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春信》 雪中春信 第1节 《雪中春信》作者:尤四姐 文案: 梅尖凝雪,春之信。 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每日早8点更新。 *架空唐宋,有宅斗情节,忌口者慎点; *所有完结文尽在作者专栏 *微博@o尤四姐o 内容标签: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搜索关键字:主角:张肃柔┃配角:┃其它: 一句话简介:一个退役女官的一生。 立意:爱情是个好东西。 第1章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推窗看,满地落英掉进浅浅的浮光里,花瓣被浸湿了,软腻的折痕交织出纵横经纬,透出异常的胭红色。 张内人起身了,正由小宫人侍奉戴上“一年景”。“一年景”是眼下时兴的一种花冠,拿罗绢金玉制成四时花卉插在冠上,纷繁鲜亮的色彩衬托出一张玲珑粉面,大家都说小殿直张内人,是宫中戴一年景戴得最好看的。 侍奉她的小宫人刚满八岁,个子那么小,替她整理冠上像生花时,须站在凳子上。左边扶一下,右边再扶一下……自己小小的脸颊也倒映在铜镜里,有时拿自己和张内人比,比一回伤心一回,自己就像牡丹旁边误开的一朵小野花,叫不出明目,十分不起眼。 张内人的美是端正大气的美,不像一般宫内人画着细眉,束手束脚,她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舒心的长相,不管什么差事交给她,都靠得住。她仔细、严谨、纹丝不乱,小殿直长行分三等,她是第一等,据说用不了多久,就要升作押班了。 小宫人又替她整整花冠,苦恼地问:“张内人,您说我什么时候能当上三等长行?” 小殿直是宫中高级女官,从一般宫人升上来,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张内人看了一眼门前横陈的油纸伞,这是小宫人带来的,没有仔细靠在门后,随手一摆,很快就倒地了。 显然有些不满意,张内人说:“等你更懂规矩,更有分寸的时候。” 小宫人会意了,立刻红了脸,匆忙收回手跳下凳子,扶起了门前的伞。 “今日官家办簪花宴,我随她们一起摆果子去。”小宫人说着行个礼,退到门外。到底是小孩子,起先还学大人样子走得像模像样,从窗下溜过后就撒起欢来,蹦蹦跳跳往长廊那头去了。 肃容的张内人看她走远才笑起来,遥想自己当年入禁中时,也是她这样的年纪。 一晃十年过去了,时间过得可真快。 张内人也有自己的名字,她叫张肃柔,父亲张律从一个小小推官,一路做到兵部员外郎。后来四王争储,父亲辅弼有功又升枢密副使,在抚镇武威郡,护送武康王长子入上京的途中遇袭身亡,追赠了侍中。 如今宫人入宫,有好几种途径,采选之外还有敬献、请托。肃柔进宫算是请托吧,父亲去世后,刘太后看上她,想收她做养女,可惜还没等定下名分,刘太后就崩了,她只好如寻常采女一样从宫内人做起,一步步升上小殿直长行。 成为小殿直后,就可以侍奉高阶的嫔妃了,肃柔目下在延嘉阁伺候郑修媛起居。郑修媛原本也是宫人养女,偶然一次机会被官家相中晋封郡君,官家有宠,从郡君一跃成为修媛,只花了短短三个月工夫。 整整冠服,一切预备妥当后,时辰正好。郑修媛向来起得晚,阁内侍奉的人也不必像其他宫人一样,天蒙蒙亮就在廊子上待命。 穿过长巷入延嘉门,院子里栽着一株海棠,进门便见满树繁茂撞进视野里来。 穿着小簇花锦袍的宫人向她欠身,阁前洗漱用的清水和器具都齐备了,肃柔逐一清点过后,便侧身进了微微开启的门缝。 穿过轻纱壁幔,上前打起帘子,郑修媛刚醒的时候有一副娇憨之态,抬起手遮住眼睛问:“什么时辰了?” 肃柔温声道:“辰初三刻,前朝已经散了。” 郑修媛一惊,“官家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肃柔笑道:“官家还未来,但今日有簪花宴,娘子快起身梳妆吧。” 对于美,郑修媛从来不落人后,晨间的一套妆容很精细,宴会用珍珠妆,斜红1处各以六颗珍珠替代,再戴上她的芙蓉冠子,立于后妃之间,是一眼就望得见的存在。 “你说,圣人2今日会怎么梳妆?”郑修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问,不等肃柔回答,自己便嘟囔起来,“八成又是一副寡淡的装扮,我们是庸脂俗粉,就她清高。” 肃柔自然不会去评价皇后,只是迂回道:“娘子贵能逮下,忠以导君,官家都看在眼里呢。” 这下郑修媛高兴了,托着手,让人伺候她更衣去了。 肃柔从内寝退出来,在阁前侍立,看那株海棠的花叶,迎着清风簌簌招展。延嘉阁的海棠是后苑出了名的,虽没有香气,但繁盛壮美,一重枝干一重花,眯着眼睛看,几乎遮蔽了半边宫门…… 忽然见一袭青绿的袍裾出现在花底,那袍角绣满银丝云纹,是官家来了。 肃柔忙敛神,和阁内宫人一齐道万福。郑修媛受宠,官家往来得也多,头一次接驾大家都很慌张,但时候长了,就可以从容应对了。 至于官家其人呢,少年英特,先帝登基后只当了两年皇帝就驾崩了,彼时官家才十六岁。十六岁继承大宝,朝中也动荡了一阵子,但官家有手腕,连同几位外戚重臣平息了政局,连那些以批判为己任的言官,对官家也无可指摘。 年轻的帝王万众瞩目,是后宫大多女孩子心之所向,肃柔也曾窥探过天颜,确实冰魂雪魄,很有读书人的清正气象。但可惜,眉眼太过冷淡,即便时常笑着,看上去也不易亲近,或许帝王心,本来就凉薄吧! 皂靴从面前经过,官家的衣襟熏青栀,那是种淡雅中略带苦味的香气,凝结在鼻尖,渗透进潮湿的空气里。肃柔只等他经过,就能直起身来,可是官家却在她面前顿住了步子,让她有些疑惑。 “朝中重新追封有功之臣,你父亲的灵位移进了圣祖殿,配享太庙了。” 官家那道淡漠的声线响起,肃柔略怔了下,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同她说话。 配享太庙,无上荣光,但又好像离她很遥远。爹爹过世那年她才六岁,很多事都不记得了,但身后能得朝廷认可,总算不枉此生吧。 肃柔双手加眉,长揖下去,“多谢官家。” 暗里也惊奇,她一直以为官家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宫人,却没想到官家心思澄明,好像一直知道她是谁的女儿。 官家嗯了声,转身往后寝去,忽然想起什么来,又顿住步子问她:“你入禁中,有十年了吧?” 肃柔应了声是。 官家大约还在等她说些什么,可她应完这个字便没有下文了,多少令官家有些不解和意外。换了别的宫内人,就算没话也会找出两句话来,毕竟与官家搭话的机会不多,哪有平白错过的道理。然而张肃柔就是张肃柔,这些年一直谨守本分,像今天这样晤对,似乎也没什么奇怪。 官家轻牵了下唇角,负手进了内闱,郑修媛立刻迎上来,操着温存的语调俏声问:“官家是来接妾赴宴的吗?” 肃柔撤手起身,听不清里面说些什么了,没过多久就见打扮停当的郑修媛搀着官家的手,从后寝出来。平常这样的宴会都是肃柔随侍的,今天却例外,郑修媛淡淡吩咐:“张内人留下,内侍送了几匹缎子过来,我今日要做衣裳,你替我看一看,哪个花样做上襦好。” 肃柔呵腰领命,退到一旁恭送他们出宫门,其实这样更好,她并不喜欢随侍赴宴。禁中争奇斗艳的女人太多了,譬如显贵高门中的妻妾争宠,到了皇帝的后宫也一样。 小宫人来引她进偏阁,临窗的高案上码放着那些缎子,都是最近正时兴的,火焰纹啊,缠枝葡萄,还有龟背瑞花。郑修媛在吃穿用度上很考究,既然让她先来相看,就得想好式样和配色,以便到时作参考。 所谓的簪花宴是端午宴,后妃们齐聚一堂,宴上官家赏花,替妃嫔们点面靥,耗时很长。肃柔和宫人们闲来无事,就坐在邻水的台榭上挂香囊、吃角黍,也算一段难得的清闲时光。 约摸宴到中途的时候,随侍的何内人回来取衣裳,说于美人失手把茶汤泼到了郑修媛裙子上。 “你是没看见,当即脸色就不好了,只是碍于官家在,强忍着,不过笑起来咬牙切齿,怪吓人的。”何内人边说边伸舌头,“还有簪花,官家把牡丹赏了圣人,郑娘子就抢着头一个描红,被其他娘子奚落了……”后面的话不用说,匆忙抱上衣裳赶了回去。 大家知道,这下子不能松散了,各自都绷紧了皮,等着郑修媛回来发脾气。不过后来大概因为官家替她找回了面子,回来的时候脸上倒并未见怒容。 照常拆了头,更了衣,坐在半开的窗前吃香饮子,吃了半盏偏头来问肃柔:“先前官家和你说了什么?” 肃柔正整理帔子,回身道:“官家提起我父亲,说朝中追封旧臣,把我父亲的灵位移进圣祖殿了。” 郑修媛哦了声,“配享太庙了?”说着泛起一点酸笑,“我一个小小的修媛,如何当得起你服侍,论资历,我怕是还没你老呢。” 她惯会绵里藏刀,其实官家和肃柔说的那些话,她未必不知道。一个独占欲极强的人,也具备敏锐的嗅觉,在她看来这位张内人长得美,且是显贵门户的良家子,这么多年没有晋封实在不寻常,因此打从肃柔调到延嘉阁起,她就格外留意她。 今日算是抓到把柄了,官家果然找她说话了。禁中内外那么多的宫人,官家知道她父亲是谁,前朝的决定竟亲口来告诉她,可见早就已经打探过她的出身了。 郑修媛就是这样的脾气,这宫内宫外,官家不论要哪家的小娘子都不和她相干,唯独不能动她阁里的人。主仆一场最后要是弄得平起平坐,甚至越过她的次序去,那她岂不是要沦为全后宫的笑柄了? 所以为了杜绝这种情况,须得先下手为强,她招了招手,“张内人,你坐。” 肃柔不知道她有什么打算,心里隐隐觉得不妙,但也还是依言坐到她身旁。 “你离家那么多年,想家吗?”郑修媛放下了建盏,倚着凭几问,“我听说你生母早就不在了,继母把你请托进宫,想必和你的感情不深吧?” 禁中常有人员调动,肃柔到延嘉阁供职也才三个月,并没有和人畅谈家事的必要,但郑修媛既然问起,自己总要敷衍敷衍,便道:“继母待我很好,只是因为父亲不在了,没人撑起家业,送进宫来,也是为了让我多长见识。” 结果郑修媛一抚掌,如梦初醒般道:“我想起来了,你差点就被太后收作养女,要是太后还在,你的境遇应当大不一样吧!”说着调转视线望向她,“张内人,既然家中继母对你很好,你何不回家去侍奉尽孝?你在我宫里这么久,我很喜欢你,自然要替你打算。你还年轻,不必春数落花秋数叶,白耽误青春。现在出宫,借着你父亲的哀荣许个公侯人家,不比在禁中强百倍?” 郑修媛两眼熠熠生辉,几句话,说得肃柔噤住了。 第2章 肃柔迟疑了下,“娘子,可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郑修媛说不,“你哪里都做得好,好得不能再好。正因为你好,我不忍心让你在宫中蹉跎一生,趁我如今说得上话,放你出去,将来你自会感激我的。”说到兴起处,急切道,“这样吧,我即刻命人去你府上传话,明日一早宫门开启,你就出宫回家去吧。” 出宫回家,这是肃柔做梦都不敢想的。原本像她这样的宫人,除了老死宫中别无出路,天知道她多向往上京的繁华,仅仅一墙之隔,譬如中秋上元那样的佳节,静坐能听见瓦市上喧闹的人声,那是怎样一种人间烟火! 郑修媛的话,忽而点燃了她的希望,本朝立国数百年,只有过两次遣散宫人的先例,不是天灾祈福,就是节省浮费,如果真能在这样年纪出宫,实在不是一桩坏事。 但郑修媛这人喜怒无常,现在的决定,到了明日未必算数。也或者是为了试探,想看一看今日官家和她搭话后,会不会让她生出非分之想吧,毕竟郑修媛争宠善妒是出了名的,自己必须好好审度,才能让一切设想顺利实现。 于是肃柔跪了下来,俯首道:“娘子虽是为我好,可我是禁中登载在册的宫人,无缘无故出宫,恐怕难以立世为人。我日后一定更加尽心服侍娘子,还请娘子收回成命,让我继续留在禁中,听娘子差遣。” 谁知郑修媛哼笑了声,凤眼流转,讥诮着:“张内人不肯出宫,难道是这禁中有什么令你留恋的么?我也曾做过别人养女,有人照应还不免受委屈呢,何况你!难道你做宫人上瘾么?还是有鸿鹄之志,料准将来能够出人头地?” 肃柔说不,“我只愿服侍娘子,看着娘子高升。” 郑修媛对她的话不以为然,摆摆手,天青色的缭绫水般漾了漾,“你没说真话。” 肃柔沉默片刻,顺势道:“宫人名声最要紧,我若出宫,只怕满上京都会以为我是被撵出去的……” “怎么会!”郑修媛立刻打断她,很惊喜于捉住了她话里的漏洞,伸手搀了她一把道,“我会命人告知你家里人,张内人素有功劳,我怜你年幼离家,特放恩典,准你回家团聚。况且……你父亲不是刚升祔了太庙吗,这时候出去正好,绝不会有人嚼舌根的。” 肃柔抬起眼来望向她,她满心期望,到底费了那么多口舌,兴致也被高高吊起了,自己越是不情不愿,她就越是执意要她出宫。 再添一把柴,肃柔迂回着,“那么,明日我先去通禀押班和都知……” 郑修媛说不必,小殿直毕竟不是一般宫人,都知必定会惊动皇后。皇后是贤后,万一得知官家对张肃柔有些些意思,那这件事可就办不成了。 还是先斩后奏的好,她抿唇笑了笑,“这点主我还作得。你且出去,后面的事我来办,自然让你名正言顺。” 肃柔还是恋恋不舍的样子,到了最后无可奈何,裹着一点泪,低头道是,“一切听凭娘子做主。” 这下郑修媛称意了,仔细看看她,心想这样明艳的女郎,即便只是穿着小殿直的紫义襕窄衫,梨花带雨时都有撼气动魄的力量,要是换上后宫娘子的锦衣,金钗插满头,那又是怎样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美态呢! 好在自己当机立断,不给官家提拔她的机会。男女之间的情愫就在一来一往间产生,只要断了联系,官家这样遍游花丛的人,一转眼也就忘了。 一切说定,没有后顾之忧,郑修媛闲适地抬了抬下巴,“好了,你回去收拾收拾吧。” 肃柔俯身道是,却行退到阁外。放眼看,正值傍晚时分,风里略带了一点暖意,夕阳宁静浩大,无边的橙黄铺满了整个宫苑——今天的落日,好像与平常不大一样。 回到值宿庐舍,禁中的日子没有什么波澜,因此她要出宫的消息,很快震惊了同住的宫人们。 雪中春信 第2节 大家暗里为她抱屈,也明白为什么郑修媛一心要打发她,左不过就是因为今日官家和她说了两句话。 何内人道:“去求求圣人或者贵妃吧,你又没犯什么错,凭什么任郑娘子发落。” 肃柔还是无争的样子,淡淡笑道:“圣人和贵妃总不能为了一个小小的宫人,得罪郑娘子。我是郑娘子的女官,既然她让我出去,那我只好出去。” 宫人微不足道,大家都感同身受。心尖的那点愁绪,还是因为大多宫人出去之后境遇并不好,幼小时离家,经过这么多年,物是人非,就算至亲父母,也可能因这样那样的为难无法庇佑你。一个女孩子失去依傍,每走一步都是孤注一掷,何内人知道肃柔没了父母,家中继母也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她这样不尴不尬的处境,将来前途跌宕,总是免不了的。 “郑娘子这么着急,明日就要你离宫吗?”何内人拉着她的手道,“要是能晚一些,让官家知道……” 肃柔失笑,“官家哪里会管宫人的琐事。”边说边摇头,“算了,就这样吧。”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和官家扯上关系,即便官家主动找她说话,她也不觉得自己在官家面前有什么特别。 到了第二日,小宫人照常来侍奉她梳妆,可是进门却见屋子里空空的,那些平时所用的物件都收起来了,值舍中仿佛从来没有过这个人一般。 “张内人呢?”小宫人愣了下,转头问经过的人。 经过的宫内人淡漠地应了声,“承恩典,出宫去了。” 那厢深直的夹道里,挎着包袱的人慢慢向前走,半道上几个小殿直从临华门上出来,彼此沉默着,一直将她送到拱宸门上。 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紧紧握一握手,道一声“珍重”。 肃柔颔首,轻声道:“山水总有相逢的时候,他日你们有了远大前程,别忘了宫外的我。” 这话更显出离愁别绪来,其实若是再等一等,那个有远大前程的,应当是她。 大家含泪送别她,肃柔脚下徘徊着,迈出了宫门。 前一刻还悲悲戚戚,下一刻眼里的愁云却如冰霜消融,一瞬跳跃出盛大热烈的欢喜来。 终于出来了! 天清地广迎面向她扑来,有种垂死复生,溺水之人重新浮上水面的狂喜。她深深吸了口气,十年禁中的生活简直像梦一样,既然能离开,就不要管前程如何,大步地投身进去吧! 脚下轻快,穿过甬道就是北瓦子街,隐约听见热闹的人声,无所顾忌地吆喝笑谈着。她走得很急,迫切地想还阳,走进尘世里去。心下也盘算,既然爹爹升祔太庙了,张家应当还在,那样一个大家族,总不至于让她落得无家可归的地步。 果然,远远就见街道边停着一辆七香车,车前站着两个年轻的男女。他们踮足朝这里张望着,犹豫地向前走了两步,等看清来人,小心翼翼询问:“内人可是张肃柔,张娘子?” 肃柔说是,仔细打量他们,姑娘穿着玉色半臂、金花红裙,公子一身圆领襕袍,束着银带。两个人眉眼很像,一样地秀致出挑,见她应了,脸上浮起大大的笑容来,姑娘高喊一声阿姐,“我和三郎接你回家来了!”然后孩子气地扑上来,一下子挂住了她的脖子。 肃柔被她撞得一趔趄,待站稳了才恍然,“你是至柔?”又去看那小公子,“颉之,三郎?” 小公子红了脸,拱起手向她长揖,“阿姐。” 太久没见了,久得几乎让她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张颉之和张至柔是她同父异母的弟妹,肃柔母亲闵夫人当年生她难产,刚出月子就过世了,两年后父亲迎娶继室潘夫人,一胎生下双生,就是眼前这两个孩子。肃柔是八岁入禁中的,那年至柔和颉之刚满五岁,五岁的孩子还没长开,整天就知道追着阿姐跑。十年时间,其实足以令彼此变得陌生,却没想到今天来接她的,居然是他们两个。 肃柔喜出望外,手足相见只顾叙旧,还是仆妇上前劝导,笑着说:“府中上下都在等着呢,莫如先迎二娘子回府,等到了家,再细说不迟啊。” 颉之说对,忙跨马扬鞭在前引路,候在车旁的女使搬下脚凳,搀扶两位娘子上车,待坐定后才赧然叫了声小娘子,“您还记得奴婢么?” 肃柔偏头看她,张家是显贵之家,公子娘子们自落地就分派了专人伺候。她在入宫前有两个贴身女使,一个叫晴蓝,一个叫雀蓝,虽然多年未见,但眉眼依稀还有小时候的影子,她笑了笑,“你是雀蓝。” 雀蓝红了眼眶,“小娘子没忘了奴婢,奴婢正是雀蓝。” 至柔说:“阿姐入宫后,原来院子里的女使都派到别处了,雀蓝给了我,现在阿姐回来,正好还给阿姐。至于晴蓝……前几年得了疟疾,让她兄嫂接出去调养,后来听说遇见个假郎中,给耽误死了……”言罢顿下来,叹了口气道,“十年间发生了好些事呢,祖父也不在了……不过祖母身子倒很康健,听说阿姐回家,高兴坏了。” 肃柔不免怅惘,十年啊,多少事悄然发生改变,生生死死,哪里由人。所幸活着的人都很好,又问了几位伯父叔父的现状,至柔说大伯张矩如今任节度观察留后,三叔张秩任幽州安抚使。因为父亲有功朝廷,他们的仕途也都通达,阖家除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日子还算过得平稳。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张宅是街巷中最大的一座宅邸,几乎一入巷口就能看见熟悉的门廊。 在宫中供职的女儿衔恩回来了,务必要营造出大声势,因此张灯结彩,好几个仆妇小厮在门前听信等候。 好不容易见派出去的马车返回了,一行人忙上前行礼迎接,一面兴兴隆隆向门内通传:“快回太夫人一声,二娘子回府了!” 第3章 府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门内的仆妇上来引路,簇拥着肃柔往太夫人的岁华园去。园子还是原来的老样子,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唯一不同的是月洞门旁那棵香樟树已经长得参天,尤记得她当初离家时候,不过和她个头一样高矮。 往园内看,太夫人身边的冯嬷嬷站在廊庑底下听信,见人进来,忙上前道万福,笑着说:“小娘子终于回来了,老太太盼了好半天,一直催人去门上瞧着呢。”一面上来搀扶,把人引进了门槛。 肃柔脚下略缓,四下打量了一圈,上房的摆设依旧,前厅和花厅之间拿半垂的金丝竹帘隔断,隐约能看见里面的人影。 想是她回来的消息惊动了所有人,阖家的女眷都来了,听见冯嬷嬷说话,纷纷转回身来看。 肃柔不敢再耽搁,直入了花厅内,一眼便看见端坐上首的太夫人站起来,颤声叫着我的儿,“十年没见,一恍竟长得这么大了!” 至亲骨肉久别重逢,免不了悲喜交加,肃柔扶太夫人坐下,自己退到脚踏前,跪下给太夫人磕了个头,伏身说:“孙女不孝,这些年没能服侍祖母左右,向祖母请罪了。” 太夫人掖着泪说好,让边上女使把人搀扶起来,复伸手牵过她,悲戚道:“好孩子,我知道你孝顺,入宫侍奉身不由己,祖母哪里能怨你。”然后上下仔细打量,珍重地捧了捧她的脸感慨,“当初离家时候才那么点大,如今已经长成大人了。我原还担心禁中规矩严,你少不得吃苦,回来八成面黄肌瘦的……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 边上的女眷们相视而笑,张矩的夫人元氏凑趣道:“老太太心疼孙女,唯恐小娘子在禁中受苦。可小娘子是正经的女官,不是一般宫人,既在阁内供职,面黄肌瘦的,修媛娘子面上也不好看啊。” 太夫人这才笑起来,“是我糊涂了,为这个竟愁得昨晚上没睡好。”说罢揽了揽肃柔,喃喃说,“这回哪儿都不去了,咱们家就算再艰难,一个女孩儿还是养得活的。那时候原是说好了给太后做养女的,谁知太后崩了,人也不送回来。十年啊,好好的贵女,去做那些伺候人的差事……”越说越心酸,眼泪又漫溢上来。 肃柔也有些心酸,祖母的双手干燥温暖,软软触着她的脸颊,袖中浅淡地飘散出木樨的清香,让她生出无比的眷恋来。 张家是大家族,父辈兄弟三人一共生了九个子女,只有肃柔没娘,因此格外受祖母宠爱。八岁之前她都是在岁华园度过的,祖母命人做好喝的香饮子和点心,夏天在偏厅放一张巨大的竹榻,她在榻上睡着,祖母就在一旁替她打扇子。 如果说年幼时离家最舍不得的是谁,当然是祖母,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偷偷闷在被褥里哭,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难过。好在一切总算过去了,她捏着手绢替祖母掖泪,尽力宽慰着:“祖母快别哭了,我回来得很是时候,自己年纪不算大,祖母身体也康健。往后我就在祖母跟前伺候,再也不离开祖母了。” 太夫人连声说好,惆怅过后,剩下就是团聚的欢喜。太夫人还拿她当孩子一样,指派她给长辈们见礼。肃柔向伯母元氏、婶婶凌氏道了万福,再接下来,便是继母潘夫人。 潘夫人闺名叫潘纵月,是寿昌县开国子家的庶女。当初嫁给爹爹做续弦,在家也闹了好大一通别扭,但因家中事务都是嫡母做主,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嫁进了张家。 若说先见之明,确实是有,也只过了四年舒心日子,转眼丈夫就殉了国。什么诰命,什么体面,其实都是身外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其中艰辛难以向外人吐露,加上平时话就不多,所以看上去人总显得有些冷漠。 肃柔小时候很怕她,且自己又养在祖母身边,对于这位继母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人逐渐长大,在禁中这些年月也学会了圆融,所以再见潘夫人,自己先要摆正姿态,朝她肃拜下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母亲。 潘夫人还是那个样子,没有过多表示,微微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这时堂姊妹们方围过来,一递一声地唤她二姐。 肃柔这辈里有六个姐妹,肃柔排序行二,所以众人都称呼她二娘子。她上面还有个已经出阁的堂姐尚柔,许了荥阳郡开国侯嫡子,底下依次是三娘子晴柔、四娘子至柔、五娘子寄柔,和六娘子映柔。 只是多年不见,那些堂姐妹不像至柔一样有天生的亲近感,见了面生疏且羞赧。凌氏笑道:“姑娘都大了,见了阿姐还害臊呢。平时阿姐不在总是念起,人真的回来了,倒嘴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姑娘们的交情很快就能建立,一盏茶、一顿饭的工夫,便热络起来了。 这群女孩子里头,却有一个早前并不熟悉的,那姑娘长着一张红粉面,正巧笑嫣然望着她。等那些姐妹们都见过了礼,祖母才给肃柔引荐,说这是姑母的女儿,叫绵绵。 “你姑丈一向在江陵府做生意,你姑母也绊住了脚,回不得上京,就把绵绵送来让我调理一阵子,将来若是有好的门第便留在上京,也免得再去外埠。你回来得正好,往后姐妹在一处互相帮衬着,也好有个伴。” 肃柔道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这位表妹上来道福,笑着说:“阿姐,我早就听说过你,外祖母说阿姐在宫中做女官,阖家都以阿姐为荣。我刚来上京,京中一切都不大熟悉,规矩体统也学得不好,往后还要仰赖阿姐多教导我。阿姐是禁中出来的,行事必定一等一的端稳,有阿姐时刻提点,比嬷嬷们耳提面命强多了。” 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灵巧又讨乖的形象。 肃柔在禁中多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少不得客套虚应两句,然后便见寄柔撇了撇嘴,转动着手里团扇道:“表姐已经是咱们这些人里最齐全体面的了,我看二姐姐也未必能教你什么……” 结果被她母亲元氏扽了下袖子,压声道:“你可仔细,你阿姐刚回来,别给阿姐添堵。” 寄柔嘟囔了两声,不说话了,可肃柔却瞧出来了,绵绵在姐妹之间似乎并不受欢迎。 父辈的事,还要从头说起,祖父一生有三儿一女,除了行三的叔父张秩是庶出,余下三个都是祖母嫡出的。祖父彼时官至述古殿直学士,儿女亲家都是上京显贵,唯独姑母张趁锦嫁了个经商的郎子。商贾之家,在高门眼中向来不入流,姑母为了嫁给申可铮,不惜和家中父母反目,后来倒是如愿以偿了,但天长日久,两个阶级的悬殊也彻底暴露,姑母再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年轻姑娘了,到了女儿婚嫁的年纪,只好把孩子送到外祖家镀金,但愿将来能跻身上京贵女圈子,不必一辈复一辈和商贾通婚。 想来姊妹们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有些低看了绵绵,肃柔因在禁中接触过很多平民家的女儿,对于出身门第并不看重,因此待绵绵还是很和煦。 转眼到了中晌,嬷嬷们张罗着设了席面,太夫人笑着说:“两位伯父叔父衙门里忙,赶不及回来用饭,但都知道你今日回来,说晚间一定推了应酬,大家一齐吃一顿团圆饭。” 元氏招呼众人落座,肃柔刚回来,自然挨着祖母,另一侧不等谁指派,绵绵兀自也坐下了,殷勤地给太夫人布菜:“外祖母,这个入炉炕羊好吃……再尝尝这松花腰子。” 几个姊妹眼波流转,很是不屑,至柔转而和肃柔说话,笑吟吟道:“祖母说阿姐小时候最爱吃杏酪和蜜姜豉,特意命厨上备下的,阿姐快尝尝。” 这话被绵绵听见了,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内侍省从各地酒楼挑选手艺最好的铛头3进宫,早前潘楼当红的掌勺就被选中了。阿姐在禁中这些年,山珍海味一定尝遍了,哪里还看得上民间的这些小食。” 肃柔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暗道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这绵绵看上去一副稚气娇憨的样子,其实锋芒毕露,并不讨喜。 当然,针锋相对大可不必,她抿唇笑了笑,“我在禁中做女官,富贵见得虽多,不过开开眼罢了。金莼玉粒不及家里粗茶淡饭,况且又是祖母特意预备的,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何来看不上一说。” 绵绵不由发讪,笑道也是,“禁中再好,哪及家里。” 姑娘们你来我往,全当小孩子斗嘴了,凌氏带着媳妇们安排上菜,一面招呼肃柔,“家里换了横塘的厨子,口味比以前更精细,二娘子试试如何。你二哥哥今早让人送了几个红梅匣子回来,里头盛着方宅园子的香糖果子,等饭罢,你们姐妹就着熟水消闲吃吧。” 肃柔嗳了声,和声道:“婶婶和阿嫂们也坐吧,快别忙了。” 凌氏应了,指派媳妇们坐下,太夫人看着这满桌儿孙,是再也没有牵挂了。 原先还惦念这个孙女,就算家里样样顺遂,心里也总觉得残缺。现在孩子回来了,就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前首要一桩,就是妥善安排肃柔的吃住用度,于是转头对潘氏道:“肃柔早前住的那个院子,腾出来仍旧还给她吧,替绵绵另安排个地方,我看沁香苑也挺好的。以前在千堆雪伺候的人,如今凑不齐全了,回头我这里拨两个一等的女使过去,重新把院子经营起来才好。” 潘夫人道是,“老太太不必挂心,掌事和粗使的婆子女使,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肃柔听她们部署,才知道她以前的院子住了绵绵。也是,谁也没想到她还有回来的一日,现成的院子空关了许久,恰好这位表姑娘来了,让她搬进去,两下里便宜4。 只是太夫人这话一出,绵绵显出些为难的样子,但外祖母面前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等到席散,肃柔回来认院子,她才期期艾艾对肃柔说:“阿姐,我挺喜欢你这院子的,住了也有阵子了,东西铺排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也不方便。还是阿姐搬到沁香苑去,反正一样从头开始张罗,不动这里,也省了我的手脚,阿姐看,好么?” 肃柔转头再打量这位表妹,初见时的一点好感,忽然荡然无存了。 世上就有这样的人,扮着最天真无邪的面孔,作最精致利己的算计。 “可这里原本就是我的院子呀。”她笑眯眯说。 “我知道。”绵绵颔首,娇声道,“阿姐,我是离了父母投奔外祖母来的,对外祖母很是依恋。这里离岁华园近,万一有什么事,让人通传起来也方便些。” 肃柔对她这种以弱势自居的态度不怎么欣赏,在禁中管辖小宫人的时候不容情,可面对家里人时总要留几分面子。斟酌了下正要松口答应,却见潘夫人已经站在门廊前,提溜着端午日留下的菖蒲蜀葵花环,随手往台阶前一扔。 大家都怔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潘夫人还是冷眉冷眼的模样,漠然道:“太夫人的话,小娘子没听见吗?”说罢拿眼一扫左右仆妇,“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替申娘子把东西搬到沁香苑去。” 第4章 绵绵和身边几个女使仆妇,被潘氏的举动镇唬住了。 看看落在阶前的花环,那是绵绵亲手编起来,端午日应景用的,就这么被摘下来,破烂一样扔在了地上。绵绵也是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孩子,遇见这样现状,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舅母这是干什么?”她红着脸,含着泪叫屈,“就算要我搬到别处,也不必扔我的东西啊。我知道,舅母一向不喜欢我……” 潘夫人显然不吃她那一套,回身看了一眼撸袖准备进屋的仆妇们,淡声道:“里头全是你的私物,恐怕婆子们粗手大脚,一不留神碰坏了。小娘子要是愿意,还是让身边人归置,等到了沁香苑,摆放起来也顺手。” 这潘夫人向来是张府中格格不入的存在,好像随时舍得一身剐,连太夫人她也不怕。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绵绵只好让贴身的女使和仆妇进去收拾,自己在一旁看着,到底老大的不情愿,有一点不顺心便嗔怪起来:“小心点儿,这瓶子可是龙窑的御品!” 她在那里吆五喝六,潘夫人懒得兜搭她,转头对肃柔道:“这几个婆子是我从园子里调过来,供你粗使用的。你离家多年,如今回来,一切从头开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女使去办。” 肃柔道是,调过视线看院子里的景致,日光暖暖穿过高大的梨树,从歧伸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满院光影斑驳。这院子叫千堆雪,就是得名于这棵树,她回来得略晚了,要是早一个月,正赶上花期,一簇簇繁花热闹拥挤在枝头,远远看上去就像雪落了满树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轻吁一口气,她含笑说:“这院子还是老样子,真好!只是兄弟姐妹们都大了,今日至柔和颉之来接我,当时乍一见他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雪中春信 第3节 潘夫人寥寥勾了下唇角,“日子过起来飞快……”顿了顿又道:“前几日朝廷来人,说官家下令,让你爹爹升祔太庙,老太太得知后很高兴。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一把灵位从家祠移出去,届时朝中会派人来主持。你和颉之是你爹爹长女长子,到时候随行参礼,代你爹爹谢恩。” 肃柔回过眼眸,稍稍怔忡了片刻。 这位继母大事上总是一碗水端平的,虽然平时严厉些,却从来不因自己不是她亲生的,就处处压制,有意为难。 爹爹早年为先帝南征北战之初,官衔并不高,到后来朝廷大封有功之臣时,她母亲已经过世了,追封郡君只是让牌位上多了几个字,名头更光鲜罢了,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但到父亲迎娶了潘夫人后,内眷所得的诰封就是实打实的了,因此潘夫人虽然名义上是继室,其实在家中的地位,甚至远在元氏和凌氏之上。 自己和至柔同样是嫡女,其实她若有意偏私,让至柔露脸出头,别人也不好置喙。但最后还是遵了长幼之序,让长女护送爹爹灵位,这其中,自然有她更深一层的用意。 肃柔应了声是,“遵母亲的令。” 潘夫人微点了点头,沉默了很久才又道:“你从禁中出来,知道的说你衔恩放归,不知道的说你得罪了修媛娘子,日后各种议论多了,你心里要有数。既然别人的嘴堵不住,自己就要更加谨慎,千万别招人耻笑,坏了你爹爹名声。你今年十八,岁数有些大了,这些年贵女们的金翟筵不曾参加过,也没在上京名门的圈子里露过脸,日后婚事怕是没有那么顺利。”顿了顿道,“不过也不必担心,老太太自会替你留意,将来要是有了合适的,别一心求嫁高门,只要过得去,找到个归宿也就罢了。” 这番话并不婉转,肃柔知道她的脾气,不会说什么好听的,先兵后礼是一贯的做法。要是换了别的姑娘,大概会为此伤心一番吧,但自己十年的经历,多难听的话都听过,一应也都能消化,便顺从道是,“母亲放心,我会寸步留心的。” 该吩咐的都吩咐了,潘夫人转身瞥了屋内一眼,“等一切安排妥当,就回岁华园陪老太太说话。”言罢带着陪房杨妈妈离开了。 那头绵绵带来的女使婆子也把东西收拾完了,一行人从屋里退出来,绵绵脸上又挂上了爽朗的笑,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已经淡忘了,热络地招呼着:“屋子让给阿姐使,我先过沁香苑去了,安顿好了再来找阿姐玩儿。” 肃柔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绵绵带着人出了千堆雪,迈出月洞门后脸便板了起来。那个沁香苑在院子东北角,离这里好长一段路,中间以一条廊道连通,虽说东西不必自己亲自搬,也不费什么力气,但她心里就是不舒坦,觉得潘氏是有意让她下不来台,那个张肃柔也不是什么好人。 贴身的女使最懂主子的心,荟儿亦步亦趋跟随着,一面开解道:“小娘子别气了,做什么和那个人一般见识。二房守了这些年的寡,心里攒着气呢,又不好对老太太发作。如今见老太太疼爱小娘子,存心替她家二娘子争宠,想借此打压娘子。” 绵绵哼笑了一声,“她是一眼望得到头的人,我的路还长着呢,怎么会跟她置气。只是这位二姐姐,年长我好几岁,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居然半分也不肯谦让,真是叫人无话可说。” 姜嬷嬷说可不是么,“譬如捂热的被窝,哪有非叫人腾出来的道理。小娘子年轻,还敬她见过大世面,我却看出来了,什么修媛娘子放恩典,怕不是行差踏错,被人赶出来的吧!否则天子驾前,隔三差五能见着官家,官家怎么不瞧着祖辈功勋封她个才人美人,平白伺候了十年,说放归就放归了?太夫人那头,到底是自己带大的,多少要顾全她的颜面,弄得阖家迎贵客一样,其实内情不好摆在明面上说罢了,说不定这会儿正闹头疼呢。” 这话有理,大家着实嘲笑一番,心头气顺了,搬到沁香苑住,也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那头肃柔安顿得差不多时,见至柔带着两个干练的女使进来,到了跟前比了比那个高个儿的说:“这是蕉月。”又比比圆脸的说,“这是结绿,都是祖母院子里的一等女使,祖母让我领她们过来拜见阿姐。” 那两个女使并排站着,脸上带着含蓄的笑,深深向肃柔纳了福。蕉月道:“小娘子往后有什么差遣,只管吩咐奴婢们,奴婢们虽愚钝,手脚还算勤快,愿意受小娘子调理,听小娘子派遣。” 肃柔点了点头,请至柔坐下。底下女使端了紫苏熟水来,结绿忙接过茶盘伺候,蕉月也是极有眼力劲儿的,刚到便领了差事,指派粗使们布置庭院去了。 至柔端着建盏,浅浅抿了一口,一面问肃柔:“申表姐怕是不肯轻易让出院子吧?可说什么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也没费什么周章……” 边上的雀蓝接了话,笑道:“临走时候说把屋子让给二娘子使,大度得很呢。” 至柔笑起来,“我就知道少不了这一套。这位表姐向来倒驴不倒架子,瞧着得体得很,满肚子尽是小算盘,阿姐和她相处得久了就知道了。家里姐妹们都不喜欢她,兄弟们也不爱理她,不过看在姑母的面子上,不好给她难堪。她到上京来,原就是想借着咱们家的门第,找个官宦人家的郎子,不过她的出身摆在那里,父母又健在,将来结亲也不能绕过姑丈和姑母。结果她竟想出个好办法,和祖母说愿意过继给大房,还想登张家的族谱。这么一来既难为了大伯母,又得罪了婶婶,大伯母有寄柔和映柔的婚事要操持,她一搅和就得先料理她。婶婶呢,存心挑刺,说她指名要过继给大房,嫌弃三房是庶出。这么一来她里外不是人,如今留在府里,全仗着祖母疼她。” 肃柔听至柔这么说,也觉得这事荒诞得很,原本女孩子在娘家不入族谱,自己是因为进宫当了女官,才放特例。现在绵绵这外甥女要入族谱,无论从哪一头论起,都是大大的僭越。 牵袖提起茶壶,又给至柔添了香饮子,肃柔垂眼道:“大伯和大伯母又不是没有儿女,天底下也没有过继外甥女的道理。”说罢想起嫁到开国侯家的尚柔,便问至柔,“长姐在陈家过得好吗?” 说起尚柔,至柔脸上露出怅惘的神情来,摇头说:“那位姐夫在迎娶长姐前,屋里就有两个通房,内情伯父伯母是知道的,伯父不大称意,让伯母再审度审度,可伯母软弱,又贪人家是公侯人家,劝长姐先出嫁,日后再好好调理那些姬妾,反正将来终究是主母当家。长姐听了嫁过去,可那两个通房得宠惯了,根本不拿长姐放在眼里,常把长姐气得犯胃疼。后来生了则安,月子里也没养好,到如今屋子里还是一团乱麻呢。” 所以女孩子一生的沟坎真是太多了,就算娘家疼爱,保不定到了人家会受这样那样的气。肃柔原本以为尚柔是张家的嫡长女,又替陈家生了长孙,荥阳侯府上无论如何会善待她的,谁知到最后,还是不得舒心。 “侯爷和夫人就看着婢妾犯上作乱,也不管束管束儿子?” 至柔说管啊,“可惜管不住,那位姐夫最爱结交朋友,日日在外面起筵,很少着家。侯爵公子和角妓杂坐,行首打着红牙板唱曲,他和那些酒肉朋友打赌,输了就钻裙底……”说着厌恶地蹙了蹙眉,“为了这个,长姐和他吵了好几回,上次祖母生日她回来贺寿,额角上还带着淤青呢。婶婶说是叫姐夫打的,又不好向家里告状,吃罢了饭,一个人躲在园子里偷偷抹眼泪。” 肃柔听了,胸口一团气狠狠地堵住,很为尚柔抱屈。尚柔年长她两岁,在闺中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元氏虔心教养她,一切都是按着世家冢妇的标准来要求她的。后来自己进了宫,不知道尚柔如何说亲,但可以想见必定多家求娶。结果选来选去,选了这样一个郎子,不挣功名就罢了,吃喝嫖赌还一样都不落下,真是埋没了尚柔。 沉重的话题让人心情低落,且不去说他。至柔看看天色,搁下建盏道:“时候差不多了,咱们上祖母那儿去吧。” 肃柔道好,让她略等一等,自己进去换了身衣裳,檀色半臂配上一条沉香萱花缠枝旋裙,腰上系了条葱倩的裙带,这身打扮比起出宫时穿的圆领袍,更多了姑娘的秀美。 至柔上下打量,感叹着阿姐真好看,“禁中整日穿襕袍,姑娘也打扮得小郎君一样,还是这身衣裳得体。”边说边来牵她的手,姐妹两个相携着,过了岁华园。 待进门,兄弟们也都回来了,长房的绥之和三房的将之已经入仕,绥之任客省副使,将之任内殿承制。肃柔给两位哥哥见了礼,然后便是颉之领着成之来拱手长揖。这两位弟弟都在念书,今年预备科考,据说颉之书念得很好,但成之那文章,作得狗都摇头。 家中有喜事,檐下灯笼早早就挂了起来,将要入夜的时候,张矩和张秩也都回来了。男人们不像夫人那样感情外露,见了离家日久的孩子,眼中有伤情,到最后也不过一颔首,说回来就好。 花厅里准备开席了,一大家子男女分了两桌,隔空热热闹闹敬酒说笑。其实这些年虽没有分家,但各房都有各房的事,人要凑得那么齐全并不容易。 太夫人很高兴,笑道:“往后也要常在一起设宴才好……” 正说着,见院门上通传的婆子到了廊下,俯身在元夫人的陪房徐嬷嬷耳边说了什么。徐嬷嬷脸上神色凝重起来,听罢点了点头,打发她去了。 元氏搁下筷子,问怎么了,徐嬷嬷进来压声回话,眼见着元氏也白了脸。 一股紧张的气氛开始蔓延,大家不约而同望过去,太夫人也有些忧心忡忡,“出什么事了?” 元氏踌躇了半晌,自知这件事掩不住,只好如实回禀,为难地说:“陈家那头传话过来,说尚柔打死了一个侍妾,陈郎子不依不饶,正大闹着要报官呢。” 第5章 一下子出了人命案子,把众人都惊呆了。 元氏是个无用的人,这个时候除了哭,没有别的办法,掖着帕子喃喃自语:“真是糊涂,内宅妻妾争宠,闹出了人命,传出去还不叫人笑话死!” 尚柔是张家长房长女,她的好与不好,关系着底下妹妹的前程。张家的女孩子们年纪相差都不大,渐渐也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将来哪个高门显贵,愿意和出过人命官司的人家结亲? 太夫人拍下筷子,焦躁道:“尚柔人呢,现在在哪里?她一向没什么脾气,怎么会打死人?” 张矩站了起来,躬身道:“母亲别着急,我命人再去探听探听……” 谁知太夫人转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出了这么大的事,人家闹着要报官呢,你还等着打发人去探听?”边说边唤伺候的女使,“先春,把我的斗篷拿来。” 张矩愈发着急了,匆忙道:“母亲稍安勿躁,我这就过去瞧瞧,母亲留在家里听信儿吧,有什么进展我即刻命人回来通报。” 太夫人道:“这件事你要出面,我也要出面。你拦着外面别让报官,后宅的事你不便盘问,有我们在,也好替尚柔撑腰。” 在太夫人眼里,尚柔并不是那么强硬的孩子,甚至可说有些懦弱。因为她是长女,顾忌得太多,就算和丈夫不睦,也是点到为止,绝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自己家的孩子自己心疼,如今在婆家孤立无援,不知吓成了什么样,这时候若是有娘家人到场,也不至于被陈家按着头欺负。 先春很快取来了斗篷,另一名女使次春伺候太夫人披上。其实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但太夫人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也不能吹凉风,因此夜间要出门,防风是第一要紧的。 元氏出了事没有主心骨,太夫人愿意出面,她的心便定了,忙上前来搀扶太夫人。 众人送到廊庑上,太夫人回头叫了声肃柔,“你跟着一块儿去。” 肃柔应了,上前接替了冯嬷嬷,和元氏一起搀着太夫人出院子,往前面门廊上去。 往常倒也不觉得这抄手游廊长,待事情紧急的时候,才知道庭院竟然这么深。 太夫人一路紧紧抓着肃柔的手,走得步履匆匆。肃柔明白祖母为什么特意点了她随行,张家六个女儿,她排第二,接下来论婚嫁的就是她。尚柔的婚姻算是不幸的,头一个被坑了,第二个就不能重蹈覆辙。带上她,让她经历些波折,知道人家那碗饭不好吃,再也不要像以前的尚柔那样,把一切想得太美好——过日子,谁不是三个沟壑四个坎儿。 小厮得了令,早就预备好了马车,两驾油碧车在台阶前停着,仆妇搬了脚凳来,肃柔搀扶太夫人上了第一辆,元氏则和绥之的媳妇白氏上了第二辆。 上京的夜市灯火连天,是个名副其实的不夜城,旧曹门街又在内城最繁华处,因此出门只需挑两盏灯笼,就能照亮前路。 太夫人神色凝重,一语不发。 肃柔见状道:“祖母别着急,等见了长姐问清楚缘故,或者其中有内情也不一定。” 太夫人闻言叹了口气,“终究是出了人命,那两个侍妾早放了良,不同于一般的女使丫头。陈家那小子也是个混账,要是执意报官,事情就大了。”说着抚触膝头,愈发低沉下去,蹙眉道,“你长姐可怜,办事没什么主张,这回怕是吓坏了。当初我就说过,要仔细探清了郎子的人品才好出嫁,可惜你伯父和伯母嘴上应着,并不真听我的。现在闹到如此地步,往后的路可怎么走,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疼。” 儿女婚事向来都是父母做主,肃柔不能评断长辈的定夺,只好尽力劝慰太夫人,“长姐一个人在侯府,好些事想不周全,等祖母和伯父伯母到了,好歹能给她个辩解的机会。” 马车急急地赶,荥阳侯府在榆林巷,离旧曹门街有段路,约摸一柱香光景才能赶到。走了好一阵,肃柔打起窗上帘子往外看,隐约看见一座气派府邸坐落在巷子深处,张矩和绥之骑马开道,先行一步到了门前,因府里出了岔子,侯府大门半开着,想是正等张家来人料理吧。 张矩下马先来迎太夫人下车,又担心太夫人着急,千叮咛万嘱咐:“不管发生什么事,母亲千万不要动怒。” 这时侯府内有人出来接应,呵着腰,把他们引进了内院。 空气里也带上了一点肃杀,一行人跟随仆妇引领穿过长长的木廊,进了月洞门。入内就见院子里躺着那个被打死的侍妾,拿一卷草席铺垫着,边上站了一圈人。肃柔一眼便瞧见白着脸的尚柔,似乎连站都站不住,全靠女使搀扶,有气无力地支撑着身体。 娘家人来了,尚柔终于见了救星,顿时哭出来。肃柔上前接应,叫了声长姐,尚柔怔了下才认出她来,讶然道:“二妹妹,你回来了?” 可这不是姐妹叙旧的时候,肃柔应了声,顺势站在她身边,给她壮胆。 荥阳侯夫妇倒还算客气,两家彼此见了礼,陈侯道:“家下的事,惊动了老太君和亲家,实在惭愧。” 陈盎则面色不豫,心浮气躁地拱了拱手,一指地上,“岳父大人,这件事到底怎么处置?” 肃柔抬眼看过去,这位荥阳侯公子倒有三分倜傥模样,当初大概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让尚柔心甘情愿过门的。但遇见了事,心不顺,风度也跟着消失了,嘴脸显得刻薄乖张,眼风像刀一样。 尚柔见状又哭起来,肃柔便在她耳边安抚,轻声说:“长姐别怕,有祖母和伯父在,你先把心定一定。” 尚柔颔首,低头掖了掖泪。 张矩拧眉看向陈盎,反问道:“依着贤婿,打算怎么处置?” 话音才落,边上一个妇人掩面哭起来,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着什么。侯爵夫人不由蹙眉,见张家人都望过来,只好向她拂了拂帕子,“这是侯爷屋子里伺候的,死了的那个,是她外甥女。” 这就明白了,有人不依不饶讨公道,才让这位大姐夫愈发卯足了劲儿追究。 陈盎听见哭声火上浇油,也不留岳父什么情面了,赌气说:“报官。” 太夫人抬了抬眉,“报官?孙女婿,咱们两家都是有头脸的人家,惊官动府恐怕不体面。再说经过还没问清楚,这就报官?报的哪门子官?” 陈盎噎了下,但夫妻间宿怨已久,早就让他烦不胜烦了,便道:“控绒司主管官宦女眷刑罪,娘子既然手上沾染了人命,就交给控绒司盘查吧。” 荥阳侯夫妇当然是不赞同儿子这么做的,侯爷气得呵斥:“你这混账,一口咬定了要报控绒司,为了一个侍妾,全家的脸面都不顾了吗?” 结果自己的妾室又哭起来:“郎主,盼儿的命不是命吗?人死了,总要讨个公道吧!” 陈侯也有些为难,说实话人命关天,良妾不像婢妾,随意说一句“失手”就能遮掩过去。若是人家父母坚持报官,这件事照旧捂不住,到时候人人有份,个个惹得一身腥。 太夫人看陈侯夫妇也摇摆,自己就得站出来,先定住乾坤要紧,便道:“这件事还得从长计议,家里要是能决断最好,实在决断不了,再报官不迟。” 侯夫人说是,“站在院子里也议论不出结果来,老太君和亲家,还是里面请吧,大家坐下了好说话。” 众人便都移进了厅房里,太夫人坐定后才道:“我也明白孙女婿的心情,爱妾死于非命,哪能不心疼,但事有轻重,倘或张扬起来,我们张家颜面不保是小事,你们侯爵府难道就能置身事外?尚柔是我张家的女儿,可也是你陈家的少夫人,是则安的亲娘。若是把她送进控绒司,你们想过将来安哥儿的前程吗?荥阳侯府嫡长孙有个杀了人的娘,那么侯府日后在上京,恐怕也抬不起头来了。” 牵连甚广,这是一定的,但现在的陈盎红了眼,夫妻情分早就不想顾了,哪里还管其他。 “祖母不必拿安哥儿堵我的嘴,出了这种事,对不起安哥儿的是他母亲,不是我。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张家女儿也不能例外。” 太夫人说好,“你说得很好,我张家效忠朝廷从来不敢徇私,若是我孙女无缘无故打死了你的爱妾,不必你喊冤,我们自然将她扭送官府。”说罢转头看向尚柔,“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细细地说给大家听。你做错了事,应当受罚,但若是有人想趁机压你一头,那我们张家也不能依。” 尚柔哭得说不出话来,元氏在一旁干着急,“都什么时候了,还顾着哭,你倒是说呀!” 肃柔抚了抚她的脊背,温声道:“长姐,祖母的意思明明白白,你若是有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吧。” 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为谁遮掩脸面了,尚柔抽泣着说:“这段时候我身子不好,一直在养病,院子里妾侍不守尊卑由来已久,鼓动女使和我带来的陪房斗嘴,指桑骂槐也不是一回两回,这些我都忍了。前日我吃了药,睡得昏昏沉沉,官人留在上房没有外出,盼儿假借送药百般挑逗,在我病榻边上公然和官人做苟且之事,难道当我死了不成!都说家丑不可外扬,我原本不想说的,既然官人一心要送我进控绒司,那这话早晚要公之于众,不如现在就说明白。我这明媒正娶的少夫人,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今日我身子略好些,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趁着官人外出,让祝妈妈带人把盼儿捆了,传了几个粗使的婆子,着力打那贱人。可不曾想那贱人经不得板子,没打几下就死了,她才一断气,官人就进门,急急地要拿我送官。这半日我都想明白了,与其这样,不如就让我一辈子关在控绒司吧,总好过日日在家,受这种说不出口的羞辱。” 这话一说完,在场的众人皆惊,这些隐情尚柔先前并没有告诉公婆,直到娘家来了人才合盘托出,这下子闹得陈侯夫妇面红耳赤,只管冲着儿子咬牙,跺脚大骂畜牲。 张矩按捺住火气望向陈盎,“贤婿,尚柔没有冤枉你吧?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看报官的事,还是暂缓为宜。” 太夫人惨然摇头,“你们派个人满上京问问,哪家的夫人娘子受过这样的委屈!侯公子,你这回做得太过,太欺负人了。” 陈盎自知理亏,支吾着舍不下脸来辩解,可他身后却有人冒头,幽幽地说:“我们这些人,本就是安排在房里伺候郎主的,女君是名正言顺的夫人娘子,我们就是来路不正的么?虽说那事……摆在台面上确实不光彩,可也没有触犯律法,哪里值得女君动用私刑!脸面是脸面,人命是人命,从没听说脸面比人命要紧的……” 众人向那煽风点火的人望去,只见她眼波婉转,模样有些怯怯地,但不该说的话全说了,临了向陈盎瘪了瘪嘴,楚楚可怜地捏着手绢道:“家主面前,本来没有我多嘴的份儿,我这回冒天下之大不韪了,还望女君息怒,留我一命,千万不要打杀我。” 雪中春信 第4节 第6章 张家人都听出来了,这是陈盎的另外一位侍妾,叫念儿。 原本她是缩在后头一声不吭的,但见事态似乎有了转变,适时插上一句嘴,为陈盎解围之余,也带着几分兔死狐悲的味道。 陈盎这人没有内秀,又好面子,正因尚柔抖露的内情羞愧不已,经念儿这么一点拨,忽而又理直气壮起来。 他说正是,“这院子里的妾室,难道我就亲近不得吗?娘子平时善妒,我懒得和你计较,现如今连人命都弄出来了,还在找借口为自己开脱。” 什么叫亲近不得?当着嫡妻的面和侍妾做那种龌龊的事,竟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若说张家以前还认可这门婚事,就算女婿出格些,也瞧着他的门第出身多有担待,但到了现在,确实发现这等人品配不上尚柔。 太夫人转头瞧了瞧儿子和儿媳,张矩和元氏面露尴尬,换来太夫人一声哼笑,“你们定的好亲!” 绥之旁听了半日,也有些听不下去了,冷冷道:“常听人说妹夫不爱读圣贤书,今日看来,果不其然,连礼义廉耻是什么,都快忘了吧!” 这种指责,对陈盎来说都不重要,自打娶了这位夫人,他就没有舒心过,这张氏整日拈酸吃醋、管天管地,他早就不耐烦了。现在既然有机会摆脱她,索性破罐子破摔吧,将来重新续弦,大丈夫何患无妻! 思及此,他也横了心,“如今是什么局面?”回身指向尚柔,“打死人的是她,怎么倒怪起我来?我知道你们偏私,但如此视人命为草芥,也太不将律法放在眼里了。” 尚柔颧骨潮红,本来就身子弱,被他这么一气,人几乎要瘫软下来。 肃柔忙和女使婆子架住了她,把她扶到圈椅里坐下。原本肃柔是不想插嘴的,毕竟侯府家务事,上头还有长辈做主,没有她亲家姑娘说话的份。但见那个念儿不住扯动陈盎的袖子催促,肃柔便有些忍不住了,转身对太夫人道:“祖母,这桩案子里头有蹊跷。原本夫人责罚侍妾是小事,我想大姐夫也未必在意这种内宅之争,必定是报信的人预知后果严重,或是直接呈报了盼儿的死讯,这才惊得大姐夫匆匆赶回来。前脚人刚断气,后脚主持公道的便进了门,分明是怕长姐动手脚,含糊盼儿的死因,要趁热拿个现形。再者要问一问长姐,可曾下令要了盼儿的命,如果没有,就该仔细审问那几个掌刑的婆子,毕竟轻重都在她们手上,是死是活,她们说了算。我想着,姐夫非要送长姐进控绒司,判下来至多是个误伤之罪,但事后姐夫不会后悔么?院中一妻二妾,死了一个,关了一个,连嫡子也受牵连前程尽毁,到最后,究竟如了谁的意?” 这话就值得品味了,三个折了两个,剩下那个,便是最大的受益者。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念儿身上,念儿顿时有些发慌,嗫嚅着叫郎主,“盼儿姐姐死了,如今又要把火引到妾身上……” 太夫人不等陈盎开口,便截断了她的话,厉声问:“你家女君责罚盼儿的时候,你在哪里?” 念儿往陈盎身后缩了缩,“妾在自己屋子里。” 元氏最看不惯这等小妾扮柔弱,拉拢男人的做派,蹙眉对侯夫人道:“这妾室是个残疾吗?回话不能好好站着,竟像长在汉子身上似的?” 侍妾不问场合邀宠是内宅不修,愈发让亲家以为女儿在婆家受欺负了。侯夫人也不悦起来,喝道:“站好!老太君问话给我好生回答,还有,是不是你命人给公子报的信?” 念儿因侯夫人呵斥,吓得浑身一激灵,从陈盎身后移步出来,伶仃站着,双手绞着帕子道:“不……不是我让人报的信。” “这就奇怪了。”太夫人冷笑道,“内宅的事,按理外人是不能知道的,况且上京那么多消遣的地方,一时半刻要找到公子怕也不容易,如何消息走漏得这么快?” 张矩看了肃柔一眼,一团乱麻中似乎慢慢牵扯出一点头绪来,有老太太坐镇,这件事想来是不要紧的了。 长叹一口气,他转头对陈侯道:“亲家,若是暂且不报官,那咱们就不要过问了。” 陈侯如梦初醒般哦了两声,忙向张矩拱手,“我命人在花厅预备了好茶,请亲家移步过去,后面的事就交给内子处置吧。” 杀鸡自然用不上宰牛刀,陈侯临走向自己的夫人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看着办,毕竟权衡利弊一番,不能因个侍妾得罪了张家。事到如今也怪自己没魄力,儿大不由爹,其实自家悄没声地掩过去就罢了,何必去惊动张家。 男人们都离开了后院,绥之临走一把拽上了陈盎。现在内宅只剩妇人,太夫人也不必再说话了,只听侯夫人愠声吩咐:“把掌刑的婆子都给我绑起来,一个个仔细审问,公子那头究竟是谁报的信,也务必盘查清楚。再叫几个人,把盼儿的尸首送到义庄去,找个仵作验一验,看看到底是不是被打死的。”说着调转视线看向念儿,“这件事最好与你无关,要是查出是你在里头兴风作浪,你的命也到头了。” 念儿顿时噤住了,一时小脸煞白,和外面躺着的那个一样。 侯府的仆妇们得令都行动起来,院子里着实骚乱了一番,侯夫人回身愧怍道:“今日是我们糊涂了,这件事原不该让人通禀亲家的,倒劳动老太君跑一趟。”忙招呼人上茶,勉力打着圆场,“请老太君和亲家消消气,侄媳妇和小娘子也请坐……是我管教不严,让尚柔在我家受了委屈,一切都怪我。那些刁奴未必那么快招认,我们自然着力地查,最后一定给老太君和亲家一个说法。” 太夫人点了点头,和气道:“我知道侯爵夫人的心,到底尚柔是你陈家正经迎娶进门的媳妇,无论如何都会还她一个清白的。” 话里话外,其实仍旧颇有责怪的意思,怪陈侯和夫人约束不了儿子,弄得内宅乌烟瘴气。 侯爵夫人自知理亏,碰两个软钉子,也只好认了。 那厢元氏心疼女儿,打量着尚柔直掉眼泪,“才两个月没见,怎么一下子瘦得这样!” 太夫人心知这么下去不是办法,便和侯爵夫人打商量,“还是让尚柔和安哥儿跟我们回去住几日吧,今天的事让她受惊了,换个环境,兴许心境能开阔些。她二妹妹又刚从禁中回来,姊妹十多年不得见面,好容易有了机会,让她们团聚团聚。” 侯夫人这才醒过味来,刚才就看那个出主意的女孩儿不一般,本以为是张家的外甥女,却没想到是嫡亲的孙女。 “早听说府上出了位女官,原来就是这位?”侯夫人笑道,“真是个齐全的孩子。” 太夫人应话应得漂亮,顺势道:“她爹爹承恩升祔太庙,禁中念她爹爹功勋,放她出宫侍奉移灵,这是官家的恩典。” 侯夫人长长哦了声,“难怪呢……”但对于她们要接尚柔回娘家,还是有些不大情愿的,但又不好拒绝,便预先留了后路,斟酌一番道:“尚柔要回去调养……也好,就是要麻烦老太君和亲家了。我想着,小住上三五日的,到时候我和澄川再来接他们娘两个,老太君看使得吗?” 太夫人当然说好,也不等侯府审问下人了,站起身道:“今日时候不早了,我看尚柔也乏累得很,我们这就回去了,到家再听侯爷和夫人的信儿。” 侯爵夫人只得吩咐备车,让乳母抱上孩子,自己亲自把人送上了车舆。 回去的路上肃柔问太夫人,“侯府这样待长姐,还让长姐回去吗?” 车外的灯光透过雕花挡板,照在太夫人紧绷的面皮上,太夫人冷着眉眼说:“人在张家,将来能不能接回去,就不是他们说了算了。”略顿了顿,神色缓和下来,问肃柔,“你怎么料准了这事和另一个妾室有关?” 肃柔道:“我并未料准,只是觉得有这可能,顺便给侯爷夫妇一个台阶下。顶在风口浪尖上,大家都没有退路,真要是报了官,明日谣言满天飞,对谁都不好。先前侯爵夫人不是让仵作去验尸么,其实不论结果如何,这件案子都会给抹平的,陈家也会给长姐一个交代。我就是觉得,长姐在陈家过得太难了,就凭刚才那个妾室敢公然在大姐夫面前挑唆,就知道他们侯爵府素日是怎样尊卑不分,妾室又是如何犯上作乱的。” 太夫人怅然说是,“要是没出今天这事,你长姐活在水深火热里,咱们只能干看着。现在这样也好,不破不立,把人接回家,一切就好安排了。他陈家小子,要是不给你长姐下跪磕头,我绝不许你长姐回去。荥阳侯府若是不在乎长孙流落在外,我们张家怕什么?多个外甥,还能把家吃穷了不成!” 肃柔听太夫人这番话,庆幸自己生在这个家里。上京的显贵高门,大多只在乎自己的身份口碑,就算女儿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过落两滴泪,一再劝解以名声为重,哪里像张家这样给女儿撑腰。 她兀自出神,太夫人探过手,在她膝上拍了拍,“你今日也看见了,女子要想过得顺心,何其难。荥阳侯夫妇还算好的,要是遇上了不讲理的公婆,那才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呢。日后你也要出阁,千万带眼识人,别瞧着家世好人长得俊,就像你长姐似的糊里糊涂嫁过去。家下那么多姐妹,你长姐的婚事也就这样了,我盼着你给妹妹们做个好榜样,别让我和你继母担心。” 肃柔早过了说起婚事就害羞的年纪,祖母这么叮嘱,她便含笑应了。 今天这一番变故,在侯爵府耗费了两个时辰,返回张宅的时候,差不多将近子时了。 马车从御街上经过,白天热闹的气象消退殆尽,夜半时分显得有些冷清,但前面一家门庭豪奢的酒楼倒是开得正火热。走近些看,匾额上写着“潘楼”二字,那是上京最负盛名的酒楼,天子脚下的达官贵人们宴饮,大抵都来这里。 恰好有筵散场,酒酣耳热的官员们摇摇晃晃从门内出来,伯父好像遇上了同僚,只好牵住马缰停下,拱手与人寒暄两句。 拂动的帘底飘进一点淡淡的脂粉香,几个戴着幕篱的身影结伴走过,连席间的“赶趁5”也收工了。两个过卖6垂手倒退,又从门内引出个年轻人来,肃柔倚在窗边看,大门两掖高悬着红纱栀子灯,旖旎的胭脂色铺了满地,那人穿牙白的襕袍,领缘是沧浪的镶滚,革带束出了窄而挺拔的腰身,光看侧影,算得公子清贵。 不知过卖对他说了什么,他微摇了下头,转身接过马缰。肃柔这才看清他的长相,眉眼深浓,轮廓精致。向来过于好看的人,总给人不易亲近的感觉,但他却不是,与人把臂周旋时,大有长袖善舞的圆融,能够准确巧妙地融于俗世。肃柔见过的男子不多,只觉这陌生人的清嘉有些许官家的味道,但又不尽相同,或者说,比官家更耐人寻味。 对方大概发现有人在观察他了,那双敏锐的眼睛朝油碧车望过来,银海微澜,端地令人一惊。肃柔才觉自己失礼了,忙坐正身子,面目也顺势匿进了暗处。 太夫人并未留意那些,扶着额问:“还不走吗?” 肃柔偏头朝伯父的方向望了眼,见伯父又向人拱起手,便回了祖母一声,“快了。” 第7章 张矩别过了同僚,引着马车返回旧曹门街,到家的时候众人还在等候,潘夫人和凌氏走到马车前接应,原要问一声究竟怎么样的,但见后面舆内尚柔抱着孩子出来,众人便知道,事情暂且是压下来了。 大家沉默着返回岁华园,先春伺候太夫人解下了斗篷。看看更漏,已经子正了,太夫人道:“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大家硬熬到这会儿也累了,先回去歇着……” 可是话还没说完,就见尚柔把孩子交到乳母手里,提着裙子在太夫人面前跪了下来,失声恸哭:“祖母……祖母……” 满心的委屈,全倾注入了这诉不尽的呜咽里。 大家鼻子都跟着发酸,遥想当年,她也是个活泼灵动的女孩儿啊,雨天和肃柔一起坐在檐下,什么“小雨纤纤风细细,万家杨柳青烟里”。肃柔那时候很佩服她,才十来岁光景就读了那么多书,识了那么多字。结果摧毁一个才女,只需要一段失败的婚姻。 太夫人垂手搀她,颤声说:“你是张家的女儿,要有骨气,天塌下来还有我和你爹爹顶着,你只管昂首挺胸过日子,知道么?” 尚柔哭得打噎,扒着太夫人的手说:“祖母,我太没用了,自己院子里的事都处置不好,让长辈们深更半夜来替我主持公道……我哪里还有脸活着!” 可太夫人说不,“没脸活着的应该是你丈夫,不是你,要是没有他宠妾灭妻,哪里来今日的种种!你听我说,好好将养自己的身子,你还有安哥儿要操心呢,管那个陈盎做什么!既然回来了,就像以前在闺阁里一样,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走前已经命人收拾了你的院子,你且带着安哥儿歇下,小孩子大半夜不睡觉,只怕撑不住……”说着看向乳母怀里的孩子,结果见安哥儿睁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众人。太夫人一下便笑了,“好小子,我还愁他要闹呢,他倒好,比咱们精神,不愧是年轻后生。” 大家被太夫人这么一说也都笑起来,屋子里凝重的气氛顿时散了一半。 几个女使上前,将尚柔扶了起来,她回身望望自己的儿子,似乎也看开了些。太夫人仍是劝慰:“回去歇着吧,明日再来,好好计较计较你的前程。” 尚柔道是,向太夫人及长辈们行了礼,方带着孩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一时众人都散了,至柔和肃柔从岁华园退出来,姐妹俩的院子离得不远,正好顺路走上一程,至柔道:“长姐在陈家总叫人提心吊胆,反倒是回来了,还让人放心些。说起那个陈盎,真憋得人满肚子气,我要是个男子,就联合家里兄弟,把他堵在巷子里臭揍一顿。” 至柔嫉恶如仇,这样的脾气不招人讨厌,肃柔笑着说:“可不是,先前在侯爵府,看见他那副无耻嘴脸,我也很想打他一顿。” 姐妹俩说笑着在小径上分了手,肃柔返回千堆雪,远远便见蕉月和结绿在院门前候着,女使们终于等到她回来,忙快步过来,将人接回了院子。 檐下灯笼摇晃着,照亮雅致的木柞亭廊,夜半回到以前的住处,思绪便又和小时候接上了。 雀蓝请她入内,忙着替她更衣,蕉月和结绿预备了巾栉伺候她梳洗,一面道:“小娘子今日刚回来,没想到就遇上这么大的事,奔走了半日,到这会儿还不得安置。” 肃柔淡然道:“禁中的贵人娘子们都睡得晚,我们侍奉娘子们歇下了,还得熏衣裳,准备明日的用度,不到子时也回不了值舍。” 总是人上有人吧,出身在官宦之家,也保不定一辈子只受人伺候。这些年在禁中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些小情小调和烦琐的规矩,譬如香该怎么燃,画该怎么挂,衣裳该怎么叠,被褥该怎么铺……民间女使哪里经过这些调理,干起活儿来总有令人挑剔的地方,她在边上看了一阵子,便笑着踱开了。 晚风席席,在临窗的榻上坐着,慢吞吞涂抹她的掌中莲。清幽的香气随风飘散,女使们好奇地围上来问:“小娘子擦的是什么?” 禁中的香方,凡是精巧的都流传到了民间,反倒是这类用得最多的欠缺了神秘感,没有人传扬。 肃柔扇了扇手,带起一阵香风,“宫内人身上不能有不洁的气味,身体发肤都得仔细作养。这是禁中平常擦手用的,拿丁香、黄丹、枯矾共研,时候久了香入肌理,能令双手洁净柔软。” 大家闻言仔细留意她的手,小娘子的双手真如仕女图中画的那样,十指匀称,且细长白净,指尖覆着嫣红的春冰,微微泛出饱满的光泽来。相较染了寇丹的手,那是另一种简单纯粹的美,毫不矫揉,坦坦荡荡,很符合少年人心中小青梅的设想。 蕉月笑道:“今日不早了,小娘子先歇下,等明日得闲,把方子抄下来,奴婢按着配方抓药,研好了大家都试试。” 肃柔说好,移进内室就寝,帐幔一重重放下来,她偎着熏了安神香的枕头叹息,从郑修媛施恩放归到现在,只有这时她才觉得内心安宁。红尘俗务缠身,人情往来困扰,可也正是这种人间烟火,才觉得自己从那个牢笼里挣脱出来,切切实实地活着了。 只是十来年的习惯不容易改变,卯正一到便翻身坐起来,心下飞快盘算该预备些什么,修媛娘子今日要换几套衣裳。 匆匆下床,扬声唤手下的小宫人,再定一定神才发现,周围的摆设和值舍不一样。 雀蓝应声进来查看,见小娘子站在地心,人还有些发懵,便笑起来,“娘子怎么了?做梦了么?” 肃柔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放归了,顿时失笑,“我糊涂了,以为还在宫里。” 看看外面天光,也该起身了,回家后虽没有主子要服侍,却有长辈要请安。府里还是原来的老规矩,晚辈晨间要进岁华园,陪着太夫人一起用早饭,因此小厨房不必开火,肃柔洗漱打扮停当,便带着蕉月往上房去了。 太夫人起得早,当年送太公上朝留下的习惯,多年改不过来,也不想改。肃柔进去的时候她已经做完了早课,正坐在圈椅里饮蜜茶,见孙女进来,忙招呼次春,给二娘子也沏上一盏。 “蜜茶空腹饮,能润肺祛燥,上年我伤风,咳嗽个没完,这个法子还是宫里宋提领传授的呢。”说着放下建盏,含笑问,“昨晚半夜才回来,怎么不多睡会儿?” 肃柔道:“在禁中伺候,习惯了这个时辰起身,要是放恩典让我多睡一会儿,我还睡不着呢。” 太夫人有些怅然,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道:“我的肃儿受苦了,这些年祖母没有一日不在想你。那年太后崩逝,我想过把你要回来的,可是……不能。帝王家,咱们得罪不起,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好在我活着的年月里,能看见你出宫,一定是你爹爹在天上保佑你。你打小没有娘,六岁又没了爹,我的孩子,这辈子吃了好些苦,往后剩下的日子,必定都是享福的了。” 祖孙两个促膝说着体己话,肃柔还是那样恬淡地笑着,往日的不顺心,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记。 祖母心疼,她反而来宽慰,“我倒是觉得有这段经历很好,祖母想,能出宫的内人,都是些上了年纪的傅母7,垂老放归,人生还有什么趣味呢。我现在正年轻,可以借着熟知宫中掌故,像那些女师一样,教授上京贵女们礼仪行止、制香插花。” 太夫人听了很惊讶,“你要开女学?” 肃柔笑道:“也不敢说是开设女学,就是切磋技艺罢了。” 太夫人相较一般人家长辈,要开明许多,她从不觉得女孩子就该相夫教子,把一辈子寄托在男人和孩子身上。有一点自己的抱负,怀揣远大的理想,不管能不能实现,反正比起庸常的人来,更多一些清醒和胆量。 “这个想法很好,大可试试。”太夫人很是赞同,转而又替她斟酌,“但你年轻,不像上了年纪的嬷嬷令人信服,不如自矜身份端起架子来,让那些慧眼识珠的主动登门请你出山。上京贵女多,贵女里的鱼眼睛也多,宁撞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你可是我们张家的女儿,寻常显贵,咱们还得挑拣挑拣呢。” 有些自抬身价,但抬得高兴,祖孙两个一唱一和,笑声都传进院子里去了。 雪中春信 第5节 门外众人陆续到了,元氏领着大家上前请安,尚柔也在其列。终究是心里有事,人又瘦弱憔悴,肃柔打量她,竟生出些陌生的感觉来。 太夫人怜惜她,压手让坐,又问:“安哥儿呢?还睡着?” 尚柔道是,“乳母五更里喂过他,这会儿还没醒呢。” 太夫人听了颔首,“孩子就要多睡,睡着了长脑子,将来会读书。” 这里正说着,冯嬷嬷带领女使鱼贯进来,笑道:“老太太说想喝七宝姜粥,今早特命厨上做的,大家且尝一尝吧。” 一只只荷叶盏送到夫人和小娘子们手上,就着各色奇巧的小点心,太夫人信奉的就是早上要吃得好,吃饱了,一天才有力气。 等饭罢,又上了香饮子,太夫人才对尚柔道:“过会儿请郎中进来开几副补药,调理好了身子,将来路还长着呢。今日当着你母亲和姐妹的面,祖母问你一句话,你如今是什么打算?还想不想回侯府去?” 尚柔略沉默了下,出了阁的女孩子,早不像原先在闺中时那样无所顾忌了,一个被篡改过的人生,洗不掉上面陈年的字迹。她有些犹豫,“外面人言可畏,总不能一辈子留在娘家……” “这你不用管,太阳底下哪有什么新鲜事,今日你议论议论我,明日我再议论议论你,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罢了。”太夫人正色道,“我就想听你一句心里话,就说这个男人,你还要不要。” 尚柔抬起眼来,死灰般的眸中燃起一点奇异的光,望了望太夫人,又望向在场的众人。那个她反复想过很多遍,却从来不敢提起的字眼,忽然便从脑子里跳了出来,滚烫地,把她的心都燎得沸腾起来。 几个妹妹紧张地盯紧她,年轻姑娘们都为她的遭遇鸣不平,她受了鼓舞,那两个字差点冲口而出。然而再看几位长辈,她母亲眼神闪躲,凌氏眼观鼻鼻观心,潘夫人还是淡淡的模样……她们都有儿女,不像年轻人一腔热血,她们得顾全大局。 忽然一口气就这么散了,她是长姐,从小就受教导,要为门楣光辉、为家中姊妹们的前程作打算。 “安哥儿终归是张家的子孙,我不能让我儿子去给别人做继子。澄川糊涂,公婆待我却很好,天下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婚姻,都是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来的。”尚柔惨然笑了笑,“祖母,我顾忌得太多了,也不甘心……祖母能体谅我么?” 那几个姐妹显出失望的神情来,太夫人却明白她的难处,半晌叹了口气道:“你大了,自己的路该怎么走,全由你自己决定。张家是你的娘家,娘家想住到几时,便住到几时,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可惜有些话,作为祖母也不便说得太过透彻,激愤过后,又有多少人能不计代价?只能怨这世道吃人,女子始终无法随心所欲地活。 第8章 尚柔露出一点欣慰的笑来,向太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多谢祖母。” 无论如何,失意的时候娘家能站在身后,已经是大造化了。有时候想想,也许是命吧,命中注定她就是要在那墨汁子一样混浊的婚姻里浮沉。女人有两次投胎转世的机会,头一回不由她选,她托生在张家,来对了;第二回由着她自己选,她选错了,自寻死路,能怪谁呢,怪她自己没福气。 姐妹们显然不能理解,都围了过来,寄柔是她一母的同胞,尤其不平,气愤地说:“阿姐,那个侯府哪里还值得你回去,陈盎是个风流鬼,死了一个侍妾,将来还有更多的,要是他无所顾忌,各式各样的女人都往院子里填,那阿姐的日子还怎么过?” 尚柔似乎已经看淡了,无情无绪道:“真要是这样,我也管不了,至多另辟一个院子,眼不见为净吧。” 这是对无望生活的妥协,大家面面相觑,只觉长姐太软弱,明明以前不是这样的脾气,怎么婚后变了个人似的。 肃柔比底下妹妹们想得更多些,也懂得尚柔的难处,牵了她的手,拉着在一旁坐下,低声道:“长姐顾全大局,但也不能葬送了自己,有些念头起了便起了,人活着不能光为别人考虑,也要想一想自己。” 尚柔没有应,叹息着转头看向窗外的景致。过了端午,已经入夏了,那些绿枝长得多繁茂,几乎要滴出油来。 过了好半晌,她才微微叹了口气,“我现在多羡慕你们啊,没有出嫁,在闺阁里自由自在,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忽然意识到总是围绕自己的处境等着人开解,不大合适,忙转移了话题,问起肃柔在禁中的时光,笑着说,“我先前在院子里就听见你和祖母的笑声,聊什么呢,聊得这么高兴?” 她们两个凑在一起说话,其他姑娘就替冯嬷嬷预备茶局,煎桂花的煎桂花,剥杏仁的剥杏仁。 甜杏仁外面的一层膜须得剔除干净,才能上小磨盘研磨,几只青葱玉手泡在水里,心不在焉地搓洗着,至柔回头看看尚柔,怅然说:“长姐是因为有了安哥儿,才瞻前顾后不肯和离的。” 三房的晴柔和二房最小的映柔都是庶出,平时不像姐妹们那样有底气,想说什么冲口而出,只是一味跟着点头,嘴里嘟囔着:“就是、就是……” 绵绵垂着眼睛,把翘起的褐色杏仁衣掀掉了,露出里面白净的本体来,凉凉说:“也不光是为了安哥儿,到底现在不比前朝,你们听说上京有几家和离的来着?留在陈家,好歹是个少夫人,要是再嫁,恐怕也找不见比侯府更好的人家了。” 这话让寄柔听得很不舒服,“照你的意思,长姐是为了身份地位,才不愿意和离的吗?” 绵绵窒了下,自知失言了,嘀咕着:“我可没这么说。” 寄柔向来看她不顺眼,不依不饶道:“表姐真是眼皮子浅,好像满上京只有他荥阳侯府是好门第似的。再说谁能断言和离了就不能再嫁高门?当初唐惠仙离开陆家,还嫁了宗室呢……” “后来唐惠仙不是死了吗。”绵绵冷不丁接口,反正论斗嘴,她从来不落下乘。 结果这话惹怒了寄柔,她将大把的杏仁砸进水里,溅起的水泼了绵绵满身,横眉怒眼道:“你说什么?你敢咒我长姐?” 晴柔身子弱,映柔年纪小,顿时都吓得噤住了,一个个淋了雨的水鸡一样,直愣愣看着寄柔和绵绵。 绵绵弄湿了衣裙,气得大喊:“你干什么!” 至柔眼见她们起了争执,胡乱拿帕子擦了绵绵脸上的水珠,打着圆场道:“好了好了,两句话不对,还要打起来不成!寄柔少说两句,表姐你也是,何必在这节骨眼上捅人心窝子呢。” 竹帘那头的太夫人和夫人们听见了这里的动静,扬声问怎么了。冯嬷嬷过来看了一眼,又重新退回去,笑着说:“小孩子拌嘴,没什么要紧的。” 冯嬷嬷是太夫人陪房,在这府里几十年,也顶大半个长辈,绵绵见她息事宁人,心里盛了老大的气,一把推开至柔,让荟儿给她擦裙子,一面虎着脸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合起伙来排挤我。” 虽然是实情,但说出来就没意思了,至柔端着手皮笑肉不笑,“表姐这是什么话,你是贵客,我们全家都让着你,你怎么还叫起屈来。” 刚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裙,绵绵看着这簇新的龟背瑞花缎子,气得七窍生烟,再也不愿意和她们多费口舌,急赤白脸地带着女使回去换衣裳了。 一路上还是满肚子火,气呼呼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可书香门第里的人,偏偏最听不进去的就是实话。你们说,有哪个和离出来的,嫁得比头婚更好?况且她还有孩子呢,日后是带着孩子嫁人,还是把孩子还回陈家?” 荟儿当然向着她,凑嘴道:“小娘子有什么可计较的,她们都长在蜜瓮里,哪知世道艰难。大娘子出了阁,是过来人,比她们可知道轻重多了,所以还愿意回侯爵府去,好赖不问,将来侯爵夫人没了,她照样是当家主母。” “她愿意回侯府,只怕人家侯公子还不愿意来接她呢,到时候又要发愁。这人是送回去好,还是不送回去好?”绵绵说着,讥嘲一笑,“等着吧,早晚还有一场好戏。等她们的亲事都被耽误了,我看寄柔和至柔还能不能像刚才那样正义凛然。” 主仆两个边说边回到沁香苑,正倚着栏杆吃果子的蔚儿见小娘子回来了,忙上前迎接,一眼就发现小娘子的半臂和裙子上浸了好大的水渍,惊诧怨怪着:“刚做的新衣裳,还没穿上半日呢……一定是她们又欺负小娘子了。” 荟儿直摆手,“别说了,快取干净的来换上吧。”一面问绵绵,“小娘子还过岁华园吗?” “怎么不过?”绵绵赌气道,“我是奔着外祖母来的,又不是奔着她们来的,管她们做什么!她们仗着自己出身好,看不上我爹爹是经商的,所以外祖母疼我,她们就眼红。越是这样,我越要戳在她们眼窝子里,就叫她们难受!” 蔚儿打了手巾重新给她洗脸上粉,粉扑子按进盒子里蘸了蘸,扬起一蓬轻烟般的粉尘,一面道:“且让她们得意几日,等将来太夫人给小娘子说合了好亲事,再来比比谁的嫁妆多。这世上人人长着一双势利眼,出身好当得了饭吃吗,不过说出来名头好听罢了。过日子,到底还是真金白银实在,穷宗室还不如卖油郎呢。” 这么一想心头就敞亮了,无论如何她阿娘是张太公的女儿,申家家底子又厚,自己比起那几个柔来,也不差多少。君子报仇三年未晚,以后张家的嫁妆要是赶不上申家,那她可有话来消遣她们了。 换上一件夏籥的大襟短衫,扶了扶绾发的簪子,打扮好后重新返回岁华园,走到月洞门前时,正看见园里女使领着一个傅母打扮的人出来。绵绵不由多看了两眼,这傅母似乎是个有头脸的,衣着和普通仆妇不一样。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有礼地微微颔首,绵绵让了让,心里迟疑起来,才走开这一会儿,错过了什么吗?这傅母不会是荥阳侯府派过来传话的吧! 思及此,快步进了门廊,拦住一个经过的女使悄声追问:“刚送出去的是什么人?” 女使摇了摇头,“奴婢先前在外面伺候。”说罢端着托盘往廊子那头去了。 荟儿歪着头揣测:“不会是哪家打发人来,给府里小娘子说亲事的吧!” 啊,那更要进去探听探听了,绵绵拽着荟儿快步进了上房,入内见长辈们还像先前一样坐着说话,不过话题转到了华阳长公主身上。 这就值得琢磨了,虽说上京勋贵遍地,但皇亲国戚和一般官员之间,还是隔着天堑的。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阶层,富贵有之,尊荣更有之,即便与民同乐时参加金翟筵,也是被另眼相看,受尽优待的群体。 张家呢,二舅舅张律最后做到尚书仆射,官至从二品,但在宗室眼中,也仅仅只是臣僚而已。大舅舅正四品,三舅舅从四品,更是和皇亲国戚不沾边。一般要通婚,宗室大抵在外姓的有爵之家中挑选,绵绵开始畅想,难道这位长公主有庶子要娶亲?原来驸马也是可以纳妾的吗? 满怀好奇,她站在一旁观察那些表姐妹,试图从她们脸上窥出她错过的消息。一个个打量过来,轮到了寄柔,迎面吃了她送来的一记白眼,绵绵别开脸哼了哼,找了张圈椅坐了下来。 “这种显赫门第,只怕不好敷衍。华阳长公主是官家同胞,发起脾气来,连官家都要让她几分面子,依我的心里话说,是不愿意和她府上有牵扯的。”太夫人看了肃柔一眼,“不过最后还是在你,你自己思量思量,看看究竟怎么应对才好。” “可温国公府上都派人来了,推辞了不好吧!”凌氏道,“大家鼻子挨着眼睛,往后要是照了面,没的不好说话。” 绵绵终于听出了些端倪,原来长公主是瞧上肃柔了,心下不由啧啧,到底是进过宫的,俨然镀了层金似的,一出来就引得人登门求娶。都说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没想到皇帝的宫女也不愁嫁。 不过太夫人倒没有趋炎附势的心,只是很高兴温国公府来人,至少是给肃柔正了名,要不然还不知道外人背后怎么议论呢。年轻轻的放归,毕竟不像年老的内人,出宫顺理成章。 “不过是打发下人来支应了一声,我也推说下月要移牌位入太庙,初一之前不忙做决定。至于初一之后,倘或咱们这头没什么表示,长公主心里就有数了,不会再来为难的。” 绵绵看向肃柔,她八风不动,脸上居然没有半点得意之色,想了想道:“初一过后,或者试两日吧。” 绵绵听得稀里糊涂,不由咋舌,什么叫试两日?难道上京风气已经这样开化了,禁中出来的女官可以试婚? 太夫人听了她的意思,颔首说也好,转头对潘夫人道:“温国公府在上京也算拔尖了,不说旁的,至少挣了好听的名声。” 潘夫人说是,她是严厉出了名的,在太夫人面前也不装慈母,只是问肃柔:“你行吗?” 肃柔笑了笑,“母亲忘了,我在禁中待了十年。” 那就是说游刃有余,潘夫人这才放心。在她看来有多大的头就戴多大的帽子,要是拿捏不准,还不如在家读书绣花。 绵绵愈发茫然了,听她们说话,简直像在听天书。最后到底憋不住,拿手肘顶了顶边上的映柔,“六妹妹,温国公府来向二姐姐提亲了吗?” 第9章 映柔说不是,原本还在吃果子,抢出嘴来答道:“温国公府有位县主,正在挑女师,长公主听说二姐姐出宫了,命人来府里问好,话里话外有请二姐姐过府陪伴县主的意思。” 绵绵哦了声,暗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还以为肃柔要鱼跃龙门了呢,没想到人家不过是想聘个高级女使。 不过转念再一琢磨,毕竟是正经皇亲,温国公府和荥阳侯府可不一样,前者的当家主母是长公主,后者属外姓封赏的开国侯,光是爵位就相差了好几等。国公府往来交际的都不是一般二般的人物,身处那样的环境,难免水涨船高……她甚至想到一个更靠谱的通天捷径,“温国公有儿子吗?” 这话问出口,连边上的晴柔都侧目了。晴柔平时不怎么爱管闲事,至柔和寄柔对绵绵乌眼鸡似的,她也觉得大可不必。但有时候,不得不说绵绵身上确实很有一种市侩气,她似乎时刻谨记自己来上京的目的,一有风吹草动,就爱往婚事方面考虑。 映柔还是小孩子,想得没那么多,她放下果子擦了擦嘴说:“不知道,没听说过。” 反正肃柔的运气就是好,原还说她从禁中出来后,恐怕会招人议论一阵子,谁知第二天温国公府就打发人登门了。离初一还有五六日,期间也许有别家来示好,一个中途放归的宫人,莫名其妙就成了上京的香饽饽。 绵绵也会审时度势,自己在这府里没有特别交心的人,至柔和寄柔摆明了和她不对付,晴柔是个哑巴,映柔是个傻子,反倒是这位刚回来的表姐有前程,也有涵养,自己和她走得近些,有百利而无一害。 堂上的长辈们依旧闲谈,说着说着,又说起了金翟筵。所谓的金翟筵,是平遥郡主创建的筵宴,专门款待上京勋贵人家的女眷。和幽州繁花宴设在三月头上不同,金翟筵设在五月中,诸如这样的聚会,参加是有门槛的,常是正室夫人带着家中嫡女出席。说是为了方便贵女们结交闺阁朋友,实质更是一场大型的相亲活动。有女儿的物色好婆家,没女儿的物色好媳妇,席上大家寒暄说笑,等席散后挑个合适的日子走动探看,要是合适,接下来就可以托大媒说合下聘了。 太夫人对这件事很上心,切切地叮嘱三个媳妇:“孩子们都大了,再不能像往年那样随意应付,颉之和成之虽在读书,等今年参加了科举,也该替他们说亲事了。还有家下几个女孩子,年纪都挨着,且有你们张罗的呢。”说着转头和肃柔商量,“索性过了金翟筵,再去应长公主的约吧,万一有人家来说亲,总是婚事要紧。你今年十八,议婚虽不算晚,但也不能再耽搁了,长公主想是知道内情的,无论如何也该体谅。” 长辈说起儿女婚事来,格外透着严谨,肃柔只好请祖母安心,“就算入了国公府,每日也不过一两个时辰,不像做女使那样,朝夕都在人家府上。” 太夫人哦了声,“也是,上年郑太宰街的樊嬷嬷开过一个月私学,至柔她们辰时过去,午时回来,并不逗留太久。” 潘夫人道:“樊嬷嬷教学收取佣金,二娘去国公府是卖长公主面子,本就不一样。咱们也不收人钱财,若和县主相处得好,日后多个手帕交,若是处不到一块儿去,随便找个藉口推让了就是了。” 只要没有利益往来,世上的事大多很简练,肃柔笑着颔首,“母亲说的是。” 这时门上进来个女使,向尚柔回禀,说安哥儿睡醒了,正四处找母亲呢。 尚柔听了站起身望向太夫人,太夫人忙道:“快去吧,收拾妥当了抱到这里来,我也好久没逗他玩儿了。” 尚柔道是,行礼退出去,肃柔跟了出来,上前挽了她的胳膊道:“我陪长姐一道过去。” 姐妹俩从岁华园退出来,并肩漫步在园中的小径上,尚柔无神地打量周遭,拍了拍肃柔的手道:“这么走一走,忽然想起小时候来。那时妹妹们都还小,只有咱们两个年纪相近,雨天蹲在芭蕉树下装无家可归,垒个巴掌大的土灶,还打算做饭吃。” 肃柔也想起来,笑道:“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转眼咱们都长大成人了。” 可惜各自缺席了对方的少女时光,尚柔道:“你在禁中,吃了好些苦吧?” 肃柔沉默了下,其实很多事她不愿意去回忆,在长辈们面前也是报喜不报忧。但背着长辈,似乎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与尚柔说说心里话,也不无不可。 “请托失败,是件很倒霉的事,投奔的人过世了,谁也顾不上你。我自小没有娘,进宫的时候爹爹又不在了,到了那样陌生的环境里,哪能不受人欺负。刚开始分派在年长的内人手下,做错了事就罚站饿肚子,若有一点反抗,挨骂挨打也是常事。里头有三四年光景吧,洒扫、浆洗衣裳,但凡繁重的活儿都是我去做。后来慢慢资历老了,升上了小殿直,熬到自己也带小宫人时,就好起来了。” 尚柔很心疼她,蹙眉说:“我的不顺心,和你一比就不算什么了,至少我在吃穿用度上不拘谨,衣食住行也有人伺候。倒是你,这些年太不容易了。” 肃柔不喜欢自苦,摇了摇头,“都过去了……这次能回来,全仗郑娘子成全,你不知道,她那日说要放我出宫,我心里有多高兴。” 关于这点,尚柔想不明白,“不是因为二叔升祔太庙,才有意放你回家的吗?” 结果肃柔拿来当笑话说,掩唇道:“是修媛娘子的意思,因为那日官家和我说了两句话,郑娘子发现了,当天就放了恩典,准我归家。” 尚柔立刻明白过来,两个人相顾,笑得无奈无言。 雪中春信 第6节 相携着进了尚柔出阁前住的院子,院里小小的假山景观旁边,立着一架朱漆秋千,被风一吹,悠悠摇摆着。 乳母抱着安哥儿在木廊底下踱步,见尚柔回来了,转过身子引安哥儿看,捏着嗓子诱哄:“哥儿快瞧,是谁来了?”一面笑着向尚柔告状,“已经喂过奶了,谁知刚换上衣裳,冲天的一泡尿,浇了自己满身。” 孩子是可爱的,纯洁无瑕的,安哥儿才满周岁,正是好玩的时候,眉眼又长得漂亮,照着肃柔的眼光看来,比禁中几位小皇子还要好看。 尚柔接过孩子,啧啧道:“你可是又淘气了呀……”又引他看肃柔,“哥儿认认,这是二姨母。” 安哥儿有灵气,像听懂了似的,冲肃柔直笑。那小小的牙床上刚长出半粒米大小的乳牙,一咧嘴,口水淋漓而下。 乳母忙上来替他擦拭,尚柔凑趣说:“哥儿冲你笑了,你今年必有好运气。” 肃柔太喜欢这孩子了,伸手接过来,搂在怀里仔仔细细端详,感慨着:“果然是自己家孩子,瞧着就是比别人的好。” 尚柔却有点低落,“这么好的孩子,可惜不曾遇上个好父亲。” 这段婚姻走到如此地步,实在让人绝望。尚柔输就输在性子太软弱,昨天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气,让人绑住了盼儿就开打,结果这绝无仅有的一次立威,最后居然以那种方式惨淡收场。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大概就这样了,管不住男人,也管不住内宅,将来做个挂名的侯爵府少夫人,熬到安哥儿长大,也就算了。 肃柔看她神色黯淡,便把孩子交给乳母,打发道:“今日的林檎绵得很,拿银匙刮给安哥儿吃吧。” 乳母道是,抱着孩子进去了,肃柔拉着尚柔在扇亭的鹅颈椅上坐下,温声道:“昨晚的种种我看在眼里,原是很赞同长姐和姐夫和离的,到底你还年轻,不值得把一辈子砸在那个家里。可长姐有顾虑,为了安哥儿也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还愿意回去,我心里也替长姐委屈。我有一句话,想和长姐说,这么多的是是非非过后,不要再盼着姐夫能浪子回头了,这样的人除非死了写在牌位上,否则一辈子都不会收心的。你要回去,有桩顶要紧的事要办,侯府原来的老人不能用了,单留几个做粗使,剩下的全换成咱们家的人,这样便有了办事的心腹,让人钻不得空子。” 尚柔一时呆呆地,“全换成咱们家的人,怕会得罪婆母,里头大半的人是她送来的。” 肃柔看她摇摆,叹了口气道:“侯爵夫人再好,到底还是向着自己的儿子,要是她舍得拿捏姐夫,早就替你处置那两房妾室了。长姐可以借着身子不好,就说娘家女使婆子伺候更妥帖,从家里挑些得力的带过去镇宅,这么一来你就后顾无忧了。接下来可另置办一个院子,买几个女使放在屋里,一来挣个贤名,二来断绝了他养外宅的心,毕竟知根知底握着奴籍文书,比他弄些来路不正的强些。这一切安排妥当后,长姐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了,妾室一多,他自然忙于应付,届时争风吃醋闹得不可开交,哪怕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只要不去烦你,就算掀了侯爵府的屋顶,也不和你相干。” 尚柔听她说完,凝结在眼眶里的泪水忽然冷却,逐渐干涸了。 “对……你说得对……”她如梦初醒般喃喃,“我怎么没想到这个办法,每天只顾着和那两个妾室生气,弄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 尚柔的脾气,和她母亲元氏有些像,只是她没有元氏这么好的运气,嫁进张家这样的人家。 张家算得清流门第,太爷和太夫人家风严谨,各院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尊卑分明,从来没有妾室犯上作乱的先例。元氏在张家二十多年,不懂得内宅争斗的厉害,因此女儿遇见了不公的待遇,她也只能跟着抹抹眼泪,叹一声全是命。 肃柔呢,在禁中见过太多的勾心斗角,她知道人要活下去,就得自己挣命。婚姻若是好,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婚姻若是不好,奢望眷恋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长姐心善,从来没想过把事做绝,我这也是破罐子破摔的办法,劝不得姐夫走正途,只好让长姐先自保。姐夫眼下因为那两个侍妾,必定会记恨你一阵子,与其让他找茬,不如投其所好,换个太平。”她牵了尚柔的手,娓娓道,“长姐眼下只需关心一件事,养好自己的身子,来日方长。你现在奈何不得陈盎,将来总有一日,他会落到你手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到时候关起门来处置,也让他尝尝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滋味。” 肃柔的一番话,真是说到尚柔心窝子里去了,三年的憋闷,顿时吐出了一半。 人有了希望,才能活得专心,今日之前她真的觉得活着没了奔头,总有预感自己命不久矣,不知能不能撑过二十五岁。但现在不一样了,肃柔手把手地教她,她那不懂得变通的脑子豁然开朗,才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绝处逢生的机会。 心酸、振奋、大梦大醒,让她重见了天日一般。她咬着槽牙道好,“我都听你的,就按你说的办。” 肃柔看她眼睛里重新燃起光,这才放心,好言道:“有钱有势想得开,活得越久胜算越大。今日咱们商议定了,长姐也有了主心骨,往后就振作起来,作自己的打算。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替长姐出出主意。将来长姐要是遇上了难处,大可来找我商量,千万别一个人闷在心里,愁坏了身子。” 尚柔连连点头,心下感慨自己命不该绝,这位中途回家的妹妹,能救她的命。 心里的大石头稳稳放下来,终于可以顺畅地喘上一口气了,姐妹两坐在木廊底下,暖风吹得画帛翻飞,才发现天高云淡,已是草木葱茏的好时节。 第10章 自有了这番谈话后,尚柔整个人像活过来了,再不是苦大仇深,昏昏噩噩的样子。 她和姊妹们在一处插花点茶,孩子有长辈和乳母女使照应,自己就敞开心胸,重温了一回未出阁时候的愉快时光。 当然,陈家死了妾室的消息,并未在上京流传,最后给了盼儿娘家一笔丰厚的银子,这件事就了结了。 不过其中内情,还是被绥之打听出来,让妻子白氏转告尚柔,说:“妹夫顾念那个念儿,明明查出口信是她命人传递的,掌刑的婆子之前也与她房里女使私下往来过,却点到为止,没有再深挖下去。想是因为跟了他多年吧,明知道其中有鬼,还是把事情压下去了,到底人死不能复生,倒不如保全活着的那个。” 尚柔正和姊妹们做四合香,拿绸带襻起袖子,站在桌前捏着戥子称香料。听见白氏的话,并不觉得意外,漠然说:“我早就料到了,我这正室娘子还不如他的通房有头脸,我是可以报官查办的,他的通房就算背了人命,他也照样心肝肉似的护着。” 几个妹妹都抬眼看她脸上神情,唯恐她动怒,轻声劝慰着:“长姐别生气。” 尚柔见她们满眼关切,自己也不因在陈盎面前受冷遇而难过,反倒感动于姊妹之间的情谊,便浮起一个笑容道:“我好得很,也不会生气。嫁进侯府三年,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见过,哪里会在意这点小事。” 肃柔把倒进石臼里的沉香和檀香一齐碾碎,淡声道:“其实早就能料到事情会如此,既然姐夫舍不得处置那个侍妾,留在家里也好。” 寄柔愤愤不平,“那个念儿这次拾着一条命,至多收敛上十日八日的,往后必定更加得意,郎主可是为了她,把人命官司都按下去了呢。” 尚柔心里明白,这就到了肃柔说的,借力打力的时候。自己是体面的正室夫人,何必同婢妾一般见识,那婢妾不是愿意演么,给她一个更大的舞台,替她配上搭戏的伴儿,到时候恶人自有恶人磨,不必脏了自己的手。 跟着姐姐学制香的映柔,把预备好的龙脑和麝香也加进了石臼里,杵子碾动的当口,浓郁的香气开始慢慢飘散。 绵绵在一旁揣手看着,也不来帮忙,只是凑嘴道:“一个妾室罢了,真怕她反了天呐。”一面看着臼里的香粉感慨,“麝香的市价,如今越来越高了,我听说极品麝香千金难求,谁手上有香料钞引,当下正是抛售的好时候。” 绵绵到底长于商贾之家,在做生意方面很有头脑。只是闺阁里的女孩子,手上至多有些金银钞引,什么茶盐、香料之类的难以涉及,要用的时候打发人上铺子里采买一些就行了,制香而已,用度也不会大到哪里去。 绵绵自觉没有说错什么,可寄柔又来和她打擂台,阴阳怪气说:“我们哪里比得表姐,家财万贯,随身带着家私呢。” 绵绵又挨了挤兑,气呼呼看了她半天,最后还是决定让她一让,转身在一旁的圈椅里坐下来,探着身子和肃柔搭讪,“上京和幽州制香都成了风气,据说那些买不起香料的穷人还造出一套‘山林四合香’来,那香方儿姐姐听说过吗?” 肃柔哦了声道:“我在禁中听中黄门说起过,说是拿橙皮、荔枝壳、梨渣、甘蔗滓晒干共研成粉,再调以梨汁搓成丸阴干,燃起来有股清淡的果香味。” 绵绵听了托腮嘀咕:“橙皮和荔枝壳勉强有点香味,梨和甘蔗又是个什么味道?” 至柔瞥了她一眼,“不是有鹅梨帐中香吗,鹅梨要是没味道,还拿它来装香料?” 绵绵没拿她的话当回事,“就算鹅梨有香味,那甘蔗呢?还有,表姐说话,你们不能总是呛我,我好歹是你们姑母的独女,多少得给姑母留些面子。” 尚柔和肃柔正和了蜂蜜搓丸子,闻言直发笑。寄柔和至柔发现她这句话还算有理,便没有继续挖苦她。 绵绵呢,家境殷实,很多时候确实不能理解穷人的想法,费劲地琢磨着,“锅都揭不开了,还制什么香啊,难道点着香喝粥,味道更好些吗?” 底下的妹妹们是不愿意再和这市侩说话了,一个个专心于手上的事务,转身走开了。 肃柔见尚柔也不出声,怕绵绵下不来台,只好应了她两句,“如今文人墨客都爱焚香,香是君子,是陶冶情操的雅好,杏花疏影,杨柳新晴,燃的是一种心境。平常百姓焚香,香不在贵,只求灵韵,且制香有大学问,就算是山林四合香,君臣佐使也纹丝不能乱。” 绵绵对这些话其实很不以为然,心说不就是穷讲究吗,没有富人的命,得了富人的病。这些书香门第的女孩子,一个个仿佛很能体会人间疾苦似的,她也不必刻意和她们争辩,总是一个注重肚子,一个注重精神,说来说去,鸡同鸭讲。 “唉……”她长叹一声转换了话题,摸了摸耳上白玉蝴蝶的坠子说,“今日的冰盆浸果还是各色桃和林檎,不知什么时候荔枝才入上京。” 这回没人应她了,要是和她谈论果子,她又能说出一大套来:平林檎不如蜜林檎、“陈紫”才是荔枝中第一等…… 肃柔和尚柔把香丸都搓好,整齐地摆放进松木匣子里,指派女使搬到背阴通风的地方。香丸是不能见日光的,暴晒过后干裂,香气也会损失大半,只能这样柔风吹拂着,等过上半个月,就可以堆起灰山,隔火焚香了。 收拾起用具,大家盥了手放下襻膊,挪到邻水的后廊上去。晴柔坐在桌前准备熟水,面前放一盏小火炉,上置银碟,把三九窖藏的腊梅取出来,耐心地炙烤。她是白净瘦弱的长相,穿一袭欧碧的衣裙,有风吹动鬓边垂落的发,人很有弱柳扶风的韵致。 等银碟上热度渐渐升高,腊梅也水汽氤氲时,牵袖倒扣上一只雨过天晴的葵口碗。这期间取紫笋茶来,沸水冲泡,半柱香后再取下葵口碗,碗壁上凝结了腊梅蒸出的水雾,注入茶,便碰撞出层次丰富的清香来,和姊妹们分饮,这入夏的时光,别有一种精致悠闲的情调。 大家也不闹了,说说笑笑,暂时相处很融洽。 闲聊时候又说起三叔张秩房里的妾室有了身孕,大夫看过脉相,说是个女孩儿,大家便来商议这最小的妹妹该叫什么名字才好。绵绵冲口而出,“叫善柔”,又善良又温顺,简直是绝无仅有的好名字。 善柔,从字面上看来好像没毛病,映柔抚掌说:“这个名字好听。” 绵绵沾沾自喜,结果招来寄柔的耻笑:“表姐,你该多读点书了。” 绵绵噎了下,气恼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寄柔才不惯着她,把典故直接扔到她脸上,“《御试制科策》上说屏去声色,放远善柔,凡此者勤之实也。善柔者,阿谀奉承貌,你取的这个好名字,说出去会招人笑话的。” 起先斗鸡一样的绵绵顿时偃旗息鼓了,支吾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嘛……”到最后赌气地摆手,“哎呀,我回去读书就是了。” 所以起了争执有人退一步,就再也闹不起来了,熟水吃了两轮,大家闲谈一点听来的趣事,正说得高兴时,有婆子进来通传,说侯府上来人,接大娘子回去了。 大家闻言都站起身,尚柔脸上淡淡地,转头问女使:“安哥儿在老太太身边吗?” 女使说是,“夫人也在,正逗小郎君玩呢。” 尚柔点了点头,“先过岁华园去吧。” 于是众人一齐挪过去,肃柔记得当日侯爵夫人承诺过,会带着儿子亲自来接尚柔回府的,本以为进门就能看见陈家母子坐在堂上,结果好像是她想得过于顺利了,来的只是侯爵夫人身边掌事的仆妇,在太夫人面前舌灿莲花:“我们夫人正准备出门,不巧秦王妃和御史夫人造访,太夫人是知道的,那两位是我们夫人闺中的至交,来了不能慢待,只好命奴婢过来,接少夫人和安哥儿回府。” 这是折辱谁呢,以为尚柔上赶着要回去吗?太夫人放下手里的建盏,凉凉笑道:“侯爵夫人贵人事忙,只管先去款待王妃和御史夫人要紧。你们少夫人回娘家通共才四日,也不着急立刻来接嘛。” 仆妇有些迟疑,讪笑道:“话是这么说,就是侯爷想安哥儿想得紧,一日连着问两三回。我们夫人的意思是,一家子团团圆圆才是正理,况且也不好过多叨扰老太君和亲家夫人……” 还没说完,就见太夫人抬了抬手,“你们少夫人是我张家的女儿,安哥儿也是我张家至亲骨肉,她们在我身边,我高兴还来不及,谈什么叨扰。倒是你们家侯公子,连接回夫人和儿子都不露面,知道的说侯公子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不要这门亲,连自己的儿子也打算扔在外头了呢。” 几句话说得仆妇灰头土脸,愈发尴尬起来。 其实太夫人很在理,这本就不是寻常省亲,换了平时即便不来接,时候差不多了也会自己回去,这次是有了缘由才避难到娘家的,婆家不来人,张家哪里肯依。 不过侯爵夫人也有她的盘算,冷静下来再三思量,毕竟出了人命官司,理亏的又不是侯府,怎么弄得反倒要向媳妇低头。侯府里今日也不是真来了客,就是临出门时改了主意,倘或尚柔愿意自己回去,就说明她服了软,往后也不能再和澄川闹了。毕竟人争一口气嘛,张家上回太过强势,侯府也是要面子的,所以有心再给个下马威,就看张家肯不肯退一步。 仆妇事先也准备了一套说辞,小心翼翼搬了出来,“奴婢是侯爵夫人最信得过的人,这回夫人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才临时让奴婢跑一趟……” “我不管你是有脸的还是没脸的,”太夫人带着笑,说着最不容情的话,“我孙女的身子还没养好,且要在家多住两日,劳烦你回去带话给你家侯夫人,媳妇和孙子在我张家都好着呢,请她不必忧心。娘家的风水养人,尚柔的身子最要紧,等调理好了自然会回去的,可要是调理不好,住上一年半载的,也请亲家夫人担待。” 这下仆妇有点慌了,“老太君,这可难为奴婢了,奴婢回去没法交代……” 太夫人哪里管她能不能交代,转头吩咐冯嬷嬷:“小娘子们都来了,让里头准备开席。你打发人,送这位嬷嬷出去吧。” 第11章 那仆妇见太夫人下了逐客令,实在没有办法,望向站在一旁的尚柔叫了声少夫人,“您看……” 尚柔笑了笑,“我在这里挺好的,范妈妈带个口信给夫人,请她不必担心。”说完便招呼姐妹们,一同往花厅去了。 要说平常,侯府的这位少夫人没什么脾气,大多时候都是求和为主,就算自己占足了理,还没等到侯公子认错,自己就先让步了。这次却不一样,看她脸上气色,大大有异于在侯府时,甚至泛出一种健康的光泽来。范妈妈就知道,这回想让她自己回去是不能够了,恐怕侯爵夫人不出面,这件事就没法妥善解决。 冯嬷嬷奉命送她出去,见她不挪步,比了比手提醒:“妈妈请吧。” 范妈妈只好跟着她从岁华园退出来,路上少不得替侯爵夫人找个台阶下,见缝插针地说:“这是我第二回来贵府上,上回还是去年冬至前后呢,这园子收拾得真好,四时有四时的气象,难怪我们少夫人说在这里很好。我也瞧出来了,府上确实适合修养,家下解闷的姊妹多,老太君宽和,园子里又安静……不过娘家虽好,也不能太叨扰,我们夫人说了,回头可以给少夫人另外安排一个修养的院子,也是以调理少夫人的身子为主。” 冯嬷嬷是何等精干人,听得出她话里有话,却也不便得罪她,只是顺口应承着:“我们大娘子出阁之前的院子,一直替她留着呢,每日有女使仔细打扫,就是防着我们大娘子想家的时候回来常住。其实侯爵夫人大可不必替她另安排院子,府上吃住自然是最妥帖的,何必费那工夫。说句托大的话,我看着我们大娘子长起来,很知道她的脾气,她向来恬淡,只要没人给她气受,就算是粗茶淡饭她也不挑剔,照样高高兴兴的。” 范妈妈碰了软钉子,又不好再来掰扯,只得连连道是。 转眼到了月洞门前,冯嬷嬷又往长廊上送了两步,等前面有人来接应了,便含笑对范妈妈道:“妈妈慢走,我就不送你了。” 范妈妈挂着干干的笑,客套向她欠了欠身,她微微颔首,转身又回园子里去了。 得,白跑一趟。范妈妈无奈地迈出了张宅大门,台阶下停着两辆七香车,陪同前来的侯府管事朝她身后看了眼,“少夫人没跟着出来?” 大太阳照得脑门子发烫,范妈妈烦躁地抬手遮挡,也没答他的话,提着裙裾下了台阶,一面扇风一面道:“回去吧。” 两辆马车无功而返,回到侯府进了内院,陈侯和夫人都在厅堂里等消息,见范妈妈一个人回来,就知道这回的拿大是不成了,张家不吃这一套。 陈侯叹口气,左手砸右手,“我就说了,行不通。” 陈夫人听了范妈妈带回来的话,脸上木木地,“他张家倒是真横,不怕咱们休了她。” 可这所谓的休了她,其实也是气话,两败俱伤的事儿,不是疯了不能干。张家素来有个家风严谨的好名声,反倒是澄川花名在外,这门婚事要是不成了,将来也没有哪个好门第的姑娘,愿意嫁进侯府来。 陈侯听她说什么休不休,立刻火气便涌上来,冲她直戳手指头,“你说的都是什么话!那杀才就是因为有你护着,才捅出这么多篓子来,慈母多败儿,再这么下去,你可要毁了你儿子了!” 陈夫人被丈夫横加指责,当即也不高兴了,叉着腰道:“我护着儿子,你就是好的?当初娶亲前,我说要处置了那两个通房,是谁发话让留着的?澄川那个风流品性和你年轻时一模一样,我不说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倒反咬我一口,真真笑死人!” 雪中春信 第7节 陈侯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半晌骂了句“悍妇”,气得拂袖走了。 夫妇间对骂获胜,不足以缓解陈夫人心里的愁绪,她郁塞地问范妈妈:“安哥儿好吗?” 范妈妈说:“进去只和张老太君说了几句话,没见着哥儿。” 陈夫人愈发想念孙子了,扶着脑袋直按太阳穴。 范妈妈看她心烦,上前搀了她坐下,和声道:“夫人别上火,先定定神。以我先前去张家的见闻看来,这回您和公子要是不一同登门去接,只怕少夫人不肯回来。我知道夫人心里也有气,可不看着少夫人,好歹看着安哥儿。如今他张家刚受朝廷褒奖,侍中又升祔了太庙,阖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自然气性也比往常大些。况且公子的院子还是得有人管着,少夫人不着家,说出去也不好听,夫人还是纡尊降贵去一趟吧,先把人哄回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陈夫人听了也觉有理,自己坐在圈椅里缓了两口气,才又道:“罢了,总这么耗着不是办法,万一当真在娘家住上几个月,回来的时候我安哥儿连祖母都不认得了。再说我还受人之托呢,早晚得登张家的门。” 范妈妈有些不解,“受人之托?受了谁之托呀?” 陈夫人道:“昨日不是去了安宁郡公夫人设的茶局吗,席上延康殿大学士的夫人私下和我说起,要给她家二郎说合一门亲事。” 范妈妈哦了声,一下便想起那位学士公子来,“上年入冬刚死了夫人,这就要续弦?” 陈夫人点了点头,“到底还年轻,总不能一直鳏着。” “这么说来,是瞧上张家的姑娘了?” 陈夫人说可不,“张家到底是清流人家,眼看金翟筵要到了,若是这会儿不托人说合,等姑娘参了筵,到时候说亲的人多了,怕没有胜算。” 诸如这种说亲做媒的事,在夫人中很是流行,高门大户间结亲,可不是随便找个媒婆上门送帖子就行的,非得托一有头脸的大媒,不说诰命在身,至少是官宦人家夫人。媒人越是有体面,则说明越是看重这门亲事,当然成功的几率便越高。 范妈妈接过了女使送来的香饮子,摆放在陈夫人手边,一面追问:“看上的是哪位小娘子?既是续弦,那门槛自然要放低了吧,难道是他们家三娘?” 三娘晴柔,父亲张秩本来就是庶出,且她自己也是妾室所生的,这样的出身,做个续弦夫人也不算辱没。 谁知陈夫人神秘一笑,说不是,“她家二娘不是刚放归吗,虽说是位嫡出的小娘子,但年纪毕竟大了,好亲事也不易找。学士夫人是看上她长于禁中,规矩体统比一般人大,迎娶回来执掌门庭,必定是一把好手。” 范妈妈听罢,咧嘴笑得犹疑,“这……人家父亲刚升祔太庙,怕是不愿意给人做继室吧!” 陈夫人对于做媒一向兴致高昂,且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喝了口熟水道:“人都不在了,身后哀荣有什么用。你上外头瞧瞧去,一般二娘子这样的年纪,哪个不是孩子的娘!” 这么说来倒也是,反正顺便提一嘴嘛,愿意的话正好促成一门婚,不愿意就此作罢,也没有什么妨碍。 陈夫人跃跃欲试,这会儿倒觉得接媳妇还在其次了,先去套套张家太夫人的话也好。于是让范妈妈重新预备起来,因着天热了,走在正午不合适,便点灯熬油磨蹭到未正。眼见太阳偏过去了,上儿子院子里把正在午睡的陈盎拽起来,让他快些换衣裳,一齐去张家接人。 陈盎很是不情愿,蹙眉道:“愿意回来就回来,不愿意也由得她,还要专程去接,真是给她脸了。” 陈夫人顿时气不打一处来,狠狠在他背上抽了两下,“我因你不安分,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你倒不情愿起来!”废话也不多说,厉声道,“你去不去?不去我这就叫个牙郎来,把念儿卖进勾栏。” 这下子陈盎没辙了,权衡了一番,只得转到屏风后更衣去了。 陈夫人嘴里还在骂:“薄情寡义的东西,和你爹爹一个样!”等他收拾妥当,拿眼神驱策着他,一道出了侯府大门。 陈盎毕竟交游广阔,一路上遇见好几个熟人,纷纷冲他打招呼:“澄川,上哪儿去?” 他也要面子,堆笑糊弄:“夫人回娘家小住了几日,我去接她回家。” 未时的太阳照得人眼晕,他抹了把汗,心里却老大的不平,暗道这件事抹平了,也没伤尚柔分毫,真不知她拿的哪门子乔。 但是他不敢说,说了怕他娘的眼神把他就地正法。好不容易到了张宅大门前,门里出来迎接的小厮也不甚热络,只是按部就班地引路,说:“夫人请、公子请。” 好在太夫人还是赏脸的,见了面也算和颜悦色,陈夫人不住地致歉,说自己实在糊涂,“那两位夫人既登门说话,一时半会儿必是走不脱,我想着天热了,尚柔和安哥儿走在大中午,别中了暑气,这才命身边的妈妈先过来,结果倒引出大误会来了。” 这分明就是托词,哪里有什么误会,他陈家想摆谱,结果张家不接茬而已。 旁听的潘夫人不惯她的臭毛病,淡声问:“侄女婿也要作陪吗?” 陪坐的凌氏见陈家母子脸上不是颜色,差点没笑出声来。 算了,陈夫人想,这些都是小事,只要能把人接回家就行。张家要的面子她也给足了,大家各退一步,以后还要继续做亲家呢。 太夫人偏头吩咐冯嬷嬷:“把大娘子请来吧,就说亲家夫人和公子来了,看看她怎么说。” 冯嬷嬷道是,退到外间,伸手招来侍立的女使。也不需说什么,朝尚柔的院子方向努努嘴,女使便会意,快步走出了园子。 里面的太夫人也没有旁的话,只是静静坐着,淡声请陈夫人吃茶。 陈夫人知道太夫人气还没消,也有些如坐针毡,只好顺势说两句好话,尴尬道:“小夫妻闹别扭,常有的事,这回的事确实是因澄川荒唐而起,我也狠骂过他了,回头等尚柔来了,让他好好给尚柔赔礼。” 太夫人勉强扯动了一下唇角,“我们做长辈的,不过盼着孩子们好,谁也不愿意做恶人。尚柔回不回去,不由我说了算,还是得看尚柔的意思。过会儿她要是来了,就凭侯公子自己的本事吧,能说动她跟着回去,那是最好,要是不能……那就过阵子再议吧。” 陈夫人心下一跳,过阵子再说,能说出什么好来,怕是只有和离一条道可走了。遂转头瞪着儿子,“祖母的话你都听明白了吗?”说着一皱眉,“你还塌腰子坐着呢?给我站起来!” 陈盎被他母亲呼喝,只得讪讪站到一旁。 那厢尚柔带着孩子一块儿过来了,进门先向婆母行礼,至于丈夫,连多看一眼都嫌碍事。陈夫人只好干笑着撮合,“小夫妻相见,还不好意思似的。”然后大力给陈盎使眼色,“你不是有话要和尚柔说吗?” 陈盎没办法,只得向尚柔长揖下去,嘴里无情无绪地说着:“娘子,一切都是我不好,是我糊涂纵容妾室,才闹出这么大的乱子来,让娘子受委屈了。我往后一定自省自律,读书上进,再也不让娘子伤心,不让长辈们担心了。请娘子原谅我这一回,跟我回家吧。” 众人都看向尚柔,陈夫人的心都快蹦到嗓子眼了,见尚柔沉默了好一会儿,微微别过脸去,说了句“去抱抱安哥儿吧”,终于云开雾散,大大地松了口气,直说,“好了好了……” 陈盎听了,伸手从乳母手中接过孩子,安哥儿还不懂事,在陈盎怀里眉开眼笑,要是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一家子和美,小日子过得很甜蜜呢。 “终归是骨肉父子,瞧瞧我们哥儿,和他爹爹多亲!”陈夫人笑着打圆场,接下来就该谈一谈她此行的另一重要目的了,便又对太夫人道:“老太君,先前御史夫人来我们府上小坐,提起昨日安宁郡公府设茶局的事,我才想起孔大学士夫人曾托付过我一桩事。趁着今日得闲,且和老太君讨个主意。” 太夫人颔首,“侯爵夫人有什么话,只管说吧,都是一家人,这么客套做什么。” 陈夫人嗳了声,笑道:“孔学士府上有两位嫡出的公子,大郎外放青州做官了,二郎如今在侍卫司任都虞候,年轻轻的就是从五品,将来前程远大着呢。昨日席间孔夫人私下和我商谈,说想为二郎觅一门亲事,提及了贵府上二娘子,让我代为问二娘子的好。” 第12章 潘夫人听她提起肃柔,顿时抬起眼来。 上京说大很大,说小也很小,达官贵人的圈子,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那位孔大学士,太夫人自然是知道的,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当初还是太公的门生呢。早年两家来往很多,后来太公过世,慢慢就不怎么走动了,这些年屡屡也会听闻他家一些变故,像上年,据说是死了个儿媳,就是这位二郎的夫人。原本大家都存着惋惜之情,然而这门亲事说合到张家头上来,就让太夫人有点不大受用了。 只是不好上脸,太夫人还保持着良好的修养,微微含着一点笑道:“这孔夫人,怎么想起我家二娘来?二娘在禁中多年,前几日才回来的。” 陈夫人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人,其实贸贸然跑来替一位鳏夫说亲,换了哪家都会觉得受了冒犯,因此仔细斟酌了下说辞,先将肃柔结结实实夸了一遍。 “正因是从禁中回来的,这才让孔家格外高看,可着这满上京问,谁家的规矩体统能胜过您家二娘子?莫说孔夫人喜欢,就连我,也是一眼就瞧出来,二娘子和一般的闺阁女孩儿不一样。那日家下出了糟心的事,二娘子跟着老太君一道来,那容貌、那身段,那说话办事的干练有条理,岂是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能比的。”陈夫人说着,微微挪动了下身子又道,“只是孔二郎的境况,老太君也知道,才二十四岁就死了夫人,其实说出去不好听得很,纵是个青年才俊,不也是鳏夫么。因此那日孔夫人和我提起,真是存着一份小心翼翼,支吾了好半晌才说想与贵府上结亲,再三再四地问我,不知贵府上能不能看得上二郎。老太君您瞧,人家实在是稀罕二娘子,想迎娶回家,当定海神针呢。” 陈夫人还是很懂话术的,话里话外将孔家摆在一个卑微的处境上,就算招来太夫人的反感,至少不会立时做脸,让人下不来台。 果然,太夫人听她说完,面色虽有些微变,但并未显得不豫。手里慢慢盘弄着念珠,缓声道:“世上没有不爱惜儿子的父母,孔大学士夫妇要为儿子再觅一门好亲,这份心境我是能体谅的。” “可不是。”陈夫人道,“二郎那位过世的夫人,是管城县开国伯家的千金,虽不是长女,却也是嫡出,伯爵夫妇尤其偏爱,出阁的嫁妆比长女还高出许多。可惜天不假年,那么年轻就走了,老太君想,前头夫人是这样出身,再为二郎续弦,自然也是不肯将就的。” 太夫人颔首,倒也没有一口回绝,而是迂回地提了提,“我听说,正室娘子还留下个儿子?” 陈夫人说是,“那孩子两岁,孔夫人把他养在自己的院子里,就算将来继夫人过门,也不会扰了小夫妻的日子。” 堂上的人听她说完,神色各异,太夫人是知道的,孔家瞧准了肃柔,怕是不单觉得她出身好、规矩好,更要紧一桩她自小也没了娘,要是真能嫁进门,对继子绝不会苛待,孔家这算盘打得,怕是州外都听见了。 只可惜太夫人看不上这门亲事,倒不是说孔家二郎不是良配,是她觉得,以肃柔的人品才学,配得上更好的。 于是太夫人沉默下来,顿了顿才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清楚咱们家的情况,我也不瞒你说,六个孙女里头,我最疼爱的就是肃柔,她刚满月就抱到我身边,夜里哭,我和冯嬷嬷整夜抱在怀里摇着,好不容易才带到八岁。八岁之后进宫侍奉,离家十来年,这才刚回来……”说着难为地笑了笑,“我还想留她一阵子呢,议亲的事,以后再说吧。” 这就是婉拒了,陈夫人自然明白,但受人之托,好歹还是得争取一下,便道:“我知道老太君舍不得二娘子,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底下还有四位妹妹呢,将来说合亲事,总不好越过姐姐的次序去。老太君若是想留小娘子几个月,先把亲事定了,婚期往后略延一延,也是不碍的。” 可这番话,似乎并不足以触动张太夫人,她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垂着眼抚了抚膝上褶皱,看那样子,是不打算继续深谈了。 太夫人这里高墙壁立,陈夫人眼见无望,转而看了看对面的潘夫人。 普天之下,没有不存私心的后母,尤其这潘夫人,长的就是一张不好相与的脸。二娘子是太夫人带大的,太夫人心疼,这位继母可未必。留着一个年长的继女不许人家,自己亲生的女儿却到了议婚的年纪,要是按着长幼有序,岂不是连四娘都要被耽误了! 所以陈夫人换了个策略,打算围魏救赵,诚挚地游说潘夫人:“咱们是自家人,都盼着孩子好,孔家这门婚事虽不能说上乘,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我这人说话直,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依我之见二娘子在禁中这些年,蹉跎了青春,也错过了说合亲事的好时机。如今孔家既然有意,老太君和二夫人不妨考虑考虑,先不急着回绝人家,暂且敷衍着,看看形势再说。” 潘夫人一向不苟言笑,陈夫人这番话,没有换来她多余的表情,给足了面子,虚应了她一句,“二娘子是老太太带大的,婚事全由老太太做主。” 所以这个问题像蹴鞠,又被踢到太夫人面前。陈夫人一时有点尴尬,为了缓解这种尴尬,她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笑道:“我今日原就是顺便和老太君提一提,让府上知道有这个事罢了。过几日的金翟筵,老太君和夫人们总会带着小娘子们一齐去的,到时候让孔夫人亲自和老太君说吧,老太君也瞧一瞧孔家的诚意。” 说着转头瞧帘外,见陈盎已经把孩子给了乳母,自己正背着手站在月洞窗前,背影看上去无聊得很。 陈夫人此行虽然没能从太夫人嘴里套出个准话来,但自家的事总算圆满解决了,便站起身道:“时候差不多了,侯爷还在家等着抱孙子呢,我们这就回去了。请老太君放心,早前澄川糊涂,让尚柔受了很多委屈,往后不会了。院子里的妾室女使,我也会好好管束的,若是再生乱,不必老太君说,我自会清理门户,给老太君一个交代。” 太夫人对这门亲事,其实已经不抱多大希望了,尚柔既然不打算和离,往后也是凑合过日子而已,大可不必给这些虚头巴脑的承诺。 不过既然人家好意思说,自己也要当真话来听,便很承情地点头,“有侯爵夫人照应,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一面叮嘱尚柔,“回去之后小心身子,宋提领开的药方,好生吃上一个月,千万不能怕苦就撂下了。” 尚柔道是,“我记住了,祖母放心吧。”说罢转身对陈夫人道,“母亲,先前院子里的婆子处置了好几个,人手怕是不够用,我在家时倒有几个用得惯的,这几日伺候得也很好,想带回去使唤,听母亲的意思。” 陈夫人一听要从娘家带人,有些迟疑,“担心不够用,从别处抽调就是了,这府里的人都是亲家产业,把人带回去,恐怕亲家不便。” 太夫人已经知道她们姐妹的打算了,肃柔替她长姐出的那些主意,太夫人也觉得很可以实行,因此自己先放了话,笑道:“本来就是尚柔院子里的老人,用着称手就行。回头让她母亲把那些人的身籍文书找出来,尚柔一并带回去。我们张家虽不是大富之家,但孩子要几个女使婆子,还是给得起的。“ 既然这样,陈夫人也不好推脱,毕竟娘家愿意赏人,收不收是尚柔自己的事。就是这回耳报神怕是留不住了,陈夫人心里多少有些懊恼。张家到底不是等闲的门庭,以前尚柔任人揉圆搓扁,这趟回了娘家几日,眼见有了主张,想必是太夫人替她筹谋妥当,打算在陈家自立为王了。 含含糊糊应下,又略坐了片刻,等着女使替尚柔收拾随行的东西。本来以为不过带上两三个婆子,结果一看好家伙,竟有四个女使,五六个仆妇。 陈夫人有点晃神,指着这些人,回头看尚柔,“要带这么多?” 尚柔轻描淡写,“都是以前伺候惯了的。这几年我身边的陪房女使都大了,连着放了三个出去,两个嬷嬷慢慢也上了年纪,办事不像早前利索了。这些人过了府,可以尽心看顾安哥儿,母亲也不必费心,她们的月钱由我自己出,不会动用公中的钱。” 陈夫人无计可施,和陈盎交换了下眼色。陈盎向来不管家务事,对他来说妻子带了娘家仆从到婆家,也算一种顾家的表现,没什么可指摘的。再说又不要侯府花钱,不过提供一日三餐,也不能把侯府吃穷了。 反正随她高兴,他懒得过问,等了半晌有点不耐烦,只关心一件事,“走不走?” 尚柔之前在院子里和姐妹们道过别了,回身向祖母行了礼,从园中退出来。她母亲和两位婶婶一并送她到门上,彼此又话了别,这才带着安哥儿登上了马车。 夏日的太阳,即便西斜了也有余威,大家目送马车走远,方踅身返回门内。 尚柔前脚离开,张矩后脚就回来了,元氏便回了自己的院子,剩下潘夫人和凌氏慢慢走在小径上,凌氏道:“侯爵夫人也怪可笑的,老太太分明不愿意提那桩婚事,她偏不依不饶。” 潘夫人对那母子俩很看不惯,“当初怎么和这样的人家结了亲。” “还是看准了人家有爵位,说出去也好听。”凌氏边说,边瞥了瞥她,“二娘的婚事,你怎么看?” 潘夫人不置可否,斜阳穿过树枝,偶而投影在她脸上,那脸像庙里观自在菩萨似的,一派肃穆。 凌氏知道她的为人,自她嫁进张家门就是这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时候甚至透出些冷漠来。凌氏自觉在肃柔婚嫁的问题上,她应该是不怎么热心的,毕竟不是自己亲生的,人心有厚薄也正常。譬如她自己,晴柔的婚事就有点三心二意,今天陈夫人来说合的是肃柔,要是换成晴柔,她甚至觉得不失为一门好亲。 潘夫人不应她,她便自问自答,“其实侯爵夫人说的也是实话,上京高门显贵的公子,十六七岁都已经定了亲,二娘出宫晚了,这个年纪想找个头婚,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依我说两下里相抵得过,定下来也不错。” 潘夫人闻言,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你觉得这门亲事好吗?” “好啊。”凌氏道,“孔家还是孔圣人后人呢,就算是做续弦夫人,也未必吃亏。” 结果换来潘夫人一声冷哼。 “年纪大了就得由人作贱,哪怕人家有了长子,也该闭目塞耳嫁过去,进门就给人当继母。”她忽然站住了脚,大声道,“我倒是不明白了,肃柔怎么了,要落得这样田地?人家是堂堂女官放归,父亲是朝廷有功之臣,生母是诰命夫人,难道配不得一个好郎子,什么拖儿带女的鳏夫都敢来登门提亲?” 凌氏见她疾言厉色,吓了一跳,抚着胸道:“你冲我大呼小叫做什么,我不是和你说实情吗!姑娘年纪大了,门槛自然要放低些,遇见个合适的,嫁了就嫁了。又要年纪相称,又要没娶过亲,又要家世好,又要有前程……哪里去找这样的郎子!” 潘夫人听这些话似曾相识,肃柔回家当日自己就这样告诫过她,但有些话自己能说,旁人不能说。 “找不到就不嫁,凑合什么!”她断然道,这辈子和目光短浅的人说不到一块儿去,也不管凌氏了,板着脸边走边发牢骚,“世上就是有你这样的人,嫁人也没个挑拣。就当她在宫中没回来,一辈子不嫁又怎么样。一个尚柔已经够麻烦了,再来一个,还让不让老太太活……” 雪中春信 第8节 平时妯娌两个相处还算融洽,凌氏也没见过她翻脸的模样,结果今天说起肃柔的婚事,一蹦三尺高,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这是怎么了?”凌氏发了一会儿呆,看她骂骂咧咧走远,茫然对身边的女使道,“我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呀……” 女使蹙眉微笑,“又是鳏夫,又是拖儿带女的……难怪二夫人生气。” 第13章 凌氏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门亲事犯了潘氏的大忌讳,她自己就是嫁了个鳏夫,进门即做继母。刚才陈夫人侃侃而谈的时候,她八成是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没有拍案而起,现在再来和她说孔家,难怪她会恼火。 凌氏忽然品咂出了她的不容易,这十几年来心里一定憋着一口气吧,勉勉强强嫁进门,丈夫说死就死了,自己既当爹又当妈,拉扯两个孩子长大。所以平时为什么整天板着脸呢,就是因为生活没什么乐子,笑不出来。肃柔虽不是她生的,但推己及人,也不能答应这门婚事。 凌氏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伤感地叹了口气,“潘纵月这人,心肠不算坏。” 女使说是,“就是平时看着严苛些,不大容易亲近。上回我听唐妈妈说,二夫人和贴身的婆子闲谈,提起将来为四娘子择婿,头一条就是不能找武将,要找个文人,安安稳稳在京做官就好。” 凌氏觉得很不解,“为什么不能找武将?难道就因为自己嫁的是武将,而这武将恰好殉国了?” 女使道:“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吧。” “这就奇了,大哥和三哥不都活着吗,有的武将还是很长命的。” 但人家的心思,终究不能感同身受,凌氏摇着团扇,拖动着慵懒的步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 因张家没有分家,家里人口实在多,所以平时没什么大事,晚间都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饭。 肃柔的千堆雪离岁华园很近,太夫人特地发了话,让她不必单开伙仓。绵绵呢,不归那三家管,一日三餐也是跟着太夫人一起吃。 到了晚饭时间,肃柔带着雀蓝过了园子,路上正巧遇上绵绵。绵绵是个包打听,家里发生的大事小情她都知道,今日荥阳侯府来接尚柔回家,碍于那位大姐夫也在,她们姐妹不好到太夫人园子里来,但接待侯爵夫人母子期间,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都传进她耳朵里了。 她偏头问肃柔:“二姐姐,老太太打发人和你说什么了吗?” 肃柔在禁中多年,养成了目不斜视的习惯,她连看都没看绵绵一眼,只答了句:“没有。” 绵绵心下了然,这亲事实在折辱人,看来太夫人是打算瞒着她了。既然如此,自己不便多嘴,只管跟在她身后进了月洞门。 太阳落下去了,这园子逐渐沉入浩大的静谧里,只看见木廊子上点起了灯,橘黄的灯光映照着半开的支摘窗,窗下摆放的梅瓶里插着一枝海棠,花枝修剪得清隽,很有一种野鹤般独立的精神。搬着托盘的女使偶而走过,那身影透过疏疏的竹帘,看上去分外纤细美好。 先春已经在廊下等着了,看见两位小娘子进来,转头向厨房的婆子下令:“可以预备起来了。” 婆子得令,带着两个小女使下去了,先春便笑着向她们福福身,“老太太等着小娘子们呢,快进去吧。” 肃柔和绵绵进了内室,见太夫人刚喂了她的那缸鱼,正让人把鱼食收起来。回身看见她们,笑着招了招手,“今晚让她们做海鲜头羹,鱼虾要现加进去才好吃,咱们略等一等,先坐下说会儿话。” 来了来了,难道太夫人打算告诉她了吗?绵绵有点激动,偷偷觑了肃柔一眼。 肃柔在下首的圈椅里坐了下来,向太夫人打听:“侯爵夫人没有为难长姐吧?” 太夫人说没有,“毕竟媳妇不回家,家也不成个家,侯爵夫人这上头是闹得清的,无论你长姐说什么,都应承了。只是我瞧那个陈盎,半点悔改的心也没有,嘴上说得漂亮,行事还是照旧乖张,你长姐继续和他过日子,往后恐怕还是不能省心。” 肃柔道:“省不省心,就看长姐自己,只要是不想管,就算他把天捅个窟窿,也和长姐不相干。” 太夫人叹息,“你长姐心软,也不知能不能下定这个决心……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说着顿了顿,复又叫了声肃柔,倒也不是正经八百问她意思,不过闲谈式地提及,“今日你长姐婆母给你说了一门亲事,是延康殿大学士孔令章家的二公子。” 肃柔哦了声,“祖母替我拿主意吧。” 旁听的绵绵一阵纳罕,奇怪,她怎么不局促?怎么不脸红?难道不关心自己的婚姻吗? 转头又看向太夫人,太夫人还是平淡的语气,缓声道:“门第倒是个好门第,可惜这二郎不是娶正室夫人,他前头结过一门亲,夫人上年病死了,如今要再续弦,孔夫人看中了你,特意托了侯爵夫人来说合。” 这些事情,并没有瞒着的必要,肃柔不是没经过事的无知孩子,既然从禁中出来了,往后势必会常遇各种令人不快的把戏。譬如男方这种情况的提亲,今日没有孔家,明日也有孟家,唯恐她伤心就不告诉她,日后要是自己面对了,岂不是更加措手不及? 所以太夫人有心看她的反应,也好探一探她对将来郎子的要求。 绵绵本以为她会生气,毕竟待字闺中的名门千金,又是嫡长女,头一个来提亲的竟是个鳏夫,对她的自尊来说应当是个不小的打击。 谁知她好像没往心里去,甚至很认真地思忖了下,“若是人品好,才学佳,前头娶过亲也没什么。” 绵绵讶然,叫了声二姐姐道:“原配夫妻才情深呢,好好的,做什么要给人当填房?” 肃柔笑了笑,“长姐和姐夫是原配夫妻,我瞧长姐烦心事也一堆,所以好不好,还是要看郎子的人品。再说我在禁中十年,年纪确实大了,我料孔家也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托侯爵夫人来说亲的。” 她知道自己目下的情况,并不是说十八岁就老得要给人做填房了,不过是预先有了准备,才不会一次次难堪。 太夫人见她有这样胸襟,其实很高兴,人就怕好高骛远,越是自恃身份,境遇越是惨淡。倒不如这样的好,看清这个世道,对一切有准确的把握和衡量,选与不选自己拿捏,续弦的男人,未必都是不可靠的。 当然,姑娘不能随意屈就,这点太夫人已经替她划好界限了,“十八岁,又不是七老八十,郎子家世如何暂且不说,起码是头婚原配。孔家的提亲,我并未应准,下月的金翟筵上少不得碰见孔夫人,届时她要是再说什么,你心里要有个数。” 肃柔嗳了声,不答应也不得罪,就是了。 这时冯嬷嬷进来回话,说晚饭都预备好了,肃柔和绵绵便过去搀扶太夫人进了小花厅。三个人坐在微微的晚风里用饭,席间太夫人逗趣问绵绵:“绵儿将来要许什么样的人家?” 绵绵扭捏了下,也学肃柔的态度回太夫人,“请外祖母给我拿主意,外祖母瞧得上的,必定是好的。” 太夫人嗯了声,“倒也不必求门第多高,最要紧是通情达理,家中长辈不能捧高踩低,这样的人家,过起日子来不辛苦。” 绵绵听外祖母这么说,心里不由有些失落,她觉得自己既然投奔了外家来,就是为了跳出以前的圈子,找个有头脸的显贵之家。外祖母的择婿标准适合肃柔,却不一定适合她,门第不高的小吏,老家有很多,早前县丞家还动过结亲的心思,是阿娘推说上京外祖母已经替她看好了人家,要是嫁来嫁去还是个不入流,那这趟上京就白来了。 肃柔见她脸色黯然,知道她有自己的主张,不便明着安慰她,只道:“下月的金翟筵,出席的都是上京达官显贵的家眷,表妹长得漂亮,只要一露面,想必就被那些夫人相准了。” 太夫人活了这么大年纪,自然世事洞明,知道肃柔这么说,是为了替绵绵寻面子。都是自己的孙辈,她个个都疼爱,但人之性情大有不同,绵绵还年轻,远不如肃柔通透,只知道羡慕那些有爵之家,却不知道越是高门,倾轧越是厉害。她父亲纵然家底丰厚,在人家眼里还是商贾,将来妯娌之间要比出身,还没来得及论品性手段,就先被人压了一头。 但这些话,她现在未必听得进去,太夫人也觉得没有必要同她分辨,垂着眼自顾自道:“我有几个老姐妹,都在鼎盛之家做封君呢,底下几个年轻的孙辈还没说亲事,这次见面,要好好聊聊。” 绵绵这才重新高兴起来,肃柔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到底是小孩子,喜怒都藏不住。 一时饭罢,撤下饭食,女使又上了熟水,太夫人捧着建盏道:“明日就是初一,你爹爹升祔太庙的正日子,朝中已经派人来知会过了,宰相孙延年为奉迎使,主持移灵事宜。” 肃柔道是,心里却有些没底,本朝开国以来,配享太庙的功臣只有十二位,一般都是生前就有恩旨,死后灵位直入太庙,像这样身后十多年才又追赏的,只有她爹爹一位。既然没有先例,流程都是新拟的,一切就得见机行事。与朝廷有关的大场面,分毫不能马虎,这么一想,心头就沉甸甸地。 太夫人见她出神,偏头问她:“可是担心会出错?” 肃柔抬起眼,点了点头,笑道:“我怕自己莽撞,在场的都是朝中官员,万一哪里做错了,会令爹爹蒙羞。” 太夫人却眉舒目展,半点也不担心,“你既然能在禁中任职,就一定应付得了大典,你是个可靠的孩子,祖母相信你。届时场上有赞引,会一步步告诉你应当怎么做,胆大心细就成了,用不着战战兢兢的,越是怕出错,越是会出错。再说那些主事官员,都是你父亲的熟人,没有谁会刻意挑剔你。你只管带好颉之,照着赞引的指点把你爹爹灵位从家庙请出来,再送到太庙前,这事就算圆满了。” 太夫人向来有安定人心的力量,肃柔也觉自己多虑了,灵位出祠堂的时候,家里长辈都要在场祭奠送行,到了太庙前又有专人引领,其实稳妥得很。反倒是颉之,长子为主,要论重压,他承受的更多些。 绵绵关心的则是另一桩,“官家会去太庙祭拜吗?” 太夫人说不会,“官家是君,没有君拜臣的道理,至多派遣内侍代为悼祭。” 绵绵有些失望,转而问肃柔:“二姐姐,官家长得好看吗?” 肃柔仔细回忆,竟发现有些记不清官家的长相了,大概因为早前正视的机会不多吧,就算在禁中,也不是人人能窥探天颜的。但绵绵既然追问,她也不好不答,便含糊搪塞:“好看啊,当然好看。天底下能做皇帝的,长得都很好看。” 第14章 绵绵一听这话就知道在敷衍,撅着嘴说:“我看历代帝王志上的画像,好像没几个好看的。” 肃柔讪讪道:“帝王一般在御极多年,有了些政绩后才会替自己留下画像。青春年少时哪个不是神采飞扬,等上了年纪,神情疲倦了,眉眼也耷拉了,自然好看不起来了。” 绵绵想了想,似乎觉得有理,但依然为这位表姐感到惋惜,又开始质疑当今官家的眼神,很真挚地说:“其实我这个脾气,一向不服气任何人,但对阿姐的容貌还是甘拜下风的。禁中难道个个都是天仙吗,这么漂亮的阿姐,为什么官家不把你留下?要是阿姐能当上贵妃娘子,那咱们这些人不都身价倍增了吗。” 太夫人听她们姊妹聊天,听了半天不由蹙眉,“越说越不像话,难道当上内命妇就是好的吗?都说人各有命,你二姐姐的造化不在宫里,在宫外呢。” 可是宫外的造化,就是引得鳏夫托人来求亲吗?绵绵没看出这造化好在哪里,一切都是太夫人的安慰之词罢了。 绵绵看向肃柔的眼神是带着点同情的,肃柔心里明白,她还是觉得一个女人最大的成就是嫁给官家,在禁中做高高在上的贵人娘子。像自己这种中途被放出宫的,属于失败者,这种想法不单绵绵有,恐怕上京那些贵妇贵女们,也是这样认为的。 肃柔笑了笑,自己倒是很想得开,毕竟禁中宫人千万,能得官家垂青的又有几人呢,就算落败也不丢人。但雀蓝很为她抱不平,回去的路上嘀咕着:“这位申娘子,就爱哪壶不开提哪壶,人又小气,目光又短浅,整天钻在钱财权势里头,看她将来嫁个什么样的郎子!” 对于这位表妹,肃柔刚回家那会儿确实觉得她过于市侩了,但多相处几日,又有了些新的发现,她现实是真现实,但好在性情还算直爽,坏起来明刀明枪,不会在背后使绊子。自己呢,从来没有因为不得官家眷顾就自怨自艾,反倒是庆幸有余地,能离开那座皇城。外面的世界不大吗?瓦市不热闹吗?自己的衣裳不好看吗?做什么非要留在禁中,像傀儡一样活着。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蕉月和结绿正忙着预备明日的素服,回身见她进来了,蕉月道:“二夫人刚派人送了衣裳来,说是照着娘子的尺寸裁制的,娘子试一试,若是哪里不合适,可以即刻为娘子修改。” 肃柔道好,让她们伺候着脱下罩衣,换上了素服。 站在镜前看,葭灰的窄袖襕袍,腰上束皦玉的素带,因为要奉安灵位,女子必须作男子打扮,别人称呼起来,也是管她叫女公子。 她静静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恍惚想起爹爹治丧时候的情景,那年她才六岁,原本略略记事,可能好多儿时的见闻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但唯有那场骤变,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恐怖回忆。当时阖府上下一片缟素,那口又大又黑的棺材从外面运进来,停在大堂里,她的继母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自己站在那里茫然不知所措,到处哭声震天,没有一个人顾得上她,最后是祖母替她换上孝服,牵了她的手到灵前,让她跪下。 女使们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忙着替她整理衣襟和腰带。结绿蹲在她脚边审视袍角,嘴里喃喃说着:“长了点儿……针线上的婆子们办事越来越含糊了,亏她们上回还私下议论,想让府里给她们涨月钱。” “涨月钱的事,哪年不要提上一提。”蕉月见怪不怪,替肃柔把素服换下来,顺手递给了结绿,“老太太心善,果真打算替她们每人涨上二十钱,还是二夫人厉害,说一个子儿不涨,乐意的留下,不乐意的上厨房倒泔水,她们也只配得二夫人整治。” “只是如今能蒙混就蒙混,办起事来也心不在焉了,等我得了闲,非得参她们一本不可。”结绿转身在窗下的小屉子里找出针线来,自己捧着袍子坐在灯下穿针篦头,一面嘀咕着,“总是不指望她们了,我自己改了就完了。” 肃柔听她们细声说话,也没去过问,自己挪进内寝里洗漱。雀蓝拿牙刷子蘸了青盐递过去,趁着她没空说话,十分真诚地劝导着:“小娘子,孔家的那门亲事,可千万不能答应啊。照我说,就该狠狠回绝,可您倒好,还说鳏夫不要紧,万一这话被人知道了,那往后真是什么人都敢登门提亲了。” 肃柔听她絮叨,自己不紧不慢地漱完口,拿手巾擦了嘴才道:“官宦门户都有往来,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得罪别人不好。我也想找个二十出头还未娶过亲的郎子,这不是没有嘛。” 她说起来云淡风轻,仿佛婚姻大事没有关系到切身利益似的。雀蓝呆呆站在那里,憋了好一会儿才道:“怎么会没有,不过缘分不到,没遇上罢了。” 肃柔坐在镜前擦玉容膏,就着镜中倒影看雀蓝,这个幼时的玩伴,一直陪她长到八岁,小时候就是个爱操心的脾气,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其实她不愿意过多关心婚事,女孩子活着,也不是到了年纪就剩嫁人一条路。自己这种情况,和上京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不一样,她见过太多的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相较之下婚姻渺小,小得如一粒黄豆,又有什么必要,在一粒黄豆上大做文章。 雀蓝忧心忡忡,她反倒来安慰她,“你还记得华阳长公主派人过来,请我给县主做女师么?禁中十年,再加上出入温国公府,有了这样的履历,我就能办女学,今日是张娘子,将来都要尊我一声张嬷嬷。” 雀蓝傻了眼,愕然说:“娘子的愿望是日后当嬷嬷?” 她想了想,自己笑起来,“对啊,全上京贵女的教席嬷嬷。十年之后贵女们都嫁入了高门,到时候我的人脉如何,你可敢想?” 雀蓝说不出话来了,虽然她不理解,但凭着小娘子勾画的蓝图,好像前景很远大。毕竟在上京这座煌煌帝都中,地位名利须臾万变,只有稳定的人脉是永远的底气。就像好男儿志在四方,好女郎也可以瑰意琦行,不落庸常。 反正就是很高深很厉害,雀蓝晕头八脑看着她上床,举臂放下了帐幔。 大概屋子里的安息香燃得有些浓了,她隔着青纱幔子吩咐:“把窗开上三指宽。” 禁中的一切行止都有章程,甚至连窗户开启的缝隙都有精准的规定。雀蓝应了声是,走到窗前拿起支窗的小棍,仔细衡量着三指究竟有多宽,调整了好几遍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这才从内寝退出去。 只是后半夜下起了小雨,雨丝落在窗外的海棠树上,荡起一片沙沙的轻响。肃柔迷迷糊糊听见有人进来关窗,看天还没有亮,又合了会儿眼,待到五更时候蟹壳青铺满窗纸,再推窗看外面天色,雨已经停了,树叶绿得油亮,空气里潮湿的凉意拂在脸上,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生机盎然。 深深吸口气,她喜欢雨后泥土的香气,这时院子里传来少年清澈的嗓音,大声叫着:“阿姐……阿姐……” 前厅的蕉月忙迎出去,纳福笑道:“公子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颉之意气风发,快步进了上房,“我怕阿姐睡过了头,特地来叫她起床。” 里间的肃柔听着,心里漫溢出一片温情,以前在禁中她是张内人,每日劳心带领着十几个小宫人,如今回了家,居然有人来操心她了,这种感觉才叫家。于是隔着屏风应了声:“我已经起来了,你略等我一会儿。”让结绿伺候换上素服,拿木笄绾起了头发。 从里间出来,刚洗过脸,鬓边的发丝湿了,弯弯垂落在颊畔,她拿手捋了捋,转头问颉之:“你吃过早饭了么?” 颉之说没有,“我不敢吃,今日那么要紧的场合,万一要如厕,那可就难堪了。” 肃柔颔首,让他摘下腰上的馔袋,往里面装了块麦糕。 雪中春信 第9节 颉之是男孩子,不懂姑娘的打算,奇道:“阿姐装这个做什么?” 肃柔告诉他,“禁中早前出过事,一个小宫人在侍奉大宴的时候忽然在官家面前晕倒,把官家吓了一大跳。后来为防止这样的事再发生,就有了不成文的规定,筵席伺候超过两个时辰的,准许宫人随身备一块糕饼充饥,以防万一。” 她说起话来,是那种娓娓的、平和的声调,不骄不躁,处处透出稳妥和熨帖。 颉之见姐姐一本正经解释,笑道:“阿姐在禁中时候,就是这么教导小宫人的吧?” 肃柔方回过神来,有时候好像确实改不过来这种习惯,每做一件事,都要交待清楚原委。她自己也觉得好笑,抚着额头问:“我是不是太啰嗦了?” 颉之说没有,“阿姐要是没话和我们说,那才叫人着急呢。” 他说的都是心里话,长姐比他和至柔大了三岁,她入禁中的时候,他们才刚开蒙。少时分别倒还是其次,最重要一点,他们不是一个母亲生的,只怕心里会有隔阂。那日禁中遣黄门来通传,说长姐承恩放归了,他们高兴之余,也有些担心,怕自己愚钝,入不得阿姐的眼。后来和至柔商议了一番,壮起胆亲自去接她,如今想来那天的决定是对的,只要你愿意迈前一步,长姐也会以真心待你。 肃柔呢,望了望弟弟那张稚气的脸,至亲骨肉之间有天然的亲近感,便笑着打趣:“今日说定了,以后可不要嫌我。” 颉之正要应,见仆妇上前来通禀,说时候快到了,肃柔忙重新抿头,整理了衣袍,和颉之一同去了前院。 前院中,伯父和叔父已经到了,穿着端严的公服,对插着两手站在一起闲谈朝中战事。 张矩嗟叹:“高庭仙实在是一员悍将,西军和金军在陕州大战,他领着五千将士打了野战打城战,打了城战打巷战,打到王端率军接应,最后喘气的只剩五人。” 张秩的视线落在前院的乌桕树顶端,目光空洞地说:“我记得高庭仙是二哥手下知军,当初要是有他随行护卫,说不定二哥现在还活着。” 家里三兄弟,痛失了一员,无论过去多少年,都是巨大的遗憾。 张矩点了点头,“今日宰相为正使,太常寺卿及嗣武康王为副使。” 一旁站着的肃柔和颉之姐弟闻言,抬头怔怔望过去。 “嗣武康王?”张秩也有些意外,转念一想哦了声,“当年二哥就是为了护送他才遇袭的,今日祫祭,他敬上三杯元酒8,也是应当。” 第15章 嗣武康王,也就是武康王世子,与一般的继承者不同,他有专门的封号——嗣王。 所谓的嗣王,是低于王,而高于郡王的一等爵位。本朝历来奉行爵位及身而止,即便封号传承,也是兄终弟及,不传子孙。然而上京城中,却有一人例外,就是这位嗣武康王。其中缘故很有一说,武康王赫连经纬常据陇右都护府,有拥兵自重的嫌疑,朝廷鞭长莫及,几番派遣宣谕使远赴武威施恩安抚,破格将赫连经纬从最初的河西节度使擢升为王,甚至给了他儿子一个连宗室都可望不可及的爵位,以保赫连氏的后人永世管辖陇右。 但这些恩封,都不是凭空赐予的,赫连经纬须得让嫡长子入上京,接受中原的礼仪教化。美其名曰一家亲,实际这位嗣王是作为质子,被扣押在上京的。 质子过得很艰难,日日如履薄冰?倒也不是。如今国家空前富庶,兵祸也在可控的范围内,且朝廷渐渐有了重文轻武的趋势,因此嗣王就如一般皇亲国戚一样,享受着上京一切的优待和安逸。 当然这位嗣王也不是吃空饷的,入京与官家一起在资善堂读书,长大成人后遥领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如今率领上四军,奉命拱卫上京。 肃柔依稀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孩子,爹爹发丧当日,曾经来爹爹灵前磕过头,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光景,长着很高的个子,因有些西域的血统,眉眼也比一般人深邃。 年幼的自己,爱憎分明,她知道爹爹因他而死,咬牙切齿地恨着他。等他行完礼站起身,跪在一旁答礼的自己就一跃而起,狠狠地撞向他。可惜自己力气太小,不过把他撞得倒退了几步而已,并没有让他受到教训。 事后祖母训斥她,说她鲁莽失仪,不该这样对待人家,可肃柔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就算时至今日,她也还是坚定这个信念。 有点杀父之仇的意思,但又不完全是,有时候间接的凶手比执刀之人更可恨,要不是他一个人悄悄溜出马队,爹爹不会去找他,也不会遇袭身亡。如今想想,十二年过去了,依旧没能释怀,不过刻骨的恨化成心上一个惨淡的疤,不能触碰,触之生疼。 颉之是知道阿姐心思的,爹爹过世那年自己和至柔还小,不懂什么是丧父之痛,只是看见阿姐号啕大哭,他们也跟着阿姐哭。后来慢慢长大,有时也会听说一点关于那位嗣王的传闻,反正就是不屑和厌恶,记得赫连颂欠着爹爹一条命,最好一辈子不要打交道,更不希望他出现在阿姐面前。 “嗣武康王为副使,是官家有意任命的吗?”颉之看了肃柔一眼,对张矩道,“明明知道我们和他有芥蒂,为什么偏要派遣他来襄助入庙仪?” 张矩望向侄子和侄女,眨了眨干涩的眼睛道:“想必是为了化干戈为玉帛吧!我知道你们姐弟心里有疙瘩,但你们爹爹那时是奉了朝廷之命,因公殉职的,难道还能连着朝廷一起憎恨吗?” 张秩叹了口气,“算了,以和为贵,今日妥善将你们爹爹的灵位移入太庙,往后也不会有什么往来了。”一面叮嘱肃柔,“二娘,你要带好三郎。” 肃柔心里发酸,应了声是,“请伯父和叔父放心。”复对颉之笑了笑,“我们已经不是孩子了,对么?” 颉之见长姐这样说,只得点了点头。 这时月洞门内传来说话的声音,是太夫人领着三个媳妇来了,都是有诰封的内眷,大绶大带,隆重异常。 肃柔望向继母,潘夫人的神情和平时一样,只是眼中浮起了浓厚的哀伤。十二年了,丧夫十二年,每到生死忌都是一场浩劫。据说她每次都会在祠堂独坐上两个时辰,可惜今日爹爹的神位要移入太庙,往后她连寄托哀思的地方也没了,只能盼着每年的扫祭。 太夫人还是家里的主心骨,虽说儿子升祔太庙,是张家满门的荣耀,但却高兴不起来。老太太满脸肃穆,望向祠堂方向,“走吧。” 祠堂是张宅外单独的一个小院,离得不远,园内有直通的小径,一行人从幽深的竹林间穿过去,抵达时晨曦微露。 张矩看了看更漏,移灵的吉时快要到了,便与张秩一起将祖宗牌位前的香烛都点上。这里刚准备妥当,外面銮仪卫把迎灵的采亭停在了院门内,鸿胪寺官员先向张氏族人宣读了恩旨,众人谢恩后入祠堂内祭奠,等大礼行过,就开始正式移灵了。 颉之是长子,由他登高将父亲的灵位从神案上撤下来,鸿胪寺卿叫了声“女公子”,把引仗交到肃柔手上。 关于入庙仪的规制,有很详细的划分,比如王侯用吾仗,功臣用引仗。肃柔执引杖,将灵位引导至采亭前,颉之上前奉安,接下来由銮仪卫护持,送到太庙戟门前,届时才是正式的入庙大典,奉迎使及副使恭迎,代行三跪九拜大礼。 祠堂门外停着车辇,旧曹门街离瑞石山有段距离,须得乘车才能到达。肃柔和颉之登上马车,透过门扉向前看,浩浩荡荡的銮仪队伍一直延伸出去十来丈远。那样的大阵仗,平时难得遇见,御街两旁站满了观礼的百姓,达官贵人若是途径碰上了,也得下马让行,驻足行礼。 太阳渐渐升高,路上用了近半个时辰。窗上的帘子偶而被风吹起,光影短暂地投在颉之脸上,肃柔见他脸颊微红,便问他:“热么?” 他摇了摇头,“长姐,待会儿会有赞者来接引的吧?” 少年公子,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仪式,心里难免担忧,肃柔和声说会的,“只要脚下一步步走稳,就不会出错。” 颉之嗯了声,转头往前看,瑞石山铺天盖地撞进眼帘,已经能够望见太庙的正门了。 队伍终于停下来,他匀了口气先跳下车,再回身来搀扶肃柔。放眼往前看,采亭停在了太庙戟门前,朝中官员海海,都穿着差不多的公服,分列于中路两旁。采亭正前方站了三位奉迎的使节,因背身看不见脸,也分辨不清哪个是赫连颂。 赞者上前引导,将他们引至正副使身后,因太庙是皇家禁地,身无功名者和女子不能入内,“时享”便在戟门外举行。 赞者高唱行礼,所有人都抬手加眉,跪拜下去。配享太庙是臣子最高的荣誉,礼仪自然也是最隆重的,待跪拜完毕再移灵,肃柔这才发现采亭里多了一面神主,版文篆刻着爹爹的官爵和姓名。 赞者在一旁轻声指引:“请公子与女公子,将神主、灵位移入龛座内。” 肃柔和颉之趋身捧灵,这时就得万万小心了,双眼紧盯足尖,连一步都不能踏错。采亭和龛座相聚不过两丈远罢了,这短短的几小步,也走出了背上氤氲的汗气。 手中灵位有万钧重,也许这是自己与爹爹最后亲近的机会了,日后灵位在太庙,家里只能另做一面用以祭奠。不是当初举丧时用的那座,感情上差了点意思,但无论如何,还是感激朝廷的褒奖,官家的厚爱,父亲从此,也能名垂青史了。 肃柔和颉之并肩走到空置的龛座前,祭案左右有内侍接应,将神主灵位转交内侍,再由内侍高高供奉上去。到这里,儿女的职责尽完了,赞者把他们引到一旁,接下来由正使主持时享,再把龛座运入庙室,另行祫祭。 祭案上已经摆好了贡品和爵,太庙祭祀献酒三次,由副使执樽、举幂,正使酌酒。宰相年过四十了,人很清瘦,留了须髯,一副文人的清正风骨。两位副使,其中一位面向他们,眉眼很敦厚的样子,应当是太常寺卿刘昂。 剩下的那一位,始终背对着他们,是赫连颂无疑了。肃柔望着那背影思量,他会觉得心中有愧吗?应该会吧,否则今日不会出现在这里。时隔十多年,自己已经记不清当初那个少年的长相,只记得从远方来,带着一脸的桀骜,像一匹驯不服的野马。 反正就是面目可憎,现在也许愈发野蛮了。肃柔轻轻叹了口气,从他身上移开了视线。仪式还在进行,两遍元酒之后盥手、洗爵,祭祀的器具要交接,直到这个时候,赫连颂才终于转过身来。 和肃柔先前设想的不一样,他的身上没有西域人的犷悍,反倒长成了一种精致儒雅的汉化模样,只是那眼眸深如寒潭,五官也比一般人更为深刻。她不由怔了下,发现自己之前好像见过他,正是那天从萦阳侯府回来,在潘楼前看见的那个年轻人。 赫连颂也朝她望过来,探究地打量了她两眼。因为移灵的缘故,她一身男子的打扮,素面朝天不施脂粉,但那脸颊在日光下却白得通透,白得没遮没拦。儿时的厌恶延续到现在,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浮起隐约的轻慢之气,要不是场合不对,他真担心她又冲过来,闷头顶他个倒仰。 还好,人长大了,行为举止也更合乎大家闺秀的标准,至少不会像儿时那么莽撞了。他一直知道她,在禁中当了十年的女官,所以上京贵女圈子中从来没有她这个人存在,却在今日,从天而降。 他的眼神轻漾了漾,避开了她的目光。 一切还在继续,入庙仪的最后一环是祫祭,需把龛座移入太庙内,供奉上神案。太常寺礼官抬起龛座进入戟门,正使执笏引领六品上官员入内,他能感觉到芒刺在背,但依旧矜重挺直了脊梁,稳稳地,亦步亦趋地,协助正使护持着神主灵位,正式进入太庙。 戟门外,众人还不能离开,顶着热辣的大日头,等候太庙内设馔、彻豆9,直到听见里面鸣鞭,这场大典才正式进入尾声。 王公大臣们依次退出太庙,在戟门外再行三叩礼,复退到三出阙外,然后就可以各自回家了。一时场外人头攒动,纷纷忙于寻找自己的车驾,那场景,简直像上京科考的放榜日。 张矩和张秩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们在家送罢了灵位,还要随仪仗入太庙恭迎,大礼散后找到两个孩子,张秩抬手指了指,“马车就在前面。” 肃柔嗳了声,正要举步,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了声“留台”。 回首望,日光大盛下,那人从三出阙前的阴影里走出来,满身的尊贵风仪,远远朝这里拱了拱手。 肃柔见状退后一步,向伯父和叔父欠身,也不需多言,长辈们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张矩点了点头,“让三郎先送你回去。”言罢转身对赫连颂拱起手来,笑道,“今日辛苦王爷,大典功德圆满。” 赫连颂缓步而来,张家姐弟却匆忙离开了,他也不介意,坦诚地对张矩道:“侍中配享太庙,还了我多年的夙愿。蒙官家恩典,今日命我协理入庙仪,总算让我为侍中尽了一份心。” 张矩和张秩听他这样说,不由对望了一眼。 这些年彼此虽然同朝为官,交集却并不多,即便有些往来,也是公务上的牵扯,从来不会谈及私事。赫连颂这人,如一柄雕工精美的利刃,轻易还是不要结交为好。官场上惯用的太极手段,张矩也打得很漂亮,便道:“王爷有心,如今人已经配享太庙,虽然身故,朝廷与官家没有忘记他,他在九泉之下也得安慰了。十二年转瞬即过,还请王爷勿要再牵挂。将臣奉命在外,生死本就难料,王爷若是因此耿耿于怀,反倒令我张家满门不安了。” 赫连颂略沉默了下,颔首道好。 故人的事办完了,生人之间好像也该走一走人情了,便又笑着说:“鄂国公驻军河湟,今日刚还朝,河湟是陇右辖下,我和几位指挥商议过后,打算在方宅园子设宴,为鄂国公接风洗尘。我听闻二位和国公交情匪浅,正好趁着机会大家聚一聚,就不具拜帖了,我亲口诚邀留台和连帅,还请赏光。” 这样的宴请,倒真不能推脱,官场上盘根错节,人脉是很需要维护的,既然人家诚意相邀,你就要懂得从善如流。 “一定一定。”张矩笑呵呵应承了。 张秩也凑了个趣,“上月一位好友从郢州回来,给我带了一壶叫‘汉泉’的美酒,我一直没舍得喝,今日正好借花献佛,大家畅饮三杯。” 赫连颂脸上笑靥加深,嘴上应承着,眼波流转望向张家儿女离开的方向。 那辆马车慢悠悠,往御街上去了。他不由微叹,想必张家的女儿,此刻正在心里咒骂他吧! 第16章 因为天热,回去的路上颉之仍旧与阿姐一同乘车。 阿姐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吃她的麦糕,看样子不大高兴似的。他不敢开口,惴惴地看了她半晌,见她快要吃完了,想起自己也有一块,忙翻了袋子递过去,说:“阿姐,吃吧。” 肃柔抬起眼来,纳罕道:“你怎么不吃?不饿吗?” 颉之摇了摇头,“我有时候起得晚,来不及吃早饭就得赶到宗学,早就习惯了。”边说边觑她的脸色,迟疑着问,“爹爹今日配享太庙了,阿姐不高兴吗?” 肃柔说没有,“这是光耀门楣的事,怎么能不高兴呢。先前一路走过御街,那么多人驻足观望,爹爹配享太庙的消息,满上京都知道了。” 颉之说是,轻轻叹了口气,“那我明白了,你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觉得心里不痛快。阿姐不要生气,这上京大得很,咱们家和他一向没有什么往来,日后也不会再遇上的。” 肃柔闻言笑了笑,颉之还年轻,安慰起人来果然简单直接。 他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因为见到了赫连颂,心情才变得低落,因为有些人会勾起很不好的回忆,逼着人重新经历一遍陈年的痛苦。不过那些不愉快,在离开瑞石山的那刻就放下了,毕竟时间相隔得太久远,没有必要再为难自己。只是自己情绪控制不得当,在弟弟面前失态了,仔细想一想,确实有些不应该。 罢了,不去说他,肃柔复去叮嘱颉之:“日后出门之前,一定要吃些东西,否则饿上半日很伤身。你现在正是长个子的时候,要是身上闹了亏空,将来人就长不高了。” 颉之难为情地咧了咧嘴,“阿娘也是这么说,我也想早起,可近来课业繁重,过阵子就要秋闱了,每天夜里读书读到深更半夜,早上起不来。” 男孩子生来肩上担子重,承载着家里的希望。尤其张家这样的人家,几乎满门入仕,自己要是落了榜,对不起长辈们和列祖列宗。 至于说长个子,颉之倒是不担心的,家下兄弟们都不矮,再去问问阿姐,“爹爹的个头高吗?我不记得爹爹的长相了,爹爹过世那年,我和至柔刚会走路。” “爹爹啊……”肃柔回忆起父亲,其实也只剩淡淡的一点轮廓,便照着依稀的印象给弟弟描述,“爹爹很高大,比伯父还要高一些,穿着铠甲兜鍪往那儿一站,像铜墙铁壁一样。” 颉之眼里浮起一片波光来,那是儿子对父亲的孺慕,“我一直想知道爹爹的事,可阿娘从来不说,但凡问起,她就冲我虎着脸,让我多读书,少打听。” 想来还是不忍回忆,肃柔是明白继母的,不过可以趁着没到家,和颉之说一说爹爹,说爹爹的脾气很好,对谁都和颜悦色。祖母曾提起爹爹,说他是兄弟之中最不像武将的,却没想到会远赴边关,领兵打仗。 “终究是爹爹的心不够狠。”颉之听罢怅然,“如果爹爹还在,阿姐也不会入禁中。” 肃柔并没有什么埋怨,反倒说:“太后也是一片好心,想替旧臣扶养遗孤,可没想到自己得了急症,一下子就走了。” 如果太后活着,她可能又是另一番境遇,也许成为官家的后宫,也许许给了王侯将相。 雪中春信 第10节 不过现在也没什么不好,见过了世面,再回来重新开始。原本闺阁中春花秋月的闲暇,换成了对这世界的洞察,结交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识了各种各样的事,对她来说不是耽误,是一种积累。 姐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转眼到了张宅大门前,女使和仆妇已经在阶前等候多时了,上前搬了脚凳搀他们下车,并不立刻迎进府里,先在门廊下搭起了步障。这是很要紧的事,像这样大族,最在乎的就是吉利,进门穿素服是大忌,须得换上常服,才能入内。 一切收拾停当后,仆妇们撤下步障,姐弟俩先进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问:“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都顺利,工部还替爹爹镌了神主,看上去气派得很。” 太夫人轻捺了下唇角,喃喃道:“气派么……”怕在孩子们面前流露出伤感来,忙又重新振作了精神,招呼冯嬷嬷,“快把小食端上来。” 话音才落,冯嬷嬷已经领着女使进来了,从食盒里搬出各种花式点心和乳酪糕饼,又捧了两碗澄粉水团到他们姐弟手里,笑着说:“二娘子和三公子都爱吃的,老太太一早就让准备了。” 那圆溜溜的团子浮在碧清的汤里,顶上还有胭红的顶花,看着很是可爱。肃柔刚接过银匙,颉之的水团已经下肚了,太夫人哎哟了声,“慢点吃,不怕噎着!” 颉之站起身来擦了擦嘴,“男子汉怕什么噎着,我还要回去背书,先走一步了。”说着向太夫人和长姐拱了拱手,一溜烟地跑了。 太夫人对于这个孙子自然是很疼爱,透过月洞窗看他快步走出了院子,方转头问肃柔:“你伯父和叔叔没有一道回来?” 肃柔说没有,“临走的时候被嗣王叫住了,大概有什么事要商议吧。” 太夫人哦了声,知道她说的是嗣武康王赫连颂。提起他,就想起两人小时候的过节,太夫人只怕孙女还记仇,便切切地叮嘱:“君子不念旧恶,事情过去十几年了,就放下吧。日后万一再见,切记收敛脾气敬而远之,别再唐突人家了。” 肃柔听了失笑,“祖母还怕我去寻仇吗?”一面放下荷叶盏,掖了掖嘴道,“先前在太庙外见了那位嗣王,心里确实是有些愤恨的,但毕竟时过境迁了,也不想再提以前的事了。” 太夫人说这就好,“到底他和你伯父叔父同朝为官,如今又封了王爵,咱们不好去得罪人家。往后只要井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无事,也就天下太平了。” 肃柔道是,顿了顿来征求太夫人的意思,“我想明日去拜访长公主和县主,不知祖母怎么看?” 说起这件事,倒一直在心上,太夫人抚膝思忖了下道:“去一去也好,人家毕竟遣人来过,要是一直不给回应,还以为咱们拿大。不过你要谨记一点,过去不是为女师,更不是做女使,只是还个礼,走动走动罢了。” 肃柔明白祖母的意思,皇亲国戚心高气傲,如果不好相处,宁愿只是礼节性地来往,不必有更深的接触。 她说是,“孙女记住了,那我回去准备拜帖,先遣人送过去。”说罢起身福了福,返回自己的院子了。 闺阁女子的拜帖和男人的不一样,并不经过门房勘验,而是直接送到内宅女眷手上,因此所用的纸张很讲究,须用熏香的泥金小笺写上拜访的时间,最后落款“张氏二娘敬拜”,就可以派遣仆妇送到温国公府上了。 待一切忙完,看看更漏,到了午正时分。外面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雀蓝进来换香,扭头见她掩口打呵欠,笑着说:“娘子睡一会儿吧,今日一定累坏了。” 累是真累,一上午谨小慎微,两条腿里沉沉地,像灌了铅一样。于是搁笔起身,自己解了半臂搭在椅背上,吁着气说:“你是没看见太庙的排场,我由头至尾都悬着心呢。” 雀蓝道:“这么大的事,哪能不悬心。奴婢没这个福气见识太庙,可光看咱们祠堂移灵,就够体面的了。”嘴里说着,回身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铺了一层绨锦,怕娘子睡着了受凉。另搬一个象牙枕来放好,这才招呼,“娘子快躺下吧。” 肃柔挪过去,崴身躺了下来,转过头看,窗前的帘子半卷着,偶而被风吹动,扣着窗框哒哒作响。 她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深且安稳,再睁开眼时,太阳已经悬在了西边的院墙上。 派去温国公府送拜帖的仆妇早回来了,隔着三折屏向内回禀,说华阳长公主发了话,静候二娘子莅临。 肃柔仰在榻上没有起身,应了声知道了,重新阖上了眼。 有时候想想,人活着,好像很少有清闲的时候,在禁中侍奉贵人娘子,每日都有劳不完的心,本以为出宫后应当只剩安稳自在了,但现在看来,好像还有些差距。 果然,回事的人又来了,蕉月唤了声小娘子,“大娘子派了个仆妇回来,向娘子禀报大娘子境况。” 肃柔的瞌睡立时就散了,坐起身趿了软鞋到外间,见那个仆妇掖着手在廊下站着,便发话,让蕉月把人传进来。 那仆妇进门先行个礼,垂着手道:“给二娘子纳福,奴婢是跟随大娘子过侯府伺候的,大娘子命奴婢回来,向二娘子回事。” 肃柔点了点头,“长姐回去之后,一切都好吗?” 仆妇神情别扭,支吾着说:“比起在咱们府里时……琐事多了些。大娘子回到侯府,就照着您的嘱咐,把原先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遣了出去,但侯爵夫人不高兴,好说歹说也要留下两个,大娘子没办法,暂且只好放在茶水上伺候。昨夜陈郎子留宿勾栏,又是一夜未归,安哥儿病了也不过问。大娘子操心安哥儿还来不及,念儿那小妇一会儿说积了食,一会儿说肚子疼,赖在大娘子院子里不肯走。最后还是聂嬷嬷命人把她叉出去,扔回了自己的院子,今日她又在陈郎子面前告状,说大娘子不顾她死活,又哭又闹,要给自己配个女医。” 肃柔听得皱眉,心想尚柔这家务事,着实是叫人头疼得很,这婆母也不是省油的灯。好在家里带了人过去,要紧时候能替她挡煞,面对那个撒泼的妾室时,不至于吃亏。 “姐夫怎么说?是不是听了挑唆,又和长姐过不去了?” 仆妇说:“这个倒没有,还反问念儿,要不要给她配把龙椅。不过那小妇气不过,在院子里嚎丧,说什么胳膊折在袖子里,话里话外,替之前死了的那个妾室喊冤。” 肃柔冷哼了一声,“侯府保了她,她倒得了便宜还卖乖。”略忖了下道,“她闹归她闹,暂且不要管她,要是做得过了,大可拿出女君的身份来,罚她在祠堂跪上一夜。侯爵夫人留下的人,一定想办法打发出去,不能留在院子里。至于姐夫夜不归宿,你带话给长姐,请她别往心里去,暗暗命人出去打听,找到那个角妓,把她的身契买下来,带回府安顿进念儿的院子里。念儿必定不肯罢休,你们替长姐守好门户,不要让她进去打搅,倘或她闹个没完,就再买人回来,三个五个也不嫌多。侯爵夫人问起,长姐就说自己身子不好,照顾不了官人冷暖,愿意再替官人置办几房妾室,为侯府开枝散叶。” 仆妇听了,大松一口气,笑着俯身道是,“大娘子还是面嫩,不愿意把事做尽,总是瞻前顾后下不得决断,这才命奴婢来讨二娘子的主意。既然二娘子是这个意思,那奴婢即刻回去,把二娘子的话原原本本带给大娘子。” 肃柔颔首,又问:“安哥儿得了什么病?不要紧吧?” 仆妇道:“烧了一夜,今早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说着又福了福,“那奴婢这就回去了,若是大娘子还有请教,奴婢再来回二娘子。” 肃柔道好,坐在桌旁摇着团扇,看蕉月把人引出了上房。 第17章 待到第二日,肃柔仔细梳妆起来,进温国公府那样的门第,首先要端庄,不能过于刻意,也不能过于隆重。玉色的对襟褙子,加上红藤杖的旋裙,再薄薄施上一层粉,绾个利落的螺髻。站在镜前看,这一身配得很相宜,与她的身份也相称,总之很有种可靠实诚的味道。 一切收拾停当,先去岁华园回太夫人一声。太夫人正和元氏、凌氏说话,见她来了,转头问:“这就过去么?” 肃柔应了声是,“回来再和祖母详说。” 太夫人道好,复又叮嘱:“言行一定多留意。” 边上的元氏听了,笑着说:“老太太忘了二娘是从禁中回来的,官家圣人都见过,还应付不得一位长公主吗。“ 肃柔莞尔,欠身向她们纳个福,从岁华园退了出来。 门外的台阶下,马车已经预备好了,随行的仆妇站在车前候着,见人来了搬过脚凳,把肃柔和雀蓝扶上马车。小厮驾着辕,驱策顶马慢慢跑动起来,雀蓝歪着头问肃柔:“太夫人怎么没指派一位长辈,带着小娘子去国公府拜访?” 肃柔背靠着车围,夏季的马车门板上雕着镂空的花,外面的风能够轻幽地吹拂进来。鬓边一缕短发是新生的,梳不进发髻里,被风一吹便在耳畔摇曳,挠得脸颊上痒梭梭地。她穿过门扉向前看,曼声道:“温国公府那日派人来传话,是冲着我一个人的,今日自然是我自己过去答礼。再说我毕竟不像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似的,自小娇养在府里,出宫归家后反倒要长辈替我主持,岂不是让人看轻了吗。” 雀蓝哦了声,“也是,我算来算去,家里确实没有适合陪同小娘子的长辈。老太太出面,过于兴师动众了,大夫人和三夫人隔着一层,咱们夫人又是继母……这么想来,还是小娘子自己过去更妥当。” 是啊,反正这些年都习惯了,禁中的岁月没有教会她别的,教会她一个人披荆斩棘的孤勇。做宫内人那会儿,并不是戳在一个地方,就钉子似的一干到底,那个世界盘根错节,这个司那个司的,都有勾连,想在禁中走得顺畅,就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早前刚进去的时候她怕生,不敢和人说话,看谁都觉得很可怕,如今人前说人话,鬼前说鬼话,最不怕的就是装亲厚,嘘寒问暖,甚至和上了年纪的嬷嬷论姐妹,都不带犯怵的。 不过这上京的景致啊,真是看之不尽,一程有一程的好,宽阔浩淼的汴河从城中蜿蜒而过,河上是往来不断的商船,码头上脚夫搬运匆忙。临河盖了成排的画楼,香糕砖路上的小摊就地售卖,什么衣物啊、书画珍玩啊,还有奇器古董、首饰鲜花……真是好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肃柔看得有滋有味,艳羡地说:“雀蓝,咱们挑个日子,也出来逛逛。” 雀蓝说好哇,“这条路上铺面太少,要逛就得去中瓦子,那里酒楼多,匹帛铺也多……上回太夫人还说要给小娘子添衣呢,咱们自己去挑,比府里采买的更合心意。” 两个人说说笑笑,马蹄轻快地叩击着路面,再往前一程,就到了东鸡儿巷。 温国公的府邸坐落在晨晖门以东,巷子里的头一家,是座大而气派的宅邸。家主温国公虽然尚了长公主,但自身是实实在在有功勋的,因此并不依靠妻子发迹,也从没有阴盛阳衰一说。华阳长公主和一般出嫁从夫的女子一样,在府中安安稳稳地当着她的内当家,这也是府邸称为温国公府,而不是长公主府的原因。 终于到了大门前,下车看,门头比寻常府邸高三尺,这是有爵之家的特殊规制。肃柔把自己的名牌交给门房,请他先进去通禀,结果那门房一看就堆出了客气的笑脸,呵腰道:“张娘子来了?我们殿下早就吩咐过,张娘子到访不用通传,直接入府就是了。” 伸手招了招,一个精干的仆妇立刻过来行了礼,“殿下吩咐奴婢在此等候张娘子,请张娘子随我来。” 历来重礼的人家很得人心,长公主果然是要给女儿请女师,还没有半点眉目呢,就先尊师重道起来。 仆妇在前面引路,肃柔和雀蓝在她身后随行,一路看来,国公府内在的布局不像上京普通的宅邸,居然很有江南的婉约之美。譬如水石运用得很巧妙,木柞庭廊也有闲趣,穿过月洞门,就看见一座别致的花厅,仆妇将她们引进去,比着手道:“请张娘子安坐,奴婢这就命人进去禀报殿下。” 肃柔掖手说多谢,自此就不能再四下打量了,只管静心垂眼坐着。偶而听见庭院里传来女孩子的嬉笑声,也不能抬一下眼皮,这是禁中多年练就的本事,永远不好奇,永远不管身外事。 过了一会儿,听见一串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磨得极薄的岫玉屏风后走过两个身影,一道温软的嗓音唤了声“张娘子”,肃柔便站起身来,抬手加眉行礼,恭恭敬敬地自报家门:“妾张氏,拜见长公主殿下。” 地位尊崇的人都是这样,先要看你这人值不值得被厚待,然后才与你结交。她的谨慎,自然换来了长公主的以礼相待。 长公主笑着说:“咱们两家素有往来,张娘子不必客气。”一边引荐身边的姑娘,“这是小女素节,官家御封了金乡县主,张娘子不是外人,往后就唤她的闺名吧。” 这算是一眼看准了这位女师,因此可以直呼其名。肃柔复又呵了呵腰,这才抬起眼来,华阳长公主是位雍容的贵妇,优渥的出身造就了她通身的气派,那种骨子里的尊贵,是后天如何培养都难以企及的。 身旁那位县主呢,和寄柔差不多年纪,娇小可人,笑起来唇角有两个细细的梨涡。没有体会过人间疾苦的姑娘,像最上等的玉器,通透、俏丽、一尘不染。听见母亲介绍自己,腼腆地朝肃柔微笑,“张娘子,我早就听我阿娘说起过你。” 肃柔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又向县主福了福身,长公主热情地招呼着:“别总站着说话,快请坐吧!” 一时大家都落座,外面女使鱼贯进来,撤下了先前奉上的茶汤,铺排好十二先生,现做七汤点茶。 这是招待贵客的礼仪,长公主含笑道:“禁中刚赏赐的小龙团,请张娘子尝一尝。说起禁中,其实咱们曾见过,今春官家万寿设宴,我记得张娘子也在场,不知张娘子还记不记得我?” 肃柔说是,“妾随侍修媛娘子赴宴,有幸目睹过殿下风采。” 长公主是个开朗的性子,掩口笑道:“一向听说张娘子行事稳重,没想到还这么会说话。前几日得知小娘子归家了,我就和素节说,一定要请小娘子来府里坐坐。” 肃柔微趋了趋身道:“原本早就应该来拜访殿下和县主的,但因家父升祔太庙的事,一直耽搁到现在。今日专程登门,是来向殿下及县主告罪的。” 长公主摆了摆手道:“张娘子言重了,配享是头等大事,咱们要是因此怪罪小娘子,岂不是不通人情了吗!况且小娘子奉完了入庙仪,就差人送拜帖来,足见小娘子是将我们公府放在心上的,我和素节都很承小娘子的情。” 说话间女使将点好的茶放在肃柔面前,长公主笑着说:“女使的手法不得精髓,恐怕入不得小娘子的口,还请小娘子担待。”顿了顿又道,“小娘子既然来了,我就不绕弯子了,咱们的意思,上回已经命仆妇转达了,素节是我与国公的独女,平时娇纵,脾气也很古怪,急需一位有才有德的女师,来教导她规矩体统,引她磨砺性情,陶冶情操。小娘子在禁中十年,我曾打探过,小殿直内人们无一不对娘子赞赏有加。这次娘子归家,恰好成全了我们,我想着是不是能请得小娘子来我府上教授,也好让素节跟着进益些。” 肃柔当然明白长公主的意思,但自己牢记祖母的话,这样的显贵之家打交道,是决不能以女师自居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若是教导得好,是县主聪慧伶俐,若是教导得不好,那么责任全在女师身上,将来要是有了嫌隙,谁也承受不起。 但就此推脱,又是不识抬举,她斟酌了下道:“殿下谬赞了,妾在禁中不过学得些皮毛,哪里敢承殿下这样的厚爱。上京城中老资历的出宫嬷嬷有很多,我年轻不沉稳,难免有不周到的地方,若是县主不嫌弃,平时就陪着县主做些闺阁里的消遣,解解闷吧。” 话才说完,县主就接了口,连连说不嫌弃、不嫌弃,“张娘子不知道,那些上了年纪的嬷嬷有多厉害,一句话不对,就去我阿娘面前告黑状,引得我阿娘来骂我。前几日我听说阿娘要请张娘子过来,心里原本还惴惴地呢,谁知今日一见娘子就觉得投缘,咱们年纪相近,往后一定能聊到一块儿去。” 活泼开朗的女孩子,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心里的想法,肃柔见她坦诚直接,对这位县主也多了几分好感。 长公主很高兴,揶揄道:“真是难得,还有我们县主看得上的人。张娘子往后和她多相处,就知道她的脾气了,不服管教,眼睛长在头顶上,给她找个良师益友,简直比找帝师还难。”言罢又叮嘱县主,“你要好好听话,张娘子出身名门,和你先前的教席嬷嬷可不一样。你往后要自省,说话要守礼,万万不能任性,更不能得罪人家。” 县主活像找到个玩伴似的,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很喜欢张娘子,既然喜欢,怎么会得罪人家。”说着冲她眨了眨眼睛,“张娘子,你比我大几岁,我往后叫你阿姐好吗?总是娘子长娘子短的,显得不亲近。” 肃柔抿唇笑了笑,“蒙县主不弃,我就托大了。”转而对长公主道,“我在家中行二,闺名叫肃柔,殿下也请直呼我的名字吧。” 一旁的县主倒欢喜起来,“肃柔,素节……咱们两个的名字叫起来也像姐妹。”可见缘分愈发深了。 彼此相谈甚欢,肃柔又坐着闲聊了会儿,方起身告辞。 县主有些依依不舍,追问着:“阿姐,你什么时候再来?明日来吗?” 肃柔温存道:“若是哪一日不来,一定提前命人给县主传话。县主喜欢插花吗?我在禁中学了些插花的手法,明日我插给你看,好吗?” 她说话的语气轻柔,很有引导的手段,县主本来不太喜欢女孩子那些细腻的小情调,但话经了她的口,一切就变得有意思起来,忙道好,“我最爱插花,之前跟着傅母学过,傅母插花篮,好大的一堆,插得花团锦簇。” 肃柔笑着说:“明日请县主看一看,我和傅母插的可一样。”说罢向长公主福了福,“那我先告退了。” 长公主说好,因县主对她极有兴致,自然分外地高看她两眼,忙唤贴身的女使:“替我送一送张娘子。” 彼此又让了一番礼,肃柔方带着雀蓝从内院退出来。 外面烈日炎炎,马车停在街对面的树荫底下。雀蓝撑了绸伞替她遮挡日光,刚走几步,就听身后有人唤了声“张娘子”。 肃柔只当是长公主还有什么吩咐,回身望了一眼,脸上起先还带着点轻盈的笑,但看清来人后,那笑容便一寸寸凉了下来。 第18章 气氛很怪异,连雀蓝都瞧出端倪来了。 寻常小娘子一副随和面貌,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唯独这一回,好像调动起了全身的戒备,挺直脊梁,连袖笼下的双手都暗暗握了起来。 雀蓝有些纳罕,奇怪地回望过去,温国公府大门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随从打扮,身上穿着青布圆领袍,腰上别着佩刀。另一个人就有一说了,以雀蓝有限的,只和府里小厮打过交道的眼光看来,那是个秀骨清像,却又不乏金石之韵的人。 难道是上京城中的宗室贵胄?仔细看,似乎又不大像,说不上哪里不像,或许是那双有故事的眼睛吧,如山巅晓月落入碧潭,渊色里浮起一线银光来,即便在烈日之下,也刺得人心头生凉。 雪中春信 第11节 雀蓝茫然望了望肃柔,嗫嚅着问:“小娘子,这是谁啊?” 肃柔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下,“嗣武康王。” 嗣武康王,就是当初那个受郎主护送的少年?雀蓝有点发懵,但她知道小娘子和他有过节,因此见那人缓步走过来,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唯恐小娘子再和他起冲突,更害怕他有意刁难,来报以前的“一撞之仇”。 挡在前面?脑子里一瞬闪过这个念头,但她发现自己不敢,便巴巴地看着肃柔,紧张得脚下磋步。 肃柔不动声色望过去,伞外的日光煌煌,照在他腰间短刃的乌金刀柄上,折射出沉沉的光来。她垂下眼,中规中矩地回了一声“王爷”,“不知有何赐教?” 赫连颂倒觉得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了,彼此之间没有什么交情,至多是不打不相识,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愤恨,有没有减轻一些,遂忖了忖道:“一别多年,没想到会在昨日的入庙仪上遇见小娘子。” 肃柔在禁中多年,也曾有过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你就能直撅撅地得罪人家么?不能!小时候的莽撞,如果一直延续到现在还不知克制,那么就说明她这个人毫无进益了,所以她得忍着,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回答他:“家父承朝廷恩典配享太庙,儿女要谢恩移灵,恰好我在家中,就和舍弟一同侍奉了。” 赫连颂点了点头,“我倒是听说了,贵府上娘子与公子会一同移灵奉安,原本以为是令妹出面,不想竟是二娘子。昨日没和二娘子问好,今日竟在这里遇上了……”说着回手指了指,“舍下就在不远……真是巧。” 肃柔额角一跳,顺着他的指引望过去,见不远处有个被巨大香樟挡住半边的气派府邸,先前没有在意,谁知那居然就是嗣王府。 真是冤家路窄啊,她暗暗叹了口气,只好干涩地应了声,“确实巧。” 其实这样的谈话处处透出尴尬,不单肃柔这样认为,他应该也有同感。彼此之间的情况,并不适用拐弯抹角的寒暄,说得越多越无趣,如果只是礼节性地打个招呼,那么就可以就此别过了。 还好他也打算长话短说,直白道:“关于令尊过世,我心里一直有愧,这么多年来,也不知道能为贵府做些什么,以表我的歉意。早年没有封嗣王,也不曾领实职,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敢随意打搅贵府。日后小娘子和贵府家眷,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还请小娘子不要客气,大可命人来我府上传话。” 这番话说得很突然,有些超出肃柔的预料了,她一直以为官场上混迹多年的人,练就了一套圆滑处世的方式,即便是出于真心,也难免遮遮掩掩,兜兜转转。 爹爹的死,虽然是因他而起,但若是他有心推诿,或者活得旁若无人些,十年过去,旧债早就消了,用不着特地跑来说这一番话。现在看来,这人还算有心,肃柔虽然照样忌惮他,不喜他,但看在他还算真诚的面子上,勉强还愿意敷衍敷衍。 有点可笑,这人世间的道德标准就是这么低,害死了人,只要心存愧疚,好像就有要求被原谅的权力。 可是怎么办呢,就如祖母说的,今时不同往日了,彼此身份天差地别,人得学得识时务些,才能避免碰得鼻青脸肿。 所以她定了下神,淡声道:“王爷言重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不管有多少恩怨,也都该散了,请王爷无需再放在心上。家父是奉了朝廷之命出征,和王爷个人没有牵扯,武将殉国,朝廷自有褒奖,昨日不是配享了太庙吗,我想已经告慰了家父在天之灵,王爷也要释怀才好。” 她一点都没有和他过多纠缠的意思,言语间也都是粉饰太平的话术,赫连颂有些迟疑了,难道昨天责难的目光,都是他的错觉吗? 但不管是不是错觉,他对张家终究有亏欠,这些年张矩张秩的仕途,他在背后多少都使了点劲,但对于真正的苦主,好像一直难以找到弥补的机会。 张律的夫人潘氏和幼女,囿于内宅,鲜少与外面接触,儿子年轻没有入仕,今年八月才参加乡试。至于长女,八岁入禁中,几乎已经和这红尘割席了,他空有报答的心,也找不到出力的地方。 好在如今情况又有了一点转机,张肃柔从禁中出来了,一个放归的宫内人,不可能什么事都一帆风顺。他对张律的亏欠,倒可以弥补在她身上,如此多年的负罪感,也就能够得以减轻了。 轻舒一口气,他抬起眼望了望她,凉伞下的人纤秾得宜,皮肤在日光的映照下,细腻如同缎帛。她抿着唇,略有些倔强,虽然禁中多年的打磨,磨光了棱角,但还是隐约能看出小时候的风骨。 “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为侍中家眷略尽些绵力。” 肃柔说:“多谢王爷好意,实在是家下日子过得还不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一面转头看向伞外,耳畔那小小的碧玉坠子在颈间摇曳,荡出了一弯翠色,“我出来有阵子了,家下祖母一定在盼着我回去,就不多耽搁了。天气炎热,王爷善自珍摄。”说完福了福,带着雀蓝转身离开了。 从举步到马车,也不过短短的两丈距离,雀蓝因为小娘子拒嗣王于千里外,心里难免有些忐忑,边走边觑肃柔神色,见她还是原来的样子,脸上无喜无悲,老僧入定了一样,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搀扶她登上马车,雀蓝随后也坐了进来,伸手放下垂帘的时候朝外看了一眼,那位嗣王还站在那里,神情似乎有些落寞。 小厮驾着马车跑动起来,跑出了西鸡儿巷,雀蓝这才小声唤娘子,“您不高兴了吗?” 肃柔回过神来,眉间的严霜慢慢消融了,抬手掖了掖脸颊道:“天太热了,我心里有些烦躁。” 至于烦躁从何而来,当然就是因为那位嗣王。 雀蓝不敢再提及了,就大力地替她打扇子,边打边说:“等到了家,让她们给小娘子准备鸡头穰冰雪,吃了好煞煞火气。” 肃柔倒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我凶巴巴的,对那位嗣王的声气也不好?” 雀蓝说不,“小娘子进退有度,并没有哪句话得罪那位王爷。不过依奴婢看,他也是一片好心,因为觉得对不住我们郎主,就想着在家眷身上弥补。” 肃柔惨淡地牵动了下唇角,“人都不在了,还有什么可弥补的……回去别同祖母说起,免得祖母烦恼。” 雀蓝应了声是,又说起明日要给县主插花,肃柔因在禁中多年,不知道城中哪里有时令鲜花卖,但雀蓝却如数家珍,絮絮说着:“一处在孙羊正店门口,一处在城门外道边。城中的小娘子买花,多在孙羊正店,那里的花虽贵些,但品貌好,花叶也有精神。城外的花摊价钱便宜,但花枝没有好好修剪,看上去乱糟糟的,瓦市里的脚店、妓馆等为了妆点门面,常去那里采买。” 两个人闲谈着这些小琐碎,先前的那点不悦,很快就淡忘了。 等回到张宅,先去岁华园向太夫人回话,太夫人让女使端了香饮子来,招呼着说:“快润润喉咙,大日头底下走了半日,别中了暑气。”又问,“可见着长公主了?” 肃柔说见着了,“长公主不拿皇亲国戚的架子,待人很温存,县主也端庄灵巧,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们客气得很,说了好些挽留我的话,我推不过,就应下了。” 太夫人听罢,想了想说也好,“和那样的高门大户常走动,不是什么坏事。正巧过几日有金翟筵,这个消息很快就会在贵妇之间传开的,这可比费尽口舌自吹自擂强多了。届时自然有人来示好,孔夫人见了,也就知难而退了。” 肃柔唔了声,“到时候再说吧,也不知县主参不参加,若是她不去,那我只怕也不得闲。” 太夫人一听,就知道她想推脱,忙道:“这可是顶要紧的事,就算缺了一日,我料长公主也是能体谅的。毕竟你年纪到了,谈婚论嫁就在眼前,要是不借机露个脸,那可就得等到明年了。明年多大啦?十九啦,就算你不急,家里伯母和婶婶不急?你继母不急?”说罢又怅然,“你长姐做什么要这样将就呢,还不是为了顾念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吗。你可不能辜负了你长姐,一定要好好找个郎子,把二房的门头重新撑起来。”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来宽解:“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祖母别当真。离起筵还有好几日呢,等时候到了,不管县主去不去,我都得去。什么挂画插花,难道比我找郎子还要紧吗?” 她油嘴滑舌,太夫人一下就没了脾气,只是戳了下她的脑门道:“在外头能够独当一面的人,在家就这么没成算!我同你说,我都打听过了,给事中沈黯家有位公子很不错,和你差不多年纪,先是一门心思读书,耽误了娶亲,上年进士及第,现承旨修缮金明池,也算小有功名。他父亲呢,和你大伯是同窗,人很沉稳端方,据说与夫人是青梅竹马,一辈子没有纳过妾,只守着一位夫人过日子。你想想,这样人口简单,家风又正的诗礼人家,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越说越高兴,仔仔细细盘算着,“等金翟筵那天,我得寻沈夫人好好说说话,倘或两下里都觉得合适,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门好姻缘,肃儿,你说是不是?” 肃柔听着祖母为她打算,虽然给事中是个四品官,上京之中算不得头一等高门显贵,但在祖母看来,家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通房小妾,公子又正直上进,就是对孙女姻缘最好的安排。 门第不高怕什么,功名靠自己去挣。家中钱帛也不必多丰盈,能安稳地过日子就行。所以啊,嫁人找郎子,就得擦亮眼睛,尚柔嫁的那个算是反面的标杆了,不学无术,吃喝嫖赌样样俱全,除了一个还算说得响的门第,别的什么也不剩。 祖孙两个合计了一阵,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这件亲事已经定下了。 肃柔只管笑着应承,反正自己对将来的婚事并没有过多的要求,祖母是有了年纪的人,阅历自然也深,什么人合适,什么人不合适,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己也就省得操这份心了。 第二日一早起来,和雀蓝一道去了孙羊正店前的鲜花铺子买花,所谓的正店,是上京数得出名号的酒店,如同潘楼一样,可以自己酿酒,不像那些脚店、食店,卖酒还需去正店采买。这样大规模的店铺,依附它而生的小铺也尤其多,就说这鲜花铺子,不过占据了极小的一处角落,买卖却也做得红红火火。 主仆两个在花丛间相看,雀蓝看花了眼,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也好,欢欢喜喜挑了一大堆,送到肃柔面前问:“小娘子看,这些够不够?” 肃柔说够了,复又去挑了些菖蒲和刚草,待付过了钱,店家十分客气地饶了一枝棠棣,两个人便怀抱着这些花草出门,往温国公府上去。 孙羊正店离西鸡儿巷不远,不必乘车,慢慢走过去正好。 汴河边上栽种着连绵的柳树,从底下走过并不晒人,吹着河风,反倒适宜得很。 渐渐走近,没想到县主已经在门内候着了,发现人来了便快步到廊下接应,只见她的新女师一袭天青的衣裙,手里擎着一枝棠棣。这个时节,棠棣已经成熟了,小小的红果子缀满枝头,衬着秋水一样素淡的人,分外有种娴静淡泊的美好。 第19章 县主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母亲要为她找这样一位女师,学什么焚香插花,那都是次要的,要紧是学一学人家身上的气韵,即便学不到精髓,哪怕沾染沾染也好。 