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卍]不完全矫正手册》 楔子 2017年2月14日凌晨,东京都品川警察署 天色将明未明,整个警署只有搜查本部所在的楼层灯还亮着。会议室内,连轴转监视了数天的警员们瞌睡连天,头都要垂到面前的键盘上。一串笃笃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离门最近的警员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冲着站在门口的女人鞠躬。 “南警官!”她的声音吵醒了其她同僚,大家纷纷立正。 女人抬起手,做出噤声的手势,制止即将响起的问候声。 “辛苦你们了。渡部那边还没消息吗?”女人问。 警员有些为难,支支吾吾地回答她。女人没有听完,就抬步向走廊尽头的审讯室走去。 听到走廊的响动,靠在墙上揉着太阳穴的渡部警部补立刻站直了身子。身穿褐色夹克的短发女人推门而入,渡部迎到门前:“前辈!” 女人的身形比一般人都要高大一些,她和渡部讲话时习惯性地弓着脊背:“情况怎么样?有开口吗?” “没有…他坚持否认指控,”渡部摇摇头,“前辈,您要不要再休息一会儿。” 自一都两县连环不明杀人案搜查本部成立以来,被调来的警员们都昼夜不停轮番工作。经过数日的监视,周末好不容易捕捉到嫌疑人在自宅出没,于昨日凌晨,对其进行了任意同行调查。只可惜——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女人低声叹道,渡部也露出无奈的表情。两人的眼下都是青黑一片,搜查开始后,便没有假期可言,睡个好觉都成了奢侈的事。 思索片刻,女人拍了拍渡部的肩膀,走到审讯室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位警员走了出来,同女人交谈数分钟后,这位负责问话的警员和记录员一起离开了。 进入审讯室前,女人对渡部投以了信任的目光:“就拜托你了。”虽然她看起来休息不足,眼睛却依旧明亮有神。 渡部沉重地点点头,回到监控室,关闭了桌上的闭路电视监视器。 审讯室内。 女人走到嫌疑人面前,将手中的文件夹甩在长桌台面上。关闭立在桌子右侧正中央的录像机后,她才开口: “半间先生的嘴可真难撬。” 嫌疑人半间修二坐在椅子上,闻声笑起来,他抬手整理自己的眼镜,双手被银色的手铐牢牢锁住。 “毕竟没做过的事情就是没做过,我总不能随便就认下来。”他讲话怪声怪调,带着股粘糊糊的自来熟,“是吧,南警官?” “还是说,都这个年代了,警察还是无法无天栽赃好人——” “啪”,响亮的一声耳光打断了半间修二的话,他的脸被扇得偏向一边。南光——即他口中的南警官本人,放松地转着自己的手腕。 “你是昭和62生的吧,那我就不用敬语了。”南光抬腿坐到桌子上,随手翻动着方才带进来的文件夹。 “十几岁就在歌舞伎町混了个死神的称号,成年以前被抓进局子里的案底没有十次也有半打,这几年在各种黑道集会现场被目击也不是一次两次——半间修二,你这样的前科犯也好意思自称好人?” 半间修二回过头,呵呵笑了两声:“南警官都不许人悔过自新的吗?我家也好,公司也好,各位警官应该已经翻了个遍吧,有找到想要的东西吗?” “有没有找到你还不清楚吗?”南光促狭地反问他。 “也是,要是找到了,南警官也不用在我身上花功夫了。”半间修二抬起手,“不过,南警官选在这个时候来见我,还特意关掉闭路电视,为的应该不只是我年轻时候做了什么坏事吧?” “聪明。”南光夸奖他。 “我想和你做个交易,”南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抖出一颗塞进半间的嘴里,“你答应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 “哦?”半间吸了一口。 南光也为自己点上一颗烟,审讯室内顿时烟雾缭绕:“作为条件,我要你帮我抓住林田春树的尾巴。” “这对你是百无一害的好买卖,据我所知,他对你在东卍的行动多有妨害,就算你现在不帮我,以后也要浪费时间精力除掉他,何不省点心力,让条子替你做你想做的事。” “真是个好提案。”半间越听笑意越浓,最后扑哧笑出声来:“可是,我拒绝。” “为什么?”南光俯视着他,问道。 她吸了口烟,将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因为南警官。”半间艰难地用手指擦着眼角笑出的泪水,“如果是别人对我提出这笔交易,我还可能考虑一下,但是南警官嘛——” “我拒绝。” “只要是南警官想做的事,我—全—部—拒——” 半间拖长的声音被南光用拳头打断,他的平光眼镜也一并被打飞摔到地上。他盯着南光,南光也盯着他。两个理应怒目相对的人,此刻面上都只有平静。 南光叹了口气。 “那就没办法了。”她说,状似为难,“虽然也没觉得你会答应,但被拒绝了还是会很不爽啊。” 半间呵了一声。 南光一边撸起自己的袖子,一边解释道:“对了,关掉CCTV可不是因为刚才那几句话。” “而是实在是吃了太多处分了,不躲不行。”南光揪起半间修二的衣领,明明对方是个上百斤的男人,被她轻易带着椅子一同拎起。她狭起眼睛,轻蔑地平视着半间:“像你这种不识好歹的烂货太泛滥了,像蟑螂一样,怎么都打不完。” 她一拳拳打在半间笑嘻嘻的脸上,直到实在手酸,才一把将连人带椅掼到墙上。 半间闷哼一声,又不合时宜地低着头笑起来,南光的手指关节处沾着半间的血,她点上一支烟,然后走到他面前,猛地一脚踩到他两腿之间的椅面上。 “你们这种人,对普通的暴力完全没有敬畏吧?总是笑嘻嘻的,觉得就这种程度的话也太小儿科了。” “我也觉得揍一顿也太便宜你们了。”她吐出一口烟,然后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把铁锤。“所以要谢谢你的同类,上次我用这玩意儿敲碎了一个小混混的蛋,他的反应给了我灵感。” “本来还以为他能忍更久呢,结果才第叁下,他就哭着求我放过他。” “半间,你能撑更久对吧?”南光扔了烟头,俯视着半间修二。 “可别叫我失望。” “哈、哈哈哈哈哈——对不起、我认输,阿帕是吧,南警官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然而她还未落下第一击,半间就笑着投降了。他举起自己被镣铐锁住的双手:“对不起,南警官,是我太不知好歹了,噗——” 半间修二的精神状况实在无法不令人在意,警视厅有专家推测他是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也不无道理,光是这短短数十分钟内,半间修二就不合时宜地笑了许多次。不过也不仅是他,能加入穷凶极恶的黑道组织,并爬到干部级别的,又能有几个正常人。 南光坐在长桌上,抱着胸同他对谈。半间这次倒是乖乖的,南光问什么他都会回答,虽然偶有偏题,但也还算老实。只是他的话里能信几分,又是另一回事了。 南早就清楚这次搜查本部的行动不可能真正成功。即便她能百分之百肯定地说,那些残忍的凶杀案确实都是面前这个男人所为,但他背后的组织怎么可能轻易地看着他被判刑入狱。半间所谓的律师,已经向警署提出抗议,认为搜查本部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随意拘留无辜当事人、并长时间对其进行审讯,危害了他作为公民的正当权利。 想来天一亮,半间的律师就会来接走他,顺便随便从手下推一个替罪羊自首,来证明半间的“清白”。 漫长的问话进行到一半,半间修二突然抬起手。 “南警官,早餐时间到了吗?我饿了。”他的发型被南光打乱,几缕碎发落在眼前,脸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 南光掏出手机,给渡部打了个电话,让她帮忙带份饭进来。挂了电话,她在身上掏了掏,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 “要吗?” 因为贴着身体,糖体应该有些融化,南只是客气了一下,没想到半间竟不嫌弃,拜托她剥给自己。 糖球在他的口腔里转动,他盯着南,说:“南警官你,其实非常适合我们这行,没准比我还适合。” 南动作一顿:“被你这种人夸奖,我可开心不起来。” 半间笑了两声,伸直腿,打量起整个房间:“有南部长那样的母亲,南警官却委身在这样寒酸的地方,真是可惜。” “而且南警官还是职业组进的警视厅来着吧?怎么沦落到这种地步?南警官昭和几年生的?57?58?你的同期应该都不用亲自过问我这种小人物,只要坐在办公室喝茶等手下去做就好了吧?——南部长没有帮帮您吗?啊,也是,连我这种人都知道,南警官的母亲和她不亲近。” 南没有回话。她的母亲南惠理子,是全日本首位女性警察本部长,而她本人则因为数次被举报暴力审讯而从警视厅下放到地方警察署,这种对比确实算不上荣光。 但她并不后悔,因为她做警察本就不是为了成了另一个南女士——可能她曾经确实那么想过,在母亲和父亲离婚、抛下她后,她的确执着于证明自己能成为比母亲还要优秀的警察——但真正佩戴上那枚警徽,她只想要抓住每一个无视法律、狂妄至极的混球。 她和南惠理子是警察不同的两面。 南冷淡地看向半间修二:“你说这么多没用的东西,是想干什么?” 审讯室的门锁动了动,渡部推门进来,将从便利店买来的便当放到长桌上。门在她身后大敞着,露出沐浴在熹微晨光里的走廊。 半间痴迷地看着那光影分界的地面,待渡部离开后,他才回过头来。 “南警官。”他缓缓地开口,“告诉你点真正有用的东西吧。” “今天早上八点十五分,西武新宿站对面的停车场,你的母亲,南惠理子警视监,会死。” 见南光依旧一副冷酷的表情,他干脆笑了出来:“啊也是——南警官还是留在这里审讯我比较好。毕竟,南警官能忍耐下去,在这里继续问话的话,我没准会可怜你,把我知道的所有东卍的事情都说出来。——可是警视监也真可怜,为了女儿参与的案件,居然冒险去联系十几年前的线人,还被老朋友背叛,告发给了‘那个人’……” “真好奇啊,”半间修二满脸血,笑得狰狞,“东卍的情报和母亲的生命,” “南警官,你选哪个?” 第一章强奸未遂① 2005年八月份的第叁个星期一,尾内友香一如既往是全家最先醒来的那个。夏末的太阳依旧勤勉,隔着遮光帘融融地升起。友香疲惫地坐起身,关闭还没来得及响起的闹钟。丈夫在她身边睡得正酣,大张着嘴巴,露出睡衣下圆滚滚的肚皮。 尾内友香觉得身体沉重,可能是夏季感冒。但关心自己健康之前,她只能挽起长发,踩着拖鞋去做全家人的早餐。 自结婚后,友香就辞去了工作,成为一名全职主妇。她和丈夫育有一女一子,大女儿高中在读,小儿子刚上初二。 她们都有公司、学校指定的出勤时间,友香却只能无条件的、一年叁百六十五天,比其他家人都要早起,做没完没了的家务,煮没完没了的早餐午餐晚餐。 今天也一样,将烤好的吐司端上餐桌,友香又另起炉灶,开始准备丈夫和女儿的便当。丈夫拖沓的脚步声响起,他走到厨房来,不吭一声地阅读起了友香放在桌上的晨报。 丈夫喜欢咸味、女儿和儿子喜欢甜味,制作厚蛋烧时,友香总不得不分两锅去做,做完丈夫那份,友香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摇晃了一下。 “妈妈,今天的便当没香肠?”穿着校服的女儿凑到她身后,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好奇地看向便当盒。 友香想要说什么,可说不出来。看报的丈夫呵斥女儿不好好关心学习,只想着吃饭,不服气的女儿也在餐桌坐下,一边吃热腾腾的早饭,一边和他顶嘴。 好不容易做好便当,送两人离开,终于到了友香的吃饭时间。她虽是做饭的人,却也只能吃全家人的剩饭。 只是今天,她连剩饭也不想吃。 要是能喝到妈妈做的热乎乎的味增汤就好了。坐在楼梯的台阶上,友香这么想着。 拍了拍自己的脸,友香勉力站起来。就这么躺下可不行,餐桌和厨房的狼藉,不在家人回来以前收拾好可不行。丈夫会说自己辛苦赚钱,她怎么连这点家务都不能让他省心。 还有儿子——对,儿子已经两周没去学校过了,上周老师有打电话来。 和让人省心的女儿不同,友香的儿子,自从进入青春期后就变了个模样。明明曾经是那么乖巧可爱的妈妈的小天使,一上了国中,就开始和些不叁不四的不良少年混在一起。逃课是家常便饭,被邻居投诉他乱扔烟头到别人的院子也不只一次两次。 可即便如此,两周都不去上学,也太过分了吧? 友香拖着沉重的脚步,一阶阶踏上二楼。 “小志?”友香小心翼翼地拍响儿子的房门。 儿子长大后,她不再拥有母亲的威严,打扰到他补眠和打游戏,被砸东西和大声辱骂也是常有的事。 但是今天,小志的房间似乎格外安静。她又叫了两声,儿子还是没有回应。 难道是出门了吗?友香猜道。昨晚她听到客厅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怕影响孩子的自尊便没有去查看,今早她一下楼,就看到客厅的药箱乱成一团。 是他那些狐朋狗友受伤了吗?友香猜想着,小心地推开儿子的房门。 “小志!小志?你怎么了?”看到儿子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友香立刻冲了上去。 明明是夏天,小志却出了一头的冷汗,紧紧地裹着蓝色的毯子,嘴唇颤抖。 友香摇晃着儿子的身体,他却没有回应友香的余裕。 友香立刻将手贴在儿子额头上,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不知是不是自己也在发烧,她湿漉漉的手摸不出什么差别,只好又跌跌撞撞地跑去楼下翻出温度计来。 39.4℃。 “小志、小志,你听得到吗?”友香拍拍儿子的脸颊,他已经烧得神志不清,只一个劲儿地重复着“疼”、“疼”。 “疼?到底哪里疼?告诉妈妈好吗?”友香急得只能攥紧儿子不停震颤的双手。 生长期的儿子早已长得比她高大健壮,此刻却像幼儿一般蜷缩在她的怀里,带着泣音喊痛。无力感攥住了友香的心脏,她抱着儿子,忍不住小声哭泣。 “妈妈、”儿子揪住了友香的针织衫,小声地呻吟,“下面好痛……” 捕捉到这个关键词,友香强打精神,抽了抽鼻子,将儿子扶到床上。 “小志、给妈妈看一眼是哪里痛。”她小心地哄着儿子,儿子呜呜地哭着,即使意识不清,也坚持不让母亲碰自己的睡裤。 顾不上儿子清醒后会不会怪自己,友香自儿子上国中以来,头一次强硬起来。 然而—— 扯下儿子睡裤的瞬间,友香的脑袋像被重物狠狠地撞击,她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小雪、小雪?” 好友的手在面前晃了又晃,小雪都毫无反应,眼神呆滞神情恍惚,直到对方忍不住来碰自己的肩膀,她才猛地惊醒。 明明是大夏天,小雪却出了一背的冷汗,校服黏在背上,风一吹,她打了个冷颤。 “奈穗子你刚刚说什么?”小雪故作镇静地问道。刚刚只是听到好友提到那几个名字,她的脑子就不受控制地回忆起那天,思绪纷乱,以至于没听清奈穗子到底说了些什么。 奈穗子白了她一眼:“你怎么回来上学之后总是呆呆的啊?不会是生病病傻了吧。” 以往的小雪肯定要反驳她,此刻只感到困窘无比。因为奈穗子说的没错,她这几天在学校的反应算不上正常,听不进老师的话,和以前的朋友们也大都不再亲近,男同学靠近时她更是像吓傻的鹿似的身体僵直不能动弹。奈穗子几次为她解围,把僵硬的她拖进女厕所,问她到底怎么回事,小雪却只会哭泣,什么都说不出口。 “算了,”奈穗子转到刚刚在讲的话题,问她,“能本没跟你说吗?最近不良少年之间的传说。” 小雪摇摇头。能本是她交往两个月的男友,是个和本土不良团伙东京卍字会叁番队队长阿帕关系密切的家伙,关于东京不良少年的动态,问他是再方便不过的。但自那件事后,小雪和他也很久没有见面了。 “你们是分手了吗?”奈穗子小心地问。 小雪想了想,摇头:“我不清楚……”能本因为肋骨骨折和大面积挫伤入院治疗,这期间小雪都没能鼓起勇气去探望他。无论是继续下去还是说再见,现在的小雪只想离他和那些事情都远远的。 奈穗子仰天长叹:“啊——也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爱美爱主那些家伙总是在附近找茬,会发生这种事全都是他们自找的。” 小雪和奈穗子所在的学校属于东卍的势力边界,但比东卍资历深厚的爱美爱主也因此总是跃跃欲试,勒索、殴打学校的学生,对他们而言除了是乐子,也是对东卍的挑衅。 不良少年集团的冲突,倒霉的总是她们这些普通学生。 奈穗子无奈地解释道,小雪因病在家休养的这段时间,爱美爱主那边出了大事,几个成员据说是被东卍的人所伤,吃了很大的亏,八月初两股势力打了一架,赢得胜利的东卍吞并了爱美爱主。 这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不良团伙打闹,奈何最近冒出的新闻给这件事蒙上了特别的色彩。 爱美爱主的人遮遮掩掩不肯说冲突导火索的具体内容,警方替他们抖落了个干净,这周一,前爱美爱主成员之一的母亲到警察局报案,说是儿子阴茎受损、睾丸缺如,怀疑是附近的小混混下的狠手。 无独有偶,警察开始就此事调查后,发现辖区内的受害人不止一人,有相同经历的男生共有五名,均是在同一天被凶手痛击后割去了睾丸。因为受害器官比较隐私,几人都不敢声张,家人朋友都不知情,更别提报警。他们同前组织的首领也只敢说表面上的外伤,称病不去参加团体聚会,在家静养。 然而静养并没让他们情况好转,因为缺乏卫生意识,除第一位报警的外,还有另一位也因伤口感染导致阴茎坏死,两人不得不进行器官切除手术。其他叁人虽然因为受伤后比较注意,但睾丸缺如无法修复是不争的事实,彻底丧失了生育能力。 这对五个家庭都是一场难与外人言的悲剧,可对于曾受他们压迫的国中生们来说,也不过是有点惊悚的笑话。 奈穗子说着说着咯咯笑了起来:“大家都以为是东卍的家伙们做的呢,不管怎么说,这也太狠了,我表姐在医院做护士,听她说,以那两个人的情况,以后都不能站着撒尿了。” 小雪心里闪过怪异的想法,可不等她开口,奈穗子又问:“喂,小雪,你去找能本问问吧?我真的很想知道是哪个天才做的。” 小雪支支吾吾不敢应承,正好此时,她们走到了校门口的大路上。 远远的,一个妇人朝着小雪和奈穗子招手。 “妈妈!”小雪这话一出,奈穗子也不敢再当着朋友母亲的面说这些不着调的东西。她乖巧地同小雪的母亲问候,然后和小雪说了一声再见独自跑走了。 回家的路上,小雪和母亲都没有说什么。直到进了家门,母亲开始准备晚餐,坐在餐桌前的小雪才敢开口: “……以后还是不要这样了吧?都十四岁了还要妈妈来接送,让朋友们知道会笑话我的。” 母亲切菜的背影一顿,她声音闷闷的,没说别的,只问:“你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吧嗒吧嗒,有两滴水滴在小雪的手背上,母亲放下菜刀,转身要对她说话,正巧门铃声响起,打断了她。 用虎口擦掉眼泪,小雪说:“我去开门。” 打开大门,两名穿着便服的成年人站在门口,见来开门的是小雪,她们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请问你是汤田小雪吗?” 小雪呆呆地点头。母亲在她背后询问是谁,她也只艰涩地说:“……是警察。” 母亲站到了小雪身后,扶住她的肩膀,小雪一下感觉自己镇静了一些。 两名警察同小雪的母亲打过招呼,然后对小雪说: “有关于七月叁十号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们想向你了解一下。” ---有话说--- 本文唯一大女主是南光,但主要角色是东卍里面的各种女性,尤其是原文里连名字都没给的女性角色们,南光会改变她们的既定命运,但本质上故事都是她们在帮助下的自我觉醒和和解,所以视角不会很固定。 主要角色有阿帕兄弟的女友、乾赤音、Draken住的应召站的姐姐们、羽宫一虎的妈妈、艾玛和她身边的不良少女们。 叙述顺序是2017(穿越前)-2005(穿越后)-2000(穿越后),所以前面这几章可能会有点混乱。 女主南光既圣母又残酷,所以后面会有很多她烂好人救别人的剧情,也会有她没有道德底线害别人、揍比自己小很多岁的男生的剧情,慎重阅读。虽然叫“不完全矫正手册”,但主要是救助女角色,矫正男角色是顺便。 第二章强奸未遂②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坐在长桌对面的少男绞紧了自己的手指,低着头迟迟不肯开口。 他被指认为新宿未成年人受害案的证人,事发当天,他与五名受害者一同在街上游荡。他们同属新宿最大的不良少年组织——爱美爱主,因为涩谷新兴组织东卍名声越来越响,两方多有摩擦。 他们六个,在放学时间勒索了附近学校的学生,拿着这笔小钱买了啤酒——他们还没到合法饮酒年龄,所以是威胁一个路过的上班族代买的——在路边喝到微醺,六人中的一个问: “你们看对面那家伙,是不是东卍的臭小子。” 其他人一齐看去,正是东卍叁番队队长的兄弟,能本和他的女朋友在街口吵架。 六对一,怎么想都是满满的胜算。 他们丢下烂摊子,大摇大摆地穿过马路向能本她们走去。 少男说:“我们只是想教训一下他。” 没想到能本那小子在女友面前逞英雄,叫嚣着东卍一定会要他们好看。他们听不下去,便和他动了手。 能本的拳头完全没有嘴巴硬。腹部受过两拳重击后,他已经任由六人架着他带到附近的废弃公园。 “只要他跪下给我们磕头认错,我们就打算放了他的。”少男说。 但是能本气焰嚣张,说什么都不肯听话,他不得不踹了能本膝盖窝一脚,强迫他跪下,一头栽进沙坑里。 “那时候满脑子都是火气,根本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家都是十几岁的男生,玩心一起有点失了轻重。有人提议把能本绑起来,少男就照做了,他们扒了能本的衣服,用绑蟹的手法绑住他。 “等冷静下来,我想要提醒他们差不多就得了。”少男脸上露出悔恨的表情,“可是隆志说必须让他和东卍尝到苦头,知道我们的厉害。他年纪最大,地位也是最高的,我不敢反抗他。” 他没有办法,只好帮忙架住能本,方便隆志揍他。 就那时候,那个人出现了。一声不吭,将手搭在他们中一人的肩膀上。 他甚至没看清楚那个人的长相,只瞬间,“他”就掀翻了两个人。剩下的人放下能本,一起围攻上去,可一交手,少男就知道自己不是对方的对手。 “他”力气很大,个子也很高,少男被“他”过肩摔在沙地上,脑袋嗡嗡响了很久。 其他人接连被“他”打倒,又陆陆续续站起来。隆志拽起来少男,要他振作,说刚才一定是因为毫无防备才被对方得手。 见少男神情恍惚,隆志又威胁他,敢做胆小鬼的话爱美爱主一定要他好看。 少男不敢退后,只好硬着头皮和其他人一起扑上去,有人侥幸抱住了“他”的腰,少男连忙准备上去打配合。 可是,只交汇的一眼,少男就被那冷酷的杀人犯似的眼神吓得动弹不得。 等他意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逃跑了,他跑到了离公园一条街外,两条腿颤抖得不像样子。 “后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少男腼腆地吸了吸鼻子,“之后没见到其他人参加集会,我还以为他们只是被揍怕了。” 因为胆怯,他成了六名当事不良中,唯一的幸运儿。 “他们是这么说的吗?”如此紧张时刻,小雪却不由得想冷笑。 那群人可真会把自己摘干净。打算这么说的小雪,在与对面的男性警官对上视线的那刻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她不能控制地,避开对方的目光,用剪秃的指甲划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背。 好在她的母亲及时出现,端着托盘向她们走过来。两名警察和小雪都立刻站起来道谢,落座的时候,小雪的母亲坐在了小雪原先的座位上,正对着那名男性警察。 感受到母亲干燥的手包覆住自己的手背,小雪逐渐放松下来。 “他们在撒谎。”她鼓起勇气,对着女警说道。 他们根本不是偶遇,而是有预谋地寻找能本的踪迹。 七月初的时候,这伙人就找过能本的茬,因为当时东卍其他人就在附近,他们只装腔作势地威胁能本不要再出现在爱美爱主的地盘上。 爱美爱主是比东卍久两个世代的不良组织,一旦开战,东卍必受到影响。所以整个七月份,能本都谨慎地没有去街上乱晃。 七月叁十日的前一天,小雪因学业问题和家人闹了矛盾,于是第二天放学后,小雪联系了能本,想要和他见面。 小雪就读的学校经常受到爱美爱主的骚扰,保险起见,两人约在了比较僻静的地方。 “他们跟踪了能本。”小雪说。 能本虽然是东卍叁番队队长的兄弟,却不怎么擅长打架,更没什么危机意识,是个和兄弟如出一辙的笨蛋。所以,当两人发现情况不对时,已经失去了逃跑的可能性。 六个高大的不良围住了她们的去路。 “不想挨揍的话就跟我们走。”为首的少男指示道。 说是“跟我们走”,实际上他们一左一右架起了能本。能本说要怎么教训他都可以,这和他的女朋友无关,让她离开吧。 多么义气的一句话。然而一个不良立刻给了他一拳:“你当我们真的是蠢货吗?放这贱人走好让她去找东卍的人来吗?” 于是两个人架着能本,一个人拽着小学的胳膊,一行人一起来到了附近一个废弃的公园。 “他们根本没想过要放过能本。”小雪说这句话时垂下了眼睛,她感到一丝寒冷,抱住了自己的双臂。 这伙人不过是在拿能本取乐。 他们先是跟能本说,如果你脱光光跪下求我们的话,就放了你马子。能本和他们抗争了几句,被围殴得鼻腔出血、趴倒在地。 他不得不听他们的话,脱得只剩底裤,跪在沙地上求他们大人大量放过自己。为首的那个笑嘻嘻地应声,下一秒却踩在能本的头上,要他给他们所有人舔鞋。 他们起着哄,围成一圈,把能本围在最中间,欢呼大笑着。流浪汉偶然经过此处,都被他们揍了一顿赶跑。 “干脆把他绑起来吧?”那个后来跑掉的少男,笑着提议。 他们立刻翻找起,能用来捆绑能本的工具来。 “等等,”记录下这句话,小雪对面的女警察打断了她,“你在哪里?” “你说的这些,全是他们和能本的事,事发当时,你在那里做什么?” 小雪低着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餐厅的氛围僵下来,直到女警察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讲,我们可以继续刚才的话题”,小雪才缓慢地开口: “……那位警官,可以回避一下吗?” 男警察本要说什么,被女警察一个眼神堵了回去,他只好起身,走去了洗手间:“我去抽个烟。” 待他走后,女警说:“你可以说了。” 然而小雪依旧不说话,半晌后,她抬手,拉开了自己穿着的空调罩衫,撩起自己的校服。 “…他们对我做了这些。”她说。 餐厅再次陷入一片沉默。 “全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的话,小雪根本不会……”吊着一边胳膊,头上也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能本对警察,终于忍不住痛哭出声。 那个人出现之前,其实小雪已经完全放弃了。眼泪在脸上流淌,喉咙因喊叫发痛,手臂被沙子磨得蹭掉了皮,但这都比不上心里的绝望。 随便怎么样都好,快点结束吧。小雪这么想的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如同鬼魅,一声不吭,突然出现在围着小雪的一人身后。人被掼倒在地,在场的其他人才意识到那个人的存在。 “你是谁!”抓着小雪衣襟的男人警惕地问道。对方不答,他就朝两边使眼色,连负责看守能本的两个人都向这边靠近了过来。 刚刚她还觉得像怪物一样无法反抗的家伙们,被那个人叁下两下地撂倒。那个人的拳头像钢,捶到的地方都如颓墙一样崩塌,那个人的腿像铁,扫到的人都如芦苇一般躺倒。 被放置一旁的小雪呆愣愣的,还没反应过来,六个人就躺倒一片。 “你这家伙…!”六人中最高大健壮的那个爬起来,怒吼着向那个人冲去,气势如此可怖,却被那个人轻松地肘击、出拳击退。 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那个人只原地一个腾转,直面上了对方——正是那个幸运儿,他像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哭叫着冲向那个人,却只擦着那个人,他冲着逃离这里的方向一个猛冲,小雪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狼狈的背影。 回忆到这里,小雪没有血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点笑意。 “……”女警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你好像很喜欢‘那个人’?” 小雪止住微笑:“不可以吗?” 女警觉得有些别扭:“也不是,只是他毕竟也让五个男孩成为了受害者,你这种情绪,可能会影响到证词的……” 小雪的神情恍惚了一下,女警还没说完,她就出声打断: “……如果那个人没有出现,被害人不就是我了吗?” 在座的叁人,都说不出更多的话。 小雪在那件事后因外伤住院一周,表面的伤口即使愈合了,心里的伤口也还是存在。她睡不好觉,总是梦到那天的事情;和异性——即使是亲生父亲接触都会手脚冰冷全身冒汗;每次从医院回来,路过相似的小公园,她都会哭得喘不上气。 即使报警,恐怕也不能拿那几个未遂犯怎样。这样小的地方,如果让邻居、朋友、同学知道这件事,她要如何向他人证明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她无法承受,无法承受作为性侵案件受害者的身份。 不过—— “警官你刚刚是说了‘他’吗?”小雪小心翼翼地开口问。 警察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点头说:“怎么?你有不同的印象吗?”已经讯问过的五名被害人和两位男性当事人对嫌疑人的描述都是高大、强壮,戴着口罩和手套,穿一件灰色的连帽开衫。除此之外的信息,因为交手时间过短,几人都说没有看清楚。 而阉割手术进行时,五人都处于轻度脑震荡导致的昏迷状态,唯一中途醒来过的尾内目睹了惊悚的阉割手术,但还没来得及呼救,就被嫌疑人再次攻击脑部,昏迷过去。等他们凌晨醒来,全体光着下半身躺在小公园的沙地上。不只嫌疑人,连他们的睾丸都不见了踪影。 “没、我只记得那个人很高……”小雪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记忆里的体貌特征,“‘他’…戴着帽子,我看不清脸,但好像比能本还高。” ——不是的。 小雪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撒谎,她的心咚咚咚咚地高速跳动,嘴上不停地冒出和记忆相反的话。 为什么这些人都默认,有力量的、有正义感的一定是男人? 她分明看到过那个人的脸,虽然不是全部。第一次揍趴所有人后,那个人走到了小雪的面前,捡起地上不良丢下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那个人分明有一双,女人的,锐利又悲悯的眼。 她分明听到过那个人的声音,虽然很小声,但分明是女人的柔和又坚定的声线。那个人为小雪披上外套,擦掉她脸上的泪水,对她说: “跑吧。” 小雪在心里呐喊。跑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被坏人追上。 “…对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说,‘他’的手也很大……”小雪一边胡乱地编纂着,一边主动伸出手,握住了坐在一旁的母亲的手掌,她紧紧地握着,母亲也用力地回握。 少女在此刻决定,她将一生保守这个秘密。 第三章强奸未遂③ 汤田小雪和母亲将两位警察送到门口。 女警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小雪:“如果后续你又想起了什么细节,可以打这个电话。”小雪点了点头,看着她们走出几步,女警又单独返了回来。 “还有那件事情,”女警神情严肃,小声说道,“无论何时,你都有追究他们责任的权利。这个过程可能很艰难,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法律不仅保护他们,也保护你。” 说完,她大步离开这里,没有回头。 小雪和母亲目送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慢慢走回室内。客厅的座机铃声响起,小雪快走两步拿起话筒。“嗯、嗯。”她对着电话应了两声,然后挂掉电话,对母亲说:“爸爸说要加班,不回来吃饭。” 小雪的母亲刚围上围裙,还没点开炉子,若有所感地回头,发现小雪正扒着门框,看向自己。 “怎么了?”她问。 “妈妈,”小雪有些羞赧地提议,“我们出去吃吧。” 