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泥石流》 第一章 怒怼阿耶 贞观四年,四月。 草长莺飞。 出征突厥、大胜归来的大唐金河道行军总管柴绍交卸了兵权,没顾得上去就任刺史的华州,一身戎装,匆匆回了义宁坊霍国公府。 一脚跨过后院的月门,柴绍黑着脸抽出马鞭,就要照自家二儿子身上抽。 “敢!”相貌俊俏的柴令武不闪不避,倚坐柿子树下,惫懒地看着自家阿耶。“要么今日将我抽死,抛尸阿娘坟前;要么抽不死,我爬到阿娘坟前,一头撞死,向她诉冤。” 柴绍持鞭的手臂僵住了。 发妻平阳昭公主薨时,柴令武才八岁,幼年丧母极其让人怜悯。 要命的是,柴令武这个犟种,真会去撞平阳昭公主的墓碑。 去年就因柴绍的责打而怒撞墓碑,当时便头破血流,整个儿昏迷不醒,急得阖府到处求医,还是太医署令派人救治才转危为安。 柴绍自然不知道,这个犟种的身体里,是两个慢慢融合的灵魂。 “叮,泥石流系统开启。怼亲生父亲,得一点积分。” 柴令武眼里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 就说嘛,穿越没有福利怎么玩? 就是得积分太低了吖。 柴绍只能收起马鞭,重重地吐了口粗气:“你说说,为甚与高文敏当街殴斗?你俩打就算了,还拉帮结伙打群架!还被长安县抓了包!丢煞先人脸面!” 柴令武呵呵冷笑:“谁让他没气量?不过是取笑两句,就忍不住挥拳了。” 柴绍严肃地看着柴令武:“你说甚了?” “他阿耶高俭是当今皇后的娘舅,陛下也要尊称一声舅父,这没错罢?听说陛下打算嫁女给高文敏,我就问了他一句,洞房花烛夜,是不是一个拱手叫舅舅,一个回礼叫贤侄女。”柴令武惫懒地回话。 柴绍气笑了。 这话,透着一股浓烈的混账味。 嗯,还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扯辈分,谁不知道权贵、世家之间的辈分乱成一团麻。 爬灰的、纳弟媳的,什么样的破事没有? 李元吉的妻子被纳入皇宫了,有种你倒是去说呀! “然后,高文敏那混账就恼羞成怒了,就喊着练练拳脚。好歹我是将门之后,岂能示弱?虽然比柴哲威我武艺是差点,教训高文敏还是绰绰有余的。啧,进长安县衙时,他双眼乌青,好像食铁兽。”柴令武大笑。 柴绍蹙眉:“柴哲威是你叫的?那是你兄长!” 柴令武呸了一口:“一母双胞,凭甚他就是兄长?爵位、家业让给他没关系,想让我低头,没门!” 柴绍松了口气。 柴令武混账归混账,还是有底线的。 打高文敏可以,没有重伤; 对柴哲威不大服气可以,没有争夺承袭。 要知道,多少人为了继承权,骨肉相残,杀得比仇人还狠。 同样,皇帝就是个典型的范例。 “带着游侠儿打架,坏了府上的名声,你可知道?”柴绍还是决定敲打这个不安分的儿子,免得总是听了心头堵得慌。 “名声?”柴令武大笑。“阿耶知道太上皇与隋文帝否?” 柴绍很想给这逆子一记爱的开山掌。 现今太上皇李渊,是柴绍的岳父、平阳昭公主的父亲,如何不知? 不对,仅仅提岳父,是柴令武脑子有问题。 连隋文帝一起提及…… 这两个皇帝的共同点是什么? 都是前朝的皇亲国戚,都夺取了前朝的江山。 自己的身份,好死不死,正是皇亲的行列,还是顶尖的皇亲。 从政也就罢了,偏偏还是大唐的名将之一,偏偏还是左卫大将军,偏偏亡妻平阳昭公主的名声天下皆知…… 嘶,从这个角度看,还真危险啊! 要是柴令武这混账再有好名声,怕是离倾覆之时不远了啊! 尤其是这个二舅兄,性子多疑…… 柴绍猛然起了一身的冷汗。 “你觉得,阿耶应该怎么做?” “兵权!即便只是挂名的左卫大将军,那也是一种威胁。” 五天后的大朝会上,华州刺史、左卫大将军、霍国公柴绍提出,自己任华州刺史,无暇顾及左卫,只恐误了军中大事,执意辞去大将军职司。 “嗣昌何故如此?朕委你为左卫大将军非为私谊,实则因你当年统率马军有方……”皇帝的挽留,是那么的情真意切。 三请三辞,表示皇帝已经仁至义尽了,辞去职司也就水到渠成了。 …… 霍国公府后宅已经分成了三个区域。 柴绍住正房,柴令武兄弟各住一头厢房。 柴令武在耳房一通翻,阿融灰头土脸地在陪着翻腾。 “柴令武,操练时间到了,你混不过去哦。” 同样俊秀的柴哲威操着横刀在门外冷笑。 柴令武对阿耶柴绍极为抗拒,对柴哲威却并非如此。 或许是一胞双生的缘故,两兄弟之间,即便是会吵闹、会打斗,却不会记仇。 即便是惫懒得要命的柴令武,在柴哲威的监督下,每旬都会操练。 或者说,被柴哲威虐。 同样的年纪,柴哲威的武力已经跨入二流武将的门槛,柴令武却只能与高文敏之类的废物打斗,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是那么大。 这个差距放在双生同胞身上,就更令人唏嘘了。 柴哲威已经肩负起霍国公府的家业,柴令武还是如此浪荡,柴绍会选择谁为世子,不是一目了然吗? 小小的演武场,几名部曲收起棍棒、刀盾,幸灾乐祸地看着穿了一身皮甲、持着手盾与横刀的柴令武,眸子里满是笑意。 “二公子,干倒大公子!” 全都不是好人! 柴哲威手中连鞘横刀一扬,刀光如雪,对柴令武斩下。 柴令武有自知之明,自己使横刀,绝对不是柴哲威的对手,只能用盾牌架住横刀。 力量上显著的差异,让柴令武借机反击的愿望落空,身子能硬撑着不退就不错了。 嘶,柴哲威这混账,力气又大了不少,一下就震得手臂发麻。 “泥石流系统,兑换地趟刀法。” 柴令武的脾气向来倔强,只守不攻不是他的风格,当即身子翻滚,弃了盾牌,带鞘横刀削向柴哲威腿部。 柴哲威的反应极快,向后疾退两步,同时全力防下三路。 地趟的套路,有两个说法。 一说是水浒武松师门所传,出现的年代应该是宋朝,因为宋朝缺马而研究出来的对付骑兵的套路之一; 一说是明朝时期的刀法。 总而言之,在唐朝应该没地趟刀,或者只是有个不成熟的雏形。 对于完全陌生的套路,尽管实力差距有点大,却总让柴哲威束手束脚,完全预料不到柴令武的下一招是什么。 刀削、脚踢,柴令武的身子陀螺似的在地面旋转翻滚,因为初次使用不够熟练,显得姿势格外丑陋,却让柴哲威彻底放弃了进攻,一心一意地防守。 对于武人来说,能取胜就行,姿势什么的,对不起,现在不是后世某个朝代,大老爷们会以鬓上插花为荣。 “二公子这一招厉害呀!” “实力差距大的情况下,打的就是个出其不意。” “就是有点像疯狗……” “难看就难看点吧,只要管用。” 部曲们议论纷纷。 柴哲威最终还是跳开:“不打了。” 柴令武得意洋洋地起身,浑然不顾全身上下都是泥土。 “认输了吧?打不过了吧?哈哈!” 柴哲威呸了一口:“最多算个平手!去了十六卫里,顶天当个什长!连队正都混不到。” 柴令武才不顾这些呢,净受柴哲威压制了,能挣回一次颜面,凭什么不得意? 没有胜利? 不要在意那些细节。 扭着屁股,转着圈,柴令武有点嘚瑟。 泥石流系统判定怼柴哲威成功,奖了两点积分。 柴哲威看不下去了,鼻孔里哼了一声:“别嘚瑟,三天后,你就得到灞水之东的柴家庄去当庄主了。” 在柴哲威看来,这个决定,肯定让柴令武如坐针毡了。 毕竟,在长安城内吃喝玩乐,是多么惬意的事。 跑到灞水柴家庄,虽然肯定不至于下地干活,但无聊、失落肯定是免不了的。 霍国公府还有其他产业,即便要分给柴令武也不敢一次性给他,天晓得这混蛋会不会直接败光? 柴令武欢呼一声,活像撒欢的小野猪。 哎嘛,自由了! 在那片小天地,自己就是独一无二的主人! 终于不用再受柴哲威这家伙的管束了! 那么多年听着柴哲威唠叨,终于可以随心所欲了哈! “府上产业你也隐约知道的,而柴家庄相当于给你分家的财产。这下,你还高兴得起来吗?”柴哲威笑眯眯地看着柴令武。 然而,柴哲威的内心颇为忐忑,多少兄弟阋墙是因为继承权、家产而起的,柴令武不满意怎么办? 一旦闹起来,丢的可是霍国公府的颜面。 柴令武口吐狂言:“你当我是蝇营狗苟之辈么?我的产业,自然是要一手打下!” 如果“江山”二字不犯禁的话,柴令武早就把“产业”二字换了。 特没档次。 “不过,好歹得给个百来缗启动一下。”柴令武转眼又嬉皮笑脸的。 跟柴哲威不需要客气。 柴哲威怔怔地看了眼柴令武。 这是自己那个从小挥霍无度的亲兄弟吗? 百缗,那不是他的风格啊! 第二章 私酿 柴令武带着僮儿阿融,哼着华阴老调,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出义宁坊,转到万年县的平康坊。 平康坊是销金窟,名伎如云,姑娘个个婀娜多姿,且兼文采风流。 敲黑板,伎不是妓,是对艺人的称呼,人家是卖艺的。 那些职业做皮肉买卖的,这个时代称为娼。 当然,如果是你得人青睐,成为人家的入幕之宾,又或者多财多亿、凭亿近人,那另当别论。 晓月楼是平康坊顶尖的楼子之一,里面的姑娘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没那个身家,你连晓月楼都进不去。 “哟,这不是柴令武兄弟嘛?怎么,令尊回府,没抽你一顿?”大门敞开的包房里,这个偎红倚翠、喝着皮杯儿的黑眼圈青年,正是柴令武的对头高文敏,表字履行。 皮杯儿是浪荡子的戏谑,其实就是以口渡酒。 喝酒是假,借机亲热才是真的。 啧啧,也不嫌不卫生,小心疾病传染呐。 高文敏身前三尺,云鬓斜簪、轻衣羽裳、眉目艳皎月、琼鼻樱桃口,素手拨弄着琵琶的,却是晓月楼当红姑娘巧云。 以高文敏混不吝的性子,能老实与巧云姑娘保持距离,足以让柴令武明白很多事情。 纨绔子弟之间的交情,很多人看不懂。 一些看似没有矛盾的,却老死不相往来; 一些打得头破血流的,却依旧凑在一堆。 柴令武大马金刀地坐下,赶开要倚到自己身上的姑娘,拿了个干净杯子,倒了杯三勒浆,勉为其难地咽了下去。 “阿耶说了,高履行这种浪荡货,就该见一次揍一次。啧,这三勒浆淡得出鸟,难怪会须一饮三百杯,憋得住尿,千杯都行啊!” “叮,怼高文敏成功,奖励书法:馆阁体。”泥石流系统适时出场。 高文敏眼睛一亮,过节瞬间抛于九霄云外:“柴令武,你是说,喝过比这更烈的酒?” 酒鬼! “喝过啊,入口火辣辣的,从喉咙到肠胃,如同被烧红的刀子割入,比清酒浓烈多了。” 柴令武不见外地提箸啃了块鸡肉。 嗯,大约与后世白斩鸡的水平相当。 没办法,这时候的大唐,饮食就是以蒸煮为主。 炒菜没能问世的原因,一是铁锅没能造出来,二是还没法提炼出植物油。 以酱料提味是一个选择,然而缺点是咸、微苦。 因为这个时代的盐,以粗盐为主,少量的细盐都还微微泛黄呢。 就这,市面上还几乎见不到细盐,都被权贵包圆了。 “兄弟,你是我亲兄弟!哪里有这酒卖?西市哪一家胡商?” 高文敏这个不讲究的,眼睛里泛着光,打定主意要巧取豪夺了。 酒鬼就这德行,谁能给好酒,谁就是亲人。 随即,高文敏被强势介入的巧云姑娘扒拉到一边去,只能悻悻地喝闷酒。 巧云姑娘在柴令武身边坐下,杏眼放光:“柴公子大才,巧云不知是否有幸聆听教诲。会须一饮三百杯,何等豪迈!” 柴令武摸了摸光滑的下巴。 说漏嘴了,忘了这是酷爱诗文的大唐。 笔墨侍候,柴令武乘兴挥毫。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 高文敏,巧云娘,将进酒,杯莫停。 …… “好诗!” 即便是同样不学无术的高文敏也被震得不轻,却没留意诗中好像在嘲讽他小气。 “咦,好像字数、句数不定?”高文敏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高公子,没事多读书,这是七言歌行体,出自古乐府,首创于魏文帝曹丕的《燕歌行》,兴盛于本朝,是一种特殊体例,在诗题中常见有‘歌’、‘行’的字样,可以配乐歌唱的诗歌体裁。” 巧云姑娘没好气地开怼。 “全篇大起大落,诗情忽翕忽张,由悲转乐、转狂放、转愤激、再转狂放、最后结穴于‘万古愁’,回应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气势,亦有曲折,纵横捭阖,力能扛鼎。” 柴令武有点心慌,有种阅读理解“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结果连作者本人都理解不及格的感觉。 就是多骗几个字的稿费而已啊,至于吗? “侥幸……”柴令武心虚。 “另外,柴公子这字体,别具一格,异常工整、方正、清秀,绝非当世任何一家的字体。” 巧云姑娘的话,让高文敏目瞪口呆。 都跟过欧阳询老夫子学过书法,柴令武什么时候能写出这一手好字了? 众皆有腰间盘,汝何独突出? 巧云姑娘配乐,《将进酒》在晓月楼吟唱出来,竟让各包房内里名伎都跑了出来。 除了鉴赏能力不够、只能以色侍人的货色,没人迟疑。 包房里的恩客多少都有一定的鉴赏能力,听了几句,便与名伎一道,静静地聆听巧云姑娘的吟唱。 曲毕,余音绕梁。 巧云姑娘的贴身侍女打开房门,大声宣告:“柴令武公子所著《将进酒》一诗,我家巧云姑娘谱曲、吟唱。请为柴令武公子贺!” 公子这一词此时还未泛滥,一般指的是公侯之子。 普通家境的,人家尊称郎君。 贺声如云。 这也是欢场的诱人之处。 只要你真有才华,各楼阁绝不会昧了你的文章,反而会尽力替你扬名。 如果哪个姑娘为才子的文章所引,纳为入幕之宾,成就鱼水之欢,楼阁非但不会阻止,还极力宣扬,以为雅事。 晓月楼在各欢场中是佼佼者,来寻欢作乐的,除了商贾、士子、纨绔,达官贵人不在少数,若是文章被贵人听得入耳,加以推荐,便成了科举之前的行卷。 行卷不能保证你中举,但在有名声、有官员推荐的情况下,至少能避免许多不公正。 成名的恩客更会因此而回头成为楼阁的长期饭票。 唐朝的科举,并非得由公卿大臣或州郡长官特别推荐,允许自己报名参加。 知识点:武德五年(622年)唐朝的诏书明确了士人可以“投碟自应”,下层寒士得不到举荐者“亦听自举”,“洁己登朝,无嫌自进”。 《唐大诏令集卷一〇二》:“宜革前弊,惩劝之方式加恒典茍有才艺所贵适时,洁己登朝,无嫌自进。”“其有志行可録才用未申,亦听自举。” 所以,不要说必须有官员举荐的外行话,那会让人觉得你不懂历史。 当然,有举荐与自举,待遇差别肯定是有的,要不然你以为谁愿意平白无故去低声下气? 此刻,晓月楼中,平日与柴令武不对付的纨绔们停杯不饮,一个个都在反思。 是哪里不对? 都是国子监里混出来的,谁不知道谁? 柴令武的水准,要说做出“xx湖上有蛤蟆,一戳一蹦跶”,这个大家绝对信。 《将进酒》那么豪迈大气、大起大落的诗,就是国子监里的助教、博士、主簿、监丞,都未必能做得出吧? 为什么不提司业? 国子监司业是贞观六年复置的,现在还没有。 难道是柴令武撞他阿娘的墓碑撞开窍了? 要不,改天自己也撞个祖宗墓碑试试? 说实话,就连呆头呆脑的阿融都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侍候着的废物二少爷,竟然能写出众人交口称赞的好诗。 晓月楼牡丹房,几名酒意微酣的官员怔了怔。 “不可能吧?柴令武在国子监,不过是下下之姿,如何能与此诗相配?”曾任国子监博士、现任给事中的孔颖达放下酒杯,满眼吃惊。 作为柴令武的授业博士,孔颖达对这个顽劣的学渣记忆犹新。 通直郎、散骑常侍颜籍笑道:“勋贵之家,另聘良师指点,未必办不到。何况,冲远你离开国子监四年,四年之间,究竟柴令武有何造化,你我也不可知。” 颜籍天性对权贵人家有好感,对寒门子弟白眼相看,真是愧对他家老祖宗。 又或者是祖宗穷怕了? 民部尚书、检校吏部尚书戴胄举杯笑了笑。 柴令武又不靠科举做官,人家到明年就可以授荫官,作诗好坏,有区别么? 说不得人家只是从哪里买得好诗,来出个风头呢? 还不许人家附庸风雅么? “感谢柴令武公子赐《将进酒》手书,贺柴令武公子开创新字体。” 戴胄的酒杯落地,酒洒湿了布履。 孔颖达停箸,颜籍惊愕。 诗还可以买名家之作,字呢? 晓月楼敢说开创字体,即便有所夸大,也总要能服众,否则便是搭进自家名声了。 三人相约,去了高文敏的房间,随意见礼攀谈几句,孔颖达便注目柴令武手书。 馆阁体脱胎于正楷,却比楷书多了些讲究,异常工整、方正,适宜公文所用。 要说风格多突出,没有。 但是,实用性极强。 你想想,下属写个公文过来,一手龙飞凤舞的狂草,与一手循规蹈矩的馆阁体,哪个让上官更养眼、效率更高? 难不成你还想上官认你这手可以当符使的书法么? “这一手字体,用于公文,极妙。” 戴胄踱着方步,矜持地看着柴令武:“本官欲在朝廷、地方推广此字体,贤侄以为如何?” 柴令武掐着指甲尖,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伯父看中小子所书字体,小侄不胜荣幸。不过,皇帝不差饿兵,小侄斗胆讨要一些好处。” 戴胄露出微笑:“不可与唐律相悖。” 柴令武哂笑:“小侄也是奉公守法之人。” 众人在心里暗呸,你与高文敏就是纨绔子弟,到处捣乱,还说什么奉公守法,不知羞! “准许小侄开私酿。”柴令武笑嘻嘻的道。 第三章 灞水东头 大唐立国伊始,太上皇以“谷贵禁关内屠配”下令禁酒,至贞观年间略有放松。 酿酒分三种。 官酿,由太常寺良酿署制,号称御酒,皇帝日用、赐饮都源于此。 国营的东西嘛,头些年确实不错,后面……咳咳,懂的都懂。 但是,朝廷一旦实施榷酒制度,哪怕良酿署酿的是溲水,百姓也无可奈何。 当然,官酿里也有好东西,如桑落酒、酴醾酒、春暴酒、秋清酒。 敲黑板:清酒之名最早出现于我国,与浊酒相对,后来才被倭人窃用。 私酿,在朝廷严控时期只能停止,在渐渐放宽的贞观朝,却已经近乎公开。 酒肆、酒坊、酒楼,前面店铺卖酒,后面在坊内酿酒,人尽皆知。 私酿酒,高端的是清酒,低端的是绿蚁酒,也即未滤糟的酒。 自酿自用,这个朝廷管不了,最出名的是魏征,他酿的酒称为醽醁(音:林录)翠涛。 除此之外还有外来的酒,如西域的葡萄酒、来自波斯的三勒浆。 三勒者,庵摩勒、毗梨勒、诃梨勒。 庵摩勒,广布南方,具有清热利咽、润肺化痰、生津止渴之功效,常用于感冒发热、咳嗽、咽痛、白喉、烦热口渴、高血压。 毗梨勒,中药,又叫三果。树像胡桃,果子形状也像胡桃,核圆短没有棱,主治风虚热气,可暖肠腹,止泻痢,研成浆染须发。 诃梨勒,拼音hēlilè,植物名。常绿乔木,果实可入药。出自《唐音癸签·诂笺五》。汉张仲景《金匮要略·呕吐哕下利》:“下利气者,当利其小便。气利,诃黎勒散主之。” 因为唐朝没有蒸馏技术,酒的度数低,所以“会须一饮三百杯”不是夸张,是写实。 朝廷、官府对私酿的约束实质上已经放松,尤其对权贵几无影响,但柴令武依旧不敢掉以轻心,执著地找戴胄讨要酿酒的许可。 私酿的事,民部管得着,良酿署也管得着,正所谓一个媳妇多个婆婆,哪朝哪代都这样。 柴令武可不想钱挣得正爽快,结果官府来人说是无令私酿,禁止酿酒,到时候去哪里哭? 不要高估人性,这种事,绝对会有。 再光明正大的世间,都有阳光照不到的臭阴沟。 酿酒的粮食,须新鲜、无霉变、无蛀虫、无杂质,采买新粮一定程度上也会影响粮食的储量。 “可。明日遣人到民部办理,良酿署那里,本官会知会他们。” 戴胄不以为意。 唐人虽好酒,有以上各种酒占据高低端市场,柴令武就算再能酿,能占了多少份额、用得了多少粮食? 多半是一时兴起,图个新鲜罢了。 孔颖达满眼疑惑地看着柴令武:“昔日你随欧阳询习字,未有这般造诣吧?” 柴令武笑道:“博士须知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其实,我也是取了个巧,草书、隶书我皆不出众,那就把楷书写工整了。” “无论哪一道,做到匠心独具这一步,便算是成功了。如陛下那般成为飞白体宗师,如欧阳先生般成为名家,柴令武不敢想。” 回答得有理有据,顺带捧了皇帝一把。 孔颖达沉思许久、缓缓点头。 馆阁体的艺术性更低一些、实用性更高一些,柴令武脑子开窍的话,开创这般字体也说得过去。 “哔,怼孔颖达成功,奖励一点。” 呃,这不能算怼吧? 高文敏目瞪口呆。 看着身边一个同样的学渣突然华丽转身、变成学霸的感觉,真难受啊! 所以,今天柴令武出来,是来我高文敏面前炫耀的吗? 高文敏很想捂着耳朵狂奔,大叫“我不信,我不听”,奈何这样回去,等阿耶回来,铁定抽死。 家里兄弟多的坏处就是,谁都无法成为绝对的中心,这个号练废了,换个小号就是——嫡长子都不行。 更窝心的是,这个包房还是自己的,此刻柴令武喧宾夺主,自己还得委委屈屈地付账,彼其娘之! 错了,连最后那句话都不敢喊的,否则便是大罪过。 平阳昭公主,连皇帝都不敢贬低,千古以来唯一以军礼下葬的公主啊! …… 万年县,灞水东头,柴家庄。 这里有三百户人家,是柴绍的实食邑庄户之一。 柴绍被当今皇帝封实食邑一千二百户,大头都是安置部曲了。 一表斯文的柴哲威将柴令武送到柴家庄,召齐了庄民,大声宣布柴家庄以后是柴令武的私产,然后横刀剁开了齐腰粗的木桩,算是立威。 柴哲威看着斯文,其实武艺比柴令武这二把刀强多了。 除此之外,马车上千缗的铜钱、布帛、绸缎,也是霍国公府半数以上的浮财了。 这也算是变相的分家了。 或者有人觉得数字小得浮夸,其实参照后世的标准就明白了,那些号称百亿的企业,又有几家拿得出动辄上亿的流动资金? 柴哲威有感于柴令武拒绝争夺承袭,特意大方了一把。 当然,两兄弟的斗口从未停止过。 “柴令武,庄子交给你了,你要怎么折腾我不管,别让他们饿肚子。不管怎么说,他们是阿耶、阿娘的旧部。” 柴哲威郑重嘱咐。 没错,柴家庄近乎一半人姓柴、一半人姓李,是当年娘子军、马军中退下来的,相当部分人还身有残疾。 柴令武嫌弃地翻白眼:“合着在你眼里,我是干什么都不成?” 柴哲威满满关爱智障的眼神:“你说说,你从小到大,干成哪样了?” 柴令武被噎了一下,然后喃喃了一阵,强行昂起头颅:“怎么,《将进酒》你没听说?” 柴哲威眼里带着笑意:“听说了啊!可是这又能怎样?诗再好,能当吃还是当喝?那些寒门子弟还需要拿诗当敲门砖,你拿了能干嘛?” 柴令武瞪了半天眼睛,最后无奈地表示,到了他们这身份,诗确实是个没用的东西。 即便阿耶的霍国公爵位会被柴哲威继承了,自己也不会一无所有,一个正七品上的云骑尉勋官还是会有的。 别人或许挣扎一辈子才能达到的品级,自己几乎是出生就注定,就问你气不气! 然后,别人拿着当敲门砖的诗,到自己手里就成了鸡肋,除了炫耀之外一无是处。 扎心。 有种中了十亿大奖,却发现币种是津巴布韦第纳尔的感觉。 柴哲威走后,柴家庄的管事柴跃拱手:“二公子,不,庄主,可需要在庄内收拾一间屋子安歇?” 称呼一变,瞬间感觉土了许多,有种麻辣姬丝变翠花的既视感。 柴令武短期也不打算回长安城,身边除了僮儿阿融也没有别人,更没有牵挂。 “庄上有谁酿过酒、会做酒曲的?”柴令武喝着五味杂陈的茶汤,漫不经心地箕踞在草席上。 箕踞是盘腿随意坐着,不是礼节上的跪坐,很失礼的。 幸好柴家庄此刻没有地位超过他的,倒是无所谓了。 跪坐,很费腿的。 打造桌椅要尽快提上日程了。 柴跃笑眯眯地回应:“回二公子,小人阿耶便曾是官酿的大匠,小人也学了些皮毛。酒曲嘛,小人手头只有麦曲,没有米曲。” 后世大致将酒曲分为五大类,分别用于不同的酒。它们是: 麦曲,原料是大麦、小麦,主要用于黄酒的酿造,《齐民要术》中共有九例酒曲制法的详细记载,其中八种是麦曲,有一种是用粟(小米)制成的; 小曲,主要用于黄酒和小曲白酒的酿造,多出现在南方,晋人嵇含在《南方草木状》中记载了南方的草曲,也即米曲; 红曲,主要用于红曲酒的酿造(红曲酒是黄酒的一个品种),宋初出现,主要是在南方应用; 大曲,用于蒸馏酒的酿造,元代前后才从麦曲里分化出来,大曲的形体较大,如《天工开物》所描述的当时淮郡所造的曲是打成砖片,这种曲形延续至后世。 麸曲,这是现代才发展起来的,用纯种霉菌接种以麸皮为原料的培养物,可用于代替部分大曲或小曲。 麸曲法白酒是后世中国白酒生产的主要操作法之一,其白酒产量占总产量的70%以上。 麸曲优点是麸曲的糖化发酵力强,生产周期短,但是麸曲法生产的白酒香气香味等方面较为欠缺。 “抽农闲时间,安排人手挖酒窖、打造几口大镬(铁锅)、长搅拌铲、买密封的瓦缸、安排几个手艺好的铁匠随我打造物件,去收一百石粘性蜀黍(高粱),要新粮。你手上的酒曲,要再广为发酵,不然不够用。” 眼下粮价是大唐最低点,斗米四文,一石(约一百二十斤)也才四十文,百石也才四缗钱。 粮价低,意味着长安粮食充裕,对酿酒的放开朝廷也没有压力。 所以,这个时代,千缗是了不得的财力了。 看着柴跃闪烁的眼神、欲言又止的模样,柴令武补充了最重要的一句:“抽到的人手,按日结工钱。” 柴跃立刻现出带点谄媚的笑容。 人活着,就是那么现实,管你谁是主家,都要给钱。 不给钱,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出工不出力。 “柴跃管事应该对勾兑的活不陌生吧?这一道关卡,也交给你,要能保证品质,每年,二十缗。” 柴跃的眼里闪耀着星星。 正常的庄户人家,年成再好,一年下来能攒个几百文就顶天了啊! 造酒曲、勾兑,多大点事啊! 莫说朝廷对私酿还有限制,即便是放开了,自己单干,一年也未必挣得到二十缗。 第四章 一刀斩断烦恼根 当今的酒价多少呢? 参照《旧唐书?食货志》记载:“建中三年初榷酒,天下悉令官酿,斛收直三千,米虽贱,不得减二千。” 意思是唐朝在建中三年(782年)宣布白酒国营,要求酒价只能在每斛三千到两千之间浮动。 杜甫《逼仄行》:“速来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推算每斗酒三百钱。 唐制一斛为十斗,每斛两千至三千,那么一斗酒的售价就是两百至三百,杜甫的诗很写实。 利润虽然还行,算上酒税,一般背景的私酿真赚不了太多。 勾结官吏、虚报漏报,则另当别论。 柴令武来干,就没那个顾忌了。 柴家庄是霍国公柴绍的实食邑,不是名义上的食邑,这就意味着税收全免啊! 最多,要承担一点长安县的赋。 所以柴跃对柴令武的安排没有疑虑,反而查缺补漏,比如买石炭、柴火、垒灶,可是柴令武完全没意识到的。 庄户们卖力干活,柴令武闲极无聊,每日拎着横刀练武艺。 身为武将之后,武艺你可以不出众,但必须会。 耶娘都是著名武将,儿子要是翘着兰花指、走路风摆柳、人比黄花瘦…… 呕,受不了,先吐一个为敬。 书法也有练习,馆阁体越来越娴熟了。 庄上什么都好,就是庄户们都在干活,没人与柴令武交谈,闲极无聊的柴令武带着阿融沿着灞水瞎逛。 “回去,回去!”一个满身泥土、神情焦急的男孩挥舞着竹条,拼命地驱赶着到处乱窜的三头猪崽。 猪是一种活力四射的生物,虽然被人类驯养了,却不改其好动的性子。 家猪跑山林里混两年,照样能混成野猪。 除了猪肉腥膻骚气让人不喜、称之为贱肉外,其活泼好动的性子也导致出栏率不高,这种放养的猪一般两年时间才出栏,所以存栏率低得令人发指。 柴令武摸了摸光滑的下巴。 貌似酿酒会产生诸多的酒糟,不能浪费了啊! “建猪圈、养猪?” 柴跃的经验确实丰富,想了一下,便明白柴令武的用意。 酒糟用于养猪、养鸡确实很好,这没错。 “庄主,养鸡比较合适,养猪的话,太腥膻、太拱圈,连庄户都不愿意吃,更卖不出价钱。” 柴令武冷哼一声:“不是还有劁猪阉鸡的匠人么?去了势,长得快,听话好养,还能断了腥膻味。” 这类匠人少,是因为大唐的人对此不重视。 劁猪这个行业,东汉年间就已经出现了; 阉鸡,更是在西周便已出现。 柴跃愕然,庄主对这等下贱勾当竟如此清楚? 好像,有点道理? 劁过的猪是否长得快,这个是没有疑问的。 只是没有人特意拿出来比较,显不出差异,且兼穷人舍不得掏劁猪的手艺钱,宁愿放养而已——对穷人而言,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庄主愿意养,那就养好了,最多再加上一些鸡。 酒窖、酒桶、大缸、大镬倒好办,柴跃也有经验,唯独蒸馏器不好弄。 原理倒是简单,密封上有点困难,还是庄上的铁匠厉害,以类似螺丝螺母的方式解决了难题。 蜀黍浸泡十二个时辰后,开始上甑子蒸饭。 饭熟,倒入大缸中,几名庄户赤着上身,将生蜀黍壳倒入饭上,挥舞着大铲搅拌。 “庄主,为何这么做?”柴跃都看不懂这一步。 柴令武不能说是花了一点积分兑换出来的简易酿酒技术,只能耐心地解释:“如此能防止蜀黍饭太黏稠,并加快冷却。” 不会影响酒的味道么? 虽然生熟有别,饭与蜀黍壳也不同,终究是同根同源,勉强说得过去。 两个时辰后,完全冷却的蜀黍饭里加入颗粒的麦曲,搅拌均匀后放入超大的缸中。 没办法,没有水泥,发酵池还不能造出来。 抹糯米浆填补空隙的法子,太昂贵。 柴跃觉得有些怪怪的。 庄主的法子,好像与现在通用的都不同。 能不能成,柴跃心里忐忑着呢。 好在,庄主行事也有分寸,第一批酿酒,只用了十石蜀黍而已。 十天之后,发酵出了酒,连酒带蜀黍饭倒入大镬中,套上蒸馏器,慢火蒸馏,许久才渗出一滴透明的酒头。 柴跃耸了耸鼻翼,那浓郁的酒香沁人心脾,对他这样的行家而言,瞬间就分辨出,庄主的酒酿成了,而且极烈! 柴跃相信,即便是千杯不醉的酒鬼,喝了这未经勾兑的酒头,也得乖乖醉倒。 重要的是,柴跃确定,之前加入的蜀黍壳,丝毫未影响酒的品质! 这一道的酒,蜀黍自身的味道略重,度数过高,按后世标准差不多得七十度,需要勾兑调和,这就是柴跃的活儿了。 柴跃勾兑完,让年轻人将酒装坛窖藏,在每个坛子上做记号,以辨别批次、时间。 正常情况下,得窖藏半年左右,使新酒的辛辣味得到老熟,去除糟味。 可惜,这浓缩的酒水,出酒率低。 柴令武让青壮将酒糟捞出来,再加蜀黍壳冷却,然后又加了一遍麦曲,再度发酵。 “庄主,能出酒吗?” 柴跃眼带疑问、心头火热。 如果这还能出酒,这一道的酒就是纯赚啊! “能啊!再发酵十二天,又能蒸一回。不过,味道要柔和得多,没那么烈。” 柴跃心头顿时火热。 买缸、坛、鸡仔、猪崽,再去各家米铺买新鲜的蜀黍,柴跃在一个月时间几乎花光了柴令武大半的浮财。 耕作之余的年轻人,被柴跃赶着上山弄柴火回来,堆在酒坊柴火棚里。 西市里唯一的劁猪阉鸡匠,被柴跃半拉半请的带到了柴家庄,娴熟地摁倒小猪崽,不分公母,麻利地割下祸根,然后一把草木灰敷上去,齐活。 对付小鸡更简单。 柴令武不否认草木灰有一定的止血功能,但是,太粗糙了啊! 想想现今的年代,柴令武无奈地摇头。 但是,看着猪崽与鸡仔的模样,虽然精神欠佳,却几乎没有性命之忧,便只能承认劁猪匠的手艺极好。 柴跃还是很谨慎的,只买了二十头猪崽,五十只鸡仔而已,对于手艺精湛的劁猪匠来说,小半天工夫就处理完了。 领了工钱,劁猪匠却不肯走,谦卑地朝柴令武拱手:“长安城内,都在传颂二公子的才名。老汉斗胆,想请二公子一幅墨宝。” 柴令武挑了挑剑眉:“遇到难处了?” 劁猪匠神情黯然:“不晓得哪家贵人,非要与操持贱业的小人过不去,说这是缺德营生,闹了几次,小人原本就不景气的买卖越发艰难了。” 柴令武嗤笑。 这就是典型的欺软怕硬。 要说缺德,麻烦看看整个内侍省,那才叫缺了大德。 有谁敢去叫唤不? “阿融,准备笔墨、红纸。” 工整的一副对联新鲜出炉了。 嗯,江湖传闻,朱皇帝的大作呢。 “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烦恼根。” 柴令武把字送给劁猪匠,让他找人刻出来挂大门两旁。 对联尾上,柴令武有落款,相当于为劁猪匠背书了。 谁来找麻烦,请看看对联先。 …… 金秋十月,鸡换了两茬,猪膘肥体胖。 柴令武几乎身无分文了。 再不变现,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谁让他把所有蜀黍都拿去酿酒了呢? 孤注一掷,总是要承担一些后患的。 有难题,不想找亲人,就找狐朋狗友。 带着阿融,柴令武大摇大摆地进了平康坊晓月楼,迅速找到高文敏与李崇义。 高文敏的阿耶是大名鼎鼎的高俭,现在因过错贬为益州长史,估计是这缘故,让高文敏的零花钱有些吃紧,都坐到大厅来了。 李崇义的阿耶是礼部尚书、河间郡王李孝恭,这才是往来无白丁。 他们三个,全是皇亲国戚,凑在一起,没多少人敢惹。 程处默之流的,虽然也算大唐顶尖二代,与他们相比还是差了点层次。 李崇义家资雄厚,但是,这一次是高文敏输了嘴请客的,李崇义才不会掏钱。 “咦,李崇义不背你弟弟出来耍么?” 这是半调笑的话。 李崇义的二弟李晦,《新唐书》作李崇晦,如今才三岁。 李孝恭二十老几才生了李崇义,其后因为征战,与王妃聚少离多,李晦出生得晚也很正常。 兄长、姐姐背弟弟妹妹,那也是很常见的状况。 “香。” 李崇义不答话,耸了耸鼻头。 柴令武从阿融手里接过一个古朴的陶罐,拿过一个酒杯,倒了一杯酒。 高文敏与李崇义聚焦过来。 酒色清如水,酒香勾馋虫。 只闻着味儿,高文敏与李崇义便直咽口水,要不是拼命维持着仪态,怕是会为此大打出手吧? “好酒啊!” 高文敏赞道。 纨绔圈子中,高文敏酒色财气都是出名的,他说好酒,那一定是好酒。 晓月楼的酒客,至少有一半是认识高文敏的,闻言纷纷起身,凑近了细嗅。 柴令武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围观,扬起手中的陶罐,微笑着,朝地上狠狠一砸。 稀里哗啦的响声中,陶罐碎了一地,清澈的酒水在石板上流淌,浓烈奇异的酒香扑鼻而来,让无数人捶胸顿足。 不当人子! 暴殄天物! 弘文馆学士欧阳询老先生不知道从哪里摸了出来,痛心疾首地指着柴令武。 “逆徒!” 好吧,老先生已经七十三高龄了,还教过柴令武书法,确实有资格这么骂。 “先生莫急。”柴令武提高了嗓音。“十月初三,也即明天,灞水东头柴家庄,杀猪宰鸡奉美酒,且请今日在座诸位试酒。” 欧阳询急不可耐地推开柴令武,一口啜尽杯中酒:“好烈!如一线烈火从喉间涌入肠胃,口鼻之间余香回荡。好酒!” 欧阳询的名声,比这些纨绔更强许多,当下惹得众人艳羡不已,好在明天可以去柴家庄品尝,过一过嘴瘾。 虽然猪肉是贱肉,有点难下口,但可以不吃,纯喝酒嘛。 高文敏与李崇义面有苦色。 下手不够快啊! 还是太要脸了。 算毬,明天去柴家庄喝个痛快。 第五章 英雄不问出处 巧云姑娘娉婷袅娜地走来,对着柴令武轻轻一福:“柴公子终于舍得现身了。这半年,《将进酒》手书引得无数士子仰慕,小女子也早就扫榻相迎了,偏偏就不见公子英姿。” 柴令武却知道,这不过是个姿势而已。 真想当入幕之宾,有那么容易? 多半还是得凭亿近人。 欢场的事,从来只是逢场作戏,莫要当真。 欧阳询抚着灰白的胡须,颇有自得之色。 学生柴令武的字体别具一格,当先生的只会骄傲,这好歹是脱胎老夫楷书的嘛。 说上天去,也得称赞老夫一声因材施教、明师高徒。 这辈子快走到头了,还不就好这点名么? “都是先生指点得好,当年虽愚钝,现今终于醒悟。明天柴家庄摆酒,先生务必来品鉴一二。”柴令武还是决定不能怼老夫子。 人家年纪大了,万一怼出个好歹来,医药费赔不起。 “听说柴公子还为西市劁猪匠写了幅对联,‘双手劈开生死路,一刀斩断烦恼根’,可是真的?” 角落里,一道稚嫩的声音传出。 还不到变声期,安能辨我是雌雄那种童音。 “没错。” 柴令武点头。 欧阳询惊叹一声:“咦?大气魄呀!” 角落里的声音满是愤怒:“你不觉得这营生缺德吗?” 柴令武冷笑:“你这是何不食肉糜。劁猪,猪长得快,百姓能有更多肉吃,能养活更多人口,这是大德。” “至于说缺德,你怎么不去问问内侍省缺不缺德?” “没本事对皇帝使脾气,就去为难苟且偷生的百姓。告诉我,谁更缺德?” 欧阳询瞪了柴令武一眼:“别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乱嚼舌头,内侍省的事,不是你能置喙的。” “叮,怼人成功,奖励十点积分。” 角落里,一个青衣小帽的身影抹着眼泪跑出晓月楼,身后急追的随从狠狠瞪了柴令武一眼。 是因为对方被怼哭了才加分么? 话说这一次怎么连被怼对象的名字都不显示?是隔得太远信号联不上么? 柴令武才不会惯着别人呢。 …… 义宁坊,霍国公府。 柴哲威缓缓合上《尉缭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千缗啊!都花光了?” 这个兄弟要不是亲的,腿打折。 柴令武灌了口五味杂陈的茶汤,冲着柴哲威翻白眼:“又不是拿去糟践了。明天柴家庄摆酒,就能看到回头钱了。” 柴哲威并不相信柴令武能折腾出名堂,可就那么一个双生兄弟,能怎么办?说不得明天也必须去捧场,不能让人小看了。 唉,再拉五百缗过去救急吧,总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霍国公府的脸。 柴家,总归是要颜面的。 就是明天杀猪…… 贱肉待客,是要遭人耻笑的呀。 柴令武已经穷困到这地步了么? 幸亏阿耶是在华州,否则不得回来揍柴令武了呀。 士农工商,商是贱业,虽然大唐的歧视不重,多少还是有点这个意思。 而柴令武酿酒,勉强可归到“工”里,阿耶估计不会因此暴跳如雷。 话又说回来,自从柴令武那惊天一撞之后,阿耶好像对他也没什么办法。 总不能逼死他吧? 虎毒尚且不食子呢。 除了食邑之外,今年霍国公府的营生,不怎么景气呢。 灭了突厥当然是好事,而且还不像汉武帝一样耗尽国力,但消耗总是难免的,今年总体上经营都降了三成。 这也算阵痛吧。 再给柴令武五百缗,周转会受到影响。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要装聋作哑、视而不见吗? 柴令武不抢爵位、不闹腾家业,已经是极好了,兄友弟恭,弟恭了,兄能不友么? 周转的缺口,大不了另外想办法吧。 …… 镬已热,水烧沸,磨刀霍霍向猪……鸡。 现在还没有铁锅问世,诸多不便,但不代表不可以用镬油炸肉块。 蜂蜜不用买,庄上玩得野的年轻人掏了几个蜂巢回来,够用了。 柴家庄的坪子里,摆满了桌子、新织的草墩,桌子上摆好干净的碗、箸。 午时将至,笼屉里飘荡出香味,嘴馋的孩子已经偷偷咽口水了。 原因有两个,一个是柴令武设计的菜式确实勾起馋虫,一个是每天只能吃两餐,已经到饭点了,饿。 大唐普遍都是每天两餐,原因只有一个,穷。 柴令武虚踢了一脚:“全部滚去洗手、洗脸,换上干净衣服,坐拢边上,不然没得吃,一会儿还有客呢!” 庄主同意吃,就是对孩子们最大的纵容。 嬉笑着,全部老老实实洗手、回家换衣裳,然后眼巴巴地凑到边上的两桌,望着柴令武。 “行了,柴跃,先安排他们用膳吧,按标准上。” 穷孩子,饿老鹰,哪里还会等得下去? 欢快的笑声中,能治愈厌食症患者的吃相在上演。 能吃到肉,对庄户人家的孩子来说是一件很愉悦的事情。 能吃到好吃的肉,那就是翻倍的愉悦。 以柴哲威为首的客人群体到了,进了坪子里,男男女女各种嫌弃,觉得条件不行,却立刻被浓郁的菜香、微甜的粟饭香吸引了。 “老藕粉蒸肉、扣肉干菜、蛋卷、灌血肠、莱菔骨头汤、清汤鸡……” 莱菔是萝卜的别名。 庄户托着方盘上来,吆喝着报菜名,眼里满满的骄傲。 半年出栏的猪,各位贵人可曾见过? 各色名样新奇美味的菜肴,有谁尝过? 都是出自咱柴家庄! 贱肉? 今天用事实告诉你们,没有什么贱肉,只是你们家厨子的手艺太潮! 边上吃得贼香的孩子们,让来客觉得隐隐有饥饿感。 怎么回事?明明来之前特意用过膳的呀。 人情练达上,柴哲威明显高出柴令武不止一筹,适时提醒柴令武开席。 “这真是猪肉?一点腥膻味没有,粉粉糯糯的,还不腻人,好吃!” 之前打定主意不吃猪肉的高文敏,此刻运箸如飞,小半碗粉蒸肉几乎被他一个人消灭了。 “呵呵,高文敏你个笨蛋,明明是扣肉更好吃,下面的干菜把油全吸跑了,粑到箸挟了用力一点就断,入口即化,酸酸甜甜的。” 李崇义毫不留情地嘲讽。 “大兄,我要蛋卷!”李晦在旁边嚷道。 “其实,灌血肠味道也蛮好啊。”欧阳询笑眯眯地开口。 虽然出身不错,但欧阳先生当年可是受了很多苦的,所以也没有心理洁癖,并不在乎是不是贱肉。 今天的菜,格外合欧阳询的口味,毕竟他老人家牙齿的咬合力衰退了,而这里多数菜肴都极易咀嚼。 这个学生没白教,虽然当年淘了点儿。 巧云姑娘与晓月楼掌柜荣娘子每样菜肴品了一点,便告停箸。 也不晓得这些女人每顿只吃小半碗饭,是怎么撑得住半天活动量的。 “柴二公子,你今天可是请我们来品酒的哟。” 巧云姑娘很直接。 柴令武笑着击掌,柴跃带人奉上酒杯,倒上勾兑到四十度左右的酒。 至于勾兑后到达六七十度的酒,抱歉,那是要做陈酿的,需要窖藏更长时间。 而且,一来就供应最好的,以后还怎么递进? “好酒!比宫里的酴醾酒更香醇、更浓烈,一闻已沁人心脾,一饮如烈火焚心。” 巧云姑娘很有文化,遣词造句也到位。 没文化的只会说:“卧槽,好辣!” 一个戴幞头、着圆领袍的中年无须汉子端着酒杯,慢慢地抿了一口,在口腔中回味。 “柴庄主这酒,如何卖?” 柴令武笑了一声。 虽然不歧视商人,但柴令武这样的身份谈价钱也不合适。 柴跃适时挺身而出:“市面上的绿蚁酒,斗酒三百钱。我家庄主这烧刀子,斗酒三缗,不过分吧?忘了告诉诸位,今年庄主手头本钱不足,买的粮不够,所酿的烧刀子数量可不多。” 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货少,爱买不买。 “三缗,贵是贵了点儿。我,张阿难,预订一百斛(音:胡),明天带人送三千缗过来。” 无须中年人轻轻敲着桌面。 柴哲威瞪大眼,惊讶不已。 只要接了张阿难这单,柴令武就大赚特赚了,自己让管家在后头拉来的五百缗,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重点是,柴哲威不是柴令武这个憨憨,柴哲威真认识张阿难。 柴哲威轻轻摆手,示意小厮赶紧出庄,让管家拉着五百缗打道回府。 柴令武已经不需要这一点小钱了。 柴令武矜持地轻笑点头,阿融赶紧拿纸笔记下。 柴令武心里乐翻了,自己的一千缗,倒有八百缗投在蜀黍上,购得二百四十万斤蜀黍,在这个时代,已经是很大的粮食交易了。 也亏得之前通过戴胄在民部备过案,不然铁定有官府的人来追查。 后世的行话,三斤粮食一斤酒,就是八十万斤酒。 以斛为计量单位的话,每斛大约是四十斤左右,酒的存量就是两万斛。 就算拿一半来窖藏,一万斛的利润仍旧让人亢奋。 有人会觉得古代石与斛通用,一石粮是一百二十斤,凭什么一斛酒才四十斤? 原因很简单,斛是一个容积单位,而不是重量单位,同体积的固体与液体重量差距自然很大。 “我,高文敏,十斛。” “我,李崇义,三十斛。” “晓月楼,一千斛。” 欧阳询想张嘴喊数,却被柴令武以眼神示意停下,并伸出一个巴掌。 老先生当年耐心颇好,只怪柴令武愚钝罢了,此刻就算送他五斛也是应该的。 五千斛酒一日订完,作价一万五千缗,就算去了一千缗的本钱,还有一万四千缗的毛利啊! 还有一个好处,今日的来客都惦记上柴家庄的猪肉及做法。 听柴令武一通吹嘘,说必须在仔猪时候劁了才能去除腥膻味,必须喂酒糟,必须搭配一定比例的药材喂养,才能白白胖胖……错了,是黑黑胖胖,大唐没有约克夏猪种。 这样的猪,庄户每日得给它们按摩,还要听音乐成长——如果柴令武那鬼哭狼嚎的“你莫走”也算音乐的话。 庄户们憋着笑,暗道庄主能扯。 食用酒糟配野菜的阉猪,肉质确实比别家的猪要好一些。 柴令武表示,只要订购了柴家庄代养的猪,到时候柴家庄可以帮助屠宰、切割,并同时奉上猪肉烹饪方法。 或许哪一天,柴令武又搞出新菜式了呢? 张阿难意动,犹豫了许久,却只能叹息。 第六章 规矩就是规矩 李崇义这个小土豪张嘴订了十二头猪,要求每月供应一头,这样才不会腻。 晓月楼都试探性的订了几头。 柴令武转头对柴跃吩咐:“这些单子都看明白了吧?明天再去买猪崽,再让劁猪匠来动刀。从现在起养的猪,但凡卖出去的,你们提两成纯利。” “多买点仔鸡来,养大让孩子们吃鸡肉!看看他们都馋成啥样了。” 庄户们咧开嘴,露出发黄的牙齿,开心地笑了。 按说,整个庄子都是柴令武的,他一文钱不分出来庄户们也没话说。 养个猪而已,不用出本钱,酒糟可劲的喂,就是偶尔加点青储饲料,算个屁大的事! 庄主仁义,肯给两成哩。 养鸡更是点明了给孩子们吃,庄主就好吃两个鸡蛋而已。 这日子啊,有奔头哩! 什么?酒钱? 你怕不是想多了,那么大的数字,庄主给点赏钱倒差不多,想捞份子,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 柴跃拿大锁将酿酒作坊大门锁死,钥匙只有柴令武、柴跃与他那三个膀大腰圆的儿子持有,还安排出护庄队巡逻。 偌大的作坊,要让人盗去庄主的秘方,或是在酒里搞破坏,大家得哭死! 当然,护庄队是有补贴的,柴跃向庄主请求每人给三十文一天,柴令武提到了五十,青壮们可乐坏了。 不是考虑起点太高、日后难有期待,柴令武完全可以再提的,反正他现在有钱。 柴令武承诺,每年从酿酒作坊的利润里,拨一千缗为柴家庄公产,照料孤老、残疾,修缮危房,修整道路,柴家庄顿时欢声雷动。 今日来饮宴的,最风光莫过于欧阳询,老人家吃了喝了,临了还用他的破马车拉了五斛酒回家,还是学生孝敬的,能不得意么? 天地君亲师,发源于《国语》,形成于《荀子》,欧阳询身为师长,收一点孝敬,皇帝都没话说。 其次是柴哲威,柴令武足足送了他一马车酒,并标明最烈那缸要泡入虎骨,半年后给阿耶限量饮用。 柴绍的身体,多番征战,受伤之处颇多,但愿虎骨酒能解一点伤痛。 其实,柴绍与柴令武的隔阂,都源自隋末那一场追捕。 追兵来得急,柴绍只能带着年幼的柴哲威、柴令武仓皇出逃,平阳昭公主则去鄠县李家庄召集人手断后,夫妻二人都已经抱着无法生还的念头拼搏,哪晓得平阳昭公主倒搏得好大一个名声。 即便如此,平阳昭公主在隋朝的畿县征战,承担了极大的压力,受了不少的伤,以至于英年早逝。 所以,每每念及阿娘,柴令武便会情不自禁地与柴绍顶牛,算是积怨。 若是当时不分散,或许阿娘就能好好地活下来了吧? 执念,总是挥之不去,即便是灵魂有了变故亦然。 …… 张阿难一脸平静地出现在柴家庄,交钱、提酒。 他的身后,一个大约十岁的孩子,冲着柴令武瞪眼睛。 毛病! 熊孩子就是缺少社会的毒打。 当然,柴令武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曾经也是个熊孩子。 现在,是熊。 与张阿难单独交流,柴令武才注意到他的年龄与面白无须这一点。 虽说刘备当年也是面白无须,却仍旧免不了让人往皇宫里想。 谁让这里是长安呢? 终究是特殊职业。 张阿难等待交割完毕,才淡淡地看着柴令武:“柴庄主,你似乎对我很好奇?” 柴令武失笑:“我就是大致估量到你的职业而已,没有其他的想法。毕竟,英雄不问出处……” 张阿难面上现出一丝隐晦的笑意。 “恶少不问岁数。” 张阿难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叮,怼张阿难成功,奖励五点积分。” 好吧,柴令武毒舌的属性总是在不经意间泄漏出现,如倭岛的那啥泄漏一样不可预料。 …… “阿耶,柴令武对张内给事无礼!” “是么?他怎么招惹你了?” “他给西市的劁猪匠撑腰,给他写对联,无耻!” “为劁猪匠写对联怎么就无耻了呢?劁猪虽然说起来不好听,却也是百工之一,大唐要好好运转下去,就不能少了任何一个行业,如果有人欺凌劁猪匠,柴令武撑腰有什么不对呢?难道能因为某个人的喜好就让一个行业覆灭,让百姓因此不便吗?” “阿耶,我错了。” …… 华州刺史府后衙,柴绍品着四十度的烧刀子,醉意渐渐麻痹了身躯,痛楚暂时被忘却了。 将军马上死,谁知道将军最苦最痛的不是战死,而是孤独地活着、被伤痛无尽地折磨? 痛失爱侣,儿子的怨怼,却是比躯体上任何一处伤口都扎得更痛。 好在,这个顽劣的二郎,一朝醒悟,浪子回头,做得好大一片营生不说,还记得赠酒给阿耶、给兄长。 除了亲事,大约也不需要替他操心前程了。 几年之后,与爱妻地下团聚时,柴绍也应该能交待得过去了。 豁出面皮,以自己夫妻的战功,应该能在年后,替柴令武求取一个驸马都尉的职位。 任劳任怨的舞姬将柴绍扶到榻上,盖上被子,自己缓缓上榻侍候。 不要说不合礼法,柴绍这个驸马都尉连妾都没纳,舞姬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临时工而已。 何况,平阳昭公主已经薨了数年。 …… 欧阳询在院子里美美地品着烧刀子,孔颖达、颜籍闻着味儿进来了。 欧阳询眼睛眯起,恍如不见,只是沉浸在美酒中。 就是看见了也懒得理他们,哼哼,想蹭酒喝。 以欧阳询的岁数,即便不理会孔颖达他们,也没有人能指责他失礼。 《论语·为政》篇可是写明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哎呀,欧阳学士已经沉迷于酒中,不可自拔了。师古啊,蜀汉刘先主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咱们行行善,帮学士把酒分了吧。” 孔颖达眼珠子一转,坏笑着开口。 颜籍还没来得及回应,欧阳询已经瞪着眼睛开骂了:“孔家小儿,安敢欺我?” 孔颖达冲着颜籍挤眉弄眼的,颜籍只能赔笑道:“学士莫恼,我们只是来看望学士。” 孔颖达挤兑道:“独食不肥不是?学士,好歹分些润口。” 欧阳询呸了一口:“谁让你连自己学生的场都不捧?要是你肯去,看在昔日师生情分上,至少两斛是能得到的。” 孔颖达叹了声气:“非不愿,不敢尔。学士年纪大了,无须顾虑许多,孔某却得瞻前顾后。” 面对皇亲国戚,作为前几年才经历了玄武门之变的十八学士之一,孔颖达的顾忌格外深重些。 血,已经流得够多了。 更晦涩难言的是,玄武门之变时,柴绍领军在外抗胡,谁也不敢确定柴绍是偏向大舅兄还是二舅兄。 或许在平常人家,可以选择两不相帮,在皇权争权时却是非此即彼,没有明确的态度,甚至会两头不是人。 所以,孔颖达选择保持距离、独善其身,委实不算过分。 欧阳询叹了口气,默默地推了一下小案几上的小酒瓮。 还有一斤多呢,心疼死老夫了, …… 晓月楼中气氛热烈,就连头牌巧云姑娘都无奈地跪坐在一旁。 掌柜荣娘子眉目含情、风韵犹存、徐娘半老,倒也自有一番风采,平日总有一些老不修想打她的主意,但今天的眼光都盯着烧刀子酒。 百斤的数额,听上去很多,可整个晓月楼,前前后后二百桌,每天平均七八成的上座率,给谁不给谁,合适么? 扑买便成了解决纷争的唯一手段。 每半斗扑买一次,每席最高扑买中的份数不允许超过四份。 这也算是兼顾公平了,否则某位权贵、世家或豪强一直这么强势扑买下去,晓月楼岂不是成了笑话? 扑买的起价很纯良,半斗起价二缗,也只是在柴令武的酒价上稍微加了点。 “三缗。” “小气,老夫出五缗。” “六缗!” “十缗!” 嗯,完全失去理智的情况是不会出现的,毕竟有五十次扑买机会呢。 十缗这个价格,已经超出荣娘子的预期了,原本以为能到五缗就不错了。 五倍以上的纯利呢,连马教主都只敢说到三倍的利润。 荣娘子并未因此得意忘形。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平康坊里不是晓月楼一家独大,偏偏只有晓月楼一家采买得烧刀子,别家能让晓月楼借此坐大? 奈何,当天去柴家庄品酒之人多半是有身份的,谁也不会轻易嚼舌头,其他楼阁竟然没打听到烧刀子的出处。 但是,谁会坐以待毙呢? 同行是冤家,下起黑手来都不会迟疑,晓月楼也不是什么白莲花,这样的勾当也没少干,当然不会侥幸到觉得别人就会客气。 前面三十份很顺利,第三十一份就陷入了僵局。 起价之后,场面陷入死寂。 荣娘子笑容依旧,手中的小木锤轻轻敲在桌上:“第三十一份流扑,后面的烧刀子不再扑买。伙计,将前面各位客官扑买的酒送过去。” 台下传来轻轻的嗤笑:“荣娘子,何必如此倔强?后面的烧刀子,我家每斗两缗收下如何?” 荣娘子微笑:“倒要感激青云楼勠力相助了,只是从今以后晓月楼每日扑买的烧刀子只有十五斗了……” “不要啊!” “老夫愿出十缗扑买第三十一份!” 惊呼声连连。 原本观望的酒客,万万想不到会是这结果。 串联?抵制? 人家不稀罕卖给你了! 晓月楼有什么损失? 大不了发卖时间长一点,还有利于窖藏。 晓月楼囤不起怎么地? 之前,大家的心眼被鬼糊了吗? 荣娘子微微躬身:“各位的心意,晓月楼领了。只是,规矩就是规矩。” 第七章 猢狲王 娉婷袅娜地走到酒瓮前,荣娘子素手轻扬,在一片惊呼声中,木锤砸到酒瓮上,酒瓮碎裂,碎片落地声与酒水洒下的声音交织,浓郁的酒香在晓月楼里萦绕。 整个晓月楼里,除了荣娘子砸酒瓮的声音外,一片死寂。 大家都知道,晓月楼肯定是遇到了同行的抱团打压,致使骑虎难下。 谁也没想到荣娘子竟如此刚烈,宁愿酒洒大地,也不要一点台阶。 晓月楼的烧刀子,即便一角都卖不出去,即便全部洒在地上,也不会受人左右。 巧云姑娘抱着琵琶,弹起激昂的旋律,豪迈地唱起《将近酒》。 晓月楼以激烈的姿态表明,绝不会向任何人屈服。 相形之下,浓郁得有些刺鼻的酒味,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青云楼的人面色骤变。 能够拉拢这么多酒客,青云楼也是付出了许多代价,其中一条便是应允了以五缗的价格供应烧刀子。 这个承诺有空口说白话之嫌,没法从晓月楼薅到烧刀子,青云楼拿什么供给? 青云楼觉得十拿九稳,却料不到荣娘子竟然如此刚烈,宁愿让这上品好酒毁了,也不肯稍稍低头。 这下麻烦了。 之前的允诺打了水漂,还导致青云楼每天扑买的烧刀子少了四成,之前串联的酒客,不得恨死青云楼? 包房里,大唐顶尖外戚、吏部尚书、齐国公长孙无忌方面含笑,轻轻抚须。 罗水县令阮相成黑瘦无比,一看就是饱经风霜之辈。 罗水县隶属羁縻西怀州,归属松州都督府,今年初置,贞观八年西怀州改为远州。 松州大致位于后世松潘,夷民聚集地,阮相成一个岭南人,在那里做官各种为难,言语都是一大障碍,县衙形同虚设,阮相成呆在那里如坐针毡。 所以,阮相成耗尽家资,来长安上下打点,只求换一个相对好一点的地方混履历。 为了讨好长孙无忌,阮相成忍痛买了四份酒。 花四十缗买两斗酒,这是何等奢侈! 就是去刮地皮也不晓得一年能不能刮回来。 咳咳,大致的规律,朝代初建时,官员即便贪婪也有一定限度的。 除了国法、道德,更重要的原因是,改朝换代时通常满目疮痍,没多少油水可刮。 长孙无忌悠悠品着比酴醾酒都烈了许多烧刀子,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 酒是好酒,却也不值二十缗一斗的价钱。 不过,买酒的人,多半不是饮酒的人啊! 所以,贵不贵,与我长孙无忌何干? 能在别人只能望着在地面上流淌的烧刀子惋惜时,悠然自得地品味美酒,那种优越感,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雍州武功县受突厥祸害颇重,人口流失严重,虽然从突厥带回了不少大唐子民,战争创伤总是难以愈合,相较大唐其他州县显得萎靡不振。可有信心鼓舞武功县的人心?” 调任一个县令对长孙无忌不是什么大事,但是,如果同时能做出成绩,也好堵言官的嘴。 倒是武功县是畿县,县令是正六品上,这意味着升迁啊! 所以,长孙无忌提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 “下官以性命担保,一定做到!” …… 柴家庄。 柴令武正在通过系统恶补一些稀奇古怪的知识。 原以为自己是整个世界最早的蒸馏器发明者,结果并不是,自己只是第一个将蒸馏器用于酿酒的人。 西汉海昏侯墓出土的蒸馏器表明,当时的方士炼丹已经用上了蒸馏器,蒸馏水银。 这就尴尬了。 还有一个更尴尬的事,柴令武原先以为这世界没卫生纸,得用厕筹刮,结果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东晋的范宁(公元339至401年),在浙江做官时,发出教令说:“土纸不可作文书,皆令用藤角纸”,于是“土纸秽用”。 稻杆、麦桔造的纸,质量不过关,不能用于书写,当然只能用来除秽。 也因为纸质不行,揩腚抠破纸的尴尬事免不了。 看,多少知识得更新、得详查,早先潜意识里的“常识”有可能就不是常识,是错误的知识。 趁着今年粮价跌到谷底,柴令武再次狠狠囤积了一批蜀黍、石炭。 为了蜀黍,要精修粮仓。 修了粮仓,作坊势必要好好建造,不能再是从前那将就的简陋模样。 修了作坊,坪子是不是重新铺垫一下?危房是否改造一下?道路是否拓宽一下? 石炭也要另辟地方存放,还得时不时洒水降温。 石炭的储存,时间长了,容易因内部积蓄过高的温度而自燃。 原来,花钱这事儿,一旦开了头,就不容易停下去。 好在相对收入而言,都是小事。 柴跃带着庄民干得热火朝天,柴令武在自己宽敞的公房里,当猢狲王。 猢狲王并非是个贬义词,只是一些蒙学先生的自嘲之词。 “庄主,一年为什么有四季?” “庄主,今天有肉吃吗?” “庄主,河面还没有上冻,我们钓鱼好不好?” 柴跃的大孙子,八岁的柴蛋带着十余名顽童,围着柴令武转悠,一个个活脱脱是《十万个为什么》。 小孩子心里才没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什么阶级,不懂。 反正庄主一向护着他们,给肉吃,偶尔踢一脚也不痛。 事实上,柴令武也才十六呀。 不过,柴蛋他们闹腾了一点。 外头风有点大,把这些小捣蛋赶出去,容易着凉生病的。 好在柴令武也有安排,每人一个小桌子、草墩、沙盘、树枝,柴令武在墙上钉钉子、拉线、套夹子,一张张纸写着大字,教小屁孩识字。 总而言之,无聊么,总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耗费一点积分兑换得《三字经》,修改之后去掉唐朝以后及的内容,奉上拍马屁的“我大唐,福绵长。后世史,来者续。”为历史部分的结束语,就是一本简陋的启蒙教材。 至少,《三字经》比起《千字文》更朗朗上口,字形更好记,更适合开蒙。 “人之初,性本善……” 与后世某些有书读却不想读的孩子不同,这些熊孩子不会哭着喊着“不要读书”,就是最闹腾的柴蛋都乖乖坐着,学起写字。 倒不是柴令武负担不起他们习字的纸笔,只是想等他们有一点基础了再上笔墨。 毕竟,书写用纸的价钱是真贵,经不起熊孩子开始就造,即便是后世80年代,好多人练书法都是用报纸练习的。 再没见识的孩子也知道,这个时代,读书人真的了不起。 而柴蛋他们,原本是不可能读书的。 不是说天子脚下,庄户子弟就能读得起书、请得起先生。 很多权贵的实食邑里,并没有延请先生来开蒙,更不要说如柴令武这般不计身份授课的。 “柴蛋,你这名字,太土,改一下,换字不换音,写成柴旦。” 柴令武抓着柴蛋的手在沙盘上书写。 “柴大木,名字忒土了,以后改叫柴达木。” “李不慧,这名字不讲究,以后叫李不悔,永远不后悔。” 阿融在旁边撇嘴,不明白二公子怎么有兴趣理会一帮土鳖。 阿融的学识,相对没撞碑前的柴令武,还要高上那么一点点,当然有理由鄙视柴旦他们。 至于二公子怎么突然变得奇怪起来,精通许多事务,在这个迷信的年代,很好解释嘛,一个“觉醒宿慧”就堵住所有人的嘴了。 不知何时,公房门外站满了泪流满面的庄户们。 庄主没有丝毫厌烦,耐心地教着自己家的狗剩、猫蛋识字,让庄户们在萧瑟寒风中觉得心头一片火热。 以柴跃为首的庄户,相互对视一眼,悄然散去。 大恩不言谢,因为言语已经无力表达。 日后,庄里的青壮,即便是豁出性命来也要保护庄主的安全。 …… 大致不会再穷困的柴令武终于认真思考起来。 倚仗阿娘的余荫,封个勋官是没问题的,之后呢? 按照正史的记载,尚一个公主,然后再夫妻合力,开玩笑似的造反,失败后自尽,尸体照样被砍吗? 柴哲威那个倒霉蛋还被牵连了发配岭南,死在交州都督任上。 果然老话说得对,娶妻娶贤。 呃,尚公主能叫娶吗? 那相当民间的赘婿啊! 而且,还是在大唐这个公主们恣意妄为的年代,性命堪忧啊! 到时候,就是自己想不出力,可能吗? 公主造反了,驸马还有活着的理由吗? 驸马造反,公主则屁事没有,不信请参照李密。 所以,想好好地活下去,活到寿终正寝,拒绝尚公主是唯一的出路。 我,柴令武,绝不尚公主! 然而,翻来覆去,柴令武也没想到解决之道。 想尚公主需要资格,想要拒绝也需要资格。 柴令武没有拒绝的资格,偏偏有尚公主的资格,还是所谓的亲上加亲鱼肉亲。 这真是一件值得悲哀的破事。 明年授官之后,亲事就会接踵而至吧? 继续当纨绔、浪荡子? 好像历史上,原身就是这么干的,结果还是尚了公主,然后在作死的道路上狂奔。 建功立业,然后拒绝? 得了呗,连柴哲威都打不过,二流的武艺在大唐能干嘛? 要知道,这是个狠人遍地走的时代,不说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就是偶尔冒出一个比较陌生的人,搞不好人家都是牛人。 看看果毅都尉席君买,率一百二十骑就平了吐谷浑内乱,结果就在《新唐书》、《资治通鉴》上面混了一笔,《旧唐书》还懒得理他。 柴令武有自知之明,不认为自己能比得了席君买之类的牛人。 武不通,文呢? 诗风虽盛,但作诗就是个娱乐,赋你通不?国策懂不?柴令武觉得那些东西早就奉还国子监博士了。 吐槽一句,国子监没退学费,柴令武认为那是无耻的行为,国子监就应该按学得多少本事收钱嘛。 凭什么收混日子的荫监生那么多钱? 没能力解决的烦恼,就只能放下。 第八章 霍国公府的难处 柴令武有一搭没一搭地教着柴旦、柴达木、李不悔他们,公房里升起石炭火炉取暖。 石炭的烟毒,一个烟囱就解决了,小事一桩。 整个柴家庄迅速按这方法,家家户户都安上了烟囱。 再加上酿酒所囤积的石炭,被柴令武按户发放一石,这个冬天,即便是柴家庄的孤寡老人,也能够挺得过去。 公房已经事实上成为学堂了,然后柴令武看到那些庄户对自己态度更谦恭了。 比分钱时更谦恭。 柴令武不太理解庄户们的行径,后世教育的普及化,使柴令武觉得一切不过是理所当然,意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柴跃扣响门户,进来后拱手:“庄主,外面有道长要买酒。” 看到柴令武奇怪的眼神,柴跃讪笑着解释:“一个是道长要采买的数量高达百斛;还有一个原因,道长是楼观台的,当年平阳昭公主在畿县周旋时,也曾受过岐晖道长的资助,楼观台出了许多的粮草。” 母债子偿,天经地义。 岐晖的道法精湛,见识更是不凡,在平阳昭公主最困难资助粮草,并因其在隋大业七年预言“天道将改,当有老君子孙治世,此后吾教大兴”而受太上皇看重,受封紫金光禄大夫。 大唐立国之后,李渊亲临楼观台拜谒老子像,认其为祖,诏楼观台为“宗圣观”,奉为道教正宗。 所以,现在的标准称呼是宗圣观。 岐晖在其后的李建成、李世民兄弟争储中,也是坚定不移地站在李世民这头,果真是慧眼独具,每一次都能成功下对注。 相形之下,柴绍就逊色得多了,大舅兄与二舅兄之争,他只能谁也不帮,外出打仗去。 手心手背都是肉,帮谁都不合适。 两头不帮,结果自然是两头不讨好。 所以,柴绍看起来不失恩宠,其实谁都知道,他已失圣宠。 只不过,有柴绍的赫赫战功、有平阳昭公主的遗泽,霍国公府只要不是作死,几可无虞。 岐蕴是岐晖老观主的侄孙,三旬左右,着青色衲衣、戴混元巾、着圆口鞋,背慧剑、持拂尘,面容端正,见面拱手称“无量寿福”,礼仪到位,无可挑剔。 “老观主可还康健?” 柴令武再不是人,这点好歹是知道的,当下拱手回礼问候。 岐蕴的脸上现出淡淡的哀伤:“昨天,老观主羽化升仙了,贫道奉师命下山,便是要采买酒菜为老观主办身后事。” 这不是仙侠小说,所以,羽化升仙只是死的代名词。 岐晖今年七十四,在这个年代已经极为高寿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这话不是夸张,是因为疾病、饥饿、战争,正常的人均寿命能到四五十就很难得了。 所以,勉强算得上喜丧了。 “楼观台,不,宗圣观于我柴家颇有情谊,老观主升仙,按理说应当酒水全部奉送,只是,如此会让不明真相的人嚼谷。这样罢,宗圣观购买八十斛烧刀子,柴家庄随礼二十斛以表心意。” 柴令武转了转眼珠子。 岐蕴微微诧异。 柴令武糟糕的名声、倔强的脾气,整个雍州人尽皆知,本以为买百斛酒会受点刁难,却不想竟如此好说话。 嗯,还念着旧情呢,好人呀。 照这么一算,观里还省了六十缗钱呢。 佛道两家,相对而言,道家要节俭得多,平时也少敛财,财力自然也弱了许多,能省钱当然是好事。 “无量天尊,贫道谢过庄主。” 占了便宜,礼貌地搭讪几句也是应该的。 很快,岐蕴便后悔自己的多嘴多舌。 “道长,你们道士可以吃肉吗?可以娶妻生子吗?” “道长,我觉得我与宗圣观有缘,能度我出家吗?” “道长,要不我捐一百斛烧刀子,你点化我出家吧。” “道长,要不我在宗圣观山门外租赁一块地,替你们养大肥猪,你们度我出家?” 岐蕴表示,要是柴令武没有霍国公府二公子的身份,度化也就度化了,超度都不是事。 但是,度化国公之子,可不是张嘴就来的事,除非是霍国公出面首肯、或者柴令武与道家极度契合,否则只能呵呵。 柴令武口水都说干了,岐蕴还是保持着礼节性的笑容,看上去似乎没有一丝改变。 柴令武几乎怀疑人生了,到底谁才是勋贵出身? 自己都没岐蕴那涵养。 唉,忽悠失败,想借着出家的名义逃离该死的婚姻,咋就这么难呢? 岐蕴或许看出柴令武的失望,于心不忍,答应了……替平阳昭公主再供上慈悲接引灯,寓意太乙保佑,度化平阳昭公主升天。 相当于安慰奖吧。 柴令武还是很无奈地接受了,总不能让人说自己对亡母不孝吧。 打倒该死的包办婚姻! 柴令武甚至想过煽动国子监生来上一轮散步,为自己的婚姻自主争取一番。 奈何啊…… 别说大家有没有这个胆子,也别谈国子监生有几成已婚,关键是柴令武当年脾气也是丑得可以,绝对没几个人会理睬的。 神台猫屎——神憎鬼厌。 旧柴令武造的孽,新柴令武得背,就是那么无奈。 “庄主,趁着农闲,咱们去买几头耕牛吧?” 送走岐蕴,柴跃拢着袖子进学堂,眼神透着一丝狡黠。 关中大地的耕牛,自然是关中黄牛,即后世秦川黄牛的祖先。 选择这个时候买,当然是因为这个季节买牛的人不多,价钱好侃。 还有,每年深秋到冬季,正是黄牛休养、繁衍的季节,万一买回来能配出几个小牛犊子,那可赚翻了。 之前的关中大地,因为战争的持续影响,耕牛的数量锐减,也是很无奈的事。 即便柴家庄是霍国公实食邑,耕牛也不过是区区两头,根本不能满足耕种的需要。 两头牛,只够拖一架直辕犁的,一天累死又能耕几亩地? 直辕犁笨重得要死,也不知道初唐为什么没人改造成曲辕犁。 牛是要买的,酒也要送到霍国公府,还要送几个造烟囱的庄户去帮府上改造一番,莫让柴哲威这夯货冷到或是中了烟毒。 别以为烧栗炭就不会一氧化碳中毒了,栗炭照样是不充分燃烧,最多是烟毒比例低而已。 从小到大,柴哲威为自己出头也打了不少架,嫌弃归嫌弃,该做的要做到位。 烧刀子、腊肉、熏鸡装了整整一马车,柴跃驾车,柴令武带着阿融与庄上做过烟囱的匠人,慢悠悠地向长安城走去。 即便是晨曦初上时节出发,到义宁坊时已经是午膳时节。 没办法,步行就是那么慢。 霍国公府,正厅。 柴哲威端坐正席,面色不虞,听各位管事汇报柴家各商铺的经营状况。 今年的买卖难做,很多都是赊销,资金链几乎要拖断了。 柴氏柜坊,专营钱币与物品存放及借贷事宜。 这个行当又称质库,有说是大唐开元年间出现,但实际出现更早于此,南朝时僧寺经营的质库已见文献。 抛开典当的性质不说,一缗钱重六斤四两,拉着笨重的铜钱去交易,与在柜坊签几个字就交易成功,哪个更轻省、更方便? 所以,哪怕此时的柜坊态度并不好、存放还要收费,多数有钱人还是得存啊。 之前各家店铺的买卖,都有相当部分的应收款,运转艰涩。 为了保障其他店铺的运转,柴令武顾不上原则,抽调了柜坊资金给各店铺补血。 这就导致了一个结果,柜坊的现金近乎枯竭。 偏偏,三天内,柴氏柜坊有一笔二千缗的存放钱财要支取,而整个柜坊带所有店铺能动用的活钱不到一千缗。 柜坊这个行当很赚钱,倒台也很便捷。 只要某一天柜坊支不出钱给主顾,消息便会风靡长安,然后所有主顾都会来逼债,专业术语叫挤兑。 到那个时候,就是灾难降临! …… 柴令武回府是不需要通报的。 径直踏入正厅,看到一筹莫展的柴哲威与几位掌柜,柴令武忍不住取笑起来。 “柴哲威,你这家当得不行啊!” 柜坊掌柜愁眉苦脸地将困境述说了一遍。 不管怎么说,柴令武也是二公子,即便没有处置权,知情权总是有的。 虽然对柴令武不抱希望,但是,万一呢? 柴令武听完,忍不住怼起柴哲威:“屁大的事,这都办不好。” 二点积分到账。 啧啧,这玩意儿到底怎么个给分法,柴令武真搞不明白。 柴哲威的神情,惊喜交加。 想不到,这难题在柴令武眼里,竟不成问题,应该是有充足的把握解决了。 至于被柴令武怼,习惯了,从牙牙学语就一直怼到现在,早麻木了。 “快说。” “明天安排车辆、部曲去庄上拉一万缗就是。正好我也想放在柜坊里。” 看,瞬间豁然开朗了。 掌柜们带着欢喜之色下去。 “难得回府啊。怎么,觉得这里不是你家了?” 柴哲威抱臂轻笑。 柴令武无奈:“要做的事多啊!柴家庄的基础薄弱了,要修整道路、翻修危房、安置孤寡,还要教那帮泥猴子识字。” “庄上大牲畜不够,要买牛,事还多着呢。” “庄上的匠人我拉来了,你弄点铁给他们,每间房安置个烟囱,就不会中烟毒了。” “用国公府的名义照会工部下辖的工部司郎中,弄点生铁。一把锄头五十文,抢钱嘛。” 生铁的需求量,这就是个弹性的需求。 修补锄、犁、镐要铁,维修横刀、箭镝同样用得到铁,烟囱也照样能用得到铁。 以霍国公府名义出面,要比柴家庄颜面大一些。 确认过最烈那坛烧刀子已经泡了虎骨,柴令武催促柴哲威派人送去华州,并附去嘱托,让阿耶定量饮用。 送来的酒、腊肉、熏鸡,自有留下的工匠负责处理。 第九章 病牛 用过午膳,柴令武与柴跃步行去了西市。 西市在长安城内长安县辖区,整整有一个坊区那么大,将近一半的摊位是外域胡商,还有一半是正常经营大唐境内物件的店铺。 劁猪匠的店铺就在前头,即便天气有些寒冷,依旧不时有人进出。 门口一阙对联,正是柴令武所书。 看样子,确实没人去找他麻烦了。 西市最内侧,是马市。 马市是一个统称,并不代表只卖马,牛、马、骡子、驴都有,数量还不少。 因为都是活畜,气味重了点,有点呛鼻子。 柴令武稍稍掩鼻。 不是他娇气,实在是牲畜的体味混合粪便的味道,又不如柴家庄的猪圈一般及时清理,混合起来着实不好闻。 阿融就更不堪了,除了掩鼻,眉头都拧巴了。 倒是柴跃,披着羊皮袄,负着双手,仿佛在柴家庄巡视那帮猪崽似的,一点不受影响,或许这就是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位客官,上好的西域黄牛!” “我这是关中黄牛,本地种,不存在适应性问题。” “小人家的牛健壮!都是细公牛,没有次公牛!” 细公牛与细犍牛一个价钱,区别是犍牛阉割过,更加温顺。 这场景,一如后世客运站旁边拉客的景象。 柴跃才不听他们叨叨,一头一头地掰开黄牛的嘴,细细看着牙口。 “四岁不到,太嫩!” “你家拿十五岁的老牛哄人,信不信老汉一个大脚丫子踹死你?” “这牛肠胃不好,拿开!” “蹄子都开始腐烂了,你有脸来哄耶耶?” 这个时候的柴跃不怒自威,宛如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庄主,柴跃管事厉害呀。” 阿融满眼惊异。 柴跃回头,咧嘴一笑:“你要是从小便与这些大牲口为伍,也一样厉害。” 术业有专攻而已。 柴令武冷眼旁观,发现柴跃挑牛特有讲究。 选择五岁口,刚刚可以驭使,意味着使用年限最长。 还只挑了一头格外健硕的公牛,足足十头健壮的母牛。 得,看样子柴跃是打着让母牛怀小牛犊子的主意。 有想法。 以前的柴家庄短缺资金,让柴跃施展不出浑身解数。 那头公牛就是四千二百钱,十头母牛就是四万钱,听上去不是太多,可对于这个时代丰年户均收入也不过几百钱的庄户人家来说,就是个高攀不起的数字。 次一等的牛三千钱,可惜不论是柴跃还是柴令武都看不上。 成为霍国公府实食邑,只意味着柴家庄的交税对象由朝廷变成了柴绍,并不意味着柴家庄就能攀上高枝变凤凰。 要没有二公子当上庄主,霍国公府的钱财不会注入柴家庄,只会任由柴家庄慢慢恢复元气——谁让农耕挣钱少呢? 士农工商,农虽然名义上排到了第二位,实际地位却是最低的。 不说和士比,你有商的钱财么?有工的技艺么? 在粗放耕种的大唐,理论上的永业田加口分田,一户有八十亩,可这么多田地才能勉强养活一家人。 在吃饭都成问题的时候,争社会地位,不是扯么? 柴跃起身,与柴令武嘀咕了几句,转身掏钱,在市令的公证下,办理了相应的备案,交了一些杂赋,买下了十一头牛,顺便把缰绳都抓住了。 牛这种大牲畜,不经过备案,出问题的几率特高。 而且,宰杀其它牲口官府不管,宰杀牛必须得经过官府审批,谁让牛是这个时代重要的生产力呢? “回去杀一头牛解馋。” 柴令武这一句话,将其纨绔本质尽显无遗。 柴跃现出几分惊慌:“二公子,可不能哩。杀牛,必须是伤牛、病牛,还必须经过长安县审批,不然要问罪哩!” 柴令武紧了紧身上的皮裘,一脚把柴跃踹翻,面上满是狂意:“我不管!反正,今天要么吃牛肉,要么吃你!” 阿融目瞪口呆。 又来了,原以为二公子去了柴家庄改了性子,原来不过是收敛起来,一旦触碰到就爆了。 柴跃苦着脸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对着柴令武拱手:“二公子,要不然,我们买一头伤牛或者病牛回去宰吃?费不了几个钱的。” 柴令武一指墙角蜷缩着的一头牛,面色狰狞:“买它!拉回去宰了!” 那一头骨架颇大、形销骨立的黄牛,眼里涌出豆大的眼泪。 牛之将死,其泪也烫。 “你这人还有没有点良心了!这牛那么可怜,你为什么要吃它?” 那天在张阿难身边的小屁孩又出现了,对着柴令武唧唧歪歪,很有圣母的潜质。 柴令武张扬地狂笑,一指牛贩子:“你问问他,这么一头病牛,除开宰了下酒,能拿来犁田还是拉车?是拿回家当祖宗供着,还是看着它煎熬着慢慢死去?” 牛贩子苦笑着点头。 柴令武不买回去宰了吃,病牛还真只能慢慢等死。 所以,哪怕柴跃还价到只给一缗那么狠,牛贩子也只能挥泪大甩卖了。 小屁孩脸色难看,却找不到话来怼柴令武。 好气啊! 十一头牛,拉着一辆破牛车,牛车上还有一头将死的病牛。 牛前是得意洋洋的柴令武与阿融,牛后是步履如飞的柴跃与劁猪匠,以及那名咬牙切齿的小屁孩。 不知道为什么,那名小屁孩就是与柴令武杠上了。 人与人之间讲究的是缘分,柴令武与那小屁孩大概就是孽缘,前世欠了很多钱那种。 “小宦官,跟着来是不是想混一口牛肉吃?” 柴令武挤眉弄眼的,故意气那小屁孩。 “胡说八道!我李明英就是从灞水跳下去,也绝不吃你一口牛肉!” 小屁孩气呼呼地叉腰骂道。 诶,有点“真香”的前奏了哟。 “我家的牛肉煮起来,那香味,邻村的小孩都馋哭了!” 柴令武逗着李明英。 其实柴令武有一句“你也配姓李”要说的,考虑到对方的年纪与身体的残缺,难得地咽下这一句恶毒的名言。 就当是照顾残疾人了。 李明英恶狠狠地瞪着柴令武,怒骂:“坏人!” 柴家庄里,几碗蒙汗药灌下去,流着泪的病牛被庄户们绑缚到架子上,劁猪匠挥舞着刀子,照牛肚子下手。 柴旦、柴达木、李不悔等人在边上瞎起哄,李明英在外围跳着脚怒骂。 病恹恹的牛,即便被开膛破肚也没多少血。 华佗的麻沸散失传,只是意味着一种好的麻醉药消失,并不意味着就没有麻醉药。 蒙汗药再差劲、后遗症再严重,那也是一种麻醉药物。 劁猪匠寻到牛胆,一刀划开,从里面掏出一块两斤左右的东西扔到脸盆里,再挤出一点胆汁、脓液,然后拿着大针、羊肠线缝缝补补,倒上草木灰,又在水盆里洗净了手,才笑着对柴令武拱手:“小人樊通,幸不辱使命,取得牛黄两斤,此牛养几天,应该能活命了。” 庄子里响起一片欢呼声。 牛肉确实好吃,可对庄户人家来说,能救回一头大牲畜,能减轻些做农活的负担,才是最重要的。 叫骂不休的李明英傻了眼,原来不是杀牛? 这样一来,自己成了无理取闹。 胀红了脸,李明英站在原地,不知该说什么。 被解开绑缚的病牛并没有力气站起来,只是挣扎着以头点地,以示对柴令武与樊通的谢意。 “李明英是吧?难得在内侍省那鬼地方还有你这样正义感过剩的。不过,凡事先过过脑子,未必这些年长的脑子都没你好使,不清楚人家的用意就别轻易插手。” 柴令武随口说了两句。 李明英垂头丧气地走出柴家庄,阿融跟在后头,看见有人接李明英才转身禀报柴令武。 甭以为太平年月就没有人拐子了,李明英有内侍省的背景,若在柴家庄出事,柴令武也不好交待。 送走樊通,柴跃面有得色地看着这头刚刚动了刀的牛。 不是为表功,而是因为柴家庄又将添一头公牛,春耕时又多一劳力。 此次买牛的钱,这一块牛黄基本就回本了啊! 就,就是管事的本事! 这,就是柴跃一双慧眼识破的! 身为管事,柴跃自然知道,这意味着柴家庄又多了一笔可用的钱财,可以多打好多犁头。 年后的耕种,可以轻松不少了,而这里面也有自己一份功劳。 “合着,在西市,柴跃管事你就知道有牛黄了?”一向鄙视农事的阿融第一次发现庄户人家的厉害。 柴跃笑着点头,一字未说,高人的风范尽显无遗。 阿融眼珠子转了转,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学一些农事。 “柴蛋!这头牛,你侍候着!” 柴跃并不过分溺爱大孙子,抓着他就派差事。 庄户人家的孩子,对照料牲口别有一番热情,就仿佛是看到了大玩具。 “耶耶,庄主给我改名字了,叫柴旦,元旦的旦。庄主说了,这个名字跟周公一样。” 柴旦半带炫耀的开口。 柴跃笑眯眯地摸了摸柴旦的脑袋,额头上如黄土高坡般沟壑纵横的皱纹尽数舒展开来:“庄主说得对,柴旦以后要听庄主的差遣。” 柴旦把小胸膛拍得山响,神色带着一丝骄傲:“耶耶放心,柴旦会听话的!嗯,这牛,柴旦也会将它侍候得壮壮的。” “庄主,可以喂它吃酒糟吗?”柴达木小心地询问。 “等大家将它抬入牛棚,你们喂它一些水,喂酒糟、青储。一旬之后,每人写一篇侍候牛的文章,好坏不论,至少要写得真实。” 柴旦发出一声哀鸣。 别的都好,要他写文章,要命。 李不悔则笑得很开心,虽然文笔幼稚,但她就是喜欢写文章,哪怕有好多字都不会写。 第十章 《三字经》 寒风呼啸,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雪。 有着助教之名的阿融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敲响墙角的破犁头。 “下课咯!” 柴旦打头,好生放下沙盘、树枝,冲出学堂,与柴达木他们挥舞着木制横刀开战,李不悔则与几个小丫头铲着雪。 柴令武寻了空旷的地方,挥动横刀练起来。 柴令武倒是很勤奋,好歹也是武将世家的子弟么,就是那一手刀法让柴跃直摇头。 “庄主这刀法,是哪个怂货教的,这不是糊弄人吗?” 柴跃提一根短棍,两下就打开柴令武的刀势,一记肩撞将柴令武撞翻。 落地的柴令武迅速翻滚,地趟刀没头没脑地攻向柴跃。 柴跃“咦”了一声,短棍连连招架,步子却在连连后退。 “哦豁,管事打不过庄主咯!” “庄主干废他!” 庄户们纷纷起哄,尤其以酒糟鼻子李老拴最为起劲。 柴跃大部分精力用来防守,偶尔一棍,便如毒蛇吐信,让柴令武手忙脚乱地回防,前面出其不意夺得的优势也尽数丧失。 柴令武打得浑身热气腾腾,终于收刀起身,缓缓摇头。 武艺还是潮,除了通过系统兑换到的地趟刀法能出其不意之外,压根不是柴跃的对手。 要么是霍国公府的部曲教授了自己假的刀法,要么是自己的悟性感天动地。 按事实来看,后者的可能性要高许多。 泥石流系统贼不靠谱,刚才柴令武拼命想兑换一些横刀的刀法,系统装死狗,不晓得是没有还是看不起柴令武。 柴跃沉吟了一下:“庄主,我就不说虚的,前面的刀法,中规中矩,却没有机变,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譬如前面我那一撞,庄主如果机敏些,还以肘击便可,至少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后面那套地面翻滚的刀法,略显生疏,却别开生面,很惊艳。” 好吧,这个真怪不得霍国公府的部曲,他们不敢教柴令武这种拼命的打法,也就让这本就是沙场搏命的刀法显得没灵魂。 系统给的刀法明显没有这种顾忌,才能够让柴跃刮目相看。 柴令武用心揣摩了一下,面上浮现出会心的笑容。 久违的高文敏带着几分尴尬的笑容,出现在柴家庄。 “履行这是要寻我喝酒?”柴令武微笑。 到柴家庄半年多了,真正来探望自己的人屈指可数,高文敏也算有心了。 高文敏却是讪笑着道出来意。 他阿耶高俭,年底奉旨回长安述职,据说有可能留任六部。 对于高府来说,这无疑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高俭是当今皇后的娘舅,在她幼年受苦时多有相助,这是情分。 玄武门之变时,时任雍州治中的高俭打开监狱,武装死囚,为当今皇帝拿下芳林门,这是功绩。 治中这个职位,到高宗时期更名为司马。 贞观元年,时任门下省侍中的高俭卡下黄门侍郎王珪的密奏,被贬为安州都督,后调益州大都督府任长史,是为君分忧。 值得一提的是,现在的益州大都督是年仅十二岁的蜀王李恪遥领,高俭才是益州大都督府实际上的话事人。 所以,高俭根本不是受贬。 高文敏想为阿耶接风洗尘、聊表孝心,准备安排一顿酒宴,奈何晓月楼里的烧刀子太昂贵,囊中羞涩的高文敏只能另辟蹊径,到柴家庄请柴令武备几桌杀猪菜。 “你确定你阿耶愿意吃贱肉?”柴令武得问清楚了,免得高文敏弄巧成拙。 “当年阿耶贬官交趾,不要说贱肉,百虫宴都吃过。”高文敏满不在乎地说。“烧刀子得管够。要是钱一时不够,年后我还你。” 高文敏虽然混账些,赖账的事倒做不出来,太丢脸。 天气有点冷,按说应该腾出学堂来办酒宴的,奈何柴令武不愿意让这帮熊孩子放了羊,庄户们只能在学堂外头搭了草庐。 庄户们照例杀猪宰鸡,上甑子、笼屉蒸饭菜。 熊孩子们现在对杀猪宴已经习惯了,所以基本不受影响,随着柴令武的教鞭挥动背诵起《三字经》。 “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 或许是小姑娘开窍得早,李不悔在毫无基础的情况下,对《三字经》接纳得很快,柴令武教过的部分,很快就能背诵、默写出来。 柴旦、柴达木就要差一些,背得磕磕巴巴的,简单的字书写倒没问题,遇到笔划多的,瞬间抓瞎了。 这是通病,很多男孩子开窍要迟些,早期学习成绩确实不行。 只要他们上课时不调皮,柴令武就懒得抽,最多罚背上几遍。 看看柴旦面容扭曲地背《三字经》的模样,便令人忍俊不禁。 草庐中,高俭瞪了高文敏一眼。 到柴家庄吃饭、甚至是食用贱肉,也亏他想得出。 不过,晓月楼每斗烧刀子扑买到十缗,确实奢靡了,到这里能喝到原价的烧刀子,也是一大快事。 这柴家二郎也忒不晓事,破学堂不腾出来待客,弄个草庐出来糊弄人,倒在里头教一群庄户子弟。 “犬子胡闹,让陛下受罪了。”高俭轻轻拱手,以示歉意。 面容方正的李世民微微摆手,侧耳倾听学堂里的朗朗读书声。 “士廉学识渊博,可曾听过此等启蒙书籍?” 高俭细细听了几句,发现这是前所未有的启蒙书籍。 “臣以前未曾听过。此文字有重复,辞无藻采,然朗朗上口,用于启蒙稚者较《千字文》更合适。” 英雄所见略同,高俭与章太炎的观点竟是如出一辙。 李世民甩了一个眼神,高俭立刻前头开路,扣响门扉,得到柴令武许可之后,漫步进入学堂,顺手关上房门。 “全部停下。面对长者,应如何?” 柴令武扬起教鞭。 柴旦等人整齐地起身,对李世民、高俭拱手:“见过二位长者。” 柴令武亦拱手:“见过二位长者。” 高俭瞪了柴令武一眼,小声斥道:“难道你不认识陛下?还不速行大礼!” 也就是看在高文敏面上,高俭才提醒柴令武了,换个人高俭才懒得理会他。 柴令武微笑:“这里是学堂,没有尊卑,只有师生。” 李世民扬手止住了高俭,点头认同这话。 确实,学堂里应该更纯粹一些,外头的肮脏事就不要带进来。 “不介意我们旁听吧?”李世民很给颜面地询问。 朗朗书声在学堂里回荡,李世民的笑容越发灿烂。 以他们的见识,轻易就能判断出《三字经》的价值。 要造就盛世,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武功自不用说,能灭了突厥,将其由大唐的强敌变成藩国,一洗中原王朝自大业七年以来面对突厥的耻辱,真正成为天下之主。 吐谷浑、西域、高句丽,且等着吧。 大唐的文治稍稍弱了一些,尽管开了科举,中举的却多数是世家子弟,寒门士子的比例委实太低啊! 注意,这个“寒门”在此时还是原意,指的是低于世家的庶族,最低到地主阶层,不是世家衰落后泛指家境贫寒的家庭。 平民百姓难以读书,除了世家、庶族的联合封锁外,必要的消耗品——书写纸张的昂贵也让屁民望而却步。 读书,在这个时代是个奢侈的事。 然而柴令武却开了个学堂,自己教庄户子弟,用的还是比《千字文》更容易开蒙的新书籍,这就不能不让人惊讶了。 庶族之所以不能与世家抗衡,原因在于文化的垄断。 庶族能够在世家的挤压下立稳脚跟,除了世家很多人不思进取之外,还有世家子弟看不上军功,认为这是贱业。 世家自主放弃的领域,庶族自然会去搏取。 庶族在文化上先天不足,尽管朝廷向他们倾斜了好些政策,仍旧不能让世家正眼相看。 启蒙这一块,是个难题。 现在,柴令武使用的启蒙书籍,绝对能让大唐的识字率飙升。 文治,指日可待! 于是,午间休息时间,柴令武被拉着陪席了。 悲剧的三陪男郎。 “二郎啊,跟二舅说说,怎么就想到弄这烧刀子呢?” 李世民一边品着烧刀子,一边漫不经心地套话。 柴令武一摊手:“陛下,《周易·系辞下》说,穷则变,变则通,我这也是穷得没办法了。三百户人家,只有两头牛,庄户有伤残孤寡,有十余间濒临倒塌的危房,坪子上、道路上尘土飞扬,熊孩子饿肉,饿得眼睛瓦蓝瓦蓝的。” 李世民沉默了一会儿。 柴令武的话,没一句虚辞。 李世民这种马上帝王,对民间的疾苦最为了解,真话假话一眼就判断出来了。 “你这开蒙书籍,是何名?何处有售?” 高俭迅速插话,打破沉寂。 柴令武轻笑着挟起古董羹中翻滚的薄薄肉片:“这是我草撰的文稿,取名《三字经》,市面上应该还没有卖的。毕竟,我也没写完。” 古董羹就是火锅的古称,细究的话可以扯到商周的温鼎,汉代还出现了分格鼎,到唐朝又名为暖锅。 当然,这个时代,是分锅而食的。 李世民眼睛一亮:“可以由朝廷出面刊印、宣发吗?” 若能达成一致,朝廷的威望势必大涨,玄武门之变的恶名也可以洗一洗了。 柴令武咀嚼了几口,将几近透明的肉片咽下去,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陛下有意,小子自然遵从。不过,皇帝不差饿兵,小子斗胆讨要一点好处。” 高俭呸了一口:“好大胆子。” 李世民笑了。 除了程咬金那泼货,也是第一次有人敢在自己面前讨封赏。 “且说。” “请陛下做主,赐柴令武一道诏书,婚事悉令小子自主,任何人不得干预。” 第十一章 怼皇帝 “不够!” 李世民翻了个白眼,挟起一团煮透的酥肉嚼巴。 虽然坐上了至尊之位,却不代表李世民不吃贱肉,当年戎马生涯,困难时别说贱肉,虫子都吃过。 咦,柴家庄的贱肉别具一格,没有那股浓郁的腥膻味,还隐隐带点酒香味,肉质粑糯可口,肥中带瘦,肥而不腻,瘦而不柴,油脂都被面粉吸收了。 好奇心起的李世民不由追问缘由。 听着柴令武说猪要从小劁了,然后猪能去了腥膻味,不好动,吃了睡、睡了吃,肯长肉,出栏快,李世民微微点头。 好像当初走马章台时听谁提过一嘴来着? 应该没说假话。 柴令武说要及时清扫圈舍、要喂酒糟改善肉质,李世民也频频点头。 给猪一个干净的环境,至少没那么膈应人。 酒糟柴家庄也极多,喂猪倒是物尽其用。 柴令武说给猪按摩、听歌时,李世民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好小子,这是拿我们当二傻子糊弄呢? 高文敏在一旁偷笑,让柴令武满嘴跑龙船。 柴令武讪笑道:“大致也就这样,各家养的时候肯定会作出一些相应的调整,细节会略微不同,肉质也会有差别,但长得快是肯定的,两年出栏最少能缩短到半年出栏。” 李世民倒吸了一口冷气,与高俭面面相觑。 按这法子养猪,大唐百姓要多得许多肉吃,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呀! 李世民放下箸,起身,郑重对着柴令武拱手:“朕代大唐百姓谢过二郎。嗣昌前天上书,请朕给二郎尚公主,朕此番前来便是商议此事,看在你无私贡献养猪秘方上,且为你拖延一年。” 柴令武无可奈何地叹气。 还是晚了一步,阿耶的动作咋就那么快呢? 好好一顿酒,这一桌与众不同,皇帝与高俭、柴令武一桌吃喝,高文敏苦哈哈地当倒酒童子。 倒不是谁有意刁难高文敏,只是这一桌的话语,并不适合让别人听到。 酒意微酣,李世民吹起了牛皮:“士廉,朕今年灭突厥、捉颉利可汗,制决罪人不得鞭背,高昌王麴文泰来朝,全年断死刑二十九人,大唐境内外户不闭,行旅不赉粮……” 高俭笑眯眯地品着烧刀子,附和着李世民的牛皮。 毕竟,这也基本是事实。 柴令武年轻,养气功夫不到家,虽然极力抑制,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怪异的笑容。 “二郎是觉得朕哪里表述不到位吗?”李世民乜视着柴令武。 柴令武抿了口烧刀子,有点后悔表情管理不到位。 “恕我直言,前面部分无懈可击,后面两句值得商榷。”柴令武的毒舌又发作了。“只断死刑二十九人,看上去可喜可贺,可别忘了,之前的国战征召了多少囚徒罪犯;外户不闭,听上去很美妙,可细细琢磨……肯定是穷到连贼都看不上才不用闭户。” 高文敏被柴令武这番别出心裁的见解雷到了,壶嘴流出的酒洒到了地上都不自知。 真敢说啊! 高文敏深信,要是自己敢这么说话,阿耶的家法一定会……加倍!再加倍! 李世民的面色已经不好看了。 柴令武补刀:“朝廷、各地官府断死刑人数不多,陛下可知道各宗祠、家族、村寨每年私下处死多少人?哦,现在的乡村,是三老佐政,皇权不下乡,三老说没死人,那就没死人。” 唐朝的乡是个神奇的单位,忽隐忽现,《资治通鉴》一百九十记载在武德七年规定“百户为里,五里为乡”,《通典》卷三十三的记录是贞观九年设,贞观十五年撤销。 无可辩驳的是,大唐对乡村掌控力度薄弱,完全倚仗三老。 政治清明的时候,问题大概不大;一旦王朝开始走下坡路,各种乱象就频发了,土地兼并就会加剧。 泥石流系统提示,怼李世民,百点积分到账。 李世民庆幸,自己真没有让柴令武这混账成为驸马都尉的想法,否则不得被这混账气死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哪个王朝没有点弊端? 怎么可能一蹴而就的解决了所有问题? 难怪嗣昌总被气得七窍生烟啊。 “听说二郎的书法自成一体?”李世民迅速转移话题。 “不能与飞白体一较长短,只是将楷书改进了一些,称为馆阁体。”柴令武终于清醒一些了。 在李世民面前谈书法,有班门弄斧之嫌。 高俭喝了碗热气腾腾的鸡汤,漫不经心地问道:“听说,柴令武你写出《将进酒》这等绝世好诗了?” 柴令武整了杯烧刀子,无奈地回应:“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诗这东西,陶冶情操还行,于治国、杀敌、民生毫无用处,不值一哂,甚至还没有馆阁体实用。” 李世民与高俭端正了神色。 柴令武的想法虽与众不同,却也自有一番道理。 对于柴令武这种实打实的官二代而言,诗确实无用,他又不用去科考,更没人敢收他的行卷,翻年还得给他授云骑尉勋官呢。 文章本天成这句诗,直接坐实了柴令武《将进酒》作者的身份。 李世民吐了口浊气。 罢了,看在身故的亲妹子份上,不跟这个连亲娘舅都怼的夯货计较。 送走客人,安排人收拾完毕,柴跃蹲在柴令武房里,埋着头一言不发。 “怎么了?” 柴令武诧异地看着柴跃,这个在柴家庄最穷困时期都极为乐天的管事,怎么看上去如此憋屈、如此郁闷? “我想不通,为什么要将庄子里养猪的秘方说给别人听。柴家庄还要挣养猪的钱呢!”柴跃气呼呼地回话。 柴令武笑了:“方法说出去,可以让大唐推广劁猪,百姓多养猪,多吃肉。至于说柴家庄的猪肉,你放心吧,同样是劁猪,不是哪家都能有酒糟喂养的。” “更何况,养猪对于柴家庄来说,不过是顺带的事,重点是让柴旦他们这些孩子有肉吃。” 如果柴令武只能靠养猪发家,还不如一头撞死。 再说,养猪这点窍门,早晚会有人探寻出来的,捂着也没多大意思。 “牛才是最要紧的。那头病牛怎么样了?” 说到那头牛,柴跃的脸上浮现出温馨的笑意:“柴旦他们几个小家伙还算尽心,那牛已经恢复了一部分,肉也见长了。估摸着,春耕时节,它应该能下地干活了。” “那十头母牛,也有三头肚子有动静了,过上几年庄子里又添几头壮牛了。” 说到这事,有喜有忧。 喜的,自然是庄上要添牛犊子; 忧的,却是开春能下地的牛又少了三头。 总不能让怀了犊子的母牛干重活吧。 重点是,卖牛黄得的钱,柴令武看不上,让柴跃拿着入柴家庄的公账,安排修沟渠、造水车,让柴跃喜上眉梢。 没办法,前朝乱世的杀伤力太大,虽然长安已经平定了十几年,却还没恢复元气,基础设施欠缺得相当厉害,庄主给钱修补,那是再好不过了。 “庄主,隔壁的柳林庄,多了几个并州来的汉子,一手农活还算麻利,可老汉觉得哪里不对劲。” 柴令武皱眉。 贞观三年六月,关中有旱情,朝廷除了赈济、安抚之外,还准许百姓自行赴异地乞活,玄奘和尚也是趁此时机出了沙州,开始取经之旅。 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还有流民存在? 普通百姓想外出,那是要有过所的! 况且,并州也不在关中范围。 换个角度考虑,纵然大唐重视商业,对商队通行便利,也不可能有商队的人留下到柳林庄。 那么明显的漏洞,不是有人在背后操作才怪。 现在的柴令武无官无爵,犯不上管这闲事,只是让柴跃加强戒备。 “庄主,如今庄上有钱了,你也算身娇肉贵,平日还是多带护卫。毕竟,人心难测。” 老成持重的柴跃提出了建议。 一方面确实是为柴令武的安危着想,另一方面也是在为自己的儿子谋福利。 柴跃这一辈人经历过隋末的残酷,厮杀经验极其丰富,但随着年华的逝去,体力不可避免地衰弱了下去。 他那三个身强力壮的儿子,赶上了战争尾巴,有一定的临阵经验,又处在体力巅峰,虽然没法跟卫军、府兵比较,却也算一把好手了。 柴刀、柴禾、柴火,名字朴实无华,充满了乡土气息,柴旦原先的名字与他们一脉相承,接地气。 柴跃的安排,有那么一点私心,却让人无法生厌。 毕竟,谁也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连出家人都还争香火呢,只要不损害他人的利益,谁也不能说啥。 柴刀是柴旦的阿耶,比起两个兄弟来,相似的面容上更多了一丝凶悍的气息,平时对柴跃的话也不怎么听,唯独对柴令武毕恭毕敬。 用柴刀的话来说,自己的狗儿子(犬子)能够读书,那是庄主开了天恩。 庄主还大发慈悲,亲自教授他,为他改名字,这是何等的恩情! 这个时代,教育是垄断的,最低也得是庶族才接受得到教育,与当年孔夫子“有教无类”的初衷背道而驰。 谁都知道读书好,可是,没有人开蒙、买不起死贵死贵的书籍纸张,就算是日子渐渐好转的农户,仍旧只能望洋兴叹。 第十二章 歌舞名家 腊八之后,天气寒冷,即便无雪、即便日出,依旧冷飕飕的,好不容易跑出的一身热气,一阵轻风就吹没了,感觉如同赤身在天地间一般。 天再冷,为了生计,官道上依旧是络绎不绝的车马、往来如流的人群。 人吃马嚼、取暖的柴火以及廉价的石炭,这都是一个庞大的数目,重利的商人绝对不会放过此良机,而苦哈哈等着挣钱的百姓自然也只能顶着刺骨寒风出来卖苦力。 柴令武当然不需要挣钱,却需要应酬。 这一次的东道主不是高文敏这个浪荡货色,而是李崇义这个小财主。 李崇义宣称,自己将于明年开始纳采。 依《周礼》,纳采就是成婚的第一步,也就意味着李崇义要脱离单身狗的行列。 按后世标准,自然是可喜可贺,顺便再绑电线杆上整治一通。 略有些遗憾,因为身份的问题,不能将李崇义绑电线杆,让他感受千年之后的风采。 在这个时代,以他们的身份,婚姻却是一种束缚。 是外面的小娘子不美,还是晓月楼的巧云姑娘不香? 柴刀在前拂开厚实的布帘,柴令武昂首阔步进入晓月楼,柴刀与柴禾随后踏入楼中紧紧跟随,柴火则在晓月楼外的墙角避风、望风。 倒不是柴令武担心昔日恩怨,只是柴跃早就交代了他们,即便牺牲性命,也要保证庄主安然无恙。 楼中上好的细炭一盆接一盆,倒让身着狐裘的柴令武感觉一丝燥热。 肩一抖,狐裘落入柴禾手中,这个架势让晓月楼中人侧目。 年轻人嘛,耍酷耍帅,再正常不过了。 荣娘子盘着惊鹄胎髻,百灵样式的金步摇随着步履摇颤,画阔眉、眉心贴梅花状花钿,身着小袖窄衣,外加半臂皮裘,肩绕披帛,足登分梢玉履,摇曳着走到柴令武面前,微笑着福了一礼。 “庄主可是许久没来了。” 这个举动让许多人瞪大了眼睛。 荣娘子不过是一掌柜,却因为身后之人来历非凡,骨子里又有几分傲气,向来对人不假辞色,竟然对区区一庄主如此曲意奉承! “兄台,这个什么庄主,是何来历,竟让荣娘子如此礼遇?” “霍国公府二公子,长安纨绔子弟之一。” “即便如此,也当不得荣娘子亲迎吧?” “馆阁体的创始人、《将进酒》的作者,够了吗?” “嗞,竟如此厉害!” 巧云姑娘如欢快的云雀向柴令武跑来,云髻上插着的云雀金钗来回摇晃,鸳鸯眉舒展,涂着淡淡唇脂的樱桃小口微张,斜领缦衫都随风舞动。 “二公子许久没来,可得留一幅墨宝哇!” 荣娘子宠溺地笑了笑,微带歉意地引路:“巧云这碎娃子被惯坏了,庄主见谅。庄主的诗,诸多才子拜读之后自叹弗如,巧云嫚子也是仰慕庄主满腹的才华……” 柴令武保持着淡淡的笑容,并不接话。 在这样的风流场内,所有的赞誉都要打折,无论你再有多少才华,也未必能真令这些小娘子折服。 要知道,想当一个名伎,除了貌美如花、眼神勾魂夺魄,还要学琴棋书画,文学涵养也是一定要有的,准许参加科举的话,状元不一定,进士多少有点希望。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都是堆砌辞藻的,文字的搬运工,谁觉得自己比别人弱上几分? 即便《将进酒》让人看到了柴令武纵横的才气,也未必能让人信服,谁知道是不是柴令武买来的诗? 即便真是柴令武所著,只有一首,谁知道他会不会江郎才尽? 总而言之,柴令武的才名,远逊于他的纨绔之名。 有自知之明的柴令武当然不会自恋到相信别人拿自己当柳永,柳三变只有一个,yyds。 风月之地未必无情,但这情,必然不会在自己身上。 李崇义这货财大气粗,选的位置在二楼,开窗正对着大厅的戏台,算是一等的位置。 这样的天气自然是古董羹最适宜,每人一张桌子,牛肉、羊肉、鱼肉以及少量豆腐、莱菔、菘菜,加上一盘鹿肉,就是这个时代比较奢华的配置了。 毕竟,战乱才结束没几年。 “柴令武,这大半年,你就缩在柴家庄不出来,忒无趣!”李崇义骂骂咧咧地说。“再过几天,我就要纳采,从此难觅这等逍遥时光了,再不出来,日后没得时机了!” 柴令武白眼相看:“呸,就是想炫耀自己成亲嘛!哪家的小娘子?” 李崇义笑容里带了几分得意。 高文敏拍着桌子叫骂:“呸,娶个清河崔家的嫡女,好了不起么?” 李崇义回嘴:“自然不如未来的驸马都尉光彩。” 柴令武却知道,这未必是什么好事。 五姓七家不是什么善人,他们讲的是利益,求的是回报。 在玄武门之变前,他们一致支持的是手段温和的李建成,哪晓得局势翻转,最后的赢家却是行霹雳手段的李世民。 赢家通吃,李世民对于坚定支持自己的盟友不吝赏赐,宗圣观便得到了大量的便利; 对于站错队的臣子,如魏征、王珪,多是放置在虚职部门,如薛万彻则是非战不得接触军队; 对于那些在背后兴风作浪的势力,出于稳定的需要,不能翻脸算账,却不代表不会给他们找点麻烦,隔三差五让察院拉个把世家官员出来收拾。 世家这头,论武力是没法与李世民对抗的,可人家在文之一道,却无可替代,哪怕李世民有意扶持庶族,也得庶族支棱得起来啊! 然后,气急败坏的世家就立了个规矩,宁嫁放牛郎,不嫁皇室子。 李崇义就处在这个规矩的边缘,宗室毕竟与皇室有别,估计清河崔家与皇帝也是假借李崇义的婚事,让紧张的关系缓和下来。 包房里的酒杯举起,柴火大踏步进来,附在柴令武耳畔说了几句,转身下楼。 柴令武放下酒杯,微笑道:“李崇义这酒,却不妨晚一点再喝。我们不妨先看歌舞。” 肤白貌美的长孙冲放下酒杯,探头看了眼大厅,立刻眉开眼笑:“快看呐!巧云姑娘上场了!” 一群lsp瞬间自觉地放下酒杯,争先恐后地挤到窗前,俯瞰身着华衫的巧云姑娘在戏台上翩翩起舞。 “美哉,如云霞绚烂,如彩虹翩翩,如云雀灵动……”长孙冲开始排比起来。 不愧是被长乐公主称之为堪比王献之的人物,说辞一套套的。 难道,荷尔蒙才是文学发展的原动力? 高文敏就不一样了,他愧对名字中的“文”字,只会流着口水喊“好美”。 李崇义直接看傻了,连话都没顾得上说。 柴令武叹了口气,为这些土鳖感到丢脸。 相对后世歌舞的昌盛,此时的歌舞略显单调,却另有一种风情。 好吧,柴令武就是个舞盲,除了对迈克尔·约瑟夫·杰克逊捂裆的动作印象深刻之外,就记得男版天鹅湖芭蕾舞、黑人抬棺了。 在他的角度看来,巧云姑娘的舞蹈,与黑人抬棺没有多少区别。 一曲舞罢,巧云姑娘行礼,“彩”声响彻晓月楼。 巧云姑娘退下,荣娘子上台,立刻下面桌子旁就有混不吝的货色开口:“荣娘子,虽然你风韵犹存,却不是我们的菜呀!” 荣娘子呸了一口:“休要口齿轻薄!晓月楼此次花了大价钱,通过太乐署请得当世歌舞名家献艺。有请阿史那咄苾!” 皮衣、胡帽、左衽、皮靴,伴着粗犷的大脸庞,还有满面谄媚笑容的阿史那咄苾登台,身子欢快地打着旋儿,极具爆发力的歌声带给众人异样的感受。 长孙冲、高文敏、李崇义看了一遍,突然齐声喝彩。 虽然歌舞确实不错,但他们的喝彩声,只有三分是给歌舞本身的,七分,是给阿史那咄苾的身份。 没错,眼前的灵魂歌舞名家,正是昔日不可一世的突厥颉利可汗,如今的大唐右卫大将军。 当然了,这个右卫大将军是虚职。 阿史那咄苾现在的真正身份,是歌舞名家,天子赐宴了要舞一曲,大朝会来了兴致要让他在太极殿上舞一曲,召见各族酋长、渠帅、羁縻州刺史、藩国、番邦时,同样也舞上一曲。 看看,曾经不可一世的突厥可汗,如今只能在大唐献舞。 这叫杀人诛心。 至少最近几年,大唐会安生好多,其中也有阿史那咄苾歌舞的功劳。 经过小半年的调教,阿史那咄苾已经渐渐适应这种屈辱的生活,只是眼神里还有不甘。 但是,那又如何呢? 儿子阿史那叠罗支还在长安,还被紧密监视着,自己要是敢不配合、一心求死,阿史那叠罗支就要倒霉。 曾经的阿史那咄苾以为自己是不惧死亡的勇士,然而,粗暴的张宝相让他明白过来,自己原来还是个贪生怕死的俗人。 别笑,其实很多人都一样,遇事之前都以为自己是战天战地的那个勇士,最后才发觉自己是个凡夫俗子。 要是每个人都能认清自己,这世上还会有那么多失败者吗? 第十三章 混账话 晓月楼外的刀剑交鸣声,突兀地传入晓月楼中。 四名健硕的汉子迅速登台,刀盾齐出,护着阿史那咄苾。 虽然大唐百姓很记恨颉利可汗,但此时的他是大唐手中杀人诛心的一把刀,死了可惜。 一支利箭呼啸着射向阿史那咄苾面门,让饱经风霜的颉利可汗闭上了眼睛。 这一箭,角度之刁钻,只有阿史那思摩部的棘蝲才射得出来。 当年渭水之盟,要不是棘蝲生病,恐怕李世民没那么容易脱身吧? 盾牌不动如山,坚定地挡住了那支箭矢,持盾的汉子眼皮跳了跳,看得出来没那么轻松。 十余名黑衣人布巾蒙面,只露出凶光闪闪的眼睛,手中的横刀砍向席中的酒客。 “有趣,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几名酒客踢翻桌子,拔出横刀反杀,掩护那些手无寸铁之人退后。 大唐不禁民间持有刀弓,却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持有,酒客中还是有一些羸弱之辈,也需要别人的保护。 好在此时的大唐子民,心气颇高,遇事不是惊叫着四散而逃,而是拔刀挺身相抗,因而除了开始有人受了点轻伤之外,局面并不狼藉。 柴令武拔刀,带着柴刀、柴禾,毫不迟疑地下楼,加入厮杀的行列。 当然,柴令武这手武艺,还得仰仗柴刀的时时护持才不至于受伤。 但是,这态度是拿出来了。 “柴令武,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高文敏、李崇义挥刀与柴令武结成锋矢,架开了黑衣人的刀锋。 有着平日打群架、下黑手的经验,这三个家伙下手默契之极,两人举刀招架,一人专挑下三路出手。 这种看上去卑鄙的手段,却极为有效。 黑衣人的武艺是强悍,柴令武与高文敏联手确实吃力,可李崇义鸡贼的攻击下三路又让黑衣人忌惮不已——谁让他是罗圈腿来着? 至于长孙冲,这家伙是真文弱,只能在后方战战兢兢地当替补,身边的护卫却也派出来参战了。 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一次突袭,针对的不是晓月楼,也不是一众酒客,而是台上的阿史那咄苾。 “杀!” 一声尖厉的喝斥,一道幼小的身影异军突起,利剑扎入柴令武身前那黑衣人的一侧肋骨。 柴令武大惊失色。 李明英这个小宦者,竟敢掺和进这生死搏杀,不要命了吗? 吃痛的黑衣人回刀,斜斩李明英玉颈,不及回防的李明英小脸现出一片煞白。 冲动了,莽撞了,要重新投胎了。 本以为能一击必杀,谁知道这一剑卡骨头缝里,拔都拔不出啊! 柴令武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可也无法坐视李明英被斩首,横刀努力架出,肩头同时一撞,将李明英撞出去,肩膀却吃了黑衣人一刀,痛得龇牙咧嘴。 “李崇义,你挡上方!” 柴令武身子顺势往地上一扑,翻滚着挥刀,频频斩向黑衣人双脚,偶尔刀锋一扫,便有斩断烦恼根的态势,逼得黑衣人只能放弃对高文敏、李崇义的压制,频频跳开。 黑衣人从来没见过,像柴令武这样身份的人,如恶狗一般撒泼打滚,招式怪异、角度刁钻,还根本无从预判。 虽然这三个敌人的实力不强,柴令武的招数却让他觉得如芒在背,一不小心就做不成男人的滋味,谁也不愿意尝试啊! 但是,丢掉性命的话,他也不肯啊! “天子脚下,蛮夷之辈竟敢作乱?”荣娘子昴然上台。“晓月楼的护卫,拿出你们看家本领来!今天出手的贵客,晓月楼免单以表谢意!” “哈哈,荣娘子,哪个稀罕你一顿饭菜?你要说成为你的入幕之宾,保证所有人都会去拼命!” 油嘴滑舌调笑荣娘子的,是豹眼虬髯的右武卫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 调笑归调笑,程知节还是扯下华服,露出一身窄袖圆领袍,抡着横刀开战。 身为大唐一流武将,程知节的身手自是不凡,绝不是《隋唐演义》里只能玩三板斧的那个憨憨,而是当世有数的马槊名家。 现年四十二岁的程知节,正处于体力的巅峰,不是一般人能对付得了的。 在马上,或许这些黑衣人还能与程知节拼个不相上下,可谁让他们主动放弃了优势呢? 程知节一刀一个黑衣人,跟打小盆友似的,身后的部曲赶紧掏出绳索绑缚。 看他们的业务熟练度,俨然不是头回这么做了。 “义贞休想吃独食!” 襄州都督、吴国公尉迟融扯下袍子,挥舞两条钢鞭,熊罴一般冲了出去,所到之处,黑衣人无不筋断骨折。 义贞,是程知节的字。 “敬德这铁匠不讲究!” 程知节砍翻一名黑衣人,不满地嘟囔。 没法,自己是一流战将,尉迟融是超一流战将; 自己是马槊名家,铁匠是夺马槊名家。 臭铁匠就会抢风头。 有尉迟融上阵,即便涌入的黑衣人已多达百人,依旧被打压得苦不堪言,仿佛狂风暴雨中那朵饱经摧残的小百合,他们才是被攻击的一方。 有这两个凶人入阵,柴令武他们的压力轻了许多,在做了一台截肢手术、一台阉割手术之后,三人再度向前,又揽下了一名黑衣人。 柴刀虽然担心柴令武,看看他的举动便知道他肩膀的伤,除了流血之外并无大碍,也就放开手脚对付黑衣人了。 程知节瞟了一眼柴令武,不禁嚷嚷:“好家伙,嗣昌的儿子,下手够狠的。”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 说屁话呢,这个要命的时候,不狠不如去自尽。 台上的阿史那咄苾嘴角泛起一丝苦笑。 身为突厥的大可汗,却成为大唐的阶下囚、舞者,自然是令突厥蒙羞,好好的突厥也因此四分五裂,多数小可汗、俟斤对大唐俯首称臣,少数企图重振突厥的俟斤自然想夺回控制权、振奋人心。 想实现这意图,最快的途径是抢回阿史那咄苾,以他为傀儡,重新召集人马,倒不信大唐能在草原上跟他们兜上几年的圈子。 抢人的难度大了些,倒不如直接杀了阿史那咄苾。 突厥之耻一旦灭了,拖上几年,召集新生代重新自立,同样可行。 自从落入张宝相手里,阿史那咄苾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几乎已注定。 没有大唐的保护,自己会被昔日的部属撕成碎片。 突厥的图腾是狼,优胜劣汰的做派也像狼,失败的狼王,除了孤独流浪,就只能被同族所杀。 阿史那咄苾也搞不清楚,自己对大唐该是什么情感。 黑衣人的数量骤然增加,竟到了二百之数。 “还在等南衙宿卫的人马吗?他们不会来了!” 棘蝲斩出一刀,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意。 程知节咧开血盆大口狂笑:“小崽子,你以为长安就南衙宿卫吗?儿郎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晓月楼外、阁楼上,涌出五百甲胄齐全的刀盾手,目光热切地望着黑衣人。 赏银什么的倒不怎么在乎,可用人头领得永业田,这才是可以传子传孙的传家宝啊! 农耕社会,百姓对土地的执著,导致了大唐府兵的好战。 主场作战,以有心算无心,还特娘的是步战,谁怕谁? “那个脑袋是我的!” “五亩良田,乖乖站好!” “吃耶耶一刀!” 李靖灭突厥的仗打得太漂亮了,让大唐卫军、府兵、百姓的心气都提了起来,“一汉抵五胡”的说法暗戳戳地流行,府兵们的战绩也很对得起这个说法。 府兵上场,柴令武这号半吊子货顺理成章的功成身退了。 看着柴令武染血的肩头,柴刀割下他肩头的布料,一杯烧刀子倒下去,刺激得柴令武直哆嗦。 好吧,这种简易消毒手段还是柴令武教柴刀的,虽然烧刀子的度数略低,总归是聊胜于无。 然后,不知道是什么材料制成的、黑乎乎的金疮药按到伤口上,柴刀跟荣娘子讨了一截布条给柴令武包扎上。 这时候,高文敏、李崇义两个损货才指着柴令武大笑。 因为柴令武以地趟刀破敌,没少在地上翻滚,饶是晓月楼每天清扫,也难免沾一身尘埃。 要是以前那个柴令武,说不定会有几分厌恶; 现在的柴令武,没那臭毛病。 不管多狼狈的招数,能破敌就是好招。 李明英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对柴令武叉手行礼:“方才多谢庄主了。”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没那个本事就别瞎掺和!” 李明英瞬间如点火的小炮仗,叉着腰,指着柴令武开骂:“要不是我出手,你们还得被人家压制!死没良心的!” 柴令武听到这话,浑身不得劲。 不是,即便你少了零配件,本质上你还是男人,你搞出小娘子的腔调做什么? 尘埃落定,荣娘子轻笑着叉手行礼,谢过各位出力的人,转身好奇地看向柴令武:“柴庄主向来不以武力见长,为何如此奋不顾身?” 柴令武龇牙咧嘴,笑容里透着一丝狠厉:“长安是大唐的长安,是大唐儿郎的长安,是我们的长安。我们可以在长安捣乱,外人不行!谁来弄死谁!” 程知节哈哈大笑:“这混账话,对老程的脾气!” 第十四章 惠日 柴令武口称叔父,把柳林庄的异状说了一遍。 程知节冷笑着挥手,自有雍州折冲府去料理这些琐事。 柴令武称程知节为叔父,一点毛病没有,程知节比柴绍小一岁呢。 倒是尉迟融才比柴绍年长。 程知节上下打量了柴令武许久,才叹了口气:“可惜老程命不好,净生些糙汉子,没有一个女儿,不然非挑你当女婿不可。” 柴令武看了眼五大三粗、横肉丛生的程知节,再想一想他要有个女儿,胳膊能跑马、拳头能站人,挥舞着门板大的斧头追杀丈夫,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噤。 恐怕老天爷做得最正确的事,就是没让程家生女儿了。 “程处默!还不过来见见各位公子!” 伴着这一声吼,一个年轻版的程知节出现在柴令武面前,却比程知节多了几分圆滑。 “程处默给各位兄弟见礼了!” 虽然不是皇亲国戚,好歹也是国公世子,程处默的身份地位与柴令武他们近乎平起平坐,交往起来彼此没有心理负担。 程处默现在是左千牛卫正七品上队正,论起来柴令武他们还是白身呢。 高文敏等人难免对程处默的任职眼热起来。 大致算起来,大家都是同龄人,出身相差也不大,程处默却已经是实职队正了呀! 殊不知,程处默也尴尬,这个队正并非因为立功所得,而是因为自家阿耶是国公才授予,算是皇帝收拢人心的一种手段。 左右千牛卫,外卫是轮换进来的府兵,内卫则主要是安置臣子的子弟,以示信任。 眼珠子一转,程处默岔开话题:“听说柴令武兄弟弄出了烧刀子,还将大家不屑食用的贱肉变成了美食?” 提及美食,一帮吃货立刻热情似火,李崇义得意地昂首:“你们还不知道呐!虽然劁过的猪都少有腥膻味,却独有柴家庄养出的猪,肉质才够鲜嫩,才带了一股淡淡的清香,按柴令武给的烹饪法子做出来,能让你们馋哭!” “对了,柴令武,多给我留两头,年后阿耶要纳妾,我得表表孝心。” 河间郡王李孝恭是大唐宗室里最会打仗的,比李道宗更厉害,经略巴蜀、灭萧铣、招抚岭南、平定江南辅公祏,拜扬州大都督,被人告发谋反而免职,迁任宗正寺卿、礼部尚书,遂好酒色、喜奢靡。 纳妾对于李孝恭来说,不过是常规操作,他府上养的歌姬多达上百呢。 当年告发他谋反,懂的都懂。 如今李靖动不动就告病辞官,也是跟他学的。 这叫前车之鉴。 几个年轻人肆无忌惮的话语,让不少酒客动了心思。 能不能直接从柴家庄买酒? 要不要尝试去买一头猪来吃? 荣娘子及时将柴令武等人请进包房,让人侍候他们更衣之后,荣娘子奉上茶汤:“庄主,烧刀子还能供应多少?晓月楼愿意成为柴家庄专属的售卖点。” 经历过后世商业熏陶的柴令武立刻反应过来:“有人与你们捣乱?” 荣娘子也不隐瞒,将当天的情况细细说了一遍。 柴令武倒不在意对方的手段,这种方式在后世只是小儿科罢了。 倒是晓月楼有意包销,让柴令武微感兴趣。 柴令武只管酿酒,没有时间去管卖酒,更犯不上仅仅为了卖烧刀子而搭建自己的销售平台。 那些自己搭建平台的,难道不知道耗费极大? 不是的,只是因为行业内卷严重,你不这么干,很快会被同行甩后面去。 “你不是宣称每日只卖十五斗酒?量大了,你售得完吗?”柴令武问了一句。 荣娘子掩口而笑:“庄主对晓月楼不够了解呀!太原、洛州(洛阳)都有晓月楼的分号哟,只恐贵庄的产量不足,不怕美酒不够销。” “即便大唐无法容纳多余的产量,发卖突厥、西域、契丹、奚、吐谷浑,还可以获取更大的利益哟。” 不出所料,晓月楼对生猪的需求是有,量却感人。 纵然再弄得花样百出,烹饪手段也层出不穷,奈何“贱肉”的概念根深蒂固,晓月楼的主顾又非富即贵,除了一些年轻人叛逆心起会尝鲜之外,一时真难以拓展。 这也无所谓,反正柴家庄养猪,本来就是副产品,能多卖点钱固然好,不能也无所谓,大不了当是给庄上发福利呗。 …… 义宁坊,霍国公府。 柴哲威对着柴令武一通数落:“就你能!这点三脚猫的本事,也敢和突厥人厮杀!吃痛了吧?长教训了吧?” 柴令武嬉皮笑脸的回应:“这不是没事么?哪个男儿不得流点血才长大?当时还有柴刀他们在一旁策应,真没事了。” 柴哲威呸了一口:“看把你能的!真要出事,我怎么向阿娘交待?” 柴令武沉默了一下,迅速转移话题:“柜坊那头,我已经约了晓月楼的荣娘子开户,日后与柴家庄的结算,都通过府上的柜坊。” 柴哲威喜出望外。 晓月楼的底蕴何其深厚,荣娘子愿意在柴家柜坊开户,势必让柜坊更添信力,更能让商贾们把钱存放进来。 存钱的多了,周转的困难自然不复存在,这一两年因大形势造成的亏空也能弥补上去。 毕竟,这年头的钱柜两头吃钱,即便是存放也要收取费用,赚钱不要太快哦。 晓月楼在这头开户,势必带动部分商贾过来,一来二去就能让柴家柜坊踏上正轨。 对别人柴哲威或许会客气一下,对柴令武,哼哼,才不会惯着他呢。 “阿耶上书陛下,为你乞求尚公主。” 柴令武的目光闪躲了一下:“很不巧,前些日子,陛下去柴家庄饮宴,我请陛下准许我婚姻自主……” 柴哲威瞪大眼睛,怒气冲冲地对着柴令武拳打脚踢,连声咆哮。 “阿耶为你谋取日后的营生,不惜低头向陛下请求赐婚,你竟然敢拒绝?” “别打,再打我翻脸了啊!你个傻子,你以为驸马都尉是那么好当的?啊?你知道民间赘婿是什么身份不?你知道汉武帝讨伐匈奴时,除了军士,还征调了什么人吗?囚徒与赘婿!” “狗屁的营生,难道我凭借柴家庄造出来的酒,还不够在长安立足?还需要摇尾乞怜,做那窝囊的驸马都尉?阿耶这些年的驸马都尉还没当够么?” 柴哲威怒斥:“真以为你凭借一个小小的庄主,就能挡住外面的觊觎之心?阿耶让你尚公主,就是为他的身后事做准备!” 说白了,柴绍是想着自己身故后,柴令武能有公主为后盾,免受外人欺辱,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但是,柴绍与柴哲威又怎么知道,柴家的没落,就是从尚公主开始呢? 柴令武虽然满腹委屈,却根本说不出口。 说出来,阿耶与柴哲威肯定当自己是失心疯。 “区区酿酒,真招致觊觎、无力自保,我会将其毁掉!” 绝对不要怀疑柴令武的话,这事他干得出来。 柴哲威无语望苍天,赶上那么一个犟驴兄弟,很心塞。 两兄弟在闹腾,部曲跑来禀告:“大公子,倭国遣唐副使惠日求见二公子。” 第一届遣唐使奉倭国舒明大王之命,于贞观四年八月抵达大唐,正使犬上三田耜,副使惠日,在大唐呆了两年。 使团还有判官﹑录事、约半数的舵师﹑水手、主神﹑卜部﹑阴阳师﹑医师﹑画师﹑乐师﹑译语﹑史生,以及造舶都匠﹑船师﹑船匠﹑木工﹑铸工﹑锻工﹑玉工等各行工匠。 随行有长期居留的留学僧﹑留学生和短期入唐﹑将随同一使团回国的还学僧﹑还学生,还有从事保卫的射手,使团共二百余人,乘船两艘。 总而言之,此时的倭国远远落后于大唐,所以花费金银、低声下气要学大唐的各项技术,偏偏脑袋让驴踢了的李世民对此毫无防备,还推心置腹的让人家学习。 想想千年之后的耻辱、神州大地的沉沦,柴令武真想给李世民两个大耳刮子。 让你穷大方! “请惠日副使进来。”柴哲威整理了一下仪容,端坐在主位。 “且慢!这遣唐使难道是空手来的?”柴令武的关注点很奇葩。 柴哲威无奈地叹了口气,看向部曲。 部曲咧嘴笑了:“哪能啊!小人看得真真的,整整一箱子金银珠宝呐!” 柴令武撇嘴:“先收礼,再让他进来。” 柴哲威真不知该怎么说好。 君子爱财,取之以道,你的吃相也忒难看了点。 问题这就是自己的孪生兄弟,嫌弃归嫌弃,你能怎么着? 再说,霍国公府也急需钱财补充流动性,到嘴的肉,不吃咋地? 惠日身高,按后世标准就是一米五左右,很让柴令武有一种呐喊“天王盖地虎,惠日一米五”的冲动。 即便是换了大唐的圆领袍,惠日那鸭子似的步伐还是显露出与唐人显著的区别。 惠日身后,霍国公府部曲飞快地眨眼,示意已经收下礼物。 “见过柴公子、柴二公子。”惠日落座,开口就是一通捧。“二公子一首《将进酒》,委实让惠日钦佩,上下五百年,诗才一石,二公子独占八斗。” 第十五章 御前官司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应着,手上把玩着部曲从惠日礼物里挑出的、鸽蛋大小的珍珠。 这年头没有人工养殖,百分百纯天然。 身处海岛的倭国,在打捞深海珍珠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捞出来的珍珠成色都不错。 除了某些影视教育产业,倭国也不是一无是处嘛。 喝着五味杂陈的茶汤,柴令武哭笑不得。 霍国公府的烹茶部曲可以换了,茶里加的是什么? 油盐、蜀椒(花椒)、桂皮、八角也就算了,加入糯米粉是几个意思? 喝完茶汤,人都饱了,饭都省了。 后世的擂茶很显然保持了大唐茶汤的特色,还推陈出新地加入了花生瓜子等物。 对于吃喝,神州大地的子民是认真的,他们总是能出人意料地制作出新食品,哪怕这些食品具有极强地地域性。 惠日费力劳心地讲了半天,对柴令武而言却是马耳东风。 大家不是小孩子了,几句不着边际的马屁就想让人中糖衣炮弹? 想多了。 惠日说得口干舌燥,茶汤都喝了两碗,看到柴令武不理睬他,只能图穷匕见:“听闻二公子的酿酒之术冠绝于世,惠日想前往学习,请二公子准许。” 柴哲威意动:“二弟……”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岂不闻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无官无爵,就指着这点营生度日,教了别人,自己不得饿死?再说,真要教徒弟,凭啥不教大唐子民,去教他倭国人?” 惠日眼含热泪,起身拜伏:“倭国土地贫瘠,饱受地震、海啸之苦,请二公子大发慈悲,授倭国酿酒之术!” 柴哲威就被这道德绑架给糊弄住了,看向柴令武的眼神也有些异样。 柴令武俯瞰着惠日,眼里透着一丝嘲弄:“倭国受苦,关我什么事?慈悲是佛家的事,副使明显是提着猪头走错庙门了。” “不说我会不会将酿酒术传出去,就是要发善心,我柴令武是大唐人,也应当照顾大唐人,凭什么照顾到倭人身上?” “朝廷如何行事,柴令武一介白身,不敢置喙。但是,谁敢盯上我的东西,就别怪我掀桌子!” 被柴家部曲轰出门的惠日,看着马车上空荡荡的位置,欲哭无泪。 不讲究啊! 既然不答应倭国的请求,礼物为何不奉还? 柴哲威、柴令武齐齐哼了一声,凭本事收的礼物,为什么要还? …… 咽不下这口气的惠日,跪到承天门外,终于还是将柴令武告了。 柴令武生平第一次登上太极殿,对这宏伟博大的建筑赞不绝口。 土木建筑的时代,能建成高大宽广的宫殿,实在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后世多少人想模仿呢。 “草民柴令武,参见陛下。” 柴令武拱手行礼。 感谢这个时代,不是动不动就下跪,柴令武的膝盖也没那么随便弯曲的。 李世民微微诧异:“柴令武,你应当自称‘微臣’,而不是草民的。” 柴令武微笑回应:“柴令武无官无爵,还是称草民比较合适。” 门下省侍中王珪率先发难:“柴令武,本官问你,倭国遣唐副使惠日向你求请派人学习酿酒术,为你所拒绝,可有此事?” 柴令武打量了王珪几眼,淡淡回应:“实有,怎么地?” 王珪口水四溅,神态颇为激动:“你可知倭国对大唐恭顺?你可知倭国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你可知你这般藏私会让邻邦离心吗?” 柴令武用尾指掏了掏耳朵:“听着这意思,不像大唐是倭国宗主,倒像是倭国的藩属,正急着赶着上供呐。倭国水深火热侍中看到了,大唐的子民食不果腹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侍中出身是太原王家吧?王家倚仗食盐之利,富可敌国,可知大唐子民水深火热?何不将王家积蓄用于安置百姓?可知如此藏私会让大唐子民离心离德么?” 王珪语塞,半晌挣扎出一句:“王家是百姓!” 柴令武逼视着王珪:“我无官无爵,难道不是白身?” “巧取豪夺,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你们还要点脸不?要向倭国示好、当倭国臣子,拿你们的家当去送啊!” 柴令武不擅长文,不擅长武,只擅长掀桌子,一通话将王珪的脸皮按在地上摩擦。 连皇帝都中枪了,柴令武的意思很明显,大唐这是要对倭国朝贡吗? 话很过分,却也自有一番道理,而柴令武皇帝外甥的身份也让他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话。 李世民承认,看在倭国恭顺的态度上,赏赐一向比较丰厚,却也不至于像口无遮拦的柴令武所说,成倭国的藩属吧? “倭国有求必应,呵呵,你们是他阿耶吗?让倭国学会了各种工艺,大唐的匠人就要有很多营生被倭国抢走,倭国强大之后,他们用来斩杀你们子孙的刀枪,就是你们今天让倭国学会制造的!” “不要说恭顺不恭顺的屁话,当年突厥的启民可汗,对隋文帝难道不恭顺吗?如果大唐的官员就是这等鼠目寸光,那我真不知道还该不该呆在大唐了。” 既然选择了开怼,柴令武也就放开了,难不成亲舅舅还能斩了他? 泥石流系统不停地加分,似乎觉得柴令武怼得很爽。 朝堂意外地陷入了死寂。 良久,程知节挺身而出:“老程觉得,柴家二郎说得有理。让倭国使团学大唐技艺已是十分不该,强令他人教授倭人更是不该。” “当官,还是得要点脸。老程觉得自己已经是厚脸皮了,可与诸位一比,那是自叹弗如。” 左武卫将军牛进达出班:“臣附议。” 兵部尚书、潞国公侯君集出班附议。 左骁卫大将军、樊国公段志玄附议。 卫尉寺卿、任国公刘弘基附议。 曹国公李勣出班附议。 秘书监监正、钜鹿县男魏徵的附议多少有些出人意料,不过想想他自酿醽醁翠涛,又都了然了。 这不是在吹牛,有李世民著《赐魏徵诗》为证: 醽醁胜兰生,翠涛过玉瓒。 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 自己的手艺,高兴传给谁是自己的事,别人要打着大义的旗号逼着交出这手艺,信不信跟你玉石俱焚? 新任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出班:“臣以为,王珪一心为倭国,已不适宜在大唐为官。连柴二郎这等身份,都免不了遭受巧取豪夺,不知还有多少百姓遭殃,老臣以为察院该出动了。” 叫你狂,叫你当初告老夫的黑状! 天道好轮回,看他饶过谁! 王珪怎么也没想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竟来了一个惊天大反转。 应承遣唐使麾下工匠学习手艺,这种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怎么就引起如此强烈的反弹呢? 当初告了高俭那一状,如今被他寻到报复之机了。 李世民却很快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倭国派出各行各业的工匠来学手艺,而大唐的重臣几乎都有一些产业被涉及,谁又愿意教授出一帮竞争对手? 即便没有柴令武乱扣的大帽,侵犯了各行业的利益,这乱命也是执行不下去的。 至于官方的军器监、工部、将作监,你倭国想都不要想! 国之重器,岂能轻示于人? 唉,要是杜如晦还在世,这个台阶,他立刻给朕下了。 房乔毕竟只是善谋,不善断啊! 李世民将目光转向尚书左仆射、魏国公房乔:“玄龄以为当如何?” 房乔举笏:“臣以为,无论初心如何,以侵害子民合法利益的国策都应当慎行,当阻力重重之际,便说明实施不下去了,该结束了。” “臣觉得,不如多赐倭国佛经及儒家典籍,以示大唐恩宠。技艺之事,且作罢。” 惠日怎么也想不到是这结果,偷鸡不着蚀把米,把所有工匠学技艺的事给搅黄了。 当初为什么就鬼迷心窍,要去贪图烧刀子的工艺呢? 佛经这东西,对苏我虾夷加快控制倭国有好处,可好处终究有限,倭国眼热的,还是大唐各项工艺啊! 处理遣唐使的事件的,是礼部尚书、莒国公唐俭。 现年五十二岁的唐俭,是李家自太原举旗的元从,威望颇高,倒也不惧任何势力,直接下令送佛经给遣唐使,勒令他们元旦前离开长安、返回倭国。 …… 四方馆内,惠日与遣唐使犬上三田耜对向跪坐草席上,面色凝重。 “惠日君,此次未竟全功,回去不好向大王交待啊!”犬上三田耜忧心忡忡地说。 “大王那里好说,就是苏我大臣那里……”惠日深深叹息。 倭国的实权掌握在大臣苏我虾夷手里,苏我虾夷的脾气一向不好,让他知道耗费了许多钱财的遣唐使团无功而返,下场是难料的。 犬上三田耜看向惠日:“惠日君,你才是使团真正的主心骨,可不能不管我啊!” 惠日沉默了一会儿,狠狠咬牙:“大唐这边已经无法挽回了,只能在回程时,假装补给清水,借机探明对马岛的虚实,禀报给大臣,以此赎罪。” (感谢皇汉天子践祚打赏。) 第十六章 封官 堂堂侍中,不会因为一次错误的决断就倒台。 王珪憋了口气,终于在贞观五年的新年朝会上逮到了机会。 今年,大唐在河州新置米川县,治所在后世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西的黄河南岸。 《寰宇记》卷155米川县:“因米川水为名。” 恰恰柴令武今年也应当授官了,按规矩是授云骑尉勋官,王珪却极力举荐柴令武任米川县尉。 七品勋官任从九品下实职,倒也符合常规。 把这些纨绔子弟撵去地方上任事,也未尝不可。 但是,米川县不一样啊! 新建的下县,人口少,地处边塞就不说了,关键是县域南面毗邻吐谷浑,这个实力不算特别出众的邻国当年还是大唐的盟友,如今却屡屡兴兵侵扰。 这事吧,一个巴掌拍不响,吐谷浑是鲜卑族统治羌族,本来就是游牧民族,时不时劫掠一把也是他们的常规操作。 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派长子慕容顺向大隋朝贡,慕容顺却被隋炀帝扣了当质子。 隋击吐谷浑之战,慕容伏允战败西逃,隋炀帝立慕容顺为可汗,派大宝王尼洛周辅佐,结果尼洛周被部下所杀,慕容顺只能回隋,父子间的隔阂却已经深埋。 当涉及到那把椅子时,父子又算得了什么? 慕容伏允趁着隋末乱世,隋炀帝无暇西顾,恢复了吐谷浑,之后与大唐李渊联合伏击河西的李轨。 作为回报,李渊把寄居长安的慕容顺送回了吐谷浑。 而当时,慕容伏允已经立下慕容尊王为储君,要慕容顺回来干嘛? 这不是制造不痛快吗? 可慕容伏允总不能把慕容顺杀了吧? 留着慕容顺,却又在臣子中造成分裂,总有一些臣子要依附慕容顺。 膈应。 谁也不知道,李渊为什么会来上那么一手骚操作。 可正是这个举动,导致了大唐与吐谷浑关系的恶化,虽说不至于像突厥一样大打出手,边境摩擦还是加剧了。 “柴令武那小娃儿才多大?扔边境去,出事了怎么办?”程知节很仗义,当即提出反对。 “让他去也不是不行。当年我随陛下出征,也是这个岁数。”开府仪同三司、齐国公长孙无忌表示支持。 对于这些经历过乱世的人来说,舞象之年即独当一面,好像也不是多难的事。 李世民不知道想些什么,居然真的同意了王珪的建议。 …… 视察完整个柴家庄,柴令武随口指点出几个漏洞,让柴跃改进巡逻防守制度。 没办法,财帛动人心,烧刀子获得丰厚的利润是不争的事实,要不然也不至于被倭国遣唐使盯上。 而且,以柴令武那阴暗的心理,早就推断出惠日身后一定有大唐的势力在驱使,让倭人火中取栗。 对此,柴令武的命令是,能挡则挡,挡不住时付之一炬。 宁可毁了,也不便宜别人。 柴跃惊讶得张大了嘴。 庄主的果决,出乎柴跃的意料,真要这么做,要损失好多钱啊! “不,你不明白那些人巧取豪夺的决心。” 柴令武笑了笑。 遣唐使的出击,只是某些人的试探而已,后续绝对会让人期待。 只有让人看到柴家庄玉石俱焚的决心,才可能挡住觊觎之心。 毕竟,阿娘薨得太早了,阿耶在华州,难免照顾不周。 张阿难的身影出现在柴家庄:“陛下意欲在昆明池召见各部酋长、番邦使者,召你伴驾。” 好吧,这舅舅使唤起人来,当真一点不客气。 昆明池畔,旌旗招展,左右千牛卫甲胄鲜明,长枪、横刀林立,杀气腾腾的。 虽然千牛卫中的内卫颇多官宦子弟,却不意味着千牛卫的战斗力比其他各卫弱了,毕竟他们也是会轮换着出去打仗的。 程处默在左千牛卫队列里,杀气腾腾地握着刀盾,见到柴令武也只是微微颔首。 现在是执行军务,军纪可不是开玩笑的,搞不好真掉脑袋,不敢乱说乱动。 随着李明英越过左千牛卫的队伍,柴令武来到李世民身边,垂手侍立。 实锤了,李明英就是内侍省的宦者,就是不知道品阶如何。 那些话本、小说动不动就万国来朝,其实哪来的万国?就是各部落酋长都算上也不过几百人嘛。 “万”是虚指?那没事了。 “尊敬的陛下,你忠诚的交州刺史范头黎,恳请朝廷增加交州的铁器数量。” 厚嘴唇的林邑王范头黎躬身行礼。 此时的安南,是归岭南道管辖,却也是羁縻状态,刺史同时也是林邑王。 李世民张嘴想应承,却看到柴令武微微摇头,不由道:“柴令武,你有何看法?” 柴令武轻轻一笑:“范刺史要铁器,自然不难。听说交州、爱州等地水稻一年三熟,能否走海路运到莱州,换取铁器?” 李世民听到“一年三熟”,瞳孔张得老大。 这样的宝地,为什么朝中大臣弃之如敝屐呢? 范头黎恭敬地回答:“如此最好,毕竟交州是真没钱。” 柴令武对李世民拱手:“柴令武此番僭越,请陛下宽恕。” “僭越得好哇!”李世民眉飞色舞地击掌。“不意柴令武对地理、食货竟如此了解,交州水稻运送进来,大唐有足够的仓储,再无须畏惧灾荒!” 李世民深刻地了解,当年强横一时的大隋之所以被掀翻,不乏有人推波助澜,但灾荒始终是一个重要因素。 如果大唐的常平仓都能堆满,又何惧百姓铤而走险? 百姓的要求其实很低,能填饱肚皮,就不会跟着作乱。 随侍的孔颖达惊讶地“咦”了一声。 别人不了解柴令武,他还不了解吗? 打架、捉弄助教、损毁国子监公物、吃务本坊的霸王餐,上课时就会呼呼大睡,一年下来,《论语》涣然如新,几时会看这种连国子监生都极少涉及的地理志? “蒙舍诏酋长舍龙拜见陛下,蒙舍诏同样想求取大唐的铁器。” 舍龙行礼。 蒙舍诏因位于蒙舍龙(后世云南大理巍山县)而得名,在六诏最南,故又称南诏。 此时的六诏都很弱小,最多就是各据一县而已,在大唐君臣眼里很不起眼。 柴令武却闭口不言。 风花雪月,说明那里风大、草多花多,海拔略高,空气好。 真要说印象,粑肉饵丝算不算? 蒙舍诏没有大唐迫切需要的东西,而大唐却对蒙舍诏潜在的威胁一无所知啊! “弥药人拓跋赤辞拜见陛下。” 壮实的浓眉汉子着一身粗制牛皮衣,向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有些不明白“弥药人”这个称呼,柴令武只能小声地解释,弥药人是党项人的旧称,拓跋部是其中势力较大的一支,“拓跋”的原意是高原的孩子,与鲜卑拓跋不是一回事。 因为鲜卑人介入青海,并成立了吐谷浑国,党项各部颇受挤压,日子并不好过。 虽然拓跋部与吐谷浑结为姻亲,却不表示他们真的亲如一家。 终究,只是利益结合罢了。 拓跋部追随吐谷浑,不像党项其他部依附大唐,是有着不得已的苦衷,他们的位置恰好被吐谷浑隔断,惹恼了吐谷浑,他们连回旋的纵深都没有。 拓跋赤辞听着柴令武那“小声”的话语,心头一阵惊骇。 想不到,大唐还有人对拓跋部的情况了如指掌,连姓氏的来历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朕一向宅心仁厚,听不得拓跋部受苦。侯君集啊,看看兵部有没有失修的兵刃,便赠送一些给拓跋酋长吧。” 李世民开启了自吹自擂模式。 送一些兵刃,可不是让拓跋部附和吐谷浑来对付大唐的,而是对吐谷浑与拓跋部的分化瓦解。 没有柴令武的详细介绍,李世民也不会如此行事。 “臣西伊州刺史石万年,请求陛下派兵荡平沙匪。” 去年,大唐挟灭突厥之势,派西北道安抚大使李大亮对伊吾杂胡进行招慰,伊吾城主石万年率七城归唐,设西伊州,下辖伊吾县、柔远县、纳职县,有盐池。 柴令武突然有点心慌。 连续几个西北方向的部落、州,不会是狠心的舅舅将自己放逐西北吧? “柴令武听封。” 李世民的声音不大,却让柴令武更加心慌了。 “今日柴令武博闻广识,朕心甚慰,特封为飞骑尉。” 柴令武暗道不好,原本预定正七品上的云骑尉变成了从六品上的飞骑尉,铁定没好事。 “河州新设米川县,令柴令武领实职县尉,从九品下。” 柴令武哭丧着脸,在舆图上找到米川县的地盘,脸上能挤出苦胆水。 “不是,陛下,你好歹是我的亲娘舅,一母所生的,你不能这么坑外甥啊!在吐谷浑边境,你当这不会打仗啊?” “我要死了,你日后怎么面对我阿娘的牌位哟!” 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着柴令武:“三妹在你这岁数,已经在京畿指挥娘子军作战了,你觉得是谁无颜面对哟。” 柴令武只能收起表演:“可是,外甥在柴家庄的家当,总有人惦记怎么办?舅舅须得准许柴家庄防卫,配备长枪,必要时雍州折冲府得出兵相助。” (有事耽误了,抱歉。) 第十七章 白手起家 柴令武带着阿融、柴刀,还有柴哲威硬塞过来的两名部曲伍参、陆肆,灰溜溜地离开长安城。 连去大安宫求见太上皇,在亲外祖面前撒泼打滚都没用,柴令武也没辙了。 除了跟李世民要了护住柴家庄的承诺,柴令武还要了十套两当甲、十把长枪、一柄马槊,十把一石弓,百囊长箭。 兵部库部司员外郎说得很明白,这是最近几年兵部给予米川县最大的支持了。 灞桥边上,柴哲威恋恋不舍地送上一匹枣色乌孙天马。 这匹马,还是柴绍打吐谷浑时得来的,柴哲威和柴令武没少为了争夺它打架,结果都是柴令武输,没想到柴哲威舍得送出来。 “算你有良心!等着,看我骑它建功立业!” 没吹过牛皮的少年不是好少年,柴令武当然不吝惜牛皮。 反正,在柴哲威面前吹牛,那不算吹牛。 扎心小能手柴哲威迅速拆穿了柴令武的伪装:“别牛皮了!送天马给你,是为了让你在吐谷浑打过来时跑得够快!” 瞎说什么大实话! “照看好酿酒作坊,必要时不妨付之一炬。”柴令武的托付之辞让柴哲威愣了一下,随即庄重地点头。 狠就对了。 这年头,人不狠,站不稳。 柴家庄路口,柴旦、柴达木依依不舍地望着柴令武,李不悔哭成了泪人。 柴令武已经请了一个不第书生过来接替,并安排柴绍购买相应的纸笔,可他们还是舍不得柴令武。 “行了,庄主是去当官,是好事呢,我们应该笑。” 柴跃安慰着李不悔。 柴家庄能有今天的好光景,全仰仗着柴令武。 所以,柴跃暗暗发誓,即便豁出这条老命,也要保住酿酒的秘诀。 高文敏、李崇义、长孙冲还假模假样的在柴家庄路口摆了酒案,扯了两截刚刚冒点绿意的枝条,装模作样地滴了两滴水在眼角,摆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看得李不悔都笑了。 “参见柴少府。” 高文敏笑嘻嘻地拱手。 少府是县尉的别称,不是指少府监。 赞府指县丞,明府指县令。 接过李崇义递来的酒,柴令武一饮而尽:“和你们就不说虚的,柴家庄帮着照看一下。别的不说,人必须没事。” 高文敏咬牙狞笑:“放心,谁敢动柴家庄的人,阿耶那里,我会努力进谗言的。” 李崇义微微犹豫:“阿耶不大过问朝中事务了,我只能尽力。” 长孙冲为难地看了眼柴跃。 柴跃轻轻拍了拍长孙冲的肩头:“放心,你是你……” …… 一辆马车,几匹战马,两千多里路程,还算是顺风顺水的,连蟊贼都不耐烦找他们麻烦。 这种一看就不好啃的硬骨头,还没有多少油水,得饥荒到啥程度才会打他们的主意? 在这年头,不是急行军,骑马一天也就能混个百里左右。 除了马的体力、人的体力,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到宋朝才广泛使用马掌,不钉马掌的马匹,不敢过度使用啊! 一场大仗下来,因为马蹄磨损而造成战马的减员足有三成。 所以,柴令武一行足足磨蹭了一个月才到米川县。 风还带着寒意,地面的小草却已倔强地伸出嫩叶。 米川县县令是个庶族出身的秀才,名叫罗大宣,尽管头发已经斑白却仍固执地认为自己正当壮年,在一堆汉胡夹杂的百姓里大肆吹嘘自己的光辉历程。 “本官是正儿八经的读书人,武德五年的秀才!与大理寺少卿孙伏伽是同年!” 唐朝的科举,进士科、秀才科是平行的,只是难度不同,却同样有做官的资格。 罗大宣从武德五年到现在,才外放到边境当正堂官,可想而知他身后没人。 “下官柴令武,参见明府。” 柴令武交出告身。 罗大宣接过去看了看,突然扯直了嗓子:“都听着,这位是米川县新任的县尉,以后县里诸事由他负责。” 柴令武傻眼了:“明府,那赞府呢?主簿呢?司法参军、司户参军呢?六曹佐吏呢?” 罗大宣大笑:“没有!都没有!除了本官的两名老仆,就是你的随从了。” 柴令武一拍额头,难怪堂堂县令跑外头与百姓吹牛,原来是个光杆县令啊! “那么,明府做些什么呢?” “本官要做的可比你麻烦多了,比如招收衙役、去河州衙门卖惨求取钱粮……” 柴令武瞬间明白,罗大宣的分工很正确。 至少,卖惨的事,柴令武是做不来的。 米川县城,虽然叫城,却只能是个土石墙围起的空地,没有义宁坊大,连常驻的户数都不过数十。 这还不算惨,真正惨的是,米川县这样的下县,人口还没有过万! 一个县衙要正常运转,六曹、三班衙役、弓马手,怎么也得百来号人,米川县这区区人口,抽得出那么多壮丁吗? 柴令武不由想起一个蜀川电影,《抓壮丁》。 征集民夫修城,其他的不用管,至少饱饭你得管啊! 即便罗大宣筹集到了足够的粮食,可要让粗粝的麦子变成麦饭,对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柴令武来说,依旧是个不小的难题。 县城草创,一切从简,连罗大宣都跟着劳役一起啃麦饭,柴令武就是想开小灶也没那条件啊! 没奈何,粗粝得喇嗓子的麦饭、咸中带苦的腌菜,噎得柴令武不住地灌水。 罗大宣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 “郎君,要不别吃这些了。”阿融心疼地叫嚷。 这称呼是柴令武刻意要求改过来的,柴令武不想留下仗势欺人的印象。 柴令武摇头,依旧强行咽了下去。 这个时候搞特殊化,会与米川县百姓产生隔阂,无形中把自己隔绝出来了。 至于说晚上偷偷吃一点肉脯,那没问题,在子民面前,演都得演完。 艰难地咽完一碗麦饭,放下碗让阿融收拾残局,柴令武隐约感觉,周转的百姓看向自己的目光多了一丝亲切。 米川县适合放牧,有不多的土地能种植麦,人员太过分散。 柴令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召集齐五十名弓马手,同时还兼任三班衙役、六曹吏员、临时守城人。 区区五十人,撒在这屁大的县城里,居然还不够用,真是奇怪了。 操练弓马手的事,柴令武这号半吊子是不行的,伍参、陆肆放开手脚,每天把这些生瓜蛋子操练得叫苦不迭,连杂胡兵阿诺瓦塞都学会每天用怪味唐话骂街、叫苦了。 叫苦归叫苦,可一想到以后自己全家可以住进这坚固的城里,不用再受吐谷浑积石军的掠夺,弓马手们还是咬牙坚持下去了。 仅仅靠着米川县的弓马手是不够的,好在河州折冲府调了一个营过来常驻。 边境的折冲府,已经隐约脱离府兵“战时为兵、平时为民”的范畴,号称府兵,实际是职业的边军。 这一营由校尉鲁一帆节制,却也只能勉强驻守米川县罢了。 县城之外,真的无能为力。 大唐的军马数量不少,但摊进人数众多的军队里,比例真的不高。 三成的骑兵,已经是很难得的比例了。 “县尉,吐谷浑积石军百骑又来尕愣口掳掠了!” 阿诺瓦塞操着怪味口音向柴令武禀报,牙关咬得咯咯响。 阿诺瓦塞家来自尕愣口,不用说,被掳掠的牲口里,也有他家的一份。 “召集人马!弓马手,出击!” 柴令武脸都绿了。 耶耶在这里当县尉,吐谷浑人不给面子? 鲁一帆把着双臂:“我这一营,只是负责防守米川县城,出城攻击力有不逮。” 柴令武点头:“把米川县城守好,就已经解我后顾之忧了。” 罗大宣匆匆赶来,看了柴令武一阵,嘴里吐出两个字:“小心。” 这样的上官,让人做事不束缚,柴令武真心觉得舒服。 五十名弓马手在竹哨声中聚集,兵甲俱已到位。 除了几具柴令武带来的两当甲,其余人都是皮甲,牛皮硝制的。 长枪的数量也不足,缺的都是削木为枪。 倒是弓箭、刀绰绰有余,即便是牧民家也需要有这些武器防备豺狼虎豹。 “尕愣口正遭遇掳掠,作为米川县有弓马手,我们有义务保米川县平安。现在,传我号令,弓马手准备好武器,带着马匹,一刻钟后随我杀敌!” 柴令武这一刻威风凛凛,让米川县百姓的心都热乎起来。 少府愿意为米川县拼命,还要亲自带兵出城,这消息,多振奋人心啊! 没人知道,柴令武被阿融扶着坐下,脸上却是汗珠滚滚。 说大话是很爽快,可一想到要面对前所未有的厮杀,柴令武还是很虚。 这也是人之常情,不是每个人都能从容面对厮杀的。 但是,身为米川县的县尉,柴令武就是死也只能死在冲锋的路上,脚再软也得挺住了。 “郎君,要不,让伍参、陆肆代你出征得了。” 阿融很怕柴令武有个好歹。 柴刀吐出一节草梗:“那样的话,郎君在人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人这一生呐,有些事你总得面对。” 柴令武捶了捶腿,咬牙道:“无论如何,不能坠了阿耶阿娘的名声!” 第十八章 首杀 尕愣口位于米川县西南,与吐谷浑相邻,是受袭扰的重灾区,本来可以养活几千口人的地盘,硬生生只有不到五百口人。 尕愣在当地语言中是长柱子之意,因境内有两条自然形成、形状近于柱子的岩石伫立而得名,水草丰美,树木稀少,极适合养牛羊。 吐谷浑境内其实更适合大量放牧,奈何自己辛辛苦苦养牛羊,有从别人手里夺取畅快吗?当强盗当惯了,谁愿意去放牧? 夕阳下,阿诺瓦塞看着满地死羊,脸色憋得通红。 这是牧民花费了多少心血才养大的羊啊! “乐都达坎!” 目光转到前方的一具尸体上,阿诺瓦塞的眼圈红了。 乐都达坎是阿诺瓦塞光屁股一起长大的朋友,相互做伴、相互殴斗、相互争女人,想不到竟天人永隔了。 柴令武的眸子缩了缩。 本以为积石军只是来掳掠牛羊而已,想不到他们已经开始杀人了。 “阿诺瓦塞,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振作起来,找到积石军的踪迹,为乐都达坎报仇!” 柴令武低沉地发话。 阿诺瓦塞神情古怪,沉默着在前头带路。 很奇怪这些当地人是如何寻找踪迹的,明明没有什么显眼的地方啊! 伍参小声解说:“既然劫掠了大批牛羊,牛羊过处,野草被践踏的痕迹就很明显,郎君分辨不出来,可对于牧民来说,一眼便认出了。” 尕愣口的一处背风山崖,篝火生起,百名吐谷浑积石军就着烤羊肉、喝着奶皮子,神态极其惬意。 辛辛苦苦征战、放牧有屁用,还是出手劫掠来得痛快! 别人家的牛,赶回去能卖大钱; 别人家的羊,杀吃了不肉疼。 倒不是他们不想返回吐谷浑境内,只是掳掠牛羊太过于开怀,结果忘了时间,带着数量庞大的牛羊,一时半会也没法赶夜路。 “党宗,我们杀人了,会不会出事?”一名年轻的军士担忧地问道。 大唐已经不是初立时那般弱小了,强大的突厥刚刚被他们灭国了啊! “梁当康,当兵不就是要杀人吗?别看唐人打败了突厥,就觉得他们很厉害。放心,我们吐谷浑扼制着大唐的河西,卡着他们的丝绸之路,唐人不敢得罪我们,顶多是防守,然后口头抗议、严正警告。”魁梧的党宗大笑。 “哈哈……” 吐谷浑从上到下都洋溢着谜之自信,总觉得大唐就该惯着他们。 即便是强大的突厥灭亡,也没能让他们有一丝警醒,也不晓得是不是梁静茹隔着时空给他们的勇气。 有酒有肉,烧烤让人沉醉,于是在荒腔走板的歌声中,除了两个放哨的强撑着眼皮,其余人渐渐睡去。 积石军怎么也想不到,大唐的米川县,竟然有这个胆量、有这个能力一路追杀过来。 不就是抢你们点牛羊,至于吗? 小气! 柴令武除了发出进攻号令之外,就是闲得喂蚊子。 没办法,柴令武虽然不是夜盲症患者,对野外偷袭却一窍不通,强行上阵,只会帮倒忙。 术有专攻,阿融与柴刀守卫在他身边,伍参、陆肆带着弓马手趁夜出击,麻利地抹了两名哨兵的脖子,然后趁着吐谷浑积石军还在睡梦中,迅速斩杀了大部分。 柴令武赶到篝火旁时,浓烈的血腥顿时让他觉得胃部抽搐,强烈的呕意在喉咙下呼之欲出。 真不是矫情,没经历过战争的人,很大概率会有不适。 就这,还是因为突袭,基本尸首保持完整,视觉冲击很小,算是战争中最温和的场面了。 “不要!放开我!我没有杀人!党宗,你快说话呀!”年轻的吐谷浑军士挣扎着哭喊。 “梁当康,当了兵,就要有杀人与被杀的觉悟。闭嘴吧。”党宗面上一片坦然。 选择了刀头舔血的生涯,就要面对随时掉脑袋的风险。 杀人者,人恒杀之。 柴令武面无表情,心里却如开了锅的热水,不断地翻涌。 伍参的意思很明白,让柴令武与阿融见血,开一开杀戒。 柴令武心很慌、很难受,却不能在众人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努力抽出横刀,强迫自己睁着眼睛,对着党宗脖子斩了下去。 不知是力度不够,还是角度偏差,这一刀并没有完全斩断党宗的脖子,刀锋卡在颈骨上,鲜血如喷泉一般涌出,浇了柴令武一脸。 咬着牙,柴令武拔出横刀,全力一刀下去,党宗终于身首异处。 收刀,柴令武快步走到阴暗的角落,开始大吐特吐。 胃里堆积了还没来得及消化的麦饭,胃液、黄胆水,稀里哗啦吐了一大滩。 伍参不苟言笑的面容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瘆人。 三娘子,不,李公子,你的儿子,已经渐渐承接你的衣钵了。 (平阳昭公主当年起事时,自称李公子。) 阿融更加不堪,斩杀了哭哭啼啼的梁当康,直接当场吐了,黄胆水都吐了出来,泪珠湿了整张脸。 弓马手们看到这一幕,非但没有取笑柴令武主仆,反而更多了浓厚的认同感。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即便是再无知的土鳖,也能够清楚地知道,柴令武的出身离他们有十万八千里。 然而,这样优渥的身世,柴令武依旧与他们啃麦饭,依旧与他们一起冒险追杀吐谷浑军。 呕吐这样的狼狈场景,在弓马手看来,更让柴令武显得真实、有血有肉,而不是他们眼里端着捏着、可望不可即的权贵。 至于避开那几步路,又不是看不到。 呵呵,年轻人好颜面,不很正常么? 反正,看一个人对眼了,不管他做什么,大家都能自动替他美化。 在山崖下,弓马手集体小睡了一阵,待天亮才将所有牛羊赶了送回百姓家。 这一次,柴令武才注意到阿诺瓦塞的神色有异。 “少府,我想轮换两日,安置乐都达坎的遗孀。” 话一出来,弓马手们都笑了。 柴令武看向弓马手们,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笑的。 “少府,你是不知道,阿诺瓦塞当年与乐都达坎争姜婕,结果姜婕却嫁给了乐都达坎。现在,阿诺瓦塞是想把姜婕娶过来呢!” 柴令武恍然大悟。 大唐在这方面极其人性化,不像后世还压迫妇女守节,而是积极鼓励寡妇再嫁。 当今皇帝诏令“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及妻丧达制后,孀居服纪己除,并须申以媒媾(音:过),命其好合。及守志贞洁者,并任其情愿”。 整个封建社会,就数大唐对女性最宽容了。 真不明白为什么还有人黑大唐准许寡妇再嫁的规定,难道在他们眼中,必须守节才对寡妇有利吗? 要知道,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不另嫁的话,寡妇的生存会难上许多,要是带着孩子,那更要命。 “去呗!记得让她守够服丧时间。”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服丧时间比较长,二十七个月。 即便是柴令武想变通也不行,这是必须执行的制度。 相对而言,总比逼着寡妇守那贞节牌坊强得多。 当然,即便是后世都避免不了事实婚姻,阿诺瓦塞真想有点什么,只要没人捅出来,柴令武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归程要轻快得多,毕竟人逢喜事精神爽,春风得意马蹄疾。 即便如此,伍参依旧约束着弓马手,陆肆则带着一名弓马手当斥候。 原本弓马手还不能人人配马的,灭了来犯的积石军,缴获了足够的马匹,人人都是高大上的骑兵。 离米川县城还有三里地,便看到前方的尘埃,耳畔隐约有呐喊声。 陆肆打马回来,面色不虞:“积石军五百军士,正在攻打米川县城。” 柴令武恍然大悟。 尕愣口的一百积石军,原来只是个饵,想调出府兵来,结果阴差阳错的调出自己的弓马手,倒叫积石军的谋划落空了。 “都到积石军一箭之地,集体抛射,射完就打马离开。” 军事小白柴令武第一次颁布命令,完全由自己谋划的命令。 弓马手迅速赶到积石军身后,一通抛射,迅速转身打马离开,连战果都不看。 风筝战术的精髓,在于打完就跑。 事实上,这一轮箭雨,积石军的伤亡连五十人都不到,几乎可以忽略过去。 但是,这一轮偷袭,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大,积石军年轻的慕容君将军气得面红耳赤,几乎想下令全员追击了。 然而,米川县的位置太微妙了,恰恰卡在吐谷浑的腰上,大唐真有心对付吐谷浑的话,米川县将是一个重要节点。 吐谷浑上下对米川县的态度不一,不会再有支持,此次是慕容君冒险一搏,即便不能破城,也要让唐军知道吐谷浑的厉害。 偏偏鲁一帆带着一营府兵,节奏丝毫不乱,在不高的城墙上打得有声有色,即便兵力不多,也不是慕容君能够击败的。 而柴令武那一队弓马手,就如同苍蝇一般,你要打他时候,他快速飞走了;你不理他的时候,他又来“嗡嗡”,让人心浮气躁。 第十九章 添丁 终于,在柴令武第三次袭扰时,慕容君再也按捺不住了,把围城的全部兵力撤下来,追着柴令武,一心要弄死他。 太恶心人了,三番四次的来捣乱,真当本将军没脾气? 本来也不打算一定打下米川县城的慕容君,决定先拿柴令武出气。 主要是柴令武这家伙太贱了,放了两匹驽马过来,马背上的麻袋里,全是弓马手在尕愣口杀死的积石军人头。 “本将军要活剐了你!” 慕容君带着人马,一心追赶着柴令武,对于那些脱离柴令武的弓马手视而不见。 别看柴令武端着马槊,慕容君一眼就看出来,柴令武就是个花架子,骑术是不错,可马槊之道,完全是门外汉! 而且,柴令武的两当甲,还有身边不离不弃的伍参、陆肆,都表明柴令武有着与众不同的身份。 要是能拿下他,吐谷浑可以向大唐索取更多的好处! 慕容君不知道,柴令武的天马,无论是爆发力还是持久性都远超凡马,加上钉了马掌,更是肆无忌惮地引着积石军在河滩上奔跑。 河滩上头,不时有米川县弓马手放箭策应柴令武,虽然箭法比较感人,却还是杀伤了不少人。 同时,黄河滩头数不尽的鹅卵石,成了积石军最大的障碍,连续十几匹骏马悲鸣着倒了下去。 不是崴到脚,就是蹄子磨废了啊! “上去!”慕容君知道上了柴令武的恶当,瞪着丹凤眼大喝。 可是,离开滩头的马匹,对枣色天马上的柴令武又没有威胁了啊! 至于弓马手,不好意思,那些本地人更刁滑,早就跑出积石军的攻击范围。 追? 米川县的土著,论弓箭、刀法未必比得上积石军,马术却不弱于人,大概率是追不上的。 看着在河滩上扭着屁股嘚瑟的柴令武,慕容君眼里闪过怒火,拉起三石强弓,弯弓搭箭,箭矢如流星一般照柴令武射去。 发现不对的柴令武大惊失色,身子骤然伏在马背上,催马奔走,箭镝呼啸着划破裤子,带走一溜皮肉,火辣辣的刺痛。 慕容君存了活捉生擒的念头,自然不会射柴令武的头颈,躯干有两当甲护着,所以刁钻地选了臀部下手。 柴令武的反应够快,却还是和《地道战》里的汤司令一个结果。 唯一庆幸的是,仅仅是擦伤,不影响柴令武活动。 火气上来的柴令武瞪着眼睛怒斥:“卑鄙下游、无耻之尤!你是有龙阳之好,看上了耶耶的绝世容貌,打算分桃断袖?啊呸!耶耶没那癖好!” “把你家妹子洗洗白了,给耶耶送来,说不定耶耶能够捏着鼻子,不嫌弃她身上的味儿,将就对付一下!” 慕容君勃然大怒,连珠箭接二连三地射向柴令武,这一次再没有任何留手,实在是柴令武的嘴太贱了。 柴令武大惊,赶紧催动天马向前头奔去。 天马的速度果然不负所望,将三支箭矢抛到了身后,得意洋洋的柴令武再度回头挑衅。 慕容君还想再追杀,手下的裨将阻止了慕容君的行动。 “将军,算上尕愣口损失的人马,我们损失已经接近半数,再延误下去,即便河州军不会出来围剿,儿郎们也快要散了。” 慕容君怔了怔,才郁郁寡欢地收弓。 战损超过一成就崩溃的,是最垃圾的军队; 战损超过三成崩溃的,是一支强军; 战损超过五成崩溃的,是当世难得的雄师。 慕容君有自知之明,积石军能算强军,却绝对没资格称为雄师。 更要紧的是,召集米川县已经解围,他们随时可以向河州折冲府求援,积石军被包角子的风险实在太大。 恨恨地收队,慕容君回眸,将柴令武的模样深深刻在脑海里。 总有一天,慕容君要将可恶的柴令武寸磔。 …… 弓马手们趾高气扬地入城时,城内不多的百姓都振奋起来。 大唐的府兵厉害是众所周知的,可县尉带领出战的,是一群弓马手啊! 鲁一帆满眼的艳羡。 人头就是军功,报上去州衙就得来核实、给钱粮,甚至是授予永业田。 他带着府兵守了一天的城,虽然累个半死,真正的杀敌人数却逊于柴令武,上哪儿说理去? 只是,这年头的府兵要脸,不屑抢功、不屑杀良冒功,只能干笑着流口水。 “鲁校尉,人头是不能送你们,缴获的马匹,我能送你们五十匹。” 倒不是柴令武穷大方,只是马匹做到一人一骑足够了,多的马匹米川县也养不起。 之所以用送而不是卖,是希望折冲府领这份人情,对米川县更加照顾些。 毕竟,柴令武将积石军得罪得狠了,没有折冲府全力照料,晚上睡觉都心虚啊! 看到笑眯眯前来迎接弓马手的县令罗大宣,柴令武惊出了一身冷汗。 只记得送马匹、结交河州折冲府了,却忘了该给明府一份。 幸好柴令武有个从后世带来的习惯,凡事都喜欢留点余量,手头还有那么一两匹机动的名额,能把事情圆过去。 就是马匹的成色不怎么地。 “米川县初建,便得此大功,是折冲府之功、弓马手之功、少府之功!本官今日犒劳折冲府将士、弓马手儿郎,牛肉管够!” 罗大宣大方地挥手。 老头会做人,计算功劳把府兵带上,他们会对米川县的安全更尽心尽力。 麦饭、咸菜吃够了的柴令武瞬间跳了起来。 大唐律令不许私下宰杀耕牛不假,可是,县衙自己就有权批准宰牛,而这些牛也不是耕牛,更兼此地是牧区,地方官有权根据实际情况调整律令。 以前不吃牛羊肉,原因只有一个,罗大宣要从牙缝里抠出建立城池的靡费。 “下官僭越,做主送了折冲府五十匹马。另外,还给明府留了两匹。”柴令武飞快地说。 要是让罗大宣自己发现柴令武擅自送了折冲府马匹,隔阂可就产生了。 “给本官留什么马匹呀!本官又不擅长骑马。”如果不是看到那笑出一脸褶子的面庞,柴令武几乎要相信罗大宣言不由衷的话了。 你想想,这马匹放在后世就是一辆轿车啊! 你见过收礼的人会因为没有驾照而拒绝轿车的? 何况,挟胜利之势,罗大宣收马,那叫一个名正言顺,就连最喜欢挑刺的御史都没话说。 大锅的牛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连柴令武都垂涎欲滴。 不是柴令武没吃过牛肉,实在是这段时间啃麦饭咸菜,馋得慌了。 这一顿饱餐,人人带笑。 让罗大宣开怀的事还在后头。 随着弓马手杀敌立功的消息被河州查实,钱粮都送到米川县,人丁稀少的县城,突然迎来了人口的大爆发。 半个月时间,小小的县城就迁入上千口人。 要知道,米川县是下县,按武德年的标准,户数在一千户以下。 即便此时的人不喜欢分家,按一户十人算,总人口在万人就算是顶天了。 罗大宣与柴令武细细盘查、登记户籍,愕然发现,竟然有上百人是从吐谷浑逃过来的羌人。 吐谷浑是鲜卑统治羌人,羌人地位低下,不堪忍受的羌人听到米川县打败积石军的消息,立刻拖家带口的过来了。 反正,漫长的边境线摆在那里,积石军也不可能堵死所有路口,更不可能如漂亮国一般砌墙,只要舍得丢弃牲口,谁都追不上。 柴令武毕竟只是佐官,这种特殊情况,拿主意的必须是罗大宣这位正堂官。 罗大宣抓耳挠腮、面红耳赤地盘算了半天,最后一拳头砸在案板上:“管他什么人,进了耶耶的米川县,就是米川人!吐谷浑敢就此闹事,耶耶就敢提刀砍人!” “哗啦”一声,两块石头加一块木板搭起的案板塌了。 幸亏上头没放置东西,否则真得尴尬。 君子六艺,射艺不仅仅指射箭,还包含了武艺,造就了大唐诸多文人黑客下马能挥毫写诗、上马能提刀杀敌。 罗大宣没说假话,当日积石军攻城,他确实提刀上城头厮杀过短暂的瞬间,然后被鲁一帆嫌弃地赶了下来。 “娘哩,积石军那将领,太凶残了,追着耶耶不放啊!” 远之则怨,近之则不孙。 与罗大宣处熟了,柴令武也没了讲究,时不时地爆粗口,谓之“接地气”。 罗大宣的笑容荡漾,一看就是个老不修。 “说不定,人家积石军的将军看上你了呢?” 柴令武重新把案板支棱起,没好气地呸了一口:“我没有龙阳之好!” 罗大宣笑呵呵地拿出一壶浊酒:“人家也没有龙阳之好啊!关键是,你和慕容君斗了老半天,不知道她是女的?” 柴令武鸡皮疙瘩落一地。 啧,胳膊能跑马、拳头能站人,身高八尺,腰围也是八尺,你跟我说她是女的? 当然,慕容君的形象,只是柴令武的想像,毕竟当时他只顾得逃、皮,根本没注意慕容君长啥样。 难怪《木兰辞》里说: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 甲一套、盔一戴,鬼才晓得你是男是女哟。 说到女人,柴令武的悲伤逆流成河。 要不是因为躲避命中注定的婚姻,自己需要远赴边陲吗? 第二十章 岱宗夫如何 河州治中卫戈,一张老脸写满了风霜,满头银丝,粗略一看竟如古稀老人。 颤颤巍巍骑着一匹瘦马,在一队府兵的护卫下,卫戈来到了一切正在草创的米川县。 城内到处在夯实路基、土石院墙、屋子四壁,此刻的米川县,顶着渐渐炽热的太阳,尘埃飞扬、人声喧嚣,难得的是这样劳力面上都不自觉地扬起一丝笑意。 劳力们并不觉得这是在为官府服徭役,而是把这当成建设自己的家园。 县衙是最先盖起来的,还没得柴令武的柴家庄大,除了门头略有衙门的气派之外,里面土得像农家的院落,桌椅都粗糙得没刨皮。 唯一留守衙门的是阿融。 没办法,阿融不太能吃苦,只能当当门房融大爷。 别的本事欠缺,接人待物阿融可是专业的,嘴皮子溜得飞起,哪怕与卫戈身份悬殊也讲得眉飞色舞。 阿融虽然略有夸大,但事实在基本盘摆在那里,卫戈也不可能挑刺。 一壶清泉烧沸,依序放下姜末、蒜末、精盐等物,水涨三沸,阿融滤去上面的泡沫,给卫戈倒了一碗简易茶汤。 在阿融看来,没有糯米的茶汤是没有灵魂的,偏偏米川县没有糯米,惆怅。 卫戈慢慢品尝着五味杂陈的茶汤,老脸现出满意的笑容。 在河州,这样的茶汤都很少有机会喝到。 闻讯赶来的柴令武一身尘埃,向卫戈告了个罪,回房简单洗漱一下,换了身干净官服出来见上官。 “大名鼎鼎的柴二郎,竟然如此操劳,传回长安去,多少人得刮目相看啊!”卫戈意有所指。 柴令武灌了一口茶汤:“上官见笑了,不过是条件所限,迫不得已,能躺着谁愿意站着?一穷二白,还有个恶邻虎视眈眈,不建好城池,谁能酣睡?” 卫戈混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年轻人危机感很强啊! “虎父无犬子,霍国公当年打吐谷浑人,也是极出色的。”卫戈笑嘻嘻地闲扯。“柴二郎这长随不错,一手茶艺出神入化。” 柴令武满眼的鄙视。 就阿融还茶艺? 霍国公府哪个部曲烧的茶不比他强? 也就是在米川县,条件受限,柴令武觉得口中无味,才会让阿融烧茶。 若是有时间,柴令武自己烧出来的茶汤都比阿融的手艺强。 柴令武也不追问,只是陪着卫戈天南地北的胡吹。 在见闻这一块,不客气地说,除了陈袆——也就是玄奘和尚——这一类行万里路的人,当世之人,少有比柴令武见闻广博的。 后世之人,信息量之广不是此时的唐人能比拟的,但深度却有不足。 这时候,柴令武才惊讶地发现,看上去垂垂老朽的卫戈,竟然与罗大宣年龄仿佛。 河州的情况,竟如此糟糕吗? “柴二郎是不知道,沙州、瓜州、肃州、甘州、鄯州、廓州、河州、洮州、叠州这九个州,因为毗邻吐谷浑,时常受其侵害,官民苦不堪言,操心多了,自然老得快。” 卫戈自嘲一笑。 因为游牧民族的特性,劫掠是其生存方式之一,大唐边地百姓自然深受其害。 这就是地缘特性。 去年大唐灭突厥一战,震惊了天下; 李靖用兵如神,惊艳了所有邻国。 这才让吐谷浑有所收敛,至少没有大部入侵了。 事实上,灭国之战不是那么好打的,即便大唐用尽了分化瓦解的手段,依旧让贞观四年的国库吃紧。 没有足够的钱粮支持,这一两年的边境,只能忍看吐谷浑上蹿下跳。 “所以,刺史让我前来,是知会米川县,暂时放下过节,与吐谷浑开通贸易。”卫戈说出了来意。 柴令武霍然站了起来,胸中一口恶气在激荡。 积石军越境入侵,攻打米川县城,杀尕愣口牧民,撵得自己上河滩,现在倒要自己放下过节,这与送脸下乡有什么区别? 柴令武面目狰狞地动了几下,手掌用力在脸庞上揉了揉,平静地坐了下去。 感情上接受不了,可理智上还得接受。 吐谷浑的盐、青海骢、牛,都是大唐急需补充的,大唐周边这几个州要是从其他地方运盐,成本就高了。 特别是青海骢,因为马掌没有普及,打仗消耗马匹的数量很大,大唐迫切需要青海骢补充坐骑。 更重要的是,米川县不能靠着河州输血啊! 米川县的种植比例偏低,主要依赖于畜牧业,地广人稀,靠征收他们的税赋,连正常运转都难维持。 最多明年,米川县就必须实现收支平衡,否则那些弓马手谁养? 边地与大唐腹心之地的最大区别,是主要投入在武装力量上,而不是维持行政的稳定。 仅仅靠弓马手,还不能保证米川县的安全。 既然要仰仗折冲府,必要的犒军是要有的,集市的建设、管理也是要有的,只有开贸易才能收取市税,维持米川县的正常运转。 虽然这是罗大宣才应该决定的事,但柴令武的身世让河州略有忌惮,特意派老成持重的治中来劝解。 柴令武没有意见,罗大宣那里就更简单了。 反正是在城里腾一块空地,搭建一排排简陋的棚子,能费几个事? 那些吐谷浑逃过来的羌人,只要给全家饱饭就愿意卖苦力,反正米川县不会胡乱杀人、随意打人。 …… 水草肥美的六月,米川县终于在县城里安排出集市。 阿融这个懒惰的家伙被派去当市令,柴刀辅佐他管事; 尕愣口那头,由阿诺瓦塞带人登记,准许吐谷浑人带刀弓入境,严禁甲胄、长兵器,每只商队准许一定数量的护卫陪同。 关于规定,阿诺瓦塞执行得死死的。 虽然他已经悄悄咪咪和姜婕处上了,却不代表他能忘了杀死他兄弟乐都达坎的仇恨。 这种情况,在米川县很正常。 现在没有机会报仇,阿诺瓦塞就把规矩执行得滴水不漏。 有吐谷浑护卫按着刀子表示恐吓,对米川县的规定表示不满,阿诺瓦塞则一脸不屑地指指身后。 几根长木杆上,麻绳穿着长长一串石灰腌过的人头,看上去都带着诡异的笑容。 柴令武将那一百积石军的脑袋送过来镇场子,想闹事,想想自己能不能胜过那一百积石军。 还真别说,人头的震慑效果不错,吐谷浑进来的几支商队都是规规矩矩的,不敢越雷池一步。 阿诺瓦塞的鼻孔都快朝天了。 米川县第一支大唐商队的到来,让柴令武眼睛都瞪直了。 商队的头领,居然是高文敏这个浪荡货! “咋,你是犯事被赶到米川了?” 柴令武幸灾乐祸的挤兑。 熟人相见,当然是先刀上一刀为快。 高文敏呸了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是家里派出来历练的!” 柴令武哈哈大笑:“狗嘴要能吐出象牙,我还当个屁的官,养着狗,天天等它吐象牙得了。走,带你吃米川县名小吃,羊蹄筋!” 羊筋是羊蹄的韧带,羊筋在宰杀季节,经过剔取、拉直、阴干,扎成小把,可长期保存,久藏不坏。 将炸好的羊筋,泡发一二十小时,剔去筋膜,拣去杂毛,再放开水中炖煮,加硷除油渍,浸泡松软,略加醋除去硷味,清水漂洗,用羊汤(鸡汤更佳)烧炖,以姜粉、胡椒、精盐、干辣椒、葱段等为佐料,即为烧羊筋。 当然,唐朝是没有辣椒的,即便山野真有些野辣椒的存在,那也未入唐人的食谱。 在唐朝看到蜀椒、秦椒之类的词语,绝对是指花椒。 此时辣椒的替代物是茱萸,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茱萸。 相形之下,羊肉倒显得味道一般了。 毕竟高文敏这吃货可是尝过不少羊肉,相较起来,米川县的羊肉不算特别突出。 高文敏尝过羊蹄筋,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还是柴令武了解他的癖好,人生,果然唯美人与美食不可负。 提到美人,高文敏的脸塌了下来。 他已经预先知道自己的命运,连未来要尚的是哪位公主都一清二楚。 当今皇帝的第九女,下嫔所生的东阳公主。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位东阳公主芳龄才十岁,距离可以成婚的及笄之年还有五年! 可是,这就意味着,高文敏这五年之内必须洁身自好了! 柴令武笑得打跌。 果然,“说出你不开心的事,让我开心开心”是人类的通病,柴令武这号大俗人自然不能免俗。 在高文敏幽怨的目光中,柴令武带他走进了县衙。 高文敏这厮懂个屁的买卖,都有他家管事张罗着呢,他就是来混功劳的。 柴令武的公案并没有太多文牍,倒是镇纸压着一张纸吸引了高文敏的注意。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好诗!” 果然,诗这种优美的东西,不需要你去多了解,都会下意识的喜欢。 高文敏摇头晃脑地解说起来:“岱宗这婆姨的丈夫怎么样了?答:齐鲁这家伙脸上的淤青还没消退。这诗,还叙事呐。” 柴令武差点一口滚茶喷出来了。 看看,你们都说前身不学无术,这回见识真正的不学无术了吧? 高文敏扬起墨迹初干的纸张:“凭你我的交情,这诗就送给我了吧?” 柴令武无奈地点头。 他们之间相处,看到好东西,彼此间从来不会客气,不应也得应。 第二十一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柴令武非常庆幸,自己抄杜甫的《望岳》只抄了这两句,否则还不得被高文敏解说到被河蟹的地步。 果然是银者见银。 吃饱的高文敏毫不见外地躺柴令武铺上挺尸,鼾声还颇有节奏。 “辅机表兄,履行没听到……不知道长孙安业的事!” 高文敏突然梦呓,额头上也冒出冷汗。 柴令武轻轻摇头。 可怜的娃,这是被长孙无忌的谋划吓到了。 其实根本没必要惊慌,当年长孙无忌与长孙皇后被异母兄长孙安业赶出家门,是身为娘舅的高俭收养了他们兄妹。 有这一段情谊,不出大事,长孙无忌怎么也不会对付高文敏。 贞观元年,身为右监门将军的长孙安业,跟随义安王李孝常、右武卫将军刘德裕、统军元弘善密谋借禁军反叛。 李孝常等人被处死,因为长孙皇后求情,李世民才将长孙安业发配嶲州,即后世四川越西县。 柴令武在后世看到这一段史料时,常常疑惑长孙安业是不是被门板夹过脑袋,好好的国舅不当,要去造反。 但凡长孙安业本本分分的,心慈的长孙皇后总会保他一生荣华富贵吧? 融合了前身的记忆,再加上这段时间任职的经历,思维拓展之后,柴令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人。 大概率,长孙安业即便不反,翻身农奴长孙无忌也会将他逼入死巷。 当年的大仇,气量大的长孙皇后可以不计较,素来记仇的长孙无忌可绝不会放过。 毕竟,当年要不是舅父收留,他们兄妹可能会饿死街头! 有着不共戴天之仇,要柴令武相信长孙安业被发配嶲州后、长孙无忌会没有动作,不如相信老虎改行吃素。 哦,对了,大唐没有老虎。 为了避皇帝曾祖父李虎的讳,虎牢关改名武牢关,管中窥虎变成管中窥豹,虎子变成马子,老虎变成大虫。 当然,唐朝对日常的生活、诗文,避讳不那么严重。 李白敢写“朝避猛虎,夕避长蛇”; 杜甫敢写“猛虎立我前,苍崖吼时裂”。 至于这与二位诗人官运不畅是不是与此有关,柴令武就不得而知了。 即便与高文敏关系不错,柴令武也不愿介入这破事里,只能悄然出了县衙。 集市里,人声鼎沸,罗大宣抱臂,笑眯眯地看着往来的人群,面上的褶子都仿佛熨平了。 正式交易的第一天,阿融报上来的市税,已经够县衙维持一个月的开销了。 这么弄下去,米川县进入良性循环,指日可待啊! 看到柴令武的身影,罗大宣抚着花白的胡须,示意柴令武往前看。 一个英姿飒爽的吐谷浑女子,瞪着丹凤眼,冲着阿融嚷嚷:“当我们吐谷浑人不知道唐律?行商者,在郡县税三十之一,你凭什么收三十之二?” (这税率,是搬了建中元年二月的诏令,详见《旧唐书》志二十八·食货上。) “这婆姨是谁?够辣的啊!” 柴令武饶有兴趣地看热闹,顺便臧否人物。 罗大宣笑得有几分荡漾:“怎么,脱了那一身甲胄,你就不认识人家了?” 这个老不修! 柴令武瞬间反应过来,原来这就是吐谷浑积石军的将军慕容君。 咦,倒不是想像中胳膊能跑马、拳头能站人的模样,纯纯一个小辣椒。 面容并不精致,还算耐看,可惜是个太平公主。 阿融昂着头,鼻孔里哼了一声:“本市令告诉你为什么!大唐确实是三十税一,可那只是税!除了税,还有赋!” 慕容君更怒了:“赋是针对大唐子民的吧?我们是吐谷浑人,凭什么给你交赋?” 阿融有点顶不住这小辣椒咄咄逼人的攻势,柴令武适时挺身而出:“凭这里是大唐,是米川县!阿融,你这市令当得太软了。” “照章办事,愿意在米川县守规矩的,我们欢迎。不愿意守规矩的,城门开着呢。” 柴令武很霸气地指向南门。 有争执,就看主动权在哪一方。 米川县的贸易,主动权在柴令武手上啊! 赶走慕容君这一支商队,还有吐谷浑的其他商队。 慕容君呢? 离开米川县,她没有其他地方交易。 让人代办,还得经过一手盘剥。 慕容君叉着腰,气鼓鼓的,可惜那身材限制了弧度增长的余地。 许久,慕容君收敛脾气,让手下人交了税赋。 柴令武心满意足地转身。 再是积石军将军,还不是得在本少府面前雌伏? 慕容君娇叱一声,拦住了柴令武,伍参立刻神出鬼没地挡在柴令武身前。 “你就是当日骑马上河滩的官儿啊!本将军记住你了!” 一扭头,慕容君走到她们的摊位前,继续贩卖青海骢。 理论上,慕容君贩卖青海骢,有损吐谷浑的利益。 现实是,积石军再不靠着卖马,恐怕都维持不下去了。 吐谷浑的军队,大部分军饷是靠劫掠来维持,而今步萨钵可汗决定向大唐派遣使者朝贡,一时不好再行劫掠之事,不卖马换钱粮,人心会散。 一匹上好的青海骢,在长安能卖到百缗,在米川县却只能在两三缗徘徊,慕容君心理失衡也正常。 但是,贸易的本质,就是将低价的东西卖到价高的地方去,习惯劫掠的慕容君又怎么明白呢? 高家的摊位,对阿融倒是客气,毕竟管事在长安就认识阿融了,两家公子的关系又密切,何苦为了一点小事争执呢? 慕容君刚刚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到了高家的商队里。 没办法,高家的商队,除了铁器与粮食没有,带了许多大唐特有的商品。 美轮美奂的服饰、闪闪发光的金步摇、三色的瓷器、各色胭脂水粉、琳琅满目的糕点,让慕容君根本把持不住自己。 有人说,女人的本质其实就是龙,喜欢漂亮的、闪闪发光的,哪怕用不到也想纳入囊中。 买买买,这是女人常见的毛病,要是管得住,后世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嚷着要剁手了。 犹太人就说过,世上最好赚的钱,是女人与孩子的钱。 结果一掏褡裢,慕容君的脸色就苦了起来。 刚才买得有多痛快,现在就有多痛苦。 怎么可以这样! 这是要筹集给积石军的军饷啊! 怎么就全没了呢? 一番苦痛挣扎之后,慕容君决定,再卖一批积石军的青海骢! 嗯,将积石军座下的青海骢全部卖了,换成一般的马匹,应该……不碍事的吧? 大不了,下一批青海骢成长起来,再给他们换乘咯。 哼,都怪唐人太狡猾! 败家婆姨就是这个德性,没救了。 这也不能完全怪慕容君,谁让绵延的祁连山,将过往的胡商挡在了河西这一头呢? 即便没有祁连山的因素,吐谷浑好劫掠的特性,依旧让胡商望而却步,宁可多绕一段路也不会到吐谷浑境内。 一肚子无名火的慕容君突然眼睛一亮,一把抓住某个正在打扫集市的羌人,手中的马鞭高高扬起。 “本将军认识你,积石军地盘上的羌人,嘎拉。上个月听说你们失踪了,我还以为被野狼叼走了呢。” “想不到,你竟然逃到了米川县!” 羌人嘎拉满脸惊惶,却不敢挣扎,身子渐渐软了,几欲跪倒在地。 柴令武看了一眼,认出是从吐谷浑逃过来的羌人,大步走了过去,一把拽住嘎拉的胳膊:“站起来!我唐人,除了天地祖宗、国法皇帝,不跪任何人!” 慕容君高声叫了起来:“你唐人?他是吐谷浑的人!” 看了半天热闹的罗大宣慢吞吞地踱过去,往柴令武身边一站:“嘎拉在米川县登记过户籍,自然是米川县的人,就是当着皇帝的面,米川县也是这么说。” 集市里沉寂了一阵,突然爆发出喝彩声。 县令、县尉都如此硬气,是子民之福啊! 听听他们的话,多长心气! 嘎拉泪流满面。 在吐谷浑,他们这些屁民,活得战战兢兢,吃鞭子都是小事,怕的是随时有人请吃刀子,还从来没有人为他们发声。 在米川县,官员肯挺身护着百姓,并没有因为他是羌人而有所歧视,即便犯错了也最多是被喝斥而已。 这样的日子,即便是吃糠咽菜,那也是比蜜甜啊! 慕容君喝骂了几句,奈何米川县这两名官员脸皮都不要,根本不管嘎拉以前是吐谷浑人事实,只拿着户籍说事。 呵呵,你们的户籍,不全由着你们撰写? 论武力,慕容君可以挑翻两个狗官; 论斗嘴,一百个慕容君也不是这两个官油子的对手。 暴怒之下的慕容君拂袖而去。 说老实话,区区几个羌人,并不在吐谷浑的视线里,只是这事太膈应人了! 罗大宣在众人的喝彩声中,得意洋洋地挥臂,仿佛吃了大补药,年轻了十岁一般。 柴令武不需要与他争这个风头,嘿嘿一笑,打算溜去别处。 意气风发的罗大宣勾着柴令武的脖子,笑得像一只偷到鸡的狐狸。 诶,太高兴了,总得有人分享一下快乐嘛。 “知道老夫为何力挺此事吗?呵呵,蕃胡内附,地方官员考功,记为上等!” 好嘛,无利不起早,难怪如此卖力呢。 第二十二章 小小的县尉 飞鹰走马才是纨绔子弟的正常生活。 高文敏吃饱喝足之余,闲着也是闲着,在米川县本地人的带领下,托隆都、岗什加、知尕昂等地跑了个遍,射杀野兔十数、狐狸一只,战绩颇类射兔天子。 然后高文敏就失去了兴趣。 野外纵马奔腾确实很过瘾,可飞虫扑到脸上的酸爽,那是谁遇谁知道。 难怪那些贵妇什么的总爱戴上羃篱,除了不想抛头露面,大约也有防蚊虫的用意吧? 高文敏的文学涵养是真的不行,要是长孙冲那货色,至少能和柴令武谈得有声有色。 至于围棋,即便柴令武有时间陪他手谈,高文敏也没有耐心坐得住。 百无聊赖的高文敏只能往集市里凑,好歹那里有自家的营生、自家的管事,有人陪聊,还不用出五枚开元通宝。 管事对此乐见其成,不住地夸赞世子有进步、有责任心。 世子就这德性,自己又不是不知道,不夸他,难道还能骂他? 柴令武拉着大半弓马手,随着伍参出城拉练了。 跑出前五里,体力还算可以的柴令武心中的bgm是“随风奔跑自由是方向”,感觉自己能耐到不行; 跑到后五里,柴令武胸膛仿佛拉开了风箱,步履蹒跚如风烛残年的老人,bgm是“请把我埋在,在这春天里”。 然后,在托隆都附近,马上、马下一次次的全力挥刀斩出,让柴令武感觉到酸痛的滋味。 活着,竟是如此的艰难。 负重、挥刀、张弓、挥盾、扎马,伍参毫不留情地踹着不合格的人,连柴令武屁股上都多了两个脚印。 等到众人适应了这强度,伍参开始了对战。 明明已经没有力气了,可面对伍参凶猛的刀光,柴令武还是本能地遵照伍参的教导,以槊为棍奋力荡开伍参的横刀。 尽管如此,柴令武依旧被横刀上强横的力量震得手臂发麻。 尽管柴令武拼命抵抗,还是被伍参用刀背、刀面抽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嘶,伍参这家伙,打起来是一点情面不留,根本不记得面前的是自家公子啊! 好不容易挺到结束,柴令武艰难地爬下天马,躺在地上喘着大气。 耳畔还有伍参随风飘来的点评声:“你们不能学他,花架子。这要是正面厮杀,他已经死了八回、重伤十八回了。” 弓马手们忍不住嗤笑起来。 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忍不住了。 真羞耻啊! 要不是浑身都痛入骨髓,柴令武肯定……走远点。 这样的部曲要不得了,等到回长安,换了他! 一点面子不给自己这二公子留的。 抱怨归抱怨,柴令武还是知道好歹的。 伍参下手那么重,还不是为了让自己面对慕容君那母夜叉时有自保能力? 身为皇亲国戚,要是在战场上被慕容君捉拿,脸可就丢大了,日后回长安,在李崇义他们这些渣渣面前怎么抬头! 而且,比起这些苦哈哈的弓马手,柴令武还有一个优势,陆肆每天都为他准备了药浴,就是水温感人,柴令武觉得给猪褪毛都够用了。 这就是身边没有女人侍候的结果,一群糙汉子,侍候出来的效果,真是一言难尽。 歇了一阵,感觉恢复了一些力气,柴令武咬牙上马,举起马槊,对伍参咆哮:“再来!” 夕阳的余晖,映着弓马手们疲惫的身影,还有柴令武摇摇晃晃的身影,照进了米川县城门。 让柴令武感到意外的是,靠近城门的集市,竟然还没有关闭。 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不是后世,不是月亮不睡我不睡的时代,正常作息时间是日出而耕、日落而息,这个时间,用膳早点都洗碗了。 柴刀在集市大门处探头探脑,满面焦虑,看到柴令武才松了口气:“郎君快来,有人不服从阿融的安排,都打了几下了。” 柴令武面容上泛起一丝微笑,带着弓马手缓缓走进集市。 阿融面红耳赤,脸上隐约有个巴掌印,兀自气咻咻地拒绝:“集市的摊位,自有先来后到,断没有逼他人搬开让你的道理!” 对面的刁奴气势汹汹地戳着阿融的胸膛:“知道这是哪家的商队吗?这是陇西李家,洮州堂的商队,来你们米川县落脚是看得起你们!赶紧的,让你们小小的县尉来把事办好!要不然,陇西李家让他连官都做不成!” 陇西李家势力很大,很狂,一般的县级官员不被放在他们眼里。 别的不说,当今太上皇还得说自己出身陇西李家,可见他们势力之大。 不过,皇帝这个职业一向不太有节操,尤其是开国皇帝,乱认祖宗是一种传统。 刘邦认了传说中养龙的刘累为祖宗,朱元璋认了朱熹当祖宗,但在李渊面前,他们都太年轻了。 李渊除了认陇西李家为出身外,还拜了老子李聃为祖宗。 这波操作溜溜溜,也不晓得两波祖宗会不会在天上打起来。 也难怪柴刀不敢帮阿融,世家对于他们来说是一个无法抗衡的庞然大物。 柴令武不动声色地提了一截短棍,慢慢地走上去,蓦然一棍子敲在那刁奴头上,打得那刁奴抱头惨嚎。 “小小的县尉……看把你能的!我倒要看看,陇西李家怎么让我丢官!无官无爵的恶奴,也敢欺到耶耶头上作威作福!” 柴令武下手够狠,棍子连连砸出,除了让那刁奴头破血流,更是打断了他戳阿融的手。 很奇怪,明明操练完毕,已经觉得没有一丝力气了,为什么现在的柴令武觉得自己有用不完的力气呢? 错觉,都是错觉。 刁奴的哀嚎,自然让陇西李家的商队愤怒不已。 打了李家的奴仆,就是打李家的脸! 李家管事摆手,护卫们沉着脸准备上前,却见弓马手或持刀枪、或引弓箭,大有一言不合就厮杀的架势。 事实上,刚刚组建没多久的米川县弓马手,战斗力未必比得上陇西李家经历丰富的护卫。 但是,陇西李家可以嚣张、可以推搡、可以拉架,却唯独不能真出手伤人! 柴令武天然占据了官身的优势,对他们出手,“杀官造反”的罪名立刻会扣上陇西李家,即便不会把整个陇西李家牵扯进去,代价也是让人难以接受的。 管事隐隐后悔当时的态度过于嚣张,才将事情激化了。 “小小的县尉”、“连官都做不成”这两句话,直接将与小小市令的口角升级到藐视官府。 管事心里清楚,他们其实是假陇西李家的旗号狐假虎威,怕事的地方官可能会迁就他们,头铁的地方官,他们根本无可奈何。 陇西李家也不可能为了这屁大的事,耗费资源将一个入品的官员拿下,尤其是这种边塞苦寒之地。 最直接的一句话是:把对方拿下,你顶上啊? 谁不想去京畿、富庶之地当官?谁愿意接这烂摊子? 如果是争夺富庶之地,陇西李家自然会借机生事,然后顺势夺下这位置。 管事干咳了一声:“这位想必是少府吧?陇西李家管教奴仆不严,致使其口无遮拦,少府教训一下也是应当。只是,下奴已经头破血流了,再打下去,恐怕会出人命,这多少有些不合适吧?” 柴令武住手,扭头看向阿融:“谁打的?哪只手?” 阿融心头一暖,突然觉得脸也不痛了。 果然,二公子还是心疼我的,虽然平时有些嫌弃。 智商在线的阿融指着柴令武脚下的刁奴:“就是他打的,是另外那只手!” 至于真是哪只手,重要么? 柴令武一棍砸下去,顿时响起清脆的骨裂声,惨嚎的刁奴翻着白眼,终于晕了过去,暂时脱离了柴令武的折磨。 “滚蛋!明天照规矩办理!不守规矩,耶耶给你们打个规矩!” 黄昏的光影中,高文敏击掌走了出来。 “哈哈,柴令武就是厉害,当这半年官,气度不凡,颇有威势啊!” 陇西李家的管事听到高文敏的话,脸色一变,对柴令武叉手行礼:“陇西李家,管事李行舟,见过柴二公子。先前失礼之处,请二公子见谅。” 说白了,县尉的身份让他们顾忌,却不是畏惧。 霍国公府的皇亲国戚身份,虽然在陇西李家人眼里略低于自家,却是不可忽略的庞然大物,别说是区区管事,就是家族长老都顶不住。 一个能征善战的霍国公,一个名满天下的平阳昭公主,一般人谁敢招惹? 这个年代,一个好出身真的很重要啊! 不,不管是在哪个年代,出身都很重要。 随手扔了棍子,柴令武笑着勾住高文敏的脖子,继续去那家做羊蹄筋的小店打牙祭。 高文敏出面替李行舟解围,要么是高家欠过陇西李家人情,要么是相互间有姻亲关系,又何必问那么清楚呢? 郑板桥说得好,难得糊涂。 细究下来,柴令武身上未必没有陇西李家的血脉。 屁颠屁颠跟在柴令武身后的阿融,服侍得更加尽心了,布菜、打饭全部积极主动上手。 跟了柴令武那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自家二公子还是在意自己的。 第二十三章 指鹿为马 有柴令武霸道地压制世家、积石军,米川县的集市搞得如火如荼,屁大的县城里,连酒肆都开了三家。 酒肆不可无酒。 当然,他们不可能有渠道弄来昂贵的烧刀子,只能提供咂酒。 米川县本地应有不少的羌人,咂酒是羌人、苗民、彝民等族的自酿酒,各族的制法不同,“咂”的含义是指用竹管、藤枝、芦苇杆等管状物把酒从器皿中吸入杯、碗或口中。 羌人的咂酒是以青稞、大麦、蜀黍为原料,煮熟后拌上酒曲,放置坛内,以草覆盖。 大约七日以上,酒便酿成了。 此时咂酒,要边咂边掺沸水,使谷物颗粒中的酒精成分浸出。 还有个特殊的习惯,咂酒的第一口,一定是众人中最年长的品尝,因为羌人认为老人通神,是离神最近的人。 切忌不能把砸酒竿往酒坛上部抽。 然后羌人唱着欢快的咂酒歌、跳起欢快的莎朗舞,歌舞不停酒不止。 高文敏细细品尝了一回,下的结论是:味美香醇,微酸,去暑消食。 一言蔽之,有点像柴令武印象中的菠萝汽酒,饮料的感觉大过酒。 高文敏耐着性子在米川县呆了一个月,最大的遗憾是没有见到美女。 这个美女可不是后世恐龙都能叫的通称,是真正意义上的美女。 不是米川县就没有姿色出众的小娘子,关键是在生活的重负下,得出门劳作,得讨生活,皮肤难免粗糙些,脸上再混点汗水与尘埃,就是西施这样也显示不出美感啊! 柴令武带着盆满钵满的高家商队返程,自然又有新的商队补上。 柴令武几番带着十名弓马手巡视尕愣口、冈察可棍巴,时常与带队的慕容君撞上。 呵呵,要不是对方的人手不少,柴令武都想悄悄咪咪干掉慕容君。 再怎么休战、贸易往来,也改变不了双方敌对的立场,让对方逮到机会的话,柴令武相信慕容君也不惮弄死自己。 倒是在尕愣口见到了姜婕,容貌清秀,挺着老大一肚子,阿诺瓦塞一脸幸福地扶着她。 柴令武头疼地捂着脑门子。 这混账,完全将之前的交待当成耳旁风,不知道严格按礼法来,弄死他俩都绰绰有余吗? 即便大唐对再嫁管理得比较宽松,服纪制度还是要的。 服纪期间与人私通,即便是王公大臣也够遭罪的,何况是区区平民。 阿诺瓦塞看到柴令武虎着的脸,笑容渐渐凝固,终于想到了柴令武之前的警告,手臂开始哆嗦,却坚持着搀扶姜婕,眼神中充满了哀求。 柴令武身边,极少开口的陆肆,却轻声开口:“帮帮他们。” 据说,陆肆的婆姨,身怀六甲之时,遇上了盗贼,于是一尸两命,成了人间的惨剧。 所以,看到怀有身孕的姜婕,陆肆才会将深埋心底的一丝仁慈流露出来。 柴令武收敛起表情,大步向前:“这位是乐都达坎的遗孀姜婕吧?想不到遗腹子都这么大了。阿诺瓦塞,记得去县衙代姜婕领取抚恤。” 看着阿诺瓦塞呆若木鸡的神情,柴令武瞪了他一眼,一脚踩到他脚背上。 吃痛的阿诺瓦塞终于反应过来,轻轻扯了一下姜婕的手臂,点头哈腰地露出谄媚的笑容:“少府说得再对没有了,姜婕腹中,就是乐都达坎兄弟的孩儿,我是怕她们孤儿寡母出什么问题才过来帮忙的。” 弓马手全部瞪了阿诺瓦塞一眼。 少府之前讲得明明白白,你非得管不住那二两肉。 要不是少府法外开恩,姜婕能被你害死! 一孕傻三年,待柴令武他们全部走远,姜婕才发现不对,怒气冲冲地瞪着阿诺瓦塞,挥手打开他的手臂。 “说,你到底瞒了我什么,为什么你不敢认我肚里的孩子?” 按后世话说,此刻的阿诺瓦塞明显是那啥无情的渣男。 阿诺瓦塞陪着笑脸,将服纪制度用粗俗的语言讲解了一遍,姜婕才知道是上了阿诺瓦塞的贼船。 哭过闹过,姜婕一肚子委屈,却只能认命了。 这事,也不能全怪阿诺瓦塞,毕竟边地羌人聚集,他们心目中的律法、道德意识与大唐的汉家子民相去甚远,常常莫名其妙就触犯了唐律。 即便有地方官考虑到当地特殊情况,不予以重罚,必要的惩戒还是要有的。 而柴令武指鹿为马,直接免除了这烦恼。 至于说阿诺瓦塞想认下这孩子,多简单的事,服纪期满,连娘带娃娶过去就是了。 爱改姓也好,不改姓也罢,随他高兴。 羌人的姓氏比较复杂,各地的姓不一样,也有如阿诺瓦塞一般直接没有姓氏的。 柴令武并不知道,他这番指鹿为马,让弓马手更加认同他了。 但是,这实际上是陆肆的功劳啊! 没有陆肆的请求,柴令武未必愿意主动帮阿诺瓦塞这个混账解决后顾之忧。 不听教诲之人,柴令武向来懒得去帮。 自己又不是救世主。 冈察可棍巴,柴令武与慕容君再度碰面,“你瞅啥”、“瞅你咋地”开始升级,等到伍参、陆肆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拔刀斗在了一起。 伍参淡淡地看着现场,一点上前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陆肆则控制着弓马手退后,留出他们拼斗的空间。 对面,积石军同样退后。 在积石军看来,慕容君将军的武艺足以碾压柴令武这号渣渣。 事实也是如此,柴令武的武艺根本无法与慕容君相提并论。 好在,这一次,慕容君不打算在马背上欺负柴令武,而是选择了步战。 两人不约而同地放弃长兵刃,用横刀与马刀对战。 兵器上,慕容君略略吃亏; 武艺上,柴令武这半吊子差太多。 初战伊始,柴令武选择了慎重的稳扎稳打,防守得滴水不漏。 这要感谢伍参的毒打,柴令武才在防守方面展现出格外的天赋。 简单地说,就是:怕死。 叮叮当当,如铁匠铺的声音暴雨一般响起,柴令武使出浑身解数才化解了这一轮攻击,身上虽然没有伤口,却显得颇为狼狈。 这个瓜婆姨,出手不仅快、角度刁钻,力气居然比柴令武还大! 这就尴尬了啊。 日后回到长安…… 柴令武:耶耶守过边陲! 众纨绔:你输给了婆姨! 脸,还能要不? 发了狠的柴令武揉揉发酸的双臂,纵身扑过去,横刀疯狂地斩出。 有意思的是,慕容君没有借机反攻,而是认认真真地打着防守。 平心而论,伍参教他的那些刀法确实很不错,但力量才是制胜的根基啊! 劈、撩、扎、挂、斩、刺、扫,刀势沉重,唯一的破绽是柴令武的力度不足,即便是双手握刀正刺、侧刺依旧不是慕容君的对手。 伍参手扶刀柄,暗暗点头。 能把柴令武从一介新丁在短短半年内训练到与吐谷浑将军正面对抗的地步,伍参觉得自己可以当教头了。 打不过是必然,只要柴令武心气不崩,对他的成长极为有益。 至于说柴令武的骄傲……抱歉,骄傲就是拿给别人蹂躏的。 柴令武凶猛地甩了一套横刀套路,没用,绝对的实力差距下,相对的技巧只能有限的弥补。 柴令武一套刀法耍下来,未能伤敌半分,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只差没像狗一样吐舌头了。 反观慕容君,面不红、气不喘,似笑非笑地看着柴令武,眼神很自然地流露出:就这?我能打十个。 一狠心,柴令武带刀翻滚着,玩起了地趟刀,这怪异的招式让慕容君大为警惕,放弃了犀利的反击,稳扎稳打地格挡,脚下步步后退。 看似柴令武占了上风,其实,柴令武的痛楚有谁知晓? 地趟刀虽然能出奇制胜,可是,太费背了啊! 这个年代没有水泥坪子,地面上常有岩石、土坷垃扎得背疼,要不是怕影响自己英明神武的形象,柴令武能嚎得出来。 “破系统,快想招!” 柴令武在心头咒骂。 “哼,现在才想起系统啊!那么久你干嘛去了?根据不靠谱斯基的算法,只有以刀制刀、以刚克刚,才能获得胜利。” “横刀、陌刀、双刀、朴刀、春秋大刀、南刀、苗刀、八卦刀、太极刀、指甲刀,你选择哪个刀法?” 泥石流系统越来越人性化了,不仅有小脾气,还会坑人了。 神特么不靠谱斯基、指甲刀! “横刀、太极刀!” “叮,横刀刀法耗费一点积分,太极刀法耗费十点积分,灌顶完毕。有事启奏,无事跪安。” 得,破系统玩上了! 为什么耗费不一样,柴令武觉得,应该是与伍参正经教过自己横刀的刀法有关,所以欠缺得不是太多。 柴令武再度扑了上去,同样的横刀招式,之前使得颇具匠气,如今却再多了一丝灵动,收发自如,看得伍参眼睛都直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柴令武的刀法不上是上了一个台阶,还直接越过登堂入室这一步,俨然到了融会贯通的境界。 再往上,伍参已经没法教了。 慕容君大奇,柴令武的战斗力,现在已经无限逼近她了啊! 第二十四章 皇家商队 战斗以近乎平局的方式告终。 柴令武没脸没皮的打法,终归让慕容君有所忌惮,不敢过分逼迫柴令武。 “下次,本将军绝不留情!” 慕容君撂下一句狠话。 事实是,现在的慕容君确实有保留,但真不多,下次恐怕更难对付柴令武了。 柴令武又何尝尽全力了? 眼下的重点是适应横刀技能的提升,太极刀法则有意保留,当做日后的底牌了。 毕竟,地趟刀实在费背。 这一场交手,让慕容君正视了她以往都不肯正眼相看的对手,再也不是那个连握马槊姿势都不对的菜鸡了。 柴令武水平勉强,但成长得太快了,让骄傲的慕容君隐隐感到一丝威胁。 待他完全成长起来,不过区区千余人的积石军就更奈何米川县不得了。 城墙、府兵,再加上已经成长起来的弓马手,不投入数倍的牺牲,绝无可能拿下。 对百姓而言,互开贸易似乎已经看到了和平的曙光; 对双方中高层而言,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与丞相天柱王想等待时机吃下河西走廊,大唐又何尝不想一鼓而定? 林三岁唱“尔虞我诈是三国”,可哪一个朝代不经历同样的尔虞我诈、铁马金戈? 米川县开通贸易这半年来,城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一些血迹,却根本见不到伤者、死者,反应不算迟钝的柴令武自然猜想到了结果。 战争,除了真刀真枪的硬实力,刺探、潜伏、离间,这些手段又哪里少了? 兵部尚书侯君集,除了人品不咋地、骄傲、小毛病多,能力还是不错的,借着米川县开通与吐谷浑的贸易之机,他要不派兵部的探子过来,才叫让李靖蒙羞。 谁让李世民叫他拜了李靖为师? 至于说后来侯君集告李靖谋反,这事除了当事人,外人谁也说不清楚。 安知不是李靖为了解除功高震主的忧患,刻意为之? 有人在明处铁马金戈,有人在暗处刀光剑影。 无论是哪个时代,总有那么一群有名的、无名的脊梁,在默默地撑着这个古老的国度,使中华数千年文明得以延续下去,让百姓得以平安地繁衍生息。 …… 一支商队缓缓进入米川县城。 白面无须的内侍省谒者监、汶江县侯、左监门将军张阿难带着左千牛卫三百军士护送的皇家商队,千里迢迢赶来米川县,是为皇宫赚取利润的。 为了打突厥,长孙皇后从贞观元年便带头节衣缩食,并让宫女绣、染布匹出售,在出征突厥前,一共从内帑借给朝廷三十万缗钱财,这也是后世都要尊称她一声千古贤后的原因。 《旧唐书》称赞她:贤哉长孙,母仪何伟。 要维持皇宫这么大的家业,不仅要节流,还得开源。 长孙皇后这个后宫大当家对政事、对经济都有一套独特的见解,却极少主动插手朝政,只是会婉转劝解脾气暴烈的李世民。 贤后需要谋取利润,张阿难这种经历过战争的宦者自然得尽心尽力。 在内侍省,张阿难之上虽然还有内常侍、内侍的职位,可再无人如他一般封侯、封将军。 这不是虚构的人物,是真正在历史上存在的牛人。 这两年,皇宫内宫女织染的服饰之类有余,皇后头疼,所以拿到米川县来试一试情况。 这一路,仅仅张阿难亲手斩杀的草寇就有三人,可见这世道并非如歌功颂德者所说一般天下太平。 即便是朝政最清明的年代,也会出现报喜不报忧的现象,就看当朝的君臣要听哪样了。 张阿难身边,依旧是李明英那纤弱的身影。 “叔公,这米川县城,真是今年建起来的?” 张阿难脸上没有丝毫的戾气,微笑着回应:“是啊!米川县今年划分出来,县令罗大宣与县尉柴令武亲力亲为,把城池建起来,还跟吐谷浑积石军打了一场。” 李明英听到柴令武这个名字,嫌弃地撇嘴:“柴令武这个只会投机取巧的坏人,肯定是坐一旁偷懒,指使他家部曲、奴仆去干活!” 张阿难轻笑着,却没有回应。 柴令武的出身,还有他过往的表现,实在让人难以相信,他会亲力亲为。 朝代新建初期,官宦子弟还是有不少出色的人物,但柴令武绝对不在此列。 柴令武在国子监的表现就很顽劣,即便去了柴家庄,也基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你能相信他胼手胝足地建设一个城池? 太好笑了! 商队进入城内,寻了客栈住下,张阿难带着李明英找到了买卖最红火的酒肆,点了米川县特色的岩羊肉、羊蹄筋、野鸡,还有一小坛咂酒,慢慢品尝起来。 地方上的菜肴往往不够精细,却更能让人体会原汁原味的风情。 李明英初时还嫌弃咂酒淡,吮了几口,眼睛却亮了。 酒味确实不浓,但这种淡淡的酸味,才更容易获得年轻人的青睐。 除了羊蹄筋,其他的菜肴在李明英看来都不够特色,唯有这糯糯的羊蹄筋才能勾起食欲。 “少府!出去巡逻辛苦了!要不要来一坛咂酒?” 酒肆的掌柜婆姨大声吆喝,显然是要让别人知道她与柴令武相识,要动歪脑筋时自己掂量掂量。 酒肆外传来柴令武略为沙哑的笑声:“不了,改天再来,还得带弓马手回去用膳、修复兵刃呢!” 李明英眼睛瞪得老大,一句话脱口而出:“他会干这个?” 掌柜婆姨晃着水桶粗的腰,一脸不乐意地乜着牛眼:“这个娃子,不会说话就少说!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我把你们赶出去?” 酒肆里的酒客也纷纷抬头,怒视着李明英。 李明英的心头火气腾腾上升,很想张嘴大吵一架,却被笑眯眯的张阿难制止了。 “掌柜的,你跟个娃子计较什么?这不是没见过如此亲力亲为的官员吗?不如你讲讲?” 掌柜的脸色缓和下来:“米川县初立,一穷二白,全靠着明府与少府带着大家一块块石头搬上去建成的。吐谷浑积石军到尕愣口劫掠,武艺生疏的少府带着弓马手主动出击,杀了一百积石军,人头还挂在尕愣口呢,回程又解了吐谷浑围城之困……” “你说说,这样的少府,咋就不招人心疼了?” 李明英撇撇嘴,神色却变了一些。 哈,这混账来这里,果然吃苦了。 一想到这一点,李明英就觉得开心。 张阿难轻笑:“你说他武艺生疏,不怕被他听见?” 掌柜的得意地昂首:“这你就不懂了吧?少府向来气度极好,不端架子,这才是真正贵族子弟,有家教!少府从来不忌讳别人讨论他的弱点,只要不是诽谤就成。” 李明英把小脸埋在臂弯里,身子一抽一抽的,努力让自己不笑出声。 “气度极好,不端架子,有家教”这话满满的槽点,李明英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吐槽。 要是这掌柜婆姨知道柴令武在长安城干的那些事,不知道心目中柴令武高大上的形象会不会幻灭。 张阿难慢慢嚼了一口岩羊肉:“这样啊!挺不错的。掌柜的,我们来做买卖,米川县应该不会有什么要孝敬的地方吧?” 掌柜婆姨叉着腰,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概:“他们敢!少府能把他们吊城门口喂虫子!少府说了,米川县草创,一穷二白,指望着收市税修葺城墙、养弓马手,谁敢乱来,米川县百姓不饶他!” “那,要是遇上来头更大的呢?”李明英抬头,开始抬杠了。 张阿难支棱起耳朵,也关心这个问题。 即便柴令武是皇亲国戚,也有许多势力需要顾忌,他会怎么处理? 掌柜婆姨哈哈一笑:“前段时间,有个说是洮州来的什么商队来着,嚣张地打了市令一巴掌,结果动手那人被少府打得头破血流,两条胳膊都打折了。从那以后,再没有敢闹事的。” 一众酒客哄笑着,纷纷说起当日那倒霉蛋的可怜模样。 米川县城实在太小了,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让所有人知道,然后搞得大家都像目击者,每个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张阿难微微颔首。 洮州,那就是陇西李家了。 虽然商队的人不会身居要位,但借着陇西李家的旗号,还是能唬不少人的。 不过,遇上柴令武算他们倒霉。 柴令武这混账做事根本不带考虑的,还得理不饶人,别说是打了,就是杀了,陇西李家也不会把他怎么样。 关系不对等,下位者冒犯了上位者,只打一顿是轻的。 不要说陇西李家顾忌颜面的话,霍国公府也是一方大势力,谁愿意为这屁大的事拼个你死我活? 不值当。 回到客栈,李明英满眼的惊讶:“叔公,他们说的,真是柴令武那个坏人吗?” 张阿难微微一笑:“士别三日,非复吴下阿蒙。看来,柴令武已经很有长进了。” 张阿难此行,除了贸易之外,还有考察柴令武品行、成就的任务。 任凭柴令武如何挣扎、百般躲避,驸马都尉的命运,依旧紧紧地绑缚着他。 第二十五章 如愿以偿 天色刚亮,柴令武拉着弓马手,从县衙跑出城门。 沉重的脚步声,惊醒了沉睡中的李明英。 恼火地披上一件袍子,透过直棂窗的窗格往外看去,李明英惊讶地看到,柴令武挎着刀弓,赫然在队伍的最前列。 街道两旁,除了酒肆点着早起的烛光外,都还笼罩在灰蒙蒙的光线里。 米川县的百姓似乎对弓马手早起奔跑已经习以为常,连拴在门边上的狗都不叫,只是轻轻摇着尾巴。 李明英突然想起,昨天在酒肆听酒客说过,只有听到弓马手早起的脚步声,他们才能睡得踏实。 当时李明英只觉得他们在吹牛拍马,现在细细想想,有这样一支披荆斩棘的队伍,自己确实更有安全感。 相形之下,那区区脚步声,真的可以忽略不计。 习惯了就好。 不知道为什么,李明英突然觉得,柴令武也不是那么讨厌了。 想起柴令武,就不能忘记他大气磅礴的诗,就不能不提高文敏带回去的两句残诗。 诗是好诗,意境也足。 只是,呵呵,想起高文敏的神翻译,李明英差点笑破肚皮。 那残诗,已经被国子监祭酒索要去细细揣摩了,据说国子监生还必须对此残诗写阅读理解,不得少于五百字,不晓得柴令武会不会被国子监生恨死。 正式起身,洗漱完毕,李明英随着张阿难去酒肆用早膳。 此时的大唐,普遍是一日两餐,只有过往的商旅、殷实人家才会用早膳。 散发着淡淡清香的青稞汤饼(面条)里有着细细的臊子,是岩羊肉。 吹凉了汤饼,李明英小小品尝了一口。 本以为青稞质地粗糙、脆而少筋,吃起来会散,味道会差一些,不想入口香甜,还略为筋道。 “叔公,青稞那么好吃,为什么大家还会说这里很苦呢?” 李明英很不理解。 这不是何不食肉糜,而是因为年幼、见识不足导致。 张阿难并不答话,目光看向忙碌的掌柜婆姨。 掌柜婆姨收起手中的抹布,笑着解释:“小客官是有所不知,青稞本身的味道一般,但百姓家中的青稞,是连壳一起吃的,怎能不苦?要填饱一家老小的肚皮,麸皮也是能吃的。” “再怎样,比那些吃观音土胀死的要强吧?” “你们食用的汤饼,是用青稞、蜀黍去壳后磨成粉,按一定比例混合,加入蛋清、水、精盐和成面团醒面一刻钟以上,然后擀成薄饼状,再切成细细的汤饼,这才能下锅。” “寻常百姓家,不要说舍不得放这些东西,就是有这些东西,也舍不得花这时间去做啊!早出去放牧、耕种不好吗?” 李明英一怔,才知道自己以为的普通汤饼,竟然经过了这许多工序。 好吧,是自己无知了。 用完早膳,李明英随张阿难进入简陋的集市,开始观察其中的规律。 传闻中凶悍的吐谷浑人,在集市中堆满了笑容,没有一点凶恶的模样。 据说,杀气腾腾的柴令武,连他们积石军将军的颜面都不给,他们这些小民算个屁。 …… 出城之后,弓马手们野狗一般向附近山峦奔跑,搞得县城周边的鸟兽都骂骂咧咧的搬家了。 遇上这群牲口,连豹子都得滚蛋。 柴令武这混账,逮着个豹子就说“金钱爆”、“进钱包”,吓死个豹,谁知道啥时候被剥了皮去? 柴令武带人操练了半天,一身汗臭地回到衙门,惊讶地看到,公廨内的罗大宣正一脸苦笑地陪着两名官员寒暄。 虚与委蛇的事,柴令武没兴趣理会,反正他这个官管的是庶务,对付上面各衙门是罗大宣的事。 与罗大宣招呼了一声,柴令武回到简陋的屋子里,烧上一锅热水,,惬意地泡澡。 啥? 你说像小说、电视里提井水直接冲洗? 确实有人这么干,畅快倒是畅快了,可汗淋淋的身子立刻浇上温度偏低的井水……少年,你是怕日后身体的毛病不多吧? 这个时代没有香皂,也没有胰子,有的是澡豆。 澡豆的主要成分是猪胰脏粉、豆粉、香料,也基本具有香皂的特性,缺点是成本较高,不利于普及。 孙思邈道长的《千金方》、《千金翼方》记载了一些澡豆的制作方法。 胰子是在澡豆的工艺上改进,在研磨猪胰时加入砂糖,以苏打或草木灰代替豆粉,加入熔融的猪脂制成。 你愿意加上香料的话,就是香胰咯。 胰子的工艺,只有一个难题,需要砂糖降价。 此时大唐的制糖业并不发达,贞观二十一年三月,“……有西蕃胡国所产石蜜。” 张衡《七辩》载:“沙饧、饴、石蜜,远国贡储。” 《南中八郡志》记载:“交趾有甘蔗……彼人谓之石蜜。” 石蜜,也就是块状的蔗糖,成本还高得很,这个时候用来造胰子,你确定普通人家用得起? 所以,很多美妙的想法,你也得看这个时代的基础能不能承受得起。 步子大了,容易撕胯。 清洗完毕,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再套上官服。 妥了,大唐年轻有为的从九品下县尉闪亮登场了。 公廨内,罗大宣一脸的无可奈何:“米川县内,一应庶务俱由柴县尉执掌,须得他同意。” 柴令武拱手入堂,罗大宣介绍:“柴县尉,本官与你引见,这位是河州司仓参军刁矛,送米川县新县丞阴仁上任。” 下州司仓参军,从八品下,兼掌司功参军事。 下县县丞,正九品下,恰恰比柴令武高了两级。 米川县一穷二白、胼手胝足的时候,连最基本的官员都配不齐,现在情况好转了,摘桃子的却来了。 所以,以柴令武的倨傲,会给什么好脸子? 淡淡拱手,连最基本的寒暄都免了,柴令武寻了把椅子坐下。 唐朝高低座并行,高座的椅子开始从权贵人家向民间流传。 刁矛的脸色阴了下去:“柴县尉,岂可对上官无礼?信不信本官评你个下下,让你过不去吏部考功司?” 功曹这一脉,对应的是吏部,刁矛或许不敢收拾主官罗大宣,对柴令武却没有忌惮。 也是刁矛与治中卫戈的关系并不融洽,才没法知道柴令武的身世,否则,借他一个胆也不敢在柴令武布面前狺狺狂吠。 柴令武懒懒地靠上椅背上:“随你,本官正好问问高俭高尚书,米川县艰难之时,连官员都配不齐;米川县蒸蒸日上了,立刻有人跳出来摘桃子,吃相忒难看。” 阴仁脸上堆起笑容:“少府误会了,本官也是刚刚从枹罕县主簿上卸任。其实本官早就想来建设米川县了,只是身不由己。” 柴令武脸上泛起淡淡的笑容:“说得很好。下官也不是贪恋权势之人,衙门相应的公文、除兵曹外其余五曹的事务会尽数移交,希望赞府也对得起米川县父老的信任。” 阴仁听得出来柴令武言中威胁之意,却并不在乎。 权力到手了,该怎么玩,不得由着他吗? 县衙的主要官员,此时总算是配齐了。 可能有人会觉得没配主簿,可是,下县的县尉就已经是官员地板的从九品下了,更低一级的主簿难道给人流外官吗? 所以,下县是没有资格拥有主簿的。 柴令武一声令下,阿融、柴刀全部撤出集市,县衙的庶务也尽数撒手。 县尉让出的权力,县令强势的话,县丞只能是干瞪眼,奈何罗大宣就不是强势的县令啊! 在罗大宣与刁矛的见证下,柴令武麻利的办完移交手续,连县城都懒得呆,带上所有弓马手,往尕愣口、冈察可棍巴奔去,就当是操练了。 眼不见心不烦。 李明英在集市里无聊地呆着,却见阿融等人离开,然后市令换人,税赋瞬间提起来,连杂赋一起原本不超过三十税二的,立马变成了三十税三。 “柴令武这个坏人!” 李明英咬牙切齿地诅咒。 张阿难轻笑摇头:“你还没看出来么?这是有人摘桃子,抢了柴令武的功绩。” 李明英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这世界,竟然险恶如斯,还有没有天理了? 商队抱怨声一片。 三十税三,按后世的算法,税率在百分之十了。 问题这不是以净利润为计算基础,而是以总成效额为计算基础,这样算下来,税负就在商队承受能力的边缘了。 利润自然还是有的,却薄了许多,已经有人嘟囔着,待卖完这批货,转场,再也不来米川县了。 阴仁在公廨里,看着各种账簿,顿时眉开眼笑。 刀笔吏出身的阴仁,最擅长的就是做假账。 罗大宣不管事,柴令武的品秩不如他,感觉就像澳洲的兔子,完全没有天敌啊! 让他做这个县丞,就像把老鼠扔进了米缸。 谋取米川县丞这个职位,阴仁也是花了大成本的,怎么能不捞回来呢? 俗话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买卖没人做,阴仁的做法,也无可厚非……的吧? 市令那个满满油水的位置,他已经安排亲信阴生去当了,想来很快能为他打开一条滚滚财源。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千里为官只为财,总算如愿以偿咯! 第二十六章 复任 “阿郎,不好了!” 阴仁处理完手中的卷宗,梳理清楚各村庄、牧场的土地从属关系,正打算休息,市令阴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阴仁训斥了一句。 当官嘛,就要讲究气度,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要宠辱不惊,要有气度。 再说了,屁大的米川县,能有甚么要命的大事? 阴生大大地喘息几下,平稳了呼吸。 “吐谷浑一百人进城了!” 阴仁心头一颤,霍然起身,准备迈开步子逃跑。 河州的官员都深受吐谷浑之苦,阴仁自然也不例外。 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 “他们要进集市贸易。”阴生紧接着说出了第二句话,让阴仁一屁股坐了回去。 娘哩,人吓人,吓死人,阴生这说话大喘气的毛病,真该找郎中治治了。 阴仁慢慢坐到小火炉边,烧起一壶水,准备制茶汤。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 “让吐谷浑人进驻集市就是了,那么点小事你也要来惊动我?” 气定神闲的阴仁加了几段小树枝,火势旺了起来。 阴生定了定神,不慌了,说话也平稳了:“可是,集市里的大唐商队已经没了,吐谷浑人进去,和谁贸易?” 阴仁的手开始哆嗦,一不小心打翻了水壶,水浇下去,熄了火、湿了柴、润了袍,青烟瞬间腾起,炝入阴仁眼睛,两行老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大唐的商队呢?” 阴仁一把拭去泪水,再也顾不上装斯文,红着眼冲阴生咆哮。 阴生无可奈何地看了阴仁一眼:“因为阿郎的吩咐,税赋总的三十税三,商队卖完货物之后就走,然后再也没有商队进来了。” “胡闹!糊涂!” 阴仁连砚台都砸了。 之所以削尖脑袋往米川县钻,不就是看好了米川县蒸蒸日上的贸易,想从中刮占油水吗? 商队跑光了,盘剥谁去? 阴生看似惊惶不安,实则在腹诽,你老人家一上台就把税赋提了一半,人家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任你盘剥? 天大之大,去哪里不能将本求利,非得受你这窝囊气? 县尉柴令武敢把税赋直接挂到三十将二,那是因为柴令武能保证各商队的公平贸易,以及米川县稳定、安全的环境,商队自然愿意多缴纳一些。 你有什么,敢一开口就提到别人承受的极限? 心里没点数么? 也就是主仆关系绑定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不然阴生都有改换门庭的念头了。 阴仁失态地在公房里发泄了一通,又如同没了骨头的癞皮狗一般瘫坐,双眼失神,仿若行尸走肉。 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贸易之事,是柴令武搞起来,找他! 要不然,将责任推到他头上? 阴仁缓缓摇头。 真是病急乱投医,什么主意都敢打了。 柴令武刁滑得很,所有交接都是在罗大宣与刁矛的见证下进行,交接签字一式五份,每人一份留存,还有一份存在卷宗之内,还在装卷宗的盒子上签章、打蜡,谁都别想胡来。 推卸责任是做不到了,只有想着如何弥补。 柴令武给人的感觉是油盐不浸,虽然自己的品秩比他略高,但同为米川县的佐官,阴仁是无法压制他的。 更何况,柴令武手上掌握了让人忌惮的武力——弓马手,真惹火了,呵呵,到时候米川县上报一个县丞外出为狼群吞噬,阴仁又有什么办法? 至于是为狼群吞噬,还是喂狼群吞噬,重要么? 必须得想到破解之法! 柴令武那头不敢打主意,何妨试试罗大宣这一头? 老县令出身不高,又心慈手软,想来耳根子软,自己大不了学刘备,哭出一片天来。 …… 柴令武风尘仆仆地带人回到县衙,阿融与柴刀接下他的兵甲,阿融撇着小嘴,满满幸灾乐祸地告诉柴令武,阴仁把集市搞砸了。 柴令武其实很想袖手旁观、甚至是落井下石的,可这样一来,会让整个米川县辛辛苦苦建设的大好局面付之东流。 肩头没有责任的时候,柴令武可以选择玉石俱焚。 问题是,现在整个米川县的前景还系在他身上,不可以意气用事。 所以,面对罗大宣的恳求、阴仁的苦苦哀求,柴令武还是答应接管集市了。 “三十取三,赞府还真敢提。本官之前的三十取二都是经过反复测算,要让商贾挣钱的,否则你当人家来赈济?” “明府,此事,下官接手可以,之前因赞府操作而造成的损失,可不能算下官头上,得立字据,封存卷宗里。” “再一不可再二,再有这样的破事,恕下官无能为力。” 少府重掌集市的消息不胫而走,原本有些暴躁不安的吐谷浑商队瞬间平静下来。 无非就是多等几天嘛,等得起。 原本打算转向的大唐商队,纷纷转了回来。 柴令武承诺,曾经多收取的税赋,退是不可能退的,但可以在下一次计算税赋时抵扣。 要知道,无论是罗大宣还是阴仁都不愿意退回多收税赋的,到嘴的肉,几时有吐出来的? 人心都是贪婪的。 所以,柴令武提出抵扣的方式时,立刻得到了整个衙门官员的支持。 虽然知道结果其实是一样的,但都本能地选择了支持抵扣。 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依然让人趋之若鹜。 当然,张阿难与李明英的身影,柴令武在米川县是见不到了,毕竟他们已经回转长安。 想起张阿难,柴令武不自觉地泛起一丝笑意。 阴仁机关算尽,恐怕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尽数展现到皇帝面前吧? 柴令武倒不是一个有道德洁癖的君子,也知道水至清则无鱼,更会想法在常规支出中腾挪出一小笔钱财给罗大宣改善生活,却绝不允许有人以破坏米川县局势的方式敛财。 所以,需要的,是杀鸡儆猴,而不是打了一只老鼠又来一只老鼠。 阿融与柴刀复任,集市里响起阵阵欢呼声。 这一次,吐谷浑交易的主要商品是盐,青海盐。 虽然这种自然沉淀的盐还是相对粗糙一些,在这个时代已经算是难得的好盐了。 柴令武让阿融采买了一部分盐,除了少量留于县衙食用,大部分还是送给鲁一帆他们这些府兵了。 无他,就是柴令武有一次看到府兵造饭,直接剪了一截醋布下锅当盐使。 虽然明知道大唐的军队出征,会用醋布代替盐,而醋布中也确实含有足够的盐,柴令武还是感到了严重的不适。 送盐过去,权当是米川县的一点心意吧。 鲁一帆脸上堆着真诚的笑意。 驻县域,当地县衙会给他们府兵营一些慰劳倒是常事,想到送盐的,唯有柴令武一个。 你当府兵总吃着醋布做的饭菜,胃口就好么? “少府果然是行伍世家,深知儿郎们需要什么。” 鲁一帆与柴令武勾肩搭背,亲切的姿态让府兵们瞬间明白,校尉这是对少府推心置腹了。 行伍的汉子,想法要简单些,真觉得你好了,就是把命交给你也无妨。 柴令武大笑:“叫什么少府?叫县尉!” 一个简单的尉字,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可惜,军中不得饮酒,不然非与县尉好好喝一顿!”鲁一帆感叹着,熊罴一般的大巴掌重重地拍在柴令武肩头。 还好柴令武这段时间练得很勤,要不然准得出丑。 饶是如此,肩膀还是隐隐发麻。 只是简单的一下,柴令武就可以判断出,鲁一帆的武力值绝对远超慕容君那婆姨。 这还只是个小小的校尉啊! 难怪大唐的兵锋可以横扫天下。 “待校尉解甲了,来寻本县尉,或者到长安城外、灞水之畔的柴家庄,烧刀子管够!” 鲁一帆“咕噜”一声,咽了一大口唾液。 馋的。 烧刀子的美名远扬,鲁一帆也是有幸陪折冲都尉赴宴,尝过一碗。 尝过烧刀子之后,鲁一帆顿时觉得,什么咂酒、什么大曲酒,都淡得让人提不起劲啊! 晃了晃脑袋,鲁一帆想起另一件事:“既然校尉是长安人,可认识霍国公?” 柴令武呵呵一笑:“正是家父。” 鲁一帆瞪大了双眼,转圈打量了一遍:“比大将军文弱一些,有七成相像,姓氏一样。原来真是公子!” 柴令武轻轻摇头:“校尉,柴令武行二,但是在军中请勿称呼什么公子。” 鲁一帆看起来粗豪,反应却一点不慢。 这个称呼,有种霍国公府私军的感觉,让人参上一本,肯定得有麻烦。 不仅仅是鲁一帆的麻烦,还是霍国公府的麻烦。 “大将军在岷州与吐谷浑之战时,本校尉是他军中旅帅。与我情同手足的队正常方,以性命建跳荡之功,家人却未领得抚恤,连应分得的永业田都落了空,孤儿寡母苦熬度日。” “若不是昔日袍泽实在看不下去,时常凑钱相助,怕早就支撑不住了。” 柴令武的脸色越来越凝重:“校尉放心,此事柴令武一定转交察院,务求查个水落石出。军中袍泽的血,不是他们能喝的。” 第二十七章 议叙 初冬时节,天气过于寒冷,道路上相继出现薄冰,不利车马通行,贸易终于还是停了。 河州衙门通过官驿,将一纸文书送达了米川县衙门。 烤着火、披着狐裘的柴令武漫不经心地接过罗大宣递来的文书,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有意思,限柴令武于半月内赶到州治枹罕县,到功曹处议叙,也就是常见的述职。 河州功曹确实有权力考评柴令武这个县尉,却没有让柴令武扔下米川县事务到枹罕城议叙之理。 这里头,要没点猫腻,谁相信? 两世为人的柴令武,从来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人。 罗大宣欲言又止,应该是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 阴仁全程绷着橡皮脸,只是偶尔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没事,下官明日动身去枹罕城,倒要看看河州是怎么个议叙法。” “阿融、柴刀,守好集市这一头;伍参,在本官未归来之前,执掌弓马手,严防吐谷浑积石军,有居心叵测想染指的,斩;陆肆,随本官去枹罕城,看看是不是龙潭虎穴!” 阴仁眸子里流露出淡淡的失望。 这个混账,这个时候还不忘死死抓住权力,不肯分润半点。 风吹、雪飘,一片肃杀景象。 柴令武身着白色大氅,手上戴着鹿皮手套,一手执缰、一手执槊,面上也捂了厚厚的一块皮毛,只露出眼睛与鼻孔,每一次呼气都形成小小的雾凇。 即便身体很热乎,可露出的身体部位还是如同刀刮。 这还只是初冬啊! 诗句“风雪夜归人”看着多么优美动人,只能亲历过风雪中赶路的人才知道,那是多么的无奈与痛苦。 中原王朝武力强盛的时候,也曾向北扩张,但后来守不住,诸多的原因当中,御寒是一个绕不过的话题。 偶尔路边飞过野鸡、跑过狐狸,为这冷冰冰的世界带来了少许生机。 这样的天气,能见度低,视力范围不超过十米,所以,纵然骑马,速度却并不快。 前方影影绰绰的,大约有二十来人,手上拿着杂七杂八的家伙。 陆肆明显愣了一下。 好家伙,这种鬼天气,都敢出来剪径? 看看他们手上拿的啥家伙。 长枪,枪缨没有,就纯粹是木头削的; 横刀,应该是他们最亮眼的兵刃,刀锋上满满的口子,说是锯子都有人信,也不晓得是从哪个垃圾堆里捡出来的。 马刀,应该是也是捡来的,断了半截。 看人员,有老有少,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好家伙,这是来剪径的,还是来拾荒的? “此山是我开……后面咋说来着?” “笨蛋,此树是我栽!” “要从此路过,” “留下买路财!” 柴令武纳闷了,难道某社也穿过来了? 不过,柴令武没有闲工夫陪他们逗乐,天马一催,急速冲到那头领面前,冰冷的槊尖抵在他的咽喉处,让他有一种浓浓的窒息感。 柴令武连马都没下,让这些来历不明的人自缚,并且把这些破铜烂铁捆起扛上,然后在头前带路。 这帮人全程配合,机械得仿佛行尸走肉。 或许,他们觉得进监狱,至少有口饭吃? 《警察与赞美诗》的另类形式么? 让人惊愕的是,枹罕城就在一里之外。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风雪的原因,这帮人相当于在守军鼻子底下抢劫。 有意思。 城门的老府兵努力地搓着手,希望能保持一点温度,却只是徒劳。 浑浊的目光流转,看到一群人时,府兵立刻本能地持住了长枪——哪怕冰冷的枪杆是如此的扎手。 陆肆缓缓驭马,在前头表明了身份,府兵这才松了口气,长枪落地,给予放行。 柴令武带人到河州衙门,这阵势把整个河州衙门都惊动了,卫戈老头跳着脚跑出来,看到柴令武冰冷的目光,不由露出了苦笑。 “哎哟,小祖宗哟,你这么杀气腾腾的干什么嘛!有话好好说,让外人看了不好。” 呵呵,卫戈说的每一句话都无可指摘,就是那满满幸灾乐祸的眼神,让人知道他的不甘寂寞。 “司仓参军刁矛,滚出来!你发公文要耶耶从米川县顶着风雪来接受议叙,又在半路找人劫杀耶耶!不给交待,耶耶今天与你拼个你死我活!” 柴令武的声音很大,不仅仅是州衙,连枹罕城不少百姓都能听到。 除了声光,这个世界上,最快的往往是流言蜚语。 柴令武这一声吼,杀人诛心,刁矛的各种谋算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胎死腹中了。 苦着脸、拢着袖子,刁矛硬着头皮从州衙钻了出来。 看着那一群搞笑的劫匪、还有那让人喷饭的凶器,刁矛几乎要被气死。 有一说一,真要对付你柴令武,本官会找这些不靠谱的家伙? 本来这一次,也就是借议叙给柴令武评个中下的。 这都已经是刁矛最大的权限了。 刁矛倒是想评下下来着,可人家一个新设县的县尉,把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米川县建起来,打败了积石军,安排了贸易,米川县明年不需要河州补血,下下打出来,谁信? 就是黑人也得有理有据啊。 可是,搭上让柴令武来枹罕城议叙的事,刁矛就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来,大家都是官场打滚的人,你说说凭什么县尉的议叙不能按规矩在他米川县进行? 一个问题说不清道不楚,后面的解释,自然也不会有人听。 官场上,自由心证很重要。 “放下马槊!州衙重地,岂是你等能冲撞的?” 洪钟般的声音中,身着绯色官服、腰系金鱼袋、横眉竖眼的河州别驾风芒大踏步走了出来。 下州别驾,从五品上。 柴令武闻言,马槊扬起,直指刁矛,偶尔瞥到风芒的一眼,让他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 虽然一句话没说,却让所有人感受到了他的狂傲与不死不休的决心。 “征召县衙到州衙议叙,是本官的错,但本官绝对没有安排人劫杀!” 刁矛连声叫屈。 杀官等同造反,这口锅,刁矛表示不扛。 问题是,除了他背后的风芒,没一个同僚相信这话。 巧合? 这也太巧了吧? 着紫色官袍、系金鱼袋的蜂目官员出现,让现场的气氛凝结起来。 “柴令武,放下马槊,下马入衙叙话。” 这位的话,柴令武只能听着。 没办法,这位是太上皇的九女婿乔师望,同州刺史,迎娶了庐陵公主。 注意,人家不是尚公主,是迎娶公主! 同州是上州,刺史是从三品,比河州刺史品秩高。 三品,在大唐而言,是真正在朝堂有话语权的等级。 他在大唐的史书上出场不多,但每次都可圈可点。 贞观二年,乔师望出任游击将军,代表大唐册封乙失夷男为薛延陀珍珠毗伽可汗,正式扶持起突厥后方的势力,减轻了大唐承受突厥的压力。 许敬宗等编《文馆词林》卷六十四《贞观年中巡抚高昌诏》,提及“使人亦共守安西都护乔师望”,可判定乔师望为郭孝恪之前的首任安西都护。 柴令武得喊人一声姨父,自然没法使性子。 “姨父怎么来河州了?” 入衙,进公廨,吮了一口滚烫的茶汤,驱去一些身上的寒冷,柴令武开始寒暄,或者说,尬聊。 任何一个在外头发飙的年轻人,遇到自家关系并不算太差的亲戚,尴尬总是难免的。 乔师望挑眉:“奉陛下令,与尚书右仆射李靖、特进萧瑀杨恭仁、礼部尚书王珪、御史大夫韦挺、鄜州大都督府长史皇甫无逸、扬州大都督府长史李袭誉、幽州大都督府长史张亮、凉州大都督李大亮、右领军大将军窦诞、太子左庶子杜正伦、绵州刺史刘德威、黄门侍郎赵弘智使于四方,观省风俗。” 好嘛,观省到了河州,看到了这一出大戏。 难怪旁边着绯袍的河州刺史卢望江脸色难看,敢情是撞枪口上了啊! 听到这对话,原本就只是半边屁股挨着椅子的刁矛,更加坐立不安了。 乔师望耐心地听完柴令武絮叨,笑容丝毫不变:“此事先放下。那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罚?” 柴令武看了一眼卫戈:“治中,可否将他们羁押入狱,至春天放出来?” 卫戈看了卢望江一眼,卢望江疯狂点头。 现在,河州的第一要务是稳,养点人犯算什么? 无非是一些糙米、陈米。 乔师望颇为意外地看了一眼柴令武,以他过往的名声,乔师望原以为会选择严惩,杀个把人祭天呢。 在这天寒地冻的时刻,把那些一穷二白的人入狱,反倒是对他们的保护。 至少,监狱里有一口吃的,轻易饿不死。 “奉陛下谕令,召你入吏部考功司议叙。” 乔师望轻描淡写的话,让河州衙门震惊。 原来,他们并没有资格让柴令武议叙,他们不配。 柴令武却眯起了眼睛,一口饮尽茶汤,将茶碗放置桌上:“姨父,难道是柴家庄出事了?” 乔师望摆手:“也不是大事,就是陛下念你在前头操劳了,让你回去看看。” 柴令武眼里露出杀气:“没出人命吧?” 第二十八章 不要! 天近午,影黯淡,细若绒毛雪花翻。 灞水之畔,柴令武带着陆肆、柴刀,缓缓踏上归路。 “庄主回来了!” 前方的草垛里,钻出了裹着羊皮袄的柴旦。 将近一年不见,柴旦的身子粗壮了许多,个头快赶上柴刀了。 呼喊声此起彼伏,欢笑声中,各个犄角旮旯都钻出人来,以柴令武教过的孩子为主,李不悔、柴达木也跑了出来。 柴旦叫了一声庄主,然后与柴刀叙话。 毕竟是将近一年没见到阿耶了,有数不尽的话要说,哪怕是些家长里短。 李不悔、柴达木面孔通红,热切地看着柴令武,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年的变化,炫耀着自己读了几本书。 “柴达木可以呀!”柴令武听到这小子在开始接触《论语》,赞叹了一句。 “李不悔长大了,更漂亮了哟。”柴令武笑眯眯地说了一句,然后就看到李不悔忸怩地捏着衣角。 会臭美,是真长大了呀。 庄里仍旧平静,只是原先酿酒坊的位置上成了一片废墟,即便是洁白无瑕的雪,也掩不净浓重的黑。 柴刀家的主卧里,大炕上,管事柴跃浑身白布,裹得像木乃伊。 “庄主,那些东西已经毁了,谁也别想捞到。作坊,老汉亲手点燃的,还剩五百坛烧刀子。”柴跃一脸的桀骜。 “倒是打了两下,不碍事,只是我想借机闹大。霍国公府,什么时候吃过这亏?” “大公子倒是来过,想为柴家庄出头,却被我拒绝了。大公子太稳了,不够热闹啊!” 柴令武微微点头。 柴哲威有这个态度就行,真论处理,他没自己方便。 倒是柴跃说没什么大事,柴令武才不会傻乎乎地相信。 “断了根肋骨,已经校正,快养好了,皮肉伤早就好完了。”炕边的郎中撇嘴。 “只要能整治这帮孙子,老汉能给自己再添点伤。”倔强的柴跃露出狠色。 不要低估了柴跃的气性,他真干得出来。 柴令武温和一笑:“不用再费那劲,我既然回来了,你就静静地看我做吧。今天柴旦他们怎么不读书了?” 柴跃叹气:“嗨,这两天下雪,庄上索性让先生休沐了。当天的事,多少让先生有点畏惧,怕那啥来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趋吉避凶也是人之常情,无须苛责。” 柴跃大着嗓门叫嚷:“李不悔她阿娘,庄主他们还没用膳哩!赶紧弄上三大碗丁丁汤饼!” 隐约有人应了一声。 不多时,一个眉眼与李不悔八分相似的女人,端着方盘入屋,方盘上三个大碗的汤饼格外醒目。 丁丁汤饼选择小麦面与蔬菜、豆腐、猪肉等材料做成,这所以有这个名字,是因为将面饼揉好后切条,然后再切短为一小截的样式,后世在陕、新盛行,各地风味略不同。 上头还泼了油茱萸,味道虽然赶不上辣椒,在这个时代也只能将就了。 这道小吃,还算是灞桥的特产,据说汉高祖刘邦当年驻军霸上时,身边的薄姬(也就是后来的薄太后)尝过这道小吃,颇为喜欢。 柴令武倒是真饿了,一口热辣的汤咽下去,经受风雪摧残的身子恢复了暖意。 吃一嘴汤饼,细细品尝,一段段汤饼筋道、有弹性,配上肉香十足的臊子、辣辣的茱萸,当真让人胃口大开。 李不悔她阿娘,也就是个三十岁的小寡妇,服纪期限倒是已经过了。 可是,出现在柴跃家,不大合适吧? 柴跃还是个鳏夫。 待她收碗离开屋子,柴令武眼神怪异地看着柴跃,让他莫名心慌。 “不是,庄主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身上带伤,她是庄子里公推出来照料我的,毕竟两个儿子是大老粗,儿媳妇又不方便,怕被人笑话……” “李家娘子干农活、养牲口不行,就是一手厨艺凑合……” 好吧,大名鼎鼎的扒灰皇帝还没有出生,此时的大唐道德观还是正的,大家很抵触此事。 至于柴跃的解释,呵呵,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 反正不违反唐律,怕个毬啊! 唯一的问题是,柴旦恐怕得叫李不悔同学姑姑了。 …… 民部考功司的议叙,其实就是走一个程序。 张阿难亲自下去见证过的人,背景出身还如此显赫,功绩也足以服众,打一个上上又何妨? 累计三年上上是优先提拔的依据,可你看看人家的出身,需要你刻意给上上吗? 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倒是柴令武拒绝了这个评议,上上太招摇,自己又没有建立极大的功勋,一个上中足矣。 可是,这不是让考功司为难吗? 高俭漫不经心地踏入考功司,郎中立刻将难题抛给了尚书。 高俭摆手:“多大点事?就上中了。柴令武啊,趁着这两日,赶紧把你家那点破事给办了吧。” 柴令武出了皇城,转身走进平康坊,大步踏入晓月楼。 荣娘子听到消息,碎步急促,来到柴令武面前,不安地行礼:“请少府原谅晓月楼未能及时介入,此事由万年县出面,晓月楼实在是不便。” 柴令武的笑容很灿烂:“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倒是柴某有一事相求。” “柴某在长安所驻的时日不多,所以想于今天包了晓月楼,由荣娘子出面,代为邀请除太原王家的所有涉及商业的势力,今晚柴令武在此大宴宾客,如何?” 明明晓月楼里处处炭火,偏偏荣娘子没来由的觉得身子发冷。 柴令武如今算是自立门户了,可这小门小户的并不入各家法眼,要不是仗着荣娘子的颜面与烧刀子之名,怕是没几个管事肯来。 没法张灯结彩,虽然没有明令办丧事,但突厥突利可汗、大唐顺州都督、右卫大将军、北平郡王阿史那什钵苾于今年十月薨于并州,葬于长安,还是不要那么招摇的好。 一坛坛的酒在戏台上堆积,柴家庄的庄民给每位客人倒酒,拇指大一杯,连荣娘子都有份。 本来漫不经心的各家管事,对这小小的杯子极为不满,觉得这是看不起人。 然而,酒味飘入鼻孔时,懂酒的人再没有二话,只是举杯,轻轻抿一口,慢慢品尝着能勾起身体内火焰的味道。 这些只有五六十度的酒,在柴令武看来并不是太成功,然而对于这个时代却是无上佳酿。 “好酒!” “够烈!” “这才是男儿应该喝的酒!” “喝最烈的酒,骑最烈的马,杀最恶的敌!” 这一刻,众人对柴令武的评价提高了一个档次。 凭着这个程度的烧刀子,柴令武绝对要崛起,成为一方豪强。 柴令武拱手:“各位品尝的,将会是空前绝后的……绝响。” 清河崔家的管事崔度挠头:“怎么这好好的酒,会成绝响?” 荣娘子隐约觉得不妙,尖声叫了起来:“不要!” 柴令武接过柴刀递来的长椎,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码得整整齐齐的酒坛,坛破、酒洒,扑鼻的酒味让人痛心疾首。 疯子! 疯子啊! 每个人都捶胸顿足,只恨没能多喝一口。 这一幕,与荣娘子当初的手段一样,但结果却迥然不同。 毕竟,荣娘子只是减少扑买量,而柴令武是直接刨了烧刀子的根啊! 莫名其妙地,参与了对付柴家庄的人与势力,被这些管事们记住了。 同时,柴令武的果决让人记忆深刻,宁可玉碎不可瓦全的气概也让他们折服。 回去要嘱咐下面的人,轻易不要招惹柴令武、不要招惹柴家庄。 击打完毕,柴令武将长椎交给柴刀,微微拱手:“柴某有一个能制出更好精盐的法子,可以无偿说给在座各位听。” “条件呢?” 崔度瞬间清醒了。 天上不会掉馄饨,倒是会掉陷阱。 柴令武微微一笑:“只要各位不传出去就好。当然,哪家愿意传也行,大不了柴令武再想想办法,连那家的营生一起对付。” 场面瞬间安静下来。 别人说这话,他们会取笑是大话精。 唯有柴令武,可以创出烧刀子,还能针对太原王家的盐业提出反制。 没人敢把他的话当笑话听。 即便不提柴令武身后霍国公的背景,仅仅他自己,就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柴令武接过一把粗盐倒入一盆清水中,搅拌了几下,水开始混浊起来,盐也完全溶解了。 这一步,大家都没有疑义。 然后,柴刀等人拿出一个容器,依序放置了一包细沙、一包砂砾、一包木炭,再把盐水倒进去。 许久,柴刀等人拿开容器,用干净的盆接了盐水。 此刻的盐水,只有淡淡的浊意。 崔度挤开众人,冲上前去,伸指探了探盐水,放入口中尝尝,再抓起细沙、砂砾、木炭察看上面附着的浊物,然后叉手,重重一个大揖。 是,除了这一手外,各家放卤水也是一个制盐的重要过程。 可有了这一手,各家的盐,要比以前精细得多。 再仔细想想,各家的盐都精细,太原王家的盐,还卖得出去吗? 柴令武这一手并不是无欲无求,但在座各家,都得扎扎实实领这份人情。 制盐这个行当,挤出一个世家,大家都能吃得满嘴流油! 不约而同地,众人对柴令武叉手作揖。 第二十九章 他还是个孩子啊! 义宁坊,霍国公府。 柴令武愕然发现,原来在府中的不仅仅是柴哲威,连阿耶柴绍都在。 “见过阿耶、兄长。” 柴哲威心塞,不想看见这样的兄弟,凡事都要把着来,出手还那么不留余地。 你爽够了,拍拍屁股走人,回米川县去了,太原王家不管是战是和,总得问到霍国公府上,到时候不是只能柴哲威承受着? 柴绍难得流露出慈祥的微笑:“二郎啊!你那烧刀子,不会一点都没留吧?” 柴令武打了个哆嗦:“阿耶,麻烦你还是用原先的态度说话。太肉麻了,不习惯,想吐。” 柴绍一瞪眼:“逆子!问你有没有留酒孝敬老子!” 柴令武揉着脸,感觉正常多了。 柴令武咬牙切齿地回怼:“有个屁!自己身体什么样没点数吗?除了留给柴哲威泡的虎骨酒,还有,再去找孙思邈道长泡点药酒,你一滴酒都不许喝!” 泥石流系统的积分越来越难拿了,这么怼柴绍都没拿到一积分啊! 柴绍破天荒的没有发火,扭头看着柴哲威:“你跟他说过?” 柴哲威摇头:“不知道他怎么晓得的。” 柴令武冷笑:“当将军的,以伤换命,很稀罕么?当年阿娘是因为累积的伤过多而英年早逝的,如今的你又何尝不是一身伤?曾经勇猛过人的翼国公秦琼,如今不也是风烛残年了?” 柴令武还有一句话没说。 到贞观十二年,阿耶就与秦琼一起撒手人寰了,也不知道这一年究竟是犯了哪门子邪。 “其实,孙思邈道长是给为父开过药方,就是没有好酒,泡不出太好的效果。” 柴绍赔着笑脸说。 没办法,老命要紧。 柴令武嘿嘿一笑:“柴跃他们早先送来府上的,就是最烈的酒,泡药极好。至于明年,酒不够,我会再自酿。” 柴哲威脱口而出:“那些器皿不是都毁了吗?” 柴令武乜斜眼睛,好笑地看着柴哲威:“我重新造个小的不就完了吗?” 柴哲威醒悟过来,自己钻牛角尖了。 柴绍蹙眉:“你不是说世间再无烧刀子了?这不会食言而肥吧?” 柴令武哈哈大笑:“你们这脑子啊,生锈了!没有烧刀子,可以有烧春、烧秋,这很难么?” 柴绍与柴哲威恍然大悟,然后面面相觑。 谁把他教得那么奸诈的? 随即,柴绍叹了口气:“痛快是痛快了,可你也把刑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也得罪了。” 信息量略大,柴令武想了想,才明白其中的意思。 晓月楼背后,应该是这位大了柴令武十三岁的任城郡王,宗室第二的将星。 借晓月楼的地盘搞事情,这没什么。 可断了烧刀子这一品种,却无疑断了他一条财路。 柴令武满不在意地笑了:“柴家庄酒坊被人觊觎、为人逼迫的时候,他晓月楼做了什么吗?想吃肉还怕挨打,岂有此理。” 柴绍这才知道,原来柴令武想的比谁都多。 柴令武这么一弄,李道宗肯定满腹火气,偏偏柴令武又远遁河西,之前生事的太原王家铁定要被迁怒。 …… 一个月后,永宁郡公、侍中王珪观省风俗归来。 (前面出错,此时王珪还是侍中,已改。) 太原王家的管事满面愁容地出现在王珪府上。 虽然王珪出身太原王氏祁县房支乌丸王氏,支脉中的支脉,奈何他位高权重,太原王家也只能给他一个长老职位。 长安之事,不决可询王珪。 王珪听说太原王家的盐已经卖不动了,心头一惊。 对于世家出身的官员来说,很多时候,家族的支持,才是他们做事的底气。 覆巢之下无完卵。 管事取出两包盐,摊开放桌上。 肉眼可见,一摊略带黄黑色,呈不规则的块状,有零星颗粒,质地粗糙;一摊灰白,颗粒较为匀称。 论卖相,太原王家输了。 王珪各取了一点入口尝试,太原王家的盐,颇有苦涩之意,而另一处的盐,几乎是纯净的咸。 输得真彻底,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在盐价几乎不变的情况下,傻子才买太原王家的盐。 “只有一家的盐如此,还是家家如此?” 王珪迅速抓住了重点。 管事的脸像是生嚼了苦瓜。 哦,苦瓜是明朝郑和带进来的物种,原产东印度? 那就苦胆好了。 大唐经营食盐又不止一家,要是只有一家拥有这品质的食盐,那家肯定会遭遇群狼噬虎。 但现在是群虎噬狼啊! “那么,为何会出现如此局面,为何会被人针对?”王珪的丰富阅历,让他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 管事支支吾吾的,最后迫不得已才说出了真相。 虽然是出于太原王家的谋划,但最终是由王珪的幼子王敬直操刀,针对烧刀子下手,并借用了万年县的官方力量,迫得柴家庄举火焚了酒坊。 柴令武脾气大,直接当众砸了烧刀子的酒坛,宣布世间再无烧刀子。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一巴掌已经扇得太原王家脸上火辣辣的痛。 但是,相比柴令武公布提纯食盐的方法,砸酒已显得温情脉脉了。 即便与太原王家私交再好的势力,也不可能将方法透露给太原王家。 毕竟,方法简单有效,就是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太原王家跌倒,大家吃饱,何乐不为? “这个逆子!”王珪一掌拍在桌子,手掌被震得生疼。“去把王敬直这逆子找来!” 王敬直手持《中庸》,一身华裘,温文尔雅地到了正堂,四平八稳地行礼:“见过大人。” “我问你,为何要贪图烧刀子?家里缺你钱了,还是你打算改行剪径了?”王珪怒不可遏地拍案。 王敬直展颜一笑:“大人却是冤枉我了,母亲大人给的花销足够。东宫靡费颇大,太子乳母遂安夫人向皇后奏曰东宫器用阙少,为皇后所拒,我若能为太子分忧,日后当有从龙之功?” 王珪怒极反笑:“好算计!当初我怎么就没送你去读明算呢?柴家庄宁愿毁了烧刀子也不给你,柴令武更是在晓月楼砸了仅存的烧刀子,并宣称世间从此再无烧刀子,你怎么应对?” “柴令武将提纯食盐的法子公布给除了我王家的所有势力,太原王家的盐,连一斤都卖不出去,你怎么应对!” “请家法!” 王敬直属实傻了。 柴令武如此激烈而有效的反制,确实出乎意料,难道不应该是坐下来相互指责、磋商,然后妥协吗? 竟然掀桌子、砸店! 完全没想通的王敬直喃喃自语:“不应该啊!” 即便是王珪劈头盖脸的藤条,也没能让失魂落魄的王敬直醒来。 “夫君,住手!莫打坏我儿!” 永宁夫人杜柔政冲出来,一把夺了王珪的藤条。 若不是藤条韧性太好,她能撅了去。 杜柔政是长安杜家的女儿,秉性与名字恰好相反,没有一点柔和,想来取这名字也是秉承“缺啥补啥”的思想。 王珪气咻咻地坐下:“慈母多败儿!王敬直不知天高地厚、惹此大祸,也是你惯出来的!” 杜柔政张开大嘴哈哈一笑:“有你太原王家、我长安杜家,什么事平不了?再说,他还是个孩子啊!” 王珪气得不想说话。 真以为世家的身份就万能了? 有这样的婆姨,是不是该考虑和离了? 堂内高坐的管事阴着脸开口:“夫人是不知道,这一个月时间,我太原王家的子弟被刑部抓了十八个。凭借烧刀子,晓月楼在平康坊呼风唤雨,烧刀子没了,晓月楼背后的刑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能饶了谁?” “若是令郎真有本事夺了烧刀子,任城郡王或许会乐见其成,可现在搞砸了!就问夫人,你长安杜家如何能平事?反正我太原王家是平不了!” 杜柔政张大了嘴,许久才悻悻地说:“可惜克明兄长已过世,山宾兄长是给事中,应该能和柴家说得上话吧?” 克明是指杜如晦,山宾则是指杜楚客。 杜楚客推却不开,只能硬着头皮上霍国公府拜谒时,才愕然发现,滑如泥鳅的柴绍已经跑到华州了,府上只有大公子柴哲威在。 柴哲威也是滑不留手,一谈到柴家庄的事,就说已经划给柴令武了,自己无权过问。 “请大公子代为缓颊。” 杜楚客颇为无奈,这种低声下气的烂事,怎么就落到自己头上了呢? 柴哲威轻笑摇头:“给事中,此事柴哲威也无能为力。况且,柴令武已经回到了河西米川县,要不,你们去米川县问问?” 来回四千里地,加上现在寒冷的天气,至少得一个半月,到时候太原王家在盐业上头,怕是要出局了。 再说,你就笃定一定能说服柴令武? 那个倔种,怕是睡服都不好使! 杜楚客的反馈传回王珪府邸,杜柔政哭闹了一阵,乖乖低头,在王敬直的事情上再不说话。 回过神来的王敬直才发现,自己惹的祸,似乎已经无法挽回了。 哎,这该死的自信啊! 第三十章 皇帝的金锄头 柴令武回程之前,特意给柴跃与李不悔的阿娘牵了个线,客串了一把月老。 天公作美,风停了,雪化了,可以杀猪宰鸡办酒了。 寻了个官媒,把柴跃的婚事简化了,也就水到渠成了。 万年县衙那头没有一丝耽误,连办理民籍的民曹吏目都不敢废话。 前面那事,县衙里某些人利欲熏心,得罪了柴令武,还不晓得这混账要怎么折腾呢,谁不怕柴令武借题发挥? 都是二锅头,对礼仪什么的都看淡了,能平平淡淡在一起、家人没有意见,那就是最幸福的事。 更重要的是,霍国公柴绍与大公子居然到场为贺了,足够柴跃日后吹嘘的。 更更重要的是,皇帝居然亲临了,还真的与民同乐,乐呵呵地坐下来为柴跃举杯庆贺。 柴跃那张老脸哟,都笑出了花。 即便明知道皇帝主要是来找国公与庄主的,参加婚宴也是适逢其会,可心里就是感到荣幸呀! 酥肉下古董羹,味道是极好的,李世民一个人就干了两碗酥肉,意犹未尽地咂嘴。 那么好的东西,它怎么就是贱肉呢? 柴令武撇嘴。 矫情,酥肉就得是猪肉制的。 “柴令武,今天在你面前的不是皇帝,是你二舅。告诉二舅,议叙里关于吐谷浑部分,没有水分吧?”李世民诚挚地望着柴令武。 柴令武暗自腹诽,说什么废话呐,你是皇帝二舅! 说了不中听的话,信不信暴脾气的李世民分分钟变身皇帝,狠狠削自己一顿? 职场生存提示,在上司说这话的时候,信了你就年轻了! 但是,你还得逢场作戏! “二舅呀,外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吐谷浑,不能留了呀。越境劫掠、杀人、攻打县城,每一个字都是用百姓的血书写的啊!要不是府兵厉害,弓马手也卖力,保不齐米川县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带着弓马手连夜追击一百积石军,老实说我也怕,可不能让米川县百姓在后头戳脊梁骨啊!好在他们喝了酒沉睡,伍参、陆肆他们带头上去悄悄斩杀,我当时愣是腿软啊!” “伍参那个混账,还非要外甥杀一个人。你也知道,外甥虽然调皮捣蛋,可连一只鸡都没杀过,更不要说杀人了,结果那一下,让我吐了半夜。” “回城的时候,发现了积石军围城。原来,在尕愣口的积石军,是调虎离山的工具,他们唯一没想到的是,出城的不是府兵,而是弓马手。” “当时的弓马手也没操练多久,打起来肯定输,只能在边上放箭扰敌。结果,因为三番五次扰敌,把积石军惹火了,干脆不围城了,追杀我们。” “我让弓马手散开,仗着马力不错,将他们引上河滩。哈哈,河滩是我的天下,他们哪能行?接二连三的,不是马蹄裂了,就是崴到马脚了。就这样,吐谷浑人只能退了。” 李世民沉吟了好一阵。 柴令武的话,听上去毫无破绽,也难怪吏部考功司没有发现疑点。 “为什么河滩是你的天下?” 这才是重点。 如果这一点不能证实,柴令武的议叙就是个笑话。 柴令武轻轻点头,柴刀过去牵了天马过来。 马上皇帝李世民瞬间就听出马蹄声要沉重许多,扎实的地面上竟然现出一个浅浅的马蹄印。 见猎心喜的李世民顾不上皇帝的仪容,起身走到天马身侧,轻轻拍了拍马颈,抬起一只马蹄,瞬间就看透彻了。 在温水盆里洗了洗手,李世民面上露出异样的红晕:“好东西,好东西!柴令武啊,你要是早一点造出这东西,打突厥时就不会废那么多战马啊!”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 这话,听听就行,即便当时的柴令武能造马掌,也得李世民相信才行。 没有一定的身份、阅历,你以为人家会把你当甘罗看? 马掌这玩意儿之所以没有出现,并不是它有多难,而是因为人们的思维定式。 李世民只是一眼就已经琢磨出个八成道道了,只需要一个马夫、一个铁匠就能轻松解决的问题啊! “嗣昌教得好啊!马掌之法,朕笑纳了,日后自会酬功。” 李世民惬意地大笑。 柴令武无力吐槽。 关阿耶屁事! 酬功,惠而不费,最多是把自己的婚配时间延后一年。 周扒皮! …… 柴令武出现在米川县时,沉寂在寒冬中的县城仿佛迎来了生机。 酒肆迅速开摊,那个腰比水桶粗的掌柜婆姨立刻安排酒菜,衙役、商贩、劳力迅速地在柴令武的旁边各桌坐下,点了些廉价的吃食,兴致勃勃地听着柴令武天花乱坠地摆龙门阵,不时哈哈大笑。 坐在柴令武身边的,是一身便服的正八品上监察御史,蒲州解人枊范,正惬意地嚼着羊蹄筋,听柴令武胡吹皇帝用金锄头。 偏偏,就是这种毫无逻辑的话,获得了听众的认可。 在他们心目中,皇帝老子就该扛金锄头,你跟他们讲天子扶犁亲耕,没人尿你。 枊范身旁,一个流外四等的监察史、一个流外五等的典事,都在努力憋着笑,偶尔肩头小幅度地耸动。 不能失仪啊。 阿融旋风般地跑进酒肆,欢天喜地的站到了柴令武身后。 柴令武回长安这段时间,他承受的压力,甚至比伍参还要大一些。 没过多久,连罗大宣都跑进来了。 没办法,罗大宣这个县令,耳根子软了点,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阴仁把县衙的事搞得一地鸡毛。 所以,柴令武归来的消息,才格外让他激动。 边吃边吹,柴令武半真半假的话,时不时引起爆笑。 偏偏,柴令武正儿八经说叫皇帝舅舅时,没一个信的,都在嘲笑柴令武吹牛皮。 所以呀,很多政令,用意是极好的,奈何百姓根本不买账。 上下的立场、视线,很多时候都存在巨大的差异。 柴令武带着枊范等人回县衙,让他们寻地换上一身官服,再出场时,罗大宣眼睛亮了。 察院的监察御史来了,阴仁你个瓜马,好日子到头咯。 看到监察御史的仪仗打出来,阴仁心弦动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 以他多年刀笔吏的经验,再加上现在所使用的记账方式,哈哈,就是最好的账房,要查出自己的漏洞也要半年时间。 从奴隶社会的繁盛期到十五世纪,记账方式虽然在进步,但总体还是单式记账法。 单式记账法因为账户设置不完全、不能反应对应的经济活动、不能实现试算平衡,最终为复式记账法淘汰。 使用这个记账法,漏洞不要太多。 按着他们记账的方式绕进去,三绕两不绕,美女绕成老太婆。 看到枊范审查账簿的方式,阴仁的心,瞬间安定下来。 呵呵,还是老一套,不知道下面人早就研究出对应之法了吗? 让阴仁始料不及的是,柴令武与枊范商议了几句,也参与进去了。 好吧,就是多他一个也不多。 问题是,柴令武通过泥石流系统兑换出的复式记账法,还是后世通用的借贷记账法,这就让人头疼了。 柴令武也不想啊! 可是,泥石流系统发布了任务,一定要他严查阴仁。 为了买借贷记账法,柴令武花了宝贵的二十积分。 为了兑换珠算技能,又花了十点积分。 “呸,奸商!” 柴令武在脑海中唾弃。 系统高冷,完全不理会柴令武的抗议。 柴令武拿起一本账簿,按自己的方式重新建账,用借来的笨重算盘拨拉珠子。 就算是兑到了珠算一级的技能又如何? 唐朝正是算盘刚刚出现的时代,不便利自然是在所难免的。 这原始、笨重的算盘,拿出去干仗都绰绰有余,拨拉珠子着实不易。 此时的柴令武要是鼻梁上再悬一副眼镜,都可以出去扮账房了。 阴仁瞥了几眼柴令武的算法,心头不由狂跳。 哪怕没有系统地学过复式记账法,阴仁也本能地知道不妙,这一笔笔对应起来,自己做的那些手脚岂不是无所遁形? 事实上,借贷记账法虽然好,却也不是全无漏洞,你看看后世,漏税的、洗米的、掏空的、做空的,各种手段玩得飞起。 只是,在这个时代,用借贷记账法审核,就相当于请加特林菩萨对付手持木棍、石头的原始人,纯纯的降维打击。 半个时辰,柴令武丢下账簿,一脸冷笑:“来,解释一下八月十三日花五百缗买了二千五百石青稞的事。今年的粮价是每斗十钱,是开元通宝,便应当是五千石,这中间就是二百五十缗的亏空。” “再看对应的实物账,神奇了,八月十三没有账目,到了八月二十才补进了二百五十石大麦!连物种都变了啊!” 不客气地说,自从柴令武安排阿融盯住阴仁以后,这些数据早就到了柴令武脑子里。 配合中级审计师的业务水准,要不是怕过于惊世骇俗,柴令武能在一刻钟内算完一册账簿。 阴仁被掀了个底朝天,惊愕地看着柴令武。 这能力,即便是自己的恩师也有所不及啊! 早知道柴令武有这能耐,自己还有胆子玩花样吗? (感谢书友20210730194945437打赏500) 第三十一章 贞观六年,指掌翻飞 枊范认真地学习了借贷记账法,一时间以为神技。 相对单式记账法而言,这是完美无瑕的珍品。 柴令武并不忌讳枊范与监察史、典事观看自己的操作,一边操作还一边解说原理。 “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这句话听起来倒是很容易,却是最难做到的,后世多少老会计为了那一分钱,算盘扒烂、键盘敲废,通宵达旦地追查。 反倒是那些金额巨大的差错,老会计们根本不以为然,该抽烟的抽烟,该喝茶的喝茶。 至于说阿拉伯数字,“阿拉伯”一词最早出现于九世纪,柴令武不可能生造出这个词汇。 最重要的是,尊重史实的话,所谓的“阿拉伯数字”并不是阿拉伯发明的,只是由他们传播而已。 阿拉伯数字真正的起源,是印度次大陆的旁遮普地区,即后世巴基斯坦旁遮普省。 此时的旁遮普正处于封闭状态,不为外人所知。 所以,借用一下,他们应该不会生气的吧? 毕竟后世阿拉伯人也借用了十几个世纪呢。 “从0到9,称为大唐数字,由此千变万化,可写尽一切数字。在记录的册子上,必须用正字记录,因为大唐数字容易被篡改。” “但用大唐数字计算,速度就要提高许多。” 那是,你写个壹的功夫,大唐数字已经写了好几组了,怎么比效率? “还有,用算筹计算,太慢,你们还得学盘算技能。” 柴令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大算盘太费体力了,得自己打造合适的算盘呀。 那种专业比赛的小巧玲珑式算盘就算了,对那种莱菔粗的手指头太不友好,还是大约长四十厘米、宽十五厘米的算盘比较合用。 枊范眼睛一亮:“少府大才!只是,可否允许察院同僚一并学习?呃,算盘这物件,还是请少府安排人打造,察院购买。” 虽然枊范只是察院十五监察御史之一,但他敢说敢做,察院已经隐隐唯其马首是瞻。 这种增加技能的好事,出钱察院也愿意啊! 柴令武想了想,算了,还是给米川县工匠一个机会,小小增加一点买卖,新算盘作坊,出炉吧! 学习技艺免费,指定购买盘算也就不过分了吧? 对老木匠而言,算盘也就珠子难车一点。 开展培训业务啊? 这倒是个增加收入的好办法,可柴令武是县尉,总不能长期扑到教学上吧? 再说,察院总共才百来号人,为这点人打造一个产业,不值哟。 枊范人虽然刚正,却不古板,当即出了个主意:“待察院第一批学完,即在长安大肆宣扬借贷记账法,若有意来米川县学习的,由察院同僚统一登记、配送过来,少府酌情收取一些费用,如何?” 主意不错,由专司监察的察院宣传,效果肯定比在墙上贴牛皮癣广告强。 察院学了,你民部不学吗? 民部学了,下面的州县不学吗? 官府学了,各世家、庶族、商号不学吗? 不学,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但是,这样的话,柴令武需要一个助教啊! 阿融虽然有点小机灵,但那手指头一个个跟莱菔似的,指望他打算盘,一指头下去,满算盘珠子都乱跑。 左思右想,柴令武还是挥毫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枊范装好。 “柳御史回到长安,请务必到柴家庄将信交给李不悔,待她看完之后,经过庄上公议,如果都同意了,察院各位同仁费点心,将她一起带来。” 枊范眼里流露出一丝了然。 大唐对男女之事并不遮遮掩掩的,也不会有人对此口诛笔伐,最多就是些男人都懂的小眼神。 柴令武瞬间看懂了枊范的眼神,一阵笑骂:“想什么呢?那是我的学生,还没长大呢!” 枊范愕然,继而大笑,化开了尴尬。 “少府觉得她能学好借贷记账法?”监察史有些好奇。 “坦白地说,你们已经成年,手指的灵活度已经降下来了,真不如孩子好培养。”柴令武开始戳心了,泥石流系统的积分也在回涨。 典事有些犹豫:“少府,要是我将家中幼子送来学艺呢?” 柴令武淡淡一笑:“学艺还需要分老幼么?生活自理,费用自担,我能保证米川县没人欺负他,但不保证他欺负人时不被揍。” 枊范眉眼开始挑动。 谁家没有几个熊孩子? 文不成武不就的,不如也送来学艺? 枊范押送阴仁回长安,察院迅速出动,将当日涉及到柴家庄夺取酿酒配方的人员一网打尽,尽数诉到了大理寺,其中就有万年县一半的官吏,包括一名县尉。 怎么地,人家柴令武无私教导察院,你不得投桃报李啊? 何况,这事本就万年县不占理。 御史台三院中,台院负责弹劾、风闻奏事,也就是专业喷子;殿院负责殿中百官仪容,类似纠风;察院虽然品秩最低,可他们出手是最让人忌惮的,没有真凭实据不动,一动就有人注定倒霉。 柴家庄的事吧,说大也不大,毕竟后果就那样。 可察院的出手就让人费解。 还是一个察院监察御史的拐弯亲戚在晓月楼喝多了点,泄了口风。 “一群棒槌!以为柴令武那么好对付啊!呵呵,人家柴少府拿出一套可以的办法,还有一种能加快计算的神器,让察院奉为圭臬,察院不得对柴少府意思意思?”汉子半醉半醒的,说话舌头有点大。 可是,这种状态下的人,说出来的话才更可信啊! 酒后吐真言。 “兄台的酒,我请了!” “兄台的菜,我请了!” 心思活泛的人已经上去套近乎了。 新的办法出炉,你以为就不关你的事了? 官府都会你不会,你等着被人算计死吧。 “兄台,柴少府肯教授不?” 话一出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子开始摇晃的汉子。 “柴少府跟钱又没仇,只要你没得罪过他,能学。”汉子打了个酒嗝。“不过,最快,最快也得到贞观六年的下半年了。” “为啥?”请酒这位满满的惊讶。 汉子那没有焦距的眼睛转了个圈,怪笑道:“没脑子!你要学了,你家哪个管事想在账上捞一笔,根本逃不过你的眼睛。这种好东西,察院不得学啊!民部不得学啊!各衙不得学啊!能让你排上都算运气!” 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汉子头一歪,鼾声起,睡着了! 汉子说的不多,众人却通过其他渠道补足了消息。 据说,柴令武半个时辰一册账簿,算得明明白白,当场让贪官瘫倒、监察御史折服。 娘哩,自家的老账房,要算一册账簿,得几天! 消息被炒得火热,民部尚书戴胄都听得头晕。 啥时候民部决定去米川县学新的记账方式了? 为什么本官不知道? 简单打听了一下,戴胄明白了其中的缘由,虽然不是太相信,还是指派了度支司一名员外郎参与第一批培训。 枊范着官服,亲自去了柴家庄,当着管事柴跃的面,将柴令武的信交到李不悔手里。 啧,亲眼所见,才知道柴令武没有开玩笑,这真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李不悔照着信笺念了一遍,脸上浮现出异样的神采:“阿耶阿娘,庄主要我随察院的监察御史枊范先生,去米川县帮他哩!” 帮庄主自然是没问题的,书信字迹柴旦他们也认过,枊范一身青色官服也不假,唯一的问题是母女的离别。 柴跃裂开嘴,轻轻拍了下婆姨耸动的肩头:“李不悔长大了,有出息了,至少以后不用像你一样只能嫁庄稼汉了。” …… 元气满满的罗大宣主动将找木匠的事包揽,将柴令武的要求一五一十转述给木匠。 米川县公办木匠作坊光荣诞生。 当然,公办的范畴,仅指通过县衙下达需求。 米川县城空地多,要建培训班容易得很,夯土为墙、结草为顶,木匠再打点桌椅,敲上一块黑板,用天然白垩——也就是石灰石——做粉笔,便告齐活了。 刚刚过了元旦,第一批察院的人,夹着一个无助的民部度支司员外郎,以及蹦蹦跳跳的李不悔,来到了米川县。 每人一架算盘。 不贵,才一百文而已,谁掏不起? 啥? 李不悔没给钱? 没点眼力,她那份,柴少府给了! 在算盘横梁上做标记,三个算位一个分节点,然后可怜兮兮地写上“个十百千万……”,结合大唐数字一通讲解。 差距瞬间就出来了,理解力与年龄俨然成反比,李不悔虽然文化最低,却能迅速吃透了柴令武教的内容。 加减乘除,李不悔完全没基础,察院的人多少都学过明算,也都跟得上。 打起算盘来,察院的人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李不悔双手指掌翻飞,珠子叭叭的响声让他们自惭形秽。 太打击人了。 柴令武笑笑。 这一幕,在后世其实很常见。 在外头打工的吃鸡王者,回家想教训一下家里的青铜侄儿,结果被青铜侄儿杀得怀疑人生。 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能力强,身体协调性也好。 第三十二章 比隆 春暖花开三月风。 身为第一期培训班里的最小学员,李不悔展现出来的天资,连柴令武都惊讶。 从系统里兑出一刻钟时间的各种练习卷子,珠算普通一级的试卷,李不悔已经能提前完成,正兴致勃勃地挑战能手级。 啊咧,能手级可不仅仅是勤奋就能达到的,至少柴令武是不行,强行挑战,手指头怕会抽筋哟。 眼前那些察院的渣渣就更惨了,区区普通四级,都有一半的人在挣扎,像极了那些考试不过的学渣。 至于借贷记账法,么么,有几个真是笨得屙牛屎,连丁字账都做不平,还好李不悔会主动去帮他们。 不涉及成本管理、没有边际成本、没有各种的资本运作,现在柴令武教他们的,只是最基础的记账方法而已啊! 李不悔是白纸一片好作画,接受理论灌输相当快,已经当助教使了。 食宿全包,每期一贯钱的酬劳,让李不悔乐得合不拢嘴,快乐的小缺牙巴露了出来,赶紧伸手捂上。 爱美了,注重形象了。 这年头的小孩子,真早熟。 李不悔的生活,基本是自己照料,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人家不仅可以料理完自己的琐事,还能给柴令武洗衣裳——要不是阿融觉得这是在抢自己的饭碗,还真洗了。 柴令武其实有意将珠算与借贷记账法编撰出书,加以推广的,可大唐没有版权保护,别人盗印了你的书,还能振振有词地说这是为你扬名,跟后世的盗版一样一样的恶心。 算毬,别给自己添堵。 集市依旧开张,吐谷浑人依旧来贸易,慕容君那个恶婆姨依旧不时露脸。 姜婕抱着襁褓中的孩子,来到县衙前,郑重地福身为礼。 孕期内,她承受了不少流言蜚语的攻击,要不是有柴令武“遗腹子”的定论,还指不定闹到什么程度。 终究还是太年轻啊! 给孩子一个乐都达坎遗腹子的身份,将来也有一定的照顾,大不了以后再认回阿诺瓦塞。 河州治中卫戈骑着瘦马,晃晃悠悠地出现在柴令武面前。 “啧啧,柴少府这次风头出大咯!风芒别驾座下两大臂膀,被抓的抓、贬的贬。”卫戈看似无心的一句话,信息量却很大。 柴令武哈哈一笑:“李不悔,去斜对面的酒肆买咂酒、白斩鸡、羊肉、羊蹄筋,记得单给治中买一只白斩鸡!” 之所以特意吩咐最后一句,是因为卫戈这个妙人,一人可以横扫一整只鸡,连骨头渣子都不留下。 这些东西,李不悔一个人当然拿不过来,酒肆的掌柜娘子带着伙计送了过来。 地方小,都是熟人,不像其他地方觉得衙门高不可攀,不犯事才没必要怕。 柴令武与卫戈一桌,其他人一桌,就那么吃喝起来。 “司仓参军刁矛,被贬去洮州当一个吏员,这下风芒鞭长莫及咯。”卫戈咂了一口酒,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笑容里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也是,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与从五品上的下州别驾,俱是刺史麾下最顶级的佐官,免不了职权交叉,也少不了相互算计、相互添堵,能看到对头吃瘪,卫戈自然开怀。 柴令武淡淡一笑。 意料中事,乔师望亲眼目睹区区司仓参军如此张狂,谋害皇亲国戚了,于情于理都得收拾刁矛。 至于说拦路那些算不算劫匪、有没有对柴令武造成威胁,重要么? 真以为皇亲国戚是谁都能挑衅的? 刁矛肯定叫屈,你柴令武是皇亲国戚,倒是先吱一声啊! 知道你的身份,谁还会胆上生毛? “但是,别说老夫没提醒你,风芒手下还有一个司法参军。” 卫戈好生提醒了柴令武一句。 呃,柴令武才发现,米川县很异常,自己堂堂县尉,居然没得案子办? 哪怕是偷鸡摸狗也好啊! 阿融幸灾乐祸地提醒:“二公子,县里最大的案子,可不就是阴仁县丞贪墨么?其他的,打架之类的小案子,明府直接判去修城墙了。” 柴令武叹息,有种莫名的挫败感是怎么回事? “对了,当初抓进河州大牢的那伙人,怎样了?活着多少?” 柴令武迅速转移话题。 卫戈伸出一根手指头。 “只剩一个了?”柴令武瞪大眼睛喊了起来。 老少二十余口呢,死一两个很正常,也不至于只活下一个吧? 卫戈掏了掏耳朵,不满地喷了出口:“喊个鸡毛玩意!老夫的意思,一个没死,全给你送过来了!” 柴令武松了口气,随后又有点窝火。 卫戈老头不仗义,枹罕县那么多地方,不可能安置不了这点人,领来米川县算怎么回事? 卫戈重重地哼了一声,撕下一只鸡翅膀塞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枹罕县令与风芒走得太近,老夫怕安置下来,最后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咔嚓。” 老头的岁数是不小了,两排牙齿还如磨片一般,脆弱的鸡骨头在他老人家牙齿下瑟瑟发抖,乞求口下留情,给点尊严。 更神奇的是,明明他那么能吃,偏偏吃了一整只鸡,连肚皮都不鼓,也不晓得他胃里是不是安装了一个黑洞。 二十多人,被一名衙役领到了米川县,尽管其中还有几名青壮,却没有一丝异动。 可见当初他们真是饿昏了头,连柴令武都敢抢。 见到一身青色官服的柴令武,细细辨认之后,领头的汉子郑重地拍了一下膝盖,缓缓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梆梆响的响头。 这三个响头,即代表对冒犯柴令武的歉意,又代表了向柴令武求情安置他们在监狱越冬表达的谢意。 柴令武颔首表示接受,目光却移向了罗大宣。 毕竟,人罗大宣才是米川县的正堂官,不能越过人家安排,罗大宣交代柴令武办理又是另外一回事。 罗大宣看了一眼舆图,随手一指:“本官看这马尔坡不错,少府以为呢?” 确实,靠近黄河的马尔坡,植被繁荣,可耕可牧,只要不是黄河发大水,收成都是很好的。 罗大宣大手一挥,相应的种子、农具就送给他们了。 自然有弓马手送他们去马尔坡安置。 阿诺瓦塞连滚带爬地冲进了县衙。 “少府,比隆……比隆那头,积石军冲进来抢牛羊了!” 尕愣口在米川县西南角,比隆却在米川县的东南角。 因为遗腹子事件,阿诺瓦塞对柴令武死心塌地,比隆到尕愣口的路段便由他负责巡视。 比隆位于半山腰上,山下是一片不算太广阔的平原,山上的院落全是石头堆砌,透着浓浓的古老气息。 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劫掠,比隆的羌人并不惊慌,而是有条不紊地将牛羊赶上山,然后凭借村子里的石头院墙与积石军对抗。 自古以来,他们的先辈都这么做的。 有成功、有失败,却都无怨无悔。 虽然粗制滥造的箭矢杀伤力不算太大,但上面涂抹的牛马粪便却让人忌惮。 这就是最早的生化武器,只要擦破皮,在这消毒手段欠缺的时候,几乎就意味着感染、坏死,将死未死的那种折磨让人心颤。 严格算下来,劫掠的积石军与比隆村民还是同族,可惜战争从不以种族来区分。 甚至,有的时候,同族之间的自相残杀,比异族还要凶残。 这一场劫掠,也可以算作小型的战争。 皋兰渠猫腰缩在自家院墙下,不时透过石块的缝隙查看外头咋咋呼呼的积石军。 可恶的强盗,你们自己不会放牧吗? 皋兰渠不知道,人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甜头,就再也回不去了。 迅速踏上一块大石头,皋兰渠探头,一支箭矢擦着脸颊飞进院子。 皋兰渠顾不上脸上那一丝血迹,迅速张开牛角弓,一箭射翻了一名积石军,又匆匆跳下石头,寻找地方藏身了。 破门声、惨叫声。 皋兰渠知道,隔壁的皋兰荞完蛋了。 这家伙,当初就劝他修建围墙不能偷懒,偏不听。 唉! 你来我往的厮杀,皋兰渠手臂中了一刀,奋起最后的余力抵住院门。 撞门的力量一下更比一下重。 阿爸阿妈,等等我,我就要去见你们了。 然而,撞门突兀地停止了。 皋兰渠透过门缝,小心翼翼地查看,却见一面绣着方块字的旗子在风中猎猎作响,米川县的弓马手正持刀盾与积石军厮杀。 皋兰渠扔下刀,无力地坐在血泊中,气喘吁吁的,脸上还浮现出一丝笑容。 死不了了。 因为在贸易上收取到了足够的税赋,刀盾、长枪、两当甲,柴令武都给弓马手配备上了,战斗力蹭蹭地上涨。 面对积石军,即便是阿诺瓦塞这个有些油滑的家伙,都表现出相当的战斗力。 兵器比对手的耐用,铁甲比对手的耐砍,再打不过,柴令武的心血就白费了。 看到有院落被破、百姓惨死,柴令武一刀砍翻了一名小卒,怒喝:“一个不留!” 大唐在积蓄力量,却苦了这些平民百姓,总要受到无尽的侵扰。 柴令武就是想不通,明明国力远逊大唐,吐谷浑哪来的勇气,总是来挑衅大唐的底线? 难不成他们还以为,自己比昔日的突厥还强大? 第三十三章 隔壁老王 积石军一个个倒下,原先退在院墙之后的皋兰渠等人草草包扎一下,提着腰刀、粪叉出来,痛打落水狗。 能报仇,羌人们爆发出让人惊讶的力量,三五成群围攻一个积石军。 羌人虽勇,却缺乏厮杀的经验,配合也略显生疏,只能仗着人数优势围杀。 弓马手们虽然比不上府兵“一汉抵五胡”的精锐程度,抵个两三胡还是没有问题的。 虽然是仗了兵甲之利,但是,有本事你也和我一样装备啊! 氪金,不寒碜。 寒碜的是你没有资本氪金。 柴壕表示,洒洒水啦。 积石军在弓马手的打压下,本就艰难求生,再加上怒气爆棚的羌人插手,更是如韭菜一般倒下。 耍机灵躺在地上装死的,挨个被粪叉光顾,从装死到真死,没有一点点防备。 每一个积石军拼尽全力抵挡弓马手,身后还要防备粪叉、腰刀,就问你怎么打? 死在刀下还算是战士的死法,死在粪叉下,那种屈辱,死不瞑目啊! 一名积石军被皋兰渠将刀砸脱手,三把粪叉先后扎入身体,痛得那名积石军惨叫。 一把不算太锋利的腰刀斩下,一条手臂瞬间脱离了军士的身体,这下连拼命的资本也丧失了。 皋兰渠他们还准备慢慢宰割,被柴令武拦住,要求给了个痛快。 太血腥的话,会被审核的。 积石军军士试图突围,却被四面八方的羌人、弓马手圈死了,只能徒劳地挥刀,然后死于围杀。 “你们可以将他们的尸体拉到边界处,堆京观,立石碑,上书:大唐米川县斩来犯之敌于此。” 柴令武随口吩咐。 几个奄奄一息的积石军怒视着柴令武。 他们不怕死,却怕被封进京观里。 后世之人看到京观,觉得这就是尸山,可能会有震撼、有畏惧,却都不如这个时代的人更有感触。 他们是发自灵魂的颤抖! 这个时代,共同的一个观念就是,尸体被封进了京观里,灵魂就被献祭给了恶魔,永不超生。 泥石流系统弹出提示:死都死了,还管得了灵魂? 得,这个系统有点失控,出现几乎没有规律可言。 灵魂这个玄乎的东西柴令武没法回答,毕竟自己身上就经历过灵魂融合,再信誓旦旦地说“没有灵魂”就显得可笑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次的战斗,伍参全程观战,一言不发,全部是柴令武指挥的。 事后柴令武自我总结,还是有几处指挥得不到位,否则伤亡还应该减少。 柴令武他们满身凝固的血块,回到米川县城时,百姓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高声欢呼,连小孩子都在手舞足蹈。 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保护自己的英雄啊! 唯独集市门口的慕容君怒目而视,死的终究是她的手下啊! 若不是担心坏了当前的形势,引起河州折冲府的介入,甚至是导致大唐与吐谷浑爆发全面战争,她怎会极力约束部众? 也正因此,贸然进入米川县的积石军,才最多是百人队。 再怎么从米川县的贸易取得足够的利益,敌国终究是敌国。 就是不知道,这样的和平,还能维系多久。 …… 厮杀、指挥、奔波,让柴令武觉得很疲乏,洗过澡之后就倒头大睡,一觉醒来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还好,锅里有小助教李不悔留着的饭菜,还在温热,可以充饥。 收徒当如李不悔。 会照顾生活,会教学生,再多收几个这样的学生,小日子肯定安逸。 摸摸浑圆的肚皮,柴令武才发现县衙内安静得有些诡异。 出啥事了? 县衙的公堂上,挂着柴令武手书的“明镜高悬”木匾,设施有一丢丢简陋,桌椅、水火棍上原木的色泽清晰可见,站班衙役的姿势也有那么一点点不专业。 没办法,米川县成立至今,犯事的都直接拉去修建城墙了,公堂都没有几次使用机会,衙役们更多的时机是在下面的村子奔走,收税赋、调解纠纷、登记户籍,时不时还会参加一下弓马手的操练,倒是有些荒废主业了。 公堂是开放式的,近百名百姓在公堂外,交头接耳地议论着。 嘿,酒后的谈资又有了。 公案后面是两把椅子,正七品上的司法参军法直与从七品上的县令罗大宣并排而坐,就米川县成立以来的案子细细探讨。 法姓是汉姓,由来已久,散居各地。 后来诸多民族也有音译为法姓、假借为法姓的。 不熟的人,可以想想《三国演义》里的法正。 柴令武微微拱手,随后坐到公案下侧的椅子上,细细听两位上官讨论。 州衙法曹下来巡查,倒也无可厚非,只怕人家蓄意挑刺。 柴令武细细听了一耳,倒也默不作声。 法直对于司法判罚的一些意见,虽有分歧,却在可以接受的范畴。 毕竟,米川县刚刚上路,不规范之处在所难免,柴令武也不能否认有些地方做得不够完美。 事实是,只要是做事的人,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 “本官听说,妇人姜婕,夫死未能服纪,便与人苟合产子,可有此事?”法直的蜂眸微微收缩。 这事,才是此行的大杀器啊! 未服纪、苟合,只要朝廷还讲礼法,这就是大事件! 而选择了包庇的米川县衙,则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罗大宣轻笑,目光移向柴令武:“此事县尉最清楚,便请为上官解说吧?” 柴令武慵懒地靠在椅背上:“无稽之谈。不知道上官何时入御史台台院?这一手风闻奏事,在朝堂上好使,在米川县行不通。” “民妇姜婕,身怀亡夫乐都达坎的遗腹子,咬牙历经苦难,也要为亡夫产子,此情天人共悯。不知道上官为何要污蔑区区民妇,非要置她于死地才甘心?” 公堂外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即便大家都知道姜婕其实有错,可“置她于死地”这几个字格外刺耳。 是啊,我们米川县的事,明府、少府都做主不计较了,你一个外来人非要弄死人是几个意思? 法直冷笑一声:“伶牙俐齿。本官且问你,你麾下的弓马手,可有一个叫阿诺瓦塞的?阿诺瓦塞与姜婕有旧,在乐都达坎死后走得甚近,可有此事?” 公堂外的阿诺瓦塞蓦然冲破站班衙役的阻拦,挺身站上公堂:“小人阿诺瓦塞,就此事向天下人明证。我与乐都达坎、姜婕一起长大,有情愫是很正常的事,乐都达坎被吐谷浑人杀害,悲愤欲绝的姜婕寻死觅活,我能置之不理么?” “于情于理,我都得照顾姜婕,让她把遗孤抚养大,即便我背负一些骂名也在所不惜。既然参军觉得小人有罪,那小人便以性命自证清白!” 阿诺瓦塞掏出解手刀,便要向腹中扎去,公堂外一片哗然。 公案后面的法直脸色变了一下,阿诺瓦塞这一刀真要扎下去,无论生死,他逼死庶民的名声就坐实了。 “放下刀子。” 柴令武淡淡地开口。 早就防着这一手了,当初还刻意与阿诺瓦塞、姜婕勾兑过言论。 “法参军这是非得逼死米川县百姓才甘心么?” 掏出一把小挫刀挫指甲的柴令武,一顶恶毒的大帽子扣了过去。 法直笑了,笑得很笃定:“常言道:十月怀胎,可是,婴儿是乐都达坎去世后十一个月才生,这不假吧?” 堂里堂外一片议论声。 十月怀胎之事,确实不好解释啊。 哪怕是情感倾向于阿诺瓦塞,事实面前也没法辩解啊! 柴令武收了挫刀,一脸笑意地看着法直:“看来,法参军也有知识盲区啊!妇人十月怀胎,说的只是大概,又不是说必须十月。七八个月的早产儿,参军没听说过吧?” “因为母体能够提供充足的养分,婴儿在体内多呆几天,也是正常的事。