仔细打量她两眼,这位张娘子确实不与常人同,她身上有种令人心安的特质,庄重、稳定,知道自己每一步该做什么。她昨日说要插花,今日便抱着花如约而至,那种悠然和气定神闲,让她想起积云山上不肯入世的女冠,忽然就让人自惭形秽起来。 “阿姐。”县主快步过去,亲亲热热挽上了她的臂弯,“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你可算来了。” 其实人对不对胃口只在一瞬,只要想去结交,身份地位都可以含糊。到了一起,亲兄热弟般凑趣,县主接过她手里的菖蒲摆弄着,“这不是端午挂在门上的草吗,难道也能用来插花?” 肃柔嗯了声道:“菖蒲清隽,线条也好,单拿在手里没什么稀奇,等放进花器里,县主就能看见它的美了。” 说着相携往后院去,长公主特意僻出一个单独的廊亭供县主习学,那亭廊建在临水处,四面垂着金丝竹帘,地上铺了织锦的地簟,布置得十分雅致。至于要用的器具更是一应俱全,譬如胆瓶、折肩瓶、玉壶春瓶等,放在一旁低矮的长案上,随需随取。 县主呢,虽然觉得花很好看,但对插花一窍不通,束手无策地站在地心,看着雀蓝把花放在矮几上,带着迟迟的笑,绞着手指头说:“阿姐,你不觉得花长在土里才最好看吗?迎着风霜雨露,想开就开,想谢就谢。” 倒也算独特的见解,肃柔道:“县主说得很对,没有雕琢过的花,就像开蒙前的孩子,无忧无虑,向阳而生。然而自由虽自由,缺了管束,长得没有章法。没有章法就杂乱,杂乱便生贼枝,这样东一簇西一簇地胡长,还美吗?”言罢又笑了笑,“我觉得花就如人一样,寒冷的时候,种子在土里蛰伏着,等到阳春一来,就热热闹闹地盛开。花期那么短,趁着最美的时候供人欣赏,比开在角落孤芳自赏好。所以我们用一双手来雕琢它,让它或美得疏淡孤高,或美得盛气凌人,摆在屋子里妆点心情,看见它就觉得高兴。” 好奇怪,有的人偏有这种神奇的手段,能通过三言两语,勾起人对无趣事物的兴趣。县主听了她的描述,霎时觉得自己好像应该转变一下看法,有时候太过无拘无束,可能也不是件好事。 肃柔做人有宗旨,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尽心尽力做好。取了丝带来,高高将袖子绑起,帘外的日光在矮几上投下一串斑斓的光点,那白净的手腕就在光影中往来忙碌,衬着花叶,愈发显得青嫩无暇。 县主在一旁捧腮看着,发现看插花并不在插花本身,也在过程,在人。 “上回县主提过,教席嬷嬷把花插得缤纷,今日我也给县主插个隆盛篮吧。”肃柔慢悠悠地说,将一个带着提梁的花篮放在面前,往篮中放入了花泥,从一堆花中挑出两支五针松来,略加调整,一高一低插了进去,“这隆盛花篮,是四司六局10中排办局常用的插花手法,以色彩艳丽,枝繁叶茂见长。但花团虽繁盛,主从却分明,比如咱们这个花篮,以松作使枝,珍珠梅做客枝,牡丹为主花,如此层层递进,将花底韵脚填满……” 她低着头,那纤长的脖颈拉伸出曼妙的线条,轻声细语间,一只圆满丰盛的花篮,在她手中慢慢呈现。 隆盛花篮,县主以前当然也见过,之前家中有宴会,就请排办局妆点,一车车地往家里运送。数量过多,当然就欠缺了美感,不如这现插出来的鲜活。 县主看了一阵子,摩拳擦掌,很有大显身手的兴致。于是肃柔便让到边上,另让女使取了花篮来供她练手。结果看着那么容易的布排,到她手里却变成了四不像。 县主很挫败,“我手笨,跟着学都学不好。” 肃柔看着这张牙舞爪的一篮花,违心地说:“初学都是这样,县主已经插得很好了……至少这花色的搭配很高雅。” 高雅吗?县主看看篮子里插得笔直的白色芍药和紫绣球,觉得勉勉强强,能配得上她一句夸。 当然,接下来还是要她手把手地传授,这里须得高矮错落,那里又得稠密有度,等调整了一遍,就大概可以看出一点雏形来了。 县主很高兴,转动提梁看了又看,大手一挥,“送到我屋子里摆着。” 不过这里头的功劳有张娘子一半,不大纯粹,所以决定自己重做一个,请张娘子在边上偶而指点。 因为入了门,手上的确也娴熟了,于是边插边闲聊起来,问:“阿姐,过几日的金翟筵,你参加么?” 肃柔原本也打算问她呢,恰好她先提起了,便道:“昨日我祖母叮嘱过我,说一定要赴宴……县主呢?” 县主一本正经地摆弄着花枝,嘴里应道:“我可不去,到了那里被人相看,弄得我浑身不自在。”说着转过头来,对肃柔眨了眨眼,“只有急着挑选好门第的姑娘,才去参加那个金翟筵,阿姐不用愁,我都替你瞧着呢,将来必定大富大贵。” 肃柔不由发笑,这样的话从年轻的县主口中说出来,实在带着和年纪不相符的老成。 “你怎么知道我将来会大富大贵?”她打趣问她。 县主狡黠地一笑,“我当然知道,阿姐要是不信,就等着瞧吧。”说罢又嘟囔起来,“我管你叫阿姐,你却一口一个县主,难道是不愿意和我深交吗?” 肃柔忙说不,“我只是怕唐突了县主……”这话引得人家愈发不高兴了,也只好妥协,“那往后,我就叫你素节了。” 素节说“这才对”,手上修剪花枝,修剪得兴致盎然。这回果然精进了很多,客枝拧出了曼妙的姿态,也懂得以主花来点题了,最后完成,比着手说:“阿姐快看,这个插得怎么样?” 肃柔很实在地夸奖了她一番,“你是我见过学得最快,悟性最高的。这花篮只要再加雕琢,就能媲美排办局的手艺了。” 也就是说差了那么一点点,但对于初学者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素节还有些孩子气,一高兴就吩咐女使:“快把这个送给阿娘过目。”一面对肃柔道,“原本阿娘是要来看我学插花的,但今日来了贵客,抽不空来了。” 她说起贵客的时候,眉眼弯弯笑得很有深意,肃柔不查,只是随口应了声,让雀蓝取了一只梅瓶放到矮几上,“先前咱们插了隆盛篮,接下来就试试最简单的。这里有一枝棠棣,你觉得怎么安排才妥当?“ 怎么安排?不就是放进瓶子里吗……素节投壶一样,随手往里面一投,才发现梅瓶太高,棠棣太矮,就像靴子里插了支鸡毛掸子,没有任何美感。 肃柔见她愁了眉,便探手给她做示范,“花枝不够长,或是瓶口太粗,就得借助横撒。”取过花剪,剪开了棠棣的枝干,撅了一只竹签横嵌进去,再放进壶中,竹签两端抵住瓶壁,就已经将花枝大致固定住了,再略加调整,口中喃喃道,“梅瓶插花,讲究的是‘清’且‘疏’,花枝有屈曲婀娜之感。” 素节看着那歪在一边的棠棣,感到有些茫然,正想问她怎么个清疏法,她探过花剪咔嚓几下,刚才还四仰八叉的枝干,顿时就变得洒脱飘逸起来。 素节不由赞叹,心想有这么一双手,恐怕狗尾草都能变得别有韵致吧!可她却有些唏嘘,“瓶插最难的不是技法,而是取舍。做人也如插花,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方能成就大美。可是取舍何其难啊,有的人瞻前顾后,有的人不假思索,所以同样一枝花,在不同的人手里,会呈现不一样的形态。”她说罢,放下花剪淡然笑了笑,“大道至简,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只要记住这一条,那么往后插梅也好,插松也好,就能挺秀,不落俗套了。” 结果这话好像引出了素节更深层次的思考,她怔怔看了她半晌,“果真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吗?” 肃柔见她茫然,脸上的神情也忽而变得忧伤起来,简直要怀疑自己这话是不是说错了。虽然交浅言深是大忌,但也不能视而不见,便试探着追问:“可是因我这话让你想起了什么?如果愿意,大可同我说说。” 素节抬起眼来,犹豫了片刻正要开口,外面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语调轻快地说:“素节的隆盛篮插得果然好,我让人送给你爹爹过目了,你爹爹也对你大加赞赏呢。” 于是快要说出口的话又收了回去,素节站起身,重新换上了一张笑脸,说全是阿姐教导得好。言罢又朝外望了望,“贵客走了吗?” 长公主哦了声道:“走了,说事忙得很,等过几日再来。”复向肃柔比手,“张娘子别站着,快请坐。” 肃柔应了声,由女使伺候着盥了手,方在矮几前坐下,面前的花材都被收拾下去,换上了熟水和点心。 长公主笑着说:“忙了这半日,辛苦娘子了,先前我还担心素节不服管教,又把花弄得一团糟呢。后来看见她插的花篮,我就知道这回算是请对人了,往后这恼人的孩子还要请小娘子多费心,若是她有什么不好的,小娘子只管告诉我。” 雪中春信 第12节 一旁的素节听得嗔起来,“阿娘总爱替我打圆场,弄得人家以为我多愚顽似的。” 肃柔自然也要说些客套话,笑道:“殿下言重了,县主天资聪颖,我不过示范过一遍,她就悟出了精髓,日后学成了彼此切磋,我也好有个伴。” 长公主听她言辞,既自谦自矜,也会替人留有余地,这样的上佳人品,难怪令人念念不忘。 反正人邀在了自己府上,感情大可通过一来一往的攀谈增进,长公主亲手替她斟了熟水,将面前的鲍螺滴酥往前推了推,和煦道:“这是我们府上做的,味道比潘楼的还要好些呢,请小娘子尝一尝。” 素节大尽地主之谊,忙递了银匙过来,言之凿凿地说:“真的,我吃过潘楼的点心,外面的人都说好吃,我却觉得乳糖放得太多了,腻得慌。阿姐尝尝这个,我们府上的厨子,是我爹爹从临安请来的,手艺比潘楼强多了。” 肃柔盛情难却,只好浅浅尝了一口,在素节期待的眼神里颔首,真挚地说:“果然。” 长公主见她们相处融洽,摇着团扇感慨:“我们素节啊,看来是真的喜欢张娘子呢,以前从没见她对人这么温存过。”顿了顿又问,“小娘子出宫快半个月了,在家一切都还习惯吧?我昨日入禁中拜访圣人,回来遇见了郑娘子,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据说小娘子出宫后,官家就再也没去过延嘉阁。郑娘子得知小娘子在我府上教习,话里话外满是懊恼,说小娘子是她的福星,后悔放小娘子出宫了。” 第20章 长公主说这话的时候,仔细留意着肃柔的神情,很想从那一眨眼、一低头里,窥出些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然而她似乎对这些话没有太多的感触,只是恬静的笑着,和声道:“郑娘子抬爱了,我是微末之人,哪里能配得上福星一说。早前在禁中伺候的时候,也不过尽我所能令修媛娘子舒心,修媛娘子念我年幼入宫,才准我回家和家人团聚的,这份恩情我一直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这是以退为进的一种说辞,意思是既然放了恩典,就没有再收回的道理。帝王后苑,当有严明的规矩,后妃行止即是君恩,自然不能出尔反尔。 然而这些话在长公主听来,却是有些为难的,她思忖了下又道:“郑娘子的话大可不去听她的,禁中那么多的贵人娘子,官家偏爱谁都可以,花儿还无百日红呢,何况是她。不过我见了圣人,圣人也同我说起你,说那时郑娘子放你出宫,连小殿直都知都蒙在鼓里,这郑娘子办事实在荒唐,惹得圣人也老大的不高兴。圣人说,前朝定下令尊配享太庙,你的身份也与往日大大不同,原本是要抬举你的,结果手令不如郑娘子的口令快,等到圣人要召见你的时候,你已经出宫了。” 长公主脸上带着遗憾的笑,可是这笑,却让肃柔不寒而栗。 既然已经出宫了,现在旧事重提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果真要重新召她入宫吗?一个人如果已经灰了心,认命地打算烂在一个地方,那么长久困在那里,也感觉不到痛苦。可若是有心让你吸上一口气,让你看见生的希望,再重新把你按回水底,那真是过于残忍的一件事,不是对功臣后人的恩恤,而是一种迫害了。 暗暗吸上一口气,背后起了一层热汗,热气暾暾地从领口翻涌上来。心潮澎湃,却不能乱了方寸,肃柔只好堆砌起一点笑,迂回道:“朝廷对父亲的嘉奖,那是父亲的功勋,我何德何能,敢受父亲这样的庇荫。圣人的厚爱,我心中很是感激,但家中祖母年迈了,父亲这些年不能侍奉祖母膝下,我若是能为父亲尽孝,也能安慰父亲在天之灵。” 她说话滴水不漏,看着很谦和,却连一点空子都不让人钻。长公主听罢,口干舌燥得很,低头喝了半盏熟水,碍于受人之托,只好再勉力游说,“我听说令尊后来又续弦了一位夫人,那位夫人生了一对双生,其实就算小娘子不在家,弟妹们也可替你父亲尽孝。我是想着,你在禁中长大,如今忽而回来,怕是多少有些不便。我和素节一样喜欢你,倘或你愿意,我再替你斡旋斡旋,重入禁中也不是难事。当然了,如今再进宫,可不是去做什么小殿直了,直封个才人美人也不为过。家中能出一位内命妇,对阖家来说都是荣耀,不单你自己日后享福,连姐妹们的婚事也会水涨船高。要是能得官家宠爱,那就愈发好了,连家中兄弟仕途也会有帮衬……你瞧,这种机会求都求不来,小娘子可别平白错过了。” 肃柔不置可否,她听得懂长公主的意思,就是牺牲一个自己,换来全家都受益。可是家里已经出了一个尚柔了,难道自己也要去学她的舍身成仁吗?她自觉恐怕没有那么伟大的情操,既然已经出了宫,就再也没有重返禁中的勇气了。 但长公主为什么会对她说这番话呢,难道请她过府教习,就是为了探她的口风吗?奇怪,自己明明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怎么能引得皇亲国戚费这样的周章?思来想去,大约是长公主想在禁中培植自己贴心的人吧,现在的贵人娘子们都不易拉拢,若是能得一个不忘初心的,那就再好不过了。 长公主见她不说话,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自顾自说:“我知道,阿姐一定是在禁中多年,呆怕了。好好的贵女,干了十年伺候人的买卖。” 长公主原本想让她帮着说合说合,谁知道那丫头帮倒忙,便也不指望她了。关于禁中多年,为什么只是个小殿直,长公主也有一说,“原本张娘子这样的功臣之后,是不应当在禁中做内人的,还是当初太后走得匆忙,小娘子又不在宫人之列,内侍省报名单的时候将娘子遗漏了,这才委屈娘子这些年一直是个散职。昨日圣人也同我说呢,怪自己不周全,若是早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让小娘子埋没在宫人堆儿里。” 所以最可怕就是两头不沾边,谁也不来安排你。不过肃柔也看得明白,早些年确实没人在意她,但后来升了小殿直,圣人不可能不知情。不过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官家若看上了就提拔,看不上,让她一辈子伺候那些贵人娘子也没什么。唯一没想到的是十二年后她父亲升祔了太庙,便急急发现了她,结果郑修媛又抢先一步把她放出宫了,这才有了今天这些闲篇。 肃柔掖着袖子,微微欠了欠身,“多谢长公主殿下的一片美意,也感念圣人厚待功臣家眷的心,但我既然已经出宫了,若是再回去,怕会给圣人招来非议。毕竟宫人放归是天恩浩荡,今日施恩,明日又收回成命,那么禁中的森严规矩也就成了儿戏了。”她含蓄地微微一笑,“因此我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啊,还请长公主殿下见谅。” 好了,这回是连嘴都堵上了,长公主不由泄气,什么“不能回”,不过是托词罢了,终究还是不想回。 肃柔呢,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转过头看了看外面天色道:“殿下,时候不早了,今日我就先告退了。” “哦……”长公主迟迟应了声,复又转了个话锋,笑道,“先前那些话,不过是我的一点愚见,小娘子别往心里去。眼看着要晌午了,小娘子就在这里用饭吧,我叫厨上做几个拿手的菜来。” 素节希冀地拽了拽她的袖子,“阿姐,留下吃个便饭吧!” 但肃柔还是摇头,笑道:“今日是头一次给县主演示插花,家下祖母势必担心我能不能胜任,一直在家盼着我呢。多谢殿下盛情,等日后我再叨扰吧。” 她执意要走,长公主也不便挽留,便道好,吩咐素节:“你送张娘子出去吧。”复又对肃柔道,“今日辛苦娘子,明日花材咱们自己预备。请娘子过府教习,竟让娘子破费,实在是我们的不周。” 这些倒是小事,肃柔又说两句客套话,方从内院退出来。 素节领了命送肃柔,路上还怕肃柔不高兴,眼巴巴地问:“我阿娘那些话,让阿姐反感了吗?明日你还会来吗?” 这样的权贵之家,等闲是不能慢待的,肃柔说来啊,“明日插花,后日制香。夏至的丸香窨藏起来,等立冬拿出来用,时候正好。”不过也有心从素节口中探听些什么,偏头问,“先前你一口咬定我将来必会大富大贵,就是因为这个吧?” 素节心头一跳,这种事当然不能承认,承认了岂不是变成蓄谋了吗。于是连连摆手,“不不不,阿姐千万不要误会,我说你将来大富大贵,是因为……因为我会相面。况且阿姐是清流门第出身,自身品性又高洁,这样的人难道不配入公侯之家,做当家的主母吗?”说完尴尬地干笑了两声,往前一指,“那是阿姐家的马车吧?”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正要点头,才发现那辆马车陌生,并不是张家的。 雀蓝咦了声,纳罕道:“先前在孙羊正店买了花,我就让四儿把车停在街对面,等着咱们的呀。” 可是自家的车确确实实不在,出得大门四下张望,公府对面除了那一辆,就没有旁的了。肃柔有些无奈,对雀蓝说:“反正离得不算多远,咱们走回去吧。” 话音才落,就听见素节叫了声“阿叔”。循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见马车边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个人来,穿着玄色的襕袍,腰上束着玉带。因是王爵,那膝襕层叠绣有饕餮和云气纹,光天化日之下金银丝相交,绽放出跳跃的碎芒。 又是赫连颂,果然是住得太近的缘故吗,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要说涵养,人家是绝对无可挑剔的,不会有意唐突,对素节笑了笑,然后向肃柔颔首致意。 肃柔虽然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但遇上了也没办法,只好欠身回礼,复对素节道:“那我就先回去了,多谢县主相送。” 可正要下台阶,却听赫连颂说:“贵府马车的车辖脱落,折在西榆林巷了,若是小娘子不嫌弃,就乘我的马车吧。” 所谓的车辖,是固定车轮的一根销钉,就如钥匙般一车一辖,丢了不容易找回来。折在西榆林巷了,看来从孙羊正店过来,没走多远就不能动了。这样大热的天,日头不像来时温和,热辣辣地高悬在头顶,林荫下行走倒还好,若是没有遮挡,那暴晒之下可够人喝一壶的。 肃柔是不爱晒太阳,但更不想和这位嗣王打交道,便客气地婉拒了,“多谢王爷,我正好去瓦市采买些东西,慢慢走回去就行了,不敢劳烦王爷。” 边上的素节听了,自然不能让女师就这样回去,拦住了道:“这里距离贵宅好几里远呢,走要走到什么时候!要不阿姐少待片刻,我让我们府里的马车送你回去。” 有现成的不坐,偏要麻烦人家重新套车,这样未免太小家子气了。肃柔说不必,“其实不算多远……” 素节说那不行,扬声就要吩咐门内,肃柔没办法,回身看了看赫连颂,只得松口,“那就劳烦王爷了。” 第21章 赫连颂道好,比了比手,请她上车。王爵的车辇比起寻常家用的香根车要宽绰许多,车里铺着细细的簟子,车门前挂着个镂空鎏金香球,那香球里燃着香,随风幽幽地飘散出来,是读书人常用的窗前省读香。 王公贵族不用金香,不用内府降真香,却用这种醒神的香,说来也有些奇怪。马车慢慢向前,那香风迎面而来,让人想起春日里经过资善堂前,书室隐约漫溢出来的馥郁味道。 说起资善堂,难免又忆起禁中,刚才长公主的一席话反复在她心头研磨,她不知道究竟只是随口一提,还是背后别有深意,反正不敢细想,想起来就烦恼得很。还有前面骑马引路的赫连颂,明明不想见的人,却一次次出现在面前,还令她忌惮身份不得不应付,所以人活于世,真是处处都有不顺意。 赫连颂当然也知道她并不待见自己,本想回头,到底按捺住了。他放眼望向前面熙攘的人群,扬声说:“小娘子不必有所顾忌,我只是顺路经过公府门前,正巧送小娘子一程罢了。” 是啊,离得这么近,往后碰巧的机会只怕多了。 肃柔知道他是有心想为张家人做些什么,但这样琐碎的亲近,其实大可不必。还有一桩,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便开口问他:“王爷公务不忙吗?听说现任四军都指挥使,难道不用坐镇军中?”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大概是想探明他的作息,以便精准地避让开吧! 前面的人淡然应了声:“天下太平,军中除了按时操练和轮班戍守,并不需要时时坐镇。” 难怪日日回家,常有不期而遇。 肃柔的想法是井水不犯河水最好,如果他能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就是对爹爹最大的报答了。但不能直截了当说不想看见他,人情还是得留一线的,便诚恳道:“王爷,今日多谢你相送,我也知道王爷的所思所想,但你不该为少年时候的疏忽自责一辈子。王爷还有更要紧的大事要做,张家人如今过得也很好……” 结果他忽然接了口,“张娘子还打算进宫吗?” 肃柔愣住了,一时和雀蓝面面相觑,“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马背上的人沉默着,没有回答。 肃柔向前望去,那人信马由缰,一副从容之姿,雪白的中单领缘勾勒出肩颈利落的线条,这样有些桀骜的人,要是换作平时,应当是个不爱多管闲事的吧!可是眼下形势逼人,她必须弄明白里头的原委,有了提防,才好早做打算。 “王爷……”她又唤了声,好言好语道,“是不是朝中有人提起张氏后人,提起了我?这件事于我要紧得很,还望王爷知无不言。” 他的回答依旧模棱两可,反倒来问她:“如果有人奏请褒奖小娘子,小娘子会怎么样呢?” 果然猜得没错,想必言官们愤愤不平,要为功臣之女十年的禁中生涯讨要个公道了。然而自己是半点也不想要所谓的褒奖,郑修媛当初准她出宫,本来就是先斩后奏悄悄行事,如今弄得连皇后都知道她了,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她叹了口气,“是因为入庙仪上我为爹爹捧灵,走到人前来,被言官们看见了……” 前面的人终于回了回头,看见车内人怅然若失,视线在她脸上略一流转,复又调开了,悠闲地摇着马鞭道:“小娘子果然聪明,确实猜着了几分,但也不尽然……总之小娘子若是不愿意重入禁中,就多加留意吧。” 可这种事是多加留意就能避免的吗,雀蓝见她忧心忡忡,细声道:“小娘子还是得想想办法……”一面向前递了递眼色,意思是让她求得赫连颂的帮助。 肃柔摇头,人家提醒你,已经是尽了人事了,剩下的只有听天命,恐怕没人能帮得上忙。 马车缓缓经过瓦市,再往前不多远,就到旧曹门街了,赫连颂下马后原本要来接应的,但见她由女使搀下了马车,自己便让到了一旁。 肃柔再三向他道谢,“今日麻烦王爷了,这样热的天,偏劳王爷专程跑一趟。” 赫连颂寥寥牵了下唇角,“不过举手之劳,小娘子别客气。我先前同你说的话,还请仔细斟酌。上回的承诺也依然有效,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来找我。” 肃柔道好,本想就此别过,但又觉得礼不周全,便客气地说了句:“王爷可要入内小坐?吃杯茶再走吧。” 心里是担心的,怕他顺水推舟应了,自己还要继续和他周旋。他呢,没有立时回答,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低着头若有所思,闹得肃柔的心都杳杳提了起来。 想必她的故作镇定被他看穿了吧,他忽然一笑,说不必了,“今日匆忙,等下次具了拜帖,再来贵府上叨扰。” 肃柔总算松了口气,虽然那一笑颇有风流蕴藉,但也并未让她对他有任何改观,不过礼貌地微颔首,转身便和雀蓝迈进了府门。 走了不多远,雀蓝回首张望,轻声道:“嗣王走了……” 肃柔点了点头,两个人刚迈上长廊,迎面遇见了驾车的四儿,他快步迎上来叉手,“还好二娘子回来了,小人正打算上西鸡儿巷瞧瞧去呢。” 雀蓝见了他,气不打一处来,“你就是这么当差的,车坏了,不知道回来重换一辆?一个大活人,难道给钉在车轮子上,走不脱了吗?” 四儿很委屈的样子,辩解着:“二娘子千万别动怒,雀蓝姐姐也消消气,原本小人是要回来换车的,路上不是遇见了嗣王吗。那位嗣王说他有车,可以送二娘子回来,小人不敢答应,说接送二娘子是小人的差事,结果他身边长随把眼一瞪,牛眼那么老大,说嗣王的话敢不听,就要请我吃斗大的拳头。”说着瓢了下嘴,欲哭无泪道,“人家到底是王爵,小人不敢得罪,只好先去修车了。好在二娘子无惊无险回来了,要不然小人就是万死的罪过,没法和家主交待。” “你也知道不好交待!”雀蓝啐了他一口,“多少事就是因你这种糊涂虫坏的,二娘子这是平安到家了,让你捡着一条命,要是有个长短,你离死就不远了!” “是是是……”四儿一迭声道,“往后小人再也不敢了,就是拿脑袋当车轮子,也把二娘子驮回家。” 肃柔没心思追究,只说算了,快步往后院去了。 四儿却还是想不明白,挠着后脑勺嘀咕:“这车辖昨日刚紧过,怎么说掉就掉了呢……” 那厢肃柔进了岁华园,先春正在廊庑底下吩咐女使搬花盆,见她进来忙纳了个福说:“二娘子回来了?”一面向上房内望了眼,“大郎主来了,正在里头和老太太说话呢。” 肃柔迟疑了下,既然大伯父在和祖母议事,自己不便进去,正打算过会儿再来,却听次春在门上唤了声二娘子,“老太太传二娘子进来说话。” 她哦了声,心里有了些不好的预感,料想这件事恐怕不必她来说,祖母已经得了消息了。 果然一进门,就见祖母正和大伯促膝说话,见她进来,低落地道一声“肃柔回来了”,指了指边上的圈椅,“坐吧。” 肃柔看伯父神色也凝重,心头不由发沉,行过礼后敛裙坐下,小心翼翼道:“伯父今日回来得比往常早。” 张矩嗯了声,抬眼看了看她,“去温国公府上教习,一切都顺利吧?” 肃柔说是,“一切顺利。”复觑觑太夫人,轻声道,“祖母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事了吗?” 太夫人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略沉吟了下方道:“你伯父回来,带回一个消息,谏议大夫今早在朝堂上向官家谏言,理应厚待功臣之后。说你在禁中多年,充当宫人本就是谬误,为了彰显天恩,请官家册封郡君,收回放归的成命。” 虽然早就有了准备,但真正亲耳听见,还是让肃柔恍了好一会儿的神。 太夫人见她不说话,脸色也隐隐发白,忙好言安抚着:“肃儿,你先不要着急,事情还未定准,未必没有转机。” 张矩也来宽她的怀,只道:“这是谏议大夫的谏言,官家可以采纳,也可以置之不理。我今日看官家神色,好像并没有恩准的意思,毕竟禁中条律严明,不可儿戏……再说,当初放归是郑修媛定夺的,郑修媛的祖父是三朝元老,多少还需顾及一下郑修媛的脸面。” 其实这些都是长辈对她的垂怜,肃柔心里很明白。可是怎么办呢,总不能哭哭啼啼,惹得长辈们担心,便道:“我今日在长公主府上,长公主也和我提及了回宫的事,当时我就觉得有些莫名,现在想想,郑修媛是背着人把我放出宫的,若是禁中追究,也无可厚非。祖母和伯父不用担心我,暂且只是言官奏请,到底怎么样,还需听官家的意思,我心里并不着急。就算最后还是要回去,对全家来说未必是坏事,请祖母和伯父稍安勿躁。” 她说这番话,倒让张矩有些心酸起来。 家里的女孩子,都是个顶个的懂事,尚柔在婆家不顺心,为了兄弟姐妹的前程咬牙硬熬着,到了肃柔这里,也是一样。十多年的青春荒废在深宫,好不容易出来了,又要被重新召回去,那回光返照般短暂的喜悦,愈发让人伤心。这一回宫,位分自然是有着落的,但宫中生活又会如何呢?官家后宫娘子众多,得不得宠也是天差地别,还要每日经受倾轧……单是这样想想,简直不比尚柔强多少。至少尚柔受了委屈还能回娘家,肃柔呢,只能望着四四方方的天,哀叹命运不公吧! 雪中春信 第13节 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他站起身道:“我想法子再去探一探,你们且等我的消息。” 太夫人看着他走出上房,外面太阳辣辣地照着,假山石子都泛出了白光。 收回视线,太夫人觉得眼睛有些发酸,自言自语着:“天底下哪来这样的事,说放归就放归,说收回就收回,瓦市上买菜都不兴这样的。”一面哀伤地望了望肃柔道,“你要是再回那个牢笼,让祖母余生可怎么好,非得牵挂你,牵挂到咽气的那一日了。” 肃柔挪过去,揽了揽太夫人道:“祖母别伤心,禁中还没颁旨,自己倒先愁起来,愁坏了身子就得不偿失了。那些言官们,每日向官家奏请多少事,未见得每一件事官家都恩准。已然放归的宫人再召回去,就是出尔反尔,官家是英主,不会做这种事的。” 可太夫人却摇头,“官家重名声,既然有人提出,势必会谨慎考虑。我如今真是恨死那些多管闲事的言官了,他们的女儿要是愿意进宫,只管送进去就是了,做什么要来祸害别人!我生平最厌恶那等打着善心幌子办恶事的人,明着是为你好,实则坑人一辈子,这种人,乱棍打死也不为过。” 肃柔见太夫人义愤填膺,气得直捶坐榻,自己反倒笑起来,打趣说:“我要是进宫做了贵人娘子,其实也很好,至少对兄弟姐妹们的婚事有些帮衬。况且凭我的机灵,日后一定能得官家宠爱,到时候可不是什么郡君夫人了,一跃就是贵妃,祖母这么一想,可不就开怀了吗。” 她总是这样,明明自己也担忧,却先要来宽慰别人。 太夫人捋捋她的头发,感慨着:“咱们家女孩子都是宝贝,祖母愿你们一个个都能有好姻缘,那我将来就是死了,也能昂首挺胸去见你祖父了。可如今你长姐在婆家受委屈,你又前途未卜,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哪里能舒心!都说禁中娘子们风光,可是再风光,不过是个妾,有句话说宁做穷人妻,不做富人妾,官家虽是人上人,人上人的小老婆就不是妾了么?” 太夫人越说越恼恨,肃柔只好撒娇摇了摇她道:“过两日不是有金翟筵吗,万一有人家愿意聘我呢。实在不行,咱们就答应了孔家的提亲吧,只要亲事定下来,言官们也就无话可说了。” 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抬手慢慢摩挲她的手背,半晌才道:“各家都有人在朝为官,如今怕是咱们答应,人家也未必想娶了。” 这就是最尴尬的一种情况,大家都在观望,有意结亲的也不敢贸然出手。譬如一场豪赌,赌官家心里的想法,要是官家不以为意,聘了肃柔是为官家解困。但要是官家也有重新把人迎回禁中的打算,那么无异于抢人,闹得不好可就得罪官家了。 若是换成你,赌还是不赌? 第22章 太夫人垂下了头,不知肃柔的命运为什么如此多舛,这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转眼又到头了。那个谏议大夫徐阐真是缺了大德,早前还说让颉之聘他家小女儿呢,如今看来是不必了,这样无事生非的亲家,张家门头高攀不起。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先不去管那些。”太夫人低落了一会儿,重又振奋起精神来,“事在人为,我在这上京经营了几十年的名声,偏不信到了我嫁孙女的时候,就无人敢娶了。”说着捧了捧肃柔的脸道,“好孩子,你也不许不高兴,只要禁中一日不下令,咱们就有一日的机会。官家是仁人君子,绝不会强人所难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咱们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成了。” 肃柔应了声是,那点愁绪因祖母的开解,渐渐也就淡了。 回去的路上雀蓝还在担心她愁闷,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一味悄悄觑她的脸色。 肃柔发现了,笑着说:“怎么了?我脸上有花吗?” 雀蓝说不是,蹙眉嗫嚅着:“好不容易才又重新伺候小娘子,怕一眨眼,小娘子又不见了。” 这两句话勾出一点惆怅来,肃柔转头望向天际,苍穹很蓝,蓝得像倒扣的湖水一样,偶而飘来几朵云彩,也是被风追逐着,很快便飘向了天的彼端。 她带着些自我安慰的意思,慢吞吞道:“做人最忌苦大仇深,越是发愁,路就越窄。我料想先前长公主和我说的那些话,绝不是信口闲谈,必定有她的用意。圣人是贤后,最能体谅宫人的不易,或者是先让长公主来探一探我的意思,再决定是否重新召我入禁中吧!” 雀蓝一听,觉得这个倒是大有可能的,明明一道诏命的事,还用得着费长公主那么多口舌么!既然如此就想开些吧,反正事已至此,光是发愁也不顶用。 主仆两个返回千堆雪,进门就见月牙桌上摆了好些缎子和香料,正奇怪哪里来的东西,蕉月端着熟水过来,笑着说:“温国公府命人送来的,想是县主的谢师礼吧,不好送钱财,就送些小娘子用得上的物件,以表心意。” 这倒是大大地不好意思了,第二日再去温国公府,肃柔专程向长公主表达了谢意,长公主摆手道:“都是些零碎小物,不值什么。千金难买良师益友,日后有你和素节做伴,我心里就踏实了。” 素节呢,很不愿意她母亲一直在边上看着,手里盘弄着花枝,扭头对她母亲道:“阿娘快走吧,让我和阿姐说说体己话。” 长公主失笑,“你有什么话,还要背着阿娘?”见素节要嗔起来了,也不好逗留,直说罢了罢了,“我找人下棋去。” 长公主带着贴身的女官离开了,素节探身看,看她沿着木廊慢慢走远,才缩回身子来,扭头问肃柔:“阿姐,昨日赫连阿叔要送你回去,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是因为当初你爹爹因他而死,你记恨他吗?” 说的都是实情,可是怎么能够承认呢,肃柔说:“县主多虑了,不是这个缘故。” “那是为什么?” “因为男女有别,需得避嫌呀。”她把手里的刚草拢在一起舂平,比着花器量出长度,一面说,“我给县主插个鹊桥仙吧。” 素节疑惑地看着她手中的草,那细而硬的草茎根根挺拔,简直像钢针一样。再看看这敞口的花盘,那么阔大的器口,怎么看都没办法插花,倒不如摘几颗茱萸扔在清水里,也许还显得有意境些。 “又要做横撒?”素节茫然问,“做了也没用吧,盘子太浅,插不得花。” 肃柔道:“横撒也可以变通,不是非得拿树枝来做。”说着将齐整剪断的刚草两头撑进花器,做出一个拱形的桥梁来,然后在一端卡进一朵小兰花,再高高嵌入一枝铁线蕨,那蕨顶圆圆的小叶像雨天街头层叠的伞面,底下的兰花就是羞涩的姑娘,简简单单三种花材,组成了一幅生动的画。 素节讶然,“阿姐竟有这样的巧思!” 肃柔将花盘往前推了推,“花草也有各自的调性,要善于发现它的奇特之处,稍加点缀,它就活起来了。” 这话似乎又勾起了素节的思绪,她看着花盘,喃喃道:“这就是所谓的要得越少,心境就越开阔吧!” 还是昨天的话题,说了一半因长公主来了,就没能继续。肃柔总觉得她心里有事,但再三追问又怕失礼,便颔首道:“美不在花团锦簇,有时候简单的一点,就有别样的生趣。” 素节沉默了好一会儿,方吩咐身边的女使:“你先下去,预备些果子来。” 肃柔知道她有话要说,顺势也打发雀蓝,“你跟着去吧,看看可有什么要帮忙的。” 女使们领了命,福身行礼后退了下去,素节见人都走远了,方扭扭捏捏道:“阿姐,我心里有件事,不能同我阿娘说,贴身的女使又不敢出主意,憋得我不知怎么才好。阿姐是最端稳的人,又比我年长三岁,我想听听阿姐的意思,请阿姐为我指点迷津。” 肃柔是个审慎的人,答话自然也不能信口开河,便道:“指点迷津不敢当,不过尽我所能,替你排解排解罢了。” 无论怎么都好吧,素节现在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了,她是家中独女,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心里有了事,也不知道该和谁说。对于母亲,别看平时温和体下,其实自己还是有些怕她的。尤其遇上了明知不能得母亲赞同的事,更是害怕和她开口了。 好在有这样一个靠得住的人,虽说只不过见了三次面,但张家的门风也好,她本人的涵养也好,都让人觉得安心。所以素节鼓起了勇气冲口而出,“阿姐,我遇上了一个喜欢的人……”然后在她专注的凝视下怏怏红了脸,低下头道,“可是这人还未入仕,不过是个举人,出身门第也不高,自小没有父母,是靠着哥嫂养大的……阿姐你说,这样的人若是和我爹娘提亲,我爹娘能答应吗?” 肃柔有些呆住了,没想到困扰她的竟然是这种事。照着素节的描述来看,两个人身份的悬殊有些大了,如果换作一般人家择婿,举人出身已经很不错了,参加会试之后鱼跃龙门也是常有的事。然而岳家换成了温国公府,这样的自身情况显然是不够格的,毕竟皇亲国戚要脸面,哪里能容得女儿下嫁寒门。就算是招个入赘的郎子,上京城中大把名流出身的才子可供选择,何必去找那个人。 然而素节的殷殷期盼,倒让她有些开不了口。她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她会抓住那句“要得越少,心境越开阔”不放,或者是觉得从她这里找到了共鸣,想求得她的赞同吧! 但这种关乎人一辈子的话,须得斟酌复斟酌,才能给她提供一点参考。肃柔道:“人的出身门第不是顶要紧的,自古寒门宰相也不少,要紧的是他的才能和德行,还有为人处世的学问手段。不过这些话,只适用于门当户对时,若是两家门第相差过大,恐怕县主还是三思为好。你说他现在只是个举人,那何不等明年春闱放榜过后,再去商议提亲的事?若是能高中,至少在殿下和国公面前有个交待,提亲也好有名目,县主以为呢?” 素节支吾起来,陷在小情小爱里的女孩子,似乎对这种长远之计没有任何考虑。对方家世不好,她不嫌弃,对方穷,穷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认准了这个人,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了。 她甚至说:“我阿娘是长公主,我爹爹是公爵,这满上京能超过我们家的,屈指可数,做什么非要人家家世也显赫呢。” 肃柔看得出来,她如今是一心向着人家的,其实再多的话去劝解也没有用,只说:“你的出身,就如身怀珍宝,不可轻易示人。这世上固然有君子坦荡,却也有小人浅狭,人心之深,深不可测,我们女孩儿家小心为上,总不会错的。我是同你说过,梅瓶中花枝的取舍,要得越少便越开阔,那是因为精髓都留下了,去掉的只是劣枝。但若是把点睛之笔也剪除,那么就不是插花,只是一根树枝罢了,你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么?” 素节到底也不愚钝,她的话哪能听不懂,只是人在迷局身不由己,也不想挣出来而已。 她低着头,神情难受到极点,轻声说:“我看他很好,为人很坦诚,家中的情况都据实告诉我,从来不会诓骗我。” 可是有一种坦诚叫破罐子破摔,正因为无法令自己更好,反倒期望别人放低要求来迁就自己。 肃柔叹了口气,“你先前说起提亲,这是谁的意思呢?” 素节愈发局促了,摩挲着手里的花枝道:“是他阿嫂的意思。到底我也到了议婚的年纪,万一有人来提亲,只怕这件事就不成了。” 仅凭这句话,就能勾勒出一个十分不好的印象了。肃柔哦了声道:“长嫂为母,他一应都要听他阿嫂的安排吗?” 素节点了点头,“他三岁丧父,四岁丧母,从小是阿嫂把他带大的。我见过他阿嫂,是个很热心的人,且精明能干,家里大事小情全是她在操持。” “那他大哥身上有功名吗?在哪里供职呢?” 素节道:“他大哥在天武军做通判,俸禄不高,日子勉强过得。” 一个勉强过得日子的人家,要是攀上了温国公府,那便是鸡犬升天的好事,难怪那位阿嫂要着急。 后来素节又说起和那人的相识,那人叫叶逢时,上年初雪时和朋友在南山寺赏雪,恰好素节跟随长公主去山里进香,惊鸿一面,从此就念念不忘了。年轻公子生得潇洒倜傥,又温柔多情,素节这样单纯的女孩子,陷进去很容易。肃柔听她描述和叶逢时相处的点滴,脸上那种欢喜藏也藏不住,可见她是很喜欢这位少年郎君的。但两家家境悬殊也是实情,如果换作上进的人,至少有自知之明,不说进士及第,哪怕考上个贡士,面对温国公夫妇也好说话些啊。现在却贸贸然想登门提亲,这恐怕不是口头许诺日后如何爱护素节,就能令温国公夫妇动容的。 肃柔又问:“你与叶家那位夫人相处过吗?平时有没有什么往来?” 素节想了想道:“见过几次面,她家里不宽裕,我添东西的时候,偶而也会让人送些缎子什么的过去。” “她收吗?” “起先再三推辞,后来见我执意要送,就收下了。” 素节说这些的时候,似乎并未感觉有什么不妥,可肃柔心里却了然了,不便一径规劝,只道:“与那位叶公子再商议商议吧,就算要提亲,也得拿出些诚意来。和显贵之家联姻,不是仅凭三言两语就能议定的,请什么人保媒,预备多少聘金,这些都得想好。你且看看他怎么说,再去打算以后的事不迟。” 第23章 素节听后虽应了,脸上却流露出一点犹豫来,看样子之前未必没有商议过,只是叶家没给出准信儿,所以闹得素节心里也没底吧! 其实她应当是知道的,以叶家的情况,怕是连寻常官宦人家娶妻一半的聘金都拿不出来,所谓的上门提亲,不过是指望素节在父母面前美言,看在女儿一心要嫁的份上,该减免的都减免了。可是人家捧在手里养大的独女,难道是能平白送给别人的吗?所以素节一面担心叶家凑不出求亲的聘金来,一面又铁了心的想和叶逢时长相厮守,两下里一对冲,可就愁煞了金枝玉叶。 肃柔的建议都是合情合理的,因此素节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自己沉吟,“只怕他也做不得主,还要去找他阿嫂商量……” 肃柔道:“那就让他们去商量,既然长嫂为母,叶夫人自然为这个小郎操持。该有的礼数是不能少的,现如今他们艰难些,若是这门亲事能成,日后你再好好回报这位长嫂就是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莫如等到明年春闱过后,叶公子身上有了像样的功名,再来提亲不迟。这样将来国公爷若是想提拔他,也好师出有名啊。” 素节听了肃柔的话,似乎略略找到了使劲的方向,嘴里重复着:“最好是到明年春闱过后再来提亲……若是等不及,那就预备好三书六礼,先试试也无妨。” 肃柔点了点头,虽然这一试,注定要在温国公府掀起轩然大波,但早些让长公主夫妇知道,总比等县主吃亏上当了再后知后觉的好。 素节到底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小姑娘,讨着了主意之后,就觉得自己的事情解决了一大半,重新高高兴兴跟着肃柔学插花了。但肃柔心里悬着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伯父那头好像也没打探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如今唯一能替她答疑解惑的,就只剩素节了。 素节心无旁骛,拿剪子把花枝剪断,插进了花瓶里,左右调整半日,始终不怎么满意,肃柔递了一枝蜀葵过去,“色调过于素净了,添上这枝花,看看怎么样。” 结果放到一起,果真变得出挑了好多,层次也分明了。素节摇头晃脑,“阿姐的造诣,我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赶上……” 肃柔的心思并不在插花上,放下了手里的百子莲,又唤了声素节,“我有件事,想请县主为我指点迷津,若县主当我是朋友,就请据实相告。” 素节怔了下,抬头道:“阿姐有什么要紧事吗,这样一本正经。” 肃柔说是,“很要紧,非常要紧。”把朝中言官向官家上表的事都和她说了,末了道,“昨日殿下和我商谈的时候,县主也在场,你一定是知道其中缘故的,对吗?我不问其他,只想知道,殿下那些规劝我的话,是不是禁中圣人的意思?” 这下素节有点迟疑了,眼神左顾右盼着,“这个……这个……” 肃柔不让她躲闪,拽了她的手道:“请县主据实告诉我,今日你帮了我,将来县主若有事,我一定赴汤蹈火报答你。” 素节见她态度坚决,知道这回是糊弄不过去了。本来自己也愿意交这样知心的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走漏点消息其实也不是多大的罪过吧…… 不过出卖至亲这种事,还是令人有些负罪感的,她舔了舔唇道:“阿姐,你是真的不愿意进宫吗?不愿意像那些娘子一样陪王伴驾吗?” 已经到了这个份上,其实大可不必再遮遮掩掩说什么场面话了,肃柔真情实感道:“我八岁入宫,在禁中呆了十年,整整十年,从小宫人做起,一直做到小殿直一等长行,你知道我经历了多少磨难吗?禁中对于我来说,不是一个安乐的去处,我愿意在外面自由自在的,就算一辈子不嫁也没关系。我可以游历名山大川,到我想去的地方去,可是禁廷就像一个牢笼,绑住我的身子,把我的脑子也束缚起来,我这辈子再也不想回去了。所以我很怕,怕那些言官谏言,把我又送回禁中,我好不容易才出来的……”边说边摇头,“真的……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一点都不想。” 素节看她的眼神,变得怜悯起来,“如果回到禁中,一生有宠,阿姐也不愿意吗?” 肃柔失笑,笑她年轻不懂得,“十年间我看到很多娘子盛宠辉煌,也看到她们从云端跌入尘土里,谁能保证自己一生有宠?那地方人太多太拥挤了,缺我一个也没什么。我是想着,若殿下是受圣人之托来打听我的想法,就劳烦殿下替我回圣人,我不愿意再入宫了。” “可是……”素节歪了脑袋道,“阿姐,你没想过吗,就算是圣人托我阿娘打听,那也是奉了官家之命啊,如果官家要你回禁中,你怎么办?” 怎么办,似乎有些难办。 肃柔垂下眼道:“官家是听了那些言官的上奏,不得不给满朝文武一个交待,长公主殿下若是把我的意思转达给圣人和官家……” 结果素节缓缓摇头,意有所指地感慨,“阿姐一定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招人喜欢。” 肃柔讶然抬起眼来,“什么?” 素节尴尬地笑了笑,“有些话,我也不好说得多明白,就是……事情其实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你在郑娘子宫中伺候时,没有见过官家吗?官家正年轻,长得仪表堂堂,就算照着金翟筵上寻郎子的眼光来看,也是家家看得上的乘龙快婿啊。” 然而这乘龙快婿,谁家有福消受?能称官家为女婿的,只有皇后的母家。 不过这些还是其次,肃柔从素节的话里窥出了一点端倪,越想心头越打鼓,索性作了个大胆的推测:“难道官家已经采纳言官的谏言了吗?” 素节眼神闪烁,支吾了半晌才道:“谏议大夫不是昨日早朝才谏言的吗,其实这件事,早在十日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十日之前?肃柔有些发懵,仔细算一算,就在她放归之后没多久啊。 雪中春信 第14节 她的心忽地吊到了嗓子眼,怔怔望着素节道:“既然已经说到这里了,你能给我个准话吗?” 素节被她步步紧逼,实在没有办法,自己又是个不擅撒谎的人,发现避无可避了,最后也就豁出去了,嗐了声道:“不管了,反正早晚是要知道的,有什么可隐瞒的!阿姐猜猜昨日府上来的贵客是谁吧……”然后在肃柔逐渐惊恐的眼神里点了点头,“正是官家!” 肃柔脑子里“嗡”地一声响,虽然自己隐约有预感,但总也不敢往那上头想。官家是谁?是垂治天下的帝王啊,怎么会留意她这个小小的宫人。再说自己和他从来没有交集,唯一说过一次话,就是那日延嘉阁告知她爹爹配享太庙的事。父辈立下功勋,未见得女儿就该入宫,难道官家从来不知道,在他的后宫中做妃嫔,并不是件多愉快的事吗? 素节呢,好像嫌她受的惊吓还不够大,斩钉截铁的告诉她:“我阿娘之所以请你来我们府里,也是受了官家所托,怎么样,意外吧?” 意外,着实很意外! 肃柔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恍惚看见自己挥泪告别长辈和兄弟姊妹们,一步三回头重入禁中的场景,简直五内俱焚,让她茫茫然不知应当何去何从。 “官家喜欢你,又不是天塌下来了,你莫怕。”素节很好心地安慰她,“想开些,你被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惦念着,这不是件光宗耀祖的事吗?” 自己被人喜欢着,自己不知道,还是从别人口中听说的,这种震撼让她回不过神来,事情之棘手,也超乎了她的想象。 “怎么?”素节看她怔忡着,轻轻摇了她一下,“阿姐,你眨眨眼啊,这模样叫我害怕。你也不必如临大敌,至少官家没有不管不顾直接下旨册封你,既然让我阿娘先探你口风,足见官家是尊重你的,将来说不定封你当贵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她说完,甚至“嘿”了一声,凡夫俗子的梦想,不就是立于山巅,俯瞰人间吗。 然而肃柔的目光并没有因此被点亮,她说:“我不喜欢官家。” 素节讶然,“你不喜欢官家?官家是我舅舅,你怎么能在我面前说不喜欢官家呢,明明全上京的姑娘都很钦慕官家啊。” 确实,官家少年即位,中兴国家,又诗词歌赋样样精通,哪个少女怀春时,心里仰望的不是官家。可肃柔却少了这根筋,也可能因为在禁中多年的缘故,官家的家务事看得太多,已经全然没有那种朦胧的美感了。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对官家本人没有任何向往,更害怕禁中的生活。既然无法为爱奋不顾身,那为什么还要再入禁中,迎接随时会到来的无边寂寞呢。 反正她是连半点女孩子的羞涩都没有,素节看她心不在焉,一贯的沉稳从容也不见了,可见官家的垂青,没有让她小鹿乱撞。 她怅然问她:“你就那么忌惮官家?” 肃柔反问:“若是现在有人来府里提亲,让你嫁给一个你不喜欢的青年才俊,你会高兴吗?” 这样推己及人一番,果真是可以体谅的了。 素节托着下巴,和她一起发愁,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想到一个好办法,猛地坐直了身子一拍桌面,“嗣武康王!” 肃柔不明所以,不知她为什么忽然想起赫连颂来。 素节抚掌说:“昨日官家来府里和阿娘说话,那时候嗣王就在府门外,他应当是知道官家的行踪和目的的。阿姐,你要是不想入禁中,何不借助嗣王?他欠着你们张家的情,你要是有求于他,他一定会帮忙的。你听我说,官家和他不单是君臣,也是同窗好友,当年嗣王从陇右入上京,就在资善堂做官家伴读。你想想,若是你和他定了亲,那么官家总不好君夺臣妻吧!就算再气恼,也得看在年少的情谊上就此作罢。至于这门亲事呢,过阵子退了就好,反正和嗣王定过亲不丢人,日后也不耽误你再嫁高门。” 肃柔简直被她的天马行空惊着了,连连摇头道:“说笑了、说笑了……这种事怎么好胡来!”说罢奇怪地看了素节两眼,“你这回竟不帮着你舅舅吗?” 素节道:“我也想明白了,舅舅不缺后宫,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要是实在不愿意,只有这个办法。官家的脾气,我多少知道一些,他虽然不会强人所难,但终究是帝王,到了没有耐心的时候,强扭的瓜也非甜不可。所以咱们得先下手为强,把自己许出去,就找嗣王,拿他欠着你爹爹一条命来要挟他,让他不得不陪你演这出戏。” 肃柔讶然看着她,看了半晌,无奈地笑起来,“多谢你替我出主意,但这种事我不能做,做了就愧对爹爹了。当初我爹爹为护送他丢了一条命,不是今日拿来换他回报的,就算最后要进宫,我也不能打这样的主意。” 素节顿时很怅惘,“可你不是不喜欢官家吗。” 肃柔道:“什么喜欢不喜欢呢,嫁人也多是盲婚哑嫁。能不入禁中,自然是最好的,我喜欢外面天地广阔,能时时看见家里人。可要是实在没有办法,过去十年也是这样熬过来的,再熬上几十年,一辈子也就过去了。” 这话说得,连素节都觉得不是滋味,于是横下一条心道:“阿姐先别着急,回头我和阿娘说说,求她在官家面前替你周全。” 有她这句话,肃柔心里也有了几分寄托,牵着她的手道:“那就拜托县主了。长公主殿下和官家是同胞的姐弟,殿下一句话,胜过我说千万句。” 素节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让人忍痛割爱本来就难,尤其这人还是官家,最后能不能成功,谁也说不准。 肃柔再三谢过了她,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到家之后心里惴惴地,不知该不该和祖母说。一直延捱到吃罢了晚饭,这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晚间回到千堆雪,至柔过来送她新做的香囊,和女使一同往门窗上挂,嘴里说着:“里头加了驱虫的方子,蚊虫闻见这味道,直飞都得绕道。” 肃柔刚洗过头,长发沉甸甸地披在身后,一路走过来,发梢的水点点滴滴落在地上。 “别忙了。”她站在灯畔道,“来坐下,陪我说说话。” 至柔回头望了眼,见她神色凝重,忙把剩下的香囊交给结绿,自己扑了手过来,挨着她坐下了。 “阿姐怎么了?”至柔仔细打量她,“是不是在温国公府上受委屈了?既这么,下回不去了,她们显赫人家,咱们还不伺候了呢!” 至柔的脾气,很像进宫前的她,恼火起来莽撞得很。肃柔看她义愤填膺,觉得有些好笑,忙安抚着说不是,略顿了会儿,才把从县主那里听来的一切告诉她。 至柔惊得瞠大了眼睛,“还要让你进宫?这还有天理吗?禁中十年不来提拔,让阿姐吃了好多苦,如今出来了,倒成了香饽饽,这官家真是奇怪得紧!” 她咋咋呼呼,肃柔只好让她小声些,殷殷叮嘱她:“万一我逃不脱入宫的命,你就代我好好侍奉祖母和母亲,关照幼弟吧!” 仿佛交代后事一样,让至柔五味杂陈,于是仔细思忖了下道:“依我看,县主那个主意虽然馊,但确实管用。请人家帮个忙,暂且应付过去,只要官家那里作罢,再退婚就是了。我想着那个赫连颂一把年纪都没娶亲,想必是有什么毛病,阿姐和他假装定个亲,不也替他解了燃眉之急,免得叫人闲话吗。” 肃柔拧眉笑道:“人家没有毛病,不过是将来要回陇右,不在上京娶亲,免得夫人跟着他远赴边陲罢了。” 至柔摆了下手道:“这个且不管,反正只是做做样子,又不会伤筋动骨。” 但是这个提议,肃柔无论如何都不会赞同,只是对至柔说:“万一禁中来了口谕,我怕没有时间再同你细说。刚才的话你要记在心上,千万别忘了。” 至柔没办法,只得点头应了,“不过阿姐先别急,后日的金翟筵上,说不定会有转机。” 肃柔涩然笑了笑,这就得看那些当家的夫人们,有没有得罪官家的胆量了。 *** 隔上一日,终于到了金翟筵的正日子。 太夫人已经多年没有参加这个宴会了,早前年轻时候,倒还愿意和闺中的密友们聚在一起捶丸、投壶,或是打打马球什么的。后来年纪渐渐大了,自觉那种花团锦簇的场合不适合自己,待儿女婚事都安顿好之后,孙子辈娶亲由儿媳张罗,自己放了手,乐得做一个闲散的老太太。可是如今到了孙女们谈婚论嫁的时候,女孩子嫁人犹如转世投胎,好与不好关系着下半辈子的幸福,她也没法袖手旁观了。当初尚柔的婚事就是她过问得太少,由得她母亲做主,才弄得这般田地,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底下的孩子们,无论如何都得亲自出马把关。 家中女眷们都已经预备妥当,纷纷到了前院,太夫人一个个望过来,张家的女孩子们在姑娘堆里算得上出挑的,再加上一个绵绵,真如六朵花儿一样。 太夫人心下满意,吩咐孙女们:“到了那里谨言慎行,不要过于张扬,但也不必压抑心性。先去结交一些闺阁朋友,朋友多了路好走,将来各有机缘,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得上这份人脉。至于一旁观察你们的那些夫人们,若是有来搭讪的,浅浅应上几句就好,姑娘自矜自重最要紧,倘或有要深谈的话,人家自然来寻长辈们,用不着你们应付。” 大家都应了声是,其实女孩子们此行还是游玩为主,并没有谁完全只冲着露脸给人相看去的。 太夫人见一应都齐全了,便吩咐大家登车。侧门小巷子里停了四辆妆点精美的香根车,各房带着名下的女孩子乘坐,太夫人则领了肃柔和绵绵同乘。 马车慢慢动起来,往城中最大的园林进发,当初平遥郡主创办金翟筵的时候,款待的只是上京达官贵人的夫人和嫡女,圈子里的嫡庶划分很分明。后来时间越久,逐渐也就放宽了,最后只要是嫡母看重的,庶女甚至是外戚女子,也可带着一同参加。 太夫人在车里盘算着:“你们姊妹年纪相差不大,除了映柔还小,其余几个都到了议婚的年纪。接下来府里怕是有一阵子可忙的,要过礼,要预备姑娘出阁……”说着怅然看了肃柔和绵绵一眼,“寻常在身边,倒不觉得什么,倘或一个个嫁出去了,家里可就一下子冷清了。” 绵绵对婚嫁这种事,一直满怀热情,她体会不到外祖母的惆怅,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出了阁也可以回家,又不是去了天南海北。再说颉之和成之明年也要说亲事了,别人家姑娘嫁进门来,家里也添人口,外祖母不必伤心。” 太夫人叹了口气,“那倒也是。” 肃柔和声道:“几位妹妹出阁都有各自的母亲张罗,表妹要是说定了亲事,姑母也会过问的,到时候各家作各家的打算,纵然忙些,也能运转得过来。” 太夫人颔首,复看了绵绵一眼,“回头你就和几位姐妹在一处吧,这金翟筵你是头一回参加,各家是个什么情况也不清楚,千万不能唐突了。” 绵绵鼓着腮帮子,有些不满意祖母特意叮嘱她,拿眼一斜肃柔,“二姐姐不也是头一回吗。” 肃柔倒是散淡得很,“那表妹就和我在一起吧。” 绵绵想了想,还是觉得跟着这位二姐姐更靠谱些。晴柔是庶出,和她凑在一起自贬身价,至柔和寄柔一向不喜欢她,映柔又是小孩子,倒不如寸步不离和肃柔一起陪着太夫人,这样有什么消息,还能头一个获得。 一切说定了,就照着实施,绵绵先前以为,不过是上京贵妇贵女的盛宴罢了,有权有势的人,自己也见了不少,然而真正进了园子,才知道什么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是个珠光宝气,满目锦绣的宴会,上京的贵胄女眷,远比她想象的更高雅,也更多。早前一直听说这个伯,那个侯的,满以为这些有爵人家已属上流了,却不知道,上京还有实打实的皇亲国戚。公爵王爵家的诰命,是她触之不及的阶层,但因为二舅舅不久前刚配享太庙的缘故,大家见了太夫人,也格外地礼遇。 “这位是靖王妃……这位是永安郡王夫人……”太夫人引着孙女们,逐个地见礼请安,结交这些有头脸的贵妇们,对女孩子们将来的前程大有好处,就算她们自己家里没有适龄的儿子可婚配,各家不还有侄子外甥吗,只要留意了,牵线搭桥不过一句话的事,一来二去地,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就产生了。 靖王妃笑呵呵看着小娘子们向自己纳福,抬手说不必多礼,一面感慨着,“哎呀,时间过起来真快,前两年看着都还小,如今一转眼,都成了大姑娘了!老太君真有福气,家中人丁兴旺,看看这些小娘子们,个个都体面,将来必定各得其所,各有好前程。” 太夫人自然要客套一番,笑着说:“借殿下的吉言了,孩子们平时不怎么外出,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今日带到人前给夫人们请个安,往后还要请诸位夫人多多提携。” 这时起筵的平遥郡主过来了,热热闹闹又是一通寒暄,然后目光从女孩子们脸上逐个流转过来,最后停在了肃柔身上,转头问太夫人,“这位就是老太君家的二娘子吧?” 太夫人颔首,“正是我家二娘。”复示意肃柔,“快来见过郡主。” 肃柔敛神,端端行了个礼,平遥郡主忙虚扶了一把,含笑道:“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果真非一般人可比啊。”说着亲亲热热招呼大家,“外头热得慌,快请里面坐吧!我已经命人备了上好的龙凤团茶,请王妃和夫人娘子们品尝。” 于是众人都挪进去,刚到的一拨人坐下品茶闲谈,年轻的姑娘们陪坐了一会儿,便三三两两寻找相熟的朋友去了。 肃柔和绵绵也相携在外转了一圈,只觉这园子真是大,处处繁花和绿树,望也望不尽。那些盛装的贵妇和贵女们点缀其间,人倒成了陪衬,东一簇西一簇地,像画中勾勒山水的云光翠影。 绵绵向东眺望,看见不远处的场地外围起了步障,忙唤二姐姐,“你瞧,那儿有马球场!” 场上还有策马奔腾的小娘子们,臂上襻膊的红绸在身后猎猎招展,这是最好的时代,女孩子们也可像男人一样飒爽。马蹄声和呼喝声隐约传过来,肃柔含笑望着,随口问绵绵:“表妹会骑马吗?” 绵绵挺了挺胸,十分骄傲的模样,“当然会。以前在江陵府的时候,爹爹常陪我练习骑术。爹爹说学会了骑马,将来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跑也跑得快些。” 几句话说得肃柔笑起来,果真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啊,未雨绸缪,作着那么长远的打算。 绵绵问:“阿姐呢?你会不会骑马?” 肃柔摇了摇头,“禁中女官的一举一动都须娴静,我没有机会学骑马。”照着姑父的道理反推,也许不让骑马,是为了防止逃脱吧! 两个人说笑了几句,都是头一回参加金翟筵,和谁也不熟悉,在外站了一会儿,便返回太夫人身边了。 进去的时候,恰好听见祖母正和几位贵妇说起姑母,“趁锦在江陵府置办了宅子,说那里风景好,气候也宜人,好几年不曾回幽州老宅了。今年修书回来,说年下要来上京瞧我,先遣了孩子在我跟前尽孝,我看着外甥女,也诚如看见了趁锦一样。” 张趁锦年轻那会儿聪明伶俐,也是贵女圈子里颇有名气的姑娘,人人以为她会嫁得高官之主,却没想到最后竟嫁了个生意人。倒不是说生意人不好,不过按着士农工商的排序,商贾的地位确实是最低的。如今女儿到了婚嫁的年纪,才发现重回上流何其难,饶是太夫人话里话外推举绵绵,几位贵妇也不过凑嘴说几句顺风话,并不显得十分热络。 至于肃柔呢,女官出身,勾起了贵妇们的兴趣,拉着她谈论禁中的香方用度等,也有出了嫔妃娘子的人家,打听人在禁中是否安好。 其实很多内命妇都是报喜不报忧,传话回来千好万好,但在那个地方生活着,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肃柔自然不会去说禁中艰难,人家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尊崇地位,当然应该是无可诟病的。就这么美化着,敷衍着,有意炫耀的人家得到了充分的满足,带着一点矜持的笑,昂首挺胸往别处去了。 可惜说得热闹,终究没有人家来刻意示好,太夫人耐着性子,气定神闲地和平遥郡主及靖王妃说笑,又过一会儿,见荥阳侯夫人和一位贵妇一同过来,大家先见了礼,陈夫人便打了圆场,说:“原本尚柔也是要来的,可安哥儿近来有些疰夏,她不放心,因此今日留在家中看护孩子,让我替她向老太君问好。” 太夫人哦了声,“安哥儿怎么疰夏了?请大夫调理没有?” 陈夫人道:“已经请过了,小孩儿疰夏常有的事,太夫人不必担心。” 她们说话间,侯爵夫人身旁的贵妇上下打量了肃柔一遍,笑着问:“小娘子就是张府上二娘子不是?” 肃柔福了福身,这才听太夫人介绍:“这位是延康殿孔大学士家的夫人。” 就是那日托了陈夫人来说亲的孔大学士家啊,绵绵悄悄拽了拽肃柔的衣袖,肃柔还是寻常的样子,不卑不亢地,微微颔首致意。 原以为早前有过结亲的意愿,张家没有答应,今日见了会找准时机再提一嘴,谁知那位孔夫人确认过身份之后,便没有下文了,只是在一旁坐定,视线又调转到绵绵身上来,笑着问太夫人:“这位是申家小娘子吧?当初她母亲在上京的时候,我们闺中常有往来的,后来她去了外埠,这一别,倒有好几年未见了。”一面说,一面来牵绵绵的手,万分和气地问,“小娘子今年多大了?你母亲在家可好啊?” 绵绵乌云罩顶,心说真倒霉,不会是娶不了肃柔,转而来打她的主意了吧!一个鳏夫,求娶庶女还差不多,金翟筵上这样身份的不少,为什么偏要在张家门里打转! 不过不满虽不满,脸上还是装出了乖巧的样子,毕竟这宴会上不单只有孔家,还有许多旁观的显赫门第。绵绵堆出一个温婉的笑来,俏声应道:“我母亲一应都好,多谢夫人垂询。” 边上的太夫人替她接了口,笑道:“我们家三个孩子是一年生的,她和三娘、四娘都满十六了。” 陈夫人在一旁接了话,又问:“这么标志的小娘子,想必已经许了人家了吧?” 太夫人说暂且还没有,“我只这一个宝贝的外甥女,将来挑郎子,自然是要慎之又慎的。” 太夫人的意思摆在这里,既是宝贝的外甥女,又要慎之又慎,那么像孔家二公子这样的情况,必定也是不考虑的了。 孔夫人笑得讪讪,没有出口的话也不必再出口了,复又寒暄了几句,便和陈夫人借故离开了。 要不是场合不对,绵绵简直要兜天翻一个白眼,她家那个鳏夫儿子难道是个活龙吗,一会儿瞧上你,一会儿瞧上她,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 反正这场燕集,就是迎来送往联系感情的盛宴,先前停留的人也起身交际去了,太夫人依旧端坐在那里,面上虽不动声色,但心里难免有些低落。果真谏议大夫办了好事,朝堂上的两句谏言,耽误了姑娘一辈子。连先前有意结亲的孔家都调转了风向,其他人就算有心,只怕也要仔仔细细权衡再三了。 转头看看肃柔,她和绵绵坐在一旁端着建盏呡茶,仍旧是落落大方的样子,迎上祖母的目光,甚至给了个安抚的微笑。譬如参筵就是来散心的,也不是说非要这个时候立时找到婆家,有人垂青固然好,没人垂青,来见识了一回,也不算白跑一趟。 太夫人见她这样,便也宽怀了,祖孙三个坐在一起谈论这密云小凤团,倒也谈得兴高采烈。 雪中春信 第15节 略过了一会儿,郡主府上女使又引了贵客进来,太夫人远远看见便站起了身。进门的老夫人亦是伸出手来接应,都已经到了花甲之年的老姐妹,见了依旧如年轻时候一样,好一顿亲热。 “哎呀,长远不见了,你身子可好吗?”太夫人笑着说,一面引了肃柔和绵绵来,“快见过王家太夫人,她是祖母至交,见了她,就如见了自家祖母是一样的。” 肃柔和绵绵忙上前见礼,肃柔小时候是见过这位王家太夫人的,记得王家老太爷策勋十一转,御封了柱国,家中子孙也都在朝为官,是个名副其实的簪缨世家。 王太夫人打量了绵绵,含笑说:“这孩子的眉眼,和她母亲很像啊。”说着又来看肃柔,牵着手好生感慨了一番,“肃儿长得这么大了!当初入禁中时候才八岁,没想到还有相见的一日……”说着又引荐了自己身边带着的两个姑娘,都是自己的孙女,让孙辈结交结交,好延续祖辈的感情。 女孩子们彼此见了礼,恰好外面热闹起来,说赶趁演起了悬丝傀儡。两位祖母都发了话,让她们结伴玩去,待把她们打发了,彼此才好安心说上体己话。 太夫人闲谈的时候,眉心也拧着,王太夫人看出来了,便追问可是遇上了难事。 太夫人沉默了下,把前因后果和她说了,末了道:“如今是要耽误死人了,肃柔今年十八,我原想着带她来了金翟筵,要是有合适的人家,把亲事定下,我的一桩心事就了了。可谁想到,那位刘大夫这样坑人,官家那头不发话,谁家敢贸然来提亲?肃柔好好的女孩儿,在禁中十年受了恁多的苦,本以为回来了能安安稳稳过上舒心的日子,结果你瞧……竟又弄得这样。” 王太夫人听了,也不由叹气,“最愁的就是官家不定夺,否则这样的姑娘,真是家家抢着要呢。依我的意思,你且再等一等,看看回去之后可有人家上门来提亲。” 太夫人听罢,叹息着摇了摇头,“前几日孔家的二郎要娶续弦夫人,托了尚柔的婆母来说合过,今日见了人,绝口不提这件事,连他家都得了风声,旁人自然更忌惮了。” 王太夫人不说话了,沉吟了片刻道:“半个月内朝中若是没有个准信儿,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不会耽误后头人家来说亲事的。这样,我先同你说一声,看在我们多年交情的份上,到时候千万先紧着我们家。” 太夫人讶然,“你们家?谁啊?” 王太夫人道:“我家四郎啊,今年刚升了市舶司1提举。家下几个兄弟,只有他还未成婚,究竟是一直外放泉州,头几年衙门里倾轧得厉害,实在顾不上私事,现如今总算安定下来了,人也拖到了二十七……”说着讪讪笑了笑,“年纪大了些,望你不要嫌弃。再者,就是将来要跟着一道去泉州,又怕你舍不得。” 太夫人经老友这么一说,顿时豁然开朗。 市舶司提举啊,那是个从五品的官职,年轻轻便做到这个位置,已经是极难得的了。太夫人先前还在惦念着给事中家的公子,打算托个靠得住的人,上人家家里露些口风,如今有了王太夫人的孙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自然是喜出望外,满口答应下来。 回去的路上,太夫人把消息告诉了肃柔,满心欢喜的样子,絮絮道:“王家太夫人在闺中时候就与我交好,算起来相识四十年了,就算后来各自嫁了人,彼此之间也常有往来。她这个人啊,正直,心性也好,王家有她坐镇,上下也如咱们家一样和睦。你要是能嫁进王家,我真是一点都不担心的,她家四郎虽然比你大了八九岁,但年纪大的男人会疼人,至少不让你受那些腌臜气。就是外放泉州远了些,寻常也不那么轻易能回上京来……不过日后未必没有升迁调职的机会,年轻人么,哪个不是趁着年华大好,打拼出一番事业来。” 肃柔听祖母思虑得周全,心里反倒愈发沉重了。 其实照着她的希望,是有合适的人家,赶在官家行事之前定亲,这样便能断了官家的念想。但大多数人家还是心存顾虑的,就连王家太夫人的意思也是如此,半个月内若是朝廷没有动静,再来考虑为孙子提亲。太夫人不知其中缘故,觉得万一运气好,扛过了这半个月,孙女就能正常婚配了,但这半个月对肃柔来说何其艰难,她甚至有些不敢再去温国公府了,害怕哪一日会遇见官家,会听见最不想听见的话。 望一望祖母,她脸上的笑容掩不住,已经开始为她考虑将来婚后的安排了,然而这份心,怕是要白尽了。 肃柔原先不想告诉她的,说了怕徒增烦恼,可见祖母对她的婚事那么上心,再瞒下去,日后出了变故,难免大伤人心。 于是她微微挪过去一些,轻声道:“祖母,暂且不要去想那些吧,一切顺其自然反倒更好。” 太夫人原先兴高采烈,但听她这样说,便有了不好的预感,犹豫了下道:“怎么了?嫌王家四郎年纪大么?” 肃柔说不是,见绵绵愕着两眼望自己,不由尴尬地笑了笑。 绵绵耿直起来不带拐弯,冲口道:“阿姐先前连鳏夫都能接受,这个没成过亲的,怎么反倒推三阻四起来?” 大家都不解,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肃柔支吾了半晌才把实情告诉太夫人,末了道:“谏议大夫进言,其实只是说中了官家的打算而已,并不是官家碍于朝中风向,才考虑让我重入禁中。所以咱们如今做什么都是枉然,事到临头,该进宫还是得进宫,祖母别再为我操心了。” 这番话说得太夫人愣住了,一时车内静默下来,只听见车外蝉鸣声震天,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直到回了岁华园,太夫人也不得展颜,元氏同她说起金翟筵上的所见所闻,说有两家对寄柔很有些意思,请太夫人参详参详,太夫人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到最后沉沉叹了口气,让在场的人都不明所以,面面相觑起来。 “祖母……”肃柔轻轻唤了太夫人一声。 太夫人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合时宜了,忙换了个笑脸道:“今日孩子们露了面,有心的人家自然会陆续登门,且不用着急,婚姻关乎一辈子,仔细再三比对了才好。”心里惆怅得厉害,也不能应付太多了,便发了话道,“大家都累了,回去歇着吧!”一面嘱咐元氏,“尚柔的婆婆说安哥儿这几日疰夏得厉害,你打发人过府问一问,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元氏应了个是,带着众人行礼退出上房,才刚要出园子,次春从里面追出来,唤了声大夫人道:“老太太吩咐,等大郎主回来了,请大郎主来岁华园一趟。” 元氏哦了声,不知道太夫人有什么打算,回到自己的院子里换了身衣裳,等着张矩下职回家,却左等又等不见人影。派到侯府去的婆子倒回来了,说安哥儿已经好些了,愿意吃些东西了,复又道:“侯府内宅确实乱得很,奴婢才去了一会儿工夫,就听见妾室院里吵闹。我们大娘子倒很从容,只说不必管她们,让带话给夫人,安哥儿一应都好,请老太太也不必担心。” 元氏叹息:“遇见了这样人家,都是命,或者等孩子大些,陈郎子收了性子,慢慢就会好起来吧!” 反正就是一切看老天的,等着时间去平息一切。 这头正说着话,听见廊上女使回禀,说郎主回来了。元氏忙起身迎出去,见张矩脸上酡红,身上还带着酒气,那味道难闻得很,直冲鼻子,便嘟囔着抱怨:“大白天的,又上哪儿喝去了。” 张矩道:“一个同年要上外埠任职,大家起了筵,替他送行。” 元氏把老太太召见的消息告诉他,他不敢怠慢,但又忌惮自己身上不洁净,擦洗过后换了衣裳,等酒气散些了才入岁华园。 女使引他进花厅,绕过屏风就见太夫人闭着眼,撑额坐在榻上。他上前唤了声母亲,太夫人方睁开眼,指了指边上圈椅让坐。待他坐下,又是半晌无语,闹得他都彷徨起来,忍了又忍方道:“母亲有什么话要吩咐儿子,只管说罢,就算遇上了难事,一家子齐心协力,没有度不过的难关。” 太夫人听了,垂着眼点了点头,结果把实情一说,连张矩都愣住了,才发现有的难关,真不是靠决心就能撑过去的。 “这事情……棘手得很。”张矩对插着袖子愁了眉,“既然官家有心,咱们又能怎么样呢。” 太夫人道:“就没有办法可想了吗?你与苏贵妃的兄长不是交好吗,看看能不能通过他,向贵妃递个话。” 张矩连连摆手,“男人家,哪里会过问这种事。况且贵妃掺合,岂不有争宠的嫌疑?” 太夫人窒住了,良久才长叹:“是我糊涂了,实在是没了办法,病急乱投医起来。” 张矩看太夫人烦恼,自己也觉得无能为力,只好来劝慰:“二娘若当真是个入宫的命,咱们也只能再送她一回,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太夫人一听这话便来了气,“就因她不是寄柔,刀没割在自己身上,你不知道疼?她爹爹没了,你是伯父,理应担负起父亲的重任来,结果你倒好,说的都是什么话!她在禁中十年,好不容易回来,像样日子没过上几天,再把她送进宫去,你倒忍心?” 张矩被母亲一通责骂,简直有点发懵,嗫嚅了下道:“官家不是没看上寄柔和映柔嘛……”眼见太夫人又要发火,忙急急来安抚,“母亲别恼,先消消气,容我再想办法。” 太夫人怨怼地看着他,十分嫌弃地说:“官做到今日,连一点门道都没有,我要是你,羞也羞死了!” 张矩哑口无言,关于该不该羞死这个问题,自己也好好自省了一番,但与盛怒中的老母亲,有什么好辩驳的呢,便闷着头道是,让老太太息怒,又说了好多下保的话,才从上房退出来。 走出岁华园,迎面便遇上了张秩,张秩叫了声大哥,刚想进园子,便被张矩叫住了。 “别进去,进去了就是挨骂。”张矩叹着气说,“官家有意让二娘进宫,老太太命我想办法,可那是官家啊,又不是寻常王公大臣,我能有什么办法!” 张秩听了,也是束手无策,背靠着院墙抱怨,“在禁中十年,早怎么不提拔?” 这谁知道呢,或者发现失之交臂,忽然回过神来了吧! 兄弟两个在园子外面商议了半晌,也没能想出解决的办法,这件事暂且只好搁置。第二日散朝,张矩在三出阙前徘徊,思忖着是不是找温国公再想想办法,可巧温国公和宰相一同出来,张矩见状,便也没好开口。 无可奈何,唯有等得了机会再说,正怅然要登车,忽然见赫连颂和殿前司的人经过,就是那么灵光一闪,他扬声唤了声“王爷”,赫连颂顿住了步子,转头望过来,“留台叫我么?” 张矩点了点头,神情里不免透出几分尴尬。他其实从未想过因私麻烦这位嗣王,毕竟谁也不会拿兄弟的命,作为走人情的工具,但如今是没有办法了,虽然最终的结果也许并没有什么改变,但至少作过努力,也尽了伯父的责任了。 他慢慢搓步过去,拱了拱手道:“在下今日在潘楼设筵,请王爷赏光。” 赫连颂哦了声,笑道:“今日是什么好日子吗,倒有好几个设宴的。” 张矩忙堆了个笑脸道:“上回蒙王爷宴请,这回换我做东,无论如何,请王爷一定赏脸。我听说潘楼近日刚酿出了一批好酒,因此邀上王爷,一同赏鉴赏鉴。” 赫连颂素来是个有内秀的人,闻言不过一笑,倒也没有说其他,拱了拱手道:“留台有心,那今日就劳留台破费了,晚间我一定赴约。” “好好好……”张矩暗暗松了口气,这也算走投无路时的一点曙光吧!他知道赫连颂和官家的交情,与其通过后宫的那些贵人娘子使劲,倒不如托付赫连颂,成与不成,就在此一博。 一切说定,各自别过,因惦记着这件事,张矩在衙门里也静不下心来,索性早早回去换了衣裳,时候差不多了,便先去潘楼等待。 临街的酒阁子包上一间,让人燃了香,上了茶饮,自己独自在垂帘前坐着。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些暑气,他烦闷地扯动了一下领口,俯身朝下望。天将要暗下来时,出入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有好多熟面孔,拱手抱拳寒暄,上京的夜,一向如此繁华热闹。 又等良久,还是不见赫连颂的身影,心里揣度着是不是人家临时绊住了脚,来不了了,这时小厮唤了声郎主,朝楼下指了指,张矩顺势望过去,见人已经到了门前,年轻的嗣王一表人才,连将手里马鞭抛给随从,也透着几分风流潇洒。 张矩忙站起身,到阁子前相迎,见贵客从辉煌的甬道里信步而来,那眉眼经灯火晕染,显出了与平时不一样的和煦与温存。 彼此拱手作揖,张矩殷勤地将人引进了酒阁子,阁内空空,没有旁人,赫连颂那英挺的眉宇微微挑动了下,回身笑道:“想必留台今日,是有话要同在下说了。” 张矩道是,比了比手,“王爷请坐。” 阁子里有细篾编制的垫子,过卖也揭开了冰鉴,微微的凉意贴地扩散开来,赫连颂一手搭着凭几坐下,复向张矩道:“留台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张矩“嗳”了声,转头吩咐门外上酒菜,一面道:“天热起来,王爷且凉快凉快,先不忙说事,咱们边吃边聊。” 上好的玉液酒送上来,另摆上了一盘杏酪蒸羔及十来个小菜,过卖将银匙摆放在客人面前,又往蒸烂的羊肉上浇了杏仁糊,笑着说:“贵客尝尝,这是刚出笼的永州羔羊,比之一般的羔羊更鲜美。” 张矩摆了摆手,让过卖退下,亲自替两人杯中斟了酒,一面客气地劝饮,“王爷请。” 对面的人亦向他举起了杯,白净修长的指节上套着虎纹的赤金筒戒,倒让那不沾阳春水的手,显出另一种优雅与峥嵘并存的奇异之感来。 对饮过后,张矩方道:“今日我有些唐突了,原本不该和王爷说这些的,但……确实是无可奈何,便斗胆,请王爷为我想想对策。” 赫连颂对于张家人,一向好脾气,微微颔首道:“我与留台同朝为官,留台有什么话尽管说,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一定尽力而为。” 张矩道了谢,略顿了顿才道:“我家二娘……就是张律长女,在禁中做了十年女官,前几日衔恩放归,她父亲的入庙仪上,王爷曾见过她。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祖母也预备替她安排婚事了,可谁知……官家好像有意重新将她召回禁中,这么一来愁煞了家中太夫人,直说让我再想想办法。”语毕,大约发现自己过于直白了,忙又换了个委婉的说法,迂回道,“当然,能得官家垂青,是张家满门荣耀,这上京的官宦之家,哪一家不盼着这样的荣宠,但……二娘一心在祖母跟前尽孝,不敢领受官家厚爱,又苦于无法向官家陈情,这几日竟是愁得不知怎么才好。家下太夫人心疼孙女,昨日传我过去想办法,可王爷知道,我们为臣子的,又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呢。今日请王爷来,实属无奈之举,想求教王爷,是否有什么可行的法子,能够让官家打消念头?” 其实他喋喋不休说了这么多,只差一句实话,就是求这位嗣王看在肃柔父亲的份上,能够替她斡旋斡旋。 对面的赫连颂也不知听出其中深意没有,微垂的眼睫轻轻一颤,将酒盏放在面前的桌上,只道:“官家的心意,没有那么容易改变,留台在朝为官多年,知道官家的脾气。” 张矩原先是带着一点期望的,可是听他这样回答,忽然就泄了气,不过不便流露出失望的情绪来,低头应承着:“是是……这个我自然知道。” 对面的人高深地望了他一眼,略顿了顿才又道:“不过……我承着侍中的恩情,二娘子又是侍中长女,似乎不能袖手旁观。” 此话一出,让对面原本已经有些萎顿的人,忽地又活了过来。 张矩“啊”了声,“王爷是说……” 赫连颂抿唇笑了笑,“留台王爷长王爷短地,太见外了,叫我介然吧。先前留台的话,我也思忖了再三,虽然侍中家小娘子对我颇有成见,但这样大事上,我却不能斤斤计较。不瞒留台,其实官家有此意,我早就知道了,我也曾提醒过二娘子,但二娘子因侍中的缘故,并不愿意对我多加理会。今日留台既然找上我,我也同留台交个底,想让官家改变主意,难如登天,若是有可能,尽早为二娘子觅一门亲事,这才是唯一可行的法子。” 张矩愈发苦恼了,“家下太夫人就是这个意思,可前几日谏议大夫的话,满朝文武都听见了,如今哪里有人家,愿意冒这样的风险。” “如此……”赫连颂沉吟起来,“确实难办得很。” 张矩怅然摇了摇头,“罢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对面的人似乎也很困扰,凝眉考虑了好一会儿,最后提起酒壶,牵袖替张矩斟了一杯酒,慢吞吞说:“若是留台不反对,介然可以来解这燃眉之急。” 第24章 张矩起先还在嗟叹,到底保不住兄弟的长女,二娘似乎确实只有进宫一条路可走了,但乍然听见赫连颂口中说出这话来,怔愣过后简直有些难以置信。 “什么?”他咽了口唾沫,急切地望向对面的人,“王爷刚才说什么?我一时耳背没听清,王爷是说……” 对面的人含蓄地笑了笑,“我说这燃眉之急,在下可以试着解一解。只是,官家终究是帝王,这个办法究竟可不可行,我也不敢作担保,不过尽人事罢了,万一不成,还请留台不要怪罪。” 张矩霎时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匆匆道:“王爷这是哪里话,我们张家满门感激还来不及……”一会儿仰天一会儿俯地,简直连做都坐不住了,挺起身子忙来抓赫连颂的手,颤声道,“神天菩萨,王爷就是我们张家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张矩没齿难忘。” 赫连颂还是淡淡笑着,何为君子如玉,在那张精致的脸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现。 “留台不必客气,二娘子并非留台的骨肉,但留台能为侄女如此尽心,介然深为佩服。”言罢比手,“留台请坐,坐下了好说话。” “好好好……”张矩坐回竹垫上,匀了口气端起酒盏,千言万语无法表达,唯有请人满饮。 赫连颂捏着杯盏回敬,掩于桌下的右手,在袍裾上仔细擦了擦。 “不过话虽如此……”他脸上慢慢浮起一个无奈的笑,“贵府上二娘子对我,似乎成见颇深,只怕我愿意尽心相帮,二娘子未必愿意接受。” 张矩“嗳”了声,压手道:“这点王爷不必担心,我家二娘最是知礼,岂是那种分不清好赖的人。”说着顿下来,晦然望了赫连颂一眼,“我唯一担心的,是王爷会因此得罪官家,若是给王爷带来不便,那就是我们张家的罪过了。” 对面的人略沉默了下,倒也不讳言,温吞颔首,“若官家果真一心要让二娘子入宫,我这样横刀夺爱,自然会引得官家不满。但官家是明君,纵然一时心里有疙瘩,时候一长便会转过弯来的。退一步讲……就算官家从此怨恨我,我也在所不惜,终究侍中当初是因我而死的,如今他的爱女遇上了难事,我就算豁出命去,也要还侍中当年的恩情。” 如此一唱三叹的答复,让张矩的心情也不免跟着跌宕。 这位嗣王,果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啊!他心中暗想,如今这世道,明哲保身的人随处可见,恩将仇报的也不少,但他这样身份,能冒如此大险救肃柔于水火,就冲这份心,当年的恩怨也可以一笔勾销了。 雪中春信 第16节 反正就是道不尽的感激,张矩忙又斟酒,笑道:“张某是宁敲金钟一下,不打破鼓三千,今日找王爷相商,果然找对了人,这下家中太夫人也能放心了。”说着又来布菜,恳切道,“王爷今后就是我张家的恩人。王爷先前说,二娘对你有成见,那是小孩子家糊涂,待这件事过后,我一定让二娘向王爷道谢,多谢今日王爷的援手。” 赫连颂含蓄地笑了笑,“留台言重了,既然咱们之间已经商定,那我过两日就预备起来。” 过两日,这词本身就充满了变数,张矩忙道:“要快啊,王爷,万一咱们的计划赶不上官家的诏命,那一切就都晚了。我想着,大媒就不必了,恐怕此刻也没人敢来担此重责,三书六礼一切从简,只要换了婚书,事就成了。” 赫连颂却并不赞同,“虽说这件事是受留台托付,却也不能慢待了二娘子,叫人说我嗣王府不知礼数,戏也做得过于草率了。”忖了忖道,“我回去便命人预备,左不过这两日吧,还请留台回去禀报老太君一声,免得我唐突登门,惊扰了老太君。” 张矩连连说好,这下子心里的巨石终于放下了,一顿饭吃得四平八稳。等到饭罢送别了赫连颂,急忙赶回岁华园,彼时太夫人刚洗漱完毕预备就寝,见先春引了人进来,纳罕地顿住了步子问:“这么晚过来,有什么要紧事?” 张矩道:“要紧,很要紧,儿子宴请了嗣武康王,才从外面回来,有个消息要告知母亲,等不到明日了,今日就得说明白。” 太夫人愈发疑惑了,既然他有话要回禀,便让他坐下,自己在上首落了座,偏身问:“究竟什么事,快说吧。” 张矩笑道:“母亲昨日和我说的事,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了,只要有人赶在官家之前向肃柔下聘,官家总不好从中作梗,强逼肃柔悔婚进宫。”说着欢欢喜喜挪动了一下身子,“母亲可是在愁,没有人这时候敢出这个头?” 太夫人蹙眉看他,“你不能一口气把话说完吗?偏要留半截,等着我来追问?” 张矩讪讪笑了笑,“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是说,找到了这么个人,愿意解咱们的燃眉之急,母亲猜这个人是谁?”见太夫人启唇又要数落,忙道,“这个人就是嗣武康王!” 这下子连太夫人都愣住了,“他?怎么是他?” 张矩眉飞色舞,“儿子也不曾想到,他居然能这么仗义。母亲想,如今哪个有胆子,敢在官家碗里抢饭吃?也只有他,心里亏欠二弟,苦于补偿无门,才在这个时候掺和进来。” 可太夫人却犹豫起来,“他这身份,怎么能同官家为敌呢……明着说是送到上京来求学的,其实不就是个质子吗!” 张矩觉得母亲实在是多虑了,“您有所不知,撇开官家和他的私交,更要紧的是朝廷还需倚仗赫连经纬镇守陇右。赫连颂日后是要子承父业的,难道官家会为了一个肃柔放弃陇右,将那良马产地拱手让人?所以母亲且宽怀吧,无论如何先过了这关,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太夫人听罢,叹了口气,“那你同他说明白了吗,待事情过去,这桩婚事就作罢。” 张矩先前觉得万无一失,高兴还来不及,被太夫人这么一问,顿时噤住了,半晌才道:“我竟给忘了……明日,明日我再去和他商议。不过母亲也无需多虑,人家就是帮咱们一个忙而已,特意再去说一遍,倒弄得堂堂嗣王,要来讹咱们家似的。” 话虽没错,但事关重大,太夫人道:“男女婚事不是儿戏,不能含糊着,还是说明白为好。” 张矩只好应了声是,“今日不早了,母亲安睡吧,等明日我抽空去他府里一趟,一定把话交代清楚。”说罢行个礼,退出了岁华园。 他走之后,太夫人其实还是想不通,嗣武康王对张律虽然有愧,但这份恩情,当真用得上冒这么大的险来报答吗?这一晚上带着疑虑入睡,睡得并不踏实,等第二日肃柔来园子里请安,便把消息转达了她,谁知肃柔当即就否决了,毅然道:“人家纵是一片好意,我也不敢领受。祖母,这不是小事,闹得不好不光咱们家出乱子,还要连累无辜。爹爹一辈子清清白白,不能因为一个我,往他脸上抹黑。” 太夫人也彷徨起来,“那可怎么办呢,难道果然要让你进宫吗!” 关于进宫,肃柔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但也不能用这么不靠谱的办法避险。太夫人发愁,她只好暂且安抚她,“县主那日答应我,会求长公主替我向官家陈情的。不管结果如何,总是个希望,且等一等吧。” 太夫人迟疑,“那嗣王那里……” “还是请伯父婉拒了吧。”肃柔道,“这样的大恩,咱们承受不起。” 可太夫人却不说话了,思忖了再三方道:“昨日宴请人家的是你伯父,今日又改主意,怕在人家面上不好交待。我心里是不愿意让你再入禁中的,昨天夜里翻来覆去想了一整夜,这件事虽然荒唐些,却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你听我说,今日你再去温国公府上,看看县主那头有没有什么新消息。倘或禁中搁置下来了,那最好,不必麻烦人家了,若是没有,做上一场戏,也无伤大雅。” 肃柔原本是极力反对的,但见祖母这样说,也没有办法,只得含糊应了。 这时众人来请安,大家一起吃了早饭,倒也热闹。饭后肃柔别过众人,往温国公府去,素节因没有参加金翟筵,对她前日的见闻很好奇,追着问她,有没有合适的人家登门提亲。 肃柔今日教她做四时清味香,站在桌前拿戥子称量丁香,垂着眼道:“我祖母有个闺中好友,愿意为她孙子说合,不过要等半个月后再来登门。” 素节听了怅惘,“要等半个月啊,半个月后还不知是怎样光景呢。” 肃柔笑了笑,没把赫连颂愿意救急的事告诉她,总觉得说不出口,虽然她早就这样提议过。略顿了会儿,试探着问她:“长公主殿下这两日可曾入禁中?” 素节摇了摇头,“昨日孙相公家夫人做寿,我阿娘上宰相府拜寿去了,暂且没得闲。”心里当然知道肃柔的意思,见她眉眼黯然,便来安慰她,“阿姐别着急,我阿娘这两日会进宫的,到时候自然把阿姐的意思转达官家。” 肃柔点了点头,重新撑起一个笑容来,“我这几日因这件事心烦,在县主面前失态了。” “哪里。”素节揽过石臼道,“阿姐已经很沉得住气了,要是换了我,只怕早像个没头的苍蝇了。” 两个人说笑着,将丁香、乳香、零陵香等倒在一处研磨,素节平时是个静不下心的,哪里有那分沉稳,坐在亭子里杵这些东西,但就如母亲说的那样,和一个人走得近了,自然会沾染她身上的气息。这位女师有强大的,令人平静的能力,你在她面前心浮气躁,不必她说,你自己就自惭形秽起来。 她襻住袖子,捏着木匙往香粉里添加蜂蜜,因天气渐热,那细腻的皮肤出了一点汗,愈发显得干净通透。素节歪着头看了她半晌,细声道:“阿姐,我明日想与叶公子商谈,可我心里没底,你能陪我一道去么?”见她回眼望过来,又担心她不答应,忙又添了句,“你不必出面,让在一旁听我们说话,替我参详参详就好。” 肃柔想了想道好,人家信她才有求于她,要是一口回绝了,就显得自己太无情了。 素节很高兴,探过胳膊来搂她,“阿姐最好……”话没说完,语调却慢下来,然后仓促地摇了她一下。 肃柔起先没察觉,被她这一摇,方问“怎么了”。见她两眼直勾勾地,便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这一望不要紧,才发现对面的廊庑上站着个穿天水碧圆领袍的人,还是一贯淡漠的姿态,那双眼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似的望过来。肃柔心下一惊,忙拉了素节到亭外见礼,心头只管惆怅起来,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官家到底还是露面了。 袍角翩然,到了面前,官家说免礼吧,声线依旧淡淡地,不带任何情绪。 肃柔和素节直起身来,素节平常那样活泼的性子,见了官家也只有老老实实,心里期盼着救兵出现,不住往官家身后张望,“官家驾临,我阿娘没来迎接么?” 官家的目光从肃柔脸上划过,嘴里曼应了一声,“你阿娘让你去花厅,有话要吩咐。” 这分明就是打发啊,大家心下都了然。素节看了肃柔一眼,也不好说旁的,福身道是,带着贴身的女使离开了。 肃柔的心境,倏忽回到了禁中时候,那种深植于内心的窒息感又漫溢上来,让她浑身不自在。她明白自己惧怕的,并非是那个让人不得自由的环境,而是眼前这个人。这世上人分千万种,有的人令人愉悦,有的人令人压抑,而官家其人,恰好是后者。 当然官家并不了解她的感受,语调平淡一如往常,“你出宫,我并不知情。” 肃柔道是,“郑娘子怜妾年幼入宫,不能与家人团聚,特放了恩典让妾归家。这是郑娘子慈悲,更是官家皇恩浩荡,妾在家中,无一日不感念官家,遥遥向禁中祝祷,求神佛保佑我主万年吉昌。” 所以她是聪明人,短短几句话就把自己的想法说清了。能够出宫归家,对上感恩戴德,如果现在再让她重回禁中,她的这份感激之情必定荡然无存,官家为了保住自己的仁慈面貌,也不能逼她进宫。 可是这样的盘算,并不能让那个高高在上的人知难而退,他说:“我传内侍省的官员查阅卷宗,发现你八岁入禁中,今年正满十年。十年在禁中侍奉,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你父亲升祔太庙,是朝廷有功之臣,前几日言官将我数落了一顿,说我有负张侍中,刻意慢待功臣之后。” 这话说得肃柔隐隐起了冷汗,心道言官果真是百姓喉舌,国之栋梁,连官家都敢直言指责。虽然本意不坏,但有时候这种一厢情愿的正义,反而会给人带来烦恼。主要是处境不一样了,如果她还在禁中,顺便封个郡君、美人之类的,至少保她不再伺候人,也挺好。但她如今已经出宫了,再来追究这些,无异于重新把她投入火坑,因为对她来说宫外的自在,远比在禁中“活着”强。 但真话伤人,得学会拐弯,于是定住心神,掖着手道:“妾在禁中受了多年教化,是官家与圣人的体恤,并没有受慢待一说。家父当年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妾虽为女子,也有报效官家之心。如今官家隆恩,放妾归家得享骨肉天伦,是官家对张家一门的恩典。至于言官的谏言,妾是不敢苟同的,也请官家宽怀,切勿放在心上。” 官家听她字字句句都是冠冕堂皇的托词,唇角不由轻轻牵动了下。 “在禁中多年,官话确实学了不少,但那是场面应付用的,私下与我说话,大可不必这样。”他言罢,轻轻打量了她一眼,“你在长公主府上教学,一切都好吗?” 肃柔道是,“长公主殿下抬爱,县主待我也颇为礼遇……一切都是托了官家的福。” 他哦了声,“看来县主说漏了嘴,把内情都告诉你了。”倒也不生气,负起手来慢慢踱了两步,“那日前朝决定让你父亲配享太庙,原本第二日我要来交待入庙安排的,没想到到了延嘉阁,你已经不在了。郑修媛私作主张处置宫人,连皇后都没有通禀,皇后亦很恼火,同我说起,想重新将你召入禁中,不知你意下如何?” 肃柔只觉背上小衣都湿了,帝王轻描淡写的几句,改变的却是她的一辈子。 她惶恐,知道他有意将皇后推出来说事,大约是为了给自己留一线余地。这个时候她的态度要是模棱两可,那么紧接着就会接到圣人懿旨,果真宣她入宫了。 两手加于眉上,她俯首道:“圣人贤德,宽厚体下,既是为妾不平,更是为成就官家英名。郑娘子不经授意将妾放归,固然违背了禁中规矩,但郑娘子也是一番好意,还请圣人息怒。妾如今在家中侍奉祖母,闲来做些自己喜欢的零碎小事,对外常念官家恩典,若是此刻将妾召回,恐怕又落了有心之人的口实,说官家忌惮言官,受谏诤封驳左右,反倒有损官家威仪。” 这番话说完,肃柔自觉很圆融,就算不能令官家改变心意,也截断了他的后路,让他无法再借皇后之名,暗示让她回宫。 可谁知天不遂人愿,官家也是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听完了她的顾全大局,最后不过简单撂下一句话:“这不单是皇后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第25章 这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吧,官家等着她大惊失色,可谁知她岿然不动,简直让人怀疑,她究竟是不是没听见。 官家微蹙了蹙眉,“张内人……”这个称呼好像有些不合时宜了,哦了声又道,“如今应该称呼你张娘子。不知你对重回禁中,有什么看法?” 肃柔发现好言好语半日,最后都是无用功,果真皇帝一意孤行起来,并不在乎别人的死活。现在又来问她的看法,她的看法重要吗?如果她说不愿意,难道就能让她免于进宫吗? 她叹了口气,做小伏低,试图用委婉的手法来暗示自己不想进宫,这个方法可能打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此路不通,或许换个更直接的方式,让官家正视她的想法也好。 “官家。”她抬起眼来,这是自己头一次不卑不亢地直视他,原来平视的时候,可以看见不一样的风景。 官家神色如常,迎上了她的目光,甚至觉得这样很好,能够清楚看清她的五官,和眸底深藏的变化万千。 “我不愿意再入禁中了。”她直言道,“或许这话有些不识抬举,但确实是我心里的想法。官家厚爱,我感激不尽,也明白官家觉得这十年来让我埋没在宫人之中,辜负了报效朝廷的故臣,但官家,我并没有因此产生任何怨恨,反倒觉得禁中多年,是一段不可多得的经历,一朝踏出拱宸门,也让我更为感激现在的生活,更珍惜与家人骨肉团聚的日子。官家,我觉得现在这样很好,上京城中鱼龙混杂,固然不如禁中纯粹,但我就喜欢这样混浊的红尘,也从不为自己经受了不平而愤愤。所以官家和圣人的美意,恕我不能领受,如果官家果真要恩泽张家后人,就让我留在家中侍奉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做伴吧。” 这话总算说得很透彻了,一字一句交代完,心头的重压也彻底放下了。 先前还指望长公主替她转达想法,其实话从别人口中说出来,远不如自己亲口说明来得直接。前几日的惴惴不安,现在看来都是没有意义的,反正刀已经架在脖子上了,长痛不如短痛。 她殷切地望向官家,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动容来,然而帝王毕竟是帝王,自有不动如山的气魄。 他只是淡淡地看向她,重新考虑了她说过的话,“即便是我的意思,你也不愿意再入禁中?你害怕那个地方吗?” 如果点头,是不是太不委婉了?肃柔想了想道:“不是害怕,是心存敬畏。禁中美人如云,妾蒲柳之姿,何德何能在禁中立足。” 这话却是自谦了,以前她总是低着头,叫人看不清长相,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的容色可以担起后宫半壁江山。可是这样美丽的人,对陪王伴驾毫无想法,官家拧起眉,探究地打量她一眼,半晌哼笑了声,“我御极多年,还是第一次遇上你这样的人。你是仗着令尊功高,有意和我讨价还价吗?过去十年,确实是委屈你了,若你愿意,可以入宫就封修媛,绝不让你落于郑氏之后。” 肃柔顿时尴尬起来,“官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在为自己叫屈,也不是有意推脱,借此换得更高的位分……” “那究竟是为什么?”官家不解地问,“张娘子是觉得禁中让你不得自由?还是觉得禁中没有你的良配?” 三言两语,把人逼得无路可退,这些问题她该怎么回答?说禁中确实令她浑身难受,还是官家后宫众多,自己不稀罕成为其中一员?无论怎么应对都是错,无论怎么解释,恐怕都不能令官家满意。事到临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孤注一掷,于是脱口道:“我有了心悦的人,想与他长相厮守,因此不能领受官家好意,还请官家成全。” 果然这话一出,令对方措手不及,官家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上,也终于荡起了涟漪。 “有了心悦的人?张娘子出宫不过半个月,这么快便心有所属,怕不是你回避入宫的托词吧?” 肃柔说不,“原是个旧相识,不过多年不见生疏了,如今知道我出宫,重又来往了而已。” 官家冷冷一哂,“这人是谁?在朝为官吗?” 肃柔心头打起颤来,她原本真的不愿意将别人拖进来,然而箭在弦上,她白纸一样的感情阅历中,找不出一个能拿来顶缸的人,唯一说过两句话的人,只有赫连颂。 现在是骑虎难下了,说出来,实在对不起人家,不说出来,恐怕会惹恼官家,让他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那么天子一怒,张家未必能够承受。 官家还在等着她的答复,大概看她犹豫,眼神里渐渐浮起一点疑色来。 没办法了,她只好横下心来,暗暗握拳道:“官家认得这个人……嗣武康王,赫连颂。” “赫连颂?”官家显然吃了一惊,但那意外之色也不过须臾,很快便从眼底褪去了,负手沉吟,“赫连颂……我想起来了,你们之间确实有些渊源,当初你父亲就是因为护送他入上京,才遭遇不测的。” 不知官家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这番话,让肃柔觉得万分羞惭。 爹爹是因那个人而死,如今自己却与他纠缠不清,虽然她心里知道内情,但在官家看来,她可算是个不孝不悌的东西了。 自觉无地自容,一半是因为自己扯谎,另一半是愧对爹爹。她终究是个自私的人,为了能够免于进宫,谎话张嘴就说出来了。可是一次谎好撒,往后又需要用多少个谎言来填补呢。她有些不敢设想,想得太长远,恐怕都要羞于做人了。 但关于朝中的局面,伯父还是分析得不错,祖母也和她交待了赫连颂的处境和优势,就是赌她不够重要,不足以令官家因此针对赫连颂。但到底也是涉险,她心里担忧,害怕多少会给人家带去麻烦,万一让人遭受无妄之灾,那自己就算不必进宫,也会懊悔一辈子的。 所以她望向官家,试图让这件事不那么锋芒毕露,斟酌了下道:“确实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想来嗣王是为了弥补对我爹爹的亏欠……” “你却对人动情,心悦他了?” 肃柔面红耳赤,低下头道是,“我……情不能自已。” 想必官家也对她无话可说了,沉默了良久才慢慢点头,“情这种事,确实难以自控,怨不得你,不过你与赫连颂……实在让我意外得很。你家中长辈是什么看法?也赞同你这样吗?” 若是连长辈都赞同,那么官家又怎么看待伯父和叔父呢。肃柔垂首道:“这件事我还不曾禀报家中长辈……” “那就是说,只是两情相悦,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是么?” 肃柔有些惶惶,心想反正已然到了这一步,就不要再给自己留后路了,便道:“回禀官家,嗣王近日就要登门提亲了。” 对面的人听罢,终于不说话了,肃柔不敢再去看他脸上神情,愈发低下了头。 最终竟是一句后话都没有交待,官家脚下略徘徊了片刻,慢慢往廊子那头去了。 肃柔的两眼盯着地上,看那身影从视野中逐渐走远消失,鬓角的汗水蠕蠕爬过脸颊,在鼻尖凝聚。忽然一阵风吹来,让她结实地打了个寒战,素节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压声在她耳边说:“阿姐,官家走了,你们刚才聊了些什么?” 雪中春信 第17节 肃柔直起身来,看着素节满脸的希冀,苦笑道:“我推脱不过,还是把嗣王拉出来垫背了,说自己心悦他,要和他定亲。” 素节目瞪口呆,大概也很惊讶于她的莽撞吧,定神之后又对她的当机立断大加赞赏,“啧,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果敢的人了!” 果敢吗?明明是无路可退后的下下之策!肃柔坐回凉亭里,捧住自己的脑袋哀声道:“刚才情急,当真是不计后果了,现在想想很后悔,不知我这么做是对还是错。会不会触怒了官家,给嗣王和张家招来什么祸端。” 素节陪着她发了一会儿愁,不过很快就想开了,“君子有成人之美,我觉得官家这点风度还是有的。你都说了你喜欢嗣王,难道他还能和好友争风吃醋吗?” 肃柔惨然从掌间抬起脸来,和素节对望了一眼,这段话听上去,竟是如此惊心动魄。 素节讪讪安抚她,“既然话已经说出口了,就不要后悔,除非你已经做好准备入宫了。不过嗣王那里怎么交待呢,万一官家和他说起,两下里要是对不上口风,岂不有欺君的嫌疑啊。” 这点倒不必担心,肃柔道:“昨日我伯父同他说起这件事,他也答应过两日登门提亲了,我原本是不赞同这么做的,谁知今日面对官家,实在搪塞不过去了……” 素节很可以体谅她的心情,“那可是官家啊,朝堂上能应付百官的晤对,对你步步紧逼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反正话说了,官家也给气走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吧。” 心情大起大落,肃柔起身道:“我先回去,向祖母回禀这件事,若是有必要,还得专程向嗣王告罪。” 素节道好,和她相携到门上,目送她坐上了马车。 马车赶得急,回到旧曹门街后直入岁华园,原本是要同祖母商量的,进门却发现堂上坐了两位贵妇,正与太夫人饮茶说笑。 大概脚步声传进去了,贵客回头望了眼,太夫人便向她招了招手道:“肃柔过来。”一面向客人引荐,“这是我家二娘,才从温国公府回来。” 这番介绍立刻换来了贵客了然的一声“哦”,其中一位略显富态的笑道:“我知道二娘子,上回侍中升祔太庙,就是二娘子带着弟弟奉安神主的。” 太夫人点了点头,复向肃柔介绍:“这位是太常寺卿的夫人,那日你爹爹的入庙仪,刘大卿任副使。”说罢又比了比另一位笑容可掬的贵妇,“这是登封县开国伯的夫人,今日来,是为向你表妹提亲的。” 肃柔听了,敛裙向那两位贵客行了一礼,开国伯的夫人因知道这位二娘子将来前途不可小觑,待她甚为热络,笑着说:“那日金翟筵上,我远远就见两位小娘子一直陪坐在老太君身边,那时就想着,这位一定是刚从禁中回来的二娘子。瞧瞧这通身的气派,老太君养的好孙女们,真是一个赛一个地端庄水灵。” 要结亲的人家,自然是满口热闹的好话,肃柔客气地让了礼,心下不免纳罕,开国伯是正四品,十二等爵位中虽不算高,但总是有爵之家。这样的门户,尤其看重亲家门第,若是来求娶至柔和寄柔还有一说,但来求娶绵绵,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 太夫人呢,对于这门婚事并未表现出过多的热情,老太太永远是那样四平八稳的做派,你来我往说话间,绝没有巴结高攀的意思。肃柔在一旁听了半日,方闹清伯爵夫人是来为家中次子说亲的,那位二郎今年十九,身上没有功名,照着伯爵夫人的话说“还在科考”,可见科举之路走得并不顺利。 总是不那么尽善尽美,才会有低娶的决心,但太夫人待人一向是给足脸面的,和气道:“学子那么多,三十岁取得功名已经算是早的了,令郎才十九,往后有大把的时间,还愁不能出人头地吗。” 边上的大媒刘夫人也帮腔,笑着说:“大丈夫先成家后立业,只要屋里有贤内助帮衬着,日后自然步步高升。申娘子这一向在老太君身边,老太君是上京出了名的有德之人,当初资助养寄院救济老弱妇孺,谁不知道老太君的德行,有老太君教导着,申娘子必是无可挑剔的。昨日伯爵夫人来我府上,我一听便知道是段好姻缘,所以今日携了伯爵夫人一同登门,不兴什么大媒两头说合的虚礼,倒是伯爵夫人自己同老太君交个底,更显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太夫人连连点头,“我也瞧见伯爵夫人的心意了,这样的亲事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照我说好得很,不过孩子毕竟是外孙女,在这里暂住罢了,她家中有父母长辈,婚姻大事,还需问过申家才好定夺。” 刘夫人和伯爵夫人应承,“这是常理,应该的。” 太夫人复又笑了笑,“那就请贵府上少待几日,等我问明了,即刻给贵府上回音。” 两下里说定了,刘夫人与伯爵夫人又坐着吃了盏香饮子,才起身告辞。 太夫人吩咐冯嬷嬷相送,含笑望着贵客出了园子,待退回厅堂后,便让先春唤绵绵来,自己喃喃和肃柔说:“伯爵人家,这样上赶着来求娶,总叫我心里不踏实。” 不一会儿先春领着绵绵进了园子,太夫人让绵绵坐,促膝同她说:“这两日倒有两家登门来攀亲的,刚送走的登封开国伯家之外,还有一户,是尚书省左司郎中府上。这两家里头,登封开国伯家是上年才搬入上京的,我并不十分相熟,另一家倒和他家太夫人早年有些往来,家主虽说只是个六品的官职,但胜在世代书香门第,家风好,家中人口也简单。尤其那位公子,如今任秘书省丞,身上早早就有了功名,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太夫人话里话外其实是偏向左司郎中家的,然而绵绵也有她自己的计较,转头问太夫人:“秘书省丞,那是几品的官儿?” 太夫人说:“正八品。” 但是这正八品一出口,肃柔就知道这门亲是不成的了,在绵绵眼中八品官儿未入流,是个没什么出息的小吏,要是按着嫁得风不风光来看,自然是开国伯家更胜一筹。 太夫人见她倾向于伯爵家,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敷衍着,“这两门婚事可以先命人传口信,听听你爹爹和阿娘的意思。或者咱们且不急,大可以再等等,万一还有更好的人家来说合,也别平白错过了。” 可绵绵却觉得开国伯家那门亲事,已经是很不错的机会了,三心二意下错过,将来不免要后悔。但话又不好说得太直接,便赧然对太夫人道:“长姐嫁了开国侯家,嗣武康王不日也要来向二姐姐提亲,我想着自己也不是个缺胳膊少腿的,若是嫁得含糊,只怕让姐妹们脸上无光。” 单单这两句话,太夫人就明白她的意思了。姑娘大了,其实挑选婚事也该听一听她自己的看法,长辈虽有阅历,不能自作主张,否则将来要是有个好赖,不免落得一身埋怨。 “既这么,那就先紧着开国伯家吧。”太夫人乏累地笑了笑,“你爹娘那头的口信照传,咱们这头再好好打探打探郎子的人品才学。那位二郎是正室夫人所生,伯爵夫人对婚事很上心,反正如今爵位不得承袭,是不是嫡长,倒也没什么妨碍。” 第26章 这下子绵绵称意了,说实话姐妹之间哪有不相互攀比的,寄柔和至柔一向看不起她,越是这样,她越是要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自己的亲事先定下了,好歹是个伯爵人家,将来她们要是嫁得不如自己,到时候自己就有话可说了。 心里暗自高兴,那份欢喜掩不住,全做在了脸上。甚至觉得自己往后至少能与长姐、二姐放在一起比较,毕竟嫁的都是有爵之家嘛。 肃柔却觉得有些好笑,但这位表妹和其他堂妹不一样,自己也不好如何规劝她,只道:“嗣王来提亲,都是事先商量好的,不能当真。” 可绵绵并不这样认为,“只要过了礼,那就是正经求亲,将来怎么样都是后话。”说罢转头看了肃柔一眼,兀自揣度着,“二姐姐难道觉得伯爵府不好吗?还是看我爹爹经商,我就配不得那样高门大户,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齐大非偶?” 她不高兴了,说话一如既往地呛人,肃柔尴尬道:“我没有那个意思,表妹别误会。” 实质就是她什么都没说,绵绵也拼凑出了这位二姐姐不看好她婚事的结论。人就是这样,越是欠缺,便越是看重,这时候的绵绵简直竖起了全身的刺,来捍卫她即将到来的婚姻。反正她觉得伯爵家很好,但凡反对的,不是嫉妒就是坏。 太夫人见她这样,怕姐妹间因这种莫须有的猜测吵起来,便打了圆场,“只要那位伯爵公子一应齐全,你姐姐难道还会不盼着你好吗?我这两日先打发人出去探听,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安排你远远看上一眼,光是家世好还不够,人总要长得体体面面才行。” 哦,对,这个也很要紧。绵绵虽然稀图人家的门第,但郎子的长相也必须顺她的眼才好。两个人结成夫妻是要过一辈子的,要是日日睁眼就看见一张令人作呕的脸,那情愿老死闺中,一辈子不嫁,也不能受那份罪。 既这么说定,也就放心了,站起身矜持地向太夫人行了个礼道:“一切请外祖母替我操持,我的书还没读完,就先回去了。” 太夫人道好,“读了一会儿且要歇一歇,别伤了眼睛。” 绵绵当然不能告诉外祖母,自己读的是外头书摊上买来的杂书,于是煞有介事地福身说是,带着蔚儿和荟儿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太夫人看她走远,方叹了口气道:“你这表妹心气高,什么都爱和人争上一争,也不知道将来究竟是福还是祸。” 肃柔道:“祖母让人仔细打探,好与不好都据实告诉她,她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怎么取舍。” 太夫人却摇头,“你瞧瞧她,一心想嫁高门,将来好在姐妹们面前挣脸。心里认定的事,只怕不好更改,算了,看她自己的造化吧!”一面偏身过来问肃柔,“县主那头可有消息了?” 肃柔沉默下来,一时不知怎么开口。今天发生的事,现在回想起来竟觉得有些古怪,然而得罪人的话都说了,后怕也来不及了,便讪讪道:“我在温国公府上见到了官家,官家直言要我进宫,我实在绕不过去,把嗣王牵扯了进来。祖母,我眼下很慌张,因为说了些出格的话,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人家。” 太夫人听了也略感棘手,不过暂且顾不上旁的,追问:“官家怎么说呢,可曾动怒啊?” 肃柔说没有,“最后一语不发,走了。” “走了?”太夫人喃喃,心思百转千回,见肃柔一脸肃穆地望着自己,只好先来宽解她,“官家是仁人君子,不是那等暴虐的帝王,男人喜欢女人,总要讲究你情我愿,就算官家也不例外。” 可是这种话,自己听来也不可信啊,帝王怎么能和寻常人一概而论呢,人家自幼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经历了没受过的挫折,岂不是让人愈发执着。 “不要紧的……”太夫人怜爱地抚了抚肃柔的脸颊,“还是我孙女太招人喜欢了啊!姑娘家说亲都愿意挑选高门,但这门第一但高得过了头,反倒不好了。官家今日既然驾临温国公府,那就说明不是个独断专横的人,他愿意听一听你的意思,知道你有了议亲的对象,或许就放下了。” 肃柔心里彷徨,当然希望一切都如祖母说的这样顺利,但想起那位嗣武康王,心里又不自在起来,垂首道:“原本是嗣王欠着咱们张家,如今因为这件事,变成了我亏欠他。” 太夫人却觉得她孩子气了,“总站在施恩者的位置上,让他一直欠着咱们家,难道你心里就舒坦么?这回的事人家既帮了忙,也算解开了这个结,人活于世,谁能一辈子不有求于人?不过今日遇见官家的事,你还是得同他交待一声,万一要晤对,也好让他有个准备。” 看看外面天色,这个时辰张矩和张秩都还在衙门,等他们回来再去说明,倒拐了好大的弯。太夫人道:“还是你亲自去一趟吧,毕竟事关重大,耽误不得。”说着吩咐冯嬷嬷,“你上前面,派两个小厮出去打探嗣王行踪,等问明白了传个口信,就说小娘子拜会王爷,看看他什么时候方便。” 冯嬷嬷道是,领命往前院去了,太夫人又牵了肃柔的手道:“遇事不怕事,既然走到这步了,就大着胆子往前吧。” 肃柔颔首,确实觉得眼下再纠结也没有用了,自己不是盘桓于内宅见不得外人的,事情发生了,还是自己出面解决为好。 上京很大,要找到一个人不容易,肃柔中晌在岁华园用完饭,午后回自己的院子小歇了片刻,正在半梦半醒的当口,听见外面传来蕉月的声音,问:“卢妈妈怎么来了?” 卢妈妈道:“派出去的小厮带了嗣王的口信回来,说申时三刻,在班楼等候二娘子。” 肃柔支起身,转头看了看案上更漏,还有一个半时辰,现在预备还来得及。 门上珠帘沙沙一串轻响,蕉月从外面进来,趋身问:“小娘子可听见卢妈妈的回禀?说嗣王约小娘子申时三刻,在班楼说话。” 肃柔说听见了,趿鞋起身吩咐:“替我预备一身衣裳来。” 女官出身的人,不管是在家还是出门,永远打扮精致,这是禁中多年养出来的规矩。她在镜前重新梳洗绾发,挑了一对水滴琉璃的耳坠子戴上,结绿仔细替她傅上一层粉,轻声问:“小娘子一个人去么?要不要叫上四娘子?” 肃柔摇头,如今风气虽然并不守旧,但闺阁姑娘和男子在外见面,终归不好。至柔眼看着就要说亲事了,不能节外生枝,自己今天回绝了官家,后头的戏还是得做足的,反正免不得要见面,就没有那么多的避讳了。 收拾停当后出门,马车停在边门的小巷子里,仆妇搀了她和雀蓝登车,一路护持着往班楼去。所谓的班楼,也是上京有名的大酒楼,就坐落在汴河边上的中瓦子。这个时辰开始预备晚间的营业了,一到门前就有过卖出来相迎,含笑作揖问:“贵客可是张留台府上小娘子?” 肃柔颔首,那过卖愈发殷勤了,垂手呵腰道:“王爷已经到了,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道了谢,和雀蓝相携迈进了班楼的正门,班楼相较潘楼,是个更为雅致的地方,一重竹帘一重景,即便是楼下的大厅内,也是处处有鲜花妆点,炉中点着上好的沉水。 过卖往楼上引,比手道:“王爷在天字阁,小娘子请。” 原本以为在楼下散座,看来并不是,酒阁子相对更私密些,肃柔也是头一回赴这样的约,心里有些犹豫,但已然到了这里,总没有不相见的道理,便跟着过卖上了二楼。 那个天字阁在廊庑的最后一间,门窗洞开着,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密闭。过卖将人引到了门前,她向内望了眼,小小的阁子很雅致,地上铺着象牙簟的地衣,四角拿琥珀貔貅镇着。因阁子是临河而建,巨大的窗扉支起来,能看见汴河上热闹的景象。一个束金冠,穿明茶色襕袍的人坐在雕花矮几前,扭头望着窗外。他不回头,看不见他的脸,只见磊落的鬓发和挺直的肩背,人如松柏一般。 若说从武的人无趣,倒也不尽然,他面前的梅瓶中斜插一枝雪柳,纤细的柳绦被河上来的凉风一吹,分外婀娜地摇曳起来。 如果没有人打搅,可算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可惜过卖喊了声“王爷”,像静水中投入一粒石子,水面泛起了涟漪。 那人回头望过来,见了熟人似的眉眼和暖,起身向她拱了拱手,“张娘子。” 肃柔欠身回礼,“仓促求见,又给王爷添麻烦了。” 他说不碍的,比手请她坐。外面的天光薄薄洒在窗前的地衣上,也不需过卖上来侍奉,他就着那束光,悠然地碾茶烧水,闲谈式的说起:“贵府上仆从找到我时,我正在衙门忙公务,听说小娘子要见我,急忙处置了手上的事,让人在班楼订了雅间。楼下人来人往气味浑浊,不如楼上清净,还能看见河景……”说着,伸手从竹筒中取来一支茶匙,将茶末轻轻拨入兔毫盏,“不知小娘子今日找我,所为何事啊?” 他点茶点得专心,那些询问她的话,仿佛只是顺便的寒暄。肃柔看他扶盏调膏,奇怪舞刀弄剑的手,竟然能姿态优雅地调得一手好茶。 此情此景,心境上应当是宽和的,但话还是有些塞口,她略酝酿了下方道:“那日伯父带回消息,说王爷愿意相帮,我心中十分感激。” 他静静听着,细长的手指捏着茶筅击拂,建盏中珠玑磊落,轻云渐生,嘴上曼应道:“我曾和小娘子说过,若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大可知会我,刻意通过留台,倒多费了一番手脚。”说罢,又淡淡笑了笑,“小娘子要见我,难道就是为了向我道谢吗?” 他这一笑,如晨光破晓,如果换作没有渊源的人,大概会忍不住惊艳一番吧! 雀蓝觑了觑自家小娘子,她依旧坦坦荡荡,对这位嗣王的风华置若罔闻,只在乎她的难以启齿,拧着眉道:“其实我约见王爷,不是来道谢,而是来致歉的。今日我在温国公府上遇见了官家,官家询问我是否愿意入宫,我拒绝了。” 赫连颂哦了声,似乎并不意外,垂眼道:“小娘子比我想象的更果决,就算是堂堂须眉,当着官家的面也不敢说出违逆的话来。” 这算是夸赞吗?权且当他是吧!肃柔一鼓作气道:“官家问我为什么不愿意进宫,我把王爷供出来了。” 这下他终于有了反应,抬眼瞥了瞥她,但也只是一瞬,就坦然接受了,“也是,我既然答应留台要上贵府提亲,把我供出来也是人之常情。” 反正一切都不要紧,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依旧专心点茶,七汤过后乳雾汹涌,茶汤也咬了盏,他方慢吞吞将建盏放在她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往前推了推,“请娘子评点。” 很奇怪,明明一场严肃的对话,却在这样轻松的氛围下进行。那个有可能因别人的事深受其害的人,却表现得事不关己,实在让人摸不清路数。 肃柔看面前的茶汤,想起欧阳修的“拭目向空看乳花”来,从形也好,色也好,都做到了上乘。 伸手捧盏,她低头抿了口,茶香蓬勃在舌尖漫溢,没有苦涩,只有醇厚和绵密,心下倒有些惊讶,果真养尊处优的贵胄,当下时兴的“四雅”,没有他不精熟的吧! “好茶。”她客套地称赞,“汤色纯白,点汤和击拂也恰到好处。” 对面的人很谦虚,只道:“略知些皮毛罢了,等日后有机会,还要向二娘子讨教。” 虚与委蛇一番,到了说重点的时候,肃柔放下兔毫盏,听他娓娓道:“上四军的指挥衙门,就在东华门外,上半晌公务繁多,正逢四军整顿,我入禁中向官家回禀,见到官家的时候,他心情低落得很,待问明白了,才知道二娘子把这件事告诉官家了。” 肃柔不由愣了下,耳根子也隐隐发烫,“那……官家把一切都和王爷说了?” 其实有些话,她是不太希望官家在他面前抖露的,毕竟让人臊得慌,绕开了说,也不妨碍他对事情经过的了解。 仔细审视他的神情,他波澜不惊,低垂的眼睫浓重地覆盖了那双眸子,看不见他心里的想法,不过微微点头,“说了。官家问我可是果真要向张府提亲,不瞒小娘子,我也动摇了,毕竟我与官家不单是君臣,更是多年的挚友,见他失望,我心里觉得很愧对他。” 肃柔听后嗟叹:“确实……我能体谅王爷的心情。” “我原想和他说实话的,官家是古今第一贤达的君王,如果知道小娘子确实不想进宫,想必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呢,与他多年交情,也不必为了这种事,弄得彼此之间生嫌隙。” 雪中春信 第18节 肃柔的心都提起来,发现这事好像变得既复杂又简单,果真他要是和官家坦诚了,倒也不是一桩坏事。 结果他却涩然看了她一眼,“直到我听见一句话,才忽然醒悟过来,绝不能让小娘子冒风险,也不能让你半日的努力付诸东流……小娘子知道,那句话是什么?” 肃柔的舌根都麻起来,仓促地一伸手,“王爷少待!” 然后对面的人果然不说话了,那双幽深的眼睛望过来,等她一个回答。 肃柔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发现有些话真的不能乱说,人家相识十几年,难道还会藏着掖着吗?自己心存侥幸,看来是落空了,这么丢脸的事,不能让第四个人知道,于是回头看了看雀蓝,温声道:“听说班楼的点心好吃,你去吃一盏蜜浮酥奈花吧。” 雀蓝茫然,“小娘子……” 赫连颂从善如流,十分有眼色地唤了声“来人”,廊庑上很快传来脚步声,过卖虾着腰到了门前,“听王爷的吩咐。” “带这位小娘子下去,上一盏蜜浮酥奈花。”赫连颂道,然后调转视线一扫对面的肃柔,“店里的点心,挑最拿手的上几样来。” 过卖应了声是,上前引雀蓝,雀蓝没办法,一步三回头地跟着走了。 阁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清汴河上船工的号子。 肃柔难堪地说:“王爷,当时情急,没能仔细斟酌应对,有些话脱口而出了,还请王爷不要见怪。” 赫连颂表示可以理解,“我原先的意思是,赶在官家之前向贵府上提亲,届时木已成舟,官家也就作罢了,但万没想到,官家今日会去温国公府上会见小娘子。小娘子随机应变,这是对的,如果没有那句话,我坚持向府上提亲,便说不通了。” 肃柔松了口气,“多谢王爷体谅……” 可是话没说完,却见对面的人慢慢红了脸,那白净的面皮被绯色席卷,最后竟连脖子也一并红起来。 第27章 肃柔顿时一惊,心里跳得隆隆,实在不能理解,一个男人家脸红什么。 她甚至仔细回忆了一遍她和官家说过的那些话,无非就是心悦他,想和他长相厮守罢了。但那都是谎话啊,都是敷衍官家的,他明明知道内情,为什么还要脸红? 真是奇景,打从潘楼前见到他起,他就是一副沉稳世故的样子,混迹官场的积年,什么人没见过,什么心口不一的话没听过,值当为这么一句谎言失态吗?可他就是脸红了,她看得真真切切,想遮掩,遮掩不住,自己或许意识到了,怕越是慌张越是让她看出端倪来,便静坐着,强装镇定。但脸红这种事,来势汹汹铺天盖地,肃柔看见他原先和领缘玉色镶滚相近的颈间皮肤,慢慢便成截然不同的另一种胭脂色。 一个人脸红了,对坐的人好像也不能独善其身,于是两个人都很尴尬,眼神飘忽着,避让着,直到过卖领着女使,将各色乳品糕点摆到面前的矮几上,凝固的气氛被衣带搅动,阁子的气氛才逐渐缓和下来。 赫连颂先开口,说:“小娘子尝尝。” 肃柔哦了声,呆呆地取个勺子挖了一匙酥山放进嘴里,算是已经领情了。 两下里僵持着不是办法,赫连颂捧着杯盏抿了口茶,待脸上那种灼热的感觉褪尽了,又还原成一贯沉着的样子,清了清嗓子道:“说实话,官家同我细说的时候,我很惊讶,但小娘子的应变能力,也着实令我佩服。” 肃柔的唇角微微捺了下,心道你就是说我豁得出去,何必拐弯抹角。 可能他的话里还带着取笑的成分,通常男人听见女孩子说心悦他,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会沾沾自喜,自觉自己魅力非凡,看来位高权重如赫连颂,也不能免俗。 肤浅!肃柔看了他一眼,即便他这回愿意伸援手,照样不能改变她对他的看法。只不过如今不像小时候了,年纪见长,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内心,也学会了场面上的周旋。她正色道:“当时形势所迫,口不择言,自觉冒犯了王爷……” 然后便看见对面的人眉眼渐渐盈起笑意,嘴角却很顽强,没有泄露天机。可就算不笑出来,她也知道他心里的得意,八成觉得小时候结仇又怎么样,长大了还不是有求于他。 思及此,肃柔脸上有了隐约的愠意,赫连颂大概察觉了,忙调开视线望向窗外,十分深沉地说:“小娘子不必解释,我都明白。” 既然明白,那还窃喜什么?肃柔觉得这人无法正常交谈,只好匀了口气道:“王爷,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想王爷也不是这样拘谨的人。虽说那些话多有冒犯,但确实很有成效,也许官家应该已经改变了心意,那么我们之间的计划,就可以不必实行了。” 无奈这话并没有得到他的赞同,那双深邃的眼眸抬起来,幽幽地瞥了她一眼。 “小娘子如果觉得至此已经大功告成,那小娘子就想得太简单了。官家是何许人?江山社稷尽在掌中,怎么能受这样的愚弄!小娘子是聪明人,聪明人思虑长远,不会只关心自己的得失,而忘了家中还有长辈和兄弟姊妹。若是因为一人的错漏而累及全家,我想小娘子会日夜不安吧!”利害关系说了一遍,她的脸上果然流露出犹豫的神情,他自知胜券在握,复很有涵养地笑了笑,“依我之见,这事不能半途而废,既然戏台都搭起来了,那就把戏做足,官家面前才好交待。如今风气开化得很,二嫁的女子都能入宫,何况小娘子。官家看在我的面子上,或许会作罢,但若是没有我,官家垂爱,小娘子有什么道理不进宫?” 他循循善诱,缓慢的语调如银片上悄然扩散的荼蘼香,带着迷惑的气息,挑起了小小酒阁子中暧昧的情调。 肃柔恍了下神,空洞的视线下,见夕阳垂在天边,汴河的码头迎来最后一片盛大的余晖,而阁子内的光线,却逐渐幽暗下来。 班楼的用具,做工和材料都是顶顶上乘的,尤其这样天字号的酒阁子,摆放的都是花梨的矮几。肃柔想,制作这矮几的工匠必定花了很大的力气来打磨它,形态优雅之余,触手能够感觉到细腻的凉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木质太好,桌面线条太流畅的缘故,对面的人起先搁在桌沿的手,慢慢攀越了一重重对称的蝶纹,向这里探过来。 他是要搬动碗碟吗?或者还想再点一盏茶?都不是的。 他倾前身子,指尖越过中线,一直向她的手游来。肃柔悚然,来不及考虑,便一巴掌重重拍打在他手背上。他呆了呆,讶然看向她,她震惊过后怒气繁炽,一副被轻薄的样子,恨声道:“王爷想干什么!” 赫连颂依旧保持着那个动作,那只善于点茶的白净右手上,慢慢浮起了三根指印。她目光如电,拿看杀父仇人的眼神看着他,他觉得有些委屈,慢慢移开那只手,翻过手掌让她看,掌心的虫子被压得稀碎,根据四仰八叉的肢节来看,应当是只蜘蛛。 肃柔怔住了,看看他的手心,再看看他,为了缓解尴尬,讪讪笑了下,“这天字阁里,居然还有蜘蛛?” 他神情落寞,垂着眼没有说话。 肃柔知道自己冤枉人家了,也有点想不明白,明明很正式的一场会话,为什么最后会演变成现在这样。但事情已经发生了,逃避不是办法,现在能做的就是唤外面的过卖打一盆水来,为嗣王盥手。 赫连颂这手洗得无情无绪,因手背上红了一大片,引得过卖战战兢兢,“王爷可是被咬伤了?小人这就取药来……韩家虫药,治蚊虫叮咬是一绝。” 肃柔愈发窘迫了,不过赫连颂这人还算厚道,淡声说不必,替她解了围,“不留神,敲了一下。” 过卖这才放心,忙取了巾帕来侍候他擦手,收拾停当后方端盆撤下去。 酒阁子里的气氛很凝重,好半晌肃柔才鼓起勇气来,说:“王爷,刚才是我唐突了。” 赫连颂笑了笑,“不要紧。”心下暗想闷头一撞都经历过,拍打一下也不算什么,“不过定亲的事,咱们还是要商量好,我府里已经预备得差不多了,后日黄道吉日,我请了太傅杭至善做大媒,向贵府上提亲。杭太傅是我与官家的老师,办事一向公允,且他位列三公,有他做媒,也好体现我的诚意。” 肃柔还有什么话可说,点头道:“一切听王爷的安排。” 对面的人见她没有异议,心下安然,不过刚才那一下打得是真疼,他不自觉地抚了抚,就是这个动作,又引发了肃柔新一轮的愧疚。 无地自容,这是她生而为人以来,头一回有这样的感觉。现在真是后悔,今天不该见他的,也许约在明天就没有这样的事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不过往后愈发警醒自己不要莽撞,先动脑子后动手罢了。 至于赫连颂,毕竟是位有风度的王侯,刚才那点小意外如清风过境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声道:“小娘子只知我叫赫连颂吧,我有小字,叫介然,小娘子往后唤我小字,外人看来也亲近些。” 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倒是个坚定不移的名字。不过彼此这样的情况,贸然去唤人家小字,过于轻浮了,肃柔委婉道:“还是用官称吧,人前人后都方便。” 反正怎么称呼都随她,赫连颂也并不强求。 彼此又略坐了一会儿,太阳渐渐西沉了,肃柔看了看天色打算告辞,对面的人也站了起来,和煦道:“我送小娘子回去吧。” “不不……不必了。”肃柔眼下只想快些逃离这里,今天的经历实在堪称跌宕,不论上午应对官家也好,下午应对这位嗣王也好,简直浑身漏洞,一言难尽。 赫连颂见她推辞,便没有再坚持,趋身引她下楼,她的女使和仆妇早在楼口候着了,见她现身忙迎上来,这位贵女现在是绝对沉稳端庄的,回身向他行了个礼道:“今日多谢王爷款待。” 赫连颂淡淡一笑,“小娘子不必客气……” 正想送她出门,不想迎面来了好几位同僚,相隔老远就叫了声王爷。他心下有些不耐烦,但又不好怠慢,只得笑着拱手,“且等我一等,过会儿畅饮三杯。”一面虔心比手,将她引到了门外。 马车就停在台阶下,他一直将她送到车前,看着女使把她搀扶进舆内坐定。车门洞开着,垂帘也被打了起来,她的面容娟秀,像神龛里的观音,守礼而客套地说:“就此别过王爷,接下来的事,还劳王爷费心。” 他说好,“一切交给我。”然后目送着马车缓缓走远,方回身返回班楼内。 同僚们都进了酒阁子,推杯换盏间笑着打探:“从没见王爷和女客走得这么近过,那是哪家的贵女,引得王爷亲自相送啊?” 灯火辉煌,倒映在他眼底,他笑着说:“是位故人,多年不见,如今重又相遇了。” 大家便来打趣:“今年有王爷的好信儿吗?咱们等着喝喜酒,可是等得脖子都长了。” 那长眉凤目中笑意顿起,举了杯道:“这杯喜酒一定少不了诸位的,来来,请满饮,到时候可不能借故不来啊。” 阁子里一时热闹起来,众人连连道好,毕竟一位二十出头还没娶亲的王爵,简直有点老大难的意思了。可能是因为将来要回陇右吧,现在娶亲,怕到时候夫人要反悔。不过无论如何,大丈夫身边总要有个嘘寒问暖的人,他一向人缘很好,如果当真要娶亲,那满上京的宾朋,恐怕不包下整座班楼,是应付不过去的了。 *** 那厢肃柔终于到了家,回去先和太夫人交待了一声,说已经同嗣王谈妥了,嗣王能够体谅她的处境,后日就来登门提亲。 太夫人点了点头,“过了礼,心里不慌,等风声过去了再退亲,这样谁也不耽误谁。”说罢又迟疑了下,转头对肃柔道,“只不过日后退亲,却也是一桩麻烦的事,万一横生枝节,事情就不好操办了。先前绵绵说得没错,定亲就是定亲了,没有什么真或者假,倘或一方不愿意退,可是当真要成亲的啊,你可想好。” 老太太的担心当然不无道理,肃柔想的却很简单,笑道:“我总不会赖着非要嫁给人家吧,人家贵为嗣王,也断不会讹上我的,祖母只管放心。” 太夫人想了想,也就释怀了,抚额道:“我不过胡乱操心,想必你伯父已经和人家说定了,咱们再去担心这个,倒小人之心起来。” 祖孙两个坐在一起闲谈,太夫人说今日午后朝奉大夫的夫人来拜访,言谈间提起了晴柔,大有替晴柔说合亲事的意思。 “她家有个侄子,上年刚说了一门亲,谁知迎娶之前,那姑娘坠马死了,亲事就耽搁下来。如今过了大半年,家里想再说一门亲,就想起咱们家来。因碍于前头的变故,人家也不是非嫡女不娶,我想着年纪轻轻就中了贡士,实在可说是青年才俊。若是晴柔能找见这样的门第,倒也不错。” 肃柔听来,确实比之前的孔家好一些,至少不去给人做继室,少受好些委屈。如今上京的婚配情况,也不像早年那样嫡庶分明了,其实庶女又怎么样呢,只要教养得好,人品正,嫡母愿意费心操持,一样能嫁不错的郎子。 横竖太夫人很满意,只说等明日叫了张秩来,让他和凌氏再考量考量。这些年虽没分家,各院也各做各的主,尤其张秩不是她亲生的,孙女也隔了一层,到了说合亲事的时候,自己不过提些看法,最后怎么决定,还是要看三房自己。 这头说着,外面绵绵来了,太夫人便叫预备晚饭,一同吃过之后,各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肃柔还是如常去了温国公府,一进后院就被素节拽住了,一头雾水地听她对她母亲说:“阿娘,今日瓦市新开了间香药铺子,我和阿姐约好了过去逛逛。” 长公主唔了声,“香药铺子?开在哪里,我怎么没听说?” “哎呀……”素节含糊道,“就在郑太宰宅附近,我也是听采买的嬷嬷说的,就去看一看,顺便再买些芍药花回来。”一面摇了肃柔一下,“是吧,阿姐?” 肃柔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是要带她去旁听自己与叶逢时的对话,当即点头不迭,“正是呢,明日插花。” 长公主原本不太赞同素节出门,但见肃柔也附和,便没有再阻拦,只是吩咐:“多带两个仆妇,天越来越热了,可不要逗留太久,早些回来。” 素节很高兴,雀跃着应了,一阵风似的把肃柔拽到了车上。路上倒是不忘关心一下肃柔,肩挨着肩问:“阿姐,你和嗣王的亲事,还定不定?” 肃柔答得很淡然,“定啊,明日就过礼。” 素节又感慨起来,“有的人定亲那么容易,有的人却那么难……” 肃柔笑着拍了拍她的手,“今日先和叶公子谈妥,就算暂且不定亲,商量出个长远的打算来也好。” 素节点了点头,对于要见心上人,还是颇为期待的。 因为门第悬殊太大,且素节平时出门也不那么容易,因此见上一面格外令人激动。事先约在梁宅园子,那里有错落的雅致小亭台,可供单独说话,还是她们先到的,素节安排肃柔进了毗邻的小榭,自己则在约定的亭子里等着。 过了大约一盏茶工夫,才见竹林间的小路上有人姗姗来迟,肃柔假作无意地倚在榭前的鹅颈椅上观望,要说那位叶公子的相貌,真可算得上面如冠玉,十分匀停的五官,甚至透出些女孩子的秀致来。素节是小姑娘,那种长相很合乎她的眼光,两个人相见,都有些腼腆的样子,彼此行过了礼,方在桌前坐下来。 因挨得很近,肃柔能够清楚听见他们的对话,起先是客套地寒暄,那叶公子谈吐得体,一副文人的清正做派,后来说起登门提亲,素节照着肃柔先前的交代同他说了,结果他显出很为难的样子来,垂首道:“明年春闱在二月,这么长时候,我实在担心有变。再说会试过后就一定能高中么?你们女子不用参加,不知道其中的艰难,十年考不中贡士的大有人在,难道你能等我十年么?” 素节听了,心下惨淡,喃喃说:“若是中了贡士,至少在我父亲母亲面前也好交待些……” 叶逢时似乎很失望,垂头丧气道:“我知道,我这样的门第才学,想与国公府结亲是高攀,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苍天可鉴。今日我来见你之前,我大哥就曾劝过我,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心里惦念着你,若是就此错过,只怕要抱憾终身。公府是有爵之家,我料公爷和长公主殿下,不会只看重功名,县主是他们独女,难道县主要什么,他们就一点都不关心吗?你曾说过,家下大人都很疼爱你,只要你开口求他们,他们定然会好好权衡的。如今这世道,朝中有人好做官,更别提那些纳资求官的了。我自问还算有些学识,若是有青云梯,不愁日后不能做出一番事业来。”说着握住素节的手,专注地望着她道,“现在就看你,对我有几分真心了。” 第28章 这番话,听得旁边小榭中的肃柔直皱起了眉头。 天底下竟会有这样的男子,不去自己挣功名,一心想着靠结一门好亲,登上青云梯。这样的心境,对待素节的真心能有几分呢,恐怕口中所谓的一往情深,是他走上通天坦途的踏脚石,就连在南山寺的相遇,也未必不是处心积虑吧! 然而动了情的女孩子,似乎并不能觉察他言谈中的诸多令人不适,反倒站在他的立场上仔细考虑了一番,以自己现在的年纪,确实明年春闱之前,难以保证没有高门来提亲。 事实上前几日已经有贵妇与她母亲通过气了,功勋卓越的异姓王家嫡长孙,少年及第,十八岁入仕……可是素节心软,也不想在叶逢时面前说起,怕这个消息愈发刺激了他,让他从此一蹶不振。 女婿靠岳家,古往今来并不少,细想想他说得也没错,若是有捷径,又为什么要一步一步蹒跚地攀爬呢。自己其实早就知道他的想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肃柔觉得功名方面需要和他商谈,自己才照着她的想法,对他小小地鞭策了一下。 叶逢时的这个答复,显然无法令旁听的人接受,素节骑虎难下,也不敢回头觑肃柔的神情,忙又换了个话题,与他协商聘金的事。 雪中春信 第19节 “我想着,等到明年放榜之后再来提亲,时间确实相隔得过长了,回头我要是和家里闹一闹,爹爹和阿娘未必不依我。但我们这样的人家,繁文缛节重得很,三书六礼一样也不能少,你既要登门提亲,一切都需准备好……”素节看了他一眼,“公子,和家里哥哥嫂子,可曾商量过这件事?” 叶逢时沉默了,半晌没有说话。 对于一个寻常人家来说,平日的进项全靠哥哥那点俸禄,高门大户动辄万两的聘金,即便穷其一生都难以凑齐。两家的背景,实在过于悬殊,功名也好,聘金也好,都是横亘在彼此之间巨大的障碍。但是亲想结,人也想要,头一项功名素节还能包涵的话,剩下真金白银这部分要是再作推辞,恐怕事就不能成了。 叶逢时轻轻叹了口气,“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不是你的良配,你应当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锦衣玉食过完一生,而不是和我这个穷酸厮混在一起,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发愁。你说的三书六礼,我虽不能像那些高门显贵一样周全,总是尽我的全力吧。不过回去之后还要和家里再合计合计,毕竟哥哥和阿嫂含辛茹苦养大了我,我再为这种事为难他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 总之就是家道艰难,素节要是能体谅,女家这头多多让步,方能成全这段姻缘。 小榭里的肃柔已经觉得没有必要再听下去了,只是茫然看着远处潇潇的竹林,不明白堂堂的县主,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 这上京遍地都是才俊,叶逢时也并不见得高明到哪里去,怎么就让她这样欲罢不能呢。他中间有段话,说愿意尽自己的全力,肃柔倒觉得说的很好,不拘多少都是他的态度,有时候态度比钱财更重要。可惜,后面紧跟的那句话就让人灰心了,哥哥嫂子不容易,但这世上又有谁是容易的呢,长公主和温国公养大素节就容易吗? 肃柔起身走进亭内,倒杯熟水慢慢抿着,南边来的风,把他们的声音吹进来,喁喁低语下也不知又说了些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多会儿两人便分了手,素节怏怏走到肃柔身边,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难过吧,抱着肃柔的胳膊,惨淡地靠在她肩上。 肃柔倒了杯熟水给她,她摇了摇头,喃喃问:“阿姐,你看怎么样?我如今为难得很,既觉得他可怜,没有生在一个好人家,又觉得两家确实不般配,这件事若是让爹爹和阿娘知道,只怕他们要气疯了。” 肃柔并不疾言厉色指出这门亲事有多不可靠,只是问她:“你觉得一段情,一个叶公子,比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还重要吗?” 素节当然说不,“爹爹和阿娘是我最要紧的人,我从不觉得别人能比他们重要。可是……他们身在高位,什么都有……” “钱财地位都是身外物,他们只有你一个女儿,如果你嫁错了人,他们就不可怜吗?再说有权有势,也不应当成为遭受不公的理由,恃弱凌强常叫人有苦说不出,你如今还年轻,等年岁再大些,就明白我的意思了。”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今日让我旁听,我也不能替你拿什么主意,就是想让你三思,别轻易下决定。你自己不也觉得不般配么,不般配不光在家世上,也在眼光和风度上。将来你要买花,他要买葱,你爱焚香,他爱吃蒜,到时候你怎么办?湿透的衣裳粘在身上,要脱下来可就难了,万万要想清楚。” 她的这番话,倒让素节好生怔愣了一会儿。细想想,相处虽然不多,但为人处世上,彼此确实存在些微差异。当然那些差异无伤大雅,只要有感情,便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让的。 素节低头嗫嚅:“好在他说了,会尽他所能筹集聘金的。” 那不是还得和哥哥嫂子商量吗!商量下来又怎样? 肃柔没好把话说得太透彻,怕真的伤了素节的心,只是问她:“他说了什么时候给答复吗?” 素节说:“总得过两日吧,筹钱也需要时间。” 可是这话真让人伤感,县主金尊玉贵的人,要下嫁,还得等着人家筹钱。肃柔把自己放在她的处境上设想,自己是断然没有这样的魄力的,心下也佩服素节,果真有纹理的人生,才敢于一往无前地,为那对错未知的前程奋不顾身。 “那就再等等,且不着急。”肃柔携了她的手,从亭中走出来。 仰头看一看,云彩奔涌,说不定午后会变天。这个时候去瓦市采买,可以乘着云下的阴凉出行,马车跑得快些,简直像头顶撑着大伞。 年轻的姑娘,心里能装下多少沉重呢,素节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她的人生中没有惆怅,与叶逢时不逢时的相遇,已经是十几年中最大的一场伤风了。两个人照着先前的约定,去了香药铺子买各色香料,又去鲜花铺子采买时令鲜花,满满装上一车,坐在花海里吃着乳糖真雪,分外地高兴。 回来的时候果真有些变天了,先前的风和日丽消散殆尽,穹顶乌沉沉地,像锅底倒扣在眉际。肃柔把素节送回公府,素节不愿意让她走在雨里,一径挽留着,“夏天的雨来去都快,阿姐等雨后再回去吧!要是下半天,那夜里就和我睡,我让人去你府上回禀一声,好不好?” 肃柔说不了,“今天一定得回去,明日还有要事,来不了公府了,你不要等我。” 素节哦了声,扭头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见府门大开着,不时有人进出走动。素节咧了咧嘴道:“阿姐要是真的嫁给嗣王也不错,咱们两府离得这么近,将来串起门来多方便!” 肃柔讪讪摇头,“快别说笑了,进去吧,要下雨了。” 话音方落,“啪”地一下,雨点打在门前的台阶上,灰白的石面上立刻透出一个深色的印迹。仆妇忙上前打伞,肃柔朝素节回了回手,自己踩着脚凳坐进了马车里。 帘子放下来,门扉也紧紧阖上,坐在车内听外面雷声阵阵,恍惚觉得那雨点有鸽子蛋大小,密集地打在车棚上。 雀蓝掀起窗口竹帘朝外看,细碎的水珠溅了人满脸,她忙缩回来,抬袖擦了擦道:“昨日刚种下的花苗,今天下这么大的雨,怕是都要涝死了吧!” 肃柔倒不担心这个,只觉外面的暑气被雨浇灭了,浑身都透着清凉。 车停在了侧门的小巷里,从脚凳上下来,只一脚,鞋底便湿透了。那汇聚的雨水像个微观的洪流,浩浩荡荡向大路上流淌过去,院内的紫薇树探出墙头,偶而落下一瓣香,正坠落进水里,于是水流推着细小的花飞快地向前滚动,让她想起在禁中时候,往枫叶上题了诗放进水里,穿院而过的小溪带着叶子漂流到宫外去。听说曾经有宫人因这个觅得了如意郎君。现在想想,真是一片纯情的寄托啊。 她垂首驻足,看花去远,门里的蕉月打着伞迎了出来,讶然说:“小娘子怎么愣着?鞋都湿了,别受了寒气。”边说边来搀扶,把人拥进了门内。 下着雨,日子就变得很慢,很闲在。肃柔没有去岁华园,留在自己的小院子里堆灰山,隔火焚香。前几日至柔送来了上年做的浓梅香,今天到了开封的时候,揭开小小的瓦罐,一蓬浓郁的香气弥散开来,取铜箸夹出一丸放在银叶上,温吞的炭火慢慢炙烤,香丸褪去了蜜气,只剩下纯净的檀香和乳香。 打开一本书,点上一支油蜡,借着灯火看上一个时辰,午后的时光在闲适中悠然度过。到了晚间再过太夫人那里用饭,身上还带着淡淡的香气,绵绵凑过来仔细嗅了嗅,“这是什么香,恁地好闻?” 肃柔说是韩魏公浓梅香,把制作要用的香料都告诉她,绵绵听得云里雾里。 太夫人偏身在那里看冯嬷嬷碾杏仁,听见她们的对话,嘱咐绵绵道:“得了闲,跟着你姐姐学学制香和点茶吧!既然打算嫁进伯爵人家,这些风雅的东西不说精通,好歹要会。别等日后婆媳妯娌间谈论起来,你一窍不通,可要招人笑话的。” 绵绵只好应了声是,不情不愿地嘟囔:“做什么非要自己动手制香,外头不是有现成的买嘛。还有点茶,一遍又一遍搅和,刷锅水一样,有什么好喝的。” 她是个没什么生活情趣的人,几句话,说得在坐的姐妹们掩口笑起来。 寄柔一向和她针尖对麦芒,便挖苦她,“祖母不用担心,表姐这处短了那处长,不会焚香点茶,但会打算盘记账,往后掌管着伯爵府的田地房产家私,必定是个当家的好手。” 绵绵白了她一眼,“你又在讥嘲我?” 寄柔说哪里敢,“不日表姐就要和伯爵府结亲了,往后我还盼着表姐能帮衬帮衬我呢。” 这些话虽然带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但绵绵听来还是受用,反正说的都是实话,寄柔心里嫉妒她,所以才打翻了酸菜缸。 太夫人常听她们嘴上打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顺势规劝一句:“现在又吵又闹,往后都是娘家人,且要来往一辈子呢,就不能谦让着点儿?” 但大家觉得将来不论谁遇见了难题,撑腰归撑腰,并不影响现在尽情斗嘴。所以谁也没有让步的打算,出门时候还推推搡搡,直到要在园子里分道,才衔着怒气各归各院。 雨在后半夜的时候停了,及到第二日,天像被洗刷过似的,天顶蔚蓝如海。 肃柔一早起身梳洗妥当,照例去太夫人跟前请安。今日兄弟姐妹们来得都很齐全,连伯父和叔父都到了。大家看她的眼神带着几分复杂和同情,她愣了下,才想起今日嗣武康王要来登门提亲,虽然感情是假的,但仪式是真的。打从今日起,自己就算许出去了,将来退不退亲是后话,至少目前来说,她是孙辈里头第二个定亲的。 也没有什么好交待,就是走过长,显出一种很庄重的氛围来。大家吃了果子茶,张矩道:“听说请了杭太傅来做媒,这面子可算大得很了。” 凌氏不明白,探身问:“杭太傅不怕得罪官家吗?” 张秩吹了吹茶盏里漂浮的桂花,“杭太傅这人公正,一向觉得帝王要以国家为重,还反对过三年一采选。那日谏议大夫奏请时,他那双眼睛,险些翻到头顶上去,所以嗣王要抢先来下聘,请谁都不合适,只有杭太傅最合适。” 堂上大家闲谈,肃柔看了潘夫人一眼,她还像往常一样,一张不苟言笑的脸,垂眼坐在座上。肃柔知道她心里的感觉,这位继母对赫连颂的厌恶,恐怕不下于她。毕竟好好的人,因他而没了,如今继女要和仇人定亲,虽然只是应急,也够令她难过的了。 肃柔这阵子忙于跑温国公府,疏忽了和她深谈,便起身挪过去,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唤了声母亲。 她转过头来看她,目光沉静如水,肃柔道:“只是解了目下的困局,母亲不要担心。” 潘夫人点了点头,“是福是祸,日后自己承担。” 她说话从来不会留情面,越是这样,肃柔越觉得心安,“两三个月就行了,至多半年。” 潘夫人没有再说话,不过轻声一叹,转头望向门外。 这时院门上传来很大的动静,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负责传信的婆子站在廊庑下通禀,说:“嗣武康王及太傅登门,来向二娘子纳征了。” 张矩和张秩忙迎了出去,肃柔和姐妹们则纷纷退进了后阁内。 上房的厅堂和后阁之间垂挂着金丝竹帘,因外面透亮里面幽暗,能单向看见外面的情景。那位嗣武康王,所有姐妹都是头一回见,起先只听说是从陇右来的,祖上娶了塞外的夫人,身上带着西域的血统,一下子就将他定性成了蛮夷莽夫,瞪着铜铃一样的眼睛,满脸络腮胡。结果现在看见真人,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样子,那眉眼、那身段,那弘雅气度和蔚然谈吐,很快就把之前的刻版印象推翻了。 大家面面相觑,望向肃柔,她漠然看着堂上,看见聘礼一抬一抬地送进院内,看见赫连颂将大雁交到伯父手上。 杭太傅很乐见这样的联姻,抚着胡须说:“我和万钧一向有些交情,十几年倏忽而过,一转眼孩子们都到了婚配的年纪。前几日介然来我府上托付,请我做冰人,来为两家说合,我一口便答应了。介然是我门下学生,不是我夸自己的学生好,真真是人品学识无可挑剔,两家也算有渊源,且门当户对,年纪相称。万钧若是能看见今日的事,想来也对这个半子称意得很,将来让他代泰山大人在老太君跟前尽孝,也了了他多年的一桩心事吧。” 杭太傅是做学问的,口才自然了得,太夫人因熟知内情,亦从善如流,颔首道:“嗣王有心,请得杭公出山做媒,咱们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也瞧着两个孩子登对得很,放在一起郎才女貌,一对儿璧人。” 一旁的赫连颂向太夫人长揖下去,将装着通婚书的楠木匣子交到了太夫人手上,太夫人笑吟吟递给潘夫人,潘夫人展开宣读:“赫连经纬白:长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长女温惠淑慎,四德兼备,愿结高援。谨因媒人杭公,敢以礼请,脱若不遣,贮听嘉命。” 因张律早逝,肃柔的婚事由张矩代父递答婚书。杭太傅接过来后,将木匣交给赫连颂,赫连颂捧匣,向太夫人和潘夫人长揖下去,“介然必定珍重二娘子,自此一心,不敢有违。” 太夫人笑着点头,“好好好……今日真是个喜庆的好日子,二娘的婚事一向是我最上心的,见她有了可堪托付的人,我就放心了。” 大家让礼一番,各自落座,杭太傅作为冰人很是尽职,对太夫人道:“两个孩子的年庚八字,我听介然说都已经合过了,没有相冲相克,一切都好得很。先头的纳采、纳吉我不曾参与,今日纳征过后就要向老太君请期了,男家合婚,定在了九月初六日,不知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九月初六……不过短短三个月罢了。这让堂上众人迟疑起来,说好的半年退婚,时间怎么好像对不上了? 第29章 杭太傅望向众人,大家似乎都有些犹豫,便问:“可是怕太仓促,三个月来不及预备?”话又说回来,“其实娶亲一事,还是嗣王府上操持得更多些。贵府上虽也要筹备,大头在于设宴款待亲友,到时候请四司六局帮着操办,其实细算起来时间足够了,我家上年嫁女儿,也是这样安排的。” 座上的赫连颂笑了笑,心道请得一位有经验的大媒登门说合,果然能省好些口舌。不过看张家人脸上都有难色,自己便也出面解释了一番,和声道:“前几日确实请来钦天监的人排了八字,头一个好日子在九月初六,我便把这个日子记下了。因下半年军中事务忙,恐怕我要常往来于幽州和上京之间,若是亲迎耽搁得太久,只怕会招人非议,因此就定在九月初六,我看倒还相宜。”说着复又一笑,“当然,这只是我的浅见,究竟定在什么时候,也要看一看长辈们和二娘子的意思。或者请祖母托人再排算,到时候知会介然,也是不碍的。” 所以就是戏要做足,既然今日纳征了,那么商定婚期当然是必不可少的一项流程。 他思虑得很周全,虽然没有明说,但那句“招人非议”,招的又是谁的非议,明明白白。如今戏都唱到这里了,就差最后一哆嗦,自然是像模像样求个完整,至于其他的,大可放在以后再说。 太夫人定神想了想道:“王爷说的那个日子,其实于我们家来说并不为难,我是担心亲家夫妇不在上京,一切要王爷自己操持,其中琐事繁杂,王爷公务又忙,这短短的三个月,只怕来不及啊。” 这回倒不必赫连颂来应对了。杭太傅先接了话,笑道:“这个不难,我家夫人一向器重介然,倘或有支应不过来的地方,她也会帮着料理的。再说王爵婚配,禁中会指派内侍省调遣人手,到时候两下里一使劲,事儿也就成了。”说罢长叹,抚膝道,“不瞒老太君,介然这门婚事,我是盼了许久了。上京城中的有爵之家,哪有二十四岁还不曾婚配的?实在是武康王与王妃人在陇右,无人替他操持,才耽搁了年纪。如今这门婚事实在是巧妙得很,贵府上二娘子也是今年才出宫的,我想着,两个人都到了婚嫁的年纪,不如就加紧筹办起来,老太君也好了了一桩心事,日后就盼着抱玄孙吧。” 果真做媒也像谈生意一样,许多的细节需要磋商,必要经过一番拉锯,才能达到最终想要的结果。 太夫人抿唇思忖了片刻,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要是再因婚期推脱,就显得过于不知事了。毕竟由头至尾都是张家有求于他,现在人家来救你的急,你倒推三阻四起来,岂不是太过矫情了吗。 “既这么……”太夫人道,“照着杭公的意思办吧,就定在九月初六。” 杭太傅这才满意,拍着腿道:“老太君圣明,御封的嗣王府,办一场婚礼不是难事。我也明白老太君的心思,还是舍不得孙女,想多留两日,其实大可不必忧心,嗣王府离贵府上不远,什么时候想见孩子了,打发人传个话,两盏茶的工夫也就回来了。” 太夫人说是,“我心里想什么,全被杭公看出来了。” 张秩在一旁凑嘴,笑着对赫连颂道:“待大婚时候,要好好谢过杭公这位大媒,为了你的婚期,可是让杭公把嘴皮子都磨破了。” 外间热热闹闹笑谈,大家都很愉快的样子,里间的绵绵悄悄拽了拽晴柔,凑在她耳边问:“倘或二姐姐真的嫁给嗣王,像这等婚事妻凭夫贵,一品诰命的衔儿跑不了吧?” 晴柔还没想到这层,听绵绵这样问,呆了呆方如梦初醒,“好像是的。” 乖乖,了不得了,姐妹之间竟然有可能出一位王妃,这让绵绵心里有些不是滋味。自己千争取万争取的,也就等到个伯爵人家上门提亲,如今爵位及身而止,老伯爵一死,家下子孙至多荫个环卫官1,哪里像武康王的爵位代代传承,老子是一品,嫡长子就是从一品,连科考都不用参加,落地即是王爵——果真人比人气死人! 再看看肃柔,这位二姐姐居然一点都不觉得高兴吗?哪怕是假的,也可以暂且欢喜欢喜嘛!不过这个嗣王是真的很讲义气,这么大的事,说帮忙就帮忙,倘或日后假戏真做,只要肃柔能越过心里那道坎,其实也算一桩美事。 这里正思量,外面的太夫人发了话,让把二娘子请出来,见一见王爷,答谢一下大媒。 姐妹听了便围上来,七手八脚地帮她扶发簪、整衣裙,待样样妥帖了,才把她送到隔断前。 肃柔迈出后阁,目不斜视先到了太傅面前,接过女使端来的茶水,恭恭敬敬地敬献上去。 杭太傅接了茶,笑道:“那日万钧的入庙大典上,我见过二娘子,果真行止端稳,很有万钧当年的磊落风骨。” 肃柔赧然向太傅福了福,方退到一旁。 太夫人因有杭太傅在,当然也要显出一点撮合的美意,便吩咐肃柔:“既结了亲,不必拘谨,大可和王爷好好说说话。” 肃柔道是,抬眼看向赫连颂,他穿着王爵的常服,领上和通臂袖襕繁复精美,将人衬出了一副尊崇的好风度。他一直含着笑,那笑容很真实,肃柔心道真是光棍打得够久了,连这种弄虚作假的事,都显得那么欢喜。不过也很感激他的援手,他应当有他的打算,知道越显得春风得意,消息传进禁中的时候,官家那头才会死心放弃。 于是扮出个笑脸来,两两相望,很有两情相悦的错觉。 杭太傅是过来人,尽力地为他们创造时机,说:“今日起就是一家人了,没什么可不好意思的。我们这里坐着说会儿话,你们上外头园子里转转去吧。” 张家的人都望过来,张矩也发了话,“园子里风凉,二娘带着王爷四处看看吧。” 肃柔没办法,只得向赫连颂比了比手,“王爷请随我来。” 赫连颂起身,向在场的人微鞠了鞠身,跟在肃柔身后走出了上房。 茫然在花园里游荡,平时挺有意思的园子,不知怎么变得无趣起来。肃柔带着他在池子边的廊庑上走了一遍,边走边道:“今日多谢王爷,百忙之中抽出空来,陪着我们一起胡闹。” 赫连颂道:“我曾和你说过多次,我对岳父大人心存愧疚,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就算赴汤蹈火,我也会还张家这份情。” 雪中春信 第20节 这番话乍一听很正常,细细分辨才发现里头有谬误,肃柔忙道:“王爷的心意我们都知道,不过王爷千万不要这样称呼家父,回头被家里人听见了,怕会引起误会。” 赫连颂闻言,眉舒目展仰唇一笑,“小娘子是仔细人,怎么只担心家里人误会,却不怕被外人逮住把柄?你我已经定了亲,我再唤令尊侍中,未免太见外了。不过我绝无冒犯小娘子的意思,在其位谋其政,还请小娘子不要见怪。” 肃柔听他这样辩解,也只得勉为其难,但还是嘟囔了一句:“人前这么称呼就罢了,人后大可不必。” “那万一哪天说漏了嘴,又该怎么办呢?”他松泛地负着手,慢慢沿着水岸向前踱步,边踱边道,“小娘子就是想得太多,不顺其自然,这点不好,既然早就准备要结亲的,连个称呼都斤斤计较,岂不是让自己为难吗。无论如何,咱们的亲定了就是定了,小娘子一定要学会接受,既来之,则安之。比如我王府里一直缺个人当家,早年间我背井离乡来上京,带了一位傅母随行照顾,如今府里内务全由这位傅母掌管,毕竟欠缺了些。我的意思是,小娘子若是愿意,就常往府里走动走动,哪怕做出个要掌家的样子来,也好堵住别人的嘴。” 惯常排兵布阵的武将,很懂得放出狼烟混淆视听,这些想法也不无道理,但亲事毕竟是假的,手哪能伸得太长,肃柔道:“我近来很忙,因为教习了县主的缘故,城中好几家派人登门来请,想让我教授贵女们禁中规矩。明年早春不是又有采选吗,那些人家有心送女儿进宫,早作准备,到时候当真选上了就不慌张了。我和祖母合计过,一家家奔波不可能,还是找个地方开设女学更方便,所以接下来要忙于操持这个,管不得王爷府上事务。” 赫连颂站住了脚,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便又颔首,“小娘子有自己可忙的事,倒也好。不过县主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爱女,和上京城中一般的贵女不一样,教习她,还是得亲自往温国公府跑,就趁着那个空闲,顺便来我府里露露面,难道不行吗?” 他转头望过来,深浓的眼眸里汪着一泉碧波,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很善于利用这项本事,就那么希冀地望着她,让她不忍拒绝。 结果她瞥了他一眼,语气没有半点松动,“不行。世上哪有胡乱跑到人家府上掌家的,王爷府里有老资历的傅母周全,我是外人,多有不便。” 活得清醒的人,从来不会让自己陷入被动,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她心里明白得很。 赫连颂知道,还是因为以前的恩怨,她不喜欢他,要不是有求于他,恐怕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吧! 他叹了口气,转而又一笑道:“既然不得空,那就算了……你先前说要办女学?正好我名下有个小园子,就在艮岳2边上,那里景致很好,幽深僻静,用来办女学正合适。明日吧,明日我下了职,来接你过去瞧瞧,你看了一定喜欢。” 可肃柔却说不用了,“我已经命人打听了,说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院子很好,可以赁下来一用。” 赫连颂哦了声,倒也没说其他的,点头道:“那也行,小娘子先看着,若是觉得不好,反正我那里有现成的,还不收小娘子赁金。” 那就更不必了,钱上算不清,就得欠人情。这回的人情已经够大了,要是继续占人家便宜,往后再因为爹爹的死而耿耿于怀,反倒变成她的不知进退了。 但还是得承情,肃柔道:“多谢王爷。咱们出来有阵子了,回去吧!王爷今日可留在家下吃个便饭,祖母一早就命人预备了,恰好伯父和叔父都在,可以陪王爷小酌一杯。”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一高一矮的身影,被穿过树顶照射下来的日光拉得长长的。赫连颂低头看着足前的轮廓,瘦长、窈窕、端丽,无论从哪一点上看,都是最佳的妻子人选。 他几不可见地轻轻牵动一下唇角,淡声道:“且看吧,看杭太傅有没有事要忙。” 可惜太傅是真的忙,刚承接了《巡古记略》的编纂,今日出来做冰人是特地抽了空的,实在没有时间留在张宅用饭。 彼此推让一番,从张家辞出来,回去的路上太傅还在教导他:“要哄得姑娘愿意跟你,就得脸皮够厚。你先前和她一道出门,怎么一会儿工夫就回来了,没有上她的院子转转?这么好的机会,你竟平白错过了,想想真是懊恼。你啊……”太傅看着他,摇了摇头,“就是脸皮太薄,一点不懂得打蛇随棍上,别以为定了亲,人就跑不了了,还需仔细用心经营才好。有句话叫烈女怕缠郎,别自矜身份,就做出一副清高做派来,毕竟将来要一起过日子的。” 赫连颂讪讪俯首,“老师说得是。看来老师当年就是这样娶到师母的,因此颇有心得?” 杭太傅噎了下,但很快便坦然了,“既然要做夫妻,清高给谁看?我这是教你法门,别光顾着饶舌。” 赫连颂连连说是,“还是老师一眼看穿了学生,我就是厚不下脸皮来缠她,刚才三言两语就被她打发了。” 杭太傅咂了咂嘴,“这怎么行,若是不能让她倾心于你,将来夫妻同床异梦,一辈子那么长,如何熬得?说句实在话,我与你师娘也有一段故事,当初她是侯府长房长女,登门说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我家世平平,人又长得不出众,她根本就没正眼看过我。后来我使出浑身解数,投其所好,总算哄得她下嫁我……哎呀,要想赢得如花美眷,岂是一桩容易的事啊!所以要多下功夫,要舍得下脸面,尤其她还是张家的女儿。”说罢,在他肩上大力地拍了拍,“多用些心思吧,千万别害臊,像你这么纯良的心思,几时才能抱得美人归啊!” 太傅言传身教了一番,乘着马车回去了,赫连颂站在路口目送他去远,转头吩咐竹柏:“能太丞宅附近有一所空关的院子,最近要找租户,你去打听清楚是哪一家,想法子别让事成。” 竹柏是个伶俐人,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靦脸笑道:“郎主,可是二娘子要赁屋子吗?小的知道了,不单这家不能成,就连下一家,下下家……都不能成。” 赫连颂笑了笑,有个懂事的小厮,果然能省好些心力。他在老师和同僚的眼中,似乎一向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其实很多时候不过是遇见的事无伤大雅,没有必要用心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定一回亲,定亲岂是儿戏,自然要好生筹谋,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 *** 张宅中,十几抬妆点着大红绸缎的担子,满满当当放了一屋子,大家站在这些聘礼中间一时茫然,凌氏道:“这嗣王果真是觉得亏欠了二哥,就连走个过场,都这般尽心尽力啊。” 元氏叹息着,喃喃道:“若是没有那些纠葛,二娘能嫁这样的郎子,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潘夫人在一旁看着,冷冷道:“质子之身,今日不知明日事,嫁了这样的人,算哪门子福气!” 这话一出,把大家的兴头都浇灭了,太夫人唤了声冯嬷嬷,“叫几个人来,把东西抬进库里,一样都不许碰,仔细锁起来。” 冯嬷嬷应了声是,站在廊前招了招手,外面立刻进来一群仆妇和女使,两人一抬,将所有聘礼都抬了下去。 众人退回上房坐定,太夫人方对张秩夫妇说明朝奉大夫夫人登门一事,说那家的公子今年春闱刚中了贡士,家中父亲在凉州任少尹,“父亲外放,儿子入仕应当是留京做京官的,三娘平时性子温软,要是上外埠去,我也不放心。恰好有这样的门第,两家官职也相当,算得门当户对。你们好好斟酌斟酌,倘或觉得不错,令人打探一回,把亲事定下来,年下差不多就可操办了。” 旁听的晴柔听见有人给自己说媒,一下子红了脸,边上妹妹们便和她打趣,说“恭喜三姐姐了,好信儿说来就来”,她面嫩,愈发臊得如坐针毡, 凌氏呢,因晴柔是妾室生的,并不十分上心,底下还有个成之娶亲要她操心,找个差不多的人家,把这个庶女打发出去就是了。遂看了看张秩道:“凉州府少尹,高低也是个从四品,虽然不是京官,但只要郎子在京就成了,依我之见不错。” 张秩在家素来是个甩手掌柜,见妻子这么说,便偏身对太夫人道:“母亲看着好就行,一切请母亲拿主意。” 太夫人道:“我拿主意不过一句话,要紧的是你们得去打听。看看郎子人品怎么样,平时有什么雅趣,会赌会嫖的一概不要,晴柔这性子,要是填了那样的窟窿,只怕一天都活不下去。” 张秩领了命,答应明日就派人去打探清楚。 这里正说着,外面仆妇传话进来,笑着回禀:“大娘子听说二娘子定亲,特回来道贺。眼下车已进了东巷,这就往园子里来了。” 第30章 自上回尚柔被接回侯府,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过娘家了,大家也都记挂她在婆家的情况,因此听说她回来了,姊妹们纷纷站起身来迎接。 立在廊下看着,日头正旸,早已把雨后的凉意一扫而光。树摇影动,满世界亮得发白,一蓬蓬的热气迎面扑来,燎得人面皮发烫。 终于看见院门上有人进来了,是尚柔带着两个女使。大家先去看她脸上神情,好像没有看出苦大仇深来,这才放心,忙簇拥着,把她迎进了门。 太夫人问安哥儿怎么不见,尚柔道:“天太热,怕他中了暑气,索性留在家里没带来。祖母要是想他,等哪日赶在太阳出来前,我再带他回来给祖母请安。” 太夫人道好,拉了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仔细打量她的脸,见她脸盘儿圆润,精神也很好,心下便略略宽怀了。 尚柔望向肃柔,温声道:“给二妹妹道喜了,我也是听见办事的嬷嬷进来禀报,才知道二妹妹今日定亲。郎子是在金翟筵上相准的吗?这才过了几日,筹办得这么急?” 肃柔顿时讪讪的,“这事说来话长,原不该劳动长姐专程跑一趟的。” “这么大的事,还不值当我跑一趟么!”尚柔笑着说,但见姐妹们脸上犹疑,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还是绵绵快人快语,见左右没外人,一针见血道:“官家想让二姐姐进宫做妃嫔,二姐姐不愿意,便抢在禁中下旨之前,和嗣王假定亲了。” 这下尚柔明白过来,白高兴一场过后又犯嘀咕,“这事悬得很,要是让官家知道了可怎么办……祖母也赞同他们这样做?” 其实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这件事确实透着荒唐,尚柔是一板一眼的人,从来不懂得投机取巧,因此得知了内情,自然感到十分忐忑。 太夫人倒是如常,“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单是他们的意思,我和你爹爹、和你叔父,都是这样的主意,不过赌一赌官家有没有成人之美罢了。” 尚柔犹疑,“这么个赌法儿……竟是有些吓人呐。” 无论如何事情办都办了,就不要再纠结了,元氏带着媳妇白氏又忙活起来,说:“既回来了,今日晚些再回去。你先和祖母说说话,我们去预备饭食。” 男人们呢,各人也有各人的事忙,一时都散了,等午间再过岁华园来用饭。 女眷们在堂内坐定,大家都很关心尚柔在婆家的境况,太夫人问:“陈郎子近来怎么样?” 尚柔道:“还是老样子,不过往家买了两个侍妾,比之以前好些了,至少家里还能找见他的踪迹。” 太夫人点了点头,“着家了就好,总浪在外头也不是办法。” 尚柔道是,“不过虽是着家了,家里也闹得不成了样子,前两日三个小妇一言不合打起来,他夹在里头劝架,生受了一顿乱拳,到今日还乌眉灶眼的呢,我看着倒觉得很解气。” 所以正经聘回家的正室夫人通常自矜身份,不管喜也好,恼也好,情绪都不能外露,更别提对着汉子一顿老拳了。如今园子里妾室多,很热闹,打啊闹的,把她不能撒的气全撒出来,看见有人揍陈盎,尚柔就觉得心里痛快。 大家听了都发笑,简直能够联想出三女一男打作一团的情景。 太夫人问:“你婆母怎么说?可站出来主持公道?” 尚柔脸上露出一点嘲讽的神气来,“祖母,我如今算是知道了,我这位婆母和正经人缠斗永远不落下乘,和不讲理的打交道,就掰不开镊子了。官人手心手背都是肉,三个妾室一个都舍不得发卖,闹得他母亲也没办法,不过狠狠责骂上两句,就回自己的院子去了。我新近买回来的一个叫舍娘的角妓,倒是个厉害的角色,一面和念儿她们打擂台,一面又去拉拢公公房里妾室,在上房也站住了脚跟。” 太夫人听了,略斟酌了下道:“天下总有一物降一物,且看陈郎子怎么样,心思还在不在外头。若是房里填了人,还要往外跑,就照着肃柔给你出的主意,接着往家买人。你婆母要是有话说,你就扮委屈,扮窝囊,答应妾室的月例银子一应由你来出。那个舍娘要真是聪明人,自然和你站在一起,光明正大为你叫屈,你不能办的事她会替你办,你不能撵的人,她会替你撵,比你持家更厉害。就像养蛊虫,要耐着性子养到最后,若那只蛊王听你的,一妻一妾也不是不能容忍;但若是她不听你的,你手里捏着她的身籍文书,处置起来也不难。” 大家都怔怔听着太夫人教尚柔的那些话,这也是头一回,见祖母这样细细地传授后宅争斗的经验。 朝堂上风起云涌,那是大是大非,男人们争得面红耳赤,最后常有一笑相泯的和解。而内宅呢,杀人不见血,反倒比朝堂上更为阴险可怖。早前太夫人放手让元氏操心尚柔,自己毕竟是做祖母的,越过她母亲教孙女斗小妾,实在有失体统,这才让尚柔落到这样田地。如今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再忌讳那些个,这个长孙女就要被陈家祸害完了,还指望尚柔能剩下骨头渣子吗? 太夫人说完这些话,最后呼出一口浊气来,目光幽幽望了望在坐的孙女们,抚着膝头褶皱道:“不是我这做祖母的为老不尊,使坏心眼,教孙女在后宅内斗,实在是这世道对女子不公得很,咱们得守好自己的地位,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从来没有省力的,郎子若是心疼你,不会让你处在那样的漩涡里。但郎子要是只顾自己找乐子,不管你的死活,你就得把自己磨成一柄剑,淬炼得水火不侵,才能保得自己和孩子周全。” 大家听了,其实心里都有些伤感,老太太一向是宽厚温和的人,结果因为孙女的种种境遇,不得不展露出她的棱角来。借力打力,虽然看着轻巧,但其中的隐忍也是一门学问,要忍着恶心和那些小妇共处,又是何等自贬身价的事! 尚柔拉了太夫人的手,低着头羞愧道:“祖母,都是我没用,惹得祖母这样为我操心。” 太夫人反倒笑了笑,宽解道:“一帆风顺的婚姻不常有,哪个当家主母不是磕磕绊绊长起来的?小门小户兴许还好些,高门显贵中的郎子们要财有财,要势有势,就算他们不动那歪心思,自有贪慕虚荣的女人缠上他们,你有多少年的青春,又能防人到几时?如今不过是因为安哥儿还小,见一个打一个,等将来安哥儿大了,说放下也就放下了。” 尚柔道:“祖母说的是,要不是为了安哥儿,我早就离开那个虎狼窝了。院子里眼下有三个妾室,暂且让她们斗上一阵子,我婆母院子里原就有两个不安分的,等我寻了机会再提拔提拔,到时候也好堵住我婆母的嘴。” 这样的举一反三当然是最好的,可堪庆幸的是尚柔对那个陈盎再也没有旧情了,如此才好狠得下心来整治。 反正目前一切都在可控的范围内,没有什么烦恼,一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席间其乐融融,说起绵绵和晴柔的亲事,欢声笑语不断。 午后肃柔携尚柔回了千堆雪,姐妹两个一头躺着说话,尚柔问:“过阵子还要退亲吗?若是被官家知道了,会不会惹出祸端来?” 肃柔慢慢摇着团扇道:“我料官家总有顾忌,毕竟他和嗣王既是好友,又是君臣。若是退亲后再招我进宫,届时言官们反倒又要弹劾了。再者因为爹爹升祔了太庙的缘故,我也不是当初的宫内人了,官家要处置,总要顾念脸面,不会随便发落的。” 尚柔释然点了点头,又来问她:“那个嗣王人品相貌怎么样?倘或过得去,弄假成真也不错。” 肃柔不由笑起来,“长姐忘了,我们之间有宿怨。” 尚柔翻了个身,望向苍灰的屋顶喃喃说:“夫妻生来是冤家对头,早前我以为陈盎能够托付终身,到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婚姻不幸的人,那点执着都消耗殆尽了,照着尚柔的意思,只要能够做得了自己的主,脚还长在自己身上,嫁给谁都一样。 肃柔知道她心里苦闷,侧身对她说:“先前祖母教授的,长姐应当都听进去了,我再叮嘱长姐一声,要设法拉拢那个舍娘,甚至为了培植她的野心,可以把她的奴籍文书都还给她。” 尚柔愕然,“把文书还给她?那日后我怎么挟制她?” 肃柔轻轻一哂,“长姐以为凭一张文书,真的能够拿捏她吗?只要姐夫偏疼她,就算发卖了都能赎回来,长姐照样奈何不了她。为今之计,就是要她替你清理门户,要让她觉得自己将来能做贵妾,能取你而代之,她才会不遗余力地排挤其他妾室,牢牢掌握姐夫。男人的感情不得长久,等将来姐夫厌烦了她,到时候长姐要处置她,姐夫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今日的笼络,是为明日的捧杀。” 然而她说的这些,尚柔好像思忖不过来,“既然都是捧杀,为什么不索性去捧杀念儿,反倒要多费手脚,弄出个舍娘来?” 肃柔蹙眉笑着:“念儿是姐夫通房,姐夫对她的情分,比对长姐更深,念儿经你的手处置,姐夫会恨你,连着侯爷和夫人也会怪你没有容人的雅量。人必要经历过眼花缭乱,才觉得花花世界不过如此,与其让姐夫今年带回一个,明年再带回一个,钝刀子割肉一样拉锯,倒不如一气儿喂撑了他。安哥儿一年大似一年,开蒙读书、科考入仕、娶妻生子,都在转眼之间,为免将来被姐夫的名声拖累,就得快刀斩乱麻,推着姐夫往前,这样后半辈子才能消停下来。” 尚柔听了她的话,方慢慢捋清了思路,然后苦笑道:“说句实话,我真没有二妹妹这样的好脑子,小妾们整日鸡猫子鬼叫,我光会发愁,根本不知道怎么钳制她们。就像你说还舍娘身契的事儿,还完之后又该怎么做呢,我心里还是没底。” 肃柔便耐着性子告诉她:“还她身契不在当下,要等她立了功,再三向长姐邀宠的时候。接下来你大可装病、装软弱,这也是检验人心的好机会,决定将来是留还是除。” 尚柔面人儿一样的性子,其实并不适合一下子教她太多,肃柔见她还茫然着,只好安抚她,“别怕,倘或遇见了过不去的坎儿,你再打发人来告诉我。” 这么一说尚柔就放心了,安稳地睡了个午觉,待到申正前后,方不紧不慢地返回侯府。 *** 肃柔这两日忙于找合适的地方开办女学,因此和县主告了假,并没有往温国公府去。 能太丞宅那里商定的院子,她亲自去看过了,房子是新修葺的,白墙灰瓦、花草葳蕤,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雅致情调。回来后和祖母商量了一遍,决定把院子赁下来,可谁知派了家里的管事过去下定,一下子竟又不成了,赁金一夕之间翻了两倍,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雀蓝愤愤不平,“如今的人,说出来的话还不如脚底下的泥呢。” 肃柔也无可奈何,“想必有人争抢吧,价高者得也是应当的。” 这处没能赁成,就得别处再看,但这样的院子不太容易找,既要幽静,又不能过于偏僻,毕竟前来求学的都是高门的贵女,来回的路上要是出了什么差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所以一时没有合适的,急也急不来,让家下的小厮仆妇出去打听,自己也乘车走了两日,可惜总没有两全的,只好再等一等。 隔了几日往温国公府上去,到了府门前下车,一眼便看见门户洞开的嗣王府。肃柔扫了眼,也不敢逗留,匆匆便进了公府大门。 今日素节恹恹地,插花插得三心二意,肃柔察觉了,不用问也知道怎么回事,“叶公子那头还没有消息吗?” 雪中春信 第21节 素节耷拉下眼眉,点了点头道:“今日是第五日了,究竟是多难的事,要商议那么久……” 这就是门第差距过大,必然会产生的分歧,在素节看来很容易的事,于叶家人来说,却是挖肉刮骨一样的酷刑。 肃柔剪了紫荆多余的枝丫,插进瓶里,一面问:“如果他凑不来聘金,那这亲还提不提?” 素节愈发愁了,“就算没有万金,凑个千儿八百两的,总不是难事吧!” 可是千儿八百两,也是一般人家几辈子的积蓄,素节生在公侯府邸,不知道人间疾苦,满以为这个数字已经是她最大的让步了,但叶家还是达不到,他们所能提供的数字,恐怕说出来能吓她一大跳。 “要不然再等等吧,兴许人家正想法子筹措呢。” “那要等到几时?”素节枯着眉道,“阿姐,鄂王府昨日又遣人登门了,来给他家长孙提亲,我看爹爹和阿娘很有结亲的意思,急得我不知怎么才好,又不敢同他们说。” 肃柔想了想道:“我料叶公子同家里商谈不下来,不知怎么面对你,所以一直含糊着,无法给你准信儿。” 素节气呼呼道:“这算什么?就一直这么拖着吗?好赖把话说清楚,总要给人一个交代才好。”说着顿下来,忽然来央肃柔,“阿姐,你想法子替我打探打探吧,我出不去,也拉不下面子来登他家的门。” 不登他家门是对的,肃柔道:“你是什么身份呢,就算身上没有县主的衔儿,也断没有不明不白跑到人家门上催促的道理。”可她又急,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肃柔没办法,只好和声道,“你别着急,那个叶家夫人总有平时走得近的闺阁朋友,市井妇人给几个钱就愿意跑腿打听,我让身边的婆子想法子牵上线,先探一探叶家的底再说。” 素节道好,拉着她的手委以重任,“全靠你了,阿姐。” 肃柔让她稍安勿躁,大致问明了叶家在哪个坊院住着,回去打发跟前付嬷嬷承办。付嬷嬷是个精干伶俐的人,往外跑了几趟,很快便攀交上了叶夫人的熟人,让人家假借要给叶二郎说亲为由,跟着登了叶家的大门。 叶家呢,小门小户,但也不算太清贫,权且不知是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反正家里还用着两三个女使,和一个专伺候车马出行的小厮。付嬷嬷攀交上的妇人娘家姓焦,因此都管她叫焦大娘子,叶夫人见了焦大娘子很热络,忙请进屋子,让小女使快快上茶。 转头打量付嬷嬷一眼,叶夫人的小尖脸上露出了一点笑,“这位妈妈面生得很,不是我们坊院的人吧?” 焦大娘子忙应道:“这是我姑姐,和夫家哥嫂一起在幽州郊野经营一个大庄子,这两日想起来瞧瞧我,这才入上京的。我昨日和你说的,侄女要议亲,说的就是她嫂子家。虽说门户算不得大富大贵,总算连年都有盈余,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宝贝得什么似的,想找个有学问的郎子,将来家中记账和财帛进出,也好有人来操持。” 付嬷嬷在一旁赔笑,“我听我们妹子说了,说贵府上二郎年纪轻轻便中了举人,又生得一表人才好相貌,我一同她说起结亲的事儿,她就拍着胸脯子答应来说合说合。夫人也别嫌我们门户不高,过日子嘛,还是实惠要紧。夫人看,要是两下里合适,让二郎和我家侄女见上一面?万一一见钟情,也是夫人的功德啊。” 叶夫人听了,“哎哟”一声笑起来,对焦大娘子道:“你昨日凑嘴一说,我也是顺便一听,还以为你打趣呢,没想到竟是真的!我家的事,别人不知道,焦大娘子还不知道吗,我那小郎……心气儿高着呢,一般二般的人家,他等闲是看不上的,所以我劝二位,还是快些打消了这个念头吧。” 第31章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夫人也别忙着回绝,我家哥嫂虽是寻常庄稼人,但嫂子的娘家那头有在朝为官的,好像还是个六七品的衔儿,将来凭着二郎的学识,再请亲戚提携提携,在衙门谋个差事不是难事。” 结果叶夫人却嗤笑了声,嘴里虚应着:“这话倒是,家里有亲戚帮衬,日后吃上皇粮是有指望的。可我家小郎……相准的不是县主么……”说着抬起手绢掖了掖鼻子,转而问焦大娘子,“你没同这位姐姐细说我们的境况?” 焦大娘子刚要开口,就被付嬷嬷截了话头,付嬷嬷诧然道:“县主?您家二郎竟是要迎娶县主?这个这个……年轻人志向远大是好事,可过日子到底不是说书,还是脚踏实地些为好。” 付嬷嬷这话一出,叶夫人顿时觉得自己被人低看了,蹙眉道:“我的话也都是实情,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给我家小郎呢,不信你问大娘子。” 付嬷嬷转头看看焦大娘子,“真有这事儿?” 焦大娘子摸了摸鼻子道:“我这不是……以为这事儿成不了吗,就没告诉你。早前是听说二郎和县主走得近,可这么长时候也没听说定个亲过个礼,我就想着八成是散了。既然散了,咱们登门说合说合,要是能成,不也是一桩好姻缘吗。“ 叶夫人听得直皱眉,“说句不怕你们恼的话,好姻缘也未必,我家是诗礼人家,兄弟两个身上都有功名,要配也得配个门当户对的,低娶庄户人家的姑娘,着实是委屈了。不过我也不是说庄户人家不好,总是有学问的和没学问的,搁在一起也没话说不是?”言罢笑了笑,“我这人就爱直来直去,有失礼之处,还请这位姐姐千万别见怪。” 付嬷嬷摆手,“哪里哪里,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是人之常情。只是我没想到,这一说合,竟要和县主论长短起来,我们小门小户的,哪里有这胆量。”说完又堆出巴结的笑,切切地恭维着,“哎呀,今日我还能登夫人家的门,将来却是连脚都不敢迈进来了,一但迎娶了县主,您家可就是皇亲国戚啊,乖乖,好生叫人眼热。” 焦大娘子因收了付嬷嬷的钱,自然要敲边鼓,“目下不是还没定亲吗,那等公侯人家,怕也不好相与。” 叶夫人原本就是个心里有事放不住的,正愁不知怎么自抬身价,逢着焦大娘子这么说,自然要好好掰扯一番,“虽然我们不是高门显贵,但男女之情,也不能光瞧门第。县主看上了我家小郎,两个人情义深着呢,已经谈起登门提亲的事儿了。如今犹豫的倒是我们家,毕竟和公府结亲,光是三书六礼就够人倾家荡产的,我总不能卖房卖地,来填这个窟窿吧。” 这话说得付嬷嬷和焦大娘子面面相觑,“既要结亲,过礼也是应当的,毕竟场面上要过得去。” 叶夫人垂着眼睛,傲慢地眨动了几下,“其实说到底,还是县主不够体谅,她既然一心要跟我家小郎,聘金上头就不该争斤掐两。长公主夫妇只有她一个女儿,将来一应都是传给她的,只要她和父母大人哭闹两回,不就什么都能放下了吗。再不济,把自己的体己拿出来先应付过去,有什么比嫁得如意郎君还重要的呢,倒来一本正经商谈什么聘金,果然年轻姑娘脑子转不过弯来,可惜,身边也没个能提点的明白人。” 焦大娘子看了付嬷嬷一眼,同为市井出身的人,也有些受不了这位夫人的小算盘了,“我瞧县主还是很知礼的,先前不是总给你送衣料茶饼吗。” 叶夫人笑了笑道:“我公婆死得早,我家小郎是我一手拉扯大的,想来县主知道了,替小郎感激我吧。” 付嬷嬷忙在一旁扇风,“真真夫人好福气,养了个有出息的小郎,将来他飞黄腾达了,一定会报养育之恩的。” “这哪知道。”叶夫人涩涩道,“有了媳妇忘了娘,况且我还只是个嫂子,好与不好,全看他的良心了。” “那聘金的事儿,你打算怎么料理?”焦大娘子道,“依我说,就算砸锅卖铁也替他凑上,过了这个坎儿,你们一家子就等着享福吧。” 可叶夫人思虑得更多,果真把一家一当全压在那个小叔子身上,万一他成了气候眼里没人了,那自己岂不是血本无归吗。自己先前在县主那里捞的好处,本来也是平白得来的,有了锦上添花,没了也不会受穷,所以这个小叔子将来是夫凭妻贵,还是庸碌无为,对她来说都无所谓,反正最要紧一点,就是别打她老本的主意。 “我也想成全他,这不是手上没有多余的钱吗。一家子要吃要喝,两个孩子还要念书,哪能为了一门亲事,就弄得揭不开锅呢。”叶夫人叹了口气道,“我早前替他预备过娶妻的钱,八十两压在那里,最难的时候也没动过。” 付嬷嬷差点笑出来,忙装作不经意地清了清嗓子,“说句实在话,八十两聘个寻常人家的小娘子,确实是足够了,可要是拿着这点钱登长公主的门,怕是……不怎么合适。” “就是这话啊。”叶夫人唉声叹气道,“所以这门亲事成不成,到底还得看县主的,她要是能填还些,反正都是送到她家门上的,她也不吃亏。” 焦大娘子忍不住了,笑道:“这还不吃亏呢,八十两聘位县主,天底下怕是没有这样的行市。” 叶夫人放下手里的团扇抬起眼来,那双吊梢的狐狸眼中满是笑意,“你也说没有这样的行市,堂堂的长公主,当今官家的同胞,还稀图这些?这是给县主找郎子,又不是卖女儿,心意到了不就成了。” 简直忍不住想摇头,付嬷嬷暗暗叹了口气,复又堆着笑脸道:“这可是下小本儿,得大利的买卖,夫人还是想法子凑一凑吧。” 谁知那叶夫人瞥了她一眼,“怎么凑啊,又不是十两八两,你就算再凑个二十两,到最后也只一百两,一百两就能聘县主吗?”说罢已经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了,“我们小户人家,只有这么大的能耐,实在攀不成这门亲,也是没缘分,我看就算了。” 焦大娘子茫然了,“那可是和长公主论亲家啊,你不再好好想想?” 叶夫人说:“想也没用,还是我们家小郎太老实,要是奸滑些,把生米煮成熟饭,只怕长公主还要倒着来催婚呢。” 真真是把市井妇人的丑恶嘴脸展露得明明白白,就是想让人知道,不是她的小叔子贪慕虚荣,是人家县主上赶着要嫁他们家。不过男人总要娶妻的,如果能有办法弄大县主的肚子,那么这门不花钱的亲事,倒也可以笑纳。 付嬷嬷和焦大娘子对望一眼,干干笑了笑,后来又说了几句顺风话,便从叶家退了出来。 站在坊院的夹道里,付嬷嬷给了焦大娘子一吊钱,摇头说:“我原看着叶家二郎有学问,品貌又好,和我那侄女正相配,想促成这门婚事的,没想到人家有了好大的主儿,到底是白操了这份心。” 焦大娘子抱着钱眉花眼笑,“可不是,我也愿意能说成亲事,日后再吃一副谢媒的大肘子,如今看来是不成了。不过老姐姐也不必懊恼,叶夫人那几句话你也听见了,这样人家……”边说边撇嘴摇头,“不能结亲未必不是好事,您家侄女反倒是逃过了一劫。” 付嬷嬷怅然说是,又再三道了谢,方和焦大娘子分手。 接下来便直奔温国公府,自家小娘子在那头等着消息呢,经门上仆妇引领进了后院回话。二娘子询问,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听来的话都说了一遍,自家娘子至多不过一皱眉,可屏风后的县主却气急败坏起来,“哐”地一声,把手里的建盏砸了个稀碎。 付嬷嬷一凛,惶然看向肃柔,肃柔让她先退下,自己转到屏风后宽解素节,温言细语道:“不必生气,人家原本就是这样的想法,只不过从未说出来罢了。如今你既然知道内情,心里有了主张,就不会受人诓骗了。” 可素节心里还是放不下叶逢时,低着头为他开脱,“这些话,想必叶公子也不知道,他一直在我跟前说他嫂子一心为他筹谋,哪里想到她嫂子竟是这样的人。” 肃柔一时不知应当说什么了,如果说叶家有很大可能沆瀣一气,会不会激发出素节的不满来? 事情到了这种关头,原该告诉长公主的,但素节不愿意,也是没法子。她想了想,只好暂且顺着素节的意思游说,颔首道:“也是,叶公子是读书人,深明大义,当然不会如市井妇人一样短视。不过老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多留个心眼总不会错的,还是再见叶公子一面,试他一试……”一面说,一面俯在素节耳边细细地叮嘱。 素节眨着大眼睛,讶然道:“果真要这样试探?” 肃柔认真地点了点头,“成败就在此一举,能看出他究竟是喜欢你的人,还是贪图你的家世门第。我的愚见是,如果不能嫁得可心的人,那就保证自己这辈子平稳度过,宁愿奉父母之命找个门当户对的,也不能一辈子陷在泥潭里,弄得劳命伤财。” 素节想略一沉吟,似乎也下定了决心,咬牙道:“明日我们去书院外截他,干脆把话说清楚,也好让我死心。” 肃柔道好,“咱们说定了,若是结果不好,你不能反悔,成吗?” 素节郑重地点了点头,“我总不见得像他阿嫂口中说的那样,死乞白赖非要嫁到他们叶家。” 有了这样的承诺,肃柔也就放心了,因为知道叶逢时必是通不过这场考验的。素节心情低落,她又安慰了她几句,好容易解开了素节的心结,又略坐了会儿,方从温国公府辞出来。 迈出门槛,正要登车,瞥见嗣王府大门内有人快步跑来,叉手作揖叫了声:“张娘子留步。” 肃柔站住脚,回头望了眼,那小厮到了面前,气喘吁吁道:“张娘子,我们郎主病了,请小娘子移步过去看看。” 肃柔有些犹豫,“病了不请大夫吗?我又不会医术,过去又有什么用?” 可能这话有些不近人情,小厮没想到她会这样答复,一时噎了口,半晌才道:“请大夫看了,还没见好。家下没有女君拿主意,小娘子不是和我们郎主定了亲吗……” 边上的付嬷嬷也谏言,“小娘子既然知道了,应当过去探望探望。” 肃柔无可奈何,只好带着雀蓝和付嬷嬷一同登了嗣王府的门,进门便见一个打扮体面的妇人迎上来,笑着纳福行了礼道:“给小娘子请安了,我是府里的掌事,本姓乌洛兰,小娘子日后就叫我乌嬷嬷吧。” 肃柔看她热络,便回了个笑脸,“我听王爷说起过嬷嬷,当初他来上京,就是嬷嬷随行的吧?” 乌嬷嬷说正是,“奴婢是王爷乳母,彼时我们郎主和女君不放心王爷一个人背井离乡,特派了奴婢近身伺候饮食起居。”复向后院引领,十分慰心地说,“我们王爷一向是孤身一人,房里也没个知冷暖的,我们做奴婢的至多照顾吃穿,细微之处毕竟多有不便。如今聘了小娘子,有小娘子在,奴婢也就放心了。” 