母亲愣了一会儿,又连忙点头,快速地解下自己的围裙:“好、好,你要换衣服吗?啊我穿这个也不行吧,穿得土里土气的去年轻人的店会叫小雪你难堪的……” 小雪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不用,我们就去COCO’S。” COCO’S是距离汤田家不到五百米的一家连锁家庭餐厅。两个人换好轻便的鞋子,并排走在路上。因为问话,此时天已经完全变成黑色,夏季零星的星子像碎玻璃一样闪烁在夜幕中。小雪仰头看了会儿天空,又垂下脑袋去看自己粉色的运动鞋。 “好久没和妈妈一起出来吃饭了呢。”她说。 小雪的母亲想了想,点头道:“是呢,感觉上次吃COCO’S,小雪还只到我胸口,一转眼,你就长过妈妈了。” 小雪笑了,母亲也跟着笑起来,可是笑着笑着,她突然捂住了自己的脸:“对不起、对不起小雪,是妈妈没有保护好你……” 眼泪从眼眶里不停地涌出,她知道不该在女儿面前反复提及这件事,可依旧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然而,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怀抱拥住了她,她的女儿没有哭泣,没有崩溃,只是静静地抱着母亲:“妈妈,不要哭,这不是我的错,也不是妈妈的错,该哭的是那些做了坏事的人。” 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一位母亲鼓起勇气,重新拥抱了她的女儿。 女儿是母亲的分身。 在汤田樱子看来,女儿是突然长大的。但要她说出究竟是哪一天开始变得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好像昨天还在对自己撒娇,今天就反锁上了房门;昨天还最喜欢汉堡肉,今天就爱上了沙拉;昨天还戴着自己挑选的可爱发卡,今天就把那些她觉得老土的东西全部打包丢掉。 青春期的女儿不再是樱子的分身,她好像一个小怪物,日星月异,每一天都变化成新的模样。樱子的母亲在她年轻时总耳提面命她如何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家庭主妇,照顾自己的老公和孩子,可转瞬间,樱子就成了女儿最讨厌的、过时的、依附于男人的“寄生虫”。 小雪在医院接受完治疗后,她的医生总会和樱子聊上两句。 “孩子的父亲呢?” 他在工作,再者说,父亲怎么会比母亲懂得照顾女儿呢。 “您是怎么看待自己和小雪的关系呢?” 她是我最珍贵的宝物,任何人想要伤害她,就先杀了我吧。 “有没有可能,小雪如此痛苦的原因就是您?” 樱子感到惊讶:“怎么可能?”转瞬又陷入沉默。 难道自己才是伤害小雪最深的人吗?可怎么会? 樱子把小雪当成自己生活的全部。 她生于六十年代末,母亲一共育有五个姊妹,四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不是长女也不是末子,樱子是母亲众多小孩中最普通的叁女儿。读太多的书是没用的,工作也只是为了寻找一个好的结婚对象。“我的人生明明不应该仅此而已!”无论青春期写下这句话的樱子如何作想,入社的第二年,她还是依照母亲的心愿,嫁给了隔壁部门的同事汤田。 生下小雪后,樱子发誓,要给她自己所没能拥有的一切。丈夫也曾提议再多要一个孩子,可是樱子觉得,让小雪和自己一样没办法拥有整一份的母爱,那不是太可怜了吗? 于是作为独女的小雪,被樱子精心地呵护着。小雪可能不是班上最聪明的孩子,也不是家庭条件最好的孩子,但樱子尽自己所能地,将整个家庭的力量哺育给她,支持她的一切兴趣爱好,希望她能去读自己没能读的学校。 樱子将小雪当作自己生命的延续,希望她能替自己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可是,当小雪哭泣着质问她为什么要把自己当作傀儡时,一切都变了。 对了、就是那时候,樱子突然灵光乍现,领悟了女儿改变的节点。 上国中后,小雪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那些衣着华丽可爱的少女、流里流气的男生,樱子曾在女儿上学后翻阅她的日记,警惕地查阅有没有危险的信号。 但小雪并不是因此才改变的,不是因为樱子发现了小雪的秘密,而是小雪发现了樱子的秘密。 父亲在出轨。 犹豫了很多天后,小雪才跟妈妈坦白。她和朋友逛街,撞见了父亲搂着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生。 小雪哭着讲述自己看到的真相,哭着控诉父亲的肮脏与不忠,哭着求母亲离婚。可换来的是母亲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樱子不愿离婚的理由太多了,只是没有一个跟丈夫本身有关。她需要丈夫的工资,支付小雪将来的学费;她需要丈夫的薪酬,支持她全身心地照顾小雪;她需要丈夫的存在,让小雪拥有完整的家庭,不至于被别人笑话。牛奶、鸡蛋、蔬菜、流行杂志、音乐CD、时尚的短裙,只有樱子的话,无法承担小雪维持同水准的生活。 “我不要、我都不需要,我只要妈妈你幸福就好。”小雪替自己冷静的母亲哭泣着。 可母亲还是冥顽不灵:“你过得好,妈妈才会幸福,我怎么样根本不重要。” 那之后,小雪就变了,她不再写日记,拿上补习班的学费请朋友唱K,和怪模怪样的不良谈恋爱。小雪用弄乱自己的人生,反抗着母亲自作多情的过度保护。 七月二十九日,忍无可忍的樱子打了女儿一巴掌,并在气头上说出了:真希望我生下的不是你。 七月叁十日,樱子坐在客厅沙发上,直到深夜才等来衣衫不整、遍体鳞伤的女儿。这对母女在浴室处理了伤口,默契地谁都没有说话。哄睡女儿后,樱子在餐桌上留下了嘱咐丈夫第二天记得送女儿去医院检查的信件,进到厨房拿起了自己最常用的厨刀,仔细地端详。 “妈妈,你要做什么?”顶着青肿的脸,小雪打开了厨房的灯,问道。 樱子慌张地转身,将刀藏在身后:“…没什么。” 小雪拖着腿,慢慢地走向母亲,将头顶在母亲的肩膀上,她的身体和声音一样颤抖着:“不要…求你不要……妈妈,求你不要抛下我……我没有、我没有事,妈妈你不要这样,我好害怕……” 还好“那个人”出现了。 吃完晚饭,回家的路上,樱子无不庆幸地在心中感慨道。可是下一次,当女儿受伤时,又有谁能拯救呢?她心底有些迷茫和难以形容的焦虑。 然而,轻快地,小雪握住了母亲的手,小幅度摇晃起来:“妈妈。” 樱子应声看过去,在女儿湿润的眼睛里看到比天空更灿烂的星子。 小雪说:“妈妈,等医院的治疗结束后,我能去学空手道吗?”樱子愣了一下,小雪继续说道:“我想通了,我不会再劝妈妈离婚了。虽然我以前嘴上总说着自己会独立,不需要妈妈担心我,但其实我做的每件事,都让妈妈更加不相信我能保护好自己。” “所以,经过这件事,我想,我要行动起来。妈妈的羽翼可能宽广无比,但总有遮不到的角落,没有妈妈庇护的地方,飓风也从未停止过。当我能无惧风雨、自己飞翔的时候,妈妈总会明白我已经足够成熟的。” “我想像那个人一样,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甚至……保护妈妈。” 八月末的一个晚上,距离小雪和樱子家不足十公里的商业街上,临近深夜,一家装修簇新的宠物医院还亮着灯,前台的电视循环播放着夜间新闻。 一名身穿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从诊疗室出来,走进更衣室,换了身行头,又从更衣室走出,来到大厅。她看上去二十多岁,长发随意地夹在脑后,随意的运动套装也掩饰不了她颀长的身量。 见前台的护士还在忙碌,她走过去,一边从口袋里掏出新的一次性口罩,一边和对方搭话:“还没结束吗?” 护士点了点头,抱怨说新人弄错了预约表,她正在协调调整明天的日程安排。 “辛苦你了。”医生安抚地笑了笑,戴上口罩。正要动身离开,电视上的新闻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咦,”她指着电视问,“那个案子也没结束吗?” 护士快速地抬头看了一眼:“那个啊,听说因为报案得太晚,警察去事发地搜查什么都没搜出来。” “也真是可怕,有这么一个会阉割小孩的怪人在,最近街上连不良都变少了呢。”护士说着,嘻嘻地笑起来,“不过他们也是活该,像那种讨人厌的家伙,都像猫狗一样阉掉才会温顺。” 医生没有说话,含着笑意继续注视着电视上关于此案的嫌疑人信息。 当播到“男性”这个关键词,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有话说--- 本文主要时间线是2000年到2005年,参考书目包括但不限于《绝叫》《Blue》《父权制与资本主义》《无缘社会》《低欲望社会》《圣母》等作品;大纲早于《少年法庭》,但亦可能有部分参考;关于日本黑道、警察等内容多来自于百度,不免有不严谨之处,可随意指正。 第四章南惠理子 南光是讨厌她的母亲的。 在她上小学的头一天,南惠理子为自己的工作离开了东京,也离开了南光和她的父亲。正好是晚餐时间,南光坐在餐桌前,一边叉着盘子里的西蓝花,一边跟父亲分享新学校的事情。这在她的背后,南惠理子拖着行李箱下楼,走到玄关处。 习惯了母亲混乱的工作时间,南光乖巧地对母亲的背影说出“妈妈工作加油!光会乖乖等你回家的”。 南惠理子没有回头。此后的十数年里,南光始终没等到跟她说“欢迎回来”的机会。 青春期的南光恨极了惠理子,她决心要在惠理子最在意的工作上超过她,成为比母亲还要厉害的警察。为此,除了空手道训练,她把所有的时间花在学习上,如愿考到了比惠理子母校还要出名的大学。 但她们的重逢,比南光预计的要早一些。 进入大学的第一个夏天,南光的父亲被巡警发现仰躺在河堤上,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已经失去了生命反应。经鉴定,他死于钝器打击导致的脑部失血过多。 南光在父亲的葬礼上,和母亲见面了。 因为南光尚未成年,南惠理子署长不得不拨冗来见,她穿一身黑色套装,陪在南光身侧,同她向每个前去吊唁的人致礼。 待客人散去,只留下这对母女。对视那刻,南光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惠理子现在向她道歉的话,她就不再恨她了。 南惠理子开口,说:“你要是为了报复我才想做警察,就趁早放弃吧。” “满心私愤的人做不好这份工作。” 惠理子的目光如审视的剑,割伤南光的皮肤,她抱起父亲的遗像,独自跑进雨中,离开了这个充满眼泪、没有感情的地方。 惠理子几乎是一语成谶。 南光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并在当年通过了甲类考试。叁个月的初级干部课程,九个月的实践之后,南光正式成为了一名警察。 南光推开职业组金光灿灿的大门,却毅然决然地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在二十叁岁到叁十五岁这十二年的职业生涯中,南光数次因成绩被嘉奖升调,也数次因为顶撞上司、欺骗侦查、暴力审讯被惩戒、下放至地方警署。 与之相反,南惠理子一路向上,成为了日本首位女性警察本部长。南光的同事调侃她同样是南警官为何是不同的人生时,恐怕也难以想象,这两个几乎零交流的南警官,竟是流着相同血脉的至亲。 得知惠理子将协助督办本次案件,南光就做好了会被她教育的准备。 警察署的中庭,她站在草丛旁抽着烟,形容潦草邋遢,惠理子一身制服,端着咖啡立在几步之外。 “你再这样下去,只会毁了自己。”南惠理子说。 什么啊,明明二十多年没管过她,这时候倒拿出一副母亲的姿态。南光这么想着,却提不起反驳她的劲儿。她太累了,不只是这起案件,半间修二和他背后的组织,太多的事情叫她停不下来,只能扯着毛线一路追赶。 “南部长您,”南光开口,声音沙哑得吓到她自己,“每天睡得好吗?” 惠理子没有回应她,她没有抬头,躲避惠理子又一次审视的目光,在纸杯中按灭了自己手中的烟。 “睡不着吧?”南光说,“我也睡不着。” “但和南部长您担忧的大事不一样,我睡不着的理由很简单。” “去年十一月西新宿谋杀案的凶手因为证据不足至今还逍遥法外;07年因奸杀案入狱的犯人出狱后不到四十天再次对无辜儿童下手;像我父亲那样横死却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的悬案每年、每个月甚至每天都在发生。” “……妈妈,开除警籍毁不了我,让我放下这些、忘记这些,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才会毁了我。” 南光是该讨厌她的母亲的。 当她的拳头打在半间修二的脸上,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落入他的圈套,他不过是在故意激怒、戏弄自己,也许什么事都没发生,惠理子正一如往常地穿着她整洁的制服走在上班的路上。警视厅的小泽怎么说的来着?哦,上面正考虑让惠理子来做搜查一课第一个女课长。 所以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让半间这只阴暗的臭虫绊住惠理子的脚? 可是自己又在做什么? 南光艰难地对焦视线,看到半间修二被她掀翻在地,连人带椅,姿势别扭地卡在角落。她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她深呼吸几下,走到半间修二面前,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 半间修二笑得岔气,狭起金棕色的眼,与南光对视。 他张了口,只不过南光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抬腿踹上他的胸腔。高档的西装和衬衫上落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半间被踩得彻底躺倒,肋骨断裂的疼痛让他再没了笑意,露出危险的眼神。 南光冷漠地看着他: “她死了,你以为我会让你活吗?” 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审讯室,徒留半间修二一个人神经质地放声大笑。 “前辈?!”见她出来,渡部忙上前询问结果,可南光神情紧张,拿起警署的车钥匙就向外走。 渡部跟在南光身后,听她语速极快地吩咐:“东卍可能要谋杀南部长,我现在去确认她的安危,半间供出的东西等下车上我录音发给你,你打电话给副署长,求她务必不要放走半间,至少拖到我回来。” “是!”渡部冲她敬礼,目送她上车后,立刻转身去做她嘱咐的任务。 启动发动机,南光驶出警署的停车场,汇进车流中。工作日的早晨,街道逐渐熙攘,或走或驾车的上班族们涌进东京这座城市。 南光单手划开手机,暂停从她进审讯室就开始录制的录音。因为南光对半间的暴力行为,这段录音不具有法律效力,但这场失败的交易本身也不是为了单一的事件。录音文件缓慢地上传着,越向新宿方向行驶,车流也越庞大。汽车像城市的肿瘤,拥堵在她的心脏。 南光的手指在方向盘上烦躁地高频抖动,视线在邮箱界面和时间上来回地转。文件加载好了,南光通过安全线路发给渡部的邮箱之后,毫不犹豫地扯出警灯,越过窗户贴在车顶上。 红蓝灯光交替闪烁,南光打亮转向灯,硬生生插进了一旁左转车队的空隙中。 八点十五分西武新宿站对面的停车场、八点十五分西武新宿站对面的停车场……一路上,南光在心中不停重复这句话。 还不到八点钟,一定来得及! 然而当她终于赶到西武新宿站,大脑却嗡的一声——来不及了。半间修二那样追求刺激的蠢货,没有布置这一切的脑子。藏在他背后的那个人,不可能给计划留有失败的余地。 因为这不仅仅是对南光的报复,而是对整个警方的警告。 距离那异常聚集的人群还有几十米,南光就按响了喇叭,围聚在一起的上班族们惊吓得逃开,为直接撞开围栏,驶上人行道的黑色警车让开前路。 车冲进人群中心,在众人的注视下甩了一个电影特技似的急刹车,身量高大的短发女人从驾驶室下来,向着不远处车头陷在墙壁里的白色雪佛兰跑去。 “妈妈!”时隔近叁十年,南光终于喊出了这个称呼。 一辆货车从车尾方向撞在轿车上,两辆车像是生来如此一般联成一体,汨汨的液体从加油口溢出,落在水泥地上洇出一大片的乌黑。 雪佛兰副驾驶的车门已经变形,正常方式无法打开,南光手脚并用,将整扇畸形的车门撕下。 南惠理子果然在。她坐在位置上,脑袋无力地垂着,在她的旁边,另一个身形整个趴伏在方向盘上。 “妈妈、妈妈?你醒醒。”南光轻轻拍动南惠理子的脸颊,她的额头上有血流下,南光不敢太用力,可被玻璃扎伤的手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了血渍。 南惠理子恍惚地睁开眼,声音微弱:“……光?” 这个称呼,也太久没从妈妈的口中听到了。南光感到有水从脸上划过,只是现在不是叙旧抒情的时候,她只能振作精神:“你还好吗?不要怕,我马上把你救出来。” 她俯身去解南惠理子身上的安全带,却被对方摇着头推开。南惠理子的右手连同整个下半身被夹在变形的车体中,左手无力地抬起,她推攘南光的身体: “……逃、爆炸…大家……” 惠理子说得破碎,南光却明白她的意思,她双手捧住惠理子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额头上。过了两叁秒后,她转身朝着以这两辆车为中心聚集的人群竭力喊道: “退开!!都退开!这里有危险,大家都退远点不要聚集!” 西武新宿交番的警察接到报警后也火速赶来,看到一旁停着的警车,她们向南光的方向聚拢。 “别过来!不是意外事故!”南光冲着为首的警员喊道,“有黑道组织参与,可能会爆炸,叫火警和特警快点过来!” 她从夹克胸口的口袋掏出自己的警察证扔给对方,以证明自己不是在胡编乱造。 “封锁附近的街道,主使人可能还在附近!” 货车上昏迷的驾驶员不可能是幕后真凶,而敌人既然做出如此大的阵仗,亦有可能还在附近欣赏自己的杰作,人群中、附近的高楼中,那个人此刻应该在庆祝自己完美的复仇。 南光的眼睛在周围被警员疏散的路人身上转了一圈,相隔太远,泪水又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竭力想分辨出是谁,但最终还是败给了突如其来的晕眩。 她低下头,脑袋贴在母亲的手背上:“……妈妈,对不起,我没有做好这份工作……” 惠理子的小指颤抖了两下,手掌翻动,手心艰难地贴上南光的面颊。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她说,她再一次拒绝了南光试图把她拽出去的动作,失血过多导致她精神恍惚,嘴唇煞白,“是我没能好好教导你、保护你……” “如果再来一次……”惠理子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啜泣的南光,“别再做警察了,光。” “你责任心太强、太倔强,只会受伤……” “……光,你要是能开心,就好了……” 南光泣不成声地摇着头。 在她开口回应惠理子的同时,一条破损的电线暴露在空气中颤抖着,细微的火花在两辆车之间闪烁,一碰上湿漉漉的地面,这点火光迅速地扩散、燃烧。 随着一声巨响,爆开的火焰照亮了整个停车场。 围观的路人们一齐发出如同欢呼的惊叹。 ---有话说--- 南惠理子的政治路线参考的是田中俊惠,但依据东卍时间线稍有改动,她89年作为第一个女警察被警察厅录用,13年成为日本第一位女性警察本部长(岩手县警察本部长),15年成为警察厅搜查一课第一个女性课长。 预警:下章女主打小孩 第五章佐野万次郎 本章有女主(十八岁)打小孩(十岁)剧情,客观来讲,女主打小孩只能打mikey,因为只有他小五揍了高中生不良有这个能力、又是她憎恶的组织未来的首领,除了他能和刚穿越回来的女主一战,而不至于立刻被上头的女主打死,其他人包括十叁岁的半间,都会像虐菜,出人命就不好了。 ---预警结束--- 2000年的寒假刚放完不久,佐野万次郎尚未感觉出千禧年和以往的每一年有任何不同。走近了校门口却不想进去念书,他干脆随便找了个公园睡过去整个下午。待到公园逐渐被同龄人的声音填满,佐野万次郎直接跳下长椅回家去。 正值冬日,阴云遮蔽了太阳,整个街道都变得寒冷而萧索。道路两旁的行道树干枯灰败,只有停歇的鸟儿不时抖动自己的羽毛。 佐野家的宅子在这一带无人不知,古朴外形内是佐野爷爷开了许多年的道馆,一到周六日就会被附近小孩子的叽喳声填满。 只是今天真奇怪,佐野万次郎走到家门口,见到一个陌生的身影。穿制服的少女不离开也不进门,只身形紧绷地立在那里,好像体内憋着一股难以说明的力量。 是来找真一郎的吗?佐野万次郎困惑地眨眨眼,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还没真正靠近,对方就突地转过头来,一双眼睛警惕又危险。 不,她要是来找真一郎,那也一定是要真一郎的命。连续告白被拒二十次的真一郎,恐怕没有活到被她找上门的福分。 万次郎在少女的注视下从她身边绕进正门,把口里的棒棒糖咬得咯吱响。 “不进来吗?”站在门楹边,万次郎最终还是如此问道。 他没等对方。少女犹豫了片刻,才跟上他的脚步。佐野宅内布置简单,庭院的花花草草都是爷爷在亲自侍弄,还不到山茶花开放的时间,只有一丛丛的绿点缀着单调的冬日。 “你是来找爷爷踢馆的吗?”明明少女比他高上许多,万次郎倒是放松,两手交叉撑在后颈处伸展睡得酸痛的肩背,搭话也全无敬语,“可惜今天不是练习日,你改天再来吧。” 少女摇了摇头,万次郎就睁大眼睛凑近了问:“那你是来找真一郎的吗?你是他女朋友吗?” 对方立刻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冷淡地反驳:“不是。” “诶,”万次郎拖长了声音,“难道你是来找我的吗?我叫Mikey,你呢?” 少女俯视着只到自己肩膀的万次郎,瞳孔放大了又缩小,半晌之后:“……算了。”说出这句话后,她不作停留转身离开。 身后的万次郎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问她:“你是‘小光’吗?” 见少女顿住脚步,他又续道:“爷爷经常提你的名字,说可惜我生得晚,不然你也不会因为没有对手就跑去别的道馆。” 万次郎的爷爷是道馆的主人,可几个孙女孙子却都没在道馆修行,真一郎体质太差又不愿吃苦,当上了不良组织总长也是弱鸡一个;艾玛是个女孩,又非钦定的儿媳所出,佐野爷爷总是像对待叁五七节娃娃一样对她敬而远之;只有万次郎天赋异禀,却也因为打遍道馆无敌手不愿意再与小屁孩们为伍。 佐野爷爷因此常常念叨,要是小光和万次郎生在一个时代就好了,她们都有着超越自己年龄的能力。 想到此处,万次郎拿下口中棒棒糖的纸棒,对那个背影道:“和我打一架吧。” 直到和佐野万次郎走进那个熟悉的道场,南光的心里还是没能做出一个决定。 也是,谁能在一天之内接受自己的母亲被极道组织谋杀、自己也在爆炸中身亡、然后还穿越回十七年前这么庞大的信息量。 当从那张熟悉又陌生的单人床上惊醒,看着书桌上毕业倒数的日历,南光几乎无法分辨究竟2017和2000哪一边才是梦境。激素控制下,南光颤抖着手拨打了那个熟记于心的电话号码。惠理子的声音从听筒另一端传来,平常地叫出父亲的名字,南光大张着口,直到对面挂断电话都没能发出声音。 待冷静下来,擦干脸上的泪水,南光突然想到:在这个母亲、父亲都在的2000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翘掉了第二天的课程,南光的第一站便是前往歌舞伎町寻找半间修二,只可惜扑了个空,时年十叁岁的半间不知还在哪家感化院接受辅导。 似乎能做到一切,又什么也做不了。南光满心的恨意被无力感压迫,烧得愈加旺盛。不知不觉地,她就走到了自己曾经在此修行过的佐野家。 八岁到十叁岁,她的课余时间都在这家道馆度过,只是那时的她猜不到,二十叁岁后的每一天她都会痛恨自己为何没有趁着佐野万次郎这个人尚且年幼时掐死他。 ——现在她可以做到了,可以亲手杀掉这个将来会领导东卍无恶不作的Mikey。 可是,可是要她如何对面前这个不满十岁的小孩子下手? 佐野万次郎很认真地对待这次切磋,他扔下书包,和南光面对面地站着,他穿一身墨绿色的运动装,大冬天也感受不到温度似的撸着袖子和裤管。可能是感受到南光的犹疑,他手握拳用拇指指着自己:“我很强。” 他有一头日本人不常见的金发,面容也柔和清秀,加之身材娇小,他说出这话并不太有说服力。但他还是继续说着:“所以不需要你让我,我也不会让着你。” 南光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清楚。因为她的性别,她也曾对无数的对手这样说过,那些将之当做笑话的同龄人、成年人,都为之付出了惨痛代价。 “你要换套衣服吗?”万次郎最后问道,“不过可能也没有你能穿的衣服,要是不嫌弃,可以穿真一郎的。”南光看着比一般女高中生要高大,他和艾玛的衣服对她来说都太小了。 南光摇头:“不用麻烦了,开始吧。” 交手的一瞬,两人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一丝惊讶。作为试探,万次郎选用了自己最擅长的飞踢,虽有几分保留,但也毕竟是能随意踹倒男高中生的力度。 可这招被南轻松化解,她迅速地架起右臂格挡,左手从下猛地抓向他的小腿,借着万次郎冲来的力道将他整个摔出去。 万次郎不得不触地受身,翻了个跟头重新衡量南光的能力。 她比他想的还要强。 刚才的一招南做得不错,可也不是无懈可击。万次郎重整旗鼓,摆好迎战的姿势。两人彼此试探几招,打得有来有往。万次郎疏于练习,走的不是正统空手道的招式,南光做警员多年,出手融有几分警校实用派的习惯。 这场比试与其说是“切磋”,还真是“打架”更贴切。 万次郎出拳击向南的脑袋,趁她去防,招式一晃,换成了下叁滥的蹬踢,南一时不察,被他踹得倒退了两步。 待万次郎又一次故伎重施,她却眼明手快,瞅准他的胳臂,拽着他的上臂将他整个人硬掼在地,左手反剪,膝盖再紧跟着上前,若能压在万次郎腰背上,那活脱脱是抓捕现场。 只可惜,这副身体南光也是快二十年没用过,下手的力道与速度都和她下意识的习惯有所偏差。 万次郎侥幸翻身逃开,与她拉开两叁米的距离,揉着酸痛的左边肩膀。 南光与他接触的那些高年级不良的野路子、道馆里死板的把式都不尽相同,不小心应对就会吃了大亏。 这关键时刻,万次郎突然笑了:“你很厉害。” 然而,南却被这笑声刺激到,竟不管不顾地挥拳就上,动作里突然带上了方才所没有的狠劲,她一招招、一拳拳,逐渐超出了点到为止的范畴,万次郎的手臂经过几次格挡,震得剧痛。 情急之下,他只能去抱南的腰部,试图将她整个掀翻。 两人在地上纠缠着滚了两圈,又各自退开,半蹲在地上盯着对方。 万次郎手向后退,摸到了自己的书包带,南再次扑上来的同时,他一咬牙,将书包朝着她甩去。 书包口散开,书本砸到南光后又纷纷跌落,万次郎在这雪似的纸片中袭向南光。能赢——然而,万次郎这么想的同时,看到了间隙中,南光流下血的额头。 他迟疑的片刻,南光揪住了他的衣领,反身将他摔在地上。 她骑在他身上,左一拳,右一拳,万次郎的脸颊很快失去了痛的感觉,口腔里漫溢出血的腥味。 万次郎本不作反抗,虽然没有约定,但是他先不择手段拿书包砸了对方。只是逐渐地,他察觉出了不对劲。 南光的呼吸声急促而深,她好像在发泄着自己体内的什么。这种状态,佐野万次郎很熟悉,或者说,他恐惧—— 每当粘稠污浊的想法占据整个大脑,破坏欲冲毁理智的阀门,杀了对方的念头像是窃窃私语的虫子,啃噬他每一寸神经。 拳头照着面门冲来的那刻,万次郎头一次在他人那里感到了害怕的味道。 ——会死。 骨关节擦着万次郎的鼻尖重重捶在地面上,他惊讶地看着这偏离了原先轨迹的愤怒的拳头,南光停下了攻击,脑袋就垂在他的上方,有什么东西落在万次郎脑后的地板上,发出吧嗒吧嗒两声响。 万次郎闻声动了动脑袋,却听到南压抑的警告声:“不许看。” 过了一会儿,佐野万次郎问:“……可以起来了吗?你好重。” 南光不吭声站起来,万次郎闭着眼睛,把自己往远离南光的方向挪了挪。他撑起自己的上半身,翻身跳起来:“下次——”我们再公平地打一架。 可话没说完,他和南光就一齐和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第叁人愣住了。 穿着一件染有机油的白T,佐野真一郎是叁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那个,他看着不该认识更不该在这里打得死去活来的两人,张了几次口,最终崩溃大喊道:“你们俩在干什么?!” 佐野家的餐桌上,爷爷、真一郎和艾玛都不自觉地偷看着那个脸几乎埋在饭碗里的陌生人——脸上挂了彩,眼眶还红着,南光一言不发,大力扒饭的手指关节红肿破皮,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 可实际上,在她旁边,矮了一头的万次郎更是脸都被揍得肿得老高,鼻梁脸颊下颌贴着几块膏药,像是和南光较劲似的,真一郎为对方添了饭后,他便也加快速度吃光了第二碗饭。 佐野真一郎无奈地看着这两个幼稚的家伙,艾玛向他投来好奇的眼神,他只能抬起自己的饭碗告诉对方吃完自己的先,佐野爷爷咳嗽了一声,他便立刻正色听候吩咐。 佐野爷爷清了清嗓子,还没来得及发表什么讲话,扒完饭的南停下动作,将筷子对齐放在饭碗上,合起双手道:“我吃完了。” 佐野万次郎也不甘示弱,一顿猛塞:“我也吃完了。”他两颊还都是食物,说这话的时候差点喷出米粒。 佐野爷爷瞥了他一眼,又问南光:“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添一点?” 南乖巧地说:“不用了。”又补上一句谢谢款待。父亲去世后,她很久没吃过这么像样的家常饭菜了。 南光比真一郎小两岁,当初佐野爷爷对长孙继承祖业彻底失望后,是她拯救了佐野爷爷对道馆前途的担忧,只不过没过几年,南光就因为再也没有什么可学的,改到别的大道场修习去了。 几年未见,佐野爷爷有些不知如何开口和高中生搭话,他干脆瞪了坐在旁边的真一郎一眼,示意他快点说点什么缓和尴尬。 “哦哦、那个,小光?”真一郎跟她并不熟,只能跟着爷爷叫,硬着头皮搭话,“我打电话给你爸……” 他话还没说完,耳朵捕捉到门口的动静,连忙飞快地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如蒙大赦地跑走了。 “姐姐,你好厉害。”佐野艾玛倒是自来熟,亲昵地称赞她。 南光依旧面无表情:“这没什么,你也可以。” 听到这句话,艾玛的眼睛亮了起来,恨不能放下碗筷立刻跑到她旁边去。 正这时候,佐野真一郎去而复返,还带来了另一个人—— “……爸爸。”南光看着来人,迟钝地喊出这个称呼。 南的父亲先是对佐野爷爷鞠了一躬,问候他的健康和道馆的情况,然后便朝南光挥了挥手,南迟疑地走到他的身边,被他按着头给佐野爷爷又鞠了一躬:“不好意思,让您费心了。” 南也跟着说了声对不起。 佐野爷爷连声说没事,还想提让南回道馆的事,南的父亲却揪着她的衣领,说回去一定好好管教她。 佐野叁兄妹看着爷爷依依不舍地送走了父女二人,不约而同地怀疑难道南光才是爷爷的亲孙女? 而佐野宅外,和父亲并排走在冬夜里的南光并没有太多实感,她看着父亲的侧脸,有些恍惚。 “对不起,吓到你了吧?”她的父亲笑了笑,从南光小时他就这样,为南光做错的事向别人道歉,回过头来又向女儿道歉。 南光的鼻子有些酸涩,她抓住了父亲递来厚外套的手腕,摇了摇头: “爸爸,答应我,晚上绝对不要一个人乱跑,就算为了接我也不行!” 第六章乾赤音 拉下宠物店的卷帘门,南光提起放在地上的帆布包,一转身,和面前那个金发的小学生同时发出了一声“啊”。 “你在这干嘛?”南光不耐烦地问道。 “等你啊。” 知了在远处的树荫下孱弱地叫着,夏日的阳光晒得佐野万次郎眯起了眼睛,他金色的短发也像变得透明了一般。他今天穿一件绿色的印花T恤和白色短裤,看上去比冬天的时候高了一点,但南光也长高了不少,她依旧俯视着他,听到他说:“再跟我打一架吧!” “不要。”南光利落地回绝,脸上露出无趣的表情,拒绝完便向着车站的方向走去。 万次郎跟在她身后,书包随着他的脚步哗啦哗啦地响:“为什么不要?”他自顾自做出握拳的动作,也不管南光有没有看到,“我有变强哦,这次一定不会输给你。” “不要就是不要。”南光感觉自己像被小狗缠上了,心里有点恶心。 重新回到2000年,南光幸运地躲过了中心考试,可不再想要进入警校的她也没能闲着,自一月份后就在准备二次考试的事。选报了和上一回完全不同的专业,南光的春天全部耗费在这上面。重新学习知识使她焦头烂额,佐野万次郎几次在她学校门口蹲点约架都被她当空气无视掉。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她勉强考上了东京一所大学的动物医学系,在四月份入学,从学校到父亲的宠物店车程都要一个小时以上。佐野万次郎因此彻底失去了蹲点骚扰她的机会。 