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做梦》 白夜做梦 第1节 白夜做梦 作者: 小披萨 简介: 盛传上京圈的程二公子有位白月光。 车祸,死得惨。 不管程京闻边上女人再多,也没人能越过她的地位。 出席一场晚会的时候,有人见程京闻频频朝台侧一位身姿窈窕,容貌清冷的姑娘望去,忍不住心道他今天要栽。 谁不知道,设计师总监杜窈用情至深,五年也忘不了死去的竹马。 空难,尸体都没找着。 身边优秀的男人趋之若鹜,也都抵不过一个没了的人。 程京闻踱步过去,杜窈正在拒绝一位邀请她跳舞的经理。 “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男朋友的忌日。” “啊,节哀。” 经理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致歉,离开了。 她松了口气,转身去拿小蛋糕吃。 没咬几口,又有一道声音来问:“杜小姐,跳一曲?” 杜窈下意识自动回复:“不好意思,今天……” 她看清问话人的脸,突然卡壳了。 程京闻倒没觉得意外,眯着眼睛,轻哂一声,语气不无遗憾。 “陪死去的男朋友跳一曲都不行啊。” ◆好巧,你的白月光死而复活了◆ ◆嗯嗯,你的也是呢◆ *娇纵公主x心黑总裁 *青梅竹马/破镜重圆 - “和你抵达世界两端的尽头,白夜里做梦。” 2021.7.21 内容标签: 都市情缘 搜索关键字:主角:杜窈,程京闻 ┃ 配角:预收《未婚妻总在火葬场灭火》《绝不先心动》《小鸢尾》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好巧,你的白月光也活了? 立意:拥抱爱情 第1章 白夜 白夜做梦 文/小披萨 米兰少见雨天。 立秋却绵绵淅淅下了一周,空气都是潮瑟的湿。终于放晴,杜窈在科莫湖的山顶度假,却兴致并不高。手里一本杂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还不高兴?” 身边过来一位男人。气度儒雅,书卷气浓重,鼻梁挂一副金边眼镜,像是学者。 ——假使手里没有端上两碗薄荷冰沙。 递到杜窈面前,见她不拿,便知道还在生气。也不坚持,放在了圆木桌上。 杜窈没说话,只低眼看书。 直到几只灰羽鸽子扑翅飞到桌上,孟砚白才见她略抬睑,神色稍僵。 知道她怕鸟。 伸手赶了,把玻璃碗再往面前推一推:“要化了。” 杜窈把杂志扔到一边,才答他先前的问。 “没不高兴,”她眼里明晃晃的怒气,“你是老板,听你的。” 孟砚白见她终于愿意理人,松一口气。 怀十二分歉疚地与她说:“要是你真的不愿意回国工作,我可以允你的辞呈——大秀结束,应该挺多工作室对你感兴趣。至于我们先前口头的应允,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不想叫你委屈。” 孟砚白言辞恳切。 就是来时再强硬的态度也软下三分。况且杜窈本来容易心软,他又旧事重提,便更发不出火,只好与半化的冰沙较劲。 “小窈,”孟砚白眉眼温和,“我知道你在上京有心结。但人死不能复生——” 杜窈被冰沙呛了一下。 这话便被打断,孟砚白给她倒一杯水。直觉得她还是不想面对过去,更加怜惜。 杜窈在上京有位青梅竹马的男朋友,空难遇险,尸骨不见。他知道。 便是因为这个原因。 孟砚白喜欢杜窈四年也没转正。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又无可奈何。 朋友给他出主意,劝人忘记,不如叫人释怀,回到上京兴许会变得不同。恰巧公司正有意向调一位海外发展的设计师回国,孟砚白就选定了杜窈。 只是时机不恰巧。 杜窈刚办完个人秀展,风头正盛,机遇与合作纷沓而至,却偏偏被召回国——简直是叫这大半年的努力白费。 孟砚白当晚就被拉黑了联系方式。 匆忙坐飞机来赔罪,一整周,杜窈才算对他有好脸色。 “可以回去,”她咬着水杯好一会,终于开口,“我跟这边的项目不能停。” 孟砚白:“只要你们商量好。” 得到答复,杜窈才瘪着嘴,小口地对付面前的薄荷冰沙。 孟砚白笑:“上京这几年挺好的。” “知道。”杜窈不情愿吱声。 没认为上京不好。 只是有讨厌的人和事,便对这座城市也讨厌起来。 - 飞机抵达上京在秋分时日。 杜窈在廊桥里把手机关闭飞行模式,就见孟砚白发来几条消息。 还没点开,语音电话拨了过来。 杜窈一手推登机箱,一手接起:“怎么了?” “在二楼停车场等你。”他说。 杜窈有些无奈:“我已经不生气了。” 孟砚白笑:“不气的时候我对你也很好。” 杜窈说:“你再讲我就挂了。” 孟砚白便不说了,同她道别。 杜窈把手机塞回包里,低头,不及防撞上迎面走来的人。 吃痛,小脸皱起来。 手里的登机箱也哐一声摔到地上,大厅空旷,发出很大的响。 杜窈揉了揉鼻尖。 正要蹲下去碰行李箱的拉杆,对面的男人先她一步,拎起,把箱子扶正。 手很好看。杜窈第一个想法。 冷白的肤色,青筋横亘。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右手无名指一圈素银环。 “抱歉。” 开口,声音是低哑的沉冷。 杜窈怔愣片刻,回神:“没……事。” 人已经走了。 转头,只捉见一道肩线周正的背影。黑灰色的西装,空气里还余存一段苦艾的凛冽。 两样虚幻的印象。 和一位不见长相的男人。 杜窈在原地驻足一会。 轻轻握住登机箱的把手,无机材质,似乎还有男人掌心的温凉。 crush。她想。 - 白夜做梦 第2节 败絮似的云攒着几声闷缓的雷。 杜窈梦里醒来,身上被人盖了张灰色的毛毯,手边一盒还烫的粥。 回到上京半月。 没有想象里的难捱。孟砚白给挂了一个设计总监的职位,空降,手里领三个小组。每天忙得吃饭时间也没有,更没有时间去感怀过去不好的事。 直起身,把桌上被压皱的图稿纸捋平。看几眼,还是不满意,摞一叠收进文件袋里。 背后的毯子顺着动作往左边滑下去。 杜窈反手想去揪住,慢一步,有人先给提起来,罩回肩膀上。 杜窈转头。 有些意外:“你怎么来了?” 孟砚白笑:“可算来了。今天来取文件,刚一推门就看见有个人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差点以为公司多压迫员工,过劳死了。” 杜窈挥挥手:“晦气,我也差不多了。” 孟砚白绕到桌边,把文件袋里的图稿取出来翻两下:“这不是也挺好的。” 杜窈瘪嘴:“总觉得差点什么。” 孟砚白笑了笑:“你就是给自己压力太大。” 杜窈:“艺术家是有追求的。” 孟砚白眉头跳了下:“得,艺术家。成天憋在办公室里也不是办法,今晚要不要出去接受点艺术熏陶?” - 车窗浓起重雾。 杜窈拿指节蹭掉一小片,百般聊赖地往外,只能瞧见浓荫匝地,怪石嶙峋,在山路里不知道拐了几圈。 杜窈问:“这就是你说的艺术熏陶?” “还没到,”孟砚白笑,“有点耐心。” 杜窈小口打个哈欠:“到底是什么荒郊野岭——有这时间我已经去补觉了。” 孟砚白:“上午回家没有歇会?” 杜窈摇头:“去跟模特公司接洽了。” 孟砚白似想到什么:“你最近在找人?” 杜窈略愣:“……对。机场碰见,或许是模特博主一类的。和我们最近推出的子品牌风格契合,如果可能,最好是请他来拍。” 孟砚白若有所思地点头。 杜窈却有些心虚地把头转开——她目的并没有这样公事公办的单纯。 私心,是想见他一面。 便找了快半个月。这样对一位陌生男人的执著,连杜窈也不清楚从何而来。 低头,塞上蓝牙耳机。 挑一首歌,屏幕上却弹出微博的推送。往常杜窈是不会去看的——但标题还是叫她鬼使神差地点了进去。 是一位情感博主发起的话题:你和前男友最匪夷所思的相遇情景是什么样的? 下面最高赞的回答: 不是我的故事。 是我姐妹下课回宿舍的路上,碰见一位帅哥,疯狂求我去帮忙要联系方式。 我:这是你上周刚分的前男友啊。 这条被笑了快上千评论。 有人回复:口味还挺专一,不错。 杜窈也笑,要点赞。 便收到朋友江柔的消息:小窈,你要找这个人? 切回聊天页面。 这话前一段是杜窈细致的描述,从手指的戒指款式到苦艾的香水。 杜窈回复:对。 江柔是演员,人脉广。或许能找见。 对面一直是正在输入中的状态。 很久,江柔才发出一条短短的话:可是,这个人,似乎可能大概也许是你的前男友。 杜窈笑容凝固。 切回微博,把刚刚的点赞取消了。 - 挣扎片刻。 不死心地再问:为什么? 江柔:程哥出差回来和你回国同一天,航班时间也差不多。 杜窈:……谢谢你。 江柔给她回了一张被揪起领子嘤嘤的兔子,表情很欠。 她说:你口味还是这么专一。 杜窈差点把手机砸腿上。 心情抑郁,索性熄屏,闭眼不看了。 铅灰夜色,上京南郊的桐山顶灯火通明,氤氲一层薄薄的霜雾。 车身速度缓下去。 杜窈睁开眼睛,便见一幢构建浑然天成的玻璃屋。 不知道是哪位的手笔。 近千平占地,坐落桐山半腰,鬼斧神工的技巧,叫这座三层的展馆跟山木石草融作一体。 杜窈没见过这样的,近距离看又着实壮观惊艳,好奇地探出半个脑袋。 嘴里问:“展馆怎么建在这里?” 孟砚白:“有钱烧得吧。” 见她还要往外望,伸手把她拉回来。 “好好坐着。” “喔。” 杜窈退回车里,伸手整理裙褶。 她身上件绉纱一字领礼服短裙,露出后背半截蝴蝶骨。白皙的肌肤在路灯明明灭灭下,像笼着昏黄的纱,空荡荡的。 孟砚白目光触到,略诧:“纹身呢?” 他记得这里原有一个月食的纹身,独特又少见。 杜窈说:“洗掉了。” 孟砚白只能借看右视镜的空隙,觑见她小半张脸,没什么表情。 便笑:“之前不是还很宝贝这个么?” 山里风大,杜窈的头发被胡乱吹散。好一会,声音也跟着裹进,模模糊糊。 “不喜欢了。”她说。 - 再转个弯抵达。 一经停门口,就有门童引他们下车,推开厚重的漆油木门,显出内里极简的装潢。 黑与白,铺天盖地。 不多余一件家具,只有展出的一列后现代主义的画挂在墙上。 里头三三两两的人聚在一起,不算很多,有托举木盘的侍应生穿梭其中。 不像展览,更像宴会开前。 杜窈还未来得及确认,孟砚白便被一位侍应生叫走。步履匆匆,杜窈只好朝他摆手,示意自己一个人没有关系。 从左往右,看画。 介绍附得字小,杜窈轻微近视,便凑近了看。没注意拐角有人,当即撞个满怀。 “哎!” 杜窈脚崴一下,疼得吸气。 见对面姑娘手里的盒子掉到地上,摔出一条挂玻璃珠的项链。 怔一下。 再仔细看,细银绳子穿过流沙的珠子。灯光一晃,玻璃珠上一道月牙似的刻痕。 这是—— 杜窈下意识想去拣这条项链。 手伸过去,便被人重重地打开:“你干什么?” 对面的姑娘横眉立目地注视她。 见杜窈仰起脸,视线空中一碰。倏地,神色有点迟疑:“你……” “你好,我是正时的设计师。”杜窈收回空荡的掌心,露出一个没什么意味的笑,“可以问一下,这根项链在哪里买的么?很漂亮。” 白夜做梦 第3节 “不知道,”她把项链收回盒子里,语气隐约的炫耀,“男朋友送的。” 杜窈呼吸稍顿。 良久,她笑了笑:“男朋友对你真好。” “嗯哼。” 姑娘还要说话,边上却有人叫她,“周绿,你在干什么呢?程先生已经要到了。” 她远远应一声。 再上下打量杜窈一眼,便急匆匆走了。 大厅分明空旷。 杜窈却直觉得闷与躁,喘不上气。 问过侍应生,找到后门,借馆里的灯光拉一把藤椅坐下。晚风凉瑟,吹一会,才让她镇定下来。 世上多有雷同。 或许刻痕并不是指她的高岭之月,程先生也并不是指她认识的同一位。 杜窈这样想,沉沉地闭上眼睛。 - 杜窈是被冻醒的。 刚才迷迷糊糊地睡着,睁眼的时候手边多一盏亮起来的小夜灯。 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放的。 一只图画劣质的卡通小猫,似乎是路边地摊上的玩意,冲她呲牙。 杜窈回瞪了一眼。 借光补过妆,起身去找孟砚白。 一楼已经不剩下什么人了,侍应生说都去了二楼。 杜窈:“二楼?” 侍应生说:“您不知道么?今天是成悦集团举办的慈善晚会,在二楼,还有半个小时就该开始了。” 杜窈在心里冲孟砚白翻了个白眼。 估计是怕她不愿来,诓一嘴艺术熏陶,叫她以为是来看展。 道过谢,上电梯到二楼。 拐弯,是一间宴厅,头顶水晶灯高挂。人声鼎沸,装潢是富丽堂皇的金,与楼下极简两色的黑白反差鲜明。 杜窈依旧没有见到孟砚白。 人群里穿梭,倒是不少人认出她。消息灵通,知道在正时上班——估计传言八卦也听得不少,或明或浅地露出一点揶揄的笑。 杜窈心里涌上一点烦躁,有人邀她跳舞也通通回绝了。 退到右角落的吧台边。 视线在攒动的人头里巡睃,一张张陌生的脸,有些失望,又不清楚这情绪从何而来。 她叹一口气。 架上甜品满目琳琅,杜窈伸手捏了一块纸杯蛋糕,奶油注心,不甜。 又推拒几位来搭讪跳舞的,话术熟练,一律以去世的前男友搪塞——这其实只是她在分公司待的前一周,尚还对这段感情心存希冀,结果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用以泄愤的胡诌。当时茶水间正在播《50 ways to say goodbye》,杜窈便恨恨地跟同事诅咒,谁能想到对方信以为真,第二天就传开了,愈传愈惨,还自动替她增添细节。 杜窈把吃空的纸杯团进垃圾篓。 抬眼,又有人过来请她跳舞,经理模样。杜窈有些说累了:“不好意思,今天是我男朋友的忌日——我想稍微静一下。” 她神色稍倦。 清冷的眉眼羸弱,身形也瘦,似乎一阵风就能卷走。声音也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动容三分。 经理暗骂一句赌约。 不太好意思:“抱歉,抱歉。” 今天这场宴会私底下有人开盘。孟砚白追了四年的姑娘,有谁能捷足先登——便是开场就找人把孟砚白支走,下注的人一茬一茬地试。 哪里知道碰上人家男朋友忌日。 这在上京圈的确有些忌讳。城外道观香火旺,便知道这些人有多少是讲究的。 杜窈知道这一点。 见经理离开,松口气,夹了一块布朗尼。 还没送进口里,便听身后又有人问:“杜小姐,跳一曲?” 杜窈是真的累了。礼貌性地回头,自动回复:“不好意思,今天……” 是我男朋友的忌日。 话没说出口,蛋糕噎在喉咙里。 猝不及防撞上一双眼。 瞳孔是特别的蓝灰色,像卧在银灰雪水底下的冰,寂寂地浮沉。 声线也冷。 听他慢悠悠地开口:“陪死去的男朋友跳一曲都不行啊。” 作者有话说: 终于开文啦。 前三天评论都掉落红包=w=拜托大家点个收藏和多多评论!再求个作收啵啵! vb:@piccolapizza 逢年过节掉落小剧场! tips: 1.男女主sc,身心唯一 2.都不是完美性格,不能接受的地方就是缺点。【男主非常别扭!非常别扭!】原因见24章 3.专业知识都是我编的,全为男女主谈恋爱服务 4.一切伏笔原因都有回答 大家看得开心! 第2章 白夜 巧克力布朗尼上为什么会洒可可粉。 杜窈一口气喘岔,嗓子发痒。捂住嘴,便断断续续地咳起来。 余光见桌上有水,就想去找个杯子。 不待转身,旁边就递来一杯水。骨节分明的一只手,无名指一圈素银戒指。 半月前,她心里夸过他手好看。 这会,恨不得把先前的自己按进水杯里,洗一洗眼睛。 杜窈接过玻璃杯,沉甸甸,里头半杯水打了个旋,差点泼洒出去。 存心膈应他。杜窈:“谢谢您。” 咬字清晰,尤其是最后的韵母,客客气气的阴阳怪调。 把他递来的水搁下,重新倒一杯。 再转身,程京闻原是定定思量的眼神,倏地恍然大悟。 “不客气。”他接道。 散漫的眉眼一挑,轻哂:“是要我这样答,对吧?” 杜窈一口水未咽下,不尴不尬地噎在了喉头,乌亮的杏眼直直瞪向他片刻。 “是,”她没好气,“谢谢配合。” 程京闻嗤笑:“还装?” 他人生得高,与她说话是低下头的,这会冷淡的笑一笑,更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 杜窈十分讨厌这幅模样。 何况,程京闻的迫近叫她不由往后退,腰撞在桌边,膝盖蹭上西装裤,几乎被圈锢在一个极小的暧昧范围里。 苦艾醇郁的气息环萦,又如影随形地提醒她半月前乌龙似的心动。 杜窈伸手推他:“装什么了?” 程京闻没说话,捉住了她的手腕。 狭长的眼一眯,唇角扯了扯,似乎在无声地笑她还有心思演下去。 程京闻的手很凉,指腹一层薄薄的茧。刚碰上软嫩的肌肤,便被她触电似的打开。 “离我远点。”杜窈警告。 又有些担忧地往四周看,所幸是会场最角落的地方,暂时没有人注意。 程京闻慢慢收回手,抄在口袋里。 本就很淡的笑,更浅几分。眼底空旷,平静地注视她:“这么怕?” 不待杜窈开口,手机叮铃铃地响起来,看一眼联系人,是孟砚白——估计想起要找她了。杜窈便没再和程京闻扯下去,拢住话筒,走到一边。 “你在哪?”他问。 杜窈:“已经在二楼了,没见到你人。” “我在乐队左边的柱子下。” 白夜做梦 第4节 杜窈:“来了。” 她挂掉电话,转身。 餐台边上,已经空荡荡没有人了。 杜窈心里松一口气。 以前没有几个人知道的关系,现在更不需要被人知道。 她这么想,也这么说给自己听。 暌违四年的重逢,比无数预计里的每一种都要平淡。 提不起一点激烈的情绪,再重翻旧事也觉得幼稚无趣。存于脑海里的怨怼,演练几十遍愤怒的质问,在见到程京闻的一刻也全都云散烟消。 好像已经不至于了。 他名利双收,杜窈也在自己的人生轨道里走下去,一切看起来都很美好。 没必要破坏。 背景里的管弦乐声变得轻松明快,杜窈却有些无端的茫然。 原地站定一会,往乐队的方向走。 - 没找见孟砚白,倒先碰见了周绿。 身边簇拥一堆男女,正围在一块说话。 “哎绿绿,”里面一个女人笑容揶揄,“听说你最近去拍戏了——你们家程老板终于舍得放你出来了?” 周绿捋捋头发,搡她。脸上却挂着笑:“什么你们家,你别胡说八道。” “本来就是,”女人说,“这么几年,身边就你一个,早晚的事。” 周绿笑容更盛,推了推她。 女人小声:“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给你名分。这么吊着,真是……” 周绿笑容顿时淡了许多:“这样够了。” 边上有人替她抱不平:“什么嘛,绿姐你也太委屈了。不就是一个白月光,男人见异思迁很快的——” “够了!” 周绿有些生气。 但很快平复下来,“你们知道,他对名分这事很敏感,我不强求。” 周围人唏嘘一片。 “绿姐,你就是人太好了。” “好了,”周绿止住他们的话,“我还要还给他东西,先走了。” 没了主角,人群一哄而散。 杜窈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便顺带在一旁听了全程。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古怪的感觉,像一股气闷在胸腔,不舒服。 正出神,肩膀被人碰一下。 吓了一跳,转头,孟砚白正笑着望她。 “做什么亏心事了?” “这话该我问你吧,”杜窈迅速调整了情绪,“艺术熏陶?” 孟砚白丝毫没有被揭穿的窘迫,“怕你不乐意来,只好少说了半句。楼下确实是展,但上面是成悦的慈善晚会。” 杜窈哼了一声。 “还有没有瞒我的?如实招来。” 这其实只是玩笑话。 但孟砚白真像被她说中了,右手拳到嘴边,咳嗽一声:“……确实有。” 杜窈瞪大了眼睛:“好哇,还有什么?” 孟砚白:“我把你一件作品交去拍卖了。” “就这。我还以为……” 杜窈忽地心里涌上不妙的预感。 当时签约正时,所有作品的售卖权都是给公司,卖给谁,怎么卖,她一概不管。 但是今天程京闻在,有一件衣服万万不可以出现。 她急急问:“哪件?” 孟砚白:“那件西装,‘做梦’。” 晴、空、霹、雳。 杜窈脑子嗡一声,几乎要晕倒。真是与上京水土不服,气场相冲,事事都不顺。 “怎么是这件?” 早期的作品,完全比不上现在的。 孟砚白笑:“特别。” 听起来是一个很敷衍的答案。杜窈蹙了蹙眉,不甚理解地仰头:“什么啊。” 孟砚白摇了摇头,“结束了再告诉你。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了。” 杜窈最讨厌自己毫不知情。 她定在原地:“有什么不能现在说?” “那长话短说,”孟砚白知道她这语气就是马上要生气了,也不撞她枪口,“成悦在跟我们抢一刊时尚杂志的周年封,最近在捧一位华裔设计师,风格挺偏。我们自然也要——打擂台,这个意思,你懂吧?况且你回到上京也半个月了,今天这场活动,来亮相,再好不过。” 杜窈皱眉看他。 还没开口,孟砚白先一句:“小窈,你不会忘记之前的承诺——还会帮我的,对吧?” 这下,满腔的不满一点都发泄不出来了。 杜窈深吸一口气:“不会。” 孟砚白笑:“那就好。快开场了,走吧。” 杜窈感觉胃里有些痉挛。 她勉强笑了笑:“我先去一下洗手间。” - 水流声淅淅沥沥地响。 杜窈手撑在大理石台上,弓起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缓了好一会,才直起身。 这种被利用和要挟——杜窈知道孟砚白没有恶意,但还是让她生理性地反胃。 走到楼梯口,杜窈迟来地想起孟砚白提到的成悦,便打开手机,做一些准备。 毕竟,她对这个竞争公司一无所知。 网络有些慢。 加载的页面一直是空白的,杜窈便靠在墙边,半蹲下来,发呆。 过了很久,回神的一霎。 视线触到屏幕,呼吸一屏,更是发怔,叫她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手指稍动,不等删掉搜索栏里的字,下面的关联词已经清清楚楚告诉了她答案。 #成悦 程京闻# 百科上甚至贴了一张照片。 英隽硬朗的脸,西装革履,让人疑心是哪位明星的粉丝错传了照片。 杜窈正盯着网页出神,耳边倏地不偏不倚响起一声: “查我?” 杜窈手一抖,手机“啪”一下摔到地上。 仰头,程京闻抱臂站在她身侧。 狭长的眼眯着,像一泓沉沉的冷水潭,寂静地望过来。 杜窈被这样看一眼,便心虚了。 慌促地低头捡起手机,嘴硬:“谁稀得查你了。” 看出来她慌张。程京闻似笑非笑:“那在这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杜窈站直:“关你什么事。” “这位小姐,”他依旧是挂着极淡的笑,语气却平添一种混不吝的讥诮,“你是不是还没查探仔细完我?” 杜窈蹙一蹙眉:“说了,我没……” “这里是我的地盘。” 程京闻本就是肩膀抵着墙,形容散漫地站立,说这话的时候,头也跟着靠了上去。 上半身往前倾。 声音也懒懒散散的,“我有权对任何行迹不轨的客人质询。” 杜窈手心沁出一点汗。 她这会又慌又心虚,被当场抓包,一句话都辩驳不出来。 就只能这样,跟程京闻僵持地对视。 可一只视觉动物怎么能经受得住一副优越皮囊的蛊惑,近距离。 白夜做梦 第5节 不到七秒便彻底输下阵。 别开视线,后退几步。但心跳仍然自发地如擂鼓跳动,呼吸都开始紊乱。 浑身的感官,都像故障的零件,失控地做出违背她意志的反应。 杜窈拿指甲尖儿戳了一下掌心。 不着痕迹地深呼吸两次,平复情绪。没有再抬眼看程京闻,转身就走,打算从另一端的楼梯下去。离开这么久,拍卖该已经开始了。 杜窈心事重重地往前走,眼睛盯着裸粉色的鞋尖。一步一步,踩在灰白杂色的大理石地砖上。 眼前的光线闪了闪。 杜窈怔了怔,以为是用眼过度的错觉,抬起头,用力眨了下眼睛—— 整条走廊的灯霎时熄灭。 她茫然地停在了原地。 这几年日益严重的夜盲,半分钟过去,杜窈仍旧连一点路都看不见。 屋漏偏逢连夜雨。 杜窈发现自己的手机开不了了——或许是刚才一下摔坏了。 总之,她陷入了很尴尬的境地。 一边心里骂程京闻这破房子装得什么修,一边小心地摸索着墙壁,慢腾腾地往前挪。 不知哪里开了窗,一阵穿堂风掠过。阴森森的,叫杜窈心跳都吓漏一拍。 她其实胆儿很小。 怕黑,怕鬼,又偏偏爱胡思乱想。这会已经脑补出形形色色的古宅怪谈,死法各异的鬼怪蛰伏在黑暗里张牙舞爪。 咽了咽喉咙,继续小步地往前—— “嘭!” 似乎是什么东西撞上玻璃,杜窈惊得差点要叫出声,更慌乱地往前跑几步。 不知道鞋尖绊到了什么。 脚踝在一楼跟周绿撞一下被扭伤,这会还发着软,撑不住她的身体,整个人都呈往前扑的状态。 倒霉! 杜窈腹诽一句,庆幸还好没人看到。捂住脸,做好自由落体的准备。 一只手撑住了她的肩膀。 杜窈便下意识伸手往前抓,胡乱地扑腾,也不知道揪到哪儿了,面前一声闷哼。 肩膀上的手也立刻收了回去。 可脚上鞋跟七厘米,杜窈还没站稳。惊呼一声,又要往前摔—— “唔!” 她紧紧闭着眼睛,却没有意料之中的痛。整张脸撞到了一片结实的胸膛。 “对不起……你还好吧?” 杜窈揪了下他的衣角,仰起头,只能借光看清他利落的下颌。 没人回答。 杜窈便接着问:“不好意思。我有点夜盲看不清楚,你知道怎么去偏厅吗?” 依旧无人应答。 杜窈咬了下嘴唇,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仰头愣愣地盯着他的下颌线,觉得有些眼熟。 “……” 等下。 这个地方除了她,不就只有—— 杜窈小声确认:“程京闻?” 头顶立刻咬牙切齿地应一声:“知道是我还不撒手,想勒死我?” 第3章 白夜 秋夜里风瑟瑟。 杜窈鼻尖碰上一点山里露水的潮凉,苦艾的凛冽。 才反应过来,手里错抓了他的领带。 讪讪地松开,听见他剧烈地咳嗽几声,更心里有些抱歉。 小声问:“你还好吧。” 程京闻:“你觉得?” “对不起嘛,”杜窈仗着黑做了个鬼脸,“这里太黑了——谁让你的房子跳电的。” “你有理了?” “……没。”杜窈不吱声了。 气氛多少凝固起来。 杜窈站在原地,耳边是程京闻逐渐平复的呼吸声。很沉,像这片兜头罩面的夜色。 有些不自在地往后退了两步,出声问:“你带手机了吗?” 程京闻该是看了她一眼。 然后简短地应一声,打开了手电。白荧荧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无机质的冷淡。 “走吧。” 他的声音也冷,像午夜潮涩的风。 杜窈跟在这团光源身后,分明挨得不远不近,心里安定,又徒然生出一些在傍晚寂静时才钻出来的感怀。 不知道这几年经历了什么,程京闻有些地方变得陌生,又让她不能确切指出究竟是哪里变了。 大理石地面上晃着浅浅的光。 蒙蒙亮的光圈逐渐衍进邃深的黑里,两道轮廓绰绰的影子一前一后。 一种介于实与虚的不真切。 杜窈不由缓下了脚步。 程京闻察觉到身后没了声响,转头,手里的光也跟了过去。 “怎么了?”他问。 乌亮的鹿眼用力眨了两下,“没什么。” 程京闻皱了下眉。 放慢脚步,嘴里的话依旧不咸不淡地呛人,“这也跟不上?” 杜窈顿时哼了好大一声,细细的鞋跟踏地,噔噔地响。 程京闻扯了扯唇角。 正走到楼梯口,手机上跳出来一条发小卢豫的消息,他低头去看,站定了脚步。 卢豫:怎么,这个远程遥控关灯时间是不是很牛批? - 杜窈心不在焉地走。 猝不及防,鼻尖撞上一片坚实的后背,当即吃痛地捂住脸,倒退两步。 呜咽地质问:“你干什么!” 程京闻把屏幕锁了,“不看路?” 回身,碰见她眼里一圈雾蒙蒙的水汽,顿了顿,还是俯身下去。 语气勉强和缓:“磕哪了?” 杜窈嘴里一股铁锈味弥漫,应该是刚才走神,张着嘴,牙齿嗑到下唇了。 顿时倍感丢脸,把头别过去,“走开。” 这声儿里有点颤。 程京闻神色稍顿,但什么也没再说,转身继续往前。 这回步伐很快,没有要等杜窈的意思。 她跟着愈来愈远的光,拐一个弯,程京闻便彻底不见身影了。 但好在这时供电恢复,杜窈才顺利找到了偏厅的门。 下意识舔了舔嘴唇,疼得脸皱起来。 恰巧,碰见门口有侍应生端着木托盘,上面是要送进去的冰块与毛巾。 瞧见她,主动问:“您需要一点吗?” 杜窈点了点头。 拿冰敷了一会嘴唇,伤口不算明显了,才推门进去,回到了座位上。 拍卖已经开始了。 孟砚白见她这时才回来,不免问:“去哪了?发消息也没有回。” “洗手间,”杜窈说,“外面断电了一会。” 孟砚白却没在听她的解释,视线已经定格在鲜润欲滴的唇上。上面,有一道细小的伤口,牙齿的痕迹。 白夜做梦 第6节 他问:“嘴怎么了?” 杜窈不由去碰了碰下唇的伤口,“撞到墙,磕到了。” 听起来是个敷衍的答案。 孟砚白面色稍沉,直觉得,这像极了激烈的亲吻之后—— 偏厅的门又被打开。 后排有一点窸窣的声响,让他转过去看。程京闻不知道去做了什么,也刚刚才入场。眉眼冷淡,看不出蛛丝马迹。 孟砚白察觉到杜窈也转了头。 余光里,姑娘明亮的眼侧过去瞧了一眼,就平静地调开了。 凑过来问他:“进行到哪里了?” 孟砚白说:“才刚开始不久。” “还以为我错过好多了,”她拍拍胸口,“还好。” 杜窈神色如常,孟砚白也觉得,或许是自己想多了。不动声色地平复情绪,笑了笑:“只怕你等下就觉得无聊了。” 这话一语中的。 拍卖的都是些珠宝装饰,古玩字画,杜窈听介绍就已经发困。别提厅内人多气闷,眼皮不自主地开始打架。 最后头一歪,真的睡着了。 孟砚白注视片刻。 轻轻扯了下她的手腕,人便慢慢倒过来,脑袋碰上肩膀。 他叹了口气:“小窈,乖一点吧。” - 程京闻接了卢豫一通电话后回到偏厅。 远远望过去,杜窈与孟砚白坐得很近,肩靠肩,头低过去说话。 他皱了一下眉,入座。 身边的周绿见他才来,不免抱怨:“你怎么才来,我一个人坐了好久。” 程京闻淡声:“管到我头上了?” 周绿不知道他突然发什么火,哑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没有。” 程京闻没抬眼看她。 周绿便像泄愤似的,后面几件珠宝都举了高价的牌,直到边上窃窃私语,投来艳羡的目光,才舒了气。 去看左手边的程京闻,几千万流水般的花出去,也没什么表情。 目光却很沉,若有似无地注视着右斜方。 周绿顺着方向望过去,是孟砚白,肩头靠着一个背影眼熟的姑娘,模样亲昵。 不用想,应该是他追了四年的那位。 周绿撇了下嘴。先前听,钓着一个男人这么些年,就觉得那姑娘手段肯定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如此——都差要躺进怀里了,还装模作样。 她问:“在看什么?” “没什么。”程京闻撤回了目光。 周绿看他:“孟砚白今天带这个姑娘……” “你很闲?” 他不咸不淡地打断。 周绿蹙了下眉,不知道程京闻今天这是吃错了什么药,句句呛人。 索性继续去听拍卖,也不去管他了。 下一件拍品是男士高定西装。 周绿顿时没了兴致,翻翻手册,也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 人台被搬上来,她嗤笑:“这什么啊。” 可这会,只要周绿转个头,就能清楚地瞧见程京闻的脸色——已经沉得能拧出水。 - 杜窈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发觉自己倒在孟砚白肩膀上,顿时直起身,“你怎么不把我叫醒呀?” “前面也不重要,”他笑,“看你累,就让你多点时间歇歇。” 杜窈揉了揉额角:“进行到哪了?” 孟砚白:“可巧,正好到你了。” 杜窈抬头往台上看,一眼,便看见一件花哨的白西装,套在人台上,静静地放在拍卖师的右后方。 记忆深处的灰,像衣摆上涂鸦的黑色浪纹,铺天盖地地卷起。 黄昏余晖刚起。 少女白皙的小腿勾住一段劲瘦的腰,趴在背上,蒙住底下人的眼。 声音又娇又脆:“往左往左——哎,程京闻你能不能照我指示来?” 被嚷的人有些无奈地偏了偏头。 明明东西就放在书房,还非要七拐八绕地从客厅走到卧室,每个房间都转一圈。 他叹口气:“知道了。” “什么嘛,”杜窈不乐意地撅起嘴,“送你生日礼物还不情不愿的。” “没有。” 程京闻顺着她的话,在屋里转了一圈,最后才走进书房。 “我要松手了噢,”她趴在耳边说话,唇齿间呼出一点点热气,像小猫轻轻蹭了蹭耳廓,“不要太感动。” 程京闻睁开眼睛。 窗户敞开,瑰色的余霞正在天边烧起。人台上的白色西装覆上暖金的色调,花哨的涂鸦里,一张简笔画的笑脸正盯着他。 冬日干燥的风扑面,有立春之际冰消雪释的活泛。 良久,没有听见程京闻说话。 杜窈无端有些紧张:“不许说不喜欢!” “没有,我很喜欢。”他转过身,罕见地说了很长一句话,也很郑重,“这是……我第一次过生日,也是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谢谢你。” 杜窈没被他这样认真地看过。 脸红,声音也软下去:“什么呀,以后每一年你都会有新的礼物。不止是生日,十二个情人节,中秋节,端午节……我们每一个节日都一起过,好不好?” - 拍卖的木槌敲响。 杜窈用力地眨一下眼睛,挣回到喧闹的现实。背景音里,已经开始举牌叫价。 “五十万。” “六十万。” “七十五万。” 知道是孟砚白拿出来的拍品,来抬一抬他心悦的姑娘身价。大多人,也都愿卖一卖这位集团新总的脸面。 即便不懂,也争着出价。 报价到一百五十万的时候缓了下来。 孟砚白敲了敲左边的桌子,那人便立刻举了两次牌。 “两百万!” 周边的人视线齐齐调转,还未来得及惊叹他这样舍得,报价又一次被刷新。 “……五百万!” 拍卖师的唱价声卡顿了一下。 倒不是因为突然抬了三百万——这情况稀松平常得很。只是叫价的人,让他一瞬间以为花了眼睛。 众人顺他视线往最后排望。 程京闻面无表情地转着手里的牌子,眼皮不掀一下。 周绿不可思议地看他:“你疯了!一件衣服——” “闭嘴。” 很平淡的一句。 可周绿顿时就像被掐住了嗓子,脸色青白,把头扭开了。 “我操什么情况?” “真是稀奇——程先生什么时候这么乐善好施,愿意给别人当跳板了。” “成悦跟正时签了什么协议?” “上京要变天了……” 厅里窃窃私语声嗡嗡作响。 这边,当事人也一头雾水。 孟砚白眉心蹙起很深一道褶,暂时停了左边人还要竞价的动作。 喃喃:“他发什么疯?” 又转头去看杜窈。 白夜做梦 第7节 她视线放在脚尖,平静地坐着,倒像是这大厅里唯一一个不关心的人。 孟砚白问她:“你们认识?” 没说是谁。 杜窈也回问:“和谁?” “程京闻。” 她说:“不认识。” 孟砚白眯起眼睛,目光里有审视的意味。片刻,移开了。 左边的人迟疑:“老板,还叫价么?” “当然不了。”他笑,话说的很亲昵,“既然他乐意花钱给我们小窈送名声,就让给他吧。” 拍卖师见无人加价,便开口倒数。 “五百万第一次,五百万第二次,五百万第三次——成交!” 一场匪夷所思的拍卖一锤定音。 鼓槌砸下,发出清脆的响。程京闻随手扔了牌子,站起来。 他身量优越,这会,又是全厅的焦点,所有人便自发地往后排看过去,逐渐安静下来,听他要说什么。 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程京闻的左半张手掌抄在口袋里,低头,似乎在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 过了半晌,才慢条斯理地张口。 “不知道这套西装的设计师是谁,”他微微一笑,“我很喜欢,有荣幸能见上一面吗?” - 杜窈不知道他要使什么坏。 所有人都转过去看,她也只好跟着转身。视线与程京闻刚好抬起来的目光碰了一下,似乎正交汇在吊灯的下方,便也有了灯光的热度,很烫。 孟砚白轻轻拍一下她的胳膊。 “小窈。” “知道。”杜窈深吸一口气。 站起身,露出一个很浅的笑,“程先生,幸会。” 所有人总算能看一看这姑娘的面貌。 很白。肌肤像瓷釉似的白,衬得人清冷。偏偏细弯的眉底下一双杏眼,澄澈,显而易见被家里捧在手里长大的娇气,显得娇憨明媚。只一眼,就会叫人很难不心生亲近。 程京闻定定地望向她,没有开口。 在无限的缄默里,气氛趋于古怪。 孟砚白有位喜欢很久的姑娘这事在上京传得满城风雨。 众人心里跳了一下。 程先生这架势不会要横刀夺爱—— 程京闻从后排走出来。 像慢速的长焦镜头。 暖色调的光细致勾出硬朗的线条,很亮,但不抵眉骨拓下鸦青色阴翳的眼底。 一身黑色西装,没显半点规矩。里头的衬衫扣子解开两格,喉线锋利,边上一点棕色的小痣,皮肤是冷色调的白。 闲庭信步,又十足的压迫感。 杜窈不明白程京闻要做什么。 乌亮的鹿眼直直地盯他,面上不怯,心里擂鼓,一下一下,剧烈得要从喉头挤出去。 程京闻停在她面前一臂的距离。 伸出手,饶有兴味地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杜窈。”她说。 指尖轻轻碰一下他的掌心,蜻蜓点水。 倏忽,被反捉住。 程京闻的手很凉,突如其来的力道,叫杜窈不免瑟缩一下,想挣开。又不愿在他面前怯场,便很使劲儿地握了回去。 程京闻脸上依旧是气定神闲地笑。 “幸会。” - 拍卖结束,宾客三三两两地散去。 孟砚白引着杜窈同几位到场的杂志主编打过招呼,便去取车。 临走跟她嘱咐:“国贸的陈总还找我说一会事,你大概十分钟再出来。” 杜窈点点头。 脚踝刚才就像被针扎一样疼,后知后觉的肿起来。杜窈猜是连扭伤两次,骨头抗议了。她忍了几分钟,愈疼愈烈,几百根针反复地戳着脚踝,难受得要命。向侍应生要了包冰袋敷一敷,才稍稍缓解。 杜窈手机坏了,大厅里没有挂钟,便让侍应生过十分钟通知她。 可是感觉才过了五六分钟。 侍应生便过来:“小姐,十分钟到了。” 杜窈疑惑:“这么快?” 侍应生脸上一闪而逝的尴尬:“是的。” 杜窈只好站起来往外走。 还没有车来。四下无人,杜窈捋一捋裙子,蹲下,把冰袋捂在脚踝上。 片刻,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她的面前。 杜窈疼得脑子混沌,想也没想就拉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座。 似乎加剧了。 短短几步路就痛得要命,小脸皱起来。 驾驶座一声问:“崴到脚了?” “嗯,”杜窈说,“刚才在一楼扭了一下,二楼洗手间又……” 她忽然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睁大眼睛望向驾驶座—— 程京闻正单手抵住额角,坐姿散漫。清峻的眉眼轻挑,平静地惊叹。 “嚯。” 作者有话说: 《程先生の千层套路》 第4章 白夜 疏淡的月光漏过枯瘦的木樨树枝。 影影绰绰地兜住一辆黑色的车,自高速公路上呼啸而过,掀起路边昏黄的灯光和凌晨湿冷的风。 杜窈使劲儿拍了拍车门:“停车!” “高速上不能停车。” 程京闻借看后视镜的功夫睨她一眼,语气平淡地陈述。 杜窈噎了一下。 质问:“那刚刚门口你怎么不让我下去?” “不是你叫我开车的吗?” “我说的明明是开门!” 程京闻眉眼轻挑,语气没半分抱歉,“不好意思,听错了。” 这话说出口,立刻招来右边一个结结实实的白眼。 杜窈不再与他胡扯。 低头去捂脚踝,“下高速了,随便找个路口把我放……” “地址。”他说。 杜窈抬起头,狐疑地眨了下眼睛。 “别看了,”程京闻不咸不淡地开口,“送个瘸子回家,积德。” 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杜窈一点都不跟他客气了,“明江国际八栋,记得送我到家门口。” 他问:“去跟江柔住了?” 杜窈短促地嗯了一声。 程京闻偏头看她。 正弓着腰,头发弧度松散地披过肩头,细微的颤抖。 像蜷在一团的猫,娇气又嘴硬。 杜窈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 白夜做梦 第8节 抬起眼,这会儿脸蛋发白,语气依旧凶巴巴的:“看什么看。” 程京闻嗤笑一声,把视线移开。 - 车里很静,没人说话,只有汽车引擎平稳发动的声音。 杜窈昏昏欲睡。 眼睛要闭不闭,总在临界被脚疼醒。 正要伸手再碰一碰踝骨,车身急停,刚直起来的身子又撞回椅背里。 转头,迎面重重的阖门声与气流。 她不免愣了一下。 往挡风玻璃外望,只捉见程京闻肩线周正的背影,不知道去做什么。 车没锁,还回来。 杜窈便坐在车上,百般聊赖地,去参观他车里的陈设。 一应都是黑色的椅套坐垫,很单调。和他这个人一样,又沉又暗。 转去看后座,也没什么特别。 直到视线转到左边的角落—— 一只卡通小猫灯龇牙咧嘴地瞪着她,好像在谴责她乱看的行为。 杜窈愣了一下。 恰好车门打开,她忙不迭地转身。瞧见程京闻手里一个白色塑料袋,上面印了绿色的药房字样。 他不舒服吗? 杜窈悄悄打量,目光还没在他脸上巡睃一圈,便见这塑料袋已经被抛进她怀里。 沉甸甸的。 下意识去看,里头是一瓶红花油与一盒跌打损伤的膏药贴。 更是发怔:“干什么?” 程京闻语气不咸不淡,“哼哼唧唧一路了,听得烦。” 杜窈气不打一处来:“那还真是抱歉。” “不用。”他从善如流地应一声。 杜窈翻个白眼,低头去擦药。声音低低地从下面飘上来,“多少钱?我转给你。” “二十九块八。” 杜窈抬头看他。 程京闻眉眼一挑,“可以抹零。”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抽一张纸擦了擦手。拿出手机,“我转……” 忽地,她意识到手机现在坏了,手便不尴不尬地停在半空。 程京闻见状:“想赊账?” “什么啊,”杜窈控诉他,“刚才在二楼你把我手机吓摔了,该倒赔我。”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点了两下,伸过来,拿起她的手机摆弄一会,屏幕便重新亮了。 杜窈这会真心实意地惊叹:“哇。” “啧,”程京闻把手机抛回她怀里,“少来碰瓷。” 杜窈噘了下嘴。 但看在修好手机的份上,不和他争这一句:“收款码给我。” 程京闻亮起个人名片的二维码。 杜窈鼓了鼓脸颊:“你干什么?” “好歹刚才替你花了五百万,”他撩起眼皮,灰蓝色的瞳孔似海,“以后也可以谈一谈合作对吧,设计师小姐?” 杜窈闻言便蹙了蹙眉:“提起衣服,还没问你为什么……” 他淡声打断:“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杜窈愣了愣,“怎么就成你的了……” 可这话说的没底气,只好抬手去扫二维码——是成悦办公的微信,并不是私人的。 杜窈无端松了口气。 转钱给他,有零有整的二十九块八,分文不差。 程京闻不经心地扫一眼,收下。 杜窈正要收起手机,屏幕上跳出一则语音通话的请求。 是孟砚白。 她这才记起还没同他说一声,就稀里糊涂上了程京闻的贼车。 赶忙接起,开口就道歉:“对不起!” 对面沉默一小会,哑然失笑,“不至于。你人在哪?” “我已经……跟朋友走了,”杜窈拢住话筒,小声,“真的对不起,手机一开始磕坏了,没法跟你说一声。” 孟砚白话里笑声淡下去:“什么朋友?” 杜窈:“以前的同学,正好路过桐山了。我崴到了脚,就拜托他先送我回去。” 程京闻在一旁听她面不改色的胡诌,扯了扯唇角,溢出一声冷笑。 孟砚白问:“还在车上?” 杜窈瞪了他一眼,偏头回电话,“嗯,还没到家。” 他玩笑似的问,“朋友男的女的?” 杜窈说:“男的。” 孟砚白顿了顿,声线依旧和煦,“到家告诉我一声,我担心。” 杜窈嗯了一声,与他道别,挂了电话。 刚收起手机,车身一停。 程京闻苍白的腕骨搭在方向盘上,银色的表带泛光,“脚还疼不疼?下车。” 杜窈愣了一下。 ——程京闻竟然要把她赶下车? 这想法还没在脑海里生出两秒钟,又瞧见程京闻拔了车钥匙。 拧眉:“还傻坐着干什么?” 说罢,便已经推门走出去了。 杜窈懵懵地在座位上呆了片刻,也解了安全带,跟他一并下车。 “怎么了?”她问。 程京闻睨她一眼,“放心,不给你卖了,也不值几个钱。” 杜窈恨不得掐死他。 跟着走到一家铺面,灰扑扑的,招牌都摇摇欲坠。里头的老板娘是位中年女人,腰宽体胖,很和气的长相。 见到他们,立刻招呼,“来看看,要吃点什么?还剩下红豆沙和绿豆汤。” 杜窈确实饿了。在宴会上也没吃什么,便点了一份红豆沙。 老板娘又去看程京闻。 “这位呢?” “一瓶水。”他淡声。 见老板娘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杜窈开口解释:“他不吃甜的,别管他。” 这话说完她就觉得有些不妥——好像这么几年,她多念着他,连忌口都记得清楚。 但是算了。 杜窈在车上的时候就想,他已经是这样年轻有为的公司老板,有了新的生活和漂亮姑娘。今天意外遇见,等她回到家,上京这样大,也不太有他们能再交集的时候。 这样,心平气和地结束也很好。 她拉了一把小木椅坐下。 红豆沙盛在碗里,上头铺了一堆白玉团子。热气里,都是软绵香甜的味道。 杜窈低头尝了一口。 好烫。 - 杜窈回到车上没再说话。 本来就困,在拍卖会上偷睡的一会,也捱不到现在。闭上眼,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程京闻由她去了。 抵达明江国际,叫几声名字也不见人有反应,便上手去拍她的肩膀。 杜窈哼哼唧唧地躲开他的手。 似乎睡得很熟,泛粉的脸颊一侧黏上了一缕头发。 程京闻顿了顿,替她拨开。 手指碰到温热柔软的面颊肉,捏了捏,小姑娘顿时在梦里发了好大的脾气,脑袋一扭,只露一个后脑勺给他。 白夜做梦 第9节 程京闻失笑。 再注视她片刻,好像要看进心里。 才下车,手臂绕过杜窈的腿弯和后背,把人横抱出了副驾驶座。 真是半点不叫自己委屈的公主。 换个地方睡,就在他怀里不安分地找个舒服的姿势,脑袋去抵他的颈窝,胳膊去搭他的肩膀。像家里的猫,亲密无间。 程京闻低头看她,近距离。 莹润娇软的嘴唇上一层薄薄的唇膏,像凌晨的花,刚绽,最靠近花蕊的一瓣。 还挂着露。 或许是肌肉记忆。程京闻下意识想要再近一点,低头去吻她。 但到底,还是只拿鼻尖碰了碰她的额头。 推铁门往里,是一小方院子。 鹅卵石铺的路,通向一幢白色的双层洋楼。揿响门铃,里面传来提提踏踏的拖鞋声,穿毛绒睡裙的女孩睡眼惺忪地给他们开门,还在迷糊地抱怨:“我的美容觉……” 可她瞧清眼前的场景,顿时清醒。 瞪大了眼,不由惊异地上下打量他们两个,小声,“你们复合成功啦?” 程京闻:“你觉得?” “那应该没有,”江柔笑嘻嘻,“毕竟往国外送了四年礼物也没见小窈理你。” 这话正中程京闻痛处。 他沉脸:“信不信我让商暨把你领走?” 江柔立刻蔫下来,“对不起。” 两个人互捏着对面的把柄,这聊天是进行不下去了。 程京闻把杜窈送回房间。 出来,江柔趴在沙发:“小窈回来,你跟那个小模特也该避避嫌了。” 程京闻蹙一下眉:“谁?” 江柔撑着下巴:“周绿啊。前几天空降进我们组,动静可不小。” 程京闻似乎才明白过来是谁,“无关紧要。” “什么呀,”江柔撇撇嘴,“小窈最爱多想,要是她误会了,我看你真完蛋。” “知道了。” 江柔打个哈欠,“还有事吗?” 程京闻捏了捏鼻骨,“别告诉她是我送回来的。” “哎,懂。” 江柔见怪不怪。 毕竟这人往国外送了四年礼,全是匿名。她和卢豫劝过好久——谁不知道杜窈的脾气呢?哄一哄就好了。 程京闻偏不,非要拐弯抹角。 自己心里难受,捱不住,都坐飞机到人家家门口了,站一会,就只把花留下来。 这种傻事比比皆是。 她揉揉眼睛,“我回去睡了,你走的时候记得关门。” 程京闻应了一声。 走前,还是去杜窈房间再看了她一眼。 或许是头发还扎着,难受,躺在床上很不安分,左右地翻身。 他便单膝跪在床前,替她小心地拆开复杂的编发。 半晌,手上动作忽地一顿。 去撩她后背散开的头发,底下,是光洁白皙的背。 少了一小片月食的纹身。 第5章 白夜 鸟鸣啁啾。 百叶窗隙里日光明亮,天气晴好。 杜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头上的编发散了一半,或许是她睡梦里难受拆的。乱糟糟压在背后,不舒服。便坐起来,把剩下的都解开,揉了揉发紧的头皮。 在被窝里发上一会呆。 才慢慢掀开被子,下床喝水。 推开门,江柔破天荒还在家。 正盘腿坐在沙发上,看电影,手里抱一袋薯片。听见她出来,很迅速地转过身,眼睛亮亮的:“我准备好了。” 杜窈疑惑地眨了下眼。 “故事故事!”江柔蹦下沙发,“拜托,昨天可是程哥亲自把你送——” “嗯?”杜窈咬着水杯沿望她。 “——送到门口,我把你拖进来的。” 江柔急中生智改口。 杜窈噘了下嘴,“怪不得我头发乱糟糟的,都怪你。” 江柔笑嘻嘻地挤到她身边,“别管我了。你昨天不是跟孟老板去看展了么,怎么碰上了程哥,还上了他的车?” 杜窈皱皱鼻子,做了一个鬼脸。 但还是简单地跟她分享了昨天的事——省略了走廊停电的部分。 江柔坐回沙发,怀里抱一个海豹娃娃。 意味深长,“我觉得,程哥还喜欢你。” 杜窈学她的语气,“我觉得,你在做梦。” “他给你花了五百万哎,”江柔立刻坐直身体,“五百万!” 杜窈撇嘴:“不就是耿耿于怀我把送他的衣服收走了——小心眼。倒是你,究竟是谁的朋友,怎么还给他说话。间谍!” “哎,”这个天大的罪名扣下来,江柔立刻摆手,“我不是,我没有,你别乱说。” 杜窈泄愤似的把她怀里的娃娃揪走。 去包里翻手机,刚打开,界面便跳出来几十条消息,都是孟砚白发来的。 这才记起,忘了回复是否已经到家。便发了条报平安的消息。 江柔探头看,“嚯,孟老板追得真紧。” 杜窈搡了她一下。 还没开口反驳,手机先跳出一则孟砚白的语音通话的请求。 接起来,对面很和煦的声线。 “醒了?” “嗯,”杜窈有些不好意思,“对不起,回家太困,忘记给你回信。” “我没有事,”他轻轻地笑,“只是担心你碰上心思不轨的人。” 杜窈摇摇头,“不会的。” 孟砚白笑了笑,“跟你说正事。秋季新品预计发布在《the version》杂志十一月刊上。他们主编请你随行,去花都岛拍摄。看你最近心情不大好,一两天的功夫,正好去散散心,自作主张替你同意了。” 杜窈稀奇,“这么好心?” 孟砚白说:“当然。知道你回来后,天天加班坐办公室,我也心疼。” 杜窈嘁声,“拉倒。还有事么?” “没有,”孟砚白笑说,“下午记得来公司打卡,不然这个月全勤要扣了。” 杜窈吱一声,与他道别。 刚挂下电话,江柔便蹭到她身边,“孟老板这事……” 杜窈推开她的脸,“你都知道的七七八八了,还有我什么好说的。” “一开始不知道这女主角是你嘛,”江柔笑,“毕竟传的上京满城风雨。孟砚白把你藏得严实,没名没姓,正时外国企业那样多,大家到处猜,一个没中。” 杜窈眨了一下眼:“满城风雨?” 听她问,江柔来了兴致,“这事,其实最初没什么人知道,还是孟老板一次开会的时候接到了你的电话,撂了一屋子人出去接,后面还让了两个点赔罪,霸道得不行。第二天,才传遍的。” 她绘声绘色地描述,好像历历在目。但杜窈倒一点记不起来经历过这种事。 只好笑地问:“谁这么倒霉跟他开会?” 江柔顿时沉痛地缓声: “程哥。” “……噢。” 杜窈表情一时变幻莫测。 真是孽缘——听个隔十里八里的八卦都能拐到他身上。 江柔笑嘻嘻地拿胳膊搡搡她,“这么说,程哥和孟老板,幸福二选一,选哪一个?” 白夜做梦 第10节 “都不选。”杜窈瞪她。 江柔委屈,“优质男性摆面前了都不要。” 杜窈义正言辞:“男人影响我画图的速度。” 江柔:“爬。” 胡闹一会的功夫,手机震了一下。 杜窈收到杂志方发来的对接信息,就不再跟江柔多说,起身要回房间。 江柔冷不丁开口叫她:“小窈。” “嗯?” “你真的move on了吗?” 杜窈没说话。 良久才转过头,不满地提议:“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中英混说的习惯,听不懂。” - 出发去花都岛的日子很快就到。 天气还算好。 日光苍白,秋至的风瑟瑟地顺着窗户未阖严的罅隙吹过挂在墙角的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杜窈心不在焉地趴在镜子前夹睫毛。 明明就是一趟公事公办的差旅,她却有点儿后悔,不大想去了。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上一次去,还是高中课外实践的时候——就是春游的高级说法。 体验不是很好。 当时蹬了双高跟鞋。 下船的时候,看着一地沙滩和石子路人都傻了,恨不得扭头就走。一问,才知道船一天一班,要走必须捱到明天。 杜窈的脚受不了这个委屈,艰难地走到酒店就不动了。听江柔卢豫几个人在小群里一言一句地报街边糖人甩得多厉害,大海的水多蓝,商店卖的小玩意儿多么新奇。杜窈嘴上说着不稀罕,但还是羡慕得要命,纠结好一会,还是打算去边上的集市逛逛——石子路应该比沙滩好走多了。 事实证明她大错特错。 没走几步,鞋跟就被卡了两回,杜窈一边恨恨地拔一边心里就想,回去一定让爸爸投资这个原始岛屿修条人能走的路出来。 但是她后来回想,又觉得,这条路这么,这么的崎岖肯定是命运使然,老天的指引。 因为。 站起身的第一眼就看见了程京闻。 十六岁的杜窈见过许多长相优越的明星和模特,网红博主更是不计其数。 从来没有一个像他这样独特又矛盾。 背光立在熙熙攘攘的街口。分明是春天,眉眼却冷得像阴郁的冬。 仿佛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漫不经心地撩起眼皮,对上,一双蓝灰色的眼睛又似来时翻涌的海。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气质像冰。眼神却是铺天盖地的滔天巨浪席卷,高高在上的侵略者。 杜窈想。 完蛋了,她一见钟情了。 - 思绪回笼。 杜窈手一抖睫毛夹夹到了眼皮。 一面疼得倒抽气一面想这趟差旅要倒霉。出师不利,她迷信得很。 这的确很快应验了。 明明不是高峰时期出门,接连撞上两起车祸,几条路的交通全都瘫痪了。 杜窈心里急。 看几次手机,时钟的数字一点一点上跳,已经赶不上飞机了。 抵达机场是一小时后。 已经跟杂志方通过消息,好在拍摄是明天开始,能赶上。 杜窈便不急了。 下一班是四个小时后。她拖着箱子慢腾腾去改签,还去机场几家商店转了一圈消磨时间,过了安检,便去咖啡店里坐着。突发奇想点了杯冰美式,才一口就被苦得直皱脸,只好捧在手上,拍照,发给江柔诉苦。 江柔笑她自虐活该。 “对了,”杜窈望向机场一家糖水铺子,记起昨天买的红豆沙。发条语音过去,“前几天吃到一家好吃的甜品店,等我回来一起去。” 江柔手快:陈记? 发完就发觉有些暴露了。恨不得立刻撤回,但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杜窈:你怎么知道? 路边小店,招牌都飘飘摇摇随时要掉下来,要不是特地拍了照片,她都记不得。 江柔:别人给我推过。 杜窈:噢!下次一起去。 江柔:冲 回复完,边关掉手机边心说好险,还好杜窈没当面问,不然指定露馅。 但是她没骗人。 确实是别人推给她的,只是杜窈没问,她当然不会主动说这个人姓程,还拜托了她之后带杜窈去。 江柔有些倦了。 这俩人打太极能不能别只逮着她嚯嚯,口是心非的劲真是生平仅见。 - 看了眼时间差不多,杜窈抱着一大杯冰美式去了登机口。 气流席卷万里高空。 飞机几乎没什么人。 杜窈在商务舱舒舒服服地坐下,垫个u型枕在脖子后面,挂上蒸汽眼罩,闭眼补觉。 四小时过得很快。 闹钟振动叫醒杜窈。她摘下眼罩,揉了两下脖子,睁开眼睛。 “……” 杜窈以掩耳不及盗铃之速重新戴回眼罩。 严肃地沉吟片刻。 缓缓下拉半边眼罩,往右看—— 一双没什么情绪的蓝灰色眼睛正盯着她。 夭寿了。 就知道今天出门没什么好事。 偌大的上京,一天百来趟航班,一架飞机几十个座位。偏偏就让她跟程京闻上了同一趟班次,相邻的座位。 对视半晌。 程京闻这回似乎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平淡地移开目光。 可杜窈却觉出他在发脾气。 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谁惹他不高兴了。杜窈思索一会,又心想这现在也轮不到她管,浪费脑细胞在乎这个做什么。既然程京闻没跟她说话,那她也决计不会做那个先开口的人,就当谁也不认识谁,安稳地下飞机,分道扬镳。 可老天似乎存心跟她作对到底。 去花都岛必须先在余溪市的码头坐船。 杜窈降落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码头关了不知道多久,不得不找间旅馆应付一晚。但明明不是旅游旺季,附近的几家酒店都是满客,杜窈不抱希望地走进最后一家——如果还是没有房间,那她只能去便利店消磨时间了。 行李箱的轱辘在空寂的大厅回声很响。 杜窈去问:“还有空房间吗?” 前台的姑娘低头查了电脑,“不好意思,我们最后一间刚刚办理完了入住。” 杜窈忧愁。 虽然已经计划了当,但是她心里一点也不情愿去便利店。叫车,没人接单,杜窈索性坐在酒店大厅里发呆。 玻璃外沉沉的风起。 - 程京闻下来的时候就看见杜窈下巴搁在行李箱的拉杆上,呆呆往外面望。 其实没想管她。 但怪就怪前台两个姑娘换夜班闲的没事,小声说话给他听见了。 “哎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刚来,没房间了,就坐在那里。” “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客流多了这么多。” “好像有个组来余溪取景来着。都是大明星,粉丝可不一茬一茬往这边跑。” “喔……” 程京闻眉心稍拢。 白夜做梦 第11节 不做停留。走出酒店,拨电话给卢豫。 响了几声,那头接起来,背景音有些嘈杂,显然是在外面。 “大半夜不睡……” “你转组来余溪干什么?” 卢豫一愣:“你咋知道。” 随即他反应过来,“你也在?正好,等会收工一块吃个饭,有家私房菜贼好吃。” 程京闻没说话。 卢豫挠挠脑袋,瞬间又懂了:“咱小公主是不是也在余溪?” 程京闻哂一声:“是,马上露宿街头了。” 卢豫心说这话里有话。 可这跟他什么关—— 不会吧。 因为他转组导致小公主没酒店住了? “冤枉啊,”他立刻嚎一句,“我怎么能料到她要来。” 程京闻:“我问你转组来余溪做什么。” 卢豫老老实实地回答:“加了几场武打戏,余溪取景比较合适。” “大半个月还没拍完?” “过两天,过两天就杀青。” 程京闻咬着烟,青灰色的雾和明灭的火星被大风扬得左右散去。 他盯着路尽头一把掉漆长椅。 片刻,开口:“之后攒个局见见老同学。” 卢豫:“懂懂懂。” 程京闻余光往酒店大厅看一眼,杜窈还趴在拉杆上,样子又可怜又傻。 他有些烦:“你懂个屁。” 卢豫跟他朋友十几年,早摸清这人说什么代表什么意思。便笑:“小公主没房间住,你就帮帮她,英雄救个美呗。” 程京闻冷笑:“凭什么?” 卢豫被他这一句反问弄懵了。 心说大哥因为你喜欢她啊,惦记她五六七八年了,凭什么凭什么。 他试探性问:“小公主找男朋友了?” “没。” 这下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卢豫又问:“你们吵架了?” “没。” “那他妈到底怎么了?” 程京闻却说:“我不喜欢她了行不行?” “行你妈个头。” 程京闻报以嗤笑一声。 过了好久。 久到卢豫以为断线了,才听见程京闻声音沉沉地说:“她把纹身洗了。” 卢豫沉默一会:“就这?” “不然?” 卢豫抓狂:“拜托你们分手了分手了,人家留着你还要追什么?直接上去表完白就故事结束了。” 电话那头有人叫了卢豫一声。 他应了句,转头回到电话里:“你现在立刻马上给小公主解决了住房问题,我还有事,回头见。” 说完,就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边上助理好奇问:“怎么了?” 卢豫手一挥:“没什么,给一傻子解决情感问题来着。” - 十几分钟了没有车接单。 杜窈哪也去不了。 思绪放空的间隙,瞧见程京闻从酒店里走出去,背对她,在抽烟。 这会她也不得不感叹一句。 走到哪里都会跟程京闻不期而遇,从前她处心积虑地制造巧合,偶尔一两次真的恰巧碰见,就能高兴一整天。现在她不想见到,却又偏偏总能见到。 铅灰夜色里烟蒂一点火星灭尽。 杜窈看他折身回到酒店,立刻收起视线,把脸别开。 脚步声愈发得近。 杜窈心里疑惑,下意识转头,目光里一双革面皮鞋,结系得松垮。 头顶是又冷又不耐烦的声音: “走了。” 第6章 白夜 杜窈茫然地仰起脑袋:“什么?” 程京闻不耐地重复一遍:“走了。” 伸手拉过她的行李箱,往电梯走。杜窈懵了两秒,回过神,小跑追过去。 一把揪住他的袖子,“你干什么?” 电梯门打开。 程京闻低下头。 杜窈还使劲拽着他不撒手,拿上睑瞪他,气势汹汹的。 他只问:“你想睡马路?” 杜窈立刻蔫吧了下去,把手松开。小声哼哼两句,“要你管。” 程京闻嗤声:“谁爱管你。” 杜窈脾气上来了,一把抢过行李箱:“谁求得你管了。” 程京闻露出一个没什么所谓的笑。 慢条斯理地举起口袋里的手机,把蓝牙断开,在屏幕上点了两下: “爷爷,这回您听见了?她不要管。” - 杜窈跟程建南通话这会已经在房间里坐上十几分钟了。 “爷爷,我过两天就去看您——怎么会忘!只是工作太忙,抽不开身了。” 杜窈着急忙慌地解释。 程建南这辈子就遗憾没个孙女。 杜窈出生,便算弥补这个遗憾。看她从小长大,父母忙得时候也会托他照看一二,来来去去几次,宠得不行。 杜窈打小,也把他当亲爷爷看。 但先前和家里闹翻,全断了联系,只在每年过寿的时候,有托江柔送一份礼。 上个月被公司临时调动,很匆忙。回来也忙得脚不沾地,便一点也没记起要报信一句——也怕程建南知会其他人。 程建南絮絮叨叨,“记得就好。你这丫头,几年都没来看过我,工作再忙,自己身体也要保重。别像我……” 杜窈立刻:“爷爷身体硬朗着呢!” 程建南便高兴地笑起来,声音倒很洪亮,底气足,听不出来已经是耄耋之年。 再聊几句。 程建南突然问:“你跟小闻还好吧?” 杜窈愣了一下,不由去看站在窗边的程京闻。声音放低,鼻腔里很轻地溢出一声。 “……嗯。” 程建南笑了笑,声音也跟着压低:“放心,我还给你们保密着。小闻要是惹你不高兴了,你就悄悄告诉我,爷爷给你揍他。” 杜窈忽地心里有些酸软。 挂掉电话。 杜窈坐在沙发上,原先要问责程京闻的话,都没什么力气说了。 只问:“你没告诉爷爷?” 程京闻知道她指的什么事。转过身:“老爷子身体不好,没必要让他再烦心。” 她轻抿了下唇,“爷爷的病……” 白夜做梦 第12节 “最近情况好转,医生说有希望康复。” “……嗯。” 杜窈低下头,气氛有些沉。 半晌,程京闻走进房间,拿了被子和枕头给她。 杜窈下意识质疑:“我睡沙发?” “不然?”程京闻好笑地看她,“要不是今天爷爷打电话过来,谁管你。” 杜窈气鼓鼓:“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头往枕头里一埋,被子罩住,不再理他。 - 雷声轰鸣,暴雨突至。 白色闪电撕裂密布的云,顷刻照亮玻璃上如瀑的水,屋里惨白的墙。 杜窈被吵醒。 索性坐起来,开灯,去接了一杯水,咬着玻璃杯四下环顾。 沙发边的衣帽架挂了件黑色的西装,是程京闻进门脱下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喜欢这样频繁地穿西装,回来见过的几面,都是一身黑,活像要去送葬。 目光漫无目的地转。 直到移到里间紧闭的门上,杜窈噘了噘嘴,轻哼一声,撤回视线。 雷与电声势浩大。杜窈坐在沙发里看了会手机,才勉强生出一丝困意。 揿灭灯,重新躺下。 刚捱上枕头,又是很响的一声雷,杜窈彻底灭了要睡的心思,缩在被窝里发呆。 正坏心眼儿地想,她这会要是尖叫一声,程京闻会不会出来。 他知道自己很怕雷雨天。 ——虽然是杜窈骗他的,但程京闻以前从来没怀疑过。 还是有一天傍晚,杜窈也被雷声吵醒。 坐起来,边咬着饼干边在社交媒体的群里跟其他夜猫子闲扯。 分心想,程京闻现在在做什么呢? 切到微信聊天页面,满屏都是她的绿色气泡,程京闻上一次回复她还是五天前,一个言简意赅的“嗯”字。 杜窈不高兴地噘了下嘴。 很可怜地在对话栏里打下几个字,告诉他自己多怕打雷,现在正在被子里发抖。 当然,也没有寄希望程京闻能回。 这种没营养的消息,杜窈有次见到,他会把自己的聊天框整个儿删除。 果不其然,半个小时也没有一个标点符号的回复。杜窈见怪不怪,拍拍手上的饼干渣,缩回被窝里发呆。 开始想,程京闻似乎真的挺讨厌她,一周和她说的话还抵不上跟学习委员半天的——要不,还是分手好了。 反正,只是贪图他的脸,她也不至于干棒打鸳鸯的坏事。 正眼泪汪汪地在备忘录里准备分手的演讲稿。倏地,听见窗户咔的一声,被外面伸进来的一只手顶了上去。 虚情假意的眼泪顿时真掉了出来。 尖叫声还没从嗓子眼挤出来,就见一道修长利落的身形翻进她屋里。只看一眼,便认出是程京闻。 杜窈很不可思议:“你……” 她吃惊的话说不出来,只好睁着乌亮的眼睛,愣愣地盯着窗边的不速之客。 夏日雨季潮热,程京闻浑身湿透,不清楚是汗水多一些,还是雨水多一些。 似乎发现吓到了杜窈。 他站在角落里,没动。稍嫌冷淡的眉眼拢上一点潮湿的月光,这时,恰有疑心是错觉的温柔。 “我在这里,陪你。” 说的话也很动人。 往后,要杜窈在千百个与程京闻相处的日夜挑出她最心动的一刹,答案便永远是这短短的六个字。 但是挺遗憾,应该再也听不见了。 杜窈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捂住半边耳朵,强迫自己睡过去。 - 程京闻在角落里站了一会。 看杜窈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好久,才听见渐渐均匀的呼吸。 还是怕打雷。程京闻想。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 小姑娘在沙发上把自己裹成粽子,皱着小脸,睡得不大舒服的模样。 程京闻知道杜窈向来睡得沉。叫了几声,没有人应,才坐在地上,陪她。 不一会,杜窈不安分地翻身,从沙发要滚到地上。程京闻眼疾手快给她拨回去,手刚碰到肩膀,杜窈似是觉到有人距离很近,就得寸进尺地去抬手勾他的脖子。 真像是故意的。 程京闻无可奈何地由她抱着。 就这放任她小片刻,杜窈就在他怀里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脑袋紧紧抵住颈窝,轻轻蹭了两下。 猫似的。 程京闻拥住她。手掌碰到一片温热柔软的肌肤,才往下看,目光立刻暗了下去。 杜窈换了一身单薄的睡裙。 宽松,缎质地。 刚才一通胡闹,裙子皱皱巴巴地卷到大腿根,领口也往下坠了不少。 分明屋里没有开灯。 可杜窈太白了,成片的白和手掌的触感,刺激得程京闻喉头滚动几下。 伸手把边上的被子给她裹住。 “杜窈窈,我还没同意分手吧?”途中,他突然有些咬牙切齿,“得亏我比较正人君子。” - 闹钟响起来。 杜窈磨蹭了一会,才慢腾腾地起身,觉得脖子不大舒服。 难道是落枕了。 杜窈揉了揉后颈,起身去卫生间洗漱。手还没碰到门,便自动打开。 是程京闻。 黑灰色的衬衫松了两颗纽扣,露出一截又锋又利的锁骨线。 淡薄的水雾还打旋儿似的萦在他身边,眼神也湿,低头瞥了她一眼。 杜窈鼓了下脸颊,没仔细看他。 侧身挤进卫生间,自顾自挤了牙膏,窸窸窣窣地刷起牙,另一只手闲,拿指节顺便把镜子上的水雾蹭掉。 洗漱完,一抬眼,就跟镜子里程京闻的视线撞个正着。 杜窈隔着镜子瞪回去:“看什么?” 程京闻很淡地笑了一下:“提醒你还有二十分钟退房,别磨叽。” 杜窈噎住:“你怎么不早说!” 她立刻跑出去收拾散在桌上的行李,有些仓促地拉着箱子离开。 跟程京闻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 他人高,腿也长,走几步便和蹬着高跟鞋的杜窈拉开了一小段路。 杜窈不由埋怨:“你不能走慢一点吗?” 这话说完她就有点后悔。 现在程京闻哪里受得了她颐指气使,又哪里还需要顾及她的感受。 肯定,又要笑她两句。 可程京闻真的停下了。 转过身,头顶朦朦的暖色灯光勾勒过他宽挺的肩线,把冷硬的眉眼也搅得柔和,有了些疑心是错觉的温度。 他似乎无声地叹了口气。 走到杜窈身边,替她接过在植绒地毯上拉得磕磕巴巴的行李箱,肩并肩地走。 “……谢谢。”她别别扭扭地小声。 程京闻应了一声。 破天荒地没拿话来讥她。 是爷爷嘱托过了吗? 但程京闻又怎么会是个听话的人。如果不想做,谁也强迫不来。 杜窈突然不太敢去看他,低头望着鞋尖。 只觉得这场景又虚幻又平常,叫人舍不得抽身,舍不得破坏。 - 白夜做梦 第13节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程京闻退房的时候前台几个小姑娘的眼光在他们之间滴溜溜地打转。 有些探究和八卦的意思。 毕竟英隽的男人和漂亮的姑娘的不清不楚先天就带一些故事性。尤其前情还是午夜不期而遇的桥段。 杜窈察觉,便站远了一点。 看看套房的价位表,把钱转给了程京闻。他没收,退了回来,杜窈就又给他转了一次。这回刚抬起眼,就瞧见他没什么意味地笑笑,收下了。心里安定一点,低头,要叫车去码头。 程京闻走过来:“我送你。” “不用。”杜窈拒绝了。 她觉得事情有一些隐隐的不可控,下意识有些排斥再跟程京闻更多的交集。 程京闻淡声:“老爷子嘱咐的。” 杜窈:“爷爷又不在跟前,你电话里装个样子就够了。” 程京闻正色:“我一般不骗长辈。” 这话简直鬼扯。 杜窈以前可见惯了他在床上腾出手去接家里的电话,气定神闲地编织各种假话。 杜窈直直地注视他——还是回来这么久,第一次这样不避讳的仔细地打量他,试图找出一些不良居心。 程京闻神色无波。 良久,杜窈声儿又小又绵地问: “程京闻,你不会还喜欢我吧?” 作者有话说: #被前女友发现我还喜欢她怎么办,在线等,急得要死# 第7章 白夜 大厅里吊诡的静。 杜窈问这话,几乎是心里想法刚往这上边靠便脱口而出。顿了两秒,才意识到说出来有多荒唐。心下慌,面上强撑着睁大眼睛盯他,装得是开玩笑的模样,云淡风轻的。 程京闻有那么短暂的片刻没有说话。 仅仅直盯着她。 似乎是不太确信自己的耳朵。 半晌,向来没什么情绪的脸上露出比她更加不可思议的神情。 一字一顿:“你做梦?” - 杜窈在车上乖乖坐着。 刚才程建南适时打了一通电话,杜窈没说几句,便被程京闻接了过去。 手机在他手上,杜窈只好跟着。 转几圈,到了停车场,里头一辆黑灰色奔驰亮了灯。 恰好程建南去跟她说话,要她在花都岛多看着些程京闻——似乎是要去取什么古玩,别叫他磕碰坏了。 杜窈应承下来。 再回过头,就已经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程京闻从下拉的车窗拿走手机,很淡地看她一眼,或许在笑她口是心非,说不要送的人自己主动坐上车。 杜窈立刻瞪了他一眼。 气鼓鼓地去推车门,纹丝不动。再抬头,程京闻已经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左手食指晃了一圈车钥匙。 ——故意的! 杜窈不高兴地踢了脚车垫,裸粉色鞋尖碰到翘起的边,发出轻微的噼咔声。 程京闻回头看了一眼副驾驶座。 杜窈已经安安稳稳地坐下,就是表情不大好,很有种被胁迫的不忿。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转回身,头略偏,手机抵在肩膀上,空出两只手,慢条斯理地系上风衣的纽扣。 声音沉:“昨天多谢您。” “免了。”程建南说,“但你这样,当心囡囡知道了跟你翻脸,她最见不得被骗。” 程京闻:“我有分寸。” - 杜窈在车里有些无聊。 隔挡风玻璃往外,去望程京闻的背影。 肩线宽平流畅,身形周正。饶是杜窈见过诸多模特,也挑剔不出他一点不好。 杜窈对好看的人向来心软。 短短几分钟,窝的气已经不多了。毕竟,前一晚还是程京闻收留了她,不至于要她睡便利店或者酒店大堂。愿意送一送她去码头,也是大发善心的举动了。 杜窈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犟什么。 头抵在车窗上。等一会,程京闻总算回来了。把手机递还给她,开车。 路上没人说话。 雨依旧绵绵地下,天光黯淡,四下阴沉得像蒙了一层灰色滤镜。 杜窈不免开始担心今天是否会出船。 一抵达码头,便冒雨跳下了车,箱子也没拿,急匆匆跑去售票处。 工作人员正在落下窗口的挡板。 杜窈感觉不妙:“今天是不出船了么?” “不了,”工作人员挥挥手,“船坏了,要修一天。” 杜窈:“不是有两艘船吗,都坏了?” 工作人员:“是喽,跑了十几年,部件都老了,上头特批这几天换新。” 杜窈蹙起眉,细密的雨淋在身上,打湿脸侧的碎发。 头顶倏地罩上一把伞。 回身,程京闻手里还拉着她的箱子,明亮的奶油黄,跟一身黑的男人并排一起,违和又滑稽。 杜窈正要给杂志方发消息,想起程京闻也要去花都岛,便也知会一声:“船开不了了。” 程京闻扫了眼紧闭的窗口,没什么情绪表示。折身,言简意赅地叫她:“跟上。” 杜窈不明白地眨了下眼。 到底还是跟上,站在他掌伞的手的左侧,隔了不远不近的间隙。 气氛有些微妙。 鞋跟敲击木板搭构的码头,声音被雨盖过。杜窈低头,盯着步调一致的两双鞋尖发呆。 “去花都岛做什么?”他的发问打破沉闷。 “工作,”杜窈偏头去看海。乌蓝的浪汹涌地拍在岸边的礁石上,“顺便采个风。” 程京闻略颔首,没有再问。 雨水打落在伞面的声音很闷。 杜窈轻抿起唇角。环顾周遭,和工作人员说的一样,停业几天,没有船只。 “来这干什么?” “坐船。” “这又没……” 杜窈一句疑问还没张口,就听见远远一阵很响的引擎轰鸣。扭头看,右边一艘游艇破出一片白色浪花,速度极快地靠过来。 杜窈不由愣了一下。 快艇很快停靠在码头。 里头出来一位中年男人,先叫了程京闻一句“先生”,再抛锚固定船身,示意他们可以上来。 程京闻跨进船里。 杜窈跟在他后面,还在犹豫什么姿势可以不太狼狈地上这艘看起来很容易打滑的船。 毕竟,脚上是五厘米的鞋跟。 刚崴过两次的脚踝不太能承受再来一次。 “还在干什么?” 听见程京闻的催促,杜窈不满意地跺了下脚——真不会看情况,“我怕打滑,你来扶我一下呀。” 惯听的命令语调。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细弯的眉上提,本就圆的杏眼更没什么棱角,好像不是命令,更像一种变相的撒娇。 程京闻顿了顿,伸过来右手。 三条掌心纹路向上,细密的雨一点一滴地落下,渗进去。 杜窈倒没碰他的手。 去抓袖子,皱起一整张小脸,很是英勇就义似的跳上了甲板。 白夜做梦 第14节 鞋跟不出意外地打滑一跤。 好在程京闻还算有良心,反手握住她的胳膊,扯了一下,稳住她的身形。 杜窈松了口气,站定。 程京闻的手依旧紧握住她的小臂,用力。 指腹上的薄茧陷进肌肤,隔一层阴雨天的水渍,潮灼的湿与痒。 “……谢谢。” 她有些别扭地动了动肩膀。 “客气。” 程京闻松开了她的胳膊,侧身,换手掌伞。 杜窈这会儿才发现,直到上船,他也一直把伞撑在中间。 或许是无意的。 往前倾,恰好罩住她的头顶,细密的雨丝也灌进他的后颈。 杜窈盯着伞边漫下的水线。 还没开口,头顶的声音先一步:“杵在这干什么?” 伞自顾往前,似乎不再等她。 也像立刻回应她心里的胡思乱想——现在什么关系,凭什么还替她撑伞? 自作多情。 杜窈低一低眼。 捏了一下湿漉的裙摆,上面的碎花图案也有被水泡过的没精打采。 她轻抿起嘴角,跟上了程京闻。 推门进船舱,倒让杜窈有些惊讶。 布置得很舒服。两方布套的沙发,中间一方矮桌,四角摆着一些装饰用的藤编织物。 挺——温馨的感觉。 还在四下张望,被凭空一条毛巾罩住脑袋。 杜窈被吓一跳。 一把撩开,“程京——” 要算账的话还没说,视线往外一探,便都止在了喉头,轻轻咽了回去。 程京闻不知什么时候脱下了半湿的西装外套。露出底下一件白色衬衫,也碰了水,肌肉线条隐约。 并不贲张。 但在紧绷的衣褶底下,呈现一种极度内敛的力量感。很优越。 “干什么?” 他若有所觉得回头。 杜窈急急把头一歪,半幅毛巾耷下,遮住她有些心虚的神色。 “没什么。” 她草草地捂干发尾。 刚要扔开毛巾,听见对面的人说:“过来。” 看过去,不知道程京闻什么时候摆的暖风机,嗡嗡地往外吹热风。 半湿不干的衣服贴在身上。 杜窈犹豫一会,“不用。” “没问你的意见,”程京闻狭长的眼角瞥她,“衣服上的水滴我沙发上了,不坐过来吹干就站着。” 杜窈一口气没喘上来。 鞋跟踩地的声音砰砰响,很不情愿的模样,坐到他身边。 没好气,“真是对不起。” 程京闻平淡地答:“没关系。” - 天边放晴得很突然。 还是灰沉沉的天,但不再飘雨。密布的厚云里几道刺眼的白光,衬得空气依旧发闷。 雨还未下尽。 杜窈便趁这时间,抱着平板去外头拍照画画,当收集素材。 推开门。 一股咸潮的风灌进来,裹挟几声海水翻滚的澎湃,鸥鸟模糊的鸣叫。 杜窈站在甲板上速涂。 动笔很快,几分钟一张小图。什么都画,山海楼云,目光所及一切。 视角方向也在不断地变换。 转了一圈,兜兜绕绕回船舱,窄窄一方玻璃窗户上。 程京闻背身在打电话。 有些懒散地靠着,空出来一只胳膊搭在窗台上,指尖夹一根未燃的烟。 杜窈盯着他发了会呆。 直到程京闻挂掉电话,若有所觉地转头。才回神,背过去看海。 身后半晌传来推门声和脚步声。 杜窈赶忙低下头去假装画画。 垂眼,目光一触到屏幕便怔愣住了—— 上面多了一副画。 半侧身的男人。 角度问题,胸膛与腹肌是引人遐想的虚笔触,线条很淡。着重去画男人的手,五指修长,佩素银环戒指的无名指轻轻搭在中指上,夹一根烟。 身上衬衫不是穿,是披。 左边缘是火烧过似的不规则焦痕,右边规整如新。破损与新生,很具视觉表现力的对比。 假使是这样,杜窈还能理直气壮说是一张服装设计图稿。只是不太正经。 偏偏最要命的—— 杜窈往喉结上下意识点了一颗小痣。 一个习惯。 以前她画程京闻的习惯。 真是害死人。 杜窈赶忙收起笔,要去点删除。还没来得及动手,平板就被人从怀里抽走。 “哎……” 杜窈心跳空了一拍。 程京闻看了一眼她鬼鬼祟祟藏的画。 表情倒没有变化。沉吟半晌,咬字很有种讳莫如深的意思:“不错。” 作者有话说: 画涩图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被正主发现了怎么办。? 第8章 白夜 杜窈一急,伸手要去抢平板。 但是碍于身高,程京闻把手抬起来,她便一下都碰不着。 “还给我!”杜窈气得没办法,“又不是画你,怎么这么会自作多情。” 程京闻饶有兴味:“那你着急什么?” “我……”杜窈梗住,“我们是竞争品牌,凭什么给你看我的创意。” 程京闻眼底笑意淡了三分。 “说来,先前还不知道你入职了正时,”他仰头看了眼画,“孟砚白不是什么好东西,离他远点。” 这话的语气其实有点醋。 但声音自上往下灌进她耳朵里,叫杜窈心里不舒服。直觉得,有点儿居高临下教训的意思——他以为他是谁? 杜窈当即有些生气:“也比你是个东西。” 程京闻轻嗤一声,眉眼拓下一片淡青色的阴翳,“这就开始回护了。” 杜窈气势也硬起来,什么话都往外说,嘴上绝不落输。 “不可以么?” 程京闻冷笑:“可以,被骗了别哭鼻子。” “不好意思,”杜窈偏要一股炫耀的语气气他——不就是见不得她好么,“他是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不会骗我。” 程京闻顿了顿。 白夜做梦 第15节 凌厉的眼神像迅速结霜的冰刀,剐蹭过杜窈的脸。语气很缓,“全世界?” “嗯哼。” 他缄默片刻,“你的全世界真够廉价的。” 这话歧义很明显。杜窈顿时误会,气得眉尖儿都在抖。 终于一鞋跟狠狠踩上程京闻脚背。 趁他闷哼一声后退,把平板从手里抢回来,抱在怀里。 软糯的江南调也冷下来,“程京闻,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和我的朋友?” - 杜窈提着包挤到驾驶室去了。 正开船的中年男人怔愣一下:“小姐,这里不可以……” “我就待一会,”杜窈神色有点恳求的意味,“不会打扰您的,就一小会。” 瓷娃娃似的姑娘,手紧紧抱着平板。 眼眶儿发红,肩膀往前拢,缺乏安全感的姿势,很可怜。 “唉,”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你坐吧。” 杜窈小声:“谢谢。” 呆坐一会。 杜窈打开平板,把那张画布点了删除。 真的太讨厌程京闻了。 杜窈往驾驶舱前一方玻璃望。 云蒸霞蔚的奇景。苍白的日光边缘泛金,大片地穿透云层,像有无数神明借这一隙的时间悯俯众生。 杜窈掌心在膝上合十。 假使神明能听见,拜托,请让她这辈子都不要再跟程京闻有一点交集了。 到下船的时候,杜窈给程京闻转了六千块,了清她借坐私家快艇的人情。 独自把箱子抬上码头。 心里憋了一口气,提起来一点不觉费劲。只是掌心通红,滚烫。 转身,余光还是瞥一眼船。 程京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来,站在甲板上,长身鹤立。 一言不发地,似乎在看她。 杜窈心里愈发气堵。 拉起二十八寸的奶油黄行李箱,在轱辘压上古旧木板的声音里,头也不回地离开。 - 抵达预订的酒店,杂志方让一个男生来接她去拍摄现场。杜窈估计一下时间,便在酒店大堂的门口等待。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遇见这种情况。 想见的人总是见不到,不想见的人拐个弯都能下个路口再见。 才刚出酒店。不偏不倚地,杜窈跟程京闻打了个照面。 身边围了好几个人,具是面容堆笑。 他也一副无情资本家的模样,眉眼冷淡,隐约是有些不耐的情绪。 不经意瞧见她,到底顿了一下。 视线在空中一触,擦身而过。 有人察觉到,笑问:“程先生认识?” 程京闻没理会。 “长成这模样的我也认识几个,”他似乎会错了意,言语暧昧起来,“回头送到……?” 程京闻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男人心里沾沾自喜,以为揣摩到程先生的意思,关乎公司的那笔投款肯定—— “滚。” 程京闻的神色有少见的厌恶。 另外几个人见男人脸色灰败的离开,无声地笑了起来。 瞧瞧,这就是准备工作不到位。 谁不知道程先生心里一位白月光,身边一位红玫瑰。今儿红玫瑰在花都岛拍摄,一准就是来探班的,给他提别的女人,怎么可能入得了他的眼。 “程先生,”一个人斟酌开口,“周小姐明晚的杂志拍摄结束有个饭局,订在我名下的一间私厨里,不知道您是否也来赏光?” 程京闻拧眉。 想了一会,才意识到他们嘴里的周小姐是谁。 “再说。” 他声音有些倦。 没有直接拒绝。 那人心里略舒一口气,随口再提一句:“上回拍卖会,您拍下的那套高定西装的设计师似乎也有随行。” 程京闻阖上了房门。 其他人小声笑:“你提她干什么?孟砚白的东西,程先生哪里会感兴趣。” “不是传程先生要横刀夺爱来着。” 其他人顿时笑得更大声。 那人摇摇头,觉得这话自己听信一二分也有些可笑:“算了算了,走吧。” - 来接杜窈的是一位黑框眼镜的男生,是主编的助理。斯斯文文的,有些内向,没怎么说话。开车十来分钟到海边,领她到了拍摄的地方。 模特正在补妆,众星拱月的。 起先杜窈走过去,还没瞧清长相,只觉得身形眼熟。到跟前,待她转过头来,两个人都不免愣了一下。 “是你?” 周绿蹙起勾勒精细的眉。 上回程京闻出高价拍下她的设计作品,谣言闹了好几天,都在猜程先生是不是要另换新欢,连捎瞧她不顺眼的人都来踩一脚。还是程京闻看在——的面子上,才勉强替她出一次面,平了他们的气焰。 所以见到杜窈,她并不高兴。 杜窈笑笑:“好巧。” “不巧,”周绿拢起头发,“如果知道是你设计的衣服,我不会来。” 杜窈心平气和:“为什么?” 周绿冷笑:“明知故问。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手段,让程先生花大价钱给你打名气,还散布谣言造势。但是吃着正时的饭,就别来盯成悦碗里的。” 这话声不大不小,身边几位助理听见,或明或暗飘来的目光具是鄙夷。 杜窈眼神清清泠泠:“周小姐不妨替我也去问一下程先生,何故这一遭?” 周绿说:“他既然被你用手段骗,自然也回护你——少离间我们两个。” 杜窈笑:“周小姐该有把我比下去的自信。” 周绿脸色一僵,“设计师小姐,你说的话比设计的衣服精彩得多。” “多谢,”杜窈说,“原来周小姐眼里我说的话比五百万还贵重。” 杜窈最讨厌被别人教训。 周绿上来语气就不让她舒服,脾气是一点都捺不住。嘴上向来不输阵,更何况周绿挑她设计上的茬。 “你!” 周绿当即撂了脸。 转身回了保姆车里,看样子是不拍了。 杜窈没什么所谓,反正毁约是周绿又赔名声又赔钱。拉了一张椅子坐下,旁观组里的人一窝蜂涌到周绿的车边,堆笑道歉。 不由想到酒店门口,遇见程京闻,身边也全是这样的人拥簇。 他应该很享受吧。杜窈想。 思绪放空。直到身边有人也坐了下来,才叫注意力回笼。 偏头,是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 正向她递出手:“你好,宁恬。” “杜窈。”交换了名字,“你是?” 宁恬笑了笑:“我是这本杂志的主编,也是专门请你来的人。” 杜窈看了看依旧骚动的不远处:“其实我不应该来,对么?” 这话有点说给自己听的意思。 假使不来,就不会遇见程京闻,把两个人——至少在船上的时候,都闹得不愉快。 “她会完成工作的,”宁恬说,“只是有点要面子,过会就好。” 杜窈有些意外:“你跟她很熟?” “合作过几次,”她眼睛弯起来是月牙的形状,“其实业务能力很好,但心里只有程先生,没往国外发展的念头,很可惜。” 杜窈沉默一下,又笑:“你来替她解释的?不需要,只是她点评我设计的口吻让我不高兴而已。” 白夜做梦 第16节 宁恬说:“那我不说了——我是你粉丝,孟老板有知会过一声吧?” 杜窈颊边牵起一个浅浅的涡:“嗯。我以为国内没什么人知道我。” “我是去年出差的时候看过你的展,”宁恬说,“很特别。当时那套‘做梦’的西装也有近距离看过,但我记得边上还有一件裙装……是情侣装吧?所以程先生拍下的时候,我还有些吓一跳。” 杜窈怔了怔。 没想到她会突然提及这个,连杜窈自己都忘记好久了。 “烧掉了。”她轻声,“工作室有次着火,裙子没抢出来。” 宁恬叹惋:“好可惜。” 杜窈摇了摇头。 宁恬没有追问下去,只说:“要不要来我们杂志做一期专访?” “再说吧。”杜窈没有立刻答应,“如果你想听衣服的设计背景,我可以私底下说给你。” 宁恬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表现得这么明显么?平常我不是一个八卦的人。” 氛围轻松起来。 杜窈一天不算太妙的心情算被一通简简单单的聊天治愈了。也不太端着,鼓起脸颊,冲宁恬做了个了然的鬼脸。 两人边笑边互换了微信。 再一抬头,远远有几个工作人员走过来。气势汹汹,煞有不叫她跪下认错就不揭过的气势。 杜窈对宁恬开玩笑:“待会儿记得保护我。” 宁恬笑了笑。 几人中间有位是周绿的助理,杜窈方才见到过。是个男人,说话尖声尖嗓:“宁主编,我就有话直说了。我们家周绿没受过这样的气,要么道歉,要么——咱们不拍了!” 宁恬:“我知道周老师一贯敬业的。要是中途撂挑子,这合约赔偿金事小,声誉受损事大。” 助理嗤笑:“还敢跟我们要违约金?” 宁恬说:“白纸黑字的合同。” 助理说:“杂志股权都有一部分在程先生手里,你要是丢了饭碗,又拿什么脸来要?” 宁恬皱了一下眉。 正思量如何应对。杜窈便笑嘻嘻开口:“好奇怪,这股权在程先生手里,怎么听起来像是你的。” 助理笑她愚昧:“绿绿跟程先生关系匪浅,还不是一两句话的事。” “哎呀。” 杜窈在一旁出声,很义正言辞的模样。 “我不相信程先生是这样的人,”她煞有介事地停顿一会,“成悦集团的董事长,怎么会听信枕边风?这样一位优秀的企业家,一定是公正无私的。” 助理噎住。 觉得她在阴阳怪气,又没什么根据。 这话的内容更是万万反驳不得的,要是被传进程先生的耳朵里,他万死。 杜窈瞧他脸色青红交加,心里发笑。 脑海里胜利的小人还没挥舞旗帜几下,冷不丁听见背后窸窣的动静—— 不甚走心的几声鼓掌。 “……” 不会吧。 杜窈没敢转身。 只听见又低又沉的声音,雾似的浮在她后背。稍显冷淡和生分。 “夸得不错。” 作者有话说: 如何避免一天遇见三次前男友? 第9章 白夜 天分明放晴,甚至有淡金的暖光自厚厚的积云里溢出。 可杜窈心里阴云密布。 直觉得是撞鬼了,怎么哪里都能见到他。 身后脚步踏在草坪上的窸窣声愈发的近,不徐不疾。 宁恬先站起来:“程先生。” 助理也摆了一个笑:“程先生,周绿整在车里休息呢,就给您叫来——”他冲边上使个眼色,“快去!” 心里冷汗直流。 也不知道刚才他说的话多少被程先生听见了,要是惹了不快,只能叫周绿救他。 程京闻像是没听见这话,眼皮不掀一下。 杜窈坐在椅子上,背对,没想动。 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宁恬悄悄扯了一下她的衣服,杜窈才不情不愿地在椅子上转了半个圈。 仰头,程京闻停在她面前。 换了件衣服。软绸质地的黑衬衫,领口有繁复的金线花纹。 整个人更像意气闲散的王公贵族,形调矜贵,眉目里的寡冷被卸掉三分,有让人疑心是错觉的好相与。 穿得好骚包。杜窈心里点评。 还没消气 没跟别人一样叫他,把脑袋低下去,视线安放在他腰间的暗纹上。 放空半晌,听见头顶浮出一声: “设计师小姐。” 音调既生又涩,矛盾的冷淡与主动。 抬眼,程京闻面无表情地冲她伸出手,骨节分明,腕骨嶙峋。 “又见面了。” 明明才分开几个小时。 通身都是第二面刚见的疏离和客气,再一些恰如其分的欣赏。 杜窈敷衍地碰了一下他的掌心。很凉。 说话也敷衍:“您好。” 程京闻微不可闻地哂一声。 或许在笑她演技过人。 杜窈低下眼,一个字都不想应付了。 当他面拿手机,调大媒体音,一言一句地跟人聊天去了。提示音叮叮咚咚地响,可劲儿地暗暗发泄不满。 宁恬睁大眼睛:“……” 程京闻垂眼,瞧见说话对面的是江柔,便也不再管。 问宁恬:“收工了?” “没有。”宁恬心里还在惊讶于程京闻的包容——这真是不曾见过的好脾气。先前听有人晾过他十分钟,当场就叫卸了腿。“一些小误会,让周老师不高兴了。” 程京闻:“怎么?” 宁恬摸不清程京闻对杜窈现在究竟是什么态度,纠于措辞。 一旁的助理便急吼吼开口了:“程先生,您可要替绿绿说句公道话——无缘无故被这位杜小姐骂了,真是把我也气着了。” 程京闻眉眼轻挑:“骂什么了?” “骂你花五百万买衣服,冤大头。”杜窈冷不丁开口,“周小姐觉得不值这个价,还不如我说一句话值钱——所以,程先生,跟你说这么多字记得给钱。” 助理心一跳:“胡说八道!程先……” “阿闻。” 一声轻飘飘的女声打断了助理的话。 周绿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站在五步远的距离,海藻似的乌发卷曲。 “什么时候到的,”她走过去,埋怨似的抱住他的胳膊,“也不告诉我一句。” 程京闻偏头。 阒冷的眼盯着周绿搭上来皙白的手指,面色郁沉。 声音很淡:“我要向你报备?” 烂脾气。杜窈支起耳朵听,评价。 周绿指尖一僵。 不知道程京闻发什么疯,没由头地在这么多外人面前撂她面子。 余光瞧见在一圈人中间兀自看手机的杜窈,脸抽了一下。强自镇定地笑:“……当然不用,但是你说了我好去接你嘛。” 程京闻面无表情。 转头看向宁恬:“不继续拍了?” 宁恬一愣,回过神:“拍。周老师,我们可以继续了吗?机器已经架好了。” 白夜做梦 第17节 周绿顿了顿:“我好了。但有两句话想跟阿闻说,稍等一下。” “什么话?”程京闻只问。 周绿拉着他的胳膊,想走远一些说。程京闻却定定地站在原地,“直说。” 她脸上的笑已经挂不住了,齿缝里蹦出两个字:“合同。” 程京闻这才纡尊降贵地动了几步。 离远人群,周绿禁不住问:“你什么意思?” “怎么?” 周绿被他无所谓的态度弄得有些抓狂,“程京闻,合同上白纸黑字地写了,你不能在别人面前——” “周绿,”程京闻漫不经心地打断,“你好像忘了,一开始是谁救得你。” 她脸色登时惨白。 “你想毁约走人都可以,自己承担后果,”程京闻神色浮上一丝厌恶,“别来威胁我。” - 程京闻的到来让拍摄效率高上不少。 不知道他们两个说了什么,周绿回来后气态颓唐,直接去车里改妆,换了下一身要拍的衣服。 继续拍摄。 杜窈便起身和宁恬一起去机器前头盯着。中途,因为设计风格调整了几处拍摄动作和表情,周绿也听了进去。 这么公私分明。她有点惊奇。 宁恬笑:“也多亏了程先生,不然她还要使一会脾气。” 杜窈托着下巴,没说话。 片刻,外头一个人提着几个纸袋子进来,搁在桌上,往里看,是奶茶和蛋糕。 那人笑呵呵:“拍摄先停一停吧,程先生买来犒劳各位的,都分分。” 众人欢呼。 “谢谢程先生——也感恩周老师!” “还是跟周老师一个组比较幸福。” “沾周老师的光真是太香了。” …… “程先生还是心里有你的,”助理小声,“你看,这不还是给你长脸。就是脾气不太好,他们这些做老板的,也可以理解,你别惹他生气就好。” 周绿勉强露出一个笑。 还没从方才程京闻冷淡的语气里挣出来。便是养一条狗,四年也能生出感情。周绿替程京闻做过很多事,以为总该是无可替代一点——毕竟这几年她一直被纵容。 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高估自己。 低估了程京闻。 这样一副捂不热的冷心冷肺。周绿想,究竟是什么样的姑娘能叫他一直惦记,奉为白月光。 - 白月光本人正在专心对付布朗尼。 咬了几口,发觉味道跟半月前桐山馆的一样。有些稀奇,问宁恬:“这是哪家的?” 宁恬摆摆手:“成悦集团内部供的。国外请的米其林糕点师专门做,平常吃不到,所以大家说沾周绿的光嘛。” 杜窈噎住,突然不是很想吃了。 “哎,”宁恬悄悄趴到杜窈耳边,“你是不是跟程先生以前认识?” 杜窈:“不认识。” 宁恬:“刚才你在程先生面前玩手机,他都没说什么,真的奇怪。” 杜窈:“……怎么,原来不可以吗?” 宁恬小声:“程先生脾气可是出名的差,最见不得被人晾。” “德性。”杜窈腹诽。 “但是他也挺可怜的。” “怎么说?” 宁恬:“你知道他以前喜欢的一个姑娘去世了对吧?他……” 杜窈手一抖,小半块布朗尼掉到桌上。 “……” 对不起,她不知道。 但是。 这个剧情开头有一点太、耳、熟了。 这位被他喜欢过的去世了的姑娘—— 应该不会这么倒霉是她吧。 宁恬疑惑地望向她。 杜窈战术性喝奶茶:“没事,你继续。” “喔,”宁恬双手合十,“就是这姑娘出车祸去世以后,程先生就得了ptsd——” “咳咳咳!” 杜窈被珍珠呛到,剧烈咳嗽起来。 要是江柔在这听见,一定要惊叹: 他俩真是天生一对,连谣言都这么般配地用了同一个套路。 宁恬过去给她递水:“怎么喝个奶茶都能被呛到。” “……没,”杜窈有气无力地说,“就是被程先生情深不渝的忠贞打动了。” 宁恬眼睛发亮:“我第一次听的时候也觉得特别浪漫。我接着说,这些都是内部消息——你别告诉别人。程先生最讨厌的事情有二,被晾,被威胁。都是因这姑娘原来脾气特别不好,总是又晾又胁迫程先生,所以程先生一看到别人这样对他,就会想到她……” 杜窈手里的奶茶杯摔到了桌上。 在宁恬欲言又止的视线里。 艰难地替自己的形象辩解:“……哪里来的内部消息?怎么听起来感觉不太靠谱。” 宁恬注意力被转移,便没再关心杜窈种种奇怪的反应。小声:“卢豫你知道吧?程先生发小,恰巧是我大学学长,他有天喝醉了说漏嘴的——所以肯定不会有假。” 杜窈微笑地咽下一口布朗尼。 卢豫是吧。 跟她二十几年的发小交情,几年就被程京闻策反了,还帮着一起造谣她。 垃圾! 杜窈:“小宁,晚上一起去吃饭吗?” 这话题跳的有点太快。 宁恬:“好呀,吃什么?” 杜窈眼睛弯弯:“全鱼宴。清蒸鲈鱼,碳烤鲈鱼,水煮鲈鱼,炸鲈鱼片。” “……” 宁恬懵懵地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在余溪的卢豫打了两个喷嚏。 背后发凉,狐疑地摸摸脑袋:“谁骂我?” - 这饭到底没吃成。 程京闻请拍摄组一干人吃饭,酒店大堂摆了好几桌,菜色琳琅。 而他本人不来,众人更吃喝得舒服。 桌上烟雾跟酒气缭绕。 杜窈皱了下鼻子,捱到中途,还是受不了,借去洗手间的由头离开。 上到二楼。 不知是灯泡老旧还是电路问题,头顶的光闪了两下。在这种中式装潢的酒店里,有些怵人。 杜窈洗完手出来,茫无目的地站在门口。 思索片刻,还是打算悄悄去外面的夜市逛一圈。闷在酒店里应酬,实在要她的命。 刚转身—— 头上灯光又剧烈地闪了两下。 杜窈停下脚步。 漆红的木楼梯口,程京闻衬衫淌着绸质软光,整个人湮没在光线不抵的昏暧里。 倚着灰白的墙。 筋骨疏懒,形意散漫。袖口挽上,领口拆两颗纽扣,真有点纨绔子弟的风流味。 开口,声音有酒的醇厚和沙哑。 “杜窈,”他撩起眼皮,“聊聊。” 作者有话说: 喝酒壮胆.jpg 白夜做梦 第18节 第10章 白夜 风雨声呼啸撞窗。 杜窈回到房间时手腕红淤未褪,薄薄的开衫湿透。站在洗手间拧发梢上的水,淅淅沥沥淌进池子里,心也一并被浇得发凉。 她和程京闻算是彻底完蛋了。她想。 - 时间倒推四十五分钟。 还是朱廊白墙的二楼,灯光被衬红。重阳节的装扮还未拆下,两三束艾草吊于柱旁。 一阵穿堂风。 杜窈下意识抱住胳膊,往前走了几步。 形容散漫的年轻男人双腿交叠,鞋底不轻不重地敲击木板。又闷又沉的笃笃声,在催促她尽快张口决定。 终于,杜窈说:“不要。” 程京闻的眉眼轻挑,似乎是有点意外,但再读不出其他什么情绪。 他笑:“为什么?” 可能是程京闻喝多了。 也可能是杜窈喝多了。 这笑很淡。可竟多少有点四五年前他痞坏的劲儿,剑眉朗目,桀骜落拓。 杜窈被晃了一眼,又多走了几步。 回过神,已经到了程京闻跟前。抬眼一看,便佐了证刚才的的确确是错觉。 他脸上哪有那样的笑。 杜窈再仔细,也只能捉见一点眼底的讥诮——估计是觉得她方才举动口是心非。 杜窈有些懊恼。 心里唾弃自己,外面见识四年,模样优越的模特明星过江之鲫,明明近距离也不为所动;但一回来,仅仅暗里一瞥,就被程京闻这幅皮囊所惑。 不争气。 “和你没什么好说的。”杜窈推他拦在楼梯口的手臂,纹丝不动。心里略惶,随便寻一个由头,“我要回去吃饭了。” 程京闻轻哂:“吃我请的饭也不嘴软。” 杜窈顿了顿。 抬手又使劲推推他的胳膊,“回头把钱a给你行了吧?让开。” 程京闻没动。 飘来打量的目光,“你觉得我很缺钱?” 杜窈心说当然不,仅仅是不想吃他嘴短。 只说:“没有。” 语气已然有点不耐。 本来就不是多有耐性的人,被程京闻这张脸晃了一下,才站了一会。今天早上的气她还记着,更不愿跟他多说。 程京闻应该察觉了。 冷笑:“这样不愿跟我说话?” “是,”杜窈觉得他揪着这点不放实在没意思,“凭什么要……” 话没说完,手机叮铃铃响起来。 杜窈抿了下嘴角,从口袋里拿出来看,是孟砚白打来的。 这样晚,不知道是不是工作上的急事。 她走离程京闻几步,接起来。 “喂?” 手拢在嘴边,小声,显得软侬温和。语调跟方才全然不同。 程京闻脸色顿时沉下去。 孟砚白问:“在忙?” “没有,饭局。”杜窈说,“这么晚打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孟砚白定两秒,郑重其事:“有。” “什么?” 他笑:“想你了,想听听你的声音。” 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 杜窈稍稍反应一会,跺脚:“没事我挂了。” “别,不逗你了。”孟砚白笑了笑,“今天跟《slimi》的主编吃饭,得到点内部消息。他们的刊封选择,会优先看设计师本人所获的奖项和履历。” 杜窈一愣:“我好像没参加过多少比赛。” 办展和秀比较多。 “国内马上有一场全国设计师比赛,含金量很高,建议你参加。” 杜窈撇嘴:“什么建议。你这话就是要我非去不可,干脆直接给我报上算了。” 孟砚白:“可不敢。” 杜窈:“嘁。” “但也不只是因为含金量,”他说,“成悦捧得那个华裔设计师应该也会参加。所以董事会要求——” “要求我一定要去是吧?” 杜窈有点不高兴。 倒不是抵触参加,反正公司的安排。但是孟砚白把她强行调回国内,董事会就像抓住一点制约的把柄,对她指手画脚。譬如先前秋季几套设计,一直要她改版,反复五六次又改回最初一版。这次比赛,孟砚白还算委婉地来探她的口风,但实际上就算拒绝也没有用。 “是。”孟砚白有些无奈,“但如果你实在不乐意,我……” “去吧。”杜窈打断他,“不会让你为难。” 孟砚白顿了片刻,似乎叹了一声。 “你可以不这么懂事。” 这是杜窈没听过的评价。 她愣了一下,又笑:“我二十四啦。” “和年龄没关系——换个说法,我觉得你对我挺客气的,”孟砚白也笑,“其实偶尔看见你发脾气不高兴,觉得很稀罕。” 可是杜窈心里算了算。 她来花都岛这一两天,就因为程京闻不高兴了好几回。 ……晦气。 回去就买份健康保险。 跟孟砚白再说了几句,挂断。 转头就撞上对面一双阴云密布的眼,心情直接跌破阈值——到底为什么总一副欠他的样子。 自打见面。 莫名其妙的呛人,没由头的冷嘲热讽。 杜窈禁不住想—— 程京闻到底多讨厌她? 再也捱不住二楼愈来愈沉的气氛,杜窈握紧手机,深吸一口气。 走到他面前,仰头:“让开。” 程京闻扯了下唇角:“杜窈,跟我心平气和地说几句话很难吗?” 