参军,建议你还是找几个稳婆多学习一下。” 也亏了姜婕的受孕时间离乐都达坎去世不久,不然,就算柴令武能舌灿莲花,也不好圆回来。 即便是胡搅蛮缠,总得有个底线的,你总不能说那孩子是哪吒吧。 泥石流系统疯狂地提示:“怼他!怼死他!加十积分,再加十积分!” 法直愣了。 柴令武的说法,似乎曾经听说过? 或许、大概、可能,真存在这种事? 很心慌,这方面,自己真没研究啊! 一拍公案,法直雄起:“你如何证明那婴儿是乐都达坎的孩子?” 罗大宣拂袖而起:“本官羞与此辈为伍!” 法直心头一惊,才想起自己触及了一个禁忌。 柴令武笑容亲切:“在证明这婴儿是乐都达坎遗孤之前,下官想请法参军证明自己是法氏后人,而不是隔壁老王的后人。” 哄堂大笑,连罗大宣的唇角都在抽动。 在这没有dna技术的时代,所谓“证明你是xx后人”,纯纯的羞辱。 偏偏这种羞辱,还是法直自己开启的。 法直掩面而走,迅速离开了米川县,巡查之事也就不了了之。 柴令武愕然发现,就是怼了法直而已,泥石流系统破天荒地给了他一百积分。 第三十四章 远道而来的客人 一个赶着大量牦牛、驮着诸多虫草的吐谷浑商队进入了米川县。 不经阿融提醒,柴令武还真想不起,吐谷浑竟然是虫草最大的产地。 呵呵,认知出错,还以为只能是吐蕃那疙瘩有虫草呢。 牦牛这家伙,下了吐蕃与吐谷浑,就得尽快宰杀,时间长了牦牛经不住炎热的天气,会生病的。 哪家官府的禁屠令也管不了牦牛,它就是纯粹的肉牛,没法当耕牛使。 各家权贵、酒肆、酒楼对牦牛的渴求是惊人的,所以,即便商队的牦牛有万头之多,依旧迅速被消化了七千头。 虫草的销量倒是一般。 哪怕是到了后世,真正需要虫草的人数也没那么多,大半是人为的炒作,给人一种只有富贵人家才享受得到的奢侈品感觉。 其实,药材就是药材,再有需求,量也绝不至于使人疯狂。 商队的首领铁达尼,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稍微有点罗圈腿,不知道是鲜卑人还是羌人,著小袖、小口袴,戴大头长裙帽,其他地方与大唐没有显著差别。 柴令武听到这名字,“肉丝”二字险些脱口而出。 这个名字,太上头了,妥妥的船祸味。 一次去酒肆吃饭相遇,那是偶然; 两次在酒肆相遇,那可以说巧合; 三次相遇,傻子都知道这是蓄意的了。 “说吧,有什么事?” 柴令武没空绕弯子,有这时间多咂几口酒不好吗? 铁达尼摆了摆手,酒肆里瞬间只剩下柴令武的人与他自己,应该是事先就包场了。 柴令武差点扬起手臂高喊:“今晚全场由铁公子买单!” 铁达尼叉手,行的是标准中原礼:“吐谷浑郎中铁达尼,见过柴少府。” 这里的郎中不是指医者,是吐谷浑的官职名称。 吐谷浑朝廷除了名王、宰相、将军、刺史,其他的官职,有与大唐类似的,也有完全不同的,体系很奇特。 郎中这个不大不小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可在伏俟城度日,也可以出来赚取一些好处,全看各人如何运作。 但是,做买卖与见他国官吏,那是完全不同的性质,说出去恐怕得承担不小的风险。 柴令武示意共坐,一人一坛咂酒,吸得滋滋作响。 在渐渐暖和的天气里品着微酸、清凉的咂酒,虽然不如烧刀子畅快,却别有一番滋味。 柴令武挟了一箸铁达尼带来的深红色牦牛干巴,慢慢地咀嚼。 有点咸、有点苦,倒不是牦牛的锅,是这个时代没有提纯的盐背锅。 鲜香的肉味在嘴里回味,味蕾都在跳跃,耐嚼、肉质紧凑,柴令武的能力不足以担任舌尖主持人一职,不能详细解说,只能提箸又来上一挟,看得旁边的阿融满眼的幽怨。 虽然主仆在一起时没有什么规矩,但现在是有客人在,阿融不敢无礼,馋也只能憋着。 柴令武呵呵一笑:“看把你馋的,还不谢谢铁达尼郎中?” 阿融大喜,给铁达尼行了个礼,分了一小块过去。 铁达尼面容古怪:“柴少府出身不凡,这种来历不明的食物,不应该是奴仆试吃吗?” 他说的,正是这世间普遍的规矩。 贵族不会轻易对陌生的食物下嘴,怕死。 柴令武淡淡一笑:“首先,牦牛干巴该是什么样,我心里有数;其次,这里是米川县,我的地盘,我若有事,你肯定得陪葬。虽然我出身不错,但区区从九品下的县尉换一个吐谷浑的郎中,还是值当的。” 柴令武转身拍了拍阿融的肩头:“虽然身份的事,我没法改变,但阿融在我心中是个亲人,不是奴仆,更不可能来试毒。” 阿融的脸上带着笑容,泪水轻轻滚了出来。 铁达尼哑然,片刻之后击掌喝彩:“好一个有胆有识、有情有义的柴少府!只有这样的柴少府,才能承受起在下的重托。” 说到正事,铁达尼神色凝重,压低了声音,郑重拱手:“在下受大王子慕容顺所托,乞柴少府向大唐贞观皇帝表明心迹,慕容顺愿永为大唐之臣,求大唐皇帝陛下垂怜,救慕容顺一救!” 大唐太上皇李渊当年将慕容顺归还吐谷浑,而当时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已经立了慕容尊王为储,偏偏有顺位继承权的慕容顺归来,这就尴尬了啊! 慕容顺身上有一半汉人的血统,吐谷浑军民更不乐意接受这位长期在外当质子的可汗长子,慕容顺的日子便苦不堪言,处处受到排斥,还不如在长安来得快活。 实际上,慕容伏允的性子算是极好的,起码能好好安置慕容顺。 要换了隋朝开皇年间那位可汗慕容夸吕,杀太子,立少子诃,诃复惧其父诛之,慕容顺怕是早就骨头打鼓了。 但是,慕容顺的心里,完全没有安全感啊! 慕容伏允容得下他,不代表慕容尊王还能容得下他。 慕容伏允老了,慕容尊王自小与慕容顺不对付,而权相天柱王则摆明车马支持慕容尊王。 慕容顺看不到一丝希望。 父亲步萨钵可汗允许自己活着,恐怕更多的原因是希望自己牵制一下慕容尊王吧? 在长安饱读诗书的慕容顺心里很清楚,没有一个帝王能允许威胁到自己宝座的人活着! 自己,就是过河之后要拆的那座桥,卸磨之后要杀的那头驴! 就算是自己死不足惜,那么儿子慕容诺曷钵呢? 他才八岁啊!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慕容诺曷钵谋一条活路吧? 这事吧,说起来当初也是李渊不厚道,只是柴令武身为外孙也不好瞎点评。 柴令武的品秩不高,但一个皇帝外甥的身份,要上达天听还是能办到的。 出乎铁达尼的意料,柴令武轻轻摇头,面上带着一丝微笑:“凭什么呢?” 铁达尼再度压低了声音:“吐谷浑对鄯州虎视眈眈,最迟明年,会劫掠鄯州。” 柴令武不为所动。 笑话,吐谷浑觊觎河西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个消息真不值钱。 倒是这个位置挺麻烦的,鄯州旁边就是廓州,廓州角落就是米川县,一不小心就有可能遭池鱼之殃。 铁达尼头疼了,自己一个老资历的官油子,怎么就连一个初出茅庐的县尉都忽悠不了呢? 啊,用词不当,是说服。 当然,如果有必要,铁达尼也可以安排商队里的花朵睡服,不,说服。 大家都是文明人,要讲文明的。 “那么,步萨钵可汗打算为慕容尊王求娶大唐公主,并借大唐的威势,顺势收服党项羌拓跋氏,这消息可劳动得柴少府否?”铁达尼的额头上都泌出了汗珠。 这天气,也不热啊! 柴令武轻轻敲打着桌面:“拓跋赤辞不是那么好收服啊!虽然拓跋氏屡屡跟随吐谷浑向大唐挑衅,但拓跋赤辞要保证拓跋氏自主权的意图很明确,吐谷浑又怕陷入拓跋氏纵深的泥沼中。” “麻杆子打狼——两头怕。慕容伏允打的主意,根本没用,即便真得大唐公主下嫁,拓跋赤辞也不可能屈从。” “两家虽然是联姻了,但所谓的姻亲,在家国利益面前薄如蝉翼。” 铁达尼的汗珠更大了。 这位柴少府,在赴米川县之前,一直是呆在长安啊,怎么会对如此隐秘的事情了如指掌? 难道,大唐的探子已经深入吐谷浑了,而这位的县尉身份也只是个掩饰,真实身份是探子的头领? 无怪铁达尼想多,要知道即便是与吐谷浑大战的柴绍,也不可能了解到这么隐晦的消息。 柴令武微笑。 泥石流系统,是一个很玄幻的存在,它不理会你时,千呼万唤不出面;它理会你时,只要出积分,它可以兑换到多数奇怪的消息。 拓跋赤辞的消息,大唐的宰辅之流肯定知道,一般的官员,应该接触不到,难怪铁达尼会震惊了。 铁达尼再三斟酌,决定抛出重磅消息:“吐谷浑如今虽然是步萨钵可汗当政,因为他已经年迈,大权却是掌握在丞相天柱王手中。天柱王年轻力壮,进取之心颇强。” 这句话翻译一下就是:少壮派天柱王想夺取大唐的河西。 吐谷浑想谋大唐的河西,大唐又何尝不想夺取吐谷浑? 只凭借河西走廊的狭长地带,企图恢复旧汉荣光,光复西域,难度太大,处处受制于人。 事实证明,这个战略是对的。 后来的吐蕃人下了高原,也是先占据了吐谷浑之地,才有能力与大唐争安西都护府。 否则,大唐的兵力与物资源源不断地供应安西都护府,谁打得动? 安史之乱只是加剧了安西都护府的衰弱,真实的困境,却是从吐谷浑陷落开始的。 这就是一个扼制咽喉的要害之地。 柴令武轻轻点头,允下了这桩事情。 到他们这地步,与他们所谋划的事情,是不可能留下片纸只字的,一切靠信用、靠人品、靠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种消息,柴令武当然不敢耽误,快马分两路回长安报信,陆肆报兵部,阿融报霍国公府,免得被人坑了截了。 这世上,连伶人都能当国君,还有什么荒唐事不会出现? 第三十五章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朝廷的反应极为迅速。 不得不说,侯君集再有各种毛病,能力还是出众的,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引为心腹,委以重任。 没有膨胀的侯君集才是好的侯君集。 朝廷如何应对柴令武不得而知,但皇帝二舅来了道口谕,让柴令武瞬间懵圈了。 有没有搞错? 竟然是想本少府牺牲美色,与慕容君那头母暴龙试探着交往? 我滴个天呐! 那恶婆姨居然没嫁人么? 不说敌对立场什么的,就慕容君胳膊能跑马、拳头能站人,真要成亲,是不是两口子拿着菜刀叮叮当当的对砍? 然而,口谕里阐明了,慕容君是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幼女,真拿下她,有利于大唐稳定吐谷浑的形势——至少比冷得快冻僵的慕容顺强多了。 不是说我方不率先使用男色武器么? 好吧,慕容君手里的三千积石军,才是李世民剑锋所指。 关键时刻,能够突入积石山,对吐谷浑的震动会是惊人的。 至于说有点委屈柴令武,谁让他作的,非要婚姻自主呢? 恶心不死你! 柴令武觉得太想当然了,人家凭什么为你对付自己的阿耶? 柴令武没把这口谕当回事。 皇亲国戚得到的口谕多了,不是每一道都会不折不扣地执行。 除了傻子,不得先考虑自己的利益吗? 操练人马,在尕愣口与比隆入口处简单的布置一下,让阿诺瓦塞组织当地民众简单防御,放放滚石,点点狼烟。 没办法,建不建烽燧,不是小小一县尉决定得了的,最少是河州折冲府点头,日后还得折冲府派府兵进驻才行。 “乐都达坎的遗腹子”很可爱,看到柴令武只是咧嘴笑,张开肉乎乎的双臂索抱,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婴语。 “叫什么名字吖?” 柴令武曲臂抱着,轻轻逗弄着孩子。 三个月大,颈骨已经可以支撑头部活动,不用全程托着了。 孩子身上那种肉肉的感觉,摸上去很舒服,手指戳到肉上,孩子立刻咯咯笑起来。 如果不是尿了柴令武一手的话,感觉真是完美。 “乐都青龙。” 姜婕柔声道。 阿诺瓦塞嘟着嘴,对孩子顶着乐都的姓氏略有意见,却又无可奈何,谁让他当初管不住裤腰带的? 不过,阿诺瓦塞属于那种没有姓氏的羌人,孩子有一个姓也不错。 这么想着,阿诺瓦塞心情又好了起来。 “记住,我能救你们第一次,救不了你们第二次。” 柴令武郑重警告。 第一次还可以用遗腹子来狡辩,第二次作死,神仙都救不了他们。 古老且封闭的比隆,皋兰渠等人郑重地迎接了柴令武。 比隆人虽然比较固执、排外,却能分清好歹,对于拯救了部落的县尉,给予了最高的礼遇。 “少府,我们想通了,愿意派族人当弓马手,愿意派人巡视界碑,愿意建烽火台并派人看守。” 奉上了新鲜的马奶,皋兰渠代表比隆发话。 柴令武慢慢咽了口温热新鲜奶,没经过加工的原味奶腥气比较重,要是哪个憨憨一口焖,准得吐出来。 让后世国人接受的牛奶,则是经过了加工,去腥,做成原味奶、酸奶,甚至是放了糖变成甜奶,味道自然要好很多。 比隆的姿态摆出来了,不接受是不给颜面,征调过多了那是不懂事。 “皋兰渠入弓马手。说好了,一个月后要是跟不上弓马手操练的进度,是会退回来的。” 重要的是,比隆开了这个头,周边的夕冲、古夷、古夷卡、克麻归心的时间还远吗? 回到县城,叽叽喳喳的李不悔大声请功,第一期培训班在小助教勤奋的监督下,全员通过珠算普通四级,基础会计也基本以八十分的成绩过关。 注意,总分是标准的一百分,不是花里胡哨的一百五十分。 要知道,后世多少会计的年审,网上继续教育都得请别人代考过关呢。 柴令武检阅过成绩,确认真实有效,手书了合格证,一人一张。 嗯,你们也是有证的人了,可以向世人展现你们的水平了。 麻溜的,回长安替本培训班打广告吧。 一缗钱到手的李不悔眼睛笑眯了,硬要把钱留给阿娘。 柴令武带着李不悔买了一堆牦牛干巴回来,给她当零食吃,乐得李不悔直蹦。 也就是当世了,换后世,柴令武妥妥的被控诉雇佣童工。 买牦牛干巴就少不了到吐谷浑商队,到吐谷浑商队就有概率见到慕容君那恶婆姨。 哦,未婚,还是小娘子。 怕啥来啥,还真就撞上慕容君了。 辫发、束发萦、缀珠贝,走起路来,身上的金银饰品摇曳作响,身上不晓得擦了什么香粉,隐约刺鼻。 说实话,慕容君不是什么千娇百媚的美人,却自带英姿飒爽之风。 脸庞的底子不错,可惜被吐谷浑的风吹得有些粗糙,腮帮子上两砣高原红比较明显,丹凤眼让柴令武莫名其妙地想起关二爷。 噗,受不了,实在想笑。 慕容君这份打扮明显是精心装扮出来的。 从吐谷浑内部,也隐约地传来让慕容君与柴令武婚配的消息,可见一个巴掌拍不响。 慕容君对柴令武这小贼虽然反感,可也不想坠了自己的名头,在米川县自然也注重起装扮来。 话说,哪个女子不愿意将自己的美貌展示给世人? 以前是慕容君,身为将军,自然也没法讲究,可不代表心中就没有点渴望啊! 照着铜镜,以为自己美美哒,怎料遇到柴令武,直接就是当头一棒? 怒不可遏的慕容君跺脚转身,飞身上马,催马要离开米川县。 待本将军回去,调集积石军,踏平米川县,活捉柴令武! “哈哈,其实你以前的样子就挺好,干嘛要做别人呢?” 笑够了的柴令武解释道。 慕容君转怒为喜,脸上泛起一丝娇羞。 意思,以前的我,还是有魅力的? 柴令武想不到那么多弯弯绕绕,他的话,意思就一个,别作妖了,反正就那样,躺平吧! 可惜青年男女的思路都颇为清奇,各想各的,几乎是南辕北辙。 慕容君难得地心平气和,下马摆上墩子,牦牛干巴、青稞糌粑、卡塞(油果子),用木碗盛着端出来,看得李不悔口水直流。 没办法,小孩子的天性,管不住嘴。 换了熊孩子,怕是直接上手了。 “快吃呀!姐姐这是给你吃的。” 懂礼节的孩子人人喜欢,即便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慕容君也不例外。 得到柴令武许可的李不悔,笑嘻嘻地开吃。 倒是柴令武莫名其妙的,你说就说,瞪我一眼是几个意思? 之所以没有羊肉小吃……即便是后世,羊肉也不常见于小吃的行列,这东西的膻味重,只适合热吃,不适于冷放。 “嘿,你们贵族不是喜欢用玉碗、金碗、银碗么?” 柴令武微微惊讶。 慕容君眼皮都没抬:“没钱。每年随我征战的儿郎,死伤之后我总得安置他们的家人吧?要不然你以为我就不怕死,就敢越境劫掠?” 穷,才是最大的原罪。 穷了抢,抢了死人,结果更穷,这就是一个死循环。 柴令武恍然大悟。 难怪开了贸易,这婆姨,不,这小娘子再也没提刀来抢过。 能用温和的贸易手段赚取利益,谁愿意用战争的方式来进行? (答:军火商。) “庄主,这个好好吃哦,你尝尝。” 李不悔悄悄咪咪抓了几颗卡塞放到柴令武掌心里。 柴令武有种老怀大慰的错觉,嗯,这个徒弟没白教,小棉袄没漏风。 慕容君翻了个白眼,却也没提此事,俯身问李不悔:“你怎么叫他庄主呢?” 李不悔嚼着糌粑,笑嘻嘻地回答:“他就是我们柴家庄的庄主呀!嗯,他还是我的先生,给我们开蒙,还教我算盘、借贷记账法,还让我当助教呢。” 慕容君小声问:“那你不想家?” 李不悔神色黯淡了一下:“想的呀!阿娘现在嫁人了,李不悔要挣钱回去给阿娘,让她吃好吃的。姐姐,你不知道,当助教每一期能挣一缗钱呢。” 慕容君冲着柴令武瞪眼:“就知道欺负小孩子!没看到她的衣服都小了,裤腿都露出一截了么?” 柴令武一拍脑门。 这事确实是柴令武的不是,李不悔正在长身体的年纪,吃得不差,自然开始抽条了。 “缝!夏服、秋服、冬服各两套!鞋子也配上!” 柴令武有钱,培训班、算盘就赚了不少,区区衣物算什么? 看李不悔那小财迷样,绝对不肯自己出钱制衣的,肯定是艰苦朴素。 助教穿得太寒酸,那肯定让自己这个先生面上无光啊! 李不悔眼里,渴望与羞涩交织着。 让庄主破费,多不好意思。 米川县内缝工最好的匠人过来,给李不悔量了量尺寸,简单地画了个样式给柴令武看。 柴令武没有意见,李不悔却提出了意见:“能不能做长一些?” 柴令武不明白李不悔为什么有这要求。 泥石流系统提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穿长衣裤是免得长身体之后又要缝制!” 是了,袖子、裤腿长了,挽起来就是了。 虽然很想告诉李不悔没这必要,想想柴令武还是咽了回去。 观念不同,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 第三十六章 监察风 从长安城刮向整个京畿的监察风,吹得天昏地暗。 学成归来的监察御史、监察史,迫不及待地想验证胸中所学,一个个背着算盘,嗷嗷叫地向枊范请战。 一个两个,枊范凭自己的威信能压制下来,人多了,他也顶不住啊! 即便是他,也按捺不住情不自禁地上下弹动的手指头啊! 堵不如疏,枊范只能召集人手,把一些注意事项说了。 “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我们的主要目的是验证学问,是给地方纠错,不是特别严重的问题,允许人家整改。” 潜台词是:你们把官吏一网打尽的话,谁来做事? 百姓对贪官污吏自然是恨之入骨的,可从朝廷的角度看,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很多贪官的能力甚至在清官之上,你能怎么办? 小吏们做事,收一些不过分的好处,稍加指点能让百姓办事更快捷; 一文不收的小吏,看着百姓递交的材料,只是告诉你错了,却不告诉你哪里错了。 两类小吏,你选哪一类? 至于又清廉又指点你快捷办事的小吏,且在梦中盼着吧。 别过分了,这就是最后的兜裆布。 指望个个是纪大烟袋,和珅手上的脏活谁干? 一名监察御史嘿嘿直笑:“谁负责京县,多和太原那家亲近亲近。” 一阵心领神会的轻笑声。 为了避免利益纠葛,当初的察院,无论是组建还是补充人手,都刻意避开了世家,选择了庶族。 本来就没人与太原王家走近,又因为柴令武培训察院是不收费用的,大家天然就欠了柴令武一个人情。 把太原王家的人拉出来敲打敲打,还了人情,想必大家也乐见其成,皇帝都会视而不见。 你以为皇帝去柴家庄,当真是混喜宴吃的? 坪子旁边那刺眼的酒坊遗址,皇帝没看到? 呵呵,年轻。 咸阳、渭南、泾阳、蓝田、昭应、三原、富平、栎阳等雍州所辖畿县,一时间官不聊生,上到官、下到吏,几乎挨个盘查了一遍,兜裆布都快翻出来了。 那些民曹老吏目瞪口呆地看着监察史掏出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动珠子,然后迅速在白纸上写下一串串鬼画符一般的数字,最多三刻钟,一个人就算完他们平时要算两三天的一本账册,把其中的谬误之处指得明明白白。 连买点扫帚贪了五文钱都被揪了出来,这日子没法过了! 唯一庆幸的是,察院指定了审核的年限,就是查贞观四年起的账簿。 嗯,不是特别严重的,补回差额,小小地告诫一番了事,算是很温柔的处理了,让那些自觉逃过一劫的官吏倍感庆幸。 民部金部司遭遇到了察院最大的火力攻击,所有去畿县验证了所学且志得意满的监察史、监察御史一拥而上,金部司自贞观元年到现在的账簿被细细剖析,计算速度还快得惊人,看得民部尚书戴胄都啧啧称奇。 决定了,第二期培训,民部必须占大半名额,本尚书说的! 金部司郎中王泉苦着脸侍立一旁,没法开口解释。 三省六部九卿,人家为什么就单单只盯上了民部? 民部有四司,为什么就只有金部司成了人家磨刀霍霍的猪羊? 家族放纵脑瘫儿童去谋夺人家柴令武的酒坊,就不想想,有那么好巧取豪夺的话,轮得到他吗? 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看看人家柴家庄多狠,宁可付之一炬,也绝不便宜外人。 现在,被人柴令武反戈一击,斩落了家族的盐业,在求助无门的状况下,生生被所有同行瓜分了原先的盐业市场。 而柴令武手把手教出来的察院,集火王家的官员,也就顺理成章了。 偏偏这事你还只能哑巴吃黄连,连冤都没地方诉。 就是告到皇帝面前也没用,察院就是查人的,凭什么不能查你? 即便王泉只是庸庸碌碌的官员,五年下来,累积的差错、贪墨的总数,也够他丢了头顶的进贤冠了,没进大理寺就得谢天谢地。 王泉心头尽悲,只是无处话凄凉。 这年头就是这样,你享受了世家给的好处,世家带来的祸患,你也得顶着。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其实,枊范他们做事也挺有分寸的,总共也才对太原王家的人出手两次,可每次都针对的是要害位置的人员,让太原王家叫苦不迭。 虽然落马的官员职位并不算顶尖,可卡在关键位置上,撰写文书时笔尖偏上那么一点儿,家族就吃得饱饱的啊! 但是,这还不是最坏的消息。 最坏的消息是,柴令武玩出一套新的记账规则,能让人清晰地掌握账务动向,偏偏自家与他的关系堪称恶劣,不能去学习,出钱都没用。 大家都不会,那无所谓; 大家都会,就你家不会,别人不欺负你,欺负谁去? 太原王家在食盐行业的惨痛教训,就已经深刻地证明了这一点。 祸端虽然是王敬直闯下的,但祸根却是王珪种下。 不是为了倭国遣唐使那点好处,王珪如何会招惹到柴令武,王敬直又如何会前赴后继? 太原王家的主脉却忘了,王敬直的妄为,背后却是他们的默许。 他们何尝不是希望王敬直这个憨憨火中取栗,然后家族好顺理成章地夺过去? 人人都为失去了酿酒优势的柴家庄感到可惜,觉得他们要沉沦了,却不知道柴家庄制作的曲辕犁已经卖疯了。 犁短了许多,省力,转弯灵活,一架直辕犁需要两头牛才拖得过来,一架曲辕犁,只需要一头牛就能拉动了,吃土还更深些。 这样的犁,只是头天在柴家庄的田地里出现了,第二天就有几个商贾笑眯眯地来到柴家庄,恳请柴跃安排人手为他们造同样的犁。 所需铁、木、器具,他们愿意提供,并每犁付五十文工钱,同意在犁上打上柴家庄的印记,愿在外面扬柴家庄之名。 能让这些商贾老实请柴家庄代工,而不是买回去拆解、仿制,最重要的原因是,农具行业的利润并不太高,世家根本看不上,这些商贾的靠山是庶族,根本招惹不起霍国公府这样的庞然大物。 至于说更遥远的江南,不可能拉曲辕犁过去,自制在所难免。 可即便是自制,也得与柴令武这个混不吝商量过了才行,肯定每年要有一定的上供。 想白拿,看看自家有没有太原王家头铁。 所以,柴家庄不缺钱,只是柴令武个人的进账停了而已。 …… 第二批以民部官吏为主的培训班赶到米川县,被台上笑眯眯的小助教震惊了。 好歹还是有人听说过小助教的传说,赶紧悄悄传话,让大家老实点儿,否则小助教真恼了,一个算盘的“凤凰展翅”就能让你打到吐。 如果不满意的,还可以有更高难度的,能让你打到手指头抽筋。 察院的师兄曾经说过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李不悔曾经同时接受两人挑战,同样难度的题目,李不悔左右手各打一架算盘,游刃有余地战胜了那两个人,轻松地赢得了胜利,得到了他们携带的零食。 然后,本应该是同窗的师兄,就变成了小助教训导的学员。 实在是比不过啊! 民部的官员,看在戴胄的面子上也不收培训费,算盘、试题柴令武却卖了个好价钱,李不悔收钱收得笑眯眯的。 第二缗钱啊,又来了! “挺大个人了,手指头咋硬得一点不会弯曲呢?放松!绷得越紧,越打不动。” “笨呗!最简单的加百子,你们居然都没打对。心要静,要记得数字。” 李不悔看着一帮学员,直摇头。 “都过来看我打一遍加百子。” 第一遍,李不悔放慢了动作,不时讲解指法、注意事项。 清过算盘之后,李不悔骤然使出最快速度,手指带起层层幻影,珠子拨得噼里啪啦响,不过三十息已然打完收工。 “哇!” 一片惊叹声。 原本大家只是听说小助教的厉害,亲眼目睹才发现,原来比传闻中更厉害! “加百子,九十息内加完算合格。” 李不悔潇洒地拍手,一身崭新的衣裳格外艳丽,头上的百灵木钗格外显眼。 这个木钗是慕容君送的,柴令武才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 “啊!” 哀鸿遍野,甚至有人拿脑袋撞桌子了。 让大家温吞吞地打尚且不能打对,九十息,何时才能合格啊! 柴令武负着手,笑眯眯地走了进来:“今天,我为你们的最后一名准备了大礼,亲自冲扫更衣室哟。” 一片哀叹,然后又都咬牙切齿地拨动算盘珠子,谁也不愿意接受这份大礼。 更衣室的意思,古今通用,却不是后世词汇。 汉王充《论衡·四讳》:“夫更衣之室,可谓臭矣;鲍鱼之肉,可谓腐矣。然而,有甘之更衣之室,不以为忌;肴食腐鱼之肉,不以为讳。” 柴令武看着李不悔越来越容光焕发的面容,比了一下身高。 还是年幼,只到自己的肩头,还需要多吃多锻炼。 有了柴令武的“大礼”,大家玩命地练习,还真有人把自己手指头练抽筋的。 第三十七章 刀光剑影 大唐的皇后长孙氏是鲜卑族,太穆皇后窦氏……也是胡人血脉,太上皇之母元贞皇后独孤氏同样是鲜卑族。 代北窦氏,原为没鹿回部,北魏时改称纥豆陵部,太和年间改为汉姓窦氏。 所以,我们得尊重一下历史,大唐确实是一个胡汉融合的时期,皇室也确实有浓厚的胡人血脉。 宗正寺卿、右领军大将军、安丰郡公,太上皇次女襄阳公主的驸马都尉窦诞,是故太穆皇后的族侄。 又是一个表兄表妹亲上加亲的,时代特色啊! 要是后世,“太熟了,不好意思下手”就拒绝了。 这个襄阳公主不是太穆皇后所生,相互间也极少往来,却无法否认他们之间天然的亲近。 偏偏窦诞这个人,容貌俊美,能力也有,但主要是在辅助上,耳根子软得不行,老好人一个。 当年在太原,李元吉纵容军士扰民,窦诞劝不了,只能拼命为李元吉遮掩。 耳根子软,就没有主见,容易为人左右,于是接受太原王家的请托,到米川县说项。 总算窦诞长脑子,知道请动襄阳公主一起,以看望亲外甥的理由出了长安。 “姨母难得大驾光临,米川县条件简陋,请姨母恕罪。李不悔,让酒肆的掌柜摆上酒宴,腾出最好的位置。”柴令武笑容可掬。“姨母请移莲步。边地虽苦寒,却也有糌粑、咂酒、牦牛肉、岩羊、野鸡可以食用,羊蹄筋更是米川县特色,富有弹性,吃了养颜呢。” 襄阳公主轻啐一口:“怕是三妹都想不到,你长大了会如此油嘴滑舌。也罢,看在你的孝心上,尝尝地方菜肴。” 公主在外头用膳,必然是有女官试吃的,但也没非等到菜凉了公主才吃的夸张地步。 早年在太原的时候,襄阳公主也经常去外头用膳的,对民间小吃并不排斥。 “挺好吃的,外甥用心了。咦,旁边几桌似乎是民部的官员吧?窦大伟,嘿,那不是你家族侄吗?怎么也跑米川县了?”襄阳公主凤目流转,看到一旁穿戴整齐的学员,微微惊讶。 柴令武微笑:“原来姨母还不知道,外甥这里开了个培训班,专门培训那些与账务接触的人员,使用新的记账规则,可以方便地找出账目中隐藏的漏洞,轻易地揪出硕鼠。” “姨母府上若是有意学,我这就安排,保证不收学费。” 襄阳公主笑骂:“怎么,觉得姨母缺钱?来呀,安排府上账房,分批来二郎这里用心学着。学不会,就不要回去了。” 柴令武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还是姨母心疼人,这几句话一出,便似柴令武给了一个人情。 后面的人情,就可给可不给了。 襄阳公主府上的女官、账房,或许敢给驸马都尉窦诞甩脸子,却绝对不敢在柴令武面前拿乔,来培训也绝对是老老实实的。 窦诞在一旁犹豫了好久:“二郎啊,姨父有个事想说。据说你跟太原王家有些误会?能不能看在姨父的薄面上,化干戈为玉帛?” 柴令武微笑着放下箸:“姨父,真不是外甥不想给这颜面,是真的给不起啊!外甥从风花雪月的长安,被踹到一穷二白、朝不保夕的米川县,多番面对吐谷浑的攻击,全是拜王珪所赐啊!” “即便如此,他王家依旧不死心,打算强抢外甥谋生的酒坊,逼得管事付之一炬,名酒烧刀子也从此消失于世。” “姨父,你觉得,外甥天生就该有乌龟肚量,活该让人欺负?” “太原王家挑起了争端,他们想平事,不拿出点诚意来,行么?” “烧刀子作坊,一年能给外甥挣不下万缗的钱财,他太原王家如何赔?” 窦诞嚅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襄阳公主扬眉,看上去自有一股英气:“闭嘴!真以为区区世家就可以横行无忌,竟敢对皇亲国戚下手!这事,本公主要到皇帝面前打官司!” “三娘子是过世了,可我这姨母还在!” 窦诞的嘴皮子抖了几下,终于还是没说了。 你的乖外甥,一个反手就毁了太原王家的盐业,一个培训班就让察院针对太原王家的官员出手,这也叫被人欺负? 算了,府上的搓衣板刚换,就不去糟践了。 窦诞虽然本事不出众,却是娶的襄阳公主,而不是尚,这一点颇为难得。 当然,公主都做出牺牲了,窦诞耳朵耙一点也能理解吧? 然后襄阳公主便听柴令武侃大山,听到柴令武胼手胝足修建城墙时,看着他已经长了一层茧子的手掌,眼睛微微发红。 听到柴令武初次带人追杀吐谷浑军士,那种恐惧与难受,襄阳公主不禁感同身受。 听到退去吐谷浑围城,襄阳公主难免一阵轻松。 “外祖还好吧?” 柴令武终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 不问,有不孝的感觉; 问吧,在玄武门之变的阴影下,总感觉不合适。 襄阳公主叹了口气:“庞眉斑发,纵情酒色。” 庞眉,是指黑白相间的眉毛。 想想一个帝王眼睁睁看着亲骨肉自相残杀却无能为力,大权旁落,不得不交出大权,退居大安宫中,心情不抑郁才怪。 除了纵情酒色,他还能做什么呢?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李渊没有其他的选择。 四个嫡子,只剩下这一个了,总不能全部干废吧? 再说,即便有心,军事上,李渊根本就不是李世民的对手。 最重要的一点,太上皇李渊已经六十七岁了,在这七十古稀的年代已经很老了,折腾不动了,躺平吧。 “柴令武,你怎么不在县衙里?”清脆的声音响起,酒肆外现出李明英稚气的脸庞。 李明英又跟着张阿难,带领皇家商队,再度出现在米川县。 “见过公主。” 李明英看到襄阳公主,顽皮地吐了吐舌头,叉手行礼。 襄阳公主眼睛一亮,细细打量了李明英几眼,轻笑颔首。 柴令武很纳闷:“怎么,皇室就你们一支商队么?” 李明英瞬间来气了,气鼓鼓的像只河豚:“柴令武!你什么意思?我就那么不招你待见吗?” 好嘛,柴令武承认,自己的话有些不妥当。 “行了,别闹,请你吃羊蹄筋。” “哼!没有两碗,消不了我的气!” 张阿难全程宠溺地笑着,与襄阳公主见礼后坐到了一旁。 一直没上桌的李不悔看到这一幕,暗暗咬牙切齿,最后微笑着走到柴令武身边:“庄主,全班四十六个人,已经有二十个过了珠算四级。” “干得漂亮!”柴令武笑着拍桌子。“掌柜的,上菜,上碗、箸两套!” “三套!” 干净利落的声音中,英姿飒爽的慕容君出现了。 酒肆里的气氛一时诡异起来,除了柴令武这个钢铁直男,连窦诞都发现不对劲了。 襄阳公主笑盈盈的来回打量,目光中隐隐有审视之意。 还以为要替三妹操心一下,看来是用不着了。 李明英与李不悔目光交汇,李明英轻笑着开口:“庄主,这位阿姨是谁呀?” 唐朝确定有“阿姨”一词,白居易的《琵琶行》就有:“弟走从军阿姨死。” 慕容君眼里透过一丝杀气:“乖,大人说话,小孩子一边去。” 李明英露出甜到齁的笑容:“哟,阿姨,你难道是看上了柴令武?你们不般配的,他还是个孩子啊!” 柴令武一口咂酒喷了出来。 即便是按年龄算,柴令武也虚岁十八了好吧? 神特么还是孩子! 慕容君的岁数确实要大一些,也不过二十左右,屁的不配。 看了杨过和小龙女才知道,年龄不是问题; 看了断臂山才知道,性别不是问题; 看了人猿泰山才知道,物种不是问题; 看了人鬼情未了才知道,生死也不是问题。 呸呸,在想什么呢? 我,柴令武,怎么可能与慕容君这个恶女子有关联? “庄主,人家有一个问题不懂。” 李不悔淡淡地抛出一个试算平衡表的问题,瞬间让慕容君与李明英哑火了。 争,争个屁的争。 人家一个小小的问题就能让你听不懂! 这个时候,引以为傲的身份、武力有用吗? 慕容君对柴令武无感,可骄傲的脾气让她直面李明英等人的挑衅,莫名其妙就把气氛搅得一塌糊涂。 柴令武从来没有如此尴尬,吃顿饭而已,气氛用得着配《刀光剑影》的bgm么? “你表兄窦孝慈,就是个书呆子,日后你帮衬一把。” 过足了看戏瘾的襄阳公主起身,坐上马车,离开了米川县。 下一代的年轻人里,柴令武是一个头角峥嵘的货色,窦家应当多拉拢。 襄阳公主一走,柴令武就头大了。 “庄主,我想吃羊蹄筋。” 李不悔,你那箸又不是挟不到。 算了,看在为培训班操劳的份上,且纡尊降贵为你挟一箸。 “柴令武,我要吃野鸡肉。” 李明英把桌子敲得梆梆响。 这个熊孩子! 念在缺失零件的份上,就不与他计较了。 挟! “柴少府,人家想吃羊肉哟。” 慕容君突如其来的嗲声,差点没把柴令武的箸吓掉。 不是,大姐,你一个金刚芭比,突然来这嗲声,是会吓死人的! 第三十八章 没有后退可言 这泥石流系统卸载键在哪里? 真不能要了,窦诞被怼得哑口无言的时候,它连一个积分都吝于赐予; 李不悔、李明英、慕容君唇枪舌剑的时候,它的给分提示音震得柴令武脑壳疼。 所以,破系统给分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一个不配合、不透明、不知道规则的破系统,要它有何用? 然而这也只是一个男人最后的倔强,真有卸载键,柴令武也是不可能点的。 真男人,就是那么实在。 除了操练弓马手、巡逻米川县内、抓捕一些小偷小摸,柴令武发现自己有点闲。 从泥石流系统兑换了整套的《天工开物》版造纸术、活字印刷术,柴令武打算小小搞一把,临动手了才发现一个致命的问题,米川县没有竹子! 不,不仅仅是米川县没有竹子,好像整个吐谷浑也没有竹子。 扎心了。 “系统你个混蛋,卖给我用不了的技术!退钱!”柴令武怒了。 泥石流系统的反应高冷:“货物一经售出,概不退换。外面的使用环境如何,不归泥石流系统管,笨蛋宿主请自行负责。” 居然被嘲讽一波了! 等等! 冷冰冰的泥石流系统好像带情绪了,“笨蛋宿主”四个字就是最好的证明。 “系统,我错了,要不,你支一个招?” 任凭柴令武好话说尽,闹脾气的泥石流系统依旧不理睬他。 柴令武只能自己挠头。 作为自然资源相对贫瘠的地方,米川县总体除了畜牧业能拿得出手,就是作为两国定点贸易能赚取利润。 至于培训班、算盘、试卷之类的东西,对柴令武个人小有裨益,对米川县则不过是杯水车薪。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探矿、冶炼之类的好事就别想了,即便这地方有足够的矿资源,通过泥石流系统能兑换到可用的技术,柴令武也没有足够的人力、财力去办。 即便是后世,冶炼金属依旧是一项大工程,不可能说搞就搞的。 按罗大宣的说法,现在已经是在蜜罐里了,知足吧。 折冲府校尉鲁一帆到县衙辞行:“明府、少府,我营在米川县也多承二位照料。只是,近日折冲府各营要换防,你们且多加小心。” 身为军二代的柴令武倒是不怕折冲府换防,可换防中间的空隙时间,即便只有一两天,同样让人难熬。 府兵的存在,渐渐让人习以为常,甚至有时候还会与米川县的百姓有一些小摩擦,比如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同时看上一个小娘子,然后来上一场气氛友好的拳脚赛什么的。 这都无伤大雅,年轻人恢复得快,身上那点皮肉伤将养两天就是了。 今天打过了,过两天见面,还能相逢一笑,然后推杯把盏。 荷尔蒙飞扬起来,官府也没有办法。 但是,府兵真的撤离,哪怕仅仅是短暂的一两天,也足以让人不安了。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然而府兵的换防,似乎无可阻止。 但这空档,万一吐谷浑突然翻脸怎么办? 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吐谷浑应该不敢对大唐出手。 但是,吐谷浑从来就不理性啊! 柴令武只能自己调兵遣将。 五十名弓马手守小城,相当的吃紧,连张阿难商队的护卫柴令武都借用了,同时关闭集市两天,将吐谷浑商队全部驱离米川县。 泥石流系统开始吐槽:“这不是示怯么?” 柴令武当然知道此举露怯了,但顾不得许多。 如果打起来,在米川县城里的吐谷浑人会是最大的安全隐患,你总不能事先将他们斩尽杀绝吧? 城外不远处的百姓尽量撤入城里,暂时以帐篷为屋。 城里的百姓感到了紧张的气氛,沉默着背负弓箭,挎起横刀,慢慢走到城头,听候弓马手的调遣。 每一个米川县的百姓,是淳朴也好、油滑也罢,甚至是鸡鸣狗盗之辈,此时都已经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 家里的婆姨,默不作声地带着孩子,腰间却已经插上了菜刀。 棺椁、白布,早已经准备齐全,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悲壮的气息在弥漫。 这就是边地百姓应有的自觉。 平时为民,遇战成兵,没有后退可言。 身后,就是他们的婆姨、娃子,是他们的家,是他们的根。 这种时候,没人敢抱半分的乐。 盲目乐观,只会让大家死得更快更惨。 黄昏时分,手拿糌粑、腰挎横刀的柴令武踱上城头,找了块石墩坐下,城头上的凝重气息瞬间消弭了大半。 这是伍参与陆肆都不能带来的安全感。 柴令武淡淡扫了众人一眼:“慌什么?轮流回家用膳,分三班到城头值守。就算是死,本官也跟你们死一块。” “回家,用膳!吃饱了再来!” 百姓们纷纷下城头,心头稳了下来。 但凡官员敢带着百姓拼命的,就算敌人能破城,那代价也是高得吓人的。 张巡便是最好的例子。 怕就怕,官员临阵退缩,甚至是弃城而逃,那将会对人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柴令武面色从容,心头还是有点忐忑的。 阿诺瓦塞与皋兰渠被派出去,通知尕愣口与比隆方向的百姓撤进山里,也不知道会不会来得及。 估计,会出现一些“马贼”,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河州折冲府换防的命令是否正确,柴令武也无从置喙,人家正五品下的折冲都尉也不需要顾及柴令武的感受。 月光洒在宁静的街道上,一个有点佝偻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扶了扶腰间的横刀,强作镇定地沿着马道上去。 “明府怎么来了?柴刀与阿融呢?”柴令武隐隐带着些怒气。 事先,他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阿融与柴刀照看好罗大宣啊! 罗大宣的面颊微微抖动:“本官已经吩咐他们照看好李不悔她们。身为米川县的首任正堂官,老夫必然要名垂青史,总不能让后人戳着脊梁骨说:看,这就是那个畏战的县令!” “老夫老了,该见识的见识过了,该吃喝的吃喝过了,除了家人,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老妻在黄泉下等候老夫久矣,该团聚了。” “放心,老夫保证,绝对服从少府的命令,不添乱。” 城头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巡逻的弓马手与百姓路过,看到县衙两位官员倚柱箕踞,不由停下脚步,轻轻抚胸一礼。 官员尚且不怕死,何况百姓?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难熬,也最是让人困顿。 罗大宣裹着粗硝的皮毛,靠着柱子,鼾声起起落落。 年纪大了,精力没法跟年轻人比。 柴令武起身,看着遥远的左手边。 黯淡如豆的火把,如果不是柴令武的眼力好,很容易忽略过去。 马匹停到城墙下,一个吊篮垂了下去。 这种非常时期,不可能打开城门,就只能通过吊篮进出。 来人出乎柴令武的意料,不是阿诺瓦塞,也不是皋兰渠,而是罗大宣安置到马尔坡的人。 “少府,有军队抵达马尔坡,很快就会到县城了!” 柴令武愣了一下。 看样子,是从比隆方向进来的。 “还未请教……”柴令武正式拱手。 “湟中小月氏遗民牛夜。” 当年西域大月氏被匈奴击破,大月氏大部迁徙中亚,留下来与汉人杂居,分布在湟中、令居及张掖的就叫小月氏,不是贵霜王朝那个小月氏。 牛氏,便是小月氏的一个姓氏。 牛夜说出来历,才表示他们已经对米川县归心。 柴令武很想对牛夜竖个大拇指,盛赞他阿耶阿娘取名之高,让人五体投地。 任何一个边地的城池,投石车都是必备的。 伍参、陆肆让人检查石弹是否到位,斗里是不是已经装备了石弹,每个人是不是尽量穿戴了甲胄、或者身披牛皮,刀是否开锋。 总而言之,他们会的,柴令武一样都不会。 柴令武负责当人形雕塑,站在箭垛旁就能鼓舞人心。 至于还在瞌睡的罗大宣,就类似于吉祥物。 马蹄声震破晨曦,淡淡的雾气中现出比较整齐的队列。 即便如此,那也绝不是马贼能达到的高度。 看队列或许不能百分之百的准确判断一支队伍的战斗力,却也能猜中八成。 看那长长的队列,伍参准确判断出足有千骑。 弓马手与民壮看到对方的架势,脸色都变了。 即便是有交战经验的弓马手,也绝对没有能力对付如此多的“马贼”。 柴令武看出他们的畏惧,轻轻笑道:“若是出城对战,我们确实没有胜算。可是,我们是在守城啊!”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 是啊! 他们骑术再精湛、刀法再惊艳,你倒是飞上城头打我呀! 射箭的话,谁怕谁? 仰射与俯射对战,谁占便宜? 一千马贼稳稳勒马,恰恰在大唐投石车的抛射距离之外。 然而,柴令武却满面笑容,手臂猛然挥下,暴喝一声:“放!” 数十枚石弹呼啸腾空,在马贼们嘲讽的目光中,砸入马贼的队列,近百名马贼死伤,模糊的血肉在初升的太阳照射下格外赤眼。 柴令武却微微叹了口气。 投石车的部件,经过他的优化、加滑轮组,不多不少增加了五十步射程。 可惜,第一轮投掷没能弄死“马贼”的头领。 第三十九章 老夫亦能杀敌! 柴令武的暴喝声、石弹的破空声,终于还是吵醒了酣睡的罗大宣。 揉了揉眼睛,罗大宣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身子本能地抖了一下,又恢复了镇静,拄着横刀拐到了箭垛处。 千骑的人数,还是让罗大宣一惊。 呦呵,弓马手这帮后生小子要得,还砸死了不少马贼? 咦,不亏了啊! 有这杯酒垫底,罗大宣的胆气壮了起来,突然发现战争其实也没相像中那么可怕。 是的,已经有杀敌的成绩出炉,老夫这县令,就是死也值得了。 当然,让他亲自动手杀敌,无疑是强人所难。 “少府,能不能再砸上一轮?” 罗大宣问出了大家都期盼解说的问题。 既然投石车占优势,再轰隆隆地砸石弹,弄死对面的贼娃子,那多省心! 柴令武耐心地解说:“他们很懂行的,原先在的位置,是普通投石车砸不到的,能砸到是因为弄投石车时我加了滑轮组才让射程增加了五十步,这一轮算是出其不意,小有战果。” “接下来,人家有了防备,站立的位置在投石车射程之外,够不着。而且,对手会绕开投石车的投掷路线。” “虽然投石车可以略微调整角度、射程,却不会再有那么好的效果了。” 简而言之一句话,别把对手当傻子,否则真傻的一定是你。 身后的城头,传来轻微的动静,以及浓郁的五谷轮回之味。 有陈的,有新鲜且骚味十足的,幸亏这时候没有用膳之人,否则指定倒胃口。 一口口大镬架到了箭垛后,一桶桶让人闻之欲呕的粪便倒入其中,下面生火煮,上头伸长柄粪勺搅拌,生活气息十足。 柴令武没有洁癖,却也觉得有些难受,只能不动声色地挪了个位置,站到了上风口。 这一下好多了,感觉能正常呼吸了。 “陆肆,这是干嘛?” 柴令武小声地问道。 不懂不要紧,不懂装懂最致命。 陆肆淡淡地回答:“这叫金汁。敌军攻城时,一勺滚烫的金汁浇下去,比箭矢还管用。” 泥石流系统在那哔哔:“禁止使用生化武器!” 柴令武转眼就想明白了。 别说这年头,就是在后世,烧烫伤都是棘手的伤势。 至于金汁的话,因为那东西肮脏,沾上了绝对感染,治都治不好,只能人道毁灭。 认真算下来,还真是生化武器的鼻祖。 出乎意料的是,马贼居然有一台撞车、一台巢车、十余架云梯、五台投石车,装备很到位,若是米川县没有防备,还真可能一鼓而下。 当然,马贼的投石车在米川县的投石车面前相形见绌,射程不够的情况下,只能藏拙了。 战马推着撞车冲向米川县城门,撞出沉重的巨响,城门却自岿然不动。 循环往复,城门不动如山。 柴令武并不意外。 当初建城,就考虑到撞门这一招,城门是加厚加重的,让每天开关城门的军士颇为抱怨。 然而,这一撞证明,当初的处心积虑没有白费。 巢车是负责瞭望,本身没有威胁。 至于其他翻越护城河的器械,因为米川县草创,没有足够的财力、人力挖掘护城河,自然也省了。 马贼抬着云梯奔跑,速度极快,城头上十台投石车次第发射,却只砸中了一架云梯。 没办法,投石车的灵活性还是欠缺。 云梯架起,有马贼攀爬,有马贼仰射掩护,分工协作安排得井井有条。 再说他们是马贼,委实高看马贼这个行业了。 有这能力,马贼都可以自建小国了,为什么还要从事朝不保夕的事业呢? 城头上不时有人中了流矢,却没有人退下,只是扯一截布条就包扎了,接着再战。 死都不怕了,伤算什么? 城头上的俯射也立功了,一名又一名马贼中箭摔下云梯。 婆姨们不甘寂寞,一勺勺味儿十足的金汁倒下,即便是中箭也不肯吭声的马贼,品尝到金汁的瞬间凄厉地叫了起来,惨绝人寰的叫声在城下回荡。 鹰目虬须的马贼首领不为所动,手掌一摆,又一轮马贼冲了上去。 “米川县还算有个像样的对手。传令,打下之后,屠城。” 马贼们的情绪瞬间高涨。 屠杀,意味着可以随意处置城中居民,可以满足他们的兽欲,可以捞到足够的金钱——当然,大头还是得上交首领。 这一次,马贼们格外注重架盾牌防护,终于挡开大部分金汁,十余名马贼冲上了城头。 或许有人会觉得应该有挠钩推翻云梯,但考虑云梯的自重,以及云梯上马贼的体重,这就显得不现实了。 柴令武没有动手,只是冷眼静看伍参带人厮杀,安排民夫、商队护卫补充箭矢等物。 柴令武属于后备力量,他要是动手了,说明米川县已经危险了。 “姐妹们,快让贼娃子尝尝米川县婆姨的金汁!” 胖乎乎的掌柜婆姨高亢地狂笑。 这一次,她家酒肆的两口大镬都奉献出来了,可谓破釜沉舟。 城破了,别说是镬,就是命都没了。 守住了县城,最多花点钱再买就是,这两口旧镬说不定还能引来主顾观赏呢。 她家的立足之地就是米川县,去了其他地方,根本争不过那些菜肴推陈出新的同行。 大唐同样也很卷。 虽然芳华已逝,脸也胖了,腰也粗了,可在她心目中,自己仍旧是当初那个美哒哒的少女,这大好身姿,岂能让臭马贼碰到? 所以,除了拼命还有其他选择吗? 能让这些婆姨卖命的原因,是因为柴少府就在旁边指挥若定,而不是跑出米川县,躲去别的州县发号施令。 一勺金汁浇下去,一支箭矢扎入掌柜婆姨的肩头,痛得她龇牙咧嘴,鼓起勇气一把拽出箭矢,连包扎都顾不上,掌柜婆姨又是一勺金汁倒下去。 城下依稀的惨叫声,让掌柜婆姨陷入了亢奋。 “让你们来抢!弄死你们!” 这就是大唐的婆姨,上得了战场,进得了厨房,入得了厅堂。 城头上,登上一群手持横刀的人。 柴令武眼里掠过一丝惊讶。 来到柴令武面前,领头人举手:“窦大伟携培训班同窗,愿为米川县杀敌,为大唐杀敌!” 窦大伟他们与罗大宣不一样,他们基本都会一些武艺。 这是大唐主流书生的特性,文能下马作诗,武能上马杀敌。 与后世那种主流是弱不禁风的小受风格迥然不同。 “注意安全!” 柴令武颔首。 虽然人数不算太多,但有这帮民部官吏补充进来,弓马手们的压力便轻了许多。 “箭矢!” 伍参张手,接过一壶箭矢,瞅准一名马贼小头目射了出去。 箭出、人倒。 马贼首领微微点头:“想不到小小的米川县,竟有如此能人。传令,尽量抓活的,我要降伏他。” 身边的马贼暗暗腹诽,眼前的米川县没有丝毫破城的迹象,你老人家是不是想多了? 半数马贼压上了战场,厮杀更加惨烈了。 本就不高的城墙下,尸体几乎要堆成一个味道极重的坡了。 纵然再有俯射的便利,米川县依旧要压制不住马贼的攻击了。 柴令武拔刀前冲,肩头撞飞一名刚刚爬上城头的马贼,横刀凌厉地划过一道弧线,带起一股血花,溅得柴令武脸上腥热。 “杀!”柴令武咆哮着挥刀,与一名强壮的马贼相逢了。 刀光如雪,每一刀都不离对方的要害,每一刀都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狭路相逢勇者胜,谁要露出半点怯意,肯定得死。 柴令武不退,对方也不退,只是片刻间,横刀与马刀就拼了十余下。 双方的刀法都很扎实,想钻空子很难,硬碰硬成了无可奈何的选择。 柴令武的力量上略逊一筹,手臂隐隐发麻,在刀的质量上却又扳回一城。 晨光下,可以清晰的看到,柴令武的横刀崩出一个米粒大小的口子,而对手的马刀已经有一道深深的裂痕。 柴令武奋起余勇,挥刀再拼了一记,刀口再崩了一个小口子,马贼手中的马刀却已经从中断裂,被柴令武顺势一刀斩开胸腹。 马贼瞪着眼睛,艰难地发话:“我不服!” 柴令武冷哼一声。 战争从来不是只拼武勇,韬略、后勤、兵甲,每一样都可能左右着战局。 耶耶凭兵器胜的,你不服,憋着,下辈子再来,耶耶再杀。 深吸了一口气,柴令武继续沿着箭垛斩杀过去,身上的两当甲都不能完全庇护他,半片甲不翼而飞,右侧胸膛上的血迹令人触目惊心。 容貌俊秀的柴令武,此刻竟如佛家传说中的修罗,一身杀气凛然。 一名马贼被斩断手臂,倒在城头上哀嚎,战战兢兢的罗大宣拔出横刀,哆嗦着一刀斩在马贼颈上,带着哽咽的声音呐喊:“老夫亦能杀敌!” 罗大宣的举动,有抢功之嫌,然而却没有人反感、嘲笑。 一个胆小的老书生当县令,能不学某国君逃跑已经让人钦佩了,借个人头练练胆色,谁能说什么呢? 当然,连续抢人头肯定不合适。 “连明府都杀敌了,你们还等什么!” 不知是谁咆哮了一句,城头上的米川县人更卖力了。 第四十章 一拳! 挥刀,再挥刀! 柴令武已经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敌人,胳膊已经麻木到仿佛不是自己的,眼里除了马贼的人头就是鲜血,连渐渐炽热的阳光都掩盖不去的血色。 掌柜婆姨看着已经干涸的镬,一咬牙,抡着镬耳,舞得跟旋风似的,一下罩住一名马贼的脑袋,滚烫的镬底烫得马贼惨叫,那浓郁芬芳的味道让他怀疑人生。 晕了! 晕了就再也不用受这份罪了! 马贼果断晕倒,掌柜婆姨发出得意的“咯咯”声,却不防一把马刀从背后刺穿了身体,不甘地扑倒在城头上。 窦大伟脸上挨了一刀,半边脸颊肌肉翻卷,血不住地流。 此时的窦大伟,根本性顾不得止血,只知道堵在云梯前厮杀,不让一个马贼从身前经过。 弓马手、民壮渐渐有人战死,也有人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即便是婆姨们把石弹挪到箭垛口,奋力撬起,把云梯砸断,依旧无法阻止马贼的前赴后继。 数量上的差异、战斗力的差异,让战争变得更加血腥。 “很顽强。”马贼首领赞叹了一句。 能够以区区弓马手、民夫凑成的乌合之众,硬生生抵挡麾下到正午,即便是倚仗了城墙之利,也足够让他梁屈蒜尊重了。 麾下死再多人,梁屈蒜也不会觉得心疼,反正不是自己的直属人马。 别人家的人马,当然是死得越多越开心。 “你们战死了一半,还没能拿下小小的县城,啧啧……” 梁屈蒜阴阳怪气地开口。 二首领才是这支队伍的真正掌控者,闻言心头大怒。 本来相处得好好的,你非要多事,趁着主人不在,倚仗权柄,逼着来米川县搞事。 打不下米川县,难道不该是你无能? “呵呵,大首领指挥若定,区区米川县,还不是手到擒来?” 仅仅是字面意思,倒是挺好的。 可惜面对依旧坚挺的米川县城,一股浓浓的讽刺味道就不可遮掩地逸了出来。 梁屈蒜嘴唇动了动,保持着贵族礼仪的微笑。 鬼才知道,历经了多少动荡的吐谷浑,怎么会讲究起汉人才喜欢的礼仪。 还是虚伪的贵族礼仪。 城不高、人不多、没有府兵存在的米川县,或许,下一刻,就会被破城了吧? 看到破城在即的马贼们纷纷挥刀呐喊起来,情绪瞬间高涨。 “检测到宿主的生命值低于安全线,泥石流系统自动为宿主补充生命营养液。叮,宿主的积分严重不足,泥石流系统自动为宿主借贷一万积分,按革新精神,月息一分,利滚利,三息内宿主不提出反对,借贷关系自动成立。” “以上条款,泥石流系统拥有最终解释权。叮,补充生命营养液成功。” 柴令武发热的头脑仿佛被浇了一瓢冷水,瞬间冷静下来,疲倦的身体也恢复过来。 泥石流系统居然还能强行救宿主? 柴令武隐约有一丝感激。 当然,让柴令武知道泥石流系统强行借贷,并开出要命的条件,指不定会将泥石流系统拽出来打一顿。 “收拢人手,将伤者优先救治!” 趁着这一波攻击暂停,柴令武安排起来。 至于城头上的马贼伤员,最大的怜悯就是补上一刀。 那啥公约母约的,这个时代没有。 能被当俘虏留下的,必然是身体健全的,否则卖矿山去都卖不出好价钱。 而且,要留俘虏,那也是强者才有资格留,米川县还没这资格。 尕愣口方向,十余骑狂奔,纷纷对马贼张弓射箭,又迅速绕开。 柴令武紧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阿诺瓦塞这家伙还有点良心,知道帮县城减轻一点压力。 虽然,这十余骑也只是聊胜于无。 比隆方向,同样是十余骑杀出,绕着马贼的边缘射箭,袭扰为主,杀伤为辅。 皋兰渠在弓马手也没混日子,起码不是去硬拼。 否则,以他们这点人数,还不够马贼塞牙缝的。 虽然两处的援兵不能起太大作用,但至少能让县城缓上一口气。 县城里的老羌医迅速给伤员包扎伤口,看看那些重伤的还有没有救。 罗大宣胳膊上挨了一刀,虽然痛得龇牙咧嘴,却还是强忍着吹牛皮:“今天本官手刃二敌!可惜了,要是再年轻十岁,老夫能杀更多!” 事实是,罗大宣的第二个人头都是趁马贼不备,在其上城头时阴刀坑死的。 你指望这种文弱老书生去硬拼,是不合适的。 民部官吏或轻或重都带了伤,窦大伟还在那里鼓劲:“打过这一仗,回到长安,耶耶的腰板要硬许多。哪个狗贼不服,让他先跟耶耶比身上的伤!” 这话当然是指民部衙门里。 伤势的话,在长安城里不值一提。 至于能不能活到回长安那时候,谁的心里也没数,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 掌柜婆姨那痴肥的身子送来,原本众人以为很严重了,结果老羌医的诊断瞬间让众人哭笑不得。 因为肉厚、脂肪多,且刀幸运地避开了脏器,除了失血略多之外,竟没有大碍。 真是个幸运的婆姨。 城下的马贼开始鼓噪。 “开城门,投降!否则,屠城!” 柴令武挺立,看着身边稀稀拉拉的弓马手、民壮,傲然举刀。 即便是死,身子也必须向前,不能坠了阿耶阿娘的名声。 柴令武很清楚,凭身边这点人数,经不起马贼一波冲击。 深深地看了一眼前方,柴令武要将这并不完美的世界记入脑海里。 或许,又到了穿的时刻了? 视线中的一个小点映入柴令武的眼帘。 不,是两个小点,尕愣口方向与比隆方向各一个点。 大纛的模样显露出来,随风飘扬,虽然柴令武看不清楚上面的字,凭大致的样式都知道,那是大唐的府兵! 神特么的换防! 这不过是一场钓鱼的游戏! 而首当其冲的米川县,成了毫不知情的那个鱼饵。 旌旗招展,战鼓喧天,骤然遭遇折冲府围堵的马贼乱成一团,梁屈蒜眼里闪过一丝阴翳,打马向米川县城西面冲去,身后那一小队亲卫紧紧跟随。 二首领反应过来,顿时勃然大怒,却顾不上计较,赶紧组织马贼列阵迎敌。 比隆方向的是河州折冲府,一千五百人的编制,来了足足一千人,半步半骑。 尕愣口方向的是廓州折冲府,也同样来了千人,只有三百骑。 但是,唐军的人数完全占据优势,还要算上一汉战五胡的战斗力对比,仗没法打啊! 打得过要打,打不过也要打。 你都把米川县城打得那么惨烈了,不付出点代价,想投降了事么? 想多了。 在每个将领心目中,都有一秆称,敌军要留多少俘虏,要杀多少人头,算得明明白白的。 激烈的碰撞,犹如巨浪拍到了山崖,浪花退去,山崖岿然不动。 一次,再一次,仿佛是永远破不了的铜墙铁壁。 二首领比谁都清楚,既然唐军能从尕愣口、比隆两路夹击了,就说明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退路。 梁屈蒜往西面逃窜,看上去似乎是条生路,却根本没用! 连绵起伏的山脉、奔腾的黄河、猿猴都发愁的悬崖峭壁,你往哪里逃? 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路,吐谷浑早就顺着打过来了! 两个折冲府联合作战,也是经过兵部谋算的。 谋而后动,一点问题没有。 就是没有考虑过米川县的承受能力。 步兵列阵,一步步向马贼逼近,刀盾手掩护长枪兵,同时几把长枪扎下,马贼连人带马扎成了葫芦串,鲜血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马军从两翼掩杀,即便是军士手中的长枪,也是催命的勾魂链。 一方士气如虹,一方连大首领都逃了,再如何挣扎也只是徒劳无功。 死到只剩二百人,二首领下马,弃刀,伏地请降,一看就没少干这事。 绑缚俘虏、收缴战利品,府兵们干这事异常麻溜,老熟练了,连裤腰带上别着的一枚铜钱都不放过。 梁屈蒜的方向,自然会有府兵去追击。 然而,面对河州折冲府与廓州折冲府的两位折冲都尉,米川县的大门迟迟不曾打开。 河州折冲都尉风申抚着短须,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位小县尉,心里怕是有了芥蒂。” 米川县那厚重的大门终于打开,只有柴令武一人孤身立在门洞里,身上的两当甲破得不成样子,胸膛的伤口结了暗红色的痂,身子挺得如马槊。 府兵们依序走到大门前,柴令武却纹丝不动。 风申下马,走到柴令武面前:“本官河州折冲都尉风申,这位是廓州折冲都尉米炫。柴县尉,还不行礼?” 柴令武血迹斑斑的脸上露出微笑,猛然一拳打在风申鼻梁上。 咔嚓一声,风申的鼻梁塌了,鼻血飙了出来。 “大胆!” 风申的亲卫抽刀出鞘,直指柴令武。 敢伤他们的都尉,要拿命来偿! 风申轻轻摆手,让亲卫退下,语气淡得听不出一点情绪。 “本官知道,你米川县伤亡很重,你心里有气,可以对本官撒。”风申的眼神依旧锐利。“可是,你要知道,慈不掌兵!” (感谢aiqiang_lin打赏。) 第四十一章 无良师傅 (感谢响屁三连打赏1500。) 任凭柴令武再如何愤怒,都改变不了既定事实。 除了麻木地安置伤员、抚恤死者家属,柴令武几乎没有空闲时间,原本俊秀的面容上开始生出唏嘘的胡渣,看上去有些消瘦。 当天出于激愤,柴令武那不计后果的一拳,已经严重僭越了。 也就是风申看在米川县受创严重的份上,没与柴令武计较,否则即便柴令武有大功、有出身,也免不了有麻烦上身。 培训班的事只能由小助教李不悔一手承担,心都操碎了。 窦大伟他们在李不悔加料、加量不加价的辅导下,艰难地全员通过了结业考,收获了李不悔制作的证书,也是有证的人了。 守城一战,民部官吏虽然受伤有轻重,却奇迹般地无一人死亡。 窦大伟脸上的伤已经好了,就是样子略为吓人,肌肉翻卷的样子是治不好了。 还好窦大伟比较乐观,自嘲更有男儿气概,且兼家有贤妻,不用去外头拈花惹草,惹得一干同窗兼同僚哄笑不止。 罗大宣认认真真地为每一个培训班学员书写证明,将他们在守卫米川县战役中的表现写上去,稍微润色一下,盖上大印。 他们的表现,配得上米川县给的赞誉。 大唐尤重军功,即便是再不受上官待见的人,你身上有显眼的军功,上官多半都不愿意整治你。 坏口碑。 窦大伟带头,每一个学员都郑重地收好证明。 回去或许会用上,或许不会,但这是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抛头颅、洒热血的回忆啊! 让所有人都吃惊的是,柴令武一直不再开启贸易,这就让人头疼了。 吐谷浑需要大唐的精美物品,以及粮食; 大唐军方需要补充青海骢。 唯一的节点米川县不开市,怎么搞? 除了米川县正儿八经获得了两国的承认,其他地方,呵呵,根本不具备开市的条件。 这年头,谁信得过谁? 米川县在开战前把吐谷浑商队赶出境,而不是借机吞了商队,即便是与大唐关系微妙的吐谷浑,对此也是高度认可。 啥? 你说马贼其实是积石军假扮? 你误会了,这不过是因为他们军纪败坏、私自掳掠而已。 梁屈蒜? 那个家伙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绝望中跳入滚滚黄河,多半被龙王请去当赘婿了。 这样的解释,不管你平民百姓信不信,反正两国是信了。 俘获的俘虏嘛,可以换回部分吐谷浑自鄯州、兰州、廓州、河州掠回的人口。 这样的交换,谁都感到满意,除了满身情绪的柴令武。 反正,米川县就是不开市,谁来也没辙。 最简单的法子当然是替换下柴令武,可开市的事上,不仅仅是吐谷浑人信服柴令武,就连那些大唐的商队、米川县的子民都只认柴令武,这就难办了。 河州刺史卢望江,只能遥望黄河兴叹,然后上报朝廷,把别驾风芒挪到廓州,把治中卫戈提到别驾的位置上,再委派卫戈去说服柴令武。 没奈何,河州就卫戈老儿与柴令武关系比较近,风芒与柴令武的关系一言难尽。 所以,这样的安置,有向柴令武示好之意。 卫戈摇摇晃晃来到米川县,看到操劳奔波的柴令武,一个褡裢扔了过来:“尝尝老夫带来的河州包子、发子面肠、锅盔、酿皮子,还有给小妹娃子带的河州饴糖。何以解忧,唯有饕餮。” 饕餮在这里的意思不是凶恶、凶兽,而是贪吃。 柴令武沉默了一下,抓起河州包子就吃。 河州包子,夏天就是用韭菜馅的,皮薄、馅鲜、形美,鲜活的滋味总算唤醒了柴令武的一点情绪。 果然还是卫戈经验丰富,美食才是调解情绪的最好物品。 “吃了包子,开市吧,你这样于事无补。让米川县收取更多税赋,用来改善百姓的生存环境,这才是正道。” 卫戈的劝说真粗糙。 这也是看人,有本事让风芒来这么说试试,你看看身有戾气的柴令武会不会请他吃新鲜的大拳头。 柴令武嚼了嚼,咽下最后一口包子。 “开是要开的。不过,吐谷浑惹了事,想不赔偿就蒙混过关?” 柴令武抓了个锅盔嚼着,眼里透出一丝狠色。 河州的锅盔,就是放个十几天,葱油的香味依旧不散。 “这态度,老夫就放心了。晚上请老夫吃羊蹄筋。” “面皮比米川县的城墙还厚啊!你因为我升官,不得请我吃吗?” …… 慕容君面容憔悴,带着亲卫来到米川县衙,在公廨内与柴令武谈判。 不过是被召回伏俟城,积石军就被梁屈蒜钻了空子,带了一千兵马来米川县攻城。 真不知道梁屈蒜脑子里装的是啥,就算米川县富庶了,打下米川县劫掠,与长期通过米川县贸易,哪头利益更大,看不出来吗? 损兵折将,自己生死不明,图个啥? 就为了折损积石军的战斗力么? 慕容君的吐槽,偏偏击中了事实。 名王梁屈葱,是梁屈蒜的兄长,与丞相天柱王走得近,天然是相权这一头的人马。 慕容君身为可汗子女,天然是王权的维护者。 两个派系之间,搞点小动作、损害一下对方的利益,不是很正常么? 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国度是铁板一块的。 “什么?!这不可能!你疯了!五千匹青海骢,整个积石军的地盘都搜罗不出来!” 慕容君为柴令武的狮子大开口所震惊。 真敢想呐! 你要是要求河曲马,慕容君还能想想办法,毕竟河曲马的数量相对要大一些。 青海骢,呵呵,你就是将积石军地盘上的老马与幼马算上,也不够这数字! 吐谷浑也不是没想过增加青海骢的数量,奈何用尽了所有办法,青海骢的总量仍旧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数字上。 “喊个毛线!吐谷浑对米川县造成了如此巨大的损失、巨大的人员伤亡,不应该赔偿么?!”柴令武拍案而起,气势压了慕容君一头。 很好,这个傻女人,竟然不会用大唐与吐谷浑之间的协商结果来讨价还价,真不知道该说她蠢还是直率。 柴令武缓和了气势,声音渐渐低沉,像哄小红帽的大灰狼:“其实,这个损失,为什么要由积石军承担吗?谁是始作俑者,他家不得负责任吗?再多报一些赔偿,你们积石军的抚恤,可不就来了吗?” 此刻的柴令武,像极了教人做假账、虚开发票的无良师傅。 慕容君瞬间散发思维:“没错,梁屈蒜搞的事,我要向梁屈葱索赔。五千匹青海骢,不,得一万匹青海骢!还有牛羊!” 柴令武散发出赞赏的目光。 哎呀,都自学成才了,会举一反三了。 没错,就那么干! 泥石流系统得分提示不断地响起,竟然将柴令武之前欠下的高利贷……不,是革新贷款,全部还清了,还留有不少的积分。 意外之喜呀! 柴令武此时才知道,自己欠下的革新贷款是如何的坑,幸亏忽悠慕容君这一波狠狠赚了五万多积分,否则还真还不起,要成为失信黑名单上的人了。 利息就一万积分了啊! 黄世仁! 估计泥石流系统看到柴令武坑番邦人,一时心情激动,多给分了? 泥石流系统的情绪就如女人一般,让柴令武看不懂。 不知道慕容君在吐谷浑闹得咋样,反正米川县是足额收到了五千匹青海骢,狠狠卖了河州折冲府、廓州折冲府、鄯州折冲府一笔大钱。 除了维持县衙运转的钱,其他的,柴令武悉数分发给守城中伤亡人员的家眷,罗大宣对此没有丝毫意见。 …… “那一天,下官坐镇城头,看着少府与弓马手、百姓浴血奋战,一时热血上涌,不自量力地捉刀出战。侥天之幸,下官这老迈之躯,亦手刃二贼。” 罗大宣眉飞色舞地吹牛皮,听得面前的中书舍人崔景岱频频颔首。 对上正五品上的中书舍人,自称下官很合理。 罗大宣一介弱书生,能不逃就已经很难得了,手刃贼子就更值得吹嘘了,便是崔景岱也不得不表示敬佩。 柴令武入公廨,与崔景岱见礼。 崔景岱上下打量着柴令武,眼神里满是审视:“倒也一表人才,搞出烧刀子,让太原王家吃了大亏,守城还死战不退,有令尊、令堂之雄风。很好,不知道柴少府可曾婚配?清河崔家,家主爱女年方及笄,生得花容月貌,性情温柔敦厚,可为良配。” 这是看上柴令武了? 柴令武很想一口应下,脱离该死的驸马都尉宿命,却只能望洋兴叹,婉言拒之。 皇帝二舅要削弱世家的用意昭然若揭,自己这时候当世家的东床快婿,无疑是与他作对,对整个霍国公府极为不利。 而且,皇帝二舅为大表弟、太子李承乾求娶五姓女,被公然拒绝了。 从此,世家还流传了一句话:宁嫁牧牛郎,不嫁皇室王。 伤害性不大,污辱性极大。 有李承乾的遭遇为对比,要是柴令武娶了清河崔家的女儿,李世民的老脸会阴成什么样子? 台风天气么? (杠杠更健康:看到三八妇女节,某些网站宣称女神节。咋,觉得中老年妇女不配过节啊?) 第四十二章 不美 随崔景岱进了长安,柴令武选择了入大安宫面见太上皇。 说是太上皇在大安宫中颐养天年,可是,瞅瞅大安宫这热的哟,即便只着薄衣也免不了出汗。 这倒不是李世民的锅,当年隋文帝遣高颎、宇文恺修建大兴城,即后来的长安城,设计之精巧、规划之工整,在当时也是出类拔萃的。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地势的原因,整个太极宫比长安城其他地方要热许多,旁边的大安宫也不能幸免。 有意思的是,大安宫原名弘义宫,是武德五年七月五日李渊为当时的秦王李世民别建的。 李渊于贞观三年徏居于此,而李世民也是贞观六年二月三日正位于太极殿,之前都是在东宫显德殿朝会。 (第十五章处太极殿为谬误,已更正。) 戢武殿内,鬓发灰白的李渊斜倚龙榻,面皮松弛、目光迷离,脸上的老人斑星星点点,只是机械地饮着樽中的酴醾酒,新纳的妃子在他面前奋力歌舞,李渊却仿佛与他们隔了一个世界。 六十七岁的老人了,再美的色也见识过,寡淡无味了,无非是那一刻的欢愉而已。 眼前的妃子,除了姿色,没有一样能吸引李渊的注意,甚至李渊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 唉,还是发妻窦氏暖心啊! 再过几年,得到下面团聚咯! 这酴醾酒也越来越寡淡,怎么能让朕找回当年张脉偾兴的感觉! 良酿署这帮贱奴,是不是又偷了朕的钱? 哦,现在是二郎的钱啊,那没事了。 就是外孙柴令武酿的烧刀子有点意思,听说为太原王家所坏? 太原王家身为朕晋阳起兵的元从,朕给的封赏已经异常丰厚,竟然还贪心不足蛇吞象。 可恼。 门外的内侍省寺人一路碎步走到李渊身前三尺:“禀太上皇,霍国公府二公子、云骑尉、米川县尉柴令武求见。” 虽然皇家的颜面要维持,但李渊面对二郎与群臣的请安,只是表面工夫而已。 真正能交心的老臣裴寂,也于贞观三年贬出长安,于今年召回长安时薨薨兮。 收的这些嫔妃,姿色有、性格顺。 但是,你要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跟一个比自己孙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娘子交心,谈得到一块么? 都是祖孙之别了,说得到一起么? 跟她讲与裴监私进晋阳宫,人家能讲现时长安最盛行的脂粉。 寂寞,才是李渊身体迅速衰败的罪魁祸首。 儿辈,除了二郎,存者皆是庸碌之辈; 孙辈,不是太循规蹈矩、就是无法无天,或者死读读书,或小小年纪就想着拉帮结派,也就柴令武这小子还不错,听说在边地让一向骄横的吐谷浑吃了大亏? 不错,颇有几分老夫当年的胆气! 别看李渊曾被隋炀帝杨广称为“阿婆面”,除了说他面容多褶子,还有嘲讽他性格温和的意思,可他在大业十一年平毋端儿一战,连射七十箭,皆中。 此后李渊还多次平定了造反的军队。 李渊的军事才华,不说顶尖,至少也是中上,奈何自家能征善战的二郎、能迅速平定江南的李孝恭两人完全掩去了他的光芒。 柴令武入殿,严格依照礼节,对李渊参拜:“臣云骑尉、米川县尉柴令武拜见太上皇!” 起身,柴令武嬉皮笑脸地拱手:“外孙柴令武,给外祖请安了!这几年攒的压胜钱,你老人家一起给了吧!” 李渊笑骂:“没脸没皮!都出去任官了,还有脸讨压胜钱!” 压胜钱即是后世的压岁钱,最早于汉代就有记录,唐代宫廷中颇为盛行春日散钱。 然后,李渊恍惚觉得,自己好久没如此轻松地嬉笑怒骂了。 笑骂归笑骂,该给的压胜钱还是要给的。 其实也不多,加起来也就几十枚特制的开元通宝,不是市面上流通的钱币,有护身符之意,就是个心意。 既然是外祖外孙的会面,自然随意得多。 “柴令武啊,去米川县当官,没惦记着给外祖捎点东西?”喝了一口酴醾酒,李渊乜斜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柴令武。 别觉得李渊挑刺,这是看得起柴令武,才逗他的乐子。 柴令武掏出一包虫草放到桌上:“这是吐谷浑的虫草,听说对身体有益,外祖请御医过来参详,看看怎样最补身子。” “说实话,外祖的气色欠佳。” 李渊抓过虫草,并不接话。 废话,就在大安宫这屁大的地方打转转,气色好才怪! 又热、又无聊。 就是在殿外走走,千牛卫的人也时刻盯着,烦! “外孙有个嬉戏之物,有益于开动脑筋、活动一下身子,只是须得匠人来制作。” 李渊坐直了身子:“来人,去将作监召人过来。不,是请人。” 一个字的变化,道尽了李渊的心酸。 是的,李渊依旧尊贵,依旧是大唐身份最显赫之人。 然而,曾经多番在地方为官的李渊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现在的他,恐怕已经召不动了,或许请还能有用。 三十二岁的阎立本,原为秦王府库直,贞观年间历任主爵郎中、刑部郎中,迁将作少监,擅长工艺、书法、绘画、建筑,堪称多面手,《步辇图》被后世尊为十大传世名画之一,与时任将作大匠的兄长阎立德并驾齐驱,人称一门双杰。 从四品下的将作少监出面,李渊的脸色好看多了。 没有派从六品下的监丞来敷衍,态度很端正。 尤其阎氏兄弟的才华,也是李渊所欣赏的。 “阎少监,朕请你来,是想让将作监为朕制作一些器具。”李渊和蔼地说。 “太上皇有所需,自是将作监所为。只要不违制,臣当亲力亲为。” 听听,这话说得滴水不漏,重点是“不违制”。 李渊看了柴令武一眼,柴令武立刻接话:“也不是什么大物件,就是个戏耍之物,为太上皇解闷。要一些手艺过得去的匠人,用兽骨或者竹片,打磨成长方体,一面统一刷漆,另一面分别刻上东南西北中、门板、发,一至九万,一至九筒,一至九条,一样四份……” 不太实用的春夏秋冬、梅兰竹菊花牌,柴令武略过不说。 骰子,作为六博之一,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登堂入室。 但中国本土的骰子,是十四面、十八面,秦始皇陵出土的骰子上刻的是汉字,没有点数。 但是,这不影响麻将的玩法。 而且,大安宫中本来就有骰子,自然无须制作。 阎立本想了一下,脑中已经有了基本模样。 柴令武说的东西,对将作监没有难度,交给下面的百工署制作就完了。 用骨制作或许会耽误点时间,允许用竹制作么,简单。 半天时间,麻将就出炉了。 后世由某港在1996年制作、1997年首播的古装贺岁剧《醉打金枝》中,公主打马吊溜溜溜。 但后世考证的结果,比较靠谱的是马吊出现于明朝,继而在清朝形成了成熟的麻将体系,考虑到某港的历史影视一向不靠谱,原谅它吧。 所以,麻将在这世界上是第一次出现。 阎立本果然准时,说半天就是半天,竹块雕刻的麻将就已经送到了。 李渊叫了两个妃子上桌,自己与柴令武对面,细细听了一遍规则,开始搓牌。 “三条!” “碰!” “五万!” “杠!杠上花!哈哈,朕果然是天命所归!眉笔!眉笔拿来,朕要在你们每人脸上画两道杠!” 柴令武干笑:“外祖,美人画两道,我又不美,就不用画了吧?” 李渊吹胡子瞪眼的:“想赖账?门都没有!摁住了!” 柴令武表示很失算。 难道真是麻将怕新手? 嗯,郑重提示,麻将是娱乐工具,不要用于赌博哦。 戢武殿外,李世民与长孙皇后止住了脚步,静静地倾听李渊放肆的笑声。 皇室父子间的感情,极度复杂。 李世民对李渊,有怨有恨,同样有敬有爱。 否则,李渊也活不到今天。 即便李世民出于名声考虑,也会大把的人媚上,然后让李渊悄然辞世。 李世民的态度,才是李渊活下来的保证。 李渊在大安宫中类似囚徒,不过是待遇好一些、地方大一些,但他因此郁郁寡欢,导致身体急剧衰弱,也在所难免。 今天的阿耶,怎么就如此兴奋呢? 哦,想起来了,今天有外甥柴令武请求看望阿耶。 是柴令武的到来,让阿耶感受到了亲情吗? 李世民微微招手,寺人立刻碎步小跑过来,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李世民表示很羡慕。 帝王未必无情,他也渴望得到阿耶的认可,渴望能像柴令武一样没脸没皮啊! 可是,身为大唐皇帝,他不能! 什么? 你说李世民“跪吮上乳”? 咳咳,不要总盯着辣眼睛的黑历史看行不行? 首先,《旧唐书》、《新唐书》都无此记载,首次出现是在《资治通鉴》。 其次,唐代房千里所写的《异物志》中曾有记载:“獠妇生子即出,夫惫卧,如乳妇。” 除了这一本史书中有记载以外,清朝的《黔记》,也记载了这一独特的习俗。 学者将这种风俗称之为“产翁遗俗”。 虽然是胡风,但也勉强能解释了。 而且,当时是同室操戈,李世民要尽快让李渊平静下来,交接权力啊! 第四十三章 脑疾是种病 在大安宫用过晚膳,薅了一车香料,柴令武满意地离去。 原产非洲、西域进贡的孜然? 要! 没有孜然的烤肉,是没有灵魂的。 岭南高州总管、耿国公冯盎进献的胡椒; 益州都督府运来的蜀椒,也就是花椒; 再配上食茱萸、姜、蒜、葱,就可以烤肉了啊! 为什么特意提一个“食”字? 因为茱萸的种类不同。 山茱萸、吴茱萸是药用; 食茱萸微毒,食药两用,辣椒未在中国大范围推广以前,是食茱萸一直在顶着这个位置,或整粒入调料,或熬成膏入菜肴。 还有一个草茱萸,可作为观赏植物与林下植被,在后世东北都快成濒危物种了。 山萮菜、芥末,其实《诗经》、《仪礼》中的《公食大夫礼》都有记载,之所以成不了中国辣味调料的主流,则是与它们不高的产量有关。 回到义宁坊霍国公府,柴令武习惯性地往侧门走去,却见侧门紧闭,中门大开,部曲肃穆地站在两侧,俱是佩着横刀。 这是谁要来,那么大阵仗? 官员、世家、庶族在这方面规矩是一样的,中门寻常不开,开则是迎接比自己尊贵的人物,至少是与自己地位持平的。 地位稍逊的,侧门欢迎你。 很现实。 柴令武再顽劣,不能冲撞贵客的规矩还是懂的,当下把缰绳丢给陆肆,自己在一旁候着,顺便再看看是谁那么大派头。 “恭迎二公子回府!” 部曲们整齐地抚胸大喝。 柴令武瞬间怀疑自己幻听。 “柴哲威搞什么名堂?不怕被阿耶揍?”柴令武喃喃道。 深宅大院的规矩多,柴哲威敢僭越,也要被收拾的。 “二公子,这不关大公子的事,是国公吩咐迎接你的。”向来不怎么正眼看柴令武的管家,老脸笑得堆出无数褶子。 长脸了! 一向顽劣的二公子,在米川县的英勇,已经传遍了长安城。 出息了! “阿耶,脑子抽了?”本能地,柴令武接了一句。 脑疾是种病,得治! “瘪犊子!是要老夫亲自请你进来吗?” 中气十足的暴喝,从前院传到中门,居然没降多少分贝,还是震得柴令武耳朵发麻。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虽然不太友好,但他亲切啊! 早这样多好? 正堂并没有外人,柴绍、柴哲威,还有一位半老徐娘。 此时判断“老”的标准是与后世不一样的。 半老,指的是三十岁,是后世还觉得自己萌萌哒的岁数。 这位其实柴哲威、柴令武兄弟都不陌生,英姬,阿耶的枕边人。 若是在其他人家,英姬至少有一个妾的身份,偏偏因为柴绍驸马都尉的身份,永远不可能有名分。 可人家也无怨无悔地跟了柴绍十余年,据说还是阿娘送给阿耶的礼物。 这就狗血了。 但是这很符合大唐的观念,英姬的存在,连身为老泰山的李渊都清楚地知道。 “二郎在米川县露脸了,可喜可贺,对得起你阿娘的在天之灵!柴哲威!还不赶紧把泡的虎骨酒拿出来庆贺一下?” 柴绍向来板着的面孔,难得地露出真挚的笑容。 至于他的话,听话听音,明显是馋酒了。 一人二两酒,再多柴令武也不答应。 烧刀子虽好,不能贪杯。 杯是琉璃杯。 琉璃现世最早的文字是唐代李亢在《独异志》里的描写。 同样是烧玻璃,西方是往纯净的方向烧,东方是往色彩斑斓上烧,说不上谁更高明,只是价值取向不同。 酒这玩意儿,喝个高兴就是了,像某些人那般喝了到处作喷泉状、歪歪倒倒最后睡路边,何苦来哉? “烈!”柴绍心满意足地放下杯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一年,喝着虎骨酒,老夫身上不时刺痛之处,会觉得火热火热的。” “老夫老了,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世上折腾几年。就是英姬,亏欠她啊!没名没分的,还没个一男半女,随老夫这么多年,老夫若是撒手人寰,你们兄弟切记,不可让她殉葬!或改嫁、或出家、或柴家养着!有逆者,老夫在地下也不饶!” 说到后面,柴绍已经声色俱厉。 柴令武有点恼火。 说事就说事,你一个劲往我这瞅,几个意思? 合着是觉得我会让她殉葬? 不要觉得大唐提殉葬不合适,《旧唐书·阿史那社尔传》:属太宗崩,请以身殉葬,高宗遣使喻以先旨,不许。 只是皇帝不使人殉葬而已,并不是这个时代就真没有殉葬。 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姬,在有些人眼里,甚至比殉葬的三彩瓷器还便宜。 只不过,柴令武多少带了点后世意识,干不出这种惨无人道的事。 柴令武无所谓地耸耸肩,立刻感觉到柴绍松了一口气。 这是有多防着自己啊! 等等! 柴令武那不多的常识里,好像身体有发热的反应,应该是药生效了? 可是,为什么阿耶的语气,像是在托付身后事? 泥石流系统冰冷无情地回话:“宿主笨蛋!柴绍这千疮百孔的破身体,不是区区虎骨酒能弥补的!按现在的状况,他活不过六年。” 难道,之前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无用功么? 柴令武不自觉地松手,琉璃酒杯落地,碎了一地。 柴绍、柴哲威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碎碎平安。”柴令武强堆出笑容。 “宿主笨蛋!”泥石流系统嘲讽的腔调响起。 柴令武怔了一下,回想起自己在米川县城头时,似乎是因为泥石流系统才抢回一命的。 “亲爱的泥石流系统,有没有办法解决呢?” 为了阿耶,柴令武真是节操都不要了。 “用人时叫人家小甜甜,不用时叫人牛夫人。渣男!就该锯腿十公分!”泥石流系统的回答,越来越像无良商家了,声音还雌雄莫辨。 好在傲娇的泥石流系统终于还是肯出售生命营养液,一万积分一份,并郑重警告柴令武,除了宿主,这生命营养液对一人只能有一次作用,还必须在无人时服用。 这时候的柴令武,只要泥石流系统肯给生命营养液,什么霸王条款都肯答应。 就这一点来说,柴令武确实挺像渣男的。 柴令武面上浮现出有史以来最真诚的笑容:“阿耶,我有事与你说,要所有人回避。” 柴绍微微惊奇,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 柴令武虽然挺顽劣的,很多时候能气死人,却绝对不会害自己。 这一点从血脉延伸出来的自信,柴绍还是有的。 书房里没有四书五经,只有一些兵法韬略,连《尉缭子》的竹书都有,很符合武将世家的传统。 武将世家这话没吹牛。 柴绍的阿耶,隋朝钜鹿郡公柴慎,也是当时的名将; 祖父柴烈,北周骠骑大将军,历任遂、梁二州刺史,封冠军县公。 没有点出身,仅凭柴绍个人,还娶不到平阳昭公主。 “都下去吧。”面对除了父子二人的书房,柴绍淡淡地吩咐。 然后,柴令武目瞪口呆地看到,从书房里走出三名部曲! 明知道他们靠服饰颜色与环境接近来隐匿,柴令武还是忍不住惊叹。 好强的藏匿能力! 房门掩上,柴令武迅速让柴绍闭眼、张嘴。 在这个时代,这是极为无礼的要求,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机将人毒死? 柴令武也没法解释泥石流系统的要求,好像根本就没见过生命营养液的包装,谁知道是怎么喝下的? 柴绍毫不迟疑,闭眼、张眼一气呵成。 然后柴令武看到,凭空生出一点蓝色的液体,落入柴绍口中,不待他吞咽,已然沁入身体中。 柴绍闭口,呼吸渐渐急促,身体里隐约传出声响,突然睁眼,对着虚空击出一拳,虎豹之音骤然响起。 “国公!” 门外传来部曲的叫声。 柴绍起身:“进来吧,老夫没事。” 三名部曲依次进来,看到柴绍微微红润的面色,脸上压抑不住的惊喜。 由来部曲都是依赖主家而生,为主家搏命,换得自身及家小的衣食无忧,当家人能更好地活下去,他们的好日子也能更长久。 “若不是因为当年受了伤,即便是巅峰时候的秦琼,老夫亦不弱于他!” 柴绍只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一时间忍不住吐出豪言壮语。 其实,论武力,柴绍终究是要逊秦琼一筹。 这一点,从柴绍的话中可以听出。 “不弱于他”,本身就把自己放在较弱的位置上了。 “可惜,公主……” 柴绍意气风发之后,开始伤春悲秋了。 发妻平阳昭公主,要是能熬到柴令武有这神药,又如何会英年早逝? “今日之事,府上封口。”柴绍很快想到了后续,立刻下令。 哪个武将不带伤? 即便柴令武身怀神药,也禁不住所有人求取。 不给,就得罪人。 给,你看看柴令武那谨慎的模样,就知道他并没有多少药。 身为阿耶,怎么可能让儿子为难? “管家持我名刺,到尚书省告假,就说旧伤复发。” 姜是老的辣,柴绍的身体恢复不是很明显吗?那就索性不出现在朝臣面前好了,待柴令武回地方,再慢慢出来做事。 第四十四章 字 重回柴家庄,已经回到庄子里的李不悔燕子般轻巧地跳了出来,面上满满幸福的笑容。 攒的两缗钱,阿娘执拗地只收了一缗,还说是给她攒嫁妆。 嘻嘻,李不悔觉得自己是一个有用的大人了。 柴旦与柴达木等人先后围了过来,嘴里叫着庄主,眼里透着亲密之意。 “行啊!柴旦、柴达木,都壮得跟牛犊子似的!有认真读书吧?” 柴令武轮流拍着他们的肩头。 除了柴达木,所有人都低头看着脚尖,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笑容,跟后世那些被亲戚追问成绩、工作、收入、对象的年轻人别无二致。 好吧,柴令武并不指望个个都能走通读书这条路,起码不能目不识丁。 能在这些孩子里出柴达木这样一个种子选手,已经殊为不易了。 柴旦身后,一个中年书生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儒服,向柴令武叉手:“学生尤万峰,见过柴少府。” 尤万峰是个正经的平民,当年能读书是侥幸,读了之后才发现,平民的出身导致他无法博览群书,因为诸多典籍都在世家手中,连庶族都没有,告借无门。 基础再扎实,眼界被限制住了,虽然朝廷允许自举自进,却因为见识不够而无法考取功名,考秀才科被黜落。 因为身体较弱,做不了农活,读书又没有希望,柴家庄招蒙学先生,待遇相对优渥,且离家很近,尤万峰便果断选择了当猢狲王。 《三字经》的原本,让尤万峰心情激荡。 原本人人以为纨绔的柴令武柴二公子,竟是如此的大才! 相形之下,柴令武曾经的诗、字体,变得无足轻重了。 教化之功,才是让人瞩目的。 所以,尤万峰才会认认真真地向柴令武行礼。 不敬他的财,不敬他的权,甚至可以不敬他的才华,却必须敬他将《三字经》交给朝廷推广,而不是鄙帚自珍。 《三字经》不仅仅是启蒙之书,连他都能在其中受益,更不要说那些稚子了。 当年的尤万峰,要是有这样的好书启蒙,未必就会比同窗差了。 “先生辛苦!这些皮猴子,没给先生添乱吧?”柴令武寒暄。 “庄户人家的孩子,活泼是难免的。不过,在课堂上都还守规矩。”尤万峰隐晦地点了一下。 “倒是柴达木,听说大人一般会有字,想要一个字,学生才疏学浅,不敢轻易取之,想来庄主大才,应该能令他满意。” 正常来说,到弱冠才取字,连柴令武自己都没字呢。 但是,柴令武也曾是柴达木的师长,有资格给他取字,年龄的问题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柴令武的面容古怪:“柴达木嘛,取个字就叫‘鹏第’好了。” 尤万峰击掌赞叹:“大鹏之志,进士及第,好志气,好口彩!” 柴达木笑容满面地接受了这个很有志气的字。 不晓得若干年后,知道各处地理志的柴达木再回首看看自己的字,会是什么表情? 柴旦跳起来举手:“庄主,我也要!” “你的字就叫‘周拱’好了。” 尤万峰赞叹:“拱卫长安周遭,好字!” 管事柴跃春风满面地带人走了过来。 自从续弦延后,柴跃就焕发了人生第二春,赶路带风,似乎连脸上的皱纹都平了不少。 柴跃身后三个着绸子圆领袍的人满面堆笑,一看就是商贾。 商贾这个行当,除了店大欺客的,谁不得笑面迎人? 即便是再大的仇怨,依旧是当面笑嘻嘻、背后拿脚踢,笑容已经开始职业化了。 “庄主,这是连程、丁懿、孙康东主,柴家庄去年一年的曲辕犁,都是卖给了他们。”柴跃引荐道。 到学堂内坐下,奉茶,柴令武开口:“三位前来,是为了曲辕犁?” 胖乎乎的连程笑道:“在商言商,就不称呼庄主的官职了。事实上,知道了曲辕犁的具体样式,我们完全可以仿制……” 柴跃须发横张,大有翻脸的架势。 柴令武摆了摆手,柴跃才遏制住怒火没有发作,兀自气鼓鼓的。 消瘦的丁懿接口:“但是,我们犯不上为了这点蝇头小利,得罪庄主这样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 体态匀称的孙康品了一口茶汤:“事实上,整整一年,柴家庄制作的曲辕犁,连雍州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如果不是我们几家联手控制,仿制的作坊都快出来了。” 柴令武一口饮尽五味杂陈的茶汤,轻轻将碗放置桌上。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首先,柴家庄出产多少曲辕犁,只要工艺没有问题,你们必须保证全部购买;其次,雍州的其他市场,你们可以自建作坊,按工艺制作,得打上柴家庄的标志,柴跃安排人监督,不要坏了柴家庄的名声,每犁……提给柴家庄五个开元通宝。” 柴跃满满的不甘,却又知道,仅凭柴家庄,根本吃不下雍州庞大的市场。 每犁提五钱,太便宜他们了啊! “少收你们钱,目的是尽快将这种轻快好使的曲辕犁铺开,让百姓减轻对牛的依赖,尽量不要太压榨百姓。” 柴令武缓缓解说自己的意图。 连程三人肃穆地叉手:“庄主仁义,我等莫敢不从。” “此外,大唐其他地方也同样推行,同样是五文钱,唯一的区别是提给本庄主。” 孙康满眼的不解:“庄主如此信任我们?就不怕我们少报、甚至是不报么?” 柴令武哈哈大笑:“你们是不知道啊,我创造了新的记账规则。现在,察院、民部的官吏已经有部分人学过了。” “未来,新规则通行大唐,几乎所有的账房都是我的徒子徒孙。你们觉得,有人可以瞒过我么?” 满堂皆是真诚的笑声。 如果连程他们有心玩花样,早就私下仿制了,何必求得柴令武许可? 钱都只是小事,真正让人上心的,是三个庶族悄悄的向柴令武靠拢。 这都是心照不宣的事。 “何事让二郎开怀大笑?”熟悉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参见陛下!”柴跃带头,连程等人跟着起身,叉手见礼。 非重大场合,无论是谁,见到皇帝都不需要跪拜,也难怪大唐人的膝盖硬梆梆的。 “见过二舅、二舅母,二舅这皇帝不在皇宫里呆着,老往柴家庄跑,不太合适呀!” 柴令武大大咧咧的样子,让旁人捏了一把冷汗。 这纯粹是不拿李世民当皇帝,真拿当二舅看啊! 长孙皇后微笑点头:“听说你很有长进啊!你也快弱冠了,什么时候,让二舅母替你把把关,安排一门好亲事。” 这好心好意的一番话,却让柴令武惊出了一身冷汗。 二舅母,我谢谢你啊! “谢谢二舅母,只是,婚事……我想自主。二舅,我们方才在说曲辕犁的事。”柴令武迅速转移话题。 李世民眉头一挑。 皇帝也不是完全不触碰农事,每年需要扶犁亲耕,身体不便时太子需要代劳。 所以,现在的犁是什么样子,李世民心里还是有数的。 直辕犁这个名称是后来与曲辕犁相较时冠名的,此时没这称呼,就是一个犁字。 柴跃带人迅速到边角的空地上,牵出当年那头病牛,只用它就套了一副曲辕犁。 李世民满眼惊讶。 要知道,直辕犁是双牛并驱才拉得动的啊! 柴跃一声吆喝,柴禾在后头踏住犁床、扶住犁稍,菱形的犁铧破土,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划破野草丛生的板结土壤,行进到尽头时又轻松转弯。 李世民俯身探了探泥土,发现耕出的深度超过直辕犁,又没有直辕犁的笨重与转弯的笨拙,一时心头大震。 “司农寺是干什么吃的?曲辕犁这等好物件出世,他们竟然不知道!” 知道曲辕犁已经在雍州各地卖了一年,李世民怒气上涌。 得,这位天子的脾气很不好,魏征能屡屡触怒他,还得以善终,真是命大。 “陛下且莫动怒,司农寺未能及时关注外面的变化,确实有错。妾身以为,当申饬。”长孙皇后轻描淡写的话,让司农寺的罪瞬间变为错,申饬也只是口头警告而已。 没办法,李世民的脾气太大,她若不是时时转圜,还不晓得有多少朝臣会受重罚。 李世民可以拒绝任何朝臣的劝谏,独独拒绝不了长孙皇后的劝谏。 不提少年夫妻,武德年间,还多亏了当时的秦王妃、现在的长孙皇后在李渊面前转圜,交好当时的嫔妃,李世民才得以从夹缝中挣扎到最后。 登基以来,长孙皇后带领后宫节衣缩食,为对付突厥,借了朝廷三十万缗,这是何等的贤德! 正因如此,就连魏征老喷子都不敢冲长孙皇后开火。 长孙皇后的劝谏,还极其婉转,充分照顾了李世民那颗玻璃心。 “妾身为陛下贺,有此神物,大唐当更加富强……咳咳。” 咳嗽声响起,长孙皇后扶着小树,咳得撕心裂肺。 《旧唐书》没有提到长孙皇后有疾。 《资治通鉴》记载,长孙皇后“素有气疾”。 此时的“气疾”是个非常笼统的概念,包括“肺气、心气、肝气、脾气、肾气”。 第四十五章 真男人 “嗬嗬……”长孙皇后的声音开始变了,似乎觉得胸口发紧,呼吸开始困难。 长孙皇后的气疾,很多人判断是哮喘,也不是一点依据没有。 重点说肺气这一块,慢性支气管炎、慢阻肺等慢性病,是不会遗传的。 哮喘与多基因遗传有关,是会遗传的。 晋阳公主李明达,小名兕子,十二岁夭折,明显是遗传病的原因。 泥石流系统也证实了柴令武的判断。 可怜的长孙皇后,幼年被异母兄长长孙安业逐出家门,好不容易熬成了皇后,身体却又跨了。 除了家族遗传的病史,还与她过多的生育有关。 在这个时代,即便贵为皇后,生一次孩子依旧是闯一次鬼门关,她足足生了三子四女啊! 这是用生命来生育。 每一次生育,身体就更虚弱一分。 三十六岁,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就得永别夫君、孩子,这是何等的残忍! 而现在,离长孙皇后过世,只有四年不到的工夫了。 “二舅,立刻解开二舅母衣领,轻拍背部!柴跃,立刻安排人烧温开水过来!柴刀、柴火,拿一张干净的席子、一个干净的枕头,摆学堂让皇后抱着枕头跪坐!无关人员,散开!” 有用、没用的措施,柴令武都使上了。 其实,柴令武想叫抬到坪子里,可哮喘忌讳穿堂风,学堂里显然更合适。 按柴令武的猜想,长孙皇后哮喘引发的诱因,是草粉。 “亲爱的泥石流系统,急救药!” 柴令武再次无节操。 “舒喘灵喷雾剂,按压一至二喷,每天不得超过六至八喷。” 学堂内,长孙皇后跪坐着、抱着一个鸳鸯枕,正急剧地喘息,李世民一脸焦急,一手轻拍皇后的背,一手端着调羹,打着温开水慢慢喂她。 看到柴令武的身影,李世民一个凶恶的眼神投了过来,意思很明显:观音婢在你地头上出事,不救过来,别怪二舅不讲情面! 这个皇帝虽姓李,委实不肯讲道理。 “二舅母,张嘴!”柴令武也得不上其他,一声大叫,然后迅速将舒喘灵喷入长孙皇后口腔,连喷两下。 舒喘灵很管用,一分钟左右哮喘声渐渐减轻,五分钟左右宣告平息。 “这是什么药?” 李世民两眼放光。 能救观音婢的药,就是抢也得抢回去。 话说,当年走马章台的时候,这种事李世民也没少干,不惮再来一次,就当是重温旧梦了。 俗话说,外甥肖舅,所以柴令武是最了解李世民盗贼脾气的人。 嗯,要不是出身尊贵,李世民的性子天然与瓦岗这帮老响马相投,没准在李密之前就执掌了瓦岗。 也难怪后来他的嫡系里,瓦岗系占了一大半。 所以,柴令武十分识相地将药交到长孙皇后手中:“二舅母,若是犯病了,对口中最多喷两下,一天极限是六到八下,多了身体受不了。” “二舅,二舅母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不好根治。不要太操劳;切忌大喜大悲;平日应注意补充营养,喝点肉粥什么的;注意保持通风,不能长期处于封闭环境;防花粉、草粉;冬天远离炭火;让太医开药清理肺部、气管。” 柴令武的叮嘱,有些是李世民听过的,有些是闻所未闻的。 旋即,李世民面有难色。 “有没有其他办法?你二舅母,自幼体弱多病,她阿耶为此在观音像前焚香许愿,为她取小名观音婢,意思是送为观音座下童女,从此一直茹素,从来未曾破戒。” 所以,肉粥补充营养的事,根本不可能办到啊! 信不信肉粥搬到人家鼻下,立马吐给你看? 不是矫情,是身体、心理都接受不了这个味道。 强迫食荤的人茹素,与强迫茹素的人食荤,同样的不人道。 “万能的泥石流系统啊,想想办法吧。” 柴令武不是滥好人,不会见谁都想救一下,但对方是自己的二舅母,贤名远播的长孙皇后啊! 治好了,二舅那里不答应婚姻自主,去找二舅母软磨硬泡! 我,柴令武,倒要看看,命运如何能掌控我! “一万积分,购买来自24世纪的呼吸系统修复液,可以彻底根治。” 柴令武眼睛都瞪大了。 能治愈重伤身躯的生命营养液,也才一万积分啊! 呼吸系统修复液,何德何能,也敢卖一万积分! 泥石流系统傲娇地回应:“知道在你意识所知的时代,根本没有彻底根治哮喘的法子,只能是调理、抑制吗?毬都不懂!再哔哔,本系统不卖了!” 柴令武赶紧哄着:“别,我这不是土包子,没见识吗?你一高大上的泥石流系统,哪能跟我一般见识啊!买!” 李世民见柴令武突然出神,疑惑地看了一眼。 柴令武回过神来,露出了智珠在握的神情:“二舅不用太忧心,先照我说的,好好照顾二舅母几天,外甥去想法寻药根治。” 李世民激动得手臂哆嗦。 要是别人这么说,李世民一定一个大嘴巴子扇过去。 叫你丫满口胡柴! 柴令武说这话,因为之前各项事务都很成功,在李世民心底已经深深打上“可信”的烙印,自然格外激动。 观音婢这病,也曾寻访过孙思邈道长诊治,结果还是治标不治本。 听柴令武这口气,寻药怕也没那么轻松。 “可要朕派一队左卫相助?” 李世民激动地问。 “陛下,不可因妾身私事,妄动军卫!” 长孙皇后无力地说。 看看,这就是贤后。 别人巴不得动用天下之力,只为快马送荔枝取悦妃子; 她不愿为自己的病情劳动军卫。 高下立判。 “二舅、二舅母,为国母寻药,出动一队军士而已,这是理所当然的。只不过,外甥的药不需要劳动军士,只是要等待时机。” 废话,要不是不好解释身上为什么有此神药,现在就能掏出来! 真有军士守在身边,反而不好圆谎了。 李世民轻轻抚着长孙皇后的脊背:“观音婢,听到了吗?朕不派军士了。” 整个后宫,有一说一,都是李世民的嫔妃,唯有长孙皇后是他的结发妻子,唯有长孙皇后的病患能让他动容。 真男人,就是那么无情。 …… 三天后,在李世民着急上火的时刻,柴令武终于入皇宫了。 过太极门、两仪门、甘露门,进入后宫第一殿的甘露殿,柴令武见到了仪容端庄的长孙皇后,还有那一群神色各异的表弟、表妹。 不管他们在历史上的风评如何,至少在孝顺阿娘这一点上,任谁都无可挑剔。 甚至,大表弟李承乾的孝心更真诚一些。 看到柴令武的那一瞬间,在千军万马前都指挥若定、谈笑风生的李世民失态了,满脸的期待:“可是成了?” 柴令武微笑点头:“幸不辱命。” 李世民放肆大笑。 心病啊,终于要去除了! “见过表兄。” 一堆皇子皇女老实行礼。 “表兄,你能治好阿娘的病吗?”小名兕子、大名李明达的晋阳公主,眨着明亮的大眼睛,关切地问。 柴令武一挥胳膊:“我能写诗、能酿酒、能杀敌,当然也能治病啊!” 这毫无逻辑的话却让兕子露出了明媚的笑容,看得柴令武都想香上一口。 对皇子皇女而言,不说柴令武能救阿娘,也不提柴令武在边地杀敌,单单柴令武在长安城惹是生非的战绩,就足以让这些乖宝宝心存畏惧了。 长孙皇后在世,他们没一个敢叛逆的。 “快来!” 李世民急不可耐地招手。 柴令武叉手:“二舅,外甥有两件事要说。一是这宫中所有人都暂时要出去,包括你;二是请二舅准我婚事自行做主。” 李承乾、李泰看向柴令武的眼神满是崇拜。 在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敢在皇帝阿耶面前说要婚事自主,这是勇士所为啊!孤(本王)何时才能效仿一二? “准!全部出去!” 李世民不假思索地带着所有人出殿、掩门。 “请二舅母闭眼、张嘴。” 还是那么奇怪的要求,长孙皇后照做,一小团清凉的液体入口,瞬间被吸收了。 “可以了!” 柴令武大叫。 提回避的要求不过分,但时间要掌握好,瓜田李下的事少做。 “观音婢觉得如何?” 李世民急切地问道。 长孙皇后回味了一下:“就是觉得身体清凉了好多,呼吸也顺畅了。” 柴令武笑道:“药效也没那么快,好歹得一两天才能完全起效。这两天,注意事项还是要遵循,比如……太子他们可以暂时离开,或者轮流陪伴,不要全部围在这里,影响二舅母呼吸新鲜空气。” 李承乾郑重地点头:“表兄说得对,孤为长子,当以身作则。阿娘,高明先回东宫温习功课,明天再来看你。” 兕子认真地整理了衣裙,郑重地福身。 唉,那么懂事的兕子,怎么就不寿呢? 只有最年幼的衡山公主被留了下来。 能被李世民不惜违反规矩、以名山大川封邑的公主,其宠爱程度可见一斑。 待殿内宁静了,李世民才咂嘴:“柴令武,你有什么话跟二舅说?” 柴令武微微避开长孙皇后,小声说:“我曾经说过这病是娘胎里带来的,也就意味着同样能在胎中传给子女。刚才,我仔细听过表弟、表妹的声音,兕子的呼吸,有轻微的异声,须注意按之前的法子给她做防护。” 第四十六章 叫你戴帽子 不是柴令武不救兕子,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兕子的时间还长,等自己再攒点积分。 从米川县一战,柴令武就深刻地体会到,没有积分傍身的日子,是何等的没有安全感。 手上仅存的一万余积分,绝对,绝对,不能轻易动用了吖! 扔下一个需要等一批药物采取的借口,柴令武溜出了皇宫,到皇城内的吏部考功司议叙了。 说起来,议叙、论功才是柴令武进长安城的主要原因。 就凭米川县耗死一千积石军而不破,在大唐就是响当当的事迹,左迁是理所当然的事。 熟门熟路的,连掌固、员外郎、郎中都是熟人,连评议都很熟,上中。 唯独柴令武不肯买这账。 “米川县仅凭弓马手与百姓,守住折冲府蓄意放弃的县城,死伤无数,就换来这么一个破评议?” 柴令武一脚踢翻公案,卷宗、笔墨洒了一地,瞬间一片狼藉。 掌固、员外郎手忙脚乱地收拾,郎中一脸的苦笑:“柴少府哟!吏部的评议本来是上上,然后因为你冲动的那一拳,台院的御史赵义弹劾你殴打上官,侯兵部也弹劾了,陛下虽然留中不发,评议这头还是得做做样子。” 柴令武一脚踩着椅子,恶霸模样十足:“赵义,什么来头?” 郎中苦笑:“太原王家的人。” 姓赵很正常,太原王家的人又不是只姓王,有外姓依附的、有身为女婿的。 吏部这头,既然是皇帝二舅的原因,就不好发作了。 再一个,高文敏他阿耶在当尚书,几分薄面是要给的。 迁从六品上的河州治中,比罗大宣是品秩都高,这是升了多少级? 柴令武扳了扳手指头,然后又停止了。 费那个事干嘛?知道大约能在县令聚集时平等地插入就行了嘛。 是了,原河州别驾迁廓州,河州治中卫戈升别驾,这不早就虚席以待了吗? 所以,官场的升迁,很多时候都有脉络可寻。 罗大宣也不差,虽然没有升官,但一个米川县子的爵位已经够使了,年度评议考功司直接定的上上。 走到御史台大门口,柴令武斜倚着独角獬豸的石像,恶形恶色地看着御史台每一名下值的官员。 察院枊范出来,看到这一幕,哭笑不得地走了过去:“你怎么跑这来了?” 柴令武吐了一截草茎:“来得正好,告诉我,谁是御史赵义?” 枊范瞬间明白了,这位果然一如既往地气量不大,知道有人下绊子,立马来报复了。 “喏,那个青袍长颈的就是。”枊范轻轻说了句。“下手轻一些。” 柴令武一个箭步冲过去,一肩膀撞翻了赵义,随后又一把揪住赵义的领子,正反两个大耳刮子抽过去,嘴里还骂道:“叫你走路不长眼睛,撞耶耶身上!” 赵义的身子骨其实也不错,可在真刀真枪见过血的柴令武面前,连还手的勇气都没有,仿佛只要敢还手,柴令武就会活生生打死自己。 很荒谬的感觉啊! 但是,柴令武都敢堵在御史台门前揍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而且,赵义也心知肚明,自己是为什么挨揍。 “我没有……”赵义弱弱地解释。 柴令武又是两个大耳刮子抽过去,抽提赵义阵阵耳鸣:“叫你戴帽子!” 台院的侍御史看到自己下属挨抽,想过去解围,立刻被相熟的部下拉住衣袖。 “诶,多什么事啊!不看看那祸害是谁?带弓马手、百姓守城的柴令武啊!” “不提人家的出身,就这功绩,朝中几个大将都赞不绝口,右武卫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扬言要认一个干女儿,招他当女婿,明显是极为赞赏。偏偏赵义不知轻重,在人家春风得意的时候弹劾,虽然陛下留中不发,吏部原本上上的评议却成了上中。” “本来柴令武还是个无事都要生非的家伙,赵义偏要顶上去弹劾,只是揍几下,很轻了。你犯不着去招惹这种根本不考虑后果的人。” 侍御史想了想,不管,好像于心有愧。 于是,以袖遮面,侍御史快步离开皇城。 在皇城里巡逻的程处默,看到御史台门前打得热闹,很想凑过去看个究竟。 瞅到柴令武的身影,程处默果断扭头,带着军士换了个方向巡逻。 老程家的遗传,都是面带猪像、心中嘹亮,利弊什么的门清。 “我错了!我不该撞人!我不该戴帽子!” 皇城内回荡着赵义悔恨交加的声音。 听什么家族指使,招惹这疯子做什么? 自己的弹劾,只是让柴令武丢了那么一丢丢面子,柴令武的大巴掌,却让自己肉疼、心疼,在整个皇城都丢尽了颜面。 唉,估计得寻求外放,避开这几年的风头,待大家记性淡化之后再入长安。 柴令武堵门殴打赵义的消息,风一般地传入甘露殿。 长孙皇后又好气又好笑,李世民也哭笑不得。 好嘛,虽说是冤有头债有主,可这打人的理由…… 啧啧,一点诚意都没有。 …… 潞国公府,端着茶碗的侯君集眼皮子直跳。 柴令武揍赵义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各衙,且成为三省六部九寺茶余饭后的谈资。 侯君集心知肚明,柴令武下一个要找上门的,必然是自己。 他要不来,侯君集还真看不起他。 弹劾一事,侯君集自认问心无愧。 米川县围剿吐谷浑积石军一役,便出自侯君集的手笔,事实也证明极为成功。 至于米川县的伤亡,咳咳,大唐会永远记住他们的。 但是,柴令武打风申那一拳,就是践踏了整个官场的规矩,就是有天大的功劳也要弹劾! 再说,当年师父李靖灭突厥而归,何等的威风凛凛,不照样被弹劾得称病不出? 侯君集当年在天策府,只是个二流角色,根本无法与程知节、秦琼等人相提并论,玄武门之变中也没有显著的功勋,何德何能一跃成为兵部尚书? 玄武门之前的劝谏起兵、迫使太上皇禅位,就这点功劳也不足以服众啊! 而玄武门之前李世民极为倚重的秦琼,为什么会在玄武门之后边缘化了? 因为,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诸子的差使交到秦琼手里,爱惜羽毛的秦琼果断拒绝了,而为了出头不择手段的侯君集则接过这有些损阴德的脏活。 所以,侯君集上位了; 所以,程知节他们更加看不起侯君集了。 至于柴令武打上门来,侯君集是丝毫不怕的,他那接近一流武将的身手也不是吃素的。 …… 国子监内,白发苍苍的欧阳询老夫子笑眯眯地与柴令武闲话。 欧阳询身上的给事中已经卸任,除了一个太子率更令的职位,还有一个弘文馆学士的身份,正适于来国子监教书育人。 除了一手出类拔萃的书法,他老人家与陈叔达等人于武德七年还编撰了一本《艺文类聚》,是后世发现存世最早的一部完整的官修类书,它保存了中国唐代以前丰富的文献资料,尤其是许多诗文歌赋等文学作品。 老人家很风趣,性格直而不拗,与柴令武谈得眉飞色舞。 “可惜,你要在馆阁体上再发展,成就当不下于老夫。”老夫子开怀大笑,却又略为柴令武惋惜。 高兴的是,国子监生出去了那么多人,也就只有柴令武回来看过。 至于说柴令武可能有点其他目的,不重要。 只要真来看过本夫子,就已经足够了。 柴令武的笑容停滞,认真地端详着欧阳询。 刚才没注意,老夫子笑起来有点牵强,一边面颊如常,一边面颊微微僵硬。 是了,《册府元龟台省部·谴责》:许敬宗为中书舍人,贞观十年,百官为文徳皇后縗絰,率更令欧阳询状貌丑异,众或指之,敬宗见而大笑,为御史所劾,左授洪州都督府司马。 《谭宾录卷一》:文德皇后丧,百官缞经。率更令欧阳询状貌丑异,众或指之。中书舍人许敬宗见而大笑,为御史所劾,左授洪州司马。 《旧唐书·许敬宗传》:十年,文德皇后崩,百官缞绖。率更令欧阳询状貌丑异,众或指之,敬宗见而大笑,为御史所劾,左授洪州都督府司马。 原本慈眉善目的欧阳询,或许是因为面瘫的缘故,渐至丑陋。 欧阳询洒脱一笑:“发现了?无所谓,黄土都埋到脖子了,在意容貌做什么?难道还能迎娶美娇娘?” 心态确实很好。 只是,确实对生活造成不便。 问过泥石流系统,知道缓解的面部治疗膏一千积分一管,柴令武果断兑出来。 “先生每日热敷面部之后,挤出一点药膏,均匀涂于面上,或能缓解症状。此乃象雄苯教嘎嘎上师秘方,先生不妨一试。” 欧阳询险些喷笑。 不说柴令武有没有机会接触到象雄苯教的上师,就说这个名字,你胡诌也得像样些么。 还是跟当初在国子监一样,满口胡柴。 就算药膏是你自己配的,看在你一片孝心的份上,老夫自当试用。 反正,老都老了,还兼面瘫了,会怕药膏有副作用么? 柴令武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啊! 第四十七章 失手了 投之以桃,报之以李。 不管柴令武“嘎嘎上师的药膏”功效如何,这份心意,欧阳询领了。 虽然不是国子监祭酒、司业,但作为国子监年高德劭的长者,他的建议祭酒还是乐意听从的。 柴令武在国子监的表现一言难尽,出了国子监却大放异彩,真让国子监祭酒、司业不知该说什么好。 不过,柴令武在米川县辅佐县令保境安民,死战不退,终于撑到援军抵达,继而大获全胜,确实可圈可点,即便朝中名将也多有赞誉。 大唐自开国以来,尚武之风强烈,人人只服那为国征战的豪杰。 曾经在东市,一群游侠儿与一名跛脚汉子起争执,眼见要打起来,跛脚汉子一句“耶耶打过突厥人”,游侠儿立时主动致歉退让。 游侠儿尚且敬重英雄,国子监岂能落于人后? 于是,类似后世巡回演讲报告的会谈就出现了。 国子监从监生到博士,还有林林总总的杂役,几百口人呢,任凭哪一间讲堂也容纳不下,只能放在小校场上。 “其实很多师弟应该知道我柴令武,不过多是一些恶名。不修饰地说,柴令武就是个混账,比你们还混的混账。” “打架是家常便饭,捉弄先生也是常有的,欧阳询夫子的美须就曾遭过殃,这一点你们可以跟夫子求证。” 整个小校场内一片哄笑,瞬间亲近感满满。 原来,威名赫赫的师兄,也曾和我们一样捣蛋。 “感谢欧阳询夫子,即便我再顽劣,他老人家仍旧很有耐心,细心地教导,遗憾的是学生没学好。” “出了国子监呢,要感谢侍中王珪。要是没有王侍中的举荐,我不会从长安到边地新建的、一穷二白的米川县任县尉,大概还是在长安城醉生梦死。” 门下省内,惬意地饮了一口茶汤的王珪突然一个大喷嚏,茶汤喷了一地。 “穷到什么地步呢?县衙就两个官,没有吏,除了县令就是我。为了节省河州拨付的靡费,以便用于建造城墙,县令罗大宣安排的饭菜,狗看了都得淌眼泪呐!大麦饭、咸菜干!” “要知道,在长安,恐怕很多出身好的人都没吃过猪肉,还管它叫贱肉,可在当时,连吃贱肉都是一种奢求!” “这位师弟说得好,我家有钱,为什么自己不能吃好的?这个问题,虽然有点不了解外面的世界,却切中了要害。” “大家都在吃糠咽菜的时候,你自己在一边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你觉得以后别人跟你没隔阂吗?一看到你,人家就想啊,这位是官爷,跟我们小民不是一路人。” “同甘共苦,说起来很容易,做起来很难,最开始那两个月,我馋荤腥都快馋出毛病了,见到马都想咬一口尝尝味道。” “城建好了,日子慢慢宽松一些,我又得带着凑起来的弓马手操练。你说让部曲代替我操练呐?真想过,可真遇到战事,打不过的时候,我总不能让部曲代替我逃命吧?” 一名监生站起来:“师兄,不是说死战不退吗?” 柴令武点头,示意他坐下:“死战不退,只是因为背后有我们需要用生命守护的家人、家园,不代表在外头打不过还死拼,要不然还要兵书干嘛?打不过就跑啊!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最后这话瞬间在国子监引起议论的风潮。 话的正确性肯定是没问题的,唯一的问题是,太超前了,大唐不一定接受得了。 “师兄,你第一次出战,是什么样的?” 又一名监生兴致勃勃地追问。 年轻人嘛,哪个不想建功立业,然后激扬文字、指点江山? 泥石流系统疯狂地提示:“吹牛,把牛吹死,把他们忽悠瘸!加分!再加分!” 柴令武大笑:“你们肯定以为师兄出战,应该是威武霸气的吧?还真不是。尕愣口被吐谷浑的军士抢了,还杀了大唐的子民,我只能硬着头皮带五十号没操练多久的弓马手,连夜追击吐谷浑一百名军士。” “当时是真的怕,却不能让弓马手看出来,要不然人心就散了。吐谷浑军士因为劫得的牛马太多,走得就慢,天黑了就扎营、吃肉、喝酒,我们才得以赶上,在我家部曲的带领下,悄悄抹杀了吐谷浑军士。” “觉得不错是吧?后面还有。我家部曲活捉了个军士给我杀,我奋力一刀杀了,那浓郁的血腥味让我吐了个稀里哗啦。人血,绝对跟牲畜的血不一样,第一次杀人的,很多人都会不适应。” 监生们哈哈大笑,却无人觉得柴令武丢人,只觉得他平易近人。 “守城,虽然惨烈点,却没什么好说的,米川县的百姓、家当都在身后,没有退路,就是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 监生们起哄:“师兄再说点儿!” “那师兄就厚颜扯几句。米川县有个胖婆姨,开了个酒肆,卖的是微酸的咂酒,烹饪得一手羊蹄筋,连我都经常去吃。” “按说,这样一个小商贾,遇到战事会圆滑地溜走,可她没有退,当日抬着酒肆那两口大镬,架到城头上煮金汁。那边的师弟说对了,金汁就是粪便,也就是说,她这镬,过后再也无法使用了。” “煮着金汁,冒着箭矢,一勺勺滚烫的金汁浇下去,敌人是倒霉了不少,她也被一刀刺穿身躯。” 阵阵的惋惜声。 柴令武轻笑:“可能是老天也不想让她死吧,事后羌医一检查,那一刀虽然扎了个透亮,却完美地避开了五脏,就是损失了血液,养了几天就没事了。” 监生们纷纷为这幸运的婆姨祝福。 一名略瘦的监生站了出来:“这一切不过是师兄自话自说,不知道师兄可敢与师弟一较高下,以证武功?” 祭酒、司业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这是在找事吗? 朝廷认可、兵部认可、天下认可的战绩,你区区监生就敢信口雌黄? 欧阳询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侯君集家的后生嘛,不服气也正常。” 柴令武翻手从旁边的兵器架上取下一柄没开锋的横刀:“既然如此,侯德夫师弟,便来练一练。先说好了,师兄这是战场上的招数,容易伤到人,且小心。” 侯德夫同样取下一柄没开锋的横刀,挥刀斩向柴令武,即便是国子监的武学博士看了也暗暗点头。 柴令武横刀斜格,脚下一转,身子前倾,肩头如铁桩一般撞到侯德夫胸口,让他“蹬蹬”退后几步,胸口一阵发闷。 这还是柴令武收了力,否则,侯德夫可能会断肋骨。 学院派的武艺,再好也只是个架子,没经过鲜血的浇灌,是不可能变得有血有肉的。 侯德夫真实的功底,加上家传的武艺,其实也能与柴令武斗一下,奈何没有实战经验,还追求起美感来了。 如果美感当成艺术来追求,那是绝对没错的,可上战场,嘿嘿…… 柴令武的一撞瞬间让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 司业唇角扬起一丝嘲讽的笑容,祭酒直截了当地下了定论:“不自量力。” 说到底,在外头摸爬滚打、脏活干尽的侯君集,虽然还是教侯德夫武艺,却不愿再让儿子真正直面生死,更不愿意让他接触到肮脏的是非中。 一句话,当阿耶的一身污泥,自然希望子女一身白莲花。 保护得太好的侯德夫可不知道,即便他今天不冲动上场,柴令武也会点他上场。 欺凌小师弟的恶霸角色什么的,柴令武最喜欢了。 侯德夫,别无选择。 虎吼着一个弓步,侯德夫横刀狂扫,却被柴令武顺势荡开,一大脚丫子踹在屁股上,裤子上留下一个大脚印,还是中分的。 监生们笑成一团。 就你侯德夫这半桶水,也配质疑柴少府、柴师兄? 侯德夫的面色胀得发紫。 之所以针对柴令武发难,是因为偶然听阿耶提起,他一手操控了米川县大捷,偏偏柴令武极为不服。 孝顺儿子侯德夫记住了这句话。 所以,特地在柴令武出场的高光时刻,给他添堵,让他丢脸。 侯德夫却错误地估计了双方的武力对比,柴令武技巧使用娴熟,根本不用硬拼啊! “躲躲闪闪算什么本事?有种硬拼!” 侯德夫愤怒地咆哮。 柴令武咧嘴一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如你所愿!” 两记轨迹几乎一模一样的斜斩撞到了一起,侯德夫的横刀理所当然地脱手,柴令武的横刀挟风雷之势斩向侯德夫的面容,临了手腕一翻,斩变成了拍,刀面拍在侯德夫脸上,留下通红的印迹。 柴令武收了力的。 其实,柴令武可以控制着不拍下去的,偏偏意难平。 侯德夫张嘴,一口血水喷了出来。 倒不是内伤,只是被拍得牙龈出血而已。 伤不重,颜面损失极重。 无师自通地,以君子自居的侯德夫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国子监的医者立刻跟上,把脉之后,面容古怪地让监生将他抬走。 柴令武收刀,插回兵器架上,羞赧一笑:“哎呀,对不住侯德夫师弟了,失手了呀!” 第四十八章 响马请客 消息稍微灵通那么一点的都知道,柴令武绝对不会是失手。 只是,柴令武手段漂亮,偏偏侯德夫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启衅,柴令武下手也有分寸,侯君集即便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侯君集不能主动出手对付柴令武,那是自降身份。 真想乱规矩,当柴绍不存在? 别看当年侯君集对那两家人下手够狠的,可没有李世民的授意,他算个屁! 单独论柴绍与平阳昭公主,哪一个不比他强,不比他关系更密切? 他们的子嗣,更不是侯君集可以算计的! 疏不间亲,他还没能耐对付有深厚背景的柴令武,只能怀恨在心。 此时的侯君集,性格依旧丑得令人发指,却还没扭曲到敢不顾一切的地步。 柴令武在国子监出够了风头,在国子监生的目送下出了国子监,在务本坊找到牵马等候的柴刀。 咦,天马无恙,柴刀也行动自如,怎么一脸被绑架的神情? 柴刀身边是一名腰佩横刀的汉子,一身服饰简朴,却能够让人清楚地知道,他背后有来头。 “见过治中!我家宿国公请治中府中一叙。” 柴令武瞬间明白柴刀这古怪的表情究竟为何了。 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晋司徒王蒙好饮茶,人至辄命饮之,士大夫皆患之。每欲候蒙,必云:“今日有水厄。” 换到程知节身上,要说:今日有酒厄。 程知节好酒,还少有节制,喝着喝酒还会当场殴斗,特别是碰上尉迟融,一个力大如牛,一个下手够阴,时常打得鸡飞狗跳的。 酒品不好,还不许客人逃席,除了他们瓦岗一伙人,也就尉迟融几个武将受得了。 说到请客,长安城闻程色变,柴令武也不能例外。 眼珠子转了转,柴令武打了个哈哈:“那啥,想起来了,我还要进宫拜别陛下呢……” 粗豪的声音在务本坊内回荡:“柴令武小子,为叔告诉你,陛下去九成宫了!不在太极宫!哈哈,想跑,门都没有!程处默,把他带回府上,让他跑了,打断你三条腿!” 程处默在柴令武面前挤眉弄眼,意思很明白:没能力反抗,就闭目享受吧!要不然,我家阿耶是真会打断腿的! 再看看身畔两名雄壮的程家部曲,柴令武瞬间躺平了。 皇帝二舅也是,好好呆在太极宫里不行吗? 得,斗是斗不过这老响马的,认命吧! 好在,烧刀子已经停产,现今存世的酒,度数都不高,勉强能应付程知节这老货的。 程知节的宿国公府,洋溢着一股浓浓的暴发户味道。 不,是响马的味道。 门口是部曲把守,照壁有奴仆看护,整个前院连蚊子都是公的,很颠覆柴令武心中程知节夜夜笙歌的味道。 程处默瞅了一眼上头高坐的程知节,带着几分幸灾乐祸:“自从续弦之后,阿耶身边被后娘管得,连丫鬟都不敢有。” 柴令武意外地看了一眼程知节。 你个浓眉大眼的混世魔王,居然是耙耳朵! 也是,续弦崔氏是清河崔家出身,规矩多,程知节要接受娶五姓女的好处,自然也得承受其弊端。 反正,别人的取笑,没脸没皮的程知节是不会在乎的。 女眷轻易不见客,除非是通家之好。 或许这规矩在大唐并不盛行,但在五姓七家,规矩是要讲的。 所以,柴令武看到程知节安排自己坐首席、崔氏大大方方出来入席,觉得很惊讶。 自己有几斤几两,柴令武还是清楚的。 论辈分,自己只与程处默相当; 论功绩,米川县之战虽然耀眼,在老将们眼里也就那样。 所以,程知节越过柴绍,请自己的客,还是主客,必有所求。 “这是魏徵老道士自酿的醽醁翠涛,老夫花了好多钱财,还搭上了叔宝的颜面,才请动他酿了十瓮!入口甘甜,后劲还略大,可惜没你酿的烧刀子痛快!” “该死的太原王家,该死的王敬直,不干好事!” 程知节在那里长吁短叹。 对于他们这些酒痴来说,好不容易世间出了一款合心意的“烈酒”,正喝得酣畅淋漓,却被告知这酒因为被人觊觎,再也没有了! 好想提着横刀砍人啊! 眼珠子一转,程知节目光在柴令武身上打转转。 “贤侄啊,要不,我们两家合力整烧刀子得了。” 柴令武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够婉转,程知节身边的崔氏轻言细语地开口:“夫君,稚子持金过闹市,后果当如何?即便是柴家加上程家,也难挡住各家的觊觎之志,甚至可能最先出手的,便是妾身娘家——清河崔家。” 程知节干咳了一声,迅速顾左右而言他。 失言了,世家的贪婪,确实不是他一家挡得下来的。 这就是娶妻娶贤的好处,查缺补漏的事,世家女堪称专业。 如果是小门小户的女子,说不定看到这好处就怂恿夫君上了。 “贤侄一表人才,在米川县的功绩,也是有目共睹的,朝堂上几个老匹夫也赞不绝口。听说贤侄尚未婚配,不如我程家收个干女儿,与你结亲?”程知节笑得身子乱晃,崔氏掩口轻笑。 这个主意,浓浓的程家风范,满满的不正经。 柴令武当然知道这是玩笑,立刻回应:“叔父这话挺好,可真成一家,到时候划起酒拳来,喊一句‘哥俩好’,味道岂不是不对头?” 程处默笑点低,捶着桌子哈哈大笑,被崔氏一眼扫过去,瞬间把手拢起,兀自大笑不已。 程知节指着柴令武笑道:“这话果然合老程胃口!要不是不想低嗣昌一头,老夫今天就能跟你斩鸡头、义结金兰!” 这话别当真,当真柴令武就输了。 说到底,程知节这话不过是调节气氛而已。 图穷匕见是早晚的事。 酒意微酣,程知节开口:“听说贤侄岐黄之道颇有造诣?” 柴令武正坐、停箸、置樽,一言不发地看着程知节。 自己到现在也不过救了两三人,程知节又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难道,霍国公府,竟然有他宿国公安插的眼线? 程知节瞥了柴令武一眼:“别以为你救治皇后的事会密不透风,程处默在千牛卫,不可能一点不知情。” 不是霍国公府上泄露的就好! 柴令武慢条斯理地拿着丝巾擦嘴:“称不上懂,只是偶然得了几个方子,意外获得一些稀罕物而已。” 准确地说,柴令武救不救秦琼,尚在两可之间。 秦琼与柴家素无交往,在玄武门之变后又为今上不喜,一身伤病,也让那铁打的汉子成了卧病不起的废人,“病秦琼”这下实至名归了。 程知节很清楚柴令武的姿态意味着什么。 他只是外面粗鲁而已,心头却是明镜一般。 贞观一朝,诸多名将,他才是最清醒的人。 可能有人会觉得在晚年,程知节追击阿史那贺鲁一役,竟然听任副大总管王文度矫诏收兵,因而被连坐免官,是糊涂了。 可是,看看对王文度的处置。 归朝后,以矫诏、指挥不善获罪,按律当诛,除名为民,后起为左卫中郎将。 如果是真矫诏,哪个掌握了实权的皇帝能饶过他狗命? “自此之后,你柴令武,将是程家最尊贵的客人。程家愿意以一次为你效死命的机会,请你医治叔宝。”程知节一字一句说道。 崔氏眼中隐约不解。 程知节轻叹:“夫人不知,当年在瓦岗,艰难之时,我等众人屡屡得叔宝舍命相救……” 崔氏颔首:“既然有这情谊,程家便不能亏了情分,妾身自当遵夫君之命。” 看,多大气一婆姨! 即便事后程知节跪搓衣板,那也完全值当了啊! “尽力,不敢保证。” 柴令武惜字如金的话,让程知节大喜。 “程处默你个瓜皮,还不快去翼国公府,让人将你叔宝伯父送过来!” 病秦琼是真的病重,面色枯黄,有气无力,气息沉重得无以复加。 要不是惦记身边那年方八岁的儿子秦怀道,怕他无法支撑家业,秦琼早就撒手人寰了。 “全身多处受伤,经脉紊乱,脊椎骨上有金属碎片。啧啧,凭他这身躯,能活到现在都是个奇迹了。”泥石流系统毒舌道。 “能救吗?” 柴令武认真询问。 程知节的人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柴令武也不想眼睁睁看着英雄末路,凄凉。 “难!” 连骄傲的泥石流系统都说这话了,可见秦琼这身躯破成什么样子。 “不是还有生命营养液么?”不死心的柴令武追问。 生命营养液,能将自己救回来,能将阿耶救回来,为什么就不能救秦琼呢? 泥石流系统的声音第一次如此无奈:“伤势太重了啊!即便是生命营养液,也只能延续他十年的生命,武力……还是别提了。” 柴令武抬头,郑重地看着程知节与秦怀道:“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先听哪一个?” 年幼的秦怀道抬起坚毅的面孔:“先听坏消息。” 对于他来说,只要阿耶能活下来,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坏消息是,翼国公的伤势太重,以后再不能动武;好消息是,我还能延续他十年的性命。” 秦怀道一个响头磕到地上:“请世兄救我阿耶性命!” 第四十九章 治中上任 城不高,但很坚固。 地不广,却很险要。 这就是枹罕县,河州治所,丝绸之路的咽喉所在,有“河湟雄镇”之称。 当然,脖子有点长,枹罕县只占了其中一部分。 枹罕县四面环山,大夏河静静流淌过,汇入黄河。 因为大夏河的缘故,后世枹罕县被改称临夏市,枹罕镇则依旧存在。 枹罕县的土地以垆土、红土为主,垆土指的是黑色、坚硬、质粗、不粘的土壤。 总而言之一句话,土地不够肥沃。 当地粮食以小麦为主,牛羊等牲口与家禽为肉食,相比米川县之类的地方,日子要好过多了,人口也数倍于米川县。 城里不大,但能见到一两支胡人商队。 胡人本来身上的汗腺就发达,加上长时间在旅途中奔波劳碌,即便是沐浴也无法掩去浓郁的体味。 至于用香,拜托,商人需要挣钱,有那些沐浴用的香料,换成钱财、三彩、丝绸,它不香吗? 千里迢迢啃沙子、越沙漠,为的不就是这些吗? 胡商以波斯商队、西域商队为主,波斯商人改道东向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波斯萨珊王朝与后世被称为拜占庭帝国的东罗马帝国打得两败俱伤。 波斯萨珊王朝这个称呼也是后人给加上的,准确的称呼是埃兰沙赫尔,翻译过来是雅利安帝国。 东罗马帝国在中国的记载叫拂菻,玄奘的《大唐西域记》里是叫拂懔,叫法差不多。 贞观三年,雅利安帝国的喀瓦德二世去世,然后国内短时间连换了五位帝王,这就不可避免的大权旁落,到伊嗣埃三世今年登基时,忙于内乱的雅利安帝国君臣才愕然发现,原来老对头东罗马帝国已经不是最大的威胁。 从圣地麦加开始扩张的大食,在首任哈里发阿卜杜拉·本·奥斯曼·本·阿米尔的带领下,以星火燎原的态势威胁着整个中亚,麾下有着“安拉之剑”称呼的大将哈立德·伊本·瓦利德正压着雅利安帝国的美索不达米亚狂揍。 大食的疯狂扩张、出色的战绩,让身为雅利安帝国对头的东罗马帝国感到了严重的威胁,皇帝希拉克略大军南移,表现出谨慎的防守姿态。 而这姿态,让无孔不入的波斯商贾头疼,无法通过东罗马帝国进入欧洲通商的情况下,只能暂时将商业重心东移。 河州搅团是枹罕县的名小吃,用粗粮如豆面、荞麦面制作,切忌不能用小麦面,否则会做成浆糊。 待锅中水烧开后,倒入少量碱,一边搅和,一边均匀倒入豆面, 然后尽力搅拌,谨防面团藏在其中,再倒入适量的开水,盖上锅盖,用温火慢慢闷烧,让面全部熟透,再行搅拌,令其柔韧,。 舀入盘中,用勺背抹得薄而平滑,浇上陈年老醋、茱萸、蒜泥,便可受用,吃起来光滑如鱼,酸辣可口,有一股淡淡的豆香味萦绕口中。 雅利安帝国商贾除了留守看货物的,多数人围在各摊位吃河州特色的小吃,搅团摊上也不例外,十桌有九桌是雅利安帝国商贾,倒是给枹罕县多少贡献了一点鸡滴屁。 另外一桌,则是柴令武与伍参、陆肆、柴刀、阿融。 米川县尉一职已经交卸,自己的人也理所当然的撤出,免得为继任者抱怨。 花了五百积分,兑换了雅利安语言精通,柴令武险些泪流满面。 积分虽然不多,奈何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为了救秦琼,柴令武的积分就只剩下三位数了啊! 一种没有安全感的警觉瞬间弥漫身体,就问你怎么办! “美索不达米亚能不能顶住啊!” “大食人来势汹汹。” “那你家还卖大马士革刀给大食?” “做买卖嘛,卖给谁家不是卖?” 难怪有人说巨商无国,也难怪马老师说只要有足够的利润、资本能将绞死它的绞绳卖的你,贪婪是潜伏在商贾身体里的原罪啊! “你家有大马士革刀?且卖一把给我。” 柴令武突然用雅利安语言说。 商贾们眼里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交谈起来也倍感亲热,奈何卖起刀来,一个开元通宝都不肯少。 大唐一把镔铁横刀也就二缗,一把大马士革刀他们就敢叫二十缗,奸商这词真不是没来由的。 柴令武抽出大马士革刀,与柴刀的横刀对砍一记,差异顿时出来了。 横刀上出现一颗米粒大小的口子,大马士革刀毫发无损。 不是大唐的冶炼工艺不行,是大家都掺入了镔铁,而大唐获得镔铁的难度大一些,含量也自然要低许多,相对就要弱一些。 还有,流水线上的批量产品,是没法单独与精细工艺雕琢的物品一较长短的。 柴令武想想大唐横刀一年多少产量,大马士革刀一年多少产量,瞬间就释然了。 “大食人很厉害?”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问。 “论装备、论训练,他们还不如雅利安帝国。可是,大食的士兵悍不畏死呀!”雅利安帝国商贾们叹气。 对比他们卖大马士革刀的举动,这番感慨看上去真的滑稽。 这就是商贾,最真实的商贾。 大食的宗教,其他方面不说,鼓舞人心、提升士气是很厉害的,狂热的教徒往往不惜生命,这也是他们能迅速从麦加一地扩张到足以威胁雅利安帝国的原因。 对比一下东汉末年的黄巾军,便能发现,信仰一旦凝聚,将有改天换地之能。 巡街的枹罕县衙役一出现,原本高谈阔论的雅利安帝国商贾立刻收声,背微微佝起,面上堆着讨好的笑容。 这个时代的商贾,地位本来就略低一些,在大唐灭了突厥之后,雅利安帝国商贾的姿势就更低了。 啊,说错了,是姿态咧。 大唐四顾无敌了,外人才会如此畏惧你。 敬重? 想多了,外人凭什么敬你? 凭你钱送得多么? “不准乱扔物事!要守规矩!” 衙役踹了一脚雅利安帝国商贾护卫的屁股,大声吼道。 转头,衙役看着搅团摊主,声音低了许多:“老陈,乡里乡亲的,就不多说你了,记得收摊时要把周遭搞干净,别让我们难做。” 内外有别,在这衙役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是,柴令武只觉得,这名衙役很有前途。 前世作恶,县令附郭,这是某辫子朝的话,却不适用于大唐。 事实上,此时的县令,虽然受刺史的管辖,评议权却是在吏部。 刺史手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县令根本不会买账。 所以,卫生什么的,不会是为了给河州衙门看的,而是枹罕县令邬可澜的个人爱好,一点惠而不费的面子工程。 同时也表明,这位县令很有主见。 河州辖枹罕县、凤林县、大夏县、米川县,贞观七年才在凤林县置乌州,十一年废乌州置安乡县。 总共就那么点辖地,还总要遇到战事,估计刺史卢望江也很头痛。 偏偏除了大夏县,其他三个县都与吐谷浑接壤,这就心塞了。 所以,折冲府都尉风申的位置就至关重要了。 (啊么,这历史地名变迁查得我晕死了,还有一些临夏州下属县的百科资料是属于米州的,唐朝武德年的米州又在江西,无语,未采用。看在作者那么认真的份上,多收藏支持啊!) 河州衙门并不算气派,倒是墙不新、树够古,墙皮有些斑驳,很有些历史的厚重感。 柴令武的告身让门子肃然起敬,身子挺得笔直。 倒不为这官衔,而是因为米川县的战绩,使得柴令武名震河州。 左手边就是州衙的公廨,治中的公房也在其中。 别驾卫戈闻讯出了公房,执着柴令武双手轻拍:“老夫早就盼着你来赴任了!随我来,这是移交的卷宗,这是丁口与税赋,这是历年牢狱人犯,这是历年兵灾应抚恤名册……” 柴令武瞬间懵了。 怎么,这抚恤民众之事,不应该是各县自行承担吗? 关州衙什么事? 卫戈叹息:“各县都没钱啊!要不是这几年能从胡商身上刮点油,都快揭不开锅了,哪能不欠啊!本来就不富,兵灾更是雪上加霜……” 柴令武瞬间蔫了。 好嘛,本以为升官后即便不能贪赃枉法、花天酒地、纸醉金迷,起码包子能买两个,吃一个、扔一下,结果是想多了。 按卫戈这说法,河州之所以没有破产,是因为大唐没有《破产保护法》! 民曹很大方地扔给柴令武这个治中管,原因只有一个,负得流油。 没错,负! 柴令武表示,谢谢你们看得起啊! 富是不可能暴富的,后世花卉的套路在此时也行不通,即便河州各地适宜种花,尤其是牡丹,可你这漫长的旅程就导致这想法破产。 在河州是鲜花,拉到长安成干花了。 干花…… 柴令武搜肠刮肚,总算想到了一味与花叶有关的本土药材。 青黛,马蓝、蓼蓝、菘蓝的叶或茎叶经加工制得的干燥粉末、团块或颗粒。 药效怎样柴令武不关心,柴令武关心的是,菘蓝大唐各地都可以栽培啊! 菘蓝不熟悉的话,换个名称,包治百病的板蓝根你总认识了吧? 第五十章 拍脑袋 (第四十一章的包子有误,此时的名称应为蒸饼,已更正。) 柴令武很失望。 不论是河州这帮官吏,还是枹罕县令邬可澜这帮下官,都没半点眼力,连最基本的接风洗尘都没有。 失望,大唐的官员竟务实到这地步! 算下来,卫戈别驾当初到米川县送蒸饼,竟然是一等一大方? 柴令武表示,看不起这些官员之耻。 河州的公廨田二十顷,刺史卢望江很大方地划了一半给柴令武。 唐朝的官员俸禄不是历代最高的,偏偏自身官员贪腐没有后世那么严重,公廨田制度功不可没。 各州的公廨田,按制为一至四十顷,在一定程度上赋予了地方自主灵活调剂的财源,也省了盘剥百姓。 官员们能捞到一定的好处,犯不上坏了名声、贪婪地往鹭鸶腿上刮油。 你要官吏做好人,就要给个地方让他们释放心中的欲望,指望人人都如海瑞一般自律到苛刻的地步,不现实。 当然,你非要说礼乐崩坏时期,拿《卖炭翁》举例…… 柴令武表示,一边去! 地不错,服徭役过来的把式也很卖力,唯一的问题是贞观六年都过了一半,柴令武纵有千般想法,也只能萧规曹随,过了这一年再说。 现在地里还长着麦苗,谁胆子大,把麦苗铲了试试? 划分公廨田给柴令武掌管,卢望江未必没有给柴令武挖坑的意思。 柴令武真要是个毬都不懂的二世祖,闯下如此大祸,就只能求刺史庇护,然后乖乖为其所用,岂不美哉》 这不是某些铲了青苗屁事没有的时代,在这农耕时代,破坏青苗是要杀头的! 《三国演义》里曹操割发代首那一幕,不是小说家杜撰的,而是真要杀头的。 只不过,曹操地位特殊,免了死刑,也得割头发认罪。 这不是后世随便剃头的年代,讲究的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曹操的割发,已经表示认罪受罚了。 要调整种植作物种类,这个没问题,备案就好。 只是,柴令武还没想好要不要种菘蓝。 真要种植,一声令下的事,枹罕县要找合格的农夫还是不成问题的。 问题是,收了卖给谁? 采摘、炮制有哪些注意事项? 这些都是值得商榷的,不可能一拍脑袋瓜子决定,然后给河州留下一个烂摊子,再拍屁股走人吧? 霍国公府的产业,偏偏没有一个与医药相关的行业,就连制作七星药斗的木匠作坊都没有,委实让人挠头。 没有与之有关的产业,就搭不上话。 直挺挺地冲进药铺,报霍国公名字,虽然会得到礼遇,但绝对不会与你有半点合作的势头,纯粹是敬鬼神而远之。 虽然从武德七年建立的太医署,官职最高的太医署令也不过是从七品下而已,可这不代表杏林这个行当不牛皮。 说句不中听的,谁家不会有个头疼脑热,谁家不得为自己的后人着想? 就是有达官贵人有脾气往郎中身上使、非要郎中给治不好的家人陪葬了,呵呵,你信不信以后没哪个郎中为你家看病? 真以为太医署没脾气? 所以,硬要人家与你合作,凭啥? 柴令武的脸,还没有大到这地步。 时间还早着呢,且抛在一边好了。 倒是李不悔搭着一帮民部官员、药铺(市、肆、行)的账房的便车,乐呵呵地来到了枹罕县。 柴令武之前让她在柴家庄多陪陪家人,反正民部官员来学习基础会计也必须将她带来。 否则,学你大爷。 这下,原本淡泊自然的河州、枹罕县坐不住了,纷纷来套近乎。 六部中的其他五部人员,只要不是公务到来的,地方上也只是寻常礼仪接待,最多就是个不得罪。 