肃柔跟她走在木柞的廊庑上,因为爵位高低的缘故,这嗣王府比之温国公府更大,也更气派。她本来以为陇右来的人,多少带着血性和犷悍,家中布置也许还会保留一点西域的作风,但是没有。假山流水,竹帘月洞,处处都透出一个“雅”字来,只有院子东南角的一片开阔地上竖着箭靶子,可以看出是个操练用的小校场。 乌嬷嬷殷勤带她往园中去,肃柔问:“大夫说是什么病症?” 乌嬷嬷道:“大夫把了脉,说是风热,开了解暑化湿的药,吃上几剂就会好的。不过王爷病中,什么东西都不肯进,奴婢实在是没办法。得知小娘子今日来温国公府上,便冒昧让人候着,等小娘子出来请到府里,略劝王爷两句也是好的。” 肃柔纳罕,“王爷病中不肯吃东西?” 乌嬷嬷道:“由来都是这样,就饿着,等病好了才肯进吃的。”说着到了上房前,比手请小娘子进门。 肃柔迈进来,见屋内摆设精致素雅,坐榻之后有轻纱制成的圆屏为靠山,半透出后面齐整的格子小窗。落地罩下细篾的竹帘高低错落悬挂着,窗前燃了细细的线香,幽幽地,弥散出雪中春信清冷幽静的味道来。 “小娘子请。”乌嬷嬷引着她绕过一架十八学士三折屏风,后面就是赫连颂的睡榻。 肃柔看过去,见榻上的人安稳地卧着,对外面的动静恍若未闻。因为发烧的缘故,颧骨上泛着红,像酒后的微醺。 乌嬷嬷待要上去叫醒他,被肃柔阻止了,她并没有打算逗留,不过来看一眼,尽了意思就够了。如果醒着,说上两句话也没什么,如果没醒,当然是不便打扰人家安眠,可以借故退出去了。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榻上的人眼睫轻轻一颤,从半睁开的一线天光里看见她,对她的到来很惊讶,撑身道:“二娘子怎么来了?” 乌嬷嬷忙道:“小娘子刚从公府上出来,我就自作主张把人请来了。公子既然病了就要服软,趁着小娘子也在,吃点东西吧。” 赫连颂还是说不必,乏累地靠着围子坐好,赧然对肃柔道:“小病小灾,家下人竟然惊动了小娘子,实在不好意思。” 肃柔在禁中侍奉了十年,善于观察人细微处的表现,他虽然很努力地装出了一副寻常模样,但病气这种东西,能从人的眼神中,甚至是说话的语气中辨别出来。 女使搬了绣墩在榻前,她敛裙坐了下来,和声道:“乌嬷嬷先前同我说了,说王爷好几顿不曾吃喝,让她十分担心。我想着,虽是病了,还是进些东西,才能好得快些。”一面对乌嬷嬷道,“我在禁中的时候,逢着有贵人娘子受了风热,都喝扁豆荷叶粥。将粳米及扁豆煮粥,煮成后盛入盏内盖上荷叶,等热气熏透荷叶,米浆变成淡绿色就能用了,请嬷嬷准备一盏来吧。” 乌嬷嬷道好,领命退到外面传话去了。 赫连颂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额头,轻喘了口气道:“麻烦小娘子了,我实在是没有胃口。” 肃柔道:“再没有胃口也应当吃一点,病上三日就三日不吃,病好了,人倒饿坏了。” 赫连颂抬起眼望了望她,略沉默了下道:“我不吃,是怕有人趁我病着,毒死我。” 肃柔听得一惊,“王爷……” 他起先还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但见她悚然,忽然笑起来,“吓着你了吗?开个玩笑罢了,别当真。” 这种玩笑半真半假,其实颇为耐人寻味,但肃柔不便更进一步探听,不过在他榻前坐上一阵子,说:“王爷病中,还是躺下吧。” 他摇头,“我现在这样已经很失礼了,怎么能躺下。”顿了顿又问,“小娘子说要开设女学的,地方找得怎么样了?” 说起这个,肃柔便有些怅惘,“如今城中合适的院子不多,我还得再打探打探。” 赫连颂若有所思,半晌道:“我的提议,小娘子可以再斟酌斟酌。艮岳边上那个院子很适宜,借着艮岳的地貌,算得上冬暖夏凉。如今天气炎热,做什么有现成的不用,反倒要在外面东奔西跑?” 肃柔还是婉拒了,说多谢王爷好意,“我再找找吧,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总是淡淡的模样,也不因之前的恩怨对他疾言厉色,但就是远着你,保持适当的距离,不领你的情,甚至不怎么愿意理睬你。 他一手斜撑着身子,脸上浮起一点失望的神情来,“小娘子是怕和我牵扯过多,所以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 肃柔嘴上不好说,心里暗道是啊,你既然知道,像这种生病不吃饭的事,可不可以不要让人来麻烦我呢。 雪中春信 第22节 第32章 她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赫连颂看了她半晌,泄气地说:“我为小娘子,不惜与官家作对,难道小娘子还不能看见我的诚意吗?” 肃柔笑了笑,“王爷染了病,身子不好,还是多睡觉,少说话吧。” 这算什么,嫌他啰嗦了?就是利用完了,当时承情,过后就想撇清,这世上真有这样不容情的人啊。 他别开脸,叹了口气,“我没有恶意,完全就是一片好心,你也不用拒人于千里之外。” 肃柔没办法,好像不能和生病的人较真,便敷衍着:“那好,等我再寻两日,若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到时候再来麻烦王爷。不过亲兄弟明算账,赁金我还是照样出,和外头市价一模一样。” 赫连颂说随你,反正那些赁金到最后可以折变成给她添妆奁的用度,也还是一分一毫都用在她身上。 肃柔观他的脸色,确实病气还未散,便催促着:“粥还没来,王爷先躺下吧,我看你乏累得很。” 赫连颂却赧然抿唇一笑,眼波荡漾颇有婉转的况味,温声道:“你来看我,我哪里还会乏累,小娘子可是请也请不来的贵客啊。” 肃柔背上恍惚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总觉得这位嗣王奇怪得很,明明先前看着是个很有城府,且长袖善舞的人,但自打上次班楼会谈之后,他就慢慢变得行止异常起来。 她直了直身子,绣墩太瓷实,没办法优雅地推动,否则她真想离他再远些。他有时会流露出一点腼腆的神情来,虽然对比着他的风流样貌,确实很有少年般青涩的美好,但这种美好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也不用因为定了亲,就尽职尽责地非要流露出含情脉脉的味道。 “那个……”肃柔正色说,“那日之后我没有机会再和王爷说上话,今日正好和王爷商定,三个月内一定妥善解决此事。” 赫连颂听了,垂着眼没有说话,人也慢慢崴倒下来,盖住了额头说:“奇怪,怎么忽然头晕起来。” 肃柔哑然望着他,忽然发现定亲容易,退亲怕是要费一番周折了。不过人家在病中,不宜商谈这个,便问:“可要再传大夫来请脉?” 他说不必,“略躺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盖着眼,身上的薄衾耷拉在腰际也浑然未觉,肃柔因为禁中待久了的缘故,有看不过眼的地方习惯伸手规整,然后鬼使神差地,就替他把薄衾拽了上来。 他很意外,意外过后便温柔了眉眼,肃柔心下一跳,讪讪道:“顺手……顺手。” 这时乌嬷嬷端着扁豆荷叶粥进来了,一直送到榻前,和声道:“公子,起身进一些吧。” 赫连颂微微蹙了下眉,“搁在边上,我过会儿再吃。” 乌嬷嬷为难地看了看肃柔,“小娘子,您瞧……” 肃柔也觉得很为难,他又不是孩子,难道还要哄着才肯吃东西么。男人家矫情至此,真是少见,便对乌嬷嬷道:“先凉一凉吧!”转而又问赫连颂,“王爷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听说梁宅园子的酥酪冷淘做得很好,我打发人去买来,你吃一点好不好?” 赫连颂还是摇头,“小娘子不必费心,我没有胃口。” 肃柔无奈地看着他,觉得大人的执拗,比之孩子更难办。 “那这样吧,我回去做些小食,让人给你送过来。”她想了想道,“山海兜,好么?模样像水晶角儿,可以拿醋蘸着吃,很开胃。” 他似乎有些动心,“太麻烦小娘子了。” 其实他等着肃柔说不麻烦,等着她表示愿意尽一尽未婚妻的义务,结果竟等来她的放弃,恍然大悟般说:“我做的东西,恐怕王爷更不敢吃了,那还是算了吧。” 她在暗示自己和他有旧怨,更有毒死他的动机吗?但赫连颂为了表示对她的信任,很快道:“那个山海兜,我想尝一尝,若是小娘子方便,就为我下一回厨吧。” 肃柔倒也没有推辞,大方应承了,“那王爷先喝粥吧,我看着你喝。” 他不能再拒绝了,重新撑身坐起来,肃柔端过莲花碗递给他,他竟不肯伸手,迟迟道:“我手抖,端不得碗。” 这就是说还要喂他?肃柔打量他一眼,不知自己怎么落得这样田地,要和他莫名纠缠。他不接碗,她也没法,转身交给了边上的女使,“劳你侍奉王爷吧。” 赫连颂分明有些失望,心说这姑娘真是不解风情得厉害,自己想方设法欲与她多亲近,她就这样推搪。 罢了,还是自己来吧。他向女使伸出手,女使忙把碗送到他手上。 肃柔看他一手端碗,一手捏着汤匙,那天青的瓷色映着白净的指节,细细地、簌簌地,的确轻颤不止。 碗里的粥几乎荡起涟漪来,肃柔看得悬心,看来他真的病得虚脱了。在他哆嗦着舀起粥汤,勉强喝了一口后,她还是软了心肠,接过碗盏道:“我来吧。” 终于……赫连颂心下暗暗高兴,以至于明明那么平常的荷叶粥,也吃出了分外甘甜的味道。 一切得来不易,只有他知道。陇右人不爱欠人交情,尤其是拿命换来的交情。他想了很多办法试图报答张家,但那样平稳殷实的人家,并没有哪里用得上他施以援手。想来想去,只有以身相许,张律为了护他而死,自己把捡来的这条命回报在他女儿身上,日后就两清了。 可是说两清,其实又不尽然,越是往来交集,就越多牵绊。这个张肃柔,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着真有趣,她像一尊完美的佛像,八风不动,太上忘情,而立之年才能练就的沉稳,过早地出现在了十八岁的年纪。若说多喜欢她,倒也未必,天底下的婚姻不都是这样吗,先定下终身,再慢慢发掘感情。他有预感,如果真的能和她长久在一起,应该也是一段不错的人生经历吧! 肃柔呢,想的没有他多,一心快些摆脱他,天这么热,回家纳凉喝白醪凉水,不比在这里蹉跎强吗! 好不容易把粥喂完了,回手把碗放在女使的托盘上,她牵了牵袖子站起身道:“王爷好好睡一觉吧,我回去做了山海兜,让人给你送来。” 奇怪,她要走,他居然还有些不舍,迟疑着说:“留下吃个便饭吧。” 肃柔说不了,“晌午要陪祖母用饭,王爷的好意心领了。”微微福了福身,便从他的卧房退了出来。 乌嬷嬷在边上引路,笑道:“今日多谢小娘子了,我们公子执拗起来,也只有小娘子能劝解。”言语间把人高高捧了起来。 肃柔对今日的经历表示无从谈起,莫名其妙登了嗣王府的门,莫名其妙当了一回老妈子,还接了个给人做点心的活儿……坐在车上犹在自省,“我管人家的闲事做什么。” 雀蓝说:“也不算闲事吧,毕竟小娘子和嗣王定亲了,就算做给人家看,也要表现出个热络的样子来。” 肃柔叹了口气,“男人家,大暑天里竟然病了,他的身子也太娇贵了。” 雀蓝不假思索,冲口打趣:“没准人家就是为了哄得小娘子登门,才有意染病的。” 肃柔取笑起来,“那他也太老实了。” 无论怎么样,答应了人家做小食的,到了家便一头扎进了厨房里。和厨上的婆子要了蕨菜、春笋和鱼虾,也不假他人之手,亲自切丁拌匀,包进薄如蝉翼的粉皮里。做成后的点心卖相极佳,精致的三角中透出若隐若现的馅料来,山中美味与河鲜相遇,所以便有了好听的名字,山海兜。 做得略多些,一半让付嬷嬷送到嗣王府去,嘱咐那边的厨子现蒸,一半带进岁华园,和祖母、姐妹们同吃。 太夫人笑着问:“今日怎么有这样好的兴致下厨?” 肃柔不好意思细说,只道:“多时不做手生了,祖母尝尝味道怎么样。” 大家都低头细细品鉴了一番,绵绵说:“这就是禁中的味道啊,贵人们果然会吃。” 巨贾人家出生的绵绵吃惯了山珍海味,连她也觉得不错,可见这小食确实精致爽口。 大家就着清风用饭,各自还小小喝了一盏定州瓜曲,席间太夫人说起打听回来的消息,告诉绵绵:“左司郎中家的公子人品好,才情高,在汴河南岸开设了一个药局,对贫户只收本钱不取息,和人打听,没有说不好的。登封县开国伯家的公子呢,还在读书,今年秋闱放榜再看中不中举。反正是有爵之家,实在不成还可荫个环卫官,前程倒也不必担心。” 大家都看向绵绵,不知她会作何选择,好半晌才听她嘟囔:“只收本钱不取息,只怕我爹爹嫌他傻……” 这就很明白了,从家境上头挑选,登封开国伯家毫无悬念地胜出。剩下就是那家公子的样貌如何,太夫人道:“说是五官周正,长相算不得多俊俏,寻常人中也过得去。过几日让你三舅舅邀人品茗,你远远看上一眼,好不好的,再作定夺。” 绵绵赧然应了,边上的姐妹们眼风往来如箭矢,至柔瞥了绵绵一眼,“可要仔细相准了,有爵之家常出纨绔,表姐可别稀图人家的爵位,被人骗了。” 绵绵顿时气得瞪眼,“你就不能盼着我好?天天给我泼冷水,存的什么心!” 太夫人低低斥了至柔一声,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五妹妹说的也没错,高门大户最怕宠溺过甚,倘或遇上个靠不住的,可要后悔一辈子的。” 绵绵如今是你说归你说,我自岿然不动,反正就是铁了心要嫁高门,也不图旁的,就图日后脸上有光。 她找了个很想当然的理由,“外祖母,我从生下来运气就好,如今要出阁,未必会遇见那么不堪的郎子。” 大家见她应得轻飘飘,便不再说别的了,反正定亲总是一件高兴事嘛,又去盘算着姑母什么时候回上京,当真要过礼,家下爹娘总要在场的。 肃柔忙了好几日,赁房子的事没有办成,力倒是没少出,午后回去好好睡了一觉,人才恢复了精神。 下半晌去晴柔的院子坐了坐,晴柔由来是个温柔的性子,也爱捣鼓各种熟水香方,姐妹俩坐在后廊上纳凉,晴柔说起绵绵,笑道:“那日跑来要学做内阁藏春香,我让她把沉香和檀香先用酒浸泡一宿,她倒是应了,可这都好几日了,也不知那两味香还能不能用。” 肃柔不免发笑,其实绵绵这样的脾气,也算活得鲜活自在。她没有那么多大家闺秀的束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也不怕得罪人。心眼小得坦坦荡荡,今日和你吵过一番,明日又能放下身段同你和好,你就算不喜欢她,也不能认真地讨厌她,毕竟青春年少的女孩子,有几个是实在让人受不了的呢。 两个人慢慢喝着紫苏熟水,肃柔问起晴柔的婚事,晴柔有些不好意思,“爹爹和母亲都说那个人家不错,可我姨娘不大称心,说前头那个小娘子还未过门就坠马死了,怕这位郎子克妻。可是我姨娘人微言轻,家里人都不会听她的,那日和爹爹说起,倒被爹爹责怪了两句,说哪里听来这些怪力乱神的话。” 其实做母亲的,都不免有这样那样的担忧,肃柔问晴柔:“你是怎么想的呢?” 晴柔低下头,揉着衣角道:“克妻一说,我倒不以为然。若是新婚出了事,还让人信服些,既然没有过门,也算不得克妻吧!”说罢笑了笑,“二姐姐,其实我之前一直很担心,怕日后让我去给人做填房,毕竟我是庶出的,婚配怎么样,都得听嫡母的。如今既然有这样的机缘,也不想平白错过了,祖母派人去打听过,说那位公子人品端正得很,从来不会眠花宿柳。我想着这样就很好了,至少比大姐夫正派些,以后也省得烦心。” 如此听来确实挺好,横竖各人的姻缘全看自己的造化,婚前打探,也不过知道些皮毛罢了,要看一个人品行如何,还得靠天长日久的共处。 晴柔也关心她的婚事,问:“二姐姐,你和嗣王日后会退亲吗?我们那日在帘后看他,大家都觉得很好。” 肃柔失笑,女孩子们都爱看脸,就如吃果子一样,总先挑漂亮的吃。原本她觉得为了先应付目前的难关,和赫连颂暂且定亲没什么,但如今看来也是个麻烦,如果有可能,当然是尽早退亲的好。 *** 第二日,便是和素节一同去书院门口堵人的日子,马车刚在公府门前停稳,素节就在车前等着了,见了她便来牵她,一面道:“阿姐怎么才来,我等你半日了。” 可是看看天色,也才辰时而已,肃柔笑道:“今日换了一辆车,耽搁了一会儿。”说着回身朝嗣王府方向望过去,打发付嬷嬷,“去门上问候嗣王一声,看看他好些没有。” 付嬷嬷领命去了,素节纳罕地问:“赫连阿叔怎么了?” 肃柔道:“染了风热,我既然知道了,总要问候人家一声。”说着携素节登上公府的马车,两个人坐在舆内静候着,等付嬷嬷折返回话。 很快付嬷嬷便从门上退了出来,掖着手站在车前回禀:“嗣王今早五更上朝去了,看样子应当已经大安了。” 肃柔道好,问过就算尽了心。马车慢慢跑动起来,一路往集贤书院进发,车上的素节倒紧张了,搅动着手指,良久没有说话。 肃柔见她沉默,探过去在她手上拍了拍,她抬起眼来,嗫嚅着叫了声阿姐。 因为隐约有预感,知道结果不会太好,所以才预先担心起来,通常这样的情况,最后少不得要伤心一阵子。可是没办法,长痛不如短痛,与其将来发现被算计,还不如现在就剜掉这个坏疽。 “过会儿我留在车内,免得有第三人在场,让他起了戒备之心。你就照着咱们原先拟定的同他说,只要他经得住考验,便皆大欢喜了。”肃柔尽量宽解她,“往好处想想,话还没问出口,自己倒先发愁了,不值当。” 素节点了点头,其实很多时候不是怕别人不能如她所愿,是怕对不起自己的一片深情。 战战兢兢到了集贤书院门前,里头传来朗朗的读书声,原本想等他下学再同他细说的,但又忌惮人多眼杂,便让婆子到书院门上传话,寻叶逢时出来说话。 等了一会儿,门上一个穿着湖色圆领袍的少年快步跑了出来,见路边紫荆树下站着娉婷的姑娘,微微怔忡了下,很快又浮起了一个笑脸,到了近前温声问:“你怎么来了?” 树荫之外日光刺眼,素节蹙眉笑道:“我好几日没有见公子了,还以为你躲着我呢。” “怎么会呢。”叶逢时立刻便否认了,这几日没有给个准信儿,就是为了考验究竟谁的用情更深。若是县主等不及主动来找他,他就胜利了一半,但若是县主不来找他,他就打算明日托人传话进公府了。 既然她来,想必已经准备好接下来面临的难题了,他显出一点怅惘的神情,直言道:“我没来找你,实在是因为没有脸面对你。那日回家同兄嫂商量了,家里确实没有盈余,阿嫂为我准备下聘的钱,只有……六十两……”说着羞愧难当,自己都有些说不下去了。 素节因为早就知道这个数目,也并未显得有多难以置信,不过微咧了下嘴,“好像……确实少了些。” 叶逢时说是,“我知道你们公府上,宴饮一顿都不止六十两,这点钱在你看来简直笑话一样,所以我不敢来见你。你看,我家确实没什么家底,总不能让兄嫂卖房,来替我凑聘金吧!” 谁知素节却一脸无谓的模样,“你暂且不用为这件事着急,我今日来见你,是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同我爹娘交待我们的事了。” 叶逢时吃了一惊,“那你爹娘怎么说?” 素节道:“我爹娘的意思是由得我,反正女儿总要嫁人的,遇见一个喜欢的就好。我也提了提聘金,知道你们家手头上不甚宽裕,我爹爹说不要紧,虽没有聘金,但嫁妆多少还是会预备些的。不过这两日我爹娘预备让族中一个堂弟嗣续,我算是嫁出门的,日后不便住在娘家,须得在外另立府邸。” 第33章 叶逢时显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讶然道:“这是为什么?你是你爹娘独女,怎么能不在家奉养父母,反倒让外人来嗣续?” 素节天真道:“这也没什么奇怪啊,我爹娘没有儿子,日后总要有人承继宗祧,因此挑了族中的血亲,那些没有后嗣的人家不都是这样安排的吗。” 雪中春信 第23节 “这怎么能一样……”叶逢时焦急道,“你母亲不是长公主吗,地位还在你父亲之上,竟能接受徐家的人,来承继家业?” “你不知道,我爹娘恩爱,阿娘什么都听我爹爹的。再说我阿娘是出嫁,不是招赘,自然要以徐家血脉为主。我呢,出嫁从夫,娘家事自然也顾不上,有个兄弟来替我尽孝也挺好的。你放心,将来家业虽然都要传给族弟,但我毕竟是爹娘亲生的女儿,我爹爹说了,一所宅子定要替我们预备的,总不好让我们和兄嫂挤在一个屋檐下。”素节侃侃说罢,仔细看着叶逢时的神情,自己脸上虽挂着笑,心却一点点凉了下来。 她看出来了,他并不认同这个做法,他觉得女儿只得娘家一个宅子远远不够,虽然他没有功名、没有聘金,但公府的一切,将来都应该是女儿女婿的。 可他还想保有一点体面,一再拿大道理来说服她,“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义,若是不能亲自奉养父母,岂不是和禽兽无异?” 素节照旧装得听不懂,笑道:“父母当然要奉养,我从来没说出了阁,就对爹娘不管不问了。” “可是……”叶逢时拧眉道,“若是家里有了嗣子,你的一切都会被取而代之,日后回家也不再是回娘家,是回族弟家了,你不觉得委屈吗?” 素节脸上的笑意终于慢慢隐匿下去,冷冷望着他道:“你不是说过,只要和我在一起,那些身外物都可以不去计较的吗?还是先前的我是独女,你才愿意和我谈婚论嫁,我若是有兄弟姐妹,你就不愿意迎娶了?” 叶逢时见她变了脸色,忙道:“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为你不平罢了。” “有什么可不平的?”素节道,“我家从未说过要招赘,嫁女儿的人家,家家都是如此。” “可……可……”叶逢时道,“就算令尊要招个嗣子传承家业,也得先紧着你这亲生骨肉吧。” 素节沉默下来,奇怪之前自己怎么觉得这人满腹才情,是个无瑕君子,难道是因为那时从未伤及他的利益,他还愿意戴着假面伪装吗?如今越是深交,越发现他的不堪,不免要懊悔自己瞎了眼,怎么会看上这样的真小人。 “我为什么不能传继家业,难道你不知道吗?爹爹和阿娘要放弃我,就是因为你啊!”她终于忍不住哭出来,“你只是个举人,我不嫌弃你,你家道艰难,我也没有挑剔你,可你凭什么觉得拿六十两聘金,换取一所陪嫁的宅子还不够,还要继续算计我娘家的产业?果真……果真穷则生恶,幸好我不曾真的嫁给你。要是蒙着眼睛出了阁,那我将来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怕是要被你们一家子敲骨吸髓,永世不得超生了吧!” 叶逢时见她这样,一时慌了神,毕竟心思单纯的大树不好找,既然是长公主和国公的女儿,总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忙变了话锋道:“你别哭,别哭啊,我哪里是这样的意思,你误会我了。好好好,他们找嗣子就找嗣子,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罢了,你我大可心平气和地商议,又何必动怒呢。” 车内的肃柔这才下车来,拉过素节,让女使送她登车,自己回身对叶逢时道:“叶公子饱读圣贤书,应当知道‘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的道理。别说县主未和你成婚,就算果真嫁了你,你也不应当去算计人家的产业。日后公子若是再高攀贵女,还是要以真心待人才好,县主良善,不会和你计较,换了别家,恐怕就没有那么轻易罢休了。” 叶逢时被这一场变故弄得进退维谷,对这从天而降的程咬金,也只有干瞪眼的份。 这天底下,难道真有愿意舍弃通天捷径,而选择一步一叩首的男人吗?他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怎么就引发出这样的轩然大波来。 县主要走,这一走恐怕就无法挽回了,他匆匆上前拦阻,知道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素节耳根子软,只要说些好话,她一定会回头的,便扒着车门道:“你听我说,我并不是你想的这样,一心图谋你的家产。我们是怎样相识的,你还记得吗?当初你一个人在腊梅树下赏花,我并不知道你的身份,咱们是一见钟情的啊!如今既然谈婚论嫁,再不是吟诗作赋闲谈人生了……这几日我为筹措聘金四下奔走,你一点都不知道。我是为着我们的将来啊,如果你爹娘是因你下嫁我,而去匆匆过继嗣子,我怕你日后会后悔,届时又来怨怪我,那我岂不是万死难辞其咎了吗!” 素节坐在舆内,脸上流露出无边的失望来,“是我要嫁你的,只要你不负我,我哪里来的后悔?我自小过惯了富贵日子是不假,但我也不是吃不得清粥小菜,反倒是你,不愿意让公府产业旁落,你计较得比我更多。”她说完,匀了口气道,“你们一家子打的什么算盘,别以为我不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那奸滑的嫂子到处说我偏要嫁你,我若是真的嫁了你,往后哪里还能抬起头来做人。再者,你嫂子不是替你预备了八十两聘金吗,怎么到你嘴里变成了六十两?想必在公子心里,我只值六十两吧!好了,公子也不必再和我多费口舌了,你我就此别过,望你以后珍重,少些算计,多些真心吧。” 叶逢时被他说得无地自容,然而还是不肯罢休,匆匆道:“县主……素节,你就一点不念旧情吗?” 肃柔看得皱眉,冲边上的小厮和仆妇使了眼色,命他们将人拽开,待登上车才对叶逢时道:“你太贪,又不够有耐心,今日不过试你一试罢了,国公爷和长公主殿下这么疼爱县主,又岂会让家业旁落。” 这下子叶逢时傻了眼,震惊过后便是迂腐文人遭受愚弄后的恼羞成怒,激愤对素节道:“你就是瞧不起我,若是想断何不直说,偏要这样羞辱我!” 肃柔看了素节一眼,素节虎着脸,探手关上了车门,心下也安然了,知道这一关门就是相隔天涯,于是向车外传了话,“不必纠缠,走吧。” 回去的路上素节大哭了一场,埋在肃柔怀里呜咽:“阿姐,我今日才看清,这种人的面目有多可憎。以前并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如今想起和他的相处,我就觉得自己真是傻透了。” 肃柔抚抚她的脊背,温声宽解:“今日看透人心,虽然让你有些难过,但强似日后伤筋动骨,后悔一生。其实说句实在话,我打从一开始就不看好你和那位叶公子,彼此出身不一样,眼界也不一样,今日有感情可以事事迁就,日后朝夕相处热情退却,你就会发现彼此处处难以融合,到时候苦于有了婚约有了孩子,不得不将就一辈子,又是何等万箭穿心的痛呢。” 素节听了她的话,细想之下也就坦然了,直起身说是啊,“我是爹爹阿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何必为了这样一个半路遇上的人,让自己陷进泥沼里。”定神后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肃柔的衣襟都浸湿了,忙赧然替她擦拭,红着脸说,“我自己不自立,连累阿姐也跟着遭殃了。” 肃柔笑着说不要紧,“我看见你从这团乱麻里挣出来,心里高兴都来不及。你细想想,将来要是和那位叶夫人做妯娌,该有多可怕。” 说到这里素节便一惊,瞠着一双大眼睛道:“果真,这么一想可吓着我了。” 所以身边真的很需要有个能替你拿主意的朋友,困在情局里的人总是狠不下心来试探,因为知道人心经不得试探,也不敢面对其后的结果。只有旁观者清,旁观者最没有利害关系,能指引督促你去给自己一个交待。这一试探,明明白白,日后也不必再为这种不必要的事情悬心了,安安稳稳待字闺中,安安稳稳听从父母之命,也就是了。 现在想想,自己少不知事,总觉得爹娘不够了解她,不知道她要的是什么。结果一番折腾之后才愕然发现,原来自己所求的只是镜花水月,是少年的一意孤行。还好及时止损,没有伤了爹爹和阿娘的心,要不然自己为人子女,就太糟糕了。 “这事不用知会阿娘吧?”素节有些后怕,讪讪道,“我觉得丢人得很,万万不好意思说出来。” 肃柔道:“那就不要告知殿下,你自己心里有了决断就好。不过……你可曾赠他信物什么的?留神他借着这个再来纠缠。” 素节有些惶然,“我赠过他一个香囊,上面还绣着我的名字呢。” 肃柔忖了忖道:“也不用怕,这两日在殿下面前露个口风,就说那日出门丢了,找不回来了,总是防患于未然。”言罢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心里,还是希望你同殿下交个底的,毕竟那是你最亲的人,你不该瞒着她。我是因为阿娘早就不在了,有心事也没处说,有时候看着你们母女亲厚,不知有多羡慕呢。” 素节忽然觉得,这位八面玲珑的阿姐也可怜得很,便拍了拍胸脯道:“日后你有心事就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排忧解难。” 肃柔道好,说笑间胸前的泪痕也干了,回到温国公府,便一同进了府门。 在后院遇上了长公主,长公主笑着问:“今日又上哪里去了?” 还好素节早有准备,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国子监今日挂画,都是吴道子、刘彦齐的真迹,我们上那里赏画去了。” 长公主不疑有他,并没有深究,转而对肃柔道:“我近来忙,好几日不曾见到张娘子了,听说你与嗣王定了亲,还没有向你道贺呢。” 肃柔福了福身道:“多谢殿下。”心下也不慌张了,这件事如今朝野遍闻,总该云开日出了吧。 然而长公主的笑容意味深长得很,“前日官家还提起过你呢,言辞间很有失之交臂的遗憾。” 这回素节毅然替肃柔挡了煞,“阿姐已经定亲了,官家舅舅就别再惦记赫连阿叔的未婚妻了。” 这话说得长公主悻悻,“去”了一声道,“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忽然想起一桩事来,便和素节说起,“今日鄂王家请孙相公夫人登门说合,这回可是正经要来提亲了,你心里怎么想,给阿娘一句准话。” 素节对于亲事淡漠得很,因为刚受过情伤,反正也没有什么指望,随口问:“光说定亲,阿娘见过那位公子吗?” 长公主说当然,“鄂王长媳是越国公独女,早前在闺中就是出了名的美人,儿子像娘,那位公子的样貌还用得着说吗。早前孙相公寿宴上,我曾见过他,生得芝兰一样好相貌,我看与你正相配。” 素节转头看了看肃柔,“阿姐说怎么样?” 肃柔笑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我看很好。” 那就没什么可挑剔的了,素节道:“请爹爹和阿娘做主吧,阿娘觉得好就好,不必问我。” 长公主还是十分尊重素节意愿的,“我的素节向来是个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的孩子,婚姻关乎你一辈子,还是要好好斟酌。这样吧,我再令人打听打听,你堂兄与他是同窗,问问你堂兄,就知道他人品怎么样了。”说罢匆匆往前院找温国公商议去了。 素节惨然冲肃柔笑了笑,“阿娘要是知道内情,不知怎么看我呢。” 害怕让爹娘失望,所以不敢把实情告诉他们,肃柔明白她的为难,和声道:“人总有走弯路的时候,要紧的是走得不算远,还能回头。你的事了结了,我就放心了,这两日我要告个假,去忙一忙自己的事,你正好收拾心情,松散两日。” 素节哦了声,“阿姐要筹备开女学么?” 肃柔含笑点头,“总有人来问,干脆开设起来,来去随意。” 素节抚掌说好,“那到时候我来阿姐的女学学制香,人多才热闹。” 若是上京的贵女能汇聚那里,肃柔就不必愁闷金翟筵上没有交到可心的朋友了,有县主的鼎力支持,这女学的名声自然很快就能打响。 两个人又寒暄了几句,肃柔方从温国公府告辞,现在出门都有些担心,怕嗣王府里又有人奔出来,因这样那样的事请她登门。 还好,今日天下太平,府门前的大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只有树顶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 付嬷嬷搀她登了车,把脚凳收上车尾,自己偏身在车前的横板上坐下,催促四儿快驾车。这一路不曾直接回张宅,先去了踊路街的一处坊院,那里曾是张美人别业,后来被方宅园子的店主买下来,平时空关着用不上,就打算对外赁卖。园子里有个常年守宅的家仆,说一应和他商议就好,肃柔提前一日让小厮约了时间,自己亲自看过之后,打算立刻下定。 马车进了坊院,远远看见门前种了一棵高大的合欢树,正是开花的季节,绿叶之间绽放了无数淡红色的小扇子,宅院也是素净整洁的,看得出平时养护得很好。 几乎只消一眼便看准了,也不挑剔它在城西,离家稍远。四儿登门请了那个看守宅子的老仆出来,结果还没等肃柔开口,人家便叉手告了罪,说对不住小娘子了,“这院子不能赁,家主有个远房的亲戚要来上京游学,打算借住在这里。” 四儿很恼火,大声斥责:“你这老汉,昨日怎么不说,害得我们小娘子白跑一趟。” 那家仆连连告罪,“我也是今日才接了家主的口信,并不是有意捉弄小娘子的,还请小娘子见谅。” 又是一场空,很让肃柔伤心,毕竟这小院她看着很喜欢,赁不下来,实在可惜。但也没有办法,人家别有用处,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唤了四儿,说“回去吧”,一路上闷闷不乐,没有再开口。 雀蓝安慰她:“小娘子不要着急,咱们再找找。” 肃柔躬身捧着脸说:“我想要个小院子,能容纳十来人就够了,家里的别业太大,不相宜,可谁知道,赁个屋子竟这么难。” 雀蓝也愁了眉,想了想道:“要不然让四儿找牙郎问问吧,虽说那些牙郎手上未见得有好宅子,但让他们帮着打听打听也不碍的。万一遇上合适的,有人从中作保,事情也好办些。” 肃柔叹了口气,如今是死马当成活马医,宁愿多出牙行一份佣金,也比自己漫无目的到处碰壁的好。 果然,上京城中牙行已经发展得颇具规模了,满城消息最灵通的就是他们,哪家有人卖,哪家有屋赁,只要问过他们,便一目了然。 中途停在牙行前,让四儿过去询问,很快便见牙郎一拍大腿,“我手上正有一所玲珑小院,在杨楼街上,就看贵客什么时候得闲,我领着你们过去看一看。屋主是有身份的人,那院子妆点得极雅致,贵客一看保准喜欢。若是不喜欢,只管拿大耳刮子来抽我,谁避让,谁是王八蛋。” 说得很吓人模样,肃柔和雀蓝合计了下,看在他如此言之凿凿的份上,姑且打算跟过去探访探访。 第34章 杨楼街在州北瓦子和艮岳之间,因杨楼正店而得名。 马车缓缓跟着牙郎往北,穿过了西鸡儿巷,再往前不远就是艮岳。所谓的艮岳,是离禁廷最近的一座皇家园林,当初肃柔在禁中的时候,每年都会随侍贵人娘子们入艮岳避暑,从拱宸门出来,走上几里便到了,连车马都不用乘坐。那是个人工精心雕琢出来的巨大假山群,山中留有洞穴,以炉甘石聚集雾气,因此常年云雾沌沌,远看上去,颇有人间仙境的意味。 只是好巧,先前赫连颂说有个院子在艮岳边上,她这一路走来,心里也有些疑惑,担心恰好就是他的别业。但转念想想,这地方私宅不少,再说赫连颂应当也不缺钱,哪里会托牙郎帮着赁售屋子,这么一想心里就坦然了。 牙郎骑在马上,向前扬了扬鞭,“快到了,就在前头。” 肃柔推开车门看,在紧邻艮岳山脚的地方,有个白墙灰瓦的独立院子,比之前看过的那个院子大些,但也更庄重典雅。门前小径两旁栽种着碧清的竹子,拿篱笆仔细围着,人从其中走过,恍惚像走入了山野农家似的。 牙郎还在夸夸其谈,“这么上乘的地方,这样簇新的院子,不是人挑屋子,是屋子挑人啊!我原是见小娘子显贵,这才愿意领着小娘子来瞧一瞧,要是换了别人,这么大热的天,才懒于在外奔走。小娘子快看,院子坐北朝南,后有靠山,前有活水,龙蟠虎踞,风水上佳,不管是自住还是与好友闲来燕集,都是极养人的。” 这时马车到了院子前,肃柔从车上下来,仰看不远处的万岁山,往日的记忆便涌上心头来。 雀蓝是头一回离艮岳这么近,用力嗅了嗅问:“这是什么味道?” 肃柔说:“硫磺,山中驱虫用的。” “小娘子见多识广,正是硫磺。”牙郎笑着说,“禁中的贵人们常来艮岳游玩,要是蛇虫鼠蚁横行,岂不是吓坏了贵人娘子们吗。艮岳硫磺用得多,方圆五里之内蚊虫全无,小娘子赁在这里也少了驱虫的烦恼,实在一举两得。” 边说边落了锁,推开院门向内引领,“这家的家主信得过小人,将钥匙托付小人,只要有人来相看,可以直接入内。小娘子随处转转,看这花园打理得多别致,屋里的桌椅摆设置办后没怎么用过,因此看上去成色很新,以小娘子们的巧思稍加点缀,就是个琅嬛洞天一样的地方。” 肃柔在牙郎喋喋不休的介绍下四处打量,就算以家中居住的标准来衡量,也是个相当令人满意的地方。尤其那正屋,又亮又宽敞,屋子南北都装了直棂门,夏日只要放下竹帘,差不多可以设想出竹林七贤把酒清谈的雅远旷达来。 雀蓝转了一圈,欢喜道:“是个好地方,小娘子看呢?” 肃柔颔首,转身问牙郎:“今日能下定么?” 牙郎算了算道:“今日恐怕不行,赁屋要签契约,屋主平日事忙,未必抽得出空来。这样吧,明日未正,劳烦小娘子再跑一趟,回头我就去屋主府上传话,约定那个时候,双方到场签订契约,这事就成了。” 又要到明日,肃柔因前几日遭受毁约,已经有些后怕了,便向牙郎确认,“屋子我看上了,但明日是否一定能赁,还请给我下个保。” 牙郎说一定,“小人办事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不干捉弄人的买卖,请小娘子放心。” “那么赁金又是多少?今日说定,也免得明日啰嗦。” 牙郎眨了眨眼道:“这样的院子,一年少说也得四五十两。当然,届时见了屋主还可商量,小人再从旁说合说合,压下个三五两,应当不在话下。” 肃柔道好,“只要赁屋契能签订,我自然不会短了你的辛苦钱。但若是不能签订……” 牙郎一咬牙一跺脚,“到时候我倒赔小娘子十两,如何?” 肃柔说成交,只要有这样的保证,这件事总是八九不离十了。 这头说定,便放心返回旧曹门街,路上雀蓝也啧啧,“这院子比咱们之前看的那家更好、更气派。小娘子想,毕竟往后教授的都是上京的贵女,万一人愈发多起来,先前那个院子倒不够用了。还是这个好,就在艮岳脚下,敞亮又没有蚊蝇,小娘子在里头教学正相宜,至于那点硫磺味,燃上香就冲散了。” 肃柔也觉得很满意,就是心头还有些顾忌,“上回嗣王说的院子,也在艮岳边上。” 雀蓝倒一点也不担心,“嗣王的院子,哪里会托个牙郎来赁卖,那不是瞧在小娘子的面子上才愿意出借吗,再说天底下断没有这么凑巧的事。” 也是,肃柔很快就宽怀了,自觉没有必要为了这种莫须有的事担忧,回家同太夫人说了,太夫人也很欢喜,“先前来问过的那些人家,我都记在心里呢,等一切筹备好了,就让人挨家挨户去通禀。” 肃柔心里明白,打一开始那些高门富户看重的是她从禁中出来,熟知禁中规矩,能调理出女孩儿的优雅格调。到后来又因为她与嗣王定了亲,愈发抬举了身份,现在拜在门下,日后就是嗣王妃的门生,她将贵女们视作人脉,贵女们也将她视作人脉。人么,就是要这样互通有无,虽然日后会退亲,但事业靠自己经营,两个月也够让人看出她的能力了,就算日后不做嗣王妃,做一个踏踏实实的教习嬷嬷,还是够格的。 雪中春信 第24节 外头的事暂且都有了底,剩下就是闺中岁月悠长,太夫人这几日命人采买了些上好的缎子,让先春打发人到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屋里传话,让她们来挑拣。 祖孙两个坐在月洞窗前喝绿豆凉水,厨上刚做了樱桃煎,太夫人催着肃柔尝一尝。刚吃了一口,就听见园子里传来笑闹声,透过竹帘疏疏的经纬看过去,那几个妯娌姐妹闯进了一片繁花之中,女孩子的轻快明艳令人愉悦。进了门,快步到太夫人面前请安,绵绵塞了一把她新做的团扇给肃柔,豪迈地说:“看看,上乘的缂丝,兜起来全是凉风。” 肃柔拿在手里端详,难怪要说“兜”起来,原来扇面绷得不紧,摇动的时候绢纱前仰后合。大家手里拿的都是她的手艺,简直是强迫性地要求大家使,肃柔在绵绵期待的眼神里赏脸微笑,“做得很好,表妹费心了。” 那厢冯嬷嬷招呼:“少夫人和小娘子们快来瞧,新到的杭罗和响云纱,都是老太太精心挑选的。” 大家凑过去看,花色是真的齐全,当下最新式的纹样应有尽有。大家扯起缎子往身上比划,两位嫂子挑了牡丹海棠和梅花璎珞,绵绵挑了满池娇,至柔挑了翠池狮子,寄柔喜欢火焰纹,给映柔捧了一卷云雀锦。晴柔性子慢,在剩下的里头选了一卷缠枝葡萄纹,肃柔不爱太繁复的纹样,早就属意那匹落花流水锦,见没有人选,自己正好乐得圆满。 太夫人在一旁笑呵呵看着,心里微微感慨,这样阖家在一起的日子,不知还能持续多久。做什么家家户户爱生儿子呢,生了儿子添人口,将来往家娶,一家子热热闹闹多好。生了女儿的,日后都要嫁出去,一面割爱,一面还要担心在婆家过得好不好——终归婆家再抬爱,也没有娘家滋润。 这里正伤嗟,外面廊上有人传话,说尚书左丞贺敬的夫人递了拜帖,来探望老太君了。 太夫人拱眉微笑,“今日不知又是替谁说合。”一面向外传话,“快把人请进来。”吩咐次春,快些泡上好的茶汤。 因是女眷到访,也不用回避,仆妇把贺夫人引进了上房,贺夫人打眼一看,满屋子的年轻女孩儿,一下便笑了,艳羡道:“老太君真是好福气,这满上京,有几家能像贵府上一样热闹。” 太夫人含笑说是,引着孩子们给贺夫人请安。长辈说话,晚辈们不便旁听,大家见过了礼便从上房退出去。贺夫人的目光在至柔身上流连了一阵子,转头对太夫人道:“怎么不见潘夫人?” 太夫人明白了,这回是要给至柔说合,忙打发人上潘夫人院子里去请人。自己先支应着,问贺家太夫人好,贺夫人怅然说:“腿脚不灵便,如今日日躺着,不能下床来了。” 太夫人摇头,“上了年纪,最怕就是这个,还请带话给老封君,请她好生将养。” 贺夫人颔首,正要说话,外面女使通传,说二夫人来了。 潘夫人素来不是热络的人,见了客勉强挤出笑来,彼此见了礼坐定,贺夫人方娓娓说:“今日我是带着兄嫂的托付,来求见老太君和二夫人的。我长兄家的四郎今年弱冠,到了娶妻的年纪,家里这阵子正忙于踅摸,上回同我说起,我一下子就想起老太君家的小娘子来了。” 太夫人哦了声,“夫人的长兄,可是扶风郡开国公吗?” “正是呢。”贺夫人道,“与贵府上留台、连帅同朝为官,要是与他们提起,定然都相熟的。家下的四郎上年中了进士,如今官拜侍御史,品阶虽不高,但大有擢升的前景。也正是因为孩子过得去,才敢上贵府说合,若是孩子不争气,我也不能来叨扰老太君和二夫人。” 太夫人慢慢点头,心下计较,扶风郡开国公,品级和张律是一样的,一家有爵,一家配享太庙,两下里倒是很相合,也不存在谁高攀了谁。 转头看看潘夫人,“你瞧呢?” 潘夫人斟酌了下道:“蒙郡公府看得起我家四娘,孩子确实到了婚配的年纪,不瞒夫人,这几日登门提亲的人不少,家下也正在考量。我心里是很称意夫人说合的这门亲事,但夫人不知道我家四娘的脾气,自小被我宠坏了,说话耿直,办事也有自己的主张,只怕造次了,不得公婆喜欢。” 贺夫人立刻接了话头,笑着说:“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就是怕孩子在婆家受委屈,公婆刻意刁难。我别的不敢担保,这却敢拍着胸脯下保,我兄嫂都是极好的人,媳妇过了门就是自己的孩子,若是猜忌排挤,那也不来结这门亲了。” 潘夫人和太夫人交换了下眼色,其实先前几家来说合,她们也曾打听过,不是家中人口复杂,就是婆媳之间相处不融洽,亦或者门第不及张家。对于至柔,怜爱她自小就没了爹,太夫人和潘夫人从来没有想过让她低嫁。 如今这门亲事,似乎很不错,门户相当,郎子也有前程,若是加上公婆明理不欺生,那就是再好也没有的了。 太夫人看出了潘夫人眼中的满意,便对贺夫人笑道:“蒙夫人跑了这一趟,既看得起孩子,那我们也没有推辞的道理。不过究竟如何,还得问一问四娘的意思,咱们家长辈素来不会枉自做孩子的主,一应都要她们自己喜欢才好。” 贺夫人连连说是,“贵府家风严谨,上京城中是出了名的,家下几位小娘子待字,我听说求娶的人家把门头都快踏平了,要是再不急忙登门,只怕要错过好机会。如此,我就等着老太君和二夫人的好消息了,万万先要想着我们家,真真我们的孩子不说无可挑剔,总是人品正直,不管和谁打听,都说得响嘴。” 待一切说定,又寒暄了几句,贺夫人方告辞了。 等晚间吃饭时候叫了至柔来,把贺夫人到访的事告诉她,她也平常得很,只说:“到了年纪总要嫁人的,我就是舍不得阿娘,要是能够,让我多留两年吧。” 潘夫人心里很觉得安慰,并不是真要孩子怎么样,总是她有这份心,自己就觉得没有白生养她一场。 “好亲事不常有,到了面前不要错过。”潘夫人淡淡道,“我在家里有什么可愁的,有祖母在,还有你阿姐和颉之,纵是没有你在身边,也会过得很好。” 这番话把至柔说得一脸气馁,“阿娘总是这样,你就说也会舍不得我,又怎么样。” 舍不得当然是舍不得的,但也不能因舍不得就放弃好姻缘。潘夫人没有理会她,转头对太夫人道:“母亲,我看就定下来吧。” 太夫人道好,因问过了绥之和将之,他们和那郎子是同年,当初一同在国子监读书,都说他风评好得很,就没有什么可再犹豫斟酌的了。 至此适龄的女孩子都有了人家,寄柔也说定了吏部侍郎家的公子。太夫人这一顿饭,吃出了点离愁别绪的味道,但也着实是开心的,今后除了肃柔和最小的映柔,就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肩上的担子轻一分是一分,往后就和和乐乐地,等着往家聘孙媳妇吧。 饭后至柔和肃柔一同走在园中小径上,至柔说:“阿姐先前还说让我照应阿娘和弟弟呢,如今好像不成了,我可能还要先你一步嫁出去。” 肃柔笑道:“不要紧,咱们哪个留在家中,就由哪个来照应家里。刚才听祖母和母亲说起郡公家,我也替你高兴,确实是门好亲事。” 至柔叹了口气,“别人家,哪像咱们家这么开明,长辈中正,兄弟姐妹间感情也好。” 肃柔安抚道:“相处日久,慢慢就会融洽的。” 反正带着一点好的期许,去迎接将要到来的新生活吧,只是至柔有些恐嫁,讪讪对肃柔道:“我在家里横冲直撞,到了外头总放不开手脚,不知应当怎么和人相处才好。” 肃柔当初在禁中,几乎每日都要和陌生人打交道,对于这方面倒颇有经验,遂告诉她,“记住四忌,第一忌交浅言深,与不相熟的人,万万要保留几分,不能把心事说与人听;第二忌随传随到,耳根子过软,会让人误以为好拿捏;第三忌句句不离郎子,家事说得多了招人厌烦,要善于藏锋;第四忌攀附关系,贵人纡尊赏识,远比你上赶着巴结强。求来的交情不得长久,不得长久的朋友,交了也是白交。” 至柔听完很受用,但也唏嘘不已:“阿姐这样的通透,究竟是经过多少磨砺才养成的啊!你放心,这些话我都记在心上了,我有这样的长姐,自己也要自省,不能给你丢人。” 姐妹俩说笑着又走了一程,到了分道的地方,话别回自己的院子了。 第二日肃柔命蕉月把交子1预备好,吃罢了午饭小小歇息了一会儿,便乘车赶往杨楼街。 从旧曹门街过去,马车笃笃走在行人稀少的大路上,这样的大暑天,午间人都懒洋洋地,偶而看见几个卖甜瓜、鹅梨、红菱沙角儿的,也是慵困地拍着芭蕉扇,半合着眼打盹儿。 肃柔打起垂帘看,昨天的路径又走一遍,今天看来那院子也依然很合心意。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忧,怕好好的又不成了,总不能真让牙郎倒赔十两银子。 终于到了院子前,恰好牙郎前后脚赶到,下了马站在车前招呼,“小娘子来得正巧,屋主已经到了,人在屋里候着呢,请小娘子随我来。” 肃柔踩着脚凳下了车,迈进院门后朝上房看,见直棂门洞开着,半掩住屋主的身形,只看见一片石蜜色的袍角翩翩,一转身,人又走开了。 第35章 肃柔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起先还有些担忧,怕到了这里,又被告知屋主临时有事来不得了。如今既然人在,总算能够说上话,只要说上话,后头的事就好商量了。 牙郎殷勤地引路,“小娘子请……小人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请得屋主出面。” 肃柔说是,“眼下大热的天,情愿在家中纳凉,也不愿意外出。这次多谢你,只要事成,后头的酬谢少不了。” 牙郎嘿嘿地笑,“小娘子太客气了,小人就是靠这个吃的,没有辛苦一说。回头您二位细聊,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小人再插嘴说合说合。不过二位都是贵人,事情必然好商议得很,不像那些平头百姓赁屋子,说得口干舌燥,两下里还谈不成。” 说话间到了屋前,牙郎比手请她入内,肃柔提裙迈进门槛,结果一眼就看见屋里的人,一下子愣住了。那人也惊讶地望过来,奇异道:“二娘子,怎么是你?” 肃柔和雀蓝面面相觑,先前总担心这屋子的来历,没想到预感这么准,果真好的不灵坏的灵。 牙郎也很意外,“二位原来相识吗?” 赫连颂瞥了牙郎一眼,“岂止相识,这位小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肃柔顿时红了脸,想反驳,发现又无可反驳,一种落进圈套的感觉油然而生,脸色便不大好看起来。 牙郎咧嘴笑,“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世上就是有这么巧的事!”转而对肃柔道,“既然有现成的院子,小娘子做什么还要多费手脚找牙行呢,直接与王爷说了,这事不就成了吗。” 赫连颂见她虎着脸不说话,知道她不高兴,随手抛了一锭银子给牙郎,牙郎立刻千恩万谢拱手作揖,“看来用不上小人了,那二位自己商谈吧。”说完便退出了庭院。 肃柔蹙眉看着他,开始怀疑先前无论如何赁不到屋子,是不是他在背后做了手脚,否则明明一切谈得好好的,怎么说不成就不成了。 赫连颂则是一脸松散的模样,负着手,昂着头,在屋内转了一圈,笑道:“我就说这院子很好,果然你看过了,也觉得喜欢。”说罢哦了声,“对了,那日你送来的山海兜我都吃完了,很可口,多谢你。今日你要赁屋子,就以山海兜充赁金吧,这院子你想怎么使就怎么使,算我对你的报答。” 肃柔却不领情,生硬道:“王爷安排了这么一大圈,真是费心了。这屋子我看过了,原本想赁,但得知屋主是你,我又改主意了。”言罢唤了雀蓝一声,“咱们回去。” 赫连颂微讶,忙来阻拦,“这是做什么,为什么得知屋主是我,就不愿意赁了?” 肃柔气恼地调开了视线,“我确实要赁屋子,但没想过赁王爷的屋子,王爷再找下家吧,这屋子我不赁了。” 女孩子闹起别扭来,果真翻脸不认人。那日来探病,给她盖被子、喂粥、做点心的不是她吗?为什么面对病中的他有这么好耐性,现在看他活蹦乱跳,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他不解得很,蹙眉道:“这是做什么呢,我这屋子没有得罪你吧,做什么看上又不要?难道非要让我找个假屋主来,小娘子才愿意接受我的好意吗?我承认,先前再三向你兜售这院子,你一直推诿让我很伤心,这才想了个办法,让你先看过院子再定夺,总算没有欺瞒你吧!我想出借你想赁,这不是正好吗,也免得你到处奔走相看,这大暑天里,何必呢。” 然而肃柔怀疑的是之前几次三番不成事,少不得是他在推波助澜,可惜无凭无据不好指责,要是信口开河,倒变得自己无理取闹起来。 她气闷不已,赫连颂知道自己说得再多,恐怕也不能让她改主意,便看向她的女使,轻轻递了个眼色。 雀蓝怔忡片刻才反应过来,拽了拽肃柔的袖子小声道:“小娘子,咱们也瞧过好些地方了,确实没有合适的。眼下既然有现成的,王爷愿意出借,小娘子也喜欢……要不就赁下来吧,也免得再四下奔走。” 肃柔太阳穴一跳,怨这丫头吃里扒外,竟还帮着外人来劝她。不过细想想,其实她说的也是实情,不管是不是赫连颂背后捣鬼,反正这几日为了赁屋子,已经让她焦头烂额,烦不胜烦了。 看看这小院,喜欢着实是喜欢,奔波了这几日,没有比这里更合适的,如果再放弃,又不知道要耽搁到几时。 赫连颂呢,因生得一副好皮囊,不管做什么事,只要脸上带着真挚的神情,就有种很让人信服的魄力。他说:“真的,我是诚心想帮你的忙,也很赞同女子做出一番事业来。外面的屋子不知道根底,万一赁了一半人家要收回,那岂不是难办了吗。我这里一向空关着,位置好,成色也新,想进宫的贵女们还能来沾一沾王气,保管你的女学开得红火,禁中放归的内人之中无人能比。” 肃柔沉默下来,这些话确实足够令她动摇了。 其实赁下这屋子……也没关系,只要账算得够清楚,就不亏欠他什么。 她咬了咬唇道:“那王爷,你要多少赁金?” 钱不钱的,根本不是事,赫连颂道:“我说过了,那日的山海兜可以充赁金,以后能容我常来看看屋子就好。” 那是当然,院子租借给别人,心里自然会有些牵挂,担心租客不爱惜,常来看看也是应当的,但拿山海兜来充赁金,却显得太含糊了。 肃柔说:“昨日牙郎同我说过,这样的院子每年差不多四五十两。我也不占王爷的便宜,就给你五十两。王爷平日要是来看屋子,我也不会阻拦,但因以后女眷多,王爷每次来前,请打发人知会一声,我好安排时间,免得惊了小娘子们。” 赫连颂听了,庄重地点点头,心里却悄然开出花来,自作多情地认为不让他见其他上京的贵女们,一定是她有心防备。毕竟已经定了亲,好歹也算半个私有,要是随意在年轻的姑娘面前抛头露面,万一让别人生出妄念来,那多不好! “你会准备香饮子和点心款待我么?”他有些得寸进尺地问,“我来了,总要歇一歇脚再走。” 肃柔思忖了下,就算平常来串门的贵客,也没有不留人喝一盏茶的道理,于是大方地应承了,“当然。” 他抿唇笑起来,那眼眸被窗底的天光映照,投下一片璀璨的光斑,十分意犹未尽地说:“小娘子的厨艺好,我想着,我日后是有口福了。” 真是不遗余力地套近乎,说也说得一语双关,这“日后”,可不单指她租借小院期间,是长长久久的一辈子,想想也觉得舒心呢。 肃柔微微牵动一下唇角,心下茫然,总是要与这讨厌的人牵扯拉锯,也麻烦得很。既然商谈到这里了,办正事要紧,便道:“王爷,咱们先把契约签了吧。” 他哦了声,回身坐在案后提笔蘸墨,铁画银钩一顿书写,然后将契约推到了她面前。 肃柔低头看,上面写着“今有小院一座,赁与张家二娘,租期一年,钱屋两讫,相谈甚欢”。不伦不类的租契,虽然与市面上通行的契约不一样,但至少内容算写清楚了。 “第二年若是续租,只要院子打理得好,赁金可以减半。”他说完,和善地微笑了下,转头四下望了望道,“这院子平时空关着,怪可惜的,借给小娘子使用,也让它沾染些人气。” 这话其实有些指代自己的意思,他在上京多年,混得如鱼得水,可他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所谓的嗣王,不过是锦衣玉食的质子罢了。真正心中有事,不能告诉任何人,否则祸从口出,就算和官家交情匪浅,生起嫌隙来也不过须臾之间。 肃柔呢,并没有参透他话里的意有所指,从雀蓝手里接过了交子递上去,看着他叠起收好,心里的大石头也就落地了。 转头吩咐付嬷嬷:“明日带几个人来收拾收拾,屋子各处先熏上一遍香。” 边上的赫连颂凑嘴,“若是需要添置什么,你尽管说,我让人去办。” 肃柔说不必了,因为赁到了屋子心情大好,脸上的神情透着轻快,再也不管赫连颂了,带着雀蓝仔细查看,指了指这里说“回头搬两个梅瓶过来”,指指那里又说“这儿养上一缸鱼”,饶有兴致的模样,仿佛在布置新家。 旁观的人轻吁了一口气,缓步踱到廊庑下,眯着眼睛看不远处的艮岳,困在中原日久,简直要忘了那良马产地是何等的壮丽和辽阔了。自己一厢情愿地把张肃柔拉进生命里来,也不知是对还是错,反正只要一门心思对她好,故去的侍中应该不会跳进梦里来打杀他吧! 肃柔那厢好生看了一遍,把要重新布置的地方都交待了雀蓝和付嬷嬷,回身向廊上看去,那个颀长的身影倚着抱柱而立,明明意气风发的人生,背影看上去却有些寂寥。但这种错觉也只一瞬,很快便见他慢回娇眼,脉脉投来一望,肃柔心头趔趄了下,很快调开视线,走到后廊上指派付嬷嬷:“把花枝修剪一下,明年能开得更好。” 该安排的都安排好了,可以回去了,赫连颂把钥匙交到她手上,些微的一点碰触,像一个浅淡的梦。 其实如今民风开放,这样一点碰触不算什么,但他就是很拘谨,让她想起上次班楼中的会面。 所以她根本看不透这个人,世故又纯情,圆滑又天真,你以为他很深沉,但有时候做出来的事,又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为了避免顺路,肃柔先向州北瓦子的方向指了指,“我要去采买些香料,就此别过王爷。” 他本想再说些什么的,结果她飞快登上车,忙放下了垂帘。有些不近人情,肃柔也觉得有过河拆桥的嫌疑,但自己确实不愿意再应付他了,反正他从来都知道。 雪中春信 第25节 过了一盏茶工夫,马车逐渐驶到繁华处,刚才的一切都被她抛到脑后了,打算下车好好游玩一回。在州桥集市上吃了水饭、爊肉和腰肾鸡碎,又在随地摆放的小摊上买了一大捧花农直卖的鲜花,一直流连到将近傍晚时分,才返回旧曹门街。 难得松散,今日真高兴,回去换了衣裳进岁华园,太夫人见她眉眼飞扬,笑着问:“上哪儿逛去了,一走就是半日。” 肃柔把赁屋子的事告诉了太夫人,“巧得很,那个院子原来是嗣王别业。我前几日看了好几处,都不合适,所以就把这个院子赁下来了。照着市面上的价,也写了赁房的契约,先赁上一年,下年若是要续租再说。” 太夫人点了点头,“钱财算明白就好,赁谁的屋子都是赁,也没有那么多忌讳。”顿了顿又道,“今日上午王家老太君来了,提起了你与嗣王的婚约,我瞧她有些不甘心,只是不好同她说,错过了这门亲事着实有些可惜。” 肃柔道:“那也是没法儿,大概没缘分吧!” 太夫人叹道:“总要作长远打算,倘或能赶在九月之前把事了了,她家那头若没有合适的,或者赶得上。” 反正婚姻都要听取长辈的意见,祖母怎么安排就怎么办吧,肃柔也没往心里去。 次日往温国公府上,告知了素节赁好屋子的消息,素节欢喜道:“等我同阿娘说一声,过去帮着阿姐打点打点。还有我相熟的那些贵女,也一应介绍到阿姐这里来,纵是不学插花点茶,也可以往来走动,造一造声势。” 两个人说笑着,坐在窗前堆灰山,埋炭焚香。刚夹起云母片打算放上去,就见外面女使跑进来,焦急地喊了声小娘子。 素节吓了一跳,“怎么了,慌里慌张的!” 女使结结巴巴说:“那个……那个叶家的妇人,在门外大闹起来,引得好多人看热闹。” 这下惊着了素节和肃柔,素节慌张道:“阿姐,这可怎么办?” 想来是叶逢时的嫂子咽不下这口气,打算鱼死网破了。只要县主坏了名声,嫁不出去,最后还是她小叔子的囊中物。 肃柔让素节别慌,询问女使:“长公主殿下和公爷都在吗?” 女使说:“公爷上朝还没回来,殿下在家,刚得了消息,出去理论了。” 素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又气又慌,哆嗦着说:“天底下哪里来这样的人,自己不长进,还来拉扯别人……” 肃柔道:“她信口雌黄,不会有人听她的,你自己要稳住心神,不管外头怎么闹,都不会让你出面的。” 虽不用亲自去对质,但心里终归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干脆往前院花厅里听消息去。这花厅随墙而建,外面的声音能清楚地传进来,只听那个叶夫人尖声宣扬着:“县主与我家小郎是两情相悦,贵府上门第我们高攀不起,但也不能辜负县主的美意。还请县主出来说话,究竟是出嫁还是招赘,给一句准话。” 叶夫人也算有备而来,她在长公主出面前就已经召集了好些看热闹的人造声势,绘声绘色向人描述着叶逢时与县主相识相爱的经过,简直说得非卿不嫁。最后当然要拿出那个定情用的香囊,逐人展示上面的名讳,“看看,这是县主的闺名,绣有闺名的东西哪会轻易离身,这分明就是私定终身了啊!” 长公主闻讯时正在梳妆,听了消息心下一沉,“哪里来的刁民!” 毕竟是帝王家出身,心里虽恼火,却不会乱了方寸。赶到门上后站在槛外四下打量,那些窃窃私语的百姓惧怕她的威仪都噤了口,只见她目光如炬望向叶夫人,“你当我们公府是什么地方,由得你这贼妇撒野栽赃?” 叶夫人见了正主,心里虽有些怕,但此来是孤注一掷,照她的话说,就是讨要一个说法的。 手里的香囊往上呈了呈,“我有物证,这是县主给我家小郎的定情信物。县主是一心恋着我家小郎的,只怪两家门第悬殊,逼得两个有情人天各一方。殿下要是不信,大可叫县主出来对质,当初她在南山寺与我家小郎一见钟情,这几个月私下见了好几次面,还赠了我好些东西,都在我家里存着呢。” 长公主越听越不像话,但金尊玉贵的人,压根不需和这种贱妇多费口舌。让人把香囊取回来,身后的婆子们上前去,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是一顿嘴巴子,呼喝着:“好你个贼,我们县主前几日就说丢了东西,原来是被你偷了。如今拿着我们丢的东西反咬一口,妄图攀附权贵,果真让你得逞,岂不是没王法了!” 仆妇们七嘴八舌,“我们县主何等金贵人,受你这咬虫污蔑。” “与我狠狠打这贼妇!” 一时涌出好多婆子女使来,打得叶夫人哭爹喊娘,高呼要申冤。 陪同她一起前来的娘家人拉扯起来,“有话好说,这样高门显贵当街打人,可是堵住了人的嘴,不叫人说话!常言道无风不起浪,要是无凭无据,我们也不敢登门。” “有凭有据,凭的就是这个香囊?”长公主高高在上,乜着眼唤了声来人,“即刻报官,让府尹彻查,给我一个交待!” 话音才落,一个年轻人匆匆赶来,拦住了要去报官的仆妇,在台阶前跪了下来,拱手道:“殿下息怒,我阿嫂莽撞,不问情由就闯到贵府来,是我们的过错。可是殿下明鉴,我阿嫂说的都是实情,我与县主确实有往来,若是殿下不信,大可私下询问县主,集贤书院的同窗也见过我俩在一起,绝不敢欺骗殿下。” 花厅内的素节一脸黯然,听见叶逢时的那些话,人像坠入了无底的深渊,惨然对肃柔说:“阿姐,他这是想毁了我啊,我就是死,也绝不能如他的愿。” 第36章 所以买卖不成,情义也不在了,肃柔道:“还好早就看破了他的嘴脸,今日恶心,总好过日后心头滴血。你放心,殿下是何等睿智的人,绝不会让这些人坏了你的名声的。” 刚说完,就听长公主拿捏着调门道:“我家县主眼界高,王侯将相都看不上,能看上你?我知道你们这些穷书生盘算的是什么,左不过背靠大树好乘凉,以为坏了姑娘的名节,日后果真下嫁你,就不必寒窗苦读了……可你也不看看我家是什么门头,岂是你能讹上的!” 然而叶逢时不肯放弃,这也是逼到了绝路上,要是没遇见县主,他不会做非分之想,但既然遇见,让他生了倦懒之心,加之明年的春闱半点把握也没有,如果再错过县主,一切就得从头开始。因此阿嫂为他愤愤不平出此下策的时候,他半推半就答应了,想着就算搏一搏吧,万一能够逼得长公主夫妇骑虎难下,也许又会出现一线生机。 但他自己不想出面,毕竟男人大丈夫,因这种事闹大了,有辱斯文,便一直躲在远处观望。后来见长公主要报官,报官是绝对不能够的,他还顾忌着身上有功名呢。万不得已只好现身,就算在长公主面前露一回脸,万一县主还念一点旧情,也是逼她向父母坦白的契机。 不过这长公主说话确实很令人下不来台,如此贬低人,只差说家中小厮都比他体面了。他也攒着一口气,便向上拱手道:“殿下不必急于撇清,我记得县主右手腕子上有一颗米粒大小的痣,殿下是县主的母亲,自然知道在下说的对不对。” 谁知长公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启唇道:“一派胡言,越说越不着边际,看来你这贼人就是冲着败坏县主的名声来的。”见他再要开口,顿时厉喝,“闭上你的嘴,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小心你的前程!” 叶逢时立刻噤住了,他确实不敢拿前程冒险,今日的不甘心,其实还是为了求得一个青云直上的机会。于是他只好朝门内哀告:“县主……素节,你若是在,就替我说句话吧!” 素节在花厅内直咬牙,“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也许母女之间心有灵犀,长公主立时便下了令:“将这些构陷皇亲的贼堵上嘴,与我绑起来,抬到县衙去。”一面吩咐一旁听令的长史官,“你亲自跑一趟,把前因后果告知瞿大尹,等大尹发落了,再来回我。” 长史官应了声是,一摆手,立刻从门内跑出一群护院来,堵嘴捆绑一气呵成,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把人缠得粽子一样,拿布条紧紧勒住了两腮。被绑的人呜呜咽咽,也没人管他们说了什么,拿棍子从四肢中间穿过去,两人一抬,像抬生猪般,浩浩荡荡往官衙去了。 太阳炙热地高悬着,面朝苍天的人这一路会很受折磨,府门前聚集的人再无甚热闹可看了,逐渐也就散了。不过茶余饭后又多了个谈资,说金乡县主和一个穷书生有染,折返的路上,就已经添油加醋,描摹得有鼻子有眼了。 退回门内的长公主这时才气得发抖,见素节迟疑着过来,斥退了身边随侍的人,一把抓住她的右手重新确认了一遍。 是啊,没错,刚才那个书生说起她手上有痣的时候,她就知道不好了。她宁愿是自己记错了,宁愿素节手上那颗痣凭空消失,也不愿意正视自己疼爱的女儿自甘下贱,和那样的人私相授受。 扬起手,长公主简直要劈头盖脸打下来,好在肃柔拦住了。责打不成便气得大哭起来,手指头用力指点着素节,“你……你这个不知羞的东西,看上谁不好,看上这样一个不长进的杀才!” 素节从未见过母亲发这么大的火,又惊又怕,含着泪说:“阿娘,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也和他没有牵扯了。” 可是女孩子的名节坏了,就是一辈子的事啊,长公主恨得跺脚,又来质问她:“你们究竟到了哪一步,有没有……有没有做出什么后悔终身的事来?” 素节涨红了脸说没有,“我自小受阿娘管教,阿娘教我自重自爱,我识人不清,但也不会那么糊涂。” 肃柔夹在中间,其实难堪得很,上前行了一礼说:“殿下,这件事县主都告诉我了,我也知道其中原委,没有告知殿下,是因为高估了那个书生,以为断了他的念想,他就不会来纠缠了。” 长公主转过眼来看肃柔,痛心疾首说:“张娘子,我把素节交给你,是满心信得过你啊,没想到你竟也帮着她来欺瞒我。” 一句话说得肃柔羞愧不已,素节见了忙来解围,“阿娘不要怪阿姐,一切都是我的错。原本……原本他已经打算登门提亲了,是阿姐设计让我看穿了他。阿姐同我说过,希望我坦率告诉阿娘,是我……我觉得没脸,才一直瞒着您的。” “这回可好,瞒出事来了!”长公主恼恨地瞪了她一眼,细想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这事要是传出去,叫你爹爹往后怎么在朝中立足。你且等着,等他回来骂死你!” 素节捂脸大哭,心里还是很惧怕爹爹的,也知道这次真的出了大事,自己除了悬梁,就只剩做女冠这一条路可走了。 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吗?长公主虽然心疼女儿,但也束手无策。嘴长在人家身上,哪里捂得住。这回一闹腾,鄂王家的亲事大概也不成了,真真一切都是命。 可就在她打算听天由命的时候,肃柔唤了声殿下,“我有一个主意,虽然很荒唐,但勉强能解眼下的困局。” 长公主茫然抬起眼来看着她,如今是没了主张,不管有任何法子,都愿意试一试。 于是忙拉了肃柔的手进上房,切切道:“都什么时候了,张娘子有话但说无妨,只要能化解这次的危机,那日后娘子就是我温国公府的恩人。” 肃柔说不敢,“我也是胡乱出主意,请殿下听一听可不可行。立刻派人出去,以叶逢时的名义在瓦市找些闲汉许以钱财,让他们照着叶家的做法,在上京有女儿的显赫门第外提亲吵闹。虽然这样的做法有些失德,但因每一家都遭遇了同样的事,对贵女们的名声反倒没有妨碍。届时家家将人扭送府衙,那些闲汉自然指认受了叶逢时怂恿,一切的罪过便都在叶逢时身上,也便于府尹坐实他的罪名。”她说完,轻轻舒了口气,脸上显出一种平静的冷漠来,“如果单以他冒犯殿下与县主论罪,至多不过二十杖,留在上京仍旧是个祸患。依我之见不如远远流放出去,纵是做得绝了些,也是为保全县主,免得他日后再做出鱼死网破的事来,危及县主。” 这番话说完,长公主和素节都有些怔愣,大约从未想过,这位温和弘雅的女师还有如此缜密和绝断的心思吧! 确实,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能挽救素节名声的手段了,长公主回过神来,忙说好,匆匆唤了贴身的婆子,让她照着肃柔刚才的吩咐去承办。 “记着,千万不能走漏消息,不能让人知道背后是咱们在谋划,否则可要将满上京的勋贵之家得罪干净了。” 婆子领命道是,“殿下放心,这么大的事,不敢莽撞。” 长公主点头,摆手道:“快去、快去。”看着办事的婆子消失在庭院尽头,方长出了一口气,喃喃说,“但愿不要出什么纰漏,求老天爷保佑我的素节吧!” 素节听母亲这样说,眼里又涌出泪来,投进长公主的怀里呜咽不止,“阿娘,是我糊涂闯了祸,连累身边的人这样为我操心。” 长公主毕竟是慈母,先前的震怒过后,心绪慢慢平静下来,搂着素节安慰:“罢了,年轻的时候谁没走过几段弯路,只要你自己醒悟,日后懂得自省,那么这次的亏就没有白吃。”顿了顿道,“你爹爹那里,我暂且不会告知他内情,只要张娘子刚才的主意实施得好,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去惊动他。” 素节抽泣着点了点头,“我往后一定事事都听阿娘的,再也不和阿娘顶嘴了。” 所以少年人就是要经历这些挫折,才能磨平一身锐气,知道自己有多不足。这是长大的代价,灰心过后重燃希望,日子过起来才会更有滋味。 长公主捋了捋素节的头发,复伸手来牵肃柔,“张娘子,我竟不知道你为素节做了这么多。果真老话说得好,近朱者赤,要是没有你,我们家好好的女孩儿,怕是要被那起小人带坏了。” 肃柔微欠身,“殿下太客气了,县主是个好姑娘,愿意听人劝,才是最要紧的。” 长公主微叹了口气,又道:“这次过后,我们欠着张娘子的情,素节自是没话说的,往后你们小姐妹要处一辈子。至于我,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事事替你周全。” 肃柔含笑道了谢,其实也不稀图旁的,总是与皇亲国戚多些交情,往后的路也好走些。 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等着外面传消息回来。约摸一个时辰后,门上说郎主回府了,话音才落,温国公就穿庭过院到了廊下,一面拿掸子掸落身上的灰尘,一面道:“今日城里都闹翻天了,一帮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读书人,强说自己与各府小娘子有往来,吵着要登门提亲,连宰相家都没能幸免。” 肃柔和素节交换了下眼色,暗暗庆幸终于初见成效了。 长公主迎出去,试探着问:“那各府上怎么说呢,没有责怪小娘子们吧!” 温国公道:“分明就是那些穷酸科考不成试图攀交,谁家能把这事当真!有的把人轰走了,有的打了一顿送交县衙,我这一路回来遇上五六家,可是奇了!” 长公主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捋着胸口说:“这就好……这就好……” 温国公觉得稀奇,“这种事,好什么?” 长公主这才露出个笑脸来,“你不知道,先前我们家也遇上了这事,我还担心浑身长嘴说不清呢……原来不单咱们一家这样,这么说来,素节的名声是保住了。” 温国公怒斥竖子可杀,又对长公主道:“如今科举不像以前了,官家要求各地阅卷严明,那些学识不够的举子难免要动歪心思。”边说边进门来,抬眼见素节和一位端庄女子在屋内站着,便笑道,“这位想必就是张侍中家的小娘子吧?” 温国公是儒将,即便军功赫赫,也是一派文人气象。肃柔敛神道了万福,复对素节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你定定神,天气炎热,心静自然凉。” 素节说好,对爹娘道:“我送阿姐出去。” 长公主应了,只是不便说什么,眼里尽是感激之意,和声道:“今日辛苦张娘子。” 肃柔抿唇一笑,同素节相携往门上去,马车在对面的坊墙下停着,素节一直送她到车前,依依道:“阿姐是我的救命恩人。” 肃柔失笑,“我只是随口出个馊主意罢了,既然计划实施起来了,事情很快就会过去的,不必放在心上。” 素节颔首,搀扶她上了车,两个人话别后,马车便往张宅方向去了。 到家洗脸换了身衣裳,方去太夫人院子里,进门就听元氏正和太夫人说话,郁塞道:“不知哪里来的杀才,满口胡沁,气得郎主叫人把他狠捶了一顿,扔到巷子外头去了……” 肃柔脚下顿住了,冲雀蓝吐了吐舌头,果真自己出的好主意,连自己家的姐妹都受了连累。好在结果在她计算内,来闹的那个人一会儿三娘子一会儿四娘子,说都说不清楚,因此没有人把这件事当真。自己呢,因事关县主,不能和家里人合盘托出,最后也是听过一笑,就敷衍过去了。 太夫人摇头感慨:“如今这些人啊,愈发不能脚踏实地了。”说着又问元氏,“金侍郎家说准了,明日要来纳采么?” 元氏喜气洋洋道:“说准了,先前打发人过来报信儿,说看准辰时二刻是吉时,那时候登门,图个好彩头。” 太夫人说好,“这金侍郎家是急性子,五娘定亲,倒越过两个姐姐的次序去了。” 不过这都不是什么大问题,定亲上头没那么多讲究,就算是正式迎娶,妹妹排在姐姐前头也不在少数。 大家热热闹闹谈论明日的准备事宜,元氏道:“尚柔的婚事,我夜里想想总是懊恼,如今轮到寄柔了,非得好好操持不可。明日也请老太太仔细瞧瞧那位金郎子,眼下任翊麾校尉,年轻轻的身上有武职,我心里倒是十分称意的。” 这就说定了,第二日过礼也在岁华园。姊妹们依旧聚在帘后观望,见侍郎家的公子一副英武的相貌,尤其两道眉毛生得浓黑,寄柔对他的评价是“像关二爷”一样。 说不上好还是坏,反正过得去吧,男人么,也不能要求长得多好看。到最后照例让寄柔出去见一见人,寄柔和绵绵斗起嘴来当仁不让,见了外男就有些发怵,人也变得斯文起来,低着头没什么话说。 绵绵在内室笑得前仰后合,抚掌道:“寄柔也有今日!” 至柔白了她一眼,“等伯爵家来下聘的时候,表姐怕是不比五娘强。” 雪中春信 第26节 绵绵的笑容卡在了脸上,但因自己是期待这门婚事的,便没有反驳至柔,反倒露出一点羞涩的神情来。 肃柔笑着看她,轻声问:“祖母让人给姑母送了信,姑母还没有回信么?” 绵绵低头算了算,“快马加鞭,一来一回也得花上半个月,还得再等几日呢。” 肃柔打趣道:“姑母应当对这门婚事很满意吧,兴许接了信儿,就赶回上京了。” “回不回上京,暂且不知道,我离开江陵府之前阿娘说过,若是亲事合适,请外祖母代为操持,爹爹生意忙,要等亲迎了才能来上京。不过我料想阿娘不会不称意的……”说罢俯在肃柔耳边说,“二姐姐,我昨日看见那位伯爵公子了。” 边上的姊妹一听,立刻探过头来追问:“长得怎么样?” 绵绵的唇角抿出个笑靥,“身形有些像颉之,不算多高,但生得很体面,不说和嗣王比,反正比大姐夫好看些。” 陈盎当初也是凭着一张脸,骗得尚柔垂青的,如今那位伯爵公子比陈盎还强些,说明绵绵这回是遇着好的了。 映柔捧场,“表姐好福气,郎子家世又好,生得又好,真是天上掉下的好姻缘。” 绵绵很受用,转头又问晴柔:“三舅舅替你打探了吧?少尹家公子如何?” 晴柔淡然笑了笑,爹爹其实并未把她的婚事放在心上,不过和相熟的人浅表问了两句,回来说很好,那就是好的。 “我对男人的相貌没什么要求,鼻子眼睛长在该长的地方就好。”晴柔垂着眼,双手端端放在膝上道,“人家先前不是定过亲么,想必前头的亲家也打探过,样样俱好才会允下婚事的,我既捡了现成的,也没什么好打探的。” 第37章 绵绵表示惊讶,“你怎么能对自己的亲事这么不上心?那可是要过一辈子的人啊,万一他长得丑,你每日少吃半碗饭,长此以往身子受不了,身子受不了,生不得孩子,生不得孩子愈发苦恼……”简直说得世上头一等严重。 至柔听得直撇嘴,心道幸好寄柔不在,要不然又得和她吵起来。不过晴柔真是个绵软的性子,被她这么说,还一味地笑着,至柔到底忍不住,低声反驳绵绵,“表姐自己的郎子生得风流就行了,管别人做什么!三姐姐的郎子好歹是个贡士,有功名在身的人,怎么能丑得叫人吃不下饭。朝廷选拔人才也是要看相貌的,至少身有残疾者不得为官,你胡乱替三姐姐发什么愁!” 绵绵被至柔一说,便有些悻悻然,但碍于至柔定了扶风开国郡公家,爵位比伯爵府高上好几等,自己在她面前终究落了下乘,抖擞不起来,也只好忍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嘛,也是为三姐姐好……” 晴柔见她们又要吵起来,忙来调停,“好了好了,不必说我,今日是五妹妹的好日子,别为我扫了兴。” 至柔还是白了绵绵一眼,“表姐往后注意些谈吐才好,你可是要嫁入伯爵府做少夫人的,每日嘴里尽是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话,小心惹得婆母不高兴。” 绵绵不服地哼了一声,“要你管!你自己且小心些吧!” 肃柔见她们不可开交,只好岔开了话题,“我这两日要预备开设女学了,大家若有空,都来替我张罗张罗吧。” 这个话题引起了妹妹们的兴趣,比起没完没了的斗嘴,还是帮忙出力更有意思。闺中岁月无惊,女孩子们平时过得十分悠闲,也只有谈婚论嫁算得上人生中的第一桩大事。既然一向很有闲暇,那去捧捧场,结交一些平时接触不到的贵女,也是有百益无一害的事。 大家商定了时间,说好明日一早就往新赁的院子去,得知那里离州北瓦子很近,又添了一重盎然的兴致。 绵绵说:“那里有一座杨楼,我早就听说了,就是苦于太远,外祖母不放心我一个人过去,因此一直没能成行。明日我请你们吃杨楼,那里的笋蕨馄饨和皮骨疆豉是一绝,听说楼里还能点影戏,咱们包个酒阁子,痛快地喝上一杯,你们看怎么样?” 这么一来,平时很讨厌的市侩似乎也不怎么讨厌了,映柔说:“我要吃珑缠茶果,还有酿栗子。” 绵绵拍拍胸口,“没问题。”在花钱一事上,她从来不小气,也深知道自己人缘不好,只有通过这种慷慨的付出,才能赢得姐妹们一点好感。 里间聊得热热闹闹,连外面来提亲的人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不一会儿寄柔进来了,歪着脑袋好像有点不高兴,问她怎么了,她说:“这人不会是个结巴吧,唤我的时候总是‘小……小娘子’,我被她叫得心都悬起来,又不好意思问。” 大家面面相觑,“大概是太紧张了吧!” 寄柔尤不放心,重新出去问她母亲:“阿娘,这金公子是不是结巴?” 元氏一脸莫名,“混说什么,刚才说话不是好好的。” 太夫人也发笑,“想来是个老实人,要是见多识广的,也不至于一和你说话就结巴。” 这么说来也不算太坏,但寄柔总有些疙瘩,只是苦于家里人都说挺好,她也就无甚话可说了。 回去的路上和至柔抱怨,“我看他毛发很多,鬓角都快长到下巴了,家里兄弟们没见谁这样的。” 至柔两眼望天,想了想道:“上了年纪一定是个美髯公。” 寄柔灰心丧气,“毛多的人脾气不好吧!我本来就是个暴躁的人,将来要是郎子也暴躁,那两个人在家不得日日打擂台吗。” 这个问题问得刁钻,至柔觉得解答不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来,“你是恐嫁,尽挑人家的毛病。反正今日是纳采,还要看两个人八字合不合,万一不合,你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只管好吃好喝,别想那么多了。” 寄柔叹了口气,所以嫁人要看运气,爹爹和阿娘口中不错的郎子人选,在她看来不过如此。当初长姐和陈盎定亲时不知是怎样的心境,究竟是一眼相中了,还是如她现在一样挑剔? 好在明日姐妹们有约,要上二姐姐新赁的小院去帮忙,也可散散心。当然说帮忙,完全是嘴上说得好听,一帮手不能提篮的人,不要人伺候就不错了。反正杂事都由粗使的女使婆子干了,她们完全就是换个地方,继续喝茶赏景。 不过这小院地处确实好,就在艮岳边上,抬头就能看见万岁山。精心雕琢的景致虽没有天然的壮美,但却别有玲珑和精巧,加上山间有云雾缭绕,连绵绵这个不善丹青的,也很有画下来的冲动。 外面运桌椅进来摆放,她们则聚在凉亭里,等着晴柔泡百合熟水。正热闹说笑,忽然听见雀蓝通禀,说:“县主来了。” 大家都站起身看过去,见一个穿着丁香色襦裙的秀丽女孩领着两个同伴从门上进来,人还未到,俏声先至,轻快地说:“我们来得真巧,这里好热闹。” 肃柔上前待客,引她们进亭内,素节比了比身旁眉眼工细的女孩子说:“这位是成国公家四娘子,闺名叫从宜。”又比比另一位圆脸的姑娘,“这位是光禄大夫家的七娘,闺名叫穗岁,得知我今日要来瞧阿姐开办的女学,她们都吵着要来凑趣。” 肃柔自然是欢迎的,忙又逐一介绍了自家的姐妹,大家客客气气见了礼,穗岁说:“我早就听说县主请了张娘子做女师,一直不得机会拜会娘子。如今好了,张娘子在这里办了学,我们就可过来求教了,跟着一同进益进益。” 从宜颔首,“早前我们也向宫内出来的嬷嬷学过四雅,嬷嬷们端着架子,我们有哪里不会的,也不敢开口问。近来常听素节说张娘子温厚和善,今日一见果然,往后要请娘子多多指点,我阿娘总说我学不好,我偏要学透了,回去让她看看。” 肃柔谦虚道:“咱们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我也有不足之处,往后一起切磋就是了。”边说边示意女使,另添几个茶盏来。 大家乘着山间香风饮茶,女孩子们在一起说笑,很快便热络交际起来,交朋友也不过是两盏茶的工夫。 那厢正屋里都布置妥当了,婆子请肃柔过去查看,见素节也跟了过来,便笑着问:“怎么不与她们在一处喝茶?” 素节左右看了一圈,凑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昨日那个办法很有效,再也没人说闲话了。我们府里长史在县衙等着大尹裁断,外头一桩桩案子汇集起来指向叶逢时,大尹震怒,先赏了他与他嫂子一人二十板子,押入大牢等候发落。他家里还有个兄长在天武军任职,我阿娘同嗣王说了,嗣王夺了他通判的职,把人贬到幽州看库房去了。” 肃柔听完,不免有些感慨,人的贪欲真是万祸之源,若是感情到了无路可走的地步,痛快撒手多好,何必闹出这种逼婚的桥段来。且又那么不自量力,鸡蛋硬与石头碰,这下兄弟两个的功名都没了,可说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再来回头看这件事,是否悔不当初呢? 素节是个良善人,蹙眉叹息:“你说,是不是做得太绝了?” 肃柔从不优柔寡断,当即道:“若是做得不绝,现在你的名声已经尽毁了,公爷在朝中再无脸面,殿下在皇亲中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还有你,落得人人背后耻笑,以后不会有体面的人家来向你求亲……你是上京一等的贵女啊,只是一时看错了人,不应该落得这样下场。” 对那些泼皮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素节起先隐约觉得有愧,昨晚上一夜没有睡好,今日再仔细想想,这妇人之仁,分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心里的结解开了,素节抿唇笑了笑,“阿姐说得对,我不会再为这件事烦心了。今早鄂王家派长史过府拟订了纳吉的日子,想是听说了昨日的事吧,反倒愈发加急了。” 肃柔说这样很好啊,“人家是为表明诚意,也算患难见真情。” 正说着,从宜和穗岁站在廊下招呼素节,“今日不早了,先回去吧,等张娘子正式开学了,咱们再来拜师。” 肃柔笑着说好,和姊妹们一同把她们送出去,见马车渐渐走远,大家才返回院子里。 绵绵看看天色,“我预先打发人在杨楼定了座,这就过去吧!” 该布置的地方都布置得差不多了,窗前的鱼缸养了鱼,连铜钱草也种好了,四下看看一应妥帖,便锁了门,大家往州北瓦子去。 因为州北瓦子建在艮岳边上的缘故,其繁华程度竟然赛过了中瓦子。黄昏时分,夜幕还没有支起来,满街早已张灯结彩,香尘铺路。各酒楼门前,站着十来个锦衣的官妓招揽客人,扛着犀皮动使和磨喝乐1的小贩从路中央佯佯走过,在一片莺声燕语的吆喝中,留下“呱呱哒——呱呱哒”的一串童趣动静。 现今的上京,民风是极开放的,宵禁已经完全取消了,游客可以彻夜流连闹市,男女不拘。进酒楼饮上一杯新酿也不是男人的专属,只要结伴,女客就算喝到鸡鸣,也不会有人来驱赶。 门前招客的下番2见有女客登门,便不再扬袖甩帕,都恭恭敬敬退到一旁。里面的过卖垂手出来相迎,把人迎进厅房内,先来问:“贵客们是屈尊散座,还是入酒阁子?” 婆子上前报了订下的阁号,过卖立刻满脸堆笑,一迭声道是,“请贵客们随小的来。” 天色渐暗,酒店宽敞的堂内四处燃了灯,客人多起来,人在烛影摇红中穿行,很有一种世俗的快乐。 杨楼的台阶做得很精美,每一阶都雕着瑞鹤和祥云,拾阶而上,羽化登仙一般。大家笑着上了二楼,正随着过卖往酒阁子里去,忽然听见有人叫了声“张二娘子”。肃柔下意识回头望,见王太夫人就在廊庑的另一端,含着笑,冲她招了招手。 肃柔忙过去见礼,“今日真是巧,竟遇上老太君了。” 王太夫人笑道:“家下就在小货行街,离这里很近,恰逢一个亲戚入上京来,便在杨楼定了酒阁子为他接风洗尘。”说着看向那些纳福的姑娘们,颔首打了招呼,一面笑着问肃柔,“你们姐妹怎么都来了?你祖母呢?也在吗?” 肃柔赧然说没有,“只我们姐妹,相约出来游玩。” 王太夫人哦了声,忽然想起什么来,回手指了指,“今日是我家四郎做东,让他把你们阁子里的酒钱也一齐结了吧。” 肃柔忙说使不得,“不敢让贵府上破费。”说罢顺着王太夫人的指引望过去,见一个略有些年长,但眉目清朗的男子站在灯火璀璨处,正遥遥向这里行礼。他穿一件霁蓝的襕衫,拿素带束着发髻,一副寻常士大夫的打扮,越是这样,越显出一种璞玉般温和的气度。 肃柔欠身还了一礼,知道王太夫人心下遗憾,有意引荐,但如今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毕竟内情也不能为外人道。 王太夫人看看孙子的反应,又看看肃柔的神情,愈发觉得天作之合,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只是眼下不成事了,早知如此,那时壮胆儿提了亲,也不至于错过。 万般都是命吧,但对于肃柔,她确实是喜欢,便热络道:“等得了闲,跟你祖母一道上我府里来坐坐。我们家也有好些年轻女孩儿,来了不怕寂寞的。” 肃柔应了声是,王太夫人方道:“妹妹们都等着你呢,你且去吧。” 肃柔复又纳福,这才回到姐妹们中间。大家簇拥着往酒阁子里去,绵绵边走边问:“阿姐,那人就是王四郎吗?人倒很斯文,就是黑了点。” 寄柔道:“人家在市舶司供职,风吹日晒的自然黑,又不是京官,整日关在屋里做学问。” 反正这些不去说他,一行人在阁子里坐下,临街的直棂门拉开了半扇,外面是不与邻阁相通的独立露台,有夜风拂来,从那蓬蓬的热气里,也窥出一点将要到来的凉意。 杨楼的月波酒是新近酿造出来的,这阵子风头正劲,绵绵让过卖上了一壶,挑铛头拿手的菜色点了满满一桌,姐妹们也推杯换盏,喝得热闹且尽兴。 绵绵抿了口酒,嗟叹着:“我已经有阵子没上外头吃席了,当初在江陵府,满城十六家酒楼,没有一家不认得我,如今到了上京要学你们这些贵女的做派,都快憋闷死我了。” 大家嘴上笑话她,其实暗里也羡慕她在江陵府活得肆意。高门贵女有太多的约束,约束一辈子,不可能像商贾人家那样放任爱女野蛮生长。人从自由的环境跳进了框框里,说不难受,那一定是假话。好在结果不错,憋屈几个月,换来伯爵府的亲事,至于以后是不是还要继续憋屈下去,那就等以后再说吧! 碰杯,满饮,十分痛快。杨楼的菜色确实不错,除了大名鼎鼎的几个招牌菜,还有白燠肉、八糙鸭和香药灌肺,也做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肃柔喝了两盏,酒气有些上头,一阵阵觉得热起来,便起身走出门,在露台前的鹅颈椅上坐下,吹吹晚风,也可发散发散。 倚着栏杆往下看,大街上人来人往,比阁内的影戏还要好看。晚间有年轻的男女成双成对出游,这上京的夜,也晕染得格外旖旎美好起来。 只是不知为什么,总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仿佛背后有人一直盯着她,盯得她浑身发毛,大大地不自在。 迟疑地转头望了邻近的酒阁子一眼,忽然发现相隔两三丈远的露台上,有个身影负手而立,正直直望向这里。肃柔顿时吓了一跳,忙敛裙站起身,因他背对阁内的灯火,看不清面目,但照着身形轮廓来看,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是赫连颂无疑。 肃柔瘟头瘟脑想,奇怪,怎么又在这里遇上他了,这上京城难道果真这么小吗? 先前打过几回交道,知道他的习惯,料他应当不会错过搭讪的机会,至少要打声招呼吧,然而并没有。 他沉默着站在那里,看了她半晌,然后决然一转身,又回酒阁子里去了。 第38章 肃柔又愣住了,倒被他的反应弄得没了章程。 也不知是哪里不对,难道自己认错了人么?应当不会吧,赫连颂的身形比之中原人更高挑挺拔,但又不是魁梧的长相,人群之中很容易辨别。自己的个头也不算矮,在他面前堪堪只达他肩头而已,刚才那人,必定是他无疑。 疑惑不解,回身朝阁门上望了一眼,想着他是不是会直接过来打招呼,结果等了半晌也没有。她愈发不明白了,不知这人今天怎么会如此反常。不过不现身也好,这里都是女眷,他要是贸然闯过来,她又要厌恶他轻浮了。 转身朝东眺望,一轮圆月刚刚升起,那样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像新磨的铜镜,她才想起来,今日是十六,正是月亮最圆最明的时候。这个阁子所处的位置很好,边上种着一棵高大的木槿,歧伸过来的花叶疏疏镶嵌在银盘上,让这月色变得诗意朦胧,刚才的那点彷徨风过无痕,她又虔心欣赏夜景去了。 酒阁子内的至柔出声招呼:“阿姐进来吃一盏橙玉生。” 肃柔听了返回阁子内,看过卖送了果品来,一个个橙子掏空了,里头装进骰子大小的梨丁,摆在桌上很喜人。大家各取了一盏品尝,梨丁浸泡在酸甜的橙汁里,事先放在冰鉴冷藏,入口冰凉入心。平时在家是不让这样吃的,说女孩子贪凉不好,只有上外头来,才能背着家里长辈,纵情地吃上一回。 姐妹几个捧着小小的橙盏,大家笑得眉眼弯弯。这样快乐的闺中时光不常有,慢慢长大了,各自嫁人了,再回忆起来,也是一段温暖的记忆。 雪中春信 第27节 不过不能在外耽搁太久,回得晚了,家里大人们要着急的。尽兴过后绵绵便遣了婆子去付酒钱,一行人又高高兴兴准备回家, 迈上甬道的时候,肃柔不经意朝隔壁酒阁子望了一眼,见半开的门缝中,那个身影倚着凭几而坐,修长的手指捏着雨过天青酒盏,动作透出几分慵懒来。 行首敲着红牙板低吟浅唱,“三月初晴处处春,佳人执扇看花尘”,那流转的目光像漾动的潋滟春水,一串婉转曲调之后,换来众人齐声喝彩。 这就是上京勋贵们晚间的生活,设宴请来行首角妓献艺,在这纸醉金迷的年月里,是很风雅的一项消遣。 肃柔收回视线,随姐妹们出门登车,很快便忘了杨楼中的种种,一心琢磨摊贩售卖的新奇小物去了。酒阁子里的人重新走到露台上向下眺望,看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然后打起窗上帘子露出如花笑靥,忽然悲伤地意识到,她真的一点都不在意他的心情,不在意他刚才为什么没理她,也不在意他沉醉听曲,是否回头望过她。 牵动一下唇角,他笑得惨然,彼此对这场亲事的认识,果然从来没有统一过。张肃柔是个清醒且坚定的人,一如既往地讨厌和漠视他,即便有了婚约,心也不受束缚,照样见了王四郎,笑着对人回礼纳福。 “介然,你怎么又去纳凉!”酒阁子里的人不明白他的心浮气躁,吵闹着把人叫进来,又打趣调笑,“果然是太热了吗?那就吃夏行首一盏凉酒,消消火气吧。” 今日是老友燕集,有人做寿,因此如常包了一间阁子消磨时光。地心的莲花地衣上端坐的官妓,是州北瓦子最负盛名的行首,平时不是谁都请得动,一向只应达官贵人的邀。今日有嗣王在,自然极尽讨好之能事,皓腕纤纤递来一盏酒,笑着说:“请王爷赏脸,满饮此杯。” 赫连颂碍于人多,不好扫了大家的兴,只好伸手来接,谁知夏行首“嗳”了一声,玉手一让复又往前一敬,意思是要喂他。 众人大声起哄:“好好好……佳人有意,王爷可不能推辞。” 赫连颂浮起一个无奈的笑,果真来就夏行首手中的杯子,让她将酒哺进了嘴里。 大家的兴致愈发高昂,其中一个觍着脸,也来讨夏行首的酒喝,结果被人软软推了回去。明艳的美人飞了嗣王一眼,不胜娇羞地说:“我的酒,可不是任谁都能喝的。” 这个意思很明白了,今日倾心嗣王,不与他人纠缠。说真的,这位嗣王是风月场中最奇怪的过客,只应酬,不走心。行首们有自己的圈子,也常互通有无,比较恩客,偏偏从没有人接待过嗣武康王。越是这样,大家便对他越感兴趣,一是喜欢他的才貌地位和钱,二也是出于不服输的精神,很有兴致试一试,自己究竟能不能拿下这个人。 佳人既表明了心意,其他客人自然知情识趣乐于成全,酒过三巡后纷纷起身离席,临走压了一把赫连颂的肩,将人按得重新坐了回去。 这时酒阁子里只剩下他与夏行首,夏行首情意绵绵暗送秋波,腻声道:“奴今日有幸为王爷献艺,适才人多,不得好好侍奉王爷,现在总算清净了,奴为王爷再献一曲吧,不知王爷喜欢听什么曲牌?” 赫连颂对于这种事一向不耐烦,加上今天心情不好,沉声道:“不用了,酒楼里到处都是笙箫,吵得人头疼。今日就这样吧,回头让人给行首打赏,行首回去吧。” 他站起身要走,夏行首心下着急,忙叫了声王爷,“王爷怎么不解风情呢,奴钦慕王爷日久,有心请王爷入罗帷。奴在上京也算有些小名气,多少文人墨客献殷勤,奴都不愿意理会,今日欲与王爷共谱佳话,传出去,世人只会说王爷风流倜傥,到底奴也没有辱没了王爷。” 结果赫连颂听完,干脆将不解风情发挥到了极致,他居高临下看着夏行首,阁子里的灯光照着他的脸,冷厉起来像个阎王,“王爷风流倜傥不用你来证明。我要成亲了,王妃家教严,往后行首美意不用对我,免得害我不能在王妃面前交待。” 他脸不红气不喘,说完便拂袖而去了,留下酒阁子里的夏行首一脸震惊,心道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惧内说得坦坦荡荡。别的男人为了彰显男子气概,就算家中有娇妻美妾还要在外流连呢,他倒好,妻子还没进门,提前三贞九烈起来。 那厢的肃柔哪里知道杨楼中的种种,也更想不到,嗣王借未婚妻掩饰有暗疾的传言会在上京娼门中传播开。她与姐妹们欢欢喜喜逛完了州桥夜市返回张宅,到家洗漱一番就睡下了。 第二日传付嬷嬷来,取出了一对昨晚买来的磨喝乐,让她给安哥儿送去,顺便瞧瞧长姐是否安好。 付嬷嬷领了命,抱起两个锦盒,就让四儿赶车往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回禀,说张宅打发她来给小郎君送玩意儿,门上让她稍待,进去回了少夫人院里,不一会儿就见大娘子跟前祝妈妈从里面迎出来,笑着站在廊子上招呼,说大娘子有请。 付嬷嬷跟着进了园子,路上问祝妈妈:“我们二娘子一直惦记着大娘子,大娘子这阵子好不好?” 祝妈妈道:“哪里好得了,平时妾室闹腾,有门上拦着,闹不到大娘子跟前去,可昨日念儿那小妇趁着大娘子带安哥儿请安回来,在园子里堵住了大娘子,吵着要向大娘子告状,声气急,又手舞足蹈,惊着了安哥儿,害得安哥儿发了一夜的烧。大娘子恼火起来,狠狠捶了念儿一顿,侯公子竟还帮着那小娼妇,连自己儿子的死活都不顾,你道世上竟有这样当爹的!大娘子气得两顿饭都没吃,今日托病不见人,也是听说娘家来人了,才让把你请进去。” 付嬷嬷听得伤怀,“我们大娘子这境遇……唉!” 两个人一路唧唧哝哝说着话,终于进了内院,如今院里侍奉的都是当初的张家人,大家见了付嬷嬷,都远远道福行礼。 付嬷嬷到了廊下,换上笑脸抱着盒子进门,入内见尚柔在月洞窗前的榻上坐着,因付嬷嬷是肃柔跟前的人,待之也十分礼遇,说:“烦嬷嬷跑一回,快请坐下歇歇脚。”一面吩咐祝妈妈上茶。 付嬷嬷将手里的盒子送到尚柔面前,打开盒盖,里头是一对精美的金童玉女,笑着说:“昨日小娘子们逛州北瓦市去了,路上遇见卖磨喝乐的,二娘子惦记着给小外甥买一对玩儿,今日一早就打发奴婢送过来了。” 尚柔含笑摸了摸磨喝乐粉白的脸,“还是二妹妹有心,一直想着则安呢。昨日我听说金侍郎家上门过了礼,原想回去给寄柔道贺的,可惜……不凑巧,没能出门。”顿了顿问,“家里老太太好吗?弟弟妹妹们也都好吧?” 付嬷嬷说是,偏身在圈椅里坐下,“家中一应都好,老太太也常念起大娘子,一直牵挂着大娘子呢。二娘子让奴婢跑这趟,也是为着劝慰大娘子,眼下虽难熬些,只要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请大娘子稍安勿躁。” 尚柔点了点头,“我一直记着二妹妹的话,咬碎了牙也会忍着。” 付嬷嬷问:“小郎君好些了么?烧已经退了吧?” 尚柔说退了,“起先不见好,还是听上了年纪的说,在吓唬他的人身上剪了两根线泡水喝了,今早已经好了。” 付嬷嬷长叹:“难为安哥儿了。” 家里头不太平,大人整日鸡犬不宁,孩子哪里能受用。尚柔也叹息,正要说话,听见外面有人回禀,说舍娘来给女君请安了。 如今园子里其他人尚柔一概不见,唯独这舍娘格外抬举着,容她进来走动。舍娘目前是个讨乖的,在尚柔面前做小伏低,从不恃宠生娇。昨天的事发生后,她没有露面,今日进来,想必是有什么说头了。 尚柔在上首端坐着,盖上了磨喝乐的盖子,发话请她进来。 不一会儿就听脚步声到了廊上,付嬷嬷转头望过去,见一个年轻的妇人进门来,长得并不多美,但有的女人就是有那样的本事,浑身风情让男人欲罢不能,这舍娘就是这样的女人。 善于察言观色的小妇,见付嬷嬷坐在那里,微微踟蹰了下道:“女君今日有客在么……” 尚柔道:“是我娘家的人。”一面抬了抬手,“坐吧。” 舍娘谢了坐,因知道是张家人,也不需见外,和尚柔说起昨日的事,愤愤不平道:“念儿那贱人是愈发疯魔了,连安哥儿都冲撞,幸好安哥儿今日大安了,要是还不见好,莫说女君,我都要去狠打她一顿替女君出气呢。” 尚柔说起这个来,已经是满脸的倦意,颓然道:“你才进门不多久,不知道家里情形,念儿是官人跟前老人,官人自卖她三分面子。” 舍娘哼笑道:“郎主也太慈善了些,跟前人虽有旧情,也要分出个轻重来,安哥儿是何等金贵人,叫念儿那等货色作贱,郎主竟不心疼么!” 尚柔摇了摇头,“我已经不想再过问那件事了,从昨日到今日,人也打了,气也受够了,官人要护着念儿,只管让他护去吧,了不得我回娘家再住上几日,图个清净。” 舍娘脸上显出难色来,哀声说:“女君万不要有那种打算,您走了,家下愈发没了体统了,岂不称了念儿的意?我是女君买回来的人,女君救我于水火,我和女君是一心的。女君金尊玉贵,不便和念儿一般见识,我却是草芥子一样的人,就由我来打这个抱不平吧!” 尚柔抬起眼,迟疑地问:“你打算怎么样呢?” 舍娘道:“我们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不敢污了女君的耳朵。女君且等着瞧吧,郎主要护着念儿,我看他能护她到几时。” 尚柔暗暗吁了口气,确实,勾栏中出来的女人,手段远非正经家子的能比。念儿就算蛮横,毕竟是府里家养女使出生,要论能耐,未必能赛过舍娘。不过上回自己吃了盼儿的亏,学会了打太极的手段,含含糊糊地虚应了两句,只说:“我近来身子不好,管不得那么多了,只盼让我安生过日子,谁也不来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舍娘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女君话里的默许,便不再说别的了,让女君好好将养身子,自己行礼退出了上房。 付嬷嬷在一旁看了半晌,等舍娘走后对尚柔道:“这个妾室,大娘子日后要多留意些,看来不是个简单的人物。这次且看她怎么处置,适当的时候推上一把,替别人卖命有所保留,若是为自己卖命,可就不一样了。”说罢笑着复又欠身,“天干物燥,大娘子好生歇着吧,奴婢这就回去了。” 尚柔哦了声,“替我问祖母的安。” 付嬷嬷道是,跟着祝妈妈往前院去了。 尚柔看着她走远,视线茫然落在院中,脑子里也空空的,什么都不愿意再思量。一段不幸的婚姻足够摧毁一个人的意志,虽然已经事事不去过问了,但时不时出一点岔子,也足够叫人恶心了。好在手上暂且握着舍娘,只要运用得当,能省自己好些心力。 站起身,拖动懒懒的步子去看了看安哥儿,探手摸摸孩子额头,没有异样,也就放心了。后来该歇就歇下,耐着性子等到晚间,忽然听说陈盎在舍娘那里上吐下泻,人都虚脱了。不得已,她只好出了自己的院子,过去探看探看。 谁知还没进门就听见舍娘的哭声,一会儿“郎主”,一会儿“我的命好苦”,尚柔在廊上顿住了步子,示意祝妈妈找院里的婆子问话。 婆子上来行了礼,掖着两手说:“高娘平日和我们娘子不对付,今日不知怎么,差人送了一盏燕窝过来,说让我们娘子补补身子。恰好那时郎主在,娘子就借花献佛请郎主用了,岂知不出一刻钟,郎主上吐下泻,差点丢了半条命,现在略好些了,正在里头审问高娘呢。” 尚柔明白过来,想是舍娘发力,开始收拾念儿了。不过这舍娘真真是个狠得下心的人,为了按下念儿,连郎主都照坑不误,有这样一个现成的老师在面前,自己真要好好和人家学一学。 事情经过已经知道了,心里有了准备,尚柔挺起胸膛迈进屋内,见舍娘和念儿都哭得梨花带雨,陈盎呢,则瘫卧在榻上,连喘气都透着吃力。 舍娘一看见尚柔便又嚎啕起来,“女君来了……女君,念儿这贱人假好心,让院里的女使给我送燕窝,其实她是想药死我!今日恰巧郎主在,委屈郎主代我受过了,连郎主这样壮硕的男子汉都被她药得两头晃荡,要是换了我,我还有命活着吗?”边说边跪在了尚柔脚边,仰头道,“求女君为我做主,我要报官,我要为自己讨要个说法,不能这么不明不白的,来日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头话刚说完,那头念儿忙不迭尖声反驳:“你这娼妇冤枉我,我几时让女使给你送燕窝了!你是个什么东西,尘土一样下贱的人,别打量我和某些人一样,上赶着巴结你!” 这话分明是在隐射自己,尚柔听了板起脸来,斥道:“一家子和睦叫做巴结,你可真是好口才!说别人尘土一样下贱,竟没有拿镜子照照自己,你也是下等女使中提拔上来的,既然在一个屋檐下,怎么不能好好说话?” 念儿还是不屈,嘀咕着:“横竖我不受这样的冤枉,谁知道是不是你们合起伙来陷害我……” 话刚说完,就被边上的祝妈妈高声斥责了,“高娘小心祸从口出,自己做的好事,牵连到女君身上,就是掌嘴也不为过。” 祝妈妈是有头脸的老妈妈,几句话说得念儿不敢回嘴,见实在无望了,又扑到陈盎身上嚎哭起来:“郎主,我是什么样的脾气,别人不知道,您是知道的。既然都说我娇惯,阖家上下也知道我和舍娘不对付,我又怎么会打发人给她送燕窝!郎主,这分明是舍娘栽赃害我,郎主您看得明明白白,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啊。” 榻上的陈盎因先前已经断过了案,实在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断不出个所以然来。见两个爱妾吵得不可开交,自己也没这力气应付了,烦躁地说:“算了算了,我还活着,总算没出人命,这件事就这样作罢,谁也不许再闹了。” 第39章 奇么?其实这种奇事不是头一次发生,在这荥阳侯府中,几乎每一天都在上演。 有时候尚柔简直要怀疑,这个念儿是不是上辈子救过陈盎的命,陈盎对她的情义,比对他亲娘还要深,就算自己的命险些断送在念儿手里,他也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舍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她讶然道:“郎主,要不是郎中请得快,又替您催吐,您还有命活着吗?如今竟因她的几句话,就把这件事翻过去了,燕窝是不是她送的,有她院里女使作证,郎主难道没听见女使刚才的证词吗?这次您福大命大,万一下回她彻底把我药死了,我又找谁去理论?” 没想到,确实没想到,人总是自私的,在性命受到威胁时,怎么能不自保,竟不知还有陈盎这样的人,因为自己没死,就大手一挥不再追究了,难道他是个圣人吗?自己一向暗暗和正室夫人较劲,原来力使错了方向,她到现在才清楚地认识到,这府里头一个应该扳倒的,其实是念儿。 一但认清了这点,她就开始放出手段哭闹不休起来:“我的一片心,到底错付了,郎主只爱念儿一个,别人的性命就不是性命。早前我也听过风言风语,说死了的盼儿就是被念儿下黑手害了的,我原先还不信,如今不由我不信了,死就在眼前,下一个轮到的便是我,郎主,你好狠的心啊!念儿是你的如夫人,我是你家买来的下人,我自知人微言轻,不能和念儿比高低,既然如此,还请郎主和女君放我一条生路,我愿意重回教坊,只求保住这条小命。” 一时间你方唱罢我登场,这小院再一次唱大戏一样热闹起来。尚柔脸上木木地,知道陈盎这人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到最后一个都舍不得放弃,所以为了逼一逼他,便道:“官人怎么看?舍娘果然要走,我也不是个不近人情的人,毕竟她伺候官人一场,不能让她重回教坊,受那份苦。我可以将她的奴籍文书还给她,再赏她几两银子,让她自谋生路去。不过有些话要说清楚,人是为官人买的,是去是留,官人给句准话。若官人答应,我这就让人开了府门,放她出去。” 这番话果然让病怏怏的陈盎回光返照一样清醒过来,他觉得尚柔纯粹就是来搅局的,捶着榻板道:“娘子不说劝着点,反倒火上浇油?这满上京都知道我家买了舍娘,现在无缘无故放出去,叫外头的人怎么说我?” 尚柔还是没什么钢火的样子,摊手道:“那官人说,怎么办?一个声称自己没下毒,一个担心自己死于非命,我是没有办法了,全凭官人取舍吧。” 要说取舍,那就是没有取舍,陈盎已经吐得腹中空空,但肠子的绞痛依旧无法平息。一阵疼上来,冷汗泠泠,见舍娘哭得眼睛都肿了,细想也确实不能不给她交待,只好横下心道:“罚念儿在佛堂跪一昼夜,不到明日这个时候,不许放她出来。” 这算是轻得不能再轻的惩罚了,可念儿不依,哭着说:“这是按着我的头,让我认下我没做过的事啊!郎主,您还看不出来吗,她们合起伙来欺压我,您怎么不为念儿做主啊……” 舍娘这阵子也培养了自己的心腹,像押解人这种事,用不着她去操心,只要一使眼色,就上来几个婆子,连拖带拽地,把人弄了出去。 光是关进佛堂,那还不够,悄悄和人比了个手势,让把佛堂的门锁起来,不许给吃也不许给喝,甚至时候到了让不让她出来,也得看郎主什么时候想起她来。 尚柔见一切都料理妥当了,也不在这院里逗留了,临走吩咐了舍娘一声:“好生照顾郎主,明日你来上房一趟,我有话吩咐。” 舍娘道声是,趋身把女君送出了门,回来自然使出浑身的柔情,把陈盎伺候得舒舒服服。陈盎是个闲不住的人,第二日略好些就又出门了,舍娘方梳妆打扮起来,去上房向女君请安。 那厢尚柔刚看乳娘喂了安哥儿饭,听见廊上通传舍娘来了,让乳娘把孩子抱下去。抬眼看,见中路上一个身影婷婷袅袅走来,转头向祝妈妈递了个眼色,祝妈妈会意,退到里间捧出个锦盒来,放在了尚柔手旁。 舍娘进来行了礼,坐定后便和尚柔抱怨:“我往常只听说郎主偏疼念儿,却没想到心都偏到胳肢窝里去了,怪道侯爷房里姨娘和我说,盼儿的死因查到一半就不查了,想必也是为了保住念儿。我如今,很是为女君不值,不知那念儿让女君吃了多少哑巴亏,女君是善性人,也不和她计较,换了我,早剥了她两层皮了。” 尚柔脸上还是淡淡的,正室夫人的端庄从来不能丢,不过叹口气道:“官人十四岁起,她就在身边伺候,官人顾念她,也是情有可原。我呢,病怏怏的身子不中用,就盼着能安稳度日,少些麻烦事,但念儿就是不能让我称意。昨日经过我都瞧见了,说出去的话,也不打算反悔……”言罢将盒子打开,取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给舍娘,“你和我不一样,我已经被钉死在这侯府里,一辈子离不开了。你呢,有了自由之身,就可以天高任鸟飞,倘或哪天不想周旋了,大可离开。” 舍娘疑惑地展开纸,赫然看见熟悉的画押,竟是自己的身契,一时不知道尚柔在打什么主意,讷讷道:“女君……燕窝不是念儿让人送来的,是我……” 尚柔说:“我知道。” 舍娘愈发不解了,手里的身契往前递了递,“女君既然知道,做什么还要把这个给我?” 尚柔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把身契赏了你,你就再也不是念儿口中尘土一样下贱的人了。她如今有底气,是因为早就放了良,自恃高人一等,我不愿意她话里话外压你一头,世上人人活得不容易,做什么要被她如此作贱呢。” 舍娘听着,眼里顿时涌出泪来,托着身契哽咽道:“女君,我六岁就被爹爹卖入勾栏,这些年从来没有活得像个人过。我原以为女君把我买回来,是为了取悦郎主,却没想到女君以这样的心待我,我往后一定誓死报答女君,为女君做牛做马。” 尚柔笑了笑,摇头道:“我跟前不缺使唤的人,也用不着你做牛做马,不过想让你活得有尊严些,也不枉来世上走了一遭。” 舍娘终于号啕大哭,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间渗出来,浸湿了那张身契,至少这一刻是真心实意感动着。 尚柔说好了,“别哭了,安哥儿正要睡,别惊了他,你且回去吧!” 舍娘又千恩万谢一番,这才从上房退出去。 尚柔看着她走远,边走边拭泪,那背影也有孤寂之感,一时感慨万千。 边上的祝妈妈道:“大娘子看,她往后真能和您一心吗?” 尚柔也不敢笃定,喃喃说:“就看她的良心了。我今日赏了她这样大的恩典,她将来要是生出不该有的野心来,那犯在我手里,也是她现世现报。” *** 雪中春信 第28节 肃柔的女学都准备停当了,只要择个吉日,就能开门授课。 早前那些登门询问过的人家,太夫人一一都打发人知会了,到最后核算人数,竟有十七八家,这还不算县主那个圈子中带来的贵女们。肃柔觉得很为难,人太多,怕是应付不过来,同祖母说了,“我原想收上六七个人,大家相处起来随意些,也便于切磋,如今一下子这么多人,莫说地方够不够使,就连桌椅都不够,还要大大添置呢,这可怎么办?” 太夫人的意思是,或者初一十五间错开来,或者就是教完了一批再收下一批,这样长长久久,也不是坏事。 “不过就是收你不收她,小心眼些的人家会觉得受了慢待,心里不高兴。若是能够,还是尽量顾全些。底下年纪小的女孩子也会慢慢长起来,送走了这拨还有下拨,学生永远是不缺的。” 肃柔想了想,觉得祖母说得是,别因这点小事引出不必要的芥蒂来。反正每次教学的时候不长,大约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或者上半晌一造儿,下半晌一造儿,也不影响什么。 如此让人又添了桌椅器具等,像那些花器、香炉、十二先生也要多预备几份。终于都安排好了,那日她去了温国公府上,委婉地同素节说起,往后自己若是要登门授课,只怕来得不能那么勤。就如赫连颂说的,县主是贵女中的贵女,虽然平时相处甚好,但人家小小年纪便已经有诰命在身,和寻常女孩子万万不能一视同仁,总是先来问过她的意思,才好知道日后应当怎么安排。 素节说:“阿姐不必顾忌我,我这人,和谁都合得来,只要不是太过讨厌的,都可以以礼相待。那日我带去的从宜和穗岁,她们都说定了要在你那里习学,我同她们一起,正好热闹。我也知道阿姐往后要忙,与其让你两下里奔走,还不如我上你那里去,省了你的手脚。” 肃柔听了,对她的体恤很是感激,“如此就要偏劳县主了。” 素节笑着说:“阿姐不知道,平时我要是随意出门,阿娘可要聒噪上好半天,问明白去哪里,见什么人,几时回来,但我要是去你那里,阿娘绝不会拦阻的。我日日在家,其实也腻得慌,出去走走多高兴,就算路上隔窗看看行人,我都是喜欢的。” 肃柔明白她的意思,素节的可怜在于是独女,连个能够结伴的姐妹都没有,不像张家姐妹六个,再加上绵绵就是七人,就算平时管得也严,但姐妹们一同出游,还是被允许的。自己呢,因为在禁中呆过,不像长于闺阁的女孩见人少,且又承接了温国公府上的教习,比起素节的世界,自己过的确实要精彩得多。 既然能够一举两得,当然是最好的事,说定了,又去长公主面前请了示下,长公主也点了头,含笑说:“既有从宜和穗岁结伴,路上多带几个女使仆妇,我也放心。” 大家坐在后廊上喝香饮子,长公主又说起,“这两日张娘子没来府上,前日鄂王家正式过了大礼,我们素节也是有人家的人了。” 肃柔讶然,转头对素节道:“真是恭喜你了,你怎么没告诉我呢?” 素节的脸红得像天边的晚霞,扭捏着说:“我原想告诉阿姐的,这不是……没好意思吗。”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不走心的事说起来,仿佛闲聊邻家怪谈,可是一但走心,就变得畏首畏尾,甚至还“不好意思”上了。 肃柔明白了,这门亲事果然很合适,她与长公主交换了下眼色,笑着问素节:“县主见过鄂王家公子了?” 素节在母亲面前还是放不开手脚,站起身扯了扯肃柔的袖子道:“阿姐别问这个了,我带你去看看我刚做的墨。”便把肃柔拉扯到了园子里,这才低声道,“前日确实见了那位公子,他叫贺殊,眼下任监司官,管勾机宜文字。” 肃柔点了点头,“那么品貌呢,果真生得很好吧?” 素节又脸红起来,“我看着,比叶逢时强了许多,不管是人品还是才学……他说话不紧不慢,言谈间能见格局开阔。我如今想想,自己先前怎么会觉得叶逢时也很好呢,连他明着说要搭青云梯,我也觉得没什么。” 肃柔笑道:“这不怪你,你年纪小,见的男子也少,有心之人刻意接近你,你心思单纯,三言两语就被人骗住了。” 素节说:“还是我自己糊涂,阿姐见的男子也不多,遇上嗣王那样的人物,还不是照样不为所动。” 肃柔怔了下,想起那日露台上看见的身影,到现在都想不明白,这赫连颂怎么变了个人似的。不过别人的心境,她也没有兴致过多研究,既然刻意回避,以后彼此见了远远绕开,也省得勉强搭讪,挺好的。 素节见她不说话,又唤了她一声,“阿姐在想什么?” 肃柔回过神道:“没什么。明日就要开学了,你先预备一下吧。” 素节说好,又谈起那个小院的名字,纳罕道:“嗣王做什么给它取名叫‘了园’?”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却明白,爹爹的死对他来说,大约也像一座山般压在心头。若是能了,便得解脱,他把这个院子出借给她,应该也是委婉地向她表达这片心意吧。 当然,关于他的想法,没有必要过度解读,和素节说定了时辰,便从温国公府辞出来,返回了张宅。 第二日早早赶到了园,预先让女使将院子内外用艾草熏上一遍,去一去浊气,到辰时前后,听见外面传来叮咚的环佩之声,是各家贵女陆续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先向肃柔行礼,热热闹闹说:“今日起请张娘子授业,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望张娘子多多指教。” 肃柔掖手而立,和声道:“我在禁中粗略学了些皮毛,今日托大,传教小娘子们礼仪行止、节序四雅,若有不周之处,也望小娘子们加以指正。”一面说,一面比了比手,请众人入内。 一人一桌一椅,齐整摆在明亮的堂上,前后门窗洞开,竹帘高低错落,有凉风习习从艮岳吹来,吹去了盛夏的酷暑。 肃柔先与她们介绍宫中礼节,从坐开始,什么叫带踞,什么是长跪,什么又是箕踞,都向她们说明了。她的言谈如她的名字一样,肃穆是其筋骨,温软是其肌理,在禁中多年磨砺出了最能让人接受的语调和说话方式,因此女孩子们都很愿意听她教习。 坐后就是跪,跪是大礼,从稽首、空首,到吉拜、凶拜,不同的场合,须用不同的礼仪。譬如是左手在外还是右手在外,弯腰到什么程度,双手放置在何处,也仔细给她们演习了一遍。 “大家平时都有教习嬷嬷指点,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民间规矩与禁中稍有不同,我略加点拨,大家也就明白了。”她笑着说完,回身指了指一旁案上排列的各式花器和花材,“我知道,比起没完没了的坐拜,大家对插花更感兴趣。禁中插花,以横、斜、疏、瘦为贵,今日就请小娘子们挑出花材和与之相配的花器,来试一试各位对‘雅’的见解。” 这话一出,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其实都有些不敢献丑。还是素节先上前,挑了水仙与石钵,这才带得大家迤迤然过来,各自挑出了心仪的花与器,回到座上摆弄起来。 肃柔起身,在堂上踱步查看,这些贵女对美是有一定见解的,就算自己平时不怎么动手,但见得多了,也有一定的章程。只是小细节处不够严谨,比如有山茶牡丹用美人觚插的,艳丽虽艳丽,却显得俗腻,欠缺了灵动和清韵。 待过上一柱香,大家都完成了,脸上带着羞赧的笑,等着女师来点评。 肃柔看了一圈,有审美上乘者,当然也有粗枝大条者,她没有给予褒贬,只说:“堂供一般用高瓶大枝,山斋清供赏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忌繁杂缠缚,也忌花瘦于瓶。就像美人,纤浓得宜为上,过繁或过瘦便过犹不及,欠缺了折枝之妙,也有负了好时光。” 大家看看自己面前的瓶花,多多少少有这样那样的不足,悄悄交换了眼色,脸上都有些讪讪。 肃柔如常道:“我看了大家的配色与配器,人人有慧根,只是欠缺磨砺,时候稍长一些,悟出了精髓就会好的。” 自己回身取了大家挑剩下的花材,一叶兰的叶片阔大硬挺,辗转折叠横亘进注满水的盆中,那叶片崎岖形成了一个个间隙,随手捡了一朵翠珠嵌进去,再斜倚上一枝茴香花,向前推了推,也不说话,只让大家看。见识过她巧思的素节自然会心一笑,余下的人倒真是惊讶于这样的妙手偶得之,也愈发对她心悦诚服起来。 肃柔道:“头一日入学,不用太急进,反正来日方长,我会带着大家再细细探究花草奥妙。” 时间差不多了,大家让女使收起了桌上的瓶插,又饮茶说笑了一会儿,方慢慢散了。 上半晌的教学总算应付过去,下半晌逐渐摸出些门道,教起来也就愈发顺手了。待得送走第二拨贵女,今日算是圆满了,让女使收拾了屋子,正打算回去,忽然听见廊上有人传话,是一个陌生的小厮跟着仆妇过来,立在台阶下拱手作揖:“张娘子,小人是嗣王跟前随从,叫竹柏。我们王爷打发小人来和小娘子说一声,晚间要来瞧屋子,请小娘子略等一等,我们王爷有话要对小娘子说。” 第40章 肃柔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这才第一日用他的院子,就忙着要来查看么? 虽然心里隐约知道,这次会面必定会提及那日杨楼的事,但自己对谜底并没有多大兴趣,只是碍于人家是屋主,既然要来看屋子,也只好应下了。 竹柏眯着眼笑,垂手问:“小娘子晚间在哪里用饭呢?我们王爷问小娘子,要不要上州北瓦子定个酒阁子,和小娘子边吃边聊?” 肃柔道:“王爷不是要来看屋子吗,怎么又打算上州北瓦子用饭?”几句话问得竹柏讪讪,她也不细究,只说,“王爷若是要来,就请趁早吧,看完了我好回家。” 竹柏不敢再啰唣,一迭声应了,忙作个揖快步退了出去。 雀蓝看看天色,夕阳挂在西边的院墙上,把这上京熏得蒸笼一样。所幸艮岳脚下还有一丝风凉,便道:“小娘子上里头坐会儿吧,今日一定累了,边歇边等。” 话才说完,乍见外面几个过卖鱼贯进来,一人手里捧着一个食盒,衣裳胸口处写着一个大大的“朱”字。很快到了面前,躬了躬身道:“小娘子点的拨霞供送来了,请问小娘子,摆在何处适宜?” 雀蓝怔忡着说:“我们并未点什么拨霞供啊,是不是送错地方了?” 肃柔却知道,必定又是赫连颂的主意。东西既然送到这里了,不好让人退回去,便示意雀蓝把人带到东边的草庐里,别让酒菜的荤腥熏染了贵女们习学的地方。 那些过卖跟着雀蓝去了,草庐底下有石桌石凳,上面正好可以安排那些东西。雀蓝看着金盏银碟从食盒中源源不断搬出来,不由回身望了自家小娘子一眼。 最后一盏红泥小火炉放在桌子中央,上头架起了砂锅,过卖昂首鹄立朝门上张望着,见一个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遂拨了拨炭,拿火捻子把炉子点了起来。 门上的人慢慢走过来,神情里带着倦懒,开口就说:“我饿了,今日在军中操练了一整日,没有好好吃饭。”边说边指了指自己的脸颊,“太阳火辣辣照着,快把我的脸晒化了,你看……” 他低下头让她仔细打量,肃柔嫌弃地往后让了让,但也确实看清了,他右边颧骨上微微红了一片。不过在肃柔看来没什么,身为武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不是应该的吗。 当然理虽如此,话却不能太不近人情,于是敷衍了一句:“王爷辛苦了。”对于他不经同意,随意往园子里运送吃食的做法,她也想提一提意见,“不过王爷好像忘了已经将了园赁给我了,日后要吃饭就回王府吧,这是我教授学生的地方,王爷在这里用饭,多有不便。” 赫连颂听了赧然,“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今日是小娘子第一天授课,应当犒劳犒劳,所以自作主张了一回,还望你见谅。眼下东西既然送来了,小娘子就勉为其难吧!再说小娘子下年还要赁我的园子么?若是要,就请随我入席,千万不要见外。” 他笑吟吟,摆手遣退了跟前伺候的人,肃柔开始考虑,要不要等契约到期前,重新再找一处合适的院子了。 她不挪步,他回头瞥了她一眼,又换上个和软的语调道:“我让人送了拨霞供,朱宅园子的拨霞供夏日里吃起来是一绝,请小娘子尝一尝。这世上,唯春光和美食不可辜负,小娘子请入席吧,我还有话和小娘子说,事关你我,你不想听一听吗?” 所以看屋子只是他的借口,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既然有话要说,她也只好耐住性子和他周旋。 回身吩咐雀蓝一声,让她打发人先给祖母报个信儿,今日晚些回家,自己提裙迈进了草庐。 打眼一看,小火炉烧得咕咚作响,盘子里齐整码着片好的肉,底下有青叶衬托,倒也不显得腻味。所谓的拨霞供,其实就是涮兔肉,大夏天里吃这个,让人匪夷所思。不过上京食客们的口味向来标新立异,暑天吃涮锅子,严冬吃绿豆甘草冰雪凉水,也许这就是反其道而行的奥妙吧! 赫连颂比了比手,请她坐下,腌好的兔骨炖成了浓稠的汤,因加了胡椒,一阵阵的香气里带着辛辣的味道,就像眼前这个呛人的姑娘。 牵起袖子替她斟了杯梨花酒,他说:“这酒已经勾兑得极淡,几乎没有酒味了。我知道你们姑娘孤身在外不饮酒,这是用来解腻的,不必担心。” 夹起一片兔肉,放在砂锅里涤荡涤荡,然后放进她碟中调好的酱汁里,“尝尝。” 肃柔没计奈何,只好低头尝了一口,说实话很是鲜美,酱料浓郁,兔肉嫩滑,先前的那点不悦,因这好味道,勉强消散了一半。 他看她吃完,比自己吃了还高兴,抿唇一笑,复又往砂锅里添了些肉,娓娓道:“相传林洪入山中拜会隐士,途中猎得一只兔子,苦于没有厨子烹饪,隐士告诉了他这个做法,他便给这道菜取名叫拨霞供,收录进了《山家清供》里。朱宅园子的菜色,多出于《山家清供》……”说着略顿了顿,终于还是切入了正题,“那日在杨楼遇见小娘子,本想与你打个招呼的,但又怕惊扰了你们宴饮,因此没来打搅。” 肃柔心里嘀咕起来,这话透着牵强,明明那时是孤身一人站在酒阁子外的露台上,哪里会惊扰了别人。不过他遮遮掩掩,自己也不会较真,毕竟打不打招呼都不是什么要紧事,就算街市上遇见错身而过,也是再寻常不过的。 胡椒在喉头留下一串微辣,她捏起杯子饮了一口梨花酒,对面的赫连颂看她反应淡漠,心里又添了几分失落。 她似乎对一切半点也不好奇,因为不在乎他这个人,所以什么都能安然接受。然而话头总是要挑起的,否则吃完这顿饭恐怕也无事发生,他只得叹了口气,意有所指地向上看了一眼,“我现在的心,就像这屋顶。” 肃柔抬头望,草庐的顶部是由稻草纵横交错织就的,他的意思是心里很乱,乱成了一蓬草? 这下她总算给了一点回应,搁下杯子道:“王爷先前说有话要交待,究竟是什么,还请王爷明示。” 他的眉眼间隐约有郁色,但也只是一眨眼,便很好地隐藏了起来,换了个苦恼的神情道:“小娘子大约还不知道吧,外面忽然流传起了你我假定亲的传闻。” 肃柔心下一跳,惶然说:“这件事由头至尾只有至亲知情,家中连下人都不知道,又怎么会有这种传闻呢。” 赫连颂说是啊,展开折扇,边摇边道:“事情如今很棘手,只怕闹得不好,会传到官家耳中去。那日杭太傅招我问话,也提及此事,我自然不能承认,愤然指责是谣传……不过我今日来见小娘子,还有另一个问题要问你,你与那个王四郎……没什么吧?” 这个问题问得心惊胆战,很怕她默认,所以他就算老醋喝了一缸,也不敢义正言辞地去指责她。甚至小小的一点不满都要好生隐藏起来,语气也是带着引导性的,然后故作轻松地等她回答,唇角仰得越疲惫,手里的扇子打得越急。 对面的肃柔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那日的反常,归根结底是因为王四郎。 怎么解释呢……虽然没有必要解释,但人家既然问起,总不能不应他,于是直言道:“王爷不要误会,王提举的祖母和我祖母是闺中好友,平时常有往来。我与王提举,那日在杨楼中是第一次见面,以前并不认得。” 赫连颂暗暗松了口气,笑道:“我就说呢,先前我听到些传闻,说王家本来欲与小娘子结亲的,可惜被我抢先了一步,想来至今还带着遗憾……小娘子,贵府上没有向王家透露内情吧?” 肃柔忙道没有,“王爷请放心。” 她言之凿凿,对面的人终于眉舒目展,轻快道:“这才是,毕竟兹事体大,闹得人尽皆知了不好。不过眼下传闻甚嚣尘上,小娘子看,怎么解决才妥当?若是真要退亲,岂不是正好落人口实吗,再说退亲后小娘子打算怎么办呢,再和王家联姻吗?若这样,我还是要劝小娘子一句,官家是个执着的人,目下因为你我定了亲,不便夺人所爱,他让的是我的面子,不仅仅是因为小娘子有了婚约。再者那位王提举,年纪大了点,长得又黑,和你不相配,既然如此,索性一客不烦二主,可否考虑一下在下?我身份家世不错,钱财样貌也拿得出手,小娘子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为顾全大局,还是这个办法最为稳妥,也好打破外面的谣言啊。” 他循循善诱,肃柔却怔住了,没想到他说了一大圈,最后会绕到这个问题上来。 怎么会这样呢,她以为事先大家都商量好了,不会对彼此造成困扰,谁知如今事态发展偏移了原位,看来还是要提前筹谋下一步才好。 于是正了正脸色道:“王爷的好意心领了,这场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过后该退的亲还是要退的,倘或将错就错,实在太为难王爷了。” 对面的人忙道:“不为难,真的一点都不为难。这几日我也仔细思量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日杭太傅说很为我的婚事操心,说句实在话,我的难处没有人知道。到底家中父母都不在上京,谁来替我操持婚事呢,如今既然已经向小娘子下聘了,顺势而为不是将错就错,是为向官家交待,为堵住天下悠悠众口,这样利人利己的事,小娘子还是考虑一下吧。” 肃柔心下叹息,他好像已经忘了彼此的过节,忘了中间还隔着爹爹的一条性命。人活于世,麻烦事不断,有的事可以顺其自然,有的事必须较真,要不然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也对不住她的继母。 但实话就像一个结痂的伤疤,若是掀起来,容易伤筋动骨,她只好委婉地向他表达,“在我最困顿的时候,王爷向我施以援手,我心中很感激王爷。但先前商议好的一切,还是不变为宜,毕竟婚姻大事不单关系你我,也关系两家至亲。” 这下他沉默了,知道她依旧为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这种情绪,要化解就得靠水滴石穿,既然两下里已经说得很透彻了,就让她缓一缓,再继续深谈不迟。 砂锅里的汤逐渐煎得浓稠,他取过一旁的铜吊往里注入高汤,温声道:“光顾着说话,竟忘了吃。小娘子现在不用想太多,先把肚子填饱,上回你送我山海兜,这次我回请你拨霞供,也算相宜。” 然后涮肉布菜,尽情展现了温润君子的卓然风度。对面的姑娘仍旧显得心事重重,他也不多言,就着晚霞看她的脸,这些年他应酬交际,不断见到姿容上乘的女人,但没有一个能像她一样,堪称倾城。只是她美得内敛,从不张扬,他甚至想不明白,当初和官家提起她时,官家那有些迷惘的神情,究竟是审美与他有差异,还是见过太多艳丽的女子,已经让官家失去判断的能力了。 反正亲事定了,大方向不错,唯一遗憾的是她现在对他毫无想法,那日杨楼一别后,他暗暗期待过她会来找他,谁知盼了一日又一日,他心里的郁结日渐加深,她倒忙于自己的事,广收门生,开设起女学来。 所以这场亲事的拉锯战里,要她主动是不可能的,还需他自己努力。提壶再为她斟一杯酒,正要开口,忽然听见她说:“下月。” 他迟疑了下,“什么下月?” 肃柔道:“我回去与祖母商量商量,下月若是方便,就把退亲的事办了,王爷怕张扬的话,可以悄悄筹划。” 赫连颂的心都沉下去了,可是脸上却扬起了笑意,笃定地说:“老太君思虑得必然比小娘子周全,毕竟家中留台和连帅都在朝为官,若是仓促退亲,官家万一问起,怕是不好交待,连着我和杭公,都难以面对官家和谏议大夫。” 雪中春信 第29节 “男女之间的感情有变,不算什么奇事,否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怨偶了……”肃柔反驳,其实自己也知道,不过自我安慰罢了。顿了顿丧气道,“不瞒王爷,我现在很后悔,当初不该出此下策。” 赫连颂将手里的酒壶放在石桌上,击起一声脆响,垂眼道:“不是下策,是万全之策。当时小娘子除了这条路,确实没有旁的路可走,我也是实心为了替小娘子解困,才与留台商定登门提亲的。这样,你暂且不要想那么多,反正还有时间,大可再来看看我这个人。我想着,若是你能放下前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我也算得郎子的上佳人选。”他说完,展开折扇无奈地笑了笑,“你不知道,上回杨楼宴饮是应我一个旧友相邀,他们请得上京有名的行首唱曲,宴后行首向我示好,我婉拒了,如今上京人人说我惧内,我也难办得很呢。” 肃柔心下惨然,发现自己之前把定亲退亲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原先是打算勉强支撑半年,等官家渐渐淡忘了,就可以私下把亲事退了,谁知杭太傅请期提出的是九月初六,原本半年的事要赶在三个月内解决,这不是逼人上梁山吗。 今日居然提出要假戏真做,愈发让她怀疑,事先他是抱着怎样的目的,毛遂自荐来定亲的。 抬眼望望他,他一脸真挚模样,仿佛把他和处心积虑联系在一起,有些辱没了他,可是心里种种疑虑又有谁能来解答呢。最后千言万语都凝固在他殷勤的劝吃劝喝中,一顿拨霞供吃完,还有杏酪和冰雪冷元子,肃柔一面心事重重,一面竟吃了个满饱,最后也没能和他商议出个所以然来,糊里糊涂地入席,糊里糊涂地又离了席。 明月东升,今晚月色如练,照得满院清亮。就算是消食吧,赫连颂不紧不慢地在园中转了一圈,“明日等课业结束,我让人在东南角挖个小池子磊上卵石,可以养上锦鲤和鸭子,既赏心悦目,又能聚财。 肃柔说不必了,“现在这样很好,王爷要是想兴土木,就等契约期满后吧。”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小娘子就是和我太见外了。” 肃柔拱眉微笑,嘴上没好说,心下暗道,和你见外不是应当的吗。 只愁交集太多,今日在酒楼遇上,明日又来看房子,甩都甩不脱。其实她也不是糊涂人,哪里能感觉不出他的心思。年轻男女之间谁对谁青眼,都不是什么新鲜事,无奈彼此之间有鸿沟,那些小心思全是枉然。 他在前面怡然走着,肃柔看向那个背影,心里有些话想说,却又犹豫再三,有些说不出口。 但论脸皮方面,赫连颂永远更胜一筹,他几乎毫无障碍地叮嘱肃柔:“王家太夫人这阵子正给王提举说合亲事,小娘子为了避嫌,万要和王家保持距离才好。再者退亲的事千万别再提起了,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过多麻烦我,但你目下急着退亲,不是在帮我,是置我于水火之中,我与官家十来年的交情,恐怕也要因小娘子而葬送了。”说完很温情地冲她笑了笑,表示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 肃柔被他唬得发愣,忍了半晌道:“你对这桩亲事到底是什么打算?现在没有外人,只有你我,你把心里话告诉我,也好让我有个底。” 他回头望了她一眼,天顶明月照着那张儒雅的脸,此时的眉目都是含情的,回过身来说:“我这人有个毛病,鼓点越是打得急,我越是要让那些看戏的人失望。不是都说你我是假定亲吗,只要我们真成亲,这个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小娘子有没有这个兴致,同我一起让那些人闭上嘴?将来总有一日我会回到陇右的,届时我想带你去看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带你走一回岳父大人征战过的热土……而小娘子,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第41章 他的那双眼,真是会说话的一双眼,定定望住你,就会让你真切体会到他的诚意。眼前这人就算再清醒,也终究是个小姑娘,连教坊那些见多识广的行首都抗拒不了他的魅力,更别提区区一个张肃柔了。 赫连颂满怀希冀,好整以暇等了半晌,等她娇羞闪躲,等她小鹿乱撞,甚至很有心地试图在月下看出她的脸红来,结果并没有。 她直撅撅地回了一句:“不愿意。” 一口气噎在喉头,让他咽都咽不下去,他错愕地说:“小娘子就这样拒绝了,不再考虑一下吗?” 也许他一贯胸有成竹,太过自信了,因此听见她这么回答,呆滞的表情挂在那张脸上,堪称蠢相。肃柔不吃他那一套,很真诚地告诉他:“若是想看边陲风光,我可以自己去,想走我爹爹征战过的热土,我也可以自己上路,并不需要跟着王爷一起。你说外面到处传闻你我是假定亲,我并没有听说,如果真有,也请王爷彻查一番,是否是贵府上走漏的消息,毕竟欺君之罪张家担不起,不光我的至亲,就连家中的狗,我也能下保。” 所以谈话又陷入了僵局,好好的,连狗都拉扯进来了。 虽然他所谓的风言风语是他有意讹她的,但由她的反应可以看出,她确实从未想过和他发生些什么,比如假戏真唱,双宿双栖什么的。这样下去如何是好呢,诱哄过后没有成效,最后也只剩下一个拖字决,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思及此,他也坦然了,慢慢点头说好,“小娘子有自己的打算,我也不强逼你,但目下就觉得难关已过,未免太乐观了。再等一阵子吧,看看风向怎么样,谣言已起,压是压不下来的,往后我多往你这里走动走动,比找人辟谣更好。” 肃柔哑然,往后还要多走动,这话实在让她笑不出来。 她为难地说:“这里是女学,王爷常来恐怕不方便。” “那我明日去府上拜访祖母吧,自那日提亲过后,我就再也没有登过贵府大门,现在想想失礼得很。”他说完,很周全地笑了笑,又道,“今日叨扰了小娘子半晌,一直拖延到这个时候,恐怕小娘子路上不安全。反正我顺路,正好送小娘子一程……”言罢便吩咐竹柏,“让外面预备起来,这就回去了。” 他自说自话,一个人全安排完了,肃柔要反对,居然发现反对无门。 “王爷其实不必……” 他轻描淡写地翻了篇,“小娘子别忘了要辟谣啊。纵是男女感情日渐变淡,也得有个过程,定完亲就老死不相往来,实在说不过去。” 肃柔无话可说,只得妥协,看着他有序地安排仆从收拾庭院、准备车马,一时有些闹不清究竟自己是客,还是他反客为主了。 但在赫连颂看来,只要有男人在场,一应杂事都应当男人料理,女人只要舒舒坦坦登车,摇着团扇回家就是了。 明月高悬,他含笑看着女使将她搀上车,感慨她一低身一弯腰的姿态,都透着娴静美好。 肃柔呢,坐在马车内五味杂陈,雀蓝轻轻唤了声“小娘子”,她颓丧地摇摇头,心里的一团乱麻,也不便和她细说。 忽然听见车围上传来笃笃的敲击声,她推窗往外看,窗外的人递了个东西进来,就着车前高挑的灯笼打量,是个杖头傀儡,做得活灵活现,眯着眼,咧着一张大嘴,这面貌,和她现在的心境有几分相似。 雀蓝捂嘴嗤地笑了声,压着嗓子道:“这位嗣王真是个有趣的人。” 有趣么?肃柔不置可否,撇着嘴将这杖头傀儡交给了雀蓝。 不一会儿又有敲击声传来,窗口运进一枝罗帛脱蜡像生花,好大的荷叶和荷花,比她的脸还要大。 肃柔简直惊讶,不知道他怎么会有这些东西,看来那个在外待命的小厮,这半日没有闲着。 将花递给了雀蓝,她闭上眼开始念《清静经》,刚念了两句,窗口又有东西送进来,这回是一枝十色花花糖,小棍儿顶上顶着牡丹,糖稀凝固后色泽油亮,把花中之王的娇俏勾勒得惟妙惟肖。 肃柔无奈地看着这朵花糖,忍不住隔着窗户往外喊:“你开了杂货铺子吗,哪里来的这些物件!” 信马由缰的赫连颂甚是自得,“我知道你们姑娘家喜欢这些东西,我让小厮采买去的。” 肃柔低头看看这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愈发相信这人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了,什么八竿子打不到的物件,送像生花和花花糖就算了,这杖头傀儡又是什么意思! 然而还没结束,窗口后来又陆续递进了一柄异色影花扇、一盒胭脂,甚至一把雕着美人首的象牙鞋拔子。肃柔难耐地朝门上张望,对抱了满怀东西的雀蓝抱怨:“怎么还没到家啊!” 今日回家的路显得出奇漫长,这赫连颂是属百宝箱的,原本她只是觉得他对爹爹的死有责任,现在几乎可以断定了,他是她前世修来的仇人。 眼梢瞥见又有东西递进来,她抢先一步关上了窗户,向前望,终于马车进了旧曹门街,已经能看见屋檐下悬挂的灯笼,和门前踮足眺望的婆子了。看看雀蓝怀里的零碎,这一路简直像个奇遇,下车的时候头昏脑胀,还是她回身搀扶的雀蓝。 赫连颂依旧言笑晏晏,下马对肃柔道:“小娘子回去,代我先向祖母问安。” 肃柔没应他,指了指雀蓝怀里的这些东西道:“王爷都拿回去吧,我无功不受禄,不能领受王爷好意。” 赫连颂却朗声一笑,“都是些小玩意儿,送给妹妹们玩儿吧。”说着把刚才没送出的妆盒堆在了雀蓝怀里,堪堪把她的脸遮住,一面拱了拱手,“时候不早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告辞了。” 肃柔就这么眼巴巴看着他上马,扬了扬鞭潇洒而去,留下她和前来接应的婆子面面相觑,婆子看了看雀蓝的满怀琳琅,啧啧赞叹着:“二娘子的郎子真是有心。” 在不知情的人眼里,这样的郎子确实算得上称意了,但在肃柔看来却头疼得很。 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到千堆雪,打发蕉月上岁华园报个平安,今日时候不早,就不过去了,等明早再上祖母跟前请安。 洗漱妥当早早上了睡榻,躺在那里也发愁。今日是六月二十八了,算一算时候,余下只有二月余,时间过起来怎么那么快!自己近来筹备女学,真把日子过忘了,幸好赫连颂今晚来了一趟,要不然婚期转眼即至,她还没回过神来,就当真要出阁了。 *** 御街是上京主干道,禁止一切车马狂奔,因此赫连颂返程时候悠然牵着马,很愿意在月色下走上一程。 竹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旁,作为郎主最忠心的小厮,常有灵光一闪的时候,很真挚地表示:“小人有个好主意,为了杜绝张娘子退亲,郎主可以躲到城外军营中去,躲上两个月,等婚期到了再回城。郎主想,他们找不见郎主的人,家里又没有家主长辈,退亲的事就无从谈起,总不好和乌嬷嬷协商吧!郎主就躲着,连朝都不上,咱们家照常筹备起来,等正日子到了郎主再回来,到时候披红挂绿上张家接人去。张家这样大族大户要脸面,没有当日悔婚的道理,如此一来,郎主不就如愿以偿,抱得美人归了吗!” 听听这话,好像说得很在理,然而真的可行吗? 赫连颂瞥了他一眼,“你的脑子怎么忽然灵便起来了?” 竹柏觉得郎主大概是采纳他的建议了,摇头晃脑说:“哪里哪里,都是郎主教导得好,我可是郎主的心腹。” 赫连颂哂笑了一声,“是心腹大患吧!” 竹柏起先还得意,听完笑容僵在了脸上,讷讷挠着头皮道:“这个主意不好吗……明明很万全。” 那是他想得过于简单了,赫连颂道:“你不了解张娘子,外柔内刚的人,哪里那么容易屈服,我要真是这么做了,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给我好脸色看。到时候她会怪我害了她爹爹,又来坑害她,那这日子……过得不会舒心。对付这样的人,强攻不得,就得智取,譬如今日这样,使出水磨功夫……” “郎主是说送她那些小物?”竹柏显得很茫然,“我看张娘子的脸色,好像并不喜欢。” 赫连颂一窒,蹙眉啧了声道:“你懂什么,她脸上不高兴,心里喜欢着呢。不过光是这样还不够,先前打趣和她说的那些话,恐怕要实行起来了。让人去街头巷尾宣扬,就说两家是假定亲,张家有所顾忌,自然不敢轻举妄动。九月初六日……就算硬拖,也要拖到那时候。” 竹柏应了声是,但又迟疑起来,“这件事闹得太大,怕官家面上过不去啊。” 这个倒不必担心,他负手慢慢走在香糕砖路面上,星月皎皎,照亮他的前路,先前的戏谑也收敛了起来,蹙眉沉吟着:“明日,得去艮岳见一见官家。” 因近来酷暑难当,单日上朝的惯例也有所更改,变成了三日一视朝。官家不临朝的时候,都在艮岳避暑,他第二日恰好有闲暇,便北上艮岳,进了山中的八仙馆。 艮岳掇石成山,精妙自然非天然山水能比,人在山中行来,雾气缭绕大觉凉快。从一处嶙峋的甬道直往前走,就是官家用来教授皇子们读书习学的八仙馆。这书馆外方内圆,形如半月,整面山墙都是用半透明的岫玉制成,因此能够照进朦胧天光,皇子们在底下读书习字,光线正好,既不显得幽暗,也不会过于刺眼。 他登上平台的时候,抬眼便见那个穿着素色深衣的人在书桌前踱步,当今官家有三子二女,最大的皇子已经七岁,小的两个也开蒙了,平日由太傅授课之余,官家也常亲自考问课业。 今日背《清诫》,稚嫩的童音在堂上回荡:“天长而地久,人生则不然。又不养以福,使全其寿年。” 二皇子背得磕磕巴巴,“酒色要我命,思虑害我病……” 官家的戒尺敲在了他面前的书桌上,“是饮酒病我性,思虑害我神。你每日都是这样胡扯,再不好好念书,看爹爹捶不捶你。”说完见来人站在了门前遥遥行礼,便微一颔首,复又吩咐,“好生给我背诵,过会儿我还要来问的。”把皇子们唬得噤若寒蝉,也不再说旁的了,负手走出了八仙馆。 外面山风习习,广袖在风中轻摇,官家漫步到了赫连颂面前,看他灰心丧气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出师不利了。 “你这情路,坎坷得很呢。”官家往碧洗台方向指了指,“上那里去吧,我的鱼竿支了半日,饵料大概已经被吃光了。” 所谓的碧洗台,是离八仙馆不远的一处邻水露台,平时专用来赏鱼垂钓。当然池子里的鱼,大多是观赏用的锦鲤,官家钓鱼不为吃,只是享受这个过程,若是钓到了,摘下来重新放回水里,这种做法对鱼来说,也不知是慈悲还是残忍。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上露台,那里有简单的两张胡床,各自坐了下来,官家挑起鱼竿看了看钩子,果然上面空空如也,也不知那鱼是怎么把饵料叼走的。 赫连颂将边上的料盒递了过来,颓然道:“上回我不是与您说了么,她在杨楼和王攀见了面,昨日我去了园探了探她的口风,对于王家她倒是没什么想法,但心里总是惦记着要退亲,就算我说了想要迎娶她,她也照旧没有改变想法。” 官家捏了一团饵料穿在鱼钩上,重新架起了鱼竿,“你们之间隔着张侍中,她要是就此欢天喜地嫁给你,也不配为人子女了。”顿了顿问,“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呢?” 一旁的人望向平静的湖面,微微眯起了眼,“世道险恶,我不能放心把她交给别人。张侍中对我有恩,我要报恩。” 官家笑了笑,这人果真还像小时候一样执着,心里想做什么,便一定要做到。 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存续了十二年,当初他从遥远的陇右来,身上凝聚着野性,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彼时官家还是文弱的太子,两个人在校场相见,交手的时候人家半点也不怵他的身份,说话间就把他撂倒了。后来一起读书,一起习武,彼此相伴度过了年少的时光。在官家的记忆里,赫连从来没有为任何事烦恼,即便以质子的身份在上京生活,他也照样怡然自得。唯独求娶张肃柔,让他费了好大的工夫,甚至不惜动用了世上最大的助力,来增加自己的胜算。 然而勉勉强强定了亲,后面还有许多的不尽如人意,其实那日太庙仪后他来找自己,别别扭扭说明了想法,当时他就十分震惊。张肃柔么……也是,这样的姑娘若是落了人眼,应当没有不喜欢她的。但对于赫连,还是报恩大于喜欢,也许在日渐相处中生出了些真感情,当然那也是后话了。 好像有鱼咬钩,官家牵动了下鱼线,原来是虚晃一枪,池子里的鱼如今都变聪明了,不再像之前有饵就吃。 他将鱼竿放回原处,转头问他:“若是她果然一心不肯嫁你,你还要继续坚持吗?侍中配享太庙、张家兄弟的升迁,你都尽了不少力,这样还不够吗?” 赫连颂惨然一笑,那笑容在官家眼里是难得一见的落寞。 “一条人命呢,哪里够。”他盘弄着手里的饵料盒子道,“人不能行差踏错,走错了一步就后悔终身。我现在没有什么能报答张家的了,只有我这个人,倘或张娘子要,就全给她。” 官家失笑,他倒是一向对自己有信心。 赫连颂转头望过来,“官家,我已经让人对外宣扬张家要退亲的消息了,还请官家为我周全。” 官家哦了声,“又有用得上我的时候了。” 赫连颂讪讪笑了笑,“官家是办大事的人,竟为我的婚事这样操心,臣实在愧对官家。” 官家唇角挂着浅淡的笑,喃喃说:“你总是不成亲,弄得那些朝中大员惶惶不可终日,担心你会看上人家的爱女,将来要将人带到边陲去。前阵子听说你终于定亲了,我看那些人的脸色都变红润了,可见你在那些人眼里,是何等的洪水猛兽。不过你这样相准了张娘子,果真成亲了,要让她背井离乡跟你去陇右吗?” 他沉默了下,轻吁口气道:“成亲后总是希望妻子在身边的,但她若眷恋上京,等有了孩子,大可在上京住上两年,我再接他们回陇右。” 这算是很长远的考虑了,八字还没一撇,连孩子都想好了。 不过这样的表态,对于官家来说是一颗定心丸,当初他就是作为质子来上京的,有了妻子和孩子,还愿意让他们留在上京,是对官家和朝廷极大的忠诚。 官家舒展了眉目,问:“她的女学开设起来了吗?如今在了园?” 赫连颂说是,“收了二十来个学生,教授插花制香等。” 鱼线的浮标载浮载沉,官家将鱼竿拾了起来,湖风吹得满袖鼓胀。着力地往上一挑,鱼钩上果然钓起了一条丹顶,内侍忙上前取下来,重新放回水里,官家垂手又捏了一团鱼饵穿在钩上,曼声道:“了园离艮岳很近,明日我去拜访她。” 雪中春信 第30节 第42章 就如赫连颂说的,官家这样的人物,用来充当赶鸭子上架的工具,实在有点大材小用了。但再高贵的人,也总有几个要好的朋友,否则这朝堂宽广,一眼尽是匍匐在你脚边的臣子,就果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赫连颂走后,官家又在八仙馆和皇子们蹉跎了一阵子,一眨眼天就暗下来。在这艮岳之间,常会忘了时间,方知道那些云游隐居在深山的仙人,是怎样弹指万年的。 今夜仍旧在皇后那里用饭,皇后擅厨艺,有时候兴致高昂,自己洗手作羹汤,满满做上一桌菜,放在云崖馆前的露台上。露台边缘的灯亭里燃着灯,身后不远是一个小型的瀑布,有水声隆隆,这清幽的夜也热闹起来了。 皇后最大的遗憾,是艮岳看不见萤火虫,“硫磺放得太多,驱赶了蛇鼠,也灭绝了那些小虫子,真可惜。” 官家夹了一个活糖春茧放进皇后面前的小碟里,“要是喜欢,就让人从城外山林中抓些回来。” 皇后说不必了,“放进艮岳也活不了几日,就别为一时有趣,害了那么多条小命了。” 官家抬眼笑了笑,对她的话未置可否。 两个人在桌前坐着,预先已经喂饱的孩子们不时跑过,皇后扬声叮嘱:“小心些,别摔了!” 几个傅母忙上前把公主们抱起,行个礼,却行退了下去。 皇后重又坐正了身子,慢声慢气问:“郑娘子这两日身子不好,官家可要去看看她?” 官家显得很淡漠,“她怎么总是身子不好,看来艮岳寒凉,她在这里不相宜,让人先送她回宫吧。” 皇后道是,心里只是哂笑,郑修媛早前总拿生病向官家撒娇,当初有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在中宫面前也照样骄横,官家还纵着她。后来……后来逐渐凉下来,到现在适得其反,归根结底的原因是什么呢,皇后心下其实也很好奇。 轻轻看了官家一眼,皇后道:“听说今日嗣王又进来了,还是为了那件事么?” 赫连颂相准了张家的女儿,打算把自己赔给人家,又自知事不能成,联合了官家向张家施压。如今张家上了套,张肃柔也落进赫连的网兜里了,不知又有哪里出了岔子,要官家想法子解决了。 官家仍是淡淡的,随口道:“张家打算退亲,看来定了亲也不是万无一失。” 皇后听后略沉默了下,笑道:“嗣王这人的脾气是真怪,上京贵女遍地,做什么非要挑张家的女儿呢。这回是凑巧,郑娘子把张内人放出宫去了,若是没放出去,难道他就一辈子不娶么?”说罢,有意无意瞥了瞥官家。 官家搁下了筷子,“世上的事本来就凑巧,凑巧张家让张娘子侍奉移灵,凑巧嗣王是奉安副使……不是常说无巧不成书吗,他们算是极有缘分的吧。” 那倒是,这缘分从郑修媛擅自将人撵出宫开始,若是没有这段故事,不知眼下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边上宫人端了茶水来,皇后站在一旁侍奉官家净口,一面道:“张家先前为了应付禁中,仓促和嗣王定亲,如今才刚满一个月就打算退亲,嗣王是想让官家再出面吧?也难为张娘子了,幸好先前在禁中练就了胆识,要是换作一般的人,只怕吓得不知怎么好了。” 官家也未说什么,朋友所托不能相负,况且这两日不用视朝,走一趟全当散心,也没什么。 第二日先打发黄门过去探了路,说张娘子申正结束授课,课后邀贵女们吃上一盏茶,大约酉初时分人散尽。于是赶在酉初时分过去,因夏季的白日特别漫长,这个时辰,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 官家从马车上下来,自己打着伞进门,守门的婆子上前拦阻,恭敬道:“贵客请止步,这里是女学,恕不接待男客。” 官家有些迟疑,这辈子还不曾有人拦阻过他的去路,身边的黄门要出声,被他抬手制止了。 “我找你家家主,烦请通禀。” 婆子仍是那句话,“这里如今是女学,家主也不接待男客。或者贵客有名刺,奴婢为贵客呈递。” 问官家要名刺,古往今来大概也就只有这个婆子了。 官家没有名刺,因为从来用不上那个东西,无可奈何下对婆子道:“请你家小娘子出来一见吧,见了就知道了。” 他们这里纠缠,肃柔走上廊庑看见了院门前的景象,只是油绸伞遮挡着,分辨不清来人的面目,便扬声唤付嬷嬷:“有客吗?” 话才说完,那油绸伞微微往上抬了抬,杨柳轻烟的伞面下露出一张疏离的脸来,肃柔脑子里霎时嗡嗡作响,心都要蹦出来了,忙回手示意雀蓝将堂上的女使都遣出去,自己快步到了院门前,抬手加眉行礼,“不知贵客驾临,妾死罪。” 边上的付嬷嬷傻了眼,立时便明白过来,这位所谓的贵客,想来就是至尊无疑。毕竟什么人当得她家小娘子又是行礼又是死罪的,当即吓得她脸色煞白,忙退后两步,在道旁跪了下来。 官家是微服,且没有和下人计较的闲心,随意道了声“起来吧”,举步随肃柔进了园内。 这个园子他曾来过,当初也是为了走下艮岳有个歇脚的地方,赫连才建了这里。如今把园子给她用,倒也相宜,雅致的院子就该有书卷气来浸润,想起故作老练的张娘子负手在堂上踱步管教学生,就觉得很有意思,也很鲜活。 只是碍于身份的缘故,她每次见他都存着敬畏之心,也很放不开手脚。躬身将人引进了前厅内,肃容道:“官家请坐,请官家少待,我即刻命人备茶来。” 官家说不必,看了一眼矮几上现成的器具,和声道:“请张娘子为我煎一杯熟水吧,天气炎热,也不想饮茶。” 肃柔忙道一声是,请官家落座,自己在对面跽下,抬手点上了小温炉。 关于今日官家为什么忽然造访,她心里隐约有了一丝灭顶的预感,想来是假定亲的消息传入官家耳中了吧,这回大事不妙。自己心里虽忐忑,还是得稳住心神,烘焙桂花,倒扣上盖碗,越是紧张,越要从容大方。 显然官家对她的手法很是赞赏,几乎每一个禁中出来的女官,都练就了一手焙茗的好手艺。 垂眼看她往杯子里泡上白牡丹,然后取下凝满香雾的碗盏,将牡丹茶水倒入盖碗,再分茶至小盏,动作行云流水,堪称完美。最后将盏呈到他面前的托碟上,轻轻道一声“官家请”,官家捏盏尝了一口,熟水中有草木的香气,桂花的悠然韵味停留在了舌尖,还是禁中纯正的冲饮方法。 所以是小心为上,不敢创新,怕贵客吃不惯,为求稳妥,仍旧沿用原来的方式。官家笑问:“张娘子平时就是这样传授贵女们的么?” 肃柔说是,“明年采选,城中有数十位贵女要参选,先来我这里习学,是为早些熟知禁中礼仪。” 官家缓缓点了点头,“我知道张娘子在禁中多年,进退得宜,行止纹丝不乱,但规矩虽好,所作所为却有些令人难堪啊。” 肃柔心下一跳,俯首道:“不知官家所指的是什么?妾若是有错漏,还请官家指正。” 官家将手中的茶盏放回托碟上,缓声道:“上京城中街头巷尾都在传闻,说张娘子与嗣王是假定亲,不日就要解除婚约了,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我还记得那日在长公主府中,你亲口对我说心悦赫连颂,要与他长相厮守,结果定亲短短一月就要退亲,张娘子,看来你这是在有意欺瞒我啊。” 肃柔知道非同小可,自己先前设想的一切太过简单了,满以为官家已经将这件事抛之脑后,却没曾想今日会忽然驾临。 现在应当怎么办呢,好在这种事拿不住证据。她忙起身退后两步,在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官家恕罪,传闻并不属实,我与嗣王定亲是切切实实,有杭太傅保媒作证,绝无假定亲一说。” 官家微挑了挑眉,“果然么?” 如今还能怎么样呢,肃柔只得道了声是,“千真万确。” 官家反倒有些怅然了,长叹一口气,半真半假道:“当时听了这个消息,我还带着些期许,原来竟还是空欢喜一场。其实你真和嗣王退亲,我也不会降罪你,毕竟男女感情万变,谁又能保得谁一辈子死心塌地呢。”一面说,一面伸手虚扶了她一把,“你起来,起来好好说话。” 那轻得像风一样的份量落在她臂膀上,肃柔不由让了让。谢恩起身后,心里也已经明白了,这亲要退,恐怕是极难极难的了。 官家的神情依旧像平日禁中所见那样,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在堂内慢慢踱步。提起之前种种,缓声道:“你在禁中蹉跎了十年,我细想起来,也觉得很对不住你。当年嬢嬢病逝,我御极不久,朝中内忧外患,无暇顾及后宫,在你入延嘉阁侍奉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禁中有你这个人。后来朝中封赏旧臣,内阁决意将你父亲升祔太庙,我本打算在前朝颁布旨意后补偿你的,却没想到晚了一步……天底下的事,于别人是凑巧,于我却是阴差阳错。”他回过身,淡淡望了她一眼,“倘或现在再给你个机会,你愿不愿意随我入禁中?” 这恐怕是肃柔这辈子头一回听官家说那么多话,没有受宠若惊,只有诚惶诚恐。帝王的掏心窝子,不是她能承受的,更不会像那些年轻女孩一样头脑发热,陷入权贵虚无的温情里。 “官家,妾已经许了嗣王,有婚约在身,不日就要嫁作他人妇了。”她虔诚地说,“妾卑如微尘,无福消受官家厚爱,况且……官家与嗣王是至交,若妾有负嗣王,岂不是陷官家于不义吗。” 一切都是托词啊,官家微叹,“也就是不愿意?” 然而这三个字,哪里敢随口说出来,肃柔福身下去,“请官家成全。” 至今不愿意进宫,不单是自由让她割舍不下,更是因为在禁中多年,常有令她尴尬的地方。 当初她曾是郑修媛阁中一等女官,近身侍奉三个月,官家每每留宿延嘉阁,她都与彤史在屏风那端背身而立,记录内庭燕亵之事。虽说面前这位是帝王,帝王三宫六院不单是权力,更是责任,但什么人都经不得凑近了仔细打量,官家对于肃柔来说,就是那个已经看透了日常琐碎的男人。 侍儿扶起娇无力,有朝一日自己也会成为郑修媛那样的人,细想起来令人胆寒。因此官家口中的不曾发现也好,错过也好,她都觉得是最好的安排。 官家眉眼间隐隐有失望,夕阳从房檐下斜照过来,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他沉默了下又问:“你果真会嫁给嗣王吗?” 如今放在她面前的,只剩两条路了,非此即彼。她垂首应道:“已然定了亲,若是婚期前嗣王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想必是会嫁给他的吧。” 官家听了慢慢点头,也不再纠结于那些事了,闲适地走到廊上,四下望了望,换了个轻松的口吻道:“这里的环境我一向喜欢,当初年少,常和嗣王在这里饮茶下棋,后来政务渐忙,他也领了官职,就顾不上来这里了。如今你既然在,我得闲便来走动走动吧,不会扰了贵女们习学的。你也不要有负担,就如平常友人往来,不过坐一坐,像今日这样讨杯茶喝……”说着转头笑看她,“不知张娘子欢迎不欢迎?” 肃柔心道我能表示不欢迎吗?这世上有谁能和官家真正像友人一样往来。且说赫连颂,他们君臣之间未必没有各自的算计,只是碍于小时候的情分,相较于对待别人,更为收敛罢了。 她堆出一个温和笑脸来,“官家愿意常来坐坐,是妾的荣耀。” 官家怎么能看不出她的不情愿,心下好笑。但这样也不错,顶着嫌弃常来讨茶喝,也算是帝王生涯中难得的经历。 看看时候,日薄西山了,他回身道:“今日耽误张娘子了,真是不好意思,待过两日我再来叨扰。” 肃柔诺诺应着,将人一直送到门上。 官家袍裾翩翩,不坐朝堂的时候,真有一种文人雅士的风貌,很知礼地颔首,然后由内侍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肃柔掖起两手,呵腰在门前恭送,听着马蹄声笃笃去远了,方直起身来。 躲在一旁不敢露头的人,到这会儿才一个个冒出来,付嬷嬷抚着胸说:“天爷,刚才那是官家啊!我竟拦了官家的路,真真吃了熊心豹子胆,如今还活着,是我的造化。” 雀蓝哀哀唤了声小娘子,“官家怎么又来见娘子了……” 所以连雀蓝都瞧出来不是好事,肃柔不便说什么,只道:“收拾收拾,回去吧。” 到了家,直入岁华园,太夫人这两日在张罗颉之的亲事,说资政殿大学士家的五孙女是个不错的人选,“那姑娘我见过几次,长得团团的一张小脸,乖巧可人得很,逢人没开口便笑了,真真一脸福相,一看就是个旺夫的孩子。只不过是二房的次女,不及上头大的得宠,我想着这也不碍的,咱们娶媳妇只要瞧着门第合适,姑娘性情好就成了,又不是要娶人家家私,就算陪嫁少些,咱们也不计较。” 肃柔说是,殷实之家都只求姑娘好,娶进门后阖家和睦,就是最大的幸事了。 不过左右不见绵绵,也有些奇怪,便问祖母:“表妹不来吃饭么?” 太夫人说今日登封开国伯家来纳吉了,“你表妹如今也成了有心事的人,今日下半晌都没露面,夜里又说不饿,不过来用饭了。” 肃柔明白过来,先前单是瞧中了伯爵府,真正结亲,还得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相合。倘或这个上头有差池,婚事照旧是不能成的,因此无忧无虑的绵绵也开始发愁,连饭都吃不下了。 “且不管她,咱们吃。”太夫人往肃柔碗里夹了菜,边问,“这两日回来得晚,学里忙得很么?” 肃柔含糊应了声,端着碗,有些食不知味。 太夫人并没有察觉,喃喃道:“今日嗣王登门拜访了,坐着同我说了好一会儿话,我看这孩子谈吐,倒真非一般人能比。其实瞧着他啊,我心里也别扭得很,一则想起你爹爹,二则又想起你,要是没有前头那些恩怨,其实也算得一门不错的亲事……” 肃柔的心思不在这上头,迟疑地叫了声祖母,“今日官家又来了。” 太夫人怔忡了下,半晌没有说话。 祖孙两个对望一眼,各自心里都知道,这样现状,恐怕暂时是不能提退亲的了。 “外头不知哪里来的传闻,人人都说两家结了假亲,越是这样,事越不好办。眼下只能先缓缓,不能真应了个欺君,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再者弟弟妹妹们都要议亲,这个节骨眼上生了变数,对他们也是妨碍——”太夫人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这番话不是我说的,是嗣王的原话。” 第43章 所以这就是赫连颂的高明之处,不单能妥善地为自己的目的寻求一个完善的解决方法,还能急人之所急,很好心地为你排忧解难。 肃柔低头扒了口饭,害怕自己再不多吃两口,就要被气得吃不下了。 太夫人呢,似乎对他的游说有几分动容,甚至反过来劝解肃柔:“我的意思也是这样,这风口浪尖上,还是略缓一缓为宜。尤其今日官家又来找过你,我听着……很是悬心,毕竟这事不单关乎你,也关乎全家。都说官家是仁人君子,谁又能担保仁人君子没有冲冠一怒的时候。男人家,心眼儿说大起来,能容纳万里江山,说小起来,连颗芝麻都嵌不下,官家也是男人,不能拿他当孔圣人看待。” 肃柔点了点头,“今日圣驾忽临,确实也吓着我了。我一直以为定亲之后,官家就不会再过问我了,没想到忽然又来了。” 太夫人仔细思忖了下道:“事实如今就摆在眼前,倘或官家那头没有松动,你自己也要想好何去何从,不想进宫的话,也许只能嫁给嗣王了。”说罢叹了口气,也没有再用饭的心思了,搁下筷子道,“定亲之初我就想过,这次的权宜之计到最后无外乎两种可能,一是顺利退亲,二是假戏真做。亲事退不掉,对不起你爹爹,亲事退了,官家要是追究,又是祸及满门的罪过。这两者放在一起比较,孰轻孰重,我料你自己懂得衡量。你不必担心你继母那头,她是个明事理的人,真要是不能两全,她也不会怪罪你的。” 肃柔听得心下惨然,反正就是进退维谷,怎么选择都是错。想起官家今日说的,往后时不时要来了园转转,她就觉得乌云罩顶,也断绝了她和赫连颂退婚的机会。其实有时候想想,简直就是官家一手促成了这门亲事,若是没有禁中这样催逼,她哪里能走到今天这步。 看看祖母,脸上有愁容,想来也为她的事惴惴不安。肃柔握了握她的手道:“祖母宽怀,还有两个月时间呢。或者两个月内找到与嗣王退亲的借口,就算官家要怪罪,也师出无名。”复将银箸送到祖母手里,笑着扯开了话题,“今日的大鱼鮓做得入味,祖母尝尝。还有女学里的事,我还没和祖母说,府尹家的三娘子带了个姑娘来,说想入了园习学,我问明了才知道,竟是荥阳侯府的二娘子。我早前一直以为大姐夫是家中独一个,没想到也有兄弟姐妹。” 说起那个荥阳侯府,太夫人就皱眉头,“陈侯年轻的时候也是个风流人物,家中妾室养了好几房,前前后后生了十来个子女。不过他的子嗣缘不深,死的死病的病,到最后像样的也只一个嫡出的陈盎,和两个妹妹。原还有一个庶弟,生下来两条腿就不灵便,陈侯嫌留在家中碍眼,自小就送到外面庄子上养着,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侯府上确实只剩一根独苗了,这才宠得没边儿,要星星不敢给月亮。” 肃柔哦了声,“我也和那位二娘子打听长姐现状,提起这个她只管摇头,说不怎么过问哥哥园里的事。不过我听她话语间透露出些消息,像是有妾室怀了身孕,但不知是哪一个。” 太夫人听了,倒紧张起来,“原本那个陈盎就宠妾灭妻,对安哥儿也不怎么上心,要是妾室有了孕,那你长姐母子的日子恐怕就愈发难过了。”心里着急,忙唤了声冯嬷嬷,“明日你上侯府去一趟,问候大娘子安好。大娘子爱吃糖荔枝,多捎带些,问问她可缺什么,家里可以给她送去。再者,仔细探明了,究竟是哪个妾室有了身孕,早些知道,也好早早安排对策。” 冯嬷嬷道是,“大娘子不曾派人回来讨主意,想来能够应付,老太太先别急。” 太夫人摇头,“我这个大孙女,性子软得很,得知妾室有了身孕,只怕还傻乎乎等着孩子落地,日后和人家平起平坐呢。” 雪中春信 第31节 这个确实大有可能,大娘子长在和睦的人家,并不懂得庶子得宠,对嫡子不是好事。寻常人家嫡庶还分得清楚,逢着那个陈盎,话就说不到底了。二娘子是未出阁的姑娘,对妾室作乱可以出些主意,但碰上妾室有了身孕,却也不好伸手,所以报到太夫人跟前,请祖母想法子周全。 冯嬷嬷领了命,第二日果真采买了两筐糖荔枝,一气儿送进了荥阳侯府。这回是借着太夫人的名义,顺道来问侯爷与夫人安康,侯夫人热络地见了人,笑着说:“多谢老太君记挂着,家下一切都好。天气炎热,也请嬷嬷给老太君带话,请老太君保重身子为宜,待天气略凉快些,咱们再带着安哥儿上府里请安去。” 冯嬷嬷应了,又道:“我们老太太说,有阵子没见我们大娘子了,也不知大娘子近来如何,有没有惹得侯爷与夫人生气。” 这种问题,要是换了一般有内秀的,明知不过场面话,是绝计不会说不好的。结果这陈侯夫人也不知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干笑道:“要说我这个媳妇,自然是再温顺不过的,只是有时候过于贤良了,管不得院里妾室们。依着我说,一般人家三个妾室也尽够了,可她倒好,又收了我院里两个,如今是抹牌都多出一个来,天天鸡飞狗跳。虽说贤名要紧,但男人该管还是得管的,弄了这么些小娘儿,纵是铁打的身子,只怕也受不住。” 冯嬷嬷一听,心道这婆婆着实不公,自己的儿子左一个小妾右一个小妾,不去责怪儿子,却来嫌媳妇管不住男人。果然是自己的肉自己疼,别人的女儿是路上捡的,娘家人不知道心疼。如今派了人来问安,还要听她夹枪带棒地怨怪,冯嬷嬷也不是吃素的,顺势道:“侯爵夫人先前说什么,奴婢竟没听清,是说新纳的两个妾室是侯爵夫人院里的人吗?既是婆母院里的人,我们大娘子也管教不得,总要让着婆母的面子。”说罢又一笑,“我们大娘子原是个和软的性子,在家时候老太太就说了,说她是面捏的耳朵,别人说什么,她就听什么。如今到了夫人府上,老太太说要请夫人顾念则个,倘或我们大娘子耳根子又软了,夫人千万不要顺着她的意,该决断还是要决断些为好。” 这是响亮的一记反击,自己院子里一等二等的女使,和儿子勾搭在了一处,是自己管教不严,哪里有脸怪别人。这世上就是有这等立身不正的娘,才养出一个专走斜路的儿子,侯爵夫人责备媳妇之前要先自省,免得把话说出来叫人回敬了,也只好自己摸摸鼻子领受。 果然陈夫人无话可说了,脸上神情有些尴尬,忙唤了范妈妈来,勉强向冯嬷嬷支应着:“嬷嬷既来了,去尚柔的院子里瞧瞧他们母子吧,我就少陪了。” 冯嬷嬷站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堆着笑脸道:“请夫人好生歇息,奴婢这就告退了。” 范妈妈领着她往西走了一程,穿过一个蔷薇花环绕的甬道,就是平常少夫人居住的院子。 还像往常一样,门上两个婆子如哼哈二将般守着,平时范妈妈是等闲不能进的,但今日捧了尚方宝剑,也算师出有名,扬声说:“张府上打发冯嬷嬷过府,来向少夫人问安了。” 守门的婆子是张家陪房,自然认得冯嬷嬷,忙道一句“嬷嬷来了”,将人让进了院子里。 范妈妈依旧厚着脸皮在前引路,一直引进了上房。尚柔刚从内寝走出来,见了冯嬷嬷便笑了,说:“这么热的天,嬷嬷怎么来了?” 冯嬷嬷将手里红匣儿放到桌上,揭开盖子说:“老太太知道大娘子爱吃间道糖荔枝,特让奴婢给大娘子送来,并问大娘子和安哥儿好。” 尚柔说一切都好,“嬷嬷替我回祖母一声,请祖母不必记挂。” 娘家派了人来,自然是要说两句体己话的,可范妈妈站在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尚柔看了她一眼,因她是陈夫人贴身的仆妇,不好得罪,便含笑问她:“妈妈可要坐下,尝尝这荔枝?” 范妈妈忙摆手:“少夫人别客气,少夫人吃罢……” 还是边上祝妈妈有眼力劲儿,横插了一杠子说:“荔枝做冰盆浸果才好吃,上半晌厨里不是买了一块冰回来吗,我和厨上的婆子不对付,妈妈陪我去敲一块吧。”不由分说,将范妈妈拉了出去。 这下屋子里没有耳报神了,尚柔请冯嬷嬷坐,偏身问:“祖母打发嬷嬷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吩咐?” 冯嬷嬷道:“昨日二娘子听说府上妾室有了身孕,老太太派奴婢过来问明大娘子,遇喜的是哪一位?” 尚柔有点失落,垂首道:“是念儿,平时就娇纵,如今愈发要横着走了。” 冯嬷嬷沉吟了下问:“就是余下的那个通房吗?” 尚柔说正是,“早前曾经滑过胎,这回又怀上了,官人很欢喜,还嘱咐我多关照她些,别短了她的供应。” 冯嬷嬷听了哂笑,“倒也是,底下妾室怀了身孕,正头夫人娘子多照拂些,也是应当的。那大娘子就常派人过去问候问候吧,偶而送一回东西也要造出声势来,让全家老小都知道。再者,忌讳送吃的,入口的东西万一出了纰漏说不清楚,送些用度,别给她由头往您身上栽赃。老太太的意思是咱们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但各人自有各人的运数,大娘子照旧如原来一样过日子,仔细带好安哥儿就成了。若是将来念儿能平安把孩子生下来,大娘子就抱到自己院子里,打发两个乳娘养着吧。念儿忌惮孩子在您手里,自然会俯首帖耳,大娘子届时也好拿捏她。至于孩子,谁养大的就和谁亲,大娘子是嫡母,养了妾室的孩子既得人心,也能挣贤名儿,连婆母都挑不出您的错处来。” 尚柔又有些犹豫,“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万一孩子有个好歹,那罪过岂不是在我一个人身上吗?” 冯嬷嬷道:“大娘子也说养大孩子不容易,谁能保证孩子无病无灾活到一百岁?倘或真要是有了闪失,侯爷夫妇要来责问,那大娘子就反问二位大人,为什么十个子女只活下四个吧。” 尚柔想了想,也是,先前只管为念儿怀上身孕难过,如今祖母给了对策,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就这么做,扣下个小的,老的也就听摆布了。便颔首对冯嬷嬷道:“嬷嬷转告祖母,就说我明白了,请祖母放心。” 冯嬷嬷笑道:“大娘子眼下也不必忧愁,您心里着急,自有人比您更着急。如今院子里通共五个小娘儿,念儿这不是刚怀上么,往后日子长着呢。” 有些话不必说透,三言两语的,聪明人一听就明白了。譬如一家子妻妾成群,没有人会为正室夫人生了儿子耿耿于怀,反倒会嫉恨同为妾室的人出头冒尖。四双眼睛盯着,这念儿要是知道收敛还好些,要是继续这么猖狂,能不能顺利把孩子生下来,就不一定了。 眼下该交待的都交待完了,眼梢瞥见外面范妈妈着急忙慌进来,冯嬷嬷便站起身笑道:“天热,大娘子好生养着,过两日是大郎主生日,老太太说到时候打发人来接大娘子和安哥儿回去,想来侯爵夫人也不会不答应的。” 尚柔道好,站起身吩咐身边女使:“替我送冯嬷嬷出去。” 冯嬷嬷又行个礼,转身对范妈妈颔首致意,跟着女使出了院子。 范妈妈回得晚了,见她们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只好堆着笑脸对尚柔道:“少夫人,晚间夫人说预备了好菜色,请公子和少夫人一道过去用晚饭。” 尚柔不耐烦和他们一起用饭,但碍于那头来请了,不好推辞,便随口应下了。 到了将要入夜,带着祝妈妈和女使一道去了前头的花厅,进门见桌上菜色都布置起来,只有公婆和两位小姑子在,并没有看见陈盎。小姑子们拉她到一旁说话,大娘子是庶出,已经许了人家,二娘子预备进宫,这两日在肃柔的女学里学习制香插花。女孩子之间倒有话说,坐在一起闲谈,可以交流交流香方心得。 陈夫人还在盼着儿子,站在门上看,蹙眉道:“这孽障怎么还没回来,竟让他爹爹一直等着他。”一面打发身边的女使,“去门上瞧瞧,再不回来,就让人出去找。” 二娘子不由嘀咕了句:“大哥哥天天和人饮酒作乐,阿娘怎么不管管他?” 陈夫人听见了,拉着脸道:“脚长在他身上,我能有什么办法。” 二娘子素来知道母亲宠哥哥,不满道:“他上外头寻欢作乐不花钱吗?阿娘不给他钱,我看他拿什么脸出去应酬交际。这些年阿娘的体己也花得差不多了,这个窟窿究竟要填到几时?” 结果陈夫人拿眼一斜她,“这不是盼着你吗,只要你进宫得宠,将来替你哥哥弄个横行官当当,也尽了你们兄妹的意思了。” 几句话说得二娘子生闷气,转到一旁,再也不说话了。 不过总算没有等太久,陈盎还是回来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尚柔席间没吱声,只听他们母子父子间交谈。 陈侯对儿子,日常除了训斥还是训斥,陈夫人对儿子来说绝对是慈母,还能笑着谈论外面的趣事。 陈盎想起一桩事来,冲尚柔说:“你家那个二妹妹,听说要和嗣王退亲了,有这回事没有?” 尚柔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我已经多时没回去了,娘家的事,哪里知道。” 陈盎也不管她说了什么,自顾自道:“今日一帮人下注,赌这桩亲事能不能成,我可压他们退不了亲了。嗳,你回去和你二妹妹说说,让她别退亲,无论如何也要成亲,别害得我血本无归。” 尚柔听见这话也全当没听见,这陈盎早不能算正常人了,说的话简直荒唐得没谱,为了他打赌不能输,就让人一定要成亲,这种话要是去搭理,连着自己也和他一样糊涂了。 陈夫人也来闲话,喋喋道:“这么好的亲事,退了做什么!嗣武康王好歹是个王爵,过门即是嗣王妃,有什么不好。你家那个二妹妹,不就是从禁中出来的吗,做了几年女官,又不是做上了活龙,不肯进宫,又不嫁嗣王,难道她要嫁玉皇大帝不成!早前孔家那门亲事,说实话是低了些,如今配了嗣王还折腾什么。怎么说张侍中也是嗣王的救命恩人,人家不至于亏待了她,就算将来府里人多起来,正室娘子就是正室娘子,总会把她挑在大拇哥上的。” 尚柔听得暗哂,所以如今陈家就是这样现状,正室娘子只要不倒,院儿里小妾堆成山也不打紧。 二娘子一向爱和她母亲唱反调,“嗣武康王这么大的年纪才说合亲事,日后必定不会纳妾的。” 陈夫人双眉一拱,“这谁知道,亲事说得晚,未必家中没有可心的人,男人么,心思活络些也不是什么奇事。”边说边瞥了尚柔一眼,指桑骂槐着,“二娘子能开女学,想必心胸一定很宽广,自己的地位不动摇就是了,男人愿意怎么闹都由他,又不短吃短喝,照例金奴银婢使唤着,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反正这等夹枪带棒的话说得人耳中起茧子,尚柔也不往心里去,搁下了筷子道:“我吃饱了,父亲母亲慢用。” 陈夫人甚为不屑地调开了视线。 这里正耗着,忽然听见外面又大声喧哗起来,还是熟悉的哭喊声,听得陈侯直皱起了眉。 陈夫人也厌烦了这样的闹腾,拍下筷子说:“祖宗,这又是怎么了!” 一个婆子快步从院门上跑了进来,到了台阶前行个礼,一脸为难地向上回禀:“不好了,高娘和周管事的儿子……在假山石子后头私会,被玉帛跟前的女使撞见了。” 第44章 陈夫人有些懵,“谁?” 因提拔做了侧室夫人,当然不能像以前那样直呼其名,以至于陈夫人常弄不清谁是谁,于是婆子好心地追加了一句,“就是念儿。” 众人顿时面面相觑,念儿,那个刚说怀上了身孕的念儿?陈侯夫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陈盎摔了手里的筷子,玉石箸撞击地面,霎时四分五裂,险些弹射在侍立的女使脸上。 他提袍奔出去,众人也忙跟过去,一行人脚步匆匆赶到了院子里,见假山前围了一圈人,拨开人群就是一脸心虚的念儿,和垂头丧气站在一旁的周兴。 陈盎目眦尽裂,看着面前的两个人,哪里敢相信这是真的。 周兴是管事的儿子,从小就养在府里,做了陈盎十年跟班。后来年纪渐长,周管事拿出积蓄来,给他在中瓦子开了一间罗锦匹帛铺子,专门对外售卖时兴的锦缎,也给府里供应女眷们日常的穿度。这么多年生意做下来,总算小有积蓄,买卖也扩大了一倍不止,平时往来府中没有人会阻拦他,毕竟自小在这里长大,爹娘又在府上供职,这才让他有了可趁之机,能够溜进后院来。 “你们……你们……”陈盎一手用力指点着,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念儿依旧发挥她的道行,哭天抢地着:“郎主,这是有人陷害我啊,郎主待我这么好,我怎么会做对不起郎主的事呢……” 一旁的舍娘冷冷哼笑,“人赃俱获,还在这儿狡赖!叫刚才的女使来,当面对质就一清二楚了。” 陈夫人院里刚提拔上来的婢妾玉帛,把身边的女使往前推了推,“芯儿,你看见了什么,一五一十说出来吧。” 那个叫芯儿的女使应了声是,大约也受了惊吓,颤声说:“先前我上后厨给我们娘子取炖梨,经过假山石子的时候,听见后头有说笑的声音传来,原本以为是哪个院里的女使在那儿打趣,也没太在意,后来走得近些,才听出是高娘的声音。高娘说他们都在前头用饭,你难得来一回,好歹……好歹贴贴这爱肉儿……”说着飞红了两颊,怯怯看了陈盎一眼。 芯儿刚说完,就被念儿狠狠啐了一口,“你这瞎了心的贱婢,捏造出这些脏话来坑害我!”转而又和陈盎哭诉,“郎主,她们这回是铁了心的要屈死我,就因我怀了郎主的骨肉,她们眼热,容不下我,设下了这样的局,想置我于死地,郎主万万别听她们胡诌啊!” 舍娘皮笑肉不笑地“唉哟”了声,“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了。一口一个怀了郎主的骨肉,你说出来竟不亏心么,还是问问芯儿是怎么说的吧!” 这回陈夫人也气得不轻,对芯儿道:“给我据实说,要是有一句假话,立时把你打死在这里!” 芯儿畏缩着道了声是,“奴婢一个字都不敢有假,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奴婢听见高娘说,安哥儿有什么了不起,不过白占了个嫡子的名头,他娘又不得宠,日后只要郎主抬举,照样压他一头。”说着小心翼翼觑了女君一眼,又道,“周兴让念儿仔细祸从口出,念儿说怕什么,横竖如今有了身孕,谅女君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后头又唧唧哝哝说了好多,让周兴预备孩子日后要用的衣裳、被褥、摇车,还说……” 陈盎断喝:“别支支吾吾,快说!” 芯儿吓了一跳,忙跪下道:“奴婢不敢说,说出来只怕夫人和女君不打死我,念儿也要咬死我了。” 果真念儿大喊起来:“你这贱婢,胡言乱语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神天菩萨在天上看着,降下雷电生劈了你这黑心肝的!” 边上一直不说话的周兴这回也矢口否认起来,哀声说:“公子,小的是什么样的人,您心里最清楚。小的自幼在您身边服侍,一向对您忠心耿耿,从来不曾做过对不起您的事,您千万不能听信一个女使的一面之词,就认定小的背弃了您啊!” 这时周管事和周婆子也一并赶来了,一家子向陈侯和夫人跪了下来,周管事道:“侯爷,小的在侯府伺候这么多年,一向兢兢业业,拿侯府当自己家一般操持。兴哥儿是侯爷看着长起来的,平时虽然顽劣些,但绝不敢做这样大逆不道的事。说句打嘴的话,他如今也有自己的一番事业,外头买卖做得不错,想要个正经过日子的媳妇并不难,何必与院子里的人纠缠……” 结果话刚说完就被舍娘接了口,“周管事,天底下没有爹娘不向着儿子的,你也别忙为他们开脱。为什么这么大的院子,偏偏他们两个被众人拿住,有什么话不能光明正大地说,非要躲在假山后头咬耳朵?”说罢对陈盎道,“郎主,先前我押住了他们,为避免他们两下里串供,没叫他们说上话。郎主要是愿意,就把他们拉到两处审问,同样的话问上一遍,再凑到一处就知道有没有蹊跷了。” 他们乱糟糟闹成一团,尚柔看得直皱眉,虽然不知里头内情究竟怎么样,但看这个样子,恐怕这回念儿是落不着好处了。 陈盎这人虽荒唐,但男人的尊严看得很重,什么都可以将就,唯独自己房里人忠诚与否,眼里不揉沙。他听了舍娘的话,将两个人分别拉到了两间厢房审问,尚柔不声不响跟在后面旁听,先在念儿这头问,问为什么她这个时辰会出现在假山石子后头,念儿向来嘴硬,捂着肚子狡辩:“我不过是出来逛逛,正走到那里。” 又去周兴那头审问,周兴闪烁其辞:“我是听人传了郎主口信,说郎主要见我……” 这下连陈盎都窥出端倪来了,冷笑道:“是谁给你传的话,你大可指认。你在侯府长大,这府里个个你都认得,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假传我的口信,只要你说出来,到时候我自然审问那人。” 然后周兴便愈发支吾了,也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受惊过度,额角的汗水汹涌而出,在烛火下汇聚成河,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陈盎心下已经明白了,摆摆手,将人又拉扯进了院子里。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他站在念儿面前问,“你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种,今日不说清楚,你也活不成。” 念儿涕泪纵横,“郎主,您怎么能怀疑我呢,我跟了您六七年啊,对您一片真心,苍天可鉴……” 谁知话音方落,就见陈盎抬起脚运足气,朝念儿的肚子踹了过去,嘴里说着:“既闹不清来历,那就不必留着了。”一脚将念儿踹得滚在一旁,连声儿都发不出来了。 众人吓了一跳,然后听见有婆子小声嘀咕:“见红了……见红了……” 尚柔叹了口气,吩咐祝妈妈:“快请郎中过来。” “不许请!”一向对妾室温存有加的陈盎如今像个鬼魅,赤红着一双眼睛道,“贱人满嘴没有一句真话,今日就是死在这里,也不准让大夫来瞧她。” 周兴先前还遮遮掩掩,到现在已经不敢隐瞒了,哆嗦着说:“公子息怒,里头确实……确实有内情,小的不敢隐瞒公子……” 陈盎见他欲说不说,左右观望叫了小厮一声,“取我的剑来,今日要是说不清楚,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周管事和妻子吓得腿里打颤,一迭声说着:“兴哥儿,你还要命不要了!” 周兴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带着哭腔说:“公子,其实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小的和高娘是清白的,只是高娘平日会偷着运出些字画古董等,托小人往外售卖……小人是贪财,图谋府里财物,小的吃里扒外,小的该死,但小的当真和高娘没什么。今日是高娘传我进来说话,因内情不可告人,因此小的没敢说出来……” 然而舍娘却是哂笑不止,“就算偷着卖府里的字画古董,打发个亲信传句话不就行了,犯得上两个人躲在假山后头说悄悄话么?” 他们那里还在对质,尚柔看了眼昏死在地的念儿,忽然发现她原来也很可怜。这些妾室就如玩物,男人喜欢的时候千好万好,不喜欢的时候性命像草芥一样,谁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刚才那一脚,就是不死,恐怕人也伤透了,陈盎还不让请大夫,看看这流淌出来的血,真是瘆人得很……她也没有兴致继续看他们盘查真相了,到底做了主,让人把大夫请来。 陈盎余怒未消,还是那句话,不许请大夫。 尚柔看了他一眼道:“官人果真要弄出人命来才肯罢休?” 雪中春信 第32节 先前已经死了一个盼儿了,这回再死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咽气,她怕这园子就此不干净了。 也不管陈盎怎么反对,她执意让念儿跟前的女使婆子把人架了起来。至于那个周兴怎么处置,她也不想过问,由得他们在身后吵吵嚷嚷,心里只是记挂着,“到了安哥儿睡觉的时候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如常洗漱进入内寝,祝妈妈和贴身的女使春酲在跟前伺候着。她脱了罩衣坐上床沿,沉默了会儿忽然笑起来,“今夜我心情很好。” 边上的祝妈妈和春酲明白她的意思,虽然觉得念儿可怜,但这可怜之人往常有多可恨,真是不能细数。就说前几日,刚诊出她怀上了身孕,那股耀武扬威的劲儿,就算正室夫人怀嫡长子,也不像她这样得意。这才几日光景,情况急转直下,女君不忍见她丢了小命,但并不妨碍享受出了一口恶气的畅快,毕竟人都是血肉之躯,长久憋闷在心里的不快终于得到了发泄,也算对往日受尽恶心的一种告慰。 祝妈妈道:“大娘子欢喜了就要笑出来,不必压抑自己的天性。往常在张府的时候,大娘子也是个开朗的性子,嫁进侯府愁云惨雾到今日,对您实在太不公了。” 尚柔听罢长长舒了一口气,“看见念儿成了这样,我心里真是痛快,就算有人说我落井下石,我也认了。” 三个人相视而笑,有错么?并没有错!自作主张传了郎中,已经是天大的仁慈,要是果真狠心些,过会儿人就可以送进义庄了。 尚柔这辈子从没这么畅快过,崴倒身子觉得今日被褥间的香气好闻得很,枕头上也带着阳光的芬芳。正要合上眼,忽然听见外间传来春酲的声音,恭敬地唤了声郎主。 支起身,见陈盎已经绕过屏风进了内寝,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丧气地在脚踏上坐了下来。 “你知道那贱人和周兴有往来吗?” 尚柔道:“以前听婆子无意间说起过,说念儿确实与周兴熟稔得很,但因周兴是官人亲近的小厮,且念儿又自小伴着官人长大,他们之间有来往,我并未放在心上。” 结果陈盎冷哼了一声,喃喃自语着:“因为自小认得,就暗中勾结,狼狈为奸,不管有没有私情,偷着倒卖家里的物件就是该死!” 这是他家的事,尚柔不愿意参与,只管牵了薄衾仔细把腿盖上。 陈盎见她这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有些恼火,回身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不说话?” 尚柔倒觉得奇怪了,“官人要我说什么?说你对念儿一片真心,却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吗?我给官人留着脸面,官人倒来责问我,真是可笑得紧。你不瞧瞧人家家里是什么境况,妻就是妻,妾就是妾,哪里像咱们家妻妾不分,妾室都要爬到正室夫人头上做窝了。我平日管不得她,才闹出这么多的是非来,这里头没有官人的错处么?念儿会有今日,也是官人一手调理出来的,上我这里来抱怨,怕是抱怨不上。” 陈盎被她堵住了话头,一时语塞,气得粗喘了两口气道:“我也不是怪你,只求娘子平日多过问些家事……” 尚柔道:“一个个厉害非常,要我过问什么?我如今什么都不想问,只要好好周全则安,不让她们惊扰了孩子就好。” 陈盎无话可说,心下乏累得厉害,起身迈上了脚踏。 尚柔立刻大惊小怪,“官人做什么?” 陈盎被她的大嗓门吓了一跳,怔忡道:“做什么?自然是上床睡觉啊。” 尚柔拉长了脸道:“今夜我身上不便,官人上别处歇着去吧。” 一个被妻子拒绝的男人,真是颜面无存,陈盎原本还想挽回一下自己的尊严,说上床睡觉就是单纯的字面意思,但发现和这个无甚情趣的女人也没什么可说的,便气恼地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了。 第二日尚柔神清气爽地坐在花厅用早饭,正打算让人出去看看念儿现状,门上舍娘进来了,老远就带着笑,进了花厅向上行礼,说:“女君昨日不耐烦看到最后,错过了一场好戏,夫人不让念儿留在自己的院子里,后来给挪到柴房去了。那周兴因倒卖家中财物报了官,被官府带走了,连着周管事夫妇也给撵了出去。郎主那头,终究吃不准他两个有没有私情,反正孩子已经掉了,也不便对外宣扬,让大夫给念儿止了血,今日一早命外头套了车,把人送出城了。” 尚柔哦了声,“我原还打算去看看她呢,不想已经送出去了。” 舍娘说是,“如今她院子里的女使婆子都在前廊上,等着女君安排呢。” 尚柔不由叹了口气,“这念儿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看来人真不能要足了强,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万事过了,伤人伤己。” 舍娘莞尔道:“女君信天理,我却觉得因果循环报应太慢,要紧时候还是要帮着老天爷出一把力,才能叫那起惹人嫌的货色快些得到报应。”说罢接过女使端来的香饮子,送到尚柔手旁,邀功似的说,“念儿倒卖家里东西是千真万确的,要是被逮住了,必要遮遮掩掩,越是遮掩,应付郎主起来就越是牛头不对马嘴。郎主的脾气我知道,只要是起了疑,任你舌灿莲花也拉不回来,这不没等念儿狡辩,就一脚踹过去了么,真是痛快!” 所以这舍娘才是后院之中最可怕的人,使得出下三滥的手段,也懂得利用人心。如今是站在尚柔这边,为了讨好什么话都据实说出来,若是有朝一日把矛头对准了她,到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尚柔端起茶盏抿了口香饮子,没有应她。舍娘也是极会看眼色的,这个时候表忠心最要紧,忙道:“这回算是替女君教训了不安分的人,女君平时待人宽厚,纵得那些糊涂东西尊卑不分,妄图打压起女君来。先前芯儿的那些话,虽不是念儿和周兴说的,但却是她亲口和身边女使的体己话,半点也没冤枉她。她才刚怀上孩子,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就张狂得没个褶子,将来孩子落了地,那还得了!这回趁着好时机,索性把事办了,只要解决了她,家中自然太平,往后女君也就不必再为她烦心了。” 尚柔听了慢慢点头,“我知道你同我一条心,有你在外头替我把持着,我这里少了好些麻烦。” 舍娘抿出个笑靥来,温声道:“女君只管好好将养身子,日后但凡大事要人定夺的,呈禀到女君跟前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就由我替女君代劳,也免得大事小情样样叨扰女君,扰了女君清闲。” 这就是渐渐生出越俎代庖的心来了,尚柔哪能不知道。只是如今虽少了个念儿,余下几个依然不是省油的灯,暂且先让舍娘对付着,自己乐得清闲,等到了果然要收网的时候,再想法子把这后宅清理干净吧。 第45章 *** 家里发生了这种事,原不该和外人说的,但因陈二娘子这两日和肃柔走得近,且事情又出在尚柔园子里,待下学之后她便留下来,和肃柔细说起了事情的经过。 肃柔听完,倒有好半晌没有说话,最后感慨:“后宅中的争斗,真是杀人不见血。” 陈二娘子颔首,“妾室多了难免有争斗,如今打下一个还有四个,也不知能太平到几时。其实这些年阿嫂过得艰难,但因我自己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平时不会同阿嫂说起那些,也不知道应当怎么安慰她。” 肃柔笑了笑,“都是这样,姑嫂之间有好吃好玩的聚在一起消遣消遣就是了,哥嫂房中的事,谁也不便参与。” 陈二娘子后来又坐了一会儿,方起身告辞,肃柔收拾了东西预备回家,刚从了园退出来,抬头便见马车旁站了一个人,疏阔怡然的神气,笑得优雅又好性儿。手里折了花枝散淡地摇动着,见她出现,回手将花枝插在了院墙上,仿佛早就约定好了似的,和声说:“我等了你好半晌,终于忙完了么?我送你回家吧!” 肃柔回身看看天色,太阳将要落山了,满世界虽然还热着,但没有阳光直照,热也热得温吞。 她说:“我与王爷走一程吧,有些话和王爷说。” 平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回主动说要走走聊聊,让赫连颂受宠若惊。他忙道好,示意马车先走,自己过来与她并肩而行。年轻的姑娘,人如兰花一样洁净芬芳,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身旁的人能让他觉得长脸,和她走在一起,自己也得到了升华似的,不由坦荡地舒展了一下肩背。 肃柔呢,还在为前日官家造访感到忐忑,甚至今日给贵女们讲课时都有些提心吊胆,唯恐忽然有女使进来传话,说今日又有贵客登门,让她少待。 还好,及到贵女们散学一切都如常,但今日过了,明日呢? 