他的语调平淡。 可在杜窈耳朵里更像是一种难以言明的讥诮。 她说:“很难。” 程京闻冷笑:“你刚才跟别人倒是自然。” 这话其实醋味很重。 但杜窈已经捺不住脾气,只听出他阴阳怪气的劲,回嘴也不留情:“是,和别人有什么不能说的。但是程京闻,我们两个连别人都算不上,又有什么好聊的?” 程京闻不由顿了一下。 “所以,”她说,“这样挺没意思的。” 杜窈从他身侧挤过,要下楼。 程京闻下意识伸手攥住了她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很明显的挽留。 但是杜窈最后一点耐心都没有了。她疼得皱起小脸,声音扬高八度:“松手!” 程京闻少见地缄默了。 僵持片刻,杜窈听见他说:“下雨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她莫名其妙地抬眼:“所以?” 如瀑的雨声似乎盖过了程京闻要说的话。他动了动嘴唇,眼神好像也被雨浇湿。 白夜做梦 第19节 杜窈一霎有些心软。 ——刚才她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只是聊一聊。 杜窈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犟什么。 手上的桎梏松开,她不再多想,逃也似地下楼。回到大堂,正撞上出来的宁恬。 “看你好久都没回来,”宁恬见她脸色不大好,“怎么了?” 杜窈勉强笑笑:“我有一点不舒服。” 宁恬:“那我去给你把包拿出来吧?反正差不多结束了,等下他们去唱k。” 杜窈点点头。 等宁恬回来,她小声说了句谢谢。 宁恬摆摆手:“外面下雨了,我去给你拿把伞,在这等我一下。” 杜窈说:“好。” 在边上的沙发坐下,发呆。往右看,雨水淌过落地的玻璃窗,街景好似蒙上一层薄薄的硫酸纸。 一小会,听见左边有脚步声,以为是宁恬回来了。还没转头,就听见周绿的声音。 埋怨:“都结束了你才来?” 不等杜窈思索这在和谁说话,对面沉冷的音色已经给出答案。 淡声:“有事。” 周绿说:“那等下去ktv你要来。” 没人理会。 杜窈似乎听见了衣料摩挲的声音。周绿娇娇地哄他:“来嘛,反正都没事了。大家都去呢,就差你一个。” 半晌,他应道:“行。” 两个人脚步声渐远。 杜窈坐在被搪瓷花瓶挡住的另一侧,听完全,心里很空,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挺好的。 应该挺好的。 杜窈这样想。 但四面八方的空气却像有实质似的压得她喘不过气。 杜窈再也等不到宁恬拿伞来,在门童惊诧的目光里,一头扎进如晦的雨幕。 - 宁恬就拿伞出来了。 没见到人,四下转了两圈,有些茫然。 “人呢?”她喃喃。 去问门童,得知杜窈已经走了的消息,不免担忧。正要发微信询问是否还好,就碰见出来抽烟的程京闻。 脸色不大好,阴沉沉的。 虽不算太熟,还是礼貌叫一声:“程先生。” “嗯。”他目光看向她手里的伞。 宁恬解释:“杜窈身体不舒服,先回去了。本来想拿把伞叫她撑着,不知道怎么就冒雨跑回去了——也不怕生病。” 不知道是不是宁恬的错觉。 程京闻拿烟的手似乎停顿了一下。 再细看,已经被咬在嘴里,火星明灭,燃起一缕青蓝色的烟。 浑身一副生人勿近的气场。 宁恬识趣地说:“我先走了。” “宁主编。” “嗯?”宁恬顿住脚步。 他沉沉吐出一口雾,很快被雨水搅散。不经意地提及,“你们杂志最近情感栏目投稿倒是很多。” 宁恬笑,“是的,很多读者反馈都很好。” 程京闻:“是么?” 一个反问句。 她心思细,立刻意会到程京闻的言下之意,“是不是似乎听起来不太可信?您不如提个案例,例行抽查一下。” 程京闻把烟掷进雨幕里,一点火星立刻被浇灭。 “看过童话故事吗?公主和王子的。” 宁恬稍愣:“嗯。” “我读过另一本童话书,”他说,“有坏脾气的公主和几十个不同国家的王子,每天不停地相亲,想挑选一个对王国最有利的对象。” 宁恬安静地听。 “公主喜欢上了一个普通人,没有钱与权。他们身份天差地别,只能每天夜里相会——直到有一天,公主订下了婚约。她决定逃婚,和他私奔,但是被拒绝了。” 宁恬:“怎么会……” “他恰好获得一个机会,能让他翻身。如果成功,他就能正大光明地迎娶公主。他们吵了一架,公主选择自己离开了。” 宁恬笑了一下,“我听懂了。其实是爱情和面包的选择题——公主想要爱情,平民选择面包。” 程京闻皱了下眉:“但是他也没有放弃公主,只是调整了先后顺序。” “程先生,不妨代入一下公主的角度?”她笑,“根本不需要考虑面包的人,也不会理解把面包排在爱情前面的选择。” 程京闻看她:“继续。” 宁恬倒是迟疑了一下,“之后的话可能有些伤人——因为我个人,是比较支持门当户对的理念。他们两个,天生不合适。” 闪电与雷劈过夜里的积云。 程京闻灰蓝色的眼也一并被照亮。像天地间倾泻的雨水,尽数卷进眼底。 他的话却很平静:“是么?” - 程京闻坐在ktv包厢的沙发上。 身边是震耳欲聋的嘶吼,眼花缭乱的灯光。源源不断的人来向他递酒,搭话。烟味和酒气充斥整个空间。 杜窈没有来。 他进门的时候下意识在人群里巡睃一圈,才记起她已经提前走了。 他们两个,天生不合适。 这话程京闻很早就听过。但今天,才是真的有些信了——杜窈应该真挺恨他。 离开四年,他没去过信,她便也没问过一句关于他的话。 从前从不这样。 即便吵得最厉害一次架,也是半周后杜窈自己消了气,来主动地哄他。 不可否认,他挺享受这样。 可能真有一点卑劣的自尊心作祟。娇纵跋扈的公主在他怀里轻声细语,在他身底下呜咽讨饶的时候——程京闻才会觉得,自己与她本没有那么远,也不是富人一时兴起,会挑拣来再拋之即去的玩具。 他享有公主的真心。 但是现在不再拥有了。 程京闻眉眼很厌地耷下。坐到离人群最远的地方,抬手点一根烟。尼古丁的味道寂寂地在指尖燃烧。 前端聚上一段灰。 手搭在沙发上,轻轻一动,看滚烫的烟灰烧透一块沙发黑色的皮。 不知过了多久。 背景音乐里突然播到一句歌词: “i know we ended on the wrong terms” 程京闻便想,就这样吧。 还给她的自由和平静的生活。 right here 第11章 白夜 杜窈醒来便发烧了。 头晕脑胀,一摸额头,三十八度往上。 喝了点水,拿座机打给前台,似乎线路坏了,只有电流的滋啦声。便只好下楼询问是否有药,对面摇摇头,给她指了一间药店。 外面瓢泼大雨。 杜窈迟疑一会,道了谢,还是转身回了楼上。打算睡一觉,捱过去。 刚出电梯,便遇见程京闻。 似乎刚回来,神色稍倦。手上的漆黑的伞面往下淌水,洇在走廊的毛毡地毯上。 瞥见她,目光很淡。 白夜做梦 第20节 杜窈犹豫一下。 其实在想要不要为昨天的重话道歉。 这两天程京闻既收留她,又用快艇把她送到花都岛。杜窈有些后悔对他态度那么差,挺以怨报德的。 纠结片刻。 她小声开口:“程……” “砰。” 程京闻阖上了房门。 杜窈烧得脑子混沌。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程京闻没有等她说话,已经进去了。 她懵懵地站在原地。 四下环顾,明明没有其他人。按照平时,程京闻应该还站在这里,跟她不冷不热地吵几句—— 可能他真的生气了。 杜窈走到他门前,想敲,手又顿在半空中,片刻,慢慢地收回身侧。 她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毕竟这一下程京闻兴许永远不会再来烦她了,简直是叫人松一口气的大好事。 走廊里空气略潮,凛冽。 似乎是程京闻带进来的雨水还未散干,此时便全数浇进杜窈空落落的心里。 或许是生病让人多愁善感。 杜窈握了一下滚烫的手心,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 宁恬在下午找了她一趟。 拍摄已经结束,他们今天晚上要坐船离开花都岛。 “可能过两天船要停了,”宁恬说,“你跟我们一块走吧。” 杜窈下意识摇了摇头。 不太想和程京闻一趟船回去。只说:“我明天再走吧,等烧退了。” 宁恬担忧地碰了一下她的额头,“昨天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怎么回事?要是等我把伞拿来,估计就不病了。” 杜窈抱歉地笑了笑:“昨天太不舒服了,只想回床上躺着,就先走了。” 眼前的姑娘面色憔悴,脸颊不正常的红。巴掌大的脸似乎又小一圈。眼里泛着湿湿的潮气,有种我见犹怜的破碎感。 “唉。”宁恬叹了口气,“你记得吃药。” 她来的时候带了点感冒药,消炎,对发烧效果也有。 杜窈吸了吸鼻子。 声音软软的:“嗯,谢谢。” 和宁恬道过别,杜窈吃过药,又躺回了床上,沉沉地睡过去。 做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梦。 小时候。 她扎着双马尾咬着棒棒糖,照例巡视今天她的小跟班们都在干什么——又在欺负隔壁新来的小男孩。 他又不哭又不闹,乖乖缩在角落里被卢小二几个揍,可怜得像路边的小狗。 杜窈觉得这几个男生真没意思。 但是爸爸说要跟他们搞好关系,杜窈便没阻拦——再说,她怎么可以在忠心耿耿的小跟班面前去帮一个外来的孩子? 于是等他们发泄完小孩子恶劣的脾气,把人家放走了,杜窈拍拍身上的小熊背包,挨个叫他们把零花钱交出来。 “公主,”卢小二哭丧着脸,“留一百块给我可以吗?还想给我同桌买发卡呢。” 杜窈毫不留情地威胁,“才小学就会勾搭小女生,我要告诉叔叔!” 卢小二闻言打了个抖,依依不舍地把口袋里的红票子递给她。嘟囔:“你要这么多钱干什么?自己的零花钱明明是我的三倍。” 杜窈瞪了他一眼。 扭头就去了小超市,每种零食都拿了一袋——布朗尼小蛋糕拿了三袋。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他肯定也会喜欢。 拖着沉甸甸的袋子。 杜窈熟门熟路地找到一条小路,钻进花园破掉的一块栅栏里,来到一扇窗边,推了推,没锁。 好耶。 杜窈有点矮,费劲儿地扒上窗台,把零食一股脑丢进房间里。 他肯定会喜欢。杜窈想。 但没等她离开,身后冷不丁的质问:“你想干什么?” 杜窈立刻被吓得从窗台摔下去。 男孩估计也被吓了一跳,从窗户跟着翻了出去。生硬地问:“你没事吧?” 皮都没破。 但杜窈捂着脸哭了起来:“痛死了,你这个恩将仇报的大坏蛋!” 男孩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试图安慰:“你……你别哭了。” 杜窈哭得更伤心了。 “你摔到哪里了?”男孩干巴巴地问,“我给你吹一下,吹一下就不疼了。” 杜窈可怜巴巴地把膝盖露给他。 本来就细皮嫩肉,上头没出血,但红了一大块。 男孩沉默:“……没破皮呢。” 哭得这么可怜。 他今天挨打的每一下伤都比这惨。 杜窈生气,也不哭了:“你还咒我!”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有点没办法。 本来十分讨厌她的。天天围观朋友用各种方法欺负他,从来不阻拦,冷漠得要命。但又天天给他送零食——不知道是在炫耀还是一种富人的取乐手段? 但现在小姑娘哭得稀里哗啦,绑双马尾的皮筋上的毛绒小球一颤一颤的。 男孩到底还是心软了。 ……可能对女孩子来说,真的很疼吧。 杜窈转了转眼珠子:“你凑近点。” 男孩蹲下来,靠近。 不等半秒,脸迅速地红了。 ——杜窈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唧了一口。 他结结巴巴:“你、你……” 杜窈笑嘻嘻,哪里还有半点可怜劲儿:“忘了告诉你,你是我们小区长得最好看的男孩子——所以我觊觎你很久了。今天罚你被我亲一下,再有下一次,来做我的童养夫噢!” - 救命。 救命。 救命。 杜窈垂死病中惊坐起。 这个遥远的梦做起来简直有一些太惊悚了。她甚至记不清自己还对过程京闻说过这种恐怖的语录——对,杜窈当然知道小男孩是程京闻。只是高三他回来的时候装了不认识。 没别的原因,怕被他弄死。 毕竟卢豫在他回来第二天就被打断了腿,在医院躺了半个月。 但杜窈觉得他打断的不是腿,还有卢豫的脑子——这人刚出院就毅然决然抛下了她,去拜程京闻的山头了。 人渣。 杜窈又在心里骂了他一顿,把先前造谣她去世和拉低形象的帐算在了一起。 等到思绪停止发散,浑身的无力和不适感才再次清晰地袭来。 杜窈亮起手机。 凌晨三点二十。 伸手去摸床头的开关,想开灯去喝水,嗓子渴得冒烟。 开关咔哒两声,灯没有亮起来。 似乎停电了。 杜窈打亮手机的手电筒,下床,先喝了两杯水,再趿上拖鞋,打算去外面问问是什么情况。 刚走到门口。 忽地听见一道细微的咔啦声——从门锁的地方传来。 杜窈顿觉毛骨悚然,手脚冰凉。 有人,在撬她的房门。 - 杜窈运气很好。 白夜做梦 第21节 二十四年没遇见过什么危险。 最糟糕的一次也只是飞去国外的时候被偷光了钱和证件。 但解决的也很快。不到一天,在街头遇见的孟砚白把她招进了刚起步的分公司,顺利度过危机,幸运得不可思议。 今天的情况显然超出了可解决范围。 拍摄组的人全走了。杜窈在这边没有认识的人——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三四分钟里就赶到。而又好死不死断电,打不了电话去前台叫保安帮忙。人顺遂过头就会栽跟头,杜窈不禁觉得,今天,就是她的倒霉日。 咔啦声一直持续。 一会急躁,一会间隔很久。 简直像一种精神上的凌迟。 杜窈缩在床角,手和脚轻轻颤了起来。 刚刚拨了人生第一通报警电话,转接到花都岛派出所,不知道是不是台风的原因,电话并不通畅,也不知道对面听见了没,又有多久能来。 “咔哒。” 寂静里,格外响的一声,把杜窈惊出了一身冷汗。 第一道锁被拧开了。 杜窈原本极力镇定下来的情绪顿时崩溃,她有些慌乱地给微信列表几个朋友发了消息,企图得到一些回应。 但兴许是太晚了,没有人回复。 她打字的手指发抖,再按不下一个字母。开始焦急地打开通讯录,顺着开头一个一个拨过去。 朋友、同事、老师。 甚至是几乎断绝关系的家人—— 无人应答。 这个晚上,好像被老天恶作剧似的,用暴风雨隔绝了她所有的生路。 撬锁声愈发地急。 好像捅在锁眼里的针直直戳在她精神最脆弱的一处。 一下。 一下。 杜窈是真的害怕了。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本来能见度不高的视线彻底被水雾模糊。 她的手指徒劳地翻着联系人的信息。 倏忽,下意识打出了一串并不在通讯录里的陌生号码。 杜窈抽噎一下。 边擦眼泪边努力地回忆这是谁的手机—— 是程京闻的。 她呆呆地望着这一段数学符号发怔。 是,还有他没打过。 但是——他应该和拍摄组一起坐船离开了花都岛吧。 而且程京闻未必没有换号码,未必会愿意接她的电话,未必能赶来救她。 就是求生的欲望在这一刻都被无数不确定的胆怯暂时击溃。 “咔哒!” 第二道锁也被拧开了。 还差挂住的门链——杜窈几乎光听窸窣的声音都能想到门外的人在低头换工具。 要钳开铁链。 她再也顾不上一切的不确定,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拨通了号码。 电话只嘟了一声。 不是挂断。 取而代之的是冷淡的一句:“喂?” - 程京闻赶到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万幸,人还没走几步。他从背后扯住陌生人的领子,往后一掼,脚踹上膝窝。 那人骂了一句脏话,回身要反击。 程京闻掐住他的脖子,脑袋往墙上重重地磕了一下,人便软下去,没了动静。 他把人关进洗手间。 环视一圈房间,没见到杜窈。再仔细一看,窗帘跟床头柜的夹角鼓起一块阴影。 一道雷声轰鸣。 阴影剧烈地抖了一下,有很微弱的呜咽。 程京闻肃冷的眉眼柔软三分。 他大步走过去,蹲下,轻轻拨开了攥紧在杜窈手里的窗帘。 “窈窈,没事了。” 程京闻的声音有点像窗外的雨水。 朦胧又不真切,但又的的确确是近在咫尺的温柔和安定。 帘幕后面苍白的小脸上挂满了泪。 眼眶发红,浑身都在剧烈地抖。 瞧见他,就像一把破弦的弓寿命已至,松懈下来,也再绷不住哭声和恐惧,直直撞进了程京闻的怀里。 她的手紧紧地抓着程京闻后背的衣服。眼泪决堤,一霎就打湿了一小片布料。就连呼吸里捎着哭腔,一气一气地抽,十分委屈可怜。程京闻慢慢抚她的后背,腾出一只手去拿桌上的水给她喝。 杜窈没有喝。 脑袋埋在他怀里,抽抽搭搭:“你怎么才来呀?” 第12章 白夜 好久。 杜窈终于哭过劲儿了,安静下来。 也不再好意思抱着程京闻的腰,讪讪地从怀里退出去。脸有点烫,或许还是余烧未褪。小声转了个话题:“你怎么没走?” 程京闻轻嗤:“是该走。” 这话估摸是以为她问这句有些不想见到他的意思。 杜窈解释:“宁恬跟我说他们组的人都是今天晚上的船离开……” 程京闻:“我又不是拍摄组的。” 杜窈:“你不是来探班——” 程京闻眉眼一挑,打断:“我很闲?” 杜窈鼓起脸颊。 刚刚被他救了,还是不跟他争一时口舌,便亮了手机电筒,挤去桌边喝水。 程京闻在一边给派出所打过电话,走到杜窈身后:“警察三分钟后到,我先把人送到大堂,等下要做笔录再上来接你。” 杜窈咬住玻璃杯沿。 看程京闻打开洗手间的门锁,听见声音,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他若有所觉地回头:“别怕。” 眉眼恰好映进窗隙一泓月色。 大概是杜窈视力不太好,撞见了疑心是定义做温柔的情绪。 可心动本来就是雾里看花,水里望月。计较不来真与假,只有刹那的心跳可断。 急促的心跳声里。 杜窈想—— 她或许是吊桥效应了。 - 程京闻把人交给民警后,交待了事情大致的缘由。正要上去叫杜窈做笔录,酒店经理便急匆匆地来,又是道歉又是认错好久。 直到程京闻不耐地打断才止住嘴。 他问:“供电什么时候恢复?” 经理擦了擦汗:“……明、明天。” 程京闻皱眉:“这么久?” “台风来了,路被淹了好多,”经理越说越没底气,“几个维修工人都说来不了。” 程京闻:“没有备用电箱?” 经理干咳一声:“前年用了,一直没补上。” 程京闻冷笑:“这还想捞成悦的投资?” 没再理会经理的解释和说辞,去楼梯间,回到了三楼。 白夜做梦 第22节 杜窈房间门开着。 程京闻眉心更蹙三分,出来的时候还嘱咐她锁好,话是一点没听进去。 走进去,却发现已经没有人了。 程京闻快步看了几个角落,都没有杜窈的身影,手机还在桌上,没有电了。 他极力压住隐隐急躁的心绪。往外,打开照明,去走廊里找。 没走几步,在拐角处便找见了一个慢腾腾扶墙往前挪的人影。 那人也捉见了背后的光。 回头,正是不在房间里的杜窈。正要开口说话,被程京闻先一步堵住。 他语气焦躁:“你出来干什么?” 杜窈被他凶到,原本小跑过来的脚步也停了下来。站在原地,有点无措地解释:“我一个人在房间害怕……想去楼下找你,但是手机没电了亮不起手电筒……” 她说着说着,委屈起来。 小声地呜咽抽噎,话也说得断断续续。到后面,眼泪跟断线似的珠子掉下来。 怎么又凶她啊。 杜窈一边哭一边想,程京闻是不是真的很讨厌她。 “别哭了。” 这下轮到程京闻手足无措了。 他就说了句话,怎么又哭了——从小到大杜窈都爱拿哭骗他。但这回应该是真心实意的委屈,叫程京闻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走到哭得正伤心的小姑娘面前,俯身,薄茧的指腹轻轻蹭过软嫩的脸颊。 灼热的呼吸喷上杜窈的鼻尖。 她顿时被吓了一跳,僵在原地。睁大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一张轮廓英挺的脸。 “别哭了,”程京闻指尖的水汽一捻便散,声音放低些,“下去做笔录,警察等着。” “噢。”杜窈吱一声便想逃。 还没迈出步子,就被程京闻捉住胳膊,“你就穿这个下去?” 花都岛秋天还热。 杜窈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淡紫缎面睡裙。她是真的清减了许多,细细的蕾丝肩带勒住骨感的肩,纤细的腰身隐约,只要两手便能轻易掐住。程京闻身高占优,低头看了一眼,便迅速移开了目光。面不改色地更改了评价——不该瘦的地方倒一点没减。 杜窈察觉到他打量的目光,顿时面颊与耳根发烫,双手往胸前一挡:“流氓!” 程京闻便毫不掩饰地再看过去。 嗤声:“嘁。” 杜窈:“?” 这是质疑她的身材—— 在她即将要炸毛的时候,程京闻把臂弯上的风衣丢到杜窈脑袋上。 “走了,”他不自然地咳嗽两声,“人家还在楼下等着。” - 笔录进行得很顺利。 杜窈这辈子第一次做笔录,什么都不敢说谎,乖乖地招。 民警问她和程京闻什么关系的时候,也如实地说:“前男友。” “……” 但是这个民警的表情有一点奇怪,又再确认了一遍:“前男友?” 杜窈点头。 民警看了看她身上披得宽大风衣,明显是属于一件男款。方才从楼上下来,到坐下的时候,手也一直揪着那位程先生的袖子,相处模式亲近自然得很。 他本着职业道德还是如实记录,心里却已经认定二位只是在闹脾气的情侣。 程京闻在边上听,有些啼笑皆非。 等结束笔录,再说几句,两位民警便把人扭送上了车。 手电筒光晃在了他的脸上。 杜窈最后远远的一瞥,恰好看见他可怖的脸,胡子拉碴,左脸一块很大的疤,像是烧伤。 程京闻说:“别看了。不怕晚上做噩梦?” 这话成功转移了杜窈的注意力。 等会回到房间,程京闻就该走了。但是黑着灯,她不敢一个人待着,可杜窈更没法开口要求程京闻留下来。 杜窈在楼梯间磨磨唧唧地向上爬。 程京闻以为她走累了,便问:“你平常是不运动吗?” 杜窈心说呸,她可是每天慢跑三公里加五百个跳绳还要做普拉提的人! 但是有氧运动和普拉提救不了害怕的心。 杜窈没反驳,只是噘了下嘴,慢腾腾地跟在程京闻身后。 回到房间,杜窈把风衣还给他。 别别扭扭:“今天……谢谢你了。” “噢。”程京闻挑了下眉,“然后?” 杜窈看看他,重复一遍:“……然后?” 程京闻慢条斯理地把衣服搭回臂弯:“今天算是我救了你,对吧。” 杜窈吸了吸鼻子:“嗯。” “古话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程京闻话里意味深长,“杜窈,你要怎么报答我?” 杜窈愣了一下。 迟疑:“我……回去请你吃饭。” 程京闻:“还有?” 她眨了眨眼睛:“……送礼吧。” 程京闻:“最后?” 杜窈低下脑袋思索,实在想不出来。 程京闻很淡地笑了下:“前天在船上的设计稿挺好的,恢复回来吧。” 杜窈没想到他要说这个。 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昨天其实是想跟你道歉。”程京闻声音很低,“之前在船上,是我说错话了。” - 雨水与雷依旧声势浩大。 杜窈借电光劈过积云的瞬间看见了程京闻此刻的神情。 眼神明厉,清晰。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 “我无意置喙你对其他人的看法,只讲我自己的感受。”程京闻捏了一下眉心,“正时高层权利分散,新老体系纠错,孟砚白对你的态度是把你推到风口浪尖,又保不住你。” 杜窈轻轻抿起嘴角:“我知道。” 程京闻沉吟:“如果你需要后路,可以随时跳来成悦,公司的事我一人说的算。” 他说得认真。杜窈却笑:“你不是来道歉的么,还顺带挖墙脚?” 程京闻眉心拢起:“杜窈——” “我知道了。”她小声说,“谢谢你,程京闻。真心的。” 不论是替爷爷看顾她一二,还是尚有一点旧日情分,这样的许诺已经很重了。 杜窈已经无暇去自我争辩程京闻这段话究竟深意是什么。 危机解除,一直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 困顿逐渐袭卷眼皮,杜窈打了个哈欠。与他再说两句,钻回被窝里,道了一句晚安。沾上枕头,便沉沉睡过去。 可这一觉睡得一点也不踏实。 临走前一瞥的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化作阴魂不散的厉鬼,在梦里撞击她的屋门。 等门被破开—— 杜窈尖叫一声,从梦里醒来。 略微颤抖的背上冷汗直流,杜窈慌张地坐起来,手里紧紧攥着被角。 “怎么了?” 边上沙发站起一道身量修长的人影,程京闻竟然还没有走。 杜窈怔忡地看他。 “你怎么……” “你睡得也太快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挂了一把钥匙,“门也不锁——我是无所谓,别又麻烦人警察再跑一趟。” 杜窈破天荒没回嘴。 兴许刚醒,声音侬侬的软,很乖地应了一声:“噢。” 程京闻挑了挑眉。 把钥匙搁到她的床头,黄铜与漆木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白夜做梦 第23节 “那我……” 他话还没说全。 杜窈却被这短促的摩擦音惊住,乌亮的杏眼倏地抬起来,望向程京闻。 可怜又脆弱。 像一只要被丢掉的小猫。 程京闻沉默地与这只可怜的猫对视片刻,才想,应该等不到她开口求助了。 别扭得要命。 但到底经历过那种事,还是舍不得放她一个人在屋子里。 只好安抚性地顺了顺杜窈的毛,说: “我不走。” 作者有话说: 杜窈(老实坦白:嗯,我们是前男女朋友。 别人:臭情侣不要借闹别扭秀了ok? 第13章 白夜 薄冥冥暮色勾上海平线,把澄明的海水渲上瑰丽的颜色。 杜窈睡眼惺忪地醒过来。 直起身,程京闻坐在桌前,背对她,不知道在做什么,便叫了他一声。 程京闻似乎没听到,没应。 杜窈鼓起脸颊,提高音调:“程京闻——” 坐在椅子上的人这才转了个头:“嗯?” “我饿了,”她说,“能不能拿你手机点个外卖?” 程京闻脸上一点无奈的神色。 手指点了点右耳的耳机,转过去。杜窈这才看清他面前是一台电脑——刚才在开会,所以没有听见她的声音。 那…… 刚才她说话岂不是别人也听见了。 杜窈顿觉丢人。 “今天会议先结束,a组提案发给卢豫,稍后再议。”他干脆结束了会议电话。 语音里压根没有人在关心方案的事了。 简直闹翻天——全在关心刚才对程京闻有些颐指气使的姑娘究竟是谁。 “老大,”a组组长眼泪汪汪,“你不是对嫂子一心一意,不会找别的女人吗?上周我刚跟别人赌——” b组组长冷笑:“我呸,你咒程哥断子绝孙呢?还赌,这就举报你作风不检点。” 两组立刻掐了起来。 卢豫在混战间隙私底下开语音给他狂轰滥炸:“怎么两天不见我就跟不上进度了,小公主这就屈服了?” 程京闻言简意赅:“没。” “那刚才怎么回事?” 程京闻简略跟他说了两句。 卢豫靠了一声:“这么凶险。我就说昨晚小公主打我电话干什么,凌晨三点,还以为按错了。” 程京闻却忽地问:“你没接?” “……我起床上厕所才看到,”卢豫突然觉得不好好回答有危险,“再拨回去就关机了。” 程京闻说:“江柔比你有良心,醒来立刻找我问她情况了。” ……靠! 做间谍也要卷吗? 卢豫闭嘴了。 又听见程京闻说:“你们剧组杀青了吗?放完假赶紧滚回来上班。” 卢豫正要为自己的导演事业辩解几句,突然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几句窸窣零星的话。 起先他还以为网络不好。 “程哥,还在听吗?”他问。 “不在了,”对面突然换成一声软侬的江南调,“卢豫,好久不见哎。” 我操操操! 卢豫下意识正襟危坐:“好、好久不见,你回国了吗?我刚刚问了程哥才知道哈哈……” “什么时候出来吃个饭?” 杜窈声音温温柔柔的,“请你吃全鱼宴,现杀现宰的鲈鱼,从捞出来到扒皮剔骨都是当场的,很新鲜。” 卢豫打了个抖。 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得罪过她啊! 干笑:“……咱俩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是吗,应该没有。”杜窈话锋一转,“下次见面告诉你吧,电话里说不方便。” “……” 小公主恶劣本性真是一点没改。 电话被交还给程京闻。卢豫立刻控诉:“你怎么可以为了爱情献祭兄弟?” 程京闻莫名:“信号不好,挂了。” “……” 他妈的,还聊个屁。 卢豫抑郁地撂了电话。 - 杜窈借程京闻的电脑充上了手机的电。 刚开机,就收到微信里成片的红色圆标提示,都是来问她情况是否还好。杜窈心里一暖,挨个儿报了平安。 程京闻看见,顿一下:“……你给这么多人都打电话了?” “嗯啊,”杜窈理直气壮,“我害怕。” 等回复完,她偏头望向程京闻。屋外的霞光拢在清丽的眉眼里,暖融融的生动。 亮起外卖软件:“吃什么?我请你。” 程京闻:“都行。” 杜窈撅了下嘴,兀自点了家小炒。 等待的时候她趴在桌边看工作邮件,程京闻坐在右手边办公,偶尔说几句话。 杜窈盯着屏幕有些走神。 这场景未免太过生活气,直叫杜窈记起大学跟他同居的日子。 余光里,玻璃窗外最浓重一道斜阳余晖把程京闻的身影投在木质的书案上,拉长,覆在她的手腕旁。 杜窈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悄悄地,蹭了一下影子的边界。 又迅速地收回手,脸上的温度似乎被余霞晒烫,心跳也剧烈起来。 像暗藏心思的人做一件大胆的坏事,没有被发现,劫后余生的庆幸。 恰好外卖抵达。 杜窈飞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发烫。 便想,发烧害人。 - 回去的时候门口站了一个年轻男生,黑框眼镜,顶一头卷毛。 神色有些尴尬。 杜窈奇怪:“你是?” “我是隔壁1508的,”男生挠挠头,“这不是酒店断电了,想问问大家有没有兴趣晚上出来玩游戏。” 杜窈感兴趣:“什么游戏?” 程京闻却走出来,把她揪回里面:“晚上你看得见吗?还玩。” 杜窈噘嘴:“点蜡烛嘛。” 把外卖塞给程京闻,又转头再问一遍:“玩什么游戏?” “就是一些桌游,真心话大冒险之类的,”又赶忙补充,“如果是情侣的话,一些卡面要做的事情可以自动改成两个人之间进行。” 杜窈知道他误会了,“不是……情侣。” 最后两个字刻意说得很小声,总觉得有些别扭。 男生尴尬地迭声:“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白夜做梦 第24节 杜窈摆摆手,赶紧揭过这个奇怪的话题。又问:“现在几个人啦?” “加上你们该十个了。” 杜窈说:“我应该会去的,但是他不确定。” 男生:“那太好了!今晚十点,酒店大堂见,我去问别人了。” 两个人道别。 杜窈阖上门,转身,就瞧见程京闻面色不善:“你要去?” 杜窈拆外卖盒:“待在房间有点无聊。” 程京闻面无表情:“今晚一个人出去就不怕了?也不知道是谁,昨天——” “哎!”杜窈急急打断他,“你不会这么狠心真的让我一个人去吧?” 程京闻莫名其妙的一眼:“我凭什么不?” 杜窈顿时睁大了眼睛。 气势汹汹,打掉了他手上的筷子,扯过来塑料袋上粘的一张纸。 “程京闻,你有没有良心?” 上头是点菜的□□。 蟹黄豆腐,滑蛋虾仁,上汤奶白菜,鲫鱼汤。 清一色淡口的菜。 杜窈向来口味重,这菜点给谁的,不言而喻——还恰恰是这几道。 程京闻神色稍怔。 见他缄默,杜窈也有些紧张。 ……应该没记错吧,大学同住的时候轮到她做饭,程京闻惯常都点这几样。 不待她细想。程京闻已经慢条斯理地举起筷子,淡声:“勉为其难陪你去一趟。” 一筷子豆腐入口。 “……” 程京闻突然有点想反悔了。 以前大学的时候惯点这几道菜,是实在怕杜窈炸了厨房,再做出什么稀奇古怪的生化料理。这几样,至少她做的正常——吃下去也没有生命危险。 但是方才尝到别人做的。 他觉得以前还是太容忍杜窈的厨艺了。 - 傍晚十点,杜窈和程京闻到大堂,已经有七八个人在了。 下午来敲门的男孩坐在中间,面前一支蜡烛,朝他们挥手。 “他们是1506的,”男孩向身边几位朋友介绍,“我叫吴旭。” 杜窈跟他们一并打过招呼。 程京闻倒是神色淡淡,只说了姓,便坐在杜窈身边,并不开口参与话题。中途来了一个电话,便离场去接。 吴旭深呼吸一口:“你朋友不高兴?” 杜窈摇头:“没有,他挺忙的。” “感觉不太好相处,”吴旭笑笑,“你们是同事……还是?” “大学同学。”杜窈说。 她没再多说,边上人说了个笑话,她也跟着笑起来。 杜窈长相清冷,笑起来却很甜。性格也外向活泼,很快跟几个陌生人打成一片。知道很多,什么话都能接上两句,气氛热络,很快便成了聊天中心。 程京闻回来,就见她正众星拱月地坐在人群中间,眼角弯弯。张口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边上的人都笑了起来。 杜窈右边一个男生越离越近,笑得直不起腰的时候直往杜窈身边倒—— “不好意思,借过。” 头顶很冷淡一声。男生下意识仰头,便撞上一双凛冽的眼,没表露什么情绪,又蕴着肃杀的戾气。 男生立刻缩起脖子,往边上挪远。 程京闻皱了一下眉,在杜窈身边坐下。想跟她说几句,别这么放心身边的陌生人,又见她正高兴,沉吟片刻,还是决定不扫她的兴。 这几天他大概摸清了杜窈的脾性——吃软不吃硬,跟以前大不相同。 昨天救她于危难,大概挽回了些印象分。把这事说给卢豫听,他倒有些惊奇,夸他无师自通,非常执著吊桥效应那一套,刚要长篇大论,程京闻便掐了电话。 又去问江柔,杜窈现在这别扭脾气是因为什么,以往从来不这样。江柔给他发了一套流汗猫咪的表情刷屏,似乎在以示无语,字也没回一个。程京闻不明就里,姑且当她拍戏忙,没再追问。 正在他心里思量下一步怎么做,身边突然爆发一阵起哄似的笑,叫程京闻思绪回笼。 原是真心话大冒险已经开始了几轮,啤酒瓶叮叮当当转,终于对准了杜窈这个全场焦点。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 “真心话。” 杜窈深知大冒险要做的事都很没分寸,她还是要面子的,做不出来。 吴旭让她从牌堆里抽一张。 看清后,揶揄地笑:“已经分手的对象来找你复合,会同意吗?” 作者有话说: 杜窈:sos 第14章 白夜 烛光发出哔啪的声响,白焰摇曳。 杜窈起先以为是自己听岔了,思绪空白两秒,再问一遍:“什么?” 吴旭重复一遍,话尾还补上一句:“这么没劲的问题,下次不算了啊。” 话罢,立刻招来边上几个人抗议,吵吵闹闹地拌起嘴来。毕竟这种清水问题,说真说假最难判断,别人听也没趣,浪费气氛。 可但凡提早一周问她,便是这话程京闻来问,杜窈都可以干脆地给出答案—— 不会。 但是今天杜窈说不出口。 分明有一个笃定四年的答案,偏偏心里搅出一段过往的泡影,梦境与现实交织成另一个隐约的回答。 她其实…… “好了好了,听人家回答。”吴旭捺下其他几人的吵闹,把目光重新递回到杜窈身上。 杜窈失声片刻。 张了张口,在愈发沉寂的大厅里,终于还是勉强地笑一下。 她说:“当然不会。” - 游戏还是如火如荼地进行,杜窈也依旧在笑,心里却像塞了一团棉花,发闷。 悄悄用余光去看程京闻。 他似乎还在忙工作的事,手指敲击屏幕,不抬一眼,没有听见的模样。 杜窈松了口气,又觉得心里堵的棉花又添了半斤,难受。 不明白程京闻是真的没听见,还是根本不在意—— 杜窈略怔。 这个无端生出的念头叫她有些茫然,为什么要关心程京闻在不在乎。 或许是女孩子一点小小的虚荣心作祟。 程京闻确实是前任,但找她复合——可能性几乎为零。 杜窈这么想,心里有被说服的放松。 脑海里却另有一道声音在叫: 为什么不可能。 程京闻用五百万拍下他们共同过往的一件西装;黑暗里跟她并肩而行;在无处可去的傍晚收容她;在危机关头一句没有多问便来救她;噩梦惊醒也一直在她身边。 为什么不可能来找她复合。 对呀,为什么。杜窈托着下巴想。 或许因为四年前的恋爱里只有她一个人飞蛾扑火,深陷其中。又或许因为——程京闻从头便喜欢的不是她,是杜家。这个南城古老的家族名头,这个能让他打进上流圈子里的请柬。 烛光把眼睛晃疼,她推远了一点。 程京闻问:“怎么了?” 他注意到了。 杜窈说:“有点晃眼睛,不舒服。” 程京闻便伸手把他们面前的两个蜡烛换了一下。 手背上原野似的青筋,脉络清晰。衬衫袖子往上挽,显出一截有力的手腕。 杜窈出神。 直到锁边硬挺的袖子蹭到她的胳膊,才倏然回神,下意识往后缩了一下。 羞怯和紧张直冲天灵盖。 白夜做梦 第25节 程京闻这样敏锐的人,要是被他察觉到刚才古怪的心思,一定会笑话她。 却听他说:“自己也这在发呆,和待在房间里有什么区别?” 杜窈一愣:“我没发呆。” 程京闻似笑非笑:“那是……” 杜窈迅速打断:“我在听他们说话呢。” “听什么,”程京闻望过去,大冒险的两个人正红着脸手握手对视十秒,“用眼睛看比较方便。” 杜窈说谎出漏,梗了一下。 程京闻淡声:“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杜窈顿时眼睛一瞪,大大方方地转头去看。没定两秒,把视线移开了。 ——怎么还亲上了! 程京闻轻笑一声。 杜窈被嘲笑,忿忿:“你倒是挺好意思的。” “我凭什么不好意思?” “我怎么知道你凭什么不好意思?” “得,”程京闻不跟她绕口令,“我快不认识意思这个词了。” 见他认输,杜窈轻快地哼一声。 又说:“奇怪,怎么你一次都没转到过?” 程京闻:“运气。” “什么呀,”杜窈说,“你干坐在这多没劲。” 程京闻凉凉地开口:“你说我为什么干坐在这?” “……” 陪她来的。她意会了。 杜窈咬了下嘴唇:“你要不还是回去吧。” “嗯?”程京闻斜睇。 “坐在这消磨时间,还是回去睡觉吧。”杜窈看他,“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坏人,上楼我找别人陪我就行,大家都一层的。”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程京闻的脸色沉下一霎。薄唇轻抿,磨了磨后槽牙:“没什么坏人?” 杜窈点点头。 程京闻冷笑:“行,我走了。” 他是真的要起身——杜窈心里一点失望。 其实没想要他走,只是刚才的胡思乱想,让她禁不住试探一下。 ……原来还是没有不同。 杜窈瘪嘴,赌气似的:“拜拜。” - 程京闻到底没有走。 倒不是主动要留下来。只是玻璃瓶口恰好转到了他,便勉为其难地坐回了沙发里。 “真心话。”他说。 红色卡面的牌堆递到面前,程京闻随手挑了一张。 吴旭念:“初吻在几岁在什么地方被什么人夺走的?” 杜窈的脸腾地发烫。 有些紧张,伸手拿水喝。这问题明明不是问她,但心里却立刻浮现了答案。 十九岁,高中教室。 是日黄昏。 值日生做完卫生离开,杜窈趴在桌边,看程京闻写考卷。 薄冥冥的暮色勾过他英挺的眉眼,再冷淡的人也拢上一点暖。 杜窈被晃出神。 片刻,往他身边凑了凑,肩抵肩。 程京闻写字的笔一顿:“干什么?” “有点冷。”杜窈轻声。 他皱起眉:“现在是夏天。” “程京闻,”杜窈叹口气,“我想亲一下你。” 他神色一僵,耳根悄然的红了。 “不许。” “为什么?我们是男女朋友哎。” “没有为什么,”他把卷子收起来,书包往右肩一搭,“回家——” 话没说完,书包便沉沉摔到地上,背重重撞上墙。 程京闻闷哼一声。 手下意识揽住少女的盈盈一握的腰,才发觉杜窈在他怀里这样娇小。 再想不了更多。唇上是又软又温的触感,只一瞬,叫他脊梁骨撩起一阵麻。 杜窈脸颊很红,眼睛却很明亮。 松开扯在手里的衣领,声音跟嘴唇一样的软。她小声评价:“你还蛮好亲的。” - 杜窈一口水没咽下去,被呛到。 咳得惊天动地,招来程京闻似笑非笑的目光,像是看破她方才在想什么。 杜窈不敢看他。目光调开,只听他答。 “十九岁,高中教室。” 一模一样的答案。杜窈心跳加速。 有人追问:“被谁?” “被——”程京闻悠悠拖长了腔调,余光轻瞟一眼左边被水呛得脸红的姑娘,“前女友。” 这个前女友格外有深意。 杜窈咬住纸杯边沿,耳朵到颈侧都烧了起来。视线甚至不敢聚焦在右边。 众人唏嘘闹哄一会儿,便立刻投入下一个环节。 也是吴旭提的。一直玩真心话大冒险未免有些无趣,总有人不爱选大冒险,没劲。 这回改了规则,闭眼,发扑克牌,同样数字的一对上去做大冒险。 杜窈翻看手里的牌,红桃九。 听几个人报了数,都没有相撞的,略微放下心来。 程京闻和右边的男生还没有报。 男生似乎没找到牌:“你放哪了?” “就搁在你面前,”吴旭探头,“是不是掉到地上了。” “这里。”程京闻俯身捡起来。 杜窈心里嘀咕他怎么这么好心。 男生也愣了一下:“谢……谢谢。” 翻开看,黑桃八。 杜窈松了口气,又忽地紧张起来。现在场上没有一个人同数,那不是意味着—— 程京闻一定要接受大冒险。 便听程京闻淡淡地开口:“九。” 一张方块九。 杜窈怔愣在原地。 再次低头确认一下自己的牌面,红桃九。 吴旭笑容揶揄:“两位谁来抽牌?” 还是杜窈去抽的。 把牌递给吴旭,他当即笑了起来,打了个响指,声音洪亮地宣布。 “pocky game!” - 杜窈看着手里一根巧克力榛子涂层的pocky还是懵的。 “先咬断或者松口算输,”吴旭还在背景里补充,“输的一方要再回答一个真心话。” 杜窈举手:“可以直接认输吗?” “不可以!”周遭人一并极力反对。 杜窈怏怏闭嘴。 白夜做梦 第26节 轻抿嘴角。饼干这样轻的分量,杜窈的手却再抬不起一点。 甚至不敢去看程京闻。 低头怯怯地咬住饼干的一端,视线向下,只盯着程京闻搭在膝上的手,试图分散一些注意力,好叫自己别这么集中精神在这样一项活动上。略仰起下颌,已经是极限了——再往上,程京闻的脸便无可避的要挤进她的视线。 对面的人半晌也没咬住另一端。 只听他“啧”了一声。 不待杜窈细想,膝上那只手便抬起来,修长的手指湮没在杜窈的发间。 指腹用力,叫她不自主仰起头。 杜窈睁大了眼睛。 莫大的悸动顿时在心口炸开。呼吸屏住,只有鼓动的心跳声做背景。 在程京闻的眼里倒映以她做中心的整个世界,像按下无限放慢的倍速,一帧一帧地走,一帧一帧地放大。 程京闻俯下身,几乎以要亲吻的姿势咬住了饼干的另一端。 七八厘米的距离。 炙热的呼吸尽数喷在她的鼻尖,叫杜窈更生出一种要溺毙的感觉。 神思混沌里,往前进了一步。 程京闻的眼里大概有笑,但很快被一些更浓重的情绪掩下。 像猎手即将捕获猎物的危险。 杜窈心里更怯,后脑却被他的手掌紧紧地箍住,退不开分毫。 呼吸加重几分,程京闻也往前进了一步。 中间还差两指的距离。 男人身上强劲的荷尔蒙气息,侵略性地攻陷瓦解杜窈每一处尚存的理智。 她攥紧了裙摆,又往前了一点。 再下一次,程京闻就会碰到她的嘴唇。 杜窈不清楚自己究期待与否。 现在能回答她的,也只有轰鸣的心跳,灼热的鼻息,颠倒的眼中世界。 程京闻似乎看穿了她的——期待。 往前进了,一点。 恶劣地余下还剩半指的空隙,要逼迫她做主动的一方。 假使杜窈还有一点理智,都不会应允。 但当世界里只剩下一双蓝灰色的眼睛,注视,更像一种蛊惑。 叫人愿意义无反顾地抛下所有顾虑。 如他所愿。 杜窈轻轻地碰上了他的嘴唇。 第15章 白夜 灯如白昼。 酒店倏忽恢复供电, 众人眼前一晃,不由闭一闭眼。 再睁开,大冒险的两人已经分开。 最关键的地方没看见。吴旭失望地问:“谁先咬断的?” 杜窈脸颊发烫, 小声:“我。” - 暂且倒推三秒钟。 杜窈碰上程京闻的嘴唇。 很凉,便叫她一霎梦里惊醒。万花筒般旋转颠倒的世界顷刻崩塌, 四周喧闹起哄的声音逐渐清晰。 心脏还在剧烈地跳。 却并不是心动, 是慌乱与无措。脑海里嗡一声, 四肢百骸都像万蚁爬过, 发麻。 咬断饼干。用力地推程京闻的肩膀, 他似乎意会,松开了脑后的桎梏。 杜窈一口气还未舒完—— 后颈直直撞上他温凉的掌心。 心跳空一拍, 抬眼去看他。 便见灰蓝色的眼底蓄势的暗浪,奔腾席卷,生出一种要把她吞没的汹涌。 恰逢灯火重明。 趁程京闻阖眼的间隙,杜窈慌促地拨开他的手,坐远了一些。 ......她到底在干什么啊。 杜窈再也捱不住了, 胡乱答完真心话的惩罚, 便借困了的由头先走。 躲在楼梯间的门后喘气。 碰了碰脸颊,比发烧时还烫。又伸手摸了一下嘴唇,触电似的, 叫她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 “有电梯不坐?” 身后冷不丁有人说话。 知道是程京闻。杜窈不敢转头,声音都是少见的又怯又软:“……我想走楼梯。” 不等他再说, 便逃也似地上楼。 程京闻也跟在后面。不论杜窈走得多快,始终步伐平稳地留出后三阶的距离。 影子长长地被扯到杜窈脚下。 不免叫她分心去看, 便没注意台阶, 脚尖一绊, 整个人直直往前摔—— 手腕被握住。 一股向后的力, 扳回她的身形。杜窈摇晃两下,后脑碰上了一方结实的胸膛。 鼻尖聚上凛冽的苦艾气息。 杜窈呼吸略屏。慌促地甩开腕上的手,往前几步,转身。几乎是以无理取闹的语气叫出来:“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程京闻神色寡淡。 眉骨拓下鸦青色的阴翳,拢住眼里一点晦涩的困惑,平静地立在原地。 杜窈抿住嘴角,深呼吸一口气。 知道自己语气未免有些过分,可想道歉的话卡在嗓子眼,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缄默片刻,转身,走出了楼梯间。 走到房门口,低头在包里找钥匙。 旋开两道门锁,推开,倏地又想到昨天凌晨的事,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由往左边看—— 没有人。 程京闻没有跟过来。 杜窈心如乱麻。进门,锁好。整个人扑回床上,脸埋进枕头里。 明明困,但心跳很快,吵得睡不着。 她亲了程京闻。 主动的。 杜窈缩在被窝里,伸手。在空中悬停片刻,轻轻按在嘴唇上。 时间无限延缓,杜窈思绪放空。直到手机未关声音,一条垃圾短信跳出来的提示音打断。 ——她在干什么? 倏忽回神,杜窈一把捂住脸。 便是在这样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也油然生出一种无地自容的感觉。 直起身,打开手机。停顿两秒,搜索“吊桥效应会持续多久”,没有确切时间,但有人说不会持续太久——毕竟,不是真的心动。 杜窈盯着屏幕,慢慢松懈一口气。 不是真的心动。 还好,她不是真的还喜欢程京闻。 杜窈沉沉地想。 - 晨起熹光,闹铃与鸟鸣叫醒杜窈。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总是回放前两天的情景,走马灯似的,一遍又一遍。甚至夜半起来喝水,都恍然程京闻还坐在沙发上,守着她。 杜窈有些疲倦地收拾行李——来花都岛这一趟属实有些亏,果真应验出发前不大好的征兆。晦气,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了。 这样想,直起身,检查是否行李齐全。 视线转到沙发的时候,瞥见角落里有东西发着银色的光。 走近看,才发现是一块机械表。 白夜做梦 第27节 男款,价格不菲的品牌,想来是程京闻落下的。迟疑一下,还是收起来,想着去前台退房时一并叫工作人员还给他。 可是走出房门,分明与去电梯不顺路,杜窈还是鬼使神差地去了程京闻的屋门口。刚拐个弯,便瞧见清洁车停在走廊里,门是敞开的。 程京闻已经走了。 杜窈定定在原地站了一会,才拉上行李箱,离开了酒店。 回上京的一路倒是顺利。 没在船上遇见程京闻,飞机上也没有。好像真的老天听见她口不择言的心声,应验,叫程京闻远远离开。 杜窈回到家,径直走回房间,把平板充上电。盯着漫长的开机页面,屏幕里映出一张略显疲倦的脸。 她自言自语:“杜小窈,你不是一个不守信的人,对不对?一码归一码。” 说完,便在七天回收期的废纸篓里,把在船上的设计草图恢复了出来。 看了看,把痣涂了。 传上电脑,添补细节与颜色,备份。 再抬头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外传来开门的声音,应该是江柔行程结束,回家了。 不等杜窈出去迎,江柔已经扒在房门边上,探一个脑袋看她:“怎么回来的比我还早?” 杜窈:“这不是很正常。” 江柔上下瞅她:“玩得不开心?” “没有——”杜窈瞪她,“我是出差!” 江柔心里嘀咕她只工作了一天,其余时间都和程京闻在一起,算什么出差。 但这话万万不敢讲。又捺不住好奇心,只好卖队友:“嗯对对对。可是,我听卢豫说你这几天和程哥待在一起,有没有……” “没有。”杜窈冷酷地打断。 江柔挤到她身边:“真的?” “梦里什么都有,”杜窈搡她,“卸妆去,粉底别蹭我睡衣上。” 江柔一脸幽怨地离开了。 不到半刻钟,就一身睡衣重新跑回到杜窈的房间。跟她挤一个被窝:“好久没和你一块睡了。” 杜窈一眼识破她心思:“没有睡前故事。” “什么嘛,”江柔捂心口,“我是这么功利的人吗?不听就不听。” 杜窈便继续检查工作邮件。 不到两分钟,江柔就幽幽地把脸凑过来:“小……窈……” 杜窈捂她的脸:“干什么?” “你那天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还说有人撬门,我担心了好久。”江柔总算找到一个切入点,“但是后面回拨电话,没人接,我急死了。还是——卢豫说,程哥也在花都岛,我问了,才放心下来。” 杜窈神色稍顿,含混地支吾了两声。 江柔却眼睛发亮:“程哥来救你的时候,有没有觉得他很帅?” 杜窈把平板一合,放到床头柜上。钻进被窝里,硬邦邦地回答:“没有,我夜盲。” “不是说脸,”江柔嘀咕,“要说外表,你回来那天没见到他脸就神魂颠倒半个月了——这事我谁也没告诉!” 她眼看杜窈要扑过来打人,赶忙声明。 “睡觉!”杜窈哼一声,把灯揿灭。 夜里静谧。 杜窈躺了一会,失眠。 都怪江柔,又提起前几天的事。杜窈思绪活跃,在脑海里一幕幕重温旧梦。 ——窈窈,没事了。 ——别怕。 ——别哭了。 ——我不走。 ...... 杜窈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目视虚无。 愈想,愈发觉得自己同程京闻最后说的话有些太过分了。 犹豫片刻,拿起手机。 在微信的聊天框里写了三个字:对不起。手指一直悬在绿色的发送键上,须臾,回到输入栏,补充了几句,怕显得自己一句道歉有点莫名其妙。斟酌两秒,又还是删除了,重新变回光秃秃的三个字。 但杜窈迟迟没有要发出去。 已经不打算有交集了,假使程京闻把她的气话当真,离得远远的,简直再好不过。诚然语气的确伤人,以怨报德得很,可是能叫这个讨厌的人与她保持距离,应该欢欣喜悦地放鞭炮才对——毕竟杜窈这四年没有回过一次国,百分之八十因为他。 杜窈皱了一下鼻子。 挣扎了半宿,还是发了道歉的话过去。 是为了不欠他人情。她想。 - 程京闻是处理完文件后才看见这条消息。 不免怔愣一霎。 小窈: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窈: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小窈:对不起! 程京闻盯着头像上哭哭啼啼的简笔画小姑娘,便能想象杜窈打下这段消息时,别别扭扭的样子。 轻笑一声。 倒没把杜窈说的气话放在心上,知道不是她的本意。该亮一面镜子,要她看看当时自己说话时脸有多红,眼里起雾,恼羞成怒的样子,模样生动得要命。 ——程京闻情愿她发脾气,也不要像在饭店那天一样,又冷又静地说下剜心的话。 他回复:嗯。 - 杜窈起床看见这一个字,有些发懵。 嗯是什么意思—— 已阅? 批奏章呢。 杜窈把手机关了,洗漱。 江柔今天罕见地没出门,坐在客厅沙发上,抱着薯片看电影。 见她出来,便喊一声:“小窈,卢豫问这周末高中同学聚会,来不来?” 杜窈想了想:“再看吧,或许要加班。” “你也太社畜了,”江柔转过身,“总觉得你回来半个月,比我还忙。” 杜窈笑:“忙一点挺好。” 江柔唏嘘:“还记得小学老师问长大以后的理想职业,你当时还理直气壮地问‘凭什么我要工作’,现在倒是自觉打工。” 杜窈:“还小,不懂事嘛。” 江柔抱着沙发上的海豹娃娃,左左右右地晃:“但是总觉得你太累了,没必要这样拼。成天的熬夜加班,正时也太压榨你了。” 杜窈把手伸进她的薯片袋子里:“还好吧。说累还是比不过你——得,这是什么内卷恭维大会吗?” 江柔笑嘻嘻地转过身,接着看电影了。 手机里卢豫发来一条消息:同意了吗? 江柔:笑一下蒜了.jpg 江柔:你劝不动一个乐意为公司奉献的007打工人的心。 卢豫:说点人话。 江柔:没同意,要加班。 卢豫郁闷:他妈的孟砚白给小公主灌了什么迷魂汤,这么乐于奉献。 江柔:程哥什么时候吞并正时? 卢豫:程哥什么时候吞并正时? 卢豫:不行,周末她一定要来,局已经攒好了,你去说服她。 江柔:啧。 认命地放下手机,正在思量怎么能说动杜窈,便听她问:“你聚会去吗?” 江柔立刻点头。 杜窈从房间里出来,手里一块银色的男士腕表。递给她:“帮我给卢豫。” 江柔一愣。 见她疑惑,杜窈只好解释:“程京闻落在房间里的,叫卢豫还给他。” “噢,”江柔揶揄,“你怎么不亲自还给他?” 杜窈:“没空。” 江柔晃她胳膊:“一起去嘛。这么贵重的表,我怕丢了。” 杜窈还是说:“再看。” 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加班。 白夜做梦 第28节 只是一个托词——杜窈拿不准程京闻会不会去,心里打算去问问成悦最近的活动。假使他不来,杜窈便可以放心的去。 她最近有些怕见到程京闻。 不是惧怕,是一种知晓与他见面,所有事情都会趋于失控的慌。 譬如午夜的拥抱与亲吻。现在叫杜窈想起来,都好似是一场梦的虚幻和不真切。让她时时刻刻想,是否真的有发生过。 时针转到八点,家里的座钟当当地敲响八声。 该出门上班了。 杜窈抱着薯片袋子叹了好长一口气。 - 聚会定在城东一家酒店。 离正时写字楼十分钟路程,杜窈简直怀疑是故意挑的位置,叫她午休只空一个小时也能来吃上一顿饭。 路上,江柔问她:到哪了? 杜窈骗她:回家了。 江柔发来一张“啊?”的小猫表情包。 江柔:包厢405,速速。 杜窈:马上。 把手机塞回包里,抬头,远远便瞧见酒店金碧辉煌的门牌。 向服务生报了包间号码,便被引上楼。 推开门,里头已经坐了十来个人,大多是陌生面孔,齐齐递来视线。 杜窈猜自己这几年变化不大,他们倒都认出来了。应该听见过她家里变故的传闻,视线里有几道看笑话的,但并不明显。 杜窈不是很在乎。 毕竟高中的时候脾气差,跟班里同学关系也一般,没少听他们私底下说的坏话——觉得她眼高于顶,看不起人。仗着家里给学校捐楼,平日里穿着打扮出格,出勤不全,不是什么好学生。 杜窈懒得理。 这次来,也只是看在卢豫攒局的份上。 目光巡睃一圈。 正中间顶一张欠揍脸的男人朝她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哟,公主。” 杜窈示意他:“出来。” “……” 卢豫的笑僵在脸上。 怎么,刚见到他就要寻仇了吗? 到走廊拐角,杜窈把一块表递过来:“你还给他。” 卢豫一眼认出这是程京闻的表。 立刻笑:“怎么不自己还他?” 杜窈干脆地答:“不想。” 手依旧伸着,掌心向上,机械表的秒针一点一点地转。 卢豫犹豫一会,到底还是没接过来。 这表是程建南送的,程京闻平日轻易不摘,更不会粗心地落下。 何况还是遗在杜窈的屋里—— 简直就差把“故意”两个字张贴在表盘上。 卢豫不敢管。 不知道程京闻用意是什么,只好敷衍揭过:“你吃完饭再给我吧,怕丢。” 杜窈顺利被带偏:“不吃了。” “来都来了,”卢豫知道她公主脾气上来,要哄,“给点面子吧。” 杜窈被好说歹说送回了包间。 这会江柔也已经回到桌上,杜窈便坐到她身边,小声说话。 不得不说卢豫很会调动气氛。 杜窈进来时些微僵住的场面,被他回来后一通插科打诨搅得热切起来。 “卢哥——该叫卢哥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男人举起杯子,“成悦这两年发展可是不得了,以后大家伙可都要靠你关照了。” “哪里哪里,”卢豫摆摆手,“全仰仗程哥。” 杜窈听他们哥来哥去奉承一通,心里直翻白眼。 哪里知道男人话锋一转,点她名:“杜窈这几年在国外也混得风生水起吧,听说——还办了秀?孟总爱慕佳人不得这事,我们可是耳朵听得起茧子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收到请柬。” 话罢,邻座几位都笑了起来。 不就在明里暗里说她靠男人——嘁。 杜窈翻个白眼:“会烧给你的。” 众人笑声一顿。 男人才反应过来,面色一沉:“你说什么?” 杜窈很是无辜地眨眼:“意思是你死了或许我们才会在一起——比喻这事不可能。你是不是理解错意思了?” 这话阴阳怪气到家了。 但看杜窈神色,口直心快的懵然,的的确确是一副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的样子。 男人噎住。 江柔在边上憋笑,直拍她腿。 男人一口气梗在心里:“没有。” 杜窈笑:“没有就好。” 男人似乎不忿,又牵话头往她身上拐:“只是替孟总惋惜。毕竟四年,一块石头也该捂热了。” 杜窈还没开口,包厢的门倏地被推开。 “替谁惋惜?” 声音先至。又沉又冷,不见人,便先已经叫人有些惧了。 杜窈不由转头。 一眼看见程京闻一身黑站在门边,沉郁,活像刚从丧葬礼上回来。 淡淡地复问一遍:“替谁?” - 或许不清楚细枝末节,但只要是和这圈沾点边的就知道程京闻与孟砚白不对付。 男人顿时一身冷汗。 可又想这是拿来笑话杜窈的,程京闻兴许也乐意得见——毕竟高中杜窈一直看不起程京闻,话都厌憎说,平日更是没好脸色。 这些,班里人都有目共睹。 他便底气又足起来:“程哥,你可来了。正说杜窈和孟砚白呢,你看,他们两个是不是挺相配的?” 话音刚落—— 卢豫一筷子菜掉在桌上。 江柔喝水咬到舌头。 杜窈茫然地眨了下眼睛。 程京闻倒是面无表情。 神色寡淡地去看一眼杜窈,开口,声音像杯里的水,慢悠悠地晃。 “是么?”他问。 这话仿佛是在对杜窈讲。 意料之中地没有回应,他拉开杜窈左边的椅子,坐了下去。 可这空位原是留给上菜的。 杜窈下意识推他胳膊:“你过去。” “怎么?”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程京闻偏头看她。 “你坐这人家怎么上菜。” “左边上,一样的。”程京闻睇她,“你还操心起服务员的活了。” 杜窈撇嘴,把头扭开。 即便是瞎子,这会也能听出他们关系还好——至少没什么仇。 男人愣了愣:“程哥……” “你谁?”他平淡地问。 男人顿时有些尴尬地止住话头。 气氛有些僵,卢豫出来打圆场,“嗐!不就是曾经语文课代表的那个小胖子,收作业忒好糊弄的那个。” 话题转到高中时期。 众人像开启了话匣子。男人干笑两声,也忙不迭加入了别人的讨论里。 杜窈悄悄看了眼程京闻。 不料被抓个现行,“干什么?” 白夜做梦 第29节 杜窈睫毛翕动,眼角弯一弯,“没什么,觉得你今天比较顺眼。” 程京闻轻哂一声。 酒过三巡,包厢里气氛热切。 和杜窈没什么关系,饭也吃够了,索性出去透口气。 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吹风。 半晌,看见玻璃上映出身后一个模糊的黑色轮廓。转过身,便把口袋里的手表递给他:“你落在房间里的。” 程京闻撩起眼皮看一眼。 接过手表,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无机质的银色表带挂上苍白的腕骨,松垮,有一种颓唐的散漫。 “谢谢。”他说。 这样客气的语气。 杜窈呼吸顿了顿:“没事的话我就走……” “有事。”程京闻提前掐了她的话。 杜窈看他。 程京闻低头拨着腕上的表,似是漫不经心地提一嘴:“老爷子下周八十大寿,你没忘吧?” 杜窈略怔:“……嗯。” 她的确是忙忘了。 程京闻知道杜窈向来不记别人生日,也不意外。补一句:“下周五。” 杜窈先问:“有谁去?” “他们两个不会来,”程京闻看破她的意图,淡淡地觑一眼,“我比你更不想见到。” 杜窈轻抿嘴角。 这说的是程京闻的父母——生父继母。 她说:“我无所谓。” 程京闻轻哂:“我恶心。” 杜窈不再说了。 燥热的风自户外扑来。 两只麻雀站在窗沿,杜窈余光碰见,正要离远几步,程京闻已经挥手赶开了。 “……” 谢谢。杜窈本来想这么说,但又觉得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随手一挥,怎么是还记得她怕鸟。 杜窈低了低眼,“走了。” “周五见。” 程京闻散漫地背靠窗口,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未点,只咬在嘴里。 烟草气发涩,他沉沉注视离去的背影。 - 提到程建南八十大寿,杜窈便请了一天的假去挑选贺礼。 以往是托江柔买些古玩字画送去。 但是想来几年不见,这回去,肯定是要赔罪的。便打算去挑一把茶壶——程建南最爱喝茶,书房里收罗几十把造型各异的茶壶。 在古玩市场里挑。 一把把造型精致的壶,眼花缭乱。 杜窈思绪发散,不免想到出国前曾备下的那一副冻绿色玉瓷壶。走时忘记拿走,还放在大学与程京闻一起租下的公寓卧室里。 应该已经被当做垃圾扔了。她想。 又有些不甘心。 心不在焉地在场里逛了一圈,便直按记忆里的地址去。打车,在胡同街口七拐八绕,找先前定做的铺子。 还好,依旧开张。 望着上头摇摇欲坠的额匾,杜窈撩起一段破旧的黑布帘,空气里立刻弥起一股烟似的灰,不由怀疑是否找错了地方。 “有人吗?”她问。 话音刚落,柜台后面探出一个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似乎在找东西,“在。” 杜窈稍愣。 依稀记得老板是位中年人,“我找常师傅。” “噢,”男生抓了抓头发,“我爸最近出去玩了,只有我看店。要做什么?” 近期肯定回不来了。 杜窈心里有些失望,“我想请常师傅做一把茶壶——下周五要,是不是时间不大够?” 男生摇头:“做不了,您看看成品的吧。” 杜窈迟疑一下:“也行。” “您稍等,”男生又蹲下去,翻东西的声音噼哩乓啷作响,“我给另一位客人找点东西。” 杜窈便在一旁等他。 环顾四周,还是老旧的木头架子,日光自一扇小窗半开的罅隙倒灌,像打翻的蜜,往里屋里漫,颜色愈衍愈淡。 空气里都泛起岁月经久的黄。 这间铺子还是程京闻带她来的。 当时杜窈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亲手捏的一对陶土小人,摔了,碎在盒子里。 杜窈当场哭得稀里哗啦,反倒叫程京闻这个过生日的哄了好久,领她来这儿,两人重新烧了一对,弥补缺憾。 “找到了!” 杜窈回过神,看男生从柜子里翻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似乎是什么单据。 “您跟我一块上楼吧,东西都被我爸收进房间里了。”男生对她说,“这边请。” 木楼梯吱呀作响。 男生给她推开一扇门,“您先看着,我去给客人对个单子。” 杜窈点点头。 走进去,里头与楼下灰尘遍布不同,收拾敞亮。造型各式的茶具摆在漆红的桐木架上,不像出售,更像是主人的藏品。 杜窈目光望向左边的架子。 一眼,便愣住了。 最高处摆了一件,几乎与曾经定做的那只一模一样的茶壶。 杜窈不由踮脚去够,想拿近些瞧。 但实在放得太高,杜窈又怕动作大,摔了这壶,小心翼翼地踮脚,费劲儿地仰起脑袋,伸长手。 门这会开了,有人进来。 应该是男生回来了。杜窈还在努力,一面伸手,一面求助。 “可以帮我把这个拿下来看看吗?” 她细声软语地问。 脚步声便由远及近地来到身后。 杜窈正要往左走,给他腾位置。 没来得及,一只骨节分明地手抵住木架,腕上银表松垮。 杜窈呼吸一屏。 思绪空白,后背撞上炙热坚实的胸膛,男性强劲的荷尔蒙气息与凛冽的苦艾趁虚而入,占领所有感官。 磁性的声线,话音很沉。好像附在她脸边,亲昵的耳鬓厮磨。 “嗯,可以。” - 回过神。 杜窈惊得一鞋跟踩到程京闻脚上。 这该庆幸今早出门没挑高跟鞋,只穿一双中宽跟的圆头皮鞋。 否则,程京闻该讹她一笔医药费了。 毕竟现在遭这鞋结结实实一脚,程京闻也闷哼了一声,退开。 听起来是真痛。 杜窈便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别别扭扭地转过身:“你没事吧?” 程京闻脸色沉得拧水:“狗咬吕洞宾。” “谁让你……” 离得那么近。 杜窈本来想这样说,但生生改口:“出现的那么突然。” 程京闻轻嗤:“不是你问‘能不能帮我拿一下那个’?” 杜窈嘴硬:“谁知道是你进来了。” “啧,”程京闻气笑了,“合着是我活该,替你拿东西还负伤?” 白夜做梦 第30节 杜窈噘了一下嘴,不说话了。 伸手去拿他搁在桌上的茶壶,仔细地看。又听他问:“挑贺礼?” 杜窈点一下头。 不待程京闻再开口,方才的男生走进来,眼睛盯着手里的单据:“……程哥你验完货了吗?没问题我就……” 他抬起头,看见杜窈手里的茶壶,顿住。 “这……” 杜窈以为是自己从架子上主动拿下来的行为不妥,解释:“我挺喜欢这把,就自己拿来看看,等下会放回去的。” “不是这个问题,”男生说,“这把壶是您身后的客人订的,我该包起来了。” 杜窈一愣。 转头去看程京闻:“你订的?” “嗯。”他神色淡淡地应。 杜窈:“你刚才怎么不说?” “你也没问。” 杜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盯着壶好一会,“你故意的?” 程京闻一副明知故问的样子:“听不懂。” 杜窈心里顿时冒火。 这人明明知道四年前她定做的茶壶是自己画了好久的图稿设计的。扔了便扔了,现在做一个差不多的拿来膈应她算什—— “你们认识?” 杜窈的满腔怒火正要发作,被边上的男生一句话打断。 “嗯。” “不认识。” 两个人同步地说了相反的答案。 男生挠了挠头,“程哥……” “先把东西包起来。” “好的。” 话音一落,杜窈便眼睁睁看着茶壶被捧着消失在门后面。 立刻扭头:“你什么意思?” 程京闻这会却全然不理会她了。低眼去看手机,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杜窈气急,“程京闻!” “在,”他慢条斯理地张口,“这位小姐,怎么知道我的姓名?” 杜窈:“你别演了。” 程京闻轻哂:“刚才不是还不认识我?” 杜窈被堵得说不出话,气呼呼地瞪他。 还保持刚才蹲下去看桌上茶壶的姿势。 仰起头,忒像一只炸毛的小猫。 僵持片刻,程京闻到底心软,放过她了。 刚要下个台阶,却听见杜窈气势汹汹地张口:“程京闻,你做一个差不多的茶壶,是要膈应谁?” 他一时没听明白:“什么?” 杜窈眼里却直觉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腾地一下站起来:“你扔掉我先前定做的那一把——我没有立场说,是当时我自己没有拿走。但你明明知道茶壶的图样是我画的,你凭什么仿一把差不多的啊?” 她愈说愈委屈。 直到话最后半句,都捎上了哭腔。 杜窈不知道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像是好几天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火山喷发似的冲出来。 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正哭得抽噎时,听见程京闻无可奈何的声音:“你在说什么东西?” 他是一点不记得了。 杜窈瘪着嘴,水还在眼里打圈转。深呼吸一下,试图平复情绪。 丢人。 这样看,分明只有自己还在对过去耿耿于怀。一点细微的小事,也能联想到好几年前的种种。 可是,凭什么啊。 明明是她先不要程京闻的,明明是她先抽身的。凭什么到最后还惦念这段感情的,也还是她。 杜窈吸了吸鼻子。 “没什么,你就当我胡说八……” “没扔。” 杜窈要走的脚步顿住,懵懵地看他。 “哪只眼睛看见我扔了?”程京闻捏了捏眉心,“都在房间里,没兴趣替你收破烂。” - 杜窈思绪一片空白。 程京闻关上驾驶座的门,食指挂着串车钥匙,转一圈,无机质材料碰撞,发出窸窣的脆响。 五分钟前。 程京闻也这样晃了一下车钥匙,指尖一簇银色的光翻飞。 狭长的眼眯起,开口是不经心的语气。 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 杜窈便被催眠似的点一下头,鬼使神差地跟他一起上了车。 “怎么这么爱哭?” 他叹了口气。看杜窈茫然地坐在椅子上,以为是哭岔气了,还没缓过来。 从后排拿了一盒抽纸,放到她腿上。 杜窈眼泪早干了。 把抽纸丢到门边的储物格里,扭头,留给他一个闷闷不乐的后脑勺。 - 路程很短,十来分钟抵达。 时至秋中寒露。路旁枫叶霜红,枯叶簌簌地扑在地面。踩上,发出清脆的响。 杜窈关上车门,轻抿起嘴角,站定。 心里乱糟糟像缠上一团毛线,不明白程京闻是什么意思。 几十幢不算太高的单元楼林立,有做旧的红漆瓦顶与铸铁的院子围栏。 再普通不过的小区,可杜窈却一步都不敢往里迈了。 这里明明是…… 他们一起生活三年的地方。 “傻站着干什么?” 似乎察觉到杜窈没有跟上来。 程京闻右手抄在兜里,形容散漫,转过身叫她,“跟上。” 杜窈咬了咬下唇,小步跑过去,跟在了程京闻身边。 但几乎不需要他领路。 杜窈置身其中,便能在心里数出四五条路线。往左边走,种的应该还是梧桐树,枝繁叶茂。夏季阴凉但傍晚蚊虫实在太多,没有灯,杜窈每次一个人回来都不走这,但程京闻很喜欢,有几次拿虫子吓她,杜窈气得好几天没跟他说话;右边这条小路再拐一圈,有一架秋千,杜窈总是喜欢揪着程京闻给她推几分钟;往前直走…… 杜窈闭一闭眼睛。 思绪回笼,极力阻止自己胡思乱想。 低头,一眼都不再看程京闻。 可即便这样,进电梯,他去按楼层数的按钮,一抬手,便叫杜窈心里准准确确的浮现一个具体的数字。 七楼。 但明明—— 明明不可能。 与程京闻分手后房子便退了。 但出国前,杜窈到底心里有些后悔,还特意去问了房东,能不能转租给她一个人。 却被告知已经租给其他人了。 长租,近几年都不会再找新的租客了。 杜窈脑子混混沌沌地走出电梯。 心里一股疑问,“你……” 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用力地抿了抿嘴角,把话收了回去。 门打开。 白夜做梦 第31节 玄关铺着暖灰色的地毯,门口的衣帽架上挂一件黑色的风衣。 墙上挂的晴天娃娃叮叮当当地响。 程京闻倒是自然地换上拖鞋,往里走。 杜窈却怯了。 一模一样的家具与装饰,甚至门上不小心磕碰过的划痕也没有变过。 这样生活气的场面。 叫她生出一种时空颠倒的错觉。 “在干什么?” 程京闻的声音从屋里慢悠悠地飘出来。 沉冷的嗓音,似乎也被一种称作“家”的氛围软化。 “来了。” 杜窈应一声。 犹豫半晌,竟有一点鼓足勇气的感觉。踏过门槛,也跟着换上了拖鞋,走进客厅。 一霎,呼吸便停住了。 与四年前的布置分毫未变。 沙发上是去电玩城赢来的两只巨大的玉桂狗,靠背上坐了一排从路边、商场的娃娃机里夹来的玩偶。低头,矮桌上还摊着几本少女漫画与时尚杂志,两只按键换成猫爪的游戏手柄,新买的游戏卡散在一边,塑封膜反着光,还未拆封。 假使这样的情节出现在影视剧里,杜窈一定要抓住江柔,两个人坐在荧幕前狠狠评断一番不切实际的言论,又在吃饭的时候羡慕别人的爱情两句。 但发生在自己身上。 杜窈只有茫然地站在原地,甚至不敢再把无措的视线投向更多的空间。 为什么? 她想。 现在程京闻名利双收,杜窈与家里又几年没有往来——应该对他来说,一点利用价值都没有了。 杜窈心脏跳动愈发地急促。 像鼓点,一下一下,撞得胸口发慌。 是有一个即将宣之于口的答案。 十分荒谬,但是万万种结论的排除法里所剩下的唯一,便是事实。 杜窈不敢想,又希冀是真的。 空气宛如实质,逐渐焦灼。 她也被影响到。有些不安地坐在沙发上,手里抱紧玉桂狗的脑袋——怀里有东西,能叫杜窈不这么紧张。犹豫再三,她打开手机,给江柔发了一条消息。 小窈:我怀疑 小窈:程京闻暗恋我 作者有话说: v章每条评论都掉落红包啦=3= 第16章 白夜 程京闻迟迟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出去看, 小姑娘正把脸埋在一只玉桂狗抱枕里,晃着脚,不知道对着手机嘀咕什么。 见他过来, 一副心虚的模样收起手机。 “不找你的茶壶,坐在这里干什么?” 程京闻抱臂, 倚在墙上。 杜窈才发现他今天没穿西装, 一身灰色的卫衣, 家居得很。正耷着眼皮回手机消息, 嘴里在问她的话。 整个人—— 一种很平常的感觉。 杜窈抱着娃娃从他身边挤过。 手里的手机又嗡嗡振了两下, 江柔回复过来消息。 江柔:你撤回了什么 江柔:我没看见! 江柔: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方才被导演叫去说话,不到两三分钟, 回来就看见两条已经撤回了的消息记录。 小窈:我还是觉得有点扯淡 小窈:你等我求证一下 杜窈收起手机,推开了卧室的门。 窗正敞着,干燥的秋风吹动薄薄的白色布帘,空气里有一点樟脑丸的味道。 拉开衣柜。 里面大半都是几年前她没有带走的衣服,挂在架子上, 右边一小片儿角落挤着几件男士衬衫与卫衣。 杜窈抿了抿嘴, 蹲下身。 依稀记得自己把茶壶搁在了最下面一层,还没来得及翻找,里头先蹦出来一团毛绒绒的小东西。 “喵!” 乳白色的小猫跳到她膝盖上, 舔了舔杜窈的手背。 杜窈愣了一下:“麻薯?” 都要忘了这个小家伙。 毕竟程京闻有些洁癖,也不喜欢小动物。杜窈当时把它从路边捡回来的时候, 他半个月没回过房间。 出国前找了开猫舍的朋友送去好人家里领养,看偶尔发来的视频, 猫生滋润, 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没摸两下, 怀里的小猫就被人揪住后颈, 提了起来。 “原来躲在这了。” 程京闻把喵喵直叫的猫赶到走廊里。 杜窈急:“你不能温柔一点?” “怎么了,”他倚在门边,竟然对她下逐客令,“找完茶壶就走吧。” 杜窈鼓了鼓腮帮子,还是蹲下去,先找到装茶壶的盒子。打开,还是光洁如新。左右看看没问题,便阖上木匣子。 站起来,“麻薯怎么在这?” 程京闻隐隐有些不耐烦:“我怎么知道。” “什么叫不知道啊,”杜窈莫名,“我不是托给晴晴找人照顾了吗?” 程京闻偏头看了眼坏了事但一无所觉,正使劲儿在啃沙发的傻猫。 眉心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房子是爷爷请人来打扫的,”他啧了一声,语气趋于平淡,“猫——是保洁的猫,不是麻薯,只是同一个品种。” 杜窈一时说不出话。 这分明就在撒谎,程京闻骗人的时候右眼就会眯一下。 虽然细微,但杜窈就是捉见了。 她立刻揭穿:“麻薯我还能认错吗?” “可不一定,”程京闻低头看手机,“毕竟人都能错认。” ——她错认谁了? 杜窈矢口否定:“我才没有。” 程京闻没什么情绪地看她一眼,“东西拿到了?走吧。” 这态度真是奇怪。 杜窈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荒谬——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想程京闻还喜欢她。 索性直接问了:“房子怎么回事?” 程京闻皱眉:“什么怎么回事?” “我走的时候房东已经说租给别人了,”杜窈四下环顾,“你什么意思?” - 程京闻已经开始后悔问她来不来。 这小没良心的,完全看不懂暗示——这他妈还能是什么意思。 心里骂卢豫出得什么馊主意。 那天吃过饭,他就在车上恨铁不成钢: “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现在都拿小公主和孟砚白凑对子了。能不能行?” 程京闻这会一点不在意。 气定神闲地开口:“她亲我了。” 卢豫神色凝固一瞬。抬手去摸他额头:“你发烧了?也不热啊。” 程京闻:“滚。” 白夜做梦 第32节 卢豫笑嘻嘻:“详细说说呗。” 程京闻简略地跟他说了。 卢豫脸色从激动逐渐变成毫无波动:“……就这?” 程京闻皱眉:“什么叫就这?” 卢豫:“玩游戏碰一下不是很正常吗?” “那是你。”他淡淡地扫一眼,“提到这个,罗姨叫我最近管你一点,别又让人家闹到家里去,正在给你议亲的关头上。” “唉,知道,”卢豫抓抓头发,“别说我了,说你。” “保持现状,可以了。” 卢豫晃晃食指:“no,感情这事,你得听哥们儿的。小公主多爱面子,你这样,她就算喜欢也肯定拉不下脸表白。” 程京闻沉吟:“她以前追的我,两次。” 卢豫吐血:“今非昔比。你看她国外四年一个信儿都没来,女人狠起来,是真的要命。” 程京闻便想到自己送去无数份石沉大海的礼物,难得赞同卢豫。 卢豫说:“你看。所以——你得给她一点明显的暗示。” 程京闻蹙起眉心:“明显的暗示?” “就是那种,”卢豫比划,“能让人意会‘我还在乎你’,但是没有那么明显,还留给人思考和回味空间的暗示。毕竟爱情,是要一点一点拿回忆唤醒的嘛。懂?” 程京闻:“知道。” 现在想,卢豫简直就是鬼扯。 还明显的暗示。麻薯溜出来,已经就差把“他还喜欢你”这几个字贴在脑门上了——杜窈压根看不见。 这会,程京闻还要扯谎混过去。 “你知道,老爷子闲不住的,总喜欢隔三差五来看一看,收拾收拾。你不在他身边,总是很想你,就总来房间坐一坐。”他语速缓,“这几年身体差了,还特意私下请了保洁,怕屋里落灰。” 杜窈愣了一下。 没去捉程京闻话里的破绽,心里有些歉疚,“是……好久没见爷爷了。” 杜窈走出卧室,蹲下,伸手去挠了挠凑过来的小猫的下巴。小东西咪呜一声,跳到了程京闻脚上,扒拉他的裤腿往上爬。 程京闻把它提起来塞到杜窈怀里。 她又问:“麻薯怎么在这?” “真不知道。” 程京闻平时都把这猫放在家里养,让王妈照顾。不知道怎么回事,出现在公寓里。 杜窈却疑心程京闻还在骗她。正要开口追问,门外传来一声开锁的响。 杜窈不由往程京闻边上瑟缩一下。 怀里的小猫被她的举动吓着,受惊似的窜回了沙发上。 程京闻拿余光看了看她。 惊魂未定的鹿眼湿漉漉的,睫毛不住地上下翕动。 他便说:“我去看看。” 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猫似的轻手轻脚。不免想到半夜醒来的麻薯,也这样,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正这样想,开门的人已经进来。玄关口出现一位面容和善的中年妇人。微胖,面盘白净,头发服帖地挽成脑后的发髻。 见到他,有些讶异:“先生。” “王妈,”程京闻走过去,“今天怎么来了?” 妇人笑了笑:“正好没事做,就提前两天来打扫一下——这位是?” 看见他身后的女孩,不由惊诧。 这间公寓,程京闻平常不让人来。 就是她来打扫,也被勒令任何的东西都不允许挪动半分。听说,先前的保洁只是把桌上的杂志摞起来,程京闻便大发雷霆。 这会见这生面孔的女孩手里揣着娃娃,蹲在沙发边逗猫,顿时又惊又惧,怕程京闻发火,也连累她。 程京闻开口:“是……” 这姑娘急急打断:“不是谁。您要打扫么?那我先走,不碍事了。” “待着。” 程京闻抬手扯住她的后领,招来对面一记实打实的白眼。 王妈心里吃惊。 顾不得细细探究,便听见程京闻问:“猫怎么在这?” “猫……”王妈望过去,“这两天缩在柜子底下不吃不喝的,好不容易哄出来,就带来放会风。” 这猫是王妈在家门口捡到的。 很可怜,躺在走廊底下喵喵地叫,十天半个月,赶也赶不走。又有些自闭,怕生,总是钻在台阶缝里。 程京闻是很讨厌小动物的。 但常年不在家,王妈便自作主张,偷偷在后院拿纸箱子给它安了个家。 哪里知道,当晚程京闻就回来了一趟。 刚进院子,小猫就从纸箱里蹦出来,抓都抓不住,直往程京闻身上扒拉。 一人一猫对视片刻,程京闻蹲下身,捏着猫的后颈皮,提了起来。 王妈战战兢兢地上去解释,生怕程京闻一手就把小猫捏死了。 “程、程先生……” “嗯,”他把猫往肩膀上一放,往屋里走,“有事?” 乳白色的小猫打个哈欠,拿脑袋蹭了蹭男人冷硬的下颌线。 王妈愣了一下,被面前这幅吊诡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这猫……” 程京闻说:“明天去买个猫窝。” 王妈没反应过来。 又听他淡淡地说:“养着。” 这小猫便在家里住了下去。 一住四年,不管是怎么拆家搞破坏,程京闻都很惯着。有时自闭缩在家里的边边缝缝里,程京闻就叫她带去公寓玩一会。 王妈不太明白。 要是东西被碰乱了怎么办——但一进公寓,这猫就乖得很。也不怕,像是住了很久,很熟悉。 王妈从最初的不可思议已经习以为常了。就是有一次,小猫闯进程京闻的卧室,把一封文件撕碎了,家里一地的纸。 程京闻沉着脸把一无所知还在啃沙发的猫提进了卧室。 王妈才想,完蛋了。 以防明天要给小猫收尸,赶紧到他房间门口,正要敲门,却听见程京闻训话的声音。 “还撕?” “喵喵。” “还顶嘴?” “喵!” “再叫把你牙掰了。” “喵喵喵喵!” 小猫一通乱叫,还伴随纸片窸窣的声音。 “……他妈的,”良久,程京闻才开口,“跟你妈一个鬼样子。” 门外,王妈顿时恍然大悟。 都说程先生有位去世很久的白月光,想来,这是他们共同养的猫。 怪不得这么纵容。 果然痴情。她想。 - 王妈回过神的时候这猫已经爬到程京闻的脑袋上了。 他神色淡淡地把它扒下来,“收拾完记得把猫带回去。” “好。”她说。 程京闻转头对杜窈:“走了。” “喔。” 她恋恋不舍地在小猫脑袋上薅了两把。 虽然舍不得麻薯——尽管程京闻一直否认,杜窈心里已经认定了它的身份。 但是也没办法开口,还要赖在这里。 跟程京闻出了单元楼。 杜窈抢先开口:“我先走了。” 这一天都过得很奇怪,从铺面到公寓,一直都被他牵着走。 杜窈便忍不住想尽快远离。 程京闻:“这里叫不到车。” 杜窈不信邪地打开叫车软件。 白夜做梦 第33节 或许是下班高峰期,在逐渐尴尬的两分钟后,终于有好心人接单了。 她松了口气,示威地晃晃手机,“有人。” “嗯,”程京闻轻描淡写的一眼,“尾号7369的小姐,上车吧。” 第17章 白夜 杜窈怏怏地拉开车门。 不甘心吃瘪, 嘴上找回来:“你还有这兼职呢?程师傅。” 程京闻没理她。 坐进驾驶座,看一眼:“安全带。” 杜窈鼓了下脸颊,系上了。 已是黄昏时分。 余霞烧红了半边的天, 绮丽的玫瑰色渲上被车速拉扯模糊的景,隔窗望, 像一副流动的印象派画作。 杜窈有些出神地盯着。 直到车驶进桥底隧道, 四周变暗, 玻璃上倒映出程京闻半张清隽的脸。 她依旧无意识地看过去, 视线便与转头看后视镜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电光火石。 在心跳加快前, 杜窈倏地往右偏了视线,去看隧道顶排布的暖黄光芒的小灯。 与程京闻阒蓝的眼比, 一暖一冷。 极致的温差,像汪洋的漩涡。她神思恍惚地倒跌进去,被水淹没。 旧日里的公寓与猫在脑海里走马灯似的闪回,卷起记忆角落里更多的灰。 杜窈不由自主地伸手碰一碰玻璃。 碰一碰他的眼睛。 很凉,似乎是外面的风呼啸, 刮过车窗一层霜。 她便立刻清醒了。 无端地想到, 程京闻的眼睛,也总是蓄满这样薄寡情义的冰。 杜窈以前满心想的,都是要做唯一能化他冰的火, 义无反顾。 后来,少时的情爱干柴烈火般地烧起来, 在床笫,杜窈见能捉见他滚烫的目光与占有的欲望, 浓烈得能吞没她。 成功了。她心里得意。 可直到四年前的冬夜, 程京闻最后的眼神与凛冽的风雪一样, 冻得刺骨。 没变过。 杜窈对上他的眼, 满腔的怒火便熄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疲惫。 她声音很轻,被风吹散。 “程京闻,”杜窈吸吸鼻子,把包砸在他身上,“你滚吧,我不要你了。” 他当时是什么反应? 杜窈不记得了。脑海里,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雪霰,掩住一双寂冷的眼。 “在干什么?” 左边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杜窈回神,才发现手一直停在玻璃上。 很迅速地立刻收回来,佯装镇定,“没什么。” 程京闻便没再说话,开车。 杜窈却莫名地生出一丝难过的情绪。 轻轻抿住嘴唇,低下眼,长长的头发从肩膀滑下,遮住脸侧。 - 傍晚六点抵达明江国际。 杜窈抱住木盒子,推开车门。鞋跟碰到地面,犹豫一下,还是回头:“谢谢。” “客气。” 他扬了扬眉。 似乎对杜窈的这两个字有些意外。 杜窈阖上了车门。 还没走两步,身后紧跟一道锁车的声音。回过头,看见程京闻也下了车。 她稍愣:“你干什么?” “吃饭。”他答得言简意赅。 “吃什么……” “小窈!” 屋门敞开,身上挂着围裙的江柔探出半个脑袋,冲他们挥挥手。 “总算回来了,”她抱怨,“快来切菜。” 杜窈立刻小跑过去,“这什么情况?” “什么什么情况。”江柔莫名。 杜窈小声质问:“怎么请他来家里吃饭了?” 江柔支吾,“吃火锅嘛,就是要人多点。” “请谁不行请他?”杜窈瞪她。 江柔挽住她的手,“这不是你说在花都岛他救了你,要请吃饭么?正好,就今天让他来蹭一顿,还省得去外面。” 杜窈被说服了,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噘了下嘴,“你吃火锅都不告诉我。” “给你一个surprise嘛。” 江柔很熟练地哄了一下闹别扭的她。 杜窈这才顺心地走进家门,才一抬眼,又看见一个不速之客。 卢豫正瘫在沙发上,手里摆弄着遥控。 见她来,笑嘻嘻的:“嗨。” “怎么是你,”杜窈把他压在后背的娃娃扯出来,抱在怀里,“吃白食的人给我去切菜。” “欸欸——” 卢豫被她从沙发上撵起来,“你怎么不使唤程哥,他切菜比我行多了。” 杜窈眼睛一瞪:“都去!” “得,”卢豫冲程京闻挤挤眼,“走吧那?” 两个男人进了厨房,江柔索性把菜全扔给他们俩切,出来跟杜窈看电视。 凑过来问:“你今天给我撤回的两条消息是什么?怎么扯淡了。” “没什么,”杜窈抿抿嘴,“工作上的八卦。” 江柔便没再追问,与她一起挑了一部爱情电影看,打发时间。 没看多久,卢豫敲了敲盘子。 “两位,”他把锅搬出来,“上桌吧?” 杜窈应一声,去厨房拿碗筷。 程京闻正在洗手,水流冲过修长的指尖。看见她来,便拧了笼头,擦手。 问她:“拿什么?” “碗和筷子。” 杜窈边说边蹲下身,拉开柜门,把四只碗摞在一起,又去数筷子。 或许是看她怀里的一叠碗摇摇欲坠。 程京闻俯下身,也去拿筷子。 两只手碰了一下,杜窈的指腹搭在了他食指第二节 上。 还有微潮的水渍,泛凉。 像引发感电反应一般,从指尖贯穿全身,激得她不由稍稍拢起肩膀,不安地晃动一下身形,跟着,强装镇定地移开手指。也不数数了,筷子堆里胡乱抓了几根,握在手里,便起身要走。 程京闻似乎是不甚明显的笑了一声。 离得近,吐息拨动杜窈余光里几缕轻飘的发丝儿,痒痒地扫在脸侧与耳廓。 “杜窈。” “嗯?”她偏头。 心跳声鼓噪。 他冷白修长的手指在黑色包银的筷子里轻轻拨弄了两下,窸窣响动里,挑起两根一对样式的。 “还差一双。”程京闻轻嗤,“怎么学算数的?” 杜窈噎了一会。 乌亮的杏眼气鼓鼓地瞪他:“自己拿!” 白夜做梦 第34节 - 火锅蒸汽氲氤。 油辣子与麻酱混在碗里。不到半刻钟,杜窈就吃得鼻尖冒汗。 卢豫举起酒杯:“走一个走一个——公主,别吃了,没人跟你抢,先碰一个。” 杜窈讨厌碰杯。 抬起头:“你好形式。” 卢豫哟呵一声:“气氛,懂不懂?气氛!” 杜窈举起杯子来,跟他们碰了一下。 卢豫笑:“悠着点,等会把你们都喝趴下。” “拉倒吧,”江柔撇嘴,“上回输了我一次,输了程哥三次,这欠的饭还没还呢。” 杜窈稍怔了一下。 她明明记得—— 程京闻胃不好,喝不了酒的。 早些年大学总是聚会。 全年段的联欢会程京闻也去过一两次,免不了喝酒。何况,他这样受欢迎,酒杯如流水碰过来,多少心里爱慕他的姑娘借一杯酒跟他说上两句话。 杜窈那时没去。 家里正在给她议亲,应付订婚对象的说辞自己都要听得耳朵生茧子。 回到家,屋里还黑。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摸索着去开灯。开关还没碰见,先嗅到很重的酒气和香水味儿,不由皱了皱鼻子。 “程京闻,你回来不……” 话都没说完呢,就被一双有力的手臂箍进一个怀抱里,很紧。 “干什么呀?” 刺鼻的味道流窜在狭窄的空间里。 杜窈刚从饭局里下来,本来就不舒服,这会儿,更是喘不上气,手里的包直直地砸到他背上。 忽地怔了一下—— 程京闻身上烫得不正常,在她怀里轻轻地发抖。 “窈窈。” 他低哑着嗓子,竟让她听出一些委屈的意思,“我难受。” 只听几个字,杜窈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 伸手抱住他的腰,“怎么了?” “胃疼,”他低下头,蹭了蹭杜窈的唇角,“被灌了好多酒。” 杜窈伸手去开灯,“怎么不去医院?” 程京闻捉住她的手,没说话。 “客厅抽屉里有止疼片,”杜窈捏了捏他的手腕,“先吃……” 话没说完,便被堵住了嘴唇。 或许发着烧,程京闻的呼吸也烫。极富侵略性的吻,像赤道席卷而来的风,潮灼。 杜窈近乎缺氧。 勉强抬手推了推他,这场飓风才停。 她仿佛是被掀上水滩的鱼,无力地趴在程京闻的怀里。 良久,听他哑声开口:“你不问问我,今天和谁喝酒了吗?” 杜窈小声:“我知道,学校联谊会。” 程京闻又不说话了。 杜窈辨不清他的神情,只说:“开个灯呀,我看不见。” 程京闻抱着她不动。 过了不知道多久,杜窈脚上还是高跟鞋,已经有些发麻了。 程京闻终于低低地叫她:“窈窈。” “在。”她答。 他似乎疼得声音都在抖。 “别不要我。” 这话说得很没头没脑。 杜窈猜,兴许是知道家里给她安排去见订婚对象的事。 她抱了抱程京闻。 声音与心一样的酸软,“怎么会呀,你是我全世界最最喜欢的人了。” - 面前的碗被人敲了一下,很清脆的声响。 杜窈被吓得抖了抖。 隔着锅里飘出的白气,即便是程京闻灰蓝色的眼,也柔和几分。 他的手背支住下巴,食指屈起,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线条凌厉的下颌。唇边一点若有似无的笑:“盯着我看什么?” 杜窈心虚,立刻低下眼:“谁看你了,我在挑涮什么菜。” 程京闻慢悠悠噢一声:“这样。” 杜窈无端耳根发热,不理他了。 酒过三巡。 卢豫第一个被喝晕,程京闻把他搬去了客房。下来,和江柔一起收拾东西。 杜窈左右看看,便端了杯茶上去。 卢豫这会还没睡死,在床上扑腾,嘴巴里嘟嘟囔囔的,“扶……扶我起来,他妈的……还能喝!喝!” 杜窈给他额头一巴掌,“喝茶吧你。” 卢豫嗷一声捂住脑门。 倒是清醒了点,颤颤巍巍地去拿水杯,“噢噢,公主?吃菜,吃菜。” 杜窈给他比了个一的手势:“这几?” “呃……十?” 确认他的确喝晕了。 杜窈犹豫一下:“问你个问题?” 卢豫正在把喝空的杯子顶脑袋上。 “程京闻……”她抿抿嘴,“不是不喝酒吗?” 卢豫跟她小眼瞪大眼。 片刻,把空杯子往前一举:“喝——喝!我程哥他妈千杯不倒,喝!” 跟酒鬼真是没法沟通。 杜窈把杯子拿走,打算去楼下再接一点热水。还没走,就听见卢豫大着舌头,“这不是逼出来的吗……一天三顿酒,谁他妈酒量不能牛逼啊?” 杜窈:“一天三顿?” “唉,公司前期跟杜总签了对赌协议,不然你以为怎么翻身的……操他妈,想想就要吐了——一天三顿,一天三顿!” 提到了父亲。 杜窈皱了下眉,没在意。继续问:“他明明有胃病……” “嗯?”卢豫眯着眼睛,有点没听清。 杜窈又重复了一遍。 “胃病,哪里有胃病——哦哦哦,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卢豫拍了拍脑门,“不就是骗骗小公主的吗?人去相亲他不痛快了,网上学的绿茶秘笈。演技那么烂,也就公主这个笨蛋会信。”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谁的年少不绿茶?( 第18章 白夜 杜窈阖上了房门。 心事重重地往楼下走, 差点撞到桌子,被程京闻眼疾手快地拉了一把。 他皱眉:“你也喝晕了?” 杜窈心里乱糟糟的,没敢看他。胡乱摇了摇头, “没有——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 江柔便招呼她,“来擦桌子。” 杜窈从程京闻身边挤过去。 手里握着湿湿的抹布, 使劲儿地在玻璃桌上来回的擦, 好像要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这一件小小的家务活上。 “小窈, ”江柔挤挤她, “有心事?” 杜窈强打起精神, 笑笑:“没有呀。” 白夜做梦 第35节 “什么嘛,”江柔指指桌子, “你擦了五分钟,就没挪过地方。” 杜窈愣了一下。 手指蜷起来,低眼去看,玻璃桌上的水渍映出头顶朦胧的光与她写满心事的脸。 目光稍怔。又立刻笑嘻嘻地弯起眼角,“哎呀, 偷懒被你发现了。” 江柔便顿时叉起腰, 勒令她快擦。 两个人把餐厅和厨房收拾完,支使程京闻出去扔垃圾。 他手里拎着黑塑料袋,“扔去哪?” 明江国际是在外面有配单独的垃圾房, 江柔便推杜窈去给他领路——甚至没给机会拒绝,门就在身后砰一声关上。 秋中, 融融的月光与积云栽进午夜的风里,有桂花的甜。 杜窈轻轻抿了抿嘴。 转身, 视线停在他系在腰间的衬衫纽扣上, 暗纹生光:“我替你拎一个吧。” 良久, 迟迟没有听见回答。 杜窈无法, 只好抬眼看他在做什么。 分明手里两只大号的垃圾袋,不轻,手指骨节微微泛白。 但仍然身形笔挺地站在廊下。 暖光的壁灯像打翻的蜜,衍上他半张面孔,灰蓝的虹膜,也变作松脂似的琥珀金。杜窈仰起头,便撞进这双凝视她的眼里。 呼吸一屏—— 或许是因为方才偷问了卢豫关于他胃病的事,这会儿心很虚。 迅速把头扭开:“你看什么看。” 程京闻蹙起眉。 语气顿了顿,似乎在措辞,“你在怕我?” 杜窈以为自己听错了。 立刻把脑袋转回去,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鬼话!” 程京闻一扬眉峰,声儿慢悠悠:“那——刚才为什么不敢看我?” “谁不敢了。” 杜窈嘟囔一句,可劲儿睁眼瞪他。但不到三秒,就败下阵。 这样蛊惑人心的眼睛,她的确吃不住。 觉得丢人,杜窈跺了跺脚:“还扔不扔垃圾了?快走。” 撂完话,她急匆匆地先走了。像心虚的猫,着急忙慌地逃蹿。 程京闻便扬起唇角,无声地笑。 扔完垃圾,两人一前一后地回来。 杜窈刚踏进房门,就打了个喷嚏。 或许是刚才出门忘披一件外套,身上迟觉的冷,索性直接回屋里洗一个热水澡,除一除寒气。 再出去,程京闻已经走了。 她站在客厅里愣了一下。 茶几上银色的车钥匙,沙发上黑色的外套,玄关口黑色的鞋。 都与他一起消失了。 可能是太晚,多愁善感的情绪作祟。 像是心口堵上一股气,不上不下地卡着,没由来的难受。 ——不告而别,这人真没有礼貌。 杜窈这么想。 抱起沙发上的玩偶,脸埋进软绵绵的棉质填充物里,四下寂静。 “真奇怪。”顿了一会,她自言自语地喃喃,“杜小窈,你怎么回事?明明,已经不喜欢他了。” - 早晨的闹钟响到第七声。 杜窈醒来,低头,怀里的小海豹玩偶冲她露出一个傻笑,再被一拳起床气砸瘪。 睡梦里并不安稳,公寓与猫轮番出现。 她近年其实已经很少再想与程京闻年少荒唐的相关,再在梦里见到,陌生又熟悉。 兴许是故地重游,也让她旧梦重温一回。 杜窈拍拍脸,思绪回笼。 眼看上班时间要来不及,匆匆地洗漱,一面想公交车还有几分钟到,一面推开房门—— 不免愣了一下。 程京闻正坐在她家客厅里,手上捧一杯咖啡,热气袅袅,很闲适。 听见开门声,撩起眼皮看了一眼。 很平淡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不过半秒,轻描淡写地移开。 沙发上,卢豫冲她咧嘴一笑,“哟,公主上班呢?捎你一段。” 杜窈回神,半点不客气,“我赶时间,快一点。” 卢豫便把车钥匙抛给了程京闻,从善如流地胡编:“那不行,我早饭还没吃完——程哥你吃完了?那你送吧。” “哎……” 还没抗议,就看见程京闻站起身,车钥匙银光飞簇,在食指的第二节 转一圈。 声音散淡:“走了。” - 街景飞驰倒退。 或许是梦的缘故,杜窈坐在车里——坐在程京闻边上,不是很自在。 膝上一份还烫的早饭。一根油条与一杯豆浆,静静地躺在塑料袋里,还没有被人拆开,热气便蒸腾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杜窈抿了抿嘴角,“这是……” “老板多给了一份,”程京闻正开车,抽空看她一眼,“别浪费粮食。” 杜窈哼一声:“知道。” 她拆开塑料袋,小口地咬着油条。 放得久了点,有些软,吃几口就腻了。去喝豆浆,倒是糖加的很足。 杜窈盯着豆浆的纸杯,犹豫一下。不经意地问他:“你早上来干什么?” “找卢豫。”程京闻言简意赅地答。 “噢。”杜窈噘了下嘴。 不是特意来找她,给她买早餐的——也是,他们什么关系? 杜窈把头扭向窗外。 十几分钟,抵达正时大楼。 程京闻转了下腕上的表,“周五我来接你。” “不用。” “随你,”程京闻的右手搭在方向盘上,“到时候老爷子问起来,你自己先编好。” 杜窈噎了一下。 才记起,考虑身体原因,程京闻还没告诉程建南他们分手的事。 不满地瞪了他眼,“周五见。” 说完,便把车门砰响地关上,几步就汇进上班的人群里。 今天脾气有点大。 程京闻困惑地蹙了下眉,不明白自己哪里得罪了她。豆浆加了双份的糖,车里空调也是十六度——不该还有起床气。 捏了捏鼻梁,下车。 嘴里咬一根烟,银色的打火机一燎,脸颊微陷,明灭的火星里燃起青灰色的雾。 心里无端地烦。 “程先生?” 半晌,背后有人叫他。一转头,便瞧见孟砚白一张惹人生厌的笑脸。 “没想到工作日的早上,能在我们公司底下见到,”他笑,“有空,不如来参观一下。” “免了。” 遭到拒绝。 孟砚白也不意外,面上照旧的神色和煦,“对了,有件事还该感谢你。” 程京闻挑了下眉,“什么?” “上次慈善晚会,”他轻轻地笑,“给我们家小窈花了五百万——现在风头正盛,有你一半功劳。” 程京闻的眉心沉了一下。 但只是很短暂的一霎。他撩起眼皮,灰蓝色的眼里没什么情绪,“你们家?” “早晚的,”孟砚白笑,“结婚的时候会给你发请柬。倒是你——挺可惜的,我认识城外道观的几位道长,可以顺带给你办场阴婚。” 白夜做梦 第36节 程京闻眯了眯眼。 “不必了,”片刻,他扯了扯唇角,“你知道徐四他们给你开盘了吧?” 赌他究竟能不能追上杜窈。 孟砚白轻轻推了下眼镜,“知道,我五十万押了能。赢了,也散给大家喝酒。” “不巧,”程京闻神色寡淡,“我刚五百万押了不能。” 孟砚白脸色沉下来。 听见程京闻玩笑似的咬字,很挑衅的意味。 “小心了,孟老板。” - 周五,杜窈准备完设计比赛的作品集,邮件发了过去,便难得地空闲下来。去茶水间泡了杯奶茶,很惬意地等待下班。 “今天这样漂亮?” 她正低头检查邮件,对面的椅子就被人自如地拉开,坐下。 抬头,不意外是孟砚白。 便搁下手机,“晚上爷爷过八十大寿,好几年没见,正式一点。” “可惜,”孟砚白笑,“还想约你的晚饭。” 杜窈抿了抿嘴,没接话。 孟砚白又问:“要不要我送你去?” “不用,”她说,“我叫了车。” 这提到车,杜窈不免窝气——上次进了电梯才反应过来,程京闻说话就是鬼扯。 程建南的寿宴肯定不只有他们两个在。外人眼里,他们两个是不算熟的关系,又有什么必要非坐他的车去? 被摆一道,杜窈恨恨地给他在专车软件打了一颗星。 跟孟砚白再寒暄几句,杜窈抱着奶茶回到办公室里。 一会,收到程京闻的消息:到了。 杜窈正在不大痛快的劲头上,没回。 便是没事,也在办公室里干坐着,非捱到下班准点准刻,才慢腾腾收拾离开。 程京闻倒很有耐心。 双腿交叠,散漫地倚在车门上。灰蓝色的眼低去看路边堆积的枯叶,表上的指针一分一分地转,指间的烟灰聚长。 秋日的黄昏有一种颓丧的气氛。风刮过,枫叶卷到他的脚底,声音窸窣地沙响。 程京闻看了眼表。 烟扔到地上,踩灭。正要给这半天见不到人影的小东西打个电话,边上走过来两个姑娘,推推搡搡的。 “你好,”其中一位五官明艳的女孩大着胆子上来搭话,脸颊绯红,“可以加个微信吗?” - 杜窈下楼就撞见这样一副场景。 两位模样漂亮的女孩围在他身边,眼睛很亮,是杜窈太熟悉的眼神。 