夏日的气温升高,没有胃口的南光精神也恹恹的:“我的拳头只揍做了坏事的人,不打没事找事的五年级小学生,你不要再白费功夫了。” 万次郎突然停下脚步:“可是我做了坏事。” 果不其然,方才还懒洋洋的南光立刻向他投来锐利的视线。 万次郎笑嘻嘻地说:“我逃课了啊,小光不来教训我吗?”确实,还没到午饭时间,这家伙一个小学生,怎么都不该出现在这里。 南光翻了个白眼,十分无语:“想被教训你就去找老师、真一郎、你爷爷,缺爱别来找我。” 万次郎“哦”了一声跟上她的步伐,两人一前一后走在树荫里,快到地铁站的时候,万次郎突然问道:“小光要去哪里?” 南光抬了抬自己的帆布包:“医院。” 尽管南光每天都对父亲耳提面命不要晚上一个人出门,空闲时间也去收拾了附近的毛贼混混小团伙,可到了父亲祭日那天晚上,她还是忍不住去了父亲被发现遗体的那条河边。 也好在她跟去了,受伤的父亲被她及时送去医院,那个本应侥幸逃脱的家伙更是被她痛扁一顿,扔去了附近的警察局。 “别跟着我了。”地铁站入口前,南光停下了脚步,“放心吧,在你犯下不能原谅的事前,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她回过头,眼睛是深邃的黑色:“现在就好好享受你满是错误的人生吧。” 真是又酷又不明所以的话,佐野万次郎想道。汗湿了的碎发黏在额头上,没有再向前一步的他小狗似的甩了甩头,抬头看向散发着高温的头顶,却被那光线刺得睁不开眼。 啊,好耀眼的太阳。 南光的父亲被那个毛贼用钢管袭击了后脑勺,大量出血伴随着轻度的脑震荡,脑袋被裹成了粽子,好不滑稽。 担心店里的猫狗,他本想早点出院,却被独女拒绝,强制性地多住了几天,多做了几个检查。 南光到医院的时候,他并不在病房,南光扑了个空也并不担心,用她的脚趾想也知道,她那爱心泛滥的父亲一定是在住院部的花园喂流浪猫。 放下带来的杂物,她来到护士站,帮父亲问昨天的检查结果和报告。护士站的冷气吹得她的马尾轻轻晃动,等待打印的间隙,她和几个路过的病友家属寒暄了几句。 “光!”电梯叮地打开,她的父亲从中走出来,开心地叫着她的名字。 南光仍有些恍惚,她拿上报告,谢过护士后和他一起回到病房。 她们父女其实并不亲近。惠理子离开后,有一段时间,南光是为父亲愤愤不平的。他为这个家做了太多,南光所有童年的记忆里,父亲都像这个家的佣人,他小心翼翼又竭心竭力地照顾着妻子和女儿,好让惠理子能专心扑在她的工作上。 但这并没能挽留惠理子,她抛下了他们,没再回头。然而当南光长大一些,觉得母亲对不起她们所以不愿和她接触时,她的父亲又显出一股讨好般的懦弱。他并不觉得自己可怜,只怕不够优秀的自己拖了妻女的后腿,怕这对母女因自己而疏远。 青春期的南光看不起这样的父亲,父亲也不责怪她,只是识趣地早出晚归,除了给南光洗衣做饭,都尽量泡在自己的宠物店里。 那时候的她甚至觉得父亲的职业都带着可悲的味道,维护治安和正义总比伺候没有攻击力的猫猫狗狗听起来更伟大些,没准惠理子就是因为受不了他围着猫狗打转才离开了她们。 可是现在,自己竟然选择了和父亲一样的专业。南光有些感叹地看向父亲。 他吃完女儿带来的午饭,正和隔壁床的病友聊着医院的事,对女儿百转千回的心思一无所觉。 “啊,那真是可怜。”南的父亲低下头感叹了一声。风吹动病房的窗帘,在空中滑出流畅的舞步,阴影和光交替落在他的脸上。 对面的病人家属也适时插嘴:“谁说不是呢,小小年纪就遇到这种事。不过也不能怪她的父母,四千万不是小数目,不是想掏就掏得出的。” “谁?”南光适时地问道。 南光的父亲还没说话,邻床的病人先开了口:“重症室的女孩子,听说是家里起了火灾,她没跑出来,火警到得晚,找到的时候衣服都融在身上了。” 南光有些唏嘘,她的父亲更是问起了对方在哪个病房,叫什么名字。他心肠好,对人是,对猫狗也是,不然也不会好好的宠物店,收容了一帮没有血统也不漂亮的流浪猫流浪狗。 乾,这个姓氏南光听着有些耳熟。她看了眼时间,跟父亲说自己下午还有课,先走了。 拎着装有空饭盒的袋子,南光一路顺着医院的绿化向外走,夏天的太阳在正头顶散发出多余的光热,有树荫的地方还好,没树荫的地方像是被烫熟了,空气都变得扭曲。 南光走得好好的,突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她已经尽力躲避,对方还是朝她乱撞过来。她身体结实,只是拎着的包被撞掉了,可对方好像年纪尚小,身体瘦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对、对不起。”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摸索着捡起地上散乱的饭盒和背包,向南光道歉。 看到对方的脸时,南光一下子想到了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乾”这个姓氏熟悉。对方注意到她在看自己的脸,连忙低头躲开,转身就要逃,南光下意识地拉住这个人的手腕,脱口而出:“赤音?” 少年的身体僵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 “你的伤好了吗?”病友们说的可怜的女孩子恐怕就是乾赤音,可现在看,“她”不过是烧伤了正脸的四分之一不到,并没有南光以为的那样严重。 “诶,不对。”南光回想着毕业典礼那天,代表一年级给自己送来捧花的少年的样子,察觉出了自己的冒犯,立刻松开了手。这个人虽然和乾赤音很像,但并不是她,她的头发更长,个子也更高挑,脸部线条也要柔和一些。 “不好意思,”她向这个陌生的少年道歉,“我还以为是我认识的人。” 谁知,少年竟僵硬地转过身来,努力直面南光。他真的有一张和乾赤音肖似的脸,说是乾赤音的小学版也不为过。南光打量他的时候,他似乎很难不去在意她盯着自己左脸时的视线,但还是强忍着开口道: “……你认识,媎媎吗?” 少男名叫乾青宗,今年十一岁,是乾赤音小五岁的弟弟。 上个月月末的一个夜晚,她们家突然起火,在外加班的父亲侥幸没被波及,乾青宗被赶来的朋友救出火场,但媎媎赤音和母亲就没那么幸运。消防员救出了乾的母亲后,听她只叫了已经被救出的青宗的名字,便以为媎媎赤音已经自行逃脱。 等乾青宗对只带着母亲出来的消防员哭着说媎媎还在里面时,一切为时已晚。 乾赤音全身大面积烧伤,声道和肺部也被浓烟损伤,至今仍躺在重症监护室等待治疗。 医院说,手术费用至少要四千万。 起初乾的父亲对此一言不发,儿子和妻子的轻度烧伤得到治疗后,他也没有说要放弃的意思,只是跟医生讲凑齐钱款还需要点时间。 烧伤手术越拖越不利于后期复健,愧疚的青宗和父亲、母亲提了几次,她们都叫他不要管这些,专心上学就好。 直到上周,父亲和母亲突然消失,再也没有出现在医院,连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乾青宗才懂了她们的意思。这些天里,医生打不通赤音父亲的电话,就只有身无分文的青宗守在这里看望。 “所以?”南光举起手,对还在啜泣的青宗提问,“你们是不打算治了吗?” 青宗大幅度地摇着头:“可是、可是……”他没有钱,他太小了,连借钱、打工赚钱的资格都没有。只有朋友九井隔段时间会出现,交上一些对治疗杯水车薪的住院费用。 “我懂了。”看了眼手表,再不出发就真的要错过下午的课程,南光站了起来。 乾青宗红着眼睛看向她,太阳在这个陌生的女生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她说:“很可惜,我也没有四千万。” 听到这句,乾青宗失望地低下了头。也是,期待陌生人能为学妹掏出四千万的自己才是痴心妄想。 下一秒,南光的手落在乾青宗的脑袋上,揉了揉他和赤音如出一辙、浅金色的发: “但我知道谁可能有四千万,这件事交给我吧。” 乾青宗激动地想要站起来向她致谢,却被她制止住:“不要急着谢我,你父母的事先别告诉赤音。” 风吹动南光的发,她的眼神是如此温柔:“千万不要让赤音放弃希望。” ---有话说--- 按hjjj漏洞百出的时间线,乾赤音的事应该是2006年的五年前2001年发生,但为了剧情不要太集中南光不要忙不开,就魔改到了2000年。 第七章遗弃罪① “叮咚——叮咚——” 临近中午,乾由美在厨房制作着午餐,今天是周末,丈夫也在家,她准备的食材较之平日丰盛许多。听到门铃声,她放下菜刀,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撸下空调罩衫的袖子遮住手臂,一边向玄关走去。 “谁?”刚搬来两个星期,没有通知任何的亲朋好友,由美想不到会有谁来拜访。 可能是来推销电视服务的吧,她想着,小心地向猫眼外看去。 门外的人穿着橘色短袖工服,戴着印有公司LOGO的鸭舌帽,怀里抱着一个纸箱。 隔着劣质门板,对方的声音模糊地传来:“您好,有乾由美女士的快递,麻烦签收一下。” 怎么会有自己的快递?该没有人知道这个地址才对。由美有些紧张,但也不好意思让外面的人继续等待,便放下门链,打开了门。 来人介绍了自己所属的快递公司,将纸箱签收联正面朝上,递给乾由美。由美确认了姓名和地址,看着那陌生的寄件人满是疑惑。 “要开箱检查下吗?”快递员适时地提醒道。 “不、不用。” “没关系,包裹如有货损,我们公司提供免费寄回服务的。”快递员热情补充。 “这样啊,那我还是拆开看看好了……”盛情难却,又疑心这轻飘飘的包裹的内容,由美接过快递员递来的开箱器,打开了包裹。 偌大的箱子里只放了一件小东西,那东西被泡泡纸精心包裹,乾由美谨慎地一层层拆开包装,终于看到那东西的本来面目。她惊得张大了嘴巴,又连忙捂住嘴里的尖叫,手一松,那东西便连包装带盒子掉到地上,发出玻璃碎裂的声音。 乾由美看着地上装有一家四口合照的相框,无数的思绪化成了眼泪。 卧室里的丈夫听到门口的动静,一边喊着“发生了什么”一边走出来。 由美晃过神来,伸手想要把这不怀好意的快递员推出去,却被对方轻松地拨开。那个人绕过由美,直接向着来到客厅的乾贤一走去。 “你是谁?为什么来我家?!”乾贤一被这陌生人步步紧逼,试图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势,奈何对方完全无视他那丁点反抗,揪住他的衣领,一路把他逼退到餐桌前,膝盖一软,几乎是躺在了桌子上。 情急之下,乾贤一忙向妻子求助:“快报警!快报警!” 由美手忙脚乱,还没能靠近电话,就被那人的话吓得呆住。 那人拎着乾贤一,走到餐桌前的窗边,哗地拉开窗子,外面的声音陡然涌进室内。将乾贤一整个拎起,上半身抵在窗口、悬在半空中,那个人扭过头来对乾由美说: “你报警的话,在警察来之前,你丈夫就会死掉。”她声量不大,但冷静到堪称冷酷。 怎么会有这样的恶魔!乾由美无法相信,几分钟前还对自己微笑的人现在竟拿丈夫的命威胁她。 “你、你想做什么?”她强装镇静问道。 许是看她配合,对面的人说:“嗯…让我想想,先把门关上吧。” 由美照做,对方又命令她:“去找点绳子过来。” 由美翻出打包行李用的绳子,那个人觉得不够长,便让她把几根绳子打结系成一股。 做完这些,那人终于把乾贤一放下了,他腿脚已软,落地的一瞬打了个趔趄。那人拽着乾贤一,把他按在椅子上,然后动动脑袋示意由美过来:“把他绑上。” 由美跪到地板上,哭泣着将丈夫绑好。她心情波动太大,结系得太松,还被那个人指导了一番正确绑法。 “钱呢?”坐到旁边的凳子上,那个人问由美,她拿来账簿,抽出里面薄薄的牛皮纸信封递给对方。 “谢谢。”那个人很有礼貌,点了点信封里的钱,又问由美:“就这点吗?其他的呢?” “没有了、赤音住院,我们的积蓄都花光了。”乾由美悲哀地摇着头。那个人又转头问被绑着的乾贤一,问第一遍时,乾贤一迟钝地点头同意,再问第二遍时,又看向了卧室的方向。 那人立刻起身,向这个小一居室的卧室走去。乾由美来不及质问丈夫,眼下如何从此人手里逃出生天才是正事,她慌不择路,干脆从料理台上抄起了刀子。 她们临时租的这间房子并不大,不多时,那人在丈夫的公文包里翻出了东西,乾由美跟在她身后,趁其不备,扑了上去。 本以为同是女性,对方不过是高大些,可由美的刀还没靠近对方,就被察觉,那个人利落地反身抓住由美的手腕,一用力,她的手腕便钻心地痛,刀扑棱掉到地上。 一手拖着乾由美,一手拿着文件袋,那个人重新回到客厅,把由美扔到正努力挪向电话的乾贤一脚边。 她叹了口气,摘下橘色的帽子,露出一张比由美以为的还要更年轻的脸来。检查完文件袋里的东西,她看向乾贤一:“就这些了吗?” 乾贤一耻辱地点头:“…就这些了。” 拉了把椅子拖到乾贤一旁边,这个人命令由美坐上去,又扯了另一把放在两人正对面,自己坐好,她看向由美,说:“抱歉,没想搞得这么复杂来着。” 由美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只好静静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她身体向后倾,靠在椅背上,比被绑住的乾贤一还端正,她问面前的两个人:“你们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 她们有些犹豫,互相看了看,最后是乾贤一说:“……我们不该抛下赤音。” “说对了,还算你们脑子清楚。”那人打了个响指,不等她们松口气,话头一转,“但是,做错了事情,就要付出代价。” “《刑法典》第叁十章第二百一十七条,遗弃因年老、年幼、身体障碍或者疾病而需要扶助的人的,处一年以下惩役。第二百一十八条,对于老年人、幼年人、身体障碍或者病人负有保护责任而将其遗弃,或者对其生存不进行必要保护的,处叁个月以上五年以下惩役。第二百一十九条,犯前两条之罪,因而致人死伤的,与伤害罪比较,依照较重的刑罚处断。” “就算是把你们送到法庭上,法官也会这么说。你们有什么要为自己辩护的吗?” 由美心情怪异,丈夫提出搬走一段时间时,她就知道一定会有这么一天,但来得这样快,又是这样滑稽、不正经的“私人法庭”,她还是在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看向面前的女人。 她和那双黑色的眼瞳对视着,片刻后还是败下阵来。由美无力地解释道:“……我们没有钱,手术费实在太贵了,房子的贷款还没有还清,青宗还那么小…我们、我们……” 乾贤一适时地补上:“……我们不能为了赤音牺牲所有人。” 女人沉默了片刻,压力沉重地压在被审判的人身上。 “我懂了,”女人说这句时,两个人下意识地出了口气,可下一句—— “所以你们牺牲了乾赤音。” 由美的身体绷紧,眼泪落在手背上。乾贤一激动地说:“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你到底想要我们怎样做?!” “看来是你做的决定啊——很简单,你们选择牺牲赤音时没有问过她和青宗的意见吧?”那个人提议道,“那么现在,我建议重新进行投票。我们一起选出一个,真正应该被牺牲的罪人吧?” 由美和丈夫俱是十分震惊,乾贤一更是忍不住反驳,他额角的青筋都激动得暴起:“别开玩笑了!” “就算我们做错了也好,怎么都轮不到你来置喙。” 女人歪了歪头,看向窗外老旧的街景:“是吗?” 她慢悠悠地说:“我还说只选一个惩罚呢,原来你们想要同甘共苦啊。”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锤子,一下下砸在椅子的边角,“那我就把你们两个的手指一只一只、一节一节敲过去,然后再把你们打包送给警察。” “真可怜啊,青宗,才十一岁,就没了家人照顾。该不会年纪轻轻也跟家长学坏,进去了吧。” 女人的视线转了回来,在由美和丈夫之间来回游走:“怎么样?要一起吗?现在还有机会改变主意哦,我可以考虑不报警,只‘略微’惩罚一下,你们选出来的那个人。” 时钟在墙上发出滴答滴答不停的声音,女人没了耐心,拎着锤子走到两人面前,在她们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来走去,好奇地观察着他们的表情。乾贤一的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的牙关咬得紧紧的,乾由美的身体也颤抖着。 女人摸了摸乾贤一被绑在身后的小指,似是已经开始物色从哪处下手。 “……我来!” “她、她!” 几乎是同时的,夫妇二人发出了凄厉的声音。 她们震惊地看向彼此,由美虽然已经做好了自我牺牲的准备,但仍旧被丈夫的态度所吓到。 乾贤一也不可置信地嘴巴开开合合,最后冒出一句:“……她不用工作挣钱…手受伤了也没、没关系,我会养她……” 由美几乎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可面对立定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她定了定神,感到真正的恐惧已经从她体内消失,只留下空洞的悲哀: “……没错。” 女人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她抡起锤子,金属色在半空中的虚影像电扇一般:“恭喜你们的意见再次达成一致。” 在由美的身旁,乾贤一似是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秒,女人向右走了两步,来到他的面前:“——不过,我只说了会考虑,没说会听你们的。” “恭喜你,乾贤一先生。为了全家人的幸福,就由你来牺牲吧。” ---有话说--- 关于日本刑法典遗弃罪的法条来自于百度。当警察最好还是法学专业,但日本考大学也是分文理科公立私立的,为了不出现这种BUG,就不提南光原先的专业是什么了,当她是去之前现查的就得了。 南光的人设就是很极端,既非常圣母又非常残酷,但她做残酷的事并不是为了自己开心,不是反社会人格障碍,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有没有母亲比较冷血选择放弃小孩的,有,只是本文不会做这种描述。 第八章遗弃罪② 从地铁站出来,南光习惯性地避开摄像头的可视范围,沿着小道往商店街的方向的走去。 此时不到下午四点,太阳已经西斜,躲在高层建筑物之后,白日的暑热却没有分毫消减。背上的书包沉甸甸的,南光不时耸耸肩,将不安分的肩带归回原位。 远远的,她看到了父亲的宠物店,浅色的招牌、巧克力色的字体,干净明亮的玻璃门窗,小小的动物们是宛如像素游戏般的可爱色块。 待走近了,南光在橱窗前停下脚步。 “不进来看看吗?”她说。 原本站在北侧橱窗处的小学生吓得炸了毛,他穿一件白T和花色短裤,那样子不像是被南光搭话,倒是被她抓到了偷东西:“不、不用!” 他抬脚就跑,撞上立在他旁边的南光,南光扶着他的肩膀帮他站稳。然后越过他,拉开大门,再一次邀请道:“来看看吧。” 留着黑色短发的小学生表情纠结,犹豫再叁,还是在南光的注视中同手同脚地走了进去。 在他身后,南光关好宠物店的门,将书包扔到待客沙发上。 她父亲的宠物店并不大,一楼只有二十来坪,橱窗位和北侧置有组合展示柜,一面是猫咪,一面是小狗,加起来都只有十几只。 但这足以让小学生感到惊叹,他看完了狗狗,又在猫咪前流连不止,明明店里开了冷气,他的脸却红扑扑的。 南光走到他旁边问:“你喜欢猫吗?” 手搭在玻璃上,男孩迟疑地点点头,南光贴近他,他就躲闪开,隔着一段距离,看着南光打开他刚刚正面对的那只展示柜,从中取出一只通体黑色的小猫。 “手有洗干净吗?”南光问。 男孩摇头,她便带着他去一楼的盥洗室洗了手,整个过程中,黑猫并不怕她,乖巧地趴在她的肩头。 待小孩子擦干净手,南光将猫交到他手中。 猫咪起初挣扎了下,男孩发出小声的惊呼,又怕吓到它,严肃地抿紧了嘴,大气也不敢出,一本正经地抱着猫。 南光觉得好笑:“放心,吉吉不会凶人。” 男孩有些呆兮兮的,竟很认真地应“是!”。南光打量着他,注意到他金黄色的眼瞳,和无意识张着口时露出的虎牙。他将吉吉放下,自己也蹲到地上,一下下地顺着猫的背捋。吉吉躺倒在地,在他手下露出了肚皮。 看了一会儿,南光说:“你想养它吗?” 刚放松的男孩又紧张了起来,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没有钱。” “免费的。”南光说,“吉吉是待领养的猫,不要钱。” 不止是吉吉,她父亲的店里,几乎所有的猫狗都是待领养的,只有一小部分是帮其他宠物店寄售。或者说,这原本也并不是一家宠物店,而是宠物诊所。当她父亲捡来一只又一只或是受伤或是怀孕的流浪小动物,又舍不得送去宠物救济中心安乐死,才不得不申请了动物贩卖免许证,把诊所的一楼腾空给这些小家伙们。能领养出去的话,也算减轻店里的负担。 “而且,你和吉吉这么像,也是一种缘分。”她补充道。 男孩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看着南光,兴奋得脸颊和耳朵都红彤彤的,可是片刻后,他还是低下了头:“……不要。” 南光有些惊讶,她蹲下去,和他保持同一水平:“为什么?你不喜欢吉吉吗?” “喜欢!但是……”吉吉像是对他们的话题若有所感,从男孩手下溜走,迈着猫步,走到展示柜旁躺下。 吉吉是南光父亲一年前带回店里的,尽管黏人又温顺,但吉吉既非品种猫,又是日本人害怕的纯黑色,与它同时间被带回的小猫都被一一带走,只有它留了下来。 想来男孩刚才在门外盯着展示柜看,也是惊讶于竟然会有宠物店把黑猫放在显眼的展示位。 “……但是,”男孩有些忸怩,“吉吉在这里的生活会更好吧。” “妈妈一个人工作,养我已经很辛苦了。”越解释,男孩的脑袋越低落。 南光沉默了,片刻后,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啊?”男孩结结巴巴,“场地、场地圭介。” “场地,你有上补习班吗?”问出的同时,南光就知道是否定的答案,果不其然,场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来这里打工吗?” 场地惊讶得跳起来,南光也跟着站好:“怎么样?你每天放学后来这里陪吉吉玩,给它喂粮铲屎,报酬嘛——给你钱可能会被当成雇佣童工,我会给你买你想要的东西,零食也好玩具也行。” “真、真的吗?”场地有些不敢置信,指向店里摆放猫粮和猫零食的柜架:“那些也可以吗?!” “……”南光觉得他对自己说的零食和玩具有些误解,但还是点了点头。 两人正就细节进行讨论,宠物店的门却响了起来。 佐野真一郎推开门,看到南光在,便站在门口问:“叔叔他——”然后,他看到了旁边的场地,“——场地你怎么在这?” 一溜烟的,刚才还恨不得直接上岗的场地,突然蹿了出去,无论是南光还是真一郎没来得及拦住。 真一郎不明所以地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放弃思考,顺手关上了门。 “叔叔他在吗?”他问。 南光点点头,指向楼上。她父亲是上周出的院,因此南光终于不用再每天往返于学校和宠物店。 两人相对无言,她不过眨了眨眼,视线多在他身上停留片刻,真一郎却如芒刺在背、十分煎熬的模样——揍他弟弟也好,揪着他的领子逼问他这个初代黑龙和黑道有没有联系也好,总之,真一郎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个比自己小的女孩子。 “你找爸爸有什么事吗?”南光问。 “不、没什么,”真一郎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度反应,小声地补充:“……就是和叔叔商量下商店街募捐的事。” “这样啊。”耳朵察觉到楼上的动静,南光朝楼梯口喊道:“爸爸,有人找——” 夜晚,是乾青宗一天之中最难熬的时候。危重病房的走廊不允许他这样的未成年过夜;回到家里,面对那被大火烧过、只剩他自己的空荡荡的房子,他怎么也无法入睡;可可自赤音出院以来就行踪不定,他们几次见面都是可可主动来找他。 乾青宗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听着夏日的虫鸣和其他病人与家属的散步交谈声,难以理解为何只有自己和媎媎如此不幸。 如果媎媎真的撑不到手术……光是想到这,乾青宗就痛苦万分,他逼迫自己想些别的东西,但越是想要逃避,大脑越是提醒他:要是可可救出来的是赤音就好了! 没用的他什么都做不到,既无法替赤音去死,也无法帮赤音赚到手术费用早点脱离痛苦。只会傻傻期待别人来拯救的他,会被哄骗戏弄也是正常——如果媎媎真的撑不到手术,那他就把父亲也捅死。 突兀地,乾青宗的脑子里再一次浮出这个念头。 从父亲和母亲一声不吭逃走开始,他就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一方面是多年来的养育之恩,一方面是媎媎被无情抛下的恨意。烧伤的脸部会痛,被人投以注视也会痛,但最痛的还是,他是被父亲选择救治的幸运儿这一事实。 他恨父亲,更恨被这样无情的父亲选择的自己。 所以,如果媎媎真的撑不到手术的话,那他就把父亲捅死,然后再…… “咚——”乾青宗的思绪被打断,他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一只背包被扔在他的身边,顺着这个方向,是只见过两面的南光。 “光姐!”他激动得站起来,南光做出嘘声的手势,他放低声音,不好意思地说,“抱歉…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南光示意乾青宗看背包里的东西,他有些激动又有些害怕,拉开背包拉链时手都在颤抖。 看到一沓沓、一捆捆崭新的万元钞票,乾青宗愣了几秒,立刻合上背包。 “光姐!”乾青宗的心情无法言表,只恨不能立刻跪下向她致谢。她们初次相见后,南光只来找过他一次,还是询问他父母的事情,那之后他就对南光真的能为区区学妹拿出巨款不报以期待——毕竟在这四千万前,连血脉和亲情都可以被舍弃。 “我一定会还给您的!”哪怕是光姐要他的命,他也不会犹豫。 南光制止了他:“不用谢我,这又不是我的钱。” 乾青宗愣住了,磕磕绊绊地问:“那是谁……?” 南光摇了摇头,昏暗的光线下,她脸上的表情叫人看不真切:“你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乾青宗面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有些失落。 南光问:“……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乾青宗郑重地点了点头。 她继续说:“即使会后悔?” 乾青宗被她这过于慎重的态度问得有些犹豫。难道是什么不好的渠道吗?可是、可是他好像也没有资格在意钱的来路,即便是赤音现在的住院费用,不也是可可通过“那种”手段拿来的吗? 他咬了咬牙:“……我想知道。” 南光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 “是你父亲。” 乾青宗震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脑袋里各种念头转了个遍。 不等他开始感动,南光又继续说道:“我找到你父亲现在的住处,他说自己没有钱,所以我就威胁他,不拿房子做抵押借出来钱的话,就敲断他的手指。” “他照做了。” 这话说得太简短,省略了中间的若干过程。在新宿的地下借贷,他拿到了两千万,而在池袋,他用假的不动产证明拿到了一千五百万,合计叁千五百万。也许听着像笔巨款——要知道,十多年前,乾贤一买下这栋房子时总价超过一亿,至今还在还贷。 加上她从乾贤一公文包里搜出的钱、商店街为乾赤音募集的钱以及向慈善基金会申请的善款,应该足以支付四千万的手术费用。 南光注视着他:“如果你后悔了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把钱还给他。” “父亲还是媎媎,你选一个吧。” 乾青宗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深夜的医院,除了路灯和廊灯,四处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九井一一如往常,带着这几天的“收获”,走向乾赤音病房的方向。 他远远看到乾青宗坐在走廊的地板上,在他旁边,放着一只深色的运动背包。 九井一踢了踢乾青宗的鞋子,他站起来,却不看他的眼睛。九井一习惯了乾青宗的自责和逃避,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纸币,塞给乾青宗。 谁知这次乾青宗竟不肯收下,他握紧面额大小不一的纸币,推还给九井一: “不用了,可可,以后都不用了。” 九井一顿时变得激动,揪住了他的领子,推攘之间,那些钱撒了一地:“你什么意思,赤音她怎么了?” 乾青宗任九井一提着自己,他浅色的眼睛逐渐氤氲出大颗大颗的泪水,九井一呆呆地看着他擦去眼泪,直视自己,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 “可可,赤音手术的钱已经凑齐了。” ---有话说--- 一坪大概3.3平方米。 突然感觉怎么每一章都写角色在哭,好浮夸…… 第九章遗弃罪③ 你真的了解你的家人吗? 清晨,乾由美趿着拖鞋来到公寓楼下的邮箱前,这栋建筑物建成近四十年,木质结构在白蚁的啃食下接近腐朽。当初她们会选择这里做临时落脚点,也是看它租金便宜。一共六户的邮箱分两行排布在建筑物前,满是未经维护的锈色。 由美打开属于她们的那扇小门,一把掏出里面所有的信件。 催缴水电费、信用卡广告、借贷广告、商店促销……搬来这里后,丈夫没有再订阅报纸,由美也知道,每天来清理邮件是多此一举,但哪怕是片刻地逃离与丈夫的独处,也叫她得以喘息。 当翻到最下面一封信件,由美变了表情,白色的信封上用规整的字体写着“由美 样”,她的手开始颤抖,身体先于脑子重播起那天的恐惧。 她忍不住扶上一边的信筒,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拆开信封。 看完信件那简短的内容,由美缓慢地回到二楼,夫妻二人的住处。她一进门,丈夫乾贤一就怒气冲冲地指纹她去做什么了。 “什么都没做,拿信而已。”由美如实回复。可这答案并不能叫丈夫满意。 那件事已经过去十多天了,丈夫似乎始终没能从被陌生人用暴力威胁的阴影中走出来。在妻子面前暴露出自己懦弱的一面,他敏感的自尊心大大受挫。这些日子,他不再去上班,整天抱着酒瓶,疑神疑鬼,无论由美做什么都不能让他放下警惕。 “你是不是想离开我!”见由美去拿盛放生活费的信封,本在检查信件的他又冲到妻子旁边,一把夺过她们所剩不多的积蓄。 由美面无表情,耐心地告诉他自己只是去缴水电费,他骂骂咧咧,越讲越难听,质问由美是不是看不起自己。 “没有。”由美回道。但她心里知道,有的,她的丈夫也知道。 骂了大约半个小时,乾贤一终于骂累了,他对照着水电催缴单的金额,从生活费中抽出一分不多的钞票,谨慎地递给由美。 “不许拿去浪费,这都是我辛苦挣来的血汗钱!”在她出门前,丈夫再次提醒道。 由美抵达信件上的咖啡店地址时,对方已经到了不知道多久。 推开厚重的玻璃门,她环视窗明几净的店内环境,工作日的上午,卡座和吧台都没什么人,懒洋洋的店员迎上来,由美正要推脱,去门外等候时,发现那个人在角落的卡座上朝自己招手。 她在店员的引导下走过去坐下,对面的女人今天没有穿快递公司的工服,穿着打扮和普通大学生没什么区别,对由美微笑着。 “要喝点什么吗?”店员热情地问道。 “不、不用了。”缴完水电费,她手里只有两个硬币,喝不起昂贵的咖啡。 “点点喜欢的吧,我请客。”女人把菜单推向她,朋友般地说道。 由美愣怔了下,然后从菜单上挑选了不是很贵的咖啡和柠檬蛋糕。 “谢谢您。”她说。不仅是为请客,还是为对方那天只带走了丈夫藏在公文包里的钱留下了她那薄薄的生活费信封,还有……赤音。 “不客气。”女人笑了笑,说,“那天都没来得及跟你介绍自己,我叫南光。” 由美点了点头,犹豫地伸出手:“……乾由美。” 南光又笑了,和由美轻轻地握了握手。目睹过她冷着脸威胁丈夫的画面,由美在阳光的照耀下有些冒冷汗,她对端上来柠檬蛋糕的店员说谢谢,然后问对面的人:“……您找我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南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表情有些探究:“你对你的家人了解多少?” 由美知道丈夫的上下班时间、女儿儿子的学校、所有家人的饮食习惯……她思考着,南光为什么要问她这个问题。 “你知道你丈夫公司的名字吗?”南光继续问道。 由美被问住了,她和丈夫是相亲认识,婚后她也没多过问过丈夫的工作,她只负责每个月从丈夫手里接来全家的生活费,然后依照贷款、水电、伙食费、学费,规划出最优解。 南光说出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由美放松下来,说是的。 可是—— 南光笑着说:“他大概一年前,就从公司辞职了。” “怎么可能?!”