么叫你吧?” 饮花颔首:“自然。” 王妃带着她朝里去,欣然道:“不过饮花你舟车劳顿,还是先好好休息,我这是老毛病了,不急于一时片刻。” “这……” “无妨,你便在王府上住下,多住些时日,王爷出京去了,你留下正好也陪我说说话。” 饮花当然不好说“不”,想起还有个没来的人,饮花问:“听说王妃也请来了寂行师父?” “是了,”王妃笑道,“法师应当不日便会来了。” “你在这里等一等,就快了。” 王妃是笑着说的,话明明是安抚人,饮花却依然心有不安。 她压下心头那点没来由的知觉,与王妃又寒暄了一会儿之后,被她叫来的下人领去了府中为她备下的住处。 这个丫头叫绿盏,暂时被安排来服侍饮花,原本还有两个人,饮花实在觉得太过隆重,推辞后从叁人中挑了一个瞧着妥帖的,也就是现在的绿盏,留在身边。 于是她发现自己有点看走眼了。 这丫头起先还装装样子,到了住地给她安顿好一切后,便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姑娘,他们说你有好多本领,通鬼神之事,是不是真的啊?” 她一脸期待地问,饮花哑然一瞬,反问:“王妃说你是自告奋勇来照顾我起居的,就是为了知道这个?” “嗯嗯!” “……” 饮花默了一下,答:“算是吧。” “哇,”绿盏顿时张大了嘴,双目放光,叹道,“好厉害啊!” 在又接连好几个问题之后,饮花索性回忆了一番从前遇到过的主家,挑了几件说与她听,把人说得一愣一愣。 绿盏听得有点上头,缠着要饮花多说点,于是这在之后的两天,讲故事莫名成为了饮花的日常。 她俨然成了来说书的。 一连住了两日后,也不见王妃遣人来请她去瞧,只将她的吃喝起居照看得妥妥当当。 更重要的是,也不见寂行的车马抵达。 清觉寺若有特别重大,需要寂行处理这么些天的正事,她不会没有听到风声,小地方嘛,总是流言传得极快。 这太不正常。 从王妃派人去家门口接她开始,就透露着怪异。 京中名僧成群,多得是比寂行有名望的高僧,也多的是比她懂得通灵算命、风水异事的高人,怎就非千里之外的他们不可了? 饮花越想越不对劲,决定再去求见王妃问个清楚。 途经一处回廊,特意搭起了架子,于是沿路低垂着盛开的紫藤,漫步其间仿若进了一片人间仙境。 绿盏见饮花脚步慢下来,有些看入了神,颇有点骄傲的意思介绍道:“我们王妃是最爱紫藤的,只可惜这花花期短,一年最多也就开两季,所以每次都命人悉心侍弄。” “是吗?” “对呀!” 饮花不由驻足观赏起来,暗道这位王妃也是个有闲情雅致之人。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撞到了饮花怀里,饮花被这股力推得后退两步,下意识蹙起了眉。 眼前是个看起来年纪并不多大的小丫头,应当是急于要去做什么事,碎发乱乱地支棱出来,正为撞了人而不停地磕头认错。 绿盏忙上前查看饮花的情况,又对这小丫头道:“怎么走路的,撞伤了贵客如何是好?!” 饮花拦下她,对那丫头说:“起来吧。”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 “下回走路当心。” 那丫头连声答了一串的“好”,便行礼离去,脚步依然匆匆。 饮花朝她离去的背影多看了两眼,忽然想起什么来。 “听谁说过,府上有一个得了疯病的丫头是不是,要不要我去帮忙看看?” 绿盏疑惑地“啊”了一声,旋即想起来,恍然大悟道:“姑娘真是好心,是有这么一个,不过那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王妃看她可怜,还给了足量的银子,让她出去以后也能安身立命。” “好几年……” “是呀,姑娘是听谁说的,好端端怎么提起这事?” 饮花摆摆手:“无妨。” 她说完依然在原地不动,绿盏拿不准主意:“那姑娘是再赏会儿花,还是去见王妃?” “不,”饮花牵了牵唇角,“我们去街市上逛逛。” - 不过饮花没能如愿以偿。 刚走到门口,便有侍卫将她拦下,说要先禀告王妃。 饮花也没拦着,就在门口等了会儿,才见那侍卫回来,并带回来个消息。 “王妃顾念贵客安危,命我等寸步不离跟着,保护姑娘。” “寸步不离?” 那侍卫肯定地点了点头,见这贵客半晌没说话,正担心她是不是要发作说些什么,谁知她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说:“行啊。” 绿盏也不是第一次陪人出来逛街,王妃虽不是爱逛集市的人,但她有个妹妹。 妹妹虽与王妃一样贵为宰相之女,出身名门,自小的吃穿用度皆有府上专人打点,想要什么当然招招手就可以得到,但她有一不为外人知的爱好,便是溜出来逛集市。 绿盏在王妃身边伺候了不少时日,虽性子外向些,但办事倒是还算妥帖,又因年纪相仿,之前相府二小姐来府上小住时,她常被派去照顾她,也算做个玩伴。 因而她见过爱逛集市的人是什么样的,眼下觉得见着了第二位。 不消一个时辰,饮花就领着她,以及那两个冷面的护卫穿行过了十几家商铺,更不消说有多少家路边的小摊。 从价值连城的金银首饰到标价低廉的消暑蒲扇,从精致包装的点心果子到油纸草草包裹的香饼……饮花什么都看,恨不得每一家都走一遍似的。 当然,她也不是全部都买——太贵的就算了。 绿盏算是看出来了,姑娘是无论贵贱、不分雅俗,全凭个人心意行事。 这点跟相府二小姐更像了,若他们遇见一定投缘。 不过饮花姑娘还是更……不羁了些。 看到她在某个招牌面前驻足良久的时候,跟着的叁人顿时心生不妙。 果然,只见这位王府座上宾正摩拳擦掌,准备一头冲进这家酒楼里。 绿盏立马拉住她:“姑娘,这家不行!” 两个侍卫齐齐挡在她面前,点头。 饮花:“为什么不行?” 绿盏狂使眼色,压低声音道:“这可是青楼啊!万万不可!” “青楼?” 饮花两眼放光。 绿盏:“……” “总之姑娘,我们是绝对不会放你进去的!” 饮花哀哀叹一口气:“还以为京城民风开化,原来也……哎不说了……” 绿盏以为她被说服了,谁料饮花忽然疾步往里走,口中道:“我今天就是要进去!” 怎么没人告诉她,做小佛主的贴身侍女,居然这么难!!! 绿盏连忙追上去,对侍卫道:“愣着干嘛!快拦着啊!”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忙应声上前,到底有功夫在身,还好在饮花踏进门之前给她捞了回来。 已经有路过的行人在往他们这里张望,酒楼里的姑娘客人也时不时地朝外看着。 他们拉扯了几个来回,饮花放弃抵抗,叹了口气道:“好吧。” 话虽如此,他们还是没有敢彻底放松,绿盏则将信将疑地挽着饮花的胳膊,壮着胆子说:“姑娘先随我们离开,我就松手!” 饮花无奈地看了她一眼:“我真不去了。” 无人相信。 被“贴身”保护了一段路,饮花终于忍不住道:“绿盏,你没发现别人都在往我们这儿看吗?” 她呆呆答:“啊,有吗?” “有,”饮花看了看她挽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这种天气,路上有几个人像我们贴得这样紧,你是真不怕中了暑热?” 怕啊! 但是!她更怕她胡来啊! 绿盏飞速摇了摇头。 饮花无语凝噎,凉凉叹口气,径直带着他们走到了斜对面一家叫“青墨斋”的商铺。 外头悬着的旗帜都与别家的明显不同,一看就是有些书法功夫在的,生生从这块喧闹的街市上辟出一块清雅之地来。 一走进去,只见里头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文房四宝,摆满了整整叁个方向的柜子。 “掌柜的,把你们这儿最好的笔墨纸砚拿来,要一套的。” “好嘞!”财大气粗的顾客总是招人喜欢,掌柜立刻应承下来,道,“不过最名贵的都在后面的库房里,姑娘可否先等上一等?” “好说,只是掌柜,不知能否让我先试用一回?” 饮花问得坦荡,掌柜愣了一瞬,应承下来。 穿过正厅,有一间面积不大的雅室,整齐摆着几张桌椅。 掌柜介绍道:“客人有这个要求时,都是在这里试的,姑娘且先去挑个坐处,东西马上取来。” 饮花很是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对身后一直跟着的几条尾巴道:“你们去外头等我。” “啊这……这似乎不妥……” “我写字的时候不爱被人看着。”饮花一脸真诚地说。 绿盏想到王妃的嘱托,还有些犹豫不决,直到又听见饮花开口。 “我是来的书斋,不是青楼,你们看犯人一样看着我做什么?” 也是…… 只要不去青楼,书斋嘛,多安全的地方! 等到几人终于被说服,退到外头等着,饮花才收起方才略带戏谑的笑意。 掌柜取了物件来,悉心地给她摆在桌上。 饮花道了谢,直接把银子给了。 