从高中到大学几年,仰慕他的女孩都是这样,崇拜又雀跃地盯他。 以前,她还能在家跟他发发脾气,表示不满。这会儿,只好站在树底下,心里又烦又躁地等她们离开。 一两分钟后,女孩们才离开。 杜窈从来不知道程京闻是这样健谈的一个人——他好像对别人,永远比对自己要热切许多。 杜窈瘪了下嘴。 走过去,话都没跟程京闻说一句,直接坐到了后排,驾驶座的正后方。 程京闻后视镜看她,“怎么这么迟?” “关你什么事。”她一开口,吃足了火药,“你要是想先走,跟我说一句就行。” 程京闻蹙了下眉,“杜窈。” “还走不走?” 她没由来地发起脾气。 一股怒气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过去大大小小的旧账,这会儿,都翻了上来。 伸手去推车门,“不想送,我就自己打车去。” 这眼熟惯见的公主脾气。 程京闻有点头疼地捏了下鼻梁骨,不知道哪里又惹她不高兴。 “走,”他说,“你先把车门关上。” 杜窈偏跟他作对似的没听见,一动不动。 程京闻叹了口气。 下车,绕到后座左侧。站立,在她左斜方。这个角度,能看见她精心烫卷的发丝与漂亮的裙摆。 ——以及,手机屏幕上不高兴的脸。 目光顿了顿。 眉眼轻轻一挑,语气听似不太确定,“你在吃醋?” 作者有话说: 一个小时后还有大肥章更新! 第19章 白夜 杜窈很不可思议地仰起头。 乌亮的眼倒映余晖, 天际最绚烂一笔火烧云的瑰色涂上面颊。 她又气又急地反问:“谁吃醋?” 程京闻喉头溢出一声轻笑,“刚才她们来要联系方式——放心,没给。” 杜窈噘了下嘴, “谁在乎。” 但程京闻这答案一入耳,心里的沉闷郁气就莫名地散了。手搭在膝盖上, 还剩一点儿被他似乎看破的心虚和羞恼。 “没人在乎, ”程京闻往屏幕上觑了一眼, 猜她该是消气了, “我随口一提。” 杜窈小声嘟囔:“了不起死你。” 脑袋扭开, 换头发后面丝绒质地的黑蝴蝶结对着他。 直到听见门关的声音,心里一块石头坠坠地落地, 才开始后知后觉地检讨,刚才是不是太凶太无理取闹了。 毕竟,在办公室足足晾了程京闻半个小时的人是她,等了两分钟就不耐烦的人也是她——脾气真的挺差劲的,对吧。 杜窈有些丧气地想。 她从前也有和程京闻提过。 两个人谈了五年, 架吵过很多。 但都是很小的事, 无非今天他给哪位姑娘讲题离得近一些,说得久一些,好巧不巧又被杜窈碰见。学校里发作不了, 回家便开始和他算账。有时说得重了,看一看程京闻的脸, 心里就开始后悔。 “……我是不是真的脾气很差。” 杜窈有一次跟他道完歉,很沮丧地坐在沙发里。 程京闻坐在她边上, “嗯。” 听见准确答复, 杜窈又要发脾气。 睁大杏眼, 瞪了程京闻一会, 又像泄气的气球,闷闷不乐,“既然觉得我脾气差,那你还喜欢我干什么?” “脸好看。” 他凑过去亲了亲杜窈嘴角。 “什么啊,”杜窈心里高兴了点,还是说,“比我漂亮的那么多。” 程京闻便说,“脸好看脾气又差的,找不到第二个了。” “你还真是挺会安慰人的。” 杜窈气鼓鼓要掐他的腰,手却被牵住。 “但是,公主的脾气有权利差一点。”他说。 语气很轻,和户外丝丝缕缕的风糅杂在一起,像情人里最亲密的低喃。 - 玻璃被人敲了敲,发出很清脆的两声响。 杜窈睁开眼。 转头,只看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青筋盘亘,慢条斯理地系上西装第三枚纽扣。 “怎么总是上车就睡?” 他声音隔着玻璃,更沉。 杜窈抱起木盒子,推开车门。 回嘴:“怪谁,你开车技术那么差,晃得我头晕。” 程京闻对这评价不置可否。 “你先进去,”他说,“我抽根烟。” 白夜做梦 第37节 杜窈:“烟鬼。” 程京闻没所谓地扯了下唇角。 拿烟,再抬眸,杜窈还站在昏黄的路灯底下。应该挺冷的——身上一件改良的旗袍短裙,披一件开衫。骨肉匀称的腿半截裸在干燥的空气里,小幅度轻晃。 嗓子发痒。 声音也哑下去,“还杵在这做什么?” “我也想抽。”她胡扯。 程京闻轻嗤,“撒谎都不会。” 杜窈不说了,抱着分量不轻的木盒子,站在原地。 良久,头歪了歪,才很艰难地说:“程京闻,院子里没灯,我看不清路。” 他侧目去看,的确没有灯。 把烟塞回纸盒里,亮起手电,领着杜窈往院里深处走。 “夜盲不能治?” “能吧,”杜窈正细心脚下的鹅卵石路,不要卡她的鞋跟,“可是平常又不影响。” 两句话的功夫,程京闻送她到廊下。揿响门铃,有人趿着拖鞋来。 一位年轻的男人。 视线一碰,三个人都互相怔了一下。杜窈迟疑地辨认:“贺知宴?” 对面立刻勾起一个笑:“哟,未婚妻。” 贺知宴曾经是杜窈订过婚约的对象。交集不多,但还挺默契。 一个逃婚,一个第二天换了订婚对象。 程京闻淡着声线插话:“你们家的小姑娘正在拐角偷听着。” 贺知宴立马转身。 视线扑个空,才反应过来是骗他的。狭长的桃花眼轻慢地一扬,“醋劲真大。” 程京闻轻嗤一声,“走了。” “可不行,”贺知宴一晃手里细高的玻璃杯,拦住他,“陇西那片地皮开发,谈一谈?” 杜窈便说:“我先去找爷爷了。” “我和你一起,”程京闻轻轻扯了一下她的肩膀,又看贺知宴,“再谈。” 贺知宴举杯,“for sure。” - 屋里客厅自玄关口往右,壁炉前三张布质沙发,程建南正坐在靠火的一边,喝茶。 头发与眉毛花白,脸上纹路也生了很多。 望见她,伸手,颤巍巍去戴老花镜,“……囡囡,是囡囡回来了吗?” 与上一次在视频通话里见,苍老孱弱了不少——时间怎么会这样残酷? 杜窈鼻尖一酸,把盒子塞到程京闻怀里,风似的跑过去。 “爷爷!” 她抱住程建南干瘦许多的身体。 “总算回来了,”老人摸了摸她的头,“爷爷四年没见你,总怕把你忘了。” 还是很温暖熟悉的怀抱。 杜窈眼里雾气蒙蒙的,“对不起爷爷,总是忘记给你打电话,总是忘记来……” “没有的事,”程建南笑,“回来了就很好。就是怎么瘦了这么多,要跟爷爷比体重么?” 杜窈抿起嘴角一个浅浅的弧度,“才没有,我回来已经胖三斤了。对了,给您带的礼物——”她转头,程京闻已经把木盒子搁在了桌上,伸手打开,“您喜欢的玉茶壶。” 程建南眯起眼睛,仔细的看,“上面的图案真漂亮……” 杜窈笑:“我画的。” “了不起,”他说,“我们囡囡出息了,画画都这么厉害。现在是设计师了?” “是呀,”她眼角弯一弯,“都办秀了。下次国内第一场,给您留座。” 程建南不住地点头,“好,好。” 杜窈便笑,接着说:“爷爷,我还想给您做套西装,我们上去量个尺寸好不好?” 程建南很高兴地站起身,“当然。” 杜窈扶他进了卧室。 量过尺寸,记在手机的备忘录里。一面与程建南说一些在外面的见闻,一面打下最后一个数据。 冷不丁听见程建南问:“囡囡,你是不是和小闻分手了?” 杜窈一怔,顿时有些手足无措。 “没有,爷爷。”她咬了下嘴唇,“只是吵架了,刚刚才和好。” 程建南浑浊的眼望她:“……这样,我还担心了好久。毕竟,爷爷始终,还是不觉得他算你良配。” 杜窈顿在原地。 “小闻这个孩子,从小过得就很苦。”他絮絮叨叨地牵起话头,“刚被接来程家的时候,总是很警惕,很小心——你知道,他妈妈一个小模特,发生这种事,根本没有人敢再用她。从小与他在外面漂泊,过苦日子,小闻性格也闷起来。被路边的小朋友欺负也不吭一声,从二楼摔下去也不喊一句,什么都藏在心里。跟你在一起的这几年,才算有点人气,偶尔也会跟我开玩笑,会跟我抱怨。但他还是心事太多了,心里太苦,你跟他在一起,也会很苦。” 程建南静静地坐在房间角落一把扶手椅里,“你回来后,还没见过你的父母吧?” 杜窈稍怔:“嗯。” “囡囡,”他说,“总归是生养你十几年,年纪大了,还是去看一看吧。” “不要,”杜窈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养一只随时宰杀送礼的动物,也算养育之恩吗?” 程建南叹一口气:“囡囡。” 杜窈很倔地站在原地,没吭声。 “至少当时与你相看的,你不喜欢,他们也都没逼你。”他说,“定下贺家,也是问了你的意见。” 杜窈缄默一时。 “……因为,我一开始是清楚的。没想要和他能长久下去。”她的声音与视线一起低下去,“可能也因为叛逆和一时冲动,才去追求的他——时间到了,也该尽我该做的事。” “但是,我好像太喜欢他了。” 这话说出口,杜窈不由顿了顿。 像银针投湖,春芽新发,迸生无边的情愫与少女心事。 积压半月的情绪也从破闸的洪口宣泄。 杜窈视线浓起水雾。 声儿也哽咽地喃喃起来:“爷爷,我能怎么呀……我没办法,我真的太喜欢他了。” 因为太喜欢他了。 所以即便是从小最畏惧的父母,也可以鼓起十几年不曾有过的勇气去反抗。 但是,程京闻比她先一步投降了。 明明一切安排妥当。 但是他反悔了——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仅仅,就为了帮那个对他一点都不好的家,接手一个濒临破产的公司。 杜窈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得到这样的消息时,是什么心情。 只记得被捉回家,父亲请了家法。 棍子一下,一下打在她身上。但是很奇怪,向来怕痛的杜窈不觉得疼。 天旋地转,脑袋撞在地板的时候,她还在想,到底哪里出错了? - 扶程建南出卧室,也到了开宴的时间。 请来寿宴的也仅仅八九个人,大部分是程建南的旧友,只有杜窈几个小辈。 一张圆桌。 杜窈坐在程建南的右手边。程京闻来迟一点,在她边上拉开了一张椅子。 “你哭了?”他问。 杜窈有些慌乱,“没有。” “睫毛膏晕了。” 杜窈立刻打开粉饼去看。 原来眼尾沾了一点黑色的纤维碎屑。拿粉扑轻轻蹭掉,才转头对程京闻解释:“这个睫毛膏质量不好。” 他应了一声。 寿宴的菜色很家常。 杜窈中午没怎么吃,这会饿极了。没听桌上的人在聊什么,只顾低头对付小炒黄牛肉与醋熘白菜。途中几次碰杯,都是程京闻拿筷子敲碗提醒,她才抬头。 “正时中午不管饭?”他终于问。 杜窈摇了摇头,“食堂不好吃。” 得,还很挑剔。程京闻:“吃饱了?” 杜窈点一下头。 “行,”他说,“贺知宴说让你去陪小朋友玩一会。” “什么?” 杜窈疑惑地抬起脑袋,就看见贺知宴隔一个位置,正朝她双手合十。 白夜做梦 第38节 “他自己怎么不去。”杜窈嘀咕。 程京闻说:“可能觉得你和人家没有代沟。” “是嘛,”杜窈有点得意,鼻尖翘起来,“但她是刚成年的小朋友哎。” 她讲这话时,眉不自主往上抬。 乌亮的杏眼也睁大,蓄满了少女一点得意与笑,像满厅室的光都聚在她眼里。 莹润的唇稍稍噘起。 或许是菜吃咸了,杜窈的舌尖轻轻舔了舔下唇。 程京闻嗓子又痒了起来。 举起杯子,冰凉的酒液一饮而尽,反倒叫他心里更燥。 杜窈再说了几句话,起身离席。 站起来的时候,粉色的裙边碰上程京闻手腕,很轻的磨蹭。 心上便也像被什么轻蹭了一下。 程京闻握在酒杯的手顿时紧了紧,目光沉下去,在思量的表现。 顷刻,又松开。 今天可以加快一点进度。他想。 - 杜窈在后院找到了原莺。 脸上还有一点婴儿肥,很纯的长相。丁香紫的连衣裙,衬得人又乖又静。 正坐在秋千上,慢慢地晃。 见到她,抿嘴笑一笑:“你好。” “贺知宴让我来陪你玩。”她坐到秋千的另一边,跟原莺一起晃。 “……他又把我当小孩子。” 杜窈安慰她,“至少蛮宠你的。” “你结婚了吗?” 杜窈一愣:“没有。” 原莺很愁苦,“可我十八岁就已经跟一个人订终生了——我甚至还没谈过恋爱。你谈过吗?” 这话,不由要杜窈想到以前的自己。对她亲昵一点,点了点头。 原莺好奇:“谈恋爱一般做什么?” 杜窈思索片刻。故作高深地暗示:“你还小,不适合知道。” 原莺:“我懂了。” 杜窈眨一下眼睛,两个人笑起来。 姑娘间的小玩笑让原莺对她亲近了不少,问题也大胆些:“你和程先生是情侣吗?” “不是。” “他吃饭的时候一直看你哎。” “装给爷爷看的——嘘,你可不要说出去。” “可是,”原莺疑惑地抬头,“我听他和宴哥说,你们结婚的时候会给他发请柬。” 杜窈噎了一下。 又大概明白缘由——无非是从前对贺知宴介怀得要命,即便是分手了,在他过去的假想敌前也不要落下风。 她轻轻嘁声,“幼稚,别当真。” 与原莺在院子里再待一会,看见贺知宴走出屋子过来,便识趣地跳下了秋千。 “人散的差不多了,”他说,“程京闻在前院等你——但是有些喝多了,你看着点。” 杜窈点了点头,去前院找他。 揿亮廊下的壁灯。 程京闻正懒散地躺在院里的藤椅上,两腿交叠,指尖夹了一根烟。 应该是听见她来,略偏下头。 “来了,”程京闻站起身,“今天在客房对付一晚吧,我开不了车。” 杜窈:“我找个代驾吧。” “……车坏了。”他缄默片刻,“我走不了。” 杜窈困惑地眨了下眼。 去扯他的衣袖,“不是千杯不倒——” 这人直挺挺地往前栽进她怀里。 杜窈不及防地踉跄两步。 “哎,程京……” 他全身的力量都欺压上来,把杜窈抵在房廊下,溶溶暖光的壁灯边。 呼吸很重,很粗。 滚烫的吐息随颈侧血脉的贲张,一深一浅地喷洒到杜窈耳根。 手臂轻轻揽住她的背。 不像是醉酒的人在倚靠什么,更像是恋人间稀松平常的亲昵。 他的声音贴在耳边,有一种与之相悖的清醒与沉冷。但内容又很混沌,似乎破开杜窈这几天的梦与现实的隔阂。 “窈窈,”他呢喃,又像勾引似的,“我难受。” - 请贺知宴帮忙把人搬进了客房。 他走的时候还嘱咐,“我和小朋友在隔壁,你们干少儿不宜的事小声点,隔音不好。” 杜窈朝他翻了个白眼。 关上门,看了眼半坐在床上的程京闻。 犹豫一会,还是大发善心地给他脱了鞋,坐到床边,解他的领带。 “窈窈……”他皱起眉。 杜窈以为他要说什么。 俯下身,凑去他耳边,“怎么了?” 他半睁着眼。 灰蓝的眼微眯,目光很茫然。似乎是被顶上吊灯的光直照到,不舒服。 好像真喝醉了。 杜窈拿手指比在他眼前,“这是几?” “……十一。”程京闻略微反应一会,才答。 杜窈心里还在想卢豫说他千杯不倒,怎么今天几杯低度数就晕成这样——或许后面与贺知宴又喝了一些,也或许是卢豫喝昏了说的也是胡话,反正,他平日里就不靠谱。 她晃晃脑袋,把领带解下。 仗着程京闻意识不清醒,把灰色的领带抛搭在他眼上,替他暂且挡光。 转身去了洗手间。洗澡,换上管家备下的睡裙,人舒服了不少。 推门出去时,外面一片沉沉的黑。 程京闻把灯揿灭了。 杜窈不予一个醉鬼计较,摸索着去碰搁在床头柜的手机。还没找见,手腕被凭空伸来一只掌心发烫的手攥住。 杜窈吓了一跳。 才反应过来是程京闻,整个人就被踉跄地抵到了墙边。始作俑者还格外好心地拿胳膊垫在她肩胛骨下面,不叫她撞着。 可便是撞在胳膊上,杜窈也疼。 吃痛地蹙起眉,推他,“程京闻,你发什么疯?走开——” “窈窈。” 他呢喃似的咬这两个字,缱绻温柔。 杜窈顿了顿,气焰弱下去。 象征性推了推他的肩膀,“走开呀。” 程京闻俯下身,把脸贴在杜窈的颈侧。 细碎的发蹭得她耳廓发痒,灼热的鼻息不加掩饰地喷洒在她的肩与背上。 “窈窈,”他轻声,“这几年,我很想你。” - 杜窈情愿相信程京闻这会是真的醉了。 刚抵达国外的前几周,杜窈每天都要把程京闻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十几遍。 没有等到一通电话,一封消息。 既然很想她—— 为什么不来找她。 一个人怎么能用这样恳切的口吻,说出这样假的话? 白夜做梦 第39节 杜窈没有回应。 揽住她背的手又收紧几分,声音沉沉地浮在耳边,哑得人发燥。 “你没有话想说吗?”他问。 杜窈的鼻尖抵在他坚实的胸膛前。心里清明,但脸庞依旧很烫。 她小声:“程京闻,我有点喘不过气了。” 片刻,后背的手移开了。 程京闻应该在打量她。 杜窈察觉到一道很明显的视线,有酒精的麦芽味儿。 以前这会儿,程京闻该来吻她了。 杜窈无意识地拿舌尖轻轻舔了一下嘴唇——下一秒,便被人有些肆野地咬住。 她疼得呜咽一声。 直到程京闻撬开她的嘴,长驱直入地侵略进去,杜窈才回过神。 很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 但不需要眼见为实的确认。神经末梢席卷酥麻与刺激,清清楚楚地告诉杜窈—— 程京闻在吻她。 像是发泄怒气,这个吻充斥着征服与暴戾的恶劣。啧啧的水声里,除了她呜咽的鼻音,很快再添上铁锈的气味。 杜窈半点反抗不了。 手被程京闻锢在了头顶,腿也被他死死地压住,像案板上的鱼,由他摆布。 杜窈浑身都软下去。 缺氧,身体本能地开始回应他。这会儿,程京闻动作反而开始放轻,松开了她的手,细密而轻柔地配合她。 杜窈溺在他的怀里。手臂在半空停顿半晌,轻轻环住了他的衬衫底下精瘦的腰。 “程京闻……” “嗯。” 他似乎还醉,鼻腔含混地哼一声,炙热的吐息喷洒在她的耳根。 手上,也回应似的搂住她的腰身,更紧,恨不得揉进骨血。 掌心的滚烫与力道,隔着薄薄的睡裙,像一种情与欲最充沛,最不加掩饰地触碰。 杜窈彻底丢盔弃甲。 心里藏了几年的芽,不管不顾地生发出来。撞开头顶的积土与灰,直冲云霄里的高岭之月,满腔的执拗毫无保留地宣泄在去碰这苍白的月光的动作上。 杜窈想,今晚,她或许可以也做一个喝醉的人。 直到—— 程京闻伏在她耳边说:“窈窈,别不要我。” 像一剂针。 扎进静脉里,她像即将溺毙的在梦里的人重新恢复理智,用力地推开程京闻。 骗子。 - 隔壁。 贺知宴捂住原莺的耳朵,敲了敲墙,“喂喂,动静小一点?” 作者有话说: 就算抄自己作业,也不要照抄 第20章 白夜 洗手间的顶光苍白。 亮在镜子上, 映出里面一张更白的脸。 嘴唇鲜润欲滴,眼尾也挺倦地轻眯着。再看一眼身上起皱打褶的睡裙,足够引人遐思的旖旎氛围。 杜窈看了一会儿。 掬一捧水, 使劲砸在了镜面上。闷闷地一声,水花四溅, 衣服洇湿了几点。 “杜小窈, ”她喃喃, “你脑子呢?” 一个陷阱跳过一次, 又无知无觉地再跳第二次——卢豫话说的挺对, 只有她这么傻,会真信程京闻拙劣的演技。 程京闻是清醒的。 即便是身上有酒气, 说话声里有醉意,但依旧能游刃有余地演一段情深,讲几年前就讲过的台词,看她如出一辙的耽溺与沉沦。 可他这次要骗什么? 杜窈想,她现在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法给他了。 - 杜窈轻轻深呼吸两下。 推开门, 走出了洗手间。里间青色调的光衍出来,冲淡了卧室的黑。 程京闻依旧维持着被她推开的样子。 半坐在地上。长手长脚,姿势很懒散地倚在床头柜边。头略歪, 眼睛闭上,颜色浅淡的薄唇沾一点莹莹的亮粉。是杜窈的唇膏。 她瞧见, 下意识抿了抿嘴。 伤口还肿,顿时一股铁锈味弥在舌尖, 疼得在心里直骂他属狗。 “哎。” 杜窈踢了踢程京闻的脚尖。 这人没半点反应, 神色平静, 似乎已经睡着了。由她作乱。 折腾一会, 她有点没劲儿地蹲在了程京闻身边。 走出洗手间前一刻,还在想,一定要当场揭穿他,质问他到底什么居心。 可光一映清程京闻的眉眼,心思就立刻云散烟消——她还没有做好接下任何一种可能性的准备。或许他真的有所图谋,或许也仅仅只是富人圈里浸淫的劣习。 也或许……他可能真的还有一点喜欢她。 但是杜窈想,她应该没那么喜欢程京闻了。 满腔的爱都留存在四年里的冬夜,和雪一样细碎地化在发梢与指尖。 她挺记仇的。 至少现在,还没有原谅他。 如果是前者,杜窈可能还轻松一点。毕竟,毫无保留地讨厌一个人,比畏手畏脚地面对一个喜欢的人容易得多。 杜窈蹲得有些累了。 嗓子发干,下楼倒水喝。坐在沙发的靠背边沿,从客厅的窗户往外,看静静躺在前院的藤椅与木樨树。 那时——是挺鬼迷心窍的。 程京闻向她倒下来的一刹,明亮的月挂在他身后,很远的天幕上。 杜窈不由自主地张开手臂。 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要拥住赴她而来的高岭之月。 杜窈轻抿住唇角。片刻,鬼使神差地推开屋门。 前院阒黑。 她刻意没去揿廊下一盏小灯,在明与暗的边界驻足。注视木樨树下的藤椅,程京闻方才坐过的那把。 晚风凉瑟瑟地吹。 睡裙单薄,杜窈抱住胳膊,轻轻地呼了口气。 “喂。” 身后遽然一声。 是贺知宴。 杜窈回头,看他轻慢地一扬眉峰,“大晚上不睡觉,出来装贞子?” “彼此彼此。” 她撇了下嘴。 低头,棉质的白色拖鞋已经踏在第二级台阶上。纤细白皙的脚踝被风一吹,透出薄薄的肌肤底下青色的筋。 杜窈晃了晃脑袋,回到屋里,把门阖上。 “吵架了?” 贺知宴倒一杯水,往沙发上一坐。翘起腿,一副话唠家常的自得模样问她。 “没,”杜窈看他,“倒是你,下来干什么?” “喝水。”他举一举手里的玻璃杯。 杜窈朝他做了个鬼脸,“拉倒。” “唉,”贺知宴挺愁苦的脸色,“怕说出来坏你心情。” “爱说不说。” “其实也没什么事,”他把杯子搁回桌面,拽长语调,“就是我家小朋友睡觉不老实,一晚踢我三回,下来歇会。” 白夜做梦 第40节 杜窈顿时送了他两个卫生眼球。 “别秀。” 贺知宴顿时很受用地笑一笑,“说了,怕坏你心情。” 杜窈拿沙发上的枕头砸他。 贺知宴轻松地接住,扔回给她:“大晚上火气这么重——他不行?” “什......你有病?” 杜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我可没有,”他耸一下肩,“要怪就怪隔音太差,很难听不见。” 杜窈哼了一声,没搭腔。 倒是贺知宴,右手轻轻摩挲一下下巴,“不过,你们不是分手了?” 已经是今天第二次听人这样说了。 “很明显?” “废话,”贺知宴说,“我又不是聋子。程京闻死个白月光的破事传的满天飞,除了咒你还能是谁?但是奇怪,你们今天还一块儿过来——你还有这种分手做朋友的良好美德?” 这话提醒她,还没找卢豫算账。 杜窈瘪起嘴:“我凭什么不可以有?” “是,可以,”贺知宴笑她,“但四年尽躲国外,也不像没事儿啊?” “我工作。” 杜窈没什么底气地回嘴。 “得了吧,”他抬一抬手,“这什么情况?” “关你什么事。”杜窈咕哝。 “是不关我什么事,”他懒散地把脚架在桌上,“但我还惦记有人跟我打赌的一套房子呢——要不要我给你复述一遍?” 杜窈顿时哽住了。 这是与贺知宴商谈解除婚约时立下的。 他那会,挺看轻杜窈这段感情。 毕竟一个拿来做替代品的私生子,上不了台面。再付出多少的情与爱,还能怎样。 杜家只有这一位女儿。 打小宠上天,在她身上的投入与培养不知几何。即便不是联姻,杜家也不会应允她下嫁给一位暴发户家的私生子。 “不用了,”杜窈咬了咬嘴唇,“我记起来了。” 贺知宴已经先她一步放了录音。 “......贺知宴,”手机里的声音很清晰,说话的主人一口软侬侬的江南腔,“别拿你的刻板视角评价我们,不一样。” 对面的人轻嗤一声,“要是分手了?” “不可能,”姑娘的声儿里一股得意劲,“我们机票都已经买好了,下周就去意大利。你只管给自己再找过个未婚妻,我们的事不要你操心。” “杜窈,”男人的声音,“被骗了别哭鼻子。” 顿时,一阵很响的水杯砸在桌面的声响,背景音嘈杂起来。 “......东西我照价赔十倍,现在先滚开。”姑娘蕴着怒气的声音由远及近,“贺知宴,你不信是么?那我们来打个赌吧。” “赌什么?” “上京市中心一套房,”这话讲出来很笃定,即便是在手机这端听的人,也能想象说话的姑娘神情如何的骄傲,“你敢么?” 男人似乎觉得可笑。 语气也不庄重了,无所谓地轻笑两声:“随你。” “结婚的时候会给你发请柬的,”姑娘笑,“人不用来,转让书记得签好。” - 杜窈使劲儿去抢他手机,没够着,反倒完完整整地听了一遍。 “我房子呢?”贺知宴轻描淡写地问。 杜窈气短,坐回沙发里。抱住枕头,很耍赖地一扭头,“没有。” “我其实不挑,不用市中心,哪里都行。” 这简直是专往杜窈伤疤上戳。 和家里闹翻以后,别说房子,银行卡信用卡,就连美容院卡里最后一次spa都被冻结了。 她发火,“没有没有!” 贺知宴便笑了,“行了,没指望你能给。” “什么啊,”杜窈又不乐意了,“你别事后诸葛亮。” “早说过了,你们长不了。” “怎么,”她皱皱鼻子,“你还能未卜先知呢?” 贺知宴笑了下,“他对你很自卑。这样的人,总会把一段感情搅糟。” 杜窈怔了怔,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你胡说什么......” “你没发现?”贺知宴挑了下眉,“也不奇怪。” 杜窈顿时直起身子,“他要自卑什么——拜托,我倒追了他两次,两次哎!” “你喜欢他什么?” “脸啊。”杜窈理直气壮。 贺知宴朝她摊手,“嗯哼。” “我明白你的意思,”杜窈有点儿烦躁地抓抓头发,“但是他不是这样的人。” “为什么不是?” “就是......不是。” 杜窈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手在空中比划两下。 “他大学那会儿,很厉害。整个学校没有不喜欢,不仰慕他的人——他在这。” 右手举得很高,左手放低,“我在这。” “所以,怎么会对我自卑呢?”杜窈声音与落下的掌心一起低下去,“明明......我才是那个患得患失的人。” 空气一时缄默。 杜窈吸了吸鼻子,“你说你的。” “不说了,”他失笑,“你要是哭了,程京闻还要找我的麻烦。” 杜窈顿一下,摇了摇头。 “怎么会?你刚刚还说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是么,”贺知宴站起身,“但瞎子都能看出来,他还喜欢你。” - 他还喜欢你。 杜窈窝在沙发的一角,脸埋在膝盖间。 瞎子都能看出来—— 她就看不出来,贺知宴在拐弯抹角骂谁呢? 既然喜欢。 即便当时有难言的苦衷,不与她一并离开南城,杜窈明明还给了他四年的时间。 只要他来哄一哄,求一求她,低声认个错,杜窈可以很快就把不愉快抛到脑后。 毕竟,她真的很好哄。 尤其是面对他,所有的底线都可以一让再让。 程京闻没有,一束花都没有。 还不如她邻居的小儿子记得,跨年送了她一大捧花,放在门口。 满天星与粉玫瑰,还新鲜,卷在金色缎带束起雾面纸里。 当时天幕正绽放一朵金色的烟花,下坠的星星也撞进了她心里。 这是杜窈四年里唯一一次心动。 客厅里,她与壁炉里烧尽的炭相对。 凌晨的凉气顺着烟囱倒灌进来,杜窈才有些迟觉的冷。 愈想心里愈气堵。 一骨碌起身,趿上拖鞋,往二楼气势汹汹地走,势必要程京闻给一个说法的气势。 推开门,她的气焰又尽数被浇灭。 程京闻还坐在地上。 门外一隙暖光,直亮在他右边的眉眼。 白日里是拒人身外的冷淡,而此刻,被一种疲倦的乖顺替代。 似乎是真的睡着了。维系着方才杜窈离开时的姿势,头抵在床头柜,呼吸均匀。 杜窈不由放轻了脚步。心也一并软下去。 注视他片刻,折身,去衣柜里拿了灰色的毯子,盖在他身上。蹲下去,把毛毯两角掖在程京闻背后,离得很近,光裸的肩颈碰到他炽热的吐息。 杜窈顿了顿。 白夜做梦 第41节 蹲在他面前。顷刻,伸出手,出格又大胆地捧住了程京闻脸颊两侧。 肌肤并不像他人一样冷。温热。 “还喜欢我……” 她泄愤似的,左右晃了晃他的脑袋。 喃喃,“哪儿喜欢我了?我就是一点都看不出来。” 意料之中,没有人给她回答。杜窈瘪了下嘴。 一只鸟儿撞上窗户。 唧唧啾啾的声,把杜窈吓了一跳,赶忙松开他的脸。 慌促地逃到了门外。 心跳的声音几乎可以算得上鼓噪,咚咚咚地敲撞着她的听觉神经。 ——她刚刚在干什么啊? 杜窈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发烫的脸。 一定是太晚,神志不清。 她边这样想边推开门,轻轻深呼吸一口气,刻意回避程京闻的存在。摸黑,把自己扔到床铺上。 在被子里翻来覆去。 脸埋在枕头里,借朦朦的月光,悄悄地去看床边的程京闻。 不由想到花都岛台风暴雨的一天,也是这样。 程京闻出乎意料地留了下来,在房间里陪她。甚至,还给予了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耐心,安抚她被噩梦惊吓到失控的情绪。 狭小的酒店房间逐渐趋于安静。 杜窈在被窝里趴了一会,探出脑袋往沙发上望。 “程京闻?” 她小声叫。 回应她的,只有平稳的呼吸声。他睡着了。 杜窈便在床上坐了会儿。 半晌,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下床,悄悄地抱了一下他。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比四:这个是真睡着了,不是装的。 第21章 白夜 杜窈醒来就感冒了。 喷嚏不断, 头晕脑胀地窝在被窝里,餐巾纸扔了一地。 “杜窈,”有人推了推她, “起来喝药。” “不要。” 她鼻音很重,咬字也很软。更像撒娇。 “我掀被子了。” “哎你好烦——” 杜窈不高兴地踢了两下被子, 迷迷糊糊地睁眼。 天气晴好。 淡金的光漏过后院百年的古榕, 细碎地洒进屋内。即便是干燥的空气, 也有明朗的味道。 程京闻站在床边。身量高大, 拓下一片与身上西装一样灰的阴影。手里一杯咖褐色的液体, 热气氤氲,灰蓝的眼眸也腾起一些定义做温柔的情绪。 杜窈看见他, 不由往被窝里缩了缩。 “你把药放在桌上就行,”她空咽一下喉咙,“我起来喝。” “你还要躺到什么时候?” 杜窈闷闷地打了两个喷嚏,小声咕哝:“你走了我就起。” “得了,”程京闻把药放下, “还不知道你。” 杜窈在被窝里撇了下嘴。 “你快出去——哎!” 杜窈惊呼一声。催促的话还未说完, 身体遽然腾空。 程京闻清峻的眉眼在视野里由远及近,放大。男性强劲的荷尔蒙气息扑面。 她愣神一时。 直到强烈的失重感传来,才慌张地伸手, 下意识攥紧他的衣领。 程京闻也被她的举动怔了一刹。 起先只想叫杜窈起床,隔一床空调被把她托起来, 想来也不算太出格。 但杜窈手一搭上他的肩。 程京闻的视线便不可遏制地去看她的嘴唇。有些病气的苍白,上面结了细小的痂——可能昨天的确咬得太狠了。 他嗓子开始发痒。 杜窈扯住他的衣领, 力道不轻, 程京闻便顺势迫近过去。鼻尖能闻到她身上很淡的香, 若有若无。 喉头滚动两下, 把她放在枕头上。 “你干什么?” 杜窈脸蛋有些热,急急地松开手。 又离得近,捉见他锋利的喉结上下一动,也顺他视线低头。 单薄的吊带睡裙,领口往下坠。胸前白生生一片,像两节嫩藕。 顿时把被子往上一拉,手掌心直直拍在程京闻的脸上。 “流氓!” 她把昨天的气也一并撒出来。 程京闻莫名其妙挨她一巴掌,眼神闪烁片刻,破天荒没说什么,只把目光移开。 淡声:“喝药。” 杜窈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苦得舌根发涩,小脸直皱。正要下床去漱口,程京闻抛了一样小东西到她怀里。 一颗大白兔奶糖。 杜窈轻抿了一下唇角,剥开包装纸,塞进嘴里。 “……谢谢。” 她闷闷的鼻音里有一股奶糖的甜味儿。 程京闻收起她的杯子,“老爷子在楼底下等你吃早饭。” 杜窈顿时一骨碌爬起来。 边趿拖鞋边埋怨:“你怎么不早说?” “说过了,”程京闻懒懒地靠回沙发里,“你扔了团鼻涕纸给我。” “……” - 杜窈把脸埋在掌心一捧水里。 前一分钟,才注意到嘴唇上的痂。 对着镜子呆怔片刻,昨晚的事一点一点浮上心头,交叠的腿也一点一点软下去。 她从前很享受这种征服欲的吻。 被抵在墙角,紧紧箍在怀里,好像世界只剩下这样狭小的一方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一种窒息性的安全感。 昨晚——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 积压四年的情与欲,终于找到一个倾泻的闸口,汹涌地包裹理智,带她重温荒唐旧梦。 她……其实不讨厌这样。 杜窈抬起头,一滴水滑过下巴尖。 镜面映出一张江南水乡养出来,很纯长相的脸。细长的眉,乌亮的眼。鸦羽似的睫毛翕动,轻眯,又是一段娇妩的姿态。 她呶起水润红亮的唇,伸手碰了碰镜子。 ——可是瞎子都能看出来,他还喜欢你。 贺知宴讲这话时的语气表情,在杜窈心里翻来覆去嚼了几十遍,确认他没在骗她。 是真的还喜欢她么? 毕竟,先前的确有过几次猜测。仔细地想,都被程京闻不冷不热地敷衍过去。这回,有贺知宴这个第三人这么肯定的答案—— 杜窈有点得意地翘了下嘴角。 程京闻就是喜欢她吧。 但鉴于她还记仇。假使他恳切地承认以前的所有错误,好好哄她十天半个月,也不是不能勉强原谅,再给他一个机会。 白夜做梦 第42节 “叩叩叩。” 洗手间的门被人敲了敲,吓得杜窈顿时把胡思乱想都按回心底。 又羞又急,“别催我!” “你已经进去二十分钟了。” “怎么了,”她边换衣服边回嘴,“不可以?” 在镜子前捋一下头发。 仔仔细细地检查衣领的褶,裙摆的边儿,一切熨贴,才深呼一口气,推开门。 程京闻正懒懒地倚在墙边,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着她刚喝药的玻璃杯。 撩起眼皮,“好了?” “嗯。” 杜窈点点头,黑色的丝绒蝴蝶结也在头顶晃了晃。 程京闻的注意力被晃去两分。右手的动作顿了顿,“走了。” 杜窈乖巧地跟在他身后。 悄悄抬睑,打量。 不知道程京闻什么时候这样爱穿西装,见他好几回,总是一身黑灰色。 但的确很衬他。 肩线周正流畅,腿修长遒劲。富有侵略感的肌肉线条拘束在周正的衣格,即便是动作牵引的衣褶,也有一种冷质的力量感。 下楼,程建南已经坐在餐桌前,手里一份灰色的报纸。 听见动静,便合起来。 转头笑,“囡囡来了,昨天睡得还好么?” 杜窈捂住嘴打了个喷嚏,“挺好的。” “感冒了?” “嗯,”她拉开椅子坐下,“可能昨天穿得有点少。” 程建南:“我让王叔给你煮点姜茶。” “哎不用了,”杜窈急急摆手,指了指程京闻手里的杯子,“刚才已经喝过药了。” 程建南便笑:“小闻还是疼你。” 杜窈脸顿时一烫。 刚要解释,才记起昨天刚瞒过程建南他们两个分手的事,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一声。 “昨天看你掉眼泪,还以为小闻对你不好,”他笑道,“现在也算……” “爷爷!” 杜窈恨不得把脸埋进面前的粥里。 没想到程建南会提这件事——当着程京闻的面,简直丢人丢到家了。 程建南当她害羞,不再说了。 倒是程京闻,右手搅着碗里的粥,不经心地问,“哭什么?” “没有!”杜窈凶巴巴,“吃你的饭。” 小姑娘分明羞得脸红,就差头上冒两团云朵状的气。明亮的杏眼睁得很大,佯装镇定地瞪他。 程京闻轻哂一声,没再追问下去。 安安生生地吃过早饭。 杜窈看一眼手机,孟砚白要她去一趟公司,关于比赛的事。 便拎起包,“爷爷,我先去公司啦。” “周六也要去上班吗?” “嗯,”她说,“一个小会。” “回家记得多休息,”程建南起身,把他们送到门口,絮絮叨叨,“按时吃药,别喝凉水。别仗着年轻乱来……身体最重要。” “知道啦,”杜窈甜甜地笑,“您也快进去吧,省的吹风。” 程建南还是坚持送到院门口,看见他们上车,才挥了挥手,回到屋里。 杜窈打个喷嚏,吸吸鼻子,“爷爷身体是不是越来越差了?” “嗯,”程京闻停顿几秒,“年纪大了。尽管之前发现及时,治好了。但乙肝还是多少会留下损伤。” 杜窈叹了口气。 手抱紧膝上的包,犹豫片刻,“我以后……每周五都来看看爷爷。” 程京闻看了看她。挺温柔一眼。 “我平常也是周五来,可以接你一起。” “嗯。” 杜窈没在这件事上和他犟。 黑色的奔驰平稳地汇进街头的车水马龙里,即便是休息日,依旧有些拥堵。 杜窈晚上睡得并不安稳。 窝在车椅靠背的角落里小憩,时不时吸吸鼻子,很不舒服。 抵达正时,程京闻叫醒她。 杜窈懵懵地揉了两下眼睛,推开车门,“我走了,拜拜。” “等下,”程京闻抛给她一个塑料袋,里面一盒感冒胶囊和几袋口服液,“记得吃药。” 杜窈疑惑地抬眼看他。 “老爷子嘱咐的。” “……噢。” 她点点头,转身下车。 又听见程京闻在后背叫她:“杜窈。” “嗯?” “多喝水,”他拉下车窗,语调平淡,说话的内容却是大相径庭的恶劣,“你嘴唇破了。” - 午时微烫的日光照在杜窈的后背。 她在路边站了足足半分钟。 起先还在心里嘀咕,怎么突然关心她。直到一辆货车鸣笛而过,才反应过来——程京闻在拿昨晚的事戏弄她。 顿时又羞又恼,肩膀高耸,深深吸一口气,把路边的小石子踢出十米外。 再有下次,一定当场就把他揭穿了。 杜窈气鼓鼓地挎上包,进了写字楼。 周六公司的人也不少。 一路上跟几位组员打过招呼,把东西放在办公室,助理小林就来敲她的门。 “杜监,”她把一杯拿铁放在桌子上,“孟总叫您去会议室。” 杜窈点一下头,“好,就来。” 上周收到复赛的通知,提到比赛形式是在线下,当场公布主题的限时设计。 地点在南边的理渔岛。 离上京很远,至少要请上半周的假。即便孟砚白不来找她,杜窈过两天也该打一张请假条。 她推开会议室的门。 里面只有孟砚白一个人,见她来,从电脑前抬起头,“小窈。” “嗯,”她拉一把椅子坐下,“什么事?” “你周五在理渔比赛?” 杜窈点一下头,“本来周一打算跟你说。” “不用,”他笑了笑,“已经给你批过了。跟你说一声,周五我和你一起去。” 杜窈稍愣:“啊?” “不乐意啊。”他笑。 她蹙起眉尖,“你去干什么?” “陪你。”孟砚白合上电脑。 “你好好说话。” 孟砚白叹一声,“你怎么总觉得我是在胡说呢?是真的。” 杜窈吸了吸鼻子,“孟砚白,我已经把话讲清楚很多次了。当时你让我进公司,我也答应过你,在拿到继承的股权前不会离开,一直替你做事。所以,这样挺没必要的。” 孟砚白在眼镜底下的目光闪烁一下。 依旧是和煦的笑,“小窈,我是真心喜欢你。当初的约定,如果你觉得拘束,可以直接作废。” 杜窈跟本来就头晕脑胀,心情不好,又听他一通明里暗里要挟的话,更烦。 直截了当,“行。” 孟砚白怔愣一下。 杜窈把笔扔在桌上,“我辞职。” 白夜做梦 第43节 她站起身,就要往外走。 不到两步,手腕上一股巨大的力道钳住,往后拖拽,杜窈踉跄地摔坐回椅子里。 “你干什——” 刚要骂人,就看见孟砚白跪在脚边,摁住她的膝盖,“小窈,我错了。” 他眼镜底下的眼神的确是慌怯的。 “我不能没有你。”他说。 杜窈其实是一个相当心软的人。 但这会,她直觉得孟砚白的精神有些不正常,叫她心生害怕。 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了孟砚白。我遵守约定,是因为当初你帮了我,我很感激,但永远不是你拿来要挟我的筹码。” “我知道,小窈。我不会了。” 他依旧紧紧攥住杜窈的裙边,点头。 杜窈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下腿,俯身去抬他的肩膀,“你起来呀。” 头发顺着肩膀滑下,挡住视线。 杜窈把它们尽数拨到左侧,再抬手,推了推孟砚白,“起来。” 于是,孟砚白抬起头的时候,便清晰地望见了她耳根后一小片暧昧的红痕。 像吻痕。 他攥住杜窈裙边的手更紧了紧,慢慢露出一个平和的笑。 “小窈,”他轻声问,“你脖子怎么了?”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白夜 杜窈愣怔一下。 下意识伸手去摸脖子, “可能……昨天在院子里被什么虫咬了吧。” 孟砚白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须臾。 片刻,站起身。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和煦地笑一笑, “我去楼下给你买支药。” “不用了吧。” “当然需要,”他声线温和, “要是给我们小窈漂亮的脖子上留疤了怎么办?” - 杜窈在办公室里小口地啜着半凉的拿铁。 孟砚白没有离开多久。 回来的时候, 手里提了一个塑料袋, 里头瓶瓶罐罐, 好几种。 “你好像感冒了, ”他说,“我也给你……” 孟砚白看见桌上另一袋药, 顿了顿。 “你已经买了。” “嗯,”杜窈接过他手里的塑料袋,“谢谢。” 孟砚白看了看她。 眼镜金色的边倒映晃眼的光,和他巡睃的目光一样刺人。 他开口:“刚才……对不起,是我失态了。既然你不愿, 我不会跟你去理渔。” 杜窈点点头, 其实没太把他放在心上。 “没有事的话,我回家了。” “我送你。” “不用,”杜窈拎起包和药, 淡声,“谢谢你。” 孟砚白没有再追。 杜窈走出写字楼, 叫了一辆车。 路边栽种的红枫簌簌铺了一地,像缎似的绯霞被秋风吹进人间。 杜窈拍了一张照发在朋友圈。 等待的间隙, 杜窈在打车软件翻到上一次给程京闻打的一星差评。似乎只接过她, 星级评栏里也只有孤零零的一颗星。 杜窈觉得有点好笑。 还有点儿少女的虚荣——他为了接你, 特意去注册的打车司机。 她很受用。想了想, 又大发慈悲地给他改回了五星。手指点在屏幕上,映出翘得很高的唇角。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 上车,半小时后抵达明江国际。 杜窈去洗了个澡,便把自己扔进床褥里,晕晕沉沉地睡过去。 还感冒,这一觉并不安稳。 混混沌沌间,梦见了程京闻。 一时咬住巧克力棒的一端,要俯身吻她;一时锢住她的手腕,密不透风地攫取她口里唯一的空气。 最后。 是在一片茫茫的黑雾里,他离的很近。身上炙灼的体温,自肌肤相贴间传递。 “窈窈……” 他附在耳边低低地喊。 很远,喷洒在耳根的呼吸又很近。像他这个人,热烈的时候触手可及,冷冽的时候有赤道与极点那样间隔万里。 杜窈下意识抱紧他。 “……程京闻,”她浑浑噩噩地念出这个名字,“我冷。” 炽热的吻便听从她的心声,从眉眼落到唇间,很强势,疾风骤雨般地咬噬。 场景骤然从黑雾回溯到同居的公寓里。 第一次。 程京闻也是这样激烈地吻她,紧紧箍住她的背与腰,恨不得揉进骨血。 “窈窈,真的喜欢我么?” “……嗯啊。” “真的喜欢么?” “……” “真的么?” 他喃喃问,重复。 于是滚烫的唇碰在任何地方,便都有回应似的战栗与娇软的呜咽。 那会儿的情绪,也自梦境清晰地传递到现在杜窈的心里。 她又羞又怯,甚至张口的力气也没有,只把脸埋进他的肩窝。 程京闻掐紧她的大腿,喘息与说话声里有细微的颤。 “窈窈,你有停下来的权力。” 他近乎虔诚地吻上她的嘴唇,“只要你想,现在和过去,你永远有权力。” - 杜窈掀开被子时一身是汗。 脸埋在枕头里,羞得心里发慌——她竟然做了这种梦。 不过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发过汗,睡过觉,感冒的症状减轻了一点。 至少,人不再发晕了。 杜窈拖着发软的腿冲过澡,去客厅烧水。推开房门,发现江柔已经回来了。 门口散着两只红高跟,沙发上搭着大衣与包,却不见人。 杜窈去二楼敲了敲她的房门。 “小柔,”她贴近门,“你回来啦?” 里面传来拖鞋的声音。 几步的踢踏声,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一张妆容明艳的脸上写满了不高兴。 “小窈——” 江柔扑进她怀里。 “怎么啦?” “没怎么,”她又不说了,“你感冒了?” “嗯,不过刚睡一觉好多了。” 江柔挽住她的手,“我去给你煮红糖姜茶。” 到厨房,江柔把一袋暗褐色的膏状物挤进了沸水里。顷刻,空气里弥一股暖融融的红糖味,捎一点辛辣。 再煮几分钟,她盛了一碗递给杜窈。 杜窈舌尖尝了尝,“好辣。” 白夜做梦 第44节 江柔顿时把右手竖起来,“别夸,你不是水军不给钱的。” 杜窈笑得前仰后合。 她举起手机,“那这位不结钱的女明星,说一说,这是怎么回事?” 是微博的热搜界面。 排行第一的是:爆#新晋小花江柔活动后台密会男友# 江柔立刻没劲儿地拉开椅子,“话题冲这么高,今年kpi达标了。” 杜窈翻了几张照片:“这是商暨吧?” 江柔捂住耳朵,“别提他,我一听见这个名字耳朵就会聋掉。” 杜窈笑嘻嘻,“以前总来听我的八卦,这下轮到你了,逃不掉的。” “小窈,”江柔突然语重心长地拉住她的手,“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别碰。” 杜窈正趴在碗边喝汤,辣得吸气。 听见这话,立刻揪住江柔的手,“那姐姐仔细说说,怎么不好了?” 接下来就听江柔把从幼儿园到高中时期的烂账一直翻到七八年以后的现在。 杜窈听得有滋有味。 直到江柔话锋一转,“程哥就不这样,对吧?” “嗯……啊?” 她愣愣咽下最后一口姜茶,辛辣温热的感觉从嗓子滑到胃里。 江柔稀奇地看她,“你脸红什么?” “我没有,”杜窈把碗一推,“这个太辣了,上脸。” “你有情况。” “没有,全没有,”杜窈心里有些慌促,起身去洗碗,“你想的都没有。” 江柔凑到她身边,“好奇怪。以前提到程哥,你都反驳得很强烈,今天怎么蔫了?” 杜窈义正言辞:“我感冒了。” 江柔:“对对对。” 杜窈皱了下鼻子,把洗干净的碗倒放在沥干架上。 “对了,我周五要去一趟理渔,”杜窈擦手,“可能四五天不回来,你记得锁好门。” 因为江柔时常不住家,小区又过分的安全,锁门这事儿,一般都是杜窈来做。 江柔点点头,“知道了。比赛加油!” 杜窈朝她笑了笑,“嗯。” 回到房间,这会倒是不困了。 把睡前充上电的手机拔下来,打开屏幕,几条微信跳了出来。 是程京闻。 杜窈看见备注名,嘴角便连她自己也没发觉地上扬。 程:[图片] 程:谢谢这位尾号7369的小姐? 发来的图片,是她今天修改评分后,系统给他的提示消息。 小窈:客气。 小窈:玲娜贝儿摇尾巴.gif 发完这个表情有些后悔。 好像有些过于熟稔和亲昵。明明,他们现在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尽管接吻过两次,拥抱过几次。但都并不是正大光明的。 况且,程京闻现在或许还喜欢她,那轻易地松口放下身段,岂不是让他感觉,得手得很容易? 但是撤回又有些太欲盖弥彰。 杜窈咬了下嘴唇,继续打字。 小窈:周五我有比赛,没法去看爷爷。 程:知道了。 他回复得言简意赅。 都是三条消息泡,但杜窈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有点儿太上赶着。 噘了下嘴,把手机抛到一边,不打算再理他。 打开电脑,搜了搜往年比赛的题目。都很抽象,便从去年的题目开始练手——杜窈很不擅长临场发挥。 直到周三,都在草图练习里度过。 有了前车之鉴,杜窈定机票特意提早了一天。生怕再遇见什么意外,耽误了比赛。 周三上午早早抵达机场大厅。 抱一杯加三泵香草糖浆的焦糖玛奇朵坐在候机室里,直觉得一切都比上一次顺遂。 登机,在头等舱四处张望片刻—— 没有见到程京闻。 意料之中,说不上失望与否。佯装松一口气地坐下来,小声自言自语,“……还好没来,不然一定很倒霉。” 拍了拍脸颊。 拉下遮光板,戴上耳机,挑了一部喜欢的爱情电影《一天》。 杜窈第一次看,是高考后和程京闻在一间小小的家庭影院里。 其实那天的目的不是看电影。 她挑了最显身材一件黑色吊带短裙,袜子也轻薄的黑丝。妆画的明丽,眼线勾勒清妩,一看就不干好事。 程京闻见到她,目光头一回注视了很久。像冰原上的狼。 一开始进行的都很顺利。 那会儿,程京闻对她态度不算热切。杜窈没打算掉价地上来就直入主题,特意找了一部爱情片。 国外的爱情片,一定有上床情节。 到时候荧幕上播着,她在程京闻怀里趴着——杜窈不信他还能无动于衷。 的确,男女主开始脱衣服时,程京闻搭在一边的左手握住了她的腰。 也仅限于此。 任由杜窈猫似的在他怀里乱动。除了腰上箍得紧一些,没有再多反应。 性无能。 杜窈在心里恨恨骂他一句。没事做,也只好仰起脑袋看电影。 一看,就入迷了。 直到程京闻温凉的薄唇欺压下来的时候,杜窈余光还盯着荧幕。 腿上,丝袜被扯下去。 空气触碰肌肤,干燥空荡的感觉才把她的思绪回笼。 杜窈低一低眼,撞上程京闻有如实质的目光。野兽般的侵略性,当即,叫她浑身软了下去。脚尖儿不自主地勾住他精瘦的腰腹,羞赧地把脸颊贴在他的颈侧。 这会儿,一切都正常。 直到艾玛讲到那一句: “i love you so much,but i just don't like you any more。” 杜窈的眼泪没有征兆地掉下来。 她想,和一个人在一起怎么这么难? 难到即便生生剥离了喜欢,也剜不掉根生在心里本能的爱。 杜窈心里突然难过得要命。 程京闻若有所觉地抬起头,以为她是害怕了,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我轻……” 才安慰了她两个字。 他望见杜窈眼里倒映的荧幕,灰蓝的光。 “……” 程京闻额角跳了一下。 掐住她的腰,直起身,咬牙切齿地问: “到底做不做了?” 作者有话说: 杜窈:等我看完再? 第23章 白夜 食色性也。 但杜窈觉得她闭上眼睛就梦, 实在有一点坏身体。 低头呷完杯底的咖啡。 白夜做梦 第45节 五小时的航程,冰块化作浑浊的分层,把糖浆与咖啡的味道彻底稀释不见。 杜窈把塑料杯捏瘪, 扔进垃圾袋。 收起桌板,摘下耳机, 迎接南部俯冲的季风气流。 机身颠簸两下, 一点短暂的失重感。 屏幕上广播结束, 回到影片播放的页面。灰蓝色的色调, 一如艾玛正在讲的这一句叫人心碎的台词。 “我爱你, 非常爱你——只是不再喜欢你了。” 她蹙起眉,从留恋的怀抱里后退几步。 穿过一条马路, 眼里的泪光与灰色的裙子消失在画框的尽头。 - 理渔的风很大。 天气晴好,阳光明媚,空气里有海水的咸与辽旷。 比赛统一安排住所,在市中心一间星级酒店。杜窈办理过入住手续,乘上电梯。 “等一下等一下——” 电梯门合上的一刻, 一个挎着书包的男生风风火火地钻了进来。 十八九岁的模样, 瞳仁漆黑。 看见亮起的楼层键便笑起来,“你也是来参加比赛的?” “嗯。”杜窈点点头。 “我叫姜维,”他伸出手, “你好。” 杜窈却没握回去,愣了一下, “姜维?” 先前孟砚白口中一直挂记的成悦华裔设计师,也是这个名字。杜窈只粗略搜过他的作品, 并不知道长相和年纪。 他挠了挠头, “你认识我?” “有耳闻, ”她笑, “我叫杜窈。” “是你啊。”姜维跟她握了一下手,“程哥很欣赏你,有空来一起当同事。” 杜窈失笑,“你们公司的人,是都爱把撬墙角这样正大光明地说出来吗?” 姜维跟她一起走出电梯,摊手:“没办法。你知道,我们小公司起家,不到处挖人根本做不起来。” 提到起家这个词——杜窈其实心里一直有疑问。程京闻当时接手家里的,是一间濒临破产,外债众多的房地产公司。 短短几年,转型做到和行业龙头正时分庭抗礼的地步,杜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问:“听起来,你在正时很久了?” “嗯。”他点头。 杜窈笑,“你几岁?” “十九,”姜维突然反应过来杜窈什么意思,解释,“我以前在国外福利院生活,没人管。周绿来我们院做过一段时间的义工,她把我引荐给程哥的。” 杜窈眨了下眼睛:“周绿还做过义工?” “嗯,她以前也不叫这个……” 姜维忽地闭上了嘴,自知失言的模样。 杜窈便不再追问,“我到了,再见。” “再见。”他挥挥手。 房间不算很宽敞。床倒是很大,对面是一台电视机与一套木质桌椅。 杜窈把百叶窗上拉,能看见南边的海与沙滩。以及远远伫立的一座白色教堂。 心里有些兴趣,搜索一下。 是很网红的一个打卡点,这会儿已经关门了,明天才开放。 她便在闹钟里定好时间。 拿出速写本练了一会草图,去楼下的自助餐厅吃过饭,便回房间歇下了。 - 闹钟响在八点。 杜窈去楼下倒了一杯拿铁,夹了一只巧克力注心的牛角包小口地咬。 又遇见姜维,穿着打扮正式很多。两个人打了个招呼,他便自来熟地坐在她对面。 杜窈好奇:“你要去干什么?” “给人去当伴郎,”他笑,“在海边那个教堂里,你要不要来?” “欸,”杜窈欣然应允,“我正好打算吃完早饭去那里看一看。” 姜维打个响指,“巧了么不就是。” 杜窈没让他等太久,快速地解决了手里的早饭,站起身,跟他一并往外走。 理渔岛似乎还是盛夏。 大片灿金色的日光晒进这座海滨城市,气流滚烫,勃勃生机。 杜窈与姜维坐在汽车的后排。 空调的冷气嗡嗡地往外吹,与引擎平稳运作的声音像提琴二重奏。 她问:“你的朋友结婚?” “不是,公司同事。” 杜窈心跳咚咚两下,“只请了你呀?” “当然不止,也给大家伙都发了请柬,就看来不来了。” 杜窈轻轻抿住嘴角。 姜维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程哥那么忙,肯定不会来的。” 杜窈噎一下,“他谁?” “没什么不好意思,”姜维笑嘻嘻,“喜欢他的姑娘,能从这排到上京。” 听这话,杜窈心里飘起一个心思。 装着被说中的害羞劲儿问:“那……他有没有比较中意的女孩?” 姜维顿时笑了,“听说你是刚回国?难怪问出这种话。毕竟,上京圈里谁不知道程哥是个痴情种——给白月光守身如玉四年,真该给他颁个贞洁牌坊。” 杜窈眨了下眼睛,“周绿呢?” “她……”姜维犹豫地张张嘴,“我不能说。” “什么呀,”杜窈眯起眼,“刚刚还说你们老板痴情,转头就有一个不能说的。” 她顿时一副鄙夷的样子。 “嘁,我就知道是骗人的,你们老板也就是装装样子给别人看。” 十八九岁的少年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 被杜窈怪腔怪调一激,顿时急了眼,“你别胡说,你懂什么?” 杜窈看看他,拿手指轻点了点下巴,“我知道,他们签了合同。” 在花都岛,见过程京闻与周绿交谈几句的场景,也偷偷仔细听了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其中周绿提到过合同,杜窈心里便隐约有了猜测——毕竟,在南城的圈子里也不少有明面上的夫妻情侣,私底下被一纸利益契约束缚。她司空见惯。 姜维一愣,“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杜窈眼角一弯,骗他:“你们老板亲口告诉我的呀。” 姜维不由仔细正视她。 姑娘皮肤白净,杏眼弯起来是江南月牙泉的模样,卧蚕肉粉粉鼓鼓,很乖巧的可爱。说话声理直气壮,好像恃宠而骄的模样。 ……不会吧。 姜维对自家老板的定力是百分之一百的钦佩与信任。但架不住眼前姑娘说得太真,又念及程京闻花了五百万拍下一件旧作—— 他真的有些信了。 迟疑片刻,“那细节你去问程哥吧。” “不要,”她立刻拒绝,“那岂不是显得我很不懂事。你偷偷告诉我,我保证,一定不会外传的。” “……好吧,”姜维再三叮嘱,“那你一定不能说出去。” 杜窈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我的嘴很严的。”她说。 姜维抓抓脑袋,“那我就说了——其实很简单,公司前期应酬光靠男人不行,有些事还要女人来办。周绿就是干这个的。作为交换,程哥在外面给她面子,这样,她做得事也会很有分量。一举两得。” “你骗人,”杜窈支起下巴,“你也说了,公司前期。没钱没权的,她凭什么替程京闻做这么多事?” 姜维有点儿烦躁地捋了一下头顶翘起来的一撮毛,“当然是她欠程哥人情。” “什么人情?” “哎……具体我也不知道。” 他直觉得不能再说了,要打个马虎过去。 恰巧车身一停,抵达目的地,姜维忙不迭地下车,心里对杜窈直嘀咕——真是会问话,差点让他把所有事情都抖出来。 杜窈也没期望全知道。不再问,跟在姜维身后走向教堂。 澄明的海水席卷上沙滩的边角,白色的浪花被午时高挂的日光照得晃眼。 沙滩上铺了一条木头小路。 杜窈一手挡着太阳光,一手捏住裙边,还在消化姜维刚才说的事,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细长的绑带高跟勒住纤细骨感的脚踝,笃笃声平静地起伏在淡褐色的木板上。 白夜做梦 第46节 姜维耳朵里听起来,像老僧敲木鱼。 愈发觉得,刚才告诉她的未免有一些太多了——既然程京闻告诉过她与周绿是合作关系,为什么不把来龙去脉讲全? 何况,她还是正时集团的人。 要是把这些事告诉了孟砚白。姜维觉得,自己脑袋至少要被拧下来八百回。 慌得六神无主时,木鱼声停了。 姜维顿觉世界清净。往前走出一段路,才记起杜窈没跟上来,转头去看她。 杜窈正在拔鞋跟。 被太阳晒得发躁,蹲下去,头发和白色的长裙一起被风扬散扬乱。 远远望去,像两匹交织的黑白绸缎。 “怎么了?”姜维走回她跟前。 杜窈细弯的眉蹙起来,站直,“我鞋跟卡缝里了,你帮我一下。” 姜维被她理直气壮的语气撞得一愣。 很软糯的江南强调,夹糅一点家里惯养的命令的口吻,其实不让人很讨厌。反倒有一种她生来就该如此的气势。 但是—— 姜维低头看了看她足背白皙的脚。 掩在轻薄布料的白色裙边底,与鞋面上缀的珍珠一样,时隐时现。 他莫名其妙:“你不能把鞋脱了,自己把鞋跟拔起来吗?” 杜窈气短。 耐着脾气跟他解释,“我穿着高跟鞋,没办法单腿蹲下去。” 姜维漆黑眼去看她:“我扶你。” “你不能拔一下?”杜窈沉不住气了。 姜维这回很警惕,生怕她没憋好心思:“不能。” 两人僵持不休。 直到杜窈身后传来一趟更加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姜维分心去看,顿时呆在了原地。 结结巴巴的,“程……程哥?” 他明明记得今天早八还有一场会,下午是邦德的招标会,晚上是与某珠宝品牌的合作宣布仪式。都要程京闻出席。 杜窈也转过头。 十月底的理渔是盛夏最后一支狂想曲。 晴空无云,日光直直晒进人心,把所有暗藏的心思照烫。 程京闻信步闲庭地踱过来。 很平常一身。白色的衬衫,袖口上挽,腕骨嶙峋。衣前的扣子解开两颗,露出利落的喉线与一截冷白的锁骨。修长的腿裹在黑灰色的牛仔裤下,走路牵动的褶是富予张力的深痕。 离他们其实有一段距离,挺远。 但杜窈望向他的一刹,鸥鸟嘶鸣,掀起一阵海风与沙。 目光不折中地碰在空中。 杜窈的脸颊被日光晒烫,慌促地转过头。 也忘记要拿手挡太阳,有些焦急地跺跺脚,催促姜维。 “帮帮我呀。” “啊?喔。” 他伸出胳膊,让杜窈扶住。 还没动两下脚踝,四周暗下来。 抬起头,程京闻走路的速度比她预想得快许多。正站在她右手侧,挡住炎炎的秋日。 他的目光在杜窈搭在姜维胳膊的那只手上停留片刻,平淡地与她寒暄。 “设计师小姐。” 杜窈稍愣,似乎心领神会,立刻报以他一个公式化的客气笑容,“程先生。” 他颔首,这才去问:“这是怎么了?” “鞋跟卡在缝里了,”杜窈松开姜维的胳膊。乌亮的眼珠转了转,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弯在脸颊上,“能麻烦您帮我拔一下吗?” “诶你这人……” 姜维刚要出声说她痴心妄想,就看见自家老板蹲下身,熟稔地握住了她细白的脚踝。 “乐意至极。” 他声音沉沉地捎着磁性,从她裙摆底下往上浮。 杜窈轻微拢起肩膀,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手心里的小腿。 有薄薄的茧,粗粝地摩挲软嫩的肌肤。 程京闻托住她的脚跟,略一发力,细尖的跟便从木缝里拔起来。 姜维在边上呆呆地看,可能是这幅情景视觉冲击太大,让他视线恍惚,竟觉得程京闻一套动作做得十分娴熟。 杜窈鼻尖渗一点细密的汗。 时间似乎回溯到十年前,在花都岛第一次遇见程京闻的情形。 她鞋跟卡进石缝里。 看见他,下意识叫了一声,“哎,你。我鞋跟卡住了,能不能帮我拔一下?” 那会儿他们根本还不认识。 程京闻咬住嘴里的烟,眼神和吹来的灰雾一样淡地瞥她一眼。 在杜窈以为他不会理会的时候,一截烧过半的烟扔在地上,碾灭。程京闻大踏步向她走过来,握住了她的脚腕。 就几秒钟。 杜窈在他起身的时候,弯起眼儿,甜甜地笑,“你长得真好,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 杜窈跟程京闻并肩走在一起。 手指绞住小羊皮的手提包边缘,低头,看炽热的气流拽长他们的影子。 “……谢谢。” 空气寂了一会,杜窈先开口打破。 “嗯?” “刚才,”她指指脚,“帮我拔一下。” “嗯。” 他惜字如金,今天似乎和她说话的意愿并不强烈。在生气——至少是不爽。 杜窈噘了下嘴,才不理会他又不知从何而来的气。 “你也来参加婚礼?” “嗯,”他鼻腔又逸出一个不咸不淡的气音节,“姜维倒是什么都和你说。” 杜窈便回头看了一眼,跟在他们身后嘀嘀咕咕的男生。 笑,“你们这个小孩,挺好骗的。” 程京闻神色寡淡:“你还挺喜欢他?” “嗯啊。” 杜窈一时没听出他的磨牙声。 “他才十九。” “我知道……程京闻,你有病吗?” 杜窈这会儿反应过来,瞪了他一眼。 他轻轻扯了下唇角,手抄在口袋里,形容惫懒,“我也没说什么。” 杜窈哼了一声。 再走七八分钟,终于能听见悠扬的婚礼进行曲。路边也摆上了白与粉的玫瑰花束做装饰,地上撒了星星点点的亮片。 杜窈还是近年来第一次参加别人婚礼,被浪漫得无以复加。亮着眼睛掏手机,给江柔拍了好几张照片。 程京闻轻蹙起眉,“你喜欢这个?” “对呀,”她满眼都是羡慕,“多浪漫。好长一排的玫瑰花呢。” 话落,程京闻便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没再接她的话。 到门口,是新郎新娘的父母在接待宾客。脸上笑容洋溢,对这一门喜事实打实的喜悦。 认出了程京闻,有些受宠若惊的情绪,“程先生也来了?” 他点一点头,把一封红包递过去。 “往日里小楠和周诚多受您的照顾,”岳母赶忙还给他,“这些要不得。” 程京闻把红包搁在桌上,“没有照顾,是他们自己的工作能力。” 老妇人这才安心收下。 又注意到杜窈,“这位是?” “我朋友,”程京闻开口比她快一步,“里面的礼金,也替她随一份。” 白夜做梦 第47节 杜窈大方地露出一个笑,“新婚快乐。” 老妇人也跟着乐呵,“好,好。快进去吧,别在外头晒着。哎,小维来了,快快他们在那边等你。” 和姜维挥一下手,杜窈跟在程京闻身后进去。 推开教堂厚重的木门,里面因为婚庆装饰得并不多。只绕教堂一周,放满了新鲜的铃兰花球。但即便是这样简单,被意寓幸福永驻的鲜花环抱,杜窈又羡慕地轻叹一声。 “好浪漫。”她今天第二次说这话。 程京闻看了看她,有些吃不准,“就放了一圈花,也浪漫?” “这可是铃兰!”杜窈眼睛睁大,“花语是幸福永驻——摆了这么多,还不浪漫?” 程京闻轻挑了下眉。 杜窈以为他依旧不明白,顿时不满地咕哝一声,“算了,你也不懂。” 从前她也很喜欢给程京闻送花。 自己按花语和心情配色和品种,小小的一束。有时包装是用复古的黑白报纸,有时是淡黄的牛皮纸,细绸缎打上一个蝴蝶结,抱回家。但程京闻从来只是点点头,说谢谢。 久了,杜窈也没劲儿,不再送了。 两个人入座在第七排长木椅上。 杜窈仰起脑袋,欣赏穹顶上的彩绘。居中的是维纳斯诞生。但应该是直接打印在瓷砖上,挺模糊的,杜窈看了一会,便把脑袋低下来。余光,悄悄去看右边的程京闻。 他阖上眼,在小憩。 于是,杜窈更大胆地转过头注视他。 或许是事务繁重,太累了。 程京闻清隽的眉眼少见的困倦,细碎的额发微耷,脑袋朝她这一侧略低,平稳的呼吸声轻轻蹭过她的颈肩。 这会儿,杜窈的心柔软得不可思议。 直到交响乐更明快地奏响,新娘与父亲一起走进来。杜窈倏地收回目光,把脸红与心跳藏在热烈的掌声与欢呼里。 父亲把身穿洁白婚纱的新娘交给了新郎,发言字字肺腑,让杜窈心里也有些酸涩。 得到父母祝福的恋情多好啊。 可以大大方方地领着喜欢的人,阖家欢乐地坐在一张桌上吃饭,三大姑六大姨会揶揄地笑问什么时候结婚,什么时候要孩子;舅伯们则醉醺醺地举起杯子跟男孩说,喝啊男人不会喝酒可不行;父亲就是最不悦的那一个,明里暗里挑男孩的错,但最终败给女儿望向他的满眼星光,把他叫进书房,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眼眶湿润地托付她的一生。 这是杜窈做梦都不敢想的场景。 她有些难过地低下头,看了看身边的程京闻,嘴角也耷下去。 突然台下一阵喧闹。 杜窈抬眼去看,原来是新娘要抛花球了。底下好几位朋友站起来,笑闹着推搡,又都跃跃欲试。 被这气氛感染,杜窈也心情松快了一些。坐在椅子上,也看这花球花落谁家。 新娘奋力往身后一抛。 空中划过很长一条抛物线,向右后方,在杜窈的视野里迅速放大。 她睁大了眼睛,低低地惊呼一声。不由抬手去接—— 腰被人猛地一拽。 手指碰到花束冰凉的缎带,上身却撞进一个炙热的怀抱。 程京闻几乎是与她同时去接花捧。 他本来是挥的动作,见到杜窈伸手,便改成掌心向外握。 杜窈先握住了花。 程京闻握住了她的手背。 往怀里一扯,“有伤……” 他才看清怀里的纯白的铃兰捧花与后面小姑娘羞臊气急的脸。 “……噢。” 程京闻把关心的话咽了回去。神色平淡地松开手,没事人似的继续闭上眼睛。 杜窈恨不得立刻把花塞进他脑子里。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老婆没事就是没事,接着睡了 第24章 白夜 姜维在教堂右边站着。 望见这一幕, 震惊得无以复加——程京闻竟然抱了一位姑娘。 对待恋人一样亲昵。 宽大的手掌住少女纤细柔软的腰肢,往怀里一按。眼皮甚至没掀一下,好像自然地重复过几十上百次。 与姜维惊讶的还有一众宾客。 大多是成悦的员工, 对程京闻的传言早有耳闻。一位车祸去世的白月光。 于是见到这一幕,纷纷轻声去向身边的人求证, 是否是自己眼花看错, 以及这姑娘是什么人什么身份云云。 教堂里窸窸窣窣地嘈杂起来。 杜窈万分抱歉地朝台上的新娘双手合十。又伸出脚尖, 不满地踢了程京闻一下。 “怎么了?”他懒懒睁开眼。 杜窈抱怨, “都怪你, 睡觉就睡觉,干什么诈尸啊。把人家婚礼都坏了。” “得, ”他又闭上眼睛,“我活该。” “……但是,”杜窈抿抿嘴,“还是谢谢你。” 或许听见她的惊呼,也或许听见空气中细微的破风声。以为有东西砸过来, 便下意识护住了她——尽管是一场乌龙。 后腰被他揽住的地方还烫。 似乎程京闻的体温从掌心的纹路渗进她的肌肤里, 顺延微凹的脊骨,泌进心窝。 程京闻挑了下眉,“今天谢我几回了?” “就……两次呀。” 她愣了愣, 以为程京闻要不识好歹地拿来当笑话。顿时凶巴巴地问: “怎么了?” 他睁开眼睛,侧身。掌根抵在太阳穴, 依旧是惫懒的神态。 “嘴上说说算什么,”程京闻唇边一点隐约的笑, “拿点实际行动出来。” “啊?” 杜窈懵懵地看向他。 目光从灰蓝的眼眸, 不自主下移到他颜色浅淡的薄唇上。 这几天或艳或俗的梦像午夜时分的涨潮, 从记忆的深海被推冲上岸。 她的心思也像沙滩上竭泽的鱼, 费劲儿地扑腾几下。 很纠结地抿一下嘴唇,“也不是不……” “先前欠我的饭,什么时候请?” “……” 杜窈被呛了一下,重重地咳嗽起来。小脸通红,说不准是羞赧还是气短。 程京闻闲闲地撩了撩眉,给她递了杯水。 “请吃饭,脸红什么?” 杜窈佯装镇定,“我感冒还没好,咳嗽。” “是么?” 杜窈瞪他一眼,去接他前一句话,“上回家里火锅不是请过了吗?” “江柔买的菜,我和卢豫切的,”他好笑地看她一眼,“你算哪门子请?” 杜窈哽住。 片刻,一跺脚,“请就请。” “加上今天的,一共欠我两顿了。”他不甚明显地笑两声,“还有说要送我的礼物,我都记着。” 一笔一划的账记得清晰。 杜窈被他这态度弄得有点儿不高兴,哼一声,“知道。” 调开视线,重新去望台上的一对璧人。 这场婚礼已经临近尾声。神父颂念圣经,给予他们上帝的祝福。 宾客掌声雷动。 杜窈也跟着鼓起掌,被热闹的气氛感染,心里也很恳切地祝愿,他们一直幸福。 新娘下台去教堂外换下婚纱。 众宾客起身往外。杜窈听他们窸窣的交谈,应该要去市中心一家酒店吃宴席。 本来参加婚礼只是恰好,杜窈又还有在海边逛一逛的心思,便不打算前往。 走出教堂。 与程京闻知会一声,“我先走了。” “去哪?”他似乎不经意地问。 白夜做梦 第48节 “海边随便走走。” 程京闻略沉吟半刻,颔首,转身汇入去路边坐车的人群里。 甚至没和她道别。 杜窈的目光随他一起飘走。半晌,气鼓鼓地踢了一脚沙子。脸上是她自己都未所觉的失落与难过。 海风吹散群聚的鸥鸟。 吹散杜窈的头发与白色的裙边,也吹散肺腑里积攒的情绪。 唯独绕过空荡荡的胸腔,一颗失意的心脏。 杜窈没劲儿地走了一会。 鞋子的绑带松开,也没注意。直到踩中,踉跄一步,才低眼发现,白色的绸缎卷满了黄沙。 她叹了好长一口气。 蹲下来,系上的时候,又想到了程京闻。 心里很委屈。 真是琢磨不透—— 明明愿意替她拔鞋跟儿,挡砸来的花球,偏偏一句再见都不愿意和她说。 他到底什么心思? 杜窈噘起嘴,心里烦,索性脱了鞋子。白皙的脚踩在沙滩上,提长裙走在水边。 海潮冲没过她的脚踝,很凉。 脚底的沙也湿软下塌,每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浅浅的脚印。 慢慢走。 杜窈纷杂的情绪也被海水抚平。至少,不那么丧气了。 “杜小窈,”她使劲儿拍拍脸颊,“你现在又不喜欢他,不开心什么?” 去水池冲干净脚上的泥沙。 打开手机地图,不远是一间木屋制式的音乐酒吧。杜窈查了路线,直走。 打算过去歇一会。 其实一开始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法。 直到在酒吧边一张撑了遮阳伞的圆桌边,视线碰见一位男人的背影。很眼熟。 白衬衫,肩宽背挺。 懒懒地靠在藤椅里,时不时抬起手,看一眼腕上银色的表。 似乎在等人。 杜窈愣愣地看了片刻,拎起裙摆,鞋跟笃笃地响在木道上。 几乎是小跑地速度。 胸腔里一颗心脏似乎重获新生,剧烈地跳动。很快,让人缺氧的快。 满腔的雀跃掩不住地把她唇角扬高。 是在等她吗? 背影愈发得近。杜窈甚至能看清他桌上一杯蓝色的酒液上一片浮起的薄荷叶。 是……在等她吗? 杜窈停在他五米远的后背。 笃定明朗的心情在走来的几十秒里,像海风扬走桌椅上的沙一样迅速消退。 应该不是等她吧。 毕竟,离开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有说。 可能是要面见客户,也可能原本没有要去宴席的打算——但也并不想和她一起在海边散步。遇见,只是并不美妙的巧合。 杜窈瘪起嘴。 心跳声与他玻璃杯壁上的水珠一起坠到杯底。世界安静,只有风空洞吹过的呼啸声,裙摆猎猎的鼓动声。 她从来不是一个乐于照顾别人感受的人。却在此时此刻,生出离开的想法。 程京闻既然不愿意与她待在一起——还是不要打扰他的心情。 也算,回报他今天帮忙的两次。 杜窈低了低眼,刚要转身。打褶的波浪裙边只来得及在空气里挥出一小段弧度。 程京闻先一步转过头。 右手搭在椅背上,银色的表盘反射出眩目的光。神色有些无奈,朝她开口。 离得不算很近。 杜窈隐约辨认口型,鼻尖儿顿时有点发酸。 他说:“等你很久了。” - 杜窈拉开椅子坐下。 木桌上,一束很新鲜的花。但是搭配很奇怪,铃兰与□□玫瑰。 她没有在意。轻轻舔了一下嘴唇,声音又软又糯,“你怎么在这?” “等你。”他说。 这次无需辨别口型,两个字清晰地递进她的听觉神经。 杜窈捏了捏手心,“等我干什么?” “请客请客,”程京闻屈起手指,抵住锋利的下颌,“请的人不来,我怎么好意思点单。”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家?” “海边往左,只有这一家店。”他说,“你走几步就要歇,也只能来这。” 把她算得死死的。 杜窈觉得有一种掉入圈套的感觉,不满地翘起腿,“那走的时候,怎么不跟我说?偏偏要猜来猜去的……” 她后半句话的声音低下去,咕哝。 程京闻轻咳一声。 并不局促,似乎真的只是单纯嗓子痒,咳了一声。 他扬了下下巴,“花。” “嗯?” 杜窈疑惑地低头。 木花瓶里,铃兰与玫瑰柔软的花瓣上,似乎还有急匆匆的露水。 她早些说过两次,很浪漫。 杜窈脸颊顿时有些烫。 烧起来,眼眶也热热的。起起伏伏的一颗心脏,被抛到最高空,撞上一缕卷起白色花瓣的海风。很软。 用力眨了两下眼睛,平复情绪。 乌亮的眼故作不懂地望向他,“这是哪家花店老板给你挑的搭配?外行,下次别去了。” 说完,杜窈便捉见程京闻的眼皮一跳。 咬牙切齿的意味很足,“……行。” 她在心里笑得前仰后合。 手去拿菜单,脸掩在白色的塑胶封后面,还是小声地说:“谢谢——哎,我是不是又欠你一顿了?” 杜窈有点懊恼地捂住嘴。 “是,”程京闻眉目舒朗,“给你记下了。” 她悄悄翘起唇角。 点单的时候,多要了两份抹茶千层与冻提拉米苏。 上餐很快。 程京闻面前清淡一盘蛤蜊意面。倒是杜窈手边一小篮炸海鲜,番茄意面,两三份甜品,摆得满当。 镀银的餐叉卷起裹满酱料的意面,杜窈含糊地问:“你来理渔干什么?” “出差。” “怎么每次见你都是出差。” 她总觉得这答案在糊弄,不由腹诽。 “忙。”他慢条斯理地咽下嘴里的食物,“养活公司几百个人,挺难的。” “……噢。” 在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里,结束了这一顿午饭。 杜窈付账。出来的时候,海面掠过一搜快艇。四溅的水花顿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想坐?” 程京闻看见她发亮的眼睛。 “嗯!”杜窈重重点一下头,“好久没玩了。” 他便淡声,“走吧。” 杜窈装模作样的善解人意,“你不是来出差的么?没事,我自己一个人可以的。” 白夜做梦 第49节 快艇项目的售票点很近。 对面一片沙滩,能看见四五个赤了上身的高大男人,皮肤是漂亮的小麦色,肌肉虬实,归属于大海的野性气息。 程京闻眉心一跳,“也不忙这一会。” 租了半小时的快艇,程京闻出示了他的驾驶证,便没有配工作人员跟随。 杜窈好奇:“你还考了这个?” “嗯,”他打开发动机,“上来。” 快艇是摩托艇样式,一个座。 杜窈挑了个外边装饰成小黄鸭的款,座位空间更显狭小。 坐进去,程京闻手臂微收,便能轻而易举地,以从后圈抱的姿势箍住她 太软。 鼻尖能嗅见她发间的香。 “……能开了吗?” 怀里的小姑娘忽然仰起脑袋。 乌亮的杏眼近距离地看他,湿湿的,睫毛翕动,像丛林的小鹿。 程京闻偏开头,收敛心神。 轻轻按了按她的肩膀,“低一点头,别挡住我的视线。” 杜窈乖顺地弓起背。 脊骨一段漂亮的弧度便严丝合缝地贴上他的胸膛,体温交贴。 程京闻握住把手的手顿了顿。 喉头滚动两下,心里真是生出些后悔,来自讨苦吃地跟她一起乘快艇。 这种情景,他永远不占上风。 “快快!” 杜窈兴奋地拍拍他的胳膊,催促。 程京闻喟叹一声。 手一动,快艇终于像离弦的箭一般,在杜窈的惊呼声里冲了出去。 小姑娘一无所觉地在他怀里兴奋地乱动。一会儿给他指头顶的缆车,一会儿要他看海里漂浮的水母,与他辩驳究竟是不是塑料袋。等到一只海鸥好奇地落在小黄鸭的头顶,她便吱哇乱叫地往后缩。 程京闻身上一僵。 替她挥手赶鸟,哑着声线警告,“别乱动。” 杜窈立刻红了耳尖,往前面挪了挪。 一直拢住头发的手不经意松开,乌黑的发丝儿便被海风迅速扬乱。 几缕,缠在程京闻的鼻端。 还是那款巴黎之水的发喷。清冽的玫瑰味儿混上木质檀香的后调,与海水一样凉澈的气息,被风倒灌进午后烈阳晒得滚烫的肺腑。发痒。 杜窈伸手要把乱发拢回掌心。 快艇骤然提速。 “哎——你慢一点!” 杜窈被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抓紧他的胳膊,头发被风扬得更高。 就是这短暂的片刻—— 程京闻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她的发梢。 - 薄冥暮色与下沉在地平线的太阳一起退场。犀角似的月亮登上,浪涛水面,波光粼粼。 杜窈搅着杯里的冰块。 歇下来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居然和程京闻在一起待了一个下午。 从快艇到缆车上,参观博物馆,把理渔附近几座旅游开发的小岛逛了个遍。 像约会。 她咬着吸管想。 程京闻打完一通工作上的电话回来,桌上已经空了两只酒杯。 杜窈正咬着吸管,低头看手机。 白荧荧的光照亮她脸颊上一团绯红,眼睛微眯,打了个哈欠。 他看了一眼,“你悠着点。” “没事,”杜窈搅搅冰,“才二十度。” “喝晕了没人送你回去。” “嘁,不需要。”杜窈哼哼。 她酒量不差,喝起来也算节制。 往常头晕便会自己停下来。程京闻说几句,就由她去了。 事实还是高估她了。 处理完几封文件,再抬头,杜窈已经趴在桌上哼哼唧唧地说胡话了。 “杜窈。” 他敲敲她面前的桌子,换来一个白眼。 看桌上三四只空杯,并不包括服务生收走的,不知道喝了多少。 结了账,叫了一辆车送她回酒店。 还好,车上还算安分,喝晕了也不闹。只是把她抱上后座便不撒手,揪住他的衣领,乖乖地窝在怀里睡觉。 灰色的桑塔纳疾驰过理渔傍晚的街头,掀起一阵湿冷的风。 车窗倒映五光十色的霓虹。 好像,他们在世界的车水马龙里,摊贩的叫卖声与行人的窸窣私语中也是再平凡不过的一对,无需偷用在梦里的时间,彼此依偎。 程京闻收紧手臂,把她拥紧。 头也埋下去,脸颊相贴,深深呼吸的一口气拨动她耳边垂顺的发丝。 “窈窈。” 他声音放到最低,喃喃。嘶哑。 “嗯?” 小姑娘若有所觉地拿脑袋蹭了蹭他的下颌线,鼻腔软软地应一声。 “比赛加油。”他说。 明明一句很简单的祝愿,程京闻也只敢在她睡着的时候讲。 前排的司机听见,从后视镜觑一眼。 “哎,你要当面跟她讲才有用啰。” “……不。” 程京闻顿了顿,摇头。 “情侣有什么话不能敞开说,”司机打着方向盘拐弯,“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拧巴。我当年追我媳妇儿,嘿,就是靠这张脸皮。” “我们分手了,”他平静地阐述,“这样说,不合适。” 司机愣了一下,“那你还抱……” “是很卑劣的行为。” 街边飞速倒退的路灯,在他脸上投落明明灭灭的光。不甚明显地扯动嘴角,轻声: “但与我这个人,相得益彰。” 这声音充斥厌弃。 司机不由再从后视镜里看一眼—— 这位从张口便有一点儿压迫感的男人,很薄情寡义的长相。但眼睛一直低着,即便光线昏暗,也能觉出望向怀里姑娘的温柔。 “所以,我配不上她。” 男人的鼻尖轻轻蹭了蹭她脸侧的发,最缱绻旖旎的声音,讲出残酷的话。 “欸别这么说,”司机宽慰他两句,“哪有什么配不配得上。我追媳妇儿的时候,所有人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她后来,就是喜欢我。喜欢——不就说明,至少我还有一点可取对吗?放手去追,鲜花,表白,能上的都上,别想东想西的。” 或许是被他一番糙话镇住了。 男人良久没有张口。片刻,缓缓道:“我不能太明显地追求她。” 说的是中文,但司机反应了很久才听懂。 “怎么,”他皱起眉,“你还要等人家女孩子来开口吗?” “嗯。” “你这不是……” 他没有理会司机。 淡声,更像说给自己听,“这样,她丢掉我的时间会短一点。” 恰好驶进一条商业街。 路边一家儿童玩具店,橱窗里的布娃娃被来往的大人与小孩挑选。 一个小女孩拿着一只绵羊玩偶,望见一只兔子的,便立刻把手里的扔开。 白夜做梦 第50节 程京闻知道自己和它们从来没有不同。 七岁认识杜窈。 被接回程家半月,这里没有人喜欢他。 家很大,可甚至不如和母亲住的湿旧单元楼里。至少,一楼的张婆婆见到他,偶尔会塞给他一把糖。 但被打这一件事还是一样。 以前是母亲的棍子,现在是同岁小孩的拳脚。理由也很相同——他有一双蓝灰色的眼睛。不同的是,母亲讨厌他的眼睛,又会在看见的时候流泪;小孩们看见的时候,会捂着嘴笑,喊他杂种。 幼年的程京闻便想,把眼睛挖掉,大家是不是就都会喜欢他了? 他举起剪刀。 突然,窗外响起一个女孩急急的声音:“哎呀,你别想不开呀。” 程京闻转过头。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顶着双马尾,在院子里蹦起来看他。 又是她。 这片院子的孩子王,人人都喜欢她。常听几个打他的孩子叫她公主。这名号是挺衬她,众星拱月的。只是这几天总缠着他,说喜欢他——不知道又是什么富人取乐的游戏。 程京闻叹了口气,打开窗户翻了出去。 “干什么?”他语气生硬。 小公主便凑过来,使劲儿晃他的肩膀,“我才要问你刚才要干什么呢!” 程京闻便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什么呀,”她明显地愣了一下,“你的眼睛这么好看,我最喜欢了。” “但是他们都很讨厌。” “哎,你知道的,世界上不全是我这样的聪明人。”小公主摆摆手,“他们说这种话,你就当耳旁风。” “……做不到。” “这有什么做不到,”她很奇怪地看他,“他们说就说呀,你做你自己的。” “你可以这么自信,我不可以。” 程京闻似乎被她理所当然的眼神刺伤。 压抑半月余的情绪,歇斯底里地冲破理智的阀门,冷笑地看她,“你从小被捧在金汤匙里长大,什么都没经历过,又有什么资格来教育我做自己的事情?好好待在你的象牙塔里,最好别再来烦我——公主。” 这话说得很重。 小公主的眼眶顿时红了。程京闻硬起心肠没看她,转身要翻回房间。 突然衣摆被人使劲儿扯一下。 他从窗台摔到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哭鼻子的公主就骑到了他身上。 ——要打他吗? 程京闻下意识闭上眼睛。 心里却松了口气。这几天她装得太好,总算可以剥下这张让他不适的伪善的皮。 “……啾。” 不是预想里皮肉相接的痛。 眼皮上传来温热柔软的触感。很轻。 程京闻不可思议地睁开眼。 小公主眼睛红红的,抱住他,又低头亲了亲他的右眼。 “对不起,”她说,“以后不会这么苦了。” 世界为这一刻暂停。 周遭白茫茫一片,程京闻愣愣地看着她。焦痕裂隙的土壤开花抽芽,死寂无声的废墟火种重燃。 胸腔里枯涸废死的心脏,也似乎因为这一句话,重新跳动。 咚。 咚。 咚。 撞得他眼眶发涩,视野模糊。 “你怎么哭了呀……” 她在裙子里急急找着手帕,给他擦掉。 程京闻坐起身,“你叫什么?” 小公主眨了下眼睛,顿时很不高兴的样子,“原来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呀。我叫杜窈,窈窕的窈。” 程京闻在心里记下。 杜窈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别难过了。你的眼睛很像海——你去过海边吗?非常……漂亮。” 她词汇有限,很艰难地描述。 程京闻摇摇头。 杜窈就甜甜地笑起来,“那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点头,我明年暑假带你去看海。” 他终于别别扭扭地点了下头。 日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小孩儿们不再打他,杜窈补习班下课,会提着零食来翻窗找他。 但是程京闻终于觉得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并不算难熬了。他很期盼和杜窈去看海。 直到第二年开春,他在睡梦里被送去了一座县城的福利院。 南城的一切就真的像他梦里的泡影。 程京闻发疯似的要逃。 可小孩子有什么能耐,轻而易举地被捉回来,教训一顿,关进漆黑的禁闭室。 身上的伤口发烫。 他应该是发烧了,被抬出去的时候,听见护工们的说话声。 “这小孩在说什么……毒药?” “你不懂了吧。是南城的大小姐,杜窈——听说是他的玩伴。” “那怎么还送到咱们这里?” “啧啧,你不知道吧。他们有钱人家的玩具都是活人,不喜欢就扔掉,这估计也是个倒霉的。咱们院儿啊,就是专门处理垃圾……” 她们越走越远。 说话声也被扬在风里,凛冽地刮剜过程京闻的心脏。 他不信。 马上到夏天了。杜窈说,会带他看海。 程京闻执拗地等。 直到在福利院度过十个盛夏,他重新被程家接回去,杜窈依旧没有来。即便是铁石做心肠的人,也会在十年的光阴里受到磨损。何况,程京闻并不是一个坚定的人。 回到程家。原来的房间。 桌上还有杜窈带给他的零食,抽屉里是她送的小玩意儿。程京闻木着脸把它们全都扔进了垃圾桶——除了一枚素银戒指。 藏在了角落,漏网之鱼。 程京闻不记得自己究竟是怀以什么样的心情,把它留了下来。 再后来见到杜窈。 是在校门口,还是众星拱月的人群中心。程京闻一眼就认了出来。 在很甜地笑。 眼神无意识望见他,也很陌生地移开。 程京闻这个名字似乎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 于是花都岛第二次见面。 杜窈问他可不可以做男朋友——程京闻想,她对所有男孩都会说一样的话么? 一种报复性的嫉妒在心里滋生。 他很冷淡地看了一眼杜窈。 嗓音也凉,和说话的内容是大相径庭的温差。 “好。”他说。 作者有话说: 然后众所周知,想报复公主的程老板又一次沦陷了xd 前面有很多小天使问为什么程老板这么别扭,这里就配合这章正文大概总结一下。 程老板的视角自己就是公主的布娃娃,跟贺知宴说的一样,又自尊又自卑。 第一次因为被救赎轻易答应了她,被很快抛弃;第二次答应她是抱着想报复的心情,具体剧情后面会写到。用了很多手段,把公主留在身边四年,所以他觉得这种表面不热切的方法是很有效的。 然后前面有提到,吵架都是公主去哄程老板,这就是他想让公主觉得他没那么容易到手的一个手段——不过还是总忍不住。 比如公主下雨怕打雷,还是该保护保护;公主怕鸟还是该赶就赶。 =3=所以大家慢慢看啦,所有的疑问都会慢慢解开的。如果有人想看如果程老板不别扭的剧情,大概番外会写一个if线(?) 白夜做梦 第51节 第25章 白夜 杜窈被闹钟吵醒。 嗓子很干, 浑身软绵绵的提不起力气。伸出一只手去关床头的闹钟,摸了个空。 勉强睁开眼睛。 赖了一会儿,倏地想到今天还有比赛, 顿时慌张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闹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只小黄鸡的造型。特意被放在玄关口, 滴滴滴的响。 杜窈掀开被子, 下床关掉。 一看时间, 早上七点, 离比赛还有三个小时, 松了口气。 坐回床边,才发现床头柜放了一板药。 日文, 似乎是消解宿醉的。 杜窈怔愣片刻,记起昨天该是程京闻送她回来的——药和闹钟也是他放的。 嘴角上翘,身上一点儿不舒服也显得无关紧要。把药吃了两颗,糖衣化在水里,舌根都是甜的。 洗漱完, 去楼下吃早饭。 比昨天人多了许多, 该是都来参加比赛的选手。杜窈粗略扫了几眼,照旧一块牛角包与一杯热拿铁,找一个角落坐下。 没什么胃口, 出神地嚼着嘴里的面包。 思绪飘回昨晚。 开头她还是有意识,也想学程京闻一手装醉。蜷在他怀里, 脸隔一层薄薄的衬衫贴在肩膀上,微烫的体温把一切的心思熨帖。 直到车上, 她不自主犯困。 隐约只听见程京闻讲了一句比赛加油, 便彻底没了意识。 比赛加油。 很平常一句话。 可是从程京闻嘴里讲出来, 就让她不由咬紧拿铁的纸杯边儿, 心脏砰砰地跳。 似乎耳边还有他沉冷的嗓音。 唇齿间潮灼的气,一片羽毛似的,轻轻撩拨过她的耳廓与神经。很痒。 杜窈捂住脸。 仓促灌了一口拿铁,烫得她舌尖发麻。心里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心虚感。 “喂。” 面前的椅子发出被拖拽的短促声响。 杜窈抬头,便看见姜维一手捋着脑袋上翘起来的一撮头发,一手端了碗粥。 凑到她跟前。 “你昨天是不是和程哥在一起?” “干什么,”杜窈瞥他,“不告诉你。” “小气鬼。我昨天都告诉你周绿的事了。” “你没说全。” 姜维咽了咽口水,“我就知道这么多。” 杜窈似笑非笑地看他,“周绿在福利院工作的时候,叫什么名字?” 姜维哑炮了。 嘟囔:“你这么关心她干什么……” “怎么,”杜窈小口啜着咖啡,“你喜欢她,护着她呀?” 姜维竟然真的因为她随口一句话开始脸红,心思一点藏不住,“你别胡说八道!” 杜窈眨眨眼睛,继续逗他。 “被说我中啦,你还喜欢姐弟恋。” “你、你……” “这样吧,”她弯起眼角,“你在她面前夸我十句,我就告诉你昨天有没有和你家老板在一起。” 姜维受不了地举碗逃了。 杜窈哧哧地笑两声。 很久没有作弄别人,顽劣的心思碰上姜维,不由发作一回。要是卢豫在这里,一定会跟姜维难兄难弟抱成一团,告诫他离她远点。 - 大堂的指针指向九点五十。 杜窈抵达比赛的楼层,按序号找到房间。里头一共十张桌子,边上各摆了一座人台与缝纫机。 她是最晚一个到。 出示了证件,交了手机,便坐到右手边第一张还空的桌子边去。把工具摆在桌上,便百般聊赖地等试题的公布。 很久,这间屋子正中央的屏幕亮起倒计时与试题的名字。 春分。 很好的一个题目。 但杜窈向来不是灵感充沛的选手,这样古典气息的名字,正撞在她的知识盲区。 房间里其他人已经开始动笔,马克笔摩擦纸面的声音作响,杜窈依旧支着下巴,漫无目的地在脑海胡思乱想。 想程京闻。 昨天把她送回房间有没有又悄悄亲她——杜窈舔了舔嘴唇,甚至没有肿一点,不情不愿地否定了这个猜想。 思绪飘忽。 又倏地一振。 拍了拍自己的脸,嘀咕,“杜小窈,你在期待什么呢?” 脸颊发烫地低下眼去动笔。 纸上已经是一件改良款romantic-tutu裙的雏形。紧身胸衣添上两道落肩飞袖,一件薄纱遮住原本光裸的肩颈与手臂。又在巴斯克束紧的腰线上缀上花团,增上一点洛可可的繁丽风格。 她向来不是一个游移不定的人。 停笔,检查过细节便不再修改,递交到台上。填写单子后,与工作人员一并去库房挑选打版的布料。 短短几步路,遇见了意想不到的人。 周绿。 两个人视线一碰,杜窈倒没什么所谓地移开目光,周绿却轻蹙了下眉。 擦肩而过。 周绿问:“她是?” 一边引路的工作人员答,“来比赛的选手。再过几个小时结束,作品都会放在会议厅,予您和其他几位老师打分。” 周绿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杜窈取完布料回来,开始打版。 盎然的翠色tarlatan层层叠叠做裙摆,本来就透的硬纱,一端收束在腰间,一端散开,颜色自然地呈现一种烟雾似的渐变。 腰上的花最费她功夫。 浅一些的嫩绿百合,大一点便会显得腰身粗,小一点又嫌小气。试了十几朵,才挑定尺寸,缝了上去。 上衣是更淡一点儿绿,薄纱是不算很正的白,整件衣裙,从腰际往上下两段渐变。很和谐的轻盈感。 缝上最后一颗生成色的贝母珠,屏幕上的倒计时归零。 她卡点完成。 杜窈挺满意地松了一口气。抬头,环视一圈其他参赛者的作品,都与她的风格思路迥然不同,大多是走改良国风与旗袍的路线。正对她的作品窃窃私语。 她倒不会动摇自己的想法,走出会场。 走廊里人很多,大多在讨论自己刚才的创作与理念。有几个人,甚至对于理解的偏差吵得不可开交。 杜窈打了个哈欠,往电梯方向走。碰见也从会场刚出来的姜维。 “感觉怎么样?”他问。 杜窈敷衍:“还好。” “你的想法是什么?我的是从油画……” “周绿也在这儿,”杜窈不想参与这种近乎小学生考完对答案的行为,“你不去看看她?” 姜维顿时闭嘴了。 电梯叮一声抵达四楼。杜窈揉着发困的眼睛回到房间,倒在床上,蒙着被子补觉。 - 醒来是傍晚九点。 被楼道里的喧闹声吵醒,皱着眉听了一阵儿,才知道成绩公布了。 杜窈慢腾腾地爬起来,拿起手机查分。 八点五分。 高过复赛及格线许多。 但杜窈怎么会是只冲着过线去的。她蹙起眉,去查细分——这和她预计的分数差了很多。 页面刷新。其他六位评审无一例外打了很高的九点几分,唯独一位,给她打了一分。 杜窈顿时跳下床,去找组织方要说法。 白夜做梦 第52节 问了工作人员,知道评审在楼下,便直接踩楼梯下去。看见几位聚在一起,年长的前辈,深呼吸一口气,挺礼貌地开口。 “您好。” 几人转头,眼神里或多或少的疑问。 “我是编号4869的考生,”她自报家门,扬起一个笑,“我想问一下,是哪位前辈给我的作品打得一分?” 其中一位中年人记起她,“——是你。我记得你的作品,芭蕾舞裙的制式很特别,版型与设计都很好。是这一批里少有不局限国风的成衣。” 其他几位评审也纷纷应和。 都是夸奖褒义的话云云,挺喜欢她的作品,给的全是高分。 杜窈不免疑惑。 直到身后缓慢地高跟鞋声踱来—— “那一分,我给的。” 说话的声音从颜色饱满的红唇里发出,拖调很长的轻蔑。 见到是周绿,杜窈反倒不意外了。 “是你,”口气太过讨厌。她上下打量一眼,很恍然大悟的口吻,“怪不得这么不专业。谢谢,我没疑问了。” 周绿轻轻扯动嘴角,“杜小姐,还是这么伶牙俐齿。” “挺可惜,你下次没机会继续体会我五百万的演讲了。”杜窈还记仇,“要不要我录一个教学视频给你,好让你和组委会说说?” 周绿抱臂,“我打分有我自己的讲究。” “你说。”杜窈挑眉。 “几位前辈可能从技法搭配上评分,你的确是第一,”她讲话滴水不漏,神情可笑地看向杜窈,“但组委会请我来评审,自然想要角度多元化。我在时尚圈从业四年,用以商业价值与日常适配的方面看,你是不合格的——毕竟,其他选手大部分的设计都能日常穿着。汉元素正热门,商业价值也比你这一件,高得多。” 杜窈并不怵。 轻飘飘,“周小姐一句不日常,没有商业价值,要把所有秀款高定都踩个遍了。” “你是什么名气,”周绿讥诮地笑,“也能和国际大牌的设计师相比?” “啊,”杜窈弯起眼角,往她痛处戳,“我是程先生花过五百万的设计师呢。” 周绿顿时神色一变,“你!” 杜窈非要很欠劲儿地摊一下手,肆无忌惮地笑。 “你这个贱——” 周绿怒火攻心,立刻扬起手。 “呀,”杜窈一边拿手去挡,一边不解气地煽风点火,“还打选手?” 周绿的胳膊停在了半空。 倒不是杜窈。 是右边伸过来凭空一只宽大的手,用力地捏住的周绿的胳膊,指节泛白,青筋浮起。 杜窈下意识转头,去看这手的主人。 是程京闻。 眼神肃杀,神色阴鸷。几乎要捏碎周绿胳膊的力道,一字一顿。 “你在干什么?” “阿……阿闻,”周绿脸色顿时惨白,说不清是疼的还是被吓的,“我没……” 程京闻没有理会她。 偏头,灰蓝色的眼睛又是很平静地望向一边的杜窈,“设计师小姐,你来说。” 杜窈眨了下眼,简略地跟他说清情况。 “我知道了,”他沉吟片刻,“成悦集团作为这一次大赛的资方,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补偿,并且请专业人士重新评分,你觉得如何?” “我没异议。”她说。 程京闻又去看别上的几位前辈,“老师们以为如何?” 他们自然是忙不迭点头。 本来以为周绿是程京闻跟前的人,她要怎样胡来,也不敢管。何况还是女人的口舌之争,夹枪带炮更是要命,便在一旁观看。可是这一次看,周绿的身份如何,也不像传言里所说——红玫瑰。毕竟这态度,和程京闻早些提起白月光的神情,差远了。 程京闻松开了手里颤抖的胳膊。 周绿腿一软,摔在了地上。胳膊一圈已经泛起青紫,她吃痛地尖叫,“程京闻!” 他的确回头。 冷淡地看她一眼,“既然这么不专业,最近两个月的工作都停了吧。阿芙尼的秀,也不用去了。” 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走秀。 周绿顿时哭喊一声,抱住他的腿,“不行——阿闻,我错了,这个机会我争取了好久……” 程京闻蹙起眉,把腿抽了出来。 声音很淡,“周绿,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 杜窈跟程京闻并肩在街边走。 悄悄看他。 这会儿,神色平静。与刚才戾气横生的男人判若两人。 杜窈又把视线移回脚尖,“其实你不用说她,我自己可以应付。” “她要打你。” “就扇个巴掌,”杜窈撇了下嘴,“没劲。” 程京闻蹙起眉,“就?” 杜窈轻耸了一下肩膀,细细的眉也跟着扬高一点儿,“以前我在南城的时候,挺多人讨厌我的。打巴掌,扯头发,虽然很泼妇,但也不是没有过。我都应付熟练了。” 程京闻的眉心蹙得更深。 动了动嘴唇,半晌,“你还挺骄傲的。” “拜托,”杜窈翘起鼻尖,“卢豫从小被我揍到大好吗?” 程京闻不知道说什么,叹了一口气。 倒是杜窈歪头问他,“你和周绿到底什么关系?姜维说,公司起家的时候她就在了。” 程京闻因为这个问题轻笑了一声。 皱起的眉总算舒展,挺愉悦,“去姜维那儿不是查过底了么?” “但他说话说一半。”杜窈皱皱鼻尖。 程京闻笑了笑。 回来几月,杜窈见他实打实高兴的笑不超过个位数。这会儿,挺莫名的。 “你笑什么?” “你不是说,直问我显得很不懂事么?” 杜窈顿时跺了跺脚,“我骗他的。” “其实真没什么关系。”程京闻不再逗她,“你应该不记得了,我大学的时候班上有位学习委员。” “噢——那个天天给你送午饭的,”杜窈翻个白眼,“还和你一起在图书馆自习。” 程京闻有些意外地挑眉,“你记得?” “当然。” 相貌平平,身材平平。 但跟程京闻走的很近,杜窈几次在学校里碰见,都很不高兴地吃飞醋。 “你提这个干什么?” “周绿,”他说,“是她。” “怎么可能,”杜窈立刻反驳,“长得差别也太大了。” 程京闻看了看她。 杜窈反应过来,挺不可思议,“……整容?” “嗯,”他说,“她一直被父亲家暴。有一天,求救电话打给了我。那会儿,公司需要一个女孩,我就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 程京闻讲得轻描淡写。 杜窈却问:“钱从哪里来的?” 他稍怔,又轻哂一声,“你真是该傻的地方,从来不傻。” “是不是我父亲?”她蹙起眉,“我听卢豫说过,你和他签了对赌协议。” 程京闻缄默一时。 片刻,邃蓝的眼抬起来,在路边一盏昏黄的小灯下,照亮。 他慢慢转了个身,“今天的答疑到此结束了,公主。” - 杜窈直到踏上飞机也一直在想程京闻昨晚跟她说的事。 心不在焉一路。 取完行李,在机场门口等车,忽然掉头返回航站楼柜台,买了一张最近一趟回南城的机票。 九万里高空的气流席卷,三小时以后送她回到久违的故乡。 近乡情怯。 当杜窈从计程车上下来,重新站在铸铁围栏的别墅门口时,有一些不敢进。 白夜做梦 第53节 但今天仅仅只是来问事情。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走进院子。里头的花大半不开了,都是丛丛密密深绿色的灌木叶子,掉落的积在地上,似乎很久没有人打理清扫过。一股萧条的气息。 她略蹙起眉,环顾四周。 站停片刻,依旧没有多想,去廊下揿响了屋门的铃。 很快有人推开门。 抱怨,“是不是又落东……小窈?” 一位头发黑白间杂的中年妇人愣愣地望向她,似乎不敢认。 六七分像的眉眼,一样白皙的肌肤与小巧的鼻子。只是时光在妇人脸上的留下更深更重的刻痕,即便保养得当,也有难掩的一点儿上了年纪的疲倦。 杜窈轻抿了抿嘴唇,“母亲。” 妇人的眼泪顿时掉下来,抬手狠狠地打了她两下,“你还知道叫我妈,你怎么不当没有这个家,啊?” “父亲呢?”杜窈很平静地由她打。 “……你不是回来看望我们的,对吧。”妇人突然停下手,抹了抹眼泪,“小白眼狼。” “嗯,不是。” 妇人皱起眉眼,“为了一个男人,你跟生养你十几年的父母断绝关系——杜窈,你自己心里不羞愧吗?” “您别侮辱生养这个词。”她轻轻笑,“我从十五岁就天天见男人,没成年就在急着给我挑对象,送我给集团的公子哥们喝酒。投资股票还有风险,何况投资一个活生生的人?我只是没有给你们想要的回报。” 妇人的指尖蹭掉眼角最后一滴水渍。 “为你好的事叫投资,”她冷笑,“真是狼心狗肺。你自己看看,那个小杂种,最后不也没要你吗?比起你,他更喜欢钱。” 两个人讲话的语气都很像。 专挑别人心里的刺,血淋淋地□□,再很无辜地扎回去。 杜窈用力抿了下嘴唇,“我知道,父亲先前跟他签了对赌协议。” “然后?” “用以胁迫他,让他……” “杜窈,”妇人好笑地打断她,“你的话术还是我教的。来套我话,还不够看。” 被拆穿。杜窈也不恼,闭上了嘴。 “你爸在医院,”妇人转身走回屋里,“马上死了,要看赶紧看吧。” - 杜窈急急赶到市中心的医院。 推开杜渐成的病房,才知道是被唬了——只是摔了一跤,右腿骨折。 这会儿正拖着打石膏的腿焚香。 听见开门声,回头。 望见她,手上扫灰的刷子也不动了,很明显怔了一下。 又很平静地把头转开,“知道回来了?” “我问个问题就走。” “你说。” “你和程京闻签的对赌协议,还有什么附加条件?” “……你回来南城一趟,”儒雅的中年男人把淡褐色的香印出规整的形状,“就为了问他的事?” “嗯。” “既然告诉你签过协议,剩下的也尽可以去问他——噢,他没说。” “当时他没和我一起离开,”杜窈不予理会他的讥讽,“是不是你从中作梗?” 拐弯抹角几圈,她终于问出了这一件耿耿于怀四年的事。 “怎么会,”杜渐成点燃压好的香,“他自己选的。杜窈,你根本不了解他——在他的野心底下,你什么也不算。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他没选你。” 杜窈空咽一口气,没有搭腔。依旧问,“附加条件是什么?” “肯定不是什么恶俗的离开我女儿这种话,你放心好了,”杜渐成抬起头,审视她片刻,“倒是没想到,你还喜欢他。” “不喜欢了。”