由美有些激动,站起来时撞上了端来咖啡的店员,褐色的液体打翻在她身上,沾湿了她浅紫色的空调衫,店员连忙拿毛巾去擦她的袖子,刚碰到她的袖口,想要帮她擦胳膊就被她拒绝了。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她死死地捂着右臂,纵然袖口已经在滴水,由美也不愿意当众露出自己的伤疤来。 坐下冷静了一会儿,由美问:“你这话到底什么意思?如果他已经一年没工作了,那我们的生活费哪里来的?” 南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急,我也是在找你们下落的时候查到的。他在媎弟俩联络簿上留下的公司人事部说,他从去年夏天就离职了,也没听说他有去别的同行公司任职。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事告诉我,他在离职前高兴得很,好像是炒股小赚了一笔。” “所以,我又花了点工夫,查到了他名下账户的流水,你猜怎么样?” 由美哪会有猜的兴致,蹙着一双眉。 南光继续说:“他炒美股,一开始确实小赚了一笔,我想那段时间,他拿回家的钱,应该是支取的失业保险吧。”她将手握拳,放在下巴处,认真思考的样子,“但是,千禧年前夕,他买的股票暴跌,没及时收手的他不仅把赚的都赔了进去,连本金都没能收回。” 她掏出一个眼熟的文件袋,递给由美:“第一次炒股失败后,他不死心,觉得自己能翻盘,可全家全倚靠他的工资过活,于是他把主意打到了地下借贷上。” 由美颤抖着手,掏出文件袋最上层的借贷合同复印件。她不忍心看具体数额,只扫了一眼又塞回去,纸都皱了。 “很不幸,他又失败了,好像之前的幸运只不过是灵光一现。”南光说着,低头搅动自己的咖啡,金属的勺子在杯壁上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这下,就算是把车子卖掉、失业保险账户交给债主支配,他也填不上这个大洞了。” “够了!”由美忍不住叫停。 南光看着她:“别急,我还没说完呢。” “我还没说到,他打算怎么把这好几百万的债还上呢。”她再次将文件袋推向由美,食指在上面点了点。 由美掏出放在没有看的后几页文书,她的眼睛猛地睁圆。 南光和她对视着,撩了一下耳边的碎发,笑笑说:“抱歉,没打算搞得那么复杂来着。” “我也没想到你丈夫这么蠢,竟然真的把如此重要的东西放在你们的卧室。可既然他送上门来,我也不好当做没看到。” “着火那晚,没有工作的他到底去了哪里‘加班’?为什么他能放下工作这么久,专心处理你们叁个的事情?财产意外险的赔偿和物业管理公司的赔偿哪去了?” “既然这次他能因为钱抛弃乾赤音,你怎么知道他之后还不上欠款的时候,不会为了钱抛弃你?” 听着她的问题,由美不自禁闭上了双眼,她的大脑眩晕,一片黑色中交替出现刚才自己看到的那几张文件——购买日期为半年前的商业保单,受保人是她和两个孩子,受益人是、是…… 此刻,连她对丈夫颜面最后的体贴都像笑话。 由美缓缓睁开眼,前所未有地冷静:“……你想我怎么做。” 南光从口袋里掏出另一个白色的信封,厚厚的一迭,由美很清楚,那种信封里装的,是钱。南光凑近她,久久地注视她,黑色的眼瞳几乎要把她吸进去: “不,是你,你想我们怎么做。” “是以德报怨,还是……以牙还牙。” 乾由美走后,南光也没有多待。她用勺子切了一小块柠檬蛋糕放进自己的口中,奶油的香气在舌尖融化,南光拿起桌上的文件袋放进随身携带的背包,结账后离开了这家咖啡店。 接下来她还要赶往驾照考场,一过十八岁生日,为了出行方便,她不得不早早考了驾照。 将东京城区的地图烂熟于心,南光在大路和小道间穿梭自如,有行人的地方,她只是用比其他人快一点的步子,没人的小巷,她就一路跑着通过。她的轨迹在地图上画出来的话,一定是接近于直线。 然而,当跑到最后一条窄巷的入口处,她停下了步伐。 南光平复着呼吸,和站在巷子中间的两个小朋友对上了视线。两人均是金色的头发,高的那个留着麻花辫,矮的那个剃光了下半边脑袋,只在头上留了个小揪。他们穿着差不多款式的长T和短裤,球鞋下踩着几个不良模样的“尸体”。 南光开口,那个矮个子的就推了推自己脸上的眼镜,警惕地看向她。 “可以借过一下吗?”她问。 高个子的看上去脾气不错,笑盈盈的:“当然可以,只是,媎媎不会出去后就报警吧?” “……当然不会,我什么都没看到。”一边说着,南光一边向他们走过去。 高的那位率先侧过了身为南光让路,矮个子的叫了声“大哥”后也乖乖地贴到了墙边。 巷子的宽度有限,南光经过他两人时,叁人几乎是只有不到一臂的距离。 两位男孩在南光身后交换了个眼神,弟弟提起了手里的钢管,正这时候,南光“啊”了一声,她似有些懊恼,没有回头地发问:“你们十四岁了吗?” 哥哥一边回复她,一边示意弟弟下手,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像个乖孩子,很亲近:“没有…怎么,媎媎想带带我们回家吗?” 南光转过身,单手接住半空中袭来的钢管,顺势从小男孩的手里夺过,换到左手上,她的脸上写着纠结:“那倒没有,不过确实有个地方想带你们去。” 她挥起钢管,和那位哥哥手里的钢管撞在一起,男孩的脸上闪过讶异,几乎是转瞬间,他手中的“武器”被震脱手。 他的弟弟见势不妙,立马冲向南光,想要牵制她,奈何南光扔了钢管,仗着比他们高,根本没给真正近身的机会,右手抓住弟弟摔向墙面,左手抓住偷袭的哥哥,揪着领子拽了过来。 两个小孩的脑袋在她手里像两颗圆白菜,“砰”的一声闷响撞个结结实实,两人的身体在她手中软了下去,和本就躺在地上的家伙们迭成一堆。 调转了个方向,南光一手一个,拖着兄弟二人的衣领,向明亮的方向走去。 光线打在脸上,南光适应了下,视线捕捉到街上不远处的巡警:“警官小姐!” 身着制服,年轻的警官似乎还不太适应,茫然地转了一圈,才看到站在巷口,一半隐没在暗处的南光。 “怎么了?”她向南光小跑过去,还没站定,被南光突然拎出来的两个小孩子吓了一跳:“这、这是?” 南光眨眨眼,拎着人就要指方向,警察立刻接过了她手中梳麻花辫的小孩:“我从那头走过来,看到巷子里有很多不良打扮的人躺在地上,这两个躺在最上面,好像还是小朋友,不知道伤得重不重。” 警察摇晃着男孩的脸,男孩迷迷糊糊发出两声痛吟。她注意到,这位的长相很像六本木那边内部发来的非行少年。为了保护儿童隐私,即使是犯下命案,非行少年们也不会像成年罪犯一样被电视台广而告之地通缉,能不能抓到在逃的非行少年,全靠警察们自己努力。 想来这个好心人是把两位非行少年当作了普通虞犯少年。警察无不庆幸地想道,好在遇到的是没有行动能力的他们。 把另一个男孩也放到地上,南光笑着说:“我还怕附近找不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呢,有警官你在我就放心了。” 警察同她道谢,又压低声音对对讲机汇报找到疑似六本木案的两位少年。 南光看了眼表,解释自己还有考试要赶。看她衣着整齐干净,不像是和不良缠斗过的样子,警察问了她的名字和学校,便同意她离开。 “那就下次见了,警官小姐。”她朝警察摆了摆手,轻快地说道,“再会!” 第十章遗弃罪④ 有了四千万,乾赤音的治疗终于步入正轨。当初急诊送进医院后,由于费用问题只对她做了最低限度的处理,因此引发的呼吸道严重并发症差点要了她的命,好在她本人生存意志足够顽强,撑到了手术。 大面积烧伤加部分位置的中重度烧伤,并发心肺功能受损,乾赤音的手术分了数次进行,常常不是在手术,就是在术后恢复、等待下一次手术的路上。 等她的第一次人工植皮手术定好日子,已经是日本的秋天。 南光受邀参加她的手术成功庆祝会,待她来到乾由美告知的手术室前,乾赤音已经进去半小时了。 熟悉的人围在走廊里,或坐或站,虽偶有刻意的交谈,仍旧个个面色凝重。 先发现南光的是乾青宗,他没出声,向走来的南光招手。 把钱交给他后,南光并没来看过几次乾赤音。关于这笔巨款的来历,他问过南光该如何同赤音解释,南光只说“随你”。 “反正又不是我的钱,为什么要提我的名字。”被他拦住的南光说,“不过,说是你家里人出的,她应该会感觉开心点吧。” 乾青宗应该是两者都没采纳,因为之后他又来找过南光几次,说赤音想和她见一面。大概四次请求中,南光只答应了一次。 彼时乾赤音已经做过几次手术,但依旧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浑身裹满纱布的模样让南光有点想不起来这个学妹的长相,她们没有说很多话,彼此沉默着待了十来分钟,探视时间快结束的时候,乾赤音用过分沙哑的声音说“谢谢”。南光不太习惯接受不属于自己的感谢,便说“不用,你最该谢的是你自己”。 说完,南光又觉得自己太冷漠,补上一句:“快点好起来吧,你不是要我春天在学校等你吗。” 她离开前,乾赤音的眼角滑下透明的水渍。 第二个发现南光的是由美,她微笑着跟南光点了点头。短租房房租到期后,由美和丈夫就搬回了原来的家里住。儿子青宗因为和家人的嫌隙已经很少回家,丈夫一蹶不振,也不再每天装作出门上班。为了唯一的房产不被没收,她不得不时隔多年,重新找起了工作。 不久前,由美大学时的导师帮她在学校争取了非正式雇佣的助理职位。自怀孕辞职后太多年没有接触工作,她做着颇有些吃力,但为了一家人的开支,她还是咬牙坚持着。 站在她的座位旁边,一个黑色短发的吊梢眼小男孩朝南光鞠躬,礼貌地小声跟她说下午好。南光上次来也有见到他,好像是青宗的朋友。 最最迟钝的是佐野真一郎,等她走到身边才反应过来。 乾青宗似乎是早就和真一郎认识,听说他也曾在真一郎的摩托店借住过一段时间。 商店街的募捐结束后,时间相对自由的真一郎便经常来帮这家人的忙,一些护工不在,由美加班的日子,他会帮着青宗照顾媎媎。 他抬了抬下巴,问南光:“叔叔怎么样?” “还好。”南光简短地回答他,“已经办好手续了。” 夏天住院时她强迫父亲做的检查没有白做,出院时,医生告诉他有几项指标不太正常,建议他定期复查。 于是上个月,他回到医院进行更详细的检查和全身CT,检查结果确认腹腔的确存在不明异物,今天南光来陪他住院正是要做活检,确定异物的性质如何。 要不是顺路,她也不会同意由美的邀请。 为了避免乾贤一看到自己后发疯、怀疑妻子和儿子,对他们下手,南光认为还是少和这家人接触为妙。不过,经过那件事后,乾贤一应该也没了关心女儿的余力,南光来了两次,都没看到他的身影。 几人沉默地待了一会儿,南光注意到那个陌生男孩的视线,便对视回去。一旁的真一郎像是怕她会打对方一顿似的,插了话: “叔叔的宠物店,打算怎么办?” 他这话问得奇怪,南光疑惑地看向他:“你的摩托店呢?” “啊?”真一郎老实地回答,“关门啊……而且若狭和武臣都能帮忙照看。” “哦,”南光说,“我们也一样。” “店里有兼职在,她们会照顾店里的孩子们。还有场地,就算兼职媎媎没空,他也会去的。” 佐野真一郎有些感慨:“你怎么教训场地的,他在你那里乖过头了。” “没有吧,”南光轻描淡写地反驳,“他本来就很乖啊。” 如果场地这种会因为和别人撞到就冲动打人的小孩都算乖的话,万次郎该算模范生,艾玛就是天使了。真一郎看着南光,无不怀疑地想道。 南光对他脑内的想法一无所知,但也多少听说过场地圭介的传闻。 可事实就是,她一个字也没撒谎,不管场地圭介在别人面前是什么样子,在她面前、在那些猫猫狗狗和她父亲面前,都很温柔有礼貌。 南光问他愿不愿意来店里时,他因为突然出现的真一郎慌不择路地逃跑了。可深夜,南光来接父亲回家时,又在门口看到了他。 脱去了书包,场地扭捏的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他生硬、害羞地提问的样子,像耸起背的猫:“你说的,还、还算数吗?” 南光不知道他在这等了多久,惊讶地点了点头:“当然算数。” 南光的父亲从店里走出来,问南光这是谁,场地又要跑,这次,南光抓住了他,摁着他的肩膀,逼他面对店主本人。 “跑什么。”她向父亲介绍这个也才见了两次面的小孩子,“这是场地圭介——我没记错名字吧?以后他放学后会来店里帮忙和吉吉玩,他的‘工资’我会出,爸你随便指挥他就好。” 场地脸颊通红,深深鞠了一躬:“你好!” 那是南光最后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平语。大学的课程并不悠闲,南光也并不是每天都会去宠物店,但至少后来南光每次见到他,他都会用上敬语。 南光和这群人待了一会儿,又回去父亲的病房,帮他整理住院用品。 父亲当然不会让她动手,什么都抢着干,于是自觉无用的南光也只能帮他去取检查报告。 回病房的路上,她又碰到了乾青宗的朋友。男孩在她父亲的病房门口站着,不停折磨着自己的袖子。南光走过去,问他: “手术结束了吗?” 男孩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还没。南光“哦”了一声,指着自己问:“那是来找我的?” 男孩用力地点头,南光叫他稍等,把报告交给父亲,才出来找他。 “你的话很长吗?”南光问他,他点头又摇头。南光说:“去外面讲吧。” 她们走到这层的吸烟区,大大的窗户旁,两个人面对面地站着。 男孩纠结了一会儿如何开口,最后还是憋出一句自我介绍:“……我叫九井一。” 南光点点头:“我知道,青宗提过可可这个名字。” 九井一又沉默了,在南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前,他说: “我会报答您的!” 他的音量有点大,吸引了不远处路过的人,南光认出那是上次负责父亲床位的护士,朝她笑了笑,然后转过头来,对九井一说: “青宗没跟你讲那笔钱怎么来的吗?” 九井一的手扶上了自己的脖子,他低着头,短发扫着脸颊:“……说了。” 南光说:“那就好,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可是、”九井的声音有些激动,“可是,我还是觉得,没有您做的那些,赤音等不到手术。所以多亏了您,赤音才能” 南光的脚再次停下,她上上下下地打量面前这个十来岁的男孩。 “之前给赤音缴费的,是你吧?” 九井一点头,要开口,被南光新的问题打断了:“你的钱是从哪来的?” 九井的嘴巴张了又合,最后也没说出来什么。 “盗窃?”南光问,九井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僵硬了,她又摇头,“不对……” “你一个人,也偷不到那么多。” “那就是说……你有一帮小偷在帮你。” “原来,最近多了那么多小虫子就是因为你。” 和勒索抛弃女儿的父亲比,小偷小摸似乎没什么讲的必要。然而她只勒索了乾贤一一次,区内的未成年偷盗犯却猖獗至今。 南光笑了,她靠到墙上,问九井一:“你打算怎么报答我?靠教唆别人偷盗那点钱?” 她没有碰九井一,视线和话语却像耳光扇得九井脸颊发烫,他慌乱地解释:“不、不是的,我会想到别的办法,一定能赚更多……” 南光打断了他:“更多?敲诈勒索还是?” 九井一被问到了,听到她继续报出一连串的词汇:“抢劫、诈骗、杀人、走私、贩毒……” “你就想用这些报答我吗,九井一?” 她没说一个侮辱性的词,九井一内心的屈辱感却前所未有的猛烈,即使是刚开始行窃,被大人抓到的时候,他也没这么难过过。他感到自己的眼眶逐渐湿润,有什么东西就要掉出来,可他不想被对面这个人看到,便只能努力地睁大眼睛。 南光仍旧平静地看向他,发问:“九井,你觉得我为什么要对赤音父亲做那些事。” 九井一的声音颤抖着,吊起的眼尾已经有水珠出现:“……为了救赤音。” “没错。”南光继续说,“我是为了‘好’的事情,才去做了‘坏’的事情。你也一样,我们的目的,本是相同的。可是——” “如果你为了所谓的报答我,犯下更多的错,那么,我会怀疑自己的决定。” “怎、怎么会,错的只是我,和您没有关系!”九井忍不住插嘴,他激动地说,“虽然很卑鄙,但从青宗那里知道您做了我想做的事,我的心里真的很痛快。” “九井。”南光站直了,叫他的名字,“我很抱歉给你做了错误的示范,但是,不是每个‘赤音’背后一定有个不负责任的大人。你从大人身上偷来的,也可能是另个‘赤音’的救命钱。”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在乎赤音,甚至不惜用这种方法。可是,赤音的手术结束,也不过是一个开始。我想你也知道她伤得有多重,花光这四千万,她还有复健、学业、生活,这些也都要钱,甚至不只是要钱。” “等到那时,你要如何面对自己的双手,你要如何面对赤音的眼睛,你要赤音如何面对她自己?” “只要抛却法律、道德、廉耻心,犯法的事谁都能做,肮脏的钱谁能能拿。” “可可,”南光拍了拍九井的肩膀,“真的想报答我,就挣点干净的钱来吧。” 说完,她没再等九井的回复,径直向病房走去。经过护士站时,方才碰见过的护士叫住了她:“小光,有你的电话。” 她笑着感谢护士,接过对方手中的话筒。 “嗯、嗯、我知道了。”电话那端说了些什么,南光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对来通知她手术结束的真一郎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南光什么也没说,挂了电话,向电梯冲去。 ---有话说--- 随心所欲地写的后果就是让场地出场得太早,所以什么事好像都赶在00年找上门,南光忙碌的千禧年……终于写满十章了,好耶! 第十一章场地圭介 “嗯,对,麻烦你尽快过来一趟。” 放下电话,年过五十的男警坐回自己的座位,低着头专心填写起今天的日志。在他的工位对面,场地圭介灰头土脸地坐在靠墙的长椅上。 入秋的他还穿着短裤,露出的膝盖上分布着脏污的伤口,他的双手放在大腿上,上半身是T恤迭加白色的短袖衬衫,衬衫上沾了灰,他的脸也是,显得有些可怜兮兮。 时钟踢踏踢踏地走,夕阳透过百叶窗打在交番的地板上,场地圭介盯着那点影子,看着它逐渐向自己靠拢。 到了该交班的时间,出门巡查的巡警回来了,男警也站起来,跟她交代场地的事情。 “已经电话通知过监护人了,如果天黑前还不来人的话,就再通知一遍。”说完,男警收拾好自己的桌面,走进了更衣室。 感受到巡警打量的视线,场地攥紧了短裤,巡警蹲下来,问他:“你的妈妈很忙吗?” 场地点点头。 巡警又问:“爸爸呢?你有他的电话吗,让他来接你吧。” 换好衣服的前辈走出来,从她背后路过,忍不住插话:“这小子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你不要被他的外表骗了。”他挠了挠快掉光的头发,“他妈妈应该也很头痛吧,一个人辛苦赚钱养小孩,小孩却是这个样子。” 他临走前说:“要是半夜还没人过来接他,你就送他回去——这年头的小孩也真是的,个个只会添麻烦,不懂感恩。” 巡警应是,等他走了,对场地说了声“抱歉”。 她起身继续整理前辈留下的文件,天色慢慢变暗,巡警看了几次表,刚要拿起电话拨打桌面上的号码,就听到交番外传来机动车的声音。 一个身影朝着交番的大门走来,她拉开门,不好意思地说:“您好,打扰了,请问场地……” 话说到一半,来人也注意到了一旁坐着的场地,换了套说辞,“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是来接场地圭介的。” “您是他的……?”巡警站起来,走到她的面前。 “媎媎,”她伸出手,和巡警握了一下,“他妈妈是夜班,没办法过来,真是抱歉。” 巡警同场地圭介确认了下此人的身份,然后跟她说:“我们的巡警接到居民举报,说附近有小孩试图纵火,巡警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要点火,喝止他后他还要逃跑,害得自己和巡警都摔了一跤。” “本来他年纪还小,发现得也及时,没造成什么损失,批评教育一下就可以。只是场地他已经不是初犯了,光是我们交番就已经抓住他好几次,而且他这次纵火竟然是他饿了所以想发泄……赚钱虽然很重要,但小孩的教育也不能放松啊?” “而且作为监护人,起码要让小孩吃饱饭吧?再这样下去的话,不仅场地很危险,我们也会考虑监护人有没有尽到责任,我想我们都不愿意闹到把孩子送去儿童咨询救助中心。” 场地的媎媎再次向女警鞠躬道歉,又转头问站到她旁边的场地:“真的吗?” 场地圭介脸上是脏也藏不住的绯红,他羞赧地点头,在看到女人失望的表情前先弯下腰,冲着女警鞠躬。 这种没有造成确切罪行后果的虞犯少年,警察能做的也就是多教训他们和他们的家长几句,真正能起作用的,永远只有他们的家庭本身。 在保证书上签完字,两人终于从交番出来,跟在南光的身后,场地有些扭捏,思量再叁,突如其来地对着南光的背影鞠了一躬:“对不起!” 南光被他吓了一跳。秋日的傍晚已经有了几分凉意,风吹拂在树上发出刷刷的声响。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吧。”南光说完,走向了不远处停着的车子。 这是宠物店偶尔用来运送商品和活体宠物的厢式小货车,车体上还印着店铺的名字。坐到驾驶座上,南光冲场地圭介招了招手:“不上来吗?” 场地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我自己回家就好。” “上来吧,”南光调整了下后视镜,对场地说,“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去吃点好的。” 场地圭介的家庭,只有他和他的母亲。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父亲和母亲离了婚,她们从父亲的房子搬了出来。为了养活独子,场地的母亲不得不打两份工,一份是夜间看护,一份是按小时计价的居酒屋兼职。即便如此,扣去社会保险,再加上单亲家庭儿童抚养补贴、儿童津贴,她每个月到手的也不到十七万日元。 离婚时与前夫商定好的五万抚养费,则是从未到账过。 在寸土寸金的东京,六万日元能租到的只是一间便宜的公寓。水电气费、交通费、伙食费、通讯费……只要母亲多休息几天,她们的生活就会出现无法填补的漏洞。 因此,场地圭介习惯了放学后空荡荡的家里,习惯了没有零食、玩具、零用钱,甚至习惯于母亲太忙,忘记给冰箱添半价便当和打折商品。 累到回家倒头就睡,睡醒了又要去上班,母亲似乎没力气发现儿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长高,穿不下从前的衣服,食量也几乎是从前的两倍大。 每天中午,学校都会有配餐,这是场地一天之中吃得最饱的一顿。而到了放学,那点东西往往也消化得一干二净。 场地曾饿到喂流浪猫时,忍不住尝了一口从宠物店“挣”来的猫零食。那滋味说不上好吃,甚至带着未加调味的鱼腥味,但等他意识过来,整包鱼干已经被他吃得只剩一条。 场地常喂的叁花猫贴在转角的电线杆上,一双绿眼睛盯着他,它发出喵呜喵呜的叫声,似是不能理解,面前这个人类为什么今天要跟自己抢食吃。 羞愧的场地丢下最后一条鱼干,连猫都没摸上一把就跑走了。 和Mikey玩的时候,场地圭介也会羡慕他有一个能照顾他的大哥。但转念一想,只养他一个,就已经耗费了母亲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他就会自然而然地打消那个念头。 衣服、书包、课本,这些都是旧的也没关系,只要母亲还能陪伴自己,他都可以接受。 但是…… 想到这里,两滴大颗的眼泪从场地圭介的眼眶里落下。 正在他对面翻着烤肉的南光看到了,将烤好的肉放进他碗里,问他:“怎么了?”她叫来服务员,讨了一条热毛巾递给场地。 场地摇摇头,用毛巾捂住自己的脸:“要是光媎真的是我媎媎就好了……” 他说得很小声,烤肉店里人声杂乱,南光疑问地“嗯?”了一声,场地没有复述自己方才的话,而是很认真地说: “对不起。” 南光对此没有回应,只问他:“吃饱了吗?要不要再点些别的?” 场地使劲地摇头,黑色的短发几乎飞起。 “那跟我去办点正事吧?”南光问,场地说好。 “你先去外面等我,”南光站起身,叫来服务员帮忙打包没吃完的菜品,“我去结账。” 两侧的车窗都大敞着,场地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风景,没有街灯的路段,黝黑的树影在月光下好似张牙舞爪地向车子伸出手来。他看向旁边的南光,闪过的灯光照得她表情冷淡又凝肃。 “我们是在去哪啊?”场地感到一丝不安,小声地问道,晚风吹着他的头发胡乱舞动。 “嗯?”单手驾车的南光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她向右打弯,驶进一条小路,对场地说,“就快到了。” 进入小路后的路况一般,车子剧烈颠簸,场地攥紧了身上的安全带。远远地,他看到高高竖起的铁网,散乱的废弃物和茂密的野草。 熄灭引擎,取下钥匙,南光说:“下车吧。” 场地心中的警铃大作,但还是踉踉跄跄地跟上了南光的步伐。 “光姐,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场地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 走了一小段路后,南光终于站定,场地撞到她的背上,又被她推着往前走了几步。 月光下,场地的眼睛艰难地适应着黑暗的环境,这似乎是一个废弃的球场,堆满被丢弃的大型家具,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场地。”南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场地回头,听到她问,“你做那些事的时候,是怎么挑选的对象?真的都是随机的吗?” 场地有些害怕,又有些不明所以,他乖乖地回:“……是。”他的宣泄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经过认真的思考。 “这样啊……”南光发出一声叹息。 “光媎——”场地下意识地又想向她认错,可他刚喊出对方的名字,就感到身体的重心失衡,一只不容抗拒的手推向他的胸口。 场地措不及防,踉跄一下,他脚后似乎有什么障碍物,还未恢复平衡的他摔倒在地,双手摁在破碎的地面上,脚踝搭在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上。 他狼狈地站起来,借着月光,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垃圾堆成的圆环中间。 “嚓——”火柴擦过,发出细小的声响,融融的火光照亮了南光的眼睛,场地惊恐地看着她,看着她将火星丢到围绕着自己的废物中。 几乎是一瞬间,高高燃烧的火舌堵住了场地所有的去路,他站在其中,露出这个年纪该有的不知所措:“光媎!” 仍旧被他尊称的那个人,冷漠地站在火圈外,火光将她的面孔照成暖色,却没能带给她的声音一点热度: “场地圭介,你随机地伤害别人的时候,有想过、哪怕有一次想过,只要别人想,你也可以成为随机的一个吗?” 第十二章大晦日 直至这年年末,南光和场地都没再见过面。 叁十一号上午,多事的真一郎来到医院邀请父女俩和她们一起过年,南光的父亲因为刚结束手术,不方便随意走动,她也以这个理由拒绝了佐野真一郎。奈何这两个人准是提前串通过,南光挣扎一番,还是被推去了佐野家。 真一郎来时骑的摩托,回去的路上却多了一个人,南光自己并不觉得怎样,真一郎则坚持不能让客人独自乘地铁,叽叽歪歪到最后,南光干脆拍板两人共乘真一郎的摩托。 只是和真一郎想的不同,她们的回程不是真一郎载着南光,而是南光载着真一郎。 无论车后座的他如何在内心大叫这情况不对,在他身前认真又专注,谨遵交通法规的南光都一无所知,甚至对真一郎上路不带头盔的行为进行了斥责。 进入佐野家的路口,为了维护自己的颜面,真一郎大着胆子叫停了南光:“……这么回去会被武臣笑话一年。” 南光“哦”了一声,没有和他争论,乖乖地刹车:“那你自己推回去。” 真一郎说不出自己本来是想骑回去的话,认命地推着车走在她身边。 大晦日是家家户户大扫除的日子,佐野家平日的气派成了负累,真一郎的朋友们从一大早就在他家帮忙,与之一同到来的各家帮不上忙的小朋友。 因为过年期间人手短缺,场地的母亲不得不为了加班费放弃大晦日的休假,场地也因此被拜托给佐野一家。 真一郎并不知道他和南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从秋天起,就没再在南家的宠物店看到场地的身影。他偶然同场地圭介问起,对方就一副要哭的表情。 反正再差也不过是和他弟弟一样被光按住暴揍了一顿。真一郎无奈地想着,嘱咐南光今天是2000年的最后一天,等下无论小孩子做了什么,都稍微忍过新年吧。 南光甚至没有回头看他:“怕什么,我早就不打小孩了。” 真一郎振作了精神:“真的吗?那太好了。” 南光这才鄙夷地瞟了他一眼:“笨蛋,当然是假的。”她又转过头去,“他们做错了事,为什么不能打?”虽然她真正揍过的儿童也没有几个。 真一郎无奈地说:“不管怎么说,小孩子都是小孩子,会伤害到她们的自尊心,反而不利于成长吧。” “就是因为有你这样想的人,她们会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毫无悔意。”南光皱起了眉毛,“我会打做错事的小孩,不等于我会对所有无辜的儿童出手吧?” “撒谎、自私、破坏欲,这种东西谁都有,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服从自己的欲望。孩子还小的时候觉得他只是没长大,没有底线地给予溺爱。等他真正长大了,以为自己不管做什么都不会有后果,做了不能挽回的坏事,大人又把责任推给儿童自身,说她们本来就是恶魔。” “要我说,像真一郎这样的家长应该感谢我,”南光认真地看着真一郎,“如果世界上没有我这样会惩罚小孩的坏人,你们的温柔就不会被小孩珍惜。” 真一郎被她一大串的话堵得哑口无言,他想要反驳,想到自己的弟弟又说不出更好的话,最后只憋出一句:“还好我十几岁的时候没碰到你……” 南光点点头:“不用羡慕,就算是现在,只要你做错了事,我也会好好教训你的。” “不、也不是想被你教训的意思。”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佐野家的正门,等候多时的佐野艾玛开心地冲南光招手,兴奋地跑到她跟前。 南光抱住艾玛,将她托高,转了一圈再放回地上,从口袋掏出父亲准备的压岁钱递给她。 艾玛看看南光的手又看看大哥,期待的眼神叫人无法拒绝。 这不是会显得他和没准备红包的若狭他们像是坏哥哥吗。真一郎阻止不及,那小小的红包已经被南光单方面塞进艾玛的卫衣口袋里:“收着吧,替我爸爸给的而已,他又不能亲自过来。” “再者说,做了一年的好孩子,拿到奖励不是应该的吗?”她微笑着和兴奋的艾玛对视,艾玛用力地点头,再次抱住了她。 南光抱起艾玛,瞥到了门后只露出脑袋的小女孩。 好像是明司武臣家里的妹妹,不知道总是跟她一起出现的明司家次子去哪了。南光走向她,她梳着丸子头,看上去和艾玛差不多大,怯怯的眼睛扑闪扑闪。 “你要吗?”掏出另一个红包,南光问道。 女孩的脸颊红彤彤的,她异常浓密的睫毛抖了抖,低下头:“……我不能要,今年我不是好孩子。” 南光不知道她说的什么,只好“啊”了一声作回应,想了一下,她又问:“那你要抱抱吗?”女孩惊喜地抬起头,大声喊“要!”。 一边抱着一个小孩,身后还跟着佐野真一郎,坐在走廊上的今牛若狭看到她们的身影立刻掐灭了手上的香烟,叼着烟从室内走出来的明司武臣,一和南光对上视线也手忙脚乱地把烟丢到院子里。追着万次郎跑的场地更是手脚僵直,定在原地。 将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真一郎觉得包括自己在内的大家还真是没出息。只有万次郎和平时没什么两样,跑到南光面前也要抱。 “没手了。”南光没有犹豫地拒绝了他。 乖巧的艾玛说自己要去准备中午大家吃寿喜锅的食材,她开心地告诉南光自己已经能做出完美的煎蛋,但她越说,南光回头看向佐野真一郎的眼神就愈加玩味:“这就是佐野家的教育方式吗?不可以教训小孩但可以让小孩下厨。” 无论艾玛怎么解释是自己主动分担大哥的家务,南光都没说话,直到心虚的今牛若狭拉走真一郎和明司武臣说他们这就去准备,她才笑着夸奖艾玛真乖。 放下两个小孩,她们也向着人多的热闹地方跑去,留南光一个大人,她拿起走廊上其他人留下的杂志,坐在地板上翻阅起来。 在她的身后,场地踟蹰了许久,同手同脚地朝着她走过来。他的头发长长了一点,已经接近下巴,露出的一点耳朵和脸都通红。 他在离南光还有一点距离的地方停下,和那天一样说不出话。 ——那个秋日夜晚的最后,场地和南光面对面看着火焰燃尽,他瘫坐在地上,手脚都是冷的,面无表情的南光把他从带有余温的灰烬中拎出来,脚底再次沾地的瞬间,场地甚至站不稳。 回程路上,仍旧坐在副驾驶位,场地沉浸在震撼之中,泪腺始终没挤出来什么泪水,好像大脑还没能理清会温柔地问他有没有吃饱的南光和把他推进火圈中的南光究竟哪个是真的。直到南光把他放在公寓门口,他才回过神来。 这几个月来,场地没再敢去南家的宠物店,探望南光父亲的那次也偷偷摸摸的。