可是,那是民部官员啊! 民部尚书,可能河州官员还没那么客气对待。 阎王好见,小鬼难搪,民部官吏正卡在地方与朝廷中间,关系处好了,向朝廷要到的靡费,能够尽快到账,最多也就一两天。 关系不好,同样一张单子,要让你拿着找员外郎用印,等你找员外郎用完印回来,再告诉你还要郎中用印,而且你永远搞不清还有多少印信要用。 等你把这一圈头都磕够了,其他地方把钱都领走了,然后民部的小官拿捏着官腔告诉你,本轮的钱已经不够支付了,下一轮请早,凭据永远有效。 是的,他们没有权力拒绝支付,但有权利延缓支付,就是那么让人恶心。 等米下锅的话,人能活活饿死。 所以,看上去淡薄的河州刺史卢望江、刚正不阿的枹罕县令邬可澜,瞬间没了节操,纷纷赶到州衙旁简陋的夯土屋内,对着民部官吏嘘寒问暖。 “这里太简陋了呀!治中若是需要地方,说一声嘛,枹罕县虽然贫瘠,房子还是有的。”一张脸如花朵般绽放的邬可澜,热络地向着民部官吏说。 柴令武心中冷笑。 呵呵,之前想问问枹罕县的税赋呢,你枹罕县的脸子甩得真好看! 卢望江咳了一声:“柴治中啊,这屋子有些配不上民部同僚们的身份呐!要不,换一换?” 卫戈悄然朝柴令武甩了个眼色。 柴令武轻笑不语。 民部度支司员外郎薄宏微笑回应:“多谢使君、明府好意。只是,我等在此时此地,不再是民部官吏,只是柴先生座下一学子,当听从柴先生、李助教的安排,区区土屋也不过是我等本分。” 卢望江本身也没抱太大希望能与人走近,只不过是走个过场,反正柴令武是本刺史的佐官,难道你民部还能与本官翻脸不成? 真有刁难,嘿嘿,本官让柴令武去办,看你怎么办! 只有邬可澜有些难受。 因为他与风芒是莫逆之交,与柴令武疏远,现在存心靠近民部官员,却被薄宏直接推开。 唉,今年去民部讨要拨付的钱粮,怕是要多灾多难咯! 课堂内,各位官吏介绍完毕,就是东市西市各药铺、药行、药肆、药行的账房自我介绍。 “悬壶药行孙承济见过先生、助教。” “杏林药铺张远行见过先生、助教。” …… 都是有来头的人吖! 孙承济是孙思邈道长的侄孙,张远行是张仲景一脉的后人…… 反正,好像祖上没个牛皮哄哄的人物,后代也没能力进军医药行业似的。 想想好像也对,医药行业,什么君臣佐使、炮制、煎熬,听着头就大,没有足够的底蕴,贸然进这一行,会害死人的。 柴令武微微一笑:“先说一说规矩。培训班里,大家都是同窗,没有尊卑、高低贵贱,相互间要和气,有气在算盘上、在课业上斗。” “前面的师兄应该给你们提过一嘴,我身负官职,不可能长期给你们讲课,所以是李不悔助教给你们引路,如果有她解决不了的,再来问我。” “另外,既然本期有不少药行的内行人物,我就厚颜问问,你们也看到河州比较贫瘠,我打算在这里种植菘蓝,你们能帮忙按行情收购吗?” 悬壶药行孙承济站起身,微微叉手:“先生,请恕学生直言,你这是一个拍脑袋的主意。” 各药铺的账房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柴令武愕然。 那么好一个主意,竟然被批得一文不值,凭什么? “整个河州,据学生所知,是以高寒阴湿气候为主,菘蓝的习性喜光、喜热、怕湿、怕涝,在河州即便能种植也是事倍功半的。” “相反,要种植的话,当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而且,悬壶药行可以派出熟手,教授河州种植、处理药材,并保证以市价收购。” 这里说的是本土的当归,不是1957年从欧洲引进的欧当归。 《三国志·吴书·太史慈传》、《三国志·蜀书·姜维传》都提到过当归。 当归为低温长日照作物,宜高寒凉爽气候,在海拔1500-3000m左右均可栽培,后世的临夏州也有成规模种植。 所以,孙承济说的,切实可行。 柴令武张大嘴,尬笑了一阵:“确实是我外行了。在这方面,你们才是先生。” 哄堂大笑。 没有取笑的意思,只是身为先生的柴令武能坦然承认自己的错误,让培训班的气氛更加融洽而已。 高高在上、永远不错的先生见多了,见到一个没半点矜持的,委实不易。 杏林药铺张远行傲然起身:“当归虽好,却是一年育苗、一年栽种,两三年时间才有收成,先生恐怕等不了那么久。有这时间,先生怕是早就高升了。” “学生不才,却有款冬花推荐先生种植,周期大约为一年,也适宜河州气候,唯一的缺点是价钱不太理想,十文钱一斤。” 他们说的,绝对不会是湿重,而是干重。 也有推荐种植忍冬的,这东西是多年生半常绿灌木,《本草纲目》始记载金银花之名。价格二三十文不定,种植周期稍长,受益期更长。 党参价钱也行,就是那三至五年的周期让柴令武挠头。 反正也就二十顷地,大不了分别试试。 不试过,你哪来的底气让百姓跟随? 不怕让他们越栽越穷么? 第五十一章 只配养王八 柴令武突然觉得,自己开这个培训班,最大的好处不是挣钱,也不是去当什么祖师爷,而是实实在在的拓展了各类千奇百怪的渠道,比如说药行。 以后培训的人多了,学员感激之情会随着班次的增加而递减,这就是人性。 但是,头几批学员,尤其是体系之外的学员,他们能挤进来学习,都是欠了柴令武一个老大的人情,自当为柴令武出谋划策。 他们一个个在各自的药行里只是账房,但长年累月的耳濡目染,懂的绝对比柴令武这种小白多多了。 账房这个位置虽然在整个行当里不是顶梁柱,却绝对是东主的心腹。 现今不是后世那种给会计低廉工资的年代,这时候的账房,薪酬绝对仅次于几位顶梁柱。 又要马儿跑,又不给马吃草,这种事大约只有极力压榨劳动者剩余价值的资本家干得出来。 而孙承济他们敢开口允诺柴令武的一个原因,则是他们都出身各家主脉,有一定的话语权,临行前东主也给过一些机动的权利。 同样的条件,如果柴令武是为私利所求,他们也会答应,却不免看轻柴令武。 然而,柴令武却不是为私利所谋,这就让人高看一眼了。 不过,细想也是,柴令武出身不凡,妥妥的皇亲国戚,自己还玩出烧刀子这样赚钱的买卖,凭什么看得上种植药草的辛苦钱? 药再挣钱,也比不上当初烧刀子的疯狂。 一个有公心的人,即便私德上有些不太讲究,人们也会选择原谅他。 柴令武的一身纨绔习气,最终都使在与他身份相近的人、招惹他的人身上,不屑拿来欺负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身上,无疑使他的格调更高了许多。 孙承济他们倾斜一些药行的资源,也就问心无愧了。 柴令武旁听了李不悔讲的两节课,对李不悔扎实的基础表示欣慰。 所有学员,唯有孙承济提出的问题比较刁钻,让李不悔难以应付。 比如一味生药买进来,十文钱; 加工一道程序,人工费用两文钱,然而实际价值却已升至二十文,加工的伙计月固定薪酬是一百文; 最终售出,三十文钱,掌柜、伙计的薪酬一文钱。 基础会计的知识已经不太够用了,涉及边际成本,李不悔没学过,应付起来自然吃力。 “这一块呢,原先李不悔没有涉及到,了解得不多。所以,每日晚膳过后,我会来讲解一堂课,叫成本会计,专门涉猎各项成本的处理方式。” 原本懊恼的李不悔两眼放光。 她只恼火自己的学识不足,不能完满解答问题,庄主开新课的话,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在所有人之前融会贯通。 小助教,就是那么自信。 孙承济等人大喜。 原本的单式记账法确实无法满足他们在账务上的需要,他们自行摸索的方式也遍是瑕疵。 本来李不悔被难住,他们还有些失望,可听了柴令武的话,他们才幡然醒悟,先生不愧是先生! 原来,先生早就参详了其中的奥秘,只是因为没人有这个具体需求而束之高阁,所以连小助教也没学过! 这是何其睿智啊! 边际成本、固定资产按使用年限折旧、低值易耗品的入账,实物的表外账簿,这都是新天地啊! 没错,能有十年以上使用年限的七星药斗,为什么买来就要算当年的损耗,甚至可能因此而导致账面亏损? 即便是买新的来了,按十年计算,当年的成本实际计算就只有十分之一了,就不会因为购买新物件导致计算亏损了。 很合理! 不仅是李不悔、孙承济他们听得津津有味,就连事不关己的民部官吏都来旁听,还根据各自的情况小小推算了一把。 咦,挺有意思的算法,按使用年限分摊成本,这个是一条新思路啊! …… 在治中公房内处置文书的柴令武放下毛笔,搁笔架上,瞅着进来在一旁恭候的法曹参军裴明烨:“站着做什么?自己寻椅子坐了!来本官这里,莫要拘束,就当回自己家。” 裴明烨腹诽。 信你这话,那就不要当官了。 当回家一样,难道我还得找一块搓衣板来? “治中,下官觉得,河州大牢该修缮了,其中一堵墙裂开了儿臂粗细的口子,再不及时修缮,会出事的。” 柴令武掌握了财权之后,要钱的人如过江之鲫,没个消停的。 这个破家,难当啊! 贞观年间,凡秋决者皆送大理寺、刑部复议,但地方上的牢狱同样也囚禁了不少人,所以李世民当初为贞观四年处死二十九名囚犯而沾沾自喜时,并没有考虑到各地的囚徒。 州狱、县狱从来不会空,除非城被外敌攻破了。 柴令武还是第一次进入州狱的地盘。 州狱不在州衙里,在枹罕城的一角,遇敌攻城的时候,囚徒可能会被驱使持械上阵。 别不信,玄武门之变时雍州治中高俭,便驱使雍州囚徒持械击芳林门。 州狱自然不可能如大理寺一般,连狱史都是流外五等,他们都是吏,分别叫典狱、问事、白直。 典狱这个名称,好像到后世都还有地方在使用。 “见过治中!见过参军!” 一名脸上满是痘痘的问事飞快地跑过来行礼,笑容可掬的。 裴明烨呸了一口:“治中别被宣胡这臭贼给迷惑了,他虽然一副笑脸,下手却最狠,有三个人犯被他整治得撞墙而死。” 柴令武信口说道:“莫不是躲猫猫?” 宣胡憨笑着,眼里却是看知己的神色。 裴明烨看了宣胡这个憨憨一眼:“两个坏人清白的采花贼,一个灭门的人犯。” 明白了,这是有心理洁癖,嫌唐律惩治得太轻了呢。 不过,在柴令武到任之前的事,懒得过问,免得粘一手粑粑。 柴令武叹了口气,果然古今同理。 “躲猫猫不保险,玩点小鸡过河、仙人指路、苏秦背剑就差不多了。” 宣胡满眼放光,脸上的痘痘仿佛下一刻能迸射出来。 懂! 治中是行家! 这三个招数,就有两个没听说过,感觉很有文化底蕴的样子。 哎呀,果然是吃了没读书的亏。 “说一下州狱的情况。”裴明烨虚踢了宣胡一脚。 “州狱分男狱、女狱,男犯还有二百零九名,女犯五十三名。” “打架狠了、伤人重了,偷牛、盗羊、偷人都有,还有三名女犯是因为公婆欺辱太甚,怒而挥刀的。” 婆媳关系啊! 这是个即便后世也无解的难题。 “州狱平日督使人犯种桑麻、织布匹、种小麦,倒也勉强能收支相抵。” 柴令武吐槽,那是你们没引进织毛衣的活。 “男犯的牢房,朝外这头开裂三丈长,若不及时修补,会让他们有脱困之机。细算下来,没有一百缗,不足弥补。”宣胡娓娓道来。 “五百缗,砸了重建,够不够?”柴令武扬眉。 修了的破墙,早晚会再坏,到时候又重新修补么? 真正重建,五百缗是不够的,但州狱的天然优势是劳力不要钱。 裴明烨惊讶地张大嘴。 河州的民曹,账目上千疮百孔,所以他连要钱都只敢要一百缗而已。 柴令武从哪里抠出多余的四百缗? 柴令武笑而不语,真以为民部度支司员外郎薄宏是白来的么? 民部各司的郎中、员外郎,各自手中掌握了一笔不算太大的经费拨付权,区区五百缗而已,没问题的,薄宏已经告知过柴令武了。 “哈哈,五百缗!治中好大方!” 地动山摇的声响中,体型如后世相扑士一般的典狱,拎着两柄长椎出现在柴令武面前。 长椎比世间常见的还要大上一号。 好大的力气! 柴令武清楚地知道,就连普通长椎都要大力士才舞得动! 就是这位典狱,有点……双兔傍地走,胸前那是不是肌肉两说。 “小女子白雨棠,见过治中!治中好俊秀!” 得,这名字能让锦毛鼠哭晕在更衣室里。 不要以为白雨棠是在贪图柴令武的男色,人家只是看在钱的份上,例行公事地恭维一下而已。 白雨棠舞着双椎,把二百六十二名人犯全部赶到柴令武面前,排排站好。 “治中看看,有哪个中间的,管他男女,拉去侍候一番,小女子保证,世间无人知道。哈哈!”白雨棠狂笑。 柴令武无语地翻白眼。 对人犯下手,你以为本官是李义府那货色吗? 还管他男女,无人知道,你那么做,怕不到天黑整个枹罕城都知道了。 裴明烨察言观色,见柴令武是真没兴趣,轻轻摆手,假模假样地训斥白雨棠:“全部带下去!治中是那种人吗?那是真君子!” 白雨棠败兴地挥手,让人将囚徒押下去,嘴里嘟囔:“舅舅,是你说男人就没有不好色的啊!” 柴令武似笑非笑地看着裴明烨。 “咳咳,下官是有点私心,不过我这外甥女虽然不够机灵了点,却是力大如牛,一手武艺打遍河州未有败绩,担任典狱还能行……” 裴明烨立刻低眉顺眼地解释。 柴令武起身,拍了拍裴明烨的肩膀:“屈才了哟!” 这样的人肉坦克,战场上攻城略地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州狱这样的浅水,只配养王八。 第五十二章 真性情 公房里,阿融奉上滚烫的茶汤,五味杂陈那种。 卫戈眼神迷离地深嗅几口:“这味道,正宗!这才是老夫当初在长安喝过最正宗的茶汤。” 阿融的小脸笑出了花。 自家二公子就是不欣赏自己的手艺,还是卫戈别驾识货。 没有葱姜蒜的茶汤,是没有灵魂的! 柴令武一个嫌弃的小眼神抛过去。 熊样,知道什么叫关公巡城、什么叫韩信点兵不? 知道佳茗倾素纸吗? 知道朱壶纳乌龙吗? 不过是因为茶叶产区主要在江南一带,自己懒得跑去弄炒茶而已,不然非得让你知道你阿融为什么叫土鳖。 茶汤一道,还是因为炒茶才退出主流,成为一种地方饮法的。 柴令武有些恼火地看着卫戈,总觉得是被他坑了。 “别驾不厚道啊!六曹事务,差不多都压我身上了!你这是逮着一个傻小子使劲坑呐?”柴令武抱怨。 即便六曹有对应的参军负责具体事务,治中的辛苦还是肉眼可见的。 案牍劳形啊! 卫戈放肆地大笑:“这你就不知道了,老别驾、少治中,这是有讲究的。别驾之位品秩虽高一些,却因为能攫取到一些刺史手中的权力,难免为上官忌惮,所以最好收敛锋芒,安心养老。” “而治中因为品秩与使君相差颇大的缘故,纵然有些飞扬跋扈,使君一般也会容忍的。毕竟,需要治中做事嘛!所以,年轻人,且辛苦着吧!” “这位是凤林县令曹正直,人如其名,很正直,与我乃是世交。老夫倚老卖老,携他走走你的门路,能方便的话就抬抬手。” 柴令武表示,看到了曹正直满脸的笑容、微微佝着的背、半边屁股悬空的坐姿,没觉得有多正直。 要是真正直,就不会找卫戈带路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柴令武也只能表示,曹正直很正直。 “不用遮遮掩掩,直接说出来意吧。” 柴令武没有时间磨蹭。 今天还得去司户参军那里检查他兼任的司兵参军事,验看驿马的征集、将养,兵甲的日常维护与盘点,活儿多着呢。 下州的参军是没配备齐的。 司仓参军管司功参军事,司户参军管司兵参军事,司法参军管司士参军事。 司功管的是考评、祭祀、礼乐等,司士管的是建筑、舟车之类。 曹正直腼腆一笑:“下官是来求治中,将种植当归、款冬花、忍冬、党参之事放置于凤林县。今后但凡治中所指,凤林县义无反顾。” 有点牛皮了啊! 柴令武在课堂上吹的牛皮还没几天,学员们也应该不会传扬,曹正直怎么就知道了呢? “明府也知道,本官是从米川县任上升迁的,为什么不照顾米川县,而照顾你凤林县呢?至于你的话,太玄乎了,本官又不准备造反。”柴令武慢条斯理地回应。 “治中在照顾米川县的同时,也可以兼顾一下凤林县啊!大唐对药材需求量大,只是一个米川县根本满足不了的。下官方才失言,凤林县当唯治中马首是瞻。”曹正直诚恳地看着柴令武,退而求其次。 卫戈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子。 人老成精的他,已经感到一点不对劲。 除了结盟,凤林县其实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诚意。 说白了,柴令武需要的他们给不了,他们能给的柴令武看不上。 但是,出于“三个臭裨将,顶个诸葛亮”的想法,柴令武还是答应了分他们一部分的请求。 至于这一部分是多少,就看到时候柴令武手指缝漏多少。 卫戈与曹正直出公房里,隐晦地给了柴令武一个警惕的眼色。 柴令武哑然失笑。 曹正直的试探手段,太肤浅了啊! 这个肯定是朝廷背景的试探,但绝不会是后世小说里杜撰的百骑。 李世民单独组建的,只有飞骑。 随李渊起兵太原的部分将士置北门(玄武门)屯营,所领兵号为“元从禁军”。 贞观十二年(638),分置左右屯营,所领兵名飞骑,隶属屯卫。 柴令武正准备出公房,伍参、陆肆满眼警惕地握住刀柄,挡在柴令武前头,外头是司法参军裴明烨,带着手握双椎、肉山体型、气息强悍的典狱白雨棠进来了。 无怪伍参、陆肆紧张,高手之间,即便没有实际交战也能感应到对方的气息,大致判断出这是不是危险的对手。 “咦,很强嘢!”白雨棠脸上闪过兴奋之色,跃跃欲试地准备出手。 “小棠!”裴明烨面上带着怒气。 “哦。” 白雨棠规规矩矩地收起双椎,收敛了锋芒毕露的气势,一屁股坐到柴令武刚从司仓参军那里领的椅子。 “哗啦”一声,椅子全部散架了。 白雨棠撇嘴:“枹罕城的木匠全都偷工减料!” 柴令武忍不住微笑。 这份“错的不是我,错的是全世界”,很有本官当年的三分神韵。 裴明烨显得有些狼狈,无奈地看向柴令武。 柴令武轻轻摆手:“无妨,真性情嘛。” 裴明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听说一些贵人喜欢用有瑕疵的手下,或许,正好小棠这傻傻的样子,入了治中的法眼呢? “下官寻思了几天,小棠这身躯,如鲸困浅水,在州狱里根本发挥不了大作用。只有让她追随治中,才会让她如鱼得水。” “小棠力量大、脑子简单,饭量颇大,耶娘过世得早,下官也难得照料周全,加之家中……请治中莫嫌弃。” 裴明烨说明来意。 柴令武迅速脑补出葡萄架子倒塌的场面,很有画面感啊。 啧啧,到处都是耙耳朵的感觉。 “饭量到底有多大?”柴令武饶有兴趣地问。 前世,不,后世,柴令武见过吃得最厉害的一个,就是拿装菜的钵头,一顿吃了八钵饭。 而且,据说还是八成饱。 白雨棠羞赧地伸出一只手,又翻了一下。 “十个蒸饼呀!确实很厉害,我最多就能吃两个!”蹦蹦跳跳进公房的李不悔惊讶地叹息。 白雨棠期期艾艾地说:“十……屉。” 众人为之绝倒。 难怪她要混迹于州狱中,那个地方的膳食虽然味道极差,却能让她有机会吃饱。 柴令武轻轻抚了一下胡子渐渐生长的下巴,轻笑道:“没问题,反正我家有很多钱,放开吃。” 凭白雨棠的力量与身手,只要寻对了地方,吃再多也不成问题。 她值这个价。 这一点,看刚才伍参、陆肆的反应就能判断出来。 白雨棠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 “舅舅,我能吃饱了!” 裴明烨流露出欣慰与内疚交织的表情,深深叉手。 …… 河西走廊的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不然当年太上皇也不会想方设法拿下李轨了。 不过,李轨本人太废,能引兵对抗薛举,却被李渊派来区区一个使者就拿下了。 李渊事后叹息,早知道拿下李轨如此容易,当初何必与吐谷浑联合? 河州处于吐谷浑与突厥的夹缝中,虽然如今突厥是灭国,吐谷浑还是在一旁虎视眈眈,时不时过来咬一嘴。 所以,烽燧、驿马都是重中之重,管理得相当严格。 “官”字印印右膊、“出”字印印右颊,“驿”字印印左膊,州名印印颈左,生死、发卖都有严格的程序。 所以,有这样明显的标识,脑子得进水了才敢去盗取官马。 令载:诸州有要路之处,应置驿及传送马、驴,皆取官马驴五岁以上、十岁以下,筋骨强壮者充。 此外还有各种严苛的要求,能让兼掌司兵参军事的司户参军头大,却还是经受住了柴令武的检察。 毛病不可能没有,瘦了、病了、蹄子伤了,但都不是大问题。 有意思的是地方上的官马是交给周围的牧民代养,可以免除相应的税赋,柴令武都是第一次了解到这情况。 司户参军晏安邦对于柴令武的挑剔并不感到意外。 不管你做得再如何完美,上官总是能找出你的错,除非他是什么都不懂的纯外行。 不挑刺,如何能展现上官的威严? 只要上官不给过分的差评,下面绝对不会有意见。 这就是官场的规则,几千年来或许有一些变化,主旨是不变的。 闲极无聊的白雨棠凑到一匹驿马前,一掌按住马背,正想兴致勃勃地上马,却那匹马直接趴了下去。 晏安邦傻眼了。 就这体型,你还想骑马? 别说马能不能承受了,大象都不一定能承受得住啊! 干了坏事的白雨棠尬笑着走开。 得,这辈子告别了纵马奔腾的梦想吧,饶过那些可怜的马儿。 这匹马受了她一压,以后的职业生涯能不能继续还两说。 柴令武叹了口气,安抚住想哭的晏安邦:“马的事,赖我。能治就治,不能治另外买一匹替换,产生的靡费归我。” 晏安邦哭出了声音。 怎么,怎么这匹驿马,不该争气的时候偏偏那么争气,什么事都没有啊! 这要本官怎么杀它下酒啊! 别说马肉酸,在河州,连官员都有缺肉的时候,谁在乎酸不酸啊! 第五十三章 站不起来 米川县令罗大宣带着两名弓马手、一名司兵,晃晃悠悠地入州衙,寻到了柴令武。 “嘿,自从你离开米川县,新任县尉虽然萧规曹随,贸易却也渐渐减少了。那个皇家商队,虽然还是会去,却不是汶江县侯去了。” 罗大宣忍不住抱怨。 张阿难不去了,李明英自然也不会再去。 没有柴令武的号召力,商队的减少在所难免。 依靠柴令武留下的班底,不再躲懒的罗大宣处理起米川县的事务,也是轻松得很。 新到任的县尉,若不是罗大宣蓄意给他留了点面子,怕是连使唤的人都捞不到。 柴令武不在,罗大宣在米川县的威望一时无两。 虽然武艺很潮,至少人家挺着老迈之躯,战战兢兢、死守城头,没有后退一步。 对比那抛下国度、逃到他国的戏子国君,罗大宣简直可以立地成圣了。 街上的孩子,无论多顽劣,见到罗大宣都会主动停下脚步叉手行礼,甚至那酒肆的掌柜婆姨还有意自荐枕席,可惜罗大宣的身子骨吃不消。 遗憾呐! 一桩风流雅事,就这么无疾而终了。 这种情形下,别说是区区县尉,就是再安插一个县丞也没有用啊! 县尉对弓马手训话,人家全部懒懒散散的,罗大宣一来却立刻精神焕发地列队,就问还有谁能比他威望高? 即便是贸易份额下降,要保住米川县正常运转的靡费还是够的。 但是,钱呐,谁会嫌多? 所以,听到柴令武有门路让长安城的药行收购药材,罗大宣自然不落人后。 “米川县的情况你都知道,尕愣口、比隆、马尔坡,你难道能忘了他们?” 柴令武真得念着人家的好,危难时刻这三地都出了力呢。 “放心吧!明府,早给米川县安排好了!不过,得翻过元旦,你先考虑种子的事吧。”柴令武大笑。“走,我请你们吃河州蒸饼!” 河州蒸饼,秋冬时节是香葱馅、羊肉馅、莱菔馅、羊肉莱菔混合馅为主。 柴令武与罗大宣一行人从到桌子旁,独有白雨棠站着。 罗大宣与柴令武并不见外,当下心直口快地问了:“咋不让这姑娘坐呢?” 柴令武苦笑:“别提了,就她这身量,再好的椅子也能坐榻了,非石墩、木桩承受不了。” 白雨棠立刻不乐意了,嘟着嘴说:“那是木匠手艺不好!” 按这标准,河州没有一个好木匠了。 掌柜的笑道:“白姑娘放心,明天我就去淘弄一个木桩过来!” “掌柜的,来上十三屉蒸饼!”柴令武估了一下,开口道。 白雨棠立刻眉开眼笑了,看得李不悔掩口轻笑。 啧啧,李不悔开始臭美了,还会求卫戈的婆姨教一些礼仪方面的东西。 谁让李不悔可爱的外表极具欺骗性呢? 卫戈的婆姨当然也极喜欢她,甚至还想收她为义女,不知为何又杳无音讯了。 罗大宣摸了摸肚皮,赧然道:“老夫却没这般好胃口。” 柴令武笑而不语,李不悔笑嘻嘻地开口:“明府阿翁却是想多了。这里头,有十屉是白雨棠姐姐的。” 罗大宣一惊,仔细打量了一下白雨棠的体量:“果然,能吃才能多做。李不悔妹娃子,你应该叫老夫阿伯!” 愿意自降辈分,除了表示亲近之外,还有不服老的意思。 各种馅料的蒸饼连笼屉一起端上桌,热腾腾的香味让人食指大动。 柴令武一声令下,白雨棠一口一个拳头大小的蒸饼,大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 好多年没有如此放纵地吃过蒸饼了,真香啊! “白姐姐,不着急,庄主都专门为你点了十笼,都是你的,慢慢吃。”李不悔轻笑着,轻轻咬破外皮,一股浓郁的汤汁几欲流出,却是极烫的羊汁,需要轻轻吹凉了才能入口。 真佩服白雨棠的牙口,仿佛大磨盘一般消化蒸饼,根本不惧滚烫的汤汁。 就这食量,也不能怪裴明烨的婆姨不愿收留。 家境但凡差一点,能被她活活吃破产。 …… 枹罕县衙,公廨。 县令邬可澜端坐高椅,看着下方如泥雕木塑的县丞、县尉、主簿、司功、司户、司仓、司兵、司法、司士。 米川县与凤林县的动向他们很清楚。 米川县是柴令武起家之处,情有可原,就不说了。 凤林县曹正直这个没节操的,居然抢在所有人前头向柴令武示好,让邬可澜想捡便宜的念头彻底破灭。 有了米川县与凤林县当种植药材的基地,还有你枹罕县什么事? 你说枹罕县也跟风种植药材? 呵呵,药材这东西,即便种植难度再大,也总能找到人教授怎么种的。 当归、党参之类的不说,至少忍冬是家家房前屋后都能顺手种植的吧? 额外增添一些财源,谁不愿意? 问题是,种出来后你卖给谁? 总不能你自己天天当归鸡汤吧? 你又不是需要补身体的婆姨,当心补出鼻血来! 然后,再天天拿忍冬泡水喝? 卖得出去的药材才叫药材,卖不出去的药材就是一堆草木。 人家有长安城各药行、药铺的支持,要卖出去轻而易举,你枹罕县呢? 县丞风瑞轻抚鼠须:“明府,枹罕县必须向治中释放善意,表达我们支持治中在河州作为的心意了。否则……” 否则,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邬可澜有些着恼。 自己与柴令武无冤无仇的,之所以疏远难道不是因为你们风家? 怎么着,看到利益了,一个个要主动地贴上去,本官倒成了恶人? “赞府所言甚是。本官决定了,委派赞府与治中洽谈,相信赞府一定能让全县父老满意。”邬可澜一大脚将蹴鞠踢了回去。 顺便提一下蹴鞠,这项运动战国时期就有了,唐时更是出现了充气的蹴鞠,唐代仲无颇的《气毬赋》可以为证。 然后,在千年之后的后世,一帮拿着天价酬劳、吃着海参的龟孙子连安南都踢不过…… 把官员们拉上场,保证比这些龟孙子踢得好。 官大一级压死人,风瑞再有想法、再有势力,还是得接下邬可澜的差事。 风瑞倒是想往下传蹴鞠,奈何要与治中说事,连他这个县丞的身份都有些勉强,县尉之下就更没资格说话了。 枹罕北城的风家,议事堂里,几个实权长老、家主立场迥异,唇枪舌剑地斗了老半天。 “别告诉我,你们就不眼馋种植药草的收益!” “滚!风家的颜面神圣不可侵犯!” “狗屁风家的颜面,是你家风芒的颜面吧?连人家背后霍国公的背景都不知道,就敢贸然出手,栽跟头不是活该吗?” “照你那么说,风申被打也是活该?” 一旁端坐、手持横刀的风申慢慢转身,杀气腾腾的腥红双眼看得长老们几欲窒息。 “记住,争你们的就行,别闲着扯我的事。” 那一拳虽然很痛,风申却能坦然承受。 以平民百姓的性命,来成全歼敌的功勋,风申也心头生刺。 只是,小小的下州折冲府都尉,连反对的权利都没有。 倒是柴令武那一拳,让他感觉好受些。 至于家族想干什么,风申从不在乎。 蝇营狗苟的勾当,恶心。 还是提刀杀吐谷浑人畅快,手起刀落,就是功劳,哪用想忒多屁事。 家主的手掌扬起,止住了无休止、无意义的争吵。 “风瑞,你的看法如何?” 风瑞轻轻叉手:“晚辈见识浅薄,一隅之见,若有不妥,请家主与长老见谅。风家与柴令武治中的关系,只能缓解、甚至是依附,哪怕不行也要保持距离,不再交恶。” “霍国公府、平阳昭公主,这两个名头罩在身上,只要治中不是造反,谁能奈其何?” “天子外甥的身份倒是可以忽略,可是,如果这个外甥救过皇后呢?” 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是人尽皆知的事,柴令武如果真救治了皇后,那恩宠…… 平时没事都要抬杠的长老们瞬间安静下来了。 家主轻轻击掌:“很有见地。下一次递增长老,你与风申可以进来了。” 风瑞喜出望外。 一个家族的实权长老,手上可是有大把的利益啊! 不要提风申。 风申手握重兵,要不是懒得理事,就是当家主都没问题。 规矩? 拳头才是最大的规矩。 “但是,家族最大的难题,是如何让治中摒弃前嫌,真正接纳风家。” 风瑞点出重点。 “联姻!” “得了呗,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霍国公府能松口?” “送女人,不信他不好色!” “他想要女人的话,身边早围成群了!问题到现在他身边就俩女人,一个能吃能打的,一个能帮他教授学员的。” “送钱!” “麻烦说话前把脑子带上,治中在长安开私酿,轻易得了万缗,风家确定比他钱多?” 吵得鸡飞狗跳的,却仍旧没有实质性进展。 风申扛起刀,一脸不屑地起身:“一群蠢货!为什么非要巴结?只要他的政令对风家无害,就第一个去执行!” 议事堂内一片安静。 风申的思维虽然比较简单,却切中了要害。 是啊,为什么非要卑躬屈膝呢? 难道是跪久了,站不起来么? 第五十四章 党项四部 枹罕县的衙役手执皮鞭,神气活现地出现在街头。 遇到打架斗殴的,虚抽一鞭子,止不住就实抽。 再闹,信不信拉衙门口拷枷示众? “你家,蒸饼卖完记得把这一片打扫干净!” “搅团摊子,桌椅收靠边!路都占了一半了!” “你这胡商!谁让你随地吐痰了?罚五文!” 衙役虽小,却是威风八面,反正别欺负大唐老百姓就行。 柴令武坐在搅团摊子上,细嚼慢咽地吃着那一碗搅团,旁边木墩子上的白雨棠正在胡吃海塞,面前摞了一叠搅团碗。 伍参、陆肆现在等闲不出手,基本上柴令武的安全,由白雨棠包了。 白雨棠都挡不住的时候,他俩也该拼命了。 私下里,三人也切磋过武艺,伍参、陆肆要不倚仗多年的实战经验,还真对付不了白雨棠。 一力降十会,就是那么任性。 所以,白雨棠吃得更安心了。 这些摊子前的木墩,却是白雨棠自己弄来的,也不知是什么树种,格外地沉,别人搬着都吃力。 蒸饼摊上坐着四个青衣红帽的男子,慢条斯理地嚼着蒸饼,沉浸在蒸饼的美味中。 服饰有点鲜艳哈,连吐谷浑男子的装扮,好像都没那么飞扬。 白雨棠放下最后一个碗,随意瞟了一眼,肯定地说:“党项羌,就是不知道是哪一部的。奇怪,党项不应该在吐谷浑的东南么?” 柴令武突然发觉,原来白雨棠也不能纯当护卫使,有点屈才啊! 党项八部,其中的细封氏于贞观三年(629)受唐朝南会州都督郑元招谕,首领细封步赖率其部族附唐,皇帝降玺书慰抚并赐宴,以其地置轨州(今四川阿坝境),拜刺史,仍命率所部讨击吐谷浑。 势力最大的拓跋氏,首领拓跋赤辞与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于去年结为同盟,共同对付大唐,是一股比较让人头疼的势力。 嗯,柴令武当初还在昆明池畔见过拓跋赤辞的,想不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竟是两头捞好处的二五仔。 即便整个党项捆在一起,也不够大唐打的。 问题党项人深得游击精髓,从不与大唐正面交锋,只是一袭即走,颇让人无奈。 有党项人在一旁牵制,吐谷浑确实不好打。 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野利氏、米擒氏、房当氏的立场则有些摇摆不定,而较小、更深入高原的黑党项、雪山党项则压根不介入大唐与吐谷浑中间。 但是,党项人进大唐,走蜀地不是更方便么? 还特意穿过吐谷浑的地盘,究竟是何意? 党项人吃完蒸饼起身,付了开元通宝,转身到旁边牵起拴在树上的骏马。 衙役的目光转冷,一鞭子抽了过去,随后被一名党项青年扬刀架住了。 “为什么打人?难道这就是大唐的待客之道?” 一名党项青年持刀指着衙役。 当然,没敢出鞘。 衙役的眼睛瞪着老大,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下来:“耶耶告诉你为什么!看见别人的马没?马屁股后头都备有粪兜,马粪不会拉得到处都是!” 马粪兜出现的历史其实很早,与达官贵人喜欢看干净的环境、农耕民族喜欢拾肥有关系,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马粪,凭什么便宜别人家? 游牧民族则不然,天大地大,马粪拉哪里不是拉?反正他们那里风吹草低见牛羊,马粪、牛粪又回馈了这片土地。 观念天差地别,偏偏枹罕县令邬可澜又是个有强迫症的,手下衙役格外认真也是理所当然的,逼得那四名党项青年都满面怒火,按着刀柄的手青筋迸现。 衙役却丝毫不惧。 在大唐的地头上,你区区异族人,敢动手试试? 你以为大唐百姓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鸡? 你以为大唐百姓身上没有刀? 信不信你敢拔刀,立刻会被砍得遍体鳞伤? 贞观四年之后,大唐百姓的心气极高,对异族的姿态也悄然变为俯视。 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大唐人感觉就是牛。 柴令武看了一阵,终于发声:“且住手。马粪之事,让他们交罚钱就是了。” 衙役住手,冲着柴令武拱手:“原来是治中,小人失敬了。治中如此说,且饶过你们,交二十文罚钱!” 周围一片的议论声,都是在说“治中仁慈”。 在他们看来,即便是衙役小题大做,抽了党项人,那也是合情合理的。 柴令武会让他们免于冲突中,却不会让他们免了罚钱。 否则,对那衙役而言,自己就是以势欺人了。 “颇超一杰、往利熊、米擒苍狼、野利阿昌见过治中。” 果然是其余六部中相对大一些的四部啊! 颇超氏,后人考证其原居地在今青海果洛以南至四川阿坝之色达县境,部分后裔在历史变迁中汉化,简姓超。 往利氏,后人考证其原居地在今甘肃夏河西南洮河北岸之薄拉地方。 米擒氏,后人考证其原居地在今四川松潘西北大金川上游细华以南阿坝地方。 野利氏,最牛的是西夏时期,身为后族的野利氏多出大将;也有野利阿胡一支于五代后唐时期任静羌(今东华池)镇边使,其子名李延玉,后此地党项羌改姓李。 费听氏与房当氏,相对就要弱小许多,只能附这四家的骥尾。 柴令武露出了微笑,泥石流系统这次很给力啊,能调出那么多党项四部的资料。 但是,系统最后的补充让人无语。 系统只提供资料,对资料的真实性概不负责! 系统你个提了裤子就不认账的渣渣!还我血汗钱!还我积分! 捂脸,幸好柴令武还没来得及卖弄自己的渊博。 “原来是党项颇超氏、往利氏、米擒氏、野利氏的青年俊杰。按说你们四部要去长安的话,走松州岂不是更方便?” 怀着打探消息的念头,柴令武邀四人到住处,由阿融奉茶,边喝边聊。 党项四部的驻地大约在松州西面,北面与党项拓跋氏接壤,西面与党项细封氏、吐谷浑河曲接壤,确实应该走松州入境。 颇超一杰面带怒色:“不说还好,一说满腹怒火。” 往利熊接口:“往年交吐谷浑的进贡,今年涨了一倍。” 米擒苍狼拳头捏得叭叭响:“即便如此,我们还是遭到了慕容尊王的羞辱。” 野利阿昌叹气:“所以,回程里,我们抛开大队人马,直接从枹罕县入境了,打算随处散心。” 啊哈,一看就是没经过社会毒打的年轻人,言语的羞辱算什么,后世有些奇葩的地方甚至要绩效差的员工裸奔,上哪儿说理去? 咦,慕容尊王已经接手部分权力了么? 呵呵,慕容伏允渐渐交接权力了,而慕容尊王也开始展现獠牙了啊! 柴令武慢吞吞地喝茶。 阿融这家伙开创性地在茶汤里加入了荞麦面,太撑肚子了。 “其实,你们可以去轨州问问刺史细封步赖,为什么他会果断抛弃吐谷浑,投入大唐的怀抱。”柴令武放下细瓷茶碗。“细封步赖依旧实际掌控了轨州,只是接受了一些大唐派去协助他管理的佐官。” “然后,轨州的人口,在佐官协助管理下,从贞观三年到现在,涨了两成,收到的税赋涨了五成,治下的子民还未觉得增加了负担。” “每年的朝贡,种类、数量是细封步赖自己定的,朝廷的回赠都是超过朝贡物品价值的。朝廷要的,只是羁縻州的诚意。” “甚至,朝廷还会调拨一些兵甲给轨州,委派一些府兵去操练细封氏。” 柴令武对天发誓,以上的话,绝大多数是真实的。 当然,艺术加工也是在所难免的。 无论哪个年头,必要的修饰是要有的,比如“转进”。 颇超一杰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没想到这好事。 往利熊面色红润,一颗颗青春痘仿佛要绽放开来。 米擒苍狼咽了口唾液,承认自己眼馋了。 野利阿昌最理智,认真地问道:“吐谷浑讨伐细封氏时,你们大唐是如何处理的?” 柴令武傲然一笑:“贞观三年,朝廷因对突厥备战,大军无暇顾及,只派了当州折冲府、柘州折冲府、恭州折冲府三千府兵驰援,兵甲无数,轨州也顺利击败吐谷浑。” 兵甲是大唐淘汰货色这种事,柴令武是不会说的。 别看眼前这四个年轻人年轻,他们的身份都不一般,往少里说也是个首领之子。 寻常身份的人,想去朝贡受羞辱还没这资格。 但是不是继承人就不好说了。 四个年轻人凑到一起,用党项语眉飞色舞地商量。 柴令武其实可以向泥石流系统购买党项语言的,想想还是未知更有趣,也就懒得多事了。 毕竟,与党项交涉,可能就只有这一次了,不划算。 颇超一杰、往利熊、米擒苍狼、野利阿昌整齐地站起来,向柴令武拱手:“颇超氏、往利氏、米擒氏、野利氏愿意为大唐藩篱,请治中代向大唐天子奏明。” 柴令武一怔。 你们好歹犹豫犹豫、考虑考虑啊! 那么不矜持,搞得我好像才是被忽悠那个,没得成就感的。 第五十五章 归附 (感谢xiehongxiu打赏1000,感谢书友140124091940463打赏,感谢许安然打赏500……《贞观匹夫》。意外,完本了还能有打赏。) (感谢xiehongxiu指正书中谬误,平阳昭公主应为李世民姐姐。) 密封奏折,封上加印,滴蜡封死。 这不仅仅是防泄密,也是防水。 八百里加急,从河州直奔长安城,换马不换人,第三日就赶到了长安。 任何人、任何情况,敢阻拦八百里加急都是死罪。 即便是穷疯了的盗贼也不敢阻拦驿马,否则将迎来大唐军队的铁血镇压。 长安城百姓看着面带笑容的驿丁时,忍不住开始八卦。 “这又是哪里打胜了吧?” “也是,那些番邦砍脑壳的不瞅瞅,大唐现如今兵强马壮的,突厥都灭了,他们算个什么。” “又胜了,畅快!且打二角绿蚁酒、斩五斤猪头肉带回去!” 急报是有资格骑马到太极殿前的,这与大唐极其重视军事有关。 李世民看到驿丁,心头微微疑惑。 密奏辗转递到李世民手上,打开粗略看了一遍,李世民哈哈大笑。 “柴令武这个家伙还真是朕的福将!” 程知节立刻凑趣:“陛下有何喜事,不妨说出来让大家伙同乐。” 欠了柴令武的人情,平常能帮衬一把,自然就不能躲懒。 李世民喜悦地扬起手中的密奏:“玄龄将密奏传阅。河州治中柴令武,说服党项羌颇超氏、米擒氏、往利氏、野利氏,愿意携三十万人口归唐。” 众人大喜。 归化之功,确实可喜可贺。 但更重要的是,以往的边境之地松州,去了心腹之患,驻军可以慢慢削减,弦也可以慢慢松弛了。 对付吐谷浑时,这些党项部落少来添乱,大唐可以更迅速地建功。 尚书左仆射房乔接过奏折,细看了一遍,连说:“匪夷所思!” 程知节大笑:“这娃儿要得,强爹胜祖了,比嗣昌厉害!” 侍中王珪出班:“臣不明白,为何党项羌有意归附大唐,却不从松州入境,而是越过吐谷浑的地界,进入了河州?” 王珪这话,亦公亦私,有找出问题的心理,也有给柴令武添堵的心理。 程知节扬起沙钵大的拳头:“肮脏老货!是见不得后辈建功立业吗?信不信老程揍你个满脸开花!” 说来也是悲哀,纵使王珪坐到了三省之一的正堂官位置,却丝毫得不到程知节等人的尊重,时常扬言要揍他。 同样是隐太子亲信出身的魏徵,却因为出身瓦岗,又兼酿得一手好酒,竟无人找他麻烦,何其不公! 李世民轻轻摆手:“知节不可无礼。柴令武信中也说了,颇超氏、往利氏、米擒氏、野利氏也早就对吐谷浑横征暴敛不满,四名首领之子去伏俟城进贡之前都已经得到授意,归附大唐的降表都已经随身携带了。” “颇超一杰、往利熊、米擒苍狼、野利阿昌四人年轻气盛,更兼在慕容尊王那里受了气,返程时便从枹罕县入境了。” “恰巧遇到柴令武,你们也知道柴令武口舌便给,三言两语便说动他们,送上党项六部的降表了。” 王珪皱眉:“不是只有四部吗?” 房乔解说:“来的是四部没错,但费听氏、房当氏势弱,一向依附于这四部,自然也是共进退的。” 相当于说,吐谷浑与大唐争锋,他的外援就只剩下了党项羌拓跋氏一个。 即便拓跋氏是党项羌里最大的一支,战事起时,令党项羌其余七部克制它,足够了。 大唐只面对吐谷浑一家的话,以李靖等人的手段、大唐的威势、军士府兵的精锐、兵甲之优良,能够轻易碾压对手的。 朝廷在松州之外的党项六部,增设崌、奉、岩、远四州,并以颇超氏、往利氏、米擒氏、野利氏首领为刺史。 消息很快传出去,朝廷派鸿胪寺官员去河州迎接颇超一杰他们,民部则准备千匹白布、白丝绢,待完成手续后以朝廷的名义赠送给他们。 党项与中原不同,他们崇尚白色。 长安城的百姓又开始了一轮狂欢。 看看,这就是纠纠大唐! 太极宫,公主殿,秋千寂寥。 孤零零的小身子坐在冰冷的木板上,幽幽的叹息诉不尽心事。 “柴令武这混账又立功了呢。可惜不能再随叔公去蹭吃的了。” 不远处,宫女、宦者围着某位公主,将她逗得咯咯笑。 孤寂与喧闹,只有几步之遥。 …… 柴令武终于知道,自己还是算计不过那些老狐狸。 即便是族群不同,即便是信息量的接收差异极大,自己的阅历还是比不上党项首领们的老谋深算。 人家早就有意投唐了,自己这三寸不烂之舌,根本就没有起到决定性作用,最多是锦上添花而已。 不过,这样的功劳,能沾到一点是一点,自己也更有资本跟皇帝二舅讨价还价了吧? 当了官,很多事情就不能依着脾气来,必要的迎来送往还是要有的。 至于那些特色项目,柴令武表示,免了吧,自己不想被占那个便宜。 虽然柴令武也不敢保证,中年之后,自己是不是也会满身油腻、见到小妹妹就想带去看金鱼,至少现在是没那么龌龊的。 绝对不是肾虚公子。 每天起床时的刚正反应可以自证。 枹罕城一些官员、豪绅的宴请,隔三差五还是要去一次的。 太刚了,容易被孤立。 虽然柴令武也无所谓,但结交一些人,对自己政令的施行也减少一些阻力。 但是,今天这宴请就比较意外了。 枹罕县丞风瑞入公廨,亲自送到柴令武手上的请柬,是枹罕县风家的。 这就比较难理解了。 柴令武本身与风家没有来往,与风芒小有过节,当众揍过风申,关系有点一言难尽呀,怎么就宴请到自己头上了呢? 不过,柴令武哪里会怯场? 一扬手,柴令武叫道:“白雨棠,有人请用膳了!” “好嘞!” 白雨棠那肉山的体型瞬间跳出雨燕的轻盈感。 美食是白雨棠最大的爱好。 风瑞嘴角抽了抽。 白雨棠的威名,这几天风传枹罕城,那逆天的食量、专克木匠的吨位都令人侧目。 好吧,石墩风家还是有的,饭菜多备两桌也不是事。 当白雨棠扛着双椎进入风家,原本慵懒地靠在椅背上的风申骤然坐正,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 武人之间的战斗力差异,当然不是游戏里标上数值那么一目了然,却可以通过经验与气势判断出来,对方是弱、可匹敌、难取胜还是危险、极度危险。 白雨棠的气势,风申立刻下了危险的定论。 风申饱经厮杀,自认进不了一流武将的行列,二流还是没问题的,可在白雨棠面前,有种窒息的感觉。 枹罕城几时出现那么个危险人物? 只知道白雨棠能吃,呵呵,风家打探消息的人还真是瞎了眼。 没有特别的能力,你觉得柴令武会是滥好人,养那么一个饭桶在身边么? 所以,风瑞说得对啊,风家怎配成为柴令武的对头? 不要说人家的圣眷、家世,就凭一个白雨棠,发起飙来能杀风家一个对穿你信不? 这倒有些冤枉风家打探消息的人了。 白雨棠以前的底子好、力量足,经验、技巧是短板,可经过这段时间收力与伍参、陆肆切磋后,战斗力迅速上扬,难怪风申吃惊。 风申的反应,让风家家主更加重视柴令武了。 郑重叉手,风家家主见礼:“枹罕城风家家主风波恶,见过治中!” 席摆上,柴令武与风家几个主要人物一桌,白雨棠一桌。 白雨棠的位置,是专门从院子内、凉亭边上搬来石墩,三名家丁抬着都吃力,结果白雨棠一只手轻轻松松拎了起来,自己摆到桌前坐好。 一桌丰盛的骆驼宴,看得白雨棠直咽唾液,待柴令武同意后,立刻风卷残云。 柴令武无奈地笑道:“风家主见谅,白雨棠是天生食量大……” 风申冷冷地开口:“凭她的能力,配!” 连风申都那么说话了,风波恶的话就更好听了:“贵属天赋异禀,自当非同常人,饱食方能尽力嘛!管家,记得安排人给白娘子补上饭菜!” 白素贞无语凝噎。 酒是琥珀色的三勒浆,这是因为河州离西域近一些,取得西域的葡萄酒相对容易。 大致是后世葡萄酒的味道,酒度要低一些。 但是,喝葡萄酒的一个注意事项是,不要喝得太嗨。 毕竟,这玩意儿的后劲发作起来,再被你朋友拍个照片发朋友圈,糗大发了。 此时当然没有相机、手机,但在别人面前失仪,也很丢脸的。 微微带了些酣意,柴令武停杯:“风家主今天设宴,应该不仅仅为本官接风吧?” 风波恶正色:“风瑞在枹罕县做事,颇知道治中的能耐。所以,风家厚颜,想附治中骥尾,不知可入治中法眼?” 风芒的事,大家都选择性的无视了。 毕竟,过节是有,不是太大。 与风申那点小摩擦,连风申本人都不介意,旁人能说什么? 柴令武点头。 风家的势力也就那样,关键风申占据着折冲都尉的位置,手头握着兵权。 自己也不求能调动府兵干嘛,关键不能添乱不是? “风家及所属,如果对种植药材有兴趣的话,整理出一个名册,到时候我会安排人去教导、收购。” 风瑞心道,果然如此,治中怎么会轻易同意枹罕县加入种植呢?能允许风家参与已经是开天恩了。 这一刻,邬可澜泪流满面。 第五十六章 欺负小学僧 (感谢阅文宅到底打赏。) (祝女性节日快乐。) 刺史卢望江罕见地召集了佐官。 原因嘛,中秋临近了,管钱袋子的治中怎么也得想法弄一笔福利。 古人是称中秋为仲秋没错,但白居易的《效陶潜体》之七中,已明确有“中秋三五夜,明月在前轩”的说法,说明唐朝已经有中秋的叫法。 钱不多,每个人百文意思一下就行。 关键是,整个州衙的从属人员,无论官吏、帮闲,一算下来将近千人,总不能厚此薄彼,衙役发百文、帮闲给十文吧? 百缗不是什么大数字,问题是你刺史招呼不打一声,就突然要增加开支,这就有点过分了。 好在柴令武早有防备。 前世印象中工会发月饼、月饼钱的印象太过深刻,至死不忘啊! 呃,工会的具体职能是什么来着? “司户参军那里的账簿,下官前几天去查过,河州今年的收支情况不容乐观。当然了,晏参军也不要掉以轻心,账簿上的人为漏洞少,可你们专业素养确实差了点。” 这话要是别人说出来,晏安邦能立刻开喷。 可是,偶然听过李不悔的一节课,晏安邦没有自信辩驳了。 “是,下官恳请治中准许民曹上下,轮番旁听小助教授课。” 全衙的目光惊愕地聚焦晏安邦身上。 这还是那个顽固得听不进任何意见的司户参军吗? 你的一身骄傲、铮铮铁骨呢? 晏安邦神态坦然。 一帮毬都不懂的玩意儿,知道在账务方面,治中是开山立派的大宗师不? 知道把民部官吏训得瑟瑟发抖的小助教,只是治中随手教出的学生不? 国与国之间是强者为尊,行业之中又何尝不是? “至于使君所言,虽未有先例,却也合情合理。只是,民曹中已经腾挪不出花销。” 柴令武娓娓道来,卢望江的笑容隐隐僵硬。 佐官竟然不给颜面吗? “河州良绅风波恶,有感于中秋将至,州衙官吏辛苦,愿意捐献一百缗给州衙,并请求在枹罕城内挂灯笼、猜字谜,猜中者可得一至十文不等的奖励、或者是风家新出的月饼,也算是张一张文治、鼓励一下教化。” 兼掌司功参军事的司仓参军大喜,不顾上官面前失仪,大声喝彩。 兴教化,也是司功参军的职责之一,苦于河州动荡的环境,教化上一向没有拿得出手的政绩,这一次民间主办这类活动,上报礼部时就可以大书特书啊! 卢望江的笑容柔和起来。 有钱施行本官的谋划就行,其他的,不重要。 至于钱的来源,没有问题也就算了,有问题当然是柴令武背锅。 佐官,不就是拿来背锅的吗? 别驾卫戈张开老眼问:“月饼是何物,能吃吗?” 南宋吴自牧所著《梦粱录》一书,首次出现了“月饼”一词。 所以之前应该是没有专业的月饼,而是作为时令小吃出现的。 风家按柴令武传授方子所制的月饼,颇有后世秦式月饼的风格,干、硬,一嘴咬下去,面皮、馅哗哗的掉,馅料除了糖,主要就是核桃仁、橘饼,所谓皮酥馅香、甜而不腻。 卫戈拿着风家送来的月饼咔嚓下嘴,看那腮帮子嚼动的频率,没一点像老年人,青壮都吃不过他。 某牙膏品牌代言人应该选他的。 咦,连比较矜持的卢望江也拿了半块品尝啊。 刺史同意操办此事了,枹罕县也不能不配合。 于是,枹罕城里张灯结彩,灯谜无数。 小地方的灯谜,当然是玩简单的字谜,太复杂也不适合普罗大众。 “这个我知道!山上有山,出!是个‘出’字!” “日落江边一抹斜……啊,我知道!泊字!” 李不悔跳得极欢,看不到的时候,还是白雨棠抱起让她辨认。 李不悔投桃报李,猜出的谜语也不要赏钱,全部要月饼,乐得白雨棠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反正李不悔那身板又吃不了几个,到时候都是她白雨棠的,哈哈! “庄主,这个谜语我猜不出来。”李不悔终于遇上了解不开的谜语。 柴令武看了一眼,这不是字谜。 为什么和尚总是朝北拜? “因为,他们念的是‘南无阿弥陀佛’呀!” 李不悔较真的小脑袋,好一阵才反应过来,重点是“无”字在不同地方的不同读音、不同意思,顿时乐得咯咯笑。 李不悔猜灯谜只是为了在柴令武面前表现一下而已,有好几缗身家的她,已经看不上这些鸡零狗碎的赏钱了,所以哄嘴才是第一要务。 “一百缺一,白!” “一家十一口,吉!” “一箭穿心,必!” “哈哈,唐人不过如此!” 戴大头长裙帽的吐谷浑男子张狂大笑,引得众人怒目而视。 柴令武本能地脸色一沉,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见不得别人比我还张狂,尤其是番邦人! “本来就是为了哄小孩子一乐才出的灯谜,竟然有人恬不知耻地宣称‘唐人不过如此’。请问,你脸呢?是不是来得太匆忙,忘在吐谷浑了?” 柴令武一张嘴,立时和者如云。 吐谷浑人哼了一声:“我吐谷浑尚书、树敦城主慕容孝隽,当然有资格说这话!” 还是个慕容伏允的心腹啊! 柴令武哈哈一笑:“我,河州治中,米川县阻拦你吐谷浑军的柴令武,够不够资格否定你?” 一些还不认识柴令武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叹,原来眼前这位英俊青年,竟是米川县大战的柴少府! 哎呀,一颗心呐,怎么就控制不住的狂跳呢? 慕容孝隽面颊抽了抽,虽然不情愿,还是叉手见礼。 吐谷浑人最重英雄,即便是敌对立场,也不能不要脸地否认柴令武的本事。 “治中英雄了得,但这灯谜,确实难不倒睿智的吐谷浑人。” 虎死不倒威,死鸭子嘴硬。 柴令武要是抬一抬手,慕容孝隽就能体面地过关了。 问题只有一个,柴令武是那种人吗? “既然那么有自信,我就出题了。” “一点戳上天,黄河两头弯,八字大张口,言官朝上走,你一扭,我一扭,一下扭了六点六,左一长,右一长,中间夹了个马大王,心字底,月字旁,拴钩搭挂麻糖,推着车车走咸阳。” “打一字。” 慕容孝隽的笑容僵化了,赶紧从随从手中接过羊皮、刻刀,在上面写写画画,面容胀得通红。 夭寿! 这世间上,有那么多笔画的汉字吗? 你说的,写十个字都够了吧? 越写越不对劲,慕容孝隽开始抓耳挠腮,完全顾不得自己在出丑了。 柴令武抱臂静观,快半个时辰了慕容孝隽还在毫无头绪。 柴令武果断带李不悔等人回住处,在院中饮茶、吃零食、赏月。 善了个大哉的,不该欺负小学僧啊! 我有罪,我悔过。 即便在后世,文明如此昌盛,绝大多数人依旧写不出这个字,好多输入法的字库里也没它,甚至当朝的字典里也没收录,偏偏谁也不能否认它的存在。 慕容孝隽就是用脚趾头抠出一套豪宅来,也绝对写不了这个字。 就是那么欺负人。 中秋是收获的季节,除了月饼,核桃、栗子、枣子、柿子、李子、桃子,还有风家送来、波斯原产的巴旦木。 正是此时丝绸之路的开拓,让巴旦木渐渐在西域落户。 一手抓着吃食、一手拎着双椎的白雨棠蓦然起身,匆匆将吃食塞进嘴里,庞大的身躯将柴令武遮了个严严实实的,仿佛一堵城墙般厚实。 伴随着招呼声,白雨棠放松了姿势,继续坐到石墩上。 自来熟的卫戈坐下,抓了一把巴旦木嗑着,漫不经心地开口:“你个损货倒是自在,殊不知邬可澜已经在使君那里把你告了。” 柴令武颇为茫然。 自己没有作奸犯科,也没有给枹罕县加赋,他邬可澜告自己什么? 药材之事的话,抱歉,那都是各药行与地方之间的选择,本官也无可奈何呀。 “吐谷浑使者、尚书、树敦城主慕容孝隽,被你刁难了快走火入魔,即便宵禁了依旧不肯进邸舍,让枹罕县感到为难了。” 邸舍,就是唐朝时的旅店,唐朝沈既济《枕中记》中有此名称。 柴令武哑然失笑。 “不肯进邸舍,打一顿就好了。” 慕容孝隽缺少社会毒打,自己也是随手助人,不用太感谢。 卫戈得意地抓了一个月饼拢袖子里:“整个河州,就我一个咸阳人。你不说,我不说,他们谁也解不了。” 老少两个狐狸对视着奸笑。 这个极具地方特色的生僻字,因为这个时代的封闭,一般人还真不认识。 垄断,包括垄断学识,就是那么畅快。 白雨棠气鼓鼓地瞪着卫戈,卫戈反应过来,微微一笑:“这是给老夫孙儿带的。” 白雨棠还有些不高兴,李不悔轻轻摇着她的手臂:“哎呀,白姐姐,就给他一个嘛,反正还有那么多。” 李不悔与卫戈婆姨的关系极好,自然不可能让卫戈空手而归。 “老夫听说,因为党项羌投唐一事,慕容孝隽原本是来找你麻烦的。”卫戈一脸的幸灾乐祸。 柴令武咧嘴笑了:“正好,白雨棠到现在还没有全力发挥过。” 第五十七章 打死 河州刺史的公廨内,主位是刺史卢望江,客位是面容憔悴、双眼布满血丝的慕容孝隽,左右两侧是各属官、枹罕县令邬可澜、县丞风瑞。 看看邬可澜无精打采的样子,显然是昨晚被魔怔的慕容孝隽折腾得不轻。 咳咳,这个折腾,显然是正经的。 邬可澜面色不虞:“使君,吐谷浑使者到我河州,为治中所难,在枹罕城为难了半夜,城中宵禁的弓马手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卢望江眯着眼看向柴令武,一言不发。 下属争端嘛,又没哪个是自己的嫡系,也没人懂意思的意思是个什么意思,自己就没必要表现出倾向性。 柴令武一本正经地端起茶碗,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才轻轻摇头:“说到这里,不得不批评一下邬明府,遇到夜不归宿的,打一顿就好了嘛。这一点,枹罕县巡街的衙役就做得很好嘛,管他是天王老子,违禁了照样抽。” “当然,力度可以稍微调整一下,大唐子民抽轻些,番邦胡人闹事,抽重一点。” 邬可澜目瞪口呆地望着柴令武。 合着这事是自己的责任? 对付那些浮萍似的胡商,当然无所顾忌,别说是抽了,就是哪天真恼了,打死几个也没人为他们喊冤。 慕容孝隽就不同了啊,人家是隔壁吐谷浑的使者! 吐谷浑无事还要生非呢,再把人家使者揍了,枹罕县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倒不是骨头软,只是枹罕县与吐谷浑的边境线本就长,即便有折冲府坐镇,依旧防不胜防。 有几个当官的不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最多能说邬可澜庸庸碌碌嘛。 “慕容孝隽,你说说,你昨晚在街头不守宵禁,若是我因此揍你一顿当如何?”柴令武意味深长地望着慕容孝隽,话语颇为无礼。 慕容孝隽收敛心神,叉手行礼:“治中要揍慕容孝隽,自然是慕容孝隽做错了事,方劳动治中教训,当受教。” 河州大小官员目瞪口呆。 慕容孝隽,这是吃错药了? 换我,谁那么羞辱,当饱以老拳! 哦,是米川县杀得吐谷浑人血流成河的柴令武啊,那没事了。 吐谷浑的强者崇拜要更甚一些,慕容孝隽服软不过是正常操作。 泥石流系统疯狂给分。 一千、两千…… 柴令武算是明白了,只要是对上异族,傲娇的泥石流系统仿佛打了鸡血似的,不怼不舒服斯基。 慕容孝隽起身叉手:“治中赐下的谜题,慕容孝隽才疏学浅,不能解开,请治中不吝赐教。” 邬可澜饮了一口茶汤,不阴不阳地开口:“恐怕,世间没这个字吧?” 倒不是邬可澜没学识,能在这个时代当上一介中县县令的,就不会是不学无术之辈。 但是,人力有穷时,就是状元也免不了有个把不认识的生僻字呢,谁能保证自己全能全知? 孔子还得听两小儿辩日呢。 全公廨异样的目光全落在柴令武身上。 别说,这种不靠谱的事,柴令武干得出来。 柴令武哈哈一笑,放下茶碗:“这个字是不是我生造,我说了不算,别驾最有发言权。” 笔墨侍候,垂垂老朽的卫戈霍然起身,瞬间精神焕发,笔走龙蛇,一个巨大的biang字(输入法打不出来)跃然纸上。 司法参军裴明烨立刻捧场:“原来治中说的,真有其字啊!别驾这是老骥伏枥呀!这一手书法,力透纸背!” 马屁的技巧好不好无所谓,关键看你拍了没有。 裴明烨能够坐上司法参军的位置,也多亏是柴令武把上任司法参军法直怼跑了,再加上把外甥女送到柴令武身边做事,天然立场就倒向柴令武的,当然也就无所顾忌了。 司户参军晏安邦抚须:“还是别驾、治中博闻广识。” 三位参军已经有两位表达出诚意了,柴令武在河州衙门彻底站扎实了。 卢望江气定神闲地观摩了一阵书法,轻轻击掌:“别驾的笔力更加老辣了。这个字,本官脱口欲出,却总觉得好像不对,别驾说说?” “biangbiang面,一种咸阳风味的吃食。”卫戈将笔搁于笔架上,点头看看自己颇有魏晋风范的字体。 啧,功力不减当年啊! 邬可澜面容瞬间古怪。 这种面他还真听说过,就是没往那上头想。 呵呵,暴露出自己孤陋寡闻了。 慕容孝隽叉手:“受教了!今天方知大唐文化之广博。米川县一役,治中大展神威,以民守城,胜了吐谷浑军……” 从慕容孝隽的话可以听出来,所谓马贼的事,其实大家已经不屑用这借口了。 就是吐谷浑干的,咋地? “听闻治中武艺了得,本尚书带了一名雪山招募的勇士,叫卜达,想向治中讨教一番,不知可否?”慕容孝隽面上浮现出笑容,眼中带了一丝狠色。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治中何等身份,能与区区野人一般见识?”卢望江怫然作色。 柴令武这个年轻人,敢于任事,岂能毁于区区搏斗? 慕容孝隽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熟知内情的卫戈抚须微笑,静看裴明烨与晏安邦表态反对。 柴令武笑了笑:“使君体谅下属,柴令武不能不从。然亦不能灭了我大唐的威风,让人说是避战。” “这样吧,我门下有个粗使女护卫,除了吃,别的也不会,就让她与卜达切磋一下。” 裴明烨瞬间表情复杂。 虽然知道自家外甥女有几下子,可仍旧免不了担心。 “不过,切磋中也难免失手,不如立个生死状,也免得日后扯皮不是?”慕容孝隽微笑着提议。 没工夫搭什么擂台,怕是什么样的擂台也难以承受卜达与白雨棠的分量,就是在州衙外头让衙役隔绝人群而已。 “白雨棠,你这次的对手很厉害,要是没把握,就不要上去。”柴令武严肃地与白雨棠交谈。 “要是打赢的话,我可不可以吃多多的羊蹄筋?听说养颜哦。”吃货的关注点完全不一样啊! “当然,你要吃多少都行。”柴令武颓然放弃了试图讲解的战略什么的。 人生第一次当教练,无疾而终。 “能打死人不?” “打死了,今晚给你一人烤两只羊!” 白雨棠兴奋地大叫一声,抓着双椎一个大跳,溅起烟尘无数,地面隐隐颤抖。 慕容孝隽身边,手持铜棍、面色凶恶、与白雨棠体型近似的卜达严肃地吸了一口气。 大雪山的勇士,即便遇到强敌也坚决不能退。 退,就是死。 生死状拿来,两人摁完手印,各自站一头,不约而同地一声喝,双椎与铜棍砸到了一起,巨大的声响震得旁观者耳膜生疼。 看场上,两人各自退后一步,大约是势均力敌。 论武器,吐谷浑的制作工艺也不差,双方的武器重量差不多,平分秋色。 卜达狠狠地咬着嘴唇:“你很强!你是我遇到最强悍的对手,所以,我必须使出最大的本事打败你!” 棍舞残影,扫、砸、挑、戳,卜达已经不限于棍招,一些长枪的招式也悄然夹杂其中。 白雨棠挥着双椎,一椎主防守,一椎主攻击,节奏丝毫不乱,与卜达打得难分难解。 场外,无数枹罕县百姓围观,振臂为白雨棠喝彩打气。 观测到白雨棠还有余力,裴明烨悄然松了口气。 漫天的神佛菩萨哟,我别的不求,只求外甥女平安就好。 白雨棠忽然发出狂笑,手中的双椎一变,如两条蛟龙袭向卜达,完全放弃了防守。 危险! 柴令武霍然起身,却看到卜达在白雨棠狂风骤雨般的攻击下,仿佛被老蛇皮调戏的小娘子,虽然全力挣扎,力量却越来越弱。 外围的喝彩直震云霄。 柴令武一抚额头。 明白了,白雨棠是因为没有对手实战,所以一直压制力量,拿卜达练手呢。 倒是让大家白担心了。 卜达连防守都防不过来,哪来的反击? 慕容孝隽的脸色难看,尖锐地喝斥了几声。 卜达奋力反抗。 没用,对方力气太大了。 咳咳。 白雨棠没有虚招,也不屑使用虚招,双椎轮流砸到铜棍上,让卜达手臂一阵阵地发麻。 想投降认输? 可以啊! 前提是你能喊得出来! 卜达被连绵不绝的重击打得血堵嗓子眼了,连张口的时间都没有,身子猛然向后一栽,一口鲜血喷泉似的喷出,脑袋一歪,死了。 这是被白雨棠活生生震死的。 白雨棠歪头看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踢了卜达一脚,确认真的死了,扭头看向柴令武。 柴令武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 白雨棠如同吃到糖的孩子,幸福地笑了。 泥石流系统疯狂提示:“干得漂亮!两万分拿走!再接再厉!” 慕容孝隽如同生吃了一斤排泄物。 好不容易招揽一个高手,想在河州灭一灭大唐的威风,即便不能打死柴令武,打残也行。 哪晓得,柴令武根本不上场,只是身边一名护卫就活生生打死卜达! 偷鸡不着蚀把米,吐谷浑的脸啊,这次是丢在地上摩擦了。 狠狠地瞪了柴令武一眼,慕容孝隽转身离去,卜达的尸身都不管了。 第五十八章 大夏县 即便再灰头土脸,慕容孝隽还是得启程奔赴长安,代表吐谷浑谴责大唐招降纳叛,挖了吐谷浑墙角,收了党项羌六部。 之所以要安排卜达给柴令武教训,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大唐当然也会还以颜色,下诏斥责吐谷浑侵犯河州、鄯州一事。 国与国之间的事,有时候比集市里吵架的婆姨高明不到哪里去,都是叉腰叫骂。 “你瞅啥?” “瞅你咋地?” 然后唾液四溅,吵吵嚷嚷的,干挽袖子不动手。 强者依旧强,弱者依旧弱。 折腾半天,只是为了表明立场、态度。 要动手的,根本就不说话,直接先揍一顿再说。 你说理由啊? 养那么多文官,要是连个师出有名的理由都找不出来,要他们有何用? 要知道,那是一帮石头都能说成祥瑞的人才啊。 朝堂上的是是非非,柴令武反正够不着,也懒得瞎操心。 倒是赶在深秋时节,朝廷嘉奖了许多钱粮给河州,虽然只是笼统地提了一句“河州表现优异”,但河州衙门上下都知道,这是托了柴令武的福。 柴令武在收服党项羌的过程中起了作用,朝廷不能有功不赏,那会散了人心的。 反正,柴令武的讨赏有点怪,最多帮他延一年婚事,好处自然给了河州。 柴令武不缺钱,这些嘉奖也多少弥补了一些河州的亏空,让愁眉苦脸进州衙讨账的商贾们脸上多少带一点生机。 柴令武的规矩是,不管是谁,不管以前州衙欠了多少,此次一律支付三成。 虽然还是会有人不死心,想通过关系多要一些账,柴令武瞪着眼睛一句“再哔哔就一文不付”,世界瞬间清静了。 只要保证了相对的公平,商贾们还是乐意守规矩的。 眼见州衙要越滚越多的欠账得到了遏制,还能兑付三成,再有不满都得憋着。 今年三成,明年三年,后年可不就基本清账了吗? 虽然,这有点自欺欺人,但谁不是靠自欺欺人活着呢? 公平公正的名声,让柴令武在河州的威望扶摇直上,颇有一呼百应的势头。 枹罕县令邬可澜惊异地发现,枹罕县最大的豪强风家,已经在布置明年种植药材的相关事宜了。 可是,本官不是吩咐县丞风瑞去联系治中,商榷枹罕县种植药草事宜么? 好家伙,全联系到你家里了啊! 风瑞振振有词地回应:“明府这就冤枉下官了。风家种植药材的事,下官也是刚刚得知,家主风波恶他不讲究……” 邬可澜的鼻息渐重,眼珠开始布满血丝。 都是官场的老狐狸,别特么装纯洁,不就是想摆老夫一道,然后取而代之么? 河州条件艰苦,等闲官员也不愿意来赴任,本地简拔的例子颇多。 到时候,米川县与凤林县药材搞得风生水起,人口渐增,下县变中县。 同时,枹罕县百姓眼热两县的药材,却得知枹罕县的药材无人收购,你觉得他们会不会迁居两县? 那时节,枹罕县由堂堂州治所在的中县跌成了下县,邬可澜的屁股还坐得住县衙的头把交椅么? 邬可澜夹起尾巴走人,可不就是该风瑞顺位顶上了么? 好算计! 邬可澜忽然变得心平气和:“正好今秋农闲,本官打算安排劳役,给红水改改道,让它离开青寺。” 风瑞的脸瞬间变色。 红水河绕经青寺,拐了几个村子,才汇流入大夏河。 青寺,偏偏是风家种植药草的最佳地点。 邬可澜改道红水河这一招,确实够狠,刚刚卡在风家的命门上。 想要地里有好收成,甭管是种药材还是小麦,必要的灌溉是少不了的。 断了水源,青寺就从一块好地变成了下等土地。 反正,征召徭役,也不用付钱。 这是绝户计啊! “枹罕县种植药材一事,下官当极力奔波。”风瑞瞬间从心了。 胳膊,终究还是没能拧过大腿啊! 柴令武对风瑞的建议不屑一顾。自己堂堂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需要在意一个正七品上的中县令么? 不存在! “是本官品秩高,还是他邬可澜品秩高?” 柴令武点出了其中的关键。 本来就差了两级,还别有所求,邬可澜一而再、再而三地派县丞来与柴令武商榷,本来态度就不端正。 “又要卖直取名,又要谋求利益,这位县令还真是贪心,妄想鱼与熊掌兼得。” 柴令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自己不踩着别人肩膀就已经是立地成佛了,居然还有人敢拿自己刷名声? 呵呵,又不是河州没有别的县了。 再说,即便没有河州,还可以有廓州、渭州、岷州。 真惹急了,让慕容君小娘子去种也未尝不可。 柴令武本身就没打算在这事上谋取丝毫的利益,正所谓无欲则刚,怼起人来特别刚。 泥石流系统狂叫:“这个解释很有创意,给一百分!” 风瑞叹着气回转,脸上的表情却很微妙。 是懊恼、惋惜还是庆幸? 孙承济他们已经回转长安,派来指导、安排种子及种植技术的伙计也陆续到位。 即便早晚的风吹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即便浓浓的雾气久久不散,米川县、凤林县百姓依旧在伙计们的指导下,热火朝天地垒石边、除碎石、刨草根。 偶尔在稀薄的日头下能看到两县土地上腾起浓浓烟雾,那是在烧地。 要说种药物,其实大家心里是没底气的,毕竟多年来大家都是背着背篓上山采药,成规模的人工种植,河州还没听说。 只是,有着柴令武的名声为保障,有药行伙计足够专业的指点,大家慢慢放下了疑虑。 大人扛着农具在地里翻腾,孩子挎着粪篮子往大道上溜达,不时为捡得西域商队的骆驼粪便而欣喜。 攒够了肥,堆积发酵之后,明年开春就能撒到地里,药材就能茁壮成长,家里就能有更多钱,买更多肉。 河州四县里,最神秘莫测的大夏县终于来人了。 作为从七品下的县令,能几乎不来上官所属衙门,也真是一种本事。 奇怪的是,这样的县令,州衙里应该有一堆说他是非的人,却偏偏无人置喙。 县令很年轻,比柴令武大不了几岁。 “下官元斛,见过治中。” 柴令武满脸狐疑。 为什么这张很庄严的方脸,感觉似曾相识呢? 偏偏搜肠刮肚,柴令武也想不到自己与元斛有什么交集。 柴令武可以肯定,哪怕连儿时算上,自己也百分之百没有见过他。 很奇怪的感觉啊! “明府家乡何处?”柴令武忍不住问道。 元斛无奈地苦笑:“说家乡,元姓本是鲜卑拓跋氏,家乡应为额尔古纳河,后改姓元,迁居上党,倒也定居近两百年了。” 还是鲜卑拓跋的皇姓啊! 可是,这个眼熟的问题还是没解开。 算了,不要纠结于这些小事。 “大夏县是遇到什么问题了吗?怎么本官自上任以来,不见大夏县来河州办事?”柴令武举起茶碗喝了一口。 天气凉了,热乎乎的茶水下肚,身子能暖和些。 元斛捧茶轻笑:“治中今年才上任,不了解其中的沿革。大夏县于贞观元年废入枹罕县,贞观五年复置,自然是百废待兴。” “大夏县以种植为主,旱灾、冰雹频繁,下官自然是焦头烂额,顾不上来河州拜见治中了。” “除了种植小麦,下官还让人种植了木香。大夏县进入正轨了,下官才敢脱身。” 柴令武瞬间刮目相看。 木香按后世分类,分云木香与川木香,都是药材。 其中云木香原产克什米尔,川木香为中国原产,此时说的木香自然是川木香了。 如果只是少量种植,那没什么; 大量种植,种子、技术、销售渠道都必不可少,元斛敢这么干,当然是有把握的。 也就是说,一个不哼不哈的下县县令,背后肯定有巨头在支持呀。 但是,有如此雄厚背景的人,犯得着跑来河州吃土么? 别看柴令武,柴令武是被人坑了。 别的不说,柴令武现在对元斛的印象真的不错。 呵呵,河州其他三县要有元斛这能耐,柴令武不就可以躺平了? “大夏县条件虽然不好,咬咬牙还是能坚持的。就是人口是个短板,特别是木香的照料上,下官那里人手奇缺,又不能过度使用民力,只能向州衙求助了。”元斛条理清晰地陈述。 柴令武也挠头,好像河州没有什么空闲劳动力吧? “州狱里有不少人犯,如果可以,治中将他们服刑地点改为大夏县如何?”元斛的目标很明确。 柴令武想了一下。 州狱里的二百六十二号人犯,放出去倒也不是不行,问题你大夏县能不能管住他们。 人犯里,各色名样的人才都有,说话又好听,可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爆发。 准确地说,这就是个火药桶,遇上火星就得炸。 “签署相应文书,确保大夏县为此负全责,本官可以做主将他们移交。”柴令武微笑。 不怕其中有什么猫腻,前程似锦的元斛如果舍得搭上未来,自己为什么不能通融呢? 第五十九章 灵活的胖子 事后,知情的卫戈长叹了一声,没说话。 柴令武给身边所有人置办了秋衣、冬衣、皮靴、皮帽,李不悔乐得眼睛眯成了缝。 不用自己付钱,就是很快乐。 这个小财迷! 唯独裁缝给白雨棠量了体型后,报出的价格让白雨棠火冒三丈。 “是不是欺负人?凭什么我的价钱是别人的两倍?” 白雨棠抓过裁缝,唾沫四溅地嚷嚷,搞得像给裁缝洗脸。 横竖是柴令武出钱,偏偏她觉得就是不公平。 也不想想,就她那体格,耗费的材料可不得两倍么? 柴令武叹了声气:“裁缝没错。如果在一个正常体型值范围内,无论胖瘦他都会收同样的价钱。可是,你天赋异禀,体格雄伟,用的材料当然远超凡人。” 白雨棠听不得旁人说她胖,柴令武拐弯抹角的形容,让她红着脸松开裁缝,嘻嘻笑道:“还好啦。” 倒是柴令武让缝制鹿皮手套,让白雨棠眼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 大冷天,赤手抓金属兵器的酸爽,谁抓谁知道。 冬天,真要开战的话,还得手上绑布条再抓兵器,否则时间长了,皮肤会与金属粘到一起,时间长了手都会废。 手套则完美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我听说,折冲府的将士还没有手套。”白雨棠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柴令武挑了挑眉。 自从风家彻底倒向柴令武以后,折冲府也勉强算他地盘了,照顾一下很合理嘛,谁说牧民官就不能介入折冲府了? 至少,慰劳一下府兵、解决一下他们的后顾之忧,朝中最喜欢弹劾的台院都挑不出毛病吧? 河州折冲府按州而论,应该是下府,配府兵八百。 然而因为地处边境,与吐谷浑时不时会进行友好切磋,折冲府自然而然也升级为中府,配备一千府兵。 说的仅仅指战兵,辅兵是没算在里面的。 各地辅兵与战兵的比例,视情况而定,河州折冲府是维持在一比一。 别看他们是辅兵,战兵战死了,他们照样拔出横刀冲上去杀敌,并优先获得转为战兵的机会。 战兵不死,他们则负责补刀、摸尸、运输兵甲、提供武器、帮助穿卸甲等零碎辅助,待遇比战兵差好多。 所以,辅兵也渴望转为战兵啊! 朝廷养折冲府的方式也简单粗暴,每府给公廨田四顷,或公廨钱十至二十万,然后折冲府把田租出去收租,或者公廨钱放货收利息。 这样一点钱财,基本只够折冲府维持正常运转,肚子里没油水的。 所以,大唐的府兵格外喜欢打仗。 立战功了,家里能按斩获的人头赏得永业田,战场缴获也会经折冲都尉重新分配,大约总的有一半能到府兵手上,另一半维持折冲府运转。 至于说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等军官多拿,呵呵,在哪个时代不是天经地义的? 甚至,大唐的军官,下手还是比较温柔的了。 风申正在枹罕城郊的校场,由身边的亲卫挥舞着令旗,组织府兵们布下各种奇奇怪怪的阵,以及战阵的各种变阵。 如果说直白一些,就是小规模的组合排列,以一定的合击方式夹击敌人。 这就是折冲都尉的职责之一,每年冬天,需要主持教练战阵之法。 大唐折冲府的数量,因各个时期而变化,所以诸史的记载不同。 最少的记载数字是574府,最多达800府,史料上有名称与位置可考的共627府,其中陇右道有府33,分布在11州内。 当然,对孤陋寡闻的柴令武来说,他就知道河州折冲府与廓州折冲府,哦,还有雍州折冲府。 “风都尉,下官送来河州为折冲府将士赶制的两千双羊皮手套。” 风申是从四品下的中府折冲都尉,品秩比柴令武高多了,称下官理所当然。 所以,说当初柴令武那一拳是挑衅官场规矩,也没冤枉他。 军政虽然搁一块,实际是两个体系,地方上对折冲府的约束力也很薄弱。 当然,劳军是没有问题的。 但是,也不可能如《三毛从军记》里一般,搞一群摩登女郎来劳军。 柴令武赶到校场,风申让府兵集结,列阵迎接时,柴令武简短的一席话让府兵们瞬间眼睛一亮。 好家伙,河州还真惦记着我们这些府兵呐? 羊皮缝制的手套其实不值几个钱,却实实在在解决了府兵冬天冻手的大问题。 其实柴令武很想“我简单说上两句”,然后叭叭一个时辰的,奈何这天气是个问题,在寒风中站一个时辰,别说是府兵,就是对柴令武自己也是一种折磨。 唉,不能过足领导的瘾,惆怅。 风申接过一双手套戴上,略显刻板的脸上终于现出一丝笑意。 治中果然明白军中糙汉子需要什么。 就连风申身边原本怒目而视的亲卫,脸色也缓和下来。 看在手套的份上,不与这混账计较。 不过,小小的刁难是免不了的。 “治中当日,英雄了得,不知可能与我等切磋一下?”正六品上的果毅都尉沈锥生生堆出了笑意。 哎,军中的糙汉子,不会假笑你就别装了吖,看着心累。 丫的品秩还比柴令武高两级,柴令武还不好置之不理。 柴令武摆出了亲切的笑容:“下官昨天偶感不适,倒是让沈果毅失望了。不过,下官还有一个护卫,武艺不逊于下官,正好请果毅指教。” 风申无奈地抚额。 那叫不逊么? 白雨棠发起威来,轻易打死你十个柴令武! 沈锥轻笑:“都尉莫急,下官有分寸,可以让他吃一点苦头,又不至于太失颜面。” 风申用看憨憨的眼神打量沈锥。 老伙计,做人呐,不光要低头拉车,还要时不时抬头看天呐! 震得地面晃荡的白雨棠出场,瞬间让沈锥明白都尉的眼神为何充满怜悯了。 “庄主,打谁?” 白雨棠跃跃欲试,身上的肌肉在虬起。 这称呼,一听就是跟李不悔学的。 目光瞅向骑虎难下的沈锥,白雨棠两眼放光:“能打死不?” 这个傻嫚子,就知道打死人了能得吃羊。 柴令武淡淡一笑:“自己人,不用那么狠,让他输就是了。晚上一样给你两头羊。” 白雨棠兴奋地跳了起来,落地的巨大震动,让沈锥脸都绿了。 这是自取其辱吗? 自己启衅的,就是被打跪了也得打,否则日后在下属面前如何抬头? 抽出步槊,沈锥站在了白雨棠对面。 东汉时期的《释名》记载“矛长八尺曰矟(槊的异体字,读法一样.),马上所持,言其矟矟便杀也。” 马槊,只是矛下属的一个分支。 槊杆不像普通枪、矛所用的是木杆,而是取上等韧木的主干,剥成粗细均匀的蔑,胶合而成。 韧木以做弓用的柘木为最,次以桑、柞、藤,最差也得用竹子。 把细蔑用油反复浸泡。泡得不再变形了,不再开裂,方才完成了第一步,而这个过程耗时将近一年。 一年之后,将蔑条取出,荫凉处风干数月,后用上等的胶漆胶合为一把粗,丈八长(注,汉尺),外层再缠绕麻绳;待麻绳干透,涂以生漆,裹以葛布。 葛布上生漆,干一层裹一层,直到用刀砍上去,槊杆发出金属之声,却不断不裂,如此才算合格。 然后去其首尾,截短到丈六左右。前装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不断调整。 东西是好东西,经久耐用、弹性好、杀伤力强,但成本太昂贵、制作太繁复、失败率还高,也就注定它的生产工艺无法长久流传下去。 劣币驱逐良币,不仅仅是在经济领域啊! 步槊却不是马槊,只是步兵手中的矛,假以槊名。 槊与长椎撞击到一起时,沈锥感觉仿佛是被一匹疾驰的骏马冲击到,身不由己地退后几步,才化解了余力。 沈锥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大耳刮子。 嘴贱,非要出什么头啊! 一力降十会,白雨棠那雄厚的力量,就能让自己欲死欲仙了。 想来,白雨棠那大块头,满满的力量型,灵活度应该欠缺吧? 步槊如毒蛇吐信,刁钻地攻击白雨棠的下盘,脚下也踩着变幻莫测的步伐,沈锥顿时轻松了好多。 以巧破力,我果然是天才! 然而,对白雨棠来说,再大的威胁,一长椎过去了解了事了。 以白雨棠的力量,沈锥不敢硬碰啊! 更让人侧目的是,白雨棠猛然一脚踩下,精确地将步槊踩于脚下,沈锥挣得面红耳赤也无法拔回来。 她的身手,竟然如此灵活! 柴令武表示,淡定,基操勿溜,后世某个十二岁就早熟去追老板娘的胖子表示,谁说胖子就不能灵活的? “果然身手了得!沈某认输。” 在府兵们的起哄声中,沈锥松手认输。 不是一个级别的对手,再挣扎也没有意义。 风申轻轻拍了一下沈锥的肩头,神色复杂:“人家已经手下留情了。前段时间的州衙门前,活活震死吐谷浑勇士的事,你没听说么?” 沈锥确实忙于折冲府的庶务,没来得及打探。 但是,活活震死,比用兵器打死,感觉更瘆人。 这都是什么怪物啊! 军中最崇拜强者,白雨棠瞬间收获了一帮小迷弟,乐得她不知说什么好。 第六十章 秦琼上朝 大夏县还有特产的啤特果,也叫皮胎果,外形像冻梨,性温、味酸甜,树龄最高180年,年产量最高3600斤一株。 皮胎果有一个有趣的特点,刚摘下树的啤特果,虽果香扑鼻,但又酸又涩,要放在果子架上进行“出汗”,过半个月后果子由硬变软,色泽由黄转成酱黑色,这时就成为名副其实的黑果子,即可食用。 也就是说,这果子有了长途运到长安的可能。 柴令武随口提醒了元斛一声,至于他做不做,就不是柴令武该管的事。 米川县、凤林县那头,柴令武安排他们在山地种脆皮核桃。 后世国人过去一直认为核桃是汉代张骞从西域传入的,但研究表明:核桃不是一地而是多地起源的植物,中国也是原产地之一。 胡桃科植物在中国有7属28种,现在基本可以确定原产于我国的有4个种,胡桃楸、野核桃、铁核桃和河北核桃。 1972年发现磁山文化遗址,在磁山遗址发掘的灰坑中,发现两座坑底部有树籽堆积层,可辨认的有榛子、小叶朴和胡桃。 胡桃就是现今的核桃,以往认为核桃是汉代张骞通西域时传入内地的,磁山遗址胡桃的出土,证实距后世7000多年前这一带就有种植。 米川县尕愣口,阿诺瓦塞一家允诺为柴令武试种十亩大蒜。 还真为难了阿诺瓦塞,一个整天在马背上的牧羊人,居然扛起锄头刨地。 只是,阿诺瓦塞一看到乐都青龙的笑脸,干活都特别起劲。 马尔坡,牛夜他们,则接手了柴令武从雅利安商贾那里弄来的胡萝卜种子。 比隆比较固执,在皋兰渠的劝说下,勉强答应了种植十亩秦椒(花椒)。 反正,就是没枹罕县什么事。 得到风瑞传递回来的消息,邬可澜从头凉到了脚。 柴令武“卖直取名”的评语,一针见血地戳出了他皮袍下的小。 秋冬时节,枹罕县只能兴修水利什么的,看着邻县热火朝天的景象,说不嫉妒是假的。 可是,要他向柴令武俯首、赔笑,做不到啊! 别说是对区区治中,就是对上刺史,邬可澜也要讲风骨的! 药材之类的,太专业,自己也不认识相关行业的人,只能望洋兴叹。 但是,种植核桃这事,需要什么门槛? 不存在! 唯一的缺陷,就是从种植到坐果,最快五年,最慢十年。 但是,那是实生苗啊! 又不是不能扦插! 公元前六世纪,《诗经·齐风》就有“折柳樊圃”一说,《齐民要术》也提到这一句,贾思勰也称扦插“胜种核”。 扦插技术的成熟,让核桃迅速大面积推广成为易事,米川县、凤林县正准备同样行事。 据说,扦插的核桃坐果最短可至三年,在自己的任期内还能看到成果。 至于渠道,邬家即便只是个庶族,揽下收枹罕县核桃的事还是能做到的。 即便你柴令武厉害,把持了长安核桃的销售渠道,我家还可以去洛州(洛阳)啊! 你总不能把天下的渠道都堵死了吧? 我果然机敏无双! 凭心而论,邬可澜的法子有些取巧,却不是行不通的。 …… 天气再冷,培训班还得开,这一次是察院、雍州府、长安的丝帛行业、柜坊混杂。 当然,首先要重点培养的,是霍国公府的柜坊掌柜。 柴令武精心整理了一些粗浅的《金融会计》,单独给他们开小灶。 你说这不公平? 呵呵,年轻。 世界上从来没有公平这东西,有的只是“相对公平”。 边远山区连吃饭都困难的孩子,能与撕葱公子比较公平么? 连女朋友都处不上的单身狗,能与海王比较公平么? 察院来了一个名人,监察御史马周。 马周相貌端正,却整日端着个酒葫芦,不时饮上两口,根本没法练珠算。 气呼呼的李不悔把状告到了柴令武面前。 柴令武也无奈啊! “首先,马周这个人有大才,监察御史不过是他的跳板,他不会长期干这活,我们也就不必计较那么多了。”柴令武和蔼地说。“其次,他的身体,不喝酒不行啊!” 都雇佣童工了,不好声好气能行么? 马周的监察御史确实干不长,很快他就要改任台院的侍御史了。 一个没有出身的人,能以马周的速度升官,那才华一定是极其耀眼的。 李不悔瞪大了眼睛:“他病了?” 柴令武重重地点头。 如果没记错的话,马周应该是非常好酒,后期说是消渴症,其实早期就已经显现出来了,只是没有重视而已。 唐朝王焘《外台秘要·卷第十一·消中消渴肾消方》、《外台秘要·消中消渴肾消方》云:“《古今录验》论消渴病有三:一渴而饮水多,小便数,无(注:当作有)脂似麸片甜者,皆(注:当作此)是消渴病也;二吃食多,不甚渴,小便少,似有油而数者,此是消中病也;三渴饮水不能多,但腿肿脚先瘦小,阴痿弱,数小便者,此是肾消病也,特忌房劳。” 渴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至于马周以酒解渴,虽然此时的酒普遍度数低,依旧是抱薪救火。 按后世中医辩证的看法,消渴症与糖尿病是有区别的,不可混为一谈。 李不悔不太情愿地轻轻点头:“哦,那我就放过他的珠算好了。” 柴令武兴起,随意一问:“他的《基础会计》学得怎么样?” 李不悔嘻嘻笑道:“在培训班里第一,只比人家差那么一点点。” 那很强了啊! 果然不愧是马周。 连枊范都无法压住他光芒的男人。 …… 长安城内,最轰动的消息,莫过于卧病在床多年的正三品左武卫大将军、翼国公秦琼,竟然骑马上朝了。 秦琼的伤势,在长安城是人尽皆知。 什么多年征战、血流数斗,是个人就能说上几句。 这是实实在在的战绩,没有半点虚辞,才叫人更加仰慕。 多少壮汉婆姨驻足道旁,只为了一睹这好汉子的风采。 “哈哈,叔宝果然大好了!”混世魔王程知节喜得手舞足蹈。 秦琼重义,昔日瓦岗的兄弟,颇多曾受过他相助的,人缘不是一般的好。 就是那破性子,太直了。 从三品秘书监、钜鹿县男魏徵过来打量了几眼:“咦?这是哪个名医出手了?老道知道的几位,甚至连孙思邈道兄都曾经给叔宝看过,并未收到如此成效啊!” 魏徵上瓦岗之前也当过道士,医术不说特别好,至少也不能算差。 秦琼身体状态的变化,他自然轻易察觉出来。 秦琼的身体还很虚弱,只是在以极大的控制力稳住身躯,灰白的鬓角隐隐现出汗迹。 现在是深秋啊! 正三品并州都督、曹国公李勣目现喜色,与从四品太府寺少卿、上柱国、阳翟县公郭敬(字孝恪),正四品下右武卫中郎将、魏城县男牛秀(字进达),正四品下左卫中郎将、新乡县公吴广(字黑闼),齐齐对秦琼拱手贺喜。 除了张亮去地方上任都督,并未回朝之外,当年瓦岗幸存者几乎齐聚。 承天门外,百官下马。 在大唐,除了身体病弱、老迈的官员会坐轿之外,就连那些正经书生出身的官员上朝也是骑马。 在大唐坐轿,丢不起那个人,婆姨都会看不起。 秦琼站稳身子,迈步向前,明显能看到他很吃力。 程知节的手臂半伸,想搀住秦琼,却又收了回去。 别人不知道叔宝,他能不知道么? 一生好强,至死倔强。 秦琼选择来上朝,就是要让皇帝与诸大臣知道,昔日威风凛凛的翼国公,还能撑得住! 不撑不行啊! 翼国公府的产业,一些市井泼皮的身影若隐若现,要不是顾忌秦琼的威名,不定出什么事呢。 人还没走啊,茶就开始凉了? 太极殿内,上殿的李世民见到秦琼,大喜过望,赶紧吩咐赐座,内给事赶紧抬了一把高椅过来让秦琼坐下。 人的情绪是一个复杂的东西,李世民虽然对秦琼有失望、有怨怼,但秦琼的身体好转,他也同样高兴。 听上去似乎有些矛盾,却是人性的真实体现。 秦琼也不逞强,叉手谢恩后便坐下。 原本昨天的台院御史弹劾的矛头已经渐渐指向秦琼家,程知节甚至打算撒泼打滚地闹上一场,可自从秦琼入殿,哪怕身子虚弱得只能坐在椅子上,却再无一人敢弹劾。 这就是大唐第一猛将的威慑。 朝堂上,或真或假,多数人都对秦琼表示了祝贺。 处理完政事,李世民赐了秦琼一些补品以示恩宠,然后漫不经心地问:“叔宝这是寻得何方良医,可以有此神效?若有可能,请其为叔宝将身子尽数恢复,岂不妙哉?” 秦琼叉手:“臣能从沉疴宿疾中捡回性命,已是感恩戴德,岂可人心无尽?” 李世民心头微微一滞。 好嘛,秦琼一点口风不露。 “朕记得,秦怀道已经快九岁了?谕:秦怀道为国子监国子学荫监。” 国子学本就是为教育这些公侯之后而设的。 第六十一章 狼烟 裴明烨的司法参军还兼了司士参军的差事,河州四县的城墙建筑,他于情于理都要管上一管,指点指点。 当然,重点是米川县、凤林县、枹罕县这三个边境县,大夏县这样的二线位置,可以忽略。 战火如果烧到了大夏县,怕是河州全境基本沦陷了。 作为顶头上司,柴令武也被邀请进入巡视各县的队伍里。 枹罕县、凤林县真没什么好挑刺的,毕竟人家成立的时间长,该修砌的早就修砌了,就是需要改进也不过是寥寥可数的地方。 米川县作为新修建的地方,被裴明烨批了个一无是处。 没有护城河,差评; 马道的坡度太大,不利于物资的运送; 墙体还算合格,女墙高度不够; 垛口的宽度过了; 城楼修得太没有诚意,完全是敷衍的; 拐角处修建、瞭望专用的角楼没有修,仅靠刁斗难以保证瞭望人员的替换、补充; 城门还算亮点,但没修瓮城是最大的错误; 没有凸出城墙外的墩台,也即马面,扣分。 马面之名,首见《墨子》中的《备高梯》与《备高临》,可见历史之古老。 因在宋、金之后火器的运用,马面渐渐退出了城防体系。 罗大宣拼命点头,堂堂从七品下县令在从八品下的司法参军面前,没有一点上官的威严。 这也是官场常态,上面来条狗,你都得好好侍候起,除非你真心打算翻脸了。 更何况,裴明烨虽然挑剔了点儿,却完全是基于事实。 毕竟,修建城墙柴令武也有份,不可能喷出太过激的话。 信不信柴令武离开,裴明烨立刻能喷得让罗大宣怀疑人生? “那个护城河,米川县刚刚成县,穷得厉害,实在是没钱去挖啊!”罗大宣开始哭穷。 “打住!米川县穷不穷与我这小小的司法参军无关,我手上也没钱!罗明府你提着猪头走错了庙门!”裴明烨暗戳戳地朝柴令武方向甩了个眼色。 “当年,就在这里,我提着横刀与吐谷浑人拼命……”柴令武对着白雨棠吹牛皮。 没办法,白雨棠越来越凶悍,再不吹牛皮,以后在她面前更没法吹了。 仅凭白雨棠练习武艺时的劲风,柴令武就能准确地判断出,自己即便把槊法练到大成,也不是白雨棠三合之敌。 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依靠泥石流系统,成为大唐顶尖战将的白日梦,终于被白雨棠一缸冷水浇醒了。 白雨棠眼里全是星星:“那可好玩!得加多少只烤羊啊?” 没法交流了! 罗大宣嘿嘿笑着搓手:“那个,治中啊,你看看这小城墙破的,裴参军也提了不少正确意见。可是,米川县的情况你也清楚,成立伊始,百废待兴,缺钱呐……” 柴令武笑骂:“当我不知道米川县收了多少税赋咋地?就知道藏私!罢了,朝廷嘉奖下来的钱粮,还剩个一千缗,尽数拨来米川县,你要用于实处。” 一千缗对于修补城防来说,真是杯水车薪,却好过没有。 罗大宣心满意足地抚须:“走!下官请客!羊蹄筋、岩羊肉、咂酒,不醉不归!” 走了几步,柴令武的脚步停了下来,扭头望向南面。 淡淡的阳光下,一缕几乎察觉不到的青烟冉冉升起。 伍参、陆肆默不作声,柴刀眯着眼睛看了一阵狼烟,肯定地说:“尕愣口方向。” 罗大宣跺脚:“这可如何是好!弓马手被县尉带到了比隆,一时赶不回来!” 柴令武看了看身边,咬牙作出了决定:“柴刀,去调集马车,载白雨棠;伍参、陆肆,随我去尕愣口。裴明烨,你陪明府坐镇县城,务必保证米川县城的安全!” 没有迟疑,大家迅速各司其职。 柴刀借马、借马车的过程顺畅无比,听说是柴令武要用,商贾们立刻腾出最大的货车,四马并驱,没顶的那种。 只有这样的马车才能载得动白雨棠沉重的分量去冲锋陷阵,之前柴令武他们携带的马车,不过是二马齐驱而已,只够拉着白雨棠赶路。 身份与骄傲,不容许柴令武后退; 尕愣口,阿诺瓦塞要为柴令武种植大蒜,也不容许别人伤害! 柴令武上了天马,一夹马腹,米川县城内响起雷鸣般的喝彩声:“柴少府,彩!” 倒不是他们不知道柴令武升任治中了,只是,在多数人心目中,柴令武依旧是那个倔强地挡在米川县百姓身前的少府。 看到只有两骑、一车紧紧相随,百姓们瞬间变了脸色,健硕的汉子们扔下手中的活计,默不作声地回家拿上刀弓、牵上马匹,慢慢向城外走去。 经过米川县守城战役,大家也基本清楚了,求人不如求自已,府兵大多时候能保米川县的平安,可也不是万能的。 柴少府能孤身出战,我们就不能跟随么? 米川县,是我们的米川县! …… 尕愣口,点燃了狼烟的阿诺瓦塞,看着渐渐消失在山林的姜婕与乐都青龙,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能及时示警,无亏职责; 家小安全脱险,无愧于心。 那么,兔崽子们,拿你们的人头为阿诺瓦塞耶耶换永业田吧? 治中那个大蒜,听说能挣不少钱,要是家里再分得几十亩永业田,种上大蒜,想来姜婕、乐都青龙娘俩的日子会更好过吧? 身子如豹子般疾奔,阿诺瓦塞倚仗天柱,连续张弓,射倒了四名吐谷浑人。 边境上,争端、冲突才是永远的主旋律,和平、贸易不过是点缀而已。 没有这意识的边境子民,不是已死,就是快死了。 书到用时方恨少,箭到射时恨不准。 阿诺瓦塞点狼烟、射杀对方的依据,是柴令武以前定下的规矩:吐谷浑商队,超过二十人进入的,必须提前派人向尕愣口、比隆方向的人员报备,否则视同入侵。 这次来的是两百人,即便没有主动攻击,阿诺瓦塞也视同敌人。 没毛病。 唯一的问题是,阿诺瓦塞的箭术还得练练,射了整整一壶箭才搞死四个,要是伍参教头知道了,准得踹屁股。 机智如阿诺瓦塞,平日早就在一些不起眼的位置上放置了备用箭矢,倒也不惧缺箭。 更机智的是,阿诺瓦塞背靠山地,身前却是一块零乱的碎石滩,吐谷浑人想纵马过来攻击还不容易。 完全占据了地理优势,不时急速地闪动,以一块块岩石、土堆为掩体,隔三差五地放冷箭,阿诺瓦塞感觉自己已经到达了人生巅峰。 就是去驰援米川县城时也没如此战绩啊! 请叫耶耶孤胆英雄阿诺瓦塞。 得意忘形、乐极生悲,这些成语不是生造的,总归能找到现实中的范例。 吐谷浑也是精擅骑射的国度,这一群人里未必有神射手,但要找出比阿诺瓦塞箭术强悍的,可不要太多。 以为掩体能永远庇护住身体么? 天真! 两支箭矢抛射过来,一支扎在阿诺瓦塞右肩,一支将他的左腿钉在了地上。 阿诺瓦塞忍不住惨叫。 这个英雄当得有点失败,还未能一展风采就要报废了。 一左一右,两名吐谷浑人举着马刀步行,踏过乱石,狞笑着出现在阿诺瓦塞面前。 完了,英俊不凡、英勇不凡的阿诺瓦塞要死了! 姜婕、乐都青龙,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咬牙以左手执刀,阿诺瓦塞挣扎着站了起来。 就是死,也要带走一条性命! 教头伍参说的,不能做亏本买卖! 两柄马刀泛着寒光、映着薄阳,向阿诺瓦塞斩下,阿诺瓦塞别扭地左手举刀格挡,只是一记就被打得横刀脱手。 两张狰狞的面孔慢慢逼近,在阿诺瓦塞眼前渐渐放大。 完犊子了! 阿诺瓦塞知道,对于凶狠的敌人,被生擒之后一般会遭遇酷刑,生不如死的酷刑。 偏偏此刻的自己,连自尽的能力都没有了啊! 两张面孔突然凝滞了。 阿诺瓦塞奋起余勇一推,两具身体倒在了碎石上,后心两枝箭矢尾羽兀自在颤动。 “教头?” 阿诺瓦塞咧嘴,声音嘶哑地轻唤一声。 米川县方向,三匹骏马狂奔,后面一辆马车卷起冲天尘埃,总共就五个人,硬是杀出了千军万马的派头。 左侧执弓疾射的,正是伍参。 柴令武这个憨憨箭术约等于无,索性也不献丑,仗着马快,一头扎进吐谷浑人阵中,槊出如龙,或扎、或扫、或挑,长兵器的优势尽显无遗。 可气的是,吐谷浑人全力一刀砍在槊杆上,马槊屁事没有,还能反震马刀回去。 一槊难求,不是没原因的,工艺就是这么牛。 伍参骑射,陆肆长枪与柴令武响应,务求保证柴令武不会因为杀得太嗨而深陷敌阵。 其余,陆肆的担心有些多余。 柴刀驾马车撞入吐谷浑阵中,所到之处,吐谷浑人纷纷避开,凶神恶煞的白雨棠在马车边缘挥舞长椎,一椎一个脑壳迸裂,没有丝毫的反抗余地。 一支箭矢阴险地射向白雨棠的膝盖,正是白雨棠难以兼顾之处。 白雨棠身子半蹲,一椎将箭矢砸飞,狂笑道:“就这?” 第六十二章 这些年的辛苦 车战之所以退出主流,不是因为威力不足,只是因为灵活性不够,且受道路地形限制,被骑兵这个更灵活的兵种取代了。 车战,有一个难处,就是战士的重心需要稳当。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体重很重的缘故,白雨棠的重心,很稳重。 即便是再颠簸、车舆再跃起,白雨棠依旧稳得仿佛与车舆一体,两条长椎如暴风雨一般席卷碰到的吐谷浑人,所到之处,几无一合之敌。 “烤羊!烤羊!我的烤羊!” 喊着号子的白雨棠,显得更来劲了,也不怕把柴令武吃得拉饥荒了。 “杀马!” 吐谷浑人的首领苏蟒达郎巴咆哮。 苏蟒达是羌姓。 马车已经撞入人群,不能发箭矢,否则会伤到自己人。 数名吐谷浑人以悲壮的姿态,纵马冲向马车前头的挽马,手中的马刀狠狠扬起。 挽马是大名鼎鼎的河曲马,分战马、驮马、挽马诸多类型。 这名称是1954年定的,之前本地人称之为乔科马或吐谷浑马,单匹马的重量在700-900斤,加上冲击力,谁要阻拦,还真得拿出拼命的架势。 马匹对撞,马刀挥下,挽马颈部中刀,鲜血喷涌,可巨大的冲击力也将冲来的吐谷浑人撞飞,在半空中吐出大口的血、以及内脏的碎片,然后发出沉闷的落地声。 前室上的柴刀被震得摔了下去,幸亏反应及时,在落地时伸手臂撑了一下,才没摔伤。 车舆上的白雨棠吼了一声,单手撑了一下车轸,身子猛然高高跃起,落在一匹吐谷浑马身上,手臂顺势摁了一下那名吐谷浑人的脑袋。 白雨棠的体重很有分量,加上这一跃之力,那匹吐谷浑马悲嘶着倒了下去。 这一下,却也减轻了白雨棠身体的冲击力。 战马死于战场,这是宿命。 可是,被人活活压死,这种没尊严的死法,怕是它下辈子都有心理阴影了。 至于那名马上的吐谷浑骑手,脑袋已经被白雨棠摁了下去,整个身体看上去仿佛没有脖子,眼珠子快要瞪出了眶,死状极富特色。 “游走、缠斗!” 苏蟒达郎巴大声调整布置。 没办法,白雨棠就是无解的存在,虽然大家一起上可以堆死她,但死伤就格外惨重了,搞不好能耗掉一半的人手。 利用己方有马的先天便利,缠住白雨棠,然后集中兵力对付柴令武他们。 在苏蟒达郎巴看来,柴令武他们虽然犀利,却不是无法可匹敌的。 于是,十余骑围着白雨棠旋转,不时虚张声势来上一刀,或者挥出套马绳企图套走白雨棠的长椎,却不料反被白雨棠拽着套马绳将人扯下马。 但是,就这十余骑已经足够缠住白雨棠了。 柴刀的武艺不算好,步战应对骑兵颇为吃力,幸亏有白雨棠时不时挥一椎过来解围才没那么狼狈。 直到白雨棠将一名吐谷浑人扯下马,柴刀才抢到马匹,纵马挥刀,开始与白雨棠配合起来,一马一骑杀得吐谷浑人赶紧增兵。 苏蟒达郎巴持矛与柴令武斗在一起,双方基本是你来我往,没有什么惊艳的花招。 要知道,即便是名将倍出的大唐,有明确记载的也就尉迟融夺过马槊,程知节则是撅断刺入身体的槊。 所以,除了中规中矩的刺、挑、扫、抖、缠,也玩不出太多的花,而双方的技巧、力量基本接近,也就打得热热闹闹,别人插不进来。 说到使马槊,柴令武还得感谢泥石流系统,难得大方地给了槊技,只要了一百积分。 呵呵,有两万积分傍身的人,就是那么豪横,“只”字可圈可点。 泥石流系统给的武艺,有一个小小的缺陷,只能让柴令武到入门级别,需要他自己去慢慢熟悉、融会贯通。 曾经柴令武很认真地跟泥石流系统商量:“你看别人家的系统给什么都是醍醐灌顶,怎么你就不能改进那么一点点,还要宿主自己学习、自己融会贯通?这不科学。” 泥石流系统居高临下地鄙视:“饭都端到你面前了,还要别人喂进你嘴里?你贵庚?” 柴令武竟然无言以对。 所以,即便给了柴令武当世马槊名家的技巧,柴令武离真正能全力施展还有很漫长的路要走。 对比白雨棠突飞猛进的武艺,柴令武的悟性只配用“废材”二字来形容。 能与苏蟒达郎巴打个平手,还是托伍参操练得紧的福。 伍参、陆肆的枪矛合击,为柴令武隔绝开其他吐谷浑人的攻击。 但是,以两人隔绝上百人,纵使他们武艺精湛,也难免疲于奔命。 白雨棠想过来增援,奈何被吐谷浑人刻意缠住了,一时也无法脱身。 柴令武知道,就这五个人来驰援尕愣口,确实莽撞了,即便个个武艺超群也杀不了那么多敌人。 但是,没有选择啊! 柴令武身后,米川县方向,突然烟尘滚滚,十余骑汉子持着刀弓,呼喝着放箭,然后泼喇喇地冲击吐谷浑人的侧翼。 吐谷浑善游走,他们更善于游走。 毕竟只是百姓,能凭借突然到来建功已经殊为不易,要硬碰硬还是欠缺了一些。 人数不多,杀伤力也不是太明显,却缓解了柴令武、伍参、陆肆的压力。 所以,战场上的机动力量,必不可少啊! 就是这不多的人数让苏蟒达郎巴忌惮起来。 众所周知,大唐的府兵很厉害; 百姓虽然也尚武,却总是要差一些。 能让十余名百姓凶悍地冲上前,理由只有一个:后面有大队的府兵跟着! 所以,他们才会有恃无恐地抢人头! 深深地看了柴令武一眼,似乎要记住这张面孔,苏蟒达郎巴拨转马头,一声响亮的呼哨,残存的一百六十余骑果断掉头,全然不顾死伤,匆匆踏入了吐谷浑疆界。 米川县的百姓下马,嘻嘻哈哈与柴令武见礼,然后赶紧割自己斩获的人头。 斩获虽然不多,却基本都有,拿回县里,换点土地与免除税赋,应该足够了。 柴令武下马,微笑还礼,却一句谢谢都没说。 因为,他们把自己当成了自家人; 因为,自家人不需要太多的礼仪。 柴刀给受伤的阿诺瓦塞拔箭、上药、包扎,搀扶着他挪了过来。 “治中,我弄死了四个。”阿诺瓦塞苍白的面孔上现出一丝得色。 “呸,好意思说呐,才弄死四个,脸都丢尽了。”伍参忍不住嘲讽。 这世上,嘴最毒的行当里,绝对有教头这个职业。 最气人的是,即便你想打他,那也打不过啊! 阿诺瓦塞只能苦笑。 “你觉得,这一伙吐谷浑人是什么来头?” 柴令武询问阿诺瓦塞。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伙吐谷浑人服饰杂乱,兵器良莠不齐,马匹却都是上好的乔科马,给人一种混乱感。 而且,战斗力不弱,头脑还很清醒。 柴令武觉得,慕容君那个小娘子,手下还不配拥有苏蟒达郎巴这种人物。 仔细辨认了一番,阿诺瓦塞龇牙咧嘴地叉手:“回治中,这应该就是呼啸于吐谷浑的九曲贼。” 竟然是马贼? 柴令武颇感意外。 凭借当初与积石军交手的经验,柴令武隐约觉得,九曲贼的战斗力似乎要比积石军要强一些。 听上去很可笑,但这却是事实,如果弱于吐谷浑军队的话,他们怕早就被吞得连渣都不剩了。 白雨棠大笑着数人头:“哈哈,一个人头两只羊,十五个头,三十只羊,畅快!” 柴令武忍不住打击一番:“可是,借来的四匹乔科马全死了,要扣羊的。” 白雨棠的笑容一滞,随即反应过来:“庄主捉弄我!我缴获的马匹多了,拿四匹去顶账就是了!柴刀,别担心没有人头,我分你一个!” 嚯,还挺讲义气的! 山梁上的姜婕抱着乐都青龙,飞一般地奔了下来。 亡夫乐都达坎就是被吐谷浑人所杀,要是阿诺瓦塞再出事,别说外人会扣上“克夫”的帽子,就是自己也至死不安。 看到阿诺瓦塞负伤的样子,姜婕脸上流露出笑容,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湿润了脸庞。 活着就好,不管伤有多重。 大不了,这个家由自己扛着,活多干点,漂亮衣服少买点。 …… 一行人耀武扬威地行到米川县城门下,城里一阵欢呼声。 站在城门外的县令罗大宣横刀入鞘,为柴令武他们让道,却不知道那酒肆的掌柜婆姨看向他的眼神竟然是情意绵绵。 柴令武微哂,暗思自己有机会是不是要送罗大宣三鞭酒。 明府,保重,杯子里要泡枸杞啊! 看到白雨棠意气风发的模样,裴明烨终于松了口气。 哎,明知道外甥女的武艺越来越俊了,可总免不了担心。 这就是当长辈的命啊! “舅舅,我取了十五……十四个人头,十个要换羊吃,四个送给舅舅、舅母。当年吃得太厉害,让舅母为难了。”白雨棠笑嘻嘻地说。 裴明烨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姐姐过世,自己接着抚养外甥女,可白雨棠的食量惊人,家里开始捉襟见肘,婆姨也难免闹腾。 总算,这苦日子熬过去了,白雨棠也没有记恨呐! 有这四个人头,家里可以光明正大地领永业田,日子也能慢慢回到正轨。 这些年的辛苦、这些年的夹板气,总算没白受! 第六十三章 九曲侠 在大唐,只要是杀敌了,甭管你先前多么不堪,大家都会高看你一眼。 官府实实在在的奖励钱粮或者是永业田,包管连平日习惯克扣一点的小吏都突然清廉好多,最多会厚颜接上几文钱,号称沾一点喜气。 这已经很清廉了。 水至清则无鱼,谁也不是无欲无求的,不收点额外的好处,怎么养家小? 治中柴令武回米川县巡视,见尕愣口狼烟,情急之下率四名护卫驰援,引得米川县百姓争相出战,共杀敌近四十,退敌一百六十余。 谁有疑问,可以赶去米川县亲自数人头的。 在现在的大唐,军功是坚决不容作伪的,说多少人头就是多少人头,少一个都不行。 “恭迎治中!治中凯旋而归,河州百姓无不欢欣鼓舞!” 风波恶很给颜面的率枹罕县士绅豪强于城门外相迎,说的话十分动听。 会说你就多说点。 柴令武不是圣人,只是俗人,自然格外喜欢这让人飘飘然的话。 唉,难怪再贤明的帝王,驾下都有佞臣。 要是天天被魏徵那样的老喷子喷,不听听佞臣说好听的以转换一下心情,怕是心理早就出问题了吧? 河州折冲都尉风申、果毅都尉沈锥带着几名府兵走来,一言不发,整齐划一地屈臂拱手。 这是军中礼仪,源自西汉细柳将军周亚夫,对本身并非卫军、折冲府系统的柴令武来说,已经是至高的礼遇了。 身为将四代的柴令武,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学习军中礼仪,这些东西仿佛是刻在他骨子里,永远无法忘却。 郑重停步,回以拱手,柴令武才迈步进枹罕城。 本来在河州就颇具人气的柴令武,因此又出了一回风头,走在枹罕城街头上,随时能遇到小娘子、大婆姨暗送秋波。 出身不凡,身具战功,且容貌俊秀、未曾婚配,估计要不是顾忌柴令武的身份,他能像在女儿国里的唐三藏一般抢手了。 哪怕不能为他良配,成为他妾室、外室,甚至是金风玉露,奴家都心甘情愿啊! 卫戈、卢望江虽然不至于出迎,却也极为热忱。 我河州的文官尚能上马杀敌,壮哉! 唯一因此事甩柴令武脸子的,却是小小的李不悔。 嘟着嘴、鼓着腮,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柴令武,俨然气得手臂哆嗦的模样,颇有几分关中婆姨管教自家男人的风范。 “哟,这是谁得罪了我们小助教?” 柴令武逗着李不悔。 李不悔跺脚:“哼!老大个人了,就不知道让人省点心!五个人就敢去冲阵,你觉得自己很强吗?大唐罗士信强否?最后如何?” 罗士信的武艺确实很出众,几可媲美秦琼,却因守关,孤立无援而被刘黑闼所俘,因不肯投降而被杀,终年二十三岁。 李不悔的话,虽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却也让柴令武警钟长鸣了。 “我错了,下次一定带更多人才出战。” 柴令武立刻认怂。 女人要哄,孩子要哄,女孩子更需要哄。 要搁到某一世,连女孩子都不会哄的男人,一般被人尊称:单身狗——除非是身具钞能力。 李不悔终于消了气,拿出许多兀自冒着热气的炭灰烧大夏县胡豆,让柴令武他们过过嘴瘾。 胡豆又名蚕豆,有说法是起源于西伊朗高原到北非一带。 宋《太平御览》记载,蚕豆由西汉张骞自西域引入中原地区。 最早关于蚕豆的记载是三国时代《广雅》中出现胡豆一词。 但是,1958年发掘的浙江省吴兴县钱山漾新石器时代遗址中,也曾有蚕豆的出土,在中国内地蚕豆的出场时间提升到了后世的4700多年前,也证明蚕豆的多地起源,中国是其原产地之一。 更吸引白雨棠的,则是热腾腾的锅盔。 没办法,胡豆对于白雨棠的食量来说,太没有吸引力了,嘎嘣半天肚子还是饿的。 等到上饭桌,柴令武才感受到了诡异的气氛。 今天的主菜,是一道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黄河大鲤鱼。 倒不是柴令武因病忌口,而且因为皇室姓李,谐音为“鲤”。 虽然李渊与李世民从未因此让百姓禁食鲤鱼,可宗室与皇亲国戚都自觉地忌口。 如果连这点觉悟都没有,你还是去当庶民吧。 活着,不好吗? 柴令武放下箸,默默地到一旁,抓起锅盔进食,伍参、陆肆也跟了过去。 “你们这是……”李不悔委屈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好心好意,用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开元通宝买了鲤鱼、学了做法,却受到这般对待? 沉默寡言的陆肆叹了声气,伍参简单地将忌讳给李不悔说了一遍。 平民百姓不用在意这个,可柴令武是皇亲国戚啊! 李不悔抹着眼泪道歉,转头却见一大盆鲤鱼几乎被急不可耐的白雨棠吃完了。 哼哼,你柴令武不吃,人家白雨棠求之不得! …… 天气转冷,柴令武处理完公务,打了个呵欠。 春困秋乏冬欲眠,其实柴令武就希望能天天睡到自然醒。 可惜,这就是奢望。 伍参那家伙从来不给自己这堂堂二公子留情面,甭管多冷的天都能将自己提溜起来,仿佛门闩这东西从来不存在似的。 伍参不管柴令武的抱怨,只是逼着柴令武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说是不能丢了耶娘的颜面,让柴令武觉得自己过得苦哈哈的。 效果不是没有。 如果不是勤于练习,或许对上苏蟒达郎巴,柴令武就只能仰仗伍参、陆肆救命了。 就是……太苦了啊! 每天练到肌肉酸痛就不说了,关键是,你得让柴令武睡个觉什么的啊! 睡眠不足,加上气候不好,柴令武整个人都恹恹的,不大提得起劲,哪怕是喝了阿融特意多加姜末的茶汤也没能提起精神。 倒是想让小娘子捏捏脚什么的,可惜外头的婆姨柴令武嫌弃,李不悔太小下不去那个手,白雨棠捏的话,呵呵,不怕骨裂可以去试试。 真怀念那一世,粉红色灯光萦绕的按摩室啊! 风家的管家进公廨,恭恭敬敬地给柴令武递上请柬。 “哈,风家主又要请客了?” 柴令武来了点精神。 风家的河州羊肉,味道还挺不错的,香嫩可口,馋之。 白雨棠天天挂念着羊肉,正好让她去蹭一顿,就是不知道面对白雨棠风卷残云的吃法,风波恶会不会后悔请客? 身边没几个人,培训班也结业走人了,柴令武决定带上李不悔她们,也看看河州豪强的排场,尝尝本地的风味。 风波恶对此并不意外,还持欢迎态度。 愿意将全部下属、护卫带来,也可以理解为不见外。 不就是多开一桌的事么? 风家家大业大,又不是开不起。 白雨棠独自一人坐一桌,将一盘羊肉倒进翻滚的古董羹里,肥脸上现出惬意的笑容。 这样的日子,畅快! 羊肉渐渐变得乳白,淡淡的香气扑进鼻孔,白雨棠深深地吸了口气,提箸欲挟。 诶,不对,舅舅说要注意礼仪的,主人家还没动箸,必须得忍、忍、忍! 风波恶左侧是柴令武,右侧是一个头包青色头帕、长袍外披羊皮坎肩、面容上满是风霜的男子,有点眼熟。 柴令武的目光注视着男子,男子咧嘴一笑:“苏蟒达赞朗见过治中。治中当日雄风,令人记忆犹新。” 柴令武微笑着举起酒杯:“九曲贼?胆子很大嘛。” 苏蟒达赞朗轻笑:“刀口舔血讨生活嘛,胆子小了哪儿成?不过,在我们内部,是叫九曲侠,我们从不认为自己是贼,吐谷浑的鲜卑人才是贼,夺走了我们羌人的土地,奴役羌人。” 这个历史问题,呵呵,扯起来能水一章的。 柴令武轻轻抿了一口葡萄酒:“好像我们才在尕愣口打了一仗吧?” 伍参、陆肆的身体瞬间绷直,白雨棠恋恋不舍地放下箸。 苏蟒达赞朗举杯畅饮:“治中说得没错。中原有句老话,不打不相识,我兄长苏蟒达郎巴也很敬重治中,特意让我来拜会,并且洽谈一下买卖。” 柴令武轻轻摆手,伍参、陆肆放松了下来,白雨棠又执箸以待。 风波恶大笑:“两位都是一时豪杰,可以慢慢商议。这天气,只有滚烫的羊肉能让身体愉悦,开吃!” 除了白雨棠的古董羹是用大锅,其余人都是一人一口小火锅,很合乎此时“分而食之”的习惯,想烫多少自己掌握。 见到终于有人动箸,白雨棠欢喜地用笊篱捞出来食用。 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饼法》中记载:“拣取均者,熟蒸,曝乾。须即汤煮,笊篱漉出,别作臛浇。” 嗯,风家的羊肉,比外头的还好吃! 食不言,寝不语,这规矩只适合家用,在外头应酬的场合根本做不到。 柴令武细细嚼了一口蘸了芥末的羊肉,品尝着鲜嫩的味道:“羊肉极鲜,肉质细腻,肥而不腻,还没有膻味,这应该是半年龄的羊吧?” 风波恶笑着看了苏蟒达赞朗一眼。 苏蟒达赞朗轻轻击掌:“行家!这是我们从海西(现青海海西州都兰县)带来的羊,肉质中天生带有淡淡的盐味,吐谷浑人守得紧着呢。” 柴令武从话中听出了浓浓的嘚瑟。 第六十四章 忧伤的泪 不用怀疑,所谓的“带”,百分之百就是借,不会还的那种。 九曲贼,绝对不会什么谦谦君子、良善人家。 能从吐谷浑手中借到海西羊,并且能平安抵达枹罕县,九曲贼的本事可见一斑。 柴令武品了一口温热的羊汤:“苏蟒达二首领,既然你们能在吐谷浑境内叱咤风云,之前入大唐又是为什么呢?” 苏蟒达赞朗微笑不语。 由称呼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行为了,如果不是柴令武太硬扎了,说不得就会来上一把。 不仅巨商无国,巨盗也同样无国。 风波恶立刻圆场:“治中,九曲侠在吐谷浑,食物有些不足,想以乔科马、青海骢交换一些粗粮,不知可行否?” 柴令武意味深长地看了风波恶一眼。 很好,堂堂风家,竟然暗通吐谷浑境内的马贼。 当然,这也不是事,哪个世家、豪强背后不与一两伙歹人不明不白的? 没有谁是白莲花。 真相信世间有白莲花,不是蠢就是坏,或者太年轻。 九曲贼上次贸然进入,是冲着抢粮来的。 碰上硬骨头,改抢为交易,能说通。 “此事,风家自己不能承接吗?”柴令武疑惑地问。 风波恶苦笑摇头:“若是几百头大牲畜,风家肯定一口吃了;即便是上千,风家也能联合人下手。可是,战马三百,挽马数千,牛羊近万,风家只能望洋兴叹啊!” 斗米即便按二十文钱计算,一石也才二百文。 一头牛四万钱,相当于二百石粮。 即便腰斩,也是一百石粮食。 按五千头牛计算,也是五十万石粮食! 在以粮为本的年代,没有哪个家族吃得下这么大单买卖,除非他们把压仓的粮食也拿出来。 而如此巨大的粮食调动,朝廷不可能全无反应,一个不小心,造反的帽子就可能扣到头上,智者不为也。 所以,九曲贼看似在接近柴令武,其实是在试探朝廷的意思啊! 这年头,出门得随时带上脑子。 不然,一不小心就可能落坑里。 这样庞大的交易,吐谷浑军队看不到吗? 大唐这一头,没有军队押送的话,许多牲畜不会被人径直取之? 不要把世界看得太美好、人性看得太善良。 虽然自己编的《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但那是用于启蒙孩童的,不可能让他们小小年纪就觉得世界满是恶意。 但是,柴令武自己信奉的是“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成年人不能生活在童话故事里。 “吃了他们!吃干抹净!”泥石流系统疯狂地秀存在感。 柴令武只能表示呵呵,自己真有这个能力就好了。 “九曲……侠的交易数量庞大,当世有能力、且没有后患地吃下的,唯有朝廷。”柴令武咽下最后一口羊肉,慢条斯理地开口。“但是,对大唐来说,凭什么相信九曲侠?江湖上有个说法,不知苏蟒达赞朗可曾听说过,叫投名状。” 泥石流系统疯狂大叫:“林冲雪夜上梁山!” 苏蟒达赞朗紧紧靠在椅背上,眼神连连变幻。 还以为出身勋贵的柴令武年轻、好糊弄,一个大功劳就能让他趋之若鹜,没想到这厮竟然连草莽的门道都清楚,说得出“投名状”这样的行话。 连勋贵子弟都如此精明,这世道,不好混了呀! “大唐若真有意与九曲侠交易,粮草、车马、卫府都要随之而动,靡费极高。可是,拿什么让大唐相信,这不是空口白话、不是个陷阱呢?你总得展现一点诚意么。” 柴令武接过李不悔递来的丝巾擦嘴。 苏蟒达赞朗沉默了许久,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递到柴令武手里:“这是九曲侠的一点诚意,治中验看之后,遣人来风家告知决定即可,我会在此安排人留守。” …… 住宅内,伍参、陆肆将所有人打发走,为柴令武点上儿臂粗的蜡烛。 唐朝是有蜡烛的,有李商隐“蜡炬成灰泪始干”为证。 李商隐:考据的事,拉我一个写诗的干什么? 烛光摇曳,洒在羊皮卷上,勾勒出一幅粗糙的舆图。 陆肆突然开口:“这是吐谷浑从河曲之地到河州的舆图。” 这上头,连积石军的驻扎动向都标明了,确实挺有诚意的。 柴令武忍不住问泥石流系统:“这种地图,你是不是能兑换出来?” 泥石流系统傲娇开喷:“一千万积分一份世界舆图,要不要?还要不要把飞机大炮兑换出来,然后动不动几颗‘小男孩’,世界核平,本书完,你领盒饭?” 柴令武瞬间从心了。 粗糙就粗糙一些吧,又不是不能用。 既然陆肆感觉像是真的,柴令武也就不再犹豫。 “明天,陆肆乘骏马,以六百里加急赴长安,将这份舆图与我的亲笔信,亲自交到陛下手中。伍参,明天去风家告诉九曲贼的人,诚意验过,正禀告朝廷。” 安排完毕,柴令武迅速回卧房,盖上被子。 心好痛,感觉错失了好几亿。 偌大的交易量,即便从中抽那么一点,也足够好多年花天酒地的吧? 问题是,貔貅性子的皇帝二舅,可能允许么? 他只会扒拉着钱财,满口关中口音:“额滴!都是额滴!” 不说了,且在被窝里哭一会儿。 …… 州衙里,无心理事的柴令武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呵欠连天。 今年冬天,开始飞薄雪了,公房里也烧上了炭火。 内外的温差很大,让人更加懒得动了。 阿融烧的茶汤已经捧在手中了,烫得真实在。 看看外面细绒一般飞舞的雪花,落地又很快融化,想来应该不会有雪灾吧? 不知为什么,当初牛夜他们那麻木等死的面孔,竟然还会戳动柴令武的心。 该死! 我还是太心软,不适合成为上位者啊! 柴令武起身,一口喝干茶汤,拍案大叫:“司户参军!司法参军!” 晏安邦与裴明烨火速从各自的公房里赶来。 “速速安排各县,清查辖区内百姓住房有没有坍塌的危险,是否有孤寡、失怙无法越冬的!务必保证今年不能有一人因雪而死!” 柴令武叫道。 晏安邦与裴明烨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大唐虽然重视百姓的性命,但具体到地方上,还真是一言难尽。 地方上普遍地广人稀,人员分散,凭每县加起来百十号人的官吏,腿跑细了也跑不过来。 官吏少,地方上的负担轻,却难以管得面面俱到; 官吏多,地方上的负担重,百姓又难以承受。 世事总难两全。 “我们立刻派吏员告知各县!” “我去枹罕县掌子沟!那里有两个孤寡!” “下官去枹罕县刁祁,那里有三个失怙的!” 柴令武则顶着风雪,去了枹罕县营滩。 风家,风波恶惊讶地站起来。 倒不是没见过爱民如子的官,只是,以柴令武的出身,根本不需要那么拼啊! “遣人去县衙里告知风瑞一声,风家不落人后,上蒲家、黄泥湾、南龙三地,风家去巡视了!” 有州衙出身优异的治中在前为表率,有风家在后附人骥尾,枹罕县内不多的豪强开始出动了。 尹集、马集、土桥、坡头、南塬…… 州衙里,卢望江与卫戈突然发现衙门里冷清得紧,一问门子才知道,原来州衙里多数人手被柴令武调动巡视各地,查看是否有危房、孤寡、失怙,要求今年不能因下雪死人。 而且,枹罕县的豪强已经积极响应,各自划分了片区,派出家族中的奴仆、家丁,家主亲自带队巡视、救助。 好强的号召力! 幸亏柴令武的出身非凡,也不是河州这小天地就能限制他步伐的,否则卢望江还真得以为柴令武是要抢他位置了。 盆里只剩下一根骨头的狗,看到路过的人都会吠,就是怕人抢了它的骨头。 与卫戈对视了一眼,卢望江轻叹:“与治中相比,我们这些老骨头真该让贤了。走罢,一起去新集看看,总不能让人笑话我俩老迈无能。” 卫戈哈哈一笑:“有治中替使君分忧,自然要少许多麻烦。老夫且陪使君走一遭,也做那亲民官!” 枹罕县衙,埋首案牍的风瑞听到风家老仆禀报的消息,猛然跳了起来,匆匆赶到邬可澜的公房,推门而入。 “明府,州衙上至使君、下至衙役,四下奔走,验看是否有危房、孤寡、失怙,县内各家豪强相随,已经去了枹罕县多地!” 邬可澜一口气堵在胸口下不来。 州衙、士绅愿意去救助枹罕县子民,这是好事,可邬可澜就是不得劲。 你们去本县内救助,能不能先知会本官一声? 哦,你们奔走,相助百姓了,本官这个枹罕县一县之主,却在最后才知情? “我们还能去哪里?” 这一刻,邬可澜泪流满面。 风瑞回头看向老仆。 老仆扳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张口露出满嘴的黄牙:“还有井沟。” 井沟这地方,够难走的啊! 然而邬可澜已经没有选择了,安排风瑞坐镇县衙,自己带县尉及司兵、司法,还有一帮弓马手出动。 即便是风吹得脸都皲裂了,即便鼻涕已经成了两条小青龙挂在脸上了,邬可澜依旧四十五度角仰望星空,任由胯下驽马前进。 眼里这忧伤的泪啊,怎么就不能停歇! 第六十五章 高估了人性 (感谢金猫叔打赏1500,感谢阿q???打赏。) 李世民这个貔貅,听到有好处,立刻派内给事、汶江县侯张阿难主持办理,右武卫中郎将、魏城县男牛秀率右武卫五千人护送。 这样的阵势,在大唐已经足以打一场中型战役了。 大脸庞的牛秀,身子异常魁梧,那个“秀”字是秀儿呢,还是缺啥补啥? 瓦岗出身的牛秀实力真不错,排兵布阵稳得令人发指。 之所以屈就中郎将,而不是任将军,实在是秦琼、程知节的光芒掩住了他,加上贞观初年他没捞到什么出战的机会,没法展现一身才华。 牛秀一脸严肃,走到柴令武面前打量了一番,伸出狗熊般的大巴掌,重重在肩头上拍了两下。 柴令武知道,军中老将,对欣赏的子侄辈都会来上那么一下,以示亲近。 可是,这种被打桩机碾压、双脚差不多陷在土里、肩膀痛到感觉肿了的滋味,柴令武表示承受不起啊! 至于牛秀为什么释放出善意,柴令武就不得而知了。 确认过,自己以前跟牛秀只是见过面、行过礼,根本没有那么熟,这善意又是从何说起? 张阿难默不作声地递过一个香囊。 好吧,柴令武绝对不可能会错意,以为是张阿难送的。 李明英这个小宦者,有意思,怎么会送香囊? 想想他们的职业病,柴令武又释然了。 宦者因为身体部件的缺失,稍稍有些失禁在所难免,也就需要香囊来掩饰体味,所以觉得香囊很重要,送朋友香囊也说得过去。 就是这手工…… 这针脚粗的哟,柴令武觉得就是自己去缝也能缝得细密。 歪歪扭扭的线路,还有两只颇具后世西方印象派风范的鸭子,让柴令武微哂。 即便是转换成了第三性别,李明英也没学会女性的细腻。 来而不往非礼也,柴令武掏出一双崭新的鹿皮手套:“县侯,这手套劳驾带给李明英。天冷了,戴上去保暖。” 为什么张阿难的眼神那么奇怪? 不懂。 倒是副使出乎意料,竟然是个老熟人,斯斯文文的长孙冲。 “啊哟,下官参见宗正寺少卿。”柴令武假模假样地行礼,然后是爆笑。 从四品上的宗正寺少卿,确实是上官了。 问题是,这只是虚职,不是他亲弟弟长孙涣鸿胪寺少卿那样的实职,只是为了迎娶皇帝的第五女、嫡长女长乐郡公主,简称长乐公主的李丽质。 注意重点,是娶,不是尚。 李丽质墓碑上的“东宫之姊”,其“东宫”应指李治,她本身比李承乾还小两岁呢。 即便是到明年,长乐公主虚岁也才十三,嫁人……确实挺让人无语的。 长孙冲我告诉你,要是后世,我看你刑。 时代不一样,观念不是柴令武一己之力能够改变的。 长孙冲谦和地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就是个虚职,只是为了有资格娶公主而已。” 没想到,凡尔赛这玩意儿,还能逆时空传播。 这可真是表兄表妹的,亲上加亲。 有史为证,房遗爱那个渣渣是尚公主,杜荷那个渣渣是尚公主,《旧唐书》上柴令武原身也是尚公主。 《大唐故长乐公主墓志》:贞观七年(633),降嫔于宗正少卿河南长孙冲。 人家长孙冲就是娶。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有时比人与猢狲的差距还大,不服还不行。 杜荷是阿耶死得早,可以抛开不谈,为什么柴令武与房遗爱都是“尚”呢? 柴令武感受到了来自皇帝二舅的森森恶意。 至于说长孙冲来河州的目的,无非是借机蹭一蹭功劳,表兄表妹成亲时,履历上好看一点,两家面子光鲜一点,大家都心知肚明的。 街道的一头,河州司法参军裴明烨押着大夏县令元斛入州衙,看得柴令武眼角抽了一下。 得,终究是高估了自己、高估了人性,元斛这家伙终究还是跨越雷池了啊! 柴令武没看到,身后的长孙冲面颊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从风家把苏蟒达赞朗带到张阿难面前,讨价还价、具体交易的时间地点就不归柴令武操心——反正又没得他的提成。 至于说有可能是九曲贼与吐谷浑军设下的圈套,柴令武表示:牛秀牛进达掌军,进攻犀利上或许稍有欠缺,论稳重可进大唐前三,谁有兴趣可以去试试中流砥柱的滋味。 拿不到提成的柴令武,郁闷地回到公房,却见元斛解了乌纱帽,与官袍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的椅子上,自己素袍羊皮,垂手而立,面容微带一丝愧疚。 司法参军裴明烨一手按着刀柄,眼里快喷出火来。 柴令武落座,搓了搓微微冰凉的手,语带不虞:“说说吧,怎么回事?” 裴明烨怒吼一声:“自己说!” 元斛拱手、躬身:“说起来却愧对治中信任,元斛押解到大夏县的二百六十二名人犯,其中有一人试图反抗,被看守的弓马手杀了。” 裴明烨重重一哼:“避重就轻!来,说说枹罕县陈家台陈富贵一家十口灭门案的元凶!你以为偷梁换柱,本官就不知道了?别说那元真尚是本官亲手抓捕的,就是州狱曾经的典狱也是我外甥女!想糊弄谁呢?” 灭门啊! 按律法,确实罪不容诛,可河州为什么没送去长安城秋决呢? 元斛躬着的身子慢慢直起,双手垂立,面容中带了一丝凄凉:“裴参军,你抓捕时,元真可曾反抗?元真,上党人氏,犯官元斛的亲舅舅,武德八年女儿为陈富贵所拐,死于途中。元真三年追凶,寻到陈家台,为女报仇,有错吗?” 裴明烨神色微微缓和:“元真当时确实未反抗,且看他其情可悯,明府才饶他一死,只判了服刑。元真一事,无错,但有罪。” 柴令武脑袋都大了。 难怪元斛从上党跑来河州当官,怕是早就计划好将元真弄出去,但人犯一事也是蓄谋已久啊! 等等,元斛为什么要借人犯? 也就是与长孙冲闲聊时,柴令武才得知,翻过年去,凤林县要划出河州,建乌州。 只要乌州建起,凤林县就脱离了河州的管辖,人犯之事就更好操作了。 归属地三转两不转,神仙也难管。 好算计! 唯一的问题是,元斛这样的从七品下县令,是如何知道朝廷的规划? 连自己都是刚刚听说啊! 第六十六章 高抬贵手 枹罕县,凤仙楼的包房里,古董羹翻滚,带血丝的河州细羊肉片迅速转白,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长孙冲提箸,优雅地挟起烫熟了的肉片放入小小的蘸水碗中,重重地裹了一道茱萸蘸水,才放入嘴里慢慢嚼动,一滴汁水都没有溅洒,整个过程优雅得如国子监教授们亲临一般。 关中人吃辣,其实也挺行的。 长孙冲吃一片羊肉的工夫,柴令武已经吃了四片。 虽然柴令武还是极力控制自己了,还是有两滴汁水落到桌上。 唉,在国子监的礼仪课是白上了,国子监应该赔钱的。 就是不晓得说了退钱的要求之后,欧阳询老夫子会不会提着戒尺追杀到枹罕县来。 看着长孙冲优雅从容的样子,柴令武终于明白当初为什么总喜欢去招惹长孙冲。 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你就不随汶江县侯他们去边境上?”柴令武明知故问。 长孙冲笑了:“我这文弱之身,就不去添乱了吧。只要双脚踏入河州,我就算完事了,没必要去拖累人家牛郎将。” “倒是你,今天好像有公务?” 柴令武苦笑了一声:“下头的大夏县出了一点小乱子,我也不知道,是靠向律法处理,还是靠向人性。” 柴令武到现在也只是让裴明烨看住元斛,具体该如何处理,自己都在犹豫。 虽然上头还有刺史与别驾,但柴令武不可能问他们。 不问,他们还有机会装聋作哑、一退六二五; 问了,会拖他们下水。 柴令武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两位上官迄今为止没有刻意为难过他,自然也没必要拖累他们。 没准,这两位老上官已经洞悉此事,正在公房里静静地看柴令武如何处理呢。 不要以为人家老了,就真的耳目不灵了,州衙里有的是他们的耳目,也有的是人愿意为其耳目。 按律法,该拿下元斛,抓捕元真; 论人情,呵呵,对拐子就不该手下留情的。 《唐律疏议》对“略人”、“略卖人”给出定义。 略人,按照《唐律疏议》解释,就是用暴力、威胁、欺骗、诱拐等手段把人弄到手,之后留作奴婢、部曲(部曲的身份高于奴婢)或者妻妾子孙。 从结果上来看,“略人”是将人拐来留在自家役使,“略卖人”则是将拐骗到的人口转卖给他人。 唐律对“略人”和“略卖人”这两项犯罪的处罚:将他人拐骗为奴婢,或将他人卖给别家做奴婢的,处绞刑;为部曲的,处流刑三千里;为妻妾子孙的,处徒刑三年。 至于略人过程中导致人命的,更应该处死。 但是,对于利欲熏心的拐子来说,依旧阻止不了他们罪恶的双手。 也许,应该祸及家人,才能让他们有所忌惮。 柴令武微微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想法有些过激,也许会招来圣母喷。 至于是真圣母,还是假圣母,或者是收了钱的,这就是个天才知道的问题。 长孙冲微微沉吟,郑重向柴令武叉手:“若是可以,请高抬贵手,齐国公府必感恩戴德。” 嗯? 柴令武仔细打量了一眼长孙冲,发现除了年龄、体态有差别外,长孙冲的面容,与元斛竟然有六七分相似。 细想当年,长孙无忌初投李世民,追随李世民东征西讨,累迁比部郎中,封上党县公。 上党…… 元斛就是上党人啊! 长孙无忌在上党有过些什么风流韵事,不是人之常情吗? 汉高祖刘邦还有外室子刘肥呢,长孙无忌有个在外的儿子,不是很正常么? 这也说通了为什么元斛能到河州任官、能知道凤林县要设乌州的消息。 果然,一切都有前因后果的。 柴令武考虑了三天,亲手将元斛放了出去。 不让裴明烨放,是不能让他背这口锅。 锅重,裴明烨背不动。 只有柴令武这样的身家背景,才可能扛住因为日后事发而带来的责罚。 大不了丢官而已,起复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 裴明烨沾上的话,吃饭的家伙不一定保得住。 长孙冲的话,表明乌州的人选,齐国公长孙无忌已经安排好了。 柴令武微微抬手,事情自然就过去了。 …… 张阿难、牛秀在尕愣口接应九曲贼,换了大量的牲畜,尤其是乔科马,数量之众让不苟言笑的牛秀都露出一丝笑容。 不得不说,吐谷浑人在培育马匹上,真是一把好手。 吐谷浑原产的马匹质量不咋地,经过几百年持续不断引进外来马种改良,现在不论是青海骢还是乔科马都可圈可点,让大唐对他们的马匹眼热。 能拉几千匹马回去,虽然良莠不齐,却依旧能填补大唐大牲畜不足的部分缺口。 至于在远处若隐若现的吐谷浑积石军,说句不客气的话,牛秀麾下的右武卫儿郎们,拨一千人能轻轻松松击败他们。 大唐府兵威震天下,但真正的精锐却都从府兵中抽入卫军,十六卫的战斗力要高出折冲府不少。 以牛秀的本事,积石军敢出来,就能把他们歼灭了。 在边境一角的慕容君气得脸色煞白。 九曲贼与大唐公然在她的辖区内交易,完全无视积石军,是可忍孰不可忍! 男子汉,大丈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但是,她是小娘子啊! 不说军纪森严、进退有度的大唐军,就是那几百锋芒毕露的九曲贼,也不是区区积石军对付得了的啊! 吐谷浑的地方军,相对要松散许多,兼之在米川县城一战被歼灭了大部,新人居多,怎么能跟长年在外奔波、劫掠、厮杀的九曲贼硬拼啊! 阻止他们交易? 那只会被双方合力撕成碎片! 很沮丧地,慕容君发现自己除了看着,竟然无能为力。 国小军弱,哪怕是真见到敌国欺辱的行径,你又能如何? 气抖冷,吐谷浑何时才能真正站起来! 慕容君执马鞭的在寒风中冻得指节发白,却始终没敢喊出一声号令。 屈辱,这是吐谷浑的屈辱! 总有一天,吐谷浑要报复回来! 然而除了发誓,慕容君心头却明镜一般。 九曲贼能在吐谷浑腹心之地纵横,来去如风,不是没有原因的。 以人口占少数的鲜卑人,统治人口众多的羌人,享受了其中的利益,就得承担其后果。 九曲贼除了身手矫健、无惧生死之外,最让人头疼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你身畔的羌人战士、身后挤马奶的牧马姑娘,会在什么时候捅上你一刀。 他们确实无法与吐谷浑大军抗衡,可是你知道哪股牧民里有九曲贼的存在? 就像雨水滴入了青海,你能分辨得出来么? 难不成把吐谷浑境内的羌人杀完或驱逐? 别看九曲贼换得了让人眼红的粮食,可你信不信,最多三天时间,就是出动全吐谷浑的大军也没法再从他们手中拿到一粒! 慕容君深信,自己要是真举手要攻击九曲贼,绝对会被身后的某个人割了腰子。 为什么以往觉得强大无比的吐谷浑,此时竟显得如此虚弱呢? 悠扬的牛角号突然响起,一百骑吐谷浑军举着大纛从西面缓缓驰来。 这是通报,不是战争。 慕容君迎着风,眯着眼睛看看大纛的图案。 不是冤家不碰头,来的是名王梁屈葱。 上一次趁自己进伏俟城,拉着积石军打米川县的梁屈蒜,可就是他的胞弟。 虽然确实按柴令武教的,慕容君从梁屈葱手里敲诈出不少油水,可终究意难平。 要不要在背后给他一刀呢? 虽然知道不该在此时有如此想法,君子当以国事为重。 可是,谁让我慕容君是小女子呢? 汉人里头,那个姓孔的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 所以,女子不需要考虑那么多! “全体注意!黑巾蒙面,绕开这段路,到梁屈葱与他的大军中间,择机伏击梁屈葱!” 慕容君发誓,刚才她眼角的余光,瞥到了一丝不该存在的寒芒,汗毛都惊得竖了起来。 万幸,没有出手对付九曲贼! “吐谷浑名王梁屈葱到!” 吐谷浑军士的大嗓门在边境回荡。 尴尬的是,无论是牛秀还是苏蟒达郎巴,根本就没人理会他。 牛秀矗立在张阿难身边,尽职尽责地掌控好右武卫的军士,安排人防守、安排人清点、安排人驱赶,布置得井井有条。 张阿难的脸上,露出一丝骄傲的面容:“牛郎将果然不凡,难怪宿国公会极力推荐。” 牛秀对张阿难拱手,明白张阿难是点醒自己,谁才是促成他得以领军的贵人。 呸,程知节哪里贵了,明明是个贱人,喝酒耍赖的家伙! 苏蟒达郎巴安排着牧民接收大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今年冬天的雪,可能还要延续很长的时间,九曲贼,呸,九曲侠有这些粮食,足够熬过去了,还有余力照顾一下儿郎们的家眷。 “兄长,名王梁屈葱来了。”苏蟒达赞朗提醒道。 苏蟒达郎巴呸了一口:“数典忘祖的玩意儿!靠上了鲜卑人,就忘了自己还是羌人!” 这话还真不是胡说,吐谷浑的羌人,就有梁姓,而鲜卑人没有这姓氏。 (道个歉,上一章两千字就发了,事后才注意到。我有罪,我悔过……) 第六十七章 果然是个天才 梁屈葱只能硬着头皮,站在一箭之地外,扯着喉咙要张阿难中止与苏蟒达郎巴的交易。 张阿难淡淡的笑容从来没变过,没有回应就是最好的回应。 咋,听蝲蝲蛄叫还不种庄稼了? 不客气地说,有意见你可以带人打过来嘛。 也不用牛郎将出手,本侯可以让你领略一下内侍省用兵的手段。 张阿难以内给事封侯,正是当年的军功所致。 不要说宦者里只有郑和驰骋沙场的话,在这方面,张阿难领先了至少七百五十年。 从秦王府开始,张阿难就一直陪伴在李世民身边,无论是忠诚还是能力都可圈可点,根本不虚梁屈葱。 《内侍汶江县开国侯张公碑》还存于后世,因岁月的侵蚀而阙字严重,他的遗躯陪葬在后世陕西礼泉县烟霞镇马旗寨村昭陵十四号陪葬墓。 当然,如果没必要的话,张阿难与牛秀都不愿意插手管吐谷浑的闲事。 谁输谁赢,对大唐都不错。 至于苏蟒达郎巴,更把梁屈葱当笑话。 就梁屈葱身边临时征调的小崽子,一看就是没见过血的,握刀柄的手还有些颤抖。 啧啧,吐谷浑也是马背上的国家,虽然有城池,却不多,以少量的农业与大量的畜牧业结合,平时冲突什么的免不了,这种纯净的白莲花是从哪里专门找出来的啊? 如果不是顾虑吃了梁屈葱会招来吐谷浑疯狂的报复,苏蟒达郎巴不介意试上一试。 名王啊,想想就刺激! 交易半天时间就顺利完成。 张阿难摆摆手,大摇大摆地带队回转,牛秀则谨慎地安排人手殿后,磐石风范稳得让梁屈葱想哭。 我就来吆喝一嗓子,至于防贼似的吗? 连殿后的几百人都是错落有致,各兵种相互配合,交替撤离,是不是太高看我梁屈葱了? 有那本事,在鄯州也就不会被揍了。 唉,大唐越来越强盛,劫掠边地的事越来越难做了。 不敢对付唐军,对付九曲贼可以吗? 答案很扎心,不行。 梁屈葱部在鄯州损失惨重,补充了大量新兵,在操练尚未完成前,不可能指望新兵蛋子对付老辣的九曲贼。 否则,即便自己麾下人数占优,一样会被九曲贼冲到崩溃。 一支崩溃的军队,几乎不可能再凝聚军心。 虽然可能性不太大,万一呢? 所以,堂堂吐谷浑名王只能在这里当嘴强王者,表示抗议、强烈抗议;愤慨、极度愤慨。 有强大的实力,谁不想如鹅一般能动手就不哔哔呢? 一天就让你兵力被分割包抄,半个月就让你家准备换傀儡、割土、赔款,多爽快! 问题没有这实力啊! 劫掠大唐边境州县,只是欺负大唐不会揍到吐谷浑一样,毕竟一只嗡嗡飞着的吸血蚊子,你很难打得到。 牛秀带着右武卫出来,那就不一样了,那是手持灭害灵啊! 连梁屈葱身边的新兵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原来,我们以为的强,只是人家不屑出手罢了。 这该死的日头。 日头渐渐降下,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最后一拨唐军离开了尕愣口边境,九曲贼赶着满载粮食的马车悠然而归,梁屈葱领着垂头丧气的新兵往回走。 “不要如此沮丧,要清醒地认识到吐谷浑与大唐的实力对比,不敢打不丢人,打输了也不丢人……” 梁屈葱嘟囔着,一半说给身边的新兵听,一半说给自己听。 自欺方可欺人。 斜阳将身影拉得老长,长得像关中人家拉的汤饼。 看了眼扎营在五里之外在麾下,梁屈葱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让你们原地待命就真在原地,不会往前挪一挪、不会派人来迎接么? 诅咒你们一辈子吃带壳的青稞饭! 地面有些许震动,对于长期在马上生活的人来说,这意味着有一群马匹狂奔。 梁屈葱的眸子缩了缩。 麾下那帮吃青稞吃傻了的家伙绝对不会出迎! 一抽马鞭,梁屈葱拼命打马狂奔,矫健的身姿竟恢复了几分当年吐谷浑最强骑手的风范。 即便年岁渐长,即便小肚腩不由自主地长了出来,即便养尊处优,即便耗费在女人肚皮上的时间越来越多,梁屈葱的身手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比身后那些憨憨强太多。 到梁屈葱跑出了一箭之地,憨憨们才反应过来,举盾、持刀、引弓、打马狂奔,各色各样的动作都有。 这就是新兵与老兵的差距。 如果是老兵,这些动作同样会有,却相对步调一致,而不是杂乱无章。 都不用打,看动作是否有序就能大致判定一支队伍的战斗力。 百余支箭矢随着青海骢的到来宣泄到梁屈葱的卫队头上,小三十号人惨叫着落马,新兵们仓皇而逃,有傻乎乎撞向敌军的,有与同袍撞到一起双双落马的,场面乱到惨不忍睹。 梁屈葱眼角的余光已经看清楚来敌的模样,顿时勃然大怒。 即便是你想报复,麻烦敬业一点,换一套装扮再来如何? 一身积石军的装扮,拿块布往脸上随便一遮,就当别人认不出你了? 