她说,“只是问问。” 杜渐成轻笑一声,“杜窈,我们家里,只有你不会撒谎。” 杜窈蹙起眉。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问不出想要的,便转身离开了。 病房门阖上。 杜渐成平静地倒一碗茶,举在唇边,望向床头柜一张三人的全家福。 叹惋,“……早知道这么麻烦,就不心软把他从福利院提出来了。” - 时已黄昏。 杜窈出来时,天际掠过一片扑翅飞过的麻雀,停在电线杆上。背景是浓赤橙色的余晖,积密的厚云。像一副印象派的油画。 南城比理渔冷上十几度。 肌肤已经冻起密密的疙瘩,她一件薄薄的吊带裙捱不到傍晚。于是,在路边的商店里买了一套厚厚的豆绿色开衫。 这应该是一间自营品牌的服装店。 店主是个稚气未脱的女大学生,很热情地夸奖她的脸蛋与身材。又问她冷不冷,递来一杯热水,边结账边问。 “你来南城旅游呀?” “不算。” “你还是今天第一位来我店里的客人,”她兴奋地说,“谢谢你。” 杜窈被她的热切感染,很怀念地环顾四周,“我以前也有一间服装工作室。” “在哪儿呀?” “在国外,”她笑,“已经被烧掉了。” “啊……”店主很可惜地看她。 杜窈摇摇头,把开衫裹在身上,推着行李箱走出去了。 南城的街头与几年前离开没什么不同。 杜窈漫无目的地走。 没有搭飞机回上京的想法,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可去。 在路边买了一只烤红薯和糖烧饼,坐在废旧的木头长椅上,小口地咬。糖分,至少带来一点积极愉快的情绪。 她打开联系人。 在南城的朋友已经很久不联系了,翻了翻,电话似乎只能打给江柔。 没有人接。应该在拍戏。 杜窈把身体弓下去,半蜷在膝盖上。瑟瑟的秋风把头发与枯叶一并扬起。 现在,她好像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最重要的一个。家人说不上半句窝心的话,朋友都各自有生活与工作,没有人能再像无忧虑的孩童时期,无条件地围她打转。 杜窈鼻尖有点酸。 孤独泛滥的情绪,凉风里的多愁善感。以及与想象里回家截然不同的情景——没有人急切地对她嘘寒问暖,关心这几年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吃苦。 他们都很平静。 一种自恃上流社会能洞察人心的冷静。好像她的回来是意料之中。有目的的。 杜窈忽然有点想程京闻。 一点点。 还在犹豫地咬着嘴唇,手指已经比她先一步拨通了电话。 来不及挂断。 只响一声,就被人接了起来。 “喂。” 沉冷音色与手机那端呼啸的风杂糅一处。既近,又远。 他在外面。 他也不会来了——杜窈心里一点不切实际的期望被打得粉碎。 还在幻想他要是也在南城,要是也在市中心。要是此时此刻,可以出现在她面前。 愈发作大的秋风把杜窈的眼眶也吹涩。 “程京闻……” 甚至一个名字都没念全,她嗓音里就有了哭腔。顿时一发不可收拾,所有积压的负面情绪像火山喷发,上泛。 与眼泪一起,开闸似的汹涌。 “……你在哪儿呀?” 杜窈捂住脸,抽抽噎噎地拿手背去蹭面颊上不断的水渍。很委屈地吸鼻子。 胸口的难过劲儿一阵一阵撞,叫她上气不接下气,五脏六腑都发酸。 “怎么又哭了?” “没……” 杜窈正要挂断电话。 倏地,像是反应过来。抬起头,很不可置信地睁大一双发红的眼睛。 白夜做梦 第54节 这句问话声不仅是从手机里传出来的。 枫叶扫堆在两侧的路边,凛冽的风又吹起。泛黄的叶打旋似的飘起,停一片在一身黑的男人肩头。 溶溶的月光在他身上。 眉眼清寒,似乎被霜而来。 神情有些无奈。 收起手机。走过来,冰凉的手指碰了碰她的眼角。 “别哭了。” 第26章 白夜 月色清朗。 蚊虫声窸窣, 偶尔有路过的行人,看一眼长椅上相拥的情侣。 长发的姑娘伏在高大英隽的男人怀里,肩膀耸动, 细微的啜泣声。 “……杜窈。” “嗯?” “别把鼻涕往我衣服上擦。” 杜窈立刻仰起脑袋,恨恨地瞪了他一眼。眼睛通红, 倒并不再掉眼泪了。 程京闻笑, “不哭了?” 杜窈便又把脑袋埋回去。 手臂没松, 紧紧地抱着程京闻的腰, 隔一层羊毛衬衫都能触及的精瘦与力量感。无与伦比的安定。 “你怎么会在这呀?” 绵绵的声音从胸口的一片潮湿里飘上来, 有点儿哑。 “你妈给我打的电话。” “骗人,”杜窈说, “我才见过她。” 程京闻叹一口气,“要我学给你听么?‘……小杂种,是不是又勾搭我女儿了?她一个女孩子突然跑来南城,在外面,有什么三长两短, 你公司也别开了。’云云。” 杜窈愣了愣。 “还是心疼你。”他说。 杜窈轻抿了下嘴, “可她不该这么叫你。” “无所谓,”程京闻不甚在意。低头看她,“刚才在哭什么?” “……没什么。” 仅仅因为没有人陪就哭了十几分钟, 杜窈觉得这个理由未免有些丢人。 脸颊更低地贴在他的胸膛前。 这会儿平复下来,能清晰地感受程京闻呼吸与肌肉线条的起伏。 后知后觉的羞赧。 杜窈揪住他后背的衬衫, 略微粗粝的布料团在掌心,少女的心事也尽数蜷在这个怀抱里。 “还不撒手?” 似乎窥破了她的心思。 程京闻拍了下杜窈的脑袋, 声音里一点似笑非笑的意味。 被揭穿。杜窈立刻推开他, 红着脸把头扭到一边, 气闷——不是喜欢她么, 抱一抱还要卡时间。 吸了吸鼻子,打开手机,去看最近一趟回上京的飞机。明天早上八点。 今天势必要在南城待一晚。 转头看程京闻,“现在……” “你想不想回家?” “不想。”杜窈下意识。 尽管从他嘴里得知母亲的关怀,还是抗拒回家时并不舒服的气氛。 “那走吧,”他瞥一眼,“推着行李箱到处跑也不嫌麻烦。” 杜窈吱一声,乖乖站起来。 看他冷白的手指搭在行李箱奶油黄色调的拉杆上,也像吃了一团奶油,轻飘飘的甜。 月悬中天。 时近凌晨,程京闻拉着她的箱子,就近找了一间二十四小时旅馆。 “两间房。”他对前台说。 杜窈顿时在他身后祈求式地双手合十,对前台指了指他们两个,再比一个一。 她不想一个人待着。 前台愣了一下。 鼻尖儿通红的漂亮姑娘睁着一汪水洗似的瞳仁,神色可怜地望他。 又看了看男人手里的行李箱。 “……只剩一间了,先生。” 前台结结巴巴地改口。 程京闻若有所觉地转头。杜窈立刻很乖地拿上眼睑看他,眨了两眨。 “行。”他说。 一个后鼻音被拽得有些长,尾调上挑。 还是对着杜窈讲得,她便有些心虚地把视线移开。 办完手续,两人一前一后进电梯。 很狭小,放进杜窈二十八寸的箱子,便不剩什么空间。 杜窈站在程京闻的左边。 悄悄转头,看他略显疲倦的眉眼。心里软软的,抿住翘起的唇角。 “你……为什么要来呀?” 白皙的手指绞着开衫的边,浮起一点儿毛,又被她压下去。 “不是说过了,”他看杜窈一眼,灰蓝的瞳底掠过一道细小的光,“你妈打的电话。” “可是,你其实也可以不来。” “嗯?” “反正——”她咕哝一声,“我一个成年人又不会出什么事,你没必要来。” “你哭成这样,叫没什么事?” “但……” “杜窈,”程京闻淡声打断她,“虽然我不算什么好心人,但至少,还没混账到放一个打着电话哭了三分钟的姑娘在外面不管。” 他周身的气场莫名冷淡下来。 杜窈没听见自己想要的答案。 即便程京闻不说因为喜欢在乎,也该是担心挂记云云。 但是程京闻竟然把她划进所有普通可怜姑娘的范畴——只要是一个女孩给他打电话,他就都愿意乘飞机去到她们边上,由着她们抱起来哭么? 杜窈讲话声也静下来。 “谢谢你,”她说,“下次不用了。” 程京闻最听不得她这幅语气。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杜窈……” 电梯抵达楼层。 杜窈从他手里拽过箱子和房卡,“现在我够安全了。程先生,任务完成就请回吧——房钱和机票钱会转给你的,再见。” 她头也不回地拐进走廊里。 顺着号码,找到一间门面漆黑的房间。开门,到底还是拿余光偷偷看了看身后。 空无一人。 杜窈顿时气鼓鼓地把门一甩。 草草地洗漱完,便把自己扔进并不柔软的被褥里。小旅馆,空气里都是潮潮的霉味,天花板的角落有灰色的斑。 床头柜的灯是冷冷的青白。 杜窈开了空调,把被子裹在身上,还是手脚冰凉。鼻子痒,打了个喷嚏,眼眶也湿漉漉起来。 到底喜不喜欢她啊? 杜窈委屈地噘了下嘴。 这一个问题就像一桩悬而未决的猜想命题。有例子佐证,也有例子驳斥。 她是束手无策的学者,只能亟待命题本身给她答案。 - 在被窝里翻腾了一会,杜窈有些饿了。 还记得来时旅馆边有一家超市,拿起手机和房卡下楼。 已经关门了。 白夜做梦 第55节 在地图上搜索,往前再直走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杜窈抱住胳膊,慢慢地散步过去。 这条路上该有一间club。 杜窈走几步,便看见形形色色的男女往来,发色晃眼,在凌晨的马路上大笑。 再向前,终于听见隐约震耳的电音声,与霓虹灯管里红得刺眼的光一并充斥在午夜荒凉的空气里。颓靡的狂欢。 杜窈脚步加速,把脸侧的头发拨散,拢起厚厚的开衫。想快点儿离开这片乌烟瘴气的区域。 没走两步,耳边细微的破风声。 “——砰!” 一只绿色的啤酒瓶碎在她脚边。 杜窈心里吓了一跳。 面上神色依旧平静,握紧开衫的手指发白,脚步不停。 从前在国外也遇见过几次这样的情况。只要不把眼神对上,他们也会没劲儿地放过,去挑选下一个捉弄的目标。 视野里多了一双球鞋。 男人嬉皮笑脸地朝她吹一声口哨,“妹儿,一个人?” 杜窈蹙了下眉。 没搭腔,兀自绕开他,往前走。 “哎,”男人挡在她面前,捉弄兔子似的左右两下,“美女,别急着走啊。” “滚开。” 清泠泠的嗓音。 乌缎似的长发底下一张小脸。在惯出美女的南城,依旧是拔尖的漂亮。 尤其是那股不笑时的冷清气儿,搁在这张甜糯的脸上,很难不激发男人的征服欲。 男人顿时心痒地去碰她的肩膀。 嘴里油腔滑调地开着荤,“哥哥滚了晚上谁来陪你,指头姑娘?多没劲儿啊。” 杜窈眉心蹙得更深,往后避开。 “我朋友就在前面,”她深吸一口气,“这么晚,我要是没过去,他们会找我的。” “朋友——”男人笑,“一块儿玩玩。” “七八个男人,你也喜欢?” 他嬉笑的神色便僵了片刻,“你他妈玩我呢?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spark club,”她抬眼看了看匾牌,依旧轻飘飘地讥诮,“这么喜欢聚众淫/乱,警察怎么还没查封?” 男人勃然大怒,狠狠一巴掌扇过来,“臭婊/子,等老子待会上床不弄死你!” 杜窈一脚踢上他小腿骨。 程京闻从前教过她,这里挨一下,整条腿都会麻住。 果不其然。男人顿时哀嚎一声,膝盖一软,扑通跪在了水泥地上。 杜窈趁机跑开。 脸颊被风刮得生疼,急促的呼吸里灌满了萧肃的寒潮。 直到跑进便利店,她才敢停下发软的腿。呼吸急促,肺腑生疼。一种缺氧的感觉让她没力气再站直,弓下身,手掌撑在膝盖上,头发散在冷汗直冒的肩背,盖过她不住喘息的脸。 值夜班的店员迟疑地从隔板后走出来,“你……没事吧?” 杜窈张了张嘴,肺里缺氧的窒息感更强,答不上他的话,只能朝他摇摇头。 店员看她状况太差,不敢走开,很手足无措地站在边上,“要不要喝点水?” 杜窈嘴唇发干。 后脑勺突突地痛,猜是低血糖发作了——一天只吃了半块红薯,剩下的全落在了路边的椅子上。 强忍着不舒服,“有没有甜……” “给她一杯甜豆浆。” 沉冷的嗓音雾似的浮在她头顶。 杜窈怔在原地。 只听嗓音,都能轻易认出程京闻—— 他又是从天而降。 没有征兆地出现在每一次需要他的时候。 一股莫名的强烈的酸涩在杜窈的心里横冲直撞,把才伪装的镇定与冷静撞得粉碎。 刚刚怎么不来呀? 她在心里委屈地埋怨。 眼眶发烫,视野一点一点地模糊。便利店白色的地面,洇出几点淅淅的雨渍。 可才刚闹过别扭。杜窈把脸颊藏在发间,别开肩膀,没要程京闻扶。 他收回手,“怎么了?” “没怎么。”杜窈去货架里挑零食。 “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程京闻的目光落在她发白的嘴唇上。 杜窈:“我妈给你打电话了吗?” 他蹙眉,“没有。” “所以,也不在你需要的照顾范围内。” 杜窈蹲下身,拿起一瓶苏打水。低低的声音平静地和气泡一起上泛。 程京闻略怔。 才明白过来她在发什么脾气。总算眉眼舒朗,一扫郁沉。 “你觉得,”他沉吟片刻,“我是因为你母亲打的电话才来的?” “你自己已经回答过两次了。” 杜窈不冷不热地开口。站起身,从冷柜拿了最后一份黑椒牛柳便当。 手指碰在冰凉的塑料盖上,一层薄雾。 程京闻无声地叹一口气。 “杜窈,”他喊她的名字,“因为是你在南城,所以我才来。” 怀里的气泡水砸在地上。 骨碌碌地滚到程京闻的脚边,立刻,涌起绵密细小的泡。 她瘪嘴,“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程京闻蹲下去,捡起地上乳酸菌味儿的气泡水。递给她,“你理解错意思了。” “什么啊,”杜窈不满,“你自己说的,‘因为你妈的电话’。” 程京闻眉眼一点无奈,“你还没有懂么?” “爱说不说。” 杜窈心里窝气,才懒得和他打哑谜。 “不是因为打电话的人,”他挑眉,“是因为电话里提到了你。不然是个人要我来,我都会来么?闲的。” 杜窈抱着饭在原地听完了。 愣愣的。可能是太晚,也可能是还没喘过气来,她消化这几十个字,用了好一会。 “……胡说。” “嗯?” “程京闻,”杜窈的脚尖儿拍了两下地,“我们又是什么关系,能要你说来就来?” - 午夜飘了点雨。 水痕在玻璃上挂了歪歪斜斜的一道。偶尔有客人进来,门开,便卷进一股雨后泥土潮湿的清涩气。 杜窈心不在焉地举起勺子,舀了一勺沾满酱汁的饭,送进嘴里。 还在想程京闻刚才的回答—— “你出了事,”他讲话的语调甚至没有一点起伏,“我和老爷子交代不了。” 又是这套说辞。 杜窈不高兴地噘了下嘴。 翘起来地脚尖不小心踢到程京闻,引来他疑问的一眼,“怎么了?” 她顿时不解气地再踢了一脚,“没事。” 程京闻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又惹她发脾气了。但至少现在愿意与他说话,便问,“你刚才来便利店遇上什么事了?” 杜窈简略和他说了情况。 避免刚才的狼狈样子被他看轻,还强行提起得意的语气,绘声绘色地讲了一出单身少女智对变态的戏码。 可程京闻的脸色依旧愈发的沉,杜窈说书的声音也干巴巴地弱下去。 “……最后他被我揍趴了。” 她这话说的时候已经没有底气,几乎听不清楚了。 白夜做梦 第56节 “吃完饭了吗?” 片刻,程京闻冷不丁问。 “吃完了。” 杜窈低头再草草扒拉两口收尾。程京闻站起身,她便拎起装零食的塑料袋,跟在他身后,离开了便利店。 肩并肩,一路。 程京闻没有说话。杜窈起先便只当他不放心,要送她回旅馆—— 直到程京闻停在了club门前。 问她,“哪个人?” 杜窈一愣。 还没张口,便看见门口蹲着的几个人里,走出来一张油腻轻浮的熟脸。 笑得阴恻恻,“打了老子还敢回来啊妹儿——噢,还找了个帮手?” 他身边四五个人都站了起来。 见他们人多,杜窈悄悄扯了扯程京闻的衣服,“走吧,不要跟这种人浪费时间。” “等下躲远点。” 程京闻回身,捏了下她的手腕。 “可是……” “——砰!” 又是一只酒瓶子砸过来,程京闻挥手挡开,摔碎在地上。 男人啐了一口,“册他妈的当老子不存在啊还聊上了?等下,上床陪我有得聊——” 他一句话没说完,脑袋被程京闻一拳砸到坚硬的水泥路面上。 “操他大……啊!” 没来得及大骂,脸被程京闻的脚踩住,重重地碾下去。 似乎听见鼻梁骨折断的声音。男人顿时在地上不住地抽搐挣扎,发出痛苦的哀嚎。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与他同行的四五名壮汉都愣在原地——不知道究竟是被眼前的人狠厉的出手震住,还是仅仅没反应过来。 月色清寒。 红枫被凛冽的风吹动,树影婆娑。火红的枫叶卷一片划过程京闻的身侧。 他平静地从口袋里拿一根烟,手里的火光映亮肃杀的眉眼。 漫不经心地朝他们瞟一眼。 “下一个?” - 杜窈甚至没来得及躲去墙角,便看程京闻结束了这一场压倒性胜利的战斗。 边上原本抽烟吹风的客人也已经全缩回了club里面,与更多听见动静的人一起看热闹,议论纷纷。 “我操什么情况?” “听说是二皮头在路边看上个妹妹,动手动脚嘴贱两句,结果踢到铁板了嘿。” “啧啧,活该。” “这男的什么来头——你看见没,他刚才那几下子,有点东西。” “……真是,不要命的打法。够狠。” “你们男人真没劲儿,他脸多帅呀。这么有力气,床上一定也很够味……” “嘻嘻,我看他腰挺像公狗腰的。” “……那儿一定也很大。唉,好想试试,不知道这么极品的能有多爽。” “你问问不就知道了——喂,妹妹,你男人床上一晚几次啊?” “……” 杜窈脸颊发红,几乎是捂着耳朵小跑到程京闻身边。 “你没事吧?” “没事,”他说,“不够看。” 杜窈踮起脚尖儿,往他身后看。 倒地呻/吟的六个人里,最开头那个男人满脸是血,被打得最惨。甚至连惨叫都发不太出来了。 “走吧,”程京闻拨她的脑袋,“叫了救护车,别担心。” 杜窈点一下头。 刚低一低眼,便看见他衬衫袖口挽起的右手臂一片淤青,手掌骨节处也都有血。 “你的手……” “没事。” 尽管这样说,杜窈还是执拗地去药店买了一瓶碘伏和红花油。 程京闻拎着塑料袋送她到旅馆门口。 “走了,”他说,“别再乱跑了。” 杜窈一怔,下意识拉住程京闻的衣角,“等下——” “嗯?” 蓝灰色的眼睛望过来。 似乎能看穿她的心思,又并不点破。由她拉着,等待接下来的话。 杜窈脚尖一碰,鞋跟别扭地摩擦地面。 “你要去哪?” “便利店。” “我给你上完药再去吧,”她耳尖红得滴血,脑袋深深埋下去,“……当作,感谢。” 这会儿杜窈心里想只要程京闻多说半个字,她都不会再不要脸面地留他。 可他只是轻轻笑了一声,说好。 - 程京闻坐在椅子上。 杜窈跪坐在床边,把他手上的伤口清理干净,用棉签涂上碘伏。 动作很轻。和翕动的睫毛一样。 明明才抽过烟,程京闻的嗓子又痒起来。手不经意一动,棉签上的药涂在手指上,拖出一道棕色的痕渍。 “你别动。” 杜窈抬起头,不满地看他一眼。 乌亮的杏眼微睁,很像佯怒嗔怪的猫。 程京闻有时拿玩具逗麻薯,它会伸出粉粉的肉垫打他,也露出这样的神情。 细小的伤口并不多。杜窈下床,把棉签扔进垃圾桶,“好了。” 还在想接下来该说什么留住他。 便听见程京闻慢悠悠地叫她,“护士小姐,我这胳膊怎么办?” “你自己拿红花油搽呀。” “我看别人是双手搓热再上淤青的地方,”他看起来真挺为难的模样,“我做不到。” 杜窈眨了下眼睛,“……这样,那我帮你吧。” “谢谢。” 他侧身,把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 杜窈用红花油已经挺熟练了。 倒一点儿在掌心,捂热,在他淤青的地方轻轻地按揉。 很机械性的动作。 于是思绪便开始胡乱地到处飘。注意力全数倾泻在掌心里,他起伏的青筋与敛聚力量感的肌肉线条。 脑海里不由浮现club门口女人们的调笑—— “这么有力气,床上一定也很够味……” 杜窈想她们说得都挺对。 从前谈恋爱,程京闻挺惯她。作天作地也很包容,由她乱来。 但是床上—— 杜窈从来没有发言权。 都讲男人第一次很快,没经验。但程京闻似乎在这方面无师自通,能轻而易举地找清她的敏感点,蹉磨做坏。也逼她体会各种花样百般的情/事。 杜窈甚至不知道有些姿势他从哪里学来的——毕竟,大部分时候她脸皮真得很薄。在开灯的卧室,对面立一面巨大的全身镜,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抗拒,又很快面对他的攻势丢盔弃甲,由他摆弄。 太过于羞赧的记忆,思绪被迫回笼。杜窈指尖一抖,被烫伤似的松开了他的胳膊。 抬睑,小声知会他,“好……了。” 撞上一双灰蓝色的眼。正注视她。 它的主人神色寡淡,却用恶劣又轻慢的口吻问: 白夜做梦 第57节 “小护士,你脸红什么?” 作者有话说: =3=好喜欢小护士这个称呼,所以这章评论24h都掉落红包! 第27章 白夜 冰凉的水淌过指尖, 冲刷掉药味儿的油脂与纹路里的悸动。 杜窈拍拍脸颊。 还烫,索性低下去又洗了个脸—— “小护士,你在里面已经待了十分钟了。” 门外冷不丁一声。 又倦又懒的嗓音, 撩拨她的神经。 杜窈差点儿被掌心一捧水呛到。 又羞又恼,“不许这么叫我!” “好的, ”他挺顺从地应一声, “小护士。” 杜窈气急。 推开洗手间的门, “药也上完了, 你怎么还在这?快走。” 刚洗过脸。 一滴水珠从她的下巴掉在胸口的的花边上, 洇出一小点儿更深色的痕渍。 程京闻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 去椅子上拿了搭在一边儿的外套,真的听了她随口的逐客令, 拉开房门。 “走了。”他说。 “你——”杜窈下意识叫住他。等程京闻的目光望过来,脚尖不安地碰了两下,“你明天回上京吗?” “嗯,”他点下头,“早上八点。” “我也是这趟, ”杜窈胡编, “你几点去?” “六点,这里离机场有些远。” “那……” 她想不出还要怎么开口。 视线低下,程京闻一双鞋已经踩在了走廊里朴旧的厚绒地毯上。 是真要走。 杜窈有点垂头丧气。 “那拜……” 她道别的话还没有说出口。 “现在凌晨三点了, ”程京闻叹一口气,“小护士, 能不能再收留伤员几个小时?” - 杜窈快速买完机票。 缩回被窝里,探出半个脑袋, 悄悄去看坐在椅子上的人。 背对她, 电脑屏幕的光勾勒他周身一道细细的荧荧的边。 似乎在办公。 键盘轻微地响, 偶尔低低地讲两句话。 片刻, 若有所觉地转头。 “我吵到你了?” “……没有,”杜窈揉揉眼睛,“你不睡吗?” “不睡了。” 临时从理渔改飞到南城已经错过了两项会议,许多项目都在等他的批复。 “那我不定闹钟了,”她的声音已经小下去,“记得叫我。” “嗯,”他看一眼表,“你还能睡三个小时。” 于是回应只剩一声哈欠。 已经太晚,困倦席卷眼皮,坠坠地下拉。杜窈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 时针摆过三格。 程京闻掐了刚响的闹钟,叫醒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杜窈。 或许是睡眠不足,她挺不高兴的一副表情,眼神懵直地瞪他。 “别看我,”程京闻拨她脑袋,“洗漱去。” 小姑娘把他手晃开,嘟嘟囔囔地去了盥洗室。走路,还把地上掉的抽纸踢出去。 程京闻对她起床气见怪不怪。俯身,把纸捡起来,搁回桌上。 重新坐回电脑前戴上耳机。 便听见有人问,“程哥,刚才什么声音?” “一只撒起床气的猫。” “麻薯?” 他们早有耳闻,程京闻家里有一只很宝贝的坏脾气猫,叫麻薯。 “不是,”他说,“它妈。” 电话里的组长笑了,“怪不得脾气一样。这只叫什么?” “公主。” 程京闻忽地低哂,“——小猫公主。” 这话讲的声音不大不小。 刚从洗手间出来的杜窈立刻很狐疑地望他一眼,“干什么?” “没什么。”他把麦克风关了。 杜窈倒回床上。 程京闻瞟一眼,“还有十五分钟车来,赶紧收拾东西。” 一只枕头朝他砸过来。 杜窈噘起嘴,“程京闻,你今天真是格外讨人厌。不要再跟我说话了。” “十四分钟。”他不甚在意。 杜窈躺在床上装聋。 程京闻从善如流地应对,给她数秒,“五十九,五十八……” 她受不了。 被迫爬起来,“师父别念了别念了。” 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塞进箱子里,费劲地拉上拉链,磨磨蹭蹭地跟他一起出了旅馆。 天还是霾雾似的灰。 路上清冷,鸟雀都不见飞来几只。只有寥落的枯瘦树枝,覆了薄薄的早霜。 干冷的空气,叫杜窈清醒了一点。 她去包里拆了一块布朗尼蛋糕,放在嘴里闲闲地嚼,坐在行李箱上等车。 礼貌性问一句,“你要吗?” “不用。” 意料之中。 杜窈噘了下嘴,长大了真不可爱——明明小时候他很喜欢甜食。 咽下最后一口蛋糕。 黑色的宝马从冷清街道的尽头驶来,灰蓝的城市群间多了一束明黄的灯光。 杜窈上车便睡。 窝在车门边,摇摇晃晃,脑袋时不时磕一下玻璃。挺不舒服。 半梦半醒,一双手揽过她的肩膀。 杜窈迷迷糊糊,“嗯?” “怪不得这么傻,”头顶浮起一声叹。又去问她:“撞得不疼?” 杜窈哼哼两声。 搭在肩膀的手上移,垫在了她的脸侧。 杜窈头一歪,脸颊便直直贴上了他温热的掌心。薄茧略砺。也并不太舒服,反倒把小姑娘软嫩的脸颊蹭红。 她不高兴地把头别开,歪到另一侧—— 还很娇气。 程京闻默然注视片刻,把肩膀递到了她的脑袋边。 于是杜窈便和猫似的顺杆爬。 白夜做梦 第58节 抱住了他的胳膊,脑袋去蹭颈窝,几乎要钻到他怀里。 程京闻稍愣。 略微疲倦的眉眼也很温和,低头,温凉的薄唇碰了碰她头顶的发。 - 杜窈一路混混沌沌地睡过去。 不大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抵达南城,什么时候回的家。 醒来便已经躺在床上。 浑身绵绵的没有力气,作息颠倒的后遗症。在熟悉柔软的被窝里打了个滚,去摸床头柜的包,打开手机。 屏幕跳出来两封邮件。 复赛组委会的致歉邮件与第二次评分以后的排名。尤其备注,每份打分下面都附添了评委的实名签署。 杜窈觉得有点好笑。 打开附件,原本周绿给她打一分的那一栏,被新一位老前辈重新评了。九点八分。 下拉表格,全场最高分。 不意外。 倒是叫杜窈意外的是另一件事—— 姜维分数比她高出零点一,在她头顶,排名第一。 杜窈刚截过图。 还没发,姜维先在微信里给她留过了言,得意洋洋一条柴犬的欠揍表情。 姜维:[图片] 姜维:哎呀 姜维:这个第二名是谁? 杜窈不予跟一个刚成年的小孩子计较。 小窈:不认识。 小窈:听说是被你周绿姐姐穿了小鞋的普通考生而已。 对面立刻处于“一直输入中”的状态。反反复复,闪烁来去。 好半天,才憋出一条消息。 姜维:我替她跟你道歉。 小窈:不用,她是你女儿吗要你来道歉。 对面没有再回复。 直到杜窈把微博刷了一遍,该回复的工作消息和邮件都处理完全。 姜维才发来消息。 姜维:她平时不是这样的。 小窈:谁在乎。 杜窈打个哈欠,把手机扔到一边。 再睡了一趟回笼觉。醒来,已经是傍晚九点,门边钻进来一点辛辣的味道。她猜大概是江柔回家,在煮泡面。 这会儿彻底精神,趿上拖鞋去蹭饭。 一推门,略微愣住。 程京闻挺懒散地坐在沙发上。 昨天的黑衬衫换了一件宽松的黑卫衣,右手的袖子挽起,露一截嶙峋的腕骨。 在和边上的江柔说什么事情。 神色平淡,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策力。居高临下的距离感。 “但是我不想和他……” “……不行,”他说,“不可能因为你的私人要求更改原本的拍摄计划。” “你是不是收他钱了?” 江柔很气馁倒在抱枕上。 听见杜窈的开门声,“小窈——你醒啦?” “嗯,”她眨两下眼,“怎么了这是?” “没事儿,拍戏场次的问题。”江柔去厨房,“我们吃饭。” 杜窈便不再问。 悄悄地看一眼程京闻,与他目光正碰在半空。 上一刻分明还是寡淡的情绪。 可一望见她,蓝灰色的冰面便倒映上溶溶的月,泛一片清寒的光。 银针坠雪,扬起玉霰细碎。 心跳与时间暂停。 杜窈轻抿住嘴唇,昨天的事顿时影片似的在脑海里倒带。呼啦啦地翻掠。 一切都从给程京闻打的一通电话起失控—— 好丢人。 无地自容的情绪后知后觉地上涌。 在他面前哭得稀里哗啦,逃跑得狼狈不堪,甚至耍上一点心机手段要与他共处一室。 杜窈的手指不安地绞动衣摆的边儿,心口一股气闷闷地涨。 你不喜欢他。 只是吊桥效应,仅仅是吊桥效应——那会儿,随便一个朋友来找她,都会是一样的。 ……可能。 杜窈重重咬了下嘴唇。 本来苍白柔软的唇上泛一点嫣色,湿漉漉的绯润,像凌晨一瓣揉皱的玫瑰花。 程京闻目光邃深。 神情自若地回望她,懒散地架在沙发里,筋骨疏惫的风流气。 “你怎么在这?” 无声地僵持片刻,她先开口。小声。 “谈事。”程京闻言简意赅。 杜窈咬咬嘴唇,“……噢。” “睡够了?” 他站起身。朝杜窈走过来,周身裹挟一股户外的寒,似乎刚来不久。 眉眼一扫靡靡,又是一副寡冷清隽的模样。 “嗯。” 杜窈舔了舔嘴唇。一天没喝过水,已经起了层皮。咬破口,痒痒的疼。 “谢谢你。”她小声。 “谢什么?” “送我回家,”她咽了下喉咙,“是你送的,对吧?还有昨天来找我——” “嗯,”程京闻略俯下身,“所以,你是不是又欠我许多份人情?” 她下意识往后退,又不愿输他气势地仰起脑袋,瞪眼。 “我会还的。” “怎么还?” “……请你吃饭。” 或许距离太近。他的眼神有太缠绵悱恻的错觉,杜窈讲出任何话,都很没底气。 “没新意。”他说,“这饭要吃多少顿?” 和她吃饭还不乐意。 杜窈立刻不满地噘起嘴唇,“那你说一个啊?” 程京闻便真的沉吟。 片刻,他撩起眼皮。目光一点儿讳莫如深的意味,像高寒地的北极狐。 在杜窈略微希冀的眼神里张口—— “到时候告诉你。” 杜窈踩了他一脚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章 下章开个修罗场给程老板操练一下增加一点危机感( 第28章 白夜 白夜做梦 第59节 立冬雨淅淅。 上京雾气湿冷, 阴瑟的风在骨缝里逡巡。行人都穿上颜色暗沉冗重的羽绒服,个挨个地费劲穿梭在街道车流间。于是,这座城市也显得臃肿起来。 杜窈最是怕冻。穿上厚厚的毛衣与大衣, 走到公司,依旧冷得打了好几声喷嚏。 助理小林很有眼力见地给她泡了一杯红糖姜茶, “杜监, 驱驱寒。” 杜窈朝她一笑, “谢谢。” 娇俏的一张小脸窝在兔毛围领底下, 冻得眼尾与鼻尖发红。盈盈一双眼望过来, 波光粼粼,比户外的霜水还清澄。 小林不由脱口而出, “您真好看。” “怎么,”杜窈眼角弯弯,“今天说话这么好听,想请假还是有别的事?” “没有没有,”她急急摆手, “只是没忍住感慨一句。以前一定很多人追您吧?” 杜窈笑, “没有,我不招人喜欢。” “怎么可能……” “以前脾气太差了。”她耸了耸肩。 小林咕哝,“您是我见过脾气最好的人了。董事会那样发难, 您也乖乖顺着。” 杜窈笑,“还敢说这种话?当心被别人听见举报你, 明天就要离职了。” 小林捂住嘴,不好意思地笑笑。离开。 杜窈便在办公室里翻看这几天她不在公司里的几个项目进展。积压许多, 叫她有些看不过来。 门被人敲了敲。 “进来。”她没抬眼。 于是, 一道灰色的高瘦影子被顶上明亮的灯扯进视野里。 杜窈不由扬起视线, 又垂下。 是孟砚白。 自从走前一次气氛古怪的谈话不欢而散以后, 孟砚白近一周没有再找过她。 杜窈起先没有注意。还是小林与她汇报工作时随口两句,孟砚白这几天没再来过公司,才这样发现——不知道去做什么。 “小窈,比赛辛苦了。” 他依旧是很得体和煦的笑,身上西装笔挺,金边眼镜。 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说话亲昵。 “中途发生的插曲我也听说过,没想到成悦安排进来的,是这种人——叫你委屈了。” 杜窈搁下手里的笔,“已经解决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 孟砚白不由眯一点眼睛,近乎审视,“程京闻给你出面解决的?” “恰巧跟评委交涉的时候碰见了程先生,”她没接孟砚白话里的深意,“还算公正,当场换了评审重新评判比赛。” “是么?”孟砚白轻笑,“他未必这样好心。” 同样论调的话,在去花都岛的快艇上程京闻也与她说过。 杜窈心里挺烦躁的。 总有人要对她的评判指手画脚,不断提醒她——对你好的都是不安好心。 杜窈神情冷淡,“没有依据的话还是不要讲了。毕竟,他的确帮了我。” 孟砚白轻轻叹一口气。 “小窈,你是太纯良了。”他扶一下眼镜,“你应该还不知道这件事。” “什么?” “你回参加慈善晚宴的第一天,王二他们好事,开了个盘,赌我能不能追上你。” 杜窈的心跳忽然不安地加速。 “程京闻与我作对,押了五百万不能,”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杜窈的神色,“所以,他只是有目的地接近你。” 窗外发出好大一声轰然巨响。 杜窈下意识转过身。 写字楼对面的天台前几日插的路牌广告被凛冽的冬风吹倒,躺在雨水打湿的楼顶。 万幸没有掉下大楼,无人伤亡。 支撑路牌的几根管子已经被尽数折断,孤零零地立起半截断口在空中。 杜窈的心里也像有什么被削去一块。不疼,也不见伤口。 但是—— 杜窈的手指在冰凉的空气里虚握两下,紧紧揪住干燥的毛衣边。 有什么不见了。她想。 慢慢转过身,杜窈平静地露出一个微笑。声音不大不小,“我知道了。” - 中午孟砚白请公司设计组里的员工去边上的廷悦楼吃饭——以犒劳她比赛的由头。 杜窈去茶水间的时候听见窸窸窣窣的话。 “我没听错吧,几十号人都去廷悦楼?” “可太羡慕设计部了……” “嘁。” “你们信息部下回招个漂亮美女,指不定明年也能去廷悦了。” “就是——一个第二名有什么好犒劳的?” “孟老板喜欢,拿个倒数都能惯着呗。” “喂喂你们别这么说……” “你还给她说话?你们男人都一个臭德行,看见美女就走不动道。” “你怎么还人身攻击——” 谈话声戛然而止。 杜窈平静地走进去,拆了两包奶茶和免煮珍珠,倒在杯里。 热水注入,腾起一阵薄雾。 玻璃吸管搅动奶咖色液体,时不时碰上杯壁,发出叮叮的响声。 “怎么不说了?” 她转过身。 小脸很白,本该是我见犹怜的易碎感。 偏偏,乌亮的杏眼里一股与生俱来的居高临下,富户人家用积蓄与底蕴都堆砌不来的自如。 “杜,杜监……” 众人心里一虚,草草打个招呼,忙不迭地离开。 杜窈不甚在意地低下头。 从小到大这种非议听得太多——拿她的漂亮诋毁,她的家世中伤。 起先杜窈还会难过。明面上把乱说话的人打一顿,晚上偷偷的哭。再到后面,她听得多了,也就当个笑话过耳。 杜窈拿毛衣袖子捂住滚烫的杯壁,回到了办公室。 决赛的报名章程已经放在了官网上。 依旧是现场设计。 这次多添一项,设计以后由模特出场,完成大秀。 杜窈填过报名信息。 孟砚白来敲她的门,“小窈,该走了。” “嗯,来了。” 她裹上厚厚的羽绒服,明黄色。 衬得人更白三分,脸蛋掐出水的嫩,在沉闷的冬天也有生机勃发的明快感。 孟砚白不由笑,“衣服好看。” “当然,”她往脖子上再套一层兔毛围脖,“我是设计师哎,本行。” 孟砚白便一路都定定注视她。 直到杜窈有点受不了,“干什么?” “不生我气了吧,小窈。” “早忘了。”她随口。 孟砚白却顿下脚步,“你忘了?” “嗯啊,”她正低头看手机,“只要没有下一次。” 孟砚白这才明白她的话。眉舒目展,“不会有下一次。” - 廷悦楼是市中心一家评过许多奖项的酒店。师傅大多聘从米其林,诸多菜系均通。单人花费不斐,这样直接包了一半包间的天价排场还是从未有过。 经理毕恭毕敬地引他们进场。 杜窈还是很讨厌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应酬场景,吃过六七分饱,便要借去洗手间的名义离开。 白夜做梦 第60节 孟砚白也跟她一并出来。 “菜不合口味?”他问。 “没有,”杜窈说,“只是不喜欢人这么多的饭局,应酬累。” 孟砚白笑,“下回,就我们两个。” 也不是这个意思。杜窈哽住,“不用。” 孟砚白轻轻地笑一声。 “小窈,你今天格外可爱。” “是么,”她把这话从耳边滤走,“谢谢。” 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孟砚白,杜窈心不在焉地盯着脚尖。 于是并没有注意到拐角有人。 直到视野里出现一双黑色的鞋,杜窈急刹车也来不及,反倒踉跄地往前两步。 脸撞在他的胳膊上。 顿时疼得呜咽一声,急急往后退,“哎……” 声儿一卡。 抬睑,眼底映上灰蓝的眼眸。像阴雨天的海,很汹涌地翻卷一些情绪。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程京闻。 唇角刚上翘一段弧度,记起孟砚白的话,又不满地挂了下去。 ——他是有目的地接近你。 杜窈其实能分清程京闻情动时的模样与情绪,对她并不是装的。 至少,那个吻不是。 但依旧对这件下赌注的事耿耿于怀——把她当什么了啊? 或许是一件与竞方公司打擂台的砝码,或许是一场商业利益争搏的幌子。 杜窈都很讨厌。 她哼一声,要把视线收回来。 “程先生,好巧。” 手上一阵痛抢先扯回了杜窈的思绪。 孟砚白攥紧她的手,把她扯回了身边。力气很大,指尖陷进柔软的掌心。 杜窈蹙起眉,抽动两下手。 纹丝不动。便去推他的胳膊,“疼……你干什么?” 孟砚白恍若未闻。 程京闻神情寡冷,讲话声也与户外凛冽的霜风相争。 “不巧。” 他视线低下,在一对紧握的手上视线停留片刻,眼神晦暗。 “你把设计师小姐握疼了。” 孟砚白神色一顿,眼镜上掠过一道光。 偏头,“疼吗,小窈?” 他手上力道已经松开。讲话凑得很近,杜窈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她抽回手,捏了捏已经有指痕的掌心。 不满,“你觉得?” “对不起,”他这会依旧道歉得顺口,琥珀色的眼瞳很温柔地看她,“下次我注意。” “没有下次。” “好,”他没有半分嫌被撂面子的难堪,“都听你的。” 杜窈有点儿受不了,“好好说话。” “说的都是真心话,”孟砚白顿了顿,“——你不喜欢听,我就不说了。别生气。” 程京闻在一旁闲闲地开口,“看来,你不怎么招人喜欢。” “是么,”孟砚白笑,“至少我愿意喜欢的人还在身边。程先生,再过两个月跨年,又该去守坟了?” 杜窈在边上顿时呛了一下。 程京闻不仅咒她去世,还恶毒心肠地给她买地立碑了? 她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 “守坟?” “嗯,”孟砚白转过头,“小窈,你还不知道吧。程先生每逢跨年,都会去崇湖墓园坐一天,奠告心爱的姑娘。” 她的确不知道。 咬牙切齿,“好感人啊,程先生。” 小姑娘一双明亮的杏眼怒气冲冲地瞪他,红润的嘴唇不自主噘起来,隽秀的下巴上仰。即便生气,也很娇憨的少女姿态。 程京闻心里挺无奈笑一下。 解释,“谣传而已。去年跨年,我还在飞机上开会。” 杜窈在一旁不轻不重地哼一声。 孟砚白笑,“至少不是空穴来风。提到这,程先生有空不妨多去陪一陪你的白月光小姐——少来我们眼前晃。” 程京闻不由轻哂一声。 “不用,”他看一眼正无聊往窗外张望的小姑娘,“昨天刚陪过。” “是么?” 孟砚白扶了扶眼镜。 “可我听说,程先生昨天从理渔急匆匆改了航班去南城,和一位姑娘待了一晚。” 话音刚落。 杜窈倏地转头,无声地瞪大了眼; 程京闻眼神轻动,惯是维系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没有,”他说,“是请的一位小护士。” “小护士?” “对。” 小姑娘的耳尖一点一点染上浓重的绯色,程京闻低低的声音里也有一点笑。挺恶劣,不掩饰地昭揭戏弄的心思。 “一位好心的小护士。”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白夜 廷悦楼经理闻讯赶来。 满头大汗, 心里直骂倒霉。简直不凑巧,这上京掀风弄云的就几位人物,偏偏他这店里正撞上两位格外不对付的。 他真是怕一个不小心把这店拆了。 两人气氛剑拔弩张倒是不稀奇。 怪得是这局焦点在一位姑娘身上——也是谈资里的熟人。他知道, 今天孟砚白一掷千金就是替这喜欢的姑娘涨脸面。 孟砚白护她无可厚非。 可程京闻在这,经理便是想破头也不清楚他与人姑娘有什么纠葛。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 一准是看上姑娘了——但程京闻绝无可能。 上京圈是乱。 非要在乌糟泥潭里提一个身上清白的痴情种, 只能是这位程二公子。 任是什么风月场合, 烟酒花活都碰都擅, 唯独不碰女人。早年有不长眼的去爬他的床, 光着被扔到垃圾桶里不说,甚至还殃及了那张床。听说给拆成木柴送殡仪馆烧了, 总之实打实的嫌恶。 所以先前谣传说他要横刀夺爱,动手抢孟砚白的姑娘,经理是一点不信。 可那又是什么缘由? 经理左思右想,匆匆赶到现场,却发现已经散了。 只见孟砚白面色阴沉地往包厢走, 一副阴冷沉怒的模样。 身边没跟那姑娘。 经理顿时大骇—— 程二公子难道真因为不对付。 即便瞒着被白月光在地下拿雷劈他的心, 也要生撬了孟老板的墙角? - 杜窈的确恨不得他被劈死。 当别人的面反复地叫小护士,一副正正经经的模样,予孟砚白亮起伤口, 告诉他什么药管作用。还装模作样地夸几句小护士敬业,凌晨三点还管病人上门。 讲这些话时, 总有一道若有似无的视线停在她身上。很有戏弄的味道。 回瞪,程京闻的目光又压根不往她这儿看一眼。杜窈气鼓鼓地要走。 白夜做梦 第61节 被他一句话叫住, “设计师小姐。” “干什么?”她没好气。 “复赛的赔偿方案已经拟好, 如果方便, 可以现在来看。就在楼下的包厢。” “发到我的邮箱, 再看。” “恐怕不行,”程京闻神色寡淡,“这事我们并不准备闹大,走邮件或许有风险。” ……这是什么商业机密文件吗? 杜窈心里翻个白眼儿:“不至于。” “出于对我司的声誉考虑,请你谅解。” 孟砚白手臂一拦,“程先生,应该听出小窈的意思了——她不想去。” “听她说。” 于是两道灼灼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 杜窈眨了下眼睛。 当然是想去。 但是今早孟砚白与她告诫的事一直绕在心里,很不舒服,便不想遂了他的意思。 ……可是真的很想去。 即便仅仅只是签一份文件,她也很想在程京闻边上多待一会儿。 前一晚安定的怀抱,生出贪恋的念头。 她咬了下嘴唇。 还犹豫。忽地,看见程京闻举起手机,晃了一下——一张她在车上睡觉的傻照。 杜窈顿时睁大了眼睛。 一丁点儿旖旎的心思荡然无存。咬牙切齿地看他,“走吧。” 孟砚白顿时去拉她的手,“小窈……” “我很快回来。”杜窈不着痕迹地避开。 “……好。” 程京闻便扬一下眉,“请。” 回看孟砚白转过身。杜窈立刻一脚去踩程京闻的鞋,“删了!” 已经被她踩了许多次,躲得也很得心应手。收腿,倒是不再逗她,点了删除。 杜窈哼了一声。 继续和他算账,“崇湖墓园?” “是谣传。” “骗人,名字都报出来了。” 程京闻捏了捏眉心,“没有闲钱给你买地,放宽心。” “那你去干什么?” “以后再告诉你。”他并不直说。 杜窈跺跺脚。又去和他算第二件账,“你咒我去世,总不是谣传吧。” “也是。”他挺无奈,“卢豫喝醉胡说的。你知道,他一直想做个导演,写的一个桥段就是类似这个。” “但你也没澄清过。” “是,”他竟还反问一句,“为什么不澄清呢?” 杜窈喉头一哽。 “你问我?” “嗯,”程京闻拽长语调,“——你不是也到处咒我么?” “这怎么能一样,”她顿时不满地咕哝,“你凭什么跟我比。” 四年前一场分手。 明面儿杜窈一直说是她先不要程京闻,可自己比谁都清楚。 这段关系,从来是他做选择。 他是意踌志满的将军,能轻而易举踏平她没有筑墙的国。 气氛因为这个话题有些僵。 杜窈去跟他算第三件账,“你和孟砚白下注赌我?” 这次,他回应地并不快。 蹙了蹙眉,似乎在回想。好半天才记起,“……是有这一回事。” 杜窈来气,“你是一点儿都不觉得抱歉?” “对不起。” “……” 他道歉得太快,以至于杜窈一腔要发泄的话都被挡了回去。 稍愣,嘟囔,“不诚恳。” 程京闻不可察地叹一口气。 “下这个注,并不是把你当做赌注,也并不是和孟砚白打擂台或者别的原因——你放心好了。他还不配。” 杜窈抿了下嘴。 “那是为什么下注?” “是啊,”他又打太极似的反问,“为什么?” “你能不能别……” “公主,动一下脑筋。” 程京闻打断她,蓝灰的眼隐隐藏着晦涩的情绪,“我下注是什么意思?” - 直到进电梯杜窈还在想这个问题。 出神。好一会儿才挣回思绪,看他揿亮的按钮,“去一楼做什么?” “回包厢。” “骗人,一楼是大厅。” “一楼后院是喝茶的茶室。” “……这样。” 杜窈轻哼了一声,视线去看电梯无机质的银白铁门上两道模糊的身影。 懵懵好一会,才想。 程京闻既然不在四楼吃饭。刚才遇见——是特意来找她? 脚尖儿立刻得意地敲了敲地。 “那你在一楼喝茶,来四楼干什么?” 她装得无意。 但程京闻略一低眼,就能看见她嘴角藏不住狡黠的笑。 “去天台透气,出来就碰见你了。” 他答得轻描淡写。 杜窈小脸顿时一垮——原来并没有听见正时摆宴的事,也并不是特意来找她的。 心里立刻一股自作多情的羞恼。 哼声,“好巧。” 程京闻看她一眼,没再开口。 一并出了电梯,穿过大堂,往后门走。 推开一扇红漆木门,很古致的翠瓦朱漆,飞檐回廊,曲折地架在澄碧的水潭以上。里头,三两尾红白鲤鱼打着圈徜游。 杜窈没有闲心欣赏。 出来时没有披上羽绒服与围脖,仅仅一件厚厚的豆绿粗织毛衣套在保暖打底衫外。门一开,大堂里的暖气被悉数吹退。她被冻得瑟缩起来。 不由看一眼程京闻。 即便入冬,身上衣服依旧很薄,衬衫与毛线背心。外头一件黑色大衣,衬得身形修长拔高,人更沉冷。 她咕哝一句不怕冷真好。 开口,“我回去拿件衣服再来。” “就几步路。” “不要,”杜窈已经转身,“我冷。” 半点不会委屈自己。程京闻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过来。” “嗯?” 杜窈甚至还没发完这个短促的疑问音节。 一件黑色大衣被扔到了她头上。挺重,叫她脑袋往下一压,视线聚焦在白石板路上。 还有微烫的体温与苦艾的醇涩。 熟悉的气息兜头兜脑地罩下,几乎像短暂地被拥进了他的怀里。 白夜做梦 第62节 杜窈脸有点儿红。 男款大衣本来是阔型款,在程京闻身上贴合适宜。杜窈披上,衣摆几乎要拖在地上,紧紧拢住衣领,依旧空荡荡一圈,衬得她愈发娇小纤瘦一团。 手指不自在地攥紧一片毛呢面料。 “我自己的衣服就在楼上。” “知道,”他说,“不想等。” 杜窈咕哝,“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呀……” “麻烦。” 程京闻先一步走在前面。 杜窈吸吸鼻子。拢紧大衣,小步子跟在他身后两尺远的距离。 往曲廊深处走,一间中式厢房。 漆朱的木门,挂一件翠色木牌,上用小纂体写一个茶字。 走近,能嗅见清郁的茶香。 正对门一处玄关,左右都是隔间。杜窈跟他往右走,最深处的一间。 推开,里面都是熟人。 卢豫和姜维一个赛一个的坐没坐相,歪七列八地坐着。似乎很没劲儿—— 废话。 今天本来在公司好好地上班,临时被程京闻扯来喝茶。 茶这种东西,平时茶包泡在杯子里添个水味儿胡喝就罢,要他们正儿八经品。光是看侍应生泡的几道工序已经开始犯困。 也不明白程京闻自己闲情雅致算了,迫害他们两个是为什么。 听见门开的声音。 姜维唉声叹气地抬头,“程哥,我想回公司画……” 他画图两字都没说全。 就见程京闻身后一张姑娘的脸。缩在一件尤其不合身的男款毛呢大衣里,朝里张望。对上他,很标致性的杏眼眨了眨。 竟然是杜窈。 “你怎么在这?”他吃惊。 “哟,”卢豫倒是不奇怪,“公主。” “来收你们公司的保护费。” 杜窈应了姜维一句。挺自如地把大衣往沙发上一搭,去拿茶杯,“冻死了。” 程京闻把一叠文件递给她。 “这里。” 杜窈一口茶暖了身子,才伸手去翻。草草地看几眼,“可以。” 拿笔签了字。 姜维在她边上也看了几眼。 是复赛的赔偿条款。他顿感不安,“这……” “哎,”卢豫拍拍他肩膀,“姜维,跟我出去买包烟。” 姜维有些犹豫。 看了看杜窈,还是起身,和卢豫一起走了出去。 细微的关门声。 杜窈支起下巴,“你们这个小孩……” “他叫姜维。” “我知道,”杜窈对于他打断说话的行为不满地鼓了鼓脸颊,“比赛前两天就知道了。” “那叫什么小孩?” “怎么了,”杜窈莫名,“挺合适。” “不合适。” 杜窈不明白程京闻一直强调这个点做什么。眨了下眼,“怎么不合适?” 程京闻略蹙眉,“你们也才差五岁。” “这算什么,”杜窈支起下巴,眼儿弯弯地像一泓月牙,“——你吃醋了?” “没有。” 他讲话的语气很平,神色也淡。但杜窈捉见他右眼微不可察地轻眯了眯。 又骗人。 她悄悄翘一下嘴角。抱起沙发上的靠枕,心里也塞了甜棉花似的。 “好吧,”杜窈缩进沙发角落,“既然我们小程小朋友不愿意,那就不叫了。” 她翘了翘粉白的鼻尖儿。 乌亮的杏眼载了一室的灯火与星光,生动明俏。眼下的卧蚕肉也鼓鼓的,乖巧的甜。 声音也软,很有捉弄他的意思。 程京闻略怔一下。 轻蹙起眉,“也不许这样叫我。” “为什么呀,”杜窈噘嘴,“真不可爱。” “就是不许。” “好吧。” 她挨在被炉边,喝几口茶,唇齿生香,肺腑都舒坦很多。 慢慢地剥板栗。 “程先生——这么叫,可以吧?” “不行。” 他坐在被炉另一边,办公。眼皮不从电脑后掀一下。 “规矩真多,”杜窈嚼着板栗,含糊,“小程公主。这个好不好?” “就叫名字。” “那多没劲。” 杜窈伏在矮矮的案几上,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香炉里的香燃尽,茶碗里的茶也不知道泡过多少道。 杜窈的声音小下去,有些累了。 “我走了,”她站起身,“他们聚餐应该早就结束了。” 程京闻也站起来,“我送你。” “不用。” “我也该走了。”他说,“你先去,我收拾东西。” 杜窈便没有再拒绝。 回到大堂,正撞见孟砚白。手里拿一件奶油黄羽绒服与白色的羊皮包,是杜窈的衣物。 孟砚白走过来,“去了这么久?” “嗯,”杜窈接过衣服,“谢谢。” 他的视线仔细地从她的发丝儿探查到嫣色的嘴唇,再到脖颈与衣衫。 嗓音温和,“我该做的。等下送你回家。” “不用了,”她说,“我和朋友还有约。” “什么朋友?” “你不认识,”杜窈胡诌,“我跟她约了附近商场逛街。” “好,”孟砚白平和地笑笑,也不再强留。离开,“玩得开心。” 杜窈跟他挥挥手道别。 把衣服穿上,套上围脖。拎起包,去看身后——程京闻还没来。 有些疑惑,返回去后院找他。 程京闻正靠在水潭以上的廊桥边,手里一把不知哪里来的鱼食。 光风霁月一副皮囊,的确很适合做这些闲散风雅的动作。指节分明的手往池塘里一洒,无数条鲤鱼争先恐后,在夺食,也或许是在争水中的倒影。 “哎,你怎么在这儿喂鱼。” 杜窈的话不由自主捎上一点儿埋怨的语气,“——不是送我回家吗?” 程京闻手里鱼食细碎。 “以为你去坐孟砚白的车了,”他不掀一眼,“你们关系挺好。” 杜窈一时莫名,“不是你说要送……” 这不咸不淡的语气。 她眨了下眼儿反应过来——哎,醋劲好大。大约是看见孟砚白替她拿衣服拎包,心里不痛快了。 眉眼弯了弯,离他近了许多。 胳膊肘抵在围栏上,从程京闻的下巴底儿歪头,笑盈盈看他。 白夜做梦 第63节 “可是我不想坐他的车。” 她很苦恼地蹙一下眉,“我只想坐我们小程小朋友的车。” 第30章 白夜 程京闻是真听不得她这样叫。 眼底闯来一张俏生生的小脸。 面皮软, 经不起风一刮,泛一点儿绯色。眼瞳也被吹得湿漉,在几近黄昏的嗳暖天光里, 夺目的生动。 声音里有捉弄他的笑,吴侬软语的江南口音更糯三分。娇娇的, 似乎并不能称作一句简单的打趣, 更像情人间亲昵的调笑。 猫似的, 一下挠在程京闻心里。 偏生这猫勾人不自知, 挺无辜地仰靠在栏杆上。这姿势, 便是外面一件厚羽绒服,没收拉链, 起伏有致的身形也一览无余。 程京闻的嗓子又开始发痒。 视线平淡地避开,“走了。” 手去摸烟,一簇火光后撩起平复心绪的青灰。 杜窈皱了皱鼻子,“呛人。能不能别抽?” “不能。” 他脸颊微陷,说话声里一点哑。 “那你别送了, ”杜窈挺不高兴提议被拒绝, “我自己回去。” “刚不是还要坐我的车?” “坐小朋友的车,”她吐吐舌头,“抽烟算哪门子小朋友。” 程京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从前就爱管他。讨厌他抽烟, 但偶尔见路人抽烟姿态撩人,也叫他抽几口, 凑过去试一回苦涩成熟的亲吻;不喜欢他喝酒,又喜欢看他挡酒, 酒精操控思维以后的意乱情迷与一地狼藉。 他也乐得要她管。 被蛮横地拘束与控制, 反复切断要上瘾的感觉。程京闻很享受她的占有欲, 刻在骨子里的条件反射。 他抬手把烟捻灭。 “得了, ”或许又想这样太顺她,“搭个车要求也这么多。” 杜窈哼哼把头一扭。 车停在路边。众多黑灰色的四脚代步机器里,杜窈看见一辆灰色迈巴赫亮了灯。 “你换车了?” “以前停在车库,没开出来。” 杜窈评价,“这个挺适合睡觉。” 程京闻一哂。 “上车就睡,当心哪天被人拐了。” “什么啊,”她不乐意地踢了下车门,“你不能盼我点好。” 程京闻淡淡瞥一眼,“安全带。” “……噢。” 杜窈没劲儿地系好,扭头看窗外的街景。 已经不下雨了,甚至放晴。 灿金色的日光被未绮的余晖渲成玫瑰的色调,少见的粉与紫把天空积厚的云扯做密密的鱼鳞。虹光万道,云蒸霞蔚,是要人呼吸一屏的极景。 红灯的间隙,杜窈见路边许多人都停下,合影拍照。 她也趁这停下的时间,举起手机。 可听不凑巧,点下拍摄的一刹,红灯改绿,车先开动。 埋怨一句,“我还没拍好呢。” “下个路口再拍。” “怎么一样嘛——就这么一会儿时间,刚才那个位置可好了。” “那你要怎么样?” “快快,绕回去。” “现在晚高峰,绕回去天早黑了。” “那你靠边,我过去。” “这里停不了。” “你停商场边上。”她执拗。 程京闻拿她没办法,捏了捏鼻骨,转个弯,停在了商业圈附近。 杜窈立刻蹦了下车。 小羊皮鞋踩在积水里,溅起漆黑的水花。急急回到刚才的路口,重拍了几张照片。 只是挺可惜,光并不比刚才亮了。 站在原地检查照片。 翻到车上那一张,不由愣了一下。脸也悄悄泛红,发丝儿被风揪起,跃上瑰丽的金。 并没有来得及对焦天幕的余霞。 车身起步,一切模糊。 只聚焦在玻璃倒映一张偏来的半侧脸上。刀削斧凿的硬朗线条,海面无风时的灰蓝瞳孔。 似乎在看她。 像tryggelin笔下的印象画,朦胧的光与流动的风景做衬。生动的画布,把男人向来寡冷的眉眼,也同化三分温柔。 即便隔一层屏幕。 心跳声剧烈回响在胸腔里,把肋骨共鸣。 杜窈攥紧了手机,有些着急忙慌地把这张照片收进去不公开相册里。 嘴角不住地往上翘。 或许担心高兴得太明显,手捂住脸,闷闷地笑出声。 一旁的大爷很好奇地瞅来一眼。 “姑娘,什么事儿这么乐呵?” 杜窈眼睛弯弯,“就是高兴呀。” “总会有个原因吧,”大爷被她感染,也笑起来,“我今天因为老婆子熬了鸡汤高兴,昨天因为广场舞第一高兴,你今天是因为什么?” “我……” 杜窈正要答,又愣了一下。 总不是因为发现程京闻疑似看她的一眼,就傻傻地高兴这么久。 太匪夷所思。 她并不喜欢程京闻。 在花都岛一件危难里的帮助,在理渔婚礼上一场乌龙似的保护,在南城一次孤独时的从天而降与出气似的报复。 都是吊桥效应的心动。杜窈查过。 可是—— 她重重地咬一下嘴唇。 并不讨厌他蓄意出格的强吻,给予安定的怀抱。甚至,艳俗的梦里各种姿势行为的强取予夺。都泥潭似的沉沦她的意志与理性,把反应与感性写满她的全身。 她其实…… 渴望触碰他。 渴望待在他身边。 ……也渴望和他在一起。 脑海里顿时一声巨响。 这个念头,彻底击溃了杜窈心里执拗地搭了四年的城墙。 她呆呆地怔在原地。 老人见她迟迟没有说话,已经走开。原本捂住嘴的手,往上,挡住了发烫的脸颊。 几乎是无可回避地要承认—— 她还喜欢程京闻。 四年里也还在喜欢他。从头到尾,没有不喜欢的时段。 她一直一直都喜欢程京闻。 只是失望和自尊不允许她这样无底线地去把一腔爱意倾注在一个不回头的人身上。 便筑起一道理性的高墙。 把他隔绝在外四年,用工作与社交填满城池的空缺。营造无坚不摧的假象。 但是杜窈起先就忘记了。 只要是程京闻,只要见到他,一切都会寸寸瓦解。她不攻自破。 - 白夜做梦 第64节 “拍完了?” 身后不及防一声,很淡。 杜窈立刻被吓了一跳,思绪回笼。转身,程京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离她五步远。 云舒霞卷的瑰色也在他身上。 面光,人的气场并不再冷。灰蓝的虹膜映出一种几近琥珀的透质地,挺温柔与无奈地看她。 “拍张照都能这么高兴。” “是呀,”杜窈走到他身边,说话的调儿都往上扬,“终于不下雨了。” “上京前两周都没下过雨。” “可是,”她认认真真地仰起脑袋,“只有今天有这么漂亮的晚霞。” 拨云见日,少女的心思也总算可以堪明。 程京闻终于抬起头看了一眼。 在上京四年如一日,风雨变换总是平常。可是今天的确有一些不同。 “嗯,”他垂眸,“是挺好看。” 杜窈更高兴了一点。 雀跃地扯扯他的袖子,“走吧。来的时候看见路边一家萝卜煲,闻起来可香了。” “你不是刚吃完饭?” “一堆人闹哄哄,吃不下去——哎,你和我走就好了。” 程京闻便由她扯着往前走,穿梭在车海人/流的街头小巷。 好久,叫他发怔。 这样平凡的场景,即便偶尔梦见,他都舍不得狠心醒来。 小姑娘冰凉的手指偶尔蹭到他的手背。很轻,像一片棉花。 程京闻下意识伸手去捉。 握到了软软的掌心肉。温热的体温与触感提醒他,并不是梦。 杜窈在他身边。 确认过。程京闻不着痕迹地收回手,平静地把一腔冲动硬生生捺下。 他们还有很多时间。 多到足够让公主重新捡起以前心爱的布娃娃,再也不分开。 - 吃过饭,杜窈似乎依旧兴致很高。拉他从商场逛到江边,发丝儿一晃一晃,不知道听过了什么好事,这样高兴。 程京闻不便问。 只跟在她身边,由她在碰碰车池和旋转飞椅里疯玩。 回程的路上杜窈也不意外睡着了。 抵达明江国际。 院里的月季花该是刚开,淡淡的绯色。缀在暗绿的叶丛里,花香隐约。 往人鼻尖飘,便被副驾里小姑娘发间的檀木后调压下去。与人一样,也很娇蛮,从来不舍得委屈自己做衬。 程京闻扯了下唇角。 把杜窈身上盖的羽绒服与买的一众物品都先搁在车里,打横抱起她往屋里走。 短短几步路。 杜窈自发地又在他怀里乱闹,找一个舒服的姿势。 程京闻由她去了。 直到推开门—— 动作一僵。 倒不是杜窈还在乱动,已经安分下来。只是这个姿势未免有些太蹉磨他的意志。 双臂搭过宽挺的肩膀,环紧。 胸前绵软浑圆的两团便也直直贴上他的胸膛,即便隔上厚厚的毛衣,依旧能轻易觉出漂亮的弧线。 程京闻紧了紧后槽牙。 低眼。做这勾人行径的小姑娘一副无知无觉的无辜样儿,眼睛闭着,刚吃过辣牛肉粉的嘴唇微微呶起,红肿。 他啧一声,避开视线。俯身,头略一低,要把她的腿先放到床榻上。 于是—— 还呶起的红润嘴唇,轻轻往他线条锋利的喉结上蹭了一下。 程京闻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掐住她的腰。 没收力道,小姑娘疼得呜咽一声。脸蛋皱起,不舒服地扭动两下。 他立刻收回了手。 有些迟。腰肢柔软纤细的触感已经布满掌心每一寸纹路里。似乎生根,往他理智的高地蔓延进军。 杜窈未有所觉地在他怀里动了动。 贴得很紧,绵软的挤压感也一点一点侵占清醒人尚有的理智。 像跌进注满水的玻璃池。 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消耗殆尽,维系理智的意识也逐渐崩盘。 窗户骤然发出一声震响。 程京闻箍住杜窈的腰背。 力气很大,大到浑身都在细微地颤,“……你真是要杀了我。” 讲话是贴在她的耳根。 低沉嘶哑的声音几乎连不成一句,愈发重的呼吸把细碎的鬓发吹动。 手上的力道也愈发重,骨节发白,青筋暴起。一种要生生把她的骨与血肉融进自身的狠劲与冲动。 几秒钟,他倏地松开杜窈。 在程建南贺寿的晚上强行吻她已经是太越界的高风险举动——所幸他瞒过了杜窈。 可是依旧与原本的计划并不相符。 程京闻闭一闭眼睛。 把杜窈从身上扯了下来,草草把被子盖在她身上,快步离开了这个房间。 - 门甫一阖上。 窝在被子里的小姑娘立刻睁开了眼。分明清醒,没有一点刚醒的懵然。 很不满地揉了揉被掐疼的腰—— 怎么这都个样子了,他也没来亲她?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这个程度就不是亲能解决了( 第31章 白夜 又是绵绵淅淅的阴雨天。 刺骨的风在骨缝里逡巡, 湿凉的空气渗透整座城市,一切变潮。 杜窈一步路也不愿出家门。 申了半周的假在家办公,暖风机与空调俱打到最大档, 对人直吹。不到半天,鼻血就滴在了平板上。 她唉一口气, 拿纸堵住鼻子。 裹起毯子, 去外面烧一壶开水。透明壶, 水面起泡, 一点一点沸腾。 杜窈趴在沙发上。 拿出手机, 昨天傍晚在社交平台发布的问题已经有一百五六十个人回答了。 #怎么和前男友复合?# 底下一条高赞评论。 不喝粥:谢邀。分享一下我三个月挽回前男友的几个步骤。 首先要分析分手原因。 杜窈便坐起身。 嘴里咬着电容笔仔细地想,大有可能是因为与父亲杜渐成的对赌协议。 可是—— 杜窈来气地往抱枕上砸了一拳。 依旧想不明白接手一家烂摊子公司究竟有什么意义。与她私奔去国外, 待上三两年父母一定会来哄她回去,到时候予他一个子公司的挂牌董事长也是轻而易举。 她当时这样想,现在仍旧觉得有理。 摇摇脑袋,继续翻看回答。 二三条都是讲断联和答主分手后的生活,杜窈下滑迅速。 白夜做梦 第65节 只在一句话上停顿片刻。 “养成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所以不要与他断联超过这个日期, 不要让他习惯没有你的生活。” 程京闻与她大概都已经适应了。 杜窈咬了一下起皮的嘴唇。水已经烧好, 兑了点凉水捧在手心,去看下一条。 不喝粥:合理利用你的朋友圈。 不要不好意思,给他设置分组可见, 一天四五条,分享生活与日常, 营造一种分手后你也过得很好的氛围。 尤其有朋友和你吃饭逛街的日常。 不要太刻意,不要点破。让他好奇, 让他猜疑, 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杜窈小口地喝着热水。 顿时灵光一现, 从药箱里翻出几盒感冒发烧的药, 摆在桌上。 发一条仅他可看的朋友圈。又怕露馅,改成他与卢豫江柔三人可见。 小窈:=3=谢谢送的药![图片] 下面江柔立刻回一条:又生病啦? 杜窈可怜兮兮地应了一下。再刷新,卢豫评论了一条:谁送的药? 杜窈无中生友:朋友送的。 卢豫回的很快:谁? 杜窈便得意地翘一下嘴角,不回了。 估计很快便会被卢豫这个叛徒添油加醋地说予程京闻听。 她猜得没错。 甚至有些低估他——这朋友圈一发出来,卢豫便大呼小叫地冲进了程京闻办公室。 “大事不好,”他表情严肃,“你的竞争对手又多了一个。” 程京闻从文件里分一个眼神给他,“你很闲的话,现在去听b组的提案报告。” 卢豫恨铁不成钢,“小公主生病了。已经有人去送温暖了,你还不急?” 程京闻这才去看一眼朋友圈。 又坐回去,“编的。” “你怎么看出来的?” 卢豫把这图仔仔细细地扒拉放大到角落,也没发现什么不对。 “药是我上回给她的,”他不抬一眼,“老爷子家里的药都是私人医院供的,盒上的证明与批号打的都是钢印英文。” “……噢。” “而且还是分组朋友圈,”程京闻冷淡地哂一声,“——毕竟这种献殷勤的事,孟砚白怎么没来?” 卢豫顿时笑他,“这也能吃到醋,你他妈真是名侦探柯醋。” 程京闻懒得理他。 “那小公主发这条我们仨可见的朋友圈是什么意思?” “她要追我。” “噢……嗯?!” 卢豫差点儿惊得掉凳,手去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 程京闻:“滚。” “不是,”他挠挠脑袋,“前两周见她连手表都不愿亲自还你,这就到要追你了?” “嗯。” 卢豫更茫然了,“知道她在追你——这他妈不就临门一脚,你上去表个白我就等给你们婚礼包红包了啊。” 程京闻睨他一眼。 “怪不得没姑娘乐意跟你好上两个月。” “什么叫她们不乐意,”卢豫啧一声,“是我腻了——嘿,你质疑我把姑娘的技术?” 程京闻没搭理他,答案已经写在脸上。 “咱们赌赌看,”卢豫非起了好胜心,“公主这回肯定等你先表白。哪里有姑娘能舍三次脸面给你,真是不知好歹。” “不赌。她知道会发脾气。” “……你他妈再秀。” - 杜窈还不知道自己被一眼揭穿的事。 再往下几条都并不适用。 唯一有一点意思的服从测试杜窈已经跟他做了不知道几遍,并没有意义了。 倒是约看电影挺可取。 回来两三月,变相的旅行吃饭游乐园,约会里的必选项该做都做了,的确只差一个看电影。 杜窈立刻去查电影院的排档。大部分是国外几部动作片,没有爱情片。 去家庭影院又未免有些太明显的心思。 她搜了两个小时,总算在城西找见一家小影院,最近在重映《纽约的一个雨天》。 买了两张最后一排的票。 在周末,杜窈并不着急向他发出邀请。毕竟平台里一半的答案,都告诉她,沉住气。 杜窈昨晚在床上已经想好。 这一次,她一定不做那个主动开口表白的人——毕竟上回分手的错全在程京闻。 杜窈始终对这事耿耿于怀。 既然还喜欢她,也要好好体会一下心思永远挂系在一个人身上的患得患失。 杜窈轻快哼一声。 起身回到房间,重新开始工作。邮箱多了一圈红点,来了一封新邮件。 来自宁恬的再合作邀请。 先前与《the version》合作的杂志于十一月二号已经上市,风评很好。 杜窈在国内设计圈里的实力至少与隔三差五的风波传闻的力度能匹配得上。几天,便收到了好几封合作邮件。 但因为她和正时签的合同,并不能自己做主挑选合作,只好一一回复,要他们与公司商量洽谈。 宁恬这一封也不例外。 希望能给她做一次专访,展示在国外几次展会陈列的设计。 尤其点名了“做梦”这套西装。 杜窈心里是很想答应的。 回复一封十分乐意的邮件。还特意去找孟砚白,跟他讲了这趟合作。他也欣然同意,如果对面发来官方邀请,便替她接下。 “《the version》的影响力比我们预计得还好,这次业内对你评价也拔高很多。” 他笑,“有没有去搜一搜评价?” “还没来得及,”杜窈说,“我现在看。” 孟砚白便推了几篇公众号与博文给她。 杜窈挂了电话,挨个儿点进去。 无一例外地褒奖,夸她风格很有古欧洲的精细做派,细节典致。 杜窈看个大概便关掉了。 重新打开平板,回到工作里。但或许是因为她刚才搜过,大数据便立刻给她推送一条博文。 #人气名模周绿谈《the version》# 手指一碰,便点进一段自动播放的视频。 “周绿小姐在《the version》里表现不俗,可以谈一谈当时收到合作的心情吗?” “嗯……当时其实是很惊讶的,”她把海藻似的头发拨到耳后,“因为这本杂志是我从大学就开始看的,有一种跨时空的圆梦感。” “与新锐设计师杜窈合作感觉怎么样呢?” 这个问题一经抛出,杜窈便觉得她的脸色一僵。 主持人还补充两句,“成悦集团的程先生花五百万高价拍下她一件旧作,是否已经提前看见了她的设计价值?” “……杜小姐人很好。” 她摆了一个僵硬的笑,杜窈便知道这个访谈是复赛以后录的,“至于阿闻为什么拍下她的作品——或许是高瞻远瞩吧,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主持人也笑了笑,“听说您当时也在拍卖现场,他没有告知缘由么?” “他不说我一般也不问,”周绿抿嘴笑,“尊重他的想法是我唯一能做的。” 主持人顿时笑容暧昧,“哎呀,看起来二位关系很好呢。那下一个问题……” 杜窈把视频关了。 嘴巴噘起,很不满地晃着细白的小腿。 一时不察撞到了暖风机的页口,挨烫,疼得倒吸一口气。 “晦气。” 她咕哝一声,把手机丢开。 趿上拖鞋去药箱里找药。摆开腿,俯身,浓绿色的烫伤药涂在红痕上。 白夜做梦 第66节 雨声簌簌地拍打窗沿。 客厅没揿灯,便像即将午夜的时间,天色阴暗不出月。 在白噪音的环境里发了会呆。 回到房间,从桌上重新捡起手机。眼睛一亮,整个人都不再发蔫儿了。 屏幕上跳出程京闻发来的一条消息。 程:发烧了? - 杜窈收到一份外卖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院门外黄色的兔子耳朵递给她一只沉甸甸的保温袋。 “给我的?”她还确认一遍。 “对,”骑手看一眼,“尾号7369的杜小姐,是您吧。” 杜窈才伸手去接。 离去时,电动车掀起一阵潮瑟的风,伞面上积的水被吹动,如瀑似的倒倾。浇在大理石的路面,发出淅哗声。 程京闻竟然点了份外卖打发她。 杜窈愤愤地咬一下勺子。 打开保温盒,里面是四色炒时蔬与一叠辣酱牛肉。另两只保温桶里是滑蛋牛肉粥和鸡汤,鸡肉被剔了骨头沉在金色汤里。 她眨一下眼。 去翻黏在袋子外的订单,是同城快送。送件人姓程。 不是外卖,她至少心里舒坦一点。 拿手机拍了张照发给他。 小窈:[图片] 小窈:收到了。 程:王妈做的,味道至少不差。 杜窈哼哼两声,才不想吃饭。即便是米其林星级厨师做的,也只是享个嘴福。 她想见程京闻。 以前生病从来都是程京闻照顾她。撒撒娇,就能要他翘课在家陪一整天。 杜窈小口喝粥。 犹豫片刻,还是把看电影的邀请发出去。 小窈:周六要不要看电影? 小窈:上次在理渔的事还没有谢谢你。 至于谢哪一件事,杜窈没挑好。便模棱两可地发出去由他自己意会。 对面挺久没回。 不过杜窈猜他一定不会拒绝—— 喜欢的女孩子请他去看电影,本身就不存在拒绝选项。 回复这么慢,或许在开会。 杜窈便不再想。 哼着断断续续的小调,夹了一片酱牛肉,高高兴兴地把一袋午饭解决完。 再去看手机。 程:我周六出差。 杜窈的笑凝固在脸上。 电影的排场就这几天,他出差回来,早已经下映了。而杜窈也张不开口问他什么时间还有空——好像多上赶着似的,不行。 要沉住气。 她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 杜窈才把“那算了”三个字打在聊天栏里,对面又跳出来一条新消息。 程:今晚可以。 作者有话说: 开盘!谁先表白 第32章 白夜 雨愈发的大。 地上积了薄薄一滩水, 与淡绯的月季花瓣一起湍急地淌进铁栅的下水道。 杜窈在门廊下等了片刻。 又转身回屋,再夹翘一点儿睫毛。在全身镜前来回地照。 一身暖咖色。 头发丝儿弧度漂亮地散在兔毛围脖上,棕咖色羽绒服拉得严实, 底下是菱格纹毛呢长裙,蹬一双粗跟雪地靴。 巴掌大的脸蛋愈发显小。 淡淡一层妆, 特意多打了些腮红。清丽的长相更乖一点, 睁一睁乌亮的杏眼, 许多可怜兮兮的意味。 杜窈还在想是否要戴一顶帽子, 院外一声短促的鸣笛。 程京闻到了。 她便急急把帽子一扔, 撑上一把黑伞,往外走。几步路, 水渍洇是鞋面。 杜窈没有注意。 正把全部心思用来收住翘起嘴角。推开门,收伞,很平静地坐进副驾—— 脸一垮。 后排卢豫一张贱兮兮的脸朝她露一个笑,“公主,巧啊。你也搭程哥的车?” 杜窈恨不得把他的脑袋塞进下水道。 “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看电影啊, ”他理直气壮, “伍迪艾伦的片子当然要看。” 卢豫的语气里俱是揶揄。 但杜窈压根没听出来,“你不能在网上看?” “网上哪里有大屏幕爽。” 少见杜窈吃瘪,他心里笑得前仰后合。 可劲儿欺负她, “公主,你不会是今天特意约的程哥吧?” 杜窈咬牙, “当然不是。” “那就好,”他说, “还以为我妨碍到你们两个了。你不会介意我去吧?” 杜窈转头, 便看见卢豫一脸欠揍模样。 直身坐在后排座里, 双腿架起。狭长的桃花眼里笑得肆无忌惮。 ——简直忍无可忍。 包一扔, 反身去后座揍他,“你在这里茶谁呢,恶不恶心?” 卢豫不及防正脑门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他嗷一声捂住。 “欸欸——车里怎么还动手,”他边躲边叫,“程哥,你管管她!” 程京闻充耳不闻。 只顾开车,眼皮不掀一下,由他们后排闹得鸡飞狗跳。 到地,车一停。 “下车。” 杜窈动作一顿。 坐回副驾,手指蹭开玻璃上的雾,一片工业园区,并不是电影院坐落的地方。 正疑惑,听见后排一声开门的动静。 卢豫痛心疾首地看她,“恋爱中的姑娘果然智商是负增长。” “你再胡说……” “谁乐意掺和你们二人世界?”卢豫站在外面,躬半截身子下来,“再见。” 不待杜窈回嘴,门被砰地阖上。 她眨眨眼睛。 视线迷茫地聚焦在玻璃外边儿一漫一漫淌下的水流。 顷刻,反应过来—— 卢豫这个混蛋骗了她一路。 压根不是要去影院。只是真的搭便车,顺路去一趟别的地方,拿来诓她而已。 杜窈重重地哼了一声。 窝回座位里,埋怨,“你怎么不提醒我?” 白夜做梦 第67节 “提醒什么?” “卢豫骗我的事,”她噘嘴,“他才不是要去电影院——你就看我被骗了一路?” “太闹腾,插不进话。” “借口。”她哼哼。 他挺无奈捏一下鼻梁骨,“两张电影票,我带他来干什么?” “谁知道。” 她小声嘟囔,“反正只是还你人情,谁来都可以。” 暴雨依旧如注。 流动的水瀑一迭一迭,从单面玻璃淌过一张倒映的小脸。 眉眼微耷,嘴唇噘起。 眼皮缀的亮片也不再闪,淡粉色的唇膏也被抿去大半。 和杜窈想象里的场景一点儿也不一样。 明明周六放晴。 她偏偏要委屈自己在最讨厌的雨天出门,去看一场并不喜欢的电影。 和一个心思难猜的人。 思及此。杜窈悄悄拿余光看程京闻——神色平淡地目视前方,专心开车。 衣服也是陈年不变的黑。 似乎今天真的仅仅是来赴一场交还人情的约。什么也都无需准备。 杜窈闷闷不乐地收回视线。 真讨厌下雨天。她想。 - 银时电影院今天清场。 通知是下午临时下达的。幸好是工作日,他们地儿又偏,把几位客人的票退了,便开始做准备工作。 小周是这儿刚来的新员工。 边扫地边疑惑地问,“包场怎么会包到我们这儿来?” 小影院。位置偏,设备不比大影院强,排场排片也都是比不上抢不过。 花几万清场,能顶他们大半月净收入。 “提到这,”领班走过来,“人是请姑娘来约会看电影的。但是估计还没成,叫我们别透露出去。一个个,嘴巴都闭严实了。” 一旁有女孩感叹,“好浪漫。” “浪漫什么,”小周撇嘴,“包个小影院算什么,不就是没钱充大款——” 他忽地闭嘴了。 走来好几个青壮年。手里拎了大把大把的花,“哪位是领班?” “这里这里。” “程先生要求两小时内布置完,”他们递来一张图纸,“按这上面的样子。我们会一起协同帮助,尽快吧。” “好好,”领班立刻招呼几位,“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吗?” “噢对了,”为首的青年一拍脑袋,“到时候姑娘问起来,就说刚有人前几天在这包了场地求婚,装扮还没撤。” “知道了。” 大捧大捧的百合与满天星簇成团,堆叠装饰在影院与内厅。 几个模样英朗的高大男人在花里忙前忙后,小心翼翼地来去,说不出的滑稽。 女孩再一次感叹:“好浪漫。” 小周也不得不同意她,“牛。” 两个半小时以后,原来破旧狭窄的小影院改装得像一间教堂。 虔诚地亟待新人的到来。 为首的青年拍了张照,“勉强这样吧。他们马上到了,记得别说漏嘴——不然一分钱也拿不到。” “知道知道。”众人迭声。 于是杜窈进来的时候感觉几十双眼睛都在往她脸上看。 下意识往程京闻身后躲。 “我们是不是走错了?” “没有,”程京闻气定神闲地抬头,“银时影院。” “可是……” 杜窈环顾一下四周。 布置简直称得上荒唐。除了前台一排还显示影片预告与场次的屏幕,哪里都与电影院三个字搭不上边。 更像是求婚现场之类。 “是不是有人在举办活动?”她忧心忡忡地问一旁的工作人员。 “没有,”领班答,“前几天有人在这求婚,布置便还没换下去。影院还是照常营业的。” 杜窈这才放下心。 去前台换了电影票,要了一桶爆米花与大杯的冰可乐—— “你不是发烧了?” 杜窈心虚,“喝冰可乐正好降降温……” “两杯热水。” 程京闻自动把她的胡扯从耳边滤走,跟前台改了她的单。 “哎,”杜窈不乐意了。鼓起脸,“怎么有人吃爆米花配热水啊?尊重一下食物。” “那你也尊重一下退烧药?” 杜窈一哽。 自作自受地接过前台小姐笑容可掬的一杯热水,怏怏地往票上指定的放映厅走。 一路的花团锦簇。 百合总以象征永不磨灭的爱情的三朵出现,缀上百年好合的满天星。 浪漫得无以复加。 从前她也给程京闻送过。 他看一眼,就搁在了一边。没有打理的花几个小时就蔫儿了边,两天便彻底枯死。 杜窈掌心一阵滚烫。 隔了一层厚厚的纸壁,与体温混为一体。好像真的发烧。 逐渐喘不上气,心里发闷。 在别人过期的浪漫布置里偷偷进行她独角戏的一场约会。 好讨厌。 显得她多么可怜。 一点马脚也不敢露,生怕输了这场暌违四年的风月再交兵。 杜窈抱紧了怀里的爆米花。 鼻尖是焦糖甜腻微苦的气息,眼眶却开始发涩。甜食在这一刻也失效。 乌亮的杏眼蓄上薄薄一层雾。 她是再输不起了。 可是—— 凭什么她还要受这种委屈啊? 明明先看破程京闻还喜欢的她。该是猎人姿态,不动声色地待他出击。 可偏偏是程京闻。 永远不可能做成她的猎物。 是北极的狐狸,皮毛雪白,狭长的眼略眯起,总有一种沦陷人意志的蛊惑力,顷刻改换狩猎关系。 杜窈对他束手无策。 满腔起伏波动的情绪只能闷在心里,消杀自己的意志与耐性。 直到抵达放映厅门前。 一小滴盈盈的水珠掉进刚出炉的爆米花里,与甜味一起蒸发。 鼻尖发酸。心口也一抽一抽的疼。 怎么总是她在难受啊? 明明来时已经打定主意。 要程京闻把心牵在她身上,也尝一尝她以前患得患失的涩劲儿。 可是杜窈控制不了。 ……真的努力试过了,不行。 她没有一点办法。 该知道堪明心思的一刻,她已经是败兵。 白夜做梦 第68节 - 杜窈慢慢停下脚步,“我不想看了。” “怎么了?” “就是不想看了,”她勉强露出一个笑,“下次再请你吧,我先走……” “杜窈。” 程京闻稍蹙起眉,叫住她。 “嗯。” “你约的我,”他的视线紧紧盯住她,“你要还我人情。现在要走,有这个还法?” 很奇怪。杜窈竟然听出一点儿“你要对我负责”的意思。 心情至少明朗了一些。 轻抿下嘴角,“……那还是看吧。” “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走吧。” 杜窈走进放映厅,一阶阶往上。 座椅边也都缀满花,尤其正中两把,更多一些——上一对新人该也坐在这里,亲昵地依偎。 她心里有些烦躁,把花推开。 程京闻注意到。 挑了下眉,“不喜欢百合?” 这话其实问的很有些问题。但杜窈没有在意,只说,“花好多,看得闷。” “这回不觉得浪漫了?” 以为程京闻在笑她,瘪嘴,“不浪漫。暴发户似的,乱死了。” 程京闻表情一顿。 借影院熄灭的光,又藏了起来。 - 影片开场。 杜窈其实已经看过了两三遍。复古悠扬的开场曲娓娓,男主略显诙谐的内心旁白。 她心不在焉,走神很快。 片刻,她揿亮手电筒,“我去一下洗手间。” “嗯。”左边应了一声。 杜窈推开门,深呼吸一口气。 不该是这样。 她往洗手间走。 旋开龙头,冰凉的水冲刷过指尖,一点一点儿平复不安的心情。 拿出唇膏,刚抵上嘴唇。 听见外面一阵骚动。 一个男生低低的抱怨,“真是搞不懂有钱人的想法。忙活一下午摆的花说撤就撤,消遣我们呢?” “哎,”一道女声安慰他,“好像是姑娘不太喜欢这个布置。没事儿,反正程先生钱也给过了,两小时一千,不亏。” 男生依旧不满,“还追人呢?姑娘喜欢什么都不知道,活该。” “你少说两句……哎!” 开门的女孩直直与杜窈对视上一眼。 当即脸蛋涨红,说话也磕磕巴巴,“小,小姐,你刚才什么也没听见吧?” 作者有话说: 杜窈: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了 第33章 白夜 小周反应迅速地关上了门。 把还在结结巴巴解释的女孩往后一扯, “我来说。这些花的确是那位先生下午要求我们摆的——明确强调不要告诉您。的确是我们的失职,钱不会再要,也恳求您不要说破。” 长篇的话讲完。 小周松了口气, 又紧张地去看盥洗池边上的姑娘。 起先还懵地听着。 片刻,明亮的杏眼弯成一泓月牙。 淡粉的鼻尖翘了翘, 像一只栽进猫薄荷堆里的小猫, 发丝尖儿都生动明快起来。 目光盈盈地望过来, 压了一室的光。 小周看愣了一下。 “能不能仔细跟我说一说呀, ”姑娘笑, “我可以出双倍的价。” 她讲话声很糯。 后几个咬字的发音黏一点儿,像刚化的麦芽糖, 并不过分的腻。 反倒,软进人心里。 与这张脸很相得益彰。叫人看一看,听一听,便会失去戒备心。 小周也鬼使神差地点了下头,“好。” 事无巨细地全盘交代。 姑娘半倚在墙边, 垂顺的发搭过肩膀。很认真地听, 眼神既温柔又明快。 小周目光无意识与她碰上。 心脏骤然空了一拍,说话声也停顿下来。直到姑娘抬起眼儿,才接上一句。 “……我就知道这么多了。” “好, ”姑娘站直,“谢谢你呀。微信收款码给我一下吧, 我把……” “不用。”他仓促摆一下手。 “哎,”她眨下眼, “刚才说好的——你不好意思啦?” 似乎心思被揭破。小周干咽一下喉咙, 想要说点什么。 身后的门被人不轻不重敲了两下。 “杜窈, ”紧接着, 男人沉冷的嗓音隔一扇无机质的铁门传进来,“你在吗?” “在呀,马上来。” 她糯糯地应一声。 乌亮的眼儿又望过来,小周赶忙再摆摆手示意真的不用转账。 杜窈只好点点头,出去了。 程京闻在门外咬一只烟。 抱臂,肩膀抵在墙边。灰蓝的眼往推开的门里扫一眼,不咸不淡,“好热闹。” 杜窈睫毛上下翕动两回。 还没开口,便听见程京闻说,“回去吧。” “嗯?”她一怔。 “不是不想看了么,”他淡声,“走吧。我送你去回去。” 程京闻面上没什么情绪。 伸手,把烟从嘴里取出来。牙关一端咬下深深一道痕。 杜窈心里却很软。 悄悄攥住他的袖子,晃了晃。声音的调儿都与嘴角一起上翘。 “没有呀,我现在想看了。” “已经放过十五分钟了,”他又往门标上望一眼,“要是想和人聊天,可以去大厅。” 才记起自己是在洗手间。 杜窈眼角略弯,“没有,他们是进来拆花的——好可惜。” “可惜什么?” “还挺好看的,”她说,“拆了可惜。” “刚才不是还嫌丑么?” “心情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嘛。” 杜窈踮着脚尖儿转一圈—— 这会儿。 到处都是属于她的三束卡萨布兰卡与满天星,不是别人用剩下的过期品。 只予于她的永不磨灭的爱。 心情放晴。 白夜做梦 第69节 杜窈小声哼着不成调的歌去碰了碰墙边一束百合。花瓣温凉柔软,略潮。 其实仔细想。 哪里有真花放置两天,还能新鲜地挂上露水,枝叶翠绿。 飘上一个坏心思。 故作不明白地去看程京闻,“好奇怪。这花怎么摆了几天都这么新鲜?” “假花。”他瞥一眼。 杜窈忍笑。睁大乌亮的眼,很据理力争的模样,“才不是,明明是真花。” 她的视线一直停在他脸上。 于是清晰地捉见程京闻神情里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你还关心起别人的花了?” “保存得这么好,”她使劲儿压下去要笑出声的冲动。噘起嘴,佯装反驳,“当然要去问一问工作人员怎么做到的。” 程京闻眉心一跳。 “你是来看电影还是逛花展的?” 杜窈不捉弄他了,笑嘻嘻,“那还是回去看电影吧。” 并排走在黑色的植绒地毯上。 来时又昏又刺的灯光,再看,又柔又和,似圆月的晕。 把两道影子拽长,淡淡的灰。 程京闻问她,“怎么心情不好?” “下雨,”杜窈抱怨,“我讨厌下雨天。都怪你,周六就是晴天。” 程京闻神色稍顿。 是他忘了。 从前杜窈在雨天几乎不出门。偶尔撞上考试,即便选补考也绝不拖着包去学校,走那几步路,受鞋袜沾湿的不舒服劲儿。娇气得要命。 “但是——” 她拉住程京闻的衣袖。 凑近,身后有猫尾儿似的在晃,“看一看漂亮的花心情就好很多啦。” - 回到放映厅。 荧幕上正抵达盖茨比与茜的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在曼哈顿街头一场车上,刚结束拍摄三回亲吻的镜头。 杜窈坐回位置里。记起刚才说过花丑,摆放杂乱像暴发户。 有些懊悔。 以前南城里的鄙视链从祖上历史下至文财底蕴,暴发户是最不被人瞧起的一级。 程京闻小时候被欺负。 几个小孩边打他边笑嘻嘻地唱:“暴发户,私生种,泥巴地里的小孬狗——” 刚才这样说,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她丧气地叹一声。 边上的人问,“怎么了?” “我刚刚说话……是不是有点过分?” 杜窈抿了抿嘴唇。 仗他还不知道被揭穿了,借这事道歉,“求婚现场的布置,我竟然说很暴发户——太不礼貌了。” 他淡声:“你说的没错。” 杜窈一愣。 “在电影院里摆满花,”他轻哂,“格格不入。是不是又奇怪又可笑?” “没有……” “亏你还是学设计的。” 杜窈呼吸一窒。 不明白程京闻话语里突如其来的攻击性是为什么——或许是被她的话伤到了。 这样亮出尖刺与獠牙。 像从前逼退那些为他好,为他说话的人的模样。 为什么? 杜窈放空片刻。不由想起贺知宴曾经说过他自卑。 那会儿她没信。 一个荒唐的形容词——从前没有出现在他身上过,现在也不可能。 认识程京闻的人予他评价最多的便是胜券在握的自信。 大学一场辩论赛可见一斑。 那天杜窈本来不感兴趣,要回家。听说程京闻临时替上了场才去看一眼。 跨年级的比赛。 大一并不占优。刚从高中象牙塔里出来的学生,从已经油滑的大三大四手里占不到好处。当时一二辩被对方近乎压着打,所有人都认为要输—— 直到程京闻站起身。 焦灼的气氛似乎独独避开了他。沉冷的嗓音不徐不疾地反击,把对面所有的漏洞与诡辩尽数指出,再提出己方论点新的逻辑链,当场扳回了比票。 这一场,学校近半的女生都丢了心。 便是在学校已经足够出色。 更遑论商场风云,杜窈听过无数人讲他手腕如何雷霆,翻身建起成悦。 ——这样的人怎么自卑? 杜窈托起下巴。 眼睛对向荧幕,余光悄悄注视左边的人。心里在想贺知宴的话—— “他对你很自卑。这样的人,总会把一段感情搅糟。” 对她很自卑。 或许有迹可循。 只敢装醉去亲她,只敢趁她睡着去讲心里话。想送她花,也要加冠一个别的名头。 似乎怕被她发现。 ……为什么呀? 杜窈心里酸软。 记起小时候她随口一提发卡丢了,程京闻也是嘴上不说,半夜真的去给她找了。 只是那会儿他掩饰得还不够好。 疲倦的脸与浑身的灰,把一只小熊发卡递给她,“你真的笨死了。就在树底下,我一看就看见了。” 还小的杜窈一下揭穿他,“胡说,你明明凌晨四点还在找。” “我没有。”他矢口否认。 杜窈一下急了,“你就有,我拍了照!” 当时他的脸上少见地浮起恼怒,一推她,“你有病吗?” 杜窈愣愣地抱着手机站在原地。 不明白为什么对人好的事情讲出来,他这样生气。 ……可能感觉被冒犯了吧。 于是想,明天去给他道歉。 等来的却是不告而别—— 程京闻离开了南城。 杜窈有点难过。 可能他真不太喜欢她,于是连道别也厌憎。与她一块玩,只是迫慑于她的死缠烂打。 不过听程家父母说是去了海滨城市念书,也替他高兴。不用她带,就能日日见到辽阔的海与自由的鸥鸟。 杜窈没去找过他。 怕他嫌烦,不敢轻易打搅他平静的生活。可是偶尔旅行去海边,又想,程京闻是否也与她看过同一片海? 那会儿漂流瓶很流行。 于是杜窈便去找了个真玻璃瓶。趴在沙滩边,垫在掌心里,写了很多话。 卷成细细一条,系上缎带,塞进窄窄的瓶口,扔进了翻涌的海水里。 告诉他—— 离开的这几年里,一直都很想他。 以及。 他们还没分手,不许与别的小姑娘好。 - 荧幕的光变作暗暗的灰蓝。 白夜做梦 第70节 盖茨比发现女朋友艾什莉上了影视明星的车,失意地走在曼哈顿街头。 杜窈把思绪回笼。 想重新专注地投入电影,左边却递来一张白色的纸巾。 “怎么又哭了?”他声音里有叹。 “我才没……” 杜窈这时才察觉脸上湿湿一片。 慌促地拿纸擦过,“都怪你。” “我怎么了?” “你刚刚语气好烂。” “……对不起。”他顿一顿。 杜窈把纸揉成团,去接先前的对话。 “我不觉得电影院摆花很奇怪。” 她转过头,荧幕上变换的光恍恍的昏嗳,勾过程京闻的侧脸。 一切模糊。 放映厅太暗。 杜窈看不真切他眼里的情绪。 大概,有些茫然与困惑——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执拗这个话题。 “因为是给喜欢的人准备的。” 她的手肘抵在中间横亘的一柄扶手上,托起腮,拿上眼睑看他。 “——所以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是很宝贵的一份真心。怎么会奇怪?” 程京闻一怔。 下意识,“是吗?” 话脱口,才反应有些不妥。 但是杜窈似乎并没有注意。 微微睁大一双眼,像夜里一颗明亮的星子。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对呀。” “......好。” - 这一场电影结束以后杜窈一周都没再见到程京闻。 直到江柔新戏杀青。 回家时一点关于他的消息,“程哥前几天来和我们一起吃了杀青宴——” 不忘笑她,“你想他啦?” 以往杜窈势必一口否决。 可是今天—— “嗯啊。”她答得理直气壮。 于是得到肯定答复的江柔手里的菜刀一下砸在了木案板上。 很惊慌:“小窈,我是不是失聪了?” “是的,”杜窈配合她演,痛心疾首地扶住她的胳膊,“请您节哀。我们这里有德国进口的n2tx助听器……” “停。”江柔做一个收的手势。 杜窈笑嘻嘻,“少见,你喊什么停?” “我不关心我的耳朵,我只关心你是不是和程哥复合了。” “没呀,”她说,“早得很呢。” “你刚才说想他……” “对呀,想他了。”杜窈唉声抱住沙发上的枕头,“怎么还不来追我?” 语气很平静。 好像在说“今天喝了八杯水”一样的语气。 江柔瞳孔地震,“追……追你?” 杜窈一拍沙发,“来,小间谍。你要的听故事时间到了。” “我才不是间谍,”江柔顿时声明,“我跟他已经势不两立了——他这个收了钱不要朋友的人。” 杜窈把这几天的事讲给她听。 江柔津津有味地听完。评价:“别想了,程哥肯定不可能先表白。” “他会的。”杜窈笃定。 “你是不知道——”没了情义,江柔毫不留情地卖了程京闻,“你在国外那几年,程哥去找过你很多次。每回到你家门口或者公司底下,就都干站着半天,留了礼物就走。” “啊?” 杜窈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个不及防的消息放出,似乎陨石坠海,彗星拽尾。 惊涛骇浪重重拍上她空白的思绪。 “什么礼物……” “应该是一些花啊什么的,”江柔歪起脑袋,“你没收到吗?” 杜窈收到了。 在国外一年里大大小小的节日,总会有一些匿名的礼物。 不常是花。有时是一块巧克力蛋糕,有时是精致的手工饰品。偶尔,还有环球的明信片与信纸。 追求者其实挺多。 杜窈没有心思挨个核对都是谁送的,物件一概收进箱子里,吃灰。 离开米兰时,通通搁在了公寓里。 她扔了。 “……我没带回来。” 一刹的心慌席卷全身。 杜窈眼眶红红地抬起头,盈盈的水汽立刻蓄了一层又一层。 委屈,“你怎么不早说呀?” “别哭别哭——!” 江柔立刻去抱她,手里递纸,“程京闻那个傻逼不让我们告诉你。” “你是谁朋友?”杜窈瞪她。 “你们那会儿闹得太凶了,”江柔把纸捂上她的脸,“伯父几十年里头一次请家法,你被打得在家里烧了三天。我第一次见你,真的在床上只差一口气——而他那会儿的公司一堆外债,脱不开身,来看你的时间也没有。我是第一次觉得,程哥不是你的良配。” 杜窈轻抿一下嘴唇,“你和爷爷说过一样的话,他也这样觉得。” “……所以擅自替你主张,瞒下了他来找你很多次的事。”江柔收回手,“程哥自己也难受,但是前两年公司太难——我知道一旦告诉你,你肯定要回来。我不想你再受苦。” 杜窈默然地抱紧她的胳膊。 心里一股不上不下的难受气劲儿堵在肺腑间,撑得肋骨做疼。 “他难受什么,”她声音打颤,“是他临时反悔,撕了机票。是他不要的我。” 杜窈还是耿耿于怀。 还是怨怼程京闻的出尔反尔,为了一间破产的公司抛下她。 即便再多的喜欢,这根刺也依旧存在。 “他不想谈地下,我就想吗?” 杜窈抽抽搭搭地翻旧账,“下个月我就要嫁去贺家了,他要把所有希望赌在一间破产的公司上,让我再等五年——五年,他在做什么梦?” “所以,”江柔又递了一张纸给她,“我觉得你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他赌赢了,你也不是非他不可。” - 杜窈坐在办公室里还在想这一句话。 揉一揉脸,回神。 工作前惯例检查邮箱。刚开电脑,宁恬突然发来一条消息。 宁恬:杂志邀请你收到了吗? 她愣一下。 差一些忘记《the version》一周前发来的合作邮件,该有回复递到她的手上了。 小窈:还没有。 宁恬:奇怪。 宁恬:已经发过去半周了,没有回复,正时的对接没有告诉你吗? 杜窈边站起身边回复。 小窈:我问一下。 去敲孟砚白办公室的门。 白夜做梦 第71节 里头清朗一声:“进。” 人在屋里。杜窈便推开门直问:“《the version》的邀请为什么还没有回复?” 孟砚白似乎略一思索才记起。 “关于访谈,”他轻描淡写,“我看了采访内容,并不合适。” 杜窈蹙一下眉,“什么?” “大部分问题都是围绕你以前的作品,”孟砚白把手里的文件合上,“不算有意义。何况他们还要对‘做梦’那件西装着重提问——程京闻是他们的股东不假,未免太功利些。” “宁恬都事先与我讲过。” 她强压下心里的不舒服,“作为设计师本人,我不认为有什么……” “这周我会给你安排另一本杂志的访谈。” “我不要。” 杜窈语气也硬起来,“是我接受访谈,不是你。这个拒绝的理由我不接受。” 他依旧和煦地笑,“是么?” “不然……” “是真想去接受采访,”孟砚白眼里掠一道光,“还是想去见别的什么人?” “什么?” 杜窈一时没有听懂。 孟砚白站起身。 低眼,慢条斯理地系起袖口。银框的镜边一道细寒的光。 眼里的情绪也一并阴沉下去。 “你是不是想去见程京闻?”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白夜 杜窈的耐心殆尽。 一字一顿:“关你什么事?” 语气与情绪彻底淡下去, 向来明俏晏晏的小脸也挂了一层霜。 “小窈,我是怕你吃亏。” 孟砚白从办公桌后面走出来。眼里目光阴鸷,嘴边笑容和煦。 上下两种割裂的情绪拼接, 扭曲。 “《the version》为什么不到两月又来找你合作,一定是他授意的。” 他大力地握住杜窈的手腕。 情绪一种不正常的狂躁, 隐隐冲撞得额角青筋起跳, 语速机械故障般地紊乱。 “他会害你……小窈, 他是有预谋的。你怎么就是不听我的话呢?” “还是——” 孟砚白定定地看她。布满血丝的眼, 一种即将要用生吞活剥来处刑的审视感。 “你已经喜欢上他了?” - 杜窈觉得自己大学没修心理学很吃亏, 压根没法和自说自话的人沟通。 去挣手腕上的桎梏,“你松开——” “小窈, ”他甚至往身前一用力,把她扯得踉跄两步,“回答我。” “你哪位?” 还在公司,杜窈并不惧他做出格的事。 只是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手上生疼。脾气也上来, 抬脚, 尖细的鞋跟踹中孟砚白的膝盖。 他条件反射地躬起腰。 是吃痛,手上的力度也一并加重。杜窈一度以为自己的手腕要骨折。 “你有病……” “小窈,”孟砚白的脸再抬起来, 又是一副恳切哀求的样子,“你不要喜欢他。” 杜窈受不了。 几分钟以前谈的明明是一封杂志访谈的推拒问题, 被生拉硬拐到讲感情。 她深呼吸一口气,“我要辞职。” 腕上的手立刻僵住。 “不要, ”他声音彻底软下去, “我不要。” “我不要你他妈的不要。” 杜窈讲了句脏话。 趁孟砚白发怔的空隙, 终于把手抽出来。上面一圈红痕, 已经於紫充血。 心里更躁,“已经第二次了,孟砚白。我现在去收拾东西写辞呈,再见。” 没有理会他断断续续的哀求: “……小窈,不可以——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 转身,手指刚碰上冰凉的门把手。 巨响一声。 杜窈吓了一跳。 回头,原先立在桌边的书柜直直地倒了下来。书散了一地,扬起一阵浮灰。 她愣在原地。 片刻,声音与牙关都打颤,“孟……” 孟砚白不在视线里。 金边的眼镜一半被攥在柜子底下的一只手里,镜片上密布蛛纹。 耳边还有他的喃喃。 小窈,我会死的。 - 还是生平第一次坐救护车。 把孟砚白送进急救病房。 她在充斥消毒水味儿的医院大厅里办完手续,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等待。头顶,黑色的电子屏上显示荧绿色的字。 抢救中。 杜窈深呼吸一口气。 脑海一片空白。 放空,看走廊尽头一扇落地窗外的风景。直到面前的门被重新打开,走来一位医生。 “你是他的家属?” “不是,”杜窈说,“我是员工。” “能联系到他的家人吗?” “电话没有打通,”杜窈刚予老孟总和董事会里他几个叔叔打过,都是忙音,“有什么要紧的事您说,我代为转达——伤得很重吗?” “轻微脑震荡,”医生翻看手里的记录,“断了两根肋骨,一些软组织挫伤。不算严重,但还要留院观察几天。” “好。”杜窈点下头。 “不过,”医生皱了下眉,“他有神经官能症的既往史,或许会有情绪激烈的情况——注意不要刺激他。” “神经官能症?” “通俗来说就是神经病。不过,他的病历显示四年前不再发作,我们只是提醒一下。” “……好。” 杜窈跟着推出来的病床换了房间。 老孟总终于接了电话。 派了一名护工来照理他的生活,让杜窈等到人来,就可以离开了。 她总算松一口气。 还没有遇见过这种事,一路上都很紧张。很生疏地去办手续,心里焦躁又不安,潜意识揽下了孟砚白被砸的责任。 恰巧,宁恬打来电话。 询问关于访谈的事宜是否妥当。杜窈只好把事情简略地讲述一遍,表示抱歉。 她听完,“没事。但是小窈……” “嗯?” “……你要是想离开正时,我可以给你介绍几家工作室。”她说,“现在,总觉得太拿合同拘着你了。” 杜窈轻抿住嘴角,“谢谢。” 见她没有再讲下去的意向,宁恬也不再说。道别。 白夜做梦 第72节 杜窈挂了电话。 想去透一口气。 刚走两步,被几只麻雀唧唧啾啾地抢先一步,占据了窗沿。 她只好重新坐回椅子上。 挺茫然。 其实是下定决心要辞职。 她仔细想过了。回到上京的几月,一直在商业化地设计日常服装,消磨灵感。在准备设计比赛的几天,无拘束地设计、创造她所想的,才是杜窈需要的。 孟砚白只是一针加速剂。 随意替她拒绝杂志的访谈,再拿一本别的来打发—— 杜窈太讨厌被人这样安排。 辞呈模板就在包里。 明明今天填写递交了就可以离开正时。 结果,被这样一出陡生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她从来没见过人会流这么多的血。 后脑,微卷的黑发被黏腻的血结成几绺。抬上担架,喘气,会有大口的血沫从唇齿里溢出来。 坐上救护车的一刻。 杜窈手脚冰凉,脑子嗡鸣。 不敢想这究竟是无意的一起事故,还是孟砚白自己拉倒的书架—— 如果是后者。 她算不算间接杀人? 杜窈坐在长长的过道里。 四周很静,只有护士偶尔查房的脚步声。她无力地躬下身,捂住了脸。 怎么会遇上这种事儿啊? 杜窈思绪惶乱。 胡思乱想里眼泪一点一点儿地砸在光洁的白瓷砖上。既害怕又无助。 她想程京闻了。 - 电话依旧是在一声响以后接通。 “喂。” 他才开口说一个字。 杜窈紧绷一天的神经便立刻松懈下来。再慌乱与不安,也都一并趋于平静。 她吸了吸鼻子。 还没开口,听见话筒里一声,“不许哭。” “我没哭!”她气鼓鼓。 他轻哂,“什么事?” “你在哪儿呀?” “苏城,”他说,“在开会。” “……噢。” 杜窈咬了下嘴唇。 不想挂电话。但也不知道今天的事,要怎么与他说。 “孟砚白今天挨砸了?” “哎,”她一愣,“你怎么知道。” “卢豫今早大呼小叫地跑进来报喜,”他讲这话的语气,杜窈猜他该挑了个眉,“差点要开香槟庆祝。” 杜窈不由捂嘴笑了下,鼻腔里钻出一道轻快的气声。 “高兴了?” “什么……” “开口就要哭的语气,”他嗤一声,“我还不是聋子。” 杜窈愣了一下。 两只手捂住电话,抿住上翘的嘴角。一颗心脏被高高抛进松软的棉花糖里,丝丝缕缕的甜。 把今天的事简略叙述一遍。 程京闻沉吟片刻。 “等他出院,我陪你去辞职。” “嗯?” “孟砚白不会批你的辞呈,”他淡声,“但是以成悦的名义撬走你,即便他不同意,董事会也会出面应允。” 杜窈愣了愣,“撬……” “放心,”他解释,“只是借公司一个名头,不是真要招你。” “……知道了。” 杜窈噘一下嘴,“我也没想去。” - 结束一通电话。 杜窈心情放晴,接班的护工也抵达。把医生的话转述,离开,去一趟洗手间。 温热的水流淙淙地淌过指尖。 杜窈呼出一口气。 还在想是去公司完成冬季最后一批设计稿的稿图,还是回家休息。 关上水龙头。 抬头,视线无意识扫过镜子—— “母亲?” 杜窈睁大了眼睛。 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立刻转身,去看身后眉眼有六七分像的妇人。 听见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公司里有人受伤了,我送过来。” “真是乐于助人,”妇人上下看一眼她,“你的手怎么了?” 