她们之间唯一的交际是那天后不久,南光来到他家门口,交给他母亲一笔场地打工的“报酬”。场地躲在客厅,紧张地偷听完了她和母亲的对话。 南光没有向场地的母亲告状,只是感谢了她的儿子这段时间的帮助。 场地的母亲十分惊讶,第二天下班时给场地带回了一份打折的小蛋糕以作奖励。而清楚自己除了母亲夸奖的,还做了更多坏事的场地连奶油都没尝一口就哭了出来。 那之后,场地的母亲也问过他为什么不再去找南小姐,场地只能编出各种谎话搪塞。久而久之,母亲也不再问,只在一次晚饭时告诉他:“做错了事也没关系,只要肯改正就能被原谅。” “对不起!”鼓起全部的勇气,场地对着南光的侧脸大声道歉。 南光翻页的动作停顿了一瞬,什么也没说。场地磕磕绊绊地讲出来自己这段时间的想法,他的措辞有些笨拙,甚至给人感觉颠叁倒四,好在足够真诚。 这番真挚的自白最后也只得到了南光一句轻飘飘的“我知道了”。 “那、那我还能去见吉吉吗?”场地小声地问道。 南光放下杂志,让他去问自己的父亲,猫又不是她的,他同意她就没意见。这话说得不明不白,但她还肯回应自己,场地圭介的新年心愿已经算提前实现。 他朝南光又鞠了一躬,然后开心地跑走了。 两手撑在身后,独自坐了一会儿,南光觉得有些无趣,耳朵捕捉到细微的脚步声,她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把抓住朝自己袭来的胳膊。 “啊。”她和佐野万次郎同时发出这个音,挥开他的手臂。 “果然被发现了。”万次郎话是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不像有放在心上,他走到南光旁边坐下,晃着自己的腿。 他问:“我也可以去吗?” 南光回:“你又不喜欢猫猫狗狗。” “我可以学着喜欢啊,”万次郎看着院子的地面说,“而且是我先认识小光的吧。” “不要。”南光一口回绝。 “为什么?为什么场地可以去看猫咪,千寿可以抱抱,艾玛有压岁钱,我却什么都没有。”万次郎凑近了她,被她推开。 “你怎么这么小嫉妒心就这么强,”南光露出不爽的表情,“真一郎真的有好好教你吗?” “而且Mikey你今年有乖乖的吗,真的有的话,给你压岁钱也不是不行。” 万次郎沉默了。 南光扭过头,有些惊讶:“不是吧,这种程度都做不到?” 万次郎做了个鬼脸,本就稚嫩的脸显得更加幼稚。在真一郎呼唤她们吃饭的声音中,他利落地跳起,先南光一步跑向了餐厅。 ---有话说--- 2000年终于要结束了…… 第十三章大晦日② 千禧年的最后一天,乾赤音仍是在医院度过的。 距离最近一次手术已经两周,在护士和母亲的帮助下,她艰难地做着屈膝动作。母亲小心地控制住她的髋关节,以保证它始终处于伸直状态,护士小姐轻柔地帮她抬起小腿,每抬高一点都会询问乾赤音的感受。 “没关系,请继续吧。”弹力绷带紧缚着她的脸,乾赤音感到皮肤微微发热,活动到的关节处更是带着细密的疼痛。 烧伤导致的挛缩、失去毛囊导致的排汗功能异常,每次复健时,乾赤音都像在重新经历那个夏日的夜晚,火舌一点点舔舐她的身体,而她的喉咙却因浓烟而发不出任何声音。 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像砂砾一样摩擦她的喉咙。乾赤音回过神来,发现膝盖以上的力量已经消失,护士小姐怜惜地看着她:“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第二天就是新年,不是护士小姐值班,因此她走到乾赤音面前,提前祝她新年快乐,她抚摸赤音的脸,夸奖她:“你真的很坚强。” 乾赤音笑着回她谢谢和新年快乐。她的母亲由美将护士送到门口,又提着赤音专用的脸盆去打水为她擦拭身体。 独自躺在床上,乾赤音望向窗外,萧瑟的树枝上,零星的枯叶被风吹动,她不忍心看,便闭上了眼睛。 乾赤音从不是个能坚持的人。 她生于一个很普通的家庭,父亲在外工作,母亲是全职主妇,她不是独女,有一个小五岁的弟弟。家里的条件不至于养不起媎弟俩,但总有那么些时刻,赤音要让着作为弟弟的青宗。她的性格并不争强好胜,对此没什么不满,如果她稍微让步,能换来妈妈和弟弟的开心,那也没什么不好的。 学业上,不像弟弟的朋友那么聪明,也不像弟弟能做到什么都不在乎,乾赤音迷迷糊糊,过着自己平凡又充满苦恼的十数年人生。 学习的冲劲总是来了又去,乾赤音虽然勉强考上了初高中连读的女子学校,但每次成绩放榜,她的名字都不会在前列,只是借着学校的制度,顺利升上了高中部。 要说那场大火前,是什么稍微改变了乾赤音,应该还是那年的毕业典礼。 因为容貌优越,在她们给学媎献花的环节,赤音被安排在了前排。她看着对面披散着黑发的南学媎,对方没什么表情,好像永远都是这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坚定模样。她们曾在学校打过几次照面,赤音每次看到她,她都脚步匆匆向着某个明确的目的地进发。 将花束递给她,乾赤音小声地说:“……学媎真厉害。”她要是能像学媎一样聪明就好了。 学校的后勤拿着相机一通拍,闪光灯照得两人脸上闪了又闪。南光“嗯?”了一声,跟她一起在老师的指导下退场。 “要一起拍张照吗?”低年级和毕业生分开的时候,南光拉住赤音的手腕问道。 赤音有些迟钝地点头,她们挡到了后面学生的路,南光便后退一步,把她拉向自己的身边。 调试着从口袋里掏出的卡片机,南光搂紧了帮自己抱着花的赤音,一边抬高相机,对准两人的脸,一边说:“其实我很笨。” 赤音惊讶地在快门声响起时看向南光的侧脸,对方依旧看着镜头,让赤音摆正脸。她一边拍,一边说:“因为我很笨,所以只能朝着定好的方向走。” 收回相机,南光对赤音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迷茫,可能是你太聪明了。”她看了一眼赤音胸口的铭牌,“…赤音,做聪明人很累的话,就做个不考虑后果、只往前冲的笨蛋吧。” 她从花束里抽出一支百合,送给愣住的乾赤音,跟她挥手再见前,说了最后一句:“聪明的你,做笨蛋也一定比我厉害。” “要去图书馆吗?”放学后,乾赤音问九井一。 由于住得近,她、青宗和九井放学后总是一起回家。新学期伊始,青宗支持了几天媎媎的鸡血学习计划,就再也坚持不下去。九井一是叁人中成绩最好的那个,即便赤音不邀请,他偶尔也会去图书馆。 他有些羞涩地应好,乾青宗在她们身后,大剌剌地说自己要回家打游戏。 她们一起步行到最近的浅山图书馆,选了个面对书架的位置,赤音掏出自己的教材和作业,露出要与之决一死战的表情。 九井坐在她旁边,随便选了几本书看。书页在他手中稳定地翻过一页又一页,那声音听在乾赤音的耳朵里,好像是催眠曲。 渐渐地,她的眼皮变得沉重,脑袋也沉了下去,落在书本上。 学媎骗人……明明做笨蛋也这么难。半梦半醒之际,乾赤音如此想到。昨晚学习到凌晨,今天的精力完全不能支撑她现在继续学下去。 可能是自己无意识地发出了声音,吸引了九井的注意力,赤音感到对方的视线在自己脸上停留,慢慢地,有热源在靠近自己。 乾赤音像别的女高中生一样,也和男生交往过。学习好的、体育不错的,她美丽的外表吸引着那些男生的心。她以前对自己要做什么不甚清楚,觉得很大概率上,自己会和妈妈一样成为家庭主妇。 那样的话,早点恋爱还是晚点恋爱都差不多。对这些都无所谓、无论对象是谁都没能体验过心动感觉的赤音,因此和他们交往过。 但是现在—— “不行哦。”赤音睁开眼,对面前的男孩说道。 蒙昧间,乾赤音又想起了那天的事情。像答应她会在大学等她的南光一样,赤音也答应了会在九井一长大前等他。 许下会守护她一生约定的少年恐怕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话那么快就灵验。他离开乾家不久后,乾赤音就倒在了浓烟中,倒下的前一刻,她从房间里拖出了已经昏迷的母亲,她们艰难地来到楼梯口,乾赤音脚一软,母亲扑棱棱滚到了楼梯下。 后面的事情,吸入太多烟雾的乾赤音已经不记得,等她再次恢复意识,是被身上剧烈的疼痛折磨醒。 也像现在一样,费力地睁开眼,看到医院雪白的天花板。 耳朵捕捉到门响动的声音,乾赤音以为是母亲,扭过头,想要叫她帮自己坐起身。 谁承想,出现在那里的,是她久未谋面的父亲。 赤音惊喜地睁大了眼睛:“爸爸……” 她几乎认不出父亲来,曾经每天西装革履,定点上班,定点下班的父亲,此刻像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他的头发许久未剪,衣服也凌乱不堪,他歪歪扭扭地向着乾赤音的床位走来。 弟弟青宗告诉过她,手术费是母亲在南光的帮助下,用她家的房子作抵押借贷来的。尽管父亲没出席她的每一次手术,但她猜想,也许是父亲忙于工作,忙于偿还那巨额的借款。 赤音提起父亲时,青宗总是态度冷淡,母亲也避而不谈。 但无论是陪伴自己的妈妈、弟弟,还是帮助自己的南光、九井一,又或者未曾出面但也在用工作支持自己的父亲。真正给予她力量、支撑她日复一日做这痛苦的复健的,不是她自己,而是这些爱她、没有放弃她的人。 她眼含热泪,想要坐起来和父亲说说话。可不等她开口,乾贤一扑腾一声跪在她的病床前。 乾贤一身上有一股浓重的恶臭的酒味。他将手放在包覆赤音四肢的压力衣上,紧紧地攥着女儿的手腕,用力之大,赤音立刻皱紧了眉。 他双眼布满通红的血丝,说话带着令乾赤音害怕的疯癫,口水从他的口中喷出,他摇晃着女儿,几乎带动了整个病床晃动: “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让她放过我吧!” 午后时分,东京女子医科大学附属医院的烧伤整形科病房,挤满了看热闹的病人。负责值班的护士头痛地一个个把他们赶回自己的病房和楼层去。 闹剧的中心,叁个人并排站在一片狼藉的病房外。一个是衣衫凌乱的中年女性,她眼眶泛红,抱着自己的胳膊;一个是十多岁的青少年,他穿一套不良少年常见的特攻服,瞪视着地面的眼睛翻涌着恨意;最平静的是个子最高的那位,她靠在墙上,隔着一地杂物,看向病床上啜泣的女孩。 此人正是南光。 因为是大晦日,员工休假,所以午饭过后,南光独自回到宠物店,照看父亲的“孩子们”。她刚给猫咪和小狗们放好粮食,铲干净砂盆里的粪便,正打包着要扔的垃圾,门口传来了乾青宗的声音。 她们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看见乾青宗身上的特攻服,南光也不免露出一个调侃的笑。但对方紧接着说出的事,叫她再笑不出来。 怎么会有这种在举家团聚的大晦日,跑到女儿的病房闹事发疯的父亲?此时的南光,无比想念尼古丁的帮助。 侧过脸,和愤怒的乾青宗对上视线,南光扶上他的肩膀,她又看向乾赤音,说:“好日子这么快就到头了啊。” 乾青宗怒道:“都怪那家伙!”如果不是他跑来胡闹,赤音永远都不会知道她治疗费真正的来历。 “我不是说那个垃圾,”南光打断了他,“我是说赤音。” 乾青宗愣住了,听她继续说道:“原本还能为家人而努力、忍耐内心的恐惧,现在被告知那一切都是假的,她一定很痛苦吧。” 乾青宗低下头,小声地说:“是……”是他自作主张骗了赤音。知道自己曾被抛弃、现在的治疗又是靠胁迫父亲得来的,赤音的惶恐和崩溃,就是他谎言的代价。 南光拍了拍他的肩:“珍惜你现在的愤怒吧。也许一天,你会恨不得今天想拯救的那个人立刻就死掉。死人只需要被怀念,活人却是真真实实存在的。她们要继续生活,你也要。” 作为曾经的警察,她看过太多因为漫漫无期的看护、亲人重病导致的贫穷和负债、爱人缠绵病榻精神出现问题性情大变不再“可爱”,而杀死自己曾经最想温柔对待的人的例子。 手术的结束,不过是一切的开始。乾赤音的伤口不仅是她自己要面对的难题,也是由美、青宗和九井需要跨越的高山。 南光没看乾青宗的反应,她叹了口气,向着狼藉一片的病房走去。 捡起地上的水杯和吸管,南光重新将之放在医院可移动的床头柜上。这间病房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样子,病床歪歪扭扭地摆在正中间,各种日用品散落一地。因为有安保前来阻止乾贤一,地上还有一只他落下的鞋子。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乾赤音压低了自己哭泣的声音。 南光走到她面前,看着她艰难地用被子遮掩自己的脸。南光坐到赤音病床的侧边,问: “你后悔接受我的帮助了吗?” 乾赤音在被子里摇头,因为剧烈的动作,她现在全身都撕裂皮肤般疼痛。 她不怪使用了暴力的南光,也不怪对自己撒谎了的母亲和弟弟,她甚至不怪想要抛弃她的父亲,她只怪自己。她在父亲说出那些话后尖叫过、痛哭过、放声大骂过,但现在,平复下来的她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自己死在夏天,这样所有人都不用因为她而痛苦万分。 乾赤音曾为了这些爱她的人而选择活下去,现在却迷失了她必须忍受这些痛苦以及未来更多的痛苦的理由。 “我只恨我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的声音很小,隐藏在呜咽声之间。 静静地哭了一会儿后,乾赤音感到有股力量抱住了自己,她的身体颤栗着,为疼痛、为愧疚。 那个人说:“不要怨恨你的生命。” 她的身体和乾赤音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说话间两人都能感到胸膛的震动:“要恨就来恨我,是我硬把它塞给了你。” 她们的身体分开前,她说:“我会等你。” “等你好起来,欢迎你向我复仇。为你父亲也好,为你选择死生的权利也好。” “我会等你当面告诉我,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的温度离去了。 乾赤音陷入了新一轮的悲泣之中。 ---有话说--- 如果赤音这章会让人感到不适非常抱歉,已经尽量在能体现她的挣扎的情况下,写最少的详细描写了。实际上如果她真的活下来,要面对的比这还要残酷,毕竟死很容易,面对被自己“拖累”的家人(包括喜欢自己的人)、被外界所不能接受的烧伤外表、复健的痛苦等等等等。 原作里的乾青宗和九井一只需要哭着对吼两句“我不是赤音”“赤音早就死了”“我当然知道赤音早就死了”就显得很深情很走不出来的好男人的样子,可是因为家里还有房贷而被放弃、煎熬地在病房里待了那么久直到死去的又不是他们。(此段全是原着剧情,只有父亲试图骗保的剧情是我瞎编的。) 以及,以防万一,再次声明一下,本文正文无CP向,不拆原着CP(指男对女的箭头,和双向的箭头),不过也不会为了让她们在一起而写什么粉红剧情,因为和整体的调性不合。 最后,为了不显得像炼铜或者搞擦边百合,重申:十四岁以前,正文所有小孩对南光的感情都是纯友情/亲情/崇拜之情;女女之间的互助不是为了爱情也可以亲密又坚固,她们是朋友也是家人。在自己的使命感找到正确道路前,南光也应该没有心情和时间谈恋爱……if线番外只是if线番外。 第十四章大晦日③ 玻璃水杯被推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到刺耳的碎裂声。由美怒视着面前这个曾朝夕相处的男人,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恨意。 “为什么!为什么连你也要这样对我!”乾贤一抓住她的胳膊,激动地质问自己的妻子,“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你说,你说啊!” 要是今天以前,由美还会为了之后的计划而忍耐他。此时此刻,她用力地挥开丈夫的手,冷酷的语言像淬了毒:“是!我鄙视你!” “你这个下叁滥的懦夫、没用的混账、只会对家人出手的垃圾!你的出生就是最大的错误!” 乾贤一踉跄着抓紧她的肩膀:“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他将妻子推到地上,又去摔打墙上的挂画,“凭什么、凭什么!” “你们不是靠我赚钱才能住进这样豪华的大房子、不是靠我才能送那两个白眼狼上私立、不是靠我才活到现在的吗?你凭什么鄙视我?!”玻璃碎了一地,水也四处飞溅,乾贤一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他通红的眼睛瞪着由美:“都是因为那个女人对不对?都是因为她才……” 由美冷笑一声:“是。” 她没有说更多,但两人同时回忆起了她们第一次与南光碰面的那天。穿着橘色制服的女人叁两下解开乾贤一的绳子,扯着他的左手,将他死死按在桌面上。 乾贤一发出凄厉的尖叫,哭叫着求对方收手,立在一旁的由美呆呆的,看着两人在自己面前上演闹剧。 明明画面中的被害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她却有种在看电影的不真实感。 “嘘,别吵到邻居休息。多一个人听到,我就多费你一只手指。”女人俯视着乾贤一,右手的铁锤高高举起,又迅速落下。 乾贤一蠕虫般扭动挣扎,手指几乎要抠进桌面,他尖厉地喊:“别!别!我可以去借、我可以去——” 锤面在他手指关节的上方一厘米停下,乾贤一失去了理智,只会不断重复“我可以借”这几个字。 “呵。”听到由美的笑声,乾贤一本就脆弱的神经再次受到刺激。 他冲到由美面前,把她按在墙上,散发着恶臭的脸与她只有数公分。由美使出全力挣开他的束缚,尖声警告他:“别碰我!” 她向着门廊的方向逃去,因为酒精,乾贤一步伐凌乱,跌跌撞撞,费劲力气想要抓住她的衣服。 情急之下,由美捡起地面上的大块玻璃碎片,攥在手里。血从她的手心渗出、滴落,但她好似感觉不到,癫狂地挥舞着,威胁离自己不远的乾贤一:“你再靠近一步,我今天就是坐牢也要杀了你!” 两人僵持不下,维持着两步左右的距离,小步地转移着位置。慢慢向大门后退,由美时不时向前挥动两下尖锐的玻璃,吓退蠢蠢欲动的乾贤一。 “叮—咚——叮—咚——” 突然响起的门铃分散了两人的注意力。乾贤一趁此机会,猛地向由美扑过去,将她压倒在地。迅速地反应过来,由美和他争抢着手中的锐器,拼尽全身力气,向丈夫的肩膀刺去。 “啊!”乾贤一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由美连忙推开他沉重的身体,从地上爬起,向大门跑去。 几乎是同时的,由美拧开把手,门内的她拉动大门,门外的人向内推开。 “啊。”南光和由美对上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她血淋淋的手。 “你果然在这。”她说着,将由美推开,一脚踹上向她们扑来的乾贤一的胸口。乾贤一重重地倒地,双手按在地板的碎玻璃上,痛得他龇牙咧嘴。 南光掏出手帕,递给由美:“先去处理下伤口。”说完,她转过头,看着躺在地上,艰难后退的乾贤一,“至于你……”她慢慢走近乾贤一,随手摘下玄关处的挂画。 “别、别走!”乾贤一尖叫着向由美求救,“救救我!” 攥着手帕止血,由美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大门在南光的身后重新合上,她冲着乾贤一笑了一下:“很不好受吧,被家人抛弃的滋味。” 乾贤一一边后退一边摇头,颇有几分可怜的意思:“对不起、对不起,求你别……” “哈哈,”南光笑出了声,这笑容却无法使乾贤一放松。看到她抬起画框的瞬间,乾贤一也举起自己的手抵挡。 玻璃在手臂上炸裂,飞溅的碎片擦过裸露在外的皮肤,乾贤一发出凄厉的惨叫。 然而俯视着他的女人并无半分怜悯,一下又一下,木质的画框很快散了架,从打击乾贤一头部的位置断裂成数段。 随手扔掉这件“武器”,南光仰头动了动自己的脖子。 “逃吧。”她说,“给你叁十秒时间躲起来,叁十秒之后我会打断你的哪里,我自己也不知道。” 乾贤一似乎已经吓呆了,眼泪在脸上流淌,等南光开始从“叁十”倒数到“二十五”,他才手脚并用,狼狈地爬起。 什么嘛,这不是笨蛋吗?看着乾贤一向楼上跑去,南光忍不住露出了嫌恶的表情。她闭上眼睛,加大声音,尽量让在楼上咚咚咚跑动的乾贤一能听清楚自己数的每个数字。 “九、八、七……” 她向着楼梯的方向移动,随手扶起躺在地板上的椅子,碎玻璃在她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小声响。 “四、叁、二——一。” 踩上楼梯,南光故意提高音量,大声说:“藏好了吗?我来了哦。” 她一步步慢慢走上二楼,踹开几乎正对楼梯口的房间,走进去,她有礼貌地问:“请问乾先生在这吗?” 没有回音,南光便打开房间里的衣柜,里面只有一些男孩儿的衣服,看来是乾青宗的房间。 “躲哪里了呢?真伤脑筋啊。”她这么说着,撩开了垂到地上的床单,“……也不在这。” 她始终用着失望的语气,好像真的在认真地玩躲藏游戏似的。 这时候,二楼的楼梯传来一些响动。南光拎起乾青宗房间里的椅子,朝门口砸过去。闪过的人影被椅子击中,踉跄着趴倒。 南光走到门口,看着乾贤一捂着脑袋,痛苦地在地上蠕动。 “逃啊。”她伸脚踢了踢乾贤一的鞋。 对方的脸上流下一道血痕,可能是砸破了脑袋,他的面容为此而狰狞,尝试了几次怎么也爬不起来。 南光抄起卡在楼梯扶手上的椅子,重重地摔在乾贤一下半身。 他起初打算消极抵抗,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忍受这些宣泄,可不一会儿,木质的椅子也在他身上解体,捡起相对完整的椅子腿,南光梆一声打在他的腿上。 “啊——!”腿骨传来钻心的疼痛——不听她的话真的会死,这个念头敦促着乾贤一恢复了一点体力,视线模糊,被击中的小腿怎么也使不上力,他用上半身艰难地爬动。 撩了撩额前散开的碎发,南光夸奖道:“这才对嘛。” 她手中仍提着椅子腿,但不再对乾贤一下手,她只是跟在他身后,鼓励着他快点爬走,好像她鼓励的对象不是一个身材高大的成年男性,而是一个没有学会走路的小婴儿,或是一只孱弱的小猫小狗。 血在他身下拖了一路,留下可怖的痕迹。 南光跟着乾贤一,参观他花了近一亿买下的豪宅。 火灾之后,由于没有足够的资金修缮,这栋房子还带有一些验货侵袭过的痕迹。重新开始工作的由美忙于生计,疏于打理,一些房间还维持着火灾发生前的模样,好似从未改变过。 南光跨过乾贤一的身体,推开面前的门,她摸了摸窗子下的书桌桌沿,手指很快粘上厚厚一层灰。 合上一旁摊开了半年的笔记本,封面上规规矩矩地写着乾赤音叁个字。 南光扫了一眼,转身看向趴在门口的乾贤一。 他一定累到了,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像条垂死的老狗。南光朝他走过去,蹲在他的面前。 在乾贤一因为恐惧掉头继续爬走前,南光拽着他的头发,提起了他的脑袋。 除了他的喘气声,这栋房子静得出奇,甚至能听到附近寺庙为大晦日驱除邪祟、撞响梵钟的声音。 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听完最后一声钟响,南光缓缓开口说: “我们来谈一谈吧,关于你的死法这件事。” 1999年,世界各地关于千禧年是末日的言论层出不穷,那年的十二月叁十一日,几乎每个人都带着对公元两千年的恐惧和期待入睡。然而到了第二天,又到了乌干达“恢复上帝十诫运动”声称的叁月十七日,再到了千禧年的最后一天,直到所有人抵达2001,世界末日都没能降临。 2001年叁月的一个早上,忙活了一晚的南光没有回家,直接来到了宠物店。初春的清晨,商店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开门的店铺也没有几个,南家的宠物店也是半开半掩。 将猫咪挨个抱出来,梳好毛发,放进透明的展示箱中,检查好猫砂和食物,南光又整理起了一旁的货架。 她父亲的术后恢复效果一般,不宜过快开始工作。于是二楼的宠物诊所暂时关闭了,只保留了一楼的宠物用品售卖服务。虽雇有全职的店员,但南光在这段时间,还是担负起了店里一些需要店主出面的工作。 心里盘算着该多请一个兼职,南光的耳朵捕捉到门口的响动,她投去好奇的目光。 只见一只纤细的手推开了宠物店的门,衣着光鲜时尚的女人走进来,她踩着高跟鞋,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和南光对上视线时,她显出几分与妆容不符的局促。 “那个,这里有给猫吃的东西吗?”她问道,还没等南光开口,她注意到了货架上的东西,便自己走了过去,“啊…在这里。” 她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看了个遍,做过美甲的食指在腮边点了又点:“请问买哪种比较好?” 南光走近她,她倒退半步,南光还是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 “是第一次养宠物吗?”南光问。 “啊、也不是…不是我的猫。”女人小声地嘟囔着,“……只是野猫而已。” 南光给她介绍了几款价格还算适中的猫粮,女人选中其中一款,然后掏出信用卡来付账。 “请稍等。”南光双手接过她的卡,在电脑上输入商品货码。 等待她结账的间隙,女人抬起头,再次打量了遍整个店铺。 “好了,谢谢您的惠顾,还需要别的什么吗?”递还了对方的信用卡,南光问道。 “不、不用了。”回过神的女人提上袋子,转身就要离开。 向大门的方向走了两步,她又突然回过头来。 “或许,”她犹豫地对南光说,“你们这里能帮忙抓猫吗?” ---有话说--- 下章开始主要是女配视角,没有太多原着角色剧情。女配是在Draken长大的风俗店工作的女性,所以会涉及风俗业和相关的描写,对这个比较抗拒的可以跳过接下来的剧情。 在整个正文,南可能都没办法真正取缔这个行业,但在这个时间线的未来她一定会成功的…… 第十五章野猫 初春的夜晚带有一丝冷意,打开的窗子把风灌进室内,掀动粉红色的窗纱,随之一起的,还有一两声不远处的猫叫,凄厉哀婉,又小心翼翼。 高畑舞躺在皮质的按摩床上,仰着头,闭紧眼睛,努力装出投入的模样。陌生的男人舔舐着她的颈项,在她身上发出粗重的喘息。 她们的身体链接在一处,按摩床发出吱吱的摩擦音,高畑舞假装动情地侧过头,鼻子用力地翕动,是清洁剂和廉价香氛刺鼻的味道,但那也比男人的体臭味强上太多。 “玛丽亚酱,”戴眼镜的男人嬉笑着叫出高畑舞的源氏名,他的手握住她的左边胸部,一边耸动身体,一边问她,“怎么都不看我一眼?” 高畑舞熟稔地摆出一个意乱情迷的表情,双手搭上男人的脖子:“都是小津你太厉害了啦。” “像你这么厉害的男人还是头一次遇到”“今晚遇到的是你不是别人真是太好了”“好可惜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真舍不得”,这类型的谎话,只要根据句式编造出来几个,男人就会开心得不得了。 故意捏着嗓子,发出甜腻的呻吟,高畑舞嗯嗯啊啊地假装自己“要去了”,和她父亲年龄差不多的男人也被鼓舞,哆嗦着身体射出精液。 第一笔交易完成后,两个人抱在一起,男人抚摸着高畑舞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和乳房,问她为什么会干这行。 嗅着那接近老人臭的体味,高畑舞转用嘴巴呼吸:“因为是您我才说的……因为要上大学呀,东北老家太穷了,父母根本支付不起我的学费,没办法,只能来做这种。” 男人的窥私欲得到了满足,他拥抱着她,以长辈的身份告诫她“那也不行啊,要是我是你父亲,知道自己的女儿在做这种事,一定会伤心的”。 “做人累一点辛苦一点没关系,图来钱快、追求名牌包包可不行,走错一步进了这行可是很容易叫人瞧不起的,还是去找点正经的工作吧,嗯?”男人继续说道。 “……”高畑舞忍住把这个男人推开的冲动,放低声音,“小津是第一个这么关心我的人,好感动……” 男人捧起她的脸,和她对视着。高畑舞的假睫毛颤动,楚楚可怜。在客人吻上自己的前一秒,她伸出手指挡在两人嘴唇之间,小声说道:“时间要到了,被老板知道我让小津做到本垒,一定会被骂的。” 强硬地吻上她涂满唇釉的嘴唇,男人颇具豪气地说:“那就再续45分钟。” 高畑舞笑着抱住他,帮他换上一只新的安全套。 再次被那肥硕的身体压扁前,高畑舞又听到窗外猫咪的叫声。 那声音很近,似乎就在窗子下面,孱弱纤细,相比于高畑舞一周前第一次听到时,声音已经变得虚弱不少。 等下见到老板,一定要跟他说这件事。高畑舞想着。 她在涩谷这家风俗店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但还是不习惯与外形可怕的老板提什么要求。也曾问过在她两侧房间工作的姊妹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其她人却只说玛利亚神神叨叨,是不是憋太久精神出现了问题。 高畑舞嬉笑着回应同事们的打趣,心里却对自己的想法坚定不移。等待工作的间隙,高畑舞曾给自己窗子下的平台丢过店里卖的火腿肠和面包,虽然第二天看上去变化甚微,可分明有被动物挪动过的痕迹。 不知道会不会被老板说多管闲事。抱紧客人的脖颈,高畑舞闭上眼睛,发出虚伪的叫床声。 果然,还是自己多想想办法吧。她如此想道。 真正带领宠物店的人来到自己的工作地点时,高畑舞还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拎着捕猫笼和网兜的女人跟在她身后,目不斜视地随她上到四楼的风俗店。看到非工作时间回店里的高畑舞,收银台的老板和穿轻薄情趣内衣的女人都冲她打了个招呼。 随后,她们也看到了跟在高畑舞身后的陌生女人,老板走出前台,问:“这位是?” 高畑舞为他们彼此介绍:“这位是南小姐,来帮忙抓猫的。” 老板放下了戒心,和主动伸手的南光握了握手,打趣高畑舞:“玛利亚,怎么都不提前打声招呼,还以为是介绍你朋友来工作呢。” 他从前台的名片盒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南光:“有需要的话,我们店里全年都在招人哦。” 高畑舞有些尴尬,一边撒娇似的用拳头捶老板的肩膀,一边不住偷看南光的脸色,好在对方只是很平常地接过去,放进口袋里:“谢谢。” 等她们寒暄完毕,高畑舞连忙把人带进了自己工作时惯用的房间。 一关上门,她就对南光解释:“她们说的话你不用太在意,大家平时随意惯了。”南光摇了摇头:“不用紧张,我觉得她们挺有趣的。” 她推开房间唯一的窗子,向楼下的平台看了看,学着猫叫了几声。高畑舞听到了细微的回应声,但她越过南光的肩膀,并没有看到猫的身影。南光也退回来,在地上撑开折迭的金属捕猫笼,掏出一盒罐头,固定在笼子末端,然后拿带来的绳子,绑在猫笼上。 “你最近没有喂它东西吧?”南光最后确认道。 高畑舞点了点头,南光便小心地将猫笼放在窗台外,一点点顺着绳子把猫笼放到平台上,调整好猫笼的入口位置,她才把绳子的这端绑好,固定在窗口处。 做完这些,她转过身,看着步步紧跟自己的高畑舞。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高畑舞问:“这样就可以了吗?” “剩下的就靠猫咪赏脸了。”南光点头,示意她一起在沙发上坐下等待。高畑舞阻止她,从桌上抽了几张卫生湿巾,擦了遍沙发,才请她坐下。 她们坐在沙发上,各做各的事。高畑舞掏出手机,假装检查信息,按键在她手下嘟嘟嘟地响,她用余光去打量一旁的南光,看到对方拿出了一个手掌大的记事本,一页一页慢慢翻看起来。 她这才放下心,真正地投入回复客人邮件的工作中。 高畑舞问出“你们这里能帮忙抓猫吗”后,并没有立刻邀请店员上门帮忙。 尽管女店员说了“可以”,高畑舞还是下意识地回复说:“不、算了,你就当我胡说吧。” 带着新买的猫粮,高畑舞回到自己租住的公寓,拨开房间里堆积成山的垃圾,闷头就睡。到了傍晚,才缓缓醒来。随便吃了两口,洗澡、化妆、换上还算干净的衣服,高畑舞回到涩谷中心的工作地点,开始新一天的工作。 投喂那只看不见的野猫的食物从火腿肠和面包,变成了猫粮,除此以外,猫的境况也好,她的境况也好,都没什么改变。 起初,她发现那只猫似乎有吃自己撒下去的猫粮,晚上的叫声也更有力了,连隔壁的姊妹都说她也听到了猫叫。 没过几天,那只猫就不怎么碰高畑和其她人扔下去的食物,只是孱弱地喵喵叫。 早上下班后的高畑又去过几次那家宠物店,买过一些根本用不上的宠物用品。猫条、冻干,以及其它昂贵但分量极小的猫零食,高畑都做了尝试。奈何猫咪实在挑剔,只在食谱改变的头一两天给点面子,之后便碰也不碰。 是生病了吗?是受伤了吗?是和猫妈妈走失了吗?晚上工作时,高畑舞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外面的猫,而非眼前作为消费者的男人。那些曾经张口就能编造出的谎话,现在怎么也说不出口。 要是我能听到猫的声音,猫咪也能听到我的声音吧?高畑舞对于猫咪的关心,已经影响到了她的工作。 被老板批评几次工作不专心后,高畑舞不得不再次踏足那家宠物店。面对那个她单方面认识的店员,高畑舞挑了一堆贵价商品去结账,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拜托她:“请问,您可以帮我抓猫吗?” 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高畑舞的思绪,她和南光一起将目光投过去,一个身穿粉紫色情趣内衣的年轻女人推开门,站在门口说:“玛利亚,到你上班的时间了哦。”