掌柜接银子的手抬到半空蓦地一顿,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姑娘不是说要先试用吗?” 饮花将银子直接塞到他手上:“拿着吧。” “不是,”掌柜看了看手里的银子,又看了看饮花,局促地笑了笑,“您给的银子不够。” “……” 不愧是好东西。 有点儿贵得吓人了。 饮花想了想,从给出去的那把里又捞回来一些,坦然地说:“那这些银子当我租用一回。” 掌柜:“……” “成吗?” “……成。” 这掌柜脾气真好。 “对了,”饮花随口问,“这里后头有出去的路吗?” “有的,姑娘不走前门?” 饮花摇了摇头:“我要出去解手。” “……” 掌柜安静了一会儿,默默地回了前厅。 饮花“啧”了一声,落座,提笔正色写了起来。 绿盏一行人在外头等了好半晌,才见饮花出来,饮花却辞别了掌柜的就要走。 她忙跟在饮花后面:“姑娘,不买了?” “不买了,”饮花跟绿盏咬耳朵,“太贵了,买不起。” 绿盏:“我这儿有钱啊!” 饮花:“?” “王妃给的,可多了,说你要什么就给你买什么!” 饮花前脚刚跨出青墨斋的大门,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不早说!我们都出来了!” 81迟来 清觉寺。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寂行亲启。 由他教出来的学生,写出的字是什么样,湛空心中了然。 “你说是京中来信?” 那弟子答:“是。” “可去山下看过,饮花施主尚在家中否?” “不在了,她的家人说被京中王妃接去了。” 湛空手几不可见地轻颤了下,他将信小心拆封,淡淡的墨香顿时氤氲到空气里。 这是上好的笔墨纸张,奈何写信人似乎并没有练笔的意趣,有些行文字迹略显潦草,仿佛是在情急之下写就。 湛空看过饮花更如一团乱麻的字迹,读这封信便不多么困难。 他一目十行地读完,神色顿时严肃起来。 “勿要入京。” 这是饮花写给寂行的嘱托。 可却来晚了一步。 湛空吩咐道:“去莲泉庵请妙尘师太过来一趟。” 弟子领命,被湛空叫住。 他提笔快速写就一封书信,交予了弟子一并带上。 “越快越好。” - 几个时辰后。 妙尘与湛空相对而坐。 “住持说与寂行有关,是何事?” 湛空将饮花的来信递给她看:“岳王妃先是将饮花接去,前几日又来了一封邀寂行进京的书信,亦是要他去王府相见。” 妙尘沉吟片刻:“他去了。” 肯定的语气,就好像她知道寂行会做怎样的选择。 湛空顿了一顿:“昨日已出发,再过不多久,大约也该到了。” “他现下正在庵中住着。”妙尘忽然说了一句。 “他?”湛空面露片刻的迟疑,而后想到什么,问,“岳王?” 妙尘缓缓点了点头。 “所以王府如今只有王妃一人把持……”湛空忽然想到什么,“前些日子他们从京中返回,途中遇刺客刺杀,饮花还为此受了伤。” 两人对视一眼,思忖着其中关窍,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一些共同的想法。 异口同声道:“王妃?” 妙尘视线越过湛空,望向窗外。 不见枝上有蝉,却满耳尽是蝉鸣。 “寂行此行,恐危矣,”妙尘语气依然平静,仿佛只是在淡淡地叙述某件事,又不免让人隐隐听出几分担忧来,“饮花恐怕,也要受我们拖累。” 他本应当尚在静室思过,准确来说是思量究竟要做何抉择。 湛空没扣着信,将它给了寂行,谁料他看完就求请放他出去。 “弟子要去一趟京城,回来后任凭师父责罚。” 他是这样说的,义无反顾。 他有还俗的念头,又是为着什么非要去一趟京城不可,湛空想,该让他的母亲知道。 “寂行前些日子与我说,他想还俗。” 妙尘猛地转回视线来,面上写满惊诧,良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怎么会?”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谢弗儒找到他了?” “岳王?”湛空眉间紧锁,思忖后否定了这种可能,“寂行尚不知自己身世,岳王也从未来向我讨要过人。” 空气静默良久。 直到妙尘淡淡的声音响起:“那缘由便是,饮花?” 湛空一滞,不发一语。 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都是好孩子……” 寂行是唯一一个,从襁褓之中便被他带大的孩子,他教他经书佛理,教他为人处世,教他一切他该从自己的长辈那里习来的东西。 他们亦是师徒,亦如父子。 寂行的出身他早早知道,太显贵的人,终究无法拘在庙宇里一生。 这近二十年,湛空每一天都在为寂行的还俗做准备,他让他除了讲经论道,也同样学习如何管理一整间寺院的大小事务,包括内部人员归置,也包括与外部的通商事宜,诸如此类。 寂行也并没有让他失望,无论何事,总能处理得很好。 他天生有着过人的天赋,又多勤勉,他越是优秀,湛空便越是满意,同时又想着,他总有一日会回到他的天地。 可没有想过他是为了儿女情长。 对方还是有如他另一个孩子的饮花。 饮花尚未出世,湛空便常见她的母亲来上山祈福,他后来想,是否便是此时就已经与这孩子结了缘。 世人多重男丁,轻女子,饮花出生前备受期待,却从降生那一刻开始,注定不被她的父亲接纳。 湛空记得她,因她自小便与众不同的乖巧、漂亮,也很聪明、坚毅。但也不那么乖巧,狡黠得很的时候也有,后来常常上山,他便带着她与寂行一起读书习字。 饮花偶尔叛逆,也会趁他禅定时懒怠,大着胆子偷偷往他脸上画花猫,被抓住了便夹紧了尾巴及时认错,泪眼汪汪,好不可怜。湛空谅解的话还没说出口,又有寂行想帮她兜着,说是自己做的,于是被罚抄了许多遍“出家人不打诳语”。 佛说普度众生,他当然救不了那样多的人,只不过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积善缘,结善果。 如今这结出的果,似乎是这两个他视如己出的孩子,如同红尘里的男女一样,要走到一起。 湛空幽幽喟叹。 他是个冥顽不化的老家伙,他还需要时间,才能接受这一切。 但如果这对孩子们来说是更好的选择,他想,他已经在接受了。 - 妙尘拜别湛空后回到庵中。 那人正在她的禅房门口徘徊,见她来了,便欣喜地迎上来,走近了,又想起什么,敛起些神色退后几步,重新挂上温煦的笑意。 “回来啦。” 岳王谢弗儒,何时这样对谁以如此讨好的语气说过话。 他当妙尘会如同先前一样不予理睬,谁料她竟点了点头。 谢弗儒顿时笑意更满,道:“我得了一卷上好的柳公真迹,听闻你近来爱收藏字画,想赠与你观赏。” 他说完,满心期冀地等待回应。 妙尘却说:“谢弗儒,我这一生只求你这一件事。” 他一愣,因她会主动对他说起些话,更因她终于肯叫他的名字。 “我们的孩子,我要你保他平安。” 82公子 好不容易将信送了出去,却依然无法知道寂行那里的情况。饮花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寂行能够在这件事上听她所言。 除非她能在他来之前先逃出去,出现在他面前。 逃。 王妃明明处处悉心招待,但当她咂摸出味儿,只觉自己如今成了笼中困兽,住着镶着金边的笼子,吃喝样样有,却失去了一切自由。 绿盏也可能只是王妃派来的眼线,她并不能真正相信任何人。 关她的笼子前边埋了个暗坑,只等着有人冲着她这只猎物而来,从而掉进真正的猎人布下的陷阱。 寂行就是那只真正的猎物。 饮花当然不知道寂行身上究竟有什么,值得王妃大费周章先把她叫来这里,再诱他前来,她现在只希望,信能快些送到他手上,而他这次也能听话一些。 - 绿盏发现,自己对饮花姑娘的看法是真的没错的。 她果然真的很喜欢出去逛集市! 一连好几天,她几乎日日都要出去溜达,什么商铺都愿意进去瞧一瞧,有时也能在茶楼戏院坐一下午,就听那些说书的、唱戏的,说实话也挺有意思。 但这么连轴逛真的很累人! 见饮花又不知瞄到哪里去了,她顿时脊梁一紧,忙上前:“姑娘,姑娘,咱该回了……” 饮花只抬起食指抵在嘴唇边上,看也不看她,说了声:“嘘。” 绿盏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那是个支在巷口阴凉处的小摊。 旁边插着两支旗子,上头分别写着——“神机妙算”“再世半仙”。 绿盏嘀咕着:“姑娘难不成想去算命?我都被他们这种人骗过,姑娘可别上当!” “喏,”饮花抱着胳膊,眼底有丝兴味,“这不正有人被骗着呢么。” 绿盏正抻着脖子看,饮花却已经径直朝那儿走了过去,她忙不迭招呼着身后那两个侍卫跟上。 那“半仙”的声音逐渐清晰,传入耳中。 “小公子,你再付二两银子,我再给你一张符,回去烧成了灰拌着水喝下,我保管你姻缘顺遂,夫妻和睦啊!” “啊?还要买符啊?”小公子是背对着的,身形看起来清瘦单薄,声音也如同体型一般,就连语气都如此波折了,听在耳中还是细声细气,很清秀的模样。 “半仙”拿着把羽扇,闻言不悦地朝他晃了几下:“诶诶,公子此言差矣!方才也说了,公子这面相,恐是有个厉害的夫人,若不对症下药,恐怕要一辈子落个惧内的名声咯!” 萧浥然犹豫了一小会儿,但又实在被这半仙说得有点动心。 那家伙脾气古怪,阴沉沉得很,比父亲的厉害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行,得买! 银子都递出去了,半仙也伸手来接了,就在这时,中间忽然横插进一把扇面。 萧浥然愣住,转头看过去。 是个极漂亮的姑娘。 半仙不乐意了:“姑娘这是何意?” 饮花没看他,只是盯着这个“小公子”瞧,开口道:“使不得,他诓你呢。” “何以见得?” 半仙顿时气得也不坐着端派头了,蹭地一下站起来,“你你你”了好几声,怒道:“看你长得端端正正,原来是来砸我场子的!” 饮花并不同他辩驳,只招呼小公子附耳过来。 萧浥然犹疑一番,还是微微倾身上前,去听她究竟要说什么。 半仙在一旁口口声声:“大庭广众耳鬓厮磨,可耻!可耻!” 而萧浥然听完这陌生女子的话,忽然睁大了眼。 她说的是:“连男子女子都分不清,算出的结果又岂能轻信。” 萧浥然顿时讶异地退后两步,被身后另一个男子打扮的,看着像是随侍的搀住了。 “你怎么知道!” 饮花微微挑了眉,淡笑了声:“公子出门在外,可要擦亮眼,识人不清可要吃亏。” 饮花说到底起先真的只是想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顺手帮个人的事儿,倒也不是要砸人的场子。 结果观望着观望着发现,这被骗的应当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举手投足看起来颇有规矩,但又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 或许帮她一回,之后能请她帮上自己的忙。 饮花故作潇洒地离去,耳中只听见那公子,哦不,是那小姐,她对着半仙说:“我不买了。” 那位神机妙算的半仙此时正骂骂咧咧,气得恨不能追上来跟饮花打一架,但看到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壮汉,顿时又畏畏缩缩,只好作罢。 饮花特意放缓了步子,等着那小姐追上来——大户人家的小姐,被帮了忙大都想着要以某种方式回报,大概率不会这么轻易放她离去。 还没等来人,袖口就传来一股拽她的力气。 饮花低头一看,不是绿盏的手又是谁。 “怎么了?”饮花问。 她还觉得奇怪呢,绿盏这话比她还多的,怎么好半天也没吭声。 “姑娘,那个,那个是……” 绿盏一言难尽的模样,把饮花都弄得紧张起来:“谁?” 就在这时,一串脚步走近。 “姑娘请留步!” 饮花转身,那位作男子打扮的小姐果然追了上来,也不特意伪装声音了,更清亮几分。 饮花朝她颔了颔首,却见她突然转了视线。 “绿盏,还不快给我介绍这是哪家的小姐,我怎么从未见过?” 饮花:“?” 绿盏支支吾吾地小声道:“二小姐,不是,回禀皇后娘娘,这是我们王妃前几日请来的贵客,饮花姑娘。” 饮花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犯了耳疾。 “慢着,你说这是谁??” “这是我们王妃的小妹,相府二小姐,当今的皇后娘娘。” 饮花:“……” 83擦肩 这个个子比她还要稍稍低一些,面容稚嫩,像市面上最精致的那一款陶瓷娃娃,看起来比她还小的一个小姑娘,居然是当朝皇后?! 饮花有点懵了。 本来想找个大腿抱抱,好帮自己逃离王府,现在是找到了,结果是始作俑者的亲妹。 有没有人来告诉她,这腿究竟是抱得还是抱不得。 …… “原来是姐姐的客人,多谢姑娘了,请问尊名是哪两个字?” “朝饮花上露,饮花。” “夜卧松下风,”萧浥然喃喃接了下半句,而后露出个明媚的笑来,“真是好名字,唤我浥然便好,渭城朝雨浥轻尘的浥。” “对了,我姐姐的闺名与我只有一字不同,取第一个‘渭’字。” 饮花也夸回去一句,又说:“不过直呼娘娘闺名,似乎不妥……” 萧浥然本想再说点什么,但一想到自小身边的人就是毕恭毕敬地对待她,从不敢越距一步,如今成了皇后,就更没人敢对她轻松放肆一点,绿盏在伺候过她的丫头里已经算不那么拘着的了。 看来饮花姑娘也没有不同。 她心里凉凉叹了口气。 这时忽听饮花开口道:“不过娘娘若是喜欢,私下里我们以名相称也好。” 看到对方一瞬间亮起来的眼睛,饮花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 贵人们有个毛病,就是习惯被捧着、尊着,不能有大不敬的言行,这位新皇后似乎并没有。 饮花从她的神情中读出些许落寞,以及很快的释然,想必是习以为常,但应当也期待有人能不那么相距甚远地真心相待。 “天色将晚,我也该回宫了,”萧浥然面露无奈,语气歉疚,“饮花姑娘,我过几天派人来姐姐府上接你去宫里陪我说说话,好吗?” 饮花:“不如就今天吧。” 萧浥然呆住:“啊?” - 绿盏跟着饮花进宫,两个侍卫将人送到宫门,便自行回王府向王妃禀报。 到府门时,一辆马车正慢慢停下,他们履行职责上前盘问。 车夫嘴笨,见他们还配着刀就更害怕了,连连摆手,指了指车里。 车帘这时被掀开,一阵风跟着松阔的僧袍卷来,带着淡淡的檀香。 他们对这张脸还有印象,上回来过府上,临走前,王爷还亲自送了好一会儿。 他跟饮花姑娘似乎是一道的,叫什么来着。 “贫僧寂行,求见王妃。” 是了,寂行。 他们抱拳回了个礼,立刻回府通禀。 先是将饮花姑娘去了皇宫的事说了一遍,王妃的神情教人有些捉摸不透,他们心间惴惴,继续说了寂行在门口求见的事。 他们是看惯了主子脸色的人,顿时察觉到王妃在听见这事时,表情比方才松快了些许。 “把人带进来,你们就下去领赏吧。” “是!” 再见到寂行之后,两人的态度更恭敬了几分。 寂行神色淡淡,看不出悲喜,朝他们颔了颔首,便跟在后头踏进了大门。 上回走这条路,有人在耳旁小声地喋喋不休,说这里真好看,花草树木的品类怕是比清觉山上还多,他还低声告诫她少说几句。 如今没了她的声音和那人在旁,竟顿生出了些许物是人非之感。 不过还好,她也正在这里,也不知道伤好得怎么样了,他们已经好多天没有见面。 不知不觉穿过重重庭院与幽长的廊道,抵达了这座王府的主人所在之地。 王妃高坐堂上,并没有如上回一样迎上来,只是微微含笑着望着他。 “拜见王妃。” 许久没有回音,寂行望过去,只见王妃依然那样注视着他,似乎有些出神。 须臾后她终于开口道:“寂行师父来得很快,一路多辛劳。” 寂行面无波澜:“王妃有何吩咐?” “不急,师父先稍作休息。” “寺中杂事缠身,替王妃解难后,贫僧才好回寺处理诸多事宜。” 王妃勾唇笑了笑,起身走来。 “看来寂行师父是贵寺顶重要的人物了。”她带着笑意轻快道。 话中微微带刺,寂行垂首:“贫僧并非此意。” “师父过谦了,”王妃不在意地说,不知想到什么,兴味又起,“既说到此处,还有些东西想向师父讨教一二。” “讨教算不上,王妃请讲。” “听闻京中寺院如今限制颇多,大有零落之意,不知清觉寺可好。” 寂行道:“谢王妃挂怀,尚可。” 王妃慢慢踱着步,对他的回答不甚在意:“我朝历代先帝,无一不以佛家为尊,而今骤然跌落神坛,想必比起先前,大有不同。” 寂行只是低垂眉眼,声音平缓:“我寺众僧人,有佛可念,有斋可用,有水可饮,有屋可蔽,有榻可眠,不求外物。” 话音刚落,忽然听见几声笑,寂行抬眼,对上王妃的眉眼,笑意虚虚地挂在她脸上,未达眼底。 “我当佛家心怀天下,原也只是念一间僧寺的得失。” “不知寂行师父来的路上,可有留心沿途风光?” 说完也并不等他回答,继续道:“想来师父心有挂碍,未必有心看一看。” “无妨,我带你去。” - 夕阳悬在西边天际,街市上却依然有不少人,甚至因着傍晚时比白日更加凉快,路上的行人不减反增。 寂行透过车窗看着外头,望见人们的热闹非凡,忽听王妃说:“新帝将开市时间往后延了一个时辰,故而商市繁荣,往来百姓络绎不绝。” 寂行沉默不语,他至今依然不知道王妃为何要带他走这一趟。 不可能只是为了让他仔细领略一番京城的繁华。 直到他的视线里出现一个手持钵盂,正在路边化缘的僧人,心头才猛然有如钟槌触击。 事实上除了喜好四处云游的僧人,大多数寺院的僧徒已经不会再去挨家挨户地化缘,只因寺院待遇优渥,几乎人人可以自给自足。 