杜窈顺着她的话一低头。 才发现腕上的淤紫更深,肿起一圈。碰一碰,刺骨的疼。 不由蹙起眉,“没事。” “没事没事,”妇人冷嗤一声,“过来。” 杜窈愣了一下。 还是跟上。在长长的走廊里穿行,心里有一些发怯的不自在。 “你怎么会来上京?”她终于开口。 “陪你父亲治病,”妇人转头看一眼她,“小白眼狼。” 杜窈深呼吸。 想到南城是她打电话找程京闻来,至少还有关怀的意思。不与她吵。 “他不是摔伤了腿吗?” “是,”妇人停在一间病房前,“但是人老了,几个月也没有好转——可能要截肢。” 杜窈顿在了原地。 “怎么就要截肢了……” 她鼻尖泌一点儿紧张的细汗,“可能只是愈合的慢一点而已。我看网上说,有折了一年还没好的,再做一次手术就行了。” “噢,”妇人慢条斯理,“医生说是处理不当,肌肉坏死。这条腿已经没用了。” 杜窈有些语无伦次,“怎么会呢?南一院不是最好的医院,怎么会处理……” “常宁,别骗她了。” 病房里清朗一声。 妇人顿时没劲儿地看她两眼,“杜窈,你真是没学到一点杜家的好。” “什么啊。”才反应过来挨骗了。 她立刻收起脸上担忧的神情,哼一声,“学你们骗人也算学好?” “至少学到不轻信别人,”妇人再打量她一眼,“出去四年,还是一点戒备心也没有。真不知道你怎么活下来的。” “因为只有你们,认为所有人的接近都是有利所图,”杜窈脾气也上来了,“但是真没那么多人会关心你家里是否积蓄雄厚,祖上三辈是否清白——都二十一世纪了,还在看不起谁?相处的人只在乎相处是否舒服,是否有契合的话题,没有人会在聊天高兴的时候听见对方家里是拆迁户起身就走。” 妇人平静地听完。 没有反驳,很淡地看她一眼。转身,推开病房的门,“说完了?” 杜窈顿觉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白夜做梦 第73节 还是改变不了一点。 与以前一样。 无论什么场合,她多认真地讲任何属于自己的观点,没有人愿意听,只当是小女孩的任性之谈。 杜窈还小的时候以为是自己说的不对。 直到一天逛街回家。看见常来做客的李家伯伯在廊下与母亲交谈。 谈话的内容也飘进她的耳朵。 “小窈这个样子可不行……主意太多,没有人家里愿意娶一个想法太多的妻子。你要让她改一改,不然……” 树枝上的鸟唧唧地吵得她头晕。 杜窈生理性的反胃,再听不下去一个字。转身,大风呼啸卷起裙边。 她逃也似的离开。 其实很早就知道自己要去联姻。 做维系公司与人情的纽带,嫁给不喜欢的人——还好吧。 她也没有特别喜欢的人。 只想要漂亮的衣服和鞋,舒舒服服地被人供着过完这一辈子。 但是这一刻。 她真是厌憎透了。 南城腐旧的规矩不仅要安排她的未来,还要改变她的现在。 杜窈想反抗。 但是甚至没有一处能让她发泄的地方—— “听说你们班转来一个帅哥?” “是呀,”两位黑白校服裙的女孩儿结伴从杜窈身边走过,“还是混血。他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的眼睛是蓝灰色的——你懂吗,简直是被看一眼就能流鼻血的程度。” 杜窈脚步停下。 “叫什么?” “……程京闻。” 风与鸟雀声席卷南城朽败的空气。 杜窈的手指攥紧了裙边。 轻轻呼出一口气,心里也悄悄飘起一个——大胆又旖旎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让程老板出个差下章再回来 小别甚新婚( 第35章 白夜 杜窈没有进病房。 与妇人在门边僵持一刻。终于, 慢慢呼了一口气,“说完了。” “进来,”妇人看她的手, “白长年纪,也不会照顾自己。” 杜窈咬了下嘴唇。 关怀与忽视的两种情绪把几乎要把她拉扯散架, 一种更强的无力感席卷。 “……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吗?” “我耳朵还好, ”妇人皱了下眉, “你想表达什么——让你戒备一点有错?” 听起来是杜窈的不对。 她顿了顿, “没有错。” “杜窈, ”妇人了然地笑,“你讲这么多大道理, 还不是在替那个小杂种说话。但是来与我说有什么意思?反正,你已经为了他,不要这个家了。” 杜窈低下眼。 片刻,“我以为你在南城给他打电话,至少已经不介意了。” “不介意什么——身份?” 妇人轻蔑地一扬唇角, “可笑。” 杜窈心里顿时泛滥一种很难受的感觉。隐隐的抽痛从胸口扩进骨缝, 叫她喘不上气。 “不,”两次深呼吸以后,“是不介意关心我的方式, 是否让你们蒙羞。” 妇人稍怔。 才认真去看眼前的女儿。 脸色发白,六七分相似的眉眼。有很倔的情绪, 便不算像。 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常宁不由怀疑自己的教育方式。不明白是哪里出岔,把她养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情结。自小就对南城的旧制不满, 像要推翻腐朽王朝一般在桌上激慨地指责他们一群大人, 好像他们是多么十恶不赦。 好在没有人会与一个小女孩计较。 依旧有人私下朝常宁告诫两句。这样的性格长大了, 在南城, 活不下去。 她当然知道。 每次听杜窈讲话,与杜渐成都胆战心惊。尽管杜家是南城百年的老牌旧贵,尚能照拂她一二——要是他们离世以后呢?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不听不闻,企图在沉默里消杀杜窈出格的想法。 现在看来—— 妇人轻笑,“杜窈,你真是从来没变。有时候我和你的父亲会想,是否把你保护得太好了,没让你见识险恶,才会让你成天生出不切实际的幼稚想法。” “我告诉你,既然生在南城,就要遵照南城的规矩,没有地方会愿意接纳一个出格的人。” 杜窈抿住略白的嘴唇。 “……您说的对。” 声音很轻,几乎要融进走廊流动的气流里。 “可能,这也是我永远成为不了你们想要的家人的原因吧。” 她往后退了两步,站远。 语气客套又疏淡,“谢谢您还愿意关心我,再见。” - 接近晌午的日光灿金。 直晒在身上,有轻微的热。杜窈在医院的马路边站了很久,依旧手脚冰凉。 半晌,叫了一辆车回家。 睡得浑浑噩噩,抵达。走路打飘似的下车,差点撞到门廊下的柱子。 揉了揉脸。 去包里找钥匙,插进门锁里转动了两圈——江柔不在家里。 没人在家里。 杜窈推开门,站在玄关。 没揿灯,于是家里的一切都是灰色的。收拾齐整,更有一些空荡荡。 杜窈默然地脱下鞋子。 踩进毛绒拖鞋,恍惚地走回房间,把自己摔在床上。 闭眼,浑然的噩梦袭来。 一纸纸的条例与婚契风似的卷在她身后,化作凶恶的虎与豹,嘶吼地朝她扑来。 杜窈尖叫一声。 踉踉跄跄地朝前跑,从南城的大街小巷逃到上京的车水马龙。 脚下一绊,摔倒。 水泥路面一霎融成泥潭,整个儿裹住杜窈,把口鼻堵塞。 耳边窸窸窣窣的议论像蚊虫爬进耳朵—— “你不能这样……” “……你怎么可以这样,丢人。” “你要这样……” 别说了。 “你这样没有人会娶你……” “你要和他们处好关系。” 停下。 不要再说了。 “……李家的小儿子挺喜欢你的,去跟人家说说话。” “他要喝酒你就陪他喝一点。” “真是的,女孩子要乖点才好嫁……” 好难受。 白夜做梦 第74节 谁来救救她。 谁都可以。 “……你怎么能喜欢他?” “私奔私奔——杜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雷霆般震怒的声音与一柄漆黑的铁尺从高空狠狠地砸下。 救命——! 她无声地惨叫。 紧紧的闭上眼睛,恐惧要冲破颅顶。 “……” 预想里的疼痛没有传来。 杜窈小心地睁开眼睛。 是在一间卧室,布置舒宜。水泥与恶虎并不存在,似乎只是一场噩梦。 她松了一口气。 刚要仔细环视这间眼熟的屋子,后背抵上一个略烫的怀抱。 “怎么了?” “做噩梦了。” 杜窈听见自己声音软软地抱怨。 不受控制地转身,视线里一张比现在尚更年轻桀骜些的脸。 大学时的程京闻。 他不轻不重地掐一下杜窈的脸颊肉,再挺温柔地把她往怀里按了按。 话比动作锐利。 “少胡思乱想。”他轻哂,“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听过没?” “我知道。” 杜窈拿发顶儿蹭了蹭他的下巴。 “梦到什么了?”他问。 杜窈趴在程京闻的怀里,叹了口气,“有好多人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然后他们站在水边,鬼似的,请我上一艘船。河的对岸是我的父母向我招手。” “……我没有上船,还在与他们理论。他们就伸出好多只触手要把我抓到船上。我就被吓醒了。” 程京闻垂眸听她说话。 “我在想……是我错了吗?” 杜窈的脸上有许多茫然。 “这个梦好像在警告我,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做我该做的,不做我不该做的。这样大家高兴,一切才可以恢复正常。” 程京闻:“但是你高兴吗?” “我?我可能不重要吧……毕竟如果大家都希望这么做,应该代表一定程度的正确。” 杜窈声音低低的。 “……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大家都是这样想的,就像一百份答卷里只有我一个不一样的答案……是不是挺奇怪的。” “不。” 程京闻的手穿在她的发间。略一用力,杜窈便仰起脑袋看他。 灰蓝的眼轻眯着,散漫。 “思修课是不是没好好上,”他扯一下嘴角,“人和考卷怎么能比?考卷有固定答案,人的想法是没有的——不然为什么称作人,不如玩具厂批量制作的木偶。” 杜窈的眼睛明亮一点。 “况且,你说要大家高兴——” 他俯下身,去咬她的嘴唇。沉冷的嗓音沾湿,潮潮地附在耳边。 “我只想要你高兴。” “杜窈,去做自己想做的。” …… 一恍神。 杜窈睁开眼睛。 白色窗帘,粉色的被单。还在明江国际的卧室里。 手腕上一阵刺痛,清晰地提示—— 这才是现实。 杜窈出了一身细汗。 掀开被子坐起身,打开手机。凌晨四点二十三。 她想见程京闻。 不见他的一周,这一天格外想他。 梦里的公寓,小猫。缠绵悱恻的亲吻与有力炽烫的拥抱。 杜窈想一想就会鼻酸。 她要见程京闻。 现在。 - 苏城天气还好。 明朗的晴空,细风和煦,卷起路边的枯叶也很轻,比上京更婉约的烟雨气氛。 杜窈在一家小摊上喝粥。 滑蛋牛肉粥,熬得鲜香浓稠。面前一笼豆腐包,鲜辣,配一碟陈醋。 鼻尖儿冒起汗。 倒是驱散了胃里昼夜颠倒的不舒服。精神一些,看一眼身边的行李箱,又泄气下去。 她在干什么啊? 一腔冲动地来苏城。 既不知道程京闻在哪里工作,也没有想过是否会打扰到他。 要是亲自去问—— 她的心思肯定会被全部猜到。要程京闻来追她吃苦的计划也要泡汤。 真是沉不住气。 杜窈懊恼地检讨自己。 还在拿勺子划拉粥里倒映一张垂头丧气的小脸,边上突然有人很惊讶一声。 “小窈?” 她循声去看。 淡紫色毛衣的小姑娘手里拎着两袋包子,睁大眼睛对视。 “原莺?” 杜窈一愣,“你怎么在……” “我家在这附近,”她抿起一个笑,“最近放假回来陪爸爸妈妈。” “你是苏城人呀。” 与软乎乎的小姑娘讲话,杜窈声音也放轻一些。 “对,”原莺好奇地看她的行李箱,“你是来苏城旅游吗?” “……嗯。” “程哥没和你一起吗?” “没有。”她赶忙摆摆手。 原莺的眼儿弯起来,“那我把早饭送回去,来找你玩可以吗?” “当然可以,”杜窈笑,“我在这里等你。” 原莺立刻跑到门边,“等我!” 家挨得的确很近。 杜窈吃完最后一口豆腐包,原莺从街的对面小跑过来。 紧急看过旅游攻略。 再问了原莺几个推荐的地方,便起身,叫一辆车与她一起。 从平湖公园坐船到邳象山坐缆车。 纵览。十一月的苏城依旧一片生机盎然,火红的枫接上苍翠的松柏,少有枯败的景象。 杜窈心情放松许多。 去看原莺,自从上缆车接一通电话,有些忧心忡忡的。 便问她,“怎么了?” 原莺看了看她,突然眼睛一亮,“小窈,你这次来苏城几天?” “可能……两三天吧。” 白夜做梦 第75节 她茫然地眨眨眼。 原莺不好意思地朝她笑笑,“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可以呀。” “我的朋友在市中心开了一家主题快闪咖啡店,但是看板娘临时生病了,”她双手合十,使劲儿晃两下,“可以拜托你帮帮忙吗?不用做什么,只要在店里坐几个小时就行——会给你分红的!” “看……看板娘是什么?” “可以理解成吉祥物,”原莺眼睛亮亮地看她,“你一定超适合那套衣服。” 听见有漂亮衣服。 杜窈耳朵一动,“什么样?” 原莺凑近,把手机上一张图递给她。 杜窈一低眼—— 脸顿时一红。 “你这是什么!” “试一试嘛,”原莺很诚恳地看她,“穿上一定很可爱的。” - 杜窈坐在试衣间里很后悔。 其实衣服是挺可爱。 黑色的蓬蓬裙与白色的围裙,腰后一只巨大的绑带蝴蝶结。很平常的女仆裙—— 如果没有裙子后面一条猫尾巴。 半小时前见到衣服。 脱口而出地质问,“你们是什么店?” “女仆咖啡店而已。” 或许她的语气太质疑。 边上一位瘦弱男生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很严肃地回答她。 “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请别担心。” “那……” 杜窈咬了下嘴唇,“能不能把尾巴揪掉?” “不行。”遭到一直反对。 原莺打趣她,“小窈,你这么保守呀。” “什么呀,”杜窈把她拉到一边,小声,“你不觉得这个,很成人吗?” 原莺一愣。 反应了好几秒,才红起脸,“不是那个用的——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呀?” “……不是吗?” 见原莺说的认真。 杜窈低下头,再看了看衣服。心里羞赧,耳尖儿都冒火。 明明记得以前被程京闻逼得穿上差不多的一件,也长这样。 虎斑猫的尾巴与耳朵。 快感灭顶时,他就会扯住衣服上的尾巴,强迫杜窈更加地贴近。 头上的耳朵不住地发颤。 于是潜意识里。 凡是有这两种元素,在她的记忆里都是沾染情与色的。 “不是啦。” 原莺也被她弄得有些害羞。 “就是很正常的女仆裙,加两个猫耳朵显得比较可爱而已——我们是一家正经的咖啡店!”她再三强调。 杜窈别别扭扭地被塞进了换衣间,再被原莺哄出来。 的确很适合。 黑色的方口蕾丝勒出细细两截锁骨。上半贴身,衬出少女/优越的曲线。蓬蓬的裙摆底下,两条白皙的小腿不自在地并拢。脚下踩一双厚底粗跟白皮鞋,鞋尖儿也紧张地靠在一起。 外面的人一时都没了声。 杜窈不安地跺跺脚,“……还好吧?” “太可爱了!” 原莺扑进她怀里。 其他人也似乎回神,夸奖声一迭一迭儿地涌过来。黑框男生给她拍过几张宣传照,杜窈便立刻跑回试衣间脱了。 心脏砰砰地跳。 手指却不由去摸发箍上的猫耳朵。 要是程京闻能看到—— 杜窈希冀又害羞地咬了下嘴唇。 - 商贸大厦。 程京闻结束了长达四小时的跨国会议,捏了捏眉心。 与其他几位董事客套几句,便去乘电梯。 “……我靠你看见没,咱楼下要开一家快闪女仆咖啡厅。” “明天营业对吧?” “对,宣传图你看了没?妹妹太可爱了……” “已经存成我的手机屏保了。” “猫耳真是太犯规了——” “明天必须全给我去,不去算什么男人?” 电梯里议论纷纷。 程京闻向来对这种话题嗤之以鼻。 轻哂一声。 无聊,还比不上他家里的小猫。 但思及此。 程京闻出了电梯,给助理打了一通电话,“帮我订今晚回上京的机票。”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你知道你要错过什么了吗!(震声 第36章 白夜 苏城的傍晚很静谧。 星星点点的萤火虫, 隐隐约约的茶香。杜窈与原莺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粗绳摩擦木头,一搭一搭儿地晃。 咖啡厅在明天营业。 为了表示感谢, 原莺热切地邀请杜窈借住在她家里。 “……怎么感觉是怕我跑了呢?” “才没有,”原莺笑, “我一个人在家挺无聊的。刚好遇见你, 晚上可以说说话。” “贺知宴呢?” “他才没有空陪我。” 两个人在院里闲聊。 原家庭院宽敞, 摆了许多竹篾编的筛子晒茶, 很雅致的淡香。 听原莺讲了许多童年的事。 小时候还住在苏城郊外的山里, 与父亲一起采茶,发生的好笑的桥段。 不免有些羡慕, “你们家里关系真好。” “其实我和他们更像朋友。”原莺蹲在竹筛边,手里拨几下茶叶,“他们挺开明的,大部分意见分歧的时候,都愿意先听我说。” 杜窈便叹, “我在家里, 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他们都觉得不重要。” “怎么会……” 原莺宽慰似的摸了摸她的胳膊。 还想说一些什么,屋里先传出来很洪亮的一声。 “阿莺,吃饭了!” 稍显沉重的话题就此止住。 原莺吐一下舌头, “快走吧,吃饭晚到我爸要生气的。” 两个人手挽手回了屋里。 餐厅灯火通明。 白夜做梦 第76节 吊顶一盏明黄的灯把桌上的饭菜照暖。很家常的几道, 番茄牛腩,蒜薹炒肉, 酸辣土豆丝, 清炒莴笋和一煲莲藕排骨汤。 饭桌上其乐融融。 原家父母都很健谈, 时不时闹出一点发笑的动静。杜窈身在其中, 也被气氛所感。从上京带来最后一点不愉快也消散。 杜窈从未体会过这样温馨的一幕—— 或许有过,但都在尚小的年纪。已经记不清了。 发怔。 手里的动作也不由慢下来。 原家母亲看见,“小窈,快吃。锅里还有汤,要不要再喝一点?” “……好呀。” 她恍神一刻。抿起一个笑,点点头。 - 日光拨云。 杜窈与原莺一早出了门。 在早餐摊简单吃过油条和豆浆,便一齐去店里帮忙做最后的准备工作。 路上遇见黑框眼镜的男生。 知道叫周延。 昨天晚上听原莺介绍过。富二代,开这家店的主意也是他起的。 和她们打了招呼,同行。 朝杜窈一笑,“真的要谢谢你。昨天的宣传图反响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料,公众号后台留言数已经破千条了,该能拉来不少客流。” 杜窈摆摆手,“能帮上忙就好。” “听原莺说你来苏城旅游,”周延看她,“原本是哪儿的?” “上京。” 他便笑,“正巧,事情结束我也要去一趟上京。回头,请你吃饭。” 杜窈警觉,“你不会在上京也要开一家吧?” 周延立刻笑了两声,“难说。” “……那还是不要联系了。” “放心,”周延笑,“不找你。” 杜窈撇了下嘴。 又问:“我今天要做什么?” “只要坐在吧台边上就好了。如果你愿意,也可以站着。” “就这样?” “你应该不介意与客人合影吧。” “还好。” “嗯,”周延一点头,“就这样。如果有客人想拍照合影,配合一下就好了。” 杜窈想了想,“听起来有点无聊。” “做的时候就未必了。” 周延一语成真。 咖啡店的生意不可思议的好。 分明是工作日。但是自九点开门,客人便络绎不绝地一趟一趟涌进来。 似乎都是冲杜窈来的。 进门打包一杯咖啡,便来吧台边儿看她。礼貌询问能不能拍照,得到肯定答复便举起摄像机与夸赞的声音。 起先杜窈还是羞赧。 倒不是因为镜头——在南城时常出席活动,应付自如。 只是穿上衣服已经很勉强。 还要被许多人拍下,或许还会被上传到网络各处,心里有些害羞的情绪。 不过很快她便无暇顾及。 直至晌午,愈发多的客人前来。咖啡店外,甚至排起了一条长队。 杜窈脸已经要笑僵了。 冲收银台里的周延不断使眼色。 终于,他忙里偷闲一眼,望过来,才算接收到杜窈的求助。 喊原莺来替一下他的班。 走过来,递给她一杯水,“累了?” “累死了,”杜窈小声抱怨,“我什么时候能歇一下啊,脸都笑累了。” “就现在吧,”周延说,“饿不饿?” “饿。” 杜窈瘪嘴点了点头。 向来一顿吃不了太多,又容易饿。早上一根油条与豆浆,还是想着今天或许没有空吃饭,才强行塞进去的。 “我去给你做一点,”他笑,“有什么忌口?” “都行——不要香菜。” “咖啡店也没有香菜给你。” 周延转身进了厨房。 边上有两个等待的女学生小声问,“还……还可以拍照吗?” “当然可以呀。” 杜窈积极营业。 甜甜地笑,合影间隙与她们小声地讲话。 “你真的好可爱。” “像娃娃一样!” “皮肤也好白……” 她们不吝啬地夸奖。 杜窈弯起眼儿,“谢谢。” 又听其中一位女学生小心地问,“姐姐……你和老板是男女朋友吗?” “欸,”她愣了一下,“不是。” “啊对不起,”女学生闹了个脸红,又转头搡了搡身边的朋友,“快,去要微信。” “哎……” 这话被出来的周延听见。 顿时笑,“我们店的微信二维码在前台。” 这就是不给私人联系的意思了。 两位女生支吾几声,去前台扫了码,再逗留了一会儿便离开。 “啧,”杜窈看看他,“你挺会拒绝别人的。” “维持顾客关系也是一门学问。” 周延把这话当成夸奖。 杜窈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仰起头,去看他手里的盘子,“意面呀?” “嗯,随便做的。” 周延把盘子放在她面前。 很浓郁的番茄味,培根与肉末的酱料裹满每一根面条。上头,还缀了一片罗勒叶。 杜窈无心关注摆盘。 要了叉子,便熟练地把面条卷成团,送进嘴巴里——即便这会儿饿得要命。在外面,她还是吃相斯文。 “你去过意大利?” “待过四年。”杜窈含糊,“你怎么知道?” “卷面手法不一般啊。” 杜窈低眼看了看叉子,顿时闷闷地笑。 “这也可以。” “当然。” 一顿饭的休息时间。 杜窈又重新回到工作中。偶尔片刻人不算太多,才能瘫回椅子上休息。 直到日暮西沉。 玻璃门再一次被人推开。杜窈抬起头,刚要摆出标志性的笑—— 一僵。 贺知宴站在门口。 白夜做梦 第77节 眼神称得上惊奇地打量她一番,“公主,生活这么落魄了?” - “你很闲吗?” 杜窈没好气地坐在椅子上。 贺知宴进来已经笑了她十分钟了。 每每要抬头与她说话,神色都要笑不笑地扭曲一下,再背过身,笑得肩线打颤。 杜窈把吧台的抽纸砸过去。 贺知宴终于停下,“原莺呢?” “她在后厨。” “那我不打搅了,”他一耸肩,“我坐这。” “你能别坐我对面吗?” “当然,”他欣然一笑,“不行。” 杜窈给了他两个白眼。 “你来苏城干什么?” “旅游。” “我听说,正时的小孟总被罢职了?” 杜窈一愣,“什么?” “你也不知道?” 她抿起嘴唇,摇了摇头。 “可奇怪,”他视线探究,“风言风语地传,说是小孟总追求佳人未果,疯了。” 杜窈平静地与他对视,“你也说了,风言风语。不当真。” “得,我不问。” 在杜窈这碰了个壁。 贺知宴也不气馁。只是出去抽烟的功夫,在联系人里翻两下,把杜窈一张照片发了出去。 贺知宴:[图片] 贺知宴:你家小猫,不谢。 - 程京闻在去机场的车上。 昨天没有走成。 会议临时再开一场,欧洲贸易方并不满意先前谈妥的合约,两方生生谈扯到国内凌晨三点,才暂时以合约不变的结果结束。 今天晌午继续。 一直谈判到下午五点才算结束。 对面一脸无奈,“程,你们真的一点余地也不让吗?我们对成悦的合作意向很强,但也不是非要不可,正时开得条款比你们优渥更多。” “不。” 嗓音沉冷。 屏幕里讲话的人眉眼凌厉,神色却寡淡。十几个小时的空耗,依旧很有耐心。 不变的沉着。 “alex,”他骨节分明的手不紧不慢地敲着木制的桌边。笃笃声一响一低地从话筒传去几万公里以外,“如果正时的条款可以弥补你们取消与成悦的合作的利益,我想也不会浪费十几个小时在这里。” 对面闭麦,长久的沉默。 终于,标志上红色的斜杠取消。alex咬牙出声,“……行。还是按照原本的合约。” “多谢。” 他声音平静,仍然不见成交的喜悦。 alex不由叹气,“程,你真是个怪物。” “我愿意当成是夸赞,”他摘下耳机,“再见。” 手机适时振一下。 航空公司已经发来一条提醒登机时刻的短信。他轻啧一声,收拾行李,上车。 离开的时候。 楼下咖啡店还是长长的队伍。人群里,许多刚下班的白领,刚放过学的学生,在兴奋地分享刚才拍过的照片。 无趣。 程京闻坐进车里闭目养神。 路上有一些拥堵,鸣笛声与引擎声掩过了手机两下嗡响。 于是—— 直到抵达机场,程京闻才打开手机,看见了贺知宴的消息。 眼皮一跳。 点开照片的大图。 偷拍,模糊。 但依旧能看清少女在吧台边言笑晏晏的表情,与头上一顶猫耳发箍。 和每一位客人都离得很近。 亲昵地摆出各种姿势——他甚至能想象杜窈在拍完照以后会说什么。 他眉心紧锁。 才记起昨天离开电梯时员工们的议论,离开时街边的年轻人的夸奖与分享。 原来都在看他的小猫。 一种被侵犯所有权的不悦感油然而生——程京闻向来不愿意称作嫉妒。 稍显狼狈与慌乱。 但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 心里浓烈的情绪几乎要逼迫他承认,他就是在嫉妒,他在吃醋。 他的小猫被人看光了。 他的公主在对别人——甚至是不知道怀揣什么心思的陌生人,在笑。 他不是公主唯一喜欢的布娃娃了。 晴空过雷。 握住手机的手指用力地屈了一寸。 发白。 “您好,”前排的司机提醒他,“到了。” “回去。” “什么?” “掉头,”他捏了捏眉心,“回刚刚的酒店。” - 咖啡店终于结束营业。 杜窈趴在桌上,一刻也不想动。 周延坐在她对面清算账单,“辛苦你了。” “是辛苦我了,”杜窈抱怨,“这辈子都不愿意再笑了——还好,只干一天。” “等打扫完卫生我们有一个聚餐,”周延看她,“要来吗?今天生意这么好,大半都多亏了你。大家都想好好感谢你。” “吃什么?” “火锅。” “好呀。”她点头。又看见原莺从里间出来,把钥匙留给她,“小窈,我今晚应该不回去了。要是我爸问,你就说宴哥来了。” 杜窈揶揄地冲她眨下眼,“注意安全。” 原莺脸上一红。 朝她挥挥手,便与贺知宴一起先离开了。 杜窈休息一会。 在吧台里找到一条巧克力棒,问了能不能吃以后,拆开包装,小口地咬。 站在吧台边与周延闲聊。 “你们快闪店一般开几天?” “一周,”他说,“不过,后面几天客流变少很多。也会考虑提前关门。” “还挺可惜的,”杜窈说,“你们咖啡味道不错,该开一家长期的。” 周延摇摇头。 忽然又笑,“意面不好吃?” “好吃,”杜窈立刻夸奖,“比在国外的好吃多了。他们用料太淡。” “口味差异。” 周延接一句,把账本合起来。 白夜做梦 第78节 抬头,视线一顿。 店里的灯是淡黄的暖色调。 面前的姑娘神容稍倦。 眼皮略下耷,手支住下巴。打一个哈欠,再咬一口巧克力棒。 唇边沾上一点褐色的甜渍。 光下,像蜜。 周延恍神一霎。 手指不由伸过去。又顷刻回神,停在半空,“你这里……” “嗯?” 杜窈伸手。 摸到一指黏腻,才知道吃了一嘴。赶忙转身去桌上找纸,擦干净。 再转身,周延已经不在吧台里了。 她有些困惑。 刚要去里间找他,听见身后门被推开的风铃声。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 停止营业了。 话没有说完。 裙子后面的尾巴被人揪住,一扯。刚拖过的地,还滑。 身体不受控地往后一倒。 “哎——” 她下意识慌促地叫了一声。 腰被人掐住,强迫性地转身。 黑色蕾丝边儿的裙摆便在空中旋起一个半弧。撞上西装的羊毛呢料,硬挺。雪纺纱软软地贴在上面,被对面膝盖一屈,压出几道深褶。 才看清来人的脸。 似乎有一些不悦。 线条冷硬的五官积攒一点沉郁的气氛。灰蓝的眼里情绪很浓,几乎像一片即将拍岸的浪,朝她汹涌的席卷。 杜窈一怔。 鼻尖顿时有一点酸。 是她等了一天也没有见到的人。 以为真的要这样无功而返。 从上京一腔冲动地来,从苏城失意地离开。 扯住他胸口衬衫的手指顿时蜷缩一下,攥紧。不自主地朝他靠近一点。 心跳如擂鼓。 “你……” 她仰着脑袋,咬了咬嘴唇。 有一腔话要对他说。 才开口。 余光里,望见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拨弄一条毛绒绒的尾巴,脸一烫。话也尽数哑在嗓子里。 不经心地轻揉搓碾。 动作里一种似乎不加掩饰的情与色,直不避讳摆在她眼前。 难以启齿的记忆铺天盖地。 羞赧的情绪冲破颅顶,思绪立刻一片空白。 于是说话都是绵绵儿的哀求。 手指怯怯地从他掌间去扯,试图夺回自己的尾巴。 “你别碰……” 话没说完。 尾巴又被这只手用力一揪,她踉踉跄跄地跌进了他的怀里。 完全。 脸颊贴上胸膛。 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里。 听见他慢条斯理地张口。话里,有一种混不吝的捉弄,但并不显轻浮。更像呢喃的调情。 与炽热的呼吸一起喷在她的耳根。 杜窈浑身发软。 耳边低哂一声: “小猫,你在这里干什么?” 作者有话说: 喜闻乐见的吃醋环节 第37章 白夜 小猫。 一个极富遐思的称呼。 程京闻以前也会这样叫她。 在更亲密的环境里。揽在怀里, 轻轻咬她的嘴唇。是哄她的语气。 杜窈再多的抵抗都轻易沦陷。 旖旎的场景与窸窣的低喃一并从记忆里翻起,在耳边萦绕。 小猫。 小猫。 小猫…… 停——! 杜窈脸烫得像一把在灶上尖叫吐热气的水壶。 把脑袋一低,埋下去, 企图打消脑海里这些出格的画面。 无知觉还贴在程京闻的怀里。 直到鼻尖贴上的胸膛轻微的一振,头顶浮起一声迫问似的气音。 “嗯?” 杜窈触电似的松开攥住他衣服的手。 后退两步, 浑身发烧似的烫。 甚至不敢抬头看他, “……来帮一天忙。” “来苏城干什么?” “旅游。”她小声。 “知道我在这, ”他审视, “不告诉我?” 杜窈佯装镇定, 反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 他轻嗤,“小没良心。” 杜窈不喜欢这个词。常宁总叫她小白眼狼, 有相同的意思。 “我怎么没良心了?” “是谁前天哭哭啼啼打来电话,”程京闻睨她一眼,“才订了机票要回去。你挺好,一声不吭来苏城,旅游?” 原来为了她还提早返京。 杜窈顿时没了底气。心里甜, 嘴里的声音也软下去, “你也没和我说呀。” “谁知道你自我调节这么快?” 杜窈噎一下。 没办法开口告诉程京闻——其实是因为她很想他,才来苏城。 哼了一声。 还要说话,里间的门被推开。 周延走出来。 大概是听见她刚才短促的一声惊呼, 以为是出了意外,“怎么了……这位是?” 他话尾一顿。 视线不由与杜窈身边离得很近的男人直撞在空中。立刻, 火星四迸。 上位者的气场。 白夜做梦 第79节 极强的攻击性朝他袭来。周延回看,余光觑见他手里握紧的那条猫尾巴。 神色一怔, 即刻败下阵来。 杜窈眨了下眼。 没察觉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打过, 介绍, “这是我高中同学。” 身后立刻一声轻哂。 语气不咸不淡, “这关系真是难为你了。” 杜窈没跟腔。 其实不太知道由她来介绍程京闻要说什么身份——朋友太奇怪,前男友更是不可能讲出口。思来想去,还是隔一层同学身份比较合适。 周延走上前,“也要和我们一起去聚餐吗?” 他特意咬重也字。 言下之意把杜窈已经囊括在内,店里只有程京闻一个外人。 程京闻低下头看杜窈,“你要去聚餐?” 两个疑问句砸在她头上。 杜窈还在犹豫,裙摆后面的猫尾巴被人威胁似的扯了两下。 顿时,“……我还是不去了。” 周延看她,“不是说好了吗?” “我挺累的啦,”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还是想回去休息。” “好,”他没再阻拦,“加一下微信吧。今天多亏了你,分红是说好的。” 周延说的诚恳。 杜窈没有拒绝,与他加过微信。再说两句,便去换衣间把衣服脱了。 道过别,跟程京闻一起离开。 铅灰夜色,路边三两盏白得晃眼的灯。 光晕晃晃,把砖石路上两道并排前行的漆黑影子扯在一块。很近。 杜窈在身前两手拎着包,小羊皮面一搭一搭儿地打着她的膝盖。 “我们现在去哪儿?” “去……” 程京闻还在思索。 忽地,话一顿,“你手怎么了?” 一低眼,看见她细白的左手腕上隐约一道可怖的深紫淤痕,还肿。 杜窈几乎忘了。 “没什么,”她说,“被孟砚白抓的。” “没上药?”他眉心蹙起。 “已经不疼了。” 程京闻看她一会。 伸手,不轻不重去捏。才碰上,杜窈便不及防吃痛一下,疼得眼泪差点掉出来。 他轻嗤,“不疼?” 杜窈吸吸鼻子,瞪他,“哪有你这样的。” “你自己说的。” “没让你捏。” “验证一下不行?” “不行!” 吵吵闹闹地走到一家药店前。 程京闻拎几盒药走出来。 不见人。 再一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炉卖烤白薯的推车。杜窈站在边上,乌亮的眼儿好奇地往炉里看,又被飘出来的白烟呛到,皱起鼻子往后退几步,咳嗽。招来老板一阵笑。走的时候,多送了她一块糖烧饼。 杜窈总是很招喜欢。 叔伯长辈到路边摊贩的老板,更遑论同岁还年轻的男生。 以前偶尔遇见过,她与家里要求相看的对象走在一起的场景。 即便是礼貌客气的笑与动作。 程京闻心里也很不悦—— 或者换一个词,嫉妒。他嫉妒得发狂。 因为一个不能选择的出身。 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和喜欢的姑娘走在街上,甚至要装得比陌生人还生分。 程京闻心里一躁。 不由记起才来咖啡店。 隔一层玻璃,看见杜窈趴在吧台上,朝一位黑框眼镜的男生甜甜地笑。 举止亲昵。 但是他现在依旧没有立场可以管。 他只能等到公主愿意重新地垂青,重新地开始,重新地——捡起他。 占有与被占有的渴望在身体里叫嚣。 既是他的小猫。 也是他的公主。 希望她时时刻刻只待在自己身边,又不敢僭越左右她的想法。 两种相悖的情绪对峙,几乎要把他扯得四分五裂。 “你怎么了?” 软绵绵一声叫他回神。 杜窈挺担忧一张小脸仰起来看他。 细白的手指上挂了两只塑料袋,递了其中一袋到他面前。 “给你。” 里面两只烧饼。 她又补充一句,“咸的。” 程京闻捏了下眉心。 接过,“没事。你住哪?” “原莺家里。” 他把药递给她,“我送你回去。” 杜窈一愣,“回去?” “嗯,”他破天荒没捉她语气里很明显的失落来哂两句,“已经很晚了。” 杜窈下意识咬住嘴唇。 “我还……没涂药。”手上的塑料袋勒得指腹发红,她小声,“回去会忘。” 一个拙劣的小谎。 程京闻似乎没听出来,“找家便利店坐下,我等你涂完。” “好。”杜窈松口气。 午夜的风吹进骨子里的湿冷。 杜窈在路上小口咬完了手里的烤白薯,掌心与胃里都是熨帖的暖。 抬头去看程京闻。 塑料袋一直挂在他的指间,没动。眉眼薄薄一片清寒,似乎情绪不高。 见到她还不高兴吗? 杜窈噘了下嘴。 扯扯他的衣摆,“怎么了?” “没怎么。” “嘁,”她说话也不客气了,“你脸都快拉到地上去了。” 程京闻神色稍顿。 捏了下眉心,“没有,太累了。” “那你休息吧,”这种敷衍的话,杜窈一听就有些来气,“我自己回去。” “不是还要涂药吗?” “不用你陪。” 杜窈怄气。 他以前也没这么木头。话都暗示成这样,还是听不懂—— 或许他没这么想和她待在一起。 白夜做梦 第80节 至少不比她想得强烈。 愈想愈发委屈。杜窈一抽鼻尖,“你这么累,还来找我干什么?” 程京闻答不上来。 在商场上让对手心惧的冷静与沉着顷刻全失。看向小姑娘要泛红的眼眶,似乎又回到七八岁的年纪,束手无措。 手臂抬起。 掌心在她的头顶停了一会儿,一叹,不轻不重地落下去。揉了揉。 “没有。” 他不知道在否定什么,又重复一遍,“没有。” 杜窈脑袋一沉。 视野压下去一点,恰好,能对上程京闻温和又无奈的眼神。 倒映天上一轮完满的圆月。 轻而易举地把少女的心事与情愫亮得一干二净,收进眼底。 她脸一烫,急急低下眼。 心里却莫名轻快一些,“快走吧。” - 便利店的灯荧荧的白。 把手上的伤痕照得更清晰可怖。很深的淤紫,周围泛红,略肿。 程京闻拧起眉,“没找医生看?” “还好啦,”杜窈说,“看着可怕,其实就是紫了一片。” 他脸沉下去一点。 从塑料袋里拿了药,看过说明,去瓶子里挑了乳白色的药膏。 动作很轻,仔细地铺在淤痕上。 杜窈不由蜷了一下手指。 “痛?” “……嗯。” 她的肩膀拢起,轻轻地颤。 撒谎了。 她根本受不住他这样温柔的触碰。 程京闻的手指很长。 又瘦,于是骨节分明,筋络清晰。与网上一些手控分享的图不相上下。 这样一双手沾了白色膏脂。 在她的肌肤上轻轻地打转,隔一层黏腻油润的药膏。 杜窈敏感得要命。 一阵一阵发麻的过电感从皮肉递进跳动的动脉,冲撞进她的神经。 鞋里的脚趾微蜷,抓紧雪地靴里的绒。 紧抿的嘴唇还是漏出一声轻哼。 她立刻羞得把头低下去。 程京闻倒是一蹙眉,正正经经问,“还疼?” 杜窈慌促点头。 “要不……还是我自己来吧。” 程京闻没松手。 指腹更轻地揉了揉,“这样可以吗?” 药应该半干。 他指腹上一点薄茧的微砺感也更清晰。轻轻碰上软嫩的肌肤,杜窈觉得痒。 浑身都痒。 她把手抽回来,“我自己来。” “也行。” 程京闻以为她还是嫌疼,把药递给她。 “涂完这个,把膏药贴一圈。” “噢,”杜窈看一眼,像大号的创口贴。顿时不大情愿,“……好丑。” “手上紫一圈也没见你嫌弃。” 杜窈噘噘嘴,说不过他。 草草把药涂了,被逼着把药布缠在手腕上。隐约发热。 “好了,”程京闻看一眼时间,“走吧。” 杜窈一急,“等一下!” “怎么了?” “……我想吃份关东煮。”她急中生智。 程京闻轻哂,“还吃?” “我干一天活了嘛。” 杜窈心虚地跳下座椅。去收银台点单,再加了两串保温柜里的鸡肉串。 其实已经饱了。 但是能和他坐在便利店里消磨时间,也很好。 - 时针转过中轴。 杜窈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哈欠,脸差点砸进关东煮已经冷掉的汤里。 忙了一天。 身体已经疲倦,用下拉的眼皮发出休息的申请。 程京闻拍一下她脑袋,“走了。” “还没吃完……” 她迷迷糊糊地拿竹签敲了敲纸杯。 程京闻叹口气。 伸手接过竹签,把里头还剩的几只福袋和海带两三下解决。 替她拎起包,“走了。” “……噢。” 原莺家离咖啡店很近。 步行只要十分钟。两个人便没有打车,在清冷的街上慢慢地走。 一阵风过。 月光与树影摇晃窸窣。 杜窈的睡意被驱走大半。 眨一下眼睛,盯着步伐一致的两双鞋尖儿看了一会。 “你什么时候回上京?” “明天的飞机。”他偏头,“你呢?” “……我也。” “哪一班?” 杜窈压根没看过航班。 不知道时刻,也不知道班次。最重要的,不知道程京闻坐哪一班。 硬着头皮瞎报,“下午的那班。” 空气里安静一刻。 杜窈的心脏不安的跳动。 不禁胡思乱想自己是否猜错了,还是根本没有这一班——程京闻要拆穿她的谎话。 漫长的等待。 “好巧,”她终于听见程京闻慢条斯理地开口,“我也是那一班。” 猜对了。 杜窈心里雀跃。 脸上不敢表现得太明显,佯装不经意地提一句,“那你走的时候叫我。” “好。”他停下脚步,“到了。” 杜窈抬起视线。 一幢捎院子的独门小楼。廊下摆了几只大筛子,靠近,有清淡的茶味。 是到了。 白夜做梦 第81节 心里顿时有一些失落,“那我走了。” “嗯,明天来接你。” 杜窈从他手里接过包和药。 虚虚地碰到他指尖的温凉,指腹的茧。下意识把包柄攥得更紧一些。 她不想分开。 “再见。” “晚安。” 杜窈低着脑袋走到门廊下,揿亮壁灯。打开包,找钥匙。 其实就放在夹层里。 但是她埋着头,胡乱地翻了很久。直到口红与粉饼,餐巾纸与钱包杂乱地堆在一起。像她的心情,乱糟糟的。 她不想离开。 手指隔一层包里的小羊皮内衬,轻轻摸过钥匙微微凸起的形状。 杜窈咬了下嘴唇。 片刻,移开手。回头,眼里一点慌乱,“怎么办……我好像把钥匙落在咖啡店里了。” 程京闻还在院门口等她进去。 手里刚燃上一支烟,火星明灭里飘起一股青蓝色的灰。 闻言,“门铃?” “这么晚,”她看一眼漆黑的屋里,“他们一定都睡了。” 又扭头回看他,“怎么办呀?” 小姑娘可怜巴巴地拿手指绞着毛衣的边,乌亮的眼睛直直地瞅他。 似乎真的没有办法。 很无助,很愧疚。也很慌措地注视他,向他求助。 像一只流浪的小猫没有去处。 程京闻默然注视她。 片刻,烟往地上一扔,被鞋碾灭。唇边一个极淡的弧度。 “走吧,”他似笑非笑地看她,“小猫。”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白夜 十五圆月。 潮瑟的月光被风掀起, 灌进车窗一隙。拨乱杜窈的头发与思绪。 她罕见地没有睡意。 忐忑地咬住嘴唇,“我们去哪里?” “酒店。” 开会安排下塌的酒店房间一直保留到原定结束的后天。 杜窈抱紧手里的包。 小羊皮面微凉,荔枝纹的触感稍砺。像程京闻的掌心, 把悸动轻易写满。 脸被风消热。 心脏还因为谎言的大胆与背德的刺激在剧烈跳动。鼻腔缓解似的舒一口气。 “……噢。” 程京闻睨来一眼,“你紧张什么?” “我才没有。” 话这样说, 手把包攥得更紧。 又觉得太占下风。 嘴硬, “我是担心你——图谋不轨。” 右边立刻一声轻哂。 灰蓝的眼转过来, 上下巡视。目光刻意放慢地打量一周, “图什么?” 算不上疑问的语气。 杜窈愣了愣。 与他视线一起低眼, 灰粉杂色的毛衣掩下起伏有致的线条,仍然有优越的弧度。 脸顿时一红, “流氓。” “我怎么流氓了?” 杜窈难以启齿,扭头。耳尖挂上绯色,一路渲到白皙的脖颈。 她闷闷地咕哝。 “你就是。” “行,我是。”他接下。懒懒斜一眼,“那你今晚一定小心了。” “嘁。” 杜窈轻哼一声。 面上扭过头不再看他, 心里却砰砰地擂起鼓, 愈来愈响。 嘴角不自觉地悄悄翘起—— 她才不用小心。 她是自愿来的。 一只小猫,心甘情愿要去勾他这只北极的狐狸。 - 往往做比想难。 程京闻把房门在身后阖上,一声细微的锁响。杜窈立即攥紧了袖口。 毛衣边儿被她扯得浮毛。 雪地靴里的绒也被翻来覆去的折腾。杜窈换拖鞋的时候, 袜上几簇白色羊毛。 “有水吗?”她胡乱问。 “冰箱里的矿泉水,”程京闻把黑色的大衣挂在门后, “客厅有玻璃杯。” 杜窈咕嘟下去两杯。 很凉,至少缓解一时紧张的情绪。她咬住杯口, 余光悄悄四下张望。 是一间套房。 里间大概是单床的卧室与洗手间, 外面侧对玄关, 两排沙发的客厅—— 程京闻不会又让她睡沙发吧。 杜窈一噘嘴。 在亚麻布套的沙发座上颠了两下, 发丝儿轻晃。眼神也飘。 “我晚上睡哪?” 程京闻松衬衫扣子的手一顿,略加思索。刚做一个口型,“沙……” “不睡沙发!” 她立刻鼓着脸颊打断。 程京闻便好笑地扬起眉,眼一眯。声音低下去,“那想睡哪?” “……睡床。” 她眼睛盯着桌边的沙发腿儿,小声哼哼。又觉得这话歧义深重,补一句。 “你睡沙发。” 程京闻缄默良久。 “你再说一遍?” 杜窈真的开口,“你睡沙发,我睡床。” “这是谁的房间?” “你的。但是——”她举起食指,“这不是没有空房间了吗?” “合着我来做这个冤大头?” “房费会给你的。” “我缺这点?” “干什么,”杜窈哼声,“做了老板就要得不把钱当钱的臭德行吗?” 对此,程京闻报以轻嗤一声。 松了袖口的纽扣,往卧室走,“我去洗澡,你自便。” 也没说好不好。 杜窈看他阖上了卧室的门—— 白夜做梦 第82节 脸顿时一垮。 小气鬼。 给喜欢的姑娘让张床睡也不肯。 她没劲儿地踢了一下茶几。踹掉拖鞋,抱起枕头,窝在沙发里看手机。 周延发来几条消息。 前面是关于分红的明细与转账,杜窈没多看,点了收款。 后面他询问是否到家了。 小窈:到了。 他回复很快。 周延:你还没睡? 小窈:你不也是。 周延:刚聚餐结束,你没来挺可惜的。 小窈:下次一定。 对面便一直显示“输入中”。 直到杜窈在其他社交平台逛了一圈再回来,才看见他的消息。 周延:今天和你一起离开的是什么人? 杜窈稍愣。 没想到他会问起程京闻。记起当时与他介绍过,高中同学。 还没在聊天栏打下一个字。 周延:杜窈,我挺喜欢你的。 白色的消息框,黑字。 杜窈以为自己看错了。摇摇头,再睁开眼睛去确认,下面接上一条新消息。 周延:你没有男朋友的话,我想追你。 杜窈茫然地眨了几下眼。 手指悬停在输入框的九宫格界面。片刻,引用了他第一句提问—— 他是什么人? 小窈:他是我喜欢的人。 - 手机发烫。 杜窈打完这句话,脸也一并烫起来。把手机往桌上一扔,哐啷的响。 “怎么了?” 程京闻恰好推门。 出来,看见小姑娘鹌鹑似的缩在沙发上,拿枕头捂住脑袋。 不由失笑一问。 “没、没怎么……” 听见他的声音。 杜窈立刻摆正坐姿,若无其事地转头—— 一怔。 程京闻才洗过澡。 雾似的水汽还打旋地萦在周身,把锐利的眉眼与目光打湿。 头发该刚擦过,半干。 有些乱。脸侧几绺发拧在一处,还挂着水。一种不加掩饰的散漫与野性。 或许会被比喻成狼。 但杜窈还是以为更像狐狸。要捕猎的,露出獠牙的狐狸。 漫不经心地亟待一击致胜。 和他人一样。 “喂。” 眼前不及防被人打一记响指。 吓得她抖一下。差点要从沙发上摔下去,抓紧扶手,惶乱又恼怒地抬起眼儿瞪人。 炸毛,“干什么!” “啧,”程京闻居高临下地挑起眉,“刚盯我半分钟了,不允许人说?” “谁盯你了。” 她顿时蔫儿地下脑袋,没底气。一种被抓包的心虚感油然而生。 直到头顶被人拍了一下。 “洗澡去。” “噢。” 杜窈趿着拖鞋走去卧室。 刚两步,又转过身,“……我没有睡衣。” “在床上,”他说,“凑合穿。” 杜窈眨了下眼。 好奇地走去卧室。床上,摊了一件白色衬衫,男款。 有一点被水雾打湿的苦艾味。 是他的衣服。 杜窈脸上的温度顷刻过沸。 千百只炉上烧出白汽的茶壶在尖叫,几乎要冲破颅顶。 把衬衫抱在怀里。 逃也似的钻进浴室,打开花洒。淅沥的水流声淌下,才能掩住失控的心跳。 要穿他的衣服。 从前也试过。 程京闻的衣服来来去去就是黑白两色的衬衫,杜窈偶尔来了兴趣,穿过一次。 代价是在床上被欺负得哭哑嗓子—— 程京闻也不允许她脱。 这样想。 旖旎的细节随记忆逐渐从身体的各处上泛,一种细细密密的痒。 杜窈脸一烫。 使劲儿拍了拍脸颊,止住了胡思乱想。 去浴室胡乱地淋过水。 拿干燥的毛巾擦拭,别扭地换上衬衫。挺犹豫地站在镜子前,左右看。 很宽大,可以遮到膝盖。 但是。 曼妙的身材几近一览无余。 侧身。 两处饱满的弧线紧贴着衬衫,清晰地勾勒。只中间一段,腰太细,两侧便空荡荡的宽。虚虚实实,是最要人命的遐思。 杜窈咬了下嘴唇。 是羞赧。 可也架不住一个大胆又得意的念头—— 程京闻原来是喜欢这样吗? - 程京闻在客厅里。 听助理汇报与欧方签订合同的事宜,对方以材料不全要求再晚两天。皱起眉,“不要让他们拖了,今天以内签字。” 助理迟疑,“那材料……” “先签字,后补。”他淡声,“你告诉alex,今天不签,成悦以后的合作专找他们公司的竞品——私底下透给他。” 助理点头,“明白。” “还有……” 程京闻搭在键盘上的手指一顿,注意力已经全然放在余光不经心地一瞥上。 小姑娘趴在门边。 有一下没一下晃着衬衫底下一双骨肉匀称的腿,左脚踩在拖鞋上,动作细微地蹭着一小片廉价的棉绒布料。 见他望过来。 做个口型示意先睡了,床归她。 白夜做梦 第83节 脸颊上还有刚出浴室的两团淡绯。得意的一笑,眼神湿漉漉的勾人。 程京闻嗓子一痒。 潦草交付几句,把会议电话切了。合上电脑,往卧室里走。 推门。 已经裹上被子的小姑娘很警觉地探出一个脑袋,“干什么?” 他不咸不淡地答,“睡觉。” “你床在外面。”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 杜窈噎住。耍赖,“不管——你干什么?” 程京闻绕到床的另一边。 面色平淡,“睡觉。” “可是我已经在床……” “怎么了?” 他已经揿灭了床头的灯,躺在杜窈的右边,闭上眼睛。和衣而卧。 一副不再理会的模样。 太过自若,以至于杜窈的羞赧和吃惊似乎才是不正常的反应。 杜窈抱着被子坐在床上。注视他一会。 很失望—— 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视线很平淡地从她身上扫过。 没有变化。好像只是一位普通女孩儿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仅此而已。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 杜窈丧气地躺回被窝里。 把灯也关灭。于是房间里彻底一团漆黑,不见五指。 趋于平静。 程京闻听她歇了动静,该是睡过去了。才重新睁开眼睛。 转头—— 与一双乌亮的杏眼儿撞个正着。 他眉心跳一下。 但这望过来的视线很迷茫,似乎并没有意识到他睁眼了。 夜盲。他记起来了。 便好整以暇地在一旁围看,这小姑娘还要做什么坏事。 白色的被子一点一点儿朝他这里挪。 还很小心。 每回都要停上片刻,听听他的动静才把动作继续。 程京闻心里发笑。 看她一只小手在空中慢慢摸了半天,才落到他精瘦的腰腹上。 触电似的收回。 半晌,又磨磨蹭蹭地摸回去。动作和一片细小的羽毛似的轻。 程京闻挑了下眉。 合着,原来是对他来图谋不轨了? 这个念头刚起。 身上一重。 低眼,不由神色怔忡。心里像横冲直撞来一只小猫,把一切搅乱。 他顿时不知道该生出什么情绪。 只能怔怔地看。 不敢动,不敢出声,甚至维系平稳的呼吸都放轻。 生怕惊扰眼前一幕—— 小姑娘悄悄直起身,把被子分给了他一半。 蹑手蹑脚地缩回被窝。 往他身边靠近一点。脑袋抵住肩膀,头顶蓬松的发丝儿挠过他的下巴。 听见她软绵绵的嗓音,小声。 “晚安。” 于是在她睡熟时。 程京闻报以一个冗长的晚安吻。 鬓发,眉眼,鼻尖,下巴,脖颈。 最后是嘴唇。 他虔诚又克制地拿舌尖一点一点舔舐,一点一点描摹她的唇形。 轻咬,吮吸。 再往更深一点缠绵。水声,吞咽声。 直到怀里的小姑娘无知觉地呜咽起来,他才结束了这一场亲吻。 浑身是汗,近乎沦陷在泥沼里。 拿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红润发肿的唇。 声音很哑。 茫然地喃喃,“公主,你为什么还对我这么好?” 第39章 白夜 一觉天亮。 手指边有细微的嗡鸣。杜窈在床上翻一个身, 避开眼皮上直晒的苍白日光。打一个哈欠—— 直挺挺坐起来。 昨晚心软给程京闻分了被子。怕他发现,悄悄设了六点的闹钟。 立刻掐停。 往右边看,空无一人。低眼, 被子也好好地裹在她身上。 似乎昨天是一场梦。 杜窈发呆片刻。 揉了揉脸颊,在床上看一眼手机, 才记起还没有买今天回京的机票。 赶忙打开售票软件。 稍愣。下午的航班几乎每隔一小时就有一趟, 杜窈不知道该选哪一班。 犹豫片刻, 下床。 趿着拖鞋去客厅找程京闻。他正坐在沙发上, 背对。眼前的电脑荧荧的光透过耳边的碎发, 勾勒笔挺周正的肩线。 听见开门声。 侧过头,“醒这么早?” 杜窈悄悄观察他的神情。 很自若。对她, 也是一如既往的不咸不淡。 不由怀疑是否自己给他盖了被子以后又在睡梦里卷走了。 晃晃脑袋。 先问正事,“我们下午几点去机场?” “你想几点,”他反问,“我都行。” 真是始料未及的回答。 杜窈噎一下:“看你。” 程京闻在这件事上格外有谦让美德,“你说一个时间。” “我选择困难症。” “我动作比较快, ”他淡声, “随时可以。” 杜窈默然一时。 盯着他的侧脸,忽然心里生起一个荒谬的想法—— 程京闻不会和她一样也没买机票吧? 她试探性问,“你买的是几点的航班?” “你是几点?” 白夜做梦 第84节 他又把问题抛回来。 杜窈看一眼手机, 随口,“下午五点的。” “巧, ”他接上,“我也是。” “……” 是个鬼。 杜窈买了五点的机票, “那我们三点出发去机场吧。” “两点半。” 杜窈睁大眼睛, “刚才不是还说你都行吗?” “我可以, ”他瞥一眼, “你未必。” “……程京闻,你今天早上真的很欠揍。” 他塞上一副耳机,当没听见。 杜窈瞪了他后脑勺一眼。 回到卫生间洗漱。刷牙的时候下唇一疼,凑近看破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大概是天气太干。她想。 于是洗过脸后,多涂了一层润唇膏。穿戴齐整,“我去原莺家拿下行李。” “嗯。” 沙发上的男人从电脑后面分出一个眼神给她。稍顿,“你去咖啡店还化妆?” 杜窈有些疑惑,“我不……” 才记起昨天诓他说钥匙落在店里的事,改口,“我没化妆。” 他的视线移到嘴唇上,眯眼。 “这是润唇膏。”杜窈翻个白眼。随口咕哝,“我早上嘴巴破了——冬天太干,还是要多喝水。” “是,”程京闻的声音有点哑,“多喝水。” 杜窈没搭腔这句复读的话。 趿上鞋,离开了房间。 叫一辆车去原家,恰好在小区门口碰见回来的原莺与贺知宴两人。 “哎,小窈。”原莺好奇地看她,“这么早,你去哪里了?” “我……” 杜窈还在纠于措辞,贺知宴已经替她答了。一笑,“跟程京闻走了呗。” “你怎么知道?” “聪明。” 杜窈送他两个白眼。把钥匙还给原莺,进了门,把行李箱收拾起来。 原莺坐在椅子上看她,“小窈,你昨天真的和程哥回去啦?” “嗯,”她不好意思点一头,“忘记跟你父母讲贺知宴来接你的事了。” “没事,他们后来打我电话了。” 她晃了晃椅子。 也蹲到在收拾行李的杜窈身边,声音放低,“小窈,可以问你个事吗?” “你说。” 杜窈把箱子合上,单膝压上去拉拉链。 “你跟程哥……”她犹豫一下,“谈恋爱的时候那个过吗?” 杜窈膝盖一滑,差点从行李箱上摔下来。 “啊?” “不不……不好意思!” “没事,”杜窈索性坐在地上。眼儿一眯,笑,“我以为我听错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是不是昨天……” 原莺把头埋下去。 “你们一般多久呀?”她小声。 这要杜窈仔细去回忆,也有些赧然。 “……大概两三个小时。” “那……那他一般那个几次呀?” “他挺能忍的,”杜窈咬了下嘴唇,“大概两次。” 原莺困惑,“可是昨天宴哥才……分钟。” 她比了个数字。 杜窈顿时笑出了声,“他不行啊。” “他说他是第一次。” “啊,”杜窈吃惊,故意把声音抬高,“真的吗?二十六岁的老处男……” 门外,贺知宴发消息的手一顿。 听了二十分钟。 忍无可忍地推门,“收拾完了没?” “没有。”杜窈笑嘻嘻,“没想到你这么差劲啊贺知宴。” 他把手抄在口袋里,回击,“程京闻第一次也不怎么样吧?” 男人奇怪的攀比心。 “比你行多了。” 她比了一个时间数字。 贺知宴立刻,“扯淡。” “自尊心受打击啦?”杜窈终于把拉链拉上,得空嘲笑他。 “笑话。” 她不再继续这个没营养的话题。提起行李箱往外,“我走了。” “杜窈,”贺知宴看一眼手机。突然叫住她,“你们四年都没见了,你还把床上这事儿记得这么清楚——” 反正程京闻不在。 杜窈肆无忌惮,“怎么,人家服务周到我还不能想一想了?” “行,”贺知宴笑得灿烂,“当然行。” 杜窈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转头—— 恨不得立刻把贺知宴的狗头砸进地里。 程京闻一身黑,倚在门边。清隽的眉眼一挑,平静地复述。 “服务周到?” - 杜窈一路上没敢看程京闻一眼。 直到抵达上京。 她取了箱子就要跑,被一把揪住衣领。看眼前一张脸好笑地发问,“心虚?” 杜窈嘴硬,“哪有……” “那怎么不敢看我?” “谁不敢看?” 她睁大眼睛,视线聚焦在他高挺的鼻梁骨上。佯装镇定。 一副做坏事不认的犟模样。 程京闻轻嗤一声,“刚才不是挺能说么——服务周到,您打几颗星?” “没有,”她脸唰一下发烫,视线也下意识偏开,“我跟贺知宴胡说的。” “记了四年?” “……我记性好。” “噢,”他淡声,“我让你这么难以忘怀?” 接上前文,这一句歧义深重。 “我都是瞎说的……” 她声如蚊呐。耳朵尖儿红到后颈,脑袋深深低下去,羞得恨不得钻进缝里。 程京闻无声地发笑。 不再逗她。垂眸,“走吧,送你回家。” 见他揭过这事,杜窈松了一口气。乖乖跟在他身后,上车。 又听见右边一声问。 “打算什么时候去辞职?” “嗯……” 杜窈思索片刻。尽管工作交接是一个问题,但还是不愿再拖延下去。 白夜做梦 第85节 决定,“就明天吧。” “行,”他说,“到时候联系我。” “好。” - 约定如此。 杜窈还是早上去一趟公司,自己先把辞呈交了。 暂时代任的是一位老董事。 看一眼,“恐怕不行。” “为什么?” 他满不在乎地笑,“老孟总的意思。我是不介意你走,但是他可宝贝他的儿子——你提一提辞职就疯成那样,真走了,还不得一头撞死在医院里?” “但是,”她也抿起一个笑,“没有哪一项条例规定员工辞职不予批准吧?” “走法律——你也要提前一个月来交这张辞呈,”老董事把桌面薄薄一张纸推回去,“请回吧,再等三十天。” 和程京闻预计的一模一样。 不放人。 “那我直说了。”她抬起头,“成悦有意来聘我去他们公司,今天下午程先生会亲自来和你们说明。” 老董事脸色一顿,“什么?” 杜窈平静地把辞呈收进包里。 “没有必要因为我一个小设计师和成悦闹得不愉快,对吧?” 面前一张老脸抖了三抖。 “……能要他出面,你果然和他有一腿,”片刻,老董事冷笑,“能爬上他的床,也是你有本事。但你想清楚了——批了你的辞职,设计比赛也要一并退出。” 杜窈立刻蹙起眉,“凭什么?” “你的比赛是代表公司参加的。” 似乎捉住了她的命脉,老董事慢条斯理地举起茶杯。碗盖撇去浮沫。 “既然辞职,自然要换一位我们的新设计师继续比赛。” 杜窈不记得有这项规定。 拿手机出来查。在报名注意事项的最底下一排小字看见—— “本次大赛最终结果以设计师所属公司进行排名,允许中途更换参赛人员。” 手一顿。 立即有一些无措地站在原地。 老董事笑,“还要辞职么?” “……不了。”她缓缓吐一口气,“但是比赛结束以后,我会再来。” “无所谓,”老董事把茶杯放回桌上,“小孟总那会儿早该出院了,你得去跟他说——对了,他醒来一直要见你。来找我们,不如去找他。” 杜窈呼吸两下。 转身,推门离开了。不知道是否有听进去这一个建议。 - 会议室。 人群刚散,程京闻接到杜窈的电话。 “喂。” 对面一阵短暂的气流声。 “……程京闻,我先不辞了。” 他蹙眉,“怎么了?” “设计比赛是按照公司排名的,中途允许更换设计师。”她很丧气地一声,“我如果辞职,要退出比赛。” 程京闻略一思索。 “是有这个规矩,”他说,“但是你依然可以选择其他拥有决赛名额的公司,让他们把你换上。” “啊,”杜窈笑,“那我走个后门,来成悦把姜维替掉吧。” “其实也……” “——我就开个玩笑!” 她赶紧止住程京闻信以为真的话。 “比完赛辞职,再拖两个月,”杜窈说,“也还好了。” 听她已经做出了决定。程京闻不再置喙,淡淡地应了一声。 “随你。” “还是谢谢你啦。” 电流裹挟软绵绵的嗓音,从通话口轻轻挠过他的听觉神经。 程京闻握住电话的手指一屈。 “怎么谢我?” “不谢了。上次不是你嫌吃饭没新意么,”她咕哝,“说要自己想,想出来了没?” “想出来了,”他说,“还不到时间。” “故弄玄虚。” 程京闻扯了下唇角,“地点你其实知道,不妨猜一下。” 杜窈茫然地眨眼。 “我不知道……公寓?” “不是。” “家里?” “再猜。” “……是在上京么?” “嗯。” “公司?” “在公司能还什么人情,”他嗤笑,“给我做小秘书?” 杜窈羞恼,“你要我还不愿意呢——不猜了!” “不继续了?” “不了,”她哼一声,“我看你根本就是没想好,在这骗人。” 他不置可否地笑。 片刻,杜窈问,“你下午有空吗?” “有。”他说,“不吃饭。” “爱吃不吃,谁管你。”她嘟囔,“下午能陪我去一趟医院吗?” 杜窈说得含糊。 程京闻倒是意会了,“去看孟砚白?” “……嗯。” 他顿了顿,“可以。” “那下午三点一附院门口见。” “嗯。” 电话挂断。 程京闻的视线停在手边一摞文件上。 捏了捏鼻梁骨。 让他一起去看望孟砚白—— 也不怕再疯一回? - 杜窈该也知道。 没让他一起跟进病房,“你在外面等我。” 程京闻一挑眉,“合着我来做门童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我走了。” “哎别……”杜窈急急去拉他的袖子,“你在门口坐着。” “干什么?”他明知故问。 杜窈跺跺脚,“我怕。有人在门口陪着安心一点。” “我找护士陪你。” 这话立刻招来杜窈气鼓鼓一眼—— 怎么还听不懂意思? 程京闻心里失笑。不再捉弄她了,“行了,你进去吧。” 白夜做梦 第86节 “你不走?” “嗯,”他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我在这里等你。” 他讲话声音很淡。 与晌午苍白的光晒过的目光一样,难以捕捉情绪。 对视,杜窈心里却略微的发烫。 头一低,长卷的发遮过发红的耳尖儿。 “那我进去了。” “嗯。” 病房的门把手一压,推开。 杜窈心里镇定不少,与刚来做过检查的医生打一个招呼。 往右边的病床看。 刚巧与一道望过来的视线碰在一起,看它的主人慢慢扬起一个笑。 “小窈,你终于来看我了。” 孟砚白脸上有羸弱的病气。 表情温和,很难与几天前在办公室里歇斯底里的男人画上等号。 “对不起啊,”他很抱歉地朝她笑,“前几天我太过分了。应该还在生我的气吧?” 心软与同情向来是杜窈的弱点。 她抿了抿嘴唇。 在原地缄默半晌,直到空气里的浮灰慢慢下落在地板的缝隙里。 还是走过去,拉一把椅子坐下。 孟砚白便看见她毛衣袖口伸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淤痕刚褪,还有隐约的红。 又很歉疚,“还疼吗?” “已经好了。” “对不起,”他挺自责的模样,“让你受伤了。可是那会儿,我真的控制不了。我太害怕失去你——” “孟砚白,”她略感不解地看他,“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他一愣。 杜窈试图解释自己的困惑,“……我从来没有对你付出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回应过你的感情。你不应该这么喜欢我,喜欢这么久——这很没有道理,对吗?” 她咬了下嘴唇。 “所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孟砚白:“误会?” “比如,”她想了想,“你以为我做过一些打动你的事情,其实并不是我做的。” 孟砚白笑,“你以为是什么狗血小说?” “但是……” “小窈,我还不至于傻到喜欢错人。” 于是,“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再一次问。 这个问题在苏城的几天一直困扰她。孟砚白爱得近乎病态,不正常。 但杜窈仔细捋过他们认识的四年。 从头到尾。 孟砚白似乎从在街上见到她的第一次,就对她很好。力排众议把她一个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招进分公司——那会儿,他刚上任。手里尚没有握紧实权,也并不服众。但是依旧顶着压力把杜窈收进来,替她补办身份与各类证件,甚至借钱予她找房子住。 杜窈很感谢——甚至称得上感激他。 才签下一封很不平等的合同,承诺会一直帮他,直到拿稳正时全部的股权。 但也仅此而已了。 天阴下去。 孟砚白躺回病床上。头略陷在枕头里,英隽的脸兜罩上一层淡淡的灰翳。 “你应该不记得了。” 他注视着天花板熄灭的吊灯。无光,杜窈边听边起身去开灯。 “有一次我生病,是你来送的药。” 灯被揿亮。 杜窈不适应地闭一闭眼。孟砚白却依旧睁着眼睛,直视。 即便被刺激出生理性的泪与血丝。 他依旧不肯移开目光。 声音喃喃,“当时我在办公室里,其实一切都很好……对,我已经习惯了,脑子里窸窸窣窣有其他许多人在讲话的声音。他们把我前半生的过去打乱……魔方,像打乱的魔方一样……然后重新塞回我的脑子里。可是那又怎么样?我能辨别真假……” 杜窈听不明白。 他也似乎没有要她明白,自顾自地胡言乱语。偶尔轻轻地笑,有莫名得意的意味。 “……直到你推门进来。” 他坐起来。 “你把药递到了我面前。很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事,要不要叫医生……你真的一点都不害怕生病的我。” 天边雷声乍响。 “于是我抬起头——” 他的神色依旧温和。眼里却持一种狂热的情绪,紧紧地盯住杜窈。 “就看见了你,我的阿佛洛狄忒。” 孟砚白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不在乎杜窈吃疼的呜咽,痴迷又执拗地俯下身,要去亲吻她的手背。 “你生于泡沫,所以从来不必对我回应。” “只要我奉献自己一切的爱……总有一天,总有一天,你会愿意留在我身边的。” 他兴奋地喃喃。 “小窈,所以你愿意——” “唔!” 孟砚白的鼻尖刚碰上杜窈的手背。 头顶一只手把他硬生生扯开。 不待反应,破风声短促的响起。皮肉交接,他被一拳砸翻下床,摔在实木地板上。 头晕目眩。 “谁……” 孟砚白挣扎地抬起被血淌过的眼。 谁在打扰他和他的阿佛洛狄忒。 仰头。 对上男人冷淡的目光。 右手指节发白,沾一点血。雷声轰鸣,闪电劈过,映亮肃杀的面容。 “……是你。” 孟砚白顿时目眦欲裂。撑起身子,“给我离她远一点——” 声音忽然哑在嗓子里。 一只黑色的鞋抵在他的喉间。 冰凉,像刀。似乎略一发力,就能碾断他的皮肉与骨血。 程京闻居高临下地望他。开口,也有一种不经心的睥睨感。 “你哪位?” 这是他的公主。 只能拯救他的公主。 作者有话说: 有奖竞猜程老板要带公主去什么地方还人情 =3=前文有提到过 猜对的宝贝发一个500jjb的大红包! 第40章 白夜 杜窈坐在医务室上药。 才褪的淤痕再一次发紫, 疼进骨子里。护士拿棉签轻轻地碰,杜窈眼泪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不由加重了右手的力道,使劲掐着程京闻的胳膊, 指甲陷进坚实的皮肤里,四道深深的月牙。 “嘶……” 头顶一声抽气。 白夜做梦 第87节 杜窈吸了吸鼻子, 可怜巴巴地仰起脑袋。声音软绵绵, “对不起。” “……诚心道歉就先把手撒开。” 她理直气壮:“我疼啊。” “关我什么事?” “你怎么这么没同情心, ”杜窈哼哼, “掐你几下怎么了。” “谁没同情心?” “你。” “狗咬吕洞宾, ”他一睨,“谁帮的你?” 杜窈噘嘴, “你怎么骂人。” “猫咬吕洞宾?” “不许这么叫我!”她瞪一眼。 程京闻慢悠悠应下,“好的,小猫。” 杜窈又疼又气,边哭边要拿鞋尖儿踩他。 边上涂药的小护士见状,不由笑, “你们感情真好。” 杜窈脸一红。 把伸出去的腿收回来, 脑袋也低下去,把羞赧的心思都埋起来。 咬了下嘴唇。 破的那道细小的口子涌出一点儿铁锈味,堵住了要解释的话。 小护士拿纱布替她缠好。 “回去小心一点, ”她嘱咐,“别用劲儿, 按时上药,过两三天就可以消了。” “好, ”杜窈笑, “谢谢你呀。” “没事, 八房那个病人你还是少去见他吧。不太正常, 听说要转去神经科了。” “……嗯。” 杜窈点点头,站起身。要伸手去拎包,小护士立刻笑,“男朋友帮忙拎一下呀,她才受过伤,不能用力的。” 未免太直白。 杜窈急忙摆摆手,“他不是——”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经把白色的小羊皮包拎在了手里。 她愣了一下。 一旁的小护士捂嘴笑,“原来是还在追,那更要有点眼力见了。” 追…… “不是,”程京闻提前掐断了杜窈即将的胡思乱想,“心地善良,关心一个残疾很正常。” 杜窈气得拿手打他。 “你咒谁呢?” “陈述事实而已。” “你才残疾。” “我可没有手不能提。”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离开了房间。 走前,杜窈下意识往走廊的尽头回看。几位医生聚在八号病房前,手里拿纸笔,皱眉说着什么。 一只手掰过她的脑袋。 程京闻一嗤,“还看,不怕做噩梦?” “好奇怪,”杜窈困惑地转头,“孟砚白说我去给他送过药时遇见过发病的他……可是我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送药,也只是有一次在楼下看见同城配送,顺手帮他拿的。那会儿,他明明好好的坐在办公桌前。” 他乜一眼,“医生不是说他精神有病。话与事实有出入,正常。” 杜窈点了点头。 又拿食指抵在唇下,回忆,“他还叫我阿佛洛狄忒……” “怎么了?” “爱与美的女神哎,”杜窈笑,“还是第一次这么高贵。” 提及这个话题。 程京闻心里止不住的烦躁。并非唯一的失落情绪作祟,一股郁气直顶胸腔。 语气便也不太好,“现在又不怕了?” “我就感慨一下,”她噘嘴,“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比喻过。” “是吗?” “对啊,”杜窈跟他进了电梯,“大家都公主公主的叫,肤浅。” 程京闻一哂,“怎么肤浅了?” “就……”杜窈瘪着嘴组织语言,“听起来好像只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有一些钱。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未必。” “什么未必?” 程京闻的视线停在无机质的银灰色门上,一道高挑模糊的身影。 与他肩膀一般高。 “叫公主不一定只是形容这些。” “那还能是什么?” 程京闻不再说话了。 还是一位信徒卑劣的想法。 期望公主能走进只有他一人的国,住进他搭建的城堡。 颂念名字是唯一的祷告。 把无人知晓的祈愿藏进每一句漫不经心里。既怕他的公主听懂,又怕她听不懂。 电梯停下,门朝两侧推开。 杜窈先走出去,明亮的光也先跃上她的发梢与眉眼。 她转过头。 手背在身后,唇角翘起。一双杏眼押了一厅的光影日月,尽数朝他望来。 程京闻向她走去。 身上冷晦的阴翳被苍白的日光一点一点驱逐,她眼里的星与霞光也被一点一点移交进他的世界。 和以前无数次一样。 公主引领信徒走出黑暗与泥沼,赋予新生和光明。 所以她从来无需在意称呼。 是他的公主。 也是他的神明,他的一切。 - 再多事情似乎都尘埃落定。 生活恢复原轨,杜窈重新回到公司上班。唯一的好消息,那位来代任的董事替她接下了《the version》的采访——理由倒是并不光彩。无非以为她和程京闻有一些什么不清不楚的关系,卖一个情面。 杜窈懒得再费口舌解释。 碌于冬季项目的收尾,在办公室与人台间来回穿梭,忙得不可开交。 直到冬至才能歇一口气。 上京飘了大雪。 一夜间,整座城都白皑皑一片。杜窈请假在家,与难得空闲的江柔在门外堆雪人。 光手碰几下松散的雪,便被冻得通红,没有知觉。杜窈急急回屋里拿了手套。 再出来。 半成型的雪人边多一道身影。黑色毛呢大衣,长身鹤立。头上一顶黑色的毛毡帽,脖上一圈深灰色的围巾,像胶片里上世纪的英国绅士。 邃深的眼窝里一双灰蓝的虹膜。 在最合宜他的冰天雪地里,生出一些久别重逢的温情。 距离上一次和程京闻见面已经是一月以前。不到三十天的未见,恍如隔世。 杜窈眼底发热。 不由抱着手套小跑过去,雪地里留下一排笔直匆匆的脚印。 声音与心意一样绵软,“你怎么来啦?” “冬至,”他看一眼蹲在雪人边的江柔,“她喊我来包饺子。” 江柔正在专心堆雪人。 冷不丁被叫到名字,一愣。转头。 旋即反应过来,“……嗯,对。对,冬至怎么可以不吃饺子呢?” 杜窈埋怨,“要包饺子怎么不告诉我?” “临时决定的嘛,”她熟练地换话题,“想吃什么馅儿的?” 白夜做梦 第88节 “虾仁的。” “那我去一趟超市,”江柔拍拍手上的雪,“程哥,你来陪小窈堆雪人。” “哎,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就一袋面粉。我很快回来。” “……好。” 杜窈蹲在雪人边,看江柔离开。余光悄悄地打量也蹲下来的程京闻。 似乎瘦削一些。 棱角分明的五官更是锐利,下颌线清晰。脸庞光与影的交接也更明了。 他若有所觉地偏头,“看什么?” “你好像……”杜窈很自如地接答。吐了三个字,才反应过来。顿时心里赧然,佯装镇定地接下去,“瘦了。” 程京闻也定定地回看她。 很明显的视线掠过每一寸肌肤。杜窈心脏剧烈跳动,期待—— 他会说什么? 在她略微屏息的期待里,程京闻轻啧一声,慢悠悠地开口。 “你胖了。” 杜窈抄起一团雪砸在了他脸上。 - 江柔回来的时候雪人已经不见了。 杜窈和程京闻一身是雪,坐在庭院里两把椅子上。喘着气。 她默然,“……我的雪人呢?” 杜窈立刻指控,“程京闻把你的雪人拆了,还拿来砸我。都怪他。” “不是你先动的手?” 他一扬眉峰,上面还有细碎的雪霰。 “你先人身攻击的!” “实事求是也算?” 杜窈气得拍桌,“哪里胖了?” “脸。” 其实也不能说胖。 以前太过清减,巴掌大的脸。现在重添上脸颊肉,反倒合适。更显一种少女的娇憨明媚。 可杜窈才听不得这种话。 气鼓鼓一跺脚,跑回了屋里。 对着镜子仔仔细细地看,又拍了照与几周前的图对比。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 她好像真的长肉了。 不满地捏了捏自己的脸颊。换下被雪水打湿的衣服,去帮江柔和馅。 推开厨房的磨砂玻璃门。 程京闻手里一把锃亮的菜刀,在切葱。刀法很好,左边一排葱翠的细丝。 不由叫杜窈记起大学的生活。 大部分时间都是他来做饭——动作娴熟,比一些厨师还老练。 她好奇地凑过去,“你从哪儿学的切菜?刀功这么好。” “福利院。”他神色淡淡。 杜窈一愣,“还教这个么?” 案板上的笃笃声停下。 程京闻平静地把刀放在一边,葱丝收进一口白瓷碗里。 “福利院的小孩每天都有工作。干得不好,一般没有饭吃,偶尔被关禁闭。” 他轻描淡写,“所以不得不学。” 杜窈怔住。 才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福利院?” “不然,”他转头,一个很淡的讥笑,“我这样的人,还能去哪里?” 望向她的眼神也很淡漠。 与屋檐淌下的灰色雪水一般,浇进杜窈心里。冻得她不由打一个颤。 记忆回溯。 “可是……”她咬一下嘴唇,“他们说你去海滨城市念书了。” “谁说的?” “……你父母。” 对面立刻嗤一声。 把头转过去,拆开塑料包装里的肉糜,扔到案板上,重新拿起刀。 一下,一下。 刀刃砸进肉里,发出沉闷的阻隔声。 终于。 笃笃的刀声里混进他沉沉的一句。 “我一直在等你。” 等你来接走我。 等你来带我看海。 可是你没有来。 杜窈恍然地站在一旁。 如遭雷慑。 直觉得一把钝刀也在切磨她心里最软的一块肉—— 她真傻。 轻而易举地相信并非他生母的女人与视他做人生污点的父亲的话。 以为他过得很好。 好到不需要她。所以根本没有生起过要去找他的念头,看一看是不是真的。 甚至有在他不告而别的几天,心里悄悄地埋怨他没有一点儿人味——即便再不喜欢她,也该知会一句。没礼貌。 原来都是不得已。 他没想离开她。 他不讨厌她。 杜窈心口被毒蚊咬了一下似的疼。 不由伸手抓住他的胳膊。 鼻尖儿一抽一抽地,往里肺腑里吸着凉气,“……对不起。” 程京闻停下动作。 挺无奈地叹一口气,“要哭也是我哭,你难过什么?” “我没哭。” “袖子湿了。” “你洗手溅的水,”杜窈瘪着嘴回击一句。又蔫儿下劲来,“我是不是真的挺傻的。” “嗯。” “程京闻——” 他拿干净的指尖碰了碰她湿漉漉的睫毛,声音与动作一样轻。 “但是,公主可以不需要那么多心眼。” 他似乎已经不介怀了。 可是这样,杜窈愈发的难受,嘴角也愈发向下垮,“我有想你的,程京闻。真的。” 他的神色顿时因为这一句话柔和。 “是么?” “可是你突然离开,一句道别都没有。我以为你讨厌我。”她吸吸鼻子,“但是我有给你写漂流瓶,写信的。” “写了什么?” “写了我很想你一类的话,”她眼眶越来越红,“还有看海,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真的没有。” 程京闻轻描淡写一句概过他的十年。 但是杜窈后知后觉。 他还是那个在程家后院每天与她一起撕着日历,等到夏天来临,一起去看海的小孩。 在福利院里一直等。 无尽头的十年。 白夜做梦 第89节 胸腔里涌起一股很浓,很强烈的情绪——想抱一抱他。 她也这么做了。 勇气在这一刻无限放大。 杜窈伸手抱住他的腰,脸贴在体温略烫的黑色衬衫上。 心思并不旖旎。 只是单纯得想抱一抱他,把全身无戒备地向他张开,胸腔里的心跳也移交到他的怀里。 程京闻怔忡。 心口软软的声音灌进他的胸腔,“明年夏天我们去看海,好不好?” 第41章 白夜 皑雪化成水流淅澌淌下。 杜窈始终没有听见回答。 抱住窄腰的一双胳膊也有些怯得轻颤, 心脏不安地鼓动。 鼻尖儿蹭过他的胸膛,上仰。 程京闻一双眼阒寂地低下,与她的目光短促地碰在空中。 薄唇轻抿, 手臂垂在身旁。 “你在可怜我吗?” 他声音很低,辨不出情绪。 杜窈一愣, “没有……” 又把眼垂下去, 还是松开了他的腰。但依旧站在与他很近的地方。 “……可能是吧。”她盯着脚尖, “但我不喜欢用可怜这个词, 好像给别人强加了什么可悲的特性。我只是很难过, 程京闻。只是这样。” “你难过什么?” 他依旧发问,视线停在她的发顶。 于是杜窈再一次仰起头, 他们的目光也再一次短促相接。 她鼻尖一酸,声音与脑袋深深地埋下去。 “我错过了十年,程京闻。” 他神色稍怔。 以为杜窈或许在替他在福利院的生活——甚至十年里的悲惨遭遇难过。 可是没有。 她只说错过了他的十年。 “我很抱歉。” 低声的喃喃。 湿湿潮潮,与杜窈轻轻的呼吸声一起,打在胸腔骨与血肉底下, 心脏之上。 程京闻的眼眶少见的发涩。 闭一闭。喉头滚动, 有话要说难说。垂在身侧的手臂慢慢抬起。 停在她的后背。 “你抱歉什么?” “……如果我再聪明一点,早一点发现,”她吸吸鼻子, “至少你不会是一个人,不……” “但是你什么也改变不了。” 被打断。杜窈一怔。 还没有来得及张口, 肩胛骨一股很突然的力。她踉跄一步,脸颊撞上胸膛。 “所以你的道歉太不真诚了。” 耳根贴上他沉沉的一句。 后背两只手臂用尽全力地箍住, 恨不得破开一层皮肉的隔阂, 把她揉进身体里。 杜窈还有些发懵。 直到鼻尖碰到尚未取下的衬衫夹, 冰凉。才后知后觉的反应, 心跳剧烈—— 程京闻在抱她。 一百天里第一次主动抱她。不避讳的。 “杜窈。” 他弓下脊骨,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低哑。 “你要赔我十年,要赔我看十年的海。” - 江柔终于堆完雪人。 才拍一拍手,照几张照片发去微博。再拎上面粉,回屋。 客厅没有人。 右边的厨房亮灯,大概他们已经在准备馅料了。江柔没有多想,径直推开玻璃门。 “小窈,我来……” 声音戛然而止。 江柔愣愣地站在门口,手里的面粉砰一声掉在地上。瞳孔地震。 与程京闻怀里的杜窈对视两秒。 喃喃,“我穿越了?” 杜窈后知后觉地羞赧。 顿时,脸红到耳根,从程京闻的怀里挣扎出来。似乎,还听见他一声低低的笑,呼吸的炽热打在她的颈侧。 所有暂时罢工的感官重新运作。 吐息,体温,心跳。 一霎,杜窈敏感地体会他们所有交换的联结。浑身发软。 急匆匆后退几步。 根本不敢直视他,脑袋一矮,几乎是慌乱地逃出厨房。 江柔身侧一阵风。 听见远远一声卧室关门的响才回过神,不可思议地眨了下眼睛。 “你们复合了?” “还没有,”程京闻倒很镇定地收回手,往墙上一倚,“但是快了。” 江柔把面粉捡起来。 听他讲完,不由腹诽,“抱也抱了,路边的蚂蚁都能看出来你们两个的意思——还要什么仪式感?” 程京闻闲闲一撩眉,“表白。” “你不能现在就去对她说?” “我不能说。” 他直起身,把案板上剁好的肉馅放进另一口碗里。倒一点葱姜水。 “有什么不能。”江柔咕哝,“你们这层窗户纸明明一捅就破,非要留着。难受自己,也难受别人。” 闻言,程京闻若有所思瞟她一眼。 “怪不得。” “什么?”江柔抬头。 “怪不得你追不到商暨。” 简直正中她伤心事。 “……程京闻今天谁给你圆谎的?” 他一耸肩,“不说了。” 空气一顿。 江柔很求知若渴,“要不还是详细说说——你这样都能追到小窈,我觉得我也可以。” “……” - 杜窈缩在被窝里。 思绪空白,脑海里只来来回回地播放刚才在厨房的几分钟—— “我一直在等你。” “公主不需要那么多心眼。” “你道歉得不真诚。” “杜窈,我要你陪我看十年的海。” …… 十年。 白夜做梦 第90节 杜窈捂住脸。 这近乎告白的一句话。当场,叫她的心意差一点就要冲出口。 她再往被子缩了缩。 整个人害羞得蜷起来,脸埋在掌心。鸭绒被松软地贴紧她的脊骨,竟然隐约模拟出程京闻箍住她的感觉。 一种几近缺氧的安全感。 漂浮,晕厥。在他滚烫的体温里下跌,可以把一切毫无保留地交付。 杜窈把被子再裹紧一点。 四周密不透风,窒息感更强。 直到一床被子绷箍在她身上,杜窈浑身密密地发热,向外发汗。才停下动作。 神思混沌。 她的嘴唇也无意识地贴在被单上。 涸泽的气音,潮靡又颤抖地袒露,“……程京闻,我不要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行。” 被子又开始往里收紧。 嘴唇也被抵得发烫,红肿。 祈求似的喃喃,“我想陪你看一辈子的海。一辈子,好不好……好不好?” 她又用力扯了扯被角,几乎要把浑身骨头箍断的紧。 脸一翻,整个儿埋在被子。 讲话的声音愈发地颤。 几乎是无声地张口,在脑海里出声。 程京闻……我真的好喜欢你。 ……全世界没有人比我更喜欢你了……所以你能不能也说一下—— “笃笃笃。” 卧室门被敲了几下。 思绪被立刻扯回现实。 杜窈近乎惊慌失措地把被子踢开,重新盖在身上。心脏狂跳。 佯装镇定,“怎么了?” “小窈,”是江柔。把门打开一条缝,探一个脑袋进来,“出来包饺子了。” “……好,马上来。” 门重新阖上。 杜窈松了一口气,脱力似的支起身。看了一眼自己,赧然地去浴室草草冲了个水。 换好衣服出来。 才发现床上乱成一片。似乎户外的风与雪也袭卷过境,狼藉不堪。 她急急把被单上的褶儿扯平,把被子平铺罩全。欲盖弥彰。 深呼吸一口气。 若无其事地走出卧室。餐桌边立刻叫她一声,“快来快来。” 于是,她下意识循声望去。 与程京闻的目光不折中地碰在空中。顿时,一股心虚的羞耻感油然而生。 扭头避开,“来了。” 坐到江柔身边。往桌上看,已经包了快一盘。左边一列元宝饺,右边一排月牙饺。 “……你们还包花样的吗?” 江柔笑,“一般都包这个样儿,顺手而已。你随便啦。” 杜窈便伸手去拿面皮。 馅有两份,一份猪肉白菜,一份鲜肉虾仁。杜窈挑一筷子虾仁馅,塞进面皮里。 合上皮边儿,放进盘子里。 江柔默然,“小窈,你这个……” “干什么,”杜窈知道自己包得不好看,鼓起脸颊,“饺子不是包上就好了。” “……你馅也太多了。” 肥肥的一只饺子,馅儿鼓鼓囊囊,半弧的边儿被主人粗糙地拿拇指捻了几下。在一众小巧精致的饺子里格格不入。 她噘嘴,“我比较良心。” 程京闻一哂。 “你……笑什么笑。”杜窈咕哝。 他停下手里的动作,“还不许笑了?” “不许笑我。” “你怎么知道我在笑你?” 杜窈被他噎得没办法。 哼了好大一声。继续拿一张面皮,专心包饺子,不再理他。 拿筷子去挑馅,被人敲了一下。 她炸毛,“程京闻!” “看我。” “嗯?” 杜窈困惑地去看他。 餐厅顶光,自上而下地打在他的脸上。眼窝邃深,拓下一片影。灰蓝的虹膜更暗,像午夜翻涌的海。 来自未知致命的吸引。 杜窈不由愣神,定定地看他的眼睛。被漩涡包裹。 他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在看哪里?” “不是你叫我看……” “看我手。” 杜窈一低眼。程京闻手里摊一张面皮,中间一团馅——是要教她包月牙饺。 脸上顿时一烫。 脑袋埋下去,“谁要学这个啊。” “包这么难看。” “这叫良心,”杜窈哼哼,“你别吃。” 手里摊一张面皮,去厨房拿一瓶饮料。 再包七八个就歇了,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包到途中。 杜窈先烧开水,下了一盘。浇了三次凉水,盛出来,摆到客厅里。 江柔拿了醋与辣椒,摆三个碗。 高高兴兴的,“冬至快乐!” 杜窈也笑,“快吃,我都饿一天了。” 三双筷子往盘里伸。 杜窈悄悄地看程京闻。 直到他的筷子夹起一只鼓鼓囊囊的饺子,鼻腔里飘出一声上挑的轻哼。 才低头,小口地咬自己碗里的。 虾仁馅,里头加了荸荠。鲜甜,蘸上酸辣的调料,杜窈吃得鼻尖冒汗。 突然,一旁的程京闻动作一顿。 蹙起眉,从嘴里取出来一枚硬币。眯了眯眼,去看埋头苦吃的小姑娘。 “这什么?” 杜窈装模作样,“你不是嫌我包的丑么,怎么还吃?” “随手夹的。” “好可惜,”她说,“本来是给小柔包的——寓示未来一年都有圆圆满满的好运气。” 杜窈眼角一弯。 手撑在下巴底儿,“既然你吃到了,就勉勉强强把这份好运给你啦。” 小姑娘明俏的脸上还有吃过辣的红晕。 小猫似的灵动与狡黠,无形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在身后得意乱晃。 程京闻挑眉看一眼手里的硬币。 拿纸擦了,收进口袋。 淡声,“知道了。” - 把剩下的饺子存进冰箱。 白夜做梦 第91节 收拾完厨房已经是傍晚十点,程京闻该要离开。 江柔推推杜窈,“你去送一下程哥。” “……噢。” 她咬了下嘴唇。 披上羽绒服,趿上鞋子与他一起走出屋子。踩在院里的积雪上,沙沙的轻响。 程京闻的车停在门口。 短短几步路,走到。她心里涌出无限的不舍,又编不出话要和他说。 程京闻偏头看她一眼。 小姑娘没精打采地低着头,瓮声瓮气地跟他道别,“拜拜。” 他低头,“再过几天是圣诞节吧。” “嗯。” “杜窈,”他屈指敲了敲下巴,“你在花都岛说要送我的礼呢?” 她一愣。 这事早被忘到了脑后,“我……” “一看就忘了,”他轻哂,“正好,圣诞节给我补上。” “你想要什么呀?” 杜窈对于送礼这事向来不太会挑。 以往送别人的东西都是香水首饰一类——对于程京闻来说,并不适用。 “不知道,”他说,“到时候再挑。” “到时候……” 杜窈懵懵地眨一下眼。 突然反应过来—— 程京闻是不是在约她? 作者有话说: 以后更新时间都改到早上六点=3= 第42章 白夜 平安夜。 杜窈揩去窗上一层薄薄的霜, 看一眼天气。扯上帘子,叹一口气。 抱怨,“明天还有雨。” 江柔趴在她房间的椅子上, 打个哈欠,“让程哥给你撑伞, 也很浪漫——快来, 把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明天约会的衣服挑完, 我要去睡觉了。” “不是约会!” 杜窈鼓起脸颊声明。 “那你挑了一天的衣服, ”她笑嘻嘻, “是要给谁看——前男友?” 杜窈噘了下嘴。 不搭腔,站在全身镜前比了比一件方口的粉色长裙, “这件?” “再试试蓝色的。” 杜窈依她的话,换了一件克莱因蓝短裙。左右看一看,“就这件吧。” “你终于挑完……” “上衣该搭什么?” 江柔应声倒在她床上。 杜窈便去拽她,“这才几点——不许睡!” “以前真约会也没见你这紧张劲儿。”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杜窈默然。在原地站定,挺纠结地眨眼看她。直到江柔再一声哈欠, 才把手里的衣服一扔, 跟她挤进一个被窝。 “……很难说。” 她把下巴搁在枕头上,陷下去一道深痕。胸口被闷闷地压住。 “这次回来,我好像知道更多关于他的事——以前的四年里他绝口不提的事。” 杜窈又翻一个身。吊灯明晃晃得刺眼, 她拿手挡在了脸上。 “他过得一点都不好……我几天前才知道他离开南城以后在福利院住了十年。但是因为我和他约定好要去看海,他就在福利院等了我十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小朋友?” 她缩进被子里, 声音也闷闷的。 “但是我又挺高兴的。毕竟他等了我这么久……十年。一定很喜欢我吧——我这么想是不是很坏?” “所以我有一点……” 她顿了顿。 咬一下嘴唇,“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的喜欢, 怎么能配得上他的喜欢。” 这几天积蓄在心里的话开闸似的倾泻。 江柔安静地听完。 伸手掐住她的脸, “杜小窈, 你的喜欢不比他少, 不需要配得上。” 她一愣,“但……” “你从前也替他付出了那么多,”江柔松开手,“甚至忤逆伯父和家规——当时大家都被吓了一跳,觉得不值当。” 杜窈轻抿一下嘴角。 江柔咕哝,“……说来说去,也只有你们两个自己认为配不上对方。” 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 杜窈耳朵一支,“他认为配不上我?” 江柔含混地点头。 “为什么?” “……把你当真的公主了。” “什么意思?” 她困极了,“表面意思——公主,我真的要睡了。晚安。” 江柔打了个报告。 脑袋一歪,再任由怎么推都没睁眼。杜窈哼一声,怕第二天醒来有黑眼圈,也揿灭灯,躺了下去。 阒寂的四周。 心跳依旧很雀跃地鼓噪。反复确认闹钟,直到凌晨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 雪在傍晚歇停。 路面积了挺厚一层,踩过,一排淡灰色的脚印。很快,又叠上往来行人更多的纷沓,把街边圣诞气氛浓厚的霓虹灯光踩乱。 杜窈呵出一口白气。 掌心一合,搓了搓冰凉的指尖。看一看时间,有些紧张地抿了抿嘴角。 怎么还没来呀? 不满地踢了一下脚底的雪。细白的尘与灰扬起一小片,落到边上一双皮鞋顶。 她一愣。 抬起视线,面前几束玫瑰花后一张小脸。怯生生地问,“姐姐,买花吗?” 杜窈心里一软,“买。” “十块钱三枝。” 小女孩冻得通红的手里一把花。 杜窈俯下身,“我……” “都要了。” 头顶沉冷一声。 黑色的毡面长靴与一道挺拔的影子一齐闯进视野。 她倏地仰起脑袋。 挟风裹雪的男人,低头看她。 眉眼一派阒清月朗。手从口袋里拿钱,动作来去间黑色的大衣蹭到她的鼻尖,有一息苦艾的凛冽。 红色的纸钞在修长的指尖与小女孩交换了一束颜色更艳的花。 “哥哥……我找不开。” “不用,”他看一眼杜窈,“走吧。” “……噢。” 杜窈站起身。刚要跟上他,裙摆突然被一双小手扯了一下。 白夜做梦 第92节 对上一双羞涩的眼睛。 小女孩手里攥着钞票,不好意思地蹭了蹭脚尖,小声,“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她把所有会的词都一股脑儿倒出来。 杜窈脸一红。 悄悄看一眼背身的程京闻,确保他没有听见,才摸了摸小女孩的脑袋。 朝她弯弯眼睛,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小女孩害羞地笑了笑,跟她告别。 杜窈挥了一下手。 看她跑跑跳跳地汇进人群,消失在街角。才转身,跟上程京闻。 “去哪儿?” “给我送礼,”他偏头,“你没做功课?” 杜窈咕哝,“不是你说到场挑么。” “场儿呢?” “这一排都是商店呢,走走看。” “好。” 他们并排地走,穿梭在往来不息的人/流中。偶尔杜窈跟不上他的脚步,程京闻就停下,回身叹一口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领着她往前。 杜窈的手指总会碰到他的掌根与脉搏。 即便是寒冬腊月。 程京闻一件并不厚的黑色大衣,体温依旧微烫,给予沉稳的安定。 很短促的肌肤相接,杜窈心里仍然迸生无边的风月与悸动。 触感放大。 蜻蜓点水的一碰,甚至会误以为是错觉的一霎。在脑海里不断倒带,重放。 世界里的喧闹与路人化作背景布里的模糊流光,消音。 只剩下他们的步伐声,呼吸声,心跳声。 杜窈悄悄抬起手指。 小心地屈起食指与中指的骨节,也轻轻夹住程京闻的袖口。羊毛的面料,微扎。于是心脏也轻微地加速。 仅仅一个细小的动作。 她也得意地翘起唇角,胸腔里欣忭的情绪涨满。 “傻笑什么?” 程京闻不及防问一句。 便像刚旋开瓶盖的汽水,“呲——”一声,无数密密的气泡上涌,争先恐后地挤向瓶口。 心事泄密。 杜窈慌促地收了表情,“我才没有。” “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胡说。” “下次给你拍张照才不赖账?” “不许拍,”杜窈瞪他,才发现买来的玫瑰花一直握在他的左手。一气,“把花给我。” 程京闻把手一收,“为什么?” “哎,”她睁大眼睛,“我买的……” “我付的钱。” 一句话把杜窈堵了回去。 小姑娘顿时气鼓鼓地瞪他,头上的呆毛支棱起来几根。 就差把质问的话写在脸上—— 不是买给她的吗? 程京闻偏还要捉弄她,一扬眉,“瞪我干什么——说错了?” 杜窈报复似的踢了一脚雪到他鞋跟。 气哼哼,“没有。” 他定定注视杜窈片刻。忽地,恍然大悟的神情,“你想要?” “不要。”杜窈把脑袋扭到一边。 “真的?” “谁稀罕。” 她把扯着程京闻袖子的手收回来。嘴一撇,自顾自往前走。 没迈两步,花被塞进怀里。 “行了,”他说,“给你。” 落在杜窈耳朵里一副不心甘情愿的语气。她顿时把花扔了回去,“不要!” “真不要?” 他问的认真。 杜窈气焰弱下去,还是嘴硬,“……不要。” “那我扔了。” 她顿时垮下脸,“随你。” 浑身写满了不高兴,雪地靴蹬在积厚的雪面,发出细微又沉闷的不悦声。 身后的脚步声暂停一刻,又跟了上来。鲜润欲滴的玫瑰也再一次递到她手边。 “行了,”他说,“拿着。” “你不是要扔了吗?” “一百买的,扔了可惜。” 她阴阳怪气,“这么节约?” 他也面不改色地应下,“嗯。” “那我不要,”杜窈把头扭到一边,“把我当垃圾桶呢?” “没有。” “那你给我花是什么意思?” 程京闻顿了片刻。 终于有点头疼地投降,“送给你。” “噢——”她回击似的也做出他先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可是我们什么关系,你又无缘无故送什么花?” 路灯明晃。 小姑娘仰起脑袋。白炽光盛在乌亮的眼里,像一轮苍白的日,昭揭所有的心思。刺目。 程京闻胸膛起伏一下。 “我迟到了两分钟,”他平静地开口,“一分钟赔你十朵花。” 好牵强的理由。 杜窈直直盯他。半晌,还是配合地接过手里的二十枝玫瑰。 小声嘟囔,“……真是的。就送个花,还要扯这么多弯弯绕绕。” 程京闻听得含糊,“什么?” “没什么,”她叹一口气,装得不情愿地把花抱在手里,“勉强接受。” - 夜幕只挂一弯犀角似的月。 月光清清冷冷,兜头照面地泼洒。再被上京城东浓厚的圣诞乐与灯光搅散。 人越发的多。 川流不息地往来,杜窈手里捧花引来其中无数艳羡的目光。 偶尔听见几句女孩的埋怨。 “你看看人家……” “我也想要。” “……你快给我买。” 少女那一点儿虚荣心得到极大的满足。 把花抱紧。走起路来,发丝儿都在跳跃。手指扯住程京闻的袖子也一上一下地晃,鼻腔里也飘出几声不成段的欢快小调。 程京闻低头乜一眼。 刚要开口,袖子被她更用力地扯了两下。抬头,右边一家挺老式布置的歌舞厅,在放轻松明快的舞曲。右边的门开一隙,能看见里面三三两两的男女。往左,玻璃门上倒映小姑娘好奇的目光。 他便问:“想去?” 可杜窈还记得南城乌烟瘴气的club与不好的经历。有些犹豫,“……可以吗?” 门口的工作人员已经上前,笑容可掬,“您好,两位?我们今天圣诞情侣特惠,两人同行一人半价。” 杜窈还在迟疑。 白夜做梦 第93节 头顶已经一声,“嗯。” 工作人员笑意更浓,“二位是情侣的话,需要亲一下以作证明——” 杜窈立刻睁大了眼睛。 “我们不……” “她比较害羞,”程京闻不咸不淡的声音先一步,“可以用别的证明吗?” “什么?” 工作人员去看程京闻亮起的手机屏幕。顿时一笑,“可以,缴过费就请进吧。” 程京闻颔首。 杜窈好奇地踮脚去看他手机,“你给他看什么了?” 已经跳转到支付页面。 她失望地一撇嘴。 又听见程京闻说:“你猜。” “有没有提示?” “没有。” “那怎么猜?” 程京闻淡淡瞥她一眼,“就是不告诉你的意思,没听懂?” 杜窈一口气卡在胸口。 翻一个白眼,“爱说不说。” 先推门进了舞厅。 有别于一般的娱乐场所。 这里的一切,都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老迪厅。红绿的镭射,复古的舞曲。舞池里成对的男女也很轻慢地摇摆,并不疯狂,杂乱的舞步合在一起,反倒一种另类的韵味。 杜窈很新奇地四下张望。 刚要挤进人群。被程京闻揪住领子,扯回身边,“人多,别乱走。” 他的指节用力地抵住她的后颈。 杜窈莫名一赧。 不自在地低一下脑袋,“知道。” 少见的乖巧。 程京闻看一看她,“想去跳舞?” “嗯,”杜窈眨了下眼睛,“这是舞厅哎。” “走吧。” 她一愣,“可是……” 放眼望,几乎都是一男一女成对。她要去哪里找舞伴—— “公主。” 光线昏嗳,杜窈视力不算很好。于是,听觉与触觉被无限放大。 她感觉自己的右手被托起。 男人的手虚虚地握住她的四指,微烫。能轻易感受到他指腹的薄茧,不经意地蹭过她软嫩的指腹。 过电似的发麻。 杜窈不禁抿紧了嘴唇。 听他沉沉的嗓音含混在悠扬的小号声里,雾似的浮在她耳边。 “may i have this dance?” 第43章 白夜 镭射光缭乱。 和杜窈的一呼一吸同步, 红与绿的光交替在视野闪动。 催眠——或许更像蛊惑。 杜窈轻轻点一下头。 sure。 手被顷刻攥紧。 程京闻的食指侧边向上一顶。 杜窈不由自主地弓起手背,指尖稍蜷,与他握在一处。 能触碰到掌心的纹路。 悸动交叠。 杜窈下意识也回握过去。用力, 指节都在细微的颤。 程京闻若有所觉地低眼。 “你很紧张?” “我没有。” “你的手在抖。” “……太黑了,我看不见。” “是么?” 程京闻松开了她的手。 “哎……” 短暂的一刹。 杜窈心里的情绪还没有明晰地上涨, 纤细的腰肢被一掌箍住。 掌心以交握的方式重新合上。 极其亲昵的姿态。 杜窈的脸顷刻发烫, 讲话的声音都有一些慌促。软绵绵地质问。 “你干什么?” “跳舞。” 程京闻在黑暗里看得清晰, 闲闲地再补上一句, “公主, 不是你要求的吗?” 要求。 这个词向来有一点支配的含义。 杜窈把脑袋低下去。 咬了下嘴唇,小声申辩, “才不是我要求的——这是舞厅,不跳舞才奇怪吧。” “说的没错。”他懒懒地附和,“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手搭上来?” 杜窈茫然地眨一下眼。 才反应过来。 把攥住他衬衫的左手松开,搭到了宽挺的肩膀上。 他进门时脱下了大衣。 现在, 薄薄一件黑色的衬衫。杜窈能碰见他瘦削的肩骨与略烫的体温。 绵长的小号声响。 无需演练, 他们自如地踩起一进一退的舞步。在成双的人群里,最洽合的一对。 杜窈不由出神。 从前大学也有联谊舞会,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正大光明地跳过一曲。 只有在租下的公寓里。 放上老式的黑胶唱片, 他们从客厅转到卧室,轻慢的脚步贴近。在每一首歌的结尾都交换亲吻与呼吸, 肌肤敏感的战栗—— 步伐一乱。 踩到程京闻的脚,踉跄。 搭在肩膀上的手下意识一收, 勾住后颈, 整个儿地扑摔进他的怀里。 程京闻闷哼一声。 横在腰上的手倒是箍紧一点, 由她踩着自己的脚站稳。 低低一哂, “跳得够烂。” “对不起嘛,”她咕哝,“我又不是故意的。” “你还有理了?” “……没。” “还不把脚挪开?” “噢。” 杜窈鼓一下脸颊,抬起脚。 动作间,膝盖碰上他的腿,隔一层西装裤的面料。 白夜做梦 第94节 才反应过来他们挨得多近。 还牵得很紧的右手,掌心泌出细细的汗。 维系的舞蹈动作松懈,与他的手臂一齐垂在身侧。其中偶尔不自禁的挣扎动作,被他的指尖的力道尽数下压。 杜窈动了动指尖。 轻轻刮蹭过他的掌心纹路,引来更用力的一攥。 他哑声,“乱动什么?” 杜窈眨了一下眼。 睫毛尖儿在他的胸膛翕动,感受他呼吸的起伏加重。 心里飘起一个坏念头。 踮起脚,乌亮的眼里一点狡黠的笑。 声儿糯糯地控诉,“程京闻,你把我的手握疼了。” 他呼吸一顿。 手上力道松开,镇定自若地接上一句,“刚才你踩我的应激反应。” “是吗,”她再踮高一点,直到男人炽热的吐息打在鼻尖,“我才不信。” “那你高见?” 黑暗里不咸不淡一声。 听起来没有波澜——好像真的只是因为挨踩吃疼,手上没有收住力道。 可惜呼吸声泄密。 她的手指慢慢蜷回他的掌间。 软绵的嗓音也慢慢挠过他的耳廓,挤进听觉神经的末梢。 “你是不是想牵我?” 鼻尖儿拍来的呼吸一停。 “你在说什么……” “程京闻,”杜窈才舍不得放过这个机会,“你想不想牵我?” 她又问一遍。 贴得也更近,胸前绵软的两团无意识地紧紧压在他的身前,压迫他的理智。踮脚,发间巴黎之水的气味与她人一样,蛮横地冲撞上鼻端。以逼迫的气势。 “想不想?” 再问一遍。 程京闻的喉结终于滚动两下。 其实他已经该松手了——否则,彻底圆不了这个逾距的行为。 但是他依旧箍着柔软的腰肢。 用力,甚至称得上是掐。手臂灌进水泥,移动不了分毫。 岂止想牵她。 他心里有更阴晦卑劣的事。 拥抱,亲吻,抚摸,占有,禁锢…… 在这样暧昧破顶的环境里,被一点一点扒下伪装的皮囊。 呼吸越发粗重。 理智与本能的对抗,往往是兵不见血的厮杀,此消彼长的拉扯。 程京闻的眉心深深蹙起一道。 面上不显声色。揽住腰肢的一只手骨节已经发白,青筋突起。 杜窈若有所觉。 眼角一弯,猫似的拿发顶轻轻蹭了蹭他的喉结,添油加柴。 “程京闻,你在想什么?” “没有。” 他喉结再滚动一下。 “撒谎。” “我……” “那你想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以前从来没有和你一起跳过一支舞。”杜窈打一张感情牌,“大庭广众下。” 头顶缄默一时。 她自顾自,“我是不是很过分?” “……嗯。” 良久,他终于出声。短促的一个音节,听不出更多的情绪。 杜窈悄悄翘一下唇角。 依旧压低语气,“我很抱歉。” “不用,”他说,“你也没有办法。” “其实有,只是我还是害怕。我从来在背后不满南城的规矩,但我也从来在遵循。一种虚伪的反抗,是吧?” “你那时候才十八九岁。” 程京闻似乎转移了注意力,陷进了杜窈感伤的一番话里。 胜券在握。 杜窈的脑袋埋在他怀里,嘴角又不住地向上翘一翘。 把打好的腹稿讲出。 “可是我……” “——砰!” 才讲了三个字。蓦地,一声极大的巨响掩过了她的声音。 吓得她抖了一下。 灯光与乐声骤停。 似乎是设备年久失修,罢工的信号。 舞池里一阵躁动,窸窸窣窣的抱怨声响起,亮起几束手机的手电光。 程京闻松开她。 似乎一切的旖旎与暧昧都因为这一声警钟般的响而终止。 杜窈噘了下嘴。 失落的情绪才泛滥一秒。他打来一束白荧荧的光,杜窈立刻收敛情绪。 心里很怨愤—— 就差一点。 就能让程京闻给她告白了。 垃圾舞厅! 杜窈气哼哼地跟在他身边拿过寄存的衣服,垮下脸离开。 谁也没再说话。 推开玻璃门的一霎,灯光刺眼,好像要把所有隐晦的心思涤荡清明。直叫她走在路上看什么都不顺心,靴子提提踏踏地把雪踢起一片。 程京闻似有所感。 偏头看她,“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已经彻底平复。 神色寡淡,眉眼清霁。似乎在舞厅被她逼问狼狈的人只是错觉。 “没什么。” 她泄气似的嘟囔。 “那我有话要问,”他拿回主导权似的一笑,“一直问我想不想牵你是什么意思?” 一腔冲动已经被泼灭。 杜窈还要脸,一时半会做不出再大胆的事。正在思绪放空,被程京闻这一句打的措手不及。 她磕磕巴巴。糊弄,“我……就……嗯。嗯,懂了吧?” “说人话。” 没有要轻易放过她的想法。 杜窈破罐子破摔,“你一直牵我的手,还牵那么紧——我问问怎么了?” “我说过了,应激。” “鬼信。” “不信和你问我想不想牵你什么关系?” “我就问。” “这也耍赖?” 白夜做梦 第95节 “你管我,”她脖子一梗,“开玩笑也不行?” “开玩笑么……” 他兀自沉吟。 杜窈见他总算不追问,松一口气—— “我还以为,”程京闻慢悠悠地开口,“你在勾引我。” 杜窈一口气岔在喉咙。 在他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咳得惊天动地。 “你有病?” “实事求是。” “哪里有实事?” “你当时贴得那么近——” “明明是你抱我的!” “噢。” “你自己做的还抵赖?” “跳舞的姿势。” “扯吧你。” 两个人吵吵闹闹一路。 直到路过一间玩具店的橱窗,程京闻停下了脚步。 杜窈也跟着站定。 往右边看,里面陈列一套与小王子联名的周边。样式精巧。 倒是没想过程京闻会感兴趣。 便提议,“逛逛?” “嗯。”他点头。 但并不在其他周边上多停留视线,径直走到联名款的货架边。 杜窈好奇,“你喜欢这个?” “一般。” “那……” “买这个吧。” 他已经从货架上取了一套。 黄色围巾的小王子蹲在一封玻璃罩前,虔诚地注视里面的一束玫瑰。 杜窈困惑,“不再看看别的了吗?” “就这个。”他说。 她不明白地眨了下眼睛。 还是买下。出店,把购物袋递到他手里。看程京闻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拆开包装。 “你就拆了呀……” “给你。” 程京闻把小王子递给她。 “哎,”杜窈一愣,“给我干什么?” “我只要花。” “为什么?” 杜窈看他把小玫瑰连同玻璃罩一起,收进大衣的口袋里。 “因为很像。” “像什么?” “以前。” 又开始飘雪。 细碎的雪霰停在他的眉间,衬得目光更清薄一片。 杜窈看一眼手里的小王子,似乎有些明白地笑,“我是小玫瑰呀。” “嗯,”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的摩挲玻璃罩面,“但我不是小王子。” “那你是什么?” “我是在玻璃罩外看你的人。” 杜窈一愣。 气氛逐渐有一些沉重。她弯一弯眼角,“怎么听起来有点可怕——这么晚了,不听恐怖故事。” 程京闻看她一眼。 轻哂,“其实……” “——哥哥?” 一道惊讶的声音打断他的话。 循声望去。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三口正站在路灯底下,其乐融融的氛围。里面一位十七八岁的姑娘吃惊一声,三道目光便齐齐望来。 吃惊,怀疑,厌恶。 程京闻顿时有一些反胃。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小猫率先出击! 第44章 白夜 家。 一个具有归属性的字眼, 在泱泱人众里各有释义与看法。 之于程京闻—— 称不上有过,也无从发表感想。只一场互惠互利的交易,用家人的皮, 掩盖虚假的企图。 衣袖被扯了一下。 他回神,低头。看见小姑娘警觉的目光, 朝前半步, 挡在身前。 又仰起脑袋看他。 “程京闻, 我想回家了。这么晚, 你能不能送我一下?” 乌亮的眼倒映他一张阴沉的脸。眉间蹙一道刻痕, 有不自觉的戾气。 程京闻不由稍怔。 片刻,“走吧。” 他和缓了神情, 替她拎起包与购物袋。 才转身,窸窣的脚步声临近。 其中一位中年男人:“小闻,见到父母怎么都不来打一个招呼?” 他与程京闻四五分像。 衣着打扮很文雅,但更像用来堆砌硬装一身气度,掩不过眼里偶尔掠去的阴恻。 又看向杜窈。语气里顿时多几分轻蔑, “杜小姐还在这里?” 他咬重了还字。 杜窈回话很不客气, “不行?” “自然行,”程既秋笑笑,“只是怕杜先生知道, 心里不悦——不是最看不起我们这一些人么?还混在一块,怕又要动怒, 请家法来打人了。到时候……” “什么啊,”他边上的女人一嗤, “你忘了, 他们已经断了关系了。” “噢, ”程既秋一恍然, “不好意思。” 杜窈直直地盯他们一出双簧。 淡声,“说完了?” 女人笑,“杜小姐不会生气……” 她一个反问的语气还没说全,手上被塞了一张红色的纸钞。 “给。” 她一愣神,“什么?” 杜窈很恳切地看她。 出声,“相声准备挺久了吧。虽然不好笑,但还是辛苦你了。阿姨。” 女人表情扭曲一下。 甚至连笑也懒得维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伶牙俐齿。就是不知道,不在南城,还有谁能保下你这张嘴?” 杜窈奇怪地瞧一眼她。 又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一捧玫瑰,佯装很丧气的模样,“程京闻。” “嗯?” 白夜做梦 第96节 “我要完蛋了。” “怎么了?”他配合地接戏。 “这个阿姨好像要弄死我——” “她做不到。” “噢,”杜窈亮起眼睛,“你会保护我吗?” 程京闻眼皮一跳。 还是接了下去,“……会。” 于是杜窈很耀武扬威地朝女人眨一眨眼儿,“阿姨,你听见了吗?” 女人差点怄出一口血。 身边的年轻姑娘看不下去了,“杜窈,你有什么脸还缠着哥哥?” 她装不明白,“我怎么了?” “你以前就看不起他,欺骗他的感情。”程绍妍越发生气,“现在见他发达了,还又不要脸地往回凑——我真看不起你。” 话音一落。 杜窈立刻委屈地抱住程京闻的胳膊,“哥哥,我欺骗你感情了吗?” “……” 程京闻眼皮再重重一跳。 声音压低,“玩够了没?” “给你出气呢,”她也小声,“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快配合我。” 程京闻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看小姑娘猫似的趴在他手臂上,身后无形抽出来一条尾巴,晃了两晃。 声音软软,“哥哥?” 一双杏眼水盈盈地望他。 眼皮一道深褶里是淡粉色,缀了星星点点的亮片,波光粼粼。 晃得程京闻嗓子发痒。 下意识手去碰口袋里的烟,声音发哑地应了回去,“……没有。” 杜窈把脑袋一扭,“听见了吧。” 程绍妍却并不在这处发气。一跺脚,“你凭什么叫他哥哥?” “关你什么事。” “他是我哥哥!” 程绍妍越发觉得他们两个亲昵的模样刺眼,挣开了母亲的手。 冲过去,伸手去搡杜窈。 “走开——” 她气红了眼。 但并不如预想里把杜窈推开,反倒手腕被一股力量钳制,疼得她惊叫一声。 仰头。 程京闻淡漠地看来。神情肃杀,眉眼一派戾气横生。似乎呼吸都是冷的。 “你要干什么?” 他缓缓的张口。 天地间月光与雪泼洒,茫茫一片。独他一人一身黑,长身而立。 锋锐得像一把剑。 程绍妍顿时心里胆怯,“哥哥,我才是你的妹妹……” “你不是。” “我……” “我没有家人,”他淡声,“你们也不用为难自己用父母相称。” 程京闻转过身。 要走,又似乎想到什么似的转过身。指尖捏一根烟,停在讲话的唇边,被呵出来一点白气缭绕。像已燃的烟。 “钱会照常到账,”他冷淡地瞥一眼拉扯程绍妍的女人,“别做多余的事。” 或许目光太过刺骨。 女人呆了一下,破天荒没敢张口说反对的话。 他们的确仰仗与程京闻四年前签的一纸合约,在上京过富裕的生活—— 仰仗一个小三的儿子。 女人回过神,还是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 晚风横吹。 细碎的雪被斜斜地打在杜窈怀里一捧玫瑰上,堆在花瓣的一缘,浅浅的白。 把雪仔细地抖掉。 杜窈抬起眼儿,去看程京闻。面无表情,辨不出什么想法。 咬了咬嘴唇,低头。 再仰头,与他望来的目光不折中地碰在空中。雪花四散。 他一哂,“担心我?” 杜窈少见地没有否认。轻轻扯一下他的袖子,“其实,程绍妍对你还挺好的。” “讲这话你自己不难受?” 程京闻凉凉地觑她一眼。 “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她。” 杜窈讲话的声音逐渐心虚。 可是比起不喜欢谁,她更希望程京闻——至少有感觉被爱。 无论是否接受。 “得了,”他睨一眼,“还操心到我头上了。” 杜窈噘一下嘴。 四下望,他们已经离开商业街。刚才漫无目的的一段路,走到江边。 水面几只熄灯的船,停泊在岸边。 船工一家围坐在一起吃晚饭,时不时迸发大笑。在隆冬午夜,生出难能可贵的热切。 或许她注视的时间太长。 程京闻也看过去,“怎么了?” 杜窈抿了一下唇角。 怀里包花的锡箔纸发出细微的声响。往左移了一步,离他近一点。 “没什么。” 程京闻侧眼。 定定看她片刻。挺无奈地抬起手,在她脑袋上捋了一把。 “我没有事。” 杜窈头顶一沉。 掀起睫毛尖儿,望见他温和的眼神。脸上一烫,晃开他的手。 咕哝,“谁在乎你有没有事。” 又是一副别扭劲儿了。 程京闻很淡地笑一下。 收回手,抄进大衣的口袋里。轻轻摩挲过已经被捂温热的玻璃罩。 “我没有家人,”他说,“不是假话。” 云淡风轻的语气。 杜窈却有些难过,“……可是,一定有期盼过吧。不该是这样的家。” “期盼么,”他轻嗤,“没有。” “你能指望才见第一面,就被按着对他们亲生儿子牌位磕三个头的人有多期盼?” 杜窈一怔。 这是她从未听程京闻提起的事情——只听过一些匪夷所思传闻。 程家的儿子溺水死了。 父母思切过度,糊涂之下去找在外的私生子做法招魂。 南城不比上京信神鬼之说。 当时只做一个笑话听,程家夫妇也有出来澄清是谣言。 如今看来—— 程京闻唇角扯出一个讥诮的冷笑。 白夜做梦 第97节 “我抱着程绍闻的骨灰三跪九叩地上车,好像是感念什么天大的恩德。” 他取出一根烟咬在嘴里,并不点燃。牙关错力,把尼古丁的苦涩聚在舌根。 “不过也是,”程京闻一笑,“一个小三的孩子,不光彩的人。能做他大少爷的替身,在家里正大光明地活,承他的名字,学他的习惯,穿他的衣服,身上的疤都要一模一样——也的确是恩德。他妈的恩德。” “但是可惜了。” 他耸一下肩,眼里有报复似的畅快。 “我和我妈长得比较像。有她的蓝眼睛,高鼻梁,和程绍闻差得太远——所以无论他们怎么训练我,我永远都不会是他。” 杜窈安静地听他讲。或者说,发泄。 片刻,“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没有必要。” 他把嘴里的烟取下,抬手扔进垃圾桶。 “那现在又为什么说给我听?” “因为有必要,”他懒懒地掀起眼皮,“公主,学一下举一反三。” “有什么必要?” “你猜。” 杜窈顿时鼓起脸颊,“怎么又让我猜。” “直说未免太无趣。” “——总要给我一点提示吧。” “可以,”他说,“我是今天才决定要告诉你的。” 杜窈眨一眨眼。 “今天……” 她喃喃。 却又忽然想到另一件事,着急忙慌地把手机拿出来,看清时间,松了一口气。 23:59 “差一点就错过了。” “什么事?” 小姑娘的脸上露出一个狡黠的笑。 朝前快走两步,挡在他身前。转身,盈盈的目光定定地望向他。 唇角翘起一个上扬的弧度。 眼角弯一弯,软软的声音扬在风中。 “程京闻——圣诞快乐!” 话音一落。 阒黑的夜幕炸响绚烂的烟花。 轰鸣奏成冲动人心的乐,在一朵一朵交替绽放的各色焰光里此起彼伏。 他彻底怔在了原地。 烟火声很近。 或蓝或金的焰花炸在眼前一片夜幕,浓起白烟,又很快被紧接的一朵驱散。 杜窈也惊呼一声。 不再看他。转头趴在栏杆上,举起手机拍照,再改成录像。 江风扯乱她的头发。 雪与月光跃动在发间,天地间第十三种绝色归于一匹乌顺的绸缎。 其间一缕,痒痒地扫过他的鼻端。 他伸手,捻在指尖。 并不再松开。维系着抬手的姿势,怔怔地去看杜窈。 手机被她无意碰到自拍模式。 四四方方的窄框里压进两个人,一前一后,视线交汇在镜头里。 没有人移开。 足够多的理由光明正大地支撑这一眼。 程京闻无端张了张口。 想直接告诉杜窈需要猜测的谜底—— 为什么今天才告诉她? 在望见船工一家稀松平常的热闹时,他其实与杜窈有同样的想法。 有家……也不错。 布娃娃和公主可以住在童话里的城堡,不需要王子,不需要骑士。 只要他们两个。 forever。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回家路上。 程京闻记起刚才十几分钟的烟花。 问:“花了多少钱?” “啊?” “烟花。” “你要给我报销呀?” “问一句。” 杜窈撇嘴,“葛朗台。没花钱。” “嗯?” “你不会以为是我花钱给你放的吧,”杜窈笑嘻嘻,“隔壁公司搞活动,我蹭的。” “……” 程京闻心里的感动消失了百分之一。 第45章 白夜 年关将至。 项目收尾, 合同完签。繁杂的事宜与纷纷的雪一起平息。 直到一则通知响在成悦的职工微信群里—— @全体成员 三十号晚上的年会酒店改定在锦江大道的廷悦楼,务必互相告知。 不亚于空投一枚炸弹。 办公室立刻闹吵起来。像开锅的水,沸沸扬扬的泡此起彼伏。 “这不是正时办年会的酒店吗?” “我操, ”有人一摔笔,“终于不用跟他们装模作样了, 舒服。” “……冷静。” “公司到底什么意思?” “看不懂——” “问问不就清楚了, ”有人把椅子转到卢豫边上, “卢哥, 咱们是要和正时开战了?” 卢豫正瘫在桌上补觉。 也不知道程京闻抽什么风。 圣诞当晚, 突然给他发消息,要把年会的酒店改定到与正时一处。 这简直害苦了他。 把布置好的场地与流程全部打乱。 不到一周时间, 既要与两家酒店重做对接,还要新写一份计划。 熬了三个通宵,魂儿已经不在身体里了。这会儿难得喘口气。 烦躁摆手。 “滚,你们电视剧能不能少看一点。还开战——改个酒店,联络感情不行?” “咱们和正时有什么好感情……” 突然有人猛一拍桌子, “程哥不会真要追那位设计师吧?” 话音刚落, 后脑勺立刻挨一巴掌。 “你胡说八道什么,当心嫂子从地底下爬出来拿雷劈死你。” “你真不要命了。” 白夜做梦 第98节 “让程哥听见,你马上就要滚蛋。” “给嫂子道歉。” 他讪讪地双手合十, “……对不起,嫂子。瞧我这张破嘴。” 众人才放过他。 公司里——尤其内部。 很钦佩程京闻痴情不渝一事。在上京这糟泥潭里, 提老板的名字都仿佛与荣有焉,腰板儿都比别人直。 他们私下做主。 敬称那位不知姓名的白月光姑娘一句嫂子。 偶尔去城外的道观祈福, 清明顺烧一叠纸钱, 也算尽手下的一份心意。 只是卢豫有些奇怪—— 往年他们提起这些话题, 他总是要笑不笑地在一旁听, 也不参与。甚至劝阻他们,不要做多余的事。 看在他与程京闻多年发小的面上他们没说过什么。背后,却认为他不太地道。 祭奠兄弟的爱人也算多余的事么? 众人不满。 但也不知道谁先牵一个头,脑补一场三角恋狗血大戏。程京闻与白月光两情相悦,卢豫做一条孤单的狗。 唏嘘四起。 从此往后,他们看卢豫的眼神都有一些怜悯,也不再怪罪他的不闻不问。 卢豫摸了摸脑袋。 再一次感受到他们古怪的目光。 睡不下去,索性起身,去找程京闻兴师问罪。 一推门,扑一个空。 程京闻并不在座位上。 再往右看,里间的门打开。他背身,站在一座人台前。 是九月拍下的那件五百万的西装。 他了然地打个哈欠。 “果然——你改酒店是为了见公主。但你要约就约,折腾一大帮子人干什么?” “这样遇见比较合理。” “……合理你妈。你穿这一身去,就差把故意写脸上了。” 程京闻略扬一下眉峰。 “挺好。” “你又不嫌心思打眼了?” “其实不必要藏了。” 他垂眸,捋平西服上一道浅浅的褶痕。 “她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只是在看谁先开口——这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卢豫脸皮一抽,“你们的乐趣不要建立在我加班的痛苦上就很好。” “马上发年终奖还不勤快点?” “我缺这几万么。” “那不发了。” “……你做个人。” - 正时接到消息在十分钟以后。 办公室也似炸了锅。 激昂愤慨,无外乎认为对面欺负到脸上,简直太过嚣张。 “这他妈什么意思?” “临时改到和我们一个酒店,不就是找茬吗——谁怕谁?” “真当好欺负了……” 吵吵嚷嚷的话也传进老董事的办公室。 他一皱眉,“把杜窈叫过来。” 这事必然与她脱不开关系。 助理应声出门,回来得很快。董事往身后望,不见杜窈人影。 顿时冷哼,“她还要我亲自去请?” “不是,”助理很为难一眼,“杜监今天请了病假,没有来。” “生病了?” “对……听小林说早上在办公室烧到了三十九度,报告都是她代写的。” 老董事沉吟片刻。 一笑,“既然生病,就好好在家养着。年会叫她不必来了,成悦的事也不用知会她。” “好。” - 杜窈在被窝里打了一个喷嚏。 圣诞节或许是受凉了。 穿得少,要风度不要温度地出去与程京闻在街上逛了几个小时。出门是冷,到后面大概麻木了,所以感觉并不明显。 直到回家。 歇下已经是凌晨,算是再熬一夜。两重打击,醒来便毫不意外地感冒了。 鼻塞头晕地上了三天班。 今天早上打过卡,刚坐进办公室就眼前一黑,差点摔到地上。 倒是把来报告的小林吓了一跳。 急急忙忙叫一辆车,把杜窈送回家,喂她吃药。 临走,“杜监,年会的事……” “我不去。” “哎?” “过一个月我该离职了,也没什么值得去的。设计部年会的事,你来做决定。” 杜窈躺在床上,小声地交代。 小林却一愣,“您是要去成悦吗?” “怎么这么问?” “听他们说,技术部已经被撬了好几位老骨干了。”小林犹豫,“您……” 杜窈笑了笑,“我不是。离开以后,大概——会自己开一间工作室吧。” “那我还可以跟着您吗?”她小心问。 杜窈眨了下眼睛。 有些超出她的预料,“当然可以。不过,我还挺想听一听理由。” 小林抿了抿嘴唇,“其实也不算什么好理由。正时这几年在走下坡路,大家是有目共睹的,高层斗得厉害,早晚要波及到我们这些小员工。这半年里与您相处很好,既然您也有离开的打算,我也……” “我知道了。” 杜窈朝她笑一下。是答应的意思。 小林感激,“谢谢您!” “嗯,”她说,“快回去上班吧。” “您有事随时打我电话。” 杜窈看她离开。 总算可以松懈下来,眼睛闭上,沉沉地睡过去。 再睁眼是傍晚七点五十。 发烧似乎并没有因为吃药好转。 浑身的骨头都发着软,头晕脑胀,提不起半分力气。 干睁眼看天花板。 勉强伸手去拿手机,才发现已经关机。索性再扔回了床头柜。 躺了片刻。 还是认命地挣扎起身,去厨房翻了一袋泡面,垫了空荡荡的胃。 再去药箱里看。 大概是不认识一些英文药名与品牌,小林只敢给她吃普通的感冒药。 杜窈翻了翻。 才发现里面的药都要多得塞不下了——大部分都是程京闻给她的。 于是和水服药的时候也有一些想他。 白夜做梦 第99节 起身,把手机充上电。 里头叮叮当当一串儿的消息跳出来,杜窈没有看。一腔冲动驱使,径直在拨号盘打下一排烂熟于心的号码。 可在点下拨号的绿色按键时又犹豫。 要说一些什么呢—— 想你了? 杜窈咬一下嘴唇。 刚喝过水,还润。只是先前干裂的口子还在,用力,有一股很淡铁锈味。 生病带来情绪里的多愁善感。 她不禁想。 他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要一个回应。 好像什么……也不是。 称不上朋友,算不上同学。 一切定义普通男女关系的词汇用来形容他们,都显得古怪与不相宜。 只有情人,恋人。 才是应该把杜窈与程京闻这两个名字捆绑的纽带。 杜窈往沙发上一倒。 屏幕上白荧荧的光,蹭过她耷拉的眉与唇角。把一双病气的眼里照出三分水雾。 无端有点委屈。 不想再和程京闻打太极了。 明明只要一句话,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去烦他,抱他,亲他。 生病也不会一个人在家。 撑着难受劲儿,自己下床煮泡面充饥,自己翻箱倒柜地找药—— 至少有人可以依赖。 从前都是程京闻照顾她。 什么也不用做。 全由他来。喂药,煮饭,换毛巾。杜窈躺在被窝里偶尔笑他一两句田螺姑娘,换来不咸不淡的讥诮。大多,是不管她一类的话。杜窈从来不信。即便程京闻真拉下脸来,可怜兮兮地撒一个娇,他也和缓。 杜窈愈想愈伤心。 心里一股气也像碰上点着的引信,腾起一团火。 不再迟疑。 手指重新移回绿色的标识以上,按下了拨号键。 依旧是响一声。接通。 程京闻还没有来得及张口。 小姑娘气急败坏的软声儿就捎着浓浓的鼻音骂过来。 “傻逼!” 程京闻:“……?” - 十五分钟以后。 杜窈乖巧地躺在被窝里,看程京闻端一碗煮好的汤圆进来。 搁在床头。 圆口瓷碗里,薄薄的白糯米皮裹住绵香的芝麻内馅。是城西徐师傅的手工汤圆,杜窈排队三小时买的,吃过一次,余下的一直搁在冰箱舍不得煮。 程京闻拉一把椅子坐在床边。 “吃药了吗?” “吃了。” 杜窈的视线跟在程京闻端起碗的手上,一眨不眨——要喂她吗? 期盼。但还是有一些赧然。 看他舀起一只白胖的汤圆,也下意识张开了嘴,“啊——” 勺子递过来。 再在空气里拐一个弯,转到程京闻的嘴里了。 在小姑娘震惊的视线里。 他慢条斯理地咀嚼,下咽。一边欣赏她骤然气鼓的脸颊,一边加以评价。 “味道不错。” “程京闻!” “嗯?” “你不要太过分——” “有么,”他垂眸,“我煮的。” “我买的。” “回头把钱转给你。” 杜窈恨不得从被窝里出来掐死他,“我缺这几十块钱吗?” 话音一落。 程京闻似笑非笑,“当了设计师,就要得不把钱当钱的德行吗?” 拿当时她在南城住酒店的话回敬。 杜窈一噎,“小心眼。” “嗯,”他又舀起一只汤圆,“我记性很好,也很记仇。” 这回是递到她嘴边的。 杜窈刚张嘴去咬,调羹一偏。逗猫似的,又收回了碗里。 “想吃?” 小姑娘杀人似的目光瞪过来。 程京闻不经心地一笑。 “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 “傻逼是什么意思?” 作者有话说: 公主:一个爱称(乖巧 第46章 白夜 气势汹汹一腔劲儿早歇了。 杜窈心虚地往被子里缩, 拿一双半眯的杏仁眼瞄他。 装傻,“你说什么?” 一副打死不认账的耍赖模样。 程京闻撩一下眉峰。 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把碗搁在床头。拿起手机, 在屏幕上点几下。 顷刻—— “傻逼!” “傻逼!” “傻逼!” 小姑娘软绵绵的嗓音从播放口响起,在宽敞的卧室里回荡一时。 杜窈瞳孔地震。 还掖着被角的手一僵。抬起眼睑, 一双乌亮的眸不可思议地看他。 半晌, 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还录音?” 程京闻慢条斯理地按下暂停。 “认了?” “你是变态吗, ”杜窈也不在意身上难受还头晕脑胀。一掀被子, 去扑他, “——删了!” 由她扑到身上。 手一举高,避开。不咸不淡地笑, “自己说过的话怕什么?” “我才不怕。” “那骂我什么意思?” “就骂你,”杜窈不讲理。停下扒拉他胳膊的动作,一瞪眼,“傻逼。” 白夜做梦 第100节 “行。” 程京闻往前一倾,离开椅背。也连带怀里的杜窈也往后一仰, 失重感袭来的一瞬, 下意识把他的手腕捉得更紧。 凑近,呼吸可闻。 她略是茫然地对上他的眼。 “你干什么?” “我走了。” 杜窈一愣,“你……” “三更半夜打车来给你煮汤圆, ”他不咸不淡的一眼,“我是傻逼。” 才出公司。 挨了她一记没头没脑的骂。不及追问, 又听对面讲话声儿虚,大概知道她生病了, 便打车到家。一推门, 小姑娘瘫在沙发上, 说话也含糊, 一个劲儿说想吃汤圆。 先摸过额头,烫手。 见到桌上散开的几盒药,还算长进一些生活能力,把要说她的话咽了回去。进厨房,烧水,真顺着她煮了一碗。 偏偏喂到嘴边,还又挨了句骂—— 也不知道哪里招惹了她。 杜窈理亏。 下意识扯住了他的衬衫。气焰一弱,于是讲话声也软下去。 “对不起嘛。” “还会道歉了?” 杜窈瘪一下嘴,“一码归一码。” “哪里招惹你了?” “没……” “没你还骂得这么理直气壮?” 杜窈的小脸彻底垮下去。 “你凶什么?” 讲话的声儿又哑又委屈。 还在发烧。 浑身冒火似的烫,被讲两句,情绪也不受控地上泛—— 凭什么不能骂? 是程京闻在拍卖会上先开一个头,与她纠缠不清。又在午夜趁酒吻她,抱她。 唇与舌风月旖旎,情与欲短兵相接。 一场无声交战把杜窈所有潜藏的心思都钩出来,陷进泥沼。 从此一颗心又牵回他身上。 明示暗示——甚至在圣诞夜毫不掩饰地逼问。 程京闻不为所动。 一场注定要输的拉扯。 可是杜窈不情愿。 网上说足够喜欢是忍耐不住的。于是她也犟一口气,即便已经打消先前的报复念想,也不松口。非要探一探程京闻的真心,喜欢的分量。 似乎并不比她喜欢的多。 失意的眼泪洇在程京闻黑色的衬衫上,消失不见。好像在笑她的付出,也泥牛入海,得不到期盼的结果。 “我没凶你。” 衣领沾湿。 程京闻顿时歇了还要捉弄她的心思。抬手去蹭她湿嗒嗒的眼角,又被一把打开。 “就骂你怎么了?” “……没怎么。” “你走吧,”杜窈直起身,“车费会报销给你——煮汤圆按饭店一碗的价给你,谢谢。” 又冷又静的语气。 程京闻投降,“对不起。” “不用,你来探望我已经很麻烦了。” “杜窈……” “对不起,”她说,“我才是傻逼。” 是傻得要命。 想出三百六十五个借口来见他一面,顶着高烧的身体还换了一件吊带睡裙。 他根本不在意。 只在乎能否捉住她心动的破绽,赢下这一场无声的对弈。 杜窈哭得更凶。 长密的眼睫儿被打湿成几绺,眼角是脆弱的淡绯。鼻腔里时不时发出不舒服的吸气声,抽噎两下。 想从他怀里离开,腰后却撞上一截有力的手臂。拦住。 程京闻挺无奈地一捏眉心。 “汤圆要凉了。” “不吃,”她吸鼻子,“你把手松开。” “我刚才没有要凶你。” 杜窈去掰他手,“我已经认错了。” “……你没有错,是我。”程京闻叹气,“对不起。” 他讲得很诚恳。 位高权重的人低声下气地道歉,再冷淡的眉眼都温和屈软。 一种难得的臣服感。 杜窈噘起嘴。 确实受用他来好好哄人的模样。停下来手里的动作,盯他。 半晌,“傻逼。” “嗯。”程京闻无奈地应一声。 她吸了吸鼻子,“录音删了。” “已经删了。” 他把手机递到杜窈面前。由她去检查其他的记录,其中一些商业秘闻也并不遮掩。 随意听了几段。 杜窈忽然警觉,“你录我给你打电话的内容干什么?” “手机设置了自动录音。” “设置这个干什么?” “商场上一些事,”他把手机收回来,“总要能留个底。” 原来不是特意录她的。 杜窈没劲儿地晃一下白皙的小腿,脚跟踢到他的裤管,一阵细风。 倏地反应过来—— 自己一直坐在程京闻的腿上。 两腿张开,跨坐的姿势。 特意换的一件睡裙。一通折腾以后,裙摆卷上腿根。白生生的肌肤贴在黑色的西装裤两侧,剥皮的嫩藕,视觉上极强的冲击。 杜窈顿时一羞。 慌促地站起身,往被子里一倒,悄悄把裙边儿拉下去。 大概逃得仓促。 或许是粗纺面料蹭过腿根,肌肤上有一阵延迟的微砺。 杜窈伸手摸了摸。 又听程京闻问,“消气了?” “勉勉强强。” “汤圆还吃么?” “嗯。” 他便拿出去,在微波炉里热了一下。端回来,又冒起热气。 杜窈坐起身。 拿勺子,小口地咬破糯米皮。看浓黑的芝麻馅心流出来,才再整个儿塞进嘴里。 香甜绵密。 但到底生着病,吃了四个就放下。其他的,都交给程京闻解决。 他出去洗完碗。回来看一眼时间,“我该走了。” 白夜做梦 第101节 杜窈没有理由留他。 咬一下嘴唇,“再见。” “你好好休息,”他看一眼床上裹成一团的被子,似是无意,“明天的年会有得累。” “我不去呀。” 程京闻一顿,“不去?” “嗯,”杜窈打个哈欠,“反正要离职了,有什么好去的。” “……也是。” 他在门边缄默片刻,离开了。 - 杜窈一觉睡到第二天下午。 起来时总算发了汗。洗过澡,通体舒畅。再服了一次药,坐在客厅看手机。 宁恬给她打来一通电话。 是半月前与她提过一回决赛找模特的事。 恰看见《the version》的年末刊里有一位中法混血的华裔模特,模样身量很符合杜窈要求,便托宁恬帮忙联系。 今天终于有了答复。 宁恬:“mal说想和你见一面。” “当然可以,”杜窈问,“什么时候?” “今天。” 杜窈往外看,天气晴好。 便问:“在哪里?” “廷悦楼,”宁恬说,“正巧,年会途中抽上十分钟聊两句,方便。” “哎,”杜窈一愣,“可是廷悦楼不是被正时包了下来……” 宁恬笑,“你不知道吗?成悦今年也改在廷悦楼。一半一半。” “改?” “嗯,昨天临时发的通知。” 杜窈眨了下眼睛。 不由记起昨晚临走前程京闻的话。现在看来,总有一些暗示的深意—— 不知道听她说不去是什么心情? 鼻腔得意地飘一声轻哼。 “廷悦楼见。” “好,”宁恬说,“到了你给我发消息,我让mal去找你。” “知道了——这事儿你别对别人说。” “嗯?” “你知道,我们公司董事很介意。一场年会还要跑去和对面的谈合作,多少有点下他们面子。” 宁恬笑,“我会保密的。” “谢啦。” 电话挂断。 杜窈眼儿一眯,回了房间挑衣服。 轻声哼断续不成调的歌,把昨晚最后一口不悦的气也舒了出去。 扳回一局的快感。 也并不打算告知任何人,想等到现场再予他一个惊喜。 - 惊喜失败。 杜窈第三次好声好气地跟门童沟通,“工作证明已经出示了,还不能进么?” “抱歉,”他很为难,“名单上没有您的名字。按照主办方的要求,我们不能放您进场。” 杜窈被冷风吹得头疼——没想过来参加公司年会,先连酒店都进不去。 只好打电话给小林。 等到下来接她,腿还没迈进去呢,又被挡了回来。工作人员非认死理,名单上没有名字,不放行。 小林也急,“你们这么死脑筋?” “抱歉,主办人员特意嘱咐过。” “这是我们总监——算了,你们经理呢?还有这种事……” “别别,”门童赶忙制止小林,“这都是你们董事亲自交代的。去找他,别找经理。” 杜窈蹙一下眉。 小林忧心,“是不是他们知道您要离职的消息,故意为难?” “不至于。” 话虽如此。 两个人还是在门口一筹莫展。 小林抱怨,“以前也没这么严格啊?” “你先上去吧,”杜窈拍拍她,“别在这陪我吹风。” “可是……” “没关系,”她笑,“今天来只是见人,不是来参加年会的。我让他出来就好。” 小林犹豫片刻,“好吧。” 与她挥别。 杜窈拨通了宁恬的电话,“我到了,但是我进不来。” “什么意思?” “没报年会的名,”她一耸肩,“不给进。” 宁恬吃惊,“你们这么严?你走成悦的入口进吧,我电话里跟工作人员说。” 杜窈去到门的另一边。 把电话递过去,看他们说了几句。低头签了姓名与联系方式,便获得示意她进去的手势。 接回电话,“我进来了——想不到是走你们公司的门。” “暗示你跳槽呢。”宁恬笑。 “今晚就跳。”杜窈也开了个玩笑,“mal在哪里?” “我让他去后院找你。” “好。” 杜窈挂了电话。 视线却不由四下巡睃—— 也不知道程京闻什么时候来? - 程京闻差一点没来。 还是临近开场时卢豫发消息问了一句。 “你在哪?” “在家。” “……你他妈再说一遍?” “在家,”他语气烦躁,“不去。” 卢豫顿时一蹦三尺高,“老子给你通了三晚上的宵重改的策划和酒店,你真行,说不来就不来——不见公主了?” “她不来。” 话筒里平淡的语调被电流裹挟。 卢豫怄一口气,“你至少来露一个脸,讲两句。讲完再滚蛋行不?” 对面叹了一声。 “也行。” “……也你妈。你自己的公司,年末了不上点心?” “知道了。” 程京闻掐了电话。 看一眼沙发上摊好的白色西装。啧一声,没穿,依旧一身惯常的黑去了现场。 门童认出他,“程先生。” “嗯,”他不经心看一眼名单,“都到了?” “是。不过宁主编还放了一位……姓杜的小姐进去,说是谈合作的事。” 程京闻一顿,“姓杜?” “对,”门童把信息找出来,“杜窈。您看这儿——哎,就是那位。” 白夜做梦 第102节 他朝大堂后门边儿一指。 豆绿色一身长裙,雾似的一道曼妙身影。即便背对,大堂通明的光也聚焦在她一点。 “好像还是正时……” 他话还没汇报完,身边掀起一阵风,登记簿地纸边翻动两页。 程京闻已经大踏步走了过去—— 顷刻,又停下。 门童疑惑地望过去。 左边来了一位高大英隽的男人。招手,虚抱住那位姑娘做了贴面礼。两人说笑发出一点动静,又很快被掩在推开又阖上的门后。 作者有话说: 公主:贴面礼 程老板:他、在、亲、她 ? 第47章 白夜 来赴年会的人络绎不绝。 脚步与谈话在身后窸窣, 或熟或生。杜窈还是避嫌,站在后门与楼梯的夹角等待。 漫长的十几分钟。 杜窈不由再给宁恬去了一通电话,“mal下来了吗?” “很早就去了。” “可是……我还没有见到。” “我把他的号码发给你。” “好。” 挂电话。片刻, 一通标蓝的电话号码从对话框里跳出来。 点击,拨通。 响了挺久才被接起。 “你好, ”杜窈把手机贴近脸侧, “我是与你约见的设计师……” 话筒里一道女人愉悦的□□打断。 “……” 杜窈触电似的把手机移开。 倒回与宁恬的聊天页面, 查证一般挨个对过号码数字, 没有错。 大概——打扰他办事了。 杜窈刚要礼貌性地点下挂断。 电话里一声男人沙哑的轻笑, “抱歉,设计师小姐。再等我十分钟。” “其实改天……” 电话已经传来一阵忙音。 杜窈有些头疼。 索性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在大堂里看手机消磨时间。 mal在这一件事上倒很准时。 消消乐玩到第五把,头顶的楼梯扶手被人轻叩了两下。 仰头,视野里一张很英挺的面孔。 朝她笑,“抱歉,久等。” “还好, ”杜窈站起身, “倒是我,似乎打扰到你们了。” “如果知道小姐这样漂亮,一分钟我也不舍得让您多等。” 他走上前。 手很绅士地虚环在她后背, 偏头,在脸颊两侧各留下一道轻微的声响。 “bonsoir, jeappelle mal。” “bonsoir。” 杜窈回礼。 “你也可以叫我的中文名,谢岐。”他笑, “你的法语发音很好, 待过?” “有法国朋友。”杜窈说, “你的中文也比我想象里好。” “过奖。” 谢岐笑了笑, 替她推开后院的门。做一个请的手势。 “关于比赛的事……” “宁主编已经跟我讲了,”谢岐说,“我现在没有问题。” “现在?” 他一耸肩,“我只愿意和漂亮的人合作。” “噢——那我是达标了?” “超标了。” 谢岐很不吝于夸奖。 身上兼有法国男人的浪漫与绅士,叫人听起来并不觉得冒犯。 杜窈心情也放晴。 与他互换了联系方式,把比赛的章程发了过去,“那我们年后见。” “不用。” “嗯?” 杜窈困惑的目光从屏幕后抬起。 “比起单纯的合作关系,我更喜欢再亲近一点。”他笑,“我现在在国内缺一个partner,杜小姐愿意么?” 杜窈一愣。 “什么?” “sexy partner。” 谢岐依旧是轻笑地看了她一眼。 “在国外的时候没有过么?” “没有。”她稍感不满地蹙起眉,“我看起来是很随便的人吗?” “当然不——我冒犯你了吗?” “是有一些。” “抱歉,”他笑,“我比较直接。不过我认为我们会很合得来,值得一试。” “刚才那位小姐应该会很乐意。” “她?不,比不上你。” 杜窈深吸一口气,“我先走了。” “稍等。” 谢岐从口袋里拿出纸和笔。 “这是我的酒店房间……” “她不需要。” 凭空一道沉冷的嗓音截住了这张纸条。 杜窈循声往右。 一身黑的男人来得悄无声息。 立在她身后。夜里不甚明亮的月光,浅浅勾过他英挺的鼻梁。拓下的阴翳,掩过眉眼的戾气。 五指一屈。 薄薄的白色纸片捻成一团,抛进池里。无数游鱼摆动,水面一阵不安的涟漪。 杜窈下意识走近他。 小声,“你怎么来了?” “这话要我问你,”他瞥一眼,“不是说不来年会么?” 还没解释。 一旁的谢岐却笑,“原来你有男朋友?” “不……” “关你什么事?” 杜窈一句否定又被打断。 程京闻眉心拧起,“我不记得成悦年会名单上有你。” “这位先生,怀疑的话不该乱说。” 谢岐倚在栏杆上。 白夜做梦 第103节 “我是周绿的朋友,受她邀请前来。” “她有什么权利?” “老板身边的红人,总有一些特权。”他一摊手,“你又是谁?” 程京闻眯了眯狭长的眼。 低头,把腕上的银色表带移正。不经心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张口。 “鄙姓程。” 他掀起眼皮,灰蓝的眼里掠过一道明显的讥诮。 “你嘴里的老板。” - 后院一扇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大堂里淡黄的灯光冲衍过隙。片刻,又被逐渐阖上的灰影挤压,愈来愈窄的一道,随后彻底不见。 见谢岐离开。 杜窈松了一口气。 这样大胆又直接的请求——甚至还很礼貌,是从来没有过的经历。 想着出神。 耳边插来一声不悦的问话,“还看?” “没看。” “你就差跟他一起走了。” 九个字。 醋劲儿大得杜窈一愣。 顿时嘴角一翘,心里涨起一股得意的欣忭。仰起脑袋,“你在不高兴什么?” “我没有。” “你就有,”杜窈踮脚,凑近了看他,“脸都要拉到地上去了。” 他面无表情,“只是在想成悦年会里混进来不三不四的人,该查一查岗了。” “是吗——” “不然?” 杜窈说不过他,撇嘴。 程京闻轻哂。 “还审我。不如讲讲你怎么在这?” “临时决定的呀。”杜窈解释,“比赛不是要找模特么,他挺符合我要的形象。邀请合作,他说今天来廷悦楼见一面,我就来了。” “符合。”他一嗤,“你什么要求?” “……说不清。” “举例。” “唔……” 杜窈在脑海里搜索。 去过的秀场无数。 脑海里不断掠过国际名模的脸与身材,他们在秀台上的台步—— 定格。 二十二岁一张桀骜的脸。 挺无奈的神色,由她在摄影棚里上下摆布。想把敞开的衣领扣上,又被一只细白的手扯开。 “别动。” “非要这样……” “我的毕业设计,听我的。” 她笑嘻嘻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脸不能露,至少身上展示一点嘛,不然多可惜——万一女教授加分呢?” “……你把我当什么了?” 她还真认认真真地想,“被迫卖身的小模特男朋友?” “行。”他眯眼一哼,报复性地掐住杜窈的脸颊,“今晚就这个了。” 她倒是意会,接受良好。 “那我要当包养你的富婆。” “做梦。” …… 记忆与现实的面孔重叠。 眼前一记响指回神。 杜窈吓得肩膀一颤,心虚地低头。听头顶一声笑,“发什么呆?” “……没有,”她咕哝,“想不到。” 程京闻也不可能来给她走秀。 头顶一双眼却眯起来,“想不到?” “嗯。” “他这么无可替代?” “……嗯。” 只有他像一些程京闻。 杜窈心不在焉地掰着手里小羊皮包的手提柄儿,“我走了。” 没注意身边的人沉下去的脸色。 走了几步,没有人跟上来。杜窈一偏头,程京闻还立在原地。 清冷的月光聚在他宽挺的肩线上。 “程京闻?” “……来了。” 他咽下一口郁气。 还是第一次从杜窈口里听见无可替代的词——不是用在他身上。 空前绝后的一种危机感。 程京闻垂眸。 片刻,“你想不想……” 才张口,后院的门被推开。 卢豫的脑袋往里一探,“你他妈躲这跟鬼玩呢,都在等你说话——公主?” 慢半拍才看见边上的姑娘。 他话一哑,顿时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押程京闻回楼上致辞。 显得多罪孽深重。 杜窈倒是转身。 “你上去吧,我正好要走了。” “我送你。” “不用,”她摆手,“不是还要致辞么?” 卢豫一擦汗,“其实也不是很急……” 程京闻走到杜窈身侧。 “你等我一下。” “嗯?” “发完言一起走。” 他话里少见的不容置喙。 杜窈一愣。再咬了咬嘴唇,“……好,那我在大堂等你。” “你可以一起来。” “不要了,”她说,“我还是对面公司的,去参加你们年会也太奇怪了。” 程京闻没再强求。 点一下头,与卢豫一起乘电梯离开。 - 程京闻回来得很快。 身上沾染一点酒气,大概是会场里的。面色平静,朝她晃一下车钥匙。 掠起一道晃眼的银色弧光。 “走了。” “好。” 杜窈把手机放回包里。 白夜做梦 第104节 出门,一阵凉风打在她光裸的肩颈。不由瑟缩一下,把包抱在胸前。 吸了吸鼻子。 “车在哪呀——好冷。” 程京闻睨一眼她的礼服裙。 v领口,开得不算深。但高一些的角度,总能看见一道柔软沟壑。 挂了一条珍珠项链。 偶尔俯身,再直起腰的时候,莹润的一颗白色珍珠会清晰地滚动下陷。 他锋利的喉线也跟着滚动两下。 撤开视线,把大衣脱下给她。 “冷也不多穿一点?” “——美丽冻人嘛。” “昨天还发烧,”他哂,“今天就忘了难受劲儿?” 杜窈把这话滤走。 翘了下泛红的鼻尖,挺自如地把他宽大的大衣往身上一裹。身上回暖。 毛呢略扎的面料似乎还有他的体温。从细小的纤维顶端,直不避讳地移交到冰凉的肌肤上,熨帖与安定。 似乎被拥在怀里。 杜窈的手指攥紧衣边,心思被钩了出来。尖细的鞋跟在地上快速敲击两下。 “你还挺熟练的。” “什么?” “递衣服,”她说,“每个女孩子说冷,你都会给她们外套穿么?” “不会。” “那——” “只给你递过。”他语气淡淡。 杜窈被他的抢答打乱节奏,一愣。 空咽一下喉咙。 再加快一点脚步,挡在他身前。手背在身后,大衣便也往后滑。露出光洁的一排锁骨。 珍珠项链也映在炽白的路灯以下,晃眼。 她抬起上眼睑。 心脏剧烈又希冀的跳动,似乎把挂在胸口的珍珠也掀得轻颤。 声音轻轻软软。 “那……程京闻。我们什么关系,为什么只给我递呀?” 作者有话说: 突然加更 第48章 白夜 半空里的浮灰都暂停一刻。 杜窈屏住呼吸。 午夜潮瑟的风凛冽, 枯黄的干叶吹卷到脚边。被一双鞋踩上,发出窸窣的响。 程京闻向前两步。 俯身,宽挺的肩舒开。张臂, 以要拥住她的姿势躬下脊骨。 杜窈的心脏都要跳出嗓子眼。 强劲的荷尔蒙气息甚至掩过他身上醇郁的苦艾味道,无可阻挡的侵略。 他大概是被逼得叹了口气。 灼热的呼吸打在杜窈冰凉的鼻尖, 温度的极与极, 掀起后颈一阵战栗。 她不由往后缩了缩。 还是羞怯。低下脑袋, 视线注视他愈发近的胸膛, 手指在身后不安地绞动。 他会怎么回答呢? 喜欢的人——或者更直白快速一些, 男女朋友。再讲究一些,说情侣与恋人。 不论哪一种。 杜窈都会点头接受。 鬓边的发被风吹得稍乱。修长的手指一顿, 捻起,捋到耳后。指腹的温度也与薄茧一齐蹭过脸颊,耳尖,侧颈。 把过电似的触感留在肌肤的纹理间。 杜窈不由咬紧了下唇里一块软肉。 “程京闻……” “嗯。” 他沉冷的嗓音掩在枯树被风吹动的声响里。雾似的,捉摸不定。 杜窈忽然有些不安。 再追问一遍:“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只给我递衣服, ”她跺跺脚, “什么意思?” 程京闻默然。 手绕到她的后背,碰到大衣底下瘦削的脊骨。单薄似风。 杜窈若有所觉地靠近他一点。 松开绞得发红的手指,攥住了他腰际的衬衫。羊毛混纺, 微硬的纤维团起,把手心磨蹭发热。 答案付诸于行动也好。 程京闻主动来抱一抱她, 也可以算作一个明确的回应。 “意思么——” 头顶蓦地浮起一声思量的喃喃。 杜窈的心跳骤然提速。 打消所有胡思乱想,屏息凝神地听他一个回答。 肩胛骨一压。 他的手掌完全地附贴在脊背以上。即便隔一层大衣, 也能觉出掌心的滚烫。 要抱她了么? 杜窈下意识抿紧了上翘的嘴唇。 视线直直盯着他的鞋面, 松松垮垮一系灰黑色的鞋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 背后蓦地一松。 不待她反应, 身后的手拎起大衣, 往她脑袋上一罩,捂得更严实一些。 “——发善心照顾一个病号算么?” “……” 杜窈默然地仰起脑袋。 与他对视片刻。伸手把衣服扯下,用力地砸到他脸上—— 被轻车熟路地挡住。 “第几次砸我脸了?” “就砸。” “这么讨厌?” “对啊,”眼圈儿已经开始发红,“我真的讨厌死你了。” 几个字他也吝于给予。 高涨的情绪与唇角一齐耷下。失望与不满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把一颗高高抛起期待的心脏也击得发酸发软。 光裸在外的肩颈开始轻轻地打颤。大概,是被冻的。 杜窈使劲儿咬一下嘴唇。 肩膀拢起,再也捱不住站在这里与程京闻对峙。尖细的鞋跟一转,要走。 或者说,要逃。 才抬起脚尖迈了一步。 身上一暖。重新被黑色的大衣拥进怀里——特意低眼去确认横在身前的手。揽过腰与肩,把温软削薄的一团按在怀里。 声音贴上耳根。 “好了,”他似是无奈,“不逗你了。” 杜窈心里还气。 白夜做梦 第105节 挣扎两下,“照顾病号还动手动脚?” “刚才骗你的。” “那你现在说实话。” 杜窈转身,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似乎要听他的心跳辨认话的真伪。 “上车。” “干什么?” “公主,”或许她的语气太过警觉。程京闻叹一口气,“总要有一点仪式感。” 杜窈仰起头。 隽秀的下巴蹭在他衬衫正中的一排纽扣上,略微的卡顿。 “是吗?” “是,”他的手在她发顶揉一下,“还不相信——狼来了?” 杜窈噘了噘嘴巴。 视线里,他的眼神的确温柔无奈,是认输的前兆。 “去哪里?” “保密。” - 就不该有期待。 高速公路上蓝底白字的路标从视野里呼啸一过时,杜窈几乎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崇湖墓园?” “嗯。” “……傍晚去扫墓?” “不,”他空出一只手,把直起身子的小姑娘按回座位里。淡声,“那里有我的答案。” 杜窈略是困惑地眨了下眼。 “你每逢跨年去墓园——原来是真的么?” “是也不是。” “什么意思?” “公主,”他不再作答,“有点耐心。” 杜窈心里愈发好奇。 悄悄看他,神色竟然肃穆。紧绷着肩背,锋锐的喉线偶尔起伏——似乎在紧张。 很细微的情绪泄露。 她不由心里发笑。 原来他也是会紧张的么? 心里最后一口不悦的气也消散。把身上的大衣再抱紧一点,期盼的心思也再一点一点提到嗓子眼。脑海里胡乱地幻想他接下来要说的话,要做的事。 四十分钟一晃而过。 杜窈略悬的脊背撞回副驾驶座里,迷迷糊糊地揉一下眼睛。 又睡着了。 “到了?” “嗯。” 杜窈小口打一个哈欠。 推开车门,立刻被卷吹过的凉风叫醒。环顾四周,空寂,只有树影婆娑的低语。 她有些害怕地往程京闻身边凑了凑。 “然后?” “跟我走。” “……噢。” “害怕?” “当然,”她抓住程京闻的手臂,“这可是墓园哎。” “都是死人了。” “万一有鬼呢,”她说,“你相信吗?” “不信。” “为什么?” “如果有,”他看一眼杜窈,“那我大概已经被程绍闻附身了。” 无意揭到了他的伤疤。 杜窈稍愣,又扯一下他的衣袖。安慰似的,轻轻抱住他的胳膊。 程京闻垂眸。很温和的一眼。 “走吧。” “嗯。” 犀角似的月挂在积云里,溶溶的光把路上两道人影拉长。 脚步声停下。 墓园门口一道铁门紧闭,挂了一张通告。大概是前一段时间来祭扫的人里出了传染病,暂时封控消毒,直到年后才重新开门。下方附了二维码,有云扫墓的建议。 杜窈下意识往左看,“这……” 程京闻紧绷的脊骨似乎松懈下来,神色如常。扯松一下领口。 “年后再来吧。” “哎……年后?” 还有两个多月呢。 杜窈揪住他的衣袖,“云扫墓,一样的。” “不行。” “怎么不行?” “不一样。” 他态度坚决。 杜窈顿时瘪起嘴,“你是不是想耍赖?” “没有。” “你就是。” 他颜色浅淡的薄唇抿起。 “年后。” “就现在。” 程京闻缄默地低眼。 小姑娘很委屈的神情看他。 眼睛直直地瞪过来,却有一层逐渐聚起的水汽。吸了吸鼻子,嘴角向下。 要哭。 “干什么呀程京闻……” 已经期望落空两次了。 他的答案就像一张空头支票,永远汇不出她想要的结果。 眼泪断线珠子似的往下砸。 “……骗我很好玩吗?” 程京闻一顿。伸手,指腹蹭去她睫毛上潮湿的水渍。 “我没有骗你。” 指尖的一小滴水珠滑进虎口,拖下一道蜿蜒的透明长条。 他叹息一声。 伸手,把大衣里哭得一颤一颤的可怜小猫按进怀里。 “别哭了。” 他的声音依旧沉,但不再冷。放轻,与他一齐埋下来的头一并贴在侧颈。 杜窈抽噎两声。 被他完全拥紧,面颊上未干的泪渍全数洇在胸膛的衬衫上,由体温蒸发。 开口,声儿里有很浓的鼻音。 “这是你的答案吗?” 他们是可以拥抱的关系。 缄默一时。 颈侧贴住他的面颊,肩膀抵住鼻尖。炽热的呼吸打在光裸的肌肤上,一片战栗。 杜窈不由拢一下肩膀。 白夜做梦 第106节 右边一截锁骨碰上他的薄唇。于是程京闻开口说话,呵出的气也在嶙峋的骨上描摹。像难解难分的吻。 “今天一定要听到回答吗?” “一定。” 她的声音潮湿又倔强。与脖颈跳动的脉搏一样,坚决有力。 “好。” 他终于应下。 片刻,横在肩背的右手松开。慢慢上移,指尖掠过后颈,没进她乌顺的发间。屈指,箍住她的后脑。 杜窈自发地仰起尖瘦的下巴。 才歇住哭声,还在一抽一抽的缓气。小脸上几道水渍,可怜兮兮的模样。 程京闻顿了顿。 再是理智与铁石心肠也受不住她一哭。叹息一声,先去口袋拿纸,替她擦干净眼泪。 “怎么这么爱哭?” “才没有。” 她的嗓音被鼻腔里未顺的气压低,尾音不自主地拽长。 像小猫的喵呜。 纸巾在脸颊上轻轻地蹭,有些痒。杜窈晃了晃头,换来后脑一股有力的钳制。 “别动。” “......噢。” 挺喜欢他这种不容置喙的口吻。总是充斥占有与掌控欲,一点恰到好处的强迫色彩。 或许是视线太过强烈。 程京闻拿纸的手一停。片刻,攥成团,扔回了口袋里。 失笑:“我又不跑。” “谁知道,”她咕哝,“你没有信用。” “是么?” 他右手略一用力。 杜窈被迫地把下巴仰高,肩颈扬起一道漂亮的弧。 “那我该挣回一点信用分了。” 他俯身。 苦艾醇郁的气息包围。灼热又沉重的呼吸打在眉眼间,叫她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 略微踮起脚尖。 心跳如擂鼓。 在风声与树叶窸窣的白噪音里格外清晰。 “砰。” “砰。” “砰。” 一下,一下地撞击。呼吸急促。又极力地屏息,试图掩盖再一次掀起的期待。 他这一次也不会真的亲她。 杜窈在心里告诫。 把上涌的希冀用理智堵压,抵抗。使劲压下所有的幻想。 他不敢真的亲她。 毕竟,即便是送花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也要假借其他的名义。 或许等一下他又该插科打诨地蒙混过去—— 一个很轻的吻降下。 蜻蜓点水,碰过杜窈冰凉的鼻尖。 杜窈倏地睁开眼睛。 脑海炸响一片白光,思绪茫茫。所有的不安与最坏的假设顷刻消散。 程京闻亲她了。 不是趁酒借醉的偷吻。是直不避讳,正大光明表昭心意的吻。 他们——是可以亲吻的关系。 “这是......” “这是我四分之一的回答。”他垂眸,“公主,还满意么?” 怀里的小姑娘还懵懵的。 水洗过似的眼直直地盯她,面颊逐渐衍上一团淡淡的绯色。 “四分之一?” “嗯。” “其他的呢?” “年后。” 她立刻蹙起眉,“为什么不能现在......” “因为我想交一份完美的答卷,”他说,“对你,也对我。” 勉强接受这个理由。杜窈噘了一下嘴。 “那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由你决定。” 他把主导权交给她。 杜窈却哼一声。还是要她开口。 “那......”她歪头思量片刻,狡黠一笑,“你再亲我一下,我决定。” 程京闻配合地低头。 杜窈趁机把脚尖踮得再高一些,呶起淡粉的嘴唇。想去亲他—— 被拇指抵住。 略一用力地按压,充血。一阵细微的压迫性过电感从脊骨上窜,浑身发麻。 下意识要张嘴,被指腹更用力地碾住。 “唔?” 杜窈不解地眨一眨眼睛。 程京闻大概看破了她的心思,面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慢条斯理地张口。 “接吻,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公主:滚蛋!!! 重修了一下后面的部分 第49章 白夜 鞭炮声响。 年里最后一天。街上张灯结彩的烟火气很浓, 人头攒动。摊贩的吆喝与叫卖声都比往常要气足,笑脸也更多。 杜窈被吵醒。 在被窝里翻一下身,打了个哈欠。睁开眼, 盯着白色的天花板。发呆。 直到玄关口的门铃响了三回。 倏地坐起身。 掀开被子,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昨天与程京闻约好一起跨年。大概是他提早到了。 毛绒拖鞋在地上啪嗒地响。 杜窈去开门, 往里拉。天气晴好, 苍白的日光直晒, 面颊微微发热。 廊下无人。 往院里望。程京闻一身灰色卫衣, 坐在藤椅上。听见开门声, 头从手机屏幕前抬起。 懒散一笑,“醒了?” “是你来得太早了。” “生物钟到点。”他起身, “没吃早饭?” 她撇嘴,“我才刚起床呢——” 程京闻把手里一提小笼包递给她。 “猜到了。” 她接过来,透明的盒盖里一层雾气,“你刚买的呀?” 白夜做梦 第107节 “嗯。” 他点一下头。 与杜窈一起进了屋。换鞋的功夫,她已经去了厨房, 里面传来微波炉运作的声响。 杜窈在往碟子里倒醋。 程京闻就斜倚在墙上看她。 家里暖气开得足, 二十四小时不停。于是她穿得也少,一件薄薄的绸质地吊带睡裙。紫色,蕾丝的花边带勒住骨感的肩。往下, 包覆住起伏的弧度,贴住有致的身形。 他的嗓子惯例发痒。 但这一次没有去拿烟。 踏步走过去, 直直掐住纤细的腰身。往上一提,轻而易举地把她抱上了流理台。 听她惊呼一声。 “你干什么?” “放心, ”他的齿尖已经咬上耳根, “我记得昨天的约定。” - 暂推十二小时。 杜窈把他的手推开。 羞恼, “谁要和你接吻?” “噢, ”他闲闲一撩眉,“我看错了。” 杜窈鼓起脸颊,“再说,我还没有宣布我们什么关系吧?” “你说。” 他好整以暇的姿势聆听。大概心里已经胜券在握,能猜到她的回答。 杜窈不悦地噘一下嘴。 心里叛逆,偏偏不如他所愿。抬头哼声看他一眼,“——保持不变。” 程京闻的神情的确有些意外。 “不变?” “是喔,”杜窈得逞地笑,“毕竟才交四分之一的答案,老师比较仁慈,愿意等到这位学生把答卷写完再批复。” 程京闻垂眸看她。 片刻,眼里情绪浓重得像墨。声音既哑,也有配合她的笑。 “老师,先批二十五分也行。” “干什么,”她哼哼,“谁是阅卷老师?” “你。” “那你凭什么指挥我?” 他笑着俯身,“对不起,老师。” 老师两个字被他刻意咬重,不徐不疾地从舌尖吐出这个称呼。清隽的眉眼离得太近,于是念出一种别的意思。 她警觉,“不许勾引老师。” 程京闻顿时一嗤。 手臂松开,离她远了两步。倒没把搭在她身上的大衣收走,只眉一扬。 “老师,能不能把衣服还我?” 怀抱骤然抽离。 冷风又往骨缝里钻。杜窈还没来得及生出一点不舍,又听见他一声戏谑似的老师,脸终于发起烫来。 “不行。” 他倚在路灯底下,抱臂。 “为什么?” “因为我是坏老师,专门爱抢你们这些学生的东西,”她把衣服拢紧,“懂吗?” “可是老师,”他悠悠叹一口,“你不能把我的分数抢了吧。逼着我作答,又不认账,也太坏了。” 他的语气真是无辜。 光风霁月的皮囊讲出无赖的话,也让人心觉有理,无端开始反省自己。 杜窈也掉进他的圈套。 咕哝,“谁抢你分数了……” “那我怎么还在原地踏步?” “你见过有只交四分之一张考卷的学生吗,都是整卷交的。”她白一眼,“同学,确认考试成绩不能更改噢,确定吗?” “嗯哼。” 杜窈眨了下眼。 “不及格。” “不及格是什么关系?” “我们连朋友都做不了了,程京闻。”她挺遗憾的语气,“再见。” “老师,”他直起身,重新朝前两步把她抱回了怀里,“可以走后门吗?” “……别叫我老师。” “是你先开头的。” 怎么稍微亲近一点这么爱耍无赖了? 杜窈没办法地别开脸。 程京闻滚烫的吻就落到了她冰凉的面颊上。从眉眼往下,到鼻尖。 唯独不碰她的嘴唇。 杜窈略微困惑地蹙起眉。踮脚,要去亲他,又被手指挡了回来。 “这个不行。” “为什么?” 她不满地皱一下鼻尖——主动要亲他还不乐意了? “年后。” 杜窈顿时一气,“你……” “到时候,你可能不愿意来亲我了。” 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 像起伏的冰川重新陷回银灰色地雪水里,海面上只剩一圈波纹。 杜窈怔愣一时。 心里蓦地软下去。拿手也回抱他的腰,“怎么会?” 他不作答。 低头亲了亲她薄薄的眼皮,“老师,可以宣布考试成绩了么?” 长长的睫毛翕动半晌。 “老师对你的作答还是不满意——求情也没有用,”她比出食指,示意他禁止插嘴,“既然你是二十五分,关系也比朋友高百分之二十五吧。” “老师,”他说,“能具体一点吗?” 杜窈看了一眼手机时间。 “截止到目前十点四十四分,你在抱我的同时一共亲过我的眼睛,鼻尖,下巴,”她狡黠地笑,“所以在下一次考试前,你只能亲这三个地方——对了,所有解释权归老师所有。” 他默然一刻。 补充,“还有脖子。” “这看我心情。” “老师怎么不公正?” “这位要不及格的坏同学,”她哼两声,“这是老师给你走后门的结果,不要不识好歹。” - 于是程京闻在咬她的耳根时被一手掌毫不留情地推开了。 杜窈摸了摸一排牙印。 不满地竖起眉,“你是属狗的?” “……我下次轻一点。” “今天没有下一次。” 程京闻似乎格外钟情于她的侧颈。但杜窈难得在□□上有一次主导权,新颖,偏偏以磋磨他为乐。 一旁的微波炉叮一声。 她坐在流理台上,索性拿脚尖踢了踢他的膝盖,“帮我端一下。” 程京闻与她对视两秒。 还是把热好的小笼包拿出来,与倒好的醋一起端到桌上。 挺像大学同居的一段时光。 杜窈的公主脾气对他从来半点不收,该颐指气使的地方从不手软。 很不客气。 白夜做梦 第108节 程京闻恰巧很喜欢这一点。无拘束地释放天性,才最显得关系亲密。 杜窈拉开一把椅子。 “你吃了吗?” “吃了,”他说,“是给你买的。” 她便拿起筷子,夹在调羹上。小心咬开一个口子,喝汤,再一口吞下整个儿面皮与肉馅。动作慢条斯理,很文雅。 程京闻就坐在桌边看她吃早餐。 “下午想去哪里?” 一提到活动,杜窈立刻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开口,“我已经查好了,南丰湖今天有活动,我们去坐船。” “好。” 见他应下。杜窈把早饭收尾,站起来,“我去洗漱。” “嗯,”他看一眼桌上,“我来收拾。” 杜窈回到卧室。 才阖上门,顿生一种恍然的不真实感。 平淡又日常的相处。两个人对于身份的转换似乎不需要一点适应的时间,好像本该如此,得心应手地做出该做的事。 杜窈走进盥洗室,在大幅的镜子前揉了揉脸颊。凉水洗过脸,清醒三分。 程京闻还没有予她一个确切的答复。 还要沉住气。 杜窈深呼吸一下。拿毛巾擦脸,才注意到方才耳根的咬痕颜色已经变深,绯红。 于是,也像吻痕。 脸上生出一点羞赧的酡红—— 她撒谎了。 不是程京闻咬疼了她。 是太敏感了。 唇舌舔舐在耳根的时候,像百来只的细小虫蚊爬过感官神经的末梢,痒得要命。 她差一点就要叫出声。 程京闻的吻技太好。 从前有过体会。暌违四年,依旧叫她吃惊。即便是碰在肌肤上,几下力道与频率的把控,轻易的战栗。也叫她的脚趾不由自主地蜷起,把拖鞋里的加绒毛扯下来两三根。 杜窈使劲儿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换下外出的毛衣与大衣,化了薄薄一层清淡的妆,衬得脸更明俏。 于是走在路上也有人来要微信。 杜窈看一眼替她排队买棉花糖的程京闻,弯眼笑一下。 “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 - 这一幕大概被程京闻的余光捉见。 他折身回来时,手里一支粉色的棉花糖,显得脸色更不明朗。 递给她,“刚才是谁?” 杜窈伸出舌尖碰了碰糖丝,融化。甜直往舌根去。眨了下眼睛,“来问我要微信的。” “给了?” “为什么不给,”她理直气壮,“长得好看的男大学生可不多见了。” 程京闻眼皮一跳。 一字一顿,“长得好看?” “嗯啊,”杜窈看他不善的脸色,狡黠地笑。还是安抚性地补充一句,“但是——不比你好看。” “那你还给?” “可他叫我姐姐哎。” “幼稚。” “是幼稚,”杜窈嘴角沾了一点糖渍,“人家都可以叫你叔叔了。” 程京闻眸光一顿。 轻哂,“开始挑我年纪的错了?” “你自己要对比的,”杜窈笑嘻嘻,“二十六和十八,都大八岁了。” 他倒不甚在意年龄。 只问:“所以你就给联系了?” “对呀,”杜窈细软的舌尖舔掉唇角边黏腻的粉色糖浆,也染上了粉色。猫似的笑,“我又没有正经的男朋友,还不可以广撒网么?” 作者有话说: 48章有稍微修改过后半部分记得去看=3= 第50章 白夜 杜窈挺是后悔。 与程京闻大概确定关系, 又不甚明朗。以至于再说一些捉弄的话,他也无需再忍。扯她手腕进街口一条巷子,白色的兔毛围脖下拉, 脖颈欣长白皙。低头,把不悦的情绪都发泄在咬舐似的吻上。 出来时裤子上有几道脚印。 他掸掉。又转头去看身后的小姑娘, 面颊浓绯, 低着脑袋去理颈间的兔毛围脖。 察觉到他的目光, 立刻凶巴巴地瞪过来。 “你不守信用!” “我怎么了?” “说好了只能亲三个地方……” “脖子也算。” “才不算, ”她鼓起脸颊, “是看我心情。” 程京闻看了她一眼。牵住还在拨弄围脖的手腕,拉进怀里。 胸腔轻微地振, 低低地笑。 “刚才心情不好么,公主?” 他的音色浓雾似的沉。 即便是简单地说话,也会让人不自主去仔细聆听。遑论是哄人的语气,有笑。他生来冷气场,是以一种冰消雪释的感觉, 让人再满腔的气懑不悦, 也要平息了半截。 杜窈噘了噘嘴。 “……不好。” “为什么?” “被狗咬了,”她恨恨,“谁会心情好?” 头顶顷刻一哂。 “又骂我?” “我可没有。” 她做一个鬼脸, 吵吵闹闹地与程京闻往南丰湖散步过去。 大概是活动盛大。 一路上人头攒动,车流不息。 杜窈蹬一双粗跟短靴, 走路慢。低头看一眼消息的功夫,便被往来的行人挤开。再抬起头, 视野里望不见程京闻的身影。 略是茫然地四下环顾。 在南丰湖边一处公园的门口。里面有一列汉服游行的队伍向外, 或许有人气很高的博主, 大批的粉丝围涌, 暂时堵住了道路。杜窈便在路边一间糖水铺坐下,也围观赏心悦目的一众。 坐下,点单。 老板娘忽然看她,“你是不是来过?” 杜窈困惑地看一看店里的摆设。陌生。 “可能吧,”她说,“不太记得了。” “和一位先生一起来的,”老板娘却越发笃定,“你点了一碗红豆沙,对不对?” 是成悦慈善晚会那一天,她错上了程京闻的车。他来买水,杜窈也跟来垫个胃。 眼儿顿时弯了弯。 “我记起来了。不过您这地儿变化有点太大,一时间没有认出来。” 九月还是灰败破旧的小店。 现在看,里里外外都翻新一遍,宽敞明亮的整洁。 老板娘笑,“要说我怎么记你们记得这样清楚呢——本来想关门回乡下的。结果,你们来过的第二天,简直天降大运。有一位老板来投资,这才能继续开下去。” “老板叫什么呀?” “周诚。” 不认识。 白夜做梦 第109节 杜窈打消了刚腾升的荒谬念头——程京闻闲钱多来投的。 照例点一份红豆沙。 老板娘笑容可掬地端来。 绵密的红豆沙上铺的糯米团子要堆出来,很适宜冬天的香甜味儿。 “那位先生没和你一起?” “他……” 杜窈握着勺子的手一顿。 翻看手机。灰色的单调头像没有拨来一通电话,没有发来一条消息。 程京闻没有来找她。 - 苍白的日一轮当空。 晌午的光最盛,照在一盘蛋糕上。刚从冷冻柜提出的一块,泛白色的气。上头一层奶油糖霜有晶莹的颗粒折射。 被一把银质小叉切下一块。 举起,放在嘴边。妇人的唇膏颜色浓郁,大概是刚补过。 纯正的红,与她的语气一样盛气凌人。 “杜窈呢?” “走散了,”程京闻坐在桌子的斜对面,“大概已经找了地方歇脚。” 妇人脸色一沉,“看起来你不是很在意?” “好了,常宁。” 妇人右边的中年男人抬起手。眉眼儒雅,却有不怒自威的气场。 是杜渐成。 他把一只银色的u盘递到程京闻面前。 “这是正时在南城所有的合作公司与项目清单,”他说,“按照约定,你还有一年。” “足够了。” “嘁,”妇人一嗤,“你倒是很自信。” 程京闻不语。 起身,“我先走了。” “等下。这个,带给她。” 妇人拿下巴点了点桌边的盒子。里面一块奶白色的方形蛋糕,大理石的纹路。 “其实您可以亲自给她。” “算了吧,”妇人冷哼,“不知道你给她吃了什么迷魂药,对我们做父母的没有好脸色,反倒对你很亲。” 拎蛋糕的手一顿,“她需要理解。” “理解什么——她的英雄主义情怀?说来说去,都绕着你转,格局也就那么一点。” 程京闻眸光温和。 “所以我不会辜负她。” 会替她建造一个理想的乌托邦,肃清一切阻碍与阴暗。 童话故事的结尾。 尘埃落定,胜利者迎娶公主。 “行了,”妇人却嫌他神色碍眼,“在这里表什么忠心。滚蛋。” 程京闻颔首。 把桌上的蛋糕提在手里。玻璃门一推,在晴天娃娃叮啷的声音中离开。 杜渐成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熙攘的人群里,肃穆的神色缓下去。 笑了笑,“你下回多少客气一些。” “凭什么,”妇人嗤声,“你是不知道,上回在医院见她,真是一副要老死不相往来的模样——都是因为这个小杂种。你在病房,她甚至都不愿意进来。” “你骗她的时候不是还着急了么?” 妇人撇一下嘴。 杜渐成笑,“至少,小闻是真心待她。这几年的事,他也完成的很漂亮。够格。” “都叫上小闻了?” “小窈喜欢,就随她去吧。”杜渐成是妥协的语气,“到底……是亲闺女。他现在也配得上,等到事情收尾,好好谈一谈吧。” 妇人斜他一眼,“现在是会做好人了。当初动家法可没手下留情,她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最恨你了。” “确实急了,”他说,“还要私奔——两个二十岁的小孩在外能怎么活。现在想来,我也觉得离谱。” “所以我说这小杂种会下迷魂汤。” “别了,常宁。”他笑,“你只是觉得女儿和你不亲了,吃醋而已。” “胡说八道。” 妇人白眼一掀,不再理他。 - 程京闻在打第八通电话。 总算接起。脾气很大一声,“喂。” “你在哪里?” 对面莫名的语气,“你哪位?” 得,生气了。他捏一下鼻梁,“给你买了蛋糕的好心人。” “蛋糕?” “嗯。冰淇淋的,要化了。” 电话被挂断。 过两分钟,程京闻要再拨过去时,微信发来一条定位。 不算太远。 程京闻步行五分钟。很远,就看见一座长木椅上,燕麦白大衣底下两条闷闷不乐乱晃的腿。棕色的麂皮鞋尖蹭过石砖地面,侧边的银色拉链乱晃。 小姑娘不高兴地低着脑袋。 于是没有注意到他来。头顶与大衣同色的贝雷帽被拍一下,才仰起脑袋。 眉眼一竖,“你去哪了?” “咖啡店。” 程京闻把手里的盒子递给她。 “怎么不告诉我?” “和你走散了,临时起意。” 这不是谎话。南丰湖的活动有杜家注资,他临时碰见了杜渐成夫妇,意外也不算意外。把几天后的事提前交接了。 杜窈顿时鼓起脸颊,“走散了——你怎么不打电话找我?” “手机没电了,才充上。” 他给她看屏幕上百分之十三的电量。 勉强接受这个回答。 但依旧不高兴,“给你下一次扣十三分。” 程京闻挑起眉峰,“老师,太狠了。” “活该,”她说,“让你出门不充电。” 他轻哂一声。坐在她身边,“那老师,蛋糕可不可以加分?” 这话招来杜窈的白眼。 “同学,这么功利可不受老师喜欢。” 拆开包装。 拿叉子切了一块。很浓郁的奶味化在舌尖,并不甜,于是感觉更醇厚。 她满意地眯起眼睛。 “哪一家咖啡厅?” “没记名字,”他说,“路边的。” “在哪?” “刚才走散的那条街上。” “等下再去买一份吧。” “好。” 蛋糕挺小一块。 杜窈四五口吃完,把纸盒扔进垃圾桶。坐回长椅上,对手机屏幕补口红。 奶茶色的唇釉刷头碰上下唇。 四五步远的地方一声,“老板?” 在叫程京闻。视线下意识也从屏幕后抬起来,一位面容端正的青年。 白夜做梦 第110节 有些眼熟。 再一打量,才认出是在理渔海边办婚礼的新郎官。 他似乎也认出了杜窈。 神情略困惑地在两人身上巡睃。片刻,走过来寒暄,“好巧。上次在婚礼上见过你——是程哥的朋友么?” “对,”她笑,“高中同学。” 程京闻皱了一下眉。大概,还是不能免疫拿高中同学这种疏远的词定义关系。 开口,“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来找阿姨谈扩店的事,”他朝糖水铺指一下。又说,“老板既然你在,那不如——” “不打扰你了。” 程京闻平淡地截住他的话。 杜窈倒是开口,“你叫周诚?” “对。你怎么知道?” “九月回来的时候去他们家吃过一次,”她说,“刚才和老板聊了几句,她提到了你。” “这样,”周诚笑,“阿姨人很好吧?” “嗯。”她好奇地问,“你怎么会想投一个糖水铺子呀?” 周诚一愣,“因为老板——” “阿姨出来了。” 程京闻再一次打断他。 眼里有警告的意味。 周诚看见,心里一紧,自知在外人面前说得太多,闭上嘴告辞。 杜窈却听清了他讲的“老板”两个字。 转过脸盯他,“你投这个铺子干什么?” “你哪只耳朵听见是我投的。” “周诚不就是这个意思。” 她总在一些事上很敏锐。程京闻头疼地捏一下鼻梁骨,“哪句这个意思?” “被你打断的两句。” 杜窈突然眯起眼睛,凑到他怀里。 若有所思地拉长语气,“噢——你那么早就想追我了?骗我上车,给我买药。买水的借口带我吃糖水……” 她支起下巴,胳膊肘顶在他的腿上,眼角弯起一个了然又捉弄的弧度。 一字一顿。 “心机这么重——坏学生。” 作者有话说: 坏学生要被惩罚噢 第51章 白夜 木桌上的手机嗡响一声。周诚暂停与老板娘的谈话, 举起。 一通简讯。 明年一单项目改派,由他负责。元旦三天假期取消,回公司加班。 他顿时苦笑一声。 大概是刚才在其他人前谈论公司的事, 犯下了错——这糖水铺子是程京闻九月要他注资的。查过,没有背景。周诚私以为或许是某一项目里什么重要的关窍, 所以事情办得也很尽心尽力。刚才见那姑娘和自家老板亲近, 便差一些把话说漏嘴。是该罚。 老板娘关切, “怎么了?” “没什么。”他摇摇头, “我们继续。” - 南丰湖一场盛大的水面歌舞表演开幕。 黄昏。湖水粼粼的蓝与波光的金交汇, 莫奈笔下的一副印象画作。 泛上船只,乐声作响。 人群攒动的目光眺去。部分, 在途中顿一下,被一位姑娘吸去注意力——倒并不是先因为打眼的外貌。 她太高了。 茫茫人海里突兀地高出半截身子,很难不引人注目。 近一些的人再仔细看,原是坐在一位身量高大的男人肩上。看不清面孔,但是背影已经太过优越。姑娘细长的腿搭在他身前两边轻晃, 手搭在黑色的发里。 时不时低头与男人笑两声。 姑娘弧度柔软的发垂到线条硬朗的脸侧。摸了摸他稍显无奈的眉, 笑起来。 “重吗?” 兔毛围脖堆压在他的后脑,与她的声音一样软绵。 “要听实话么?” 程京闻的手掐住她的膝窝。 杜窈一开始有些怕痒,踢了他好几脚。这会儿总算适应, 不再乱动。 “你这话讲出来,不就是嫌重——”她不满地噘一下嘴, “活该。压死你算了。” 他一叹,“可是老师, 体罚累死学生是要被学校开除的。” “那你放我下来。” “真的?” “好老师不骗同学, ”她躬下脊背, 大衣被撑一道柔韧的弧。于是声音也近, 潮潮地贴在耳廓,不太有威胁的语气,“最多——给你考试打零分而已。” “还是算了。” “真的吗,你还可以反悔。” “……不用。” 杜窈乐不可支地趴在他的头顶。 又想,程京闻或许还不知道江柔把他四年里匿名送礼物的事卖给了她。 明知故问。 “你那么早……” “专心看表演。” 似乎知道杜窈想讲什么,程京闻提前截住了她的话。 杜窈撇一下嘴。 他们现在大概在玩一种游戏——谁先揭破这一层窗户纸就算输。 程京闻已经提出一个时间。 非要有的仪式感,在年后的崇湖墓园。杜窈悄悄从二维码进去搜过,并没有实质性的收获,愈发好奇。或许程京闻觉察到她一探究竟的强烈企图,更是闭口不谈。 于是杜窈只能按捺。 既然已经是预定的赢家,耐心地遵守游戏规则,等待即可。 - 湖上灯会一直持续到跨年。 杜窈却捱不住,犯困。 又不愿轻易地返程回家。与程京闻找了一间附近的便利店休息,钻进他版型阔敞的羊毛大衣里,小憩。 “要跨年记得提前叫醒我。” “嗯,睡吧。” 程京闻摸了摸她的头发。便利店炽白的灯打在上面,有荧荧的光泽。 直到胸口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腾出一只手,把u盘插进了手机里。浏览一遍正时在南城的合作伙伴,许多与杜家一样的老牌旧族。要按杜渐成要求,连根拔除地清理,大约会很困难。 程京闻的食指轻点桌面。 一个隐秘的想法逐渐成型。 与其替杜家清扫干净,不如收来与成悦合作,换一个身份。 毕竟——他不信任杜渐成。 四年前的口头对赌明明是他赢了,却被临时反悔,重新补了一个时限与条件。 让他没有办法与杜窈离开。 况且他也需要一些背景。一些来自南城的拥戴与麾下。 洗掉私生子的耻辱—— 或者,改变他们的观念。和杜窈当初想得一样。 他要风光地迎娶公主。 沉思里。耳边蓦地炸响第一束烟花冲天,接二连三的赤绮霓光与硝烟弥在午夜寂寂的天空。有驱散一片沉霭的冲动。 倒计时的欢呼声也震天。 白夜做梦 第111节 “十……” 便利店的店员也不由离开了收银台。驻足在门口,仰头注视着共享的烟花盛典。脸上不自觉的笑,手合十,大概在祈愿来年的顺利。 “九。” 程京闻把u盘拔出手机,销毁了阅览记录。冰凉的储存器放回口袋。 “八。” 他略俯下身,低头。温热的手指拨开黏在小姑娘面颊上一缕甜栗色的发丝。 “七。” 杜窈在他怀里哼唧两声,不安分地动了动脑袋。差不多该要睁眼了——先前特意嘱咐过倒数要叫醒她。 “六。” 程京闻伸手捂住了她的耳朵。 “五。” 他调转姿势,往右。 膝盖抵住墙,左手绕过杜窈的后背,以一个圈锢的动作,把她困在这狭小的一方空间里。 “四。” 烟花声不绝于耳。 五颜六色的流光飞掠在他们身后的落地玻璃以上。于是半砌的瓷砖墙,也渲上城市霓虹的斑驳陆离。 气氛趋于静止的旖旎。 “三。” 便利店的歌播放到下一首。 “don't wake me up if this dream, cause now i get everything, you're my love you're my life, forever。” 惬意的节拍,浪漫的音调,似乎几年以前的夜。杜窈与他在阳台听歌,最老款式的接线耳机,一人分戴一只。麻薯在蜷手边,难得安静地打了一个哈欠。 与狂欢的街边格格不入,把他们分隔成两处世界。 “二——” 程京闻的右手很轻地捧起小巧的下巴。低头,吻在了淡粉色的唇上。 有唇釉的巧克力味。 他用舌尖慢慢地描摹她的唇形,偶尔放缓动作吮吸,感受起伏与纹路。 是蜻蜓点水的吻。 又难分难解。 “一!” 一阵掀翻天的欢呼与尖叫,程京闻的左手依旧捂住她的耳朵。 “公主,新年快乐。” 他的呼吸略是急重地附到她的耳边,嗓音发哑的沉。 新年第一句话,是他说的。 于是杜窈也在心里悄悄地回应。 新年快乐。 - 爆竹响了一晚。 次日出门地面一片的红纸,一派要比过春节热闹劲儿的架势。 但到底假期比不过。 三天一到,行人又归复了普通的日常。忙碌匆匆地上班或上学,杜窈也把心思放回到即将来临的比赛上。 联系一次谢岐。 上一回与程京闻交手以后,没有再见过。杜窈担心他心怀芥蒂,不愿意再合作,于是提前确认。还愿意接通电话,她也开门见山地问了。 谢岐听过她的来意。 一笑,“在小姐眼里,原来我是这么小心眼的人吗?” “抱歉,”她说,“比赛对我很重要,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们是否还在合作关系。” “当然,”谢岐笑,“我是一个守信的人。” “谢谢——你今天方便么?” “这话听起来要约我。” “有空希望你可以来一趟公司,我想量一下裁剪的尺寸。” “可以。”谢岐耸肩,“不过小姐——你跟你的男朋友也是这样说话么?” “怎么了?” “挺生分的。” 杜窈笑笑缓解,“我们也才见过一面吧。” “看来你是慢热型……”他沉吟,“还有一些戒备心。” 杜窈深吸一口气。 “谢先生,有分析我的时间,你已经上车了。” 谢岐笑了笑。说声好,挂断电话。 不算太难应付。 杜窈在过去几年已经见过各样怪癖与难缠的模特,从大到小。 谢岐很好说话了。 至于那一些他用来与女孩调情的话术——杜窈在南城已经见惯许多世家子弟的伎俩。轻松从耳边滤走。 马克笔在素描本上练习。 第四张速写停笔,办公室的门被敲了敲。推开,谢岐一张英挺的脸。 他笑问:“比上回快吧?” “其实也差不多,”杜窈站起身,“区别于一个是没事干等。” 谢岐便往她桌上看一眼。 “你还在练习?” “嗯。” “看起来这个比赛对你很重要。我也会尽力的,小姐。” “谢谢。” 杜窈从抽屉里取了软尺。 回头,谢岐挺自觉地脱了外套。里面一件羊毛衬衫,与程京闻如出一辙的风格。 真像。 她下意识,“你们都不怕冷么?” 谢岐敏锐地捕捉到。 “我们——包括你的男朋友?” 杜窈对于他,没有反驳这个关系。也没有对这句话做出回应。 “冬天只穿两件,真好。” 倒是谢岐突然问:“小姐,其实程先生并不是你的男朋友吧?” 她一愣。 又听见他笑,“我听说过他有一位白月光,情根深重。” 杜窈顿时一噎。 谢岐却以为她是被拆穿的难言。 “但是他那一天挺护着你的,”他若有所思地看她,“莫非传言并不属实,他其实也是朝三暮四的人?” 杜窈替他申辩,“不是。”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partner or lover secret?” 杜窈略蹙一下眉。 “谢岐……” “小姐,我这几天都在想你。”他绿色的眼里一腔情深,“和我试一试吧,我会让你高兴的。”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一本才该叫《你怎么还不表白》 第52章 白夜 “不了。” 杜窈低头记下数据, 乌顺的发垂堆一缕在米色的纸页上。 白夜做梦 第112节 像水纹。 与讲话的语气大相径庭,生硬。拒绝得斩钉截铁。 “小姐,”谢岐笑, “你又拒绝了我。” “合情合理。” “因为程先生么?” “不是,”她有点好笑地蹙一蹙眉。嘴角一高一低地撇一下, “你从前没有被拒绝过吗?” “没有。” “那你挺一帆风顺的。” “可是小姐你——”谢岐轻轻地笑, “让我很挫败。” 杜窈记下最后一个数据。 “好了, ”她没有接谢岐的话, “麻烦你来一趟。我们周二陇西见。” 他顿一下。 欣然, “回见。” - 飞机在尘与土的气涡里降落。 杜窈不曾来过陇西。西北地,风是干燥的凛冽, 天有一些灰。 乘上车,在钢筋丛林里穿梭。 晌午的光并不强烈,在青色的车窗一角掠过朦胧的光晕。 司机很热情健谈。 “妹儿,来旅游?” “不是,”她笑, “来比赛。” “啥比赛?” “设计比赛。” “噢——是不是赛格工业园那块儿?” 比赛分做两部分。 先在酒店进行统一的现场命题设计, 再由模特在城郊的赛格工业园进行展示。由各品牌与杂志方的权威人士评定。 “哎,”她一愣,“您也知道。” 中年男人一笑, “当然。这几天拉了好几车客人,都是来这比赛的。看起来有头有脸, 很难没印象。” 这一场比赛备受业内重视。 不少小公司与工作室在复赛就已经借机翻身,遑论是含金量极高的决赛。 每一位选手都在彼此暗中关注。铆劲。 杜窈也不例外。抵达酒店时, 感受到大堂里十几道视线, 探究又好奇地望过来。 说话声窸窣。 “噢——是她。” “小道消息, 程先生为了替她出头把周绿的资源都掐了……” “什么小道消息, ”有人一哼,“是事实。周绿复赛评委资格都被撤了,好几场秀都被换人上,简直摆脸上了。” “……莫非真的要新欢替旧爱了?” “我看是了。” “真是了不起。这才回来四五个月,就把程先生勾到手了……” “那又怎么样,”有人笑,“反正——也没名没分。我听成悦内部讲,程先生已经要举行一场冥婚,把心爱的姑娘娶了。” “属实?” “当然,我听得真切。保真。甚至婚礼位置都打听到了。” “在哪?” “崇湖墓园。” 杜窈脚下立刻打个趔趄。 左脚绊右脚,粗跟的鞋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剧烈地敲击两三下。 敞阔的大厅回声响烈。 等一下。 程京闻非要有的仪式感——不会真的晦气到在墓园予她求婚吧? - 杜窈胡思乱想地办好手续。 拿起房卡,乘电梯进房间。洗一个澡,才把精力重新集中在比赛上。 马克笔在纸上潦草地涂几画。 思绪空白。什么也画不出来,机械地排着线条。笔头粗,很快连成一片漆黑,洇湿纸背,斑斑点点地透到木桌面上。 她打了一个哈欠。 把笔一扔,踢了拖鞋躺回床上。盯着吊灯一团暖橘的光发呆。 有一点想程京闻。 距离上一次跨年后没有再见面。大概是两个人都忙,只通过几回电话。 谈一些平淡的日常。 并不出格,偶尔亲昵的话也一两句。似乎这段关系,真的被他牢牢把控在朋友以上的百分之二十五里。 即便已经预告在年后要输这一场。他也依旧游刃有余,应对此前的时间。 杜窈不满地打个哈欠。 也歇了要发消息的心思。哼一声,把厚厚的棉被裹在身上。 梦里仍然有他。 重温跨年夜里温柔缱绻的吻。一遍一遍,时间的胶卷倒带。 于是身体的触感也反复。 沉沉地溺进一潭温水里,缺氧一般的头晕目眩,四肢百骸的痒与软。 折磨得她头皮发麻。 不断,不断。 直到灭顶的战栗冲断理智的弦。城池失守,心神沦陷。 她不战而降。 杜窈倏地从梦里挣醒。 睁眼,揿亮灯。浑身腻汗,吊带睡裙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 她起身下床去洗手间。赤脚踩在毛毡地毯上,腰与小腿酸软。没两步,抽筋。顿时疼得掉眼泪,边抽气边揉,腿上更没有力气,索性瘫在褶痕密密的被褥与床单上。白色在她汗津津的身下,像打发不够的奶油。 略微急促的喘气声在敞宽的卧室里,与手边暖黄的昏光融在一起。 嗳嗳升温。 侧身,抱起厚厚的被子。 拥在怀里,挤压绵软的空间与身体的缝隙,把一切都填满。 声音闷闷地喃喃。 “程京闻,我想你了。” 下巴往后,鼻尖与嘴唇埋进被子里。 “……你不想我么,为什么还不来找我?” 她伸出胳膊去拿手机。 莹润的指尖被亮起的光照上一层淡青色的光。看一眼,又扔在一旁。 眉眼患得患失地耷拉。 真奇怪。 从前喜欢他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三天两头的伤感,恨不得黏在他身边的依赖—— 大概是这一场拉锯战太长。 耐心被消耗殆尽,尝到一些甜头又并不完全。像小猫咬到心爱的鱼干,才舔了舔腥味儿,就被人拿走。 杜窈抱着被子躺了一会。 起身,去洗手间。花洒喷出细密的水,浴室飘起温热的水雾,抚清泛滥过后的沙滩。也抚平不安的心绪。 舒一口气。 擦干身体,重新躺回床上。看一眼时间,凌晨四点五十,还有四个小时比赛。 她赶忙闭上了眼睛。 昼夜更替。 隆冬天亮得很迟。闹钟响时,还是灰蒙蒙的一层蓝。于是杜窈睁开眼,还恍觉不过才睡了几分钟。 把沉重的身体拖起。 洗漱以后,去楼下的餐厅打了一大杯黑咖啡。温度把苦涩放大,杜窈尝了一口,就放弃生灌下去的念头,妥协地加了奶和糖。 沉甸甸一杯。 白夜做梦 第113节 杜窈捧着有些累,巡睃一圈找一个空位。不偏不倚,与角落里的姜维对视一眼。 头发微乱的少年稍怔。 有些慌乱地与她挥手,打了一下招呼。大概是因为周绿的事,面对她,挺是局促。 “……好久不见。” “嗯,”杜窈倒是很自得地把杯子放下。去拿了一只牛角包回来,落座,“好久不见。” 姜维没有再接话。 低头喝一口咖啡,抿了抿嘴。气氛因为他的动作逐渐变僵。 “不是吧,”杜窈不甚在意,“这么苦大仇深的表情。姜维,比赛你完蛋了。” “我没有。” “给你拍张照好不好?” “不好——把手机放下!” 见杜窈真的举起手机,姜维连忙起身,伸手去抢。 却见她笑嘻嘻把手机一转,“骗你的,谁要让你出现在我的相册里。” “你……” 姜维气噎,但多少松快了些。 杜窈笑,“周绿知道么?” “知道什么?”他忽然警觉。 “你这么喜欢她——因为她做一件坏事难过了小半年。” “你别胡说八道。” “哪一个字胡说了?” “……全部。” “噢,”杜窈看他耳根都开始红,“那刚才对我怨气这么重,鬼附身?” 姜维终于忍不住咬牙。 “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很不会聊天?” “没有,”她笑,“我情商很高的。” “呸。” “乱吐痰要扣钱的。” 姜维给她两个白眼。顿下,又看一看她,犹豫片刻,“……你能原谅她吗?” “当然,”杜窈眼角弯弯,“不能。” 姜维无声地张张口。 终于,“我先走了。” “赛场见。” 杜窈转过头,专心地吃早饭。 - 现场设计的流程与复赛无二。 在布置妥当的房间里等待,宽大荧幕上统一亮起命题—— 新生。 立刻一片沙沙的笔与纸接触的声响。 其实题目大概能够猜到。 秀场定在一片赛博朋克风格的工业园区,无外乎是未来感,新世界一类的题目。 听动静,很多押中的人。 杜窈也不例外。 把昨天的构思付诸纸上,便很快去挑选布料与配饰。裁剪途中,余光环视一圈四周,突然有一些没劲儿—— 几乎所有人都是未来感的设计。 无论把这个元素融入进旗袍还是西装,都很千篇一律。杜窈看一眼自己手里也如出一辙的风格运用,停下了手。 想改。 又不知道从何改起。 杜窈坐在位置上一时茫然。盯着门边发呆,引来考官的警告般地报时。 “离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 她有些犯困了。 失去灵感,机械般地在人台身上堆加科技感的元素。 一不留神,针扎进指腹。 细密的血珠立刻与痛感一齐涌出,她轻嘶一声,蹙眉。 拿纸擦掉。 白色的面巾上,血珠被洇开更大的范围,边缘不规则地四散—— 杜窈一愣。 心里似乎有什么一闪掠过。 甚至无需草图辅助。 她能轻松地精准裁剪每一块布料的大小与弧度——演练过很多遍。 但是从来没有来得及真正做出来过。 给程京闻在前往花都岛的船上,随性画的一张草图。 以不太正经的表现方式。 衬衫左右焚烧的破损与完整,是介于灰烬与新生中间的产物。 恰巧谢岐身形也与他相仿—— 可以先试看一下结果。年后,再送给他。 杜窈顿时高高兴兴地翘起嘴角。 把人台上的布料都拆了,重新裁剪。索性都是黑色的缎,无需再去拿一次布料。且版型简单利落,节约时间。只要费一些功夫在烧痕的塑造上。 她掐点缝完最后一针。 离开考场。在工作人员的安排下,坐统一的大巴去赛格工业园。 杜窈一上车就迷糊地闭上眼。 昨晚折腾太久,睡眠时间不够。去工业园的路程又远,沉沉地睡了半个小时。 于是错过了谢岐一通电话。 直到下车,才看见屏幕上红色的标识。回拨,是无人接听的状态。 大概在忙吧。 模特安排下塌的酒店在工业园区附近。谢岐上午与她报过消息,已经在秀场后台进行过一轮彩排准备。 杜窈便放下心。 谢岐讲话不着调,工作还是尽心尽力。 她伸了个懒腰。 随工作人员去了左区域的后台。在泱泱的人群里,寻找谢岐—— 没有看见。 便去问其他的模特。说是刚才还在,大概是去洗手间或者有其他什么事。 杜窈心里有一点不安。 打了好几通电话都不见接,在后台也坐不下去。其他模特已经在做妆发。唯独她还捧着衣服,无所事事。 满场地找。 谢岐似乎人间蒸发。 走到大门口,问保安。才听见关于他的一点消息,说已经离开了。 杜窈一急,“什么叫离开了?” “就是走了……”保安莫名,“上了一辆白色的捷达走了。” “有说去哪吗?” “没有。不过往右拐上高速,应该——是去机场吧。” 晴空霹雳。 杜窈顿时很茫然地呆在原地。 谢岐在开场前一小时走了—— 或许有良心的想他,大巴上未接通的电话就是他甩手的通知。 他妈的。 杜窈抱着衣服无力地蹲在地上。 还比个屁。 最后呈现分在总成绩里占比了百分之三十,她就算设计分拿满,也无论如何得不到冠军——甚至名次。 完蛋了。 白夜做梦 第114节 ……完蛋了。 她脑海一片空白。 只有满腔怒火的脏话与无措的难受积郁在心里,堵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恍惚。四肢都在颤。 水泥地面洇出黑色的花。一朵,一朵。 杜窈不想哭。 但是慌乱的眼泪就已经自动地砸在地上,耻笑她的无能为力。 一旁的保安被她吓到。 “怎么了?” “我的,模特……”被一问,她顿时憋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临、临时鸽我跑了……” “那再找一个?” “从,市区过来,就要半个小时,”她抽抽搭搭,“肯定,来不及。” “那……” “杜窈?” 模糊的视野里挤进一双黑色的皮鞋与一道沉冷的问声。 她蓦地怔住。 是…… 思绪与呼吸暂停。 心跳却骤然提速,开始剧烈又汹涌地拍击胸腔的肋骨。几乎发麻。 愣愣地仰起头。 视线里一张脸,眉眼英挺。俯身,发与肩线聚上一线日光苍白。 是程京闻。 又是奇迹般地出现,似乎一种天时地利的迷信。 你怎么来了? 她想这样问。 又被开闸的委屈堵住,变成呜呜的哭声。跌跌撞撞地扑进熟悉的怀里——大概也在发泄半月不见他人的想念。 “怎么了?” 他的声音有戛玉敲冰的质感。低沉沉地贴近耳边,更显安定。 杜窈吸吸鼻子平复。 给他简略地讲了两句情况,还捎带哭腔地骂了谢岐几声。 “……怎么有这种人啊?” 程京闻略烫的掌心摸了摸耷拉的发尖儿。绕到前面去擦她的眼泪。 “别哭了。” 杜窈嘴巴又是一瘪,“程京闻,我想回家——我不想比了。” “公主,”他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角,“这么轻易就认输?” “可是我没有模特,”她委屈,“马上开场,现在找已经来不及了。” “来得及。” “怎么……” “设计师小姐,”他垂眸,“你可以请我。”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t台首秀(不是 第53章 白夜 杜窈在换衣间门口。 黑色的榉木门, 纹路在后台苍白的光下呈现淡淡的交错的灰。缝隙里的浮尘——大概是化妆刷掸过以后的烟与亮片,门一推,掠起细小的光。 “杜窈。” “嗯?” 她略是紧张地绞住袖口。 踮脚, 往门里半开的罅隙里望。视线受阻,只看见一片白色的墙。 再悄悄移两步。 最里面的铁质衣钩上, 挂了一件刚换下的黑色的衬衫。 “衬衫扣子系到哪?” “倒数第二颗。” “是么?” “……对呀。” “可是我记得, ”他慢条斯理地张口, “草图上不是这样画的。” 杜窈一愣。 才反应过来, 他还清楚记得这件衣服的来历。在拿来笑她。 于是, 手扒在门上。像要做坏事的小猫一般慢慢往里探头。 “那——你记得的是什么样儿?” 里面低低一声笑。 响起平稳的两下脚步声,靠近。一道挺拔的黑影抵到她的鞋尖。 杜窈下意识抬眼。 试衣间一幅巨大的全身镜, 四周荧白的灯管发光。打在他身上,勾勒左侧一条硬朗清晰的光边。眉眼的棱角到宽挺的肩,手指的骨节到修长的腿。利落流畅。 很优越的身形。 于是,再出格的衣服也担得起。 黑色的衬衫是惯常穿的款式,禁欲的冷——如果只看右边一半。 左侧被剪开几道, 缝上黑色的蕾布。 下再垫了一层薄薄的红纱, 拟做烧痕的烈烈。偏偏底料是丝缎,压住戾气,更添几分挣扎的欲望。 在程京闻身上。 冷与热, 禁欲与宣泄。极与极的碰撞,淋漓尽致地诠释新生。 杜窈很少见他穿这样的衣服。 便也呆呆地贴着门, 怔怔地看。 直到眼前被打了一记响指,吓得她不由抖了一抖, 回神。 顿时有些赧然地低头。 没有想过这么合适。 把禁欲冷淡的皮囊施加裸靡的热烈, 足够地攫人心神。 “发什么呆?” “……没有。” 她噘一下嘴。 踮脚, 把手里一副红黑色面具给他戴上, 来遮掩身份。 身高有些差距,她有点吃力。伏压在程京闻的背上,费劲儿地把皮筋拉过他的脑后。 抱怨,“你也不知道蹲下……” “喂——十三号你怎么还在这里?” 大门被人一推,扬起一阵风。卷起工作人员急躁的声音,打断她的话。催促他们快去候场,大秀即将开幕。按姓氏出场,杜窈排得前,很快就要轮到。 只好路上赶忙讲两句流程。 但也并不清楚他们彩排的情况,只好在别人走的时候,让他学一下。 兵荒马乱的。 “快看——” “在看。” “你记住了吗,停顿三秒摆两个姿势。” “记住了。” “走的时候不要太快也不要太慢……” “知道了。” 实在太过引人注目。 身旁几位候场的模特与设计师不由好笑地把目光投过来。 后台昏暗,不太能看清。 只以为是哪里临时拉来的一位路人,现学现卖——真把这儿当大学比赛了? 白夜做梦 第115节 “搞笑。” “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真是把比赛当儿戏。” “算啦,”有人拈酸地笑,“人可是勾上程先生的,哪里还在乎这一两场比赛呢?” “也是。” 程京闻的眉心拧起一道深刻的痕。 刚要出声,手臂被她轻轻晃一下。 大概是眨了下眼。盈盈的波光也在黑暗中闪一闪,有狡黠的笑。 “程先生。听见没——” 她拢起嘴,踮脚。张嘴呵出的热气,有笑。痒痒地碰到他的脖颈。 “我勾上你了噢。” - 场内气氛如火如荼。 宁恬已经落座。 与几位相熟的主编打过招呼,取一支香槟,加进他们的闲聊里。 有一位女人笑,“宁主编以为谁会夺冠?” “自然是押自家人,”另一位白胡子的老绅士笑,“姜维少年英才,也不知道程先生从哪里挖来的宝。” “也未必,”女人抿了抿杯,“宁主编似乎很喜欢正时那位杜小姐。两次请去做客《the version》,挺稀奇的。” 两人的目光一齐望向宁恬。 “要说希望谁赢,肯定是姜维——毕竟,代表的是成悦的荣誉。”她笑,“可是要押宝,我还是押杜小姐。” 老人略诧。 “难得这么高的评价,”女人笑,“莫非,与程先生的风言风语有些关系?” 宁恬并不搭腔。 “陈主编,该看秀了。” “……也好。” 四下灯光渐熄。 台顶亮起一排白色的灯。并不刺眼,在地上打下一圈圈柔和的光晕。合上悠扬沉缓的大提琴前奏,拉开一场关于新生的展示。 第一道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响起。 比例优越的男女走动。 身上倍具科技感的衣服与配饰,在冷调的光下,呈现一种无机质的坚硬与机械。 头一两件还是精彩。 往后瞧,都是千篇一律,场上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相机。低头私语。 老人一哼:“无趣。” “大概是思维定式了,”女人笑,“提前知道开在赛格工业园,很难不往这方面设计。” “投机取巧。” “不过仔细看,其实前面几件也都有可取之处。只是撞上了同类型,大家都要开始审美疲劳了——马上该轮到杜小姐了吧?” 宁恬颔首。 女人翻了翻手里的纸,“原来就是下一位了。希望,不要让我们……” 失望。 两字还未吐出。 她蓦地哑了声音,与全场一齐寂下。 视野里,秀台上。 火烈又挣扎的生机出现,一瞬攫取所有人的注意。 身量比例黄金的男人。 脸上一张红黑的面具,掩住大半面庞。只有抿起的薄唇,利落的下颌。 但已经足够引人遐想。 身上一半规矩工整的黑色衬衫,一丝不苟地被皮带圈紧。另一半,破损,野性,散漫,似乎燃起火,把大厅的灯光都烧烫。 他走向最前一端定格。 似乎略微思索要做什么动作,停顿。 于是众人也借这一霎回神,倒吸气的感叹与相机一齐举高。 “这件衣服……” “fantastico!” “这是谁?” “这个模特叫什么名字?” “……谢岐。” “立刻去联系他的公司。” “宁主编,”女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眼光太好了。” 宁恬却没有说话。 有一些困惑地看向台上——眼熟。但台步与谢岐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只是很平常地走路。但是衣服与人太过惊艳,于是也没有人关心这一小点儿的破绽。 男人在台上略是僵硬地动了两下。 面无表情地转身。 薄唇抿得更紧一些,快步走回了后场。才一下台,小姑娘就扑进他怀里。 “刚才太帅了!” 她的发尖儿乐颠颠地蹭他的下巴。 仰头,乌亮的眼儿星光熠熠,很近。仰慕与雀跃的情绪也一览无余。 “谢谢你,”她蹦了两下,是真的高兴得收不住劲儿,“谢谢你!” 程京闻也被她所感,也笑。俯下身,半张塑料面具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尖。 “怎么谢我?” “请你吃饭……” “公主,”他走到换衣间,摘下面具。挺无奈地看她,“除了吃饭你想不到别的吗?” 杜窈跺跺脚,“那你想做什么?” “我么……” 他略一沉吟。 看来的目光里多几分讳莫如深的意思,似乎有一个答案。 杜窈若有所觉。 也期待地回望过去—— 或许是亲他一下,也或许是再过分一些的要求。 她……都会同意的。 就今天。 杜窈屏息凝神地等待。 看他扯了一下领子,走近两步。倾身,锋利的喉线滚动两下。 杜窈不由向后退。 背抵到墙,怯怯地抬起上眼睑。淡粉的唇不自觉抿一抿—— 终于要来亲她了么? 视野里一张清峻的眉眼愈发地近,灼热的呼吸都打在小巧的鼻尖。 她下意识闭上眼,心跳如擂鼓。 他似乎低笑了一声。 期待里的吻最终落在了耳根,把回答也一并贴了过来。 “……欠着。” “……” 杜窈木木地睁开眼。 就知道不该对他有期待——混蛋! - 比赛结果在三天以后公布,杜窈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接到消息时并不高兴。 前五分钟刚与人间蒸发的谢岐通过电话——他也真好意思打回来。杜窈二话不说,把毕生的词汇都骂了出来。 谢岐也安安静静地听。 等她歇一歇,停下。才开口,“……小姐,对不起。” “对不起你妈。” 白夜做梦 第116节 “我有不得已的原因……” “有你妈。” 谢岐不由笑,“小姐,不会骂人也不用勉强。我知道错了。” 还无所谓的笑。 杜窈一攥拳头,深呼吸。暂时捺下要继续骂他的冲动,先听缘由。 “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我呢,欠别人一个人情。”他说,“在开场前一个小时,她让我离开。” “然后你就走了?” “我不得不。” “你有没有一丁点契约精神?” “抱歉,小姐。