她低头看着脚下排列齐整的墁砖,看见有风扬起他的袍角,偶而与她的裙裾相撞,她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官家前日来过,在了园喝了杯茶,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 赫连颂不由摸了摸下巴,官家是他请来的,这个内情不能让她知道,否则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可能连亲事都不算数了。 所以他得很好地调动起自己的情绪来,站在她的立场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紧蹙眉头道:“官家日理万机,若不是事出紧急,断不会出宫的。我想着,大概是那些传闻传进他耳朵里了,引得他颇为震怒吧!官家质问小娘子了吗?小娘子又是怎么应对的?” “官家没有疾言厉色,但确实问起了这桩亲事,我哪里敢据实告诉他,也不敢承认要退亲,只好继续敷衍。”她说罢,心情愈发沉重了,喃喃道,“如今怎么办呢,官家好像还不曾放弃,先前说要退亲的,这件事恐怕得往后拖一拖了。” 赫连颂颔首,“现在不是退亲的好时机,还是暂缓为宜。” 肃柔心里有些愧疚,嗫嚅道:“又要拖累王爷一阵子了,真是对不住王爷。” 边上的人很愿意被她拖累,只是不便过于直白,换了个怅惘的语气道:“你不用担心拖累我,我这样孑然一身的人,日日形单影只,反倒是身上有婚约,更好向世人交待。你不知道,我之前一直不娶亲,常有人说我不能人道。这上京有女儿的权贵也害怕我登门提亲,就算公务上有往来,也是匆匆几句就忙于回避……我真的不知道,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他难掩忧伤地看了她一眼,“难道就因为我爹娘不在上京,所以他们有意排挤我吗,我心里的委屈不能与人说,只有和小娘子诉一诉苦了。” 肃柔和他打了几回交道,知道他心眼多,但对于这种实际的困境,也还是抱以同情的。 “王爷一个人在上京,家中没有主持的长辈,有些地方难免不便。那些闲言碎语,大可不放在心上,反正将来终有一日你会回陇右的,上京是年少时暂歇的地方,日后回想起来,也不过一笑置之。”她绞尽脑汁开解了几句,然后顺势拐到了自己身上,舔了舔唇试探道,“你先前说那些人传闻你……不能人道么?要不要我替你解了这个困局?” 赫连颂心头顿时一跳,暗自揣度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打算向世人证明他是堂堂男子汉了吗?探究地看了她一眼,这小女子目光凛凛,不愧是张律的女儿,有侠义之风!他略显羞涩地说:“小娘子……我还没有准备好,不过只要你开口,我无不从命。” 肃柔看他这模样,知道他又在胡思乱想了,难堪地咧了咧嘴问:“你怕不怕坏了名声?” 他说不怕,“我为小娘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语毕含蓄地笑了笑,“况且我是男人,男人声名狼藉还能归于风流,相较于你们姑娘来说,没有那么严苛。” 肃柔有些难以开口,犹豫了半晌才道:“王爷有没有钦慕的姑娘?譬如那些富有才情,能歌善舞的伶人等……若是有,我出资赎一个出来,送到府上侍奉王爷……” 他明白过来,顿住步子望着她说:“到时候小娘子可以借口我心有所属,和我退亲?” 肃柔很难堪,支吾着:“王爷也可提出退亲。你不是说常有人谣传你不能人道么,这么一来谣言就不攻自破了,你我各得其所。” 可惜这种提议,对于费尽心机才确定下婚约的赫连颂来说,简直是痴心妄想。但他还得顾全她的面子,认真地想了想,在她的殷殷期盼中无奈地一笑,“还是继续让他们说我不能人道吧。” 肃柔一口气泄到脚后跟,转回身茫然向前走着,落寞地说:“我知道,我这个主意自私得很,只想着自己,没有想着王爷。” 赫连颂负着手,微微眯起眼看着前方,回程的途中会经过一片竹林,两侧竹叶潇潇,其实这样优美的景致,不该谈论这种扫兴的话题。转头瞥了眼身边的姑娘,她这两日一直在为这些事烦心吧,小小的个子要担负那么多,也让他有些心疼。 “官家那日来看你,你是怎样的心境呢?从来没有仰慕他的才华,折服于他的身份地位么?”他轻声问,也试图探一探她的内心,“官家如此执着,要是你果真随他进宫,必定不会亏待你的,说不定封昭仪,封贵妃,让你凌驾于后宫大多数人之上,这样你也不愿意吗?” 肃柔说不愿意,“要是愿意,就不会麻烦王爷了。我在那个地方十年,看见过花团锦簇,也看见过阴暗龌龊,别人怎样我不知道,反正我只要出来了,就不愿意再回去。我今日有些狂悖了,和王爷说句心里话,一个官家不足以让我心甘情愿重回牢笼,所以前日他忽然来了园,真是吓着我了,可惜说好的退亲又要耽误了,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赫连颂心道这样不是很好吗,反正自己从未打算退亲,甚至连九月初六的婚宴都已经备好了,只等时候一到,就来个生米煮成熟饭。 不过细说起来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的筹谋用在出征河湟,用在青唐大战上,没想到还有一日会用在一个小女子身上。但男人大丈夫能屈能伸,人生大事是眼下第一要务,就算夺了官家所爱,他也没有退缩的打算。 “就这样吧。”他顺势道,“退不得亲就嫁给我,我上回已经同你说过了。小娘子不要拿我当杀父仇人,换个立场看待这件事,令尊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样心里是不是坦然了许多?当初朝廷招安,封我父亲为武康王,我父亲答应将我送到上京,很多人是反对的。尤其当时的旧部,都盼着我父亲自立为王,若是没有我,我父亲就不必受朝廷掣肘,可以做出一番事业来。所以那时岳父大人来接我,本就冒着极大的风险,要杀我的不是上京的势力,是陇右人。” 肃柔是头一回听他说起这些隐秘的事,其实她也知道政治由来残酷,父亲护他而死,得了配享太庙的荣耀,但若是护他不力,那么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呢? 抬眼望了望他,他微昂着头,心有雄鹰的人,时不时会流露出睥睨天下的桀骜姿态来。肃柔知道,其实这人,远不是她现在看到的这么简单。 他说:“你知道赫连这个姓氏吗?云赫连天,永享无疆,这个姓氏本来就野心昭彰,一身原罪,我能活到今日是我命大。小娘子将来早晚是要嫁人的,如今世道险恶,许多男人看似是良配,婚后原形毕露,到时候你怎么办?我这个人,向来信不过别人,只信得过自己,反正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不会亏待你,将来若是我战死了,你还是自由之身,到时候要是愿意离开,也照样可以远走高飞。” 这番话虽不带任何煽情的成分,却让肃柔内心震动。她略沉默了下,半晌道:“容我再想想。” 这就说明还有转圜,赫连颂顿住步子,好言好语开始诱哄:“反正你我都已经定亲了,成亲不是顺理成章的吗。什么都不要想,什么都不要做,就等着正日子快些到,届时筹备酒宴款待宾客,也只一天罢了,过了那一日,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了,你看多简单。” 是啊,这么说来是真的很简单。他眼巴巴看着自己,肃柔也眼巴巴看着他,看那双眼里慢慢溢出浓情,仿佛她真是他心头所爱似的。 头皮一阵发麻,她仓促地调开了视线,“先不急,还有两个月呢,兴许两个月内有变数也未可知。” 能有什么变数,这世上不会有人来逼迫他们退亲的,就算是官家,也会以江山社稷为重,一个张肃柔和陇右相比,实在算不得什么。当然若是官家当真因她失了分寸,那就是给了陇右举事的借口,一个成熟的帝王,是绝不会因小失大的。 所以刚才的对视,让她芳心大乱了吧!他自得地微笑,看她在一弯细淡的弦月下走得匆匆,自己也快步跟了上去。 烈日的余温渐渐消散了,朦胧夜色支起来,了园所在的位置,圈出了一个十分寂静广阔的圆,从那圆心走出去,迈出前面的坊门,就是一个热闹的烟火人间。 长街上人来人往,上京的夜市向来繁华,南北笔直的一条通道,到了夜间道路两侧点亮灯亭,就算是平常日子,也颇有上元佳节的意味。 世上还真有凑巧的事,走了一程,忽然听见有人叫“介然”,肃柔回头望,还没看清出声的是哪一个,就发现自己的手落进了赫连颂的掌心里。 心头一急,正要挣,他微微靠过来些,低声道:“是老师和师母。” 肃柔顿时噤住了,这才看见一对老夫妇迎面走来,原来杭太傅夫妇向来感情很好,太傅平时也没有宴饮赴约之类的应酬,饭后喜欢和夫人一起出门消食,又因府邸就在附近,便恰好遇上了。 杭太傅原本对外面流传的谣言将信将疑,这回见他们俩牵着手,心里的疑虑顿时打消了,上前笑着寒暄:“今晚天色好,你们也出来走走?” 两个人堆着笑见礼,纳福的纳福,作揖的作揖,等各自行完了礼,两只手依旧很自觉地牵在一起,外人看来真是和睦又登对的一双璧人。 杭夫人是头一回见肃柔,上下打量后道:“好端庄的小娘子,和介然正相配。先前得知介然请了老师做冰人,我一直懊恼没有机会得见二娘子,可巧,今日竟遇上了。” 肃柔忙道:“是我失礼了,原该去府上拜会师母的,但因近日忙于手上事务,一直不得闲,还请太傅与师母恕罪。” 赫连颂的春风得意,简直毫无遮挡地做在了脸上。牵到了未婚妻的手,那柔荑安静地停留在他掌心,让他感觉到了一丝苦尽甘来的幸福。再者她也跟着他唤师母,这是还没出嫁就从夫了啊,那么之前所谓的“再想想”,其实不过是挽回尊严的托词吧! 于是他很体贴地替她解释了一番:“师母,二娘子在城里新开了一间女学,这两日正忙于这件事呢,因此一直不得闲。昨日还同我说,要登门拜访师母,我原想明后日有空,带着她去府上的,结果今日先遇上了。” 杭夫人一听,当即对肃柔大加赞赏,“竟办起了女学吗?果真二娘子和一般的姑娘不一样,我今日见了,真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介然是个有福气的。适才不是说了要来瞧我们的么,这回也不用打发人来知会了,这就说定了,明日我备好筵宴等着你们登门。”说罢又怅然叹息,“介然的爹娘都不在上京,我一直拿他当自己孩子一样,如今定了亲事,把未婚妻带到师母家里来,说句托大的话,就如见见长辈,也是个意思。” 这回好像真的没法推脱了,肃柔心里怨怪这赫连颂臭不要脸使劲套近乎,但在杭太傅与夫人面前不能失礼,便笑着应承:“多谢师母了,明日我一定来叨扰。” 杭太傅与夫人自然高兴,又说了许多温存的话,这才道别。待他们走远了,肃柔方回身责问他,“你这是一步一步给我下套吗?” 赫连颂一脸无辜,“没有,不是你说该去府里拜访的吗,我是替你圆谎呢。可谁知道师母当真了,我事先可没有同师母串通好,你不能冤枉我。” 肃柔无可奈何,隐约觉得自己不小心踏进了水坑里,且这水渐渐有漫过头顶的危险了。 忽然发现手还被他拽着呢,忙挣了挣,结果没能挣出来,便气恼地说:“你还不撒手么?” 他这才松开她,掌心残留着她的余温,他将手握起来,小心翼翼藏在袖笼里。脸上还是一派温文,笑道:“刚才情急,唐突了小娘子,还请小娘子见谅。明日太傅府上的宴请,小娘子去么?” 肃柔道:“都已经说定了,我还能不去么?” 他矜持地点了点头,“那我还是今日这个时辰来接你,太傅宅就在前面不远,不用乘车,走过去也很方便。” 肃柔心下只是觉得彷徨,果真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的谎言来填补。官家面前她一口咬定会嫁赫连,太傅面前又要装出恩爱的样子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几时才是个头。还有刚才那一握,握出了她满心的慌张,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和男人这样亲近过,原想着日后这些小细节都该与自己的郎子发生的,却没想到一个赫连颂从天而降,她开始担心,将来莫不是真要和他纠缠一辈子了吧! 雪中春信 第33节 第46章 关于她的两难,雀蓝倒有另辟蹊径的话来劝解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郎主已经过世十二年了,小娘子还多记了两年仇呢,也不算亏。” 肃柔失笑,“又在胡说。” 雀蓝振振有词,“奴婢没有胡说,小娘子如今不是骑虎难下吗,反正那只老虎是自愿的,小娘子骑着便骑着吧!再说那位嗣王,人品好像很不错,有权有势连一个红颜知己都没有,小娘子要是嫁给他,将来一定过得比大娘子舒心。” 虽然这样比较不合适,但尚柔嫁给陈盎,确实是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女子嫁人就像撞大运,运气好的遇见能够相携白首的人,若是运气不好,那就一辈子家宅不宁,鸡飞狗跳。肃柔起先一直不能决断,到了今时今日也该好好考虑,预先筹谋起来了。 马车笃笃走在长街上,一簇簇的灯亭照亮她的眉眼,她靠着车围子说:“我对将来的郎子没有什么期许,只要两下里能过得日子,嫁给谁都一样。那位嗣王,早前因为爹爹的缘故,我很讨厌他,但有时候想想,他说得也没错,爹爹的死是因为当时的政局,我也不能揪住了他的一点错漏,就没完没了地怨恨他。但……道理是这样,心里总是迈不过那道坎,毕竟若是没有他,爹爹说不定现在还活着。” 雀蓝想得很简单,正因为简单,反倒让人醍醐灌顶。她说:“郎主要是活着,小娘子没有十年的禁中生涯,但是到了十五六岁也会参加采选吧。万一被选中,还是得进宫,得宠倒还好,要是不得宠,一辈子当个郡君美人,还不如现在呢。” 肃柔听她这样说,居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确实每一段经历都是上天安排好的,若是不走这条路,那便是另一条路,这条路有选择,那条路可能一条道走到黑,那么相较之下,现在这样还不算太坏。 她带着点自嘲的口吻,笑道:“我以前总劝别人,结果事情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没主张起来。” 雀蓝问:“那小娘子如今有主意了吗?” 肃柔含糊地笑了笑,未置可否。恰好马车进了侧门的小巷子里,付嬷嬷已经站在台阶前接应了,便从车上下来,直入岁华园用晚饭。 今日绵绵也在,进门就看见她正和太夫人眉飞色舞说着什么。发现肃柔回来,忙站起身叫了声二姐姐,肃柔笑着说:“让我来猜猜,可是有什么好事……”作势沉吟了下道,“与伯爵公子的八字合过了,是天造地设的一双吧?” 绵绵脸红起来,扭着裙带小声说:“小时候阿娘就替我算过命,说我是大富大贵的命格,将来还能旺夫家。” 太夫人听了发笑,“自己家里这么说,到了外人面前,可不兴这么口无遮拦。”一面招呼肃柔坐下,细细同她说,“换过了庚帖,咱们这头也托了钦天监的监正合算,两个人的命格虽有些小疙瘩,但总算无伤大雅。今日伯爵府那头也传了话过来,说一切妥帖,等过两日就来纳征请期。下半晌又接了你姑母的书信,信上说她已经启程往上京来了,到底膝下只有绵绵一个,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她也牵挂得很。” 肃柔很高兴,“算算时候,我有十多年没见过姑母了,要是能早早来上京,一家子也好团聚。” 太夫人说可不是,“她这一去江陵府,有五六年不曾回来过了,我心里很记挂她,也不知申郎子对她好不好。” 关于好不好,各人领悟幸福的能力不一样,当初姑母是下嫁申可铮,原本应该倍加珍惜才对,但婆母作梗,以姑母生不出儿子为由,强行给申可铮纳了两房小妾。这两房小妾,倒也不是虚设的,其中一个曾经有孕,但不久便滑了胎,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怀上过。姑母没有责怪申可铮背信弃义,仍旧与他平静过着日子,所以夫妻之间的事冷暖自知,好与坏,也不是外人能参透的。 瞧了绵绵一眼,她正坐在灯下吃果子,视线相撞,浮起一个只有受尽宠爱的小姑娘才会绽放的娇憨笑容。肃柔便去宽慰祖母,“若是姑父待姑母不好,哪里能养出这样的表妹来。” 绵绵点头不迭,“我爹爹对我阿娘很好,常是我阿娘说一,爹爹不敢说二。” 太夫人笑了笑,心里感慨到底是年轻孩子,不知这说一不二里头,饱含了多少辛酸。 这些且不去说他,太夫人转头对肃柔道:“上次嗣王的婚书里头夹带了庚帖,我拿你们的八字也一并合过了,照着监正的意思,实在是命定的好姻缘。我想着,倘或真是好,也可退一步思量,事急从权,总要有所取舍。好在我看嗣王人品不错,就算小时候顽劣,那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办事周全,说话也很有分寸。再者,这样念旧情的人不多见了,你且想想,你爹爹当初奉皇命护送他,出了差池是因公殉职,换了狠心些的,哪里会觉得亏欠了咱们。你伯父今日从宰相那里听来个消息,原来你爹爹配享太庙,还是他极力促成的,这样有情有义的人,可着这上京城找,怕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肃柔听了内情,心里难免有动容,低头道:“他从来没有同我提过这件事。” 太夫人道:“这是他的涵养,做了一点事就嚷得满世界都知道,岂不是有卖弄的嫌疑么。倒是闷葫芦似的,只求自己心安,这样的人才是实在人,若是真的无路可退时,把你嫁给他,我也放心。” 绵绵在一旁探头发表自己的高见,“二姐姐,你不喜欢当嗣王妃吗?这上京城中除了官家和几位老王爷,就数嗣王地位最尊崇,你能在女人堆儿里拔尖,做什么错过这个好机会?别人挣个诰命,快的熬到四五十,慢的死后才追封,一辈子都过去了,难道图牌位上写得好看吗?倒不如抓住眼前,拿他几十年诰命俸禄,也算对得起自己。反正要是换了我,明日就成亲,嗣王不答应也得答应。” 她洋洋洒洒说了一堆,太夫人和肃柔都听得发笑,果真少年不知愁滋味,爱憎说变就变了,心里没有任何负担。 不过虽然孩子气了些,道理还是有的,太夫人拍了拍肃柔的手道:“好好想想,早日决断,少些煎熬,最后无非如此,还有什么可彷徨的。” 肃柔轻叹了口气道是,“今日他陪我走了一程,路上说了好些意气话,说活着对我好,若哪天战死了,就让我远走高飞……”言罢忽然有些心酸,莫名开始觉得他也有可怜之处。上京的岁月再顺风顺水,其暗潮汹涌处,也有令人灭顶的危险。 太夫人很忌讳,蹙眉道:“年轻孩子就是口无遮拦,什么死不死的,哪个姑娘出阁,是奔着当寡妇去的!”一面又怅惘叹息,“这位嗣王,也有不容易的地方,他是武将,和你伯父叔父不一样,日后是真正要指挥战局的。前阵子陕州战事,就是陇右派出西军平息的,戍边的将领不像京官,身上的衔儿越多,责任越重大,他如今遥领陇右都护府观察使,再过上两年怕不是遥领,就是实职了。”余下的话不便细说,毕竟一身荣耀得之不易,哪个不是刀口舔血,九死一生挣来的。 绵绵听了这个,惶惶看着肃柔道:“原来不光是嗣王,还要上战场?那二姐姐还是再想想吧。” 肃柔淡然笑了笑,不打算再说这些,转而谈论女学里遇见的那些有意思的人和事去了。 第二日天气不大好,一早上没见太阳,乌云厚重地悬在头顶上,马车走了好久,也走不出那片云翳。 今日教贵女们制香,禁中的香方很多,譬如建宁宫中香、王氏贵妃金香、玉华醒醉香等,每一种都有复杂的配伍,每一味香料都要仔细称量。 宽敞的厅堂内,大家各自研磨香粉,伴着徐起的微风,满世界余下竹帘沙沙的轻响。忽然风渐大了,吹动了垂挂的帐幔,霍地鼓胀起来,肃柔忙吩咐婆子关上直棂门,也只须臾的工夫,便听见雷声伴着雨点,隆隆地打落在窗棂和门框上。 电闪雷鸣来得迅猛,大家都有些慌张,手里拿着杵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肃柔笑了笑,温声道:“我那时在禁中习学,押班就爱挑这样的天气来考验我们。疾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就算有惊雷劈在耳边,也不能扔下手里的东西,这就是禁中的规矩。” 她一面说,一面托起手里的香盒,照旧拿香勺来调和香料剂量。夏日的雷电声势惊人,只见窗纸上有亮光闪过,紧跟着便是毫无预兆的一道霹雳,“哐”地一声砸在耳畔。大家下意识去捂耳朵,吓得连眼睛都闭上了,但过后再去看女师,她恍若未闻,手上的香粉堆甚至没有半分移位,依旧有序地、规整地,拨进了面前的汝窑平盘中。 大家都纳罕,有人追问:“张娘子不怕打雷吗?” 那皓腕纤纤收起香盒,盖上盖子,将香勺放在了一旁。 “人在那样的环境中,早就练成了瞎子、聋子。如果你害怕丢了性命,那么一道雷声就不足挂齿了。” 这是禁中多年提炼出来的感悟,说得深邃,让贵女们面面相觑。那座禁城,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充满了神秘色彩,尤其明年即将应选的女孩子们,更是好奇非常,便放下手中器具围坐在一起,追着询问圣人如何,官家又如何。 肃柔娓娓答疑解惑,此情此景恍惚让她想起当初在小殿直任长行的时候,大家闲来无事簇拥在上了年纪的宫内人身边,也爱打听离自己很遥远的那些宫外事。总是里面的人想出来,外面的人想进去,人啊,大多不会安于现状。 不过夏日的天气,暴雨来去都很快,大约半个时辰光景,雨势便收住了,天顶也渐渐清朗起来。宫中的见闻到这里便暂停了,先前没有制好的香,继续加蜜揉搓,搓成小小的丸子再滚上金箔,金香就制成了。装盒窨藏,过上三个月取出来用时,应当秋意正浓,园子里的桂花树也都开了吧! 得益于这场豪雨,下半晌的课程取消了,肃柔送走了贵女们,自己到园中转一转,查看花草受损的情况。那些新生的枝丫经受了一场惊涛骇浪,损伤不算大,她敛裙蹲在一株牡丹前,看那根须上冒出的一点尖尖的小嫩芽,头顶顶着一滴硕大的水珠,伸手碰触一下,细嫩的尖叶子抵在指腹,微凉。 根系粗壮的花草确实没什么妨碍,但苦了东边随墙的那片玉簪。原本正是开花的时节,一朵朵向阳而生,满园尽是芬芳,但雨后被打得东倒西歪,花瓣也浸入了泥泞里,看上去一片狼藉。 好在带来的仆妇平日惯会侍弄花草,几个人进去将那些倾倒的植株扶起来,重新压实了土,待过上两日就会逐渐恢复的。 肃柔站在那里看了会儿,又顺着园内小径往前,其实这院子赁下之后,都不曾有机会好好走上一走,今日得闲,踱步到了东南角,忽然想起赫连颂说过,要在这地方挖个小池子养鱼养鸭,她居然很认真地规划了一下,发现这个主意相当不错。 艮岳山脚下有很多废弃的卵石,拿来垒池壁很合适,等小池子挖好,临水做一个露台,可以坐在上面饮茶赏鱼。边上呢,那片空地还可以置一个秋千架,架子漆成朱红色,映着这白墙绿水,一定别有一番趣味。 女孩子对布置庭院总有无穷的兴致。可转念一想,发现自己果真顺着那人的思路走了,不由有些悻悻然,踱着步子,若无其事地转开了。 这时遥遥见门上进来两个人,都是禁中黄门打扮,她心头一跳,不知是不是官家又有旨意到了,忙快步过去迎接。 两个小黄门向她行礼,笑着将手里锦盒呈了上来,“官家今日听太傅进讲,忽然想起张娘子,命我等给张娘子送个物件过来,说张娘子平日用得上。” 锦盒方方正正,不知道里头装的什么,总是先谢恩要紧,肃柔向盒子呵下腰去,道了声“谢官家恩典”。待接过来打开看,才知是个莲花座青铜狻猊香炉,那一汪翡色绿得沁人,这样贵重的东西,恐怕连禁中也不常见到。 定了定神,她向黄门打探,“不知官家怎么想起赏我这个?” 小黄门道:“张娘子刚开设了女学,给贵女们演示熏香时,好歹要有一件趁手的器物,官家说这炉子与张娘子正相配,就让小的们送来了。” 肃柔心里虽犯嘀咕,也不好做在脸上,便向小黄门欠身致谢,“劳烦中贵人跑这一趟,请进来喝杯茶,歇歇脚吧。” 小黄门说不必了,四下看了看,笑道:“当初在禁中常见张娘子,只是不曾打过交道,不想张娘子后来竟出宫了。往后一定有常来常往的时候,今日我们赶着回去复命,下回再来叨扰张娘子吧。”说罢作了一揖,从院门上退了出去。 一旁的雀蓝看看盒内,啧啧道:“官家就是官家,这一出手,抵得过一个园子。” 肃柔端着锦盒,却觉得像个烫手的山芋,不知官家接下来究竟有什么打算。但禁中的赏赐没有退回的道理,只好让雀蓝先收起来,心里隐约有了预感,想必隔上一两日,官家又会驾临了。 事事催逼得很紧,仿佛一浪赶赴一浪。这阵子总在为这个悬心,时候长了也有点不耐烦,既然无法预知将来如何,就先不去想他了,反正船到桥头自然直。 收拾起心情,下半晌与雀蓝坐在堂上制线香,艮岳的硫磺味发散出来,随着天阴天晴时浓时淡,平时角落里燃上四时清味香,可以冲一冲药气。 雀蓝将规整好的香架子搬到后廊上去,刚放定,就看见门上有人进来,忙折回堂上告知肃柔:“嗣王来了。” 肃柔让人把制香的器具都撤下去,转身走上廊庑,那个穿着天青色圆领袍的人从小径上佯佯过来,到了台阶前站住脚,笑着说:“小娘子今日尤其好看。” 这就是武将直白的赞美,不带拐弯,想什么就说什么。肃柔面上肃穆,耳根子却红起来,不自觉地抚了抚鬓角道:“还是平常的打扮,王爷过奖了。” 赫连颂则是欢喜的,之前见过她几次,每次都穿得很素净,头上发簪也不见奢华,今日虽然没有大变化,但他敏锐地从她耳畔发现了一点不寻常——她戴了一对珊瑚珠的耳坠子,这样喜庆的红色,小小地、娇娇地悬在颈间,分明是对今日的赴宴也有所期待啊! 心头一拱一热,即便是自己单方面的理解,也让他感动非常。他举步到了她面前,掏啊挖地,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来,往前递了递,“戴上。” 肃柔垂眼看,螭衔芝纹玉佩雕成了水滴状,清透如泉。她不知道他又在打什么算盘,迟迟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对面的人摘下自己腰上的玉,两下里一拼,严丝合缝,“这是我家祖传的阴阳鱼,我母亲说日后须得赠给妻房。过会儿不是要去太傅府上做客吗,你戴上,好显得我们恩爱非常。” 第47章 肃柔摸了摸额头,不知怎么出了一层薄汗,近来常有这样的时候,让她满心抱怨,又哑口无言。 戏要做全套,昨日那一牵手还不够,必须让太傅坚定地认为外面那些市井消息全是谣传,这样要是有好事之徒窥探起秘辛来,太傅才好义正言辞地怒斥,半点也不带心慌。 他又往前递了递,“请小娘子勉为其难。” 肃柔没办法,伸手接了过来,那玉佩掂在指尖沉甸甸地,她尴尬地说:“那我先戴上,等过后再还你。” 赫连颂眼波一转,笑道:“赠给小娘子,以后就是小娘子的,不用还我。再说我腰上已经挂了一块,再来一块太拥挤,就请小娘子为我分担吧。” 可肃柔有些犹豫,毕竟是人家祖传的东西,就这样收下,好像太随便了。再要婉拒,他却抢先一步道:“小娘子知道外面流言甚嚣尘上吗?这上京城中遍布朝廷暗哨,只要官家有心打听,转眼便会传进他耳朵里。所以依我的愚见,不光今日你要把它带在身上,以后日日都要。万一官家造访,只要看见你身上这面玉佩,自然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 这番话可算有理有据,令人无可反驳,肃柔也不是那等小家子气的人,便不再多言,低头将玉佩牵在了腰带上。 看看时候,该收拾起来往太傅府去了,到底去晚了失礼,不好叫上了年纪的长辈一直等着你。她回身吩咐雀蓝:“让四儿把马车停在边上的小巷里,我去赴宴,时候必定有点长,你们自己填饱肚子,等着我出来。” 结果还没等雀蓝回答,赫连颂便接了口,“让他们先回去就是了,我今日也是乘车来的,饭后我送你,何必一帮子人在那里干等着。” 雀蓝听了,巴巴儿望着自家小娘子,等她给个示下。肃柔原想着赴宴之后就可以分道扬镳了,但见他目光泠泠望向自己,几乎立刻就猜到接下来他会说些什么了,无外乎做给众人看,要显得恩爱逾常。她一时泄了气,只好吩咐雀蓝:“就照着王爷的意思办吧!” 雀蓝应了声是,转而去知会院子里的仆妇了,赫连颂心下满意,温声对她道:“时候差不多了,小娘子可要再整一整妆容?” 女孩子对于外表必是在意的,她想了想道:“那请王爷少待。”自己回身进了内室。 站在堂前,他转身望向外面庭院,园子里有棵高大的桂花树,枝叶繁茂切割了光影,满世界一片碎芒。 像这样悠闲的日子不多,朝中军务整顿,上四军军权开始收拢,忙起来没日没夜。几乎每一次出现在她面前,都是昏天黑地一番过后腾出来的时间,没有让她知道罢了。不过军中政务虽巨万,闲暇的时候他还是很喜欢沉浸于这种细腻的小情调里。譬如立在这里等她梳妆,明明很寻常的一件事,也让他感觉到家常的温暖。 大概是因为孤身太久的缘故,他一个人在这偌大的皇城中生活了十二年,虽然爵位很高,家业也很大,但结束了应酬之后返回家中,尤其希望有个贴心的人迎接他。所以后来定了亲,管她愿不愿意,他就是没来由地依恋她。偷偷的一点小心思,就算大局当前,好像也不为过。 可惜她像块顽石,不松口,计划就难以实行,也枉费了长久以来的苦心安排。没有办法,只得舍下面子拉扯,在遇见她之前,他在官场中周旋,用的是智,用的是心,如今和她打交道,智与心之外,还很费脸皮。总之就像太傅说的,要赢得美人心,先要学会低声下气、厚颜无耻。 耐心地等待,以前性子急,常会因一点小事不耐烦,可是等她出现,却好像是理所应当的。他等她云鬓绾就,淡扫蛾眉,每一次相见都新鲜,都有不一样的惊艳。 果然不多会儿,珠帘沙沙一阵轻响,他转头望过去,她虽还是原来的打扮,但眉心多了一点花钿,也就是那纤巧的勾勒,衬托出一种精致的美感,若说之前她美得大气端庄,那么现在便别有妩媚,清丽如湖畔春波一样。 他看得出神,又害怕唐突了她,忙让了让道:“走吧。” 可是她身上仿佛生出了无数的钩子,紧紧勾住他的视线,以至于并肩而行的时候,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她一眼。那种属于女性的赏心悦目的美,让他挣脱出暗潮汹涌,又多了几分对现世安稳的憧憬。 肃柔有时候是真的不解风情,在他又一次偷偷望她时拿住了他的目光,纳罕道:“你总瞧我做什么?我脸上有花吗?” 可不是有花吗,赫连颂委婉地表示:“小娘子的花钿画得很好。” 肃柔哦了声,“以前在禁中学过,贵人娘子们也有金箔、鲥鳞等现成的花钿,但眉心贴上异物不方便,也没有画上的舒适,所以我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要学会勾花钿。只是给自己画起来没有那么趁手,只能画个最寻常的。” 她一本正经和他探讨,完全没有意识到人家这是在夸她。走了一程迈出坊门,往前指了指幌子打得老大的店面说:“那个章家糕饼很不错,买两盒带到太傅府上吧!” 可他说不必,“我早在梁宅园子定了点心,师母爱吃那家的鲍螺滴酥,已经遣人先送到府上去了。那日我看你吃潘楼的点心,唯独乳糖圆子多吃了两口,今日我也让人买了,拿冰渥着呢,回头可以带回家吃。” 肃柔微微一怔,发现这人倒是难得一见地细致,先前只说他在官场中游刃有余,如今看来倒不全是能够融入其间随波逐流的原因,想必也有他观察入微的过人之处。她只是有些意外,连那日潘楼谈话间,她吃了几口点心他都记在心上,这样的人,若是生长在寻常人家,应当是个很暖心的读书人吧! 总是人家一片心意,不能不领情,正要道谢,忽然又被他牵住了手。肃柔一惊,疑惑地望向他,才发现他已经与熟人寒暄起来,这样情形倒是不能挣脱了,只得勉强按捺,堆起笑容跟着支应。 大概是有了昨天的经验,今日携手驾轻就熟,敷衍过后想挣出来,他却没有松开。 朗朗的君子,天光之下很具澹荡的风骨,眼波流转垂眸一瞥,一本正经告诉她:“长街上往来的同僚很多,也许还会遇上。” 雪中春信 第34节 夕阳斜照,被街道两旁的商铺遮挡出了狭长的阴影,人在阴凉处走着,天气虽炎热,却多出一点脉脉温情,冲撞得人心头直打颤。他紧握住她,不时转头望一望她,视线相撞,有笑意忍也忍不住地,从眼梢眉角流淌出来。 肃柔还有些摸不着头脑,见他一笑便下意识闪躲,暗里思量着,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呢,和他在街头招摇过市,还要这样牵着手…… 不过男人的手,确实比她大得多,她暗暗拿自己的来丈量,拇指和中指相扣,两下里离得好远好远。 可是她的一点细微动作,他都能感觉到,刚才她也回握他了吧,终究不是铁石心肠,多相处一段时间,就算是块冰,也该被捂化了。 向前指了指,“那里就是太傅府。” 驱赶着马车的小厮将车停在树荫下,搬了食盒到门房上通禀,说嗣王与张娘子前来拜访了。 门内太傅与夫人很快就迎出来,热热闹闹见了礼,把人接进了厅房。 杭太傅虽然位列三公,但素来淡泊节俭,家中不喜豪奢,一应都是最清雅的摆设。他们老夫妇育有三个子女,两个儿子带着家眷在外埠做官,唯一的小女儿前几个月也出阁了,因此家里人口很简单,只有老夫妇两个,领着一帮家仆住在这大宅子里。 杭夫人热络地请他们坐,笑道:“今日是家宴,让厨上弄了几个家常的小菜,一会儿介然陪着老师喝上两口。” 赫连颂应了声是,复和太傅商谈朝中事去了,杭夫人便与肃柔闲谈家常,问家中老太君好不好,“早年在金翟筵上,我们曾有过一面之缘,但后来因我身子不好,连着几年不曾参加,因此未能结交贵府上老太君。” 肃柔温声回话,“家下祖母一应都很好,就是近来家中兄弟姊妹的婚事让她有些操心。” “那都是喜事,上了年纪的人,最爱操心儿孙的婚事。”杭夫人舒眉笑着说,“我家今年也才嫁出一个小女儿,下请帖设宴等事还有些现成的经验。上回老师同我说起,说你与介然的婚事定在九月初六,我想着到时候身子若能支应,也过去替你们打点打点。介然不像别的孩子有长辈帮衬,他一个人苦得很,倘或能帮上忙,我这做师母的绝不能袖手旁观。” 肃柔如今处在这个局势下,自然要说顺风话,很诚挚地道了谢,复又道:“他也同我说过,这些年在上京承蒙恩师与师母照应,您二位就像他的至亲一样。至于婚宴,师母暂且不必担心,到时候请四司六局代为置办,应当能够妥善料理的。” 可杭夫人尤不放心,“那婚床呢?什么时辰安床,请哪家的孩子翻铺,都很要紧。记着要找属龙的男孩儿,还得落地的时辰好,不与你们相冲的,能保你们早生贵子。成亲可是大事,一辈子只这一次,千万马虎不得。” 肃柔尴尬不已,硬着头皮应承:“师母放心,家下长辈们也会帮着张罗的,若有顾及不上,再请师母代为周全,到底这种事我们都不曾经历过,唯恐有哪里失当,日后会不吉利。” “正是这话。”杭夫人道,“反正哪里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千万不要见外,只管同我说。我如今家中没什么可操心的,孙子辈的亲事还要等上两年,闲着也是闲着,正好可以替你们搭把手。” 这里说着话,外面仆妇进来,说菜已经上齐了,请贵客移驾。 杭夫人便站起身招呼大家入席,牵着肃柔的手进了花厅,安排她在赫连颂身旁坐下。 再瞧瞧菜色,有蟠桃饭、蟹酿橙、东坡豆腐和玉带羹等,都是极精致可口的。席间赫连颂很照应她,替她取橙盖、递巾帕,一派君子风度。边上杭夫人看得很欣慰,笑着说:“我早前还和你老师说,只怕介然不知道讨好姑娘,引得二娘子不高兴。如今看看,二娘子将来跟着他必不会吃亏的,像这样体贴的郎子,打着灯笼也难找。” 赫连颂仰唇笑道:“师母过奖了,我既然聘了二娘子,自然一心对她。她在禁中十年,吃了很多苦,日后嫁了我,我会将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慢慢填补上。人都说先苦后甜么,既然吃苦在先,后福必定无穷。” 这回连杭太傅都对他投去了赞许的目光,发现外面传闻男女情事上堪称木讷的学生,原来遇上了对的人,也是个懂得讨巧哄骗人心的。 先前他是真有些担心,坊间传闻张家要和嗣王府退亲,他以为果真两个人不成事了,但今日看来,不是郎情妾意好得很么。不光眼波款款有来有往,甚至连腰上玉佩都是成双的,杭太傅终于能够松口气了,原本因为朝堂上反对官家扩充后宫,与好些言官都结了怨,给赫连颂保媒,也算对皇权一次正式的冲击。只要他们有好结果,自己就是胜利的,倘或他们就此分开,那么便是一场极大的失败,连着他都要受那些言官的耻笑。 所以太傅兴致高昂,“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现在就可以筹备起来了。” 赫连颂道是,“唯恐宾客多,已经提前命人包下了九月初六的潘楼。” 肃柔听了,不由愕然看了他一眼,也闹不清这话究竟有几分真假。直到宴罢从太傅府辞出来,她也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坐上马车便问他:“包下潘楼那件事,是真的吗?” 天上的弦月只剩细细一线,星辉却大盛,倒映在他眼底。他起先没有答她,待坐进车内才道:“潘楼生意忙,九月初六又是个好日子,成亲的未必只有咱们一家,早些未雨绸缪,到时候就不必着急了。”说罢望了她一眼,“这件事我没有与你商量,就擅作主张了,还请小娘子见谅。若是你觉得潘楼不好,我可以命人另外约地方,班楼怎么样?或是方宅园子、梁宅园子都可以。” 等等……肃柔艰难地理清了思路,“现在不是说哪间酒楼好,是婚事……就这么定下了吗?” 车外的灯火照着他的脸,即便是凑得那样近,也找不出一点瑕疵来。 他说:“怎么了?定下来不好吗?小娘子还要继续犹豫吗?或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不称意,你告诉我,我可以改。” 肃柔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让你改……” 他又浮起委屈的神气来,“还是你觉得我人才相貌不够好,配不上你?身家地位可以挣,若是长得不称你的意,那我只有投胎了。” 说得肃柔汗毛直竖起来,忙说:“不不不,王爷不必投胎……我的意思是我还没有想好,毕竟还有两个月……” 他听罢,哀声叹口气,凄凉地往后一靠,靠在车围子上喃喃:“还有两个月……要是明日就是九月初六,那该多好!” 语气虽惆怅,那双眼睛却笑吟吟望着她。从入庙仪上再次直面她,一直到现在,她都是八风不动的样子,简直让他怀疑是不是十八岁的躯壳里,装着一颗看透了世态炎凉的心。可是现在,他竟从她的闪躲中发现了一点这个年纪该有的腼腆,原来她也会脸红,也会不知所措。他忽然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如果不出所料,除了能迎娶到一位无可挑剔的王妃之外,还能收获一段青梅微酸的感情吧! 轻轻闭了闭眼,他自言自语:“其实我也想过,干脆婚期之前离开上京,这样就不会有变故,到了正日子,小娘子也只能嫁给我。可我又舍不得错过两个月与你相处的机会,对我来说,要一段表面婚姻不费吹灰之力,我在乎的是心……”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含笑调侃,“可能小娘子幼时那一撞,撞进我心里来了,人生就是这样兜兜转转,狭路相逢。我现在只想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心上人?” 肃柔难堪地摇摇头,“没有。” “可是上回你同官家说过,说心悦我,想与我厮守终生,我当真了。”他言罢,直起身来灼灼望住她,“既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就应该负责。现在婚期定了、酒楼包了、人也是你的了,就请小娘子不要犹豫,笑纳了我吧。” 第48章 肃柔不知道怎么回答,和这个人的相处也变得越来越让她彷徨,她有些看不透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无意之间给过他错误的暗示,让他觉得这桩婚事已经板上钉钉了。 固然,先前祖母也和她说过了,到最后无计可施,只有嫁给他这一条路,但他这份笃定来得太早,让她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现在大方地要将人也赠给她,她忽然觉得有些惶恐,难道这辈子果然要和眼前这人捆绑在一起了吗? 仔细看看他,年轻的嗣王并不像一员武将,他脸上没有武将的沧桑,反倒更像高楼上读书的锦衣公子,一副不知人间疾苦的模样。可是这种表象会骗人,明明少时离家,生死一线过,他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的事,在这上京走到今时今日,也必有他的艰难。 然而她的心里百般想头,他却只有一个执念,并且坚定地向着目标进发。那双眼睛里饱含千言万语,灯火微漾,光线在他眸底明灭,他低头说:“你还是不愿意吗?” 肃柔哑然,现在再说不愿意,也太过虚伪了,明明自己没有退路,做什么还要装得那样高洁呢。一面说不,一面又苦于应付官家,到最后也许还是那样的结果,那么现在的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 “王爷果真要娶我,一辈子与我在一起?”她抬起眼望向他,“当初你与我伯父商定登门提亲,是看在早年家父救过你的恩情上,我知道你是一片赤城,但王爷不必混淆这种感情,把自己的婚姻葬送进去。” 他认真听她说完,模棱两可地一笑,“小娘子看到的只是表面,有没有想过,或许咱们之间的渊源,比你想象的更深呢?况且报恩有许多种办法,未必要把自己填进去,既然填进去了,我就没打算再出来。” 肃柔讶然,“你打从一开始就没想退亲吗?” 他窒了下,发现险些穿帮,忙道:“小娘子不了解官家,官家要做的事,没有那么容易放弃。你说前两日他来了园探望过你,其中深意就算我不说,小娘子也应当明白。如今唯一的办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只要咱们这头不出变故,官家也没计奈何。”说罢挪了挪身子,忽地温柔了眉眼,“我先前说过的话,就不再重复了,只要小娘子记住一点,我从来没有将婚姻当儿戏,迎娶了小娘子,一生一世都只有小娘子,那么你呢?今日能给我个准话吗?” 他神情殷切,仿佛她要是再出言拒绝,接下来便会伤心灭顶。 肃柔缄默下来,自己心里也仔细思量过,这两日又是牵手,又是收人家祖传的玉,再来推三阻四,就矫情得没边了。赌上一口气,也下定了决心,她泰然道:“不瞒你说,近来因官家造访一事,弄得我六神无主,不知应当如何应付。王爷说得没错,以不变应万变,才是唯一的解决办法。你要我一句准话,我暂且不能应你,要回去问过继母的意思,毕竟这桩婚事不单关乎你我,也要顾及继母的心情。再者,我要在爹爹坟前卜卦,若是爹爹也愿意成全,那么我就答应你,九月初六嫁给你,自此一体同心,永不相负。”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有些发怔,待回过神来,又恨这车舆太小让他施展不开手脚,只能急切又无措地抚着膝头追问:“是真的么?小娘子说的都是真心话?” 一体同心,永不相负,短短的八个字,几乎要让他欢呼起来,果然这阵子的心思没有白费,无论如何,她已经松动了。 肃柔点了点头,“我应下你,并不算数,王爷先不要欢喜,待问过了爹爹和继母,才能知道结果。” 确实,活人懂得审时度势,但占卦全靠天意,万一有个闪失,那这桩婚事怕是又要止步了。可又没有办法,她要问过父亲的意思也是应当,他想了想道:“这样,小娘子回去尽力说服潘夫人,待到要上岳父大人坟前占卜的时候,我陪你一道去。” 就是想第一时间知道结果吧,这样也好,若是不成,也省了好多口舌,肃柔颔首:“届时我会打发人知会王爷的。” 说话间马车到了旧曹门街,张宅前已经有仆妇和女使候着了,他先行下车,再回身接应她,然后将舆内的食盒搬出来,交到了女使手上,冲肃柔笑了笑道:“里头装着乳糖圆子,小娘子带回去吃。” 肃柔向他道了谢,转身准备进门,他又唤了她一声,赧然道:“我等着你的信儿。” 肃柔点了点头,“王爷请回吧。”说罢携雀蓝迈进了门槛。 回到千堆雪,这半日一直在外,浑身粘腻难受得紧,让人回祖母一声说人已经到家了,请祖母不必担心。自己先去洗了澡,换上寝衣回到房内,见桌上摆着一个汝窑葵口盏,过去看一眼,盏中浮着清透的小圆子,一个个圆润喜人。 其实她并不是多爱吃这个东西,不过那日因为摆放离她最近,随意吃了两个罢了,他竟然以为她喜欢。既是人家的一片心意,不好辜负,于是叫了几个贴身的女使来,大家分食了。 第二日如常去了园教授贵女们,到了下半晌课业结束早早回来,在太夫人那里讨了主意,便上潘夫人院子里去。 潘夫人平常也没什么雅好,不过制制香,抄抄经书,因丈夫去世得早,人生也跟着早早凋谢了,仿佛活着除了带大两个孩子,没有什么其他的趣致。这日正在廊上看书,见肃柔从门上进来,站起身道:“今日回来得早,晚间在我这里用饭吧!” 三房各有小厨房,除了有事聚在一起,平时都是各开各的火仓。肃柔回来这么久,一向跟着太夫人,难得来这里一回,继母既然相邀,自然要欣然答应。 让杨妈妈去吩咐厨房一声,今晚加两道菜,潘夫人也很乐于张罗这些。待一切安排妥当,比了比手道:“坐下吧,特意上我这里来,可是有什么话要同我说?” 肃柔有些为难,低头坐在那里,犹豫了好久,也不知从何说起。 潘夫人掖着袖子坐在一旁,待女使放下香饮子,摆手把人遣退了,自己端起瓷盏抿了一口,偏头道:“你连女学都开了,知道怎么教授学生,却不知道怎么同我说话吗?” 肃柔抬起头,讪讪道:“这话确实不知道应当怎么和母亲细说,嗣王来下聘那日,我曾和您说过,一切都是为解目下困局,等事情过去便会退亲,如今看来……恐怕不那么容易了。官家前几日来找过我,问我愿不愿意再跟他入禁中,我不敢让他知道定亲的内情,更不敢提起要和嗣王退亲,只好先含糊着。昨日官家又遣黄门赏了个香炉,愈发让我寝食难安了,这样下去,嗣王那头的亲事退不掉,九月初六又转眼即至,恐怕到最后,真的只有嫁给嗣王一条路了。” 潘夫人听了,沉吟良久才道:“当初我就觉得这件事险得很,又苦于没有别的办法,唯有将计就计。前几日老太太也同我说起过,如今是进退两难,只怕退亲会得罪官家,到时候要是问罪,张家满门都难逃干系。” 肃柔红了脸,讷讷道:“因为我一个人的缘故,弄得阖家都担惊受怕,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潘夫人叹了口气,“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这件事总要圆满解决了才好。老太太那日同我说了好多,我知道,她是怕我不答应,怕我还为你爹爹的死耿耿于怀……” 她忽然沉默下来,心里的酸楚装不下,便涌上了唇角。肃柔心头顿时揪痛了下,凄然说:“母亲,你别难过……” 潘夫人摆了摆手,“说句实在话,我哪能不耿耿于怀,十二年了……你爹爹死了十二年,他走的时候,你弟弟妹妹才刚会走路。可是旧恶真能念一辈子吗?我也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大事当前,我不能从中作梗,拖累全家。但这也不表示我能接受这门亲事,我原觉得你应当配一个平凡些的人,踏踏实实过完这辈子,我希望你不要嫁武将,尤其这武将还与陇右有关……陇右那地方最不平静,隔上几年就有战事,男人总在沙场上出生入死,你有多少心力,能为生死消耗?我一直害怕你们姐妹会走我的老路,所以给至柔寻的婆家,郎子是个文官,只要不用征战我就放心了。可你……要是果真嫁了嗣王,日后一辈子提心吊胆,该怎么办!” 她平常都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且句句都为儿女操心,肃柔才知道她果真也拿自己当亲生的孩子看待。不过平时自己有祖母护着,与她并不十分亲近,也忽略了她的关心,这么一想红了眼眶,低头道:“我明白母亲的意思,也知道您这些年有多不容易。” 潘夫人悲戚地摇头,“我这辈子最不甘的就是嫁给你爹爹,更恨他半路上抛下我们孤儿寡母,一个人先走了。我本以为小辈里会好些,至少绕开武将,谁知兜兜转转,你还是和嗣王纠缠不休。”这番话说罢,又长出了一口气,“万般皆是命,想必老天爷早就安排好了,你不必顾忌我,只要自己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 肃柔一时哽住了口,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略顿了会儿方道:“昨日我答应嗣王,回来问过母亲和爹爹的意思,再决定九月初六是不是嫁他。在我心里,母亲的看法很要紧,您若是不答应,那我就再想想办法。” 潘夫人依旧摇头,“怨就是怨,恩就是恩,不能混为一谈。大势所趋,今时今日已经不由人左右了,既然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途,那就择一条最简单有利的路,新仇旧怨又算得了什么,保住眼下的太平才最要紧。” 最后的几句话,很有杀伐决断的气魄,肃柔豁然开朗,先前一直担心继母不会答应,担心对她的感情造成伤害,如今看来是多虑了。阖家的前途与平安当前,确实没有什么是不能屈服的。 轻舒一口气,转头看夕阳渐渐沉下去,晚间至柔和颉之也一道来了,这是第一次,最亲近的一家子单独在一起用饭。席间说起至柔的亲事,过两日开国郡公家就要来请期了,姐妹几个因年纪相近,张家今年的门槛都要被人踏平了,说起来兴隆得紧。 肃柔又问颉之,“那日祖母说,相看了资政殿大学士家的孙女,打算何时上门提亲?” 颉之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这会儿给我提亲太早了些,我和祖母说了,好歹等我有了功名,对人家也是个交待。” 潘夫人给他们布菜,一面道:“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等你秋闱中榜,万一人家姑娘已经许人了怎么办?” 颉之笑道:“那就等以后,好姑娘多的是,只要我自己有了出息,总有慧眼识珠的姑娘会看上我的。”自信满满的一番话,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饭后至柔送肃柔回千堆雪,也说起她与嗣王的婚事,至柔道:“外头确实流言漫天,昨日我出去挑绣线还听见有人闲话,言之凿凿说张家要退亲了,真叫人窝火。” 肃柔苦笑了下,“这么一来就退不了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那天嗣王来下聘,我看这人诸样都好,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和爹爹过世有关。”至柔踱着步子,放眼远眺园中景象,缓声道,“其实我早就记不清爹爹的样子了,对嗣王也没有那么深的恨,若是比起进宫来,我宁愿你嫁给他,这样我们姊妹将来还能往来走动。要是你进了宫,那就诚如没有这个手足,这辈子再也见不上了。” 肃柔听了心下发酸,很庆幸自己生在这样人家,长辈慈爱,兄弟姊妹也亲厚,并不因为这次的无可转圜责怪她,反倒处处替她周全。自己此时也确实可以坦然了,她不是个多情的人,情多累人,这点在禁中时候就深有体会。反正自己对郎子没有过多的期许,万不得已时这个人是赫连颂,也没有那么难以接受。 心里的包袱一旦放下,人也活泛起来,第二日照常教授贵女们。 如今四雅,挂画插花,焚香点茶,后三样是闺中常用得上的,这段时间反复探讨过了,譬如一段时间专教插花或是制香,也有令人倦怠的时候,今日便来说一说厨艺,教大家做《山家清供》里的一道小菜——蓝田玉。 两只瓠瓜放在清水中,襻起袖子袒露出一截藕臂,那双纤巧的手撩起清水,仔细将瓠瓜洗净。 “平素大家没有下厨的机会,若是某一日愿意一展身手,那么这道‘蓝田玉’是最简单的小菜,不登大雅之堂,做来自己佐酒消遣最相宜。” 她说着,取过刀来将瓜皮削下,边上的小锅中烧了滚滚的热水,瓜皮焯水捣汁过滤,滤出的汁水如蓝田玉一样清透晶莹,调味搁在一旁。然后把瓜肉切成两寸见方的小块,放进蒸笼里,一面道:“小火焖煮,蒸得熟烂,出锅后蘸酱配以瓠瓜汁,就是山野人家最常吃的小菜。” 说简单,实在是简单,可是对于那帮贵女来说不然,别说下厨,她们就连削皮都是颤颤巍巍,看得人悬心。 肃柔在过道上游走查看,再三叮嘱小心,到最后瓠瓜的皮都是女使帮着削的,她看了,只得无奈发笑。然后切块,切得大小不论,那瓜肉几乎要被盘烂了。好不容易一个个都上了蒸笼,再来捣皮取汁,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她看得暗暗叹气,果真实操比想象的更不容易,本来就挑了最简单的让她们上手,到底还是做得不尽如人意。 到最后出笼,一个个小碟子放在桌上,这“蓝田玉”的卖相简直五花八门。但大家并不气馁,即便做得不好看,也都壮着胆子试吃了。一试过后居然觉得还不错,顿时信心大增,吵着闹着下回要做春茧包子,要做蜜煎樱桃。 肃柔应承了,众人又说笑了一会儿,方纷纷告辞。 她将人送到廊下,掖袖看着她们出门,夕阳斜照在颈间,那片皮肤转眼晒得发热。回身正要登上台阶,见有人到了院门上,还是一身散淡的禅衣,打着一柄白绸覆油纸的伞。 她顿住了步子,先前见官家,每每都仓惶无措,因为自己打了诳语,心里没底。如今好了,说服了自己就能平静下来,自觉地转换一种身份,开始为日后作打算,也要兼顾郎子的平安与前程了。 雪中春信 第35节 第49章 换上谦恭的神情,她上前迎接官家,微微一低头间,有属于美人当有的风韵。 官家轻笑,“今日我来得好像早了些,学里贵女们还没有走,只好在车内略等了片刻。” 肃柔抬眼望了官家一眼,果真七月的天气闷热得厉害,即便车中有冰鉴,也阻隔不了那蓬热气。她和声道:“那官家快请屋内纳凉吧,我这里正好备了凉水绿豆,这就让人给官家上一盏,去去暑气。” 官家颔首,但心下也有些奇怪,今日的她好像与平时不太一样。倒不是言行上的变化,是那种周身散发出来的一种松散气韵,再也不是以前诚惶诚恐紧绷着,不敢随意说话,连迈步都透着小心了。 她退到一旁,抬手比了比,袖笼在晚风下轻轻飘扬,浅淡的藕荷色像一缕幽梦,化成弦丝,张狂地游进了人心里。 官家息下伞,迈上台阶后仔细靠在门边上,举步进了厅堂,南北有风往来,伴着摇曳半垂的竹帘,很有一种清幽舒爽的意境。 转过身,随意在圈椅里坐了下来,他问:“介然这两日来过么?” 肃柔道:“前日来过,因杭太傅家设了家宴请我们,他来等我下学,一同过太傅府上去。”说话间女使端了荷叶盏进来,恭敬地呈到她面前,她接过托盘放在桌上,取银匙舀了官家盏中的凉水自己吃了,复又重新放进一柄木匙,将盏放在官家面前。 这是禁中的规矩,上用的饮食,不是随便端了碗就能入口的,须得有专人验过,以防有不臣之心者往盏中下毒。官家这回没有近身的人在边上侍奉,那么差事就落到了肃柔身上,到底这凉水绿豆是她这里预备的,要是有个闪失,自己也吃罪不起。 官家看着她细心布置,果然在禁中多年,一举一动都很熨帖。出来这半日,确实也有些渴了,便取了木匙饮上一口,凉水清甜,绿豆的豆壳早就剔除了,也炖得绵软适口,由衷赞叹了一句:“张娘子的厨艺精湛,底下人也不含糊,这凉水做得很不错。” 肃柔微微踌躇了下,不知官家怎么知道她会厨艺,不过转念想想,先前教贵女们做过瓠瓜,想必是有炊具落了官家的眼吧,因此并没有在意,只道:“官家谬赞了,不过是民间寻常的小食,不能与禁中相比。”言罢退后两步,在他座前的席垫上跪了下来,泥首道,“妾承官家赏赐,心中惴惴,妾未有寸功,怎敢领受官家这样的厚爱。” 官家见她忽然行此大礼,起先有些莫名,待她说完才想起自己之前差人送了一只香炉给她,遂笑道:“起来吧,我也是前几日偶然得来的,想着你教授学生时一定用得上,就命人给你送来了。”顿了顿问,“你用过了么?” 肃柔摇头,“官家赏赐的物件,和平常的炉子不一样,我让人妥善收起来了,不敢拿来随意用。” 官家觉得大可不必,“那种东西本就是日常用的,收起来倒失去它存在的意义了。”复又笑道,“这香炉前朝大学士刘之衡用过,据说一次上武夷山遇见一位隐士,结交之后隐士相赠的,说此物殊胜玄妙,能令香气盘桓,三日不散。” 肃柔听了,知道官家是有意让她用上一用了,于是转身吩咐边上侍立的雀蓝将香炉取来,自己预备了焚香用的器具,欠身道:“我这里有一味荀令十里香,官家若是好奇,就焚香试上一试吧!” 官家说好,年轻帝王身上有沉稳之风,虽令人有压迫感,但不见尖利的锋棱,反倒有种澹宁的气度。转头看女使捧着香炉进来,端端放在长案上,那个秀丽的人在桌后坐定,往炉里倒了香灰,取铜箸疏灰,然后开了炭穴,往灰中埋入了香炭。 有时候品香不单是品香料本身,更是品这个设香局的人,品她脸上神情、品那一举手一转腕的过程。人的心境很玄妙,她在禁中十年,他是在她调到延嘉阁后才发现她的,短短三个月,偶然相见,起初并未非卿不可,但到现在,她与赫连颂定亲,他才觉得自己好像与珍宝失之交臂,再也找不回来了。 陇右很重要,国家安定对于一个成熟的帝王来说,也很重要,所以他应当看好这门亲事,至少成全赫连是做了个顺水人情,能够令将来的武康王和陇右愈发对朝廷忠心,于长远来说是利在千秋的一步棋。 然而,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别人的东西总是具有莫名的吸引力,常在彻底失去后才猛然惊觉,自己原来错过了最美的风景。待回过神来,就开始心心念念,愈发懊恼,然后控制不住地想往这里跑,其实明明已经不需要了。 微微晃了晃神,他重新集中了注意力,看她不急不躁地压香灰、开火窗。起身踱步到跟前,见香盒中放着各色的隔火片,沉吟道:“之前看了本杂书,上面说云母或玉片虽美,但不及京师烧破的砂锅底,打磨的时候略厚半分,隔火焚香绝妙,也不知是真是假。” 肃柔有些意外,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困惑的神情,她想了想,很认同地点头,“好像有些道理,砂锅底经得起大火焚烧,隔开这样微小的炭火,应当不在话下。等明日,我让人磨上一片试试……” 官家说:“多磨一片吧,我也想试一试。” 肃柔哦了声,笑着说好,“等做成了,让介然给官家送去。” 所以中间偏要隔一个赫连,并且这种本能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逐渐让他感到不解,难道自己催逼了一回,果真那么有用吗? 她不再多言,拿铜箸夹了香丸放在玉片上,端起香炉呈给官家。 官家接过来,抬手半掩住炉口品香,那香气幽幽蒸腾起来,他赏脸称赞:“这荀令香制得很地道,《太平御览》中记载,荀令君至人家,坐处三日香。若是配上这香炉,至少也得留香六日吧!”说罢,又将香炉递还了她。 肃柔自己也低头品了品,笑道:“荀令有王佐之才,且忠孝廉义匡扶汉室,这样的人研制出来的香,在香中自然属上品。” 官家是聪明人,哪里听不出她的话中有话,难怪要燃这荀令香,怕是在向他暗示,赫连颂一心效忠朝廷,日后就算回到陇右,也会为官家守好边陲疆土,维护这万世基业永盛不衰。 轻轻牵了下唇角,官家心下有些怅然,果真没有看错,她会是个贤内助。赫连有了这样的佳人相伴,应当不会再惦记着回陇右了,就算将来承袭了王爵,也会感念他的成全吧! 只是好像心里缺失了一块,没来由地沮丧。自己也觉得莫名,明明三宫六院环肥燕瘦,要什么样的美人都有,区区一个张肃柔,割爱就割爱了,有什么值得惆怅的。可这话劝慰不了自己,思量再三,还是觉得身边就缺这种不卑不亢,润物无声的女人,然后愈发遗憾,越加惆怅,惦念装满了,就想过来看看。 还好凭借着身份,她不能将人拒之门外,否则这样沉稳庄重的人,不会欢迎男客造访。那些前情也没有必要再细究,不过和她闲话闲话家常,缓步踱到门前向外看,看见东南角上支起了一架秋千,奇道:“那是新置的吗?放在那里倒很合适。” 肃柔说是,掖着手站在一旁道:“上回介然说,想在那里挖个池子,眼下日日有贵女来往,动土不大方便,就先放置一架秋千,得闲的时候可以过去坐坐。” 官家哦了声,目光一转落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地说:“张娘子如今三句不离介然,果然是日久生情了么?” 肃柔赧然,低头道:“官家取笑了。” 官家的视线顺着那一低头往下蔓延,忽然停在她腰间的玉佩上——螭衔芝,赫连家的图腾。心下明白,这假戏做得久了,果然变成真的了。也对,被一个年轻俊雅的嗣王一往情深地恋慕着,女人心软,那份怨恨又能坚持多久呢。 望望天色,官家道:“一眨眼竟来了半日,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肃柔道了声是,“妾送官家。” 官家负着手慢慢踱开去,她在身后跟随着,一直送到院门上。待要登车时,他回身又叮咛了一句:“张娘子先前说要做砂锅隔香片的,别忘了。” 肃柔说是,“定不会忘的。” 可他站在车前并没有挪步,边上黄门欲来搀扶,他也恍若未闻。 肃柔明白了,趋身上前架起手来让他借力,那轻飘飘的一道份量落在手臂上,转眼又移开了。官家坐进车内,垂帘遮挡住半张脸,见天光下的薄唇轻轻一仰,淡声道:“今日叨扰张娘子了,冰水绿豆很可口,荀令香也燃得很好,多谢张娘子款待。” 肃柔退后两步垂首行礼,恭送马车缓缓向竹林方向驶去,半晌直起身来,纳罕自己已经不是宫中的女官了,为什么还要像以前那样侍奉。无奈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十年弊病难以根除,有时候会忘了境况早就不同。这回也暗暗记下了,要是再有下回,该装傻就装傻吧,刚才那一搀扶很让自己后悔,就算尽心待客,也不必如此周到仔细。 雀蓝唤了声小娘子,“这就回家么?” 肃柔点了点头,如今了园里安排了两个婆子看屋子,临行前不必忙于收拾了,只是御赐的香炉不能随意摆在外头,还得进去亲自收起来。等一切归置妥当从园内出来,正要上车,见门外有人站在夕阳下,朱红的袍子外罩着金色的轻甲,人也淬炼得如同一柄剑。想是刚从军中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就匆匆赶来了。 不过他好像尤其适合这种浓墨重彩的颜色,越是繁复鲜焕,愈称得面目朗朗,轩然霞举。 肃柔顿住了步子,“王爷刚下职吗?” 赫连颂颔首,“今日神卫军练兵,申时才结束,我紧赶慢赶回来,正好可以送你回家。” 肃柔心里暗想,这人还算有心,虽然真实的目的可能只是为了来探她这头的进展,自己也得承情,便道:“王爷有心了。”一面说着,一面由雀蓝搀扶坐进了车里。 赫连颂意气风发,“你不知怀揣珍宝的人是怎样的心境,自然要亲自护送才最稳妥。”自己翻身上马,拔转马头与她并驾齐驱,顿了顿问她,“今日官家又来了么?” 肃柔车上的帘子高高卷着,不用探身就能看见他。他眉舒目展,好像并不太在意,她嗯了声,“前两日赏了一只香炉,今日来看看香炉的功效如何。” 赫连颂听后干笑了两声,“没想到官家也用这种俗套的手段,今日送了什么,明日再借着由头走动……看来还有些不甘心啊,形势危急得很,小娘子与潘夫人彻谈过了吗?”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问过了继母,她知道眼下不宜退亲,也能体谅我的难处,但她心里的委屈我知道,深觉得对不起她。” 他也显得有些黯然,原本应当欢喜的消息,好像也并未能让他欢喜起来。轻叹了口气,他说:“我有愧侍中和夫人,也有愧你们张家,所以想尽我全力替小娘子解困……”说罢悲戚地望了她一眼,“就算小娘子不喜欢我,我也无怨无悔。” 肃柔的太阳穴不由跳了下,心下感慨,这就是他报恩的方法吗?可若是细究,她也并不愚钝,甚至能够隐约窥探出一点背后的玄机,状似无意地问他:“王爷早过了娶亲的年纪,究竟为什么至今没有成亲?” 他悠然牵着马缰,把真心剖白给她看,“可能就是在等着小娘子吧!” 然而这种话有几分真假,不得而知,在肃柔看来恐怕有九成是假的。嗣武康王,虽然处处风光,如鱼得水,但质子毕竟是质子,若是娶妻生子,半条命就得留在上京。真要是娶个眷恋他、爱慕他的女人,将来也许要经受生离死别剐骨之痛,所以她不喜欢他,反倒可以减轻伤害,这样想来也算双赢。 见肃柔不说话,他不由觑她一眼,又小心翼翼追问:“小娘子打算什么时候问过岳父大人?” 他总是岳父大人长、岳父大人短,肃柔起先还会反驳他,到后来被他叫得习惯了,便也由他去了。算了算时候,说:“后日吧。明日告知贵女们停课一日,也免得她们白跑一趟。” 赫连颂道好,“那我后日腾出空来,陪你一道去。” 最后一道余晖落在他的铠甲上,他含着笑,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不过仍有忧虑,“你说岳父大人会答应吗?倘或他老人家一时想不明白,也不看好,那小娘子果然就不嫁给我了吗?” 这个问题无可回避,肃柔也在想,若是爹爹坟前占卦,占出来的结果并不如意,到时候又应当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我就退了亲,上山做女冠去。” 这话吓了他一跳,“做女冠?小娘子可不要鲁莽行事。” 但这个出路,细想之下除了不能嫁人之外,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好。肃柔淡然道:“女冠又不是青灯古佛一直到老,也可以在俗世中来去,结交朋友,做自己想做的事。” 但这种选择是对青春最大的浪费,她分明与上京城中那些贵女一样,本该拥有红尘中最好的一切,为什么要把自己送进山门,天长日久后,遭受那些腌臜男人的觊觎。 “你要是有这个打算,岳父大人怕是不答应也得答应了。”他佯佯摇着马鞭道,“你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一定舍不得让你糟蹋了一辈子。” 肃柔闻言怔愣了下,“我爹爹与你提起过我吗?” 他望着前方,微微眯起了眼,“当初岳父大人把我接出陇右,到达廊州地界才出了事,这一路走了十来日,他也会和我说说家里的事,说小娘子自幼丧母,自己常年在外征战,只陪小娘子过过一个上元节。” 肃柔听得胸口生疼,这种内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果然爹爹那时候并不像押解囚徒一样只负责将他带回上京,他们之间也是有交谈的。可是她不明白,心里总有巨石压着,她要弄清原委,半带愤恨地扣着门框质问他:“既然我爹爹没有慢待你,你为什么要溜出去?为什么让他因追你而遇险?” 他回过头来,淡淡望了她一眼,“我不是偷溜出马队,是那时有人要杀我,我慌不择路,才会与马队失散的。” 一口气哽在喉头,冲得肃柔泪流满面,她颓然坐回座上,低头捂住了双眼。 所以兜兜转转自有因果,待一切有了答案,发现找不到可以憎恨的人了,心里忽然发空,对爹爹的怀念也没了依托。 赫连颂见她哭,并没有急于来安慰,心里沉淀的尘垢太多了,能痛快地哭上一哭,不是件坏事。过往的经历,他其实已经不愿意再去回忆了,也不愿意过多解释,解释得太多就成了狡辩,成了欲图脱罪,而他确实有罪,宁愿张家人恨着他。今日也是她问起,他才告诉她,至于她听后是什么感想,那就是她的选择了,如果能够稍加原谅,那么对她来说,也许可以少些痛苦吧! 第50章 一旁的雀蓝见自家小娘子这样哭,忙卷着手绢替她拭泪,一面轻声道:“小娘子别哭了,哭多了伤神。” 肃柔摇了摇头,旁人哪里能体会她的感受。以前可以理直气壮地怨恨赫连颂,让自己的情绪有个宣泄的途径,如今却是连该恨谁都不知道,一时便茫然起来,觉得爹爹的死愈发没有价值,更没有人能为这一条人命负责了。 赫连颂待她哭了个痛快,方轻声劝慰她:“我知道岳父大人的死,对你是很大的伤害,你放心,日后我回到陇右,一定报这血海深仇,绝不会让他枉死的。今日虽告诉小娘子这些,并不是为了在你面前脱罪,如果恨我能让你心里痛快些,那就继续恨我吧。” 可是继续恨他,又算什么呢,感情上来说,他的出逃确实害得爹爹丧命,但情理上又是事出有因,她如今已经不知道,应当如何去调节这种情绪了。 这一路回家,再也没有说什么话,她不愿意开口,也需要好好想想。等到了门前下车时,他在车下接应她,向她伸出了手。她略停顿了下,还是就着他的搀扶下车来,淡声说了句:“我就不请你进去坐了。” 她刚哭过,脸像玉石雕琢出来的,白得发硬。他叹息道:“政局之下,我们这些人都是蝼蚁,有的人想让你生,有的人想让你死,我曾同你说过,我活到今日不容易。” 陇右的势力,其实并不只在陇右,上京敞开大门,迎接八方来朝,谁又知道这灯红酒绿里隐藏了多少汹涌狂潮。至亲父母盼着他回去,一小部分人觉得他回不去更好,官家担心他离开上京人心思变,总之各有各的所求,一个流亡在锦绣丛中的质子,哪里真如所有人看见的那样潇洒来去、夜夜笙歌。 可能一切对她来说忽然有些沉重了,但这沉重早晚要面对,如今让她知道,嫁给他虽然可能经受些风浪,但至少比长久困在禁中永不见天日要好。至于一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底里,等日后有机会,再慢慢告诉她吧。 她微抬了抬眼,很快便又闪躲开了视线,他知道,一时半刻她还不能面对他。 他启唇道:“天黑了,小娘子进去吧,我就送你到这里。” 肃柔颔首,雀蓝上前来搀她,复对赫连颂福了福身,主仆两个相携进了门内。 走上一程,肃柔回头望了眼,他还站在台阶前目送她,她心里乱得很,也不敢再耽搁,匆匆上长廊往后院去了。等进了岁华园,园子里倒是一片热闹气氛,还没进上房,就听见姐妹们的笑谈声了。 次春站在院前接应她,笑着说:“二娘子怎么才回来,老太太和小娘子们等了好半晌了。” 肃柔忙把先前的郁结撂下,放眼往前看,月洞窗前半卷的竹帘下,映柔正笑得前仰后合,她不由也莞尔,转头问次春:“今日有什么好事么,怎么高兴成这样?” 次春说:“二娘子不知道,今日三娘子和五娘子的郎子都来请期了,两家一前一后登门,园子里热闹了一整日。” 肃柔哦了声,“原来是这么回事。”一面提袍迈进了门槛。 大概她们都在取笑寄柔吧,只见寄柔红着脸跺脚,“且等着吧,到时候我也要瞧瞧你们的郎子是个什么模样,结不结巴,对不对眼!”一转头,看见肃柔回来了,顿时找到了救星,忙来拉扯二姐姐,“你瞧她们,笑了我半日!先前金公子又‘小……小娘子’,我忍不住问他是不是个结巴,被她们听见了,就没完没了地拿这个说事。” 肃柔也很好奇,“那金公子是怎么答复你的?” 寄柔讪笑了下,“我一问,他倒好了,原来说话很利索,只有小娘子三个字烫舌头。” 元氏也在一旁打圆场,“我早说了人家不是结巴,你还直撅撅地问人家,把媒人也问得噤住了,这糊涂孩子!” 太夫人只管笑,“也没什么,咱们家的孩子都是直性子,心里有什么就问出来,眼下验明了是不是结巴,免得成了亲才发现,没有后悔药吃。” 大家照旧去闹寄柔,闹得她没办法,哎呀了声道:“今日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请期,三姐姐的郎子也来了,你们怎么不去笑话她。” 雪中春信 第36节 晴柔一听便红了脸,讷讷道:“我有什么可笑话的,又没去问人家是不是结巴。” 说起晴柔的郎子,大家倒是交口称赞,至柔说:“那位少尹家的公子真是好斯文的人,十分知礼贤达的样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个日后会做大官的。” 连太夫人也啧啧,“早前只说黎少尹家公子是个读书人,学问做得很好,却没想到人才竟也出众。我一直说三娘性子软,唯恐嫁的郎子过于强势,日后在婆家日子不好过。今日我看黎郎子谈吐,实在是个温文有见识的人,这样的脾气和晴柔正相配。” 凌氏也凑嘴说上了顺风话,掩口笑道:“不想咱们三娘不哼不哈的,倒有好姻缘。” 绵绵在边上凑趣,乍然蹦出来一句:“三姐夫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黎舒安。”说着朝寄柔咧咧嘴,“五妹妹的郎子,名字叫金卧虎。” 大家原不想笑的,结果又被绵绵挑动了笑筋,一个个笑弯了腰。 寄柔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我也闹不明白,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就算取个最俗的金玉,也比金卧虎好。”说着自己也笑起来,大声朝她母亲抱怨,“阿娘做什么不早些告诉我?我要是早知道他叫这个名字,才不定这门亲呢!” 元氏一脸茫然,“金卧虎有什么不好?卧虎藏龙,不能叫藏龙,还不兴人家叫卧虎啊?” 反正在长辈们眼里,家世、门第、人品俱好就行了,叫什么名字不重要。太夫人也叮嘱寄柔,“可不敢在人家面前说这个,名字是爹娘赐的,别叫人家觉得咱们不知礼。”说罢转头告诉肃柔,“晴柔的日子定在十一月二十八,寄柔定在明年二月初二,这么间错开来,家里筹办的时候不着急,也好仔细周全。” 肃柔很为妹妹们各得其所高兴,尤其是晴柔,她是庶出,凌氏为她挑选婆家的时候并不上心,加上叔父什么都听正室夫人的,晴柔能找到这么好的郎子,真是自己修来的福气。那位黎郎子之前曾定过亲,后来未婚妻出了意外,这才又聘了晴柔,所以缘分这种事真是说不清楚,明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转眼就要结成夫妻了。 可是晴柔并没有那么欢喜,笑容也是淡淡的,悄声对肃柔说:“二姐姐,我觉得他对我好像很冷淡,不知究竟是因为前头有过婚约的缘故,还是嫌弃我是庶出,心里不称意。” 肃柔想着是不是晴柔多心了,便宽解她,“大概郎子生来腼腆吧,等相熟了就会好起来的。若说嫌弃你的出身,他们家是瞧准了来提亲的,早就知道你的情况,请了期再说嫌弃,那也太莫名了。” 晴柔听了略略宽怀,笑着说:“是我患得患失了,总想着我这样的人,哪里配得上那样的郎子。” 肃柔失笑,“你是什么样的人?缺胳膊还是少腿?你是我们的手足,在祖母眼里和我们是一样的,祖母为你的亲事没少操心,倘或黎家果真那样注重嫡庶,祖母也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晴柔舒了口气,“也是,我糊涂了。” 肃柔拍了拍她的手道:“暂且别想那么多,既然已经请期了,往后应当会多走动,到时候再看看那位黎公子究竟如何,倘或实在不好,你再告诉祖母,祖母自然会为你做主的。” 晴柔心里有了底,才又重新高兴起来。 一时筵席筹备妥当了,大家热闹地聚在一起吃了饭,饭罢各自回院子,只肃柔留了下来。太夫人一看便知道她有话说,招了手让她过来,祖孙两个在榻上做定,太夫人细问缘由,肃柔才把从赫连那里听来的话告诉祖母。一面说,一面红了眼眶,哽咽道:“爹爹在外还惦记着我呢,我想起来就难受得紧。” 太夫人看她哭,心里也不好受,抚了抚她的脸颊道:“你是你爹爹长女,又自小没了母亲,他哪里能不疼你。今日嗣王说的这些,好歹解了你的心结吧,我从前也怨恨他少年意气害了你爹爹,如今看来也算事出有因,别人的刀都架到脖子上了,再不跑,难道要引颈待戮吗!罢了,往事过去多年,你爹爹也早就不在了,最艰难的时候咱们熬过来了,心胸就放开些,往前头看吧!” 肃柔慢慢冷静下来,吁了口气道:“他答应日后为爹爹报仇,那些害死爹爹的人,原本是冲着取他性命去的。” 太夫人说是了,“说清了,心里也好受些,其实你爹爹奉命护送他入上京,风险本就不小。那时你爹爹任枢密副使,抚镇武威郡,倘或不是顶要紧的一项军务,哪里用得上你爹爹亲自出马。不过是人没了,我们总要找个怨恨的对象,好像这样才对得起你爹爹。恰好嗣王是现成的靶子,他又不辩解,自然这个黑锅就得扣在他头上。”说着长叹,“倒是我们不问情由,鲁莽了……” 太夫人的心境和先前肃柔的一样,不知该恨谁,忽然发现怨怪的对象也是有苦衷的,一面懊恼一面愤愤,千言万语,最后只能化作一声叹息。 顿了顿,太夫人又问她:“去你爹爹坟前打卦,他也一道去么?” 肃柔说是,“好不好的,当场就见分晓了,若是爹爹不答应,咱们再想办法退亲。” 太夫人缓缓点头,略沉吟了下道:“打卦这种事,只可作为佐证,也不能尽信。” 肃柔明白太夫人的意思,相比将来杳杳没有着落的前程,反倒是成全这门婚事,对她更好些。 从岁华园辞出来,一夜辗转反侧做了好些梦,第二日强撑着身子去了了园,进门就见婆子捧了一把伞过来,轻声道:“二娘子,这伞可是昨日官家落下的?” 肃柔一看这内造的绢面,就知道必是官家的无疑,自己接过来收进内室的柜子里,回身见贵女们都来了,她仍是如常教习。等课罢告知她们明日自己有事,大家不用来,众人应了,难得有一天松散,其实也都很高兴。 晚间回去,蕉月已经准备好了蜡烛纸钱等,自己再三检点了东西,确定无误了,才放心进去就寝。 翌日去太夫人那里回了话,一切收拾停当出门,本以为总要等上一阵子,正打算派个人去嗣王府传话,走出侧门小巷,却见他已经牵马在门前候着了。 没有打发人到门上通禀,只是一个人站在道旁等候,大概等得太久百无聊赖,低头拿足尖搓着地上石子消遣,那模样倒不像一个正经八百的王爵,像等着友人出门踏青的年轻后生。 肃柔叫了声王爷,他才抬起眼来,见到人便笑了,“我刚到不多久,你就出来了。” 可是看看他脚边那个小坑,凹下去总有两寸,才来就刨了这么深的坑,要是等上两盏茶,岂不是人都能钻进去了。 肃柔只作不察,问:“王爷早上用过了么?” 他点点头,又犹豫地摇了摇头,最近他惯会用这样的手段,越是装可怜,她就越心软,心软了才好说话,才会展现女孩子柔情的一面。 肃柔无可奈何,从篮子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递给他,里面有乳糕和蜜煎,只道:“王爷垫垫吧。”自己转身登上了马车。 他捧着油纸包愣了片刻,忽然说:“外面好热,我不想骑马了,还是一同坐车吧。” 肃柔想了想,便打发付嬷嬷,“给王爷再预备一辆车吧。” 想蹭车的愿望没有达成,因为肃柔身边那个没眼色的女使已经坐下了,他不由有些失望。但去时不行,回来可以见机行事,因此并不气馁,顺从地坐上了后面那辆马车。 爹爹的坟地在瑞石山附近,朝廷给有功之臣修建了忠义园,距离先帝的厚陵不足百丈,也算是恩赐随葬。肃柔坐在车上往前看,远山远水笼罩在一片云雾间,今天日头并不毒,早晨起来就淡淡地,说不定午后会有一场大雨。 马车慢慢前行,大约走了半个时辰,方到忠义园。一行人下车后往深处走上一程,才到爹爹陵前。今年清明时候家里人来祭拜过,但也只几个月光景,坟头的青砖缝隙里又长满了草。肃柔趋身去拔,赫连颂也跟着一起动手,两个人亲自将草除尽,也算对亡人的一片孝心。 付嬷嬷和雀蓝将祭奠的一切铺排好,肃柔命她们先退下,自己跪地磕了头,虔诚道:“爹爹,女儿看您来了。最近发生了好些事,爹爹在天上应当都看见了。女儿今日来,是想讨爹爹一个主意,女儿婚媾听取父母之命,请爹爹示下,是否准许女儿和嗣王的婚事。” 她取出一对筊杯,那是月牙形状对合起来的两瓣木片,祝祷之后视其俯仰,断其吉凶。 合掌拜了拜,心中暗憋上一口气,松手让两块木片落在地上,仔细一看,两阳朝上,赫连颂不懂其中玄妙,立刻惴惴问她:“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肃柔面沉似水,垂眼道:“两阳是预兆不明,两阴是不答应,一阴一阳才是大吉大利。” 赫连颂这辈子就算在朝堂上,也不曾像现在这么紧张过,虽然他闹不清什么阴阳,但知道这筊杯一正一反就是答应,于是紧盯着第二次落下的木板,奇怪,居然还是两个阳面朝上。 外面刮起了风,天色也阴沉下来,肃柔心下惨然,料想爹爹心里应当也很挣扎,不知应不应该答应这门婚事。 她又将筊杯合进掌心,“这是最后一次,一切全凭爹爹做主。” 如果再没有决断,对赫连颂来说并不是好事,他唤了她一声,“这次让我来吧。是我要迎娶小娘子,来问过侍中大人的意思。光是小娘子占卦,大人看不见我的诚意,也让我说两句,届时大人答不答应,我都认了。” 肃柔闻言,把筊杯交到他手上,看他合进掌中向上叩拜,正色道:“当年是大人救了我一命,这些年我一直不知怎么报答大人的恩情。如今我年已长成,二娘子也到了婚嫁的年纪,求大人准许我们的婚事,让我替大人照顾二娘子一辈子。” 屏息凝神,他将双手举过头顶,两手松开时“啪”地一声,筊杯坠落在地上,居然是一阴一阳。 他霍地蹦了起来,“岳父大人看见我的诚意了!” 肃柔长出了一口气,说不清楚现在是什么心境,爹爹准了,将她许出去了,大概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安排吧。 两个人并肩复又磕了头,雀蓝和付嬷嬷方上前来收拾祭品。走出陵园时,天气愈发阴沉了,但赫连颂脸上的笑容倒比艳阳还明媚,含情脉脉地望了她一眼,伸手道:“我送小娘子登车。” 雀蓝被挤到了一旁,看着自家小娘子上了车,很快嗣王也老大不客气地占了她的位置,温言吩咐她:“你坐后面的车,我有话同你家小娘子说。” 雀蓝看看肃柔,肃柔无奈地点了点头,她只好转身往后面去了。 马车跑动起来,赫连颂还在庆幸,“果真岳父大人知道我的为人,也放心将你交给我。小娘子,我日后一定对你好,绝不会让你再受任何委屈。” 话才说罢,外面电闪雷鸣,大雨转眼袭来。探身张望,那乌云拔地而起,简直在前方铸成了高墙,天顶上一半墨黑,一半竟还朗朗,像笔洗里杵进了饱蘸浓墨的笔,荡一荡,半池的水都浸染了。 忽然一阵雷声大作,震得车顶打颤,赫连颂赧然张开了双臂,“小娘子要是害怕的话,就躲到我怀里来吧!” 第51章 肃柔瞥了他一眼,不动如山,禁中锤炼出来的本事,早让她不会像寻常姑娘那样了。不过太老练也少了很多趣致,比如说不会借势撒娇,不会小鸟依人。 雷声连绵,自己没有动,谁知赫连颂却挨到了她身旁,白着脸喃喃:“今年的雨水真多,前几日刚下过雨,怎么又来了……”话刚说完,震耳欲聋的一声落在耳边,他瑟缩了下,捂着耳朵说,“这雷不会击穿车顶吧?” 肃柔这时候倒比他更像个男人,凛凛地,端庄地坐着,面色平淡道:“你又没做什么坏事,难道怕雷劈吗?” 他犹豫道:“我是怕雷公劈错了方向,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万一失误砸中了咱们的车,那可如何是好?” 怕打雷的男人,这辈子算是头一回见到,以前在禁中的时候,每逢打雷一大帮子中黄门躲在屋檐下惊惶闪躲,那是因为他们年纪都小,也算不得男人,真不明白一员武将,怎么也会这样。 肃柔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他似乎尽量想彰显男子气概,没有雷声的时候倒是将两手放在膝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一但有雷声来,脸上便有惊惶之色。肃柔很奇怪,“陇右难道不打雷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道:“我们在廊州遭遇追杀围剿,就是这样的天气。那是个雨夜,雷声大,雨也下得大,一道闪电劈下来,能看见那个举刀人的脸。” 所以往日的阴影让人挣脱不出来,肃柔也能够体谅他。又是一道惊雷,也不知怎么,那个人反倒钻进了她怀里,那高大的身形拿她的小胳膊圈起来很费劲,但她还是尽职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慰他身正不怕影子斜,雷公是不会失误的。 倚在美人怀里的赫连颂,如今是真豁出这张老脸去了,山不来就我,我再不去就山,那么这层坚冰什么时候才能融化?他对她的喜欢,始于戏谑的报恩,但随着时间慢慢推进,这种喜欢会变得越来越纯粹,甚至到了可以打破原先计划的程度。一见钟情也罢,见色起意也罢,他一直知道有她这个人,远观其实早就不够了,天长日久生亲近之心,这也是正常男人的所求,没有什么错。 她的身上,熏着淡淡的青栀香,这种香气并不浓烈,也没有袭人的锋芒,经体温晕染愈加醇厚,和外面的潮湿不一样,她身上清爽干燥,很有微风漾水的别样柔情。他沉浸进这种小美好里,生出一点奢望来,要是能长久这样,也是一桩幸福的事。 “其实我曾在禁中见过你。”他忽然说。 肃柔迟疑了下,“见过我?什么时候?” “今年上元,官家登宣德门赏花灯,当时郑修媛刚有宠,特许随圣人登城楼。你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可我一眼便从人群中发现你了。” 这么说来,那日入庙仪上并不是儿时一撞后的第一次相见,早在上元他就见过她,只是那时自己并不知道伴驾的官员有哪些,更不知道官家身边还有这个她视为仇雠的人。 外面雷声渐小,雨声似乎也不像先前那么急了。她才发现自己这样搂着人家不成体统,忙把人推开,自己整整衣襟坐正,也不知说什么好,不过淡淡地“哦”了声。 这个话题挑起了,他也没打算中断,转身背靠着车围子,曼声道:“我与张家很少有往来,当初只知道你入禁中被太后收为养女,本以为太后崩逝后,会有别的太妃接收你,原来并没有。还是怪我,怪我发现得太晚了,让你在禁中多吃了十年苦,如果我能早些知道,也不至于蹉跎这么久,就差那么一点……”他抬起手,两指比了比,“就差那么一点,你这辈子可能就再也无法离开禁中了。” 肃柔纳罕,他话里有话,似乎对她在禁中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连自己出宫,好像他都是预先知道的。 微挪动了下身子,她试探道:“我能够出宫,难道是王爷的安排?” 他调过视线,慵懒地瞥了瞥她道:“郑修媛这人娇纵,善妒,又没脑子,只要有人在她耳边挑唆几句,她自然容不得你。我也打听过,小殿直的一等女官要出宫,倘或走正经途径,须得通过官家和皇后,还要惊动内侍省,耗时太长,变数太多,谁也不敢担保最后结果如何。反倒是直接利用郑修媛,由她打通禁中的人脉,况且你又在她阁中伺候,只要她发了话,这件事轻而易举就能办成。” 他说的时候,眉眼含笑,很有一种大获全胜的快乐。肃柔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郑修媛那时候说放归就将她放归,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隐情。 心头五味杂陈,竟不知说什么才好,没有他在背后使劲,自己到现在都在宫里,自由和宫外的一切,只能出现在梦境中。 “你是怎么做到的?”她踟蹰了下问,“禁中有你能说得上话的人吗?” 他怡然道:“小娘子忘了,我是质子之身啊,若是在禁中没有个把能办事的人,那这些年就算白经营了。郑修媛这人还算好攀交,说几句好话,对她恭维一番,她就与人推心置腹。那么适时提醒她莫被身边的人夺了宠,她自然会愈加留意,有一丝风吹草动就当机立断。” 肃柔恍然大悟,想起当初郑修媛和孙昭容往来密切,想必这孙昭容就是他的人吧!只是自己出宫的事有他在背后推波助澜,实在让她始料未及,难怪后来宫中再想召她回去,他会站出来替她解围。现在想来,身旁这人就像那夜不断送她新奇小物的百宝箱,只要深挖,逐渐会发现很多奥秘。这也和他这些年的处境有关,就说禁中的人脉,哪怕他与官家是至交,也不妨碍他在好友身边安插眼线,就像官家从来不会放松对他的警惕一样。 无论如何还是要感谢他,“王爷为我做的这些,我都记在心里了。” 他摆了摆手,“这也是为我自己,如果没有那时候的筹谋,哪里有今日的如花美眷。” 虎口夺食,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一桩有趣的事,在他恳请官家成全之前,他并不知道官家果真对她有意,毕竟帝王心不可测,他以为官家没有在意过她,谁知后来种种迹象表明,官家那时的迷茫,完全是对他提出恳请的意外。 女人和陇右孰轻孰重?官家的表现很合乎帝王的标准,但毕竟也还年轻,才会迁怒郑修媛,多出了前日不必要的造访。计划呢,自然也要随着情况的转变而转变,从大局来看,官家要是果真对她有意,也不是一件坏事,至少私情牵绊,将来若是自己这头有了什么变故,至少官家对她还是会网开一面的。 不过眼下不是思量这些的时候,他才刚从岳父那里讨得了迎娶她的凭证,正是应当高兴的当口。 眷恋地望了她一眼,他的未婚妻实在是近看远观都难得一见的佳人,当初的张侍中就生得一副堂堂好相貌,女儿随父亲,她是刚毅和柔和调和得恰到好处的一种美,不会刺伤人眼,但可让人回味再三。 肃柔这头,至此也打定了主意,再也不会有改变了。若是细说,老天爷也算待她不薄,走投无路不得不嫁之前,一个又一个的结被解开了,回头想想,一切便不是那么难以接受,可以坦然地面对即将迎接的另一段人生了。 他伸过手来,掌心朝上,满含热忱地对她说:“二娘子,自今日起,你我就像寻常定了亲的男女那样相处吧。你别远着我,心里有什么话,大可以告诉我,一切由我替你解决。” 肃柔犹豫了下,把手放进他掌心,“但愿王爷不欺我、不瞒我,心口如一,坦荡磊落。” 他颔首,只是目光微微一漾,旋即舒展开了眉目,和声道:“婚宴请帖等事我可以安排,但婚房里的布置,少不得还要请小娘子过问。” 肃柔应了声,“祖母先前说过,自会打发跟前有经验的嬷嬷去料理。再者还有你府里管事的乌嬷嬷,到时候两下里帮衬着,没有什么难办的。” 赫连颂道好,复笑道:“我前日听见个笑谈,上京城中好些人拿咱们的婚事办了赌局,一派主张会退亲,一派主张会成亲。你那大姐夫是极力主张成亲的,如今成了头家,据说揽了不少钱财。这回倒是帮了他大忙了,要是果真退亲,只怕他要输得卖田地房产,才好补上那个大窟窿。” 说起陈盎,肃柔就摇头,“我长姐原本在闺中时候也是百家求的,最后挑了这样的人家,遇见这么个不省心的郎子,实在让人懊丧。” 雪中春信 第37节 关于那位荥阳侯公子,赫连颂有过耳闻,早前还曾在班直任过职,后来称病请辞,如今身上没有半分功名,但在欢场中却可以称状元。只是人家家务事,他也不好多作评断,只道:“听说家下养了好几房妾室,想来大娘子过得很艰难吧!不过你放心,我日后定不会纳妾的,只你一个,别无二心。” 肃柔红了脸,“王爷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了,官场上行走,总有抹不开情面的时候。” 他却爽朗笑起来,“你以为往日没有给我送女人的么?尤其我这样的身份,多了牵挂,就是帮了朝廷的忙,所以那些王侯将相有一阵子日日宴请我,日日给我安排行首舞伎,我要是那么容易松动,王府里早就装不下了。” 肃柔听罢,心里却有了另一番感慨,“你原本没有打算在上京成亲,是么?其实来者不拒,反倒可以让朝廷和官家更放心,你做什么要把自己变成柳下惠?” 他眼里的笑意逐渐褪尽了,正色道:“小娘子冰雪聪明,可你不知道,笑纳了那些女人,下一步就得生儿育女。我从未想过在上京留下子息,所以不要起那个头,就没有诸多烦恼。”说罢见她欲言又止,心里知道她的疑问,抢先一步道,“若是遇见了果真喜欢,值得珍视的姑娘,那些不能够不适宜,自然也不是问题了。小娘子是恩人的爱女,于我来说不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那日城楼上看见你,我就知道日后一定会娶你,我护不得满院妾室周全,护你一个还是可以的。” 这算不算甜言蜜语呢,或许算吧,至少在肃柔听来心里很称意。女人嫁了郎子,最怕就是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家纳妾,赫连颂碍于身份的缘故必须洁身自好,那么对他将要迎娶的正室夫人来说,却是因祸得福的好事。 得他一个承诺,不论真假,暂且欢喜。不过摆在面前的问题还有很多,她问他:“将来你会回陇右吧,那么我呢?” 这是关乎前程的大事,她自然有她的担忧,他凝眸望向她,“我尊重你的想法,若你眷恋上京的繁华,那就留下,这里有你的至亲,我料他们会照应你。但你若是舍不得我,想随我去陇右看看边陲风光,那我想尽办法也要带你离开,然后天高地远,任君驰骋。” 什么叫舍不得他,肃柔怨怼地白了他一眼,这人永远都爱往自己脸上贴金,但究竟是留在上京还是去陇右,确实需要仔细思量。 他殷切地等着她的回应,肃柔避开了他的目光,“我自小长在上京,除了禁中就是家里,几时也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 他有些失望,眼里流光婉转,勉强笑了笑道:“也是,陇右民风粗犷,不像上京温软,你离不开这里,也是情有可原。” 终究还是因为不爱,如果深爱,天南海北哪里去不得。他不能强求她,但愿婚后多多相处,她能逐渐转变想法吧。 他先前同她相处,真是油嘴滑舌无所不用其极,可肃柔看得出来,那并不是他的本性,有时候浪荡未必不是为了麻痹官家。她轻叹了口气,既然选了条不怎么好走的路,也只有硬着头皮走下去,总归外面天地广阔,比囚禁在禁中要好。 “你容我再想想吧。”她轻声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我还拿不准主意。” 他点头说好,“你愿意再想想,对我来说也是好消息。”牵住她的手轻轻握了下,“我和你说句心里话,早前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愿意跟我走,可是现在,我希望夫妻能在一处,一辈子都不要分开。” 肃柔怔了下,心里暗想,这个人正经说话的时候,倒是能触动人的心弦。犹记得当初在潘楼外看见他,公子清贵,将夜色都映衬得清亮起来,他原该是第一眼印象里的那样。只是后来替她解困,恐怕也有与官家角力的意思,官场之中的人能让人一眼看透,也走不到今日了。 不过自己倒是很喜欢现在这样相处,淡淡的,不要那样浓烈如酒,真诚地说些心里话,伴着外面沙沙的雨声,像走进了另一个清朗的世界。 她抿唇一笑,“我明白你的意思。他日情深,若是能够顺利离开,那我就随你去陇右。” 他心头忽地滚烫,“小娘子……” 她没有再说什么,转头推开了窗扉往外看,见树顶深绿被洗刷一新,雨渐停,御街上逐渐有行人走动,香糕砖上的水渍反射得整条道路清爽油亮,偶而有孩童跑过,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复往北行,再走一程就到了旧曹门街,马车停在宅门前,他先下车,回身来接应她。这回她没有打发他回去,朝门内递一递眼色,“进去回祖母一声吧!” 他说好,再踏进张家时,又是另一种心境,这回名正言顺地,算是半个自己人了。 太夫人因知道他们上坟前卜卦,也不知究竟结果怎么样,一上午心里都悬着,隔一会儿就到门前问:“二娘子还没回来吗?” 冯嬷嬷也探身朝门上张望,“想是快了吧!” 太夫人怅然又回到内室,这头刚坐下,就听先春进来回话,说:“二娘子与嗣王一道进园子来了。” 既是一道进来的,太夫人立时就明白了,起身到门前相迎,远远见嗣王神采飞扬,人还没到跟前,就亲热唤了声祖母。 太夫人笑着颔首,“快些进来,外头太阳又出来了,晒得多热!”一面吩咐先春,“去取凉水来,让二娘子和郎子解解渴。” 两个人从门上进来,站在一起,真是好一对璧人。太夫人不是那种食古不化的老顽固,她一心只为孩子好,先前肃柔的两难让她心疼不已,如今问过了她爹爹的主意,想来打卦打出了好结果,虽然鬼神之说不可尽信,但因此能让肃柔放下心里的石头,那么这一卦就占得值得。 太夫人让他们坐,笑着问:“你爹爹可是答应了?” 肃柔点了点头,“我打的两卦都是阴卦,最后那一卦是王爷打的,果然应准了。” 太夫人长叹了一口气,“你爹爹身后有灵,也瞧见咱们现在的难处了,准了这桩亲事是他心疼你们,让你们少受些波折。”说罢叫了冯嬷嬷一声,“中晌让厨房做几个拿手的菜。”转头对赫连颂道,“王爷今日不忙吧?留下吃个便饭吧!” 赫连颂忙道:“祖母叫我介然就好,千万不要再唤王爷了,好不容易亲近起来,别因这个称呼又疏远了。” 太夫人含笑道好,两下里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外面廊上传来婆子的声音,含含糊糊听不清说了什么。一会儿冯嬷嬷便进来了,为难地看了看陪坐的赫连颂,轻声对太夫人道:“金公子与人角抵,据说摔断了腿,二公子打发人进来回话,让回禀老太太知道。” 第52章 太夫人吃了一惊,“金公子?就是那个金卧虎?” 冯嬷嬷道是,“正是五娘的郎子。” 太夫人哦了声,因眼下还不知道情况是否严重,不好立时论断,加上赫连颂还在这里,暂且只得把这件事压下,专注款待这位孙女婿。 肃柔还是有些担心,“不过是角抵,怎么会伤得那么严重?” 赫连颂道:“如今时兴一种高台角抵,双方在两丈高的台子上比拼,倘或手下留情些,得胜的一方拉上一把,至少保证不会掉下台子。但要是拉扯不及,或是有意下黑手,那从上面掉下来,不说摔坏了内脏,至少也得伤筋动骨,在床上躺个十日八日。” 太夫人蹙眉,“年轻人最忌就是好勇斗狠,这么一折腾,后悔就来不及了。”语毕也不愿详谈了,心里虽记挂,到底家里事不便在新郎子面前袒露,仍是热闹地招呼他们入席,如同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忙着替赫连颂布菜,一面道,“王府只你一个人,若是觉得冷清了,就上家里来用饭。我们家里人多,大家凑在一起,饭也吃得香甜些。” 赫连颂应了,对太夫人道:“祖母盛情,有祖母这句话,介然心里也得宽慰了。早前我一直不敢登门,唯恐来了惹得祖母和家里长辈们伤心,所以有诸多失礼的地方,还请祖母见谅。” 这也算实心话,太夫人道:“我知道你的难处,事情过去了,就不要放在心上了。到底你岳父的死,不能全怪你,咱们也不是那样不通情理的人家,如今既然将女儿许给了你,前尘往事就不要再提了,只求你往后待我们二娘好,就对得起她爹爹在天之灵了。” 赫连颂道是,“请祖母放心,我待二娘子,必定比自己的性命更要紧。先前还打趣说下聘是为报恩,其实哪里是报恩,我是又来讨恩情了。” 肃柔接过先春递来的酒壶,往祖母和赫连颂盏中斟了酒,垂眼道:“祖母,我今日才知道,原来出宫是得了王爷相助。” 太夫人恍然大悟,“怪道呢,我说这郑娘子好歹也是修媛娘子,怎么阁里的女官说放归就放归了,原来其中有介然的功劳。” 心里对他的好感自然更添一层,素来不声不响办实事的人,才是真正的有心人。太夫人一生最不喜那种事还没办,就喊得人尽皆知的,如今看这孙女婿倒像越来越合脾胃了,便端起酒杯,笑着说:“祖母代我们二娘,多谢你了。” 赫连颂忙低了低身子,酒杯自然也放矮半寸,谦恭道:“祖母言重了,这种事不足为外人道,办成是成全了我自己,办不成是愧对岳父大人。” 太夫人对他愈发赞许,这样会说话的孩子,搁在哪里不叫人喜欢。若是撇开那些旧怨,肃柔能许得这样的郎子,也算是所有姊妹中最出挑的。若是往后能够一帆风顺,那么照着赫连颂的人品,必是不会亏待肃柔的。 不过太夫人还有不放心的地方,只是不便直言,迂回道:“二娘虽在禁中待了十年,但一向侍奉贵人娘子,怕日后当家有顾全不上的地方,到时候大约还要找个帮手。” 老太太说得很委婉,但顾全孙女的意思很显见,赫连颂听出来了,温和地望向肃柔,笑道:“家下仆从够用了,府里也有长史官主持,若遇到为难的事还有我,哪里用得上另添人手。” 肃柔有些不好意思,复给太夫人布菜,“祖母,这松脯做得好吃,您多吃些。” 太夫人听了赫连的表态,一颗心也放回了肚子里,对肃柔道:“别光顾着我,也要劝客人多吃些。” 肃柔只得舀了勺松脯,放进赫连颂面前的银碟里。 除却上次的拨霞供和太傅府上那次宴饮,这是头一回与长辈共进家宴,前两回一直是他照顾肃柔,这回她也尽一尽地主之谊,让他很有些受宠若惊。 他说有劳,欠身答谢,倒惹得太夫人笑起来,“竟是这么见外吗,往后是要常走动才好。” 大家复又说笑几句,一顿饭在融洽之中结束,对于赫连颂来说,实在是一次久违的家常温情。 饭罢告辞,他再三地说:“多谢祖母款待,我久不在父母身边,家里也没有亲近的人,今日一场家宴,像回到了至亲身边一样。” 两句话说得太夫人心疼,和声叮嘱他:“什么时候想来家里,直接来就是了。你与二娘定了亲,就如自己的孩子一样,和家里人千万不要见外,亲戚不走才凉,走得多了,愈发热络。” 赫连颂道是,在长辈跟前知礼的样子,实在堪称无可挑剔。 太夫人瞧瞧天上大日头,又客气地挽留,“或是上二娘的院子里坐坐吧,等太阳西斜了再走,这毒日头火辣辣地,没的把人晒伤了。” 赫连颂笑道:“今日就不坐了,衙门还有些事要料理。祖母忘了我是武将,大中晌练兵也是常有的事,本就是糙人,没有那么金贵。”说着朝肃柔望了一眼,“天热,小娘子不用相送了,歇着吧。” 人家是客气,自己果真不送就太不知礼了,肃柔道:“全当消食。”复比了比手,“王爷请吧。” 既然如此,他也就不反对了,从后院到前院,不算短的一段距离,两个人并肩走在木廊上,边上连一个女使婆子都没有。难得的独处时光,让他生出些许留恋来。他悄悄瞥了她一眼,见她也望过来,立时讪讪一笑,“不知为什么,我好想带你回家,一时一刻也不想和你分开了。” 这是未婚夫妻应当有的一种牵挂,他已经全情投入了,肃柔却还是放不开手脚。因为早前在禁中孤身惯了,家里至亲之间松散相处,并不是这样心境。适龄的男人和女人,因为多了婚约便多了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即便是最简单的一望,也会让人心头七上八下,无所适从。 她不说话,他知道她还不能适应,但暗里感慨着,这颗不解风情的铜豌豆,已经开始发芽了,也许过不了多久,就会开成娇俏的花,只是现在还需要耐心静待。 恋恋不舍,到了门前,她将他送到槛外,看着小厮把马牵过来,叮咛了句:“天气燥热,王爷快马加鞭吧。” 他说好,脚下却挪不动步子。头一次对一个姑娘心动,尤其人家给他好脸色看的时候,他就顺杆爬,彻底把心遗落在人家身上了。 其实要说年纪,他也不小了,若是娶亲早些,连孩子都该开蒙了。自己出入风月场所,虽没沾过荤腥,但见识得也不少,就是从来没有过这种欲罢不能的心情。 探过去在她手上一握,“我走了。” 肃柔赧然说:“走吧。” 他这才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一个惯会马背上作战的人,动作自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肃柔看着他拔转马头,深深又望她一眼,到底决然一策,向长街上跑开去。她就这样目送他走远,待身影彻底消失不见,方回身返回岁华园。 太夫人心里记挂金家郎子的事,肃柔进门时,元氏已经被召过来了,太夫人气恼得很,把小几拍得砰砰作响,“一个武将摔断了腿,这可怎么得了!寄柔好好的姑娘,难道要嫁个瘸腿的郎子吗!” 元氏还在彷徨,“只说摔断了腿,究竟严不严重?或者只是挫伤了筋骨,养一养就会好的。” 太夫人一向知道这媳妇是个面人,尚柔的婚事已经被她弄成了这样,再来个寄柔,那长房就该乱套了。 转头吩咐冯嬷嬷:“快去和将之媳妇说一声,让人到家就上这里回话。” 冯嬷嬷应了声是,匆匆往外传话去了,剩下婆媳两个愁云惨雾,太夫人只管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肃柔上前劝解:“祖母别着急,先问过二哥哥是不是亲眼见到的,倘或也是听人传话,说不定有误。” 太夫人抬手指了指房檐,“就是有预备,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还怕伤了腿呢,和人角抵被推下来,难保不像个蛤蟆似的四脚着地。”边说边叹气,“既然定了亲,怎么不知道保重自己,遇见这么莽撞的郎子,真是糟心得很。” 又等了两盏茶,听见女使在廊上叫二公子少夫人,太夫人支起身子朝外看,见人绕过屏风进来,忙道:“将之,那个金家公子到底怎么样了?” 将之蹙眉道:“被人撂下了高台,当时我跟前一个副将在场,眼看着腿都打了个转了……”说着摇头,“那条腿,怕是不成事了。” 元氏一听,捂着脸大哭起来,“定亲才两三日,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这下怎么办才好,瘸了腿,怕是连公职都保不住了,我们寄柔的命怎么这么苦,难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吗!” 太夫人失魂瘫坐下来,嘴里喃喃道:“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这时寄柔从外面进来,进门便听见她母亲的话,白着脸道:“那个金卧虎的腿瘸了吗?这下可糟了……”转头对太夫人道,“祖母,咱们退亲吧!” 事到如今没有办法,要是情况果真坏得这样,也只剩退亲一条路了。只是人家刚遭了难,眼下就提退亲的事,有些不近人情,外人议论起来对张家也不利。思量再三,让人赶紧把大郎主叫回来。一家子商量了半晌,最后决定下来,明日让绥之和将之往金家去一趟,以探望为由,好歹打听一下金卧虎的伤势究竟怎么样,其他的再作打算。 及到第二日,绥之和将之下职之后便往金府上去了,门房把人请进门,金侍郎夫妇上前接待,但脸色显得有些灰败,勉强支应着,将人引进了金卧虎的卧房。 进门一看,就见金卧虎仰在床上,右腿拿木板固定着,用白棉布缠了个结实。想是忍痛得过了,面如金纸,连眼睛都凹下去了,绥之当即心里便有不好的预感,但仍是上前问候,问一问伤情怎么样,可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的。 金卧虎虚弱地摇头,心里还是懊恼,捶着铺板说失算了,“以前角抵,我从来没有输过,这回脚下打了滑,让人有了可乘之机。” 他母亲在一旁抹泪,“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计较胜败呢!我早说不要和人斗狠,你偏不听,如今吃了苦头才知道厉害,看你下回还闹不闹了。” 绥之和将之交换了下眼色,旋即问:“郎中可说什么时候能痊愈?我料着,伤筋动骨一百天,怕是要在家歇上一歇了。” 说起这个,金侍郎夫妇眼神有些闪躲,金侍郎嘴上虚应着:“正是呢,少不得要在家疗养一段时间。我已经派人去他职上告了假,总是先医治要紧,要是养得好,至少不留下什么残疾。” 绥之颔首,“职上的事可以放到后头再说,到底养伤第一位,倘或有哪里用得上我们兄弟的,世伯千万不要客气,只管打发人来知会我们。” 金侍郎连连点头,“果真是自己人,患难见真情,多谢多谢。也请回去转告府上老太君和亲家,没什么大事,颐养一段时间就会好的。” 绥之和将之拱手,又说了几句窝心的话,这才从金府退出来。 到了门外,将之喃喃:“听他们的意思,倒像伤得不重,可我手下副将说,把人抬起来的时候,那条腿都晃荡了。” 绥之叹了口气,“这是给咱们定心丸吃呢,如今他家儿子成了这样,知道咱们家不能趁人之危提退亲,只管拖日子敷衍着。依着我的意思,还是要早做打算,他要是把腿绑到二月初二,那寄柔就这么不明不白嫁给他了吗?” 将之想了想道:“打发人去探听,看看他家请的哪位大夫诊治。要是熟人,倒好说话,要是生人,许两个钱把话套出来,咱们心里有了底,也好筹谋。” 雪中春信 第38节 绥之道好,兄弟两个在路边的脚店坐了下来,让身边的小厮出去打探。 茶喝了好几盏,灌了满肚子水,终于等来了小厮回话,说请的是太医院宋提领。两个人一听,心里就有了谱,出门直奔兴国坊。到了坊院前,正遇上刚回来的宋提领,宋提领看见他们便站住了脚,拱手道:“二位公子这是路过,还是专程来找我的呀?” 绥之和将之向他回了礼,绥之笑道:“恕我们冒昧,今日是专程来拜访提领的。” 宋提领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宅门,抬手一指道:“那就请家下坐坐吧!” 将之说不必了,“两句话的事,就不登门打扰了。我们兄弟是想向提领询问金侍郎公子的伤势,还望提领能够知无不言。” 宋提领有些为难,沉默了片刻道:“病患的伤情不能随意同外人说,二位要是请我把个平安脉,我绝不推辞,但侍郎公子的伤势……恕我无可奉告。”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绥之忙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好言道:“提领与家父交好,这回的事,一定请提领帮个忙。想是提领没有听说,家下小妹前两日刚许了金侍郎的公子。如今金公子角抵受了重伤,据知情者说伤势重得很,恐怕不大好。提领……”他说着拱起手来,深深作了一揖,“请提领体谅,金家不肯告知实情,婚期转眼即至,届时坑害的就是姑娘的一生。提领若是现在透露一二,这是积德行善做好事,我们张家一门感念提领恩情,这辈子都不敢相忘。” 宋提领被他们说得有些松动,虽然医者的操守很要紧,但一个女孩的一辈子,却也不是玩笑事。况且张家是有功人家,比起金侍郎家,自然要高上一筹。宋提领犹豫再三,最后说了声罢,“金家公子的伤势的确很严重,若只是筋肉损伤,疏经通络就能治愈了,但金公子骨骼扭曲错位,把他的腿骨对回原处都费了好大一番功夫,续筋接骨的药物只能消肿活血,伤处就算勉强长回去,将来恐怕也是个长短腿,所以贵府上还是早做打算吧。” 绥之和将之微微怔愣了片刻,待回过神来忙向宋提领道谢,宋提领还了一礼便别过了。 两个人灰心地回到家,上岁华园把一切告知了太夫人,边上的元氏又哭起来,掖着帕子咒骂:“金家真是坏得很,儿子这样境况还瞒着,竟说没什么大事,他们的心给狗吃了不成,这么坑害寄柔。” 元氏遇见了事只会哭,哭得太夫人脑子嗡嗡地,到底喝了一声别哭了,“这种时候不想办法光顾着哭,哭有什么用!人家借着伤势未好,大可拄上一年半载的柺,婚期一到照样来娶亲,你们打算怎么应对?” 张矩坐在那里叹息不止:“若实在不成事,我就找金侍郎谈一谈,两个孩子没有缘分,就此退亲也就算了,谁也不耽误谁。” 太夫人哼了声,“倘或真瘸了,自然愈发扒着这门亲事不放。到最后撂下话,要退你们张家提,张家倒得个落井下石的名声。” 张矩一摊手,“那怎么办,总不能顾着名声,把寄柔的一辈子都葬送了吧!” 太夫人抿唇坐着,沉默了半晌道:“眼下也没有旁的办法了,先不要声张,再等等看吧。” 元氏道:“那寄柔就这样被耽误着么?金翟筵后各家都在说合亲事,都知道张家五娘许了金侍郎家公子,结果闹得这样,天晓得会错过多少好亲事。” 担心得也在理,但又有什么办法,人家昨日才摔的,你今日就提退亲,也不成个体统。总是要再等一段时候,半个月也好,一个月也好,看金家能不能有什么行动。倘或他们家自觉愧对张家,自发提出来,那就是张家的造化了,既成全了人情,也成全了脸面。 第53章 肃柔因家下的变故,这两日也有些心神不宁,待略略平静了,才想起先前官家吩咐过,要拿烧破的砂锅底磨隔火片。 烧破的委实是没有,只好现砸了一个,让婆子好生磨薄磨圆。等隔火片交到她手上的时候,陶片质地摸上去粗粝得很,大小像个铜钱。她仔细拿着端详了片刻,按道理来说应当会很好用,那香丸香粉就像食材,砂锅才能烹出精美味道,到底谁也没见过用云母和玉做锅的。 将陶片收起来,带到了园放好,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让赫连颂送给官家,还有那柄伞也一并带去,官家就没有再来的借口了。 今日课业结束得早,她得闲去看一看那片玉簪花,也去新支起的秋千上坐一坐。拿腿一蹬,秋千摇摆起来,身上的衣裳在晚风中飘拂,仿佛人荡得够快,那些忧愁的琐事就跟不上脑子,能远远把不舒心都甩开似的。 两手抓着麻绳,她闭上了眼睛,听见树顶蝉声阵阵,风在耳边呼啸,恍惚想起当初在禁中时候,后苑的西北角也有这样一架秋千,她们这些小宫人只能在无人走过的时候,才可做上去摇一摇。 忽然背后有一双手推来,顺势的力量恰到好处,她以为是雀蓝,笑着说:“再用力些,再高一些!” 于是那力量愈发加大了,但仍旧有保留,大概是怕过于激烈会有危险吧。 肃柔难得这样高兴,荡到最高处的时候眯觑着眼,望向院墙外的天地广阔。可是乍然见雀蓝端着托盘,和一个女使有说有笑从前面廊庑上走过,她顿时一惊,回头看,才发现那个身着禅衣的人含笑站在后面,吓得她刹住了腿,慌忙从秋千上跳下来行礼,结结巴巴道:“官……官家怎么来了?” 官家很好性儿,脸上神色也不像在禁中时候那样绷得紧紧的,舒展着双眉道:“今日没什么政务,想起来上回落了把伞在你这里,今日来取。” 肃柔哦了声,“那把伞我已经妥善收起来了,这就给官家拿来。”边说边朝院门上看了眼,嘀咕着,“怎么没人通传,害得我这样唐突官家……” 官家负着手,坦然说:“是我不让她们通禀的,何必扰了小娘子的好兴致。” 可是刚才那两推,实在让她浑身不对劲,心里也有些怨怪官家孟浪,只是人家这样身份的人,自己不敢出口抱怨,只好诺诺应了,比手把人引进厅堂。 回身福了福,她说:“请官家少待。”自己进去将伞取了出来,珍而重之托在手里往前敬献。 官家伸手接过来,其实取伞只是再来一次的借口罢了,今日来看她,又发现了她端庄之外灵动的一面,有的人就是这样,越相处,越让人欲罢不能。 肃柔想起来,复去书案的抽屉里把那块陶制的隔火片取来,承托着双手道:“原本想着哪一日介然觐见官家,让他给官家带去的,不想官家今日来了,正好敬献给官家。” 有那双纤纤玉手承托,倒把这陶片也映衬得愈发珍贵了。官家从她掌心捏起来,就着天光看一看,厚薄很均匀,中心微微向下凹陷,像口小锅子一般。他问:“你试过么?” 肃柔说没有,“今日才做成的,我还没来得及试。” 结果外面廊子上的人接了口,“官家可要试试?我近来想学焚香,正好让二娘子教我,也好请官家指正。”说话间人到了门前,笑吟吟向官家作揖,“臣与官家请安。” 官家脸上的笑意加深了,“这么巧,介然也来了。” 三个人见了面,有种淡淡的尴尬萦绕,虽然他们君臣显得很随便,很熟络,但在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总有暗潮涌动。 肃柔忙吩咐雀蓝备茶,一面请他们坐。 赫连颂温情地望了她一眼,“二娘子预备焚香的器具吧!挂画插花,焚香点茶,其他三样我都会,只有这焚香,总是没有时间上手。” 肃柔道好,转身从柜中取出了成套的工具放置在桌上,官家看了一眼,状似无意道:“怎么不用上次的狻猊香炉?” 肃柔不由瞥了瞥赫连颂,那人大度地一笑,“我也觉得御赐的香炉更相宜。” 肃柔只好重新将那个香炉搬出来,官家偏头唏嘘:“据说香气三日不散,原来不是真的。” 这话虽随意,听上去像句笑谈,但其中深意和平静表面下的急潮,却让人感到惊心。三日香气散没散尽都是次要的,要紧是让赫连颂知道,三日前他曾来过,还曾与肃柔一起焚香。他先前不是托付他,让他来催逼肃柔一番吗,如今自己尽职尽责,作为好友,总算仁至义尽了吧! 赫连颂呢,不过淡淡一笑,在官家面前不需要表现得太过聪明,仍旧感激于他的纡尊降贵亲自出马就好。 肃柔教导学生向来尽心,取了一双铜箸给他,教他如何轻重得宜地疏灰。香道最重要是心静,要宠辱不惊,旁若无人,若是心中有杂念,那么燃出来的香便少了纯粹。 她弯腰在旁边指点:“疏灰是练心,考验定力,不可急躁,要缓和着来……”也不知是不是武将惯用刀剑的缘故,还是他有意为之,那香灰总打不散,一块块凝结成团。肃柔是个聪明人,自然要在官家面前表现与他的亲近,便捉住了他的手,缓缓带领他拌匀了香灰。 站在一旁的官家看着,脸上虽带着笑意,眼睛却慢慢凉了下来。 第二步是埋炭,这一步并不太难,赫连颂倒是可以自己完成。到了第三步压香灰的时候,他便借机表现起来,抬眼看看她,狡黠道:“这压灰据说最难,我控制不得力道,你可要帮帮我。” 肃柔瞥了他一眼,“不是都说你能百步穿杨吗,压灰有什么难的,竟难倒你了?”嘴上说着,取了灰押递给他,照例细心叮嘱,“左手执炉,右手执灰押,慢慢转动香炉,边压边转动……不可压得过实过紧,否则炭火无法燃烧。”仍旧扶着他的手来教授,吐气如兰地在他耳边指引,“将这灰堆压成一个锥形,便于在顶端开孔。” 夕阳斜照,落在庭院,一片恢宏,这样的景致下,若是没有第三个人,倒是一派和谐的气象。 官家的唇角不再仰起,只是好整以暇看着他们刻意在他面前展现琴瑟和鸣,这一刻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现在算是成功呢,还是不成功。 到了开火窗这一步,一支香箸上下落了两只手,肃柔轻声道:“火窗的大小,关乎香炭升温快慢,大则过快,小则过慢。过慢香气不易蒸发,过快炭温太高,香气则会产生焦尾,本味就不纯正了。” 最后放上那块砂锅底磨成的隔火片,再放上沉檀香,恭敬地将香炉呈给官家,请官家品香。 官家重新浮起笑脸接过来,不知怎么,今日这香闻着有些刺鼻,也不敢细嗅,就传了回去。 他们倒是很乐在其中的模样,可见他的到访,又给了赫连颂一个亲近佳人的机会。 差不多了,再也看不下去了,官家站起身道:“天色晚了,再不回去宫门就要关了。”说罢看了赫连颂一眼,“介然,你送我到门上吧。” 赫连颂道是,上前引路,官家顺手拿起那把伞,走了一程回头看,肃柔呵腰站在台阶前恭送,他笑了笑,对赫连颂道:“我看张娘子对你的态度好了许多,看来你就要功德圆满了。” 赫连颂在好友面前,依旧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压声道:“这次多谢官家相助,原本她是打算退亲了,亏得官家出马力挽狂澜,才有我的今日。” 官家扬了扬眉,“她现在,果真心甘情愿答应嫁给你了吗?” 赫连颂讪讪道:“这不是退而求其次才答应的吗,不瞒官家说,我真担心她退了亲去做女冠,好好的姑娘,要是因我的算计弄成那样,那我将来拿什么面目去见张侍中呢。” 官家慢悠悠点了点头,“所幸她没有,否则我也成了你的同谋。” 赫连颂轻舒了口气,伴着官家走到马车前,很有些推心置腹地说:“良缘得来不易,我今后一定会对她好的。” 官家回头望了他一眼,“其实这样的好姑娘,你不应该骗她。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被她知道了内情,她会原谅你吗?” 赫连颂心下微微一顿,复又扮出个笑脸来,“只要官家不透露,她就不会知道。” 官家没有再说话,搭着内侍的肩头登上了马车。临行前知会了他一声,“近期积石军要向河州调遣兵力,明日你与内阁一齐商讨出个计划来。婚姻大事要紧,朝廷大事也要紧,可不能顾此失彼,忘了肩上重任。” 赫连颂应了声是,退后一步,目送马车缓缓穿过竹林。 车上的人将刚才得来的陶制隔火片掂在指尖,那微微下凹的底部像个漩涡吸附着他的指腹,想起刚才他们故作恩爱的样子,他就觉得可笑。 赫连颂说得没错,张肃柔确实是退而求其次了,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落进了圈套里,恐怕也没有闲心追究官家到底喜不喜欢她,只会一门心思对赫连颂深恶痛绝吧! 那厢赫连颂返回园内,心哪能不知道官家的心思愈发活络了。上次他上艮岳拜会他,不过想让他适当地催逼一回,可没让他隔三差五来了园。一个男人这样惦念不舍地频频出现,若说是演戏,那也太真太尽心了。 只是这些隐秘的事,不便让肃柔知道,进去仍是原来的样子,先去看那香炉,嘀咕着:“哪有人讨好姑娘送这个的,官家真是不走寻常路。”随手撂在一旁,他又回味起了刚才那番动人的亲近,欢喜地含着笑,在地心转了两圈,心道有些事装是装不出来的,他的未婚妻应当对他有些感觉了,能够靠得这样近,操着那么暧昧的语调……现在已然如此,婚后是何等甜蜜,简直让人不敢想象。 肃柔看他自得其乐,就知道他脑内八成又演绎了一出大戏。也不去管他,垂手收拾工具,一面道:“刚才是权宜之计,唐突了王爷,你别往心里去。” 他却说:“怎么能不往心里去,不光往心里去,我还要铭记一辈子……这是二娘子第一次这么亲近我,这么温情地与我说话,官家看了,已经气得快冒烟了。” 这话如今不能说是半真半假了,是实实在在地,他感觉到了官家心境的改变。 刚才他虽忙于制香,余光却一直在关注着官家,连他的一皱眉、一捺唇都看得清清楚楚。同她说这番话,心里虽得意,但也有隐忧,笑谈过后便剩下正经的表述,走到她面前轻声确认,“小娘子不喜欢官家,只喜欢我,对么?你不会因为官家常来,对他渐生情愫吧?” 又是这么不要脸,肃柔白了他一眼,“王爷放心吧,我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改变,更不会和官家生情愫。” “这就是了。”他抚着下巴一笑,“果然还是更喜欢我。” 肃柔红了脸,“我可没说更喜欢你。” “啊!”他怪叫,“不喜欢我,那为什么要嫁给我?”说完生怕她直言是受形势所迫,忙又接了口,厚着脸皮道,“反正和官家比起来,你更喜欢我就对了。即便现在不是深深喜欢,浅浅喜欢也是我的福气,我已经很知足了。” 肃柔转过了身,再面对他,也不知自己会说出什么话来。探手将香炉放在案头上,燃好的沉檀香不能浪费,就让它燃上一夜,熏熏屋子吧! 他哒哒跟在她身后,真切地说:“官家今日又来了,我很担心,你不觉得他愈发对你有意了吗?” 肃柔想起先前秋千上那一推,心头自然也惴惴,回身道:“官家要来,我不能将人拒之门外,每次尽心款待就是了。王爷没什么可不放心的,我几回与他相处,看得出官家还算克制,至少不像其他帝王那样一意孤行。我料想,官家与王爷毕竟有幼时的情义,总不好这个时候再来作梗。” 可他听了不过一哂,“幼时的情义只占了很小一部分,最要紧是他还需拉拢陇右,若是君夺臣妻的谣言传到陇右,你想我爹爹得知后会是怎样一番心境?”说起爹爹,他又有一个好消息告诉她,笑道,“我让人八百里加急给陇右送了一封家书,向爹娘回禀我们的亲事,我爹娘得知后很高兴,回书叮嘱我好生爱护你。” 婚姻能得长辈承认和祝福,自然是再好不过的,肃柔抿唇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把一切都收拾好后,启唇道一声:“回去了。” 他照旧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太阳已经落山,他负着手感慨:“若是能回我们自己的家,那该多好!” 肃柔扭头望他,“祖母不是说过么,你可以留在我们府里用饭。” 他说还是有些不便,“你们府上姐妹多,姐夫要与小姨子们保持距离,否则会生闲话的。” 肃柔不禁嗤笑,这人真是奇怪得很,还没个首尾呢,就这么自重自爱起来。这世上向来只有女人忙于避嫌,从来没见过男人也这样的,看他现在的表现,自己将来好像确实不用担心,怕他某一日会莫名其妙带个女人回来,因为他的贞洁不允许。 “祖母的园子里,只有一个表妹常来常往,你要是登门,可以请她在自己院里用饭。” 赫连颂道:“吃饭是次要的,我只是想与小娘子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看来你还是不明白我的心啊!” 反正他从来不避讳对她的向往,肃柔也没理他,闲谈着到了车前,自从有了上回雨天同乘的经历,他基本已经放弃单独骑马了。来去备一辆马车,让她的女使婆子坐到后面去,自己可以舍脸和她挤在一起。 傍晚没什么风,门窗都开着也还是闷热,他展开折扇给她扇风,一面又问起:“府上五娘子的亲事怎么样了?金侍郎家公子伤得重吗?” 提起这个肃柔就无奈,“金公子的腿是请太医院宋提领治的,大哥和宋提领打听到了,说金公子的腿确实不成了,将来养好恐怕也是个瘸子。家里为五娘的前程考虑,自然希望金家有个说法,可金侍郎家似乎有意隐瞒,一味告诉我大哥,没什么大碍,养一养就会痊愈的,闹得祖母和伯父伯母很焦心。” 赫连颂哦了声,“这是想含糊到婚期临近,打算绑着腿成亲吧!” 肃柔点了点头,“就怕是这样,总要好了才知道瘸不瘸,倘或有心拖到婚后才下地,到时候就算果真瘸了,也得认命。” 所以这世上的人,哪个不会趋吉避凶呢,只是拖累姑娘一生,实在有点不厚道。 赫连颂沉吟了下道:“那日我回去问过帐下虞侯,金卧虎在捧日军任翊麾校尉,如果这件事不能妥善解决,到时候我来想办法。” 雪中春信 第39节 肃柔意外地抬起眼,“你有什么办法?” 赫连颂淡漠道:“金家通人情,有通人情的做法。不通人情,自然有不通人情的应对。” 确实,换了正直的人家,登门来说明真实情况,婚事是继续还是选择退亲请张家决定,这样反倒诚实可敬。可金家一味地隐瞒,就有故意坑骗的嫌疑,肃柔道:“祖母的意思是再等上一阵子,若金家还是不肯告知实情,届时再麻烦王爷。” 第54章 赫连颂摆了摆手,“你我之间,何谈麻烦。” 马车走得慢,上弦月升起来了,堪堪挂在东边的天幕上,途径的夜市繁华得很,他扭头看了她一眼,“不必赶着回去吃饭了,打发人回禀祖母一声,咱们在外面用过了再回去,好不好?” 肃柔有些犹豫,总觉得祖母等了半日,不回去用饭不好。然而迎上他的目光,他又是一副可怜模样,凝眉道:“我不便总是去府上蹭饭,回家又是自己一个人,你就陪我在街市上吃一些,算是成全我与你多相处的一片心,成吗?” 女孩子总是心软,即便正直如肃柔,也抗拒不了那双期盼的眼睛。 她无奈,探身吩咐四儿:“给雀蓝传个话,让她先进院子回祖母一声,就说我今日在外面用了,请祖母不必等我。” 其实像他们这样婚前的相处,好多闺中女孩儿是没法实现的,也不知祖母知道了,会不会怪她太随意。如今是没法儿,看他这样可怜巴巴,自己也不好断然拒绝,难得一次不算过分,若是祖母怪罪,回去再赔罪好了。 后面的雀蓝接了令,和付嬷嬷一同乘坐嗣王的马车先走了,路上付嬷嬷还在说,说王爷真是不拘小节,她们这样的奴婢,何等有幸能坐上王爵的车辇,真是僭越了。但对于一心打发她们以求亲近未婚妻的人来说,那些俗世的规则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他跳下车,回身来搀扶她,两个人并肩走在灯火辉煌的上京夜市里,很有一脚踏进温软红尘的快乐。 街边摆放的小摊琳琅满目,让人顾不过来,肃柔四下张望,随口问了他一句:“王爷近来不必燕集?平常不是常有人邀你赴宴吗。” 赫连颂道:“都是吃喝玩乐,能推的全推了。到底比起和一大帮男人推杯换盏,我更喜欢和小娘子一起在街头闲庭信步。”边说边眯起了眼,艳羡道,“等我们老了,也像太傅和师母那样,晚间吃过了饭出来消食,想想也是件很窝心的事啊。” 他很善于描绘将来的幸福,肃柔不由设想,等自己白发苍苍时,身边有个不离不弃的老伴,确实可说是大圆满。 眼下这满街好吃的,反正是叫人走不动道了,市井小食虽不像酒楼那样精美有格调,但滋味大多都不错。她站在一个小摊前,指了指烤得油亮的旋炙猪皮肉,赧然说:“我想尝尝这个。” 四平八稳的姑娘犯馋的时候,那样子真是可爱得紧,赫连颂心花怒放,忙让摊主片上一盘,分她两根竹签子,彼此埋头挑着吃。 果真嚼上一口,齿颊留香,两个人有过几次同席的经验,共用一盘肉时,起先有些不好意思,待臣服于这种美味后,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这猪皮烤得焦脆,比肉更好吃,蘸上了特制的酱料,愈发让人欲罢不能。赫连颂挑了最好的让她吃,肃柔也不客气,正嚼得兴高采烈,发现他的手探过来,在她唇角一揩。她愣了下,尴尬于自己吃相难看,他却笑得慈眉善目,和声说:“喜欢就多吃些,要不要再给你叫一份?” 她摇了摇头,这满街的美食,当然不能就此吃饱。后来又吃了滴酥、煎夹子和龙津桥须脑子肉,不一样的味道,交织出一个别样的烟火人间。 就是这些带着酱料的东西难免会蘸上嘴唇,肃柔已经很小心了,却还是频频被赫连颂发现。只要他一看过来,她就忙不迭舔唇,那小动作看得他脸红心跳,瞥了一眼,又慌忙别开脸,最后探过胳膊伸到她面前,“要不然……小娘子就擦在我手上吧!” 肃柔愣了下,没有上当,从袖子里抽出手绢,悠然擦着从他面前经过。他看了有点失望,但很快又追上去,把一顶芙蓉冠子送到了她面前,讨好地说:“这个好看,配你正合适,娘子可要戴上看看?” 也不知是叫得太急,还是有意为之,小娘子中少了个字,到了男人嘴里意思可就大不一样了。肃柔怨怼地看了他一眼,接过这顶花冠细打量,这是仿了内造的样式,不过细节处没有那么考究,禁中用的是碧罗,这个用的是杭罗。 摇摇头,她把冠子递了回去,“我在宫中总戴冠子,早就已经戴得腻烦了,多谢王爷好意。” 她不收,他端在手里也不是办法,最后将冠子递还给了摊主,惹得人家在后面大喊:“贵客,既不要,把钱退给你吧……” 钱不钱的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快步追上她,他在后面急匆匆问:“那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肃柔停在一个果摊前挑了义塘甜瓜和小鹅梨,装在网兜里,回身递给他道:“我什么也不要,今日多谢王爷款待,这瓜果算我的回礼,请王爷笑纳。” 赫连颂忽然说不出的感动,这是未婚妻第一次送他东西,小小的甜瓜和鹅梨,显然是怕他平日不得照顾,亏待了自己啊。 他接过网兜温情地望着她,眼里有千言万语。肃柔心头蓦地一蹦,讪笑道:“你请我吃了那么多好吃的,我回请你瓜果是应当的。” 反正嗣王心头涌动的热流浇不灭,这份体贴,果真只有以后倾尽所有才能报答了。 待坐回车上,小小的车厢里回荡着淡淡的果香,他放下网兜脉脉对她说:“往后只要我得闲,就来送你回家,街头的东西偶而吃一回还好,下次还是订一间酒阁子,干净也清静。” 肃柔说:“下回王爷得闲就上家里吃饭吧,总是辜负祖母的准备太不知礼了,祖母虽不会怪罪,我也觉得难为情。” 他道好,“这两日恐怕不成,边陲的驻军要调遣,我遥领了陇右观察使,这件政务是我的差事。” 肃柔颔首,“你只管忙,待有空了知会我一声,我让家里预备上。” 说话间到了旧曹门街,门前灯笼高悬,照得一地敞亮。他接她下了车,又叮嘱一句:“倘或金家那头有变故,你立刻打发人到嗣王府传话。” 肃柔应了,看他提着那个网兜登上自己的车辇,待马车驶上了长街,她才回身迈进门槛。 上岁华园见过太夫人,太夫人那头刚撤了晚饭,见她进来又问一声,“在外头吃得好不好?可要重新再吃一回?” 绵绵觑着她调侃:“外祖母看二姐姐,红光满面的,哪里像没吃好的样子。”一面又来追问,“今夜吃了哪家酒楼?要是好吃一定告诉我,下回咱们也去那里相聚。” 肃柔笑道:“在夜市上吃了一路小食,已经吃饱了。” 绵绵眼热不已,回身对太夫人说:“祖母,这么多郎子里头,还是嗣王最实心,他真是一门心思求娶二姐姐的。” 太夫人也颔首,“这倒是,五娘的郎子不去说他了,三娘的郎子也矜重得很,到今日都不曾再登过门。开国伯家公子来探望过绵绵一回,只是碍于还没纳征,不便过多往来,如今看来就数嗣王,各处都很尽心,果真是个可堪托付的。” 肃柔听她们这样说,不过含糊一笑带过了,转而又问:“金家今日可有什么消息?” 太夫人叹了口气,“能有什么消息。你伯父散朝之后有意询问了金侍郎一回,金侍郎照旧瞒骗着,直说没什么大碍,过阵子就能下地。” 肃柔蹙眉道:“眼下才七月,到明年二月还有半年光景,我倒要看看,所谓的没什么大碍,拿什么幌子拖到明年二月里。” 其实要有耐心,大家就这么耗着,金家总有耗不下去的时候。但女孩子的青春何其宝贵,为了这种没结果的婚事拖累半年,对寄柔来说真是飞来的横祸。 绵绵呢,对寄柔早就不满意了,绞着裙带嘟囔:“要我说,就是五妹妹平时没修口德,合该让她吃这样的亏。” 话才说完,就被太夫人呵斥了,拍着桌子道:“你在混说什么?自己姐妹遇见这样不公的事,你不说想着出出主意宽慰宽慰她,竟还在背后拍手称快?” 这一声真把绵绵吓着了,她惶然道:“外祖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可不是这个意思,又能是什么意思。太夫人这两日因这件事闹得坐立难安,如今听见家里人倒先嘲笑起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蹙眉对绵绵道:“你这个毛病,到底要改改才好,否则嫁到开国伯府上,日后也是个愁人的。一家子通共就这么几个至亲,姐妹平时有些小磕碰又不是什么大事,值当你记仇吗?我盼着你们都有好前程,将来姐妹之间互相扶持,你别以为自己嫁得高门就万事大吉了,倘或姐妹间出了个不成器的,对你也没什么益处。” 太夫人平时很宠爱绵绵,即便她好胜势利也从来不曾责怪过她,这次这么严厉,一时把她吓得大哭起来,呜咽着说:“外祖母,我不是成心笑话五妹妹的,就是话赶话脱口而出……我错了,请外祖母责罚我吧。” 肃柔忙两头劝解,对太夫人道:“祖母知道表妹一向心直口快,却没什么坏心眼,这次是一时失言,祖母责怪两句就罢了,千万不要动怒。”一头又对绵绵道,“这回你真是说错话了,自己家里不会计较,往后到了人家,但凡被人拿住一处错漏,就够狠狠坑你一回的。” 绵绵红着眼抽泣,“二姐姐,我记住了,往后一定不会了。”转而又去抱太夫人,仰面央求着,“外祖母,我错了,您要是生气就打我,让我长记性吧!” 太夫人原本很恼她,被她这么一缠,到底气也消了,抬手给她抹了抹眼泪,虎着脸道:“一家子姐妹,患难相随、休戚与共才是正道,我可从没见过娘家人倒了台,自己独善其身过得舒称的。你以为高门大户里头没有捧高踩低吗?你的姐妹一个个得配高官之主,做上诰命夫人,那才是你的荣耀,你在婆家才能挺直腰杆子做人,明白不明白!” 绵绵扁着嘴说是,“我往后再不敢胡言乱语了。” 但嘴上应着,心里还是有些想不明白,从岁华园出来后,挽着肃柔的胳膊说:“二姐姐,我也没有果真盼着五妹妹不好,就是她常惹我生气,我才泄愤说了这么一句的。外祖母做什么对我发火,又不是我让金公子摔断腿的。外祖母说一家子姐妹休戚与共,可就凭五妹妹平日和我的关系,将来她要是出息了,看得上我才怪。再者,我日后在婆家立身做人,靠的是自己,我又不缺吃少喝,他家哪个敢低看我?姐妹在精不在多,我只要和二姐姐多多来往,就够我在婆家抖威风的了。” 说得肃柔失笑,“嗣王不是宗室王爵,到底不一样,你也别瞧着我一个,大家都好,你的根基才稳。” 绵绵根本不管那些,她只好奇肃柔和嗣王的相处,缠着肃柔问:“二姐姐,嗣王对你很好吧?你同他在一起高兴吗?是不是什么都不用操心,觉得终于有个人能让你依靠了?” 肃柔被她问得不好意思,只管敷衍着,“你不必眼热我,我那是学里家里两头跑,才劳烦人家送我的。等伯爵府纳征请期了,伯爵公子自然也来看你,到时候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说笑间到了小径的岔路口,两个人话了别,各自回自己的院子了。 肃柔回到千堆雪,今日一整天不光身上累,心也累得很,便让结绿预备了香汤,洗漱过后早早上床歇着了。迷迷糊糊做了个梦,又回到夜市上闲逛的时候,还是吃那旋炙猪皮肉,还是粘了满嘴的酱,结果赫连颂竟凑过来要嘬她,吓得她霍地坐了起来,心头狂跳不止。 正在书案前熄香的蕉月唬了一跳,上前道:“小娘子怎么了?做梦了么?” 肃柔有些回不过神来,见蕉月在内寝,抚着额头问:“什么时辰了?” 蕉月笑道:“小娘子才刚睡下去一盏茶工夫,难道睡迷了吗?” 肃柔哦了声,怏怏躺回枕头上,愣了半晌捧住脸颊,懊恼自己怎么会做这样的梦,难道和赫连颂相处得多了,自己也糊涂起来了? 后来再睡,还有些忐忑,这一晚上邪梦缭绕,及到第二日早上起来都头重脚轻,好在今日不用去了园,昨日和贵女们商定,如今女学已经平稳度过了最开始一段时期,往后可以一日隔一日地来习学,一则大家总有私事要忙,二则自己也要筹备九月的大婚事宜了。 姊妹间有阵子没能在一处消闲,今日正好,早上大家过岁华园请了安,可以聚在后廊上点茶聊天。 众人很关心寄柔眼下的心情,都缩手缩脚,不敢触到她的伤心处。寄柔自己也觉察了,气恼道:“你们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其实有什么可怜的,这还没成亲呢,大有可转圜的余地。退一万步说,就算成了亲又怎么样,还可以和离再嫁,怎么弄得我成了寡妇模样,你们这么避讳着,愈发伤我的心了。” 大家面面相觑,话虽这样说,遇上了这种倒霉的事,终究是大不幸。 肃柔牵了她坐下,和声道:“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至多不过被耽误上两个月,过后自有合适的人家再来提亲。咱们家好就好在不像那些迂腐人家,聘出去的女儿就不管不顾了。有祖母和伯父伯母为你把持着,这件事早晚能够妥善解决的。” 姐妹们都附和,慢慢也就把这件事放下了。可肃柔瞧得出来,寄柔虽嘴上坦然,心里到底有些不痛快,姐姐妹妹都许了人家,只有自己遇上这么不靠谱的郎子,细想之下哪能不自惭形秽。 这时门上一阵喧闹,前面的婆子女使都跑动起来,大家站起身看,先春过来回话,说申大娘子回来了。绵绵顿时蹦起来,提起裙裾就往院门上跑,大家也随祖母迎到廊下。不多会儿冯嬷嬷引了个打扮华贵的妇人进来,肃柔对这位姑母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姑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出阁,跟随郎子上外埠做生意,婚后极少回上京。上回相见,还是她七岁那年,现在要是在街市上遇见,怕是真的不能相认了。 元氏和凌氏也带着媳妇从院子里赶过来,姑嫂相见,先客气地寒暄了一通,然后相携到了太夫人面前。 申夫人见到母亲,顿时热泪盈眶,上前叫了声阿娘便跪了下来。 太夫人忙伸手搀扶,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捧着脸仔细打量,总是没有消瘦,气色也很好就放心了。 外面闷热得厉害,大家挪进了花厅里,太夫人指派底下孙辈的孩子来给姑母请安。一排五个女孩儿盈盈福拜下去,申夫人连连说好,一个个望过去,感慨着:“几年未见,都长成大姑娘了。”说罢望住肃柔,牵着手道,“这是二娘不是?阿弥陀佛,没想到竟还有相见的一日。” 向来进宫的女孩子,基本没有年轻放归的可能,申夫人望着二哥留下的长女,一时百感交集。 还是绵绵上来安慰,说阿娘别伤心,“二姐姐可厉害了,如今在艮岳脚下开了女学,上京好些名门贵女都是她的学生。前阵子还和嗣王定了亲,九月里就出阁了。” “嗣王?嗣武康王?”申夫人很意外,眼里逐渐流露出一点惆怅来,悲伤地望着肃柔道,“你爹爹走了十二年,果真人死如灯灭,你已经把这血海深仇忘了。” 第55章 肃柔面红耳赤,嗫嚅着说:“姑母,不是你想的这样……” “无论如何,你都不该和那个人定亲。”申夫人道,“当初你爹爹就是为了他才送命的,人虽不是他杀的,但因他而死,这上京是再也没有名门公子了,所以你要嫁他吗?这么做,可曾想过市井间怎么议论你,怎么议论张家啊?” 关于张律的死,作为妹妹确实耿耿于怀到今日。她还记得那日正好是立秋,棺材运了两个月才回到上京,已经看不见人,更不敢想象那个活蹦乱跳的二哥变成了什么样。那时候她肚子里正怀着第二个孩子,被这忽来的打击弄得动了胎气,没多久孩子就滑了,现在想来心头还抽痛,却没想到时隔十二年,侄女竟要嫁给那个始作俑者。 肃柔惭愧得不知怎么解释才好,潘夫人淡淡开了口,“妹妹不要怪肃柔,这件事全家都知情,全家都答应,并不是肃柔的错。禁中放她出来,又想招她回去,全家都不忍让她再进宫,只好找个人先定亲。可惜上京那些公子王孙,没有一个敢登门提亲,只有嗣王三书六礼愿意聘她,不嫁嗣王,还能嫁谁?事有轻重缓急,依我之见陈年宿怨,该放就放下吧。咱们原是找不着可以恨的人,才将一腔怒火全撒在嗣王身上,其实该恨的是杀你二哥的人,不是嗣王。” 申夫人愣住了,见这继母都来替肃柔说话,自己也只得罢休。 到底一家人团聚是件欢喜的事,叹了口气,转头让婆子女使把她带回的箱子搬进来,在场每个人都分到些香料缎子、笔墨茶叶等物件,大家中晌一道吃了饭,下半晌只等着哥哥和侄子们回来。 午后人都散了,只余下申夫人母女在太夫人跟前,老太太问起她在江陵府的生活,申夫人散淡地牵了下唇角,“就那样凑合过着吧,大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能怎么样。” 太夫人听出她话里的无奈,忙问:“申郎子对你不好吗?” 申夫人早前在女儿面前说她爹爹千好万好,那是为母则强。如今自己到了母亲身边,有些委屈忍不住吐露出来,变成了陈年的琥珀,掷地又冷又硬。 “也没什么不好。”她垂着眼说,“就是寻常过日子的模样,他敬着我,我也敬着他。只是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一个儿子传承,他觉得很对不起列祖列宗,所以偷偷养了外室,还弄出个私生子来,前阵子央求把孩子过继到我名下,我没答应。” 这话她是平静说完的,但听者却心头直打起了鼓,绵绵一蹦三尺高,“什么?爹爹怎么能这么做!”说着气极抽泣起来,“他怎么能这样!怎么对得起阿娘!” 太夫人叹息:“我就知道……生意人,有几个是安分的!手上银钱出入得多,就算他没有歪心思,那些女人也不能放过他。如今你打算怎么应对?就算你不答应,那总是他的儿子,硬要带回家来,你又能怎么样?” 申夫人冷笑了一声,“我含辛茹苦在申家这些年,难道最后会为一个外头的小妇作嫁衣裳吗。这回走前,我打听到了那小妇的出处,原来是船妓出身,被一个举人赎身出来养在市井里。可惜这举人会试屡屡不得高中,没有颜面回江陵府,一直漂泊在幽州,我已经打发人给了他一大笔钱,让他回去申冤告状。到时候就算那孩子是申可铮的骨血,也入不得族谱,承继不了家业。他无情,休怪我无义,我要让他成为江陵府的笑柄,看他日后拿什么脸,再与人做买卖。” 绵绵脸上挂着泪珠,倒有些怔愣了,“做不得买卖,那岂不是没有进项了?” 申夫人道:“这些年赚了两辈子也花不完的钱,还有开设的铺子、庄子等,哪里就饿死了。我如今是看明白了,男人钱越多,心越野,当初求娶我的时候许诺一辈子不纳妾,他也没有做到。”说罢惨然看了母亲一眼,“阿娘,我如今很后悔下嫁了那人,这些年受的委屈不敢告诉任何人,只有咬牙忍着,谁让我自己选了这条路。这十六年来我从没在绵绵跟前说过她爹爹不好,我是为了孩子,不希望她因爹娘不睦,自小活在愁云惨雾里。如今她也要许人家了,让她知道其中利害,自己也好留个心眼。男人的嘴,永远不要相信,稀图你的时候说得花好稻好,不稀图你了,你就是块破抹布,那些海誓山盟的话全都扬了灰,一句都不算数了。” 太夫人听女儿细说了遭遇,心里牵痛得很,她一直以为就算过得再寻常,也不至于这样艰难。现在就如她说的,半辈子都过去了,还能怎样?让她离开申可铮,她绝不会答应的,有时候人争一口气,与有没有感情无关。 申夫人的痛苦有了宣泄的出口,人慢慢萎顿下来,垂首说:“我原以为低嫁,郎子会愈发珍惜彼此之间的缘分,不会弄出什么妾室外室来,谁知到最后,依然是这样。早知如此,倒不如找个门当户对的,就算境遇不好,至少心里不憋屈。所以我一定要让绵绵重回上京,无论如何找个高门嫁了,别在市井之中消磨一辈子。怪只怪我自己,要是那时候没有顾头不顾尾,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有时候我也觉得乏累,小妾外室对付不完,这么下去几时才是个头?好在院里的妾室都拿捏在了手心里,这辈子也生不出孩子来,只要没有庶子,外室就算生他一百个私孩子,我也不在乎。” 雪中春信 第40节 绵绵有些惊讶,愕然望着母亲道:“那些小娘儿至今没有生孩子,难道是阿娘想了什么法子?” 申夫人不说话了,太夫人脸上流露出一点凄凉的神情来,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一种手法,正室为了稳固地位,千方百计压制妾室,不能明刀明枪,当然只有暗里使绊子。 有需求,便会有供给,那些术士游医炼制出绝子的药,只要有门道,肯花重金,就能避免侧室夺宠,庶子压过正室。但这种手段伤阴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使。照着申夫人的意思,可惜没有让男人绝后的药,否则给申可铮来上一剂,才一劳永逸。 “妾室虽可恨,祸根却在男人身上。”申夫人看着绵绵道,“纳妾这种事商贾人家有,官宦人家也有,我盼着你能遇见个好的,别像你爹爹一样,就是你的福气了。” 绵绵毕竟是年轻女孩子,领会不得那么深刻的道理,扭捏了下道:“我看伯爵公子,倒不像那种人。” 申夫人笑了笑,心道男人是好是歹,还要等真正过日子了才知道。当然眼下不会去打击绵绵,丈母娘哪有不指望女婿上道的。再者看着绵绵的样子,对那个伯爵公子似乎很满意,这样就行了。至少目前门第好,婚前也有情有义,婚后怎么样,就看各人的造化吧。 申夫人重新整顿起精神来,笑着问太夫人:“伯爵府可说过什么时候纳征请期?” “那头知道亲家要过上京,等着咱们这头的消息呢。过会儿打发人和那边府上说一声,他们自然就预备起来了,只是……”太夫人有些迟疑,这话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苦于绵绵是孩子,说了也未必明白。如今她母亲来了,倒可以提一提,便道,“照理来说,有爵之家不愁娶不到可心的媳妇,尤其这种门户很在意出身,这回求娶到咱们门上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申夫人并不发愁,坦然道:“申家虽是商贾,但绵绵外家姓张,三位舅舅都是朝廷股肱,想必他们也瞧着这点吧!若说他家有所图,不过是图申家钱财,我只这一个女儿,将来多多为她筹备陪嫁,堵住了伯爵府的心眼子,也就是了。” 这话颇有些愿打愿挨的意思,拿钱铺路,就算为孩子谋个前程,申夫人也愿意。从贱如崩,从贵如登,高门低嫁不是难事,反之则须舍得一身剐,否则人家凭什么娶一个商家女!她看得很清楚,也无需糊弄自己,丈夫已经半放弃了,今后心血全在绵绵身上,花钱让绵绵跨越现在的阶层,至少目前看来是值得的。 既然她没有异议,太夫人也不说什么了,转头吩咐冯嬷嬷给伯爵府报信儿。伯爵府接了消息,来得也实在快,第二日便抬着聘礼登门了。 姊妹们照例躲在里间看,那位伯爵公子倒是个不错的长相,个子高高的,生得也很白净,和绵绵站在一起,两个人不时对望一眼,好像十分登对的模样。 申夫人很满意,两家在堂上说了许多好话,定在十月初八日亲迎。绵绵从堂上返回内室,腼腆地问众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当然都说好,至柔道:“定在十月初八,竟比三姐姐出阁还早些。” 绵绵冲晴柔吐了吐舌头,“到时候还要三姐姐先送我出门呢。” 晴柔含笑点头,“预备妆奁的时候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替表妹出份力。” 映柔探身问表姐,“表姐夫叫什么名字呀?” 绵绵红着脸说:“姓宋,叫宋明池。”中规中矩的名字,至少比金卧虎好听多了。 大家纷纷向她道贺,却也感慨,张家下半年真是忙得很,连着三个姑娘要出阁。 绵绵则大手一挥,“我阿娘说了,到时候包下方宅园子款待宾客,倘或来得及,打算在上京置办一处产业,到时候我可以从那里出阁。” 不过申家在上京只有生意往来的宾朋,不像在张家置办,官场上还有人卖张氏兄弟的面子,到时候排场大,嫁女儿嫁得体面,所以届时到底怎么安排,还要再与太夫人商议。 大家热闹说笑的时候,肃柔看了眼寄柔,她勉强支应,到底不像以前那样活泛了。等人散后,姐妹两个在园子里走了一程,走到池边亭子里坐下,寄柔忍了半日,终于在肃柔面前哭起来,捂着眼睛说:“我一向要强,这回真是没脸透了。那个什么金卧虎,就算不瘸,我也不愿意嫁给他了,这种人玩性大,丝毫不顾及家里人,谁知道将来还要出多少纰漏!我原就不怎么看好他,长得不称我的意,名字也取得奇怪,这回可好,果真成了‘卧虎’,让我在姐妹们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比做了寡妇还难受呢。” 肃柔看她这样,轻声安慰了两句,复又问:“金家那头没什么动静吗?这几日果然就当无事发生?” 寄柔说可不是,“哥哥昨日想去探望,金家谢绝了,说人要静养,暂时不见客。他们就是打算拖下去,拖过二月初二最好,可我好好的女孩儿,做什么要陪他们耗着!” 肃柔想了想,犹豫着对寄柔道:“昨日嗣王和我说起,若是金家执意不退亲,他那头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只是不知道成不成,所以我也没和祖母她们说起。眼下金家连人都不让见,恐怕这腿伤愈发厉害了,你要是着急,我去问问嗣王,你看好不好?” 寄柔眼里的光顿时被点亮了,直起身子追问:“二姐姐果然能请得嗣王帮忙?”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寄柔用力握住肃柔的手道,“二姐姐,我能不能从这泥坑里爬出来,就全仰仗你了,你一定要设法帮帮我,求求你了。” 肃柔点了点头,“尽力一试吧,只是不敢下保,要是不成,咱们自己再想办法。” 应准了寄柔,第二日因有教习,抽不出时间去寻赫连颂,晚间也并未等到他过来。待到第三日,她就打算主动找他一回了,可又担心他正忙,自己贸然出现会不会扰了他的公务。辗转打听到他在上四军衙门,趁着中晌工夫过去碰碰运气,人果然如设想的一样不容易见到,在外等了好半晌,里面才将话传到。 几乎是一得消息,他就从门内迎了出来,果真在职的时候与平时见她完全不一样,甚至有些陌生的味道,笑也笑得矜重,只道:“小娘子怎么来了?外头太热,上衙门里坐坐吧。” 肃柔说不必了,“人多眼杂,我就不进去了。王爷近日忙吗?” 赫连颂回头望了眼,衙门里人来人往,上四军规整和积石军调拨凑在了一起,忙是真的忙。但他知道,她来找他必定是有事,若论他现在的心情,自然是私事比公事更要紧。 “可是因为金家?”他不用等她开口,自己便已经猜到了。 肃柔颔首,为难地说:“家下大哥去金府上探望,他们闭门谢客,伯父散朝后询问金侍郎境况,金侍郎也是闪烁其辞,不肯据实相告。五娘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我瞧她精神头也不好了,就想着来托付王爷。王爷若是有办法,或者劝一劝金侍郎,不说谁家提退亲,只要容张家把聘礼送还,往后也好两不耽误。” 赫连颂听后,一口便答应下来,“这件事不难办,人既然在捧日军麾下,我自有办法说动他们。” 肃柔松了口气,对他的鼎力相助很是感激,福身道:“那我就等着王爷的好信儿了。” 他说好,因天热,让她先回去,自己在衙门忙了半晌,一抬头发现已经傍晚了,方下令手下虞侯万朝阳,把金卧虎的医档调出来。 如今朝廷为了缩减不必要的开支,各公职上因伤留职者,必须呈交医档。宋提领是太医院官员,知道这项查得严,绝不会替他造假,果真通判将医档送来后他看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胫骨寸断。 他将医档合了起来,对万朝阳道:“走,上金侍郎家跑一趟。” 万朝阳忙道是,出门吩咐副将备了马,趁着将要入夜的天光,赶到了金府上。 金府人丁还算兴旺,金卧虎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两个哥哥,除却大哥在幽州卢龙军任职,还有个二哥金振麟,在银枪班任都头。门上一通传,金侍郎和金振麟都迎了出来,金侍郎长揖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王爷吹来了。” 赫连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探手搀了一把,“侍郎不必多礼,你我同朝为官,虽然平时走动甚少,但同僚的情谊还是有的。” 金侍郎抬眼望望他,赫连颂官场上应酬,一向极有耐心,对谁说话都透着温存。可他这样一尊大佛漏夜登门,却不是什么好事。金侍郎心里惴惴,也不敢多言,比手将人引进了上房。 赫连颂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和声问:“校尉的腿伤,眼下好些没有?” 金侍郎心下一跳,明白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背后枝蔓丛生,必和张家有关。但在他面前,隐瞒实情是不能够的,便含糊地摇了摇头,只道:“多谢王爷关心。但不知王爷今日前来,可是有公务要承办啊?” 赫连颂并未应答,给万朝阳递了个眼色,万朝阳便将医档送到了金侍郎手上。 金侍郎展开一顾,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赫连颂却笑了笑,操着闲话家常的语气道:“金校尉聘了张家五娘子,照这么算来,我与他日后还是连襟,今日造访,一则是为探望校尉,二则是为公事。积石军要南迁,朝中正节约浮费,官家下令收紧虚职,这些侍郎都是知道的。下半晌通判将上四军事务汇总呈交到我面前,我看见了金校尉的医档,这医档是太医院宋提领写的,应当不会有错,校尉伤情如此严重,日后恐怕难以胜任现在的职务。我们上四军的现状,侍郎大概不清楚,今年有爵之家的环卫官纷纷要落实职,校尉这个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既是亲戚,更要避嫌,今日叨扰,是想听一听侍郎的意思,看看眼下这个难关,应当怎么度过才好?” 第56章 金侍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亲戚,愈发要避嫌,如果不是亲戚,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官场上的话术大抵如此,有什么深意不用说透,大家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自有领略其中奥义的本事。要是什么都说得直白,那就是拉下了脸皮,也不打算日后再有往来了。赫连颂从不轻易得罪人,因此即便金侍郎的官职对于他来说算得上微末,他也还是保持了充分的好耐心,与他隐晦切磋。 金侍郎晦涩地抬眼看了看他,沉沉叹口气,将这医档合了起来。 之前对张家诸多隐瞒,终究还是无用功,本以为他们不会动用赫连颂这把宰牛刀的,可惜自己过于乐观了。关于这位嗣王,虽是质子之身,但他与历朝的质子不一样,官家为拉拢他父亲赫连经纬,封赏了他三等爵位,甚至将拱卫上京的上四军也交给他率领,他是有实权的,并不是养在皇城,混吃等死的米虫。既然有实权,尤其是军权,对于一个小小的吏部侍郎来说,确实得罪不起。最要紧的是三郎原本就在上四军任职,自己的手伸不到军中去,因此赫连颂的这番话,势必要引得他斟酌再三。 心下当然还想挽回,金侍郎试探道:“三郎的腿伤虽严重,眼下还未有结果,也不好断言是否能够胜任。” 赫连颂笑了笑,“那么依侍郎之见,这个职位应当悬空半年,等待校尉伤愈吗?” 上峰说话还留有余地,万朝阳是奔着做红脸来的,直截了当道:“军中留职者,或是丁忧出缺,或是因功养伤。据末将所知,金校尉是与人游戏角抵才受的伤,这样情况堵不住悠悠众口,军中更不可能因这种原因替他留职。” 两句话说得金侍郎讪讪,心里虽然不平,也只有怨怪自己的儿子荒唐。 赫连颂见他无言以对,知道再略加施压,这个难题就可迎刃而解,便道:“医档上虽是这样写,或者侍郎担保令郎能够恢复如初,倒也不是不能留。否则叫人说起来我是瞧着有姻亲的份上徇私情,那满上京的有爵之家,我怕是要得罪干净了。” 金振麟有些坐不住了,压嗓唤了声父亲,“事有轻重,还望父亲斟酌。” 一门婚事,相较于饭碗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男人当然以功名为重,虽然暂且不知道三郎的腿能恢复成什么样,万一还有如常的机会,总是保住了职务,将来再说合亲事也不是难事。 金侍郎没有再犹豫,重新赔上笑脸道:“王爷今日来,是还愿意给犬子一个机会,下官心里很是感激王爷。请王爷放心,我们绝不让王爷为难,王爷说亲戚要避嫌,但若不是亲戚,谁又能置喙王爷呢。犬子顽劣,摔坏了腿是事实,但他早前也曾立有寸功,请王爷念及往日,替咱们斡旋斡旋,王爷不过一句话的事,对我金家来说,却是不敢相忘的大恩。待他日三郎的伤痊愈了,让他做王爷的马前卒,供王爷驱使。” 赫连颂听他这样表态,摆手道:“侍郎言重了,大可不必如此。不瞒侍郎,我这回来,确实是打算给校尉解职的,但既然侍郎给了在下回旋的余地,那我暂且替侍郎作保,先将校尉的职务留下,外人就算不平,我也好有话应对。不过校尉还是要尽力医治才好,武将马背上征战,水里来火里去,靠的就是强健的身底子,若是腿脚不方便,这碗饭就吃不得,到时候依旧难逃解职这个结果,就要请侍郎见谅了。” 金侍郎说:“是是是……王爷的话下官都明白,也定是能体谅的。王爷啊,年轻人功名得来不易,当初他为了武考没日没夜操练,我们做父母的看着都很心疼。好容易如今拜了校尉,本以为能顺风顺水一辈子,没成想半路上出了这样的意外,倘或就此解了职,那他这辈子就全毁了,王爷是菩萨心肠,哪能忍心见他一败涂地呢。” 赫连颂点了点头,“侍郎这话很是,毕竟男人前程要紧,其他的都是虚妄。”说着,拍了拍膝盖站起身来,回身叮嘱万朝阳,“过两天你去捧日军一趟,把我的话带给指挥使,暂且替金校尉将职务留着。” 但是没等万朝阳答应,金侍郎便匆忙拱起了手,“多谢王爷、多谢王爷……只是,上四军军务目下由各军指挥承办,唯恐迟则生变,还是有劳虞侯,尽快传达王爷口令吧。” 赫连颂看了他一眼,高深一笑道:“如此……也好。不过侍郎这头的事也要快些处置干净,我可不想某一日被人参奏到官家跟前,到时候我失了脸面是小事,只怕连累了侍郎,倒不好了。” 金侍郎连连道是,千恩万谢着,将人送出了大门。 长揖下去,待人走远方直起身来,金振麟道:“看来嗣王是受张家托付,有意逼咱们退亲啊。我原以为他赫连颂是办大事的人,不会理会这种小事,没想到竟是为了替女人出头,放下身段用这样招数来威逼咱们。” 金侍郎对插起袖子叹息:“你不知道枕头风厉害吗?比起职位,一门亲事算得了什么。我只恨三郎糊涂,把自己弄得这个模样,眼下虽度过了一关,到底伤势能恢复成什么样,谁又知道。倘或不成事,可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金振麟道:“父亲就别想得这么长远了,倘或他的腿好不了,您以为张家的女儿还能跟他?倒不如拿这门亲事先换得养病期间心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待日后伤愈,再寻一门好亲事就是了。” 金侍郎点了点头,已然商定,就没有什么可彷徨的了,第二日托付媒人都转运使夫人登门说明了情由,“金家是有德之家,因三郎的腿伤不知前途,唯恐耽误了贵府上五娘子,因此仍旧请我来致歉。唉,缘分这种事,真是说不到底,我替好几家说合过亲事,原本五娘和三郎是最为登对的,谁知最后旁人倒成了,唯独他们不能成,实在可惜。” 太夫人一心盼着金家先提退亲,如今心满意足,嘴上也愿意说两句顺风话,无限惋惜地说:“上回我打发大郎和二郎过金府上探望,那时候并未见有多严重,金侍郎还说不是大事,让咱们放宽心呢,这才短短半个月,伤情就骤变了吗?可怜见的,三公子这么好的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慢慢养着,终会好起来的。如今金府上既然想退亲,那咱们也没法子,就请带话给侍郎与夫人,聘礼聘金我们照原样退回去,请三公子好生将养,日后再觅一门好亲事吧。” 都转运使夫人带着话回去了,躲在帘子后面的绵绵忙打发荟儿:“快去给五娘子报信。”自己抚掌从帘后出来,笑着说,“外祖母可以放心了,金家主动提了退亲,五妹妹这回可有救了。” 不多会儿就见寄柔从月洞门上跑进来,提着裙子上了台阶,进门气喘吁吁地看看太夫人,又看看申夫人,“祖母,姑母,这是真的吗?” 太夫人颔首说真的,“倒也奇了,金家前几日一向很避讳,今日不知怎么,就托了都转运使的夫人过来,提了退亲的事。” 寄柔几乎要哭出来,哽咽着说:“二姐姐昨日去托了嗣王,一定是嗣王想办法办成的。我原以为会拖上两日的,没想到今日就立竿见影了。” 申夫人讶然看了太夫人一眼,“这嗣王倒果真实心替张家办事。” 太夫人感慨万千,抚着膝头道:“我冷眼看了许久,难得这样有情有义的孩子,肃柔能嫁他,将来就算看在她爹爹的份上,嗣王也不会亏待她。只是有一桩,我心里总牵挂着,他毕竟是质子,留在上京十几年,终有要回去的一日,到那时候究竟是将肃柔带走,还是夫妻分离,都叫我觉得不忍心。”说着摇了摇头,“眼下含糊着过,确实没什么不好,将来只怕还有悬心的时候。” 申夫人的想法很简单,“夫妻若是情深,能走自然一道走,可要是不见得那么恩爱,趁着年轻和离再嫁,也不是坏事。” 太夫人笑起来,世人都是这样,说起别人的时候快刀斩乱麻,其果决,仿佛天下没有为难的事。可一但事情落到自己头上,辗转反侧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不能解脱,趁锦就是这样的人。 总之现在最叫她寝食难安的事解决了,心里也就安定了,太夫人对寄柔道:“回头把你母亲叫来,把当初金家的聘礼和聘金都归置好,让你爹爹和大哥送回去。退亲的事既是金家提出的,这样两家都能得个好名声,将来有人问起,大可说金家高洁,怕耽误了你,你照样可以与人议亲,不会有什么妨碍的。” 像这等定亲退亲的事,最怕就是闹得两败俱伤,成为上京城中人人提之掩口的笑柄。其实要是照着金家先前的态度,如果没有嗣王出马,怕最后真要大闹一场才能罢休。如今这样甚好,悄没声地把事情解决了,大家男婚女嫁,谁也不碍着谁。 寄柔领了祖母的令,兴高采烈上她母亲院里传话去了,太夫人看着她走远,唏嘘道:“没成想,寄柔的婚事竟也遇上了这样的坎坷。” 一旁的冯嬷嬷宽慰,说:“老太太不必忧心,如今年月定亲退亲的多了,过了这阵子,很快便有人家登门的。” 太夫人沉默下来,手里慢慢盘弄着念珠,静谧的室内,只余菩提拨动的一点轻响。半晌忽然对冯嬷嬷道:“明日让人上王家去一趟,替我邀王家太夫人过府聚一聚。就说趁锦回来了,设了宴,请王家老太君赏脸赴宴叙旧。” 冯嬷嬷立时就明白过来,原来太夫人还惦记着王家四郎。可惜二娘子与嗣王已经定准了,少不得辜负王老太君的一片心,倘或五娘能与她家四郎成事,那也是皆大欢喜。毕竟王攀那样的条件不多见,既没有娶过亲,身上又担着从五品的官职,寄柔要是有那福气,将来王攀在职立功,一举得个安人的封诰,也不是不可能。 冯嬷嬷应了声是,笑道:“老太太放心,后日一定让厨上预备丰盛的酒菜。” 申夫人哪里知道母亲的心思,只是凑嘴说着:“我确实与王家姨母好些年没有相见了,怪惦念她的,原该我过去请安才对……” 太夫人立时便说也好,“那就由你亲自去请吧,这样礼数周全,也不慢待了人家。” 弄得申夫人噎住了口,眨着眼莫名了半晌。 *** 日渐黄昏,肃柔这头也送走了贵女们,将今日做的春月蝴蝶香装罐窨藏起来。 雀蓝把小罐子一个个收进柜中,回头问肃柔:“这蝴蝶香果真能引来蝴蝶?” 肃柔说:“《香乘》中是这样记载的,据说在花圃中点燃,能够引得蝴蝶自至。那时候我就好奇,想试一试,无奈制香的内人们并不相信,所以在禁中时候并没有试成。” 雀蓝听了,揭开罐子又闻了闻,“就是一股檀香和甘松的味道,相比其他的香品,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啊。” 肃柔笑道:“再等七日吧,七日之后拿出来燃了,就知道有没有用了。” 这里正说话,外面廊上传来婆子的声音,恭敬叫了声“王爷”。肃柔转身望过去,见赫连颂到了门上,穿着一袭竹月的圆领袍,唇边挂着笑,但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样子莫名有些憔悴。 她放下了手里的罐子,“王爷忙完了吗?” 他嗯了声,靠着门框道:“连着忙着两夜,今日下半晌才小憩了一会儿,醒来看时候差不多了,过来瞧瞧你。” 雪中春信 第41节 肃柔抿了抿唇,没有说话,心里倒有些牵扯,看他这模样,好像还没养过精神来,又这么急急跑到这里瞧她,果真是有心了。 他转头四下望了望,“都收拾妥当了吗?这就回去?” 肃柔问:“你可要进来坐会儿?我晚些回去也没什么,瞧你乏累得厉害,歇歇脚再走吧。” 他说不必,“在车上歇着也一样。”说着替她提起了门前的那只篮子,“这是要带回家的吗?” 肃柔颔首,也不再耽搁了,打发婆子预备马车,自己随他出了园子。 走到院门前,他指了指自己的车辇,“上头有冰鉴,凉快些,坐我的车吧。” 如今好像不用再忸怩于你的我的了,肃柔也大方,依他所言登上了他的马车。 他放下篮子,轻轻叹了口气,抚着额头说:“连着忙了三四日,真有些撑不住了。”说罢看了她一眼,见她坐得有些远,自己靦脸挪了过去,十分虚弱地牵了牵她的袖子,“让我靠着你,好不好?” 他惯会这样,看准了时机爱撒娇求个亲近,肃柔起先有些抗拒,但时候长了,不知怎么渐渐开始适应了这种相处之道。且看他精神实在不佳,便应了,甚至主动把肩头往前递了递。 他慰心地一笑,嘴里唏嘘着,“果然还是小娘子疼我。”歪头靠在她肩上,那指尖也没闲着,慢慢顺着她的手臂往下游移,找见她的手,不由分说便与她十指相扣了。 肃柔一惊,先前还只是牵手,如今怎么又有新花样……腹诽着瞥了他一眼,想挣又挣不出来,只听他瓮声嘟囔:“人家未婚夫妻都是这样的。” 都是这样吗?难道是自己太保守了?肃柔自省了一番,居然就任由他扣着了。 他暗暗发笑,其实他的未婚妻很好糊弄,这种方面天然缺了一根筋,需要他不断地引领。虽然自己也是头一回体验这种温软的感情,但只要找到对的人,本能自然就激发出来,所以他的先开窍,终究是因为自己比她先动情啊。 轻轻嗅一嗅,他喜欢她领褖的味道,闻着让人觉得舒心。他闭上眼睛告诉她:“我昨日傍晚去了金府,晓以利害了一番,金侍郎已经答应退亲了。” 虽然那“晓以利害”,很有些威逼利诱的嫌疑,但过程不重要,只要结果尽如人意就好。 肃柔听了自然很欢喜,“这回五娘终于不用再发愁了,你不知道,前几日看她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真有些怕她害病。这下可好了,总算无惊无险把事情解决了……”说着微微摇了摇扣住的手,笑着说,“多谢王爷了。” 他唔了声,“凭我们现在的交情,哪里用得着道谢。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帮了她能让你高兴,那我无论如何要做到,不能让你失望。” 这话说得肃柔心里悸动,虽然他总爱煽情,但这回实打实地,令她感觉到了有所依靠的轻松。 斜眼悄悄看他,他闭着眼,那深浓的眼睫像扇子一样,就算女孩子都无法长得那样秀美。其实要说长相,赫连颂确实在上京城中首屈一指,长得好看的人总是占些优势,即便死皮赖脸的时候,好像也没有那么讨人厌。就像现在,非要枕在她肩上睡,说实话轻浮了、僭越了,然而自己茫然过后,竟然也接受了。 他微微调整一下姿势,忽而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两道视线迎头相撞,撞得肃柔讪讪。他却厚着脸皮说:“娘子想看我便看吧,我知道我长得还可以。” 肃柔把目光挪到了车顶上,漠然说:“看来王爷不累,还有力气自卖自夸。”说着推了他一下,“自己坐好。再者记着娘子前面加个‘小’……”兀自嘟囔起来,“还没到让你这样称呼的时候呢。” 他说不,又腻上来,“人前叫小娘子,人后便唤娘子吧,反正早晚要这样称呼,就不要计较了。“说着闲适地伸长了腿,梦呓般说,“我在衙门忙碌的那几日,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又不能来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着急。如今你在我身边,我就放心了……让我靠一靠,靠一靠我就有力气了。” 肃柔没办法,如今真有些摆脱不了他了,只好任他纠缠。顿了顿问:“今晚可要留在我们家用饭?” 他却犹豫了,“你们府中女眷多,不太合适。” 肃柔想了想道:“家下也有伯父叔父和兄弟们,要不让他们陪你喝一杯?” 可那脑袋在她肩头缠绵地滚动了两下,“弄得劳师动众,愈发累了,要是能在你院子里用饭,只有我们两个就好了……”说罢满含期望望住她,“你知道的,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第57章 肃柔有些犹豫,“祖母跟前倒好说话,如今姑母为了表妹的婚事也回上京了,要是躲在小院里,不和长辈在一处,只怕不合礼数。” 他愈发惊讶了,“又来一位姑母吗?那女眷岂不是更多了!女眷多了我发怵,还请娘子怜惜我。回头先进园子向长辈们请安,然后你和祖母请示下,带我回去吃,好么?”他好言央求着,“我还没去过你的院子,况且今日是真的累坏了。” 肃柔没办法,想了想道:“那我试试看吧,若祖母答应,咱们就单吃。若祖母不答应,那还是留在岁华园,都是家里人,忌讳什么女眷不女眷。” 反正现在她就像一个受妖妃古惑的昏君,有时候他提一些不合情理的要求,她纠结过后也都应允了。总是事出有因,平时是碍于他脸皮太厚,这回是同情他果真累了。自己就算心再硬,也不能让他劳碌几日之后,到了张家再打起精神应付众人。这世上什么是最令人费神的,自然是人前的面面俱到,肃柔在禁中尝够了这样的苦,实在很能体谅他现在的心情。 马车笃笃,很快便到了张宅门前,他靠在她的肩头打了会儿盹,待肃柔唤他,他才醒过来。 重新整了整衣衫,他下车后回身接应她,两个人进门直入岁华园。那厢太夫人已经接了雀蓝的通传,知道嗣王要登门,申夫人心下虽不称意这个侄女婿,但人既然来了,只好以礼相待。 站在门前迎接,远远就见两人从门上进来,申夫人仔细打量了赫连颂两眼,暗里赞叹他的好相貌,似乎也懂得了肃柔为什么能放下旧怨与他定亲,想必这张脸起了不小的作用。 太夫人呢,因寄柔的事能得解决,心里对赫连颂很是感激,见人来了便热络地招呼,引他上里间,一面向他介绍申夫人,说:“这是江陵府的姑母,前几日才入上京的。” 赫连颂恭敬向申夫人行礼,长揖道:“介然见过姑母。” 申夫人点了点头,“上回与王爷相见,是在肃柔爹爹的丧礼上,没想到多年之后竟成了一家人,还有再见的时候。” 说起这个,赫连颂显得有些难堪,诺诺应了个是,顺势又道:“我这几日忙碌,不曾有空来府上拜会,连姑母进了上京都不知道,还请姑母恕罪。” 太夫人忙打了圆场,“我听肃柔说了,说你这几日衙门里公务忙,自然是身上差事要紧,姑母哪里会同你计较这些。今日金家托媒人来提了退亲的事,五娘说一切多亏姐夫帮衬,我才知道里头是你斡旋了,要不是你,金家还不知要含糊到什么时候,五娘好好的姑娘,也要被他们耽误了青春。” 赫连颂淡然笑道:“既是一家人,祖母别说见外的话,我这头恰好有这个便利,不过顺手的事,办了也就办了。往后祖母有什么差遣,只管让二娘子知会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尽力为祖母分忧。” 太夫人听得欢喜,一迭声说好,转头对申夫人道:“介然是个贴心的孩子,家里的事愿意搭一把手,强似那些自矜自重不肯登门的。我先前还舍不得肃柔,怜她刚回来,又要嫁出门,眼下看看哪里是割舍了一个姑娘,分明是多出了一个贴心的郎子啊。” 申夫人勉强扮起了笑脸,“母亲说得是。” 太夫人知道她心里还别扭着,拍了拍她的手道:“将来她们姊妹出阁,也盼着她们能勤走动。长辈渐渐都会上年纪,耳聋眼花,帮不上什么忙了,只有姐妹间不离不弃,才能相互扶持到老。” 申夫人哪能不明白老太太的意思,终究有个愿意过问妻子娘家事的郎子,兄弟姐妹间才会有帮衬。世上没人一辈子能顺顺当当,不遇上一点坎坷,嗣王再怎么样,爵位在这里,别人办不了的事他能办,那么于长远来看,终究是有百利无一害的。 徐徐长出一口气,做惯了生意的头脑,自然能辨别什么对自身才是最有利的。家中似乎已经没人在意赫连颂是不是害死二哥的元凶了,自己一头为二哥不值,一头也随了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还是缓和了下来。 太夫人转头瞧瞧赫连颂,见他脸上有倦容,温声道:“可是这两日累坏了?” 赫连颂赧然笑着,摸了摸额头道:“确实两夜不曾睡了,今日终于忙完了,就上了园送小娘子回家,顺便来给祖母和姑母请安。” 边上的肃柔顺势道:“先前路上回来还小睡了片刻,我瞧王爷是真累了。祖母,今晚我们就在千堆雪用饭吧,也好让他松散些。” 太夫人听了没有不答应的,“定亲这么久,确实还没上你的小院里坐过呢,回头我打发人把饭食送过去,你就代祖母好生款待吧。” 肃柔道是,和赫连颂一同向祖母和姑母行了礼,便退出上房,往月洞门上去了。 申夫人拧了拧眉,“我瞧竟有些不成体统,长辈还在这里,两个人怎么就躲到小院子里去了。” 太夫人啧了声道:“都是定了亲的人了,再有一个月便要成亲,讲究那些做什么。再说谁没年轻过,当初你和申郎子还不是得闲就在一处,如今倒来挑拣孩子。你且再等两日,过两日伯爵公子就要来寻绵绵了,到时候你难道还不让他们多相处吗?孩子越是浓情蜜意,将来婚后越是和睦,我如今倒有些担心晴柔呢,定亲将满一个月了,黎郎子也不曾再登过门,可是心里有什么疙瘩,对这门亲事不满意……倘或有不满意,早些说出来为好,别这么吊着,回头苦了晴柔。” 申夫人起先被老太太说得讪讪,后来又调转方向,转而担心晴柔去了。 那厢肃柔带着赫连颂进了千堆雪,房里办事的女使们一见来了外人,倒有一刻怔忡。等回过神来,知道这是自家小娘子的郎子,便将人迎进院子,准备端茶递水伺候起来。 结绿托着茶盘出来,压声对蕉月道:“这位嗣王的样貌,与我们小娘子正相配。” 蕉月也悄悄探头张望,掩唇笑道:“咱们小娘子这样端庄人儿,既把他带进内院来,想必彼此间已经很亲厚了。” 雀蓝每日跟着小娘子同进同出,早已经见怪不怪,她们拿眼神询问她,她便咧着嘴点了点头。 赫连颂漫步在落日余晖里,感慨万千道:“两个月前我连想都不敢想,这辈子还有踏进你院子的一日。” 肃柔也嗟叹,可不是么,她也从未想过会有这一天把这冤家对头带进自己的小院来,还要款待他吃喝。不过如今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就随遇而安了,比了比手道:“王爷去廊上坐,先歇歇脚,我打发人过厨房瞧一瞧,酒菜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他就有这点好,大多时候顺从、听话,你让他去坐着,他便在廊上老老实实坐下了。 这个所谓的廊子,其实有些像凉亭,是从廊庑上延伸出来的一段,建在上房东边的空地上。两旁垂着竹帘,里头有桌椅和长案,案上摆着瓶花、香炉与两本书籍,是她平时用来消闲的。 他抚着膝头四下望望,后廊上有轻纱帐幔随风微扬,这是女孩子生活的地方,多了很多人情味,不像男人的住家,虽然也妆点得清雅,但总是缺了人气和细腻的情调。 穿过金丝竹帘看过去,她站在院里低声吩咐下人,可以设想一下,将来过了门,自己当家做主时候,应当也是这样有条理的模样。姑娘嫁人如投胎,男人娶妻也一样,聘得一位妥帖的妻子,关乎一生顺遂,他看得明明白白,眼前这姑娘能够替他好好执掌门庭,在他奔波劳碌一天之后回到家,是那个能够给他慰藉的人。 松散地闭上眼,惟愿岁月静好,让他多受用一刻。不一会儿听她入内来,轻声道:“我叫人搬把躺椅来,王爷躺一会儿吧。” 他说不必,慵懒地睁开眼道:“好容易能和你独处,这种时候浪费在睡觉上,不值得。” 肃柔笑了笑,反正听惯了他这样的话,起先还觉得甜言蜜语渍人耳朵,时候长了便习以为常了。 趋身倒了香饮子递给他,“过两日得闲,我上王府去一趟,看看婚房怎么安排为好。” 他听了,心里涌动起一股温情来,暗想终于到了这个时候,开始正式规划将来的生活了。 望望眼前这人,娉娉婷婷,波澜不惊,他愧怍地说:“对不住,原本这些都该是我这头打理的,如今因长辈不在上京,要偏劳你来过问。” 肃柔倒觉得没什么,“反正我一日隔一日教习贵女们,闲暇时候也多起来,偶而过去看一看,不费什么手脚。” 像现在这样的情况,有好处也有坏处,坏处是家中没有长辈坐镇,什么事都要自己料理,紧要关头若是遇见不能下决心的事,也没有人帮着出主意。至于好处,大概就是所有待要出阁的女孩儿都梦想的,上面没有公婆,也没有兄弟妯娌,不用寸步留心事事谨慎,过了门即自己当家做主,比好些四五十岁仍听令于婆母的,要强得多。 这是自己的一点小小私心,当然不能说与他听,有得有失,所以现在就算操劳些,也是愿意的。至于将来,万一回陇右,孝敬公婆是应当,但自己那时也不是新进门的媳妇了,就算姑嫂妯娌多起来,自然也不会犯怵。 这时一队端着食盒的婆子到了廊下,向上回禀:“二娘子,老太太打发奴婢等送酒菜来,问二娘子,可要铺排起来?” 肃柔应了声好,蕉月和结绿上前接引,将菜色一个个运到案上,像玉灌肺、雪霞羹、莲房鱼包等,都是夏季时令的菜色,满满摆放了一桌。最后还有戚里1酿造的美酒,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公雅成春”,装在精巧的酒注子里。肃柔不由失笑,祖母真是个周到的人,就连酒品都预备好了,果然将这位郎子奉若上宾,也不忌讳人家是在深闺中做客。 赫连颂则是高兴的,看着这些佳肴感慨:“这几日吃住都在衙门里,伙房做的菜色真是一言难尽,我跟着吃了几日,吃得人都要疯魔了。”边说边执壶给她斟了一杯,“我敬娘子。” 肃柔被他叫得没了脾气,端起酒盏和他碰了碰。低头尝尝这酒,清爽很易上口,且也一点不觉得辛辣,和平时喝的桂花酿一样,喝不醉,用来消暑解腻最好。她放下酒盏给他布了菜,一面道:“几日没有吃好,今日找补回来吧,或是喜欢什么菜色可以告诉我,我命人再去做。” 他说不必,“这样已经够好了,菜色很合心意,更要紧的是对面的人。”说着眼波流转望了她一眼,直白,但很真诚。 肃柔呆了呆,兀自嘀咕起来:“你以前果然没有和姑娘打过交道吗?我怎么不相信呢……” 他立刻表示绝对没有,“这满上京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人值得我这样。你现在还不能体会我的心情,等你哪一日喜欢上我,到时候就无师自通了。” 肃柔红了脸,垂眼道:“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哪有那么多不害臊的话。” 但这样轻轻的抱怨,就已经是对他澎湃情感的回应了。他深深望了她一眼,“我在你面前装不了高深,心里想什么,就要让你知道。相处这么长时候,我算有些了解你了,你在禁中多年,学会了隐瞒自己的感情,倘或我再藏着掖着,那我们俩要相敬如宾一辈子吗?”说着摇头,“我不要相敬如宾,我要亲如一人。我看见很多表面客气,背后离心的夫妻,人生短短几十载,何必把时间花在经营这种无情的婚姻上。” 肃柔听他说了一大套,只抓住一个细节,难堪道:“什么叫‘隐瞒’,我从来不会隐瞒。” 他微微挑起了眉,也不反驳她,只是给她布菜,笑着说:“娘子也多吃些。” 肃柔有些气闷,又无话可说,心道这就娘子长娘子短的,他最善于从这些细微之处渗透人心。早前称呼爹爹也是这样,张口闭口岳父大人,如今可好,干脆连着把她也一同拖下水了,脸皮真是厚! 不过这样静静对饮,闲适地吃上一顿饭,倒是不错的体验。婚后的日常应当也会如此吧,有了伴,没有第三人打扰,就着晚霞喝上一杯酒……眼前这人就是要相伴一生的人,细思量有些不可思议,然而她中规中矩的人生,偶而总会出现一次措手不及——还有一个月,果真就要出阁了。 当然这一顿饭吃得还算舒称,饭后再饮一盏熟水,就是十分快意的人生了。 两个人慢慢闲谈一些家务事,肃柔和他说起三妹妹许了谁,四妹妹又许了谁,还有申表妹,许了登封县开国伯家。他听后迟疑地哦了声,“登封县开国伯……是上年才搬到上京来的吧?听说家里子女不少,家业好像也有些凋零了。” 肃柔沉默了下,其实心里也知道,宋家这样的伯爵人家,会与商贾结亲,必定是有所图的。前两日祖母和她说起姑母的意思,听着像是宁愿花些钱,也要让绵绵嫁入高门,既然这样就不便说什么了,待日后暗里嘱咐绵绵一声,就尽了姐妹的意思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时候有些晚了,赫连颂掩口打了个呵欠,肃柔见状便道:“我送王爷出门吧,回去好生歇上两日,恢复恢复元气。” 他却有些无赖地说:“要不然娘子安排个睡榻给我吧,我不进屋,就睡在这廊子上。” 肃柔断然说不行,“传出去我还怎么做人!” “可是我们就要成亲了啊。”他无辜地说,“况且我睡在廊上,又不碍着你什么。” 肃柔依旧不答应,“我还教着那么多学生呢,自己立身不正,怎么有脸给人授课。王爷不要再说了,快起来,我送你出去。” 他还想继续赖着,捧脸说:“我困得厉害,迈不动步子了……”最后还是被无情地拽了起来,一口气送到了门外。 不识趣的马车已经驶过来了,他垂首叹了口气,“你好狠的心。” 其实也知道自己是绝不可能在她院里留宿的,原本躲到小院里单独吃饭,就已经是太夫人的恩典了,真要是留下过夜,那才是坑了她的名声。可人嘛,总会有无端的恶趣味,想逗一逗她,看她气急败坏的样子。菩萨慢慢有了烟火气,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肃柔板着脸把他推下台阶,向他纳个福说“王爷走好”,转身便要返回。 雪中春信 第42节 他忙嗳了声,促狭也化成了笑脸,退后一步道:“我这就走,等我走了你再回去。” 肃柔只好耐着性子看他登车,车上小窗很快又推开了,一张精致的面孔从里面探了出来,切切地叮嘱:“说好了明日过府看看的,有哪里不顺心,吩咐底下人去办。” 肃柔说好,音节拖得老长,然后打发驾车的小厮:“慢着点,稳着点,走吧。”费尽周折,终于把这瘟神送走了。 蕉月搀了肃柔往回走,边走边笑道:“我瞧王爷很依恋小娘子。” 肃柔纳罕地看了她一眼,“依恋?” 蕉月说是啊,“王爷在上京没有家人,好容易聘了小娘子,已经将小娘子当家里人了吧。” 肃柔无奈地笑了笑,所以一厢情愿只要演得够好,最后便会感动所有人。 第58章 今夜且安睡,原本第二日想着去嗣王府的,结果到了岁华园,进门正遇上王家太夫人来探访,这下子又被绊住了脚。 王太夫人见了她,依旧是喜欢得不知怎么才好,至今还在为不能聘得她做孙媳妇,而遗憾万分。牵着手,让她坐到身边,王太夫人再三瞧了她道:“那日在杨楼遇上,这一别又是好一阵子不得见,二娘子近来可好啊?” 肃柔笑着说:“近来一应都好,女学也办得很顺利,多谢老太君关心。” 王太夫人点了点头,“那么婚事呢?预备得如何了?” 肃柔道:“家下都是祖母和我母亲在操持,并不让我操心,前日说都预备得差不多了,我是托了长辈们的福,自己倒乐得清闲了。” 王太夫人笑道:“可不是,长辈们心疼你,你又在外忙着开办女学,总不能再让你费心的。”说着转头望向太夫人,叹息道,“不瞒你说,我看着肃柔,真是越看越称意。前几日还和大媳妇说,只怪那时候迟疑了,倘或能决断些,这门亲事早就定下了。如今……”说着勉强又一笑,“不过嗣王也是良配,身份尊贵,为人也正直,肃柔给了他,并不辱没。” 太夫人还是要打圆场,温声道:“缘分这东西,真是强求不得,差了一点都不行。就说我家五娘,前日刚与金家退了亲,你听说了么?” 说起这个,王太夫人也觉得意外,“隐约听说了些,外头传闻王家公子角抵摔了,怎么就到了要退亲的地步?” 边上的申夫人接了口,说:“姨母不知道,从房顶那么老高的台子上摔下来,腿都摔得拧起来了,太医医治过后直言将来是个长短腿,怕是连仕途都保不住。金家还算上道,说怕耽误了五娘,托了大媒上门来退亲,两家并没有红脸,也算好聚好散。” 王太夫人端着茶盏唏嘘:“原本好好的亲事,倒可惜了。不过快刀斩乱麻也好,免得拖下去,越拖越叫人着急。如今五娘呢?后头再打算说合哪家?” 太夫人抿唇笑了笑,“就等着有缘人吧……别光顾着说咱们了,你家四郎呢?回泉州述职了吗?” 王太夫人道:“月初的时候回去了,到底休沐了那么长时候,也放心不下职上。” “那亲事呢?”太夫人问,“可说合了哪家姑娘?” 王太夫人提起这个就惆怅,摇头道:“先前说了提点刑狱公事家的小娘子,那姑娘也是因前头的亲事耽误了,一直拖到二十都未出阁。原本说得好好的,可惜换了庚帖,八字相冲,且婚后又要跟着往泉州去,他家不大称意,最后只好作罢了。到底我们家四郎今年二十七了,年纪相差太多的女孩,也不大好提亲事。家里长辈着急得很,他倒还来打趣,上回还说实在不行,日后娶个和离的也成,说得他娘眼泪都掉下来了,好容易栽培出来的儿子,哪里舍得这样低就。” 太夫人正中下怀,嘴上敷衍着,“四郎这样的才学相貌,何至于如此。说年纪大,二十七不正是如日方中的时候吗,且年纪大些的郎子会疼人,我瞧能配上四郎的,倒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边说边给女儿递眼色。 申夫人心领神会,说笑着对王太夫人道:“我有个好主意,寄柔才退亲,四郎的亲事也没定下,男未婚女未嫁,要是能凑成一对,岂不是两全其美吗?” 肃柔听了半日,终于明白过来,原来祖母是作了这样的打算。 转头再看王太夫人,见她微一怔愣,讶然道:“你是说寄柔与我们四郎吗?好是好,可两个人差了十来岁光景,怕委屈了寄柔啊。” 太夫人笑起来,“这是哪里的话,我瞧趁锦这个提议不错,倘或真能成,也是一桩好姻缘。不瞒你说,我们家寄柔性子直爽,要是把她许给别家,我还有些愁呢,若是和四郎结成一对,那我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咱们两家由来交好,有什么话也可直截了当地说,早前你属意肃柔,可惜肃柔已经和嗣王定下了,寄柔在我心里和肃柔是一样的,一样乖巧听话,一样知进退……”一面说,一面拍了拍王太夫人的手,“老姐姐,依我之见是个妥当的好姻缘,如今只听你的意思了,你看怎么样?” 王太夫人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迟疑道:“四郎在泉州任职,一年之中没有几日在上京,要是让寄柔去泉州,你舍得么?” 其实还是有托词在里头,怎么换了肃柔,就全不担心这个问题了? 太夫人道:“我们的孩子,一辈子都在上京,走不出这个圈子,倘或有机会往外头的世界看看,也没什么不好。再说寄柔是姊妹里头最活泛的一个,要是能离开上京,咱们且担心呢,她怕是要高兴坏了。” 这么说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王太夫人脸上重新浮起了笑容,抚掌道:“真是无心插柳了,谁也没想到,缘分竟在这里等着。这样,咱们既是自己人,也不兴纳采、问名了,我把四郎的生辰八字给你,你且叫人合上一合,若是两下里没有刑克,就直接纳征吧。泉州毕竟离上京好些路,一来一回且费工夫,只要一切都妥帖,就让四郎快马加鞭赶回来,到底公务再要紧,婚姻大事也不敢耽搁。” 两下里这就说定了,原本两位太夫人闺中时候就交好,如今能联成儿女亲家,愈发皆大欢喜。 太夫人忙让女使取笔墨来,各自写下了孩子的年庚交换,反正家事人品都是清楚的,只要八字不犯冲,那么这件亲事基本已经说定了。 王太夫人笑得心满意足,“早前我只留意上头两个姐姐,竟不曾好好相看寄柔。” 太夫人忙吩咐冯嬷嬷:“快请五娘过来,给王家祖母请安。” 冯嬷嬷领了命,亲自上寄柔院子里去了,到了那里,见她们姐妹在一处,正研究怎么打眼下最时兴的穗子。冯嬷嬷笑着说:“五娘子,快别玩儿了,老太太那里有请呢。” 寄柔茫然站了起来,“又出什么事了吗?” 绵绵听冯嬷嬷话语间透着喜兴,便追着问:“可是有人来给五妹妹提亲了?乖乖,这么臭的脾气,竟是个香饽饽,前日才退亲,今日就有好事了?” 寄柔白了她一眼,“我哪里脾气臭了,就你,整天挤兑我!” 至柔也来缠着冯嬷嬷打探消息,冯嬷嬷被闹得没法儿,哎呀了声道:“就是说合亲事,说的是王家的四郎,市舶司任提举那个。” 大家哗然,“先前要聘二姐姐那个?” 绵绵啧啧,“上回在杨楼还见过呢。”转头问寄柔,“你那日可看清楚?原来你竟是要配那个黑女婿。”结果招得寄柔推了一把。 冯嬷嬷忙打圆场,“人家原不黑,小时候我还见过呢,白白净净的小公子,后来因在市舶司任职,天天风吹日晒,要是回上京一个月,保准就白回来了。再者,人家如今是从五品的官职,咱们家郎子里头除了嗣王,就数他的官职最高,多少人一辈子都爬不到这个品级呢。将来要是受封赏,五娘子就是铁打的诰命夫人,这样的姻缘打着灯笼都难找,竟还挑人家是黑女婿。可仔细了,叫老太太听见,少不得一顿怪罪。” 绵绵吐了吐舌头,但说起王攀的官职,也只有羡慕的份儿。 “那日大家不都见过王四郎吗,举止样貌哪里比人差。再说官阶做到从五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至柔拿肩顶了顶寄柔,“我看这门亲事好得很,可以答应。” 寄柔心里其实有些疙瘩,踟蹰道:“王四郎原先是要聘二姐姐的……” 冯嬷嬷道:“这回可是老太太让你姑母邀了王太夫人上家里来的,原就是为了这件事。”说着来拽了寄柔,“我的小娘子,别耽搁了,贵客还在园子里等着呢,快走吧。” 现在除了最小的映柔,其余姐妹都有了人家,因此大家凑热闹,一同去了岁华园。进门就见祖母和王太夫人在上首坐着,冯嬷嬷将寄柔带到了跟前,笑着往前推了推。 王太夫人探手牵了寄柔,含笑上下打量了一番,和声道:“你长姐倒跟着你母亲上我们家做过客,偏你没来过。等得了闲,跟着祖母和母亲来串串门,我们家也有五六个姊妹,和你差不多年纪,来了可以和她们一块儿玩,绝不会寂寞的。” 寄柔赧然应了,红着脸看了肃柔一眼。肃柔是很看好这门亲事的,毕竟王张两家是至交,老辈里这样亲近的关系,日后寄柔过了门,有长辈疼爱着,少了多少初来乍到的磕碰。 总是王太夫人见过了人,很觉得满意,中晌用了饭,又闲话家常一番才别过回家。 人走之后,太夫人把寄柔叫到跟前来,正色问她是怎么看待这门亲事的。寄柔心里无可无不可,只是忌讳肃柔之前险些和王攀有眉目,现在自己掺和进去,将来大家见了面,难免会尴尬。 太夫人嗐了一声,“王攀和你二姐姐原是嘴上这么说,八字没一撇的事,哪里值当放在心上。你这么想,倒叫你二姐姐为难了,这件事本不和她相干,你的亲事,牵扯她做什么。” 肃柔也说是,“我有我的姻缘,你也有你的造化。小时候长辈们总爱玩笑着说结亲,长大后倘或不成事,难道都不嫁娶了吗?” 寄柔这才松了口气,转身对太夫人道:“一切都凭祖母和爹娘做主吧。” 太夫人见状便道好,兀自盘算着,“明日还要上钦天监府上拜访一趟,把庚帖送去合一合。”又想起来问肃柔,“王府上的婚房什么时候布置?回头打发两个老道的嬷嬷过去看一看。再者,你的院子也要重新修整一下才好,偶而总要回来住的。” 肃柔知道眼下祖母正忙于寄柔的亲事,也无暇顾及太多,自己这头尚且不忙,便道:“我今日先过去瞧瞧,他府上也有料理的人,不至于万事都指望咱们这头。至于我那个小院,现在这样挺好的,不必费心修葺了,到时候换了帐幔被褥就行。” 复又坐了会儿,向长辈和姊妹们辞了行,从岁华园退出来。回身吩咐付嬷嬷,叫她去前面让四儿备车,自己略整顿了下,便带着雀蓝往门上去了。 从旧曹门街到西鸡儿巷,这条路已经走得熟门熟道了,午后依旧炎热,满世界一点风都没有,连树叶都是静止的。 雀蓝看了看外面,长吁短叹着:“今年的夏天好长啊,怕到了九月里还有秋老虎呢。” 肃柔倒不以为然,往年八月十五过后,热气就慢慢消散了,回头下两场雨,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便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 马车终于进了西鸡儿巷,因温国公府是巷内头一家,抬眼就见门上正有穿着吉服的小厮进出,肃柔忽然想起来,“今日是县主纳征吧,我竟忘了。” 雀蓝说是,“前几日县主说起过的,说鄂王府催促了好几回,像是打算今年就迎娶来着。” 肃柔笑了笑,心里有些感慨,今年是个重要的年份,家里姊妹也好,素节也好,说话都要嫁作人妇了。年轻女孩儿在闺中的时间实在很短暂,八岁之前懵懵懂懂糊涂过日子,十五六岁便要说亲嫁人,其实细算下来,能够体会做姑娘的乐趣,也就短短七八年光景。 车子驶过公府,前面就是嗣王府,两家离得很近,只隔了百来丈,肃柔打算等手上的事情办妥,再上公府瞧瞧素节。 只是嗣王府的门房今日换了人,见她登门,上前打拱作揖询问贵客来历,又说:“我们王爷不在家,贵客若是方便,请留下名帖,等我们王爷回来,小的一定转呈。” 付嬷嬷和雀蓝面面相觑,但因小娘子久不上这儿走动,门房上不认得也不好怪罪。付嬷嬷上前一步道:“这位是张府上二娘子,王爷不在家也不碍的,小娘子进去自有事忙。” 可这门房奇怪得很,好像并不在乎张家二娘子是谁,依旧阻拦着,赔笑道:“家主不在,恐怕无人款待贵客,要不然贵客明日再来吧,或是小的转告了家主,请家主登门回访。” 肃柔蹙了眉,觉得这王府上有些稀奇,难道还有人不认同这门婚事不成,这样横亘在门前,竟是要给人下马威了。 雀蓝自然也有些恼,硬着嗓子道:“我家娘子与你家王爷有婚约,下月就要成亲了,今日来府上过问筹备事宜,你这人是怎么回事,打算就这么拦着吗?” 