更何况是京城。 马车往前一直行进,先前看到的僧人已经落在后头,寂行却在不久后又看到了第二个、第叁个…… “我朝僧人多少年都没有以化缘为生,而今沿街乞人,有几个不是出家人?”王妃说。 寂行不言,王妃又下令车夫转去几间寺院。 百姓爱去寺庙进香的喜好难改,但频率已经远不如前,除了最大的叁两间寺,其余的庙宇多多少少都不约而同开始面临颓势。 与清觉寺一样。 走完一圈,街市上已经燃起了灯火,王妃终于命令打道回府。 寂行问:“王妃称身体不适,才要我前来开坛诵经,而如今之举是何意?” “我是有不适,”王妃看着他,透过他又看到了另一张有几分相似的面孔,她嘴角垂着,而后淡淡地勾起一点,“是块陈年心病。” 寂行不卑不亢地回以视线,王妃便笑了笑,移开眼,侧头看了眼外头的烟火之地。 “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是否想为天下佛家弟子做些什么。” 她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掩在帘外,显得有些遥远。 寂行沉吟片刻,道:“贫僧也不过是个出家人,能做些什么?” “若你不是呢。”王妃回头道。 寂行闻言抬眼,只听她又开口。 “若你不该只是一个出家人呢。” 84世子 寂行随着王妃回到王府,兜兜转转似乎到了一间书房,脑海中还盘旋着她最后那两句话。 除了很小的时候,看见香客中有父母孩子一起来的,会不自觉心生艳羡,从而想到:为什么我的父母不要我呢? 之后这个想法随着年岁的增长,就渐渐不再频繁占据他的脑海,他逐渐忘了自己也曾有过父母,只把自己当作寂行。 而这迄今仍是寂行面临过的最难解的问题,他曾以为自己将毕生找不到答案。 如今似乎答案近在眼前,他却不敢去听,无法深想。 “这是他的书房,不喜欢我进出,可我偏要进。”萧渭然的视线静静逡巡一遍这间屋子,最后落到书桌旁的画筒内,淡淡说。 她信步走过去,葱白的指尖在卷起的画卷上轻轻扫过,而后在最靠边的那卷停下。她微微偏头,瞥了寂行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漠然地将那卷画抽出,以谈论天气似的平淡语气说:“上回你离京,刺杀你的人是我派去的。” 寂行唇缝绷成一条直线,半掩在袖中的手渐握成拳。 “那王妃应该也知道,他们没有伤到我,受伤的是她。” 萧渭然听见他冷硬的声音愣了愣,带着些微嘲弄地笑起来:“看来我的决定是对的,只要她在这里,你就一定会来。” “她在哪里?” 从入府的第一刻起就想问的问题,在嘴边盘旋了许久,现在终于可以被顺理成章地提起。 “放心,我对饮花姑娘很好,有求必应,”她向寂行走过来,口中漫不经心道,“只是她此时不在府中。” 不在府中。 寂行脑中已经浮现出一间昏暗脏乱的狭小屋子,她或许正被绑着关在那里也说不定。 既然王妃的目标是他,那么她就是那个诱饵,至于诱饵的下场,谁在意。 至少设下陷阱的人不会。 寂行已经在心里预设了不大好的局面,并隐约给王妃界定了恶人的身份。 聪明的恶人,仅仅只谋面一次,便能觉出饮花对他来说的不同。 “她在哪里。”寂行压抑着要喷薄而出的怒气,重复一遍。 萧渭然玩味地挑起眉,抬手将画轴置于他眼底。 “这是你母亲的画像。” “你母亲的身份,饮花的下落,你只能选一个。” 她如同高高在上的决裁者,冷眼宣布游戏规则,试图看到他在两个选择之间痛苦、挣扎,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愉悦到自己。 然而寂行只是紧紧凝视了她几秒,从中只读出端庄之下的些许疯狂偏执,果断开口:“还请王妃,告知她的下落。” 这个几乎不假思索的回答令对方有片刻的怔愣。 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萧渭然不很真切地笑起来,她利落地收回手,将画轴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眶不知何时起泛起了红,晶莹的微光在烛火下折射出几点夺目的亮。 “你跟他真像。” 寂行对这句无所指的话未发一语。 而王妃笑意渐敛,低头摆弄着手中那卷未被抉择的画,云淡风轻道:“早在你刚出生的时候我就杀过你一次。只是没想到你命大,竟然能活到今天。” 她抬眼,下颌也抬起来,睨着他:“你不问我为什么上回要杀你,二十年前要杀你,也不问他是谁。凭你的聪明,应该已经猜到了一半。” “我无父无母,今后也不会有,”寂行说,“他们是谁,我不关心,王妃究竟为何要杀我,我也不关心。” “不过既然王妃能留我至今,想来还有用得着寂行的地方。” 萧渭然抬了抬眉:“倒有几分聪明。” “请王妃直言。” “王府的世子之位,你坐是不坐。” …… 寂行不能说是惊讶,乃至有些许惊吓了。王妃想杀他,多是因着他的身世,一转眼又…… 他多有困惑,也将这困惑问出了口。 “你本就是他的儿子,照说叫我一句母妃也没错,”萧渭然一顿,“这你应该已经猜到了。” 她没从寂行那里得到什么反应,于是接着开口,只不过声音更沉了几分:“把你认回来不是我想要,是王府需要。” 寂行觉得有些可笑:“需要我?” 萧渭然瞧他一眼,笑了笑:“准确来说,是需要一个世子。谁叫你命大。” “……” “皇帝的手腕你也见到了,先帝刚去,他就敢改制推商,这你比我更清楚。” “他是匹狼。” “他已经获得了近半数朝臣的支持,比料想的更快。我父萧相,政见与新帝多有不合,虽有门生,长远看来却不敌,而你的父亲——”萧渭然径直摊开说,“岳王,他一向无心朝事,只想着……算了,总之——” “我需要一个筹码。”萧渭然坦然地看着寂行。 寂行:“王妃的意思,是要我入官场?” “是。” 萧渭然说完,就见面前这人像听了什么玩笑话,但还秉持着出家人的仪态,只露出些微未向心里去的笑意。 “我不过出家人,读的经书教的是普度众生,而非如何中举,我离官场千万里之遥,王妃是否太过抬爱。” “这些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安排,你若答应,也自会有人来教你修习国事,至于王府凭空多出个世子,对外只说你自小身体不好,送去庙里养着了,没什么奇怪的。” 寂行认为有必要告诉她:“现在的皇上见过我。” 萧渭然一顿:“这岂不是更好?” 事情发展到现在,寂行只觉得一切都在朝令人难以置信的方向走,而现在的他并没有更大的权力来说“不”。 寂行沉默半晌后说:“我要见她。” 萧渭然抬了抬眉,戏谑道:“可以,明天。” “在这之前,我给你时间好好思量,是要做式微的佛门子弟还是衣食无忧的王府世子,这应该不难选。” 85返还 饮花第二次进皇宫就是跟在国母后头,按理说怎么也该雄赳赳气昂昂,被恭恭敬敬地迎进去,然而实际情况却是—— “嘘!”萧浥然掩住饮花的嘴,将她将要出口的问话堵了回去,朝马车外使了个眼色。 眼下到了宫门,侍卫正在盘问。 萧浥然带出来的贴身丫头叫绕溪,还算机灵的一个小丫头,将皇后的令牌在侍卫眼前晃了一圈,说替娘娘采买的东西都带回来了,耽误不得,速速放他们进去。 侍卫有些犹豫,朝紧闭门帘的马车里多看了两眼,有要看一下车里的意思,被绕溪骂了回去。 紧接着车帘敞开个小口,一只手伸进来摸索了一会儿,把一直摆在门口的几包吃食拎了出去,随之响起她的声音:“瞧好了没,是不是买了什么也要一一查验?” 侍卫连称不敢,抬手招呼赶紧放人过去。 他们就这么进了宫。 车厢里,饮花跟萧浥然大眼瞪小眼。 萧浥然清清嗓子:“也不总是这样。” 饮花:“哦哦……” 事实证明饮花这就表示理解还是太早了,原先当皇后乔装成这样只是为了行动更加便利,不过瞒一瞒外头的侍卫百姓,原来也不全是。 还瞒了皇帝啊。 饮花蹲在屏风后头,跟绿盏面面相觑,愣是没想到事情是怎么发展成这样的。 好在屏风上挂了衣裳,长长垂挂下来,增加了不少安全感。 …… 虽不合时宜,但此情此景,着实像极了话本的抓奸场面,幸而皇帝进来前还有人通报了一声,能让她们有时间藏到这个角落里。 不过皇后就没那么幸运了。 屏风隔开的另一边和这里一样,安静得仿佛一个人也没有。 这么静了一会儿,饮花听见萧浥然的声音:“皇……皇上怎么来了,哈哈……” 这没底气的语气,表情估计跟在马车上告诉她“也不全是这样”差不多吧,饮花两眼一黑,心里默默为她祈祷。 这时,自打进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的皇帝终于发话了。 “一天没见,皇后这是准备跟公公们抢食了?” 