人情太大,我别无选择。” “……这个人是谁?” “我不能……” “是不是周绿?” 她有略是烦躁地打断他的推脱。 对面静一下,“你怎么会猜她?” “那天在廷悦楼,我听见你说是她的朋友。也挺巧,在上京也只有她看我不顺眼——所以不难猜,对吧?” 谢岐叹了口气。 “小姐,你比我想得聪明许多。” “过奖。” “那一天是谁替我上台的?” “关你什么事。” “……谢谢他,”谢岐轻笑,“这几天收合作与商务收到手软。作为回报,也作为道歉的礼物——提醒你,最近小心点。” 杜窈一嗤,“你的回报真是简略。” “少与她接触就是了,”他笑,“女人的嫉妒心,比你我想象得还可怕。” 杜窈挂了电话。 不大高兴地蹙起眉。 三番四次地来给她找烦心事——简直不清楚这莫大的恶意从哪里来。 仅仅是因为程京闻回护过她么? 杜窈揉了揉脸颊。 坐回桌前,不待仔细想这件事,便发现新来一封邮件。 比赛后庆宴的邀请函。 有评审时许多权威的业内人士参与,各公司联合举办——是一次利于结交人脉的绝佳平台。 杜窈自然要去。 马上离开正时,她也需要自己接触资源的渠道。 - 上京几天前又一场雪。 皑皑的白化成淅淅的水,混进灰色的雪泥里,淌进铁质的下水沟。 雪消,更几分阴湿的冷。 杜窈此前吃够了衣服穿少的亏。 于是,来赴宴的礼服特意挑了厚绒布质地的古典长裙,外面搭一件披肩。裹得严严实实,一张小脸埋在绒绒的兔毛里。该是暖和了。可一下车,短短几步路,还是被冻得打颤。进酒店,止不住的喷嚏。 “给。” 边上递来一张纸巾。 杜窈接过,捂住鼻尖儿,又咳咳呛呛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谢谢。” “……不客气。” 这声音有些耳熟。她把用过的纸团在手心里,转头。 神色一顿。 来人大概也有些不自在。低下头,认错似的站在一旁。 “小窈。” 竟然是孟砚白。 比上一次见他瘦上许多,气态颓唐。一种形销骨立的感觉。 杜窈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你怎么在这?” “我……出院了,”他讲话的语气也不比从前自信明朗,“听说你拿了冠军,也想来给你庆祝一下……顺便,道歉——如果你不愿意见到我,我可以立马走。” 他似乎真的变了。 站在面前有一些局促不安,呼吸时胸膛起伏急促。神色很是恳切与祈求。 杜窈定定看他。 片刻,“不用了。正时也是这场宴会的发起方,我无权干涉你的去留。” 还是心软了。 毕竟——是一个病人。从前,也算是她的朋友。 手腕开始隐隐作痛。 杜窈深吸一口气,没有再听孟砚白语无伦次地讲一些抱歉的话。 由侍应生领路。 一扇雕花包金木门推开。衣香鬓影,灯火煌煌。四面八方的视线注目而来。 杜窈抿起一个笑。 此前做过功课,认识场上大部分的人。轻松地应付各种无关紧要的交谈,与几家独立工作室互换了联系。 在一旁暂歇一口气。 拿一只玻璃杯去倒水。才搁下水壶,白色的桌布上挤来一道灰色的人影。 开口的话也并无善意。 “杜小姐,也是春风得意了?” “是么,”这怪腔调她一听就是周绿。低眼,抿起一个笑,“这要多谢你。” “谢我什么?” “如果不是你让谢岐滚蛋,我呢——也不会找到更好的一位模特。” 她风情的眉眼一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杜窈笑,“毕竟,我赢了。” 话音刚落。 周绿的目光突然紧紧地钉在她脸上,破天荒没有接腔。 片刻,“……果然是你。” “是什么?” “京大设计系一班。” 她准确地报出了,这个离杜窈已经很遥远的前缀。 杜窈一愣。 又记起程京闻与她讲过周绿的事,原先是同一级经融系的学习委员。 却不明白她忽然提起的用意。 “怎么了?” “没怎么,”周绿露出一个莫测的笑,“杜小姐大概从小赢到大吧?” 杜窈略蹙起眉。 “这次不会这么好运了。” - 直到去泳池开香槟塔,杜窈也一直在思索周绿这一句古怪的话。 又想起谢岐的提醒。 心里略微的不安——可是周绿还能怎么样来报复她呢? 还在胡思乱想。 已经有人往她手上塞了一瓶香槟。 “冠军?” “嗯,”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刚才走神了。” “来吧。今晚的第一瓶你来——会开么?” “会,”杜窈回神。揶揄,“你可离我远一点,当心喷一身。” 白夜做梦 第117节 “得令。” 他退回到泳池对面。 杜窈使劲儿晃了晃流线型的瓶身。握紧了瓶颈,拔开软木塞。 白色的泡沫与金色的酒液喷上半空,人群立刻爆发出一声欢呼—— 下一秒又戛然而止。 杜窈困惑地望向他们。 “怎么……” 身后突然一股推力,让她踉跄一下。香槟从手里摔落。在对岸惊愕的视线中,一头栽进水里。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第54章 白夜 窒息。 刺骨的水一刹灌进鼻腔。呛两口, 消毒液的味道挤压肺里的空气。 杜窈水性一般。 勉强闭气,挣扎地上浮。却像系拖一块重重的石头,被迫下沉。 一窒, 才记起今天特意换了一件厚裙子。浸在水里,像一只要命的手, 把她直直地拖向池底。 救命。 杜窈慌乱里已经呛了好几口水。鼻腔与喉咙发涩, 一双眼也被水流冲得发疼。 既怕又慌。 生理性的眼泪汇进暗色的池水, 求生的本能让她奋力地向上伸出手。 手指已经碰不到水面了。 四面八方地水压阻挡, 隔绝所有的生机。杜窈缓慢地下坠。视线里唯一一轮盈盈的月, 倒映,又被水的波纹搅碎。 意识逐渐涣散。 救命…… 眼皮逐渐向下耷。 肺里的空气消耗殆尽, 她下意识张嘴,被灌进大量的水。 冰凉。 大概她真的要死了。 都怪程京闻。 天天咒她去世。这下,真的要办冥婚了。希望他能挑漂亮一些的婚纱,穿上——溺水的死状不会很难看吧。要她皮肤被泡的皱皱巴巴下葬,还是火化好了。听说在焚化炉里的一刹, 死人也会被烧活一瞬。那最好祈祷程京闻给她挑传统一些的火葬场, 不盖棺,这样她最后一眼或许还能看见他。 眼皮坠坠地下耷。 眼前细碎的光被什么搅散,细密的水泡忽然大量地上涌。 杜窈无暇关心。 闭上眼睛。 意识趋于黑暗的最后一个想法。 好可惜。 还没听见程京闻说喜欢她。 - 一声破开水面的淅哗声。 直到白色衬衫的男人把长裙的姑娘抱到岸边, 众宾客才回神。 “快,快打120……” “人还好吗?” “……程先生在呢。” “刚才……是周绿推得她吧?” “嘘, 不要乱说。” 池对岸议论窸窣。 程京闻无暇分心。 手掌根按住她的胸口,挤压两下。低头, 做人工呼吸。 “杜窈。” 不见反应。 他伸手拍了拍她的脸颊。冰凉, 一缕发丝贴上。潮湿的黑与脆弱的白, 对比刺目。 “……醒醒。” 无人应答。 发尖的水砸进眼底, 一片猩红。程京闻的手,连他自己都未所觉的发抖。 “杜窈……” 他机械似的反复动作。 跪在湿漉漉一滩水里,声音发颤。时间一秒一秒地过,绝望得近乎要发疯。 “……不要丢下我。” 他扯开杜窈的束腰。 无助地掐住冰凉的下巴,把空气徒劳又反复地送进她的肺里。 “求求你。” 他祈求似的喃喃。 或许老天没有那么狠心。 话音未落,小姑娘嘴里咳出一大口水,急促又微弱地喘气。 程京闻紧绷的眉眼终于也略舒展。 把她打横抱起,裙摆的水淅淅地在灰色石砖上洇下一条黑色的线。 酒店经理急匆匆赶到,身后跟一位提药箱的女人。看见他肃杀的神色,不由在心里擦了擦冷汗——方才程京闻还在与他谈酒店项目的事,一听侍应生讲那位拿了头名的设计师小姐落水了,脸色顿时变得可怖。当即大踏步地去了宴厅,走时急促的风把合同的纸刮散几页。 “医生已经来了,您请上楼。”经理迟疑一刻,“关于周绿小姐,听说是她推的人,我们也暂时控制在休息室里。您看……” 本来不敢动周绿。 但他看程京闻听见消息的反应,又想到最近的风言风语,还是斗胆把人先关了起来。 程京闻眼皮不掀一下。 “扭送警察局。” 经理一愣,“这……” 不待他再确认,电梯到层,程京闻已经与医生走了出去。 对讲机再一次响起。 经理有些头疼地再按一次电梯,下楼。去泳池边安抚疏散宾客。 不小心撞到一位客人。 立刻,“抱歉……孟总?” 孟砚白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你看到了吧。” “什么?” “纹身。” 经理有一些摸不着头脑。 “……孟总,我们现在要暂时关闭泳池的使用,请您移步宴厅或者安排的休息室。” 他依旧站在原地。 “我看见了。” 程京闻从水里出来的一刻。白色的衬衫湿透,贴上后背。 一片月食纹身。 他见过。 在杜窈的后背——说是与她青梅竹马的前男友一起纹的。很宝贝。 “孟总?” 经理有一些不安。 听过孟砚白去年年底发生事故,被送去了医院治疗。 精神方面的。 于是,现在看他莫名其妙一个笑。心里略生出不适的感觉。 很古怪。 似乎脸的上下两截被分割开。眼里阴郁瘆人,嘴角确是愉悦地上扬。 白夜做梦 第118节 视线一直凝视在泳池的水面上。 “孟……” “嗯,”他忽然转头。又是和煦的笑,“我就不留了,先走。” “好,您这边请。” 大概是他看错了。 不再多想,转身朝前领路。便错过了孟砚白又往水面看的一眼。 扭曲的笑。 噢噢。 原来他是一直被骗的那一个。 - 夜幕低垂。 床上小姑娘安静地躺着。 程京闻坐在边上,看医生给她戴上面罩,输入纯氧。 “没有危险了,”女人说,“过几个小时她会自然醒过来。” “多谢。” 目送医生离开。程京闻刚要关门,经理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 “程先生,周绿说要见您。” “不是说交给警察么?” “她……意愿非常强烈,”经理为难地看他一眼,“您去听一下她要说什么吧。” 程京闻蹙起眉。 回身,看一眼屋内。经理立刻意会,“我会找人来看顾杜小姐,您不用担心。” 他沉吟片刻,“也好。” 轻轻关上了门。与经理一齐下到一楼,进了休息室。 周绿坐在沙发上。 大概刚闹过了一通,头发有些乱,殷红的唇色也暗淡。听见开门声,转头。 顿时站起身,“阿闻……” 经理识相地出去把门阖上。 程京闻看向她。眼神很冷,与池里的水一样,冻得人刺骨。 他淡漠地开口。 “是你推的?” “不是……” “有监控。” 周绿一顿。 程京闻这种审问的语气与被扣押的现状让她有些烦躁。 “怎么,”她说,“你还要拿监控,送我去警察局么——别忘了,我们有合约……” “作废。” 周绿顿时怔住。 “我记得说过,别拿合约威胁我。” “我……” 程京闻冷淡一眼,“明天你不用来成悦上班了,这个月工资会结给你。” “什么,”周绿的脸顿时扭曲成不可思议的神情。声音拔高八度,“你要开了我——就为了那个小设计师?” “你不该动她。” 程京闻垂眸,调整一下腕上的表。 再掀起眼皮。目光锐利,浑似一把锋掠寒芒的剑,叫周绿心里一慌。 不由心里萌生惧意。 空咽一下喉咙。 “你们才认识多久,”她梗起脖子,“我帮了你四年——整整四年!” “我也付出了相应的报酬。” “……是,报酬。”只一句,打退了周绿所有要说的话。她扯了一下嘴角,“你一直都认为我们是商业上的交换与合作,对吗?” “不然?” 他没有语气波动的两个字,让周绿默然。 “程京闻,人养一条狗都会有感情。” “如果不是恶犬。” “……呵,”周绿听他讽刺一声,不由也回报一个冷笑。开口,“但是前四年里,我乖乖照做所有的事,你也没有把我当过朋友看。甚至那一些半途进来的项目组长,你都对他们更熟络。” 程京闻平静地听她讲完。 片刻,“周绿,你太贪了。” “我贪?” “当初救你,你的要求只有一个——不被李三找到。等到成悦成立,你开始既要名也要利。甚至在外编我的关系,我也都由你去了。”程京闻不咸不淡地讲,“都因为你确实帮了我很多,成悦亏欠你的。既然有了利益补偿在前,你我上下级的关系才是第一位。” 周绿怔怔地听。 “……那你有过把我当成朋友吗——大学的时候。” 程京闻看了她一眼,“没有。” “我就知道。”周绿顿时露出一个了然又轻蔑的笑,不知道在笑谁。喃喃,“因为我太普通了,对吗?哪怕上课替你占座,午餐给你送亲手做的便当,下雨去送伞,甚至……连朋友也做不到。” 程京闻皱一下眉。 “我拒绝过很多次了。” “是,我知道。”她的笑也冷下去,“因为有的人即便什么也不做,但就是有漂亮的脸和家世。于是,所有人都会无条件喜欢她。是么?” 程京闻神色平淡。 “你想说什么?” 周绿轻笑一下,“你知道么,在九月的慈善晚宴我见到她,就觉得眼熟。于是我一直在想,哪里见过呢?” 程京闻的眼里掠过一道细小的光。 “直到,我在比赛的个人信息里看见她的学校,”周绿慢条斯理地吐字,“京大,还是和我们同一级。我忽然就想通了——你大学的时候,就喜欢她吧?”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过来,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些矫饰的痕迹。 出乎意料。 程京闻不予回避地承认,“嗯。” “……怪不得呢,”周绿喃喃,“每一年运动会的啦啦操表演,你都一直在看她……漂亮的人,天生就赢在起跑线上,能轻易获得别人奢求不来的喜欢。” “不,”程京闻皱起眉,“和长相无关。我与她的事,你也不用下定论。” “是么,随便吧。”周绿哂笑,“明天我会离开成悦。因为我不后悔对她做过的所有事——凭什么她生来一帆风顺,次次都赢,什么都可以拥有。我也要让她栽一个跟头,尝尝失败的滋味。” 程京闻眯一眯狭长的眼。 “你大可以来试。”他转身,“警察还有十分钟到。故意伤人罪,会量刑。” - 红蓝的光来了又去。 夜幕西沉,旭日东升。 蒙蒙亮的天光打在杜窈薄薄的眼皮上,唤醒她的意识。 ……她没死。 浑身绵软无力。鼻腔与咽喉刀刮似的疼,既干又涩。 眼睛也痛。 杜窈勉强撑开眼皮。半眯,与头顶的白色天花板对视一刻,慢慢地转头。 程京闻坐在床边一张木椅上。 闭目,英隽的脸上有少见的疲倦。下颌生出淡青色的胡茬——似乎一夜未眠。 杜窈眼一热。 濒死前极度的思念与惊惧,全数化作劫后余生的眼泪。 想抱一抱他。 把脸上的面罩摘下,挣扎地掀开被子,下床。脚刚碰到地毯,小腿使不上力气,一软。她便直直扑摔进程京闻的怀里。 安定的气息遽然包围。 他睁开眼。 冷淡的目光看清是她,立刻温和下去。伸手揽住她的腰,抱到腿上。 “醒了?” “……嗯。” 小姑娘搂紧了他的脖子。 “怎么又哭了,”他屈起指节去蹭她脸上的水痕,“有没有哪里不舒……” 白夜做梦 第119节 话没有问完。 薄唇碰上一片不可思议的柔软—— 干燥,滚烫。细微的颤。 杜窈生涩地亲吻了他。 第55章 白夜 很轻。 蜻蜓点水地碰过, 有眼泪潮潮的咸涩。 杜窈把脸埋下,贴在程京闻的肩窝里。于是,脉搏有力的跳动也濡湿。 细细的呜咽声响。 小猫似的往怀里蜷, 使劲儿勾住脖子,狠狠压着他的肩骨。 “程京闻。” “嗯。” “都怪你。” “嗯?” “要不是你天天咒我去世,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她闷闷地哼, “乌鸦嘴。” “是么, ”程京闻亲了亲她的眼皮, “公主,看起来我命比你硬。” 杜窈顿时掐他, “你还得意?” “实事求是。” “……你去死吧。” 他低低地笑一下。 手指没进乌顺的发里——只请阿姨替她吹干,还没有再清洗过。一点发涩的手感,叫程京闻神色兀然顿住。 一瞬重温昨夜噩梦。 下意识箍紧了她瘦削的背,胸腔起伏,深深吸一口气。 “对不起。” “唔?” 杜窈的鼻尖儿不及防被压在他衬衫的肩线上, 吃痛。发出一声疑惑的气音。 “昨天, ”他说,“我来迟了。” 语气很低。 杜窈仰头,对视他沉沉一道目光。 灰蓝的一片海上, 一叶岌岌可危的扁舟,被不见底的浪左右拍砸。 一怔。 顷刻, 又把脸贴回他的颈侧。软软的声线还有呛过水的哑。 “没有来迟。” “但……” “你抓住我了。”杜窈抱紧他,“你抓住了。所以, 在最后一刻以前, 都不算迟。” 程京闻定住。 片刻, 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倏地, 感受到衬衫逐渐洇开的湿润,停下。 听她又捎上哭腔。 “可是程京闻……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杜窈吸了吸鼻子,“我不难过——只是觉得好可惜,好可惜。明明一切都要有结果了,我却要停在这里,实在太可怜了对不对?” 她抽噎两下。 “我不想等了。” 杜窈扯住他的衣领。 手轻微的抖,力气很大,一枚白色的纽扣无声地掉在她的衣摆上。 无人关心。 她朝程京闻凑近了一些,乌亮的眼与他平视——不再想什么输赢,什么面子。 重重地去亲他的嘴唇。 很急,于是牙齿隔一层皮肉撞在一起。吃痛,用更热烈地亲吻发泄。 她眼眶发红。 “程京闻,我……” 喜欢你。 喜欢了四年,八年——或许甚至十九年。一见钟情可能只要几秒,多巴胺可能只存在几个月。爱人会变成家人,热势终会下褪。 但是,如果你相信童话里的故事,真的有命中注定。那不论我们要斩杀几条恶龙,踏上多少万里的冒险,都会在结尾迎来最魔幻的时刻。在木屋,在废土,在教堂里等待迷信一般的天时地利,收获直中人心的完美爱情。永远浪漫,永远热切。 杜窈的眼泪又掉下来。 哽咽一下,松开他的唇。 满腔的情绪横冲直撞,要说的字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口型。 程京闻掐住她的后颈,回报一个更疯狂的吻。 轻而易举地撬开她的牙关。 舌尖蹭过口腔,撩拨敏感的神经。强硬地交换烫人的空气,升温的情与欲。 “……唔。” 他的吻技太好。 捕捉杜窈每一处需要的轻急缓重,把过电的刺激一阵一阵送上她的脊骨。 杜窈近乎眩晕。 手指无意识地搭在他的脖颈上。于是,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次的吞咽,倍感羞赧。想逃,捏住她后颈一块软肉的手便示威性地用力,抵住退路。 “程京闻……” 借唇齿分离的短暂空隙喊他,想歇。下一刻,又被不容分说地堵了回去。 脸颊开始发麻。 手指改攥住他的衬衫,在后背无力地上下划出一道又一道深色的褶痕。 浑身发软。 思绪涣散,一场吻由他发起,也由他主导结束。 失去时间概念。 很漫长,直到杜窈没有力气回应。程京闻才勉强松开她的嘴唇。 已经红肿。 等她喘两口气,又低下去。舌尖慢慢地舔舐柔软的唇,延长她的触感。 “公主,你刚才的吻技真的很烂。”他轻轻咬住她的下唇,“现在学到了么?” 杜窈暂时回应不了任何话。 思绪空白,懵直地伏在他怀里。 心跳剧烈,一种缺氧感再一次上涌——与昨晚不同。更像泡在温水里,心甘情愿地沉沦,溺毙。 脸颊被一掐。 杜窈回神。 脸还很热,不敢直视他。把视线撇开,打好的腹稿暂时被忘在脑后。 她盯着程京闻的领口。 被扯开,露出锋锐的锁骨线。深陷的窝,上接利落的喉结——刚才,这里在一直上下吞咽。 视线触电似的移开。 咬了咬嘴唇。干巴巴地开口,“程京闻,我喜……” “公主。”他打断。 “嗯?”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程京闻摸了摸她的脑袋,“再等一等,年后。我希望你能知道所有的真相,再做决定。” “很重要吗?” “嗯。” “会改变我的决定吗?” “或许会。” 杜窈眼神顿时警惕,“你不干净了?” “……你在瞎想什么。” “那是什么,”她噘嘴,“你稍微透露一点,让我决定要不要等。” 程京闻默然片刻。 “比如,当年我为什么临时反悔。” 杜窈一怔,“不是你说不想再谈地下……” 白夜做梦 第120节 “骗你的。” “那是因为什么?” “年后,我都会告诉你。” 杜窈不满地噘嘴,“现在不能说吗——为什么非要去墓园啊?” “……我说不出口。” 她狐疑,“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吧?” 程京闻捏一下她的脸,“不是。” “那是什么啊——” 杜窈使劲儿扯他的衣领,来回的晃。好奇心快把她逼死了。 程京闻失笑,“头晕了。” “晕死你算了。” 她仰起头亲了亲他的嘴唇。 才想起一件事,“——你之前不是说,不许接吻么?” 程京闻看了看她,也回亲一下。叹一口气,潮灼地打在她的嘴唇上。 “老师,我忍不住。” 杜窈笑起来。睫毛翕动,乌亮的眼儿扑闪,掠过一道狡黠的光。 非要问他,“忍不住什么?” “老师,”程京闻的手指卷起她一缕头发。再松开,弹簧似的打旋两下,“你现在真的很像一位逼问三好学生的恶霸。” “怎么了,”她笑嘻嘻,“又不是逼问良家妇女。忍不住什么?” “这题计分吗?” “你好功利啊——看我心情。” 程京闻胸腔低低一振,发笑。 “老师,我忍不住亲你。” 杜窈立刻红了耳尖。 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一种莫名的调情意味。明明是击冰罄玉的声儿,咬字,刻意的讳莫如深。前头,还非捎一个禁忌感的称呼喊她,徒生一些其他色彩——比如现在,可以正常的讲话,他也偏要带一带。 “老师,这个回答还满意么?” “……满意。”她咕哝。 “可以打多少分?” “九十九。” “还有一分扣在哪里?” 她吐一下舌头,“扣在——你说不出口的真相上。” 程京闻笑。 不再与她纠结。换一个话题,问,“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嗓子。” “先去吃早饭吧,”他说,“等下去医院再做一趟检查。” “好。” 杜窈点一下头。 从他身上起来,去浴室洗了一个澡。收拾妥帖,与他一起下楼。 电梯一扇无机质自动门关闭,倒映并排的一对人影。 杜窈才想起追究落水的事。 “我昨天是怎么……” “周绿推的。” 她蹙起眉,“我就知道。她人呢?” “警察局。” “……啊?” “故意伤害他人罪,是刑事案件了。”他看了杜窈一眼,“你想她收到什么样的惩罚?” “我?” “不致死判期从三年以下到拘留,”他说,“只要你想,可以送她去坐牢。” 杜窈一愣。 对于落水这件事是很愤怒。但是,她还没有魄力选择把别人关进去吃牢饭——光是这些词,就对她很遥远。 “嗯……” 也不想轻易放过周绿。 片刻,“交给警方吧。” “嗯?” “不用特别请律师。”她说,“把时间和金钱浪费在这种人身上不值得。” “好。” 两人在酒店吃过早饭。 去医院做了全面的检查,还有低烧。医生给她开了一些药。 缴过费,程京闻送她回家。 街边的冬景飞掠。 白桦树连成一排模糊的影子,很写意的一幅油画,被框进车窗,再被逐渐泛起的一层薄薄水雾掩下。 车里暖气充足。 循环播放一首惬意的英文歌。耳熟,杜窈去看歌名,shoffy的《cat cafe》。听了几句才想起来——跨年,程京闻亲她的时候,便利店放的就是这首。 于是红灯的间隙。 在“and now we fit for good”这一句。杜窈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嘴角。 不会再分开。 - 明江国际环境僻静。 程京闻把车开进小区时,很远,便有嘈杂的响声。再往里,许多举着镜头的人。 杜窈还在疑惑是什么事。 一探头——正正看见自己家门口停了一辆警车,院口已经拉线。 “这……” 她呆呆地趴在门边。 这是怎么回事? 不待杜窈自己想明白,车被人拦停。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轻人走过来,“什么人?” “我是这间房子的住户……请问发生什么了?” 杜窈出示了自己的身份证件。 警察核对以后,“你和江小姐什么关系?” “……朋友。” “是这样,”他解释,“今天凌晨有人——自称是粉丝,潜入江小姐的家里,实施犯罪行为。我们一小时前接到报警电话,逮捕了嫌疑人后正在现场取证,暂时没有办法允许你进入。” 杜窈一愣。 急忙,“她受伤了吗?” “只是受到惊吓。但还是送去医院检查了,在省附一院。” 杜窈赶忙让程京闻掉头。 拨了江柔电话,关机状态。心里便慌慌张张,一抵达医院,匆匆赶到病房门口。 “小柔!” “小窈?” 病床上的姑娘从手机前抬起头。 “我刚回家就看到警察了,”她担忧地摸了摸江柔的胳膊,“没事吧?” “没事儿。” “这什么情况?” “被私生追家里了,”江柔拍拍她的手,“不知道哪里泄的地址——连累了你,可能要找过新房子。” 杜窈摇摇头,“你住哪里?” “我……”她小声嗫嚅,“我去住商暨家。” “嗯?”杜窈顿时笑起来,给她挥了一下拳头,“趁机,拿下他!” 江柔立刻搡了搡她。 两个人在病房里讲了一会儿话,杜窈去给她买奶茶。推开门,程京闻在门口的椅子上等。见她出来,起身。 “怎么样?” “精神着呢。” 白夜做梦 第121节 杜窈与他一齐下楼。 等电梯的空挡,打开租房软件。程京闻瞥见,“你在找房?” “嗯,”她说,“明江国际住不了了。” 电梯的显示屏数字卡在七楼。 很久。程京闻漫不经心地问:“要不要住回公寓?” 作者有话说: 最近几章是不是亲的有一点频繁( 第56章 白夜 后面推来一床担架。 杜窈往边上让一让, 手指碰到一截冰凉。低眼,是程京闻的表。银色的钨钢带,松垮地系在嶙峋的腕骨上。 眨一下眼, 悄悄握住他的指尖。 狡黠地弯一弯眼角。 “你想——和我一起住?” “想多了,”他睨一眼, “我家比公寓大。” “……” 炫耀什么呢。 杜窈哼一声。 把手松开, 又被他用力地反握回去。很紧, 于是心跳也因为这一道力骤然提速。 嘴角下意识翘起。 大概已经是在恋爱了。 任何触碰都能掀起一阵雀跃的悸动, 在浪漫的开头重走一趟。可以不分时间地点的拥抱与亲吻, 无需前后顾虑地邀请一场电影,一份晚餐——似乎四年以后, 才是相爱最好的时间节点。 心口突然涨满很浓的情绪。 转身,另一只手拨开大衣,去抱他精瘦的腰,碰略躬的脊骨。 气氛随体温上升。 直到电梯叮一声,程京闻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走了。” “不要, ”杜窈回头看一眼,“满了。” “那再等下一趟。” “或者——走楼梯下去吧。” “这是十三楼。” “你可以背我。” “……你从哪里听出来我在担心你走不动。” “不要,”她颐指气使, “就你背我。” 程京闻便无奈地笑。 早晨的光不算晴好,但走廊里还很敞亮。温和的白色光边描摹他的眉眼, 冷硬的线条也软下三分。 “公主,”他半蹲下来, “你真会使唤人。” 杜窈趴上去。 “你不愿意么?” “愿意。” “嗯……听起来不算情愿嘛。” “是么, ”他两只手托起她的腿窝。起身, 往楼梯口走, “那你要怎样?” “我好好想想,”杜窈支起下巴,“你先走。” 程京闻就背起她一步一步向下。 途中遇见几名小护士,见到他们,反倒自己先红了脸。捂起嘴,经过。再在身后小声地交换艳羡与感叹。 杜窈竖起耳朵。 可惜程京闻步伐太快,只来得及听见隐约的一句。 “好帅……” 顿时不高兴地一噘嘴。 手伸到前面,去动他的脸。哼哼,“真是长得不安全。” 他失笑,“这这也怪我?” “不然,”她气鼓鼓地,“总有一天我也要学刘彻打个金屋子,把你关进去。” “这算什么?” “金屋藏娇,”杜窈不知想到什么,闷闷笑起来,“——藏我的小程公主。” “不许叫这个。” “知道了,小程公主。” “……再叫把你扔下去。” “好的,小程公主。” 话音刚落。 他真的松手,杜窈失重地往下倒。 “哎——” 顿时一声惊呼。下一刻,膝窝上的手又重新把她捞了回来。 淡声:“还叫吗?” “小心眼。”杜窈咕哝,“一点都不可爱。” 被他背到一楼。 抬头看一眼红标的层数,晃一晃腿,打算下来——扣住膝盖的手没有要松的意思。 她拍了拍程京闻的肩,“到了。” “嗯。” “放我下来呀。” 他恍若未闻。 直到走到人满为患的大厅,收到十几道打量的目光。面皮算薄,立刻赧然地把头埋下去,踢了踢他的腿。 “喂!” “嗯?” “快放开我——”她小声地催促,“这么多人看着,在医院里呢。你严肃一点。” “刚才也没见你严肃。” “因为没人嘛。” “确实,”他停在大厅的一角。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是要严肃。” “快——” “但是,”程京闻慢悠悠开口,“我小心眼。” 杜窈一噎。 怎么这么记仇? 不过还算轻车熟路地哄。低头,软软的嘴唇去亲他的脸侧。 “才没有。” “是么,”他并不轻易放过,“你刚才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胡说的。” “嗯?” “真的。”她信誓旦旦比了个四在程京闻眼前,“是全世界最大度的人——肯定,也不会和我计较这一句瞎闹对吧?” 他轻哂一声。也不再捉弄她。半蹲,把杜窈从后背放下来。 脚才刚碰到地呢。 小姑娘顿时朝他做一个鬼脸,再猫似的快速逃窜开。 声音清脆地响在耳边。 “小程公主小心眼!” - 这一句话招来的报复暂且按下不表。 杜窈被欺负地在副驾缩成一团,兔毛围脖挡住脸颊。一片白皙的脖颈晕上浓绯,或重或轻的咬痕倒是坦率地交代后果。 “……你是属狗的吗?” 这么喜欢咬她。 程京闻借看右视镜的功夫,睨一眼。鼻腔里一声气笑,“疼吗?” “废话。” 白夜做梦 第122节 “我已经很轻了,”他撩眉,“是你皮太薄。” “还怪我了?” “事实。” “……你真的去死吧。” 程京闻挺无奈一笑。 “这两天共咒我几次了?” “不是你自己说命硬么,”她哼声,“找个机会给你验一验。” “到时候成真了——” “就去你坟头放炮。” “公主,”他叹,“好狠的心。” 杜窈哼一声。 公寓在城东近郊,离医院挺远。四十分钟的车程抵达。 十月来时红胜火的枫叶尽枯。 漆上白色保暖的树排排列列,光秃的树枝勃发向上,依旧有旺盛的生机。 杜窈有些恍然。 下意识攥紧手里的包柄儿。荔枝皮,闷在掌心里,有汗。 或许是情怯——只站在楼下,大量的回忆便铺天盖地席卷。柏油路面,木绳秋千,结霜小湖……单单一眼,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的往来过去清晰。 从来没忘。 杜窈张口,轻轻地呼吸。直到耳边一声钥匙甩动,才回神。与程京闻一齐推开单元门,乘进电梯,上行。 这回,是她按的七楼。 电梯里三面的广告栏已经换上新的海报,美容医院的套餐,房产中心的活动,节约用水的呼吁。并不熟悉的内容,又生出一种熟悉的感觉——杜窈不免怔怔地出神。 脑袋被敲一下。 “哎呀……你干什么?” “一直发呆,”他顺视线,“想整容?” 杜窈一愣。 才发现自己一直盯着整形医院的海报。刚要否认,眼睛又眨一下。 “……对呀。” “有什么好整的。” “我觉得鼻子有点塌,”她苦恼,“下巴也有点短——你看,套餐还打折呢。” “现在这样就很好。” 她仰起头,乌亮的眼儿期盼地望过来。 “好在哪里?” 简直要把快夸我三个字印在脑门上。 程京闻一眼识破。 扯一下唇角。淡声,“好在亲你的时候,不会有把假体亲歪的风险。” “……”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于是程京闻开了门,杜窈哼了好大一声,从他身边先挤进去。 与上次布置几乎没有变化。 去卧室翻了翻衣服与生活用品,也一应俱全,暂时不需要再采买。 搬来公寓的确是一个好主意。 偏偏,“我不要住在这。” 程京闻一扬眉峰,“怎么了?” “附近没有地铁,”她说,“不方便。” 从前怕叫人撞破关系,特意挑的僻静地。只有一趟公交直达京大。 “可以开车。” “不会开。” “合着,”他听出言下之意。顿时一哂,“要我做司机么?” “才没有,”杜窈笑嘻嘻,“我可以去租方便一点的地段。况且,我也不想一个人住。” “那你要和谁住?” “随便,”她掰指头,“也不是没和陌生人一起住过。” 程京闻眯起眼睛。 “杜窈。” “唔?” 很无辜地抬起上眼睑。一派澄澈的乌亮眼瞳,似乎真不掺杂什么其他企图。 程京闻眉心一跳。 又不可能真的放她去跟别的人住。对视片刻,开口,“住这不收你租金。” “可是,”她立刻期期艾艾地回一句,“每天打车也要花很多钱。” “接送你。” “我也不敢一个人住……” “房东陪住,”他忍不住磨牙,提前截了她的胡言乱语,“小姐,还满意么?” “那房东先生,”杜窈歪头,“你要睡哪呢?” “沙发。” “不好吧——你是房东呢。” “你说一个?” “床你肯定不能睡,”她的指尖抵住嘴唇。似乎很苦恼地想,“打地铺……” “杜窈。”程京闻终于耗尽脾气。走近,去掐她的脸,“玩够了没?” 杜窈做个鬼脸。 “够了,打地铺的房东先生。” - 房间里装了空调。 扇页一翻,往外吹热风。运作一天,总算把卧室里外都烘暖。 杜窈洗过澡,趿上拖鞋。往外,听见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一瞧,程京闻挺自在地在看电影。于是她拿毛巾裹了湿漉漉的头发,也往沙发上挤,很不客气地抢过他手里的爆米花——去便利店买的速食,刚放微波炉里转过。还烫。 程京闻看她一眼。 “去吹头发。” “不要,”她说,“洗累了,歇会。” “洗个澡还能把你累着?” “你懂什么,”杜窈瞪过去,“头发又长又多,洗起来可重了。” “小心头疼。” “才不会。” 杜窈撇嘴。把头扭开,视线也从程京闻的身上移到屏幕面前。 出乎意料。 在放《一天》。过蓝的色调,艾玛和德克斯相遇的桥段。 “怎么在看这个?” “自动播放。” 大概是从前看过太多遍。存在收藏夹里,一打开机顶盒,便首先放这一部。 程京闻起身,进卧室。再出来,手上拿了一把粉色的吹风机。 戴森好几年前的款。 杜窈往沙发边儿挪。 听他发笑,“挺自觉。” “给你体会一下,”她侧身,“吹头发多累。” 略微老旧的运作声响。 半湿的发被撩起。偶尔,修长的手指碰到发根,压到头皮。 很痒的触感。 从后脑蔓延到下颌骨,杜窈不由咬一咬后槽牙。 “还是我自己来吧。” “怎么?” “你吹得太慢了,”她胡乱抱怨,“我睡衣领子都湿了。” 转身,从他手里拿回吹风机。余光下意识看一眼电影剧情,上床前的拥吻——程京闻当时看没有反应的一段。 白夜做梦 第123节 不由撇嘴。 热风在发顶胡乱地吹,黑色的线左右小幅度地晃。直到打在程京闻手背第六次,杜窈才扭头。 “你一直站在这里干什……” 吹风机摔在地上。 话没有说完,最后一个疑问语气的字被程京闻吞进腹里。 他压着杜窈摔在沙发上。 作者有话说: 公主:就这么一个吹风机!!!! 谈几章恋爱放松一下 第57章 白夜 沙发并不软。 米灰色亚麻的坐垫, 填进海绵。杜窈一倒,半湿的发贴上后颈与衬衫。 顷刻,洇湿一片。 杜窈下意识伸手去推, 不舒服地左右摆晃脸颊,去躲他的吻。 喘一口气的空档。 “程京闻——” “嗯?” 他把杜窈的手推到头顶, 轻易地扣住。抽空应一句, 又不听回答。撬开牙关, 侵略意味地描摹舌齿间的湿与软。偶尔一卷, 掠过上颚, 把她的呜咽抗争都吃进腹里。 “……你发什么疯。” 杜窈终于在换气的间隙把话说全。立刻,招来他更肆野地压迫。 大概, 是非要把她吻到缺氧。 吹风机还在地上轰轰地运作,干燥的风吹到她光裸的脚踝。 另一种形式的升温。 与旖旎的氛围交合,热烈。以一把燎原的火势,烧殆理智。 “窈窈。” 只有他这样叫叠称。 很亲昵的独特,尤其是这种时候。缱绻动人, 合上他的眼。里面少有的情深, 于是对视,半秒沦陷。 “……嗯。” 杜窈鼻腔软绵绵应一声。手指挠一下他的虎口,桎梏便松开。 手臂放下, 绕过他的脖子。 余光一眼电影。 还在放。水啧声,喘气声, 衣料摩挲声。碰上,揉捏, 不轻不重地碾压。 荧幕变化。 灰蓝的光把声音与画面投射在沙发, 同频的暧昧。 腿上一凉, 程京闻把睡裙推上——也或许是她不安分地乱动, 卷起。 “哎……” 他修长的手指碰到肋骨。 只一瞬,浑身过电似的麻。极度敏感,脚趾蜷缩,腰背顿时一躬。 发出一声猫儿似的惊慌声。 程京闻的动作一顿。 直到杜窈反应过来,羞得无地自容。挣扎地推开他,脸埋进抱枕里。 才低低地笑出声。 “公主——你不行啊。” 杜窈抬起头,脸上一团浓绯清晰地从面颊烧到脖根,瞪他一眼。 “你才不行。” 话音刚落。 被掐着腰拖过去。亚麻布上,一道浅浅的灰褶,又很快不见。 他把下巴抵在杜窈的肩窝。 “刚刚是谁在叫?” “没听见。” “才碰了一下——” “程京闻,”她气鼓鼓扭头,“你烦死了。” “这就开始了。” “什么?” 他碰了碰她的耳尖,“你已经开始厌我烦了,是不是?” “……没有。” “怎么证明?” “这还要证明——” 杜窈背窝在他怀里,转半身。 细雨蒙蒙的眼儿,被厅里暖色的灯一打,似乎春里江南。 就这样的眼,这样一道视线。 仰头,离近。到人心最期盼的时刻,偏偏坏心眼地拿长密的睫毛尖儿去扫一扫他紧绷的下颌。 程京闻一撩眉。 “没得证明,”她笑嘻嘻,收回佯装要亲他的动作,“你就忍着吧。” 低头捡了地上的吹风机,一猫腰,跑回了卧室。 门一关。所有的镇定都被揭穿,松一口气松下一层面具。 鞋一甩,扑进床里。 顶害羞地左右打滚,脸也越发的红——刚才是要做什么? 半湿的发一折腾,已经干了七八成。 杜窈索性躺进被子里。 片刻,手指也顺程京闻刚才往上的路径,屏住呼吸,悄悄碰一碰肋骨。 ……并不痒。 她再摸一摸。 没有其他感觉——好像,刚才触电似的反应才是错觉。 杜窈收回手。躺在被窝里,放空地看一看天花板的透明灯罩。 里面的光是淡黄色。 原本的灯泡是冷冷的青,很早炸掉了。这个,是程京闻换上去的。 她把脸往被子里埋多一些。 再偏头,白色的窗帘与横轴上一系绿色的艾草香挂。也是搬进来时他装的。 到处都有他的痕迹。 十月来时刻意回避。怕记起,又在他面前落下风,被动。 可是生死面前走一遭,杜窈觉得再都不重要了。 毕竟情爱里总是拉扯,你来我往地过招。把晦涩遮掩的心思,付诸揣度百遍的动作——世上哪里有那么多敢直言讲爱的人? 所以她愿意做那个主动的人。 去勇往直前,义无反顾地碰一份难说出口的真心。 杜窈在躺了一刻。 起身,抱起枕头,蹑手蹑脚地出了房门。趴在墙边儿,悄悄探头。 已经凌晨。 程京闻面对电脑,大概在工作。 于是不好意思出声打扰他,就站在一边,看荧荧的光打亮眉眼。 或许是身居高位。 他不笑时,总比曾经多几分难以接近的冷。眼也像沉沉一潭水,肃寂。察觉到她出来,若有所思地抬眼,目光便又温和。 “怎么了?” 杜窈眨眨眼。 抱紧怀里的枕头。 趿拉拖鞋,走到还算宽敞的沙发边。猫似的在他身后找一个窝,躺下,半蜷。 鼻尖碰到他的腰。 白夜做梦 第124节 “程京闻,”她的声音从沙发一角轻轻地传来,“我害怕。” 无厘头的一句,他没有问怕什么。回身,手指碰了碰温热的脸颊。 “我在。” - 杜窈醒在床上。 茫然地翻身,手碰一个空。窗外,淅淅的雨声,车声,掩一声发情的猫叫隐约。 在床上坐直。 脚尖才碰到拖鞋,床头的手机响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 接起,对面的声音并不陌生。 “喂。” “……程京闻?” “嗯。” “你换手机了?” “办公室的座机,”他说,“早饭在桌上。” 杜窈往客厅里走,“看到了——这张名片是什么?” 豆浆下压了一张白色名片。手写的电话号码,程京闻的字迹。 “我下午去一趟陇西,暂时回不来。”话筒那边响起一阵纸页翻动的声音。片刻,“给你安排了一位司机,要用车找他。” “你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呀?” “下周二吧,”他讲完。轻笑一声,“公主,你会想我么?” 其实已经开始想他了。 偏偏,“不会。” “是么?” “你快走吧,”她噘嘴,“烦人。” 程京闻低笑一声,挂了电话。 杜窈吃过早餐。 挺不客气地打了电话,请他安排的司机来接。是一位中年男人,西装革履。开一辆黑色宾利,来得很快。 见到她。拉开车门,“请。” 杜窈坐进后排。 “您怎么称呼?” 男人一笑,“叫我老陈就行。” “这几天都要麻烦您了。” “程先生交代过了——随叫随到。” 她立刻咕哝,“……还挺贴心。” 这被老陈听见,眼角的纹路更密一些。他笑起来,“我在成悦开了四年车。也的确,头一次见程先生吩咐地这么仔细。” “是么?” “我老陈可不骗人。” “他都说什么了?” “说您冬天怕冷,要把暖气打足。没耐心不乐意等人,所以要快一些到……” “哎,”杜窈一翘鼻子。嘴上说说,心里却很高兴,“他这是骂我呢?” 老陈只是笑。 又欣慰,“程先生也算是找见喜欢的人了。有依靠,很好。” 喜欢。 这个词出现的第一次,还是从别人口中讲出来。心里雀跃。紧接着,这份欣忭的情绪里又掺杂上一些其他的低落古怪——程京闻把这两个字眼看得很重,甚至在落水那一天也不要她讲。 墓园到底有什么秘密? 杜窈轻哼一声。 视线移去飞掠的街景。又笑,“您怎么以为他喜欢我——他不是有一位白月光吗?” “死人比不过活人。” “是么?” “自然,”老陈后视镜看她一眼,“死人只有执念,活人才能给情和爱。” “我能给他吗?” “可以。” 杜窈佯装苦恼,“可是,他未必会一直喜欢我。” “嘿,对自己自信点。” 老陈不由笑起来。 “我工作四年,你是第一位上程先生车的姑娘。” - 车停在正时楼下。 与老陈道别。去公司交了辞呈——这回,老董事没有阻拦。收下,“一个月以后自己走吧。” “不能现在盖章吗?” “我还想要饭碗,”他嗤声,“不上报你辞职已经够了,别蹬鼻子上脸。” “噢。” 板上钉钉的事。 杜窈挺无所谓地应一声。已经联系过先前认识的几家工作室,合作项目已经在预案了。现在放人,一月以后放人,对她都不会有影响。 转身,离开办公室。出了写字楼,去常坐的咖啡厅买一杯拿铁。 刷会员卡。 前台的小姑娘在屏幕上点几下。笑,“您三天以后的生日呀?” 杜窈一愣。 看日期,“……对哎。” “记得来,”前台把□□和卡递给她,“我们有特别惊喜!” 她弯一弯眼角,“好。” 走到侧边的吧台,等咖啡。手指点到微信聊天,忽然记起,程京闻还在出差。 不能给她过生日。 顿时不高兴地拉下脸,嘴巴高高噘起。连加了四泵香草糖浆的玛奇朵,意式浓缩的苦也依旧往舌根上泛。 消沉一刻。又想—— 万一有惊喜呢? 毕竟他总能在最期望的时候从天而降。 于是一直报以这样的希冀。 直到周六。挂钟的指针转过十二,微信里的消息一条一条跳出来。 杜窈确认似的在玄关等了片刻。又推开门,去看黢黑的走廊。屋里暖色的光,往外,愈衍愈淡。片刻,再被失望地阖门声重新压成缝里的一隙。 没有人敲门。 没有人捧花。 没有人推着二十五根蜡烛的蛋糕。 甚至没有发来生日快乐四个字的祝贺。 他忘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掉落红包!对不起我太困了码的好慢( 下一章还是正常时间更新qaq 第58章 白夜 杜窈失眠了。 午夜一场冰雹。轰轰烈烈地下, 砸在窗棂檐廊,吵闹。大概老天总在一些节点喜欢映衬人心——喜事天明,丧事天阴, 戚戚不郁时就降一场雨。 手机刻意调高音量。 与屋外的声音合拍,此起彼伏的响。于是杜窈也反复从被子里伸手去看, 关掉, 再去看。荧白的光在黢黑的一方空间反复的亮起灭掉, 像一只吹不尽的蜡烛。在床被这稀薄的奶油上, 化下一层层的烛泪。 终于忍不住支起身。 手指在与程京闻的聊天页面停一会, 又赌气似的关掉。 在心里下最后通牒:今天要是不出现—— 别再想亲她。 挺没骨气的惩罚。 白夜做梦 第125节 杜窈噘一下嘴。 把手机改回静音,倒盖在床头柜。躺回被窝里。直到天边鱼肚泛白, 才勉强睡去。又被生物钟折磨叫醒,再睡回笼觉,早上九点也生不出一点睡意。 浑身不舒服,骨头都是绵的。 下意识去找手机,给程京闻拨一通电话。依旧是只响一声。 “喂。” 没有生日快乐。 “程京闻, ”她讲话都有一点鼻音。闷闷儿地从枕头里发出来, “我难受。” “怎么了?” “身体不舒服。” “客厅有药箱。你量一量体温,”他说,“没有问题的话, 叫老陈送你去医院……” “我是小孩子吗——还要你教?” 这不是她想要听的。语气便也不太好,瘪起嘴, 很冲地反问一句。 偏偏,他没听出来似的。 “怎么不是?” 杜窈彻底毛了, “程京闻!” “好了, 小朋友。”他低笑, “你只是睡多了。去市中心逛一逛, 少待在家里。” 杜窈一顿。 终于忍无可忍,“你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他竟略一沉吟,“我知道。” 杜窈立刻屏息凝神地期待—— 要说了吗? 要…… “摩纳哥国庆节。怎么了?” “……” 杜窈一字一顿。 “你去死吧。” - 把程京闻拉黑以后的半小时,杜窈出门去咖啡馆。 才上车,便听见一段生日快乐歌。心里一动,眼睛顿时亮起来。 转头,“这歌……” “……感谢收听fm958,一路同行,与你相伴。我是主持人小徐,今天的电台就在手机尾号3721点播的生日快乐歌里结束。我们明天,不见不散。” “……” 老陈拉过安全带,“怎么了?” “没。”她把话咽回去。又不甘心,“只是好奇——怎么有人在电台点生日歌,少见。” “或许是家里有人过生日。” “是么,”杜窈咬了下嘴唇,“真幸福。” 老陈便笑,“你生日几号?改明儿,我也给你点一首。” 正中伤心事。 杜窈一瘪嘴,“我不过生日。” “为什么?” “因为——前男友在我生日当天去世了,”她咬字清晰,“晦气。” 老陈吃惊,“怎么回事?” “空难嘛,”她笑眯眯,“世事无常。” “节哀。” “我不难过。” 老陈后视镜看她一眼,“市中心今天有一个花展,要不要去看?也近,顺路。” “好呀。” 心里算舒了半口气。阴转多云,于是欣然应允。 只是路上生了变故。 猛的刹车,杜窈差些撞上前面的椅背。略是茫然地抬头,“怎么了?” “车出毛病了,”老陈开门,“我去看下。” 一两分钟。 他回来,“车胎漏气了。” “啊,”杜窈一愣,“有备用车胎么?” “没有,只能等人来拉了。” “那我陪您一块等吧。” “这怎么行,”老陈连连摆手,“花展就在前面几步路,你看完,再回来找我。别在这干杵着,多浪费时间。” 杜窈犹豫一下,“……也好。” “去吧。” “您好了,打我电话。” “嗯。” 与老陈告别。 顺他指的路走。笔直,在第三个路口拐进一条小道。按门牌号数过去,停在一间玻璃门口,迟疑地敲一敲。 里面立刻迎出来一位工作人员。 笑容可掬,“您好,是来看展的吧。” “对,”她四下环顾,“要买票吗?” “不用。” 玻璃门从里拉开。 粗略望去,很空。左边上开三口窄长的换气口。日光苍白,从罅隙投射在灰色的大理石地砖上。没有一件家具装潢,像一套刚买来的样板间——无端让她想到桐山馆。只是更富丽一些的空。 踩上两级台阶,进门。 工作人员手里一副黑色的眼罩,“为了参观体验,请先佩戴。” “……好。” 心里却有些打鼓。 似乎不太正规,也并没有见到其他参观的人——挺像什么犯罪团伙…… 这样胡思乱想。 她便状似不经意地问,“怎么没见到其他人来?” 工作人员笑,“我们每一个时间段都会限制人数。您很幸运,前面刚走一位。” 杜窈眨了下眼睛。 勉强接受这个说法。把眼罩带上,由他扶住胳膊,拐进一条走廊。地面铺了厚绒的地毯,踩上,脚步声悄悄。 片刻,大概推开了一扇门。 有热风拨动脸侧的碎发。紧接,一阵暖融融的香——杜窈向来嗅觉不大敏锐。但在这一回,可以轻而易举地分辨是百合的香。 “您可以取下眼罩了。” 杜窈依言解开。 低头的姿势,于是,视野里先是很淡的光衍在脚边。再抬起眼—— 呼吸一屛。 大片大片的卡萨布兰卡汇簇在四周。 大概是一种特殊的灯。 荧荧的白,流光一般跃动在轻摆的花上。似乎真的成一片海,枝叶作底,花作波纹。光是看一眼,便恨不得溺进去。 下意识一声惊叹,“哇……” 工作人员介绍,“我们每一小时会开启一间花房。早上十点,是百合花。” “按开花时间来的么?” “没错。”他笑,“我们还有一个小活动,您是否有兴趣参加?” “好呀。”她欣然同意。 “花丛里藏有八张指定方向的线索卡,”他说,“您按照上面的指示,能找到我们埋下的一份惊喜大礼。” 好奇心被勾起。 杜窈便真蹲下去找。小心地拨开花与叶,查看卡片。是烫金色的,并不难找。很快,凑齐八张,找到一方小木盒。 打开。 忘记呼吸。 黑色的丝绒布上静静躺着一圈银环戒指。顶端,缀一枚百合形状的钻。 白夜做梦 第126节 熠熠生辉。 切割面应上屋里的流光,棱边掠过很闪一道霓色。 杜窈从前见过各式的珠宝。 但是,似乎没有哪一件比得上刚才打开木盒一霎的心情。 “八张线索卡对应百合的花语——永不磨灭的爱,”工作人员的声音娓娓,“恭喜您,获得我们展览定做的戒指。也希望,您能收获这样一份爱情。” “谢谢,”杜窈雀跃,“谢谢你们!其实今天是我的生日,这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 “啊,”工作人员笑,“生日快乐。” “但是我最希望收到他礼物的人,甚至不记得我的生日,”她又低落下去,嘟囔,“真讨厌。” 工作人员依旧笑。 “或许,是在给您准备更大的惊喜呢。” - 杜窈离开花展。 才出街口,一辆黑色奔驰停在面前。驾驶座的窗户摇下,老陈一张笑脸。 “上车。” “换车啦?” “嗯。” 杜窈坐进后排。 听他问:“花展好看吗?” “好看。” “我听说,去了还有礼物拿?” “对的,”杜窈举起木盒,“我是一枚戒指。” 老陈顿时笑,“回头,让程先生给你戴上。” “才不要。” 她立刻很不乐意地咕哝一声。 抵达咖啡馆。 让老陈兜一圈再回来接她。大概只是领一份小蛋糕当惊喜,不要多久。 与她预想一样。前台的女孩儿提了一份咖啡蛋糕,为杜窈亲手写了happy birthday。 “你有没有想画的图案?” “图案……” 见杜窈苦恼思索,女孩提供参考:“刚才一对情侣过来,他们画了爱心和玫瑰。你可以选类似的——” “能画飞机吗?”她冷不防问。 “可以呀。” 又听她补充,“坠毁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的那种。” “……啊?” 女孩再三确认以后,用巧克力酱迟疑地画下这个奇怪的要求。 “这样?” “谢谢。” 杜窈拎起蛋糕。 回到车边,并不坐进去,“您先回去吧,我想自己逛一逛商场。” “我去停车场等你。” “不用了,”她摇头,“没个准时间呢。您先走吧,我可以自己回去。” 老陈不再坚持,“好。” 看黑色的车汇进街头的川流不息里,杜窈去了商场。购物结账,或许是会员卡的提醒。导购们都很热情地祝她生日快乐,还加送了礼物和拥抱——你看,陌生人都有这样讲一句祝贺的话。 杜窈打开手机再看一眼。 还是失望里的意料之中—— 程京闻什么也没有发。 消息还停在早上的一通电话,记得是摩纳哥的国庆节,也不记得是她生日。 夜幕低沉。 城市的霓虹光亮,打在熙熙攘攘的人中。三三两两的人手挽手,只身的一人也形色匆匆,有家要归。 大千世界里,似乎只有她今天没有去处。 杜窈提着购物袋站在马路一隅,心里忽然有一些委屈。 凭什么啊? 非要是今天,偏偏是今天。礼物没有,一句祝贺的话也不说。 可能有借口。 但是今天杜窈不愿意帮他找了。 她把沉甸甸的购物袋放在地上。弓腰,深呼吸一口气。 真的讨厌死程京闻了。 - 于是憋了一肚子气回家。 推开门,发觉屋里有隐约的烛光,也并不觉得惊喜了。 看他推着蛋糕出来。 “生日……” 杜窈转身,一把把门摔上。 作者有话说: 哦豁 第59章 白夜 大概是有风的缘故。 门格外响一声, 震耳。楼道里,感应灯惶惶的暖色,也被剧烈晃一下。 空气多一些潮涩的湿。 很快, 又被滚烫的怒气与肢体的挣扎挥发。 “走开!” 杜窈才转身两步。 腰被一只手横揽,往后。于她无可耐何的力道, 拥进怀里。 “公主, ”头顶一声低哄, “怎么了?” 你看—— 他总是喜欢明知故问。 再仗一幅惯会蛊惑人心的皮囊, 拿她的喜欢与爱, 轻而易举地揭过。 程京闻见怀里的小姑娘只是缄默,略是蹙一下眉。大概, 是真生气了。 手臂收紧一些。 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一片阴翳,睫毛轻微地翕动,湿湿的几簇。 他顿一下。 手指去碰,被她偏头躲开。于是收回手, 声音贴去耳根。 “别生气了, ”他似乎在叹,“生日快乐。” 怀里终于很平淡的一声。 “程京闻,”她吸了吸鼻子, “你是今天最后一个对我说的。” “是么,”总算愿意开口。程京闻舒了清峻的眉眼, 去亲了亲她的脸颊,“公主, 没有收到我的礼物吗?” 水漉漉的眼儿疑惑地仰起来。 “戒指, ”他笑, “不是很喜欢么?” 杜窈一滞。 “还有生日歌和蛋糕, ”程京闻去看她手里的纸袋,“——都收到了。” 手指慢慢攥紧。 “别不高兴了,公主。”他轻声,“我没有忘记你的生日,也不会忘的。” 呼吸都开始艰涩。 头晕目眩,心脏的跳动越发得剧烈。似乎每一下,都砸在一处破开的口子上。 发疼,发慌。 腰上一松。程京闻去牵她的手,“走了,公主。还有蜡烛要吹——” “程京闻。” 白夜做梦 第127节 杜窈触电似的甩开他的手。购物袋互相一撞,发出闷闷的声响。 绳带把指腹勒红,充血。 屋外劈过一道闪电。 “你觉得很有意思吗?” 程京闻一怔。 震耳欲聋的雷声绵缓在灰色的积云里。即便是亮灯的楼道,也不经意罩上一层风雨欲来的晦暗。 “我……” “看我被耍,”她抬起头,神色很平。声音是彻彻底底的冷淡,“很有意思吗?” 程京闻最受不得杜窈这一副模样。晏晏笑的小姑娘与他生分,几乎是剜骨的刺人。 不由蹙眉,“我没有耍你。” “是,”乌亮的眼儿里少见蕴上极大的愤怒,“你认为是惊喜——我呢?” 程京闻略是困惑。 “你明明也很喜欢,也很高兴。” “你凭什么认为我高兴?” 杜窈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砸。更大的声响,与第二声雷混杂一处。 “老陈说了,你听见生日歌的时候是很惊喜的。”程京闻有些不解,“我也问过展览的人,咖啡厅的人——他们都说,你很高兴。” 原来他还去问了。 一场替她精心准备的表演。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在一旁围看她可笑的喜与悲。 自尊像一块破布被扯下。 “程京闻,你把我当什么了啊……” 眼泪无可遏制地崩溃。讲话的声音都开始发抖,有哭腔。 “……真的是一只笼子里的猫,可以由你这样捉弄取乐吗——你别碰我!” 杜窈尖叫一声。 用力地打开他伸过来的手,下意识后退两步,背贴上楼梯口的墙。 发红的眼警觉又害怕地注视他。 这真像一把刀。 彻底贯穿了程京闻所有自恃的理智与冷静—— 她在害怕。 她在……害怕他吗? 只是这样她就已经在害怕了。 程京闻锋利的喉线滚动。 片刻,深呼吸一口气。平复心绪,措辞。再沉沉地张口。 “我没有,窈窈。” 他下意识朝她走近。抬起脚,又生生地收回来。 “我只是觉得,大家都在零点祝你生日快乐——我不想和他们一样。”他说,“我想……让你只记得我的祝贺。” 暴雨倾盆。 又密又急的雨砸在玻璃上,发出嘈嘈的声响,吵得人心里发乱。 “生日歌是我点的,花展是我安排的。只有一间,只放卡萨布兰卡,数量是八的整数。戒指是我提前一个月定的。蛋糕是我亲手做的,里面的夹层是你喜欢的麻薯和布丁……” 他定定地站在门边。 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把做的事一件一件拆说予她。 “我没有想要捉弄你。” 杜窈静静地听。 “程京闻,”片刻,“我已经记住了。毕竟,这是我这辈子过过最烂的一场生日。” 她吸吸鼻子。 “我不想要你什么惊喜。我只想你就在零点的时候,跟我说一句生日快乐。” “可是大家都这样。” “那又怎么了?” “……你不会因为只是看见我的生日快乐而高兴。” “为什么?” “情绪是有限的,窈窈。”他低下眼,“你看见我的祝贺以后,还会有更多人发来——同学,朋友,老师……这么多人,我比不过。” 杜窈注视他。 眼里的雾越蓄越多。终于,一道闪电,一痕水渍挂到嘴角。 她哽咽。 “可是,程京闻。今天是我生日,你要让我高兴才对呀……” “你在意别人干什么?我从头到尾,只在等你一个人的消息。”她呜咽地抽气,“可是你没有发,我等了你足足二十个小时——路上收到礼物时我是高兴,但是一想到你没有记得我的生日,这份礼物不是你送的,我又难过死了……程京闻,你懂不懂?” “我……” 滂沱大雨似乎浇透了他的目光。一眼,潮潮地望过来。 屋外清冷的雨光照映。 杜窈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色西装——是她设计的那一件“做梦”。 比从前更合宜。 但是再没有少年时看向她不加掩饰的赤诚与热忱。 他说,“我是想让你高兴。” “可是我现在很难过,”杜窈的眉眼显出哭过的疲倦,“我不喜欢你的惊喜。” “……对不起。” 他大概还没有懂吧。 “今天的事先到这里吧,”她捡起地上的购物袋,揿亮电梯,“再见。” “你要去哪?” “与你无关。” “我……” 她毫不留情地打断。 “程京闻,我们什么关系?” 他张了张口。 无声,杜窈却从中读出来答案——还不到时候。 你看看,都到这个时候啦。 他依旧疲于说辞,舍不得拿一个关系的明确定义来挽留。 她徒劳地扯了一下嘴角。 “你现在也讲不出来吗?” “我不想你后悔。” “你在替我打算么?” “嗯。” “那为什么不想——哪怕在一起了。知道真相以后,我也还有分开的权利呢?” 程京闻缄默一刻。 雨已经停下。他的声音沉沉戚戚地从身后浮起,清晰。 “窈窈,我受不了。” “可是现在先受不了的人是我了。”她盯着电梯门上两道一前一后的灰影,轻声,“人不该这么自私,对吗?” 身后不再有声。 直到电梯门开,杜窈才抬起脚尖。被冲撞过来的怀抱兀然箍在怀里,向后踉跄两步。 “窈窈。” 他讲话声终于打颤——杜窈心里才腾升一种报复的快感。受够了他游刃有余的应对,镇定自若得态度。好像无论她做什么,讲什么都在他的掌控里。现在打破这一层表象,她简直痛快得要命。 听他以一种无措的语气,“你等一等,还有蜡烛没有吹。还有烟花……马上就放烟花了,你再等一等……” “松手。” 程京闻恍若未闻。 低头。去亲她的后颈,耳根,嘴唇——在一切敏感泛滥的点,少见的小心翼翼。很有一种要哄她舒服的意味。 他知道。 杜窈喜欢他的脸。 杜窈喜欢他的吻。 杜窈喜欢他在情爱时的强迫与桎梏。 他可以…… 一声响亮的巴掌。 白夜做梦 第128节 留下她。 左侧面颊有一些烫。回神,开始发痛。大概,她是真的用尽全力。 程京闻下意识松开了手。 看一扇无机质的铁门再一次打开,又缓缓阖上。她平淡的目光与声音也逐渐被压缩成正中黢黑的一隙。 “程京闻,我不想讨厌你。” 他的公主走了。 - 杜窈离开公寓。 打车,不见有司机接单。于是,沿街道慢慢地往前走。 一场大雨涤荡。 路边几盏小灯,清冷地打在一层雾上。四下无人,只有青石板上一道形单影只的灰。 有几块砖松动。 踩上,溅起零星的水渍。把袜子上一只卡通小熊也湿嗒嗒地垂头丧气起来。 杜窈蹲下身,从包里拿了面纸。去擦棕色雪地靴面上的水渍。 就是这一刻。 头顶一片孤寂的夜幕骤然炸响烟花,荧荧的蓝,霎时倒映在不远一滩积水里。 一声。 一声。 干涩的空气里似乎也沾染烟火气。 杜窈手里的动作不由停下。 没有抬头。只是一直维系半蹲的姿势,怔怔地去看水面。 一片蓝色的海。 绮光与硝烟破开午夜的潮与湿,积云四散,圆月当空。 上京这一晚,莫名一场不知庆祝为何的盛大烟火上了微博热搜。 所有人都在回顾视频,发出或惊艳或感叹的夸奖。不知道是哪位有钱人的手笔,赏他们这样一出奇观——天上悬海,碧波潮倾。 只有杜窈慢慢擦掉鞋子上的水渍,离开。没有去仰头真正看过一眼。 第60章 白夜 冬雨绵绵。 一周, 总算放晴。古老的城从水里捞出,拧干,日光淡金照一层湿重的雾。 便利店的自动门打开。杜窈把几只塑料袋的提手在指尖归拢, 回到酒店。 等电梯时打开手机。 下意识去看是否有未接来电与消息,一片空白。才又记起, 已经把他拉黑了。 心里讲不出什么滋味。 熄屏, 与里面一张略是丧气的脸对视一眼, 把手落回了身侧。 回房间吃早饭。小笼包和豆浆。 天冷, 提前浇上的醋在两步路的时间, 已经干在白色的薄皮褶上。几点涩涩的咖色痕渍,杜窈也失了食欲。勉强塞了半盒, 放在了一旁,发呆。便不由自主去想程京闻,再被她自己生生掐住念头。 去拆豆浆。喝几口,很淡——从前,都是程京闻替她多加两勺糖。 眉眼稍蹙, 嘴里的塑料吸管也被咬出很深一道痕, 再松开。 把红色的纸杯赌气似的推到一旁。 起身去收拾行李。 才去叠了一件衣服,手机便在桌上嗡嗡地振声。 一个陌生号码。 伸手去接。手指碰到绿色的按钮,又迟疑地在上空停一下。 片刻, 还是接起。 屏息凝神。 “喂,”一个女孩儿脆脆的声音, “杜窈,你来机场了吗?我要到了喔。” 不是他。 “我在机场酒店呢, ”她是松一口气, 又很快轻轻叹一声。头一歪, 手机垫在侧脸与肩膀中间。蹲下去, 继续拣行李,“马上退个房,就来。” “那就好。”女孩笑,“这个项目还是你来和米兰那边儿牵的线。我们工作室人生地不熟的,你可不能缺席。” “当然。” “我们在登机口见。” “好的。” 挂断电话。 杜窈合上行李箱。走时,房门阖上。最后一眼,是桌上的早饭,孤零零两只白色塑料袋在角落,变冷。 - 才到登机口。 还在找人,座位里便伸出一只手朝杜窈使劲儿挥挥。视线往下,一张很明媚的脸。年纪不大,齐肩发,一身干练的白西装。 “小窈!” “哎,”她看清,推着手里的登机箱过去。坐在女孩儿身旁,“好久不见。” “才两周而已,”女孩笑,“不过也多亏你,让我才开年就忙得脚不沾地。” “是你们立项速度太快了。” “反正工作室我说了算,”女孩笑嘻嘻,“只赚不赔的好事为什么不通过——对了,这是齐年,你叫他enrico就行。” 女孩侧身。 左边一位棕发碧眼的少年。眉目清秀,朝她一笑,“你好。” “也姓齐呀……你们是姐弟么?” 女孩叫齐薇。 是as.品牌的主理人,个人设计工作室。杜窈在比赛的宴会上认识。 人很好相与。 讲话也是直来直去。杜窈是最先与她提的项目——先前国外最后一场大秀收到许多邀约。其中,一位新锐设计师想请杜窈合作。此前被孟砚白暗里推拒,但意愿很强烈,去给她私人邮箱发了邀请。杜窈欣然应允,不过碍于半离职的状态,手上人力有限,便与他商议再合作一间独立工作室。 as.是杜窈的第一考虑对象。 答复快得咂舌。宴会才提,齐薇当晚回去便直接拟了合同。杜窈那会儿还在酒店,顺手给程京闻看了一眼,没有问题。她们不到二十四小时便达成了合作。 “不是啦,”齐薇笑嘻嘻挽住他的胳膊,“是我父母资助的孩子——现在是我助理。” 杜窈顿时笑,“只是助理呀?” “你真是,”齐薇拿胳膊搡一下,“不想你当灯泡还非要戳穿。” 杜窈拿嘴呶一呶他们俩的手,“这么明显。还来怨我?” “说到明显——谁也比不过你与程先生。”齐薇笑,“当时去救你的场面,可是吓惊了我们一众人。” 杜窈愣一下。 张了张口,情绪顷刻轻易地泛滥,堵在喉头,叫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片刻,“我和他……” 大概要结束了。 杜窈抿一抿嘴角,还是没有作声。齐薇察觉,好奇地望一眼,“你们没在一块儿么?” “不算是吧。” 毕竟——从来没讲过喜欢和爱。 或许心里明白。但没有宣之于口,便都是虚无缥缈的猜测,当不得数。 杜窈想要一个答案。 见气氛略低。齐薇安慰地拍了拍她,“程先生是喜欢你的,大家都看得出来。只是他心里已经有人,给不出名分。” “是么?” 杜窈淡淡地扯一下嘴角。 她以前其实挺喜欢听人讲程京闻是多么喜欢他的白月光,自己也会飘飘然起来。 现在听来却很可笑。 别人眼里的痴情绝对,甚至不愿予一句敷衍的喜欢。 程京闻心思深沉。 从来考量许多,万万种可能性里,去找最优解。于他们之间的关系交代——大概,是在她的逼迫里找到的。堪堪敲定年后。 但是依旧太久了。 可那会儿杜窈满心满眼都是得逞的优越,哪里在意时间的远近。 直到生日。 捉弄这一场导火索,彻底引爆了她的耐心与和解。 白夜做梦 第129节 她受够了—— 凭什么要她一直等? 她不想等了。 不想再遵守他无谓的拉扯规则——明明是平等的,她也拥有制定的权力。 于是,杜窈给自己的希冀与心软划上了期限。 年前。 有赌气成分。 毕竟,年前年后只差七八天。可她真是逆反颈儿上来,偏偏要不如他的意,和他的深思熟虑作对。把两个人都逼进死路,不是折磨她,就是压垮他。 总有一个人要低头。 杜窈心肠是软。但对于程京闻,她向来能做到伤自己八百也要杀他一千。 既是弱势,也是主导。 杜窈低一低眼。 在开启飞行模式的最后一刻,把程京闻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还有五天。 - “……老板?” 视频电话里的声音裹挟一股呲呲的电流。程京闻皱一下眉,暂掐了对面的麦。 会议里顿时噤声。 也不知道怎么了。一周,自家老板都是阴沉的脸来,阴沉的脸走。公司里气压都低。去汇报工作的,都是战战兢兢,生怕犯了什么错事挨发落——偏偏没有,跟钝刀子磨后颈皮似的。看似一切照常,气氛却越发的窒息。 直到程京闻昨日再去陇西,他们这些底下的员工才算松一口气。可苦得依旧是顶头几位组长,还要打去视频汇报。即便隔了一张屏幕,气氛不减压抑。 这会儿,更是跌到冰点。 卢豫私底下敲他。 “你怎么回事?” “没怎么。” “你他妈听汇报都走神三次了。” “……没有,”他略是烦躁地拧一下眉心,“我在听。” “得,听听听。”卢豫敷衍应一句。顺手,把一封文档传给他,“你上回要我去接触的南城几家,大部分都挺好说话。正时本来就在走下坡路,他们早想另谋出路。只是有几家,与孟家走得近,吃的利也多。难啃。” “啃不动就算了。” “嗯?” “已经够了,”程京闻随意看一眼文档,“正时一倒台,他们也硬气不起来。” 卢豫却迟疑一刻,“但是……我不建议把事做绝。南城那些旧贵,虽然式微,依旧有底蕴在。逼急反扑,也够我们喝上一壶。” “无所谓。” “什么?” “拔干净就够了,”他声音平静,“不计代价。” “……行,”卢豫有气无力,“你的公司你说了算——要不是看你起家的,我都怀疑成悦跟你有仇,可劲儿地造。” “我对公司没有兴趣。” 卢豫一愣,“嗯?” 如果他没有听错。 这话的言下之意简直像是——垮就垮了,关我什么事。 “没什么。” 程京闻切回主频,散会。 “有时候我真的不懂你。”卢豫叹,“提到南城——最近没见公主?” 程京闻缄默。 片刻,“她生气了。” “这不是挺正常,脾气本来就不好。”卢豫耸肩,“去哄啊。” “不一样。” “什么?” “没什么。” “你他妈就拧巴吧,”卢豫一眼看破,“公主跑了就是脱离苦海。” “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了。你俩都和好到就差上床了,有什么不能说?” “……算了,”程京闻捏一下鼻梁骨,“挂了。” 他把通话掐了。 去看一旁的手机。叹一口气,拿起。再拨了一次号码——依旧是忙音。 还没有消气。 自从生日发了一通脾气,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程京闻去问杜窈相熟的朋友,也都一概不知去向。 叹一口气。 刚要把手机反盖在桌上,一振。翻手,主页跳一则上京有雨的提醒。 程京闻忽然很想她。 起身,买一张机票。傍晚回到上京,驱车去往公寓——荒芜生气的旧家这几天又被她的东西填满。 这让程京闻些许安心。东西还在,至少她不会离开太久。 钥匙在锁眼里只转一圈便开。 程京闻一怔。 手也顿在门把上。片刻,掀起一股风,把玄关的风铃娃娃撞得叮啷作响。 “窈……” 又一停。 屋里依旧是黑——大概是睡觉了。他轻下脚步,摸黑,走去卧室。 敲了敲门。 “窈窈?” 里面静悄悄的。 但门缝里有光,暖色。或许她还生着气,不愿意理他。 可是只要她还愿意回来,都有转圜的余地。 程京闻压下把手,推开一隙。视野里一张床,是掀开的被褥和斜斜摆的枕头。 他神色一滞。 顷刻,把门彻底推开。把白色的窗帘也吹鼓起,扰得青色的艾草香挂打旋似的转。细细的绿色绳子拧成一股,又慢慢晃晃地解开。 屋里没有人——甚至,说得上空。 几天前桌上还糟糟的一团。 堆在一块儿的化妆品与护肤品,摞起一叠的设计稿纸,贴了卡通小熊图案的电脑与平板,几本与他在书店淘来的图集…… 全不见了。 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时间回溯,不及防的残忍。把杜窈曾经的生活痕迹恢复,又全数消涂。予他一枕槐安的空茫。 程京闻在门边缄默地驻足。 半晌,去到桌边。确认似的碰一碰桌上的钥匙,冰凉——甚至有积灰的错觉。已经搁了很久。注视片刻,慢慢把钥匙蜷进掌心,用力。于是,锯齿的边缘刺进皮肉。一声轻微,逐渐淌下一点粘稠温热的液体。 他恍若未觉。 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呢…… 不应该这样。 明明一切都好。 只是和以前一样,悄悄捉弄了她一下。像喂猫以前把小鱼干儿在它湿漉漉的鼻尖晃一晃,招来在腿边怀里的扑腾——是很亲昵的举动。 只是这样。 他没有忘记生日,没有忘记礼物。记得她喜欢卡萨布兰卡,也记得她喜欢的蛋糕夹层。 可是她走了。 和四年前一样,彻底离开了。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白夜 米兰少雨。 雪倒是不吝啬地下。才出机场, 地面已经铺积一层薄薄的白。往来的行人走过,顷刻又被踩成乌脏的灰。 在酒店下塌。 白夜做梦 第130节 与合作的设计师giacomo通过电话,定在傍晚一间运河旁的餐厅吃饭。 他语气很兴奋。 “fede, 再加一张椅子。你一定想不到,我们的合作这么快就有人愿意投资了!” “是谁?” “《scanci》, 他们对我们的设计概念很感兴趣——似乎也看过你今年比赛的作品, 希望我们的项目能上一期专栏。” 《scanci》在国内知名度并不高, 但在国外风评很好。常与小众新锐的设计师合作, 也是大公司发掘新人的一本途径。 杜窈笑, “他们原来还做投资么?” “我也奇怪,”giacomo说, “是有人内推我们的。你知道,杂志社里总有一些名额。” “知道是谁吗?” “这当然是秘密,”他笑,“别关心这一些了fede,今晚他们会请一位先生来加入我们的饭局, 到时候可要做好准备。” “当然。” 杜窈把时间与地点告诉了齐薇。还早, 在飞机上睡过七八个小时,也并不困。索性出门走一走,去常去的bar吃一份早餐。 不意外见到以前的房东。 很和蔼的老人。一见到她, 立刻中气十足地招呼来同一张桌子坐。 “fede,好久不见——还好吗?” 她惯例地答一句不错。 老人却笑, “感觉你很累。” “是么,”杜窈愣一下, 又笑, “刚刚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飞机, 确实有一些。” “在上京的生活怎么样?” “忙。”她想了想, “也还好。” “这次回来——哦对了,”老人忽然一拍脑袋,“你上次退房时落了一些东西,看起来很重要,我就给你留下了。” “什么?” 杜窈不记得自己遗忘了什么贵重物品。 老人比划,“一个盒子。里面好像有信,玩偶和很多别的东西。” 杜窈茫然。 直到一只灰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到脚边。顿时一慌,下意识往后挪一下椅子。黑色的椅腿在石砖路面划拉刺耳又短促的一声。 脑海里也掠一道白光。 里面,是过去四年里程京闻匿名送来的礼物——当时不太好意思扔,也不知道要退还予谁,便都一股脑儿收在盒子里。 回国也没有拿走。 前一阵知道事实,难过了好久,还以为已经扔了。没想到,还有失而复得的机会。 顿时,“您现在方便吗?” “当然,”他起身,“走吧。” 她心情雀跃,“谢谢!” “盒子里是什么东西?” “是……”杜窈忽地一滞,“朋友送的礼物。” 心里顿时反过来唾骂自己。 才一盒过期的礼物,高兴个什么劲儿——还有四天。他不来说清楚,送几件礼物也不该挽回你的心。 杜窈的眉眼不由向下一耷。 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十五个小时,也没有收到一通电话。 什么意思啊? 老人顿时笑,“男朋友?” “才不是!” “真的吗?” “当然,”她鼓一下脸颊,“stefano,我有什么必要骗你吗?” “爱情嘛,”老人笑,“谁说得准。” 他去储物间把一方黑色盒子抱出来,交给杜窈。拍了拍,“可别再忘了。” “嗯。”杜窈抿了下嘴唇,“谢谢。” 怀里沉甸甸的重。 以前都是放在衣柜底下,拉出来,再推回去。从来不知道积了这么沉的分量。 杜窈拢了一下胳膊。 纸盒的硬角硌在手臂内里的软肉,隔一层羽绒服,依旧有一些钝钝的疼。 到底都放了什么? 她索性坐在楼梯角,把盒子拆了。盖子移开的一霎,似乎,四周的空气都泛起一些岁月经久的朴黄。 顶面上一只咖啡色的毛绒小熊,被压得略微变形,乌亮的眼乖乖看她。 手里抱了一张贺卡:儿童节快乐。 杜窈稍怔。 视线下意识避开。往右,是一块巧克力蛋糕外观的黏土。凑近,还有可可的香。 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生日快乐。 呼吸也都放轻了。 再往左看。一只豆绿色香囊,缎面的布,上面刺绣精致。只是挂绳有些粗糙。 里面一卷白纸:端午节快乐。 这下,心里最软的地方被冷不防撞一道,涌起越发浓重的情绪。 杜窈不敢再看。 仓惶地拿盖子使劲儿压下去,像是封住潘多拉魔盒一样坚决。把所有的动摇与蛊惑,都拦在硬纸做的盒盖里。 深吸一口气。 起身,大概是站得太急,眼前一片光斑似的黑。恍惚。 于是就这一刻。 眼前模糊。 场景变换。像一副画,里面有黄昏的光,一切都是逐渐衍深的暖色,anatolyevich的风格。女孩儿趴在男孩背上,晏晏的笑,让光与影把他们一同虚化。 耳边响起好遥远的声音。软软的,与风一起由远及近。 “……以后,我们每一个节日都一起过,好不好? - 运河在午夜是米兰最热闹的一段。细长的暗色河流,由粼粼波光里的月把鼎沸的人声与炽烈的酒气混淆。 一路上大多是酒吧。 过一条街,又是一家挨一家的日料韩餐。喧闹与安静,割裂成两处世界。 杜窈把齐薇介绍给giacomo,两人也算是一拍即合,聊得投机。 两碗三文鱼鞳鞳上桌。 giacomo接一通电话,又很快回来。没什么情绪变化,“那位先生暂时不来了。” “怎么回事?” “临时有事,”他耸肩,“改约三天后的晚上见面了。在华人街附近——噢,那天是你们的新年,对吗?” “嗯。” “再等等吧,才三天。很快的。” 是很快。 还有……三天。 - 时间向来磋磨。 在不要的时候慷慨大方,在需要的时候一晃而过。 与giacomo商谈方案的雏形才敲定。结束时他提醒,“别忘了,明天晚上聚宾楼。” 明天。 杜窈愣在椅子上。 收包的动作也顿了顿。直到齐薇叫她,才回过神。 “小窈?” “马上。” 东西一股脑儿往包里塞,电脑把稿纸压得皱皱巴巴。心情也乱糟糟的。 杜窈在手机里设了一只倒计时的闹钟。低眼,去看。 还有二十六小时。 - 齐薇与齐年白天去看双年展。于是,晚上杜窈自己先去的华人街。 张灯结彩,红灯笼挂了一条路。 白夜做梦 第131节 在街口的奶茶店点一份关东煮,三只年糕福袋和两串豆腐。 心不在焉地咀嚼。 直到咬到嘴唇里一块软肉,疼得她一抖,才重新集中注意力。去包里拿纸巾,手一错松,掉在地上。 俯身去捡,有一只手比她更快一步。 比纸更白的手,食指上一圈素银环。杜窈愣愣地注视几秒。顷刻,才反应过来一般,不可置信地撑起眼。思绪顿时白茫茫一片,又似乎掠过许多,挤占空间,要她思考不得。只能由视线看向他手里的纸巾,把视野也一点一点上抬,直到容进他的脸。 依旧是光风霁月的眉眼。 比半月前瘦削一些,眼窝更陷。于是,把那双灰蓝的眼里拢向她的目光变得情深。 他把纸递给她。 杜窈下意识去接,也碰到他冰凉的指尖。似乎异国的风雪,在这一会儿,全数簌簌进她的心里。积上厚厚一层白。 抿起嘴角。 半晌,以很客气的语调。 “谢谢。” 两个字的韵母才落。 指尖被他倏地攥紧。不及反应,被朝前一扯,撞进坚实的怀里。 醇郁的苦艾骤然袭卷鼻端。 薄薄的肌肉,熟悉的气息,有力的心跳,起伏的呼吸。都在无孔不入地侵略,崩塌杜窈筑起的强硬的防线—— 你看,她其实根本没有胜算。 杜窈还是无力地挣扎。 “松手——!” “不,”他甚至更用力地把她箍紧。太用力,以至于声音都在颤,“不。” “你……” “窈窈,”他把下巴抵进她的肩窝。讲话时,灼热的吐息都打在耳根。 里面间夹一声叹,“我知错了。” “什么错?” “捉弄你是我不对,”他声音低沉。很冷的音色压在她肩颈里,是以一种很失意的情绪。要人不得不心软,“以后你不喜欢的,我都不做了,好不好?” 真是好哄人的语气。 杜窈承认自己是动摇了。 不再挣扎。慢慢地,窝在他怀里。讲话也捎上一点糯糯的鼻音。 “可是程京闻,我不要听你说这个。” “那要听什么?” “你知道。” 头顶便回应似的缄默。 “程京闻,要你说一句话这么难吗?”杜窈彻彻底底地委屈起来,“你凭什么抱我,凭什么亲我,凭什么来道歉——我们两个有熟成这种关系吗?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才复燃的火又被一盆水浇灭。 杜窈用力地推开他。 鞋跟急促地撞击灰白色的石板路,讲不清是逃还是离开。 干涩的风刀似的刮过。 还有五个小时。 - 一顿晚饭吃得心不在焉。 不过大概掩饰得还好。 giacomo与齐薇也与杂志社的人谈得风生水起,便也没有被发觉。 结束时杜窈看一眼手机。 一小时。 - 才出聚宾楼的门。 杜窈的视线还没从手机里抬起来,便被齐薇搡了胳膊。 疑惑,“怎么……” “你快看,”齐薇凑近,朝一个方向努一努嘴,示意她转头。又小声,“程先生哎。他来这儿——肯定是找你的。” 杜窈下意识顺她目光,往右。 路灯淡色的光晕边。程京闻一身黑色的大衣,比背景里的夜还要深重。薄寒的眉眼,掩在一支青蓝色烟灰的火星里。 视线在空中短促相接。 他指尖明灭一瞬,又被彻底捻暗,再扔进垃圾桶里。 齐薇识相,“我先走啦!” “等……” 人早没影了。 杜窈哼一声,往电车站走。 没有要搭理程京闻,他也没有上前。只是跟在杜窈身后五步的位置,一前一后地走,一前一后地上车。似乎,要送她回酒店。也仅此而已。 下车时手机一条提示—— 倒计时即将结束。 还有五分钟。 - 杜窈受不了了。 于是,在程京闻要进电梯的前一刻,把门抢先按了阖上。 他也没有要抢这缓慢关门的几秒。 大概知道杜窈不想要他继续跟着,也停下了脚步。望来的目光晦涩,翻涌。再被合上的电梯门压窄,隔绝。 杜窈再生不出其他什么情绪了。 木木地靠在冰冷的壁身上,看最后一分钟的倒计时。 她从来没觉得秒数走得这么快。 仿佛后颈已经悬上一把行刑的砧刀,迫不及待地要饮血开刃,叫痴愚爱情的人狠狠吃一记教训。 十秒。 杜窈在门口找钥匙。 一柄黄铜色躺在包底,手指无数次碰到,又被她胡乱地拨开。 片刻,杜窈丧气地把头抵在门上。 稀疏的木纹依旧压进皮肉,钝钝的疼。她像认命的死囚,把头跪低。 五。 她叹了一口气。伸手,还是把包里的钥匙拿了出来。 四。 “杜窈!” 忽然有人叫住她。 走廊拐角的楼梯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大概是跑得急,少见有些狼狈的气喘。 杜窈的视线一下就模糊了。 鼻尖发酸。 三。 程京闻大踏步向她走过来。 掀起一阵风,把杜窈眼里蓄的薄薄一层水雾吹落。 二。 “杜窈,新年快乐。” ……不。 她不要听这一句。 一。 程京闻用力把她抱进怀里。 下一刻,要讲的话裹进很远一声炸响的烟火里。声音喑哑,又近在咫尺的清晰。 “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终于表白了!!!!!! 第62章 白夜 白夜做梦 第132节 手机发出嗡响。 倒计时结束, 数字归零。闹钟一迭一迭的振,烟火一声一声的绽。 杜窈被程京闻抱在怀里,思绪很空。脸颊贴在他的颈侧, 传来温度,滚烫。有力又急促的脉搏跳动, 暗合上他呼吸的频率。打在耳根, 一阵炽热的微潮, 泛滥喷薄的情绪。 他张口。 是重复地喃喃。声音喑哑, 被一股灼人的湿汽裹挟, 抵在耳根。 发痒。 “……窈窈,我爱你。” 她赢了。 可是并不高兴。身上发抖, 眼泪不住地掉。洇湿在他黑色的毛呢大衣上,消失,化成更浓重的颜色。 手指无力地一松。 包与手机摔在植绒地毯上,吸音。只来得及发出很沉闷的一道动静。 她才终于回神。 “我不喜欢你。” 杜窈哽咽地举起手,用尽全力地去推他——纹丝不动。便握起拳, 使劲地砸他的脊骨, 肩背。脚也狠狠地踢他,踩他,半点没有留情。听见他的闷哼, 依旧不停手。 “我讨厌死你了,”她哭得抽抽搭搭, “程京闻,我恨你。我讨厌你——你是我全世界最讨厌的人了!” “可是, ”他说, “杜窈, 我爱你。你是我全世界唯一爱的人。” 好深情的话。 少见的直不避讳, 一遍一遍地讲。验证似的,几乎要把心肺剖出来予她。 杜窈眼泪更是决堤。 “你胡说,”她抽噎一声,“胡说八道!” 小姑娘又红又清软的眼儿瞪向他,像在质问一位十恶不赦的坏人。 程京闻去拭她的泪水。 “我不会对你说这种谎。” “怎么证明?” “你来决定。”他叹一声,“窈窈,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会做。” 骗子。 她问:“是么?” “嗯。” “那我要你从这里跳下去,”杜窈吸吸鼻子。赌气似的伸手,一指走廊的窗口,“你能吗?” 三楼。 程京闻顺她的指尖回望,“这里?” “对,”杜窈以为他是迟疑。声儿里的哭腔又发起颤,“程京闻,你这个骗子……漂亮话谁都会说,你……” “窈窈,”他转回头,“我跳下去,你会高兴吗?” “会。” “好。” 于是程京闻真的松开了她。 转身,毛呢粗轧的衣角蹭过杜窈冰凉的指尖,掀起瑟瑟的一阵气流。 她游魂似的也跟了上去。 看他推开窗户。 薄寒的月光与干涩的风一并吹来,把杜窈细软的发拨到耳后。 心里却很平静。 只是做做样子——不是皮肉与水泥路面真的交接,都是挂在口头虚言。 骗子要上绞刑台。 程京闻踩上窗台。 灰黑色的影子遮蔽视野,甚至把清朗的月色都挡住。 杜窈怔怔地看。 直到一股衣摆掀起的风,打在她的眼里。情景似乎倍速放慢——月光一点一点重现,灰黑色的影一点一点下落。 生理反应的尖叫被扼在嗓子里。 回过神,杜窈已经扯着他的腰,一齐摔回走廊里。头撞到地,肋骨与胃还有硌压过窗槛钝钝的痛。 才歇的眼泪又崩溃地破闸。 “你发什么疯啊——程京闻,你是不是有病啊?” “窈窈。” 他直起身。也把杜窈抱起来,小姑娘浑身都在发抖,可怜兮兮地缩成一团。于是他心里也疼,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 “我没有说谎。” 杜窈一抽一抽地吸气儿。哭得缺氧,已经没有精力搭理他的话。 程京闻便打横抱起她。 捡起门口的包与手机,开了门。把小姑娘先放在吧台上,转身上锁,才去桌上拿了抽纸,去给她擦眼泪。 被一张哭成花猫的小脸别开。手里的纸也被她扯走,胡乱地蹭了蹭。 讲话已经有气无力。 “我要喝水。” “好。” 程京闻去烧了一杯温水。 递过去,看她一口气喝完。嘴唇微呶,润润的红。 “还要么?” “不要了。” 于是,屋里陷入短暂的沉寂。 杜窈把杯子放在一旁。手垂在身侧,搭在吧台的边沿。 “你刚才……” “你在害怕么?”他冷不防问。 “是你太不可理喻了。” “可是,”他不解,“你会高兴,也可以证明我没说谎。是一件好事。” “你看我现在高兴吗?” “……对不起。” 他缄默一会。 又艰涩地张口,“但是,窈窈。我就是这样——你可以随时要走我的命。真正意义上。” 从七岁起。 他是由她赋予的新生,命也自然由她掌控。 杜窈略是茫然,“你在说什么……” “你应该不记得了。” 他低头,深吸一口气。手撑在她腿的两侧,离近。 “小时候,我在南城住过一段时间。大家都不喜欢我。好像,我的存在对于所有人都是一个负担——我死或许才能让大家高兴。毕竟,没有人要我活,也没有人希望我活。我也……没有还死乞白赖留在这个世界的意义。” “所以,为什么不离开呢?” “可是我要解脱的时候——大家要解脱的时候,你又来了。” 他把杜窈抱下吧台。 “一开始觉得挺烦。哪里来的富家小姑娘,天天找我取乐?想要凶走你,也偏偏不买账。还说我的眼睛好看……只有你这样说过。真奇怪——你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却一点都不一样。明明,他们从来都以此为耻。” 杜窈乖乖趴在他怀里。由程京闻把她抱到沙发上,安静地听。 “是你说,以后不会再苦了。还要带我去看海——于是,我好像又有活下去的意义了。至少,要活到看海那一天,对吧?” “窈窈,”他说,“七岁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为你而活。” - 除夕夜里爆竹声不歇一刻。 杜窈有些走神。 一时去听除岁的花炮声,一时去听耳边喃喃似的告解。 “……你又在骗人。”她低着头,闷闷不乐的声音自他胸口响起,“既然都要把命给我了,怎么我想听的三个字,这么晚才说?” 程京闻的手去抚她的脑袋。 明晰的指骨被几缕乌顺的发丝儿缠上,贴在手背的青筋上。 他没有直答杜窈的问题。 “你不是一直好奇崇湖墓园里有什么吗?” “……你说呀。” “我买了一口空墓。” 白夜做梦 第133节 “嗯?” “里面放棺材的地方,也是空的。恰好,能躺一个人。” 他讲到这里,语气顿涩一下。 “你知道的。人死以前,有几秒钟来回溯这一辈子的过去。重新生一遭,再离世。” 发里的手轻轻地颤。 “窈窈,你不在的四年里,我每天都很想你——但是有时候,总会不可抗地遗忘一些过去的事。很小的事。譬如一起写过的试卷,放课后去的文具店,你以前很喜欢的奶茶搭配……我总是有时候,不能立刻记起来。” 屋里只亮了门口的灯。 昏昏嗳嗳的淡青色,在地上朦朦胧一团,衍不进卧室更深处。 程京闻的神情也湮在阒黑里。 杜窈望不清。 只能感觉到他的身体也在轻微地发抖。像海里一叶绝望的扁舟。 她下意识去抱住他。 心里很酸软。小声,“程京闻……这么小的事,没有必要记得。” “可是我不想忘。”他喃喃,“我不能忘,也不该忘……但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了。不过没关系,我还有方法。” “躺在窄窄的坟墓里,其实不太舒服。很闷,很压抑。两分钟以后,会开始缺氧,头晕。不过还好,我一般在第四分钟就会看见你——过去,每一天。每一处细节都清晰得历历在目……你看,的确是一个好方法。甚至死亡也并不变得可怖……至少我是死在和你的梦里。” 卧室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他呓语似的讲述。一顿,又顷刻变成平复心绪的喘息。 半晌。 “你说的其实不错——我是疯了。” 他突然伸手,手臂死死地压住她癯削的肩胛骨,按进怀里。 无声地,厌弃的笑。 话艰涩地从喉咙挤出,一字一顿。 “公主,我发疯地爱您。” “但是我不敢讲。太沉,太重。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你要是知道,会害怕我,远离我……那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公主,我做不到。” 空气里濡起一片颤栗的潮瑟。 “……可是你也等不了。我知道,让你一直等,已经很过分了。还又惹你生气——我在改了,公主……我不想结束。今年的新年快乐,我是第一个跟你说的。对吧?” 怀里已经缄默良久。 程京闻察觉到,心里有一些空茫。他只能无措地抱紧她,好捉留再久一刻。 墙上时钟的指针一格一格的转。 直到屋外烟火与鞭炮声都彻底消停,世界万籁俱静。 他终于再开口。 敲冰碎玉的声线,嘶哑。沾拂上绝望的嗓音,在午夜,沉得叫人心寂。 “公主……你会害怕我吗?” 依旧没有回应。 他眼底已经一片猩红。 像街上路人手里的烟,明灭。聚上好一段灰,要熄了。 他又惶惶地问。 “公主,您还能爱我吗?” 再一次垂青卑劣的信徒,再一次赋予他新生,再一次引导他走出黑暗。 无声的气流作答。 第63章 白夜 月光淡薄。 岌岌的夜里弥起庆典结束的硝烟, 浓重。于是,把屋里的气氛也衬灰一些。 杜窈被勒在怀间。 鼻尖被薄薄的肌肉抵压,呼吸不畅。四周是他滚烫的体温, 醇郁的苦艾气息包围。是以,一种缺氧的感觉。难挣。 不由抬手, 去推他的肩膀。 “你松开……” 他大概以为是拒绝的意思。 人都怔了一下。 箍住肩背的手也一松, 轻微的颤。顷刻, 脱力地垂下。指骨打在沙发上, 皮质的面, 沉闷的一道声响。 似乎审判的枪决。铁口喷火,黄铜子弹穿梭过骨与皮肉, 这一端进,那一端出。 把丑陋的妄想击垮。 “……对不起。” 程京闻的声音沉得发哑。似乎,浸在涨潮的海底,不见光的万万里地下。 只有空寂的水流与石礁。 他缄默良久。 看一眼在沙发角落里,目光清软的小姑娘——脸色是哭过的疲倦。 他好像只会让她难过。 无论是最后一句的生日祝福, 还是第一句的新年快乐。 杜窈都很难过。 或许……本来就不合适。 卑劣的一厢情愿。 做以为对的选择, 瞒以为好的事实,用尽手段,企图把她绑在身边—— 都是他的自私作祟。 从来没想过, 也没有给过,杜窈不选择他的可能性。 年少的自卑一点一点复苏。 再疯狂地破土而出。丑陋扭曲的枝叶, 生根在血肉,盘踞在骨腔。 蔓蔓阴林。 最深处。他好像还是那个挨人打骂的可怜小孩。孑然一身。捂住脑袋, 茫然又无措地面对这个世界汹涌的恶意。 这一回, 没有公主来拯救他。 没有关系。 那他……就去死好了。 大家都会高兴。 公主也会高兴。 他只想要她高兴。 毕竟, 喜欢她的人那么多。每一位都其实比他要好。出身干净, 父母健全—— 他们都是正常人。 也许。 也许他该…… 程京闻倏地站起身。 黑色的大衣掠过杜窈的手背。很厚的一层毛呢,料重。掀起一阵沉郁的风。 “我先走了。” “……走?” 杜窈一愣。 才归拢思绪,门口已经传来开锁声。 她顿时心里又生一股火。 赤脚踩在地上,跑过去。几乎是扑的动作,跳到了他的背上。 眼泪也砸下去。在他后颈上,烫得程京闻一怔。松了手上的钥匙。 听她又委屈地哭嚷。 “程京闻——你什么意思啊?撂下一堆话,转身就走。也不问我答案,也吝啬来哄——有你这么个表白法儿吗?” 他的目光顿在门把上。 “……我以为你害怕了。” “我胆子就这么小吗?” “你不会觉得我不正常……或者……” “不会。” 斩钉截铁的答复。 于是,程京闻伸手。把她抱到身前,靠在黑色的木门上。 白夜做梦 第134节 与一双盈盈的眼睛平视。 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微颤。虔诚地,再一次发问。 “那公主,您还会爱我吗?” 她默了半晌。 红着脸,俯身。在抵达他的嘴唇以前,细微地应了一声。 “嗯。” - 难分难解的吻。 把屋里的空气都旖旎,变温。从吧台回到卧室,混乱里撞倒音响。播放。 上流的乐声,下流的水声。 直到手边一只玻璃杯碎在地上,才终止一场靡靡的意乱情迷。 杜窈浑身发软。 被程京闻压在一把椅子上,头仰过椅背。像一条竭泽的鱼,眼神失焦,喘气。 “抱……” “嗯。” 被从后腰捞起。 横抱,回到沙发里。在他的怀里,感受更温柔地对待。 杜窈外面的毛衣已经被褪到了一旁。身上只一件白色打底衫,很薄。在灯光下,能看见胸衣的纹路,中间一枚蝴蝶结,大概是粉色的。边缘与肩带,都有细细的蕾丝。 程京闻看了一会。 还没动作,倒是先发觉杜窈已经羞得脖颈都发着掐嫩尖儿的花苞粉。 顿时失笑,“紧张什么?” “……我才没有。”她噘一下嘴唇。但底气却不比内容充足,话越讲越小声,“又不是没做过……” 程京闻一哂。 把她最后一件衣服也推上。白皙的皮肤在淡青色的光下,更是晃眼。 他的手罩了上去。 隔一层淡灰色的棉质布料,轻轻揉捏。 杜窈把头偏向他的肩膀,双眼紧闭。不敢睁,于是触感更加清晰。一阵一阵儿的痒,潮水似的,叫她不自主夹紧了腿。往他怀里缩。鼻尖聚上一段清冽,安定。 才刚稍稍放松。 最柔软的一小圈,被略是粗粝的指腹压下去。饶有兴致地两转,“还不紧张?” 杜窈彻底不接话。 羞愤一张小脸埋在他怀里。 片刻,才发现他还穿得规整。只脱了一件大衣。里面的衬衫,半枚扣子都没松。 顿时不乐意地伸手。 “你怎么回事?” “我腾不出手,”他也顺话哄骗。声音和指尖一起撩拨,“你帮帮我吧,公主。” “你……”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呢。 门突然被敲响两声。 “小窈,你还醒着吗?” 是齐薇。 杜窈顿时没由来的慌。一把拉下衣服,推开程京闻的手。 “怎——怎么啦?” “我们要去外面放小烟花,你要一起来么?” “……好呀,”她看一眼脸色变黑的程京闻,做一个鬼脸。起身穿衣服,“等我收拾一下——哎!” 齐薇在门口一愣,“怎么了?” “……没怎么,”杜窈凶巴巴瞪一眼来咬她脖子的元凶,“不小心磕到桌子了。” 程京闻哼笑一声。也去套大衣,“人家出去玩,你当什么灯泡?” “什么呀,”她鼓起脸颊,“你不是也去吗——程京闻,我们现在什么关系?” 他一顿。 顷刻,舒朗眉眼。 去握她的手,“爱人。” “……好奇怪的称呼。” “啧,”程京闻眼皮一跳,“情侣?” “为什么不能直接说男女朋友?” “因为,”他慢悠悠一眼,“听起来不是很相爱。” “我们很相爱吗?” “嗯,很爱很爱。” 我很爱你。 - 房门终于一开。 齐薇还在笑,“小窈,你可是出来了。收拾什么呢收拾这么久……” 一眼望过去。 玩笑话便彻底卡在喉咙里,咽下。 “……程先生?” 杜窈身后跟出来一位男人。 眉疏目冷。一身黑,衬他稍显清癯。手里提一只绒鹅黄的woc包,是以一种极大的违和。可再看他身边的姑娘,同色一身羽绒服,顿时又觉得十分合乎情理。替女朋友拎一拎包,也没什么。 可是—— “你好,”他淡声,“我是她的男朋友。” “……嗯?!” 齐薇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甚至称得上震惊,去看杜窈。要知道,程京闻从来都很忌讳名分这一件事——是正儿八经从他发小卢豫嘴里传出来的,再真不过。几天前见杜窈似乎还在苦恼,宽慰过她几句,怎么短短一会儿,已经定下是男女朋友了——这简直,简直是…… 她大脑宕机了。 大概是齐薇反应太大。杜窈心里略是羞赧,也埋怨似的一推程京闻。 “你干什么?” “怎么,”他一瞥,“你要说男女朋友的。” “也没让你逢人就介绍呀。” 小姑娘脸上团两抹红绯,乌亮的眼儿清清软软地望。真是赧怯极了的模样—— 怎么这么容易害羞? 站在这说两句脸红,躺在床上碰两下也脸红。没了几天前逼要他讲喜爱的强势劲儿,面皮也比从前削薄了不知道多少。乖乖往他怀里蹭,可爱得要命。 “好,”他去牵她的手,“不说了。” 这副顺从模样,又把才缓过神的齐薇惊唬一下—— 这是真的移情别恋了? “薇薇?” “啊抱歉,”她冷不丁回神。晃一晃手里的塑料袋,“走吧。” 里面几盒仙女棒。 杜窈很少自己点烟花来玩。程京闻拿打火机替她点亮,顿时,燃起的流光里,一阵高高低低的惊呼。 明亮的焰花四散。 她起先有些害怕,举得远。后来知道是冷焰火,便和齐薇满场地转,找拍照的地。鼻尖儿冻得粉红,凑一块挑照片。 说说笑笑一阵。 又忽然仰起头。不满地一噘嘴,“程京闻,你都没给我拍照。” 他若有所思地一眼。 拿起手机,朝她举了两秒。杜窈表情都还没摆呢,就已经收了回去。 她跺脚,“敷衍!” “是独一无二的照片,”他伸手去碰掉她脸上沾的灰,“照照镜子吧,小花猫。” 杜窈愣一下,才反应过来脸上有脏东西。急忙拿了手机,对相机一照。 “你怎么不告诉我?” “刚刚说了。” “你拍了照片才说的——删了!” “挺好看的。” “不要,”她踮起脚尖儿,去抢他使坏举高的手机,“给我!” 白夜做梦 第135节 一张小花猫的照片在荧荧的屏幕里亮着,捉弄似的,上上下下地钓着她。 终于。 杜窈气喘吁吁地停下。踩他的脚,撒气。威胁,“你要是不给我,今天你就完蛋了!” 他偏偏作对似的把手机一收,惫懒一哂。 “愿闻其详。” 杜窈没让他等很久。 回到房间,洗过澡。由他继续先前的事,直到,浓绿色的丝缎睡裙簌簌堆滑到脚脖边儿。 她眯起眼睛。 抬腿,软白地脚掌踩在他的胯骨上。把他往后推。猫似的狡黠一笑,报复性地一字一顿。 “这个,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报应! 又到了轻松谈几章恋爱的时间 第64章 做梦 河倾月落。 杜窈睁开眼。 往右, 天色还灰。掩在白色的棉布下,雾霾色的蓝。偶尔,掠几只鸽子。 腰上一沉。 一截有力的手臂搭上, 后扯。被单滑出几道褶,打发似的硬奶油。拥进滚烫的怀里, 融化。 她怔一下。 翻身, 近在咫尺一张熟悉的脸。眉眼清疏, 略是惫懒地一眯。 声音也疲倦的哑。 “醒了?” “嗯。” 程京闻便低头去亲她, 薄薄的眼皮到柔软的唇。吻很轻, 心跳声很烫。 以是思绪也朦朦的模糊。 一切都不真实。 像——做梦。一场成真的美梦。 杜窈不由伸手。 去碰他的背。并不贲张的肌肉,内敛的力量感。拢在掌心, 才给予无限的安定。 脸也去贴他的肩颈。 愈紧,身上都在细微的抖。一种抵死缠绵的错觉。 “程京闻。” “嗯?” “程京闻。” “嗯。” “程京闻。” “我在。” 他耐心地一声一声应。 手指轻轻地抚过她微陷的脊骨,安抚。直到小姑娘终于歇声,才去托她的臀。往上,好能平视去看她的眼睛。 “怎么了?” “……没有, ”声儿闷闷的, “你是真的吗——我们是真的吗,程京闻?” “当然是。” “可是……” 她无措地仰起头。 纤细的手臂使劲儿压住他癯宽的肩胛骨,似乎在惶恐什么离去。 “我觉得好不真实……程京闻。这要是, 只是一场梦怎么办?” “那便尽管醒来。” 他灰蓝色的眼很温和。声音,与屋外薄雾泛泛的清晨一样。缈缈。 “无论是梦境还是现实。我爱你, 始终如一。” “对了,公主。初一快乐。” - 杜窈再醒来。 身边便没有了人。 左右都是空的。她躺在正中, 连被单上的痕迹都无处可寻。 顿时很惶然。 直起身。回笼觉长, 立刻, 一股不适的沉重感。泥沼似的, 扯住她的四肢。 踉踉跄跄地下床。 在狭小的屋里慌促地转一圈,又披上羽绒服,要出去找。 压门把,没动。较劲半晌,才意识到门从外面上了锁。一愣,再转身去吧台找钥匙——空空如也。只有细小的一层浮灰,被指腹蹭过,不见。 似有所感。 身后一道钥匙卡进锁眼的声响。咔嗒,再转两圈。 才见到黑色大衣一角。 杜窈先一步拉开门。几乎是撞得力度,扑进他怀里。眼泪又簌簌地掉——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喜欢哭。 大概是患得患失。 “程京闻你去哪了啊?” 小姑娘委委屈屈地挂在他身上。 乌亮的眼儿水洗似的。像被丢走的小猫,可怜兮兮地看他,无声控诉——仿佛犯了什么天大的错事。 “去给你买早饭。”他托起她的臀,往里,腿把门阖上。挺无奈,“怎么又哭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还在睡……” “叫醒我不行吗?” “这话得给你录下来,省的回头又冲我发起床气。”他坐下。把杜窈抱在腿上,右手的纸袋子递过去,“快吃吧——小哭包。” “你才小哭包。”她又不乐意了。 “是谁隔三差五地哭?” “你。” 程京闻气笑,“睁眼说瞎话?” “怎么,”她却很理直气壮,“是谁昨天抱我哭来着——这才该给你录下来。” 他一口否认,“我没有。” “你就有!” “你看错了。” “噢——”杜窈这会儿不哭了,歪脑袋去审视他,“你不好意思了?” “没有。”他把头偏开。 她顿时了然地笑,“你害羞了!” 程京闻不再搭话。 偏偏,杜窈不依不饶地在他怀里晃。越发得意,“你就是害羞了——怎么,哭就哭了,还要抵赖呀……哎?” 杜窈一愣。 似乎,有什么挠过了她的腿根。 炙热。 下意识低头。 轻易地看清。脸登时一红,挣出他怀里。站起身,“流氓!” 程京闻一哂。 捉住她的手腕,又扯回腿上。倾身,把杜窈逼着缩到桌边。 没由头问一句,“还吃早饭吗?” “……不吃了。” 这种情况怎么能吃得下去。 “好。”程京闻听罢,慢条斯理地松了衬衫纽扣,“那换我了。” 白夜做梦 第136节 “什……” 她困惑的话还没张口。 便被恣意的吻堵住。比昨天更宣泄,也更予一种野性的侵略。滚烫的呼吸,泛滥的潮水。被寸寸攫取,不余半分喘息。唯一舍得松开的空隙,是去解她睡裙的系带——昨天便被缠过,今天还算轻车熟路。 杜窈轻喘一声,“我今天还有事。” “什么事?” “和他们约好商讨方案……” 程京闻手一顿。 “几点?” “十点半,”她说,“还有四十分钟,要来不及了。” 解带子的手彻底放开了。 杜窈亲亲他的下巴。还软声地哄他呢,“晚上,好不好?” 他却若有所思地打量一眼。 修长的手指向下,裙里。在白皙的肌肤上划下一道微陷的痕。 “先适应一下好了。” “……嗯?” 他的手从胯骨绕到小腹。