珠帘搭在她精致的脸上,搭配着染成浅色的长发,颇有几分迷惑人心的风情。 高畑舞提高了声线应是,南光走到窗口观察平台上猫笼的状态。 “既然还没抓到,今天要不先到这吧?”高畑舞观察着南光的脸色,“浪费你这么长时间真不好意思。” 南光摇了摇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表:“你们这有接待室之类的吗?我再等一个小时,如果那时候猫还没出来的话,就要麻烦抓到之后玛利亚小姐打电话给我了。” 见高畑舞露出为难的表情,她又补充:“玛利亚小姐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不用在意我。”她起身,干脆地拎起自己带来的东西。 高畑舞叫住了她,和老板商量之后,带她来到了接待室。 因为是工作日下午,店里的客人并不多,除了南光外,接待室里只有一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翻动着店里提供的报纸。 南光在他打量的目光下坐好,掏出自己的笔记本,继续复习课堂上的内容。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接待室里的男人来了又去,随着时间的推移,风俗店的走廊里声音也更加热闹。 见时间差不多了,要赶着上晚课的南光收拾好自己带来的东西,就离开了风俗店。 在店门口等电梯上来的间隙,南光在手机上编辑着给玛利亚的留言。电梯叮的一声到达,南光走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在她眼前缓缓向左侧关闭,彻底关上前的瞬间,南光的眼睛捕捉到了风俗店门口跑出来的熟悉的面容。 “等等!”穿着红色情趣内衣的高畑舞焦急地连续按动下楼键,待合上的电梯门重新打开,她才庆幸地松了口气。 她气喘吁吁,眼睛里的笑意是前所未有的生动。她开心地抱住电梯里的南光,说: “猫咪,抓到了!” 第十六章野猫② 下班后,高畑舞和几个同事有说有笑,等在电梯前,聊起了圈子里最近的一些传闻。 风俗店的工作流动性很高,像高畑舞这样在一家店工作了快一年的,反而比较罕见。这几个同事都是她的后辈,一个才来了不到一个月,另一个是叁个月,最长的那个也不过是八个月。 日本的风俗店种类繁多,也有其自身的鄙视链,越是年轻漂亮的女人,越能卖个好价钱。高级俱乐部、夜总会、租借女友、Girls bar、泡泡浴、电话应召……只要年纪上去、容貌不再,人就像货物般被市场筛选,分拣进更低档次的店。 所以在青春枯萎前,如何找到更适合自己、待遇更好的店,赚上一笔辛苦钱,就是风俗业从业者们日常最看重的情报。 四十五分钟八千日元,实质性服务和做到最后一步都要另外收费。坐落于繁华的涩谷中心商区,又拥有自己的店面。高畑舞工作的这家店,算是鄙视链上游的存在,在其中工作的女人们业仿佛与有荣焉,不时在言语间与其它店进行比较。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高畑舞习惯性地最后一个走进去,站在靠近按键板的角落,为所有人按下一楼的按键。 “……真可怕,是吧?”站在高畑舞身边的同事问道。 高畑舞转身,靠在电梯墙壁上看向同事们,做出害怕的表情:“是呢。” 年纪最小的MOMO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瑟瑟发抖:“好可怕,被他们盯上的话我一定没办法反抗。”她还没二十岁生日,画过妆的脸仍有几分稚气。 和高畑舞关系最好的那位打断了MOMO的碎碎念,说:“那都是因为她们的店太偏僻啦,像我们在涩谷中心工作的,不可能被当众掳走的。” 剩下的人也自我宽慰地应和,互相打气。高畑舞反应过来她们讲的是东京卫星城风俗女被犯罪团伙抢劫并杀害的故事,也跟着说了声“没错”。 为了转移话题,MOMO提起了另一件事,看向舞:“对了,玛利亚酱,向你求婚的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那可是个难得一见的好男人。MOMO和旁边的媎妹相视一笑,露出一个羡慕的表情。 高畑舞顿了一下,撩起耳边的长发:“那个啊…我还在考虑……” 同事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起那个男人的条件,是大公司的正式工,人也长得不错。 她们一边说着,一边一同走出电梯。繁华的街景和衣着鲜亮的她们彼此辉映,构成了涩谷傍晚最普通的一幕。 和揶揄自己“期待你的好消息”的同事们挥手告别,住在另一个方向的高畑舞一转头,满是笑容的脸便沉了下去。 ——没错,除了被风俗店推来推去,她们也可以选择在合适的时机从良,答应客人的求婚,投入家庭。对大部分的风俗业女性从业者而言,这就是她们最好的归宿。 但舞绝非大多数。 推开宠物店的门,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高畑舞的心放了下来,向对方走过去。 本背对着她从展示柜中抱出猫咪的南光听见铃铛声转过身,笑着对她说了一声欢迎光临。 舞走到南光身边停下,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支猫条,撕开包装,将手伸进面前的展示柜。一身杂色的叁花猫脖子上戴着伊丽莎白圈,看到送到嘴边的食物立刻站起,咕噜着享受起高畑的喂食。 将手上的猫放进后台,走出来的南光来不及出声阻止,看到舞露出做错事的慌张表情,她摇了摇头:“没事,它最近有点软便,还是别喂太多零食比较好。” 舞要收手,她又安慰道:“偶尔一支没关系,打开了就让它吃完吧。” 叁花猫附和地发出呼噜声,伸出一只爪子勾在猫条上。舞看着它,脸上浮现宠溺的微笑,圆圆的杏眼也弯了起来。 喂完猫条,舞依依不舍地看着南光也将叁花猫抱去后台。 “你要下班了吗?”她跟在南光身后问道。 南光将猫放进后台的大号笼子,摸了两下叁花的脑袋,点了点头。 这只猫正是叁月底,两人在涩谷风俗店抓到的那只。 抓到它的第二天,舞在宠物店扑了个空,她在门口的展示柜看来看去,都看不到自己印象里的花色。直到南光走出来,告知她这家店现在没有医生,所以自己把猫送去了附近的宠物诊所,舞才松了口气。 虽然猫咪已有八个月大,发情期过后就可以绝育,但因为它患有口炎,所以得进一步排除杯状病毒感染,才能带回宠物店自行治疗。之前它对舞投放的食物兴致缺缺应该也是口炎所致。 万幸的是,除此以外,叁花猫还算健康。在诊所留观了几天后,确定没有携带会传染其它猫咪的病毒、跳蚤,南光便将叁花猫带了回来。 自那以来,舞每次上班前或下班后,都会来宠物店看看它的情况。 前不久,它的口炎好得差不多了,南光又带它做了绝育手术——一般来说,宠物猫应当先注射疫苗再绝育,但南光问及舞收养叁花猫的事情时,她又露出了为难的表情。 南光立刻懂了她的意思。 家猫自然是先疫苗再绝育才能减少感染猫瘟的几率,但TNR的话则简单得多。 TNR是由美国动保团体推动的流浪猫狗救助形式。日本各地的动物保护中心收容了大量的流浪动物,但其数量和仍在流浪动物数量相比依旧杯水车薪,为了给更多的动物提供救助,动保中心往往会在领养信息发布后两周左右,对未领养出去的犬只进行安乐死。 不需要承担长期供养宠物的经济负担,也无需面对“杀死”可爱的动物的心理负担。TNR甚至不需要动保中心出面,连普通民众也能轻松做到。对流浪动物进行抓捕,进行绝育手术后再放归原领地。科学地控制流浪种群的繁衍,即使无法让每只猫狗都拥有自己的家,也能降低冬春两季繁殖期出现更多流浪动物的可能性。 “而且生育对母猫百害而无一利,”南光向舞解释道,表情平淡,“DNA的延续不过是人类把自己的生殖焦虑强加在它们身上,母猫无法从交配中获得快乐,不绝育只会提高猫咪老年期子宫蓄脓的风险。” 舞对她说的话似懂非懂,第二天再来宠物店时提出自己仍会负担叁花猫之前治疗和之后绝育的费用,被南光拒绝:“既然是救助,那谁来都一样。而且你能发现它,就是对它最大的帮助。” 舞没有坚持,只是之后来宠物店的次数明显更多了些,也得知了店里的猫几乎全是救助来的。 叁花花色的猫咪多是母猫,母猫的绝育手术相较于公猫又更为复杂,恢复期也更长,于是它这段时间,都以戴着伊丽莎白圈的蠢样子见人。 关好笼子的门,两人一起回到外面,舞坐在待客沙发上,看着南光打扫展示柜的卫生。 她撑着脸坐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南你还有其它兼职吗?” 南光惊讶地笑出声,一边清理散落在猫砂盆外的猫砂,一边回答她:“没有,为什么这么问?” “……我前几次下班过来,店里的兼职都不是你。”在这家店里,舞只跟南光比较熟,之前没请她帮忙抓猫的时候,舞便摸清了她出没的时间段。猫抓到之后,她自然而然地调整了自己的上班时间,好趁南光在的时候来看猫,却扑空了几次。 “倒是经常看到一个凶巴巴的小学生。”舞比划了下对方的身高,感叹现在的小学生长得真快。 “啊,那是场地。”南光合上展示柜的玻璃窗,回道,“虽然他对人态度一般,对猫倒是很不错。”她同舞简单讲述了场地会在这里帮忙的原因。 清理完最后一格展示柜,南光直起身,冲舞笑了下:“没办法,最近课比较多。你实在害怕场地的话,来之前可以发邮件给我,我看到就会回复你。” “不、不用,那太麻烦你了。”舞连忙说。 她转而问起南光在哪所大学,读几年级。 “二年级,不过我想跳级,所以要多修学分。”父亲生病后,南光就有了跳级、提前毕业的打算。 舞露出有些愕然的表情。 “怎么了吗?”南光问。 “没什么,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小,我还以为我们差不多大。”舞摆了摆手。 南光笑着问她呢。 “……我大叁的时候办了休学,”舞说,“不然今年也该毕业一年了。” “那我们不就是差不多大吗?”南光没有犹豫地说,“十九岁和二十叁岁也没差几年。” 舞愣住了,然后笑出声:“确实。” 在风俗业,一旦年龄超过二十五岁,无论是否结过婚、恋过爱,都会被归进“人妻”行列,价格大打折扣。生日就是风俗女的打折日。 她们为年岁增长而恐惧的同时,也有大把像南光这样能毫不犹豫说出“十九岁和二十叁岁差不多大”的普通人。 舞闷闷地低下头,抓紧了手提包的把手。那边的南光不曾察觉,兀自走到前台,寻找什么东西。在自己的包里翻了一会儿,南光来到舞的面前,手心朝下,将手中的东西递给她。 “什么?”舞的坏心情来不及在心中蔓延。她被落在自己掌中的方形物品吓了一跳,她手一抖,那东西便掉到地上。 “电击器。”南光语气寻常,好像自己说的、拿出的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玩意儿,她从地上捡起小型电击器,向舞展示用法,露在两只袖子外的小臂随着动作绷紧,仔细看还有几处细小的伤痕。 这不完全是警匪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吗?舞惊讶得说不出话。 南光关好电源,再次放进她手中:“如果场地做了什么让你觉得危险的事情,就对他用这个。这样我不在店里,你也可以放心地过来。” “你从哪搞来的?”舞抓紧电击器,头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不是、你这么不信任他吗……”那个男孩虽然已经和她差不多高,但都没小学毕业吧……舞想道。 “倒不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你放心收下吧,我还有很多。”南光笑了一下,“而且我信任他和你提防他有冲突吗?信任能保证别人不做坏事的话,我愿意信任每一个人。” 舞想跟着南光笑却笑不出来,她抿着嘴唇,端详电击器片刻,还是塞进了自己的包中。 “……谢谢。”她说。 舞觉得南光可真是个奇怪的人,她之前以为南只对猫狗这样——既能温柔地抱在怀里安慰,也能果断地决定摘除它们身体的一部分,聊到口炎严重就需要全口拔牙时也若无其事——现在发现她对人也是如此。 “真是羡慕那些猫啊,”高畑舞摇摇头,用玩笑的语气说,“要是我也能像猫一样被南拯救就好了。” 如果是南光来过她的人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南的人生应该只有正确吧?舞自嘲地想着,拎起手提包,准备离开。 她起身的时候,沙发咯吱作响,一同响起的还有人声。舞不确定自己耳朵捕捉到的词句,疑惑地转身向南光看去。 对方站在前台前,面上没有一丝玩笑。 “可以哦。”南光说,“我可以拯救你。” 第十七章野猫③ 高畑舞讨厌风俗店。 无论它开在多么繁华的中心地段,有着如何华丽可爱的装修,容纳着怎样一群时髦漂亮的女人,高畑舞都讨厌它。 但她离不开它。 高畑舞出生于日本东北地区的一个小岛,比起青森,那的气候更接近津轻海峡对面的北海道。海浪无时无刻不侵袭着岛屿,无论逃到岛上的哪里,都能嗅到空气中的咸腥味。偏僻又贫穷,每天只有一趟往来于海岸和这个叶片状的小岛的航船。 就是这样地小人少的地方,在第二个女儿出生前,高畑一家的生活也算富足平和。身为渔民的祖父年轻时死在海上,祖母、妈妈和爸爸,就是高畑舞出生后的所有家人。 高畑舞六岁的时候,她的妹妹降生了。 1986年,也就是妹妹乐出生两年后,岛上的居民渐渐离开,去到东京等大都市闯荡,赚到了做一辈子渔民也摸不到的大钱,不再回来。小岛上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慢慢只剩下走不动路的老人。 舞的妈妈劝说丈夫也举家搬走,谋求新的生路,但爸爸顾念着多病无人照料的母亲不肯离开。因此,舞对妈妈的大多数记忆,都来自于她和爸爸争吵摔打碗筷的场景。 不久之后,一个阴雨的天气,舞的妈妈独自离开了。 爸爸因此总是闷闷不乐,面对舞的奶奶也满是不耐烦和怨气。独自带大儿子的奶奶,这下又只能忍着风湿疼痛,再独自带大两个孙女。 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崩盘后不久,逐渐有以前外出务工的人回来,他们背负着大笔的债务,躲回生养自己的家乡。 最晚被经济繁荣惠及,最早被经济下行冲击,早熟的舞没等到妈妈回到自己身边,但等到了父亲因鱼价走低而日益频繁的暴怒。 奶奶帮两个孙女阻挡了儿子的大部分火气,每当儿子破口大骂诅咒自己的前妻时,舞和妹妹乐,都会被奶奶塞进橱柜里躲藏到睡着。 岛上只有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所高中,叁者紧密地挨在一起,学生统共只有不到百人。舞中学叁年级时,第一次得知了离开许久的妈妈的消息。 消息的源头是妹妹乐的同学,对方是从东京逃回小岛的一员,得意洋洋地说着自己曾经见到过姊妹二人的母亲。 “在哪里?”生性开朗的乐睁大了眼睛,小心地询问自己的同学,换来的却是下流暧昧的笑声。 乐不明所以,放学时将这个消息分享给了媎媎,问媎媎她们可不可以一起去东京找妈妈。妈妈走时,乐的年龄还很小,她对于那些带给舞恐惧的母父的争吵毫无印象,对妈妈的长相也模模糊糊,因此,她对妈妈有着别于舞的强烈的憧憬。 舞握紧妹妹的手说好,她从小攒着自己的零用钱,虽然不多,但至少够二人买两张通往海岸的船票。 第二天,舞向妹妹的同学确认他究竟是在哪看到的妈妈。 明明才五年级,长得还没有舞的鼻子高,那男孩笑嘻嘻地带舞到教学楼后的空地,告诉她:“想知道你妈妈在哪的话,就让我摸你的胸。” 舞的脑袋嗡的一声,脸羞得通红,冲动之下,她把那男孩按在地上一通揍,方才还嚣张的男孩哭着求她放过自己。 之后……之后,舞和乐就成了同学口中妓女的女儿。 这是不对的。面对因为被排挤捉弄而哭泣的妹妹,舞只能这么苍白地重复。 这是不对的,但没有一个曾经的朋友会拒绝相信流言;这是不对的,但是没有一个老师会帮她们训斥造谣的人;这是不对的,但是岛上的大人们都让小孩不要和她们姊妹万在一起。 为什么?舞无数次挥起拳头,打退那些嬉皮笑脸调戏她和妹妹的家伙,但是消息反而传得越来越广。 她的问题,同样咒骂妈妈的爸爸回答不了,快要哭瞎双眼的祖母也回答不了,就连高中的老师都回答不出,只要大学考到外面去,离开这个闭塞的小岛,一切都会变好。 于是,舞不再执着于用武力封上别人的嘴巴。她加倍地努力,靠着学校的奖学金完成了高中学业。她考上东京的私立大学后,这所高中因为生源不足而宣布撤办,舞成了这间学校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考上东京的大学的学生。 爸爸并不支持舞和乐的学习。在这样的海岛上,义务教育已经足够岛民谋求生活。私立大学的学费对她们这样的家庭来说像是天文数字,哪怕舞强调了很多遍,大学可以提供助学贷款,她的行程还是受到了阻拦。 开学前的一个早上,蒙蒙的细雨落在海面上,像一层细密的海雾。舞偷偷带着伶仃的行李,独自来到渡口。 啪嗒啪嗒,船只离港前,舞看到了唯一来送别自己的亲人。 乐穿着舞穿旧了的衣服,肩膀和深棕的发都被雨水打湿,她的眼睛也湿漉漉的,她在甲板上和媎媎挥手告别,用尽自己的力气对媎媎喊出:“一定要在东京等我!” 船舱里,翻找手帕擦拭眼泪的舞,却从口袋里翻出了一沓旧旧的、不属于自己的纸币。 泪水再次潸然落下。 来到东京后,舞才发现,这里远比教科书和超市张贴的海报还要炫目迷人。光怪陆离的城市包容着所有人,男人、女人、奇装异服、特殊癖好,无论什么样的人似乎都能够融入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成为它的一部分。 而且,这里没有人会嘲笑她是妓女的女儿。 舞还未正式开始自己的大学生活,就背上了以百万计的助学贷款。但她对此极为乐观,在她看到的世界里,从没有贫穷的角落,每个人都光鲜亮丽,富裕忙碌。只要自己努力学习,就一定能够和其她东京女孩儿一样,享受完美的独立生活。 她如饥似渴地旁听不属于自己专业的课程,报名各种各样名字都没听过的社团,应聘便利店兼职穿上那从未见过的制服,学习身边人的语法、穿搭乃至饮食习惯。 很快地,生活给了舞的第一击重拳。那是她参加的网球社团第一次活动,住在不到五万月租旧公寓的舞,窘迫地发现自己是唯一没有网球裙、网球运动鞋和个人网球拍的成员。 尽管学媎安慰她没关系,下次记得穿来就可以,但舞脸颊通红,说不出自己买不起运动品专卖店那些昂贵的商品。 一年的学费是近百万,教材费、住宿费、水电气费、通勤费、食费,平均下来,光是这些,舞每个月都要花上十几二十万。没有家庭的支援,只有舞做的兼职只能说在按东京地区最低薪资标准发放工资。 大学生活开始后不久,舞为了离开海岛攒下的钱就已经亏空,捉襟见肘的舞不得不放弃那些有趣的课程,另找了一份居酒屋的小时计兼职。 两份工作也仅仅勉强覆盖舞的日常开销,需要装备和活动经费的运动社团对她而言,成了一种看得到触摸不到的奢侈体验。 舞逐渐意识到,都市向所有人开放,但它的美丽和光鲜,只有有钱人能享受。 她退出了所有社团,也刻意不再关注漂亮的时尚杂志模特。生活逐渐稳定,但与海岛相比,东京对舞而言,也不过就是另一个放大了的海岛。 夜晚,当舞躺在自己租住的十平米公寓里,感到房间似乎变成了一条船,乘着她,飘荡在看不到边际的黑暗中。她默默地哭泣,因为自己再也回不到奶奶和妹妹的身边,因为自己去不了灯火通明的都市之岸。 就是在那时,舞第一次接触了援助交际。 介绍人是她曾经同社团的前辈。她们在食堂偶遇,舞看到打扮更加时尚、提着她说不出牌子包包的学媎,不敢上前打招呼,而对方,则一如既往地亲切坐到她座位的对面。 舞已经记不清楚她们怎么聊到了这行上,总之,在学媎的嘴里,这是一份只需要躺着被爱就能获得大把钞票的肥差。 “那不就是妓女吗?”舞脱口而出。这句话惹怒了学媎,对方瞬间变了脸色,踩着好看的细高跟转身离去。 那不就是妓女吗?直到自己因为生病丢了便利店的兼职,掏不出房租、连饭都快吃不起,而去拜托被自己得罪过的学姐时,舞都没改变这个观点。 大学生是风俗业中最受欢迎的角色,无论你是真的在MARCH大学就读,还是高中就辍学,统统都可以因此卖个好价钱。 只要不被抓到插入,哪怕是用嘴和手给男人服务,也不算法律定义上的卖春。留下了二十岁的风营业准入门槛,但只要你不在店里做,哪怕还未成年,就可以说是双方自愿的恋爱行为,嫖资也不过是“礼物”。 高畑舞拿到第一笔收入后,交给了房屋中介。 度过这段艰难时间就不再去做,舞下定决心,可生活的漏洞好像抓地鼠,这边的填上了,那边又露出一个几万日元的洞。在便利店一个月的工资,在床上一个周末就能拿到。 无论是没有破损的全新教材、食堂最高规格的套餐,还是网球裙、牛仔外套、粉色背包,只要放下自己的廉耻心,一切都会朝着你跑过来。 被陌生的赤裸男人拥抱在怀里,舞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 她不再是妓女的女儿了。 她就是妓女。 第十八章野猫④ 钱买不到快乐吗? 流下虚伪的眼泪后,舞过了一段放纵的日子。 男人付出的嫖资,并非购买了高畑舞一小时的青春,而是对那一小时的高畑舞的精神赔偿。 男人从女人的肉体上攫取快乐,那么女人的快乐又该去何处找寻? 手握大把现金的舞一时间被繁华的东京夹道欢迎,推搡着前去寻求广告商承诺的快乐。左边的美发沙龙拉她进去剪出最时髦的发型,右边的美甲店为她准备了最流行的甲油,街这头的服装店夸她和海报上的模特一样美丽,街那头的品牌店称赞她购买的包包有品位。 只要舍得花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唾手可得。除了高畑舞最想要的快乐。 她买到了广告上的所有商品,却买不到广告模特脸上的微笑。 在六本木消费了一整天,舞拎着大包小包的商品包装袋回到自己的住处。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平米的小房间,但宽敞许多的公寓依旧被舞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 疯狂购物带给她的肾上腺素退去,那些瞬间的兴奋如同泡影消失得一干二净,围绕着她的人们全都离开,徒留舞一人面对难以言说的孤寂。 有什么不满意的呢?舞开始频繁地从激情中脱离,无论是和“好姊妹”们聊起时尚风向时,还是在陌生男人身下喘息时,抑或是坐在久违的大学课堂时,她的灵魂总是不自觉地出走。对自己说出的话,发出的笑声,产生的情绪,她都十分陌生。 高畑舞似乎没有什么能不满的。在这年的日本社会,男性劳动者的平均月薪是叁十叁万日元,女性劳动者则是二十二万日元,只相当于前者的叁分之二。 舞这样年轻的风俗业从业者平均月上班时间是十六天,到手的工资却有普通男性劳动者的两倍之多。 在这种现实之下,任何“我不快乐”的表达,都像是一种会被人鄙弃的炫耀。如果一个女人是风俗业从业者,那她会被当作社会资产的小偷,就连嫖客都有指责她不劳而获的立场;如果一个女人不是风俗业从业者,那她会被看作潜在的小偷,一旦她的生活出现资金漏洞,所有人都会告诉她,你还可以贩卖自己的身体填补。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舞想不通这问题的答案,像是在海岛上被所有岛民排挤一样,在开放摩登的东京,舞依旧被有形无形的力量地排挤着。只是那时所有人的排挤是“不许做”,现在他们的排挤是“你去做”。 舞报复性地将自己投入更奢靡的生活之中,渴望短暂的享乐能冲刷走所有的不适。卖春得到的现金不够,就刷信用卡,信用卡还不上,就再去工作赚钱。 这恶性循环并不持久,对快乐的沉迷也像昙花一现,很快地,那些简单的消费再满足不了舞内心的空洞,她渐渐提不起兴趣去做任何事,去上课、去购物、去卖春,都不行。 一切的一切都叫她加倍疲惫,光是躺在床上都能耗费光她的精力。舞缺席的课程越来越多,直到学校发来挂科留级的通知邮件,她才幡然醒悟。 她决心与颓靡的过往告别,收拾行装重新回归正常生活,但在课堂上,她的注意力往往坚持不到一节课结束,那些曾经对她而言轻而易举的东西,现在都像天书一样从眼睛进去,从耳朵出来。 紧接着是银行打来的催账电话,房东乓乓拍门催缴房租,便利店老板因为舞的笨拙开除了她。 舞不得不选择回到那个行业,但重新工作的头一天她在洗浴间控制不住自己的崩溃大哭。 大叁开学不久,高畑舞在上课的路上过呼吸晕倒,被路过的警察送去医院。医院的医生诊断她患有较重的恐慌障碍,建议她服药的同时进行咨询辅导。 舞依照对方的建议去了几次,最后因为交不起后期费用停止咨询。 后来,她选择了暂时休学,房租到期,她便扔了冗余的时装,拖着一只行李箱整月整月地住在最便宜的网咖中。每个月只工作几次,赚够了勉强满足她生存需求的费用就回到网咖房间里避不见人。 但舞的休学并没能摆脱掉巨额的有息助学贷款,百分之叁的利率日复一日地加重她的负担,银行的催缴电话和短信在她的手机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一串又一串。 压倒舞的最后一击,也可以说是帮助她重新开始生活的转折点是,舞的妹妹的到来。 乐的电话打得突如其来,几句寒暄间,舞甚至没能听出这是她妹妹的声音。 她们约在东京最繁华的新宿见面,去之前舞少见地精心掩饰了一番自己的疲惫。 舞的妹妹比几年前长高了许多,她穿着带有小地方特色的长衣长裤,和整个东京的时尚格格不入,但她并不为此畏手畏脚,好像那年初来乍到的舞一般。 她们聊了一些琐碎的话题,祖母的去世,爸爸的再婚,乐初中毕业后考到了海对岸的高中继续读书,因为成绩一般,她决定明年毕业后先出来工作,攒够学费后再去考取合适的短大继续学业。 聊到最后,她跟舞提起了她们的妈妈,她说:“难怪媎媎在东京没有妈妈的消息。”她的皮肤被沿海的阳光晒成健康的浅棕色,脸颊上飘着一点不易分辨的粉。 乐有些羞赧,平静地讲出自己在学校附近看到妈妈和她的新家庭的事情。她只看过妈妈和媎媎等人的合影,当她看到那个牵着幼小男孩儿的妇人时,几乎无法把她和照片和其他人口中的“妓女”联系起来。 她没有上前打扰,她们姊妹不出现在妈妈的面前,就是对她最大的帮助。 乐说这话时的样子,身上展现出舞感到陌生的早熟。她叫妹妹的名字,看着妹妹泪涌,听着妹妹用落寞的语气说“太好了,妈妈和她们说的不一样”。 舞沉默着,说不出安慰的话。 她是妹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可她已经如此糟糕,无法再去拥抱、宽慰妹妹什么。 会面的最后,舞只能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塞进乐的口袋。 除了钱以外,舞一无所有。 那之后,舞勉力振作起来,顶着工作人员重复质问的压力,宣布了个人破产,免除了高昂的助学贷款。 她依旧在风俗店工作,每个月稳定地上十到十五天的班,存下的钱全部邮给还在读书的妹妹。乐去学校找她时,得知了她休学的消息,但舞并未告诉妹妹自己真实的工作,只是谎称自己工作攒够了钱就会复学。 她鼓励乐专心学习,努力考上大学。和她的家人不同,她会尽量资助妹妹的生活和学费。 乐似有所感,握紧她的双手。 高畑舞讨厌风俗店。 无论它开在多么繁华的中心地段,有着如何华丽可爱的装修,容纳着怎样一群时髦漂亮的女人,高畑舞都讨厌它。 但她离不开它。 或许,只是或许,等到攒够妹妹大学学费的那天,她就会彻底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世界。 和南光、还有那些猫在一起的时候,舞会短暂忘记关于风俗店的一切。 即使跟着她去过工作的风俗店,但南光待她并无任何两样,仿佛她和其他人并无不同,仿佛她的猫和其他人的猫也并无不同。 决定为叁花猫绝育前,舞曾被南光询问要不要带叁花猫回家。 舞犹豫了。 她的猫也像她,攻击性极强,被送去宠物医院的第一天抓伤了为它诊治的医生,这样的流浪猫,需要更温柔、稳定的人去爱护、照顾,让它放松下来,平和地面对外界的环境。 舞做不到。她没有立刻回答要或不要,只是露出为难的表情,南光就读懂了一切。 但南光并未因此对她有何怨言,甚至没露出一丁点让舞察觉得到的鄙夷。她照从前那样待她,照放弃叁花猫前那样待她,照去她工作地点前那样待她。 万事万物都飞速地流动,只有在南光身边,舞感到一切都慢下来,她如此稳定,好像长河中的一块巨石,静静的,却足以分开洪流,任何动物都可以放心地在她身周栖息。 ——舞讨厌南光的注视,那会让她想起午夜时分自己对自己的质问,但当南光做自己的事,没有在意一旁的舞,她会感到自己十分自在,好像她们并没什么不同。 而现在,南光用那双黑色的眼睛注视着她。 “我可以帮你介绍其它工作,不想上班想要复学,我也可以替你出学费。怕东京会遇到熟人的话,关东其它地区也随你挑。” 南光说着,朝高畑舞走近一步。 高畑舞下意识地后退,纤细的鞋跟踏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脸上露出失措的表情,又努力挤出一个笑:“哈?我开玩笑而已。” “是那样吗?”南光站定,眨了眨眼睛,“可是我没开玩笑,如果你……” 高畑舞慌张不已,尖声打断她:“当然是开玩笑!”说完,她也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不善,对自己尖锐的态度感到懊恼。揪住自己额前的碎发,冷静了一会儿,她再次开口,向南光道歉:“对不起……我今天不太舒服,麻烦你把我的话都忘了吧。” 稍稍躬身以作告别,高畑舞转身离开了宠物店。 ---有话说--- 关于女大学生进入风俗业的故事有参考《东京贫困女子》和《女性贫困》,提到的女男月薪差异参考的是日本2000年的新闻,该年男性平均月工资是33.68万日元,女性是22.6万日元。 风俗业从业者的平均上班天数和月收入是参考的百度文章,18-22岁的大约是16天、82万,整体平均收入是11.2天、43万,43岁以上的从业者月平均工作时间不到一周、也只有十几万甚至更少,但文章和视频都没有提及统计数据来源,所以不用太相信。 第十九章野猫⑤ “玛利亚媎。” 在柜台前和老板商量着下周的出勤时间,听到熟悉的声音,高畑舞惊讶地转过头:“这么快吗?” 叫住她的龙宫寺坚一手插兜,另一只手的食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的脸:“不好意思。” 高畑舞的笑容僵了一下,但转瞬就加上调笑的意味:“Draken怎么这副表情,不良可不能随随便便道歉哦。” 龙宫寺坚大约九年前被亲生母亲丢弃在这间风俗店,算是被店里的风俗女们共同养大,在此工作了近一年的高畑舞也因此与他比较熟稔,能够开上两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在风俗店长大、或是家人从事风俗业的孩子,长大后大多也离不开这些地方。今年才十一岁的龙宫寺坚发育得很快,小五就跟初高中男生差不多高,高畑舞刚来时还能和他平视,现在就要仰着头了。 留着染成金色的头发,脑袋两侧剃光,左耳上方还文着一条抽象的龙,自称“Draken”的龙宫寺坚除了替店里的女人跑腿外,现在也能帮她们教训企图破坏规矩的客人。 逐渐步入青春期的龙宫寺坚对她们的调戏已经完全置若罔闻,但一旦没能完成她们的委托,又会很真挚地感到抱歉,是个矛盾的靠谱小孩。 龙宫寺坚从口袋里掏出几十分钟前高畑舞交给他的一小捆纸币,还给她:“对不起,对方说什么也不肯收。” “诶?”高畑舞看着他手里的钱,问,“你是碰上了南吗?” 她接过来,露出复杂的表情:“真是不知道Draken是幸运还是不幸运呢。”她曾经想找对方的时候总是扑空,不想让龙宫寺坚碰到对方的时候却又让他碰上了。 高畑从纸币里抽出一张塞到龙宫寺坚手里:“这是跑腿费,辛苦你啦。”她朝对方眨眨眼睛,示意他不要给老板看到面额。 除了老板,店里的大家都还很年轻,比起龙宫寺坚的母亲,更像是大方的媎媎,你给一点我给一点,这样即使老板心情不好克扣龙宫寺坚的零花钱,也不至于让他落得窘境。 “没有…”龙宫寺坚推让起来,“我没见到那位。” 南光来店里抓猫时他不在,之后高畑舞也都是亲自去宠物店,所以他被高畑舞叮嘱避开“南”时,也只知道要“南”是一个大概一米七的女人。 “我交给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男的,他说‘光媎告诉我不能收’,我想偷偷放在前台,结果一直被他盯着,就没能成功。”摸着自己的脖子,龙宫寺坚不好意思地解释道。 “是场地啊……”高畑舞点点头,掩饰心里失落的感觉,对着龙宫寺坚笑了笑,“人家不愿意收我这种人的钱,也不能怪你。” 龙宫寺坚犹豫了一下,说:“没有,玛利亚媎你不要这样想。”他续道,“那家伙说,光媎让他转告你,钱她不会收的,但是欢迎你后天和她一起放归猫咪。” “……” 高畑舞沉默了一会儿。 “…好的,我知道了。”她强硬地把钱塞进龙宫寺坚的口袋,摆摆手走向自己的房间,“我要去忙了,Draken你也不能偷懒哦!” 接下来的两天,高畑舞都心神不宁。 自从南光对自己说出“可以帮你”后,她就没再去过宠物店。连看日期差不多到了放归叁花的时间,想把医药费送去都只敢拜托龙宫寺坚。 