萧浥然:“……” “怎么会呢,哈哈,我就是好奇,穿着玩儿玩儿……” 谢裕骞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好,那就穿个叁天吧。” 他说着走出去:“皇后私自出宫,禁足叁天,立德殿宫人罚俸叁月,再犯再罚。” 顿时响起一片惶惶不安的应声。 饮花又蹲了一会儿,腿麻了,但没再听见什么动静,除了萧浥然长长的叹气声。 她估摸着皇帝已经走了,但自己暂时动不了,还是萧浥然猛地想起来她,和绿盏一起给她扶了出去。 被皇后搀着,饮花怕折寿,可以站稳了就立刻行礼道谢,给萧浥然整得有点惆怅。 “不是说私下不跟我讲这些虚礼么,罢了罢了。” 萧浥然叫来宫里的其他人,说:“他罚的俸禄我补给你们,跟上回一样,都去绕溪那儿领,听见了吗?” “是——” “退下吧。” 饮花有点目瞪口呆了。 新帝登基还不过一月,皇后这就溜出去看来不止一次了,接下来她看萧浥然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敬佩。 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那她还怎么出去??? …… 萧浥然见她似乎在发愁,开口道:“饮花,你想什么呢,担心我吗?没事儿的,就算禁足我也能带你在宫里玩儿,也很有意思的!” 饮花回神,想了想说:“王妃娘娘还有事找我,若留久了恐把那头的正事耽误了。” “不怕,我写个信派人送出去给姐姐就行,”萧浥然碰到饮花略带怀疑的眼神,顿时炸毛,“别不信呀!我好歹现在是皇后,送个信有什么难的!” 饮花本打算先来这儿,第二天找个借口出宫,出去把绿盏甩开就行,没那俩侍卫寸步不离地看着总归更好跑。 几天过去了,也不知道寂行收到她的信没有,现在怎么样…… 饮花在生平睡过的最好的一张床上过了一夜,却没睡得多好,到后半夜才带着满腹心事睡去。 第二天睁眼,饮花发了会儿呆,神思还没清醒,慢吞吞翻了个身,绿盏正蹲在她床边幽幽地看着她,盯得饮花下意识往后一缩。 “姑娘醒啦!” “……现在醒了。” “太好了,王妃来信,派人来接我们回去了。” 萧浥然允诺的信还没送出去,她姐姐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来了。 派人来接…… 这还怎么跑? 后来饮花发现是她自己想多了,现在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她现在连皇后寝宫都出不去,更遑论出宫。 立德殿现在一只苍蝇也放不出去,传个信也就已经很不错了,萧浥然也没跟皇帝说过带了人回来,显然不能让她们堂堂正正地离开。 绿盏担忧地说:“那怎么办……” 萧浥然想了想,派人去跟盯着她禁足的侍卫说要见皇上。 这个时辰还没到上朝的点,但谢裕骞一向起得早,这会儿约莫已经起了。 过了一会儿,侍卫回来传信,说让皇后娘娘去陪他用早膳。 萧浥然拍了拍饮花的肩:“放心,我搞得定。” 饮花见她壮士断腕般地孤身前去,平静地对绕溪说:“能放心吗?” 绕溪见怪不怪,肯定地点了点头。 萧浥然是揉着肚子回来的,神色倦倦,绕溪怕她受了什么委屈,忙上前问:“娘娘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没事,”她打了个嗝,“就是吃太饱了,犯困。” “……” “饮花,你跟绿盏可以走了,不过我会派绕溪跟你们一起去。” 绕溪:“是要奴婢去王妃府上办什么差事吗?” 萧浥然摇摇头:“我跟他说是要派人出去买做贵妃红的食材,你得跟着去顺路买回来。” 绿盏好奇道:“这些东西御膳房没有吗?” “笨,我跟他说我事必躬亲,最起码要我宫里的人亲自才买,才能显出足够的诚意,要不你们怎么出去。” 绿盏恍然大悟地“哦”了几声。 饮花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说:“娘娘这里是上火干裂了么,可以叫人做点蜜梨膏。” 萧浥然愣了愣,颊上登时浮出一片红晕,随口说:“嗯嗯。” 饮花不疑有他,又听她说:“你等等,帮我捎封信给我姐姐。” - 出宫与进宫差不了多少,侍卫换了一批人,但显然是认得绕溪的,见了她的令牌,稍微问了几句就放过去了。 距宫门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一辆马车停靠了许久,驾车的是那两个眼熟的王府侍卫,饮花绿盏在这里换了车,绕溪则按她的任务往集市去了。 侍卫见到饮花还挺热情,虽然跟着饮花姑娘到处跑也很累,但比一直看守王府哪儿也不许去有意思。 在他们一个劲儿跟饮花聊天的时候,饮花敷衍地应和几声,实则盘算着该怎么跑。 努力了一回,白折腾了,到头来还是这几个人把她看得死死的,饮花一头靠在车厢壁上,心累地闭上了眼睛,外头的侍卫还在一唱一和地说着什么。 “对了,上回跟姑娘一起来过的师父也来了,你说巧不巧……” 他说到一半,后背忽然掀起一股凉意,两人回头,只见饮花姑娘忽然探出头来。 “你们说什么?” 放大的美貌近在眼前,两人顿时变得吞吞吐吐,饮花没耐心地直接道:“寂行来了?” “嗯,昨日刚到呢。” “具体什么时候?” “我们送完姑娘回府,就在门口遇上的。” “……” 老天真会跟人开玩笑啊。 饮花道了谢坐回去,微垂着头快速思考起来。 寂行来了,那么就说明王妃的初步目的达成了,她昨天刚进宫,今天王妃就一大早派人来接,说明要么是她急着要自己回去当筹码,要么这是寂行的要求。 他来之后发生了什么,王妃究竟想要做什么,寂行对她有什么用,他现在好么,安全么…… 或许是没睡好的缘故,饮花此刻脑中一团乱麻,但却又无比清醒。 绿盏开口道:“姑娘想起了什么开心的事?” 饮花回神,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是挂着笑的。 她担忧、惶惑,为他的不听话微怒,但也终究还是为他的到来欢欣。 寂行。 她有点太想他了。 86亲吻 即便再想见他,回到王府第一件事,还是要先去拜见王妃。然而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一阵激烈的争吵。 争吵的内容听起来不是什么可以听的话,绿盏说:“姑娘,我们去偏厅等吧。” 饮花点点头,忽略掉零星钻进耳中的字眼,压下心头掀起的波澜。 “王爷王妃平常不会这样的。”绿盏边走边说。 饮花含糊地“嗯”了声,低着头整理思绪。 “诶,姑娘你看,那是不是……” 饮花突然意识到什么,抬头。 紫藤这几日越长越盛,挂下来的长藤在眼前交织出错综的紫色花海,她的视线跌跌撞撞越过长长的廊道,抵达另一端。 他也不知是从何时起站在那儿的,同样安安静静地望过来。 饮花就这么一步一缓,直到驻足下来,只剩视线还在义无反顾地向前奔走。 绿盏在说着什么话,但都已经有些模糊,她的感官几乎立刻跟着脚步一同停滞下来,只留下某些最初级的感知。 花,好香,蝉鸣,很吵,空气滚烫着,热意扑面而来。 他离得好远,但如果跑过去,很快很快,他就触手可及了。 饮花不由自主地迈出一步,身后忽然传来几声殷切的呼唤,将她从这种状态里叫了出来。 王妃的贴身侍女在她面前站定,也阻挡了她离弦的视线,说:“饮花姑娘,王妃让您去一趟。” 饮花还没完全反应过来,下意识发出个疑惑的鼻音,而后道:“吵完了?” 贴身侍女顿时像听了什么不能听的话,睁大了眼,绿盏小声叫了叫她的名字,饮花一愣,回过神,改口说:“好,就来。” 侍女先原路返回,将面前的地重新腾出来。 寂行还站在那里。 他们还没有说好久不见,也来不及告别,饮花最后看了他一眼,默念先办正事,转身离去。 到了地方,饮花不由看了王妃好几眼。 仪态端庄,发不乱髻不歪,更没有面红耳赤的模样,浑然看不出刚结束一场争辩。 她把萧浥然的信拿出来交给王妃,后者看了一眼信封就收了起来,只对她说:“见到了?” 饮花领会了一下意思,没打哑谜,如实道:“只远远打了个照面。” 王妃点了点头:“去见他吧,想必你们有话要说。” 饮花豁然抬头。 “怎么,很惊讶?”王妃微微笑说,“我确实是请你们二位来帮忙的。” 饮花同她对视片刻,行礼退下。 走到门边时王妃的声音才又响起来。 “他或许会告诉你一些事,不过在那之后有些东西他能给你,有些不能,饮花姑娘,你也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王妃显然与她不同,话里话外都在打着让人不大能听懂的哑谜,不安感随之暗暗涌来。 饮花没继续问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绿盏留下向王妃汇报这两天发生的事,饮花独自一人沿着那条廊道回去。 