这回门房似乎有些松动了,讶然看了肃柔一眼,但依旧不请她进门,只道:“那娘子少待片刻,小的这就让人通传乌嬷嬷。” 雀蓝不服气,又要出声,被肃柔拦住了。 肃柔好脾气地笑了笑,“那就劳烦你了。” 门房呵了下腰,转到门内,打发人往后院传话去了。 雀蓝气不打一处来,“是王爷三邀四请,请小娘子亲自来过问的,如今人来了,竟连门都不让进。” 付嬷嬷看了自家小娘子一眼,轻声道:“看来这府里除了王爷,还有其他当家做主的人呢。” 肃柔转身朝门内望了望,微牵动一下唇角,什么都没说。 不一会儿就见乌嬷嬷从院门上出来,到了跟前行礼不迭,一面责怪门房,“杀才,竟不知道把人请进来,还让小娘子在这里站着!”一面向肃柔告罪,“先前门房的老娘染病,回去探病了,这才换了人守门庭,谁知是个没眼色的,连小娘子来了都不知道,小娘子千万别怪罪,快请进来吧。”犹不解气,又狠狠唾骂了门房两声,方将人迎进了门。 肃柔脸上淡淡地,听着乌嬷嬷不断告罪,随口应了一句,“他刚上职,不能怪他。” 乌嬷嬷便顺势接了口,“这程小娘子没有来过,府里人只知道王爷定了亲,却无缘得见小娘子,因此都不认得小娘子。” 付嬷嬷却一笑,“我们娘子近来也有事忙,不曾抽出工夫过来。不过府上的戒备真是森严,连自报了家门都被拦在门外,难不成还怕有人冒名登门吗?” 乌嬷嬷被付嬷嬷这样一抢白,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勉力支应着,“小子无状,回头我自然狠狠责罚他,也请小娘子别往心里去。若说冒名,倒不至于,只是府上没个主母主持,不成体统,我们王爷公务又忙,家里顾全不上……今后就好了,有小娘子执掌门庭,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有主心骨了。” 肃柔并不愿意参与婆子之间的饶舌,出于客套应了声,“我不知道府上平时的规矩,往后还要嬷嬷多帮衬我。” 但这话也是设了套的,若乌嬷嬷是实心实意听令,理应当即表示往后府上规矩由主母定,而不是让主母进门,依着府里所谓的规矩行事。 可惜乌嬷嬷并没有察觉,或者说是有意忽略了,笑着说:“这本是奴婢的份内,哪里敢在小娘子跟前说什么帮衬。”将人引进了上房,比手道,“这是奴婢照着上京时兴的样式布置的,也不知合不合小娘子心意。小娘子且瞧瞧,倘或有哪里不好,只管告诉奴婢,奴婢再令人改过。” 肃柔四下看了看,毕竟这么大的家业,又是王爵,用度自然比之一般高门更精美。其实摆设考究与否都在其次,内寝之中最要紧的是寝具,她穿过垂挂的帘幔看了眼,一张紫檀的床榻在曲屏前放着,床上空空,还没有铺排被卧。 乌嬷嬷在一旁掖着袖子回话:“安床的时辰届时会请人推算好的,小娘子别担心。再者要请金童翻铺,奴婢已经和曹通判的夫人打过招呼了。”说着一笑,自作主张地通禀了一声,“他家正有个属龙的男孩儿,生得机灵,相貌也好,到时候抱过来就成了,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 第59章 一切都不必劳烦小娘子操心,这倒好,她什么都不用过问,只要到了正日子,来做现成的嗣王妃就行了。 肃柔回身一笑,笑容不达眼底,凉声道:“果真嬷嬷是个万事周全的人,王爷先前再三说要我来操持的,结果到了这里,事事都已经安排妥帖了,哪里用得上我伸手。” 乌嬷嬷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不满,只是这府里十多年来,一向事事由她张罗,这回王爷大婚,她愈发尽心,难道有错吗?张娘子纵然是嗣王夫人,毕竟初到别人的府邸,总有施展不开手脚的时候,况且年轻姑娘,又是尊贵人儿,实在没有必要插手这些琐碎事情。 当然话还是要说得圆融,乌嬷嬷赔笑道:“我想着,小娘子娘家那头也要布置,这里的事奴婢力所能及,就替小娘子代劳了。原不是什么难事,也不必兴师动众的,我们王爷的脾气我知道,像上回一样,他就是想让小娘子多多往府上走动,那些繁杂的事,哪能果真劳动小娘子。” 然而付嬷嬷并不赞同她的话,幽幽接了口道:“我们小娘子年轻,对婚嫁事宜不大清楚,但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却是知道的。安床事宜关系着日后夫妻和睦,金童翻铺关系将来子嗣绵延,这些可都不是小事。想来乌嬷嬷是陇右来的,不知道中原的规矩,像我们这里,安床时候床脚上要垫金银钱,床上要放百果,金童翻铺前要合八字,要焚香沐浴更衣,可不是抱过来搁在床上就使得的。到底请来的金童年纪小,偏劳旁人的孩子多有不便,其实嬷嬷不知道,我们大娘子家的小公子就是属龙的,且落地生辰八字很吉利,又是侯爵府嫡长孙,出身也比寻常孩子高出一大截……”说着一笑,“这样要紧的大事,还是上上大吉为重,毕竟王爷和我家小娘子的身份都不一般,请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日后才能诸事顺利百无禁忌。倘或请来人家的孩子,有哪里出了一点闪失,说又说不得,心里又别扭,对家主的婚姻大事终没有益处,嬷嬷说呢?” 乌嬷嬷有些愣神,仔细打量了眼前这婆子,既是跟着张娘子来的,将来必定是陪房无疑。可一个陪房,今日刚踏进门就这样长篇大论来反驳,显然手伸得过长了。 乌嬷嬷不大欢喜,瞥了她一眼,干干笑道:“安床事宜自然不是小事,嬷嬷说的那些,我也请教了专给人安床的行家,一切照着人家指引行事。至于翻铺的金童,曹通判家的小公子也聪明伶俐得紧,虽不是出自有爵之家,但父亲有功名,母亲也是上京贵女出身,今年已有两家请他翻过铺了,这回还是瞧着王爷的面子,才答应登门的呢。” 雪中春信 第43节 付嬷嬷和雀蓝不由交换了下眼色,雀蓝道:“我们家老太太已经同大娘子说好了,到时候请小公子给姨母翻铺,如今嬷嬷这头又请了旁人,这却如何是好?” 乌嬷嬷笑道:“自家人,总好说话些,不像托付了外头人,要是再去回绝,实在开不了口。” 肃柔听了半晌,一直没有说话,到这里也轻轻皱了眉,回身道:“祖母是长辈,长辈决定的事不好驳回,这样吧,曹通判家也没什么不能谢绝的,备上几样礼,只说小公子的八字和咱们合不上就成了。至于安床事宜,还是劳烦嬷嬷承办,我听说嬷嬷是王爷乳母,既是王爷最贴心的长辈,想必会好生为我们操持的。” 这也算打个巴掌给颗甜枣,毕竟她是赫连颂的乳母,不好还没进门就得罪了。肃柔的脾气就是这样,若人家实心待她,她自然掏心挖肺对人家好;但人家若存着私心,有意霸揽只手遮天,那么自己也会加小心,绝不会让人架空了自己。 乌嬷嬷听她这样说,心里虽不大情愿,也没有办法,只好勉强应了声是,“那我回头就往曹通判家去一趟,总是得谢过人家。” 肃柔笑了笑,“就请嬷嬷勉为其难了。”说罢又在寝室内到处看了看,对乌嬷嬷的安排给予了肯定,和声说,“嬷嬷费心了,我看样样都很熨帖,果真有嬷嬷在,帮了我的大忙。既没有什么可过问的,那我就先回去了,若嬷嬷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再打发人来张府问我吧。” 乌嬷嬷说是,客客气气将人送到门上,笑着说:“小娘子不日就是王府主母了,家中事务常来给示下,也好让我们做奴婢的知道怎么承办。” 两下里又说了几句贴心的话,肃柔道:“我还要上公府拜访县主,天气热得很,嬷嬷留步吧。” 乌嬷嬷果然站在台阶前送别,这短短的一程路,居然没有亲自相送。 肃柔带着雀蓝和付嬷嬷慢慢往温国公府方向去,付嬷嬷道:“王府上这位嬷嬷是掌事太久,且除了王爷她最大,好像有些不知尊卑了。” 肃柔抬起团扇遮了遮日光,喃喃说:“上回王爷染病,她请我登门探望,好像不是今日这样。” 付嬷嬷笑道:“那时候王爷在家,王爷面前是温和可亲的乳母,当然不会有意为难小娘子。可先前门房作梗,我看未必不是她的安排,小娘子往后过了门,还是要多留意些为好。家下什么事都不必主母操心,掌事嬷嬷一个人拿主意,到最后主母不过是空壳,背后当家的倒成了她了。” 肃柔听进去了,只道:“我心里有数,嬷嬷放心。” 说话间到了公府门上,公府的门房比王府上强,一见她就认得,忙上来打拱作揖,“张娘子来了?”一面扬声唤传话的嬷嬷,“快通禀县主一声,张娘子来了。”一头将人引进了门内。 素节得了消息,飞快便来了,上来挽了她的手道:“阿姐今日怎么想起来瞧我了?” 肃柔笑道:“我上嗣王府去了一趟,看见贵府上热闹得很,原本还担心你不在家呢。” 素节赧然说:“鄂王府上午来纳征了,所以府里来往的人多。”边说边挽了她的胳膊带进花厅,请她坐下,亲自接过女使送来的熟水,放到她手边。 肃柔也渴了,端起茶盏抿了口,转头问:“日子定下了吗?定在什么时候?” 素节说:“定在十一月十二,家里也要容些时候筹备。阿姐的婚期就在眼前了吧?” 肃柔点了点头,“所以今日过来瞧瞧,看王府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素节听了哈哈一笑,“我看嗣王花了大力气预备婚事,昨日才从外面运了好大一架玉石屏风回来,一大帮长随军士打着号子搬动,喊声连我们府里都听见了。”说着凑过去,挤眉弄眼打探,“听说嗣王近来和阿姐格外亲近,阿姐可是喜欢上他了?” 肃柔怔了下,尴尬道:“什么喜欢不喜欢,既然定了亲,就那样过日子罢了。你倒来问我,那你自己呢,喜欢鄂王家公子么?” 话题引到自己身上,素节便有些扭捏,但在肃柔面前并不隐瞒,坦然承认了,说喜欢啊,“若是不喜欢,也不能答应他家请期。阿姐你不知道,我在他跟前,总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可人家只比我大两岁,我和他在一起,用不着自己动脑子。上回一同出去,他带着我遍游上京,哪里的糕点好吃,哪里的景色宜人,他都知道。” 素节说起这些的时候,一双眼眸出奇地明亮,那是幸福待嫁的姑娘才有的光芒,是以前和叶逢时诸多纠缠时候,从来没有过的。 肃柔也为她高兴,“这就是遇上了对的人,那个人不会让你提心吊胆,你大可以自自在在地,过好往后的日子。” 素节颔首,“他也是个诚恳的人,心里有什么疑虑会同我说,既是奔着成亲去的,就没有什么遮掩,说说家里的人和事,什么人什么样的性情,说担心我进了门一时不能融入,让我不必着急,他会帮我周旋。” 这样就好,很有苦尽甘来的意思,肃柔道:“你是天之骄女,原就该过这样的日子,你要养在富贵丛中才能常开不败,倘或背负得太多,心里整日揪着,那不到二十五岁,眼角就得长皱纹了。” 素节听了忙抬手抚抚,庆幸地说还好,又腻在她身边问:“阿姐呢?你和嗣王相处也很融洽吧?” 肃柔说还好,“我以前不知道,他暗中帮衬了张家不少,总是因为我爹爹的缘故吧,他一直觉得愧对张家,我想我若是嫁给他,他以后也会对我好的。只是这个人……”她蹙着眉笑了笑,“有时候让人看不透,你瞧他好像心思澄明,其实哪里那么简单。”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盒子,“就像这酥饼,拨开一层还有一层,很难看清他的内心。” 素节的心思单纯得很,“管他呢,只要他对你的心是真的,就行了。”说罢话锋一转又感慨,“我一向叫你‘阿姐’,等你和嗣王成亲之后,我就要叫你‘婶婶’了。早前我还担心会叫你舅母呢,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 肃柔微微怔忡了下,听她这话,好像有些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略踟蹰了下笑道:“就算进宫,也做不得你‘舅母’,你舅母是圣人。” 素节却大咧咧一摆手,“先帝还称太后和生母为大嬢嬢、小嬢嬢呢,我称大舅母、小舅母也没什么错。” 反正都是些闲篇,说说笑笑便掀过了。 看看天色,已然不早,肃柔道:“家下祖母还等着我吃晚饭呢,我这就回去了。”边说边挽着画帛站起了身。 素节说好,一直将她送出门,看着女使搀扶着她登上了马车。 她隔着窗户摇了摇手,那纤细的翠玉镯子在腕间留下一道惊艳的碧影。素节也挥了挥帕子,又道过别,方目送小厮驾车离开。 肃柔到了家,太夫人问嗣王府上安排得怎么样了,肃柔只说一切都妥帖,“他跟前有个从陇右跟来的乳母,很是尽职,婚房里头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只剩最后安床一项。” 太夫人哦了声,“那很好,既然操持得差不多了,我们这头也就不必悬心了。” “只是……”肃柔无奈地说,“那位乳母好像掌惯了家,一应都说不必我操心,我到了那边府里也插不上手。” 太夫人听了沉吟,“你还未进门,人家多作几分主,全当为你分忧,你的心胸且放开阔些。等进了门,要是百样都不需你过问,那就僭越了,到时候再收权就是,你是王府当家的主母,谁也不能爬到你头上去。” 肃柔应了声是,因没到饭点,姑母和绵绵在沁香院还未过来,她接过次春手里的纸牌,陪着祖母打了两局。 太夫人有心事,连玩牌都愁眉不展,肃柔疑惑地问:“祖母怎么了?是寄柔的亲事有变故吗?” 夕阳穿过月洞窗,照红了东边的半间屋子,那鸡翅木的书架木纹浮动,层叠如山峦。 太夫人脸色肃穆,到底无心抹牌,将牌面合拢起来道:“不是寄柔,寄柔和王家的亲事大约也八九不离十了,我担心的是晴柔。” 肃柔愈发不明白了,“晴柔怎么了,不是一向好好的吗?” 太夫人道:“定亲一个月了,黎郎子都没来瞧过她,也不曾送过一样小物件给她玩儿,竟像是用不着人情往来似的。如今年月,哪里还有这样的年轻人,也不知是不是对这门亲事有异议。我昨日招你叔父和婶婶来说话,他们全没放在心上,说那位黎郎子原本就是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等成了亲,日日在一处就会好的。我也没法儿,毕竟三房不是我亲生的,我提过一嘴,听不听全在他们。但愿我是杞人忧天了……我只是担心晴柔这样的性子,倘或不好,拖累的可是一辈子。” 肃柔想起了黎家请期那日,晴柔和她说起的话,当时就觉得黎郎子对她很冷淡,她还劝她宽怀来着,以为那黎舒安是太腼腆了。但当日腼腆还说得过去,腼腆个没完可就过分了,自己见惯了赫连颂这种恨不得整天腻在一起的,再去比较那个黎舒安,很觉得奇怪,世上果真有那种对未婚妻完全不感兴趣的人吗?那这门亲事定来,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就如祖母说的,叔父和婶婶要是不在意,别人也不便插手。自己算是运气好的,遇上了潘夫人这样的继母,凌氏对晴柔实则是完全不上心,照着她的意思,晴柔这样的庶出能聘得少尹家已经是运气了,只求晴柔能够顺利出阁,别的要求一样没有。 肃柔微微一叹,“祖母可曾问过三妹妹的意思?” 太夫人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素来是个面人儿,捶她一下都不带吭声的,心里就算不称意,也不会放在嘴上说。” 这样最难办,黎家不像金家,要是真有明显的错处可以挑剔倒也罢了,人家不登门不走动,至多算是守旧,守旧不是罪过,张家这头要是提出来,人家反倒会说轻浮,枉称了书香门第。 太夫人终究只能放手,说罢了,“再看看吧。”一面转头问冯嬷嬷,“晚饭预备好了没有?过沁香院把她们母女请来用饭。” 绵绵那头倒是不着急的,肃柔问了宋郎子对绵绵如何,太夫人道:“蜜里调油着呢,请期之后连着来了好几次,对绵绵也很好,唯独一点,为人油滑了些,不过不油滑骗不得娘子,只要绵绵喜欢就成了。” 一时申夫人和绵绵都进了园子,母女两个边走边笑,进了花厅各自坐下,申夫人告诉太夫人,说:“绵绵的陪嫁都预备得差不多了,等陪母亲过完中秋,我就回江陵,把那头的事操持完,再和她爹爹一道过上京来。” 到底江陵府还有几桩大事不曾料理,她心里一直记挂着,太夫人明白她的意思,颔首答应了。 绵绵挨着肃柔坐,偏身道:“二姐姐,阿娘定了套头面给你添妆奁,明日金银铺送来,你晚间回来就看见了。” 肃柔听了,赧然对申夫人道:“竟是叫姑母破费了,多谢姑母。” 申夫人道:“家中这些孩子都是我的心头肉,我给每个人都备了一套,姑母这些年不曾有机会照应你们,你九月里出阁,姑母怕也不能送你,那套首饰全当姑母的一片心意吧。”一面看着两张年轻的脸唏嘘,“我还记得当初自己备嫁时候的情景呢,如今一转眼,你们都长大了。” 太夫人说可不是,“到时候做祖母、外祖母,也是须臾之间。人生百年,白驹过隙,我刚嫁给你父亲那会儿还嫌他憨蠢呢,如今他人都不在了,我也儿孙满堂,开始忙着操持孙辈的婚事了。” 肃柔听祖母和姑母说起以前的事,年代久远,如笺纸泛黄,但却透着浓浓的烟火气。 饭后大家对坐着喝香饮子,绵绵唧唧哝哝和肃柔说她预备的那些嫁妆,里头最可令人咋舌的,大概就是那四十万两银子。绵绵说:“还有各类钞引和田地产业没有算进去,阿娘在江陵府另给我存了二十万两,说是给我的退路,万一伯爵家对我不好,我就回江陵去。” 肃柔说姑母想得周全,“不过伯爵家要是实心过日子,也不会对你不好。”顿了顿,想起赫连颂先前说起宋家家业凋零,自己不便明着告诉绵绵,只是委婉叮嘱她,“婚后不管是产业还是现银,表妹一定要抓在自己手上,万万不能随婆家的人处置。” 绵绵说自然,“我这人大方起来很大方,小气起来锱铢必较,二姐姐放心吧。” 肃柔含笑点了点头,复对祖母道:“后日我去侯爵府瞧瞧长姐和安哥儿。安床翻铺的事都说定了,只等日子定下,就让长姐抱着安哥儿过去。” 第60章 太夫人应了,一面道:“你长姐近来也不知好不好,好一阵子没有她的消息了,连你姑母回上京,她也不曾回来。” 肃柔道:“祖母别担心,等我去瞧过就知道了。” 又坐了一会儿,方从岁华园退出来,半道上正遇见寄柔和晴柔饭后遛弯儿,姐妹两个挑着小小的桔灯,也没有带女使,停在一棵桂花树下,仰头向上看着什么。 肃柔过去打了招呼,也随着她们的视线往上看,见一双萤火虫在树顶一明一灭地翩飞着,逐渐越飞越高,往园子那头去了。 这时寄柔才开口,“二姐姐上嗣王府去了,那头筹办得顺利吗?” 肃柔说很好,复问她,“下半晌有没有先请人替你们合算庚帖?” 寄柔不好意思地说:“祖母让底下办事的婆子出去,找了巷口那个算卦的小神仙粗略瞧了瞧,说没什么刑克,凑在一起是个锦上添花的命格。” “那多好!”肃柔道,“上回在杨楼见过王四郎,看得出是个沉稳的人。你有时候性子急躁,倘或有个这样的人帮衬着,也好进益些。”转头又瞧了晴柔一眼,想起祖母刚才的话,便轻声问她,“那日黎郎子来纳征,没有再说什么时候来瞧瞧你么?” 晴柔摇了摇头,“人家想是有事要忙吧,其实我也不盼着他来,两下里又没什么话说,来了也只剩大眼瞪小眼的份儿。”说着讪讪一笑,“我是个无趣的人,大家不是不知道,和家里人还有些话说,见了陌生人,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 可气氛多是要靠男人调节的,她不知道应当说什么,郎子知道就成了。不过她既然并不盼着人家来,想必心里也没有什么懊恼的,每对未婚夫妻的相处之道都不一样,有赫连颂这样火辣辣的,自然也有黎郎子这种沉静似水的。 姐妹三个在花园里走了一程,晚间的园子和白天不一样,幽静深邃,只剩虫蝥的鸣叫。走了不多会儿,就见不远处蕉月挑灯过来了,两下里只好别过,肃柔漫步返回了千堆雪。 第二日去了园,窨藏了好几日的春月蝴蝶香可以拿出来试一试了,课间大家都移到花园里,看着玉簪花丛中来去的蝴蝶,纷纷把香燃了起来。 可惜等了半天,看样子并不能引得蝴蝶来,肃柔嗒然道:“原来书上写的也不可尽信。” 大家不由叹息,把余下的香收起来,引不了蝴蝶,那就回去熏屋子吧!一群人挪进厅堂,素节对清供很感兴趣,扭头说:“眼看就要中秋了,阿姐什么时候教我们做酥饼吧,回去也好露一手。” 虽然前阵子的蓝田玉算得上失败,但并没有打击到贵女们,肃柔看她们个个都有兴致,自然说好。再要言语,外面门上传来婆子的声音,毕恭毕敬站在台阶前通传:“禁中打发黄门,给二娘子送了一盏宫灯来。” 肃柔怔了下,待要起身,雀蓝已经提着灯进来了,叫了声小娘子道:“黄门放下灯就走了,说是奉官家之命送来的。” 众人暗讶,一时眼风往来如箭矢。其实大家都对官家和女师的纠葛有耳闻,早前曾经听说官家驾临过了园,只是选在散学之后,大家都无缘得见。今日竟是正大光明让人送了灯过来,且这灯看着并不如想象中的奢华精美,应当是官家亲手做的吧! 既是官家做的,更要见识见识,大家凑过去看,只见纱绢上写着细细的一排小字——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 官家的墨宝向来千金难求,草书气吞万里,小楷有数之不尽的婉约细腻。大家闹不清里头的玄机,但女孩子对于某些脉脉的情愫总是特别敏感,悄悄互换了眼色,掩着嘴轻笑。已然定了亲的人,到如今还引得官家惦念,可见官家高高在上,还是逃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啊。 肃柔则觉得很难堪,不知道官家为什么要送这盏灯来。灯罩上的两句诗里包含着什么意思,她也参不透,只好命雀蓝把灯拿到里间去,等到八月十五再挂出来。 大家窃窃私语的时候,素节脸上却挂着了然的笑,极力替肃柔解围,“阿姐是禁中女官出身,过节禁中赏一盏宫灯也没什么,我们家往年也有啊。再说官家与嗣王是至交好友,送一盏灯给好友过节助兴,有什么可奇怪的。” 可大家看破不说破,既然如此,灯应当送到嗣王府上去才对,送到了园来岂不怪哉吗。反正不要多话,大家心照不宣就是了,看看外面天光,时候也差不多了,便纷纷福身告辞了。 素节留到最后才走,见肃柔心事重重宽慰了她两句,笑道:“阿姐别忧心,官家只想助兴而已。”说得言之凿凿,有理有据。 肃柔迟疑了下,转头问她:“你怎么知道只是助兴?” 素节说:“前几日官家驾临公府了呀……”忽然发现自己差点说漏嘴,又敷衍着摆了摆手,“不说了,我该走了,贺殊还在外面等着我呢。”和肃柔见过了礼,就带着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站在厅堂里苦笑,只是助兴……但愿吧!中秋还未到,灯却已经送来了,回头借着看灯又要走动,实在麻烦。她想了想对雀蓝道:“中秋前后咱们休沐几日,这程也忙了好一阵子,过节松散松散,在家陪着长辈好好赏花赏月吧。” 雀蓝明白自家小娘子的意思,回身指指内室的宫灯,“到时候把灯挂在廊下,就是感念官家的恩典了。” 肃柔笑了笑,没有多言,只是吩咐收拾起来,这就回家了。 次日得闲,早晨起来洗漱一番,出门经过潘楼前,停下马车让人进去买了些点心蜜煎等,装在食盒里带到荥阳侯府去。 到了门上让付嬷嬷和门房传话,院子里很快有人出来接应,见了肃柔忙不迭请安纳福,笑着说:“大娘子这几日正惦记家里人呢,只是碍于身上不好,出不得门。不想二娘子来瞧她,可把她高兴坏了,挣起来洗脸梳头,让奴婢赶紧出来迎接二娘子。” 肃柔跟着往园内去,有些不放心,问染了什么病,祝妈妈道:“前日贪凉喝了两杯白醪水,想是肠胃受寒了,闹了两天肚子,今日好些了,二娘子不必担心。” 说着引肃柔进了月洞门,穿过中庭的花园往后院去,就是那么巧,半路上遇见了正要出门的陈盎。 雪中春信 第44节 陈盎看见她,咦了声道:“二娘子来瞧你长姐?” 肃柔向他福了福,客气叫了声姐夫,陈盎咧嘴一笑,兴高采烈问她:“你和嗣王的婚事,筹备得怎么样了?” 左不过就是担心自己起的那个赌局赔钱,肃柔虽不耐烦应付他,但暂且还要瞧在长姐的面子上,遂应了声道:“一应都筹备得差不多了,多谢姐夫关心。” 陈盎愈发高兴了,毕竟能赚钱是好事,对待肃柔也和颜悦色得很,笑道:“我就说了,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合该成亲……二妹妹难得来,留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顺便也开解开解你长姐,我瞧她总有些沉郁,也不是个过日子的样子。”说罢微扬了扬下颌,转身往院门上去了。 肃柔看着他走远,不明白这样的人,怎么能活得如此轻松。 祝妈妈微微叹了口气,向院内比手,说:“二娘子走吧,大娘子还在等着呢。” 重新收拾起心情,肃柔跟着进了尚柔的院子,尚柔站在廊上张望,看见她,远远就笑起来。 姐妹相见,分外喜欢,尚柔牵了她的手入内,安排她坐下,一面叫人上熟水,问家里姐妹们好不好。肃柔把寄柔亲事上的变故告诉她,她听了有些怅惘,喃喃说:“我们长房女儿的婚事,不知怎么都这样坎坷……不过祖母做主说合了王家,这倒是门好亲事,王家家风正,我早前随我母亲去拜访过,阖家也像咱们家似的,从上到下都很和睦。” 肃柔说正是,又来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听祝妈妈说长姐这两日抱恙,眼下大安了吧?” 尚柔说:“好得差不多了,只是人有些脱水,手脚没什么力气,再养两日就会好的。” 肃柔又问安哥儿,尚柔忙吩咐春酲:“快把则安抱来见见姨母。” 一会儿乳母便把安哥儿送来了,这小子近来长胖了些,白白嫩嫩地,眉眼愈发像尚柔了。也不怕生,肃柔抱到怀里摇着,他见了姨母,只管咧嘴笑。 肃柔看得愈发喜欢,亲了亲那白嫩的脸颊道:“好可爱的小人儿,像年画上的娃娃一样。” 尚柔打趣说:“如今就盼着你快成亲,明年生个胖娃娃,表兄弟两个好做伴。” 肃柔红了脸,说长姐快别取笑,叫人开了点心盒子,抓了个桃穰酥让安哥儿把玩。又想起先前遇见陈盎的事,转头对尚柔道:“我来的时候,姐夫正要出门……如今怎么样呢,还流连外头,不爱着家吗?” 说起这个尚柔就觉得反胃,“原以为给他房里安排了好几个侍妾,他总该收心了,结果消停了不多久,又开始日日往外跑。我算看明白了,这人天生就是个不安份的,只有哪一日断了手脚,才能安心在家。我如今只管保重自己,他爱怎么样都由他吧,只要他母亲有钱贴补他,我又操什么心呢,只求他不来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肃柔问:“那些妾室呢,眼下怎么样?” 尚柔道:“外面买进来的两个里头,发卖了一个,我婆母院子里的两个婢妾,不听话的那个撵回去了,只剩下早前一块儿给念儿下套的玉帛,舍娘暂且没动她。” 肃柔听过淡淡一笑,“一个多月罢了,办了这么多事,这舍娘倒是没闲着。” 尚柔放下茶盏道:“后院里头吵吵嚷嚷,除了当初的念儿,剩下的都没什么心机。如今家里的事务,舍娘很愿意插手,我也纵着她,她爱打发谁就打发谁,打发得多了,官人对她也有了些微词。不过她会讨巧,懂得哄人,男人么,三两句好话一说就找不着北了,现如今她在园中混得风生水起,我瞧夺权的心也愈发大起来,平时一些小打小闹的琐事,竟是填不满她的胃口了。” 肃柔一面听尚柔说,一面架着安哥儿,让他站在自己膝头上逗弄,操着童趣的声调,望着安哥儿说:“就要养着她的胃口,让她把谁都不放在眼里,爬得越高,将来摔起来才越狠。” 尚柔以前遇事慌张,大概因为还在乎陈盎,因此每每生气,弄得自己十分被动。自打上回盼儿那件事之后,她就已经放下了,如今陈盎对于她来说,不过是安哥儿的父亲,夫妻间的情分早就没有了。女人一但放下感情就冷静了,把钻在乱麻里的脑子腾出来,去琢磨更要紧的事,再也不会把心思浪费在那个不值得的男人身上了。 轻吁一口气,她也含笑瞧着安哥儿,孩子刚要学走路,两条小腿分外有劲儿,在姨母膝上蹦跳着,边跳还边笑。只是长牙的当口,口水实在多,一笑起来淋漓而下,把肃柔的裙子都浇湿了。 尚柔“唉哟”了声,忙起身张罗,“快快,把哥儿抱走,打一盆水来。” 乳母上前接过安哥儿,尚柔绞了帕子上来替肃柔擦拭,肃柔却觉得不必大惊小怪,“小孩子又不脏,这么兴师动众做什么。” 尚柔笑着说:“这是你做姨母的不嫌弃罢了,换作他祖母却不是这样。上回安哥儿弄脏了她的衣裙,她连话都没有说完,就忙不迭回去换衣裳了。” 肃柔听来觉得有些好笑,做祖母的这样讲究,想来对孙子的感情,并不如嘴上说的那么深。 后来又说起姑母从江陵府回来了,尚柔道:“你先替我向姑母赔罪,我这两日身上不好,没能回去,过两日就去给姑母请安。”又问,“翻铺定在哪一日?早些说定了,我好预备起来。” “且等着王府上叫人看日子,到时候我先让人送安哥儿的新衣裳来。”肃柔言罢失笑,“说来有趣,我们哥儿这么小,姨母就有求于他了。” 尚柔道:“这不是他的造化吗,翻了王爷和王妃的铺,往后要是门第低一些的,咱们还不肯屈就呢。” 姊妹两个坐在一起笑谈,看了看案上更漏,尚柔又吩咐人预备午饭,说什么都不让肃柔走。肃柔也不推诿,留下陪长姐吃了顿饭。 其实不说起陈盎和后院种种,一切都还算美好,尚柔毕竟是张家的女儿,荥阳侯夫妇就算娇惯儿子,也不会将这个媳妇怎么样。再者肃柔也快成亲了,等妹妹当上了王妃,尚柔就愈发觉得有了靠山——自己腰杆子不硬,只有指望娘家人了。 两个人又闲谈了晴柔和寄柔她们的婚事,尚柔很是惭愧,垂首道:“原说长姐成了家,对底下妹妹有帮衬,结果我过成这样,是半点也帮不上她们的忙了。” 肃柔温声安慰她:“各人自有造化,长姐今日委屈,将来未必没有出头的一日,日子还长着呢,且不要着急。”复又说笑了几句,眼看将到午正,便与尚柔道了别,打算回去了。 祝妈妈照旧引着她穿庭过院,往前面大门上去,荥阳侯府的宅子布置得还算精美,院子正中有假山和亭子,一条小径环绕假山而过。原本走得好好的,不知哪里来个妖俏的女人从天而降,肃柔躲闪不及,迎面和她撞了个正着。 边上婆子女使吓了一跳,慌忙来搀扶,只听那个女人唉哟了声,抢先责怪起来:“这是谁,走路竟不长眼睛!” 祝妈妈忙着安抚肃柔,“二娘子受惊了,可撞疼了啊?”一面回身朝那女人道,“这是张府上二娘子,是贵客,姨娘怎么不留神些!” 那女人听了,脸上立刻堆起了笑脸,不迭赔罪道:“是我该死,不知道贵客是张二娘子,竟冒冒失失冲撞了,还请二娘子恕罪。” 肃柔被她撞得胸口隐隐生疼,探究地打量了眼前这小妇一眼,祝妈妈道:“这是公子跟前侍妾姜氏,闺名叫舍娘,大娘子曾与二娘子提起过的,很是夸奖了她一番。” 肃柔这才哦了声,“竟是不撞不相识了。” 舍娘笑得像花儿一样,“我原不知道二娘子来了,否则该上女君院子里请安才对。结果倒好,半路上遇见,还撞个满怀,实在是失礼了。” 肃柔淡然笑了笑,只说不碍的,并不愿意和她过多纠缠,绕过她,又继续往前院去了。 舍娘看着她走远,眼里浮起一点轻蔑之色来,凉笑一声对身边女使道:“这就是要嫁嗣王那位,美虽美,可惜没什么灵气。我原还以为禁中出来的,是个怎样的厉害角色呢,谁知脾气秉性有些像我们女君,果真不是嫡亲姐妹,胜似嫡亲的姐妹。” 她身边的女使也帮腔,讥嘲道:“总是一家子,一棵树上,还能长出两样的花儿来吗!” 舍娘愈发放心了,今日来探一探,就是想瞧瞧张家有没有厉害人。先前以为张家二娘见多识广,又是嗣王妃人选,必定很有手段,谁知撞了一下也没什么脾气,简直像个泥菩萨。这样的人登了高位,将来只怕自顾还不暇呢,哪里还有闲工夫,来拉扯娘家那位没钢火的堂姐! 第61章 那厢祝妈妈把肃柔送上了马车,还在为舍娘刚才那一撞耿耿于怀,站在马车前说:“二娘子受委屈了,这样金尊玉贵的人,竟被那小妇冲撞了。回头我自然回禀大娘子,让大娘子责罚她。” 肃柔却说不碍的,“只是撞了一下,没什么要紧。就算长姐知道了,也让她把事放在肚子里,千万不要和舍娘提起,照旧还像以前一样,委任她掌管园子里的事务。” 祝妈妈自然明白肃柔的意思,垂首应了声是,上前放下了车门上的垂帘。小厮甩了甩鞭子,马车跑动起来,她退后一步目送车辇出了巷子,待渐渐不见了,才重新退回门内。 车内的付嬷嬷道:“这舍娘今日是舍命撞金钟呢,想看看小娘子的反应,也探一探大娘子的根底。” 肃柔牵了下唇角,“所以让长姐不要放在心上,要是因这种事怪罪她,反倒让她警醒起来,担心有人在背后给长姐出主意,行事自然也就愈发谨慎了。” 勾栏中出来的女人,大抵擅长这样的招数,手段脏,心也贪,若是让她觉得长姐不好拿捏了,接下来怕会搅起许多风浪来。现在这样姑息养奸挺好,养大她的胆子,让她继续欲求不满。先前借她的手除掉了念儿,长姐已经达到目的了,至于这舍娘怎么料理……只要下得了狠心,想打压或打发,都易如反掌。 就是多少觉得人心黑暗了些,雀蓝道:“这舍娘没什么良心,大娘子给她放了良,她半点没有感念的心。倘或安分些,倒是大娘子的好帮手,大娘子拉不下面子的事情让她去做,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到时候侯府就捏在大娘子手心里了。” 付嬷嬷却并不赞同,“她是什么出身,我们大娘子又是什么出身?要是和她为伍,那也太辱没大娘子了。” 所以有些事,是早就看得到结局的,舍娘何尝不知道这点。在正头夫人手底下,即便赏了身契,也还是个卑贱的偏房,但她有宠,也尝到了当家做主的滋味,心气儿势必比那些争吃争喝的高得多。时候一长,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要得更多,手也伸得更长,一但越过了底线,那离自寻死路就不远了。 反正肃柔很有耐心,先前也嘱咐了长姐不少,人中庸些不要紧,紧要关头一举定乾坤就行。 打起窗上帘子朝外看看,过节的气氛愈发浓重起来,街市上做花灯的也多了,或精美或朴拙,错落挂满了御街两旁。时隔多年,这是自己重返人间后的第一个中秋,以前在禁中,宫人们也做灯笼,但是雕琢得过了,缺少了天然的野趣。自己倒情愿像昨晚晴柔和寄柔那样,挑个小桔灯徜徉在灯海里,用不着太出挑,埋没进人堆,就是最舒适的一种体验了。 可雀蓝偏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探着脖子张望,凑嘴问肃柔:“小娘子,你说王爷会不会上咱们府里过节?他那么爱和小娘子凑在一处,绝不会错过这样的好机会吧?” 肃柔怔了下,才想起竟把那个人忘了。细说起来他也挺可怜,家家团圆,赏月吃饼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过。越是盛大的节日他越孤独,毕竟没人会撂下家里至亲,来和他起宴凑趣的。 “回去请祖母一个示下,看祖母答不答应让他上我们府里过节。”肃柔兀自说着。 雀蓝却捣乱,压着嗓子打趣:“小娘子,女眷多了我心慌,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喝酒赏月。这样吧,我在王府设个宴,小娘子上我府里来过节,到时候月下对饮,两两相望……人比花灯好看。”竟把赫连颂的语调学了个十成十。 肃柔脸红起来,伸手打了雀蓝一下,“你可仔细了,被人家知道不成体统。” 雀蓝抱着胳膊笑弯了腰,连连告饶,“奴婢是信口胡说的,小娘子可不能生我的气。”这么一路吵吵闹闹,回到了张宅。 刚进门,门房上的婆子就上来禀报,说三娘的郎子携了节礼,今日上午登门拜访了。 这可是位鲜见的贵客,上京有这样的规矩,定亲后凡逢过节都要预备礼物去女家拜访。再有两日就是中秋了,所以黎郎子终于来了,不拘怎么样,人能露面,就是好事。 肃柔点点头,回去换了身衣裳,方往晴柔院子里去,自己回来得晚,人是遇不上了,但还可以打探打探消息。 果然一进门,就见至柔她们都在,大家围着晴柔盘问,晴柔闹了个大红脸,支吾着:“人很守礼,谈吐也好,问我平时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点心。说等我得闲,来接我上他们府上坐坐,好让底下人预备。” 短短几句话,值得姐妹们再三地品咂。大家几乎把那几个字掰开了揉碎了,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应该是那种贤达的读书人,不会讨女孩子喜欢,也不大解风情,可要是过起日子来八成很细心,他还问爱吃什么来着,多难得!” 晴柔笑得腼腆,本来她就不是个火热的性子,要是郎子太热情了,反倒让她无所适从。就这样淡淡地相处,彼此都自在,之前老想着他不登门,心里七上八下,现在人来了,仅仅这一次露面,好像也能让她支撑到十一月二十八了。 大家对晴柔的心思很好奇,绵绵托着腮问:“三姐姐,你喜欢他吗?” 晴柔顿时局促起来,支吾着:“才见了两回面……喜欢什么……” “喜不喜欢他的长相嘛,一眼看上去,顺不顺你的眼。” 晴柔被她们盘问得只差没有个地洞钻下去,绵绵一推搡她,她就柳条一般款摆,最后实在没办法,捂着脸说:“他长得很好看。” 大家会心地笑了,至少看对了眼,便是好的开端。 如此张家的女孩子们,婚事上都还算顺利,第二日扶风郡开国公家也来请了期,婆家自然是盼着早早把媳妇迎娶进门的,原想年前办亲事,但姐妹们出阁都在下半年,最后只得另选日子,推到明年正月二十,再来迎娶至柔过门。 肃柔呢,照样还和平常一样教习,课间也说了,明日开始三日不必来,大家过节松散松散。到了下半晌时候心里暗暗担心,不时朝门上张望,怕官家又不请自来。好在运气不错,及到傍晚时分一切如常,只是怪得很,不知怎么,赫连颂也连着好几日不曾现身,不知忙什么去了。自己原想请他到家里过中秋的,可惜遇不上人,只得作罢。 收拾了东西走出了园,有一瞬期待这人就站在外面,结果迈出门槛,只看见道旁竹叶潇潇,自家的马车停在那里,四儿正扬着拂尘,掸车围子上的尘土。 她暗暗叹口气,搭着雀蓝的肩头登上车舆,这一路兴致有些低迷,雀蓝和她说话,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养神去了。 雀蓝眨着大眼睛看她,挪过去一点说:“小娘子,王爷这两日怎么没来接您呀,可是因为公务忙,顾不上?” 肃柔闭眼嘀咕:“我怎么知道……不来不是更好吗,清净。” 可是真清净了,小娘子却显得郁郁寡欢,雀蓝哑然咧嘴笑着,“明日可就是八月十五了,算算时候,小娘子还有二十来日就要出阁了。” 肃柔心下一跳,睁开了眼睛,才发现时间过起来真的好快,还没等人反应过来,正日子就要到了。 待嫁的心难免会怅惘,说不清是为什么,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准备好迎接另一段人生了,可是走到岔路口,逐渐又彷徨起来。 现在再回想,自己的婚事由头至尾充满了莫名的巧合,分明也是如常三书六礼的,可就是和至柔她们不一样。是哪里出了问题呢……想不明白,事赶着事,人催着人,就到了这一步。不过也没什么懊悔,嫁给赫连比进宫好,市井间有的东西,禁中没有,再等一等,等到了冬季,州桥夜市上开始卖盘兔和猪脏,比起禁中的清单饮食,她实在更喜欢那种浓油赤酱。 马车缓行,到了旧曹门街,临下车她还恹恹地,打不起精神来。付嬷嬷上前打了帘子接应她,一面报了消息来:“王爷下半晌登门送节礼,眼下人在老太太那里呢。” 肃柔微讶,心想他没来接她,原来是预备给府里送节礼吗?自己先前还觉得他一个人过节孤单,盘算着是不是派人去他府上请他呢,他却自己来了,果真机灵的人不必操心,他比她想得周全多了。 悬了半天的心放下来,她提裙迈进门内,一面问付嬷嬷:“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付嬷嬷道:“大概申时前后吧,来了好一阵子了,陪着老太太和申大娘子抹纸牌,抹了快半个时辰了。王爷抹牌不在行,两家赢一家输,输到现在,想是快要输光了。” 肃柔听了觉得好笑,他这样精明的人,未尝不是有意输给长辈们。自己也不忙过去,先回千堆雪盥洗,换了衣裳,待一切收拾停当,才往祖母院子里去。 这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面的笑声,太夫人说:“算了算了,今日就到这里吧,明日再接着来。” 肃柔进门看,祖母和姑母面前堆了好大一捧银瓜子,赫连颂手里的纸牌还没撂下,见她就说:“我技不如人,全输光了。” 姑母笑起来,“怎么,输了钱就告状,竟是舍不得吗?” 赫连颂说不是,“这点钱算得了什么,明日我让人多备些,再陪姑母玩个尽兴。” 一场玩笑似的牌局,能增进彼此间的情义,连之前对他很淡漠的姑母也有了笑脸,看来他这半个时辰没有白忙活。 肃柔凑嘴说了两句助兴的话,指派女使收了牌桌,一面问赫连颂:“王爷今日没有公务忙吗,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赫连颂道:“前两日往幽州去了一趟,一直忙到今日,早上交待了差事赶回上京,趁着时候还早,送些螃蟹果子来,明日好用……”说着望了太夫人一眼,腼腆地说,“顺便央求祖母,容我在这里过节。” 这样贴心的孙女婿,搁在郎子堆儿里都算出挑的,也不等肃柔答话,太夫人便道:“王府只你一个人,一个人过节多冷清,自然是和家里人在一处才热闹。明日绥之和颉之他们也都在家,你们年轻人能玩到一块儿去,晚间用过了饭,准你们出去看花灯,一年难得这样的好日子,御街上一定热闹极了。” 雪中春信 第45节 赫连颂听了,忙温存道:“祖母和姑母也一道去吧,我知道潘楼那片每年的花灯都格外精美,明日我来护驾,引长辈们出去逛逛。” 做人家郎子最要紧的是什么,就是讨得长辈们的欢心。有时候人并不在乎那一点得失,就是图几句慰心的话,听过了,心里舒坦了,比真看了花灯还高兴。 太夫人和申夫人相视而笑,太夫人道:“外头人又多,往来的全是年轻男女,我这样白发苍苍的还凑那个趣儿,叫人笑话,也经不得那个磋磨。你们年轻人爱热闹,只管玩你们的去,我们在家赏赏月、喝喝酒,时候差不多了梦里看花灯,也是一样的。” 这就是长辈的慈爱体恤,太夫人一向是个开明的老太太,往年甚至还鼓励张矩和张秩带着妻子出去看花灯,并不因为媳妇进门多年,就理所应当觉得她们必须囿于柴米油盐。还有那个可怜的二儿媳,常年不得开心颜,便让颉之和至柔陪着阿娘出去走走,余下自己一个,坐在廊上赏月,身边有两个婆子作陪就够了。 这时次春来回禀,说晚饭都预备妥当了,大家都移到花厅去。绵绵因姐夫来了,留在沁香院用饭,这顿只太夫人和申夫人与他们一块儿吃,席间赫连颂说起军中一些趣事,把祖母和姑母都逗得很高兴。 一顿饭罢,又略坐了会儿,才从岁华园辞出来。肃柔送他出府,走在长长的木廊上,想起来问他:“听说上四军要抽调兵力驻扎幽州,你可是在忙这个?” 赫连颂本来以为她并不关注军中那些事,乍然听见她提起这个,倒有些意外。不过有个除了风花雪月,也能与你谈论正事的未婚妻,是件有幸的事,他点了点头,“就是因这个焦头烂额,下半年恐怕还要继续奔走,想起来就头疼啊。” 可这也是没办法,朝廷的职位和俸禄岂是平白得来的。只是长途奔袭人很受苦,肃柔就着廊上的灯光看他的脸,还好不像上回似的满脸倦色。细想一想,或者退而求其次吧,便道:“若要长时间处置幽州的军务,暂且在幽州置办个院子也好。两地相距毕竟上百里呢,天气适宜的时候赶路还好,万一凉起来寒风刺骨,那人怎么受得住。” 这是她的体贴,可他却说不好,“让我在幽州清锅冷灶,那我心里多难受!届时必定对朝廷诸多怨恨,对官家也愈发不满,除非娘子能跟我一起去。” 提起对官家不满,就让她想起官家送灯笼那件事,迟疑着该不该告诉他。转念再一想,反正这几日她都不会去了园,等中秋一过婚期就近了,届时木已成舟,官家就会彻底死心了吧! 至于去幽州,她也拿不定主意,“那我的女学可怎么办?难道就此歇业吗?” 女孩子能有个自己愿意忙碌的事业不容易,他当然不能让她为了相夫教子,撂下上京的一切跟他搬到幽州去短暂居住,“所以我就不辞辛苦来回奔波吧,其实于我们这种人来说,日行百里不算什么,只要回家能看见你就好。” 这种对新婚妻子的眷恋是人之常情,肃柔抿唇笑了笑,便不再劝他留宿幽州了。 两个人在长廊上漫步,肃柔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不明白,到这时才来问他:“为什么你这样的身份,官家还会委以重任,把上四军交给你率领呢?” 十四的月亮照得天地间煌煌,他转头看了她一眼,直言道:“为了历练我,让我熟悉用兵之道,将来回到陇右好为朝廷征战。你看上四军指挥使风光无限,却不知道捧日、天武、龙卫、神卫各军还有诸班指挥使。平常拱卫调遣虽然听令于我,但你哪一日要是想率领上四军攻入上京,那可不成,人家是官家亲军,不是我的亲军。” 肃柔听他口无遮拦,慌忙四下望了望,嘴里怨怼着:“什么攻入上京,别胡说!” 他失笑,“边上又没有旁人,我在你跟前,难道还要遮遮掩掩吗?再说只是打个比方,不必当真,官家虽信不过我,我对官家却是忠心耿耿。我唯一的希望,只是想回陇右,想在边关做出一番事业来。上京虽好,可惜太过温软,施展不开拳脚。”说着望了望她,“我一心想着金戈铁马,好像没有考虑你的想法,你讨厌我这样吗?” 肃柔也认真琢磨了下,嫁给武将,大抵都会经受这样的心情起落,领着实职的,有几个能颐养在家里?他想回陇右,没什么错,至于自己,究竟是跟他一起走还是继续留在上京,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只要答应我一桩,别拿性命冒险,好好活着就成。”她说着,望向屋檐外的满月,那大月亮照得人心敞亮,望了许久,喃喃道,“每年都能人月两团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第62章 多平淡朴实的愿望,只要活着,只要团圆,说起来分明那么简单,但在赫连颂听来,却是难以言说的感动。 现在的肃柔,对他应当也有几分真心了吧,虽然不让自己成为寡妇是第一要务,但每年都要人月两团圆,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她不会与他分离,将来他若是回陇右,她也会跟着他去那个遥远的边疆? 感情不自私,就不是真感情,他嘴上说着由她自己选择,其实心里怎么不盼着她与他同进同退。他想自己这阵子的努力,终究还是会感动她的,她如今已经期盼年年团圆了,有朝一日她果真放不下他的时候,上京的繁华又算得了什么呢。 深深望她一眼,他正色说:“我有如花美眷,怎么能不保重自己。一但有了家累,我的命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了,这些我都知道。” 肃柔颔首,一个男人势必要懂得自己肩上的重任,开创事业、纵横天下固然能满足抱负,身后那个家,何尝不是他更应当负责的。只是有时候身不由己,她越来越能理解继母当初对她说的话,不希望她们姐妹嫁武将,就是怕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刀光剑影。但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步了,也只有放眼往远处看,好在赫连颂是个谨慎的人,这样的身份处境能够无惊无险到现在,将来总也不会冒失的。 两个人并肩走着,穿过前院,远远能看见门廊上悬挂的灯笼,轻轻摇曳着,洒下满地光影。 他负着手,玩笑似的说:“我每日都在盼着你挽留我,说今日时候不早了,就不要回去了吧。” 肃柔看傻子一般瞥了瞥他,“两家离得很远吗?又不是上京到幽州的距离,一柱香就到了,留你做什么?” 他气结,“我在乎的是那份情义,想知道你心疼不心疼我。” 肃柔颧骨上隐隐灼烧起来,想起之前自己还因他没有出现而心神不宁呢,但惦念归惦念,规矩归规矩,她板着脸说:“我不会留你过夜的,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所以这女人,什么时候才能柔情似水,软软地依偎在他身边?他一直盼着那一天,契而不舍地一再试探,可她就是这样宁折不弯,弹上去梆梆作响。 罢了,失望是有些小失望,但也不强求,婚后再体会那种美好吧! 踩着脚踏登上马车,这回她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立在车前叮嘱:“明日若没有事忙,就早些过来吧。” 他把半个身子探在车外,看着那张端庄秀美的脸,忽然觉得未婚妻今夜真是妩媚,愈发恋恋不舍,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再三,说:“我记下了,明日早早就来看你,一整日在一起。” 肃柔的笑靥不觉加深,又吩咐了一声:“问清楚乌嬷嬷,安床翻铺定在哪一日,我好及早安排,接长姐和安哥儿过去。” 他点了点头,“我回去问过了,明日告诉你。” 肃柔方退后一步,对赶车的竹柏道:“走吧。” 竹柏应了声是,甩动起小马鞭,载着郎主殷殷的目光,往长街上去了。 天上星月皎皎,因为知道明日还要相见,倒也没有离愁别绪…… 多奇怪,竟是有离愁别绪了吗?就这样潜移默化,心境已经完全转变了,难怪刚升小殿直那会儿,押班夸她为人清醒不生反骨,想来随遇而安也是一项本事,知道无法改变,倒不如让自己早些适应,正是因为有这项能力,让她在禁中安稳度过了十年。 夜转凉,到了晚间逐渐有些寒浸浸地,初秋已经成形了。 肃柔抚了抚臂膀,转身正要返回门内,忽然见斜对面的大槐树底下站着两个身影,定睛一看,竟是官家和近身的内侍。 脑子“嗡”地一声响,肃柔愣住了,不能开口也不能挪步,这一刻竟不知如何是好。 这与出现在了园不一样,圣驾驾临了园,还可以理解为闲暇时候的消遣,现在人到了张宅前,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好在这些年禁中的历练很快让她回过神来,她肃容打算上去迎接,却见官家微微抬了抬手,示意她停下,然后转动腕子一摆,大约是让她回去吧! 微服出游这一趟,他并没有打算惊动任何人,也没打算进张宅坐一坐,好像只是路过,顺便见一见惦念的人。见到了,两下里安好就不虚此行,用不着过多的言语,也不用行虚礼,楚河汉界对望两眼,接下来就可以不再留恋,各走各的路了。 然而肃柔不能当真退回门内,隔着一条巷子进退维谷,还好官家的车辇从旁边驶来,内侍搀扶他坐进了舆内,再也没见官家的脸。内侍扬了扬鞭,马车跑动起来,一路向北去了。 肃柔欠身福下去,忽然觉得一切不可思议,像个飘忽的梦。她不知道官家到底是怎么想的,究竟要做什么,越是得不到越是心心念念,如果她当真进宫了,他还会这样吗? 怔忡着回到千堆雪,洗漱过后坐在床上发了会儿呆。雀蓝进来燃香,见她两眼直勾勾盯着案上的更漏,不由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小娘子怎么了?这更漏坏了?” 肃柔抚了抚额头说没有,半晌道:“我刚才见到官家了。” 雀蓝亦吓了一跳,回身朝外看,仿佛官家越过墙头跳进来了似的。 外面月光如练,还好一切如常,她怯生生道:“小娘子坐着发梦了?深宅内院的,哪里来的官家!” 肃柔无奈地看了她一眼,这丫头有时候脑子简单得很,只看着眼前,不会往远处想。 “是先前,送王爷出府那会儿。”她黯然说,“站在巷子对面的槐树底下,不要我过去请安,也没有登门。” 雀蓝呆愣愣捏着火折子站在榻前,想了想道:“八成因为明日是中秋,要陪圣人娘子们过节,出不了宫,所以今日想来见一见小娘子。” 肃柔心头哆嗦了下,“他怎么知道这个时辰能看见我?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啊?” 雀蓝说:“您要是不出门,就说明今夜王爷住在咱们家了……” 主仆两个面面相觑,说得越深入,便越觉得事态可怕。肃柔叹了口气:“早知这样,就应该留王爷住下。” 明知道婚期就在眼前了,官家也没有放下,她开始考虑,日后是必须跟着赫连颂回陇右了。留在上京诸多不便,既是给了朝廷挟制的机会,官家倘或一直惦记着,那自己的名声岂不都坏了! 心事重重入睡,梦里全是光怪陆离的际遇,好在今日可以睡晚一些,也不急着给祖母请安,就是院子里女使婆子归置庭院,即便放轻了脚步,也还是有些喧闹。 太阳渐渐升高,日光透过窗棂,斜斜打在榻前的莲花砖上,朦胧中听见外面有人进来,隔着帘子轻声唤小娘子,“王爷来了,在东边廊子上饮茶呢。” 肃柔哦了声,撑身坐起来,心道来得这样早,才刚到辰时呢。 不过处在这个时期的男子,但凡对未婚妻有意的,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好像吃些苦受些累也在所不惜。到底这样的阶段不常有,也许人生被人如此珍而重之,也就这么一小截吧! 权且慰心,趿着软鞋下床来,披上罩衣在镜前理了理头发,然后穿过长廊往东边去,离了老长一段路就停下了,扬声说:“王爷稍等我一会儿,我洗漱完了和你一同用早饭。” 她刚起床,不像平常那样精干冷静,他是头一回看见她披散着头发,不施脂粉的样子,有些慵懒,甚至有些孩子气,边说边揉眼睛,大概真是因为没有梳妆的缘故,不好意思走得太近,只是远远站着,先来打个招呼。 可就是如此,依旧让他看傻了眼。他怔忡站起来,她的眼波微微流转,转身又朝廊子那头去了,因身上披着缭绫,柔软的面料无风自动,背影看上去格外婆娑曼妙。 他想追上去,又怕她觉得唐突,便站起身装模作样这里看看,那里瞧瞧,最后在女使的注视下,闲庭信步到了她的寝室外。 今日气候适宜,也不像之前那样热了,他在廊上慢慢踱步,等着她梳妆完毕从里间出来。 悄悄朝内望一眼,外间摆设雅致,垂挂着竹帘,可惜不见人影,只有案头的瓶花被月洞窗上吹进的晨风拂动,簌簌轻颤着。 女孩子打扮起来很费工夫,今日过节,过节一定要隆重些,他摸了摸袖笼中的步摇,这是早晨路过金银铺特地挑选的,他对比了好久,借老板娘的脑袋插了又插,才挑选出来的上品。 终于她从里间出来了,穿着一件牙绯的半臂,底下配浅云的旋裙。她很少穿艳丽的颜色,没想到就是这种碰撞,衬出了她凝脂一样的好皮肤。 他呆呆看着她向他走来,心里没来由地感动,勉强收回视线引她上东廊,到了亭子里,从袖中抽出那支步摇往前递了递,“我有一样好东西送你。” 肃柔垂眼一看,有些惊讶,见那金玉做成的首饰躺在他掌心,底下的两股坠子细而精美,摇摇曳曳地,比起一般的,总要长出两寸。 “你从哪里买来这个?”她笑道,“这么长的穗子行动不方便,万一勾住了衣裳可怎么办。” 他说:“今日过节,没什么不方便,要是怕勾衣裳,就插得高一些。”说着来帮她,伸手往她髻顶一插。 肃柔的笑容僵在脸上,转头看向案上摆着的琉璃砚屏,那潋滟的水色里恰好能映照出人影来,好好的步摇插在头顶,简直像顶心中了一箭。 她鼓着腮帮子,自己探手拔下来,然后斜斜插在螺髻上,立刻这步摇就彰显出了本来的富贵和妩媚,精致的赤金竹节下坠着两滴清透如水的坠角,灵动绰约,把人也称得活泛起来。 只是无缘无故又收人礼物,很有些不好意思,肃柔说:“我没有什么可送你的,这回又害你破费了,过会儿上屋里去瞧瞧,你喜欢什么只管拿去,全当我的谢礼。” 他说不必,“我连人都是你的,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说着咧嘴一笑,“我一早就赶来了,还没吃饭,娘子陪我吃顿早饭,就算还了我的人情了。” 又是娘子、娘子,肃柔被他叫得没脾气,只好引他坐下,取了一双银箸递过去。 早晨吃得很简单,寻常的清粥配上辣瓜儿、醋姜等小菜。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的人合胃口,反正这顿饭吃得很窝心。饭后再饮上一盏香饮子,隔着飘渺的帐幔,悠然看东边缓缓升起的太阳,忽然觉得这人生是再也没有缺憾了。 不过不能在小院久留,今日不光祖母和姑母在,连着伯父和叔父等都一并休沐在家,还有那些平时从没有交集的兄弟们,须得打好交道。两个人略坐了会儿,便起身往岁华园去,到了那边见绵绵和至柔的郎子都来了,彼此客气见了礼,世上的人情往来就是这么奇妙,因为姻亲的缘故,原本一辈子都不可能结识的人,见了面立刻亲兄热弟起来。男人们怕扫了女眷们的好兴致,把未婚妻送进上房,便一同结伴,往隔壁院里消遣去了。 太夫人很高兴,“今年是咱们家最热闹的年份了,女孩儿们还在家,多出这些新郎子来,家里人口一下子就增添了。只可惜不见尚柔,要是她能带着安哥儿回来过节,那多好。” 申夫人道:“嫁出去的姑娘,总是要先紧着婆家,侯爵府那头今日也过节,没准儿明日就回来了。” 话音才落,听见传话的婆子在廊上回禀,说大娘子进院子了。大家忙到廊上迎接,却见尚柔带着陈盎一道来了,身后跟着抱孩子的乳母。 大家有些意外,但合家团聚总是高兴的事,尚柔和陈盎上来行礼,见过了祖母又见过姑母和母亲、婶婶,下面的姊妹姑嫂也彼此问安,陈盎在这里坐不住,喊了小厮来引路,上隔壁院子里会见那些新亲戚去了。 尚柔和姑母挨在一块儿坐,再三地向姑母赔罪,没能早早回来拜见姑母。 申夫人道:“我知道你的难处,哪能和你计较那些,今日和陈郎子一道回来,不是很好吗。” 尚柔无奈地笑了笑,“若单是回来见礼,他才懒得走动呢,要紧今日嗣王在,他着急要攀交人家,这才愿意跟着来凑趣的。” 这些且不管他,能回来就是好的。申夫人接过了乳娘手里的安哥儿,万分珍爱地搂在怀里看了又看,笑着说:“瞧瞧我这侄孙,果真生得一副有福气的好相貌!”看着孩子,又想起自己身后空空来,转头对太夫人道,“申家有个堂弟,正室前两年病死了,留下个九岁的孩子,如今养在继母手底下。那继母为人啬刻,自己怀了嫡亲的骨肉,对那孩子万分嫌弃,上年腊八我正遇上他去宗学,数九寒冬穿得单薄,脸都冻紫了,但见了我很知礼,打拱作揖半点不慢待,我当时就觉得很喜欢他。如今绵绵要出阁了,我想着,膝下没个子嗣,将来偌大的家业不好处置,宁愿过继了他,总比人家外头领个私孩子回来让我养强。” 太夫人听了很赞同,“是该这样,一则替自己找了退路,二则也积德行善,救了那孩子。” 申夫人怜爱地刮了刮安哥儿的小脸,叹息道:“可惜我一辈子要足了强,却没生出个儿子来,这家业暂且还能自己把持,再过十年二十年,就成了申家人嘴里的肉。可要是养大那个孩子,既是没了亲娘的,自然一心待我,日后也不图旁的,只要不叫申家那帮豺狼虎豹吃了绝户,就算我争气了。” 所以少时的一见钟情,到最后终究变成了一地鸡毛,细说起来实在令人伤感。 申夫人勉强笑了笑,“罢了,今日过节,不提那些不高兴的事了,就逗逗我的小侄孙,看见他,我心里就欢喜了。”说着从腕上退下一个赤金的镯子来,套在安哥儿小胳膊上,一面道,“我们哥儿落地,姑祖母都不曾回来,今日是我们头一回见面,这个权作见面礼吧。” 尚柔忙上来推辞,“姑母的心意我们领了,则安还小,怎么当得起姑母这样抬举。” 申夫人道:“这是给哥儿的,你替他收着就是了,回头是化开打个长命锁,还是留着将来给媳妇,都随你。” 安哥儿是小孩儿,什么都不懂,看见金灿灿的东西很感兴趣,低着头,一手在镯子上拨弄不已,申夫人便笑起来,“快瞧瞧,我们哥儿多有眼光!喜欢就好……”一面搂进怀里呢喃,“姑祖母的心头肉哟,这么可人疼的……” 雪中春信 第46节 大家围着孩子逗弄,说说笑笑转眼到了晌午。婆子们在花厅里摆上两个大圆桌,中间拿三折屏隔开,吃饭的时候虽看不见人,但能听见男客那一桌笑得热闹。新来的郎子们很好地融入了,推杯换盏间,一派其乐融融。 女眷们留心听谈吐,至柔的郎子文雅,赫连颂内敛,宋明池是个开朗的性子,和绵绵一样大大咧咧,唯独那位大姐夫谈风雅不行,谈风流很在行。偶而从牙缝中透露哪家的行首唱曲好,忽然意识到自己身处的场合不对,说了半截的话又咽回去,化成了尴尬的笑,高喉咙大嗓门地招呼着:“吃酒、吃酒啊……” 第63章 一屏之隔的尚柔苦笑了下,反正在至亲面前没什么好隐瞒的,自己嫁的郎子就是这模样,怪自己命不好,还有什么办法。 太夫人知道她不高兴,示意一旁的女使斟酒,让大家一同举杯,笑着说:“家里难得凑得这么齐全,等再过上半年,你们姊妹一个个都出阁了,只怕家里就冷清下来了。” 申夫人道:“阿娘别忧心这个,孩子们大抵都嫁在上京,想什么时候见,传句话就回来了,值当发愁吗。” 边上的绵绵看了母亲一眼,眷恋道:“要是爹爹和阿娘往后也在上京就好了,我想你们了,随时能去见你们,外祖母想你们了,你们也可以来看外祖母。” 申夫人道:“江陵那么些产业,倘或要回来,得先处置好才行。这次回去我就安排起来,把能出手的都出手,外面的生意也收拢些,慢慢都转回幽州来。我们年纪一年大似一年,我也想着落叶归根来着,总是再耗上三五年的,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阖家搬回上京,一家子在一起,也好享天伦之乐。” 大家都说好,江陵府毕竟只是做买卖发家的地方,申家的根儿还在幽州,不管家业多大,终究是要回来的。 闲谈间,话题又转到绥之媳妇白氏身上。白氏过门三年,一直没有好消息,元氏急得不知怎么才好,已经打算替绥之张罗妾室了。不想白氏上月诊出有了身孕,到如今肚子吹气似的长起来,才五个月光景,起卧都有些费劲了,这阵子一直在自己院子里养胎。 太夫人和声说:“还是要多走动走动,将来生产起来不那么费劲。” 白氏腼腆地道了声是,“我近来常在园子里转转,好像没有先前那么爱犯困了。” “头几个月害喜,眼下过了性儿了。”凌氏说着,打量了她一眼,“我瞧肚子大得很,该不会是个双伴儿吧?” 如今年月,生双伴儿很要担风险,太夫人嘴上不说,心里也隐隐有些担忧,只道:“我当初生大哥和二哥,是南讲堂巷的崔婆接生的,这上京好些人家都请她坐镇,从来没有出过任何差池。如今虽已经收山了,但只要咱们家去请,她必定会来,这就没什么可愁的了,就算是双伴儿,她也有法子保得母子平安。”说着想起张秩的妾室来,对凌氏道,“你院里那个也快临盆了吧?万要提前预备起来,防着忽然发作找不到接生的。” 凌氏讪讪应了声,说起丈夫的妾室有孕,当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张秩今年也三十八了,这么大年纪还弄出个孩子来,说出去有什么光彩!她有时候去那妾室院子里转转,也爱说两句酸话,不是说人家老蚌生珠,就是在人家脸上挑刺,大惊小怪地说眼下又长出几道皱纹来了,“果真上了年纪还担身子,费精神得很呢。” 当然这些不足为外人道,饭桌上也不必深聊那些琐事,大家照旧热闹地敬酒布菜。秋日的日头虽不像之前那样毒了,但依旧照得满院光瀑,花坛里栽种的菊花竞相盛开,黄的紫的凑在一处,把这佳节衬托得愈发生动起来。 一顿饭罢,大家起身走动,花厅里的屏风也撤了,那些专程来瞧未婚妻的新郎子们,到这时才和未婚妻坐在一处喝茶说笑。肃柔望了望至柔的郎子,扶风郡公家的公子,有个很温润的名字,叫苏润清,当真是人如其名,一派不激不随,不骄不躁的样子。坐在那里静静笑着,别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偶而与至柔交换下眼色,眼里也是满满的温情。 肃柔安然了,心下思量,想是老天爷怜她们姐妹自小没有父亲,婚姻上给予了最大的福分,至柔也觅得了一位好郎子。自己呢,和赫连颂从相看相厌开始,吵吵闹闹地走到今天,虽然他像块甩不脱的麦芽糖,但自己逐渐也适应了他铺天盖地的热情,有时不见他,心里反倒莫名发慌。 这时盯了她半晌的绵绵终于开口,“二姐姐的步摇真好看,往常没见你戴过,是新买的吗?” 边上的赫连颂微微挺了挺腰,高深地端着茶盏抿了一口。 肃柔不便在姐妹们面前显摆,只是含糊应着:“今日过节才戴的……” 绵绵立刻明白过来,“一定是姐夫买的吧?” 这就有了比较,为什么都是新郎子,那两个两手空空,来了就来了,一点不懂得讨好未婚妻? 宋明池和苏润清悚然看向赫连颂,赫连颂立刻给支了招,“昭宪皇后宅附近有个唐家金银铺,那家款式很多,都是眼下最时兴的。” 那两个连连点头,好言安抚身边的人,“明日……明日我们也买一支。” 如今再买,就拾人牙慧了,姐妹们很羡慕肃柔,其实不是羡慕那步摇本身,是羡慕嗣王对她的情义。肃柔给闹得很不好意思,只得吩咐蕉月,把吊在井里的酒酿凉水搬来,大家就着小食再吃上一盏。 有郎子在的很美满,没有郎子在的,难免有些落寞。 寄柔倒还好,和王四郎的八字刚合过,只等王攀从泉州回来定亲。至于晴柔,脸上虽笑着,眉宇间难掩愁云,嘴上虽说不盼着郎子走得太热络,但这样佳节姐夫妹婿们都来了,连陈盎都来了,唯独不见黎舒安,相较之下,心里总觉得欠缺。 寄柔还想安慰她两句,可惜找不到说辞,最后道:“今晚祖母准我们出去赏花灯,好在有三姐姐陪我,要不我可孤寂死了。” 晴柔听她这样说,勉强莞尔,转而又听姐妹们笑谈去了。 这一整日的欢聚,最后是为了晚间的赏花灯,大家在园子里消磨时光,昨天的牌局打得欢喜,今日再想来,又碍于新郎子多,带上了赫连颂,慢待了另两个,只好投壶锤丸,打发了半日。 等到晚间吃饭,把长桌移到园中去,头顶是一轮圆月,周围是成串点亮的灯笼,月下饮酒,遥遥举杯,对于惯常这样过节的众人来说没有什么特别,但对于多年总是孤身一人的赫连颂,却是极其难得的归属盛宴。 年纪最小的映柔还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先离了席,举着一个杖头傀儡过来,拉动嘴上机簧,那傀儡立刻“呱嗒呱嗒”开合起了腮帮子。她停在安哥儿面前耍弄,嘻笑着说:“小外甥,快看!” 安哥儿一见就被勾住了,从他母亲怀里伸长了手,要去够那傀儡。 尚柔把孩子交给乳母,让乳母抱着安哥儿玩去,这时太夫人看大家都用得差不多了,便发了话,说:“我知道你们都坐不住啦,快趁着时候正好,出去赏灯去吧。” 郎子们领命离了席,站在一旁等着自己的未婚妻。申夫人看了眼还不挪窝的陈盎,有意道:“难得这样佳节,陈郎子也陪尚柔出去赏赏灯吧,让乳母带着安哥儿先回去。” 结果陈盎迟迟“啊”了声,“花灯每年都差不多……” 尚柔没等他说完,便对姑母道:“我不爱看花灯,则安夜里要我哄着才肯入睡,还是回去了。” 旁听的人,不免听出了些心酸的感觉,当初在闺阁里的时候,姐妹们哪一年不结伴出去看花灯?如今嫁了人,有了孩子,却变得不爱看花灯了,如果郎子全心爱护着她,她还会“不爱”吗? 陈盎却觉得她这话最是中听,本来就是,那些哄小女孩的玩意儿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些回去睡觉。尚柔一松口,他就找到台阶下了,兴冲冲地说:“那我这就让人备车。” 尚柔没有理会他,如常和众人道了别,请大家尽兴,自己和乳母带着安哥儿出了园子。 太夫人什么都没说,只是沉沉叹口气,重新又扮出个笑脸来,对剩下的小夫妻说:“快着,你们都玩儿去吧!” 大家应了,结伴从园内退出来,因张宅离御街很近,起先大家还凑在一起,后来人渐多,花灯迷人眼,走着走着就走散了。 肃柔白天只见过道旁挂满灯笼,没有见过灯笼点亮的样子,现在才领略到灯海的辉煌,这是禁中百十来盏灯放在一起,所无法比拟的。果真是灯如繁星,处处鱼龙舞,如果从空中俯瞰,每条街巷的光带交织出经纬,必定填满了整个上京。身边盛装的小娘子们摇着团扇,笑语盈盈逶迤而过,衣带撩起幽幽的暗香,愈发有种人在幻镜的恍惚。 肃柔看着四周感慨不已,“小时候我也跟着长姐出来看灯,那时还没有这些新样式,只有莲花灯、八角灯什么的,哪里像现在这样。” 赫连颂哂笑,“该让陈盎来看看,可是每年的花灯都一样。” 肃柔听出来了,他对陈盎也很是不满,不由唏嘘,“我长姐运气不好,遇见这样的郎子。” 赫连颂却看得很透彻,“到底是因为得到后不珍惜了,如果眼前有个新鲜的女郎,还会觉得这花灯没什么可看吗?”边说边牵住了她的手,正色道,“对于这种不爱惜妻子的男人,我羞于与他为伍。娘子你放心,等我们成了亲,我每年都陪你看花灯,从青春年少看到白发苍苍,绝不会像陈盎一样。” 肃柔笑了笑,权且这么听着吧,她并不是个乐观的人,感情此一时彼一时,哪一对怨偶刚开始的时候,不是这样海誓山盟。 自己如今已经习惯了与他手牵着手,行走在人潮中,浓妆的伶人穿着彩衣从身边经过,金箔贴成的鳞片在灯火下耀眼。他小心将她护在身边,一面对她道:“我忘了告诉你,翻铺的日子定在九月初二,届时看我能不能抽出空来,万一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好帮忙。” 肃柔说不必,“我知道婚前你有很多公务急着要处置,只管忙你的吧,家里人手够了,不用你帮忙。”说着顿下来,忽然想起昨晚官家现身的事,心里总觉七上八下,原本不想告诉他的,可细想瞒着不是办法,便道,“前两日官家送了盏灯过来……” 他听后眉心微沉,“竟到现在还惦记着。” 肃柔颔首,犹豫了下才道:“昨晚他来旧曹门街了,我送走了你,就看见他了。只是他也不曾招我说话,略站了站就走了,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在五彩的灯火下显得冷硬,略思量了下,半带玩笑地说:“看来我得抽个时间进宫谢恩,官家日理万机,过节竟还想着给你送个灯笼……真是比我这做郎子的还细心。” 肃柔却觉得不妥,“我只是告诉你知道罢了,没有让你进宫去。官家就是官家,咱们做臣子的心怀感激就好,你要是去谢恩,不是明着挑衅官家吗。” 他愁了眉,“他三番四次给我未婚妻送东西,今日香炉明日灯笼,从未考虑过我心里怎么想吗?”说罢错牙一笑,仰首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喃喃,“真是好朋友,好兄弟!” 所以当日的引火,有朝一日还是烧身了,他知道自己若是提及,最后大概会换来他笑吟吟的一句“当初可是你拜托我的”。这件事打从起头的时候就弄错了,他以为官家有成人之美,官家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所以一切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还好肃柔站在他这边,他也觉得自己很有底气。 摇了摇紧握住她的手,“如果再让你选一次,官家和我,你选哪一个?” 她听了顿住步子,就着辉煌的灯火望住他。 他的心慢慢提起来,唇角跟着微扬,已经准备好她说选他了。 谁知那双杏眼乜起来,在他殷切的期盼中吐出了一句无情的话:“我谁都不选。” 他大受打击,讶然道:“为什么?难道我们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还不够让娘子喜欢上我吗?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 肃柔白了他一眼,嘟囔道:“谁要理你,满嘴甜言蜜语,不像个正经人……” 可是他听出来了,这轻轻的怨怼中,满含一种无可奈何的纵容,她明明是喜欢这样被他纠缠的。 他心花怒放,顾不得这是在大庭广众下了,牵住她的手往回一扽,直直把她拽回了怀里,用尽生命拥住她,在她耳边说:“娘子,其实你已经喜欢上我了,你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样浓情的夜,好像一切都是被允许的。往来的人群脸上尽是会心的笑意,肃柔飞红了脸,努力想推他,可惜推不开,便气恼道:“胡说八道……快松手,被人看见了……” 他耍赖似的说不,“谁没有心爱的人,谁没有情难自禁的时候……这里人多,谁也不认识你我。” 可是刚说完,就见边上笑嘻嘻站了两个年轻人,帽上簪着花,凑趣地说:“王爷,好巧!” 赫连颂愣了下,尴尬地扭头看他们,心下很嫌弃他们没眼色,言行却依旧有风度,不动声色将肃柔挡在身后,笑道:“果真巧了,今日带内人出来看花灯,居然遇上了二位。” 大概在那些仅仅有过一面之缘的人眼里,不近女色的赫连颂众目睽睽之下抱着个姑娘,是比石头开花更罕见的奇景。眼下勾栏中传言他不能尽人事,好像说得有理有据,所以乍见他如此倾情,难免让人觉得纳罕。 “原来是尊夫人……”他们目光往来,又咦了声,“难道是我们记错了?王爷好像还未成婚吧!” 赫连颂笑的温文,“下月初六就是正日子,客不怕多,届时二位可一定要光临,我回头吩咐一声,潘楼宴席上给二位留个雅座。” 那两个人讪讪说好,特意发话留座,那随礼的份子钱可不能含糊。所以这回多次嘴,瘪了荷包,顿时不敢再寒暄了,生怕人家连孩子的满月都预定了,忙拱手别过,往御街那头去了。 身后的肃柔脸上红霞未散,气恼地捶了他一下,“叫你放肆!” 他倒吸了口气,笑道:“我怎么知道会遇见这两个杀才,我连他们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肃柔不听他辩解,越想越觉得没脸,郁塞地绕过他,往前面灯市上走,他在身后追着,切切说:“娘子……我们都快成亲了。” 这不是还没成亲嘛,再说就算成了亲,当街搂搂抱抱多叫人难堪。 肃柔脸皮薄,一辈子没干过出格的事,可能每个人对待感情的方式不一样吧,她还在遮遮掩掩,赫连颂已经恨不得宣扬得天下皆知了。 他亦步亦趋,她回身推了他一下,“你离我远些,我不要同你并肩走。” 他不答应,拽着她的袖子说:“你不怕我走丢吗?” 他这个模样,愈发叫人为难了,人高马大的,还做这小孩儿架势…… 左右看看,旁观的姑娘抬起团扇掩口而笑,如今的年月民风很开放,甚至有几个对他含情脉脉暗送秋波——虽然这人脸皮厚,但样貌着实长得好看。 定了亲的男子还在诱拐年轻姑娘,太过不道德了,为了减少这种不道德,她气得一把拽住了他的手,板着脸恶声恶气对他说:“跟着我!” 赫连颂愉快地应了声,一直跟她走到一个专卖河灯的小摊前,从架子上挑了两盏红莲,又跟她到了汴河边。 汴河很长,一个个邻水的码头上,早已蹲满了放灯的姑娘。还好有人离开,腾出了两个空位,赫连颂拉着她到水边,帮她敛了裙,然后一人一盏,小心翼翼放进了潋滟的河水里。 水波倒影,泛起簇簇碎芒,肃柔合着双掌,看那两盏灯慢悠悠汇入灯流,因左右有灯簇拥着,即便飘出去好远,也依旧形影不离。 他转过头看她,见她眸中星辉点点,轻声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肃柔没有回答,只问:“你呢?” 他望向水面,浅笑道:“我希望人山人海的时候,你能紧紧抓住我的手,永远不要分离,一辈子在一起。” 肃柔温软了眉眼,望着他道:“我希望你不必那么辛苦,百里奔波往来上京与幽州;希望你待我之心如一,不让我困于囚笼;也希望成亲之前一切顺利,不要再生变故……”说着赧然笑了笑,“你说这小小的荷灯,载得动我这么多的愿望吗?” 第64章 赫连颂说能的,一定能。 他从来不知道肃柔的心里也装着那么多的祈愿,他一直以为她无欲无求,对即将到来的生活处之泰然,甚至对他也没有抱太多的期望,只要能做到平常郎子的标准就行了。可是今天,他才懂得她像所有待嫁的姑娘一样,也有她的担忧和憧憬。他想自己终于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否则那样有限的三个愿望,不可能桩桩件件都和他有关。 他低下头,满怀感动后泛起的微酸,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感受,求娶她是自己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水波荡漾,倒映不出他的脸,一向话多的人沉默下来,倒引得肃柔侧目了。 雪中春信 第47节 她微微俯下身子打量他,嗳了声道:“王爷怎么不说话了?你在想什么?” 他略一怔忡,回过神来望着她道:“我在想,一定要让你的所有愿望都成真,我不能有负娘子。” 灯光并水色浮现在她眼底,她抿唇笑了笑,也没有多言,站起身道:“走吧。” 两个人回到河岸上,顺着那烟柳依依的水堤往前走,御街的喧闹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也不知走了多久,见一个老者站在街边叫卖香糖果子,那红漆的小匣子里装着金丝党梅和香枨元,一个个果子都脱了水,拿蔗浆腌渍起来,有客人买时再滚上霜糖,看上去让人垂涎。 肃柔要了一盒,欢欢喜喜捧在手里,赫连颂付了钱,很温存地接过去,一手托着盒,一手揭开盖子往前递了递,“娘子尝尝?” 肃柔捏出一个搁在嘴里,那果子的香气立刻便从舌尖上扩散开来,她真是喜欢街市上的小食,常与人间五味不期而遇,那层叠丰富的味道,哪里是一板一眼的禁中所能比拟的。 他殷切地望着她,“好吃么?” 肃柔点点头,“甜得很呢。”然后问他,“你可要尝尝?” 他有些为难,垂眼看了看,表示实在腾不出手来。 肃柔会意了,挑个最大最饱满的,递到他嘴边,然后他便款款笑起来,左顾右盼了一圈,低下头,把果子含进了嘴里。 只是那一含,并不那么简单,肃柔只觉一片湿软从指尖划过,怔愣之间听见了他得意而餍足的感慨:“啊……不知为什么,今日的果子特别甜。” 肃柔气恼,跺着脚怨怼道:“你怎么总是见缝插针!” 他的笑容愈发大了,装傻充愣,“我没留神……”见她还呆呆举着那只手,索性一低头将那指尖叼在嘴里,这回的便宜占得可算坦坦荡荡。 肃柔面红耳赤,忙缩手打了他一下,心虚地左右观望一圈,嘀咕着:“我早就看出来了,你这人没正形。” 他却不服气,“谁说的?我办正事的时候很正经,只是一见到你,我就正经不起来了。” 这算好事吗?也许吧!能在你面前放下心防死皮赖脸的,必定是一心一意想与你过日子的。肃柔原先以为自己这样正派的人,将来的郎子必定是位谦谦君子,谁知天不遂人愿——她惨然看着眼前这人,没想到竟然是他! 赫连颂骄傲地挺了挺胸,能屈能伸才是真汉子。以前他也曾经是正派人,上京地界上从没有寻花问柳的名声,但对外一本正经,婚姻中难道也要这样吗? 他坦然说:“你别想不明白,若我是奉父母之命迎娶了一位不喜欢的妻子,我可以与她举案齐眉过一辈子。可你是我自己看上的,我喜欢你,喜欢你就要亲近你,缠着你,你不能不答应。” 肃柔无奈地叹了口气,心道还是凭着一张脸,要是换个丑一点的,大概早被她打死了。 不过他这话也点醒了她,她仰头问:“你们男人都是这样想的吗,父母之命不得不遵从,勉为其难迎娶了,搁在家里头也不交心,就这样凑合过日子?” 他说那是自然,“可以敬重她,抬举她,但不会爱她。若是不爱,她高兴与否就不重要,长此以往无非貌合神离,同床异梦,然后纳妾,像个傀儡一样接连生孩子,浑浑噩噩,一辈子就过去了。” 这样说来真是惨痛的一生,不论对男人来说,还是对女人来说,都是如此。 肃柔想起晴柔,那黎舒安将来大概就会是这样的丈夫,细细想来真是令人恐慌。自己呢,眼见晴柔踏进了这样的婚姻里,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茫然往前走着,她喃喃说:“我们姊妹五个,今年都定了亲,除却寄柔的郎子不说,剩下只有晴柔的郎子今日不曾露面。” 他偏头看她,揣度着:“兴许临时有事,来不了。” 可肃柔说不是,“自打定亲一个月来,那位黎郎子只登过一次门,我看他对晴柔,恐怕就是你说的那样。” 赫连颂知道她担心,只好宽解两句,“如今年月盲婚哑嫁的多,婚前没有感情,婚后再好好经营也是一样。” 肃柔却摇头,盲婚哑嫁并不是借口,绵绵和至柔的郎子不也一样吗,那两个就是显见的,愿意经营好婚姻的态度。如今对于晴柔的婚事,即便不看好,也束手无策,从没有哪家是因郎子婚前登门少而选择退婚的,再说叔父和婶婶不觉得不合心意,别人也没有挑剔的余地。 沿着河岸,再并肩踱上一程,走得够远了,又绕回了御街上。这次遇见了折返的至柔和苏润清,四个人凑在一起更热闹了,说说笑笑,慢慢走回了旧曹门街。 进了巷子,至柔回身张望,“表姐还没回来吗?” 绵绵和宋明池一看就是烈火烹油的一对儿,他们的夜游,必定要比寻常人丰富许多。 今年这个中秋很圆满,只是人送到了家门前,接下来就该分离了。苏润清是读书人,初初开始与至柔接触,说话很是温润含蓄,拱手道:“今日月圆,花灯也好看,多谢贵府与小娘子的款待。” 至柔有些不好意思,让了让礼道:“公子客气了,天色不早,公子请回吧。” 他们那里道别,赫连颂将香糖果子放进了肃柔手里,温声道:“我也回去了,接下来又要忙,等职上的公务处置完,我再来看你。” 肃柔点了点头,和至柔一起目送他们各自去了,姐妹两个这才携手迈进门槛。 走在木廊上,肃柔偏头问至柔:“苏郎子对你好吗?我看他真是个稳重的人,怪道尚书左丞的夫人登门说媒的时候,拍着胸脯下保呢。” 至柔想了想道:“我起先有些害怕陌生男子,但他没有锋芒,和他相处起来很随意,也很舒心。”然后腼腆地告诉阿姐,“我好像有些喜欢他来着。” 婚前若是能有感情基础,那当然是再好不过的,肃柔很为至柔高兴,“一定是爹爹在天上保佑着你,让你遇上这样可心的人。” “阿姐难道不是么?”至柔道,“姐夫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你没瞧见他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都放光。他是真的很喜欢你啊,那你呢,你可喜欢他?” 说起这个,肃柔就有些不自在,她在禁中多年,早养成了感情不外露的习惯,总觉得说不出口,也不敢承认,仿佛那是最后的防线,一旦突破了,自己会变得有所期待,会把幸福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 至柔见她不回答,愈发想要探听了,抱着她的胳膊纠缠不休,“我都把心里话告诉阿姐了,阿姐却想瞒着我。你们就快成亲了,阿姐还不好意思吗?” 她被闹得没法子,加之又是至亲的姐妹,便不再推诿了,讪讪道:“起先碍于爹爹的缘故,我很烦他,也不想见到他,但那时情势逼人,只好去爹爹坟前占卦。爹爹既答应,我想自己也不该再纠结于退亲不退亲了,毕竟嫁给谁不是嫁呢。后来时候渐长……谁受得了他这样缠人……”她红着脸道,“三天两头戳在你眼窝子里,你想对他视而不见都不能够,我又不是铁石心肠,人家这样待你,还能拒人于千里之外吗。” 至柔啧啧,“我看姐夫很正派的模样,哪里像个缠人的。先前和苏公子说起他,苏公子夸赞他人品足重,很受人景仰呢。” 肃柔失笑,“当初我在入庙仪上见到他,也误以为他是个正派人。想来这种官场上的积年,惯常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吧。” 至柔道:“这才是啊,要是把官场上那一套带回家,两个人哪里还亲近得起来。姐夫是做大事的,如今是嗣王,将来就是正经的武康王,他能一心对阿姐,不知羡煞了多少上京闺秀呢。” 两个人手挽着手,唧唧哝哝说了一路,正要进月洞门,身后传来一串脚步声,回身看,是绵绵回来了,一下挤进她们中间,嘻嘻笑着晃动脑袋,“快瞧瞧,我有什么不一样。” 肃柔和至柔仔细看,果然从她髻上发现了一支凤凰步摇,两只翅膀扑闪扑闪,尾羽像流苏一样成排飞坠而下,比起肃柔头上的,更透出富贵和奢华。 至柔讶然,“都这么晚了,你拽着表姐夫上唐家金银铺去了?” 绵绵皱了皱鼻子,“这有什么,我可看得很清楚,女孩子只有婚前这段时光能撒娇耍性子,等成亲了,有了孩子,说不定郎子就变成大姐夫那样,谁能说得准。” 所以尚柔这前车之鉴,多多少少影响了姐妹们对婚姻的期许。因为一个陈盎,连绵绵这样乐观的人,也变得看破红尘起来。 不过这个中秋节,总体来说过得很舒心,大家笑闹着进了月洞门,半道上分手道别,各回各的院子了。 及到第二日,申夫人收拾起行囊,预备回江陵府,众人都到岁华园送别,太夫人老大的不舍,牵着她的手道:“好容易回来一趟,说话又要走……” 申夫人见母亲落泪,自己也红了眼眶,只是一味忍着,勉强笑道:“阿娘别难过,绵绵出嫁的时候我又回来了,不过两个月而已,一眨眼就过了。” 太夫人点了点头,一面问随行的婆子,“东西都归置好没有?路上有没有多带些干粮?”依旧是儿行千里母担忧。 婆子笑着说:“咱们是乘船来的,不像走旱路那么劳累,船上一应都有,每到一个县还会停船补给呢,老太太不必担心。” 太夫人说好,转而又叮嘱女儿:“先前你说的那两件事,自己且要量力而行,须知过刚易折,与人留一线余地,也是给自己留余地。你和申郎子,毕竟十几年的夫妻,有什么不能好好商量的,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外室的儿子,我料就算不能领回来养,申郎子也不会亏待了那孩子,毕竟是他的骨肉,你要容人家尽一尽当父亲的责任,你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糊涂吧。” 申夫人听了,心里虽咽不下这口气,但也知道母亲说的有道理。夫妻本就是你敷衍敷衍我,我再敷衍敷衍你,只要哄得申可铮结束了江陵的生意回上京来,一切便都好办了。 “阿娘放心,我不是孩子了,在申家当了这么多年的家,这些道理还是知道的。阿娘且保重,再过两个月,我带着他一起回上京,给阿娘请安。”申夫人说罢又望向肃柔,和声道,“眼见你就要出阁了,姑母等不到九月初六,还请你担待。说起介然,我先前确实对他有成见,但冷眼看了这么久,也看出他对你的心了,既是好姻缘,就牢牢抓住,千万别松手。” 肃柔应了声是,“上京到江陵路远迢迢,姑母路上多保重。” 申夫人颔首,又和其他人一一别过,大家将人送到大门外,看着颉之和成之护送着马车走远,才依依退回园内来。 人都散尽了,太夫人坐在榻上,还是一副沉重的模样,肃柔知道她舍不得姑母,接过先春送来的香引子放在她手边,轻声道:“祖母别难过,绵绵出阁前,姑母就回来了。” 太夫人沉沉叹了口气,“你这姑母不容易,以前都是报喜不报忧,这阵子在我跟前,每到夜深就闹胃疼,我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起先还不肯说,被我逼得没法儿才告诉我,后院妾侍想害她,往她饭食里头加钩吻,每日一两滴的剂量,连吃了十来日。倘或不是那妾侍院里的女使和厨上的婆子起了争执,事情还不会抖露出来,你想要是连着吃上一个月,你姑母还有命活着吗?唉,都说世家冢妇不好当,其实商贾人家主持家业也不容易,懦弱了招人欺,厉害了招人恨,世上最会为难女人的,还是女人。” 肃柔听着,猛生出一股寒意来,人心之毒,恐怕毒过钩吻了。 太夫人一手搭在小桌上,垂首道:“我这辈子生了两子一女,她自小捧在我们手心里长大,你祖父尤其疼爱她,当初她也曾是金翟宴上最出挑的贵女啊,可惜主意大,不听人劝,最后嫁了申可铮,没有过上神仙眷侣的日子,还险些连命都丢了,如今回头想想很不值,可后悔也晚了。” 祖孙两个对坐着,沉默了好半晌。不远处的月洞窗上,鹦鹉忽然扑动起翅膀,那动静把人神思又拉了回来,肃柔方对祖母道:“上回姑母说了,慢慢会把产业牵回幽州的,等人在上京安顿下来,离娘家近了,有伯父和叔父照应着,姑母也就有依靠了。” “所以我常同绵绵说,不要小看了娘家,终究有人能倚仗,婆家人未必敢欺压你。长情的男人虽有,但不容易遇上,你姑丈迎娶你姑母那会儿,跪在我们跟前发誓一辈子爱护你姑母的,结果又如何,不过仗着一句父母之命不可违,还不是笑纳了那两个妾侍。”太夫人说罢,将视线移到肃柔身上,怜爱地看着她道,“我近来一直在担心一桩,你将来,会不会跟着介然去陇右?赫连氏雄踞陇右五十多年,自是家大业大人口繁多,我只怕你到那里受人欺负,没有家人在身边,到时候我的儿,你可怎么办……” 老祖母常为子孙忧心,愁罢了姑母,又来愁肃柔。肃柔心里也没底,但还是一径安慰她:“我们张家和嗣王的渊源,赫连氏上下都知道。祖母别忧心,我若是打算跟他去陇右,那也是我对他十分信任的时候,断不会把一切寄托在所谓的感情上。” 太夫人这才放心,含笑道:“你是个谨慎的孩子,料想不会让我操心的。”一面转头吩咐冯嬷嬷,“这两日吃得油腻,中晌用些清淡的吧。” 冯嬷嬷应了声是,出去吩咐小厨房预备了。肃柔在岁华园用过了饭才回自己的院子,这两日都不用教习,大觉身心松散,在千堆雪侍弄花草消磨时间。 偶尔和大家聚在一起喝茶聊天,肃柔端着建盏,倚着鹅颈椅,望向外面潇潇的蓝天。秋高气爽,日子也凉下来,盛夏终于过去了,连树顶的蝉鸣也渐渐式微。九月初六眨眼便至,好在自己不必操心太多,家下有祖母和继母替她准备,自己还能如常给贵女们教学。 连着又经营了半个月,初一那日准备和大家说,自明日起暂歇,结果一进门,发现贵女们都来了,带来的随礼堆满了正堂的长案,大家笑着说:“我们在张娘子这里习学,张娘子不曾收我们拜师钱,如今娘子要出阁了,我们也要尽一尽学生的心意。” 肃柔老大的不好意思,“害得大家破费了。” 那些妆缎上都系着红绸,堆在堂上满目锦绣,待嫁的氛围忽然变得浓重起来,她才如梦初醒般真真切切地意识到,再过几日,自己是真的要出阁了。 第65章 明日翻铺,因先前就同尚柔说定了,打发人送了安哥儿当日要穿的喜服过侯府。第二日肃柔先去了嗣王府,进门时候还想着,不知今日门房上有没有人为难,倒好,居然顺利进门了,也有女使奉上茶汤了。 乌嬷嬷将下帖相邀的客人名单送到她面前,和声道:“请小娘子过目,上面都是当日会登门的贵客。今日你随礼,明日我还礼,人情往来的事不少,小娘子不日就要过门当家了,这些事情虽琐碎,也还须早日上手才好。” 肃柔接过册子扫了眼,府里要紧的田地产业并未送来让她看,将来需要还礼支出的名单倒要让她知道,确实是个会办事的掌家嬷嬷。 她将册子合了起来,随手交给付嬷嬷,“好生收着,日后照上头的登载回礼。”一面转头对乌嬷嬷道,“正日子必定忙乱得很,到时候我那头调个人来,一同帮着收礼登账。” 乌嬷嬷听了,很快便笑道:“府里有账房,还有长史官帮着接待料理,竟是不必小娘子那头再派人来了。毕竟隔府如隔山,各家有各家的办事习惯,贵府上就算来了人,大约也帮不上忙。” 又是这样,只要一个空头的王妃,什么都不必主张,过来现成过日子就成了。肃柔早前还庆幸自己出阁后不必活在婆母的规矩底下,却没想到这位乳母要行婆母之职,自己说什么,她就反什么。只是碍于还未进门,不好马上立威,只得圆融地应付她,“帮不上忙可以学,日后既是要跟着我过来,一直吃空饷做局外人,总不是办法。到时候就请嬷嬷发话,让底下人带一带吧,我们张府上虽然不像王府这样大排场,却也不算小门小户,收账登账事宜也是熟门熟路的。”说着又一笑,“我也没有旁的意思,账目清楚,才方便日后回礼。那些高门大户人口多,婚丧嫁娶也多,万一哪里不周全了,丢的可是王爷的脸,还请嬷嬷担待。” 她很厉害,句句暗藏机锋,又是吃空饷又是局外人,分明存了心,有意敲打。乌嬷嬷当家这么多年,王府上事务巨万,样样从她手上过,她自问没有一个人能比她更懂得怎么处置那些事。如今主母就要进门了,当家做主是不错,可毕竟年轻,一点点接过大权才是正经,犯得上这么急吼吼的么? 当然,人嘛,个个有私心,皇帝还恋栈呢,自己一时不愿意松手也是实情。到底忙碌了这么多年,忽然要是闲下来,自己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也辜负了当初武康王夫妇对她的托付。 勉强笑了笑,乌嬷嬷道:“既然小娘子是这样意思,那就照着小娘子的吩咐办吧。”至于究竟让不让张家人插手王府账务,那就是后话了。 边上的付嬷嬷接过了女使手里的茶壶,又往自家小娘子盏里添了点,状似无意地说:“咱们二娘子啊,到底是禁中女官出身,当初在小殿直任一等长行,张罗得了贵人娘子阁中事务,将来接掌王府自然也是驾轻就熟。” 乌嬷嬷说是,“既是我们郎主求娶的,那还有什么说的。” 付嬷嬷一笑,“所以嬷嬷也不必过于心疼,怕我们二娘子辛苦。我老婆子仗着上了年纪,说句托大的话,纵是年轻也得历练才好,毕竟日子是自己过,家是自己当,咱们这些做下人的,只管听家主的令儿,就算尽了咱们的本分了。” 说得乌嬷嬷讪笑,那一转身时的白眼,当然也是少不了的。 肃柔并不参与婆子们打擂台,朝外看了眼,对一旁的雀蓝道:“长姐应当快到了,你去门上候着,别让门房把贵客得罪了。” 雀蓝应了声是,正要举步,见外面女使引着尚柔进来了,身后的乳母抱着穿得喜兴的安哥儿,进门便借着安哥儿的口向肃柔道贺,说:“恭喜姨母,今日则安来,给姨母添喜。” 大家热闹见礼,一同挪到新房去,新房的中堂和门窗上都贴了大红的囍字,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待十全妇人扫床、铺床完毕,女使往床上撒了花生和红枣,尚柔抱着安哥儿放在被褥上,一旁的赞礼高唱起来:“今日金童压床,明年添个小儿郎,两岁入学堂,四岁成文章,能文又能武,步步高升做状元。” 安哥儿虽小,但又好像懂得自己今日的重任,很尽职地在床上爬了一遍,摸摸红枣,又摸摸枕上囍字绣花,咿咿呀呀冲他母亲比划。 尚柔笑着说喜庆话,“我们哥儿给姨母道喜,祝愿姨母先生贵子,再生女郎,福寿双全,金银满仓。” 肃柔赧然接过付嬷嬷呈上来的红包,放在安哥儿手里,笑着说:“今日我们哥儿辛苦了,这是姨母的一点意思,请哥儿拿着买糖吃。” 大家含笑看着安哥儿又在床上翻滚了一遍,尚柔方上前将孩子抱起来,放进乳母怀里。这一场金童翻铺算是圆满完成了,肃柔请长姐移步,移到花厅说话,尚柔四下看了看,嗟叹着:“果真是王府,这份气派不是寻常人家能比的。”又问,“王爷今日不在家么?” 肃柔正要答,边上乌嬷嬷道:“回少夫人,我们郎主昨日接了朝中昭命,上城外军营调拨兵力去了。” 尚柔不由看了乌嬷嬷一眼,又望望肃柔,“这位是……” 肃柔笑得无奈,“乌嬷嬷是陇右跟来的老人儿,多年照顾王爷,是王爷乳母。” 这么一说就明白了,想来这位乳母平时在王府做惯了主,王爷一应事宜都是她经手,因此不能适应家中忽来主母,连话都抢着回答。不过张家女儿都是有涵养的,不与她一般见识,只是客气地冲她颔首,便又转头,姐妹两个说话去了。 雪中春信 第48节 肃柔关心长姐院里的事,问尚柔:“家里近来怎么样?” 尚柔抿了口茶,“又打发了一个……”见乌嬷嬷还在边上站着,便顿下来不说了。 肃柔明白她的意思,转头对乌嬷嬷道:“劳烦嬷嬷,替我们哥儿准备两样小点心来。” 乌嬷嬷只得道是,挪动步子上外面传话去了。 尚柔朝门上看了一眼,“这婆子是个奶奶神,怎么一副独大的样子。” 肃柔笑了笑,“王爷是她奶儿子,人家有功,款儿自然大,长姐不必理她。” 尚柔点了点头,这才接下去道:“如今院里就剩一个玉帛了,我在陈盎面前常夸玉帛懂事,这几日他往玉帛院里走得勤了些,料着用不了多久就该轮着她了。舍娘的胃口愈发大了,昨日和我提起家里产业,有心问起外面的庄子,兴许已经开始盘算着,掌管庄上事务了。” 肃柔听了一笑,“这样也好。” 尚柔不大明白,纳罕望着她道:“这都要爬到我头上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家下兄弟要分家产呢,好什么?” 肃柔放下茶盏偏过身去,尚柔立时把耳朵凑过来,细细听了她的一番叮嘱,眉心的结慢慢消融开,最后长出一口气,怔怔道好,“我记下了。” “妾室野心太大,图谋的不光是掌家的大权,有朝一日或许是你的命。”肃柔淡声道,“先前我听祖母说起姑母的境遇,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胆寒。妾室要是安分,多一个人吃饭也没什么,最怕就是日后有了孩子,越加欲壑难填。” 尚柔也认同,“之前那个念儿不就是吗,还不知道肚子里怀的是男是女,就妄图打压安哥儿了。念儿道行不够,不是舍娘的对手,我也想过,将来万一舍娘怀上了孩子,只怕真要倒过来欺压我们母子了。我正愁不知怎么处置她才好,如今有你给我出的主意,我心里就有底了。” 这里正说话,眼看外面乌嬷嬷领着女使进来奉点心了,尚柔知道姐妹间的体己话再也说不下去了,遂站起身道:“来了这半日,哥儿只怕要犯困,我也该回去了。” 乌嬷嬷捧过碟子放在桌上,笑道:“少夫人且用几个果子再走吧。” 尚柔莞尔,说多谢嬷嬷了,“家里还有事,撂不开手,就不多耽搁了。”一面招了乳娘来,和肃柔道了别,跟着王府引路的婆子往门上去了。 乌嬷嬷其实很知道荥阳侯府的故事,也听说过张家大娘子在婆家的境遇,心里略有几分轻视她,转头拱着眉冲肃柔道:“小娘子瞧,竟是一块都没动……” 肃柔有些不明白了,客人没动点心,难道就是慢待了这位掌事嬷嬷吗? 付嬷嬷要开口,她抬了抬手,自己站起身对乌嬷嬷道:“我不知道以前嗣王府上是什么规矩,但日后请嬷嬷传话下去,有客来,奉茶奉点心是必须,别等家主吩咐再去预备,这不是待客之道。我想着嬷嬷这些年操持王府家业,必定很懂得持家之道,但节俭过了头,可就失了礼数了。往后府里的规矩还是要依着我行事,倘或有谁不答应,嬷嬷让她来找我,我们去王爷跟前理论,也不无不可。” 几句话说得乌嬷嬷发愣,本以为还没有进门的姑娘,就算强龙也难压地头蛇,没想到她竟是毫不犯怵,也并不把她这位王爷乳母放在眼里。乌嬷嬷一时不知怎么应她,自己向来也没吃过这样的瘪,脸上便五颜六色,话也堵在喉头,半晌才挤出一个“是”来。 肃柔并不愿意理会她,垂手拿起了放在桌角的团扇,正打算回去,忽然听外面通传,说县主来了。 不一会儿就见素节进来,语调轻快地说:“阿姐安床都不告诉我,我是看见外面停了张府的马车,才知道你来了。” 肃柔忙伸手接应她,笑道:“请了我的小外甥来翻铺,前后就一盏茶工夫,我也正打算要走呢,因此没敢惊动你。” 素节哦了声,追问:“眼下都准备好了吗?阿姐带我去瞧瞧?” 肃柔道好,和她一道往新房去。像这种已经安罢了床的婚房,一般家中公婆丈夫不齐全的,是不能再进入的,但父母双全的闺中女孩便没有那些忌讳。 素节进门四下看了一遍,抚掌道:“摆设很雅致,和阿姐正相配。”又问,“那天搬回来的大屏风按在哪里了?” 肃柔道:“在西边露台上,王爷说夏日傍晚在外头吃饭,好借以遮挡残阳。” 素节失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搬回来,就是为了挡太阳,赫连阿叔果真老干这样的事。” 肃柔听了好奇,“老干这种事?杀鸡爱用宰牛刀吗?” 素节说是啊,“就像他联合了官家,哄得阿姐与他定亲一样,费了那么大的劲儿,走了那么多的弯路,其实大可不必。” 素节是说者无心,但在肃柔听来却五雷轰顶,炸得她几乎要发懵了。 她唯恐自己听错了,拽着素节又问了一遍,“你刚才说什么?头一回官家在你们府上现身,难道是和嗣王串通好的吗?” 素节到处看看饶有兴致,忽见肃柔变了脸色,心头不由咯噔了下,瞠着一双大眼睛道:“阿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说罢捂住了嘴,慌张地喃喃起来,“完了……完了……我可是闯祸了?” 她想躲,肃柔自然不让,硬拽住她,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凭咱么之间的交情,你还瞒着我么?其实我也觉得这件事有蹊跷来着,只是一直不敢往那上头想。” 素节怯怯看她,“阿姐果然不生气吗?” 肃柔的肠子几乎气得打结,但脸上还笑着,说不生气,“我知道他是一片真心对我,再说事到如今,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如实告诉我,不过让我心里有数罢了。” 素节是个单纯的姑娘,听她这么说,也就相信了,喏了声道:“上月我阿娘生日,官家舅舅过府道贺,我偶然听见他们谈话,正说起赫连阿叔找官家帮忙,借着官家要招你入禁中,想办法和你定亲的事。原来赫连阿叔早就对你有意了,连让你入我们公府授课,都是他托官家办的。”边说边笑道,“亏得那时候咱们还合计,怎么做才能免于进宫,结果千算万算正好落进人家张开的网子里,现在想想真是好笑。” 好笑么?肃柔并不觉得,她满心都是受了愚弄的羞愧和愤恨,赫连颂欺骗的不光是她,还有整个张家。 现在事情败露了,可为什么偏在这时才败露,距离大婚也就三四日了,好像已经来不及反悔和挽救了。可气的是官家到现在还在伙同他演戏,中秋那日她告诉他,官家送了灯笼,前一晚还现身旧曹门街,他当时义愤填膺,果真演得入木三分——他怎么有脸! 素节看她愣神,不由唤了她两声,“阿姐是不是打算着力捶他?我告诉你可不是为了让你们生嫌隙,是想让阿姐知道,嗣王是一心爱慕你的,你不要生他的气。” 肃柔依旧很好地掌控着自己的情绪,牵着唇角说:“我明白……都明白。” 可是究竟捶不捶他,已经不敢保证了,彼此之间本来没有缘分,全靠他坑蒙拐骗促成,现在穿帮了,一览无余了,接下来要怎么办? 浑浑噩噩,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张宅的,进了园子直去见太夫人,太夫人那时正坐在月洞窗前看花样子,她进门便扑在太夫人膝头大哭起来,把太夫人都吓坏了。 “这是怎么了?”太夫人忙拍她的背,“好孩子,上那边受了什么委屈吗?可是那个奶妈子又给你气受了?快别哭,有什么话告诉祖母,祖母给你做主。” 她一向是个稳当人,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这么一哭把上房的人都弄得惶惶,大家远远站着面面相觑,不知究竟出了什么天大的事,竟把二娘子气成了这样。 她不说话,坐在脚踏上也不挪动,太夫人忙让冯嬷嬷把人都屏退,心里也作了最坏的打算,试探着问她:“难道是介然……唐突你了?” 可她还是不说话,太夫人想着大抵就是如此了,心里固然恼恨,但婚事也确实近在眼前,只好勉力劝解她:“年轻男人毛躁些也是有的,虽令人不齿,但三日后就成亲了,你气量放大一些,看他婚后怎么样吧。” 肃柔的眼泪浸透了祖母的裙子,一面对赫连颂深恶痛绝,一面又羞愧于祖母的揣测,半晌抬起头说:“不是因为他唐突了我,是有旁的事,我心里实在过不去那道坎。” 她欲言又止,弄得太夫人一头雾水,只管哄着:“好孩子,你究竟遇上了什么事,快告诉祖母,光哭顶什么用,你要急死祖母吗?” 边上的冯嬷嬷上来搀扶她,好言道:“二娘子别着急,有什么话好好同老太太说,老太太最疼你,自然会替你做主的。” 肃柔这才起身,被冯嬷嬷引着坐到了一旁的圈椅里。 太夫人瞧她双眼发红,温声道:“先平一平心绪,再告诉祖母出什么事了。” 肃柔终于慢慢冷静下来,隔了会儿低头道:“今日过去翻铺,正遇上县主来串门,无意间同我说起嗣王的所作所为……祖母,咱们都被他骗了,原来他和官家是一伙的,就为了哄我和他定亲,让官家给咱们施压。什么官家看上了我,要招我入宫,定亲后又说官家对我念念不忘……全是他们下的套。”她说着,又掩面哭起来,“当年爹爹为保他,战死陇右,如今他却这样欺辱我们,祖母,我咽不下这口气,这个亲,我看不成也罢了。” 第66章 然而这会儿说退亲,好像已经不现实了,万事都筹备得差不多,亲朋好友的请帖也都发出去了,再有三日就是正日子,这个时候怎么能够再动那心思呢! 可要说恼火,太夫人听来也确实恼火。自己这么大年纪,早前也因这事提心吊胆,谁知到最后竟是受了年轻后生的愚弄,细想来可不懊丧吗。 太夫人垂首叹息:“这个介然……我原先以为他很实诚,没想到是个属藕的,连官家都搬动了。” 肃柔掖着眼泪说:“他若是真想迎娶我,正大光明登门来求亲,我还敬他为人坦荡。结果绕了个大圈子,步步为营设下圈套让咱们往里头钻,这人的人品不好,我瞧不起他,怎么和他过一辈子!” 太夫人一筹莫展,连冯嬷嬷都抄着两手,满脸惨淡,一时上房静谧,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隔了好一会儿,太夫人才伸手拍了拍她,温言道:“事已至此,只有自己劝解自己,你听祖母说,其实正是因为他和你爹爹有渊源,知道自己平白登门,咱们不可能答应他求亲,这才让他出此下策的。虽说这回的谎撒得大了些,也是情有可原,你是在婚前得知了这个秘密,可以扬言退亲,若是婚后知道,难道还能与他和离不成?”说着顿下来,又斟酌了下道,“依我的意思,这个亲还是得成,不管是对官家还是对亲朋,都是个交代。再者,实情只有咱们知道就罢了,别告诉你继母和伯父叔父,免得惹你继母伤心,让你伯父为难——早前还是他主动托付的嗣王,他是最先上套的那个。” 祖孙两个讪讪对望了一眼,越说越气不过,一把年纪的官场油子,都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了。 肃柔哪能甘愿,要是人在面前,她非得狠狠揍他一顿出气才痛快。自己这段时间的战战兢兢,在他眼里八成像个笑话,他看着她为官家不时的驾临焦头烂额,心里又是怎么想的?会感到愧疚吗?会觉得对不起她吗? 如今婚期临近,她嘴上喊着要退亲,实则退不了,她也知道。局面已然如此,官家半真半假,那句“槐绿低窗暗,榴红照眼明”,现在想来大有用意在里头,难道是官家幡然悔悟,有意给她暗示吗?但自己这样无足轻重的人,哪里值当官家与赫连颂生嫌隙,到最后所谓的友情还是脱离不开君君臣臣,各有打算。 不过心里的困顿和祖母说了,慢慢缓和过来一些,她泫然说:“反正我这几日不能见他了,见了他,怕是要和他打起来的。” 太夫人说好,“原就是成亲前三日不能相见,如今这年月虽不讲究那些了,但想避而不见,也还是个好借口。”转头吩咐冯嬷嬷,“你给门房传句话,就算嗣王来了也把人劝退,不必报到二娘院里去。”复又对肃柔道,“趁这几日清净,自己能想开些最好,到底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恼或是不恼,都要这样走下去。既然成了亲,木已成舟了,还用得着计较他是用什么手段娶到你的吗?” 是啊,他就是这么算计的,让她哑巴吃黄连,不敢含着,只有咽下去。 无论如何,高兴是高兴不起来了,她掖了掖颧骨站起身说:“祖母,我乏累得很,先回自己院里去了。” 太夫人应了,嘱咐她不要想太多,且消消气,她退身行了个礼,出门和雀蓝相携着,往月洞门上去了。 回到千堆雪,什么话都没说,蕉月和结绿看着纳罕,拿眼神询问雀蓝,雀蓝摇摇头,把人都拽出了内寝。 肃柔一个人躺着,因心里装着事,百般睡不着,直拖到申时才合上眼。将到傍晚的时候听见院里传来女孩子的笑声,还有寄柔的嗓音,轻快地说:“阿姐还睡着呢?天都要黑了……” 她知道是妹妹们来了,忙强打精神坐起身,不一会儿就见她们绕进了内寝,个个手里捧着雕花的匣子,说笑间把匣子放在榻上,打开盖儿让她看,说:“二姐姐不要嫌弃微薄,这些首饰是我们的心意,给二姐姐添妆奁。” 绵绵挤到前面来,把手里的盒子往前递了递,“二姐姐瞧,这是我准备的。” 肃柔接过来,见盒子里装着一只清透的绞花琉璃镯子,顿时有些惊讶,“这也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绵绵道:“阿娘已经给二姐姐准备头面了,我就把我最喜欢的镯子给二姐姐吧。它原是一对,我自己留了一个,这个给二姐姐,往后二姐姐戴着它,就想起我来,可你要是不收,就是不认我这个妹妹,把我当外人了。” 大家都劝她收下,肃柔没法子,赧然道:“我比你们都大,竟要妹妹们给我添妆奁……”说着复又一笑,“那就多谢妹妹们了,等日后你们出阁的时候,我再好好替你们预备。” 和年轻的姑娘们在一起,先前的那点不快,暂且被抛在了脑后。自己的闺阁岁月也就这两三日了,还是要珍惜的,将来出了阁,也不知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万一不幸像尚柔那样,连回娘家住上两晚,也是和夫家起了大争执之后。 *** 有姊妹出嫁,底下年纪小的妹妹们都要凑份子添妆奁呢,身为长姐,自然不好短了礼数。 尚柔让祝妈妈搬了自己的妆匣出来,一面在首饰堆里挑拣,一面问:“你说是送头面呢,还是干脆送现银,让她手上活络些?” 祝妈妈笑道:“二娘子陪嫁的产业必不会少的,到时候老太太会给她预备,二夫人也不会慢待了她。大娘子是嫁出去的姐姐,送银子欠缺了心意,依我之见还是送头面首饰、妆帛缎子的好,既精美,又不会让人真金白银掂量着,少了多少尴尬。” 尚柔也觉得有理,正要再挑选,就听外面禀报,说舍娘来了,祝妈妈忙要将妆匣收起来,尚柔却压了压手示意不必,干脆这样敞开着,等舍娘进来。 不一会儿舍娘就到了廊下,进门见月亮桌上摆着好大一盒珠宝首饰,不由多看了两眼,一面笑着说:“女君今日好兴致,把妆奁拿出来翻晒翻晒?” 尚柔淡声道:“我娘家妹妹要出阁,我这个做阿姐的总要表表心意。”说着指了镶珍珠翠玉的那套给祝妈妈看,“这个怎么样?” 祝妈妈还没回话,就听舍娘接了口,“贵府上二娘子不是嫁到嗣王府去了吗,这样富贵的姻缘,难道还挑剔阿姐送些什么吗。我记得女君同胞的妹妹出阁还早,既是堂姊妹,心意到了就成了。” 看样子掌家都掌到主母身上来了,这是替她心疼钱呢。尚柔倒并不恼,不过淡淡笑了笑,“你不知道,我们姐妹几个从小长在一个园子里,上辈没分家,堂姐妹也如亲姐妹一样。再说上年庄子上收成不错,这套是刚添的,样式也时新,她喜欢素雅的,看见这个必定称心。”说罢吩咐祝妈妈,“命人做个簇新的锦盒,把这套装起来送过去。” 祝妈妈应了声是,到外间找婆子传话去了,站在堂前的舍娘眼波一转,听她说庄子收成不错,心里愈发有了打算。 做人妾侍,一辈子在正室夫人手下讨生活,月例银子有限,撑死三五两,哪里及自己当家,把小账抓在手上好。当初陈盎迎娶张尚柔,陈侯夫妇为了讨好亲家,从公中划出了两个庄子作为小夫妻的体己,侯府公中的大账,她一个妾侍暂且不能伸手,但那两个庄子既然归了小家,且如今自己代女君操持内院,理应由她来掌持。 可惜上回的明示暗示,没能等来女君松口,不过她终究是个面人儿,一回不行说两回,再不然自己就去缠陈盎,总会有办法的。到底庄子上的进项,可不是一两间铺面的赁金能比拟的,夏有果子冬有野味,再加上春秋两茬的收成,少说一年得有几百两……几百两,可抵得上寻常人家一辈子的嚼谷了。 再觑觑满桌的珠宝首饰,这是高门大户的正室夫人才能得享的,相较之下自己头上这些金银,又算得了什么! 舍娘按耐住了心头的酸涩,把账册子递了上去,笑道:“我竟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上月咱们院里的进项和出项,请女君过目。每每不见有盈余,我总怕自己算错了,都得算上好几遍,才敢交到女君跟前来。” 尚柔连看都没有看一眼,“你没算错,咱们家平时的收支能拉平就不错了,只是辛苦你替我操持。早前院子里要养活的人多,支出也多,如今人渐渐少了,再稍加节省,慢慢会有富余的。” 可有富余又怎么样,一眨眼就会被陈盎想办法弄去,难怪她那么轻易就把后院的事交给自己办,果真这账上没什么油水,大头还在庄子的进项上,看来这位女君也不算傻。 舍娘干干笑了笑,“我要是说出来,怕女君生气,账上勉强是能拉平,却不知道郎主外头亏空了多少。前几日方宅园子派人来收账,公账上拿不出,我还往里头填还了五两……”边说边做出委屈的样子来,“人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纵是有心替女君分忧,也没有那么多的私房,给郎主填外面的窟窿,还是要女君想想办法才好。” 尚柔让春酲把首饰匣子捧进去,理了理褙子的前襟道:“我可有什么办法……” 舍娘道:“女君手上不是还有两个庄子吗,莫如交给我来打理吧。” “你?”尚柔讶然看向她,“那两个庄子可是我安身立命的根本,官人不成器,倘或那两个庄子有什么闪失,那往后咱们这房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舍娘见她没有断然拒绝,就知道其中有转圜,立刻不遗余力地游说起来,“女君竟是连我都信不过吗,我几时都是和女君一心的啊!其实庄子上的收成每年放进金银铺,得的利钱很有限,大头全被金银铺掌柜赚去了。倒不如拿这些钱购入钞引,像那些盐引、香引、茶引等,放上一年半载,看准坊间缺什么,价格大涨时抛出去,到时候钱就真能生钱了,比把银票死压在箱笼里强。” 她说得头头是道,自以为女君不懂,却不知道张家的女儿在闺中也学习生财经营之道,市面上的买卖钞引手段都是玩剩下的。只不过该装傻的时候还是要装傻,尚柔蹙着眉为难道:“我一辈子没做过生意,只知道做生意担风险,只有把钱攥在自己手里才放心。” 雪中春信 第49节 她话语间有松动,舍娘便更加殷切地劝导:“女君没听说过一句话么,叫富贵险中求,不担风险,哪来的泼天富贵。女君若是不放心,就拿出其中一个庄子来,让我试着经营经营,到了年下保准能让女君的进项翻番儿。” 尚柔不说话了,沉吟了半晌道:“容我再想想吧……” “还要想什么?我是女君一手栽培出来的,对女君自是忠心耿耿,连半点私心也没有。“舍娘说着,脸上浮现出一点哀色来,“看来女君是果真不相信我,我这阵子替郎主填了多少窟窿,女君怕还不知道呢。我只恨自己没什么身家,账也总有填不平的一日,到时候人家上门来闹,郎主欠了一屁股烂账的名声出去了,对安哥儿将来的仕途和婚姻,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回总算打中她的痛肋了吧,舍娘自觉已经够了解尚柔了,她可以不在乎陈盎,却不能不在乎安哥儿,和儿子的前程相比,区区的庄子又算什么。自己今日先骗出一个来,下回把剩下那个也攥进手里,这就彻底掌握内务,可以架空这位正室夫人了。 尚柔抬眼望向舍娘,看见她眼里精光四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知道自己就快成功了。 有些紧张,袖笼里的手轻颤,她用力握了起来,痛下决心般说了声罢,“就照着你的意思,先拿一个庄子练练手吧。不过你不懂庄上事务,恐怕要亲自去一趟,这两个庄子一个在城西养种园,一个在澶州,我想着城西那个近,就把那个交给你,你要过去也方便些。” 可舍娘岂是个好糊弄的,两个庄子每年的收入悬殊,她早就暗暗打听过了,澶州年下运入上京的年货要拿牛车装,城西那个以种花为主,能有多少进项!且女君越是给她养种园,她越是要澶州的,谁不知道好物留给自己,至于什么路远路近,全是托词罢了。 于是她笑道:“我听说那些庄上人不老实,仗着家主不查账就贪墨收成,一个个养得比家主还肥。女君是尊贵人,又有安哥儿要照顾,想必多年没有往澶州去过了,要不然还是我跑一趟吧,亲眼见过了才放心。” 尚柔显得很不情愿,“澶州庄子距离上京一百多里呢……” 舍娘道:“这有什么,当初我经常往来幽州和上京,乘坐马车不过三四日光景。”言罢看向尚柔,“还是女君不想把澶州的庄子给我?” 尚柔说不是,分明有些彷徨,犹豫了半晌还是退了一步,“那你可要知会官人一声,毕竟一去好几日,也要有个交代。” 舍娘原先想过,要是女君不答应,最后必要通过陈盎才好逼她把庄子交出来。但如今既然她自愿给,那当然是瞒着陈盎为好,至少先让她打通路子,把垫底的那份抽出来,剩下的搁到明面上,到时候爱怎么算就怎么算。 “暂且不要告诉郎主。”她笑了笑,“等我从澶州回来,摸清了庄子上的情况,再知会郎主不迟。” 尚柔显得很疏淡,到最后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随你的便吧!不过出门好几日,手上的事要预先交代清楚,别让园里的女使婆子摸不着首尾。” 如今当然是千好万好,舍娘含笑说:“女君放心吧,我自然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临要回去,又回身嘱咐了一句,“庄子的事,女君千万不要告诉郎主,也不要同夫人说起。到底日后要拿进项做买卖的,我怕侯爷和夫人知道了,反过来责怪女君经商,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尚柔说知道了,复又扭转身子,盘弄那套珍珠翠玉的头面去了。 舍娘从上房出来,摇曳的身姿,走出了得意的步调。 身边的女使紫笋奉承拍马,专挑她喜欢的说,趋身压着嗓子道:“恭喜娘子了,眼看院儿里一大半的产业都到了娘子手里,娘子再熬上个三五年的,就是这房的当家人。” 舍娘嗤笑了声,“全仰赖女君,咱们女君真是个好人。” 紫笋撇了撇唇,“烂好人罢了,先前院儿里的姨娘们闹得昏天黑地,她连个屁都不敢放,还不是娘子替她收拾的烂摊子。要我说,她不过是仗着出身好,占着茅坑不拉屎,这家就算没了这人,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舍娘受用地摇着团扇,天气已经不大热了,但摇扇早成了一种消闲,好像不拿把扇子,就不知该干些什么。 仰头望望长空,天也潇潇,云也潇潇。 “到底还是要个顶头的人,女君窝囊,咱们才好施展拳脚,要是换了个厉害的,日子就没这么舒坦了。”舍娘无情无绪地说着,“只是女君的身子好像弱了些啊,恐不是个有寿元的,不过能撑上三年五载的,也尽够了。” 三五年,捞够了身家,到时候带着钱远远走开,谁稀罕留在这侯府伺候那个薄情的男人。 主仆两个顺着小径慢慢往前,她又想起来吩咐紫笋:“回头我给你一包‘百日红’,你拿给玉帛身边的环儿,让她下在玉帛擦洗的水里。” 紫笋从未听过那个药,应过之后追问:“有什么功效么?” 舍娘的唇角扭曲地捺了下,“那是勾栏里的秘药,碰过了瘙痒无比,三日发红,五日起疹子,症状和女科不洁净一样。男人嘛,尤其欢场上厮混惯的,哪里还敢沾她的身。这玉帛近来愈发张狂了,不让她吃点苦头,她不知道我的厉害。” 紫笋暗暗咋舌,“那过阵子还能好起来吗?” 舍娘一哂,“好?那药有根儿,往后隔三差五发作一回,这辈子都好不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摇扇迈上了活水上的小桥。 当初玉帛是曾和她联手扳倒了念儿,但此一时彼一时,天底下哪有长久的朋友,不过为了各达目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罢了。 第67章 紫笋应了,近来郎主每每在玉帛那里过夜,再过不了多久,恐怕就要有好消息传出来了。人总是恨人有、笑人无,舍娘因在勾栏中多年,怀上孩子的希望已然很渺茫,所以才给身边的女使取了个名字,叫紫笋。紫笋……子孙……子孙想来已经无望了,那就抓住钱财吧,所以才一心要把女君的庄子弄到手。 玉帛身边伺候洗漱的女使眼皮子很浅,略施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所以紫笋趁着晚间各院分饭食的当口,把药给了环儿,环儿二话不说便回去操办了。小小的一个纸包,展开后把药粉兑进水里,无色无味谁也不会发现,然后只要等着,等着玉帛发作起来就好。 大概昨晚忍了一晚上吧,第二日一早紫笋就进来报信儿,凑在舍娘耳边说:“娘子,隔壁院子请大夫了,大夫能诊出缘故吗?” 舍娘笑了笑,“怎么诊?患病的是那处,难道还脱光了让大夫过目吗?无非诊个血虚生风,失于濡养,到时候开几剂黄柏、苦参擦洗擦洗——有个屁用!” 计谋得逞,总是令人高兴的,舍娘坐在妆台前,拿粉扑子蘸了胭脂拍在颊上,一面对紫笋道:“打发人盯着那院,看看大夫有什么说法。过两日就是张家二娘子出阁的日子了,女君忙着喝喜酒,管不上咱们这头,正好去去就回,不耽误什么。” 紫笋道是,去外面叮嘱了小女使,回来取过口脂盒儿,揭开盖子递到舍娘面前,“娘子打算什么时候动身?” 舍娘伸手拿指腹蘸取了,探身照着铜镜,噘嘴压在唇瓣上,算了算时候道:“就明日吧,夜长梦多,怕女君忽然改了主意,白欢喜一场。” 至于路远迢迢,由谁来驾车,这也是门学问,原本打算找黄婆子的男人,但细想又觉得靠不住。暂且不能把风声透露出去,防着陈盎那败家爷们儿是一桩,更要紧是不能让侯夫人知道。那位婆母平时就爱哭穷,要是得知尚柔把庄子交给妾室打理,便有了要回的借口——既然你忙,莫如交给母亲经营,总比托付底下人强。 所以一切竟是要秘密行事,还好女君糊涂,果真愿意隐瞒,毕竟人家还等着收成之后买钞引分红呢,自己怎么能辜负她的希望! 不一会儿派出去的女使回来禀报,眉花眼笑说:“玉帛院里的婆子是个豁嘴,逢人就说沈姨娘屁股上装了磨盘,如今坐着都来回碾呢,不知得了什么毛病。” 舍娘和紫笋相视而笑,心里暗自痛快。继续让人盯着,晚间陈盎回来,先去了玉帛屋子里,没隔多久便出来了,气急败坏进了舍娘的院子,恨道:“这玉帛也不知怎么回事,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说身上不适,把我撵出来了。” 舍娘接过女使送来的熟水放在他手边,娇声道:“郎主如今雨露只管往她屋里浇,玉帛妹妹身子弱,当不得了。今日传了郎中看诊,像是女科里出了毛病,郎主且等两日,看看她的症候能不能好些。” 陈盎这才明白过来,蹙眉道:“晦气得很,竟是个碰不得的,略走得勤些就病了,怎么那么娇贵。” 舍娘暗笑,只是不敢声张,侍奉陈盎擦脸盥手之后,轻声道:“郎主,我也要告两日假。” 陈盎一听,老大的不痛快,“怎么?我这两日可没来你这里,难道你也病了?” 舍娘说不是,“我幽州的姨母做寿,小时候她养过我一段,如今我出息了,回去给她拜个寿,也算尽了我的孝心。” 陈盎感觉很纳罕,“你都给卖进那种地方了,竟还有姨母?” 舍娘窒了下,“我又不是土里长出来的,总有个把亲戚吧!再说那时候不是姨母不肯救我,是她自己也过得艰难,我也不好去怨怪她。” 陈盎悻悻然说罢,“你们都不得闲,忙你们的去吧。”说着蹬了靴子上床,四仰八叉躺下了。 舍娘站在那里看着他,眼里闪过一丝鄙夷,心道要不是自己没有别的出路,才不愿意跟着这样的男人,要人品没人品,要官职没官职,除了吃喝嫖赌一样也不会,说句实在话,张尚柔嫁给他,是真的亏了。自己呢,不过暂且要个容身之处,再顺势捞些钱,谈感情……勾栏中出没的男人们只要有钱,个个都可以谈感情,不在乎多他一个。 反正说定了,就可以后顾无忧地去澶州了,第二日早早过女君院子,侍奉了早茶就拜别,“我这两日不能在女君跟前伺候,女君出入保重。” 尚柔点了点头,“此去百余里,路上小心。到了澶州快些把事办好,快些回来,家里那些琐事也离不开你。” 舍娘道是,又行了个礼,带着紫笋出门去了。尚柔站在堂前看着她走远,眼里慢慢浮起一点笑意,回身对祝妈妈道:“这院子好像忽然空旷起来,人越来越少,也不像以前那么喧闹了,真好!” 祝妈妈掖着手说是,“大娘子熬了这些年,总算慢慢熬出来了,里头有多少不易,真是苍天知道。” 尚柔长出了一口气,回身在榻上坐下来,转头看月洞窗外摇曳的三两根修竹,喃喃问祝妈妈:“你说派出去的人,这会儿可到庄上了?” 祝妈妈道:“算算脚程,昨日就该到了。那孙庄头最是聪明,这两年大娘子宽待庄上,他心里有数,接了大娘子的信,自然会好生承办的。” 这就好,确实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谁家没点秘辛呢,舍娘只知道侯府在澶州有庄子,却不知道那个庄子上,还养着侯府的另一位公子。荥阳侯死了一堆儿子,最后就剩下陈盎和陈茂,陈茂打生下来两条腿就细得筷子一样,是个不中用的,陈侯丢不起那个人,把陈茂送到最远的庄子上,这二十年来,没有管过他的死活。 还是肃柔的主意好啊,既然那庄子能接手一个,就能接手第二个,舍娘过去和陈茂做做伴,即便哪一日被人发现,一个从烟花柳巷买回来的妾侍被安顿在庄上伺候二郎,陈家没有一个人会多嘴,包括陈盎。 可是春酲有些担心,“就怕去了一个舍娘,日后还有房娘屋娘,大娘子防不了那么多。” 尚柔早就有了成算,漠然道:“二娘子已经筹谋过了,本朝律例有规定,功成受封,得备八妾,卿大夫一妻二妾,官人到如今也只是个贡士,要不是因父辈有爵,他连纳妾的资格都没有。先前的盼儿、念儿还有舍娘,放良之后都没有申报官府纳为妾室,我想好了,等过两日把玉帛抬举上去,一妻一妾就满员了。往后我不松口,他要是再敢往院里填女人,填一个就报一回官,报一回官打他六十大板,我看他有几层皮,经得住那些笞杖。” 她的这番话,说得春酲怔愣,怔愣过后对她刮目相看起来,“大娘子竟和以前不一样了!” 尚柔说起陈盎的时候硬了心肠,但听春酲这样感慨,自己倒笑起来,“经历了这么多,一次次伤心失望,要还是像以前一样,那我这辈子无非如此,最后被人作贱成地上的泥。早前无可奈何,是因为进门时候就有两个通房,且夫人护着她们,我怕自己成了悍妇、妒妇,只好忍气吞声。现在那两个通房没了,这院子终于重新干净起来,我也要昂首挺胸,重新活一回了。” 祝妈妈很为她高兴,自己是大娘子乳母,大娘子年幼的时候自己喂养,长大出阁了,自己做了陪房,一直护她到现在。大娘子生性善良,可有的时候太善良并不一定有好报,遇见这样的郎子和纵着儿子的公婆,也只有自认倒霉。还好后来有二娘子指点,不光指点,其实也是个重塑人格的过成,让她一点点成长,一点点变得有底气,到现在能认可动用官府压制陈盎,和往日比起来,真是翻天覆地的大变化。 “就应当这样。”祝妈妈道,“大娘子要硬气地掌家,做少夫人,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路都扫清了,往后只剩坦途。” 尚柔颔首,尤其舍娘这样遮遮掩掩离开了上京,时候一长不回来,谁又知道她是不是贪了账上的钱,畏罪潜逃了,连陈盎都无话可说。 接下来,自己就可以踏踏实实送肃柔出阁了,家里好久没有办喜事了,回去沾点喜气,兴许自己的运势也会好起来。 收拾妥当,她往陈夫人院子里去了一趟,回禀婆母,说明日妹妹要出嫁,今日自己回娘家住一晚,姐妹两个好说说体己话。 陈夫人当然满口答应,“我还没给亲家老太君道喜呢,二娘子嫁了位如意郎君,妹夫是王爵,将来对长姐和姐夫自有帮衬,你回去瞧瞧是应当的。”又说,“给亲家老太君带句话,说明日我们再登门道贺,给老太君请安。” 尚柔道是,顺带把舍娘上幽州给姨母做寿的消息告诉了陈夫人,陈夫人听来显然不怎么称意,蹙眉道:“她只当我们侯府是勾栏呢,内宅妇人抛头露面一去上百里,真是一点忌讳都没有。你也是,既是主母,就应当管束着她点,弄得底下妾侍无法无天,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原本还要多数落她两句的,但想着明日她妹妹就是嗣王妃了,她这长姐在婆家总要比以前体面上三分,便刹住了话头,重新换上个笑脸道:“罢了,不说她了,本就是个下贱坯子,由她。” 尚柔如今心情大好,并不因为陈夫人的两句责怪而气闷,反倒有根有据地同婆母商量起来,“母亲,趁着舍娘不在上京,我心里有个想头,想请母亲的示下。玉帛到了我跟前,一向乖巧懂事,很得我的喜欢,且她又是母亲院里的人,我自然要高看她两眼,所以打算将她放良,去官府替她改了身籍,让她做正经偏房。” 她有心抬举玉帛,就是眼里有婆母,陈夫人自然高兴,随口问了一句:“你怎么忽然动起这个念头来?” 尚柔道:“母亲也瞧见了,舍娘拿大,自她来了,把官人跟前伺候的一个个都撵走了,我担心下一个就是玉帛,因此想保一保她。” 那就愈发有心了,陈夫人没有不答应的,直说等参加过了嗣王与二娘子的喜宴,回来就去办。 说定了,皆大欢喜,尚柔含笑福了福,从上房退出来,直去了门上。门外早有马车候着,登车赶往旧曹门街,刚进巷口,就见门上家仆来来往往,大喜的氛围已经营造起来了。 抬头望,张宅的匾额上插了花,门廊上的抱柱也裹了红绸,真是一派热闹的气象。门上的婆子见她下车,忙欢天喜地地迎上来,纳了福道:“大娘子回来了,快快快,快里头请。” 尚柔入了园子,先去祖母跟前请安,可并未见到肃柔,便笑道:“二妹妹眼下八成忙坏了,我瞧瞧她去。” 太夫人不便提内情,只道:“去吧,你们姊妹间好好聊聊。”转头对则安拍拍手,“我的哥儿,留在曾祖母这里,让她们给你做乳酪吃。” 回了娘家就这点好,孩子有人帮着看,自己就能松泛地忙自己的事去了。尚柔快步赶到千堆雪,进门见肃柔在屏风旁站着,屏风后摆着一张横平竖直的衣架子,抻出一套青绿色的,刺绣繁复精美的嫁衣。 尚柔上前看,心中生出一点感慨来,“看见这婚服,想起我出嫁的时候,也像你似的,站在跟前迷茫了好半晌。” 肃柔这才回过神来,笑着说:“长姐来了?快,坐下说话吧。” 姐妹两个在后廊上坐定,女使奉上茶汤,尚柔笑着问她:“你眼下紧张吗?心头八成砰砰跳吧?” 肃柔品砸了一下,不觉得心头砰砰跳,只觉得牙根痒痒,心里攒着的火暂时无处发泄,就算冷静了三日,也没能让她煞性子。可明日就要出嫁了,把自己的遭遇说出来,也没人能解这个局,说了也是枉然,便勉强一笑道:“还好,我和嗣王已经很熟了,不像人家盲婚哑嫁,不知道郎子是个什么品行模样。” 尚柔说不是,压下嗓门道:“我是说‘那件事’……二婶婶可曾教过你吗?” 肃柔立刻便明白了,笑道:“长姐忘了我在郑修媛跟前伺候过,阁中的女官是要值夜的,自然也要伺候燕亵事宜。” 尚柔吃了一惊,“这种事也要伺候……”半晌红着脸摇头,“难怪你不愿意再进宫呢,这种事见得多了,实在令人倒胃口。” 其实也还好,到最后无非像吃饭睡觉一样,变成了一种日常。 两个人各自抿了口茶汤,望向院子里的景致,一棵半人高的枫树底下,摆着一只好大的长形鱼缸,几条锦鲤游弋,几片掉落的枫叶在水面上飘荡……外面忙得热火朝天,这里除了偶尔有女使婆子送东西进来,还算清净。 尚柔和她说起舍娘,说今早已经往澶州去了,“她瞒着所有人,连陈盎都以为她去幽州给姨母拜寿了。” 一切都在预料中,有些人的命格早就注定好了,肃柔叹了口气,“人啊,果真不能太贪,得陇望蜀,到最后一败涂地,日后想起来,一定会后悔吧。” 尚柔道:“是会后悔,后悔自己筹谋得不够好、后悔自己轻视了敌人、后悔自己不该离开侯府、后悔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 肃柔微讶,转而又一笑,“也是。那舍娘长时间不回来,侯府有所察觉时,长姐打算怎么应对?” 尚柔道:“等澶州庄子上传回消息,就可以借故搜查她的屋子了。只要告诉陈盎,屋里什么贵重的东西都没有,说明她早有携资远遁的打算。陈盎那人我太了解了,至多气恼咒骂一通,绝不会派人去打探她的下落的。就像当初的念儿,事情还没问清楚,就一脚踹掉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陈盎这人对谁都没有太深的感情,他只在乎他自己。” 肃柔点了点头,“这样也好。”说起来可怜,那舍娘机关算尽,当真主母动用手段压制她的时候,其实连个撑腰的人也没有。 这些暂且不去说他,到底明日肃柔就成亲了,姐妹两个起身去查看刚送来的花钗和霞帔。 雪中春信 第50节 肃柔垂手从匣中取出一柄喜鹊登枝的纨扇,那是出嫁当日障面用的,细密的经纬交织,半透出扇后的脸颊轮廓,但看不清五官。 她转动扇柄,扇面慢慢旋转,转啊转……停下的时候,透过朦胧的扇面,待嫁的姑娘已经盛装穿戴起来,跪在堂上拜别长辈们了。 太夫人看着这孙女,看她花钗满头,礼衣端方,想起她抱到自己身边时才那么大点,如今一眨眼要出阁了,一时感慨万千,红了眼眶。 她抬手加眉,俯首下去,“谢祖母抚育之恩。” 太夫人伸手搀扶了一把,温声道:“好孩子,快起来。自今日起你就是大人了,既出了门,一切要以夫家为重,好生孝敬公婆,爱戴丈夫,夫妻和顺,方是治家之道。多余的话,祖母就不说了,你心里都明白。今日是大喜的日子,一切以大局为重,郎子来了,高高兴兴跟着去,夫妻之间,没有什么不能商谈的……”说罢握了握她的手,千言万语,全在那一握间了。 肃柔道了声是,“请祖母放心。”转而又去拜别继母,在潘夫人面前跪了下来,顿首道:“谢母亲周全怜爱,今日女儿要出阁了,拜别母亲。” 潘夫人说好,起身搀她起来,自然也不忘叮咛两句:“到了夫家寸步留心,你虽是主母,但毕竟初来乍到,自古就有恶奴欺主,万不能心大,让刁奴钻了空子。” 潘夫人还是那个潘夫人,说话向来与人不同,别人满口贺词的时候,她更关心的是过日子的那些琐碎。 可就是这种家常的嘱咐,更让肃柔动容,她眼里波光微漾,感念继母一片质朴的情义,轻声说是,“母亲的话,女儿记在心上了。” 接下来又给伯父等四位长辈磕头,待这里行完礼,姊妹们便簇拥上来,大家吱吱喳喳说笑着:“阿姐今日真好看,比平日还好看。” 这里正说得热闹,终于听见外面有人进来禀报,说新郎子来了。 肃柔接过了雀蓝呈上的纨扇,退进早已搭建起来的行障里,这时天色暗下来,廊上成排的灯笼,照得内外一片辉煌。 众人望向堂前那条笔直的中路,不多会儿就见一群傧相从门上进来,都是年轻俊美的男子,个个出身都不凡,但即便是在人群中,那眉目如画的新郎官,仍是最耀眼的存在。 第68章 新郎子从中路上行来,一身王爵的冠服,袖襕与膝襕绣满金丝云龙纹,愈发衬出尊贵的气度。到了堂前,肃容向长辈们长揖见礼,复叉手对太夫人道:“颂今日奉父母之命,前来迎娶小娘子,两家好合,天地共庆。小娘子自小受祖母抚育,颂得祖母割爱,今后必定珍重善待小娘子,以报祖母恩情。” 太夫人舒眉说好,心里虽怨怪他算计了这场婚姻,但事到如今,终究是以和为贵了。 后廊上,屏风帐幔搭建出一个小小的行障,里面是端坐马鞍上的新妇,因远处灯火大盛,娉婷的身姿影影绰绰投在幔子上,那剪影端地秀美窈窕。 傧相将带来的大雁送到赫连颂手上,这就到了亲迎中重头的奠雁礼环节。张家年轻辈的兄弟早在行障那边等着了,这头的赫连颂一鼓作气将雁扔了过去,大家乱哄哄一拥而上接住了,拿五色丝线缠住了雁嘴,再一抖红罗把雁包裹起来,等昏礼之后再放生。 然后便是新郎子此行最期待的撤帐,赫连颂已经连着好几日没有见到她了,前日登门,竟然被拦了回来,门房客套但坚定的告诉他:“婚前三日,二娘子不与王爷相见,这是遵旧俗,还望王爷见谅。” 他是好不容易才忙完了手上事务,一结束便兴冲冲赶来的,谁知吃了个闭门羹,不免有些失望。但失望归失望,既然是旧俗,该遵还是要遵的。他只好怅然回去了,在家点灯熬油消磨了两日,终于等到今日亲迎,知道她就在那小帐里等着,便愈发急切地想见她。 好在张家的姑嫂姐妹不像别家那样爱作梗,很快命女使撤下了行障前的屏风,赫连颂进入帐中,一眼就见肃柔盛装坐在那里,身形他认出来了,正是她没错,但面前因有纨扇遮挡着,不能看清面容。 他上前去,轻声说:“娘子,我来迎娶你了……”那微微颤动的声线让她知道,他究竟是如何虔诚地期待着这场婚姻。 可她似乎不为所动,团扇依旧遮挡着脸,他只好央求,拱手道:“娘子却扇吧……请娘子却扇……” 央了半晌,终于纨扇还是撤了下来,他一见她便笑了,这个朝思暮想的姑娘,金装玉裹之下容色惊人,上京怕是没有哪个姑娘能与之相比了。 只是她满脸肃穆,甚至没有正眼看他一眼,他想这一定也是昏礼当日的规矩,新妇庄重之余,更要掩饰害羞的情绪,所以一切都是可以理解的,自己也要尽力配合才好。 于是两个一本正经的人从行障中走了出来,由头至尾居然不带半点交流。跟着赞礼先辞过家庙,再到堂前向长辈行礼。长辈们自然叮嘱自家女儿小心顺从,收敛脾气,肃柔一一应下,然后叩拜道别,重新执起纨扇,由陪房女使搀扶着,走出了前厅大门。 大红的地衣铺了一路,引她走向另一段人生,她一步步迈得端稳,但说不清心里是种什么感觉,不舍、委屈、憋闷、气恼……五味杂陈。 身边的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原形毕露了,依旧温存地安抚着,说:“娘子别紧张,王府没有公婆要拜见,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过去做你掌家的主母。” 肃柔没理他,昂首前行,那脊背比朝堂上司仪的礼官挺得还要直。 他不太懂,难道坐帐之前新婚夫妻是不能说话的吗?她不开口,自己也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她的步调行事,待陪房的女使婆子将她搀扶进车辇,自己才翻身上马,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嗣王府进发。 王爵昏礼,自有禁中钧容直吹打奏乐,营造声势,不像寻常百姓家办喜事,有障车的人中途设路障,讨要酒肉财帛。从旧曹门街到西鸡儿巷,一路燃灯,一路畅行无阻。等迎亲的队伍到了嗣王府门前,禁中派遣的女官上来主持“转毡”,新妇子的双脚是不能沾泥地的,下车踩过的毡席掀起来,再放到前方,周而复始,直至将人送入新房。 终究身份非比寻常,也没有公婆压制,用不着像其他新妇一样拜猪圈、拜灶台。肃柔进了新房便坐帐,听见外面忙着拿草席盖井口,拿粟米填石臼,那些纷乱的琐碎,都不和她相干。 不多会儿新郎子进来了,在她身旁坐下,闺中的却扇是见郎子,到了夫家的却扇,就是见宾客家人们。 礼赞吊着鲜亮的嗓子高唱:“闺中红颜如舜花,朝来行雨降人家,分明宝树从人看,何须玉扇遮容华。” 面前的纨扇移开了,来凑趣的贵妇女客们到现在才看清新妇的容貌,一时啧啧赞叹。早前就听说张家二娘生得极美,今日得见,可说明艳照人,有倾城之貌啊。 当然见过了新妇,大家就该识趣退出婚房了,新人还得同牢合卺,有一番大礼要行。 禁中女官上前来,捧着同牢盘,给新婚的夫妇一人喂上三口肉饭,然后由一双小童捧过金银盏子,礼赞含笑引领,“请王爷与王妃同饮合卺酒。” 肃柔捧起酒盏和他对饮,甜甜的酒酿滋润了干渴的喉咙,心里的那点不耐烦,暂且得到了平息。 赫连颂望向她的时候,满心满眼的爱意遮掩不住,心里只管感慨着,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娶得她进门了,从今往后夫妻同进同退,自己终于再也不是孤身一人,在这上京也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家。 他望着她,其实有好多话想对她说,但碍于边上还有执事的女官和礼赞,加上外面宾客都需要他招待,便隐忍了下道:“我先去回礼,很快就回来。” 他恋恋不舍地出了门,肃柔透过半开的月洞窗,看见他快步上了木廊,走一程回望一眼,不过四五丈远,足回了七八次头。 这时执事的女官方上来道贺,笑道:“恭喜王妃,不知王妃还记不记得我?” 肃柔在禁中十年,后宫的内人就算不熟络,也都有过一面之缘。她笑着颔首,“梁内人,好久不见。” 梁内人忙褔了福,“王妃真是好记性,早前咱们只共过一回事,今日能来侍奉王爷与王妃大婚事宜,是我的荣耀。” 肃柔说哪里,“劳烦梁内人了,因家中长辈不在上京,多谢官家与圣人厚爱,特遣了禁中内人来替我们主持,我心里很是感激诸位。”说着向付嬷嬷示意。 付嬷嬷得了令,赔笑比手道:“今日辛苦娘子们了,王爷与王妃略备了心意,请娘子们随奴婢来。” 梁内人复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带领宫人们齐齐向肃柔行了礼,这才列着队,鱼贯退出了院子。 人终于渐少了,肃柔松了口气,除却内外侍立的王府女使婆子,近身都是她带来的人,到这里就不必端着了,抬手拔下头上花钗,轻轻嘀咕了句:“这些东西可真沉!” 沉当然是沉的,新妇哪有那么好当,光是一套博鬓就能舂短人的脖子。 蕉月上前来,替她卸下首饰,放在结绿承托的朱漆托盘里,雀蓝捧着茶盏往前递了递,“小娘子累了半日,快润润嗓子。” 边上主事的王府婆子听了,忙插了一嘴,笑道:“姑娘往后可不能这么称呼了,小娘子是闺中的叫法,如今出了阁,就是这嗣王府的当家主母,应当称王妃了。” 雀蓝经她一提点,讪讪应了声是,“一时叫顺了嘴,竟忘了。嬷嬷放心,往后不会了。” 那婆子这才笑了笑,俯身对肃柔道:“王妃今日乏累,桌上预备了果子和点心,王妃且用些。郎主在外款待宾客,想是不会用饭食的,至多饮几杯酒就回来。空着肚子饮酒,怕对身子不好,奴婢过会儿命人准备几样菜色送进房里来,请王妃侍奉夫主用饭。” 这话一出,边上的人立刻交换了眼色,暗道这嗣王府的人果真僭越得厉害,粗听好像没什么问题的话,细细一揣摩,简直浑身上下全是漏洞。 王妃饿了可以拿桌上的点心果子果腹,酒菜须得等王爷回来再送来,到时候可不是王爷王妃同用,还需王妃侍奉夫主,这么听来竟不是迎了当家主母回来,是给王爷安排了个贴身的女使啊。 但因是新婚第一日,平时挡在前头的付嬷嬷也不好叫板,怕冲撞了这团喜气,只好觑着自家娘子的面色。 肃柔不动声色,慢吞吞摘下耳上的坠子搁在妆匣里头,启唇问了句:“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那婆子呵腰道:“回王妃的话,奴婢姓窦,府里人都管奴婢叫窦嬷嬷。” “窦嬷嬷……”那三个字在她舌尖上翻滚,细细咀嚼了一番才又道,“我与王爷大婚,消息应当早就传到陇右了,可是陇右有书信回来,说婆母不在,由你们这些嬷嬷代为给我立规矩?” 原本那窦嬷嬷是奉了乌嬷嬷之命,新婚头一日,略给嗣王妃抻一抻筋骨,毕竟再怎么尊贵也是新妇子进门,且又是妻凭夫贵到了现在的地位,无论如何伺候好丈夫是天经地义。原本以为贵女出身涵养好,又忌讳大婚第一日图吉利,自然生受这些话,谁知她猛不丁回了一句,竟让窦嬷嬷一时有些慌神了。 窦嬷嬷忙赔笑,“王妃何故这样说呢,奴婢在府中伺候了多年,深知道规矩,哪里敢有这种想法。” 可那涂着口脂的红唇慢慢仰起,分明的一张秀口,吐出的话却寒冰一样尖利,她说:“嬷嬷在府中伺候多年,我今日却是头一日踏入王府,初来乍到受些调理,在你们看来是应当的吧?” 窦嬷嬷愈发白了脸,慌忙道:“不敢不敢,奴婢万没有这个意思。王妃是主,奴婢是仆,天底下哪有仆给主立规矩的道理……” “嬷嬷知道就好。”肃柔接过了她的话头,从绣墩上站起身来,坐了半日腰酸背痛,便在室内好好踱了两步,边踱边道,“我嫁到这家来,是给王爷做正妻,来掌管这个家的,不是来伺候王爷,给他做贴身女使的,这点还请嬷嬷明白。夫妻之间贵在互相敬重,我生平最恨‘夫主’这两个字,夫便是主,妻就是奴吗?这样的道理,怕是连王爷也不敢认同。我知道,你们有压制新妇的办法,踩一踩新妇的足迹,教郎子晚间更衣压住新妇的衣裳,就是怕王爷在我这里吃了亏,将来管束不得我。你们这些嬷嬷啊,真是呕心沥血为王爷,回头我一定禀报王爷给你们看赏,你们只管放心吧。” 这下窦嬷嬷鬓角的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王妃这话,奴婢实在不敢领受。奴婢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如今看来竟是失了言,惹得王妃发了这么大的火,还请王妃息怒。日后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再不敢这样凑嘴胡说了。今日是王爷和王妃的好日子,王妃千万不要因奴婢这样微末之人坏了兴致,若是让乌嬷嬷知道了,非狠狠责罚奴婢不可。” 说起乌嬷嬷,肃柔便失笑,这王府中的下人一个个拿乌嬷嬷当半个主子,如今试探着来拿捏她,还不是乌嬷嬷授意的么。只不过现在不是发作的好时机,便说罢了,“乌嬷嬷这阵子也累坏了,就不要因这样的小事惊动她了。我有个习惯,院子里不能留生人,劳烦嬷嬷,把那些侍立的都撤下去,只留我跟前的人就成了。” 窦嬷嬷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其实她之所以逮住那两句话立威,不过是借题发挥,好顺势将乌嬷嬷安排在上房的耳报神都清理干净。先前她们私下商量的时候,自己还夸口说一个年轻姑娘,哪里那么老辣,如今看来是活打了嘴。说到底人家进门就是当家主母,自己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竟想着在太岁头上动土。一番较量下来灰头土脸,最后人家发了话,自己连一句都不敢反驳,只得诺诺称是,退到廊上传令去了。 看着王府那群女使婆子出了月洞门,房里的人都觉得解气,蕉月回身道:“大喜的日子,竟这么急不可待地给钉子碰,还好娘子不软弱,否则往后都要爬到头顶上来作威作福了。” 付嬷嬷道:“这不过是打前站的,王府上有位王爷乳母,好大的款儿,你们还没见识过。想来这些人是受了她的调唆,要不然哪里来的胆子,头一日就给娘子上眼药。” 肃柔在榻上坐了下来,也不去谈论什么乌嬷嬷白嬷嬷,只是吩咐跟前的人:“你们的住处早就安排好了,付嬷嬷和雀蓝知道。回头把跟来的那些人都领下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一个也不必留下。” 大家有些迟疑,不大明白为什么不留个人在外间值夜,就算端茶递水也好。可是再转念想想,大约是年轻夫妻面嫩,怕行事不好意思,再说如今二娘子自己当家做主了,既要屏退左右,自然都由她的心意。 众人应了是,因没有外人在,一切都像平时在千堆雪那样安排,打了温水来,先给主子卸妆洗漱。这头刚伺候得差不多,就见冠服俨然的新郎子从外面月洞门上进来,依旧是轻快的步伐,一重重灯光映照着脸上笑意,即便夜已深了,也不见疲乏,春风得意,满是小登科的欣喜。 他进门来,先是温情地叫了声娘子,看肃柔已经摘了首饰,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就那样坐在即将安置的大床上,心里不由升腾起一片柔软来,叹道:“好不容易啊……我们终于成亲了。” 这是一段新的路程,原本孑然一身的人有了家累,那是和陇右大任在肩截然不同的一种感受,时刻在心上、在骨头缝里。先前与人敬酒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再三听着宾客说恭喜,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才敢断定自己真的娶到她了。 欢喜……说不尽的欢喜,有种功德圆满的感觉,现在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好在接下来的繁文缛节早就下令精简了,禁中派来协理的宫人也都散去了,屋里就剩她的陪房女使婆子们。张家出来的人都很有眼色,几乎是肃柔些微的一点示意,她们就行礼退出了上房,一直退到院子外头去了。 他看着她们走远,看着她们回身掩上了院门,赞叹张家果真是诗礼人家,新婚夜不兴弄几个守夜的戳在跟前。这样很好,小夫妻可以放开手脚尝试,不用拘束着,畏首畏尾,怕动静太大,招得下人背后窃笑。 二十四年就为今朝,他满怀柔情走到她面前,伸手要去牵她。结果她并没有如预料中的那样,含羞带怯将手放进他掌中,反而抬起眼,一脸正气地望着他。 他愣了下,这新婚之夜,她不会是要给他立什么规矩吧!不过无所谓,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说什么都依她,便好脾气地说:“娘子可是要约法三章?没关系,娘子有什么教诲,我都洗耳恭听着。” 话才说完,就见她蹭地站了起来,那张脸上表情很复杂,也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只觉一双眼要看透人的三魂七魄似的,冷冷道:“王爷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高兴吗?” 虽然语气不善,像暴风雨的前奏,但赫连颂还是尽力稳住了杂乱的心跳,说是,“我很高兴,我做梦都盼着这一日。” 肃柔哂笑了声,“果真难为王爷,费尽心机,步步为营,才算计来这场婚事,但午夜梦回的时候,王爷就不亏心吗?” 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克制了,要是换作三日前,恐怕已经操起鸡毛掸子,打他个狼嚎鬼叫了。但毕竟是新婚,毕竟还要脸,所以她把跟前的人全遣出去,就是为了能够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看看他的脸,一派无辜和茫然,可惜那双眼睛里藏着慌张,她看得一清二楚。做贼心虚,不妨碍他粉饰太平,他装模作样地说:“娘子这是怎么了?费尽心机、步步为营……怎么听上去不像好词呢……”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好人,还要拿什么上品的字眼来形容你么?”她掖着袖子,脸上那点讥嘲已经化成了愤恨,盯着他道,“赫连颂,我问你,打从一开始,你就伙同官家给我设了局,是吗?什么官家看上我,要我进宫,这些都是你们密谋好的,就是为了逼我和你定亲,是不是?” 对面意气风发的人忽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娶得如花美眷进门的当晚,就是好事败露,洞房里头算总账的时候。 第69章 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将所有人屏退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人多热闹——有外人在,至少她还会留几分情面。现在呢,自己像一根孤零零站在狂风骤雨里的芦苇,随时会被她的盛怒折断。他只好咽了口唾沫,实心实意地央求她的谅解,双手合什说:“娘子,这事是你想的那样,又不完全是,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然而怒火中烧的女人不愿意给他机会,一切解释都是诡辩! 肃柔想哭,但大好的日子不能落泪,总要图一个顺遂。她忍了又忍,熬红了眼眶,实在恼极气极,踢了他一脚,“你满嘴甜言蜜语,没有一句真话,我不听!不听!” 他挨了她一脚,小腿上骤痛,吸了口凉气正要劝她息怒,对上了那双气涌如山的眼睛,她咬着牙指控他:“我真是错看了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张家人在你眼中是玩物吗,今日骗一骗,明日哄一哄,你嗣王好大的威风,把我们一家子坑得团团转,你心里八成很得意吧!” 可天知道,他觉得自己既活该,又冤枉。他也心虚愧疚,好几次想过向她坦承实情的,但最后都没有勇气,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对他的每一点好,都得来不易,虽然有时候她也纵容他,但并不表示她能接受真相。万一惹怒了她,不能原谅他,那之前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感情,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吗?所以他犹豫了,他不敢冒险,想着先成了亲,好不好的,婚后她就算打死他,他也认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是在婚前勘破了一切,所以三日没有见他,原来是在消化怒气吗?但这回确实触了她的逆鳞,三日过后,一点没耽误她收拾他。 他唯有好言央求:“娘子,我从没有想过愚弄张家,岳父大人对我有恩,我不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是……你先前说的都是实情,我爱慕你,想娶你为妻,可那时候张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我若是不用些小手段,哪里能聘得你。可你只知道我联合了官家给张家施压,却没想到此举是歪打正着,官家确实对你有意,要不是我捷足先登,你恐怕早就被召回禁中,封县君封美人去了。” 可是这些能够抵消他的恶劣行径吗?不能! 雪中春信 第51节 肃柔握拳道:“我问你,七月中我想退亲,这时官家忽然驾临了园,那回是不是你请来的救兵?” 他窒了下,视线开始闪躲,原本可以借着前面的话头推说官家旧情难忘的,但他不知哪里吃错了药,居然正直地脱口而出:“你要退亲,我没有办法……” 她气得又揍了他好几下,“天底下竟有你这样引狼入室的汉子!” 他无奈闪躲,申辩着:“可后来不是我让他来的,我敢对天立誓!还有,这回你是从哪儿得知的实情?其实不用问,我也知道,左不过又是官家的手笔。他自己得不到,存心让我也不好过,如今我与他哪里还是什么挚友,分明是情敌!” 当然,这番话说完,他就被肃柔轰出了婚房。 他扒着门框求告:“娘子……王妃……今夜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我要在屋里睡。” 肃柔哂笑:“都这样了,王爷还有脸睡屋里呢。” 但她小看了男人的坚持,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就算冒着挨揍的风险,今晚也要与娘子睡在一起。 肃柔见赶不走他,便不再推搡他了,自己举步迈出了门槛,“既然王爷要睡屋里,那我只好去睡书房了。” 这下他无计可施了,伸手把她拉了回来,颓然说算了,“姑娘家要睡高床软枕,我是男人,幕天席地都不要紧,还是你睡里面吧。” 灯火下的他目光依依,望人自带三分委屈。肃柔也不理他,退回来扬手一关,将他关在了门外。 他怅然站在槛前,望着直棂门上的大红喜字无限伤感,心想这就是他的新婚夜,官家终于得逞了。男人啊,果真再位高权重,也脱离不了嫉妒和私心。既然如此,那就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可以坑我,我就不能骗你么? 不过新婚之夜被妻子拒之门外,对男人来说确实不怎么体面。他伸手抚了抚门棂,暗自叹息,忽然听见门内传来脚步声,他顿时一喜,还以为肃柔回心转意,愿意让他进去过夜了。谁知门被打开后,迎面飞来一条薄衾和一个枕头,然后没等他开口,门砰地一声又关上了,这回里面的人是再也不打算管他了,外间的蜡烛被吹灭,只剩内寝杳杳的火光——如果运气不是这么坏,现在他本应当抱着新婚的妻子,说着最最窝心的情话。 无可奈何,只剩漫天繁星与我,细想想,真是孤寂又苦涩。 里间的肃柔呢,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原本自己就有些认床,新到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累极了,一时睡不着。这婚房对自己来说是陌生的,加上院子里还有另一个人,便愈发难以入睡。 是自己心太狠吗,可能大多数人得知实情后不过一句“他只是恋慕你”,一切以爱作为出发点的荒唐事,到最后都应该被原谅。但这几个月自己经历的惶恐和纠结,又有几个人能体会?她原本想在闺中留上一两年,好好陪伴祖母,再做些自己喜欢的事,结果就因为一个赫连颂,把她的计划全打乱了,让她仓促地定亲,仓促地出嫁,几乎是前脚踏出宫门,后脚便踏进了他嗣王府的大门。 难怪一直觉得人生马不停蹄,她原本是个喜欢悠闲度日的人啊!现在可好,眨眼成了别人的妻子,成了小妇人,越想越觉满腔怒火无法平息,又不能不管不顾今日成亲明日和离。这个年代的女子终究还是活得太压抑,虽然撤除了宵禁让你夜游,准你结伴去酒楼听曲喝酒,但在婚姻上从来不得自由,单单一个名声,就能压垮你。 脑子里只管胡思乱想,又消磨了一阵,才迷迷糊糊睡去。毕竟是刚出嫁,就算没有长辈需要请安服侍,起得太晚了也不像话,因此窗纸才浮起蟹壳青的时候,她就点灯起身了。 站在这宽敞精美的屋子里,该做些什么呢,她也不知道。随意绾了发,过去开门,结果门外的人险些摔进来,吓了她好大一跳。 定睛打量,见他裹着被子坐在地上,头发散乱了,眼下也青了,但仍客气地道了声早,“娘子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肃柔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蹙眉道:“不是让你在书房过夜吗,你做什么睡在这里?” 他说:“昨夜是新婚第一夜,我要是离你太远,怕犯了忌讳,将来不吉利。” 一个男人,竟还讲究这个……肃柔嘟囔了下,“你别以为装可怜,我就会同情你,让你进屋睡。” 他抱着薄衾、夹着枕头站起来,发丝垂落了几绺,唇上还有刚冒出来的胡髭,那模样看着居然有几分潦倒,认命地说:“我做错了事,娘子管教我是应当的。没关系,娘子不必心疼我,当初我在军中历练,比这更苦的也有,数九寒冬在野地里都睡过,这点不过小意思。” 肃柔无奈地看着他,他言语间永远那样自作多情,自己分明不高兴了,在生他的气,结果到了他嘴里,就变成大度的“不必心疼他”。 她几时心疼他了! 转过身,她冷漠地扔下一句:“伺候的人就快进来了。” 他忙跟着进了上房,将枕头被褥堆在圈椅里。想了想又不对,重新叠起来,打开柜门塞了进去。 一切收拾停当,看不出有什么不寻常,夫妻间闹别扭不要紧,只要不在下人面前透露就好。赫连颂也是个要颜面的,自己到妆台前拆了头上发冠,又脱了身上的喜服,刚把衣裳归置好,就听外面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蕉月和结绿进门来,隔着屏风向内行礼,说恭祝王爷王妃万年吉昌。然后赫连颂便自在地演起来,长长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当着女使们的面,大摇大摆从内寝踱了出来。 因各自都有伺候梳妆穿戴的人,早晨起来可以各不相干,王府的梳头婆子和女使迎他去了另一边,肃柔回身坐在镜前,等着结绿替她绾发。 如今出了阁,须得把头发都盘起来,结绿的手艺很让人信得过,一钩一绕间,盘出了一个端庄的发髻。虽说不外出,但总会有管事嬷嬷和长史来拜见,所以王妃的打扮不能含糊。待梳妆成了,插上一对镶珠的凤鸟簪子,再换上一身紫诰的短襦长裙,披上石英的褙子,外面领了女使进来铺排晨食的付嬷嬷一见便微笑赞许,“果真此一时彼一时,这才一天光景,我们娘子就是大人了。” 所谓的大人,打扮之外当然还有另一层深意,小娘子临出门前太夫人嘱咐过付嬷嬷,说这里王府上没有长辈,也没人来查验闺房里那些事,但小娘子主意大,未必什么都依着郎子,越是这样,越要有人提点。付嬷嬷是有了资历的老人,打小看着小娘子长到八岁,如今既然陪了房,就要尽到劝谏之职,小娘子要是闹了脾气,千万千万要安抚住才好。 所以老嬷嬷少不得要上来讨嫌了,付嬷嬷压声问:“娘子昨夜与王爷是否和谐?” 边上侍奉的人乍听她这么问,大家立刻对视了一眼,脸上挂起了羞涩的笑。 结果那位事主反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是含含糊糊唔了声,便低头盘弄她的镯子去了。 付嬷嬷毕竟是过来人,一看就明白了,小夫妻昨晚应当并未行礼,否则女孩儿家害臊还来不及,哪里那样从容。 但主是主,仆是仆,自己也只能规劝,委婉道:“老太太在娘子大婚前交代了奴婢,一定开导娘子,周公之礼往小了说是闺房秘事,往大了说是人伦,关乎子孙后代与门庭繁荣,万万不能等闲视之。” 肃柔当然明白付嬷嬷和祖母的意思,好些男人其实很看重这个,在妻子这里遭受了冷遇,便会转变方向,往外寻求欢愉。往往这就是小家不得和睦的开始,时候一长,尚能自控的男人只在外面寻花问柳,不能自控的,诸如陈盎之流,香的臭的来者不拒,那这个家就经营不好了。 道理明明都懂,但有时候就是转不过弯来,再说前几日刚得知了真相,要是一转头就同他腻歪在一起,那也太没心没肺了。 但要说起祖母的担忧,奇怪,这方面她竟一点都不觉得悬心,毕竟世上哪有比传闻不能人道的男人更叫人放心的。况且赫连颂这人……别的方面且不说,在洁身自好这点上,她是丝毫也不怀疑他的。就是这样坚定,甚至别人要说他外头有什么牵扯,她可以做到连半个字都不信……也是奇了。 但这些事,不足为外人道,她还是得听取付嬷嬷的劝告,从绣墩上转过身来,笑道:“嬷嬷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我因和他有些小嫌隙,昨日闹别扭了,等略过两日心情平复些……再说吧。” 付嬷嬷颔首,“娘子向来是稳当人,那日在老太太面前,我也是这么说的。如今既嫁到王府上来,就是要掌持家业,调理家仆的。您想想,这府里都是有道行的能人儿,若是娘子不能让她们心服口服,到时候她们自有没道理的话说。” 再深谈,倒也不必了,点到即止就好。付嬷嬷说罢,探身往前厅看,见女使已经把早饭铺排好,王爷也梳洗完毕过来了,遂通禀一声,将人搀扶了过去。 站在桌旁的赫连颂呢,是第一次看见她这样的打扮,分明还有少女的鲜焕,但换上了妇人的行头,又显现出另一种谦和大气的美来。 他心里是欢喜的,庆幸她这身打扮是为了自己,她已经嫁给他了。就算昨晚把他撵到屋外过夜,她也是他的妻子,他再也不用患得患失,担心官家会抢走她了。 看她一步步走来,他笑意更浓,上前牵了她的手,引她在榻上坐下,自己在对面的圈椅里落了座,不在乎边上有乌嬷嬷看着,取了木匙给她盛上粥,双手捧过去,放在她面前。 这个举动愈发让伺候在旁的窦嬷嬷扫脸,犹记得昨夜她还叮嘱王妃伺候夫主用饭呢,今日可好,竟是换了个个儿,干脆变成王爷伺候王妃了。 实在有些不像话,也想不明白平时那样端严的郎主,为什么在娶亲之后变了个人似的。 窦嬷嬷穿过垂挂的竹帘,看了看立在廊子上的竹柏,竹柏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瞥见里头伉俪情深,咧着大嘴,笑得十分圆满。 晨间用七宝粥,除了些精美点心,各色酱菜还是居家必备,像薤花茄儿啊、辣瓜儿啊,还有醋姜、莼菜笋,一如在娘家时候一样。 早前祖母就叮嘱过肃柔,夫妻间磕碰拌嘴都是常有,要紧一桩不能当着下人的面争执。尤其乌嬷嬷等掌事的婆子都在跟前站着,愈发要显得夫妻和敬才好,因给赫连颂布了菜,问:“大婚上表朝廷,官家准了休沐几日?” 赫连颂道:“五日,凡王公大臣成婚,向来是五日。不过娘子放心,衙门里的事我前几日加紧办了,接下来不忙,可以抽出时间来,多陪陪娘子。” 难怪他婚前忙得脚不着的,也算是一片苦心。肃柔没有说什么,待放下碗筷接过雀蓝送来的竹杯漱了口才问:“明日可是要入禁中谢恩?” 说起这个,他眉心略一蹙,嗯了声道:“昨日的婚仪是禁中派人来主持的,加上我的爵位在这里,确实得进宫,拜谢官家和圣人。” 所以届时各自怀着怎样的心境呢,细想起来也复杂。 一时饭罢,女使婆子上来撤走了桌案,赫连颂站起身,见乌嬷嬷还在,便笑着对肃柔说:“娘子刚入王府,主持家务时若遇上不明白的地方,就请教乌嬷嬷吧。乌嬷嬷是我乳母,跟着我千里迢迢从陇右到上京,很吃了些苦。前些年我封了王爵,嬷嬷才算过上舒心日子,却还是样样替我操持,我心里很过意不去。”说着又望向乌嬷嬷,和声道,“嬷嬷,您奶儿子如今长大了,娶了媳妇,日后一定会好好孝敬嬷嬷的。这府里事务庞杂,嬷嬷也逐渐上了年纪,往后以协助王妃为主,那些琐碎都交代底下人去办。嬷嬷得闲听听曲儿,养养花鸟,辛苦了这些年,也该享清福了。” 第70章 字字句句都是孝敬,满口都是感恩戴德,但最终不过一句话,正经当家的女主来了,她老人家该放权了。 乌嬷嬷听着奶儿子这样说,难免有些心酸,人说儿大不由娘,到了这里,可不是一样吗!自己当初是舍下男人和女儿,跟着来上京照顾他的,一来十二年,这些年把一腔心血全花在了这奶儿子身上,虽说身份是主仆,心里真如亲母子一般。她当然盼着他好,盼他娶妻生子,有个伴儿,谁知媳妇娶进门,才第二日,心就完全偏到新妇那头去了,让她不免有些伤感,自己终究成了外人,成了可有可无的,吃干饭的老婆子。 别人没来打压,倒是这奶儿子为了讨好新婚的妻子,先压了她一头,实在让人失望。她还能说什么呢,无非笑道:“老婆子还没有老得不能动,你们才成婚,我就成了甩手掌柜,知道的人说郎主体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图清闲,只管躲起来受用呢。” 这就是还打算继续掺和啊,看来就算赫连颂发了话,也不能阻断这位乳母掌控大局的心。 肃柔也不着急,调转视线望向乌嬷嬷,笑道:“嬷嬷到底是府里老人儿,办起事来总比旁人顺手些。王爷原担心嬷嬷年纪大了,想让嬷嬷颐养,既然嬷嬷不辞辛苦,那往后还得仰赖嬷嬷指点我。” 乌嬷嬷皮笑肉不笑,浅浅褔了福身道:“郎主自小是我带大的,这些年我也操心惯了。王妃刚来掌家,总不好一股脑儿全扔到王妃身上……家中事务繁杂,我想着王妃多多伴着郎主才是要务,何必把时间浪费在琐事上,王妃说呢?” 所以一个主事婆子光明正大和主母抢着掌家,还真是头回遇见,不过她既然当着赫连颂的面这样说,也省得自己亲口向赫连颂提起,弄得告状一样。肃柔不过浅浅一笑,便不再与她争论了,起身挪到东边邻水的花厅里,打算燃上一支香,再看上一会儿书,总得消磨了这闲来无事的新婚第二日。 反正就是没立威,也没有立时接掌家务,甚至没有逐个辨认家中办事的仆妇婆子,带着她身边的人,悠哉悠哉办她的事去了。 从上房退出来的婆子们都有些摸不准路数,大家瞧了瞧乌嬷嬷,乌嬷嬷因刚才郎主那几句话,闹了个没脸,心下正不高兴,因此没有多逗留,带着底下办差的婆子往院门上去了。 剩下脚步慢了些的人,包括窦嬷嬷,从门上出来就把眼儿瞧竹柏,一面悄悄招手,“哥儿,过来!过来说话!” 竹柏是郎主身边最亲近的小厮,平时干什么都带着他,加上他刚才那乐见其成的一笑,窦嬷嬷心里暗暗记下了,因此偷着把他叫来,也好打听打听郎主那头的动向。 竹柏对插着袖子,探着脖子叫了声妈妈,“可是有什么示下?” 窦嬷嬷嗐了声,“你是郎主跟前红人,我们还能支使你不成!就是和你打探一回……”越说嗓门越矮,“先前瞧着郎主伺候王妃用饭来着,这是怎么回事,竟像颠倒了乾坤似的。” 竹柏很嫌弃这几个眼皮子浅的婆子,回头朝花厅方向望一眼,看见郎主生凑到王妃跟前,就知道这家往后谁在上,谁在下了。 说起郎主追妻的心路历程啊,竹柏是一清二楚的,所以他一心拥护王妃,和这些摇摆的婆子不一样。 “夫妻过日子,还讲究乾坤正不正?您几位在家,不叫汉子给你们打洗脚水?我跟着郎主这些日子,郎主对王妃怎么样,我全瞧在眼里,我同你们说……”他舔了舔唇道,“这可不是盲婚哑嫁,不是冰人做了媒,到了正日子就迎娶,这程子咱们郎主把心都掏出来给人家了,你们说这家往后谁做主?再者,王妃是什么出身?张家一门朝廷重臣,父亲更是配享太庙,吃帝王家香火的,你当人家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高攀咱们郎主了?” 王妃什么出身,大家当然听说了,但郎主在外究竟怎么样,她们这些后宅妇人无从得知。现在听说早就掏心挖肺了,不由让人惊诧,原还说就算迎娶了也未必多和睦呢,现在看来人家拿住了郎主的心,王府最后也定是在她手里的,那她们还有什么可观望的,难道还帮着乌嬷嬷和王妃打擂台不成! 竹柏当然知道她们欺生,暗道这些老娘们儿就是混账,满以为人家年轻,是没经过事的姑娘,想仗着资历在她跟前摆款儿来着。如今既然问到他门上,自己当然要借机给这些妈妈婆子醒醒神儿,便道:“王爷和王妃父亲的渊源,你们可知道?当初张侍中为保郎主才殉职,侍中是郎主恩人。如今恩人爱女下嫁,你们猜猜郎主是什么心境儿,自然是捧在手里怕磕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若是有人敢和王妃作对,不说王妃同不同她计较,王爷头一个就饶不了她。”说得婆子们个个噤若寒蝉。 一旁的乔妈妈琢磨了半晌,嗫嚅道:“王妃家对郎主有恩,乌嬷嬷心里最明白,早前她可是一路伴着郎主从陇右过来的,怎么如今……” 关于这点,竹柏的理解是乌嬷嬷心疼奶儿子,到底这些年张家总觉得郎主亏欠了他们,怕恩人的女儿进了王府自恃功高,到时候压制着郎主,让郎主受委屈。可王妃哪里是那样的人,既答应嫁过来过日子,自然是一心待郎主的。 还有另一桩,竹柏含蓄地笑了笑,“老臣心系天下,不也不愿意解甲归田吗,乌嬷嬷是郎主乳娘,身份不一样。妈妈们不同,原是领俸禄干活的,就别操那份闲心了,好好侍奉郎主和王妃,王妃一高兴,给你们涨上几钱月例,这叫肉肥汤也肥,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说,竟是有了岁数的人还不及一个毛头小子看得透彻。 窦嬷嬷和几个婆子交换了下眼色,也不再多逗留了,结伴往门上去,悄声揣度:“乌嬷嬷霸揽着,把张家派来接迎宾客随礼的人晾在一旁,别不是防着王妃贴补娘家吧!” 有人一听便笑了,“张家又不是破落户,那么大的门庭,要贴补什么?我看是乌嬷嬷不愿意放权,有意和王妃叫板……”边说边走远,那嗓音也匿入潇潇的风声里,渐渐不见了。 这厢肃柔正倚窗坐着看书,赫连颂想找她说说话,但她看得专心,自己好像也插不上嘴。正抓耳挠腮,女使送了杏仁酪来,他忙接了送到她面前,小声说:“娘子请。” 她翻过一页纸,唰地一声响,没有理他。 后来案上燃着的浓梅香烧完了,女使要来伺候,他接过火折子摆手让人退下,亲自点了斜插进扁舟一叶的香案上。自己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往她的方向扇了扇,讨好地问:“娘子闻一闻,这香品怎么样?” 肃柔的视线从书本上方投过去,淡漠地看了他一眼,“王爷去书房呆着吧,等中晌用饭,我再让人去请你。” 可他不答应,“去书房做什么呢,也看书吗?我现在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因为我有心事。” 还有心事呢,是觉得账没算够吗? 肃柔对边上侍立的人使了个眼色,让她们都退下,自己合上书问:“王爷是不是觉得我处事不公?我告诉你,我这回已经很克制了,要不是婚期太近不能更改,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 他有些绝望,不死心地问:“就因为我太喜欢你,为了娶你动用了一点小心思,所以你不能原谅我?” 肃柔不爱听他模糊重点的那些话,“动用了一点小心思?你这是动用小心思吗,连祖母都被你骗进去了!” 他噎了口,半晌道:“等回门那日我会向祖母陈情,恳请祖母原谅的。可是娘子,也请你相信我,但凡我有半点办法,绝不会惊动官家。我只是希望你能慢慢接受我,若我不顾你的感受,何必绕这个圈子,当朝请求官家赐婚,不是更省事吗。” 肃柔哼了一声,“所以这样已经是赏了张家脸面了吗?弄出个言官谏言,吓得金翟宴上没有一家敢向我提亲,都是你干的好事!” 一家女百家求,她没有机会经历那种辉煌了,将来老了也说不响嘴,不能告诉孙女,“当年你祖父是与人抢破了头,才娶到祖母的”。可能到了他嘴里,更会变成“由头至尾只有我一人向你祖母提亲,然后你祖母就嫁了我”……想起来好窝囊。一个女孩子最宝贵的时间就这么结束了,回首望望,待字凄凉,即便在金翟宴上露了面,也都是枉然。 这一切是谁促成的?就是眼前这人!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意难平,心不甘。 他却还在计较细节,“那个言官不是我安排的,大丈夫敢作敢当,我没做过的事,是不会承认的。” 雪中春信 第52节 这很重要吗?是不是他安排,都引发了无人问津的结果,毕竟金翟宴后官家就横空出世了。 算了,多说无益,她重新举起书,调开了视线。 他垂着两手郁郁寡欢,“娘子别看书了,我们去池子里钓鱼,去院子里荡秋千,再不济出门走走,也比枯坐在这里强。” 肃柔微微偏过了身子,表示不想听他说话。大婚第二日,钓什么鱼、荡什么秋千、逛什么街,全是馊主意。 他抚了抚额,在地心转了两圈,“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新婚生活……” 新婚燕尔应当蜜里调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才对,结果竟弄成这样,他的妻子不愿意理他,这让他抓心挠肝,十分伤情。 他挨过去一点,“娘子,先前我们不是很好吗,中秋那日,你都已经喜欢上我了。” 她说不要脸,“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上你了!” 可他觉得这种事不用说出来,得用心感受。她要不是认定了他,怎么会与他那么亲近,放灯的愿望,字字句句都和他有关? 然而她现在不高兴了,不高兴起来就否定一切,恨不得把那根被他叼过的手指头都剁了。他不敢再触怒她,小声说:“你要是真不耐烦我,我就去军中了……城外有两军要调动,我去主持主持,晚间再回来。” 这下她放下了书,凝眉道:“今日是什么日子?你要去军中?” 他说:“你不是不想见到我吗,我避避风头总可以吧。”心里却在大喊,你还不留住我吗,我一去几个时辰,可要到天黑才回来啊! 结果她吐了口气,说好,“你去吧,我正好乏了,进去小睡一会儿。” 他顿时一脸委屈,“我去军中,你却要睡觉,你果然一点都不在乎我。” 肃柔被他气笑了,“你做的那些事,算计我至此,还要我在乎你,亏你有脸说。”一面站起身,抿了抿鬓角的头发,转身道,“王爷走吧,我回房了。” 她说到做到,果真挪动步子穿过木廊,往卧房去了。他站了半日,心里虽然萧索,但还是追了上去,靦着脸问:“娘子你饿么?娘子你渴么?我这里有上好的密云小龙团,让她们取来,我给你点茶喝吧!” 她恍若未闻,甚至向外望了望,喃喃说:“不知道县主在做什么,怎么不来串串门……” 赫连颂道:“县主是个好姑娘,她知道我们新婚需要独处,不会来打搅我们的。” 他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肃柔回头看了他一眼,“王爷不是要去军中吗?” 他立刻改了主意,“我想还是算了,今日去军中会引人误会,以为我们夫妻不和。娘子先前说要小睡的,我陪你一起睡吧,饭食让她们送进内寝来,咱们可以睡到明日再起床。” 肃柔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一个孤苦伶仃在廊上度过洞房花烛夜的男人,时刻都想抓住一切机会,弥补这项缺憾。 她不说话,赫连颂决定厚着脸皮跟进内寝,无奈刚走了几步,就听她说“王爷止步”,不肯通融的眉毛高高挑起,分明要和他楚河汉界。 他进退不得,只好声东击西,“娘子以后不要叫我王爷了,还是叫我官人吧,或者介然也行。”说着小心翼翼拉过一张圈椅坐下,“我不过去,就在这里同你说说话,哪怕只是看着你,我也心满意足了。” 他一向嘴甜,但这时候还想用这招,显然无效。她意兴阑珊,垂眼抚了抚床单的不平处,“你似乎从未想过,我愿不愿意让你看着。” 她如今平静得吓人,很有看破红尘的洒脱,这种平静令他大大不安起来,他想完了,这回不拿出诚意,她是不会原谅他了。于是站起身来,朝外喊了声,“竹柏!” 竹柏在廊下应了,“小的在!郎主什么吩咐?” 他运足了气说:“把花园里那棵玫瑰给我砍了。” “啊?”竹柏以为自己听岔了,扒着栏杆问:“郎主,那棵玫瑰长得好好的,您砍它干嘛?” 肃柔也弄不清他要干什么,狐疑地望着他。 他神情悲怆,但语气十分决绝,“我对不起王妃,今日砍了玫瑰树,我要负荆请罪,因为玫瑰树刺多!” 这下肃柔惊呆了,连外面的竹柏也有些不知所措,小两口闹别扭就要自伤吗?那刺扎进肉里不是闹着玩的,郎主那身细皮嫩肉回头星罗棋布,可就坏了品相了,王妃能答应? 果然,肃柔蹙眉道:“新婚第二日就要砍玫瑰树,也没个忌讳。” 忌讳这,忌讳那,其实她还是想好好同他过日子的。赫连颂心下暗喜,嘴上自然要讨饶,诚恳地说:“我犯了大错,惹得娘子这几日心烦意乱,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我不知道应当怎么做才能让你消气,打算效法廉颇,但娘子又觉得砍树不吉利,那我可怎么办呢……什么都不做,便想求得娘子原谅,岂不是显得我这人太敷衍了吗。” 好一招得了便宜还卖乖,听得肃柔连连凉笑,“这话也是,既然玫瑰树不能砍,那就请王爷想个别的办法吧,既不能伤了那些花草的根系,也要满足王爷请罪的愿望。” 然后他就不说话了,抿着倔强的唇,拂袖而去了。 走了也好,清净。肃柔拍了拍床头引枕,崴身躺倒,外面的日光已经不像夏日那样刺眼了,斜照过来,照在窗前的书案上,投下一个菱形的光影。 不知哪里飞来一朵蒲公英,正落进窗户的槽缝里,那细小的绒毛被风吹得簌簌轻摇,她眯眼看了很久,看得一阵阵犯起了困,便悠然合上了眼睛。 可是不多久,外面就传来一串急切的脚步声,须臾便到了内寝前。她懒懒睁开眼看,看见赫连颂只穿一身中衣,身上麻绳五花大绑,背后背着一簇仙人掌。 她顿时惊得目瞪口呆,坐起身道:“你可是疯了啊?” 他却正气凛然,“我行差踏错,甘愿认罚,从今往后绝不做对不起娘子的事,若有再犯,下回脱光了背仙人掌,拿苍耳做鞋穿,反正娘子怎么罚我都行,我绝不喊一声冤枉。” 第71章 肃柔忽然无话可说,甚至对他的脑子产生了怀疑。 明明看着挺聪明的人,为什么做出来的事那么缺心眼?这可好,新婚第二日就弄出了这样的闹剧,要是让乌嬷嬷知道她这么欺负他,那可更是不得了了。 肃柔手足无措,外面侍立的女使嬷嬷们也都傻了眼,一个个呆呆站在廊下,不知这位家主闹的是哪一出。 竹柏站在边上,搓着手央求:“王妃,看在郎主这么有诚意的份上,您就原谅了他这一回吧!”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掌心,惨然说,“这仙人掌好多的刺,小的刚才爬上去撅,手心都扎满了。郎主背上的皮肉可没有小的手掌心厚,您瞧着吧,这回衣裳一脱,八成成了刺猬了。” 肃柔觉得心力交瘁,摆手说:“算了算了,快替他解下来。” 外面的女使得了令,忙进来帮着竹柏一起解绳子,众人七手八脚将仙人掌抬下来,边抬边呼乖乖,嗣王府花园真是卧虎藏龙,原来不止玫瑰树长得枝繁叶茂,连仙人掌都是特大号的。 至于卸下了刑具的赫连颂,则开始了有理有据的脆弱,他并不呼痛,只是微微欠着身子,想拿手够后背。可惜暗伤太多,已经多到他无法顾及了,他只好望着肃柔哀求:“娘子,你能替我把刺拔了吗?” 这叫什么?自作孽不可活! 肃柔嘟囔着挪动步子,指了指月洞窗前的矮榻,示意他躺下。躺下之前要脱了上衣,那中单褪下后,立刻露出了属于男性的精壮肉体。肃柔是头一回开眼界,惊诧之余不由感慨,不知是耗费了多少汗水,才锤炼出这样利落的线条啊! 当然还是不好意思细看,眼神左顾右盼,连耳根子都隐隐发烫。他却很喜欢她的反应,戏谑地说:“娘子别怕,往后我就是你的了,这身子你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想怎么摸就怎么摸。” 结果被她推了一记,“还不趴下!” 他只好讪讪趴在锦垫上,就着外面天光,她才看清他背上的细刺,真是多到不可胜数。 原来薄薄一层衣料,挡不住那些微小的硬刺,她本来以为脱下衣裳就没事了,结果竟根根穿透了织物的经纬,扎到皮肉上来。伤不重,不会见血,但十分麻烦,难以处理。入了秋的尖刺呈淡淡的金黄色,被太阳一照,一簇簇傲然地、倔强地挺立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 要不是看他这会儿不好过,她真想一巴掌,直接把那些刺拍进他肉里去,叫他脑子不好使!所谓的负荆请罪,最后折磨的到底是谁?他扎了一身的刺,躺得很安详,接下来就轮到她弯着腰,对着两眼,从中晌拔到傍晚了。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磨砺她的,肃柔愤愤地腹诽。本来不打算管他了,可一想起明日还要进宫谢恩,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叫女使拔么?不大方便。叫竹柏?男人做这种精细活儿,哪里及女人仔细周到……算来算去,只有自己亲自上阵。 看着这白花花的脊梁,她欲哭无泪,举着镊子弯腰处理,那刺实在细小,不仔细看,简直找不着。 没办法,她只得盘腿坐在脚踏上,凑近了仔细寻找。他的皮肤温热,她把掌根贴在那肌理上,能感受到底下蓬勃的、血脉旺盛的生命力。 心头砰砰跳,勉力定下神,把那些能看清走势的一根根拔了出来。他还要时不时吸上一口凉气,哎哟一声道:“娘子,你轻些。” 肃柔大皱其眉,气恼地呵斥:“闭嘴,不许说话!” 他果然不敢出声了,偏过头枕在枕上,不时飞上一眼,欣赏小妻子温柔秀美的脸庞。 其实她还是舍不得他的,虽然受他坑骗气不过,但长时间的相处总会产生些感情。尤其现在成了亲,她心里也拿他当丈夫,恨虽恨,不忍心他吃痛受苦,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问心有愧。 忍了好半晌,那个盘桓在他心头的问题还是忍不住问出口了,“这件事只有我与官家知道,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肃柔白了他一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肩胛上的拔完了,挪到他腰畔,垂眼道,“是素节偶然听见官家和长公主闲谈,她以为我已经知情了,不小心说漏了嘴。” 他听罢哼笑了声,“官家真是处心积虑,明知道素节和你交好,利用她来戳穿我,真是好深的算计。先撇开我的过错,你可细想过他的用意?亲迎近在眼前,你不可能再提退亲,不情不愿出了阁,接下来也是夫妻离心,难修旧好。将来我回陇右,你一定不愿意跟我走,若是咱们无子,他正好有机可乘;若是咱们有子,那你和孩子大可留京充当质子,无论如何他都不吃亏,你瞧,这就是帝王心术。” 肃柔心里其实隐约也有预感,既然消息是从温国公府传出来的,自然一切都与官家有关。素节只是心直口快,当了官家的传话筒,她并不知道官家背后的深意。 不过官家算计再深,也不能减轻他赫连颂的罪行,所以这会儿就别拿官家来转移视线了,该追究的不是官家戳穿了他,而是他为什么打从一开始就设局坑她。 他见她不说话,觉得她一定被绕进去了,又火上浇油,“我的行径虽然不光彩,但官家才是真小人……”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她扭头叫了声付嬷嬷,“给我送支针来。” 他吓了一跳,“要针做什么?” 肃柔道:“有的刺扎得太深了,须得挖出来。你忍一忍,大不了出点血,反正肠子不会流出来的。” 他受了惊吓,惶然道:“要出血吗,这刺哪有那么深!” “所以啊,在你看来无足轻重的事,却能叫人流血流泪。”她趋身盯着那截断在肉里的刺,慢慢用针尖将它拨了出来,一面道,“人就是这样,没有痛在自己身上,永远可以慷他人之慨。我真想不通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还要费这个眼神,替你善后。” 他趴在枕上说:“因为你心软。我虽做错了事,娘子的手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你还是舍不得我。” 听得肃柔气恼,调转过手里的针,拿针屁股戳了他一下,“鬼才舍不得你!” 可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看他这狼狈模样不管,所以这新婚第二日,全消耗在了给他拔刺上。 日头偏过来了,穿透窗下低垂的茜纱,满室都笼在一片柔软的水色中。肃柔捏着镊子问他:“你先前怎么想起同乌嬷嬷说那个?眼见她不高兴了,你看不出来吗?” 他半合着眼道:“我怎么看不出来,上四军几万人我都掌管得过来,你以为内宅的事,我就不知道么。可凡事都要讲一讲情面,乌嬷嬷到底照顾了我多年,当初刚到上京,我险些病死,是乌嬷嬷衣不解带守了我十日,这份恩情我不会忘记。这些年府中内务都是她掌管,她操心惯了,我怕她一时转变不过来,这才有意提醒她。早前府里没有内当家,一切确实都凭她安排,但如今我既然娶亲了,府里内务当然要交给王妃做主。只是上了年纪的人固执,有些说不通,看在她奶过我一场的份上,还请娘子担待,再容她几日,让她慢慢想通就好。” 肃柔当然能体谅他的处境,毕竟是相依为命多年的乳母,即便不是亲生母亲,情分也不一般。先前他的那番话,在她听来已经很感动了,新妇进门,最怕就是男人不管家务,任由女人在后宅争吵。他吩咐乌嬷嬷那几句,没有疾言厉色勒令,不至于伤了和气,自己呢,大可如他所说慢慢来,毕竟乌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也不好卸磨杀驴,叫人说闲话。 她没有立时应他,他以为她不高兴了,忙扭过头问她:“我说错话了吗?” 肃柔蹙眉推了他一下,“你乱动什么,看把刺又压进去了!” 她见过司膳内人杀鸡拔毛,手里颠倒着那只鸡,也是这样专心致志地对光寻找。眼下自己同样产生了杀鸡的错觉,对着这横陈的白肉一面拔刺一面道:“我自然让她三分面子,也不会成心和她过不去,在我能忍让的范围内,一定敬她,甚至她若是和我一心,家中事务还是交由她打点,毕竟她是王爷乳母,哪里去找这样贴着心肝的人。可她倘或事事反我,时候长了叫我下不来台,那王爷的面子就算再大,只怕也不好使,到时候我要立威作筏子,王爷可不要怨我。” 她办事有分寸,他哪能不知道,虽然丑话说在前头,但人情还是留一线的。现在只盼乌嬷嬷不要做得太过分,两下里相安无事就好,倘或果真乳母和妻子闹起来,最后大抵吃亏的都是外人,这点毋庸置疑。 他说好,“一切全由娘子做主。” 也算歪打正着,这样荒唐的一场闹剧,倒让两个人有了静下来说话的机会。 只是刺太多,又细又密,为了拔完它,生生花了一个半时辰。待最后一根拔完,几乎到了申时前后,她仔细凑近了观望,只怕有遗漏的地方。眼睛不够用了,便伸手在那片皮肤上慢慢扫过,没有过亲昵接触的两个人,各自都感到不好意思,或者他还有些怕痒,肃柔察觉掌下的肌肉调动起来,块块虬结,壁垒分明。 赧然收回手,她说差不多了,腿蜷曲得太久,隐隐发麻,还是勉力支撑着,让女使取了件干净衣裳来让他换上。 他从榻上起身,扬袖穿衣的样子愈发显出有力的体魄,像玉津园的豹子,野性、蓄势待发…… 肃柔看得脸红,不能再看了,便强作镇定,转过身悠闲地踱开了。 到盆里盥了手,撩得水波哗哗作响,待定下心神朝外看,日影西斜了,遂吩咐厨上做两碗笋蕨馄饨来。两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慢慢用了,用完在院子里消消食,她在前面走着,他在后面跟着,仿佛经过了一场拔刺大典,一切都雨过天晴了似的。 肃柔茫然抬头望天,问自己,就这么过去了?雷声大雨点小,原谅他居然那么容易吗? 好像不能这样,她的气并未全消,晚间也不能容他同床共枕。他倒也识相,吃过晚饭,洗漱罢了,像昨日一样把人都遣出了院子,然后自己从柜子里掏出了他藏起的枕头和衾被,一步三回头道:“娘子,你睡吧,我还在门外,你要是有什么事,叫我一声我就听见了。” 见她呆呆看着他,没有反应,他有些失望,委屈地低着头迈出门槛,把枕被放在地上,然后回身,替她关上了房门。 肃柔站在那里,半晌没有挪步,心里又很气恼,这人惯会做小伏低,要是个女人,八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可是气过之后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继续露天睡着吗?如今盛夏已经过去了,入了秋的时节有露水,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想了想,东边的槛窗正好可以洞观廊上一切,她咬着唇挨到窗边,悄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凑过去看,看见他裹着衾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檐下灯火照亮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华,转头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遗弃,看淡生死的样子。 雪中春信 第53节 肃柔忽然有些内疚,但转念再一想,不是让他睡书房吗,是他硬要留在这里的,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新婚就把丈夫欺负成这样,万一传出去,脸上也无光。 于是她脚下踟蹰着,到了门前,启唇道:“天凉了,还是进来睡吧。” 外面的人听了一跃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纸上。肃柔有点尴尬,负着手慢慢踱开了,经过外间竹榻的时候随意指了指,“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 无论如何已经比睡在门外强了,他忙应了声,重新将门合上。这婚房分前厅和内寝,中间有一重屏风遮挡,看不见里面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是充实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睛满足地长吟:“我能离你这么近,已经很高兴了。” 肃柔听在耳里,两眼定定望着帐顶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发呆,忽然问他:“我们这样的处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连颂乍然听她说起生孩子,心头骤跳,跳完之后慢慢也弥漫起了一点伤感,叹道是啊,“起码在上京时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岁那年离开至亲,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亲了,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回陇右去,到了那里生他十个八个,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 肃柔颊上发烫,怨怼道:“谁要和你生十个八个,不拿我当人看!” 他朗声笑起来,“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们生四个吧,两男两女。我这辈子能有四个儿女,也尽够了。” 肃柔沉默下来,轻轻翻过身侧躺着,向外看,只看见屏风上绵延万里的山水,看不见他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他:“就这样,走得脱么?你娶了妻,没有生子,朝廷留不住下一个质子,会轻易放你回陇右吗?” 他的语调变得悠远,仿佛穿过了宇宙洪荒,缓声道:“我在上京十二年,十二年时间,早已经融入朝廷了,比起边关那些拿捏不住的悍将,至少我是可以讲人情的,相较之下官家更愿意我去率领陇右大军。至于娶了妻,没有生子……其实我早前没有想过娶亲,那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么,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好再想办法金蝉脱壳。” 肃柔并不傻,她看得透里面的玄机,“你若是当真不娶亲,人人知道你防了朝廷一手,这样不好。随意娶一个呢,人家未必诸事配合你,所以你找到我,因为你看准了我有反骨,不可能和官家一心,对不对?” 这下他愣住了,拍着榻沿感慨:“女人太聪明,真是不好糊弄。不过你既然看得明白,有没有看穿我确实爱慕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说罢略顿了顿,又拖着长音道,“我娶妻不容易,不知仔细掂量了多少次,才下定这个决心的。如果娶个不喜欢的,势必要利用人家,将来也会为大局舍弃人家,这样实在太残忍了。但若是娶了喜欢的,就愿意费心周全,想带你全身而退——只要你愿意。” 他把心里话说完,也侧过身来望向那面屏风。她在那一端,虽视线不能达,但知道她在听着,也在为彼此的将来作考虑。 好半晌,听见她喃喃:“官家不会放心的……” “不放心,就想办法让他放心。他怕拿捏不住我,就尽力让他抓住点什么。”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娘子帮我一把。” 肃柔不知他在作什么打算,迟疑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没有答,只道:“以后再说吧。”话音才落,忽然嘶地吸了口冷气。 她一惊,问他怎么了,他嘀咕起来,“还有刺没拔干净……” 肃柔支起身子,正打算过去瞧一瞧,结果一抬眼,他已经到了床前,寝衣落拓,半敞着胸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她,一面欺身上床,一面掀开衣襟,把那紧致结实的身腰凑了过来,“好疼啊……娘子快替我看看。” 第72章 所以他背仙人掌,不单是苦肉计,还是作了长远的打算。就比如现在,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就进了内寝,且非常合理地在她面前宽衣解带,逼得她不看还不行。 肃柔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想顺杆爬罢了,但既然说还有刺在,自己也不能干放着不管他。 她凑近一点,在那腰肌上仔细查看,找了半晌没找见,“哪儿呢?” 他哀哀叫了声,春水般顺势躺倒,“这里……这里啊,你没看见吗?” 肃柔怀疑他在使诈,就着火光,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皮肉上,对着眼看了半晌也没发现,气恼地质问:“你是在骗人吗?” 他说没有,“是真有刺。”边说边牵过她的手指,引领她在那片皮肤上抚触,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停留下来,“你看……感觉到了么?” 肃柔这才将注意力从温暖的触感上移开,集中到指尖上,果然拨动一下,铮然作响,这么细的刺,竟然也有宁折不弯的精神。 她说:“你且等等。”自己迈下床,快步往储藏针线的矮柜前去,翻找出镊子又退回来,顺便带来了蜡烛。扒拉他两下,让他往灯前凑凑,借着火光找到了那根刺,小心翼翼拔出来,拔完之后又捋了两下,“这回没了吧?” 可他眉头一皱,“好像还有,说不清在哪里,反正疼。” 