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南光。 人家好心好意要帮她,却被她态度激动地回绝。任谁来看,都会觉得是她不知好歹吧? 但舞不想那样。 她本以为,两人可以维持那虚假的平等表象,可一旦接受帮助,她们的关系就会从店员和顾客,变成资助者和被资助者。 舞不习惯也不喜欢这种主动权不掌握在自己手上的金钱关系。 直到场地口中的“后天”到来,高畑舞还是没能鼓起去宠物店一趟的勇气。 她很惦念那只猫,想见它最后一面,毕竟这是她第一次帮助这样弱小的家伙。可她又觉得自己去与不去都没什么影响,反正真正帮助它的不是发现它的自己,而是付出精力和金钱的南光吧? 想通了这点,纵然心中有万分遗憾,舞还是打定了主意不去叨扰。 只是不待高畑舞熬过这艰难的一日,她就在宠物店以外的地方,偶遇了南光。 ——不,说是偶遇并不贴切,舞只是远远地瞧见了一个和南光极像的女人的背影。 除了身高,那个背影和舞印象里的南光并无太多相似之处,南光从不披散自己的头发,也不穿那样的红色连衣裙,更不会穿不适合运动的鞋子。 纵然如此,下班的清晨,空荡的涩谷街头,高畑舞看到不远处那个身影时,还是下意识地藏了起来。 一边是“她不可能穿成这样出现在这里”,一边是“她这个时间在这里干什么”,高畑舞在内心挣扎一番,小心翼翼地缀在了那个人身后。 只要她去的方向不是宠物店的方向,那自己就可以安心了。紧张的高畑舞如此宽慰自己,她躲在拐角处,探头去看女人行踪时,差点和对方打了个照面。 她一惊,连忙藏回去,捂着嘴巴缓解自己的讶异——世界上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吗?如果那不是南光,难道是她的孪生姐妹? 舞颤抖着手掏出手机,编辑发给南光的邮件,措辞到一半又全部删掉。 既然南光没有提及过此事,那就说明对方想要隐藏这件事,而且,身为全职风俗女的她,有什么资格质问对方呢? 收起手机,高畑舞激动的心情逐渐冷却下来。她走出拐角处,努力装出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 可她刚一迈出步子,就看到了令自己更加震惊的一幕。 一辆银灰色的面包车停在街那头的拐角,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从背后拖着南光,粗暴地往车上塞。挣扎之中,南光黑色的平底浅口鞋掉了一只在路上,将人塞进车中,其中一个男人也跟着挤上去。 关好车门,车子开始震动,男人又打开车门,捡起掉在地上的鞋子。 对高畑舞的视线若有所感般,男人关门前再次看向了四周,确认没有目击者后,车辆才迅速地驶离此处。 手指扒在墙角上,高畑舞跪坐在地上,浑身发冷,牙齿都打着冷颤。 她想起上次和南光见面那天,她和同事们心不在焉地聊天时的内容。 难道是…难道是传说中的“应召狩猎”吗? 那时的她们还互相宽慰着涩谷如此繁华的中心商业区不可能发生这种事情,短短一周之后,竟让她目击到了全程。 报警!比这个念头更快的,是舞的动作,她的手指已经下意识地点开了拨号盘,输入了报警电话。 可是…可是那个人也可能不是南光,南光确实不会穿成那个样子不是吗?也许只是一个长得和她很像的风俗女。 而且没准不是“应召狩猎”。像风俗女这类存在,往往伴随着透支消费、赌博成瘾和药物依赖,虽然每个月都能有大笔现金进账,但入不敷出,债比收高的情况也比比皆是。还不起钱,会被非法放贷的黑社会带走也是情有可原。 在再走五百米就能看到警署的涩谷,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呢?就算是真的发生那种事,警察和黑道勾结也是常有的事,自己报警后,会不会被他们知道,找上门报复? 找到这么多理由后,高畑舞停下了按在拨号键上的手。 她收拾起自己掉在地上的手提袋,整理了下衣物上的灰尘,站起身,向着回住所的地铁口走去。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地铁上的人也越来越多,车厢从空荡变得拥挤,高畑舞坐在座位上,身周站满了乘客,她却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被排除在人群外。 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舞看到上车的乘客,总会或多或少地幻视成南光的样子。 动听的女声在广播中播报着舞的目的站点。 只要下了车,回到住处,躺上一会儿,现在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自然而然会消失的吧?这么想着,挤到地铁门口的高畑舞抓紧了自己的背包。 车厢门在她面前鸣叫着打开,上上下下的路人们摩肩接踵,人流裹挟着呆愣的舞,将她搁浅在车的海岸上。 地铁在警示音后呼啸着离去,带动的风吹动了舞脸侧的长发。 她似乎被这一股气流唤醒,冰冷的手指弹动一下。高畑舞拔脚,不顾自己穿着裙子,奋力跑向楼梯上的出站口。 几个小时后,当南光来到宠物店,先看到的就是坐在待客沙发上的高畑舞。 耐不住恢复期的寂寞,南光的父亲这几天也会到宠物店转转,做些简单的工作。见南光和高畑舞都不说话,他出声打散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光,你朋友从早上等到现在,你怎么都不接电话。” 南光“啊”了一声,掏出手机:“忘充电了。” 又是一阵无言,这次是南光先开口,她问舞:“是来看叁花的还是?”看到舞脸上复杂的表情,她又了然地说,“我们进去说吧。” 高畑舞默默跟在她身后,走到宠物店一楼囤放商品的房间。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彼此打量着对方。 “你的脸……”高畑舞发出沙哑的声音,她伸手,想要碰南光左侧脸颊上的伤口,被南光笑着躲开。 “这个啊,没什么大碍。”南光后退半步,自己抬手擦了擦脸上的脏。 舞依旧面色凝重,她看着南光,看着她身上的红裙子,良久后问:“……你今天早上在哪里?是在涩谷吗?” 南光放下手:“原来那个人是你啊。” “为什么?!为什么你会在那里?”舞情绪激动,杏眼里逐渐蒙上一层水汽,“外面那个店主不是你爸爸吗,你为什么还要去……” 南光抓住舞的肩膀,安抚她:“别担心,我这不是没事吗?”她示意对方可以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伤,被啜泣的舞挣脱。 她看着舞哭了一会儿,然后擦干眼泪,露出坚定的眼神,哽咽对自己说:“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一定会抓到那群混蛋的。” 南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然后笑出了声。 看她笑到弯下腰的样子,舞顿时担忧不已:“你怎么了?”她强硬地抱住南光,“不要吓我,他们到底怎么你了,你不要这样,想哭就哭吧。” 在舞的肩头趴了一会儿,南光推开她,问:“你可以向我保证不叫出声吗?” 舞犹疑地点点头,她的眼睛和鼻子都哭得红彤彤的。南光冲她微笑,她便也回一个勉强的微笑。 “他们没对我做什么。”南光说,见舞要插话,她用食指堵住舞的嘴巴,“是我杀了他们。” 第二十章红裙子 ·杀♂预警,终于二十章了好耶! 工作日的上午,一辆银灰色的七座面包车独自行驶在市郊,笔直的道路两旁青绿绵延,草坪上稀疏地植着几棵树木。远处的工厂是灰败的白色色块,再远一些,隐约能看到高架桥上车辆飞速驶过。 面包车上,只有驾驶位和副驾驶位的玻璃敞开,开车的是个瘦溜溜的光头,副驾驶上坐着一个年纪不小、开始秃顶的中年男子。 后排座位挤着叁个人,两个敦实的男人把唯一的女性挤在中间。她身材高挑,和守着她的男人差不多高,穿着一条显眼的红裙子,裙摆正好搭在膝盖上方一点点。 女人的长发有些凌乱,嘴巴被胶带封死,两只手腕也被塑料扎带捆在一起,放于大腿上。 坐在她右侧的寸头男手里拿着她的钱包,将其中那沓纸币递给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后,兀自继续翻看着。卫生湿巾、纸巾、银行卡和其他证件…… 看到学生证上的校名和姓名,男人发出感叹,摇了摇头对旁边的女人说:“谁让你不好好读书出来赚快钱呢?拿了好处就得承担风险,遇上我们算你倒霉。” 而被他教训的女人平静地坐在那里,心不在焉,透过茶色玻璃窗观察他们经过的地方。 她不是这帮人绑架的第一个风俗女,在歌舞伎町,在二十四区外的周边城市,他们流窜作案,绑架落单的应召女郎,将其带到罕见人烟的地方,劫掠她们卖淫赚来的纸钞、和被人享用过的身体。 遇到没有眼色,反抗过于激烈的,他们也不是没有下过死手。但大部分应召女都知道自己的工作见不得光,即使事后报警也得不到公正的对待,反而会因违反《卖春防止法》被警察教育一番。 这大大方便了这个团伙的行动,仅近一个月来,他们就犯案十数次,几乎每叁天就会做上一票,赃款拿去弹子店赌光,然后再寻找下一个猎物。 可若是遇到眼前这个一般冷静的,也让人不快。他们所期待的,除了金钱,就是女人们惊恐万分、涕泗横流的可怜模样。 寸头男将手放在女人的膝盖上,手指慢吞吞地撩动红裙子,往更私密处去。 看到女人的大腿抖了抖,寸头男猥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他的指尖突然碰触到一个不同于皮肤质感的东西,他尚来不及检查,女人的双腿动了起来。 迅速且力道凶猛,女人的鞋底极快地踹到寸头男的身上,将他踢到车门上,车辆摇晃了一下,她又补上几脚,一脚在腹部,一脚在咽喉处。 男人翻出白眼,舌头外吐,想要呕吐。 本坐在女人左侧的长发男人受到相反的力道挤压,很快地反应过来,从口袋中掏出随身携带的折迭刀,向女人的方向刺来。 双手虽被绑缚着,女人的动作仍十分灵活,她一把抓住长发男人的手腕,与他预期不符的巨力硬生生改变他出刀的方向,带着他整个人往前扑,刀子准确地扎进回头查看情况的秃头男的眼球。 “啊——!”男人发出嘶哑的尖叫,他手心捧着刀柄,想要拔出又不敢动作,鲜血从他的眼眶流淌下来。 趁长发男人愣神的功夫,女人拉扯着他扑倒在自己面前,两只手肘并拢重重磕中他的背部。 长发男人发出干呕声,身体不由自主地跪到女人脚边,趴伏着一阵猛咳。 女人踩在他的身上,艰难地撕开自己嘴巴上的胶带,舌头一动,两排牙齿间显出一块刀片,她将手腕凑在口边,反复小幅挪动双手,在刀片上来回摩擦扎带。 最先被她袭击的寸头男清醒过来,向她扑过来,女人朝他吐出自己口中的刀片,男人下意识地躲闪。借着这点时间,女人用力挣断扎带,抓住抬起头的寸头男的耳朵,给了他一记头槌。 男人晕晕乎乎,跌坐在座位上。 女人吐掉嘴巴里凌乱的发,从自己右大腿内侧抽出一把匕首,一刀捅进寸头男的后心口。 有着骨骼保护,这动作并不顺畅。 她用了点力气拔出,又拎起跪在地上装死的长发男人,将带血的刀子捅进他的肋下,费力地横向划了一刀、翻搅。 大量的血液涌出,还伴随着一些说不清成分的肉块。女人嫌恶地丢掉反射性抽搐的男人,看向唯一身体完好的司机。 自她开始动作,司机的动作就乱了套,一会儿想要帮后座的兄弟制服女人,一会儿想要帮副驾驶的秃头男人止血,混乱之下,车辆开脱离控制离开道路、滑向右侧的大片草坪。 在车辆方向的尽头,是一株茁壮的松树。 慌张地打着方向盘,光头男一边从后视镜观察女人的动作,一边尝试停下车子。可就在他分神的时候,女人的双手靠近了他的脖子。 女人拆下连衣裙上的红色装饰绳,绷紧了勒在男人颈项间,男人艰难地发出声音,双手脱离方向盘,试图挣开束缚自己的力量。 他的脑袋很快整个发红发烫,额角暴起青筋,眼球外凸,不久之后,车辆如预期般砰的一声撞向松树。 体量较大的面包车受伤并不严重,然而车上的人还是集体向前晃动了一下。 短暂的自由后,红绳更用力地缠紧了光头男的脖子,而他面容恐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倒是副驾驶位上的男人发出了更胜刚才的惨叫——原来是晃动之下,没有绑安全带的他撞向前方,小刀顿时插进了更深处,痛苦再次撕裂了他的大脑。 手上的男人逐渐失去了生气,身体也软下来,最后一次猛然收紧绳子后,女人放开了手,光头男的身子委顿在原处,喝醉了一般绵软。 甩动因为方才的摇晃而凌乱的长发,女人左手提起副驾驶想要逃跑的男人的头,他本就稀疏的发顶在此时显得更加可怜。 顾不上插在眼睛里的刀子,也顾不上面子,男人努力看向女人的眼睛几乎成了滑稽的对眼,他双手搓动,哀求女人放过自己,聒噪不已。 没有耐心听他的废话,女人利落地拔下扎在他眼球中的刀子,血喷溅在她右手上。和着这淅沥的血,她极快地滑动刀子,破开男人的喉咙。 鲜血像雾,喷洒在前挡风玻璃上,有一种朦胧的美感。 丢掉刀子,女人在男人的衣服上擦了擦温热的右手。 她坐回原处,四条尸体分散在她的周围,她却若无其事,捡起寸头男人随意丢在地上的卫生湿巾,拆开包装来,一点一点地擦起了四肢上的血迹。 虽然听着已十分粗暴,可女人已算非常小心,因此用完湿巾和纸巾后,她的身上也算是干净许多。 拎着自己的手提包,女人打开车门,跳了下去。 她随手给自己绑了个利落的马尾,开始在四具尸体上翻找战利品。除了秃头男随身携带的皮包里有大把钞票外,其他叁个人身上都只有零散的纸钞和钢镚。 血从车门缝隙处滴落,女人及时挪开自己的鞋子,避免留下不必要的足迹。维持着这样艰难的姿势,她在每个男人脸上都用小刀划了几道,皮肉绽开,翻出红红红白白的组织。 打开加油口,瞄到自己胸口深色的血迹,点燃了打火机的女人又合上,去到驾驶座上扒下男人的外套。 黑色的外套沾了血也不明显,只有靠近了才嗅得到几分血腥味。 她给自己套上,然后重新打开打火机,扔到车内。 衣物和针织的坐垫燃烧,散发出臭味和黑灰色的烟。女人背对着车子,走向自己来时的道路。她走上车道,身后突然爆发一声巨响,带着热气的风吹来,女人拉上了衣服的拉链,遮掩住自己裙子上的血渍。 两手插在口袋里,她像没做过这些一般,头也不回,闷头走路。 走了数十分钟后,南光总算坐上了回家的地铁。临近中午,列车上的人虽没有早晚高峰多,却也不少。 可能是看她表情冷漠,穿得也古怪,大家都和她保持着一段距离,南光也乐得无人靠近,站在人群外侧靠车门处。 突然地,她听到一声小小的倒吸气音,便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被她注视的女人一身职业装,原本皱着眉抿着嘴唇,察觉到她的视线,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她致以歉意,然后向车厢更深处挤去。 紧跟着她,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也跟她一起动作,女人不时回头,露出困扰的表情。 奈何无论她去到哪里,不久后男人就会靠近她。躲无可躲,女人来到车厢门口,似是打算提前下车。男人紧紧贴在她身后,保持着不必要的近距离,提着公文包的手就在女人臀部下方。 “那个,”南光开口,两个人都朝她投以视线,南光伸出手,把比自己还要矮一些的男人拎到自己眼前。 “你刚才摸我了吧?”她说。 “哈?”中年男人仰视着她,发出不耐烦的声音,“你不要胡说了,我只是站在这里什么也没做。” 方才被骚扰的女士向南光投来惊讶又担忧的视线,南光没有看她,只盯着眼前的男人:“是吗?可是你的手一直在动来动去吧?” “不要开玩笑了!”男人态度激动,眼镜滑到鼻尖,“就算是要摸我也不会摸你这样的啊?!” 南光追问:“这话就是你确实摸了的意思吧?” 男人想要挣脱南光的束缚,却怎么也挣不开,只好警告她不要污蔑自己,不然一定会叫警察来处理。 正巧广播播报着前方到站,南光欣然应好:“那就这站一起下去,让警察看看该怎么办。” 男人自然不肯,只说自己工作繁忙,没工夫陪她发疯。 到了站点,本就要下站的人一一挤出去,男人却站在原地不肯动弹:“你再这样我就要叫乘警了!”他威胁着,开始有其他乘客小声抱怨。 南光和他僵持着,直到车厢门眼见得就要发出警示音,她一用力,把男人提到门口,男人死死扒着两侧扶手负隅顽抗,被南光一脚踹下了车门。 车门在两人面前缓缓关闭,摔倒的男人隔着玻璃控诉南光的粗鲁,车辆慢慢启动,车厢上的所有人不只一起跟着惯性倾斜,还默契地谁也没出声,生怕这个可怕的女人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 过了一会儿后,大家又一起低声交谈起来,分明谁也不认识谁,却聊得有来有回。 之前被男人骚扰的女人顶着压力走到南光身边,小声地说了声谢谢,车厢晃动,没抓扶手的她差点摔倒,被南光抓着胳膊稳住。 南光没有说什么,只是和女人换了个位置,让女人站在自己原先的扶手旁,和她拉开一点距离,自己去抓高处的栏杆。 过了几站,女人下车了,站在露台上回望了南光一眼。 又过了几个站点,南光在换乘站下车,上了另一辆车。 几十分钟后,当南光回到宠物店,先看到的就是坐在待客沙发上的高畑舞。 南光的父亲拿着猫玩具站在一旁,出声打散了两人之间的沉默:“小光,你朋友从早上等到现在,你怎么都不接电话。” 南光“啊”了一声,掏出手机:“忘充电了。” 又是一阵无言,这次是南光先开口,她问舞:“是来看叁花的还是?”看到舞脸上复杂的表情,她又了然地说,“我们进去说吧。” 第二十一章救济 “是我杀了他们。” 听到这句话,高畑舞脚下一软,踉跄着倒退,靠到门板上。 从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找不到开玩笑的成分,舞低下头,焦躁地揪住自己额前的碎发,她一下一下地捋着,许久之后,头也不抬地问:“……我是不是该给警察打个电话?” 她声音极低,简直像碎碎念:“没错…打个电话给警察,就说早上是我看错了……”说着,舞就掏出提包中的手机,打开了拨号盘。 南光的表情变了一下,她抓住舞的手腕,阻止了她:“不用。” “可是、可是……”舞挣开南光的钳制,颓唐地蹲下身,双手插在自己染成亚麻色的长发之中,“南你因为我被抓了怎么办?”她说话逐渐又带上泣音。 “犯了法就该坐牢,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南光平静地说。 “是!”舞突地站起来,瞪视着南光,眼眶里盈着两汪泪,“你杀人是要坐牢,可是那群人抢劫女人的时候,警察在哪里!他们杀害女人的时候,警察又在哪里?!” 说完,高畑舞也意识到自己的偏激,重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我现在脑子很乱……” 从目睹南光被带走,到看到她回来,这中间的几个小时里,高畑舞在脑子里预演了很多种可能性。不是南光的可能性,是南光的可能性;她被伤害的可能性,她被抛尸的可能性;警察抓得住犯人的可能性,警察抓不住犯人的可能性。 她想了很多,甚至想到了等找到南光后,自己要如何安慰她,帮助她走出阴影,甚至帮她复仇,教训那群混蛋。她唯独没有想到的是,还有南光已经杀了他们的可能。 舞十分清楚,南光说的没错,在这个社会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犯了法就该坐牢,可那群在她脑子里已经死了千次万次的“死人”,就算是真的杀了又如何?难道南光这么大好的青春,要为了几个烂人在牢狱中耗费吗? 打定了主意,舞反抓住南光的手腕:“凶器呢?” “既然总有人要坐牢,那不如我去。”见南光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她虚弱地笑了笑,“反正我的人生本来已经烂掉了。” 南光和她对视了一会儿。 “不要。”南光说。 舞激动不已,提高音量,又怕这里隔音不好,压低了声音:“为什么?难道你觉得我连替你坐牢都不够格吗?”说可以帮她的时候那么执着,现在却不肯接受她的帮助? 南光无奈地叹口气,掰开了她紧紧握着自己手腕的手指:“你冷静一点。” “我会被抓的可能性并不高,如果不是你报了警,概率还会更低。”南光说着,看到对方脸上露出愧疚,又补充道,“这不是在怪你,正相反,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即便不是我,也是别的女人,你的一通电话,就有可能帮到一个人。” “而我之所以说被抓的可能性不高,则是因为东京警察的效率实在不行,就算一接到你的电话他们就出动,等能找到事发现场时,那辆车应该都被烧得差不多了。” “除此以外,我在他们脸上划了其他黑道组织的标志性记号——抱歉,是不是吓到你了?” 舞捂住了嘴巴,勉力摇了摇头。 南光继续说道:“总之,为了图方便,这件事更有可能被当作帮派斗争结案。如果真的有人能不顾这些表象,继续追查下去的话,被抓起来我也没有任何好遗憾的。” 南光将双手搭在舞的肩上,看着她的眼睛:“至于你说的什么够格不够格之类的,我知道,之前冒昧说出能帮你,可能会让你觉得我很高高在上,想要扮演救世主的角色。” “可我没有在开玩笑,也不是想让你感激谁。” “健康也好,正确的选择也好,不过都是一种幸运。你和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的不同。” “我不觉得幸运的人就比较高贵,但不幸的人一定需要帮助。” “我所说的可以帮你,不过是替这个失职的社会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弥补。” “而且我也不是什么慈善家,我的帮助可是有条件的。” “我可以提供给你未来几年读书的费用和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给你重新开始的机会。包括你重新进入社会的头一年,我也会帮你。但是,那些不合理的费用,我一分都不会出。” “只要你好好读书、工作,就不用还我这笔钱。与之相对的,要是你觉得这种生活太贫乏枯燥,选择重操旧业的话,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会打电话举报你工作的每一家店、每一家宾馆、每一个网站,让你再也无法在这行生存下去。” 舞张着嘴巴,愣愣地听着她说完这些话。 过了好一会儿,舞结结巴巴地开口问:“南你、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南光叹了口气。 “我当然没有爱心泛滥到对每个人都如此,救人和救猫救狗可不一样。猫狗的生命再长也不过一二十年,想要拯救的话,只要提供医疗、食物和住处就差不多了,想要救一个人却太难。我之所以会对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值得。” “你想要救自己,也想要救别人。你所缺的,不过是一个机会。” 舞眨了眨眼睛,今天她已经哭过太多次了,眼眶酸涩不已,可现在,她不想哭。她又问:“那、那么多的钱,你是从哪来的?” 南光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打开了自己带回来的提包,除了一条红色的绳子、两把刀、一些证件,就是一大沓的钞票。 舞小小地惊呼了一声,南光合上提包:“……远不止这些,如果你不想碰这种来历的钱,我母亲从和我父亲离婚开始,每个月都会支付一笔抚养费,这十几年来也累计了几百万,够你读书用。” 两个人站在那里,沉默地对视着。 高畑舞的嘴巴几次张了又合,南光就静静地等着她说话。 舞终于再说出话的同时,外面也传来了南光父亲的声音,呼唤她们二人出去吃午饭。 “先吃饭吧。”南光决断道,“我知道任谁听了这些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你不用急着答复,需要我的时候,就来这找我。” 舞点了点头,和她一起走出了储物间。 虽然南光说会给她考虑的时间,但一顿午饭吃完,舞就做出了决定。 “再考虑下去,我一定会后悔!”舞坚定地对南光说,她的眼尾还带着一点哭泣的红。 再进去储物间聊不免过于显眼,下午没有课,南光干脆带她回了自己的家。 这是一幢一户建的二层小楼,从外面看就是日本随处可见的普通住宅。走进大门前,南光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对方没接,她便抱歉地叫舞耐心等待自己一下。 又是几通电话,看来对面实在事务繁忙,抽不出空来。南光合上手机,径自带舞走进去。为舞拿出客用拖鞋,南光走在舞的身后,方走到客厅,就听到舞叫了一声,向着楼梯口的方向跑去。 “你没事吧?”看着摔在地上的少女,舞担心地问道。 夏初的天气,少女依旧穿着长袖长裤,舞试图把她抱起来,动作之下拉扯到她的袖子,露出她布满伤疤的手臂。 “对不起!”舞自觉做了错事,又连忙放下她,帮她整理好衣服。 “…南学媎。”少女虚弱地叫了这么一声,离开了长发的掩映,舞看到了少女更令她惊讶的面容。原本闭着眼睛的少女抬了抬眼皮,发现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人,害怕地用长发捂住了自己的脸。 “让我来吧。”赶来的南光及时把少女抱进自己怀里,对舞说,“抱歉,今天可能不方便继续,我会用邮件再跟你确认见面时间的。” 舞呆呆地站起来,说了几声好,然后小心地转身离开,留两个人独处。 确定听到了大门关闭的声音,伏在南光怀里的少女才抬起头:“……她走了吗?” 南光点头,少女便挪动着离开南光的怀抱:“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学姐的朋友了。” “不,该我说对不起才是,没提前告诉你会有陌生人来。”南光试图帮她站起来,乾赤音却露出痛苦的表情。 “弄痛你了吗?”南光问着,虽然乾赤音摇了头,南光还是让她换了个坐姿后,轻柔地帮她按摩紧绷的小腿肌肉。 所有手术结束后,乾赤音便开始了漫长的复健,除了定时到医院康复科复健外,更多的努力还是花在平时。不想再过多麻烦家人和朋友,急于求成的后果就是,乾赤音的小腿时有痉挛,躺在床上时还好,像今天这样走着走着小腿肚就抽起了筋、摔倒在地,也是常有的。 感到手下的肌肉逐渐放松,南光问乾赤音:“可可呢?他不在吗?” 自叁月份乾贤一车祸身亡后,由美将获得的保险金一半用来偿还大额的高利贷,四分之一还完旧宅的银行贷款后,就变卖了旧宅,迁到新的住处。 由于此前种种,她们母女之间到底有了嫌隙,由美并不想勉强赤音和青宗跟自己一起住,于是将她们拜托给了南光,定期支付复健费用、请护工上门看护的费用和媎弟俩的学费生活费等。 每天有女性看护上门服务,外加恢复期的南光父亲也能帮着照看、做些适合她食用的饭菜,乾赤音在这里的生活并不算艰难。 还未小学毕业的乾青宗醉心于不良事业,总是往佐野真一郎的机车店跑,倒是他的朋友九井经常会来看望赤音。 因为打算跳级,南光在宠物店留宿的次数比回家的次数还要多,可一来二去的,她总不至于对赤音和九井特别的关系一无所觉。 只要九井保证得了自己的成绩,南光也对他翘课来陪着赤音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赤音支支吾吾地说不关可可的事,是自己不想在他面前露出复健时狰狞的样子才把他支开,没想到这么巧,在他和看护都不在的时候发生了痉挛。 她话音刚落,穿着制服的九井一就跑了进来,他手上提着一个离这里较远的便利店的袋子,额上还有跑动带来的细汗,看他震惊的表情,足以见得赤音并不是为偏袒他而说谎。 烧伤之后,赤音的性格发生了一些改变,曾经可称为美丽的面容变得令人恐惧,重度烧伤需要两到叁年的恢复时间更叫她焦虑,赤音变得更加敏感、易于察觉她人情绪的同时,也变得更加有攻击性,会因为进度不如意而对自己、对别人发脾气。 弟弟青宗神出鬼没,南光的父亲身为长辈、她又不怎么熟悉,于是发火的对象,也就只有甘愿被她如此对待的九井一,和无论她说什么都不会生气的南光。 说着说着,乾赤音又恨起自己不争气的身体,手紧紧地攥成拳,压抑在这二人面前伤害自己的冲动。 南光掰开她的手,抱住她,将她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沉默地听着她的哭声。离两人有段距离的九井一颇有眼色,小心放下塑料袋后,一言不发倒退离开了南光家。 等乾赤音的哭声变弱了,南光问她:“发泄够了吗?” 乾赤音拥着她点点头。南光又问:“那要我和你一起看看书吗?难得我们都有空。” 烧伤后,乾赤音不得不办了休学手续,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要放弃升学,因此待自己身体情况稍一好转,她便开始了自学。由于身体条件所限,她每天能好好看书的时间并不长。 乾赤音又点了点头。 南光将她打横抱起,一边向着她的房间走去,一边说:“今天来的那个女生,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你想不想和她认识一下。” 一只手搂着南光的脖子,乾赤音想起方才那张写满担忧的脸,犹豫片刻,再次用力地点头: “要!” 第二十二章谈话 通过邮件,高畑舞和南光很快确定了再次见面的时间。 比起课业繁忙的南光,时间更为自由的舞主动提出去她学校附近碰头,南光欣然答应,两个人又一起选定了碰头地点。 会面当天,高畑舞换乘了叁趟车,早早地到了南光的大学门口等待。 她穿一条浅色的碎花连衣裙,拎着常用的手提包,站在校门口的树荫下,看着人来人往的学生们。南光背着书包,一路哗啦哗啦跑到她面前,引人侧目。 “抱歉,让你久等了。”南光一边向舞道歉,一边把拿着的书本塞进书包里。 舞叫她不用在意,随后同她并排走去附近的料理店。 吃饭时,舞又吃惊了一把,她还在慢慢地夹饭,南光就火速解决了战斗,从书包里翻出一沓宣传册,挨个翻到自己做过标记的页面,放在舞面前的桌子上。 她连忙放下筷子,接过宣传册,看了两行,忍不住笑出声。 还在继续整理其他册子的南光不解地抬头:“怎么了吗?” 舞捂着嘴巴摇摇头:“不、没什么,只是感觉南你做什么都好有效率,连吃饭也是。”她以为的会谈是一起享用食物,感受一下互相寒暄日常的温情,然后再慢慢沟通彼此拿到的学校情报。 南光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了一会儿,脸上显出一点不好意思:“抱歉,习惯了。”她抬手要收起桌上的文件,又被舞制止。 “不用,这样很有南的风格。”说完,舞又忍不住露出微笑。 南光将自己收集的资料中的重点一一为舞讲解过去——知晓舞休学期间没有按时缴纳学籍保留金以来,她翻阅了大量的私塾广告和各种大学宣传册,碍于负重问题,这次只带了她认为比较符合舞需求的一部分。 舞认真地听着她讲学校的位置、大致费用、特色专业,不时地点点头。 讲解完,南光也给了她自己阅读和考虑的时间。两个人沉默地做着各自的事,倒也不觉得尴尬。 看了一会儿,舞把手中的宣传册倒转,递给南光看:“你觉得看护专业怎么样?不用重新考试,培训费用低,就业率也不错,政府最近好像很看重这个行业,而且能够帮到别人的话,也算是好事一桩。” 南光皱起眉头。看她欲言又止,舞收起册子:“怎么了?这个专业不好吗?” 南光摇头:“不、不是专业的问题,如果你对它感兴趣,我绝对支持你去学,只是……” 舞重复她的话:“只是?” 南光继续说道:“只是,如果你仅仅因为想快点就业或者不想给我添太多麻烦而选择它的话,那我劝你不要。” “自从去年看护保险制度开始实施,大部分医院、养老院的看护工作都外包给了私人机构。这些机构良莠不齐,很多都只是为了骗取政府的补助款,对就职的看护士也不怎么样,不仅缺乏对应的专业培训,而且工资也给得不高。缺乏人手的情况下,加班是很普遍的情况,非正式雇用的话,加班费也并不多。” 舞愣愣地听着,等她全部说完,才提出自己的疑问:“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去做看护呢?” 南光笑了笑:“看护行业的从业者中,有七成到八成都是女性,她们和你一样,对这行的实际情况并不了解。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是因为年龄过大、缺乏其他职业技能之类的原因,只能选择没有门槛的看护工作;还有一些,和你有一样的想法,越是受过伤,就越想从事社会福祉类的工作来帮助他人,觉得自己也能从中获得幸福。” “但其实,在不正规的看护机构工作,过长的工作时间、过低的工资薪酬,甚至还有来自被看护者的暴力对待,反而会让一些看护士精神压力过大,身心都出现问题。” “我身边就有一位因为过度疲劳不得不暂停工作的女士,她服务的看护机构拒绝承认她的问题是由工作造成的,不愿意进行赔偿,她也只能做好打官司的准备。” “这样啊……”舞合起宣传册,小心地问,“那南你有推荐的专业吗?” 南光从桌上翻出几本,一一指给她看:“如果是只考虑就业后的待遇情况的话,我会推荐这些。根据你之前的成绩,考进这几所应该也不会太困难。” 舞一边点头,一边仔细地阅读,最后有些失望地说:“全都是男人的行业呢……” 由于独特的工作经历,舞并不想再和过多的男人共处一室,方才她会首选看护行业,也是考虑到这行的女人比较多,不会让自己不适应。 