于是她发现,路的尽头,他依然站在那里等着。 什么烦恼啊担忧啊,方才还沉沉压在心头,在见到他的瞬间几乎立刻化为乌有。 饮花也不拘着自己的性子了,步子越迈越大,越走越快,直到后面索性不顾一切地跑起来。 紫藤不大懂事地阻挡了她的步子,不经意间打在脸上还有些轻微的疼,不过饮花也顾不得这些,朦胧间只见与此同时,寂行也朝着这里阔步走来。 他们终究没有任何逾矩之处,只傻站在对方面前一言不发。 饮花跑了一段正喘着气,寂行的胸膛也微微起伏。 寂行先开口:“过得好吗?” 饮花点头:“你呢?” 寂行也点头,接着两人就像同时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就这么傻乎乎地看着对方,盯了一会儿又不约而同地都笑起来。 饮花:“好傻。” 寂行不否认,正色道:“我有事要告诉你。” 饮花其实现在不大想听,她总觉得有什么会在那之后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她依然点了头:“好。” - 他们最后进了饮花住了好几天的小院,寂行看了一圈她的房间后,大致相信这期间王妃待饮花还不算太差。 见他不知在看什么,饮花望着他线条凌厉的侧脸,开口:“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寂行有些发懵:“什么信?” “……让你不要来的信。” 饮花从他茫然的神情里得到答案,暗暗叹了口气,心知大约二者失之交臂。 寂行果然说没有见到过,顿了下又补充:“即便收到,饮花,这次我恐怕不会听你的话。” 饮花凝视他片刻,抿着的唇角渐勾起弧度,她含着笑,没有任何愠怒的意思。 寂行:“在笑什么?” “笑你傻得要命。” 寂行眉头舒展,面上也浮现出一个包容的笑,并不与她争辩,只是沉静地望着她。 他就是在这时看起来离人很近,又很遥远起来。 饮花说:“你是有什么要跟我说么,寂行。” 她比自己想的更为敏锐,寂行嘴角放了下来,眼睫微敛,点了点头。 饮花:“我在听。” 这种事放在别人身上算是天上掉馅饼,如王妃所言,做和尚还是做世子,这对任何一个普通人来说,都太好做选择,但于寂行而言,实在是——也不算难选,只是与常人相悖。 他没有任何要隐瞒的地方,就这么将所有的事向饮花和盘托出。 包括他的身世,以及王妃与他的谈判。 饮花听他极其平静地叙述完一切,错愕良久没有出声,但同时发现,寂行是这个身份,竟也并不违和。也就是这时候,她想起刚才离开前,王妃对她说的最后那些话。 她说有些寂行能给她,有些不能,要做选择的不只是寂行,还有她。 凭借这些年识人知事的经验,饮花大致领悟了那几句话的言外之意。 要留在他身边,看着他之后娶妻生子,还是知情识趣,自觉离开,这大概是王妃为她准备的选项。 过了好一会儿,她找到自己的声音:“那你是怎么想呢,答应她吗?” 寂行早已有了决断,却问:“你希望我怎么选?” “我无法替你做决定。”饮花说。 “但我想听你说。” “……” 寂行低头看着她,等待回答的间隙里,袖中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拨着念珠。 她默了半晌,抬眼,眼睛很亮:“我们如今有云泥之别了,寂行,不过我还要先恭喜你呢!还回去做什么和尚,从此就是尊贵的世子了,这多好,答应她吧!” 念珠卡在不知名的地方,寂行倏地心口阻滞,张了张口,却一时间没说出什么话来。 饮花盯着他瞧了会儿,忽然捧腹笑了起来。 “你以为我会这么说吗?”饮花说,“好可惜,你从小时候开始就没甩掉过我,现在也一样。” “你留下做世子,我就缠着你跟着吃香喝辣,你要回去做和尚,我就回去接着做我的小佛主,”饮花走近,语气轻松而认真,“我不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可不迁就你的心意。” 寂行的视线安静而专注,教人后背发紧。 饮花:“是你要听我的答案的,我说了,你生气也晚……” “了……” “了”字最后被他的肩膀轻飘飘兜住,心跳空了一瞬,而后越发激烈地跳动起来。 饮花被他突如其来的拥抱弄得愣住,呆呆地任他这么将自己圈在怀里。 嘴唇抵在他的肩上,鼻间兜兜转转尽是他身上令人安宁的香,饮花的舌头开始有些不听使唤,她麻麻地叫了声:“寂行……” 寂行没说话,下一秒把怀抱又收紧。 …… 饮花这下突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先离开,知道么,我会想办法送你走。”寂行忽然说。 饮花从他的怀抱里退出来:“什么意思?” “她不会允许我选择回去,我没有余地。在确保你的安全之前,我不能对她说不,”寂行说,“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你不该受我的牵连。” 饮花的脸色也跟着沉下来,走近,踮了踮脚。 寂行顿时成了动作最不机敏的人偶。 一触即离的是两片柔软的唇瓣,绵绵的触感伴随着少女的馨香,而她倔强地仰着脸,颊上带着不自觉泛起的红。 日头正好,亮光斜斜铺进这间屋子,饮花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唇瓣在光下红得惹人怜爱。 寂行头脑发懵,迟钝地回味起这个吻来。 给予他亲昵的主人却急于向他求证另一件事。 “现在也与我无关吗?” - 应该快完结了家人们 87旧事 岳王是在饮花的住处找到的寂行,正见到他们双双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他小心地出声,两人便同时看了过来,隐约间自己顿成了不速之客。 他们先跟他问了安,岳王跟饮花寒暄了两句,随后转向寂行,语气越发小心:“寂行……有时间么,我想找你说会儿话。” 寂行看了看饮花,得到后者一个肯定的眼神,而后答:“好。” - 书房。 白日里的书房比夜间多了几分议事的庄重感,身份的突然转变让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至少岳王是。 寂行却不见有何波澜,他看着岳王的视线仍同从前那般,甚至更加漠然。 岳王思索了一番开场白,开口道:“王妃对你和饮花姑娘多有得罪,这是我们的不好,我替她向你们赔不是。” “哪里不好?”寂行冷不丁问。 岳王愣了一下,说:“所有,所有让你们感到不适的地方,都是我们不好。” 寂行极淡地笑了下,不置可否,没接下文。 谢弗儒被这个儿子的态度冰得拿不准主意,无所适从地搓了搓手掌后,他先叫了人去泡壶茶来。 吩咐完差事,才觉得空气通畅了。 他说:“或许,你要不要听听我与你母亲的事。” 寂行没说话。 谢弗儒看了他的脸色,默认他愿意听下去:“二十年前,我去嵇州的佛寺为国为皇兄祈福,小住了一段时日,这期间与你母亲相识。” “她腹有诗书,为人纯善,我们讲经论道,之后……自然而言地在一起了。她还俗后,我……” “还俗?” 寂行总算流露出一些惊讶的神情,紧蹙的眉头、紧绷的嘴角无一不在说明他听闻此言只觉荒谬。 在小辈面前提起此种可以称为风流韵事的过往,谢弗儒脸红一阵白一阵,稍稍平复后继续道:“我等她还俗,带着她在山下改了居所住着,就是那时候有了你。” 寂行紧了紧两颊,手掌不由蜷了起来。 “我们在嵇州过了最高兴的一年,你出生后不久,皇兄召我回京,我那时只想着带你和你母亲回京,再重新正式办一回过门礼,但没想到……她会派人来阻拦。” “早在你出生时,我就杀过你一次。” 寂行脑中无端浮现出这句话,两相联想,轻易就能联系到一起。 “所以你跟她,”寂行顿了顿,他还不能适应这个词,“我母亲,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你已经有王妃了,是吗?” 不想承认,但不得不。 谢弗儒点了头。 他同萧渭然成婚时并没有更多情谊,不过算是家世的锦上添花,就算不娶她,父皇也会再将其他高门小姐指给他,而他那时也没有倾心之人,接受得顺理成章。 他的新王妃,从年轻时就不大好相与,性情不够婉转,也不算多外露的强硬,相比之下,萧渭然更擅长绵里藏针,时不时刺你一下,正中要害。 她比他有志向,也比他更能打理好整座王府的事务,谢弗儒不止一次想过,她若是个男子,必定会比他有作为得多。 他们太不相同,他志不在官场,寄情山水、舞文弄墨,这是谢弗儒更偏好的生活,也是他的父皇、皇兄,许许多多的人期盼的样子。 他如他们所愿,于是更难与这样一个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女子坠入爱河。 