她抱怨起来,嘟囔着说:“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我,你背那仙人掌到底是罚你自己,还是罚我?” 他笑道:“当然是罚我自己,娘子怜惜我,鼎力相助罢了。” 她觉得不耐烦,气恼地拍了下袖子,“我找不见其他的刺了,也不想再找了,要不然叫竹柏进来吧。” 他忙说不要,“深更半夜的,叫外人进来不像话,既然找不见就算了……”说完一头扎进了她的被褥间,畅快长吟,“这床好舒服,这枕头好软啊……我想睡这里。” 看吧,果然是蓄谋已久,唯恐她看不出来。 肃柔虎着脸道:“不要得寸进尺,你说拔刺的,怎么就赖在这里了?” 他从喜庆的锦被间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问:“你的气还没消吗?” 肃柔蹙眉道:“在你眼里,受人愚弄是那么容易消气的吗?我没有亲口说原谅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怨怪你?” 赫连颂其实还是有些怕她的,惧内是赫连家的家风,就算爹爹那样雄踞一方的王侯,在家时候对阿娘也照样俯首帖耳。 她灼灼看着他,他尴尬地定住了身形,慢慢抽身,从香软的被褥间脱离出来,顺便将那团被他拱乱的被子拽平,讪讪道:“那我还是去外间睡,娘子不要生气,时候不早了,躺下吧。” 终于他裹着寝衣灰溜溜出去了,肃柔对他的行为很是不齿,暗道还频频卖弄风情,长得好看些就如此摇曳,果然不是正经人! 这回不同他说话了,很快吹灭了灯座上的蜡烛,那蜡烛原是用乌桕果子压油,混合进白蜡制成的,不仅火光比白蜡亮得多,燃烧起来还有青葱的草木香气。焰灭了,细细一道白烟升起,很快消散于无形,她借着廊上守夜的朦胧光影爬回床上,因昨晚不得安睡,困意转眼袭来,未过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晚睡得香甜,好好补足了前一夜的亏空,不过心里装着事,想起今日要进宫谢恩,到底不能无所顾忌的酣睡下去,待得太阳爬上墙头,自然就醒过来了。 起身想下地,一低头便看见脚踏上躺了个人,高大的身量屈就在不宽的方寸间,显然有些憋屈,但好像也甘之如饴。 肃柔苦恼起来,暗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不吵也不闹,一步步鲸吞蚕食,果然很有策略。奇怪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却还是并未让她觉得讨厌,甚至从他委屈的姿势里,看出了一点讨好的可怜相。 静静看他半晌,发现他睡觉好像不打呼噜。出阁前祖母说过,很多男人都有这毛病,躺下去就鼾声震天,睡在一头可能会让人受不了,让她有所准备,但没想到赫连颂是个例外。仔细听,唯有清浅的呼吸,她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也不曾发现。 心里有些懊恼,她气呼呼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怎么睡在这里?” 他惺忪睁开眼,一手盖住了额头,“廊上灯笼太亮,照得人睡不着。” 当然这只是硬找的理由,她哪能听不出来,好在她没有说什么,坐在床沿垂下双足,他见了忙去取软鞋,那十根脚趾纤白可爱,但他没敢多看,体贴地把软鞋套在了她脚上。 肃柔提着裙裾下床,回身见他忙于收拾枕被,有些不忍心,最后还是搭了把手。其实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引发她的同情,怎么办呢,竟好像有些被他得逞了。 他倒还装得没事人一样,叮嘱她:“赶紧梳妆起来,一会儿要入宫。” 外面的女使婆子也鱼贯进来了,伺候他们洗漱换衣裳。晨间寥寥吃了两口,两个人便出门登车,往内城方向去了。 这是离开几个月之后重返禁中,那心境,有些难以形容。以前很害怕宫里重新召回她,如今总算可以把心踏踏实实放在肚子里了,那深宫也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反正进来了,仍旧可以囫囵个儿回去。 车在拱宸门前停下,有内侍上来引领,先含笑见了礼,复又道:“请王爷王妃随小的来,官家和圣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肃柔看了赫连颂一眼,他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垂委的广袖探过来,将她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顺着夹道一路往南,这条路肃柔曾走过无数遍,现在旧地重游,颇有前世今生之感。只是不便左右观望,敛神跟着内侍进了文德殿,那宽广的殿宇正前方宝座上安坐着两个人,她和赫连颂上前,并肩在早就预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双手加于前额,深深伏拜了下去。 她穿一身诰命的翟衣,花钗冠两博鬓,斜红用了珍珠妆,大革大带,尊贵非常。上首的官家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就差了一丁点……人生差不得一丁点。如果当初没有答应赫连,如果郑修媛把她撵出宫后,自己能够立刻重新把她召回来,那么情况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可惜,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官家微微扬起一点笑意,说:“免礼,起身吧。” 宫人上前搀扶,他们夫妇相携站了起来,可说是郎才女貌,十分般配。官家说:“还未向你们道贺呢,祝你们琴瑟在御,百年好合。” 赫连颂长揖下去,肃容道:“多谢官家与圣人。内侍省奉命协理婚宴,可惜臣与内子未得机会向官家和圣人敬上一杯酒,心中很是不安。今日我们夫妇进宫来,专程叩谢官家与圣人,多谢官家玉成,圣人恩恤,臣夫妇日后必定悉心竭力,以报官家与圣人恩典。” 皇后含笑同官家交换了下眼色,温声道:“好了,大礼见完了,就寻常说话吧。”一面招呼挪到东边的阁子里,让宫人上了茶,感慨道,“嗣王早前不愿成家,我和官家还说呢,看看哪家贵女合适,打算替他保个媒,没曾想缘分说话就来了,哪里要旁人操心。” 官家虽笑着,但笑得淡然,转头叮嘱赫连颂:“嗣王妃是张侍中爱女,你今日有幸迎娶了,日后一定要珍之重之,万万善待。” 赫连颂道是,脉脉望了肃柔一眼,“请官家放心,臣好不容易才将她娶进门,无论如何都不会辜负了她。” 肃柔很配合,红着脸腼腆地微笑,官家见了暗暗叹息,站起身对赫连颂道:“让她们女眷聊,咱们去外头走走吧!” 东边的阁子,连着一座凌空的复道,秋高气爽间走上去,能看见整个禁廷的全貌。 官家笑着打量老友,“果然春风得意,气色比以前好多了。” 赫连颂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一切都仰赖官家,官家为我的婚事煞费苦心……多谢了!只是官家不知道,咱们的密谋,已经被她勘破了,这两日没给我好脸色看,今日是进宫谢恩,她才露出点笑模样,在家简直要吃人似的。” 这样微微的抱怨,引得官家惊讶,但惊讶过后倒也平和接受了,颔首道:“勘破了也好,夫妻之间原本就应该坦诚,天长日久,没有秘密能隐瞒一辈子,早些知道早些和解……她终究已经嫁了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赫连颂闻言笑了笑,“也是,已经拜过天地了,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官家那双无情无绪的眼睛望向远处,状似无意地说:“早前在资善堂一起念书的人里头,就数你娶亲最晚,别人的孩子都满地跑了,你可落了人好大一截。如今既然已经成家了,接下来就等着你的好消息了,我那日还和皇后说,你我交好,将来孩子落了地,无论如何一定要认个干亲才好。” 认了干亲,表面是恩宠有加,但紧随其后的便是接入大内教养。于大局上来说,当然是成就孩子的好事,但若是以父子亲情来说,则生生割断了血脉,是有违人伦的。 自己的孩子自己疼,虽然他和肃柔连房都没有圆,但听见官家说要认他的儿子,他心里便不舍起来。然而嘴上要承情,轻快道:“那敢情好,官家金口玉言,到时候可不能反悔。” “我答应你的话,几时反悔过?”官家眼波一转,负着手缓缓向前踱步,边踱边语重心长道,“介然,你我是十几年的老友了,纵是有时候有些小争执,那也是少年意气,当不得真。你日后终要回陇右的,以前还没有这样鲜明的认识,如今你一成亲,好像就近在眼前了。” 赫连颂知道,又到了表忠心、让他吃定心丸的时候,便道:“官家待我的情义,就算一去千万里,我也会记在心上。我在上京跟着官家受帝师教导,从不敢忘了报效朝廷,纵是回了陇右,也一定尽心为官家守好门户,请官家放心。” 官家见他言之凿凿,那双探究的眼睛逐渐平和下来,忽地一笑道:“不过随口闲谈罢了,你倒一本正经起来。你的心我还能不知道么,我若是信不过你,也不会让你率兵拱卫上京。好了,公事说了半日,到此为止吧,既然是因私事进宫,便来说一说私事。我问你,正室夫人立定了,你可想过再纳几房妾?男人大丈夫,还是要以子嗣为重,否则身后空空,这衣钵将来又传给谁呢。” 赫连颂心头一跳,知道官家这番话不是空穴来风,要不了多久,也许就会以开枝散叶为名,往嗣王府赏赐美人了。 既然有这预兆,自己必要现在就表明立场,立刻道:“官家是知道我的,为了迎娶张娘子,耗费了多少心思。我既娶了她,就想一生一世对她好,这才新婚第二日,就想着另纳妾室,让她知道了,恐怕会打得我不能动弹的。” 官家失笑,“你家还演全武行么?一辈子只有她一个?”说着不以为然地一哂,“天底下没有几个男人能做到,新婚燕尔一时热爱,时间长了不再新鲜了,不过如此。” 赫连颂说不,“我可以做到。我答应过她绝不纳妾的,男人大丈夫说话算话,请官家为我见证。” 官家越听越觉得好笑,但也并不反驳他,只是说好,“我就替你做个见证,看你能坚持到几时。” 那两个身影顺着复道,慢慢往前面望火楼去了,皇后收回视线对肃柔一笑,体恤地问她:“才出阁,婚后的日子还过得惯吧?” 这倒是一句家常的问候,是女人之间才会谈及的话题,肃柔道:“起先总有些不习惯,在家做着姑娘的时候更松散些,到了嗣王府上一切都陌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 皇后也曾初为人妇过,懂得里头的不易,“武康王夫妇不在上京,过了府便自己当家,还好一些。像我那时候啊,嫁进了帝王家,那才是战战兢兢,寸步都要留心。李家宗亲多,官家那时还是皇子,那么多长辈要一一拜见,那些伯母婶婶的眼光毒着呢。我还记得那日进门差点绊了一跤,她们便说我不端稳,将来会带累了官家……” 反正时过境迁,当年的糗事到现在早就一笑了之了,那些长辈如今见了她,哪个不要行礼如仪,这就是命。 皇后又提起前事,还是要向肃柔当面致个歉,牵着她的手道:“王妃可怪我吗?让你埋没在禁中十年,白白蹉跎了青春年华。实在是内侍省从来没有上报过,说禁中还有你这样的功臣之后,且你又在妃嫔阁分当值,加上我也疏懒了,不曾询问过,这件事就含糊了多年。直到前朝下令侍中配享太庙,官家同我说起,我才知道你是这样出身,让你侍奉郑娘子,实在是辱没了你,要是早些知道……” 早些知道就要抬举上来伺候官家了,比起这个,肃柔还是觉得嫁给赫连颂更好。遂温言道:“圣人千万不要因这件事耿耿于怀,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老天爷注定了我的姻缘在嗣王那里,如今嫁了他,也就功德圆满了。细说起来,我和他自小有渊源,那时因我父亲的缘故,和他结过梁子,没想到多年之后成了夫妻,可不是人生如戏么。” 皇后也感慨,“这话很是,命中注定的事强求不得,你和嗣王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若是没有出宫这一桩,也就没有这段姻缘了。” 肃柔抿唇笑了笑,复又问起郑修媛,“我原该给郑娘子请个安的,可惜今日匆忙,没有机会。” 皇后理了理披帛,说不必了,“她如今虔心礼佛呢,反省自己以往太过骄纵,到底连官家都不再理她了。” 这原本就是一句客套话,也是为了免于让人说登了高枝,忘了旧主。既然如今不方便相见,那也就不必勉强了。肃柔还记得,郑修媛以前曾说过,官家对她动了情,这辈子都会宠爱她的,结果不过区区三个月,昙花一现的辉煌,转眼就凋落了。把一切寄托在男人身上本就不靠谱,尤其那男人还是遍游花丛,见惯了满园盛景的。今日爱牡丹,明日也许就爱雏菊,谁能保得帝王之爱一生不变。 后来复又闲谈几句,官家和圣人赐了宴,四个人颇有家常意味地吃了顿饭,菜色当然很精美,味道也上佳,但肃柔吃得并不舒心,从禁中出来便和赫连颂说:“想来是以前总站着伺候,如今让我坐下吃饭,我竟然有些食不知味。” 赫连颂一笑,“你已经嫁了我,再不是什么小殿直了,你有一品诰命在身,以后就安安稳稳端坐着,就算见了李家那些皇亲国戚,也不带犯怵的。” 是啊,确实是借夫壮胆了。回身望望,那座禁城渐渐远去,即便是到了现在,踏出拱宸门,也依然让她有得见天日之感。 雪中春信 第54节 “官家同你说了什么吗?”她随口问了一句。 他垂首整理广袖,曼声道:“催着我们快生孩子,将来要认干亲,接到禁中抚养。” 肃柔抿唇不说话,半晌才道:“既然有这个打算,恐怕轻易敷衍不过去。” 他见她愁闷,探过来牵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缠绵地抚触,轻声道:“总有办法的。” 也对,现在暂且不必发愁,要琢磨的是另一桩,肃柔道:“大婚三日了,还未给底下人赏钱,回去就要安排起来,不能忘了。” 赫连颂对这个并不上心,懒懒道:“应付了大半日,你不累吗?明日还要回门,这两日忙得很,不必急在一时。” 肃柔没有应他,男人哪里懂得掌家的门道,那些家仆就盼着那点小恩小惠,要是给得晚了,闲话就出来了,倒不如尽早办妥,了了心事之余,还能借机拉拢人心。 第73章 禁中赏赐了很多,回到家后让付嬷嬷带人清点入库,又让蕉月请来了乌嬷嬷和府里几位管事的,肃柔坐在上首,和颜悦色道:“因一场婚事,大家都辛苦了,如今一切圆满,也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这府里有一个算一个,照着等级放赏,诸位妈妈每人五两,一等女使婆子每人三两,二等二两,三等一两,另有承办外面事务的小厮长行等,也要个个周全。请诸位掌事的合计了人数,呈报账房,回头账上拿来我瞧,数目没有出入,明日就可以放赏。” 那些掌事婆子一听有赏,且赏钱比她们原先预计的要多,一个个眉花眼笑上前拜谢,说:“王妃体恤,拿我们这些办事的当个人看,往后一定好生给家主办差,好生侍奉郎主和王妃。” 肃柔点了点头,“我只要家宅安宁,也请妈妈们各处替我把关,让底下人各司其职,不生事端。”说着笑了笑,“我年轻,刚掌家,若有不周之处,还要妈妈们仗义执言。像我娘家家风,向来是一团和气,从没有背后捣鬼的,我盼着咱们府上也是一样。人心都是肉长的么,我这人不爱背后翻小账,更厌恶那些暗地里嚼舌头的,若是有什么不满,大家摊开来说了,心里都舒坦。” 那些掌事的自然诺诺称是,赔笑道:“王妃是爽朗人儿,我们也是直肠子,王妃既然这样吩咐,我们这些人没有不服的,必定照着王妃的话尽心办差,谁敢闲着生事,不说王妃要责罚,我们也饶不了他。” 肃柔说好,“你们下去忙吧。”一面又和煦唤了乌嬷嬷一声,“请嬷嬷留步。” 一众掌事的俯首退出了上房,剩下乌嬷嬷微微呵了呵腰,“听王妃吩咐。” 肃柔其实从未想过要和她较量出个高下,甚至听了赫连颂的话,也打算尽力与她修好,便对结绿递了个眼色,和声道:“今日我们进宫谢恩,官家与圣人赏赐了好些东西,我瞧里面有一株老参好得很,就想着给嬷嬷补补身子。嬷嬷多年照应王爷辛苦了,这些年又勤于操持,我心里很感激嬷嬷。” 乌嬷嬷脸上显出一点怅惘之色,大约也想起多年的不易了吧,叹道:“王爷是我奶大的,说句僭越的话,在我心里,拿王爷当自己的孩子一样。” 肃柔道是,“我们都是一心为着王爷的,彼此之间也要好生相处,方不让王爷为难。” 这里正说着话,结绿捧着锦盒过来,呈到乌嬷嬷面前,笑着说:“嬷嬷瞧瞧,好漂亮的老山参呢。” 乌嬷嬷打开盒盖看了看,果真是御赐的东西,那参须根根分明,若是放在瓦市上售卖,恐怕是千金都难求的好物。 遂掖着手褔了福,“多谢王妃,禁中赏了这样贵重的东西,竟是给了我老婆子,叫老婆子怎么敢当。”当然也不辞让,还是接了下来,转身交给了身边的女使。 东西收下了,毕竟官家的恩赏是瞧着她奶儿子,她领的是她奶儿子的情。至于这位新王妃掌家处事的方法,她还是很不认同的,也有话要说。于是又褔了福道:“王妃可知道咱们家通共有多少办事的下人?虽说王妃要凝聚人心,但也不可操之过急了,咱们家一二三等女使婆子有四十余人,加上外面办差的小厮护院等,算下来一共八十六人。按着王妃先前的令儿,粗算这一赏,便要赏出去四五百两,这得多大的家业,才经得住这样的磋磨啊。依着我的意思,每人赏个一二两的,沾沾喜气就成了,毕竟大多是雇来的人,今日不知明日,犯不着这样丁是丁卯是卯,照着等级来。” 所以大家都看出来了,并不是主母不想拉拢这位嬷嬷,实在是她油盐不进。仿佛不来唱唱反调,就对不住她王爷乳母的身份。 肃柔还是好性儿,也不恼,含笑说:“我在下这个令儿之前,早就命人统算过,照着我按等子的赏法,一共是三百七十四两。嬷嬷这些年勤俭持家,这笔钱对嗣王府来说,想必不算什么,当然,账上要是连这点也拿不出来,由我自己来出,也是不碍的。” 乌嬷嬷哪能不知道她的意思,今日说放赏,就是为了查清账上盈余。自己这些年确实如她说的勤俭持家,也是为了将来有一笔漂亮的账务,交到当家主母手上。如今这主母进门了,第三日就放出去三百多两,她实在是有些担心,这样大手大脚,有多少钱也不够她造的。 她忧心忡忡,边上的付嬷嬷又要开口劝她了,“王妃是掌家的人,头一回处置府上家务就被嬷嬷驳回,那往后说话,可就没人当回事了。嬷嬷虽是持家有道,我们王妃也不是只在闺中挂画插花的娇娘子,在外面开得了女学,教得了贵女们账目经营,自然也能当好王府的家。就像上回王爷说的,嬷嬷辛苦了这些年,该好好享享清福了,人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嬷嬷既拿王爷当亲儿子一般,那新妇进门这不许那不许的,就算是正头婆婆都要被人议论呢,何况您只是府上乳母。” 这几句话不轻不重,说得乌嬷嬷有些下不来台。 不过一个陪房的话,大可不放在心上,乌嬷嬷转头对付嬷嬷一笑,“你是王妃带来的人,一应以王妃喜好为主是不错,我却是王府上的人,不单要王妃欢喜,更要替王爷守好这个家。” 肃柔抬了抬眼皮,“嬷嬷这话不对,你我的初衷都是为王爷守好家,难道我欢喜了,这个家就败了吗?其实说句不怕嬷嬷恼的话,我瞧嬷嬷是操心过头了,这样对身子不好。等过两日得闲,请个上好的郎中来,给嬷嬷诊脉调理调理,嬷嬷心境宽和了,也是我们的造化。” 果然乌嬷嬷因她的话上了头,铁青着脸道:“奴婢身子一向健朗,大可不必请什么郎中诊脉。不过若是有好大夫,请来为王妃开几剂温补的药,保得王妃早日为郎主开枝散叶,才是最要紧的。” 肃柔听了不由一笑,“这才成亲第三日呢,嬷嬷上来就催生,也太急了些。” 乌嬷嬷当然着急,郎主将来要回陇右,势必得留下一儿半女养在上京。如今新妇进了门,最重要的不就是生孩子吗,所以也别摆什么王妃的谱了,让郎主赶紧有后是正经。 不过实话终归不怎么好听,乌嬷嬷含糊地笑了笑,“我是为着郎主和王妃好,多子多孙多福气,就是陇右的王爷和王妃,也一定都是这样想的。” 肃柔却听出来了,难怪这位嬷嬷不怎么拿她当回事,原来在她心里,自己早晚是要被抛弃在上京的。到时候做个挂名的王妃,带着孩子充当朝廷质子,赫连颂回到陇右照旧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届时谁又能想得起她来。 真是好长远的打算啊,只可惜拿人当傻子了。 “生孩子看命数,可不是想生就能生的,嬷嬷着急也没用,一切顺其自然吧。”她说罢,复又吩咐了一句,“明日我要回门,后日麻烦嬷嬷,将王府账务送到上房来。让账房预先清算好,一项不许错漏,倘或有瞒报之处让我发现了,那账上就该换人了,我可不管他在王府当了多少年的差,是不是所谓的老人儿。” 她要收权,要查看账务,这是有理有据的事,乌嬷嬷不好反对,便道了声是,“回头就吩咐下去。” 肃柔颔首,垂着眼道:“我乏了,嬷嬷忙去吧。”看着乌嬷嬷行礼退下,一面转头吩咐蕉月,“和厨房说一声,今晚吃得清淡些。” 蕉月也领命出去了,站在一旁的付嬷嬷道:“这奶妈子真是愈发糊涂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实在没见过下人和主母抢着当家的。如今这算什么呢,不是婆母胜似婆母,真真没规没矩。” 肃柔倒并不往心里去,淡淡一笑道:“人家功高,资历也老,由她去吧。底下办事的都是精干人,分得清拿着谁给的俸禄,往后自然知道该听谁调遣。” 付嬷嬷轻吁了口气,“先前说起要看账目,她倒是爽快答应了,也不知有没有后话。” 肃柔倚着引枕道:“看看账目而已,你要看,她自然让你看,只是看过之后财务是否交接,就不一定了。” 一旁的雀蓝说:“那可怎么办,她两手霸揽着,难道还要去惊动王爷吗?” 肃柔说不必,“果真惹得我不高兴了,我自有办法。” 结绿掖着手唏嘘不已,“这位乌嬷嬷心肠怪硬的,人说拿人的手短,娘子从禁中得了那么好的老山参特意送她,要是换了旁人早就感激涕零了,她倒好,东西照拿,反调照唱。” “因为在她眼里,禁中这赏赐也是冲着她奶儿子,她吃她奶儿子的东西,犯不着来谢我。”肃柔说着,慢慢起身挪回了内寝。和乌嬷嬷的较量来日方长,也不必急在一时,只是吩咐她们一声自己略歇一会儿,这一合眼,便睡到了傍晚。 起身之后走出来,见赫连颂已经在前厅了,先前她处置家里的事务,他没兴致过问,自己在书房小睡了半个时辰,回来见她还没起身,就眼巴巴地等着,一直等到她起床。 女使将预备好的晚饭送进来,简单的清粥小菜,一人还有一个酸馅馒头。慢慢吃了,饭后照旧在园子里转上两圈消消食,他跟在一旁轻声询问:“今晚要把人打发干净吗?还是留两个吧,万一乌嬷嬷问起来,也好有话应对。” 想起乌嬷嬷先前的种种,她心里就不大舒坦,但也没打算告诉他,只是照旧悠闲地,漫步在青砖小径上。 他转头看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他知道她心里有事,左不过乌嬷嬷又让她难办了,自己不便多说什么,只道:“别为不必要的事不高兴,我也不会劝你一径忍让。你既然进了王府大门,就是正经的王妃,这府里数你最大。有旧情的老人儿虽要敬重,但也不能尊卑不分,你别发愁,实在开不了口的话我来说,我毕竟是她奶大的,她不会同我置气的。” 这番表态很重要,虽说内宅事务不必男人插手,但他态度鲜明,对她来说也是安慰。 “我自己能处置,你不必过问。”她淡声道。 走了一程,又循着灯光返回院内,洗漱妥当换了衣裳,站在内寝仔细想了想,昨晚要撵他,才需要把人都遣出去,既然后来退让了,答应让他留在屋里,就不用再避讳什么了。 发了话,让留两个人在院里听差,其余的人都可以退下了。房门关了起来,廊上有脚步声往西边去了,西边的两间小厢房,是专给近身的人用的。她听见前厅静悄悄,想必他也睡下了,便趋身吹灭烛火,脱了鞋上床。 刚躺下,外面传来窸窣的动静,“啪”地一声,他嘟囔起来,“有蚊子!” 虽然已经入了秋,但白天大日头照着的时候,还是略有些热的,院子里熏过一遍蚊子,也没办法彻底使之绝迹,肃柔支起身问:“打到了吗?” 他说没有,“它咬我脸了。” 本以为他的小妻子体谅,为避免明日回门不体面,会准许他进去睡,结果她还是那样铁石心肠,吐出来的话毫无人情味,说:“你喂饱它吧,喂饱了就不咬你了。” 他有些绝望,“它要是咬一口吃到饱,我也就不管它了,可它还挑肥拣瘦,非要试上三五回,才肯好好干正事。” 唉,蚊子就是这么讨厌。她想了想又道:“你把脑袋蒙起来,说不定它就飞走了。” 他郁塞道:“蒙着被子喘不上气,娘子是想憋死我吗?” 这不行那不行,无非就是想睡到内寝来,她说这样吧,“让女使点一根驱蚊香。” 外间的人不说话了,好半晌嗓音才在屏风旁出现,就着朦胧的光线,她看见他抱着被子和枕头站在那里,小心翼翼问:“娘子,我可以睡在内寝吗?还像昨夜一样,睡脚踏也行。” 肃柔无奈地问:“蚊子飞不进内寝吗?” 他说能飞进来,“我想上床,这不是你不让吗。” 说起上床,就好生羡慕那帐幔低垂的睡榻,可除了昨晚借着拔刺的由头短暂停留了一会儿,就再也无缘触及了,想起来真伤感。 果然,帐内的人一如既往地冷酷:“本来你可以睡书房,是你偏要挤进来的。” 他无可反驳,说是,“是我偏要挤进来,是我偏要离你近一些的。” 言罢在那小小的脚踏上躺了下来,脚踏太短,他身量又高,须得蜷缩起来,才能勉强容纳。但是勾头就能看见她,淡淡的一道剪影,离得很近很近,就当是同床共枕了吧! 到底还是意难平,他的手穿过轻柔的帐幔,慢慢探上床沿,冲她摇了摇,“娘子,我们拉拉手。” 肃柔皱眉,“深更半夜不睡觉,拉什么手!” 他说:“拉拉手,知道我在你身边啊。” 这腻腻歪歪的臭毛病! 她心里唾弃着,还是把手探了过去。 视线受阻,迷蒙间什么都看不见,正因为看不见,触觉才愈发敏锐。从婚前到现在,除却中秋那晚仓促的一抱,好像所有的暧昧渐生,都和这手息息相关。从路遇太傅和师母那次起,他就开始了探索,熟悉她的每一段指节,每一寸皮肤,就像老友重逢,充满了理所应当的熟稔。 指尖相触,打个招呼,然后舒缓地接近,逐渐蔓延攀附,像海水浸润沙滩……似乎每一点细微的触碰,都能勾起一串细栗。 肃柔鄙夷不已,察觉这人分明带着预谋,因为今天的牵手,和平时不一样。 她想收回手,可惜他不让,嗡哝着:“怎么了……你不喜欢这样吗?” “我困了,牵着手怎么睡觉!”尤其那指尖还不老实,在她掌心指缝间若即若离,牵扯出一片奇痒,愈发坚定了她要收手的决心。 可是甩不脱他,这人简直就像桃树上刚渗出的桃胶,沾上就有灭顶的危险。 她往后缩手,缩了几下,拖拽的力量忽然消失了,再一看,他顺势游到了床沿上,只露出一个脑袋,轻声说:“娘子可是舍不得我被蚊子叮咬,允许我上床了?要不然你拉我干什么?” 肃柔张口结舌,刚要反驳,就见一片微光中,那修长结实的身形已经穿过帐幔,登上了她的睡榻。 她又气又恼,捶着榻板说:“我就知道你蓄谋已久,什么刺,什么蚊子,全是你骗人的小伎俩。” 这回他没有多做解释,长臂一伸,便搂着她躺下了。 奇怪,分明还陌生的身体,为什么靠近了自然变得契合?他紧紧把她搂在怀里,下颌抵在她头顶,压低的嗓音带着惑人的味道,轻声说:“就这样……就这样我也知足了。你不知道,我每日都在想这个,想和你同床共枕,想和你交颈而眠。” 肃柔说呸,“真是不要脸!” 他笑了笑,不要脸就不要脸吧,他是个正常的男人,看着自己的新婚妻子拒人于千里之外,表面的云淡风轻,早就盖不住他内心的煎熬了。 她是香的、软的,很柔,很轻,在黑暗中感受,远不是白天看上去那样不可冒犯。 对,他就爱冒犯她,抬手在那窄窄的,单薄的脊背上温存地摩挲,叹息着说:“以前我为娶你,确实不择手段了,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如今你我已经成亲了,前尘往事就放下不提了,以后一心一意过日子,好么?下半晌我让小厮准备了一把戒尺,明日做个架子,就放在案上,一眼看得见的地方。我若是再做错事,你就用那个打我,别用手,免得手疼。” 肃柔愈发鄙夷了,为了讨好,他果真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等了等,等不来她的回答,便躬起身子与她面对着面,黑暗中凝望着她,问:“你怎么不说话?难道戒尺不好,你想用棍子?” 棍子还是算了,打起来动静太大,会惊动所有人的。她哼了声道:“备下再多的刑具也没有用,谁不知道你嘴上一套,心里又是另一套……” 说罢就发现他欺过来,唇与唇几乎相贴,喃喃说:“我心口如一,娘子若是不相信,就来查验查验吧。” 第74章 雪中春信 第55节 肃柔知道,他是个得寸进尺的高手,所谓的让她查验,查验到最后,终于把她给轻薄了。 唇齿相依,好奇怪的感觉,一面嫌弃,一面却又觉得有点意思,据说男女情到浓时,就是这样。 她听见自己隆隆的心跳,和他咻咻的鼻息,他愈发将她压向自己,恨不得她是一汪水,恨不得将她揉进身体里。可是这人,好像不大懂得其中的玄妙,他以为唇贴着唇就已经完成这项仪式了,可见行动能力,远不如他的话术精巧。 肃柔心里鄙夷,随意勾勒了下他的唇峰,他就僵住了,忽然醍醐灌顶,然后便无师自通起来,开始发掘更多的奥妙和技巧。 他是个很好的学生,懂得举一反三,领进门的老师后来反倒不是他的对手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忽然升温,再激烈一些,就要燃烧起来了。 他像一员征战沙场的悍将,野性,势不可挡,鸳鸯锦被层叠如浪,几乎将她淹没,他拱在她颈间,喃喃问她:“还有呢?” 还有?肃柔红着脸推开了他,“我又不是你的引导嬷嬷,我怎么知道还有什么!”定了定神,混沌的脑子慢慢找回一点清明,手脚并用把他踹到了一旁,“你明明说睡在脚踏上的,怎么上床来了?上了床还不安分……我警告你,要睡就老老实实睡下,再不许胡来了。” 他不由有些失落,半撑着身子说:“我们不是已经成亲了吗,可以行周公之礼了。” 肃柔说不行,“行了周公之礼就会有孩子,你明明说现在不宜生孩子的,难道是想留下我们娘俩做质子,好让你脱身回陇右?” 这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乌嬷嬷心里就是这么盘算的。 其实若换了另一个不管不顾的男人,箭在弦上,发了再想后果,但赫连颂不是。他两手捧住脸,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让那颗躁动的心平静下来,无力地说:“是我糊涂了,一时情急,什么都顾不上了。”一面伸手招了招,“过来。” 可惜她并不理会他,他只好自己凑过去,重新搂着她躺下。沉默了好久,在肃柔差点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说:“其实小心些,还是可以试试的。” 肃柔闻言,稍稍挪动身子,和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她在大内伺候了这些年,说实话房中事对她来说并不是避之不及的话题,于是心平气和告诉他,“这种事没有小心一说,只要同房,就有怀孩子的可能,这和你悄悄潜入内寝不一样,除非你也能神不知鬼不觉。” 他果然泄了气,如果这种事都能不被她察觉,那么作为男人,自尊心往后就可以不谈了。 不过他也觉得有点好笑,王妃太过正直,不懂车到山前必有路的道理。他紧了紧搂住她的臂膀,凑在她鬓边轻声耳语:“大婚之前,我派人去找了幽州最有名的大夫,那大夫有几个祖传的方子,能治人不孕的毛病,也能让不便有孕的人,延后受孕。” 肃柔惶然看向他,惊讶他居然这样深谋远虑,“我以为你往来上京和幽州,真的是忙于公务,原来你比我想象的更不要脸。” 他说冤枉,“我忙于公务是真的,顺便谋个仙药,也不耽误工夫。只是……不知道这药的功效到底如何,不敢动用它。” 当然,他也纠结得很,今日下半晌她在前厅处置家务的时候,他就坐在书房里,对着那瓶药发呆。 小小的瓷瓶,也许装着他新婚后的幸福,如果有机会,他自然很想试试,但不经她同意就贸然行事,恐怕自己这辈子都别想上她的床了。彼此需要沟通,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好在她没有小家子气,也不是那种说起房事就羞得不敢开口的姑娘,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有一点希望的。 肃柔呢,对那种所谓的海上方,一直存着怀疑的态度,“禁中的贵人娘子个个想求子,倘或那个郎中的药果真有效,官家该多出多少皇子皇女啊!既然不能让每个人都得偿所愿,那么所谓的避子,当然也靠不住。再说胡乱喝药,将来想怀都怀不上了,那可怎么好!” 他忙道:“那药不是用来喝的,是用来涂抹的……”据说还可使夫妻行事更为得趣,当然这话他没敢说出口,怕又惹来她一顿狠揍。 偏过身子,他挨到床边往下探手,找了半天,在脚踏的一角找到了事先偷偷放在那里的小瓶子,腼腆地取来塞进她手里,“娘子瞧,就是这个。” 那神药的器身像个小号的美人耸肩瓶,瓶口拿蜡封着,也不知道里头的药是个什么样子。 她调转视线看向他,幽暗的光线下看见他明亮的、充满期待的眼睛,她说:“你一直在作这个打算?你们男人脑子里除了周公之礼,就没有别的了吗?” 他立刻说不是,“周公之礼再要紧,也不如娘子要紧。我这是有备无患,若是哪天娘子想要我,我也好有的放矢。” 她白了他一眼,无耻之尤!顺便将瓷瓶还回他手里,“夜深了,睡吧,明日还要回去见长辈。” 他满腔的热火只好偃旗息鼓,毕竟明日一大家子都在,万一有伤亡,倒在家里人面前现眼了,所以还是明晚再图后计吧。 可这并不妨碍他继续纠缠她,她背过身去,他便追上来,偎着她问:“明日是回来呢,还是住在你以前的小院子里?” 肃柔是真的困了,闭着眼道:“明日再说吧,若是祖母留咱们住下,那就住上一晚,我也有些想家了。” 想家?有他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她还不懂这个道理。他也不去纠正她,那温热的身躯像个半圆,把她纳进胸怀,闭上眼睛,便不再说话了。 夜渐渐深,后半夜滴答下起雨来,第二日起身的时候,天上还阴沉沉的,并不见日光。入了秋的雨变得有些缠绵,淅淅沥沥地,雨丝里逐渐夹杂了凉意。 他们还是照常梳洗更衣,待吃罢了早饭,该带回去的礼物也都装车了。因东西都是王府上准备,付嬷嬷不免要带人仔细查看一遍,那苛啬到家的乌嬷嬷这回还算知礼,毕竟有王爷同行,为了不折损王爷脸面,预备的回门礼一样都不欠缺,还另给长辈们备了拜谒的孝敬。 付嬷嬷回来禀报,说:“一应没有遗漏,请王爷王妃动身吧。” 两个人便出门,登上了王爵的五驾车辇,前后有长随和仆从列队护持着,一路浩浩荡荡,往旧曹门街去了。 这个年代,妻凭夫贵是常态,嫁的郎子有身份地位,这一路也引得好些人驻足观望。还有途径的贵女让行,坐在车上打帘目送,和身边的嬷嬷感慨着:“嗣王妃原还是咱们女师呢,如今嫁入嗣王府了,往后女学怕是再也开不成了吧!” 西鸡儿巷距离旧曹门街不远,缓缓行来,也就两炷香时候。到了门前,早有仆妇小厮候着,一声“新人拜门”,小厮们上前牵定马匹,那厢大门前已经放起了挂鞭。噼啪一顿惊天动地,满地立刻铺满细碎的红纸,接引的仆妇上前来打帘,搀扶新妇和郎子下车来。前面报信的人一重重向内通传,及到二门上,就见家里老小都迎了出来,太夫人拉着潘夫人上前来打量孩子,边笑边颔首,“好得很……好得很……我的儿,如今可长大了。” 肃柔和赫连颂正色行礼,拜过了祖母,又拜母亲和其他长辈,等礼都见完了,姐妹们便纷纷围上来,笑着给新婚的夫妇道喜。 元氏和凌氏招呼起来:“别在前头站着了,进园子说话也是一样。” 恰好雨停了一小会儿,正容他们挪地方。等进了岁华园,刚坐下就又下起来,太夫人让女使放下帘子,细篾的金丝竹帘挡住了雨雾。男人们依旧在隔壁花厅喝茶闲谈,这头女使上了香饮子,太夫人便来问肃柔,这几日在王府好不好,与丈夫是否和睦。 毕竟之前他设局坑骗张家的事,太夫人和她约定了都不往外宣扬,肃柔在众人面前自然也不会谈及,只是笑着说:“一应都很好,彼此间相处也融洽,祖母不必担心。” 太夫人看她脸上神色,原以为这两日少不得闹个鸡飞狗跳,没曾想今日回门,两个人都是寻常模样,想来小夫妻已经将这件事妥善消化了。 也好,夫妻间还是不要有隔夜仇,有什么不高兴不痛快的,早些解决了,才是长久过日子的方儿。自己孙女的脾气,自己知道,太夫人料准了肃柔不会吃亏,这回必定是狠狠收拾过新郎子一通了,所以回来才是这副舒心的样子。 松了口气,太夫人笑道:“如今就等着绵绵的喜日子了,趁着手热,筹备起来也不麻烦。” 肃柔转头和声对绵绵道:“表妹要是有哪里用得上我的,只管打发人告诉我。” 绵绵咧了咧嘴,“琐事都交代底下人,没有什么要麻烦二姐姐的,只有一桩,将来等我出了阁,你要常来瞧瞧我。二姐姐如今可是嗣王妃了,让婆家人知道我有这样一门显贵的亲戚,他们也得高看我几分。”就是这样狐假虎威,说得半点不带遮掩。 大家都发笑,绵绵上年刚到上京,姐妹间相处起来各自留着心眼,因此看她很是市侩,不符合清流门第的风骨。如今相处日久,好像也已经习惯了她这样不遮不掩的真性情,大家便逐渐包容,再也没有人成心和她较劲了。 太夫人顺势说合,“让你二姐姐给你撑腰是不假,可也要你自己立得起来,在婆家坦荡为人才好。”一面又说起寄柔的亲事,告诉肃柔,“昨日王四郎回到上京了,王家太夫人带着他一道登了门,也见过了寄柔,两下里都觉得很好,我瞧是一门好姻缘。” 肃柔忙笑着向寄柔打拱,“我也给五妹妹道个喜,可定准了什么时候过礼?” 寄柔赧然道:“就明日,明日是双日,王太夫人说吉利。” 一旁的元氏这回也很赞同,“我瞧那王四郎,实在比金家公子要端稳得多,到底在官场上历练过,能独当一面,那言谈举止真是叫人舒心。我们寄柔这脾气,整天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正要这样的郎子好生引导着,才能过上清净的日子。” 尚柔很替寄柔高兴,“王家与咱们家交好,无论如何会瞧着祖母的面子,将来总不会为难寄柔的。” 其实要说起来,当初自己差点嫁了王家二郎,只可惜那时候王二郎身上没有功名,王家的门第比起荥阳侯府又低了几分,她父母看中侯府只有陈盎一个顶用的儿子,将来家业终归是陈盎一个人的,这才把她嫁进了陈家。 万般皆是命,设想一下,如果她嫁的是王家,现在又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女孩子果真不能走错一步,错了一步,一辈子就全毁了,自己如今已经成了这样,看着妹妹们能有一个好归宿,只要比她过得好,自己就替她们庆幸。 她说起妹妹们的婚事,一派欢喜气象,但肃柔瞧出来了,她还是有她的遗憾。碍于眼下人多,不便多说什么,大家聚在一起拉家常,暂且揭过了。 等中晌吃过了饭,肃柔才寻着机会和她单独说上话,姐妹两个坐在后廊上,看着雨打芭蕉,煎了一盏熟水。 肃柔问:“舍娘一去有六七日了,姐夫可曾问过?” 尚柔舒展着眉目道:“昨日吃饭的时候顺便提了一嘴,连累我被他母亲责怪了两句,说不该答应让院里妾室出门的,这一去像放上了天的风筝,连音讯都没了。不过澶州庄子上倒是给了回信,说人已经给扣押起来了,保准这辈子都回不了上京,庄头让我放心。今日逢着你回门,我还不得闲,等明日就可以搜查她的屋子,把小院封起来了。剩下那个玉帛,我昨日已经给她放了良,上官府申报抬举了她的身份,往后陈盎在外逍遥我管不着,要是再往家带人,或是在府里女使中物色,让我知道了,我可顾不得什么脸面不脸面,大家索性大闹一场。反正家下姐妹都定了亲,最小的映柔有你们这些有出息的姐姐帮衬,也不愁觅不得好婆家。” 她能这样想,其实也是给了自己一条出路,婚后忍气吞声到现在,就是为了周全娘家姐妹的名声。至于安哥儿,本朝的爵位不予子孙承袭,陈盎已然是这样的浪荡子,往后安哥儿想翻身,就得靠自己好好念书。只要身上有了功名,加上家业在这里,不说聘得高门嫡女,聘个寻常官宦人家的姑娘,还是不为难的。 至于那陈盎,看来回不了头了,适时放弃也好,只要能下得了这个决心,往后自然越过越舒心。 肃柔握了握她的手,“长姐能这么决定,我很替你高兴,这次扫清了家里头的污秽,就带着安哥儿好生过日子吧。反正有娘家在,咱们这么多姐妹,日后没有不帮衬你的,你只管把心放在肚子里。” 尚柔含笑点头,“我也如绵绵一样的想法,看着你出息了,我的腰杆子也跟着粗壮起来,昨日他母亲说那两句,我还回敬来着,把她母亲回了个倒噎气,别提多痛快!我那时就想着,你一个三品的开国侯夫人有什么了不起,我妹妹是嗣王妃,是一品的诰命,你见了都得行礼,在我面前摆什么臭架子!你要有个长辈的样,我还敬你是婆母,要是没有长辈样,陈盎都不在我眼里,你又算哪条藤上的瓠瓜!” 尚柔从来都是唯唯诺诺,如今这番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莫名让人觉得解气。 姐妹两个坐在一起笑谈,如今想起被婆家气得哭天抹泪的过往,忽然发现居然那么不值得。尚柔终于也有了真正开怀的时候,就是心里有了底气,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行事,再也不打算委曲求全了。照着肃柔的话说,懦弱的名声也是一种积累,当满上京都开始同情你的时候,不管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后来几个妹妹都寻到后廊上来说话,得知今夜二姐姐和姐夫要留宿,大家都很欢喜,至少晚间还能在一处吃饭。 可就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忽然听见张秩院里婆子来回话,说那个怀了身孕的妾侍羊水破了,这会儿发作起来,已经请稳婆去了。 这下大家饭都吃不安稳了,张秩和凌氏忙赶过去查看,留下大家在岁华园听信儿。 太夫人说:“不要紧的,先头还养过一个成之呢,这是第二胎,不像头胎似的艰难。” 然而话虽这样说,毕竟距离上回生孩子,过去了十几年,如今岁数也大了,只怕有危险。大家悬心等了将近一个时辰,原以为没那么快的,没想到不多时就见张秩进来报喜,说生了个男孩儿。 太夫人直呼阿弥陀佛,抚掌说:“那个诊脉的大夫不灵验,起先一口咬定了是女孩儿的,怎么生下来竟是男孩子。也好,是个好兆头,今日肃柔回门,又逢家里添人口,真是双喜临门,合该咱们家人丁兴旺。” 于是晚宴上大家纷纷向叔父道贺,把张秩闹得很不好意思,直说惭愧。 宴散之后赫连颂打着伞,挽着肃柔的胳膊往回走,边走边道:“老来得子,老当益壮,惭愧什么?要是换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肃柔瞥了他一眼,“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似的。” 他抿唇笑了笑,眉眼温柔。 通往千堆雪的小径,雨夜尤其显得幽深,肃柔挑着灯笼照亮脚下的路,再走上一程,前面就是熟悉的小院,门上还披挂着红绸,一眼看过去,依旧是一片喜庆的气氛。 第75章 屋子里一切都已经准备好了,蕉月她们先行回来,熏了被子铺了床,点上了安息香。待伺候他们沐浴更衣罢了,近身的女使们都退到厢房里去了,正屋只剩下他们小夫妻,因这屋里只有一张床榻,今晚当然是毫无疑问地同床而眠。 南边的支摘窗半开着,架起了一道窄窄的缝,赫连颂挨过去,悄悄合上了窗户。回身见肃柔脱了罩衣,已经坐上了床沿,他心头微微趔趄了下,为了免于操之过急吃相难看,便负着手,松散地在室内踱了两圈。 “这还是我头一回进你的内寝呢,果然女孩子的卧房,处处都透着精美。”他回眸微微一笑,很有文人般天高云淡的风骨,点评她的闺房,像在点评一副青绿山水画。 肃柔坐在床上,衾被端正盖住了腿,看着他故作高深的样子,直言问他:“你不想睡吗?” 他听了一窒,知道再装模作样下去,她可能又会建议他睡在外间的美人榻上了。于是顾不得什么矜持不矜持了,快步过去吹灭了蜡烛,很快躺到她身旁。 雨水一阵阵打在窗棂上,浇出一点秋日的凄凉,他说:“五日休沐,明天是最后一日了,日子过起来真快。” 她嗯了声,听声音昏昏欲睡,奇怪,这人在家沾枕即睡吗?一点都不在乎身边多了一个他? 他有点不死心,侧过身子对着她,轻声道:“娘子,咱们的亲成完了,今日也回过门了,事事都完备,只有一样还未完成,你猜是什么?” 肃柔不理他,转过身背对着他,喃喃道:“我不想猜。既然事事都完备了,就好生过日子吧,这两日累得很,别啰嗦了,快睡。” “可是……”他挨过去,把她搂进怀里,那脚掌在她小腿肚上无措地蹭了两下,“我觉得今晚才是我们的洞房花烛夜,你不这样认为吗?” 肃柔的耳根子发烫,她哪能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只是气恼他有这样的恶趣味,扭动身子,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压声道:“这可是在我娘家,你快些收拾起脑子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要是孟浪,我就把你赶出去。” 他委屈了,不说话,默默扯动她的袖子,一下又一下,没完没了。 肃柔“哎呀”了声,回头正想骂他,他飞快靠过来亲了她一嘴,结果把她想说的话全堵回去了,最后不过嘟囔了句:“你都多大了,怎么还像孩子似的缠人!” 他早就舍下了老脸,趁机唏嘘起来:“我是可怜人,二十四年贞洁犹在,我的娘子不要我……想让我不缠着你,也行,娘子改口叫我官人吧,我想听你这么叫我,好不好?” “一个称呼罢了,你这么执拗做什么。”她嘀嘀咕咕,叫不出口。 赫连颂道:“你叫我一声,我们就如寻常夫妻那样了。你总是开口闭口王爷,听上去像在招呼陌生人。” 肃柔绕不过,想了想也是,既然已经嫁人了,就该尽快适应新的身份,何必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和他拉扯,便正色对他道:“你听好,我要叫了……”鼓了半天的勇气,明明很寻常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出不了口,在他殷切的期待下,才勉强挤出两个字来,“官人。” 他心头滚烫,扶着她的肩道:“我没听清,你再叫一遍。” 肃柔扭捏了下,“官人。” 他笑起来,“再叫一遍。” 肃柔开始嫌他啰嗦,男人家婆婆妈妈的,于是气恼地捧住了他的脸,大声道:“官人!官人!这样总听够了吧!”谁知话音方落,就发现他翻身而起,撑在了她上方。 她心头急跳起来,自己不是四六不懂的小姑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当然知道他的意图,也明白最终会发生些什么。这个时候好像再多的话都是多余的,夫妻之间若是没有那桩事,将来必定危机丛生,所以在他负荆请罪,解开了她的心结之后,她也并不十分排斥和他有肌肤之亲。 雪中春信 第56节 他徐徐降落下来,温柔的分量,覆在她身上,垂首吻了吻她的唇角,然后蔓延至耳垂、颈项。 肃柔才明白男人的身体和自己有很大的不同,透过温软的绢衣,抚触到他的脊背,掌下是紧绷的肌理,和蓄势待发的张狂。 呼吸有些困难,脑子里不是全无章法,他挑开她的衣襟,她压住了他的手,“我们昨夜不是商讨过这个问题吗……” 他说:“怕噎死,就不吃饭了?”那指尖顺势游走,翻山越岭,令人惊叹。 有硬物硌在腰间,其实她一直没好意思说,想着也许是他的过人之处吧,毕竟画本上也是这样画的。谁知他探手抽出来,放在她掌心,肃柔一摩挲,竟是他求来的神药。 这算是犯困有人递枕头吗?她惊讶:“你居然随身带着这个?” 他有些不好意思,“这叫未雨绸缪,万一什么时候要用,不至于慌张。”心跳如雷下又问她,“娘子今夜……打算试试吗?” 她没有说话,擎着药瓶的手好像负荷不了那么重的分量,颓然垂落下来。有些事心照不宣,野火烧上身,就让它烧着吧,烧它个昏天黑地,什么都不要去管了。 他顺着那纤细的手臂向上攀升,将药瓶紧紧攥在手里。这东西应该怎么用,他也仔细了解过了,只是头一次难免不得要领,中途让她略等一下,自己手忙脚乱做好了准备,这才缠绵地俯身相就。 女孩子闺中的绣床并不奢华,简单的四根支柱顶着罗帐,看上去素雅伶仃。慢慢罗帐起了一点涟漪,摇摇曳曳,像春日漾动的水波。 窗外的零星小雨,随着夜越深,越密集起来,伴随着风过林梢,疾风骤雨一阵阵浇筑窗棂,几乎淋透窗纸。 廊下守夜的灯笼终于也熄灭了,只听见呜咽的风声不停不息。过了好久雨势才逐渐减弱,天顶的云翳消散了大半,蒙蒙天光之下落英满地,只余那架红漆的秋千,随着余韵前后摇晃。 次日天光大亮,外间女使已经铺排起来了,雀蓝隔着珠帘向内通传,说王爷王妃该起身了,回头还要向太夫人请安。 内寝的两个人早就醒了,只是对坐着,垂首看着床榻上那滩小小的血迹发呆。 肃柔涨红了脸,“怎么办……怪你。” 赫连颂点头,“对,怪我,是我闯的祸。” 要是换作在王府,至少每晚都是有预备的,床头还摆放着巾帕以备不时之需,哪里像现在。 还好血渍并不显眼,照着赫连颂的意思,干脆把褥垫卷起来带回王府,可肃柔不答应,“这样欲盖弥彰,是嫌不够丢脸吗?” 没办法,唤了外面伺候的女使一声,让人送一盆水进来。肃柔牵起床单自己搓洗,赫连颂站在一旁忐忑地看着,洗了半晌,还是残留下了一片淡淡的印迹,肃柔泄气,“洗不干净了。” 赫连颂说怎么会呢,“已经浅了好多,我来。”说罢捞起袖子接手,男人家力气大,又是惯会舞刀弄剑的,结果三下两下,把床单撕出一个老大的口子。 这回可好,彻底完了,两个人大眼瞪小眼,肃柔摇头叹气:“你可真是帮倒忙,这下怎么交代?” 其实家主的那点事,作为侍奉的人应当见怪不怪的,只是两个人新婚面嫩,觉得不好意思罢了。 赫连颂讪讪将床单裹了起来,“就说是我弄坏的,和你不相干。” 可是那血迹是他一个人能弄出来的吗?肃柔垂眼打量了下,“就说你昨晚流鼻血了?” 无奈位置不对,鼻血流在那处,更加说不清了。 两个人对站着,束手无策,踟蹰了半晌,还是随手搭在了椅背上,赫连颂关心的是另一桩,只管温存地抚抚她的身腰,问娘子还疼么。 说起这个就有些让人不高兴,他口口声声说用了这药不会疼,虽未杀人,但见血了,说明这药只针对男人见效,对女人并没有那么友好。 如今还说什么?肃柔别过了脸,“我只求它真有传说的那么神。” 体会到了婚姻幸福的赫连颂敢作敢当,“怀上了也不要紧,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办法总是有的,不过需要耗费很多手脚,况且又是嫡长,禁中不会那么轻易被糊弄过去。 总之有些惴惴,但好像也不后悔,两个人赧然相视,各自抻了抻衣裳,这才唤人进来伺候。 好在女使们都训练有素,没人对床上的一团糟发问,蕉月默默上前收走了被揭下的床单,雀蓝将银盆端了出去。外面伺候新郎子的人已经在待命了,赫连颂跟着去了耳房,结绿将肃柔搀到妆台前坐定,侍奉她梳洗过后绾了发,往脸上施了一层薄薄的脂粉,再捧过妆匣来,她自己在里头挑了一支金嵌玛瑙的簪子,打扮得喜庆一些,也算是庆祝自己果真嫁作人妇了。 等两个人都梳洗妥当,上岁华园给太夫人请晨安,昨夜因张秩妾室生孩子的事,拖延得有些晚了,尚柔也不曾回去,带着安哥儿在自己以前的小院里歇下了。早上大家在祖母园子里见了面,一起吃过晨食,姐妹几个就去叔父院子里看望了刚出生的幼弟。 那吕娘刚生完孩子,躺在床上不得起身,见她们姐妹都来了,笑道:“真是失礼,没法子起来迎接娘子们。” 尚柔道:“姨娘辛苦一场,将养身子要紧,咱们都是家里人,还客气什么。” 复回身去看孩子,大家凑在一起打量,刚生出来的婴孩像小耗子一样,眼睛也没睁开,但看得清五官,很有张家人的风范。 肃柔问:“叔父可给小弟弟起名字了?” 吕娘说:“叫循之,郎主说愿他日后循规蹈矩,听哥哥们的话。” 循之啊,真是个乖巧的好名字。一家子原本四兄弟,如今凑满了五个,只是年纪相差得大,将来这幼弟有哥哥们帮衬着,总错不了的。 大家又说了两句吉祥话,不好多耽搁,怕影响了产妇休息,便让吕娘好好调养,从小院里辞了出来。 看看天色,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了,尚柔直去和祖母辞了行,别过众姐妹,带着安哥儿回了侯府。 一进门,就见陈夫人不大高兴的样子,“昨日没说要在娘家住下,盼了你们半日,竟没回来。没回来也不打紧,怎么不派人报个信?” 尚柔笑了笑,原就是故意不报信的,孝子贤孙做久了,不耐烦。 不过暂且不必得罪这位婆母,只说:“母亲别动怒,昨日真是凑巧了,我二妹妹回门之外,后来又逢我叔父院里的妾侍临盆,直等到孩子落地,时候也晚了,怕天黑赶路吓着哥儿,就干脆留在娘家过夜了。这一晚上大家都等着生孩子的消息,也就没顾上打发人回来报信。我想着是回娘家,又不是上外头做什么去的,没赶得及回来,母亲应当不会怪罪的。”顿了顿又朝西边望了一眼,“昨日我没在,舍娘回来没有?” 陈夫人蹙眉说没有,“这一去都快七八日了,别说幽州,就是卫州也该打个来回了,不知怎么还没回来。” 尚柔沉吟了下,自言自语道:“这却有些古怪了,照说就算陪着姨母住两日,也不该耽搁到现在。” 陈夫人瞥了她一眼,怨怪之情溢于言表,“你平日不是很信得过她吗,什么家务事都交由她打点,如今人一去不回,你还不做打算?” 尚柔迟迟哦了声,“兴许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舍娘这人很可靠的。” 她还这么说,陈夫人哼了声,又道:“听说玉帛病了,这几日总招郎中诊脉吃药,你也留意些,实在不成,换个医术高明的再瞧瞧。” 尚柔道是,反正在这位婆母心里,谁都比她重要,不管出了什么错漏,一应也都是她的不是。 不要紧,来日方长,她也看开了。从前院回来,安顿好则安之后,便对祝妈妈道:“点几个人,去抄了舍娘的屋子吧。” 祝妈妈得了令,带着心腹的女使们过了舍娘的小院子。 原本舍娘身边只有一个紫笋是最贴心的,其余女使不过是雇来暂用,只负责平时的洒扫事宜,房里的事一应都不管,因此少夫人遣人来搜查,她们也只是站在院里探头观望着。 祝妈妈带着几个人,进了屋子自然是风卷残云,舍娘到底并未想到自己会有去无回,因此体己和首饰等没有深藏,翻箱倒柜一通,便都找见了。 祝妈妈示意将东西都掖进怀里,不要让人落眼,又翻找了一通,从妆匣底下的小屉子里找到她当初的奴籍文书,啧啧道:“这东西竟还留着呢,是为了给自己提个醒儿,不忘一步步爬上去?” 说着叠起来,塞进了袖袋里,又找了一圈,连衣裳都一件件抖了过去。 这时尚柔请了陈夫人过来,对陈夫人道:“我越想越不对劲,终究是有了人家的,原说四日便回的,如今一去好几日,也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打算。先前院里的账务都是她在打理,既然手上有银钱进出,保不定她会生二心。今日请母亲过来瞧瞧,也好定夺……”见祝妈妈带着人从里面出来,便问,“怎么样?东西还在不在?” 祝妈妈把账册子呈到了尚柔面前,“少夫人过过目,账上只余了一百钱。奴婢带人搜了屋子,一切细软首饰等,全都不见了,想来舍娘这回是存心想离开侯府,少夫人还等着她呢,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回来了。” 陈夫人铁亲着脸色说好,满腔的怒意又对准了尚柔,“人是你弄回来的,家是你让她掌的,如今跑了,你怎么对得起澄川!” 尚柔眨了眨眼,奇道:“人是我花钱买的,内院账务就算我自己管,每月盈余也不多,想是她觉得没有油水可捞,才在这家待不下去,明明是官人满足不得她的胃口,我有什么对不起官人的?” 陈夫人被她说得窒住了口,发现这媳妇最近像变了个人似的,以前唯唯诺诺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如今竟知道回嘴了。 她气得很,“你不必和我犟嘴,现在人不见了,只说怎么办吧。” 尚柔想了想,回身吩咐祝妈妈:“告诉门房一声,要是舍娘回来,立时把她押解到县衙去,我要问她个私吞家产的罪过。但人若是不回来了……”她无奈地对陈夫人道,“我看还是不要声张为好,免得家里出了逃妾,坏了官人名声。” 陈夫人心里自然是不称意的,隐约觉得有些蹊跷,但又挑不出毛病来,气哼哼道:“我不管这些,等澄川回来,你自己同他说吧。”然后便拂袖而去了。 尚柔看着她走远,转身带着祝妈妈等人回了自己的院子。 待关上院门,那些从舍娘屋子掏出来的东西都放在了桌上,一个从瓦市勾栏出来的人,经营了多年也积攒了些首饰钱财,林林总总相加,大概正能抵消替她赎身的用度。尚柔让祝妈妈把东西都收起来,只等陈盎回来,告知他这件事。可是左等右等,直到入夜都没见人影,她等得没心肠了,洗漱过后便上了床,正要歇下,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不顾祝妈妈阻拦,一直闯进了内寝。 “郎主,大娘子已经睡下了……” 祝妈妈拦不住,被陈盎推了个趔趄,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老货,再敢啰嗦,把你卖进窑子里去!” 祝妈妈已经年过五十了,也没什么风韵,卖进窑子当然是没人会要的,但陈盎不管,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处置女人的方法。唾骂过后便红着眼睛看向尚柔,“你这妒妇,把院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欺负走了,如今只剩你,这回你可高兴了吧!” 他喝了酒,酒气冲天,尚柔不由皱眉,“官人这是什么话?院里的婢妾大抵是我买来伺候官人的,我若是有意处置她们,当初就不会买她们。官人这回又是听了谁的挑唆,这样不问情由来责怪我?” 陈盎是个一根筋,只知道自己院里如今只剩这位正室夫人,和那个碰不得的玉帛了,房中空空,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自己和舍娘早前是露水姻缘,迷恋过一阵子,后来赎出来放在房里,也就稀松平常了,但总算还是个有血有肉的,愿意刻意讨好他,哪里像张尚柔这样冷冰冰。如今连舍娘都走了,想来想去一定是尚柔苛待了她,倒也不是多舍不得她,不过借机闹一闹,让尚柔再替她添上几个新人,家里头好继续热闹。 反正归根结底,千错万错都是她张尚柔的错,陈盎的袖子甩得呼呼作响,“你不用驳斥我,我算看明白了,如今你仗着二娘嫁了嗣王,愈发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我告诉你,这是荥阳侯府,不是他嗣王府,别来仗势欺人那一套。” 尚柔起先还和他争论,听到这里便觉得大没有必要了,不过漠然道:“舍娘挟资潜逃,不是我支使的,官人要把罪过算在我头上,我也无话可说。我看官人喝多了,这样吵吵闹闹不成体统,还是回你屋里歇着吧,有什么话,咱们明日再说。” 她那厌恶的眼神和打发乞丐的语气,彻底触怒了陈盎,他顺手抄起香几上的花瓶砸了个粉碎,“你以为把那些女人全打发了,你就能一家独大,我告诉你,别做梦!你越是要压制我,我越要叫你难受,明日就给我收拾出院子来,我要上外头买人去!” 第76章 一声骤响吓了尚柔一跳,连着次间的安哥儿也被吓醒了,顿时大哭起来。 尚柔又气又恨,捶着床榻道:“你这作孽的贼,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才肯罢休?我是正经门户的女儿,嫁到你们家,受了数不清的委屈,一直忍让着你。如今你连父子情义都不顾了,明知道则安胆子小,还这样大夜里砸东西,要是孩子有个好歹,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和你论出个长短来!” 说罢下床趿上软鞋,就要过去查看安哥儿,却被陈盎抢先一步拽住了手腕,大力地摇撼推搡起来,“你说,舍娘究竟是不是你放走的?自打她进门,你就和她交好,前阵子还给她放了良,这回可是让她假借去幽州拜寿,趁机离开侯府……你好深的心思,一个个算计走了我的人。” 陈盎人高马大,尚柔不过是个弱女子,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摇晃,摇得她发髻散乱,人像风里的枯叶一样。 边上的祝妈妈忙上来抢夺,大声喊起来:“郎主,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能动手……我们娘子金尊玉贵,不兴动粗的……” 一时间鸡飞狗跳,院里全是张家带来的人,到这时候便显出优势来,众人一齐上阵,把陈盎和尚柔隔开了。 陈盎越不过人墙,跳脚大骂:“这是要造反了,我侯府什么时候成了你们张家的天下!” 尚柔气得发抖,手腕被他狠狠掐过之后,很快浮起了青红的痕迹,到最后怒极反笑,“官人不用作这声势,要想添人,你只管去添就是了,谁不知道你侯公子三妻四妾,过得比官家还逍遥。现在院子都空出来了,跑了一个舍娘有什么了不起,去了披红的,自有挂绿的,官人还愁没人伺候吗。” 她的这番话,正戳中了他的心事,虽然都是事实,但说出来未免难听。陈盎这人,办事可以龌龊,奇怪的是很要面子,所谓打人不打脸,你要是把话扔到他脸上,那么他恼羞成怒,就有理有据了。 他借酒壮胆,一蹦三尺高,“哪个高门大户不是三妻四妾,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容不得?” 一旁的叶嬷嬷听不下去了,蹙眉道:“郎主,说句公道话,盼儿死后只剩念儿一个,是咱们大娘子怕您没人服侍,才连着给您添了四五个。后来这些人犯错被撵,我们大娘子的钱全打了水漂,那可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体己,不曾动用你们侯府一分一毫。眼下人财两失的是我们大娘子,郎主可要公道些,我们大娘子好歹是张家长房长女,您这样亏待她,今日又动起了手,消息传回张家,只怕郎主不好交代。” 叶嬷嬷毕竟上了点年纪,是张家陪房里头资历最老的,平时专管带来的女使婆子,不太过问大娘子房里的事。这回陈盎做得太过分,连她也看不过眼了,几句话掷地有声,把陈盎的气焰打压了下来。 陈盎讪讪,心里憋了好几日的火,因院里姓张的人多势众,最后只好作罢。但他依旧不平,愤愤指着尚柔道:“你为什么不得夫主喜欢,好好反省反省吧!没趣致、没情调,像个活死人般,见了就晦气!” 他说完,脚下拌着蒜出去了,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祝妈妈忙招呼,“好了,都回去歇着吧。”把人全遣散了。 那厢的安哥儿已经不哭了,想必睡下了,尚柔呆呆坐在灯下喃喃:“我没趣致,没情调,我像个活死人似的,不得夫主喜欢……” 叶嬷嬷道:“大娘子何苦听他的话,人品自有高低贵贱,若是换个渊博的郎子,大娘子这样的性情,正是人家眼中贤妻的品格。何故在侯公子眼中不得喜欢?因为他看中的都是浪淫女子,满身狐媚功夫讨好男人,大娘子学不来那一套,自然和他志趣不相投。” 也算一语惊醒梦中人,自己确实和他不合适,他沉溺的东西她厌恶,她喜欢的东西他不屑,向来不是一路人,何必非要捆绑在一起。 缓缓吁了口气,尚柔定下心神,转头对祝妈妈道:“听说他这阵子和秦楼的严行首走得很近,岱王公子也是那行首的入幕之宾。上回我陪着婆母赴秦王妃的宴,正巧听见她们说起,说岱王公子和家里闹得厉害,要替严行首赎身。可惜正室夫人不答应,岱王和王妃也狠骂了他,岱王公子抓心挠肝的,到如今也没能如愿。” 她话没说透,祝妈妈便已经豁然开朗了,“坊间传闻那岱王家公子,也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早前为了个官妓,还差点弄出人命官司呢。”说罢笑了笑,“夜深了,大娘子安睡吧,明日派个人出去打探打探,看看那严行首如今怎么样了。” 于是得力的小厮第二日便入了秦楼,首先咋咋呼呼大肆询问了一番,问问眼下严行首可有人包了场,家下公子想为行首赎身,不知楼里要价几何,有没有余地商量。 秦楼的鸨母很有些纳罕,“你是谁家的人?可是岱王府派来的?” 雪中春信 第57节 小厮一晃脑袋,“不是王府,是侯府。我是荥阳侯公子跟前办事的,我们公子是行首的老熟人,不忍行首飘零在烟花柳巷,欲为行首赎身,还请妈妈行个方便,报上身价,我们好回去筹措。” 当时在场的人很不少,还有白日狎妓的主顾,大家听了,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谁不知道严行首和岱王公子的关系,如今来了个荥阳侯公子要为其赎身,这分明是在公然挑衅。陈盎的花名早就传遍了上京欢场,人人知道他有个大度的夫人,如今看上了严行首,愿意花钱撬墙角,也不是什么说不通的事。 至于秦楼的鸨母呢,忌讳岱王公子之外,也要考虑一下进项。岱王公子和家里闹了三个月,还是不能把人接回去,如今有别家垂青了,一则好催促岱王公子,二则也好坐地起价,谈出个漂亮的价格来。 “要不……阁子里说话?”鸨母满脸堆笑,把人请进了雅间。纵是谈不妥严行首,不是还有钱行首、胡二娘呢吗。 不过旁观的人怎么宣扬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消息很快传进了岱王公子的耳朵里,男人吃醋非同小可,大掌一拍,桌上茶盏跳起来老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陈盎那厮,找死!” 报信的人添油加醋,“价钱都谈得差不多了,老鸨子要多少给多少,说不够就卖房卖地,反正这回势在必得。公子还记得先前一丈白姜舍娘吗,不也是抢了杨七郎碗里的食,买回家去的。” 岱王公子错牙冷笑,“我可不是那个不中用的杨七郎,想抢我的人,他怕是不知道死字儿怎么写。” 于是隔了两晚,陈盎从蛮王园子出来,就被一伙来历不明的人拖到犄角旮旯,打了个稀烂。 当时赫连颂正设宴酬谢平日深交的几位同僚,因成亲那日宾客太多,家里酒楼两处跑,难免慢待了贵客,所以今日补上一杯酒,算周全了礼数。 宴罢出门送别贵客,乘车回家,转过一个巷子,就听见有捶打皮肉的闷响传来,细听讨饶呻吟之声好像有些耳熟,便让人停住车,过去查看查看。 围殴的人正打得起劲,也不在意旁边有没有人围观。派出去的长随从腿缝里看了半晌,看清了挨打的那张脸,虽然乌眉灶眼的,但还是分辨出来了,回来向上禀报:“郎主快瞧瞧去吧,是荥阳侯公子。” 结果车上的人不为所动,反而放下帘子吩咐:“去梁宅园子。听说新出的乳饼和活糖沙馅春茧好吃,带两盒回去,让王妃尝尝。” 马车慢吞吞走开了,小巷深处拳脚相加,小巷外灯火通明,好个上京的繁华夜市。 几乎被打得失去知觉的陈盎使出蛮力,最后一次顶开了围攻他的人,他知道,这回要是再走不脱,今晚可能没命活着了。 惊恐、绝望、慌不择路……他从来没有那么急切地想回家,从来没有这样憎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以前因他侯公子的身份,到哪里都受人抬举,到哪里都有人上赶着巴结,他如鱼得水,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如今这是怎么了,难道这些人不知道他的来历吗?显然不是的,他们就是认准了他,开打前甚至还核对过身份,在他志得意满承认自己就是荥阳侯公子的时候,招来了雨点一样的拳头。 他的小厮已经被打翻在一旁,指望不上了,他扶着坊墙连连后退,眼睛肿得只能勉强睁开一道缝,嘴里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血,又咸又腥,直往外涌。 每挪动一步,都费尽了他全部的力气,然而那些人好整以暇跟着他,像猫戏老鼠,脸上带着得趣的笑,仿佛在打赌他究竟还能走几步。 “啧啧!”有人调笑,“这厮一辈子不算亏,玩了这么多女人,少说得有三五十吧,也尽够了。” “好赖全在那孽根上,照我说骟了一了百了,大家安生。” 也有人说不成,“他和嗣王是连襟,万一查到咱们头上,事就大了。” 还有人哈哈大笑,“没了根,哪里算得连襟,嗣王什么人物,和他论亲戚?” 陈盎吓得魂飞魄散,单是听他们议论,两股就隐隐生凉了。 可惜他走不快,就像小时候戏弄抓进罐子里的蚂蚁,用尽力气,也还是在这些人的手掌心里。 终于有人不耐烦了,“赶紧处置了,去喝两杯。” 然后就听见棍棒破空的声响,“呼”地一声,砸在了他的后脖颈上。 一阵剧痛——很短暂的一阵痛,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家了,有人正拿湿手巾擦他脸上血迹,家里女眷哭得兴起,尚柔的嗓音尤其高亢,分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喊,吵吵嚷嚷说:“官人,你这是怎么了……到底是谁这么狠心,把人打得这个模样……” 陈侯怒不可遏,“报官,快报官!” 廊子上脚步声急促去远了,陈盎双眼肿胀,彻底睁不开了,奇怪得很,除了头痛欲裂,感觉不到别的不适。 人像被捆绑住了,只觉沉重,挣脱不出来,也说不出话,只好长吟一声,让他们知道他已经醒了。 众人一愣,忙说好了好了,人总算活过来了。原本以为他今晚可能难逃一劫的,毕竟被抬回来的时候简直血葫芦似的,已经没了人形了。既然能清醒,身上的伤养养就好,至多这阵子不外出了,放任他在外野了那么久,收收性子也不是坏事。 陈夫人忙来问大夫:“你看伤势如何?修养多久能够痊愈?快开方子,好叫人立刻去抓药。” 大夫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复杂,沉默了半晌才道:“抓药不忙,既然公子已经醒了,先容我问他两句话。”边说边握住了陈盎的手,趋身道,“公子若能听见我的话,就动动手指。” 众人紧张地盯着那只手,可惜等了半晌,毫无反应。 大夫又将手压在他的腿上,“公子再动动腿,不必多用力,只要动一下就好。” 遗憾的是连腿也毫无动静,众人一时面面相觑,陈侯惶然追问:“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受了重伤手脚无力,或者养两日恢复些元气就好了?” 那大夫无言地望了陈侯一眼,又探手把脉,半晌叫了声侯爷,“令公子这伤势,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陈夫人白了脸,追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夫不妨明说了吧。” 那大夫只好把自己的疑虑和盘托出,斟酌了下道:“公子身上这些伤看着严重,其实大抵是皮外伤,骨骼虽有错位,但不会伤及性命,也不会累及以后行动。小人仔细查验了一番,其实最要紧的,是颈骨受了重创,以至于公子颈项以下没了知觉……” 没了知觉,那可不是好事。尚柔的眼泪凝固在眼眶里,听那大夫解释,一字一句听得仔细。当大夫说剧痛或许能够唤醒他的知觉时,她转身从案上取来了一把剪子,向陈侯呈敬了下,“父亲,试试吧。” 陈侯虽然平时常教训陈盎,但打心里来说,还是溺爱这个儿子的。这明晃晃的剪子送到面前,他不敢下手,也不敢去接。尚柔又望了望婆母,陈夫人早哭得泪人一样,哪里能去验证。两个小姑年纪小,更轮不着她们,算来算去只有自己动手。 按捺住心头的激动上前,打量那鼻青脸肿的五官,隐约还能窥出一点陈盎的影子。她举着剪子,轻轻在他手臂上刺了下,结果当然是毫无反应。 大夫在边上鼓劲,说:“少夫人不妨用力些,就是要他吃痛,才能试出究竟有没有知觉。” 尚柔握紧剪子,这回使劲扎了下去,她能够感觉到尖利的顶端刺穿皮肤,深深扎进了他肉里。她有些慌,抬眼看他,他还是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她放声大哭起来,说不清楚是难过还是高兴,眼泪大颗大颗滴落,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一时屋子里哭声四起,简直像死了人一样。陈夫人掩面,“我的儿……我的儿,怎么成了这样!好好的,难道下半辈子就要瘫在床上了吗!” 陈侯睁着一双猩红的泪眼,上去追问大夫,“还能不能医好?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也要医好他啊,大夫!” 当然医者父母心,断不会把话说得太死,大夫道:“再调理调理吧,眼下看来是伤了颈骨,将养一段时间试试针灸正骨的法子,或许还有恢复知觉的希望。只是不敢打保票,小人医术不精,侯爷可以另请高明替公子看看,万一有别的办法,也是造化。”然后便研墨开方子,暂且只能开些舒经活络,活血化瘀的药,复又交代两声,就拱手告辞了。 陈侯失魂落魄,看看痛哭的家眷,又看看床上躺着的儿子,心里恨出血来。 “说过多少遍了,少出入那些风月场所,在家多多读书,考取个功名,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会落得今天这样下场!” 陈夫人是个半点容不得丈夫责怪儿子的,带着呜咽的哭腔立时反驳:“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想办法请得宋提领来给他诊治吧!” 陈侯因她慈母多败儿,早就不满得很了,见她还声高,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他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陈夫人自然不愿意领受丈夫的责备,怒气也有方向转嫁,愤懑看了尚柔一眼道:“他做什么经常流连在外不回家,还不是因为家里没人关心他吗!人说妻贤夫祸少,澄川是没这个命,娶得一位体贴入微的妻子……整天在家扮什么高门千金,半点不懂得讨丈夫喜欢,他不往外跑,难道在家焐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吗!”一面扑在陈盎床边嚎啕,“我的哥儿,是谁害了你,爹爹和阿娘一定将那伙贼人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那厢报官的家仆很快带回了县衙的人,陈侯忙迎出去商议案子去了,外面廊上叶嬷嬷进来回禀,说:“安哥儿想是知道父亲遇险了,在房里哭得哄都哄不住,大娘子快瞧瞧去吧。” 尚柔哦了声,抹泪对婆母道:“母亲费心照看官人,我先去看看则安。” 陈夫人连头都没回,尚柔也不等她应允,提裙迈出了门槛。 夜很深了,空气里夹带着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巨大的圆月亮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她偏过头看自己投在花墙上的影子,原来侧影也曼妙,腰肢也柔软,自己明明还年轻,为什么之前活得没有半点人样? 回到房里,安哥儿睡得很安稳,是叶嬷嬷有心借着孩子,把她从那片兵荒马乱里摘出来的。 她站在摇篮前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看了半晌,方踱回自己的内寝。这里没有外人,只有祝妈妈和叶嬷嬷,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他不能再往我脸上抹黑,将来也不能祸害孩子的前程了,真好!” 第77章 若问悔不悔,当然不悔,甚至懊恼没有早一些做这样的安排,原来人不是天生懦弱的,只要被逼到了那个份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陈盎这样的人,其实早晚会有此一劫,不是自己弄得一败涂地,就是争风吃醋对别人下手。与其让他作奸犯科坑害子孙,还是抢先一步断绝了他的后路为好。就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对任何事情没有要求,不会胡乱发脾气叫骂,也不会吓着孩子,这才是好男人的做派——从成亲到现在,从来没有如此令人满意过。 尚柔在卧房里睡了半夜,原想一觉睡到明日再说的,终归不大好,三更的时候还是重新去了前院。 进门见陈夫人一脸颓丧,在陈盎床边坐着,两个小姑子已经被打发回去了,只剩几个女使婆子,还有玉帛在边上候着,因尚柔一去好半晌,对她十分有怨念。 翻眼看了看她,陈夫人道:“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丈夫成了这样,你心里倒能安稳?” 尚柔道:“我也担心官人,但则安一直睡不踏实,我总不好撇下他,只管这里。” 陈夫人简直觉得她不知轻重,“孩子哭闹几声罢了,难道能比澄川眼下的境况更要紧?” 尚柔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掖着袖子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漠然道:“在做娘的人眼里,自然是孩子更重要,安哥儿有我,官人有母亲您,咱们各自护着各自的儿子,难道有错吗?”两句话说得陈夫人回不过神来,只好看着她干瞪眼。 一向做小伏低的窝囊媳妇,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真是让人费解。陈夫人厉声对她道:“你们张家不是诗礼人家吗,怎么教得你这样顶撞婆母?” 尚柔道:“我何尝顶撞婆母了,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哪里值得母亲生气?况且眼下这局面,更应齐心照顾好官人才对,自家人之间,何苦再起内斗。” 她现在说话是不大讲情面了,这位婆母好像还没闹清处境,他唯一的儿子四肢没了知觉,已经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换做一般人,安抚住媳妇都来不及,也只有这位侯爵夫人反其道而行,仿佛她儿子还是个金饽饽,别人要赖定他似的。 陈夫人被噎得瞪眼,本想发作起来,但一看陈盎这情况,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到了丑时前后,终于听见外面进来报信儿,说侯爷回来了,陈夫人忙拭泪站起身追问:“怎么样?大尹那头可有说法?” 陈侯转身在圈椅里坐下,看着很丧气的模样,垂首道:“大尹接了咱们报案,立时就派人出去盘查了,起先有人说看见那伙贼人在州北瓦子,可是查了半晌,又说人都逃到城外去了……反正就是一伙强梁,专干劫人财物的营生,如今官府发了缉捕令,咱们也只有等着衙门的消息。” “什么?”陈夫人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强梁劫人钱财,犯得着把人伤成这样?光让咱们等消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回身看看床上的儿子,眼泪又流出来,哽咽着说,“我活蹦乱跳的儿,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到这么大,结果竟叫一伙猪狗般下贱的人害了,我心里不服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必定是有宿怨,才下这样的狠手,府尹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不敢深挖下去,才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你。” 陈侯又何尝不知道,上京那些能玩到一起的公子哥儿都是有头脸的,如果始作俑者真是其中一人,府尹和一和稀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有什么办法,瞿大尹承诺尽力追查,确实只能等消息,到底自己这开国侯是子凭母贵得来的,当初他母亲华阳县主曾是成宪皇后养女,靠着这层裙带关系,让先帝恩赏了爵位。爵位虽有了,但手上没实权,真遇见了大事,也没有向人施压的能力。 “唉……”陈侯扶着圈椅把手叹息,“亲戚中没有位高权重者,那些朋友跟前……又不好意思开口。”想了想,忽然想起儿媳妇来,抬眼对尚柔道:“你妹妹可是嫁了嗣武康王?若是能请嗣王关照衙门一声,这桩案子破解起来或者能快些。” 大概是夜深了的缘故,尚柔的反应有些迟钝,“我二妹妹刚过门,为这个去托付她,真有些难为情。不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厚着脸皮去一趟,父亲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过嗣王府,一定请嗣王帮这个忙。” 陈侯颔首,似乎放下了一半的心,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守着床上的人,等他清醒。 因为先前刚受的伤,皮肉深处的破损还没来得及扩张,回来至少还能看清轮廓。随着时间的推移,暗伤也浮现出来,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终于变得无法辨认了。 尚柔垂首看,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头面能肿成这个样子,皮下汪着水,皮肤被撑得几乎爆裂,她甚至好奇,要是拿针尖戳一下,会不会淌出水来。看着这张脸,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还活着,却又像死了,不过这些年他在她心里,确实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天色终于亮起来了,又是崭新的一日。昨晚不得安睡,陪着硬熬到早晨,再对着这只脑袋就要吐出来了,便借口要去嗣王府,先回自己院子换身衣裳吃了早饭,这才慢吞吞出门。 当今官家单日坐朝,今日有朝会,嗣王应当不在家,姐妹两个正好可以单独说上话。 马车笃笃,不紧不慢到了嗣王府前,打发人到门上自报了家门,很快内院就派了仆妇出来接引,客客气气将人引进了花厅。 肃柔其实隐约知道尚柔的来意,左不过是家里出了变故,来与她打商量。恰好昨夜赫连颂带回一个消息,说遇上陈盎被人堵在巷子里毒打,他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没有插手,难道是这件事,引发出什么后果来了吗? 请她坐定,肃柔复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虽然有些疲倦,但精神倒很好,嘴上说着:“我来得太早了,扰了二妹妹清净。”眼梢甚至还挂着一点笑意。 肃柔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汤放在她面前,并不急着追问,待吩咐边上侍立的王府女使都退下了,方轻声道:“长姐一早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一本正经看着自己,尚柔不由发笑,放下建盏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陈盎遇上了一伙贼人,被打得险些送了性命,还是边上茶馆发现了他,着人把他抬回来的。回来后又是请大夫,又是报官,直闹了一整夜,我本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命大没死成,只是脖子往下没了知觉,用剪子扎他,他都不知道缩一下了。” 肃柔讶然,“怎么弄得这样?昨晚介然宴请同僚,从酒楼出来,正遇见那些人扑打他,本以为是给些教训,就没有插手,不想竟这么严重吗?” 尚柔脸上没有波澜,平静道:“好在没有插手,若是上前阻止了,哪得现在的结果。不瞒你说,眼下一切正合我的意,干脆让他动弹不得,我和安哥儿以后才能安稳过日子。不过我公婆不肯罢休,非要我请嗣王向瞿大尹施压,我绕不过去,嘴上答应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来喘口气。” 肃柔颔首,“等介然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到底打成这样,好歹要讨个公道。” 谁知尚柔却说不,略沉默了下方道:“真凶是谁我心里有数,是岱王公子。瞿大尹目下允诺我公爹,说会尽力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果真查出背后支使之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这趟来,实则是找个机会出来散散罢了,没打算让你们掺和进这件事里,说到底陈盎会有今日,是我有意推波助澜的。” 肃柔听了她的话,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了,“长姐的意思是,昨晚那事是你谋划的?你和岱王公子以前认识吗?” 尚柔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但知道他有个相好的官妓和陈盎有牵扯,所以假借陈盎之名要给那个官妓赎身,三下两下就挑得岱王公子火起,狠狠收拾了陈盎。这招借刀杀人不算高明,但对付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足够了。女人争风吃醋废钱,男人争风吃醋废命,兴许我是有些恶毒了,先前我一心盼着岱王公子杀了他,我宁愿做寡妇,也不要再和他做夫妻了。” 她说到最后激动起来,先前舒展的眉心重又纠结,肃柔看得出,她内心还是挣扎的,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后怕。 边上的祝妈妈上前来安抚,将前因告诉了肃柔,“舍娘那件事处置完之后,原以为能过上太平日子了,但侯公子还是不依不饶,晚间来找大娘子吵闹,想是听了侯爵夫人的挑拨,脸红脖子粗地要大娘子收拾院子,容他再往家里添人。二娘子没瞧见,那暴躁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光是吵闹不算,他还动手,要不是咱们人多,恐怕大娘子要吃亏了。” 肃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这泼贱贼,合该他有这样的命数!”复又温声劝慰尚柔,“长姐别怕,这是他自作自受,这样的人,就算今日没有岱王公子,将来也会有其他的硬茬来收拾他。不是他吵着要再添人的吗,遂了他的心愿,很对得起他。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上个厉害的,和长姐没什么相干。” 尚柔点头,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抬手掖了掖道:“我不后悔这样做,看见他得了报应,心里总算痛快了。我只是可怜我们安哥儿,父亲瘫在床上,只怕将来耽误了说合好亲事。” 雪中春信 第58节 肃柔倒要反过来宽慰她,“贵女们找婆家的时候,总要考量对方家世和家中人口,比起有个四肢健全,但声名狼藉的公爹,倒不如这公爹常年卧病在床的好。等安哥儿到了该娶亲的年纪,已经是十多年之后了,十年光景,还有多少人记得前事?毕竟侯府家业在那里,安哥儿又是独苗,只要孩子自己争气,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不是难事。” 尚柔舒了口气,说也是,复又笑道:“不知怎么的,忽然想得那么长远,都想到孩子娶亲上头去了。” 肃柔探过来拍了拍她的手,“儿孙自有儿孙福,长姐不必忧心。我倒替你可惜呢,明明大好的年华,浪费在那种人身上。” 说和离,其实不现实,她不是无子无女,她还有个则安。荥阳侯府如今只有这一个孙子了,无论如何是不会放手的,尚柔要是离开,则安就落进了陈侯夫人手里,那一顿胡天胡地的溺爱,将来会教养成另一个陈盎,尚柔哪里能答应。且父亲瘫痪,母亲改嫁,这种境况下孩子就当真毁了,所以尚柔还是被无形的锁链捆缚着,就算长出了一双翅膀,也飞不出陈家。 还好她也看得开,认命地说:“东山的老虎吃人,西山的老虎就不吃人吗?如今年月,哪家哪户没有妻妾之争,好容易院子里清净了,我也不想再挪窝,重新扎进别的浑水里去了。” 眼下就是鲜活的拿捏不住,拿捏得住的半死不中用,怎么取舍都很为难。两下里比较,还是后者更好,家中有女使婆子、长随小厮可供驱使,用不着尚柔替他把屎把尿。只要借口安哥儿要照应,陈盎跟前偶尔瞧瞧就是尽人事了,那个刁钻的婆母也不能说什么。倘或惹得尚柔不高兴了,带着则安回娘家小住上一段时日,唯一的孙子总在外家,着急的自然是荥阳侯夫妇。 又吃上两盏茶,尚柔渐渐平静下来,实心地同肃柔说:“往后总算不用发愁陈盎在外头狎妓赊账了,你不知道,我每年要替他填还进去多少,早就烦了。所以他死了比活着好,若死不了,瘫了也是一样。” 肃柔以前一直觉得尚柔过于软弱,强硬不起来,不懂得和命运抗争,甚至连把舍娘送到澶州庄子上囚禁,也都是自己替她出的主意。然而这次,她却独自作了这么大胆的尝试,报复了,成功了,自此树立起信心来,再也不在陈家唯唯诺诺过日子了。 后来又说了些家常话,陈盎不再是话题,姐妹俩又去商议了绵绵大婚该预备些什么给她添妆,说到后头尚柔眉舒目展,完全将家里那个烂摊子扔到了脑后。 日头慢慢移过来,时候不早了,尚柔起身道:“来了好半日,该回去了。我先前和你说的那些就当玩笑,不必过问。” 肃柔道好,一面送她出门,一面细细叮嘱:“长姐往后在陈家,只管保重自己,倘或陈侯夫人还和你过不去,到时候咱们大可和她当面理论,看她究竟是什么打算。” 尚柔点头应了,方由祝妈妈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肃柔站在台阶前目送她去远,一旁的付嬷嬷不由叹了口气,“咱们大娘子原是多体面的闺秀啊,那时候陈家说了一车的好话,才哄得大郎主和大夫人把她嫁过去。我曾听祝妈妈说过,婚后不久,院子里就开始闹,今日这个通房病了,明日那个通房又吃醋了,她是斯文的贵女,哪里经历过那些。” 肃柔也有些怅然,遇上了不通的人家,斯文就成了软肋,如今又弄成这样,将来的路也不知好不好走。 侯府的马车上了直道,往南去了,她正打算回身进门,巷口又有一驾车辇拐进来,黑漆髹金的挡板,一看就是赫连颂的车。 如今他可保重身子了,除非出远门,否则必定乘坐马车。问他为什么,他说有了主的人,要愈发保养自己的皮肤,免得晒多了长斑,娘子不喜欢。再者骑马很费腚,对腰也不好,既然娶了妻,就要对妻子负责,伤身的事少干,幸福自己,幸福娘子,说得肃柔直愣神。 马车缓缓停下,他打帘探出身来,一眼便见肃柔在车旁站着,讶然道:“我何时下职没定规,娘子是专程出来等我的吗?等了很久吧?” 肃柔笑了笑,“刚送走长姐,恰巧官人就回来了。” 他哦了声,也没有说旁的,下车后舒展了下筋骨,轻轻道一声:“进去吧。”便自己负着手,往门上去了。 肃柔有些纳罕,奇怪他今日怎么和往常有些不一样了……脚下略略踟蹰,还是跟了进去。 穿过前院的木廊,他一个人佯佯走着,走了一程发现她没跟上,停下步子回头望她,“长姐怎么一早就来了?可是有什么事吗?” 他问也问得寻常,那副端着的样子,简直让人误以为还在官场上周旋。 肃柔心下不解,见惯了他无时无刻彭拜的激情,忽然冷却下来,难免要犯嘀咕。只是不会去刻意问他,淡然道:“姐夫昨晚被人打得不能动弹,如今身子没了知觉,瘫在床上了。” 他很意外,“竟这么严重?早知道这样,当时出手阻止倒好了。” 肃柔眼下不想同他谈论这些,心思愈发放在他的言行上,暗道成婚才几日罢了,怎么忽然换了个人似的,没有得到时心心念念,得到了,就不过如此了?可是今早出门之前,还不是这个样子…… 她仔细端详了他两眼,“官人在外,可是遇上什么事了?” 他说没有,转头望向园中风光,斜照的日光洒在他半边脸颊上,他眯眼嗟叹着:“秋日来得好快啊,叶子转眼就枯黄了……” 肃柔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一丛葱茏之间,果然有一片黄叶镶嵌其间,被风一吹,杳杳地坠了下来。 第78章 他也有伤春悲秋的时候,只是寻常见惯了他满心满眼只有她,好像忘了他也有细腻的小心思。 肃柔嗯了声,“立秋过后,日子就变得快起来,白日更短,黑夜更长。” 他颇具深意地望了她一眼,“我想换衣裳,娘子替我准备吧。” 肃柔道好,和他一同进了内寝,让蕉月预备常服送来,在屏风后替他换下了身上的公服。 罩衣一脱,他就回身抱住了她,低头在她颈间亲了亲,然后不说话,弯着腰,把脸枕在了她肩上。 肃柔先前就觉得他古怪,进了内寝,原来的他又回来了,只是仍有些反常,遂抚了抚他的脊背说:“你遇上的事很重要,不能同我说吗?” 他摇了摇头,“什么都能和你说,在你面前,我没有秘密……只是往后我要学着克制些,作长远打算了。”说罢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今日接了陇右线报,说爹爹染病了,两个月断断续续发烧,精神一直不好,大夫诊不出病因来,只能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先应付着。” 肃柔的心也悬起来,两个人刚成婚,其实很怕听见这样的消息。 陇右若是没有变故,那天下太平,他们还能继续现在的生活,可陇右一旦动荡起来,则离他回去主持大局不远了。到时候朝廷抓不住他的把柄,势必会派遣所谓的亲军护送他,然后借着长途跋涉女眷行路不便,顺理成章将她扣留在上京。 她紧紧搂住他的胳膊,“你有什么打算,不妨告诉我,也好让我有所准备。” 他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道:“我心里乱得厉害,我们新婚,原本应当如胶似漆的,我想日日粘着娘子,连早朝都不想上了。” 她失笑,这个毛病她倒是看出来了,五更要起身,不知催促多少回,他才懒洋洋坐起来,坐了不消一弹指又重新瘫倒,虚弱地说:“我浑身乏力,今日可以称病不上朝吗。”然后她就得连拖带拽,才能将他从被窝里拉出来。 “接下来呢?”她问,“可是要有情理之外的转折了?” 聪明的姑娘不用他费心解释,他嗯了声,“以后在外,我们不能过于亲密,甚至要有意起些争执。”当然他很怕她会对他起疑,忙道,“都是做给外人看的,我的心里臣服于娘子,娘子是我的妻主,闺房之中娘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绝无二话。” 肃柔不由脸红起来,啐道:“什么妻主,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 他却很专注,手势轻柔地捧起她的脸,在那红唇上用力吻了下。 “先前在门前,我可是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见了你没有摇尾巴,你心里不舒服了吧?” 这么一说,正说中她的心事,可是不能承认,推了他一下道:“浑说,我没有。” “可我看见你的眼睛黯淡下来,你不喜欢了。”他重又把她搂进怀里,温声说,“你不知道我下车就见到你,心里有多高兴,我想抱你,可是不能够,我们的府邸离温国公府太近,有太多双眼睛盯着,现在不去未雨绸缪,将来我就不能顺利带你离开上京。”说着又来讨她的肯定,带着点祈求的口吻问,“娘子,你现在不愿意和我分开了吧?若是我要回陇右,你会跟我一起去,对不对?” 肃柔也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婚前,她确实不敢肯定,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抛下至亲和上京的繁华,跟他千里跋涉去那遥远又陌生的地方。可是后来与他相处,感情一点一滴积累,直到现在成亲,同床共枕,跟他远走天涯,好像已经是毋庸置疑的事了。 她在他紧张的注视下,慢慢拧起了一点愁眉,“我倒是想跟着你走来着,只怕官人回到陇右性情大变,左一个侧妃右一个侧妃,欺负我没有娘家人撑腰,不拿我放在眼里。” 她把他的招式原封不动回敬给他,他果然慌起来,“上京这样的富庶繁华之地,自有美貌与学识并存的女人,如果我心念不坚定,就不会二十四岁来娶你。随意生他一窝孩子,全留在上京当质子,官家能不放心让我回陇右吗?”他紧紧握住她的手道,“我从来不将就,过去是这样,将来重任在肩,更加不可能,娘子只管放心。” 想想也是啊,有人迷失在花丛里,有人抱着柳枝就觉得心满意足了,这个一根筋的人,好像是后者。 肃柔重又浮起了一点笑意,“我跟你去陇右,就为你今日这番话。如果天长日久你变了心,到时候放我离开就好了,和离之后各自安好,谁也不要心生怨怼。” 他正色看着她,从来没有那样一本正经过,启了启唇道:“你休想。” 说得很无情,也很斩钉截铁,但眼下这当口,她就需要这样的不体人意。 只是还在新婚里,就要开始为将来匆忙做打算,多少总有些遗憾。肃柔苦笑了下,“你说在外不能过于亲密,还要起争执,我有些怕呢,怕不小心消耗了感情,时候长了果真离心离德,那可怎么办?” 他说不会,“白天戏做得再足,晚上咱们有大把的时间在一起,你有什么不快就告诉我,我一定舍身补偿你。” 肃柔一听就忸怩起来,嘟囔着:“嘴上吃亏,实际占足便宜,你哪回不是这样!” 反正这件事不可为外人道,不单近身伺候的,就连家里至亲,恐怕也不便告知了。 一切说定,就要照着这个计划实行起来,不能在内寝耽搁太久,忙替他换上件圆领袍,两个人挪到了外间。 王府的午饭向来用得早,以照顾他五更上朝的作息。女使已经将饭食布置好了,彼此对坐下来,这才说起荥阳侯府的事。肃柔趋身俯在他耳边,把内情同他说了一遍,末了道:“陈侯的意思是请你往衙门一趟,托付瞿大尹一定彻查这件事。长姐的意思是听之任之,不必与岱王府作对。” 赫连颂沉吟,“岱王有军功,虽说年迈调回上京了,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确实不能轻易得罪。况且这件事,反倒是含糊着不要追究,对长姐更好。人已经成了那样,最后抓几个替罪羊泄泄愤就罢了,当真逮住了岱王公子,陈侯也没那个胆子让人下大狱抵命。倘或不依不饶,到时候亏一吃再吃,非但不能讨回公道,还会连累安哥儿仕途受人压制——你想岱王府会眼看着仇家翻身,将来和他们打擂台吗?这样算下来,坑了陈盎,保全了安哥儿,也算他作为父亲,对孩子的一点成全。” 所以他们的看法是一样的,说到底还是陈盎这人不值得,两下里一比较,几乎不用斟酌,就把他放弃了。 肃柔牵着袖子替他布了菜,“明日得闲,我过侯府瞧一瞧,也算尽了礼数。陈盎不能动弹了,长姐还要继续在侯府过下去,陈侯夫人不知什么缘故,总和她过不去,我也有些担心她。” 赫连颂嗯了声,“那陈侯夫人八成还未回过神来,也不瞧瞧眼下是什么境况。”言罢又问,“今日家里一切都好吧?你不是说要查看府里账务吗,查得怎么样了?” 女使上前,将盛好的汤送进肃柔手里,她慢慢喝了两口才道:“账务还有斟酌的地方,今日先处置了几个不听使唤的婆子,这事好像又犯了乌嬷嬷的忌讳,她说那些人是她使惯了的,我要撵她们,她就不高兴了。” 对面的人微蹙了下眉,“下人用着不趁手,雇期到了打发出去就是了,犯不着因那点小事和乌嬷嬷闹别扭。嬷嬷年纪大了,办事的章程不容易改变,娘子好生和她商谈,自己别动怒,也别伤了乌嬷嬷的心。” 结果这话引得肃柔很不满,但也不和他高声,只道:“既然不趁手,为什么要留到雇期满了再行打发?官人这掌家的手法,我是不敢苟同的。至于乌嬷嬷那头,我自问没有哪句话得罪了她,官人孝敬乳母的心我知道,但也不要为了一位乳母,伤了我的心才好。” 她垂着眼,盯着葵花碗中漂浮的一片嫩叶,神情分明有些沮丧。 边上侍立的人,除了肃柔带来的陪房,还有厨上侍奉膳食的女使婆子,众人虽不动声色,话却声声入耳。 赫连颂见她不悦,只好来安抚:“娘子言重了,我只是让你迁就些乌嬷嬷,没有别的意思。” 肃柔道:“你确实没有别的意思,我做着空头的主母呢,你又知道什么。” 他微怔了下,“空头的主母?” 肃柔放下了碗,正色对他道:“账房上是将账册子拿来给我过目了,可是家中的房契地契、银票钞引,我连瞧都没瞧见一眼,这算管的什么家?我实在是不明白,官人娶我,乌嬷嬷却防贼一样地防我,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倘或觉得这门婚事不称头,趁早提出来,再作打算也不要紧。” 这就有些严重了,赫连颂白了脸,“咱们还在新婚中,就算心里有什么不高兴,也不能说那些犯忌讳的话。” 肃柔沉默了下,心里也着实因这件事闹得不大痛快,恰好是个借题发挥的由头,便道:“出阁之前祖母曾和我说过,夫妻之间遇事要有商有量,那今日我就同官人商量一回,问明白这个家往后究竟是谁来当。倘或官人娶妻不是为了多个摆设,那么府中账务交接等不到明日,今日势必要给我个说法。若官人今日含糊其辞,那我也明白自己在这府里的地位了,往后再不管府中事务,安安分分当个儿王妃,也就是了。” 他们都是斯文人,不兴大吼大叫那一套,但话语间锋棱毕现,刀来剑往,实在吓坏了身边的人。付嬷嬷和雀蓝她们面面相觑,知道娘子心里疙瘩,乌嬷嬷仗着老资历几次三番有意和她唱反调,换了谁也欢喜不起来。但与下人的那点不快,拿到王爷跟前说,就有些孩子气了。 付嬷嬷不得不劝慰上两句,小声道:“王妃消消气,老太太说夫妻之间有商有量,可不是让王妃与王爷置气。乌嬷嬷是王爷乳母,自是心疼王爷的,也盼着王爷与王妃好生过日子,绝没有为难王妃的道理。就算一时转不过弯来,回头再商议商议,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总能圆满把事情解决的。” 然而肃柔并没有退一步的打算,对付嬷嬷道:“这几日我还不够忍让吗,就是敬着她奶过王爷,好话也说了,老山参也送了,可你瞧她,半点不让我的面子。原先我嫁进来,就是图家里人口简单,没有那么多的琐碎,如今却好,寄人篱下起来……蕉月,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去。” 蕉月“啊”了声,惶然看看娘子,又惶然看看王爷,一时也不知该不该听从吩咐。 赫连颂脸色愈发不好看了,放下筷子站起身道:“你这是做什么,回哪里的家,这里不就是你的家吗!成婚才几日,就闹着要回娘家,何苦让祖母和母亲跟着操心。”实在是气恼得没辙了,扬声道,“把乌嬷嬷叫来,既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不把事当面解决,我料今日也不得安宁。” 廊上的女使领了命,快步往后院传话去了,不多会儿就见乌嬷嬷进了园子,传话的自然把经过告知她了,因此她心里有了底,上前行礼唤一声郎主,又唤一声王妃,和声道:“底下伺候的人都在,瞧着家主新婚便起了争执,传出去叫人笑话。” 肃柔也不说话,不过坐在一旁,看着赫连颂处置。 乌嬷嬷这两句没有人应,正有些讪讪,转头听见赫连颂道:“嬷嬷快把家里的房契地契等都收拾起来,今日起交给王妃打理。” 乌嬷嬷没有立时答应,踌躇之下打起了太极,“王妃若是因这件事和郎主不睦,大可不必。我原不是存心想霸揽着产业不交给王妃,实在是怕王妃才进门,摸不清里头门道,想着过阵子再一一交代给王妃,王妃急什么呢。这偌大的家业,都是郎主与王妃的,我不过是个下人,在上京无儿无女,没有自己的私宅,难道王妃还怕我把府里产业搬出去,塞给别人不成。” 肃柔听她照旧是一车搪塞的话,既然有意闹得阖府都知道,也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于是冲乌嬷嬷道:“嬷嬷怕我摸不清门道,我却是怕嬷嬷累着。当家本是我自己的事,总不能看着嬷嬷这么大年纪了,还整日替我操持。这府里人多嘴杂,知道的说嬷嬷体谅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偷懒,有意苛待嬷嬷呢。” 乌嬷嬷仍旧不松口,掖着两手道:“王妃这话就过了,谁不知道张家是名门,亲家老爷配享太庙,这满上京都找不出几家来,哪里有人传这样的闲话。” 肃柔自然听得出她话里有话,不过是拿张家来堵她的嘴,让她自矜身份,好容这位奶奶神继续当府里实至名归的老太君。 她转头望了赫连颂一眼,“官人瞧见了,车轱辘话说了不知道多少,我也厌烦得很,闹不明白我要掌自己的家,怎么就这么难。我今日当着官人的面把话挑明了,我有官人的婚书,这上京城人人知道我是嗣王妃,只要我上各衙司票号知会一声,说家里遭了贼,那些票据全失窃了,那么嬷嬷手里的东西不过是一堆废纸,胆敢拿出来示人,报官缉拿都够资格,还指着在这王府里呆下去么?可我不忍心撕破脸,嬷嬷没有功劳还有苦劳,我要是做得太绝,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我一再忍让,到底是为着一个情字,可不是拿那些想爬到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没办法……”说罢闲闲地瞥了乌嬷嬷一眼,“嬷嬷可要明白这个道理才好。” 这下子乌嬷嬷脸上真有些挂不住了,当了十几年家的老嬷嬷,最后竟要沦落成贼,那可真是里子面子都顾不成了。 边上的付嬷嬷等虽觉得今日二娘子办事有些冲动,但不可否认,这样明刀明枪,比钝刀子割肉痛快得多。 赫连颂呢,也实在不耐烦周旋了,乏累地对乌嬷嬷说:“王妃是嗣王府正经的主母,主母当家天经地义,嬷嬷就别再劳心费力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家里太平些,让我回来能安安生生吃顿饭就行。” 可见女人的水滴石穿,着实也令男人烦不胜烦。乌嬷嬷瞧瞧灰心丧气的奶儿子,毕竟还是心疼他的,娶回来的媳妇整日和他吵闹,他的日子不好过,加上王妃刚才那个釜底抽薪的主意,她也知道那些产业自己强留不住,便叹了口气道是,“既然郎主也是这样意思,回头我就把东西都送到上房来。”一面又道,“王妃,老婆子说句僭越的话,王妃是世家贵女出身,纵是和底下人有些不快,也不该磋磨郎主。郎主是办大事的,内宅事务从来不插手,王妃因这点小事就闹到郎主跟前去,未免太小题大做了。” 肃柔凉凉一笑,“我何尝不知道官人辛苦,嬷嬷既然心疼他,就该让他后顾无忧才好,而不是一头说着体谅,一头又抓着府上权柄不放,让官人夹在中间为难。” 这回乌嬷嬷彻底无话可说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半晌无言。 赫连颂不愿意再听她们撕扯,摆手不迭,“嬷嬷快把东西取来吧,别再啰嗦了。” 乌嬷嬷没辙,只得褔身退出上房,不多会儿就抱了个大匣子过来,冷眉冷眼放在桌上,揭开了盒盖道:“这是府里房产地契,及上京内外全部产业,请王妃过目。” 雪中春信 第59节 肃柔并未忙着上来查看,坐在圈椅里道:“嬷嬷辛苦了,替官人掌家到今日。老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嬷嬷总替我们分担着,年轻人不得历练,也不是好事。”说罢命雀蓝把这些契约票据都搬到里间去,方又好性儿地笑了笑,“大中晌的,嬷嬷回去歇着吧,倘或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我再向嬷嬷请教。” 乌嬷嬷铁青着脸,敷衍地一纳福,带着女使离开了。赫连颂看着她去远,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转身边走边道,“我也乏了,进去歇会儿。” 前厅人都散了,肃柔站着不挪步,付嬷嬷忙给她递眼色,小声催促:“娘子,快瞧瞧去吧,说两句好话。” 她无可奈何,只得搓着不情不愿的步子,跟他进了内寝。 第79章 甫一转过屏风,就被他热情地抱住了,只管问她:“娘子,我刚才做得好不好?” 肃柔失笑,也觉得很神奇,彼此之间几乎连一个沟通的眼神都没有,他就顺着她的思路演下去,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把乌嬷嬷抓在手里的产业都催逼了出来。 不过就是有些累人,以前总说那些在外装得恩爱的夫妻,背人之时一定觉得身心俱疲吧,但没想到,要装不合、装吵架,也不是件轻松的事。 两个人双双躺在床上,望着帐顶发呆。肃柔说:“刚才咱们起争执,吓着我身边的人了,她们一定觉得我今日很失态。” 赫连颂心存侥幸,“好在咱们事先商量好了,你不知道,我听见你说要收拾东西回娘家的时候,也吓了好大一跳。”一面侧过身来,轻声道,“咱们现在约法三章,不管怎么闹,你都不能回娘家,你要是回去了,我就得独守空房,我过不了那种日子了。” 难道是光棍打怕了吗?肃柔笑得眉眼弯弯,“要想让人知道夫妻不睦,最简单的就是回娘家,缺了这一项,滋味就不醇正了。” “那就不要醇正。”他还是不赞同这种做法,“别忘了你可当过上京贵女们的女师,你端庄、贤良、识大体,一个识大体的姑娘,怎么能动不动就回娘家?” 她啧了一声,“都吵起来了,还管识不识大体?端庄贤良的姑娘也是人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那我怎么办?可以当日追过去吗?我的七情六欲就是娘子。”他嘟囔,“我怎么离得开你……到时候你给我留个门,我翻墙进去找你。” 肃柔直皱眉,“说不能恩爱的是你,夜里要翻墙的也是你。总之不能翻,一翻就被人识破了,满朝文武都盯着你呢,你拿别人当傻子吗?” 他不说话了,半晌才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回去,娘子先答应我这件事。还有,先前吵了那一场,害得我到现在都心慌,怕不小心弄假成真……你不会吵着吵着,果然动怒吧?我看你刚才情真意切的样子,不像是装的。” 肃柔简直有些鄙弃他,“先骗过自己,才能骗过别人,难道我和你斗嘴的时候还要嬉皮笑脸吗?” 话虽不错,但不妨碍他继续忧心忡忡,于是思量了下道:“这样吧,以后但凡起争执的时候,你就抚一抚鬓角,至少让我知道你是装的,不是真的和我置气。” 肃柔说不要,“一面吵架一面抚鬓角,看上去像牙婆似的。” 他却不肯放弃,缠着她说:“要不然摸摸耳朵也行,至少先安了我的心,我才敢放心大胆和你吵。” 肃柔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得妥协,“出主意的是你,要定心丸吃的也是你,你可真麻烦。不过先前那套顺水推舟,哄得乌嬷嬷把地契房契都拿出来,着实是帮了我大忙。其实我也不是一心要当家,只是觉得账房有些靠不住,偏偏乌嬷嬷还十分信任他,这些年年尾总有好几百两的出入无法核准,我要是想彻查,恐怕乌嬷嬷又要作梗。” 赫连颂听后轻叹了口气,“其实账上有出入,我也知道,每年庄子和铺面的盈利我都没有过问,不过是因为在上京呆不长久,只要过好眼下的日子就够了。” 所以这就是男人当家的短处,不是不知道,是懒得过问,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样纵容的结果是导致那些人的胃口越来越大,起先还知道账面上拉平,到后来干脆添加支出,这里一笔、那里一笔,初看是没什么错漏,但若是搬着算盘一笔笔累加,到了最后便会发现实际数目和账上数目差了好大一截。就拿上年来说,出入竟达八百四十两之巨,换算成当初叶家准备给素节下聘的聘金,粗算之下,价值十四个叶逢时。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也许是为维持府里人员不流动,肃柔想了想道:“以前怎么样,可以不再追究,以后却不能再让那些人蒙混了,只要还在上京一日,我就要当好这个家。”说着瞥他一眼,见他的交领歪了,伸手替他整了整,一面又道,“我只是不明白,乌嬷嬷那样仔细的人,怎么会有意纵着那些人做假账……” 赫连颂咧嘴一笑,“乌嬷嬷是匈奴人,匈奴的文字和中原不一样,上了年纪的人又一贯墨守成规,所以这些年身边一直带着个点名、查书的女使。也许是那个女使和账房串通了,到底都是雇来的人,要是深查一番,恐怕背地里还沾亲带故。” 肃柔听得直摇头,料理不了账目,掌家的瘾儿倒很大,乌嬷嬷八成觉得自己这些年把这嗣王府安排得很妥当,却不知道实在是进项太大,被人昧下许多钱财之后,盈余仍旧能维持王府正常运转,并不是她当家当得有多滴水不漏啊。 两个人唧唧哝哝又说了好些私房话,其实躺在床上商讨那些账目问题,是件很不合时宜的事。 果然,对面的人心思有些活动了,微微往前挪了挪道:“今日没什么事,咱们睡到晚饭时候再起来,好不好?” 肃柔赧然,“先前还斗嘴呢,一进内寝就出不来了,叫人怎么说!” 他没脸没皮道:“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正是因为先前不高兴了,才要花力气重修旧好。”说着便探手在枕下摸索。 那药先前备了十瓶,显然是备少了……他开始盘算,看来过阵子去幽州,还得再派人去拜访那位大夫一趟。 肃柔不愿意和他纠缠,扭身打算下床,可惜被他从后面搂住身腰,一把拖了回来。 他贴着她的耳朵问:“是我有哪里做得不好吗?这几日勤加钻研,我自认为精进了不少,昨日你还笑了呢。” 想起那个笑,肃柔就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不知是不是那药的缘故,总之感觉……很好。就像够不着的地方有人狠狠替她杀了痒,她仰在枕上,舒心的笑意从嘴角倾泻出来,正好被他逮个正着。他惊叹、欣慰、越战越勇,她才知道可能错怪了那个大夫。头一次她还唾骂人家来着,眼泪汪汪责问枕边人,“不是说好得趣的吗”……现在想起来真可笑。 他愈发收紧手臂,因为还沉浸在先前斗嘴的恐慌里,现在必须寻求安慰,最好的办法就是腻上一腻。她害臊,扭捏作态,欲拒还迎,他没有退却,一意孤行地探索,隔着两层衣料,热烈滚烫。 她转回身来,终于伸出臂膀拥抱他,耳鬓厮磨地呢喃:“真没想到,我们会有今日……还记得当初在太庙看见你,我恨不得提刀过去理论,原以为一辈子都不会和你再打交道了……” “谁知后来交道打得那么深……”他气喘吁吁,扶着她的腰徐摆轻摇,贴面问她,“娘子,好不好?” 她脸颊酡红,闭着眼睛嗯了声,“甚好。” 她不是那等矫揉造作的女孩,感受好与坏,都愿意无所保留地告诉他。渐渐到了欢喜处,还会腼腆地夸奖一句,“官人你真好。” 然后那人便愈发得意起来,生龙活虎地调笑,“这就好了么?还有更好的……” 更好的果然在后头,最终导致一下午没有再过问外面那些琐事。身边伺候的人当然很愿意看见他们和好如初,只要不因一个乌嬷嬷闹得小夫妻生嫌隙就好。伺候他们吃了晚饭,席间两个人又是那样深情款款眉目传情,边上人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 第二日他要去军中巡视,肃柔晨间送他出了门,日头渐高的时候带上些补品点心等,往侯府去了一趟。 刚到侯府大门前,就遇见了伯母元氏和寄柔,寄柔搀着母亲上前来,叫了声“二姐姐”,“你也得着消息了?” 肃柔点了点头,“昨日就听说了,因怕侯府上忙乱,所以今日才来探望。”见元氏哭得眼睛都肿了,忙和声安抚:“伯母定定神,长姐要是见您这样,愈发要难过了。” 寄柔也不喜欢她母亲的过于软弱,蹙眉道:“我昨日不是已经和阿娘细说了里头利害吗,您做什么还要哭啊!” 元氏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没什么决断,遇事还爱思前想后,因掖着眼泪道:“我这不是担心你阿姐吗,她还带着个孩子……” 寄柔道:“安哥儿是陈家长孙,陈侯和夫人都在,阿娘就别操这份闲心了。” 那头婆子去门房上通禀,门内很快有人出来迎接,直送到内院月洞门上。往前看,老远就见叶嬷嬷快步过来接引,到了跟前行了礼,比手请夫人和娘子们进园子,一面道:“人已经搬回自己院里了,侯夫人和大娘子都在,眼下还没什么起色,夫人进去瞧了就知道了。” 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听说伤得很严重,左不过挺尸一般直撅撅躺着吧,结果到床前探望,打眼一看竟是唬了人一跳,元氏连哭都忘了,回头茫然问尚柔和陈夫人:“那伙贼人,光照着头面招呼吗?” 尚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陈夫人讪讪道:“身上也有伤,不过盖着被子,亲家夫人看不见罢了。”说着抬了抬手,“咱们别吵着他,大家外间坐下说话吧。” 一行人挪到前厅,女使端了茶盏上来,陈侯的两位妾侍接手,送到客人面前,陈夫人一味叹息:“家下出了这样不幸的事,惊动了亲家和王妃,真过意不去。这回咱们是走窄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案子报到官府,府尹只管搪塞,我们纵是有满心的不甘,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说罢偏过身子望了那位新晋的嗣王妃一眼,不忘催促,“王妃和你长姐是至亲的姐妹,昨日我们让你长姐过府托付,虽说唐突,但终归是一家子,想来王爷一定愿意帮这个忙的。瞿大尹那个人,因掌管的是京畿衙门,向来眼高于顶,表面让我们侯爷三分面子,但背后怕也不耐烦应付。我们这回真是找不见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只好来麻烦王爷,王爷一句顶咱们十句,好歹督促衙门早些拿住真凶,还你姐夫一个公道。” 肃柔耐心听她说完,虽然这陈夫人不怎么知礼数,一口一个“你长姐、你姐夫”,自己却不会和她计较。毕竟没打算过问这件事,不过嘴上敷衍几句:“侯夫人也说是一家子,既是一家子,没有不相帮的。只不过王爷昨日出城检阅上四军,恐怕要在军中耽搁两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这件事告诉他。眼下夫人暂且别急,先等一等大尹的消息吧,说不定案子很快就告破了。” 陈夫人听说嗣王出城了,不免有些失望,嘴上不说,心下暗道真是求人求到了庙里,菩萨不显灵,全是白搭。平时姐姐妹妹热闹得很,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明举手之劳都在推诿,可不是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干! 经此一事,心里愈发看不上尚柔了,原还说她能仗着嗣王妃的排头,谁知最后人家压根不想插手。至于她娘家情况,父亲是遥领的官职,大权在庆州,不在上京,论实权肯定不如嗣王。母亲呢,遇见点事不能出头拿主意,兄弟官职不高,胞妹还没出阁……算来算去,竟是身后空空,没有倚仗。 “唉……”陈夫人垂首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男人好歹能撑一片天,我们老来要依靠他,妻儿要指望他,如今伤成这样,害他的贼人不能正法,叫人怎么甘心!其实我也知道,澄川早前荒唐,大家多少对他有些微词,但男人么,几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等再过两年,年纪上去了,自然就知道收敛了。说到这里,不瞒亲家夫人,我对尚柔是有些不满的,到底给他安排再多的侍妾,都不如结发妻子柔情蜜意,留住他的心强。男人像孩子,得靠哄,你对他撒个娇,说几句窝心话,他心里有了牵挂,还能一门心思想着外头吗?倘或留在家里,就没有这回的祸事了,说来说去还是尚柔不知体谅,才闹得今天这般田地啊。” 如此一番强词夺理,简直惊呆了在场众人,张家人愕然对望,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慈母多败儿。 寄柔看看白着脸的尚柔,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很希望她能站出来大力维护长姐一回,毕竟人家都把手指头戳到嘴里来了,你也不能不知道咬人。 好在元氏还有三分气性,生平第一次驳斥了陈夫人,蹙眉道:“亲家夫人这话就不公道了,尚柔嫁到贵府上,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京城中谁不知道她凡事都忍让三分?澄川这回遇见磨难,是他命里有劫数,和我们尚柔什么相干?” 寄柔也适时插了句嘴,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先前也说了,姐夫是您老来的依靠,是我长姐和安哥儿日后的指望,如今姐夫成了这样,我长姐的痛恐怕不比侯爵夫人少,这个时候再来责怪我长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结果陈夫人干笑了声,“亲家小娘子还没出阁,不知道里头的缘故,总是做妻子的体贴温存些,男人的心自然就向着家里了。像你长姐,贤惠用错了地方,只管买人进来伺候有什么用。到底自己真心待男人,男人也不是铁石心肠,还会恋着外头吗?” 寄柔是闺阁里的女孩子,实在不好和这妇人理论,元氏又是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的,到最后还是尚柔自己回了话,“我娘家人难得来,母亲何必当着她们揭我的短,若是要谈前情,官人这寻花问柳的毛病,是打我进门前就有的,难道这也是我的过错吗?” 可陈夫人自有她的道理,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味道说:“既然成亲前就有这毛病,你怎么不好好打探一番,倒情愿投进这火坑里来?” 这就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自己没抢到理,反被人将了一军。 肃柔见这位侯爵夫人实在不讲理,尚柔又被她说得回不了嘴,便也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笑道:“今日我们是来探望姐夫的,侯爵夫人怎么数落起我长姐的不是来?当初我长姐愿意嫁进贵府上,是看准了两家门第相当,婆母温和体下,因此就算姐夫有些不足,瞧着婆母的面子也包涵了。夫人先前说,为人妻子者温柔体贴,自然收得住郎子的心,这话我不认同,如果温柔体贴当真有用,就没有今日堂上两位侧夫人什么事了,难道侯爷纳妾,是因夫人不够温柔体贴吗?” 这倒好,话锋一转,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先不论旁人怎么想,陈侯的两位妾室就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谁不知道侯爵夫人一向只会举着照妖镜照别人,这回踢到铁板,终于也知道痛了。 陈侯夫人噎了口,狠狠瞪了那两个混账妾室一眼,发现张家的女儿呛起人来,真是一个赛过一个。若是张二娘子还在闺中,她倒不怵和她掰扯掰扯,但如今人家已经是一品的诰命了,自己终究不好和她针尖对麦芒。 脸红气短,咽下了心头的不爽利,陈侯夫人堆出一个假笑来,“王妃何苦拿我来比较,侯府是有爵之家,开枝散叶要紧,侯爷房里的人,都是正经纳进门的。王妃新婚不久,还未看得那么长远,等时候久了,嗣王跟前难免也会添上个把人,届时王妃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寄柔一听顿时光火,暗道这老虔婆欺压长姐不算,还来恶意诅咒二姐姐,实在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肃柔并不动怒,只是淡淡一哂道:“他日我家王爷要纳妾,我没有二话,毕竟赫连家是真有王爵要承袭,多个人替我分担,也是好事。夫人刚才说开枝散叶要紧,我长姐买人伺候姐夫,自然也是为着侯府的香火,本没有错,如何夫人做得的事,我长姐就做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侯爵府不是这样家风吧!再者夫人大概还不知道,荥阳侯府已经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哪个路过贵府门前的,不要议论上两句?眼下家里遭了难,正是阖家同心的时候,有这么一位患难之中不离不弃的媳妇,夫人原该知足了,做什么还要挑剔!难道是府上开销大,养不得外人了?若果真艰难,今日把话说明白,咱们车轿的地方大着呢,带上长姐和安哥儿,不是难事。” 第80章 一般嫁出门的姑娘,比在闺中时候更有话语权,肃柔这么一说,连元氏都觉得有理,终于硬气了一回,寒着脸道:“亲家夫人,我们二娘子说得有道理,若是府上觉得儿子卧了床,儿媳妇留着多余了,也用不着扣大帽子,我们张家虽不像贵府上有爵位,但女儿和外孙还是养得活的。只要侯夫人一句话,我们即刻就带人回去,绝不再叨扰府上。” 眼见着双方要一拍两散,陈侯那两房妾室忙来打圆场,赔笑道:“王妃和亲家夫人千万不要动怒,我们女君是因着公子遭遇意外,心情烦闷,难免发两句牢骚,还请王妃与亲家夫人担待。眼下这时候,家里正一团乱,若是少夫人再带着哥儿回了娘家,外头愈发要议论了。到底少夫人与公子多年夫妻,虽平时有些小口角,夫妻情分还是有的。如今要是果真走了,正应了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于少夫人的名声也没有益处。” 那厢妾室从中调停,闹得陈夫人十分没脸。她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想找尚柔撒撒气,给她娘家人一点脸色看,甚至逼着张二娘子让嗣王去找瞿大尹,却没曾想张家忽然强硬起来,倒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 想来想去,无外乎应了一句墙倒众人推,越想心里越憋屈,抽出帕子掖了掖泪,偏过身子道:“罢了、罢了,怪我们澄川自己不修德行,如今重伤在床上,外人欺凌嘲笑不算,连自己人也有意凌逼起来。” 尚柔大皱其眉,凉声道:“今日我阿娘和两位妹妹原是来瞧官人的,母亲以礼待客,哪里来这么多的闲话?现在反过来又怪别人凌逼……哪个凌逼母亲了,母亲说话可要公道些。” 结果陈夫人对着元氏道:“亲家夫人可听见了?我先前对这媳妇是半点没有怨怪的,知道澄川不长进,让她受了委屈,我总是格外护着她,从来不说她一句不好。现如今呢,是我说一句,她要顶撞上三句,哪里还有半点做儿媳的忍让。我今日就是要亲家夫人和王妃瞧一瞧,咱们家眼下到底乱成了什么样,亲家夫人也不要一径袒护女儿,孩子有不足之处,训诫上两句,也是你治家有方的道理。” 元氏已经很不满意女儿的半生都毁在了这个家,还要听她婆母的歪理,当即气得七窍生烟。怪只怪自己嘴笨,不懂得回敬,只好拉长着脸,愤懑地调开了视线。 肃柔现在算是明白了尚柔的水深火热,遇见这样的婆母,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今日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索性掰扯个痛快,便道:“侯府上事,原不该我这外人插嘴,但见我长姐实在委屈,我少不得要得罪夫人了。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不大好听,先请夫人担待,夫人不曾管教好儿子,让我长姐来填了这个窟窿,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夫人应当和我长姐齐心拉姐夫走正途才对,可惜夫人没有。我也瞧得出来,姐夫对我长姐没有结发的情义,否则上回盼儿一死,不会叫嚣着要拿我长姐报官。可着满上京去问,没有哪家小妇凌驾于正室夫人之上的,偏贵府上就是,既然如此,你家何不将通房明媒正娶,也免得连累一位正派的贵女。姐夫有今日,不是我长姐的错,是他品行不端,侯爷和夫人溺爱过甚所致,他这一出事,不光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长姐一辈子。我还是那句话,夫人若是想维持这个家,就请善待我长姐,保留侯府的体面。若是存心想毁了这门婚,那更简单了,代姐夫写下放妻书,让我长姐回娘家。反正自有那些羡慕侯府尊荣,急着给令公子做填房的,不在乎令公子是躺着还是站着,只等侯爵夫人给她们下聘。”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夫人这种人,若不去直指面门点醒她,她往后且要阴阳怪气给尚柔气受呢。现在丑话放敞亮了说,张家不吃她颠倒黑白的这一套,往后也不必逮着机会就告状,是非曲直,张家人心里有数。换句话说,尚柔往后想在陈家横着走,她侯爵夫人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替儿子休妻,大可看看将来是尚柔过得更好,还是她那个废人儿子过得更好。 尚柔向肃柔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自己有时候嘴笨,又指望不上母亲给她出头,好些时候话语上落了下风,光是心里着急,嘴上说不出来。这会儿好了,有了肃柔,她脾气刚毅,也有对付陈夫人的好口才,把她心里那点憋屈全说了出来。现在只等陈夫人答复,但凡她流露出一点不挽留的姿态,自己二话不说就去收拾细软带着安哥儿离开陈家。就算将来不嫁人,守着儿子过一辈子,也比在陈家受那没完没了的腌臜气强。 果真陈夫人给说愣了,话也堵住了喉咙,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憋得一张脸五颜六色。 泄愤的抱怨,毕竟只图一时畅快,张家不吃素,再也不愿意委曲求全了,就因为澄川成了那样,她们也动了一拍两散的心思,自己要是再不依不饶,可果真要家败人瘫了。 服软的话说不出口,陈夫人起身进内寝,又哭她儿子去了,剩下两个妾侍讪讪,对张家人道:“还是一家子,牙齿磕着舌头难免的,别往心里去……” 元氏和肃柔、寄柔站起身来,不过寥寥一笑,“该说的都说透了,大家心里好有数。” 尚柔也没跟娘家人回去,把她们送到门上,肃柔迈出门槛后又叮嘱了一句:“长姐只管安心,要是有什么变故,就派人来嗣王府传口信。” 尚柔颔首,深深隐藏在眼睛里的愁闷不见了,反倒焕发出一种破茧重生的活力来,握了握肃柔的手道:“你放心,我不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了,刚才你那几句话,让我婆母明白了张家的立场,往后再也不敢给我小鞋穿了。” 肃柔笑了笑,说那就好,复又回身托付伯母和寄柔,让她们回去代为问候长辈们。自己近日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等过几日绵绵备嫁,一定回去给她添妆奁。 两下里道了别,方各自登车返回府邸,到了西鸡儿巷,见温国公府正大肆筹备嫁妆,鄂王府迎娶近在眼前了,不由感慨,日子过起来真是好快。 待车辇停稳,门上候着的婆子上来接引,进了园子才发现已经到了午饭时候。今日赫连颂当真出城办事去了,肃柔一个人简单应付了一顿,下半晌就在廊亭里查阅账目,重新划分府中那些女使婆子的分内。 其实要说细微处,确实有很多不足,本想大刀阔斧整治,又觉得弄得人心惶惶不太好。先前处置过几个婆子,那些当着虚职的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也警醒起来,知道揽活儿忙碌了。既然如此就接着观察两日,实在不成就,再开发不迟。 当然当家做主,琐事很多,那些显贵高门的婚丧嫁娶事宜,一应不能慢待,转眼就有两宗,宰相孙延年家生了孙子、太常寺卿家后日娶媳妇,肃柔一桩一桩安排,并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这让袖手旁观的乌嬷嬷有些不舒坦了,后来几日让人盯着上房的一举一动,本以为年轻姑娘总有顾全不上的地方,届时还有自己张罗周全的余地,谁知等了半晌,样样都在考量之中,越是如此,越让乌嬷嬷生出一点无力的彷徨来。 忙惯了的人,一时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她听说王妃找账房训话了,账房先生出来的时候冷汗淋漓,三魂被抽了两魂半,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一跤,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错漏。 既然有错漏,想必王妃会命人来传自己问话的,她准备了好些应对的说辞,可是奇怪,又等了两日,上房也没有打发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排除在了王府之外,真正成了多余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来料理的了,她在这府里,还能做些什么? 果然,以前在她手底下任职的婆子仆妇们,自此也不怎么敬畏她了,一旦她巡视后院,吩咐她们办事的时候,她们就笑着搪塞:“郎主和王妃孝敬嬷嬷,让嬷嬷好生歇歇,嬷嬷怎么又自己忙起来!我们拿着府里给的俸禄,自会好好办事的,再说都伺候这么久了,又不是头一天进府,难道还要劳烦嬷嬷处处指点吗?” 雪中春信 第60节 乌嬷嬷从没受过这样的不恭,怒道:“我在这府里当了十二年管事,你们一个个还是我雇进府里的,怎么?现在巴结上了当家主母,学会拿话来排揎我了?” 那些婆子手上忙碌,嘴上还要敷衍:“乌嬷嬷这是哪里的话,我们自然记着您的好处呢,您是郎主乳母,这家里头除了郎主和王妃,数您最大,我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和您叫板不是!”说着搬起笸箩从她身旁经过,一面道,“嬷嬷快别站在这里了,人来人往的,没的撞着您。我们还有活儿要干,没法子陪您说话,您且去后廊上坐一会儿,等我们忙完了,再来听您训话,成不成?”仿佛她是个上了年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老太婆,已经到了让人哄着,才能安生一会儿的地步。 乌嬷嬷气得脸色发青,一直陪同在左右的夏婆子只好出言安慰她:“您老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都是些拿钱办事的人,为着保住饭碗,自然向王妃那头倒戈。毕竟现在掌家的是王妃,腰杆子挺不直的人,有奶就是娘,您老又不是不知道。” 所以是大势已去,自己不中用了吗?乌嬷嬷的满腔愤懑终于泄了一半,无奈地说:“还是因为郎主向着王妃啊,那些人是属狗的,鼻子最灵,嗅出一点风向来,就忙着给人做孙子去了。” “可不是。”夏婆子搀着她,慢慢走回她自己的小院,边走边道,“不过郎主还是敬重嬷嬷的,毕竟嬷嬷奶大了他,要论抚养的时间,嬷嬷比陇右的王妃还要长呢,郎主心里能不明白吗。只是眼下成了亲,不似以前了,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就算是嫡亲的亲娘,有了媳妇也得往后稍稍,嬷嬷看开些就好。” 乌嬷嬷瞥了夏婆子一眼,叹息道:“你生的都是女儿,倒不必经受这样的苦,还是你福气好。” 夏婆子一听就笑起来,“哎哟”了声道:“嬷嬷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我这辈子最不足的就是没生个儿子,嬷嬷倒来臊我!女儿贴心是不假,可嫁了人,全上人家过日子去了,只剩下我们两个老的,不知多冷清!如今就盼着逢年过节,她们能带着郎子回来瞧瞧我们,一家子能在一起吃上一顿团圆饭,我就很欢喜了。” 这么一说,乌嬷嬷想起了远在陇右的至亲,喃喃道:“我也有个女儿,比郎主大了三个月,老王爷替世子选乳母,选上了我,我就抛下男人和孩子,进了王府。” 在陇右,武康王是天,不像上京应选乳母的都是贫苦人家,武康王府挑选乳母只在匈奴贵族中,即便门庭不那么显赫,出身也必须高贵。那时候,谁不以喂养世子为荣,她把全部的心血都倾注到了世子身上。后来世子被送入上京,武康王夫妇郑重将世子托付给她,她又是如何怀着满腔的虔诚,一步步伴着世子走到今日啊…… 可是现在呢,忽然感到迷惘起来,也许是自己太过看重那个奶儿子,拿他当自己亲生的,在他娶妻之后还把他当孩子看待,终究是错了。 “我那姑娘,今年也二十四了,前年出了阁,嫁给了震武军最了不起的勇士,今年立春生了个儿子,我已经当上外祖母了。可惜……这些年我从来没有陪伴过至亲骨肉一天,也不知他们现在过得好不好。” 夏婆子说:“嬷嬷劳苦功高,陇右的王爷和王妃自然会关照你的后人。” 乌嬷嬷笑了笑,说也是,“我把一生都献给了赫连氏,将来等郎主回到陇右,乌洛兰氏还会继续效忠郎主,一辈子为郎主膀臂。”说到这里,又想起她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来,不由站住脚,向前院方向张望。 夏婆子不解,问:“嬷嬷瞧什么呢?” 乌嬷嬷道:“今日初一,衙门里有集议,郎主要到傍晚才回来。” 夏婆子说是,“王妃过会儿要回张家,已经吩咐前面备车了。” 乌嬷嬷迟疑了下,“一个人回去?可是张家有什么事吗?” 夏婆子道:“听园里伺候的云锦说,张家有位表姑娘要出阁,想是为了这件事吧!” 乌嬷嬷不说话了,点着头慢慢走进了院子。 眼下就是整日闲着,无事可做,乌嬷嬷没有午睡的习惯,尤其天气一日日凉下来,要是合衣小睡片刻,醒来身上还有些发寒,倒不如时时活动活动的好。今日又逢王妃要出门,想必郎主到家的时候她还没回来,正好趁着这个工夫,能和郎主说上两句话。 于是焦急盼着太阳下山,时候差不多了就去门上候着,终于见巷口有马车进来了,忙走下台阶接迎。 车上人打帘迈下来,见了乌嬷嬷,笑道:“嬷嬷怎么候在门上?王妃呢?” 乌嬷嬷道:“王妃回张府办事,还未回来。” 赫连颂哦了声,吩咐竹柏将文书全搬进书房,自己快步进内寝换衣裳去了。 等换完了出来,见乌嬷嬷还在前厅站着,心下有些纳罕,理了理袖子问:“嬷嬷怎么了?有话要和我说吗?” 乌嬷嬷低垂的眼皮,很艰涩地眨动了几下,掖着手道:“我确实有几句话,想向郎主谏言。” 说得这样一本正经,可见不是等闲小事,他忖了忖道:“我今日公务多,嬷嬷有话,去书房说吧。” 顺着内院的木廊走上一段,前面一座别致独立的小院落,就是他在家办公的地方。他比手引乌嬷嬷进来,指了指圈椅请她坐,自己俯身忙于整理文书,抽空问了句:“王妃可说回不回来用饭?” 新婚的小夫妻蜜里调油,事无巨细都要关注,这点很可以理解,乌嬷嬷道:“王妃临走吩咐了跟前女使,只让预备郎主暮食,倒没说自己回不回来用饭。料着张府上老太君会挽留,兴许陪祖母用过了再回来,也不一定。” 赫连颂说也好,“我这里忙得很,抽不出空来陪她用饭。”顿了顿方想起前情,抬眼道,“嬷嬷要说什么?眼下没有外人,只管说吧。” 乌嬷嬷道是,上前两步问:“郎主与王妃这阵子相处可融洽?” 他闻言微微怔愣了下,“嬷嬷怎么问起这个来?” 乌嬷嬷道:“我是瞧王妃过门不久,倒和郎主闹了好几回生分,虽都是些小口角,但在我们这些下人看来,多少觉得王妃缺了几分体贴。我先前总盼着你早些娶亲,身边有个知冷热的人,我也就放心了,却没想到王妃的性情不似我想象的那样温软……我的哥儿,你应付外头已经够不容易了,回来还要尽力哄着王妃,可是累坏了。” 案后的人听她这样说,慢慢长叹了一口气,勉强笑了笑道:“夫妻之间么,有些磕碰很寻常。毕竟她刚入王府,两下里还需适应,不光她要体谅我,我也该多体谅她。” 他的神情愈发令乌嬷嬷觉得心疼,气恼地嘀咕起来:“这可不是娶了个可心的妻子,是迎了一尊菩萨回来,反倒要办大事的男人去体谅她。” 赫连颂不置可否,精力依旧放在手里的公文上,撩袍坐下提笔蘸墨批改,一面道:“再过些时候,慢慢会好起来的……王妃规矩重,让下人遵循着她的意思办事,就相安无事了。” “规矩重不算坏事,底下人拿着月例办差,规矩苛刻些也没什么。不过我有些替郎主不平,郎主这样的郎子,打着灯笼也难找,大可不必委屈自己。”乌嬷嬷平了平心绪,觉得实在应该和他商谈商谈了,遂换了个温和的语调道,“我看上房伺候的都是王妃带来的陪房,恐怕郎主使唤起来不大方便。先前你身边那几个女使,除了云锦办事妥帖,余下的蜀锦、素绫等没什么眼色,不够机灵,我想着,还是再从外头买两个人回来吧,挑样貌脾气好的,放在书房伺候,不和上房相干。这事在我心里琢磨了很久,只要郎主答应,我去和王妃说,王妃用人素来大度,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第81章 赫连颂讶然抬起眼来,震惊过后浮起了一点笑意,无奈地说:“嬷嬷,我和王妃成婚还没满一个月,这时候往书房安排新女使……不大妥当。” 乌嬷嬷道:“多几个人侍奉郎主,也是为王妃分忧,这有什么不妥当的?郎主以往多决断的人,这点小事从来不在心上,如今成了婚,愈发事无巨细起来,我瞧着,心里真不是滋味。”言罢又上前了两步,和声道,“一把茶壶原要配四个茶盏,郎主这样身份地位,有什么是不应当的?王妃出身显贵,家中也有叔伯和兄弟们,就算自己不曾经历过,总见过听过。像荥阳侯府少夫人,那宽宏大量,上京有几个人不知道?如今又不是要给郎主纳妾,不过挑两个聪明伶俐的,提拔成一二等女使,放在跟前伺候,也不碍着王妃什么,王妃有什么道理反对?” 案后那人在文书上忙过一阵后,方又抬起眼来,淡然笑道:“嬷嬷关心我,我心里知道,只是眼下太急了,这么做未必不叫人诟病。当初为了迎娶王妃,我也花了大力气,如今愿望达成,转头就收新人,那我岂不成了第二个荥阳侯公子?”他还是那句话,“再等一阵子吧,好歹过上三两个月再说。” 结果就是这模棱两可的话,让乌嬷嬷重拾了信心。 之前她来谏言,其实做好了被断然拒绝的准备,却没想到郎主言语间并不十分反对,确实让她始料未及。所以啊,女人还是要顺从些,不能太强势,一旦强势过了头,男人再多的热情都会被消耗殆尽。 郎主的心思动摇了,眼下只是怕风评不好,怕别人拿自己和荥阳侯公子作比较,但在乌嬷嬷看来,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一个风流成性的男人,怎么能到二十四岁才娶亲?可着满上京去问,嗣王一向洁身自好,从没有不良的花名在外,如今是娶亲了、成人了、更懂得肩上重任了——武康王的爵位可与其他及身而止的爵位不同,这个王爵是世袭的,即便陇右的王爷和王妃远在万里之外,也盼着早日抱孙子,盼着郎主为赫连氏添人口。 因此乌嬷嬷愈发觉得占理,“那就先放在跟前伺候笔墨,郎主若是看得上,过阵子提拔上来,若是看不上,那就再行挑选。” 赫连颂到底皱了皱眉,“嬷嬷这不是在难为我吗,王妃知道了必定不高兴,回头又要吵闹,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乌嬷嬷打铁趁热,“满上京那么多的贵妇,没有哪个心甘情愿为丈夫纳妾,不也没耽误王侯将相三妻四妾吗。横竖总要过那一关的,王妃教得了上京贵女们礼仪行止,自己若是不大度,岂不是惹人笑话!反正这件事交给我来办,郎主就不必过问了。” 乌嬷嬷说着就要转身出去,赫连颂不得不叫住了她,无奈道:“嬷嬷别急,这件事还是容我先和王妃商量过后,再做定夺吧。倘或王妃不点头,来多少打发多少,也是枉然。我现在只求天下太平,少些争执,我也好尽心处置公务。至于通房、婢妾那些事,日后免不了,到了木已成舟的时候,她就算不答应也得答应。”说罢又看了乌嬷嬷一眼,“其实……我上月与稚娘重逢了。” 乌嬷嬷茫然,“稚娘?哪个稚娘?” 赫连颂道:“就是从陇右赶往上京途中,救过的那个小女孩,嬷嬷不记得了吗?” 乌嬷嬷恍然大悟,“啊,我想起来了,跟着我们一路从西州到凤翔府的那个小姑娘。” 赫连颂点了点头,“上月大婚之前,我在瓦市上遇见了她,当初她到凤翔府投靠亲戚,不想被那个亲戚卖给了粟特商队。这些年她学了声乐歌舞,跟着商队走南闯北,今年刚来上京。就是那么巧,我在中瓦子与同僚宴饮的时候,她在酒楼献技,宴上一眼就认出了我……我不忍心见她飘零无依,命人在春明坊安排了个院子先让她住下,这件事王妃还不知道,我想着……过阵子再告诉她。” 这回连乌嬷嬷都有些回不过神来了,竟是大婚之前重逢的吗,这桃花要么不开,要开就开两朵,这么不哼不哈的,连外宅都置办好了。 “这……”乌嬷嬷搓了搓手,这和安排女使不一样,是实实在在的养了人啊,王妃知道后不知是怎样一番心境。 她犹豫了好半晌才道:“那稚娘……虽然是旧相识,到底这些年流落在外,早不是清白的姑娘了……” 夕阳穿过帘底斜照,照亮他的胸怀,衣襟上云纹奔涌,泛出一片细密的银光来。赫连颂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她很可怜,见到我就哭了,既然以前曾经救过她一回,不在乎现在再救她一回。” 乌嬷嬷不免有些彷徨,“这件事……怕是瞒不住。或者干脆将人一直养在外头吧,反正她这样出身,也不适合接进王府。郎主先前说,是与同僚宴饮时遇见她的吗?那岂不是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丧气地点了点头,“不过如今年月,这种事见怪不怪,谁也不会放在心上的。” 那倒是,上京风流才子遍地,诸如这种人海重逢救风尘的故事,说出去也是美谈,甚至够得上文人墨客写几首诗词歌颂一番的。大概除了王妃,没有人会在意。 乌嬷嬷舒了口气,望向他,欲言又止了几次,最后道:“若是那头要照应,郎主告知我一声,一切我来安排。” 赫连颂道好,心烦意乱地重新拾起了笔,“嬷嬷出去吧,我还有事要忙,晚间随意吃两口就行了。” 乌嬷嬷道是,退出了书房,赫连颂抬眼看着她走出月洞门,方将手上公文合起来,放在一旁。 那厢一辆马车停在了府门前,车辕上悬挂的风灯照出窄窄的一片光,付嬷嬷就着那片光影,打帘搀扶肃柔下车,肃柔回身望了抱着食盒的雀蓝一眼,叮嘱她小心别弄翻了,“官人最喜欢这黄雀鮓,也不知他用过饭没有,快送进去给他加菜。” 雀蓝应了声是,快步先进了门,肃柔和付嬷嬷慢慢行来,到了园门上,正遇见乌嬷嬷。 乌嬷嬷看见她,行了一礼道:“王妃回来了?可曾用过饭吗?” 肃柔说用过了,“我继母留着吃了顿便饭,回来经过潘楼,记得官人最喜欢他家的黄雀鮓,等着现做出来,耽搁了一会儿。” 乌嬷嬷哦了声,“王妃不知道,比起黄雀鮓,郎主更爱盏蒸羊。拿十年茶饼泡出的茶水清洗羊肉,再行蒸煮,肉中有茶叶的醇香,不肥不腻,很是适口。” 肃柔是何其敏锐的人,听她这样侃侃而谈,倒有些起疑,“今日嬷嬷这么好兴致,同我说起蒸羊的做法来,想是遇上什么高兴的事了吧?” 乌嬷嬷说没有,脸上笑意却更盛了,以前满含着拿她没辙的无奈,如今看她竟有些可怜,自己的姿态反而要高起来,笑道:“难为王妃外出回来,还不忘给郎主带爱吃的菜色,不过郎主先前在书房进过暮食了,也不知还能不能吃得下。倘或吃不下了,就命人送进厨上吧,明日再重蒸一回,也没什么妨碍。”说罢欠了欠身,往后园去了。” 肃柔和付嬷嬷交换了下眼色,付嬷嬷道:“这婆子话里有话,不知又在琢磨什么。” 肃柔笑了笑,也不回上房了,转身去了书房。 书房外两个小厮侍立着,见她来了忙要进去通传,她抬手叫免了,自己在廊下站了一会儿,穿过半开的支摘窗,看里面的情景。 忙于公务时的赫连颂,才是真正颇具权贵之相的嗣王,冷静、孤高、心怀利器,知道自己每一步应当怎么走。彼时夜半在潘楼前看见他,他就是那样生人勿近的模样,只是为了娶到她,才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端着,她比他更会端着,两下里都矜持,这段姻缘就无从谈起了。 雀蓝先行送来的食盒没有打开,还在一旁放着,他知道她已经回来了,手上匆忙,打算尽快回上房。 不经意抬眼一看,忽然发现她在窗前站着,那眉目瞬间柔和,有乍然的惊喜,“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怎么不进来?” 肃柔这才迤迤然走进门,笑着说:“我来瞧瞧你正忙什么,书房里有没有藏着我没见过的人。” 仿佛她会未卜先知,他的笑意僵在了唇角,“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 肃柔眨了眨眼,“听说了什么?” 他揣度她的神情,慢慢拱起了眉,“没听说吗?” 肃柔也学他的样子,一脸高深将计就计,“我在等着官人自发同我说,你知道我刚从外面回来吧?满上京我也认识好些人呢,路上难免遇上个把贵女,贵女又从别处听来些什么……”她笑了笑,“所以官人要告诉我吗?” 他败下阵来,“好像……好像确实应该……” 他神色忐忑,肃柔起先不过是诓他的,结果他经不得她讹诈,果真钓鱼一样要钓出些什么来了。她脸上笑意渐渐消退,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官人,回房吗?” 他咽了口唾沫,说是,无措地往案上指指,“公务都办完了,我正打算回去呢。” 肃柔不说话了,回身四下看了看,见雀蓝在门口侍立着,启唇问她:“你先我一步进来,可发现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雀蓝摇头,“奴婢进来的时候,王爷正忙着呢,没什么不寻常。” 赫连颂尴尬笑道:“娘子难道是在防着我吗?这书房从内到外都是小厮,端茶送水的、伺候笔墨的,都是男人,哪里有什么不寻常。” 心头却跳起来,暗道消息走漏得这么快吗?不久前乌嬷嬷才说要在书房添人,她转眼就知道了?还有她的脸色,忽然沉寂下来,是不是存心在下人面前演戏?他开始盼着她摸耳朵,然而没有,她一脸探究地望着他,他意识到了,这回好像不是假的,她是真的在等着他老实交代。 “回房好吗?娘子咱们回房。”他匆匆合上文书,赔笑道,“在外奔走半日,累了吧?祖母留你吃饭了吗?我没有一道去,可曾问起我?” 肃柔愈发觉得他东拉西扯,心里有鬼,但还是耐着性子应他,“自然要问起的,我说你衙门里忙,腾不出空来,等初八表妹大婚,再一道回去。” 他颔首,“我会提前安排妥当,初八一定有空。”一面牵着她的手迈出书房,边走边问,“你今日回去做什么?是家里有事?还是长姐那头出了什么变故?” 肃柔道:“表妹出阁,我回去给她添妆奁,恰巧碰上了长姐,长姐说衙门前几日抓住了那伙强梁,审来审去,最后只判了个劫财掳掠,没有挖出幕后的真凶来。眼下案子结了,荥阳侯夫妇也认了命,找了好些名医来给陈盎诊治,可惜都束手无策。长姐如今过得很安稳,打发了两个小厮伺候陈盎吃喝拉撒,也不常去那院子看望。陈侯夫人虽有怨言,却不敢强逼她,只管苦口婆心游说,让她看在安哥儿的份上过去瞧瞧。” 说起这些,不得不说天理循环,报应不爽。尚柔勉强去那院里看了一眼,陈盎将养了十几日,神识已经清醒了,但他和她母亲一个德性,还做梦自己能恢复,对尚柔多番指责,指责她不尽妻子的义务,不去照顾他。 那时正值午饭时候,小厮搬了食盒进来,尚柔破天荒地接了手,吩咐小厮出去,“这里我来伺候。” 小厮道是,退到院里去了,尚柔端着碗站在他面前,垂眼看着他喋喋咒骂,他越是骂得欢,她越是饶有兴致,半晌道:“官人浑身上下都软,只剩一张嘴还硬得起来。我劝你老实些吧,老实了才有饭吃。” 可陈盎因为自怨自艾,脾气也更暴躁了,咬牙切齿道:“你这贱人,我若是好起来,一定尽兴收拾你!” 尚柔嗤笑,“你以为自己还好得起来?看看你自己,连勺子都拿不动,就别指望能下地了。”说罢当着他的面,将碗里的酪全都倒在了地上,“母亲出门办事去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你今日就给我饿着吧!等她来了你再告状,说我苛待你,不给你饭吃。”看他气得面目扭曲,越看越好笑,捂着肚子笑得眼泪汪汪,“官人竟也有今日,我还以为你会耀武扬威一辈子呢。可惜,现在落在我手上了,我该怎么盘弄你才好,饿着你?不许人给你清理秽物?你会烂死在这屋里吧!” 陈盎顿时满脸通红,吃力地喘着粗气咒骂:“毒妇……你这毒妇……” 雪中春信 第61节 尚柔经他提点,忽然灵光一闪,俯身道:“你再聒噪,我就毒哑你,让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彻底变成一摊烂肉。等你爹娘都腻烦了你,你可就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说罢顿下来,视线往下转移,落在他的脐下三寸处,兀自琢磨着,“你已经没了知觉,要是把那地方割了,你应当不会觉得痛吧!就是血流得多些,可能会死人的……” 这下彻底把陈盎吓傻了,他知道以前受他欺压的妻子是真的有报复的能力和决心,像他这样的废人,哪天她觉得不耐烦了,想要他的命,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于是他屈服了,不再叫嚣了,甚至每每看见尚柔出现,还有些害怕。 公婆使唤不得,丈夫管束不得,带着孩子安生过自己的日子,到了结算当月账务的时候,尚柔惊奇地发现账上多出了七八十两,这是陈盎消停了半个月的功劳。只要不用填那个窟窿,盈余会越来越多,这样宽裕且自由的生活对尚柔来说足够了,她本来就是个没有太多世俗欲望的人,这些年和陈盎耗着,也耗光了对男女感情的向往。现在这样就很好,再熬几年,等公婆和丈夫都不在了,自己就能当家做主,强过重进一个新门庭,重新寄人篱下。 赫连颂听肃柔说完尚柔的事,也由衷为那位妻姐庆幸,边走边道:“这件案子虽然就这么结了,却也不能让岱王公子逍遥。我命人出去打探了一遍,他作奸犯科的地方多了,等过阵子事情平息下来,再从别处下手,除掉他,也算替安哥儿扫清了前路。” 说话间进了内寝,发现近身伺候的人都不见了,忙转头看肃柔,她微微眯着眼,似笑非笑望着他。他顿时一阵心虚,掖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很快便将乌嬷嬷招供了出来。 肃柔发笑:“我在外还惦记着你的吃喝,你们倒好,趁我不在家,盘算着怎么添人口。” 赫连颂如临大敌,忙道:“这是乌嬷嬷的意思,和我没什么关系,娘子千万不要拉我连坐。” 结果那视线流转,落在了他心虚的脸上,“乌嬷嬷出的那些主意,只要我不点头,就算把人买进来也没用。这不过是一桩小事,不足挂齿,官人还有没有别的事瞒着我?”她仔细审视他,越看越觉得可疑,反正已经讹到这里了,再加把劲,或许可以掏出一些她不知道的隐情来。 他吞吞吐吐好一会儿,终于放弃了抵抗,壮着胆子说有,“我知道这件事瞒不过你,早晚是要向你招供的,今日干脆告诉你吧,我外头养了个人,已经怀上身孕了,等孩子落地,就打算抱回来让你养。” 第82章 晴天霹雳,原本是打算听他诸如藏私房之类无伤大雅的小秘密,结果一问之下,竟牵扯出了这样的惊天大案。 她惊愕地盯着他的脸,像盯着一个陌生人,满室静谧下,连她急促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她说:“赫连颂,你在外头养了人,这是真的?” 他点了点头,“千真万确。” “还怀上孩子了?” 他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肃柔知道,应当问明白其中原委……其中一定有原委,可是那股委屈莫名就升腾起来,冲得她难以自控,冲得她方寸大乱。 “你说我们暂且不能要孩子,没说不和别人生孩子,所以外头的女人就怀上了?决定嫁给你之前,我也托了大哥和二哥,替我打探你的名声,都说你不能人道,坊间没有一个相好的,那这女人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畏惧地瞄了瞄她,磨磨蹭蹭道:“十二年前,赶往上京的途中,我曾救过一个快要饿死的女孩,顺路将她带到了凤翔府。她在凤翔府有亲戚,进城之后彼此就分开了,没想到她被亲戚卖进一个商队,今年辗转来到上京,受邀在酒楼赶趁。我们是在一场宴饮上重逢的,我看她可怜,就收留了她,替她安排了个院子,养在外面。” 原来还有前情,并不是见色起意随便物色的女子,那这算什么呢,算他赫连颂长情,不忘搭救旧相识吗?肃柔觉得胸口像被人重重捶了一拳似的,她明明很相信他的,可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不免开始怀疑,男人真的可信吗? 一种被欺骗的感觉油然而生,是啊,说他不能人道,明明他很擅人道,说明坊间传闻听听就好。现在的男人,养外室可以三心二意,聘正室却是一本正经,所以自己真的被他骗了?他口口声声要带她去陇右,代价就是去和别人生一个庶长子,留在上京做质子吗? 越想越生气,她愤然转身冲进了前厅。 前头蕉月结绿她们正说笑着,预备家主晚间换洗的寝衣,乍见她匆匆进来,大家都吃了一惊,从她满脸怒容上便窥出端倪,知道小夫妻间又起矛盾了。 小吵小闹是情趣,倒也没什么要紧的,但见自家娘子夺过案上戒尺又冲进内寝,才惊觉这回的事不平常。 大家惶然对望,不知该不该进去拉架,不进去怕未尽奴婢本分,进去又怕王爷脸上挂不住,正犹豫的时候,听见里头传出王爷的惨叫,连连哀告着:“娘子,我错了……我犯了大错,以后再也不敢了……” 大家急得团团转,忙拽了付嬷嬷到内寝门前,付嬷嬷隔帘向内劝慰,说:“娘子消消气,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当这样……” 然后便传出肃柔的哭声来,呜咽大喊:“我瞎了眼,竟会嫁给你这伪君子!” 大家见势不妙,慌忙闯进了内寝,打眼一看全乱套了,王爷的脸上被戒尺打出了一条鲜明的红痕,衣裳歪了,头发也乱了。自家娘子呢,面色发白,连气都要倒不过来了,握着戒尺抽泣:“我但凡有那个力气,今日一定打死你!” 众人顿时吓得不轻,忙上去夺走戒尺,将人拉开,付嬷嬷道:“娘子,这是怎么了呀,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出了什么大事,闹得这样?” 肃柔不说话,只是衔恨死死盯着他。他颓然掖了下伤处,对付嬷嬷她们道:“你们先出去,这事我自己处理。” 众人无奈,只好退出了内寝,待人都走了,他才上前牵了她的手道:“你这么生气,果然是在乎我的。” 肃柔气不打一处来,用力甩开了他的手,可他并不气馁,几番纠缠之下,一把抱住了她。 她挣扎,可惜无论如何都挣不脱他的钳制,他压声道:“你怎么真生气了呢,我已经挨过打了,你的气也该消了,现在冷静下来听我说,好不好?” 肃柔老拳相向,“你可别告诉我,又是你设下的局,如今可是连孩子都弄出来了!” 所以说她这一顿脾气发得好,外面除了她的陪房,还有往来运送热水的王府女使婆子,上房里鸡飞狗跳,这消息才能传播出去。 但夫妻之间的情分是绝不能伤的,他冒着雨点一样的拳头申辩:“养在外头的女人,不是十二年前那个女孩!” 肃柔愣了下,连捶他都忘了,怔愣道:“是新欢?” 他说什么新欢旧爱,“我一直只有你一个!像我这么冰清玉洁的人,忽然间弄出个女人来,谁能信?但借着旧相识的名头,就能让一切顺理成章,你看,这回不是连你和乌嬷嬷都瞒过了吗!” “可人家怀上孩子了!”她又要蹦。 他忙把她压制住了,艰难地辩解:“怀上孩子很难吗?只要和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会有孩子。你以为我在上京经营这么多年,没有自己的暗哨和部下?我若是光靠着官家给的那个挂名指挥使头衔,也不能无惊无险活到今日。你听我说,这件事我早就开始筹谋了,在你答应嫁给我之后,就暗里安排起来。稚娘和她的搭档两情相悦,我准他们结成夫妻,有了孩子就算在我名下,所以才说等生下来,抱给你抚养。陇右早晚是要回去的,没有嫡长,抓个庶长也好,总是给官家一颗定心丸吃。将来把这王府留给稚娘和孩子,有了这些,不怕她把内情抖出来,就算为了一生富贵,她也会牢牢守住这个秘密的。只是委屈你,恐怕有伤脸面,不免又要受人议论。” 肃柔听得一头雾水,“这些且不提,你不是说已经怀上了吗,时间哪里对得上?” 他胜券在握,“已经命人替她保胎了,只要颐养得好,孩子足月生下来,到时候对外称早产,时间不就对上了。” 果然这人未雨绸缪,连女科里的事都精熟于心,肃柔听他说明了原委,窘道:“你说话不该喘大气,要是一开始就说清楚,也不用挨这一顿好打了。”说着轻触他的脸,“我下手有点狠,打疼你了吧?” 他却护着自己的脸,说别动,“好不容易讨来的打,明日我还要顶着伤上朝呢。” 所以当晚连脸都不曾洗,第二天一早起来特意打了一套拳,那红痕遇热愈发显眼,然后骑着马,一路招摇过市,到了朝堂上。 果然朝上奏对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的脸吸引,连官家都看了他好几眼。他却很沉得住气,对金军扰攘,分析得一板一眼,仿佛已经忘了自己脸上还挂着伤。 官家最终收回了视线,沉吟道:“袁傲率军镇守西川,著有功劳,着令领定边军节度使,由帅司所载知州任安抚使,先稳定民心要紧。再者,从武烈军抽调两军兵马驰援,尽早驱散那些匪军。兵祸不断,西川一线难得安宁,若是再拖延下去,只怕要牵连内埠了。” 满朝文武躬身领命,后来又议了水利营田诸事,将要散朝之时官家发了令,让赫连颂留下议事。 从外朝到内朝,官家负手走在宽广的天街上,边走边道:“要解决金军,还是得陇右主动出兵,深入腹地将其剿灭,才能永绝后患。只可惜武康王染病,战略只好暂且搁置,先调遣临近兵力,解了目下燃眉之急再说。” 所以即便战事吃紧,官家也没有令他返回陇右的打算,可见朝廷并不十分放心放还他这个质子,就连他父亲上表朝廷身患有疾,也无法召回他。 赫连颂心下明白,口头上不便表达,只是忧心父亲的病势,愁眉说:“我父亲身体一向健朗,不知怎么忽然病了。” 官家说:“厉兵秣马,征战多年,身上难免会有伤痛。”言罢视线又调转过来,仔细审视了他两眼,奇道,“我看了半日了,你这脸……到底是怎么弄伤的?” 他难堪地笑了笑,“没什么,不小心磕了一下。” 然而伤痕很长,不像是磕碰那么简单。 官家轻轻扬眉,复又往前踱步,其实上京城中那些事,有多少能逃过他的眼睛呢。武侯铺遍布每一个坊院,忽然多出一个陌生人来,必须上报衙门,衙门再寻根究底问清来历,才能发放临时的户籍。 春明坊中,两个月前忽然来了个伎乐,乐籍是住下之后才更改的,据说与嗣王有关。既然关乎嗣王,自然会上报至官家面前,官家一直没有询问,不过是等着他亲口呈禀罢了。 他支支吾吾,遮遮掩掩,大婚第三日进宫谢恩时还言之凿凿,其实真相又如何?官家没有质疑他的话,不过一笑,“我还以为你与人切磋,被人用木剑打伤了呢。” 这下直达痛肋,赫连颂沉默了半晌,终于说了实话,“不是木剑,是戒尺……昨晚挨了内人一顿好打,脸上的伤是小事,身上还有更厉害的。” 官家挑眉,“这是夫妇间的情趣吗?怎么还打起来了?” 赫连颂嗫嚅:“什么情趣……是我确实对不起她,所以她打我,我也认了。” 官家脚下渐缓,沉默了下才道:“你不是说一辈子只有她一个吗,这么快就对不起她了?” 其实说来好笑,很多男人自称可以一生与一人共谐白首,其实那都是骗人的。如果当真心无旁骛,可能不是因为他专情,是因为他穷。 赫连颂是何许人呢,武康王世子,出生本就高贵,如今封了嗣王,更是板上钉钉朝廷认可的下一任武康王。如果说在上京他还屈居人下,那么到了陇右,他就是那边陲之地的王,无人可与他比肩。这样的身份地位,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简直就是笑话。张肃柔是很好,但能好到让他忠贞不渝的地步吗?现在又蹦出个青梅竹马来,官家得知这个消息后,命人专程询问了当年随张律护送的将领,得出的结果是,的确有过这么个小女孩。 不知现在的肃柔又是什么感想呢,当初不愿进宫,不愿成为妃嫔与人分享郎子,他原本真的以为她能拥有独一份的幸福,谁知到头来还是一样。 赫连颂也愧疚,“我确实立过誓,今生不会再纳妾的,婚前走错了一步,婚后没有再辜负过她。那晚……”他垂首道,“那晚我多喝了两杯,加之稚娘说起以前的不易,总在哭,我一时糊涂,就做下了错事。” 官家淡然笑了笑,“美酒酌情,佳人含泪,果真是难逃一劫啊。” “可是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男人成亲前走错一步,罪不至死吧!我以为只要瞒着肃柔,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昨晚说漏了嘴,惹她雷霆震怒。“他丧气地说,“我能怎么办,稚娘是年少时结识的,难免有几分旧情,肃柔是我结发的妻子,是心头所爱,当初花了多大力气才迎娶了她,别人不知道,官家一清二楚。” 官家漠然,“那么如今你打算怎么办?尊夫人原谅你了吗?” 他摇头,“没有,气得回娘家了,勒令我这几日不许去张宅,说要再想想。” 想什么呢,难道还能和离吗,张家长辈不会答应的。官家回身又问赫连颂:“你打算把外室接回府吗?既然春风一度,总要给人一个交代。” 赫连颂说不,“就养在外头吧,要是接回来,家里岂不是要闹翻天了,我哪里敢。” 官家牵唇凉笑了下,“尊夫人生气,说明她在乎你,原本我以为她只是为了避开我才甘愿嫁给你的,其实不单如此。” 后来便不去谈论这些儿女情长了,清官难断家务事,对于赫连的行差踏错,他没有太多感想,男人嘛,酒后乱性很正常。只是可惜了肃柔,竟要沦落得和一个伎乐争风吃醋,实在辱没了。 *** 旧曹门街张宅,倒是一片热闹气象。 门上通传的婆子进来传话,说二娘子回来了,那时申可铮夫妇刚进家门,正忙于向太夫人行礼。一听肃柔回来了,申夫人便笑起来,“我这侄女消息够灵通的,这么快就到了?” 太夫人却有些意外,暗道昨日不是才刚给绵绵添了妆奁吗,今日一早怎么又回来了?只是不敢往不好处想,忙问:“人呢?” 婆子道:“先回自己院子去了,说一会儿就来给老太太请安。” 太夫人愈发觉得蹊跷,暂且也不好追问,先让申郎子坐,一面说些家常,说一路上辛苦了,入了秋风大雨多,从江陵府到上京,不知走了几日。 申可铮犹记得当初跪在岳母跟前,求娶张趁锦的情景,那时赌咒发誓,说了许多不相负的话,到后来成了那样……想必趁锦已经告诉母亲了。他觉得愧疚,无颜面对岳母,要不是因为绵绵的婚事,他甚至不敢再踏入张家。如今岳母一发问,他便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罢了斟酌再三方回话,“这一路倒很顺遂,原先预估要个把月才能到,不想这回提前了五六日,正好有富余的时间,再替绵绵张罗张罗。” 太夫人笑着说:“这头大抵已经预备妥当了,你们再瞧瞧有什么遗漏的吧。不过还是要好生修整,水上飘着不像陆上脚踏实地,虽说不费力气,到底也累人。” 这里正说着,外面肃柔已经到了廊下,扬着笑脸进门来,给姑母和姑丈行礼。 太夫人心存疑虑,自然要仔细打量她的脸色,见她眉舒目展似乎没什么异样,仍是不太敢确定,只道:“你怎么一早回来了?介然没有同你一起吗?” 肃柔说没有,“他近来衙门事忙,要忙过这两日才得空。我想着表妹要出阁了,趁着还在家,一起热闹热闹,所以回来住几日。” 太夫人哦了声,心里已经断定两个人闹别扭了,否则两家不过相隔两炷香路程,白天聚了,晚上没有不回去的道理。眼下人多,不好明着问她,见她一派自然没有愁色,但自己的孙女自己知道,禁中十年,若是还控制不了情绪和表情,那就白历练一场了。 担心归担心,场面上要先应付过去,太夫人问申可铮:“上回听说你们要将产业迁回幽州,可开始筹备了?” 申可铮毕竟在江陵做了七八年的生意,那里人脉行市都很熟悉,若论心迹,并不愿意迁回幽州。但最近出了很多事,自己心思也乱了,且妻子一直吵闹,实在没法儿,便道:“一切都在筹措,只是场子铺排得大,还需一样样归拢,需要耗费些时日。” 绵绵是个惯会撒娇的,听他父亲这么说,加上阿娘上回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她也开始用上了心思,便蹲在她父亲腿边,摇着他的膝道:“爹爹,您瞧瞧我,瘦了没有?” 申可铮仔细打量她的脸,虽然她珠圆玉润,但在父亲眼里是常看常瘦。 “怎么了?”他温声问,“担心上人家过日子不习惯吗?” 绵绵说不是,泫然欲泣道:“我这瘦,是日日牵挂爹爹和阿娘所致啊!您不知道,我每晚做梦都梦见你们,上回半夜里还哭醒过来,把蔚儿和荟儿都吓坏了。爹爹,你们快些回幽州好不好?你不是常说咱们申家的根在幽州吗,回来了宁可少挣些,好歹一家子团圆。我如今要嫁人了,也不知郎子对我好不好,有爹爹在,我的胆子就大了,大不了拍拍屁股回家,我还有爹爹和阿娘给我撑腰呢。”她说着,浑身扭动起来,一声声叫爹爹,“您不是最疼女儿吗,您不会想着把我嫁出去,就再也不管我了吧!我要爹爹在幽州,最好能在上京置办个宅子,我想你们了就能回去看你们,万一受了委屈,也好立刻告诉您啊。” 那股粘缠的劲儿,看得肃柔叹为观止,心里生出羡慕来,原来有爹爹在,真的那么好。 申可铮也确实疼爱这个独女,她一闹,自己就没办法了,嘴上责怪着:“这么大的人了,张嘴闭嘴屁股,好听来着!”暗里也开始正经规划,如何平稳地把生意过度到幽州和上京来。 绵绵见父亲没有亲口应准,不依不饶,缠着他道:“爹爹……爹爹……您答应女儿啊!” 申可铮终是无奈,叹了口气道:“这不是已经筹备起来了吗,再容爹爹一些时候,江陵府产业要折变,要找人接手,哪一样不费工夫?你先安心出阁,暂且有外祖母和舅舅们护着你,郎子不敢欺负你。等过阵子爹爹把手上一切处置好,一定就近置办个府邸,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回娘家,就什么时候回,这样总成了吧?” 绵绵欢喜了,大家都笑起来,肃柔望向姑母,她的笑容里没有愁楚,想来江陵那个外宅和私生子的事已经处置妥当了。自己呢,这回可遇上同样的事了……不经意瞥了祖母一眼,祖母正探究地望着她。她讪讪笑了笑,知道过会儿回起话来,八成又要气着祖母了,都怪那个赫连颂! 雪中春信 第62节 第83章 果然,不消多会儿,太夫人就让元氏和凌氏替申可铮夫妇安排院子去了,说一路舟车劳顿,快去好好歇上一歇,回头宋郎子还要来拜见,且换身衣裳,打理打理,在新郎子面前,好摆出岳父岳母的谱来。 绵绵因爹娘都来了,孩子一般离不开他们,欢欢喜喜跟着去了,上房只剩下祖母和几个柔,姐妹们盘算着,下半晌要组个茶局,把长姐也请回来住两日。 太夫人喟然长叹,“尚柔现在这样也挺好,人只要不被拘着,有没有郎子都不要紧。像早前,你们姐妹聚会,哪里想得起来邀上她!如今好了,想什么时候见就什么时候见,我瞧尚柔婚后还没这么活泛过,也算老天开眼。”说着又对寄柔道,“你长嫂这几日身子愈发重了,都不曾走动,想来产期也近了,你得闲常过去瞧瞧,有什么缺的短的,多照应着点儿。” 寄柔说是,“我近来常去她院子里串门来着,长嫂肚子大得厉害,精神头却很好,每日在园子里走上好几圈,大哥都走不过她。” 太夫人笑着颔首,“稳婆我也派人知会过了,只等日子差不多了接到家里来住,就候着产妇着床。” 她们姐妹又说笑几句,打算一块儿挪到晴柔院子里去,太夫人忍了再三,还是出言叫住了肃柔,“你且等等,祖母有几句话问你。” 肃柔只好应了,让妹妹们先过去,自己在太夫人身边坐了下来。 太夫人再三审视她的脸,“肃儿,你昨日下半晌才来过,今日一早怎么又来,难道府里没有什么事可忙,郎子不用照顾么?你老实说,可是遇上什么坎坷了?祖母看了你半日,你看上去不大寻常,有什么事可万万不要瞒着祖母,说出来,祖母还可以替你参详参详。” 肃柔怔忡了下,笑道:“祖母别多虑,我没什么不寻常啊,只是想回来住两日。姐妹们一个个都要出阁了,难得还齐全,就在一起喝喝茶,说说话,高兴高兴罢了。” 可惜太夫人并不相信,转头冲冯嬷嬷抱怨:“孩子果真大啦,以前遇着什么事都爱和祖母说,现在学会了粉饰太平,在祖母跟前也开始打马虎眼了。” 冯嬷嬷打圆场,“老太太别总替孩子们发愁,他们一个个都有好造化,二娘子当着嗣王府的家,只管享福呢。” 肃柔的笑容却沉寂下来,略顿了顿道:“祖母,其实我确实遇上件小事,原本打算瞒着您的,但想想,日后家里总会知道,既然祖母问起,就告诉祖母吧。”说罢吸了口气,那双眼睛望向太夫人,尴尬道,“就是介然……在外头有了女人,近日刚诊出来,怀上孩子了……” 太夫人端茶的手一哆嗦,托碟上的茶盏打落下来,砸在地上霎时四分五裂。 “什么?你说什么?”太夫人变了脸色,惶然追问,“你们才成婚一个月,外头人连孩子都怀上了?这……这……这算什么?” 惨然看肃柔,她一脸呆滞模样,好像也看不出有什么伤怀之处,但见祖母直勾勾望着自己,才抽出帕子掖了掖干涩的眼睛,“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反正这个消息急坏了太夫人,待女使们将地上碎片清理干净,她站起身走下脚踏,在地心不住地来回走动,边走边痛心疾首,“那时候要迎娶你,做了多少官样文章,咱们是瞧着他的一片心,才答应把你嫁给他的。他费了那么多的心思,难道就是为了把你娶回去,再恶心你吗?不是说不许他纳妾,对,他是王侯,要纳妾没人能拦着,可也不是现在,这才几日啊,孩子都弄出来了!真真的……他不在我跟前,我拿他没辙,要是在面前,我非好好质问他不可,我们张家哪里对不起他,他要这样作贱我张家的女儿!” 肃柔见太夫人气得厉害,唯恐把老人家气坏了,忙上前搀扶她坐下,安抚道:“祖母别难过,我先前也气恼,狠狠捶了他一顿,现在想来,大可不必。以前我在闺阁里,对婚姻就没有什么期许,不过换个地方能安生过日子就行。如今年月,位高权重不纳妾的男人哪里有,我想着只要自己照旧当着这个家,管他外头有多少女人!他说了,那是一时喝醉了酒,闯下的祸事,人在外面不会接回来,让我不必忧心。” 太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可那外室不是怀上了吗,将来孩子落了地可怎么办,抱回来让你养着?”越说越气恼,捶打着膝头低声唾弃,“竟又是一个申可铮!” 肃柔没法告知祖母实情,心里很是愧疚,但兹事体大,暂且也只好瞒着她老人家。 搂搂太夫人的肩,她和声道:“祖母别恼,其实我不伤心,祖母看开些。事情已然如此了,咱们气坏了身子,岂不便宜了外面的小妇?反正我是正经的嗣王妃,只要有我在,外面的人就不敢兴风作浪。昨日我狠狠责问过他,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今生就犯这一回错,要是将来再犯,则家里的田地产业全归我,让我休夫,昭告全上京。”一面又道,“祖母,其实男人又算什么呢,您瞧长姐,姐夫成了那模样,她不是愈发过得舒称了吗。只要不愁吃喝,有没有男人都没什么妨碍,实在不像话了,我拿捏着嗣王府的产业,什么好日子过不得?” 她说得很轻松,似乎果真不往心里去,太夫人看着她,却知道她的苦,不过是不愿意让长辈担心,装得大度罢了。 沉沉叹息,太夫人灰心道:“我原以为姐妹之中你嫁得最好,不曾想竟弄得这样,叫人还有什么话可说。你能想开,那是最好,抓不住人抓钱,也是自保的方儿,不过这介然……实在让人失望。” 肃柔也跟着叹息,“这世上男人想来都是这样吧,原以为他洁身自好,没想到终不能免俗。” 大家一时沉默下来,连一旁的冯嬷嬷也丧气,很为二娘子不平。 还是肃柔自己重新振作起来,笑道:“好了,不谈他了,姑母和姑丈都回来了,团圆的好日子,提那些不高兴的事做什么!我去找妹妹们,再看看绵绵那头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 太夫人颔首说去吧,口头不问,心里却在琢磨,不知见肃柔回了娘家,赫连颂会不会追来。 还好,中晌用饭的当口听见外面禀报,说嗣王来了,他匆匆进了园子,先见过了姑母和姑丈,才来给太夫人请安。 大约因为心虚吧,知道肃柔一定已经把变故告诉家里人了,因此见了太夫人有些不大自在的样子。待边上没有外人了,撩袍在太夫人跟前跪了下来,泥首道:“祖母,我辜负了祖母的希望,也辜负了肃柔的一片真心,我罪该万死。但请祖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对天发誓,绝没有下一回了,求祖母在肃柔面前替我美言几句,让她跟我回家吧。” 太夫人看着他,心力交瘁,“你若是早说外头有了人,我们肃柔也不是非嫁给你不可。早前你联合官家给咱们家施压,我心里虽不满意,但念在你对肃柔是真心的,也就担待了。可你如今……如今你怎么弄成了这样?你对得起肃柔,对得起她爹爹和继母吗?” 赫连颂面色惨淡,说是,“我对不起肃柔,对不起家中长辈,更是无颜面对祖母,但请祖母相信,我对外面的人没有感情,只是一次酒后乱性……”他说着,几乎要哭出来,红着眼眶道,“连我自己都恨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来,为什么那日多喝了一杯,人就糊涂了。” 他那个模样,看得太夫人和冯嬷嬷都有些心软了。冯嬷嬷无言望向太夫人,等太夫人一个决断,太夫人沉默了会儿,最终只剩叹息,“人生在世,花团锦簇一步一个陷阱,若是自己立身不正,多少坑跳不得?我们女子有三从四德约束,一辈子不得自由,你们男子王爵加身春风得意,走到哪里都是香饽饽。今日有那个女子,来日未必没有比肃柔更年轻貌美的,你一杯不够喝两杯,总有一杯能让你忘乎所以。说实话,我原本对你寄予厚望,大姐夫是那样人品,总盼着你将来引领好底下的郎子,给他们做个榜样,结果……”说着摇头,“你这与婚前就养通房,有什么区别,不过一个在家里,一个在外头罢了。没想到,我们千小心万小心,最后还是让肃柔走了她长姐的老路,是我这祖母的失算了。” 赫连颂愈发汗颜了,哽声道:“我错了,如今说什么都晚了,祖母就算请家法来,都是我应得的。” 话正说着,恰逢潘夫人进来请太夫人出去用饭,见赫连颂跪在老太太面前,一时有些纳罕,待弄明白了前因后果,愤然呸了一声,“亏你人模狗样,还敢登门来现眼!” 这位继母的怒气,要比太夫人还盛上三分,当初她是为着肃柔才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劝自己看开些,连丈夫是因何而死都抛下了,只要肃柔能得个好归宿,一应都可以不去计较。结果呢,就换来这样的报答,她气得破口大骂:“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你怎么对得起你岳父!” 冯嬷嬷见动静太大,怕是要惊动所有人了,忙上来劝慰,“二夫人千万不要声张,一家子都在呢,自己人倒没什么,还有个申郎子,要是闹起来,难免叫他也无地自容。到底申娘子过两日就要成亲了,家下还是太平些为好。”边说边去搀扶赫连颂,“王爷请起吧,防着再有人进来,事情越闹越大。” 赫连颂因跪得久了,站都有些站不稳,勉强撑住了身子便又向潘夫人告罪,长揖道:“求岳母大人恕罪,我向天起誓,只此一次,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求祖母和岳母宽宥我,瞧着我以后的表现,要是再犯,就算肃柔与我和离,我也不敢有二话。” 潘夫人哼笑了一声,“你倒打得一手好算盘,和离对你们男子来说有什么妨碍?大丈夫何患无妻,苦了肃柔,便宜了你。” 赫连颂立刻便搬出了那套净身出户的说辞,这才暂时平息了潘夫人的怒火,冷眉冷眼道:“但愿你能说到做到,否则我就算拼着去击登闻鼓,也绝不放过你!” 功臣遗孀,击鼓鸣冤与常人不同,朝廷碍于情面,就算没理也会让她三分理,作为继母,能做到这样,是确确实实拿肃柔当自己所出了。 赫连颂倒有些感动,也愈发敬重这位岳母,躬身道是,“颂若有违今日的誓言,来日听凭岳母大人处置。” 这时外间女使又来催促,说花厅里开席了,只等老太太过去。 太夫人站起身,拍了拍潘夫人的手,重整神情说走吧。 三个人入席,都是平常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一顿午饭也很家常热闹,大家忙于给申可铮夫妇接风洗尘,刚才的不愉快,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 待用过了饭,赫连颂垂头丧气跟着肃柔回了千堆雪,一进内寝就瘫倒在床上,抱着被褥委屈欲哭,“你不知道我先前有多惨,祖母责骂,岳母恨不得吃了我,我点头哈腰赔罪不迭,跪得膝盖都肿了。” 肃柔笑着安抚了他两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再说你招揽的那事,换了谁都要捶你,你也该体谅长辈们疼爱我。” 他把呜咽都藏进了被子里,伤心地说:“谁不想当个好郎子,难道我就愿意人人喊打吗?祖母先前那番话,说得我羞愧欲死,今晚我不过去用饭了,我要称病。” 肃柔无可奈何,“怎么又要称病?这是家里,又不是上朝。”顿了顿问他,“祖母说什么了,让你这样羞于见人?” 他说:“祖母指责我没有给底下妹婿做出好榜样,暗示我和陈盎一样。” 肃柔终于大笑起来,“祖母不愧是祖母,说话入骨三分,且十分在理。” “在理什么?”他哀怨地瞥了她一眼,“我是冤枉的。” 可这冤枉不是处心积虑招来的吗,反正不到最后一刻,洗不清这不白之冤。 肃柔则百般抚慰,“总会有沉冤昭雪的一天,暂且先忍着。” 他又提出了非分的要求,“娘子陪我睡午觉。” 肃柔说不行,“都这样了,我还陪你睡午觉,叫祖母和母亲知道了说我没气性,纵着汉子。况且下半晌长姐也要来,我们姐妹约了组茶局来着。” 他不理解,“大中晌的组什么茶局,刚吃过午饭。” 肃柔道:“喝茶是其次,聊天才是主要的。” 不过天确实凉起来了,半开的窗下吹进风,翻动案上的书页,长风过境,有些寒浸浸地。中晌开着窗户睡午觉,怕是真要着凉了,肃柔便起身过去,放下了支窗的木棍。 灵犀静思香在错金香炉里缓缓燃烧着,清淡的香气终于在室内凝聚,让人想起清明时节,劈开的毛竹承接春雨蓄起的一缸清水,澄澈见底。 她回来替他展开被子盖上,一面说:“今日我官人受苦了,快歇一歇,找补找补元气。” 他从被中伸出手,那白净的指节一下抓住她的腕子,“娘子你别走。我还没伤心完,要你陪着我。” 肃柔没办法,在床沿坐了下来,隔着被褥拍了拍他道:“就因为你中晌喝了两盏酒,可以容你小睡一会儿,要不然到了岳家就找床,会被人笑话的。我今晚住这里,你回家去……” 他说为什么,“我也要住在这里。” 这人有时候真奇怪,明明筹谋起来滴水不漏,到了果真矜矜业业完善的时候,他反倒心不在焉起来。 肃柔道:“你必须回去,回去了才显得咱们不合啊。” 他笑了笑,“只有不想挽回妻子的丈夫,才能安心让妻子在娘家过夜。我要挽回你,所以我也要住在这里。”说得振振有词,十分在理。 肃柔看着他,无话可说,见他又要撑身坐起来,忙戳着他的脑门,把他按了回去。 想起他脸上先前挨了一戒尺,早上出门还红着呢,刚才回来残留了一点痕迹,好在眼下已经消退了。疼惜地抚了抚他的脸,她说:“下回我打你的时候,你能不能不要把脸凑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下手没轻重,回头再得个悍妇的名声。” 他偎着她的手,缠绵地蹭了好几下:“你下回还要打我吗?这回的戏做得很足,以后不会再有比这出格的事了,娘子的戒尺大可以收起来。” 她唔了声,说但愿,又含笑问他,“今日上朝,可是出够了洋相啊?那些同僚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 他嘴里敷衍着,慢慢蹭过来,终于把脑袋枕在了她大腿上。 “那些都是风月场上的常客,早就了然于心了。先前官家把我留下说话,有意无意也问起原委,我从他字里行间能听出来,他早就知道稚娘,只是深藏不露,等着我翻船。”他抬眼看看她,“娘子,官家对你余情未了,说起我置办外宅的事,很为你惋惜。” 肃柔不由悻悻,“是个人都会为我惋惜,新婚才一个月,外宅连孩子都怀上了,传出去我多没面子!” 他也知道这次是走了步险棋,“官家不放人,陇右局势又日渐紧张,爹爹病势不见好转,只怕要出大事,我是急得没办法了,才出此下策,请娘子原谅我。”当然致歉归致歉,一点没耽误他拿脸在她腿根处滚上两遍。 肃柔嗳了声,窘迫道:“做什么?没正经!” 他伸手圈住了她的腰,“我不要正经,在外已经够正经了,累得慌……”说罢暧昧地飞了她一眼,“妻主好香。” 他一叫妻主,那就说明有所图,肃柔挣又挣不开,手忙脚乱连声抱怨,“青天白日的,你可别胡来,叫人笑话。” 新婚的男人,就是有用不完的热情,且每次不甘平凡,愿意盘弄出点新花样,一来二去必要耗费不短的时间,这要是一沾染,不到傍晚是出不了门的。她只有好言安慰他,“咱们晚间再从长计议,好不好?” 那双浓眸多情起来分外勾魂,他仰起脸,翕动着嘴唇道:“我今日受了好大的委屈,要不然娘子先亲亲我。” 肃柔没办法,心道这人往后怕是要和孩子争宠了。可心里却很喜欢,勾起他的下巴,在那饱满的唇上亲了一下,口感好得没话说。 他伸出臂膀勾住她的脖子,中单交领半开,斜露出肩头,明明身板孔武有力,眉眼却少年般羞赧,轻声说:“再来。” 于是亲得更专心些,这微凉的秋日闺房热气蒸腾,即便没有饮酒,也有些晕乎乎,陶陶然。 第84章 “娘子,大娘子回府了,大家都在老太太那边呢。”外面女使远远传话,穿过一重屏风一重垂帘,落在肃柔耳边。 她“啊”了声,才发现自己有些忘乎所以了,等回过神来,褙子已经被他脱得扔到了一边,要是没有外面那一声通传,恐怕真要被他得逞了。 肃柔应了声“这就来”,慌忙套上衣裳,气得把他推进被褥间,怨怼地嘟囔,“你又胡闹!” 他吃吃发笑,奸计虽未得逞,但娘子着实为他意乱情迷了。这秋日的午后,百无聊赖时候,还能寻到这样的趣致,这就是娶妻后的快乐啊! 他斜崴着身子,支着脑袋看她飞快整理衣裳、敛裙抿头。回身站在妆台前重新点口脂,黄铜镜里倒映出一个曼妙的身影,那曲眉丰颊也笼上一层温柔的微光,透过镜子看他一眼,很有些亦嗔亦怨的韵致。 “我先过去了,你略歇一会儿也起身,找大哥他们品茶说话去。”肃柔交代完便不再耽搁,带上两个女使,往园子里去了。 进了岁华园,姐妹们都在,大家围着姑母听山海经般,听她说江陵府发生的一切。 肃柔来得晚了一步,从大家零星的言辞间,得知官府已经将姑父的外室判还给了那个举人,申可铮和她所生的孩子是奸生子,地位更是连婢生子都不如,入不了族谱,也承继不了家业。姑母算是大度的,为了笼络住丈夫,特意在检校库1为那孩子托管了十万两银子,等那孩子弱冠之后可以任意支取。申可铮对此再没有怨言,甚至有些感激妻子,不曾亏待了那个孩子。 “过继的事,也办得差不多了。”申夫人缓缓道,“眼看天要冷下来,赶在立冬之前做了文书,也好让章哥儿吃饱穿暖,安心在学堂读书。” 所谓的章哥儿,就是申可铮族弟的孩子,上回曾听过那孩子的境遇,落进了后母手里,大冬天里都穿着单衣。 太夫人颔首,“很好很好,也是做了件好事,那孩子怪可怜的。他父亲和继母那头,没生什么闲话吧?” 申夫人道:“他父亲自然是愿意的,那填房亏待孩子,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为了求太平,一向装糊涂而已,眼下听说我们要过继,求之不得呢。反倒是那填房不情愿,章哥儿承继了我们这一房,往后必定比她自己的孩子富贵,她欺压惯了,怕将来招得章哥儿报复,哪里愿意冒那个险。” 凌氏唾骂:“世上果真有那样的混人,自己不得超生,也不容别人冒尖。” 申夫人说是啊,“为了让她松口,着实很费了一番功夫。不过章哥儿聪明得很,那日跪在他继母跟前磕头,说了许多情真意切的话,说兄弟如手足,将来一定帮衬弟弟,请继母放心。” 雪中春信 第63节 太夫人听来感慨,“才那么点大的孩子,难为他明事理。帮衬兄弟很应当,不说将来孝敬生父和继母,是他承嗣的道理。” 是啊,若是吃了别人家的饭,还想着孝敬原生的父母,那么点他出嗣的人家何其冤枉,平白奉送家业,拉扯成全了人家一大家子,这也是很多人为什么不愿意过继嗣子的原因。 申夫人道:“他继母听了这话才放心,总算勉强答应了,只是时候仓促,来不及办妥文书,否则这回应当带到上京来,让大家都掌掌眼的。” 太夫人道:“听你这么说,想必是个周全的孩子,知道好歹,不会一味糊涂顾着自己的亲爹。可是……别人的肉,也不知能不能贴到自己身上,倘或能够怀上,还是再怀一个为好。” 申夫人不由失笑,“阿娘,我都快三十五的人了,还指着生孩子呢!” 元氏说那可不一定,“我娘家一个表姐,年轻时候死活怀不上,四十岁那年竟生了个女儿,孩子长得白白胖胖,别提多可人疼。像你这样的,算是冲喜押子,保不定肚子嫉妒了,真能怀上。” 这可难说了,申夫人并不抱那个希望,笑道:“我请高人算过,说我命里注定没儿子,如今过继一个,将来有人养我老,我也就足了。” 这时女使送茶点进上房,大家围着喝香饮子,听见隔壁安哥儿哭起来,申夫人才想起问尚柔,家里如今怎么样了。 尚柔现在气色很好,没有了陈盎的磋磨,脸色鲜亮得发光。听姑母这么问,恬淡地笑了笑,“家里一应都好,又换了好几个大夫给澄川看病,想了好些法子都不顶用,我公婆也没了主张,往后大抵就听之任之了。” 如今的陈盎,除了吃喝拉撒,没有任何要求,从最初的不信命,到现在看淡生死,终于换了个人,颓败得连话都不怎么说了。 尚柔看他寂寞无聊,让几个擅音律的女使坐在他榻前吹拉弹唱,色鬼的好色之心一时不死,她站在一旁看着,看他晦涩的眼睛陡然放光,不由叹气,这个人,大概只有蹲在牌位上,才能彻底老实了。 后来从他书房里搜出好多春、宫图来,便对祝妈妈说,也要学一学文人的雅趣——挂画。然后命人搬了画架在他床前,将十几幅画一字排开,那铺天盖地的声势,端地惊人。 陈夫人不知情,那日过去看望儿子,进门便撞见这个场景,当即差点气晕过去。可惜陈侯奉命出京承办公务去了,陈夫人没处可告状,只好跺脚大骂,说尚柔要害死她儿子。 尚柔慢条斯理道:“母亲这是什么话,我哪里害他了?这些画都是他平时收藏的,如今人不能动,还不准他陶冶情操吗!都说儿大避母,母亲往后还是少往这里跑吧,他是我官人,我自会好好照应他的。” 陈夫人哪里管她那些歪理,忙命人把画儿都收起来,尚柔不准下人带走,让婆子过去接了手,笑道:“官人喜爱的东西,别给他弄坏了,仍旧放在他书房吧。万一他哪日兴起,再挂出来让他欣赏,母亲要是觉得不妥就避开些,免得撞上了难堪。” 陈夫人到底被气走了,尚柔看着她拂袖而去,再回身看陈盎,他眼里含着泪,绝望地说:“娘子,你当真要这样羞辱我吗?” 尚柔听了便笑起来,“这就算对你的羞辱了吗?我是张家的女儿,做不出那些伤风败俗的事来,但凡我有你一半的荒唐,我能把你活活气死,官人就知足吧!” 反正神清气爽,她在陈家这些年受的委屈,痛快地报复回来,心情好了,人也长胖了些,甚至经过花市的时候,还有兴致买上两把花。 家里人起先都心疼她来着,觉得她受了委屈,葬送了青春,其实他们不知道,现在才是她婚后最好的时光。有钱、有孩子、有自由,想什么时候出门就什么时候出门,再也不必顾忌丈夫和婆母。毕竟自己多年做小伏低,上京城中无人不同情她,只要陈家愿意提休妻,她也不怕重开炉灶,自立门户。 一切向好,姑母是这样,尚柔也是这样,却没想到,如今家里最让人挂心的是肃柔。太夫人看向她的时候,眼里有愁色,潘夫人以前就不苟言笑,自打中晌得知了这个消息,就愈发沉着脸了。 肃柔觉得很无奈,羞愧于自己给长辈带去了烦恼。后来大家起来走动,看园里晚开的那树桂花去了,她就留在上房好言安抚:“祖母和母亲不要为我担忧,以后应当怎么办,我自己心里都有数。” 潘夫人眼里满是严霜,“早知如此,我就不该答应。是我没有替你爹爹把好关,愧对你爹爹。” 要说妾室外室这种事,潘夫人没有经历过,肃柔母亲过世之后,张律从没有过纳妾凑合日子的打算,所以潘夫人进门时候房里很干净,连个亲近的女使都没有。 