南光不可置否地点点头:“是,这也是它的劣势,男人多的行业,女人想要混出头可不容易。不过这也说明了这些行业的就业条件确实优越,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男人放着能‘帮助他人、实现自我价值’的看护不做,去做这些工作。” 舞噗嗤笑出声,她们又一起看了几份宣传册互相比较。看时间差不多了,身边的客人也从多到少,南光提议舞要不要先回涩谷,或者可以在附近的酒店留宿一晚,把资料带回去慢慢看。 “啊!”说到这个,舞叫了一声,吸引了本就准备来收她们桌上空盘的侍者的注意。 “抱歉、抱歉。”一边说着,舞一边同南光一起整理好铺满整个桌子的文件。 等出了和食店,舞才说清楚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失态地叫出声。 “我可以去南你住的地方看看吗?”舞的杏眼圆溜溜的,认真拜托的模样让人无法拒绝,“很快我就是没有收入的人了,还是节省点比较好,对吧?” 在舞这样的坚持下,南光什么也没说,带她来到晴见町一栋房产前。 偌大的建筑物,南光的屋子却只有那么小一间,跟在南光身后,舞眼睁睁看着自己经过了叁居室、两居室,最终走到顶楼一个狭窄的小房间前。 打开房门,看着眼前不足六迭大的屋子,舞惊讶地张大嘴巴。 南光放下书包,从靠墙的小冰箱中取出瓶装水递给她,然后十分随意地席地坐下,从床头搬出另一大摞的学校宣传册和就业广告,放在自己面前。 舞坐下后,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裙子,说:“……南你还真是奇怪。” “嗯?” “愿意为陌生人掏出几百万,自己却住在这种地方。” 这个六迭大的套间没有厨房,只有一个小到没有浴缸的盥洗室,唯一的卧室也没有什么摆设,每件家具都带着年代感,颜色寡淡的床上用品像是从唐吉诃德淘来的,叁五成堆的书籍随意散落在地面。 “有那么糟糕吗,我觉得还不错。”将手上的宣传册翻到自己做过标记的那页,南光漫不经心地应道。 南光对生活质量一向没什么要求,一则是她每天除了上课就是奔波于各处,这里于她而言不过是个睡觉的落脚点;二则是她成为警察后住了十几年警署提供的职工宿舍,不停水停电马桶堵塞就算是谢天谢地,只要不妨碍到她的工作,对她而言就算是好房子。 舞笑着摇了摇头:“没有,只是感觉像回到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说罢,她接过南光手里的资料,认真地看了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高畑舞和南光都形影不离,一同吃住。有时她会随南光一起去上课、吃学校的食堂,有时则独自在南光的房间里阅读她找来的大量资料。 舞看得眼花缭乱。不像挑选风俗店,只要是姊妹中口碑不错的赚钱多的,就可以轻松决定,反正工作内容都大同小异。挑选学校像是在挑选余下的人生,第一次抉择时,在闭塞海岛上的舞几乎没什么可选项,在老师的指导下选了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专业,最终也以休学告终,而这来之不易的第二次机会,她要加倍珍惜。 趁此良机,高畑舞也在南光的学校蹭了几节课,挑着自己感兴趣的专业,提前进行考察。 一周后,舞大致确定了自己要努力的方向——完全脱产、独自去其他城市备考,明显不太适合她现在的精神状况,所以不如先做些轻松的工作,恢复自己的社会功能,同时准备明年的考试。这样一来,也多少能减轻一些南光的负担。 经过一番讨论,依照舞的需求,南光之后帮她介绍了靠谱的夜间私塾和一位新朋友——相川优子。 考虑到高畑舞对动物的偏好,以及大多是女性职员、能让她放松的环境,宠物店绝对是她重新踏入普通社会的不二之选。 在涩谷区难免会遇到熟人,南家的店第一个被排除备选项。 而相川优子在关东地区拥有数家宠物店,分布在东京、埼玉和神奈川各县市,业务范围从活体零售到宠物用品贩售、宠物美容等应有尽有,目前正向着做成大型连锁品牌的目标努力。除此以外,她还是几个海外宠物食品品牌的日本代理,南光也正是因此和她结识。 事业的上升期,缺乏优秀助力的相川优子对员工从不吝啬,而且比起薪资水平,相川优子的店最大的优势还是在她的管理下,绝无发生职场欺压的可能。 从相川优子横滨总店回东京的车上,舞提出要请南光吃饭,感谢她介绍这么好的工作给自己,被南光笑着拒绝:“还是等你正式上班后再庆祝吧,优子虽然平时好说话,对工作还是很严格的。” 笑容从高畑舞的脸上退去,她慎重地点了点头。 等待红绿灯的间隙,拉起手刹,南光看着舞陷入沉思的侧脸,出声叫她:“高畑。” “嗯?”舞应声转过头来,疑惑地望着南光。 “做得不够好也没关系。”南光表情真挚。在后排车辆的鸣笛催促中,她慢慢起步,一边直视前方,小心地驾驶,一边说: “如果这一切那么容易做好的话,高畑你那天也不会答应接受我的帮助。” “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种亏欠别人的感觉,很想立刻做出点成绩给我看。可是我想要你记住,我们的目标,从来不是让你考进多么优秀的学校、爬到多高的职位、拿多丰厚的薪水,而是一起走回人生的轨道。” “所以,无论之后的情况到底怎样,我希望你能够再给自己第二次、第叁次尝试重新开始的机会。” “乐和我的支持没有那么不堪一击,请相信我们,也请相信你自己,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第二十三章离别 离开东京的前一天,舞在公寓楼下遇到了龙宫寺坚。 自从决定接受南的帮助后,高畑舞没再继续风俗店的工作。一开始是忙于寻找合适的私塾、志愿校和工作,确定好方向后,又要处理一些东京这边的遗留问题,退租、迁出户籍、搬家,待忙完这一大串的琐事,已过了一月有余。 习惯了风俗业过高的流动性,老板也只打过一个电话,询问舞留在店里的物品要怎么处置。 舞犹豫了许久,考虑要不要去拿留在那里的名牌香水,顺便和龙宫寺坚说声再见,但到最后,她还是选择将过往的一切遗弃在那家店的储物柜中。 只是没想到,她们这么快又不期而遇。 看着快递员把一箱箱行李打包好、封箱放上货车,付清邮费,一连说了好几声辛苦,舞目送快递员离开,一转身,就看到了小公园里的熟人。 隔着矮矮一圈冬青,舞看到龙宫寺坚双手插兜,和一旁的银发男孩说笑着,在他们的上方,一个和男孩儿发色相似的幼童坐在滑梯顶端,她裙子下还穿着尿布,自顾自地从高处往下滑。银发的男孩注意到后,吓得急忙去制止她的行动。 龙宫寺坚大笑出声,看向四周的时候,意外与舞对上视线。她们一同愣了一会儿,而后是龙宫寺坚先示意问好,舞也点头回礼。 “是认识的人吗?”抱着妹妹,银发男孩向龙宫寺坚问道。 “姑且算是,”龙宫寺坚答得模糊,“你也见过。” 银发男孩“啊”了一声,这才把不远处的舞和记忆里的女人对上号:“原来是那个媎媎。” 他同龙宫寺坚讲自己要上楼给妹妹换衣服,让他稍等一下,龙宫寺坚自然应好,看着好友背着妹妹哒哒地跑走。 舞还未上楼,注意到龙宫寺坚被单独留下,踌躇片刻,最终还是走了过去。 她从前出现在风俗店时,总是妆容齐全、衣裙靓丽,和现下这副素面朝天、一身运动装的居家形象差得不少。 “Draken,”她叫龙宫寺坚的名字,“来找朋友玩吗?” 龙宫寺坚点点头,“嗯”了一声。他又问舞:“玛利亚媎是要搬家了吗?” 舞也“嗯”了一声。寒暄结束,尴尬使她们一同沉默下来。 出身风俗店,龙宫寺坚很少带朋友到自己住的地方,虽说风俗业在日本是合法行业,但会支持子女和龙宫寺坚这种出身的小孩玩的家长还是少数。只要不被知道,就可以避免被问东问西和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平日里即使在街上和店里的媎媎们碰上,她们也不太会多说什么。 在涩谷这家风俗店工作了近一年,说高畑舞对龙宫寺坚完全没有感情,那是不太可能的。 龙宫寺坚就像曾经的高畑姊妹,被母亲抛弃,自小生活在风俗行业的阴影里,要说的话,高畑姊妹的童年还有奶奶,但龙宫寺坚是彻头彻尾的吃百家饭长大。 不敢和亲生妹妹见面,舞几乎是把龙宫寺坚当从前的乐对待,尽自己所能地照顾他。虽称不上是亲如一家,到底还是要比旁人更上心些,零用钱也给得很大方。 如今自己就要离开,龙宫寺坚却要长久地在风俗店待下去,纵然舞有心帮他,也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况,不过是痴人说梦。把人带走容易,要如何抚养他成人才是问题所在。其他人能做到像对待猫狗一样对待小孩,被抛弃过、长大了的小孩却怎么也做不到。 舞感到几分愧疚,不仅是对面前的龙宫寺坚,更是对曾经的自己和乐,于是忍不住开口说:“抱歉,没能提前跟你告别。” 龙宫寺坚露出个吃惊的表情,然后笑着摇头:“没有、玛利亚媎已经帮我很多了。” 他这种身份的孩子,比起大家的“儿子”、大家的“弟弟”,更像是大家的宠物,谁有闲了就喂上一口、逗弄两句,可真要让谁负起责任,把他带回家,那是没可能的。 在这些帮助过龙宫寺坚的人之中,他尤其感激玛利亚。她是唯一一个会注意到他心情不好,主动问他学校情况的人,即使他看上去、本质上都是个不用心读书的不良,她还是会耐心劝说他好好读书,逃离这个地方。 更重要的是,龙宫寺坚目前的人生中,第一个有家长参与的家长参观日,就是和玛利亚一起度过。 那天的玛利亚姗姗来迟,对老师说是龙宫寺坚的媎媎,美丽的外表让小学生们眼睛发亮,第二天更是有朋友问能不能去龙宫寺坚家里玩。 叁谷隆是少数知道他真实家庭情况的朋友,一开始他还以为龙宫寺坚是被那个陌生媎媎的家庭收养,很是为他高兴,后面得知舞只是来帮忙,也安慰龙宫寺坚至少他现在被很多人羡慕有个漂亮的媎媎了。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天,虽然只是短短的一年,但龙宫寺坚从心里感激她,感谢她给了自己家人的感觉。 “玛利亚媎,不会再回来了吧?”龙宫寺坚问。 舞“嗯”了一声。 “这样啊……”龙宫寺坚继续问,“对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吗?” 舞认真思考了好一会儿,身体向后,靠在滑梯的扶手上,皱着眉说:“我也不知道。” 见龙宫寺坚脸上流露出疑惑,她笑了下:“真的不太清楚。她是很可靠没错,但也有很危险的一面。” 和南光住在一起的那些天,极偶尔地,南会在午夜带着伤口回去。有一次她独自在盥洗室处理伤口,舞被那点光弄醒,又被洗漱台上的血渍吓得不轻。 舞曾天真地以为,南杀了绑架她的人,可能是个意外,但越是和南相处,她越清楚,是南主动找上危险,而非危险找上了南。换言之,南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在猎捕所有她认为会给这个社会带来危害的家伙。 “但我并不觉得害怕。与其说她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不如说她是个值得信任的人。” 帮南光处理完她背上的伤口,看着她那些新新旧旧的疤痕,舞什么都没说,安静地和南光躺回各自的床铺。大睁着眼睛,舞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恐惧。明明睡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可能手上有数条、数十条人命,舞仍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无端地相信对方的判断,没有理由地将自己交付给她。 “在她身边——不、不在身边也没关系,只要想到自己有这样一个朋友,就会很安心,能去尝试很多以前不敢做的事。”舞笑着说完,“我现在还是很恐惧失败,害怕辜负期待,但有她和那么多朋友在,可能我也会慢慢变得更值得信任一点吧。” “朋友?”龙宫寺坚更加不明所以了,“玛利亚媎不是要结婚了吗?” “诶?”舞比他还要激动,“谁说我要结婚的?” “不、”龙宫寺坚反应过了过来,不好意思地说,“…抱歉,店里的大家都说你离开是去结婚了,我就以为……” 舞哭笑不得:“谁说要结婚才能开启一段新的生活啦?”如果不是龙宫寺坚提到结婚这个词,舞是真的完全把被客人求婚的记忆扔在脑后了。 龙宫寺坚一脸自责的笑,红色从他的脖子爬到脸颊,舞笑着安慰他:“没关系,也不是Draken的错。” 她擦掉笑出的眼泪,拍了拍龙宫寺坚的肩膀:“Draken也会遇到的。” “嗯?” “Draken也会遇到一个,不、也可能是一群,会改变你人生的朋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舞说,“真到了那天,可要好好把握哦。” 龙宫寺坚认真地思考着她的话。这时,叁谷隆在楼梯间朝他招手,要他上楼、到自己的家里来。夏日的午后,风吹动郁郁葱葱的树,发出哗哗的声响,光斑也随着这音乐一同舞蹈。 龙宫寺坚和舞一起仰头看着阳光下,那个在窗前努力挥手的银发男孩。 “……没准Draken你已经遇到了。”舞说。 她们一起走到公寓楼下,楼梯口处,两人走向不同的方向,舞回过身,冲龙宫寺坚摆摆手:“那就再见了,坚。”这次她没有叫他Draken,而是叫了他的本名。 龙宫寺坚也朝她挥了挥手:“还是不要见面了。” 舞睁大眼睛,不解地注视着龙宫寺坚。 龙宫寺坚比同龄人都要高,又以不良自居,平日里很少会好好站直。此刻,他却认认真真地站好了,对舞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说:“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 “祝您再也不用见到我。”他又说。 舞的心头瞬间涌起许多的话,花了一点时间平复心情,她点点头:“那…拜拜?” 龙宫寺坚也一边点头,一边向楼梯的方向后退。 她们都笑着,谁的脸上也没有丝毫离别的阴翳。 “拜拜。” ---有话说--- 真的会卡日常章和过渡章,要是可以只写南光揍人就好了…… 第二十四章邮件 冬春两季是猫瘟的高发期,2002年叁月下旬的一天,南家的宠物店人来猫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放春假的南光站在一楼前台,和不远处展示柜里警惕的动物们大眼瞪小眼。 嗡嗡的振动声响起,南光低下头打开手机,同一时间,玻璃那边的猫咪也挪开视线。 白色的邮件提醒图标在屏幕上反复跳跃,按下打开键,一长串的文字密密麻麻展开。南光嘀嘀地按着翻页键,将邮件从头看到尾,又翻上去,仔细阅读一遍,才回复了对方一个“OK 到时候见”。 返回,南光的收件箱内,像这样的邮件还有数十封,或长或短,都来自同一个女人——高畑舞。 自高畑舞离开东京,搬去横滨工作学习,已有半年余。两个忙碌的人见面机会不多,但并不是断了联系。通过邮件,她们分享着彼此的最新动态。 翻到最上面一条,是高畑舞更换手机号码和邮箱地址后发来的,内容很简单,只有短短的“这是我的新邮箱,惠存^ ^”。整个日本,知道高畑舞新联络方式的“熟人”,除了银行,恐怕就只有她的妹妹乐、南光和乾赤音。 这些邮件像日记,如实地记录着高畑舞这大半年的生活。 搬去横滨的头两个月,她稳定地每周至少发两封邮件给南光,分享自己一周来的动态,大到入职、私塾入学,小到今天学到教材的哪个章节、在店里加班到几点,全都是她的分享内容。 明明没有见面,却对对方的生活了如指掌,“知道了”“辛苦了”是南光回复的高频词汇。 长期脱离普通职场和复杂人际交往,高畑舞的字里行间写满了努力和艰辛。好在宠物店的工作只算兼职,按小时计薪水,收入不高的同时也没有太大压力。入职的第二个月,高畑舞就开心地发来消息: 【TO 南: 今天和店里兼职的妹妹一起吃了晚饭,还交换了E-mail,希望下次你来横滨能介绍你们认识! From 舞】 在新朋友的帮助下,高畑舞对基础性的工作逐渐上手,不再会因为自己的笨手笨脚妨碍到其她人的工作,也自然地融入了员工之中。 九月末,也就是高畑舞新生活的第叁个月,她告诉南光: 【TO南: 最近店里的生意很红火,现在的人手都不太够用,看着她们那么辛苦,我对自己帮不上忙感到有些抱歉,只能尽自己所能地多待一两个小时。今天,优子媎来店里给大家加油打气,讲话结束后她问我要不要转成全职。我想要答应,可是全职的话就得工作到五点以后,再赶去私塾那边是不是不太来得及?好犹豫,要是你在这边就好了,希望能得到你的建议。 另,赤音情况如何?替我谢谢她帮忙列出的书目,很有帮助! From舞】 下了晚课,南光立刻给她回了电话,一边和她聊天,一边走回自己的住处。而电话那端的高畑舞正在私塾自习,小心翼翼地躲到楼梯间里讲述自己的想法。她的声音有些许疲惫,可言语之间又带着不难察觉的跃跃欲试。 讲到最后,南光并未替高畑舞做出什么决断,但她心里的想法越发坚定。这通电话不久后,高畑舞的邮件不再规律,常常一周十天才来一封,开头和结尾也越来越多的“对不起”“抱歉”“实在不好意思”。 十月的最后一个周一,她发给南的邮件中写道: 【TO南: 抱歉上周又忘了给你发邮件! 自转全职已有一个月,这样的生活果然比想象中还要辛苦,优子媎对全职员工和兼职的要求也大不一样,相对地我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跟着前辈和优子媎长了许多见识。兼顾全职工作和学习实在有点吃不消,我已搬到店里提供的宿舍以节约通勤时间,下次你来横滨时我们见面也会更加方便。 乐来信告诉我已大致确定好志愿学校,不知你觉得她的选择是否合适?方便的话,我能把你的电话和邮件告诉她吗?她对你和赤音很有兴趣,想过年时和大家见一面,不知道你们两个的意见,所以我还没答应,盼回信,我好提前给她邮寄往返留宿等费用。 另,作为上司的优子媎是魔鬼!! From舞】 得知舞有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妹妹,乾赤音也很兴奋,一口答应下来,又担心和大家一起出门会带给她们不必要的麻烦,提前忧愁起来。 随着冬日走近,同为关东地区的东京和横滨几乎同时迎来了降温,虽然搬到员工宿舍后大大缩短了通勤时间,但顶着寒风出门仍冻得高畑舞两颊发红,手指僵硬。 兼顾工作和学习,亦让高畑舞有些分身乏术。早上七点以前就得起床,洗漱化妆,做打扫房间、洗衣之类的家务,九点赶到自己工作的店开始上班,直到下午五点下班,又立刻骑车赶去参加六点开始的夜间私塾授课,与同学们一起学习到九点,回到家里还要继续没完成的家务和自习,常常深夜还未入睡,早上又困倦到不想起床。 听着她充实又无奈的抱怨,南光并不好随意置喙,只能给予她无言的陪伴。 但就在新年假的前几天,高畑舞突然发来一张她的照片,那是优子和宠物店的大家在烤肉店聚会,南光以印象里高畑舞的形象找了许久,才发现画面中后段那个及耳短发、颜面素净的女性是高畑舞。 南光不解地发去问号,收获了高畑舞一长串的回复: 【TO南 铛铛!想必你很惊讶吧,光是想到你那张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我就笑得停不下来。 入冬以后,每分每秒的睡眠对我来说都弥足珍贵,在寒冷的宿舍花半个小时给自己化妆卸妆真是一种折磨,但作为店里的员工,遮掉黑眼圈和痘痘,涂上提气色的口红,以完美的精神面貌和微笑面对顾客,不是一种美德吗? 优子媎却说不是这样的。 在我不知道第多少次因为太困迟到、上班打哈欠后,优子媎把我叫到了她的办公室,询问我是否考试临近,需不需要暂时换回兼职合同,以学业为重。得知我每天要花那么久在自己的脸上后,她露出了可怕的表情,训斥我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在那种东西上。 我疑惑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优子媎,却被她弹了脑袋,说社会要求女人花更多的金钱和时间去化妆打扮,好给其他人欣赏,职场却不会为这些付给女人比男人更高的工资。 她给她的女员工和男员工一样的工资,就是希望我们能在她的店里尽心尽力地工作,不用再去找其它兼职贴补生活,没想到却有我这样的傻子,把钱和时间花在完全不重要的事情上,等同于自降工资。 宠物用品店贩卖的是宠物用品和服务,而不是员工的妆容和发型,她雇佣的是我的工作能力,而非我的外貌。优子媎说出了这样令我醍醐灌顶的话。 那我究竟是在为谁而化妆呢?我总以为,化妆是一种社交礼貌,但好像并非如此。南你也好,优子媎也好,让我从心里敬佩的你们既不涂口红也不做发型,这并没有影响到你们的优秀。像南你提到赚钱的专业时那句话一样,如果化妆真的是种礼貌,那么男人为什么不化妆呢?难道他们更没有礼貌吗?难道以前海岛上从不化妆的我就没有礼貌吗? 我尝试着不再打扮自己。面对身边大家好奇的眼神,起初的确有些害羞,但习惯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每天多出了叁十分钟到一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上班时的精神状态也好许多。比起别人称赞我的美丽,果然还是称赞我专业更能让我开心。 在上周末,我终于下定决心去美发店剪了短发。这样一来,又省去了护理、维护头发的时间和费用。 正值考试临近,乐的考试费就这样省了出来。 关于我的更多故事,等新年参拜那天,我会当面讲给你们听。赤音一定也会吓一大跳吧? 期待我们四个的第一次聚会。 From舞】 寒假过后,便是紧张的考试期。高畑舞的妹妹乐考上了一所关东地区的短期大学,而她自己则在志愿校考试中落榜。这个结果众人并不意外,毕竟以高畑舞的工作强度,能坚持重考大学的目标本身就已经值得尊敬。 而且高畑舞也并不打算放弃,决心再考一年,和恢复得不错的赤音一起参加明年的考试。 邮箱里最新一封邮件,则是高畑舞代相川优子转达了对南光跳级成功的祝贺,询问她家店里下次进货来的是不是她,方便的话,她们俩打算为南光举行一个小型的庆祝会。 两年的时间修完了几乎四年的学分,开学后,南光就要提前进入见习期,去到学校指定的动物医院等合作教学机构开始见习和实习。在这难得休息的春假,她理所当然地在自家的宠物店帮忙,以工作名义去一趟横滨也不算什么难事。 合上手机,南光抬起头,和走进来的场地圭介打了声招呼。穿着红黑条纹T恤的场地身后,还有另一个黑色短发的男孩儿,乖巧地冲南光点了点头。 和他金色的大眼睛对视片刻,一股难以言说的不适感涌上南光的胃。但她还是回以点头,欢迎场地这位新朋友的到来。 场地换上印有店里logo的围裙后不久,另一位宠物店聘请的兼职员工也赶了过来,草草换上制服,开始工作。 一直忙到店里关门,忙碌但平和的一天总算过去,给猫狗看病的、购买宠物用品的、考虑领养宠物的和员工们一应散去。南光站在店门口,等待父亲从二楼下来,一起回家。 她和最后离开的兼职员工摆手说再见,员工走远几步又跑了回来: “南小媎!” 南光应声抬起头,询问她有什么事情,见她一脸为难,还以为她是想要辞职或是提前预支工资,但对方摇摇手,犹豫再叁开口道: “您要小心那个男孩子。” “场地吗?”南光不解地反问,员工摇了摇头:“不是,是另一个。” “……一虎?”和场地的新朋友不太熟,南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那个黑色短发男孩的名字,她问对方,“他怎么了吗?” “我这么无凭无据说孩子坏话可能不好,但是……”员工为难地解释,“但是每次那孩子来店里,收银台的营业额和里面的钱总是对不上。” 南光愣了一下,继续听她说道:“也可能是我疑心太重了吧,总之,南小媎您还是多留意一下比较好。” “好的,我知道了。”南光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对她道了声辛苦,又重新和她说了再见。 南的父亲从二楼走下来,询问她们俩刚才在说什么。自手术后,他的体力便不太好,以前店里能开到八九点,好招待那些上班时间没空送宠物过来的客人,现在五点左右就不得不关闭。 南的脑子里浮现那双金色的眼睛,她摇摇头,笑着对父亲说:“没什么重要的事情。” ---有话说--- 想不出来该怎么写半年多的时间跨度,所以卡了好几天。这个时候就会希望自己是写有感情线的,能用发展感情平滑过渡……但是对不起,就只会写这种干巴巴的剧情 第二十五章羽宫一虎 场地圭介是在2002年的第一天,把羽宫一虎介绍给南光的。 一大早,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了睡在宠物店二楼储物间的南光。她打开窗子,找了一会儿才看到楼下两个金色的脑袋。 “新年快乐!”个子较矮的那个蹦跳着大喊道,南光一下认出来这是谁的声音。 南光披上旧毯子走到店门口,一路上的猫猫狗狗听到她拖沓的脚步声,都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她一边用言语安抚那些其实听不懂人话的动物,一边打开了卷帘门。 佐野万次郎站在外面,脸颊和鼻子都被冻得红彤彤的,钻进店里的时候还抱怨南光好慢。跟在他身旁的男孩子头发染成金色,左侧耳朵上方文着一条抽象的龙。 南光和他对视了几秒钟,这个和她差不多高的男孩子突然朝她深鞠一躬,大声自我介绍叫龙宫寺坚,又大声地祝她新年快乐。 “啊,你也是。”南光转头问已经自觉地在翻为客人准备的糖果盘的佐野万次郎:“场地呢,怎么不是你们两个一起?” 万次郎手下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抓着一把棒棒糖,赌气似的反驳:“我和那家伙本来就不熟,只是恰好住得很近,恰好他非要缠着我找揍而已。” 他故意把“恰好”两个字说得很重,强调自己和场地圭介的距离。南光心想,完全是小学生嘛,没有和他计较这些。 她往收银台走,从抽屉里翻出一个信封,塞进去一张钞票,然后封好,递给跟万次郎来的男孩子。 “我的呢!”万次郎半路跳出来拦截她,被南光抬手躲开:“你小子肯定是从我家过来的,才不会让你拿双份压岁。” 倒是陪他来的龙宫寺坚足够乖巧,连连摆手,说叔叔已经给过他了。 “这样啊,那就算了。”南光也并不是钱多到随处乱洒,没有坚持。 佐野万次郎鼓着脸颊抱怨南光连口水都不给客人喝,被南光弹了脑门:“你算什么客人。” 无视掉万次郎捂着脑袋装痛的样子,南光也没什么好跟他寒暄的,便追问他:“场地是背着你有了别的朋友吗?” 佐野万次郎吐了吐舌头:“这么在乎他,你自己问他不就得了!” 说完,大概是觉得南光只顾着问场地的事情,他郁闷地带着龙宫寺坚离开了,走之前还充满怨气,抱怨南光和场地那家伙一样不会看人。 到了晚一点,喂过店里的动物们,南光准备回家和大家一起吃年菜时,场地一个人出现了。 “万次郎呢,怎么你们两个没一起?”站在店门口,南光故意这么问。 本来一脸笑容的场地表情僵在那,然后嘟嘟囔囔说Mikey已经有了新朋友,不需要自己。 哇,完全是小学生吵架。南光不想听小学生之间具体的爱恨情仇,打了岔,询问他母亲最近情况怎么样。 “好多了!”场地圭介轻易地被岔开话题,金色的眼睛聊到妈妈时亮晶晶的,“妈妈说多亏了光媎你,让我务必要好好感谢!” 说着,他用力地朝南光鞠了个躬,再抬起头时,像兴奋的小狗似的等待夸奖。 场地的母亲去年因为过劳倒在了工作地点,之后老板不仅不想按正常流程赔付,还以旷工天数过多为由,开除了身为非正式工的她。 因为上一世的工作原因,南光刚好知道几个做法律援助的律师,就把她介绍给了其中一个。 新年前夕,场地母亲和前雇佣机构的官司进入了庭下和解阶段,不知道她会选择息事宁人,还是告到最后。毕竟她手中也有一些机构手续不符合规范,诈取政府补助的证据。 只是,不管怎样,近半年来、甚至更长时间内,她们一家都会持续受到这件事的影响。 场地圭介在母亲住院以后表现还算不错,人也懂事了很多,听说在家里也会帮忙做事了。 南光半是欣慰半是敷衍地揉了揉场地的头发,他的脸在冬天迅速地红了起来。 瞟了一眼躲在几米外行道树后的男孩儿,南光对佐野万次郎和场地圭介的矛盾有了一定的把握。她朝那个方向抬抬下巴,问场地:“不介绍下你的新朋友吗?万次郎早上可是带了人过来。” 场地圭介立刻露出“输了”的表情,然后兴冲冲地叫过了一直等着他结束新年问候的同伴,介绍给南光:“羽宫一虎,我新认识的朋友!” 名为羽宫一虎的男孩子有些怕生,扭捏又冷淡地对南光说了句你好,就撇开视线。 佐野万次郎和龙宫寺坚都是金发,而场地圭介和羽宫一虎都是黑色短发。 南光想到这个巧合,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可能是她笑得不够友好,眼角有着泪痣的男孩忽地投来注视,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羽宫一虎这样的表情,后来南光见过许多次。 然后她慢慢地明白,为什么佐野万次郎会说他和场地一样不会看人。 实际上,在员工提醒她以前,南光就发现了羽宫一虎的劣行。 自从场地母亲打赢官司后,场地重新稳定地在放学后到宠物店报到,有时候,羽宫一虎也会来帮忙。 在场地的帮助下,他笨拙又僵硬地抱着好脾气的猫咪,手足无措的样子和年龄十分吻合。 场地笑着把趴在他肩膀上的猫带回笼子,他才如获大赦地松一口气,整个人萎靡下来。 南光以为他只是不擅长应对这些小动物,但只要他不会伤害到店里的动物和客人,她也没什么好插手的。 但是—— “你做的事情,场地知道吗?”冷不丁的,南光发出声音。 背对着她的男孩蹲在地上,身形僵硬,一只橘色的小猫在他手里挣扎嚎叫,不停地踢蹬。一时不察,男孩和它的距离过近,尖利的爪子很快抓破了他的脸颊和手臂。 一般人在遇到攻击时都会下意识地放手,但男孩却收紧了手中的力道,猫的叫声越加凄厉,就在南光以为他会在自己面前,掐死这只猫时,他却松了手。 橘色的小猫落在地上,也不等站稳,狼狈地逃窜进附近的绿化带。 羽宫一虎没有马上转身向南光解释什么,南光也没有自作多情地给这位少男开脱。她们僵持了好一会儿,羽宫一虎慢慢地站起来,转身看向南光。 他比南光要矮,所以看着她时必然是有些示弱意味的上目线,他的眼睛也很大,又放大了他这种无辜的感觉。但是,他一点也不无辜,也不打算再在南光面前伪装。 忽地,羽宫一虎勾起一点笑意,轻声细语地问南光:“那场地有告诉过你,他怎么认识我的吗?” 低度数的路灯在他的眼睛里投下冷色的光,他眨了眨眼,舔了舔嘴唇,好像迫不及待看到南光吃惊的样子:“我和他是在游戏厅认识的,我过生日那天,场地还带我去烧了车子,帮我从我曾经最好的朋友那里抢来了他的耳坠。” “怎么样,和在你面前的他很不一样吧?”说完,羽宫一虎又诡异地笑了一声。 南光冷淡地看着他,反问:“你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吗?” “你故作冷静地说了这些,无非是害怕我把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场地。”她走过羽宫一虎的身旁,羽宫一虎攥紧颤抖的手,保持同样的淡漠。南光顿了下,继续说:“……如果你真的这么怕他知道后疏远你,就别再做这种事了。” “不过你做也没关系,我会让你看看,我知道场地圭介做坏事时,我是怎么做的。” 之后羽宫一虎确实没再虐待过流浪猫咪,至少,他没再让南光撞破过。 只是这也不意味着他突然变得循规蹈矩,无法发泄的邪恶念头,总会在别处冒头。不再对活物下手的羽宫一虎,把手伸向了死物。 节假日的下午,宠物店的人流最多,熙来攘往的客人使得几个兼职员工忙得团团转,不时要离开前台,去二楼或是仓库确认客人需要的服务和商品。 就连场地圭介有时候也不得不独自接待想要领养宠物的客人,抱着猫咪向她们介绍它的性格和喜好。 这就给了羽宫一虎下手的机会。 他会仔细观察店里所有人的动向,然后默不作声地靠近收银台,像是他本来就该在那里一样熟练地打开机器,从中抽出钞票放进自己的口袋。 要是碰到了拿着商品来结账的客人,他也能很自然地微笑对待,帮她们结账收银,客气地说谢谢惠顾,仿佛他只是一个充满善意的编外员工,替本该守在这里的人履行职责。 “够吗?”南光问。 正在把钱塞进口袋的羽宫一虎动作停滞,然后很快地,他若无其事地合上了收银机的抽屉,走出柜台。 他路过堵在入口的南光,眼看两人就要撞上,南光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说过的吧?别再做这种事了。”南光说得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很严肃。 羽宫一虎没有理会她的警告,兀自挣脱束缚,向着空闲下来的场地圭介走去。一和场地在一起,他就笑意盈盈的,不管场地在说什么,他都面带笑容地接话。 只是场地背对他的时候,他的表情就很快垮下来。 隔着场地圭介,羽宫一虎再一次在南光面前表演了一番这副变脸的功夫。他挑起一个讥讽的笑容,本称得上清秀的脸,变得邪恶无比。 好像在对她说,你能拿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