谢弗儒尊她,敬她,却偶然间在千里之外,爱上了一个与自己相投的另一个人。 人心无法自控,心动时还算年轻,初初体验过之后,头一回真正尝到了成家立业是什么滋味,大有春风得意之感。 因而回程发生的事格外突如其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在杀手来势汹汹的那场打斗中,妙尘和他们刚出生几月的孩子不知去向,而谢弗儒受了伤昏迷,醒来时却已在京城府中,这些事皆是后来才知晓。 他被拘在京中很久,其中有岳丈宰相大人的助力,等好不容易再去到故地,那时妙尘已经做回了妙尘,至于他们的孩子,不知所踪,或许已经死了。 再往后,他再去到莲泉庵,妙尘也不愿见他,就算见,也不复从前。 饮花父亲身上的那块玉佩,是谢弗儒作为父亲,送给寂行的第一个见面礼,那也是多年以来他找到的第一个线索。 这孩子来到这世上,还没有长大,他心中有许多数不清的愧疚。 他想呢,如果孩子还活着,他得对他好啊。 而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呢,长得很好,品行端正,哪里都挑不出错来。并且跟他的母亲一样,遁入了空门,也跟他的母亲曾经一样,被红尘吸引。 不过饮花姑娘该是比他好了千万倍。 年岁摆在面前,许是因着这个的关系,近些年越是早前的事情他就记得越清晰,但他没有把记得的每一个画面,每一件小事说给寂行听。 那是段不长的时间,却足够组成他人生最珍贵的段落。 谢弗儒将这些段落精简着讲给了寂行,得到的回应只是一室沉默。 他鼓起勇气,也不知是在跟谁发誓:“我会保护好你们的,这一次。” 寂行垂眸听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眼皮动了几下,终于抬眼。 “那就让她走。”寂行说。 谢弗儒知道他指的是饮花,忙不迭应下,又试探性问:“那你,你觉得王妃她的建议如何?” “你知道?” “我也是才知道。” 才同她吵了架。 但不得不承认,他有部分赞同她的主意,至少在让寂行做回世子这件事上。 “如果真可以选择,”寂行没留情面,冷冷道,“不敢苟同。” - 萧渭然让绿盏下去后,又处理了管家临时回禀的几件家宅事,忙了一场坐下来,这才想起萧浥然的信还在身上。 她派人去接饮花回来时,叫人送去的信里隐晦地问了近来皇帝动向,妹妹应当是给了回复。 萧渭然拆了信封,却见纸上只透着少量的墨痕。 打开信纸,上头字迹寥寥,只写着—— “姐姐,我觉得他会是个好皇帝。” 88紫藤 盛暑午后,谢弗儒踏进王妃的院子,得到她正在小憩的消息。 他想了想,说:“无妨,我只是进去看看。” 王爷不常来探望,侍女欢天喜地地给他让了进门的身位。 王妃的房间里也有紫藤香,有几枝剪了下来,就插在屋中的白瓷瓶,煞是好看。 谢弗儒放轻了步子,生怕将人吵醒,哪怕他的确是有事要说才来找她。 带着暖意的风卷得帘帐微动,榻上那人正侧躺着,背对着自己,想来正是好梦。她的身影不甚清晰,谢弗儒这么站着,不觉过了好一会儿。 半生怨偶。 何必,何必…… 他心头五味杂陈,决意先行离开,待她醒了再来,方才转身,忽听帘帐内传来她的声音,带着薄薄的倦意,话却不怎么好听。 “王爷今日怎么贵步临贱地。”她没转过身,只仍是背对着他道。 谢弗儒被刺了一下,开口:“渭然,一定要这么说话吗?” 空气静默了片刻。 “有何事,请王爷直言。” “寂行那件事……非要如此不可?” 萧渭然冷笑了声:“哦,王爷原是来质问我的。昨日不是已经吵过了么,今日要还想吵,等我睡够了再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谢弗儒自知向来说不过她,闻言语气也急了一些,“我知道我没有资格要你做什么,但你……你不能用这样的手段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一阵风动,帷帐忽然被掀开,萧渭然坐起身直视着他,满面怒容。 “逼他,”她冷笑道,“我让他认祖归宗,坏人我来做,你偷着高兴就行了,还来质问我?谢弗儒,不觉得你太虚伪了吗?” 他见不得光的私心被一语道破,谢弗儒不由垂下眼,从她的视线里逃开。 他吞吞吐吐着说:“我、我是对不起你,但……” “你是对不起我。谢弗儒,你扪心自问,除了那一两件事,我还有哪里对不起你?而这些,可又比得上你对我做的一半?” 萧渭然冷着脸,没有梳发髻,却依旧有着一个王妃的气度,只不过声音冷得与这暑热格格不入。 “你以为我愿意认你在外头的野种是么,如果我有孩子,谢弗儒!如果我有孩子!”她说着,声音忽而扬高,眼眶也随之红了起来,积压了多年的情绪濒临爆发的边缘,“我有过孩子,你记得么,他死了!他还没出生就死了!” “那时候你在哪里呢?” 谢弗儒不忍道:“渭然……” “那时候你在陪你另一个妻子!因为你可笑的爱情,我的孩子死了!你怎么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逼死他?” 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远的刺,多年以来,不提不说,粉饰太平,但一旦提起,就要扎得两人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萧渭然人前人后,通常都是冷静到极点的人,有时甚至可以用冷漠形容。她不如寻常女子婉约,但谢弗儒也没见过,谁比她更有当家主母的风范。 他们的孩子是在他去嵇州后太医诊出来的,他不知,因那时萧渭然还对他心存期待,吩咐谁也别说,想的是“等王爷回来,给他一个惊喜”,可后来孩子没了,他也不知,等到一睁眼,身回故土,他的王妃轻飘飘地告诉他:“你的孩子没了,真可惜,对了,我的孩子也死了,你应该高兴,因为我现在也很高兴。” 是啊,她多高兴,瞧她现在笑得多痛快,笑得眼泪浸了满脸,姣好的面容在泪痕里失真,他们之间的过往,已然被揉皱成了岁月的一笔烂账。 谢弗儒不禁想上前几步,却又停下。 “我……” 萧渭然恨恨地望过来,咬牙道:“出去。” 谢弗儒欲言又止地叫了她的名字,后者开口只剩了一个字:“滚!” 他闭了嘴,调转步子。 他该离开这里,免得再惹她伤心,可他又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该告诉她。 这么想着,谢弗儒停住,他有些不敢回头,这次轮到他背对着她说:“还有一事,我该告诉你……我已经放他们走了,你以后也不要再去找他们,朝堂的事,我今后会上心。” 身后并没有一丝呜咽声,谢弗儒阖了阖眼,眼前便浮现出她的样子。 他说:“剩下的半辈子,我都给你赔罪。” 风吹动着树叶沙沙作响,瓷瓶里的紫藤比刚剪下来时枯败几分,在风里摇摇欲坠。他来去匆匆,很快便听见脚步声从院子里消失。 谢弗儒此人,不够有野心,不够有担当,连这王府尽在她的掌控下,也似乎并不清楚。早在那二人离开王府时便有人来禀报,只是她突然觉得太累了,想好好歇一歇,什么事都不想管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萧渭然闭了闭眼,嗅见紫藤花香,这香气穿过二十年的光阴,将她带回那场百花宴。 朦胧间似乎是有哪家的小姐来着,指着另一头聚在一起的王孙公子,附在她耳畔调笑着说:“渭然你瞧,那是谁家的姑爷?” 那年紫藤长得极好,思来想去,大约是紫藤花深,她爱屋及乌,才枉作决定,在那人身上浪费一生。 - 暮色渐合,寺中众人循规蹈矩又过一日。 湛净作为监院处理了一些琐事,另一些难以决策的便到了湛空这里。 事实上除了个中大事,湛空已经很少再管太多事务,平日有寂行做帮手,他很放心。 想到寂行,他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的门忽而“笃笃”响了两声,湛空收回思绪,回过身道:“进来。” 门“吱呀”一声打开,越是年迈,他的身体行动就越是迟缓,猛地见到来人,湛空顿了一顿,身体微微佝偻着,良久也没反应过来。 寂行朝他行了一个跪拜礼,叫了声:“师父。” 饮花跟在后头磕了头,也唤道:“住持。” “老了,反应也慢了,”湛空打趣了自己两句,走到他们面前,一手一个将人扶了起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饮花咧着嘴笑,没心没肺的样子,惹得湛空对她说了好几遍“你呀你呀”。 寂行微微含笑地望着她,一切落入湛空的眼里,又教他想起寂行的那句“还俗”。 罢了。罢了。 回来就好。 