除却丈夫早亡这项不足,一旦接受了自己是作为填房进门的现实,婚姻对潘夫人来说没有困扰,所以她无法接受肃柔出阁才一个月,自己还没怀上孩子时,就要给别人做便宜嫡母……在她看来肃柔这样聪明的孩子,不应该是如此命运。所以她比谁都懊恼,都是因为自己答应得过于爽快,没有让肃柔再作考量,现在弄成这样,自己有很大的责任。 肃柔见她自责,心里老大的不忍,趋身合住了她的手道:“母亲知道我的脾气,我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绝不会让人爬到我头上来的。家里的事,暂且不要烦恼,男人好,好生过日子,男人若不好,扔了也没什么要紧。母亲千万不要为我的事难过,至少我现在诰命的头衔还在,我还是嗣王府当家的主母,上京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不敢胡来的。倒是母亲,这样护着我,我心里很感激,想来就算我生母活着,也不过如此了。” 潘夫人叹了口气,“我说过,在我心里你和至柔一样,不管你们哪个受到了不公,我都寝食难安。” 肃柔红了眼眶,又哭又笑,“我是有人疼的,就算郎子对不起我,我也有娘家人护着我,所以我一点都不可怜。” 她们母女相顾掉泪,惹得边上侍立的付嬷嬷也鼻子发酸,忙上去劝慰了,搀着肃柔重回了座上。 太夫人也定下了神,拍着扶手道:“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天塌不下来。事情出了,就想法子解决,你心里有没有打算?预备怎么处置那个外室?” 肃柔忖了忖道:“这两日我一直在琢磨,他口口声声说不把人接回来,但毕竟怀上了孩子,为免将来糟蹋了嗣王府的名声,接回来严加看管,比飘在外头强。祖母想,光是眼不见为净就行吗,他要是想去看她,谁能阻拦?倒是在家里,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子底下,介然有个风吹草动我看得清楚,对外也能博个好名声。” 太夫人听了,心头涩然。以前只知道这个孙女沉稳大度,却没想到遇上了自己的事,也能这样步步为营不慌不忙。只是女人要挣个宽宏的好名声,何等委屈啊,心里那份苦,自是不必说了。 然而作为娘家人,又能为她做什么呢,只好叮嘱:“你觉得对的事,就去做吧,但也不要亏待了自己。倘或遇见不能决断的,只管打发人回来报信,自有我们给你撑腰。” 肃柔笑道:“祖母放心,一个小妇罢了,还不至于让我受窝囊气。” 心里打定了主意,一切便有章可循,这两日不再为那件事费心了,大家先高高兴兴地,将绵绵送出门要紧。 登封开国伯家是实心要娶绵绵的,所以婚前的礼做得很足,不管哪一样都让人挑不出错漏。申可铮夫妇疼爱这独女,绵绵的陪嫁足有一百零八抬,就算是上京显赫之家嫡长女出阁,也未必能做到这样声势。 张家官场之中有同僚朋友,申可铮生意场上还有故交,且买卖人拿钱开路,别说商贾上不得台面,其实与成国公及宰相孙延年都有些交情,因此绵绵出阁,着实操办得十分气派。 当晚暮色将临,傧相簇拥着新郎子进来,一番亲迎的礼数之后,把绵绵接出了行障。 新人上前拜别长辈,肃柔和姐妹们站在一旁观礼,原以为少不得哭哭啼啼、恋恋不舍,谁知团扇后分明一张笑脸,笑得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去了。 大家酝酿好的眼泪生憋了回去,送她出门,看她登上了开国伯家的三驾马车。大家目送亲迎的队伍去远,回身却见姑母哭得大泪滂沱,姑父搂着她不断安慰:“好了好了……女儿总要出阁的,找到一个好归宿,我们就能放心了。” 送亲的人重新返回门内,余下的事就是开席吃喝。张宅中放不下那么多酒席,照例包下了酒楼款待宾朋,申可铮和张矩领着一部分人去了方宅园子,剩下另一半亲朋便都留在家里吃席。 男客和女客照例东西两个园子分开坐,肃柔和家里姐妹嫂子坐一桌,晴柔就在她边上,因笑着说:“今日送走了表妹,下个月就是三妹妹,先前听说黎家也来人道贺了,黎郎子来了吗?” 晴柔笑得有些勉强,缓慢摇头,“他没来。” 肃柔看她低落,就知道婚期虽近,黎舒安也还是并不热络。先前她曾托赫连颂打探过,生怕黎家背着晴柔有别的打算,或是黎舒安有心仪的姑娘,或是有暗疾,甚至连他是不是好男风都勘察过了,结果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这么看来好像除了这人本来就冷情,没有别的解释了,这样最为致命,你挑不出他的毛病,但他又似乎浑身都是漏洞,且有很大的可能,即便成亲之后也焐不热,真要是这样,那晴柔怎么办呢? 说劝慰,无从劝起,看得出晴柔好像比以前更安静了,想来她自己也察觉有不对劲的地方吧。前几日听说祖母曾和婶婶提起过黎家这门亲事,凌氏显得很为难,嫡母不拿主意,谁也没有办法,况且十一月转眼即至,最后也只能碰运气。 伺候上菜的女使婆子往来宴席之间,一道道热菜上桌,就不便再去商讨什么了。大家热闹地敬酒吃喝,今日席上用的酒是雪腴和蓬莱春,并不辛辣,很适合女眷上口。只是后劲不小,肃柔略略多喝了半盏,人就晕乎起来。 席散过后赫连颂来接她回家,走出去见天上月迷迷滂滂,她仰着头感慨:“明日要起风了啊!” 她脸上浮着一点红晕,身子轻摇,赫连颂要搀扶她,她摆了摆手,笑道:“我不过多喝了一口,哪里就醉了。” 彼时人多,宴席散场,大家从张宅中走出来,正纷纷找自家马车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轻叱,“说了不要你扶我”。众人回身张望,看见嗣王妃很不留情面地将嗣王推开了,然后借着女使的力,提着裙裾登上脚凳,坐进了车里。 嗣王很扫脸,见众人都看向他,无奈地笑了笑,“今日高兴,多喝了两杯。” 大家报以理解的微笑,但有消息灵通者早就洞悉内情了,也不说破,拱手道别,就此散了。 御街上夜市兴隆,灯笼燃了一路,肃柔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道:“这么好的机会,不利用多可惜……这回大家都知道咱们不合了吧!”说完,高兴地笑了两声。 他没有说话,偏过头在她额上吻了吻。 肃柔觉得他反常,问怎么了,“不合适吗?” 他说不是,“当机立断,很合时宜,我只是觉得让你时刻花这样的心思,很对不起你。” 她也沉默下来,紧紧搂住他的胳膊,半晌道:“既然开了头,就咬着牙走下去吧!其实咱们的婚事,很多人都不看好,你知道我外家吗?自打我爹爹死后,就和张家断绝了往来,直到我们成婚,几个舅舅替我添了妆奁,但连面都不曾见过,因为知道嫁了你,将来免不得麻烦,人家不想攀交咱们这门亲。所以我想着,外人怎么看都无关痛痒,只要咱们自己滋润就好。过两日,我打算把稚娘接回府里来,搁在外头不好,免得日后孩子落了地,又生出不必要的闲话来。” 赫连颂道好,“这样更合情理。” 可肃柔鼓起了腮帮子,勉力让两眼聚焦,仔细盯着他问:“孩子当真不是你的吧?你可别骗我!” 他说天地良心,“要是我的,就让雷公降雷劈了我。” 肃柔这才放心,暗里也好笑,这童男子的第一次什么都不懂,那种笨拙装不出来,倘或孩子真是他的,那才是奇了。 不过要去接人,动静自然要闹起来,第二日便拜访了长公主和县主。起先只是寻常串门,问一问府上昏礼筹备得怎么样了,长公主笑着说:“都差不多了,只等正日子一到,就能把这丫头嫁出去。” 素节嗔起来:“阿娘早就不耐烦我了,恨不得我早早嫁人,您和爹爹好清净过日子。”说罢想起了这几日听说的传闻,调转视线巴巴看向肃柔,叫了声婶婶道,“那事……是真的吗?” 肃柔明知故问,“你说的是哪件事啊?” 素节一向心直口快,不顾她母亲眼神示意,偏身道:“就是赫连阿叔养外室的事,我听得火起。他既然外头有人,做什么还要死皮赖脸求娶婶婶?如今人进门了,才把老底抖出来,这不是骗婚是什么!” 肃柔发窘,低头道:“那是他年少时的旧相识,在瓦市上遇见了,不忍她漂泊,就把人安顿下来。反正他早晚要纳妾的,纳生不如纳熟,免得我费心替他张罗,也好。”说罢苦涩地笑了笑,“如今生米煮成了熟饭,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想着一直把人放在外头也不是个事儿,明日打算把人接回来。” 素节很为她委屈,原本以为嗣王那么爱重她,一定将她视若珍宝,没曾想转眼即成怨偶。 现在要去接那小妇,不知又要受多少气,自己早前和叶逢时的纠葛,都是她帮着料理的,如今她走窄了,自己也不能袖手旁观,便自告奋勇道:“明日我陪你一道去,要是那小妇不安分,咱们就一起打她,然后叫牙郎来,远远发卖了她。” 第85章 这番话说得铿锵,也说得长公主直皱眉,“若是一般的女人,卖了就卖了,可那是人家的旧相识,你要是随意发卖,只怕后面不好收场。” 素节愈发愤愤不平,肃柔则加重了叹息,摇头道:“不能卖……前两日已经诊出,怀上身孕了。” “什么?”素节简直气得头昏眼花,“真没想到赫连阿叔是那样的人,我以前一直以为他君子坦荡,那么多人给他塞女人,他都能坐怀不乱,想来和上京那些公子哥儿不一样。结果呢,他倒是不玩虚的,玩起专情来,这比滥情之人更可怕,每回都是用情至深,每回都能坑害不同的女人。” 肃柔苦笑,“谁说不是呢。”又对素节道,“你先前说要陪我去,我心领了,但你是闺阁姑娘,不该搅合进这种事里来。” 长公主也道:“一个外室罢了,还值当你们这样身份的人去迎接吗?随意打发几个仆妇把人接回来就是了。”说着无奈地看了肃柔一眼,“也是难为你,才新婚不多久,就要为他收拾这样的烂摊子。” 肃柔的脸,白得有些发凉,搭在桌角的手慢慢拧紧了手绢,凄楚地说:“我还要装大度,在介然面前,我不能妒不能怨,尤其现在人家还怀了孩子……反正就是打不得骂不得,接回来还要好生供奉着。” 素节道:“那我愈发要陪你去了,倘或她敢对你不恭,你自己同赫连阿叔说,他未必相信,我来替你作证,他不信也得信。” 反正一腔热血,打定了主意就不会更改。 长公主知道劝不住她,素节由来讲义气,自己也没有办法。不过说外室怀了身孕,这点叫人起疑,天底下有那么凑巧的事吗,在大势所趋,赫连颂将要回陇右的当口…… “听说早前是商队的歌伎,走南闯北,阅人无数……”长公主含蓄地说,“纵是要接回来,也得仔细核准才好。” 肃柔愈发难堪了,“他办事向来缜密,说是安置之前命人诊过脉,也喝了打胎的碎骨子。后来收房,别业里安排了人近身伺候,到如今快满两个月了,算算时间没有出入,所以是他的骨肉无疑。” 然后大家便都不说话了,长公主母女看向肃柔的目光,都带着同情。 次日预备去接人,肃柔叫上了乌嬷嬷,一行人赶到春明坊的时候,天色有些晦暗。乌嬷嬷倒是很积极,对她来说只要是郎主的骨肉,不拘是谁生的都一样。进门后就张罗起来,吩咐院子里伺候的人,说快些收拾,“王妃来接娘子回府了。” 素节瞥了乌嬷嬷一眼,压声对肃柔说:“这婆子,高兴得过节一样。” 这时屋里出来一个年轻女子,梳着松松的髻儿,眉眼生得很好看。只是那种好看不庄重,略带着几分轻浮的美,肃柔见了便感慨,赫连颂选人选得很不错,一眼看上去,很合乎歌伎的身份。自己呢,也可以笃定了,那呆子和她绝不会有私情的。 稚娘看见乌嬷嬷,那双桃花眼中泛出楚楚的泪光来,既惊且喜,试探着叫了声嬷嬷,“你是乌嬷嬷吗?” 乌嬷嬷依稀记得稚娘的长相,但时隔多年,黄毛丫头十八变,已经辨认不出眉眼了,但直觉告诉她,这就是当初那个小女孩,心里陡生天然的亲近感,笑着上前说是,“我就是乌嬷嬷,娘子还记得我?” 稚娘颔首,“那时我总跟着嬷嬷一起睡,是嬷嬷一路照应我,我怎么能不记得。” 她们叙旧叙得兴起,不妨素节大声咳嗽起来,“这就认上亲了?嬷嬷可别忘了,今日是干什么来的。” 乌嬷嬷这才回过神来,干笑着给稚娘引荐,比比素节,“这位是金乡县主。”又比比肃柔,“这是府里王妃,快些给王妃见礼吧。” 肃柔面色平淡地看着她,即便是稚娘俯身跪倒在地,也没有叫一声免,只是凉笑着:“你如今身娇肉贵,这小院子哪里住得了人,还是跟我回王府吧。” 稚娘显然很怕她,怯怯地觑她一眼,被乌嬷嬷搀扶起来后畏缩着,仿佛脚下那方寸之地也不由她站立了,颤声说:“还……还请王妃恕罪。” 肃柔哼笑了一声,“恕什么罪?怪你先我一步怀上了王爷的骨肉?你也不必自责,毕竟我与王爷是三媒六聘正经嫁娶,耗费了些时候,不像你,有个住处就愿意委身。” 素节在一旁听得很解气,她先前还担心肃柔过于大度,就那么轻易让这小妇进门了。现在看她嘴上并不饶人,毕竟泥人还有三分火气呢,面对这抢走丈夫的女人,要是还能好声好气,那就不是正常人,是佛龛里供着的菩萨。 果然稚娘红着脸,无地自容,乌嬷嬷看不过眼,轻声道:“王妃就瞧在她身怀有孕的份上,不要苛责她了,万一动了胎气,郎主跟前不好交代。今日既是来接人的,顺顺利利将人迎回府就好,回头敬过茶,让她在王妃跟前伺候,我想王妃这样宽宏大量的人,定是不会为难她的。” 说得肃柔横了乌嬷嬷一眼,“嬷嬷不必给我戴高帽子,王爷原说把人放在外头,是我执意要接回去的。我既然松了口,自然有容人的雅量,倒是她,若连这几句话都受不得,那也太娇贵了。” 一旁的素节也帮腔,“嬷嬷疼惜她怀了王爷的骨肉,但也别忘了,王妃才是正经家主,拜佛可别拜错了门头。” 乌嬷嬷被县主这番话说得讪讪,又不好出言得罪,只得俯首赔笑,“我哪里是那个意思,就是看她怀着孩子可怜,请王妃开恩罢了。” 肃柔的下马威也算给足了,便不再多言,转身扔了句:“不必忙于收拾了,王府里什么都有,人过去就成了。”一面携素节出门,重新登上了马车。 素节打帘朝外看,乌嬷嬷在里头忙上忙下,不由哼道:“这老嬷嬷是糊涂了,伺候起小妇来,堪比孝子贤孙。” 雪中春信 第64节 肃柔垂眼抚平了膝头褶皱,“她们也是旧相识,情分比对我深。我前阵子刚夺了乌嬷嬷掌家的权,她心里不待见我,如今有人怀了王爷的孩子,还不掏心挖肺待人家么。” 素节叹息,“弄得他们像一家子,你倒成了外人。” “可不是。”肃柔也十分不平。 等了半晌,终于那稚娘收拾妥当,由女使搀扶着上了后面的马车,四儿扬着鞭子引路往回赶,素节放下了窗上帘子,有意引着肃柔想别的事,“过几日皇后千秋,内外命妇都要上仁明殿道贺,婶婶预备好贺礼了吗?” 肃柔在禁中多年,对诸如太后忌日、官家万寿、皇后千秋都了熟于心,贺礼当然也早早预备下了,左不过是些万福万寿名目的奇珍。如今宫中时兴用珍珠,赫连颂命人踅摸了上好的南珠,最大的大如雀卵。虽然官家三令五申要求禁中节俭,但这样的喜日子,收到一份可心的礼物,也不算什么大错漏。 两下里闲聊着,慢慢回到了西鸡儿巷。 马车在温国公府门前停下,女使上前迎接素节下车,肃柔探身道:“今日多谢你陪我,若是殿下问起,替我搪塞搪塞,说出来怪臊的。” 素节摇了摇帕子,“我省得。” 但肃柔心里知道,她在长公主面前必定会和盘托出的,自己这回确实是有心带素节去见证,素节知道,则长公主也知道,长公主知道了,消息才能有鼻子有眼地传进官家耳中。 可惜内情都得瞒着乌嬷嬷,乌嬷嬷蒙在鼓里,维护稚娘,维护得尽职尽责。 到家之后王妃升座,等着妾室敬茶,稚娘跪在锦垫上,托着茶盏向上呈献,肃柔接过抿了一口,例行给了训诫:“日后在府里,安分是头一桩,不可僭越、不可妒恨、不可行差踏错,要一心一意侍奉郎主,尽好自己本分。西边的横汾院就派给你了,另拨四个女使,两个粗使婆子供你使唤,若是有什么短的,找乌嬷嬷就成。乌嬷嬷很是尽心,不必我吩咐,也会仔细照应你的。” 稚娘说是,边上女使搀扶起身后,楚楚道:“妾初来王府,恐怕有不周之处,若是哪里做得不好,全凭女君指正。” 肃柔嗯了声,摆着款儿道:“主家人口不多,不像人家府邸,老的小的一大堆,有数不完的规矩体统要遵循。在这里,只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恭顺知足就好。你眼下有了身子,养胎是第一要务,别的都不用操心,须知孩子在,你在,若是孩子有了闪失,这府里也容不下你,明白了?” 稚娘道是,“妾谨记女君教诲,一定好生养胎,不叫女君操心。” 肃柔疲乏地垂下眼,抬手抚了抚额头,“忙了这半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等郎主回来,我让他过去瞧你。” 稚娘应了声是,行礼如仪退出了上房。 回横汾院的路上,乌嬷嬷担心她不适应,极尽宽慰地说:“王妃毕竟是家中主母,难免说话强势些,你不要放在心上。不过她有句话说得很对,你眼下养胎要紧,须知这是郎主长子,若是个男孩儿,将来有你母凭子贵的日子。” 稚娘腼腆道:“借嬷嬷吉言,我也希望是个男孩儿。倒不是指着他母凭子贵,我一个人孤身漂泊多年,这孩子是我血脉相连的骨肉,有了他,我往后就有亲人了,哪能不保重他。” 乌嬷嬷道:“你进了这王府,还怕漂泊吗,郎主也是你的至亲啊,你们有了孩子,比旁人自然更亲近三分。”这所谓的“旁人”,不用说也知道是谁了。 稚娘闻言,艰涩地笑了笑,往前看,一个玲珑小院就在不远处,院里一棵红枫如火如荼,豪迈地将这略显颓势的初冬,晕染得生动跳脱起来。 那厢赫连颂散了朝,没去衙门直接回来了,进门便对肃柔道:“今日朝堂上,官家罢免了杨玄志卢龙军指挥使的职务,命我暂且过去调停。” 肃柔讶然,“你不是掌管着上四军吗,卢龙军和你有什么相干,为什么要让你去?” 他脱下了公服,一面道:“上四军是禁军,卢龙军是作战精锐,职能不同,管辖起来也有不同。想来官家是有意让我熟悉军中调遣,以便日后回到陇右快速适应作战。再者……”他回身望向她,“圣人的千秋就快到了,你要进宫贺寿,官家这个时候派我去幽州,未必没有他的用意。” 肃柔愣了下,“内外那么多命妇,又不是我一个人,你不必担心。再者官家是天下之主,深知轻重,难道把你调开就是为了接近我么?”说着嗤笑,“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可他仍有些丧气,退身靠在窗前的长案上,低头道:“是我杞人忧天了……” 窗外的日光照进来,落在他肩头,他换了身天水碧的圆领袍,那样斜撑着身子,愈发显得宽肩窄腰,双腿修长。 肃柔静静看着他,他低垂着眼睫,俊眉修眼,侧脸精美如玉。这个人,好像时时能让人领略不一样的美,少时边关的历练让他骄恣孤高,长大后上京的诡谲锻造出他的风华无两,他是混沌人世中的一杯暖酒,是她眼中盎然春色。现在回头想想,惊诧于自己曾经那么讨厌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一些喜欢上他了。 彼此长久沉默,他还在为那些可能发生的事忐忑。忧心忡忡看她一眼,见她正望着自己,不由怔忡了下,“怎么了?你看着我做什么?” 肃柔抿唇笑了笑,“我爱看你啊,因为你好看。” 这话一出口,烦恼抛诸脑后,他羞赧地笑起来,“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好看?”边说边靠过来,那张放大的俊脸杵在她面前,毫不谦虚地说,“那就多看我两眼,回头我去了幽州,可有好几日见不到呢。” 她也赏脸,果真细细地端详他,捧着他的脸喃喃:“怎么这么好看呢,我官人比起官家来,好看了不止一星半点啊。” 她知道他最想听什么话,说出来,他便欢欣雀跃。 然后他一把抱住了她,“娘子,你真有眼光,这么懂得欣赏我。” 肃柔乐呵呵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说当然,“当初我若不是看你长得俊,凭你做下的那些事,足够我打死你了。”说罢不忘告诉他,“我已经把稚娘接回来了,安置在横汾院,你得空过去看看她吧。” 他显得意兴阑珊,“接回来就行了,没什么可看的。” 肃柔说:“人家刚来,过去打个招呼也好。再说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你若是太冷淡,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他叹气,“是不是还要在她院里过夜,才能圆谎?” 肃柔斜眼觑他,“人家怀了身孕,你留宿也不能做什么。加上我善妒,不准你去,你可以正大光明和我吵一架,这事不就敷衍过去了么。” 他恍然大悟,“对啊,我竟没想到。” 哪里是没想到,不过是给自己寻找娘子在乎他的佐证罢了。 肃柔替他整了整衣领,两个人相携往西去,他们前头走着,园子里的女使婆子们便在后头嗟叹,王妃这样有能耐的人,遇见了这种事到底也没奈何。想是将来不会让那小妇得意,但眼下人家既然怀了身孕,也只能让人三分。 院里的女使将人迎进门,稚娘很快从里间出来,恭恭敬敬向赫连颂纳福,唤了声“郎主”。 赫连颂四下看了看,和声交代:“你现在怀着身子,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千万别忍着,只管吩咐底下人。” 稚娘道是,“我一定会好生照顾自己的,请郎主和女君放心。”说完似乎觉得回答得太生硬了,不像与人做妾的样子,便又装出撒娇的语调来,“郎主,我想吃蜜橄榄,还有糖薄脆。” 赫连颂说好,转头吩咐一旁听令的女使:“可听见颜娘子的吩咐了?快去办。”顿了顿复又道,“我明日要去趟幽州,怕是有几日不能回来,我同王妃商量过了,你有了身子,仔细保重为宜,不必每日请安。外面的事,我一应都会安排好,你只管安心养胎,等我从幽州回来,再过来看你。” 稚娘点了点头,“天气渐凉了,幽州上京相距百里,郎主千万要保重自己。”说罢又添一句,“稚娘等着您回来。” 赫连颂颔首,放柔了语调叮嘱:“好好养着吧。”这才转头对肃柔道,“娘子替我准备些换洗衣物,我明日好带着去幽州。” 肃柔哦了声,同他一起走出了小院。走上一程回头望一眼,稚娘还在廊上站着,见他们去远了,很快转身返回了屋内。 她觉得有些好笑,可能自己生性多疑,先前仔细观察他们的言行举止,这两个人努力想营造出有情有义的样子,可惜并不成功。还好把人接回来了,偶尔过去看望看望不费工夫,要是专程让他过春明坊,每次总要耽搁些时候,对赫连颂来说是种折磨。且自己小人之心,其实也害怕他们一来二去日久生情,到时候弄假成真,岂不是坑死人了! 这一路她都没说话,赫连颂悄悄打量她神色,以为她不高兴了,怯怯叫了声娘子。 肃柔偏头看他,“怎么了?” “你不会胡思乱想吧?”他牵了她的手道,“我可是一片丹心,忠贞不渝的。” 肃柔说不会,“打我第一眼看见稚娘起,就知道你们没私情。” 他松了口气,架在脖子上的刀刚放下,又忍不住嘚瑟起来,不知死活地问她:“若是我真和外面的女人纠缠不清,有了孩子,你打算怎么办呢?” “怎么办……”她调转视线笑吟吟道,“和离啊,还能怎么办。和离之后,我的女学可以继续开办,如果能够遇见一个正直清白,终身不纳妾的男子,再嫁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说得他眼神陡然暗淡,“你已经想得那么长远了……” 肃柔远眺潇潇的蓝天,眯着眼道:“这世道,女子活得很艰难,你要是负我,我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总得再找活路。可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的,那么不管你身在哪里,离我多远,我都会心无旁骛等着你……”说着转头望向他,“不管别人说什么,也不管别人做什么,就是一心一意,等着你回来。” 第86章 他闻言也欣然,知道她是有意让他吃定心丸。自己一去幽州,时候虽然用不了多久,但恰逢皇后寿诞,她要入禁中,未必没有羊入虎口的危险。当然,官家虽然也有私欲,但总算是个君子,至少不会对她怎么样……可一想到官家或许会借机与她攀谈,他就觉得不放心,有身怀珍宝,被人日夜觊觎之感。 奇怪,原本他们虽然立场不同,各有算盘,但好歹还是至交好友,偶尔还可以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心里话。但自从肃柔出现,慢慢一切开始潜移默化,口头上的好兄弟也各怀鬼胎离心离德,再相见时,颇有一种情敌暗中较劲的错觉。 好在肃柔是他的,好在官家对陇右有忌惮,就算心思再活动,平衡也不能被打破。 第二日他出门,临行前在闺房中叮嘱她:“尽量与其他命妇在一起,尽量不要落单。” 肃柔失笑,“我会见机行事的,你不用担心。”复又道,“我已经让人给你加了狨座,这样暖和些,长途跋涉也少受些罪。” 这回出远门,为了快去快回只好选择骑马,将要十一月了,朔风渐起,吹在脸上生疼……肃柔有些舍不得,说起他要去幽州,从昨日开始自己也心烦意乱起来。 只是不能让他知道,怕他赶路之余愈发牵挂家里。如常送他出门,门外都是随行的禁卫,总有四五十人,一个个锦衣轻甲,威风凛凛的样子。 她替他紧了紧领上的绣带,说:“官人动身吧,家里一应不用担心。” 特意跟出来示人的稚娘,简直一副生离死别的样子,哽咽着说:“郎主,出门在外,一定要小心啊。” 赫连颂颔首,望望她,又望望肃柔,不忘叮嘱一句:“稚娘有了身孕,请王妃费心,多多照应她。” 肃柔嘴上说好,神色却变得坚硬起来,退后一步道:“官人快启程吧,尽快处置好公务,尽快回来。” 他也下定了决心,回身蹬上脚蹬,翻身上马,再恋恋不舍看她一眼,方打马扬鞭率领众人奔出坊院。 肃柔目送他走远,待那队人马拐上长街彻底不见了,才不舍地收回视线,转身返回门内。 可是稚娘还在伤心欲绝,不住地掖着眼睛抽泣,乌嬷嬷尽心安抚着:“郎主不日就会回来的,娘子快别哭,免得哭伤了眼睛。” 看来她是想起了自己的丈夫吧,也或者赫连颂身边那群禁卫之中就有她牵挂的人,那份依依惜别不像假的。肃柔长出了一口气,“郎主说了,这回是代为管辖卢龙军,熟悉熟悉军中事务,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一定回来,你不要难过。” 稚娘听她这样说,才收起了眼泪。 “外头冷,要起风了,快回去吧。”肃柔又吩咐一声,自己提裙迈进了门槛。 走在长长的木廊上,心里忽然有些发空,没有人娘子前娘子后地叫着,怎么那么不习惯呢……早前他出门上朝,哪怕公务忙到深更半夜她都觉得有指望,反正不过夜,他一定会回来的。这回却是一去好几日,吃喝冷暖也不知能不能滋润。他是武将,其实没有那么娇贵,她知道的,可就是事事不放心,样样都牵挂,以至于中晌吃不下饭,一个人昏昏躺到下半晌。 起身的时候还在盘算,不知他走到哪里了,外面天气不大好,天灰蒙蒙地,不知是不是要下雪。 实在闲来无聊,坐在案前打一炉香篆,刚把香粉点燃,就听见外面付嬷嬷和雀蓝在议论,“这老货,果真拿着鸡毛当令箭,不知她究竟是什么打算……” 肃柔偏过头问怎么了,外间的人才进来回话,付嬷嬷说:“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后院厨上吵起来了,乌嬷嬷嫌给稚娘的燕窝炖得过了性儿,有些化了,借着教训横汾院的女使,有意指桑骂槐。” 肃柔听得好笑,“怎么又指桑骂槐,我自问没亏待稚娘啊。” 雀蓝道:“乌嬷嬷骂厨上那些婆子看人下菜碟,仗着王妃的势,有心给横汾院小鞋穿。” 这可真是冤枉,怎么又仗着王妃的势了,自己在这位嬷嬷眼里真是不受待见得很,但因知道稚娘的首尾,留着这乌嬷嬷将来也有用,所以她并不生气,不过一笑道:“稚娘怀着王爷的孩子,乌嬷嬷格外爱护,也在情理之中。” 付嬷嬷道:“就是生出个活龙来,也是庶子,乌嬷嬷想是脑子不清楚了,这样不知尊卑地维护着。” 肃柔捏起盖子,轻轻盖在香炉上,看那镂空的孔洞中飘出馥郁的丝缕,随口应了声,“乌嬷嬷在陇右有个女儿,想是把稚娘当成自己的女儿疼爱了,就由她去吧。” 雀蓝还是有些不平,“她要顾全横汾院,谁也不拦着她,可她要是牵扯上娘子,下回我不依她,非和她理论理论不可。难道她们匈奴就是这样嫡庶不分的吗,一个小娘儿还要仗肚抖威风,欺压正室夫人!” 肃柔说算了,“在乌嬷嬷眼里,谁是王妃不重要,重要的是能生下王爷的孩子。如今稚娘确实有孕了,让着她们一点儿,也没什么。” 雀蓝替自家娘子委屈起来,“凭什么……谁家新婚就给丈夫纳妾,上京哪位贵女进门就当便宜嫡母的,独我们家娘子……老天爷真是不公。” 付嬷嬷扯了扯雀蓝的袖子,暗示她别说了,一面打着圆场,“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瞧别人风光,人家背后未必不是一肚子苦水。” 肃柔笑了笑,“人这一辈子不就是糊里糊涂过吗,弄得太清楚了,累人累己,何必。”说罢站起身,扬声唤结绿,问明日的冠服预备得怎么样了。 外面蕉月和结绿托着花钗礼衣进来,虽不用像大婚那样一本正经戴博鬓,但进宫拜谒也得是盛装。肃柔一样样查验过去,自觉事事妥帖,第二日一早起来换了衣裳坐在镜前梳妆,擦上香粉化个珍珠妆,再点上口脂。她原本就是端庄的长相,浓眉深眸,适合华丽的装扮。待一切收拾停当,便登上车辇往内城方向去,一路上遇见好些赴宴的贵妇,大家打帘互相招呼,进入宫门的时候也有伴。 黄门引领,将一行人引入仁明殿,皇后升了座,莲花砖上齐整摆着锦垫,这样重要的日子要行大礼,先是禁中嫔妃娘子们拜寿,其后才轮到外命妇们。大家按着品级有序排列,随礼赞的指引,齐齐顿首叩拜下去。 皇后叫免礼,又赐了座,方笑意盈盈和大家说上体己话,温声道:“诸位夫人平时难得聚得这么齐全,今日趁着我的生日,好好热闹热闹。后苑升平楼已经备上了百戏,回头咱们一起过去观戏。” 几位李氏宗族的王妃、郡王妃等常来往宫中,和皇后十分熟络,她们围着皇后热闹说笑的时候,肃柔的视线正对上了对面的郑修媛。 不过短短半年多未见,郑修媛如今的精神与以前大不一样了,脸上没有了那份傲气,听说一直礼佛,人站在那里,简直能让人闻见一股檀香味。 她看向肃柔的眼神有些复杂,殿中人来人往,昔日的主仆如同隔河相望一般,最后还是肃柔过去,向她褔了福,笑着说:“好久不见,娘子别来无恙。” 郑修媛眼中光华微转,略点了点头,“不敢当,如今张娘子是嗣王夫人了,不曾想这一出宫,成就了一段好姻缘。” 其实要换了往日,在郑修媛不曾失宠的时候,绝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对话。郑修媛这人心高气傲,哪能不借机嘲讽上两句,就算她成了嗣王妃,成了一品的诰命,在她眼里一日为奴终身为奴,只要被她逮着机会,绝不会放过一通阴阳怪气。 雪中春信 第65节 现在呢,物是人非,谁能想到风头正健的宠妃会一下子从云端落下来。这一摔,摔掉了她的骄傲,今日要不是皇后寿诞绕不过去,她也不想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 皇后那里众星拱月,她们这里很清静,可以供人说说私房话,郑修媛缓缓叹了口气,“你一出宫,官家就不再来延嘉阁了,嗣王府和温国公府离得近,想必你已经听长公主说起过了吧!”见肃柔不回答,她又惨淡一哂,“说实话,我很后悔,君心难测,这大内每走一步都要留心,可惜我那时候眼高于顶,根本不懂得这个道理。我在想,若是没有将你放归,现在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呢,或许你已经调到皇后身边任长御了,也或者直接受册封,当上了官家的嫔妃。” 她很需要倾诉,肃柔安静听她说完方才接口:“人活于世,没有那么多的如果,郑娘子不要再回顾前事了,何必让自己受困在局中呢。” 郑修媛颔首,“说得也是,花无百日红,总是你热闹一阵子,我再热闹一阵子,才不会让这花园显得太过冷清。”说着转过视线,望向人群边缘那个含着笑,安静站立的女子,说看,“那是官家新册封的叶昭容,你看她的相貌品格,是不是似曾相识?” 肃柔顺着她的指引望过去,立时便恍然了,那身段和眉眼间的沉着,似乎…… 郑修媛笑了笑,“看出来了吧,和你有些像呢。不过一个月而已,她就从县君一跃成了昭容,这可是本朝开国以来没有过的,可见官家何其宠爱她,将那满腔的不甘,尽数倾注在了她身上。” 肃柔却觉得这样很好,可以将一切矛盾化解,大家各得其所,就不会再生纠葛了。 只是郑修媛这番话,终究不大合时宜,她回身笑道:“我倒不觉得像,那位叶昭容定有过人之处,这才招得官家喜欢,和我没有什么关系。我与娘子只管叙旧,千万不要议论禁中的蜚短流长,我是宫内人出身,这点规矩还是记在心上的。” 郑修媛有些失望,甚至带着点遗憾看了她一眼,“我常在想,你那时若没有出宫,凭着你父亲的功勋,官家会给你什么位分,说不定封个太仪,也说不定是淑妃、贵妃……”边说边转身走开了,拖着长腔喃喃,“谁知道呢。” 肃柔站了会儿,看她慢慢走出仁明殿,心下唏嘘不已,吃斋念佛没有令她心思澄明,该惦记的继续惦记着,该不甘的,也继续不甘着。 转回身,正看见成国公夫人朝她走过来,人还未到,脸上先挂起了笑,热络地招呼着:“我前几日还说要去拜访王妃,恰好今日遇上了。我们从宜在王妃门下那么长时候,蒙王妃悉心教导,我还不曾向王妃道过谢呢。” 肃柔忙客套让礼,“公爵夫人客气了,我开设女学,原本是让大家有个相聚的地方,不谈教导不教导。可惜现在出了阁,无暇他顾,也多时不曾和小娘子们碰头了,怪想她们的。” 成国公夫人笑着虚应了两句,“待过几日,让四娘登门拜访王妃。”顿了顿又道,“哎呀,光顾着闲谈,倒把正事忘了,我问王妃一件事,王妃的亲弟,眼下可定亲了?” 肃柔迟疑了下,“上回听说家下祖母正替他物色,他自己倒不着急,说打算秋闱过后再谈娶亲的事……怎么,夫人手上有好人选吗?” 成国公夫人说正是,“我有个表侄女,是永州节度使刘寄的次女,今年十五了,想在上京找个合适的门第,托我踅摸来着,我一下就想到张府了。张家户列簪缨,且家风又正派,若是姑娘有幸嫁入张家,日子定然过得舒心。王妃也晓得,女孩子嫁人,不求多显赫富贵,只求家中太平、夫妇和谐就是大造化了。我那表侄女出身很好,父亲是从二品,母亲是安昌县开国伯独女,长姐嫁进了徐太尉家,两个哥哥都在军中任要职,若是论门户,与张家正相配。再者,那孩子生得好,脾气也好,我原说我没有年纪相仿的儿子,否则断舍不得把她嫁出去。现在既然要说合亲事,总要仔细尽心才好,所以今日问过王妃,倘或令弟还不曾定亲,那正好,先见见人,再作深谈也可以啊。” 肃柔没想到,进宫拜寿还会遇见替颉之说合亲事的,虽然场合不对,但人家是一片好意,便承情道:“多谢夫人想着咱们家,我回去就命人过府问祖母一声,倘或确实还未相准,立刻给夫人准信儿。” 成国公夫人眉开眼笑,说好,“那我就等着王妃的消息了。” 这头刚说完,后妃那头就起身挪动起来,准备前往后苑升平楼,大家便结伴同行,顺着夹道往北,进了后面巨大的花园。 比起艮岳,这后苑略逊一筹,但也有其精妙之处,山石湖泊、亭台楼阁无所不有,春夏园中奇花异草极尽繁荣,等到隆冬天降大雪时,则又是另一种银装素裹的无暇之姿。 其实说起皇后千秋,每年大抵都是相同的安排,看戏听曲,有时候命乐人说上几篇银字儿,诸如烟粉、志怪、公案等,再伴以宴席吃喝。以前做宫人的时候要生生站上一整天,晚间腰酸背痛苦不堪言,现在能坐下了,虽说场面上应付也很吃力,但总比站着好些,也更自在。 好在,隔上一个时辰还可以走动走动。禁中的妃嫔们大多出身很高贵,指不定和哪位诰命夫人就是出自一家,正好借着机会说上话,请到自己阁中坐一坐,可以详细问及家里的事,也解一解想家的苦。 张氏呢,族中除了肃柔,没有第二个进宫的,所以她很闲在,和几位一样无亲攀交的命妇一道饮茶说笑。正相谈甚欢的时候,有个小黄门上前行礼,说叶昭容有请嗣王妃,到垂芳亭说话。 肃柔哦了声,心里犯嘀咕,自己和那位叶昭容并不相识,也不知道有什么话可说。可能是先前郑修媛同她议论叶昭容,被人家察觉了吧,这样想来也是一桩麻烦事。现在人家传见,不好不赏脸,便暂别同坐的贵妇们,起身跟着小黄门出了升平楼。 沿着大池一直往北,走了一程就是垂芳亭,可是奇怪,黄门并没有引她上水榭,而是一直往北,穿过了花廊。 她在禁中多年,这后苑的每一处她都熟悉,知道再往前是清辉殿,脚下便略略踟蹰,叫了声中贵人,“垂芳亭走过了,中贵人可是领错了路啊?” 那小黄门回头笑了笑,“没错,王妃只管跟小人来吧。” 又往前一段路,见福宁殿伺候的安生掖手候在道旁,远远看她来了,叉手行了一礼。 她忽然明白过来,顿时站住了脚。福宁殿是官家寝殿,里面伺候的当然也都是官家跟前亲信,安生绝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既然专程在这里等候,必定是受了官家的指派。 这官家到底要做什么?赫连颂出门前就提心吊胆,她虽然隐隐也有些不安,但不相信一国之君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皇后千秋接见臣妻。可如今看来,一向沉稳的官家好像并不那么沉稳,果然还是被赫连颂料准了…… 安生见她踯躅,上前行了一礼,“王妃,官家在清辉殿等着您呢。” 肃柔道:“不是叶昭容传召我么?” 安生道:“叶昭容与王妃不相熟,传召王妃做什么呢,自然是官家借淑昭容的名头请王妃说话。”顿了顿复又道,“王妃不用担心,官家已经命昭容留在阁中不得现身了,因此王妃出来见了什么人,绝不会有人知道的。” 可是自己不想见官家,这点官家好像并不在乎。现在还能中途折返吗?肃柔心头充斥着莫名的惶恐,湖心的凉殿,四下无人,孤男寡女会见,要是传出去,哪里还能做人。她对安生道:“官家传召,大可当着众人的面,现在这样单独召见……怕是不妥。” 安生笑起来,“王妃在禁中多年,比小人更懂禁中规矩,小人奉命迎接王妃,实在无权定夺妥或是不妥。王妃,官家已经等候多时,不要让官家继续等下去了,还是请移驾吧!”说着让到一旁,躬身抬手比向那长长的廊桥。 肃柔无可奈何,朝清辉殿望了眼,见一个穿着竹月常服的身影负手站在邻水的露台上,隔着重重水色,朝她望过来。她知道推诿不过去,终究是要见上一面的,便横下心,踏上了桥堍。 第87章 一步步过去,官家的面目也慢慢清晰,大约因为天气阴沉的缘故,他的面色也有些沉郁,见她越走越近,什么都没说,转身走进了殿内。 肃柔的内心此时除了忐忑,其实更多的是愤恨,恨官家的一时兴起,可能毁了她的名声。自己还没有出阁的时候,真真假假闹出那么多传闻,如今已经嫁了赫连颂,他还在这僻静处召见,要是落了别人的眼,自己就算浑身长嘴,只怕也说不清了。 然而不能生气,不能把不悦显露在脸上,还需振作起精神来仔细应对。 安生引她进入殿内,这清辉殿是凉殿,殿宇正中央竖着一根顶天立地的抱柱,以抱柱为轴心,安装着八面两人高的扇叶。这扇叶用绢制成,上绘青绿山水,一面面大如屏风,夏日帝后和诸娘子在殿内纳凉时,由宫人拖拽中间的轴心,扇叶转动起来凉风四起,那原理,颇有些像孩子们举在手里,呼啸来去的风车。 因着每个殿宇都有专门侍奉的宫人,肃柔只在刚入宫那时奉命来送过东西,当时小小的人,面对这巨大的扇叶,简直觉得叹为观止。如今多年过去了,这种惊讶并未减少,不过碍于是受官家传召,心里悬着,便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件巧夺天工的设计了。 一眼不能看见官家,就得绕着这庞然的扇叶,一扇一扇寻找。安生早就退到殿外去了,越是这样,越让她浑身不舒服,仿佛自己真的与官家有些什么首尾,要这样背着人偷偷见面。 又是一重山水,透过薄薄的绢面,已经能够窥见其后站立的人影。肃柔停下步子,叫了声官家,“臣妇张氏,给官家请安。” 扇叶后的人没有挪步,依旧那样站立着,看朦胧之中的她福下去,锦衣华服,身姿纤纤。 官家终于出了声,说起来吧,”好久未见王妃了,招王妃过来说说话。” 肃柔说是,这样隔着一层,不必直面,倒让她安心了几分。 “前阵子赫连上朝,脸上带着伤,我传他问话,才知道你们府上出了点变故。后来又听说那女子怀上了身孕,已经被你接回嗣王府了……”官家的语调里生出一点感慨来,“你比我想象的大度,我本以为你会设法打掉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然后与赫连一刀两断呢,结果竟没有。” 肃柔沉默了下,知道这回是得拿出些本事来,才能安抚住官家了。毕竟那孩子将来关系重大,官家未必不存疑,她要是演得不够情真意切,演不出那股悲伤欲绝来,是决计哄骗不了官家的。 外面起风了,能听见风过檐角的呜咽声,在这片浩大的凄怆里,她缓缓道:“若是个普通的歌舞伎,我确实可以无所顾忌地处置,可惜她不是。他们十二年前就认识了,少年情义多珍贵啊,加上那女子很会扮柔弱,扮可怜,介然这人官家知道,他吃软不吃硬,越是同情她,越是宠爱她,我越是不能耐她何。原本丈夫纳妾,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我也从来不曾奢望他一生只守着我一个人,可……新婚才一个月就弄出个外室来,说实话,真伤了我的心了。如今上京城中,谁不在背后议论我,分明嫁得很风光,不想自己还没动静,就要去给别人做嫡母,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官家听了,倒来宽慰她:“你大可不必把那些闲言碎语放在心上,就说今日出席寿宴的命妇里,除了长公主,哪个家里没有侍妾?你终归是嗣王正妻,妾室也好,庶子也好,撼动不了你的地位。” “可是他们相爱啊。”她语调微颤,“他们之间是有情的,赫连颂口口声声说只爱我一个人,其实我能读懂他的眼神,他看向稚娘的时候分明含情脉脉,所以绝不是喝多了,不小心犯的错。一次就有了孩子,我不信,官家信吗?我知道他是在搪塞我,那个稚娘才是他心中所爱,他娶我,不过是需要个出身显贵的正室,来替他支撑门户而已。” 余下的话,她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显见,自己成了赫连颂的替罪羊,日后有很大可能成全了他们一家子,自己要守着一个空头的嗣王府,当一辈子挂名的王妃。 她的这番话,有几分印上了官家的猜测,因此在官家看来,多少尚有一点可信度。 回头想想,自己的不甘,加上肃柔现在的愤恨,将这种阴差阳错后的彷徨扩大了数倍。官家问她:“你后悔吗?” 她不说话了,倨傲地昂着头,半晌道:“于情来说,我应该后悔,大好的年华浪费在一个骗子身上,不值得。但于理……我不该后悔,只要有我在,稚娘这辈子都当不了正室,永远只能在我之下。” 然而这种自欺欺人的勇气不能支撑太久,隔着轻薄的纱绢,官家看见她微微晃动了下身子,无力地蹲了下来,“那日他同我说,等孩子落了地要抱给我养,爱屋及乌至此,是打算让我抬举那孩子,好记在我的名下成为嫡长。那将来我的孩子怎么办?官家,我若是真的认下那个孩子,那么下一任的嗣武康王,可是要授予那个孩子了?” 官家说不会,“尊卑有别,庶子就是庶子,即便记在你名下,生母下贱,也还是庶子。” 只不过赫连要是当真宠爱那个妾室,则这孩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大有不同,这点于朝廷来说倒不是坏事。但当所有人都开始期盼那个孩子时,肃柔便显得愈发可怜了。 他略站了站,还是挪动步子绕过扇面,走到她面前来。本以为她坚毅聪明,总有她应对的办法,可是她抬眼望向他时早就泪流满面,那模样像遭到抛弃的猫儿。官家心口忽然钝痛起来,才知道无论找了眉眼身段多像她的人,终究不是她,终究差了点意思。 今日诰命们入禁中向皇后拜寿,他站在复道上,看着那些女人走过天街,人群之中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用以哄骗自己的替身,顿时像日光下的鬼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克制了再三,知道不该见她,但越是克制越是惦念,这是人的通病。他甚至开始怨恨赫连颂,得到了又不珍惜,自己身为帝王,一再忍让,谁知让出了这样的结局。 他向她伸出手,“别哭了,起来。” 肃柔没有领受他的好意,平了平心绪,自己站起身,退后两步道:“官家恕罪,妾失态了,不该和官家说这么多家务事,惹得官家烦心。” 官家说不碍,“你们婚后如何,我也一直关心着,不单因为介然是我好友,也因为你。那时你拒绝我,不愿进宫,不愿成为禁中的妃嫔,我以为你嫁给他,他能给你我给不了的关爱,所以我只得退让。结果现在……我竟有些后悔了,要是当初留下你,另给赫连指一门婚,不知现在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这话说得肃柔噎住了,连哭都忘了,心道赫连颂不好,不表示你就是良配啊。如今自己都已经嫁人了,再当面说这样的话,实在令人毛骨悚然。 官家依旧真挚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她一个回答,如果她现在当即表示愿意和赫连颂和离,想来官家就有办法再续前缘吧! 肃柔微微迟疑了下,垂首道:“官家不要再对以前的事念念不忘了,事情已经过去了,想是上天注定我要经受这样的磨难,我不敢有什么怨言。” 官家却一笑,负着手,慢慢向殿中开阔处走去,一面踱步一面自语:“我也不讳言,在你们婚前利用素节向你揭穿了内情,其实我一直暗暗期盼,盼你因此反悔,退了这门亲事,无奈等到最后,你还是嫁给了他。那时只说我是受赫连托付,有意向张家施压,但你却不知道,如果没有赫连颂,我确实是准备好将你接进宫的。可惜,我是帝王,江山社稷高于个人好恶,赫连要你,为了笼络陇右,我就得放弃你,可……与你几次相处,越是接近,越是情难自已。你给我的隔火片,我仔细保存着,细想起来真有些傻,我这样的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必做这一往情深的架势……帝王深情,最要不得,所以我找了很多办法纾解,却是越纾解,越觉得寂寞。原本这些话不该说出来的,太无理,也太放肆了,如果没有出现那个妾室,我想我会忍耐一辈子,可现在你们的婚姻出了纰漏……原谅我小人之心,就算得不到你的回应,我也想把心里话告诉你。” 肃柔只觉心头突突大跳,背后寒毛也一根根竖了起来,她早就料到可能会面临这样的窘境,但没想到果真应验了,会如此令人汗颜。 现在应该怎么应对?当帝王深情款款,向你剖白内心之后。 肃柔难堪地看了他一眼,“官家现在和我说这些,晚了,既然晚了,就不该说出来。要论心迹,我确实很后悔与赫连颂成婚,但不嫁给他,我也从未想过要再进宫。并不是官家不好,是我不敢去想,官家于我来说就像天上的神明,是我时时需要仰望的人,我不敢接近官家,更不敢亵渎官家。如今我已经嫁作人妇了,丈夫是官家臣子,愈发不能僭越,令丈夫蒙羞,令官家为难,还请官家体谅。” 她很善于安抚,也很善于推诿,几句话晓以大义,仿佛是他这个帝王太草率,太不知轻重了。 是啊,他这回确实草率,也确实有些顾前不顾后,但这次之后,下次见她又在什么时候呢?他有过太多的女人,几乎每一个都不需要费心,不过一个眼神,当夜人便送到了他的床榻上。这三宫六院于他而言就像不同调性的香,颜色各异的衣裳,他可以随着喜好任意选择,他从来不觉得她们和他平等,而面前这人却不一样,因为越求而不得,自己的姿态就放得越低。 现在呢,她像哄孩子一样哄他,他觉得有些可笑。虽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虽然明白自己也不能对她怎么样,可是不甘心啊,看着她就在面前,却还像天上月似的,可望不可即。 他慢慢走过去,“我的心意你知道,你的心思我也清楚,即便现在赫连颂委屈了你,你也觉得他比我好,是吗?” 肃柔有点慌,往后稍稍退了半步,又听他道:“你喜欢他干净纯粹,可惜他现在不是了,他和我没什么两样,打着旧相识的幌子逼你接受……他一直在逼你,你已经习惯妥协了,你自己没有察觉而已。你与他之间,真的有感情吗?还是为了逃避进宫才选择他?如果是这样,只要你一句话,我也可以不强求你,给你国夫人的诰封,让你在宫外置办一所大宅子,甚至可以每日来看你,像寻常夫妻那样夜夜去陪你,你不信吗?” 他一步步走来,终于将她逼到墙角,大约因为情绪激动,领间的龙涎香受热翻滚如浪,冲得人心慌。 肃柔吓得面无人色,头上花钗随着她的闪躲簌簌轻颤,他忽然笑起来,笑得有些苦涩,“你那么怕我吗?你从来没有视我如神明,你明明把我看作鬼魅,却还在花言巧语哄骗我。” 什么妾室,什么庶子,都已经不是他要与她讨论的话题了,他把一切焦点都集中在了自己的感情上,因为从未受过挫折,就觉得给他挫折的人像蘸了蜜的砒'霜,令他爱之欲生,恨之欲死。 巨大的压迫感让肃柔几欲遁逃,官家的身量很高,几乎与赫连颂不相上下,这样雷霆万钧,这样权势逼人……他和赫连颂不同,赫连颂身上有温润通达,而官家,浑身上下长满尖刺,靠近一点就会被他刺穿皮肉,刺透五脏。 她希望他能冷静,在他靠得愈发近时,慌忙顶住了他的胸膛。她能感觉到掌下激烈的心跳,生怕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触怒了他,这样离群的地方,就当真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官家……”她颤声道,“我们这辈子不可能,我恨他养外室,自己又岂会成为你的外室。你说他逼我,现在你又何尝不是在逼我?得不到时奉若珍宝,得到了弃如敝履,你不要以为自己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他怔住了,脸上神情须臾变化,未必不是在自省,在仔细斟酌她的话。 确实,他无法保证这种专情究竟能维持多久,也许三五个月,也许三五年,也许一辈子,没人能下定论。他只是困顿于这种不可企及,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从前几日就开始盼着今天的相见,然而见到了又怎么样,她还是赫连颂的妻子。 他忽然放下了一身孤高,哀声问她:“我爱慕你,有错吗?” 肃柔从未见过这样的官家,在她记忆里他一直高高在上,他手握生死,执掌万里江山,怎么会显露出这样软弱的一面。可是那双眼睛望进她心里来,她看见他眸中起了一点水雾,在她还未回过神来时,被他强行搂进了怀里。 她大惊,奋力挣脱,然而男人的力气那么大,自己的那点反抗毫无作用。 花钗落在地上,“叮”地一声响,她厉声道:“官家!请官家自重!” 他却不管,带着央求的口吻说:“只此一次,就这一次……我心里很难受,说不清地难受。” 可她还是挣脱出来,声色俱厉地说:“我一直敬重官家,请官家不要亲手打破这种敬重。官家一时忘情,会害得我难以在上京立足,官家可以不在乎我的生死,难道也不在乎陇右了吗?” 这番话终于将他震醒了,先前进入了一个怪圈,满心都是不甘,满心都是不满。就像小时候贪凉要吃冰,嬢嬢不准,这种怨念可以盘桓一整个夏天,每天睁开眼都觉得缺了点什么。本以为这种执拗随着年纪渐长已经痊愈,但在遇见她之后,好像又旧疾复发了。如果单纯只是一个她,对于现在的自己来说,比吃冰更简单,但她身后还牵扯着赫连颂,牵扯着陇右,他不能因为一点儿女情长,就将先帝几经周折才收复的失地再次弄丢。所以他有顾忌,也终于不情不愿地放弃了,低头说“对不住,冒犯了”,然后将落在地上的花钗捡起来,递还了她。 肃柔的脸颊滚烫,身上却冰凉,那花钗捏在手心,峥嵘的枝叶狠狠压进肉里,几乎捏出血来。她只有咬牙隐忍,仔细抿了抿发,将花钗重新插进发髻里,欠身对官家道:“请官家稍待,容妾先走一步。” 她又还原成端庄知礼的张肃柔,那张脸明明好像很熟悉,但细看又莫名觉得陌生。 官家张了张口,最后只剩叹息:“是我失德了,你不要恨我。” 她走了两步,复回身道:“官家,赫连颂确实未能做到婚前对我的承诺,但不表示官家有理由辱我,还请官家保全天威,以君臣和谐为重。从今往后,官家切勿再单独召见妾了,免得落人口实,有损官家颜面。”说完又褔了福,方才迈出清辉殿。 外面天色愈发阴沉,迎面有飘飞的雪沫子拂到脸上,瞬间消融,她才惊觉隆冬已经来了。刚才经历的种种让她如鲠在喉,不敢细想,细想起来便浑身战栗,若是可以,连一刻都不想再在禁中逗留下去。 可是不能,她回到升平楼,照样还要扮出笑脸,还要与贵妇们闲话家常。这场晚宴直到酉末才散场,她支撑着身子,跟随内侍引领走过夹道,走出拱宸门,直至看见道旁停着的自家马车,才略微感到放松。 付嬷嬷和雀蓝在外候了一整天,见她来了,忙抖落伞面的积雪上前接应,她伸出手借力,在够到家里人那一瞬,险些瘫倒下来。 雪中春信 第66节 第88章 付嬷嬷就着灯光看她脸色,见她面色苍白,骇然道:“娘子怎么了?可是遇见什么事了?” 肃柔摇了摇头,“有些恶心。” 转头见其他贵妇都款款来了,只好重新打起精神,大家一番热络道别,才各自登上车辇,返回各家府邸。 麻烦的是长公主与她同路,半道上还打帘叫了她一声,笑着说:“先前在皇后那里看见嗣王府的贺礼,这样品相的珍珠倒是不常见,我看圣人喜欢得紧,不知介然是从哪里踅摸来的?” 肃柔哦了声,“说是托了南边的朋友,几经周折才送入上京的。家里还有半盒,只是个头品相都次了一等,若是殿下不嫌弃,明日我让人送过去,尚可以给县主打一支步摇。” 长公主忙道:“不必不必,只是随口一问罢了,怎么好叫你破费。” 肃柔笑着说:“反正我也用不上,殿下和我还客气什么。”复又闲话了两句才放下窗上垂帘,脸上显出不耐的神情来,嘱咐四儿慢些赶车,让长公主的马车先走。 雀蓝半揽着她,见她人都萎顿下来,愈发着急了,轻声问:“娘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吗?” 肃柔不说话,拧着眉闭上了眼睛。就这样行了一段路,忽然叫四儿停车,着急探出头去吐起来,把付嬷嬷和雀蓝都吓得不轻,忙上来拍背,急道:“好好的,怎么吐了?” 一番折腾,人是愈发没有力气了,好容易到了家,安顿上床,又让人去请郎中来诊脉。付嬷嬷在榻前伺候着,心里思虑了再三,才搓着手小心翼翼道:“娘子莫不是有孕了吧!” 肃柔吓了一跳,暗道每回都用了药,难道那药不灵验吗?这个时候要是怀上,实在不是什么好事,以前赫连颂筹谋回陇右,她其实无可无不可,但经历了今天官家的出格言行,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期盼离开上京,因为知道若是剩下自己一个,便像立于薄冰之上,只要掉下去,就是万丈深渊。 心里惴惴,终于盼到郎中来了,提心吊胆等着结果,很快郎中便给了一颗定心丸,说就是寻常的肠胃伤风,天寒地冻陡然冷起来,加上王妃在外奔走劳顿所致,只要仔细调养两日,就会大安的。 肃柔听完,终于松了口气,可惜边上的人不明白她的担忧,她们有她们的遗憾。在她们看来稚娘已经有了身孕,这会儿娘子要是也怀上,那就可以压稚娘一头,顺便堵住乌嬷嬷那老妇的嘴了。 然而越是急切渴望,就越是难得顺遂,总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付嬷嬷让女使送郎中出去,回身给自家娘子掖了掖被子,轻声道:“娘子今日乏累了,好生歇一歇吧,定会好起来的。” 肃柔恹恹地,情绪低落,望着帐顶喃喃:“官人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其实人才离开两天罢了,她就觉得心里空得慌。他临行前在府邸内外安排了好多护院和禁卫,虽然能够守住宅院安宁,但有太多的意外是无法预料的,在面对绝对权力时,所有人都像蝼蚁一样,毫无招架之力。 这一晚昏昏沉沉,做了好多怪梦,总在似睡非睡间徘徊。五更醒过一次,再睁开眼时已经辰时,听见外面有短促的脚步声,知道晨食已经铺排起来了。 屏风边上,蕉月悄悄探头看,看她醒了便进来伺候,展开衣裳给她披上,一面说:“昨夜下了好大的雪,院子里都堆起来了,娘子穿得厚实些,快起来看雪吧。” 女孩子们都喜欢这样的天气,庭院里落满了雪,虽然冷些,但枯燥的日子又生出另一种趣致来。 肃柔以前也爱雪,下得越大越欢喜,但现在却隐隐担忧,不知幽州的天气怎么样,是不是也已经风雪连天了。赫连颂在军中,身上整日套着冰凉的铠甲,又不能时刻躲在大帐里,想起他要在冰天雪地里行走,这雪也就不那么喜人了。 趿上软鞋,从里间挪出来,上房前后都燃了温炉,一旁的炉子上拱着铜壶,热气顶动壶盖,咔咔作响。女使手脚麻利地兑了水来给她洗漱,等一切收拾停当,坐在小桌前用了一碗粥,平时都是两个人吃饭的,乍然一个人冷冷清清,还是有些不习惯。 边吃还在边盘算,转头问结绿,“忽然下雪了,给王爷带了几件大毛的袍子?” 结绿道:“十来件厚袍,另有几身灰鼠氅衣和狐狸毛的斗篷。娘子放心吧,有竹柏近身伺候着,不会冻着王爷的。” 她点了点头,心里方踏实些。用罢饭起身走到檐下,看外面被白雪覆盖的庭院。天地间静谧,没有一点风声,只剩沙沙的,雪从高空坠落下来的声音。 恰在这时,见门上有人疾步进来,不顾边上婆子拉扯,一路到了上房前,板着脸纳了一福道:“王妃给评评理吧,这样冷的天,只给了横汾院五斤炭,连一件新袄都不曾预备,颜娘冷得躲在床上不下来,要不是我去瞧她,只怕冻死了也没人知道。我只想问王妃,可是怀上郎主的孩子,就犯了天条了,府里上下合起伙来给新姨娘小鞋穿,到底是谁授意的?我也仔细算过,家下不过两位家主,郎主不在家,只有王妃做主,难道是那些瞎了眼的贼婆胡乱揣度王妃心意,以为苛待了颜娘,就能在王妃面前立功吗?” 同来的婆子拉拽不迭,苦着脸道:“乌嬷嬷,你这又是何必呢,昨日因冷得突然,没来得及顾上西边,今日你来找我,不是立刻就预备起来了吗,你还上王妃跟前闹,这是存的什么心啊?” 乌嬷嬷推了称炭的婆子一把,“颜娘跟前的广绫昨晚就过去讨要了,你是怎么说的?按着分例给横汾院发炭,怕炭烧得过了,伤颜娘的身子,呸!这也是你该拿来说嘴的!我要是不闹上一闹,你们且要抓着鸡毛当令箭。郎主走时嘱咐王妃照顾颜娘,王妃都没说什么,你们倒巴巴儿急着当狗,敢情忠心耿耿,过后自有人给你们扔肉吃!” 乌嬷嬷话里有话不是头一回了,这次有意闹到肃柔面前来,未必不是仗着稚娘肚子里的孩子扬威。园子里那些女使婆子呢,当然都是站在王妃这头的,不盐不酱弄出个妾室来,古来妻妾不两立,反正一致排挤那小妇就对了。 肃柔看乌嬷嬷含沙射影,也不大愿意搭理她,只道:“要炭就要炭,嬷嬷在府里这么长时候,亲自去说一声,难道还有人敢作梗吗,牵扯出这么一大堆来干什么。” 称炭的婆子还在拉扯,乌嬷嬷用力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拽了下来,拍拍衣襟道:“我就是要让王妃瞧一瞧,如今这园子里刮起了怎样一股狗仗人势的妖风,早前好好的,现如今不知怎么变成了这样。” 她只差没说是王妃进门,带坏了门风。雀蓝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正愁找不着机会撒气,听乌嬷嬷这么一说,急赤白脸地就要回嘴,被付嬷嬷一把拉了回来。 付嬷嬷不怕出头,皮笑肉不笑道:“王妃昨日从禁中回来,身上就不好,嬷嬷是府里老嬷嬷,是王爷乳娘,合该也关心关心王妃才是,怎么到这会儿才见嬷嬷踪迹,一来还是兴师问罪,真是好大的威风!口口声声说颜娘受人欺负,那院儿里有嬷嬷护着,哪个敢给她小鞋穿,不叫嬷嬷打开了瓢才怪,何必说得这样委屈!我劝嬷嬷先别忙,颜娘是怀了王爷的孩子,可目下是男是女还不知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如今细想想,嬷嬷真是个糊涂人,明理人都知道,盼着正室夫人有喜才是正路,哪里像你,把妾生子顶在头顶上,难不成还指着那孩子给你养老送终啊?” 乌嬷嬷气白了脸,“你可小心你的嘴,既是王爷子嗣,什么妾生妾养,你这是羞辱谁呢?” 付嬷嬷道:“我平常不是个愿意和人理论的,在张家侍奉多年,家下主就是主,奴就是奴,尊卑分明得很,不想跟着我们娘子到了嗣王府上,真真开了眼界,一个奶妈子掌家,真把自己当奶奶神,对着新妇指桑骂槐诸多刁难,莫说一个下人,一个下贱乳母,就是正经武康王妃,也不见得这样为难媳妇。你可是上京的油吃多了,蒙了心窍,还是心里拿自己当陇右王妃,在这里摆足婆母的款儿,过干瘾?我告诉你,我们娘子敬重你,拉不下面子教训你,我却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既受府里供养,就好生过你的日子,有个为奴为婢的样儿。须知大家都是下人,谁也不比谁金贵,两下里相安无事最好,但你要是存心为难我家娘子,我可不管你是谁的乳娘,到时候大家撕破了脸,到王爷跟前请王爷评断,我竟不信,一个乳娘,能比自己的枕边人更重要。” 付嬷嬷终究是有了些道行的,说起话来毫不留情面,把一众陪房这些日子的憋屈,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 乌嬷嬷干瞪眼,她来上京这么久,主持着王府中家务,从来没受过这样指着鼻子的唾骂,当即气得险些厥过去,抬手指向付嬷嬷道:“好啊,这王府如今改了姓,竟轮到一个外人来骂我了。” 一旁的蕉月冷冷道:“嬷嬷这话不对,谁是外人?我们娘子是王府当家的主母,我们是伺候娘子的人,哪一个是外人,还请嬷嬷指出来。” 她们唇枪舌战,吓得那个称炭的婆子几乎缩成一粒枣核,畏惧着、战战兢兢着,拽了拽乌嬷嬷的衣裳道:“嬷嬷,你不是要炭吗,咱们这就去称,何必在上房讨嫌呢。” 乌嬷嬷不依,甩手道:“这是我奶儿子的府邸,郎主喝我的奶长大,谁是外人,还要我说明白吗?” 结绿不常出头冒尖,也从不和人呛话,但听了乌嬷嬷这话也忍不住嘲讪,“嬷嬷还是消消火吧,你虽奶过王爷,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如今王爷又不吃你的奶,你非要和上房争个长短,真不知存的什么心。” 这回乌嬷嬷彻底噎住了,她没想到这几个小小的陪房,敢这样拿话来挤兑她。她想处置她们,可惜上头有王妃,这府里上下如今都捏在了人家手里,自己果真是缴了权,什么都不剩了,所以连那些粗使的婆子,也敢来和她叫板。 肃柔站在那里听了半晌,见乌嬷嬷的势头被打压下去了,也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吩咐雀蓝:“颜娘没有过冬的衣裳,把我新做的那两套先给她送过去,等雪停了叫人过横汾院量尺寸,尽快做出来好换洗。还有炭,她一个人能用多少,尽着她用就是了,为这种事不值当费口舌。”说完望向乌嬷嬷,心平气和道,“我看稚娘是个本分人,恐怕她都没有那么多怨言,嬷嬷火气冲天,着实是给她树敌了。我知道你关心稚娘,唯恐她被人刻薄,这样吧,你往后就在她跟前照应,万一底下人哪里亏待了她,有你在,也好及时替她主持公道。” 可这么一来乌嬷嬷又别扭了,毕竟稚娘是妾室,让她一个王爷乳母到她院里伺候,自己还是有些放不下身段的。不过不愿归不愿,不妨碍她为稚娘撑腰,便道:“我受陇右王爷和王妃托付,只照应郎主一人,这回是瞧颜娘怀了王爷的骨肉,才格外关照她,王妃不必忙着打发我。” “既然受命照应官人,那么对官人的骨肉,自然也是义不容辞。将来孩子落地,就全权托付嬷嬷吧,一客不烦二主,我看也甚好。”肃柔慢慢说完,满带深意地一笑,忽然发觉站在外面半天有些冷了,便不再啰嗦,转身返回了屋里。 一场拉扯就这样结束了,说不清乌嬷嬷是获胜还是惨败,反正她后来又气哼哼去了,虽然在上房口头上没占到便宜,但稚娘那里的吃穿用度得到了最大限度的满足。 结绿掖着两手叹息:“这乌嬷嬷替西边院儿里抢吃抢喝,颜娘虽没出头,最后受益的全是她,想起来就不服。娘子做什么要把自己新做的衣裳给她,随意从哪个女使那里踅摸两件来送去就行了,凭她也配穿娘子的衣裳!” 付嬷嬷却道:“闹起来了,就有人往外传,两件衣裳不值什么,娘子挣了贤惠大度的名声才最要紧。” 肃柔淡然笑了笑,其实贤惠大度的名声对她来说不重要,上回赫连颂回来说,陇右的公公身体很不好,陇右向来是内外必争之地,人心也从来没有沉淀,不早些回去,大局不稳固,万一根基出了闪失,那么他这个质子在上京便岌岌可危了。 至于稚娘……原名应当也不叫稚娘,肃柔不知道她叫什么,只是觉得让她充当了妾室这个角色,多少有些对不起她。赫连颂曾说起过她的来历,以前的稚娘是暗哨也是死士,陇右有这样的哨户,世代为护主而生,这种人必须活过四十岁,才能卸职回家生儿育女。稚娘呢,在上京多年,有了相爱的人,如果不得准许,一对有情人就得再等二十年才能在一起。如今这样的安排也算双赢,虽然不能与丈夫光明正大示人,但暗中往来不是难事。 再者说,他们一家三口终会有离开上京的一日,也许多年后官家信任陇右,再也不需要扣留质子,自己也会带着孩子往来陇右与上京之间,到那时嗣王府便不用存在了。赫连经纬娶的是关外女子,赫连颂娶的却是上京姑娘,若十年后官家还是对陇右心存怀疑,届时就算把嫡子送来,有张家庇佑着,总比赫连颂当年强一些。 唉,心思纷乱,这段时间考虑得太多,着实累人。今日下雪,难得这样的机会,想了想转身从案上取过一支笔来,蓬松的羊毫正可以用来扫雪,吩咐了蕉月一声:“取只玉碗来。” 蕉月依言捧着白玉碗到了她跟前,问:“娘子要这个做什么?” 肃柔说制香,“有一味香,须用头茬梅蕊上的雪做引子,一年之中只有一次,可不能错过好时机。” 蕉月恍然大悟,“雪中春信?” 肃柔嗯了声,披上斗篷便往园子里去了。 嗣王府的花园,真是个奇特的地方,赫连颂喜欢收集奇花异草,并且这里的风水似乎很养这些植被,连当初用来负荆请罪的仙人掌,都是园中自己长的,那么老大一棵,过冬用稻草披盖起来保暖,到了开春可以继续茁壮成长。园子的东南角,那棵梅树更是开得热闹,枝丫嶙峋,构建出一种枯朽和艳丽奇异碰撞的美,走到树下,仰首就能闻见清幽的香气。 肃柔一手举起碗,一手举笔小心翼翼扫下梅心那一小簇雪,感慨着:“雪里已知春信至……等熬过这漫漫严冬,春天就在不远了。” 雪上沾染了梅蕊的花粉,放回室内很快融化成花露,结绿和雀蓝已经将需要的几味香料碾成了粉,肃柔襻起袖子,在和香盘中一层香料、一层花露地调和。因线香干得更快,用唧筒一支支压制好,放在炉边烘烤,那氤氲香气随着水分蒸发,逐渐升腾飘散起来,很快弥漫了整间屋子。 忙了几个时辰,转眼已经晌午了,厨上搬来食桌,倒有好几个菜色。她三心二意地,随便用了两口,就吩咐下次一切从简。待吃完刚要睡下,外面有婆子进来通传,说荥阳侯府少夫人打发人来报信,张府上老太君染病卧床了,问王妃可要回去探望探望。 肃柔一听,那点瞌睡立刻就吓没了,忙进内寝换了身衣裳急匆匆出了门。好在两家距离不远,只是碍于大雪路滑,走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到家。进了园子直入内寝,打眼见几个姐妹都在,正围在榻前,伺候太夫人吃药。 老太太听见脚步声抬眼,看她冒雪进门不由笑起来,“不过是偶感风寒,竟把你们都惊动了。瞧瞧,我好着呢,哪里就病死了。” 肃柔见祖母脸上虽有些病气,但精神不算坏,悬着的心才放下,抚胸道:“祖母一向健朗,平时也没个小病小灾,忽然说病了,我们哪有不着急的道理。”一面问至柔,“请了哪位大夫来瞧病?” 至柔道:“伯父去请了宋提领,宋提领说没什么大碍,就是忽然变天,祖母受了风寒,吃两剂发汗的药就好了。” 肃柔颔首,正要说话,忽然外面传来好大的动静,绵绵那件镶着孔雀金丝的斗篷,摩擦起来声如破冰。人还没到内寝,呜咽声就先到了,嘴里喊着外祖母,一头扑到了太夫人榻前。 第89章 太夫人“哟”了声,笑着说:“这是怎么了?外祖母不是好好的吗,哪里值当你掉眼泪?” 先春和次春上前搀她,含笑劝慰:“老太太只是染了风寒,养两日就好了,申娘子不必担心。” 绵绵红着眼睛站起身,见大家都笑话她,不由有些不好意思,掖了眼泪道:“只听说外祖母病了,还以为病得很重呢,吓得我肝儿都快碎了。现在见外祖母没什么大碍,我就放心了。”说罢讪讪笑了笑,“长姐和二姐姐也回来了?” 尚柔和肃柔颔首,又听太夫人感慨,目光悠悠转过每个孩子的脸,欣慰道:“儿孙满堂就是这点好处,万一有个伤病,孩子们都在跟前,看着心里也欢喜。今日下雪,你们姊妹难得凑得齐全,上外头组个茶局吧,别在内寝了,免得过了病气。” 尚柔道:“我们回来,就是想多陪陪祖母,就怕祖母累了,我们在跟前反倒叨扰。” 太夫人道:“我已经睡了两日了,这会儿也睡不着。”一面转头吩咐冯嬷嬷,“要不然搬张桌子进来,远远放着吧,我们祖孙好说说话。” 冯嬷嬷应了,出去指派女使布置,一会儿桌椅温炉都齐备了,大家回身坐下,听太夫人慢悠悠地说:“今年下雪比往年早,盼着不要缠绵太久,耽误了晴柔的大婚。” 算算日子,还有十几日就是正日子了,只不过晴柔是三房庶女,张秩不会花太多心思在这个女儿身上,昏礼操办起来也不如其他几个姊妹隆重,甚至有些悄无声息地,不知凌氏安排得怎么样了。 晴柔已经习惯了被漠视,因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计较。不知是不是定亲有段日子了,那种待嫁的忐忑早就褪尽,听祖母提起,不过淡淡一笑,“还有好几日呢,未见得能下那么久。” 大家复又去问晴柔妆奁准备得怎么样了,姐妹们的添妆她都收到了,这样陪嫁至少看上去体面些,不至于都是花瓶器具等虚抬。 晴柔道:“我姨娘和阿嫂也帮着张罗,大约预备得差不多了。”其实颇有些不上心的样子,也不太习惯大家都来议论她的亲事。 于是又调转了话题,肃柔提起昨日进宫遇见了成国公夫人,把人家的托付回禀了太夫人,末了问:“资政殿大学士家的五娘子,如今怎么样了?颉之先前说秋闱中榜再行议论婚事的,眼下功名有了,还不登门说合吗?” 太夫人说起那门婚事,不免有些怅惘,“叫人捷足先登了。咱们家相中的好姑娘,人家当然也中意。我早说了先托大媒登门打个招呼的,偏偏颉之怕自己不能中榜,委屈人家姑娘,这下可好,等他得了功名,姑娘也被人聘走了,我现在想想还不甘呢。”顿了顿又问,“成国公夫人有心给她家表侄女说合亲事?” 肃柔应了声是,“永州节度使家的二娘子,两家门第相当,只是不知道姑娘怎么样。” 这话才说完,就听尚柔接了口,“永州节度使刘寄?她家夫人和我婆母是一母同胞,里头还有一段故事呢,那时我婆母在家很得宠,抢了姐姐的亲事,这才嫁进荥阳侯府的。后来刘夫人嫁了刘节使,一直在永州,没有回过上京。” 大家不由唏嘘,难怪陈盎出事之后,荥阳侯府的路那么窄。这里头的秘辛,尚柔是不久前才听说的,当初陈侯和刘夫人虽未定亲,族中人却都知道,到最后妹妹替了姐姐,大家嘴上不说,但对陈侯夫人,可说是极尽鄙夷。 太夫人听罢,匀着气息说:“其实要论我的想法,实在不愿意再和陈家有牵扯,如今既是成国公夫人保媒,刘家和陈家也没什么来往,若是姑娘样貌品行好,倒也不是不能结亲。不过还是要仔细打听打听,姑娘嫁人要慎重,男孩儿娶亲也是一样。或者等雪停了,天气好起来,请成国公夫人到家里做客。”毕竟身上没好利索,太夫人说话还有些喘,略停顿一下才又道,“届时成国公夫人必定会带刘二娘子一道来的,到时候仔细相看相看,再决定可要说亲吧。” 冯嬷嬷坐上床沿,探手在太夫人背后捋了捋,和声道:“老太太的精神头还没回来呢,且少说话,听小娘子们商讨就是了。” 太夫人笑道:“那可是要憋死我了,我就爱和孩子们拉家常,今日好容易都回来……”一面问绵绵,“在伯爵府怎么样?和家中公婆妯娌相处得好不好?” 绵绵扁嘴道:“郎子对我很好,公婆也算厚道,就是那些小姑妯娌玩不到一处去。她们个个自视高贵,门缝里瞧人,就算偶尔说上几句话,一个个都端着,不屑搭理我似的。”心里当然不服气,转头问在场的姐妹,“难道我这人很没意思吗?你们说,实话实说。” 这就有些难为人了,最后还是寄柔快人快语,毫不遮掩地说:“表姐刚来上京的时候,我们也和你玩不到一块儿去。你这人嘛,善于钻营,不讨人喜欢,老霸占着祖母,好像祖母是你一个人的,让我们很不舒服。” 至柔也附和,“除了钻营,还市侩、铜臭、自以为是。” 绵绵震惊地“啊”了声,“我就这么讨人厌吗?” 当然话有说回来的时候,寄柔道:“相处得久了,才发现表姐还是有好处的,起码你直爽、大方、坦荡。我们现在很喜欢你。不过你初到婆家,人家和你不相熟,难免有些孤立你,等时候长些,会好起来的。退一万步,就算她们不喜欢你,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难道还求着她们和你玩不成?” 绵绵呢,心里当然有自己的打算,终归到了人家门头里过日子,还是以和睦为主。刚才妹妹们的话直达痛肋,也让她直面了自己的短处,愈发坚定了以后扬长避短的决心。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自己只要对她们好一些,必定能够焐热她们的。 后来太夫人又问起赫连颂,“听说前几日去幽州了?这么冷的天,又赶上下雪……什么时候回来?” 肃柔道:“还不一定,说是少则十日,多则一个月。” “一个月啊……眼看着都要过年了。” 关于这位嗣王干的好事,如今阖家都已经知道了,大家为肃柔惋惜不已,没想到这样周全的人,最终也逃不过为丈夫纳妾的命运。 雪中春信 第67节 还记得当初中秋,几个郎子都上府里过节来,那时的赫连颂光风霁月,不论学识还是谈吐,压倒了一众连襟。可是才多久,转眼便辜负了肃柔,还要肃柔屈尊把他的外室接回家来养着,想想都叫人不平。 肃柔见大家神色各异,难免有些尴尬,正想说些什么缓和气氛,忽然听见外面婆子在檐下通传,说:“回禀老太太,少夫人羊水破了,已经发作起来了。大夫人让奴婢过来传话,请老太太稍安勿躁,等着听好信儿。” 众人得了消息,纷纷站起身,太夫人原想下床,被冯嬷嬷拦了回去,劝道:“从发作到生,还有阵子呢。少夫人是头一胎,时候难免耽搁得长些,崔婆经验老到,一应交给她,老太太不必担心。” 太夫人哦了声,重又坐回去,探身问外面:“可给大郎报信了?” 廊上的婆子说是,“已经打发人上衙门给大公子报信了,料着不多会儿就会回来的。” 毕竟生孩子是大事,请崔婆事先看过,也能定准怀的是双生。如今年月生双生很担风险,大家都提心吊胆,太夫人病着,几个妹妹没出阁,便让她们留在上房,由尚柔和肃柔并绵绵先过去,看看白氏眼下如何。 走进月洞门,老远就见廊上人来人往,一派忙碌景像。进了产房探望,白氏阵痛还未开始,人很沉着的样子,换了棉纱素衣只管仰在枕上,见人进来笑了笑,那双眼睛里满是希望。 尚柔上前问她,“怕么?” 她说不怕,“我盼了好几年,终于如愿以偿了,现在一来就是一双,我就算拼了命,也定会把他们生下来的。” 尚柔说好,温声安抚她:“当初我怀安哥儿的时候,总觉得生孩子很可怕,怕自己没法把他带到这世上,后来着了床,干脆什么都不去想,心里只盼着快些和孩子见上一面,就有力气了。你放心,崔嬷嬷是上京有名的老嬷嬷,一定会保你们母子平安的。” 白氏点头,眼神却向外张望,“绥之还没回来吗?” 肃柔道:“已经打发人出去报信了,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这里刚说完,就听外面甲胄琅琅到了门前。绥之顾不得脱铠甲,匆匆到了妻子床前,原想去握她的手,忽然想起刚从外面进来,怕身上寒气侵袭了她,只好两手扒着床沿,像哄孩子一样唤她的乳名,“宝妆,我回来了,你别害怕,我会陪着你的,一步也不离开你。” 姐妹三个相视而笑,不便在这里久留了,悄然退出了卧房。 外面是真冷,活脱脱的雪窟,从廊上往前走,寒风灌进脖颈间,冻得人发噤。 绵绵跺着脚说:“平常看大哥哥,就是一板一眼长兄的样子,我还有些怕他呢。刚才见他在长嫂榻前,倒有了些人情味,也知道心疼妻子。” 尚柔失笑,“他又不是木头人,媳妇生孩子,能不心疼么!”说罢叹了口气,“女人啊,能遇见一个心疼自己的男人多好,想起我那时生孩子,陈盎在外花天酒地,等安哥儿落了地,家仆才把他找回来。” 可惜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葬送在了那座侯府,今生恐怕再也不能体会男人的关爱了,看见绥之和白氏夫妻恩爱,不免心生艳羡。 反正自己也就如此了,不去想他,倒是肃柔,前阵子闹出个外室来,让大家都很意外。但这种伤心事,又不大好提及,她欲言又止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肃柔自己和她们说起,笑道:“家里人都很为我担心吧?其实我也没想到,早前还给长姐出主意呢,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不过我这头还好,那个妾室很本分,并不给我添乱,介然也不常去她那里,我已经不像前阵子那么难过了。” 绵绵泫然望了望她,“二姐姐,男人都会纳妾,是吗?我本以为姐夫那么爱重你,绝不会有第二个女人的,谁知转眼工夫……” 肃柔说不是,“这世上还是有一心一意的好郎子,瞧瞧大哥,不就没纳妾吗。” 尚柔唏嘘,“咱们家算是寻常人家,换了上京那些显赫高门,从王爵往下一直到公爵、侯爵,只有温国公一位没有妾室。可温国公是何许人,人家是驸马,夫人是官家胞姊,尊贵非常,若换了个平常的贵女,又会怎么样?” 天寒地冻,手里捧着手炉,掌心滚烫,手背却冷得刺骨。尚柔慢慢往前走,慢慢呼气成云,有些冷漠地说:“金翟宴上那些贵妇们,个个光鲜亮丽,其实背后哪个没有三分委屈。起先我得了消息,也为二妹妹难过,后来想想夫妻不过如此,该看开的时候,就看开些吧。” 绵绵却很惶恐,“那我怎么办?难道也要给宋明池纳妾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谁也给不了,尚柔沉默不语,肃柔却还是怀着美好的祈愿,偏头道:“不纳妾的男人虽少,但还是有啊。如果宋郎子对你的感情很深,不纳妾又怎么样呢。” 绵绵却不乐观,“宋家家风不好,我公公房里有四个妾室,那些哥哥也都是三妻四妾,半点没闲着,我看歹竹里怕是长不出好笋来,宋明池早晚也会走那条路的。” 要说半点准备也没有,其实真不见得那么天真,绵绵觉得起码过上个两三年再提纳妾的事,也不是不能接受。可如今看二姐姐,新婚就被恶心上了,自己的一家独大,又能坚持多久? 男人啊,真是靠不住! 大家怏怏走过木廊,走进了岁华园,孩子落地需要很长时间,白氏又是第一胎,和先前叔父的妾侍不一样,从午后熬到傍晚,也没有等来好消息。 绵绵毕竟新婚,不能在外逗留太久,眼看天要黑了,只得先告辞。尚柔呢,因没把则安带来,心里还要记挂儿子,肃柔见她焦躁,轻声道:“长姐也回去吧,明早带着安哥儿一道来。” 尚柔没法子,同祖母打了声招呼,也回去了。肃柔是不要紧的,反正赫连颂不在家,自己可以留在这里等消息。 夜一点点深了,太夫人很着急,撑着病体到佛堂里上了一炷香,喃喃祝祷,求菩萨保佑产妇母子均安。 “当初纵月生至柔和颉之,硬生生熬了八个时辰,熬得油碗都要干了,想想何等的遭罪!宝妆的骨架看着不大,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羊水破了,时候越久,对大人和孩子都不好。” 于是大家都在佛祖面前叩拜,祈求佛祖庇佑,可是等了许久还是消息全无。子夜时分起身朝外看,没有星月,只有北风卷雪,夜黑得吓人。 太夫人发了话,说都回去歇着吧,“回头有了消息,让人过你们院子里通传。” 算算快五个时辰了,看这情况,再耗上五个时辰也不是不可能。大家在这里干等着,其实都有些撑不住,既然太夫人发了话,便纷纷起身回自己院里去了。 大家都散尽,肃柔留了下来,“我今晚住祖母这里,陪祖母一起等吧。” 她和祖母,素来比其他姐妹更亲,但因太夫人怕过了病气给她,吩咐婆子把外间的美人榻搬进来,祖孙两个隔着一丈距离各自躺下,边等边絮絮说话。 太夫人还是很担心她和赫连颂的婚姻生活,不知一个忽来的妾侍,会对他们小夫妻的感情造成多大影响,只是不好直接问,旁敲侧击着:“介然有阵子没上家里来了,可是我们上回太过苛责他,让他有怨言了?若是因这个和咱们疏远,那也不碍,只要他待你好就成。” 肃柔明白祖母的担忧,其实很想把实情告诉她,但兹事体大,万一有个错漏会祸及张家,所以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反而是对她最大的保护。 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祖母知道她很好,于是侧过身道:“他向我立过誓,不会再和稚娘有牵扯,也绝不会在她屋里留宿,祖母,我相信他。其实他对我怎么样,别人看见的都不算,只有我自己知道。上京城中的人,都长了两幅面孔,听说他有外室,未必不来同情我,反倒是他一辈子不纳妾,他们会说我善妒,眼里不容人,所以拿这个妾室做幌子,也周全了我自己。总之祖母放心,我心里有数,这件事上头绝不会吃亏的。”顿了下,隔了好一会儿才又道,“现在让我发愁的是另一桩,那日圣人千秋,我进宫拜寿,官家背着人召见我……” 太夫人吃了一惊,因着皇后千秋不是整寿,拜寿的都是三品上命妇,家里两个媳妇是四品,不在进宫行列,因此不能与她作伴,更不知道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听她说起官家召见,着实很令太夫人忐忑,支起了身子急道:“官家怎的不知避嫌?单独召见你一个人做什么?” 肃柔见祖母着急,忙安抚道:“也没出什么大事,问起了府里那个妾室,然后就是一些昏话,旧事重提……”她不好把官家失仪的那些细节说与祖母听,只是轻声嗫嚅,“介然曾问我要不要跟他去陇右,我虽答应了,其实还是有些犹豫,放不下上京的一切。直到昨日……我知道自己不便留在上京了,将来若是要离开,还请祖母原谅我不能在跟前尽孝。” 太夫人是何等聪明人,轻描淡写几句,就已经能窥出其中暗涌了。 叹了口气,太夫人又仰回枕上,喃喃道:“早在你们成亲的时候,我就知道会有那一天的,这上京,困不住陇右的雄鹰。你要跟他回去,我也觉得应当,不过关山万里,你一个人去往那么远的地方,仅凭男人的痴心,是不是有些太冒险了?现在去则前途无依,不去则夫妻分离,实在是难。不过到底何如,还须你自己做决断,人活一辈子,冒一次险也没什么,按着你心里的想法去做就是了。” 说到底太夫人还是信得过她的,她不是少不经事的孩子,孰轻孰重,她自会掂量。 肃柔心下也两难,正要再与祖母商谈,外面有人向内通传,说生了,“恭喜老太太,是位小公子。” 太夫人顿时振奋,坐起身问:“大的落地了?那小的呢?” 廊上仆妇却没有立时回话,略迟疑了下才道:“崔婆说少夫人力竭,头一个生起来很费了一番力气,这会儿拿参汤吊着,盼能顺利把小的生下来。” 这下子太夫人是彻底坐不住了,忙披上衣裳,焦急道:“走,过去瞧瞧。” 第90章 一行人匆忙赶到了绥之的院子,元氏先抱了孩子来给太夫人瞧,这是本家重孙子辈里的头一个,自然宝贝非常。太夫人怕病气沾染了孩子,远远端详那小脸,笑着说:“竟和绥之小时候一模一样,好得很……好得很……”心里却记挂着产房里,不时探头朝对面望一望,“这会儿到底怎么样了?里头有没有消息递出来?” 绥之摇了摇头,他原想留在里面,最终还是被赶了出来,崔婆嘀嘀咕咕抱怨,说从没见过男人留在产房里的,回头女人光顾着和丈夫抱怨叫疼,哪里还有力气生孩子。他只好在屋外等着,看里面一盆盆血水端出来,人就像被钢钉钉住了似的,吓得动都不敢动。 元氏道:“母亲身上还没好,这大半夜的,何必过来。” 太夫人摆手道:“我也静不下心,还是过来瞧瞧的好。头一个落了地,第二个总是一盏茶工夫,也该生了。”一面自我安慰着,“快了、快了……” 谁知又拖延了一炷香,还是没有消息,众人急得团团转,双生落地的时间不能耽搁太久,时候一长,肚子里的孩子回不过气来,就要出大事了。 这回屋里是呆不住了,大家全挪到了产房外的廊子上,听见里面崔婆给产妇鼓劲:“用力!用力!少夫人,就剩最后一哆嗦了,您咬咬牙,使劲儿!” 忽然里头骚动起来,“好了、好了”,大家顿时一阵欢喜。然而竖起耳朵听,却没听见孩子的哭声,刚降生的孩子出不了声,实在不是好事,众人面面相觑,等了好半晌依然没有动静,暗想这回怕是坏了,一对儿双生,最后只能剩下一个。不曾想正在灰心的当口,石破天惊的一声啼哭传来,虽然声气很弱,远不及先降生的哥哥,但总算哭了,门外候着消息的众人险些欢呼起来。 门打开了,崔婆迈出了门槛,七十来岁的人了,头发花白,背也微微佝偻着,产妇折腾了多久,她就陪着耗了多久。出门时候见她头发都湿透了,满脸疲累的神情,上前来向太夫人纳了纳福,“恭喜老太君,得了两位重孙。小的落地不容易,生下来脸都憋紫了,好在救回来了,总算母子均安,我没有辜负老太君的重托。” 太夫人自是感激万分,“我就知道崔嬷嬷是定海神针,有了你,我真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一面招呼绥之,“快,快谢过嬷嬷。” 绥之拱手长揖下去,颤声说多谢嬷嬷,也等不及看孩子一眼,就匆忙进产房探视妻子去了。 不一会儿仆妇抱了孩子出来,和哥哥相比真是瘦小得可怜,大家连看他都得小心翼翼。 崔婆道:“大的在肚子里横行,小的难免受些委屈,日后仔细养着,慢慢就会白胖起来的。” 元氏对崔婆实在是道不尽的感激,切切说:,“这回真是辛苦嬷嬷了,有您这位送子观音在,保得咱们家平安,您就是我们的恩人啊。日后等哥儿大些,让他们专程去给嬷嬷磕头,没有嬷嬷,哪有他们的好日子。” 大家结实客套了一番,等到一切收拾停当,也将近四更天了。回去略睡一会儿,不多久天就亮了,尚柔和绵绵又赶来看望白氏和孩子。这寒冬腊月虽冰凉彻骨,但家中添了人口,太夫人一高兴,连病都好了,张罗着让人预备了巧粽和澄粉水团,大家在上房先庆贺了一番。 肃柔赶上一场喜事,虽然很热闹,但因守了一夜,也有些乏力,后来辞了祖母回到嗣王府,直睡了两天才恢复些精神。 雪已经不下了,素节是十一月十二大婚,那时天还有些阴沉,到了晴柔出阁却是个大好晴天,赫连颂去幽州也有十几日了,没赶得及回来参加喜宴,肃柔便一个人回去喝了喜酒。 府里张灯结彩,鲜红的灯笼被残雪衬托得愈发浓妍,肃柔过晴柔的院子里看她,她穿着喜服,坐在妆台前,平时素净的脸,今日浓妆艳抹起来,有种勉强长大的奇怪感觉。不过倒是掩盖了不好的气色,大红的口脂,也能衬得人喜气洋洋。 看见肃柔进来,她叫了声二姐姐,脸上挂起一点腼腆的笑意。 肃柔上前打量她,替她扶了扶鬓间的花钗,笑着问:“今日大喜,紧张么?” 晴柔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只说确实有些,“也不知道人家府里怎么样,过了门能不能和公婆妯娌相处得好。” 肃柔道:“黎少尹在凉州任职,婚宴过后应当会和夫人回凉州的。你们新婚,不至于让你跟去凉州伺候,你和郎子正好可以独处。” 可是晴柔对前景好像并不抱多大希望,不过抿唇笑了笑,便不说话了。 几个族中亲戚的孩子在院子里嬉闹,姐妹们因知道她的心事,大家见她低落,都不免沉默下来。 绵绵终于也学会了迂回,不会直接了当说黎舒安像冰疙瘩,只道:“三姐夫是斯文人,哪里像我们的郎子那样没脸没皮,所以三姐姐就得活泛些,多和他亲近。一个屋檐下过日子,你心里想什么就要告诉他,想和他腻歪就扑上去,还怕他往天上逃吗。” 大家对她的言辞表示惊讶,但转念想想也是,烈女怕缠郎,反过来亦然。虽说姑娘家主动,不免有些自跌身价,但夫妻相处如人饮水,只要能和谐圆满,管他有脸没脸。 尚柔也来劝慰她,“婚前来往不多,许是人家性子冷,以学业为重。婚后抬头不见低头见,一个被窝里躺着,不愁他远着你。” 总之已经到了这个关头,好像也只有往前走了,晴柔怕家里人为她担心,自然满口应了,赧然说:“我也不为将来发愁,就是觉得舍不得离开家。姐妹们一个个都嫁出去了,往后要见上一面,怕是不大容易。” 绵绵说:“除了五妹妹以后要去泉州,剩下的全在上京,你有什么事就招呼我们,要是三姐夫对你不好,我们就堵门找他理论。” 大家很赞同,个个点头不迭,晴柔由衷地笑起来,叹息着说:“我有姐妹们撑腰,想想没什么可慌的。” 既然心里平静下来,就可稳稳坐进行障中,等着新郎来行奠雁礼了。这黎舒安久不露面,除了那日登门下定,后来大家就没见过他,今日穿着新郎官的礼衣来亲迎,那面目看着好陌生,虽然算得俊秀,但疏淡也确实是疏淡。 姐妹姑嫂还像以前一样,几乎没怎么作梗,就让新郎官接到了新妇。黎舒安从行障中将晴柔牵出来,进前厅拜别长辈们,肃柔在旁看着,看晴柔的侧脸木木地,并没有新娘子该有的娇羞,心里忽地感到忐忑,也不知她的这场婚姻,最后究竟怎么样。 大家照例将人送出门,看着迎亲的队伍缓缓去远,黎家不像嗣王府和伯爵府娶亲那样隆重,很有一切从简的意思。绵绵心直口快,过后悄悄和姐妹们抱怨:“这黎家怎么一副寒酸模样?人家娶填房,都比这个体面些。” 好似忽然揭开了迷雾,大家才想起来,黎舒安之前确实与人定过亲,后来因对方姑娘坠马死了,才来攀张家这门亲的,难道果真拿晴柔当填房对待吗? 众人大眼瞪小眼,至柔说不至于,“黎家之前并未迎娶那姑娘进门,真拿张家姑娘当填房,也太欺负人了。” 尚柔也说不要胡思乱想,“世上哪有人头婚当续弦的,就算黎郎子答应,他爹娘也不会答应。” 确实是杞人忧天了,黎家是官宦清流,面子还是很要紧的。不过张家相对铺排得也不算大,因着晴柔是庶出,请柬只发了亲戚好友,通共二十来张桌子,府里就能放下,甚至不必包外面的酒楼。 反正这十一月人情往来不断,有几家成婚和几家生孩子的,肃柔忙于周旋应付,才深知道自立门户的艰辛。第二日仔细问过有没有宴请,确定没有,便想趁着得闲,搭个“纸阁”消磨时光。 所谓的纸阁,是当下最时新的一种冬日雅趣,用三扇纸屏相围,加盖一个纸屋顶,垂草帘作障蔽,就是个小小的屋中屋。纸做的阁子可以很好吸附香气,聚集暖意,到了隆冬时候文人们最爱在纸阁里清谈,点上几盏茶,焚上珍藏的香,或坐或卧,侃侃而谈,便是阻隔市井喧嚣,最为清雅和高格调的生活了。 女孩子当然也爱这种小情调,尤其搭建曲室,对肃柔来说很有意思。王府前厅宽敞,于是吩咐将早就预备好的纸屏搬过来,指派了几个小厮动手搭建。很快一个阁子就成型了,女使们像模像样往里面摆上一张睡榻,两张胡床,并小桌子和温炉,在这小天地里,一切都紧凑有趣,只有付嬷嬷在不停叮嘱着:“把温炉的盖子盖严实……燃香小心,千万别碰着围屏!” 肃柔踏踏实实在美人榻上躺了下来,阁里香气馥郁,升温也快,躲在里面听着外面的风声,心里很平静,不一会儿就昏昏欲睡起来。 渐渐地,风声里夹带了马蹄,笃笃之声震得地面都震荡了,大概又到了禁卫换岗的时候。仔细竖起耳朵听,果然不久又安静下来,想想自己婚后好像一直都很忙碌,难得现在这样清闲,越体会,越觉得当下岁月静好。 草帘被掀起来,沙沙一阵轻响,想是蕉月进来添炭了。她翻个身,把手垫在脸颊下,不防有人在她唇上啄了一下,那唇还带着凛冽寒意。她猛地睁开了眼,见那个卸了甲的人蹲在她榻前,正含笑望着她。 她有些回不过神来,简直以为在做梦,瞠着眼睛说:“官人,你回来了?” 他说是啊,“娘子好雅兴,还搭了纸阁,一个人在这里受用,一点都不想我。” 肃柔都快哭出来了,“胡说,我哪里不想你,明明天天想你。” 他装出不敢置信的样子来,环顾一下这小阁子,“难道搭起这个,是为了在前院等我?” 雪中春信 第68节 他的自作多情,常能令爱意澎湃,这是平淡生活中最有力的调剂。肃柔心里的柔情涌动起来,加之先前进宫受到了惊吓,明明已经平息的情绪,见到他又被唤醒,万分委屈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声声唤着官人,“你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 她的感情一向内敛,今日忽然热情起来,让他受宠若惊之余,也有了些不大好的预感, 他收紧双臂抱住她,温声安抚着:“我回来了,年前哪儿也不去了,一心守着你。” 肃柔沉溺在他的温情里,却还不忘问一声,“军中的事都处置妥当了么?” 他像抚摩猫儿一般捋捋她的脊背,说都妥了,“那点小事,难不倒我。如今粮草齐备,将士过冬的军饷也都发放妥当了……你不知道,我在外多着急,想着快些完事,好回来陪你。” 肃柔到这时才深刻懂得夫妻一体这句话,一猛子扎进他怀里,就不想再起来了。 他的领上有艾草的香气,军中简陋,但他还是个精致的人啊,那样的环境还不忘熏衣呢。她嗅着他的气息,心里逐渐平静,但眼泪却从眼角滑下来,好像怎么止都止不住。 他起先没有察觉,只管倾情地搂着她,直到感觉她微微地抽泣,他才愈发笃定事有蹊跷。 仔细打量她的脸,蹙眉问怎么了,“娘子受了什么委屈吗?是不是那日进宫,听了什么闲话?还是郑修媛或那个正得宠的叶昭容,有意给你小鞋穿了?抑或是官家召见你,言语孟浪,冒犯了你?” 肃柔微微怔忡了下,“你知道官家召见过我?” 他哂笑了声,“他那样念念不忘,怎么会错过好时机。” 肃柔脸红起来,这话到了他嘴里,不知为什么,让她一阵心虚。她不知道该不该把内情告诉他,思量再三,唯恐他一时冲动,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官家毕竟是一国之君,有些事做得说不得,若是打破了这种平衡,那么再想弥补就难了。 所以她还是摇头,“别胡想,我如今这样的身份,谁会难为我?入了禁中见到那些诰命,大家都很客气,成国公夫人还为颉之做媒来着。我只是……想你,你一去二十来日,前脚走后脚就下雪,我怕你在军中冻着,怕没人好生照顾你,怕幽州那些将领引着你喝花酒,回来又给我带回个什么花魁行首来,可不是要提心吊胆吗。” 他知道她没说实话,但吐露的也是她心中所想,便抱着好生宽慰了一番,“我有我的规矩,承办公务时不召伎乐,更没人敢给我塞女人,你别胡思乱想。”抬起她的脸,拇指划过她眼下泪痕,温声说,“你若是遇上了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我们夫妻同心,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艰难,但你要相信我,再过一段时日,我一定带你离开这里,去陇右,去广阔无垠的草原上跑马。再也不用在这上京如履薄冰,不用时刻担心禁中为难你,你想笑便笑,想闹便闹,我们可以大大方方恩爱给众人看,我要让你做雄踞陇右,最驭夫有方的王妃。” 前半段说得很好,但后半段不知怎么回事,忽然就跑偏了。 肃柔原本正打算好好感动呢,结果听罢,咧嘴笑得尴尬,“你手握大权,我手握你。但若是哪一日你对我不复往日的欢喜了呢,我握不住你,你就飞了。” 他眼中笑意,在听完她这番话后慢慢消退了,叹了口气道:“你没有去过陇右,也没有见过我爹爹和阿娘,我爹爹只有我阿娘一位王妃,我从小看着他们同进同退、形影不离,在我心里,男人一生有一个心爱的姑娘就够了,所以我学不会上京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也从来没有想过招惹你以外的女人。你要是不信,今晚找把刀来,把你的名字刻在我胸口,将来我要是动了歪脑筋,一脱衣裳就能看见你,这样行不行?” 肃柔扭捏了下,说那不好,“万一你在军中要赤膊上阵,胸前顶着老大一个张肃柔,会被人笑话的。”反正有这份心,她已经知足了。 他刚回来,身上还穿着铠甲里的衬衣,肃柔便起身,拉着他往后院去。结果乌嬷嬷也得了王爷回来的消息,已经在月洞门上候着了,见他们进来,笑着说:“郎主这阵子辛苦了,我让人预备上一桌丰盛的菜色,过会儿把稚娘请来,一起吃个团圆饭吧。” 肃柔平时是很大度的,但今日赫连颂刚回来,夫妻之间唯嫌亲近不够,乌嬷嬷非弄个稚娘戳在跟前,实在令她很不高兴。 她正打算指责乌嬷嬷两句,不想赫连颂先开了口,淡声道:“嬷嬷,我今早三更起来赶路,马不停蹄四五个时辰方才到家,实在没什么兴致吃团圆饭。再者稚娘的身子不宜操劳,还是让她安安静静养胎为好。等明日吧,明日得闲,我过去看看她,眼下就请嬷嬷见谅,让我好好歇一歇吧。” 乌嬷嬷被他这样一说,顿时有些讪讪,原以为他是自己奶大的,多少总会顾全她的面子,谁知娶了媳妇之后,好像愈加离心了。到现在不需王妃发话,他自己就先撇清了,让她不由有些失望,原还指望稚娘来了能分庭抗礼,谁知稚娘是个不知争取的,王妃又有手段,最后竟是自己里外不是人,白讨了那么多的嫌。 无可应对,只能说好,“那就随意吃两口,郎主歇息要紧。” 肃柔见状,心头的不悦也偃旗息鼓了,连看都没看乌嬷嬷一眼,吩咐结绿打热水来,一面对他道:“官人奔走上百里,一身尘灰,先擦洗擦洗,换身衣裳吧。” 第91章 吵吵闹闹,但重逢后又是蜜里调油,大概这就是新婚的通病。 乌嬷嬷看着他们相携往上房去了,心里不免伤感,结果气才叹了一半,便听边上付嬷嬷哂笑了声,“家和万事兴啊,家主恩爱,家业兴隆,原是大家喜闻乐见的,可就是有那么一两个人,嫌家下过于太平,非挑起些争端来。我还没见过奶妈子借着小妾的势,硬要挤到人家正头夫妻中间来的,王爷半夜三更奔走百里,是因为牵挂家里头王妃,可不是冲着什么妾室,嬷嬷还是看清些吧……” 那夹枪带棒的话,一直传到肃柔耳朵里来,她仰头看了赫连颂一眼,不知他听人这样顶撞他的乳母,心里作何感想。谁知他眉舒目展毫不在意,道了句:“上京怎么比幽州还冷!娘子,我的手都冻僵了……” 肃柔当然知道他冷从何来,在幽州时铁骨铮铮,没人供他撒娇,他是军中统帅,是高高在上的王侯,几万双眼睛殷切地看着他,等着他调兵遣将,等着他发放粮草军饷,就算是斗骨严寒,他也能扛住。但是人回了上京,那就不一样了,一下有了依靠,陡然娇弱,娘子长娘子短,嘀咕抱怨,邀宠不断。 肃柔忙搓了搓他的手,忽然发现细嫩不再,手背上的皮肤摸上去竟如蛇皮一样。她惨然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牵着他的手进了内寝。 屏风后,替他脱了那身朱红的衬衣,让女使往温炉里加炭,火头烧得旺旺的,让屋子愈发暖和些,又接过结绿送来的热水,让他把手浸泡进去。仔细搓洗过后,拿手巾包裹起来,自己又去妆台上取了猪油膏子,一点点替他揉搓进肌理,一面叹息:“言之凿凿幽州不及上京冷,怎么把手弄得这模样?” 那双柔荑温存地摩挲,从手背到指节,再到指缝,他受用不已,“不吃一点苦,你就不会心疼我。”边说边靠在她肩头,依赖地搂住她的腰,闭上眼睛说:“你知道我在外面,最期盼的是什么吗?” 肃柔说:“什么?” “睡觉。”他说,“因为在梦里能看见你,能像现在这样抱着你。我离开上京二十日,这二十日过得甚是煎熬,我害怕把你一个人留在上京,害怕我不在,不能保护你,也害怕官家仗势欺人,会对你动什么坏心思。” 肃柔心下有些酸涩,探手抚抚他的肩道:“你一个大男人,这么没出息!” 他在她耳后那片皮肤上轻柔蹭了蹭,“就算带兵出征,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只要安顿好你,让我后顾无忧就可以了。可如今是在上京,这繁华之地处处都是陷阱,前有朝廷倾轧,后有官家忌惮,加上陇右局势不明,这路是越来越不好走了。” 肃柔沉默了下,思忖再三才道:“我那日进宫拜寿,官家确实背着人召见我了,也提起了稚娘和孩子。我拿话试探了几回,看得出官家起先有些将信将疑,但后来听我哭诉,我哭得真切,好像把他哄住了。” 他终于在昏昏的天光下睁开了眼睛,“你向他哭诉,他一定借势说我坏话,然后对你诉衷肠,告诉你所托非人,自己还一心一意爱慕着你,是不是?” 所以多年的朋友不是白交的,他知道官家所思所想,甚至连他办事说话的方式,都摸得一清二楚。 肃柔想起那日种种,虽然心下很不舒服,但也只能往轻了说,“题外话总是少不了的,但我也申明了立场,官家到底不是昏君,总还顾忌君臣之义的。” 赫连颂冷笑了声,“所以他果真还不死心,就说他近来宠爱那个叶昭容,我心里,何尝不像吃了苍蝇般恶心。” 肃柔唯恐他意气用事,忙叮嘱他:“别因这个,在朝堂上和官家过不去。” “我心里有数。”他又换了个笑脸,知道外面的诡谲不该带进闺房里来,遂起身脱了里衣,展开双臂说,“娘子,快来。” 肃柔绞干帕子覆盖上他的胸膛,隔着一层棉布,感觉自己的手就是丈量河山的尺。他引着她翻过山川丛林、蹚过浅滩谷底,明明简单的擦洗,在他迷蒙的视线下,逐渐擦出了暧昧的气氛。 轻喘一口气,他贴在她耳边说:“这次去幽州,我派亲信又求了些药。那大夫听说十瓶这么快用完了,据说还大大赞叹了一番。” 肃柔红着脸打了他一下,“这种事,特意告诉我做什么!” 他的嗓音变得低沉,“告诉你,好让娘子放心大胆,药有很多,不必再仔细算计着,缩手缩脚不得尽兴。” 不用缩手缩脚,那么自然要动手动脚,她低呼,“还没擦完呢……” 然后里间便传出“哐”地一声响,是铜盆打落在地上的动静。 刚从外面进来的雀蓝见结绿呆站在门前,纳罕道:“是盆打翻了吗,不进去收拾?我让人再送一抬热水来……” 结绿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她一眼,见她要去张罗,忙一把将人拽了回来,然后拉扯到廊上,压声道:“你是头一日在上房伺候?这时候进去,看王爷不把你脑袋拧下来!” 这下雀蓝终于明白了,红着脸讪笑了两声,毕竟她们与乌嬷嬷不一样,她们是一心盼着娘子和王爷好的,那么内寝的事就不用她们操心了,只需盘算盘算,晚间预备什么暮食就好。 王爷好久没在家了,还是要丰盛些,犒劳这些日子在外的艰辛,像潘楼的入炉炕羊和海鲜头羹都是少不了的,傍晚时分,闲汉把食盒送到门上,内院接了铺排起来,刚布置好碗筷,里间的人也出来了。 烛火轻摇,将这上房内外均匀铺上了一层橘红的光,赫连颂给肃柔布菜,一面吩咐跟前侍立的都退下,待人散尽后才道:“我这些年结交了不少朝中重臣,如今也到了用人的时候。爹爹得病,我那几位叔父虎视眈眈,若是再拖延下去,恐怕局势有变。官家一直不下令,不过令安抚使两下里平衡,文武百官一日不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朝野上下就一日佯装太平,这样下去再耗上三年五载,也不是不可能。我知道官家的心,他未必不着急,只是担心拿捏不住我,这才一拖再拖。他能拖,我却等不及了,终究要有人谏言,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来商谈才好。” 肃柔举着箸,动作却停顿下来,心里何尝不知道,这个坏疽只有挑破了,着力诊治才能见奇效。 眼下大家都憋着,不是办法,官家这些年政绩斐然,但他也不是毫无弱点,相较于先帝的果决,他在兵事上瞻前顾后,且疑心过重,不信任任何人。嘴上说赫连颂与他一同长大,情比手足,但果然放虎入林,他却有顾忌。他怕一旦放走赫连颂,赫连经纬会称帝,陇右都护府也会彻底脱离朝廷管辖。陇右不单只有赫连经纬一股势力,他不是不知道,他只是在赌,赌正值壮年的赫连经纬不会那么短命,也赌那些伺机而动的虎狼兄弟们,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种博弈,显然没有有力的依据,一切往坏处想,要么赫连颂反,要么陇右被赫连经纬的其他兄弟接掌,朝廷几乎没有赢面。如今是两者选其一,就得提醒官家正视当下局势,只要有人将这件事拿到台面上来说,官家就不能回避。朝堂上的谏言从来没有不了了之,既然开了头,一定会有结果。 “长痛不如短痛。”肃柔放下了筷子问,“官人打算托谁?” 赫连颂道:“同知枢密院事徐仲谦。我与他私下交好,这些年却没有同桌喝过酒,由他提出,再托左谏议大夫附议,这件事提交中书省后,官家就不得不拿出个决断来。” 肃柔听后颔首,“只是要小心,万一走漏了风声,只怕落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他说知道,复对她笑了笑,“又要害得娘子为我提心吊胆了,不过你放心,这事我早就有筹谋,不是临时决定的。前两日听说金军又在扰攘,这是个好机会,万万不能错过了。” 肃柔道好,男人在朝堂之上搅动风云,女人在后宅什么忙都帮不了,只能定下心来等消息。 第二日五更送他上朝,人走之后,肃柔便在纸阁里等他回来。温炉热气氤氲,慢慢蒸出纸屏上附着的香气,即便不点香,这小小的空间里也有丝丝暗香回旋。 这时听见纸阁外有人叫了声女君,隔着门上草帘看过去,见稚娘站在门前,她起身过去打起门帘,奇道:“你怎么来了?” 稚娘显得有些无奈,“是乌嬷嬷催妾过来的,说郎主从幽州回来,我还没拜见过郎主,这样不合礼数。我拗不过,只好过来叨扰,还请女君恕罪。” 肃柔颔首,吩咐边上听令的雀蓝:“去厨上挑几样可口的点心过来。”顿了顿想起来,“这纸阁中有香气,对孩子不会有妨碍吧?” 稚娘说不会,“雪中春信的香方,里头没有惊动胎气的香料。”边说边谢了座,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笑,“我来府上这段时间,着实给王妃添麻烦了。” 肃柔说哪里,“这事我原该谢你,谈不上麻烦。”一面斟了杯梅花熟水放到她面前,温声道,“里头加了炼蜜,能滋阴润肺,你尝尝。” 稚娘微微俯身,道了句多谢,仔细尝了口,笑道:“王妃彼时开设女学,上京城中的姑娘无一不向往,要不是我这样的身份不便出现在人前,也想过去跟着王妃学习插花和点茶来着。今日有幸尝了王妃的手艺,愈发觉得仰慕了,花烹得好,甜淡也适口,果真和我平时胡乱煎的不一样。” 肃柔一笑,心下也感慨,上回见她和赫连颂佯装热络,实在是别别扭扭没话找话,原以为她不善言辞,没想到口才很不错。复又给她添了一盏,偏头问:“你不是凤翔府的稚娘,那你的本名叫什么?” 稚娘道:“芳辰。我们哨户不讲姓氏,要是论姓,应当姓綦。匈奴人说其族‘多勇健’,我们的祖先曾经任赤沙都尉,后来族人越来越少,最后成了护卫赫连氏的哨户。” 肃柔哦了声,“我听王爷说起过哨户,行侦缉护卫之职,是陇右最忠勇的一群人。” 稚娘道:“这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重任,我多年前就被安插进了商队,一向在上京周围活动,今年正好入上京,接了王爷的令,就辗转进了王府。”说罢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道,“这件事,我真要多谢王爷,若是没有王爷成全,我和那个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在一起。一男一女,总是要结成夫妻,才能成为真正血脉相通的亲人,我们这样的出身,常受指派各领其职,也常有分散的时候,若是不成亲,相隔得太远太久,慢慢感情就淡了,没有人能熬过二十年。所以当王爷说出他的计划时,我真是高兴极了,我没想到还有这样一日,能和心爱的人结成夫妻。” 肃柔听她娓娓地说,也明白了她的难处,叹道:“虽然结成夫妻,但却不能正大光明示人,往后恐怕还要继续隐忍,你觉得为难吗?” 稚娘却说不,“我们这类人,生来就是替王爷卖命的,就算今日立时为主毙命,也绝没有二话。其实进入王府这二十多日,是我六岁之后最安逸的一段日子,我每日就是吃了睡,睡了吃,什么都不用去想,都是托了王爷和王妃的福。只是……乌嬷嬷不知内情,听说与王妃起了几次争执,我心里很过意不去,又不知道应当怎么和王妃说,趁着今日出了院子,和王妃致个歉,请王妃多担待。” 肃柔摆了摆手,“乌嬷嬷对王爷忠心耿耿,虽说有时候言行出格,我也不与她计较,毕竟她上了年纪,离乡背井照顾王爷这么多年,实在不容易。” 稚娘颔首,“倒是我,受之有愧了。” 肃柔说大可不必,“你们都是为王爷效命,各自有各自的职责,瞒着乌嬷嬷是为大局着想,你不必觉得愧疚。再者,我和王爷很感激你,要你们牺牲那么多,为我们周全。” 稚娘忙道:“王妃言重了,该说的话我都已经说了,能为王爷分忧是我的荣耀,怎么当得王妃一句感激。只是还请王妃千万别忌惮我,我在府中不过是权宜之计,绝没有任何非分之想。” 肃柔分得清孰是孰非,自然不会因这种事把原该拉拢的人往外推,因笑道:“我与王爷是经历了一番周折才走到一起的,我若是信不过他,当初也不会嫁给他。你如今只管安心养胎,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就成了,不用去想别的。不过我也忧心,万一生出个女孩儿来,该怎么办才好?” 其实如何让这一胎成为板上钉钉的男孩,并不是什么难事,就是两下里权衡,只怕又要让她受委屈。 稚娘却并不担心,抬眼望向肃柔,目光透出坚定,“若是女孩,就想办法换成男孩,我自会尽心照顾,至于我的孩子,交给她父亲抚养就是了。” 肃柔闻言,轻舒了口气,“你对王爷的忠心我都瞧见了,将来必不会亏待你。” 这里话才说完,雀蓝提着食盒进来,一样样小食摆满了面前的小桌,指了指酥饼道:“这是用鲜羊奶刚做出来的,王妃和颜娘尝尝。” 肃柔将碟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吃,稚娘腼腆一笑,捏起一块来放进嘴里,一尝之下,大觉惊艳,“比我以前吃过的点心都要好吃。” 肃柔会意,转头对雀蓝道:“和厨上说一声,回头再预备上一份,送到横汾院去。” 雀蓝嘴上道是,心里却有些不甘,暗道自家娘子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性儿了,居然还管这妾室爱吃什么。仔细瞧瞧这稚娘,靦着脸又吃了一块,仗着肚子里有货,就这样无所顾忌,所幸不得宠,要是得宠,那还不蹬鼻子上脸,爬到娘子头顶上去啊! 正想着,外面门上遥遥传话进来,说王爷回府了。 稚娘忙起身搀扶王妃,见赫连颂进来,欠身纳了个福道:“郎主昨日从幽州回来,我没能过去请安,今日来向郎主赔罪了。” 赫连颂淡淡应了声,“天寒地冻的,你好生将养着就是了,不必亲自过来。” 稚娘堆起个笑脸,“郎主一去那么多日,我日夜悬心,也不知您在外头吃了多少苦。如今见您一应都好,总算放心了……”边说边朝他身上看一眼,“郎主,稚娘为您更衣吧!” 然后在场的人都有些呆滞,明明很符合一个妾室侍奉家主的言行举动,但不知为什么,偏又显得如此做作和不合时宜。 赫连颂的唇角艰难地牵动了一下,“不必了,你身怀有孕,用不着费这个心。外面冷,别受了风寒,快回你的院子去吧!” 这番冷冰冰的对话,实在令站在门外的乌嬷嬷感到心累。她悄悄朝稚娘递个眼色,示意她再使使劲,结果稚娘恍若未闻,福身道:“那郎主歇着吧,稚娘告退了。” 从前院出来,就迎来了乌嬷嬷无尽的叹息,摇头道:“怎么这么生分呢,你们早前就认识,现在又有了孩子,合该是情投意合,你侬我侬才对啊。” 稚娘被她说得无法招架,只得做出个泫然欲泣的神情来,“嬷嬷不知道,我之所以能怀上这个孩子,全是我算计来的。因我受够了商队的漂泊,想早些安定下来,正好与郎主重逢,就央求他收留我,然后设计给他下了药,才挣得这个名分。如今郎主心里恨我,女君也怨我,我夹在里头难堪得很,只求三饱一倒,也不奢望能得到郎主的宠爱了。嬷嬷往后别总把我往前推,越推我越臊得慌,恐怕还会动了胎气……”说到最后抽出帕子掖着眼睛嚎啕大哭,在乌嬷嬷愕然的注视下,疾步往她自己的小院去了。 雪中春信 第69节 第92章 乌嬷嬷呆在那里,等回过神来,真是既懊恼又没脸,抬手抽了自己一个耳刮子,怒气冲冲往后院去了。 那厢肃柔急于打探朝中动向,将赫连颂拉进前院书房,屏退了左右,压声询问他进展。 他说:“反正这件事已经提出了,接下来提交中书省合议,咱们眼下一动不如一静,就等着官家的答复吧。” 肃柔略沉吟了下,问:“官家听后,是什么反应?” 他哂笑了一声,“老奸巨猾,当朝问我,心里可有什么打算。” 肃柔急问:“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自然说全凭官家决断,眼下金军扰攘,我唯一苦闷的是不能领兵平定,还边陲百姓以安宁。”他说完笑了笑,“官家是聪明人,其实在他面前遮掩也是徒劳,他知道我的想法,就像我清楚他的盘算一样。” 肃柔长出了口气,“眼下确实不便再做什么,就看中书省如何评断吧,是去是留,总会给个说法的。不过我料着,恐怕暂且还是个拖字诀,稚娘肚子里的孩子没有落地,也不知是男是女,总要这头有了着落,官家那头才会放手。” 赫连颂慢慢颔首,“我也有这个准备,但时间有限,至多再拖半年,就算不放也得放。”说罢看她忧心忡忡,便笑着抚了抚她的脸,“今日腊八,过会儿收拾起来,我陪你回去给祖母请安。” 肃柔方回过神来,哦了声道:“都收拾好了,该带的东西也都搁在马车里了,听说潘楼新出了个印儿糕,祖母最爱吃那种软糯的东西,咱们路过带上两份,回去大家同吃。” 他说好,过节最是欢喜,进内寝换了身千山翠的直裰,披上了狐裘的围领,这样一打扮,竟有一股文人的风貌。又接过结绿递来的大毛斗篷给她披上,仔细替她系好了领上绣带,上下打量一番,看着没有什么错漏了,方牵着她的手出随墙门,登上了小巷里的马车。 今日没有风,日光虽然惨淡,却不像前几日那样冷得刺骨。肃柔坐在车上,打起窗口垂帘往外看,回家的路经过中瓦子,到了冬日,道路两边蒸馒头的铺子整日都架着高高的笼屉,马车从滚滚白烟中穿行,仿佛一抬头,就能看见凌霄宝殿似的。 行至潘楼,车停了下来,赫连颂下去买了两大匣新出笼的点心,让过卖送到后面马车上,自己捧着个油纸包回来,欢天喜地说:“娘子瞧我买到了什么。”一面展开让她看,是烤得干干的五香兔肉,撕成了大大小小的丝缕。 冬日里的兔肉,是最应景的美食,端庄的王妃这会儿也顾不上美观不美观了,抽出手从里面捏出一缕来放进嘴里,啧啧赞叹着:“好吃!一绝!” 赫连颂道:“还有野鸭肉、滴酥和水晶脍,回去的时候都买上,让你躲在房里慢慢吃。” 这样的情景,好像只在婚前有过,婚后两个人各有忙处,已经很久没在街边吃小食了。肃柔望了望他,“官人,等什么时候夜深了,咱们去州桥夜市吃猪皮肉和煎夹子,好不好?” 他说好,眉眼都温情起来,“然后在杨楼包上一间酒阁子,痛快喝一杯,醉了就和衣而睡……只有娘子与我。” 两个人相视而笑,自有夫妻间心领神会的默契。当然这兔肉不可辜负,慢慢地吃,吃到张宅门前,恰巧也吃完了,然后整整衣裳下车来,早有婆子在门前等候。 上京有个习俗,当年出阁的姑娘,须得回娘家过腊八,到时候家中准备一碗七宝五味粥,大家拜过了祠堂,一同坐在上房吃。所以今日绵绵和晴柔都要回来,晴柔三朝回门那日,正巧太常寺卿家娶儿媳,肃柔分身乏术,因此没能见到晴柔。算算她成亲到今日,已经满十天了,十天总能看出黎舒安好与不好了,因此例行的祭祖吃粥过后,赫连颂忙着给长辈们展示他从幽州带回来的上好毛皮,姐妹几个便避到了廊亭里,去说她们的私房话。 大家眈眈看着晴柔,“黎郎子究竟怎么样?” 晴柔环顾众人,很为这三堂会审的架势难堪,“你们不是瞧见他了吗,也没什么……怎么样。” 这话明明是在敷衍,绵绵说:“三姐姐,你知道我们在问什么,就是问三姐夫对你好不好,你们成婚之后,是不是恩爱逾常啊?” 晴柔却窒住了,那脸由红转白,最后低下头来,嗫嚅道:“我们……还未圆房。” “什么?”绵绵怪叫,“世上竟有这样的男人?看着如花似玉的妻子无动于衷,难道他不能人道?” 这却奇了,肃柔也有些懵,当初有传闻说赫连颂不能人道,但事实证明都是胡说。这黎舒安倒是从来没有这样的名声,并且他们婚前肃柔也多番打听过,怎么一成婚,竟是不行了? 姐妹们惶惶的惶惶,愤懑的愤懑,晴柔看着她们这模样,起先还勉强笑着,后来忽然哭出来,眼泪像珠子似的掉落,拿手绢遮掩不迭,哽咽着说:“他不喜欢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绵绵一蹦三尺高,“他既然无心成婚,为什么还要娶你?是不是看张家姐妹好欺负?”说着就要卷袖子,“我找他理论去!” 结果自然被众人拖了回来。 这种事,硬来不得,难道靠几句打骂,就能逼着黎舒安和晴柔圆房吗?尤其黎舒安那样阴沉的性格,你越是逼他,可能他越讨厌晴柔,如今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倒成了一桩千古难题了。 晴柔愈发觉得窘迫,却还是老习惯,上来便先自责,“是我没有手段,不懂得如何讨好郎子。” 肃柔说不是,“这种事如何要你去讨好?咱们是正经人家的姑娘,过门也是正经当新妇,夫妻和敬是应当的,却不是要你去刻意逢迎他。他既然娶亲,就应当知道怎么经营好一桩婚姻,而不是把妻子迎进门,摆在那里干看着,你是嫁他为妻,不是与他结盟。” 大家纷纷点头,都觉得这事太过荒诞,婚前确实看着黎舒安冷情冷性,满以为是因为陌生所致,婚后总会好起来的,却没想到如今成了亲,就这样冷淡着晴柔。这下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闺房里去,接下来该怎么办为好,大家都茫然了。 晴柔呢,到底不愿意把房事拿到众人面前细说,实在怪丢脸的,便含糊道:“再过阵子吧,时候长了,总会好起来的。” 至柔问:“他是不是还忘不掉前头那个坠马的姑娘?” 晴柔抬起眼来,其实她不是没察觉,只是不敢往那上头想。男人有个把红颜知己,或是在外头沾花惹草,好歹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活人,既是活人,就有办法对付。就怕他心里装着的是牌位,那任你通天的本事,又怎么和一个死去的人比高低? 她愈发要哭了,捂着眼睛说:“天爷,可不是坑死人了!” 简直像咬了一口果子,发现虫子只剩半条,真是恶心得人不知如何是好。大家只能来宽慰晴柔,说眼下只是揣测,暂且当不得真。 尚柔忙来给她掖泪,劝道:“快别哭了,回头哭肿了眼睛,祖母跟前不好交代。人要往前走两步,再往后退一步,同好的比让你糟心,同我比却也不算坏。起码黎郎子是个活的,遇见什么事,还有个商量的人。” 晴柔惨然看了尚柔一眼,“长姐,我们合该过这样的日子吗?” 其实这事要是放在至柔身上,处理起来很简单,潘夫人不是个囿于世俗的人,她能做这个主,让女儿和离再嫁,但晴柔却不行。晴柔的生母不得宠,父亲好面子,绝不会因她让张家蒙羞,所以晴柔的出路只剩硬熬,除非黎舒安能够回心转意。 大家颓然坐在廊亭里,为她抱不平,却也束手无策。晴柔定了定心神道:“往后我会对他更体贴,人心总是肉长的,总有一日会打动他的。” 不过也再三叮嘱,不能把这事告知祖母,祖母今年冬天身体一直不大好,别再因这种事让她烦恼了。 众人都应了,转眼到了午饭时候,从廊亭里挪出来,三三两两往花厅走。走到半道上的时候绵绵扯了扯肃柔的袖子,“刚才只管说三姐姐的事,二姐姐,我在伯爵府也过得不好。” 肃柔微讶,“怎么了?宋郎子不是对你很好吗?” 绵绵撇了撇嘴,“那伯爵府闹了大亏空,前两日婆母竟说要向我借二十万两周转,原来在这里等着我呢。还有那些妯娌姑嫂,如今假模假式和我往来,今日说这家缎子好,明日说那家胭脂好,我为了笼络她们,不知填了多少进去。我现在想想,是越想越亏,昨日和宋明池大吵了一架,问他究竟是为什么娶我,他只管在我跟前说好话,这汉子,也是个不顶用的。” 肃柔觉得无奈,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新婚都不久,还未过上三个黄梅四个夏,问题就都凸显出来,这一辈子漫漫长路,要走完何其艰难。 “那二十万两,你借了吗?” 绵绵耷拉下了眉毛,“既然开了口,我哪里能不借,还指着在这个家过日子呢,不好驳了公婆的面子。可我心里不高兴,像遇着了强梁,这钱拿得不情不愿。” 绵绵这人,小钱上头可以很大方,但通共四十万两陪嫁,刚过门两个月就被坑了一半,立刻便敏锐地察觉不对劲,这开国伯府,是拿她当冤大头了。 肃柔叹了口气,“借出去的钱,怕是要不回来了,现在要提防的,是他们打剩下那些陪嫁的主意。快些把现银换成稳妥的交引,茶盐丝帛、香药犀角都行。或是置办房产田地,到时候他们再提出,你也好有个托词。” 绵绵还有些迟疑,“我不是没想过,只怕手上没有现银,过起日子来不方便。这样吧,留个二三万两活用,余下的全都置换了。” 她是使惯了现银的,加上宋明池没有功名、没有进项,靠着公账上每月给的月例,根本不够开销,思来想去还是得留些,总是手上有,进退都不心慌。 肃柔说也好,其实绵绵生在商贾之家,对银钱的处置很有见解,未必不知道应该怎么安排。自己也不过顺便提上一嘴,最后那二十万两银子怎样划分,还是要她自己拿主意。 一行人往花厅去,如今郎子们都已经完婚,是自己人了,可以不必再拿屏风隔开,男女各坐一桌,转头就能看见黎舒安。暗里打量,见他脸上挂着淡淡的笑,看上去倒一直是文质彬彬模样,但谁能知道竟生了个那样奇怪的性子。 众姐妹的视线不时飘过去,因为知道内情,不免夹带了点个人情绪。黎舒安终于察觉了,众目睽睽下难免有些不自在,倒是边上的宋明池照旧大大咧咧,举着酒杯直和他碰,边碰边道:“三姐夫,喝呀!你们举人贡士在外要摆读书人的款儿,在家忌惮什么?难道是三妹妹不叫你喝?我看三妹妹也不像那么不近人情的人。” 黎舒安讪讪推辞:“我确实酒量不佳……”实在绕不过去,只好向在座的举了举杯,“我敬长辈们,和众位兄弟。” 太夫人并不知道内情,还是分外照应这位新郎子,笑道:“舒安不会饮酒,你们不要捉弄他,回头喝醉了多难受。” 大家吵吵嚷嚷说不会,“这殿司凤泉不算烈酒,喝上两杯不碍的。” 结果当真两杯酒下肚,黎舒安醉了,最后只好让颉之和成之送他去晴柔的院子。 一个喝醉了,一个照应,是极好的增进感情的机会。在众姐妹的怂恿下,晴柔跟着去了,更衣脱靴,并不假他人之手。可是明明已经恍惚的人,这个时候却又异常清醒,在晴柔打算替他解下腰带的时候,他婉拒了,摆手道不必。 晴柔的手尴尬地停顿在中途,不知该继续,还是该收回。 十天了,十天他夜夜睡在书房,实在让她不解。她曾经趁他出门去书房看过,也盘问过伺候笔墨的小厮,结果是什么都没有,无一处可令她起疑。 晴柔开始想不明白,她并不是非要与丈夫亲近,更不是非要圆房,她只是弄不懂黎舒安娶她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为什么要让她一个好好的闺阁姑娘,成为有名无实的妇人。 今日他吃醉了,不都说酒后吐真言吗,她有心试探,站在榻前问:“官人,你讨厌我吗?” 黎舒安半垂着眼,连看都不曾看她,“没有。” “那是为什么?”晴柔红着脸道,“既然没有想好要做夫妻,为什么要娶我呢?” 他显然有些不耐烦,头也疼得厉害,抬手盖住了眼睛,喃喃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股酸楚冲上鼻梁,冲得晴柔两眼盈满了泪,她明白过来,他娶亲是为了应付父母,若没有父母的逼迫,他根本就不会娶她。 这算什么?莫名其妙就毁掉了一个姑娘的一辈子。晴柔虽然软弱,但总还有三分脾气,一时情急,气道:“既然如此,不如和离吧!” 他闻言紧抿嘴唇,调转视线看向她,看了好久,这内寝像被凝固住了似的,巨大的静谧,令人几欲窒息。 其实晴柔说完就后悔了,她不像张家其他姐妹那样有底气,如果真要和离,父亲和嫡母不会为她撑腰,只会怨怪她丢了张家的脸。可是话已经出口了,她虽慌张,却还是想看一看黎舒安的回答。 结果等了好半晌,他眼中光华燃起又熄灭,最后不过一哂,“别闹了,我头疼得很,让我睡会儿。” 说不清是种什么感受,很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因为她不敢想象他若是说好,接下来她应当怎么应对。这就是没有底气的庶女,遭受不公之后的心情,气愤、忐忑、慌张、恐惧……明明不是她的错,又好像处处都是她的错,她没有出路,只有委曲求全。 从内寝退出来,一个人站在后廊上发呆,太阳照不见的地方,真是阴寒刺骨。 女使上前来,轻声道:“娘子别站在这里,没的受了寒。” 她想受寒倒好了,病糊涂了,也就不必经受这些折磨了。 园子里的姐妹们坐在一起品茶,一面等着晴柔的消息。然而待到临近傍晚,他们一同回上房,晴柔的脸色还是不大好,可见这半日毫无进展。 大家不由感到遗憾,看来这事一时半会儿是急不来了,今日腊八,还是过好节要紧。 晚上的宴席比之中晌更丰盛,几个家仆合力抬了一只烤得焦脆的全羊摆在饭桌中央,厨子上来拆开羊肚子,里面藏着烧鹅,鹅腹中塞满拌好佐料的糯米,这是前朝留下的一道菜色,叫“浑羊殁忽”。到最后留下的只有烧鹅和饭,外面用以包裹的全羊则赏了下人,因用料靡费,只有腊八这日款待刚出阁的姑娘和郎子才能见着,平时等闲是吃不上的。 娘家盛情,饭后娘子们领着郎子来道谢,家中最年长的长辈每人再给一封利市,这腊八就算圆满了。 从岁华园辞出来的时候起了雾,车辕上挑着的灯笼只余一个圆圆的光点,勉强照亮垂直的方寸之地。姐妹三个道别,肃柔看着绵绵和晴柔登上马车,自己方回身坐进车内。临别见晴柔眼神依依地,真叫人有些心疼。 肃柔想起自己大婚时的情景,身边这人为了爬上她的床,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为什么同样是男人,黎舒安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心性呢。 “你说……”她扭身问他,“这世上真有不与妻子同房的男人吗?” 赫连颂看了她一眼,“娇妻在侧,却心如止水,这人不是个残废就是另有所爱。” 肃柔不说话了,这两种情况,都够叫人伤脑筋的。 他立刻明白了,“黎舒安出岔子了?难怪今日你们看他的眼神,恨不得生吃了他,当时我就觉得蹊跷。” 肃柔偏头瞥了瞥他,“遇上这样的郎子,你觉得应当怎么办?” 他想了想道:“若是能挽回,还是要尽量挽回,毕竟得个和离的名声对三妹妹不好。但若是不能挽回,就该早做决断,且要先发制人,别给黎家钻了空子反咬一口。” 肃柔听后叹了口气,“只怕晴柔自己下不得这个决心。” 那就无可奈何了,毕竟自己的人生,还需自己发力诊治。尤其这样不能拿到台面上来议论的问题,瞻前顾后,就等着磋磨一辈子吧。 第93章 *** 那厢黎家的马车里,始终充斥着莫名紧张的气氛。 黎舒安的酒早已经醒了,当然也不复在张家时的满脸堆笑,自打坐进车里就沉默着,一如早上来时一样。 两个人并肩坐着,没有任何交集,甚至看不出半点新婚的浓情蜜意,仿佛是被硬凑在一起的陌生人,充满着不情不愿,和难以为伍的情绪。 雪中春信 第70节 晴柔自然不希望一直僵持,毕竟今日家中姐妹团聚,绵绵和宋明池的亲热自不用说,就连走错一步的嗣王也归了正途,至少他看着二姐姐的时候,眼睛是发光的。 天底下哪里有不渴望得到丈夫真心的女子呢,她虽然嘴上不说,对两位姐姐的婚姻还是有些艳羡的。今日午后自己的意气用事,让她后悔到现在,她很怕那句脱口而出的气话,让他往心里去。但愿喝醉的人记不清那些细节,总之现在果真说和离,自己还没有底气。 视线闪烁着,她悄悄瞥了他一眼,他的侧脸看上去很冷漠,犹记得当初两回登门,至少还带着一点笑意,如今人娶进了门,已经失去敷衍的必要了? 她搜肠刮肚,想着是不是应该找些话题,至少不要让气氛这么凝重。然而她还没想好,黎舒安就先开了口,两眼望着前方,连一道视线都不愿意施舍她,直愣愣地问:“你是不是将我们之间的事,都告诉你那些姐妹了?” 晴柔怔了下,没想到他头一句就是来质问。她有些心虚,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又见他脸上隐隐有怒容,颇显鄙夷地说:“真没想到,你竟连自己的房中事都告诉别人,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自己的主张,没有一点身而为人的秘密吗?眼下我们没有圆房,你说了,要是哪一日圆房了,你也挨个去告诉她们吗?我就像被你剥了个精光,送到你那些姐妹面前供人取笑,你可想过我的处境?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该来,真是晦气!” 他的一番指责很是伤人,也令晴柔无力还口。自己把私事告诉了姐妹们,是自己不好,可那也是他让她受委屈在先啊,为什么她的苦闷必须憋着,不能从至亲那里寻求纾解和安慰? 可理虽是这个理,男人的脸面也要紧,自己这回确实嘴上没把门,行错了一步,没准他原本已经打算好好过日子了,现在这么一闹,岂不是又把人推远了吗。 思及此,她讪讪道:“她们也没说什么,只是叮嘱我愈发对你好一些罢了。” 黎舒安怅然看了她一眼,这样一个呆呆的美人,实在让人心灰意冷。明明都是年轻的姑娘,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呢,想起之前那个活泼灵动,经得起推敲,要不是缘浅,现在又是怎样一对神仙眷侣…… 他的失望是无声的,就像他的痴情不能张扬,说不出口。他最终从她脸上调开了视线,待马车到了府门前,先行下车后,头也不回地迈进了门槛。 晴柔搭着女使的手,望着他走远的背影一阵迷惘,这就是她的新婚生活,充满了愤怒和不甘。 身边的女使枇杷见她不挪动,轻轻唤了声娘子,“外面冷,快进去吧!”陪房花嬷嬷也上来搀扶。 晴柔手炉里的炭早就烧完了,只剩一个冰凉的空壳,但她还是牢牢捧在手里,一直捧回了她的院子。 另一个女使膏膏替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问:“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娘子可要现在洗漱?” 晴柔恍若未闻,边上的花嬷嬷见状,招呼人把热水抬进来,伺候她盥手净脸,一面道:“郎子日日睡在书房,总不是办法,娘子还是想辙劝他回房睡吧。” 晴柔不由苦笑,“是我不想让他回房吗?是他不愿意啊!” 花嬷嬷也觉得难办,忖了忖道:“无论如何娘子不能就此放任,只怕时候长了愈发离心,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道理谁不懂,人家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她实在无从下手。 待梳洗完毕坐上床,她一个人仔细思量了好久,到底是应该继续含糊过日子呢,还是再去试一回?反正这深宅内院没人知道,自己舍下脸面去请他,就算碰了钉子也没什么丢人,总是争取过了,对自己也有了交代。 于是咬牙披上斗篷,挑了门前的小灯笼,沿着木廊一直往前去。那书房离正屋不远,略走一程就到了,隔着浓雾,隐隐约约看见书房窗口有灯光倾泻出来,她走到廊下,略站了站,然后抬手扣响了门扉。 屋里的黎舒安正铺床,以为是小厮过来送茶水,便应了声“进来”,然而看见推开门的是她,微微怔愣了下。 她穿着雪白的寝衣,外面披着青莲纹织锦斗篷,厚实的狐毛出锋半掩住素净的脸,站在门前唤了声“官人”,“书房怪冷的,随我回房睡吧。” 黎舒安漠然调开了视线,“不必了,我还是睡这里,你回去吧。” 本以为她会知难而退,没曾想她竟径直走来,坐上了床沿,“既然官人要睡这里,那我也睡这里。” 这句话用光了她的自尊,张家的姑娘自小有教养,哪里做出过这种自荐枕席的事。但她的牺牲没能换来他的动容,他甚至有些厌恶地说:“你就这么着急吗?本以为你是大家闺秀,没想到这么不知羞。”然后有些粗暴地,将她一把拽了起来。 晴柔惊呆了,不可思议地说:“官人,你就这样作贱我么?” 黎舒安侧身对着灯火,半张脸浸入黑暗中,那深深的阴影,让人觉得有些可怖,“我作贱你?分明是你自取其辱!”说着盯住她,咬牙问,“你还要留在这里,继续听我说那些伤人的话吗?” 好像不用了,她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她趔趄着往后退了两步,想再说些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最后失魂落魄从他的书房走了出来,刚迈出门槛,便听见身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真的是她不知羞吗?男人不想碰你,你还要送到他跟前,确实是自取其辱。她又开始后悔,今天为什么要走这一趟,为什么还不死心!自己的主动换来了他更深的厌恶,他没有直言让她滚,已经是成全她的脸面了。 怔怔挑着灯,怔怔往回走,不知道走了多久,浓雾把头发都打湿了。房里的人看见她这样回来,顿时面面相觑,忙拿干手巾上来擦拭,然后替她脱下斗篷换了寝衣,把人塞进了熏好的被褥里。 可能因为前一晚受了寒,也可能因为精神受了不小的打击,第二日晴柔就病倒了,病势倒也不凶,只是缠绵。病了大半个月,终于病得人都瘦脱了相,期间黎舒安奉母亲之命来看望过两回,余下的时间都在书房看书练字,据说要备考明年的殿试,因此连年后去岳家拜年,也都自发减免了。 正月初三那日,晴柔勉强打起精神,由几个陪房陪着回了娘家。进园子拜见祖母,大家都在,见了她简直有些不敢相认了,连太夫人也看出了端倪,赶紧让她坐下,追问这是怎么了,“才二十来日没见,怎么憔悴成了这样?” 她还在粉饰,笑着说:“我染上风寒,狠狠病了一场,原没什么大碍,就是不想吃东西,所以一下子瘦了好些。祖母不必担心,如今已经好多了,前两日开了胃,也吃得下东西了。” 太夫人抿着唇,看了凌氏一眼,没有说话,但眼神中有责备,让凌氏一阵心慌。 “快……快给二娘子准备一盏杏酪来!”凌氏临时抱佛脚似的张罗,复又问晴柔,“黎郎子怎么没一道来呀?” 晴柔说:“不是快要殿试了吗,官家亲自出题,好与不好全看这回,他在家读书呢。” 太夫人闻言蹙起了眉,“咱们家做王爷的郎子都回来拜年了,这位黎郎子将来怕是要做上宰相,才对得起他今日这番用功。” 边上正和连襟们对坐喝茶的赫连颂听见祖母提及他,立刻堆起了讨乖的笑。 陪妻子回家拜年,这是顶要紧的一件事,尤其成婚头一个新年,万万不可马虎。这黎舒安也不知究竟有多忙,要是论朝中重压,嗣王返回陇右的决议,官家到现在都没松口,难道因为这个,就能让妻子一个人回娘家拜年吗?绝对不能! 再说这样阖家团圆的日子,每个郎子都必定会出席,远在泉州的人也要回来在丈人爹跟前讨好露脸。当初王家可是差点相准了肃柔的,王攀还在杨楼遥遥对肃柔行过礼,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怀着。因此今日对几个连襟格外友好,喊上宋明池和苏润清,带着王攀一连喝了五六盏茶,灌得满肚子水。大家热闹地测一测明年的试题,再展望一下海疆海运,可说相谈甚欢,也看紧了王攀。 所以他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性子,做事永远刀切豆腐两面光。之前太夫人和潘夫人因他外面养外宅的事,恨不得打断他的腿,后来经他一番讨好,路远迢迢还不忘给长辈们背回上好的皮子,如此这般温情体恤,终于再次摆脱了人人喊打的命运,重新在长辈面前赢得了一席之地。 赫连颂志得意满,晴柔则很尴尬,支吾着说:“他不来就不来吧,反正少他一个,也没什么妨碍。” 太夫人嘴上不说,心下却有数,婚前黎舒安就不愿意往岳家跑,这点早就令她很不满意了。原本以为婚后总会有改善的,谁知连拜年都缺席,真不知道这人是天生清高,还是看不上张家。 瞧瞧晴柔,以前在闺中时候养得好好的,如今不知怎么像棵蔫了的菜,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病气。但碍于眼下人都在,不能细问,等背人的时候还是叮嘱肃柔:“你那三妹妹,你看顾着点儿。她怪可怜的,亲娘做不了主,嫡母又不拿她当回事,怎么才出阁一个多月就形销骨立起来,我瞧着实在不放心。” 肃柔当然知道其中内情,只是暂且不能告诉祖母,含糊应道:“回头我去问问,兴许是过不惯黎府上的日子,到底刚过门,也要容她些时候。” 晴柔的身子也确实有些弱,陪坐太久脸色就不大好了。后来上房众人开桌抹纸牌,尚柔又要哄则安睡午觉,只有肃柔闲着,便起身招呼晴柔,说送她回房去歇息。 走在园子里,四下无人,肃柔道:“你说要瞒着祖母,可祖母已经看出来了,黎郎子拜年都不露面,如此不知事,怎么少尹夫人也不提点提点?” 晴柔垂眼看着地上的青砖,有气无力道:“他惯会充耳不闻,他爹娘也拿他没办法。” 肃柔很纳罕,“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们还没有……” 晴柔点了点头,“我睡卧房,他睡书房,井水不犯河水,平时也没什么往来。” 肃柔简直被气笑了,“大费周章娶亲,就是为了给人气受?他倒是不在乎将来怎么样,真是好痴情的种子。” 晴柔听她说什么痴情种,迟疑看了她一眼,“二姐姐可是听说了什么?” 肃柔无奈道:“你们婚前,我曾托介然打听过黎舒安这个人,不管是学里还是亲朋好友,都说他为人正派没什么不足,现在想想,原来打听错了方向。正好我前两日赴枢密使长孙的满月宴,席间遇见了金都漕的夫人,她与中行郎中家沾着亲,从她口中得知,当初黎郎子和俞家四娘感情甚笃,真就好得非卿不娶,非卿不嫁的地步。后来俞四娘子坠马而死,黎舒安曾经在俞家发誓终身不娶,俞家大受感动,还因此认了干亲……”说着愈发怅惘,“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蹚这趟浑水,如今这窝囊气是不受也得受着,和活人还能争一争,和死了的,你拿什么争?” 晴柔听完却松了口气,“也好……坐实了也好,他果真是放不下前头的未婚妻……二姐姐,我不是没有争取过,为了拉拢他,我厚着脸皮去亲近他,最后不过换来一句自取其辱。就因为这句话,我病了大半个月,病中他也没有关心过我,到今日果然印证了先前的猜测,看来这桩婚事是彻底砸了。” “那你什么打算?”肃柔问,“就这样扛着,扛一辈子吗?” 晴柔脸上流露出无边的悲伤来,“我还能怎么样呢,心里万分不甘,可是没有退路。但凡我有一点办法,就是爬,也要爬出黎家。” 肃柔忽然停下了步子,灼灼望着她道:“你可想好了?只要有办法,就离开黎家?” 晴柔被她忽来的严肃弄得一怔,看着那双眼睛不由点头,“我在黎家,多留一日就多受一日的煎熬……可若是和离,又怕有损名声。眼下这世道,总是先来苛责女人,不知坊间又会怎样议论我。” 肃柔道:“和离必定伤筋动骨,就算两家好聚好散,到了别人嘴里也不中听,所以要你先想清楚。若是打定了主意,那咱们就得先发制人,拿捏住舆情,让上京人人同情你。只有这样才能保全你的名声,将来再行婚嫁,也不用太过屈就。” 晴柔那双暗淡的眸子,在听了这番话后陡然亮起来,“果真有办法全身而退吗?我就是怕……怕……” 怕什么,她说不出来,其实不说肃柔也明白,她顾忌得太多,不到最后关头,下不了决心。 眼下自己能做的,就是给她找条备选的出路,肃柔道:“这件事,我想着还是要告诉祖母,叔父和婶婶不给你做主,祖母不会坐视不理。咱们家兄弟姐妹,大多已经定了亲,颉之和刘节使家也只等过礼了,现今只剩映柔和成之,若你和离,对他们的婚事多少会有些影响,但只要舆情在咱们这头,加上祖母这些年积攒的口碑和人脉,可以将这点不足减轻到最低,你不必顾忌。我今日和你说这些,没有让你和离的意思,只是将利害分析给你听,有朝一日若你想下定决心,不必瞻前顾后。”顿了顿又问,“过完了年,你婆母什么时候去凉州?” 晴柔道:“据说是三月里,她有喘症,得等天气暖和些再动身。” 肃柔道:“若是要做决断,必须赶在你婆母没有离京的时候,才能速战速决,不耽误工夫。” 晴柔费力地消化她这番话,想了半晌道:“二姐姐究竟有什么主意,何不现在就告诉我?” 其实计划一点都不复杂,只要配合得好就行,肃柔道:“官宦门户,最要紧是名声,若是哪家有头脸的人家发生儿媳寻短见的事,则转眼整个上京人尽皆知,这事就算想瞒,也有人寻根究底。届时挑个入夜时分,外面不喧哗的时候,尽量把动静闹起来,然后打发人往我府上和张宅报信,后面的事你就不用管了,交给我来处置。只是……”她谨慎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人人同情的日子也不好过,难免伤自尊。不过黎舒安那样对你,不怪咱们以眼还眼,免得将来再有其他不知情的姑娘重蹈你的覆辙,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晴柔听完很震惊,愣了半晌,几乎要哭出来,“这……可行吗?” 肃柔点了点头,“要让上京人人知道黎家坑了你,让人人知道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姑娘。若是两家商谈着和离,那才正中黎家下怀,你吃一辈子哑巴亏,替黎舒安遮掩。我仔细想了想,你们没圆房的事,总不好见人就解释,不如借着这个势头宣扬起来,娘家人也好正大光明替你撑腰,向黎家讨要公道。” 可在晴柔简单稳妥的人生中,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筹谋,她感到惶骇之余,终于也有了狂浪滔天里抓住浮木的庆幸,颤声问:“二姐姐,我爹爹和嫡母,真的愿意为我出头吗?” 肃柔道:“所以要让人先来通传我,我自会责问黎家。后头叔父和婶婶到了,就不能大事化小,加上还有祖母给你做主,你别怕,将来就是再坏,也坏不过烂在黎家。” 晴柔连连说好,哭道:“多谢二姐姐,为了我的事,操了这么多心。” 肃柔抬手替她掖掖泪,“我们是至亲姐妹,哪里用得着说这么见外的话。我想长姐至少还有个则安,你又没有一儿半女,何必在黎家守活寡!不过我出的这个主意,还需你自己掂量,反正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别一味哭,哭是最没用的。” 晴柔这才渐渐冷静下来,想起大正月里不该这样伤情,便又换了个笑脸,携了肃柔道:“我已经很久没碰十二先生了,今日有兴致,二姐姐走吧,我给你点茶喝。” 第94章 也许是娘家的餐食养人,晴柔留下住了两日,精神好了不少。待要回去前,太夫人留她在上房说话,叹息道:“你二姐姐已经把实情都告诉我了,真是苦了你,这么长时候一直憋在心里,做什么不告诉祖母呢。” 晴柔勉强笑了笑,“大节下的,一家子欢聚一堂,我说那些倒灶的事儿,岂不是给祖母添不痛快吗。” 太夫人摇头,“多少小事瞒来瞒去,最后瞒成了大事,你要是早些说出来,咱们也好早些有对策。你二姐姐说了她的想法,我仔细掂量再三,还是可行的,虽说闹大了对两家都不好,但婚姻上头无非如此,成则欢天喜地,败则一地鸡毛,咱们要做的,是先扫清自家门前的雪。再则你那爹娘,不逼到那个份儿上,是绝不会为你出头的……”说着看向晴柔,“我的儿,人有时候就得有那股为自己拼一把的狠劲,你明白祖母的意思吗?” 晴柔说是,“孙女明白。” 太夫人颔首,也不说旁的了,看看外面天色,和声道:“今日天气很好,趁着暖和,快回去吧。” 晴柔退后两步向太夫人纳福,道一声“祖母,孙女走了”,便带着陪房退出了岁华园。 今年立春在腊月,虽然年后还有些料峭,但路边枝头已经冒出了星星点点的嫩芽,那是春消息啊! 晴柔打起帘子朝外看,心境也逐渐变得爽朗,马车经过瓦市,忽然在一家金银铺前看见了绵绵,她刚从金银铺里出来,脸上挂着餍足的笑,身边还有两个打扮富贵的年轻少妇陪同着。三人正唧唧哝哝说着什么,一抬眼瞧见了晴柔,绵绵扬手喊了声三姐姐,快步到窗前和她打招呼:“三姐姐今日回去吗?” 晴柔点点头,“表妹在这里做什么?” 绵绵脸上的笑容愈发夸张,大声道:“我来兑换现银子。三姐姐不知道,我爹爹的一位旧友办了个贩卖明矾的买卖,我上回入了两股,才短短一个月,就赚了二百多两,今日把利钱取出来,给宋郎子买酒喝。”一面回身指指身后站立的少妇们,“这二位是家下嫂子,听说利润不错,也想入股来着。三姐姐可要试试?咱们是自家人,有钱一起赚呀。” 晴柔迟疑地打量她,见她冲自己挤眉弄眼,就知道其中必定有诈。向宋家两位媳妇颔首致意后,复对绵绵道:“果真有这么好的事,当然不能错过。不过我今日身上没带钱,等回去后取了,再派人给妹妹送过去。” 绵绵说好,“可要快,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人家是看在我爹爹的面子上,才勉强答应带上我的,今明两日办不好,过时不候呐。” 晴柔应了,又说上两句体己话,方才别过。 枇杷咧了咧嘴,“这表娘子神神叨叨的,不知又在盘算什么。瞧她和几个妯娌相处得很好,想来在伯爵府过得不错吧。” 花嬷嬷道:“各家有各家的难处,我倒觉得表娘子也不容易。不过她脑子好使,向来又不肯吃亏,只有她坑别人,没有别人坑她的。” 晴柔叹了口气,先前隐约也听说了绵绵婚后的种种,那登封县开国伯家是个空壳子,难怪当初不计门第迎娶绵绵,终究还是看中了申家的家产。 但也如花嬷嬷所言,绵绵是个不吃亏的性子,伯爵府就算仗势,也不能太过得罪这位财神爷,至少面上是过得去的,就不必为她操心了。 马车依旧缓慢前行,黎家在城西金梁桥边,从旧曹门街出来,要走上大半个时辰才能到。抵家的时候已经将近晌午了,先去向婆母请安,黎夫人那时正和大儿媳说话,忙里偷闲似的随意应了她一声,也不问她吃过没有,便摆手打发,“你精神不好,回去歇着吧。”然后又和大儿媳说笑去了。 晴柔行了礼,从上房退出来,心里不免感到失落。自己嫁进来到今日,一直无法融入这个家,黎家上下大概都知道她和黎舒安有名无实,因此也不拿她当回事,就那样疏远地对待着。所以他们聘个庶女不是无缘无故,是看准了庶女不像嫡女那样骄纵洒脱,庶女惯会忍辱负重。 叹口气,回到自己的院子,问跟前女使二公子在哪里,女使说:“二公子应邀,和友人上南山寺结诗社去了,这两日住在寺里没回来。” 晴柔不由苦笑,有空和人结诗社,却没空陪她回娘家拜年。如今人娶进了门,连样子都懒得装了,根本不管她在张家失不失面子。 花嬷嬷看她神情落寞,只得想办法宽解她,“娘子将养好身子,别的一概不用管,不论他是结诗社还是吃花酒,上元节总要回来的。” 雪中春信 第71节 反正已经是没什么要求了,无非凑合着,走一步看一步。 晴柔点了点头,移到月洞窗前坐下,定下心来琢磨肃柔和她说的法子,思前想后,还是有些下不了决心。毕竟姐妹们不论过得好坏,都是有了人家的,若是自己真和黎家撕破了脸,那么就成了张家门里唯一一个和离的,实在丢不起这个人。 其实她还在隐隐期盼,盼望上元节黎舒安万一能够回心转意,带她出去赏花灯、逛州桥夜市。结果等来等去,等来他如常的冷漠,他回来后直去了书房,连她的小院都没有踏进一步。 她很失望,仰在躺椅里和花嬷嬷说:“我这样的婚姻,真是坏透了。刚成婚那会儿我还想和他理论理论,问他为什么这样对我,可到如今再看见他,已经连嘴都懒得张了。” 花嬷嬷垂手替她掖了掖腿上薄衾,“若是两个人有相处的机会,慢慢生出些感情来,也不是不可能。可我看黎郎子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连面都不愿意和娘子照,娘子还是早做打算为好。说句实在话,娘子比起小门小户没有倚仗的姑娘来,不知强了多少,至少你有二娘子帮衬,有老太太护着,真到了那一步,家里不会不管你的。” 晴柔沉默不语,这个计划像火一样灼烧着自己的五脏六腑,只有勉强压制才能让自己冷静。她想等到上元节这日,再看看他有没有表示,这样重要的节日,作为婆母的黎夫人总会想办法撮合撮合,提醒儿子别冷落了新妇吧,可谁知黎夫人好像也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阖家一起吃了饭,就意兴阑珊返回各自的院子了。 晴柔不甘心,又一次鼓起勇气去了书房,一进院子就看见小厮正倚门打瞌睡。花嬷嬷上前叫了声,那小厮才猛地回神,问公子在不在,小厮说:“公子用完饭就出门了,不在府里。” 晴柔听了便火起,厉声质问:“去了哪里?你是他的贴身小厮,为什么你没有跟着伺候?”小厮支支吾吾,不好作答,她愈发觉得有内情,便恫吓,“你要是不老实,我就禀告夫人你冒犯了我,让夫人把你赶出府去!” 这下小厮彻底不敢隐瞒了,虾着腰说别,“公子他……他出城去了。今日是俞四娘子忌日,公子照例,要上四娘子坟前点灯笼,放烟花。” 晴柔顿时一口气泄到了脚后跟,才知道是永远无法赢得黎舒安的心了,自己还盼着上元能有个转圜,没想到人家宁愿去坟前点灯,也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 肃柔那厢呢,今夜也无法去逛灯市。 上元佳节,文臣武将纷纷带着家眷出门赏灯,闹得不好就会遇上熟人。在这夫妻假装同床异梦的时日,出门赏灯成了一种奢侈,片刻的欢喜过后,麻烦也会接踵而至,所以还是老老实实留在家里最为稳妥。 眼下稚娘显了怀,肚子一日大似一日,今日过节,肃柔设了小小的家宴,让人把她请过来一同用饭。席间不说话时,总有淡淡的尴尬萦绕,对于哨户来说,与主人同桌吃饭是一种僭越,因此稚娘面对赫连颂时还有些放不开手脚。倒是和肃柔很有话说,聊一聊过两日要制春衣,还要为四月里孩子落地做准备。 赫连颂闷葫芦般吃罢了一顿饭,就先离了席,说这两日乏累,要回去歇着了,可惜连个恭送他的人都没有。 他别扭地看了她们一眼,无可奈何负起手,一个人走了。等到肃柔吃完饭,洗漱过后回内寝,进门才看见满室辉煌,两排花灯一盏接着一盏向前绵延,一直通往内寝,走在其间,简直如皇帝临朝般声势浩大。 肃柔失笑,知道他又在搞花样,便迈着方步踱进去。果然见花灯排到床前,尽头有个穿着透纱罗的汉子横陈在床榻上,支着脑袋冲她绽放一个惑人的微笑,腻声问:“娘子可喜欢我为你准备的一切?” 肃柔蹬掉了脚上软鞋,欢天喜地扑上去,照着他的胸口狠狠亲了一口,“喜欢……好喜欢!” 当然这样颠倒的情况没有持续太久,很快便被反客为主了,他压她在下,亲亲她的脖子,“对不住啊,今日不能陪你出去看花灯,只有在内寝补偿你。”边说边开始感慨,“遥想上年中秋,你我相伴赏灯,你对我深情款款,暗送秋波,发誓爱我入骨,要与我厮守终身……” 肃柔在他脑门上拍了一下,“醒醒!睁着眼睛也能做梦吗?” 他挨了一下,心里很觉惆怅,嘟囔抱怨着:“一直是我在巴结你,你连让我做一下梦都不行……” 肃柔觉得他就是这阵子太闲了,自打朝堂上提出放他回陇右的议案,官家那头迟迟没有下文,他就显见地开始懒政,城外军中不去了,隔三差五还称病。因为知道和官家肚子里打仗没有用,过去的兢兢业业,并未让官家放松警惕,既然如此就该学着反其道而行,一来表明立场,二来也让自己好好休整。 但这样唯一的坏处,就是让他有了更多的时间伤春悲秋。他百般不依,她只好顺势而为,“好好好,一见钟情的是我,不择手段的也是我。我在你打算开办女学时想尽办法作梗,让你只能赁下我的屋子,也在你打算退婚的时候联合官家来催逼,让你不得不娶我,这样总行了吧?” 他啊了声,“又旧事重提!” “你也会觉得不好意思么?”她含笑抚了抚他腰间紧致的肌理,换了个他更喜欢的话题,轻声说,“官人,我觉得你的腰,近来愈发有力了。” 他很惊喜,“真的?我也觉得!看来那几瓶药用得巧妙!” 这人是经不得夸的,夸了便山火般热情,把他会的十八般武艺都展示了一遍,最后对着精疲力尽的肃柔说:“娘子,你看我长能耐没有?” 肃柔只管点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他还有精神去开窗,搂着她看东墙之上升起的明月,“今晚夜色多美,我原本还因为不能带你去看花灯而遗憾,现在这样……其实也挺好。” 半开的窗底,有隐约凉意渗透进来,两个人裹紧被子赏月,别有一种凛冽的诗意。 肃柔想起了晴柔,“你说今晚黎郎子有没有带三妹妹出去赏花灯?自上回拜年之后,一直没有三妹妹的消息,又是十几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赫连颂唔了声,“她已经不是孩子了,哪里用得着你牵挂。” 肃柔仍旧唏嘘,“她性子太软弱,要是有绵绵一半的烈性,也不会弄得现在这样。”说罢又和他提起了伯爵府,“上回宋夫人同绵绵借了二十万两,才没过几日,又开口要五万两,说要填还先前买庄子的亏空。” 他蹙了蹙眉,“那庄子归到表妹夫妇名下吗?” 肃柔说没有,“宋夫人连提都不曾提,好在绵绵机灵,说自己的钱投了外面的买卖,等收回来再给婆母送去,一面营造出赚了大钱的架势,今日给姑舅买这个,明日又给哥嫂买那个,把宋家人馋得不知怎么才好,一个个非要跟着她下本。” 赫连颂明白过来,“这是打算把借出去的钱都收回来?” 肃柔说是啊,“黑市的明矾买卖没有票据,就是愿者上钩,全凭他们自愿。起先那些人还有些犹豫,架不住绵绵下本儿钓鱼,前几日她来串门,同我说已经从公婆姑嫂那里收回四万两了,等过几日一人发上五百两,再哄得她们下血本。” 所以那些有爵之家以为低娶,就能算计人家的陪嫁,让新妇有苦说不出,结果竟是踢到了绵绵这块铁板。毕竟她六岁起就跟着父亲进出商号,看他父亲谈生意做买卖,耳濡目染下这点算盘还是会打的。她不像晴柔顾忌那么多,担心后路,担心人言,惹她不高兴了外面置办个私宅,把宋明池带出去自立门户。宋明池虽然大大咧咧,但知道好歹,跟着娘子有肉吃的道理,比谁都明白。 “还有啊,你可听说素节怀上身孕了?”肃柔笑着说,“真是好快,才成亲两个月就有了,鄂王家高兴得什么似的,今日派了车辇来,接温公爷和长公主夫妇一同过节来着……” 结果她说得很欢喜,扭头一看,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看来先前的一番殚精竭虑,是真的累了。 她只得支起身关上窗,正打算闭眼的时候,见外面燃起了烟火,一蓬蓬一簇簇,五颜六色照亮了窗纸。今晚的上京城是火树银花不夜天,城里的喧嚣,怕是要到后半夜才能消停了。 第二日赫连颂要上衙门承办公务,一早就出门了,他走后肃柔便招了稚娘来,两个人挑选布料花样子,预备给孩子做襁褓,缝制衣裳。 总是要有个好寓意,花开富贵啊,庆丰年锦啊,还有硕果累累的缠枝葡萄。虽不是自己的孩子,但肃柔也对即将到来的小生命满含期待,两个人仔细直挑了大半日,中晌稚娘在上房吃过了午饭,才回的横汾院。 雀蓝对稚娘老大的不满,瞪着她的背影道:“娘子别和她这么亲近,还是要堤防她些为好,别看她怪老实模样,其实也有小心思。前几日王爷回来,她还在园子里堵人呢,不知和王爷说了些什么,掂着个肚子,扮那讨巧的小意儿,好多人都瞧见了。” 肃柔叹了口气,“毕竟她是王爷妾室,总要容人家说几句体己话。” 当然听了这个消息,就可以名正言顺心情不好了,从中晌睡到申正才起来,那时赫连颂已经在外间看书了,她捧着脑袋出来对他哀嚎:“官人,我头疼!” 窗前的人只得放下书,招手让她坐下,一面嘀咕“睡了那么久,能不头疼吗”,一面仔细替她按压。 武将的手真是温暖有力,肃柔感慨于他的恰到好处,闭着眼问:“你以前也替人按过吗?我瞧手法很娴熟啊。” 他说:“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做得好不好,得看是替谁按,你可是我最心疼的娘子,要是换个人,本王才不伺候!” 语气里带着一点小傲娇,肃柔听来很受用,正要回身抱他,忽然听见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到了廊上。 蕉月站在门前支应,看清了仆妇带进来的是三娘子跟前陪房郁妈妈,一时有些纳罕,问:“妈妈怎么来了?” 郁妈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扬手,“姑娘快别问了,禀报二娘子,就说我们娘子在黎家自缢,险些连命都没了,请二娘子快瞧瞧去吧!” 第95章 蕉月吓得不轻,忙让郁妈妈等着,自己上里间通传。 因先前嗓门不低,其实里头已经听见了,走到一半便见王爷和自家娘子匆忙出来,到了廊上问郁妈妈:“晴柔怎么样?人要不要紧?” 郁妈妈道:“幸好花嬷嬷发现得早,人没有大碍,但脖子给勒得肿起来老高,连话都不能说了。这事惊动了黎府上下,黎家还想遮掩,花嬷嬷不依,打发我来给二娘子报信,另有几个女使往张府去了,料想张家不多会儿就要来人的。二娘子受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请二娘子给我们娘子主持公道。” 肃柔道好,一面打发郁妈妈先回去,自己进去梳头更衣。待登上马车,赫连颂见她一副沉着模样便明白了,压声问:“这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肃柔瞥了他一眼,“被你看出来了?” 他说当然,“否则你哪能这么冷静。不过这样也好,不挣个鱼死网破,她早晚也会把命送在黎家。还是趁着现在年轻挣一挣,否则再过上两三年,认了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肃柔说是,“我也是初三那日看她给耽误成了那样,才下决心给她出了这个主意。人就怕认命,一旦认命,黎家就吃定了她,将来还会因她没有子嗣,反过来指责她。其实我一向知道三妹妹不是个要强的性子,本以为她没有这勇气的,没想到这回果真说做就做了,想是黎舒安实在太不像话,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吧。” 赫连颂抚着膝头,放眼看街市上华灯渐起,叹道:“这头虽起了,但还是要看她最后怎么选择。黎家必定好话说尽平息这件事,她要是耳根子软,或许换来一堆许诺,事情就此抹平了也不一定。” 肃柔听了不免怅惘,到底哪个女孩都不愿意成婚一个多月便和离。这种事不管怎么占理,都像瓷器磕出了裂纹,无论如何都难以圆满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别的,先替晴柔撑腰要紧。马车到了黎家门前,门上还有小厮上来阻拦,被赫连颂一脚踹开了。 郁妈妈在前头引路,招呼着:“王爷,二娘子,请随奴婢来。” 眼下晴柔那个小院子,被黎家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人还没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气急败坏地指责:“到底什么天大的事,值当这样?二妹妹不要脸面,我们黎家还要脸面呢……” 结果话才说完,就见一队身穿软甲的长行冲进门,开辟出了一条路。先前黎家上下你一嘴我一嘴,怨怪晴柔惹出事端,这回终于都住了口,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军士闯进家里来。 黎家长子也入了仕途,哪能不认得嗣王,慌忙下台阶上前迎接,拱手道:“王爷怎么来了……” 赫连颂看了他一眼,浮起一点凉笑,“听说妻妹在贵府上出了差池,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罢没有再理会他,快步进了正房。 这时晴柔已经被搀扶坐进了圈椅里,气若游丝地倚着花嬷嬷,见赫连颂和肃柔进来,眼泪滚滚坠落,张嘴想唤他们,却又发不出声。 肃柔心头骤痛,忙上前查看,发现她颌下勒痕青紫,不由震惊她竟这么对自己下得去手,未见得不是真的抱着去死的打算,当即便火冒三丈,转头对黎家人道:“我妹妹连命都险些没了,你们还在说什么脸面不脸面?你们这些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逼得她新婚不久就要寻死。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去击登闻鼓,让官家还我妹妹公道!” 这下吓着了黎家人,黎家长子黎舒平今年刚升了礼宾副使,黎舒安不久后也要参加殿试,要是这时候闹到官家面前,那么一家子的前程可说是不用再作打算了。 黎夫人忙上来打圆场,“王妃……王妃千万别恼,先消消气,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肃柔一甩手,将黎夫人扬了个趔趄,“好好说?若是我们不来,你们可打算好好说?一人一句指责她,不将她逼死,你们是不肯罢休吗?” 黎家那些女眷们忙上来搀扶黎夫人,两个小姑子抱怨起来:“王妃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埋怨人……” 肃柔道:“我妹妹险些死在你家,竟是我不问青红皂白吗?”一双眼狠狠看住了黎家两个姑娘,复又冷笑,“你们且别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别以为家里出了这种事,你们就能置身事外,黎家差点逼死新妇的消息,明日便会传遍上京,我倒要看看,你们将来能有什么好姻缘!” 世上的人,永远是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那两个嘟囔的姑子听了这话,气焰顿时都熄了,一个个缩在黎夫人身后,再不敢言语了。 黎舒平又上前来拱手作揖,“王爷,王妃,这事咱们从长计议……” 赫连颂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四下打量一遍,纳罕道:“妻子悬梁自尽,丈夫却不在家,正主哪儿去了呀?” 黎舒平鬓角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说:“已经……已经打发人去传话了。” 赫连颂目光微转,对黎舒平道:“昨日刚过完上元节,原应该高高兴兴,怎么今日闹出了这场风波,黎副使,不应该啊。” 他那种微扬的声调,虽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也能让人窥出字里行间的诘责和恫吓。 黎舒平支吾着正想替兄弟开脱,不妨晴柔跟前的女使婆子大声嚎啕起来:“娘子!娘子你受委屈了,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看得明明白白啊!” 肃柔有心借她们之口宣扬,便道:“花嬷嬷,你是三妹妹乳娘,三妹妹一应都是你在照顾,究竟前因后果如何,你今日给我半点不要错漏,细细地分说清楚。将来就算到了控绒司,咱们也好向锦衣使陈情。” 花嬷嬷忙领命说是,擦了泪道:“我们娘子有心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称要早些睡,把房里人都打发了出来,我因看娘子神色有些不对劲,便留了个心眼,没有走远。后来廊上要掌灯,里间也暗下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去点支蜡烛,结果听见屋里有踹翻凳子的动静,砰地一声吓人一跳,我就喊娘子,喊了好几声娘子也不应我,门又推不开,就让人一面通禀上房,一面叫了几个小厮把门撞开。结果一抬头,就发现我们娘子挂在房梁上,连脸色都变了……”花嬷嬷又嚎哭起来,“天爷,可吓破了我的胆儿了!赶紧把人放下来,好在还有一口气,要是再晚半步,心窝就凉了……我的娘子!在家千珍万爱的娇主,到这户人家,被人往绝路上逼!大婚至今黎郎子连内寝都没迈进去一步,我们娘子守活寡到今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黎家欺人太甚,黎郎子对俞家四娘子念念不忘,昨日上元节,半夜里出去给俞四娘子上坟,这是书房里小厮亲口说的。我们娘子实在是受不得这屈辱,才走了这一步……黎舒安,这该杀的贼,要是我家娘子有个好歹,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向他讨要公道!” 然后便是乱哄哄的附和,枇杷和膏膏并郁妈妈纷纷大哭起来:“我们娘子苦,求王爷和二娘子替我们娘子做主。” 黎家人顿时个个脸上讪讪,黎夫人还要给儿子遮掩,忙说:“不是这样的,想是晴柔误会了,二郎近来身上不好,大夫让他暂忌房事,绝没有惦记俞四娘子这一说。” 肃柔冷笑,“夫人就别替他说话了,都是过来人,谁又是聋的瞎的?我们张家也是官宦门第,不说累世高官,文臣武将出过几个,这样的门户尚且要受你们欺压,要是换作平头百姓,进了你家岂不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现下到底怎么样,夫人是家主,还请夫人给句准话。” 这里刚说完,黎舒安就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仗显然有些发懵,惶然叫了声姐姐、姐夫。 赫连颂摆了摆手,“咱们的亲戚,是从三妹妹身上来,既然今天闹成了这样,黎公子就不必认亲了。” 黎舒安脸色灰败,实在没想到懦弱的张晴柔,有胆子做出这样寻死觅活的事来。 “娘子,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转头追问晴柔,语气很是不善。 一旁的肃柔哼笑出声,“妻子悬梁,当丈夫的回来不先去查看她的伤势,竟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你若是对她好,她何至于这样?我算看出来了,花嬷嬷的话半点也没冤枉人,黎公子素日确实就是这么对待我三妹妹的。” 黎夫人瞪着黎舒安,示意他赶紧弥补,黎舒安不得不上前探望晴柔,结果晴柔直往花嬷嬷怀里躲,胡乱划拉着,将黎舒安推开了。 黎舒安有些气恼,心里当然恨她多事,也很厌烦这些所谓的娘家人来替她撑腰,当即向赫连颂及肃柔拱手道:“这是我们黎家的事,还请二位不要过问。” 结果换来肃柔狠狠的一声呸,“晴柔是嫁你为妻,不是卖给你的,她的性命你不稀罕,我们这些骨肉至亲却稀罕。” 赫连颂也讶然,“照你这么说,张家人死在黎家也是你黎家的事,与张家再无瓜葛吗?你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是要上金殿面见官家的,怎么能说出这等草菅人命的话来?” 黎夫人见大帽子要扣下来了,忙试图转圜,对肃柔道:“王妃着急,我们很能体谅,但两家都是有长辈的,这件事还是长辈们坐下来商议为好……” 这时外面有人接了口,“既然亲家夫人说要长辈之间商谈,那好,长辈来了,就请亲家夫人说说,这事应当怎么料理吧。” 雪中春信 第72节 众人朝外望去,见太夫人领着张秩夫妇一道来了,脸上怒容不必说,但自矜身份并未失态,进门后先查看了晴柔的伤势,黎舒安上前行礼,她也置若罔闻,只管对黎夫人道:“我家好好的女孩儿,嫁到你们黎家来,原是看着两家都在朝为官,以为孩子不会受委屈,亲家会像待自己女儿一样待她,这才答应这门婚事的。如今呢,成婚还没满两个月,竟闹出了人命案子,今日该来的娘家人都来了,就请亲家夫人说一说,这门婚事到底该如何收场吧。” 张家太夫人是老封君,因儿子配享太庙,身份地位自然不一般,黎夫人在她跟前不敢提半点气势,勉强支应道:“孩子的事,竟然惊动了老太君,实在不应该。老太君先请坐吧,咱们坐下再说话。”复又向张秩夫妇和赫连颂夫妇比手,“诸位都请坐……” 可是太夫人并不领情,漠然道:“我们今日不是来歇脚的,是为着我孙女的命。亲家夫人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反正已经到了这样田地,不如掰开了揉碎了,大家好生计较计教。” 黎夫人愈发难堪了,望了望黎舒安,无奈对太夫人道:“老太君,我先前也同嗣王妃说了,因二郎这程子身上不好,大夫让他暂缓同房,这才冷落了晴柔,绝没有旁的原因。跟前伺候的人,也实在不应该,不说劝解着娘子些,反倒火上浇油,说什么二郎惦记前头未婚妻,这不是无稽之谈吗!” 这番颠倒黑白的话,说得花嬷嬷等人大怒,只是碍于太夫人在,不好与黎夫人对质,心里自是恨出了血来。 好在太夫人不好糊弄,淡声道:“她们都是三娘陪房,陪房护主是应当的,亲家夫人不必与她们一般见识。但我想着,我家的女孩儿都是知书达理的好孩子,可着满上京问,品格行止没有半点可让人诟病,要是郎子果真身上欠安,只要同她说明白,她绝不会胡搅蛮缠,反倒会悉心照顾郎子,这点我敢打包票。”顿了顿一瞥黎舒安,“可要是郎子刻意疏远她,婚后陌路人一样,甚至冷言冷语不拿她放在眼里,那就要请亲家夫人将心比心了。贵府上也是有女儿的,若令千金出阁之后遭受郎子这样的怠慢,那么亲家夫人,又会作何打算呢?” 黎夫人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有些难以招架。 但要去承认儿子对死了的那个念念不忘,这却绝不能够。于是一再申辩,说请老太君明察,“二郎虽和俞家四娘子确实有过婚约,如今生死两相隔,再将故去的人拿出来说嘴,实在对故人过于不敬了……” 这话却将凌氏的火气挑了起来,不等黎夫人说完,便高声道:“亲家夫人这是什么话,闹了半天做得说不得,明明是你们万般不舍,倒成了咱们拿俞家娘子说事,怎的,还要倒打一耙,说三娘和死人争风吃醋不成?亲家夫人可别把人当傻子,我先前已经打听明白了,你家二郎认了俞家做干亲,还立过誓一辈子不娶亲,这事难道是别人编造出来,陷害你们的?现如今是活人缠着死人不放,这样下去俞四娘子在地底下阴魂也不能安宁。”说着调转视线对黎舒安道,“黎郎子,你那满腔痴情全给了死人,怎么对活人半点不顾念夫妻情分?难不成是有心要逼死我家三娘,比起活人你更爱死人?如此疯魔的病症,你的恩师和同窗知道吗?” 凌氏这样一番曲解,彻底让黎舒安下不来台了,他红着脸道:“岳母大人不要含血喷人,我什么时候要逼死三娘了!” 凌氏道:“你没有要逼死她,成亲一个多月不在她房里过夜,连过年上岳家拜年你都不来,你好矜重的人啊!现在事情闹出来了,人也险些死在你们家,你还有什么话可说!”言罢乜了黎夫人一眼,哼笑道,“真真天下奇闻,小的不知事,老的也装糊涂,我就问问亲家夫人,洞房不圆房,你做婆母的不去查验,让这事拖到今日,你倒不怕慢待了我们张家?原来是你们黎家老的小的合起伙来,引着人往圈套里钻啊,想是看准了三娘是庶出,有意作贱她。我告诉你们,我张家女儿不论嫡庶一视同仁,你们敢这样欺负人,我就敢掀了你黎家屋顶,再让黎少尹回来,大家好好理论理论!” 凌氏这回也是恼极了,本来晴柔这桩婚事就是自己说好,满口答应下来的,如今晴柔要死要活,太夫人对她也没了好脸色,刚才捶台拍凳大发雷霆,自己受了一肚子窝囊气没处撒,自然要找黎家泄愤。 黎夫人呢,琢磨着晴柔不是凌氏生的,原想通过她把事情压下来,这会儿一看,显然是不成了。于是一脸为难地瞧了瞧黎舒平,他是长子,这时候还是可以代行家主之职表个态的。 谁知黎舒平刚要开口,就被赫连颂堵住了话头,幽幽道:“副使也是有功名在身的人,须知这把火要是烧起来,烧毁的可不止一个黎二郎,我看副使还是三思为妙。” 黎舒平立刻被唬住了,只好转头催促兄弟:“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向弟妹赔罪!” 黎夫人也来哀求太夫人,低声下气道:“老太君是一等圣明的人,我们确有不足,委屈了三娘,一切全是我们的错。可是老太君,张黎两家都是有头脸的人家,这事要是宣扬起来对谁都不好,还望老太君顾全大局。小夫妻之间,纵是有些磕绊也不是无可挽回,若是老太君愿意再给二郎一次机会,往后我们阖家一定加倍善待晴柔。我手上还有几处铺面,原想过两年分给他们小的,如今看来是不必等了,回头就把房产地契送来给晴柔,也好让她多一份体己。老太君您瞧,早前这事藏着掖着,大家都不好处置,今日把话挑明了,不破不立,坏事反倒起了个好头,老太君以为呢?” 太夫人听罢叹了口气,“亲家夫人的诚意我知道,但这件事不是几间房产铺面,就能掩过去的。事情关乎我孙女的一生,我今日替她做了这个主,将来她若是过得不好,会怨恨我这祖母一辈子,所以我断不会替她拿这个主意,请亲家夫人见谅。” 黎夫人不由失望,又望向来了半日,一语不发的张秩,哀声道:“亲家,你说句话吧。” 张秩看了晴柔一眼,“这件事,让三娘自己做主。原先她待字闺中,是我们替她选定了郎子,害得她差点连性命都丢了,这回我们不会再强逼她了。到底比起名声,还是我女儿的性命更重要,今日是去是留,就看三娘自己的意思吧。” 一旁的肃柔松了口气,原以为叔父会求和,却没想到这回能表这样的态,实在是意外之喜。 黎夫人听了张秩的话,只得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晴柔身上,好言好语劝慰着:“好孩子,母亲知道你委屈,往后二郎要是对你不好,你就来告诉我,我一定狠狠捶他,给你出气。这回的事,你且原谅他吧,再看他日后的表现……”说着用力拽了下黎舒安,“你自己的事,自己去赔罪!” 黎舒安无奈,今日张家人这架势确实让他生出一点惧意来,只得上前向晴柔长揖,垂眼道:“娘子,我知错了。先前我对你太过冷淡,那是我性情本来就疏淡的缘故,没想到因此让你误会,都是我的错。今日你这样……也给了我极大的教训,今后我必定引以为戒,再也不惹你伤心了。你我能结成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我不想打破这缘分,所以求娘子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补偿先前对你犯下的错,日后夫妻齐心,再不生嫌隙……”他哀致地望向她,“求娘子,看在同牢合卺的份上,答应了我吧!” 第96章 众人望向晴柔,如今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最后只等她自己拿主意。 其实眼下这局势,一般姑娘都难以抉择,毕竟真正能够狠下心肠坚决和离的人并不多,通常在婆家做出让步,浪子再痛改前非一番悔悟过后,都会选择退让一步,以观后效。然而……这种寻死的极端手段不是一直奏效,下次若是再悬一回梁,至亲也不会像这次一样义愤填膺,所以究竟是善加利用还是见好就收,还需晴柔仔细掂量。 黎夫人适时也上前来劝解,说:“好孩子,夫妻没有隔夜的仇,今日将疙瘩解开了,日后你们还能好好过日子。你是女孩儿家,名声最要紧,不能仅凭一时气愤,还要看看将来的路该怎么走才好。二郎虽冷落你,但他毕竟没有在外花天酒地,总有可以原谅之处。且眼看就要殿试了,这时候要是闹出什么传闻来,就毁了他多年的寒窗苦读了,你能忍心吗?” 这时黎家长媳也不知是不会说话,还是有意添柴禾,凑嘴道:“听人劝,吃饱饭,你瞧母亲这样对你,你心里就算再怨恨,气也该消了。出阁过日子,总有牙齿磕着舌头的时候,不说旁人,就说贵府上大娘子,侯爵公子早前放浪,如今又瘫在床上,弄成这样她都熬到了今日……二郎比起陈侯公子来,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总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你说是不是?” 这话一出,得罪了在场的张家人,连黎家人都有些慌起来。 张家讲体面,不会去和她掰扯,还是花嬷嬷应了口,尖声道:“少夫人可别这么说,我们大娘子嫁到伯爵府,生下了伯爵府嫡长孙,家下又没有第二个分家业的,将来阖府都在我们大娘子名下,我们大娘子滋润着呢。你要拿黎府和伯爵府比,且不说够不够得上格,就说这人口,显见地多出来好几个,少夫人是在咒自己,还是在咒大公子?”几句话,说得那妇人哑口无言。 终于晴柔站了起来,她没有理会黎舒安,径直走到那位长嫂面前,扬手扇了她一记耳光。“啪”地一声响彻内外,嘶哑的喉咙里迸出一句话来,“凭你也配提我长姐!” 挨了打的人自然要蹦,引得屋里一阵骚乱。黎夫人忙和左右拉扯住了她,毕竟这个时候只能让步,是她自己不会说话,这巴掌挨了也是白挨。 晴柔没有迟疑,转身走到太夫人跟前跪了下来,仰起脸哭着拽住了太夫人的袖子,嘴唇翕动着,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话拼凑完整,“祖母,我要和离,我要回家。” 太夫人看着她这副惨样也落下泪来,连声说好,“祖母带你回家,我的孙女清清白白嫁进黎家,如今清清白白跟我回去,也好!”说着示意边上嬷嬷将人搀扶起来,转头对傻了眼的黎家人道,“黎二郎,晴柔已经把话说明白了,你也听见了,若你还有良心,快写放妻书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不要耽误了我孙女的前程。” 黎夫人一看,急得几乎要厥过去,捶胸顿足道:“老太君,万万不能啊,家主在凉州,这事他还不知情,要是二郎和离,我可怎么向他交代才好!” 凌氏才不管她那套,讥嘲道:“如今是你儿子和离,又不是你和离,犯不着等黎少尹回来。儿子教不好,是你们的罪过,祸害了我家女儿,我们没有上公堂状告你们已经不错了,你要是嫌丢人丢得不够,不妨大闹一通,咱们也奉陪。这会儿和离,不是正合你家二郎的心意吗,续弦可以迎娶俞家四娘的牌位,端看俞家答不答应受这份窝囊气吧。” 这话戳到了黎舒安的肺管子,他忍了这半日,张家人羞辱他就罢了,羞辱俞四娘,却是他不能忍的,便道:“岳母大人,还请口下留德。俞四娘子人都不在了,你这样轻辱她,是会遭报应的。” 结果他刚说完,就被张秩一脚踹翻在地,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畜生眼中没有长辈,你爹娘不来教训你,今日我便来教训教训你!” 张秩是武将,武将的力量远不是书生和内宅妇人能比的,上去阻拦的人被他掀了个人仰马翻,黎舒安转眼就被打得鼻青脸肿,要不是赫连颂慢吞吞上去劝阻,恐怕就要打出人命来了。 黎夫人起先还一味求和,如今看儿子被打成了这样,也顾不得那些了,跺着脚说:“报官!报官!真真欺负到门上来了,自家女儿连个死了的都争不过,活着还有什么用!我要是你们,羞臊都来不及,竟还来了这样一大帮子人上门叫嚣,真当我黎家是吃素的!” 群情激昂,黎家人自然蠢蠢欲动,外面接了口信的族人也来了,一时乱哄哄各有各的说法。 其实张家是盼着闹起来的,只有这样宣扬,才能让晴柔的委屈满上京皆知。 黎家宗长听了前因后果,想和稀泥各打五十大板,不防赫连颂扬声道:“我看还是命人将瞿大尹请来评断吧,免得人家说咱们仗势欺人。不过我奉劝诸位一句,经此一闹,黎二郎的仕途可说是尽毁了,明日自会有言官奏请,将黎二郎从殿试名单中除名。”一面含笑向黎家宗长拱了拱手,“既然我妻妹在贵府上吊是家务事,那么请问宗长,岳丈教训女婿,难道就算不得家务事吗?” 头发胡子都花白的黎家宗长噎住了口,但孰轻孰重还是分得清的,便对赫连颂道:“好歹亲戚一场,何必这样撕破脸,让外人看笑话。” 赫连颂摊了摊手,“谁来看笑话?又是看谁的笑话?我妻妹被黎家骗婚,她可是苦主,外人就是要笑话,也是笑话他黎二郎私德不修,放着好好的正头娘子不去疼惜,半夜三更上人家坟头上点花灯。” 眼看事情是无法收场了,黎家宗长只好和黎夫人商量,“罢了罢了,快写放妻书,和离就是了。再这么闹下去不单二郎毁了,连大郎都会受牵连,将来日子还过不过了?” 那厢太夫人不愿意留在这里了,吩咐张秩夫妇:“这件事交由你们处置,孩子我先带回去,今日经了这番折腾,我怕她身子撑不住。” 张秩和凌氏应了,留下赫连颂陪同,肃柔也跟着一起回了张家。 从门内出来,见黎家大门外早聚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纷纷摇头,“这黎二郎倒是长情,既长情就不该说亲事,白白坑害人家姑娘……” 张家人始终不发一语,仆妇上前将人搀扶进马车内,晴柔到这时才紧握肃柔的手,嘶哑道:“二姐姐,我做到了。” 肃柔不由鼻子发酸,颔首道:“好样的,我先前还怕你被他们说动了,答应再给黎二郎机会,好在你看得清,没有让他们得逞。瞧瞧黎家那做派,今日敷衍住你,明日你还得过那样的日子,黎舒安是不会变的。” 太夫人也来宽慰她,温声道:“这桩婚事一直让我很不放心,只可惜大婚之前没能阻止,白让你受了这场委屈。现在好了,总算从浑水里脱身出来,一切大可以从头开始。日后有好的,再寻个可心的郎子,若是没有好的,就在家一辈子,你那些兄弟们哪个都不会慢待了你,你只管放心。” 晴柔点头,哭着扑进祖母怀里,才知道平时不敢去刻意亲近的长辈,一直都疼爱着自己。 马车慢慢走过御街,终于回到张宅,候在门前的婆子把人迎进去,复又请了大夫来给晴柔诊治。大夫细看之下没有大碍,给开了消肿润嗓的药,嘱咐多多饮水多多休息,就行礼告辞了。 今晚注定不太平,大家在上房等着,等了足有两个时辰,张秩他们方回来,带回了放妻书和三年衣粮贴补。一场婚姻就这样结束了,虽说张家是占了上风,但最后并没有真正的赢家。黎舒安的前途毁了,将来也只能在不入流的衙门谋个小吏的差事,晴柔呢,好好的姑娘再觅良缘也是二嫁,比起头婚来,终究差了点意思。 肃柔和赫连颂从岁华园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夜半时分了,因第二日还要上朝,不能留在张宅过夜,只得赶回嗣王府。 闹了好半日,精疲力尽,肃柔靠在他肩头,闭着眼睛说:“事情总算解决了,可细想之下毫无欢喜之处,反倒窝囊得很。” 赫连颂揽了揽她,“现在难受一阵子,好过将来难受一辈子。你且等着,等我过几日给三妹妹做个媒,他黎舒安不屑和我做亲戚,自有人抢着和我做亲戚,日后三妹妹再寻个好姻缘,气死他!” 肃柔失笑,“王爷也打算给人保媒了吗?” 他说:“那不是自己人嘛,总不能让三妹妹憋屈一辈子。只要三妹妹愿意,别说给高官续弦,就是给人做正室夫人,也不是难事。” 肃柔来了精神,“上四军有合适的人选吗?” 赫连颂说当然,“全军上下都是男人,有出身将门的,也有靠自己一步步爬上来,军功赫赫的将才。” 肃柔迟疑,“爬到高位的人,想来年纪都不小了吧!” “有两个都虞侯,也就二十出头。”他说着笑了笑,“你别急,等过几日我去军中探听探听,说不定还有更好的。” 肃柔道好,第二日五更送走赫连颂,便又回张家探望晴柔。晴柔这回经受了打击,显见地精神不好,姐妹们都来安慰她,连绵绵也赶了回来,惊叹着:“外面消息已经满天飞了,姜嬷嬷一早进来回话,我还不信呢,原来竟是真的!”边说边叫好,“我早就看那个黎舒安不顺眼了,一副道貌岸然的做派,却连做人的信义都没有,三姐姐不休了他,还等什么!我告诉你,这种一根筋的人最可怕,他今日对俞四娘子至死不渝,过两日要是发现一个和俞四娘子长得像的,说不定又把一腔真情倾注到人家身上,你是斗完了死人斗活人,简直没完了。” 话虽在理,伤心事也不必重提了,大家让晴柔先歇着,一行人挪到外面廊亭里说话。 肃柔问起绵绵家中怎么样了,绵绵得意地说:“昨日把银子分发给她们,一个个都高兴坏了,直问还能不能追加本金。我自然说能,加得越多利钱就越多,结果我那婆母真是个妙人,冲我说‘好儿媳,你原要给我那五万两,就替我投进去吧’,险些没把我气死。” 大家都啧啧,遇见这样的婆母,实在是令人无奈。至柔问:“表姐是怎么答的?” “我就说我手上没有多余的钱,谁知我那婆母又说,‘那就将你已投的份额,划五万两到我头上’,世上竟有这样不要脸的长辈,一毛不拔就想赚钱,这是拿我当傻子了。”绵绵气哼哼抱着胸道,“好在我不吃那一套,还没等她说完,我就推说有事走开了。我同你们说,要不是看宋郎子人不错,我也想像三姐姐一样和离,让宋家把钱全还给我。” 可是和离这种事岂是能够凑趣的,肃柔道:“当初祖母给你们合庚帖,就说虽有小坎坷,夫妻之间情分还是有的,为了他家里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闹得夫妻生分,倒不好了。”顿了顿又问她,“宋郎子知道他母亲一再和你要钱的事吗?” 绵绵说知道,“前头二十万两他不曾说什么,后来又要五万两,连他也气不过,跑到他母亲跟前说要捐官做,让他母亲给他八万两。” 大家听得都发笑,还好,知道胳膊肘往里拐,那就证明这郎子还是可以教化的。只不过哄得宋家人投本儿,将来总有穿帮的一日,到时候宋家婆婆妯娌大闹起来,只怕绵绵在宋家也不好立足。 绵绵却大手一挥,“我早就不想在那家里住下去了,已经命人悄悄在外面踅摸了房子,她们要闹,我大不了分家搬出去。早前啊,想着嫁个高门大户,好跻身上京贵妇名流行列,如今看来嫁了个空壳,还不如嫁给地方小吏呢。指着我那婆母把我引进圈子,我看是不能够了,金翟宴她就是去了,怕别人也未必让她面子,整日想着和媳妇借钱,不是破落户是什么?反正我盘算好了,私矾买卖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最后闹了亏空她们也只能吃哑巴亏。况且我又不贪她们的钱,只是让她们把拿了我的给我还回来而已,还怕她们闹到天上去?” 绵绵是个胆大的,她就算独个儿在宋家门里,也不怕她们将她如何。像她这样的也好,不去瞻前顾后,只要自己高兴就行,不过伯爵府比起一般门户来,毕竟关系错综复杂,肃柔道:“这钱你想自己留着,恐怕留不住,伯爵府的女眷们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那怎么办?”绵绵怔怔道,有时候就是不蒸馒头争口气,最后咬了咬槽牙,“我就算拼着把钱全扔进汴河里,也不让宋家占我的便宜。” 当然把钱全扔进汴河,那也太糟践了,思量再三,她把从婆母、姑嫂那里筹来的十二万两,一下子全送进了城南的慈幼局。 所谓的慈幼局,是朝廷为赈济孤儿专门开设的机构,平时上京那些贵妇们捐些钱米绢布之类,以养活弃婴,或是周济父亲阵亡,母亲无力抚养的军士遗孤。 这日绵绵叫上了肃柔,请她陪着一道去,毕竟听说监管的官员时有贪墨,要是她独个儿前来,恐怕十二万两里,有十一万两会落进勾押官手里。如今姐妹两个都在场,局中官员忌惮嗣王妃,这笔钱就会照实写上去。 肃柔和绵绵看着勾押官将名字数额登录在册,确认无误后,肃柔问那勾押官:“宋少夫人这等捐赠的数目,可会呈报朝廷?” 勾押官说自然,“少夫人的十二万两,是我们慈幼院开设至今募得的最大一笔数额,就连常年捐赠的雍王妃,五六年间加起来也不及少夫人捐得多。少夫人放心,这等善举很快便会呈报朝廷,朝廷也定会对少夫人另有嘉奖……哎呀,二位当真是解了慈幼局的燃眉之急,年下王妃的那三万两,正好采买木炭、棉衣、被褥等,应付过了上个寒冬。可自上年立冬起,京城内外弃养的小儿骤增,局里乳媪不够,要向民间典雇,真是好大一笔开销。等着上头批复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饿得那些小儿嗷嗷直哭,愁煞了我们这些办差的人。现在好了,有了这笔钱,还有什么不能办妥……” 这勾押官是个风风火火的人,忽然想起什么来,忙站起身到门前传话,“快快,登封开国伯家三少夫人向局中捐银十二万两,赶紧往上呈报。另请宣徽院示下,可否抽出一部分雇请乳媪,先解决孩子们的温饱要紧。” 反正这钱报进了宣徽院,一切就有根底了,肃柔和绵绵辞了勾押官出来,回去的途中绵绵对肃柔道:“其实我扯谎从婆母和嫂子那里筹钱,心下还是有些不安的,总觉得自己骗了她们钱财,做了亏心事一样。现在好了,把钱捐进了慈幼局,我反倒踏实了。余下那八万两就算便宜了我婆母,手上的十二万两送去赈济孤儿,我还能得个积德行善的名目,也不算亏。” 肃柔颔首,“只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慈幼局是一定会将那十二万两的事宣扬起来的,届时恐怕会在伯爵府掀起轩然大波。” 这话果然很快就应验了,不过六七日光景吧,长房向氏和二房刘氏便在园子里堵住了绵绵,不好直截了当质问,堆着笑脸探听:“投了有好几日了,这几日盈利如何呀?” 绵绵不耐烦应付她们,搪塞道:“每回都是二十日一结算,二位阿嫂今日来问我,我可答不出来。” 她要走,又被向氏拦住了去路,向氏道:“这回下的本儿怪大的,我们心里都有些不踏实,想问问弟妹,到底可有成算啊?” 绵绵翻着眼睛看了她一眼,“这种投机的买卖有赚有赔是常事,我早就同长嫂说过,赚了钱我不昧分毫,全数会给嫂子们的,长嫂急什么?” 向氏说话有些面嫩,边上的刘氏着急,直眉瞪眼道:“我们听说弟妹往慈幼院捐了十二万两银子,这可是真的?弟妹不是总说手上没有现银了吗,如何一下子拿出这么多来,去填那个不值当的窟窿?” 绵绵哦了声,“那钱是我问我二姐姐借的,我母亲上年在佛前许愿,说只要我嫁得高门,就多行善事。如今我不是嫁进伯爵府了吗,她一时半会儿来不了上京,让我先从嗣王府挪借替她还愿……二位阿嫂消息真是灵通,连这个都被你们知道了。” 可向氏和刘氏并不听她的,直言道:“我们眼下都缺银子使,等不了二十日了,弟妹快想想法子,替我们把钱收回来吧。” 第97章 肃柔先前预判得没错,宋家得知她捐了十二万两,果然一个个坐不住了,担心那些钱是自己投的本儿,如今也不指着赚钱不赚钱了,只要能把本金拿回来就行。 绵绵嗤笑了声,“二位阿嫂以为这是往金银铺存钱吗,今日放进去,明日想拿就能拿出来?钱置办了货,得转手倒卖了才能换成现银,你们现在让我去讨要,我向谁去讨要?” 刘氏听了愈发焦心了,“弟妹,你们不是老熟人吗,通融通融都不行?” 绵绵道:“那是我爹爹的旧相识,可不是我的什么老熟人,二嫂这话说出来,会招人笑话的。” 那两个慌了,拽着绵绵道:“三妹妹,我们可是看着你的面子才下的本儿,好不好的,我们就找你了。” 雪中春信 第73节 绵绵啧了声,笑道:“这怎么又成了看着我的面子?二位阿嫂是看着赚钱的面子,非要参一股,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帮衬你们一把,运气好了大家赚,运气不好大家赔,这话我可是早就说过的。况且现在二十日没到,人家的现银也回不拢,又不是孩子过家家,说要撤资就撤资……人家做的是上百万两的大买卖,难道还能昧咱们这仨瓜俩枣?” 向氏和刘氏不由对看一眼,“那三妹妹,你到底投了多少?” 绵绵说:“八万两嘛,凑了二十万两送去的。” “既然是投了八万两,那三妹妹身上还有十二万两,莫如把我们俩的先垫付我们,后头赚的钱我们也不要了,全给妹妹就是了。” 绵绵讶然,“我身上有多少,二位阿嫂真是替我算得明明白白,可我也是活人,平日又不是不花钱,我别处还有大用度呢。”说着哎呀了声,“先前不是好好的吗,今日怎么忽然催逼起来,难道是因为我往慈幼局捐了银子吗?我捐那银子是积德行善,和你们的钱没什么相干。再说二位阿嫂一人也才投了二万两,母亲都没急,你们急什么?安生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再过十来日,等那头把款子结清了,我就替你们把钱要回来。往后就是赚得再多,咱们也不参股了,成不成?” 向氏和刘氏没办法,现在也只能等着。绵绵好容易回到自己院子里,开始筹谋,这件事穿帮的时候应当怎么解决。 姜嬷嬷道:“钱不可能走明路,更不能闹上公堂,但伯爵夫人可以命你在祠堂罚跪悔过,要是罚上三天三夜,那你这腿还保得住吗?” 绵绵想了想,万不能遭这份罪,于是灵机一动道:“预先和石大夫打个招呼,到了那天我就装晕倒,让石大夫诊断我怀了身孕,公公和婆母就不能拿我怎么样了。” 蔚儿惊愕,“石大夫能听娘子的吗?” 绵绵白了她一眼,“有钱能使鬼推磨,给他送上二十两银子,你让他把死的说成活的,他都愿意。” 几个臭皮匠凑在一起掂量,觉得很可行,毕竟宋家那两个媳妇生的都是女儿,虽院里庶子好几个,到底都不是嫡出,开国伯夫妇一直因此遗憾。这回要是听见三房怀上了,总不好因此连孩子都不要了,只要让绵绵混过了这一劫,接下来就可以视情况,再考虑要不要搬出去了。 打定了主意,等宋明池回来就可以演习一番了,绵绵坐在窗前托腮感慨:“官人,不知怎么回事,我近来总想吃酸的。” 宋明池一个大男人,哪里知道那些隔靴搔痒的小心思,哦了声道:“想吃酸的?听说南北铺里的酸橄榄酸得厉害,还有新近街市上有南边来的小杏子……”拇指和食指一扣,“才这么点儿大,酸掉人的牙,回头打发人买回来给你杀痒。” 他听不出她的话里有话,让绵绵觉得很不满,“做什么要让人出去买?你不长脚吗?” 他迟迟道:“谁买不是一样……” 话没说完,绵绵就闹起来,“你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又懒又贪玩,还抠门儿!上年中秋嗣王给二姐姐买的那个步摇,你不是信誓旦旦说送我的吗,结果到了铺子里还是我自己花的钱,回来给你装面子。早知道你是负心的汉子,我才不要嫁给你,填你家这无底的窟窿!” 宋明池被她骂得一脑袋浆糊,连连说罢,“我这就给你买去,这总行了吧!” 可是他要走,却又被她唤住了,那双圆圆的杏眼一转,“你知道想吃酸的是什么意思吗?” 宋明池摇摇头,“就是馋了嘛,还能是什么意思。” 绵绵叹了口气,拍拍肚子说:“也可能是怀儿子了呀。” 他顿时一惊,“怀儿子了?”说着就要把耳朵凑上来,“快让我听听。” 绵绵简直头大,推了他一把道:“我就是这么一说,你现在能听见什么!”一面又招招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搂着他的胳膊撒娇,“官人,你说我要是怀上了孩子,父亲母亲会高兴吗?他们会不会骨子里瞧不起我这商户女,我的孩子将来也不像长房和二房那么受待见?” 宋明池和她一样听风就是雨,立刻梗起了脖子,“你是我正经迎娶的娘子,怀的孩子也是我的长子,他们要是瞧不起你和孩子,那就是瞧不起我,瞧不起我,我还给他们做儿子?明日就从家里搬出去单过!” 绵绵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大肆感慨起来,“还是我官人心疼我!有你这句话,我在你家就算吃些亏,也心甘情愿啊。” 关于她吃的亏,宋明池当然是知道的,早前就隐约听父母说起过家里的亏空,人口太多,空有一个伯爵府的架子,内里都是虚的。之所以自降身价聘了一个商户女,就是看准了申家是巨贾,迎娶绵绵能解燃眉之急。 原本他倒觉得无所谓,人财两得多么快乐,自己是有福之人。但婚后发现不对劲,妻子的钱应该归妻子、归小家,全被他母亲挖去填了公账,每月就给他们夫妻发放四五十两月例银子,这账怎么算都不对。 开始那二十万两讨去,他也就不说什么了,结果才几日,又要五万两,这回他是彻底不高兴了。二十五万两银子折算成月例,他们两个人得熬上四百多年才能拿回来,这是几辈子后的事了?奈何桥上走了好几回,谁还认得谁!