敢再敷衍一些吗? 慕容君! 别以为身材跟男人没多少区别,本王就认不出你了! 当时梁屈蒜坑了一把积石军,却并没有把积石军的老底耗光,这一百久战老卒慕容君还是拿得出手的。 如同闯入了羊群中的恶狼,积石军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顺利地将这百名新兵斩杀殆尽,迅速地收缴马匹、摸尸、解下尸体身上的衣物。 别说有血渍,就是带着浓郁体味的兜裆布,积石军一样没放过。 挑衅地看了一眼形只影单的梁屈葱,慕容君拨转马头,带队离去,只留下一地赤条条的尸体。 即便梁屈葱看出是自己又如何? 身为步萨钵可汗的女儿,会怕这一点小小的责难? 至于说顾全大局之类的话,麻烦跟别人讲,慕容君只是个小女子而已啊! 女孩子任性,不是天经地义的么? 天空中,来回盘旋的兀鹫慢慢落下,享用着热乎乎的晚餐。 不是说食腐生物就一定不享用新鲜的美食。 嘎嘎,那些两只脚的生物好奇怪,弄死了同类,却不享用,而是让伟大的天空王者进膳。 孤零零的梁屈葱回到营地,默不作声地回到大帐,连牛油烛都不点,静静地坐着,对外头将领们的求见一概不理。 这日子没法过了。 梁屈葱清楚,这账是没法找回的,即便是告到王帐也没用。 谁让梁屈蒜把她坑惨了呢? 女人的报复心果然强烈,无论她是干什么的。 …… 牛秀在枹罕城外,牵了一匹灰色的青海骢送到柴令武手上。 “拿着!你阿耶不讲究,居然给你天马。幸亏你没有在马上苦战,否则会坑死你!” 牛秀一脸的不屑。 还马军总管呢,都不给自己儿子配合适的马匹。 不是天马不好,甚至长安的公子哥儿还喜欢骑天马射猎,且天马的速度相当快。 可是,当年汉武帝为了天马,大动干戈,派贰师将军李广利攻打大宛,夺取天马,为什么其后天马未能在中原王朝的军队中绽放光彩呢? 天马有一个特性不够好,那就是负重能力略差,面对军队越来越重的甲兵,承载能力的短板就很明显了。 否则,后来的蒙古人横扫欧亚,为什么不起用高大的天马,而是用相对矮小、负重能力却很强的蒙古马呢? 在负重能力上,青海骢倒也拿得出手。 “多谢牛叔父!” 柴令武毫不客气地接过青海骢。 牛秀比柴绍小七岁,一声叔父正合适。 “日后多与牛师赞他们走动。” 牛秀翻身上马离去。 牛秀一家秉承了多子多福的理念,足足生了七个儿子,牛师赞、牛师度、牛师尚…… 也不晓得哪个不学无术的,说人牛秀“唯一的儿子断了一条腿”。 1976年出土于陕西礼泉县昭陵陪葬墓群中的牛进达墓志,对其事迹有较详细记载,是研究牛进达的重要资料。 牛进达墓志盖厚13.4厘米,底边长70.5厘米,盖面篆书“大唐故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琅玡郡开国公牛府君墓志之铭”,四刹饰四神。志石边长70.5厘米,厚12.5厘米,楷书,三十九行,行三十九字,四侧饰十二生肖,墓志现存昭陵博物馆。 2000年出土于长安县王寺村的《大唐故牛浦墓志铭》是其后裔记载的重要资料。 程知节的嫡庶子也有六个,论打架,他们两家就能轻易出一伙兵力。 哎,柴家就可怜咯,区区两个人子嗣…… 对了,得写信给阿耶,让他赶紧让柴哲威娶妻纳妾,生他一支足球队,相信肯定比海参队强。 唉! 都穿越了,还得记挂这糟心的海参。 柴哲威,没事多补补腰子,茶汤也别喝了,泡枸杞吧。 妻妾不用太多,二十八个就行,每个月还能公休两天呢。 嘿,然后自己回长安,有事没事往宗圣观溜达,缠着岐蕴道长,挂上一个“出家”之名,然后划船不用浆,想怎么浪就怎么浪,美滴很呐! 我,柴令武,果然是个天才! (预告一下,本周五《贞观泥石流》就要上架了,期待大家的支持。上架之日,万更。) 第六十八章 逝者已矣 照例,柴令武还是带着所有下属回长安过元旦了。 童工李不悔放回柴家庄过年,再送上一缗钱为礼物,乐得小财迷眼睛都成了月牙,拍着搓衣板似的胸膛表示明年要多开培训班。 柴刀当然是送李不悔这位异父异母的妹妹回家,顺便与家人团聚,再小揍一顿柴旦,听一听他嗷嗷的叫声。 关中爷们的父爱,就是那么沉甸甸的,堪称父爱如山……体滑坡。 柴旦依旧皮实耐造,被揍了一顿后依旧嬉皮笑脸地围着柴刀,顺便再向昔日的同窗、今日的小姑姑李不悔讨要肉干吃,那叫一个没脸没皮。 柴跃看着这其乐融融的画面,吃着婆姨端上来、热气腾腾的、香味四溢的丁丁汤饼,美美地吐了一口气。 香,这就是正宗的灞水丁丁汤饼。 看看这婆姨操持的,日子好过多了,都给柴禾、柴火说亲事了。 柴刀那里,总鳏着也不是个事,柴旦这熊孩子闹腾得厉害,得有个婆姨管着,免得今天掏别人家鸡蛋了、明天扯断别人家李树枝杈了。 呦呵,没注意看,瓜婆姨好像也长点肉了,肉肉的不再那么单薄,就是刚才摸个小手都有润润的感觉。 后人说唐人以肥为美,那是误解。 从来不会有人变态到把肉墩墩的样子称为美,唐朝是以丰腴为美,这是两个概念! 因为以前战乱,很多人吃不饱,日子好过一些,当然是以珠圆玉润为美。 就像后世新朝初年,你看看电影里的女主角,是不是体量相对丰满、脸庞相对圆润,而不是后面病态的鞋拔子脸? 柴令武则带着伍参、陆肆、阿融、白雨棠往大安宫去了。 为人外孙,难得回来一次,自然要去看看。 毕竟,对老人来说,活一年少一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看不到了。 李渊并不在戢武殿,而是在翠华殿内大呼小叫。 这一年,经过马周的劝谏,李世民拨出了钱粮,扩修了大安宫,算是很有孝心了。 同时因姑姑同安大长公主的劝谏,允许诸位长公主不时入大安宫尽孝。 此时赔着李渊打麻将的,正是其二女襄阳长公主、四女高密长公主、五女长广长公主,不时有人点李渊的炮,李渊看上去极其开心。 “柴令武这皮猴子来了啊!咦,身边还有这等雄壮的女子?” 李渊拿起麻将的手停住了。 虽然身手荒废了十余年,但有着丰富行伍经验的李渊能感觉到,白雨棠看似臃肿的身躯里蕴藏着极大的力量。 “外祖,许久不见了,可还安好?” 柴令武笑嘻嘻地凑了过去。 李渊放下麻将,没好气地呸了一口:“都是当治中的人,一点官仪不讲!襄阳,你去他那里,他也是这般没脸没皮的?” 襄阳长公主轻笑:“那倒没有,外甥对我这姨母还是很尊重的,接纳了府上的账房去培训。别说,账房学了回来,府上的账重新整理了一遍,硬是找出几个暗中贪墨钱粮的管事。” 李渊“咦”了一声,想不到外孙还能操持这营生。 高密公主、长广公主立刻凤眉轻扬:“柴令武啊!二姐这里你关照了,可不能厚此薄彼吧!姨母府上的账房你也得管管。” 襄阳公主微微扬头:“我可是付了靡费的哟。” 高密公主、长广公主齐齐哼了一声:“好像这点靡费谁给不起似的!外甥,记得狠狠管束他们,不听话,打死了活该!” 公主府的账房,就是她们的奴仆,说打死真的没有问题。 让账房培训只是顺带的,真正的目的是她们几家看好柴令武,借此联系一下感情。 交情嘛,你首先得有交往不是? 寺伯、寺人过来奉茶,并移来一个实木墩子给白雨棠坐下。 “劳驾,多弄点吃食给白雨棠垫巴一下,她的胃肠颇大。” 柴令武的客气话让寺伯受宠若惊。 对于皇亲国戚来说,内侍省的人不过是皇室的家奴,呼来喝去很寻常。 至于大安宫的宦者,那就更是烧冷灶的。 柴令武的客气,完全是后世的习惯带来的。 “好嘞!” 大安宫,别的东西不好说,吃食是永远不缺的,哪怕会因此造成浪费。 毕竟,李世民也得要脸,不能让世人戳脊梁骨说虐待阿耶。 “糕点、果子!” 白雨棠的眼睛瞬间亮了,眉开眼笑地胡吃海塞,那豪放的吃相看得李渊都没有心思打麻将,随手抓了一块糕点抿着。 咦,看这妹娃子吃东西,竟有种胃口大开的感觉哟。 公主们各自回府,柴令武也打算出大安宫,却见李渊的笑容凝结,两颗混浊的泪珠滚了下来。 “外祖,这是?” 柴令武有些心慌。 李渊慢慢拭去泪水,挥手斥退寺伯等宦者、宫女,苦涩地叹了一声:“朕之八子,酆(音:分)王李元亨,就藩,任金州刺史,今年薨了。” 柴令武想了一下,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 这位八舅,生母尹德妃,武德年间颇得李渊宠爱,在李建成与李世民争储过程中,旗帜鲜明地支持李建成,其父尹阿鼠更是指使仆人殴打杜如晦,气焰嚣张一时。 尹德妃、尹阿鼠在玄武门之变后销声匿迹,结果其实大家都想得到。 不管在哪个时代,清算总是会有的。 但是,李世民气量再小,也不至于拿年幼的李元亨出气。 《旧唐书》记载:及之藩,太宗以其幼小,甚思之,中路赐以金盏,遣使为之设宴。 这记录,代入人性思考,是极可信的。 需要好名声掩盖玄武门之变污点的李世民,对这个年幼的弟弟示以恩宠,善待是必须的。 柴令武轻轻抚着李渊的背:“外祖节哀,疾病之事,非人力可抗。” 《大唐故酆王墓志铭》中明确记载,李元亨“以今六年六月十日构疾薨于州,春秋十有四”,并于十二月十一日安厝于雍州长安县高阳原。 李渊虽然已无声、无泪,柴令武却能感受到深深的悲哀。 人生三大痛,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李渊统统经历了一遍。 “外祖,逝者已矣,你得努力照顾其余的生者啊!二十二舅才五岁……”柴令武努力地劝说,不知道是不是徒劳。 没错,李渊退位后纵情声色,贞观二年造出了二十二子、大唐皇室著名阁楼设计师李元婴。 这位日后的滕王,除了极力打造滕王阁品牌、纵情书画外,还有一个努力向阿耶学习的长处,十八子、三女,猪都没那么高产。 “二舅脾气虽然不好,待这些小舅舅还算宽容,外祖且宽心。” 柴令武的劝说,终于让李渊平静下来。 “妹娃子,让朕看看你有多大力气!” 李渊转移了注意力。 武将出身的他自然更愿意看到辈出的豪杰。 白雨棠看了一眼柴令武,走到殿外,拿起千牛卫日常操练用的石锁,轻松地一手一个,来回甩了几下,扔地下时,那动静让远远看着的千牛卫校尉都吃了一惊。 “果然了得!”李渊击掌。“这气力,即便比不上尉迟融那匹夫,比程知节是不相上下了。” 得,李渊也不是一点不记仇的主,当年尉迟融在玄武门之变时持兵甲入宫,逼他立李世民为太子,始终是耿耿于怀啊。 “匹夫”二字,对皇室而言,已经是粗口了。 …… 出了大安宫,柴令武愕然看到,全身几乎裹在狐狸裘皮里的李明英,正笑嘻嘻地在道旁。 啧,这就是上面有人的好处,宦者都可以乱跑。 “香囊好用不?”李明英伸出戴了鹿皮手套的小手,得意地晃动。 手套正是柴令武托张阿难捎来的,居然大小合适。 柴令武毒舌属性突然发作:“好是好,就是那针脚粗得都能塞进手指头,那两只鸭子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 李明英突然柳眉倒竖,狠狠地跺了柴令武一脚,气呼呼地跑了。 “手艺潮还不让说?”柴令武轻轻摇头。 隐隐约约中,传来泥石流系统无可奈何的声音:“注孤生。” …… 义宁坊,霍国公府。 柴令武入府,看到柴哲威正与柜坊的掌柜一起苦苦思索,忍不住摇头。 唉,白瞎了教他们《金融会计》,还能被一些原始的手段挤兑得举步维艰,真是无语啊! “想什么呢?明日张贴露布,柴家柜坊存放铜钱、银子,不再收取靡费,还按数额、时长不等,给予年息一厘到五厘的息钱。” 柴令武越俎代庖,直接下了命令。 柴哲威犹犹豫豫的:“可是,光是付息钱,就能把霍国公府拖垮了啊!” 得,看出来了,问题的根源在柴哲威身上。 “傻不是?收到更多的钱,我们以一分的年息放出去,挣更多的钱啊!这叫钱生钱!” 这个概念,对于唐朝来说,委实超前了。 即便柴令武详细解说了,柴哲威还是心虚得紧。 “要不,你还是在府上住几天?柜坊之事,我心里没底气啊!” 柴哲威无奈地说。 柴令武只能接手此事。 唉,阿娘过世,终究是让霍国公府威望大减啊! 对了,翻过年后,再不能叫霍国公府了,阿耶要被改封谯国公。 第六十九章 撑场面 (感谢比下不足比烂有余1500打赏。) 十二月十五日,晴。 淡薄的日光洒到街上往来的行人身上,带来些许的暖意,风一刮,又全没了。 即便如此,长安西市依旧比肩继踵,比往日都热闹几分。 虽然也有不少人是采买年货的,但更多的人是奔着柴家柜坊存钱给利息的消息来的。 柜坊的门脸儿其实并不太大,使得外面络绎不绝的人群排队前来。 倒不是全长安的人都有高素质,问题白雨棠这体型往外一站,连游侠儿都规规矩矩地排队了,威慑力十足。 存钱的人特别多,多数是些小百姓,能有几十文、上百文已经是家境不错的了。 无论世界如何发展,没钱的人始终是多数。 这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事实。 当然,特大额的,走的是边上那道门。 这时代当然没有vip的说法,但特权无处不在,总不能让那些存几千缗的大商贾,与存几十文的百姓挤一起。 否则,那是赶客。 遗憾的是,天色近午,柴家柜坊依旧未能迎来一位巨贾,全是小民在陆续在存钱。 小民愿意将全部身家搁进柴家柜坊,而不是在床头的地下挖个坑埋了,除了贪图一点息钱,还是看在平阳昭公主的情分上。 在他们看来,平阳昭公主的后人,应该不会坑他们。 这神逻辑一般的信任哟! 百姓不知道,坑他们最狠的,往往是这些元勋之后。 即便愿意支持柴家柜坊的人很多,在伙计们加速办理下,将绝大多数主顾打发走后,门前渐渐显得冷清。 西市一角的酒楼,几个衣着光鲜的汉子在大厅里慢慢品着三勒浆,笑吟吟地看着柴家柜坊转为冷清。 “呵呵,我窦家发话,不许商贾们参与,倒要看看有谁逆了我家的意。”意气风发的窦怀贞把玩着手里的琉璃杯。 窦怀贞,又名窦从一,本姓纥豆陵氏。 此时的窦怀贞并不出名,只是个普通的国子监生,荫监。 窦怀贞的阿耶,也不是很有名,殿中省少监窦德玄。 殿中省下辖尚食局、尚药局、尚衣局、尚舍局、尚乘局、尚辇局六局,皇帝一家子的衣食住行、看病、车驾都包了,虽然实权不大,却是皇帝信任、亲近之人。 窦德玄才能平庸,之所以被皇帝青睐,是因为他祖父窦照是太穆皇后的亲兄弟。 按辈分论,窦德玄得管李世民叫表舅。 不大不小地,窦怀贞也算是个皇亲国戚——虽然隔得有点远了。 旁边剑眉英目的独孤傲骨一口饮尽杯中的三勒浆,桀桀怪笑:“你我两家出手,有几家敢忤逆?” 独孤傲骨,这名字透着浓重的中二味,还是鲜卑姓与汉名的组合。 他的阿耶,是光禄寺卿独孤延寿。 独孤延寿的阿耶,是西魏、北周名将射雕都督独孤信之六子独孤陀。 独孤信的四女,是李渊之母,大唐追封的元贞皇后。 同样与皇室有浓浓的血缘关系,同样有恃无恐。 王叔业尝了一口鹿肉,狭长的眸子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柴令武让太原王家的盐业尽毁,也莫怪太原王家反手报复。 身为太原王家长安管事的王叔业,当然不至于如王敬直那般,蠢到直接动手。 窦家、独孤氏,这不是挺好的双股剑吗? 眼见最后一人散去,窦怀贞、独孤傲骨、王叔业眼里流露出一丝得意。 突然,马车滚滚而来,车上的一缗缗铜钱,竟把黯淡的阳光反射得有些耀眼。 一缗钱大约是六斤四两,一辆马车的载重约五百斤(随马数量、车制而不同),大约一车有八十缗,十车八百缗,百车八千缗! 这一百余车钱,加起来是万缗! 这是在打窦家、独孤氏、太原王家的脸! “哈哈,柴令武,高履行来给你撑场面了!” 狂笑声中,放荡不羁的高文敏晃进柴家柜坊,与柴令武互捶了一拳,坐下品尝阿融煮的茶汤,看着许国公府管事指挥奴仆搬铜钱进来。 高文敏的阿耶高俭,贞观五年回到长安任吏部尚书,便进封许国公了。 所以,请称呼他一声高公子。 柴令武看着越来越多的钱财进入柜坊,笑容有点僵:“履行这是打劫了民部吗?” 说真的,这混账说是脑抽去劫了民部,柴令武也相信。 高文敏饮了一口茶汤:“阿融,你这味道淡了,下次记得多加点蜀椒。” 混账啊,你是想让我被阿融的茶汤麻得张不开嘴吗? “总共一万缗,其中,我有一百缗,阿耶有九百缗,表姐九千缗。”高文敏微微举手,向东北一拱。 这个方向,是太极宫啊! 所以,表姐,指的就必然是长孙皇后了。 柴令武心头暗赞一声,自家二舅母,做事大气、敞亮! 投桃报李,长孙皇后自然不吝支持柴令武。 吏部尚书的钱大张旗鼓地存放柴家柜坊了,下面的官吏会不紧紧跟随吗? 皇后将内帑放进柴家柜坊了,各皇庄、与皇宫有往来的商贾,能不跟着办理? 皇后与许国公如此招摇,其中会没有皇帝的授意? 所以,窦怀贞、独孤傲骨、王叔业的如意算盘,终究拨不下去了。 资本雄厚起来的柴家柜坊,宣布了第二条让柜坊行业震荡的消息:贞观六年十二月二十日起,到柴家柜坊借贷,利息统一降为年息一分。 相比现在利滚利、驴打滚的高昂利息,柴家柜坊表示,只有单利,没有复利,绝不会产生利息再计算利息的事。 当然,相对的,审核、质押手续也更严格,所有质押财产必须到宣阳坊的万年县衙公证,记录于卷宗,手续办理速度极快,最多不超过两天。 但是,这对那些苦于周转不灵的商贾来说,这就是天降甘霖啊! 咋,谁家没一两个庄子、一两套长安城的宅子? 缺钱周转的时候,谁又不是急得想卖庄子、宅子套钱出来解困呢? 相当于原先一成不到的利息,你会不愿意支付? 也许就差那么点钱,波斯商人手里的地毯你就买不下来了! 这个时候,谁家的串联都不管用。 有本事,你家柜坊也来这条件? 真金白银面前,亲生耶娘都不好使! 柴哲威目瞪口呆地看着柜坊的本钱、存款、贷款翻着倍的上涨,利润率虽然变得单薄了,可挣得却更多了啊! 不得不承认,柴令武自从脑子开窍了,手段越来越犀利了。 看看当初搞名堂的那几家柜坊一蹶不振、门可罗雀,柴哲威不顾形象的狂笑。 你们也有今天啊! 不要怀疑,有长孙皇后与许国公的背书,柴家柜坊的信誉一枝独秀,压得同行气都喘不过来。 斗? 赶紧想法守住自己的篮子吧! 隔三差五地,有商贾从自家柜坊里取出铜钱,转头拿去柴家柜坊存。 偏偏,当初放出去的贷,没几个及时收回的。 即便借贷的商贾资金已经充裕,却总是回答:不急,期限不到,契约上写明了,即便提前还贷也要付同样的息钱呢。 这一条霸王条款,当初吃好处有多爽,现在就有多难堪。 再不能及时回收钱财,资金链就要断了啊! 没奈何,几家只能含泪参照柴家柜坊的经营方式,调整了柜坊的规则。 借贷出去的利息大幅度跳水,收钱的靡费取消,存款还得付利息…… 心好痛啊! …… 青云楼名字很讨喜,却只是平康坊的一家中档酒楼,无丝竹乱耳,无小娘子劳形,很素的酒楼。 但这家酒楼的文化气息浓重,大堂的白壁上,还留着前朝诗人薛道衡的亲笔诗《人日思归》。 这地方,主打就是文化氛围,不止是国子监生、博士、助教等人愿意来附庸风雅,就是那些曾经在国子监厮混过的纨绔也愿意来装上一装。 青云楼的特色之一是没有包房,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也许你喝酒时大放厥词,就迎来了旁边的嘲讽。 在这里,有争执不屑用武力解决,用文采。 高文敏委实没有文采,却偏偏喜欢去青云楼嘚瑟,柴令武也只好于青云楼请客,什么李崇义、长孙冲都是陪客。 意外的是,陪客中多了一个不速之客。 尚书左仆射房乔次子房俊,浆糊传说的绿帽王,《新唐书·房遗爱传》:“次子遗爱,诞率无学,有武力。” 绿帽之说,《旧唐书》没有提及,始于《新唐书》,是个仁者见仁的话题。 但是,房俊的武力确实值得一提。 房俊更高光的时刻是在大唐之外。 韩国南阳房氏谱书记载:韩国南阳房氏传自唐开国宰相房玄龄的二子房遗爱。 贞观十七年,经高句丽宝藏王奏请唐朝,唐太宗派遣由几位朝廷重臣后代组成的“八学士”代表团,赴朝鲜考察并教导东方先进文化礼仪,其中包括殷开山子殷洪悦、房玄龄子房俊(遗爱)、魏征子魏奕、侄魏知古、魏睦伦子魏种、吉奉德子吉伟、奇男必子奇牟、奉珙子丕。 各学士部分在韩国留下后代,其中房遗爱第九代孙房季弘开始在南阳开基,并形成大宗。 诶,不对劲,咋房俊与柴令武的经历都几乎一模一样? 尚公主、造反、完蛋。 实锤了,公主是老虎。 第七十章 高文敏说什么,就是什么 注意重点,教授文化礼仪。 再对照“诞率无学”四个字,看了是什么感觉? 史学家也是人,记录、考据出现差异,甚至是代入个人情绪,也是常有的事。 北齐魏收,才华横溢,编撰《魏书》时同样也代入了个人情绪,被北齐权贵子弟斥为“秽史”。 当然,南阳房氏谱书也不尽可信,魏知古这个人根本不是魏征的侄儿,是他曾孙! 贞观十七年,魏知古才五岁好吧? 不过,房俊一向不是柴令武圈子里的人,怎么过来捧场了? 房俊咧嘴笑了一下:“听闻柴二郎在河州武艺大有长进,不免技痒,想与二郎约了斗一场。” 要搁以前,房俊这是在欺负人; 搁现在,柴令武也没有把握招架。 但是…… 柴令武轻笑:“我与遗爱,力量悬殊,不适合对战。不过,我有一护卫,天生神力,有人评说其力接近宿国公,应该能让遗爱尽兴。” 房俊眼里闪过兴奋之色,颇有老秦人“闻战则喜”的风范,不知道遇上天生怪力的白雨棠,会是什么表情? 不喜不行,房乔一家是文官,独有房俊一个好武的异类,房俊又因为两膀子力大,在狐朋狗友中竟没有对手,无处尽兴。 你说与程处默斗? 诶,认识归认识,双方阿耶各自是文武阵营,且很有“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小辈们也不好互动啊! “打过一场,无论胜负,我请你们喝醽醁翠涛。”房俊眼里闪过得意之色。 “你又欺负人家魏叔玉了。”高文敏轻笑。 醽醁翠涛是魏徵自酿的酒,寻常不外流的,倒是房俊与魏叔玉是同窗,哄他弄来一些他阿耶自酿的酒也不难。 房俊嗤之以鼻:“你当魏叔父真不知道么?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管多了,魏叔玉真成书呆子了。” 房乔比魏徵年长了一岁。 主客高文敏开始吹嘘,自己如何带着商队,冲过山贼的封锁,将货物带到河州米川县,与吐谷浑商队交易得青海骢、乔科马若干,牛羊若干。 “顺便,把柴令武的字拐了回来。可惜,被国子监司业看到,索去挂到国子监了。”高文敏的话,扣除是管事在具体操作之外,没有毛病。 柴令武吐槽:“除了拐字,丫还直接躺我铺上拉鼾,那鼾声堪比《秦王破阵乐》。” 一片嗤笑声。 武德三年,秦王李世民破叛将刘武周,解唐之危,河东士庶歌舞于道,军人利用军中旧曲填唱新词,欢庆胜利,遂有“秦王破阵”之曲流传于世,后编入乐府。 贞观初,皇帝诏魏徵等增撰歌词七首,吕才协律度曲,订为《秦王破阵乐》。 《秦王破阵乐》有多喧闹大家都知道,高文敏被柴令武嘲讽得尬笑。 纨绔之间的交情,就是相互打击才能增进的,一味迎合别人只会被看轻。 “听说,某人还把意境高雅的‘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解释为:岱宗这婆姨的丈夫咋了?回答:齐鲁这憨憨脸上的淤青还没好。” 邻桌传来阴阳怪气的嘲讽声,伴随着青云楼的哄堂大笑。 “在下国子监生窦怀贞,见过诸位。依在下理解,岱宗应是泰山的别称,齐鲁指的是齐鲁大地,直白一点的译意应该是:泰山的景色怎么样?一眼望下去,齐鲁大地苍翠的青山连绵不绝。不知柴治中以为然否?” 窦怀贞眼里现出一丝骄傲。 论文学功底,他高出高文敏这个渣渣不少,这解说也基本贴近原意。 但是,柴令武从来就不是什么道德君子,远近亲疏分得明明白白。 是非对错,重要么? 举着琉璃杯,慢悠悠地品了一口三勒浆,柴令武淡淡地笑道:“这半阙诗,高文敏说是什么,那就是什么。” 青云楼的笑声戛然而止,仿佛所有人被同时扼住了喉咙。 只有高文敏,本来有些发白的面孔,瞬间恢复了血色,拍着桌子大声叫好。 高文敏的水平再差,也差不到不学无术的地步,歪解本来就有玩笑之意,偏偏还总有人借此抨击他。 让你们再吠! 柴令武这个原作者盖棺定论,谁还能说不? 呵呵,还是柴令武够意思,宁可埋没了这首诗也要顾全我高文敏的颜面。 柜坊之事,高文敏主动出面帮忙; 投桃报李,柴令武自然也不能让高文敏丢了颜面。 这就是纨绔圈子的基本规则。 至于未来,小杜甫会不会哭晕在更衣室,柴令武表示: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 整个青云楼的气氛怪异,不论是窦怀贞还是其他国子监生,都悄悄吃完走人,只有高文敏意气风发地吹牛皮。 估计,今天之后,国子监会把那字给撤下来吧? 凭你巧舌如簧,抵不过原作者一指摁死。 房俊一竖大拇指:“柴二郎仗义!咦,话说今天在座的,除了李崇义,都是一群准驸马啊!缘分呐!” 柴令武仔细看了一眼。 可不是么,一堆准驸马排排坐,就李崇义一个异类。 李崇义假模假样地置箸:“要不……我走?” 吃都吃饱了,不搁箸才怪。 一通玩笑之后,相对斯文得多的长孙冲掏出叠得方方正正的丝绢帕子,轻轻擦嘴:“各位未来的连襟,二月初二龙抬头,我与长乐公主成婚。诸位人可以不到,礼一定得到。” 看看,男人要成亲,就开始成熟了,谦谦君子的长孙冲都会索要礼金了。 问名、文定、纳采、纳币、请期这五个流程,长孙冲应该是走完了,就等着到时间亲迎。 “连襟”一词,此时还未现诸文字记载,却在民间早有流传,并不突兀。 众人望着柴令武大笑。 除了柴令武,也没谁能不到了。 “说到公主,我有一个不太好的消息。吐谷浑使者铁达尼抵达长安,现落脚四方馆,年后第一次大朝会,他将为吐谷浑请求大唐赐婚,嫁公主给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次子慕容尊王。” 玩笑过后,长孙冲正色道。 此事涉及最少是宗正寺、鸿胪寺、礼部三个具体部门,长孙冲虽只是挂名的宗正寺少卿,怎么也会知情。 再说,鸿胪寺少卿长孙涣还是他胞弟呢。 平日没个正形的高文敏突然正经起来:“若是吐谷浑恭顺,求娶大唐公主倒也未曾不可。即便当今的公主尚年幼,也可以宗室女封公主赐婚。” “可是,鄯州、河州,吐谷浑还在屡屡挑起边衅,大唐凭什么赐婚?” 需要明确一点,隋唐的公主和亲与汉朝的和亲是不同的。 汉朝的和亲,往往是与匈奴打了落于下风才和亲; 隋唐的和亲,往往是强者的恩赐,随着公主的到来,还有相关公主府的官吏、侍女、军士等系列人员,相当于在番邦属国建了一个小型的军镇,有搜集情报、掌控形势、为母邦解难等功能。 如果说例子,隋朝义成公主就是个鲜明的典型。 义成公主在突厥生活近30年,先后为启民可汗、始毕可汗、处罗可汗、颉利可汗之可贺敦。 大业十年,裴矩随隋炀帝前往怀远镇,并总领北蕃军事,他欲分化东突厥始毕可汗的势力,便建议将宗室女嫁给始毕之弟叱吉设,并封其为南面可汗,叱吉设未敢接受,而始毕可汗也心生怨念。 裴矩在得到炀帝的同意后,命人将突厥史蜀胡悉诱骗到马邑互市,加以杀害,并遣使回报始毕可汗,称史蜀胡悉是背叛可汗,始毕可汗知道事实真相,从此不再向隋朝朝贡。 大业十一年,隋炀帝杨广巡幸至汾阳宫,始毕可汗遂派数十万人袭击隋炀帝。 由于“突厥之俗,可贺敦预知军谋”,所以义成公主能够事先得知始毕可汗的计划,随即赶紧派使者来告变,隋炀帝遂退守雁门,被突厥大军围困,内史侍郎萧瑀请求遣使联络义成公主,隋炀帝听从,派密使求救于义成公主。 义成公主派使者告诉始毕可汗“北边有急”,隋朝各路援军也陆续赶来,始毕可汗撤军而返。 之后,迎接襁褓中的杨政道与萧后,为隋朝续命,并推动突厥与大唐的战争,促使颉利可汗破马邑、杀到渭水,最终于贞观四年死于李靖之手。 不说她的功过是非,只提她对母邦的忠诚,那是让人敬佩的。 房俊重重地哼了一声:“要不,我设计与这个吐谷浑使者冲撞一番,打他个半身不遂?” 高文敏摇头:“不妥。朝堂之事,终究还是得通过正道来解决。” 柴令武沉吟了一阵,举目看向高文敏与长孙冲:“回去跟你们阿耶说,大朝会想法让我上朝。” 无论如何,此事都必须搅黄了。 柴令武郑重地盯着长孙冲:“现在,我说的话,你必须记住了。女子的身体未发育完全之前,受孕、产子,是极危险的,这一点你可以多询问几位稳婆。” “所以,能在女子十八岁以后再生育,是最安全的。还有,不要过度生育,每一次生育都会损伤女子的元气。” “虽有交浅言深之嫌,却希望你慎重一些。” 长孙冲重重点头。 柴令武的话,好像基本都准确。 第七十一章 贞观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 (谢谢潜水的耗子2打赏与斧正。) 贞观七年,元旦。 天尚且发黑,伍参将被窝里的柴令武提出来,阿融手脚麻利地给柴令武换上圆领官袍。 现在的官袍,其下摆近膝盖处,按马周的建议加了一道横襕,所以又名襕衫。 现在还没流行在襕衫上绣禽兽,所以,柴令武绝对不是衣冠禽兽,谁敢乱说,会翻脸的。 正常而言,五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面圣,所以,上殿专用的官服“冕”,柴令武没有。 进贤冠是大场合下的礼帽,柴令武的等级,只配戴一梁进贤冠。 正式的官靴,并不是皮靴,而是麻靴,高承的《事物纪原》中记载:“唐马周以麻为之。” 入宫的凭证鱼符,柴令武没有,但今天是元日大朝会,柴令武得代表河州官员上奏贺表,民部得上报各州的贡品。 上贺表一事本应由中书令负责,在高俭与长孙无忌的斡旋下,河州的贺表改由柴令武上奏,临时担任河州朝集使,已经极为破例了。 这就是有关系的好处。 阿融拿着温热的毛巾给柴令武洗脸,立刻被迷迷糊糊的柴令武一通臭骂。 习惯了,自家二公子一旦睡眠不足,脾气差得很。 诶,不是说元旦休沐的吗,为什么会有元日大朝会这种奇怪的东西,让人连个懒觉都睡不成? 《周礼·春官·大宗伯》记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 可见元日大朝会不是大唐的专利,历史源远流长。 庆幸的是,柴令武此刻依旧住在义宁坊霍国公府,离太极宫不是太远。 磨磨蹭蹭地到了承天门,下马,迷迷糊糊地按殿中侍御史的指点站好班位,糊里糊涂地进殿。 “一片彩霞迎曙日,万条红烛动春天”。 为啥烛动? 此刻天还不够亮啊! 柴令武对这个极早的上朝时间表示深恶痛绝。 反人类嘛! 着垂白珠十二旒、大红缨的衮冕,皇帝威严地亲临,皇后、百官、朝集使以及皇亲国戚都着朝服一同参加,柴令武甚至在其中看到了阿耶。 仪式的过程,包含了皇太子、诸公的献寿礼仪、中书令上奏地方的贺表、黄门侍郎奏祥瑞吉兆、民部尚书奏诸州的贡献之物,礼部尚书奏诸蕃的贡献等等内容。 嘶,这么一看,黄门侍郎就是个奸佞专属的位置啊! 柴令武被自己大开的脑洞逗得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拜是真的跪拜。 大唐只是平日不跪而已,真正的大场合,跪是免不了的。 祭天、祭太庙、大朝会,老油条官员都会事先在膝盖上绑厚实的布条、毯子。 轮到柴令武上场时,都已经是辰时三刻了。 万幸,谁都没有“我来说两句”,否则按这黑压压的人头,怕是娃都能生几个了。 柴令武捧着自己代卢望江编撰的《贺正进物状》念道:“臣伏以青阳发春,肇宝历于兹始;元穹降祚,仰圣寿而维新……顾臣等守土,列在河西,空怀捧日之心,……情苟为珍,愿比负暄之献。臣不胜感恩忭跃屏营之至。” 骈四俪六的,牙都倒酸了,泥石流系统从哪里倒腾出这文章的? 泥石流系统冷冷一笑:“知足吧,就你这水平,更晦涩的人家还没拿出来呢。” 又一次被泥石流系统无情的鄙视了。 地方官员之后是各羁縻州、藩国,纷纷上贺表、贡珍稀,以示对朝廷、对宗主国的臣服。 然后是各路番邦。 柴令武瞪大了眼睛,看着工布、娘波、达波、苏毗的使者堂而皇之地朝贺,心里升起荒谬之感。 去年,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新唐书》作弃苏农赞)在大论娘·芒布杰尚囊的全力襄助下,稳住吐蕃形势,从山南出兵,消灭了工布、娘波、达波、苏毗的反抗力量,再次将这些地方囊括入吐蕃掌中。 从此,高原形势变化,原高原霸主羊同(也译为象雄)的地位开始屈居吐蕃之下。 没办法,羊同的辖地虽然极广袤,奈何人烟稀少,总人口远比吐蕃少,能出的兵力就少。 羊同聂叙李迷夏也是雄心勃勃之辈,在吐蕃落难、困守山南时,羊同大军也强势压到年楚河,幸亏大论娘·芒布杰尚囊背后的年楚河娘氏拼尽全力阻拦,才让李迷夏收了觊觎之心。 之后的李迷夏虽然也想阻止弃宗弄赞收复工布、娘波、达波、苏毗,奈何羊同从来不是聂叙为首的官方说了算的,苯教也有极大的掌控权。 双方意见一致时,一切都好说; 有分歧时,这就要命了啊! 李迷夏虽然气得七窍生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年轻的弃宗弄赞扩张、实力急剧增长,而羊同却落了下风! 所以,这些流亡政权的使者,其实是来求助的吧? 在这里得提一下苏毗流亡王子芒波杰孙波,在囊日松赞兼并苏毗时,他逃往突厥避难,在囊日松赞死后又回到苏毗复国,复为弃宗弄赞打败。 可怜的娃,在人家大乱的时候尚且不能复国,以后就更别指望了。 吐谷浑使者、郎中铁达尼赫然在列。 也不知道这个立场奇怪的人,是怎么被吐谷浑选为使者的,难道是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老花眼发作了? 大朝会之后是大陈设,依旧是在太极殿内。 各地方官员向皇帝汇报一年中各地发生祥瑞的情况,同时献上自己的礼物。 诸蕃使节也要向皇帝称臣纳贡,献上所准备的礼物,以示对唐王朝以及皇帝的臣服。同时在一些主要程序结束后,文武百官、诸蕃使节要一起向皇帝拜贺,以显示出皇家的尊贵与威严。 大陈设与大朝会的内容差异不太大,气氛却要轻松许多,主要还是展示帝王对臣子、对藩属的恩宠。 同时,一些爵位变更也在此时公布了。 柴绍加镇军大将军,行右骁卫大将军,改封谯国公。 程咬金被任命为左领军大将军。 晋王李治遥领并州大都督,授李勣为金紫光禄大夫,代理并州大都督府长史。 王珪因泄露禁中密语,被贬为同州刺史,侍中一职由魏徵代任。 马周授予朝散大夫,晋侍御史。 长孙无忌拜司空。 然后,是各藩国、番邦使者表达贺意,请求大唐给予一定的帮助。 李世民倒也没有立刻回复,只是表示大唐会仔细斟酌。 毕竟,不是身为皇帝就可以乾纲独断的,否则还要大臣做什么? 铁达尼出班:“尊敬的大唐皇帝,我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有意向大唐求取粮食十万石,并请大唐赐婚于我王子慕容尊王。” 李世民怒斥:“去岁,吐谷浑掠我鄯州、河州,慕容伏允竟然有胆不来谢罪?” 铁达尼毫无诚意地拱手:“步萨钵可汗年事已高,沉疴已重,不便长途跋涉来长安。” 从四品下国子监司业、太子右庶子孔颖达出班:“臣以为,吐谷浑有心亲近大唐,虽有过犯,却也可以加以训斥,并赐婚以示恩宠。” 柴令武缓缓摇头。 迂腐之见! 柴令武出班:“臣柴令武贸然进言,吐谷浑屡屡进犯大唐边界,仅在臣手上就有两次对战吐谷浑的战史,可见殊无敬意。臣并不是反对赐婚,只不过,吐谷浑应该稍微展现那么一点诚意,让慕容尊王亲至长安迎娶公主可矣。” 李世民微微点头:“柴令武去河州,确实长进了不少。朕以为,此议,妥。” 孔颖达无奈地退下。 虽然柴令武变相的反对了他的意见,但并不是反对赐婚本身,礼制上没有问题,更不针对个人,他的气量还不至于小到这地步。 铁达尼沉默着,躬身行礼退下。 让慕容尊王来长安,呵呵,借他一个胆儿。 …… 贞观七年正月初二,伍参难得大发慈悲,没有催柴令武起床,也算是小小地放松一下。 可惜,生物钟的反应,让柴令武准时睁开了眼。 好气呀! 伍参、陆肆、阿融、柴刀、李不悔、柴旦、柴达木……全庄老少,连在襁褓中的都抱来了,每人十文压胜钱,就乐得他们连连叉手,祝柴令武“万岁”。 柴令武飘飘欲仙,险些以为自己穿去当皇帝了。 且慢! 此时的“万岁”并不是皇帝专用。 祝贺语: 皆呼万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 万年,万代: 《庄子·齐物论》:“参万岁而一成纯,万物尽然。” 在节日喊万岁,其实有祝长寿的意思。 柴家庄内,处处竖着长长的竹木竿,竿顶上飘悬着土纸或碎片做的幡子,让柴令武觉得别扭。 但是,这才是大唐特色啊! 幡子被倭国人学了去,演变成了鲤鱼飘。 庄子里不时传来爆竹声。 是真的爆竹,一段段竹子扔进火堆里,烧爆时噼里啪啦响。 用过柴跃婆姨送来的丁丁汤饼,提起精神转了一圈,却见坪子上,柴跃带着所有人开始祝岁,然后一人一碗酒度低的屠苏酒。 屠苏本就是一味中药,再加上大黄、桔梗等七种药材配治,泡于柴跃买来的绿蚁酒中。 喝屠苏酒的目的是“驱邪解毒、延年益寿”,按唐人韩鄂的《四时纂要》说:“从少起至大,逐人各饮少许,则一家无病。” 与羌人咂酒的习俗截然相反的,是年幼者先喝,最长者最后喝三碗,称为“蓝尾”。 第七十二章 不忿的高文敏 然后是五辛盘,分别放置大蒜、小蒜、韭菜、芸薹、胡荽,吃了发散五脏郁气,预防时疫。 接着是孩子们的狂欢时刻,胶牙饧一人抓几小块,不时往嘴里塞着,小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胶牙饧,跟后世的麦芽糖基本没什么区别,在这糖类稀少的年代,自然极受孩子们的青睐,连李不悔都笑眯眯地吃了几块。 然后是庄里用公产组织的年饭,与后世形状差不多的饺子粉墨登场,全庄管够,猪肉菘菜馅的。 饺子古时有“牢丸”、“扁食”、“饺饵”、“粉角”等名称,三国时期称作“月牙馄饨”,南北朝时期称“馄饨”,唐代称为“偃月形馄饨”,宋代称为“角子”,元代、明代称为“扁食”,清代则称为“饺子”。 几乎是一个朝代一个叫法啊! 白雨棠豪放的吃相,让柴家庄的指指点点。 “这胃口、这身段,一看就是能打的。” “柴大郎说了,这嫚子杀了好些吐谷浑人哩。” “能吃是福。” 经历过战乱岁月的老人,对力量有种异乎寻常的执着,只要己方有力拔山兮的勇士,就觉得胜利一定是自己的。 至于什么谋略、兵力对比、攻守态势,老人们表示,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老都老了,还不许他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咋地? 这就是朴实无华的大唐新年。 恍然有一种进入乌托邦的感觉啊。 胖乎乎的连程、消瘦的丁懿、体态适中的孙康联袂而至,中规中矩的四色点心,让远远看到的白雨棠不自觉地舔了一下厚实的嘴唇,却又强行按捺住心中的贪念。 即便是庄主全给自己,也不能独吞了,李不悔她们总得分吧? “连东主、丁东主、孙东主,新年行大运啊!” 柴令武起身相迎。 身份虽然有差异,但远来是客,可不能失了礼数,让人骂没家教。 “哈哈,治中英雄了得,听说在河州又大展神威了。” “一来是因为岭南、江南的账报上来的时间仓促,二来是因为要将相应的钱财存入柴家柜坊,来晚莫怪!” “昨天是元日大朝会,想来治中可能会在其中,故而耽误了。” 三人左手掌包右拳拱手。 这个顺序可不能错了,否则有挑衅之嫌。 柴令武要的差不多,可谁让大唐地域辽阔呢? 不管咋地,这钱比柴令武的俸禄高多了。 大唐从六品官员年俸九十石,职田四顷,俸禄二十八缗八百钱。 你以为这就不错了? 实际上还有俸料一说。 到唐高宗时,明确规定了,六品官员,有庶仆十五人,也就是这十五个辅助官员的私人助手,费用国家承担了,称为俸料。 在此之前,俸料也不是没有,只不过比较不规范。 令人羡慕的福利,使大唐官员贪腐的比例在此时极低。 你要像老朱那样光给低俸禄,那是逼着人贪,谁当官不想过上好一点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剥皮革草都止不住贪官,明朝成为历朝历代贪官之最,不是没原因的。 欲望像弹簧,你压得越狠,反弹得就越厉害。 当然了,柴令武可以牛皮哄哄的说,这不过是点小钱。 二千五百缗的提成,就是通过柴家柜坊简单一个转让就完成了,比以前快多了。 不要觉得数字夸张,要知道不过五十万架曲辕犁就能达到这提成了,而贞观十四年的统计,有1557个县,平均每县320架犁也就差不多了。 按户分配的话,以贞观年三百万户人口计算,大约六户一架犁。 就这个数字,已经让柴令武感到满意了。 钱,站着赚了,还能造福天下,善莫大焉。 “很好,你们三家做事敞亮,以后再有这类事,我不会忘记你们。” 柴令武随手画了个大饼。 不过,那得是好几年以后的事了。 现在,柴令武还得在河州吹冷风,防备吐谷浑呐! 这三人踩着过年的时间点来,主要是混个好感,增进感情,得到柴令武的允诺自然喜出望外。 以后,再不怕人官面上刁难了,我们上面也有人的。 连程、丁懿、孙康离去后,李崇义、高文敏联袂而至,看得柴令武大为惊讶。 初一在家过、初二拜丈母娘,几千年来,这一点是大致相同的,这俩一起来是个什么意思? 就算高文敏还是自由身,李崇义起码是娶妻了吧? 相互取笑了几句,柴令武才明白,李崇义的岳丈家是真的在故清河郡东武城县,武德年改为贝州武城县,后世绝大部分土地划入河北故城县。 崔家的历史那叫菜刀砍电线,一路火花带闪电。 据说,崔氏源于姜姓,是姜尚的后裔,唐朝与五代就出了十三位宰相,成语“满床叠笏”就出自清河崔家。 太远了,李崇义不可能去给岳丈贺岁,也就自由了。 偃月形馄饨的香气,让李崇义与高文敏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液。 为什么柴家庄的偃月形馄饨那么香呢? 猪肉嘛,按说柴家庄没有酒糟了,养的猪应该不如从前了啊! 柴令武微笑不语。 你们太小看百姓的智慧了,柴家庄虽然不酿酒,却不妨碍柴跃买回麸皮,用酒曲发酵了,然后再喂猪啊! 加上注意猪圈的卫生、尽量喂熟食,同样的劁猪,柴家庄的至少要高两个档次。 至于不时捕捞灞水鱼虾,碾成粉末掺入猪食的事,连柴家庄都没几个人知道具体情况。 柴跃终究还是有点上岁数了,监管曲辕犁制作的事慢慢移交了柴禾,养猪的事慢慢交给了柴火,自己才有了管事的样子。 哪家的管事还凡事亲力亲为? 柴跃察言观色的本事不错,立刻嚷了起来:“瓜婆姨,没看到二位公子风尘仆仆的吗?赶紧整两碗偃月形馄饨送上!” 高文敏还想矜持一下,想想在柴令武面前,装个什么? 李崇义身为已婚老男人,早不在意所谓的风度,嚼得叭叭响,顺带还嘲笑一下高文敏:“你不是被气着了,不想吃吗?咋上手了?” 高文敏瞪了李崇义一眼,慢慢吃完一碗偃月形馄饨,放下碗。 “这事说起来就气人。柴令武,你且说说他王敬直文不成、武不就,有哪一点能与我们相提并论,配得上尚公主?”高文敏气呼呼的道。 史书多载,贞观十一年,李世民三女南平公主,嫁南城县男王敬直。 三女这一点,《新唐书》表示有异议,认为汝南公主的墓志铭说她才是第三女。 又是一个名字不明、生年不明、生母不明的公主。 贞观七年议婚,贞观十一年成婚,很符合公主婚配的正常流程。 像长孙冲与长乐公主李丽质那样在一年内走完流程的,算是特事特办了。 王敬直本来就是个文弱书生,又在设计柴令武一事上,遭了柴令武一个大耳刮子,颜面无存,也难怪高文敏看不上他。 再加上阿耶高俭与王珪的过节,高文敏不满意就显得很正常了嘛。 柴令武随手抓了块胶牙饧咀嚼着。 “这你就不懂了。陛下此举,颇有深意,那王珪最多明年就回朝了。”柴令武平静地说。 李崇义搁碗,惊讶地看着柴令武:“厉害了呀!阿耶就说过同样的话,还说没个三五年的官场磨砺,根本看不出来。” 柴令武呵呵一笑:“在贬王珪去同州之时,放出让王敬直尚公主的消息,就是要告诉王珪背后的太原王家、杜柔政背后的长安杜家,对事不对人,小惩大诫。” 高文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高文敏不傻,家学渊博,只是没往这上头想而已。 是啊! 总不能让人说杜如晦人一走茶就凉吧? 总不能江山坐稳了,就立刻要对付当年太原起兵时的元从吧? 人心不能就这么散了,必要的安抚得有。 否则,以李世民的暴脾气,能把王珪给砍了。 唉,看着王敬直能得意洋洋地出现,真想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算了,不跟你们鬼混了,过两天我去礼部任职。”高文敏没精打采的说。 在几人中,高文敏的资历极深,当年当国子监生时,还兼任秦王千牛备身。 当然,武艺是真的潮。 浪荡了几年,又得入衙受人管束了,难怪他不得劲。 预定的职位是祠部司郎中,一司主官,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国忌、庙讳、卜祝、医药及僧尼簿籍之政。 也就是说,问鬼神之事归他管了。 这个位置不易出功劳,却也难出差错,是个稳稳熬资历的好去处。 只是,高文敏并不甘心啊! “我看那些僧尼都脑满肠肥的,要不然,严格度牒?” 年轻人总是精力旺盛,想要做一番事业,即便是在清水衙门也不例外。 柴令武叹了口气:“最好不要。看似僧尼与世无争,其实他们背后,要说没有一两家势力支撑,能如此红火吗?当年周武帝灭佛共毁寺庙4万座,强迫300万僧尼还俗,重新成为国家编户,这才多少年,又是处处佛寺,还不明白吗?” “虽然你是皇亲国戚,可你没那个威望处理,会遭到反噬的。” 第七十三章 河州处处春耕忙 离开长安之前,柴令武坏笑着让白雨棠给了房俊一个深刻的教训。 自以为勇力过人的房俊,接下了白雨棠十记长椎,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没经过战场的磨砺,武艺早好,也只是温室的花,经不起风吹雨打。 回到河州,大夏县令元斛与凤林县令曹正直对调,大夏县借用的人犯也随着尽数移交凤林县,操作不是一般的溜,各路关系都应该打点到位了。 河州与乌州的交割就开始进行了,河州把人犯的事,随凤林县的移交推了个干干净净,日后都得乌州扛着。 看看,这就是上头有人的好处,只要熬过第一关,人家能把手尾处理干净了。 然后,这事再洗上一洗,别说是官员,就是神仙来了也只能干瞪眼。 柴令武轻叹,自己还是堕落了呀。 现在的河州,就只有枹罕县、大夏县、米川县三个县可管,米川县还几乎隔绝在外。 过不了几年,米川县也会正式划入廓州。 米川县按部就班地种植,当归、党参、款冬花、忍冬与大蒜、秦椒、胡萝卜,分别按照不同的区域种植下去,山头也预留也扦插核桃枝的地方——扦插种植的季节,一般都会选在夏季,枝条比较坚实的时候,这样成活率要高好多。 元斛与曹正直的对调,也没有让曹正直吃亏,川木香的成规模种植,让曹正直此后一年的评议都不会太低,而悬壶药行之类的药行、药铺,也不会拒绝收川木香。 大夏县啤特果的存在,则直接免去了种植核桃的麻烦,今年就可以试着去长安推广。 反正,以谯国公府的关系,推销一些时令水果不是难事。 大不了,请心慈手软的二舅母开口就是了。 米川县,尕愣口生机勃勃,恢复了健康的阿诺瓦塞与人合力,用挽马套曲辕犁,笑容满面地犁地,根本不担心栽种大蒜会失败。 从游牧生活改到农耕,阿诺瓦塞还是挺不适应的,大唐关中老农看一眼就会使的曲辕犁,他使得笨手笨脚的,让柴刀看不过眼,接手过来,轻轻松松地犁了一段,犁出来的线,笔直得可以用尺子量。 “还得学。”阿诺瓦塞憨笑。“不过,为了姜婕,为了乐都青龙,我可以的。” 姜婕背着乐都青龙,提着食盒,前来给阿诺瓦塞送午膳。 糌粑块、羊肉薄片,就让阿诺瓦塞很满足了。 手舞足蹈的乐都青龙挣扎得很厉害,小手张向柴令武,嘟囔着吐出了模糊的“抱”字。 粉嘟嘟的孩子索抱,谁能拒绝得了呢? 柴令武接过乐都青龙,抱着他轻轻摇晃,乐得他咯咯笑。 谁敢说,婴儿就一定不懂事呢? 看看乐都青龙,与柴令武就格外亲近啊! “阿诺瓦塞,对面的吐谷浑人是个什么态度呢?” 柴令武轻轻拨弄着乐都青龙肉藕似的手臂,漫不经心地问。 “上次大唐与那些九曲贼交易,结果积石军假扮盗贼,杀死了名王梁屈葱的一百亲卫。”阿诺瓦塞眉眼里满满的幸灾乐祸。“之后积石军一直与尕愣口保持距离。” 那么劲爆的消息啊! 明白其中来龙去脉的柴令武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惹谁也别去惹女人,尤其是一个略有报复能力的女人,因为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报复、什么时候会失控。 倒不是歧视女性,只是女性相对要感性一些,控制力相对弱一点,看到报复的机会,很难按捺住心头恨意。 然后,事情出现神转折也就理所当然了。 反正以慕容君的身份,压根不怕梁屈葱知晓。 就是报复了,咋地? 虽然现在丞相天柱王的权势很大,却也不是一手遮天,步萨钵可汗依旧手握举足轻重的权力,双方翻脸的话,吐谷浑差不多可以宣告灭国了。 所以,慕容君的行为也算是有恃无恐了。 用大局来要求慕容君的话,可笑了。 本来就是公主,有点公主病怎么了? 至于保持距离,这个更正常了,积石军大部被梁屈蒜祸害了,现存的军士战斗力差,没有把握还是不要来送死了。 边境上走了走,柴令武遇到了率十余骑巡视边境的慕容君。 啧啧,没救了,还是太平,即便是不负甲胄也完全无法凸显,难怪嫁不出去,慕容伏允给她的封号,不会是太平公主吧?或者是傍地公主? 慕容君看到柴令武,莫名其妙地火气上涌:“打一场!” 毫不含糊地,柴令武拔刀与慕容君步战,融会贯通了的横刀技,与慕容君略微飘忽的马刀每次都准确无误地交锋,看上去的感觉,像两口子拿菜刀对砍。 不是生死仇的两口子拿菜刀干仗,都是刀锋相对,砍得热热闹闹,最后连一根头发都没伤到,倒让旁人好生担心。 柴令武没有能力手下留情,慕容君也不会手下留情,导致这结果,只能说俩人的刀法平分秋色,缘分呐! “武艺有进展了呀!” 慕容君淡淡一笑,猛然跃起,马刀卷起劲风,狂斩柴令武颈部。 白雨棠眸子一缩,就要起身助阵,却被伍参拦住了。 “难得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就当是他的磨砺了。要记住,你不可能一辈子时时刻刻守护在他身边,总得让他自己有点自保能力。”伍参淡淡地发话。“自从你到他身边,他有些懈怠了,正好让慕容君激发他的斗志。” 白雨棠虽然不太明白,却还是点头坐下了。 “来得好!” 柴令武大叫一声,一步不退,反手一刀撩上去。 火光四溅,柴令武脚下退了一步,与慕容君继续对峙。 伍参满意地点头。 若是柴令武以退步来化解慕容君的杀招,也未尝不可,气势上却落了下风。 搏杀,除了力量、技巧,气势也相当重要。 俩人吼了一声,继续撞上去。 刀砍、肩撞、膝击,肌肉与骨骼发出痛苦的呻吟。 柴令武的水平,可以用突飞猛进来形容,但是比起慕容君丰富的经验,终究是得吃亏。 一个不留神,柴令武的胸口吃了慕容君一记肩撞,香艳半分没有,倒是胸闷气短、呼吸不畅,听上去像某种症状。 还好,大亏没吃,至少慕容君那记狠辣的断子绝孙腿,柴令武侧身避开锋芒了,就是大腿肌肉贼疼。 这娘们,是在男足呆过吗? 大意了,近身肉搏,除了刀法,步法、拳脚都要考虑进去,那明显是自己的短板啊! 不能跟着这小娘子的节奏走! 伍参愕然看到,原本落于下风的柴令武身姿突然圆润起来,刀法、身法不再是硬碰硬,而是以卸力、牵引的方法化解慕容君的攻势,虽然很生疏,却很有效。 “太极?” 陆肆惊讶地开口。 关于太极拳的起源,有从南梁程灵洗到张三丰、陈王庭六说,其中最贴近本书的有贞观年间的僧人李道子。 以作者一隅之见,太极的哪个起源都不完全准确,太极应该是民间在战争、狩猎时发现的技巧,而这几位则是得其精髓、将其发扬光大,继而自成一派,“起源”二字并不精确。 以前需要十成力量与慕容君对抗,现在只需要三成力量将其攻势引开,柴令武自然轻松了不少。 当然,太极刀虽然以柔和圆润为主,太极十三刀却不乏刚猛的刀招,刚柔之间圆润如意,对柴令武要求好高,很有种撕裂感。 慕容君越打越憋屈。 明明一刀斩去,柴令武硬挡,她多少能占点上风。 可是,现在一刀斩去,柴令武不再硬架,而是以横刀将自己的刀招旋到一边去,刚猛的力度落空,有种骤然一脚踏空的感觉,很恼火啊! “不打了!” 慕容君窝火地收刀。 “招数越来越刁滑了,可敢与我吐谷浑鲜卑勇士莫那娄捷一战?” 莫那娄是鲜卑姓,在中原的已经改为汉姓莫,吐谷浑这头却没有改。 莫那娄捷体型健壮如灰熊,手中是一丈长的挝,柄端安一大拳,拳握一笔,都是铁制,分量极沉重,自周、秦之后,已渐渐失传,想不到居然在此见到了。 白雨棠“嗷”地叫了一声,挥舞着两柄长椎就如奔马一般冲了过去,双椎暴风雨一般照着长挝击去,金铁交鸣声不绝于耳。 柴令武收刀,撤到伍参身边坐下,目光落于战场:“咦,伍参,白雨棠遇到对手了啊!” 伍参的神色凝重。 是的,莫那娄捷的力量、技巧都不逊于白雨棠,这次是真遇上对手了。 难道只有尉迟融这样的老怪物才能制服他? 莫那娄捷的眼睛突然贼亮贼亮的:“这婆姨要得!阿母说了,打晕,扛回家,当婆姨,生娃娃!” 白雨棠暴怒:“你才是婆姨!你全家都是婆姨!什么眼神?人家明明是小娘子!再胡说八道,信不信本小娘子把你打晕,拖回去当赘婿?” 各说各的,手下却不曾停歇,长椎与长挝打得乒乒乓乓的,看得人心惊肉跳。 这种重量级选手,力道极猛,却难打太久。 两刻钟,两人各自收手回营,兀自气咻咻地对骂。 柴令武却认真地抚了抚短须。 听这两人的意思,有点看对眼了啊! 第七十四章 绘 这种体型特殊的人群,婚配是最难的事,即便到年龄到了,由官媒说合,也未必能成。 官媒作媒官、媒氏、媒互人等,最早出现在西周。 据《周礼·地官·媒氏》记载:“媒氏掌万民之判(即婚配)。” 大致可以认为,官媒除了婚姻介绍之外,还应有婚姻登记的官方职能。 但是,即便州衙民曹管理的官媒,对白雨棠这条件也挠头。 首先是食量问题,白雨棠恐怖的食量,对任何一个家庭都是巨大的负担,除非她一直跟随柴令武之类的权贵或巨贾; 其次,就白雨棠的体型而言,普通汉子在她面前就像个孩子,体态配不上啊! 白雨棠就算能看上一些俊秀的汉子,但人家看得上她么? 看得上她的,能让她服气么? 白雨棠只是憨厚,不是傻,对自己的情况也心知肚明,索性将这红尘俗事抛开,不去想它。 何以解忧,唯有美食! 可是,眼下居然能有个体态、力量与自己差不多的对手,想来,庄主也不会介意再多养一个吧? 在柴家庄可是亲眼所见,那三家毕恭毕敬地上交庄主二千五百缗,那能买多少羊吃! 莫那娄捷的话有点傻,却也说明真是对白雨棠动了心思。 哎呀,人家的小心脏,跳得有点厉害呢。 柴令武咧嘴笑了:“嘿,那个莫那娄捷,这身本事还没婆姨呐?要不,你过来跟我,我把这位小娘子许配给你?” 白雨棠面色绯红,一手抓着双椎,一手捂脸,身子扭了几下,一跺脚,地面上留下一个半指深的脚印。 “庄主讨厌!” 最后两个字,还是打着旋儿飘的。 这是真的心动了。 赵老师说得对,春天到了…… 莫那娄捷抬头望着白雨棠,一向只有红色的血与白色的雪的双眸,突然现出了缤纷的色彩,岩石般的面孔上,渐渐绽放出带着春天特有暖意的微笑。 吐谷浑虽然是鲜卑族为统治者,但不是每一个鲜卑人都有好日子过。 沧海遗珠肯定有,争权夺利的失败者,后人日子也同样不好过。 莫那娄捷并不知道自己属于哪类,只知道日子从来都不好过,直到他在一次活生生摁住一匹惊马,才为自己与阿姆挣得了好日子,顿顿有肉吃、有酒喝。 当然,那些官儿也送了女人让莫那娄捷睡,可惜莫那娄捷嫌弃那些女人太娇弱,至少也得是阿姆那样能活劈孤狼的才行吧? 没办法,莫那娄捷孤儿寡母在草原上飘荡了多年,对力量的渴求已经深入骨髓,那些只能当花瓶的,莫那娄捷真心看不上。 人类择偶从来没有一个统一标准,有追求权势的,有渴求金钱的、有爱慕容颜的,同样有莫那娄捷那样渴求安全感的。 脚抬起,准备往白雨棠身边走去,莫那娄捷听到了慕容君冰冷的喝斥声:“想想你阿姆!你敢过去,你阿姆就死定了!” 莫那娄捷眼中现出痛苦与挣扎,许久才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那个,小娘子,莫那娄捷很想要你生娃娃,可阿姆还在伏俟城,我要是过去,她会死的……” 白雨棠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可怜兮兮地望着柴令武。 哎,这腐臭的爱情味啊! 柴令武笑了笑:“行,我让小娘子等你,看看你能不能想到两全的办法。” 莫那娄捷一步一回头地看着白雨棠,眼神竟是恋恋不舍。 也是,他俩是同一类人,相互吸引在所难免。 随着柴令武一道巡查的日子,白雨棠越来越沉密寡言,竟是从没心没肺变成了心事重重。 外表坚强的人,往往心里非常的脆弱。 …… 川木香的种植,柴令武不懂,只是由几个药行伙计指点了一番而已。 啤特果,曹正直问过大夏县百姓后,确定这东西应该能一试,但稳妥起见,不宜贸然扩大种植范围,毕竟谁也说不准长安城的贵人们是不是能接受这味道。 特产这玩意儿,如果不能让外面人接受,就只能在小地方里打转转。 再说,大唐各地的特产多了去了,谁也不敢保证啤特果就一定能脱颖而出。 这玩意儿,就跟那后世的网红似的,大家都在努力,可是真正红的就那么几个。 倒是元斛主政这一年多时间,大夏县的风气很积极,无论是种植荞麦还是畜牧牛羊,都很主动地保持增长,并不畏惧多变的恶劣气候。 不得不说,元斛确实很有本事。 …… 柴令武再次带着魂不守舍的白雨棠到风家拜会。 苏蟒达赞朗依旧出现在风波恶府上,依旧代表九曲贼与柴令武接洽。 所以,风家与九曲贼的关系,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九曲侠上次的诚意,治中还满意吗?”苏蟒达赞朗连腰刀都没有佩带,很随意地与柴令武举杯攀谈。 有过一次成功的合作,从路人晋升到合作伙伴的地位,关系自然更近了,也不必绷着了。 柴令武轻轻敲着桌面:“所以,上次其实是你们的投名状?” 苏蟒达赞朗大笑:“若不是知道治中的出身尊贵,我一定会以为是同道中人,这行话说得太顺畅了。不过,上次的交易,只是兄长苏蟒达郎巴的一点诚意、一点试探,不知道治中还能不能再把关系提一提?” 柴令武傲然举杯一笑:“党项羌颇超氏、往利氏、米擒氏、野利氏,是走了谁的门路,得以脱离吐谷浑、归附大唐,想来不用多说了吧?” 苏蟒达赞朗来此,自然不会不做功课,闻言大笑:“如果九曲侠想依附大唐,甚至是日后迁居大唐之地呢?” 柴令武微觉奇怪:“怎么听上去,像是群狼要改吃素了?” 苏蟒达赞朗叹气。 不是九曲贼不愿意继续与吐谷浑纠缠、了结几百年的恩怨,只是首领苏蟒达郎巴年过四旬,身体在走下坡路,兼之多数人身上都有伤,再不寻个妥善的办法,恐怕要集体饮恨吐谷浑了。 无论当初多风光,盗贼最后都极难得善终的,苏蟒达郎巴能想到这一点殊为不易了。 至于当初在尕愣口发生的小摩擦,哪伙马贼没有过呢? 反正,又不是柴令武吃亏。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可以内附,也可以在吐谷浑附近划地而居,大唐天子仁德,不会拒绝你们。”画饼大师柴令武上线。“不过,你们需要更大的功劳,比如说描绘吐谷浑全境的舆图、摸清各地兵力布置。” “另外,我需要你们九曲侠不计代价、全力以赴,进入伏俟城,找出鲜卑人莫那娄捷的阿姆,将她安全带来枹罕县,不要因为你们种族间的恩怨迁怒到她头上。” “因为,莫那娄捷与我的护卫白雨棠两情相悦,却因为他阿姆被人掌控而只能忍痛割爱。你可以看看白雨棠现在的状态。” 白雨棠恍恍惚惚地听到柴令武说莫那娄捷,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认真地看着柴令武。 苏蟒达赞朗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九曲侠即便传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将莫那娄捷的阿姆带来枹罕县,让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好吧,听着马贼说“君子”一词,感觉真特娘的别扭。 白雨棠仿佛瞬间激活了,极为开心地对付满桌的肉食。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锅里还有着一只羊娃娃…… 哎呀,忘了李不悔妹妹,不知道等会儿能不能带一点回去。 伍参、陆肆、柴刀也没来呢,看看能不能跟好人风家主商量商量,带一桌菜回去。 “不知道九曲侠什么时候能脱离贼身。”苏蟒达赞朗举杯轻叹。 这个年代,厮杀汉年近不惑,基本身体衰弱,还能坚持在劫掠第一线的,基本是不再考虑未来了。 天上盘旋的秃鹫,最喜欢的就是这一类人,加餐。 柴令武微微顿了一下:“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九曲侠咬咬牙挺住。关键时候,动用你们的关系,迎王师。” 吐谷浑也是个小强似的国家,当年被周武帝打到伏俟城、被隋炀帝打到伏俟城,依旧能重新复国,顽强得让人钦佩。 如果有九曲贼策动羌人为内应,攻打吐谷浑、追查他们逃跑路线,就轻而易举了。 大唐与突厥血拼所产生的亏空基本弥补齐了,最多一两年,跳得青春动人的吐谷浑就会领略大唐雄风,然后被按在地上摩擦。 再然后,吐谷浑就得降格成为大唐的藩国了。 要九曲贼绘舆图,就是要让大唐出兵时,以更小的代价,获得更大的战果。 哎,也就是泥石流系统不肯给详细舆图了,否则跟他废什么话啊! 再说了,有些人自己绘的舆图,别人怎么也看不懂,只有他自己可以说得头头是道。 “如果,事情搞砸了,后果我不敢保证。” 柴令武郑重地提醒。 马贼是比较冲动的,九曲贼又执着于羌人与鲜卑人之间的恩怨,不将后果说严重些,谁知道他们会不会阳奉阴违,坏了大事呢? 还好,毕竟现在是九曲贼有求于柴令武,应该不敢违逆。 上架感言 从二月九号发书到现在,我是日均稳定六千字,书也有二十三万字,按流程也要上架了,今天就是vip章节。 照例感谢一下起点,还有编辑青舟。 上架之前,絮叨几句,感谢新老朋友的支持,这本书的成绩,比上本应该强好多。 很欣喜的在粉丝里看到一些老友的身影。 书的质量不敢自夸,但尽量做到了严谨,甚至在相应章节里,我还尽力匹配了一些资料的相应图片。 在作者群里聊天,某西北作者说吃丈母娘做的搅团,硬让我立刻说出了搅团的原产地、主料,导致有人以为我是真正的西北人(笑:真不是)。 一些资料、掌故引用的错误,我会尽量努力避免,欢迎斧正。 说一说加更规则。 日常更新两章,6000字。 白银盟加三更,盟主加一更(笑:估计我看不到)。 作者是靠订阅吃饭的,所以:500均订加一更,1000均订加一更,3000均订……算了,我还是枕头垫高一点,美美的想吧! 总之,请大家到起点支持作者! 叉手,老罪有礼了! 第七十五章 使者 柴令武没想到,分别了不到一个月,自己能再见到礼部祠部司郎中……高文敏。 曾经意气风发的高文敏,如今隐约有些担心,哪怕身后有一千左领军卫将士,哪怕是右迁至左领军卫旅帅的豹眼壮汉是程处默,也不能让他彻底安心。 当然,让程处默这种初出茅庐的后生跟着蹭一蹭功劳还和,让他当主将,就过于儿戏了。 所以,真正领军的是中郎将康处直。 具体是哪一卫的中郎将,不清楚,反正年龄差距有点大,除了有事,相互轻易也不交流。 “什么?” 柴令武接过诏令看了一遍,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皇帝二舅这是玩什么把戏? 遣使斥责吐谷浑? 按时间段,大概就在这一年之内,皇帝二舅确实派了鸿胪寺典客署丞赵德楷为使,痛斥吐谷浑寇边。 然后,可怜的赵德楷被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扣留了,估计是语气太激烈的缘故。 事实上,仅仅是扣留,对于使者来说,已经是很客气的事了。 从春秋以来,多少使者被砍脑袋、被烹,“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口号,也正是因为使者这个行业死亡率太高而诞生。 当然,口号的事,当真你就输了。 真惹恼了,该砍脑袋照砍,该下油锅还得下。 史书上通常就记载了那些成功脱身的使者,那些倒霉鬼,谁记得呢? 所以,使者,尤其是出使敌对势力的使者,一般是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 高文敏文不成武不就的,让他去当出使的副使,这不是为难人么? 难怪高文敏脸色不怎么好看。 身为头号损友的柴令武正要开口取笑两句,却骤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高文敏是副使? 那正使咧? 高文敏苦笑:“才反应过来啊!正使。” 柴令武惊讶地反手指着自己的鼻头,一脸的难以置信。 皇帝二舅还讲不讲点规矩了? 这,满满的槽点,不知道该从何吐起啊! 出使是朝廷的事,地方官员扯进去,已经很不符合规矩了。 从五品上的礼部祠部司郎中为副使,区区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为正使,上下尊卑颠倒不说,差的等级还大,足足四级了好吗? 柴令武的品秩,也就跟高文敏的佐官员外郎等同! 皇帝二舅这想一出是一出,根本不顾规矩,难怪魏徵老喷子总能从千奇百怪的角度开喷。 从本性上说,李世民的性格不太适合当皇帝,这也是当初李渊多番食言的原因之一。 能造就青史留名的贞观之治,李世民是极力压抑了自己张扬霸道的性格,才得以成功。 真按他的本性,满朝文武不晓得还能活多少。 对于出使吐谷浑,柴令武倒没有太大的抵触,正好自己可以近距离观察一下吐谷浑的形势,看看能不能增加一些了解,拉拢一些助力。 风险不是没有。 如果以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老辣,即便听到再激烈的措辞,也顶多当马耳东风。 老都老了,怕你叫骂咋地? 唯一的问题是,现在是太子慕容尊王与丞相天柱王把持朝政,两个年轻气盛的家伙向来对大唐不怎么服气,还真有可能对使者不利。 真要出使,河州大后方得安顿好啊! 请来了别驾卫戈,柴令武把相关事务交待了一遍,司仓参军、司户参军、司法参军都叮嘱了相关事务,把李不悔留下,柴刀负责保护他妹,钱留够,培训班照样开着。 身边就白雨棠、陆肆相随,有些势孤力薄的感觉。 程处默牛皮哄哄的:“你们且放心吧,有我老程带左领军卫千人护着,谁也不能害了你们!真有事,得从老程的身体上跨过去!” 听上去还是很豪气的。 高文敏毫不留情地拆台:“得了呗!你就是知道自己当大伯子了,觉得可以随意浪荡了。” 柴令武嘴张得老大。 正是今年,李世民第十一女清河公主李敬嫁给了程处默的二弟程处亮,时年十岁。 这是李世民的公主中少有除了生母不详之外,有具体生年、有名有字的女儿。 原以为长乐公主嫁长孙冲的岁数就够令人发指了,没想到清河公主这岁数更加让人瞠目结舌。 这岁数,后世只有泰国盖得过了吧? 有人说泰国九岁就能结婚了,待考。 程处亮除了驸马都尉一职,还以阿耶程知节功劳封东阿县公,授左卫中郎将,官爵一下就盖过程处默这个兄长了。 当然,以程处亮的年纪,中郎将最多是虚领,这时候让他真正掌兵,那是不负责任。 这桩婚事,除了赏功之外,背后还有一定的深意。 程咬金的续弦崔氏出自清河崔家,嫁过去的儿媳妇是清河公主,未必没有拉拢清河崔家的意思。 所以,嫁的岁数,早得令人发指。 看来,李世民也深谙拉一部分、打一部分的手段,就不信五姓七家能铁板一块。 程处默满不在乎地摆手:“反正兄弟成婚了,老程家的血脉就看二郎的了。至于我,哈哈,正好可以尽情戏耍,反正有事了,有的是兄弟承袭爵位,不亏!” 这清奇的思路,满满程家风格,让人无力吐槽。 总的来说,都是一帮年轻人,不会太过于拘束。 行进的路线,没有选择米川县,而是走了相对好走的鄯州。 正因为鄯州与吐谷浑之间相对好走,鄯州也就成了吐谷浑劫掠的重灾区,一个鄯州就驻扎了三个折冲府。 相对枹罕城,鄯州治所显得冷清许多。 鄯州虽在湟水县的地头,却与县城分置城池,人口相对分散也是一个原因。 刺史李玄运的接待中规中矩,既不谄媚,也不倨傲,安置了使团后,在刺史府设宴款待正副使。 宴上也是些常规的酒菜。 鄯州唯一的特色就是鲜嫩味美的湟鱼,几乎没有鳞片,李玄运不拿出来接待的原因,则是因为湟鱼的另一个名字——祼鲤。 如果只是招待一般的上官,这道菜没有问题,可眼前这俩货都是皇亲国戚,不合适啊! 牛羊什么的,倒也寻常,如这宴席一般中规中矩,挑不出一点毛病。 “吐谷浑多番袭扰鄯州,鄯州军民苦不堪言。”李玄运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大唐威震天下,军民竟受蕞尔小国劫掠,实在让人意难平。” 你一正四品下的刺史,跟我们从五品上、从六品上的下官说这事,合适么? “二位既然受了朝廷的诏令出使,此时代表的就是朝廷。老夫听说,青海南岸,吐谷浑养了上万的青海骢。” 李玄运的话到此戛然而止了。 可想而知,这个消息报到御前,急需战马的貔貅李世民会不会自取之。 估计李玄运是恨极了吐谷浑,才放出这个爆炸性的消息。 消息的真实性待考,但柴令武判断,八成是虚辞。 青海骢在吐谷浑存栏的数量绝对不会太多,否则吐谷浑还不会是以乔科马为主打。 历史上,李玄运放出这个消息,导致李世民下决心让段志玄与李君羡打吐谷浑,结果李君羡带兵追到了青海之南的悬水,战马的毛都没捞到,只能带着两万牛羊回来交待。 至于李玄运后面是否会因此受惩处,史书上也没提。 但是,柴令武是不会接这口锅的。 “刺史为一州牧民官,有直奏朝廷的权利,我二人还是不便越俎代庖了。” 高文敏虽然没明白是为何,却按捺了性子,出了鄯州才发问:“柴二郎,为何不应承此事?对我们而言,又不费什么事,还能轻易沾一些功劳。” 柴令武呵呵一笑:“他又不是你阿耶阿娘,凭什么要将功劳分润于你?高大郎啊,你得记住了,天上不会掉馅饼,但会掉陷阱。” 高文敏大惊:“不可能吧?他难道不晓得得罪你我两家是什么后果吗?” 一旁沉默不语的康处直,眼里闪过一丝赞赏。 平阳昭公主之后,果然不蠢。 柴令武接过陆肆递来的肉汤,轻轻吹了一口,慢慢啜着,然后长长地吐了口气:“要我是这鄯州刺史,也恨吐谷浑,也会希望朝廷尽快收拾吐谷浑。真恼了,哪怕是被贬官、甚至是重为白身也在所不惜。” “所以,虚报一点消息,算得了什么呢?陛下总不能杀了他吧?” “你觉得,你真知晓了他的用意,恼怒之后,能报复到什么程度?知道当年在米川县,我为何只打了河州折冲都尉风申一拳了吧?” 就算过后你知道被康处直算计了又怎么样? 其情可悯! 高文敏沉默了。 人性好复杂呀! 还是前几年当纨绔好,想打架就打,哪用费那个脑子啊! 吐谷浑的地界,树木的比例渐渐降低,草场延绵千里,牛羊静静地吃草,牧羊姑娘轻轻挥着牧鞭,偶尔有袅袅炊烟飘荡。 如果没有战争,这真是幸福景象。 界迎的是熟人,尚书、树敦城主慕容孝隽,吐谷浑新封的南昌王。 说到这一点,必须提一提吐谷浑奇怪的封爵习惯,他们封的爵位,好多是根本不在吐谷浑境内的,南昌王如此,洛阳公也是如此。 不知道这代表他们对中原地带的觊觎之心呢,还是封在根本够不着的地方,大饼哄着臣子们? “哈哈,想不到使者竟是治中,果然是英雄出自少年!” 玩邦交的,喜怒不形于色是基本功,哪怕明知道大唐此番来者不善,慕容孝隽依然保持着足够的礼仪,让人看不出其想法。 柴令武轻笑:“柴某也没想到,这是陛下圣恩呐。听说尚书封王了?要不,南昌王真进我大唐,去故南昌县,现洪州豫章县,当一个名副其实的南昌王?” 慕容孝隽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大手乱摆:“治中玩笑了,豫章福地,不是慕容孝隽能染指的,还是呆在吐谷浑挂个虚名得了。” 这一番话,高文敏费了好大劲才听明白,竟是刀光剑影地过了一回招。 第七十六章 铁拳输出 吐谷浑也有农耕,却与畜牧差距过大,一路的风光还是以风吹草低见牛羊为主,风景虽然优美,却略显单调。 让人印象深刻的是无孔不入的蚊虫。 可能有人会觉得吐谷浑冷,蚊虫不存在。 其实上,如果问过青海人或是看过青海知青回忆录的人,就应该了解,蚊虫不是一般的多,说一巴掌打死几十个未免有吹牛之嫌,但打死几个应该没问题。 更何况,现在是生态环保的唐朝。 哎,太环保了也不好,好歹来点有机磷、菊脂类的农药噻。 扑面而来的蚊虫,不说撞进眼睛里、让人泪流不止,就是撞到脸上那也够难受的。 要是策马奔腾,蚊虫打在脸上,那酸爽,简直赛过按摩了。 这时候你有本事唱个“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试试? 所以,现在知道吐谷浑为什么男人是大头长裙帽、罗幂遮面,女人则是戴羃篱了吧? 生活习俗、装扮的变迁,许多时候是为了适应环境的需要。 当然,满足了基本需求之后,再追求美,那无可厚非。 幸亏左领军卫也再有准备,以艾、蒿草编织的火绳挂在身边,蚊虫立刻跑得远远的。 方法很不错,缺陷也很明显,火绳燃烧得太快了。 以浮萍、雄黄制作,且有芯的蚊烟,出现在宋朝。 加入了砒霜、松香、艾蒿粉、烟叶粉、硫磺粉的蚊香,与后世的配方差不多,极为经烧,只是需要注意其毒性,这样的蚊香出现在清朝。 要不要搞一搞这个方子呢? 似乎可以让柴家庄增加不少收益呢。 相对而言,柴令武却格外轻松些,蚊虫极少在他身边活动。 一开始柴令武也觉得奇怪,几天之后恍然大悟。 原来,腰间挂这个印象派的香囊,还真有驱蚊的效果啊! 咦,李明英这个宦者也不是一无是处嘛,至少这香囊还是很实用的。 要不,回去的时候给他捎点小玩意? 程处默虽然嘻嘻哈哈地与柴令武、高文敏他们说笑,眼睛却不时盯着外围的吐谷浑军士。 行止有度,散而不乱,位置看似错乱,却能在最短时间内爆发出最强的战斗力。 眼神平静,甚至有些淡漠,身体的一举一动看似随意,其实都在努力戒备。 这是已经见过血的军士,与普通军士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可以在微笑的时刻对任何人动刀子。 有一说一,这一批军士虽然与左领军卫的精锐有点差别,差距却并不太明显,对吐谷浑来说已经是精锐中的精锐了。 “我们的优势并不大,如果有事,要快速脱困,伤亡会惨重。” 程处默开始郑重地分析。 注意,他说的是伤亡惨重,不是无法脱身。 程知节亲手教出来的长子,能当顶梁柱用的,自然不会是等闲之辈。 邦交的事不归他管,防御的事,他就得时时用心,当是历练了。 要是真想混吃等死,等待中郎将康处直安排就是了,何必费那个心。 柴令武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让程处默变得纳闷。 与柴令武交往频繁的高文敏看出了端倪,轻笑道:“程大郎却与柴二郎交往少了些。” 程处默豹眼瞪大,一个“咋”字脱口而出。 高文敏轻笑:“柴二郎身边,除了这位武艺高强的白雨棠小娘子,还有伍参、陆肆两位部曲。你一路来,可曾看见伍参?” 白雨棠啃着羊腿,对高文敏报以一笑。 庄主这个朋友,识货! 柴令武淡淡一笑,颇有智珠在握的模样。 程处默的身躯微微放松。 柴令武行事,他还是有所耳闻的。 柴令武既然放人出去了,就必然有其用意。 只要不是孤军奋战,把握就大多了。 那还有啥担心的,无非就是撸起袖子拼命。 慕容孝隽摇摇晃晃地来到柴令武面前:“贵使此行,可是有所见责?” 柴令武真诚地笑了:“南昌王这话说的,未到地方,擅自开启诏书,可是大罪啊!本官肩膀窄,扛不动这分量。” 大笑声中,高文敏打开了桑落酒的坛盖,幽香的酒味飘了出来。 “这味道,似乎与我上次在长安四方馆喝过的酴醾酒不一样啊!”慕容孝隽垂涎三尺。 不是说马奶酒就一定差劲,只是喝了一辈子的马奶酒,慕容孝隽早就想换外头的美酒尝尝了。 吐谷浑与西域相连,与于阗国接壤,西域的葡萄酒、波斯的三勒浆,按说也不是没机会弄到,奈何吐谷浑劫掠成性,连胆大包天的波斯商队都只能绕道而行,自然也没机会换换口味。 劫掠到河西的酒,呵呵,狼多肉少,不够分的,即便贵为南昌王,慕容孝隽也没有尽兴的可能。 对酒鬼而言,最大的折磨不是没有好酒,而是好酒摆在面前,主人家却不请你尝一口。 几人围着火堆坐下,蚊虫扑入火光中,烧得噼里啪啦脆响。 扑火,是飞蛾的宿命。 桑落酒的具体工艺,在明末清初已经失传,后世重新整理出来的工艺,究竟还原了几分桑落酒的风采,谁也不知道。 有记载:采挹河流,酝成芳酎,悬食同枯枝之年,排于桑落之辰,故酒得其名矣。 总而言之,在这个中外名酒争芳斗艳的时代,能够牢牢占据一席之地,就足以说明它的魅力了。 清香的桑落酒、滴着油脂的烤羊肉、咸香的牦牛肉脯,再来上一两个说话好听的小伙伴,破锣嗓子再吼上两句“你莫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气氛瞬间燃了起来。 慕容孝隽摇头晃脑的,唱起了悠长伤感的歌谣,不知道是哪一族的歌曲。 “南昌王,我有点看不懂你们吐谷浑,什么天柱王、名王之类的,具体有什么区别吗?”柴令武顺嘴问道。 反正柴令武问的也不是什么机密,慕容孝隽饮了一碗桑落酒,笑着回应:“有啊!如天柱王、南昌王,有具体名号的,通常手握大权,是第一等诸侯王。没有名号的,统称为名王,就是给一些大臣、将军加了个封号而已。” 这样说就好理解多了啊! “一直听说吐谷浑丞相是天柱王,没有名字的吗?”柴令武微觉奇怪。 “天柱王,就是天柱部落的王啊!他们部落一旦推选出首领,名字便弃之不用,都称为天柱王。天柱部落骁勇善战,而吐谷浑唯强者是从……”慕容孝隽微微摇头。 “问题是,你们骁勇善战、几经起伏的步萨钵可汗也不老啊!”柴令武不解。 按泥石流系统给的资料看,慕容伏允也不过四十九岁,还不至于昏庸到被天柱王把持朝政的年纪吧? 慕容孝隽又饮了一碗酒,面色砣红:“这就是你们不懂了呀。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在我们看来,意思就是,五十岁了,认命吧!反正你也拼不动了。” “腿粗了、腰圆了,浑身生赘肉了,还是当年上阵对抗大隋天子的时候吗?” 咦,还知道孔子。 理解得虽然有特色,却也不能说错了。 反正,半真半假的,慕容孝隽也吐露出好多消息。 比如大王子慕容顺,也叫慕容顺光,被封为大宁王,却因为长年不在吐谷浑,没有多少拥趸,根本不足与太子慕容尊王抗衡。 长子又如何? 吐谷浑的争储,历来现实无比,只看实力。 可怜的慕容顺:我不服!我为吐谷浑当过人质! 吐谷浑权贵:你哪位? 酒喝多了,慕容孝隽开始忘形了:“说起来,还是大唐的女子有滋味!前年攻打鄯州,我掳了个美艳婆姨,让她侍候。” “一开始,她还三贞九烈的,可看到本王以她的幼子要挟,只能在本王胯下娇啼。哈哈,本王最后还是一刀杀了她的孩子,她撞本王刀尖上死了……” 泥石流系统疯狂大吼:“杀了他!” 柴令武勃然变色,一碗砸到慕容孝隽脸上,结实的陶碗碎成作瓣,慕容孝隽脸上鲜血长流,看上去颇为骇人。 柴令武猛然掀翻他,骑在慕容孝隽身上,铁拳疯狂输出,一双眼睛红得像西班牙斗牛场上被激怒的公牛。 慕容孝隽疯狂地挣扎,凄厉的惨叫声引来众多吐谷浑军士,双方刀枪相对。 程处默拔出横刀,红着眼睛吼道:“柴二郎,让开!耶耶要杀了这畜生!” 高文敏胀红着脸,横刀在手:“让耶耶杀!耶耶就不信,表姐夫能因此怪罪我!” 几个纨绔中,就高文敏的辈分最大,也最有来头。 他的表姐夫,就是当今大唐天子! 他杀人,后患肯定最小。 一直稳坐的康处直站了起来,喝令众人收起刀兵,让柴令武放开慕容孝隽。 “耶耶不服!耶耶要宰了他!” 程处默咆哮道。 身畔的左领军卫军士都是一脸愤慨。 康处直鼻孔里哼了一声:“如果这是在战场,耶耶二话不说,亲手剥了他的畜牧皮!可是,现在我们的使命是替大唐皇帝去吐谷浑宣诏!” “有恩怨,暂时放下!要是意难平,回长安后,随本郎将向陛下请战!” 柴令武忿忿不平地放开脸如猪头的慕容孝隽:“记住,日后耶耶会亲手取你狗命!” 慕容孝隽捂着脸,不住地吸冷气。 今天这一顿打,说白了,是自己嘴贱找抽,挨得不冤。 就是杀了自己,向步萨钵可汗说明自己辱唐了,吐谷浑也只能低头。 贞观七年的大唐,已经养好了伤,随时可以对吐谷浑亮出獠牙了。 自己酒后忘形,说出折辱大唐的话,除了认栽,能怎么办? 当然是要办的。 慕容孝隽忍着剧痛,长长躬身:“却是慕容孝隽不该,言语冒犯了。承贵使教训,慕容孝隽终生不忘。” 翻译翻译:这次老子认栽,下一次,等老子逮到机会,弄死你丫的! 柴令武狞笑道:“好好养好你的狗头!不管你跳得有多欢,耶耶都会给你拉清单!记住,你的脑袋是耶耶的!” 虚假的和平景象在这一刻完全撕裂,露出残忍且凶恶的真面目。 第七十七章 勿谓言之不预 慕容孝隽撕去了恭顺的面纱,总是虎视眈眈地盯着使团。 若不是顾忌双方的实力对比,若不是顾忌大唐的背景,慕容孝隽能指挥人马把柴令武撕巴了、剁碎了喂狗。 柴令武直接无视他,目光如电,盯在远处挥舞套马杆的羌人汉子身上。 吐谷浑的地盘上遇到羌人自然很正常,羌人腰间系着灰白色裤腰带也正常,可裤腰带的系法却大有不同。 外援到位,耶耶怕谁? 相比程处默的战战兢兢、时时防备,柴令武坦然自若的模样,让康处直暗暗赞许。 本来还有些看不上柴令武的左领军卫军士们,看向柴令武的目光都透着亲切之意。 好汉子,不愧是谯国公与平阳昭公主的仔! 护卫这样的汉子,即便是丢了性命,那也心甘情愿! 虽然一路上的气氛紧张,伏俟城终究还是到了。 “伏俟”是鲜卑语,简单翻译就是王城,据青海十五里。 伏俟城分内外两城,城外是水草丰美的草原。 内城东西200米、南北200米,城墙高12米、基宽17米,只开东门,门宽10米,门外有一折角遮墙,城内自城门向西有一条中轴大道,大道两旁各有土木建筑与帐篷混杂,西墙则与西城墙重合为一。 外城,南北长1400米,东西逾700米,系用砾砂泥土堆积而成,外城中部稍偏东又筑一条墙,将外城分隔成东西两部,西部较东部大近一倍,内城居西部中心。 城内的人口并不多,是因为吐谷浑“有城郭而不居”的习俗所致。 按习俗,他们建城只是当围子用,也就是慕容夸吕之后才渐渐有了土木建筑。 唐军不可能驻扎城内,只能于城东外大道一侧扎营。 别看只是区区一千人,安营扎寨得占好大一块地盘。 全程康处直一言不发,任由程处默操作。 从程处默的布置就可以看出将门的优势了,安营扎寨安排得行云流水,防御、撤离、增援面面俱到,虽然没有太多优点,但绝对难找到缺点。 如果不考虑朝堂因素的话,将门在大唐绝对能流传下去。 康处直不发话,算是老将们对年轻一辈的栽培。 如果事事都要插手,最后培养出来的一定是没有主见、唯唯诺诺的庸才。 为此,即便让年轻一辈吃点小亏、拿血肉填补错误也无所谓。 说句冷血的话,哪个名将没用将士的性命来填补过错误? 李勣很强吧? 武德四年十二月,窦建德旧部刘黑闼率军数万进逼宗城,李勣弃城逃往洺州,被刘黑闼追上,损失步军五千人,“仅以身免”。 不客气地说,名将之所以成为名将,是将士们用血肉性命换来的成长,一将成名万骨枯不是修饰之辞。 暮色的掩饰下,一名牧民装扮的人进入左领军卫营地,接受搜身之后见到了柴令武,也不知道与柴令武说了什么。 巳时,柴令武在二十名左领军卫军士、白雨棠、陆肆的簇拥下,进入并不高大也不宽敞的王宫。 你想啊,内城总共就五百套八十平方房子的面积,王宫能大到哪里去? 宏伟是不可能的。 左领军卫军士只能留在大殿之外,白雨棠、陆肆护送着柴令武进入大殿。 光线很充足,照在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脸上,竟然隐约看到了老人斑。 这是还不到五十岁的人啊! 也是,当年他被杨广打得狼狈而逃,想来也吃了不少苦,身体能撑到现在都已经是个奇迹了。 “见到可汗,还不下跪行礼!”一旁的洛阳公暴喝。 柴令武大笑:“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世间从未有父拜子!” 慕容伏允轻轻摆手,便再无人提此事了。 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吓不住使者,自然也就算了。 “大唐皇帝诏曰:吐谷浑蕞尔小国,竟屡屡犯边,杀朕子民,掠夺财富,无信无义,若再不思悔改,朕将兴大唐虎贲,灭此朝食,勿谓言之不预!” 诏书很严厉,柴令武的声音也很凶恶。 “呵呵,几百余了,任凭风吹雨打,吐谷浑依旧坚强地挺立着,倒是你们中原王朝三天两头的改朝换代。” 慕容伏允座下第一的位置,年近四十的鹰目汉子笑道。 看这个位置,这个年纪,慕容伏允生不出那么大的娃,只能是权相天柱王了。 柴令武收了诏书,怪腔怪调地赞叹:“原来我竟如此孤陋寡闻,连吐谷浑王室更替的事都没有听说。” 天柱王眯起了眼睛:“休要胡说!我吐谷浑步萨钵可汗在上座,何曾有什么更替?” 如此严重的指控,即便天柱王真掌握了吐谷浑大权也不敢乱应,除非你已经是司马昭。 当年,即便是曹操、司马懿,一切尽在掌握中时,尚且不敢如此张狂呢。 柴令武翻白眼:“知道自己是臣子,废什么话?老老实实恪守臣子本分,不该你吱声的时候,把嘴闭上!” 慕容孝隽欣喜若狂。 天柱王的脾气暴烈,那是整个吐谷浑都有名的,柴令武这是在找死! 出人意料地,天柱王没有发作,而是对慕容伏允欠身:“使者说得对,臣僭越了,请可汗见谅。” 吐谷浑君臣都大为震惊。 飞扬跋扈的天柱王,竟然会认错? 慕容伏允摆手:“此事怪不得丞相。吐谷浑地域辽阔,各部分立,确实不好管束,冒犯大唐之处,慕容伏允愿上表认罪。” 上个表而已,有什么难的? 后世的老师怎么批评学生的? 屡教不改、屡教屡犯,有错就改、改了再犯…… 吐谷浑这方面,像极了那些学生。 脸? 抱歉,慕容伏允这辈子的允诺,几乎都是打水飘的。 答应了去长安朝贡的,结果到了鄯州,忍不住又抢了一把。 这样的人,你跟他说脸面? 英气勃勃、浓眉大眼的慕容尊王站了起来:“大汗不可向唐国低头!吐谷浑虽国小,亦有数十万控弦之士,唐国若要欺凌,儿身为太子,当率众一搏!吐谷浑,不是突厥那虚胖的草包!” 而立之年,正是身体、信念的巅峰时刻,慕容尊王自信可以与大唐一战。 天柱王的声音略微低沉:“太子,下朝之后,你可以去城东看看。” 城东之外,也没有什么,就是大唐左领军卫扎的营而已。 在大唐十六卫当中,论厮杀,左领军卫只能算中等,连前排都挤不进去啊! 天柱王能成为丞相,还能在可汗无恙时掌控了吐谷浑大部分权力,除了背后有强力的支持,自身也不会是笨蛋。 唐军扎营,天柱王自然会去城东一观。 没有特色、但稳妥得令人发指的安营扎寨,不是统军大将负责的,只是一员小将而已。 小将尚且如此稳当,大将当如何? 这个问题不能细想,脑壳痛。 更头疼的是,天柱部落快马来报,部落周围,隐隐约约有几个来历不明的人,似乎在窥探天柱部落的情况。 天柱王不是脑袋里全装着肌肉疙瘩的货色,瞬间明白了大唐的用意。 只要天柱王敢轻举妄动,第一个灭族的,将是天柱部落。 当然,天柱王想不到,这只是柴令武个人所为。 所以,面对柴令武的嚣张气焰,天柱王只能选择忍。 作为天柱部落的王者,必须为他们考虑。 没人看到,在太子慕容尊王之下,大宁王慕容顺几乎将头埋到了胸口,非但一言不发,脸上甚至都不敢露出任何表情。 因为,慕容顺担心自己忍不住跳起来,指着慕容尊王鼻子痛骂:蠢货! 没到过长安,没领略过大唐军队的无敌,看看大唐扩张的轨迹好吗? 从太原起兵,迅速占据关中、平江南、定中原、灭梁师都、除后隋、打废突厥、生擒颉利可汗,哪一桩哪一件,是吐谷浑能够办到的? 就是当年河西的李轨,吐谷浑也没能力吃下,大唐区区一个使者就平定了整个河西! 吐谷浑之所以能跳得青春动人,根本原因是,大唐这个巨人没时间对付身上的跳蚤而已! 吐谷浑比之当初威震天下的突厥如何? 敢屡屡挑衅大唐,还真是无知者无畏! 然而,不能发声啊! 现在的自己,几乎没有支持者,如果激怒了慕容尊王,可能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死则死矣,儿子慕容诺曷钵怎么办? 太子慕容尊王没想到,在自己最意气风发的时间,当面一盆冰水浇下,给自己当头棒喝的却是自己最强力的支持者,丞相天柱王。 愕然看了天柱王一眼,慕容尊王悻悻地落座,眼里闪过一丝不服气。 …… 吵吵嚷嚷的朝会结束,满心不服的慕容尊王带人上了东城墙,目光炯炯地盯向大唐左领军卫的营地。 进退有序的营地,连帐篷的位置都是精心安排过的,拒马、栅栏都很到位,随时能充分发挥作用。 营地里的左领军卫将士没有闲着,而是挥汗如雨的操练。 挥刀、再挥刀! 一个简单的动作,成千上万次的重复,手臂要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精锐! 慕容尊王迅速下了这个判断。 身为太子的慕容尊王,并不是只会舞文弄墨、学习所谓帝王心术的弱鸡,而是能上马领军杀敌的雄才。 所以,慕容尊王一直很鄙视亲兄长大宁王,你在大隋、大唐养废了,骑不动烈马、拉不动强弓,凭什么与我争太子之位? 吐谷浑只尊崇强者,没有武力,你再子曰诗云的讲法理,不好使! “这是哪个老将的布置吧?很老到,真要强攻,至少得耗进去两千人命。”慕容尊王中肯地评论。 天柱王的身影出现在城头上。 “这点恐怕出乎太子意料了,唐军中的老将,几乎没过问,全是那名小将安排的。本王问过南昌王,慕容孝隽说这位是名将程知节的长子。” “年轻一代尚且如此沉稳。吐谷浑,没有机会啊!” 天柱王的话有点丧气,却深深戳中了吐谷浑人的心。 中原强盛,于吐谷浑非福啊! 第七十八章 假象 (感谢老烂三葬1600打赏,感谢力马知遥路500打赏。) 慕容伏允慢慢坐到空荡荡的寝宫中,面容上浮出沉思之色。 “按说,斥责也完了,本可汗也上表了,为何唐使仍旧呆在伏俟城?叱云阿利,你遣人跟着,仔细看看。另外,那些城中不守规矩的年轻人、狱里的犯人,隔三差五地,让他们以个人的名义去唐营切磋。” “另外,告诉天柱王,对他今天的表现,本汗很不满。让他准备好兵马,在唐使离开之后,迅速劫掠鄯州、兰州。” 亲军统领低声应答,并转身安排人手。 慕容伏允就着温热的水,轻轻用毛巾往脸上、颈上、手上擦去,显著的老人斑瞬间消失无踪,慕容伏允的身子也渐渐挺直。 没有垂垂老朽的慕容伏允,有的只是雄壮且富有侵略性的步萨钵可汗! 再配上慕容伏允的话,颠覆了外人的感知。 所谓的权臣天柱王,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权臣,真正的权力依旧掌握在慕容伏允手上。 假象,一切不过是假象。 一个几乎哄骗了所有人的假象,只有天柱王隐约知情,连慕容尊王都被蒙在鼓里。 年轻人,等着继承可汗的位置? 呵呵,你未必熬得过本可汗啊。 …… 伏俟城最大的酒楼,不过才三层。 人家达官贵人饮宴,自己家的奴仆就安排得比酒楼好,酒楼的主顾群体就是不上不下的人群,以商人居多。 今天,三楼最偏僻的包房,却被吐谷浑的贵人包下了。 包房里有两桌饭菜,肉食为主,羊肉煮面片是主菜。 唐朝还没有翻炒容易、受热比较均匀的半圆形锅,所以羊肉炒面片还没有诞生,但两种主料相互融合的势头已经出现了。 吐谷浑菜的特点是醇香、软酥、脆嫩、酸辣,隐隐融合有大唐南方、北方菜系的特点,又结合本土风俗进行了一些改变。 滚锅肉就是把大块带骨肉在锅里沸水煮,再搁入少量秦椒和盐巴,等煮熟后即捞出用刀削着吃。 牛肉干巴是牧区的必备菜肴,味道咸香耐嚼,待客是极好的。 血块是一种特有的菜肴,牧民持刀在牛脖子上放血,然后在牛血里加上一些陈年风干肉,待血块在器皿里凝固,然后在镬中煮到半熟就可以待客了。 值得一提的是,被放血的牛,因为牧民宰杀技巧的高超,往往能恢复正常。 只有尊敬的客人才有资格享受到这道菜肴。 当然,也不是每位贵客都有那好胃口消受这福分。 柴令武前世曾在民族区域生活过一段时间,吃生鸡血都若无其事,半熟的血块就更不在话下了。 意外的是,血块的味道还不错。 正经是奶皮子柴令武有点受不了,酸得倒牙。 青海的鱼很多,不止是湟鱼,但桌上一条鱼都没有。 知识点:整个藏羌体系,虽然不是绝对不吃鱼,但多数地方是不食用鱼类的,与他们相处时要注意这一点。 到了灾荒之年,就不会再死守这规矩了。 或许,除了信仰的因素之外,他们是想给后人留一点可以救命的资源? 柴令武与铁达尼相谈甚欢,慢慢吃喝,铁达尼的护卫与白雨棠坐在一桌,却几乎没有下手的机会。 倒不是白雨棠全扒拉到身前,只是她下手的动作实在是……太风卷残云了呀。 一桌菜肴,护卫没尝几口,就全部落到了不论荤素的白雨棠嘴里。 没奈何的护卫只好出了包房,继续让掌柜上菜。 柴令武往嘴里塞了一片刚削下来的滚锅肉,含含糊糊地说:“我看那位大宁王,在朝堂上畏畏缩缩的,日子不好过啊!” 铁达尼轻叹:“谁说不是呢?可汗立下次子为太子,丞相天柱王鼎力相助,大宁王又久住中原,吐谷浑的各部落、城池,响应他的的……不多。” 凭心而论,慕容顺应该知足了,亲弟弟慕容尊王虽然与他关系并不好,至少没像隋炀帝杨广对房陵王杨勇、李世民对付李建成那样,置他于死地。 不过,站在柴令武的角度,呵呵,吐谷浑内部越是风起云涌,这戏才越热闹。 铁达尼在大唐元日大朝会上为慕容尊王求娶公主,其实是有意破坏此事。 又或者,即便是慕容伏允自己,也根本不指望大唐能和亲。 就吐谷浑反复无常的性子,谁也不愿摊上那么一个倒霉亲家。 柴令武轻笑:“支持的人少,这不是事,只要有人愿意支持就行。养精蓄锐、收敛锋芒、伺机而动吧,这天色,谁说得准呢?” 这就是官僚最容易招黑的一点,说话云山雾海、意有所指的。 可仔细一琢磨,我了个去的,原来什么都没说啊! 柴令武在这方面造诣还浅薄,也就初窥门径而已,倒是贻笑方家了。 护卫匆匆进屋,用吐谷浑话与铁达尼交流了几句,铁达尼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怎么?”柴令武随口问道。 “步萨钵可汗的亲军统领叱云阿利就在楼下,估计一会儿要进来。”铁达尼有些紧张,有意找机会开溜。 “我估计,人家早就知道你宴请我了,出面无非是个警告而已,你要离开了,那才叫做贼心虚。”柴令武点了一下。 进退失据的铁达尼喃喃道:“对呀,我与你是在长安结识的,怕什么呢?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嘛。” 给自己找到了借口,铁达尼也安稳下来。 奇怪啊,那个叱云阿利如此可怕吗? 又一桌菜肴送上,白雨棠欢呼一声,没心没肺的大快朵颐。 啊么么,主人家太好客了,却之不恭。 但使主人能饱客,处处异乡是故乡。 咦,写诗蛮简单的嘛,想不到我白雨棠也能摇头晃脑的来上句好诗。 可惜,写不全了。 伙计身后,是身形健壮、眼神锐利的吐谷浑可汗亲军统领叱云阿利,整个人便如锋利的长矛,让强作镇静的铁达尼额头上渗出丝丝汗渍。 柴令武直接无视咄咄逼人的叱云阿利,慢条斯理地挟着牛血享用。 白雨棠一手拎着牛腿骨,迅速站到了柴令武面前,充分展现一个好护卫应有的素质。 叱云阿利挤出一丝难看的笑意,与柴令武打了个招呼,转头看着铁达尼:“可汗很高兴你们能接待贵客,希望你们能更尽心。” 铁达尼瞬间汗湿了后背。 …… 牛心堆,距离鄯州边界极近的地方。 一个老媪提着大刷子,努力地给战马洗刷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本性暴烈的战马在老媪手下极为温顺,轻轻打着响鼻、摆着马尾,没有丝毫抗拒的意思。 十步之外,两名吐谷浑军士嬉皮笑脸地闲扯。 “嘿,你说,莫那娄捷那个蠢货,要是知道他阿姆在这里出苦力,会怎么样?” “能怎么样?你以为谁能凭着一个人对抗大军么?那种靠斗将决定胜负的年代早就结束了!他莫那娄捷也只是条恶狗而已,咬得动了,有肉骨头啃;咬不动了,就该下锅让别人啃!” 莫那娄捷的阿姆神色不变,眼里却有着淡淡的忧伤。 军士的话虽毒,却不是没有道理的,这就是逃不脱的宿命吗? 为了莫那娄捷,即便遭遇刁难,昔日敢提刀独战孤狼的莫那娄捷阿姆,只能选择了忍气吞声。 远处,两匹杂色马匹缓缓踱来。 莫那娄捷阿姆的手突然停顿下来,老迈的身躯突然间充满了力量。 只要有需要,她可以随时爆发。 两名军士大笑:“这是谁家的马,跑到我们面前,是要给我们送礼么?” 是的,送礼,不过真正的礼物不是杂色马,而是从马腹下突然现出的刀光! 刀现,血溅,军士脸上的笑容甚至没来得及散去,就已经变成了没有生命的尸体。 莫那娄捷阿姆一拍战马,蓦然跳上马背。 “等等,我们没有恶意!” 一名脸上带着恐怖刀疤的羌人开口。 “莫那娄捷的阿姆是吧?我们是大唐的人,找的就是你。我叫伍参,河州治中柴令武的部曲,治中身边还有一个叫白雨棠的女护卫,体格雄壮。” 伍参的话让莫那娄捷阿姆停止打马。 这个介绍很有意思,体格雄伟的女护卫,应该能做儿媳妇吧? 就是,莫那娄捷饭量也不小,凑一起怎么过日子哟。 “白雨棠与你家莫那娄捷看对眼了,有心在一起,却因为顾忌你在吐谷浑人手上,莫那娄捷只能忍痛割爱,听说人都瘦了。” 伍参的话让莫那娄捷阿姆下马,一脸急切地问:“莫那娄捷,现在怎么样了?” 伍参笑道:“只要把你请到河州与儿媳妇一起,莫那娄捷自然就过来了。” 莫那娄捷阿姆脸上闪过一丝担心:“他很能吃。” 伍参轻笑:“那可正好,回头你看看白雨棠,她也一样能吃,正好是一对!不要担心钱的问题,白雨棠的吃喝,全是我家治中负担。” 莫那娄捷阿姆脸上现出安慰的笑容。 如果真如伍参所说,那莫那娄捷就算是找到了长久的饭碗,还找到了般配的婆姨。 莫那娄捷阿姆想问问治中是否好处,想想又咽了下去。 人老成精,只需要简单的言语就能判断出柴令武的为人。 固然不排除柴令武兴师动众是为了招揽莫那娄捷的原因,可为了一个护卫的婚配,肯下如此本钱,跨越国境来找人,为人如何还用说吗? 第七十九章 不带走一片云彩 一刀斩了来“切磋”的人犯,程处默抹了把脸上的血水,凶恶得如佛家所说的修罗,骇得围观的伏俟人连连后退。 事实上,单兵作战,程处默的武力虽然不错,却也没到一流武将的水平。 凭着程家祖传“以势欺人”的神功,程处默气势汹汹,一顶“破坏两国邦交”的帽子先扣下去,对方的气势未战先怯,患得患失的。 叱云阿利事先也不可能告诉他们真相,实力当然大打折扣,十成本事也就发挥了八成,程处默一边狂甩垃圾话、一边下死手,当然能不败。 换一个角度说,真正在吐谷浑有万夫不当之勇的人,也不可能当人犯或在伏俟城里浪荡,早就征召入军中了,莫那娄捷就是鲜明的例子。 再说,真派顶尖高手过来,伤害了唐军将领,岂不是马上激怒了唐人? 相对后面的计划,这一点屈辱,就唾面自干了吧。 观战的柴令武目光扫到一个在城门外游荡的羌人,看到了他腰间缠着的红色裤腰带。 心满意足的柴令武带着白雨棠、陆肆与二十名左领军卫军士,进了王宫辞行。 “使者不多留几日了?” 慕容伏允苍老的面容上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这个瘟生,终于要走了! 瘟生是方言,指不懂人情世故、上当受骗而又不自觉的人,唐人《金陵春梦》(注:不是说前朝的那一本)有提及。 柴令武有些意动:“也是,大唐不能随意杀牛,吐谷浑可以随便啊!要不,为了牛肉,再呆两天?” 慕容伏允差点一个大耳刮子甩到自己脸上。 没事假客套什么,人家都打蛇随棍上了。 使团驻扎东门外,对吐谷浑来说也增添了许多麻烦。 首先,你可以让人去挑衅,却不可让人冲击军营,否则就是宣战; 其次,吐谷浑需要花大量人力去盯唐军、去盯柴令武,也是紧张得不行; 最重要的是,柴令武私下与大宁王慕容顺的拥趸有接触,这会导致吐谷浑不稳定。 关于慕容顺的名字,《旧唐书·太宗本纪》记录的是慕容顺光,《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吐谷浑》则记录为慕容顺,很有意思的记录对照。 天柱王挤出一丝笑容:“吐谷浑也想留使者,可又怕大唐误会,以为是扣留使者。使者喜欢牦牛肉,吐谷浑便赠送十头牦牛为践行之礼,还请使者回去多在大唐皇帝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即便按长安的牛价算,也不算贵,区区四十缗而已。 倒是所有卖马的商人、牧场,一个不落的被叱云阿利警告过。 无论是青海骢、乔科马,哪怕是驽马,也不准卖一匹给唐使,这是底线,谁妄动莫怪可汗杀他全家。 这不是在米川县集市,真让柴令武与某个大贵族勾搭上了,然后悄悄大量交易马匹,本来就很强悍的唐军就会如虎添翼,然后吐谷浑仅有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 真正能进入米川县交易的马匹,是必须由公主慕容君审核过,慕容伏允很相信自己的宝贝女儿。 如果他知道慕容君为了买那些饰品,把积石军的青海骢全部卖出去了,不晓得会是什么表情。 女大不中留? 柴令武终于在吐谷浑君臣的目送下走了,他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了二十头牦牛、五十只肥羊,还有一马车虫草、昆仑玉、蜂蜜、青稞咂酒、黄蘑菇、白唇鹿茸、小油菜…… 吐谷浑君臣看着柴令武远去的身影,整齐地呸了一口。 口口声声清廉如水的柴令武,硬生生逼得吐谷浑送了这许多东西才肯离去。 好吧,论钱财数量,还真不是太多,尤其是在吐谷浑这原产地,就更谈不上昂贵了。 可是,怎生一个膈应了得! 要不是等着他入唐后,吐谷浑军准备紧随其后,打大唐一个措手不及,谁会对柴令武那么客气! 第二天、第三天,各部人马凑足了十万骑,聚集到伏俟城外,厉兵秣马,只等着伟大的步萨钵可汗一声令下。 慕容伏允的面容看上去还是显得苍老,却精神矍铄,端坐在马上,静静地看着各部落的勇士在面前依序而过,很有一种后世阅兵的感觉。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慕容伏允用军士们炽热的目光告诉身后的太子慕容尊王、大宁王慕容顺、丞相天柱王等人,本汗,真男人,不能说不行! 别说饭,就是酒都照样能喝! 一队队军士缓缓驰过,纵然速度缓慢,依旧扬起一些尘埃。 慕容伏允眯起眼睛,目光透过尘埃,看到远处一骑急奔而来。 “可汗,我去看看。” 叱云阿利转身绕开军士队列,迎了上去,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可汗,牛心堆遇袭,损失了两名军士,以及一名人质。同时,积石军那里,莫那娄捷已经叛出,归了大唐。” 慕容伏允想了一下,瞬间明白柴令武之所以拖延时间,与人质、莫那娄捷之间的具体联系,虽未亲眼目睹,却也能分析得差不离。 除了阅历,更重要的是慕容伏允掌握了最多的信息,所以能很快勾连在一起。 难怪这小畜生终于肯离开伏俟城,原来是得手了,赶紧溜之大吉。 至于说没有证据,呵呵,需要么,伟大的步萨钵可汗就是证据! 喉咙有点咸有点甜,慕容伏允深吸了一口气,将其咽了下去。 大军出征在即,不能伤了士气,不能坠了威风。 马鞭一扬,大军在洛阳公、名王梁屈葱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向东前行。 想来,唐人绝对不会想到,使者才归国,吐谷浑的刀枪就砍过来了。 猝不及防之下,儿郎们应该能劫掠到更多的战利品吧? 大军尽数离去,慕容伏允的身子晃了晃,一口血喷了出来。 八十老娘倒绷孩儿,慕容伏允还是第一次被那么年轻的唐人耍了。 可恼! 郎中铁达尼被如狼似虎的可汗亲军捉住,绑缚在马后,马上的骑手打马狂奔。 铁达尼痛哭流涕地叫屈,还得全力奔跑。 然而,人怎么可能跑得过马呢? 一切不过是徒劳而已。 铁达尼很快被骏马拖在草地上滑行,身体拖行的轨迹上现出道道血痕,鬼哭狼嚎的惨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然后归于沉寂。 铁达尼知道自己很冤,叱云阿利也知道,慕容伏允更是知道。 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可汗的怒火,总归要有人承担,谁让他铁达尼前久请柴令武吃过饭呢? 大宁王慕容顺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面容上却没有一丝表情,谁也不知道他这是愤怒还是恐惧。 好不容易拉拢的臂膀啊,又断了一只! 想积蓄力量与慕容尊王争锋,每次都是略微有些起色时,就被父亲一巴掌将费力劳心拉拢的臂助拍死。 每次都是! …… 柴令武的行进速度并不慢。 累赘的牛羊? 不好意思,第一天就全部宰杀了,配上新鲜的小油菜,那滋味真不错。 牛羊的数量再多,赶不上左领军卫的将士多,一人分一两碗也就只剩些汤汤流水了。 连不苟言笑的康处直也美美地啃了一条羊腿,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柴令武做到了这一点,日后在军中也容易树立威信。 将四代,去除了纨绔的一面,还是不错的。 然后,柴令武第二天发布的命令让人觉得不对劲,要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鄯州边界。 柴令武没有解释,也没有人追问、抱怨,只是沉默着赶路,连在马车上受颠簸的白雨棠也一声不吭。 这就是信任,无条件的信任。 去时十来天,回程五天,左领军卫就踏入大唐的地界,进入鄯州的疆域了。 “中郎将,请恕柴令武越俎代庖,直接发号施令了。”柴令武对康处直拱手。 康处直微微惊愕。 柴令武赶路,就意味着不寻常了。 直接要指挥权,这…… “传令,左领军卫扎营,构筑防御,升起天使大纛!不惜人力物力,从周遭村落征召人手!”柴令武倒不是要直接的指挥权,那玩意儿给他,他也没奈何,安营扎寨他不懂、排兵布阵他不会。 康处直听完柴令武的号令,悬起的心落了下来。 还好,不是直接夺去军权,只是安排扎营防御的大号令,柴令武现在还挂着使者的旗号,可行。 “按使者号令,寻地扎营,准备伐木,做投石车!会布置陷坑的兔崽子,赶紧出力!程处默,你立即升起大纛,并派人去征召徭役,不来者,杀!派人告知鄯州刺史李玄运,以及那三个折冲府,使者在边界扎营了!让他们想想后果!” 康处直的命令,急而不乱,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专业人士出场,效果就是不一样。 命令有些粗暴,但这就是军中特色。 柴令武的一个提议,倒是让康处直点头通过了。 在两国边界的道路上铺了一些乱石,这个想法的实施,是基于大唐军队的马匹都钉了掌、吐谷浑的马蹄都是原生态的基础上。 唉,就是不知道马掌这东西,能够保密多久。 第八十章 万胜 李玄运差点一口气接不上来。 好嘛,自己只是想小小地坑柴令武、高文敏一把,没想到他们给自己来了个天坑! 使者扎营边界,意味着随时可能被越境劫掠的吐谷浑军所杀! 使者有闪失,打的就是大唐的脸面,自己休想独善其身! 整个鄯州驻扎了三个折冲府的兵力,但另外还有三个折冲府是归鄯州管辖的,分别为河源折冲府、莫门折冲府、合川折冲府、积石折冲府、洪济折冲府、怀远折冲府。 这下明白为什么河西有十一州,却足足有三十多个折冲府了吧? 六个折冲府,府兵尽出,是七千余人,加上辅兵是近一万五千人,再加上李玄运亲率的弓马手、捕班衙役、不良人、游侠儿,浩浩荡荡的竟然先后有一万七千人压到了边境。 “使者,你这也太……” 李玄运看着左领军卫如火如荼地修筑工整、安装投石车、驱使民夫搜集石弹,几乎是要立马开战的样子,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等等! 好像有什么不对! 李玄运瞪大了眼睛,唾沫星子溅了柴令武满脸:“高文敏呢?副使高文敏呢?你个混账东西不会是把他留在了吐谷浑吧?” 柴令武一脸嫌弃地推开李玄运,用丝巾擦干净脸。 丫的,都快知天命了,偌大岁数还不讲个人卫生,口气那么重,早上起来没用柳条捅牙吧? 赤着膀子、扛着一截木头经过的程处默大笑:“别说你,出了大唐我们就再没见过高文敏那厮了!” 李玄运松了口气。 只要高文敏不是陷在吐谷浑就好,免得自己被吏部记恨。 没办法,吏部管着所有三品以下的官员,自己区区正四品上中州刺史,正好在人家拿捏的范围。 真惹恼了高俭,人家有的是办法让你欲哭无泪。 信不信一个北官南迁就能玩死你? 要是从三品的上州刺史,就不用那么顾忌吏部了呀! 至于调兵,如果在其他地方铁定是大事,在频频遭遇劫掠的鄯州,这不是事,皇帝来了都这么说。 但是…… “老夫告诉你,若是吐谷浑来战,老夫与你摆酒庆功;若是吐谷浑不来,冲着你胡作非为、逼本官调动兵马,便是拼是进贤冠不要,本官也要御前弹劾你!” 两种称呼,表明了李玄运复杂的心态。 兵马这东西,只要一动,那就是烧钱,人吃马嚼的,靡费大得吓人,即便鄯州是中州也负担得吃力,多亏朝廷有专项的靡费下拨,要不然,手下三个折冲府,再节制三个折冲府,就是将李玄运的兜裆布拿出去卖了也凑不够。 到李玄运这岁数了,死都不怕,就怕浑身窟窿堵不住。 柴令武冷哼一声,姿态颇狂:“准备好摆酒吧!” 李玄运忐忑的心突然安定下来。 狂,是需要资本的。 否则,即便柴令武再是皇亲国戚,也担不起这重责。 中郎将与各折冲都尉的品秩差距不大,大家可以算平起平坐,最后只能以临战经验互相评判,决定由谁居中统筹。 细细一算,康处直虽声名不显,却是从李世民当年讨伐薛举时,便已经是帐下一员小校了,经历的战争不少,洛阳平窦建德、王世充时也曾为先锋,竟是众人中最有资历的。 此时的折冲都尉们,并没有争权夺利的念头,只想着如何狠狠教训可恶的吐谷浑人。 长年累月呆在战争区域,谁没点国仇家恨? 李玄运不惜得罪谯国公府、许国公府,不惜被朝廷降罪,也要引朝廷对吐谷浑出兵,谁敢说不是有切肤之痛呢? 所以,即便府卫有别,大家都极其配合,绝对没有谁敢在这时候拖后腿,否则,等着吃袍泽的刀子吧。 远处尘埃冲天,李玄运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只要吐谷浑人真的出现,兵马的调动就合情合理了,甚至还可以往脸上贴金,说是料敌于先。 大功之下,一点小过失,行伍出身的陛下,不会太过见责的……吧? 康处直眯着眼睛看了一阵:“大约十万人。不过,前头地势狭窄,一次能冲五千人便是极限了,多了反而施展不开。” 大唐这一头。 “传令,河源折冲府、莫门折冲府准备厮杀,辅兵配合府兵调整好投石车射程!” 接到命令的府兵瞬间兴奋得像是去捡钱,其他待命的府兵则唉声叹气的,仿佛看见到手的鸭子飞了。 打头阵的是梁屈葱军,面对并不开阔的地势,梁屈葱只能点出五千兵马前冲,也算是试探了。 很快,前方的兵马停了下来,军士下马,小心翼翼地牵马而行。 这帮混账! 他们不知道骑兵一旦丧失了机动,就离死不远了吗? 梁屈葱唾液四溅地怒骂,直到前锋派人回来禀报情况。 “名王,前面的地上全部是些碎石,我们骑马过去的话,太伤马蹄了,所以只能走过去。” 梁屈葱微微一愣。 上次来劫掠,明明这里是一条土路啊! 哪来的碎石? “不好!”反应过来的梁屈葱一拍大腿,满脸的懊恼。 尖厉的石弹破空声响起,伴着一声声惨绝人寰的人喊马嘶,然后是一阵士气如虹的呐喊声,厮杀声。 梁屈葱捂着脸,已经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吐谷浑军士的战斗力从来不是太强,只是仰仗马匹的机动能力,才有资格与大唐争锋。 论步战,大唐天下无敌,一汉战五胡说的主要是指步战。 骑兵,大唐虽然强悍,但马匹的缺口太大,即便是征服了突厥也未能补充到足够的战马。 不是每一匹马都配成为战马。 碎石就阳谋,逼着善于在马背上作战的吐谷浑军士下马,而步战,吐谷浑军士只能任人宰割。 带着一万骑过来的洛阳公眼里满是嘲弄之意。 “梁屈葱,听说你的五千人马连个水飘都没打得起来?啧啧,你这名王当的哟,真是可汗宅心仁厚了。别说是五千个人,就是五千只羊在那里,也得宰好久吧?” 洛阳公一阵冷嘲热讽。 听起来公的地位应该在王之下,其实不然,吐谷浑有名有号的王公,可比梁屈葱这种没有单独名号的名王强多了。 地位是一方面,梁屈葱羌人的身份不遭鲜卑人待见也是一方面。 任凭你被奴役的种族再努力,也不会被统治种族认可。 洛阳公高傲地扬起马鞭:“万人队,杀进去!让懦弱的唐人看看你们的雄风!” 梁屈葱欲言又止。 算了,没必要用热脸贴冷屁股,让他也尝尝唐人的厉害,长点教训吧,免得那嘴跟吃了新鲜的牛粪似的,十斤。 一万骑冲起来,那叫一个地动山摇。 面对乱石,他们选择了与前锋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 不就是乱石吗? 冲过去就是! 怕什么马匹损伤,吐谷浑就是产马之地,大不了祭天一批,下一批成长起来又可以用了! 但是,速度还是不可避免地减了下来。 面对面空中呼啸而来的石弹,想躲,可惜战马行动迟缓,一颗石弹落下,便至少有两三骑成了肉酱,石弹落地翻滚,偶尔还能压伤或撞伤一两个倒霉蛋。 冲过了死亡地带,就安全了? 终于轮到上场的合川府兵与积石府兵,欢天喜地的抡着横刀上去斩杀人头,不时念叨“五亩水田”、“五亩麻田”、“阿耶(婆姨),我为你报仇了”之类的话,让吐谷浑军士毛骨悚然。 不时间有话语随风飘入坐镇后方的柴令武耳朵里,让他恍惚间有一种前世与损友讨论“行走的五十万”的错觉。 在农耕社会,对土地的渴求深入绝大多数人的骨髓里,五亩田地,哪怕是五亩薄地,对府兵们的吸引力也远远超过五十万。 钱是一时花销,田地是传子传孙的,差别大着呢! 当府兵,可不就指望着杀敌立功,为后世子孙挣永业田么? 即便是经过石弹的洗礼,吐谷浑骑兵也还有五千多人。 可是,没有提速的骑兵,战马对他们而言还是一种累赘,身子还不如在地上来回冲杀的府兵灵活,没有冲击力的加成,马刀根本砍不过横刀啊! 现在,知道为什么区区两千府兵,就敢生龙活虎地闯进吐谷浑骑兵中了吧? 遇到一个抡一刀就喊一声“五亩”的疯子,心头就够堵了。 前后左右都是“五亩”的叫喊声,会让人崩溃的啊! 除了零星几个弃马逃回去的,一万吐谷浑军士算是全军覆没了。 “使者,我大唐府兵如何?” 府兵们争气,刺史的老脸就有光彩,李玄运骄傲地抚须,得意洋洋地向柴令武炫耀。 至于说以前跟柴令武说了什么,老夫怎么不记得了? 柴令武起身,横刀出鞘,举刀大喝:“大唐府兵,万胜!” “万胜!” 不分卫军、府兵、辅兵、游侠儿,全部骄傲地振臂狂呼。 康处直微微苦笑。 柴令武这个年轻人不错,就是张扬了一点呀。 你信不信,回到长安,铁定有人弹劾他僭越之罪,即便他的身世不凡也不行。 吐谷浑那一面,眼见只有零星几个军士逃回来,还连马都弃了,洛阳公只觉得毫无表情的梁屈葱是在嘲讽他,忍不住拔刀,将那几名逃回来的军士斩杀了。 第八十一章 送葬曲 夕阳映着残血,辅兵、衙役、不良人、游侠儿欢呼着清理一具具尸体,将它们码成堆积的尸山,也即传说中的京观。 好多人印象中的京观是隋唐之际出现得多,其实不然。 《左传·宣公·宣公十二年》,潘党曰:“君盍筑武军,而收晋尸以为京观。臣闻克敌必示子孙,以无忘武功。” 又曰:“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鲸鲵而封之,以为大戮,于是乎有京观,以惩淫慝。今罪无所,而民皆尽忠以死君命,又可以为京观乎?” 严格地说,白起埋赵卒、项羽坑秦卒,同样是京观。 当然,大家抬尸体前例行搜刮,然后懊悔地呸一声“穷鬼”,顺手将他们身上的皮衣剥了,让他们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哼哼,别看皮子没硝得太好,样式也有些奇怪,可这也得是好几张羊皮啊! 洗一洗,重新改制一下,也是不错的。 浪费可耻。 偶尔为争一张完好的皮子,相互间瞪着眼睛吵嚷几句、推搡几下也是有的。 夕阳渐渐落山,空中盘旋的兀鹫待人类散开,优雅地落了下来,开始进膳。 未来几天,它们还会有这样的好日子。 李玄运老脸通红,仿佛像喝过酒似的。 当然,只是仿佛,谁敢在战场上喝酒,都会被收拾的,无论尊卑。 “老夫长子,曾在河源折冲府当府兵,为守鄯州,惨烈于吐谷浑刀下,尸骨不全呐!今日一战,老夫可以回去祭奠他,告诉大郎,阿耶替他报仇了!” 李玄运的大笑声在营地上空回荡,眼角却有两滴老泪滑下。 柴令武冷哼:“为了报仇,你连我与高文敏都敢坑?” 李玄运的笑声一敛,面容一整,对柴令武长长一揖:“却是老夫错了。使者这般的英雄好汉,又何需我相激?算计便落了下乘。” 柴令武哼了一声:“若不是看你其情可悯,早就饱以老拳了。我警告你,不许对朝廷上奏虚假消息,否则朝廷因此劳师动众,结果却落了一场空,你想想会害了多少人?” 李玄运讪讪一笑,却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康处直的脸上难得地绽放出笑意,重重地拍着柴令武的肩膀:“乱石这一招不错,敲掉了一万五千人,本郎将会为你表功!” 程处默从一旁探头过来:“吼吼,中郎将孤陋寡闻咯,马掌本就是陛下从柴令武手中所得。” 顺理成章地,献马掌的人对乱石的威力有了解,不是水到渠成的事么? 柴令武笑笑:“乱石也就是第一次能发挥功效,后面那一万人怎么来的,我都没想明白。不过,对面的将领绝不是傻子,明天肯定会被破解了,中郎将不要再寄予厚望了。” 转过头,柴令武对着狂塞锅盔的白雨棠道:“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莫那娄捷与他阿姆都随伍参进了河州。” 白雨棠咧嘴笑了,面渣掉了一地。 还是庄主明白人家的心思,敞亮! 仗打到现在,其实大家都有些迷糊。 吐谷浑是早就谋划好趁使者归唐、大唐心理应该会松懈之机,来一场大劫掠,权当是提前零元购年货了。 柴令武觉得,肯定是自己让伍参等人去牛心堆救出莫那娄捷阿姆、从积石军拐出莫那娄捷,才导致的战争。 李玄运觉得,肯定是天使洞悉了吐谷浑人的阴谋,才不惜以身犯险、驻守边界。 每个人的视角,完全不一样。 损失了一万五千人,吐谷浑那头也打出了真火,之所以双方都没有玩夜袭,一是都没有苏烈那样的猛将,二是夜盲症的比例较高,三是双方安营扎寨、防御布置都比较到位,轻易杀不出太大的战果。 白雨棠是猛士,不是猛将。 你让她自己抡着长椎杀个七进七出,没问题; 让她带领一队人马,抓瞎。 不是完全脱离了这一队人马,就是被这一队人马拖累。 所以,算了吧。 不仅仅是辅兵、衙役、不良人、游侠儿在忙碌,方圆十里的百姓都推着鸡公车,载着一两百斤的石弹来支援府兵。 不只是程处默要求的壮丁来了,婆姨们同样来了。 横刀、猎弓、粪叉、钉耙、镐、钎都绑在鸡公车上了。 一年要被吐谷浑劫掠八次,连尿盆都能被祸祸,这样的日子过够了! 天使不惜以身犯险,带队守在鄯州门户处; 刺史带着六府府兵,前来拱卫天使、守护家园。 朝廷没有忘记我们! 皇帝没有忘记我们! 父母官没有忘记我们! 鄯州子弟出身的府兵没有忘记我們! 那么,河西的汉子们、婆姨们,随府兵一战! 杀尽来劫掠的吐谷浑人,为子孙挣得一份太平! 吐谷浑这一头,洛阳公总算肯放下高傲的姿态,与梁屈葱议事了。 没办法,一万的战损,没有一点起色,有再大的脾气也硬气不起来。 “名王以为,该如何破解这一关?”洛阳公难得和颜悦色地询问。 “本王以为,乱石是件麻烦事,不说会伤了马蹄、马脚,至少再好的马匹也跑不起来。我觉得吧,牛心堆的人看守不利,无论军民,全部赶来,以牛马拖着树枝,扫开碎石。”梁屈葱早有腹案,胸有成竹地说。 当然,这仅仅是针对第一关的方案。 面对早有准备、实力强悍的府兵,十万人马能不能取胜,很难说。 错了,只有八万五千人马了。 六个折冲府,七千多府兵,按一汉战五胡的换算,起码能拼了吐谷浑近四万人。 说实话,这样的硬仗,是梁屈葱最讨厌打的,一个不小心能把自己搞死。 谁敢说,早有准备的大唐府兵,不会有第二关、第三关等着吐谷浑军呢? 至于说牛心堆的也是吐谷浑子民,谁在乎呢? 民如草芥,割之复生。 同为羌人的梁屈葱不在乎,身为鲜卑人的洛阳公就更不在乎了。 红日跳出了山坳,鲜艳如血。 南面的吐谷浑方向,牛马缓缓行来,身后拖着大树枝,扫起无数尘埃。 牛马后面,是数百唱着悲歌的吐谷浑军士、羌人百姓。 他们身后,是张弓搭箭的吐谷浑军士。 战争到此时便体现了其残酷性。 战场上死的,不止是军士,还会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不以意志为转移。 当然,一般是祸害对方的百姓。 康处直眼皮狂跳了几下,果断发号施令:“程处默,去投石车处督战,谁要不依命令、不放投石,杀无赦!” 程处默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液,大声应道:“是!旅帅程处默奉命督战投石,有不依令投石者,杀无赦!” 这霹雳般的声音让所有人惊醒。 此刻,绝非怜悯之时,所谓的圣母只会导致己方增加死伤! 战争,从来都是你死我活! 石弹呼啸而落,砸在牛马上、军士身上、羌民身上,依旧无法阻止数量众多的牛马拖着树枝,慢慢地将乱石清理开。 羌民们眼里只有悲哀。 前进是死,后退也是死。 步履艰难而稳定,眸子里只有悲哀,口中吟唱着流传了千年的送葬曲。 以往的送葬曲,是生者为死者吟唱; 这一次的送葬曲,是在为自己吟唱。 看看呼啸破空的石弹,再看看手中薄纸片一般的盾牌,身在其中的军士也苦笑着扔下盾牌。 或许,向虚无缥缈的神灵祈祷,都要比这盾牌靠谱得多。 于是,奇观出现了。 人群里,本就为数不多的吐谷浑军士扔下刀盾,跪在地上祈求各路神灵庇佑。 至于天上的石弹,不在乎了,爱咋咋地。 因为看守的人员丢了,他们已经是待罪之身,多半还是活不下去。 石弹砸死,或许死相很惨,却胜在快。 所有痛苦、所有焦虑,一弹了之。 然而,神灵似乎抛弃了他们。 人,死绝了。 牛马,也几乎成了肉酱,短短一段路,乱石被清理出来,地面却全是血肉铺就。 梁屈葱派了五千人马疾冲,哪怕天上依旧飞着石弹,却终究多数冲过了这一段。 洛阳公看向梁屈葱的眼神,鄙夷之味减轻了。 梁屈葱虽是羌人,谋略还是能一用的,当条狗什么的,绝对好用。 洪济府兵、怀远府兵在羌人百步外严阵以待,盾牌举起,护卫着身后交错的长枪兵、弓箭手。 昨天没捞到上场的机会,只能看着别人抢人头、挣永业田,谁的心里不痒痒? 虽然知道今日上场的折扣可能会更高,却没人怯战。 人头等于永业田,这就是府兵“闻战则喜”的底气。 “杀!” 吐谷浑人举弓、挥刀,纵马冲来! 卧槽! 战马脚下落入一个不大的坑里,一只蹄子拔不出来,身子猛然倒翻,发出阵阵悲鸣。 完犊子了,马脚崴了。 马上的军士,一个猝不及防,空中四百八十度转体,翻腾一周半,自由落体。 漂亮! 背跃式落地,激荡起尘埃无数。 就是代价有点大,满口吐鲜血,连五脏的碎片都吐出来了。 一人是个例,百人、千人呢? 死死勒住马匹的小将,看向坑坑洼洼的路面,脸都白了。 狡猾的唐人,挖那么多小坑,用树叶、薄土掩饰,冲锋的骑兵哪里人会注意到? 只要一脚入坑,命运,就戛然而止了。 第八十二章 苦战 (惊闻昆明至广州航班失事,默哀。) 箭矢如飞,吐谷浑先锋军瞬间倒了一大片。 可恨的是,唐人卡的这个距离太毒了,恰恰是骑弓难以发挥的距离。 一般而言,唐军步卒所用的桑柘木长弓以七斗弓、八石弓为主,论石的基本是大力士了。 百步穿杨,所以理论上百步的射程会有,石以上的弓甚至能超越这射程。 但是,就跟后世步枪理论射程有一千米、但通常打靶就百米一回事,太远了,箭矢受目力、风力的影响太大,能不能击中目标、击中了还能有多少杀伤力,太不确定了。 所以,唐军一般把弓箭射击的距离定在六十步。 吐谷浑的长梢角弓要轻一些、射程稍微近一些。 这就是现实,在威力与机动上,很难两全。 也就满清八旗兵在这方面兼顾到了。 虽然长梢角弓也能反击,可惜力度不足,唐军的盾牌早有准备,只有几个倒霉蛋才会中箭,威力约等于无。 稳住阵脚的吐谷浑先锋军倒是拿出盾牌了,可对面的府兵不讲武德! 说好的,你一箭、我一箭,有来有往、礼尚往来呢? 你掏出弩弓是几个意思? 还是射程远达二百步、力度强劲的伏远弩! 虽然在一个折冲府里,弩兵的配备不会超过二成,却是每个折冲都尉的心头肉。 大唐的弩,太给力了,就是稍稍费人力,即便是有底座支撑的伏远弩,也至少需要两名府兵操作,还要有二至四名辅兵襄助。 简单的说,这就是大唐版的加特林菩萨。 但是,这效果是真的惊人,吐谷浑小将手持盾牌,却根本挡不住伏远弩箭矢的冲击,盾牌洞穿,弩箭扎进心头,倒地身亡了。 残存一千多吐谷浑军士见状,大喊一声,果断拨马回转。 将是兵的胆,将死了,没有主心骨的军士肯定打马而逃。 后方的洛阳公看到这千余逃兵,怒火中烧,想拔刀斩了他们。 梁屈葱轻声劝阻:“如果人少,倒是可以按军纪斩了他们,可法不责众啊,如果因此引起哗变就不妙了!” 洛阳公眸子里闪过杀意,却只能忍了下去。 军纪这东西,有时候还真得有弹性啊! “宿六斤槐地,你去问清楚怎么回事,然后带两万人冲进去!” 洛阳公恼怒地喝道。 他身边一名魁梧的将领拱手领命,身子前冲,蓦然一拳打在一匹奔马的颈上,奔马倒地,惊慌失措的军士被拎小鸡似的拎过来,然后是一通喝问。 宿六斤槐地转身向洛阳公回禀:“唐军在地面挖了大大小小的坑,极不利于战马奔走,然后是桑柘木长弓与伏远弩的覆盖打击。” 收敛了怒火的洛阳公沉吟:“乱石与小坑,虽然耗费不大,却很实用,对我吐谷浑骑兵是一个难题。不过,真当吐谷浑没有步卒?宿六斤槐地,率两万威定兵上去!” 当年,隋炀帝西征,把慕容伏允赶走后,在吐谷浑故地设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四郡,其中西海郡治吐浴浑故都伏俟城,郡下设宣德、威定二县,宣德县附郭,威定县治约在后世都兰县境,辖格尔木市。 威定山地颇多,威定兵也善于步战,尤其是山地战。 宿六斤槐地却摇头:“回洛阳公,前面地势狭窄,强行塞两万人进去,人员过于密集,倒令唐军更好攻击了。名王之前的判断并没有错,五千人,恰恰是最合适的人数。” “好!攻破唐军,我奏请可汗封你为名王!你若战死,家小我替你养了,你的职位、部落,必定是你儿子继承!” 洛阳公慷慨激昂地说。 宿六斤槐地拱手,转身点了五千威定步卒,着轻甲、挽弓刀,向前奔去。 梁屈葱眼色复杂地看了看洛阳公,发现看不透对方。 眼前的洛阳公,是真的傲慢、愚蠢吗? 还是说,每个人都有好几张面孔呢? 宿六斤槐地率五千威定兵奔跑着前进,地面上的小坑几乎影响不到他们,天上呼啸的石弹虽然还能造成伤害,伤亡却小了许多。 “放箭!” 两边对射,威定兵的弓力虽然略低,在奔跑中却利于闪避;唐军虽然列阵而击,弓力、弩箭的威力却极具威胁。 总而言之,双方在弓弩上旗鼓相当。 如同浪涛拍到巨石上,威定兵与洪济府兵、怀远府兵撞到了一起,狂野的撞击让盾阵都晃了晃,长枪从盾牌的间隙刺出,把前排的威定兵扎了个串。 只是,这一次的威定兵,比以往见到的吐谷浑军士更顽强,哪怕被长枪扎穿腹部,依旧死死地用双手握住枪兵,使得身后的同袍顺利地挥刀而上,给一时不及变化的府兵造成伤亡。 宿六斤槐地更是用肩头撞开一块盾牌,冲入府兵阵中厮杀。 长刀挥动,便有几名府兵伤亡; 肩背撞击,便有人骨断筋折。 一时间,宿六斤槐地身边竟成了真空。 “弄死他!” 洪济折冲都尉、怀远折冲都尉立刻带亲卫迎上去,费了好大劲、死伤了好几个人才稳住局势,不让威定兵再沿着豁口冲进来,联手抵挡住宿六斤槐地的攻击。 是的,仅仅是抵挡而已。 对于这种臂力惊人的角色,常规的打法有点捉襟见肘。 “宿主,弄死他!” 泥石流系统狂躁地咆哮。 柴令武起身:“白雨棠,去弄死那个人!回去后,加两只羊!” 白雨棠提起两支长椎,哈哈一笑:“羊肉就不用了,看本小娘子虐死他!” 咦,发生了什么事,贪嘴的白雨棠居然不惦记羊肉了? “闪开!我来弄死他!” 地动山摇的响动中,白雨棠越过府兵,双椎没头没脑地砸向宿六斤槐地。 宿六斤槐地回刀相抗,巨响声中,身子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刀口生生被砸出米粒大小的豁口来。 “好大力气!” 宿六斤槐地心头傲意升起,哪怕明知道略逊一筹也寸步不让,长刀挥动间,与白雨棠战得轰轰烈烈,竟是完全放弃了防守,招招抢攻。 两名折冲都尉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庆幸。 转身,他们开始相互配合,对失去宿六斤槐地引领的威定兵进行立体打击。 伏远弩够不够? 不够的话,车弩补上,儿臂粗的弩箭一次就能扎穿三个人! 府兵的武勇够不够? 不够的话,折冲都尉亲自带兵上阵厮杀! 正面的长枪扎出,枪如林,鬼神惊。 刀盾手以盾防身,猫腰对付下三路,配合着长枪,让人防不胜防。 折冲都尉都上阵搏命了,府兵能不拼命吗? 双方都敢打敢拼,主将被缠住的威定兵,在兵甲相对逊色、战术比较单调的情况下开始战败,却仍旧死战不退,彪悍的府兵竟然损伤过半才歼灭了他们。 对于本场战役来说,洪济折冲府、怀远折冲府已经伤亡惨重; 对比以往的战例来说,他们的损伤,在可以接受的范围。 与是否为雄师无关,只是因为身后是他们的家园,有他们的耶娘、婆姨、娃儿,除非是死,否则不能倒下。 几乎在获胜的瞬间,许多府兵直接倒地上,大口喘气,手脚已经累得动弹不了,全靠着后面涌上来的衙役、不良人、游侠儿、民夫将他们扶回去,再慢慢收拾战场、收获战利品。 宿六斤槐地的眼角已经渗出淡淡的血水,视线隐隐模糊了。 不由去看,因为他已经听到自己亲卫的最后呐喊。 全军覆没,这是意料中事。 唐军,终究是太强了啊! 即便威定兵已经是吐谷浑最强步卒了,且打得极为凶悍,依旧难免被全歼,而唐军的损失也就一千。 一汉战五胡,果然不虚! 长刀的刀刃,处处豁口,拿出去说这是锯子都有人信。 手臂已经酥软,双腿开始战战,眼睛流出了血水。 我,宿六斤槐地,终于遇到更强的对手,要葬身于此了。 但愿我儿能脱离这该死的宿命,好好学学汉人,读点书…… 白雨棠大展神威,一椎将宿六斤槐地的长刀砸脱手,一椎顺势砸到宿六斤槐地的颈上。 一阵骨骼的乱响声中,宿六斤槐地的脑袋诡异地旋转半周,身子直挺挺地扑在地上,竟是死也不肯朝后。 白雨棠大笑着扬椎而去。 “万胜!”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唐军营地一片沸腾。 柴令武轻轻摇头。 一帮棒槌,前程也就那样了,竟然不知道让上官先喊。 不懂规矩。 吐谷浑方面,洛阳公听到唐军的欢呼,神色微微黯淡。 宿六斤槐地算是他的心腹爱将了,战斗力强悍,作风顽强,却依然难逃全军覆没。 难道说,这鄯州竟成了铜墙铁壁,吐谷浑竟然没能力撞破了? 梁屈葱的神色也不好看。 算上这一场,他们已经损失了足足二万五千人,是百倍的二百五啊! 虽然麾下还有七万五千人,但能否打破鄯州的防御,谁的心里也没有数啊! “洛阳公,仗不能再这么打下去了!” 梁屈葱第一次展现出强硬的态度。 派五千,再派五千,这种添油战术就是在给唐军送菜! 洛阳公难得地附和:“确实,好好商议一下,该使用何等计策。硬拼,怕是行不通了呀。” 四分之一的损失,才换来了这个反省。 第八十三章 吐谷浑,好人呐! 鄯州方向,柴令武与康处直、李玄运、六名折冲都尉,围成了一个环形。 环形之外,是旅帅程处默。 没办法,地位不够,能列席就不错了。 前面的仗打得顺风顺水的,谁也没想到威定兵竟如此彪悍。 幸亏这是两个折冲府一起上,真要只是一个折冲府,没准就两败俱伤了。 这帮骄傲的折冲都尉,就没想过战败的可能。 如果打不过,那一定是他们死了。 大概率,没有白雨棠出场,他们也可以弄死宿六斤槐地,伤亡却一定是大到了极点。 骄傲的大唐府兵,只会正视敌人的强悍,而不是靠嘴贬低对手。 强者,在哪里都值得尊重,哪怕他已经战死了。 洪济折冲都尉轻轻摇头:“让各位袍泽笑话了,今天差点拼光了。相对而言,我们的人数还是远远少于吐谷浑,这么强行换子,很亏。” 怀远折冲都尉吐了一口带血丝的唾液:“损失儿郎倒也没什么,最多辅兵补上。问题在于,今天的厮杀太惨烈,不少原先挖好的小坑被血肉填进去,连带周围不少土石被卷着进去,明天的效果肯定不行。” 康处直咬牙:“将所有车弩、伏远弩调配到正面,投石车调整好方向,明天一声令下,就要形成覆盖打击。” 柴令武慢悠悠地开口:“我倒有个法子,挖壕沟。只要壕沟够宽,把路阻断了,我看他骑兵怎么冲。” 大概是前世对于电影里,处于相对弱势的我军战壕印象太过于深刻,根本不需要泥石流系统提醒就脱口而出了。 泥石流系统:你好歹给人家出场机会! 并且,利用壕沟的掩护,可以极大地减少自身的伤亡。 在三八线,当时装备落后的兔子就是这样跟鹰酱血拼的。 康处直想了想,自家府兵趴在壕沟里躲避对方的箭矢,对方却无处躲避铺天盖地的箭矢,那画面肯定美滴很。 “各卫、府的辅兵调配部分给使者,挖壕沟!接下来我们再讨论……” 柴令武身边跟着李玄运,除了两百府兵,就是林林总总的衙役、不良人、游侠儿与百姓。 “使者金贵之躯,尚且陪同我们抵抗吐谷浑贼人,安排你们做事,且当用心!鄯州,绝不许丢人!”李玄运吩咐。 看得出来,李玄运的威望很高,连桀骜不驯的游侠儿都低眉顺眼的。 也是,一个长子已经为鄯州抛头颅、洒热血的刺史,谁能不服呢? “使君放心,就是不眠不休,我们也要把壕沟挖出来!老少爷们,动手!” “看不起婆姨咋地?” 根据二战军队训练科目,一个英国士兵一小时的土工作业,要挖掘1.2立方米的土,英国士兵500人花一个下午5小时就能挖掘出250米长的战壕。 当然,这是理想状况,若是遇到岩石或者是坚硬地面,时间就会延长。 这主要是指手工作业,用机械、炸药是另外一回事。 但是,相对专业的工兵铲,确实效果要比用锄、镐之类的强多了。 可惜,这个时代的钢铁技术,强度不足呀。 柴令武负着双手站在旁边点火把,安排人准备夜宵。 连夜干重体力活呢,膳食供应不上怎么行? 至于粮食,李玄运早就安排鄯州的司仓参军押送过来了。 粮食是去年的,还在新粮的范畴内,以麦子为主。 肉是鄯州几个豪强捐献的羊,顺带还有两百余名家丁过来助阵。 当然,肉食相对来说还是少了点,但在这年代,有肉吃已经很不错了。 这一下,大家挖壕沟就更热情了。 …… 晨曦,薄雾。 吐谷浑军士驱赶着上千头牦牛、黄牛来到阵前,依次在它们眼睛上绑了红布条,尾巴上绑着蘸了火油的布条,然后点火。 洛阳公抚须大笑:“我这主意如何?” 梁屈葱一竖大拇指:“高!实在是高!” 心里头,梁屈蒜却是狠狠地呸了一口。 不就是看了《史记·田单列传》,然后东施效颦么? 好吧,就是这东施效颦,自己也没想到,可以洛阳公还是的两手的,不是外表那么愚蠢。 不得不承认,火牛阵确实很适宜吐谷浑啊! 吐谷浑本就盛产牛,取材容易。 牛这牲口,平日行动较缓慢,可真奔跑起来比不比马慢多少。 成年黄牛的体重约六百至八百斤,品种好的甚至是八百到一千二百斤。 牦牛的重量同样因地方、品种的不同存在明显差异,一些地方品种六百斤左右,一些强的大约能在一千至两千斤不等,而此次驱赶的基本是千斤的分量。 重量、冲击力以及顽强的生命力,已经足够让人忌惮了,但牛角才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凶器。 发起脾气的公牛,用角攻击时,虎豹都得避让,被牛角挑上,只能与世界说再见。 梁屈葱想不到唐军有什么办法破解,就是用威力巨大的车弩射杀,也经不住牛的数量多。 何况,车弩的威力虽大,短板也很明显,每次上弦都极费力,速度根本快不起来,想要连击,那是痴人说梦。 再说,车弩这样的重武器,就是一个折冲府也没几架,累死你也不可能把发狂的牛射杀完。 薄雾散去,状况渐渐清晰。 对面的道路上,没有一名府兵,就这么空荡荡的任由火牛去冲吗? 洛阳公脸上的笑意凝结,感觉一拳击了个空。 然后,他们更惊愕地看到,发狂的牛似乎一脚踏空,落入巨大的坑中! 为什么道路上会有大坑? 洛阳公与梁屈葱对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 …… 柴令武打了个呵欠,懒懒地起身。 熬夜带着百姓挖壕沟,真累人啊! 为了保险,柴令武还是挖了两道壕沟,左环右绕的,加起来有两里长了吧? 当然,柴令武只负责喊溜溜溜,他懂个屁的农活,给他一把锄头,落地时都能挖斜了。 考虑到不能惊动吐谷浑人,连唱歌给大伙儿鼓劲都不能,惆怅。 众人:谢谢你了诶!别人唱歌要钱,你唱歌要命! 大约一米四五左右深度,合多少尺来着? 哎,不重要了,反正是够府兵藏身,还能顺手反击了。 走出营帐,柴令武看向陆肆:“百姓都撤走了吧?” 陆肆的回答,让柴令武满意地点头。 虽然,战争做不到让百姓走开,但让他们置身在府兵身后是应该的。 到小坡上,自律的康处直与程处默等人早就候在此,并开始着手今日的准备事项。 地动山摇、尘埃激荡。 对面的吐谷浑军阵前,上千牦牛、黄牛撅蹄狂奔,眼睛上套那块红布、尾巴上燃烧的火焰,竟格外醒目。 康处直与六名折冲都尉的脸色都变了。 即便是严阵以待的军阵,遇上疯狂的群牛,依旧得损失惨重。 更何况,此时的唐军还没有准备好! 柴令武脸色大变,大声叫道:“白雨棠,知会火头军,今天要加餐了,牛肉!” 康处直看了柴令武一眼,张开的嘴慢慢合拢。 是了,连夜挖掘的壕沟,对于那些蒙了眼的牛来说,就是要命的陷阱。 看上去,这些不像是牛,倒像下锅的偃月形馄饨,纷纷栽进大坑里。 急奔的时候落入大坑中,很多牛都非死即伤,即便有侥幸能完好无损的牛,却只能在坑中打转,脾气发作起来,便与身边的同伴大战。 白雨棠遥遥看到这一幕,嘴都笑得合不拢。 啊么,那么多牛,一顿吃一条牛腿应该没问题了。 许久之后,壕沟里恢复了平静,一些富有屠宰经验的老手才次第下去,看看哪一头还没有气绝,顺手补上一刀。 然后,才醒没多会儿的百姓笑呵呵地跟着下去,一头一头地抬上去,剥皮、割肉、剔骨,干得开心极了。 柴令武慢慢踱到壕沟前,心中贼得意。 哎呀,本来想让府兵依托壕沟作战的,哪晓得阴差阳错,破了人家的火牛阵? 意外,纯粹是意外。 衙役班头、游侠儿通通对他竖大拇指。 “哎呀,要不是天使料事如神,这次可真得吃大亏了。” “哈哈,今天吃牛肉,可全是托天使的福。” 柴令武微微摆手:“你们可真错了,这明明是吐谷浑送肉上门。吐谷浑,好人呐!” 有凑趣的游侠儿冲着对面喊了起来:“感谢送牛肉!