湛空想了想,道:“她就在寺里,你要去见一见吗?” 寂行几乎一下子明白了师父指的是什么,他垂眸,唇线直直地抿成一条。 饮花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过了一会儿,寂行抬眼,缓缓点了点头。 89无悔 从岳王的话里,寂行只知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女尼,却并未问清她是谁。 师父带他来了客人住的禅房,让他进去,师父和饮花则在外头等着。 寂行不曾忸怩,只是临到叩门的关头,还是不免生出了退缩之意,他回头,两人正静静看着他,饮花则朝他笑着。 涓涓细流漫过心头,将不安、焦躁渐渐抚平,寂行回以一个安抚的眼神。 他转身,终究抬手叩响了门。 对方没有答话,不过屋里很快传来愈来愈近的脚步声,紧接着,等到心提到嗓子眼的一瞬,门开了。 对方面容平和,是过往这些年里,他每年都会见到的人,寂行紧了紧手心,不由退后了一步。 妙尘笑了笑,说:“不进来么。” 等进了屋,寂行这才想起来,这间禅房是每年莲泉庵的客人来时,妙尘师太总是住的一间,甚至这屋中的许多东西,都是他所负责添置。 这些日子接连的讯息让寂行头脑发懵,终于在见到眼前这位的一刻,他彻底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妙尘开口道:“坐吧。” 她将温着的茶壶,往寂行面前的盏中倒了一些,又倒了杯给自己,茶香顿时散在空气里,袅袅热气在面前升腾,让面前的人变得失真。 寂行抬眼,又看了看她,这才说出了见面后的第一句话:“妙尘师太?” “是我,他没告诉你?”妙尘端坐着,脊背挺得很直,比之寂行的拘谨,更从容许多。 寂行摇了摇头:“是我没问。” 妙尘顿了顿,不知想到什么,喃喃道:“……不问也是应该。” 寂行此时脑中思绪万千,他的记性一向很好,于是很轻易地想到年初他们共排的那出戏,戏中他曾叫过她“母亲”。 冥冥中假戏成真,天意弄人。 妙尘见他出神,含笑道:“怎么了,没想到是我?” 寂行点了点头。 “我却早知道你的身份了。” 寂行猛地抬眼,心有猜测是一回事,亲耳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当年我受了伤,有曾见过我的香客路过,好心将我送回了庵中,我去找过你,可是始终没有你的消息,起初以为是他把你带走了,后来才知道他也不知你的去向。” “我便当你果真……已在那场刺杀里没了……” 妙尘说关于自己的部分时很平静,仿佛只是置身事外讲一段与自己无关的事,直到提到有关孩子的过往,才能让人从她脸上捕捉到细微的波动。 寂行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涌起几分无从得来,又无所发泄的愤怒。 是,他愤怒,比在听见亲生父亲的陈词时更愤怒。 “但您说早知道。”寂行说。 “你记得你有个师叔,叫湛缘吗?” 很耳熟的名字,寂行思索一番,蓦然想起那本僧人名录。 作旧的册子里,上头记着一个名字,湛缘。 他点了点头,道:“但我记忆里从未见过他。” 妙尘淡淡笑了笑:“是他把你抱来清觉寺的。” “那时我虽被庵中救了回去,却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再见过那人,加上把你丢了……”妙尘说着看了眼寂行,眼中比往日看他时还要温和,更添几分愧疚,“总之我心灰意冷,在山门跪了叁天叁夜,师父才勉强允我回去,是后来师父见我当真对红尘中事死了心,才真原谅了我,让我在庵中修行。” “后来有一次,我随行来了清觉寺参加法会,无意间看见了你。你那时还很小,但长大了一些,见到你的时候,你正蹒跚学步,摔了跤也不哭不闹。” “我怎么会不认得……” 妙尘陷入了回忆似的,神色游离了一会儿,回过神,笑着示意了他面前的茶盏:“该凉了。” 寂行慢一步地动作起来,端起杯子时使了些力,才控制着自己没有失态。 “我去问了住持,才知道是湛缘师父从一个山洞口给你捡了回来,这才救了你一命。至于是谁将你扔在那儿的,或许是那边派来的人里,有人尚存一丝善心。”她继续说。 寂行只轻轻碰了下杯壁,茶水还没沾湿唇瓣,一触即离,倏忽开口:“那为何不与我相认。” 他问得冷硬,隐约有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妙尘愣了愣,旋即敛眸淡淡笑了,她本能地从中捕捉到了一些孩子的委屈,这跟她从前认识的寂行完全不同。 她的孩子,在没有她这个母亲的照看下,依旧成长得很好,无论是佛法修习,还是为人处世,见多了可靠的寂行,却对他孩子气的那一面一无所知。 今日窥见其中一二,却好像已能让一个母亲得以餍足。 “我不是合格的母亲,因我想着余生便在庵中这样过了便罢,你在清觉也很好,师兄弟和睦友爱,你的师父许多次同我说过他很看重你,你的前途稳当。于是我就想着,这样就已经很好了,何必再告诉你这些乱遭事,徒增烦恼……” “您知道么,”寂行忽而开口说,语气淡淡,“我幼时常想,我的父母是谁,我做了什么错事,才让他们将我丢弃,是我太不听话,还是家中兄弟姊妹太多,实在再养不起我这一个孩子,我想了许多个缘由,从未料到如今这一种。” 妙尘下意识伸出手,不忍地喃喃:“孩子……” 寂行抬手虚虚挡了一下,淡笑着点头:“不过师太说得对,这或许已经是最好的方式。” 口中一阵苦涩,妙尘定了定心神:“终归是我自私,对不住你。” 寂行轻轻摇了摇头:“虽于我有养恩的是师父,但师太于我有生恩,再怎么算,我也终究欠着您一条性命。” 妙尘紧张道:“你要做什么?”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寂行不敢妄为。” 寂行说完,忽而起身,在妙尘面前站定,而后屈膝。 膝盖直直碰到地面,弯腰,叩拜,掌心翻覆,起身,如是再叩拜,如此叁回。 妙尘看着他做完这些,不忍地偏过了头。 不知为何,她有种感觉,她似乎第二次失去了她的孩子。 “妙尘师太,虽然您并不想当我的母亲,但有一事我想还是要告诉您,”寂行仍是跪着,腰背挺拔,“我打算还俗。” 妙尘沉默了下,答:“我知道。” 寂行并不意外,他望着视线落处洗得有些发白的素色衣料,心道大约只能是师父知会过。 也好。 他已经做了会被劝告的准备,却听她道:“我没对你负起过什么责任,也无权置喙你的决定。” 寂行目光上移,见到她眼中沉静的温和。 “我只有几句要说,若你觉得没什么道理,听一听便罢了。” 地面硌得膝盖生疼,寂行却浑若未觉,默许了妙尘继续。 “我与他,你父亲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一些,”她笑了笑,“是段孽缘。” “但我从未后悔过。” “寂行,人生一瞬,我只愿你平安康健之余多加体验,无论体验是好是坏,既然要入红尘,便不惧未来有多少无常艰险。所行由心,不论悲欢,皆无悔恨。” 寂行听在耳里,并未打算如她所说,转头就置之脑后,他默默记下每一个字。 她的话还未说完,又道:“饮花是个好孩子,你要好好待她。” 寂行豁然抬头,迎着她的视线,他颔首:“我知道。” - 饮花在院中等得累了,索性找了个地方席地而坐,住持原先还拦着她,后来叹着气,径直坐在了她身边。 “住持师父心性似乎不大坚定啊。”饮花打趣道。 “你这个丫头。”湛空笑着摇了摇头,心说真正在你面前心性不够坚定的,是寂行。 等了一会儿,屋里什么动静也没传出来,饮花托着腮,吹着晚风逗蛐蛐玩儿。 住持开口道:“你怎么不问里头是谁?” 饮花:“您这不是打算主动告诉我了么。” 住持“你”了两声,被饮花期气得笑起来。 也不是真生气,僧侣生活多枯燥,这些年多亏有这丫头,添了不少趣味。 他笑着笑着又叹了气,饮花问:“怎么了?不便说吗?那我不听了。” “非也,”湛空说,“都是可怜人。” 想来寂行并不会介意饮花知晓他的身世过往,湛空想了想,将自己所知的一些简略说与了她听。 饮花睁圆了眼:“妙尘师太?!” 湛空颔了颔首。 饮花半天没说出话,回头望了眼禅房门口的方向,小声道:“那他得多难过……” 她这么转过头,只留了个后脑勺和小半张侧脸给他,言语间溢出的担忧让湛空眼睛微动,褶皱层迭的眼角不觉流出个笑。 好歹还有人疼他不是。 “饮花。” 她转回来:“嗯?” “往后我便将寂行交与你了。” 饮花讶异地抬眉,说话都不利索了:“住持何、何出此言?” “他还没有告诉你吗?” “什么?” “寂行他,想要还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