所以这回不单是绵绵不答应,他也不答应,那日他父母还在他面前啰嗦,他直接甩手就走了。眼下又听说绵绵疑似怀了孩子,他愈发要为妻儿考虑,打算过阵子和朋友合开个酒楼,也好正经赚点钱,养家糊口。 然而这念想和绵绵一说,绵绵就泼了冷水,“上京七十二家酒楼,你也要分一杯羹?且不说生意好不好,你知道前期要投多大的本儿吗?” 宋明池有点为难,“要不先开一家脚店,规模小一些,日后再慢慢壮大。” 绵绵哈哈一笑,“你数过脚店的数目吗?各个瓦子加起来共有两百三十六家,那钱岂是你能赚的。” 宋明池傻了眼,“那怎么办?还能干些什么买卖?” 绵绵道:“开酒楼脚店要请厨子,厨子不好,买卖全完。不如在汴河边上开人力行,开车马行,有车有马就能做生意,商船卸货给脚夫牵线。刚开始比不过人家,先接急单,捡人吃剩的没关系。时候长了经营起来,你成了气候,生意自然会找上门的。” 宋明池一听直摇头,“这不成了牙郎了?” 这是伯爵公子的骄傲,对买卖挑肥拣瘦,结果遭到绵绵无情的嘲笑,“你要是干这行,还未必有牙郎干得好呢。怎么?嫌生意不体面?日日对着油盐酱醋倒体面?有句话说君子远庖厨,听码头上脚夫吆喝,总比听牛羊待宰时的惨叫好吧!” 一番话说得好有道理,立刻就说服了宋明池。两个人吃过晚饭坐在灯下商量,连店铺布局和业务结构都画了草图,只等看准有好铺面,就经营起来。 没办法,宋明池不是读书的料,科考参加了三四次,至今连乡试都没中,已经彻底丧失了信心,以至于翻开书就头疼。绵绵也不逼他,望夫成龙就算了,人最要紧是有自知之明,入不了仕途就学做生意吧,也算传承了岳父的衣钵。 就这样,忙了有十来日,忙得绵绵差点忘了前头那件事,这日请过安,终于又被向氏和刘氏堵在了上房,刘氏道:“三妹妹,昨日已经到期了,怎么没见妹妹发放利钱?还有说好了给我们把本金拿回来的,这会儿钱在哪里?” 绵绵怔忡了下,一时没有开口,宋夫人作为长辈自然不好催逼,只是温吞提点,“你两位嫂子要钱急用,家里也要添几个女使婆子,莫如把本钱全拿回来吧,做买卖毕竟有风险,还是捏在手心里更放心些。” 绵绵横下了一条心,反正是祸躲不过,便抽出手绢大哭起来,“哎哟这事是瞒不住了……我这阵子东奔西走,就是为了这件事。咱们投本儿的那个买卖,商船在颖州被官府抄了,几万斤的明矾全充了公,咱们这买卖,血本无归啦!” 这话一出口,惊得在场的宋家婆媳几乎昏死过去。勉强定了定神,宋夫人才道:“你说什么?全都抄没了吗?一点没剩?” 绵绵说是啊,从手绢上方悄悄瞄婆母的脸色,抽抽搭搭说:“我自知不好向母亲和阿嫂们交代,到处奔走筹措,想把本金讨要回来,可是货主都已经关押了,我又能找谁要去!” 向氏腿里没了力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可是我压箱底的钱,是我从娘家带来的体己,眼下说没就没了?三妹妹,你可别拿我们当傻子,好歹是一家人,你不能黑了我们的钱。” 绵绵说天地良心,“我自己也有八万两在里头,比起你们来我更该哭,我犯得着黑你们的钱吗。” 刘氏早就疑心她有诈,咬着槽牙道:“你也不必敷衍,我就问你,你前阵子向慈幼局捐的那十二万两银子,不会就是我们的吧!” “没有的事。”绵绵一口咬定,“我要积德行善,何须拿你们的银子,二嫂不要看见银子就觉得像自家的,银票上可没写你的名字。” 世上事,除却钱一切都好商谈,钱是人的胆,钱是人的命,宋家两个媳妇跺脚大哭起来,“姓申的,就是你黑了我们的钱!前几日我们就察觉不对劲,问你你还搪塞。如今是瞒不过去了,你才说出实情,就是吃准了我们手上没凭据,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吃人不吐骨头,好狠的心啊!”说罢就上来推搡,要不是有那些陪房阻拦着,今天非把她的黄儿捏出来不可。 姜嬷嬷极力将自家娘子护在胸前,高声道:“有话说话,怎么动起手来!天底下就没个包赚不赔的买卖,赚了笑嘻嘻,赔了竟是要吃人,这是哪一国的王法!你们赔了是不假,我们娘子赔得更多,她这几日为这事忙进忙出,你们有哪个看见了……不说功劳,总有苦劳吧,赚钱的时候没人想着分她几两辛苦费,赔了却这样磋磨人……”边说边大喊夫人,“夫人您说句话,主持主持公道……都是您的媳妇,您可不能偏私啊!” 可上座的宋夫人自己也已经给气得七窍生烟了,仰在圈椅里只管倒气。 刘氏不吃那一套,唾骂道:“都给我们赔完了,我们还要来感激她不成!别给我装样了,谁知道她是不是存着心的搜刮我们的钱!” 绵绵起先被她们的声势压倒了,听到这里觉得必须重整旗鼓,便卯足了劲把刘氏推个倒仰,“我存心搜刮你们的钱?二嫂这话太没道理了,你们每月领取的月例银子还是我荷包里掏出来的呢,现在这么冤枉我,我可不依!” 宋夫人身边站着的两个小姑子虽没投钱,但母亲的钱因此全打了水漂,心里自然也不称意,吵吵嚷嚷道:“三嫂何必这么说,合着我们全家都凭你的钱过日子,连月例银子都是你给的了……” 绵绵说:“难道不是么?上回母亲同我说,到了发放月例的时候,手上拿不出那许多来,让我帮衬帮衬。”见那两个小姑子又要反唇相讥,忙抢先一步堵住了她们的话头,“何至于呢,真真何至于!我进了这家门,自问从未亏待过长辈和妯娌小姑子,你们今日看上这样,明日又看上那样,哪回不是我花钱讨你们欢心。现在亏了钱,一个个都不念旧情了,看来这伯爵府人情也只值十几万两,我看清了,也算明白了,往后两不来去就是了。” 向氏道:“糟践了我们的钱,就想两不来去,你真是打的好算盘。” 宋夫人也发了话,“家里都闹得这样了,你就把你手上剩下的拿出来大家分了,一家子总是以和为贵,将来一盘散沙似的,叫人背后说嘴。” 绵绵顿时被恶心坏了,这是看她身上还有几两肉,不敲骨吸髓誓不罢休,这位婆母真可算缺德到家了。 既然如此就不必客气了,绵绵挺了挺腰道:“成啊,赚了算你们的,亏了算我一个人的。” 众人霎时都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答应得这么爽快,一个个眼巴巴看着她。 绵绵优雅地抿了抿鬓角道:“母亲上回不是还借着我二十万两吗,就把长嫂和二嫂的账划了吧。加上母亲的八万两通共十二万两,剩下的八万两算我孝敬父亲母亲的,将来不用还了。” 这下宋夫人不干了,原本她就没打算还那二十万两,现在倒要给两个儿媳四万两,这笔账算不过来。 那两个嫂子也不是吃素的,婆母什么德行她们都知道,进了她兜里的钱再想挖出来,比挖她肉都难。现在有个肥得流油的金库就在眼前,与其和婆母撕扯伤感情,不如纠缠三房。她是个怕麻烦的,只要再下点功夫,一讨一个准。 于是有人说:“三嫂,钱财往来还是一桩归一桩的好,不兴这么划来划去的。往后大家还要在一个门里过日子,你瞧长嫂和二嫂对你都不错,她们各有各的难处,还要养活孩子……” 说起孩子,绵绵就决定装晕了,结果刚打算瘫软下来,外面门上有婆子进来通传,说:“夫人,通事舍人来了,就在前院,等着给三少夫人宣旨呢。” 大家都愣住了,面面相觑,宋夫人还有些吃不准,以为自己听错了,又追问一遍,“谁?给谁宣旨?” 婆子说:“三少夫人,说得明明白白的。前头管事的已经架起了香案,请三少夫人快过去领旨吧!” 绵绵这才回过神来,忙整了整衣衫往前院去,宋夫人和家中女眷自然要一同前往探一探究竟。 到了前头,见冠服端严的通事舍人领着四名中黄门在前院台阶上笔直站立着,手中托着抹金轴帛卷,正眼观鼻鼻观心静待。听见内院廊上传来脚步声,方抬起眼来扫了一眼。 “哪位是宋申氏?” 绵绵上前行礼,“妾正是宋申氏。” 然后通事舍人便一昂脖子,“宋申氏听旨!” 绵绵被那一声高呼吓了一跳,见一旁众人都叩拜下去,自己也不及想那许多了,忙敛裙跪在青砖地上。通事舍人洋洋洒洒宣读了一堆,表彰她“淑温居质,仁孝兼备,德才可堪,闾内闻之”,最后又说“可授四等硕人,主者施行”。 她听得恍恍惚惚,琢磨了半天,才知道原来自己受了朝廷诰封,当上诰命夫人了。 天爷!不光她震惊,宋家的人也都惊呆了,毕竟开国伯夫人也只是个四品,这绵绵就这么轻而易举封了五品硕人……那可是侍郎以上妻或母才能获得的封号,她何德何能,丈夫还是白丁,她倒成了诰命夫人了? 通事舍人宣读完后,换上了和颜悦色的神情,将昭命呈交绵绵手里,笑道:“官家得知夫人义举,甚感欣慰,称赞夫人忠孝节义,是难得的奇女子。今日命我登门宣读旨意,将夫人的印章与冠服授予夫人,夫人自此可见官不跪,坐享朝廷俸禄,恭喜夫人。” 绵绵还有些回不过神来,托着手里的卷轴喃喃:“我怎么就……当上诰命了……” 通事舍人笑了笑,没有多言,复又拱手行了一礼,从开国伯府退了出来。 这厢绵绵跟前的人简直高兴疯了,又哭又笑,“我们娘子也是诰命夫人了,五品的硕人啊,虽不及二娘子,却是姐妹间第二个受封的。我们娘子有出息,不比谁差,今后看谁还敢凌逼我们娘子!” 那厢宋家人都有些发蔫,大家大眼瞪小眼,简直觉得一切堪称荒诞。就因为那十二万两银子,不用妻凭夫贵,也不用子孙立功封赠,她就这么得了个诰命的头衔。一个商户女,从此步入了上京贵妇的行列,可以参加金翟宴,甚至可以出入禁中,面见皇后了? 原来官家也是可以收买的…… 绵绵自己当然也没想到,现在回头一琢磨,难怪当时听肃柔特意问那勾押官,会不会呈报宣徽院,原来就是因为这个。果然捐赠的数目够大,死棋下活了,她这会儿志得意满,回身冲婆母笑了笑,“母亲,我如今也是有诰封在身的了,能不能请个示下搬出伯爵府,上外头自立门户去啊?” 第98章 宋夫人噎了下,“自立门户?这……长辈还在,怎么由你们自立门户?” 边上那些妯娌小姑也嘀咕起来,“封了个硕人,就可以目无尊长了吗?家里长辈不必伺候,竟是要在外单过,这是哪家的规矩!” 绵绵哼笑了声,她们心里想的是什么,她哪能不知道,与其她们憋得难受,不如自己把她们要说的都说了,便道:“我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嘛,哪里像你们,一个个大家闺秀,有礼有节。说起长辈跟前要孝顺,先前母亲不是说要再添几个女使婆子吗,这钱我出了,或买或雇,挑几个伶俐的代我伺候也是一样。” 刘氏顿时一顿阴阳怪气,“封了诰命,果真不同了,想是连晨昏定省都可省了,难怪人人想当诰命呢。” 绵绵说是啊,“封了诰命,就没人敢对我不恭了,连见官都不用下跪呢,要是有人言语上再敢污蔑我,我就能命人掌她的嘴。”说着浑身舒爽,哈哈一笑道,“没想到当上诰命这么好,长嫂,二嫂,两位哥哥的官职都不高,才刚够着七品。不过勤勤恳恳再干上两年,万一哪天立下了功勋,二位阿嫂封诰也指日可待了。” 她跟前的荟儿装出懵懂的样子来,转头问自家娘子,“硕人是郡君里头第二等,要想妻凭夫贵当上郡君,那二位公子少说也得晋升四五品上吧?”说罢啧啧,“可是有些太强人所难了。” 向氏和刘氏的脸色立刻不好看了,两个小姑子也讪讪的,既是鄙夷,又是眼热。这申氏开了捐诰封的先河,等着瞧吧,往后上京城中的诰命可不稀罕了。不管什么人,只要肯花大价钱,从最微贱的商户一跃成为诰命夫人,也就是一眨眼的光景。 不服归不服,好像也只能认命,谁还能追着她讨要那些有去无回的钱? 向氏和刘氏交换了下眼色,彼此心领神会,将视线转到了宋夫人身上,蹭过去叫了声母亲,“三妹妹说了,让咱们划账来着。母亲先前不是从她那里得了二十万两吗,就算撇去咱们和您自己亏的,您还剩八万两呢。” 宋夫人看她们的眼神,简直像在看催命鬼,哂道:“你们这上头倒算得清楚,既然如此,往后公账上不发你们两房的月例银子了。你们的郎子如今都有官职,也有俸禄,养活你们是他们的责任,和我们做爹娘的不相干。”说完便转身往后院去了。 这却不得了,他们两房的人口多,妾室、子女、女使婆子一大堆,每月的月例加起来少说也得六七十两,凭着男人的那点俸禄,实在是杯水车薪。如今婆母要做甩手掌柜,急得她们蹦起来,这会儿也管不上申氏当什么诰命了,匆忙追上去,边追边道:“母亲……母亲,咱们再商议商议……” 留在前厅的绵绵和陪房悄声笑起来,其实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置信,就因那十二万两银子,她这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诰命夫人了? 姜嬷嬷却觉得应当,“那可是十二万两啊,我的娘子!您知道外头庄户人家一年多少嚼谷吗,说话儿捧出去人家十几辈子的吃穿用度,这是闹着玩的?” 荟儿却说值得,“早知道花这个钱能当上诰命,非嫁进伯爵府干什么。先捐个郡君的封号,就不是那些高门挑您,是您挑那些高门啊!” 蔚儿则想得更长远,“往后娘子有了儿女,再和商贾牵扯不上关系了,爹爹是伯爵公子,阿娘是诰命夫人,好姻缘紧着咱们挑,想想就叫人高兴!” 所以这种好事捂不住,消息很快就传遍了上京,人人赞赏她虽是商贾出生,但慷慨大度,乐善好施,各府派来道贺的自然络绎不绝。绵绵又是个不局促的性子,她在潘楼设宴答谢了贵妇们,因着今时不同往日,一向走一步看三步的贵妇们倒很喜欢她的爽朗,再加上她家那个郎子,进来拱手酬谢的时候,笑得比自己做了官还要高兴。大家暗里也感慨,这样奇特的夫妻组合,想来伯爵公子日后是不会再纳妾了,女人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种成功。 待应酬结束,绵绵方抽出空来,回张家给长辈们请安。正好趁着寄柔出嫁在即,约上姐妹们好好组茶局说话。 雪中春信 第74节 大家在岁华园碰头,妹妹们虚头巴脑向她道贺:“没想到表姐竟是咱们之中第二个封诰的,恭喜恭喜……” 绵绵毫不忸怩,朗声道:“因为我有钱啊,往后上京的诰命可有市价了,十二万两一个硕人。” 太夫人失笑,“这孩子,说话还是这么口无遮拦!既封了诰命,就要有诰命的体面,言行举止要得体,再咋咋呼呼,会惹人笑话的。” 绵绵无赖地咧嘴,“我在家才这样,上外头去也是很有款儿的,外祖母没瞧见罢了。”说着又来问至柔,“你出阁有阵子了,苏郎子对你好吧?” 至柔含笑说很好,她可算姐妹之中嫁得最舒心的一个了,苏润清人品贵重,开国公夫妇又是极和善的人,难怪当初尚书左丞的夫人敢拍着胸脯保证,说孩子到了公府上,绝不会受半点委屈。 肃柔看着妹妹,见她相较以往更显从容端稳了,脸上那神采,是安富尊荣才能作养出来的,暗里很为她高兴。 眼看寄柔的婚事就在眼前了,王攀也从泉州赶回来预备大婚,大家给寄柔添了妆奁,又问她可有什么缺的,有没有和王郎子商量过,婚后怎么安排。 寄柔说:“因他远在泉州任职,朝廷倒是准了一个多月的休沐,可除去来回路上消耗的时间,在上京大约也只十来日。过后我是要和他一同去泉州的,这个早就商量好了。”说着腼腆一笑,“其实嫁个年长的郎子挺好的,他处处照应我,什么都不用我操心。据说泉州那边的府邸已经修葺好了,使唤的人手也雇妥了,怕我听不明白泉州话,雇请的都是会上京话的人。” 众姐妹被酸倒了大牙,绵绵说:“早前我们还嫌他黑,如今想想脸黑有什么,心是红的就成了。” 寄柔嘟囔:“我瞧他也不怎么黑嘛……” 大家又开始起哄,“敢情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如今姐妹们都算圆满,唯独一个晴柔,成了家中的老大难。众人说笑的时候,她还是有些郁郁寡欢,不过在人堆里凑凑趣,欢喜难达她眼底。 凌氏不由唏嘘,低声对太夫人道:“晴柔这孩子,往后可怎么办呢,眼看姊妹们一个个都出阁了,就剩她一个,不说家里有没有肚量养着她,就是她自己,心里怕是也不好过。母亲,她与黎二郎和离一个多月了,咱们也该替她踅摸起来。既是二婚,也不求旁的,只要门第过得去,郎子人品好,就算是续弦也没有什么妨碍。” 太夫人叹了口气,“话虽这么说,也要她自己愿意才好。头一回仓促了,第二回必要仔细掂量,若是找不到好的,宁愿不嫁。咱们张家再苦再穷,姑娘还是养得起的,犯不着急吼吼送出去让人家糟践。一个黎二郎已然够了,再来一个,可真是要了她的命了。” 这里正说着,外面院子里有人疾步进来,定睛一看是赫连颂。 他进门给长辈行礼,又转身冲姐妹们拱拱手,也不上女孩子那头搭讪,凑到太夫人跟前比划起来,“祖母,我探着一门好亲事,忙着回来禀报祖母和婶婶。” 长辈们一听很觉得意外,太夫人笑道:“你也学人保媒吗?是给哪一个说合啊?”一面指了指圈椅,让他坐下说话。 成之还小,自然不是给他,剩下的就只有晴柔。赫连颂坐定后,仔细向长辈们回禀了他探来的消息,“卢龙军中有个给事郎,名叫荀正,家中行三,今年二十二,还未娶过亲。他前阵子随指挥来上京报备军中粮饷事宜,闲谈时候恰巧被指挥打趣,我就留了个心眼,有意问他家中情况。他说他是只身从海州来幽州参军的,父母都在老家,两地相隔上千里,他又日日在军中遇不见好的,就给耽误了。后来我命人特意去幽州打探了一回,说他平日没什么雅好,为人也很正直,虽然目下只是个八品,但军中擢升很快,只要有人提携,一两年晋上两等,不是什么难事。”说着往前挪动一下身子,眉飞色舞道,“其实要说条件,他并不算好,五品、六品官员要续弦的也有,可我觉得过于错综的家境不大适合三妹妹。荀家父母都不在幽州,光是这一点,就很值得考虑了。” 这倒是,公婆不在,对女孩子来说少了好多约束,起码不用日日晨昏定省,嗣王府就是这样情况。 如此一说,大家都有些心动,凌氏道:“若真有这样的人选,那很不错。” 潘夫人也认同,“先前那个黎二郎虽没娶过亲,但有个念念不忘的未婚妻,和续弦也没什么两样。这个听着不错,唯一不足的是个武将,武将就差了点意思。” 潘夫人对不找武将一直有执念,当初也曾这样挑剔过赫连颂。赫连颂有些讪讪,“岳母,武将也有稳妥的,卢龙军不到大战时候是不会调遣出幽州的,平时还是以拱卫上京为主。再者给事郎在军中算是文职,真要是哪日连他都要上阵了,那上京估计也快保不住了。” 这样说来愈发可行了,太夫人颔首,“我也觉得很好,不过就怕三娘不答应啊。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那个黎二郎早前看着很文质彬彬的模样,没想到最后竟是那样。” 赫连颂道:“武将爽朗,不像那酸儒。且荀三郎生得好,浓眉大眼,照着姑娘的眼光一定喜欢。” 太夫人听得连连点头,知道赫连颂除了外室那件事,余下时候都很稳妥,既然能入他的法眼,人品样貌应当都过得去。 当然要比门第,现在说合的这位比不上姐妹几个,但若论郎子个人的条件,年纪轻轻身上有功名,不比别的郎子差。加上晴柔那性子,上头要是有公婆挑剔,她愈发手足无措,只怕连日子都过不好。还是这样的妥当,和郎子两个人简简单单地过日子,没有那些七大姑八大姨多嘴多舌,只要她自己觉得舒称,就天下太平了。 总之机会难得,不能平白错过了,太夫人当即打算和晴柔好好聊一聊。人多的时候自然是不便提及的,等到晚宴散后,才特意将晴柔留在上房,仔细把那位给事郎的情况详细同她说了。末了打量她脸上神色,牵着她的手道:“祖母没有催你成婚的意思,今日你二姐夫带回来的消息,我听来虽不错,到底也还是要看你的意思。如今婚事不必太匆忙,可以容你好好考虑考虑,若是这个不好,咱们大可再挑挑,不愁日后没有更好的。” 晴柔低头想了想,半晌道:“祖母,其实我看着几位姐姐妹妹都有了归宿,自己弄成这样,和她们在一起时,也相形见绌。前头的黎二郎确实让我有些惧怕婚姻,但天底下并不都是黎二郎那样的人,我不信自己能倒霉一辈子。况且……我这样的境遇,毕竟和从前不一样了,比起去给人做填房,能再嫁个没娶过亲的,也算造化。” 她的一番肺腑之言,让太夫人很是心疼,探手捋了捋她的发道:“这样,咱们先瞧他人品如何,再来决定可要与他定亲。若是样样使得,宅子和家中侍奉的人手,都由祖母来给你预备,月例银子也由咱们发放,你不必担心。他家里人不在幽州,咱们譬如招赘一个女婿,又怎么样呢。只要他品行端正,对你好,咱们一切都可不去计较。再者,你伯父和爹爹都是武将,上下都说得上话,一则能提携,二者也能钳制。”太夫人怅然叹了口气,“倒不是说要压郎子一头,实在是前头遇见的那个,叫人过于失望了。祖母虽有些小私心,也是为着你,只要你能过得好,我还有什么可愁的呢。” 一切说定,再过几日就是寄柔的婚期,那日赫连颂带着荀正一同登了门,荀正是个客套人,像模像样随了礼,说这样才能安心在府上喝喜酒。 剩下的要务,就是去拜见太夫人和张秩夫妇。张家上下知道今日有贵客到,一众兄弟姊妹都来了,连寄柔都不忙梳妆,跑来替三姐姐掌眼。姐妹几个坐在内室帘后看着,先评头论足一番,觉得这位给事郎须眉堂堂,谈吐也很有儒将风范。 后来太夫人不讳言,提起了晴柔前头那段婚事,荀正很同情她的遭遇,但绝无刻意逢迎的意思,只道:“我是武将,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体统,也不想论前情。只要小娘子性情好,不嫌弃我官职微末,是从小地方来的,我愿意一心一意对待小娘子,绝不相负。” 他说那番话的时候,大家都悄悄看向晴柔,她专注地,一字一句听着,连手上帕子都捏紧了。待他说完,她分明松了口气,见姐妹们都看着她,不由赧然笑了笑,“我不怕婚事不成,就怕人家言语轻慢,闹个没脸。” 肃柔握了握她的手,温声道:“介然仔细考量过,自然是人品过得去,才敢带上门来。” 这时外面有女使进来,压声道:“三娘子,老太太请三娘子出去见一见贵客呢。” 大家忙七手八脚替她整理衣冠,然后殷切地看着她走出去,到前厅与荀正互相见了礼。 因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今日晴柔戴了个茉莉冠子,素净的打扮素净的容色,那军中武将一看之下就脸红起来,忐忑的模样,和先前侃侃而谈时大不一样。 大家掩嘴囫囵笑,其实两个人对付不对付,只消一眼就知道。遥想当初,黎舒安上张家来提亲,那份从容,仿佛久经沙场般老练,现在想来是心如死水。荀三郎不一样,方寸微乱,腼腆也腼腆得恰到好处,让人觉得他眼眶子里有晴柔,他是真正让这姑娘走进心里去的。 不知为什么,大家的鼻子都有些发酸,庆幸终于有人将晴柔当一个正常的妻子人选看待了。如果没有前头那段弯路,打一开头遇上的就是这位荀三郎,那该多好。 寄柔抹了抹眼泪,悄声道:“三姐姐这回总成了吧?我看这位荀郎子比黎二郎好一万倍。” 众人都觉得靠谱,绵绵仿佛到这时才发现寄柔,奇道:“你怎么也在这里?不用梳头换装啊?” 寄柔说不碍的,“亲迎要到晚上呢。” 可看看天色,已经不早了,她怕是还不知道新娘子装扮起来有多麻烦。 一行人忙又拽着她从后廊上出去,径直送进了她的院子。梳头娘子早在门前盼着了,见她出现,拍腿道:“我的小娘子,这是什么时候,还容您遛弯呢!”忙拽到妆台前洗脸上妆。 戴上沉甸甸的冠子,花钗上点点茱萸般的玛瑙小珠子,映衬着身上墨绿色的嫁衣,有种冲突又和谐的美。 等到一切准备完毕,就要上前头行障里等着新郎子来接人了。张家姐妹几个接连出嫁,流程大家都了熟于心,将要入夜的当口终于见王四郎和众傧相进来,大家拦在行障门前,让王四郎连唱了三遍催妆歌,才让他进入行障,接出他的新娘子。 又送走一个姐妹,大家看着迎亲队伍拐上御街,才怅然若失退回门内。 晴柔先前和荀三郎也算略有接触,肃柔悄悄问她:“你看怎么样?” 晴柔抿唇浅笑,“看着人很正直模样,言谈也诚恳。” 肃柔又问:“可说定了什么时候过礼?” 晴柔道:“祖母的意思是不必三书六礼了,彼此先处上几回,要是好,直接请期就是了。” 肃柔说也好,“多相处一阵子,人品怎么样也就看出来了。” 回去的路上又和赫连颂打探,“荀三郎怎么看三妹妹?” 赫连颂笑道:“没见过姑娘的汉子,问他心里怎么想,他已经开始琢磨过礼要准备什么东西了。我看这桩婚事是妥了,祖母和叔父念他长辈远在海州,打算一切从简,我也觉得,只要小夫妻能正经过日子,何必拘泥于那些俗礼。” 肃柔靠着车围子,长出了一口气,“这阵子好忙,几个妹妹接连出阁,又遇上晴柔和黎家那件事,真是让人操碎了心。” 可是说完却没有听见赫连颂应话,转头看他,他正襟危坐着,雕花门上泄露进来的灯光照亮他的眉眼,他正色道:“我与官家,已经好久没有商讨过军事了,今日他留我探析河湟布兵,提起表妹封诰,我从他字里行间听出来,表妹之所以能封硕人,未必不是看着你的面子。” 肃柔怔了下,说实话外命妇四阶九等,十二万两就能换来一个四等硕人,着实出人意料。可官家有意和他提及,又是什么意思?难道还存心要令他们夫妻生嫌隙吗!上回召见她,分明知道消息会传进赫连颂耳朵里,今日又这样,实在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官人……”她拽了拽他的衣袖,“你会不高兴吗?” 赫连颂道:“有什么不高兴的,他愿意赏就让他赏,把家中姐妹一个个都封一等诰命,我们岂不是赚了!只是……”他蹙了蹙眉,偏过头看向她,“我担心稚娘的孩子就算平安落地,他能放我回陇右,未必轻易让你跟我一起走。” 肃柔沉默下来,半晌道:“如果不能一起走,你就一个人回去,先接掌了陇右要紧。” 他不说话了,探过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过了好久,久到她以为他会两难的时候,听见他低低的嗓音,“要走一起走,要留就一起留吧,我倒要看看,官家究竟作何选择。” 第99章 肃柔轻叹了口气,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了。 赫连颂身份尴尬,处境也尴尬,并不因他在上京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就能让这种现状得到缓解。只是他多年善于经营,努力让自己不显得那么突兀,才有了今日人前的显贵。 然而他的根在陇右,朝廷也借他牵制陇右,以前他年少,可以暂且得过且过,但随着年纪的增长,这种矛盾就逐渐凸显出来。 其实肃柔很想对他说,如果当真只能走一个,自己带着稚娘和孩子留在上京也不打紧,可他紧紧握住她的手,眼眸里满是坚定,她就知道自己若是再自以为是地成全他,便是对他满腔热忱的侮辱。所以她没有再说话,温顺地偎在他肩头,他自有他的打算,自己只要紧跟他的步调就好。 他偏过头,蹭了蹭她的额角,有些凄怆地说:“我讨厌现在的局面,因为深感无能为力。这些年虽然看上去风光,但手上没有自己的亲军,但凡我有办法,大可来一场兵谏……可惜没有机会,官家和朝廷,都不会容一个质子手上有实权。” 他的苦闷她都知道,拍了拍他的手道:“你的天地不在上京,你也没有颠覆这江山社稷的念头,所以才会觉得处处掣肘,这是人之常情啊。我倒觉得眼下不宜躁动,反而要愈发心平气和,不去违逆官家,让他觉得已经驯化了你,才能放心让你回去接掌陇右。” 赫连颂苦笑了下,“还是帝王多疑啊,其实陇右若是想作乱,我这几年大可招兵买马,经营势力。再极端些,我出入大内和艮岳还少吗,擒贼先擒王,对我来说易如反掌,官家难道不懂这个道理?可是越臣服,越让他心存顾忌,我如今真有些闹不清他的想法了……”说着垂眼看了看她,打趣道,“难不成真是因为你吗?” 肃柔“去”了声,“别胡诌,这种话说出来好听么?你们在朝堂上翻云覆雨,我不过是个内宅妇人,你非要把我抬举成香饽饽,那也太看得起我了。” 后来的话自然是天南地北了,不再囿于朝中动向,也不再纠结于官家什么时候松口放他们回陇右。赫连颂命竹柏绕个大圈子,往州桥夜市上跑了一圈,虽没有下车,但坐在车内也能买到小食和小玩意儿,两个人直逛到戌末,才返回嗣王府。 到家却听见一个消息,说稚娘扭了腰,吓了肃柔一大跳。忙赶到横汾院看,人在床上躺着,倒也没什么大碍,就是起身的时候有些费劲,肃柔便让她躺着,自己站在床前和她说话。 稚娘绘声绘色描述给她听,“风吹开窗户,碰倒了书案上的花瓶,我看那花瓶要掉下来了,着急伸手去捞,一不小心就扭伤了腰。郎主和女君不必担心,先前闫大夫已经来看过了,小事一桩,养两日就会好的。” 一旁的赫连颂蹙眉,“花瓶打碎就打碎了,犯不着因一个花器伤筋动骨。” 稚娘讪讪道是,“当时一着急,就没顾上,往后一定小心。” 肃柔看她的肚子,真是大得像面锣一样,已经不能仰天躺着了,只能侧身,把这大肚子搁在床铺上。 算算时间,说是三月里生,但实则已经快到临盆的时候了。自己早就安排好了产婆,和接生的亲信女使婆子,赫连颂那头也令暗哨做好了偷龙转凤的准备,只等她发作起来,就将新出生的男婴安排在府里。 “这阵子我忙,没顾得上你,接下来我就不出府了,万一你要生,我好随时照应你。”肃柔和声道,“既然大夫说不要紧,也不需大惊小怪,好好作养就行了。回头从我跟前调两个妥帖的仆妇过来,让她们仔细伺候你,你要什么,或是觉得哪里不对劲,一应都别忍着,立刻打发人来告诉我。” 稚娘点头说好,又从枕边翻找,翻出一顶新做的老虎帽来,“女君你看,这个做得好不好?” 她们又去讨论帽子了,女孩子的话题赫连颂插不上嘴,便默默从房里退了出来,站在木柞的廊子上,仰首望西面天际那弯细细的上弦月。 云彩慢条斯理地缓缓流淌过,遮挡住大片的星辉,短暂的晦暗过后,又重新闪现一片璀璨,他的人生,应当也是如此吧! 负手长叹,夜半时分还能呼气成云,但枝头的新绿已经蓬勃开始生长。院子里的海棠树也发了芽,在灯火偶尔照得见的地方,展现出一种枯朽与新生交替的,奇异的美。 肃柔从里间走了出来,说稚娘已经睡下了,“回去吧。” 两个人走出小院,回到上房,赫连颂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一面脱下罩衣,一面道:“这番筹谋,最后也不知能不能见成效,我怕官家继续拖延,单凭我们这头使劲,恐怕没什么用处。昨日我已经往陇右送了密信,陇右这些年过于太平了,这样反倒不利于我回去。我知道那几位叔父一向觊觎爹爹的位置,莫如趁着这次的机会容他们掀起些声势来,一旦官家得知那头内乱,他就坐不住,毕竟都护府换了统帅,我对陇右的牵制,也就彻底失效了。” 肃柔迟疑了下,“这样……可是太冒险了?放火容易灭火难,万一他们结成了同盟,父亲又有病在身……” 赫连颂高深地望了她一眼,“先前病是真病,着实吓着我了,但真实情况并没有传入上京那么严重。前阵子我接了哨户传来的家书,据说病势已经痊愈了,但对外仍旧称病,连那几位叔父都蒙在鼓里。爹爹很重手足之情,这些年对他们私下的小动作一直隐忍,如今到了要换回我的时候,牺牲几个不安分的宵小,也在所不惜。” 肃柔有些回不过神来,心道政局之诡谲,果然不是她能参透的。里头一环套着一环,真真假假让人难以分辨,若不是他告诉她实情,她真以为公爹已经风烛残年了。如今这样安排,一则催逼朝廷,二则也清理门户。陇右离上京万里之遥,消息传递没有那么及时,或许叛乱平定时,送进上京的八百里加急,正是战事如火如荼的时候。 所以现在可做的就是等着,等待陇右兵变的消息传入上京。 肃柔依旧在内宅安稳度日,这几日不时去看一看稚娘,两个人坐在廊庑底下晒太阳。稚娘让她看自己的肚子,快要足月的孩子在里面翻江倒海,隔着一层皮肉,这里顶起一块,那里又顶起一块,看着真让人觉得惊心。 肃柔问她,“疼吗?” 稚娘说不疼,“就是有些累赘。以前翻墙过院如履平地,何至于接个花瓶就到腰,现在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肃柔说再忍忍,“孩子落地就好了。”顿了顿又问她,“你想你那郎子吗?” 稚娘笑道:“怎么能不想呢,可我们这种人已经习惯思念了,从来也不指望长相厮守,只要偶尔见上一面就好。上回王爷去幽州,我不是出门相送了吗,那时恰好见了一面。” 肃柔问:“他是王爷身边禁卫?” 稚娘说不是,“哨户散布在城中各处,开澡堂的、卖杂货的、编草席的,甚至还有寺庙中的沙弥,大多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那日有个担着担子,从巷子里走过的,不知王妃留意没有,就是那人。” 肃柔茫然摇头,“我只忙着送别王爷,没有留意旁人。”心下也感慨,这上京城中处处有暗涌,自己活在日光之下,看见的也都是表象,没曾想不见天日的地方,还有那么多担负重任,隐姓埋名的人。 稚娘提起自己的丈夫,脸上有幸福的神情,垂首道:“匆匆一面就够了,他知道我在府里不会吃亏,比一直在商队迎来送往强。” 雪中春信 第75节 肃柔略沉默了下,轻声道:“等日后我们回了陇右,或者可以想个法子,让他进府里来当差。” 稚娘却说不必,“我若是想他,可以偷着出去见一面,小来向往尤可,万万不敢把人引进府里来。毕竟我还担着王爷妾室的名头呢,倘或闹出什么传闻,不单折损王爷颜面,朝廷也不会放过我。” 这种事上稚娘是绝对清醒的,并不贪图自己痛快,就顾头不顾尾。 肃柔道:“那岂不是要耽误你们很久么?” 稚娘说不耽误,“我有孩子了,这是多大的福气,才能让我在二十岁这年生下自己的骨肉!” 所以最后期盼的,就是盼着这胎能生个男孩,只有生下男孩,母子才不用分开。 不过稚娘的这一胎,好像是个慢性子,一连等了有十来日,也没有要临盆的迹象。这样很好,时间拖得越晚,越能合上收房的日子,原说到时候要对外宣称早产的,如今却在合理的范围内了。 这日寄柔要出发去泉州了,肃柔须得回张府一趟,唯恐自己走后有差池,将付嬷嬷留下看顾稚娘,叮嘱万一有什么消息,一定即刻派人到张宅回禀。一切都安排妥当后,方才带着雀蓝回旧曹门街。 进了岁华园,见人已经来了,新婚的寄柔绾起了头发,很有小妇人的韵致,看见姐姐还是笑得花儿一样,忙来牵了肃柔的手,嘟囔着:“我还以为二姐姐不回来了呢。” 肃柔说哪能呢,“你要出远门,我怎么好不相送。”边说边替她扶了扶髻上的簪子,让在一旁压声问,“一切都顺遂么?” 寄柔红着脸,腼腆地“嗯”了声,“好得不能再好……”然后冲她眨了眨眼。 这可说是姐妹间心照不宣的暗语,经过上回晴柔的惨痛教训后,那个羞于启齿但又十分重要的问题,就被提到台面上来。几乎不用问得多详细,新妇便已经明白了,不遮不掩的一声很好,换来了彼此心领神会的笑。 只是她要出远门,让太夫人甚为不舍,怅然道:“长到这么大,几时离开过爹娘啊,如今一去那么远,真叫人放不下。” 但寄柔自己却很向往,跟着新婚的丈夫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上京有上京的繁华,远方也有远方的趣致。 她反倒来安慰祖母,蹲在祖母腿边说:“您总说我生了个活泛的性子,我这样的人,一辈子被圈禁在一个地方,时候久了难免觉得无聊。如今有机会出去逛逛,我听郎子说,泉州港口上每日有外邦来的新鲜物件和新鲜的人,比上京有意思多了。再说我不是孤身一人出去,有他护着我呢,祖母只管放心吧!” 她说话的时候,王攀一直含笑看着她,那眼神里满是宠溺的味道。 太夫人对这个孙女婿是很满意的,他稳妥持重,自己也算看着他长大。若说刚出阁女孩儿跟随不知秉性的郎子远游,自己还觉得担忧,但换成了王攀,可说绝没有二话。 “如此,寄柔就托付四郎了。”太夫人笑吟吟道。 王攀忙向太夫人长揖下去,说:“祖母放心吧,我在泉州也有些年头了,对那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寄柔有任何不便之处,我都能想法子替她解决,祖母不必担心。” 太夫人点了点头,但心里担忧的话还是要说到的,便迂回道:“寄柔从小倔强,脾气也不好,若是她有什么错漏之处,还请你暂且担待,等日后回到上京你告诉我,我再来教训她。” 言下之意就是郎子纵有不满,也不能随意管教,张家的女儿,自有张家长辈来约束。 王攀脸上笑容愈发大了,温煦道:“祖母放心,祖母疼爱她,我的心亦和祖母一样。早前出门时候,家下祖母就再三吩咐,说绝不许亏待了寄柔,要是听见寄柔告状,就要打断我的腿,我哪里敢。我也与祖母说句实心话,我年长她许多,能迎娶她,是长辈们的恩恤,娘子的垂爱,也是我的福气。这回新婚就要带她去那么远的地方,我知道祖母不放心,但请祖母和岳父岳母相信我,我必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绝不会让她吃半点亏的。” 这番话,说得太夫人和元氏很窝心,也坚信他能做到。他自入仕就在泉州任职,到如今六七年过去了,做到市舶司提举,已经是个实实在在的泉州通了,泉州就如他的第二个家乡,哪能照顾不好新婚的妻子。 元氏探手,将寄柔搀扶起来,唏嘘道:“我的乖乖,如今终于长大成人了,转眼要去那么远的地方,阿娘真有些不舍。不过既有郎子护着你,我倒也不担心,只是叮嘱你,到了那里水土难免不服,饮食上头切要留意,千万不能贪嘴。再者嫁了人,脾气就要收敛些了,好生爱戴丈夫,不能三句不对就不留情面,若是王郎子回来告你的状,可仔细阿娘捶你。” 当然这是郎子面前有意的恫吓,寄柔从小到大受尽宠爱,莫说是动手了,连教训都极少,才养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但她也懂得讨乖,应了声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轻重。”说罢回头看了映柔一眼,“这一去,有阵子不能回来,临要出门,倒有些记挂六妹妹。阿娘,我们长房如今就剩她一个没说亲事了,将来阿娘一定要费心替她找个好人家。” 这番叮嘱实在很有必要,因为寄柔知道她母亲的脾气,早前替长姐寻夫家就一门心思看门第,自己的嫡长女都弄成那样,更别提映柔这样的庶出了。 边上懵懵懂懂的映柔听姐姐这样托付嫡母,既是意外又是感动,红着眼叫了声五姐姐,“我怪舍不得你的……” 元氏见状忙道:“你放心,我瞧人不准,还有祖母呢。到时候由老太太掌眼,必定错不了的。” 一家子这样依依惜别着,转眼到了该启程的时候,船已经在汴河码头上停着了,只等他们到了便扬帆。 大家把人送到大门上,再三地道别,再三地挥手,等寄柔夫妇乘坐的马车慢慢走出视野,才忽然懂得祖母早前的感慨,这么热闹的门庭,随着女孩子出阁,果真慢慢冷落下来了。 众人依依退回岁华园,相对坐着,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听肃柔问晴柔:“这几日荀三郎可来看过你?” 晴柔脸上浮起一点笑意,轻轻颔首,“前日刚来过,就是来往幽州和上京之间要跑上好几个时辰,我看他风尘仆仆的,让他不必常来。” 绵绵说那哪儿行,“就是要常来才好,来得越多,越说明他在乎你。早前那个黎二郎,同在一座城里都矜贵得不肯登门,再瞧瞧人家,这就叫诚意!来去百余里说跑就跑,一心娶妻的男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辛苦。”一面拿手肘杵了杵宋明池,“官人,你说是不是?” 宋明池立刻说当然,“那时候让我一天跑上十回八回我都愿意,就是怕府上嫌我麻烦,只好按捺。”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 绵绵又道:“还有,明池前日在方宅园子碰见黎二郎了。”朝宋明池抬抬下巴,“官人你说。” 宋明池得令,立刻一五一十回禀:“那日我请朋友吃酒,在方宅园子楼下定了个散座,没曾想隔着一道竹帘就是黎二郎,所以他说了什么,我听得一清二楚。他不是被言官弹劾,连殿试的名额都取消了吗,这回是宴请常平司的一位主簿,想在盐道上谋个差事。结果低声下气说了半日,人家直言‘盐道小吏选拔也要操行端亮,你可经得起审核?早知今日是找我说这个,我就不来了’,后来酒没喝两盅,就借故先走了,黎二郎讨了个没趣,自己狠灌了几杯,才摇摇晃晃离开方宅园子。” 这样的结果,好像并不令人觉得意外。读书人,尤其要参加殿试的贡生,名声上不能有半点污损,否则便会取消殿试的资格。也怪这黎舒安欺人太甚了,才会一败涂地,弄得现在想谋个小差事,还要听人冷言冷语。 反正就是活该,想起他先前刻意羞辱晴柔,便不觉得他现在的落魄有什么可怜之处。大家凑嘴说了两句,外面女使端了香饮子和点心进来,正要用时,隐约听见廊上有仆妇回话。不一会儿冯嬷嬷就进来了,颇有些为难地看了晴柔一眼,“那个黎二郎……赖在侧门上不肯走,说有几句话想与三娘子说,求三娘子赏脸,见他一见。” 第100章 大家都觉得有些莫名,都已经和离了,又登门来求见,这是想干什么? 凌氏的意思是赶紧把他轰走,“什么破落户,我还怕他玷污了我们家门头呢!” 太夫人也道:“已经没什么牵扯了,大可以不见,让他快走就是了。” 可晴柔却有自己的主张,站起身说不,“祖母,我想去见一见。他欠我个公道,到了今时今日,我想看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太夫人听她这样说,便也没有再反对。一个人只有勇于直面过去的伤痛,才能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只是不知道那黎舒安究竟存着什么念头,也不敢让晴柔单独会见他,便吩咐花嬷嬷在旁仔细照看着,另叮嘱:“离他略远些,他如今混成那模样,要防着他狗急跳墙,做出什么伤害你的事来。” 晴柔道是,正要携花嬷嬷过去,姐妹几个自然不放心,说是陪同着一道去。只是不便都在场,可以在远处的花亭里观望着。 一行人进了后院,那侧门是女眷平时用来出门登车的,位置较偏一些,想来黎舒安也羞于在正门求见。 大家送到半路不能再往前了,目送晴柔跟着引路的仆妇过去。晴柔还没到门前,就看见黎舒安失魂落魄在槛外站着,这段时间想来很是煎熬,人显见地瘦了一圈,竟有些不敢相认了。 听见脚步声,他惶然又期盼地抬起眼,见她出现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抖擞起精神,登上了一级台阶。 晴柔停在槛内,并不上前去,只道:“公子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黎舒安看着她,那张清水脸子未施脂粉,淡淡的眉目,淡淡的唇色,在半边日光下,透出一种沉静清亮的美。 奇怪,自己从与她定亲到后来迎娶,那么长时间的相处,好像从未发现她的过人之处。那时只觉得她是个累赘,是父母为了撑起门面,强塞给他的替代品。仿佛她从来没有自己的脾气和人格,她就是个不受宠、没借力的庶女,在别人家门头里讨生活,合该低声下气…… 可是他错了,张家的女儿没有哪个是受遗弃的。她闹上那一出,张家倾巢而出,他才知道不该小看这庶女,庶女明明也有强大的娘家做后盾。 他艰难地张了张口,其实骨子里还是有文人的傲气,今天要不是走投无路了,也不会再登张家的门。眼下来都来了,或许不应该再纠结那些了……他难堪地说:“一别多日,我来看看娘子。” 晴柔的眉心几不可见地微微一蹙,淡声道:“我与公子已经没什么牵扯了,还请公子不要这样称呼我。” 黎舒安脸上的尴尬又扩大了几分,垂首说是,“是我唐突了,一时叫顺了口,冒犯了三娘子。” 晴柔望着他,觉得现下的黎舒安,果真是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早前他是凉州少尹的公子,读书科考一路顺风顺水,十九岁便中了贡士,如果没有那番变故,他的人生应当是很辉煌的。可也正因为这股少年傲气,盲目地自大自信,沉浸在所谓的痴情里,伤害着别人也毫无任何愧疚之心,才落得今天这样地步。到底过于得意的人生,还是要经受些坎坷,才能知道存活于世的大不易。 自己呢,也不是疾言厉色的脾气,依旧很好地保持着她的教养,见他半吞半含不说明来意,便提点了一句:“如今你我见面不合礼数,公子若是有话就请直说,若是没什么要交代的,那就恕我不奉陪了。” 她要走,他忽然急起来,仓促地唤了她一声,“我今日来,是来求你原谅的。我知道自己以前让你伤心了,只顾着感动自己,从来没有替你着想。现在我明白了,我只想求你……求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尽心补偿,以赎前愆。” 他把心里盘桓了好久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如释重负,却也心惊胆战。她却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明知故问着:“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你我走到今日,难道还想再回头吗?” 他隐约看见一点希望,慌忙点头,“以前是我太自负,不知道珍惜,到现在看见别人出双入对,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又错过了多好的姻缘。” 晴柔静静听着,如果没有先前宋明池那番话,她可能真会以为他是幡然悔悟了,想登门来求得原谅和心安。可现在,真实的情况又是怎么样呢。 她平静地揭开了他的伤疤,“其实不是发现了之前的婚事有多好,只是察觉身败名裂之后每条路都断了,殿试不成,谋差事不顺,没有一个人愿意向你伸援手,所以你才想起我来。因为你知道,如果我愿意与你和好如初,那么全上京都会以为你浪子回头,即便当不得高官,也能混个不上不下的小吏做做,我说得对吗?” 黎舒安怔了下,神情错愕,他从来没想到,原来看似唯唯诺诺的姑娘,也有独立思考的能力。 现在该怎么应对呢,他忽然觉得有些难办,本以为她性格软弱,只要自己诚心诚意说上几句好话,她就一定会动容,可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怎么办?就此放弃吗?来都来了……反正这段时间低声下气惯了,不在乎多一次,要是能挽回,毕竟比到处向人求告强。 于是他重新振作起来,真挚地说:“无论如何,你我拜过天地,是正正经经的原配夫妻啊。姑娘家婚姻要紧,名声也要紧,就算你再去寻一门亲事,人家难保不会嫌弃你曾经嫁过人。与其去给人做填房、做小,咱们重修旧好,可是比另起炉灶好一些?我今日,是诚心诚意想求得你原谅的,以前我少年意气,不知天高地厚,我真的错了。以后愿意痛改前非,一心一意待你好,再也不去惦记其他人了,请你再信我一回。” 结果晴柔没回话,边上的花嬷嬷听得鬼火直冒,阴阳怪气道:“黎二公子可真是好心得很呢,担心我们小娘子给人做填房、做小……闹了半日,你是来救我们娘子出火坑的啊?” 黎舒安不由悻悻,晴柔也不阻止花嬷嬷,只是问他:“你这样,俞四娘子可怎么办?你不是发愿一辈子只爱她的吗,她要是泉下有知,得知你屈服于现状,打算抛弃她了,她一定很难过吧?” 然而一个死去的人,一番空空的念想,哪里有活得好重要。 痴情是安逸衍生出来的奢侈,是酒足饭饱后的伤春悲秋,一旦举步维艰,一旦前程无望,那痴情就变成最无用的废料,没有人能靠痴情活下去。 现在的他,就像溺水的人,百般挣扎只想浮出水面,身上一切的负累都可以扔掉。其实很恨自己醒悟得太晚,要是成亲之后能够安心过日子,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我知道以前是我太过荒唐,不应该把对她的思念,带进你我的婚姻里来。如今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能再纠缠于前情,那会毁了我的一生。我对她的惦念到此为止,也算对得起她了,往后我打算从头开始,毕竟我还活着,我要往前看啊。” 晴柔听他说完,无奈地笑起来,这就是痴情种?一旦伤及了自己的利益,脱身起来比谁都快。 “你回去吧。”她退后一步,漠然道,“你我今生没有缘分,就不要强求了。你之前的悔过,我接受,也不再怨恨你了,从今以后两不相欠,请你善自保重,另觅良缘吧。” 听她断然拒绝,他急了,“三娘子……晴柔,我们总算夫妻一场,难道你忍心看着我一败涂地吗?” 他想靠近她,被花嬷嬷和门上的婆子拦了回去,花嬷嬷道:“黎二公子,你是成是败,和我们小娘子不相干,你就算死了,我们小娘子都不会为你流一滴眼泪。你放心,我们小娘子往后会越来越好,不好的只有你,你就别拉着我们小娘子一块儿倒霉了。还有,你可能不知道,我们小娘子马上就要定亲了,郎子是正正经经朝廷官员,入了仕的,以前没娶过亲,也没死过未婚妻,心里只有我们小娘子一个,拿我们小娘子当宝贝一样。为了见我们小娘子一面,每回奔波几个时辰无怨无悔,真真的,连我们老太太都直夸他心诚呢,比你可强多了。今日既然把话说开了,也不怕你恼,往后你就别再来了,免得叫人背后说闲话,败坏我们小娘子的名声。” 黎舒安傻了眼,“这才几日……你已经有人家了?” 晴柔并未应他,只道:“花嬷嬷说得很是,既然和离了,就不要再有往来。你也说姑娘的名声要紧,我以前够丢人的了,就请公子别再给我雪上加霜了。” 说完这番话,她转身走开了,黎舒安仍不死心,嘴里喊着三娘子,试图去追她,最后被门上的人合力轰了出去。 花亭里的一众姐妹看着晴柔神采飞扬地回来,纷纷出来迎她,她笑着说:“我憋在心里的那口腌臜气,终于吐出来了,也让他尝尝被羞辱的滋味。原来他的长情不值钱,我以为他不会后悔,会一直忠于俞四娘子的,没想到最后不过如此,什么用情至深,说扔下,也就扔下了。” 大家都嗟叹,原本好好的姻缘,自己亲手打破了,现在又想挽回,哪个会在原地等他。黎舒安曾经恶言恶语说晴柔自取其辱,今日自己送上门来自取其辱,也算是对他的报应吧。 总之无事就好,肃柔心里惦记着稚娘,别过了长辈和姐妹们,趁着天色还早,赶回了嗣王府。 到家不多会儿,厨上开始张罗暮食,她正想打发人问稚娘要吃些什么,横汾院里伺候的女使匆匆进来回禀,说颜娘腰酸得愈发厉害了,让王妃快过去瞧瞧。 付嬷嬷是有经验的,自己生过孩子,也伺候过几位夫人月子,一听就知道这是要生的预兆,忙道:“娘子,传产婆吧,怕是来信儿了。” 肃柔望了赫连颂一眼,他会意了,匆匆便出了门。 府里的产婆是现成的,就是备着给稚娘接生用的,肃柔让人过去传口信,自己则快步进了横汾院探望。 这时候稚娘羊水刚破,椅子上,地上淋漓尽是。她是第一回生产,干站着手足无措,还好有乌嬷嬷在,忙着让人取干净柔软的衣裳来,一面道:“从羊水破到生产,里头有段时间,不用慌张,大可慢慢地来。” 肃柔也来宽慰她,说不要紧的,“我阿嫂前阵子刚生了一对儿双生,那么艰难也是母子均安,你这一胎会顺顺利利的。横竖先别慌,我让人给你预备些吃的,先垫一垫肚子,回头生起来才有力气。” 稚娘说好,果真稳如泰山,只是朝外看一眼,例行公事般问:“女君,郎主人呢?” 肃柔道:“他去预备了,一会儿就过来,你别怕。” 所谓的“预备”,自然是去准备男婴。据说城中某个地方,早就安排了产期与稚娘差不多的穷苦孕妇,昨日刚好有个孩子落地,万一用得上,届时好直接抱进来。 稚娘心下了然,温顺地应了,待女使伺候她换洗过后,便躺了下来。 这时产婆从外面进来,先向王妃行了礼,然后例行到账后查验。验完出来回禀,说且早着呢,最快也得到子时前后。 雪中春信 第76节 稚娘隔帐笑道:“女君放心吧,您先回去歇着,等孩子落地,抱过去让您和郎主看就是了。” 结果这话招来乌嬷嬷一顿恨铁不成钢,叹道天底下竟有这样不拿自己当回事的。一头又觉得她可怜,没有爹娘撑腰的姑娘,做人小心翼翼地,连生孩子这样的大事,也要先紧着主母高兴。 还好王妃不是那么不近人情,没有霸揽着不让郎主来看望,反倒同稚娘说:“你只管安心待产,什么都不用去想,我和郎主在外间等着你的消息。” 略过一会儿,赫连颂也进来了,探身问稚娘:“眼下觉得怎么样?” 稚娘扬着笑脸说一切都好,“郎主放心。” 这时厨上运送吃食进来,给稚娘准备了羊脂饼和鸡丝粉,肃柔看着她吃完,方和赫连颂退到西边花厅去。时间过起来好像很慢,两个人都惴惴地,随意吃了几口就让撤了,开始静心等着产房里的消息。 终于仆妇过来传话,说颜娘开始阵痛,产婆已经命人预备起来了。 肃柔站起身到门前看,正屋的门半掩着,烧水婆子抬了整桶的水放在廊子上备用,不时能看见女使进出。又隔片刻,里间伺候的都被遣了出来,只留产婆和两个预先安排的仆妇在里面接生。 回头望了望赫连颂,肃柔问:“都妥当了吧?” 他颔首,朝院门外递个眼色,墙根下早就有仆妇提篮候着,刚降生的婴孩吃饱了就睡,不会被人发现。院子里伺候的人,借着属相避讳的由头全撤进后院了,所以可保万无一失。 肃柔深吸口气,笑道:“竟比我自己生孩子还紧张。” 他握了握她的手,“但愿老天垂怜,能生个男孩。儿子像娘,才好应付满朝文武和官家。” 所以现在除了祝祷,外面的人什么都做不了。更漏滴答,时间一点点过去,心里牵挂着产房内,不时起身隔廊眺望。那头很安静,连一丝一毫产妇的呻、吟惨叫都没听见,肃柔真有些佩服稚娘了,她把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刀刃上,这样强大的信念,要是换了自己,恐怕真的做不到。 仆妇有条不紊地忙碌,进出换水,被染红的血水泼在墙角,皎皎月色下能看见深浓的涟漪,空气里仿佛也弥漫了血腥气。肃柔站在门前搓手,又等了有两盏茶工夫,忽然见正屋大门洞开,产婆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他们忙迎上去,产婆向他们行礼,笑着说:“恭喜王爷,恭喜王妃,是位小公子。” 肃柔大喜,一面上前看孩子,一面问产婆:“颜娘身子怎么样?” 产婆道:“有些血亏,但并无大碍,回头好好调理就能补回来的。”说着将襁褓往前递了递,示意他们抱。 赫连颂虽不敢接手,但还是壮着胆子抱过来。新生的孩子是真丑啊,张着嘴哭得面红耳赤,眉眼倒看得出一点稚娘的影子。因这孩子是他们离开上京的钥匙,所以也不嫌他丑,又转手交给肃柔,笑道:“这么小的孩子,嗓门真大!” 肃柔抱在怀里轻摇着,啧啧地逗弄,一面道:“八成是饿了。”忙招乳母过来喂他。 血房里没有清理干净,暂且不宜进去,等女使婆子们仔细洒扫一遍重又燃上香,两个人才入内看望稚娘。 先让她瞧瞧孩子,她看得又哭又笑,“总算,我没有辜负郎主和女君。”复又望向赫连颂,“妾斗胆,跪请郎主赐名。” 赫连颂说:“叫鋆,愿他性如金石,六辔既均,将来像父辈一样,做个有用之人。” 稚娘点头不迭,“多谢郎主,就叫鋆。” 日后虽然冠着赫连的姓氏,但等将来他长大了,懂事了,就告诉他爹爹姓辛。辛鋆啊,照着读音上来说,也是极好听的名字。 那厢闻讯而来的乌嬷嬷简直老泪纵横,抱着孩子看了又看,喃喃说:“老天保佑,郎主有后了,快瞧瞧我们小公子长得多结实,多可人疼!将来一定像爹爹一样勇武,会骑马,会射箭,成为咱们陇右一等的勇士。” 这话也没错,毕竟潜伏在上京的都不是庸才,孩子的父亲确实是一等的哨户。 赫连颂冲乌嬷嬷笑了笑,“嬷嬷,一客不烦二主,今后这孩子就劳嬷嬷多费心了。” 他的委以重任,令乌嬷嬷很是激动,当即满口答应下来,“郎主放心,我一定好生看顾小公子,绝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稚娘反正是不争不抢,随遇而安了,但这孩子却是郎主的长子,既是长子,难免会招人嫉恨。 乌嬷嬷的目光有意无意转过王妃的脸,试图从她眼里发现哪怕一点点的失落,然而并没有。她还是那恬静的模样,吩咐边上女使好生伺候,“要下床要如厕,一定让两个人架住了,别让她腿里使劲。” 奇怪,成婚也有半年多了,自己的肚子毫无动静,这会儿妾室生了,她竟半分也不嫉妒吗?还能周全地安排,仔细叮嘱,这份度量倒是难得。 就在乌嬷嬷兀自嘀咕的时候,肃柔朝她望过去,笑道:“产妇和孩子都要看顾,今夜就辛苦嬷嬷了。”一面转头叫了声官人,“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进宫回话,快回去歇着吧。” 第101章 回到内寝,也不知她是乏累了,还是心境沉重,一直没有说话。 脱下褙子从他面前走过时,他伸手拉了她一把,温声道:“怎么了?你在担心吗?” 肃柔唔了声,“是有些担心,不知道官家得知消息之后,会作何反应。”说罢略顿了下,复又一笑,“唉,我操心得太多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考虑那些,实在没有必要。” 她嘴上是这样说,心里的想法他自然也知道,便和她打趣,“娘子,你看见那孩子,总算放心了吧!瞧他的眉眼,长得一点都不像我。” 肃柔啐了他一口,“我不来疑心你,你倒往自己身上拉扯?稚娘的孩子不会是你的,单看稚娘怎么对你,我就明白了。她有些怕你,多和你说一句都觉得不自在,可是奇了,我看你也没生得一副牛头马面,有什么可怕的。” 那是因为她看见的,只是他和气的一面。他在她面前有多温柔体贴,在下属面前就有多冷血无情。 那些哨户,虽然在陇右发誓效忠,但天长日久人心思变,总有那么几个违背誓言的。对于叛徒,他从来不会心慈手软,杀一儆百是常事,结成对子的受连坐,也不在少数。有慈悲心肠,却也须有金刚手段,在看不见摸不着的地方,总有人想置他于死地,若是一味怀柔,他哪里能平安活到今日。 如果同她说,是那些人误会他了,她会信吗?所以干脆故作凶狠,“你以为我是好人?其实不是!我不留情面,手段也毒辣,所以他们怕我。” 肃柔听得发笑,“果真吗?” 他说当然,“你若是不信,我就毒辣给你看!” 他作势要来扑她,被她躲开了,笑着推了他一下:“都什么时候了,别闹!” 外面送热水进来,简单擦洗过后便上了床。他照旧揽她在怀里,肃柔仰起脸,轻轻蹭了蹭他的下巴,细声说:“看见稚娘生孩子,我很羡慕,我也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前阵子伯母还问我,怎么不见动静,说要请宋提领给我开些温补的药,好好调理调理。” 赫连颂抚抚她玲珑的肩头,“这件事上,还是咱们老太太圣明,她从未催促过你吧?因为老太太知道,现在不是时候。”说着,那视线也变得悠远起来,喃喃道,“再等一阵子,等咱们回了陇右,痛痛快快生他几个孩子!到时候咱们在草地上坐着,看孩子漫山遍野撒欢……陇右地大物博,不必像上京这样局促娇养,孩子放养着放养着,一眨眼就长大了。” 人生可不就是眨眼而过嘛,眨眼出阁嫁人,眨眼儿孙满堂。虽然听他的形容,陇右野性又犷悍,但能走到那样的世界去感受一番,也是一桩有趣的事。 只是夜实在深了,惊心动魄了好久,乏累得厉害,后来话说半截就昏昏睡过去,等五更时候外面隔帘通传,才惊觉又该起身了。 困得睁不开眼,还要拼死爬起来,今日是双日,不用上朝,但要到衙门点卯。晨间肃柔送他出门,迈出门槛便在巷子里遇见了同要出门的温国公,立刻拱起手,豪爽地唤了声公爷,“昨夜我那妾侍给我添了个儿子,回头满月酒,公爷可一定要赏脸。” 因嗣王府将消息瞒得很好,温国公并不知道那小妾已经产子了,乍然听说很是意外,忙拱手向他道贺:“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王爷可曾向宫内报喜?” 若是换了普通王侯,生了个庶子而已,哪里犯得上惊动官家。但赫连颂不同,他的一举一动都得向禁中报备,更何况这个孩子,是朝廷和官家盼望了许久的。 唯一可惜,不是嫡出,但现在是没有盐,卤也好,总强似两手空空,什么都抓不住。 赫连颂笑着应了,“先去衙门处置公务,辰时再入宫见过官家,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温国公连连道好,又说了几句喜庆的话,目送他登上马车,先出了巷子。 忙回身,温国公吩咐身边长随:“快命人报进去,让殿下知道。” 长随领命到门内通传婆子,至于长公主什么时候登门去查看孩子,那就是后话了。 赫连颂这一早上,可说是笑得牙关发酸,原来顶着别人的名头替别人高兴,是一桩无比累人的买卖。但是不得不应付,衙中的同僚和下属一个个向他道贺,他就得装出春风得意的样子来,庆幸自己这个庶长子的诞生。 待一切安排妥当,该进宫报信去了。走出正堂回身看,内城就在不远处,隔着淡淡的薄雾,能看见重重宫阙的殿顶。 扫了扫衣冠,他出门走上夹道,上四军衙门距离东华门不远,大约一炷香工夫,就能进入大内。驻军机要衙门,面见官家有专门的渠道,命黄门令直接通传即可。 站在宫门上等待的当口,他掖着两手看墙头飞过的鸟雀,日光一点点晒干雾气,混沌的世界,逐渐澄明起来。 终于黄门令回来了,到了面前拱手作揖,“官家准见,王爷请随卑职来。” 先前官家刚与内阁议完事,目下在紫宸殿后阁中歇息,黄门令将人送到紫宸门上。那紫宸殿,是官家专用以召见朝中官员的地方,修建得格外庄严肃穆,后阁则是他的书房,虽仍是帝王读书办公的所在,但相较于前殿,已然是书卷气颇浓,颇有家常气息的地方了。 殿内侍奉的小黄门引路,将他引进后阁,甫一进入便见官家在巨大的御案后坐着,桌上奏疏垒得像山一样。听见脚步声,视线才从奏疏上挪开,看了他一眼道:“怎么现在进宫来,有事吗?” 赫连颂又扮出个笑脸,向上拱了拱手,“官家,昨夜臣的妾室为臣生了个儿子,今日臣专程进宫,向官家回禀此事。” 官家哦了声,有些意外,“这么快就生了?我记得她进你家门,还未多久啊。” 这就是有心质疑怀孕的时间了,其实莫说时间对不对得上,但凡不是肃柔生的,都够他心生疑窦的。 赫连颂笑了笑,“官家政务巨万,哪里闹得清臣家里的琐事。原本大夫预判应当下月初生的,可前几日因去接一只倒下的花瓶扭伤了腰,也惊动了胎气,这阵子总闹腰疼。昨日忽然发作起来,就赶忙让产婆候着,果真半夜生了。嘿,官家是没看见我那大胖小子,生下来足有七八斤,只是苦了他母亲,几经折腾,好在母子均安。” 官家点了点头,浮起一点浅淡的笑,“恭喜你,总算有了长子。少年意气和莽撞,自今日起就和你无关了,记得我嬢嬢和我说过,男人就得有了第二代,才能真正长成男人模样。我们这些旧相识里,原本只有你赖着不肯长大,可到如今终于也敌不过天意啊……”说着吩咐身边黄门,“着人传话皇后,咱们也要给小公子添盆。” 黄门道是,领命去办了,这宽绰的书房里只剩下他们君臣,官家从书案后走出来,扭了扭脖子长叹:“忙了一早上,盐粮、税务、水利、军政……没有一样不棘手。”边说边比了比,请他在窗前的榻上坐。 月洞窗半开,罗汉榻上摆着一张花梨的小矮桌,桌上净瓶里简单插了一枝海棠,花苞欲放未放,青绿中透出一点嫣红来。 明明一切看着没什么,但赫连颂的视线却落在净瓶旁的香炉上,锥形的灰山顶上放置着宣和贵妃香,用来隔火的非金非银,是最不起眼的粗陶片——肃柔给他的。 他慢慢牵动一下唇角,“这陶片隔火果然好,味清气长,香调醇正。” 官家见他窥出了端倪,并没有任何心虚之处,淡然应道:“以前总以为金银、云母好,谁知用过了这陶片,才知道这么不起眼的小东西,才是最趁手的。” 赫连颂脸上神情依旧,只是那深浓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下,继而抬起眼来,笑道:“煌煌大内,是国家命脉所在,御用的器具应当符合官家身份。这陶制的隔火片虽好用,放在金玉和云母之间却格格不入,何必为难它呢。” 他话里有话,官家自然听得懂,沉吟了下道:“我从未将它和其他隔火片放在一起,每常亲自携带,何来格格不入一说。前朝奢靡,所用的物件力求精美,到了我朝,还是以返璞归真为重。这陶片虽难登大雅之堂,但只要深得我意,便没有人敢说它不配御用。” 赫连颂闻言一哂,“禁中的炭是用乌冈栎烧制成的,炭火炽烈绵长,不像民间用的炭温吞。官家从未想过,这居家过日子,用以烹制美食的砂锅,架在乌冈栎上长时间炙烤,对它来说是何等的煎熬吗?且说它难登大雅之堂,是因为官家的眼睛看过太多精心雕琢的上品,将它放在花觚边上相形见绌,但放在灶台,却是朴拙实用的利器,官家以为呢?” 他字字句句满含劝谏和维护,官家听来觉得并不顺耳,抬起了傲慢的眼睛,微微一乜他道:“照着你的意思,我只该用金银俗物,不该用你口中朴拙的利器吗?” 赫连颂散漫地一笑,“我只是以为官家贵为天子,偶尔感慨合情合理,但若是想用陶片取代禁中常用的银叶和云母片,大可不必。毕竟这陶片易裂,还是小火煨着为妙,火头太猛会变色,若是真的裂了,官家还会觉得它有用吗?最后大概会扔在墙根,弃之如敝履吧!” 所以他确实是个隔山打牛的行家,平时看惯了他八面玲珑的样子,以为他只会你好我好,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彼此争论的重点,早已不是这小小的陶片,赫连颂心眼之小,小得连让他睹物思人都不能容忍。越是这样,越是激发出官家的怨气,这怨气滋养出一个怪物,原本不见天日的那点小私心,也开始借势疯狂膨胀。他酝酿了许久,自己也觉得不成熟的想法,转眼就理直气壮起来,既然早晚要提,莫如今日就给个痛快,倒要看看大局当前,他会如何选择。 官家抚着膝头,缓缓长出了一口气,忽然一笑,“或许你说得在理,容我再想想。眼下咱们且不谈这些闲话,还是说一说顶要紧的事吧!朝中接到陇右急报,武康王大病未愈,左都尉叛乱,如今白象城防岌岌可危,这是摆在朝廷面前的一场大患,我问你,你怎么看?” 赫连颂道:“陇右形势,我早就同官家分析过,其实会有今日,也在我预料之中。家父早年征战,一身的暗伤,什么时候会发作,谁也说不准。上年入冬就听说病势凶险,不瞒官家,我心里很着急,唯恐那几位叔父趁机作乱,搅得边陲不得太平,甚至还担心他们会勾结金军直入河湟,那么先帝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良马产地,就要拱手奉送金人了。可现如今……鞭长莫及,我就算与官家立誓,愿意替父清理门户,为官家镇守边疆,只怕官家也还是心存疑虑,不愿轻易让我回陇右。” 说句实在话,两个人同窗多年,少时就结交,以前倒是无话不说,后来各自长大,肩上担负的担子不同,便有些离心了。但若论彼此间的关系,总是超越朝中那些文武大臣的,有时候就算开诚布公,说的话棱角锋利些,也不是不能包涵。 回陇右,今日之前这个话题很敏感,彼此都刻意回避,即便早在朝中商议过几次,两个人却从未面对面说过心里话。这次既然已经提及了,且孩子也落了地,好像没有道理不去正视了…… 官家坦承,说对,“今日你在我面前,我看得见摸得着你,知道你忠于我,忠于朝廷,我对你很放心。但来日你回到陇右,成为一方霸主,届时人心会不会变,我不知道,因此我迟迟难下决断,若你在我的位置上,也会有同样的疑虑。我现在只问你一句,你可想回陇右?不要遮掩,不要粉饰,直接回答我,你可想回去。” 赫连颂说想,“我十二岁远离父母家乡,我希望在爹娘有生之年,还有骨肉团聚的一日,我想回去。” “那么我又凭什么放虎归山,难道仅凭你那庶出的儿子吗?” 这话一出,他就知道情况有些复杂了,作为老谋深算的帝王,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 “官家心里早就有成算了。”他深深看向他,“一个庶子不够,那么官家还想要什么,不妨开诚布公吧。” 官家那张凉薄的脸上,显出一种无情的筹算来,“其实简单得很,只要将庶长变成嫡长,那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将来这孩子也好封嗣王,上京城中只有嗣武康王才有价值,若只留下一个庶子,不能袭爵,平白养在嗣王府,有什么意义?” 赫连颂的那双眼睛紧盯住他,“官家是想让孩子归到内子名下?” 可是官家却不说话了,好半晌方冷冷一哂,“不是自己的肉,贴不到自己身上,这个道理我明白,你也明白。你既然想与我敞开了谈,那我也与你说一说真心话,回去和张肃柔和离,扶那个妾室为正室。日后你带着你的青梅竹马回陇右,把孩子留在上京,只有这样,才堵得住朝中悠悠众口,一切才能名正言顺。” 然而赫连颂不能接受,他霍地站了起来,“官家可是在开玩笑?我的妻子未犯七出,我凭什么与她和离?律例上写得明明白白,以妾及客女为妻者,徒一年半,如今官家这样逼我,难道是要让我成为全天下的笑柄吗?” 他当然怒发冲冠,因为这横空出世的妾侍,并未分走他太多宠爱,他的心还在张肃柔那里。 官家仍是一脸平静,捶手扫了下膝上褶皱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棋局下到今日,早就不由你我控制了。你的出身,你的处境,注定你不与常人同,这个道理天下人都懂,只有你困在儿女情长中装糊涂,就不必拿什么律法来反驳我了。” 赫连颂当真气急,他没想到,一国之君能因私这样癫狂,想出如此缺德的招数来。 他说:“官家,内子是功臣之后,她父亲还在太庙里供奉着呢,官家却要我无端与她和离,难道官家不怕人言可畏吗?” 官家对他的指控恍若未闻,只道:“这是可以令你我双赢的唯一办法,既然在其位,就要谋其政,你不是第一天来上京,也不是第一天踏入官场,应当不必我多做解释。” 雪中春信 第77节 赫连颂点头,“确实不用多做解释,因为解释得再多,都不能掩盖你觊觎臣妻的实情。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吗,让我们夫妻和离,留她在上京,这样才便于你日后行事,免于言官谏诤,免于令天下百姓耻笑,你可真是好深的算计。” 话说到这里,表面的平和也彻底被打破了,官家拍案而起,厉声道:“你放肆!口出狂言,难道不怕我治你的罪吗!”但端着,自矜身份,无异于隔靴搔痒。官家早就受够了这种假惺惺的你来我往,一脚踹翻了面前的兽炉,指着他的鼻尖大骂,“你仗着朝廷忌惮陇右,仗着我要拉拢陇右,所以你就胆敢夺人所爱,敢借张肃柔试探我的底线。好,念在你我深交一场的份上,我成全你,是你亲口对我说,会一辈子珍惜她,对她绝无二心的,结果婚后不久就弄出个外室来,你还有何可说!” 这番话果然挑起了赫连颂的旧恨,他一直按捺着,没有机会找他理论,如今既然送到门上来,就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遂冷笑道:“官家不必说得冠冕堂皇,你若是个正人君子,就该直接来质问我,而不是借着将我遣到卢龙军的当口,私下召见她。你有什么立场为她打抱不平?你对有夫之妇欲断难断,难道就是为她好吗?你没有考虑过万一消息流传出去,她该如何在上京立足,还是你本就不在乎那些,甚至希望干脆宣扬出去,好离间我们夫妻之间的感情?” 官家毕竟高高在上,哪里受过这样的指责,虽然这话没有错,但说出来便是僭越,是犯上。 他气得脸色铁青,颤声道:“赫连颂,你不要以为朝廷靠你牵制陇右,就有恃无恐,胆敢出言不逊。” 赫连颂道:“我从未在官家面前放肆过,但今日情非得已,还要请官家见谅。官家,我一直将你视为知己好友,一心想为你开疆拓土,为你镇守一方,可你呢,对肃柔念念不忘,若不是她执意不愿进宫,你会放弃吗?如今尘埃落定,她也嫁给我了,官家若是拿我当朋友,就该将你所谓的深情埋在心里,别去打搅她,更不要让她知道。可惜,你情难自控,你管不住自己,现在又想出这样的办法来拆散我们,以便自己有机会乘虚而入……官家,为了一个女人动用公权,这是为君之道吗?” 官家从他的话里,终究嗅出了一丝无奈,他忽然觉得不该动怒,明明自己是占了上风的。 这场抉择是有些难,但作为一个精明的政客,他最终的选择不会令他失望。 官家终于平静下来,吁了口气道:“你我都不是孩子了,政局如此,那些意气用事的话也不必说了。我适才的提议,望你回去好好考虑,究竟是你身为臣子,身为武康王嗣子的重任要紧,还是一个女人要紧。我知道你新婚不久,难以割舍,但除却那些私情,你深知孰轻孰重。所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吧,你若是下不得决心,禁中可以降旨,另封肃柔为国夫人。如此周全了她的体面,就算你走后她也不会凄苦,你大可放心。” 第102章 赫连颂不由发笑,“官家果然缜密,连日后怎么安顿她都已经想好了。和离的嗣王妃御封了国夫人,在外人看来是官家的体恤,朝廷的厚待,张家还得感激你吧!” 官家瞥了他一眼,没有应他。 自己的这个想法,早在上回私下召见肃柔时就已经表露过了,当时她是决然反对的,但他自有办法让这设想变得合情合理。赫连颂说得对,他就是要达到自己的目的,且又不至于太过得罪张家,他甚至希望张家能够对他感恩戴德,进而劝说肃柔接受他。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段时间的惦念,已经让他彻底懂得她的好了。将来若她真的愿意给他个机会,他觉得自己也可以一心一意对她,珍惜她一辈子。 所以现在只差一步,只要赫连颂放弃,彼此就能各得其所。且赫连颂若是为了回陇右,当真与她和离,那么结发夫妻不过如此,她也应当看清了。 这就是大权在握的好处,官家觉得自己很有胜算,因此语调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声道:“你想回陇右,我让你回陇右,如今不过是换位王妃,让你的长子名正言顺成为嫡长,这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我觉得你没有拒绝的道理。大丈夫何患无妻,将来你雄踞边关,多少女人要不得。有生之年你也未必再回上京来,天长日久,前尘往事尽忘,一时亏心换来一世安宁,你是聪明人,懂得如何取舍。” 赫连颂慢慢点头,“官家决策千里,果真令人两难。” 官家笑了笑,“那就回去好好考虑吧,或者与肃柔开诚布公谈一谈,她蕙质兰心,必定能体谅你的难处。” 他终于叹了口气,说好,“这事容我与她商议,但在我们还未决定之前,请官家不要插手。” 官家并未拒绝,算是默认了,只道:“陇右情况紧急,你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尽早吧,千万别等不可收拾时再后悔。若是陇右果真落到左都尉手里,那么再想收复,朝廷就得花大力气了。” 赫连颂略沉默了下,没有给准话,不过拱了拱手,就从后阁中退了出来。 这回是什么都不用顾忌了,衙门里没有收尾的公事也不用去忙了,径直登上马车,对竹柏抬抬手指:“回家。” 竹柏回头看了他一眼,“郎主不用去军中吗?今日是巡视的日子。” 他背靠锦垫凉笑了声,“不用了,没有什么比回家更要紧。” 竹柏应了声是,甩动起鞭子驱策马匹返回西鸡儿巷,车刚在台阶前停稳,就见长公主从门内出来,迎面遇上了,满脸堆笑道:“我来瞧瞧鋆儿,先前一直睡着,等了好半日才醒,撅着小嘴找吃的,那模样真可人疼!都说儿子像娘,我看鼻子眉眼,和颜娘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长大必是个俊俏的小郎君。” 赫连颂哪能不知道她的来意,左不过替官家掌掌眼,老虎会不会生出耗子来罢了。 所幸,孩子长得像稚娘,这点让人无可起疑,也少了好些麻烦,便顺嘴敷衍了句,“这会儿还太小,等再过上两年,兴许就长得像我了。” 长公主抚掌,“那愈发好了,将来不愁挑不着可心的媳妇。”一面又感慨,“素节的月份也大了,回头我得瞧瞧她去。”边说边划拉一下手,“你快进去吧,我也回去了。” 赫连颂微呵了呵腰,让开半步,看着长公主往温国公府去了,自己方提袍迈进门槛。 回到上房,她不在,应该还没从横汾院回来。原想在屋里等她,但再一琢磨不能对孩子不闻不问,只好换了衣裳过去探望。 进门就见她站在摇车前,慈眉善目地看着孩子,听见女使行礼唤郎主,她才抬起眼来。那目光探究地审视他的表情,试图从他脸上窥出此行的结果,又碍于人多不好相问,便道:“官人回来了?来瞧瞧鋆儿,小孩子真是长得风快,昨日刚出娘胎皱巴巴的,今日就舒展开了,也白些了。” 赫连颂其实并不喜欢孩子,但碍于那是他的“长子”,不得不显出饶有兴致的模样,弯下腰仔细打量那小脸。 孩子的皮好薄,血肉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膜,若是不小心,就会弄伤了他。 他不敢碰他,只是吩咐一旁的乳娘好生照顾,又去问候稚娘,问问她今日感觉怎么样。 稚娘道:“睡了一觉,已经又有力气了,要不是女君不让我下地,我都想出门走走了。” 素来耐锤炼的哨户,水里来火里去,没有那么娇气。但生孩子毕竟是大事,据说作养不好会落下病根的,自己如今顶着个名头,自然要尽一尽心,便吩咐她遵王妃的令,在床上躺够一个月再下地。 肃柔心里还记挂着他今日见官家的进展,回身道:“长公主来了好一阵子才走,也扰了稚娘休息,咱们先回去吧,让她接着睡。”复又吩咐乳娘,把孩子抱到隔壁照顾,免得动静大了,吵着产妇好眠。 两个人慢慢往回走,肃柔不时转头看他一眼,看他侧脸线条紧绷,就知道此行结果并不理想。 “官家怎么说?”她还是忍不住问,“得知孩子落地了,提及放你回陇右的事了吗?” 他眯起两眼望向远处,咬牙道:“若不是碍于他是君,我是臣,我今日一定狠狠揍他一顿!以前只觉得他工于心计,至少人还算正直,没曾想私心泛滥起来,那样的面目可憎。” 肃柔忽然泄气,先前就有预感,一切不会那么顺利,果然。 “官家怎么说呢,不在乎陇右内乱吗?还是开出了条件,让你退而求其次?” 她是何等聪明的人,其实从来不信官家能够轻易上套,也不信仅凭一个庶子,就能让他换来回到封地的机会。但各自都在赌,他们赌运气,官家赌赫连颂的雄心。至于今日的谈判究竟会摊出怎样的底牌,其实肃柔有些怕,总觉得最后或许会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至多不过让她带着鋆儿留在上京吧,是祸躲不过,她也作好这样的准备了。然而赫连颂并不回答,含糊道:“你别管了,我自有应对的办法。” 她顿住了步子,望着他道:“这么要紧的事,官人要瞒着我?” 他很为难,说实话官家能提出这样的要求,自己在她面前却无法开口。但她追问,又不能不答,最后只得把实情告诉她:“官家让我与你和离,扶稚娘为正室,这样孩子就成了嫡子,将来好袭爵。”即便是复述一遍,都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他凉笑不已,“这李忱是皇帝做得太久,做坏了脑子,竟想出这样的损招来。他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任由他搓圆捏扁,我就算是不回陇右,也绝不会如了他的愿。” 可肃柔听来实在凄凉,如果不带任何感情,站在官家的立场上,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只是她也着实唾弃官家,还记得皇后千秋那日召见她时,她曾问过这个孩子会不会占了嫡长的名头,他言之凿凿说不会。为了维持金口玉言,所以他想了个办法,直接将妾变成妻,那么庶子自然也就成了嫡子,这招釜底抽薪,果真是炉火纯青。 如今怎么办呢,官家有能力让她和陇右成为对立的两个选择,这样一来就难为赫连颂了。她灰心地想,虽然能够确定他是爱着她的,但这份爱,能重到与政局相提并论吗? 她叹了口气,“官家真是老谋深算,到底还是要留下嫡子,才肯放你回去啊。” 他怕她担忧,牵住她的手道:“这事你不用操心,我就算拼着不回陇右了,也不会撇下你的。” 肃柔转头望他,眼里裹着泪,脸上却笑起来,“不回陇右,永远留在上京吗?上京这地方束缚了你的手脚,让你跑不起来,跳不起来。你盼了十二年,不是就盼着回去,和家里人团聚吗?” “可你也是我的家人啊,为了那头的家人,就放弃你吗?”他拥她进怀里,脸颊贴着她的鬓发,长长叹了口气说不能,“我做不到。我宁愿入赘张家,也不能扔下你。” 肃柔抬起手,抚了抚他宽阔的脊背,“其实你早就知道成亲之后,夫妻难以一起回陇右,所以你才拖到二十四岁成亲。如今现实摆在眼前,要你做抉择了,你以前是怎么打算的,现在就怎么做,不让自己后悔就行了。” 以前的打算……他仔细思量了下,城楼上一见钟情,就一门心思想娶她。那时想得也简单,若是她不爱他,愿意留在上京,那就尊重她的选择。可计划一直在变,此一时彼一时。到了成亲前,是他已经彻底不能放下她了,这才有了婚后避孕,和从天而降的稚娘。 如果自己不在乎她,就没有今日的复杂,成亲后如常怀孕生子,自己走得轻松,官家也不用费那些心思了。这不是因为割舍不下吗,感情这东西,不可能浅尝辄止,一脚踏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他紧了紧揽住她的臂膀,蹙眉望着远处天际说,“咱们是结发夫妻,没人能分开我们。他越是对你垂涎三尺,我越是叫他求而不得。” 肃柔怨怼地拍了他一下:“怎么又说这话,别叫人听见了!” 他哂笑一声道:“事到如今还怕什么?他虽极力遮掩,但我看得一清二楚,他就是因为得不到,才百般刁难。亏我以前当他是正人君子,结果剥开了面子,连里子都不要了。他已经想到了将来怎么周全你的体面,说要封你做国夫人,乍一听,简直可笑可杀!” 肃柔却恍然大悟,这话她曾经听过,官家当着她的面说要封她做国夫人,要赏她大宅子,要将她情妇一样养在宫外……看来这个念头根深蒂固,到现在都没有放弃。她听来只觉得可怕,上京城中的姑娘,大多希望得到官家垂青,但在她看来,被那万乘之尊盯上不是什么走运的事,是大难临头了。 “官人,怎么办呢……”她喃喃说,把脸埋进他胸口。院子里不时有女使婆子走过,她不要什么尊荣威严了,只要和他紧紧依偎在一起。 他说别怕,“有我在,我说过的,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 可是谈何容易,他不要自己的前程了吗?为了一个女人,把抱负全抛下了吗? 武康王不只他一个儿子,如果放弃他,另立了别的儿子继承王爵,那么他的处境就真的危险了。 肃柔要考虑的太多,不能仅凭他一腔孤勇的爱,就心安理得将一切难题都交给他。 回到上房,也是心事重重不能安宁,自己被束缚着手脚,不能前进只有后退。因为身后是整个张家,还有那么多的至亲手足,她没有孤注一掷的胆量。 若是依他所说,让他留下……愈发不可能了。且不说将来他会不会后悔,会不会生怨,当一个质子再也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她实在不敢想象,他会是怎样的结局。 他又出去忙他的安排去了,肃柔一个人坐在月洞窗前愣神。 付嬷嬷不知其中原委,只觉她今日有些郁郁寡欢,便上前斟了香饮子,轻声道:“娘子怎么了?可是有谁得罪了娘子?先前长公主殿下说了不中听的话?还是颜娘让娘子不痛快了?” 肃柔摇了摇头,勉强笑道:“想是这两日太累了,不要紧,歇一歇就好。”顿了顿又吩咐,“替我收拾些衣物用度等,我明日要回去小住几日。” 付嬷嬷大觉意外,迟疑了下问:“那王爷的用度呢,可要一并收拾起来?” 肃柔说不用,“只收拾我的就好。” 时刻在一起,她怕扰乱了他的思绪,还是分开几日,让他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为好。其实她很悲观,怕感情敌不过现实,将来爱侣成怨偶,要是果真如此,还不如成全他回陇右,至少彼此间能留个好念想,将来若他进京……也好相见。 “你们都下去歇着吧。”她摆了摆手,把人全遣退了。 跟前的人暗暗交换了下眼色,也不敢追问,纷纷行礼退了下去。 她的两臂搁在案上,圈出一个圆圆的窝,把脸埋了进去。心头沉甸甸压着巨石,彷徨,不知该何去何从,就算早就预料到离京不是那么容易,却也没想到官家最后连她嗣王妃的头衔也要剥夺,这就是帝王之爱。 心里真是百般难受,克制再三还是哭了出来,呜咽全捂在胳膊里,没人能听见她大放的悲声。 但是又能怎么样,痛快哭过一阵,最后还是要振作起来。浑浑噩噩站起身洗脸,浑浑噩噩重新上了一层粉,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像没有发生过,她让厨上准备了一桌好菜,请他坐下后温声道:“外面遇见的不易,都扔在外面吧,回来好生吃饭,好生歇一歇。” 她给他布菜,手势轻柔,灯下皓腕婉转,盈盈相望,让他陡然生出说不尽的怜惜来。 “娘子,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拼着不要这嗣王头衔了,我们生同衾死同穴。” 肃柔失笑,“遇见一点小坎坷罢了,哪里就要死要活的了。”一面舀了雪团鮓到他碗里,轻声说,“尝尝,厨娘下半晌就预备起来的。” 可惜这顿饭,吃得并不像往常痛快,彼此都强颜欢笑。后来岔开了话题,但心事还在这上头,说话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食不知味地凑合完了一餐。 到了晚间各自洗漱,躺下后两两望着帐顶发呆,空气仿佛凝固住了,那种窒息感令人不适。 他侧过身子,唤了声娘子,“你要相信我,我一定有办法带你脱身的。” 脱身不难,难的是不伤一兵一卒全身而退啊。肃柔深知道官家的执念,也许放他回陇右不是难事,借此扳回一城,倒成了首要。 她什么都没说,起身吹灭了案上的蜡烛。 内寝立刻昏暗下来,只有后廊上的灯笼隐约投来一线光亮,将这夜色晕染得迷迷茫茫。 “娘子……”他迟迟唤她。 她“嘘”了声,指尖将他的话压了回去,然后细细的手指换成温暖柔软的唇,若即若离地触碰一下,瓮声道:“赫连颂,我心悦你。” 他怔了下,这话他从来没有亲耳听她说过,当初还是官家转达,是她为了脱身胡乱编排的托词。如今竟成真了,那短短几个字,那么动听,一下就击中了他的心。 他抚触她的脸,珍而重之回应她:“我也是,娘子,我也是……” 肃柔学着他的手段,一点点丈量他的身体,心里却愈发苦涩起来,不过做了大半年的夫妻,现在撂下手,实在舍不得啊。 她的温情,引出他一连串的诧异,受宠若惊地喃喃:“娘子……肃柔……” 肃柔喜欢与他肌肤相依,那精壮的身体和汹涌热情,让她知道他深深痴迷着她。 她的手按在他胸膛,居高临下望着他说:“官人,我没有后悔嫁给你,若是将来我们要分离,我也会惦记你一辈子的。” 他神思混乱,但依旧反驳,“胡说,没有你,我就算回到陇右也只是躯壳,所以宁愿不回去,也要和你在一起。” 其实有他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雪中春信 第78节 人在昏暗处,他看不见她眼里的泪,只看见她身姿纤纤,像浪尖上的小船,像桅杆上系着的红绸,被风一吹,摇曳生姿。他喜欢这样生动的她,朦胧光线下寝衣半透,端庄之外还有玄妙的风情,只有他能看见。 只是她力弱,不能持续太久,但开得这样的好头,余下的便可让他来效劳了。 奇怪,这一夜竟像新婚时候一样,充满疯狂和悸栗的心跳。事后他才想起来,“忘了用药了。” 肃柔搂住他的脖子,轻声道:“我不想用了,顺其自然吧。若是怀上了,就生下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他能听出她话里的绝望,紧紧拥着她道:“你要相信我,不要担心,也不要害怕。” 她凑上来,与他唇齿相依,“可是兹事体大……”牵起被子,仔细替他掖好后背,复又道,“明日家里有事,我要回去一趟,住上两日。” 他起先还有些迷糊,忽然便清醒过来,“出什么事了吗?我一道去。” 肃柔说不,“我一个人回去,你留在王府。”边说边捋了捋他垂落的发,温声道,“咱们得分开两日,各自好好想清楚。你每日和我在一起,我会妨碍你的决定,这样不好。若是我们能长久做夫妻,我也希望彼此之间不要心生怨怼,要善始善终。所以……官家今日的话,你要深思熟虑,想清楚了,将来才不会后悔。” 其实分开两日,也是为了让他先体验一回她不在的滋味,若是忍得,大可不必管她,去奔自己的前程。若是忍不得,打定主意违逆官家,那么今后便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是好是坏,夫妇一同承担,与家人至亲一概无关。 第103章 他还想反对,但反对无效,她决定的事就不会改变,至多不过安抚他几句,便两两无言了。 及到第二日,门上已经套好了车,他送他出门,心头痛得惨然,但不便说太多,只道:“你先回去待上一日,明日我就去找你。” 肃柔站在车前,深深望了他一眼,勉强浮起点笑意来,和声道:“不必匆忙,还是仔细想明白了再行决定……” 当然若是决心依着官家行事,便不用再相见了,也不用道别,免得两下里神伤。 她借着女使的搀扶登上马车,车门上垂帘还未放下来,她微微前倾身子,对他说“进去吧”。 他向她伸出手,“娘子,明日我一定去找你。” 她探过去,紧紧与他握了握,没有再说什么。 马车跑动起来,她眷恋地望着他,他一直站在门前目送她,直到马车拐上御街,她才恋恋不舍收回视线。 雀蓝实在忍不住,小声问:“娘子,可是出了什么事吗?您和王爷一向不分离,就连上回蹦出个颜娘来,你们都好好的……这回到底是怎么了?” 肃柔笑了笑,“遇上大事了,比蹦出个颜娘还要大的大事。” 雀蓝一头雾水,肃柔不愿意细说,一路倚在窗口,茫然望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出神。回到张宅,姐妹们都已经出阁了,只剩下晴柔和映柔,也不常在岁华园。进了园子忽然觉得有些冷清,只看见次春领着几个二等女使,在园中栽种花苗。 一回身,次春看见她进来,忙招呼了声“二娘子”,一面打发人进内通传,自己上前来接引,笑着说:“老太太刚才还提起娘子呢,不想娘子这就回来了。” 肃柔随口应了声,“好几日没给祖母请安了,今日正好得闲,回来瞧瞧祖母。”说话间进了上房。 太夫人正坐在榻上挑选上年剩下的香品,见她进来,笑吟吟招呼:“我正念着你呢,至柔寄柔都出了阁,绵绵也不常回来,我真有些不习惯。”边说边摆了摆手,让人把盛香的托盘撤下去,指指边上的座儿道,“快来,坐下说话。” 肃柔依言在一旁落座,刚坐定,就发现太夫人直盯着她的脸瞧。她笑起来,“祖母怎么了?不认得我了?” 太夫人自己也讪笑,“我听说那个妾室生了,唯恐你不高兴,原想过去瞧瞧你的,又怕这个节骨眼上不合适,只好在家等你的消息。如何?生了个男孩儿吗?” 肃柔点了点头,心里记挂着另一件事,因此颇显得沉重。太夫人不察,满以为她在为那庶长子挂怀,便宽慰道:“虽是个男孩儿,你也不必担心。稚娘进门这么久,不是个会惹是生非的,料着也不会妄想母凭子贵,与你平起平坐。你是嫡母,将来把孩子收在自己房里养着,孩子谁带大的就和谁亲,但凡你真心待他,他将来自会孝敬你的。”顿了顿问,“可曾取名字了?叫什么?” 肃柔哦了声,“叫赫连鋆。”说着在掌心写给太夫人看。 太夫人微微叹了口气,“这名字好,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疼爱也是应当……”复又打量她的神情,温声道,“肃儿,你是个有度量的孩子,不会因为这点早就有准备的事而闷闷不乐,是吗?” 肃柔抬起眼来,知道太夫人误会了,便道:“祖母,我很喜欢那个孩子,不会因稚娘生了儿子就不高兴。让我烦心的是另一桩……”说着顿下来,好半晌才鼓起勇气,将内情仔仔细细告诉了祖母,“介然昨日把孩子落地的消息呈禀官家,本以为官家会看在他有后的份上,放我们回陇右,可……官家觉得庶子的分量不够,要他与我和离,将稚娘抬举成正室,日后好让鋆儿袭爵。我思来想去,这件事不由我决断,所以今日回来,容他余地考虑。如果照着官家的吩咐,他应当就能无惊无险回陇右了……” “那你呢?你又做错了什么,要为他们的博弈葬送一辈子?”太夫人听罢大怒,捶着膝头说,“我就知道——当初成婚我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个隐忧,只盼官家慈悲,得饶人处且饶人,没想到最后还是如此。他不是出了名的仁人君子吗,不是历代帝王中最儒雅善性的明君吗,怎么让他想出这样缺德的招数来?好好的婚姻,就这么给拆散了,人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这官家竟是不讲半点人情吗,你爹爹还配享太庙呢,他就这么对待功臣之后!” 肃柔见祖母气得脸色发青,忙和冯嬷嬷上前替她顺气,冯嬷嬷道:“老太太且定定神,二娘子遇见这样的事,还等着祖母给她拿主意呢。您要是气坏了身子,叫二娘子怎么好?” 肃柔也说是,“祖母千万消消气,要是因我的事气出个好歹来,愈发让我不能活了。我想着,姻缘是天定的,如今遇见沟坎,也是个检验人心的机会,未见得是坏事。如果他能放下夫妻情义,自己回陇右去,那么这样的人也不值得我托付,就算这回能度过难关,将来远在他乡,我还指着他来周全我吗。”说着给太夫人捋胸口,勉强笑道,“官家说了,若是我们和离,日后会封我国夫人,保全我的体面。” 可太夫人太了解她了,看了她一眼道:“你会稀罕这个头衔?这头衔又是平白封赏的吗?官家也是寻常男人,戏做得久了,自己便入了戏。如果他中正,想给你一个交代,那么赏个诰命也不为过。怕就怕将来粘缠,他不顾颜面,毁的是你的名声。” 太夫人猜了个正着,很令肃柔汗颜,垂首想了想道:“独善其身不能够,就去做女冠吧,仗着往日的好人缘,没准还能继续开办女学。” 然而却换来了太夫人的否定,“你是嗣王妃时,不能继续开办女学,是上京所有贵女的损失;你若是女冠,那么你的女学便成了不入流,即便有学生愿意登门,恐怕也只能招揽升斗小民。” “那就去教授升斗小民,平头百姓怎么就不能风雅?” 太夫人道:“风雅是酒足饭饱后的消遣,寻常百姓为生计奔波,偶尔燃一炷香就够了,没有人在乎香灰压得是紧还是疏,沫饽是聚还是散。就算你收得学生,今日来了,明日又不来,最后也是徒增伤感罢了。再说女冠,多受人轻慢,这招牌被前头的人做砸了,若不是自己开设山门,自有吃不尽的亏,好好的官家小娘子,做什么想去当女冠!” 肃柔愈发失望了,惨然道:“难道只能顺着官家的意思吗?” 太夫人说不,盘算了一番道:“张家的根儿在横塘,横塘还有咱们的产业呢。当年你祖父是在苏州中举的,后来才入京做官,那个宅子一直在,派两个老家奴守着。依我的意思,若介然果真靠不住,那祖母就陪你去横塘。横塘可是个好地方啊,江南小镇,山清水秀,比之上京虽然不足,却是人心简单,圈子也简单。到了那里,咱们可以修身养性,你要愿意,开个香室茶寮悠闲度日,将来遇见好郎子,再嫁一回也不赖,何必顶在上京这风口浪尖上。” 肃柔很意外,原本晦暗的前路,被太夫人这样一开解,竟豁然开朗了。 “祖母要陪我去横塘吗?可上京这一大家子,哪里撂得下……” 太夫人说:“我坐镇这个家,已经好几十年了,熬得你祖父不在了,儿子们也都成家立室,总算到了我该松散松散的时候。其实我蛮想去横塘住上几年的,早前只在婚后跟着你祖父去过一回,小住了半个月,一住就喜欢上了。眼下上京既然成了伤心地,那咱们就找个世外桃源过过安稳日子,也是极好的。” 肃柔终于洇洇落下泪来,哽咽着说:“祖母,多谢祖母疼我……” 边上的冯嬷嬷见她们祖孙这样,也红了眼眶,掖泪宽慰道:“二娘子快别哭了,老太太的主意多好!树挪死人挪活,我老婆子到时候可要跟着过去伺候,也好见识见识老太太以前常挂在嘴上的好地方。” 反正遇见了挫折,不必像无头苍蝇似的乱撞,自己先冷静下来预备退路,只要有了退路,心里就有底,不会让别人左右,也不必被人牵着鼻子团团转。 当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谁也不愿意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太夫人道:“我料介然不是那样的人,虽说稚娘那事他办得不地道,但除却这个,倒也没有令人诟病的地方。横竖先别担心,且再看看,万一他没有打算依着官家行事,那咱们现在的眼泪,岂不是白掉了?” 肃柔点了点头,但话虽这样说,心里的隐忧总是不能减免。毕竟不是一般二般的小事,妻子和前程甚至性命相比,孰轻孰重,搁在大多数男人身上,几乎是不用考虑的。 后来祖孙俩便有意绕开这个话题,太夫人说起了晴柔和荀正的婚事,原说日后成婚,宅子和女使婆子由张家提供,毕竟荀三郎离乡背井,常年在军中住着,品阶又不高,怕凭借他的俸禄,要安置一个家,手头多少会吃紧。却没曾想,前日登门时候回禀了太夫人,说一切都已经预备妥当了。买下了孙状元及第前的旧宅,命人内外修葺了一通,家下要用的仆从也预备了十几名,伺候两个人应当足够了。 肃柔很惊讶,“荀郎子倒是有心,可这样耗费,怕是把多年积攒的俸禄都用光了。” 太夫人却笑起来,“这孩子是个深藏不露的,到要定亲了,才把家中的实情告知我们。原来荀家在海州也算富户,经营着淮南东路二十四家药房,祖祖辈辈都是同草药打交道的。他自小不爱学医,喜欢舞刀弄枪,便一个人投身进了军营,从高邮军到信阳军,又升入卢龙军,一直做到今日。我原先还担心晴柔将来要过苦日子,谁知她是个有福的。荀三郎人品正直,办事也靠得住,如今身上又有功名,不怕叫人拿来与黎家作比较,就是说出去,咱们脸上也光鲜。” 肃柔听了很为晴柔高兴,“吃喝不愁,没有公婆做规矩,没有妯娌小姑子多嘴多舌,小两口平顺简单地过日子,滋润自己知道。” 太夫人说正是,“亏得介然慧眼识人……” 说来说去又绕到赫连颂身上,虽然极力避免谈及他,但心下还是不能释怀。太夫人不时朝门上张望,暗暗盼着有人进来通禀,说赫连郎子来了,好歹给个准话,说两句窝心的,也叫长辈放心啊。 可惜,等到晚间他也不曾露面。太夫人不由有些失望,深知道人心最经不得考验,官家真是个拿捏人性的高手,摆出这等条件来,谁能不审慎再三? 肃柔呢,因心里藏着事,草草用了暮食,便回千堆雪歇下了。 说是歇下,眼皮沉重,但脑子不能停歇,辗转反侧了良久,迷迷糊糊看案上更漏,两更了,三更了……天还没亮。 他说次日会来找她的,她的全部希望就在这一日了。若他来,自己算是没看错人,这辈子也值了;但他若是不来,那么就如祖母说的那样,去横塘老家过完下半辈子,好像也不会太难捱。 思前想后,心悬了一整夜。好容易到了五更,天气暖和起来,夜也不那么长了,窗纸渐渐亮起来。平常自己都要送他上朝,现在身边人不在,也不知该做些什么。躺着腰酸背痛,不如起身吧!起来也无事可做,便在廊上站着,看天边浮起大片红霞,看太阳露出一丝金边,然后沉着地、不紧不慢地,让金芒铺满整座上京城。 大庆殿前,东边围墙遮挡住半边广场,朝阳越升越高,阴影退去了,恢弘的殿宇浸泡进一片金色的汪洋里。 朝堂上,枢密使正奏报边关军情,陇右自然首当其冲,“接八百里急报,左都尉于廓州起兵,直攻西宁州。所幸遇震武军阻拦,暂且被拦截在边城一带,但陇右都护府迟迟不见派兵,武康王病体未愈,陇右大军群龙无首,再这样下去,只怕震武军也支撑不了多久。” 朝议既然议到了陇右,满朝文武难免不去寻嗣武康王,可原该赫连颂站立的位置上空空如也,今日的朝会,他并未参加。 坐在上首的官家面沉似水,虽然知道他为什么没有出席,也照样不悦。只是目下还需放出耐心来,容许他有一点小情绪,遂与枢密院商议平息陇右兵变,打算先从熙河路,调遣定边军驰援。 还是杭太傅一针见血,拱手道:“远水救不了近火,武康王自去年入冬病到今日,官家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缘故吗?说是病重,谁又知道是不是托病向朝廷陈情,欲唤回嗣王?现下陇右内斗,不论是积石军也好,定边军也好,治标不治本,派遣再多都是枉然,因为病根不在左都尉叛乱,在嗣王理应归位。早前先帝在时曾允诺武康王,待嗣王成年便放他回归陇右,如今嗣王已经成婚了,连儿子都落了地,官家若是继续阻挠,恐怕会引得武康王不满,反倒失了陇右的心。” 杭太傅向来说话不容情,前阵子言官奏请放归嗣王,官家也是一拖再拖,毫无诚意可言。现在火烧眉毛了,四处调兵有什么用,若是惹得武康王破罐子破摔,拼着不要这个儿子了,届时陇右投靠西夏,那官家又当如何处置? 官家自然也懂得其中厉害,但眼下正是焦灼时候,放赫连颂回陇右是必然的,他只是想在能够回旋的余地下,满足一点自己的私欲罢了。 “这件事,朕与嗣王商议过……” 可话还没说完,就见广场中路上,有个身着中单的人披发跣足,阔步而来。 官家顿时变了脸色,众人察觉了,纷纷回头张望,定睛一看来人竟是赫连颂,不由面面相觑起来。 一路跟随的内侍苦口婆心劝慰,无奈他丝毫不为所动,到了朝堂上,将王爵冠服举过头顶,高呼一声“感念官家栽培”,便叩拜下去。 官家坐不住了,站起身叱道:“赫连颂,你这是干什么!” 殿上的人长跪着,不卑不亢拱手道:“人生贵得适志,臣不才,心念山居,难堪重任,今辞去嗣王爵位,归还金印,望官家另觅佐君良才,臣于山林之中亦盼天下大定,万民归心。”然后声势浩大地伏叩下去,透心彻骨地呼了声“万岁”。 他素衣上殿,算是彻底与官家交锋了。先前各有隐忍,各自试探,谁也不愿闹到不可收场的地步。然而局势有变,人心浮动,每个人都想称心如意,那么矛盾终究会到达顶点,有这一日,也在预料之中。 官家冷笑起来,连连点头,“好!好得很!你拿除爵来要挟朕,不怕朕诛杀你,要了你满门的命!” 朝堂上的张矩和张秩被吓得魂飞魄散,忙出列高擎笏板向上央求,“官家……请官家息怒。嗣王年轻气盛,难免轻狂失策,求官家看在往日同窗,和武康王的面子上,饶恕他这一回。” 官家虽然怒火中烧,但心里明白轻重,并不愿意事情越闹越大,便望向赫连颂道:“你荒唐,朕却不能与你一般见识。快将冠服绶印收回去,朕就当今日的事没有发生过,还能容你一条生路。” 可惜,赫连颂并没有让步的打算,直起身道:“臣既然脱下官服走入大庆殿,就做好了被官家降罪的准备。臣与内子是结发夫妻,今生从未想过分离,官家若强逼臣负她,那么臣宁愿不回陇右,也绝不以妾为妻,坏了纲常。内子昨日已经归宁了,臣的决定没有与她商议,一切都是臣的主意。若官家要惩处,臣甘愿伏法,与臣妻无尤,请官家不要为难她。” 他没有向满朝文武说明原委,但这番话,已经足够令人回味了。 当初张娘子云英未嫁,确实传出过官家与嗣王同时青眼张二娘子的传闻,不过贵人与美人的纠葛,素来是美谈,谁也不觉得有任何不妥。后来张娘子嫁给嗣王,本以为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了,结果嗣王现在又以这样决绝的姿态闯上朝堂辞爵,字里行间牵扯出模糊的内情来,难免让人遐想,官家令他以妾为妻,到底是出于怎样的目的。 第104章 官家被气得不轻,他没有想到赫连颂能不顾一切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他本以为区区一个张肃柔,不可能比陇右更重要,结果竟是自己错了吗? 看看他这模样,披头散发,光着两脚,一副山野村夫的鲁莽样子,哪里还有半点王侯的做派! 他实在不明白,分明略作退让就能得偿所愿,为什么一定要闹个鱼死网破。为了一个女人,连命和前程也不要了? 无非就是仗着天子有顾忌,仗着朝廷不能放弃陇右,所以胆敢以退为进,公然要挟。官家恨得心头出血,看他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若不是还有忌惮,他已然起了杀心,不过一句话而已,就能扫清自己心里的愤恨,让一切归于尘土。 可是不行,不能让父辈的努力毁在他手里。做皇帝就可以肆无忌惮吗?其实大多时候他是受约束的,每行一步都要权衡,永远在斟酌,志得意满很少,憋屈却常伴左右。 长出一口气,他让自己冷静下来,曼声道:“那日朕与你说过,你想离开上京,随时可以,朕会派亲军护卫你返回陇右,接掌都护府大军。朕只有一个要求,上京的嗣王府不能空置,它本就是因这个爵位设立的,你走了,须得有人来接替。你有了儿子,是不假,但庶出无足轻重,朕要你变庶为嫡,这是彰显你对朝廷的忠心,是给社稷一个交代,难道朕做错了吗?今日你这样大失体统,冒犯朕,触怒朕,以为朕是软柿子,欲将帝王威仪踩在脚下,你想过后果吗?”说着低喝一声来人,左右诸班直齐声道是。他抬起手,直指殿上那人,“将这狂悖之徒拿下,先赏他二十军棍,再打入审刑院大牢,听候发落。” 然而诸班直要上前缉拿,朝堂上却乱了套,一众元老重臣上前劝阻,直言道:“官家万万不可。眼下陇右内乱,金军扰攘,正是需要朝廷安抚平息的时候。若是现在因一时义气责罚了嗣王,二十军棍下去,马是骑不得了,万一要长途奔袭,届时又当如何?官家……请官家息怒,以大局为重。莫忘了先帝殚精竭虑方收复武威河湟,万不能让父辈心血付之东流啊!嗣王失仪,大可命他闭门思过,或是责令他平定内乱后,再入上京复命……” 可赫连颂却说不,“张氏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若要回陇右,我一定要带她同往。她过门半年,还未拜见过姑舅,带她回去见个礼,家庙中磕个头,总不为过。” 这就是把私情推到政局中来了,谁也没想到一向长袖善舞的嗣王,会因为一个女人和官家公然叫板。 张家的两位叔伯,此时诚如架在火上炙烤一样,一头担心这侄婿,一头又觉自己处境艰难。最后还是张矩上前一步,长揖道:“官家,臣愿带兵出征武威,会同定边军,平定陇右内乱。”总算是给官家表了态,张家既然身处漩涡中,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也有老臣反对官家在女人头上动刀,譬如杭太傅,就是头一个站出来的,高举着笏板道:“臣若是没记错,张律张侍中配享太庙,是朝廷有功之臣。想当初河西走廊岌岌可危,是他从海东打到白银,又攻入武威郡与武康王汇合,这样的功勋,官家怎么忘了?如今要将他的女儿由妻变妾,这是天子对待故臣的道义吗?” 官家忽然百口莫辩,“朕何时说过,要将张氏由妻变妾了?” 杭太傅说没有吗,“庶子都要抬举成嫡子了,难道官家是打算弄出个不伦不类的平妻来?” 官家张口结舌,“什么平妻!朕从未说过要抬举什么平妻。” “难道官家还要他休妻不成?”作为大媒的杭太傅,对于这个设想可说是深恶痛绝,“嗣王妃从未行差踏错,官家凭什么令嗣王休了她?父辈热血未凉,竟要让子孙蒙受奇耻大辱,官家若果真如此,会寒了一众老臣的心,也会寒了当初跟随侍中出生入死的,将士们的心。” 雪中春信 第79节 官家已经无言以对了,这朝堂历来就是群臣畅所欲言,皇权虽有威严,但在声势上,从来抵不过众口铄金。他几次张口,几次被那些倚老卖老的臣僚和言官们堵了回来,最后气恼得拂袖而去,只余那些老臣们调转了方向,又对赫连颂指指点点,“王爷,这次果然是意气用事了。什么话不能商议?官家仁厚,大可将你的决心向他表明,何必伤了和气,拿王爵当儿戏。” 赫连颂跪了半日,站起身时腿都麻了,勉力支撑住,向堂上众臣拱手,“其中原委,恕我不能向外人道,但这次我决心已定,不欲更改了。”说罢便转身,朝宫门上去了。 众人看着他扬长走远,一时都茫然,再去看张家那两位,“留台,连帅……” 张矩和张秩如梦初醒,顾不得别的了,急匆匆跟了出去,留下众人垂眼看着堂上的冠服和绶印发呆。半晌还是宰相孙延年发话,让黄门令将这些行头收起来,送进后苑,再听官家处置。 *** 迈出宣德门,身上重压竟奇迹般地消失了。 可悲吗?或许有些可悲,在这煌煌帝都之中他无力抗争,只有凭借这份决绝,来争取达成自己的诉求。不过心里倒是有根底的,这件事总捂着,不是办法,若是不强硬,不来表明立场,那么就真的只剩与肃柔和离一条路了。可是身为男人,连自己的妻子都能舍弃,又算得了什么男人! 他知道官家有顾忌,再深的心思,也敌不过政局的掣肘。自己能赌上性命,官家却未必有放弃陇右的决心,最后就看谁更坚定,他连王爵都能说扔就扔,朝廷又能将他如何! 身后张矩和张秩追了上来,痛心疾首,“你这又是何苦!” 他笑了笑,“我这不光是为肃柔抗争,也是为我自己。这富贵圈、名利场,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今日卸下一身头衔,往后就做陇右赫连颂。只是希望张家还愿意认我这个郎子,我往后可是白丁了,连科考的功名都没有,孑然一身,一文不名。” 他说得凄凉,张矩和张秩长长叹了口气,抬手道走吧,“二娘还在等着你。” 马车顺着御街一路往南,一炷香后到了旧曹门街。先行派回来报信的小厮,早就将消息传进内宅了,因此马车一停稳,候在门前的女眷们便迈下了台阶。 肃柔到车前打帘看,看见他一身中单坐在车内,还披散着头发光着脚,顿时大哭起来,探手进去捶了他一下,“你可是疯了吗,这样作贱自己!” 他却还笑着,拽住她的手道:“我说过要入赘张家的,娘子回头替我在祖母和岳母面前美言几句,别让她们嫌弃我。” 这分明是玩笑话。小厮传口信进来,阖家都震惊了,太夫人连连说没有看错人,亲自到门上来迎他,哪个还会来嫌弃他! 肃柔裹着泪,将他拉出了车舆,“你自己同祖母说。” 他迈下脚踏,见内宅女眷都在,自己却光脚站在地上,不由讪讪地,红着脸道:“我今日现眼了,还请长辈和妹妹们见谅。” 可是这样的现眼,谁又会怪罪他呢,太夫人既是心酸又是欣慰,颔首说:“好孩子,委屈你了。”一面转头吩咐肃柔,“快带介然进去收拾,中晌过我那里用饭,让冯嬷嬷吩咐厨上预备两个好菜,给他压惊。” 一旁的婆子忙送便鞋来让他穿上,她紧紧牵着他的手,仿佛怕他凭空消失似的。 快步引他进了千堆雪,甫入门槛便回身抱住他,哽声说:“官人……官人……你做什么不和我商量!” 赫连颂笑得惨然,心道和她商量,她哪能答应他冒这样的险。可事到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一切摊到台面上来。所幸运气够好,朝中大臣不像官家为情乱神,他们知道好不容易归顺的匈奴人不能得罪,否则十万铁骑占领的就不止是陇右,会一路向东扩张,打过京兆,打进上京来。 他抬手抚触她的脊背,温声道:“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朝堂之上说明白,让满朝文武都知道原委,不是我不顺,是官家逼人太甚。”一面亲了亲她的脖子,愈发收紧臂膀,把脸埋进她温暖的颈窝里,喃喃说,“你昨晚不在我身边,我一晚上没睡好,做了好多怪梦,梦见你被人抢走了,梦见你贪图富贵,再也不要我了。” 肃柔失笑,“尽胡说!”旋即又悲从中来,委屈道,“我昨晚也是一夜没睡,不住看更漏,想着你今日说好来找我的……结果就这样过来了,要不是伯父先命人回来报信,我还以为你遇见强盗了呢。” 他听了一撩头发,厚着脸皮道:“我生来好看,就算衣衫不整,也难掩我风华无双。” 这话倒很是,就因这张脸,弄成了这副落魄样子,居然还能让她窥出一点破碎的美感。 肃柔长出了口气,可幸他能全须全尾回来,这是天大的造化。她拉他在妆台前坐下,自己亲手替他梳头,仔细将发束好。然后弯下腰,从背后偎上去,轻声道:“官人,这回咱们不用分开了,是吗?” 他说是,“我说过,拼着不要这爵位了,我也要讨个公道。” 肃柔心里慢慢平静下来,也仔细考虑过轻重。他今日的做法最终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最坏不过是官家拿住他,以他要挟武康王平定内乱,那么便是彻底和陇右撕破了脸,将来终有一战。但若继续怀柔,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则还是官家妥协,收回成命抹平这件事。 反正不管结果好与坏,都令肃柔欢喜,她欢喜的是看见了他的一片心。今日之前其实她还在犹豫,怕感情靠不住,只身去了他乡,万一将来被他欺负怎么办。可是现在再回头想,确实是庸人自扰了,他既然能为她放下一切,日后必定不会负她。就算人心会变,有了今日这场波折,至少他成为负心汉的可能,又小了许多。 他还在和她打趣,望着镜中凝眉的美人问:“你在想什么?我如今可是什么都没了,只有你,你别想舍弃我。” 肃柔说好,抚抚他的脸颊道:“你放心,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饿不着你。” 两两对望,窗外春光正好,闺阁之外风起云涌都不要去管他了,他们在这一方小天地里,有彼此,心被装得满满的,这一刻就是福气啊。 他搂她坐在膝上,她拧着身子,缠绵地吻他。何谓夫妻呢,就是从四肢百骸,生出道不尽的勾绕,若是一个受创,另一个也不得活,真正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在外面所受的伤,须得两个人腻在一起,才能慢慢愈合,耳鬓厮磨上一阵子,比吃了补药还灵验。待元气恢复了,派去嗣王府取衣裳的人也回来了,这就重新收拾起来,好去岁华园回话。 进了园子,气氛很是肃穆,伯父和叔父也在,心事重重地,显然还没从这场骤变中回过神来。 张矩看了他一眼,抚膝叹息:“鲁莽了,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让官家下不来台,只怕官家会记恨,后头的路愈发难走。” 张秩却不这样认为,咬着牙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件事要是一直含糊着,难道还真让他们和离不成?官家终究是年轻,公器私用是大忌,没看见今日朝堂上那些元老怎么群情激昂吗?” 张矩摇头,“这也是运气好,被按下了,要是陇右不起内乱,介然这顿军棍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进了审刑院,没有罪名也会给你罗织罪名,到时候连官家都骑虎难下,事可就大了。” 赫连颂看他们忧心忡忡,只得上来宽慰,说:“伯父和叔父不用担心,我能走这一步,也是再三掂量过的,正是看着左都尉起事了,才想搏一搏。我在上京十二年,虽然锦衣玉食,但手脚被束缚着,二位长辈驰骋过沙场,一定明白我的感受。我想回去,更想带着肃柔一起回去,当初我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迎娶她进门的,岂能凭官家三言两语,就只顾自己跑了。” 太夫人听他这番话,心里自然称意。这世上有太多为了功名利禄,选择辜负感情的男子,要是换了心念不坚定的,只要官家开出条件,今日怕是已经踏上归家的路了。好在赫连颂不是这样的人,好在他对肃柔的感情够深,不论成与不成,能够下决心触逆鳞,就足见他的诚意了。 “不过……还是要找个人,从中斡旋一下。”太夫人沉吟道,“官家眼下必定盛怒,盛怒之下会做出什么决定,谁也说不准。这时候须得找个能说得上话的,仔仔细细同他晓以利害,只有说服他,接下来才好行事。切不能小看了天威凛凛啊,从古至今冲冠一怒的帝王还少吗,他随口的一句话,落到咱们头上就是一座山,现在不去周全,过后就来不及了。” 赫连颂想了想道:“我去托付孙相,他的话,官家还能听进去。” 肃柔却说不好,“宰相劝谏必定是从大局上出发,官家眼下最不爱听的就是大局,千万不能火上浇油。”顿了下道,“还是我去托长公主吧,他们是一母同胞,可以不谈大局,谈一谈人情。” 众人思量了片刻,都觉得这个法子稳妥,只要长公主肯为他们说话,至少在官家面前,还能争取一线余地。 可太夫人又不大放心,“你早前虽然教授过县主,但与长公主的交情,只怕没有那么深,不知长公主能不能答应你的请求。” 肃柔说会的,毕竟叶逢时那件事上头,长公主还欠着她人情。就算长公主向着官家,江山社稷也与她个人息息相关,她不会坐视官家出错,自然会尽力劝谏的。 打定了主意,午后就往温国公府去了一趟,仆妇引她进花厅,很快便见长公主和素节一道过来了。 素节怀胎已经好几个月,肚子挺得高高的,走路还得撑着腰。进门便叫了声“婶婶”,一头来牵她的手,安顿她在圈椅里坐下。 肃柔看看她的肚子,含笑问:“快生了吧?” 素节颔首,“就在下月。我今日正好回来看望爹爹和阿娘,听说了你家的事,爹爹说赫连阿叔当朝辞爵,掀起轩然大波了。” 肃柔无奈点了点头,“我前日回了张宅,没想到他这样莽撞。如今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必会引得官家勃然大怒,这也是走投无路了,才冒昧登门,求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这会儿满上京都窃议呢,介然太冒失,让官家失了颜面。” 素节一向正直,嫁到鄂王府上也是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从不知道什么是委曲求全,听她母亲这样说,当即便反驳,“这事本就是官家做得不地道,怎么能怪赫连阿叔?外人不知道,满以为官家是为了制衡陇右才出此下策,咱们难道不知内情吗?他就是不甘心,左手放不下陇右,右手放不下婶婶,既然如此,打一起头就不该退让。如今人家成亲了,他又来反悔,就仗着自己是皇帝,这样凌逼人家!” 长公主被她说得直皱眉,“他是你舅舅,轮着你来指点他?” 素节道:“我是帮理不帮亲,做人总要讲道义才好。他不是和赫连阿叔情同手足吗,现在怎么样?这手足是打算砍断了吗?” 肃柔心下很感激素节,能在这个紧要关头帮她说话,于是顺势对长公主道:“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左都尉正与武康王夺权,他们那派一向是主战的,倘或大权倾斜,早晚会累及中原。所以我思量再三,壮着胆子登门,来求殿下周全。现在官家怕是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只有殿下能救我们于水火。这不光是私人的纠葛,更关乎江山社稷,只有寄希望于殿下了。” 长公主还没开口,素节便一迭声道:“阿娘,这回您一定得跑这一趟,别让官家再错下去了。只要您去谏言,既是帮了阿叔和婶婶,也是帮了官家。咱们太平日子过惯了,谁也不愿意生灵涂炭,再说婶婶还救过我的急,要不是她,我这会儿能安安生生嫁给贺殊吗,只怕还在和叶逢时纠缠不休呢!” 长公主被她闹得头疼,忙说好了好了,“我又没说不去,你先定定神,别动了胎气。”边说边摇头,“都要做娘的人了,还这么毛躁,就不能稳当一些么?” 素节“哎呀”了声,“阿娘别说这么多,一个晌午都过去了,官家大概已经冷静下来了,阿娘这会儿过去正合适。”说罢招呼女使,“快来人伺候更衣。”急急忙忙一通准备,将长公主送上了车辇。 第105章 肃柔看着远去的马车,心里七上八下,转头对素节道:“今日多谢你了,否则殿下恐怕不愿意插手此事。” 素节摆了摆手,“别这么说,阿娘也记着你对我的好处呢。当初是你极力帮衬我,让我免于踏进叶家那个泥坑,现在你遇见了坎坷,我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只可惜……”她垂眼看看自己的肚子,“要不然咱们就跟到宫门前候着,也好立时知道里头的消息。” 肃柔摇了摇头,心里也有些怕,怕走近那座皇城,也害怕见到官家。曾经朗朗的君子,不知怎么变得这样可怖,大约以前只看到他的高不可攀,不知道玩弄起权柄时的冷酷无情,才是他本来的面目。 那厢长公主的车辇到了拱宸门上,因她是官家胞姐,并不需要层层通传。问明了人在哪里,殿前伺候的黄门说在景福殿,长公主便穿过中路,直入了后阁。 一进宫门,就见安生在廊上站着,看见她来,忙上前行礼迎接。 长公主朝门内望了一眼,“怎么样了?” 安生做出个为难的表情来,“殿下还是自己进去瞧吧。”一面示意小黄门入内禀报。 但不知官家是否犹豫要见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见小黄门出来,呵着腰上前比手,“官家请殿下入内。” 长公主提裙迈进门槛,这后阁平时作官家休憩之用,简单的摆设,显得屋子尤其空旷。春日风盛,忽地吹起帷幔,那青纱帐子便急速鼓胀,仿佛一切都岌岌可危起来。 官家终于露面了,从内寝走出来,看神色倒还好,只是比平常更显冷峻,漠然看了长公主一眼,“是他们托长姐来说情的?” 长公主微一顿,想了想道:“是肃柔让我来见一见官家的。” 官家冷哼一声,“她还有什么不足,男人愿意为她丢官罢爵,说出去真是一辈子的荣耀。” 越是这样说,越显得他小肚鸡肠,这不是为君者该有的胸怀,连长公主都觉得他有些过了,“今日朝堂上,可是没有一个人赞同你的做法?官家究竟是如何想出这样的主意来的?” 官家调开了视线,“我这是为江山社稷!朝廷牵制陇右,牵制了十二年,这十二年赫连颂在上京,受中原驯化,但他骨子里还是有野性,长姐难道看不出来?区区一个庶子,无足轻重,我要他留下嫡子,因为只有嫡子才能袭爵,朝廷才能继续控制陇右,我这样做,到底何错之有!” 长公主不由皱眉,“这话你自己听来信么?庶子就不是他的骨肉,他就不心疼?原是该留下嫡子才对,可眼下陇右内乱,武康王又病重,万一大权落进主战的那群人手里,官家可曾想过结果?说到底,你就是不甘,你将家国天下和儿女私情混为一谈,要是让爹爹知道你现在的作为,他又该作何感想?” 官家怔了怔,“长姐是来教训我的吗?” 长公主说不是,“我只是不想看你疯魔下去了。区区一个张肃柔,何至于令你这么痴迷?你曾发愿要做圣主明君的,为了江山一统,别说一个张肃柔,就是赫连颂看中了你后宫的妃嫔,你也应当想办法相送,这是君王的隐忍与气度!如今你是怎么了?人家都已经成亲大半年了,你还未走出来吗?偏要借着政局来压制,倘或大火当真烧起来,官家就不后悔吗?” 他们姐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虽说在明面上分属君臣,但骨子里的亲情割不断,背着人的时候,一个是长姐,一个还是弟弟。 官家被她这样一呵斥,满心的委屈,贵为天下之主,却无能为力的挫败感,让他心生疲惫。他缓缓点头,自暴自弃道:“对,长姐说得很对,我就是走不出来,越想越憋屈,越想越窝囊。张肃柔明明是宫内人,她本该是我的,为什么我要如此忌惮赫连颂,为什么他说要,我就得放手成全?我是皇帝,是这鼎盛王朝的主宰,却连一个喜欢的女人都留不住,还要陪着他演戏,扮作恶人模样,亲手把她推到别人怀里,为什么!” “就因为你是皇帝,就因为你是官家,所以当断则断,不要让自己沦为满朝文武的笑柄。”长公主见他这副颓败模样,还是有些心疼的,叹息道,“人生在世,有得就有失,江山美人你都要,岂不成了昏君了!阿忱,你在长姐心里不是这样的人,你立于万山之巅,你应当俯瞰红尘,而不是跳进世俗里,和你的臣子抢女人。” 道理都懂,也知道自己做得不对,但执念这东西,越是压抑,就越会畸变。他已经有些控制不住它了,嫉妒、愤怒、癫狂、日思夜想……他甚至后悔清辉殿那次没有扣下她,或者果真得到了,就不会这样牵肠挂肚了。 然而羞于启齿,也唾弃自己的想法,理智和情感剧烈拉扯,几乎要碾碎他。他现在就想随心所欲,却又无法真正不管不顾,这就是他痛苦的根源。如今长姐又来教训他,他心里愈发难受,失控地喊起来,“天下女人那么多,他为什么偏偏看上张肃柔!” 长公主抿唇不说话了,只是枯眉望着他,隔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话官家该对自己说,你三宫六院两只手都数不过来,就缺一个张肃柔吗?你扪心自问,你究竟是果真深爱张肃柔,还是因为中途被赫连截了胡,万般不情愿?如果张肃柔当初进了宫,被你封县君也好,封贵妃也罢,你能专宠她到几时?能为她冒天下之大不韪吗?你就是因为没有得到,自觉有损你帝王的威仪,才和自己过不去。譬如一样精美的瓷器,只有放在案头远观,才会越看越喜欢。若是拿来让你装菜盛饭,你还会觉得它出尘脱俗吗?” 官家被她长篇大论说教,更加迷惘了,在阁内郁塞地来回走动,喃喃自语着:“处处受制于人,原来真正的质子不是赫连颂,是我……” 其实谁都有求而不得的时候,那份抓心挠肝不好受,长公主哪能不知道。她惨然看着这个弟弟,从他登上帝位那日起,克制就与荣光相伴,这些年他一直做得很好,为什么要在臣妻身上栽跟头呢。 她先前疾言厉色,是真有些怒其不争,但现在冷静下来,还是应当好言好语与他谈一谈的。 过去拉过他,姐弟两个坐在阁内的台阶上,她说:“官家,你已经长大了,做了这么多年皇帝,为大局隐忍,不是家常便饭吗。长姐知道,你或许真的喜欢张肃柔,可那又怎样,她已经是赫连颂的妻子了,你就该断了这份念想。与其现在纠结让庶子变成嫡子,倒不如与他们夫妻商定,十年之后让他们送嫡子入上京封爵,这才是真正彰显你作为帝王的宽宏气量,做什么要把自己逼入自苦的境地呢。再说你与赫连那么多年的朋友,难道还不知道他的为人吗,中原十多年的教化都是假的吗?他不是当初刚入京,顶你个倒仰的倔小子了,朝廷牵制陇右,陇右也屈服于朝廷,两下里互有制衡,至少能保百年安宁,这就已经足够了。” 可她说了半晌,他恍若未闻,双手捧住了脸,垂首颤声道:“长姐,你回去吧,让我再好好想想。” 长公主忽然听他语带哽咽,一时竟有些慌,扯着他的手臂道:“阿忱,你这是做什么?” 官家的手硬被她从脸上扯了下来,大觉难堪,慌忙闪躲着不敢与她对视,只说:“没什么,这事长姐别管了,快回去吧。” 他挣开了,匆匆起身踱到窗前,长公主看着他的背影,顿时迷惘起来,没想到这种痛苦,竟能让他方寸大乱。 该怎么安慰他呢,已然走心了,难怪无法排解。她想了好久,站起身道:“感情最忌一厢情愿,你越是炽热,越是会吓跑她。倒不如拿出你君王的谋略,来日她回京省亲,彼此也好相见。” 官家听了,似乎略有触动,那紧绷的双肩缓缓松懈下来,叹了口气道:“长姐说得没错,既不能让她爱,那么让她惧怕也好。长姐替我传话给她,我可以准他们夫妻回陇右,但在此之前我要与她面谈,还有几句话想对她说。不必她进宫了,明日潘楼,正午时分我定下阁子邀她饮茶,盼她能赴约。” 长公主迟疑了下,“只邀她一个人吗?” 官家有些不悦,“难道还要让她拖家带口?”那眉目忽地生冷起来,“赫连颂要是不放心,大可在外面候着,别让我看见他就行。” 长公主忙道好,如今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既然松口答应让他们夫妻离开,终归是好预兆。无论如何,为了最终能达成目的,再见一面应当也不是难事。 长公主带着话回到温国公府,肃柔还在府里等着她的消息。 雪中春信 第80节 大约因为急切,从花厅移到了前院门廊上,听见门外有马蹄声便立时赶了出来,亲自上前接应,追问:“殿下,官家怎么说?” 长公主携了她的手入内,边走边道:“我把嘴皮子都磨破了,总算让官家改了主意,答应放你们一同去陇右。只是在这之前,官家还想见你一面。” 肃柔脸上浮起难色来,“还要见一面吗……” 站在花厅前的素节听见了,嘟囔道:“官家怎的这么不爽利,还有什么可见的!” 长公主虽不赞同官家的做法,但也能体谅他的不易,叹道:“他也是人啊,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有身不由己。我先前和他说了好些,该开导的开导了,该责怪的也责怪了,我瞧他……是真的伤心,不能因他是皇帝,就忘了他也有感情。求而不得,辗转反侧,世上谁不是这样?”说着望向肃柔,“我早前一直觉得他性情冷淡,如今看来,有些人,他也往心里去。横竖你去见他一见吧,不叫你进宫,明日正午约在潘楼,人来人往的地方,你也不必担心。” 肃柔听罢点头,“有话还是开诚布公说明白的好,明日我一定准时赴约。” 回去将这事和赫连颂说了,他必定是不高兴的,拉着脸道:“别人的夫人,他说见就要见,改日我也进宫会会圣人去,我看他是什么感想。” 肃柔无可奈何,“如今人在矮檐下,该弯腰的时候还是得弯腰,难道直挺挺站着,非磕个头破血流才高兴吗?我想着,既然约在潘楼,也算官家的退让,若是召我进宫,才真要担有去无回的风险。”说着拍拍他的手道,“你放心,我自会谨慎应对的,官家也要脸面,若是想难为我,何必约在潘楼。” 赫连颂仍是满心不痛快,想了想道:“明日我陪你一道过去。他不愿意见我,我在隔壁订个酒阁子,总可以吧!” 反正这些都是小事,且不管,到时候见机行事就是了。 忙了一整日,已然到了暮食的时间,厨上运了食盒进上房,这回乌嬷嬷亲自来了,接过婆子手里的碗碟一一放到桌上,看着赫连颂欲言又止了好几回,最后沉沉叹了口气,垂眼道:“郎主这回实在太莽撞了,当朝辞爵,不怕有负陇右王爷和王妃的教诲吗?” 言下之意就是怨他因女人放弃了王爵,字里行间未必没有责怪肃柔红颜祸水的意思。 这几日一片混乱,各自都在因这件事发愁,赫连颂也没了往日的好脾气,实在不耐烦应付,加之官家那头还有后话,因此火气几乎要按捺不住了。 可他刚要开口,却被肃柔抢了先,她心平气和对乌嬷嬷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自进门之日起,就惹得嬷嬷挑眼。直到今日,嬷嬷还觉得官人因小失大,不该为我辞爵丢官,在我看来,真是寒心得很呢。嬷嬷是局外人,不知道我们夫妻情深,又何必枉做小人。平日我不和你计较,因敬你是官人乳母,你就算言语上多有冒犯,我也担待了。但这回,望你别再置喙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官人不是不知事的孩子,他管得了千军万马,自然也作得了自己的主。” 乌嬷嬷被她呛住了,干瞪了半天眼道:“王妃这是什么话……” 只是未说完,就见她抬了抬手,“别说了,话越说越难听,不如给自己留些体面。你若是愿意在上京,就留下照顾稚娘和鋆儿,若是不愿意,这就打发人送你回陇右。嬷嬷这些年辛苦,现今年纪也大了,到了该享天伦之乐的时候,不如回到女儿和丈夫身边,过几年安稳日子去吧。” 这回乌嬷嬷说不出话来,看看自己的奶儿子,他脸上无情无绪,未作半点表示,看来是和妻子一条心了。 他们小夫妻后来便再不理会她了,只管吃他们的饭,乌嬷嬷茫然站了半晌,忽然大觉无趣,到底臊眉耷眼走了。 肃柔的心事也不在这些琐事口角上头,第二日应邀去了潘楼,甫一进门便有人迎上来,拱手作揖叫了声王妃,一面比手,“请随卑职来。” 这潘楼还是热闹一如往常,但四周围的人看上去与一般客人不同,赫连颂自然认得他们,向楼上看了一眼,“官家在哪间酒阁子?” 押班没有细答,只道:“楼上已经包圆了,王爷还是屈尊在散座暂歇吧。” 官家的行事手段依然如此,做得彻底,不让你有插针的机会。赫连颂倒也没有多言,转身叮嘱肃柔:“我就在楼下,有什么事,你大声唤我。” 肃柔应了,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方跟着押班拾阶而上。待进了阁子,身后的直棂门虽拉上了,却见临河的支摘窗大开着。 潘楼的窗做得极大,几乎占据整面墙,因此河景与长至两层楼高的玉兰树尽收眼底。官家就在窗前站着,穿一身天水碧的直裰,束发的玉带随风飘扬,单看背影,倒像个清朗的读书人。 她敛神向他纳了个福,“官家,妾来赴约了。” 他听了,淡淡哦了声,并没有转过身来。 有的话,不能面对面说,因为说不出口。他茫然望着船来船往的汴河,好半晌才道:“我前几日的所作所为,应当让你愈发对我深恶痛绝了吧!” 说没有,未免太虚伪了,肃柔道:“官家必定有官家的考量,妾不敢妄议。” 他摇了摇头,“我确实私心作祟了,想分开你们,想把你留在上京,即便远远看着你,我心里也满足。可是现在看来,好像我的努力都是徒劳,我拆不开你们,赫连宁愿放弃爵位,也不愿意和你和离。其实我不傻,我清楚他有恃无恐,因为陇右战局吃紧,知道我不可能拿他怎么样……我真的不能拿他怎么样,我不甘得很,恨自己无能,也恨他太猖狂,我甚至想过杀了他,可终究是……不能。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十几年的老友得罪了,喜欢的女人也憎恨我,我这孤家寡人,当得名副其实。你大约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笃定说喜欢你,就是出于后悔,就是出于妒忌。可那又怎么样,后悔嫉妒下产生的喜欢就不是喜欢吗?我倒觉得这样的感情,才更加刻肌刻骨。” 他说得很透彻,当羞于启齿的内心能够不加遮掩地坦露出来时,好像就没有那么猥琐不堪了。 肃柔从他的话里窥出了一点绝望,正因为这份绝望,让这场谈话变得诚恳了很多。 她心头平静下来,娓娓道:“官家大可不必如此,其实您可曾想过,之所以念念不忘,是因为娶我的是介然,或许换了别人,官家就不会如此难以释怀了。” 好像也不无道理,好友之间多少会存着点较劲的心思,大抵还是各自身处的立场不同,年纪越大,友情就越不纯粹。 官家轻舒了口气,“昨日长公主受你所托进宫来,说了好大一套,我想了又想,是该有个了结了。”他说着,转过身来,视线轻飘飘扫了扫直棂门,“他在楼下等着,还是长话短说,也免于误会。我喜欢你,是真的,三五年间未必能忘得了你,所以你此去陇右,若是他对你不好,你想回头的时候,我就在上京等着你。” 肃柔点了点头,虽然心里知道,即便赫连颂负了她,她也不会再回上京,但还是要承官家的情,至少为她提供了一条退路。 那双眼睛又向她望来,从满含眷恋,慢慢变得冷若冰霜,“我原想让赫连带走那妾侍,利用母子之情,巩固陇右与上京的联系,但现在看来是徒劳了。他想带你一起走,也罢,我让你们走,毕竟张家满门的性命,对你来说比那庶子重要得多。”他说罢,无情地笑了笑,“既然不谈私欲,那咱们就谈一谈大局。我只要你记住一条,陇右安,则张家安,若是陇右有任何异动,那么张家的处境就危险了。你是张家至亲骨肉,一定会替我管束住将来的武康王,是吗,嗣王妃?” 第106章 肃柔忽然大大松了口气,相较于官家的情话绵绵,她更愿意这样锋棱毕现,却坦荡直接的沟通。 她说是,“官家,赫连氏一向忠于朝廷,从武康王愿意送嫡长子进京为质子起,陇右就已经臣服于先帝了。这些年介然与官家同窗读书,一起长大,你们曾是最好的朋友,纵是走了些弯路,也是因各自立场不同,说开了,大可不计前嫌。再者,官家雄才大略,怎么能看不清介然的心呢,他既娶了上京的女子,就是在向官家表明决心,日后也会长久效忠官家,否则何必留下这么一大家子把柄,受人牵制。今日官家这样告诫我,我也向官家表明心迹,自然尽我所能,时刻劝谏督促丈夫,请官家放心。” 官家点了点头,“如此甚好,你父亲忠勇,为朝廷几番出生入死,我料虎父无犬女,你也定会继承令尊衣钵的。至于张家的前程,你不必挂心,你的叔伯兄弟们,我自会看顾,不会埋没了他们的才能。说了这半日,我只要你明白,有功于朝廷的,我必不会亏待,但若是有负于朝廷,那么届时君威如山,我也不会心慈手软。” 肃柔道是,“官家的话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就请官家看着我们夫妇的决心吧。” 官家满意了,复又换上了一副温和面貌,切切叮嘱着:“此去陇右,山高水长,望你事事小心。你是禁中长大的,只怕受不得边关的水土,若是呆不惯,就早些回来吧,上京才是你的根。” 话说到这里,已是虚与委蛇,肃柔微呵了呵腰道:“也请官家保重,妾与介然就算远在他乡,也会日夜祝祷我主圣躬康健的。” 然后他便沉默下来,没有再说话,静静看了她好久。 很多情绪从心头汤汤流过,再多的眷恋与不舍,到这里势必要作了断。反正都是输,最后的故作凶狠,仿佛能够找补回一点面子。 他长叹了口气,终于调开了视线,抬手指了指门上,“走吧,他还在等着你。” 她听了,后退一步双手加眉,向他行礼,最后道一句:“多谢官家。” 他看着她俯下身,青黛的领缘衬托出白净的脖颈,那样的玲珑姿态,可惜,与自己无缘。 都淡了、散了……他闭了闭眼,重新转身望向窗外。 静静流淌的汴河,很大程度上像极了他的人生。河面上商船、漕船往来,还有画舫小舟游曳,那么拥挤的一辈子,少了一叶扁舟,其实也不算什么。 双眼怔怔,不敢调开视线,只听得身后脚步声渐去渐远,忽然消失了。有一瞬他生出奢望来,误以为她停在槛前还未离开,忙匆匆转过身来看。结果自然是空欢喜一场,门前空空,人早已经不见了。 鬼使神差走上回廊,这里正可看见他们的背影,确实很般配,合该是一对。他心里的不甘,最终只能化作喟然长叹,颓败地吩咐内侍:“回去吧。” 潘楼内盘桓的诸班直潮水一样随之退散,这时候徘徊在后院的人才敢走进厅堂内。大家想私议,却又没这胆量,反正知道先前的贵客不是小人物,这样兴师动众只为寥寥几句话,过卖连茶水和点心都没来得及送,人就走光了…… 掌柜见他们探头探脑,扯着嗓子呵斥起来:“都愣着干什么?管住嘴,吃好饭,不该你们过问的事少打探。都无事可做了吗?桌椅收拾了吗?后厨菜色预备了吗?还有前头的香,换了没有?”一面大声驱策,“下半晌曹太尉家要来摆宴的,订的隆盛花篮什么时候运来,还不快打发人去排办局看看!” 一顿安排,所有人的魂儿都归了位,立刻纷纷忙活起来。刚才的大阵仗,很快就被抛到脑后,毕竟上京王侯将相云集,天子脚下哪有什么新鲜事。热闹看过就忘了,倒不如多去想想怎么讨好客人,怎么多得几个赏钱,来得实惠。 那厢马车里,肃柔将官家交代的话,如数转达了赫连颂,说完嗟叹,“这样也好,干脆摊开了,各自心里都有数。一个孩子,再加上张家满门,已经足够拿捏咱们了。不过……陇右不会有异心吧?我阖家都在上京,官家这样一说,我竟有些怕。” 他失笑,“官家小人之心,你也小人之心吗?赫连氏蛰伏了太多年,已经没了进军兰州的底气,哪来的异心!当初朝廷招安,也是经过多番权衡,爹爹才答应下来的。匈奴军固然骁勇,但连年作战早就露出疲态,占据陇右之后朝廷又给予优待,与其四处征战,不如休养生息。再说那地方山高皇帝远,有吃有喝繁华富庶,没人会思变。所以你不用担心,爹爹不会兴兵,我自然更不会。咱们回到陇右,不过是换个更自由的地方过日子而已,等清理了门户,后顾无忧了,生他几个儿女,享我们的天伦之乐吧。” 她这才放心,倚在他肩头道:“我记得你说过,要带我去看一看爹爹征战过的热土,那时候我还不屑得很,没想到如今竟要成真了。” 所以缘分就是这么奇妙,他的唇角勾出一点笑意,温声道:“是啊,陇右是个好地方,虽不似上京精致,但绝对比上京精彩。我曾听岳父大人说过,他说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带妻儿来陇右看看,现在他未能做到的遗愿,我代他实现,我敢打包票,你会喜欢那里的。”说罢微顿了下,又道,“不过既要走,我想还是快些动身,免得夜长梦多。我已经事先命人在芙蓉渡预备了船,船上用度都是现成的,你只需带上随身要紧的东西就好。从上京乘船,一路往西到河中府,届时我会安排人接应你入西宁州的。只是这一程一半是水路,一半是陆路,难免会受些颠簸,要辛苦娘子了。” 肃柔很意外,“听你的意思……不和我同行吗?” 他嗯了声,“我要快马赶回陇右,先平定了战事,才好扫清前路迎接你。” 肃柔心里不由揪起来,也知道陇右有战事,他不可能优哉游哉陪她慢慢返回。自己到这时方才明白继母的感受,为什么当初她会对武将百般嫌弃,一心想给女孩子们找文官。 “长途跋涉,回去又要打仗,身子怎么受得住啊……” 他笑着和她打趣,“我的身子好不好,娘子还能不知道吗。这一身的勇武无处可用,当然要回去大杀一番。” 没正经的调侃,自然引来她的抱怨。 他喜欢看她红着脸嘟囔的样子,不那么四平八稳,像个无措的小姑娘。他望了她很久,慢慢心里盈满感激,牵过她的手道:“多谢娘子,愿意离乡背井,跟我去那么远的地方。” 肃柔抿唇浅笑,“那是因为官人值得托付啊。官家这回的损招,其实也帮了你,否则我心里还没底呢,不知将来你会不会变心,会不会辜负我。” 他也承情,讨乖道:“所以还是应当感激官家的一片苦心,替我创造了表现的良机。就为这,我也会一心一意替他守边关的,毕竟他不仁,我不能不义。” 这也算以德报怨吧,肃柔心里踏实下来,经历这样一番惊心动魄,往后的日子,应当可以平稳无虞地度过了。 及到第二日,赫连颂终于还是重返朝堂,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向官家认了错。面子这种事,到底要互相周全,各退一步才能双赢。 当然这回说的,全变成了家国大义,他自动请缨回去平乱,决心表了千千万,也让官家在朝堂上找回了为君者的尊严。 官家紧紧扣着扶手,龙纹的雕刻压得他掌心生疼,脸上却绽出了一点笑意,“若论私情,少年起一同长大,你这一回去,朕心里很是不舍。陇右关山万重,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相见。但人虽在边关,还是要想着上京是你第二个故乡,日后陇右平定了,切要记得回来看看,再会一会故人。” 赫连颂拱起手,抬眼向上望去,诚挚道:“臣在上京多年,多承官家厚爱,对官家的感激,实在难以言表。今奉命返回属地,必定扫清叛贼平定陇右,且金军多次扰攘,臣在上京鞭长莫及,无法为官家立下寸功,待得回去了,誓将蛮夷驱逐出柔狼山,还边疆百姓以安宁。” 官家说好,“赫连颂听旨!”深吸了口气,沉声道:“今授卿太原以北节度大使,武威郡都督,经略节度河西、陇右。你是朝中重臣,更是朕手足一样的挚友,望你竭忠诚而事君,莫负朕之所望。” 前几日那点变故,到如今已经全部褪尽了,朝臣不会提旧事,官家也不会回望。这热气腾腾的临阵授命,开拓出了另一种全新的前景,所有人又燃起了新的希望,赫连颂是陇右留在上京的一股新生力量,也许他的回归,会将陇右带向更积极的方向。 *** 嗣王府里,倒也没什么可收拾,要安顿的,无非是人罢了。 肃柔过去看了稚娘母子,稚娘的身底子很好,几日的静养,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见她进来,忙把孩子交给乳母,自己亲自上前迎接,笑着说:“女君来了。” 肃柔先去看了孩子,退红后的小公子白白净净,十分可爱。她逗弄了一阵子,方让乳母把孩子抱下去,自己比了比手,让稚娘坐。 月洞窗外春光明媚,偶有微风拂来,吹动了竹帘旁垂挂的流苏。女使送来香饮子,福福身,又退了下去。肃柔端盏抿了口,方告诉稚娘:“王爷今日向官家辞行了,我们明日便打算启程。” 稚娘有些意外,但旋即心领神会,“早走早安心,倘或耽搁了,怕又生变故。” 肃柔颔首,转头示意雀蓝将一只妆匣捧来,打开盖子,里头是一摞钞引和飞钱。她向前推了推,“这些是你们母子今后的用度,总是自己手上活络,才好过得自在。多的话,我就不说了,有朝一日,咱们必定会在陇右相见的。只是目下还需忍耐,也不能走漏半点风声,这不光是为我们,更是为了鋆哥儿的安危,你应当明白。” 稚娘说是,“鋆哥儿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能过上安稳富足的日子,都是郎主和女君的成全,我哪能不知道其中利害。请女君放心,我们会为郎主和女君看守好门户,待得将来郎主和女君再回上京,这嗣王府必定还是原来模样,不损一分一毫,交还女君手上。” 肃柔笑了笑,“这些于我们来说都是身外物,只是有了这个府邸,好给你们母子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罢了。”说这转头四下望望,怅然呢喃,“我自小长在上京,还没出过远门,这回要离开故土,竟有些舍不得。” 稚娘却是很开阔,笑着说:“女君没有去过陇右,那是个好地方,外邦的人汇聚在那里,有许多异域的美食,还有各色鲜艳的绫罗绸缎,上京都没见过的……” 话还没说完,就听外面通传,说王爷回来了。 肃柔和稚娘站起身相迎,这回他是径直来横汾院的,身上公服还没换,进门便屏退了左右,对稚娘道:“城里的暗桩没撤,你们日后若是有需要,大可私下调度他们。但需谨慎,能不动用就不要动用,免得露出马脚,后头不好行事。孩子长起来快得很,等过几年,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陇右。这段时候且要按捺,若是出了纰漏,那么回去的路就断了,我料不用我说,你也懂得。” 他向来长话短说,从不愿意浪费口舌,稚娘肃容说是,“请王爷放心。” 道行颇深的哨户,略一点拨就知道其中轻重,他便不再赘述了,转而对肃柔道:“散朝的时候,伯父和叔父问我们什么时候启程,说祖母已经在为你准备用度了。我想着过会儿就回去,走前也让你和祖母再说说体己话。” 肃柔闻言,心头不由发酸,勉强笑道:“祖母还拿我当孩子似的……我那里收拾得差不多了,没什么要预备的了。” 从横汾院返回上房,稚娘母子的事倒也不必操心了,眼下就剩一个乌嬷嬷。有些内情,终究要告诉她的,届时是去是留,须得有个决断。 女使很快便把乌嬷嬷请进了上房,这偌大的厅堂里只剩下三个人,气氛就变得肃穆起来。 乌嬷嬷看看这奶儿子,见他重新穿回了公服,料想朝中事应当平息下来了。可还没等她松口气,便听见他道:“嬷嬷,官家已经准我们回陇右了,明日我们就要启程,今日请嬷嬷来,是想问问嬷嬷的意思,是跟着我们回陇右,还是打算留下,继续看顾稚娘和鋆哥儿。” 乌嬷嬷讶然,“明日就走吗?” 赫连颂点了点头,“我的意思是,嬷嬷这就收拾起来,明日跟着王妃的船动身。” 乌嬷嬷却很为难,“可鋆哥儿还小,稚娘又是个不问事的,就这么把他们扔在上京,往后可怎么好?” 赫连颂道:“多安排几个人照应他们就成了,嬷嬷不必担心。” 雪中春信 第81节 乌嬷嬷听他说得简单,觉得他对稚娘实在过于绝情了,不免要替稚娘母子打抱不平,蹙眉道:“稚娘告诉我了,说当初是自己给郎主下了药,才得来这个孩子,郎主虽怪她,但一夜夫妻百日恩,如今又有了鋆哥儿,就算不看僧面还要看佛面,总不好对他们母子太凉薄。细想当初,我是受了王爷和王妃的托付,不远万里陪着你来上京的,如今你已经长大成人了,虽说到了我功成身退的时候,可看着稚娘母子,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那么小的孩子,就要活在朝廷掌控之中,郎主不觉得他可怜吗?若是咱们全走了,这个家就空了,凭稚娘那模样,将来还不叫人欺负死吗?”边说边摇头,“还是欠缺一个万全的打算。” 其实若论忠心,乌嬷嬷确实难能可贵,辅佐完了一辈,大有辅佐第二辈的决心。虽然这番话里不乏对肃柔的不满,但肃柔并不因此置气,与赫连颂交换了下眼色,轻声道:“官人,把实情告诉嬷嬷吧,让她自行做决定。” 这下乌嬷嬷犯起了嘀咕,视线茫然在两人之间游移,“什么实情?里头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赫连颂便也不讳言了,对乌嬷嬷道:“稚娘和孩子都是权宜之计,并不值得嬷嬷花那么大的力气去维护。早前不告诉任何人,是怕有闪失,就连嬷嬷也一起隐瞒了。现如今咱们可以全身而退了,因此向嬷嬷和盘托出,请嬷嬷与我们一同回陇右。” 他说得虽不详尽,但对于乌嬷嬷来说却足够了。她听完,愣了半天神,最后嚎了声“天爷”,五雷轰顶般盖住了脸,“竟是我糊涂了!” 所以他们夫妻从来就没有生过嫌隙,自己也不知究竟是中了哪门子的邪,一心觉得他们不能长久。现在回头想想,之前在王妃面前的洋洋得意,竟像个笑话,这是没有地洞,要有,她早一脑门子扎进去了。 肃柔好性儿,想着既然到了最后,还是冰释前嫌的好,便和声道:“嬷嬷回去收拾吧,明早咱们就去渡口。” 可乌嬷嬷却呆怔在那里,左思右想,隔了好半晌才慢慢摇头,“不成啊,既不是郎主的骨肉,将来要是做出什么有损陇右的事来,可怎么办?朝廷看在他是郎主长子的份上,必定多番优待,日后你们也会有嫡子,倘或嫡子的优势被他占了,官家封他为嗣王,那岂不是混淆了赫连氏的血统,要埋下大祸了吗!” 上了年纪的人总是瞻前顾后,想得太多,赫连颂道:“上京的嗣王府不过空有个名头,将来袭爵须得回陇右,赫连的血统混淆不了,嬷嬷放心吧。” “那这家业呢?”乌嬷嬷道,“不说家业,稚娘年轻,万一不尊重,毁的也是郎主的名声。” 说到这里,其实已经打定了主意。早前舍不得回去,是因为鋆哥儿太小,郎主放得下,自己却放不下。现如今呢,得知了里头的真相,就变成了另一种忧心忡忡,提防假子长大后夺权、提防家业被侵占、提防挂名的妾侍管不住自己,做出有损家主的事来。 肃柔看了赫连颂一眼,“官人以为呢?” 赫连颂毕竟与乌嬷嬷相依为命多年,深知道她的忠心,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赫连氏,如果留下能让她安心,那就留下吧! “上京离陇右虽远,却也不是关山难度,过阵子想回去了,直接命人护送就好。”他说罢轻舒了口气,哀致地对乌嬷嬷道,“嬷嬷照顾我多年,将我视如己出,我心里一直感念嬷嬷。这次原想带嬷嬷回去,往后好生孝敬的,却不曾想又因为我,要害得嬷嬷滞留上京,都是我的不孝。” 乌嬷嬷眼圈蓦地一红,摆了摆手道:“说那些做什么!我在上京十几年,已经习惯了此处的生活,回到陇右反而不能适应。我的家里人,这些年受武康王爷关照,过得都很好,我自然要竭力回报王爷。你们年轻,大可去奔赴好前程,我就在上京替你们守着这府邸,也算尽了我的责任。”一面说,一面又望向肃柔,嗫嚅了下道,“王妃,老婆子往日糊涂,闹出许多笑话来,还请你不要见怪。我原是以为,不论郎主娶了上京哪家的姑娘都不得长久,却不想他能为你破釜沉舟,可见郎主是真的爱重你。如今你们要回陇右了,老婆子不能随侍,一切就请王妃多费心吧。等来日王妃回京省亲,看见这宅子还是风风光光、体体面面地,就是我老婆子对王妃的交代了。” 肃柔很是动容,“嬷嬷的劳苦我们都看见了,多谢嬷嬷这份赤胆忠心。” 先前怨怪她的时候,确实想过还是将她留在上京为好,但当事到临头,她自己请命,却又生出另一种无言的悲壮来。 肃柔最终将收拢的产业,重又交到了乌嬷嬷手上,这样也避免了妾侍掌家的尴尬。待一切都安排好,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两个人相携登上马车,赶往旧曹门街。 人将远行,好像对一切都生出了眷恋。路过中瓦子的时候看外面景色,人间烟火浸泡进了暮色里,空气中有奇楠燃烧的清香,一阵阵伴着微风,吹送进车厢里来。 第107章 因家里知道他们即将远行,连嫁出去的姐妹们也都漏夜回来了。各有各的归处时,要聚得这样整齐,实属难得。 花厅里设了宴,可惜谁也没想入席,大家坐在前厅,眼巴巴地看着他们进来。虽然赫连颂重获自由很令人高兴,但骨肉至亲要分离,也成了近在眼前的危机。 太夫人是家中长辈,长辈总不好愁云惨雾,弄得大家都心情沉重,遂浮起一个笑容,招呼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等你们老半天了!听说今日朝堂上,官家又给介然封了实职,如今是太原以北节度大使了?这可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咱们家虽是几代为官,却还没有出过这样高的品阶呢,借着郎子的光,抬高咱们张家的门楣了。” 当然,比起那有品无权的嗣王来,今日这一连串的头衔,可说是画了个大大的饼,很好地笼络住了即将回到封地的人。 赫连颂说得很实在,“我现在,就像被羁押了多年的囚犯一朝释放,十二的月亮看着都特别圆。以前我上军中办事,最远只到过幽州,再往远处去,朝廷便多有限制,每过一处关隘要经过层层盘查,活得真是窝囊。如今好了,我也算熬出头了,只是我这一自由,却要把肃柔从祖母身边带走,心里觉得很对不住祖母。” 极力忍耐了半日的太夫人听他这么一说,有些悲从中来,凄恻道:“可不是吗,想来是祖孙缘浅,上年好容易从禁中出来,本以为可以多留一段时间的,不曾想两三个月就出了阁。出阁便出阁吧,只要在上京,能够常相见就好,结果转眼又要去陇右。”越说越伤心,不由垂首拭了拭泪,“陇右啊,多远的地方,远得天边似的。我的肃儿要去那里,下次再入上京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叫我不伤心。” 太夫人一落泪,满屋子的女眷都跟着唏嘘起来,肃柔忙上前安慰,温声道:“祖母别难过,过上三年五载,我一定回来。只是不能侍奉祖母膝下,实在有愧,也只有托付兄弟姊妹们替我尽孝了。” 一旁的尚柔应承:“祖母这头你不用担心,我和四妹妹,还有表妹都在上京,不愁没有照应。倒是你自己,一去那么远,跟前什么人跟着伺候?” 肃柔道:“蕉月和结绿都是外头雇请的,家里还有父母在,仍旧让她们回祖母身边来吧!雀蓝是自小买进来的,我问了她的意思,她要跟我去陇右,剩下几个婆子,挑了没有家累,不怵出远门的,反正人手够用了,到了那里可以再添置。” 绵绵则唉声叹气,“二姐姐明日就要走,来不及看我的新宅子了。我今日在梁门西大街刚定下一处府邸,本想过两日收拾好了,领你过去瞧瞧的……” 至柔很惊讶,“你要从伯爵府搬出来?伯爵夫人能答应吗?” 绵绵咧嘴笑了笑,“我的花销多大,你们不是不知道。现今我是一个钱都不出,吃我婆母的,喝我婆母的,她见了我,像见了瘟神一样,巴不得给我们分家呢。一府难容两个诰命嘛,还是各自经营的好,所以就答应让我们搬出去住了。我想好了,等过阵子我爹爹和阿娘来了上京,可以就近再置办一处产业,这样走动起来方便,我什么时候想回娘家,抬脚就到了,多好!” 所以她们这群姐妹里,还是绵绵过得最自在。她自己有钱,也不稀图什么名声,早不愿意做高门大户的好新妇了,一心只图自己高兴。郎子虽没有远大志向,但胜在听话,老老实实在汴河边上做起了车马行买卖。近来生意逐渐有了起色,每日能赚半吊钱,回来分外志得意满,可以在灯下数半天。 晴柔呢,也不像早前那样拘谨了,怅然道:“荀郎子前几日和我商量了请期的日子,我原想二姐姐能送我出阁的,可惜,好像赶不上了。” 肃柔笑道:“我虽不能送你出阁,可知道你将来无虞,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遇见一个可心的郎子很难得,我看荀三郎稳妥得很,也是个沉得住气,有内秀的人,和你正相配。往后你心里有什么事,再也不要一个人闷在肚子里了,一定要坦诚告诉他。夫妻间最忌瞒骗,彼此商量着来,比打哑谜强得多。” 晴柔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大家便又去打听新郎子预备了多少聘礼,有心说笑着,却还是忍不住流露出离愁别绪来。 花厅的饭摆了很久,厨上热了好几道,又托冯嬷嬷进来催了一回。冯嬷嬷站在厅前,笑着说:“老太太,澄粉团子都备好了,今晚是团圆饭,可别耽搁了。先挪过去用了吧,有话吃了饭再说不迟。” 太夫人方想起来,抚着额道:“心思乱得很,竟连饿都忘了。快快,都过去吧,阖家吃上一顿,算是给介然和肃柔践行。” 于是众人都往花厅里去,厅堂正中间高高悬着巨大的灯笼,竹帘半垂着,依稀能看见外面天幕上点缀的繁星。大家举盏共饮了一杯,也不去说什么道别的话,男人们那一桌聊得兴致高昂,说的全是边关的风土人情,和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奇怪传闻。 女眷们这一桌,显然要低落一些,太夫人问肃柔:“东西可都准备好了?听说先走水路,船上应当有随行的大夫吧?你没出过远门,万一晕船可怎么好,叫人事先预备了药,免得到时候受罪。” 肃柔一一应了,顿了顿叹息:“我一去那么远,怪舍不得大家的。” 太夫人却又开解她,“女人出嫁从夫,既是嫁了边关的雄鹰,就跟着他高高飞起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吧!前几日你五妹妹写信回来,说泉州千好万好,我看那字眼儿都乐不思蜀了,王郎子也拿她当个孩子,什么都纵着她。我们家的女孩儿,就是招人疼,你几个妹妹也好,你也好,都能觅得贴心的郎子,就算跟着去了外埠,我也没什么不放心。只有一桩,外面不像上京,边陲之地民风犷悍,诸事要小心。我料着你婆母应当是个仔细人,到了那里自会好好照应你的,你自己也要留个心眼,挑些粗壮的婆子看家护院,反正平安第一要紧,记着了?” 这番叮嘱,倒闹得大家笑起来,至柔道:“陇右也不是虎狼之地,难道二姐姐就进匪窝了不成!再说有姐夫在呢,又是节度大使,又是经略河西陇右的,谁敢动二姐姐一下,不叫他把脑袋拧下来才怪。” 太夫人也失笑,“果真是我杞人忧天了,一心只怕你二姐姐吃亏。” 另一桌的赫连颂听了,站起身郑重对太夫人道:“祖母放心,人我平平安安带走,来日一定平平安安带回来。肃柔是我的发妻,我自己就算吃再多的苦,也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话大家深信,毕竟为情辞爵都能不眨一下眼睛,这样的郎子,还是可堪托付的。 女眷们不像男人推杯换盏,筵散得早,又挪进前厅说话去了。 肃柔和尚柔在外间查看点心果子,趁着这个当口,肃柔道:“安哥儿再过两年就开蒙了,长姐也可为自己考虑考虑。如果守在伯爵府让你厌烦,还是要遵从自己的心,想法子从那个家里脱身出来。” 尚柔听完,略出了神。人的想法一时一样,并不会长久不变。现在觉得丈夫瘫了,公婆不插手院里事,自己安心带着孩子很好,但再过上一两年,就不知怎么打算了。 “这事,其实我也想过,就算已经把陈家踩在脚下,但若说和离,还是有很多顾忌。后来听说了三妹妹那事,晴柔平时那样文静胆小的人也有如此大的决心,细想想,我怎么就不行呢。”说罢冲肃柔笑了笑,“你不必记挂我,若是我哪天想挣出来了,家里人会帮衬我的,绝不会叫我受委屈。倒是你,离家在外多有不便,去了那里一定要保重,要常写家书回来。” 姐妹俩又唧唧哝哝说了会儿话,方和女使一起将果子端进前厅。 大家闲谈一阵,夜也已经深了,毕竟家家有长辈,回去得太晚不合规矩,肃柔便逐个送走了姐妹们。 元氏和凌氏也带着媳妇回去了,上房只剩下太夫人和潘夫人,到这时肃柔才挨在潘夫人身边坐下,轻声道:“祖母,母亲,我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了,请祖母和母亲千万保重身子,等着我们再团聚的一日。先前我有些事瞒着你们,不曾告诉你们实情,现在时机成熟了,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介然前阵子因这件事被误解,受了好些委屈,今日我代他向长辈们澄清,也算替他洗刷了冤屈。” 太夫人和潘夫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回又是什么石破天惊的真相。 结果真相确实令她们错愕,肃柔说:“府里那个稚娘,不是他的什么青梅竹马,不过是陇右派来暗中护卫他的哨户。稚娘有丈夫,鋆哥儿也是她和丈夫的孩子,咱们是迫于无奈,将她们母子借来一用,介然和她是清白的。” 太夫人倒吸了口气,“这……这是怎么话说的!你们这两个孩子,胆子也太大了。” 潘夫人目瞪口呆,“我说怎么忽然冒出个外室来……气得我险些锤死他。” 肃柔尴尬地讪笑了下,“所以要请祖母和母亲担待,是我们荒唐,弄出这瞒天过海的骗局来。好在官家那头勉强蒙混过去了,也因有这孩子,官家才能答应放我们离开。当初想着兹事体大,不让你们知情,至少不将你们拉进漩涡里来,如今尘埃落定了,我才敢说出实情,也免得介然背一辈子的黑锅啊。” 心头一阵急跳,终于慢慢平静下来,太夫人反倒生出了庆幸,“这么说来,介然这孩子愈发靠得住了。虽说前两日闹了一出辞爵,也叫我们看见了他的真心,但前头毕竟有龃龉,心里难免疙瘩。如今这疙瘩没了,可说是放一百二十个心了,你就大胆跟着他去吧。他说了,就算委屈自己也不会委屈你,这话在我们这里已经兑现了,我和你母亲信得过他。” 肃柔心下坦然了,转过头,正可看见他在前厅坐着,和伯父叔父他们谈及加急赶回陇右的路线。奇怪,从对他百般厌恶,到现在依赖他、顾念他,对他深信不疑,也才大半年光景,这人就是有这样不可思议的能力,善于俘获人心。 他大约察觉了,调转视线朝她望来,隔着珠帘脉脉一笑,自有会心的温情。 他们小夫妻恩爱,对太夫人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长舒一口气,偏身叮嘱肃柔:“稚娘有大义,日后咱们少不得照应,你们远在边陲,不必记挂他们母子。官家这回既能让步,说明还是看重陇右的,只要陇右如常,上京便一切无虞。你伴在丈夫身边,要时时行提点之职,万事切要三思,千万不能因疏忽,引得官家起疑。” 肃柔说是,“其中利害,我心里都明白,介然也不是莽撞人,回去之后自然谨慎行事,尽力安抚官家和朝廷。” 太夫人点了点头,怜爱地打量了她一遍,不无遗憾地说:“孩子长到这么大,里头一大半时间都不在我跟前,原想出宫之后祖孙好好在一起的,现在又要分离……怪道小时候给你算命,衔牌的雀鸟抽出一张展翅的孔雀来,说你不会囿于方寸之地,会往更远更开阔处去,现在果然应验了。” 肃柔挪过去,紧紧抱了抱祖母,伤情道:“我真是不孝,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也不能代爹爹侍奉祖母。别的姊妹成婚后还能帮衬娘家,我倒好,就这么走了,舍下至亲骨肉,奔自己的前程去了。” 太夫人拍了拍她的背,“人活于世,都有自己的重任,你舍了小家,才能为大家啊。陇右外邦人很多,边民也需要教化,你是嗣王妃,将来还会是武康王妃,既有这个身份,就该担起传扬中原风土和民俗的重任来。创办举子仓,开设女学,让边陲百姓更加懂得中原文化,也不枉跋山涉水这一遭。” 肃柔赧然笑道:“祖母果真懂我,我早就想好了,要在那里做出一番事业来。上京虽开化,但繁文缛节太多,出阁之后女学就不便再开设了,实在可惜。介然说陇右不一样,那里的女子不受拘谨,成了婚也不会囿于内庭,正合我的脾胃。” 所以跳出墨守成规的框框,还能发现更大的世界。去往那么远的地方,除了阔别家人这项不足,剩下的便是各种新奇的见闻,和可以期待的思想碰撞。一切的未可知,让这场迁徙又变得有趣起来。 明日一早就走,肃柔说不用送别,免得伤神,深夜从张宅辞出来,就算道别了。 家里长辈和兄弟姐妹们送到门上,太夫人为她准备的东西装了满满三个包袱,又对随行的女使婆子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照顾好小娘子,万万不能马虎。 肃柔夫妇站在车前,朝长辈们俯身行礼,太夫人勉强笑道:“你们明日一早要赶路,快回去吧。山水总有相逢的一日,当初你爹爹不也上京陇右两地跑吗,只要有心,回来一趟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一想确实释怀了,肃柔道是,由赫连颂搀扶着登上了马车。 只是心里万分不舍,回头探看,看台阶前的身影慢慢远了,模糊了,直到拐上御街,再也看不见了,才怏怏坐正身子。 身边的人就着檐下灯笼看她的脸,知道她难过,握了握她的手道:“娘子,咱们定个五年之约,五年后我一定带你回来省亲,成吗?” 五年,陇右五年间安定繁荣,官家的疑心想必也消了。再回来,只是单纯的走亲访友,就可以没有那么多的盘算和芥蒂了吧! 总算还有希望,有希望就是好的,回去洗漱后歇下,第二日天蒙蒙亮,赶到了芙蓉渡。 这回走得安静,安静得有些冷清。该道别的朝中好友同僚们,已经在前一日散朝就打过招呼了,言之凿凿约定,待日后回来再大醉一场。没有人相送,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好事。 通往古渡口的小径两旁长满了尖细的青草,一路行来,叶面上凝结的露水打湿了裙角。放眼看,远远见码头上停泊了一艘福船,岸边站着十几名身着轻甲的禁卫,那些都是赫连颂安排下,护她周全的。 可惜不能一起走,肃柔觉得前途渺茫,他察觉了,扶着她的肩安慰:“至多两个月,等你入西宁州的时候,我出城去接你。” 肃柔仰头望他,“我是乘船,一路稳妥得很,只是担心你受累。还有战事……刀剑无眼,可不能冒进。” 晨风吹起她鬓角垂落的发,纷纷扬扬,搭在她纤长的眼睫上。他伸手替她抿到耳后,说放心,“大军在爹爹掌控之中,那两位叔父不过拿捏了些皮毛,根本不足为惧。这次赶回去,不过是练练手,顺便圆了爹爹病重的谎,战局早就控制住了,不会有危险的。这一路景致不错,你就权当游山玩水吧,等你到时,战火已经平定了,到时候我带你逛武威的夜市,去看龟兹人跳舞。还有你喜欢的旋炙猪皮肉,那里用的是西域的野猪,比上京的更肥美、更地道。” 他越描述,她眼中笑意越盛大,对于爱吃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满足口腹之欲更有吸引力的了。 她重又振作了精神,替他整整衣襟道好,“那咱们就在西宁州碰头,到时候官人要早早在城外接我,要好好抱抱我。” 他说好,无限眷恋地吻吻她的唇角,“这阵子好生照顾自己,若有任何不适,都要告知身边的人,千万不能忍着,记住了?” 她点点头,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腰,把脸埋进他怀里。他温情地抚抚她的脊背,小声说:“很快的,很快就会重逢,我保证。” 看看天色,船要起航了,他也该上路了,于是亲自将她送上船,自己方率领禁卫翻身上马。 回头望,她就站在船舷边上,捏着手绢向他挥动胳膊,“官人,一路保重,别喝生水,小心蛇虫。” 他发笑,拔转马头高声应了声“好”,然后策马扬鞭,顺着直道疾驰而去。 第108章 一路往西行,过了郑州便到西京。 肃柔原以为自己从没乘过船,这样几百里水路难免会晕船,谁知倒还好。毕竟是内河,不像江海里那么颠腾,虽到水面开阔处,难免会有些波澜,但经过几日几夜的适应,从最起先的“提心吊胆”,已经平稳过渡到了现在的八风不动。 杨妈妈说这是因为娘子身底子好,身底子不好的,略一颠荡便撑不住了,雀蓝就是。 这几日雀蓝可是吐得胆汁子都快出来了,瘫在铺板上直哼唧,床前放着一个盆儿,想起来就是一阵掏心挖肺。 关于晕船,也没有特别好的办法,随行的郎中开了几味药,结果却是越喝越吐。后来只能让她含着姜片,慢慢地,吐着吐着习惯了,有一日症状全消,往来甲板,竟能做到健步如飞。 雪中春信 第82节 走水路,如果能够享受其中乐趣,确实是一件有意思的事。福船很大,风帆鼓胀起来,日行百里不在话下。一程有一程的风景,从平原水域,走进峻岭峡谷,到达陕州时候,两岸高山林立,船在其中行,恍如闯进了画里,既是感慨江山万里鬼斧神工,又生出一种蝼蚁般渺小的心境来。 最喜欢还是下雨的天气,万道雨箭直射进水里,荡出无数圆形的涟漪。现在的时节,正是仲春时分,湖光水色应接不暇,气候是融融地,暖暖地,正适宜。 船上的艄公会打渔,风前一网鱼,雨后一网虾,再加上菱角也到了成熟的时候,福船经过郡县城镇时候停下采买一些,这一路的河鲜,吃了个尽够。 肃柔这回带上的几个嬷嬷,其中不乏厨艺绝佳的,很会变着法儿给她做各色的鮓脯。早前在家时候,她并不十分喜欢吃河鱼,总觉得刺多且腥气,谁知在水上漂泊了大半个月,开始变得无鱼不欢了。 这日做鳜鱼馄饨,看着嬷嬷将鱼肉剁碎,就想起那回赫连颂生病,自己给他做山海兜的情景。 朝窗外看一眼,她托腮喃喃:“不知官人走到哪里了,可进了陇右境内。” 杨妈妈说:“八百里加急,赶的都是直道,不像行船要跟着河流走势,照时间来算,郎主应当快到陇右了。” 肃柔不由轻叹,这人在上京很擅保养,娶亲之后连太阳都不轻易晒,如今日夜兼程赶回去,恐怕不得歇息就要投身沙场……真是辛苦他了。 昨夜她还梦见他,看他骑着战马,挥舞着长枪浴血奋战,脸上那种冷漠的神气,让她生出些陌生感来。醒后想了想,其实那才是真实的陇右世子,只是上京时的受制于人,让他收起獠牙,伪装成了猫。 现在自己是别无所求了,只祈求他平安,所以嫁了个武将,担惊受怕是真的避免不了。 发愁太多,身边的人都看出来了,雀蓝见她愣神,便会招呼她上外面走上一圈,看船行水中,看帆过千山。 将要到河中府的时候,水面终于变得开阔起来,也热闹起来,商船四处可见,还有专事经营水上皮肉生意的花船。今晚福船在渡口稍作休整,天黑之后便见水面上灯火星星点点,夜风裹挟着浓郁的胭脂香气贴水而来,船妓有一副好歌喉,击打着牙板唱着盛世繁华,也唱着自己的忧伤。 肃柔坐在船舱前,摇着团扇看江面上的星月,又到十五了,时间过得好快。等再往前一程,水路就断了,要改走陆路。天气逐渐热起来,乘着马车穿州过府,恐怕不像现在这样惬意了。 雀蓝捧了杏子来,水上多日,果子都断了,这还是先前上码头采买的。河中府的杏子和小鹅梨味道都不错,照着雀蓝的口味,鹅梨更甜更香,那杏子多少带着点酸涩的味道,并不那么适口,但娘子很喜欢。 “来一个么?”雀蓝往前递了递。 肃柔挑了一个咬上一口,远处花船上又传来凄凉的吟唱:“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忽然哗啦一声响,像是有大物件落进了水里,因相距不太远,听得清清楚楚。 然后便有人喊起来:“落水了……宋娘落水了……宋娘……”可是后头的呼救戛然而止,再细听,竟像风过无痕一样,隐匿进了苍茫的夜色里。 肃柔站起身,隐约还能听见水面上扑腾的声响,她吃了一惊,“快让人看看,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边上的婆子慌忙跑下去传令,甲板上的人都探身朝下张望。十五的月色,照出江面上粼粼的水波,有个黑影载浮载沉着,从起先的奋力挣扎,到逐渐力弱,眼看着就要沉下去了。好在营救的长行从身后扣住了她的脖子,几经周折,将人拖上了福船。 大家忙过去看,落水的人已经力竭,躺在甲板上奄奄一息。大夫上前查验,还好,不过是呛了几口水,只要缓一缓就会好起来的。 就着灯火打量,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眉眼工细,生得很有几分姿色。经过一番挣命,交领敞开了,露出了里头桃色的诃子。肃柔便吩咐一旁的婆子,想办法把人搀进舱里去,给她换一身衣裳,再熬碗驱寒的姜汤。 婆子们领命去办了,雀蓝道:“不知是个什么来历,别不是逃出来的船妓吧!”自己编出个首尾,叼着手指惊恐地说,“难道是哪家走丢的姑娘,被掳上了花船?老鸨逼她迎客,她不从,就舍命跳水以保清白。花船上不敢声张,所以宁愿淹死她,也不救人,是不是这样?” 肃柔嗤笑,“你是银字儿听多了,胡乱揣测什么!等过会儿人清醒了,自然会带到跟前来回话的。” 果真不多会儿就见杨妈妈领了人进来,边往里头引,边通传着:“娘子,落水的小娘子来向您道谢了。” 肃柔放下手里的书,转头看过去,那女子受了惊吓,脸色白惨惨地,很有一股柔弱的味道。抚膝到了面前,不由分说便跪下去,痛哭道:“多谢娘子救命之恩,要不是娘子的船在附近,我今日就把性命交代了。明日江面上不过多出一具浮尸罢了,哪里有人在乎。” 她边说,边把头磕得砰砰作响,肃柔忙让左右把人搀起来,安抚道:“不过举手之劳,总不能看着一条人命毁在眼前。你刚才受惊了,且坐下说话吧,到底出了什么事,是失足落水,还是……” 那女子又褔了福,方道谢坐下,掖着泪道:“不是失足落水,是我负气跳下去的。”说着眼里涌出大滴的泪来,卷起袖子让众人看,那纤细白净的胳膊上竟没有一块好肉,青的一片,紫的一片,旧痕未褪,新伤又现,简直触目惊心。 杨妈妈在边上凑嘴,“先前换衣裳,我也瞧见了,背上、腿上都有淤青,也不知是什么人,能下这样的狠手。” 肃柔看得皱眉,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她哽咽道:“娘子,奴姓宋,叫福福,是解州商户高参的妾室。我家郎主常年在解州和河中府做买卖,阖家便跟着商船往来,在水上安家。奴以前,是在勾栏卖艺的,郎主将我赎身之后,我家女君就百般容不下我,每日非打即骂。因郎主常出去谈生意,并不一直在船上,且女君娘家势大,郎主也有些怵她,每次回来看见我这惨样,只是一味让我忍耐。这回女君趁着郎主外出,又来寻衅,支使那些婆子,要把我绑在船舷上。我慌不择路,无处可躲,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不如死了干净,所以一气之下就跳河了。” 雀蓝恍然大悟,“难怪那边船上任你自生自灭,没人下来救你。” 福福说是,苦笑了下道:“女君整日盼着我死呢,这回是我自己跳下船的,她们自然不会救我。要不是郎主悄悄把我放了良,我怕是早就被她卖了,如今她不能处置我,只好日日折磨我,我又无处可去,就被她……”一面托了托双臂,“糟践成了这样。” 众人都有些唏嘘,世上的女子,大多很艰难,生在好门户的又有多少呢。穷苦人家为了生计卖儿卖女,好好的女孩进了勾栏,结果无非是如此。 肃柔道:“你这一身的伤,是现成的证据,你可要报官?明日我让人送你去衙门。” 可她又迟疑了,垂首想了想,缓缓摇头,“这是内宅私事,主母管教妾室无可厚非,这里的衙门根本不管那些。现在我大难不死,逃出来了,我料高家也不会再找我了。我能拾着一条命,已经是我的造化,往后不回去就是了,并不想与高夫人对簿公堂。” 也是,闹下去无非继续伤神,肃柔颔首,“若是能咽下这口气,待事情平息过后重新过自己的日子,也不错。”复看了看外面天色,和声道,“时候不早了,让她们带你下去歇息,你且想一想往后怎么安排自己。我们的船在码头上停靠一夜,明日就要继续上路的,你看可要在这里下船,或是觉得这里不便,再载你一程,到下个码头也可以。” 福福说是,欠身道:“多谢娘子周全。” 杨妈妈将人带出了舱房,往后面的小阁子去了,雀蓝看着那背影长吁短叹:“也是个没钢火的,要是换了我,非把那主母的脑袋打开瓢不可。” 肃柔笑了笑,“各人的性子不同,若是她烈性,也不会弄得自己一身伤了。” 雀蓝啧啧摇头,“那男人也是个不中用的,既然怕嫡妻,还纳什么妾!连人都护不住,天天看她身上花花绿绿的,好看来着?” 所以世上真有那样的男人,买人很简单,一拍脑袋决定了,带回来后又无法安顿,自知理亏,只好交给正室发落。然后三天一吵五天一闹,正室面前理屈词穷,转而和小妾抱头痛哭,还自觉伤情唯美,仿佛苦命鸳鸯。 总之人各有命,遇人不淑也是劫数,自己不过是顺便相帮,中途的一点小际遇,不能改变行程的安排。 第二日吃完早饭,正漱口净手的时候,外面通传说宋娘子来了。人到了面前,肃柔抬眼看,见她今天气色好了许多,款款地福下去,给她见礼请安。 肃柔还是一副温和模样,问她早饭用过了没有,今日有什么打算。 不想那宋福福跪下来,扣着甲板的缝儿说:“奴感激娘子救命之恩,愿意从此侍奉娘子。奴自小被卖到勾栏,早就无父无母,没有归处了,求娘子慈悲,收留奴吧!奴有一双手,会做菜调香,奴还会歌舞,可给娘子助兴消遣……”说着仰起脸,悲戚地望向上首,哭道,“娘子菩萨心肠,是老天派来搭救奴的。奴昨夜一宿没睡,总在想自己的后路,越想心里越怕,唯恐高夫人不是不知道奴还活着,只是碍于救奴的是官船,暂且不敢冒犯。若是奴一个人下了船,怕是走不上两里地,就会被她们抓回去的。到时候不知会怎么凌辱,奴无依无靠的,早晚还是个死。” 她哭得情真意切,两只眼睛都肿起来,看模样确实可怜。 左右侍立的人都望向肃柔,等她一个决断,本以为她心善,不忍看着救回来的人重又落进深渊里,谁知竟猜错了。 肃柔脸上淡淡的,忖了忖道:“这样吧,你随我们的船走,等到了同州再下船,便没有人能追上你了。我们现在是走水路,过几日要赶陆路,带上你不方便,且路远迢迢,也不能让你跟着受苦。” 她一听,忙道:“娘子,我原就是苦出身,不怕吃苦。只要娘子收留我,我做牛做马都会报答娘子的,求求娘子,好人做到底吧。” 然而这话一出,反倒让肃柔蹙了眉。 世上最可怕的两句话,一是恩重如山以身相许,二就是好人做到底。出于一时侠义救了人命,身上便无形地背了责任,仿佛不妥善安排好一切,就对不起那个被救者一样。 何以如此呢,道过了谢各奔东西就行了,最后偏要加上一句“好人做到底”,倒让人疑惑起来,这好人是做得对,还是不对了。 宋福福殷殷望着她,肃柔最后还是摇头,“我跟前的人够使,用不着再添置人手。况且萍水相逢,我身边不留不知根底的人。”一面吩咐杨妈妈,“和掌舵的说一声,离这里远些,找个渡口就让宋娘子上岸吧。替我预备二十两银子赠与宋娘子,回头作安顿的用度。” 杨妈妈道是,向宋福福比了比手,“宋娘子跟我来吧,有钱傍身就不怕了,上岸之后可以赁个屋子暂且住下,再图后计。” 她还是很愁苦的模样,见座上的人不松口,只好擦着眼泪去了。 福船照旧前行,从晨光驶进暮色里。终于行至一处渡口,靠了码头,杨妈妈将银子塞进她怀里,叮嘱她万事小心,然后把人放下了船。 福船重新启航,那身影还在渡口站着,福身目送他们。雀蓝都有些同情她了,叹着气道:“我看她怪可怜的,一个人无亲无故的,往后不知怎么谋生。” 肃柔不过一笑,转身回舱了,众人挪进去,才听杨妈妈道:“娘子不愿意收留她,自有娘子的道理,她来路不明,带在身边大有不便,要是后头又牵扯出什么官司来,难道还让咱们娘子与那商户去对质吗。况且她未必不是看出娘子身份不一般,才极力想留下伺候的,这么大的福船,平日哪里得见,只要娘子一动恻隐之心,她就有着落了。” 其实家大业大,多个人多双筷子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怕就怕日后粘缠。杨妈妈说完,见雀蓝还迷糊着,愈发说得透彻了,笑道:“姑娘年轻,心思单纯,那宋娘子是与人做过妾的,同你可不一样。将来带在身边进了陇右,咱们不知她的为人,万一生出什么非分之想来,岂不自找麻烦吗。况且看她形容儿,我见犹怜,不像个做粗活受使唤的样子,回头女使不像女使,仆妇不像仆妇,今日说好人做到底收留则个,明日又说好人做到底,收房侍奉郎主……不答应又弄出一身伤来,逢人便给看,那可怎么得了!行善事须得有底线,引狼入室常从一时心软上来。娘子救她一命,又给了二十两银子,已经仁至义尽了,也没个帮了一回,安排一辈子的说法。” 雀蓝这才回过味来,“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肃柔又挑了个杏子在手里盘弄,曼声道:“她不上公堂,没法和高家斩断关系,究竟是良籍还是奴籍,说不清楚。万一将来高家寻人,寻到门上来,到时候难听的话一箩筐,会坏了官人的名声。” 所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样糟糕的情况未必真的会发生,但若发生了,就是一桩麻烦事,又何必去担这个风险。 这算是旅途中一场意外的邂逅,来得快,处置得也快。五日之后抵达河中府,从这里起,就要开始走陆路,想是赫连颂事先有安排,才刚抵达,码头上就已经有车马在等候了。 果真走陆路比水路艰苦,每到一处须得找驿站投宿,有时走得不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也只好在荒郊野外安营扎寨。虽说不便,也辛苦,但知道距离西宁州越来越近,心里倒愈发踏实了。 一路上也向人打探沿途可有战事,穿过原州,前面驻扎着镇戎军,那里风平浪静并未有兵马调动的消息,看来熙河路一带至少是太平的。 终于到达湟州了,再往前就是廓州,积石军驻地尽在咫尺,肃柔打发长行往营地跑了一趟,带回一个消息来,说十日之前左都尉率领的叛军已经被镇压,左都尉等反贼已被诛杀,陇右大军大获全胜,已经撤守都护府了。 肃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这就好,我这几日一直担惊受怕,现在听说平定了,总算可以放心了。” 问问随行的护卫,还有多久能抵达西宁州,护卫算了算,说还有百余里,大约要花上三五日。 三日还是五日,出入有些大,肃柔急于抵达,就算辛苦些也不要紧。于是几乎是五更启程,天黑才歇下,那日驻扎在城外一片广袤的草地上,这里升起了篝火,不远处是龟兹人搭建的临时瓦子,城内的富户官员出城消遣,远远能听见胡旋舞的伴乐,欢快激荡地传到这里来。 赫连颂留下的护卫都是陇右出身,到了这里如鱼得水,过去和龟兹人周转了肉和菜,烤好之后放在托盘里送过来。 虽说风餐露宿,但用饭时候的排场不能含糊,须得铺好毡子,再盖上厚绫。嬷嬷往面前的盘子里撒上佐料,这里西域商队往返,外邦的胡椒、孜然等品类比中原繁多。不过大约因为天热,也不像先前那么好胃口了,肃柔吃了两根菜就积了食,面前的肉也好,果子也好,都是看得见吃不下。 雀蓝说:“这不成,娘子昨日也没吃什么,可是疰夏了啊,叫平大夫来瞧瞧吧。” 肃柔说不必,“没什么要紧,想是累了,等到了白象城就好了。” 可通常是人越累,越要好生吃东西才是。杨妈妈道:“还是传大夫来把个平安脉吧,若是疰夏,好歹开两剂药调理调理。否则到了西宁州,娘子清瘦了,我们这些人不好向郎主交代啊。” 肃柔拗不过,便应下了,不一会儿随行的大夫就被传到跟前,先观察气色,又从怀里掏出个脉枕来,请王妃将腕子搭在上面。 旷野上虫蟊鸣叫,伴着胡女的歌声,平大夫在一片抑扬顿挫里,隔着手绢搭上了那细细的手腕。 诊一诊,大抵是天热引起的,问题不大。平大夫脸上起先还含着笑,没从那些长行闲谈的趣闻里脱身出来。可这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越来越肃穆,越来越谨慎…… 大夫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大家不由惊慌起来,“平大夫……”杨妈妈小心翼翼道,“您看脉象,看出什么来了?” 平大夫说:“且等等。”又让肃柔换了另一只手。这回细诊之下终于敢断定了,舒展开眉目拱手,“王妃食欲不佳,不是什么积食,更不是什么疰夏,是有喜了。小人仔细诊断了再三,王妃身强体健,气血充和,这一路虽颠簸,可小世子长得很结实,比那些养在后宅不走动的夫人们,坐胎坐得更稳,实在是天大的喜事啊!” 肃柔有些回不过神来,听了半日才敢笃信,自己果真怀上了。 老天厚爱,现在诊出来,在远离了上京,即将进入陇右的时候。她抚抚肚子,小腹还是平坦的,但知道里面有个小人儿,就如怀揣珍宝一样,满心的欢喜。 “能看出多大了吗?”她问平大夫。 平大夫道:“寸脉微小,呼吸五至,王妃初有妊,应当在两月左右。” 两月……想来就是官家要他们和离那一夜,绝望气恼下没有用药,结果就这样歪打正着了。 看来幽州那游医真有些本事,起先她还怕药用得多了,想要孩子的时候不能如愿,没想到竟是一点妨碍都没有。可惜赫连颂不在身边,不能立时将这好消息告诉他,越是这样,越心急想要见到他,一百里长路漫漫,实在让人煎熬啊。 可再想日夜兼程,平大夫显然不答应,吩咐再三,不能太过劳累,不能太过颠簸,一切都要缓和着来。 身边的人自然也愈发尽心看顾她,再不让她坐着了,腾出一辆马车铺排好了褥垫让她全程躺着,几个嬷嬷女使情愿挤到另一辆上去,也不能窝着孩子。 肃柔没办法,只好按着大家的主意,好生将养自己。车队慢悠悠地走,距离白象城还有四五十里,她连着睡了好几日,日夜颠倒着,人都要糊涂了。 这一日,也不知到了哪里,刚喝过水又躺下,走了一程发现马车停下了。起先倒没有在意,后来听见隐约的人声,便睁开惺忪的眼,撑起身子打算朝外看一看。 结果“砰”地一声,车门被推开了,外面日光大盛,车内昏暗,这样由暗及明的转变,一时晃了她的眼。 她举手遮挡,适应了半晌才看清那张笑脸,忽然鼻子一酸,翕动着嘴唇叫了声官人,“是你吗?你来接我了?” 他脸上笑意愈发大了,登上车舆探手点了点她的鼻尖,“我出城五十里等你,等了好几日,终于接到你了。” 肃柔的眼泪忍不住落下来,忽然被巨大的悲伤笼罩住,奇怪,这一路明明顺风顺水,半点没有受什么委屈,可她没来由地觉得悲伤,觉得自己和他都很可怜。 看看他,瘦了,也黑了,想必这阵子浴血奋战很吃了些苦。自己呢,就这样蓬头垢面出现在他面前……越想越伤心,终于捂住脸大哭起来。 这倒吓着他了,忙爬上车搂住她,圈在怀里好一顿安抚,“怎么了?可是路上受苦了?他们照顾你不周吗?” 她说不是,哽咽着摸了摸自己的脸和头发,“我原想打扮得漂漂亮亮见你的,结果现在……”又扯扯自己不整的衣衫,“竟是这样……” 女人的情绪真是来得莫名又可爱,她在哭,他却大笑,边笑边亲她,“我娘子就是不打扮,也是世上最美的姑娘。你不知道,我娶你就是为了看你不修边幅的样子,你日日那么端庄,我会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反倒是现在,我觉得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话没说完,就挨了一记捶。 分别了两个月的小夫妻,再见简直要剖开自己的胸膛,把对方塞进心肝里来。紧紧搂着,怎么都不够,他说:“娘子,这些日子我太想你了,没有一夜不梦见你。要不是舍不得,就一口吃掉你,再也不和你分开了。” 他就是这样,从来不掩饰自己的爱意,肃柔听得发笑,可也被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雪中春信 第83节 “哎哟。”她轻轻挣了一下,“勒死了就不好吃了,快松开。” 他笑着把脸抵在她的脖颈上,深深吸了口气,“娘子的汗都是香的。” 肃柔愈发难堪了,“我昨日没洗澡,你还闻呢。” 他却并不在意,龇牙道:“没洗好啊,没洗才是原汁原味。” 大约贴得太紧,让他感觉到了些许异样,他低头看了看她胸前,“娘子,你这一路还长胖了?” 肃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红着脸说:“哪里是长胖了,是有个人,带着口粮登我家门了。” 他被她说得一头雾水,茫然回头看了一眼,“人?什么人?谁来了?” 肃柔笑他傻,拉过他的手盖在自己的肚子上,“就是这里啊,这里来了个人……两个月了。” 他被这忽来的消息镇住了,惊愕地看看她,又惊愕地看看她的肚子,艰难地消化着,“你是说,你怀上了?” 肃柔的唇角大大仰起来,带着欢喜和骄傲,挺胸说:“没想到吧,这一路半点没耽误,我来了,还另给你带了个人来,官人,这回你可赚大了。” 他还是怔怔的,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慢慢起了一点水雾,无措地说:“我以前不喜欢孩子,稚娘生了鋆哥儿,我还嫌他长得丑,可是……可是听说你怀了孩子,我却想哭……”边说边又温柔地抚抚她的肚子,“这是我的骨肉啊,一定和凡夫俗子不一样。” 这个人,将来必是雄踞一方的霸主,但私下里的孩子气,也叫人哭笑不得。肃柔问:“那你猜猜,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他连想都没想,“先生个姑娘吧,治家有方的长姐,能管着底下的弟妹,就像你一样。再者,五年之后我们可以带着她回上京探望家里人,若是生个儿子,就不便同行了。” 是啊,若是个儿子,带回去势必会被扣下,为人父母的,哪里舍得就此和孩子分开。 好在人生漫漫,夫妻恩爱,往后还有无数可能,生儿生女都不打紧。 赫连颂敲了敲车围子,示意继续上路,到了娘子身边再没有骑马的必要了,宁愿窝在车里,两个人盖着一张薄衾说话。 他告诉她这阵子的经历,怎么加急赶回,怎么上阵杀敌,“我拿住了当初追杀我的人,确认幕后指使者,就是那两位叔父。趁着这次清剿,我也算亲手为岳父大人报了仇,当时混战,他们越过边境逃到了西夏属地,被西夏军围堵在盖朱城外,得知我们是为清理门户,西夏军便没有插手。我们将叛军斩杀在阵前,那两位叔父的尸首挑在旗杆上带了回来,扔还给他们的家人了。爹爹已经传令下去,日后他们两支的男丁不得参军,如此至少可保陇右二十年的太平。你也不必担惊受怕,怕我再披甲征战了,咱们就安安心心过日子,带好孩子,共享富贵吧。” 肃柔长出了一口气,“我爹爹的在天之灵,终于能得安慰了。” “我还给岳父大人修建了一座庙。”他邀功似的说,“就叫忠武庙,神位已经立起来了,神像还在命人雕刻。往后你要是想家了,就上庙里拜一拜,岳父大人在这边陲之地也能受些香火,一举两得。” 所以谁说武将都是莽夫?他的心思细腻,什么都替她想到了,凭爹爹的功勋,想在上京建庙是不可能的,但在陇右,却可被奉若神明。 肃柔很欣慰,内心甚有尘埃落定的充盈,本以为这已经是最大的惊喜了,却没想到,抵达白象城后,又出现了万人空巷的场景。所有人都听说嗣王迎娶的上京王妃来陇右了,人人都想一睹嗣王妃的风采,因此当她盛装现身的时候,引来好一阵感慨,众人俯首行礼,甚至还有鲜花铺路,如此礼遇,竟像又嫁了一回似的。 赫连颂笑着说:“这是阿娘和妹妹们安排的,就为了迎接你。” 武康王妃是张掖望族出身,虽然长在边关,但亦受中原教化,且爱屋及乌唯恐不及,所以婆媳相处是完全不会有隔阂的。 这也是肃柔头一回见到公公和婆母,王城前的直道尽头站着一对夫妇,慈善的眉眼,脸上带着笑意。武康王与赫连颂父子很相像,并没有匈奴人粗豪的做派,蓄着胡子,很有长者之风。武康王妃也不过四十出头,作养得极好,岁月在脸上不曾留下太多痕迹,大概也因心境宽和,那种从容渗透进了年轮里,雕琢出羊脂玉一般温润的气度。 待肃柔行过礼,王妃亲自上前搀扶,含笑打量了一遍,回头对丈夫说:“看看,这是我们的好儿媳,和介然多相配!” 兄弟姐妹也都围了上来,一家人热热闹闹见礼,这种亲厚的氛围,颇有上京张宅的风貌。 武康王话不多,不过吩咐手足友爱,不得生嫌隙,婆母则是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体己话,温声道:“你们成婚,我和你公爹都不能来上京主持,很是亏欠你们。我听介然说了,早前自己孤零零的,自娶了你才有家,话里话外全是对你和张府的感激。好孩子,如今你路远迢迢到我们身边来,不要见外,我们就是你至亲的人。且你爹爹,是因保护介然才殉职的,于我们来说是救命的恩人。恩人的女儿下嫁我们家,是我们满门的荣光,我和你公爹亦很感激你,往后拿你当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望你也同我们齐心。若是介然敢对你不好,敢惹你生气,你只管来告诉我们,我让你公爹狠狠捶他,给你出气。” 仿佛天底下所有明事理的公婆,在周全小夫妻感情时,都是先狠捶自己的儿子一顿再说话。肃柔笑着望了望赫连颂,复对武康王夫妇道:“多谢父亲母亲,官人对我很好。先前在上京,经历了些风波,如今回到陇右,夫妻在一处,没有什么不足了。日后一定和睦过日子,好生侍奉父亲母亲膝下,以报父亲母亲对我的厚爱。” 边上的赫连颂很有眼力劲儿,借机表明了心迹,向父母拱了拱手,“先说好,我今生不纳妾,纵是生的全是女儿,也不纳妾。” 结果自然招来他父亲的白眼,“谁说让你纳妾了?倒是会自作多情!” 他母亲也摇头,“上京走了一趟,怎么变得啰唣起来,原配娘子都照顾不好,还想纳妾,怕不是皮痒了。” 可肃柔知道,这样的表态是对她最大的承诺,他自己将丑话说在前头,比日后媳妇向公婆抗争强。 所幸这个话题并没有人反对,轻轻松松便揭过了。花厅里早预备好了团圆饭,王妃招呼大家落座,引肃柔坐在自己身边,笑着说:“介然快你一步到家,给了我预备的时间,我找了两个专做上京菜的厨子,只是不知地道不地道,你且尝尝看。若是好,就带回你们自己府里,想家的时候有口家乡菜吃,也能解解乡愁。” 肃柔倒纳罕起来,“母亲给我们另置办了宅子吗?” 王妃点了点头,“我们这里和上京不一样,上京讲究一大家子其乐融融,我们这里儿女成亲后,多是自己建府。这样免于牙齿咬舌头,有事再相聚,彼此才客气。”说着复一笑,“不过王府里也有你们的院子,是以前介然的住处改建的,你们想回来时随时可以回来,一切全凭你们的心意。” 其实这和上京没什么两样,恰如男女作了个颠倒,上京是娘家留着姑娘出阁前的闺房,而武康王府则是保留了世子的院子,等他们夫妻回来小住。 肃柔忽然觉得好笑,果真到了一个新的地方,就会有新的见闻。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嗣王,回到父母身边后,似乎也没那么招人稀罕。 赫连颂却坦然得很,忙着给她布菜,王妃指指那品蟹酿橙,“听说这个最考验厨子手艺,快让肃柔尝一尝。” 肃柔有些为难,菜是好菜,只是这会儿不方便尝,正想着应当怎么婉拒,结果赫连颂倒替她解了围,笑着对父母道:“我忘了回禀爹爹和阿娘,肃柔有身孕了,这蟹肉寒凉,不敢让她吃,还是我来试吧,一试就知道儿正不正了。” 这样一个好消息,顿时让大家振奋起来,陇右的年轻人成婚相较中原更晚,赫连颂的弟妹们都只定了亲,还未嫁娶,现今肃柔怀的这个是赫连家的长孙,可不是把武康王夫妇高兴坏了。 王妃说阿弥陀佛,“原说迎接佳妇,没想到一下子竟盼来了两个,老天真是待咱们不薄。” 怜肃柔舟车劳顿,身子又沉,不敢再让她应付家里的亲朋了。吃过了饭就忙让赫连颂带她回去休息,说等养足了精神,再一一带她认识赫连氏的族亲们。 夫妇两个从王府辞出来,登上了后巷的马车。陇右是个草木肥美的地方,中原曾说“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既是良马产地,那么植被自然也比上京更丰盛。 从武康王府到嗣王府这一路,绿树成荫,几乎遍地繁花。有风过林梢,沙沙一阵叶浪,气候比湟州廓州一带更好,更适宜居住。 肃柔新奇地透窗张望,“其实我来前,总觉得陇右比不了上京,边陲之地也没有那么安宁,如今看看,全不是我想的这样。这里的草木长得真好……”抬手指指路边的仙人掌,“难怪上京花园里种了那么多奇花异草,别不是从陇右搬过去的吧!” 他唔了声,“就是从这里搬过去的。每年有人两地往来,就替我带上一株,可惜上京的气候欠缺了点,养得不及陇右高壮,花园里那株我悉心照料了七八年,最后也只一人多高。” 结果掰断用作负荆请罪了,这七八年的心血也算没有白费。 马车慢慢前行,停在一座独立的府邸前,打眼一看,门楣居然很有上京嗣王府的意境。 他先下车,回身抱她落地,牵着她的手引她进门。甫一迈入门槛,不光肃柔,连身后的雀蓝她们都讶然出声,叹道:“和上京王府一样!” 赫连颂很是得意,“我上年就命人画了布局图,快马送回陇右交给阿娘,让她照着图纸修建府邸。可惜两地工匠手艺不同,细节处还是有些出入,且家里的摆设也没法一模一样。不着急,往后慢慢踅摸,找到合适的再替换就是了。” 肃柔心头却五味杂陈,站在门前半晌,恍惚间又回到了上京似的。 她扭头看看他,“官人,你费心了。” 筹备良久,就是为了得她一句赞许,他赧然道:“也没费什么心,不过知道一定会回来,怕你想家,干脆把上京的嗣王府搬到陇右来……只要你高兴。”说着仔细打量她的脸,“娘子,你高兴吗?” 肃柔点头,“高兴,很高兴。” 她是个知足的人,能得丈夫这样尽心周全,还有什么不足呢。 现在是自由有了,至亲至爱的人也在身边,与公婆和兄弟姐妹相处和睦,又迎来了一个小小颂。虽不知道是男还是女,但是男是女都没有关系,都让他们满怀期待。 天顶上,忽有一声鹰唳传来,惊空遏云,响彻城池。抬眼望,翱翔在穹顶的黑影舒展着双翼,以优雅却又强悍的姿势划过天际,不过轻轻一拍,便已身去万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