再下,杜窈便立刻躬起脊骨,一张拉到极致的丝弦。越发的紧,越发。两相抵抗时,又突兀地涌来一阵抛入云端的轻飘。潮水似的,淌去四肢百骸,叫她又松懈下去。才几分钟,就彻底伏软在程京闻怀里。似乎一枝压满沉沉雪的花苞,经由风一撩拨,簌簌地坠下一地。 “……抱。” 她甚至气也喘不上来了。 浑身汗津津的,发热。无措地去承他缠绵悱恻的亲吻,几乎,要化在他怀里。 程京闻没有立即离开。 慢慢延长她的感觉——直到眼神失焦,咬他的频率也缓下去。才起身,把她放到床上,先去洗手间洗过手,再回来揽她。 “程京闻。” “嗯,”他说,“还好么?” “……不好。” “是么?” “非常差劲。” “那真是抱歉,”他一嗤,“晚上再努力。” 杜窈咬了他一口。 倒是比昨天记得脱他衣服。 这会儿,她身上还挂着睡裙,程京闻却赤了半身。精瘦的腹肌与胸膛在空气里,看一眼,都会升温半度。 杜窈只往他后背看。 肩胛骨下,一小片月食的纹身。被荆棘与枝蔓裹挟,漆青色,神秘又出格。 “……你还留着呀。” 她的手指伸过去碰。 鼻音清软,神色也很柔和。很浓重的情绪溢生在胸腔的骨缝里,大概有怀念与眷恋。 程京闻睨来一眼。 “是,”他不咸不淡,“倒不比你狠心,没去洗个干净。” 杜窈一愣。下意识辩驳,“我没有洗。” “那纹身去哪了?” “去……”她咬一下嘴唇,“算了。” 程京闻一扬眉锋,“说话还说一半?” “不是什么值得讲的事。” “对我值得。” “……哎呀,”杜窈鼓起脸颊,“那你听了闹心可不怪我。” “嗯。” “我才来米兰的时候被孟砚白招进正时,工作了两年。后面,在外开了间工作室。但是有一天起火,便被烧了。”隔几年再想起来,杜窈情绪还是低落下去,“衣服都被烧毁了,我进去,只把你那件西装抢了出来。可是说来也奇怪,那么大的火——偏偏,只烧到了后背有纹身的那一块。我当时就想,老天都不要我和你在一起,亲手替我洗了……程京闻,你是怎么想的?” “我从来不信有天上神明。” 如果有。 凭什么予他最低贱的出身,还要他吃尽磨难十七年—— 如果有。 只会是他的公主。 引导光明,救赎火种。 他是她唯一的信徒。 于是宽慰,“再重纹一个就是了。” “……不要。” “嗯?” “疼,”杜窈噘嘴,“我怕。而且——也已经不需要了。” 是她的高岭之月,也是她过去一腔无望的爱。才用月食,寄期望灼灼日光能消弥月的薄情。 可是现在不用了。 月亮奔她而来。 - 与giacomo的设计方案在傍晚九点敲定。 整十个小时。 杜窈疲倦地打一个哈欠,“giaco,你真的太精力旺盛了。” 他还在电脑面前整合方案。 方才,他们对于主题——油画。产生了长达五小时的设计理念差别。杜窈惯常在布料的表达上下功夫,giacomo却更关注配饰的功效。他认为,能表达油画框的硬质地也很有趣。可是,与杜窈的构思完全不兼容。直到齐薇提出采用木质配饰,两人才算歇战。 “你也一样,fede。”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行,“好了。我发到你们的邮箱。” “好的。” 杜窈把桌上的稿纸与平板收回包里,朝他们打一个招呼,便出了工作室的门。 程京闻在街边等她。 嗳嗳的光,很暗。他换了一件格纹大衣,是以一种英格兰的绅士品调。 见她出来,便走过街。一只手拎起包,另一只去牵她的手。 慢慢地踱步在古老城邦的街头。 心里也很平静。 回到酒店,杜窈先去洗澡。出来,便缩进被窝里。片刻,又悄悄探半张脸望他——还记得今天予他的许诺。对视,程京闻便眉眼一挑,大概也是意会。 才抬起脚迈了一步。 “洗澡!” “……好。” 才过去五分钟呢。 程京闻裹了浴巾出来。 往床上一看,眼皮立刻一跳—— 得,早睡熟了。 作者有话说: 吃不到吃不到 第65章 做梦 他磨一下牙。 挺无奈地盯上一会。伸手, 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脸颊肉。温软,已经团上淡淡的粉,花苞尖儿最新发的嫩色。 招来娇气地哼一声。 剥皮细藕似的一截胳膊动了动, 往他怀里挪。小小一团猫似的蜷进去,脸颊蹭一蹭坚实胸膛。 真是黏人得要命。 程京闻把这小猫往怀里拥。 才要躺下去, 手边电话振声。略拧一下眉心, 拿起。看清联系人的名字, 神色不由稍顿—— 是杜渐成。 低一低眼, 接起。另一只手往上, 下意识拢住杜窈的耳朵。 “喂。” “南城怎么样了?” “在办。” 白夜做梦 第137节 “是么,”对面很平和一声笑, “可是我听说并非如此。” 于是他也问,“是么?” “唉,”杜渐成叹,“至少杜家祖辈一直在南城,上百年。有些话, 还是能探听来的——你把北面儿一片家族的产业, 都并去成悦底下了。还是子公司,是不想被我发现吗?” 程京闻并不意外。 “是,”他平淡地答, “也不是。我要是去替您拔了他们的根,成悦我无所谓。只是到时候, 唯独杜家没有受累,他们反应过来, 鱼死网破, 您也不会好过。” 杜渐成不再笑了。 厉声, “于是就把他们都归到你下面——程京闻, 你是想和我作对吗?” “没有兴趣。”他仍然不咸不淡,“只是怕您再一次反悔,留了一些余地。” 对面一时缄默。 片刻,“是么?” “我对你们挣来抢去的产业没有半分兴趣,”他的手指绕上杜窈一圈细软的发,“我只想要她在结婚的时候,至少,有亲人能来观礼,能来祝福。所以——希望您这一次能遵守约定。” “……你倒是比我这个做父亲的还要好。”杜渐成默然,“你的要求,我和常宁其实已经同意了——毕竟,是我们的亲女儿。你也比四年前更有资格,所以也没必要反悔。过年这几天有空,你可以和她回一趟南城。” “多谢。” 程京闻掐了电话。 低头,怀里一对鸦色的睫毛尖儿乱动。立刻拿指腹轻掸一下。 似笑非笑,“还装?” “……你说话太大声了嘛,”被抓包。小姑娘心虚地睁开眼,“我又不是故意偷听的。” 他哼笑一声:“都听见了什么?” 杜窈顿时脸一红。 脑袋埋得更低,是真的羞赧成一团。声儿又软又怯,“……结婚。” “噢,”他沉沉地笑。杜窈伏在怀里,便感觉胸腔一阵愉悦的轻振,“专听见这个了?” 大概是捉弄意味太浓。 杜窈一噘嘴,“什么啊——谁要嫁你。说得好像已经要操办了似的。” 他笑,“你不愿意么?” “就不。”她眼儿一瞪,“你和我父亲到底打了个什么赌?” “不是赌,”他的手指没进乌顺的发里。拨弄两下,“是约定。” “嗯?” “你不是一直好奇,四年前我临时改变主意的原因么。”他声音平淡,“你父亲先前与我赌,你会选家还是选我——是我胜了。本来,他该接纳这一件事。我们也无需私奔,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 “可是他反悔了。” “还在这一份赌约上加了四年的期限,不允许我去找你,也不允许告知任何人。” “恰好,当时程家破产。烂摊子抛来我头上,讨债的人成日的闹——还去了老爷子家里。于是,他再提出丰厚的利益。既替公司清了债,甚至还予我了一份对赌协议,给公司一个翻身的机会。” “所以你就答应了?” “嗯。” “程京闻——你怎么回事?”她听罢。挺不高兴地一翘鼻尖,“我还以为别有他情。结果,你还是因为那间破公司反悔。他们对你那样差劲,你竟然还去签对赌协议。你真是,真是……傻死了!明明该和我一起离开——我父亲那样宠我,到时候肯定乐意哄我回去,我磨一磨,他肯定会答应。我们也不用分开这么久……” “不,”他说,“我一定要答应。” “要是这样走了。我在外面能做什么——当一个普通职员,或者再幸运一些,一个经理?我可以做一个普通人,平凡地过一辈子。但是你不应该。至少,不应该为了和我在一起这一件事,抛下拥有的宠爱和富裕。” 杜窈一怔。 仰起头,看他。视线短促地在半空一碰,心尖儿都软了半截。 “程京闻……” “所以,我想配得上你。”他俯下身,“这样至少,能够让你做一辈子的公主。” - 往后几天,杜窈很忙碌。 在工作室做research book,咖啡店与打印机两点一线的度过。通宵是常事,便把酒店钥匙留给了程京闻——他已经把行李搬过来,与她一起住了。 杜窈打了个哈欠。 面前叠了七八只纸杯。里面,还有一点咖啡干涸的痕渍。 她捏瘪,扔进垃圾桶。 “我先回去了。” “好,”giacomo头也不抬,“记得把材料图找齐,发给我。” “嗯。” 乘上电车。太困,差一些坐过站。走进酒店,更是松一口气,昏昏欲睡。 于是一推开房间的门,便直扑去程京闻怀里。把他压在沙发上,撒娇似的哼了两声。 “程京闻……” 他把电脑合上,“回来了?” “嗯,”她已经闭上眼睛,“好困呀。” “先去洗澡。” “你能不能帮我洗呀……”声儿都微微弱弱得从他肩窝里飘出。呼吸软着脖颈往上攀,“我要睡着了。” “好。” 他取下耳机,也真把她打横抱去浴室。 会议室里简直炸开锅。 “我操操操……” “……我幻听了吗?” “这姑娘谁啊?” “程哥真背叛嫂子了……” “我呸,什么叫背叛。顶多叫走出来了——还不知道这女孩儿什么关系呢。” “也是,万一只是小情儿呢。” “你他妈觉得程哥能养小情人?” “……不是我说的啊,他暗示的。” 耳机里吵闹一团。 程京闻浑然未觉。 先在盥洗室把小姑娘衣服扒了,泡进浴缸里。再出来,便直接掐了会议。 才离开半分钟呢,里头又绵绵地嚷他。 “程京闻,水烫——” 他回去。手指碰了碰温度,给她重新放了一些凉水。 “还烫么?” “……” 无人应答。 他转头去看,杜窈已经闭上了眼睛。沉在浓起水雾的一小方池里。撩动的水纹以下,白皙的肌肤浸上淡淡的绯色。 她就这样赤靡靡躺在他面前。无需动作,已经是攫人心智的艳鬼。 勾人。 程京闻锋锐的喉线滚动两下。 片刻,手掌探进水里。去最熟悉的几处,掐揉。 大概是这几天被她又是吊又是捉弄,消磨定力,手上的力道也越发重。 不消片刻,小姑娘短促地惊叫一声。顿时,睁开了眼。挣扎一下,水波撞上浴缸的两壁,四溅。 很羞愤一张小脸埋在水里。夹紧双腿,“你……你在干什么呀?” 他也回得冠冕堂皇,“不是央我帮你洗么?” “不要了,”杜窈一瞪,发粉的鼻尖儿也跟着一翘,“哪有你这个洗法。出去!” 他的手没动,“出哪去?” “你……” “公主,”他维系着姿势,把她从水里捞出来,“你还欠我一晚呢。” “不要现在,”她可怜兮兮地躬起腰,讲话的声儿都颤,“我好困。” “你睡,”他把杜窈放在洗手台上。沾拂了情/欲的嗓音沉沉从耳根绕贴,与修长的手指一起撩拨,“我轻点。” 杜窈大概是真的困倦了。 轻易信了他的话。点头,唔了一声算是同意。细软的胳膊刚勾过他的后颈,便立刻被拿毛巾打了结。 “……嗯?” “怕你掉下去。” 杜窈懵直地仰头。 对上他一双灰蓝翻涌的眼,才略是清醒,心里腾升起一些不安。 “不要在这里……” “那去哪?” 白夜做梦 第138节 “……床上。” “不,”他亲了亲她颤抖的眼皮,“你身上还有水,会弄湿被单——冬天被子不太好晒。” “你拿毛巾给我擦擦呀。” “不用这么麻烦。” 他把杜窈拥得更近一些。 偏头,好能看见镜子里的她。乌浓的发丝儿开始剧烈地颤,上下前后。才几分钟,怀里的哭声也咿咿呀呀,水纹似的波动。 他挺无奈,“怎么就哭了?” 过去,大约四十分钟才会开始掉眼泪。现在——四分钟也撑不到。 “太久没……”她怯软地小声,“那个了。你轻一点。” 是真的疼。 眼角两抹浓嫣,还挂了一道泪痕。红润的唇很委屈地呶起,无声控诉他的劣行。 可越是软,心里那点儿破坏欲就越强。起先的确还顾上她的感受,哄她舒服。后面,彻底地狼藉。使劲儿磋磨她,像是要把四年里积攒的一切都发泄在这几个小时了。 直到杜窈哭哑了嗓子,晕睡过去。他才勉强停下,清理一趟,再给杜窈掖上被角。 - 成悦几位组长在半夜被薅起来继续开会。 还是莫名地打开电脑。 直到听见自家老板一副餮足的声音,顿时明白过来—— 得,折腾完人姑娘又来折腾他们。 不过今晚倒是格外好说话。 犯了几处小差错,他甚至没有在意。几项看来普通的提案也都通过。 不正常。 组长在私下小群探讨这一诡异现象,得出一个更为诡异的结论—— 老板恋爱了。 a组组长向来是顶钦佩程京闻的痴情。 顿时捺不住了,“胡说八道!程哥怎么会抛下嫂子不管?” b组组长冷笑,“怎么,你还真要程哥断子绝孙一辈子呢。” “总之,”他说,“绝不可能是恋爱了。” “那你有本事去问啊,”c组组长煽风点火,“这姑娘哪来的——要是街边捡的,你是不是要立刻辞职?” “你们别污蔑!” 他彻底中激将法了。 会议结束。a组组长真的去问了,“程哥,今儿下午那姑娘是……?” 好直白的问法。 其他几位组长在心里给他点了根蜡烛。 程京闻也略顿一下。 片刻,慢条斯理地开口——甚至,还有一些得意的意味。 “女朋友。” 作者有话说: 组长:他在炫耀。? 六一快乐!! vb:@piccolapizza 来找我玩我话真的很多(暗示 第66章 做梦 万籁俱寂。 会议室一时哑声。很静, 似乎齐齐闭上了麦。片刻,又有一声迟来反应的讪笑。 “是……是吗?” “嗯,”没有理会他们的瞠目结舌。程京闻自若地应一句。又似乎想到什么, 再添一道叮嘱,“这件事, 不要声张。” “怎么了?” 组长顿时严肃。 莫非在一起另有隐情——对方是竞争公司的姑娘或者高门大户的千金, 要拉一笔投资或者探听一桩商业机密。才就此委身, 曲意逢迎地接近…… 竟是这样。 说通了——彻底说通了。便知道自家老板依旧是痴情不渝, 只是为了公司付出。 他立生钦佩之感。 也在心里去向嫂子告解。是他们员工不够上进, 才要老板来做这种事。万分抱歉。从今日起一定更加努力,把成悦做强…… “她比较害羞。” 他目光坚定。 “我知道了。一定守口如——害羞?” “嗯, ”程京闻慢条斯理地收拾文件,“还要找一个合适的时间再公布。” “……” 噢。 原来只是想秀一下恩爱。 组长生无可恋地与视频里的自己对视一眼。大年初二凌晨两点被叫起来做汇报,视线憔悴又涣散。格外像一条傻狗。 当即掐了视频下线。 - 直到翌日晌午杜窈才醒。 身上沉绵绵地陷在床铺里,很疼。大概足以类比四年路都不常走的人被拉去跑了一场马拉松,四肢都是酸胀的感觉。 勉强坐起。 转头, 与沙发上望过来一道似笑非笑的视线碰撞。 “醒了?” 程京闻站起来。 身上一件黑色的毛衣, 高领。被向下翻叠一截,显出明晰利落的下颌与喉线。 是以一种禁欲的冷感。 可是昨天在她身上肆意纵欲的人,分明也是他。 细枝末节仍然清楚。 滚烫的汗水与沉重的呼吸, 不仅在耳边。还在后背,胸前。也有一阵停在小腹, 大腿内侧。再想,依旧烧得人发抖。 于是程京闻坐到床边来抱她时, 手掌碰上温软的皮肉。杜窈不由往后一缩, 躲开。被子也往下滑, 像揭开一封蛋糕盒盖, 露出里面饱满的奶油尖。 她一羞。 在不加掩饰的目光里更是赧愤,一手去拉被子,一手抄起枕头砸他。 “走开!” 程京闻轻松接了枕头。 放回床上,从被子下面掐了一截细白的脚踝,轻易地把她拖了过来。 箍在怀里。 “公主,”一个旖旎的吻,“你不高兴么?” “……你觉得?” 杜窈光裸的肌肤贴在粗织的毛线上。稍微挣扎两下,便被蹭得发红。 不舒服地哼一声。 偏偏,被他捏着腿弯。动弹不得。 “你昨天很高兴。” “才没有。” “真的吗?” “不然,”她一记白眼。讲话的声音都有哭过的哑,“骗你干什么。” “可是我很高兴。” 他把杜窈转半圈,面对。拥进怀里,声音便响在头顶,浮浮沉沉。 “公主,你再一次是我的了。” 汹涌的占有欲,澎湃地撞来。 杜窈是他情/欲海里的一叶舟,被灰蓝的水包围,左右地被浪推去。 大概久违□□。 身上被毛衣扎得难受,心里却舍不得离开他。只有时刻被他抱着,才不觉得空。 白夜做梦 第139节 窝了片刻。想去牵他的手,先一步碰上一片更冰冷坚硬的质地。 是无名指一圈素银环。 程京闻大学时就一直戴着。很普通,像易拉罐上拉环。杜窈从来没有问过来历,只当是他在哪里买的配饰。 这会儿空下来,便去掰他的手指。试图去拆了这只戒指,却发现纹丝不动。 好奇,“怎么取不下来?” “戴得太久了。”他说。 杜窈立刻咕哝,“从哪里来的?” “是……”他刚要讲。沉吟片刻,忽然沉沉一笑,“怎么,开始盘问我了?” “对啊,”杜窈在这种事上向来理直气壮,一鼓脸颊,“——大学时就见你一直戴着,从来不摘。” “不如猜一猜。” “猜不着,”她哼,“总不能是我给你的。” 程京闻叹,“你还真是开头就把正确答案排了——回头多吃些核桃吧。” “什么啊,”杜窈一愣。立即绞尽脑汁地回忆,“我才没送过。” 他惩罚似的拍一下她的臀。 一撩眼皮,“也不知道小时候是谁可劲央我做她男朋友?” 她还是没记起来这戒指的出处。可是一听程京闻提起丢人过往,顿时去捂他的嘴。 “没有!” “这也要抵赖?” “哎……” “得了,”掐一把她的脸颊肉,“记不起来,听一听就是了。” “你说嘛。” “也没什么。”他说,“你送了,我就一直戴着。” 戒指在右手无名指上,表示热恋中。 一直热恋你。 - reserch book的工作一周以后终于收尾。 布料在威尼斯一家私人工作室里定做。前天打了样,杜窈便去看一眼。 giacomo笑,“正好赶上狂欢节的尾巴。” “是么,”杜窈看了一眼日期,“哎……是快要结束了。我来这么久,还从来没有见过狂欢节的游行。” 回到酒店,她便问程京闻要不要一起去——他最近该回国了。成悦许多事都要他本人去办,抽一个月在外已是难得。 他自然同意。 杜窈却问,“公司那边不急么?” “有卢豫应付,”程京闻失笑,“你还操心起这个来了。” 她笑嘻嘻,“我善解人意嘛。” 于是立刻买了票。 次日一早的火车,三个半小时的路程。出站,一仰头,天色澄碧。 往主岛中心靠拢。路上,越发多服饰夸张华丽的面具人。 杜窈一路上很新奇地四下张望。 直到圣马可广场,才记起正事。在弯绕的小巷里找到工作室。门面很小,内里却很宽敞。一位老妇人领杜窈进来。提前预约过,知道来意,去一旁架子里抽了一匹布予她。 渐变的绿。 从生成的杏色到角边的一簇绿,过渡柔和。面料大概纺了真丝。翻动,有粼粼的光。 杜窈用手机拍了照片与视频,上载在群里。他们表示没有问题。于是再和老妇人确认一遍订单细节,便要招手道别。 老妇人却叫住她。 “狂欢节马上要结束了,”她从柜子里拿一张白色的面具,colombina的形制,“fede,听你说是和男朋友一起来的?” “对,”她笑,“他还在酒店等我呢。” “要不要给他画一张面具?”老妇人笑,“在我的家乡,给喜欢的人画一张面具,里面写上一段话,是对一份感情最高的祝愿。” 杜窈好奇地凑过去,“怎么画?” 老妇人去柜里取了颜料和亮粉。 “fede,你不是设计师么,”她笑,“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这倒是。 画杆功夫的本行,也熟练。信手拈来一张蓝色的面具,特意加了亮粉与羽毛,骚包。想一想程京闻被迫戴上的模样,不由笑起来。翻面,才提笔要写,却又被难住,不知道要对他说什么好。 很久。终于落下很长一段话。片刻,又被湿巾擦掉,改成了八个字。 黑色的笔墨稍晕,字迹边缘洇开毛呲的纹路。 杜窈看了一会。 收起来,对老妇人到了一声谢,走出了店。 大概是已经开始游行。 圣马可广场浩浩荡荡的人群,即便是节庆末尾,依旧热闹。钟楼顶立一位公爵夫人打扮的演员,背挂吊绳,即将从高空滑翔到公爵府。 杜窈也驻足。仰头,围观。在鼎沸喧哗的人群里举起手机记录。 回酒店也晚了很多。 “去了这么久?” “路上看到游行了嘛,”她笑,“还给你做了一张面具。” “……不戴。”他先声明。 “我亲手画的呢——哎?” 她一愣。 在包里摸了一个空。低头,边上一道刀划的狭长口子,似乎在耻笑她的粗心。 面具不见了。 - 于是整趟旅途都很低落。 以至于和程京闻一齐回到上京,也很闷闷不乐。总以为是一种征兆——她向来很信这些子虚乌有的力量。 正低落地站在一旁等行李呢,脸上一疼。茫然地仰头,也对上程京闻一双无奈的视线。 “怎么还不高兴?” “我给你画的面具不见了……”她第十八次委屈地重复,“程京闻,你会像我的面具一样消失吗?” “当然不会。”他叹,“面具是被小偷偷钱包的时候意外掉了,不是自己消失的。” “可是我找到了钱包,没找到面具。” 杜窈在广场附近的垃圾桶旁找到了裸粉色的钱包。可是翻遍了主岛,她也没有找到那张写了心事的面具。 好像上天一道警示。 和烧去纹身时一模一样的失惶感袭来。 她下意识扯住程京闻的衣角,“会有小偷把你也偷走吗?” “当然不会。”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人生二十年都属于你,没有人能偷走。” 他很温和地去安抚杜窈的患得患失。 可越是无条件的宠她爱她,不真实感就更添一分。像是踩在棉花里,不清楚什么时候就会踏空。 为什么啊为什么? 他真是好过头了。 似乎只有童话故事里的公主和王子能拥有这份完美动人——虚构和幻想的爱。 杜窈知道这是现实。 “程京闻……” 情绪终于冲破豁口。 她不由哽咽一下,问出这一月以来心里的困惑。 “你只是因为小时候,我阻止过你一次自杀,就一直喜欢我吗——只是这样吗?” 这不是爱。 这是……感激。或者再讲得剖析一些,他只是把她当作一场生的希望寄托。 换任何一个人,他都会这样。 她其实没有无可替代。 第67章 做梦 话音才落。 白夜做梦 第140节 脑门挨了不轻不重一敲, 挺疼。突如其来一下,吓得杜窈往后一缩。 鼻尖儿皱起,“你干嘛——” “你再说一遍, ”他把行李箱拎下传送带。转头,气笑, “什么叫只是这样?” 他话讲得轻飘飘。 大概, 没有把这几句看起来女孩儿似的无理取闹放在心上。 杜窈一赌气, 伸手去推自己的箱子。闷头走了一会, 发现程京闻还没有跟上来。脚步一顿, 斜着余光去偷看身后是否有影子。 没看见,便越往后偏。 直到彻底转一百八十度, 才看见程京闻立在她右边。抱臂,似笑非笑地看过来。 又捉弄她。 杜窈小脸一垮,“我认真和你说事呢。” “行,”他去推她的行李箱,“我听。” 他挺认真的一眼。 杜窈却别扭起来。略微冻得粉红的指节屈起, 绞住奶黄色毛衣下摆。 “你是不是——只是感激我?” “感激?” “如果小时候我没有阻止你, 或者是别人来做这件事,”她咬一下嘴唇,“你是不是……就去喜欢别人了?” 程京闻神色稍顿。沉吟片刻, 竟然真的予她一个明确的答案。 “或许吧。” 杜窈一愣。 嘴角顿时撇了下去。水花也在眼眶里打一个转,要落。 你看, 明明是她提的问题,得到了想要的回答——甚至是意料之中, 可受伤难受的也还是她自己。 “那、那……” 她哽咽一声。 还没开口讲下一句, 软软的脸颊肉就被对面伸来的手一把掐住。 “……唔?” 杜窈懵直地仰起头。 “下一句是要跟我提分手——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了?”他眯起眼, 哼一声。又无奈地再掐一掐她的脸, “公主,你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真是傻得要命。” 杜窈一瞪,“什么啊?” “怎么总想不存在的事?” “怎么是不存在……” “即便有千万种可能性发生在或许存在的平行时间,可至少没有发生在我们的现在。”他晃了晃手,小姑娘委屈的表情也跟着左右摆一摆,“我不感激你——这话听起来挺没良心的。或许那时候是感谢过你……但现在我明确地爱你。非常非常。” 她很喜欢听程京闻说情爱的词汇。 戛冰碎玉的音低下,便很接近情人间的呢喃。亲昵地贴在耳根,撩得人心都软。 安定下来。 摇摇脑袋,从程京闻手里挣出自己的脸。埋到他怀里,不依不饶的问:“你能怎么分辨感激和爱?” “很简单。” “什么?” 他故作迟疑。四下环视,机场里人不算拥挤,但也熙攘,“这里说不合适。” 杜窈便顶着好奇心自觉地上钩。跺跺脚,催促:“你说呀,有什么不合适的——小声一些告诉我。” 程京闻便俯身。 凑到她耳边,慢条斯理地张口。才讲了六个字,杜窈顿感脸烫。立即撒了手,拖箱子,离他三丈远。 偏偏他还正经地问:“我说的不对吗?” 耳边顷刻循环一遍方才浪荡的话。 他说—— 因为我想睡你。 有欲/望。 想占有,想侵吞,想欺压,想藏在家里谁都不予看的圈锢。 可一腹阴私晦暗的想法又从来不付诸。 被满腔奉献的爱压抑。 清晰知道他是属于公主,公主却从来不属于他。能回馈予他一份真心,是垂青。假使有一天她疲倦这份感情,他会千方百计地挽回,可是不会强迫。 他说过。 过去与未来,她永远拥有暂停与开始的决定权。 - 程京闻开车送杜窈回到公寓。 把行李推上楼,又该走。公司里催他催得很急,已经拖延不得。再不在乎,一切事了以前,程京闻还需要维系成悦的工作。 至少,是与杜渐成谈判的筹码。 杜窈叫他等一等。 去房间,翻包。拿了一张白色的名片。程京闻接过,上面烫金的字印一排地址。 大概是城郊附近。 眉眼一挑,“这是什么?” “周四,”她的手背在身后,踮起脚尖,“晚上你来这里,我有话想和你说。” “什么话不能这里说?” 杜窈眨下眼,拿他先前的话来用。笑嘻嘻,“我说不出口嘛。” 程京闻失笑。 杜窈与他一起下了楼。 该去正时看一眼自己没音信儿的辞呈,也要去挑一挑工作室的选址。 程京闻倒问她,“不累么?” “还好,”她打个哈欠,“在飞机上睡过了。” “车上再睡会吧。” “嗯。” 稀松平常的对话。 杜窈出神一刻。再确认似的,挽住了他的胳膊。隔一层毛呢大衣的料子,依旧能感受蛰伏于下的肌肉线条,安定。 “程京闻。” “嗯?” “没有,”她牵住他的手,“就叫叫你。” 粗跟靴与皮鞋的声音在水泥地上纷沓,空旷的回响。偶尔踩在枯叶上,沙沙的响。是以,一种很平静的气氛。 好像一切都尘埃落定。 - 杜窈抵达公司。 上楼,惯例敲老董事的门。进去,看清椅子上的人,却很意外。 是孟砚白。 顿时,有一些犹豫是否该讲辞职的事。生怕他再发疯,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偏偏,他明白地看一眼。 从抽屉里取了一张白色的纸,背面,右下角隐约一圈红色的章印。 “小窈,是来拿辞职报告的么?” “……嗯。” “这里。” 他把纸递了过去。 杜窈略蹙一下眉,打量他几眼。很迅速地接过,戒备地远离。 低头,仔细检查。 孟砚白抿了一下嘴角。 “章是我亲手盖的,不会有问题的。”他声音沉涩,“你的确不该再留下来——我是不是伤害了你很多?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已经停药很久了,所以病发也很突然——不过你相信我,前几周我已经获准出院了。我是……我是好的。小窈,你还能把我当……朋友吗?” 他的模样是真的很可怜。 大概是久病。 形容癯冗,气度也消。不再有先前几次的疯癫,也不复更早以前的英朗沉稳。 坐在椅子上,一种垂垂将死的暮气。 杜窈抿了抿嘴角。 “不能。”她平静地回望,“孟砚白,我不怨你已经在念过去的情分了。” 他颓然,“是因为我伤害你……” 白夜做梦 第141节 “不,”杜窈打断,“是你言而无信。” “什么?” “当时一声不吭调我回国,你应诺我不停国外的项目,”杜窈心里来气——giacomo此前开玩笑地讲他发了三通邮件都被正时拒了的事情,当时她抱了好长一通歉,“可是你暗里推了我所有的合作。你什么意思?” 他神色一顿。 “对不起,”他轻声,“我当时,想你一直在忙秋冬上新的事,太累了,哪里还有精力去接国外的项目,便自作主张给你推了。” “你问过我吗?” 孟砚白不再说话。 片刻,“那……小窈,我能怎么补偿你?” “不需要,”她已经转身,“到此为止吧。” “等一下——小窈,等一下。”椅子在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响,“我有东西可以给你。” “什么?” “我记得‘做梦’那件西装,还有一套对应的裙子吧?”他呼吸两下,“没有被烧掉,在我家里。” 杜窈脚步一顿。 并不相信,“我去的时候,它已经被烧了。就在我眼前。” “那是件假的。” “假的……?” 他露出苦笑,“知道是你先前做给男朋友的,心里实在嫉妒,便按你的设计稿做了一套仿的,换在店里。原先那套,被我收了起来——知道你又该埋怨我,但是……这是我唯一能补偿你的东西。” 杜窈蹙起细弯的两道眉。 欺瞒的不悦与失而复得的喜悦在脑海里对峙,撕扯。半晌,松出一口妥协似的呼气。 “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最近比较忙,”他说,“这周六可以吗——我还想请你吃一顿饭赔礼道歉……就当,散伙饭吧。我不会再打扰你了……小窈,我真的很抱歉,对我所有的所作所为。请不要拒绝——至少,给我一个算不上赎罪的机会。” “……好。” 你看。 心软有时候,真的要命呢。 - 走出写字楼。 杜窈站在台阶上,由潮瑟的风吹过。或许是前几日刚下过雨,洼地里还有一小滩灰色的积水。像月球的背面,晦暗。 她发一会呆。 在街头乱逛,到一间便利店门口,记起家里没有吃的,便去补一些货。 拎着购物筐,转两圈。 在女性用品区遇见了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确认似的走近,“……姜维?” 男生立刻警觉地一回头。 浓黑的眼对上她,刚是松懈,又更紧绷起来。 “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便利店哎,我来不是很正常。”她见他年纪小,总是很喜欢在言语上捉弄两下。上一回见,还是在决赛酒店的餐厅里,央她来原谅周绿——也不知道听见她蹲局子是什么感想。笑一下,“倒是你在这才不正常吧?” 被她讲出来。再看一眼面前一排卫生用品,姜维耳根顿时红了。 “关你什么事。” “当然有关了,”她很坏地猜忌他,“要是你拿来做什么变态的事……” 他恶狠狠打断,“给女朋友买的不行?” “噢——”听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杜窈笑嘻嘻,“谁呀?” “要你管。” “周绿?” 姜维不吱声了。 片刻,他很奇怪的一眼。望过来,“我以为你听见她的名字,至少会旧时光整理,欢迎加入我们,历史小说上万部免费看。很介意。” “还好吧,”杜窈笑,“反正拿来逗你玩是没什么心理负担。” 姜维瞪了她一眼。 “不过……”杜窈好奇,“你这么喜欢她啊?” “……嗯。”他低头,模样像一只孤单的小狗。手里的购物筐也垂下去,“我知道,她对你做了很多坏事,我也没有立场点评——我为上次比赛向你要原谅的话道歉。” “没事,”杜窈眨眨眼,“可以理解。但是姜维——她喜欢你吗?” 他顷刻一顿。 气态更低落一些,“……不。” “那你何必呢?”她拍拍他的肩膀。 “可是她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姜维把一包卫生用品放回购物筐里,“或许她对别人做过很多坏事,但她对我一直都很好……杜窈,你不懂。如果不是她,我还在孤儿院里过日复一日的生活。” 杜窈思绪一怔。 片刻,声音轻飘飘地,“你只是感激她。” “不,我喜欢她。” 啊啊。 似乎所有人都能很斩钉截铁地区分爱与其他情绪。 “为什么?” “因为我在奢求一个陪她下地狱的机会。” - 杜窈回神。 已经到家,电视机里的声音不高不低,做背景。她坐在沙发上,总会去想今天与姜维讲的话。 程京闻也是这样想他们的关系么? 哪怕她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也要义无反顾地陪下地狱。 杜窈并不反感这一种理念。 她庆幸自己是一个好人。 可怜姜维爱上一个坏人。 - 周四如约而至。 杜窈其实筹备了很久。在米兰程京闻予她讲一番话的当晚,她便想要回应。可是又找不到一个恰当的时候——她想正式一些。毕竟前两次说喜欢他,都很草率,也并不算真心。 已经过了春分。 杜窈在衣柜里挑了一件粉紫色的碎花裙,外面披一件开衫。头发丝儿的弧度卷得精细漂亮,妆也画得格外久。 与餐厅打过电话确认一切妥当,便出门。提前一小时到。 老板是位女孩儿。 提前出来迎,“杜小姐。” “嗯,”她说,“都布置好了吗?” “一切都好了。” 推开玻璃门。 餐厅很雅致的环境,一派清新的绿色调。更引人注目的,是一片花墙。 几乎布满了三米高的整面。 粗略地望,花种繁多。大概上京所有能搜罗到的花,这面墙上都有一束。 老板略是忐忑,“这样……行吗?” 还是一个月前收到这笔大单。 提了尤其古怪的一个要求——布置一面花墙。用她发来的品种,一样一束。足足上千种,光是联系花店便花去大半个月的时间。 杜窈点一下头,“可以。” 其实不在意是否好看。 只要这上千种浪漫与祝福的花语一同做见证就行。 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一遍。又反复去确认包里的礼物是否还在——生怕像面具一样不翼而飞。 墙上时钟的指针逐渐迫近约定的时间,夜色也慢慢低沉。 杜窈打一通电话,“你在哪了呀?” “路上,”对面笑,“有些堵车。” “你要是敢迟到——” 程京闻看一眼表,“十分钟。” “那就好,”小姑娘哼哼两声。片刻,又软下去。撒娇似的,“你快一点来呀,程京闻……我有好多好多话要和你说。” - 才挂了电话半秒。 又有一通打了过来。 白夜做梦 第142节 程京闻以为杜窈还有什么话要说,眉眼一挑,索性开了免提。 “还怎么了?” 传出来却是姜维的声音。 惶然又缥缈地回响在汽车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程哥……我好像杀人了。” 作者有话说: 走走剧情 第68章 做梦 医院里的光苍白地晃。 略是刺眼的, 在地砖上反射一圈朦胧的冷色晕边。 杜窈赶来时,姜维已经上过药。脸上贴了白色的绷带,身上灰色的卫衣有一片暗沉的血渍。 程京闻坐在他身边。 黑色的大衣搭在一旁, 衬衫袖口上挽。手里拿一张单子,眉心拧起。 听见脚步声, 抬眼。 看见是她, 稍是一顿。大概, 发现她今天打扮得多精心。伸手揽她, 垂眸。 声音低哑, “抱歉。” “……没事,”她胡乱摇一下头。白色的珍珠耳坠也簌簌地晃, “这是怎么了?” “我与你说过。周绿被她的父亲家暴,请我帮忙才改名换姓地逃走。”他看一眼急救室上面的灯匾,“从成悦离职以后,她在派出所拘留了十五天。这事没有成悦替她压着,立刻传得沸沸扬扬。身份信息被人传到了网上, 也被她父亲李三看见, 就找了过来。” 杜窈听得怔神。 还没有来得及问其他细节,便听姜维嗤笑一声,“他是什么父亲。对自己的亲女儿下狠手——畜生不如。” “那你就动刀砍他?” “……他活该。” 毕竟还是十九岁的小孩。 姜维大概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声音小下去,但依旧犟了一句。 “我回家的时候, 他正在拿刀割她的脸……我只是还了他两下。只是这样。” 他坐回冰凉的银灰色椅子里。颓然,手肘撑在膝上, 脸深深埋进掌心里。 那里, 还有太用力握过菜刀橡胶长柄的红痕。只看一眼, 尖锐的金属没入皮肉组织一瞬间的毛骨悚然, 潮水一般回溯。 姜维瑟缩一下。 像一只小狗被路边的皮鞋踹了一脚,应激似的躲避。 “我没有办法……”他茫然地喃喃,“除了动手,我还能怎么办?她都快要死了。” 杜窈坐到他身边,安抚性地摸摸肩膀。但除此以外,也说不了什么。 直到急救室的门打开。 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并不凝重。姜维急促地起身,“怎么样?” “来得太晚了,出血太多。所幸刀伤都不致命。可以转到普通病房观察了。” “谢谢,”姜维深呼吸,“谢谢你们。” 医生摇了摇头,离开。 一张病床被护士推了出来。 上面躺了一位女人,蓝白色的病号服。脸被纱布包裹。但从四散的海藻似的乌发能辨认出,是周绿。还昏迷着,一动不动。 姜维跟着病床走了。 杜窈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很可怜她,也并不能原谅她。在原地旁观片刻,直到那副病床消失在电梯口。 脑袋忽然一沉。 程京闻摸了摸她的发顶。低头,“要不要先回去?” 杜窈摇了摇头,“我陪你吧。” “嗯,”他亲了亲她的嘴唇,有些凉。便拿大衣拢住她,“抱歉,今天事发突然。” “我知道。”她声音闷闷地从他胸口响起。 “明天要不要……” “再说吧。” 杜窈蔫蔫儿地叹一口气,额角抵在程京闻的胸膛前。 直到另一扇急救室的门打开。 李三被姜维下狠手砍了两刀在背上,是重伤。但好歹保住了命。 程京闻与抵达的警察说了情况,看他们下去找姜维做了笔录。直到凌晨,才算大概没什么事,回家。 杜窈很疲倦。 窝在车里,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生出睡意,反而很躁。看了几眼手机,又晕车。索性拉下车窗,把凉瑟的风放进安静的车里。顷刻,猎猎作响的鼓噪声充斥耳膜。 程京闻看她一眼,“怎么了?” “热。”杜窈言简意赅地答。 身上薄薄的雪纺开衫被风吹开,露出胸口白晃晃一片肌肤。 于是红灯的时候,程京闻去碰她的手。刺骨的冷。顿时蹙一下眉,把她膝上叠放的大衣扯开,盖在她身上。偏偏,杜窈一推他的手。 只嚷:“热。” “都要冻成冰块了,”程京闻去摸一下她的额头,也没有发烧,“还热?” “哎,”杜窈把头扭开,“你好烦。” 大概语气实打实的不高兴。 程京闻顿一下,也真没再去招惹她。车开进小区,停在路边。才熄火,杜窈已经推开车门出去了。 湿漉的月光被风裹挟。吹过,裙摆边儿上的细碎印花也垂头丧气。 - 进门。 杜窈踢开脚上一双高跟鞋。赤脚,剥皮山竹似的莹白,踩在玄关口灰色的砖面上,比光更晃眼。 拿足尖把拖鞋拨过来。还没伸过去呢,就被一只手从后捞了腿弯,腾空。 遽然的失重感袭来,她下意识并拢了双腿。膝骨一抵。 抓紧他的衣袖,怕摔。又不满地一翘鼻尖,“你干什么?” 程京闻不答。捉了她往客厅走。 坐上沙发,把怀里咕咕哝哝的小东西也调个位置。放在腿上,跪坐。手臂轻轻揽她的腰,讲话声也放低。 “不高兴?” “没有。”她把脑袋撇开。 “那公主,笑一笑。好不好?” 他身上有薄薄的寒气,人也清绝。是以低声与她讲话时,很惯着的意味,叫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要软下三分。 杜窈噘着嘴瞧他。 偏偏拒这一套,“不好。” 程京闻便动手,捏住她两颊的婴儿肥——最近总算养出一些肉,不再比从前清减。手指往上,把她嘴角也带出一个平缓的弧。 “今天要对我说什么?” “不告诉你,”她有点儿委屈,“你迟到了。” “事发突然。” “那又怎么了——”又是这四个字,彻底引爆了杜窈的情绪。她使劲儿掐着程京闻的肩膀晃,挺无理取闹,“今天是我约的你,我提前三天就约了!你明明应该先来,再去……” 她越说越伤心。 大概也发现自己的话没一点道理,讲不下去。只能自己跟自己较劲,哭得抽抽搭搭。 “程京闻,我准备了一个月呢。” 杜窈把眼泪蹭在他的颈窝。 一点潮湿的咸涩,被脉搏滚烫的跳动迅速蒸发。 “为什么偏偏是今天呀——为什么?他们是不是故意的……” 胡话。 杜窈又说不下去了。 彻底哑声。抱着他,只顾闷头哭。伏在怀里,一抽一抽地往外冒可怜劲儿。 程京闻由她哭得稀里哗啦。等她终于中场休息,就去递一盒抽纸。 “公主,”他挺无奈,“别哭了,长城都要给你哭倒了。” “可这算怎么回事啊。想送你的面具被偷,想约你吃饭又碰上这种事……”她吸吸鼻子,“程京闻,这是不是一种暗示?” 还是对面具耿耿于怀。 一种越发强烈的不安感经由这一晚的变故骤然腾升。 她不再哭。倒不安地攥住他的衣袖。 白夜做梦 第143节 “下一次我要见你,是不是也会见不到?” “得,”他失笑,“你是咒我还是咒自己呢。” “可是……” “公主,”程京闻把她抱上来一点,“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绝对完美的事。” 杜窈闷闷的,“但是我只想拥有这一次顺利的机会也不行吗?” “或许这份运气要用在后面。” “……是吗?” “嗯。” “那好吧。”她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 总算把这只小猫的毛捋顺。 他叹,“公主,怎么总是怀疑我要离开你呢——有点信心。” “可是,”她默然很久。才开口,“我可能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在面具里写下的就是这一句。 她怎么够资格去当他的救世主呢。 明明…… 最开始接近他是有所图。 为了满足自己无力的英雄情怀,找一处能反叛抗争南城腐朽旧义的角落。 恰巧,恰巧。 他转学回到了南城。 在花都岛见的那一面,说不清是皮囊蛊惑的一见钟情,还是蓄谋已久的处心积虑——或者再余一些暌违十年的冲动。 她前所未有的大胆。 杜窈那会儿也知道程京闻不喜欢她。可越是这样,做出格的情/事才更有背德的快感——她和一个甚至称不上熟稔的男生。在教室,在办公室,在操场,一切神圣的教条底下悄悄地亲吻,拥抱。 啊啊。 她的父母一定想象不到,她在和他们最看不起的一类人交往。 十几年里无可宣泄的叛逆在这一段莫名的感情里彻底释放,沉沦。 她利用了程京闻。 从前没有在意。 直到他先一步剖出一腔二十年的情肠予她——迟来的愧疚像腐肉上的阴藤,疯狂滋长。 他喜欢了这么多年。 她…… 配不上这份爱。 现在老天爷要来收走啦。 - 杜窈说完。 忐忑地看一眼程京闻。垂眸,平静地听。辨不出什么情绪波动。 “……我是不是很过分呀。” “确实,”半晌,他才若有所思的一眼。慢悠悠开口,“欺瞒我这么久,要怎么罚?” 听他语气平和,杜窈一愣。 “罚……你不生气么?” “这有什么好气的。”他瞥过去,“生气伤肝。我还想多活两年。” “可是、可是……” “我说过了,”他去亲杜窈的嘴唇,“不必纠于过去与未来。既定的事和不存在的事,都没有意义——只想现在就好。” 杜窈稍怔。 片刻,唔一声。 在亲吻里含糊问一声,“想现在……?” “比如我现在想,我们该上床了。”他叹,“回头换个沙发吧,不舒服。公主,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杜窈真像想到什么一样。 去拿包,从里面翻出一只蓝色的方盒。不及程京闻反应,打开。 里面是一枚戒指。 与程京闻曾经打的那枚卡萨布兰卡的形制很像——似乎做成一款情侣的对戒。 空气沉寂几秒。 见他没有接,似乎在等她开口。 可其实没准备好要说什么,只是想回一份同等的心意。 偏偏他的目光里泄露一些震惊。 杜窈立刻坏心思上浮。凑近,软声软气儿地问他。 “你要嫁给我吗,小程公主?” 作者有话说: 晚上二更 第69章 做梦 雨声淅淅。 杜窈睁开眼。耳边挤进一片白噪音, 于是更专注在听。风声,水声,汽车轮胎压过一滩水的四溅声。 放空。 直到卧室被揿亮一盏暖色的灯。 淡黄色的光晕打在她露在外一双腿上, 像遮蔽春光的薄薄蝉翼。 顷刻,又被一道灰色的影拂去。 杜窈被一双手掐了踝骨拖过去。 光裸的脊背摩挲过生成色的被单, 带起一阵水似的波纹。 她被从潮湿里彻底捞起。 赤靡地跪伏在穿戴齐整的男人身上。西装裤略是粗糙的面料, 碰上她红肿的腿心。纤维与皮肉触碰, 一瞬就是碾磨的一个来回。 “醒这么早?” 他的手揽过她的背。 左手修长的无名指上一枚卡萨布兰卡的戒指, 银色的环捋压过掌下柔软的肌肤。 “疼……” 她在他的吻里呜咽。 一夜纵情的反应后知后觉。低头, 轻易看见身上青紫的吻痕与掐痕。 与身下一片黑灰的冷质感西装比较。 泄欲与禁欲,一个人在床上床下的反差总是格外大。 大概是因为她在细细地发抖。 程京闻停下来动作。 低眼, “真的疼?” “不然,”杜窈稍稍直起身,离他的衣服选一些。瘪嘴,“你自己做的还不清楚么?” 他便很混不吝地笑,“新婚夜还不许我高兴一次了?” 又是搬来这套说辞。 杜窈真恨不得把向他胡说求婚的那一句塞回嘴里。 程京闻在床上偏好诸多。 从来爱拿各种方式折腾她。有时杜窈实在不愿意的, 便不做。但今天便拿这一句来哄, 简直无往不胜。 只消提一提新婚夜。 她本来神魂颠倒的理智,也都不复存在。由他翻来覆去地磋磨。 “……才不是新婚夜。” “戒指都给我戴上了,”他沉沉一笑, “还要抵赖?” 她哪里知道程京闻接得这样自如。 以为至少有一些男子主义,要说求婚这件事该他来。 结果这人就一伸手呢。 要杜窈给他戴上, 然后就哄骗着把她压上床。 她这下才反应过来。 气鼓鼓,“你故意的!” “我故意什么了, ”他把杜窈搁在床上。去抽屉里翻了一支蓝色包装的药, “过来, 给你上药。” 白夜做梦 第144节 “……流氓。” “又骂我?” “你居然还在家里准备这个——” “那我在哪准备, ”他莫名一眼。扯着她的腿,“别瞎动。” “凉……” “忍着,”他的声音从膝弯边往上儿飘,“是以前用过的牌子,好的快。” 淡青色的乳霜质地在他指尖轻轻打磨。变得透明,稀薄。 逐渐被粘稠,潮湿替代。 他收回手。 单单只是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杜窈便读到似笑非笑的情绪。 顿时羞愤地抬起脚尖,要踢他。 不偏不倚踩进他的手里,薄茧微砺。脚趾才下意识缩起,立即被反握。一扯,整个人都从床上跌到了他怀里。 “你干什么呀……” 她绵绵地抗议还没说完,就招来他一通疾风骤雨似的亲吻。 比屋外雨砸在窗上的声音更密集。 良久。 程京闻放她喘口气。吻变成慢慢的,浅尝辄止的。 他忽然提议。 “下月回一趟南城吧。” “怎么了?” 杜窈困惑地抬起湿漉漉的眼儿。 “总不能让你真来求婚,”他摸一摸她的柔软的发顶,“上回你不是也听见了么——我和你父亲的协议也该兑现了。” 杜窈脸红一下,“我还没想结呢……” 程京闻也失笑,“合着就听见了结婚?我的意思是先把我们两个的事说予你父母。” 杜窈不明白地蹙起眉。 “他们早知道了呀。” “可是这一次,我想至少你能收获的是父母的祝福。” 她稍愣一下。 “其实他们挺关心你的,只是总拉不下面子与你好好谈。”程京闻把她抱起来,“上回去南丰湖,吃的蛋糕是他们托我送的。” 杜窈怔了片刻。 忽然,低下头。像一头很凶狠的小兽,重重咬了一口程京闻的脖颈。 见血,耳边登时倒抽一口。 后颈皮被捏住。 扯小猫似的被拎开。看他左侧一圈深深的牙印,才翘鼻尖哼了一声。 “你居然跟他们串通这么久?” 杜窈不满地抱臂。 “也不叫串通,”他失笑。把杜窈塞回被子里,“只是偶尔替他们看顾你——毕竟他们此前依旧不怎么看得上我。但你们又闹得很僵,迫于无奈才找过我一两次。” “……是吗?” “嗯。” 他把被角给她掖好。声音被屋外越发大的雨水浇透,温和。 “再睡一会吧,公主。” - 成悦今天不太平。 或者再恰当一些形容——简直闹翻了天。 程京闻顶一圈很显眼的牙印,一路绕经各项部门。 于是,全公司上到大小职工下到保洁阿姨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们老板被人咬了一口。 “这是什么情况……” “我看不懂。” “嘿嘿,这有什么不懂。女人咬的呗。” “胡说八道——嫂子还在听着呢。” “你妈的大白天不瘆得慌。要我说,程哥早该走出来看看外面的花花草草了。公司边那家pub的妞,得劲!” “你当程哥是你呢。” “没人想去问一问吗?” “……你想辞职直说。” “不过……这姑娘是不是先前传的正时那位设计师?” “我听说有一回她落水,程哥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人了——噢,就是因为她,把周绿开了的那件事。” “那这不板上钉钉了?” “可这不是孟砚白的姑娘么……” “啧,这就足以见咱家老板多有魅力了。孟砚白个追了四年,还不是被程哥捷足先登。” “不错。” “喂喂。” 突然桌子被人拿文件敲了两下。抬头,a组组长一脸不郁。 “报告都写完了?有空在这里闲聊,不如把下季度的规划也交上来。” 众人立刻散开。 组长收了文件。 回到屏幕前,与自己对视一眼。打开微信里的小群。 a:这就是恋爱中的男人吗? a:好可怕。 平常话都不多讲一句。 这一回,就因为多一个牙印。直通办公室的过道也不走了,专绕五分钟,把恩爱秀得全公司都能看见才回去。 妈的。 - 杜窈醒在下午三点。 大概是药发挥效果,的确不再疼。只剩腰与腿还很酸软。 手机还在客厅。 她费劲儿地撑起身,趿上拖鞋。 途经餐厅,桌上多了一碗粥和一碟小炒黄牛肉。下压一张字条,让她记得起来去热一下再吃。 遒劲有力的字,程京闻的笔迹。 杜窈顿时心里甜极了。 这种被照顾的感觉让她很受用。翘起嘴角,发丝儿一颠一颠地把粥拿去微波炉里转,再去拿手机。 已经没电关机了。 便去找插头,充电。重新开机的一瞬间,屏幕跳出大片红色的未读标记。 一愣。 都是问她与程京闻的事。 还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挨个儿点进聊天记录里,看了大概。才反应过来,是程京闻在朋友圈里发了什么。 杜窈困惑地点开置顶的聊天栏。 黑色的头像。 还是刚回来时加他办公用的微信。 才点进去。 杜窈手便怔在了屏幕上。 背景原先是一片黑。 现在—— 改成了一张小姑娘放烟花的照片。 晏晏的笑脸被手里四散的金色流焰照亮。眉眼清丽,鼻尖儿冻得粉红,却是隆冬里最生动一处春景。 杜窈的唇角不自知地上翘。 心里一股很浓的情绪。上涨,淹没肋骨与血肉,填满罅隙。 把还余藏在旮旯里的患得患失彻底消弭。 白夜做梦 第145节 现在。 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她的啦。 - 周五惯例是要去见程建南。 程京闻与杜窈讲好时间。准时五点,在楼下停了车。 以往杜窈总要迟十分钟。 他看一眼腕表,下车。打算抽一口烟。 可才刚推开门呢,便迎接了一只小猫的飞扑。 软绵绵一团直撞在程京闻怀里。 “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了?” “你改了朋友圈的背景。”她仰起头,发丝儿乐颠颠地蹭过他的喉线,“你明明有拍我,当时怎么不给看?” 还以为杜窈要说什么。 程京闻失笑,“你就关心这个。” “倒是说起来,”她歪了歪脑袋,“你怎么突然想到把我放上去了?” “这可全赖你。” “怎么了?” “也不知道是谁,”他慢悠悠一眼,“早上咬了我一口,下嘴也不容情。去公司走一圈,所有人都拿眼睛来问我。” “干嘛,”杜窈瞪回去,“你瞒我在先。” “是。”他垂眸,“那公主,你看见背景高兴么?” “……嗯。” “那是不是该予我一些奖励?” “奖励……”她困思地仰起头,撞见他讳莫如深的视线。顷刻,“这个不行!” 程京闻笑,“我还什么都没说。” “你都摆脸上了。”杜窈一鼓脸颊。沉吟片刻,忽然狡黠地笑一笑,“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 “先去爷爷家。” “……好。” 车程并不远。 抵达,先与程建南打了一通招呼便把他扯上楼。挤进客房,踮起脚尖儿去亲他。 程京闻稍是一怔。 又很自如地托起她的臀,把杜窈抱在身前。还笑,“这么急?” “嗯。” “不是要告诉我秘密么?” 杜窈才不理会他。 在他怀里胡乱地蹭,轻易拨起旖旎的气氛。 直到程京闻的呼吸越发的重。 “窈窈,先下去吃饭……” “程京闻,”小姑娘的眼儿乌亮地望他,“这几年,我很想你。” 他没有太反应过来这一句话的用意。 又听她自顾自。 “你没有话想说吗?” “我……” 杜窈没有给他讲话的机会。 “程京闻。” 她脸上蔫坏儿的笑越发明显,到最后,词句都是笑得打颤说出来的。 “……别不要我。” 他顿时一僵。 “你……” “程京闻,”她笑嘻嘻,“我知道你亲我的时候,是装醉噢。” 作者有话说: 程老板:社死 可以配合chapter19一起食用 第70章 做梦 程京闻垂眸。 面色稍一顿, 又转瞬即逝。再看,归复成镇定自若的平淡。 杜窈捉见,伸手去捏他的脸。 “害羞啦?” “没有。” “可是, ”她凑近。讲话的呼吸,软软地拂过他的脸侧, “程京闻, 你耳朵红什么?” “没有。” “你就有。”少见他吃瘪。杜窈得意地眯起眼儿, 晃了晃挂在他腰上的腿, “装醉亲我的时候怎么不见不好意思?” 程京闻默然。 杜窈见他不讲话——大概是被揭穿, 自尊心受挫。只好凑过去亲他,哄一哄。 “好啦, 不说了。我们下楼去吃饭,好不好?” 程京闻依旧抱着她。 缄默地驻足。 抬眼,灰蓝色的虹膜以一种很邃深的情绪注视。 “你不怪我么?” “……这有什么好怪的呀,”他似乎认真了。杜窈茫茫地眨一下眼,“跟你开玩笑呢。” “可是我骗了你。”他滞一下, “甚至, 算强迫了你。” “哎……没有啦。”气氛突然变得沉闷。杜窈有些无措地捏捏他的脸,“既然你都自我检讨了,那跟我道个歉好不好?” “对不起。” “原谅你了。” “就这样么?” “你还想怎么——不, ”她忽然改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我才原谅你。” “你说。” 杜窈哼哼两下,“下回我要绑你。” 程京闻顿了片刻。 才反应过来她指的什么。失笑, “就这个?” “那再加一条, ”也觉得太便宜他。她噘嘴, “以后不许绑我。” “……好。” “可以了。”杜窈拉他的手, “爷爷还在下面等我们去吃饭呢。” 明俏的脸朝他抿起一个乖巧的笑。 卧室吊一盏暖黄色的灯,映在她眼里,一簇流金似的光。 由程京闻看去。 光也溶溶地泼去他心里。 “公主,”他腑间溢叹一声,“我何其有幸。” 能爱上你。 也能得你的偏爱。 - 这事暂且揭过。 杜窈拉着他下楼。菜也刚上,便一齐落了座。 程建南乐呵呵笑,“才进我这家门,就往房里钻。几个意思?” “爷爷,”杜窈赶忙摆手,“我只是和他说两句话。借个地方而已。” 他揶揄,“是我不懂你们年轻人了。” “爷爷——” 白夜做梦 第146节 “不过,这样比之前好。”程建南笑,“你们此前来,都不如今天和睦自在。” 杜窈愣一下。 “是么?” “我是年纪大了,可又不瞎。”他瞥一眼,“是吵架了吧,那会?” “……嗯。” “我就说,进门跟我哭了好一会。”他转头,去数落程京闻,“再要囡囡伤心,非要抽你不可。” 他挺无奈,“爷爷,我哪敢。” 一顿饭吵吵闹闹地吃完。 再陪程建南说了会话,两人便起身告别。杜窈坐进车里,下拉车窗,朝执意要送到门口的一道干瘦人影使劲儿挥了挥手。 看他拄着拐杖慢慢回屋。 “爷爷身体似乎比以前好了一些。” “嗯,”程京闻说,“程既秋也有在照顾。对老爷子的病,他还算上心。” 杜窈唔了一声。 对于程家的关系,她不便置评。 往窗外望。 空淡的月色被车疾驰的气流搅碎,推开路边婆娑的树影。三月,路边的枯树已经重新生了枝叶,点点春绿。 在柏油路面投下新生的影子。 一切蓬勃除旧。 程京闻问:“你明天有空么?” “明天……”杜窈记起,“我要去见一下孟砚白。” 驾驶座里的气压立即低下去。 “见他干什么?” “有一件设计的衣服放在他那里,”杜窈想予他一个惊喜,便没有直说,“我去拿。” “我和你一起。” “他还要请我吃饭……” “杜窈,”程京闻终于看她一眼,“你真不怕死。赴一个精神病的约。” “他应该治好了吧。”杜窈轻抿了下嘴角,“几天前见过,状态也还好。我的辞职信也是他批的。说想最后赔罪请我吃一顿饭,我就答应了——毕竟,以前是真把他当朋友,也很感激他。闹成这样,至少……好好结束吧。就当,还他最后一份人情。” 程京闻借看右视镜的功夫,望她一眼。 小姑娘很忐忑的表情。 巴巴儿地转头,拿眼角的余光瞅他的反应。 还问一句,“你觉得呢?” 他能怎么觉得。 不想她去,又没法拦。 知道杜窈心肠软,大概孟砚白又低三下四地跟她道过歉,才让她答应。 想来大庭广众下他也犯不了什么难。 只叹,“记得报平安。” “好,”得到他的首肯。杜窈弯着眼儿凑过去亲他,“你最好了。” - 翌日天阴。 出门时遇见一只黑猫。 程京闻惯来不信神鬼之谈,却在这时候吓唬她。漫不经心啧一声,“你看——今天要有坏事发生。” 杜窈回他一道白眼。 “有你这么咒人的吗?” “怎么,”他稀奇地偏头,“你平常不是很信这些的么?” “那也不至于看见一只黑猫就紧张,”她撇嘴,“再说——不是商量好了吗,你跟着。” “坐在车里算什么。” “你一起来,这饭还要不要吃了。”杜窈晃晃他胳膊,“我有一件很重要的设计在他手里,一定要拿到。” “是什么?” “不告诉你,”她皱起鼻子,“一个惊喜。” 程京闻嗤一声。 送她去了餐厅——市中心一家,客流量还算大。稍微放下心。 但依旧是蹙眉, 杜窈走前还亲一亲他,“放心啦。” “记得给我发消息。” “知道了。” - 孟砚白已经在等。 朝门坐。 杜窈进来,便向她扬一下手。 “小窈。” “嗯。” “菜我已经点了几道,你还要加什么?” “不用了。” “好。” 点单用的平板被交还给侍应生。两人一时无话,气氛也沉闷下去。 片刻,“还没有恭喜你。” “什么?” “和他在一起。” “噢。” “你们是什么时候确认……” 杜窈笑笑,“今年。” “这样。”他也笑。一种清颓的意味,像春雨浇倾的断壁残垣,“小窈,我输在哪里?” 杜窈看一眼他。 “这没有输赢一说。孟砚白,我从来只把你当朋友。” “为什么,”他大概是被这直白的剖析伤到,讲话声颤起来,“……是我对你不够好,还是……” “你对我很好,孟砚白。”她放下手里沉甸甸的银质刀叉,“可喜欢是强求不来的。我骗不了自己,也不该骗你。” “……你没有对我动过心吗?哪怕,就一点——我在街头见到你,招你进公司,替你补□□件……一个陌生人替你做这一切的过程,你没有一点动心吗?” 他甚至有一些语无伦次。 似乎想极力证明自己的四年里,至少能有一项先比过这后来居上的几个月。 “孟砚白,”杜窈的目光很恬静,“我可以骗一骗你。你需要吗?” 他一怔。 “那你骗骗我吧,小窈。” “有意义吗?” “对我有。” “孟砚白,你真的没必要这样——以后你会遇见更喜欢的姑娘。” “不会了。” “你……” “小窈,”他惶然,“我只能爱你。” “……为什么?” “你是我的阿佛洛狄忒呢,”他喃喃,“我怎么能喜欢上除你以外的人……不过我知道,我当然配不上你。我是一个病人,会伤害你——所以我只想听你说一下喜欢我,骗骗我,好吗?小窈,就骗我一次。” 杜窈抿起嘴唇。 半晌,“吃饭吧。” “小窈……” “我骗不了。” 她低头,重新拾起餐具。刀边的锯口慢慢切割断肉的纤维。磕在盘子上,发出细微的声响。 孟砚白也不再说了。 垂眸,眼里的目光却恻恻地闪烁几下。 骗不了。 可是你明明一直在说谎呢。 白夜做梦 第147节 - 一顿饭沉闷里结束。 “我的裙子什么时候给我?” “吃完饭我们去取。” “去哪?” “城西的一间工作室里。” 杜窈稍蹙起眉。 “这么远。” “你在担心么?”他很平和一笑,似乎已经彻底释然,“程京闻不是也在门口吗——你要是不放心,和他一起走就是了。” 杜窈一愣。 见他这样坦诚,“不用了。” “那走吧。” 一辆灰色的桑塔纳驶离市中心。 疾驰。五十五分钟的车程,几乎横穿了整座上京。 抵达时天色已沉。 路边的灯都亮。昏昏嗳嗳地照进铅灰色的夜里,驱散一些未知的可怖。 杜窈下车。 面前一扇玻璃门。里面一片漆黑,没有人,大概已经下班了。 孟砚白去地毯底下拿了一把钥匙。 拧开,推门。 揿亮了屋里的灯,才回身,“进来吧。衣服已经给你装好了——还是你需要拆开来验一下?” “我看一眼。” 她跟在孟砚白身后。 这似乎是一间雕塑室。里里外外都摆放大小的石膏像,杜窈曾经做过不少素描练习,环顾,还生出些怀念感。 拐过一条走廊。进右手边一间小屋,杜窈一眼便看见桌上一提白色的纸袋。 脚步略微加快。 走近,打开。手碰上面料的一瞬间,呼吸都稍稍停滞。 是真的。 面料是杜窈当时特意定做的一匹。银丝缝进光面的缎布里,在极暗的夜里,也能轻易有粼粼的波光。 手感也是水过指尖的滑。 这家店主在几年前去世,工艺失传。孟砚白即便要作假,也找不到这样像的替代。 她彻底放下心来。 孟砚白笑,“是真的吧?” “是,”杜窈仔细地把它再叠回去。声儿都很雀跃,“谢谢你,谢谢!” “你能高兴就好。” “那我走啦,”她拎起纸袋。挺不好意思的,“今天一直以为你要骗我来,还怀疑了好久。对不起。” “我不会骗你。” 孟砚白跟在她身后。 “小窈,你骗过我吗?” “我没有呀。” 她语气轻快。拿到失而复得的裙子,浑然松懈下去。 于是走到门口。 孟砚白忽然问她。 “小窈,如果我重新喜欢上一位姑娘,你会祝我得偿所愿么?” 这话里其实有语病。 但杜窈压根没有在意,“当然会啊。” “是么?” “嗯,”她已经去推门,“拜拜……” 一声巨响。 说不清是石膏与头骨撞击发出的声音,还是颅内共振的嗡鸣。 一瞬间的嘈杂。 再被天旋地转扭曲,彻底消音。 杜窈无力地摔在地上。 失去意识前一刻。 脑海里,只有一只喵呜的黑猫。嘲笑似的冲她摇一摇尾巴,走开。 作者有话说: 公主:怎么受伤的又是我。? 第71章 做梦 头疼欲裂。 杜窈呜咽地翻一个身。 抱住一床软绒被, 压在怀里。还晕沉。直到肩骨一侧,不及防硌上一方冰凉的硬物。吃痛,才多少清醒。 她记得还在工作室。 刚拿过衣服, 要走。就被——大概是孟砚白拿石膏像砸晕了她。 杜窈思绪空白。 眼还很酸涩,勉强撑开。看清硌肩膀的东西, 顿时一慌。 一副手铐。 被漆成纯白, 镂丝刻花。更像一副精细的艺术品。 圈起一截细细的手腕。 几乎是不可抑止地发起抖。 手一颤, 于是锢住她的铁链也轻微的响。无机质的白色, 像一截恶鬼伸出来的骨头, 握住了她。 她被…… 囚禁了。 这个念头才起。 卧室的门,便若有所感地打开。杜窈下意识瑟缩, 铁链咣啦一声更响。 孟砚白进来。 笑意平和,清朗的眉眼掩在一方金丝眼镜底下。神态自若。 “醒了?” “孟砚白,你又发什么疯……”她声音都打颤,“你给我松开——这是犯法的,知不知道?” 他把手里的粥放在床头。 很困惑, “什么犯法?” “你什么意思, ”她徒劳地扯一下绑在床架上的铁链,“你这是绑架!” “小窈,”他蹙一下眉, “你又失忆了。” “……什么?” “你已经是第五次不认我了,”孟砚白坐在床边, 伸手,要去摸她的脸。被躲开, 也并不恼, 温柔地摸了摸她被铐住的手, “每一次失忆, 你总是会走丢。所以这一回,只好先把你关起来了。不过你别害怕,等你想起来,我会放开你的。” “想什么?” “关于我们的一切。” “我记得很清楚……” “不,”他似乎真切地悲痛,目光伤怀地盯向她,“你忘了。” “忘什么了?” “我们的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 她讲出这句话。 孟砚白倏地站起身,指节握紧。好像一个要苦疼到极致的可怜人。 他的一字一顿几乎是从喉间挤出来。 “你是我的妻子啊,小窈。” - 程京闻再一次拨通杜窈的电话。 白夜做梦 第148节 照旧被挂。 对面发来一条消息:我在忙呀。 他的眉蹙起来。 自从昨晚杜窈与孟砚白进了工作室,一直在门口等。看里面亮灯,杜窈予他报了平安,还拍了一张照片,讲已经拿到了衣服,发一张得意洋洋的小兔子表情包,告诉他别被惊喜哭了。 可是后面又改口,讲衣服有一处破了,要去找地方修补。 很急,让他先回去。 才心里生疑。 见孟砚白独自出来,上了车。便跟上,在无人的路口别停了他。 隔两层挡风玻璃对峙。 他先下了车,“杜窈呢?” “她不是说要去补衣服么,”孟砚白拉下车窗,轻轻地笑,“不会没告诉你,是在后面一条街的裁缝铺吧——看起来,你们也不是什么话都说。” 程京闻轻哂一声。 懒得理他。上车,重新开回工作室。的确有一条后街,去问,也的确有一位姑娘来过。老裁缝说要补的裙子他补不了,手艺不够,她便离开了。 “往哪里走了?” “好像……是左边吧。” 可是左边的商铺都挂了锁。 程京闻隐约一些不安。 看一眼工作室紧闭的后门。片刻,绕去前门,去地毯下找到了钥匙。 扭开,揿亮灯。 一室的石膏像朝他看来,似乎在注视这一位深夜的不速之客。 转一圈,没有找到杜窈。 他神色却越发深重。 一股焦躁的感觉要他停在这里,被石膏注视的不舒服又驱使他离开。 半晌,他走到门口。 一旁的石膏小像引起了他的注意——阿佛洛狄忒。赤身,脚边绸缎似的波浪。 孟砚白这样称呼过杜窈。 他不由蹙起眉,仔细地察看。除了肘尖有细微的缺损,也没有其他不对。 忽然手机又收到一条她的消息。 小窈:我今天不回去啦,等衣服补好。手机要没电了,拜拜! 于是程京闻再拨电话过去已经关机。 无法,只好暂时离开。 最后一眼,是角落里一座巨大的大卫石膏头像,藏在阴影与杂物堆里。 他离开后一小时。 孟砚白也返回。轻易把大卫雕塑抬开,露出里面还昏迷的小姑娘。 其实只是一块空壳呢。 他不无遗憾地摸一摸杜窈的脸。 大概是砸得有些狠,上面有粘稠的血淌出一条痕迹。由他一摸,在脸上花成一团。手上,也不干净了。 孟砚白出神地注视片刻。 轻轻舔掉了手上一团乌糟的铁锈色。 “你看,”他声音很静,“你就在他眼前,他都找不到你。” 唉唉。 他不爱你。 - 杜窈在房间里失去时间概念。 铁链放量很长,能允许她走到这间卧室的各个角落。 孟砚白早中晚来送饭一次。 有时身上西装革履,似乎是在上班途中出来。于是她想,这里离公司应该不远。 孟砚白是彻底发病了。 坚持要说自己是他的妻子。 还拿p得很拙劣的照片补了一册图集,一件一件臆想的过去讲予她听。 很真的表情。 似乎对于他而言,这些事是真实发生的。 杜窈大部分时间都是旁观一般地看他表演与讲述,当成听一桩故事,解闷。 暂时不敢反驳。 她被锁着。孟砚白要是做一些出格的事,她也反抗不来。 只能顺着他来。 更多时候在想程京闻。 怎么还没有发现她不见了。 怎么还没有来找她? 被绑是惶恐的,但也很快冷静。 可只要心里一想他,高高筑起的城墙便像被洪水冲得坍塌,委屈又无助。 想见他。 想抱他。 想亲他。 她不想待在这里。 她害怕。 鼻尖儿又发酸起来。 埋在枕头里——陌生又冰凉的气息,也不是她最喜欢的米色棉枕套。 眼泪簌簌地洇在灰色的布面上。 很快,大片的黑。像墙上小小的一狭窗口,逐渐沉沉的夜幕。 “程京闻,你在哪儿呀……” 杜窈哽咽地喃喃。 从前需要他的时候,都能立刻出现。无论是在花都岛还是南城,总是魔法一般的从天而降。 可是这一次。 命运好像倦怠于再眷顾她的莽撞与天真。 - 哭得昏昏沉沉。 睡去,再醒。迷惘里,似乎有人坐在床边静静看她。 下意识呜咽一声,“程京闻……” 话音未落。 顷刻,被人抓了肩膀。掼进床垫里,压进泥沼似的下陷。窒息。 顿时尖叫一声。 剧烈地挣扎,腿也不管不顾地踢过去。 “走开!” “你还在想他——你还在!”孟砚白的脸在黑暗里模糊成一团,扭曲,“我到底哪里比不上他,哪里比不上?我为你付出了整整四年——加上现在,已经五年了。在你身边处处对你好,你却去喜欢他?” “我就是喜欢他,”杜窈的耐心也被压迫到极限,回敬似的叫回去,“你凭什么和他比?你绑架我,囚禁我,还要逼我喜欢你——孟砚白,你发病不等于全世界的人都有病!我真的受够了,给我松开,松开!” 铁链发疯似的撞击。 又很快,被一股更强硬的力量压住作乱的源头。 孟砚白发狠地扣住她的手腕。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他第一次扯下温和平静的皮囊。 同等的歇斯底里对冲在卧室里。 孟砚白大概也耐心到头。胳膊横起,死死压住她的两肩,要碾碎骨头的力道。 他嘶哑的声音撞上耳膜。 “你对我真是一点都不愧疚吗?” “我愧疚什么,”杜窈奋力地拿腿踢他,“我为了回你的人情,签了四年卖身的合同,给正时赚了多少钱——” “你一直在骗我,在耍我。”孟砚白的咬字都因为怒气剧烈地发抖,“把我当狗一样逗,你看得开心吗?” “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根本没有所谓去世的男朋友,”他冷冷地笑,“程京闻也没有去世的白月光。你们两个自己玩得开心,只让我一个人傻得在局里还对你表衷情,很有意思吗?” 杜窈愣一下。 白夜做梦 第149节 “你……” “噢,你很惊讶我为什么知道吧。”他松开了杜窈,直起身,“那天你落水,程京闻下去救你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背上的纹身。” 孟砚白的目光降下。 即便在漆黑里,依旧有如实质的阴冷。他彻底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真后悔。在工作室那一天,火应该再大一点,把你也烧死。” “……是你放的火。”杜窈在一刹的懵怔以后,心里涌起滔天的愤怒,“我就说,明明离开时我还特意检查过线路,没有任何问题。偏偏就是莫名起火了,还恰好,先把我的衣服烧了——” “对,对。”他甚至抚掌几声,疯癫不似人的狂笑回振,“我怎么可能看你为他设计的衣服宝贝似的挂在店里,让来往的路人都知道你们有多恩爱,我有多可悲——小窈,我是什么,我又算什么?” “可是我从一开始就拒绝过你。” “你在怪我情深吗?” “我从来就没有要给过你机会,”杜窈深呼吸,“是你一直要来。奉献过了,得不到自己满意的后果,现在又觉得我在捉弄你——我很闲吗?” “所以。” 孟砚白的声音兀然冷静下来。在躁怒充斥过的一方空间里,一时显得很沉寂。 “是我活该吗?” 杜窈与他吵累了。 无力地瘫在床上,喘气。 “你看,你现在还认为自己需要获得回报。”杜窈声音缈缈地飘,“可是孟砚白,喜欢就一场高风险的投资,只有一个人能获得正收益。既然下注,就要愿赌服输。你怪不了任何人。” “……是。” 良久。 墙角一声轻叹。 “可是小窈,如果我不赢,我宁愿掀了盘投资——没有人可以得利。” 打火机一声轻响。 火光擦亮他平静的眉眼,再在空中,烟火流焰似地划破。 燃在薄薄的窗帘上。 孟砚白重新站起身。 上床,抱起了杜窈。由她挣扎,坐在了火光边。 声音亲昵,似乎情人耳语。 “小窈,你说……程京闻来给你收尸的时候,看见我们的皮肉,骨头——噢,大概是已经是骨架了。烧黑,黏在一起,分离不开的样子,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作者有话说: 此刻程老板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晚上二更 第72章 做梦 一直天阴。 程京闻越发不安。 少见的心神不宁, 一股莫名的焦躁。手机里几通未拨出去的电话,赤红。 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杜窈从前也忙,常几天不见人。是不喜欢打电话, 但他拨过去都不会挂。即便是在工作,事后也会回一通。 已经三天没有听过她的声音, 见过她的人了。 “……程哥?” 一旁有人叫他。 程京闻回神。 会议室里, 几十人望来, 似乎都在等他做出什么决定。 片刻, 略一颔首。 “开始吧。” - 正时一日垮台。 这新闻轰动全城。 烧上了微博热搜, 很快被压下去。又持续不断地发酵,再一次上了榜首。 两家都是耳熟能详的公司, 路人也都乐意来看一眼热闹。 “啧啧,不愧是资本家的战争。” “听说成悦把正时在南城的几十家合作都挖了,同一天抛了股票——把正时股价直接砍得断崖下跌了。” “不对吧,成悦怎么可能吃动正时在南城几十年的合作链?” “听说是与杜家有合作……” “怪不得。” “再说,正时早已经在走下坡路了。这两年甚至打不过才起来多久的成悦, 我看南城那帮人, 也早想另寻出路了。” “而且,我听很早就听有人传杜家想洗牌南城了。这不是正好?” “确实。” “不过他们两家怎么搭上线的——南城旧贵圈不是很排外么?” “嘿,那是因为程京闻的女朋友就是杜家的女儿。已经有大v扒出来了, 他朋友圈的背景就是照片。” “奇怪。不是说他有一位白月光的前女友,很痴情的么?” “男人嘛……” - 成悦上下都很忙碌。 既是乘胜去抢正时空缺出来的资源口, 也急于去排筛接手他们的合作。 大小合同都要程京闻来点头。 组长理成一沓,去敲董事长的门。推开, 看清里面的人, 意外。 “卢哥?” “嗯, ”卢豫苦哈哈坐在桌前, “文件都给我看吧。” “程哥呢?” “他……” 卢豫不由担忧地皱一下眉。 一小时前。 程京闻让他来顶一会,说自己要出去一趟。卢豫不明就里。 “你要去哪?” “我联系不上杜窈了,”他蹙起眉,“我要去找她。” “她不是才发了朋友圈么——说忙。” “可是我这几天打过去电话,她从来不接。也不发语音,不再露面。”程京闻不安地看一眼手机,“拍的照片也从来在室内……很奇怪,她明明喜欢拍风景。” 卢豫瞧他少见一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你去吧,这里我替你看着。” “嗯。” 程京闻再驱车回到了那一间雕塑工作室。 门口围了几辆卡车,在从里面搬石膏像。 他略蹙一下眉。下车,找一位领头样子的人询问:“这东西怎么都搬了?” 那人见他一副西装革履,“你是?” “我朋友说这工作室是他的,”程京闻镇定自若地胡诌,“路过,就正好想来找他。” 那人一哂,“那你被骗喽。” “怎么说?” “这场地是一周前租的,按天收费。不知道怎么回事,三天前就没收到钱,也联系不上人——索性,就直接来清东西了。” 程京闻一顿。 片刻,“我朋友不是这样的人。你看看,和租你场地的是一个人吗?” 领头人瞟他一眼,“名字。” “孟砚白。” “就是他,”领头人从怀里掏出一个本子,“喏,是这几个字吧。” 潦草的字,却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 程京闻的眉心深深拧起。不明白,孟砚白租这间工作室干什么? “哎,让让。” 有人抱着一座巨大的大卫头像出来。看起来很沉的石膏,被他轻易举在手里。 他不由,“力气真大。” “什么啊,”领头看一眼,“空的。” 白夜做梦 第150节 话音一落。 程京闻倏地一顿。 求证似的伸手去掀,轻松地翻了一面。查看,顷刻一怔。 石膏的内壁上。 有一小片干涸的褐色。手指一捻,去闻,有铁锈的味道。 是血。 他后知后觉。 在工作室里如影随形的焦虑感从何而来—— 他的公主就在几步远的位置。 不知安危。 而他,错过了。 领头的人奇怪地看他一眼。 不明白这西装革履的男人缘何往石膏像里望了一眼,就情绪大变。 冷硬的眉眼一股肃杀之气。 怖人。 听他讲一声谢谢。 走路时凛冽的风刮过,大踏步消失在去后街的拐角处。 程京闻再一次回到裁缝铺。 还是那位老先生,眯着黄浊的眼缝补。看见他,似乎记忆还好,“是你……” “嗯,”他颔首,“我三天前来过。” “我记得。” “那您还记得我问了一位姑娘是否有来吗?” “当然,”老裁缝自顾自,“那位波浪头发的姑娘,对吧?来我这补一匹青花缎做的旗袍,我哪里有这样的手艺……” 杜窈从来不穿旗袍。 程京闻捏了捏鼻梁。 终于把事情来龙去脉理清。是他先前忘记提杜窈的长相,只问有没有姑娘来。恰好撞上——便混淆了。 她其实一直都在工作室里。 怪不得孟砚白是一个人出来。大概骗过他以后,才又去把杜窈偷运走。 程京闻胸膛起伏一下。 拨电话给卢豫,“去正时的人有见到孟砚白吗?” 等待一刻。 卢豫:“没有。保安说他这几天中午常不在公司,会去附近的惠信小区……” “给我查一下他在的房门号码。” “好。” - 程京闻驱车抵达小区。 同一时间,门牌号也发到他的手机上。问过路线,把车撂在路边,头上按一顶宽檐毛呢帽子,直往单元楼上去。 按响门铃。 良久。 里面有人,“谁?” 是孟砚白的声音。警觉又嘶哑。 他扯了一下帽檐,压声。 “物业登记的。” “登记什么?” “住家成员名单,”他说,“最近传染病多发,我们小区要求对每家每户都进行排查。” 门里停顿片刻。 开锁,两圈。门拉开了一条缝。 程京闻迅速抬腿踢了过去。 把门踹开,干脆利落地先给了孟砚白迎面一拳。 他被砸得向后踉跄。 衣领又被扯住,脸砸在钢琴的琴键上,发出响亮的一声。暴力的乐谱。 “杜窈在哪?” 孟砚白口鼻溢血,粗重的嗬嗬两声。 “她要……和我在一起……” “做你他妈的梦,”程京闻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她人呢!” “嘿……”他在琴键上勉力转半张脸,“你找不到她的,程京闻。在工作室我给过你机会,你找不到。今天也一样……” 程京闻把他的头再撞一下,直到昏迷。扔到一旁。 “杜窈?” 他沿着走廊一间一间的门推开。 没有人。 心里的焦躁感再一次上涌。 直到卧室里一副巨大的阿佛洛狄忒的油画吸引了他的注意。 注视片刻,他走了过去。 取下。 底下一扇门。 - 火越烧越烈。 杜窈挣扎地缩到门边。小心地拿毛巾包住手腕,捂住口鼻——孟砚白把水也断了。她只能拿隔夜还剩下的半瓶水浇湿小半块。 铁链已经被烧得发烫。 即便隔着一层纤维,手腕依旧燎起水泡,疼得发抖。 孟砚白的手机方才响了一下。 他看过一眼。 便朝她笑,“有人来了。希望,他可以做我们的证婚人。” 也没有听她又骂又叫的话。 推门出去。 隐约里,杜窈听见两声钢琴的响——来的是丧葬仪式上的交响乐队么? 好应景。 烈烈的火已经烧透了窗帘,书桌与床被。铁链的漆也被燎脱,露出底下滚烫发红的银黑色。碰到一旁的台灯,发出呲一声。移开,塑料的罩面已经有一道漆黑的焦痕。 她等一下。 应该也会变成一样的焦黑色。 希望孟砚白在她死前别回来—— 不然既要她痛苦地死,还要恶心一把。她大概真会变成怨鬼,徘徊在这间卧室里。 ……不过变成鬼也不赖。 至少程京闻来缅怀她的时候,还可以悄悄从浴室的镜子里跟他打一个招呼。 反正他向来不怕。 或许再大胆一些,可以学一下伽椰子前辈从他的衣服里钻出来。 也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亲亲她面目全非的脸——毕竟,可能那会儿已经找不到嘴唇在哪里了。 杜窈胡思乱想。 空气愈发的稀薄。被滚烫的温度一烧,变成可见的扭曲气流。 她好像应该哭一哭了。 但是眼眶都被烧得发干,怎么还能流泪呢。 杜窈很平静地蜷在角落里。 她是一个很怕死的人。 但是真正面临的时候,好像会变得很茫然。无论这一次,还是溺水那一次。因为你除了接受,做不了任何抗争改变的举动。 这大概就是绝望吧。 杜窈剧烈地咳嗽了两声。 还在昏昏地想,好遗憾……程京闻还没见到她穿那件裙子的样子呢。 也不知道孟砚白放到哪里去了。 其实她没说过。 白夜做梦 第151节 这一套西装和裙子设计在纸上的时候,其实是作为他们结婚的一件婚服。 她其实…… 真的很喜欢他。 不是因为对家里的叛逆和抗争才去接近他。 她小时候就喜欢他了。 从他一身灰,恶声恶气地把那只小熊发卡塞进她手里的时候。 她就喜欢他了。 她想和他过一生。 只是她的一生似乎太短了。 杜窈的眼泪忽然倾泻似的再一次汹涌。被蒸发,又再不断地淌下新的一痕水渍。像她徒劳的求生,无力的挣扎。 她不想死。 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和他说,好多事没有和他一起做。 明明一切才刚开始。 她不想死。 她不能死。 她…… 要死了。 火焰已经燎到脚边。 被踩灭,又迅速再燃起一簇。烧上她的裤子,被扑灭,很快再凶恶地吞噬。 杜窈尖叫一声。 无力地踢踏之后,只能把自己蜷缩在墙角,感受赤焰烧灼皮肉的焦糊。 身边的门忽然响了一声。 ……是孟砚白回来了吗? 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意识涣散。 遽然,有一双手把她向外一拉。铁链扯散烧空的床架,杜窈踉跄地摔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思绪也因为疼痛骤然回笼。 烧糊与扭曲的气流被关在身后,重获新生的氧气争先恐后地唤回她的意识。 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窈窈。” “杜窈。” “杜窈……” 是他。 “程……” 她挣扎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像刀一般,疼得再多不出一句。 费劲地撑开眼皮。 程京闻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惯来的寡冷模样不再,少见的失惶。 杜窈静静地看他片刻。 “我上天堂了吗?” “那还没有,”他松一口气,摸了摸杜窈脸,“你的机票在一百年以后才生效呢,公主。” - 杜窈挣扎地直起身。 程京闻拿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手里的镣铐。细白的腕已经被铁烧伤一圈,燎泡。 “先走吧。我已经报了警,卢豫他们也很快来。” “……嗯。” 杜窈已经疼得站不稳了,浑身发抖。 程京闻俯下身来抱她。 才蹲下,杜窈的视野里兀然挤进一个满头是血的人。 她下意识要尖叫。 嗓子却被烟气的火灰灌满,疼得一声也发不出来。 只能拿烧伤的腿使劲撞一下程京闻。 可是。 孟砚白更先一步扑过来。 “程京闻——” 她终于嘶哑地尖叫一声。 下意识伸手,要把他推开。程京闻动作却比她更快。 金属贯穿血肉,拳头撞击骨骼。 孟砚白被甩在墙上,滑下一道彻底昏迷的血痕。 空气里弥漫的灰烟在电光火石的一瞬被振散。火舌舔舐门板,从暗室烧进主卧,吞没那幅巨大的阿佛洛狄忒。 杜窈只是愣愣地跪在原地。 看程京闻腹上一柄雪亮的尖刀,挂滴粘稠的血。 红与白。 刺眼。 像弥天的火。 铺天盖地地把她吞噬。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做梦 消毒水的气味。 呼吸, 有一种溺在泳池的窒息感,从鼻腔贯穿咽喉。 浑身沉郁。 杜窈近乎挣扎地撑开了眼皮。头顶,一盏青白的灯, 淡淡地拢在透明的罩面里。 “……醒了?” 视野变暗。 往上,两张略是陌生的面孔。从来云淡风轻的眉眼, 少见的憔悴。 “父亲……母亲。” 迟一刻张口。声音嘶哑, 粗钝又陌生地从嗓子里磨出。 杜窈一愣。 思绪空白。 半晌, 挣扎地起身。手背细软的针管一压, 上拨, 开始回血。 杜窈疼得倒吸一口气。 被妇人按回了病床上,“毛毛躁躁的……你躺了三天才醒, 现在又要干什么?” “程京闻……” 杜窈提不起一点力气,被推回枕头里。眼泪一盈,顷刻急得往下掉。 “他、他呢……他怎么样了?” 最后的记忆。 火烧透了整间卧室。杜窈拖着程京闻,踉跄地摔在门口。 血浸透了杜窈的衣袖。 她徒劳地去捂他的伤口。粘稠的血汩汩地往外流——杜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血。手掌都被泡湿,一种生命消逝的错觉。 直到电梯门开。 她似乎看见了警察的制服, 看见他们抬起了程京闻。 救护车声, 灭火的水声,嘈杂的交流声汇集在耳膜里,世界呈现一派光怪陆离的场景与模糊撕扯。 终于, 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他没事, 命硬。”杜渐成说,“从急救室出来, 比你还早一天醒。” “现在在哪里?” “隔壁病房。” 杜窈悬起的一颗心才落下。吸了吸鼻子, 由妇人给她把眼泪擦干。 “我想见他。” “你要怎么见, ”妇人瞥一眼, “推病床过去你们俩排排躺吗?” 白夜做梦 第152节 “母亲……” “杜窈,”妇人看她,戚戚一眼。半晌,“你能不能安分一些。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和你父亲要怎么办?我们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就你这么一个。是从我肚子里出来,打小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不是没有感情。你要报复我们——能别用这种方式吗?” 杜窈怔一下。 十几岁后,很少听见他们这样剖心肺地直言。于是,也惘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睁一双眼睛看她。 几年来头一回仔细地注视。 才发现,常宁保养得宜的脸上也已经有了岁月的刻痕。眼角布几道细细的纹路,正哀哀地下耷。大概以为,她还要顶撞。 “你和他的事——才二十岁的小姑娘和一个男人私奔,你有想过我们吗?”妇人深吸一口气,“何况,我们也并非无情。你小时候与他相处得好,你父亲见他在孤儿院可怜,才与程家说了一句,把他又放了出来——可早知道他把你害到这个地步……我们说什么也不会这样做。” 杜窈便彻底愣在这一番话上。 “原来是你们……” “不然你以为,程既秋的老婆凭什么允许要小三的儿子来当替代品?”妇人冷笑,“才接回来几月,她已经捺不住动手把人送走——程既秋也是个窝囊废,想要儿子,又没气势对她,任由摆布……” 眼见语气越烈。 杜渐成起身,抚一下妇人的肩膀,“好了,常宁。让小窈安心养伤,先不说这么多——这是徐妈,给你请的护工。有需要,叫她就是。” 他拉开门,边上一位中年女人。灰白的发髻油光水滑地挽在脑后,很和蔼一副长相。 杜窈乖顺地点一下头。 再听他们讲了几句,道别。躺在床上,听门阖上的声音,心里与父母的结子解开大半,顿生一切尘埃落定之感。 只是。 还很想念程京闻。 - 于是趁护工小憩。 傍晚,蹑手蹑脚地偷出了病房门。悄悄转到隔壁,往里看。 一片黢黑。 用小夜灯照亮,依旧能见很低。小心推开门,慢慢走到病床边。 没有拉上窗帘。 清寒的月色也应屋投来,勾勒一笔硬朗的侧脸。 程京闻正阖眼。 大概失血过多,脸色苍白。衬人似玉,少见的一些孱弱病气。 杜窈只才注视一眼。 视线便模糊,被充沛的水汽盈上。劫后余生的眼泪后知后觉地汹涌,抽噎两声,又怕吵醒他,憋回去,在胸腔里呜咽。 拿手背去蹭不可止的一片河流。 抬开,撞上一双灰蓝色的眼。半眯,把屋外的月光也敛进眼底。 挺无奈地伸起手。 冰凉的指骨蹭过她温软的面颊。 水渍把鸦色的睫毛捻成一簇一簇,细细地挠过他的手指。 “公主,”他扯一下唇角,“我还没死呢。” “我知道。” “可你哭得像我进了太平间。” “……才没有。” 她使劲儿吸吸鼻子。 可怜兮兮地站在床边,忐忑地拿一双眼儿瞅他。 “你的伤……还好么?” “没事了,”他朝这无故委屈的小猫招一招手,“过来。” “嗯?” “我想抱你。” 他话讲得直白。 沉沉冷冷的嗓音又不压情切,在寂晌的午夜,轻易安抚一绷脆弱的神经。 杜窈有些赧然。 “……这在医院呢。” “除了定时来换药的医生不会有人来。”他哄骗地语气,“公主,过来。” “会压到你的伤口……” “不会。” 杜窈咬一下嘴唇。 慢腾腾坐到了他的床边。才躺下,侧身。程京闻便腾出左手,从纤细的腰际摩到略微下陷的脊骨。把身形单薄的小姑娘直直按进怀里。 分明一周不见。 却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暌违感。 “窈窈。” “嗯?” “我来迟了,”他说,“对不起。” “……什么啊。明明是我要道歉,”她闷闷地埋在他怀里,自责,“如果不是我非要去拿那一件衣服——现在衣服也没有拿到,我们还差一点……差一点……” “衣服还在,”他亲了亲杜窈的眼皮,还是咸涩的潮湿,“孟砚白把它放在保险箱里,没有被烧毁。现在在警局里,暂当物证。” 杜窈一怔。 “那太好了。” “所以,公主。”他笑,“现在能告诉我,究竟是什么衣服了吗?” “哎……” 杜窈把这裙子的来历和盘托出。 程京闻听罢。 笑一声,“这么早就要嫁给我?” “对呀,”清楚他话里有捉弄的意味。但杜窈这一回却很坦然,声儿糯糯地喃在怀里,“程京闻,我太喜欢你了……我怎么会这么喜欢你?” 她倏地仰起头。 凑近,去亲他薄凉的唇。身上也轻微地颤栗,很快,又被箍来的手臂镇压下去。 程京闻轻轻捏住她的后颈。 回报似的吻。并不疾风骤雨的急,反而一种很缠绵悱恻的旖旎。 水声也慢。 有节奏地咕哝,啧啧。舌尖在湿软的口与齿里,延缓内壁细小的神经被撩动的麻。 很有哄她舒服的意思。 也的确如此。 程京闻松开她的时候,卷走难分难解的一道银丝。再看,怀里的小姑娘眼神也迷懵,嘴唇鲜润欲滴,可以使劲磋磨的前兆。 可惜他身上有伤。 于是在口头上欺负她两句。低头,边咬她的耳根,“亲得舒服吗?” “……嗯。”杜窈晕晕乎乎地点头。 “可是我不舒服,”他低声,“怎么办?” “那我……”她还真认认真真地想了呢。半晌,才反应过来程京闻在指别的事,顿时一羞,“流氓!” “怎么老骂我?” “你都受伤了还在想……” “我是腹部中刀又不是下半身瘫痪。” 哎,你看。 在一起以后,这人真是耍无赖越发自如了。 “——我走了!” 她哼一声。 才要起身,就被他捉了回来。重新圈在怀里,“骗你的。” “那我也该走了。徐妈醒来见不到我,要着急了。” “可是,”他低低地开口,“我不想你走。” 杜窈抬起上睑。 轻易地心软,“好,那我不走。” - 一觉便直到天亮。 杜窈醒过来时,医生正在给程京闻换药。衣衫敞开,腹肌劲瘦。上面一道可怖的伤痕,缝合过白色的线,依旧是铁锈的殷红。 她便忘了要害羞。 愣愣地望着那道伤口,心里最柔软一处也像被刀戳穿似的疼起来。 忽然视野一暗。 白夜做梦 第153节 程京闻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声音温和地问候,“醒了?” “嗯。你的伤……” “已经没事了,按时换药。过几天拆线就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她声音里又有哭腔,“对不起,都怪我……” “公主,”他叹,“你从来不用对我说对不起。我做一切,都是理所应当。” “可是,”她把眼泪蹭在他的掌心,“程京闻,你不再欠我了。你这一次也救了我,所以不用把自己放得那么低——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是真公主,你也不需要真替我鞠躬尽瘁。好吗?我们就平平常常的……这样。” 程京闻顿了顿。 明白她什么意思。良久,把手移开,“好。” 不必再是神明与信徒。 他们只是他们。 - 杜窈回到病房。 徐妈大概知道她昨晚和程京闻睡一块,只是埋怨一眼。她抱歉地笑一下,去床头拿手机。很烫。 疑惑地打开。 才发现从前一天起电话便没停过,几百通未接来电与信息。 还没来得及去看呢,又一通电话。 宁恬打来的。 才接起,便听她急匆匆问:“小窈,你终于醒了。没事了吧?” “嗯,”她笑,“过几天可以出院了。” “那就好,”又听她抱怨,“小窈,你原来就是程先生那位白月光么——怎么这么不够意思,不先偷偷告诉我?害得我上网去看,还使劲反驳了好久。” 杜窈一愣,“嗯?” “哎你还不知道吗——截图发给你了。” 是一张朋友圈。 程京闻发的一张照片,里面一对卡萨布兰卡的戒指。 底下大概是有人挑事: “程先生不是最钟情那位白月光吗——看起来也不过如此。转头,就为了利益和其他姑娘在一起。” 程京闻言简意赅:“都是她。” 作者有话说: 路人:啊。??!! 差不多明天再一章就完结啦 第74章 正文完 多事之秋。 上京才起正时垮台这一桩, 紧接又是孟砚白爱而不得要纵火拉人姑娘一起殉情,再把程京闻也牵扯进来。自己烧成重伤,后半生不能自理, 其他两人倒是命大,从火海里逃走, 只躺了半月的病床。 众人才起了个头在唏嘘不易呢, 又一枚重磅消息砸下—— 程京闻的那位白月光压根没死。 正是那位姓杜的设计师小姐。 两人此前是高中同学, 大学也都在上京大一并读的。期间大概闹了矛盾, 才分的手。至于去世这一件事, 他俩发小卢豫巴巴儿出来解释,只是有一天喝醉了, 把以他俩做原型的电影剧本说混了。 好大一通乌龙。 于是成悦众人来病房里看望时。 自家老板没见到,倒先瞧见床榻上趴着一位小姑娘。 愣愣七八双眼睛相对。 片刻,齐齐脱口一句:“嫂子好!” 杜窈被吓了一跳。 回过神,又是有一些好笑的羞赧。从被窝里直起身,“……你们好。” 软软俏俏的江南姑娘。 一张素白小脸, 清泠的眉眼。两颊稍团一些绯色, 消去几分距离感,把人又衬得更乖甜。 大部分人是头一回亲眼见她。 朋友圈里一张照片只能看出是位美人。现实里一瞧,才知道多勾人。分明是清冷的五官模样, 偏偏笑起来糯人。是以叫众人受她一笑,都生出一种很受亲近之感。 “嫂子, 程哥呢?” “他下楼去买了东西,”杜窈不太喜欢他们的称呼——也显她很老似的, “我叫杜窈, 喊我名字就可以啦。” “好的嫂子。” “……” 以是程京闻手里拎两份午饭回来时。推门, 眼见杜窈与屋里七八个男人聊得热热闹闹, 顿时眼皮一跳。 语气也不善,“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望一下您——也顺便见一见嫂子。” “见完了吗?” “见完了。” “那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关于正时接手的人员安排……” “交给卢豫,”他不耐,“我还没出院,别来找我。” 杜窈听他这话,不由想笑——赶人意图未免也太明显了一些。 于是也没憋住笑。 鼻腔才朝外飘一声气音,立刻拿手捂住。仍然招来程京闻一眼威胁似的瞪。 再是眼瞎的人也知道坏了他们气氛。打一个招呼,七八个人一瞬间离开。 杜窈当即笑出声。 “你好歹也是老板,怎么职员来汇报工作还推脱给别人?” “很快就不是了。” “嗯?” “当时建成悦本来就是为了完成我与你父亲的赌约,再有与南城那些人坐一张桌子的资本,”他说,“现在目的也达到了,钱也赚够了。等你父母同意我们的事,这公司便送人好了。” 杜窈一愣。提到父母,立即把前几日常宁说予她孤儿院的事讲给他听。 程京闻缄默听罢。 “……是这样么?” “嗯,”她凑过抱他。脸颊贴住他宽直的肩,“我醒来后他们讲的。” 他把杜窈抱回身前,不再讲话。 几日以后杜渐成来,程京闻递给他一封股权转让的文件。 儒雅的眉眼少见的诧异,“怎么?” “杜窈跟我讲过福利院的事,这几天也去查证过。”他平静地坐在桌边,“谢谢您。成悦我本来也不想要,就当娶她的彩礼,也当还一份人情,送给您。” 杜渐成却一笑,“不了。这我成什么了——卖女儿?” 程京闻皱眉,“自然不是。” “公司你若是不想开,做个甩手掌柜便是。你一旦辞去,又是没身份的人,以往结仇的里面,万一再有人要落井下石,你又怎么护住小窈?” 程京闻便沉吟不语。 杜渐成笑,“再说,结婚的事,你自己去与小窈商量吧——她未必想这么早办。我们同意不管用,她点头才算。” 大概是亲生父女才有的知心知肺。 程京闻问过杜窈。 她也觉得有些赶。加上最近国外的项目也忙,手里的工作室要招人,分不出太多心力来结婚。 程京闻顿时有些郁闷,“明明是你先问要不要嫁的。” “哎呀,”杜窈笑嘻嘻,去捏他的脸,“我们小程公主待字闺中等不及啦?” “……嗯。” “这么想娶我呀?” “对,”知道她在捉弄。程京闻哼笑一声,把她抱到腿上。又叹,“公主,我想娶你想了二十年。真是……一刻都等不了。” “那先订婚好不好?”她哄。 他困惑,“有区别么?” “婚礼想好好办嘛,”杜窈晃晃他的胳膊,“一辈子就一次哎,肯定要准备很久。订婚就简单一些,请一些相熟的人就好了。” 程京闻叹一声,“好。” - 出院以后。 为了赶春夏时装周,杜窈与齐薇再一次回到米兰。忙得脚不沾地,完备与giacomo的项目。直到时装周结束,才回到上京。又还记得先前的许诺,特意办一场秀,请程建南来看。老人那一天格外高兴,拿手机拍了好多张照片,可劲给自己的朋友炫耀。 白夜做梦 第154节 至于工作室。 小林在正时垮台以后便直接离了职,来杜窈身边帮忙。装修什么的,也都是她在帮忙看着。 杜窈终于空闲下来。 与程京闻在外旅行一圈,放松。回复过来精力,才去准备订婚。 婚宴举办在南城。 前一晚杜窈去试裙子——早已经被警局归还,保存完好。 在洗手间待了十几分钟,也不见出来。 程京闻去敲门,“怎么了?” “没事,”她咕哝,“我在拉拉链呢。” “我来?” “不、不要!” 语气慌促得很,简直明晃晃把有事两个字打在脸上。程京闻眉眼一挑,索性直接压了把手进去。 “哎你——” 杜窈立刻急一声。无措半晌,只好迅速地蹲下去,缩成一团。 “还没想给你看呢……出去。” “反正明天也要看了,”程京闻轻易把这一团小猫揉开,“站起来,给我瞧瞧。” “……不要。” 她耳尖一片嫣绯。 程京闻注视片刻,一哂,“你在害羞?” “才没有!” “那有什么不可以看的?” “就是不要……哎!” 身体遽然腾空。 程京闻直截了当地把她抱了起来,背对镜面,放在洗手台上。 看一眼,眸光顿时沉了下去。 是一件吊带裙。 很常见的收腰款,a型下摆。可大概是按杜窈大学五六年前的身量照做,倒不小——只是很贴身。偏偏她这几年身量又还在长,该鼓得地方更鼓,瘦的地方又更瘦。 很打眼的一段曼妙身材。 正中一道很深的沟壑,被布料波光粼粼一映,视线也只能往那儿去。 杜窈大概也知道这件有多过分。脸红,“我明天还是不穿这件了……” “不,”程京闻看一眼其他地方,“好看。” 混纺了银丝的白缎,稍一动,就似乎有湖光山色逢迎。用细金箔自上而下缀的花纹,如梦似幻,一些童话感。然而,只消看一眼她的胸口,又十分有成年人的娇妩,既纯又欲大概就是形容这样。 “真的吗?” “嗯,”程京闻再看一眼,似乎深思,“这布料容易坏吗?” 杜窈不太明白,“……还好。” 几乎像一句首肯的回答。 下一刻,程京闻的声音沉闷地从她胸口含糊飘起。 “那我小心一些。” - 真是拜程京闻所赐。 杜窈翌日生生迟了一个小时才醒。睁眼,浑身被车碾过似的酸痛。 这始作俑者已经收拾妥当地站在床边。 还催她,“你要来不及了。” “……程京闻,你是人渣吗?” “给你上过药了。” “你怎么不再给我涂点跌打损伤的药呢?” “还疼?” “废话。” 他便沉思,“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 “不运动的人刚开始跑步,前三天会有浑身发酸的后遗症,但是再坚持就不会了。”他很讳莫如深一眼,“我们是不是频率不够……” 话没说完。 杜窈抄起枕头砸了他的脸。 - 订婚宴虽是说从简。 但依旧操办得南城人尽皆知——杜家的掌上明珠要嫁人了。 过零点每小时一次,南城各地大小喷泉都放十分钟。以市中心为起点,按时钟表排布,二十四种花展依时开馆——名贵品种难得一见,其他市的人也闻讯赶来。南城在秋深时,也仍然有夏至的热与闹。 杜窈与程京闻是分开上车的。 临走时,他系了一条项链予她。 流沙的玻璃珠,后背一道月亮的刻痕,似乎随处可见的玩意。杜窈低头,却红了眼。 是他们从前一起刻的项链。 过去的桩桩件件,程京闻一直都有仔细保存。 “对了,”他把手机举到杜窈面前,上面一张微信的二维码,“公主,该加回我了吧。” “我又没删……” 她忽然稍怔一下。 再看,不是成悦官方的账号。 是他以前的私人号。 还是杜窈删以前的情侣猫猫头——当时逼着程京闻要换,他不情不愿,却又留了这么多年。 眼睛红得更彻底。 鼻尖一酸,刚要哭呢,就被程京闻捏住了嘴。 “不许哭,”他严肃,“不吉利。” 程京闻大概是紧张了。 下颌线绷紧,眉心稍蹙。人向来站得笔挺,今天却有些僵。 这些发现,叫杜窈没了哭意。睁亮还红的眼儿,好笑地凑近。 “你紧张什么——又不是结婚。” “我没有。” “你就有!” “……我走了。” 杜窈看他有一些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顿时笑出了声。 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甜。 马上,马上。 他们就要完全在一起啦。 - 开车的是杜渐成,副驾驶坐着常宁。两人也跟要嫁女儿似的,一字一句地叮嘱——自从三月在医院讲开以后,关系也逐渐和睦。也或许,是学到该怎样正确地沟通。 现场订在卡萨布兰卡的花展厅里。 早上十一点闭了馆。 现在打扫,重新布置过。门前一条白色的地毯长长地铺过,交响乐声也响,庄严又肃穆。 杜渐成拉着杜窈的手走进宴厅。 请来的人很少,除了几位老前辈,大多都是两人相熟的朋友,林林总总也只十几人。 杜窈无端有些害羞。 尤其与长毯尽头的程京闻对视时,他一身白色的西装,落拓地驻足。更似乎第一天才与他相识一般,心跳声鼓噪,赧然地移开视线。 一步。 一步。 在所有美好祝愿的注视下,杜窈盯着鞋尖儿上一粒细小的钻,终于走到了台前。 一抬头。 不可抑地飘出一声笑。 程京闻还蹙眉,“怎么了?” “没怎么……没有,”杜窈看一眼他,满心满眼雀跃的情绪高涨,控制不住地笑起来,“程京闻,我只是太开心了。好像做梦一样,一场恶战以后,公主与王子迎来童话里故事的大结局。” 他清朗的眉眼舒开。 白夜做梦 第155节 捧起她的手,重新替她戴上了那枚卡萨布兰卡的戒指。 “是童话,但没有结局。” 我会给你永无休止的浪漫。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 番外的话大家想看什么可以点单! 没有的话就我纯粹xp自由发散了( 每一章都是独立的,大家根据标题自行订阅啦! 最后点个作收吧求求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