吐谷浑,好人呐!” 泥石流系统咯咯大笑:“宿主好坏坏哟!我喜欢!一万积分拿走!” 原来,泥石流系统喜欢这调调? 有人开头了,就有更多人凑趣,整齐的喊声犹如春雷,传到了吐谷浑阵营。 “好人”洛阳公面如金纸,身子摇摇欲坠,幸亏亲卫及时伸手扶住,一口鲜血如对穿肠一般喷洒,站在他对面的梁屈葱被喷了满面的血旺。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呐! 唐人这是要杀人诛心吗? 梁屈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心里暗笑。 偷鸡不着蚀把米,说的就是洛阳公。 每一步都在唐人的算计里,自以为聪明,却碰了个灰头土脸。 洛阳公晃了晃,站直了身子,面色凶戾:“明日下午才商议的计策,连夜搜刮的牛,为何唐军竟会事先布置?奸细,有奸细!掘地三尺也要挖出来!” 第八十四章 你莫走 奸细肯定是没有的。 毕竟,连柴令武都不知道会有这战果,哪来的奸细? 然而,锅总是要找人背的,否则岂不是说洛阳公无能了吗? 查来查去,洛阳公身边侍候的哑奴被推出去,当众宣布是唐军的奸细,然后一刀结果了。 看,我吐谷浑王公依旧英明神武,一切不过是敌国奸细破坏而已。 然而士气依旧不可避免地降了下来。 即便是再年轻盲信、不谙世事的年轻军士,也能隐约感觉到气氛不对劲。 这世间,真正的傻子不多,多的只是对命运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的人。 吐谷浑吃过一餐食不知味的午膳,对面的唐军,从府兵到辅兵,再到衙役、不良人、游侠儿、寻常百姓,则是吃牛肉吃到饱,白雨棠还举着一整根牛腿骨,得意地摇摆。 休息一刻钟后,康处直召集所有兵马,给吐谷浑布下了大阵。 洪济折冲府、怀远折冲府的兵力损失太大,虽然两名折冲都尉一再声明已经从辅兵中补充了足够的人手,康处直依旧将他们放在了后备位置。 “禀中郎将,左领军卫一致认为,儿郎们不输于府兵。不能只让府兵兄弟在前头扛着,我左领军卫亦不输于人!”程处默慷慨激昂地请战。 一直是各折冲府出战,难不成堂堂卫军,还弱了名头? 回到长安,让其他各卫知道了,能笑到左领军卫抬不起头! “左领军卫,统率各府马军,待第一波稳住后,强势出击。目标,夺旗、斩将!” 康处直沉默了一会儿,果断下令。 能进左领军卫的,不是各府中的佼佼者,就是朝中将帅、权贵之后,或许有人比较顽劣,但在能力上,无人能否认。 但是,为将者,最为难的就是带这样一群人出战。 既然是去打仗,不是去过家家,死伤在所难免。 带着上官之后出征,战死了,上官当时大度的抹眼泪,说不怪你。 午夜梦回,上官从被窝里惊醒,喊着亡子的乳名,潸然泪下时,你觉得对你是一个什么态度? 一次两次、十次八次,能容得下你,百回千回呢? 相形之下,上官当时若是雷霆震怒,给你几拳,说不得事情就过了。 对康处直而言,世间最难的事,从来不是上阵杀敌,而是这些人情世故,一不小心就成了人情事故。 可是,摁下他們吧,又伤了左领军卫的锐气。 难! 看向程处默诚挚的目光,康处直郑重补充了一句:“活着,回来!” 苍凉的牛角号响起,这是吐谷浑全军进攻的号令。 七万多人马,如一条蜿蜒的巨蟒,向大唐的地界发动全面攻击。 不能再拖延了,如果让其他折冲府过来支援,这点人马,未必能熬到回家。 虽然明知道强攻胜算不大,但洛阳公与梁屈葱就算是输红了眼的赌徒,要一把全梭。 搏一搏,活羊变馎饦! 无数的牛车、马车拉着土石,冒着石弹前进、再前进! 连车子带土石扔进壕沟里,就算是完成了使命。 完成任务的吐谷浑军士奋力越过壕沟,靠着山壁,张弓与府兵对射。 漫天飞舞的石弹,确实夺去很多人的生命,顺带将牛马、车子砸个稀巴烂,可架不住吐谷浑的人数太多了,洛阳公与梁屈葱拼着折扣一半人马也要夺下鄯州,对于死亡,只当作数字来看。 慈不掌兵,对于他二位来说,更与“慈”无关了。 石弹再厉害,能砸死一万人不? 对于破釜沉舟的吐谷浑军来说,区区一万条性命,那不叫事! 付出几千性命的代价,壕沟终于被填平了。 上马疾驰的吐谷浑军士,迎着密集的弓箭、弩箭,纷纷坠马,存者挥舞着马刀、长矛撞上府兵的盾牌,如惊涛拍岸,盾牌后的几支长枪瞬间扎出,将人与马扎成了血葫芦。 吐血的盾牌手立刻被辅兵转移到后方,交给衙役、不良人、游侠儿,抬去转给郎中去医治。 虽然,能够救回的可能很小,但每个人都在坚持,不愿放弃。 空位,立马有人补上。 虽然明知道下一个被抬走的,可能就是自己,却没有一个心存畏惧的。 国仇家恨,压抑得太久,今天就是拼死也要拖死一个吐谷浑人! 论人数,大唐才是冠绝于世,死了耶耶一个,自然还有无数人补上! 几乎每一寸土地上,都有浓郁、滚烫的鲜血滋润; 五步之内,必有尸首所在。 洛阳公面无表情地望了梁屈葱一眼,梁屈葱心头一寒,翻身上马,举刀带着本部冲上去。 梁屈葱相信,自己敢迟疑一下,洛阳公的刀子就会斩向自己! 这,就是二等民族的悲哀。 即便是有名王的头衔,在鲜卑人眼里,无非是头大个一点的牲畜。 真被宰了,洛阳公顶天被步萨钵可汗斥责两句了事,连俸都不会罚。 梁屈葱还没冲到府兵阵前,眼角的余光就看到,程处默带着数千马军杀了下来。 在伏俟城时,梁屈葱亲眼目睹程处默应对各路挑战,对他的评价是“上中之姿”,倒也不是太在意。 程处默胯下的马匹奔腾驰骋,对地上的碎石不以为然,战马还更加兴奋了。 梁屈葱大吃一惊。 这究竟是为何? 如果大唐的战马都不畏惧马蹄损伤,对吐谷浑而言就是一种灾难! 折损的战马少了,可以使用的战马就多了,再配上唐军出色的兵甲,以唐军那惊人的体魄,试问天下有谁能匹敌? “老程的田地,哪里走!” 程处默狂笑着,马槊一冲、一带、一挑,梁屈葱的战刀险些脱手,惊出了一身冷汗。 该死的,小觑程处默了,谁晓得这憨厚嘴脸下,竟深深地藏着拙,在伏俟城看起来应付挑战吃力,原来最多就用了八成! 程处默为此喊冤,明明是九成! 至于说马槊,嘿嘿,不晓得耶耶的阿耶是当世马槊名家程知节么? 学不了阿耶十成手段,八成总有吧? 有个槊技的加成,难道还对付不了你梁屈葱么? 战刀对上马槊这种大杀器,很不够看。 马槊长达六尺的槊杆且不去说,那长达两尺、具有破甲功能的槊锋也轻易克制战刀,劈、盖、截、拦、撩、冲、带、挑,程处默耍得有模有样。 马槊的使用技巧比较独特,没有足够的家资与传承,是无法学到的,自汉以来都是将门或世家才能传承下去。 看到使马槊的人,他的武艺如何不去说,至少那身世是远超常人的。 马军倒是不可能全使马槊,多数人用的还是矛,与吐谷浑的骑兵撞到一起时,就是拼着一矛换一矛,工艺精良的两当甲也比吐谷浑的铁甲耐用些。 冶炼工艺的差距不是太大,奈何在战场上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一点点差距就能决定了一个人的生死。 两万的梁屈葱部兵马遇上唐军马军三千骑,虽然也不是毫无还手之力,可也如刀切豆腐,转眼便死伤了千余人。 更要命的是,程处默这个疯子盯上了梁屈葱,哪怕几员本部小将牺牲了性命也没挡住他。 好想打马就跑啊! 可是,想想洛阳公也红着眼想拿自己的人头,梁屈葱几乎要哭了出来。 各位佛祖、菩萨,救救我梁屈葱吧! 活着回去,我一定在赤岭(即后世日月山)大修佛寺,广传佛教! …… 站在原地观战的洛阳公脸色阴晴不定。 五万人压上去了,除了一两万死亡的,剩下的人竟然连一万不到的唐军都压制不住,废物梁屈葱,怎么不去死? 南面的牛心堆方向,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军士面上的血被吹成了痂。 “报!牛心堆遇袭,所有粮草被焚烧一空!” 军士跳下马匹,叉手禀报。 洛阳公瞪大了一眼,一把揪住军士的领口:“胡说八道!鄯州的唐军全部在这里,谁去烧的粮草?” 军士幽幽地叹了口气:“洛阳公你忘了,这周边还有一个廓州。” 廓州是下州,因为道路崎岖难行,吐谷浑劫掠得相对少一些,治下也只有两个折冲府。 按常理,廓州应该今天才听到消息吧? 他们长翅膀飞来了? 通常情况下,即便廓州的折冲府前来增援,也应该是从大唐境内行军吧? 怎么就胆大包天,直接袭了牛心堆? 不要以为游牧民族就不需要粮草。 驱赶牛羊跟随为粮,这是肯定的。 有一定的粗粮、豆类为战马的口粮,也是必须的。 总不能打仗了还先让马匹出去吃个草先吧? 红着眼想与唐军决一死战的洛阳公,瞬间如被霜打过的小油菜,蔫了。 无力地摆了摆手,发出撤退的号令,洛阳公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希望能噙住眼里的泪水。 该死的阳光! 瞬间,洛阳公泪流两行。 …… 撤退的牛角号响起,梁屈葱大喜,转身打马就跑。 漫天的佛祖、菩萨终于显灵了! 回去后,梁屈葱一定倾本部之力,在赤岭打造吐谷浑最大的佛寺! 意犹未尽的程处默想率兵追击,却听到了收兵的锣声。 军令不可抗啊! 柴令武扭起了屁股,开始了鬼哭狼嚎:“你莫走……生个娃,养条狗……” 除了白雨棠与陆肆若无其事,连李玄运这种久经各种考验的老油条都忍不住侧目而视。 倒是那些游侠儿纷纷击掌叫好。 真心不是奉承,审美观不同而已,权当游侠儿是后世杀马特的祖宗吧。 马上的梁屈葱听到柴令武的鬼哭狼嚎,再想想这一仗吃的亏,忍不住一口血呕了出来,说不清是柴令武气的还是程处默打的。 第八十五章 槛车东顾 鄯州城里,微笑着送别所有百姓,柴令武与高文敏除去一身官服,着白衣素服,登上了那两辆崭新的木制槛车。 伍参、陆肆神色平静,心湖不起一丝涟漪。 白雨棠却不干了,挥着长椎,叫嚷着要砸了槛车。 “这事你不懂。你要真把我劫出来了,才叫害了所有人。”柴令武平静地安抚白雨棠。“你只要想想,我是皇帝的外甥,高文敏这厮还是皇后的表弟,就绝对出不了大事。调动兵马确实触犯了律法,怎么也得去认个错、给舅舅磕个头什么的。” “你就想想,你惹了事,你舅舅会不会下死手收拾你?就算骂得再狠,也不会往死里打。” “后面的事你帮不上忙,赶紧随伍参回河州,见见莫那娄捷与他阿姆,然后替我守好那里,照看好李不悔,就告诉她我回长安交卸差使了。” 白雨棠含泪点头。 高文敏洋洋得意:“这东西耶耶还是第一次坐!程处默,你还真上脚镣啊!” 程处默笑道:“做戏得做全了,起码这些城池所在,你们得遭点罪,样子得做。” 其实道理高文敏全懂,就是忍不住嘴上叨叨两句。 “高文敏,你这次被我拖下水了,肯定得遭罪,后悔不?”柴令武从容地上槛车。 槛车是没有规定具体规格的,所以是按这二位的具体身高量身打造的。 这词,听着就想喷饭。 量身打造的好处在于,基本可以自如地站立。 要是遇到那些尺寸不合适的槛车,全程你要不踮起脚尖,要不半蜷着身子,活着到长安都不容易。 套上挽马,车轮滚滚,在李玄运为首的州衙官吏目送下驰离鄯州。 “为什么?为什么天使杀了吐谷浑贼子,还要坐槛车?” 一名婆姨失声尖叫。 鄯州的汉子、婆姨迅速围了上来,虽然一言不发,却是要李玄运给个说法。 李玄运慢慢摘下乌纱帽:“此一役,天使有大功于大唐,却也有违朝廷律令。天使原本只管出使,没有调动兵马的权利,为了鄯州的安危,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了。” “天使是主谋,自然要去给皇帝一个交代。本官身为同犯,即日起当禁于刺史府,以白身待罪,鄯州暂由别驾坐镇。” 鄯州治中在人群里煽风点火:“律法不外人情!我们写万民书,不能让天使与使君因此受责!” “对!写万民书!” 槛车东顾,沿途所经地方,州县主官带着官吏出现,恭敬地叉手。 好吧,打吐谷浑对河西多数州县来说,都出了一口气,这一礼勉强受得。 几乎途经的折冲府,折冲都尉、果毅都尉都会带人出来见礼、敬酒。 摔! 搞什么,这又不是去断头台! 让人崩溃的是,各地游侠儿接力似的,一州换一州,一县接一县,口口声声要护卫英雄的安全。 你这是当一千左领军卫不存在吗? 真正痛苦的是,有游侠儿一路相随,原本那出了州县就出来放松的计划,泡汤了啊! 柴令武与高文敏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读到了“弄巧成拙”四个字。 更让人无语的是,路上遇到两伙山贼,不但没动手,还恭恭敬敬地排在路边,齐声道:“恭送好汉!” 你们要不要加上“上路”二字? 反正,一路上除了扎营、解手,身后都有崇敬的目光盯着,这滋味真不好受,连程处默都不敢放水了。 行到长安城,左领军卫派出一名队正,去跟驻守长安城西南角的延平门守卫交涉。 百人以上的军队,出入长安城都要有报备的。 “禀中郎将、旅帅,左金吾卫拒绝通行,要我们从明德门进城!”队正气呼呼地禀报。 程处默想发作,看到康处直默默地拨转马头,只能悻悻地跟从。 左金吾卫要求走明德门,并不是刁难人,只不过得多绕一段路。 明德门是长安城的正门,与皇城的朱雀门、皇宫的承天门直线相对,中间的朱雀大街正是当年宇文恺画的中轴线,将东半部的万年县、西半部的长安县分得明明白白。 程处默一时没反应过来,康处直却清清楚楚。 自大唐立国以来,有一条未见诸文字的规矩,非紧急情况,军马非夸功不得入朱雀大街。 这一次惹的祸不小,功劳也够大,本来是想低调走延平门入城的,没想到被强制走明德门。 看来,始作俑者,怕是逃不脱惩处了呀。 荣耀有多重,惩处就有多重。 宽敞的明德门外,左金吾卫整齐地列阵于道路两侧,充当这一千略显狼狈的左领军卫的仪仗,正道上的百姓都自觉地移到侧门,驻足细观这支奇怪的队伍。 这是,俘获敌酋了? “大唐,万胜!” 左金吾卫的校尉拔刀呐喊。 “大唐,万胜!” 起初,只是左金吾卫的军士在呐喊,渐而感染了路人,都在振臂狂呼。 比较奇怪的是,有几支高昌国、于阗国的商队,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呐喊。 万胜之声感染了整个长安城的百姓,欢乐的情绪让正在挨揍的孩子都收住了更咽。 朱雀门前,皇帝、皇后一身盛装,身后紧随着太子李承乾,然后是文武百官。 再之后,是太常寺太乐署金鼓齐鸣,《秦王破阵乐》的歌舞首次完整地呈现于世人眼前。 这个说法无误,因为之前的《秦王破阵乐》有歌而无舞。 李世民亲自上前,解开两辆槛车,一脸感慨:“为大唐击败吐谷浑,乃当世大功,岂能受囹圄之苦?若如此,岂非让世人笑朕无容人之量?” “左领军卫,此次出行尽职尽责,且奋勇争先,不坠父辈名声,虎贲也!兵部当为诸将士记功,俱以先登之功为基!” “所有参战折冲府,俱厚赏!战死者,重伤者,一律厚恤!折冲都尉、果毅都尉俱评上上,所有赴前的百姓,免一年税赋、徭役!” 司空长孙无忌出班,厉声道:“陛下,臣以为,左领军卫等劳苦功高,理当嘉奖。柴令武、高文敏身为正副使,恣意妄为,擅自调动地方兵马,其罪当诛!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天下!” 柴令武虽然知道必然会有人跳出来唱白脸,可没料到竟然是长孙无忌,更没料到言辞竟如此激烈,大有置自己于死地的意思。 虽然明知道自己肯定死不了,可听到这话,就莫名地起了恶感。 合着,耶耶救你外室子,还救出仇来了? 左武卫大将军秦琼上前拱手:“臣贺陛下得两员有勇有谋有担当的臣子!以使者身份,本可以率军直奔长安,最多遣人告知鄯州一声便是仁至义尽了。可柴令武、高文敏二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率军阻击十万敌军,斩获近半,年轻一代,后继有人矣!” “擅自调兵,确实罪不可恕,臣愿以左武卫大将军之职、翼国公之爵,保他二人性命!” 程知节摇摆着身子上来:“这两个娃儿不错,老程保了!” 主掌朝集礼仪的殿中监、左屯卫大将军、谯郡公周绍范出班:“臣以为,法不容情!折冲府不是谁都能调动的!即便罪不当死,罢官、流徙总是免不了的。” 李世民似笑非笑地看向呆若木鸡的柴绍与高俭:“两位爱卿以为当如何?” 柴绍与高俭木然叉手:“犬子恣意妄为,触犯国法,臣不敢有异议。只求陛下开恩,准臣以爵位换我儿一命。” 柴令武与高文敏知机地叉手:“罪臣甘愿伏法,请陛下降罪!” 这个时候,老老实实认错、摆好任打任罚的姿势,才可能获得宽大处理。 你要骄傲地说“我为大唐流过血”,来世再见。 为大唐流血的人多了去了,你哪位? 李承乾不太自信地上前一步,微微叉手:“阿耶,你说过,你这一辈的名将年华渐逝,若是以后他们老了,儿该怎么办?总得给臣留几个虎狼之才呀。” 李世民惊讶地看了李承乾一眼。 这个耶娘眼里的乖宝宝,第一次脱离东宫辅臣,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还言之有物。 恍惚间,竟有种高明已经长大的感觉。 “高明说得很好。”长孙皇后鼓励地看了李承乾一眼,扬起手中一封奏折。“这是鄯州父老为柴令武、高文敏写的万民书,由鄯州治中遣人快马送来,正好妾身在朱雀大街遇到,便代陛下收下了。” “鄯州刺史李玄运,自承应与柴令武同罪,现白身自囚于刺史府,等候陛下发落。” “妾身本不应当过问政事的,只是,当此大胜之际,却要重责功臣,过了。妾身以为,当小惩大诫。” 柴令武与高文敏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大定。 如果说当世只有一个人能拦得住李世民的话,那个人一定是长孙皇后。 “罢了,既然朕的皇后、太子都为你們求情,且每人二十庭杖,以儆效尤!之后,内侍省关押十天!” 李世民虽然口气并不严厉,但柴令武还是听出了深深的恼怒。 毕竟,这一次柴令武确实越线了啊! 第八十六章 幽禁 张阿难自然地站着,看着宦者将柴令武与高文敏摁在条凳上,褪去下裳,木杖带着呼啸的风声,落在腚上,打得叭叭响,声势很是惊人。 柴令武本能地“嗷”了一声,才发现……似乎,不怎么痛? 转头看去,旁边的高文敏叫唤得极其凄惨,却还能与自己挤眉弄眼的。 这演技,不走心,差评! 用浮夸的声音惨叫着,柴令武明显能感觉到,抡得山响的木杖,落到臀上时,已经轻得犹如按摩。 诶,这就是传说中的“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吗? 再看看监刑的是老熟人张阿难,柴令武瞬间明白了许多。 庭杖这东西,是极有讲究的,常年执掌庭杖的高手,可以轻易一杖击毙一个人的性命,也可以二十杖让人残了,医都医不好那种。 至于这类纯放水、打二十杖都不破油皮的打法,却是最容易的。 以自己与高文敏的身世,打死打残都不可能,但是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地,宦者们还是有能力做到的,事后还谁都挑不出毛病。 所以,感谢张阿难放水。 咦? 太极宫前,通往中书省、左藏库、内侍省的广运门方向,李明英这小宦者鬼头鬼脑的杵在那里,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挨庭杖。 柴令武忍不住瞪眼睛。 李明英笑嘻嘻的,冲着柴令武吐舌头、扮鬼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柴令武吸了一口气,双眼滴溜溜一转,斗鸡眼瞬间出炉。 李明英瞬间破功,拼命用手捂着嘴,肩头一抽一抽的。 真是笑点低的娃。 突然一记深入灵魂的杖责拍到臀上,柴令武如同砧板上的鱼,拼命地蹦了一下,“啊”的惨叫声直上云霄。 大意了,据说,庭杖即便放水,第一下和最后一下也会真打。 在宦者的搀扶下,柴令武与高文敏一瘸一拐地谢恩,然后沿着广运门入左藏库、转内侍省。 李世民哼了一声,面色好看了许多。 军队,是一个皇帝的逆鳞! 尤其是对李世民这号行伍出身的皇帝来说,更不是别人能轻易触碰的! 长孙无忌咄咄逼人的姿态,谁敢说没有李世民的授意? 天心难测! 一般的臣子,能进左藏库、中书省,却不宜进入内侍省。 虽说内侍省不是皇帝的女眷,可那是皇室的私奴! 柴令武与高文敏不一样,俩货好歹有着皇亲国戚的名头,就当是来做客了。 内侍省自有一套处理政务的班子,虽然平时是在空转,但朝堂发生异变时,他们就可以及时补充、甚至是取代原有的班子,虽然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但对于稳定时局会有裨益。 所以,内侍省还是有一些地方不适宜柴令武他们进入,只能安排在紫兰亭周围。 内侍省内常侍威行腆着微微挺起的肚腩,看着两名在紫兰亭侍候柴令武他们的宦者,略略不满:“内侍省不是谁都能进来的啊。” 威是个古老的姓氏,但你要相信,威行的本姓绝对不姓威。 对多数宦者来说,已经是祖宗见弃之人,自然不能再用原来的姓氏。 高文敏身边的宦者赶紧解说:“这是陛下安排进来的,这位是皇后的表弟,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家大公子高文敏,现任礼部祠部司郎中。” 威行神色稍缓:“行,久仰高大公子名声,你们侍候好。这位是……” 扶着柴令武的宦者眉开眼笑地说:“威常侍这回可眼拙了吧?这位就是你一心敬仰的平阳昭公主之子、谯国公府柴二公子,现今河州治中!” 威行一愣,身形立刻站得笔直,郑重地向柴令武叉手:“威行见过柴二公子!” 称呼这东西,讲究的人能从中品出很多细节。 如果威行是喊“二公子”那是侍候过平阳昭公主,或者至少是与她有过接触。 “柴二公子”的称呼,表明两人之前没有交叉。 所以,威行对柴令武如此客气是为哪般? “去咱家房中,取两个绣墩来!诶,本来该取鹿皮的,只是这天气已热,鹿皮容易捂出褥疮,绣墩没那么热,透风、凉快。你,去尚食局取些酒菜来,咱家与柴二公子小酌。” 唐朝有两个尚食局,有殿中省尚食局,专供帝后饮食;有内侍省尚食局,供后宫嫔妃、宫女、宦者。 《旧唐书·职官三》中记载的内宫尚食局:“尚食二人,正五品。司膳四人……女史四人。尚食之职,掌供膳羞品齐之数,总司膳、司酝、司药、司饎四司之官属。凡进食,先尝之。司膳掌制烹煎和。司酝掌酒醴(酿酒)酏饮。司药掌方药。司饎掌给宫人廩饩(生活物资)饭食、薪炭。” 所以,内常侍这类在内侍省地位极高的人,要取一些酒菜真不难。 酒是酴醾酒,微甜,味薄; 菜是两荤两素。 长孙皇后节俭的性子,还是会影响到下面人的。 高文敏小心翼翼地落座,挟了一箸肉,漫不经心地嚼着。 “啧啧,这都几年了,你們尚食局的口味一点没变,司膳那秦椒放得嘴都麻了。”高文敏偶尔会进皇宫蹭吃喝,尤其是阿耶去益州时,更是会不时被皇后召入宫中赐饮宴,对尚食局的口味还算了解。 “我就不明白了,我与柴令武的出身差不多,与皇室都够亲密,为什么你这内常侍对我如常,对柴令武却格外尊重些?” 与柴令武共过患难,高文敏说话更加不忌讳,当着柴令武都敢这么问,压根不怕柴令武翻脸。 威行看了柴令武一眼,微笑举起酒樽,轻饮一口酴醾酒:“不光是咱家,整个内侍省,无论秉性好恶,对柴二公子尊敬的大有人在。普天之下,敢为内侍省说一句话的,也只有柴二公子了。” 柴令武懵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是当年那副对联引起的故事。 轻轻摆手,柴令武平淡地回应:“没什么,不过是遵从本心而已。” 威行长叹:“就是这样才更加难得啊!宦者这行当,谁都觉得阴、坏,可谁知道,宦者是耶娘见弃、祖宗厌恶的畸余之人!宦者的本性就坏么?不是啊!是这环境所迫!” 李明英瘦小的身影出现在紫兰亭:“呦呵,威常侍喝上了呀!怎么,没我的份?” 威行立刻堆进了笑脸:“哪能啊!都知道你喜欢酴醾酒呢。” 柴令武的面孔突然板了起来:“小孩子不能喝酒,会影响生长!你要是满十八,不,满十六,就可以随便喝。” 李明英小脸虎起,怒视着柴令武:“要你管!” 柴令武冷哼一声:“不要我管,容易呀!你别在我面前喝就行。” 拥有后世记忆的柴令武,模糊记得,未成年人喝酒,会刺激神经系统,影响智力发育,记忆力减退,导致懒惰、冲动等性格缺陷,所以在这方面格外注意。 柴家庄的孩子,除了允许在元旦饮用屠苏酒之外,柴令武是严禁饮酒的。 尤其是李不悔、柴旦、柴达木他们,柴令武就约束得更紧了。 李明英气鼓鼓地瞪着柴令武,柴令武却寸步不让。 原则问题,就是皇帝来了也不好使! 这,就是一个曾经的先生,所拥有的职业病,与最后的坚持! 高文敏与威行面色古怪地看着他们唇枪舌剑,愣是不敢做声。 李明英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突然展颜一笑:“好啦,就依你,不喝!吃点肉总可以了吧!柴令武,你胆子可真够大的呀,敢调动府兵应战。” 高文敏嘿嘿一笑:“里面也有我的功劳……” 李明英脸色一变,喝斥道:“有你什么事?酴醾酒堵不住你嘴咋地?” 高文敏讪笑着举樽与威行对酌。 得,反正插不上话。 柴令武才隐隐觉得不对。 连威行这内常侍都得让着李明英,高文敏这狗熊脾气能被训斥得还不了嘴,李明英的身份不简单呐,绝不是只依靠张阿难。 “没啥,就是在路上打了一顿吐谷浑的南昌王、曼头城主、尚书慕容孝隽。说起来,也是那慕容孝隽欠揍……” 这一段话,威行与李明英听得津津有味,威行甚至在一边拍案叫绝:“柴二公子揍得好!” 李明英沉默了一会儿:“有机会,帮我多杀他一刀。” 总而言之,牛心堆营救莫那娄捷阿姆的事绝对不能说,必须保证战争的正义性。 柴令武并不明白,即便没有牛心堆的事,吐谷浑一样要掳掠鄯州。 倒是什么乱石、小坑、壕沟之类的事可以大书特书,至于搏命厮杀的细节一笔带过。 没办法,对未成年人说故事,不宜太过血腥。 送牛肉的故事引得李明英咯咯直笑。 李明英根本想不到,史书上记载的火牛阵,看起来似乎无解的攻势,竟然这般阴差阳错地毁在壕沟之上。 威行沉默了好久,举樽道:“咱家虽是畸余之人,只能苟且在内侍省偷生,却也对柴二公子与高大公子敬佩有加。你们听好了,二位公子能在内侍省暂住,是内侍省之幸,不可慢待!有任何事,找咱家!” 李明英“咦”了一声。 威行在内侍省滑头的名声,人尽皆知,也是靠着滑头才步步高升,什么时候变得勇于任事了? 第八十七章 枕中记 在内侍省,只能在紫兰亭转转,柴令武也无聊得紧。 没奈何,只能跟时不时来闲逛的李明英吹牛皮。 “从前有一家姓朱的大户人家,九代全是男儿,当家老太太看着这些儿孙都烦。直到某一天,长期在外的一个儿子,带回了自家二八年华、貌美如花、体态轻盈的女儿朱小妹。” “老太太一见,当时就喜坏了,下令:使劲宠!” 李明英眼中现出憧憬。 成为这种家族的掌上明珠,一定很幸福吧? “一年过去了,朱小妹变成了三百余斤、圆滚滚的猪小妹。” 笑点低的高文敏抱着肚子,倚柱狂笑。 李明英气鼓鼓地站起来,狠狠跺到柴令武的脚趾上,拂袖而去。 柴令武龇牙咧嘴地吸了几口气,缓过劲来,心头觉得莫名其妙的。 一个梗而已,有必要这反应吗? 看看高文敏这货,不笑得挺开心的吗? 神经病啊! 难道是净身时没割干净,导致情绪无常? 闲到只能吹牛打屁的柴令武,只能与高文敏磨牙。 “你说说,长孙无忌好歹是你表兄吧?在朱雀门前他是怎么说话的?非要置我俩于死地?”柴令武开始翻旧账了。“你阿耶当年就该只帮皇后!” 幸好旁边的小宦者早在他们开始牢骚之前就跑开了,否则听到这敏感的话题,真不知该如何管理表情。 高文敏苦恼地揉了揉脸:“表兄一向无情,否则当初阿耶会被贬出长安?他帮衬几句,陛下念一念旧情,也就过了。” “这次主要针对的是你,我不过池鱼之殃。呵呵,你却不知道,太原王家的盐业,有表兄的份子。”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只不过之前没找到发挥之题罢了。另外,表兄一向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障刀,未必不是代表陛下之意。” (注:唐制四刀中,障刀争议最大,主要有两种意见,一是类似匕首,15-40厘米长度,解障之用;二是宽刃大砍刀的前身,80-100厘米。作者倾向于类似匕首,全书出现的障刀以此为准。) 柴令武沉默了一下,重重点头。 对皇帝二舅的多疑,柴令武还是低估了吖! 动了他的兵权,哪怕不是直接强行调动,也犯了猜忌。 所以让长孙无忌来敲簸箕吓雀,也就合情合理了。 但是,气难消,意难平! 你长孙无忌也不是啥道德圣人,我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柴令武微微眯起了眼睛:“那个什么周绍范,是什么来头?为什么要和耶耶过不去?” 谁为柴令武求过情,他未必记得; 谁落井下石,他可记得一清二楚。 “左屯卫大将军啊!前朝左武卫大将军、谯国公周法尚之子,阿耶三征高句丽之时病亡军中,保了威名。他在陛下龙潜秦王府时便任右库直,深得陛下信任。”高文敏可不同于柴令武,对宫中的掌故信手拈来。 “他家娃儿周道务,现在还是在宫中,韦贵妃养着呢!估计是为陛下马前驱,才跳出来指责我们的。” 柴令武狠狠地呸了一口:“谯国公?他家也配?” 这纯粹是不讲道理了。 高文敏对于周绍范的指控倒无所谓。 以自己的家世,流徙是不可能的,夺官也无所谓,最多半年又换个位置出来了。 只要不是“永不录用”,起起落落算个屁。 甚至可以这么说,哪个纨绔没起落过,都不好意思在小伙伴面前吹嘘。 “后悔了不?”柴令武看着高文敏。 “反正又死不了,怕个什么?信不信耶耶现在往晓月楼一坐,大把的人叫兄长?”高文敏开始吹嘘了。 大唐军功最耀眼,高文敏此次无令征调廓州府兵,干了好大的功绩,昔日不服他的人也只能低头。 有本事,你也去建此大功回来,全长安的纨绔、游侠儿以你为尊都行! 有种,你也去冒杀头之险,调一回府兵! 事实上,好处不止那么一点点。 高文敏此事必然记录于卷宗,日后拔擢定然一骑绝尘。 吏部尚书是他阿耶,碍于物议尚且会压上一压,换了别人当尚书,自然是迅速简拔。 有担当的青年才俊,没有过节的话,谁不喜欢用? 所以,高文敏觉得可以放飞自我了,整个人都是飘的。 柴令武却在暗暗盘算,要不要报复一把。 皇帝二舅就算了,来头太大,惹不起,暂时将兕子的药压一压。 长孙无忌,不好意思,眼下我柴令武确实啃不动你,但至少能恶心你一把。 周绍范?从你跳出来的瞬间,就决定了你是我敌人,大小个头正合适。 一肚子弯弯绕绕的心肠,此时也无计可施,只能找宦者要了纸笔,在紫兰亭书写文章。 “柴二郎要写诗了?” 高文敏两眼放光地凑过来。 上次柴令武为他张目,可见诗才、人品俱是上佳,要是能再为自己作诗一首,那就名扬天下了呀。 柴令武却微微一笑。 抄诗的同侪太多,不如抄传奇。 这里的传奇并非“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是指小说体裁,唐宋时期用文言文写作的短篇小说。 当然,原文的遣词造句柴令武压根不记得了,就是记得也不会用。 太酸了,难怪唐朝的小说没法如《西游记》一般让人耳熟能详。 …… 某朝,有道士吕某学得方术,在邸舍中遇到郁郁不得志的卢生,两人相谈投机,渐渐腹饥,邸舍主人于是煮黄粱米饭。 卢生微有倦意,吕道士取出一个青瓷枕让他枕着。 一觉之后,卢生回家,娶世家女、考取状元,意气风发在朝中任官。 之后到地方为刺史,兴水利、保民生,颇得百姓爱戴。 回京,逢外寇侵沙州、肃州等地,杀死刺史,天下震惊。 卢生临危受命,率大军出征,杀敌寇七千余,筑京观夸功。 回朝之后的卢生威望太甚,不能为宰相见容,遂以卢生纵兵劫掠之故,将其下狱,之后罢官、流徙。 后朝廷再遇敌,再召卢生入朝领军,而卢生率军,只驱敌于国门,再不曾大肆杀戮,回京也立即乞骸骨。 垂垂老朽的卢生,西望沙州,轻声叹,子孙皆不解。 血泪两行,心意难平。 怎如那,策马杀寇轻狂郎! 卢生骤然闭眼、睁眼,鼻翼中传来黄粱轻香,眼前只有吕道士轻饮绿蚁酒。 黄粱米饭,堪堪可食。 …… 高文敏细细琢磨了几遍柴令武改版的《枕中记》,骇然惊叹。 故事是故事,故事又不是故事。 如果这个故事在以前出炉,高文敏一定会击掌相赞; 出现在当前,细细琢磨,竟有影射之嫌。 “柴二郎,危险呐!” 高文敏指点道。 柴令武也知道,自己是满腹的不合时宜,这文稿只宜自娱自乐。 但是,小手伸得贼快,瞬间将柴令武的稿子抢了过去。 “我要看!” 神出鬼没的李明英撒腿就跑,顺便散发出得意的笑声。 柴令武无奈地望天。 …… 甘露殿内,风华绝代的长孙皇后,斜倚床榻,一字一句地琢磨着柴令武手书的《枕中记》。 相对之前的诗,柴令武的用词直白了许多,似乎是有意走通俗,让民间百姓能朗朗上口? “观音婢今日所观何书?” 作为结发夫妻,李世民是了解长孙皇后的,看书是她的一大看好,不拘经史诗赋,都是过目不忘。 最近两年,长孙皇后隐隐陷入无书可看的窘境。 毕竟,就算《春秋》有不少版本,依旧无法与后世信息大爆炸相比,看完是真有可能的。 长孙皇后扬起《枕中记》,微笑道:“这是妾身从李明英那里借来的,人家还有点不乐意呢。” 李世民笑笑,待长孙皇后摊开书稿,夫妻一同观看。 “辞藻并不华丽,很直白,故事却有点意思,荣华富贵不过是一场梦。”李世民微笑着点评。“隐约有点看破红尘的意思,不太好,立意消极了。” 李世民的文治武功都不差,写的诗也能载入史册,功底自然是极厚的。 “不过,朕看这字怎么有几分眼熟?哈哈,馆阁体,这不是柴令武创下的字体吗?据朕所知,馆阁体目前只在六部九寺盛行,宫中尚未流传吧?” “难道说,这《枕中记》也是他所书?” 李世民的脸色渐渐阴了下去。 “很好,很对应嘛,这昏君自然对上朕,宰相自然是辅机。心意难平!” 若不是面对长孙皇后,这手书可能要粉身碎骨了。 饶是如此,李世民依旧气得面色铁青,鼻息沉重如牛。 长孙皇后轻笑收书:“二郎这脾气,怎么到现在还如此暴躁呢?说实话,当日在朱雀门,处罚虽不算重,兄长的话却过激了,难怪外甥有怨气。”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要是柴令武受了这一难,如那些老官员一般油滑,口口声声谢恩,二郎你能放心用吗?” “年轻气盛,有点小抱怨,很正常的。” 就劝说方面,长孙皇后是最专业的,同一个问题换一个角度看,诶,没毛病。 李世民想想,气果然消了。 “不过,还得给他惩罚。朕应承给许他婚姻自主,抵消了!” 第八十八章 回府 柴令武看到李明英的苦瓜脸,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枕中记》仅仅是被长孙皇后看到还好,落入李世民眼中,柴令武就只能恨自己手贱了。 哪怕是写《聊斋志异》,写个豺狼虎豹坐公堂也好啊! 或者,拿着玄奘和尚编排,写《西游记》也好啊! 不,还是年轻了,《西游记》那段唐王下地狱,已经很犯忌讳了,地狱里李建成等人索命的情节更是催命符。 柴令武要是敢沾,可以去阿娘坟前预留坑位,准备团聚了。 幸亏还有长孙皇后说项,只是抵消了婚姻自主。 只是?! 柴令武几乎跳了起来,想张嘴骂人。 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他二舅皇帝他就是不讲究…… 说好的金口玉言,说好的口含天宪,你就那么轻飘飘地将承诺废了? 我…… 偏偏还不能骂,这是亲娘舅,与阿娘一母所生,骂得再狠都得回到自己身上。 信不信出去我就托媒说个村姑? 接下来的几天就真是度日如年,尽管知道无人监视,柴令武还是老老实实地吃、睡、习练武艺,话都不肯多说。 言多必失啊! 谁晓得哪句话又招忌讳了? 这破脾气的二舅! …… 好在十天很快熬过去了。 承天门的右手边,陆肆牵着灰色青海骢过来,给柴令武开道。 当然,现在还处于皇城的位置,骑是不可能骑的。 穿皇城右侧的安福门,上马缓行,过颁政坊、金城坊,便回到了义宁坊。 门头的牌匾换了,“霍国公府”变成了“谯国公府”,换汤不换药而已。 阿耶都已经位极人臣了,还能咋地? 一反常态地,霍国公府披红挂彩,大门外围了许多义宁坊的百姓,从门口开始,柴家的部曲、家仆背负刀弓,站立道路两侧,整齐地朝柴令武拱手。 嘶,连最喜欢絮叨的管家也赫然在列,阵仗搞大了吧? 过了照壁,前院之中,高朋满座,一堆瓦岗出身的老杀才赫然在列。 左领军大将军、宿国公程知节; 左武卫大将军、翼国公秦琼; 邗江府统军、魏城县男牛秀; 右武卫将军、新乡县公吴广(字黑闼,墓碑记“除右武卫将军”,除字应是“除召”之意); 比较意外的是,柴令武竟然见到了史上争议颇大的人物,相州大都督府长史、鄅国公张亮,一个评价比较两极化的人物。 李世民兄弟争锋时,受命到洛阳联系山东豪杰的张亮被李元吉告发,受到拷打却没有出卖李世民; 张亮在地方任职期间,常常暗遣手下侦知治下善恶细隐,抑制豪强,抚恤贫弱,在《旧唐书》上也颇得美誉,贞观朝历任御史大夫、豳州都督、夏州都督、鄜州都督、工部尚书、太子詹事、洛州都督、刑部尚书; 出征高句丽,得任沧海道(也作平壤道)行军大总管; 养五百义子,还喜好谶语,然后被人告发要造反,然后被拉西市问斩了。 至于好谶语,在当时也是平常事。 谶语从来都是满天飞的,一万条里最多有一条中的。 按后世说的话说,有几个人不在手机上算命抽签,得个“大富大贵”的签而乐不可支,最后还是平淡甚至是贫困一生的? 顶天是个心理安慰,自欺欺人而已。 而且,回长安后的张亮已经交卸了军职,拿什么造反? 至于他另娶妻子的风闻,见仁见智了。 但是,他与后世郭某某的干爹一样,证明了干爹不好当,可能会被干儿子(女儿)坑死。 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曹国公李勣没有出现,因为此时的他正除职丁忧中。 “柴二郎,干得漂亮!”程知节眉飞色舞的,眼睛瞪得铜铃似的,笑声震得屋上的瓦在颤动。 好嘛,柴令武算是知道为什么酒宴只设在院中了。 秦琼微微一笑:“比你阿耶强!” 秦琼说的,是武德六年吐谷浑入侵,柴绍军被困岷州山谷,以歌舞惑敌,遣精兵绕敌后破阵的旧事。 那一仗,柴绍确实有点狼狈。 听秦琼这话,就能明白秦琼的耿直,有时候耿直到没朋友。 所以,后世有玩笑说,秦琼一身本领,为大唐流血流汗,待遇与史书记载玄武门之变的其他功臣相比远远不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也排到了最末,除了那件事之外,这脾气估计也是一个原因。 牛秀不说话,眸子里透着满满的欣赏,大巴掌落到柴令武肩上,顿时让柴令武矮了半截。 吴广有分寸,轻轻捶了一下柴令武的肩头:“有空多与我家吴师盛走动!他现在蹲在右金吾卫里,忒没出息。” 记住了,日后还要这位不认识陈胜的吴广多往来呢。 虽然这位现在职位不高,却真是官场的常青树。 然后是秦怀道叉手见礼,程处默带着小一号的程处弼与柴令武大笑着互捶一记。 “为什么不是带程二郎出来?”柴令武觉得奇怪。 “别提了,弘亮迎娶了清河公主,得了千户食邑,乐得那小财迷成天哄着婆姨。”程处默叹气。 老程家的家风堪忧,总不能个个都惧内吧? 如此重任,难道只能靠耶耶来承担了? 程处亮迎娶公主一事,程知节墓碑说的是“降以清河公主”,而《旧唐书·程知节传》记录的是“处亮,以功臣子尚太宗女清河长公主”,有矛盾之处。 至于说食邑一千,程处亮明显是高兴早了。 大唐可是有食邑、实食邑之分,食邑一千,可能到手的实食邑只有三百。 牛秀家的葫芦娃来了两个,牛师赞与牛师度,相貌、身量也与牛秀极其相似。 这年头,自家娃儿生下来像别家男人的事,还是极小概率的。 张亮轻轻颔首:“日后与张顗多走动。” 张亮虽然停妻再娶,对唯一的亲儿子张顗还是不错的。 张顗一身儒服,看上去有几分优雅。 缺啥补啥,泥腿子出身的张亮自然极希望自家出个儒生。 柴家的歌姬在英姬的带领下翩翩舞动,钟鼓相和,一派祥和景象。 奴仆穿梭,将酒菜一一放置到位,竟是难得的牛肉。 自武德六年平阳昭公主薨后,这是柴家第一次有歌舞为贺。 这也是自玄武门之变后,柴绍首次如此高调。 柴绍究竟是想表达什么意思,那却是见仁见智了。 瓦岗出身的武将,除了感激柴令武医治好秦琼之外,也是隐晦地向朝廷表明了他们愿意向吐谷浑开战的心思。 将,无战何以立功! …… 大安宫,戢武殿,麻将搓得“哗哗”响。 连连点了三把炮的李渊撇嘴:“柳宝林,你就专门盯着朕胡牌!得,胡子画威武一点!” 柳宝林一手抱着李元婴,一手轻轻用眉笔在李渊嘴边画上一条粗粗的胡子,看得李元婴咯咯直笑。 整个大安宫,只有柳宝林一个人敢打麻将赢了李渊,不知该说她是无知者无畏呢,还是该说她手段高明。 “阿耶又长胡子咯!” 李渊照了照铜镜,嫌弃地歪嘴,更让李元婴笑得欢了。 李元婴是李渊最年幼的儿子,老来得子,自然来得更宽容一些。 虽然处境有点压抑,但不妨碍李渊心疼幼子。 伸手抱住李元婴,李渊轻轻地与他顶牛,逗弄得李元婴更开心了。 李渊突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挥手,柳宝林立刻带着李元婴下去,其他嫔妃也赶紧离开。 “寺伯啊,去太极宫请皇帝过来。”李渊坐在麻将桌旁,手指揉搓着一张麻将牌,表情有几分奇怪。 除了朝政大事之外,太上皇的吩咐,皇帝还是得照办的。 因为玄武门之变的愧疚,因为需要“孝顺”的名声。 至于真正的亲情,则要排在后面了。 “阿耶今日相召,是有什么事吗?”李世民微笑着叉手。 难道,这是父子关系又修复一点点了吗? 李渊的脸色不变,眼帘下垂:“所有人,出去,把门关上。” 戢武殿里恢复了宁静,变成了沉寂,犹如夏天暴风雨之前的死寂。 李渊睁开眼,手中的麻将牌照着李世民的胸口砸去。 以李世民的身手,要避开这张麻将牌轻而易举,却选择了纹丝不动,任由麻将牌砸到胸口,落于地上。 “阿耶,儿子这是做错了什么吗?” 李世民苦笑。 阿耶已经满脸老人斑了,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年,能忍让的事,李世民绝对得忍。 李渊鼻孔里哼了一声:“你还知道,除了皇帝,你还有什么身份吗?朕的好外孙,痛击了吐谷浑,你却让长孙无忌那个阴森鬼说什么当诛?要不要先把朕诛了啊!” “为了当个皇帝,你杀兄、杀弟,现在要连三娘子的骨肉都不放过了吗?” “知道朕当年为什么屡屡想立你为太子,却终究选择了建成吗?因为你多疑、好猜忌!你现在表现出来的明君模样,是强行压制脾气、与观音婢多方斡旋的结果!你的脾气,像极了暴君杨广!” “朕不管你如何处罚柴令武,你就不应当让人说出,说出令人心寒的话!” 戢武殿内一片沉寂。 许久,李世民拱手:“阿耶教训得是,此事是儿过激了。” 第八十九章 风闻奏事 台院的侍御史是可以上殿参加朝会的。 马周仅仅是侍御史中的一员,即便平时能代掌台院事务,也不可能让其他五名侍御史对他绝对服从,更不要说侍御史之间互不打探弹劾内容了。 侍御史稚阳就是对马周不怎么信服的人。 不是不信服马周的能力,只是单纯对马周酒不离口不满而已。 官没官相。 稚是个少见的姓,是商朝国姓子姓派生出来的姓氏,却因为时间的流逝,已经变得与平民无异了。 稚阳家道中落,想搏名声、然后外放去牧守一方,为此他甚至敢尾随中书令温彦博(《新唐书》记为萧瑀),弹劾灭突厥归来的尚书右仆射李靖纵兵劫掠。 要知道,李靖或许未必能对付温彦博,对付他一个小小的侍御史,可是易如反掌的啊! 不知是李靖宽仁大度,还是其时确实需要弹劾,以免功高震主、不得善终,又或者是眼里根本没有这小人物,反正就是事后也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彻底遗忘了稚阳。 于是,原本在台院默默无闻的稚阳,竟成了代掌台院侍御史的有力竞争者。 哪晓得,那个位置刚刚腾空,察院的马周从天而降,把位置抢了过去。 要知道,马周在察院也不是执掌者啊! 但是,看看马周的奏章,稚阳不得不服。 有条有理、言之有物,不愧是察院出身的。 诶,问题我们是台院,玩的就是风闻奏事,察院才负责管真凭实据啊。 朝会开到末了,李世民象征性地问了一句:“诸卿可还有事启奏?” 有事快说,没事滚蛋,朕后宫里一后四妃、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还等着朕戏耍呢,没功夫与你们这帮抠脚大汉磨牙。 激动的稚阳出班,举笏道:“臣台院侍御史稚阳,特风闻奏事,弹劾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利用职权,安排其外室子为地方官,并私放囚徒、李代桃僵。” 满殿哗然。 敢弹劾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不是李靖,没有那个宰相胆量,自贞观朝以来,鲜有不报复对头的。 而且,外室子,好大一个瓜呀! 想不到浓眉大眼的长孙无忌,也好这口呀! 咋地,家里的葡萄架子不稳,不敢纳回家当妾? 呸,渣男! 一干官员已经脑补出无数不得不说的风流韵事,香艳版、凄凉版、偷香窃玉版、有悖人伦版,不一而足。 不要说只有妇人才爱八卦,其实汉子的八卦之心,一点不比婆姨们少,只不过关心的重点不同罢了。 李世民的面上浮现出古怪的笑意。 辅机啊辅机,朕一直以为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不会在外头乱搞呢,想不到……嘿嘿! 长孙无忌出班举笏:“陛下当记得,臣初附大唐义师时,被封为上党县公,前往上党安抚百姓、招兵买马。起初,隋军势大,臣召集的人马被打散,只身逃往乡村,在元氏庄园避难,结识了小姑独处的元氏小娘子。” “知慕少艾,本就人之常情,其时男未婚、女未嫁,乱世之中也无法讲求礼数,自然不合礼法。待取胜,臣回转元氏庄园,要娶元氏为妻,以全共枕之情。” “但是,元氏却拒绝了。因为,她这一支,兄弟血脉,除了一个幼弟元真,尽数折于乱世,她必须生下孩子,延续元氏香火。” “我这一头,却也无法为赘婿。于是,只能黯然别离了。” 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朕记得,贞观元年,朕还封了她一个上党夫人?” 长孙无忌轻轻点头:“陛下记得不错。元真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于武德八年为河州枹罕县陈家台陈富贵所拐,死于途中,元真破家追凶,三年后追到枹罕县,灭陈富贵满门。” “因触犯唐律,元真本应判死罪,河州刺史卢望江念其情可悯,免死,判监禁。” 李世民微微皱眉:“好像,朕还为此下了一道诏令给河州,让卢望江减免元真的刑期?” 长孙无忌点头:“是,臣谢陛下体恤。只是,卢望江封还了诏令,声称不能违了唐律,臣也只能徒呼奈何。毕竟,臣也不能凌驾唐律之上。” 稚阳看到皇帝与长孙无忌一唱一和的,已经知道势头不对了,却没有后退的余地。 “贞观五年,河州复置大夏县,犬子元斛执意要任大夏县令,臣虽明知其会为舅舅铤而走险,却终究无法阻拦。臣有罪,元斛有罪,请陛下惩处。” 这就是长孙无忌老辣之处。 他若是执意为元斛辩护,绝对会招致妹夫的恶感,倒不如将事情原原本本道来,老老实实等候处置,那样会被从轻发落。 “陛下,臣以为法理人情,若有相悖时,当仔细斟酌。”中书令、虞国公温彦博举笏。“臣以为,可将人犯元真转到长安县服刑;现凤林县令元斛已经不宜再为官,可贬为长安县法曹,负责看守元真,若再有误,连坐;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教子无方,当严惩,罚俸一年。” 稚阳几乎想仰天大笑。 这是惩罚吗? 这是在帮人一家团聚啊! 对这些大佬罚俸一年,与罚酒三杯何异? 长孙无忌低眉顺眼:“臣认罪,伏请陛下降罚。” 李世民笑道:“大临之言甚是中肯,辅机,你这一年的俸禄,罚了!” 长孙无忌谢过皇帝恩典,转头眼中已带了一丝怒火。 这事,外人当中,知情的就柴令武一个,指向性非常明确。 这个小畜牧,一点不知道尊老爱幼。 不就是当着皇帝的面给你个重击吗? 这件事,对长孙无忌来说,伤害性几乎没有,污辱性却极高。 家里的葡萄架,怕是得修一修了。 …… 左屯卫大将军、检校殿中监事、谯郡公周绍范下值后,慢慢来到平康坊,进入晓月楼。 歌,依旧绕梁三日; 舞,仍然翩翩似仙。 可惜这酒。 啧。 假如我不曾见过光明,那我会永远安于黑暗。 品过了隐隐有灼烧感的烧刀子,再来喝三勒浆、葡萄酒、酴醾酒、桑落酒……感觉跟后世的酒鬼喝饮料似的,不得劲啊! 周绍范是独酌,肯定不会要包房,而是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要了两角酒、半斤肉,一碟黄豆,独自浅酌细饮。 长孙无忌今天在殿上被弹劾,着实让无数朝臣震惊,更让周绍范心头大震。 周绍范明白,长孙无忌这是招惹了谁。 而且,自己也同样招惹了人家。 不可能报复了长孙无忌,却不来报复自己。 为什么当时就要嘴贱那么一下呢? 表现自己的大公无私、不畏强权吗? 酴醾酒依旧微甜,周绍范却觉得微苦。 “听说了吗?大名鼎鼎的齐国公,原来也养了外室啊!” “养外室算什么?人家的外室子都已经做官了,当上一方县令了……” 看,在这世间,风言风语是最快的,要想搞臭谁,最快捷、隐蔽的手段就是传言,在这个时代,清官明吏都未必能查出流言的源头。 “外头有小儿在唱谶语,‘左屯为天子’,嘿嘿,是不是又要乱一阵了?” “左屯?莫不是左屯卫?这是要出大事呀!” “坐下!这些真真假假的谶语,多了去了,有几条灵验的?” 周绍范持酒樽的手一抖,酴醾酒洒到了桌上,慢慢滴落下去,浸湿了周绍范袍子的下摆,而周绍范却浑然不觉。 好狠的一招! 这是真正的杀人诛心,周绍范除了自辞左屯卫大将军一途,竟无法再证清白。 “说起左屯,我想到了左屯卫大将军,周大将军可是夺了安化门外、清明渠畔的一个庄子,将那些平民变成了他家的家奴哟。” 周绍范几乎要跳了起来。 事实上,大家都是西汉首任丞相萧何的徒子徒孙,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法的事。 除了让家族受益之外,自污也是必须的。 将把柄送到皇帝手里以示忠诚,告诉他臣子可以任由摆布,这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问题是,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隐蔽的行事,长安县民曹的手续也办理得天衣无缝,怎么会泄露出来? 对付自己,柴令武有动机,可谯国公府没有那打探阴私的能力! “你们的消息太滞后了。庄子里,可是藏了上百长矛、十支马槊,五十两当甲……” 惊呼声一片。 周绍范很想拍案而起,怒斥众人造谣。 哪里有上百支长矛?明明只有五十支! 哪里有十支马槊?明明只有三支! 哪里有五十副两当甲?明明是三十副皮甲、二十副两当甲! 说起来当然是违禁了,可哪个大唐将帅,家中私藏的兵甲不逾越的? 但是,配合前面的谶语,就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说得清楚么? “消息太落后了。”不屑的声音传来。 “兄台快说,今日的酒菜,我请了!”豪迈的声音道。 “庄子里最违制的,不是那些兵甲,甚至也不是那十架伏远弩,而是龙袍呀!” 一片的惊叹声,消息正以远赛奔马的速度向外头扩散。 周绍范瞪大眼睛,几乎要拍到桌子上的大手慢慢收了回去。 细细思量,还真确有其事。 元旦之后,因为与养在宫中的儿子周道务相聚,为了让儿子开心,特意请戏班去庄上演了一出,儿子还喜欢戏班里的龙袍,所以留了一件下来。 戏服而已啊! 第九十章 人言可畏 这些消息叠加,让周绍范自己都产生了错觉,可能自己真的罪不可恕了。 可是,每一样都是能说得过去的啊! 怎么就成这样了呢? 周绍范薅下一把头发,也没弄明白到底是哪里不对。 “对了,听说周大将军的部曲五十人,正在庄上,听说是要打大虫。” 一声冷笑从人群中传出:“你确定,真的只有五十人,真的是去打大虫?年轻人呐!” 这藏头露尾的话,却立刻引起了纷纷的议论。 这种话术引导并不如何高明,却真的有效。 人心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人们更愿意相信他们所相像的东西,至于真相……呵呵。 只是一瞬间,十五种版本的故事新鲜出炉,以次方的速度繁衍版本,轻易地传遍了晓月楼,再向平康坊、万年县、长安城次第传开。 即便是亲耳听到这演变,周绍范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可笑,小时候阿耶周法尚讲故事,说到“三人成虎”,周绍范还不以为然,觉得是在胡编乱造。 可是,今天亲耳听到编排自己的故事,以一种扭曲的迅速衍生版本,还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周绍范才真正知道了什么叫人言可畏。 失魂落魄地起身,周绍范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晓月楼外走去,连账都没结。 伙计想要拦住周绍范,却被荣娘子摇头阻止了。 这一关,周绍范怕是过不去咯! 就当是晓月楼做善事,提前为他送一程了。 …… 承天门前,魂不附体的周绍范跪在那里,身子随风轻轻摆动。 一天一夜了,任凭哪位同僚劝说,周绍范也不曾起身,一头黑发变得花白,面容也迅速苍老。 即便是知道周绍范跪在外,李世民也没有丝毫反应,言笑如常地与朝臣们商议朝政。 没有态度,往往是最大的态度。 大臣们退朝,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或劝慰、或摇头叹息离去,周绍范却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整个人仿佛被罩进了透明的笼子里,与外面彻底隔绝。 宫门落锁之前,一名中年寺人摇晃着企鹅般的身子出来,怜悯地看了周绍范一眼:“韦贵妃亲口说了,无论如何,周道务她会抚养长大,日后一定是她女婿。” 麻木不仁的周绍范终于有了反应,眼角大滴的泪水滚滚,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贵妃娘娘大恩,周绍范来世结草衔环相报!” 结草的典故见《左传》,衔环的典故见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 深宫中,隐隐一声叹。 即便身为贵妃,韦珪能做的也只能到这地步了。 韦珪其人,虽然出身于显赫的长安韦家,却因为父亲的早亡、第一任丈夫李珉家谋反的牵连而苦不堪言,直到大唐建立,大赦天下才得以回归娘家,李世民破洛阳之后,因为需要结交世家门阀而娶了韦氏堂姐妹。 武德七年,韦珪诞下临川公主,李世民亲口取字孟姜。 贞观二年,韦珪诞下纪王李慎。 韦珪的人生阅历远超后宫诸人,但她稳稳地把住了底线,不与皇后争锋,不轻易启衅。 同时,因为阅历之故,她还手格外犀利,皇宫之内没有敌人。 因为,敌人都在掖庭,或者哪个乱葬岗上。 这是个有原则、有底线、善良但不软弱的女人。 但能将周道务养大,已经是她最大的能力了。 韦珪知道,自己与长孙皇后在李世民心目中的地位犹如云泥之别,连皇后都不能轻易干政,自己就更别说了。 殿中一角,年幼的周道务小声地哽咽,泪珠湿润了整个衣襟。 与阿耶相聚少是一回事,生离死别,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啊! 麻木地回到府上,清洗过身体,换上干净的寿衣,周绍范安详地躺入了十年前就备好的棺椁里,苍白的面容上挂着一丝安慰的笑容,渐渐止住了呼吸。 死,才是真正的解脱之道。 …… 自周绍范封棺之日起,长安大小权贵开始审视自家的甲胄、兵器、人员、服饰是否有逾制之处,陆陆续续上交的数量多达万件,达成了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目的。 同时,大家对柴令武这个祸害终于重视起来,连长孙无忌都承认自己看轻了柴令武。 如果可以重来,长孙无忌都不愿招惹这胆大妄为的疯子。 柴令武甚至不惮于让李世民猜到幕后的推手。 在张亮府上,柴令武看到了张亮新娶的妻子李氏,一个年轻而娇艳的女子。 让柴令武大吃一惊的是,李氏明显与张亮的义子张慎几态度亲昵,俨然是情侣的关系。 坐在一旁的张顗见怪不怪,已经完全无视。 难道,大唐真是个绿帽横飞的时代吗? 柴令武陷入了沉思中。 张亮轻笑一声:“知道贤侄肯定对我们奇怪的关系不解。这样说吧,老夫泥腿子出身,老妻生下了张顗,自当是不离不弃。” “李氏,本是鄜州人,阿耶于我有救命之恩,与张慎几是青梅竹马,本应成一家。鄜州豪强不法,欲害李氏一家,老夫无奈之下停妻再娶,并收张慎几为义子,全了她们的未来。” “至于说老夫残躯,早年征战便已经无用了。名声是身外之物,纵使万般折辱,老夫也不在乎。” “当然,那豪强,老夫临交卸之前,已经寻了个由头,灭族了。” 不管真假,至少张亮的说法,算是个交代。 柴令武举樽:“谢过叔父帮忙!” 叔父还是伯父,别说柴令武了,就是张亮自己也不清楚,甚至他那农妇出身的阿娘都不清楚。 农夫嘛,在前隋能活下去就已经挺好了,在意什么生辰、岁数? 周绍范的事,没有张亮的帮忙是玩不下去的,“暗遣手下侦知治下善恶细隐”才是张亮最大的长处,跟随着推波助澜倒是柴令武的规划。 用力过猛,周绍范活生生被流言蜚语逼死了。 柴令武从来不是什么道德圣人,对于敌对势力,也不会假惺惺表示惋惜。 要是当时死在承天门的是柴令武又当如何? 柴令武想不出来,这样一个豪侠仗义的张亮,为什么会落到西市问斩的地步呢? “之前叔父任鄜州都督,小侄对大唐的都督府不熟,想知道都督府是不是与州一样直接面对朝廷呢?”柴令武挟了一块羔羊肉。 “哈哈,贤侄这就问对人了!老夫不才,在地方上打转转,对此颇有了解。” “按说,大唐是州直接对朝廷,而十道不过是监察所辖。” “都督府相当于将一州的刺史与折冲都尉合一了。然而,因为单独一州兵马无法应对突发的敌袭、造反,所以需要将几州的兵力统一指挥,大都督府便应运而生了。” “因此,大都督的品秩极高,从二品,与尚书省左右仆射平级。故而一般是亲王遥领,长史或者是其中一都督暂代职权。” “比如老夫任鄜州都督时,鄜州大都督便由越王遥领。” 所以,大唐的行政级别,地方上是二级与三级共存。 都护府现在还没有创建,不用考虑。 张亮最终不得善终的原因或许就在此啊! 一个是大都督,一个是下属的都督,说不定此时的张亮已经是李泰的人了。 李泰不是蠢货,要夺嫡,不可能只拉拢那些成天“子曰诗云”的文臣,而放过手握兵权的武将。 秦琼、程知节那样的武将不好接触,可遥领大都督时,接近并拉拢下属的都督,难度不是太大。 而且,张亮出身草莽,对江湖那一套颇为精通,要坑白莲花似的李承乾,也轻而易举啊! 张亮告发侯君集有反意,如果从这个立场来说就极好理解了,谁让侯君集是李承乾那边的人呢? 张亮从被告发、入狱、斩首,连见皇帝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此决绝,要说与争储无关,还真不好解释。 可是,这种话,身为晚辈的柴令武该怎么说? 张亮江湖打滚了几十年,一脸就看出柴令武的为难,轻轻摆手,厅中的丫鬟、奴仆退去,李氏与张慎几走开,只有张亮、张顗面对柴令武。 “柴二郎不用顾忌,老夫这条命,当年在瓦岗都是侥幸才活下来的,够本了,即便是你说老夫现在要惨死也无事。”张亮乐呵呵地摆手。 柴令武轻轻叹了口气:“想来叔父与我交往,多少是知道些什么,我就不客气了。这位后婶子,非妻之相,只会拖累叔父,宜早断,否则会累得亲朋疏远;远术士;不可掺和帝王血脉之事。还有,听说叔父义子数百了?” 张亮点头:“啊,要不然你以为我侦缉消息、锄恶扶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 “叔父想法安置吧,义子太多,是取死之道,万一哪天皇帝猜忌了呢?”柴令武直接戳中了张亮的要害。 不要说皇帝贤明,不会有猜忌,眼前就有两个例子。 一个活的,一个死的。 张亮深深地吸了口气,一口饮尽壶中的酒。 “贤侄好意,为叔心领了。只是,上船容易下船难啊!明年,我便寻借口将张顗逐出府,向天下宣告,断绝父子关系。” “日后,张顗便仰仗贤侄关照了。” (感谢一次睡半天打赏。) 第九十一章 回河州 来时轰轰烈烈,走时悄然无声。 然而,这已经足够了。 不需要证据,老狐狸们自动将长孙无忌外室子风波与周绍范之死联系在一起。 所以说,别太指望天衣无缝的阴谋。 这世间除了证据,还有自由心证的存在。 进入枹罕城,城内的游侠儿全部驻足,恭敬地夹道相迎。 虽无震撼的喝声,却让人更惊心。 城中有婆姨撇嘴:“这又是哪路游侠儿?” 身边立刻有自家汉子呵斥:“别胡说八道!那是在鄯州大战吐谷浑的柴治中,我们河州的治中!放下莱菔,我们也去迎一迎!” 出人意料地,喜欢显露风骨的枹罕县令邬可澜率众从县衙出来,姿态恭谨地迎了一回。 从柴令武上任到现在,邬可澜这是第一次相迎。 因为,正七品上的中县令,与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差距并不太大,只是两级而已。 邬可澜犯不上非要放低姿态去逢迎。 “治中大败吐谷浑,涨我河西威风,邬可澜代枹罕县父老谢过治中。” 得,邬可澜还是那么有风骨,摆出相迎的架势,原因也无可挑剔。 算一算,几乎整个河西都要承柴令武的人情。 州衙门口,刺史卢望江、别驾卫戈笑眯眯地抚须,带着三大参军、六曹胥吏、李不悔、白雨棠、莫那娄捷静静地等候。 白雨棠的胖脸上终于露出释然之色,李不悔的小脸绽放出笑容,泪珠却悄然滑落。 “不敢当上官如此厚待!” 柴令武受宠若惊。 官职什么的倒是可以忽略,可人家一大把年纪了,来迎你这个后生,你脸不臊? 卫戈只是笑,不开口。 关键时候,绝不能抢上官风头,切记切记。 卢望江大笑着扶住柴令武的手臂,一只皱得如老树皮似的手重重拍了一下柴令武的肩头。 “老夫三生有幸,驾下竟有你这般青年才俊!打得威风!唯一的遗憾,是让李玄运这狗贼出了风头,老夫却只能看着,不能提刀上阵!” 现在说后话,当然都是捡漂亮的说。 如果战争落到河州头上,兵力够不够且不说,人员、物资的消耗,怕是卢望江的老脸能再多几道褶子。 提刀的话倒不是吹嘘,起码他比罗大宣身手好多了。 河西的官吏,多少都能耍两路刀法。 杀敌未必能做到,起码必要时能自保。 卫戈将他代理柴令武手中的事务交还,柴令武立刻撇嘴,好多要处理的事啊! 卢望江大笑:“可别想偷懒。对了,乌州因为凤林县令的空缺,还有初设的缘故,急需要补充人手,有个别驾的缺,你是否愿意补上?” 柴令武笑着摇头。 他这身世,对于品秩的大小并不是太在意。 而且,一甩手去了乌州,自己在河州安置下来的药材、大蒜、胡萝卜、秦椒怎么办,人亡政息么? 呃,好像用词挺有问题的,自己没亡。 呸呸呸,童言无忌。 嗯,自己的尿还算童子尿呢,童言绝对没问题。 “升官非我愿,但愿河州宁。” 柴令武半文半白地拽了两句文,喝上阿融烧上茶汤。 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五味杂陈的,还喝出小麦糊糊的味儿。 决定不再忍受阿融茶汤变味的柴令武,看了一眼阿融:“阿融啊,虽说你茶艺有点进展了,可方向却不对。须知,大道至简。” 阿融应了一声,有点小忐忑。 莫非,我悄悄加了点当归,二公子喝出来了? 卢望江眼睛一亮:“想不到治中对‘道’也有如此见地,日后正好可以相互探讨……” 魏晋好谈玄,遗风荼毒了不少人,即便是以务实为主的大唐,也仍有人时不时吐出两句玄奥到让人头秃的话,想不到卢望江竟也好谈玄。 不过,细细一想也正常了。 河州的公务,大半是落在柴令武这个治中身上,即便柴令武不在了也是卫戈负责操持,闲得蛋疼的刺史,可不就只能把过剩的精力用于谈玄论道了么? 至于说谈玄,柴令武不懂,却也不怕。 反正都是说让别人听不懂的话而已,信不信从宇宙大爆炸到黑洞,从进化论到马与驴之间的染色体差异,以及商朝帝辛与苏妲己之间不能诞下儿女的生殖隔离问题,柴令武能扯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 至于话题是否正确,都谈玄了,谁还顾这些? 牛皮可劲的吹就完了。 这半年,河州的财政不容乐观,却也比往年强多了。 凤林县划出去了,它头上的烂账也随之归了乌州,河州的负担就小了许多。 顺便,划烂账的时候,柴令武还偷鸡地将部分河州烂账塞了过去。 别人背账总比耶耶背账强多了。 柴令武本就是玩账务的行家里手,塞过去的账,即便是察院的监察御史看了,也最多能说凤林县承担重了点,却绝对不能说与凤林县毫无关系。 高手玩账,就是那么自信。 谁让你们没学审计学呢? 源于奴隶社会的原始审计,是对付不了柴令武这号人的。 …… 风波恶的接风宴设得极隆重,烤骆驼宴。 看着庞大的骆驼身躯在铁钎上转动,在火焰的炙烤下表皮渐渐金黄,滴滴油脂落在火堆里,香味更让人垂涎欲滴。 那么大的骆驼,事先要腌制到佐料入味,是相当费劲的事。 可见风家确实是极有诚意地招待柴令武。 光着膀子转动铁钎的汉子叫沙普希,地地道道的雅利安人。 闻着香味,白雨棠微笑着咽唾液,让旁边的李不悔有点脸红。 哎呀,肚子都咕咕叫了,好丢人的! 可是,真的好香,好想吃! 熟透的骆驼被下,放到一个大盘子里,然后风家的奴仆用精致的刀分割肉片,一盘盘地送到客人面前。 风波恶与柴令武、苏蟒达赞朗先尝了一口,李不悔才小心地挟了一片,吹了吹气,慢慢地咬下一小口,眼睛都乐眯了。 哎呀,太好吃了! 跟着庄主真幸福,可以经常食用美食。 白雨棠与莫那娄捷相视一笑,举起盘子倒进嘴里,马上有奴仆奉上新的一盘肉。 白雨棠的食量,他们已经习惯了。 莫那娄捷吃完一盘,叫过奴仆:“打个商量,能不能叫他们再接切条小腿过来?一盘盘的切,太慢。” 好嘛,果然与白雨棠相配,连食量都同样惊人。 “治中,我请这雅利安厨子,手艺如何?”风波恶有点小嘚瑟。 河州不产骆驼,都是从西域或者雅利安帝国过来的,相对算是个稀罕吃食。 风波恶又舍得价钱,从雅利安商队里挖了一个厨子,原汁原味的烤骆驼,想来在河州也是首屈一指的。 呵呵,有点小飘啊! 不知道我前世学过打击乐,就喜欢打击人吗? “骆驼还算烤得可以,不过是低档货。”柴令武的毒舌鼓动。 “干得漂亮!怼他!”泥石流系统咯咯直笑。 风波恶愕然,还没来得及开口,赤着膀子的沙普希走过来,直挺挺地站在柴令武面前:“道歉!你污辱了一个雅利安厨师的自尊!” 风波恶刚想斥责,柴令武已经开口回应了:“说低档你不服气?高档的烤骆驼,骆驼腹中有羊,羊腹中有鹅或鸡,它们腹中还有一个蛋。在这里,蛋才是最珍贵的,只有最珍贵的客人才配享用。” 白雨棠端着一个快要吃干净的盘子,瞪大眼睛:“哇!听上去就好吃!” 李不悔吃惊地点头。 这世间,竟然还有如此奢侈的吃法! 沙普希黯然收敛起骄傲,对着柴令武躬身:“尊贵的客人,请原谅沙普希的冒犯。希望下一次,你能品尝到沙普希精心为你烹饪的佳肴。” 泥石流系统瞬间加了一千分。 风波恶斥退沙普希,一脸诧异地打量柴令武:“治中可真是博闻广识,连雅利安帝国的饮食都了解!这厨子,可一直是牛皮哄哄的,不意在治中面前竟如此老实。” 柴令武轻笑。 后世,柴令武虽穷,电视总是有的。 迪某土豪们食用骆驼肉的方式,在电视上曾经见过,糊弄一个厨子不在话下。 苏蟒达赞朗吃完一盘肉,放下刀叉:“治中在鄯州所作所为,兄长知道后赞不绝口。十万吐谷浑大军啊!我九曲侠最骄傲的战例,也就是从三万吐谷浑军包围中逃脱。” “治中以权贵之躯,横刀立马,指挥若定令吐谷浑铩羽而归,壮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柴令武笑眯眯地放下盘子,举起琉璃杯,轻轻晃了晃,里面琥珀似的葡萄酒从杯壁上挂了下去。 “苏蟒达郎巴大首领却是过誉了,此役是将士用命,且兼事先有九曲侠的协助。本官的微末之功嘛,不提也罢。” 花花轿子众人抬,你给了颜面,我自然也要回敬的。 这一点,不仅是官场,就是平日与同僚、邻里相处也是一样的。 再说,双方说的都没有错,无非是突出重点罢了。 柴令武确实带人打跑吐谷浑军了,九曲贼确实为查找、营救莫那娄捷及其阿姆出了大力气。 投名状足够,后面的事就好谈了。 “舆图确实已经画好,但兄长当世只信得过治中一人。若是治中出战,兄长愿携舆图相随,为治中马前卒。” 第九十二章 再临米川 米川县与吐谷浑的贸易依旧不温不火地进行。 托柴令武之福,来米川县交易的吐谷浑人、世家子弟都老实得不行,罗大宣抓紧时间用收取的税赋修缮城墙、安置百姓,预备从单一依靠贸易收取税赋的模式中转变过来。 即便罗大宣的见识有限,也知道贸易这东西虽然挣钱,受外在影响却太大。 以大唐和吐谷浑之间时战时和的关系,谁也不知道这贸易能开多久。 赶紧抓住每一文钱,实现米川县转型才是正道。 靠子民苦哈哈刨地种麦子、漫山遍野放牛羊,才能收几个钱啊! 所以,药材一事,罗大宣格外用心,就连县衙后头他都护亲自刨土种了忍冬。 说起来,罗大宣还有些忐忑,毕竟忍冬不是米川县土生土长的物种啊! 南橘北枳,会不会空欢喜? 当归、党参、款冬花,罗大宣倒是大致了解过,就是比米川县还寒冷的地方都能自然生长,栽种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所以,在推广忍冬的时候,罗大宣留了个心眼,尽量减少种植面积,提前跟百姓说清楚,这物种能不能在米川县成功生长还未可知,不要把全部希望寄托于忍冬之上。 好在忍冬的种植并不占据田地,房前屋后都可以随意种植,不成损失也不大,成了就当意外之喜。 这是一个父母官的良苦用心,绝不能说到时候拍拍屁股来句“当买教训”了完事。 谁特娘的要去买教训,拿你自家的钱财去买! 罗大宣这号经历过隋末的老派人,能力未必出众,谨慎却是一流的,哪怕来指导的药行伙计是给柴令武颜面而来的,他也一样固执地坚持底线。 什么是父母官? 那就是要真把子民当自己娃儿看待,不能损害了娃儿家的利益啊! 手心手背都是肉! 在皋兰渠等几名弓马手的陪护下,罗大宣跑了一圈比隆方向,归程时还到马尔坡看了一下小月氏人的生活状况。 小月氏人在河西流浪了几百年,畜牧、耕种都比较精通,种植麦子、胡萝卜倒也像模像样,牛夜还兴致勃勃地洗了一根胡萝卜,煮给罗大宣吃。 橘红色的胡萝卜,口感清爽、香甜、嫩滑,煮熟后格外软,笊篱捞进碗里,香气让罗大宣胃口大开。 吃了胡萝卜,喝了碗香甜的胡萝卜汤,罗大宣咂嘴:“治中弄的这新鲜玩意儿,有搞头!” 这蔬菜的运输也是个问题,不晓得坚硬的表皮能不能锁住水分,让商贩有足够的时间送到长安去? 要不要找柴令武,让他弄一个贡品的名头呢? 哎,今年是不行了,那些胡萝卜得留着育种,太熟过头的胡萝卜,容易开裂、纤维化,影响口感。 牛夜在种植方面还是比较靠谱的,没有早早撒种子,而是等到四月份,天气暖和了才播种,经过三个月的照料,施肥、除虫,胡萝卜的长势格外喜人。 “这东西,你们今年务必将种子育出,明年本官让县里扩种,种子会付你们钱。” 罗大宣的话瞬间让牛夜喜出望外。 说老实话,一开始小月氏人就没指望胡萝卜能挣钱,只当这是官府让他们定居的条件而已,谁想到居然可以卖种子? 巡视了一遍领地的罗大宣回城,瞬间收获了无数招呼,这风头让县尉羡慕得眼睛发蓝。 看看,这才是威望,除了官身之外的加成。 一身常服的罗大宣并没有回县衙,而是到了掌柜婆姨的酒肆。 咳咳,说老夫好色? 发乎于情、止乎于礼不懂吗? 不信? 非要老夫说那么直白,说身体扛不住吗? 动情是不可能了,但是看着一个婆姨为自己动心的样子,还是忍不住陶醉啊! 这感觉,比喝了一坛的咂酒都醉人。 羊肉、羊蹄筋奉上,咂酒上桌,掌柜婆姨的身子柔得都能滴出水来。 “老夫去马尔坡看了,治中让他们栽种的胡萝卜,味道香甜、清爽、嫩滑,可惜今年要育种,没法供应,明年记得将这东西加入菜谱。” 罗大宣咂了一口酒。 哎,这样的人生,果然惬意。 “呵呵,想不到明府竟然先品尝了。” 罗大宣转身,看到柴令武的脸庞,不由大笑:“我就说嘛,区区槛车,怎么困得住你!看看,米川县今年的势头还能入眼否?” 除了因为柴令武的升迁而略掉了一些贸易额之外,米川县的贸易总体平稳,也难怪罗大宣想小小地炫耀一把。 柴令武坐下,掌柜婆姨熟门熟路地抬上一坛咂酒,加了一双箸。 至于白雨棠与莫那娄捷,是不可能与柴令武一桌的。 倒不是柴令武执着于身份什么的,只是这对已经定亲的未婚夫妻太能吃了,和他们一桌,柴令武怕是汤都混不到一口。 莫那娄捷的阿姆眼光与儿子一样独特,愣是对体型惊人的白雨棠极为满意——最重要的一点,是柴令武有钱供他们吃喝不是? “我那一仗,对米川县有什么影响?”柴令武比较关注这个问题。 “哈哈,影响当然有,不过都是好事。不管是吐谷浑人还是世家子弟,在米川县更规矩了,谁不怕你回来算账啊!就你进槛车那段时间,都没人敢跳出来闹事,倒让老夫的横刀闲置了。” 混了点小战功,罗大宣的信心有点膨胀,难怪掌柜婆姨看得上眼。 汉子吹牛皮的姿势,往往是最帅的,即便他已经是老汉子了。 “今年想法多积攒点钱吧!明年、后年,可能没那么安定了。”柴令武挟了块羊肉在嘴里嚼。 咦,这块羊肉格外耙一些(应为“火巴”,西南方言,软、烂之意,特有意思的是骂丈夫耙耳朵,其实应该是这个字,不晓得字典、输入法词库为什么歧视它,不将它收录进去)。 再看看罗大宣已经微微发黄的牙齿、渐显老态的面容,柴令武会心一笑。 罗大宣嚼了口羊肉,慢慢地斟酌:“老夫也是这么想的。吐谷浑这强盗脾气,大唐肯定得收拾它,真打得厉害,贸易肯定得停,甚至可能中断个三年两载的。” 所以,今年的钱,罗大宣收在民曹里,没有他的命令,一文都动不了。 有了守城的那两刀,有了全县最高的声望,上面还有柴令武呼应,罗大宣已非当日怕事的老县令了,再送一个阴仁过来也全然不惧。 “哦,积石军那边过来交易的,已经换了人。啧,与本官从实招来,你是不是对人家慕容君小娘子始乱终弃了?” 罗大宣的话没守官场规矩,而是以私交来开玩笑。 严格按官场规矩来,这话可就是找小鞋穿了。 柴令武一口咂酒喷了出来:“熟归熟,再这么乱说,小心我告你!从来就没乱过好吧?你觉得一个要啥没啥的女人,我能看得上?没那么饥渴的!” “不过是从她手里拐了一个护卫,至于吗?小气!活该她没有大胸怀!” 罗大宣看了一眼莫那娄捷:“是他?难怪慕容君斗气呢。这是步萨钵可汗配给爱女的勇士,你下手够黑的。” 絮絮叨叨地,罗大宣给柴令武讲了尕愣口与比隆的事,阿诺瓦塞笨手笨脚地采收大蒜、比隆羌人在摘取秦椒,然而他们却担心卖不出去,砸到手里。 柴令武笑了一声:“枹罕城风家知道不?我已经与风家家主商议好,待他们晒干后,风家会安排人,以公道的价钱采买。” 罗大宣的心终于落了下去。 这样一来,百姓们的辛苦就不会白费了。 指节轻轻扣着桌面,罗大宣表情有点复杂:“老夫在吏部考功司任职的同年,托人辗转带了一封信,说老夫今年的评议,已经被上官定为‘下下’。” “老夫也不明白是得罪了哪路神仙,需要下手那么狠。在河西,只要能稳定地方,就是一个‘中’起步,下下……呵呵。” “老夫与朝中从未有过交集啊!” 罗大宣狠狠地吸了一口咂酒,面色酡红,明显很窝心。 虽然说年纪差不多了,可以轮换、致仕了,可你也得给体面的离开方式不是? 下下,这是在羞辱人! 过节…… 柴令武手指头敲着桌面:“准确地说,你我在米川县,在官场之敌只有刁矛、阴仁。” 罗大宣点头,眼里透着不解。 这俩人,当时要有一点背景,就不会被收拾得那么狼狈了吧? 柴令武唇角扬起一丝怪异的笑容。 李世民的四妃之中,关系最奇怪的是阴德妃,她的父亲大隋西京留守阴世师,撅李渊祖坟、杀李世民异母弟弟李智云,大兴城(长安)被破后,李渊果断杀阴世师全家,却独留下阴德妃与其幼弟阴弘智。 阴德妃的姿色出众,被李世民看上,纳为妾,生下李佑。 这恩怨情仇,都差不多够写一本女频小说了。 阴弘智因为裙带关系,在秦王府授洗马一职。 洗马,音显,官名,本作先马,不是拎两把大刷子那个。 贞观朝,阴弘智依靠姐姐得宠,检校吏部侍郎,几乎与长孙无忌并肩了。 阴弘智是武威姑臧人,而阴仁也是武威姑臧人,指向性不是很明显了么? 第九十三章 义父 虽然罗大宣有点出离愤怒,但柴令武一句“交给我了”迅速让他平静下来。 也是,老都老了,气性还那么大,养气功夫不足啊。 在县衙住了一宿,柴令武坚决拒绝了罗大宣“抵足而眠”的建议。 这个时代有许多奇奇怪怪的习惯,抵足而眠必须是其一。 不说两个抠脚大汉同床共枕画风如何歪,就是别人的呼噜声,柴令武听了也会失眠。 小酒肆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无一例外点了咂酒、相对便宜的羊杂,只为了与柴令武问一声好。 “小日子过得不错吧?这一两年节俭一点,多囤粮。” “大唐与吐谷浑的摩擦不是一天两天了,总得有个算账的时候,这一天不会太远。不过,在那之前,你们的日子没那么轻松。” “信我的话,囤点粮,钱别乱花,娃儿能晚两年生就两年生。” 罗大宣不满地置箸:“你这是与本官过不去呀!你不知道人口增长关系到本官的评议么?” 柴令武嫌弃地呸了一口:“你还有评议呀?吏部不是传出消息,你今年定了‘下下’的评议么?怎么地,你还能找到下降空间?” 酒肆里的百姓瞬间炸锅了,掌柜婆姨更是气势汹汹地提着菜刀出来。 “明府多大岁数了,还凡事为百姓着想,书生提刀杀敌,保米川县平安,震慑吐谷浑人。咋地,朝中的奸臣就一手遮天了?”掌柜婆姨提着菜刀叫嚣。 一个蒙学先生抚须:“此事不公!我等百姓,当为明府申冤吐气!在这里叫骂,皇帝是听不到的,不如学生手书万民书,诸位签名或摁手印,请治中将万民书转呈御前,还明府清白!” 罗大宣捂脸,表示没眼看这画面。 这就是柴令武三言两语挑出来的事。 有了万民书,皇帝都得仔细斟酌一下。 先生的文笔并不出彩,内容朴实,但这才是真正的底层水平呀! 见多了辞藻堆砌的李世民,肯定会对这平实的万民书感兴趣的。 有衙役跑回公廨拿印泥,各家乱糟糟地摁手印。 小民有小民的智慧,既然知道不可能全米川县的人都来摁手印,那么,用自己其他几个指头印代替好了。 柴令武哭笑不得。 如此一来,两百号人能摁出两千人的手印。 蒙学先生将万民书摆放好,待它风干后,郑重地叠起,呈到柴令武面前:“小人知道治中有通天的背景,恳请治中务必让这万民书呈于御前,让陛下听到米川县百姓的呼声。” 柴令武郑重接过万民书:“父老所托,柴令武但一息尚存,绝不敢误。柴刀、伍参、莫那娄捷,你们收拾一下,明天一早护送万民书去长安。” “记住,必须万无一失!” 柴刀的脸瞬间皱了起来。 辛苦倒是小事,回长安也顺便可以看看家人,可是,莫那娄捷太能吃了啊! “庄主,我们的钱,能勉强挺到长安,回程绝对不够。莫那娄捷吃得太狠了啊!” 莫那娄捷尴尬地挠头傻笑。 哎呀,被嫌弃了吖。 柴令武点头:“没事,我会将私印交给你,你们到了长安,去西市柴家柜坊,取出我名下的一千缗钱,找长安韦家雇车带回河州,自己从中支付用度。” 长安韦杜,离天尺五。 由此可见韦家的权势是何等惊人。 不过,韦家如同韦贵妃韦珪的做派一样,看起来和善、人畜无害,只要你别招惹他们就行。 韦家的产业很多,长安城的车马行买卖,他家独占了三成。 所以,当年身为秦王的李世民迎娶韦珪、韦尼子两个嫁过的女子为妾,并非没有与韦家结盟的意思。 莫那娄捷对于一千缗钱没有什么概念,白雨棠却乐得像吃到鸡的小狐狸。 长安牛贵,一头牛约四缗线,在河州只需要两到三缗啊! 算算,这能吃多少头牛来着? 哎呀,手指头不够用,要是李不悔跟着来就好了,这点数字,她张口就来。 “莫那娄捷,看好钱!少了钱,我们就没羊肉、牛肉吃了!”白雨棠的吩咐独树一帜。 莫那娄捷重重地点头,那模样让众人看笑了。 果然,与吃货交流最顺畅的,还必须是吃货。 黄昏时分,柴令武一行人住进了米川县衙旁边的邸舍,柴令武搬个大椅子坐在邸舍旁边,摇着蒲扇纳凉。 不时有人过来与柴令武搭讪,听他吹几句长安城的贵人们蒸饼吃一个、扔一个,然后都开心地笑了,顺带骂两句糟践粮食。 再听着柴令武绘声绘色地讲述唐玄宗扒灰,把他的身份从皇帝安成权贵,百姓们齐齐唾弃。 现在的大唐百姓,还接受不了扒灰这种丧德的事。 说错了,是哪朝哪代的百姓都接受不了这种丧德的事。 不是说天宝年间的百姓就能容忍。 只不过,上头硬是不要脸起来,平头百姓能有什么办法? 就算你私下骂两声,人家也听不见呐。 一个曾经与柴令武并肩守城的愣头青莽撞地开口:“治中,你觉得,以后你会这样么?” 旁边的蒙学先生瞪眼,狠狠跺了他一脚。 这种问题,也是你该问的? 这样的犬子,没指望了,重练小号吧。 柴令武哈哈一笑:“人生在世,权、钱、色,要说谁不好,那就假了。不好权,我当这官干嘛?不好钱,这个我不认,我又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只不过我有路子光明正大挣到钱,不需要贪墨、盘剥。” “倒也像书中所说,君子爱财,取之以道。” “色这一点呢,现在我还像个正人君子,保不齐上了岁数,就贪恋女色了呢?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坏了伦理道德,只要不仗势欺人、不害人,想来我就是纳几房小妾、或者眠花宿柳,大家也不能苛责我不是?” 蒙学先生击掌:“治中之言大善!只要不为恶,喜好权色无可厚非!” 百姓们跟着笑了起来。 治中就是不见外,跟米川县百姓还那么贴心,不摆正人君子的嘴脸,将自己喜欢权、钱说得那么理直气壮。 哎,可惜就是不喜欢色,要不然来个自荐枕席,日后当个外室也行啊! 入夜,柴令武准备和衣而眠,白雨棠推门进来,面色凝重:“庄主,不对劲!街道周围,隐隐有人影出没。” 会观察情况了,有长进! 柴令武微微摆手:“你不觉得那些身影眼熟吗?那不过是米川县弓马手、衙役为我守夜而已。” 白雨棠瞬间放松。 想想也是,庄主在米川县捉刀大战吐谷浑,威望非同一般,有人主动替他守夜,也在情理之中。 风家的管事次日一早就赶到了米川县,随着柴令武往各地巡视。 尕愣口,阿诺瓦塞献宝似的引着他们,去看自己从地里挖出来、清理过泥土、晒在木板上的大蒜。 为什么不用簸箕? 因为米川县没有竹子,取材不便。 或许是地方昼夜温差大的缘故,栽种出来的蒜,个头很大,一瓣差不多就有一个拇指粗,个头格外喜人。 管事取了一瓣,剥开蒜衣,仔细嗅了一下大蒜的香味,然后将蒜放入口中咀嚼、回味。 柴令武表示,熟的大蒜他爱吃,生的大蒜,切成蒜片或剁成蒜蓉也能下嘴,这么一瓣生吃,还真不能接受。 管事闭目回味了一会儿,点头道:“品相上等,味道也不错,河州风家愿意以市价收购。治中,此地可以大量推广种蒜,再多,风家都能吃下。” 阿诺瓦塞乐得手舞足蹈,旁边的乐都青龙也咯咯笑着摆动手脚。 柴令武伸手抱住乐都青龙,微笑点头:“阿诺瓦塞,你已经有经验了,就负责在尕愣口推广大蒜。只要耐心指点,他们卖出大蒜的价钱,我让风家扣下半成给你当奖励。” 阿诺瓦塞狂喜点头。 风家以市价收购,这其实已经是一个高价了,正常的农产品,地头价与市场价是大相径庭的。 让阿诺瓦塞指点别人种植,没有好处的话,是亏待了阿诺瓦塞;让百姓给阿诺瓦塞提成,则会导致乡邻翻脸。 不论哪个年头,做好事做得泪流满面的人多了去了。 正经是风家事先从价钱里扣出来,事后再支付给阿诺瓦塞,才是两全的办法。 姜婕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笑意。 日子总算有奔头了。 乐都青龙在柴令武怀里扭着身子,双臂搂着柴令武脖子不肯放手,任凭阿诺瓦塞怎么哄也哄不下来。 “这就是缘分呐!”风家管事赞叹道。“这孩子虽与治中无血脉之亲,却对治中颇为亲近,何不认为义子?” 柴令武一滞。 不晓得为什么,那个读阳平调的“干爹”总让人有些恶心。 不能胡思乱想,这是收义子,不是收干女儿! 阿诺瓦塞拘谨地收手在粗布衣服上擦了擦,声音有点走调:“那个,治中是贵人……” 想高攀、又怕高攀不上,更怕惹恼了柴令武,这份小民心态,表现得真真的。 柴令武从腰间掏了块蓝田玉佩,递给姜婕:“找丝线将它系牢,给乐都青龙挂上,就当是义父我给他的信物了。至于贵人不贵人的,呵呵,哪家往上翻几代,不是牧民、农夫?谁又敢说乐都青龙以后就一定不是贵人呢?” “劳烦管事,为此事当个见证。” 第九十四章 土皇帝 枹罕城,风家,祠堂。 祠堂总是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即便是大白天,依旧靠手臂粗的蜡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照明。 祖宗牌位在最上方,高出下面的议事厅一个位阶。 议事厅的主位,坐着面容阴森的家主风波恶。 风波恶下方两侧,分别坐着风家大小十余位长老,其中还有新晋升的长老风申、风瑞。 风申依旧闭目,轻抚着手中的横刀,像在抚着最心爱的婆姨。 家族的俗事,风申是不耐多管的,烦。 带兵,随治中打一打吐谷浑人,不好么? 到现在,风申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放在柴令武之下了。 不是因为风家决定附骥,而是因为鄯州阻击吐谷浑。 宁愿上槛车也要干这一仗,好汉子! 战而胜之,长威风。 各种对付战马的奇思妙想迭出,战壕坑杀火牛也确实挺叫人意外的。 当然,据说挖壕沟的原本用意是掩护步卒对抗骑兵的,这个风申深信不疑,毕竟柴令武也不可能未卜先知,晓得对方要放火牛。 战场上,阴差阳错的事其实不少。 今天要审的,是一对青年男女。 男的是风家子弟,叫风峦; 女的是陈家台的小娘子,叫陈秋萍。 在风气开放的大唐,男男女女眉来眼去不是事,就是偷偷去小树林也没事,就是肚子别起反应。 否则,那不叫事,叫事故了。 这俩人虽然都相貌平凡,却相互看对眼了,矢志不渝地要成一家人。 唯一的阻碍,不是天价的彩礼,而是两家的世仇。 两家共存于枹罕县地头几百年,相互间的恩恩怨怨,罄竹难书。 只说祠堂上的牌位上,甚少有十位是死于两家争水、争牧场、争耕地的械斗中。 仇恨,已经深植于骨髓之中,即便是枹罕县几朝的县令调停也没有大用。 总算风瑞出任县丞,让陈家台收敛了不少。 两家近年虽几乎没有械斗,却是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 如此世仇,婚配自然是绝对禁止的,百年来为此浸了猪笼的人也有十余对了吧? 即便如此高压,即便知道前面是悬崖,动了情的风峦与陈秋萍依旧如飞蛾投烛,奋不顾身地跳进这个大坑里。 “风峦,你可认罪!”长老瞪着眼,凶神恶煞地盯着风峦。 不争气的子孙呐,天下哪里没有小娘子,你非得和仇家搅和在一起! 只要你幡然醒悟,老夫豁出颜面去别家给你说一门上好的亲事! 风峦抬头,神色带着几分坚毅:“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风峦,自知罪不可恕,喜欢上对头陈家台的小娘子,依家法当死。恳请念在陈秋萍年幼无知的份上,放她离去,万般罪孽,风峦一身背负。” 同样被绑缚的陈秋萍大哭:“不!哪怕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风申抬头,淡淡地看了风波恶一眼。 风波恶轻笑,这酸臭的殉情味啊! “按风家家法,应该将你们沉红水河!风峦,算你命好,治中有令,各宗族可以适度用私刑,坚决不许致死、致残,否则你们已经是冤魂了!”风波恶狠狠地拍着桌子。 “打二十杖,然后送到州衙,听候治中发落!是死是活,看你们的造化!” 即便是杖责加身,风峦的面上依旧带着微笑。 不用死了,真好! 回衙的柴令武听到这案情,也是一脸古怪。 自己让裴明烨颁布这道命令的动机,是希望减少一些宗族势力的权力,把劳动力救下来,经过官府审判,该去牢狱里做苦力的做苦力、该杀的杀,不再让乡村脱离州县的控制。 救了这对苦情鸳鸯,倒是意外之事。 风家的态度已经明确了,任由治中处置,便只看陈家台的反应。 强压下去也不是不行,只是后患有点大,到时候即便不祸害到陈秋萍身上,也会让她耶娘背负重责。 陈家台的族长陈梵昌体态如弥勒佛,笑容也如弥勒佛,唯独心肠像弥勒教。 “治中慈悲,陈家台本应遵从,奈何陈风两家是世仇,宗族绝对不允许任何人与风家苟且。” “人在治中手里,小民也无可奈何,更不可能纠众冲击官府。不过,陈秋萍的父母、兄弟将会代其受过。” 陈梵昌笑呵呵地,说出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宗族势力最让人恶心的就是这一点。 对外他们或许无能,对内却是横得让人咬牙切齿。 “既然如此,本官也无话可说。”柴令武挑眉。“明日本官亲临陈家台,我们再好好说说。” 土皇帝当久了,真以为自己牛得能横行了,呵呵。 柴令武寻来风波恶,将陈梵昌的嚣张气焰讲了一遍,风波恶抚须阴笑:“这是井里头蹲久了,看不到外面那片天呀。治中放心,他的那点勾当我熟。” 什么隐户三百、土地投献龙兴寺,没大用。 龙兴寺位于后世甘肃永靖县小积石山中,在西秦时期叫唐述窟,此时叫龙兴寺,明时定为炳灵寺,有著名的石窟。 现在的方外人,胆子还是比较大的,什么投献都敢收,也不怕噎着。 不过,这些还扳不倒陈梵昌,最多让他肉疼一下而已。 风波恶见柴令武并不是太满意,咬牙道:“小人有一朋友是马集的泼皮……” 泼皮是比游侠儿还不招人待见的群体,游侠儿是闹腾,他们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摸金、放印子钱、拉皮条、讹人,没底线的事,干得多了。 没有哪个泼皮身上是干净的,区别是坏事做得多与少。 风波恶也因此不太敢引见给柴令武,怕招他厌恶。 柴令武大步走到舆图面前,仔细分辨。 枹罕县与陈家台,都必须通过新集至马集,才能进入与吐谷浑的边境。 马集,是最后的百姓聚集点。 “带他去酒楼。” 酒楼的楼阁上,油滑且油腻的汉子圆领袍泛着油光,有点褶皱,松松垮垮地站着,叉手行礼也不怎么认真。 “治中莫怪,他们这行当,混久了都这样。”风波恶打着圆场。 这话倒真是,后世的泼皮也是这德性,改不了的,在人群中只一眼就能发现他们,如菜碟上的苍蝇那么显眼。 “小人鲍布铜,见过治中。” 这个名字差点让柴令武喷出来。 四大家将的风波恶、鲍布铜出现了,慕容复还会远吗? 历史证明,大唐长乐州都督、青海国王、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复,还有165年才诞生,确实挺远的。 这确实不是《天龙八部》。 “坐下,用酒菜,慢慢说。”柴令武知道,鲍布铜绝对不是什么好人,问题是他现在需要的就不是什么好人。 鲍布铜嚼了一口羊脸子,嘴咂得叭叭响,不太干净的手弃了箸,抓住一条羊腿就啃。 “来之前呢,风老兄也粗略跟我说过了。”鲍布铜边吃边说,油渍、碎肉、唾沫星子乱飞。 得,这吃相就注定他不可能有什么前程。 这过于张扬的吃相,注定了这一桌酒菜全归他享用,别人是下不去嘴的。 反正,柴令武也不可能真陪吃。 “治中不嫌弃小人粗鄙的话呢,小人就说一说肺腑之言。虽然小人不通文墨,也干不了正经营生,但打探边境消息之类的事还是能胜任的,治中看看能不能给个白役的身份。” 鲍布铜的要求,有点让柴令武费思量。 白役是指官衙编外的差役,也没什么具体身份,就只能唬唬平头百姓,行事有点小便利,吃个瓜果不开钱之类的。 柴令武斟酌了一下,才慢慢回复:“白役可以给,你仗着这身份行点小便利、从百姓手里讨点不过火的便宜可以,但不许太过。否则,本官说不得会亲自出手收拾你。” 鲍布铜叉手:“如果治中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老鲍还真不敢相信,毕竟,官字两张口啊!治中犹豫了这么一下,是真担心小人坏了名声,才是真心实意应承小人了。” “既然如此,小人自当以诚相待。事实上,每一个豪强、家族,要在地方上立足,不法的买卖肯定要有,陈家台便与吐谷浑每年在马集之外交割百车货物。” “每一次,马车辙子都极深。治中也知道,我们这些泼皮,什么都想蹭一蹭,最好能蹭点小钱花花,所以有一次穷得慌了,小人借酒装疯,靠近车子,看了一眼。” “好家伙,这么沉,原来是生铁!” 柴令武的脸瞬间沉了下去。 甲胄、兵器、生铁,一向是朝廷管制的重点。 这一点,看看隋朝宇文化及就知道了,如此宠臣,因为走私生铁,都差点被斩了。 还是隋帝念其父宇文述的功劳,才免了一死,递光头罚为奴隶在家禁足。 吐谷浑的冶炼兵器的手段不差,大约是挖矿差了点,如果让他们得到充足的生铁,后果不堪相像! 让他们得到充裕的兵器,最后只会有更多大唐的百姓遭殃! 本来只是想震慑一下陈梵昌,没想到竟逮出这样一条大鱼! 陈家台也算本地一方豪强,但绝对没有能力弄来生铁! 第九十五章 你也配 (感谢比下不足比烂有余500打赏。) 陈家台的钟声打破了宁静的晨曦,老幼一千多号人陆陆续续聚集地祠堂前。 这只是陈家台的族人,不算他们的隐户。 陈家是个大族,所以能与风家斗个有来有往。 族人们不敢不来,陈家台的钟声一响,就表明有大事发生。 可能是战争,可能是马贼,也可能是谁家要倒霉了。 除非你已经在床上下不来了,否则的话,爬也得爬过来。 如果你不爬,自然会有人教你爬,不过有点疼,忍忍就好。 陈梵昌轻哼一声,祠堂前立刻鸦雀无声。 这是多么美妙的权势啊! “陈家台与风家,数百年恩恩怨怨,想来也不必我多说了。” 陈梵昌的笑容绽放,面上的肥肉都在颤动,俨然是笑口常开的弥勒佛模样。 陈家台的族人却将他的笑容称为“阎王笑”。 阎王一笑,小鬼报到。 魑魅魍魉齐聚时,即便陈家台都是同族人,也免不了要经受苦难。 没办法,一个纯善的老实人,是撑不起整个陈家台的。 “大家都知道的规矩,两家绝不许有苟且之事!一旦发生,无论是哪边,都只有沉潭一途,绝无侥幸!” “陈家台养了好嫚子啊!陈秋萍,一个小娘子,没羞没臊地跟了汉子,还是风家的人!呵呵,仗着官府撑腰,陈家台拿不了她是吧?” “把陈老实一家五口拿下!抓不了陈秋萍,还拿不了她耶娘兄弟?外面海阔天空,她尽可以逃,她家人代她受过就是了。” 陈梵昌依旧笑容可掬,却让族人们看了发寒。 几名壮汉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拿下了陈老实一家,顺带两棍砸到陈老实背上。 陈老实的身子一抖,猛然吸了一口气,将要脱口的吃痛声咽了下去。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皮抖了抖:“族长,这事我们是不是再商议商议?你拿陈秋萍问罪,这个大伙儿没意见;拿家人抵账,感觉有点过了,族规里可没这条。” 陈梵昌笑呵呵地回应:“三叔公菩萨心肠,大家都极钦佩的。只是,族规没有,可以现加嘛,杀鸡儆猴,却丝毫不能松懈。” 陈老实缓缓站直身子,呸了一口:“陈风两家的世仇?呵呵,那只是你这一支与风家的世仇!仗着你们势大,就把整个陈家台绑进去了!你们一支不去打,驱着我们去送死!” “叫你胡说八道!”一名壮汉挥棍照陈老实脑门砸去,看样子不打算留活口了。 陈老实头一歪,棍子砸到他肩头,上好的枣木棍竟然断成了两段。 “看看,戳破你们伪善的真面目,夜叉嘴脸露出来了吧?”陈老实惨笑。“整个陈家台,被你这一支裹挟,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十里八乡的,谁不在背后戳着陈家台的脊梁骨?” 人群中,嗡嗡的议论声开始扩散。 事实上,不管哪里都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任何一个家族延续时间长了,各支之间互有不满是常事。 陈梵昌这一支,把持族内大权接近二百年,他们这一支倒是发展壮大了,别的支系可就受累了。 做事要上前,械斗要冲前方,陈梵昌这一支却拎着家伙在后头督阵。 凭什么各支为你打生打死? 再加上分配的不公,陈老实这一捅,竟有捅破脓疮的模样。 不患寡而患不公,偏私本就容易引起众怒。 “妖言惑众!杀了!” 陈梵昌见场面隐隐失控,收敛起笑容,怒喝道。 只有血,才会让这些蠢蠢欲动的族人老实下来!才会知道陈家台谁说了算! 三把横刀出鞘,带着凌厉的破空声,从三面斩向陈老实的颈、腹、腿! 别说陈老实是赤手空拳,就是给陈老实一把横刀也挡不住! 陈老实惨笑着,准备接受这不公的命运仲裁。 极为尖锐的破空声响起,三支弓箭刁钻地射出。 两支钉在持横刀的手上,横刀当啷落地,中箭的壮汉惨嚎连连; 横刀斩向陈老实颈部的壮汉,被箭镝刺入喉咙,一只手无力地扒拉几下,倒在黄土上,溅起一蓬尘埃。 柴令武带着陆肆、白雨棠、阿融缓缓走来,陆肆手里还持着桑柘木长弓,三石弓。 看,柴哲威当初安排的,可都是一把好手。 虽然兄弟之间会闹腾,但情分柴哲威还是足足的。 陆肆可能执掌军队不行,但当亲卫、部曲,那绝对是佼佼者。 陈梵昌笑得更慈祥了:“原来是治中驾到,果然是信人,说今天来就一定来。只是,治中一来就杀我陈家台族人,是不是要给个交待?” 柴令武走到那具热乎的尸体前,仔细看了看:“陆肆这箭法还行,阿融你个懒鬼,也该学学了。” 阿融一脸的委屈。 你要我这只能弹筝、泡茶、写字的双手去学拉弦放箭,有没有搞错啊? 柴令武轻轻拍了一下陈老实的肩膀:“在大唐的土地上,为你们平民百姓撑腰,是官府义不容辞的责任!安心带家人退在一旁。” 原本控制住陈老实家人的壮汉们为难了,虽然族长没有发话,可是,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告诉所有人,这位治中不惮杀伐! 民不与官斗,是几千年来深入百姓骨髓的思维。 除非,是真没活路了。 手,不知不觉地松开了。 脚,无声无息地后退了。 “有人想问本官要交代。呸,你也配!”柴令武的话,直接把陈梵昌的脸面摁到地面上反复摩擦,都快生电了。“吐谷浑十万大军入寇鄯州,本官带人杀了一半,他慕容伏允还没问本官要交待呢!” “本官亲眼所见,三名歹人持刀袭杀本州百姓。所以,死有余辜啊!” “白雨棠,将那两名负伤的歹人捆了,凶器收了,要带回州衙问案呢。” 白雨棠跳过去,地面颤了一下。 两名负伤的壮汉,在白雨棠面前就是两只刚出壳的小鸡,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就被白雨棠捆了个结结实实,然后一手一个拎到柴令武面前。 陈家台的人,连陈梵昌在内,眼睛都直了。 好大的力气! 论胖,陈梵昌觉得自己与白雨棠不相上下。 可看看白雨棠的力量,陈梵昌立刻明白二者的差距。 人家那是一身肌肉,自己那是一身膘! 炼油的话,自己倒是能强过白雨棠。 “本官河州治中柴令武,现在审问你们,为何要杀这位百姓?” 柴令武狠狠地盯着两名阶下囚。 陈梵昌心一横,挺身而出:“治中何必明知故问?触犯了宗族规矩,在下身为族长,自然有权处置他们!” 柴令武鼻孔里哼了一声:“河州衙门于正月末颁布了法令,河州治下所有宗族,不得再有处死、致残的权限,重大审理必须交有司处置。怎么,陈家台觉得自己是法外之地?” 这顶帽子有点大,即便陈梵昌的脑袋确实很大,也无法戴得下。 陈梵昌脸色数变,又恢复了可掬的笑容:“治中言重了,是在下对法令不熟,误解了其中涵义。陈家台认错,请治中原谅。” 呵呵,你柴令武能保陈老实一时,还能保他一世吗? 你可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么? 即便你为官清正,让人抓不到什么把柄,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官,你总得走吧? 大不了,等你离开河州,本族长再弄死陈老实! “本官听说,陈家台蓄了三百隐户?意欲何为?” 柴令武瞟了陈梵昌一眼。 陈梵昌一愣,很快想明白是谁出卖了他。 “治中见谅,事实上,有哪个世家、豪强没有隐户?风家还有五百隐户呐!” 呵呵,想拉陈家台下水,先将你风家弄湿了! 来啊,互相伤害啊! 柴令武抚着短须:“你的消息过时了。前些时日,风波恶将五百隐户造册上报司户参军晏安邦,已经入了卷宗,并补交了贞观年的所有税赋。” 理论上,应该补交自大唐武德二年收复河西起的税赋。 但是,实际上,谁也不会那么干,补交贞观年的税赋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陈梵昌的笑容有点僵硬。 该死的风波恶,为了害人,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干出这恶心事来!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啊! 陈梵昌知道,今天不放点血怕是过不去了。 唉,昨天为什么非要在州衙图嘴快、顶上那么一句呢? 回来悄无声息地弄死陈老实一家不好吗? 真是失了智! “三天之内,陈家台会将隐户报上报河州司户参军,并缴纳相应税赋。” 陈梵昌觉得心在颤抖。 得损失好多钱啊! 不,钱都不是最重要的。 隐户完全暴露在官府的视线里,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就不便去干了呀! 你以为哪家养隐户真的只是为了逃避税赋么? 那些无头案,基本是隐户出手的。 “听说,陈家台还投献了不少田地在龙兴寺名下?”柴令武淡淡一笑。 天气明明很热,陈梵昌却有一种赤条条站在秋风中的感觉。 好歹留条兜裆布啊! “是,陈家台尽快转回县里……” 昨天多有底气,今天就有多虚。 好尴尬啊,祠堂前面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 蠢货们就不知道让他们散去,非要看着本族长丢脸? 第九十六章 骨头外面都是胆 陈老实默默地听着柴令武与陈梵昌的对话,一颗心渐渐下沉。 这里面,哪一桩、那一件不够杀头的? 为什么治中还能容许陈梵昌补交、狡辩呢? 是天下乌鸦一般黑,还是…… 不,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已经势如水火了,陈梵昌不死,早晚我陈老实一家得死! 背井离乡? 呵呵,这个年头想背井离乡,没那么容易的。 陈老实突然嗷了一嗓子:“小民陈老实,举报陈梵昌于今年元霄节,伙同族人,杀新集里正吴伤!” 大唐的乡一级,时隐时现,是以里、村、保为基础单位管理。 百户为里,五里为乡。 满十家不满百家,设村正一人。 不满十家的小聚落虽号村,隶入大村,不得别置村正。 两京及州县之郭内,分为坊,郊外为村。 里、坊、村皆有正,以司督察。 四家为邻,五邻为保,保有长。 按后世算法,这些正、长就是最基层的公务员。 当然,同样是坊正,枹罕城的坊正就没法跟长安城任意一个坊正比。 认真地说,陈梵昌身上也兼了里正之职。 涉及里正,这个指控就很重了,柴令武绝对不能视而不见。 “胡说八道!元霄节我在家,根本没见过吴伤!”陈梵昌当然知道这个指控的严重性,矢口否认,眸子里掠过一丝慌乱。 奇怪,元霄节那天,吴伤是天黑透了才由人引进陈家台的,而且是喝了小半夜的酒才因为分赃起的冲突。 驴入的吴伤,竟然想要狮子大开口,索要双倍的分润。 呵呵,不知道耶耶占的份额都小得可怜吗? 你多占了,耶耶喝风? 争执在所难免,怒气上头的陈梵昌,带着同支的堂兄弟,狠狠教训了吴伤一顿。 吴伤那个贼娃子,还嚷嚷要把事情抖出去。 娘哩,这种砍脑壳的买卖,抖出去还能活不?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弄死这贼娃子,就成了必然的选择。 管你是不是随口乱说的,这个行当风险太大,容不得一丝冒险, 问题是,当晚只有同支的兄弟在场,陈老实这个砍脑壳的怎么知道? 陈老实冷笑:“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天,幺娃儿嘴馋,想吃鸡蛋,家里没有,我只能找族长借鸡蛋……” 连朝夕相处的族人,眼里都现出一丝诧异。 人不可貌相,以“老实”为名的人,不一定真老实。 借,大家都心知肚明,不会还的。 “本来我在鸡窝里掏了两个蛋,打算溜走,偏偏新集里正吴伤进来。哦,我们去过新集赶集的,基本都认识他。” “一帮囚囊开始喝酒,我想溜走吧,又怕惊动了他们。” “啥?你说他家的狗为啥不叫?这你就不懂了吧,那条细腰犬,是从我手里夺过去的,怎么可能咬我?” “喝了酒,他们吵吵嚷嚷,然后是一顿打,把吴伤打死了,连夜刨土,将人埋在他家院子的柿树下。害得我提心吊胆地蹲到四更天,才悄悄爬墙头回家。” 王老实平静的解说,让陈家台百姓偷偷吸了口凉气。 原来,我们的族长、里正,竟然是这样吧一个歹人? 这不同于在祠堂打死人,祠堂虽然也是私刑,但总归得到了族人的认同。 这是谋害了里正呀! 柴令武似笑非笑地看着陈梵昌,一言不发。 根本无须辨认真假,自有陈家台其他支脉的年轻人闯入陈梵昌家,将阻拦的人打走,在院子的柿子树下刨土。 凭你埋得再深,这些庄户出身的年轻人都能刨得出来。 “果然,柿子树下有一具骸骨!” 一名年轻人跑出陈梵昌家,大声叫嚷。 大家对陈梵昌一支的作威作福早就受够了,忍不住纷纷鼓噪。 陈梵昌露出慈悲的笑容,轻风吹拂着,竟有立地成佛之相。 “本来,若是你们不执著,本族长可以慈悲为怀,装个糊涂放了你们。真以为凭借官身,身边再有一个能打的,就能掌控局势了?呵呵,治中呐,你出身富贵,想得太简单了。” “本来不想下死手的,奈何你知道得太多了。” “陈家台的好汉们,让治中见识一下你们的本事!” 一处又一处的转角,陈梵昌这一支的青壮与隐户,一手横刀、一手牛皮盾,眉眼带着无尽的戾气,面目狰狞地转了出来。 五十余人,却是整个陈家台真正的战斗力。 如果与风家争斗,不怕暴露实力,不顾忌风申手上的折冲府,陈梵昌有信心压着风家打。 把柴令武他们灭了,能让整个陈家台没有后退的余地,只能跟随陈梵昌的脚步走向深渊。 至于说官方…… 无非是扯皮、推诿,然后自身背后的势力再稍稍斡旋一番,也就算结束了。 实在推不过去,不是还能往吐谷浑跑么? 不仅仅是巨贾无国,陈梵昌也同样能无国。 柴令武面色如常,轻轻击掌:“不愧是敢往吐谷浑走私生铁的豪强,这骨头外面包的都是胆吧?这个新集里正吴伤,应该与你是一伙的,分赃不均才被弄死的吧?” 陈梵昌笑着叉手:“要不怎么说最精明的人都在官场呢?就治中这智慧,称一声‘明镜高悬’,想来也无人能反对。可惜,这应该是治中最后一次展现智慧了,想必这就是慧极必伤。” 柴令武轻轻摇头:“你这是太低估对手了,岂不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已经知道你不是善茬,我还孤身犯险,这不是有病么?阿融。” 阿融拿起一个竹哨放入口中,尖厉的哨声响彻四野。 急促的脚步声,刀盾、长矛、弓箭依序组合,冰冷的金属映着天上的日光,让人更加心悸,府兵们冷漠的面孔更让人觉得,自己是在面对阎罗殿的勾魂使者。 不过是一百名府兵而已,却让这些隐户、壮汉身体僵硬。 果毅都尉沈锥拔刀大吼:“放下凶器!举手跪地!三息时间,不从者,杀之!” 这不是那些兵将犹犹豫豫、见文官还得孙子似的朝代,这是骄兵悍将的大唐,府兵说杀人,绝对不带虚辞的。 弃刀、弃盾、举手跪地,多数人一气呵成,动作娴熟得让人心疼。 一个瓜皮反应慢了一点,立刻被府兵的箭矢射中肩膀,立刻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跪好了才哭出声音。 没关系,哭可以慢一点,毕竟以后哭的日子还多,可以攒一块哭。 陈梵昌脸上再也维持不住笑容,拉下脸看着柴令武:“我承认,低估你了。但是,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说完,陈梵昌反手取出一柄尺长的障刀,对着肚皮比划。 这货难道还是倭国介错的老祖宗吗? 但是,看到陈梵昌半天没找到下刀的地方,柴令武忍不住友情提醒:“你确定,那么短的刀,真能刺破你这满是油脂的肚腩吗?” 陈梵昌颓废地叹了口气,弃刀、伏缚。 老实说,陈梵昌可以对别人残忍,对自己残忍……真下不去手。 这就是人类的通病,可以理解。 真正能对自己下手的人,都是狠人。 …… 风波恶听到陈梵昌被抓的消息,一点也没有喜悦的模样,反而是闷头饮着葡萄酒。 风瑞不解地问:“家主,为何你闷闷不乐的?对手倒霉了,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风波恶点了点风瑞:“还想拿你当下一任家主培养呢。现在看来,你还年轻了点。” “你觉得,你在枹罕县当县丞,风申当折冲都尉,我们风家真会拿小小陈家台当对手?真有需要,荡平了陈家台都不是事。可是,枹罕县风家一家独大,这是取死之道啊!” “所以,至少有十任家主是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忍耐着留下了陈家台。” 风瑞呆了一下:“这是养寇自重吗?” 风波恶叹息:“虽然不太准确,却也差不远矣。另外,切记一点,不能让陈梵昌入住县狱,风家所属、与你有关的人员,尽快撒去下面各里、各村。” 风瑞点头:“这一点我想到了。瓜田李下,需要避嫌。” 风波恶摇头:“你只想到了一半。陈梵昌走私生铁,凭他陈家台,哪来的本事产铁?其后必然有庞然大物在支撑。” “陈梵昌被抓,肯定会被上面的人斩断,免得让治中顺藤摸瓜,死是必然的。这时候你要凑上去,这一身骚,你怎么洗得掉哟。” 风瑞立刻跳了起来,急风急火地跑入枹罕县衙,点齐自己的直接下属,往南龙方向出发,美其名曰检查乡里建设,不呆个十天半个月的绝不回来。 五十余名人犯投进去,空荡荡的州狱瞬间热闹起来,典狱宣胡乐得眉开眼笑。 白雨棠一走,宣胡也从问事提到了典狱。 与白雨棠的武力震慑不同,宣胡的手段,会让人后悔来到世上。 还好,州狱空了这许久,迫切需要劳动力创造剩余价值,宣胡才决定让他们缓缓。 柴令武事先也郑重提醒过,恐怕会有人来害这些人犯,尤其是最有分量的陈梵昌。 嗯,这个分量,不止是指体重。 宣胡当即信誓旦旦地拍着胸膛:“治中放心,陈梵昌若死,宣胡拿命来赔!” 第九十七章 柴令武的奏折 阴差阳错地,伍参拿着柴令武的奏折,转交给马周,马周拿着上了大朝会。 李世民的面色有点奇怪。 马周这侍御史说起来来不是多大的官,偏偏专司弹劾,他读柴令武的奏折,那真是谁都拦不住。 “臣柴令武启奏:吾皇德被苍生、威加四海,地方牧民官吏如陛下臂指。有官员奋老迈文弱之躯,亦捉刀大战吐谷浑,实大唐之幸也。” “然,据闻有司评议,此等官员已定为下下。臣伏请圣裁,大唐忠心之士多乎哉?下下之评,于大唐尽忠职守、以性命守土之官吏,何异于羞辱!” “吏部评议官员,代陛下臧否良庸,立身宜正,非德无以鉴别忠奸,更不可以身幸进。伏请陛下为河州官吏主持公道,臣柴令武再拜。” 马周念完奏折,太极殿内一片嗡嗡声。 哈哈,小看了柴令武这个年轻人,用词犀利,几乎是指着鼻子骂,吏部有幸进奸臣了。 如果只是骂奸臣,范围还有点广。 幸进奸臣,这几乎是点了名,只有吏部侍郎阴弘智啊! 有趣,有趣! 皇帝的外甥弹劾皇帝宠信自己的小舅子,哎嘛,这瓜有点大。 清瘦的门下省侍中魏徵出班:“陛下,臣以为此事当彻查。吏部考功,乃重中之重,岂容奸人妄为?臣以为,御史台应对此详查,给天下官员一个交代,免得令忠诚之士心寒。” 李世民大袖一摆:“无须大惊小怪。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即可。令吏部考功司修正评议,下不为例!” 很腻歪呀,外甥骂自己小舅子幸进,这真是,手心手背都是肉。 哎呀,阴弘智这个混账东西,要卡人也麻烦你看清楚对方是谁,米川县那个捉刀大战吐谷浑的老县令,只要不是犯了大忌,朕都得顾忌三分。 你以为现在封一个米川县子不值钱咋地? 这不是贞观初年,需要广施官爵安抚人心的时刻,现在新增爵位已经控制得比较严格了。 给罗大宣封一个不起眼的米川县子,实则告诉各方势力,这一个小小的县令,已经入了朝廷的法眼,不要乱来。 偏偏阴弘智这砣蠢货,还要去招惹人家! 等等,阴弘智是怎么与罗大宣对上的? 按说,这两人是风牛马不相及啊! 是了,据说在米川县,监察御史枊范抓了一个贪墨的县丞,叫什么来着? 哦,叫阴仁,也是武威姑臧人,恰恰是阴弘智的族人。 然而,太极殿内的御史们并不满意这处置。 马周举笏:“臣以为吏治为国之重器,切忌所托非人,请陛下予以处置。” 李世民怒了。 朕安排个小舅子,即便他不是做官的料,你们把他架空完事了,哪来的不依不饶? 信不信朕让他去祸祸你们御史台? “好,朕从善如流。下诏,阴弘智调离吏部,置御史台任治书侍御史。” 你们御史恶心够朕了,朕也让阴弘智去恶心你们。 正四品上的吏部侍郎,调来当正五品上的治书侍御史,已经是贬官,看你们有何话说! 来呀,互相伤害呀! 治书侍御史即唐高宗之后的御史中丞,御史台的二把手。 这个安排,瞬间让御史们感受到了皇帝的浓浓恶意。 以后,御史台内部,有得斗了。 几个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眉来眼去,瞬间达成了架空上官的君子协定。 皇帝你不按规矩玩,就别怪我们在御史台将你小舅子玩疯。 枊范眨了几下眼皮:明白,过两天就请这位治书侍御史去岭南道南越州巡视。 当然,事先我们都会刻意不提“岭南”二字,相信以这位的不学无术,是分不清楚南越州所在何处的。 退朝后,进入甘露殿的李世民有些闷闷不乐。 得,因为宠阴德妃,所以对他关照过头了,有揠苗助长助长之嫌。 算了,让他瞎混两年,待李佑外放了,让他跟去做长史,眼不见心不烦吧。 长孙皇后的神情有些凝重:“二郎,兕子隐隐有气疾之相了。御医已经仔细看过,与妾身当初一模一样。” 李世民瞬间想到让柴令武来医治。 “这混账当初被辅机吓唬,估计有心结,未必肯尽心。” 李世民这一刻才想起来,当初对柴令武有点过分了,河都没过完就要拆桥,即便只是一个姿势也挺令人心寒的。 “待朕手书。” 李世民叹了口气。 长孙皇后轻轻摇头:“陛下乃一国之君,所及皆是国事,还是妾身来写吧。” 确实,皇后以二舅母的身份写信,既维护了皇帝的尊严,又能婉转地向柴令武释放歉意。 论婉转,当世无过长孙皇后。 年轻人,肯定乐意听好话的。 张阿难快步入殿,举着一封奏折:“启禀陛下,这是河州治中柴令武六百里加急奏折,老奴刚刚从朱雀门接到的。” 李世民微微叹气。 就这混账外甥事多,刚刚整治了阴弘智,又来什么事? 不过,能动用加急送来的,必定是大事。 这不是用六百里加急送荔枝的混账时候,谁敢用驿马加急送上无关紧要的消息,罢官都是最轻的。 李世民不情不愿地打开奏折,扫了一眼奏折,气得将一旁的案几踢飞,脸色胀如猪肝,大叫道:“岂有此理!” 长孙皇后摆手,示意宦者、宫女退去,柔声道:“二郎何故大发雷霆?” 李世民将奏折递到长孙皇后手里,向前几步,拔出横刀,对翻倒的案几连斩带劈。 可怜这上好金丝楠做的案几,转眼便如野狗啃过一般,变得坑坑洼洼,豁口参差不齐。 收刀,发泄了怒火的李世民,兀自气喘如牛。 长孙皇后取出随身丝绢,轻擦李世民的额头:“二郎这武力不逊当年呢。奏折所言,此等大罪,恐非寻常庶族所为,涉及门阀世家,朝中刚正之臣,能胜任调查此事的不多呢。” 李世民轻轻点头:“朝中刚正之士,玄龄身负重责,无暇脱身;士廉年龄渐长,不宜奔波劳碌;马周为人方正,且行事颇有章法,惜乎对刑律不熟;孙伏伽断案,少有疏漏,确实是合适的人选,就是……” 长孙皇后掩口而笑。 说到孙伏伽,这位是隋末区区一法曹,却在大唐考上了状元,成为后世史上有记录的第一个状元。 孙伏伽在大理寺的表现极为抢眼,一路冲上了大理寺少卿之位,贞观五年因一桩错案连坐,贬为刑部郎中,后又复任大理寺少卿、迁民部侍郎。 他的才华当然也足以任民部侍郎,但大理寺才是他最大的舞台。 将他放在民部当侍郎,则是熬资历之意。 从四品下的大理寺少卿,要直接升从三品的大理寺卿,跨度有点大,不妨选个正四品下的侍郎当过度。 就是这侍郎的部门有点奇怪,不是刑部,而是民部。 民部侍郎孙伏伽,检校大理寺少卿,率一干大理寺官吏,在右武卫将军吴广率三百人的护送下,浩浩荡荡向河州开去。 与此同时,一骑奔出长安,直赴枹罕城。 …… 河州衙门里,刺史卢望江与别驾卫戈,听了柴令武关于陈家台一案的陈述,默默地点头。 这样的案子,做到这一步,于上于下都有足够的交代了。 深挖是不可能的,跨州县协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还是交给朝廷去费心吧。 反正,有了前面的成绩垫底,谁敢说河州没有尽心? 再说,明眼人都知道,陈梵昌背后的势力肯定不小。 虽说以卢望江的身份已经不惧这些势力,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州狱的问事急匆匆进来禀报:“禀刺史、别驾、治中,州狱第五次发生投毒事件,典狱让人试吃,已经身亡一人,一名参与的白直被当场抓获。陈梵昌没事,就是吓得够呛。” 柴令武满意地点头:“一会儿去司户参军晏安邦那里,领取十缗钱为州狱的赏钱。告诉宣胡,我们很满意。” 宣胡的特点就是不拿人犯当人看,以人试毒的事他常干,对州狱的风吹草动盯得特别紧,只要有一丁点疑问,他就会立刻处理。 他这性格虽然狠了点,却比白雨棠全凭武力压制更适合当典狱。 陈家台的人犯,除了陈梵昌,其他人基本都被他折腾过,苏秦背剑练得娴熟,仙人指路也粗通,就是小鸡过河还没摸索到门道。 宣胡不由感慨,当年耶娘是真穷,要是让他读书识字,说不定现在已经想出了小鸡过河的法子。 唉,愧对治中的教导。 将下毒的白直一手从肩膀上背过去,一手从背后背过去,然后拷死,就这么简单。 苏秦背剑容易让受刑者手臂肌肉坏死,缺陷也很明显,对于那些常年习练武艺、舞蹈,身子柔软的人来说,可以自行脱出困境。 但眼前的白直明显不是这类人。 “惨叫、求饶了?呵呵,你做下这杀头营生的时候,怎么就不想想,因为你的贪婪,可能让大伙儿一起倒霉,成人犯,甚至是问斩呢?” 宣胡的眉眼里全是怒火。 第九十八章 倒霉的邬可澜 (感谢书友20180508231609474打赏老书《贞观匹夫》。) 单枪匹马入河州,房俊的速度,当然比孙伏伽他们快得多。 一人二马,轮流换乘,房俊也很卖力。 蟊贼什么的,房俊从来就不怕。 论武艺,他也是一把好手,输给白雨棠……非战之罪。 不是房俊无能,实在是白雨棠太强了。 悄然拜见柴令武,房俊的姿势放得很低。 柴令武品了一口趋于常规化的茶汤,微微疑惑。 房乔持身甚正,夫人卢氏醋意大了点儿,也颇贤惠,房俊的长兄房遗直立身也正,应该不会牵扯其中吧? “不瞒柴二郎,此次前来,是受挚友之托,恳请柴二郎高抬贵手,断了此事。”房俊心急火燎地饮了一口茶汤,全然顾不得太烫。 “房二郎想必也知道,此事干系何等重大。大唐不许兵甲、生铁入敌对的番邦,这是国策,便是房仆射也不可能反对。” “每一斤生铁流入吐谷浑,都会被吐谷浑炼制成兵器,侵我大唐疆域,杀大唐子民,掳大唐百姓。鄯州之战,除了府兵、辅兵、弓马手、衙役、不良人、游侠儿,还有许多周围的百姓赶来协助,其中还有不少婆姨。” “论打仗,他们可能弱了点,可救死扶伤、收拾战利品、堆砌京观、挖掘壕沟,他们从未退缩,哪怕是点灯连夜挖掘也在所不辞。” “因为,每年吐谷浑的入侵,对他们都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所以,宁愿拼上一条命,他们也要来助战。” 柴令武的语气平静而坚决。 原则上的事,柴令武绝对不可能松口,不要说是关系尚浅的房俊,就是面对高文敏也坚决回拒。 房俊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饮尽茶汤。 尽人事,听天命。 其实在出长安之前,他已经知道是这结果了。 可惜,与他交情甚笃的尚书右丞宇文节,这次怕要跟着家族吃挂落了。 宇文阀的小崽子们,还在无法无天,不知道这世道早就不是他们宇文家族说了算的吗? 走私生铁,一向是宇文阀的作风,隋朝时的宇文化及如此,现在的宇文阀还是如此,一点长进没有! 要知道,大唐的门阀世家早就换了许多家,宇文阀,连称阀都极其勉强了啊! 柴令武饮尽这茶汤,对阿融微微点头:“隐隐有返璞归真之意,大有长进。” 阿融瞬间乐得傻笑。 哈哈,素来挑剔的二公子,终于认可我的茶艺了! 尽管房俊有些没原则,柴令武却无法生出恶感。 不管他口中的挚友是不是狐朋狗友,至少房俊这个人,能交往。 “白雨棠,你想法安置一下房二公子,等朝廷的人到了之后,你带他悄悄离开枹罕城,不要与朝廷的人撞上。” 柴令武的安排满是善意。 房俊在这里被人看到的话,很容易成为房乔在朝堂上被人攻击的把柄。 无论是不是身为说客,只要出现了,你就说不清道不楚。 房俊自然明白这一节,无声地对柴令武叉手,随着白雨棠下去了。 身为枹罕县本地人的白雨棠,对于这些街头巷尾的事,是极为熟悉的。 …… 三百右武卫军士护送着大理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现在枹罕城时,河州牢狱的陈梵昌已经躲过了第六次死劫。 早就得到柴令武授意的宣胡,迫不及待地将人犯带尸体全部交出,宣称州狱的一堵墙年久失修,渐渐坍塌,需要修缮了,果断不肯再与这麻烦接触。 你说州狱没有要坍塌的墙? 这个简单,回去就抡大锤来两下,或者请白雨棠给两椎。 白雨棠拆迁,大椎八十。 孙伏伽也不挑剔,借了枹罕县狱开始审理。 陈梵昌早就被吓坏了,竹筒倒豆子一般全部说了出来。 “都是岷州那些豪强勾引小人的啊!小人本欲不从,奈何他们给的太多了……” “生铁的来源,小人确实无从知晓啊!只知道运来的方向是岷州。” “如何与各里正、村正勾兑,这也是他们教唆的啊!” “小人只是一时糊涂啊!” 孙伏伽待大理寺老吏记录完了之后,无奈地一笑。 没有太大的价值。 早就知道是这结果了,陈梵昌不过是喽啰之下的喽啰,恐怕连他的上头都未必能接触到真正的主家。 这个杀头的买卖,早有了众多鲜血淋漓的教训,也早就形成了一套规避风险的办法,往往抓了穿草鞋的、跑了穿皮靴的。 陈梵昌供认出来的上线,最多是个泼皮、游侠儿,还是路死沟埋那种。 上线的上头,能扯到几个岷州豪强。 也就到此为止了。 追溯查案不是不行,但需要大量的人力、时间。 三磨两不磨,黄花菜都凉了啊! 审过了陈梵昌,那些比他更喽啰的人物,委实没必要浪费精力了。 但是,刑狱之事,首在证据,万一哪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偏偏吃了个大瓜呢? 赶来的枹罕县令邬可澜忍不住挑起了大拇指:“侍郎果然认真,下官还得学学这手法。” 这不是马屁,此时地方上的断案,不是那么严谨,冤判、误判的事免不了,所以才有李世民令地方将死囚送大理寺重审的事情发生。 不一定是官员主观上的错误,也可能是业务能力不行。 毕竟,一个大一统王朝的初期,吏治相对要好得多,人心也没那么黑。 陈梵昌都招了,加上时不时有同伴惨死,那些隐户、陈家台青壮心理防线早崩了,连杖责都不用,全部直接招了。 值得一提的是,马集的里正也卷入其中了。 想想也合情合理,不收买这些底层的地头蛇,哪里可能会便利通关? 这些里正、村正往衙门里通风报信,他们就全得栽进去。 倒是折冲府保了个清白。 虽说折冲府巡逻边境,会不定时的抽查,奈何这些游侠儿、泼皮几乎是盯到了折冲府兵营大门,只要府兵出动就会传消息下去,以击鼓传花的方式传到边境上,及时掩盖行径,或转移赃物。 邬可澜听得毛骨悚然。 若是这些人都为吐谷浑所用,吐谷浑大军岂不是如入无人之地? 什么样的布置,能长久防得住这些无孔不入的地头蛇啊! 到时候,自己堂堂一个县令,竟要沦为阶下囚吗? 可恼! 该杀! 可是,枹罕县连续几个里正、村正都出了问题,堂堂县令,能推得过去吗? 等等,县丞风瑞,脑袋大小正合适戴这顶帽子啊! 为什么要诿过于下? 佐官可不就是拿来背锅的么? 更何况,风瑞自己作死,钻到南龙好多天不回来,他不背锅谁背锅? 没等邬可澜张嘴说话,县狱里传来问事高亢的尖叫声:“不好了!陈梵昌死了!” 邬可澜瞬间觉得头大如斗。 明白了,终于明白了,风瑞之所以跑到南龙,就是为了防备这一招! 风家几百年的传承,看上去不起眼,可到了关键时候,是能救命的呀! 若是没有风家在背后支招,风瑞那脑子,绝对想不到避祸这一招! 风瑞在外避祸,所有的过错,可不就得邬可澜一肩挑了么? 县狱内,大理寺的仵作很快查出,陈梵昌的死因是喝了下毒的水,下毒的白直也撞墙身亡。 邬可澜摇摇欲坠,知道自己的位置再也坐不住了。 这是当着大理寺官吏的面,县狱白直下毒,说破天皇帝也不会饶恕你,吏部也绝对不会再让邬可澜主政一方。 甚至,一个“无能”的标签,也将一辈子牢牢贴在邬可澜身上。 可笑的是,邬可澜还自己兴致勃勃地往大坑里跳。 …… 州狱里,吊儿郎当挥着拳头大小铁锤、有一下没一下地砸着夯土墙的典狱宣胡,听到白直传来陈梵昌死在县狱的消息,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口大黑锅,终于丢出去,砸到别人手里了。 耶耶防了六次,让他活着; 你们这些废柴连一次都没防住。 手艺太粗糙了! 啥也别说了,治中赏下二十缗钱,自己能装十缗,剩下的再分分,即便是白直也能额外得个百来文,舒坦! 至于这快乐是不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这种高深的问题就别问宣胡了。 他的嗜好就是,买酒、买肉! 你问为什么不是去暗娼门子寻欢作乐? 年轻了。 …… 南龙,蹲得快发霉的风瑞,成天跟小寡妇逗乐子,都已经乏味了。 哎,只能逗逗、不能上手的日子,心痒痒啊! 可惜家里的婆姨也不好交代哟! 虽说纳一个小妾不是不行,可大唐的婆姨凶悍,必须得她点头了才敢行动哟,在此之前只能心动。 真无奈啊! 乡土气息,哎,河州哪里不是乡土气息哟! 直到一名风家子弟奔来,风瑞脸上才露出惬意的笑容。 背靠家族就是好,风吹草动的,家族都能及时通风报信、出谋划策。 听到河州把人犯交出,借口修州狱迅速关了州狱,风瑞脸上露出了古怪的笑意。 以邻为壑这一招,州衙玩得真溜。 以邬可澜想往上爬的心思,一定迫不及待地让大理寺将人犯关押入县狱,然后,用脚丫子都能想到,重要人犯死了。 邬可澜这口锅,背得结结实实的,甩都甩不脱。 呵呵,县令这把交椅,也该我风瑞去坐坐了。 第九十九章 狡黠的里正 凤林县又换了县令。 唯一遗憾的是,凤林县已经属于乌州,与柴令武再无关系。 罗大宣听说为了他,陛下亲自将吏部侍郎贬为治书侍御史,皱巴巴的老脸绽放出异样的光彩来。 不仅如此,陛下还亲降诏书,温言安抚老县令,给他子孙一个国子监荫监的名额。 值了。 受的这点小委屈瞬间不翼而飞,罗大宣觉得,他这把老骨头,就是抛洒在米川县也知足了。 精神焕发的罗大宣带着皋兰渠数人,在乙麻亥督导扦插核桃枝。 虽然天气很热,老明府的额头上都隐隐见汗水,但也正是因为夏季的勃勃生机、枝条的相对硬实,更适合扦插。 “本官事先得提醒你们,扦插能否成功,以及成功后能否顺利销出,都未可知。因此,你们只能将此事顺带着做,不能孤注一掷全投上去。否则,有个好歹,连哭都没地儿。” 罗大宣依旧极其保守。 要是百姓不管不顾,全部家当投去栽核桃,万一有个波动,还不得上吊啊! 不要说不可能,好多人都有赌徒心理,想要一把翻身,结果一把沉沦。 米川县虽然在稳稳上升,但底子薄,经不起折腾,罗大宣才特意强调再强调,只为一个“稳”字。 柴令武在一旁点头:“明府这是老成持重之言,你们须得认真听了。若不成,当今天白辛苦一场,本官与明府对不住你们;若成了,大家有个额外的收益,收成之余念叨一声明府的好就是了。” 乙麻亥的百姓都笑了起来。 栽种几棵核桃树而已,又不耽误大家放牧,不成就不成呗。 明府偌大岁数了,还不辞辛劳地跑你乙麻亥这种难走的地方,难道是贪图你什么吗? 论财,鸟不拉屎的乙麻亥能吸引到明府? 论名望,守城一战,明府在米川县已经到达了巅峰,除了治中,再无人可以媲美。 论色,乙麻亥的村姑、寡妇也不见得有多出众,岂不闻米川县城那掌柜婆姨还愿意为明府减肥来着? 至于说明府可能贵体有恙,谁说的,站出来,看不打死你! 那叫君子自爱、洁身自好! 扦插本身没有太大难度,不过是提前几天把发酵过的牲畜粪便、草木灰拌进泥土里,然后选取粗直一些的枝条,砍下后待切口干燥再插泥土里,注意不可上下颠倒,浇上适量的水。 除了有保水的要求外,硬枝扦插的要求并不高,且因为选取的时节好,极易成活。 柴令武转一圈,倒是发现了一点问题。 “你们栽种得密了些,要想核桃树长得好,得留够让它们生根的地盘,你们乙麻亥又不缺山地。” 柴令武点出了问题。 节约那点土地做什么,这又不是人多地少的年头。 这话真不是瞎说,果树的根系通常都很发达,也许一棵齐腰粗的树,它的根系覆盖范围就能达到二十平方以上。 间隔不足的话,树冠之间相互抢阳光、根系之间抢水抢肥,长势会受影响的。 乙麻亥的村正很有眼色地让自家嫚子端着去年采收的核桃过来,让柴令武、罗大宣尝尝滋味。 个大还行,滋味也不错,就是壳坚硬了点,还得让白雨棠控制力度砸一下才得吃。 至于村正家的嫚子,纯正的村姑,倒也还算水灵,可惜柴令武早已身不由己。 据说,身边某名部曲,就是负责盯着不让他犯“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悲伤,辣么大…… …… 尕愣口那边,退出弓马手、担任了里正的阿诺瓦塞,威严日益增长。 自从大蒜卖了钱,阿诺瓦塞的腰板硬了起来,原本对他与姜婕的关系还有非议的尕愣口,瞬间只有羡慕。 “看看你个废物,除了每天赶着牛羊溜达,还能干什么?学学人家阿诺瓦塞!” 有点不讲道理的样子,难道牛羊就不能卖钱吗? 但是,除了年轻人,哪个吃多了跟婆姨争嘴哟! 吵赢了,婆姨闹心,弄的膳食不是没放盐就是齁到苦; 吵输了,自己憋气。 只有年轻人没有吃够生活的苦,还会为了一口气跟婆姨争。 再说,细细算下来,种大蒜也就花费不多的时间,平时不是照样能放牧么? 阿诺瓦塞一次喝多了咂酒,半醉半醒的允诺,只要尕愣口的人愿意种大蒜,他这个里正会无私地教大家。 里正嘛,也得大家日子好过了,才好指挥人不是? 大家跟着你挣钱了,才会更信服你。 消息不胫而走,待酒醒之后,别人再问阿诺瓦塞,他虽然有些懊恼,却还是点头承认了。 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口钉,说了就得认。 一时间经常有人提着腊肉、拎着麦子上阿诺瓦塞家,算个打伙用膳之意,却是在试探阿诺瓦塞的话有几分真诚。 “羌人说过的话,就像火塘里的火,真诚又炽烈。”阿诺瓦塞像是在硬撑。 众人更加眉开眼笑,吃着姜婕送上的膳食,觉得更香了。 要是阿诺瓦塞痛痛快快的应下来,大家还会觉得是不是有问题呢。 硬撑场面嘛,理解,哪个汉子不是这么二过? 这种情况下,阿诺瓦塞的话就可信多了。 吃喝之后,开始有人问起诀窍,阿诺瓦塞的眼色微微变了一下,还是从堆肥发酵、犁田、水源、选种开始吹起。 九真一假,假的是加了点神神道道的东西,比如祭拜土地神之类的。 偏偏,就是这最假的内容,最让羌人们深信不疑。 在这个时代,除了对各种教派的神灵崇拜外,自然崇拜也很流行。 总而言之就是,各路神灵,百姓都不忘乞求他们赐福,哪怕明知道只能是个心理慰藉。 其实,即便是科技昌明的后世,人们一样该拜就拜,哪怕平时省吃俭用,也要捐上那么一笔香火钱。 就连柴令武也不敢说真的没有神灵,否则如何解释自己的穿越? 伙伴们散去,阿诺瓦塞心满意足地搂着姜婕,看着已经熟睡的乐都青龙,抓过一坛咂酒,与姜婕对吸。 这日子,惬意了啊! 姜婕轻轻敲打了一下阿诺瓦塞的胸膛:“油嘴滑舌,瞎话一套接一套的。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拜过土地神了?” 阿诺瓦塞小声地笑了:“在心里祭拜过。我要不那么说,他们还不肯相信呢。” 姜婕吸了一口咂酒,撇嘴道:“你说漏嘴的模样,其实一点都不真。” 阿诺瓦塞露出狡黠的笑容:“你信不信,我要是直接说教他们,没几个人理睬我?轻易到手的,大家都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要弄得是我不情不愿地传出去,他们才觉得捡了便宜。” “我想好了,明年最少种一百亩大蒜。” 姜婕瞪了阿诺瓦塞一眼:“那么多地,你种得过来?” 阿诺瓦塞紧了紧臂弯,嘿嘿奸笑:“你以为到时候他们不得过来重新看看?呵呵,到时候还得让他们心甘情愿为我们家开荒、为我们家种蒜,做不到还得踢上两脚。” 蹑手蹑脚给乐都青龙盖上毯子,阿诺瓦塞夫妻悄然到另外一边,奏响了原始的乐章。 …… 比隆,新任村正皋兰渠,意气风发地看着一家家拿着晒干的秦椒,交到风家管事手里过称,再现场拿钱。 虽说每家的秦椒不是太多,但这是额外来的钱啊! 更重要的是,自从栽种秦椒以后,以前在比隆走一遍、要踩上三泡牛屎的现象再也没有了,谁家看见外头的粪便都想铲在自家院子里堆肥,道路显得干净多了。 借着秦椒挣钱的势头,皋兰渠在比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大了,以往那些倔强老头开始软化了,甚至不少人家追着说亲了。 这日子,舒坦。 将整个比隆的老少召集到一起,皋兰渠意气风发。 “本村正觉得,明年的秦椒,比隆应该再扩种一千亩!风管事说了,比隆的气候独特,种出来的秦椒麻味儿足,只要肯种、能保证这品质,无论有多少都收!”皋兰渠用力地挥手。 嗯? 不是该掌声雷动吗? 为什么一片死寂呢? 族长叹息着起身:“娃,知道你是一心为了比隆好,甚至你扩种的想法我也支持。但是,一下种一千亩,失败的话对比隆影响太大。” “这个山头的果树果子甜,移到另一个山头可能就又苦又涩。北面吹的风带黄河的水汽,比较湿润,南面就要干燥一些,各地方的情况不一样啊!步子不能太大,容易扯着胯啊!以原先的种植区域为原点,向外扩散两百亩吧!” “一千亩,比隆还承担不起。” 皋兰渠沉默了,细细地思量自己的计划与族长的话。 或者,是自己太激进了? 虽然不甘心,但还是得照办呐! “行,那就扩种两百亩,我自己再去南面种十亩。” 既然有难题了,村正自己上! 十亩而已,皋兰渠再带上一两名青年,拉上两头牛,换上两架新买的曲辕犁就能搞定。 是的,曲辕犁已经铺到了河西,米川县也能够买到。 “我们随村正去试种。” 两名同族的年轻人站了起来。 年轻人,才乐意去尝试不同,哪怕注定结果是失败。 第一百章 九曲贼的礼物 大理寺一行人终于离开了河州,继续追溯走私生铁的轨迹,岷州都督李道彦不免颇受叨扰。 走私这东西,向来很双标。 从本国走私战略管控物资到敌国,是大罪,该死; 从敌国走私战略管控物资到本国,是大功,当赏。 敌之仇寇,我之英雄。 立场不同罢了。 柴令武一直以为河州是直接隶属朝廷的,直到卫戈给他好好讲解了一通才明白隶属关系。 武德七年,河州隶属兰州都督府; 武德八年,兰州、鄯州、廓州、河州隶兰州都督府; 贞观五年,兰州都督府增领米州; 贞观六年,兰州都督府增领西盐州; 贞观七年,复领乌州。 闹了半天,柴令武一向折腾的范围,都是在兰州都督府辖下。 失败,混了那么久,才知道真正的隶属。 廓州刺史“久且洛生”回长安议叙,途经枹罕城,进来与诸同僚相聚。 久且是党项姓,后改为久姓,在后世天津、河南、山西、安徽多地散居。 柴令武欣然作陪,与久且洛生谈笑风生。 “久且洛生”在上次鄯州大战时,没有丝毫犹豫地派出两个折冲府相助,攻击吐谷浑军在牛心堆的辎重粮草,让鄯州大战圆满地结束。 不管人家是大局感强也好、是看高俭的颜面也罢,或者是真对吐谷浑恨之入骨,柴令武都必须领这个情。 “久且洛生”很健谈,对柴令武的大胆也赞不绝口。 廓州也是被吐谷浑劫掠的第一线,柴令武欠了“久且洛生”人情,“久且洛生”又何尝不欠柴令武人情? 酒过三巡,微有酣意,“久且洛生”便讲起了党项羌的习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 党项羌并非柴令武相像中的住帐篷,而是住木土房屋,因为冷,房屋以牦牛尾与羊毛覆盖,一年一换。 身上的衣物粗糙,身上时常披着毡子。 有长寿的,年岁可达一百五六十岁。 对于这一点,柴令武将信将疑。 在这个四十就算老汉的年代,能活那么长,很惊人的。 部落之间、民众之间,盗窃、劫掠、殴斗是经常事,特别注重复仇,在没复仇之前,蓬头垢面、跣足、蔬食,斩仇人而复常。 么么,也是党项羌的领地寒冷了。否则,想想那个味,酸爽得不要不要的。 光脚丫子,在那里怕是会生冻疮。 至于蔬食,这一点得好好说道说道。 党项羌不事种植,以牛、马、羊、驴为主食,蔬食对于他们来说,完全是尝鲜嘛。 此时的党项羌没有文字,以草木记事,人死皆火葬。 妻其庶母及伯叔母、嫂、子弟之妇,则是被外人垢病,称为烝报。 像前隋的义成公主在突厥,就是烝报的典型例子。 烝报其实并非各周边民族的专利,《左传》中“烝”、“报”的实例出自秦、齐、楚、晋、郑、卫各国。 在地主阶级的封建制确立以后,中原王朝的烝、报渐被视为“乱伦”的淫行,成为偶然发生的现象,要受到谴责和治罪,不再具有合法性和普遍性,历代王朝都在不同程度上禁止烝报婚,有的还以法律形式明文规定。 周边的各民族,在这点上则维持了旧习俗,颇为中原人诟病。 党项羌各部以姓氏为聚落,但大部之下还有小部。 所以,党项羌并不是无懈可击,只是看看你有没有用对人。 要是用上“久且洛生”这样一个对党项羌知根知底的人物,对付拓跋氏应该容易得多了吧? 投桃报李,柴令武也悄然送上一块谯国公府的令牌,让“久且洛生”在需要的时候登门拜访。 柴二公子第一块送出去的令牌,分量还是很重的。 …… 九曲贼二首领“苏蟒达赞朗”送来大首领“苏蟒达郎巴”的密信,神神秘秘地说要送柴令武一份功劳,但是要柴令武到马集外的边境一晤。 阿融瞬间就炸了:“二公子,不能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只身犯险?就是要去,也得有一队府兵护送!” 柴刀、李不悔兄妹瞬间坚定地支持阿融。 “庄主,既然他们有心,为何不能来枹罕城拜见?边境上,若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连求救都来不及!” 伍参、陆肆抱臂站到一旁,一言不发。 白雨棠胸膛拍得咣咣响:“怕什么?有我与莫那娄捷在,即便是拼了命,也会送庄主回来!你说是不是?” “莫那娄捷”挠头,憨憨地笑了:“你说的都对。” 完犊子咯,还没成亲呢,就成了耙耳朵! 柴令武沉思了一阵:“九曲侠现在还有求于我,轻易不会对我不利。而且,他们请求内附的事,我已经上了奏折,这节骨眼上,他们只会尽力保护我。” “柴刀、阿融、李不悔,看好家。伍参、陆肆,备马;白雨棠、莫那娄捷,备车!” 旁边的“苏蟒达赞朗”击掌:“治中果然豪气冲云霄!请随我来!” 抵达边境线上,白雨棠与“莫那娄捷”跳下马车,一左一右寻找了两个最有利的攻击点,长椎、挝在手,便有一种如山岳般不可撼动的风范。 伍参、陆肆并未下马,身躯看似放松,其实时刻能发动攻击。 “苏蟒达赞朗”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若有异动,活不过三息! “治中所属,果然都是精锐,尕愣口一战,白娘子的风范依旧让某钦佩。” “苏蟒达赞朗”手指卷入口中,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哨。 对面的山坳里,缓缓驰出两骑。 其中一个是熟人,九曲贼的大首领“苏蟒达郎巴”,一身粗皮子衣裳,大头长裙帽,身上只挎了一把马刀,未带弓箭。 另一个陌生的面孔,眼神闪烁,看上去颇有不安之意,二十多岁的面孔却写满了风霜,身上同样只挎着马刀,满是皲裂的手总是情不自禁地往刀柄抓去,却又纠结的松开了。 “苏蟒达郎巴”跳下马,大笑着与柴令武拥抱一下:“果然,我这双眼睛还是很准的,治中英雄了得,不会畏惧这一点点危险。” 柴令武大笑:“无论如何,这里还是大唐的疆域,大唐便是我最坚强的后盾。谁想在这里动我,也得考虑大唐的雷霆之怒不是?” “礼物我可带来了,就是他。治中可能猜猜他的来历?”“苏蟒达郎巴”半带炫耀、半带表功地说。 柴令武笑了。 要说从前,柴令武真没法猜。 可是,恰恰“久且洛生”给柴令武补上了最重要的一课。 粗布衣裳,外裹毡子,这无疑是党项羌。 黑党项、雪山党项靠近吐蕃这一头,离大唐颇远,暂时不会有交集; 细封氏、野利氏(《旧唐书》记载为野辞氏)、费听氏、往利氏、颇超氏、米擒氏、房当氏七部,已经投向大唐,没必要遮遮掩掩。 真相只有一个…… “拓跋氏。”柴令武斩钉截铁的说。 “苏蟒达郎巴”奋力击掌:“治中果然智慧超群!这是拓跋细豆,拓跋氏的小首领,我的表亲。” “拓跋细豆”见柴令武身边的人没有动作,渐渐放松,叉手向柴令武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拓跋细豆见过治中。” “苏蟒达郎巴”拍了拍“拓跋细豆”的肩头:“别看治中的官衔不是太高,却是上达天听的皇亲国戚,更于鄯州以天使的身份率军打败了吐谷浑十万大军。” 拓跋细豆腰板瞬间直了许多,看向柴令武的眼神带着几分崇拜。 对于他们来说,只有真正的强者才值得尊敬,如李靖一般灭国的才是真豪杰。 至于大唐使者安兴贵以一使灭凉王李轨,对于习惯了武力称雄的党项羌来说,是不怎么看得上的。 柴令武以使者的身份,本来可以安然离开,却毅然率府兵大战吐谷浑,声名着实响亮。 拓跋细豆咧嘴一笑:“其实,看到颇超氏、往利氏他们投入大唐,每年得到大唐丰厚的赏赐,拓跋氏也眼馋呐!奈何大首领拓跋赤辞是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的女婿,坚持要站在吐谷浑这一边呐!” 好嘛,柴令武总算明白,为什么当初在昆明池畔见到有投唐意向的拓跋赤辞,最终仍倒向了吐谷浑。 只能说,有时候,联姻还是管用的。 柴令武微笑:“那么,拓跋细豆你愿意投大唐吗?” 拓跋细豆眼睛都亮了:“当然愿意!听说大唐长安城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东海的珍珠、高句丽的海东青、全天下的美酒、最美丽的姑娘……” “只要归了大唐,这些都会有。”柴令武淡淡地补充。“并且,大唐海纳百川,对异族并不歧视……” 当然,大唐的百姓是骄傲了点儿,但是你嗷上一声“我也是大唐人”,你就能瞬间发现,大家对你真的很友好。 柴令武微笑着坐到陆肆搬来的椅子,伍参慢慢搬着椅子待客。 “归唐很容易,想要过上好日子却不容易。你的部落,有万户人家不?没有。那么,正常归附,你就是个大一点的里正,能收取你部落的税赋,朝廷再提一提你的待遇,从九品下的县尉不能再高了。” 柴令武细细地剖析。 拓跋细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费心费力就还是管本部人马,犯得着冒那么大风险吗? 第一百零一章 当心摔死 利益,当然要最大化才满足。 刀尖,也需要在最关键时刻刺出才能收获最大的利益。 现在让“拓跋细豆”率部投过来,对大唐、对柴令武、对“拓跋细豆”,都是利益无穷小,除了让“拓跋赤辞”怒骂几句,一点作用没有。 拓跋·余则成·细豆想都没想,当即表示愿意蛰伏,随时听候大唐的号召。 “拓跋细豆”奉上一把牛耳小刀为信物,柴令武则用了一块云豹蓝田玉佩为信物,在“苏蟒达郎巴”兄弟的见证下,郑重立下盟誓。 说实在话,这种连契约都没有的盟誓,在后世连小孩子都哄不住,在这个时代偏偏大家都相信,仿佛在旁人见证过、神灵倾听过之后,再无人再背盟。 当然,这典型是小人物思维。 当年的渭水之盟,李世民可是斥责颉利可汗背盟的。 可见,在大人物面前,盟誓就是擦腚的土纸,用过就扔。 真正虔诚相信盟誓的,往往是些小人物。 …… 回程之后,再无人提及此事。 柴令武顺带再去马集、新集视察了一遍。 两地从里正到泼皮,几乎全部去吃免费饭了,柴令武顺手举荐的鲍布铜,顺理成章地成为马集新里正。 这么说罢,即便没有柴令武举荐,鲍布铜也有五成希望当上里正。 能当上村正、里正、坊正的,从来不会是什么善茬,纯好人压不住下面的牛鬼蛇神、魑魅魍魉,唯有比他们更凶、更恶的,才可能镇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心——尤其马集是在两国交界处不远。 “这里厮混的,就没几个良善之辈。”鲍布铜领着柴令武到马集唯一的苍蝇馆子,随便点了两个菜,咂酒走起。 现在的鲍布铜心态已经转变,完全将自己当成一个真正的里正。 虽然里正一年也混不到几个钱,但管个肚儿饱是没问题的。 “之前的县衙高高在上,县令以为法令颁布下来,子民就该去遵从。呵呵,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唐律悬在头上也阻碍不了大家想一夜暴富。” “发配边疆,吓吓其他地方的人没问题,可这里就是边疆!” 鲍布铜牢骚满腹。 准确地说,这里是全大唐最危险的边疆。 北面最大的威胁突厥打废了,东北的高句丽现在与大唐是蜜月期,吐蕃一时半会儿还不可能图谋突出高原,南面的林邑现在很老实,骠国也比较安分,云南范围各部林立,真腊的实力日益强大,却与大唐隔着个云南。 细细一看,还真就河西眼下最凶险。 难怪那么多人不怕死! “当了里正,就要摆正你自己的位置,一些小毛小病的,上官能睁一眼闭一眼,可别往刀口上送!”柴令武顺便敲打了鲍布铜一下。 鲍布铜笑笑:“治中放心,鲍布铜虽然一身毛病,大是大非还是分得很清楚的。尝尝他家的卤猪舌,味道还可以。” 柴令武吧唧几口,闭目回味:“猪没劁过,骚味重,用秦椒与大蒜、茱萸没能压住那味儿,倒是卤汁有点名堂。” 鲍布铜目瞪口呆。 不是说贵人很少吃猪肉吗? 怎么,感觉这位皇亲国戚出身的治中,比我这平民还了解猪肉? 柴令武淡淡一笑:“在长安之外,灞水之东,有个柴家庄,是我自己的庄子。柴家庄养猪,卖出去的猪价高出别人不少。” 鲍布铜心里仿佛有人在挠痒痒,迫不及待地追问:“治中能不能教教小人?” 柴令武轻轻咂了一口酒:“为什么贵人嫌弃猪肉?因为有些地方养猪,实在是太不讲究了,让人看了就没法吃猪肉。其次,猪肉骚味重;第三,猪性活泼,难管。” “第一点,需要你们自己注意清扫,给猪一个看得过去的圈舍,买主心里也没那么膈应;第二、第三点,同一个手段可以解决,劁猪。” “去势之后的猪,没那么爱动,更长肉,味没那么骚。” “想要猪长得快,尽量喂熟食。” 鲍布铜迅速抽出一块布,在上头写写画画,柴令武在一旁愣没看出他写的与自己话有什么联系,上面都是看不懂的符号啊! 鲍布铜讪讪一笑:“小人不识字,只能用自己画的符号代替了。” 嘶,这是地下交通站的节奏吗? 鲍布铜理了一下思路:“有治中给的法子,我就能整治这帮泼皮什么的了。当游侠儿、当泼皮,这是摆烂,也是看不到希望,要是能把养猪的事儿搞成了,想来也没几个愿意游手好闲的。” 谁不知道当游侠儿、泼皮是没有前途的? 哪个游侠儿、泼皮不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 枯燥无味的脸朝黄土背朝天,或者离群索居放牧牛羊、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人,有想法的年轻人自然不甘,然而却无法改变这命运,认识到梦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后,颓废在所难免,继而沉沦。 哪怕官府现在已经收监一批,却无济于事,很快年轻一批会成长起来,继续……重蹈覆辙。 把这些浪荡少年逮去养猪,看看能让人眼热的收益,相信很多人能悉心学习养猪技巧,成为大唐伟大事业添砖加瓦的……猪倌。 …… 枹罕县中热闹起来。 因为陈家台一案,河州上下同心,挖出一条大鱼,皇帝的嘉奖便如期而至。 钱财无数,约摸够填补河州这些年的亏空,很讲究官仪的刺史卢望江都乐得大笑。 娘哩,出衙终于不用看商贾追债的嘴脸了! 至于说加官进爵……你想多了。 除了开疆拓土,现在想获得爵位的难度不是一般的高。 道理也很明显,爵位要那么随便封下去,国库都未必能撑得住。 所以,一个理智一点的王朝,供养的官爵都是有定数的。 反面典型的话,看看明朝就知道。 虽然不是唯一的原因,但举一国之力、供养翻了无数倍的宗亲,也是拖垮财政的沉重负累啊。 柴令武听张阿难念完诏书,失望地抬头:“合着压根没我什么事啊!” 是的,诏书上根本没提及柴令武,连一个字都没有。 难道,因为调动兵马的事,皇帝二舅还在生气? 这气量,难怪外祖当初死活不选他。 至于周绍范,柴令武相信,李世民从一开始就知道是柴令武的手脚,毕竟报复的指向性太明显。 谁又敢说,李世民不是在顺水推舟呢? 李明英从张阿难身后现身,如葱的手指刮着面皮,冲柴令武扮鬼脸、吐舌头:“没羞没臊!咋地,你还想皇帝亲自为你写一道诏书,将你捧上九霄云外啊!当心摔死!” 呃…… 李明英的话虽然太直白了,可也说中了实情。 柴令武的小身板,承载不起太多赞誉。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就是不得劲啊! 柴令武无奈地将此事抛在脑后,令司户参军晏安邦将财帛入账,并张贴露布,让那些商贾于三日后来州衙兑付欠款。 李明英瞪大了眼睛:“哈?你们河州那么穷?还倒欠着商贾的钱?哈哈,笑死我了。” 柴令武嫌弃地白了一眼:“小屁孩,懂个什么?以前欠的更多呢!河州每年要被吐谷浑劫掠、要与吐谷浑打仗,要赈济、要抚恤,收的那点钱粮够干嘛的?不欠着商贾的,衙门早就开不了门了!” 李明英嘟着嘴,别扭了小半天,才嘟囔道:“人家不知道嘛。” 柴令武被“人家”这个词雷得里黄外焦的。 娘里娘气的,一点不汉子! 好吧,李明英是第三性别,说汉子也不对。 反正就是感觉怪怪的。 李不悔轻笑着走来:“庄主,这一期培训班学员通过了考试,可以结业了。另外,他们要额外买一百架算盘回去。” 柴令武摆手:“你让米川县算盘作坊送货过来,每架加价五百文。你自己支一缗工钱,额外的算盘,每架给你提十文。” 李不悔眼睛都乐得眯成了一条缝。 这样一来,就能拿两缗钱了呀! 孝敬阿娘一缗,自己还能留一缗当嫁妆。 真好! “庄主,我觉得你明天还是抽空见见他们,毕竟他们主营是车马行,以后难免有用得上的时候。”李不悔提议。 咦,李不悔长大了,会考虑这些了啊! “建议很好,我明天去见见他们。”柴令武赞许道。 李不悔的笑容渐渐带了一丝傲气,挑衅地看了李明英一眼。 柴令武莫名其妙地眨眼,李不悔这是中邪了? 阿融煮茶汤,柴刀则去酒肆订席,让他们送饭菜过来。 不论是张阿难,还是李明英,都背靠皇帝,得罪不起,得好吃好喝的供着。 天家近侍,让你成事可能不行,要坏你前程只需要在适当的时机递一句话而已。 哪怕你不亲近,也别招惹了。 发子面肠、生长于低洼处的牛蕨、酸酸甜甜带点酒味的甜醅、面筋制成的酿皮子,都散发着浓浓的香气。 虽然没有半圆形的锅,但有镬可用,羊肉胡茄还是出现了。 茄子原产印度,西汉时期已经小规模传入巴蜀了。 无论是李明英,还是李不悔,对甜醅都无法抗拒。 有几个小孩子能抵挡酸酸甜甜的诱惑呢? 第一百零二章 人情大了 (开书到现在,51天没有停止过,加油!) 张阿难对其他的菜肴浅尝辄止,唯独对牛蕨情有独钟。 “当年大荒,连山沟里的蕨菜都吃光了,根都刨干净了,不得已才被耶娘送走。”张阿难无限唏嘘。 也是,没有苦难,不到熬不下去了,一般人家谁愿意让子嗣受这一刀啊! 柴令武的关注点却与众不同:“张侯,需要提醒你一句,蕨菜好吃,却不宜多食,有致病的风险。” 这是柴令武印象中比较奇怪的知识,说是蕨菜内含有某种致癌物质,会导致人类患癌症的几率上升。 按说这个特性,古代医学也应该会掌握吧,可为什么好像古医书里没有提及呢? 柴令武苦苦思索了许久,终于得出结论:古代因为战争、食物匮乏等等因素,大多数人等不到癌症发作就死了。 所以,这东西即便有危害,对多数人来说也不是事。 张阿难最后咽下一口蕨菜,满不在乎地轻笑:“自前朝仁寿年间我便已在宫中任事,三十多年的风风雨雨,早回本了,便是现在撒手人寰也无所谓。柴二郎心善,倒是让你见笑了。” “我还不知道有多少年头可活,就是李明英年幼,行事颇多任性,日后还望柴二郎多看护一二。” “叔公,不许胡说!”李明英扬眉,不悦地轻喝。 张阿难微微一笑,也不辩驳。 说,或者不说,难道还能改变事实? 都五十多岁的人了。 柴令武微微一笑:“李明英虽然稚气了些,有些不谙世事,却心地善良,自当有福报。” 善良是善良了,总是自以为是,结果……哈哈。 这种带着点损味的话,因为阅历不足,李明英是听不懂的。 “哈哈,算你有眼力。喏,别说我李明英不仗义,这是我偷偷跑到后宫三清殿为你求得的平安符,戴上。”眉开眼笑的李明英拿出一张折叠好的符纸。 后宫中不仅有三清殿,还有佛光寺、孔子庙,深刻地体现了皇室“三教一体”的伟大理念。 李明英身为一个小宦者,跑去后宫的机会不是没有,能去求符的时间却绝对少得可怜。 总不能别人干活的时候你偷懒吧? 凭这一点,说是礼轻情意重,一点都不过分。 投桃须报李,人家李明英展现自己的友情了,难道柴令武还能拉胯? 柴令武考虑了一下:“你仗义,我也不会差!这一封密奏,交给你,你只能直接交给陛下。有这个功劳垫一下,混一个寺人的身份应该不难吧?” 李明英瞪大了眼睛。 见到皇帝确实不是很难,转交密奏也能够做到。 可是,柴令武为什么不交给张阿难,要交给李明英啊? 没来由地,李明英的双眼布满了雾气,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张阿难起身,郑重地对柴令武叉手。 这一封密奏,交由张阿难上呈,与交由李明英上呈,结果完全不一样。 这份人情,大了。 …… 拓跋氏占地很广,各小分支之间也交错而居。 按党项羌的习俗,相互间的争斗自然也免不了,并不会因为同姓而略微慈悲。 “拓跋细豆”与体格健壮的“拓跋思头”持长矛,走马而斗。 整片小山谷里,只剩下他们二人尽兴而斗,说是要赢得光明磊落。 在内讧时,也确实有这个习惯,经过双方同意后,不许外人插手。 “哈!” 暴喝声中,两支长矛同时断裂,两人同时在马背上后仰,避开激荡的矛头。 跳下马,两人开始激烈的肉搏,抱、摔、绊,拳打、肘击、脚踢,打得那叫一个地动山摇。 斗了十余年,还是势均力敌的样子。 两人大笑,各自松手,然后鼻青脸肿地倒在草地上,重重地喘着粗气。 “拓跋细豆”与“拓跋思头”是对头,也是朋友,很奇怪的关系。 但是,在以力量为尊的拓跋氏,只有势均力敌的人才可能成为朋友。 “听说,你想与你嫂子报婚?” “拓跋细豆”有意无意地戳着“好朋友”的烂疮疤。 烝报婚,还是有细分的,子继庶母为烝婚,弟继嫂、侄继婶、叔继侄媳为报婚。 “拓跋思头”恨恨地一拳砸到地上。 他倒是想把丰腴动人的嫂子娶回家,奈何叔父横插一杠子,生生把嫂子给娶了过去啊! 换了别人,他一定挥刀相向,无论如何都要把嫂子抢回来。 奈何,叔父是拓跋氏的大首领“拓跋赤辞”啊! 再如何憋屈,也只能忍! “听说没有,颇超一杰最近很嘚瑟啊!赶了一批牛马去大唐长安城朝贡,赏赐回来的粮草、衣物、布料、盐铁、兵甲,算下来比颇超氏朝贡的物品值钱多了。” “拓跋细豆”漫不经心地分享着在党项羌内部流传的消息。 谁不眼热? 颇超氏可以拿到这样的好处,拓跋氏为什么拿不到? 因为,大首领“拓跋赤辞”与吐谷浑联姻了,拓跋氏只能对吐谷浑忠心耿耿,拿数量可观的牛羊换回可怜巴巴的盐! “拓跋思头”起身,跳上马背,一声不吭地走了。 “拓跋细豆”微笑着起身,慢慢牵着马匹踱出山谷。 种子已经种下,还需要时间生根发芽,急不得的。 若是再说得过分些,难保“拓跋思头”不会把自己卖到大首领座前。 在拓跋氏,朋友的意思,有时候是能被卖的。 越能卖得大价钱,这个朋友越真。 …… 两仪殿,小朝会,李世民与诸位宰辅传看柴令武的密奏,眉眼里洋溢着深深的喜悦。 拓跋氏顽固,且与吐谷浑联姻,大唐出兵对付吐谷浑,总要被拓跋氏扯后腿,不免烦不胜烦。 论打,大唐可以拍着胸膛问一句:还有谁? 可拓跋氏占据地利,只是缠斗的话,确实是个麻烦。 廓州刺史“久且洛生”被召回长安议叙,只是个幌子,真实用意还是要了解党项羌的详细情况。 “久且洛生”掌握的情况,与柴令武转呈上来“拓跋细豆”所说的细节,相互对照一下,去除部分误差,一下就豁然开朗了啊! 现在,拓跋氏内部隐隐有分歧,有小首领愿意为大唐内应,事情就简单多了! 再配上九曲贼画的舆图,整个拓跋氏、吐谷浑,已经是大唐眼中不设防的小娘子,可以肆意妄为了! 托言足疾、久不曾上朝的尚书右仆射李靖,仔细看过密奏,再细细地对照了舆图,想了又想。 “陛下,臣以为吐谷浑可以打,且必胜之,但这不是重点。隋炀帝时,也曾遣宇文述打下吐谷浑,慕容伏允南奔雪山,其后趁隋乱复国。” “所以,真要灭吐谷浑,必须擒获或诛杀慕容伏允。只走一路对付慕容伏允是不够的,必须南北夹击,断了他逃向南的道路。” “否则,他上了雪山,我们只能徒呼奈何。” 李靖的谋略,自然是很高明的,任谁都挑不出毛病。 说完大事,就该说论功行赏的事了。 九曲贼,不,九曲侠的内附请求,准; “拓跋细豆”想要富贵的要求,不是事。 李世民轻咳了一声:“上次走私生铁的事,柴令武个人的封赏被朕压下来了。可如今柴令武又立功了,朕若吝于封赏吧,恐怕寒了臣子之心;封赏重了吧,怕他扛不起。” “总不能说,朕现在将河州刺史卢望江搬开,让他为一方大吏吧?他还未到弱冠之年呢。” 这种事,李靖一向不出声的。 房谋杜断,房乔的主意是最多的,闻言只是想了一下,瞬间有了主意:“陛下可是忘了,柴令武有个正七品上的勋官云骑尉……” 一堆不良老货奸笑起来。 李世民扳扳手指头:“他现在是从六品上,对应的勋官是飞骑尉;便提一级,授他正六品上的骁骑尉罢。” 老货们全部笑了。 侍中魏徵沉吟了一下:“还是略略亏待了他。” 李世民奸笑道:“他既然心心念念要婚姻自主,朕就许他不尚公主好了。” 甘露殿里,听到李世民决议的长孙皇后,眼泪都笑出来了。 这对甥舅,真是有意思得紧! …… 河州州衙,柴令武审阅着商贾手中的欠条,收了回来,重新开具一张付款凭条,盖上自己的印信,然后一挥手:“去司户参军那里领钱!” 天可怜见,在河州混两年了,终于能熬到不欠债的那天。 可恨,这钱财,明明该是我柴令武的功劳,却化为了河州的府库,这悲伤啊,它逆流成河…… 好在,看着最后一名债主离去,晏安邦过来禀报还有节余,稍稍安抚了一下柴令武受伤的心。 门下省一名给事中前来宣读诏书。 经过门下省审议通过的,就是朝廷正式的诏书,门下省不通过或者绕开门下省的称为中旨。 柴令武听完诏书,几乎要泪流满面了。 皇帝二舅贼抠门,不说涨个实职什么的,给个县子也行啊! 涨勋官,你老人家可真有创意! 勋官除了能多领两文额外的俸禄、多划点职田,听上去好听一点,几乎再无用处。 还好,最后的“许不尚公主”勉强能如意了。 脖子上吃饭的家伙哟,可算是保住了! 第一百零三章 采收啤特果 吏部的行文很快下来了。 枹罕县令邬可澜,免除原职,回长安等候吏部另行安排。 至于具体的安排时间,这可能是个玄学问题。 虽然大唐的读书人是不多,但官位的空缺就更少了。 有好位置,凭什么留给你一个有错的官员? 难道你有义父吗? 原枹罕县丞风瑞,检校枹罕县令。 这是代县令的意思,毕竟县丞直接转县令,品秩跨度有点大,得做出让人信服的成绩才好堵别人的嘴不是? 风瑞立刻与柴令武协商明年种药材的事。 今年的核桃扦插,枹罕县多少还是弄了些,偷鸡成功。 同时,枹罕县衙定时不定时出动,巡视各村、里,严防再有走私生铁的事发生。 已经因此落马一个县令了,不能再重蹈覆辙。 风波恶喜上眉梢,顾不得招摇,大宴宾客,从刺史到县衙的衙役,从风家的朋友到对头,一个都没放过。 请客也需要名目的,直接说庆祝风瑞高升,容易落人话柄,听上去也没格调。 “枹罕县是我风家所居之地,县域的安危,即是我风家的安危。经过风家上下共同研究,发现走私生铁之类的事情,一是损害大唐的利益,二是让那些年轻人对大唐离心离德,三是折冲府、县衙的举动为人监视,若是他们为吐谷浑所用……” 风波恶的话也不是危言耸听,特别是第三点,让多数豪强士绅深有危机感。 等吐谷浑铁骑踏到自家门前时,自家的所有防御却早被卖了个一干二净,还能活命不? “府兵那头是朝廷的事,风家不便置喙。以县衙总共百人的衙役、弓马手,维持枹罕县日常运转已经很辛苦了,再加上巡视各村、里,劳累过度,总是不太好的。” “为此,风家愿意出钱出力,为县衙增添五十名白役的靡费。” 这是大手笔啊! 倒也是,额外有白役巡视边界,泼皮、游侠儿大量被收编,走私生铁的事势必不可能再发生,那些为了蝇头小利盯自家县衙、折冲府的现象也将减少。 “韩集愿意承担十名白役的靡费,并出十五名白役。” “尹集愿意承担五名白役的靡费,并出二十名白役。” “掌子沟愿意承担十名白役的靡费,并出十名白役。” “刁祁出五名白役。” 不是刁祁抠门,只是刁祁本身就要穷好多,人口也相对要少。 但是,刁祁偏偏距离大道不远,这就头疼了,不派人盯着自家也不安心啊! 经过一再协商,白役的总数控制在一百人。 风波恶好生得意,频频到各桌举杯交谈。 柴令武笑了笑,没说话。 卢望江轻轻叹了声气:“折冲都尉怕是要换人咯。” 这是很明显的事,折冲府你家人管着,县令再是你家人,军政全部落你家,谁不头大? 这直接可以成一方小朝廷了好吗? 调兵果然如期而至,折冲都尉风申拔擢为兰州都督府司马,果毅都尉沈锥简拔为河州折冲都尉。 风家在折冲府的影响荡然无存——虽然之前风申也不曾让风家涉及折冲府事务,但风申在位,多少是会有点影响的。 风波恶倒也不失落,如此结果完全在理解范围内,少不得又小小摆宴庆贺风申的升迁。 如果听任风家掌控一地的军政,只能证明一件事,这个王朝的控制力衰弱,要走下坡路了。 …… 大夏县的啤特果要采收了。 县令曹正直亲至州衙,邀请治中前去莅临指导。 这是场面话,真实的意思是,曹正直担心啤特果收了卖不出去,全烂手里,百姓只能抱头痛哭。 这样的事,不是没有过。 益民的好事最后做成了坑民的勾当,官员倒是换个坑位就是了,百姓怎么办? 曹正直虽然看上去有些不太正直,至少为民之心还是很正直的。 他并没有因为听到柴令武描述前景,而贸然让百姓扩种。 要是没有打通商路,贸然让百姓扩种,会是灾难性的后果。 尤其是农耕时代,百姓对风险的抵御力极低,一不小心就是家破人亡。 宁可晚上一年发展,也不能一头撞南墙上。 曹正直的谨慎,让柴令武微微点头。 很好,愿意做事,却又不盲目乐观,不会因步子太大而扯到胩,这样的官员多多益善。 看看大夏县的准备工作,就知道曹正直如何上心了。 一排排的木架已经钉好,方便放置啤特果,并恰好能卡住马车车舆,不至于颠簸过度; 旁边堆积着厚厚的麦杆,是用来铺垫、缓冲的。 凭这一点,就能看出曹正直是真用心了。 “好生采收,放置木架上,拉到长安,派一个熟知啤特果特性的人去掌控时间。”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吩咐。 没办法,啤特果的特性就是酸涩,非得在果架上“出汗”半个月,果子由硬变软,色泽由黄变为酱黑,味道才是酸甜可口。 没有熟知果性的人去掌控时间,让贵人们吃到一口酸涩的啤特果,以后还有人愿意尝试不? 曹正直欲言又止。 柴令武的安排自然很好,可最关键的是,要有贵人出面帮助推广啊! “明府是担心贵人之事?呵呵,放心好了,今年中秋,皇后要携命妇们于承庆殿祭月,已经说好在此时让啤特果登堂入室。” “唯一的问题,是啤特果能不能在此时食用了。” 柴令武信心满满。 欠了自己人情的二舅母,比不讲究的皇帝二舅靠谱多了,她允诺的事,就一定会实现,绝对没有幺蛾子。 听到是皇后的关系,曹正直终于松了口气。 长孙皇后的贤名远播,只要和她沾边的事,稳。 柴令武皇亲国戚的身份,与长孙皇后套一点近乎、寻求一点帮助,也是很正常的事,可信度极高。 大夏县分置出来的时间不长,县衙比较简朴,公廨的桌椅甚至没有上漆,原木的纹路清晰可见。 幸好,这年头,如果不是特意找金丝楠等名贵树种的话,普通的木头不值钱,即便是再大的原木也是如此。 巨大的板材上,由曹正直的家仆煮的两碗茶汤、一碗净水放置其上。 柴令武转头看了曹正直一眼,没有说话。 曹正直赔笑道:“这是下官自幼出家的表叔,空禅和尚,在河州龙兴寺出家,想与治中一晤……” “和尚”一词,梵语中是指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在这个时代是尊称。 空禅和尚看上去慈眉善目的,天命之年,两条罗汉眉长长地垂下,很有佛教里长眉罗汉的风范。 难怪他面前是一碗净水,佛家戒三荤五厌,也叫五荤三厌。 佛家以大蒜、小蒜、兴渠、慈葱、茖葱为五荤,与道家、炼形家(方士)略有不同。 道教把雁、狗、乌龟作为不能吃的三种动物,列为教条,认为“雁有夫妇之伦,狗有扈主之谊;乌龟有君臣忠敬之心,故不忍食。”——《涌幢小品》。 这一点,佛道应该相差不大。 现在的茶汤里时常有五荤,佛门谨守戒律的高僧都会不饮。 “阿弥陀佛,老衲今日请明府引见治中,委实冒昧了。”空禅和尚合掌问讯,身子却坐得笔直。 “大和尚颇有阿氏多尊者之相。”柴令武轻轻品了一口茶汤。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对面是和尚的缘故,茶汤里也没有放葱蒜。 原本神情淡泊的空禅和尚脸上绽放出一丝笑容。 阿氏多尊者即是长眉罗汉,通察大千,心领神会,生来就有两条长长的白眉。 空禅和尚还是颇以自己的两条长眉为傲的,闻言难免自喜。 “阿弥陀佛,治中谬赞了。老衲今日求见治中,是为龙兴寺之事而来,请治中行个方便,毕竟龙兴寺僧众经年雕刻石窟,靡费也是颇大。”空禅和尚说出自己的目的。 说苦衷,这世上有谁没苦衷呢? 柴令武微笑道:“大和尚常年修行佛法,本是出家之人,又何必理会这些红尘俗事呢?龙兴寺石窟,本官也有耳闻,想来即便是千年之后,亦能传播龙兴寺的佛法。” “但是,龙兴寺平日不纳税赋,兼有信众施舍香火钱,已经足够维持了,何苦为了蝇头小利,坏佛门清修之名呢?” “石窟可修,但需量力而为,更不可因此而大量收取投献。须知,地方官府维持运转、赈济、抗敌,税赋都是从土地而来。” “若是土地多数被佛道收取投献,官府收不到足够的税赋,导致地方没有能力抗击吐谷浑入侵,百姓被劫、被杀,这罪过可就大了。” “贞观三年,玄奘和尚出姑臧,入西域,要转到天竺求取真经。想来,到了天竺,玄奘和尚会为天竺僧众托钵乞食而震惊吧?” 空禅和尚叹了口气,合掌道:“是老衲一叶障目了。” 空禅和尚此行,未必是他本人之意,身为苦行僧的他也不在意那些俗物。 可是,谁让他是全寺辈分最高的人呢? 来不来游说是态度问题,能不能成是缘法问题。 苦行僧,本就不太在意外物。 先辈们筚路蓝缕,不照样凿出了石窟佛像么? 第一百零四章 防秋 大夏县的川木香种植很有一套,可见之前的元斛确实不是庸才,奈何被迫与柴令武成了对头,又因为柴令武的反手一击,狼狈地丢官,成了万年县区区一法曹。 有了这个污点在,元斛终其一生,只能是个佐官的命,不可能再担任一方主官了。 川木香是草本植物,每年六至九月的花果期,收取种子过后即可挖掘,根入药,味辛、苦、温,行气止痛,和胃止泻。 川木香的主要产地是苏毗及党项。 苏毗刚刚被吐蕃收复不久,与大唐尚未有直接联系,兼之山高路远,落差太大,令人难以适应,导致相互间基本没有交流; 党项羌海拔没那么夸张,高原反应也几乎没有,可各姓之间、小部族之间,关系太复杂,族人的脾气也比较大,一般人也没法去采药、采买。 所以,大夏县的种植,算是异军突起,填补了大唐药行对川木香需求的真空。 很有前途的种植呀! 要不是其他县还不一定适宜种川木香,柴令武都想试一试了。 泥石流系统表示,试试就逝世。 总而言之,大夏县只要自己不作死,身处河州二线位置,就能稳稳将经济搞上去。 …… 府库有节余,兼之折冲府刚刚换了折冲都尉,于情于理都要上门慰问一番的。 军民是不是鱼水情,在这个朝代待考。 但军政必须紧密结合,又要相应保持距离。 呵呵,绕口就对了。 过分密切犯忌讳,有隔阂又难以应对河西多变的形势。 上好的精盐、干鲜肉食、大麦、时鲜蔬菜、河州常见水果,要说多值钱也不见得,只是满满几大车,聊表河州心意而已。 说到盐,需要顺带提一嘴,自从柴令武调任河州以来,河州商贾再没卖过一颗粗盐。 按各盐商的说法,柴令武教给大家提纯的法子,谁好意思再在他面前卖粗盐? 折冲府营房里一片肃杀气息,各营分别打点行装、收拾兵甲,准备开赴前线的架势。 柴令武让人在营房门口与折冲府司仓参军交接物资,自己在营房边上寻了沈锥说话。 “这是要开战了?没听到风声啊!” 柴令武表示,自己还算耳目灵便,都没有听到九曲贼报来一丝消息嘛。 沈锥哈哈一笑:“治中不是河西人,不知道边地历年的习惯,这叫‘防秋’,就是在秋收之际,府兵出动,防突厥、吐谷浑之类的异族趁机劫掠。” “平时,他们来劫掠,我们的损失还没那么惨重。若是秋收时节来上那么一下,足够河州痛上半年的。” 秋季容易遭劫掠,这个柴令武是知道的,但“防秋”这个专属名词真没听说过。 历年来,纵有府兵分开防守,还是会被吐谷浑偷鸡成功,说明他们的战斗力还是不容小觑的。 不要用鄯州之战来衡量。 那一战,柴令武占了先机,地利人和都抢在前头,尚且折了许多府兵。 要不是廓州府兵从后方攻击牛心堆,毁了吐谷浑军的粮草辎重,斗红了眼的洛阳公还不一定会撤军。 当时拼着折损大部兵力,吐谷浑还是有可能突破府兵的防线。 柴令武扳着手指头算了算,脸色颇为难看。 河州折冲府满员千名府兵,三个县各驻守一百名,尕愣口、比隆、马集少说也得四百名府兵防守,只有少得可怜的三百机动府兵啊! 枹罕县是州治所在,三百机动府兵多半是留于拱卫州治。 比隆也还勉强,毕竟吐谷浑进入比隆的道路绕且较难行。 尕愣口却是最危险的地方。 只凭一百府兵堵尕愣口,难度真的大。 不要觉得积石军很弱,经过一年的磨合,他们的实力比以前的老卒差不到哪里去。 游牧民族一个最大的特点是,他们的兵源几乎不用怎么挑选,逮个人过来磨合一下就可以抡刀开抢了。 因为,残酷的生存环境,已经将不够强壮的人淘汰了。 疾病、野狼、同族之间的厮杀,争夺配偶的血拼,能活下来的,不是足够幸运,就是足够强壮。 而农耕民族一个合格的战士,需用花费更长时间来操练、磨合。 加上战马的冲击力,只要让他们突破防御,就会是一场灾难! 柴令武可以不在乎尕愣口,却无法坐视阿诺瓦塞、姜婕、特别是义子乐都青龙去死! 他们死了,谁种大蒜去? 泥石流系统叫嚷:“不要怂,撸起袖子干!保卫大蒜、保卫秦椒、保卫胡萝卜,脑袋掉了碗大个疤!” 回到州衙,将公事尽数交到别驾卫戈手里,柴令武点了伍参、陆肆、白雨棠、莫那娄捷,准备镇守尕愣口。 虽然吐谷浑未必会来,但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李不悔的眼眶噙着眼珠,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模样让人有点心痛。 柴刀、阿融想跟着上阵,却知道自己是个累赘,只能老实蹲着。 柴令武郑重地吩咐柴刀:“我不在,这里以你为长。记住,一旦事不可为,立刻带李不悔、阿融,还有莫那娄捷的阿姆,放下所有顾虑,星夜奔往柴家庄!记住,不许有丝毫的耽误!” 柴刀郑重地点头。 庄主鄯州大战的后遗症出来了。 吐谷浑可能会按兵不动,也可能大军压境,借机报鄯州大战的仇。 莫那娄捷的阿姆,黯淡的面容突然绽放出光芒,用鲜卑语跟儿子说了几句,莫那娄捷重重地点头。 刺史卢望江破天荒地出衙相送:“河州的兵力,确实捉襟见肘,竟累得治中亲自出马!本官已快马向兰州都督府请求增援,最多一两天就应该能抵达,治中宜惜身!枹罕城内,但有本官在,绝不许有丝毫混乱!” 柴令武大笑上马,驰出枹罕城门,却见城门外,二十名家丁装扮的男子背负弓箭、腰挎横刀、搭勾上卡着长枪长矛,紧跟着柴令武那匹灰色青海骢的行踪,向米川县奔去。 城门下,一名风家长老颇为肉疼:“家主,这可是风家最精锐的力量了啊!就这么送出去,不怕蚀了本钱吗?” 风波恶轻轻摇头。 这位虽是长老,格局还是不够呀! 以风家的家底,能把风申、风瑞送到这位置上,已经到顶了,再也上不去了。 在柴令武这个潜力巨大的年轻官员身上投资,能够将风家原来只有脸盆大小的底蕴扩为缸那么大,假以时日,甚至可能有湖那么大。 紧紧跟随,大唐的世家,日后未必就没有我风家的名字! 为此,即便是将自己的一条老命送出去都在所不惜,何况是一些家丁! 城头上的折冲都尉沈锥看着柴令武远去的背影,流露出一丝羡慕。 即便自己与风家的关系还算友善,也绝对不可能获得风家几乎没有保留的支持。 但愿,有这支生力军相助,尕愣口平安,米川县平安,河州平安。 还好,现在凤林县已经划归乌州,大夏县在二线位置,需要兼顾的只有米川县、枹罕县,除了两个县城,就是尕愣口、比隆、马集三个口子。 一千府兵,还是捉襟见肘啊! 所以大唐会有那么多的都督府、大都督府存在,就是为了协调周边的兵力互相增援。 鄯州自身的兵力不少,但压力也最大; 廓州地盘小,承受的压力一般; 河州的道路最艰难,以往的压力也最小,可随着柴令武指挥鄯州大战的名头传出,一切似乎不一样了。 整个兰州都督府,能够机动的也只有兰州的兵力。 如果是突厥等国,被鄯州大战打击,肯定会老实一段时间。 问题这是吐谷浑,从来不照牌理出牌的吐谷浑,一边嚷着要朝贡、求娶公主,一边劫掠鄯州、兰州等地的吐谷浑。 大唐这两年没时间理会吐谷浑,所以吐谷浑越发跳得欢,直到被柴令武跳起来扇了一个大耳光,才开始正视与大唐的实力对比。 但是,吐谷浑会不会发疯地报复柴令武,谁也不敢保证呐! 枹罕县的弓马手、白役已经夹杂在一起,一起操练、一起巡视,颇有同患难之意。 …… 积石军,慕容君无奈地将兵权交给了异母兄长慕容摩勒。 权力的争斗无所不在,即便她已经远避大积石山也躲不过去。 区区一千积石军,在整个吐谷浑是一支不起眼的力量,竟然也要为人所夺,内讧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但是,谁让她的母族势力极弱呢? 谁让她的阿娘去世得早呢? 谁让她拒绝了下嫁拓跋赤辞呢? 没有利用价值的公主,还会有谁惯着你呢? 带了两名侍卫,背上弓刀,慕容君头也不回地离去。 大概,只有延绵的祁连山,才能真正容得下渴望自由的慕容君了吧? 慕容摩勒将积石军对米川县的战例收集、整理、分析了三日,对梁屈蒜的失败嗤之以鼻,对两路合围的战略更是不屑一顾。 本来兵力就不多,还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凭他敌军几何,我只一路取之! 什么贸易,什么卖马,呵呵,我吐谷浑想要什么东西,难道不应该是靠刀枪吗? 第一百零五章 战 米川县在罗大宣的布置下,城头装备齐全,城内井井有条,所有商贾都受到了管束,而吐谷浑商队直接被拒于境外。 买卖还是可以做的,等米川县将粮食收了再说。 说起来,其实在整个河州,米川县种植的占比是最小的,总体还是以畜牧为主。 但是,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别拿蒸饼不当干粮。 相对吐谷浑而言,米川县的粮食产量或许不入法眼; 相对积石军而言,米川县的粮食很多! 安排府兵守城,将为数不多的弓马手连同县尉一起撵去尕愣口、比隆,罗大宣一身短打扮,腰挎横刀、手执镰刀,胼手胝足地为子民帮忙割麦子。 罗大宣是书生出身没错,但这年头的书生,不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货色。 即便极少数身体确实不行的,没法上马提刀砍人,家中的农活还是要帮一帮的。 县令都帮忙秋收了,县衙里除了极少数的留守人员,吏员、衙役几乎都作农夫打扮,与明府一道帮百姓收割。 这,就是上行下效,根本不需要强制。 地头上,这些年轻人还能悄悄地取笑一下罗大宣,明府这镰刀的刀法,不得劲! 老半天没割了一垄。 罗大宣隐约听到了议论,却只能装作没听到。 自己这一手镰刀,比起那些从未接触过农活的人要强不少,可是与专业的农夫一比…… 不重要,本官在这里的象征意义,远远大过实际意义。 取笑归取笑,县令的带头作用是很明显的,尕愣口、玉仓马、牙日、拉循……一路的粮食几乎都已经收割完毕。 去果什滩的路上,衙役们看着北面尘土飞扬的道路,微微发愣。 该去尕愣口支援的府兵与弓马手已经尽数出发了,还有谁会在这时候飞蛾扑火? 这不是一骑两骑能闹出的动静,按动静来看,至少得十骑以上。 骑速很快,二十余骑泼喇喇地冲了过去,罗大宣却松了口气。 柴令武一手打造的米川县盛况,怎能容许他人践踏? …… 天柱两侧的坡头,里正阿诺瓦塞早就让人安置了无数的滚石。 擂木……没舍得。 在尕愣口,大木头还是比较珍贵的。 得益于种植大蒜的成功,与阿诺瓦塞不怎么出彩的演出,现在的阿诺瓦塞在尕愣口声望极高,一声备滚石,没人敢偷奸耍滑。 要是因为不尽心,驴入的阿诺瓦塞不肯教种大蒜,那就亏大了。 再说,防吐谷浑人也是保卫自己的家园。 日子开始有奔头了,岂能让人坏了好事? “路上挖坑,不需要太深,东一个、西一个,让马不能跑起来!快!” 阿诺瓦塞挥舞着锄头,刨下一个个比马蹄印略大的浅坑。 这一手依样画葫芦,是阿诺瓦塞听说了鄯州大战的过程,一拍脑袋玩出的花样。 姜婕背着乐都青龙,带着几名婆姨用镬煮着青稞、麦子与羊肉臊子混合的厚粥,立箸不倒那种,香气渐渐飘逸。 分量绝对足,府兵、弓马手的分量早就算在里头了。 只有这几个婆姨帮忙备膳食,其余婆姨,都去帮忙拉石头了。 阿诺瓦塞的设计,连折冲府的旅帅看了都点头。 滚石的位置,有利于尕愣口的防守。 下面的小坑,能不能起作用、起多大作用,存疑。 但绝对不会起反作用就是了。 简易投石车固定好,车弩的底座也稳固着,连伏远弩的坑位都准备好了。 用唐朝的言语比较难解释,且用后世的话说,这几样武器的后坐力太大,不固定会被推移了方位,甚至会倒。 斥候就不必派了,在天柱附近的小山丘上,亦有登高望远之能,安排瞭望手就是了。 旅帅呼延其盛从容地布置人马。 就这百来号人,加上辅兵也不满二百,是无法实现步骑协同作战的,倚仗山势、抵消吐谷浑人马力的优势才是上上之策。 呼延其盛是匈奴族人,呼延这个姓氏,此时只有三大出处:匈奴呼衍氏、鲜卑呼延氏、赐姓。 隋唐承接南北朝,五胡乱华之后,各民族后裔与汉人混居、汉化、通婚,久而久之,很多时候你根本分辨不出对方是不是汉人。 尔朱荣那一拨羯胡例外。 因为羯胡的相貌太具备中亚人种深目的特性。 因此,大唐的民族构成,可能比后世还复杂得多。 但是,只要他们心在大唐这一头,他们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唐人。 至于米川县的弓马手,在县尉钱景的带领下与府兵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没办法,业余队不能跟专业队凑一起,否则是自取其辱——海参队例外。 急剧的竹哨声中,府兵、弓马手到位,阿诺瓦塞带着汉子们冲上坡头,彪悍的婆姨们或抽刀、或准备伤药与布条,丝毫不落人后。 别说战争让婆姨走开之类的煽情话,即便是后世,上战场救护的都还有女兵,现在就更不可能扯什么人文关怀。 真待吐谷浑闯进来了,你以为他们的刀只杀汉子啊? …… 远处尘埃激荡,烟尘如恶龙般在空中盘旋。 千骑的动静浩浩荡荡,在慕容摩勒的催促下直奔尕愣口。 其实,慕容摩勒也知道,早几天出击的话,唐军一定没有防备,可早几天麦子、青稞什么的也没熟啊! 除了恶意的破坏,战争是要讲利益的好吗? 得不偿失的话,你觉得麾下不会离心么? 所以,对于父亲步萨钵可汗几番不合时宜的劫掠,慕容摩勒是暗暗鄙视的。 不是秋收季节,连粮食都抢不到几粒,那么大动干戈的,有意思吗? 抢粮,才是这个时代永恒的主题啊! 什么抢钱、抢婆姨、抢奴隶,相对而言只是次要的。 慕容摩勒不傻,将军为前锋虽然鼓舞士气,却也极可能为一支冷箭击中,导致战争戛然而止。 所以,在后方才是最安全的啊! 就是有些吃灰…… 前锋插入了尕愣口地界,就听得一阵长嘶,后面的积石军赶紧勒马,看着前面十几个收不住势的倒霉蛋连人带马一起摔倒。 幸运的直接去见菩萨;不幸的断手断脚,在地上哀嚎。 他们的乔科马同样崴断了腿,在地上悲鸣。 废了。 人废了,投胎吧; 马同样废了,即便寻找有经验的兽医医治好,也只能当驽马使了。 对于不缺驽马的吐谷浑来说,不如杀了吃肉。 “怎么回事?”面对报信的百户,慕容摩勒怒喝,手中的马鞭虚缺陷一下,堪堪擦着百户肩头掠过。 百户背上渗出冷汗,赶紧禀报:“将军,前方道路上出现不少小坑,奔马的马蹄落入其中,会崴到脚。马上的军士也因此受伤……” 慕容摩勒收起马鞭,虚比了一个斜劈的手势,却是一言不发。 百户在心头大骂。 狗东西,不是人! 战争中替伤员人道了,也不是多罕见的事。 问题是,你堂堂一将军,不下这道命令,只比划手势是个什么意思? 是不是日后有人拿这事说道时,你将本百户扯来当盾牌? 没点担当的东西! 官大一级压死人,百户只能领命行事,心底却埋下怨怼的种子。 人道了一把,这一段路却不能再骑马疾行,只能牵马步行。 好像有哪里不对? 百户耳畔隐隐传来隆隆声,抬眼一看,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呐! 左右顾之,百户额头渗出了冷汗,一声尖厉的惊呼:“快跑!” 这一声,绝对比某个小娘皮初次叫得尖厉多了,百户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震破了。 连身边的青海骢都顾不上,百户转身就逃,那动作比屁股中箭的兔子快多了,短距离内竟是可以与奔马一较高下。 两侧原本宁静的山丘,巨石滚滚,所到之处,人马俱成齑粉,石头落处,硬实的道路现出一个个尺余深的大坑。 虽然进入这路段的吐谷浑人不算多,只有五十来个死伤,可这视觉效果,太伤积石军的士气了啊! 山丘上,阿诺瓦塞捋着胡须,笑容满面地听着伙伴们真心的祝贺。 什么料事如神,什么早就知道挖坑让吐谷浑人下马、才能让滚石更有杀伤力,都毫不吝惜地堆到了阿诺瓦塞耳中。 阿诺·料事如神·瓦塞虽然表现得睿智无比,其实心里也很懵。 就是依样画葫芦而已,还有这意外的效果? 哎呀,本里正的威望,在尕愣口应该稳居前三了吧? 阿诺瓦塞还没膨胀到觉得自己能跟一些长者比威望的地步。 “废物!废物!” 气急败坏的慕容摩勒挥动马鞭,在那名百户身上狠狠抽了三鞭子,一道鞭痕从眼角印到下巴,已经是破相了。 吐谷浑的男人是不太讲究相貌,可那是指与野兽搏斗时、与敌征战时,为了性命哪里还顾得上容貌? 能拥有完好的相貌,谁愿意顶着一张自己都恶心的面容呢? 百户低眉顺眼、一声不吭,表现得逆来顺受。 如果是在从前,他会觉得自己吃了大败仗,受罚是罪有应得。 但是,之前慕容摩勒的举止,已经种下了祸根啊! 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至少在慕容摩勒的亲卫虎视眈眈下,是不可能反抗的,甚至连一丝异样都不能有。 否则,只可能是让自己去死。 第一百零六章 千年杀 世间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战术,再好的战术也有破解的法子。 慕容摩勒下令集体掘土,以皮或布包裹,然后每次两骑前行,到最近的小坑处填土。 滚石能有多少,可以为了两个人而放一颗石头么? 府兵的弓箭,射杀区区二人当然易如反掌,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耗费十余支箭对付这零星人数。 抛开神射手之类的特殊人物,弓箭在群战中的威力最大,对付单独的目标,效果感人。 后世某官方追捕一名带枪杀人犯,愣是用了400来发子弹才将其击毙,可知在对付活动能力极强的单体时,一般的枪术、箭术作用没有相像中大。 呼延其盛取下自己的三石桑柘木长弓,拔箭上弦,弓如满月,松手时箭如流星,准确无误地射入一名积石军的颈部,引得府兵欢呼。 呼延其盛却知道,这一仗不容易打了。 堪堪五十步以上的距离,普通军士的弓箭,准头没那么足。 自己的准头是不错,可能射五十箭还是一百箭? …… 任你滚石还是利箭,我自两骑前往,摆明了就是消耗你,怎么地? 当铺路的积石军又死了五十余名时,山坡上的滚石停止了,府兵射出的弓箭也渐渐稀疏进来,慕容摩勒脸上现出自信的笑容。 滚石也好、箭矢也罢,总归是有尽头的,不会无休无止地攻击。 慕容摩勒的脸上泛出歇斯底里的笑意:“全体注意!冲过去!” 身后那名脸上带了鞭痕的百户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败军之将,不足言勇。 泼喇喇八百余骑冲进尕愣口地界时,滚石碾下、石弹腾空,车弩、伏远弩呼啸,饶是积石军不怕死,也被灭了小二百号人。 慕容摩勒顶着箭矢冲过了要命的距离,脸上热乎乎、湿漉漉的,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是河州府兵的箭矢擦面而过。 呵呵,终究是小看了河州府兵,以为他们远程攻击手段已经用罄,平白多损失了百来号人。 “冲上去!杀了他们!” 慕容摩勒挥槊大叫。 积石军拨转马头,或以刀盾护身,或执梢弓、角弓对射,凶悍地向山丘冲去。 投石车转向不便,车弩转向也有点困难,只有两架伏远弩及时掉头,配合着府兵们的弓箭向下倾泻。 伤亡不可避免地出现了。 府兵是守方,占据了地理优势,伤亡比例要低一些。 积石军是攻方,虽气势汹汹而来,伤亡却要大许多。 距离府兵二十步了! 坡度有点大,积石军只能下马,呐喊着向前冲。 一鼓作气,或许,他们行的! 呼延其盛取过一柄长矛,大声叫道:“辅兵以箭矢杀敌!河州折冲府,向前!” “向前!” 府兵们弃了弓箭,或长矛、或刀盾,呐喊着向下冲去。 刀枪的对撞、躯体的对撞,厮杀激烈无比,瞬间有人从坡上滚了下去,有人身首异处,有人血洒大地。 呼延其盛一矛挑起一名积石军,抖手甩飞出去,尸体砸倒两名积石军,一起滚了下去。 “咔嚓”一声,矛杆承受不住力度,从中断开。 呼延其盛随手一扔,拔出腰间的横刀,呼啸着格开一名积石军的马刀,救下了有点脱力的府兵。 总体上,府兵的力量、装备、地势要占据更多的优势。 劣势是,积石军太多了! “米川县弓马手,杀敌,卫家乡!” 米川县尉钱景咆哮着带领二十多名弓马手投入了战斗。 熬得过今天,他钱景就有前景! 熬不过,或者缩卵了,万事皆休! 米川县的弓马手比不上府兵,却也多数是参加过守城之战的老手,对敌之际并不慌张,而是配合着、不紧不慢地清理对手。 一个斩头、一个斩腰、一个斩腿,身手再好的敌人也难同时抵挡三路攻击,何况还是下了马的积石军。 说句难听的,吐谷浑军一半的战斗力都在马背上,下马攻击殊为不智。 但是,身后有一个被损伤惹红了眼的将军,还是个自以为是的王子,除了认命,还有什么办法? 看看被鞭打的百户就知道了,下面的军士,在人家眼里就是干巴巴的数字而已,从来不是活生生的人。 但是,弓马手的人数,还是太少啊! “尕愣口的汉子,雄起!自家婆姨还在身后看着呐!” 阿诺瓦塞拔出横刀,怪叫着带头冲下去。 话很实在,因为姜婕与乐都青龙就在后方! 最后一句话,让所有汉子咆哮着,义无反顾地前冲。 谁家没个老人、婆姨、娃儿的? 为了他们,就是死,尸体也只能面朝前! “看不起婆姨咋地!” 娇叱声中,阿诺瓦塞的大姨子姜孟拔出长剑,带着几名武艺在身的婆姨加入了战局。 积石军的人数优势迅速被抵消了。 占据了地利,即便是阿诺瓦塞之流,也可以与积石军军士打个有来有往,耻辱啊! 积石军里,很多人生出了杂念。 若是慕容君将军还在,肯定不会死死纠缠在这小山丘上,一定会长驱直入,劫掠个一把再迅速扬长而去。 以机动、速度见长的骑兵去攻坚步兵的山头,天下奇观。 看着积石军屡屡被打下来,似乎都有气无力的模样,慕容摩勒大怒,挥动马槊刺死一名撤下来的军士:“滚回去!堂堂积石军,连一个小山头都拿不下,你们还活着干什么?” 怒火在积石军眼中燃烧。 是我们无能、是我们怯弱么? 在慕容君将军的带领下,虽然也难免吃败仗,却从来不会如此憋屈! 慕容君将军更不会缩在后方,斥责、甚至是杀死苦战而归的军士! 沉默,还是爆发? 北面,马蹄急促,车轮滚滚。 “援军到了!治中来了!” 肩膀上开了一个口子的阿诺瓦塞大笑挥刀。 倒不是阿诺瓦塞的眼力出众到能看清柴令武的容颜,只是,马车是白雨棠的标配啊! “杀!” 柴令武在伍参、陆肆的掩护下,挥舞马槊,杀入几无再战之心的积石军中,所到之处,不是软得没有抵抗之力,就是直接让开。 “哇哈哈!羊肉,我来了!莫那娄捷,杀敌就有羊肉吃!” 白雨棠狂笑着站在车舆内,挥舞着一双长椎,所到之处皆有人受伤。 莫那娄捷憨憨地笑了,长挝带着凌厉的劲风挑向慕容摩勒。 慕容摩勒一惊,马槊反手一击,瞬间被莫那娄捷巨大的力量击得脱手。 “莫那娄捷,你这叛贼!”慕容摩勒怒骂一声,知道自己不是莫那娄捷的对手,当即身子前倾,臀部微微离鞍,催动青海骢逃命。 不知莫那娄捷是有意还是无意,长挝往前一伸,一阵裂帛声惊天动地,所有人惊愕地看着慕容摩勒惨叫,竟是中了挝指的一记千年杀。 柴令武一阵恶寒,情不自禁地夹紧了双腿,屁股在马背上死活不肯稍稍离鞍。 天日昭昭,柴令武招揽莫那娄捷,绝对,绝对是冲他那一身怪力去的,从来没想过这浓眉大眼的憨憨,也可以玩得那么猥琐! 真·名场面! 慕容摩勒的青海骢及时冲出去,才免了他继续受伤害。 慕容摩勒龇牙咧嘴的坐到鞍上,瞬间又痛得站了起来。 跑! 慕容摩勒站在马蹬上,如赛马一般,身子在风中起伏,姿势极其优美——如果尊臀不流血就更完美了。 这一跑,煞费苦心从慕容君手里夺来的积石军,彻底与他绝缘了。 这世间,没有任何一支军队会再认其孤身逃离的将帅。 但是,连自己的亲卫都没有跟来,这真叫人心寒。 那可是可汗配给自己的亲卫,与自己生死与共的亲卫啊! 这一刻,慕容摩勒终于反省,难道自己的为人就那么恶劣吗? 不,还有人不离不弃的! 身后还有一匹乔科马,上面的骑士一直紧紧相随! 我,慕容摩勒,为人没有那么差! 目光所及,已是吐谷浑地界,慕容摩勒的马速慢慢降下来,视线却被泪水模糊了。 泪眼回眸,身后唯有一骑,一身积石军装扮。 慕容摩勒长长地松了口气,正打算下马歇息,手足突然发凉。 “是你?” 慕容摩勒再如何不堪,也不会以为,曾被自己鞭打破相的百户,是因为忠心耿耿而相随。 忠心之人或者有,但绝不会是对我忠心! 百户咧嘴一笑,面上那道鞭痕看上去更狰狞了。 “想来,到积石军将近半个月的王子、将军,还不知道麾下区区百户的姓名吧?菩萨面前告状的时候,别忘了告诉菩萨,杀你的人,叫刘阿蛮!匈奴人刘阿蛮!” 手起刀落,慕容摩勒按着刀柄的手跌落尘埃,痛得慕容摩勒满地打滚,惨叫声直动九霄。 “哟,高高在上的王子也会痛啊?王侯将相,不是应该不食人间烟火的吗?就算是死,不也应该死得很优雅吗?哭什么呢,我可没糖哄你。” “就你这熊样还顶替慕容君将军?我呸!你给她倒夜香都不配!” 感受到刘阿蛮的腾腾杀气,慕容摩勒尖叫:“别杀我!我可以带你回伏俟城,给你荣华富贵,让你当郎中!” 刘阿蛮开心地笑了:“你是觉得我这名字傻,就好糊弄是吧?你回到伏俟城,第一件事,一定是先杀了我!来世,当个好人吧!” 第一百零七章 忒地为难人 刘阿蛮一手执马缰,一手举着慕容摩勒血淋淋的人头,缓缓行到柴令武面前,将人头与马刀递出去。 陆肆淡漠地接过人头,顺手扔进车舆里的一个石灰盒子里,看都不看一眼。 那份自信,简直和篮球场上扔空心球的乔丹一模一样。 至于马刀,没人在乎。 “积石军百户,匈奴人刘阿蛮,携吐谷浑王子、积石将军慕容摩勒人头,向大唐投诚。” 刘阿蛮下马。 自从匈奴人入中原后,应该是仰慕当年强汉的缘故,改姓刘的特别多,其中有相当部分在后来进入了吐谷浑。 柴令武微微惊讶:“慕容君那个小娘皮没当积石将军了?” 刘阿蛮冷笑:“如果是慕容君将军在,今天如何会落此困境?他们争权夺势,下面的将士只不过是他们的棋子而已,想打就打,想杀就杀。” “自然,他们不拿将士当人,也别怪我取他性命。” 刘阿蛮的兵器,柴令武并没有收缴。 其他积石军是俘虏,兵器要收缴,身躯要束缚。 刘阿蛮是投诚的,待遇自然不一样,千金市骨嘛。 当然,这个战果太出人意料了,柴令武也头疼。 属于折冲府旅帅呼延其盛的功劳,自然是不能抹杀的,献俘的事,自然由他去干。 慕容摩勒的人头,却有点费思量。 柴令武不需要这功劳,甚至想推得远远的。 但是,不行啊,他是在场中官衔最高的,麻烦得归他解决。 是的,你没看错,麻烦。 如果死的是吐谷浑其他将军,哪怕是名王梁屈蒜、洛阳公、南昌王慕容孝隽,柴令武都敢欣然领功。 问题慕容摩勒是吐谷浑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之子,这就头疼了。 这不仅仅是军事问题,还是政治问题。 可汗之子死了,以慕容伏允随时想闹腾一把的性子,估计会折腾起来。 所以这事是功是过,还真不好说啊! 关键是,惹下这事的刘阿蛮,你还不能推出去挡刀。 被姜孟包扎好肩头,阿诺瓦塞大笑着迎了上来:“治中,阿诺瓦塞没给你丢人!尕愣口老少汉子……婆姨,没给你丢人!” 柴令武敏锐的注意到,阿诺瓦塞卡顿、加上婆姨这句话时,明显是因为姜孟的一瞪眼。 柴令武微笑点头:“干得漂亮!这伤,不碍事吧?那位是……” 阿诺瓦塞立刻吹起了牛皮:“这点小伤,养几天就好了!再说,现在我这里正威望高着呢,要人帮忙只是一句话的事。这位叫姜孟,姜婕的亲姐姐,孀居几年了,现在搬到我们隔壁了。” 柴令武“哦”了一声,露出男人都懂的微笑。 小姨子的屁股蛋,有姐夫的一半。 同理,大姨子也完全可以理解。 也不是说边地杂居,民俗就乱,而是因为多年战乱,男丁的数量本身就比婆姨少,你总不能学朱熹,要人家“存天理,灭人欲”吧? 不说生理需求问题,就说孀居的婆姨在日常生活中,总有要汉子帮忙的时候吧? 如果说是控制欲望不要过分,那倒好说; 要完全压制人性本身的欲望,那是痴人说梦、遗祸无穷。 这种压抑人本性的理学,不学也罢。 成年人的世界,不只是是非屈直,还有人情世故。 天大的道德,在现实面前都得靠边站。 君不见后世安南法律规定一夫一妻,结果因为战争打得太多,男丁稀少,最牛叉那个平民都娶了二十八房,惨到平年二月无公休? 这种情况下,你的理学、拳师,管屁用? 抵得过人本身的需求么? 阿诺瓦塞尴尬地挠头傻笑。 虽然隐隐有这意思,不是姜婕那里还没过么? “河州折冲府旅帅呼延其盛见过治中!” “米川县尉钱景见过上官!” 见礼、寒暄也是必要的。 柴令武对自己这位继任者的名字大加赞赏:“令尊果然有先见之明,钱县尉果然是大有前景!” 这话虽然玩笑成分颇重,钱景还是喜得眉开眼笑的。 上官的善意玩笑,情商再低也会附和的。 …… 府兵、弓马手押着俘虏返回米川县,立刻让米川县震动了。 在大家的心目中,府兵击败积石军不是多稀罕的事,稀罕的是能抓了几百俘虏! 就是有治中相助也极难办到。 刚刚回到县衙换了身官袍的罗大宣,立刻赶到城门迎接府兵得胜归来。 在他的预料中,胜是不容置疑的,但应该会是惨胜。 毕竟,慕容君那个小娘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见到柴令武,得知敌将的头颅在石灰盒里,罗大宣自觉地打开盒子,看到那颗面容扭曲的头颅,呸了一声:“糊弄谁呐!这是个汉子的脑袋!慕容君的呢?” 柴令武笑道:“你这消息却滞后了,积石军在半个月之前换将,慕容君被异母兄长慕容摩勒挤走了,这便是慕容摩勒的人头。” 罗大宣拍拍手上沾染的石灰:“这却是他吐谷浑气数将尽,昏招迭出,军政要事岂可随意换人?用人不当,要出大事的!” 柴令武击掌:“明府果然是老辣之极!慕容摩勒率军强攻尕愣口山头折冲府阵地,自然是损兵折将,却不曾亲自去冲杀,只是驱使军士去送命,还杀了一名军士。照这模样,即便本官不出场,积石军也早晚内讧。” 至于说莫那娄捷千年杀绝技,柴令武委实不好意思说出口。 “庆贺米川县又一大捷!今天,本酒肆招待府兵、弓马手,只收半价!”酒肆那掌柜婆姨的大嗓门在城门边上响起。 柴令武忍不住取笑:“若是明府去呢?” 掌柜婆姨胖乎乎的身子扭了扭,面上起了两砣飞红:“明府愿意去酒肆,别说是免费,就是让奴家倒贴也没问题。” 看热闹的米川县百姓哈哈大笑。 谁都晓得掌柜婆姨对明府有意,只是明府是正人君子罢了。 两个都是单身,什么道德也影响不到他们。 不过,这并不影响大伙起哄。 “明府,带带我,混她家咂酒去!” 县尉钱景笑骂:“一边去!没眼色,大天亮的,还要点你这破蜡烛?” 百姓笑得更欢了。 这一战下来,钱景得到了整个米川县的认可,以后要做事也方便了许多,算是米川县受益最大的人了。 百姓对官员的要求其实真的不高。 贪,别过分了; 女色,适当一点,别破坏伦理道德; 借着权限适当照顾几个人品还行的亲朋,大家也能理解。 总之,没人奢望官员与海瑞那般穷。 说到海瑞,不知哪里的叫兽考据出海瑞买牛肉,对此柴令武嗤之以鼻。 就海瑞那穷鬼模样,吃得起牛肉?太看得起他了! …… 经河州、兰州都督府,几百吐谷浑俘虏押解上长安,要去太庙献俘。 值得一提的是,押解的人员中,刘阿蛮赫然在列。 刘阿蛮其人,连兰州都督府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好,索性让他进长安了。 该如何处置或安置刘阿蛮,还是朝中诸公费心吧。 虽然大唐对降将还不错,可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应该记得魏延杀韩玄、投刘备,却被诸葛亮认为脑后有反骨之事吧? 演义当然不是史实,但人性的描写却颇令人沉思的。 诸葛亮与魏延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他? 而且,诸葛亮不过是区区谋士,还不可能做主。 柴令武的推测是,刘备对弑主之事憎恶,可又要表现出纳贤的风范,得罪人的事只能是谋士诸葛亮来干了。 压一压魏延的气焰,让他不要居功自傲。 这一点,诸葛亮知道,魏延也知道,否则之后魏延不会一直对诸葛亮心悦诚服。 朝中会如何安置刘阿蛮,无人知晓。 但太极宫接到河州的捷报,第一次陷入了沉默。 战而胜之,这很好; 胜而俘之,这更好; 斩获敌酋,这更好; 敌酋是慕容伏允之子,这不太好。 所有拥有“平章事”头衔的宰辅,都知道朝廷在暗暗准备粮草,在各方位布置军队,这突如其来的大胜,有可能激起慕容伏允的反弹,会破坏朝廷事先的布置。 级别略低的官员,却也知道,斩杀慕容伏允之子,可能会导致全面大战。 可是,大胜归来,不献俘太庙,则伤了大唐的军心。 唉,这柴令武,忒地为难人! 李世民在御座上沉吟了半天,见朝中诸官都没了主意,一咬牙:“照样夸功朱雀大街,照样献俘太庙!就算今年的谋划落空了,也不能寒了将士的心!最多,朕再找皇后借用内帑,不信灭不了吐谷浑!” 皇帝定下调子,事情就好办了。 百名府兵押解数百俘虏踏入朱雀大街时,长安城的百姓纷纷议论。 这是有史以来,进入朱雀大街最小规模的献俘了吧? 才几百俘虏就敢进来,不怕被人取笑么? 然而,听到这数百俘虏是一百府兵、二十名弓马手、地方百姓打败的,“彩”声顿时直冲云霄。 更何况,吊在马车上那颗扭曲的人头,是积石将军、吐谷浑王子慕容摩勒的! 俘虏的数量,在这质量面前尽可以忽略了。 第一百零八章 三省吾身 朱雀大街夸功之后,是太庙献俘。 唐朝的太庙献俘,分三种形式。 皇帝亲征造于太庙:凯旋告日,陈俘馘于南门外,北面西上,军实陈于后。 制遣大将出征有司宜于太社:若凯旋,唯陈俘馘及军实于北门之外,南面,其告礼如上仪,祝版燔于斋所。 制遣大将出征有司告于太庙:若凯旋,惟陈俘馘及军实于南门之外,北面西上,其告礼如常仪。 根据实际情况,会有一些弹性的调整。 比如这一次,够得上告于太庙,却根本够不上“制遣大将”一词,这连个右郎将都够不着好吗? 呼延其盛才是个旅帅! 礼仪足够庄重,凯乐用铙吹二部,笛、筚篥、箫、笳、铙、鼓,每色二人,歌工二十四人。 乐工等乘马执乐器,次第陈列,如卤簿之式。 鼓吹令丞前导,分行于兵马俘馘之前。 鼓吹振作,迭奏《破阵乐》等四曲。 候行至太社及太庙门,乐工下马,陈列于门外。 “谨详礼仪,则社庙之中,似合奏乐;” “伏以尊严之地,铙吹哗欢,既无明文,或乖肃敬。” 候告献礼毕,复导引奏曲如仪。 至皇帝所御楼前兵伏旌门处二十步,乐工皆下马徐行前进。 兵部尚书侯君集介胄执钺,于旌门内中路前导。 协律郎二人,公服执麾,亦于门下分导。 鼓吹令丞引乐工等至位立定。 太常卿于乐工之前跪,具官臣某奏事,请奏凯乐。 协律郎举麾,鼓吹大振作,遍奏《破阵乐》等四曲。 乐阕,协律郎偃,太常卿又跪奏凯乐毕。 兵部尚书、太常卿退,乐工等并出旌门外讫,然后引俘馘入献及称贺如别仪。 很复杂的一套礼仪,却表示朝廷对此次胜利的重视。 献俘完毕,李世民将一干俘虏交给刑部,刑部尚书李道宗依律判了他们苦役。 即便如此,吐谷浑积石军俘虏依旧感激不尽。 按照两国多年的积怨,大唐就是全斩了他们,也不会有谁表示反对,连吐谷浑都不会。 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 至于做苦役,那是再正常不过了。 接下来是赏功。 折冲府旅帅呼延其盛,以功拔擢为河州折冲府果毅都尉,递补了沈锥升任的空缺,授正六品上勋官骁骑尉; 各队正授正七品上勋官云骑尉; 各军官与百名府兵,俱赏钱二十缗,赐永业田各二十亩。 府兵们对赏钱倒不怎么在乎,唯独听到赏赐永业田,两眼放光。 钱这东西很好,可惜花着花着,不知道怎么就没了。 永业田这东西,到死了都能攥住,传子传孙,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勋官这东西,对柴令武这样出身的人当然无所谓,对底层出身的人来说却如获至宝。 对于兰州都督府、河州折冲府转交的麻烦,李世民很仗义的接了过来,将刘阿蛮安置在右武卫,提了一级,当了个校尉。 可以预料到,当大唐征讨吐谷浑时,刘阿蛮就是十足的带路党。 唯有乱入的柴令武,又一次华丽地被无视了。 但是,这一次柴令武半点抱怨没有,皇帝二舅不抽他就算客气的了。 还是老老实实在河州这一亩三分地好好做事吧。 …… 吐谷浑。 伏俟城内,一片震惊。 积石军的全军覆没,是近年来吐谷浑唯一连番号都丢了的大事件。 以往,哪怕是大败,总能逃出那么几个人来,可以重组番号。 让人无语的是,王子慕容摩勒半个月前才从公主慕容君手上夺走了积石军,就弄得全军覆没、身死异乡。 更离谱的是,明明唐军没有阻止慕容摩勒逃脱,最后逃回吐谷浑境内的慕容摩勒,死在了积石军百户刘阿蛮手上。 这事,瞬间在吐谷浑敲响了警钟,每个人都突然学习了儒家精要,每日三省吾身,于下苛刻否,立身正直否,会被麾下捅刀子否。 一向态度倨傲、冷面示人天柱王,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了; 懒管麾下生死、但求快意人生的南昌王、尚书、树敦城主慕容孝隽,会提着二两牛肉干巴走访麾下亲信的家眷,喜提诨号“提干巴”; 太子慕容尊王对自己的每一个侍卫、宫女、宦者都温言相向,尽力解决他们生活中的疑难问题; 连最骄傲的洛阳公,遇到梁屈蒜等羌人,都会生硬地挤出笑脸——虽然那笑脸比板着脸更瘆人。 报仇什么的,对臣子们来说,完全没想过。 谁家没出去劫掠过,谁家的子嗣没死在外面过? 都要报仇的话,累死吐谷浑的兵马都报不完! 当然,步萨钵可汗如果愿意复仇的话,他们也只能景从。 至于那个被夺了兵权、然后整个人隐匿了的慕容君公主…… 还有谁关心她吗? 掉毛的凤凰不如鸡。 王宫里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没有大唐相像的激动,照样吃着羊肉、喝着马奶酒,看着年轻貌美的姑娘翩翩起舞,任凭妃子在角落里低声哭泣。 死了个不成器的庶子而已,又不是没有死过。 孙子都一大堆了,还在乎儿子? 前前后后,慕容伏允已经死了十来个儿子,再死一个算什么? 别说是区区慕容摩勒,就是慕容尊王死了,同样不影响大局。 大唐打算明年对付吐谷浑,吐谷浑又何尝不是在厉兵秣马,准备明年大征唐国? 国与国之间,阴谋诡计少不了,阳谋的大势却更重要。 大唐恢复了伤势,吐谷浑同样等到了年轻一批的成长,之前几年劫掠鄯州、兰州、廓州、河州,最真实的目的,是在练兵啊! 不得不承认,李世民这个晚辈确实是当世劲敌,若不趁着自己还能打,将他压制住,恐怕自己的后人得仰人鼻息了。 至于说吃下大唐,慕容伏允从来没做过这白日梦。 日月轮转,光芒却仿佛从来没照进王宫外围一个小小的院子里。 墙皮斑驳,一棵有些纤细的祁连圆柏,枝头堪堪与墙头平齐。 外界的变化似乎从来与这个院子无关。 院子外面的街道,时不时走过一两道身影,眼睛都会打量个整个院子。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浑厚的声音响起,浓浓的关中口音,乍一听还以为是大唐人氏。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稚嫩的声音响起,用唐语,口音却是吐谷浑的。 “慕容诺曷钵,这一句的意思呢,是说一个很久以前被人尊称孔子的老先生说过,学过的东西,经常去温习它,不觉得快乐吗?” “可是,父亲,不,阿耶,这个字明明是说,为什么要读悦?”慕容诺曷钵看着阿耶。 “因为,古时候,悦是写成说,这叫通假,就是在特定的时候可以代替另外的字。” “可是,昨天我写的幕容也是通假啊,为什么阿耶说我写错了?” “这么说吧,你写的错字是错字,古人、名人写的错字才叫通假。” 很温馨的父子教学场面, 唯一的缺陷是,笔墨纸砚,全部是在吐谷浑勉强能买到的便宜货,与这父子一身陈旧袍服相配,与他们显赫的身份不配。 大宁王慕容顺,住的是逼仄的院子,只有两名老仆相伴,父子相依为命。 除了饿不死,“大宁王府”几乎再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东西。 桌子是三条腿的,一面是用石块垒起支撑。 房屋还算完好,不过放置于地上的一个桶,足以说明房顶似乎不那么美妙。 嗤笑声在屋内的角落响起:“堂堂大王子,吐谷浑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因为被隋朝扣押,不但失去了太子的位置,还活得那么穷困潦倒,牧羊人都不会那么狼狈。” 慕容顺轻轻叹了口气:“至少现在我还活着……” “是啊,等慕容尊王当上可汗,也没必要再留你了。你才三十五,头发已经白得跟老翁似的,就算是活,也没几年盼头了,可慕容诺曷钵怎么办?跟你一起去死么?” 慕容顺的唇角抽搐,面容渐渐扭曲,额上青筋暴现,声音压得极低,却满是怨恨:“我也想扭转这局面!可是,每次我刚刚接纳了大臣,就被可汗弄死了,我有什么办法!” 私下里,慕容顺绝不叫步萨钵可汗为父亲,因为他不配! 慕容顺为了吐谷浑被扣押大隋多年,回来却是这遭遇,心寒! 如果可汗不袒护慕容尊王,哪怕是允许他们自由争夺储位,慕容顺都不会如此憋屈——哪怕明知道根本不是慕容尊王的对手。 “呵呵,书呆子!你这是在大隋被那些大儒忽悠傻了!吐谷浑从来不靠什么道德、法理,靠的是拳头、刀枪!你一个从来没掌过兵马的人,巅峰时候身边也没超过百人,那些手握兵马的人,凭什么相信你能带好吐谷浑?” “你可以作为一个象征,但你不能让他们心悦诚服,就不会有人拼尽身家支持你!所以,你需要一个具有实力的将领支持。” “这样,即便你没有实权,即便你只是傀儡,至少你能坐上那位置!在你老了、死了之后,慕容诺曷钵可以坐上那位置!即便权力受到限制,依旧能够让子孙延续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骚操作 心虚的柴令武蹲在河州,死活不敢进长安城。 尕愣口、比隆、马集,他多番去巡查,频率高得吓人。 直到秋收结束,风波恶派人传来消息,九曲贼已经确认过,吐谷浑虽然在大规模操练兵马,却没有兵马调动的痕迹。 这不对啊! 要是谁动了耶耶的子孙,耶耶能弄死他,慕容伏允怎么就无动于衷了呢? 泥石流系统冷笑:“万一人家的子孙跟鱼甩籽似的,有一大串呢?” 呃…… 柴令武才发现自己的知识盲区。 人的感情再丰富,分摊到数量众多的子孙身上似乎也没多少了。 或许,慕容摩勒正是慕容伏允并不怎么重视的儿子之一呢? 逻辑自洽,放心了。 只要慕容伏允不暴走,不反攻倒算,皇帝二舅就没有理由给自己小鞋穿。 似乎可以再浪一把了。 李不悔过来禀报,长安方向,大量求购算盘。 这倒是不错,给米川县的算盘作坊招揽到大生意了。 看到李不悔雀跃的样子,柴令武才想起,自己给她每架提十文呢。 这个小财迷! 有了空闲,柴令武才有时间操心其他的闲事。 比如说安排白雨棠与莫那娄捷的亲事。 莫那娄捷只会挠头傻笑,莫那娄捷的阿姆乐呵呵地表示,不再遵从鲜卑习俗,一切以大唐习俗为准。 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河州的官媒出面操作,一气呵成,短短几天就完成了全部流程。 纳采所需的一对大雁,是莫那娄捷自己钻山林湖泊捉回来的,一直交给他阿姆代养。 大雁拿来养着,而不是用来祭五脏庙,这对于吃货而言是何等的考验! 纳采同样是需要大雁,还好莫那娄捷捉回的不仅是一对,否则还真得头疼。 这一关,主要是问女子之名,因为男子之名在纳采那一关已经通报。 问名的原因,是防止同姓近亲结婚。 重点来了,是防堂亲、不防表亲,表兄妹成亲在这个时代是合理合法的。 还有一个原因是要对方的生辰八字,然后卜算是否适宜。 幺蛾子来了,莫那娄捷的阿姆生他的时候,几乎是离群索居,为生存而殚精竭虑,莫那娄捷的生辰八字……根本没在意过。 别说是唐朝,就是后世一些在家自然生产的妇女,记不住自家孩子生日的照样有。 然后,柴令武耍了一把风骚的操作,让官媒写上几个与白雨棠高度匹配的生辰八字,让莫那娄捷闭眼抓了一个就算数。 虽然挺让人无语的,却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这一手骚操作直接把问名、纳吉两关给打通了。 纳征是送聘礼,一般与结吉同时进行,而且不是送钱那么俗气,一般是送谷物之类的实物,以女子的年龄计算,一岁一石谷物。 当然,并不拘于谷物,你换成与谷物价值大致相等的其他实物,也没人反对。 白雨棠爱吃肉,莫那娄捷当然要投其所好。 本想换成牛的,奈何大唐对宰牛的规定很严,莫那娄捷只好换成羊。 随着羊同行的还有红绿描金书帖,叫“龙凤书帖”,主要说一些吉利话。 龙、凤这些用词,此时稍稍有些敏感,但皇室就这个问题明确提出过说法,民间婚庆,龙凤可用,无须忌讳。 文献很少有提及大唐羊的价格问题,大概是各品种的羊价格相差太大,估计是150文到500文不等。 河州本地羊,不是很特别的品种,也大致就在200文左右。 白雨棠看到莫那娄捷赶去的羊,眼睛都笑眯了,还是她舅母一直在提醒她要矜持。 请期虽说也是一道流程,却与纳征几乎是同时进行的。 卜算一下黄道吉日,双方敲定日期而已,只要不是那种特难缠的人,这一关能快到三言两语。 当然,如果是比较讲究的话,这一关还是能单独拆开的。 白雨棠娘家就只有裴明烨一个娘舅了,当然是他出面为白雨棠撑腰,他家自然就是女方家。 大家都是在州衙做事,速度当然是要多快有多快。 说句玩笑话,裴明烨想将外甥女嫁走已经很久了,不要说能按流程走,就是莫那娄捷一无所有,裴明烨也能让白雨棠嫁给他。 能和白雨棠匹配上的汉子,真的不多啊! 就算是裴明烨的婆姨当初对白雨棠有看法,那也是因为沉重的生活压力所致,并不是说人家心肠就坏。 负担减轻了,白雨棠还能偶尔帮衬一下舅舅家,家庭自然就更融洽了。 两家的人际关系都比较简单,亲迎这一关也简单。 莫那娄捷一身蝶红色礼服,站在车舆中间,活像大猩猩套了件衣服,感觉真是别扭。 柴令武、伍参、陆肆为傧相,着淡色服饰,各自骑马,后头还有李不悔跟着凑热闹。 鼓乐、仪仗,之后还有柴刀驱赶十几只羊,也给枹罕城小小地热闹了一把。 白雨棠按规矩在闺房打扮,有几名昔日的伙伴拦着,硬要莫那娄捷吟唱催妆诗。 莫那娄捷表示,要撕什么? 柴令武憋着笑,看看莫那娄捷有没有办法过这一关。 如果不行,肯定是得自己抄催妆诗的。 莫那娄捷眼珠子转了转,提高了嗓音:“白雨棠,羊肉耙烂咯!” 呼的一声,房门大开,戴着盖头、手执团扇、一身青绿色喜服的白雨棠瞬间出现了。 “敢不带我吃!” 吃货的世界就是那么让人无奈,无论多让人神往的诗,比不过一条羊腿。 喜服的颜色是很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观,红男绿女一词也是从唐朝的婚服礼制用语中流传下去的。 大笑着告别裴明烨一家,白雨棠上了车舆。 到了宅院,下车。 除了莫那娄捷的阿姆还在宅院中,连阿融都被撵出来了。 按规矩,除了父母长辈,其他人要踏着新娘子的足迹,尾随进来。 拜猪枳(具体所指不明)与炉灶、天神地祗、列祖列宗,然后是夫妻交拜。 拜公婆、尊长,这里柴令武捞了一次出场机会。 他不长,问题他尊啊! 出身、官职、主家叠加,谁也不能说不对。 之后是拜观礼的宾客,称为“拜客”。 (这一段与贼眉鼠眼大神的婚礼描写大相径庭,不知道是不是采用资料不同的缘故。) 然后是新人洗手入席,主要是新郎为新娘子洗手,以匜盛水,称为沃盥礼。 按理还有却扇礼,即挑开盖头后,新郎作诗请却扇,奈何挑开盖头的白雨棠看到羊肉,瞬间将团扇放一边去,美滋滋地吃起了羊肉。 总算白雨棠还记得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吃相稍微收敛了一点。 吃肉其实也是一礼,叫同牢礼,是夫妻同食一牲畜的肉,这个礼对白雨棠极为友善。 合卺礼,简单的讲就是交杯酒; 结发礼含解缨(束发带)、结发,男女互相剪下对方少许头发,挽成合髻,放入锦囊中,以示永结同心,这也是“结发夫妻”一词的由来。 前面的流程完毕,夫妻对拜一次,坐到床沿。 咳咳,需要提一下,因为这二位的体重,新床是专门订制的,几乎是一块块实木摞在一起,否则支撑不住的。 婆姨们此时撒铜钱,称为撒帐。 至此,礼毕。 李不悔悠然神往,柴令武却出了一身冷汗。 么么,结个婚感觉像过五关斩六将似的,还不如后世绑电线杆呢。 要不,以后不娶妻了,只纳妾? 似乎,纳妾之后,就不适合尚公主了? 对此时而言,这个想法应该是对的,至少没听说哪个驸马纳妾。 至于后面,就不一样咯。 临川公主下嫁周道务,人周道务还有庶子呢。 可见规矩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 吃饱喝足、酒意微酣的柴令武打算回房歇息,却看到莫那娄捷的阿姆站在前方不远处。 “儿子成亲了,你不多喝两樽吗?” 柴令武随口问道。 莫那娄捷的阿姆微微福身:“多谢治中将我儿当人看,而不是将他当成厮杀的工具。” 说到这个,柴令武难免有点小骄傲。 “有这本事的人,自然应该得到尊重。再说,我的重点不是为莫那娄捷,是为白雨棠,她找个良配不容易。” 莫那娄捷的阿姆从身上掏出几张薄薄的羊皮:“治中以诚相待,我自然也不能再藏着掖着。我家的处境如此艰难,即便莫那娄捷为吐谷浑效力,我依然被困在牛心堆、被人看守,是因为死鬼丈夫是吐谷浑有名的大匠师啊!” “死鬼辞世,吐谷浑想白要他锻造的秘方,老妇自然要说没有。嘿嘿,这世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其价值,白拿谁干?治中善待我儿,老妇自当奉上。” 柴令武晃晃脑袋,驱散身上的酒意,郑重地接过羊皮。 “但请放心,我柴令武未必能保证你们母子的荣华富贵,但能保证你们好好地活下去,看着孙子、重孙慢慢长大。等等,你是说莫那娄捷的阿耶是吐谷浑的大匠师?那么,你一定知道吐谷浑的兵器作坊所在,对不对?” 柴令武两眼放光。 秘方很重要。 但是,知道吐谷浑兵器作坊所在,比它更重要。 能够端了几个兵器作坊,杀伤力堪比后世抗日炸鬼子军火库。 第一百一十章 板子,打不下去 御花园里,李世民搂着温润如水的阴德妃,饮着桑落酒,看着岷州都督李道彦送来的鹊鹞,心头颇为惬意。 哎,要是旁边没那个碍眼的起居郎就好了。 帝王虽然诸多事情都便利,可却没有隐私,除了就寝时间,朝堂上被群臣盯,回后宫被起居郎盯,无奈。 你只要想想,自己兴起时旁边一个老男人盯着会是什么感觉,大概就能理解皇帝的这种感受了。 阴德妃虽然不复当年的青春年华,却似熟透了的桃子,一口就能吸尽呀。 这个婆姨貌美且不说,关键是很懂事,从来不在朕面前絮叨、抱怨。 她的亲弟弟阴弘智,从吏部侍郎贬为治书侍御史,还被侍御史马周、监察御史枊范他们挤兑得不像话,明明是御史台二把手,却使唤不动人。 然而,阴德妃从来没因为阴弘智而说过一声。 要不然,朕又怎么会封她“德妃”呢? 咦,怎么觉得有些亏欠阴德妃? 至于说阴弘智拉拢一些人手,要与长孙无忌一较高下,李世民是持看热闹态度的。 阴弘智无论是谋略、羽翼、智慧都无法与长孙无忌相提并论,就是外戚的身份也远远低于长孙无忌,也不晓得他哪来的自信。 不过,斗斗也好。 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希望看到,属下完全团结在某一个下属身边,这很危险,意味着随时可能被取而代之。 伸手摸了摸黑白相间的鹊鹞,李世民看到鹊鹞温顺的样子,便知道李道彦早就令人驯服过了。 这个宗室,很懂事嘛。 鹊鹞轻声叫着,振翅飞起,绕了一圈又飞回来,落到李世民伸出的手臂上。 哎呀,这让朕有一种回到当年飞鹰走马、呼鹰走狗的感觉啊! “陛下,钜鹿郡公、侍中魏徵来了!”一名典引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魏徵从秘书监提到侍中,爵位自然也从县男提到了郡公。 否则,堂堂宰辅顶个县男头衔,丢脸的会是谁? 李世民瞬间做出了反应,身子微微挪开一点,与阴德妃保持些许距离,目光落到入园的路上。 来不及了! 魏徵的步子不紧不慢,大约十余息就能走到李世民身前。 李世民不用想都知道,魏徵一定会长篇大论地劝谏。 噢,比婆姨还能叨叨。 连小孩子都不喜欢别人在自己面前叨叨地说这错了、那错了,成年人就更加深恶痛绝了。 老实说,要不是憋着一口气,向阿耶、向世人证明自己才是最适合大唐的皇帝,依着本性,李世民能把魏徵给砍了。 可是,要当明君,就得虚心纳谏,哪怕是装也得装出来。 看看左边的阴德妃,李世民就知道魏徵一定会劝谏自己不能沉迷于女色,然后拿妹喜之于夏桀、妲己之于商纣、褒姒之于周幽王来叨叨。 嘿,是不是要朕沉迷男色才满意? 哎,可惜李世民也没法知道后世清华简的事,否则还可以好好辩驳一把。 看看右边的鹊鹞,李世民就知道,魏征一定会絮叨,不可玩物丧志。 阴德妃偌大个人,没地方藏,只能忍他叨叨了。 可是鹊鹞…… 朕有办法! 李世民大手一挥,一把抓住鹊鹞,手掌缩进大袖里。 感谢这一身宽大的袍服,即便是装了鹊鹞进去也还有余地。 什么? 你说鹊鹞进逼仄的袖子里会挣扎? 你是不是对曾经的天策上将有什么误会? 魏征对李世民、阴德妃叉手见礼,却并未劝谏什么美色,而是细细谈起了漕运。 隋唐之所以选择运河船运输粮食,而不是选择海运,甚至隋炀帝不惜劳民伤财也要挖通运河,是因为这个年代的船只抗风浪能力太弱。 去年,林邑王范头黎薨,其子范镇龙继位,从朱吾发了十船稻谷来登州,走的还是近海,路上遭遇风浪,十船没了三船。 所以,倭国遣唐使来大唐,还真是冒了很大风险来的。 海运,在这个时代,风险终究是过大。 没办法,连大唐造的都还是平底船,其他各国就更不用说了。 走运河则损失要小得多。 当然,维护运河、清淤,每年也得有不小的开支,地方官府得征调许多徭役去支持都水监的工作。 而掌管漕运的都水监舟楫署,随着漕运的蒸蒸日上,自然也免不了雁过拔毛,一个个脑满肠肥的。 虽然水至清则无鱼,但这种风气,隔三差五也该杀一杀了。 通济渠那头,也有些失修,工部是不是让水部司导达一下。 李世民只能认真地思索,慢慢地回应魏徵的建议。 指望官吏个个清廉如水是不可能的,只能给察院定一个大致的标准,抓大放小。 通济渠的问题,板子该打在水部司上,问题工部尚书段纶刚刚因引荐巧匠杨思齐而被削去官爵,侍郎刚刚就任,有点不熟水部司的勾当啊! 要不要再启用段纶? 等到李世民把魏徵打发走,从袖子里掏出鹊鹞——硬了! “老匹夫!” 李世民忍不住骂了出来。 魏徵是明知道皇帝藏鹊鹞,才扯了那么长时间。 鹊鹞倒不是被闷死的,毕竟袖子也不至于不通风,而天策上将的手劲,根本不是小小的鹊鹞能承受得住的。 “记住,这鹊鹞就是闷死的!” 李世民恶狠狠地瞪了旁边的起居郎一眼。 起居郎虽然不作声,却悄然划了一笔,然后更改。 这又不是原则性问题,闷死、捏死都是死,一只鸟而已。 其他的事,只要皇帝不干预自己记录就行。 史官讲风骨,但不会每个人都死板到完全不变通的地步。 心气不畅的李世民,很想抓个出气筒来收拾一把。 …… 两仪殿上,李世民开口:“诸卿觉得,河州治中柴令武,称职否?” 呵呵,倒霉外甥,别怪舅舅不疼你,这一次要让你疼! 谁让你大小正合适,又背负前科呢? 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年轻人不讲武德,老夫不过就提了一嘴,你竟对我儿元斛下黑手。 嘿嘿,要倒霉了吧? 当然,长孙无忌是不屑于马上跳出来落井下石的,那样没格调。 大人物嘛,总是最后才表态的。 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举起几张薄薄的羊皮:“柴令武功过如何,考功司自有定论。但是,柴令武又有大功两件,陛下不可不查。” 李世民突然觉得脸有些疼。 嘶,这倒霉外甥,咋那么难收拾呢? 内常侍威行接过羊皮,呈到李世民手上。 李世民打开看了一眼,立时怔住了。 虽然不曾亲临弩坊署、甲坊署,军器监的一些设计、流程,李世民大致还是知道的,所以看懂这张图并不是太难。 这,明显是与大唐不一样的兵器制造方法啊! 李世民转到李靖手里,李靖细细看了一遍,沉吟片刻才说:“以老臣看来,这似乎是吐谷浑顶尖兵器的制造方法,与大唐的百炼钢不相上下。材料、配比上头都写得很清楚,陛下可召军器监或将作监一试。” “不过,献上此方,功劳是有,并不太大。” 李靖说话,向来是持公正立场,从不掺杂个人情感。 他说功劳不大,那一定是不大。 毕竟,你不可能以吐谷浑的工艺取代大唐的工艺,最多相互借鉴。 李世民冷笑。 既然功劳不大,板子还是要打下。 亲爱的外甥,接受来自舅舅的关爱吧! 高俭笑了笑:“若是随着图纸的,还有吐谷浑最大的兵器作坊地点呢?” 两仪殿内瞬间鸦雀无声。 如果能弄清这地点,大唐遣一支偏师千里奔袭,掳其工匠、收其兵器、毁其作坊,对吐谷浑会是何等的打击! 可惜,这些年兵部一直往吐谷浑撒探子,死了不知有多少人,却从未探明其具体位置。 否则,早就捣毁吐谷浑的作坊,让慕容伏允哭天喊地了。 大唐的精锐,有信心、有能力千里奔袭、战而胜之! 李世民顾不上与外甥斗气了,猛然站了起来,两眼放光:“他可有说是从何渠道得到的消息?” 高俭平静地回应:“据他说,是收了一名鲜卑护卫,护卫的阿姆给出的图纸与位置。据说,护卫的阿耶,是吐谷浑的大匠师。” 李世民牙都酸了。 这个外甥,咋就这么好的运气呢? 朕抡着板子,就是打不下去了,嘿! 想让这小子吃点苦头,咋就这么难呢? 比李世民更闹心的是长孙无忌。 有人帮柴令武,倒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怎么也没想到是自己的亲娘舅高俭。 关键是,甩出来的东西都分外有力! 真想一口老血喷出来啊! 忍住,这娘舅是亲的,落难时还是他抚养自己跟观音婢的,不管从哪方面讲都不能翻脸。 兵部尚书侯君集颔首:“若是陛下决意出手,臣愿亲率千骑突袭。” 侯君集有能力,却没有过硬的资历,这个兵部尚书当得有点难。 程知节那样的老资格就不说了,即便是其他将校,也难得真正的信服,只是屈从于他的权力而已,搞得侯君集像个幸进的佞臣。 但是,侯君集是真有本事的啊! 第一百一十一章 受之有愧 九曲贼来枹罕县的频率越来越高,每次都是大摇大摆几十号人。 理论上,九曲贼的身份已经是大唐人,也就无须忌惮什么。 就是巡逻的府兵遇上九曲贼,也只是微微加强了警惕而已。 据“苏蟒达赞朗”所说,积石军连番号都没有了,附近成了权力真空,九曲贼顺势接管了这片区域,快活得不得了。 所以,相当于九曲贼给河州当了屏障? 难怪米川县那边的交易额越来越大,牦牛、黄牛、乔科马、羊、药材的数量越来越大,原来是“苏蟒达郎巴”打着竭泽而渔的主意,尽量将这些东西转换为他们急需的粮食、布匹、被褥、兵器、秦椒。 当然,兵器仅限于横刀与弓箭,弩、枪、矛、甲大唐是否售卖,决定权并不在折冲府,在兵部、在朝廷。 无诏售卖,小心脑袋。 不是每个人都叫柴令武。 即便是横刀与弓箭,数量大了,依旧得在河州司户参军晏安邦那里备案,谁让他还兼了司兵参军的活儿呢? 九曲贼不是慕容君,不会连青海骢都售卖,遇上了青海骢他们只会换乘。 坐骑是好马,保命的机会就越发大。 这一点,对于刀头舔血的九曲贼来说,尤为重要。 让“苏蟒达郎巴”念念不忘的,是大唐新出的精盐,几乎是纯净的咸啊! 可惜,对于大唐百姓来说价格正常的精盐,对九曲贼来说还是有些贵了。 别人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苏蟒达郎巴”是不当家不知盐贵。 毕竟,青海、茶卡湖、察尔汗湖里无尽的盐水、冲击到岸边形成的青盐,虽然颗粒大了点、含点泥沙等杂质,味道不太好,但它不要钱啊! 当然,按后世标准,这种未除杂质的原盐不宜食用,而且还需要加碘,但现在是唐朝啊。 盐,有得吃就不错了。 说什么大脖子病,多数人还熬不到犯病那一天呢。 尤其九曲贼从事的还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行当。 “苏蟒达赞朗”这次带来的人,是一个与“拓跋细豆”年龄相当、体格看上去要健壮一些的党项羌拓跋氏小首领,叫“拓跋思头”。 有了“拓跋细豆”的成功经历,他对进入大唐地界没有什么抵触,只是好奇地四下张望。 即便是河州衙门极简朴的装潢,依旧让“拓跋思头”叹为观止。 没办法,拓跋氏的领地苦寒,除了牛马羊,几乎没有其他值得称道的东西。 小批量的粮食靠抢,大批量的粮食得用牲畜去交换。 就是在外头不起眼的针头线脑,在拓跋氏依旧很稀罕,谁让他们自己没法生产呢? 柴令武捧着阿融奉上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驱散微微的寒意。 “拓跋思头,不用拘谨,可以随意一些。尝尝阿融引以为傲的茶汤。”柴令武微微一笑。 专职茶僮阿融泪流满面,终于得二公子一句夸赞了。 不明所以的“拓跋思头”闷了一大口,立刻被烫得眼泪都出来了,姜末辛辣的味道还冲着鼻腔。 好难受! 难怪治中只肯啜一小口。 好容易熬到茶汤降温了,“拓跋思头”咽下去,忽然觉得身子热乎乎的。 好东西呀! 比起拓跋氏只能饮用热水、或者是加牛奶、马奶,这茶汤似乎能让身体快速增温,要是从外头牧马回来,饮上那么一口,得舒坦成什么样子! 咳咳,不排除这是“拓跋思头”自己的心理加成。 什么干果、柿饼、点心的端上来,让“拓跋思头”眼睛都看直了。 难怪“拓跋细豆”那混账要投大唐,就凭这些各式各样的吃食,投唐就不需要其他理由。 抢? 以前是可以的,可从贞观四年之后,除了慕容伏允这个头铁的,大家都开始掂量了。 老霸主突厥被势如猛虎的大唐咬断了喉咙,大唐的咆哮声让周边准备捡便宜的野狗都挟起了尾巴。 不知道大首领“拓跋赤辞”怎么想的,就为了吐谷浑的公主,非得把拓跋氏往吐谷浑那边带,脑子已经不怎么清醒了呀! 相对来说,“拓跋思头”此刻对于“夺妻之恨”已经没那么执着了。 利益,不止是自己小部族的利益,有可能的话,“拓跋思头”也想造福整个拓跋氏。 “我叔父就是被吐谷浑公主给迷住了,才会死心塌地的跟着吐谷浑。” “拓跋思头”简单的话头,立刻让柴令武兴致勃勃。 哈哈,“苏蟒达赞朗”果然诚意十足,连这样靠近核心的宝贝疙瘩都弄来了。 “拓跋赤辞”的亲侄儿啊! 这个身份,比小部族头领还更值钱,关键时候,控制“拓跋赤辞”不是问题。 遗憾的是,“拓跋思头”在拓跋氏的威望终究不足,不可能取而代之,否则就是刀了“拓跋赤辞”也没有问题。 “党项羌其他姓氏,就是加在一起也斗不过拓跋氏,大唐不用对他们抱太大希望。” “黑党项首领敦善王,与慕容伏允过从甚密,当年大隋灭吐谷浑时,慕容伏允就是投了黑党项。” “雪山党项又叫破丑氏,向来桀骜不驯,即便慕容伏允势大也不曾低头。他们所居之处,更高、更冷,外人也奈何不得。” 看到柴刀摆出古董羹,除了满满的肉类,还有许多干鲜蔬菜,什么笋干、腐竹、莱菔,还有柴刀弄的酥肉,“拓跋思头”讲得更来劲了。 “大唐要讨伐吐谷浑的话,有两个地方要注意,狼道坡、肃远山。这两处,凭借地利,拓跋氏能够出兵阻拦。” 啊哈,这酥肉,太美味了! 笋干、腐竹、莱菔,各有各的滋味,在嘴里来回刺激着味蕾,与肉食交替组合,往日早就吃腻了的肉食,此时竟觉得分外香。 “拓跋思头”不知道荤素搭配的道理,只觉得格外地爽口。 酒倒是不太吸引他,毕竟拓跋氏也会买了粮食,自己酿酒——虽然味道不怎么浓。 难怪“拓跋细豆”心心念念要归大唐,原来大唐人竟如此快活! …… 刺史卢望江难得去州狱查了查。 典狱宣胡对人犯很凶恶,对上官却很谄媚。 虽然说起来会让人觉得厌恶,可这才是最真实的人性。 典狱不恶,是不可能镇压住恶人云集的牢狱。 对待恶人,典狱需要比他们还恶。 还好经过柴令武委婉的提醒,宣胡已经戒了躲猫猫游戏,专心玩起苏秦背剑、仙人指路、小鸡过河。 为了明白小鸡过河的含义,宣胡甚至真拿一只小鸡扔水盆里,终于悟出了其中真谛。 州狱中再凶恶的人犯,听到宣胡的咳嗽声,立刻变成了乖宝宝。 经过上次“州狱墙塌”事件后,牢里重新修缮了一下,又接受了枹罕县、大夏县、米川县移交过来的人犯,收了一些地方宗族交上来的人犯,没那么空了。 女犯的比例照例还是极低,不到一成。 想想也正常,在外面惹事的,向来以汉子居多嘛。 狱中共有人犯一百三十五名。 其中各种轻微罪行七十八人,最多一年即可放出; 共有八十三人是各宗族原本准备打死、碍于柴令武规定不得不送到州衙,经过司法参军裴明烨等法曹众人判定入狱的。 所以电影电视里,动不动青天大老爷升堂审案的场景,其实比重真不大。 屁大的案子都要正堂官审,要你们这些佐官、法曹何用? 当刺史、县令很闲么? 只有罪责重大、案情影响力大、激起民愤的,正堂官才会出审。 卢望江对此喜忧参半。 对官员的议叙,牢狱里的囚犯、处斩的人犯,也会影响官员的评判。 人犯的增加,减分; 从宗族手里抢过人犯,保住人丁,加分。 所以到底是加分还是减分,真不好说。 卫戈捋着胡须轻笑:“使君这是当局者迷了。如果使君抢在议叙之前,上奏折阐明河州从宗族手下抢回人犯处置的创举,即便是朝廷也得对此嘉奖吧?虽说具体事务是柴令武做的,可那不是在使君的支持下成事的吗?” 看,正堂官就有这个好处,坏事可以甩给佐官背锅,好事你也甩不开他。 卢望江的老脸有些微红:“这样不好吧?” 一把年纪了,还晚节不保,蹭下属的功劳,怪不好意思的。 卫戈笑道:“柴治中虽然年轻,行事有些毛糙,对上官还是很尊重的。待老夫去和他说一声,相信不会为难。” 卫戈对卢望江的家境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他想让次子荫官,正需要功劳垫巴一下。 柴令武听到卫戈的说法,满脸的疑惑。 “使君本身就是河州掌控者,我们做的每一件事,使君都替我们担着责任,自然也应该共享这功劳。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还要问呢?” 柴令武这典型是后世的官场思维。 此时的大唐官员,要脸,从下属手中分润功劳,还是感觉不好意思的。 卢望江得知消息,老脸酡红:“哎呀,治中客气了。老夫也是厚颜了,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啊!” 要不是准备让自家次子荫个从九品下的门下省典仪,卢望江还真拉不下这脸受功,老脸烧得滚烫啊! 第一百一十二章 跑官 天开始冷了。 虽然没下雪,但是每天早晨都能看到,屋外头蔫头巴脑的杂草上挂着一层灰白的霜。 伸在外头的手有点冷了,李不悔顽皮地把双手塞进柴令武的脖子里,冷得柴令武一缩脖子,情不自禁地“哈”了一声,惹得李不悔“咯咯”直笑。 柴令武是庄主,柴令武还是真正的授业恩师,李不悔难免会亲近一些。 但是,在这个时代,好像有点不合时宜。 柴刀的嘴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太合适。 自己虽是兄长,奈何不是亲的,有些话真不能说啊! 现在京畿的学员慢慢减少,洛州、并州的学员慢慢介入进来了,美滋滋。 大唐那么大,一班复一班,李不悔觉得自己还是大有钱途的。 离出嫁前攒够百缗私房钱的小目标,不远了哦。 看到了白雨棠出嫁,李不悔的小心思开始活动了。 正如白雨棠看上莫那娄捷一般,只有适合自己的才是最好的。 可惜,跟了庄主之后,李不悔的眼界早就养得极高,等闲人物入不得她的法眼。 假假地说,李不悔也站在账房这一行的巅峰,称不上祖师爷,也够得着二代祖师之称。 不说目无余子,眼光高一些是理所当然的。 柴旦、柴达木那些同窗,不说辈分突然矮了她一辈,就说自己已经挣了十多缗私房钱,而柴旦在苦哈哈地制犁、柴达木还在读书,就完全说不到一块。 要知道,自己只是在过年的时候,随便讲了讲教授学员的事,昔日的同窗就全部是羡慕的表情。 眼界,不一样了呀。 现在的李不悔已经十二岁了,在后世当然最多是个初中生,可按此时的称谓,已经是金钗之年,明年进入豆蔻年华,三年后及笄,自然也可以考虑嫁人的事了。 也只有庄主这样有趣的人,才能让李不悔觉得高深莫测,想一点点探寻庄主的秘密,哪怕耗尽一生的时间。 所以,李不悔并不觉得亲昵有什么错。 反正,跟在庄主身边做事,嫁庄主不是理所当然么? 论身份,李不悔再如何努力也改变不了出身,不可能为妻的。 但是,屈身为妾难道不行么? 唯一的问题是,粗枝大叶的柴令武根本就没想到这些,还觉得李不悔就是个小孩子。 柴令武表示,想想就刑。 米川县尉钱景笑眯眯地来州衙表功。 今年一年,米川县不仅实现了收支平衡,还因为九曲贼疯狂的贸易,导致税赋数额激增。 因为柴令武对后面两年的形势持不乐观态度,增长的税赋没有拿来上交,而是压在米川县民曹,准备应对后面的艰难时光。 这一点,是柴令武出了大力,否则罗大宣压不住。 “明府囤集了很多粮食,义仓、社仓都是满的。他说,一旦有形势变化,别的可以不管,百姓的肚子不能饿到了。” 钱景笑嘻嘻地说道。 柴令武听出了一丝不解。 老实说,罗大宣确实是个为民的好官,为了预防后面一两年的可能出现的困境,生生压住了上缴大量税赋、以获得上官议叙时的好评、为自己飞黄腾达铺路的冲动。 这个举动,确实让钱景这样踏踏实实求名利的官员不解。 “民以食为天,罗明府的举措很好。”柴令武没空跟钱景解释。 官场最怕这种新丁,懂的并不多,还总觉得自己有理。 不知不觉间,柴令武已经有了老官僚的心态。 米川县因为对面的积石军变化为九曲贼,警惕之心虽然还有,压力却着实减轻了许多,经济形势一时大好。 有钱了,对于曲辕犁等耕种工具需求就增加了,变相地给柴令武赚了一点小钱。 但是,这些都不是钱景此行的主要目的。 钱景的目的很明确,升官。 柴令武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对钱景想升官的想法也表示理解。 但是,钱景的资历完全不够啊! 尕愣口俘虏积石军一战,钱景可以算上一功,但不够大功,如果熬一熬,等上两年,提个县丞是没问题的。 再加上县级的佐官,河州有权限调整、任命,成事的可能性很大。 “本官觉得,钱少府还是稍安勿躁,踏踏实实干上两年吧。” 柴令武直言不讳地提出了意见。 钱景的笑容僵住了,随即小心翼翼地询问:“治中,难道不能便宜行事?” 柴令武淡淡地摇头。 朝代初期,不可能毫无底线地烟酒烟酒,即便是酌情简拔也必须有出众的业绩。 你钱景之前全无亮点,也就在尕愣口闪光了一把,就想凭着这一点晋升,呵呵。 “本官这里,你资历是过不去的。你可以去看看使君、别驾那头,看看他们能不能通融。”柴令武果断斩断了钱景的希望。 钱景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上等蓝田玉佩。 柴令武微微一笑:“钱少府可能还不了解本官的过去,有时间了解一下曾经风靡长安的烧刀子。” 钱景或许有必须升官的苦衷,但在世上,谁没有点苦衷? 司仓参军兼司功参军,对钱景最公正的评判亦如柴令武所说,可以缩短拔擢年限,却不可能马上简拔。 即便是钱景到了卫戈或卢望江那里,一样是通不过的。 有些事情可以变通,有些事情却是不能越界的——虽然雷池的线通常随着王朝存世的年头在大踏步后撤,却不代表它不存在。 看着钱景萧瑟的背影,柴令武眉头皱起。 一个月之前还意气风发的钱景啊,怎么成这幅模样了? 轻车简从,柴令武带了莫那娄捷、白雨棠两口子,悄悄杀到了米川县衙。 罗大宣看到柴令武,并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让老仆去酒肆取酒菜,然后与柴令武对饮。 “就知道你会来。” 罗大宣轻轻叹了口气。 柴令武走后,罗大宣觉得自己如看护米川县的老狗,白天黑夜都在来回守着这一亩三分地。 米川县的经济蒸蒸日上了,税赋也有结余了,义仓、社仓基本都有足够撑三年的粮食了,按说罗大宣可以松一口气了。 只是…… “钱景这个兔崽子是不是在跑官了?”罗大宣轻轻一句话就揭开了盖子。“呵呵,他想赶紧当上县丞,好中饱私囊呢。” 柴令武微微蹙眉:“尕愣口一战,他还不是这副模样吧?” 罗大宣咬了一口耙烂的羊肉,冷笑道:“人总是会变的。再说,不上下其手,他怎么还两百缗的赌债?以他的俸禄,还一百年么?” 《新唐书·食货志五》、《通典·食货二》,及《唐会要》卷九十、卷九十一,记载开元二十四年俸钱标准:六品5300文;七品4500文;八品2475文;九品1920文。 当然,还有禄米,外官八品、九品为二十五石,柴令武的六品是五十石,不够白雨棠两口子吃的。 (看到的资料是二石五斗、五石,窃以为是笔误。) 另外还有九品官二顷的职分田,但官员只是有其使用权,而没有所有权,去职是要收回的,不可能买卖。 福利在这个时代算是不错的,但相对于有些紧张的铸币,还是以实物为主,要说钱还真是不多。 “赌债?”柴令武扬了扬眉毛。 世界上,就是赌与那不便陈述的东西最害人,沾上了,便等于前途无亮了。 难怪钱景浑浑噩噩的模样,原来他把自己的前景都赌进去了啊! 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时候,这害人的东西触手伸进了米川县? “就在尕愣口大捷之后,人家就摆明车马地进来了。赌坊光明正大地开业,大唐律法还没法禁止,老夫能怎么办?” “千防万防,却没防到县尉一头撞进去,尝了两天甜头,然后连兜裆布都输掉了,还倒欠了两百缗。” “即便是河州让他升任赞府,老夫也会强烈抵制,要你们将他放在其他县。” 罗大宣吃够了羊肉,慢悠悠地咂着小坛子的酒。 柴令武恶形恶色地笑了:“耶耶才给米川县攒下了鼻屎大一点的家当,就有人来惦记了啊!看来还是耶耶的名头不够响亮啊!” 罗大宣叹了口气:“不是你的名头不够响亮,是对方来头太大。宗室啊!” 看着罗大宣愁眉不展的样子,柴令武知道,事情难办了。 他只是外戚而已,与李世民的关系,未必比得上宗室亲近。 何况,敢这么光明正大跑来米川县开赌坊的,就不是等闲之辈。 唐初的宗室虽多,出名的也就那几个,有资格如此妄为的,掐着手指头都能算出来。 柴令武算了一下,再结合自己在长安城时听到的传闻,笃定地下了结论:“任城郡王。” 在大唐敢如此大方地开赌坊的宗室,只有礼部尚书、河间郡王李孝恭,与刑部尚书、任城郡王李道宗。 两位都已经位极人臣了,不可能再有追求了,顶多能追个毬。 李孝恭本身钱财无数,连歌姬舞女都多达百人,是不屑于搞赌坊这种营生的。 李道宗经营着晓月楼,再到外面搞些与此关联的赌坊也情有可原。 罗大宣默默地点头,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 柴令武明知道罗大宣是在激他,却还是拍了拍胸膛。 “交给我!” 不是充英雄,只是不忍看着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罢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砸 米川县的后街,柴令武记忆中一片荒芜的空地上,一座华宅拔地而起。 相对大唐,此宅院确实称不上华丽,在米川县却已经足够华贵了。 建筑是全木的,应该是早就在其他地方设计好、订制好,来米川县组装而已,否则也不可能短短时间内建好。 木材只是普通的树种,雕刻镂空的花纹却极有讲究,一条条鲤鱼千姿百态。 鲤鱼纹并不犯禁,却能让人遐想翩翩。 鲤,其音通“李”。 鲤鱼如果跃过了龙门,就能成为龙。 大唐没有文字狱,但有点见识的人可以稍稍有那么一点重视了。 门头上悬着两条笔直的交叉状木条,柴令武觉得有些眼熟,仔细看了看才想起,这他丫的不是两把横刀吗? 这应该取的是“大杀四方”之意吧? 这是不打算给其他赌客活路吗? 横匾上,熟悉的“晓月楼”三个大字,外柔内刚,笔致圆融冲和而有遒丽之气,一看就是秘书监、永兴县子虞世南的手笔。 论书法,虞世南是当世唯一能与欧阳询相提并论的人物。 此时的褚遂良,书法水平是在急剧提升,名气却还不能与这二位并肩。 毕竟,褚遂良还相对年轻得多,资历还欠缺。 虞世南可没欧阳询那般好说话,关系差一点,是难得求到他手书的,何况还是招牌。 招牌的起源难考,大致可以断定是唐朝时期已经广泛使用了。 整栋楼中间高挺,两侧的裙楼略矮,看上去整体像一把带扶手的靠背椅,有“靠山坚实”之意。 华宅坐西向东,取“紫气东来”之意。 站在大门处的两名佩刀汉子孔武有力,不苟言笑,看上去颇有威慑力。 这很符合米川县的边地特色,毕竟在这些地方,若是太好说话了,说不定会平添很多事端。 畏威不畏德,其实不仅仅是蛮夷才有的特性。 虽说是赌坊,其实更类似后世的综合娱乐场所,有土娼、有一些不太出名的艺伎唱曲儿,甚至柴令武还听到了关中唱腔。 一些杂耍艺人也登台献艺,踩桶、踢杆、转碟,倒也赢得不少喝彩色,一些不算太大的打赏走了一波。 桑落酒、酴醾酒、绿蚁酒,只要你乐意,基本上大唐带点字号的酒都能弄出来,柴令武甚至还看到了醽醁翠涛。 这就很牛了。 要知道魏徵现在身为门下省侍中,堂堂宰辅,缺钱也只是因为时常周济族人、当年身边人的遗属,自酿醽醁翠涛也就是个爱好而已,连柴令武在长安城都只喝过一次而已。 魏徵不可能为五斗米折腰,为了一点钱而屈尊酿酒卖,唯一的可能是欠了人情。 相对平民百姓,在这些官员权贵里,可能最难还的应该是人情。 钱财,对上了档次的官员来说,根本不是事。 若不是因为魏徵接济的频率太高,仅凭李世民不时的赏赐就能让他脱贫了。 掌柜娉婷袅娜的走来,看得柴令武有些发愣。 居然是晓月楼曾经的名伎,巧云姑娘。 “巧云……掌柜?” 柴令武有些不太适应对方的身份转变。 巧云掌柜微笑福身。 名伎再好,终究只是个玩物; 掌柜纵然再不好,也比名伎强多了,受的束缚要小得多,且不受年龄的影响。 名伎再红火,按后世话说,吃青春饭的,年龄一过,年老色衰,终究要黄的。 大唐的老蛇皮虽然男女通吃的都有,但审美观还比较正常,不可能对着某大妈还能款款深情地叫人家“傻丫头”。 凭你再美,四十之后,皮肉都开始松弛了,鱼尾纹再用脂粉也挡不住了,脸开始油腻了,腰身、腿不可避免地粗起来了,你以为还有恩客呐? 任你唱腔再好,技艺再精湛,该嫌弃的照样嫌弃,这个时代的男人牙口还没那么好。 男人,从来是从一而终的,他们的喜好从来不变:十八岁! 至于说从良,呵呵,还是算了吧,一入伎门深似海,从此故郎是路人。 即便是被商贾接纳了,也只是妾而已,然后洗净铅华,洗手作羹汤,在大妇面前伏低做小,遇到个心狠的,说不定就沉哪口枯井里了,何苦呢? 要么就孑然一身,要么索性寻个庵子出身,青灯古佛,也算是个归宿。 巧云这个转身,比上述归宿强多了,短期可能会略亏,但对长期规划极有好处。 “三年不见,昔日才华横溢的柴二公子,已经成为大权在握的河州要员。” 巧云微笑着请柴令武入座。 柴令武皱眉:“你们到米川县这小地方,图什么?” 巧云笑道:“商贾重利,当然是来求财的。治中也看到了,米川县商贾云集,颇有繁华之相,晓月楼来此,只是想借米川县的东风、治中的雄风小小地挣几文铜钱。” 谷埫 果然,厅堂之内,大大小小的商贾数十人,加上他们的随从也有百余人,看上去倒真有有些壮观。 以晓月楼从不做亏本买卖的名头,根本性不可能干无利可图的事。 但是,目标究竟是商贾,还是米川县那点税赋,又或者兼而有之? “听说晓月楼还开了赌坊?” 柴令武淡淡地问。 巧云展颜一笑:“博戏而已,一点不登大雅之堂的小玩意儿。治中或是有兴趣,请随奴家来。” 上个楼梯而已,望着前头巧云那婀娜的身姿,两世为人的柴令武都有些心神摇曳。 所以,明白那些老蛇皮为什么喜欢成熟妇人了吧? 若不是柴令武有几分道行,兼之不想被老牛吃嫩草,还真未必顶得住呀。 整个二楼是个空旷的大厅,几张台子上,博陆、骰子、弹棋、格五、投壶,都有人玩得不亦乐乎。 更让柴令武吃惊的是,旁边的台子传来“哗哗”的搓麻将声。 好嘛,自己献给外祖的麻将,变成了外间害人的赌具。 奈何这也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事,只要有输赢的存在,任何事物都会演变成赌具。 即便麻将只是在大安宫盛行,奈何将作监制作了第一副麻将,就自然会有第二副,直到无数副。 晓月楼的麻将,虽然不是奢华到用玉制作麻将牌,却也是以兽骨经巧匠打磨。 果然是神通广大。 柴令武转了一圈,才发现,情况似乎与意想的不一样。 博戏肯定会押注,会有输赢,但柴令武看到的是,无论输赢,所有人都颇有节制,几十文到百文一次,虽然是晓月楼总体赢钱,输赢还算相对公平,主顾与晓月楼的比例是四六开。 柴令武大致估了一下,如果自己在这里博戏,一天能输十缗已经算特别的衰了。 那么,钱景是怎么在不到一个月时间输两百缗的? 总不可能天天来输吧? 巧云轻盈地倚到一张台子边上,眉眼带着妩媚的轻笑:“治中是奇怪,晓月楼押注数目为何如此低微吧?” 柴令武扭了一下脖子,没有一丝表情:“本官不喜欢听人卖关子。” 巧云的笑容更灿烂了:“事实上,博戏对晓月楼来说,从来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属。晓月楼根本不靠这点小钱来维持,即便是下面那些主顾给杂耍艺人的打赏、酒水,都基本够维持运转了。” “这位县尉,呵呵,谁让他得罪了世子呢?” 曹魏以前,诸王嗣子称太子; 自曹魏始,诸王嗣子改称世子。 任城郡王李道宗的世子是李景恒,有点胡闹,爱闯些不大不小祸,与柴令武有些许交集。 “本官不管你们有什么恩怨,这赌坊在米川县是开不下去的,在河州同样不行。”柴令武冷哼。 赌博这东西,是会上瘾的,风气一蔓延开来,不晓得有多少人会家破人亡。 还有官方背景的话,那更会成为毒瘤。 即便柴令武只是河州第三号政务官员,对驱逐赌坊也是责无旁贷。 没法,钱景这厮,没得救了,还是趁早调离河州吧。 至于说后面钱景会不会废,柴令武又不是他阿耶,需要在乎这么多么? 沾了赌和那玩意儿的,神仙都救不回。 巧云微微一笑,站直了身子:“治中的意思,巧云明白,只可惜此事非巧云能决定。除非,是治中砸了这些博具。” 嗯? 这是挑衅还是激将? “莫那娄捷,去将人驱开,将台子、博具全部砸了。” 柴令武挑眉。 听到柴令武的话,正在博戏的商贾迅速收取家当,迅速下楼。 莫那娄捷挥挝,四下乱砸,再厚重的台子也经不住丙挝就断裂了。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因为柴令武没说到椅子,所以莫那娄捷的每一击,都恰到好处地避开椅子,当真将指令执行得无懈可击。 二楼砸得噼里啪啦,丝毫不影响一楼的商贾们享乐。 因为,退下去的商贾们也说明了,治中此举只针对赌坊。 治中是皇亲国戚,晓月楼背后也是宗室,不会彻底翻脸的。 出了晓月楼,柴令武才突然反应过来,上当了。 李道宗这个老狐狸,怕是早就等着耶耶砸场子了。 去年他与尉迟融干的那一架,被尉迟融失手一拳差点打爆眼睛,惹得李世民怒斥尉迟融,而李道宗自己却在为尉迟融求情。 与今天的事结合,呵呵,这老狐狸是巴不得频频出点小问题,算是自污呢。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男儿泪 临近元旦,柴令武却接到自家阿耶的传讯,要他务必回家一趟。 问过部曲才知道,阿耶要为柴哲威定亲呢,也不晓得是哪家的小娘子,能否配得上柴哲威,会不会允许柴哲威多多纳妾、多有子嗣。 呀,仔细一算还真是,按虚岁,今年都十九了,明年弱冠,可不就能成亲了么? 柴哲威十九,自己不也十九了么? 啧啧,危险的岁数,幸亏皇帝二舅已经下诏“许不尚公主”,美滋滋。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不尚公主,不是还可以娶公主,称之为“下嫁”么? 上了不要脸的皇帝二舅的恶当啊! 该死的文字游戏! 柴令武觉得自己不能呼吸。 泥石流系统笑声都带着颤音:“哎哟,才想到啊!这反应够迟钝的!” 这真不怪柴令武。 都说君无戏言,鬼晓得自己被皇帝好好戏耍了一通啊! 不晓得这事怎么就传了出去。 卢望江送了一对于阗鸳鸯戏水玉佩,称之为“好事成双”; 卫戈送的是两块波斯毛毯,充满了异域风情; 风家与九曲贼送的是一对青海骢,寓意“马到功成”; 曹正直送了三只羊,取“三阳开泰”之意; 罗大宣送了……一捆羊蹄筋,这里头可真满满都是故事啊! 据说阿诺瓦塞也想托罗大宣送礼,被罗大宣严词拒绝了。 想想阿诺瓦塞是在种大蒜啊,要是心血来潮送一堆大蒜,是不是“蒜了吧”? 回程除了马匹,还有三辆马车。 莫那娄捷与白雨棠得乘坐一辆,莫那娄捷的阿姆与李不悔一辆,还有一辆满载货物。 什么西域的毯子、河州蜂蜜、高昌葡萄干什么,都必须带回去撑场面。 天山雪莲? 送礼,尤其是大礼,对药材是避而远之的,因为寓意不合适。 不管在哪个年代,送药都不合适,后世送保健品是打了擦边球。 车轮滚滚,一伴随着李不悔叽叽喳喳的话音,将她与柴刀送到柴家庄,与家人团聚、向侄儿柴旦炫耀自己挣的钱了。 莫那娄捷的阿姆,该放哪里? 柴令武想了想,决定还是带回谯国公府,没必要让人家母子分离。 马车向北,过安化门,拐到大安坊这条路,笔直往西市与延寿坊奔去。 柴令武也是想看看柴家柜坊弄得咋样了,别让人乱拳打死老师傅,那笑话可就大了。 途经万年县县治所在的长寿坊,前头开道的陆肆忽然停马不前。 柴令武探头望去,长安县衙之外、长寿坊门之地,哭声一片,一家十余口一身孝服,拄着哭丧棒、跪在地上在抽泣。 十步之外,无数百姓叹着气,沮丧地旁观。 哎,哪里都有不公事,但雍州不是河州,人家万年县令是正五品上的官员,比柴令武这从六品上的治中品秩要高好多,万年县都不愿意接的案子,柴令武难道还能越俎代庖么? 如果柴令武是台院的侍御史,肯定上前去过问了。 问题,他不是啊! “二公子,是昔日娘子军旧部,如今的雍州府兵。” 陆肆平静的声音起了一丝颤抖。 陆肆这厮,记挂这该死的袍泽之谊! 柴令武叹了口气,无奈地下马。 得,隔岸观火是办不到了,还得插手这些糊糊事。 冲“娘子军旧部”这五个字,柴令武就注定了无法袖手旁观。 “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柴令武负手而立,官威十足。 这个时候,没有一点官威,是镇不住场面的。 一名发如雪、眼如血的中年汉子,将手中的哭丧棒交给旁人,掏出厚厚一叠状纸,恭恭敬敬地要递给柴令武。 柴令武却不伸手接状子,微微摇头:“如果状子有用,你们需要跪在这里哭么?” 中年汉子叫贺守唐,现雍州折冲府一名什长。 他的儿子贺磊,因为不喜读书,从丰邑坊跑到西市来给人做伙计。 日正当午,年轻的贺磊已经换了班,买了几个大白蒸饼,准备回家给耶娘吃。 此时的街道上,人员稀少,贺磊用干净的麻布袋子装着蒸饼过街,想让阿娘尝尝自己第一次挣钱买的蒸饼。 虽然,蒸饼在长安真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却是贺磊一片心意。 谷辵 毕竟,从小到大,比较调皮的贺磊没少闯祸,耶娘也没少为他四下赔罪、赔钱。 街道上传来奔马的蹄声,一时反应不及的贺磊没能避开,被撞飞几步远,口鼻流血,血浸红了布袋,润湿了洁白的蒸饼。 马上的年轻人也是猝不及防地摔下来,身后五名奴仆赶紧扶起:“公子,你没事吧?” 年轻人起身,怒气冲冲地奔到贺磊面前,大脚狠地地往贺磊身上踹。 贺磊虽然受了伤,还是有力气反抗的,奈何五名恶奴一拥而上,按住他的四肢,让他只能干挨打不能还手。 踢胸、踩腹、踏脸,将一只靴子塞到贺磊的口中,年轻人暴戾地跳上贺磊的身子,拳打脚踢。 “救命啊!” 痛到受不了,倔强的贺磊惨叫起来,凄厉的声音在西市上空回荡。 西市也有不少人想帮忙,年轻人一瞪眼睛:“我是谷阳侯吴谓之子吴德!哪个敢多事,一并打死!” 虽然还是有仗义出手的汉子将他们制服,贺磊却已经停止了呼吸,只留下身边浸血的蒸饼。 “然后,人犯被送万年县衙了。这不对吗?”柴令武大惑不解。 要说这世间,哪里没几个渣滓? 处置了也就完了啊。 贺守唐发出凄厉如夜枭般的笑声:“县衙判决出来,六个人、一匹马,最后判决是:我儿贺磊是被马踢死的!最后判处杀马!哈哈,我为大唐,随尉迟融将军到泾阳杀过突厥兵啊!我的儿,被生生打死,只抵得一匹马啊!” “我们在前方为大唐流血,他们却要我们为后方的家中流泪!保家卫国,家都保不住了,卫的什么国!就是死,我也死不瞑目!” 这番话,有点大逆不道,只是巡到这片的南衙宿卫悄然转身,仿佛从来没来过。 人皆有同理之心,今日在灾难能降临到贺守唐家,安知明日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你可以夺去我们上升的路子,可以剥夺我们的财富,但不能连活命的基本保障都没有,随意被杀死!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柴令武知道,衙门的判决有时候很风骚,甚至自己也有过骚操作,可这操作……还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啊! 判决下发、杀马,已经三天了。 雍州、大理寺、刑部、御史台都诡异地保持了沉默。 别说贺守唐保家卫国的信念已经动摇,就连南衙宿卫里也隐隐在消极地抗拒上官的指令。 谁家没个老小? 若是连自家妻儿老小都不能讨还公道,这卫军(府兵)还当个什么劲! 柴令武知道,朝廷是在顾忌着什么。 按律严惩了吴德,又怕伤了谷阳侯吴谓等功臣之心。 不严惩吧,呵呵,军心开始在浮动。 但是呢,这帮子官僚,你让他们弹劾与自己利益攸关的事,一个个动作飞快,化身正义使者,能喷到皇帝自闭。 真遇上这种得罪人的事时,全部都缩得见不到脑袋。 怕谷阳侯? 不至于。 但谷阳侯背后有人啊! “伸手不见五指、黑云压城城欲摧、混浊不堪的世道!旧社会将人变成了鬼……”泥石流系统开始用舞台剧假模假样的腔调朗诵。 马车上,莫那娄捷的阿姆幽幽地叹了口气:“原以为天下中心的长安城会是一片净土,原来是老媪想多了。” 柴令武瞬间面红耳赤。 是啊,人家才归心,就看到了长安城最丑陋的一面。 丢人呐! “你这样是没用的。” 柴令武叹息。 公道这东西,对蚁民来说,真的很奢侈。 贺守唐站直身子,仰天狂笑:“世间既然无判官,我又何妨为阎罗?我等贱民只有一条命,他们贵人难道有两条命不成?都起来!” 柴令武轻轻摇头:“傻不是?你当人家部曲是吃干饭的?你一家过去,不过是多了几个箭靶子、平添冤魂罢了。另外,不要再说‘贵人’二字,搞得好像我和他们是一伙似的。” 陆肆站到柴令武身后,淡淡地开口:“这位是平阳昭公主的亲生骨肉,柴二公子。” 贺守唐的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滴落。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时。 三天盼不到一丝公道,心中的信念渐渐沉沦于深渊,贺守唐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却得不到一丝支持,连雍州折冲府都无奈地保持沉默。 总算,在自己彻底失去理智之前,有一个够分量的人物愿意支持! 哪怕柴令武此刻只是在空口说白话,贺守唐也觉得冰冷的心里泛起了一丝暖意。 柴令武重重地拍了一下贺守唐的肩头:“信得过我的话,回去守灵。五天之内,哪怕搭上我河州治中职官、骁骑尉勋官,也要讨一个公道。” 不管是因为贺守唐曾经的娘子军身份、还是因为莫那娄捷阿姆的话,又或者是不想让心目中的大唐那么暗无天日,柴令武觉得,自己都需要做些什么了。 或许,会因为这件事,柴令武会损失惨重,官职可能因此化为乌有。 但是,有些事情,不得不做啊! 第一百一十五章 柴哲威你真刑 谯国公府,外头看不出一点异样,府内却是喜气洋洋。 虽未张灯结彩,却也颇经装点,看上去很寻常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有讲究。 老管家笑得缺牙巴都露出来了,不辞辛劳地指挥部曲、奴仆们上下布置,安放器具、摆放花草、擦拭门窗桌椅。 柴令武这次回来,老管家虽未亲迎,却将他们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即便以白雨棠与莫那娄捷的体重亦能轻松找到休憩之处。 柴绍预备结亲的是河东裴家西眷房,武德年间的尚书仆射、故魏国公裴寂的孙女,现魏国公、汴州刺史、驸马都尉裴律师与临海长公主之女。 话说这名字,不去当讼师可惜了啊。 柴令武心头微微叹气。 还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命中注定有劫难的柴家,搭上注定没落的裴律师这一支,歪锅配歪灶,绝配。 唉,自从裴炬、裴寂之后,终唐一朝,河东裴家西眷房就再没出过宰相了。 不过,柴哲威这家伙挺看中这位……表妹,见过一面之后就乐得合不拢嘴。 口味别那么重行吗? 及笄年华,哎哟,才初中生的年纪,柴哲威你真刑。 这一次的官媒等级也很高,雍州民曹的,一张嘴皮子叭叭个没停,乐得柴绍频频抚须点头,硬是连一句疑问都没有。 柴令武细细听了一遍,才知道官媒不过是来走个过场,真正的大媒,却是二舅母长孙皇后啊! 仔细揣摩,这一场联姻很有意思。 当初在太原城,为了逼着自家阿耶起兵造反,皇帝二舅买通了外祖的至交好友、时任晋阳宫监的裴寂,让李渊醉伴宫娥眠,逼得李渊下定决心反隋。 当然,李渊这种眼睫毛都是空心的人物,当时是真醉还是假醉,就不好说咯。 柴令武估计,外祖也是顺水推舟而已。 毕竟,真要反,好赖你得有个借口。 等到皇帝二舅登上了皇位,贞观三年因僧人法雅妖言惑众,裴寂受牵连,罢官、削半数食邑,令遣返故里。 后裴寂为狂人狂言及家奴告发所累,被皇帝二舅流放静州(后世四川旺苍),于贞观六年破叛乱的静山羌而得功,被召回长安,死于归途中,时年六十。 六十岁的老人了,哪还经得起舟车劳顿哟。 在裴寂晚年的经历中,可以得出帝王无情的结论。 至于裴律师,尚临海长公主是武德初年的事,因为自家阿耶的辞世多少是有点想法的。 虽然比不上五姓七家,河东裴家的力量依旧是不容小觑的。 李世民想要压下五姓七家的张狂势头,裴家、柳家、薛家就是极佳的替代品,肯定要下大力气拉拢。 皇后出面为柴、裴两家说婚事也是示恩,意思就是:裴律师啊,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们要向前看嘛。 裴律师其实不太想买账,奈何临海长公主对柴哲威这个侄儿的印象极好,执意要结下这门亲事。 虽然柴令武对柴哲威总是不服气,但有一说一,柴哲威的外貌俊秀,操持柴家也有好几年了,做事稳重,确实是佳偶的上好人选。 一母同胞的柴令武,相貌倒是差不多,品性可就……呵呵。 柴令武觉得,裴家虽然没法再起飞,至少比柴哲威说个柳家的小娘子强。 有宋朝东坡居士的诗为证:“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诗中的龙丘居士陈慥,妻子就是河东柳氏,家中老有传统了。 待官媒走后,柴令武取笑柴哲威:“哟,要成亲了啊!赶紧的,把婆姨娶过来,再讨上十房八房小妾,不拘什么种族,就算是昆仑奴也能讨,到时候八个、九个不同肤色的娃儿抱着你大腿叫阿耶,啧啧……” 柴·马克吐温·哲威并不知道《竞选州长》的梗,却不妨碍他知道柴令武没什么好话,当下两人扭打成一团。 当然,并不是没节制的打,只是过过招而已。 时移势易,现在是柴令武必须注意留手了。 战场上的厮杀总是能让人最快地成熟。 昆仑奴都是卷发黑肤,但此时的昆仑奴主要是两个来源,一个是来自北部非洲的黑人,一个是含后世老挝卡族在内的,印支半岛、海岛上的尼格里托人。 因为昆仑奴干活老实、肯吃苦、在市场人颇为抢手,人牙子手上,只要不是身体状况太差的昆仑奴都会很快卖出去。 事实上,权贵家中多半会蓄几个昆仑奴,没蓄的总感觉低人一等,连谯国公府都蓄了两对昆仑奴。 虽然喜欢用昆仑奴做事,却不代表多数人能接受他们的肤色。 即便是后世,能接受与黑非非通婚的人终究是极少数。 柴令武一一献上捎来的礼物,看得柴绍直笑。 别的好说,羊蹄筋实在让人破防。 至于说马也好、玉也罢,对谯国公府而言,意义都是一样的——心意到就好。 柴哲威得意洋洋地炫耀,全无平日的稳重:“忘了告诉你,本官是千牛备身了哦。” 正六品下的千牛备身,比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高一级,再算上京官外放提一级的原则,比柴令武整整高出两个等级。 当然,论实权的话,是没法跟柴令武这种几乎是执掌一州的治中相提并论的。 谷嚦 柴令武表示,肉都烂在锅里,有什么好嫉妒的? 蓦然,柴令武微微变色。 千牛备身与千牛卫无关,隶属太子左右卫率。 “阿耶,尽快将柴哲威调出来。”柴令武很认真地说。 “你是担心受到牵连?”柴绍蹙眉。 柴令武的话,意思很明显,不看好大表弟李承乾。 不仅仅是对李承乾未来不看好啊,你想想李承乾是怎么来的足疾? 在贞观十年以前,可没有这词吧? 柴哲威对这些魑魅魍魉的东西接触得少,未必能防得住。 柴哲威表示不解,千牛备身是最有前途的位置,只要太子登基,从龙之功就稳稳在手。 柴令武嗤之以鼻。 幼稚的想法。 看看从前隋到如今,有哪位太子顺利登基了? 最后都成为兄弟的祭品了吧? 柴绍拧着眉头,在正厅里来回踱了一圈,终于下定决心,将柴哲威从东宫调到右武卫去! 右武卫将军吴广,志力沉雄,干略英远,那份沉稳远超同辈,与自家还有那么占渊源。 柴哲威去他手下,飞黄腾达不敢想,平平安安、踏踏实实绝对没问题。 吴广眼下职位虽然没法与诸位国公一较长短,稳重上头,却没几个人敢说超越他的。 “柴哲威,成亲的靡费,柴家柜坊应该能承担得了吧?” 柴令武问出了关键。 谯国公府的其他产业还算健康,但现金流不足。 谯国公府要抽调的财帛,只能是柜坊来承担。 柴哲威略带得意地仰头:“不看看我是谁!现在,整个长安的柜坊行业,以我柴家柜坊独占鳌头,其余各家马首是瞻。” 柴令武冷笑:“别得意太早!如果我是窦怀贞、独孤傲骨、王叔业,花重金买通伙计,三天两头在存根上做一点手脚,让那些穷人、商贾的钱莫名其妙变少。” “一次两次,你可以查出问题解决了。次数多了,你觉得柜坊还有多少信誉?到时候,人家借机替你传扬,柜坊即便不倒也会元气大伤。” 柴哲威瞪大了眼睛。 世道,竟可以险恶如斯吗? 细细想想,柴哲威竟无言以对。 世道,只可能比这还险恶。 这一招,学会了。 得安排掌柜及时排查,减少错误的发生,再制定措施,差错到达多少,离开柜坊。 因为,除了成心贪墨钱财,这种差错,你没法辨别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能一刀切。 还得在对头的柜坊里埋钉子,如果对方不耍花样的话,大家相安无事;玩手段的话,就看看谁更技高一筹了。 虽然挺不道德、挺不君子的,但是你睁眼看看这些权贵、世家,哪个不是道德顶在头上,净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兄弟的话说完了,柴绍才略带疲乏地开口:“贺守唐的事,你接下来了?” 柴令武眉眼里现出桀骜不驯的眼神:“就冲‘娘子军’三个字,我就得讨还一个公道,否则如何有颜面去阿娘坟前祭奠?” 柴绍微微点头:“柴哲威要谈婚论嫁,不宜参与此事;我位极人臣,不能轻易出手,只有对谷阳侯背后之人,才适合我来。” 懂了,兵对兵,将对将。 这一次,自己就是只能前进、无法后退的过河卒。 那又能怎么样呢? 至于柴令武会怎么做,柴绍不得而知。 反正,对于闯祸,柴令武向来驾轻就熟,而且好些祸还闯得颇有创意,柴绍才不担心他会技穷。 “你和侯君集的过节,得放一放了。”柴绍继续吐出让柴令武头疼的消息。 唉,还说再与侯德夫小师弟切磋一下武艺呢。 等会儿,为什么要放下过节? “皇帝二舅的意思?”柴令武眼里闪过奇异的光芒。 呵呵,皇帝不差饿兵,想索取便利,就得拿东西换。 不要说什么大局,心头堵的这一口气没消,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好使! 第一百一十六章 极致的黑 长安城,丰邑坊,贺守唐家。 满宅尽素麻,一屋断肠人。 没有嚎啕大哭,只有细细的哽咽。 从长寿坊万年县衙回来已经两天了,贺守唐水米未进,只凭着一口气硬撑。 如果这天,真的进入了永夜,活着还有意义吗? 柴令武当天说的话,贺守唐知道全是真的,去讨公道没有用,只会让一家老小死在吴德的箭下,死得再惨烈也只是白死。 何况,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自从当日返回丰邑坊,万年县便派了一队不良人驻守,贺守唐家别人如何进出他们不管,但贺守唐一家人,休想踏出宅院半步,否则会被铁尺“劝”回去。 总算贺守唐人缘不错,街坊邻里都陆陆续续过来帮忙,简易的灵堂总算布置好,一些素食也摆到一旁,就是几乎没人食用——除开饿极了的娃儿。 看着贺守唐一家子行尸走肉的模样,街坊邻里除了叹息,还有什么办法呢? 在坊内蹲守的不良帅,遇到一个脾气火爆的街坊,指着他鼻子痛骂丧良心。 不良帅无奈地摊手:“三叔,一边是良心,一边是饭碗,你让我咋选?就我这屁都不是的本事,饿死吗?” 不良人多由游侠儿、泼皮组成,用后世的话更形象,“临时工”。 即便这一拨不良人能因为良心而转身,你拦得住下一拨到来吗? 挡住了不良人,你能挡住捕班衙役,还是能挡住弓马手? 所以,老话为什么说“民不与官斗”,这不是用血泪总结出来的教训吗? 这一拨尚且算是客气的,真遇上不讲究的,就是砸了你灵堂、打了你家人又能咋地? 十余名手执刀弓的部曲,簇拥着眉眼阴翳的吴德踏入丰邑坊,在丰邑坊街坊的怒视下,傲然踏入灵堂。 贺守唐的拳头捏得叭叭响,眼角流出一滴血泪,恨不得起身拔刀,立斩此獠。 可是,不能啊! 对方带着部曲上门,或许后面还有更多的部曲。 冲动,会害死全家。 二公子说过,五天之内有消息,再忍! 这一刻,贺守唐心如刀割,才知道“忍字心头一把刀”没有半字虚言。 吴德的眼神更阴翳了。 谷阳侯吴谓知道此事,狠狠地骂了吴德一通。 不是骂他行凶,而是骂他斩草不除根,为谷阳侯府留下了天大的话柄。 别看朝廷似乎泥雕木塑一般,没有丝毫反应,可剑锋已经悬到了谷阳侯府头上! 为了消除后患,吴德就是来挑衅的。 只要贺守唐敢动手,就彻底灭了他全家,然后死无对证! 真以为吴德敢只带十余名部曲来挑剔吗? 呵呵,丰邑坊外,还有五十名训练有素的精锐,只要找到机会,就能出手! 完美! 遗憾的是,贺守唐虽然极其愤怒,却忍住没有爆发。 吴德伸手从部曲手中接过两枚开元通宝,扔到供桌前:“本公子做事呢,向来是有担当的,这两文钱,就当是买他一条贱命了。” 无论老少,贺守唐一家都霍然起身,怒视着吴德。 贺守唐深深地吸了口气,伸手拦住暴走边缘的家人。 “请离开贺家,这里不欢迎你!” 吴德轻佻地笑了,踱到供桌前,接过部曲摘下贺磊的遗像,轻轻扔到地上,脚尖踩到遗像的脸上,慢慢发力。 贺磊的遗像渐渐扭曲,一如他临终前痛苦的脸。 “贱民!你活着,本公子踩你的脸;你死了,本公子照样踩你的脸!有本事,从薄皮棺材里跳出来打我呀!咦,怎么不跳出来?你情绪那么稳定?” 贺守唐的弟弟再也忍不住了,转身要拿横刀,却被贺守唐制止了。 坊正负着双手,缓缓踱进了灵堂。 “哟,还真有人无法无天呐?贺家的,莫怕,本坊正已经召集坊丁,并差人去南衙宿卫求助了。” 坊正虽说不入流,却是一坊之长。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坊正,吴德真的不屑一顾。 可是,这是长安城的坊正,一个丰邑坊就有万余人啊! 即便只论坊丁,那也是几十号汉子。 如果坊正号召人手来打,吴德手上就是有一百号部曲也无济于事。 打平民百姓,与打看守本坊的坊丁,那是两个性质。 何况,坊正已经报到南衙宿卫那里了。 恨恨地看了一眼灵堂,吴德转身带人离去。 贺守唐的婆姨抹着泪,拾起被踩皱的遗像,重新抻直,掸去脚印,重新挂了起来。 娃儿啊,愿下一世,你投胎到再没有不公的世界! …… 利益交换的事,说起来其实挺扫兴的。 谷诮 柴令武献上吐谷浑兵器作坊的位置,侯君集想借此打上一场硬仗,让朝中诸位老将看看自己的成色,坐稳兵部尚书一职。 然而,最关键的问题是,知晓兵器作坊具体位置的莫那娄捷阿姆,在柴令武手中。 没有向导固然也能作战,可有向导不是能提高胜算吗? 要柴令武同意派出莫那娄捷阿姆,除了承诺保证莫那娄捷阿姆的安全,必要的交换得有。 想从柴令武手中空手套白狼,做梦呐! 侯德夫就是那个诚意。 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柴令武也是在帮侯君集。 杀马一事得不到妥善的解决,军心会慢慢溃散,就连兵部的官吏现在都隐隐不安了。 朝廷不表态,事情得不到扼制,传言以风一般的速度向外扩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那帮官僚怎么就不明白呢? 一味靠着衙役、不良人四下游荡,不许百姓交头接耳,堵得住吗? 衮衮诸公,此刻竟装聋作哑,难道都不知道此事何其严重吗? 不,他们没那么蠢,蠢人就进不了朝堂。 真正的原因只有一个,他们都怕,因为此事收拾了谷阳侯家的纨绔子,日后自家的纨绔子犯事了怎么办? 如果这一次,吴德能够逃过一劫,轮到自家的时候,谁好意思下死手? 至于说法纪崩坏、国将不国,那就改朝换代呗,反正到了下一朝,他们一样能当官,一样能鱼肉百姓,说不定还会更狠。 只有侯君集着急上火,军心一乱,他这个兵部尚书难辞其咎! 奋斗了半生、良心塞进裤裆里才争取到的荣华富贵,哪能因此丧失! 身为李世民的亲信,侯君集自然也能进宫求见,奈何李世民对此三缄其口,本身书读得就少的侯君集自然不得要领。 所以,侯君集也只能无条件支持柴令武。 只要他解决了此事,本尚书一定放下所有心思,交好柴令武。 …… 西市前的街道上,柴令武负手而立,小师弟侯德夫一脸苦笑地牵着一匹病恹恹的瘦马。 也不知道师兄怎么会找到这极品马,不能骑、不能拉货,打的什么主意? 四五缗钱才能买到一匹劣马,师兄这匹极品,三百文就买到了。 估计马贩子也是怕它死了,赶紧便宜卖了。 “师兄,这事不能走官方解决吗?” 身为一个品行优良的国子监生,侯德夫真没太欺负过人啊! 哪怕……哪怕是当个见证,感觉也不对劲啊! 柴令武鼻孔里哼了一声:“怎么着?你是觉得我不算官,还是你阿耶不算官?能走官面解决,你能被我拉出来?” “教你个乖,一个县衙,无论如何都是朝廷的基石,它的判决朝廷不会轻易推翻,哪怕要否决也得走三司会审。” “否则,县衙出一个判决被否决,再出一个判决又被否决,长此以往,县衙还有威信管理辖下的百姓吗?” 侯德夫挠头。 按这么说,不得府兵一家去大理寺鸣冤啊? 不对,如果是正常的冤案,关阿耶啥事?为什么会让自己跟柴令武出来? 柴令武当然不会细说原委。 呵呵,小师弟需要经历社会的毒打呀! 远远地,看到吴德张牙舞爪地带着六十余名部曲过来,柴令武哼了一声,从侯德夫手里夺过缰绳,一刀鞘重重拍在马屁股上,瘦马痛嘶一声,温吞吞地踱到街道中间。 其实瘦马想跑来着,奈何身体条件不允许。 吴德似乎吸取了一些教训,勒马的速度快了许多,竟隔了一个身位停下了,没撞上瘦马。 碰瓷失败,差评! 吴德瞪大了眼睛,想咆哮出声,目光扫到柴令武与侯德夫,却立刻堆出谄媚的笑容。 《纨绔生存法则》第一条:熟读英雄谱,了解哪些是你惹不起的人物。 这两位,他一个也惹不起。 “你撞到我的神驹了,给它道歉。” 柴令武慵懒地开口。 吴德忍着气,赔着笑脸:“柴二公子,不,柴治中,我真的没撞到你的‘神驹’啊!你看,这不还离着一个马身吗?” 柴令武扫了侯德夫一眼:“听到了吗?他骂我瞎!是可忍,孰不可忍!” 吴德心头一怔,终于想起,阿耶曾说过,那个下贱的府兵曾经是娘子军! 眼前的柴二公子,他的阿娘是大名鼎鼎的平阳昭公主,娘子军的首领! 这是来替人出气了呀。 吴德并不觉得自己打死一个府兵之子有什么错,只觉得柴令武是在无事生非。 区区贱民而已,你视而不见不就完事了? “好,我道歉。马兄,对不起,冲撞了。”吴德决定忍气吞声。 柴令武的笑容很险恶:“跪下,给它磕头,叫阿耶!” 第一百一十七章 罚酒三杯 泥石流系统疯狂大笑:“干得漂亮!五万积分拿走!今天本系统积分大赠送!” 西市里渐渐出来一些围观的百姓。 理所当然地,有仗义执言者指责柴令武欺人太甚。 然后,迅速有旁人以最流利的语言,普及了一下现在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吴德所作所为,再没人发声了。 正义是给人的,怎么能给疯狗呢? 看起来,柴令武这是在维护正义,或者是以恶制恶? 巡逻到西市的南衙宿卫,校尉尉迟宝琳听到打探消息的军士回报后,手臂摆了摆,南衙宿卫以最风骚的走位,绕过了西市。 军士们眼睛多了点亮光。 这个校尉真能处,有事他会有担当。 不是现在上去劝阻叫有担当,视而不见才是真的有担当。 不是所有权贵之后都不是人。 吴德的手掌按住了刀柄,青筋直冒,额头上筋脉疯狂地跳动,几番想拔刀与柴令武拼个你死我活,却真不敢。 不说柴令武与吐谷浑人厮杀的威名,不提谯国公府的赫赫权势,就说以前在国子监,柴令武也是火烧博士须、拳打师兄弟的好汉,真不是自己一个不文不武的废物能抗衡的。 “治中说得是,我这就磕头……” 知道情况不妙的吴德赔着笑脸,猛然一扯缰绳,带着马匹转头往斜刺里冲! “师兄,他要跑了……” 不知为什么,原本不喜欢这种场合的侯德夫,居然鬼使神差地提醒柴令武。 柴令武负手不动,连眼睫毛都没眨动。 “哈哈哈哈!” 狂笑声中,肉山一般的身影猛然跃起,准确无误地落在吴德的马背上。 一声惨嘶,骏马四蹄趴到地上,再也无力动弹,怕是连脊梁骨都被坐断了。 作为吴德的坐骑,都很命苦,要么被当凶犯打死了,要么被活生生坐废了,都是马中之耻啊! 吴德惊喜地发现,自己没有摔倒,立刻撒脚丫子往部曲那里跑去。 马废了没关系,让部曲腾出来就是了! 跑了几步,吴德才发现不对劲,合着自己双脚一直在空中干划,连一步都没走出去? 愕然回头,入目是胖乎乎的大脸,伴着白雨棠得意的笑声:“跑,你倒是跑啊!姑奶奶面前想跑!让你跑了,姑奶奶戒古董羹!” 吴德的部曲眼见公子被人擒了,不由大惊失色,策马向前,要救出吴德。 莫那娄捷挥舞着挝,泰山一般挡在前方,口中不忘请示:“庄主,打几分力?” 柴令武随口回应:“不要太血腥就行。” 莫那娄捷似懂非懂地点头,长挝砸到马颈上,奔马瞬间倒地身亡;砸到谷阳侯部曲身上,几乎没有多少血液喷溅,却再也没有呼吸了。 莫那娄捷用一挝一个小盆友,向柴令武证明,用高额的膳食成本招揽他,绝对物有所值。 在莫那娄捷的理解中,只要死了少喷洒血液、脑浆之类的东西,那就不叫血腥。 至于尸体,好像谁没见过似的。 五六十名部曲,全部在莫那娄捷的挝下超生了,没有一合之将。 陆肆快步从白雨棠手中接过吴德,点了几下,又将他的四肢全部弄脱臼。 后面的,陆肆其实想自己下手解恨,却被柴令武阻止了。 柴令武出手,无论结果如何,这只是阶级内部矛盾,可以影响最小化; 陆肆出手的话,就是对整个阶级的挑衅,别说是柴令武、柴绍,就是李世民也护不住他。 柴令武脱下一只味道浓郁、底上有一砣狗屎的靴子,塞进动弹不得的吴德嘴里,轻轻拍着他的脸颊,起身一脚踹到吴德的身上:“让你撞我的神驹!” 吴德痛得身子屈起,如同一条被煮熟的虾子,透过靴子边缘发出的痛苦嘶吼声,凄厉又痛楚。 这一刻,吴德才知道,被他弄死的贺磊,当时有多痛苦。 待吴德缓了一口气,柴令武又是狠狠一脚踩到他肚子上。 柴令武亲手杀过的敌人也有好些了,对人体的了解,恐怕一些入行不久的仵作都不及他。 柴令武深谙,如何在最短时间杀死一个人,自然也知道如何让人更痛苦地支撑更长的时间,否则也不能让宣胡引为知己。 让吴德缓口气,只是让他痛苦的时间更长而已。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彩”字直冲云霄。 很多事,你可以一手遮天,却无法遮住百姓的良心。 …… 丰邑坊,一名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进贺守唐家灵堂,大声叫道:“喜事!大喜事!” 坊正的老脸拉了下来:“瓜娃子!不看看什么场合,乱说什么?信不信老夫大耳刮子侍候?” 年轻人顿足:“哎呀!听我说,刚才那个大恶人在西市门口,被谯国公府二公子狠狠收拾,打得鬼哭狼嚎,那五六十个帮凶全部被打死了。” 灵堂内终于响起了嚎啕大哭声。 压抑了这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了释放。 贺守唐灰败的老脸忽然泛起光芒,流着泪抓起旁边摆放到冰凉的杂粮蒸饼,狠狠咬了一口。 “二公子言出必行。都给我吃东西!没有好身体,日后怎么报答二公子!” 坊正大笑着出了灵堂,却见那些不良人早已没了踪影。 呵呵,这些城狐社鼠,消息最是灵通,连上头保的人都快要活不成了,还来蹲守贺守唐家,有意义吗? …… 长寿坊,县衙内。 县令吴不庸接到不良人禀报的消息,一口五味杂陈的茶汤喷到火盆里,一股浓烟腾起,熏得他眼泪都出来了。 该死的,吴德不思避风头,还仗着人多势众去丰邑坊欺辱贺守唐家,这是打算把人全家灭门吗? 本来就因为宗族的压力,吴不庸只能捏着鼻子,葫芦官判断葫芦案,已经够欺辱人了,现在吴德还那么张狂,真以为吴家是国中之国呐? 混账东西,这是惹祸不嫌大啊! 吴不庸气得把刚到手的蓝田玉笔洗给砸了。 嘶,心疼啊! 虽然蓝田县就产玉,可价格却不低啊! “明府,出大事了!谷阳侯家公子吴德,在西市门口撞上谯国公府二公子、河州治中柴令武,带着的六十余名部曲全被打死,现在吴德也生命垂危!” 一名衙役风风火火地闯进公廨。 吴不庸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为什么非要听宗族的指使,徇私枉法呢? 事情闹大了吧? 骑虎难下了吧? “请赞府去调停。” 谷沀 “县丞刚刚摔断了腿……” “县尉呢?不会也断腿了吧?” “四名县尉闹肚子,据说连更衣室都快屙满了;一名县尉婆姨生娃儿,一名刚刚去吏部请求辞官……” 柴令武啊! 那是柴令武啊! 把之前万年县一半官吏送进察院的恶人啊! 谁不心虚? 加上吴不庸本就做贼心虚,更不愿意介入此事了。 但是,据说此刻西市外看热闹的汉子婆姨络绎不绝,吴德的惨叫声都隐隐传到了长寿坊,吴不庸能怎么办? 这一刻,吴不庸隐隐有种被架到火上烤的感觉。 成也宗族,败也宗族啊! 长寿坊离西市,中间就隔了一个怀远坊,吴不庸带着衙役,很快就赶到了西市门口。 为什么不带弓马手? 不敢啊! 附郭京城,看上去品秩很高了,可头上的婆婆也多了,顾忌就更多了。 别说是位极人臣的谯国公,就是柴令武也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带弓马手,万一柴令武那个混账非要咬着说是谋害他怎么办? “治中手下留情!”吴不庸从人群中挤进去,大叫道。 柴令武果然住手了。 呵呵,还真给点薄面。 然而,吴不庸看到,柴令武的脚猛地跺下,吴德的胸口塌陷,一口暗红的血夹杂着奇形怪状的碎片喷了出来,头一歪,嗝屁着凉了。 吴不庸懊恼地吐了口气。 本官,应该加上一句“脚下留情”的。 面对地上前前后后数十具尸体,别说是区区万年县,就是雍州刺史府也休想平息下去。 “干得漂亮!泥石流系统奖励积分十万,附带赠送铜矿的提炼技术(明朝版)。”泥石流系统欢呼雀跃。 “彩!” 喝彩声如山呼海啸,在西市外的街道上空回荡。 从丰邑坊跑来的贺守唐进入内围,见到吴德死不瞑目的尸体,眼含热泪,郑重地跪下,给柴令武磕了三个响头。 柴令武没有避让,这三个响头他受得起。 “老贺啊,你激动的心情,本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你谢错了人。”柴令武一本正经地指着那匹摇摇欲坠的瘦马。“他们可全是被本官的神驹踢死的。” 侯德夫叹了口气,挺身而出:“我是兵部尚书、潞国公侯君集之子,国子监生侯德夫,我亲眼所见,神驹踢死了这些人。” 人群中传出哄笑声,接着是零星的附和声。 “我们可以作证。” 渐而,这一声声附和汇聚成了一道洪流,让吴不庸收不了场的洪流。 柴令武笑眯眯地罗圈叉手,然后拔出横刀:“本官知道规矩,明府要有个交代嘛。” 刀光闪过,瘦马的颈部喷出少得可怜的血,身子一倒,再一阵抽搐,终于告别了可怜的马生。 愿来生,不再受病痛折磨吧。 …… 数十条人命,是谁也不敢隐瞒的。 柴令武是河州治中,又是皇亲国戚,真没人好得抓他。 用什么理由? 之前万年县斩马的案例在前,衮衮诸公装聋作哑,如今柴令武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谁能治罪? 你以为柴令武是没有背景的蚁民么? 唯有谷阳侯吴谓在朝堂上将柴令武告了。 吴谓却没有看到,或者不愿看到,自家担任殿中侍御史的表亲在微微摇头。 …… 大安宫,戢武殿。 太上皇李渊正乐呵呵地与柳宝林等人搓着麻将,襄阳长公主风风火火地闯进来,一把将麻将牌扔地上,柳眉倒竖。 “阿耶你还有心思打麻将!你的好外孙,闯大祸了!” …… 受召入朝的柴令武没笏,只能叉手向李世民行礼。 李世民没好气:“柴令武,你好大胆子!竟敢在西市门口打死谷阳侯之子吴德!” 柴令武正色道:“陛下可冤枉微臣了,那吴德明明是臣的神驹踢死的,此事有侯兵部之子侯德夫亲眼所见,并有西市百姓为证。” 李世民气笑了:“是啊!你那神驹可真神了,能踢死数十人。朕且问你,有人目睹你的护卫莫那娄捷持挝杀人,你怎么说?” 柴令武一本正经地回答:“陛下有所不知,我那护卫吧,他手里的挝是经过羊同苯教嘎嘎上师开过光的,号称‘轮回挝’,是一等一的超度法器。经过他超度的人,能够尽快投生畜生道,洗净上一世的罪孽。” 太子率更令、渤海县男、银青光禄大夫欧阳询忍不住轻笑。 呵呵,这位嘎嘎上师与柴令武真有缘啊! 这个学生,就是惯会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李世民面颊的肌肉一阵抽搐,想打人。 投生畜生道,你这嘴可真硬啊! 这是六十多条人命! “你是觉得唐律对付不了你?” 柴令武愕然:“陛下这就冤枉臣了。据臣所知,万年县之前判决贺磊的案子,就是这么判决的,满朝诸公对此并无异议,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同样置若罔闻,怎么到了臣身上就截然不同了呢?” “是唐律有两份,还是谯国公府地位不如他谷阳侯府呢?” 满朝官员被柴令武这话噎到没法回答。 “他只打死一人,你打死六十余人。无法无天了!”李世民面容微微扭曲。“嗣昌,你觉得朕应该如何处置他?” 虽然吴德的事,隐隐有留给柴令武收场的意思,可柴令武下手,也太不顾影响了,大庭广众之下打死六十余人啊! 柴绍淡淡地扫了柴令武一眼:“臣觉得,要不就罢了他的官?要是觉得不够,再加一条,永不录用好了。” 李世民被柴绍这话顶得下不来台。 罢官是不可能的,好不容易找到这有力气的驴拉磨哩! 永不录用更是想都别想。 数年未曾临朝的太上皇李渊突然一身衮龙袍,一脸慈爱地入太极殿,轻轻拍着柴令武的肩头:“依朕看呐,当罚!且罚酒三杯!” 第一百一十八章 画个圈圈诅咒你 仗着李渊撑腰,柴令武无惊无险地过了这一关。 李渊这太上皇确实不执掌朝政,但是,偶尔发表一下意见,只要不干涉朝政运转的大方向,上至皇帝、下至群臣,谁能不给颜面? 呵呵,史官的笔,可就在一旁记录着呢, 李世民只要不想背上“不孝”的名声,就只能赔着笑脸放过柴令武——虽然他本来也只是敲簸箕吓雀。 唯有丧子的谷阳侯吴谓可怜巴巴地缩在角落画圈圈,默默地诅咒柴令武不得好死。 人都是一家子,你向舅舅告外甥…… 朗朗乾坤,还有“公平”二字吗? 吴谓却忘了,自家对待贺磊又是一个什么嘴脸。 当然,平民百姓在他们眼里,不算人。 …… 去过大安宫,与外祖闲扯了一段时间,柴令武才起身告辞。 再回义宁坊谯国公时,兵部尚书、潞国公侯君集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侯家父子风范各异,唯有一点相同:真。 侯德夫是真君子,也不晓得以后会不会被这世道染黑。 呃,忘了,看过柴令武在西市的精彩表演之后,怕侯德夫的三观会受到冲击,恐怕以后再不是纯洁的好孩子了。 罪过罪过。 侯君集则是真小人。 为了荣华富贵,侯君集可以舍下除家人外的一切,即便化身恶魔也在所不惜。 纵观两唐书,如何看不起侯君集的都有,唯独没在侯君集的家人上多着一点笔墨。 可见,侯君集对家人是如何的维持。 宁可自己一身血污,也要家人清清白白。 柴令武将莫那娄捷一家子叫出来,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 莫那娄捷阿姆没有丝毫诧异:“老媪从献上羊皮纸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只请治中继续善待我儿。” 果然没谁是蠢货。 柴令武看向侯君集:“还请侯尚书善待她,并保证她平安归来。否则,柴家与你不死不休。” 侯君集点头:“本国公保证,一定将莫那娄氏全须全尾的带回来。” 侯君集带着莫那娄捷阿姆走了,张顗上门了。 张顗的眼睛有些红肿,身后那辆有轿的马车上载着他的娘亲,其后是一马车简单的生活用品,还有不到百缗有用度。 张亮也是狠人,直接向世人宣告,因张顗不孝,逐出张家,从此断了父子情分。 此言一出,天下为之震惊。 张顗为人,品性纯良,在长安城可是人尽皆知,国子监的博士、司业、祭酒,对他的印象极佳。 不孝? 张亮为了亲妻休旧妻,早已为天下人不齿,而今更将张顗扣上天大的罪名啊! 长安城的街头巷尾,鄅国公张亮已经成了负心薄幸、抛妻弃子的代名词。 国子监祭酒、司业上门劝说; 昔日瓦岗兄弟轮番劝解; 帝后亲自登门劝说。 然而,张亮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任谁劝说也没有用。 唯独在长孙皇后的劝说下,张亮同意以鄅国公之爵,让张顗荫了一个从八品司仓参军的职司,唯一的要求是撵到河州,理由是滚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张亮的狠心,连张顗都震惊。 这还是昔日那个对自己疼爱有加的阿耶吗? 为何感觉如此陌生? 懂礼法的大臣开始指指点点,张亮为了后妻,竟连自家唯一的嗣子都赶走了。 百年之后,这个爵位,便宜了谁? 五百义子么? 侍御史弹劾张亮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到了御案上。 谁也不知道,张亮曾去过西市的柴家柜坊,将折子上的家当一析为二,五千缗分到张顗名下的折子,托柜坊大掌柜暗中交给柴令武,请他在适当的时机交给张顗。 张亮这是用心良苦了。 …… 去了柴家庄一趟,柴令武看到,壮得跟牛似的柴旦,手脚麻利地装配着曲辕犁。 屈才了不是? 柴令武摇头。 “柴刀啊,你让柴旦一辈子干这活么?” 要知道,在这识字率极其低下的时代,以柴旦粗识文字的水平、强壮的体魄,弄一个队正不难,也就是熬上一年的资历而已。 柴跃在一旁眯着眼,张开缺了两颗牙的嘴笑道:“庄主觉得柴旦这瓜皮适合干啥,柴旦就干啥!” 谷癕 柴旦瞬间来了精神,放下安装好的曲辕犁,嬉笑着回应:“对,庄主要我这瓜皮干啥,我就干啥!” 柴令武轻拍柴旦壮实的肩头:“很苦,也有丧命的危险。” 柴旦嘿嘿笑了:“庄户人家,怕什么苦?没钱没粮、没权没势,活活让人欺负死,才是真的苦。至于说上阵杀敌,死了是本事没练到家、命不好。” 柴令武哑然。 看看,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几乎与长安城是两个世界的柴家庄,都听说贺守唐家的事了。 某些人心里,还是觉得上天好欺、下民易虐,呵呵。 “成,开春,你与你阿耶,护着你小姑姑到河州。” 柴令武说完这话,都觉得有些好笑。 绕口令似的。 扎着红头绳的李不悔跳了出来,嘟着嘴,满满的不开心:“为什么要扔下人家?” 柴令武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打住,你这深闺怨妇的神情是怎么回事?马上要过元旦,你不陪你阿娘,说得过去吗?”柴令武果断阻止了李不悔的发挥。 戏精附体了吗? 李不悔跺脚,气哼哼的:“都是你的错!” 柴令武犹豫了,自己是不是应该唱“我承认都是月亮惹的祸”呢? 哎,女人果然难懂,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 “再说了,元旦没有培训班,没得钱挣。” 柴令武果断换了个角度劝解。 李不悔哦了一声,无精打采地寻地坐了下去。 没钱,才不去呢。 柴跃与李不悔她阿娘在边上只是笑,却不肯说一句话。 对于饱经风霜的他们来说,有多少人情世故看不透? 看破不说破,亲朋有得做。 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 柴旦他们虽然不读了,却自有更年幼的一批补上。 蒙学先生依旧是尤万峰,他觉得在柴家庄实在,柴家庄觉得他稳重,互相看对了眼,就成了柴家庄专用的先生。 在一侧的窗格前,独自坐着柴达木。 这不是受罚,只是柴达木的进程早就超前了许多,再与一群娃娃念《三字经》、《千字文》是不合适了。 四书五经柴达木都有涉猎,战国李悝的《神农书》、春秋范蠡的《养鱼经》、汉朝卜式的《养羊法》、南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更为柴达木所青睐。 看这些书,自然少不了尤万峰的悉心指导。 “鹏第见过庄主。” 柴达木叉手行礼。 明明出身庄户,偏偏举止间有儒雅之气,难怪尤万峰肯倾囊相授。 柴令武稍稍看了眼柴达木桌上的书籍:“为何除四书五经之外,以农家的书为主?” 柴达木一板一眼地回应:“回庄主,鹏第以为,诸子百家各有其可取之处,然农家为百家之基石。若百姓吃不饱,自然会揭竿而起,天下生灵涂炭。” “要让百姓吃饱,朝廷税赋当有度、官吏差遣当适时、土地兼并应受限、地主索取佃租应适量,灾荒之年赈济应及时,除此之外,让土地上的作物增产也很重要。” 柴达木说完,学堂里“彩”声一片,连尤万峰眼里都满是欣赏。 柴令武颇为无奈。 一群书呆子啊! “你这初衷是极好的。”柴令武斟字酌句的回应,怕把柴达木的信心打击没了。“但是,你要知道,世界一直在变,即便是你也亲眼见证过,我是如何用曲辕犁取代直辕犁的。” “不是说农家的东西不好,但是,除了一些因为绝嗣等原因失传的技艺、百姓不识字而没有传下来的农艺,大部分的农艺失传,是因为有了更好的技艺取代。” “真要研究农学,你应该抛下书本,到田间地头,向老农学习他们最时兴的法子。” 柴令武的话让柴达木有些难以接受。 原来,在庄主眼里,自己引以为傲的思路,竟然漏洞百出? 柴令武拍拍柴达木的肩头:“尽信书,不如无书。走出书的世界,认真看看世间万象,再回头看书,你能更懂书中深意。” 出了学堂,柴令武与柴跃烤着火盆,慢慢地闲扯。 柴家庄的劳力,全在曲辕犁作坊上,田地也不可能让它抛荒,只能佃给了周边庄子。 说到用佃而不是雇佣人手,是因为雇佣人工只适合短期使用,长期的话就略贵了,还不如佃出去省心。 “就是人手有些吃紧,连婆姨都使唤上了,造出的曲辕犁数量仍旧不足。” 柴跃喜忧参半地望着大冬天仍旧忙忙碌碌的作坊。 其实吧,曲辕犁的技艺,真的守不住,柴家庄能趁着这一波势头,吃上几年红利,已经很不错了。 “其实,产量可以更高的。”柴令武轻轻一笑。“扩大作坊,核心的工艺交给柴家庄的人,刨木头、抛光、打磨这一类小事,即便交给了邻庄的人又何妨?” 柴跃想了许久,才郑重点头:“庄主说得没错,是老汉心眼小了。” 除此之外,还时不时有人以各种理由接近柴跃,试图打探烧刀子的秘密,柴跃总是回答,一把火全部烧光了。 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柴跃是信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巡视 河州各县今年的日子都相对宽裕一些,安置孤寡鳏独、扶危济困的事情做起来更简单些。 从掌子沟、白土窑、黑茨梁、漠泥沟到马集,纵然柴令武迅速极快了,依旧耗费了一整天。 问题还是出在白雨棠两口子身上,经过加固的马车在这些地方通行,是一件很让人糟心的事,时不时要下车抬过坎子,费时在所难免。 也就是她家两口子力大,一人一边就能轻易抬过去了。 换其他人,能欲哭无泪。 马背上,河州司仓参军兼司功参军张顗紧了紧袍子,不自然地扭动身子。 虽然马鞍上有皮子垫着,但对于平日主要是以读书为主业的张顗来说,大腿内侧娇嫩的皮肤未免难承受此重任。 何况,从长安一路来河州,张顗就没有一天不在马背上度过。 马集的围墙上,两盏气死风灯闪烁着昏暗的光芒,里正鲍布铜殷勤地将柴令武一行迎了进去,安排好的酒肆也开始奉上热腾腾的酒菜。 向来油腻的鲍布铜,当了几个月的里正,举止隐隐有了官气,虽然轻言细语,酒肆掌柜与伙计却毕恭毕敬。 酒肆的菜肴依旧是猪肉,柴令武却吃得很香。 去了骚味的猪肉,确实要可口得多,张顗根本没尝出是猪肉。 “出栏了?” 柴令武微微一笑。 鲍布铜一竖拇指:“治中果然是行家,这点差异都能品出来。第一批猪半个月前出栏,当时我们自己宰了一头,请了风家等管事品尝,然后就轻松地卖完了,比市面上的猪肉高了二成的价。” “从建舍、买猪崽到投入草料,大致算了一下,七成的本钱,三成的毛利。” 对农牧业来说,这已经是很可观的收益了。 更赚钱的路子不是没有,写在唐律里。 用完膳食,其他人安排到简易的邸舍居住,柴令武带着伍参、陆肆,随着鲍布铜往暂时空了的猪圈走去。 “猪粪不要乱丢,收集起来,堆肥、发酵,然后你们在这附近弄一块地栽种点麦子什么的,用猪粪肥地,麦子又可以喂猪。” “枹罕县的气候是比较冷,新买小猪崽,注意圈内铺麦杆,别让它们冻着。为了存活率,你最好买本地猪种。” 鲍布铜惊出了一身冷汗。 刚好,他有意进一批猪崽,恰恰一个狐朋狗友的渠道,可以弄到更便宜的关中猪崽,正打算入手呢。 枹罕县的气温比关中低许多,按后世算法,至少低十摄氏度,万一飘雪,呵呵,哭着烤乳猪吗? 虽然未必会死,但是,治中的话才是老成持重之言啊! 听听治中的话,对农事比自己一个农家出身的都熟悉,羞煞人啊! 石块搭成的院落里,一间屋子大门敞开,十余个幞头扎得奇形怪状的少年郎美滋滋地烤着猪皮吃。 好吧,虽然样子奇怪了点,不过,在见过杀马特的柴令武眼中,倒不是特别突兀。 滋滋冒油的猪皮,表面微微变白,裹上精盐与秦椒、茱萸等佐料混制的蘸水,闻着就让人垂涎欲滴。 “大头成,这一串该我吃了!” “胡说,明明是到我!” “说得没错,我叫明明。” 柴令武进屋时,一帮少年歪着脑袋,看向柴令武的目光充满了桀骜不驯。 鲍布铜一人给了一个脑瓜崩:“一群瓜皮!不是整天嚷嚷要拜治中吗?治中就在你们面前了,还不赶紧行礼!” 少年们的神色瞬间激动起来,叉手行礼,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诉说着对柴令武的崇拜。 “治中出使归来,运筹那什么,指挥大军打败吐谷浑,厉害!” “我最佩服的,还是治中在长安城打死害人的纨绔!” “我也是!” 看看,这就是没读书的坏处,明明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连个成语都只能用半截。 之所以最佩服打死吴德一事,是因为他们都是整个世界的最底层,最没有安全感。 自己都是路死沟埋,谁不希望世上有点阳光呢? 万一,这一点阳光照到身上了呢? 照在了大腚上呢? 虽然他们喝酒、打架、偶尔欺负一下人,但谁不觉得自己其实是个好孩子? 泼皮、游侠儿,在这年头,欺人也不会那么狠啊! 虽然他们说不明白,但是,心底那点朴素的是非观告诉他们,治中就是正道! 这个是非观,并不因他们是游侠儿、泼皮而有所改变。 鬼使神差地,一名少年递上烤好的猪皮。 同伴们迅速变色。 “想什么呢?你请贵人吃猪皮?” 少年的脸色变得尴尬,手中的猪皮,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柴令武接过猪皮,笑着嚼了几口:“生猪皮烤的?” 少年激动地点头。 谷箋 柴令武寻了个矮凳坐下:“猪皮生烤,有点不入味。下次,你们煮莱菔的时候,放猪皮进去煮,莱菔就不用额外放油了;煮过的猪皮晾干,再拿来烤,香喷喷、脆生生。” 少年们瞬间激动了。 原来,高高在上的贵人也会弄吃喝啊! 不是应该高高在上,不沾人间烟火吗? 柴令武哈哈大笑:“这你们可弄错咯!君子远庖厨,孟子是说心地仁慈的人不忍杀生,所以远离厨房。但是嘛,不是自己宰杀的,就不在其中了。” “何况,你们觉得我像君子吗?人都杀了好些了。” 少年们大笑。 柴令武轻笑道:“不要说我,当今陛下当年行军打仗,照样和军士同食,猪肉算什么?” 不要说猪肉,就是人肉都有人照样吃。 除了食人魔王朱桀残暴吃人之外,还有安史之乱时杀妾让将士食用、拼死守睢阳的张巡。 张巡的功过,即便是在唐朝也有过争议,最终认定张巡功大于过。 而后世曾有过一支军队,啃树皮草根,生生打败了比自己强大无数倍的敌人。 少年们顿时欢喜起来,原来自己养猪,也是很有前景的事,贵人们偶尔也会食用的。 柴令武转头看向鲍布铜:“待年后,我会让一后生来跟你学习,不要藏着。” 鲍布铜又是荣幸、又是惶恐:“小人岂敢藏私?问题是,小人真不会别的本事呀!不然,以前哪里会浪荡着?” 柴令武咧嘴笑了。 …… 米川县,比隆。 火塘边上,好奇的羌人孩子歪着脑袋打量客人,有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认出了柴令武,用羌语嘀咕了一阵,撒丫子跑了回家。 不一会儿,几个孩子或捧着秦椒、或端着一碗糌粑、或一碗卡塞、或一碟牦牛干巴,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 柴令武笑着收了秦椒,糌粑、卡塞、牦牛干巴一样尝了些,其他的全是白雨棠吃了。 说来也奇怪,白雨棠的食量大,可最近特别不扛饿,总能叫唤着想吃东西。 好吧,反正有钱,柴令武也不吝惜那点花销,专门拨了一笔钱给白雨棠买零食,喜得她眉开眼笑。 白雨棠的零食专用搬运工,则必须是莫那娄捷了,反正别人也难负如此重量。 孩子们看到礼物被收、食物吃完,笑嘻嘻地端着碗碟离开。 村正皋兰渠笑眯眯地解释,按羌人习俗,尊敬的客人吃完了送上的食物、收下他们送的礼,代表他们得到客人的认同,明年会交好运。 习俗的真假,柴令武是没有资格评判的。 不过,孩子们去而复返时,却对超级能吃的白雨棠表示出浓厚的兴趣。 “莫那娄捷,赶紧将我袋子打开,把东西摆出来一起食用。” 白雨棠仗义地叫道。 豆腐干、柿饼、面饼、蒸饼、核桃、面肠、锅盔…… 小孩子们眼睛发光,悄悄咽口水,却坚定地摇摇头。 真是一群有教养的孩子。 没有大人的许可,他们是不会随意吃客人食物的。 柴令武笑笑:“吃吧,这位姐姐心肠好着呢,最喜欢小孩子了。” 皋兰渠用羌语嘀咕了几句,孩子们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一些吃食,满面欢喜地品尝着异样的滋味,身子慢慢靠近白雨棠,不时地笑着。 白雨棠小心翼翼地伸出大手,轻轻抚摸孩子们的……肩头。 摸脑袋,固然是表达对孩子们的欢喜之意,可有许多地方对此极其抵触,认为摸了孩子的天门,会伤害到孩子。 各地习俗不一样的。 柴令武微微打量了白雨棠一眼,觉得有点异常。 往日的白雨棠对小孩子态度还算温和,可也没那么和善吧? 还能将心爱的零食分享了? 要知道,平时能吃到白雨棠零食的,就只有李不悔与莫那娄捷而已。 “皋兰渠,当了村正,有什么难处吗?” 柴令武问道。 当初米川县守城一战,比隆可是出了力的,柴令武当然得投桃报李,稍微倾斜一点。 皋兰渠沉默了一下,叹了口气:“秦椒赚钱了,我寻思着扩种一千亩吧,族人不同意。族长觉得风险过大,说山南山北干湿不一样,只让扩种两百亩。” 这就是年轻一代与老一代的矛盾所在,年轻人往往希望乘胜追击,老一辈则希望稳扎稳打。 柴令武也很赞同族长的说法。 贸然大肆扩张,一旦出现不利的状况,比如天灾人祸什么的,比隆这点儿家底,可真没能力承受啊! “要稳。” 柴令武郑重地提醒皋兰渠。 第一百二十章 赤岭 一支万人铁骑,穿秦州、渭州、兰州等二线地方,沿浩亹(音:为)水入吐谷浑,穿越大通山,悄然逼近了毫无防范的赤岭。 走二线,只是为了避免吐谷浑的探子,还有那些为了利益可以出卖一切的人。 侯君集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的笑容。 论打仗,侯君集的本事当然没法跟李世民、李靖、李孝恭、李勣相提并论,可与程知节之类的蛮夫比,侯君集自认毫不逊色的。 侯君集欠缺的是资历,尤其是独自掌军的资历。 所以,程知节总是看不起他啊! 为人将佐,打得再出色,功劳也不是你的。 这是不以意志为转移的事。 总算,仗着曾经为陛下处理了一些难言之隐,侯君集捞到了突袭吐谷浑的差事。 事实上,按侯君集的看法,一万骑,多了。 既然是轻骑突袭,三千精锐足够了。 兵越少,回旋的余地越大。 问题是,陛下想要连吐谷浑的工匠与制成的兵器一并带走,难度就成倍上升了。 原来担心成为负累的莫那娄氏,岁数不小了,身手却矫健得让侯君集都叹服。 武艺如何不得而知,那骑术却是比军中健儿只强不弱,无论多烈的马匹,到她手里都服服帖帖的。 至于说行军……侯君集亲眼目睹,莫那娄氏在马背上睡着了,身子兀自随着战马的步伐而波动。 这是游牧民族天生的本事,学不来。 莫那娄氏轻声介绍:“此地山顶皆为赤色砾石,故名赤岭。前面再拐上一个弯,就是兵器作坊所在,白天视野开阔,不利于突袭;夜间极为寒冷,怕你们不适应。” 侯君集不得不仔细掂量。 “侯塞垒,你带十名斥候,假扮牧民,前去打探一番。” 莫那娄氏微微摇头,却又知道派斥候查探是唐军一惯的做派,不可能阻止的。 十一匹骏马,载着十一名假扮牧民的斥候嬉闹着前行,一切都无懈可击。 半个时辰过去,只有三匹染血的马归来,马背上还负着背上中了一箭的侯塞垒。 “吐谷浑赤岭军,约有三千之数。只要进入他们的视线,立刻张弓射击,十名袍泽……” 随军医者带着几个人,扶侯塞垒下马,猛地拔箭,一股鲜血喷溅出来。 上药、包扎,医者诊脉之后微微点头,知道侯塞垒这条命大约保住了。 留下二百人护着莫那娄氏、侯塞垒缓缓前行,侯君集自己带着近万铁骑,扇形展开,向前方扑去。 没有以布裹蹄,因为这根本只是小说家杜撰的故事而已。 包裹马蹄会影响战马对地面的触感,而裹布能减少的那点震动感……少得可怜。 只能说,编写战马裹蹄的先贤,根本没去过牧区。 然后,后继的作者照搬,以讹传讹。 这是真正的万马奔腾。 “怎么回事?” 驻守兵器作坊的侍郎贺若苍澜踱出作坊,看着远处倒下的尸体,满眼的憎恶。 “这些贱民到此嬉戏,被儿郎们射杀了。”赤岭将军拓跋风傲慢地笑了。 不管是哪里,贱民的命哟,都不是命。 贺若苍澜踱了过去,一手捂着鼻子,脚尖拨动着还在温热的尸体,厌恶地查看。 怎么感觉不对劲呢? 俯下身子,贺若苍澜撕开死者衣袍,现出与吐谷浑式样不一的里衣。 贺若苍澜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连滚带爬地冲入作坊,厉声喝道:“敌袭!敌袭!” 如同在验证他的话,地面传来震颤,远处一条灰线席卷而来,速度越来越快。 这是吐谷浑立国以来,第一次被人冲击兵器作坊,哪怕是当年前隋的宇文述也不曾做到! 三千吐谷浑兵慌乱地集结,匆忙进入斗车、城头,奋力推动大门,要拒敌于外。 可是,可是这大门,怎么会如此艰涩! 看门的百户才想起来,自己一个月前领了钱去伏俟城买油脂,偏偏都花到了楼子姑娘香喷喷、白嫩嫩的身上。 贪,是会害死人的呀! 一名唐军破门而入,大门彻底结束了它的使命,而那名百户,也以身殉门了。 为门生,为门死,为门奋斗一辈子。 拓跋风挥舞着长矛,刺死了一名唐军,却被同样持矛的侯君集接了过去,两人开始单打独斗。 至于说侯君集为什么用矛而不是用马槊,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当年的侯君集家道中落,根本没能力学马槊。 “杀!” 知道根本没有活路的拓跋风,红着眼刺向侯君集颈部。 侯君集身子一偏,抢上前一步,长矛狠狠地刺穿了披甲的拓跋风心脏。 贺若苍澜战战兢兢地持着剑:“我是吐谷浑侍郎贺若苍澜,你不能杀我!我还有大用……” 侯君集眼里现出戾气,一声“聒噪”,长矛瞬间刺穿贺若苍澜的咽喉。 有用,呵呵,这世间谁没用? 就是倒夜香的,也有其用处。 可是,你见过谁杀起人来手软过么? 谷冕 比起狗屁侍郎,工匠要有用得多。 城头、斗车、作坊,战斗无所不在,金铁交鸣声就没断过,不时有人躺下。 不得不说,赤岭军安逸的时间太久,根本未曾料到会遭遇强敌,早就懈怠武事的他们如何是如狼似虎的唐军之敌? 三千吐谷浑赤岭军尽数倒下,有杀红了眼的唐军要对工匠下手,却被侯君集厉声喝止了。 万骑千里奔波,折损五百,就只是为了屠杀么? 如果只是为了屠杀,自己又何苦请缨呢? “工匠全部带走,所有兵器,成品带走,半成品砸了!” 侯君集高声下令。 工匠们眼里尽是不安,不知道命运会将他们带向何方。 后方的莫那娄氏也赶到了作坊。 看到她的面容,工匠们微微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莫那娄氏也曾是赤岭兵器作坊的家眷。 有她在,至少性命是无忧的……吧? 莫那娄氏几句话说下来,工匠们只能安心,带着家眷钻入了唐军为他们准备的马车。 马车虽然粗糙了点,车舆狭窄了点,但好歹不是槛车。 至少,唐人是有诚意要保住他们性命的。 一名工匠的心理似乎已经崩溃,从马车下跳下去,声嘶力竭的喊道:“让我走!我不上车!” 莫那娄氏轻轻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侯君集大步走过来,横刀一挥,一道血线自工匠颈间迸现,工匠的身子蓦然倒下,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 侯君集哼了一声。 当这是什么? 这是战争! 最血腥的战争,圣母走开的战争! 侯君集本来还想悄悄离开,却发现赤岭军早已点燃了狼烟。 “放火,全部烧了。” 一不做,二不休,侯君集索性将整个作坊全部点燃,浓浓黑烟如毒龙一般盘旋上天。 来之前,侯君集就已经预见过这样的局面,故而没有丝毫心慌。 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除非吐谷浑沉眠了,否则不会让唐军轻易从鄯州撤离。 路线早就规划好了,走难翻越的祁连山,然后进入甘州,走大斗拔谷进入凉州。 而侯君集自己,则负责带三千军,继续走大通山,往牛心堆方向调动吐谷浑军,以便大部携工匠安全撤离。 这很冒险,可谁不是富贵险中求呢? 经过这一役,还有谁能再小觑耶耶? 打不死他! …… 伏俟城,王宫。 步萨钵可汗靠在虎皮椅上,眼睛半睁半闭,谁也不知道他睡了没睡。 其下,太子慕容尊王与丞相天柱王正有条不紊地处理政务。 说是政务,其实也没多少事,无非是某某小部落又与某某小部族因为抢牧场干了起来。 具体事务,呵呵,各部族首领自会去处理,就不劳可汗费心了。 就如天柱三部落从来不用劳烦可汗一般。 “报!赤岭方向,狼烟冲天!” 一名军士狼狈地冲进了大殿。 从慕容尊王、天柱王之下全部惊得站了起来。 赤岭距离伏俟城并不远啊! 赤岭若有失,伏俟城是不是岌岌可危了? 慕容伏允的眼睛睁开,现出鹰一般锐利的目光:“赤岭哪个方向?兵器作坊么?” 军士惶恐地点头称是,生怕可汗迁怒于自己。 慕容伏允摆手让军士退下,霍然起身,身上的老态瞬间消失无踪。 “令:树敦城主、南昌王慕容孝隽,率部截杀唐军,务必将他们阻止在鄯州之外!天柱王,率你天柱三部衔尾追杀,务必夺回工匠!如果夺回不易,杀!” “各名王尽起麾下之兵,势必要将唐军斩尽杀绝,以扬我吐谷浑威名!洛阳公,书我旨意,斥责唐人袭我赤岭,杀我子民,掳我百姓!” 众人齐声领命,竟无一人提出疑问,可汗如何肯定是唐军所为? 太子慕容尊王莫名地出了一身冷汗。 身为儿子,竟不知道可汗是真病弱还是假病弱! 幸好,这个父亲毛病是不少,却没有慕容夸吕可汗杀儿子的爱好,否则自己说不定已经入土了。 再仔细想想,慕容尊王突然涌起一阵悲意。 照可汗这真正的精神,自己能不能活过他? 难道要当一辈子的太子么? 如果是这样,当初处心积虑在大兄慕容顺回来之前,登上了太子之位,有什么意义吗?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专业带路刘阿蛮 三千骑的马匹有些不够用。 众所周知,战马全力狂奔一个时辰之后,便有些不堪重负了。 现在的甲胄、兵器,分量越来越沉重,故而被淘汰下去的马种也越来越多。 好在吐谷浑别的东西没有,马匹却多的是,不过杀了一个小部族,就取得了足够轮换的马匹。 在战争时间谈什么无辜,是一件可笑的事情,好像鄯州的大唐子民不无辜似的。 一视同仁的圣母叫圣母,屁股歪朝己方的圣母是好圣母,屁股歪朝敌方的圣母,非蠢即坏。 斥候打马狂奔而来:“报!牛心堆方向的敌军,约有五千之众,已经全部出动,在前方拦截了去路!” 五千之众么? 侯君集蹙眉算了算。 三千唐军,如果与占据地利的吐谷浑牛心堆军死拼,绝对可以战而胜之。 问题只有一个,打下牛心堆后,残存的唐军还能有多少? 侯君集敢肯定,要是打残了,自己孤身、或者再带几苗人灰溜溜回大唐,日后一定被程知节老匹夫嘲笑得头都抬不起来。 侯君集是很骄傲的人,当然接受不了这垃圾的结果。 “后面的追兵离我们还有多远?” 校尉刘阿蛮笑了一声:“两个时辰的路。尚书,我觉得,牛心堆有了防备,后面的树敦军与天柱军穷追不舍,回大唐的路已经被阻,不宜硬拼。” 侯君集看了眼九曲贼画的舆图,吐了根草茎:“你久居吐谷浑,对此地情况应该比别人熟。你且说说,当今破局之法何在?” 此刘阿蛮正是吐谷浑积石军中,斩杀慕容摩勒的百户。 带路,他是专业的。 “在草原上,要隐藏行踪,并不容易。毕竟成千上万的马匹经过,痕迹是比较明显的。” “唯有出其不意,才能够找到破局之法,当然也可能是速死之法。” “既然树敦军出来了,我们何不绕去打树敦城?” 刘阿蛮的野心很大。 侯君集大笑:“不错,与本官的想法不谋而合,有前途!” 至于之前侯君集是不是真有这想法,谁也不知道。 反正,大军的行进路线画了个弧线,在牛心堆军之前一个转身,消失无踪了。 名王梁屈葱、南昌王慕容孝隽、天柱王各率一万军,在牛心堆碰面,面色极为难堪。 围追堵截,眼看要大获全胜了,你却告诉我唐军去向不明? 天柱王抚须,天柱山地势比较险要,唐军除非吃饱了撑的,否则不会去对付天柱三部落。 梁屈葱也很淡定,自己的部族在青海之南、大非川下,短时间唐军也不会杀到那头。 慕容孝隽看到几人似笑非笑的目光,蓦然心慌了。 “不……不会是去了树敦城吧?” …… 相对大唐的城,树敦城就是个土围子。 基本上,城内的百姓还是住帐篷,没有几间土木结构的屋子。 毕竟,在吐谷浑,获取树木的难度要比大唐难得多。 远方的尘埃激荡,守城的军士却不以为然。 城主把军队的精锐拉出去了,恐怕又要满载而归吧? 至于敌军,呵呵,你可真敢想。 阳光有点刺眼…… 等等,城门下不应该是避光的吗? 勉强睁眼望去,城门的两当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辉。 “敌袭!” 军士叫了一声,立刻被一支箭矢扎穿了胸膛。 身上的牛皮甲,没有挡住这近距离的一箭。 吐谷浑的生铁,数量还是太少,不可能给每个军士都配备铁甲。 牛皮甲多好,因地制宜、就地取材。 虽然容易死人,可是,军士不是那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会长出来么? 这种小城,城门被破,就根本别想反抗,连一点抵挡能力都没有。 城里的人不多,且异常老实。 不老实不行,树敦城的精锐被拉走了,剩下的多数是混日子的军士、普通的牧民、奴仆。 看着这些面如土色的人,刘阿蛮一时兴起,在外头吆喝了几嗓子,立刻有青壮出来报名,宣称要加入唐军。 侯君集眨巴眼,有些不明白状况。 刘阿蛮到底说了什么? “我就告诉他们我以前的身份,告诉他们,跟着大唐,不当奴隶,有饱饭吃,有衣穿,干好了还有官当。” 侯君集大惑不解。 这不很寻常的事么? 刘阿蛮苦笑:“尚书觉得很寻常的事,在吐谷浑不寻常。在吐谷浑,唯有鲜卑人高人一等,其他族群,尤其是羌人,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吃得不饱、穿得不暖,还随时可能被贵人击杀。” 侯君集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最后一句,我感觉你在影射,可是我没有证据。 谷絕 土木结构的最大屋子,当然是慕容孝隽的南昌王府。 侯君集不想拿这些妇孺出气,奈何久受恶气的新附之众瞬间扑了上去,将这群人全杀了。 南昌王的私库就是树敦城的府库,反之亦然。 破城了,不掳掠点钱财哪里对得起受累的军士? 这不是“不拿一针一线”的时代,好处在面前,你将领敢不分的话,等着离心离德吧。 所以,当初李靖被弹劾那条“纵兵劫掠”是真的,因为不劫掠怎么能满足将士的欲望? 只要是领过兵打仗的将领,对此都很熟悉。 只不过,大家都默契地闭嘴,彼此留一份颜面罢了。 “我们后头还有吐谷浑的大军追杀,不能分太多,保命要紧!每人限拿一捧,动作要快!”侯君集率先取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玉石。 主将动了,下面的军士才能动。 带着灿烂的笑容,军士们排队,各自捧了一捧装进行囊里。 新附的众人分了刀弓,也分了一捧钱财,顿时乐得合不拢嘴。 为吐谷浑卖命时,到死都挣不到的财宝啊,就那么轻易到手了! …… 遥望树敦城,冲天的浓烟盘旋而上,慕容孝隽气急攻心,一口四十年陈酿老血吐了出来,几乎栽下马来。 天柱王与梁屈葱眼色复杂。 还好,这一幕不是出现在自己的部族中,不然自己也得吐血。 城墙根本没有攻打的痕迹,城门完好无损,看来唐军是突袭而入的。 城里一个活人都没有,南昌王府的家眷遗体惨不忍睹地倒在残垣断壁前,整个王府的火势已经熄灭,炭化的大梁砸落地上,激起一片黑灰。 倒不是其他人都被侯君集杀了或裹挟走了,但是,眼睁睁看着王府被毁、王府家眷被杀,哪个贱民不怕被迁怒? 能投奔亲戚的投奔亲戚,不能的想法入祁连山躲一段时间吧。 天柱军、树敦军、梁屈葱军沿着马蹄印追踪,却发现了许多分岔。 那是因为,更多的树敦城百姓,赶着牛马各自逃命。 区分主次是可以办到,却需要更多的时间。 眼见前方可以循迹而追,三名将领却傻眼了。 缺德的唐将,将树敦城的财宝广撒在前方的草地上! 什么军纪、什么喝骂,根本不管用,军士们眼里只有那财宝,纷纷纵马过去,飞身下马,抓起财宝往怀里揣。 “放下,那是我的!” “放屁,到我手里就是我的!” 财宝的数量减少,争夺便开始。 一开始,只是吐谷浑传统的互殴、摔跤,火气渐渐上升后便是拔刀相向。 什么袍泽、什么同部族,就是亲兄弟要抢,也得砍了他! 天柱王仰天才叹。 这是乌合之众才有的特质啊! 吐谷浑,还有希望吗? 慕容孝隽无语凝噎,我的财宝啊! 我的! 都是我的! …… 营地里,火光摇曳。 三千唐军扎营一处,三千附从由刘阿蛮暂时统管,扎营在唐军之外,起一个缓冲的作用。 刘阿蛮踌躇满志地坐在火堆边上,啃着羊腿,唾沫横飞地向附从军讲着自己的光辉历程。 “知道吧?那个狗屁的王子,还拿鞭子抽耶耶!耶耶是血性男儿,当时他们人多,耶耶只能忍;可他兵败,只身逃跑的时候,耶耶就狠狠地收拾他!你们不知道,听着所谓的贵人跪在面前发出的惨叫声,比睡小娘皮还舒坦!” 指着脸上那道变淡的鞭印,刘阿蛮得意洋洋地吹嘘。 不过是半年时间,唐人口语的“耶耶”刘阿蛮已经使得出神入化。 不,准确地说,刘阿蛮已经完全认同自己是一名唐人。 “耶耶是校尉,日子有多好过,说了也离你们太远。这么说吧,管五六十人的队正,算是大唐最低级的官了,九品官,不值一提。你晓得他一年挣多少钱不?” 火堆边上的附从军都摒住了呼吸,静静地听刘阿蛮吹牛皮。 “年俸15600钱,俸料54石5斗,职田200亩!” “哇”的声音在火堆边响起,迅速传遍了整个附从军。 当然,数字是越传越走样的。 但是,再怎么抛去水分,那待遇都是诱人的。 吐谷浑从军,除了管吃,其余的只能靠自己抢。 抢到手的,还得被上官盘剥一道,自己到手只有可怜巴巴的一小部分。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忽略了,队正这个位置之前还有什长(伙长)、伍长,还需要厮杀才可能脱颖而出,不是谁都能企及的。 就算是提醒了又能怎样? 希望,总是要有的。 何况,这还是他们拼一拼,幸运的话还能够着的梦想。 第一百二十二章 箭射伏俟城 吐谷浑,伏俟城,王宫。 手臂粗的牛油烛将殿内照得如同白昼,映着宦者们苍白的面容。 有什么倒霉事,最倒霉的就是这些可怜的宦者。 可惜前贤赵高终究还是失败了,未能改写这个行业的地位呀!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斜卧榻上,左右侍立着长子大宁王慕容顺、次子太子慕容尊王,下方是战战兢兢禀报消息的洛阳公。 身侧,手扶刀柄的,是亲军统领叱云阿利。 只要可汗一声令下,他就能取在座众人的头颅——包括他自己的。 “唐军在抵达牛心堆之前突然转向,甩开了天柱军、树敦军、梁屈葱军,贴着青海岸边,挺身杀进了树敦城。城破,树敦城主府被烧杀,财宝洗劫一空。” 洛阳公忐忑不安地看着可汗,生怕他拿自己祭刀。 慕容伏允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有意思的对手。” “其后,在追击途中,发现唐军大量撒落于草地上的财宝……然后,将士们乱了起来,互相殴击,争夺财宝,等到天柱王他们稳住军队,已经过去了半天,故而暂时失去了唐军的踪迹。”洛阳公捏了把冷汗。 慕容伏允坐正了身子:“这一手,很老辣啊!是哪个名将领军?” 洛阳公脑袋埋得更低了:“是大唐兵部尚书侯君集。” 慕容伏允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大唐名将的战例全部筛选过了,没他。 “这个侯君集是第一次领军?犀利啊!我吐谷浑要是有这么一位上将,夺取河西之地也不难啊!”慕容伏允拍了拍大腿。 大家都知道《孙子兵法》上写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可真正能做到的将领有多少? 第一次掌军就能有如此闪耀的战绩,这名将领,不得了哇! 能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李陵? 慕容伏允的眼皮一点点下垂,似乎开始犯困了。 “太子,说说你的看法。” 慕容尊王走到悬挂的舆图前,仔细看了看周围的地势:“可汗,臣有个惊人的想法,唐将侯君集的打法,都是甩开追击,专攻虚弱之处。而为了绞杀这一支唐军,伏俟城周边的兵力几乎抽调一空,侯君集会不会来攻打伏俟城……” 洛阳公听出了一身冷汗。 不要说是攻打,就是让一名唐军站到了伏俟城外,也是吐谷浑洗刷不掉的耻辱! 慕容伏允鼻孔里哼了半声:“太子所言,有理。” 一直沉默不语的大宁王慕容顺轻轻扬起唇角。 太子慕容尊王笑了:“大兄这模样,莫非是另有高见?” 慕容顺轻言细语地说:“我知道你们一向看不起读书人,觉得应该持刀弄棒才是好汉,可读书真的很重要啊!至少,读书能够明理……” 慕容伏允打断长子的絮叨:“说重点。” 这也是他们不喜欢慕容顺的一个原因,太能叨叨了听着就觉得头疼。 慕容顺收敛了长篇大论:“他们此行,目的何在?毁赤岭兵器作坊、掳走工匠啊!那么,工匠呢?有哪个名将能带着一帮工匠到处奔袭吗?树敦城在青海之东,伏俟城可是在青海之西,侯君集要过来,可是得穿过大非川。” 慕容尊王的身子晃了一下。 难怪大兄弓马生疏,明明处于下风,却总是莫名其妙地保持着一份骄傲。 如果他没有王子的身份该多好,日后可以当个丞相辅佐一番…… 慕容尊王的眼帘下垂,一抹凌厉的光芒却一闪而过。 慕容伏允的眼睛蓦然睁开,踱到舆图前仔细思索。 “他们应该是直奔祁连山,投甘州,走大斗拔谷。侯君集,够狠的,以身为饵,吊着天柱王他们团团转……” 慕容伏允喃喃自语,对侯君集的评价骤然抬高了许多,俨然只在几位不世名将之下。 来不及,真的来不及了。 侯君集的战略欺骗已经成功了,两天时间,即便是负载再重,也应该翻越了祁连山脉。 所以,无所谓的侯君集,敢于刺穿吐谷浑腹地,甚至可能奔伏俟城来? …… 大莫门城,天柱王、梁屈葱、慕容孝隽一筹莫展地坐着。 对于追击侯君集,他们已经没了当初的自信。 “会不会已经逃回了大唐?”慕容孝隽患得患失地细语。 “不可能。他们的行军路线飘忽不定,要回大唐,从牛心堆之后就有数次穿插进大唐的机会,顶多是花费一些代价而已,为什么还要攻击树敦城?必然还有动作。”天柱王这一番分析合情合理。 要不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没有亮眼的战绩立身,侯君集早跑了。 谷犪 梁屈葱闷头想了一阵:“没道理啊!向东,是地广人稀的积石山;向北,边境线上,我们驻扎有人手,有动静我们怎么都能知道;向西,青海北边我们刚刚走过,南边的大非岭下,是我的部族,就是他们要打伏俟城也得从那里过啊!” 没人以为侯君集他们会向南。 南面是皑皑雪山,大唐人适应不了这气候的,所以无人提起。 …… 侯君集带着三千唐军、三千附从,在九曲贼的带领下,沿着大非岭南麓的大非川,插到了茶卡盐湖所在地茶卡。 说到这里,侯君集得领柴令武的人情了,因为“苏蟒达赞朗”是受了柴令武所托才来的。 短暂地修整了一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伏俟城。侯君集心里乐开了花。 打破吐谷浑都城,这种美梦想想就行了,凭这一点人马压根不现实。 但是,只要侯君集逼得伏俟城关门闭户了,这份功劳就落实了。 别的不说,至少程知节那个老匹夫,不能再嘲笑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了。 六千人马奔腾着杀向伏俟城,声势还是略为惊人的。 如果是平常,这一点人马,伏俟城是不放在眼里的。 可是,因为赤岭兵器作坊一事,伏俟城及周边的兵力多数撒了出去,城内除了亲军,就是日常守城、维持治安的弱旅啊! 伏俟城大门迅速关闭,惊动了慕容伏允。 城门上,慕容伏允高声叫道:“将军豪气,竟在吐谷浑杀了个对穿。吐谷浑求贤若渴,右丞相、总掌天下兵马,将军意下如何?” 慕容伏允不是那种“有了新人忘旧人”的蠢货,即便以相位招揽,也只是划出天柱王的部分权限,不会寒了大臣的心。 慕容尊王频频点头。 学废了,强行把不利局面往有利方向扭转,即便失败了也背个好名声。 慕容顺那个蠢货就该出来看看,本太子预测唐军会来伏俟城,是何等的准确! 看看,本太子对战争极有天赋,假以时日,一定能成为当世名将。 侯君集仰天大笑:“本官是堂堂大唐尚书,身受陛下拔擢之恩,岂会投你小小的吐谷浑!来人,取我三石角弓来!” 侯君集脑袋没毛病,战马落脚之地在一箭开外,这样能免受吐谷浑的箭矢,不至于让自己成个笑话。 距离拉大了,一石以下的弓就射不到伏俟城,必须三石弓才够用。 三石弓对力量要求极大,能拉开的最低都混到校尉了。 侯君集拉了个满月,一箭照着慕容伏允射去。 理想是杨玉环,现实是赵飞燕。 没办法,侯君集的出身,祖上还有点家底,奈何到父辈全完蛋了,只能在底层一直熬着,直到被李世民看中。 马槊没学着,弓箭也不行,就凭借近身厮杀出的头。 所以,射慕容伏允的一箭,准头感人地射到了城楼上。 啧,有点不得劲。 问题唐军与附从军不明所以啊,看到这一箭钉到了城楼上,立刻“彩”声震天。 侯君集堆着笑容,将弓交给亲卫,双手轻轻虚按,喝彩声瞬间停了。 咳咳,低调。 城头上的叱云阿利勃然大怒,向慕容伏允叉手:“可汗,请准叱云阿利出战,以雪我吐谷浑之耻!” 慕容伏允很想告诉叱云阿利,耻辱这种东西,慢慢就习惯了。 当年,本可汗被宇文述那个老家伙撵得逃到黑党项,不也熬过来了? 只要你能活得比别人久,就是胜利,三国的司马懿可不就是熬倒了众多风云人物么? 但是,不能寒了人心啊! 伏俟城的大门在侯君集诧异的目光中打开,叱云阿利带着五百亲军,持马槊,策马冲了过来。 侯君集大喜,挥师迎了上去,长矛与马槊狠狠撞击在一起,对方马槊刚中带柔的劲道,很让人难受。 但是,侯君集也不仅仅是这点本事。 身子一扭,手中早就拿着的钢鞭砸向叱云阿利的头颅,叱云阿利及时倾了身子才躲过一劫,肩头被鞭梢擦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痛。 锏、钢鞭,并不是秦琼与尉迟融的独门兵器,只是他俩使得更出名而已。 因为南北朝时期的甲胄越发厚实,一些刀枪甚至没法刺穿厚实的甲,锏、钢鞭之类的钝器便开始发扬光大,刺不进去,光重器的震荡就能震死人。 侯君集的鞭法并不太出色,用来突袭却很犀利,叱云阿利的马槊虽然厉害,却总要防着时不时出手的钢鞭,打得郁闷之极。 第一百二十三章 帝王心术 叱云阿利并不是吐谷浑最出色的武将。 他这亲军统领,说白了就是个护卫,论个人武艺很出色,能跟侯君集这种角色斗个不相上下。 但是,为将者,最重要的不是单打独斗,而是指挥兵马啊! 五百亲军落入三千唐军的包围圈里,平均一个人要同时应对六名唐军,而统领只顾着自己斗狠,未能有效地指挥战斗,亲军一腔血勇很快被唐军暴风雨般连绵不绝的攻击打散了。 战场上,死得最快的,不是拼到力竭的,而是血勇、胆气丧失的。 丧胆,也是会传染的。 当一名亲军挡住了一柄横刀、却被五柄横刀斩断四肢时,凄厉的哭嚎声让袍泽坚硬的心都碎了。 五百亲军而已,除了唐军有个把大意受伤的,几乎没有什么损失,以近乎零伤亡的战绩尽歼了他们。 唯一挠头的,是随军的司功参军,这功劳可怎么分啊! 如果是中晚唐、甚至是后面的朝代,大笔一挥,数字加倍再加倍就是了,可在初唐不行。 假冒军功,最严重的可以杀头。 可这人头数量,不够分呐。 算了,集体记功,大家分润吧,薄点就薄点。 至于那些附从军,屁都没捞着。 人头唐军都不够使呢。 叱云阿利见状,只能恨恨地荡开侯君集的长矛,拨转马头回城。 侯君集要是舍得大损伤,倒是可以趁机冲一波城门,但是已经没这必要了。 钉到伏俟城楼上的箭,足以证明侯某的战功了。 刘阿蛮这厮,真实战斗力不好说,马屁功夫却很有一些,身边硬是找出一个会羊皮画的人才,小刀在羊皮上勾勒几笔,虽然很粗糙,却能清晰展现侯君集射箭时的风采。 “尚书,这张小小的羊皮,也算是记录了你的风采,下官借花献佛,请尚书笑纳。”刘阿蛮笑嘻嘻地献上羊皮。 唐军的军士纷纷在心里开骂,马屁精!鄙视之! 但凡你在积石军能有现在一成的溜须本领,也不至于被打到投唐。 呸! 耶耶怎么就没想到这个主意? 惠而不费的好招数啊! 啧啧,看看长安这大染缸,都把人刘阿蛮逼得学会了溜须拍马,还特娘的别出心裁。 耀武扬威的唐军带着附从军扬长而去,伏俟城终于宁静下来。 步入王宫的慕容伏允,挥手斥退左右,只留下一名贴身宦者,立刻转身俯在马子上,一口淤血吐了出来。 想我步萨钵可汗,面对强隋、突厥,虽败,却未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 区区兵部尚书,初次领军的小崽子,竟让本可汗颜面无存! 宦者贴心地处理了马子,小心翼翼地提醒:“可汗,叱云阿利跪在殿外请罪。” 慕容伏允轻轻用丝巾擦去嘴角残留的血渍,轻笑道:“让他赶紧滚进来。” 与叱云阿利关系不错的宦者松了口气。 “滚”字虽然不好听,却还透着亲近。 若是其他字眼,怕叱云阿利得准备入土了。 慕容伏允当然想杀人出气,可杀谁也不能杀自己最忠实的亲军统领,否则以后会没法安心睡眠。 真以为吐谷浑就一团和气么? …… 大莫门城,接到战报的天柱王、慕容孝隽、梁屈葱面面相觑。 这一次,吐谷浑面子丢大了,这一口锅总得有人来背。 天柱王、慕容孝隽不约而同地望向梁屈葱。 个头不大不小,背锅刚刚合适。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我?”梁屈葱委屈到不行了。 难道,名字里有个“屈”字,就得受这委屈吗? 难道,就因为自己是羌人,所以要永远承受鲜卑人的歧视吗? 天柱王吐了口气:“别觉得委屈,这口锅还真是你的。最新消息,唐军是从茶卡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是走了大非川,而你的部族是在大非岭下。” 梁屈葱更委屈了。 自己的部族是在大非岭北麓,大非川是在大非岭南麓,关自己什么事? 可是,区区二等民族,又哪有什么道理可言? “要不,打一打鄯州,为可汗出气?”慕容孝隽提议。 天柱王冷笑:“你以为现在的鄯州还是早两年啊!从洛阳公、梁屈葱打鄯州失败开始,攻守易势,吐谷浑已经没有能力主动出击了。” 慕容孝隽与梁屈葱面面相觑,对这消息很意外。 谷飻 吐谷浑一向积极对外掳掠,怎么就成了这模样? 就算当时损失了五万兵力,也不至于形势颠倒吧? 天柱王冷笑:“人员、马匹、士气的此消彼长,再加上本次赤岭兵器作坊被毁、工匠被掳,没有十年时间,吐谷浑恢复不了元气。打鄯州?不被人家打就不错了。” 以前是大唐腾不出手,要集中精力对付突厥大敌,之后又是在舔伤口,才不得不看着吐谷浑跳得青春动人。 现在的大唐,伤势养好了,可以对吐谷浑这匹狼下嘴了! 侯君集这一次行动,可以视为大唐这头猛虎在用吐谷浑磨牙。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兵部尚书,就能够耍得整个吐谷浑团团转呐,要是其他猛将来了会是什么后果? 三名吐谷浑重臣面面相觑,不知道后面的路该怎么走。 投唐是不可能的,家人、部族都在吐谷浑呢。 可是,拿什么对抗大唐啊! …… 柴令武接到侯君集派一队军士护送回来的莫那娄氏,满意地点头。 老侯这人毛病是不少,却言出必行,可以交往。 提笔写了封信,交给军士,带回给侯君集,请他在朝廷大举讨伐吐谷浑时,给自己安排个差事,混一混战功。 反正,估计把慕容伏允侍候下地狱,自己在河州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 长安城,李世民大喜过望,原以为这一次会折损过半,哪晓得伤亡极低,还拐回了二千附从军。 之所以是二千,是因为在祁连山遭遇了部分吐谷浑军,求战心切的附从军奋勇出战,结果战死了近千人。 “附从军,这名字别扭,还是叫青海仆从军吧。”李世民龙心大悦,一挥手,允了这支编外军队的存在。 区区二千人而已,养不起咋地? 听到侯君集箭射伏俟城,李世民仰天狂笑。 打人别打脸,偏偏侯君集这厮就是照着慕容伏允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侯君集请罪:“陛下恕罪,臣其实是想射死那慕容伏允的,可惜箭法实在不济,只是射到城楼上。” 李世民笑得更加放纵了。 “不,你这一箭,射得好!朕想,慕容伏允那厮,一定是偷偷地吐血了。” 匠人自然并给了军器监安置,顺带让军器监验证一下,吐谷浑与大唐的制作技艺,哪家更加有效率。 “臣此次在吐谷浑纵横,得力于校尉刘阿蛮带路,更要感谢河州治中柴令武遣莫那娄氏相助,能直取赤岭兵器作坊;感谢柴令武在关键时刻,让九曲侠出面,带臣等人走大非川、到茶卡,得以直面伏俟城,并跳出吐谷浑的包围圈,得以带多数军士归来。” 看看,刘阿蛮的马屁没有白拍,在皇帝面前提一嘴,能省了他多少年的奋斗? “嗯,刘阿蛮不错,且升任右武卫右郎将。” 带路、马屁就能升官了,不得不让人佩服改变极快的刘阿蛮。 小成本、见效快,投资收益比极高。 “柴令武啊……”李世民觉得有些难办。 再执著于教训外甥有点不合适了。 升官吧,也未免太快; 晋勋官吧,有点虚了,怕他背地里骂皇帝二舅不实在。 侯君集掏出一封信:“这是柴治中给臣的信,说是要臣稍稍安排,讨伐吐谷浑时,让他出战,好混点军功。” 李世民看了几眼,笑骂:“就他那三脚猫的武艺,还不是倚仗护卫?” 侯君集偷笑。 这话没说错,柴令武的武艺,进展真的不大。 别说是对付程知节之类的老货,就是自己都能轻松教训他。 倒是那两个护卫好生力大,一力降十会,护他应该没问题。 李世民想了想:“你告诉他,朕准了此事,顺便同意将柴哲威调到吴广麾下磨砺,且于婚前封武功县子,柴哲威之妻裴氏加封诰命。” 这小算盘打得哗哗的,连柴令武都得自叹弗如。 不过,让柴哲威封爵,柴令武也没得意见,反正肉烂在锅里了。 …… 甘露殿,刚刚从佛光寺礼佛回来的长孙皇后,眉眼间带着一点忧色。 “二郎,兕子呼吸间的异声越发明显了,太医束手无策。今年,无论如何要请柴令武想办法了。” 李世民盘腿坐下:“观音婢勿忧,我已安排妥当,今年征讨完吐谷浑,就将他调回长安任职,总得将兕子的身体养好。” 长孙皇后叹了口气:“不明白你们男人家,明明要重用人家,偏偏还用些虎狼之词,就不怕人家离心离德?兄长更是,非得说那恶毒的言语,惹得人多好一孩子翻脸。” 李世民赔着笑脸安抚发妻。 帝王心术嘛,当然不能是一味的拉拢,时不时得敲打一下。 至于辅机,言语或许过激了点,也是为了柴令武好嘛。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贞观八年春 元旦之后,柴刀、李不悔带着虎头虎脑的柴旦到了枹罕城。 柴旦早就不耐烦在土里刨食了,能够跟着出来做事,自然极其兴奋,连看到枹罕县的牛羊都觉得眉清目秀的。 大致听李不悔说过她的待遇,馋得柴旦垂涎三尺。 好吧,李不悔能玩算盘,自己…… 看看自个儿莱菔粗的手指头,柴旦只能认命了,这是老天要绝我做账房的路子啊! 怕是一指头下去,整个算盘的珠子都要乱动哦。 柴旦也不想想,就他那性子,能静下心来当账房吗? 好在即便是自家阿耶的待遇,也跟一名府兵的队正差不多,努力一把,应该能够着的。 苦点、累点,对庄户人家来说,算个什么? 柴旦以为,自己到了枹罕县,或者是进折冲府历练,或者是随伍参、陆肆学习武艺,却不料被柴令武飞起一脚,踹到了马集,让他随里正鲍布铜学习。 学习什么? 看着从铺设地面就不甚讲究的猪圈,柴旦撇嘴。 在庄主面前当然没能力显摆,可在这群游侠儿、泼皮面前,柴旦两手一背,肚子一腆,专家的派头就出来了。 “说说这地面,就应该是就食这头略高,方便那头略低,一来不会导致圈内积水,二来不会使粪水倒流,更利于冲洗圈舍。” “这些猪食,别偷懒,要煮熟了喂,猪才肯长肉。” “剖开竹子做水槽,引水到猪圈边,这样不就省了提水吗?” 柴旦指指点点。 总算柴旦还有些脑子,没说出专家那种“何不食肉糜”的脑残话。 鲍布铜踱进来,乜眼看了一下柴旦:“地面、熟食问题,你说得没错。至于水槽,你来马集的路上,看到竹子了吗?” 不仅仅是马集,整个河州都少见竹子,这是本地的特色。 你要树还能给你麻溜弄几棵。 柴旦尬笑。 人生第一次装x,失败。 下次装x,一定先将前置条件查清楚了,免得尴尬。 随着鲍布铜走进小屋里,柴旦显得很兴奋。 哎呀,终于要学真本事了! 但是,看着鲍布铜掏出一个沙盘、一截树枝,然后在上面涂鸦,柴旦头疼了。 这有什么好学的? 自己当年撒尿画地图,不比这强么?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的画作,我这也不是画作。”鲍布铜轻笑。“我写的,是一句话。马集今天春光好。” 柴旦歪着脑袋看了看,愣没看出这些鬼画符与这话有什么联系。 “不是,庄主要我跟你学这个?” 柴旦失声惊呼。 这玩意儿,是人学的吗? 阿耶,我要回学堂! 这一刻,柴旦才发现,原来那些让自己看了打瞌睡的方块字,竟是如此亲切! 让我回去,我一定好好读书,要超越柴达木,要考状元! “治中让你学这个,原因很简单,我写这些东西,外人看不懂。” 鲍布铜轻笑。 …… 半个月后,柴旦摇摇晃晃地走出马集,牵着乔科马,满眼都是小星星。 柴旦都不知道,从来不爱读书的他,怎么生生记下这许多奇形怪状的字符。 觉得自己脑袋都大了一圈。 庄主说有大用,那便绝对有大用。 如果是探子、斥候学了这套,以此传递消息,即便被敌人截获了,也不会走漏消息。 其实后世从抗战到自卫还击,军中好些消息的传递还是这办法,安全、隐秘。 缺点也明显,某个老兵自己画的地图,除了他亲自解说,连参谋长都看不懂, 看到李不悔,柴旦的嘴角抽了抽,差点潸然泪下。 身为学渣的自己,逃脱了柴家庄学堂的摧残,结果到了这里依旧要受摧残。 我太难了! 然而,可怜的柴旦还不知道,噩梦刚刚开始。 好吃好喝一通,养了几天精神,柴旦被柴令武带进了州狱。 听着隐隐的哀嚎声,柴旦觉得心头在颤抖。 牢狱,传说中最阴森恐怖的地方,据说,十八层地狱的传说,都是因牢狱而改编出来的。 “哟哟,治中可是好久没来了。赶紧的,上茶!” 宣胡整个人精神了许多。 想明白了小鸡过河,宣胡拿几个刺头练了练手,效果出奇的好。 治中大才,不晓得还能不能指点一二? 柴令武笑笑:“你还可以尝试吊半边猪、猴子抱柱。” 至于太详细的说法,柴令武就不说了,否则影响宣胡寻找乐趣。 谷卺 宣胡眼睛一亮,立刻找东西记下这两个名称。 只能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 “这次我来,是要你帮忙带一个徒弟。”柴令武指了指柴旦。“刑罚上你可以让他循序渐进的学习,但怎么分辨人犯说话的真假,这个要尽快。” 柴旦快抑郁了,合着我就适合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我相像中的策马杀敌呢? 宣胡的身子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僵硬地笑了:“治中是觉得,下官不太胜任么?” 柴令武哈哈一笑:“想什么呢?是本官在河州的时间不会太长,估计就是今年的事。” 宣胡吐了口气,身子瞬间自然了。 治中会回长安,这是所有人都能预料的事,区别只是时间长短。 “治中放心,宣胡一定倾囊相授。” 从州狱出来,柴旦又随陆肆无休止地练刀、练矛、练马术,几乎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让自己成功消弭了心理阴影,看向柴令武的眼神依旧满是幽怨。 …… 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 大唐满朝文武以奇异的笑容,聚焦于吐谷浑使者洛阳公身上。 洛阳公战战兢兢地念完步萨钵可汗问罪大唐的诏书,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 即便是洛阳公自己,也知道这道诏书是耗子舔猫鼻,找死。 本来就强弱悬殊,前些年一直劫掠鄯州等地,大唐反手报复一下,不是合情合理吗? 鄯州大战失利、赤岭兵器作坊被摧毁,已经让吐谷浑的实力急剧衰弱,偏偏步萨钵可汗还头铁,写诏书问罪! 若不是大唐有不杀使者的规矩,自己的项上人头没准会成为哪个大将的夜壶。 兵部尚书侯君集举笏出班:“陛下,吐谷浑蕞尔小国,竟敢屡屡违逆大唐,劫边州、杀子民,还敢对大唐问罪!臣请陛下准臣提虎狼之师三万,荡此不臣!” 程知节瞪了侯君集一眼,不满其抢了自己的风头。 “陛下,知节愿提一军,直捣伏俟城,灭了吐谷浑!” 任城郡王李道宗举笏:“臣李道宗,素闻主辱臣死,今吐谷浑无礼,臣愿领军死战!” 薛万彻、薛万均兄弟齐齐出班:“陛下,臣愿为大唐前驱!” 左领军卫将军契苾何力出班,朗声道:“臣契苾何力,自归唐以来,无一功以报效大唐,请陛下准契苾何力为马前卒!” 长孙无忌举笏:“臣不才,也曾领军作战,请陛下准臣出战。” 连文官都撸起袖子咆哮。 侍中魏徵出班:“臣愿随一军出征,甘为长史!” 孔颖达出班:“臣虽无杀敌之力,却有报国之心。请陛下准臣为大军押运粮草。” 秦琼微微叹了口气。 身体虽然好了许多,却不复当年之勇,好生遗憾! 群情汹涌,看得洛阳公腿都软了。 武将好战是必然的,连文臣都叫嚣出战,满朝堂一片喊杀声,也太吓人了吧? 李世民轻笑。 程知节、侯君集、李道宗好战,这是意料中事; 薛氏兄弟这两年有点闲了,可用,就是薛万彻有点好弄险; 契苾何力自归唐以来,表现得可圈可点,也可以试试成色; 辅机嘛,这种小战役就别去了,还是以后为朕亲征当臂助吧; 魏徵、孔颖达的情绪很正面,可以让邸报大肆宣扬一下,随军嘛,就不必了。 就是需要一位主帅协调各军,资历要能服众,战绩也要拿得出手。 河间郡王李孝恭,有这个能力与资历,偏偏他宗室的身份让人忌惮,要不然,武德末年就不会被人诬告造反,丢了扬州大都督一职; 御驾亲征嘛,好像有点不值当; 李勣,大局观渐渐成熟,可惜在守孝,为这事夺情有点不太合适。 这么一算,手头就只有特进、尚书右仆射李靖合适了呀! 可是,从当年征突厥回来,李靖被温彦博弹劾过之后,人变得谨慎了好多,大开宅门睡觉,朝中事轻易不插嘴,且因足疾,更兼六十四高龄,能挂帅否? 这个时候,李世民选择性遗忘了“功高震主”。 一直闭着眼睛倚柱休憩的李靖忽然睁开眼,老迈的身躯挺直:“臣李靖,愿为大唐荡平此獠!” 洛阳公忐忑不安地回转吐谷浑,大唐的战争机器开始有条不紊地高速转动。 李靖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统帅各道,并统部将萨孤吴仁; 兵部尚书侯君集为积石道行军总管; 刑部尚书、任城王李道宗为鄯善道行军总管; 凉州都督李大亮为且末道行军总管; 岷州都督李道彦为赤水道行军总管; 利州刺史高甑生为盐泽道行军总管; 归唐的突厥及契苾何力部、青海仆从军等随行,进击吐谷浑。 至于请缨的柴令武,随手甩了他一个积石道行军长史的缺,算是酬劳了。 李世民心头清楚,各路总管都有明确的攻击目标,唯独侯君集没有,算是一股机动力量。 原因,自然是积石山一带早就落入九曲贼之手,九曲贼还经李世民下诏准许日后内附,已经算自己人了。 一向喊穷的民部,粮草拼命地凑,连远在洛州的几个大仓都差点搬空了。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唐积石军 伏俟城一片风声鹤唳,肃杀的气息连进出的牧民都感受到了,吆喝赶羊的声音都不自觉地小了许多。 王宫里,舆图前,君臣的神情都难得地肃穆起来。 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撕下伪装,现出他依旧活力四射的真容。 “洛阳公的话传回来了,你们觉得该怎么打?”慕容伏允正色道。 洛阳公不理解慕容伏允的挑衅之举,却不知道,慕容伏允是借此试探大唐有多大决心对付吐谷浑。 侯君集突袭赤岭兵器作坊,对群臣来说只是一隅的胜负,对慕容伏允来说,却意味着大唐与吐谷浑的全面决战来临。 慕容伏允岁数大,见识广,且思考问题的角度与群臣不一样,考虑问题更偏重全局——虽然处理出来的结果总是出人意料。 “库山、曼都山、牛心堆,由诸位名王镇守;赤水城,由慕容孝隽镇守;乌海,梁屈葱镇守;赤海,由天柱三部镇守……”慕容伏允开始调兵遣将。 或许因为年纪大了,慕容伏允已经不宜上阵厮杀,老不以筋骨为能嘛。 但是,论调兵遣将,慕容伏允要比诸将强多了。 这里说明一下,此乌海又称七乌海,即后世青海玛多县东北的托索湖,并非内蒙的乌海市的乌海湖。 天柱王沉吟了一下:“可汗,我以为,吐谷浑的兵力不足以对抗大唐,要把拓跋氏、黑党项、雪山党项拉进来,至少对唐军也是个牵制。” 慕容伏允点头:“丞相之言有理。洛阳公,你再携珠宝、青海骢出使拓跋氏等部,务必要让他们答应牵制大唐,如果有条件,只要不是太过分了,你可以当场应下。” 就是过分的条件也完全可以应下。 至于击退唐军之后,兑不兑现承诺,主动权不是在慕容伏允手里么? 再者说了,堂堂步萨钵可汗,是那种信守承诺之人吗? 群臣退去,太子慕容尊王被留了下来。 “儿啊!父亲知道你始终有些怨气,可谁又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呢?在权力面前,父子亲情往往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是,至少我没有像慕容夸吕可汗那样诛杀太子。” 说到这一点,就得提一下慕容夸吕这个吐谷浑历史上第一个自称可汗的人,或许是因为在位时间长达五六十年,因为争权夺利,连续弄死了好几个太子,结果到后面立了太子,太子立刻吓得要去投隋。 慕容夸吕死后传位于儿子慕容世伏,慕容世伏死后传位于弟慕容伏允。 但是,慕容伏允自继位后,没有尊称过慕容夸吕一声父亲。 可想而知,慕容伏允当初的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了。 “你带三万人马,叱云阿利也归你,去驻守鄯善、且末。吐谷浑这一次很麻烦,希望能如上次一般遁走雪山黑党项,投奔敦善王。” 慕容伏允淡淡地说。 老了,这一次能不能挺过去,真不好说。 “父亲!” 慕容尊王拜伏于地,眼中有泪。 不是伪装,是真的感动。 这一次,大家都知道吐谷浑难了,平日看起来很有隔阂感的父亲,真正为自己着想,让自己远遁鄯善,使得慕容尊王真情流露了。 至少,这个父亲是很负责任的。 …… 大宁王府,细细与慕容诺曷钵讲了一遍《搜神记》,看着他甜甜地进入梦乡,慕容顺为他掖好毛毯,举着蜡烛到了另一个房间。 “你的机会来了,但是吐谷浑的危难也到了。” 清脆的声音中,夹杂着复杂的感情。 慕容顺俊朗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轻笑:“但是,吐谷浑没有危难的话,那就是我父子的危难了。” 如果吐谷浑能顺利延续到慕容尊王当可汗,慕容顺这一支凶多吉少。 本来关系就极差,当日慕容顺还偏偏忍不住露了一把智商。 碾压一时爽,全家上刑场。 从当时慕容尊王流露的凶光,慕容顺可以判断出自己未来的命运, 终究是书生意气,没顾及后果啊! “慕容尊王被派到了鄯善、且末,其余大将分驻各地,可汗会离开伏俟城督战,到时候城内必然以丞相天柱王为主。” 慕容顺接口:“天柱王向来与慕容尊王关系极近,我这种脱毛凤凰,人家是看不上的,所以……” 慕容顺儒雅地比了一个斩杀的手势。 大宁王慕容顺也不是全无支持者,不过相对而言,都是在权利的边缘,都想赌一把能不能有从龙之功。 投机者居多啊! …… 柴令武收拾行装,准备带陆肆、白雨棠夫妻、柴旦加入大唐积石军,却见莫那娄氏微微福身。 “请治中带莫那娄捷,留下白雨棠。” 柴令武满眼疑惑地看了看白雨棠、看了看莫那娄氏,却见莫那娄氏郑重点头。 “阿姆,我能打!” 白雨棠一脸的不解。 柴令武叹了口气:“那行,白雨棠与伍参、柴刀看家,照看李不悔的培训班。阿融,他们的开支你得管好了,别饿着白雨棠。” 谷皘 阿融满脸的不甘,却知道自己上战场挨不过一刀,只能嘟着嘴点头。 唉,都被柴旦这样的后辈晚生比下去了,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哟。 “对了,柴哲威要成亲了,虽说皇帝二舅拿我的功劳给他封爵了,可常礼也不能少,阿融你操办着。” 阿融的脸瞬间有了光彩。 就说嘛,天生我才必有用,阿融怎么可能一无是处呢? 白雨棠撇着嘴,不开心。 莫那娄氏在她耳边轻言细语的说了几句,白雨棠才不甘心地退了出来。 随后,几句鲜卑语,让莫那娄捷手舞足蹈。 二万大军,骑步各半,加上接近相同数目的辅兵,还有相应运送粮草辎重的民夫,五六万人,连扎营都占了好大地盘。 长史可以视同后世的参谋长,要想管事,权限很大;要想躲懒,也尽可由行军司马、诸曹参军理事,抓大放小。 《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诸葛公夙兴夜寐,罚二十以上皆亲览焉。” 柴令武看这一段时,总是不能理解,合着蜀汉是没有司法参军吗? 各司其职,多省心。 大帐内,侯君集开始召集众人规划行军路线。 当然,这路线其实别人都已经知道,只有柴令武事先未见过。 柴令武看了直摇头:“毫无亮点的行军路线。从米川县尕愣口进入积石山,确实没问题,但积石山已经为九曲侠占据,已经在事实上属于大唐了,大家去散步吗?还是交友?” 郎将辛獠儿瞪大了眼睛:“长史的意思,是要修改朝廷定好的行军路线吗?” 柴令武笑道:“如果我知道可以抢功的地方呢?” 包括侯君集在内,所有人的眼珠子瞪得比夜明珠还大。 辛辛苦苦从军,千里行进奔波,为的可不就是军功吗? 当然,挣了军功之后,顺手弄点儿俘获,那也是情理之中的嘛。 侯君集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说:“干了!不就是更改行军路线么?多大点事?” 一群人纷纷点头附议。 感谢这个其实并不完美的时代,并不需要死死遵守皇帝、文官画下的阵图行事,改变行军路线这种事,主将有权决断。 责任肯定会有一点,人活在世上,哪能那么称心如意,一点责任不用背负呢? 只要捞到了战功,就是瑕不掩瑜。 …… 狼道坡,路窄难行,李靖带着大军,驻足不前。 坡两头,是险峻的石壁,两头及坡道上,是身披灰色粗皮服饰的党项羌拓跋氏。 硬攻则对方占据地利,己方伤亡太甚,是李靖所不愿意看到的。 喊话,言语沟通。 赤着胳膊的大首领拓跋赤辞傲然站了出来:“拓跋氏与吐谷浑是姻亲,生死相依,唇亡齿寒,你大唐想从狼道坡过去,砍下我的头颅!” 萨孤吴仁挺身而出:“大总管,请让末将前去开道!” 李靖微微摇头。 如果为这区区狼道坡,就折损几千人,那不成了笑话? 大不了缓一缓,办法总会有的。 忽然从拓跋氏身后传来一阵喧哗声,其后尘埃翻滚。 李靖心里清楚,这是己方援军。 奇怪,按事先的行军路线,根本没这一支唐军啊! 狼道坡只是东面险峻而已,西面的坡度虽然也有,却并不成为障碍。 “杀!” 五千精骑,在柴令武、辛獠儿的率领下,如狼似虎地杀来。 拓跋赤辞极力组织抵抗,奈何双方人数相当,唐军更训练有素、装备精良,且突然杀出,让拓跋氏措手不及,战局迅速呈一边倒的态势。 拓跋赤辞大怒,挥舞长矛杀来,却被莫那娄捷一挝将矛砸飞,手掌处虎口破裂,痛得他龇牙咧嘴。 怎么会遇到这种非人的存在啊! “撤!” 拓跋赤辞果断拨转马头,实施了英明神武的伟大战略——转进。 即便拓跋赤辞跑得快了,现场还是扔下了一千具尸体。 李靖大军越过狼道坡,开始叫来柴令武问话:“你们积石道怎么会跑来狼道坡的?” 柴令武叹了口气,对这位大唐第一战神努力保持着恭敬:“仆射,下官记得,给陛下上的奏折,曾经提到过狼道坡,为何大军竟事先没有防备?” 有吗? 李靖努力回忆着。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真香 有一种老是老糊涂,另一种老是老而弥坚。 很显然,第一种是不可能成为大唐三军主帅。 李靖想了一下,真有这印象。 可是,当时朝中似乎没把柴令武的话当回事啊! 总觉得柴令武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下意识的不太重视啊。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本总管问的是你们积石道怎么会跑这儿来的。”李靖没那么容易糊弄。 柴令武撇嘴:“行军路线毫无价值,积石山实际掌控在已经投唐的九曲侠手上,我们去干嘛?会师?会餐?身为长史,下官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协助友军更义不容辞。所以……” 李靖呸了一口:“嗣昌洒脱,却没你这混账胆大妄为。” 这个话题,很默契地揭过了。 虽然拓跋氏已经败走,但是,不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唐军可能腹背受敌,粮道更可能因此被截断。 李靖想了想:“本总管记得,你曾经上奏,说与拓跋氏的人有勾连?” 柴令武的脸有点黑。 那么大一个大总管,怎么说话的呢? 什么叫勾连? 你咋不说勾搭呢? 是勾通。 呸,是沟通! “拓跋氏有人身处黑暗、心向光明,下官自然得引人向善。不过,要有菩萨心肠,须行霹雳手段啊!” 柴令武诉说着自己的谋划。 说得倒是天花乱坠,简化起来就一个字:打。 李靖思索了一会儿,果断同意了柴令武的主意。 积石军会合西海军,数万人马齐发,浩浩荡荡地包围了拓跋赤辞所在的肃远山。 肃远山很大,拓跋赤辞一时倒也不用担心唐军强攻,反正足够周旋了。 山上的水源,虽然不是太大,还是够拓跋氏四千人马饮用、造饭了。 至于洗澡,想多了。 一个是冷地方洗澡的频率会降许多,二个是战时多数时候顾不上洗澡。 当年自卫还击的老兵在打安南时,几乎处处有水源,还不照样得沤裆? 看着山下旌旗招展,嗅觉灵敏的还能闻到唐军隐隐的饭菜香,再看看手头硬梆梆的肉干,拓跋氏的人马明白了什么叫味如嚼蜡。 拓跋细豆坐在族人中间,将肉干摔到地上。 就想不明白了,细封氏、野利氏、颇超氏、往利氏等等大姓能投唐,大家吃香的、喝辣的,为什么就只有拓跋氏头铁,要为吐谷浑拼死拼活? 吐谷浑送给大首领的那个女人,镶金了? 不满是一种极易传播的情绪,不过顿饭时间,将肉干弃于地上的小部族人马已经接近一千。 “搞清楚下面是谁领军了吗?”拓跋细豆盯着斥候问道。 “李靖、侯君集、柴令武……” 拓跋细豆霍然起身。 耶耶受够了! “拿家伙,跟我走!” 拓跋细豆本部的四百人马起身离开,山上的拓跋氏部族都用一种景仰的目光看着他们。 勇士,走好,我们会想念你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 震惊! 为什么拓跋细豆到了唐营阵前,没有摆阵厮杀,而是下马与唐将叉手行礼? 为什么拓跋细豆部顺利地进入了唐营,与唐军一道食用香喷喷的饭菜? 得到消息赶出帐篷的拓跋赤辞,眼睛瞬间红了,一马刀斩到旁边的树上。 “拓跋细豆,枉我将你当子侄看待,你竟然叛我?” 拓跋细豆冷笑,厉声回应:“拓跋赤辞,拓跋氏的大首领,凡事当为拓跋氏考虑,你觉得你配么?细封氏、野利氏、往利氏、颇超氏等七姓,哪一姓没有投唐,哪一姓不从大唐获得好处?细封氏的人口增长超过三成了,你知道吗?” “你呢?为了一个吐谷浑的女人,用整个拓跋氏的前途来为吐谷浑挡刀,就没想到族人愿不愿意?拓跋氏跟吐谷浑打了多少年交道,哪一次占到过便宜?” “诸位,大唐的总管、长史说了,有意向唐者,缓缓下马,遣使者来交涉。这边,有肉、有麦饭、有莱菔、有菘菜、有春笋,放开肚皮吃!拓跋细豆先吃为敬了。” “啊!” 拓跋细豆的惨叫让拓跋赤辞脸上起了一丝笑容。 叫你相信狡诈的唐人,中毒了吧? “春笋太好吃了!再给一碗!” 谷屸 拓跋细豆的声音让拓跋赤辞失望了,旁边的拓跋氏族人则悄悄地咽唾液,然后诡异地看了一眼拓跋赤辞。 除了特殊人群外,绝大多数人是杂食生物,吃着素的想荤的,吃着荤的想素的,单一口味的,吃着腻。 何况,整个拓跋氏,一天到晚是没完没了的肉食、肉食,牛羊肉吃到上火了好吗? 拓跋赤辞毅然转身,钻入扎好的帐篷中,一口老血喷了出来,很快用马刀掘起一些土壤,均匀地掩在血液上。 身为主心骨,绝不能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 坐在大帐中的拓跋赤辞,如同泥雕木偶一般,任由冰冷的山风激荡着自己的脸颊。 又一个百人左右的小部族悄悄咪咪下山,在其他人艳羡的目光中,混上了唐军的膳食。 大首领与吐谷浑联姻,多少小部族在下面非议过了? 或许,是时候改换门庭了。 各个小部族看看四周,没得逃脱的可能;看看手中干硬的肉块,怎么就不香了呢? 拓跋细豆能吃上唐军美美的膳食,我们凭什么不能? 除了拓跋氏核心族群的两千人马岿然不动,其余的小部族几乎都下山了。 拓跋赤辞没有阻止他们,只是在掩耳盗铃,以安自己动荡的心。 黑夜笼罩,虫开始在鸣叫。 惊蛰一过,这些小东西就出来活动了,可拓跋赤辞从未觉得他们的叫声如此的让人心烦。 真想把它们一只一只捏死啊! 一道火光照亮了黑暗的帐篷。 拓跋思头神情黯淡地走了进来:“叔父,其他小部族几乎走光了。” 拓跋赤辞似笑非笑地看着侄儿:“其实,你也想走的,是不是?我与你嫂子报婚,你怕是早就有想法了吧?” “其实,真要感谢他们手下留情的。今天,他们谁给我一刀,我都避不过去。” 很多背叛的故事,可不就是这么上演的? 拓跋赤辞没挨黑刀,说明他平日的威望还是挺高的 拓跋思头的目光下意识的避开了拓跋赤辞的视线。 “可是,叔父,想想这些年来,我们从吐谷浑得到了什么?牛羊、马匹换少得可怜的青盐、青稞,那些东西要是与大唐交易,我们能得到数倍的粮食,可以养更多的娃娃。” “别说是娶一个吐谷浑公主,就是十个,又能怎么样呢?值当那些粮食么?” 拓跋赤辞轻声笑了:“拓跋思头长大了,会认真想事了。是的,投唐确实可以获取更多的利益,为什么我却宁愿与唐国作对呢?” “归根结底,一个字:怕。” “怕拓跋氏以后的年轻人只知道享乐,完全依附在大唐身上,从而不思进取,被人轻易吞并了。” 拓跋思头终于鼓起勇气直面叔父:“叔父这想法是好的,但不能因为担忧未来,彻底放弃了壮大拓跋氏的机会啊!只要投唐,我拓跋氏依旧是党项羌里最大的姓氏,甚至将来还能自立为王。” 拓跋赤辞叹气:“也许,是我真的老了。拓跋氏的未来,靠你们支撑,方向由你来把握。” “明天一早,你带领整个拓跋氏投唐吧。回到拓跋氏,那个吐谷浑公主,你杀了吧。” 拓跋思头的心跳骤然加快。 叔父果然能狠得下心,那个吐谷浑公主,已经伴了他三年吧? 关键是,公主还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啊! 如果自己不是有个亲侄儿的身份,此刻已经血流五步了吧? 回营帐里,拓跋思头裹着羊皮,辗转反侧,突然间恍然大悟。 压根不是自己说服了叔父,是叔父也有了投唐之意,只不过借坡下驴罢了。 毕竟,同族多数投唐了,拓跋氏独有的优势就荡然无存了,再坚持,有什么意义呢? …… 拓跋思头一早就下山与柴令武交涉,拓跋氏愿意集体投唐,愿意用印信,献上降表,从此向大唐称臣。 李靖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空白告身,让柴令武将拓跋赤辞的名字写上去。 这是战时大总管的特权,可以相机撒出去一些官职,以拉拢、分化瓦解部分敌人。 羁縻西戎州刺史,换汤不换药,还是拓跋赤辞当家,就是多了一个大唐官方的身份。 以后不袭扰大唐子民的话,拓跋氏可以自由在大唐境内活动、经商、交易、朝贡、进学,可以保送几个后辈去当国子监生。 震惊! 柴令武第一次知道,国子监生这个身份,居然还有这作用! 身为曾经的国子监生,连这都没听说过,丢人! 有些潦倒之相的拓跋赤辞接过告身,歃血为誓,天、地、神灵为证,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拓跋赤辞敢于背誓,人神共愤,就连族人都会厌弃。 整个积石军看向柴令武的目光都极其诡异。 难怪这厮信誓旦旦地说抢功,原来是真有大功啊! 只有身为兵部尚书的侯君集才知道其中的猫腻,拓跋细豆、拓跋思头是柴令武早就安置好的细作! 呸,还不是倚仗了出身的便利? 第一百二十七章 果然是你 青海东南,库山。 李道宗率鄯善军与吐谷浑血战。 可以这么说,贞观朝之后的每一场胜利,都是狮子搏兔、亦用全力。 也幸亏如此,否则李道宗这一仗还难免会吃亏。 两万战兵扑上去了,连李道宗都跃马持槊,上阵厮杀了,局面肯定不怎么乐观。 名王“彡(音:先)且忽于”,复姓彡且,羌人,指挥着三万人马呼啸着撞向鄯善军坚实的阵营。 按说,有着马匹的优势,全体骑兵的库山军应该是飘忽不定、来去如风、一触即走,才能获取最大利益。 但是,唐军也有三成的骑兵啊! 相对数量不多,但强悍程度让人忌惮。 可恶的是,鄯善军布阵的位置,恰恰卡在南北、东西交流的中心点,库山军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飘忽不定被定住了,来去如风撞到墙了,一触即走被人拉着唱“你莫走”。 一匹匹骏马撞上大盾,将盾手撞飞、大盾撞变形,立刻被几柄长枪连人带马一起刺穿。 受伤的盾手,立刻被辅兵抬走,交给医者。 盾手空缺的位置,立刻由其他战兵补上。 战兵留下的空缺,立刻由辅兵补上。 库山军对鄯善军大阵造成的压力一旦过大,李道宗立刻领着骑兵上阵,马槊翻飞,将吐谷浑兵马杀得人仰马翻。 隔阵游走,然后用箭矢弄死唐军吗? 彡且忽于想过这可能,问题是根本不现实。 桑柘木长弓的射程几乎完全压制角弓、梢弓的射程,更不要说唐军还有伏远弩、车弩之类的凶器,只有近战可以略略抵消这压制。 还有一个问题,唐军几乎都是两当甲,能抵挡多数伤害,吐谷浑军做不到。 不是说吐谷浑冶炼技艺不好,但吐谷浑地广人稀,对采矿不够重视,却是事实,否则也不会买大唐走私过来的生铁。 没有足够的原材料,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再牛皮的匠师也没法变出足够的兵甲。 所以,吐谷浑确实有铁甲,却是以皮甲为主。 毕竟,杀牛在吐谷浑是常事,皮子随便硝一下,就是一张皮甲了,这叫因地制宜。 如果是对战突厥或者西域各国,皮甲基本够使了。 可对上唐军犀利、密集的箭雨,没大用啊! 彡且忽于看着自己的麾下越来越少,迫不得已,持马槊与李道宗缠斗,逼得鄯善军暂时停了箭矢,双方骑兵开始惨烈的厮杀。 一名鄯善军长矛扎死了对面的库山军,却避不开身边库山军的马刀,索性将心一横,跳离马背,抱着对手滚下马,在马蹄的践踏中死死抱住对方。 与敌偕亡而已,大唐男儿怕过谁? 单论骑兵,鄯善军的素质要高许多; 论人数,库山军的优势要大得多。 步卒们隐约有些不安,想去救总管,奈何主持军阵的副将没有发号施令。 一支队伍从鄯善军身边掠过,当头是巨大的马车,车舆上的莫那娄捷凶神恶煞地挥挝,砸、挑、戳、点,手下无一合之将,挝锋的铁笔都在洒着鲜血。 生力军的加入,让陷入苦战的鄯善军骑兵精神大振,配合着友军开始反攻。 李道宗大喜,手中的马槊带着凌厉的风声,砸向彡且忽于。 武德五年,李道宗任灵州总管时,梁师都手下大将梁洛仁带突厥兵围城,李道宗悍然出击,大败突厥兵,太上皇称李道宗与曹魏任城王曹彰勇敢相似,才将其改封任城郡王。 李道宗带兵凶悍,自己也凶悍,真发起威来,没有旁人相助,彡且忽于根本挡不住,被槊锋的棱角抽到脸上,半口牙吐了出来。 “撤!” 彡且忽于想遁逃,却愕然发现,一直没有动静的鄯善步卒将他们包围了。 斜刺里一矛穿刺,彡且忽于仓促挥槊回击,却被长矛密集的攻势杀得手忙脚乱。 不远处,柴令武一马槊挑飞一名库山军,看了李道宗那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 侯君集跟着自己学坏了,什么功都敢枪,这就是传说中的“近墨者黑”吗? 李道宗倒是好气量,一槊将彡且忽于拍飞,恰恰撞到侯君集长矛上。 这一功,看在侯君集及时出场的份上,当做出场费了。 …… 曼都山,西海军遇到了严阵以待的曼都军。 名王纥骨伽蓝持刀立于坡头,指着李靖笑骂:“欺世盗名的老匹夫,纥骨伽蓝就拦你路了,怎么地?不服,你率军来攻呀!” 曼都山恰恰是李靖必经之地,坡度虽然不算特别陡峭,却也易守难攻。 萨孤吴仁勃然大怒,脱去沉重的甲胄,赤着胳膊,一手横刀、一手盾牌,带着部众强攻。 巨石滚下,萨孤吴仁一个侧翻避开,身后传来惨叫声。 此刻,恻隐之心且抛到一边,婆婆妈妈的怜悯,只会让己方的伤亡更大。 举盾,磕飞两支射下的箭矢,萨孤吴仁以蛇形路线前进。 据说,这样的路程会增至三倍,却减少受攻击的密度。 山下,车弩、伏远弩呼啸着射出弩箭,不时将曼都军的箭手钉死。 谷嵣 仗着弩箭的掩护,萨孤吴仁部付出了巨大的伤亡后,终于冲入曼都军中,与吐谷浑兵厮杀,再也没人顾得上放滚石了。 后面,西海军呼啸着扑了上来。 萨孤吴仁胳膊上挨了一刀,却恍若未觉,刀刀不离纥骨伽蓝之身。 主要是纥骨伽蓝之前的口气太狂了,竟敢折辱被萨孤吴仁敬若神明的李靖! 萨孤吴仁觉得,自己有必要为李靖出这一口恶气! 萨孤氏本是高车所属,被北魏吞并而鲜卑化,入中原之后完全汉化,元代以后简姓萨,有雁门萨氏这一支。 汉化归汉化,不影响萨孤吴仁对李靖这种强者的崇拜。 萨孤吴仁觉得,将这样一颗头颅献给大总管当夜壶,他一定喜欢。 纥骨伽蓝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据山而守,竟然被正面攻破了! 如果唐军是侧面、或许使计策、或者挑动自己的部下造反,纥骨伽蓝都能接受,毕竟这也是唐人的强项。 可是,正面强攻,且还攻破了,这画风不对啊! 前面的大话有多狂,现在的脸就有多肿。 不,不仅仅是脸肿的问题,是命快没了。 论武艺,纥骨伽蓝纵然不敌萨孤吴仁,至少也能坚持许久。 可是,布好的阵地被唐军攻入,面对的还是凶恶到根本不顾自己伤势的萨孤吴仁,根本无心再战,偏偏还摆脱不了萨孤吴仁的刀势! 亲卫…… 纥骨伽蓝有亲卫,难道萨孤吴仁就没有么? 两相抵消,纥骨伽蓝依旧没有援军! 近身步战,长且直的横刀优势瞬间体现出来了。 弧形的马刀,借着战马的冲劲,能借助冲力完成拖割。 但是,现在是步战! 纥骨伽蓝被自己蠢哭了。 好好的吐谷浑骑兵不当,要跑山头当步兵! 事实证明,无马,确实不如有马啊。 纥骨伽蓝想喊投降,奈何在萨孤吴仁凌厉的攻势下,连嘴都张不开,一颗头颅飞出三尺之外。 …… 狼道坡拓跋氏投唐,库山彡且忽于战死,曼都山纥骨伽蓝战死。 伏俟城内一片震动,人心惶惶。 多年不曾出战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身披甲胄,率亲军奔赴牛心堆,振奋吐谷浑低沉的士气。 城内瞬间空空荡荡。 零星的铺子开着门,却无人光顾; 偶尔有一两个人街道上行走,却是某些边缘贵族的奴仆。 空了,伏俟城是真的空了,连日常守城的军士都被抽了一半,就如同被放血殆尽的牛羊一般,还可以蹦跶两下,却坚持不了多久了。 丞相天柱王在自己的府邸,看着剩下的十来名官员,心灰意冷地挥手。 曾经活泼动人的吐谷浑,已经风烛残年,曾经风华绝代的脸上鸡皮遍布,让人看了作呕。 要完了,要亡了。 天柱王知道,自己也势必随着吐谷浑,葬身于历史的尘埃中。 这,就是命! “丞相,南门内的商贾与一些小官员聚集,愿意为吐谷浑捐献牛羊马匹。”一名长史禀报。 天柱王挥手,想让长史斥退那些无聊的下层人士,转念一想吧,在这非常时刻,放屁也能添风,虽然那些牛羊未必够一顿吃的,也不好伤了人家的心。 商贾与小官加起来也不过五十人,在天柱王眼里真是不值一提。 护卫们分开站着,防止出现一些过激的事。 当然,在他们看来,最过激的,无非是吻天柱王的靴子。 “丞相,我愿捐十头肥牛为军资。” “我愿捐十名家丁襄助守伏俟城!” 情绪很激动,但很正面,这很好。 一道寒芒闪过,眼前那个痴肥的商贾,手中竟握着一把极短的刀子,划向天柱王的咽喉! 天柱王虽惊不乱,腰往后仰,一脚踢出,痴肥商贾竟被踢得在空中翻滚。 天柱王,天柱三部落的王者,身手岂是常人可以企及? 一柄短剑从身后扎入天柱王的腰,偏偏此时天柱王无法再变招,只能任由短剑刺入身体,身子重重地摔入尘埃。 吐着血,天柱王惨笑,目光落在这名护卫装扮的人身上。 “果然是你。”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还有谁 城头变幻大王旗。 错了,伏俟城的旗帜根本就没变。 你敢说大宁王慕容顺就不代表吐谷浑了吗? 敢说他就不姓慕容了吗? 不能啊! 这最多算是吐谷浑内部的一次权力分配,小矛盾而已,不影响大局。 至于说天柱王……可有哪一次权力更迭中,没有流过一滴血的么? 慕容顺情绪稳定,小官、商贾们情绪稳定,天柱王的情绪同样稳定。 堂堂都城伏俟城,不可能这么杂乱着,总得有人坐镇吧。 于是,大王子、大宁王慕容顺被公推出来,执掌伏俟城。 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在外头征战,回不来,也急需人手填补空缺吧? 一个只有两三百人的茶卡小部落,因为头领三兄弟有勇力,各自封了名王,兄长封为宣王,暂代丞相一职,调本部入伏俟城维持安定。 大大小小的官员、商贾,统统加官进爵,名王、尚书、侍郎如集市里的羊肉,给钱就拿走,最夸张的是一名商贾家中蓄养的多启(藏獒),也被封为了威武将军。 慕容顺表示,没办法,他给得太多了。 吐谷浑外出劫掠是不需要太多粮饷,可这次是在本国防守,即便是打赢了也没有收获可言,王宫中大量的财富自然被抽调一空。 慕容顺没钱的话,拿什么来维持运转? 空口说白话,在这太过现实的年代,不好使。 别说王宫、丞相府的府库,慕容顺看过了,那里头,耗子看了都能落泪。 卖官鬻(音:玉)爵,从秦汉以来,一直是来钱最快的路子。 后遗症当然也极重,但前提是,你这个朝廷能挺得过眼下的难关,否则连考虑后遗症的资格都没有。 被弄来书写诏令、告身的洛阳公,眼泪吧嗒吧嗒的掉。 不是因为肉疼,是因为看到卖官鬻爵,相当于看到了吐谷浑的末日啊! 幸好,鄯州之战后,洛阳公已经彻底解除了兵权,否则今天他是不是有命活着,存疑。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从各部族、各商贾手中抽调的乌合之众,则由一名神秘的黑袍人统领、操练。 黑衣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男是女,无从知晓,只知道身手极为了得,下手也极狠,不听令的直接抽个半死。 原大宁王府之外,揪出了很多人,整整齐齐地跪在伏俟城大门之外,接受着马刀轻快的问候,然后还以满腔热血,润湿了这片土地,来年一定会开出更加灿烂的鲜花。 …… 大唐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赤水道行军总管李道彦、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契苾何力及其本部、突厥阿史那思摩部、突厥执失思力部与西海军汇聚一堂,总兵力约十万之众。 牛心堆的吐谷浑军,各部聚集起来也有二十万之众,似乎足以抗衡唐军了。 然而,各位名王清楚,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也清楚,双方的实力不在一个档次。 战斗力、装备、士气、军士的个人素质,哪一方面都不及唐军。 而且,历年来都是吐谷浑劫掠大唐,这一次被大唐打到境内,谁都忐忑啊。 强悍如突厥都被大唐一拳夺命,吐谷浑能扛得住吗? 要知道,贞观初年起,李世民就一直让各卫轮值军士在东宫显德殿前操练,即便是搬入太极宫之后,也只是把操练地点变成了太极殿前,却从来不曾停止过。 君王重视武备,大唐的武力想不鼎盛都难。 吐谷浑唯一的优势,是步萨钵可汗亲临,对士气有加成。 西海军中,薛万彻纵马,率五百骑兵出阵,大声挑衅。 薛万彻也是当世猛将,他们兄弟在大唐各居要位,连李世民那脾气,对他这位遁逃入南山的隐太子余党都几番派人招揽,可见其忠勇与武艺之超群。 吐谷浑小将达勃赤烈年轻气盛,带着一千兵马呼啸而出,双方默契地不使用弓箭,直接撞到了一起。 达勃赤烈槊如游龙,照薛万彻兜心就刺; 薛万彻马槊舞得虎虎生风,一杆打开达勃赤烈的马槊,余势划了个半圆,将旁边持矛的百户打下马,战马一蹄踏到百户在腹上,惨叫声让人心寒。 凭着薛万彻开道,五百西海军如箭矢,随着薛万彻这箭镝,如入无人之地,很快杀了一个对穿。 破阵未必需要杀伤多少人,事实上,因为接触面不够广,锋矢阵型初次破阵,再怎么厮杀也只造成达勃赤烈部一百不到的伤亡。 但这已经足够了。 达勃赤烈收拾队伍,准备返身再厮杀。 在他心中,达勃赤烈应该是挟无敌之势,威震吐谷浑,然后成为名王。 岂料薛万彻不讲武德,上来就是一个大嘴巴子,脸都肿了啊! 年轻人的特性是不服输,达勃赤烈要再与薛万彻一较高下。 这一次,我不会大意,我会闪! 谷桃 达勃赤烈信心百倍地策马冲刺,马槊疾刺薛万彻面门,却见薛万彻微微侧身,手掌捉住达勃赤烈马槊槊身,一只手臂慢慢地将不肯松手的达勃赤烈连槊举起。 达勃赤烈想哭。 这世上还有堪比猛兽的敌人! 阿姆,我想回家! 眼角的余光回望,达勃赤烈更绝望了。 本部九百余骑,竟是在百步之外,停步不前! 该死的混账啊,你们稍稍掩护一下,我又如何会落到如此尴尬的地步! 薛万彻随手将达勃赤烈甩到地上,自有人上来将其绑缚。 军功的计算很复杂,但有一条是很简单的,生擒敌将,绝对比杀死功劳大、犒赏多。 “万胜!” 薛万彻身后的五百骑,随着他耀武扬威的举槊,放声呐喊。 “万胜!” 整个唐军阵营都在欢呼。 达勃赤烈的部属,垂头丧气地拨马回阵。 虽然他们确实有摸鱼之嫌,但是法不责众,而且现在还是吐谷浑最需要将士出力的时候,吐谷浑的诸位名王只能硬着头皮为他们说情。 薛万彻得意洋洋地回阵,一侧的契苾何力早就不耐烦了,策马带本族一千人冲了出去,举矛叫道:“大唐契苾何力在此!谁敢与耶耶一战!” 契苾何力以身入大唐为荣,早就想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了,偏偏一直没捞着仗打,憋坏了。 有出战之机,契苾何力觉得,怎么也得捞个人头回去炫耀一把。 薛万彻的武艺硬实很高强,但契苾何力觉得,自己也未必就逊色于他。 为将之间,攀比的可不就是杀敌之功么? “土难磐石,唐将的武艺不容小觑,且小心。”面色难看的慕容伏允点将。 土难磐石是鲜卑人,吐谷浑的名王,除了部族太小、资历不足,几乎是小版的天柱王。 面容方正、体型魁梧的土难磐石举槊:“可汗放心,我一定会用唐将的头颅来雪耻。” 出于谨慎,慕容伏允给土难磐石点了三千兵马,尽是精锐,断然不可能出现弃将而去的破事。 按正常想法,这阵容应该足够了。 但慕容伏允不了解契苾部。 在草原上,契苾部多番遭遇其他部族的觊觎,契苾何力九岁继位为大俟利发,如果不够狠,早就为人鱼肉了,哪里还能撑到投唐? 所以,根本不能用正常的眼光衡量他们。 两支队伍毫无花巧地撞在一起,互相凿穿了对方的阵型,基本上相当于换子,倒真没什么可说的。 土难磐石也是久经沙场之辈,不可能如达勃赤烈一般不中用。 然后,契苾部以极快的速度掉转马头,泼喇喇地往尚未回身的土难磐石追去。 土难磐石当然来得及转身,可慢人一步,就意味着失去了先机,更没有足够的时间让战马提速,那样会吃亏许多。 土难磐石索性不转身,带着军士斜着向前打马,打算以一个弧形路线来化解眼下的困境。 慕容伏允在马上轻笑:“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可学着点吧。看看,土难磐石是如何化解不利局面的?” 吐谷浑众将心悦诚服地点头。 确实,此时急着回头应敌,就败局已定,土难磐石的化解方法才显得高明。 然而,契苾何力的马快,已经赶上了土难磐石! 土难磐石并不惊慌,一个回马枪……槊,扎到了契苾何力的腹部,鲜血瞬间染红了契苾何力的甲胄。 “土难磐石大胜!吐谷浑大胜!” 观战的吐谷浑将士咆哮,声音比刚才的唐军还大。 契苾何力脸上露出狠厉的笑容,一手抓住土难磐石的马槊,让它动弹不得,一手长矛脱手而出,扎穿了土难磐石的胸膛。 契苾部趁此良机,疯狂追杀已无心再战的吐谷浑军士,几乎没有遇到抵抗。 主将都战死了,抵抗个毬啊! 这时候,最重要的,是比身边的同伴领先一个身位。 割下土难磐石的脑袋,扯了一截布条胡乱包扎了伤口,契苾何力举起土难磐石的脑袋,厉声喝道:“还有谁?” 吐谷浑将士的笑容凝结了,看上去无比的滑稽。 原以为到手的胜利,竟然出现了惊天大逆转,契苾何力中槊,看上去竟似故意的! 世上还有如此狠人? 吐谷浑,还有希望吗? 第一百二十九章 牛心堆之战 西海军里,薛万彻撇撇嘴,却没说什么。 大家立场相同,又没有什么过节,他自然也希望契苾何力获胜。 可是,契苾何力这厮,玩的这一手太狠了,一下就把自己的风头夺了啊! 虽然知道不该起隔阂,薛万彻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舒服。 这就是人性,复杂的人性,理性并不能完全控制的人性。 “大总管,契苾何力幸不辱命!” 契苾何力回阵复命,哪怕鲜血浸透了甲胄,依旧面带笑容。 随军医者迅速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叮嘱契苾何力近日不可大动。 大唐将领尽数点头,认可了契苾何力。 将领嘛,拿出一场酣畅淋漓的胜仗就足够了。 吐谷浑阵营,慕容伏允面色胀成了猪肝。 才刚刚夸奖土难磐石,转眼土难磐石就被唐将以伤换命,成了人家的战利品! 老脸呐,被打得叭叭响! 既然斗将斗不过,那就不斗了! 薛万均跃马出阵叫战时,吐谷浑数量并不多的投石车开始呼啸着掷出石弹,让薛万均赶紧拨马而回,没口子的喝骂,怒斥吐谷浑不讲武德。 既然前戏结束,那就开始正戏好了。 李靖一挥手,各道的多梢投石车推上前方。 梢,指的是投石车的长臂杆。 辅兵们装着石弹,绞着牛皮索,骤然放开,呼啸的石弹密集地砸向吐谷浑阵营。 关于唐代投石机,有兴趣的可以看看唐代兵书《神机制敌太白阴经》。 吐谷浑在器械的研究上落后于大唐,只是单梢的,投石车的射程也不如大唐,再被这一把集火,投石车尽毁,连带死了千余名军士。 就整体而言,死伤数量真的不算多,就是对士气的打击太大。 石弹之后,是车弩、伏远弩发威,吐谷浑除了被动用盾牌抵挡,竟没有一点反击手段。 没法,面对氪金的玩家,吐谷浑这种免费号只能靠死撑。 弩箭稍停,阿史那思摩、执失思力带着两万突厥兵疯狂地扑上去厮杀。 突厥虽然因国破而损伤了士气,再无当年之勇,欺负一下吐谷浑还是可以的。 西海军中,刚才被石弹打跑的薛万均咆哮着带兵冲阵。 其他人的挑战,吐谷浑接受,轮到自己却耍赖。 投石,是几个意思? 看不起耶耶吗? 薛万均之勇,与兄弟薛万彻不相上下,所到之处顿时现出一片空缺。 萨孤吴仁带着残部,呐喊着向前冲锋。 曼都山一战,萨孤吴仁的部属损失惨重,按理可以退出本次战斗的,奈何他们都极力请战,李靖都拗不过他们。 李道彦、李大亮、高甑生趁此良机,挥动大军袭击,整个牛心堆厮杀声震天。 吐谷浑引军相抗,一时间打得难分难解。 “报!伏俟城……”一名军士狂呼着冲来。 已经坐镇后方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淡淡地看着军士:“慢慢说,天塌不下来!” 军士喘了口大气:“禀报可汗,大宁王慕容顺斩杀天柱王,占据了伏俟城!” 慕容伏允的身子晃了晃,猛然抽刀,斩断了军士的头颅。 面对名王们质疑的目光,慕容伏允嘴角颤动,斩钉截铁地说:“假的!一定是唐军使诈,遣人来乱我军心。” 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确有其事。 大家虽然不怎么读书,可是不傻。 时不时有名王悄悄离开,抽调自己的人马……转进。 后院失火,还打个锤子! 吐谷浑对于后勤、粮草、辎重的要求很低,但不等于零需求! 箭矢、刀弓、草料,哪样不需要供应? 赤岭兵器作坊被毁一事,已经让各部担忧前景,伏俟城再易主…… 粮草、兵器、钱财,都没有了,谁替你卖命? 呵呵,只要人在、地在,吐谷浑就是灭了又怎么样呢? 是影响我放牧了,还是影响我吃牛肉,或是不能让我风流快活了? 没准,投了大唐,日子更好过呢? 当然,名王们并不知道,即便伏俟城没有易主,这些东西也是没有的,慕容伏允已经把全部家底抽到了牛心堆,业已全部散尽了。 整个吐谷浑,已经是家无隔夜粮了。 真不怪慕容伏允挥霍无度,实在是吐谷浑近年开销增大,大唐河西各州县的防备力量加强,经常劫掠的收获还抵不上抚恤、兵甲耗费,兼之经营不善,附属的党项羌还多数投唐,断了财路。 鄯州大战,更是让慕容伏允连兜裆布的赌输了,赔出去的抚恤、损失的兵甲,那都是惊人的数目啊! 慕容伏允抹着眼泪:可汗家也没有余粮啊! 谷藥 名王们跑了,慕容伏允也悄悄跑了。 前方拼命厮杀的吐谷浑军士,苦候不到友军来轮换,正要张嘴骂人,却发现后方已经空空荡荡的,友军、名王、可汗都不见了踪影。 还打个屁! 你们跑得,我也跑得! 正杀得起劲的唐军,突然发现之前还极力顽抗的吐谷浑军,竟然只顾着逃命! 连久经沙场的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都没看懂这形势。 这是,自己还没有发力,对手已经倒下了? …… 乌海,梁屈葱带领五万乌合之众,与侯君集、李道宗浴血奋战。 虽然一次次被击退,梁屈葱却总能收拢失散的人马,一次次拦截积石军、鄯善军,顽强得像小强。 就凭这一点,他当名王实至名归。 侯君集虽然很烦这厮,却也不能不佩服他的坚韧。 “长史,想个主意,弄了这烦人的梁屈葱。” 侯君集叫道。 李道宗斜眼看着柴令武:“就是,砸我的赌坊,不给个交待想蒙混过关?” 得,他乡遇故知——债主。 柴令武伸了个懒腰。 好嘛,就是带了陆肆、莫那娄捷、柴旦,还有侯君集拨给的五千骑,再加上“苏蟒达赞朗”带路,柴令武根本没有任何准备,在侯君集与李道宗两个总管疑惑的目光中,大模大样地逼近犹剩二万余众的梁屈葱。 不得不说,鄯州大战之后,梁屈葱对柴令武就有一种深深的忌惮,即便是柴令武只带了这一点人马,也没敢轻易发动攻击。 “梁屈葱啊,出来好好谈谈吧,好歹也是老熟人。”柴令武懒洋洋地开口。 梁屈葱一脸紧张地策马上前,还保持了一定的距离。 “据我所知,你出身羌人,还算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物。可是,羌人在吐谷浑,无论再努力,终究是个二等民族,永远无法进入核心。” “看看我大唐,大将史大奈,突厥人;契苾何力,铁勒人;左领军将军执失思力,突厥人,尚九江长公主。各羁縻州刺史,均为当地各族。谁觉得在大唐低人一等吗?没有吧。” 至于契苾何力迎娶临洮县主一事,那是在明年,没法说。 梁屈葱的身板挺得更直了。 不管怎么说,能够得到大敌的夸赞,是一件荣耀的事。 挪开立场不说,这些入唐的异族,待遇真的馋死人。 在吐谷浑,梁屈葱做梦也不敢想娶公主的好事。 “其实,我知道你是舍不下在吐谷浑得到的荣华富贵。”柴令武笑得很瘆人。“恐怕你还不知道吧,大宁王慕容顺与大唐联手,杀了天柱王,伏俟城已经易主了。” 梁屈葱身子晃了晃,差点摔下马。 连大后方都已经丢失了,还怎么打? 倒是天柱王这个狗东西,早就该死了。 柴令武深谙九真一假的套路,这一席话里面只有一句假的,慕容顺并没有与大唐联手。 不过,慕容顺早晚得归唐的,现在只是预支一下而已。 “牛心堆那边,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坐镇,二十万大军被西海道大总管李靖打得屁滚尿流。对,就是灭突厥那个。” “所以,你觉得坚持还有意义么?降唐对你有什么坏处呢?谁能妨碍你继续在这片土地上牧马了?” “想清楚,给你半天时间,正午一过,将发动全面攻击。对了,告诉你一声,九曲侠在苏蟒达郎巴的带领下,已经游荡在大非岭北麓你的部族旁边了。” 柴令武高姿态地说完,抱起双臂,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 陆肆身躯如常,莫那娄捷满不在乎,只有柴旦紧张得手心冒汗。 梁屈葱低头,苦苦权衡着得失。 国都没了,可汗的大军也输了,回天无力啊! 不要拿前隋时步萨钵可汗遁逃黑党项,又趁乱东山再起来比较。 那时候的慕容伏允,年轻,输得起; 现在的步萨钵可汗,老了啊! 梁屈葱的心思很复杂。 你要说梁屈蒜不忠于吐谷浑吧,那肯定不对; 你要说完全忠于吐谷浑吧,那有点说笑。 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只要把私心控制在一定程度就不会令人反感。 至少,梁屈葱已经尽过最大努力了。 自己的部族还在九曲贼的威胁下啊! 如果是面对唐军,梁屈葱能够相信他们不滥杀无辜; 面对当马贼多年的九曲贼,梁屈葱不敢相信人性。 盏茶时间,梁屈葱做出了艰难的选择。 翻身下马,解下武器,双手递给柴令武。 向曾经打败自己的英雄人物投降,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相信可汗能够理解的。 即便生的可汗理解不了,在天有灵的可汗也会理解的。 第一百三十章 西平郡王 伏俟城外。 面对城门大开的伏俟城、率众肉袒出迎的慕容顺,积石军、鄯善军岿然不动,一点表示没有。 柴旦想伸手挠头,才记起头上顶着个头盔,别扭。 “庄主,掌控伏俟城的大宁王出迎了,我们为何还不进去呢?” 在外头风吹日晒的,柴旦有些不耐烦了。 说起来柴令武的判断真没错,柴旦这小家伙这适合当兵,丫的初次上阵虽然不算太出彩,可没有一点过激反应,杀人在他看来跟杀鸡差不多,都是手起刀落。 即便有捡便宜之嫌,柴旦还是弄了四个人头。 美滋滋,就这能为家中攫取十亩良田了。 永业田。 柴令武嘴唇微动:“之所以不进去,道理其实很简单。在一起用膳,我不动箸,你动箸,合适吗?这叫僭越。往小了说,是不懂规矩;往大了说,你这是目无上官。” “然后,上官嘴皮子动一动,刀笔吏抬抬笔,你浴血奋战的功劳就没了,甚至功劳可能就变成罪过了。” 柴旦瞪大了眼睛,努力将柴令武这番话消化了。 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很复杂,比上阵杀敌还麻烦。 想了一想,柴旦才记起,侯君集不过是积石道行军总管,李道宗不过是鄯善道行军总管,庄主更是区区积石道行军长史。 他们头上,西海道行军大总管李靖,才是本次大战的最高指挥者。 所以,让大总管先进城,才是正确有程序? 啧,规矩真多,换成柴旦自己,怕是早就屁颠屁颠的进城了。 午时三刻,大军才从青海之畔行来,李靖下马,在众将与亲卫的拱卫下,扶起跪拜的慕容顺,为他披上衣裳。 柴令武不由吐槽,慕容顺在长安多年,别的没看出来,疏于武艺倒是格外明显,这一点看那一圈一圈迭起、外加荡漾不止的肚腩可以验证。 又不是小娘子,也没有六块、八块的腹肌,就那层层叠叠的肚腩,肉袒……辣眼睛。 还好肉袒是有耻度的,仅限上身。 大总管要进城,身为小小长史的柴令武,自然得率人进伏俟城细细搜一遍,包括那个并不大的王宫也仔细看过,积石军上城头替换了守军。 不怪柴令武过分谨慎,历史上、演义里,被诈降坑死的将领不要太多。 要是李靖也中了这粗浅的套路,柴令武觉得大家可以自挂东南枝了。 李靖进城之后,却死活不肯踏入王宫,只肯进驻丞相府。 侯君集诧异了:“师父,入住敌国王宫,不算僭越吧?” 这一声师父没叫错,侯君集是李世民硬塞给李靖的徒弟,可见李世民对侯君集是何等的宠信。 整个贞观朝,有谁享受到这待遇了? 蝎子拉屎——独一份! 李靖挑了挑眼皮:“僭越不僭越,是你说了算的,还是人家说了算?想活得久,小心没大错。” 这话没错。 就是皇帝,有时候也被这些失控的弹劾搞得颜面无存的。 侯君集不以为然地撇嘴。 要是我单独攻破敌国,怎么也得在王宫里享乐两天。 那些吃饱了撑的御史弹劾,就当耳旁风好了。 苍蝇再怎么叫唤,也吸不了一滴血不是? 陛下也是的,对那些胡乱狂吠的官员,那么客气做什么? 手起刀落,世界瞬间清静了。 那些歪瓜裂枣的官员,随着慕容顺一起到丞相府拜见李靖。 “下臣之所以一直在吐谷浑不得志,除了被留长安、与各部族不熟之外,出身也是个问题。”慕容顺大吐苦水。 慕容顺是步萨钵可汗与隋朝宗室女光化公主之子,就这出身,确实不为当时与前隋不穆的吐谷浑所接受。 当然,后面慕容顺接受隋炀帝册封的可汗,也是其日子难过的主因。 就凭这一点,除非子嗣死绝了,否则慕容伏允不可能传位于他。 李靖掏出空白告身,让柴令武当场书写。 事实上,谁谁可能授何职,哪怕是区区虚衔,也经宰相们事先与皇帝商议过,并不是李靖可以随意乱来的。 当然,一定范围的浮动,是朝廷能接受的。 得,行军长史当刀笔吏,这规格一下就提了起来。 大唐西平郡王、吐谷浑趉胡吕乌甘豆可汗的告身,让慕容顺名正言顺地成为吐谷浑的可汗,也代表吐谷浑从一个可以与大唐分庭抗礼的番邦,变成了低眉顺眼的藩国。 (《旧唐书》记载是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新唐书》记载是越胡吕乌甘豆可汗,不知道一些资料怎么就变成了趉故吕乌甘豆可汗。) 慕容顺的身板终于挺直了。 时隔二十五年,我,慕容顺,终于又触碰到可汗的宝座,就是现在身死也值得了! 至于说吐谷浑降为藩国,这重要吗? 慕容顺叉手:“小王斗胆,请大总管再书一告身,立我儿慕容诺曷钵为吐谷浑太子。” 谷池 李靖想了一下,让柴令武书写这道告身。 惠而不费,何乐不为? 柴令武写完这道告身,搁笔,目光如电:“西平郡王,本官有个小小的疑问,吐谷浑公主、原积石军将军慕容君,身在何处?” 慕容顺眸子微微闪烁,随即堆出笑脸:“回长史,舍妹自解除积石将军一职后,便寄情山水之间,小王也不知其去向。” 待慕容顺离开后,李靖看向柴令武:“怎么,你是觉得这慕容君在伏俟城里吗?” 柴令武郑重点头:“不错,下官一直在想,被幽禁多年、手上几乎没有像样势力的慕容顺,如何能铲除得了勇力过人的天柱王?想来想去,唯有去向不明的慕容君有这个能力。” “而现在,慕容顺并不愿意说实话,交代慕容君的状况。下官以为,大总管应立刻出城,驻入军营,以保万无一失。” 李靖哈哈大笑:“嗣昌有子如此,不愁后继无人了。你的判断基本无误,唯一的漏洞是低估了本总管。” “知道我当年任长安县功曹时,如何娶到左仆射杨素公的义女红拂吗?打!明的、暗的,斗了十余日,才得到她的认可,娶为婆姨。” 红拂之名,出于唐末杜光庭写的传奇《虬髯客传》。 总而言之,李靖当年能以区区长安县功曹,获得时任左仆射的杨素青睐,不论文韬武略都应该极出众,对江湖伎俩也不陌生。 “再说,我若有失,伏俟城必遭屠城。我说得对吧?慕容君将军?”李靖的身子坐正,老眼露出看透一切的智慧光芒。 柴令武一惊,立刻抽出横刀戒备。 黑暗的角落里走出仆役装扮的慕容君。 是了,就这正反面没区别的身材,能够瞒过很多人的眼睛。 “大总管果然名不虚传,慕容君佩服。今日登门,只为领略名将风采。” 柴令武才知道,原来与自己打斗时,慕容君并没有使出看家本领。 泥石流系统嘲笑道:“真是个后知后觉的直男癌,没救了。” 慕容君扫了柴令武一眼,竟稍稍带了一丝妩媚:“还是治中了解我呀!随口分析,几乎将我的布置全部说破。” 柴令武有些不自然地偏头。 要说这小娘子虽然不是太精致,却也还算耐看,五官什么的能过得去。 可是,一想到自己雕刻那麻将牌的白板,柴令武瞬间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了。 李靖能够看破慕容君的行藏,有一点也很关键。 李靖行军,身边从来只有亲卫,不接受任何奴仆的服侍。 这真是一个好习惯。 …… 赤水城,慕容孝隽惊愕地看着头发从半白变成全白的可汗,心头狂跳。 二十万大军,虽然有一半是临时拼凑的,可就是二十万只羊,任唐军宰割,好歹也得一天光景吧? 半天,半天时间就沦陷了啊! 吐谷浑,还能坚持下去吗? 这一刻,慕容孝隽的心是动摇的。 但是,想到柴令武,那个疯狂暴打自己的男人,那个叫嚣着要亲手取他狗命的人,慕容孝隽瞬间清醒了。 吐谷浑很多人可以降唐,将军可以、名王可以、大宁王可以,甚至连可汗都可以,唯独自己,不可以! 禽兽的事干多了,还在柴令武面前抖露出来,这就是自绝退路啊! 树敦城被攻当日,城主府老幼全部死绝,或许就是他的报应吧。 慕容孝隽知道,自己被极度记仇的柴令武盯上,即便是投唐成功,也迟早会被身为皇亲国戚的柴令武弄死。 我,慕容孝隽,是吐谷浑坚定不移的支持者,是大大的忠臣! “可汗放心,只有战死的慕容孝隽,没有投降的南昌王!” 慕容孝隽拍着胸膛,划给了几乎是单枪匹马的慕容伏允一万人马,补充了足够的粮草。 再多是不行了,必须留有足够的人手与大唐碰撞。 还有,得让人抓紧伐木,制作投石车。 没听说吗? 牛心堆那点可怜的投石车,被唐军的投石车一通群殴,连一刻钟都没有坚持到,就成了一堆破木头。 不,是木渣。 慕容伏允满意地拍着慕容孝隽的肩头,不愧是吐谷浑的股肱之臣,识大体! 不过,区区一万人马,要奔投哪方合适呢? 鄯善、且末么? 慕容伏允缓缓地摇头。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愿意以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儿子面前。 哪个父亲不希望能够体面地出现在儿子面前? 还是去赤水城西面的黑党项投奔老友敦善王? 再度被撵成野狗,想来老友一定会嘲笑的。 第一百三十一章 柴旦的用处 赤水城。 慕容孝隽面对气势汹汹的积石军、鄯善军,心都是虚的。 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能活着的日子,不多了呀! 李靖率西海道大军从赤水城边上走过,直奔赤海,慕容孝隽却连一支箭都不敢射出。 孤零零的一只小蚂蚁,还是不要去惹大象的好,免得被一脚踩成齑粉。 蚂蚁成群了,可以试一试。 一群食人蚁,你尽可肆无忌惮地横行。 仅仅是面对柴令武他们,或许可以多活几天。 双方都清楚各自的定位,投石机对轰,赤水军副将在城头指挥的,徒劳地投出石弹,然后被积石军、鄯善军的石弹砸到怀疑人生。 吐谷浑的城墙,是不可能与大唐的城池相提并论的,哪怕对方只是县城。 就算是柴令武参与过构建的米川县城,可谓除了护城河之外,马面、城楼、角楼、马道,即便再简陋也是应有尽有。 吐谷浑的城,城头不高,城墙不厚,箭垛都修得奇形怪状的,让柴令武想到了一个著名的词汇,豆腐渣。 一石弹砸下去,一个箭垛应声而塌; 又一石弹下去,城墙上的土石簌簌下落。 多梢投石车的效率,那是提升了许多倍的啊! 你赤水城一次一架投石车就投一块石弹,人家同样是一次投石车还击,一次至少五弹,怎么打? 可气的是,你投的石弹,即便是落地后,拼命翻滚也不过滚到人家投石车下,刚好省了人家另找石弹,这不是资敌么? 射程不如人,是个硬伤啊! 慕容孝隽也没指望能倚仗投石车干过唐军,上城头的军士数量也不多,目的就一个:耗。 以血肉之躯消耗唐军的石弹、拖延唐军进攻的时间,命好的话,也许就能拖到唐军弹尽粮绝、不得不撤军呢? 虽然知道这不现实,但梦想总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慕容孝隽带了万骑,驻扎于城门之外,一旦唐军有攻城的迹象,立刻带着人马泼喇喇地杀出来捣乱,却并不与唐军死战,最多就是一击即走,杀伤力不怎么样,就是破坏攻城的节奏,以及恶心人。 辛獠儿两次气势汹汹的准备登城,却被慕容孝隽斜刺里杀出给打断了。 那种感觉,贼难受,就像看到了粉嫩的小娘子在向自己摇着手帕,示意可为入幕之宾,偏偏自家那婆姨赶了过来! “总管,不赶走那恶心的东西,末将无法攻城!” 辛獠儿气呼呼地扔下盾牌。 侯君集也知道,不弄了慕容孝隽,这城怕是攻不下来了。 “柴令武,率梁洛仁部进攻慕容孝隽!” 梁洛仁是伪梁国主梁师都的堂弟,在朔方被柴绍、薛万均、刘兰成合围之际,杀了梁师都,率伪梁军士投唐,朔方被纳入夏州。 梁洛仁治军还行,打仗的本事就一言难尽了。 自从大唐立国,梁洛仁随梁师都屡战屡败。 武德元年进犯灵州,被骠骑将军蔺兴粲打败; 武德二年三月,再犯灵州,被灵州长史杨则击退; 武德二年九月,在野猪岭被延州总管段德操追杀二百里; 贞观元年,被夏州刺史刘旻、司马刘兰成设计,引得辛獠儿归降。 所以,深知底细的侯君集,让梁洛仁辅助柴令武出战。 指望梁洛仁单独完成这任务,有点强人所难了。 柴令武带了梁洛仁部三千骑,悄悄绕了一个弧形,在慕容孝隽再度率军袭扰时,从后方杀了出来,以莫那娄捷的战车为先驱,杀入了措手不及的赤水军后路。 莫那娄捷凶悍的战斗力,轻易打穿赤水军的阵型,梁洛仁部生平第一次如此扬眉吐气,斩杀得人头滚滚,却几乎遇到没有像样的抵抗。 原来,我们没有那么废啊! 梁洛仁怎么也想不明白,这样的打法其实自己也会呀,可为什么总是以失败告终呢? 随手刺死一名赤水军,梁洛仁恍然大悟。 不是自己的兵法学得不好,关键自己麾下没有莫那娄捷这样怪力之人啊! 老话说的,一力降十会,这可不就是明证么? 这一刻,梁洛仁无比羡慕柴令武,竟然可以收得这样一个猛士。 不,错了,柴令武手下是两个猛士,只不过没有全带出来罢了。 收取一个猛士,可以说是运气;两个呢? 再说人家是侥幸,那是自欺欺人了。 慕容孝隽正准备摆脱辛獠儿的纠缠,却听到后方混乱的声音。 回头望了一眼,慕容孝隽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唐军抄了自己的后路! 抄后路并不是特别高明的战术,但是,打仗嘛,管用就行。 最让慕容孝隽忌惮的并不是凶神恶煞的莫那娄捷,而是在其后舞槊为莫那娄捷查缺补漏的柴令武。 当初柴令武暴打自己,慕容孝隽就知道,早晚有一天,自己会死在他手中。 丢下一边的残军,任凭他们无助地被柴令武与辛獠儿合击,慕容孝隽带着近五千骑远走另一个山头。 谷靏 “爽快!”辛獠儿一刀一个赤水军,放声大笑。 虽说城还是没攻成,可这般杀敌,也颇为快意。 让你们再阻止耶耶攻城! 五千骑赤水军全军覆没,连续被石弹轰击的一段城墙轰然倒塌,辛獠儿咧着大嘴,操着刀盾,率部冲了过去。 只要夺下赤水城,那就是跳荡之功! 冲天的尘埃中,坍塌声、惨呼声、惊叫声、金铁交鸣声交织,格外惊心动魄。 “万胜!” 辛獠儿第一声狂呼响起,顿时呼声直冲九霄,积石军、鄯善军如奔腾的黄河水,狠狠地拍到赤水城,疯狂地涌了进去。 李道宗淡淡点头:“侯总管这几名下属确实不凡。” 从两军汇合到现在,昔日名冠天下的任城郡王,似乎在隐隐袖手,并没有半点争功之意。 否则,以李道宗的身份、资历,侯君集只能乖乖靠边站。 侯君集乐得直咧嘴:“郡王过奖了。” 侯塞垒跑过来禀报:“总管,外头慕容孝隽等人要跑了。” 侯君集咬牙:“告诉柴令武,再拨他五千骑,务必要追杀慕容孝隽,绝不放弃!” 当初慕容孝隽的话,已经被大唐诸将知道了,脾气暴一点的早就叫嚣着要点他的天灯了。 近八千骑呼啦啦地散开,追着丧家之犬慕容孝隽,丝毫不吝惜马力。 城墙坍塌的一瞬间,慕容孝隽的嘴就苦得张不开。 没有容身之所了,天大地大,没有一寸立足之地。 慕容孝隽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悲哀。 这就是英雄末路吗? 打拼了一辈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啊! 慕容孝隽想放声大哭,想如受伤的孤狼,仰天悲啸。 抹了一把滚烫的泪水,慕容孝隽拨转马头,打马西去。 身后还有多少人跟随,慕容孝隽已经不再关心了。 或许,自己可以如可汗一般,投奔黑党项吧? 身边的马蹄声越来越疏落,想来多数人已经四散而逃了吧? 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这是所有游牧民族的传统,强则群聚,弱则四散。 马匹已经乏力了,腿软了,速度慢了。 慕容孝隽一咬牙,将身上的铁甲卸下,扔到了地上。 负重太大,马的承载能力是有极限的。 可是,弃甲,就等于去了半条命啊! 天渐渐暗了,风渐渐冷了,可真正让慕容孝隽感觉最冷的,还是身后穷追不舍、点着火把的唐军。 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已经不足百人了。 一名赤水军一头栽下马,扑到冰冷的地上。 “起来,唐军要追上来了!” 有同伴努力地叫喊着。 回应让人心酸:“走不动了,我宁愿死在唐军刀下,也算是解脱了!” 事实上,谁都知道,即便是身后的唐军,也几乎走不动了。 可是,谁让自己是仓皇而逃的那一方呢? 慕容孝隽努力张开皲裂的嘴唇,想画个大饼,身下的战马却悲嘶一声,瘫了下去。 不仅仅是人坚持不住了,连马都支撑不住了呀! 然而,即便已经如此绝望了,噩运却并没有终止,柴令武带着还在坚持的一千积石军,将他们团团围住。 “还记得当初耶耶说过的话吗?你,只能死在耶耶手里!” 第二天下午,柴令武带着所有人,押着慕容孝隽一行回到了残破的赤水城。 侯君集哈哈大笑,眼泪都迸出来了。 干得漂亮! 美中不足的是,怎么就不把慕容孝隽顺手弄死呢? “总管,慕容孝隽是我抓到的,理应由我处置。” 柴令武略带疲惫地说。 侯君集点了点头,也想看看柴令武能玩什么花样。 柴令武看着柴旦:“是不是总感觉有力无处使?让他上木驴,会弄吧?” 柴旦频频点头。 宋代史料《三朝北盟会编》卷114中记载建炎元年11月密州知州赵野弃城而逃,被密州军卒杜彦、李逵、吴顺抓回之后,受到的处罚就是骑木驴,具体情况是“野不能应,彦令取木驴来,钉其手足,野大惊,乃呼,众已撮野跨木驴,钉其手足矣”。 但是,这么老实的木驴,怎么可能让柴令武满意? 于是,类似小说中的木驴诞生了,慕容孝隽惨呼了三天三夜,才吐出最后一口气,算是为他罪恶的一生稍稍赎罪了。 第一百三十二章 阖门自守 赤海一侧,天柱三部落固守着山麓,一拨又一拨地策马冲下,被西海军弓弩手密集的箭矢射成了筛子。 即便如此,天柱三部落的人依旧前赴后继,徒劳地冲锋,徒劳地挽着角弓,徒劳地射着注定到不了唐军身前的箭矢。 青壮渐渐少了,冲杀出来的,有老人、有妇孺,一些军士都微微犹豫了一下,才在队正的喝斥下放箭。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所有在战场上,手握兵刃的,不论大小,都是敌人。 不要圣母心发作,手软的,死的只会是自己。 李靖叫过刘阿蛮:“奇怪,本总管打了那么多年仗,从未见过如此不要命的,连老弱妇孺都如此拼命,这是什么缘故?” 刘阿蛮苦笑:“大总管有所不知,天柱三部落有一个传统,他们的王若死了,必须手刃敌人才能被选为新王。天柱王死在伏俟城,他们不能去伏俟城杀慕容顺,所以把西海军当成大敌。” 李靖苦笑不已。 这迁怒的方式,也真没谁了。 不过区区三万人而已,他们舍得去死,李靖舍不得杀么? 执拗,只是因为死的人不够多而已。 当三万人只剩下一万不到时,天柱三部落终于恢复了理智,公推一个长者出来谈判。 李靖轻笑了一声:“怎么,不打了?” 长者沮丧地叹了口气。 再打下去,世间再无天柱部落。 脾气再大,也得屈服于现实。 二十万杂畜,用来买得李靖允许天柱三部落投降,也算是补充军粮了。 肉质好,高蛋白,随时保证新鲜,不嫌腥气的话还可以喝奶喝到肚子胀。 …… 且末道行军总管李大亮,于蜀浑山,俘获吐谷浑名王二十人,杂畜五万,到达且末西境; 执思失力率突厥部,在居菇川大败吐谷浑军,截取其辎重; 吐谷浑伏允逃向黑党项,薛万均指挥骑兵追击,击破吐谷浑余党,士卒缺水,刺马饮血; 侯君集、李道宗率军在荒原行军两千里,当地在盛夏也会降霜,缺乏水与草,士糜冰,马秣雪,路过星宿川,到达柏海之上。 李靖率大部锲而不舍,经河源,追击到且末; 契苾何力的伤势恢复,率部追击慕容伏允,破其牙帐,杀数千人,并俘虏其可敦。 慕容伏允率一千骑逃到图伦碛中(后世的塔克拉玛干沙漠南部边缘),准备逃往于阗,途中军心溃散,慕容伏允绝望中自缢而亡。 黑党项敦善王遣使,联络唐军,陈述对大唐的景仰之意,细说以前因为吐谷浑隔绝交通,未能向大唐朝贡,请大唐准许今年纳贡称臣。 李靖回师,以慕容顺威望不足以服从为由,命李大亮率精兵数千,坐镇伏俟城。 柴令武可以对灯发誓,大唐绝对、绝对是为了慕容顺的安全考虑,而不是藩国基地。 咱又不是灯塔,对吧? 关于这一点,慕容顺理解也要理解,不理解创造条件也要理解。 有一件事,或许是因为年事已高的缘故,李靖忘了去办,其他总管、将领,要么是真的没想起来,要么是体谅大总管而忘了说。 这一次的行动,说成功,那自然是极其成功的; 说不成功,那也是没有除恶务尽、斩草除根。 慕容尊王还盘踞在鄯善、且末之地,只收取过往行商的“过路费”,就能过得很滋润,只是再无力东顾。 然后,吐谷浑事实上割裂成东西二部,只要慕容顺脑子没烧糊涂,就不敢对李大亮的基地有任何意见。 要班师回朝了,身为西海道大总管,例行公事,李靖也要对各道点评一番。 在这方面,李靖一向比较公正,就是偶尔毒舌一下。 对李道宗,李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且李道宗在大唐的资历比他深、爵位比他高,故而不予置评; 侯君集,李靖的评价是比较大胆,能吃苦,兵法基本吃透了,但是需要再慎重一点; 李大亮,有勇有谋,可独当一面; 执思失力、阿史那思摩,骑兵的打法的优势,可以再深挖; 李道彦,中规中矩; 契苾何力,太拼了,如果下次还要那么干,记得在身上多加一副皮甲; 薛氏兄弟,勇猛有力,就是薛万彻战斗前尽量动一动脑筋,不要只逞匹夫之勇; 萨孤吴仁,依旧勇如当年,摸爬滚打从不逊色于人。 唯一批评的,是盐泽道行军总管高甑生,盐泽军误期一天,此战并未有亮点,宜自省。 军中误期,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如果大而化之,可以参照当年陈胜、吴广为什么会造反。 所以,李靖只是批评两句,委实是法外开恩了。 谷绡 大胜归朝,大家还没有来得及享受喜悦,震撼人心的消息轰得人头皮发麻。 利州刺史高甑生,伙同广州都督府长史唐奉义,诬告李靖谋反。 所有武将停下了庆功的酒樽,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 这是……鸟尽弓藏了么? 从高甑生告状开始,李靖便脱下冠带,换了一身麻衣布履,自个儿到大理寺狱外静候,连家都不回。 太极殿上,连平日最喧闹的程知节都一言不发,大唐朝廷似乎没有武将的存在。 李世民下诏,刑部尚书李道宗与台院侍御史马周,加上大理寺卿,三司会审此案。 根本不用动刑,因为高甑生与唐奉义对李靖的情况完全不熟,张嘴说出来的全是臆想之词,与实际情况相去甚远。 李道宗因为有同征吐谷浑之谊,在案件审理中几乎没有开口,只是作为见证。 主审马周言辞犀利地揭穿高甑生与唐奉义的鬼话,让二人辩无可辩,只能俯首认罪,承认是因为高甑生不忿李靖的批评,蓄意诬告。 李道宗惊讶地看了眼马周,这个最近颇得陛下青睐的侍御史,竟然判决如此公正,这让以为会有猫腻的李道宗刮目相看。 难道,事情并非如诸位武将所想,真与天颜无关吗? 高甑生、唐奉义以诬罔罪减死,流放边疆。 代国公府自李靖归来之日,乃阖门自守,杜绝宾客,虽亲戚不得妄进,并上表请求致仕。 …… 柴令武坐在太极宫甘露殿内,手捧一碗茶汤,絮絮叨叨地跟二舅母讲着吐谷浑征战的一些趣事。 当然,太血腥的自觉屏蔽了。 然后,是满腹的牢骚出来了。 “我这个皇帝二舅啊,抠门!我一个从六品上的下州治中,因功调回长安,好歹也给个从五品下的官职啊!连万年县令都是正五品上呢!” 柴令武怪话开始冒了出来。 反正,二舅母气量大,容得下这些怪话。 “嗯,从五品下官职有个驸马都尉,要不要?” 李世民的声音从柴令武身后响起。 呸! 耶耶是那种当驸马都尉的人么? 不对,是皇帝二舅在说话啊! 柴令武喝了一口茶汤,压压惊。 “问题皇帝二舅你太抠门了啊!什么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牧监,全是正六品下的官,不当!”柴令武闹起了别扭。 也是因为他的情况特殊,吏部才会让他选择了。 换别人,呵呵。 “吆喝,你还想着正六品上的官职啊!太学博士、亲勋翊卫校尉、畿县诸县令、武库中尚署令、诸卫左右司阶,你觉得自己适合哪一个?”李世民接过长孙皇后亲手递来的茶汤,眼带嘲讽地看向柴令武。 柴令武一拍大腿:“太学博士啊!你看看啊,我可以在课时教他们馆阁体,不听话了可以拉出去揍一顿,休闲了还可以带他们打打架……不是,锻炼身体、友好切磋,多合适!二舅母,你不能看着皇帝二舅欺负我!” 长孙皇后噗嗤一笑:“你们舅甥俩可真有趣!二郎啊,毕竟是自家外甥,不能亏待了人家不是?博士就博士吧,反正柴令武那馆阁体也确实有用。” 发妻开口了,李世民也不能驳了颜面,只能恨恨地一指柴令武:“记住了,不要误人子弟!” 柴令武乐呵呵起放下茶碗起身:“放心,不会打死人!” 长孙皇后委婉地问了一句:“柴令武呀,当初医治二舅母的药,可准备停当了?” 柴令武点头:“二舅母放心,就这两天的事!” 出了太极宫,柴令武狠狠地呸了一口。 皇宫套路深,满地都是坑! 驸马都尉绝不考虑,牧监也不去,谁耐烦当弼马温! 千牛备身是在东宫,好不容易才让柴哲威脱身,自己又跳进去,脑子有坑吗? 备身左右同样坑,一部分是在东宫,一部分是在当御前带刀侍卫。 备身左右是在唐玄宗时期才并入了千牛备身。 诸卫司阶,多好听一官名,可惜行伍世家的柴令武知道,那就是个仪仗官! 武库中尚署令,这个位置更是要命,曾经有人乐呵呵地坐上这位置,然后,武库失火,不,走水,再然后所有库存付之一炬,那个人就莫名其妙地背锅,最后愤而撞墙自尽。 至于里面的金属兵甲究竟能不能一把火烧光,据某些所谓的行家说,是可以办到的。 校尉,天天跟程处默他们似的,多无聊啊! 县令,想都别想,皇帝二舅能给自己就怪了。 所以,其实根本没得选啊! 甘露殿里,李世民一模一样地呸了一口:“小滑头!朕想让他在国子监教授记账,被他混过去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各位孽障 务本坊,国子监。 柴令武假模假样地端了端儒服,自己打量了一遍,满意地点头。 “阿融,我穿这儒袍怎么样?” 柴令武不是圣人,人类的通病一样不少,喜欢听赞誉之词也很正常。 阿融替自家二公子扯直了边边角角,正要说话,旁边却传来嗤笑声。 “哎哟,不行了,看到你穿儒袍,感受就像樊哙绣花。哈哈……” 友尽! 柴令武黑着脸:“不会说就闭嘴!” 李明英笑嘻嘻地着一身寺伯打扮,提着一个食盒走了过来:“好,我就哈哈哈,不说话。这是我亲手做的饼子,尝尝哟。” 柴令武用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 嘿,没有歧视之意,可是怎么看李明英也不是会做膳食、点心的人。 尚食局司膳,那是个神奇地方,据说竹竿进去,一年后水桶出来。 看看李明英略显瘦弱的小模样,不像嘛。 饼子是后世常见的芝麻饼,毕竟花生、瓜子、南瓜都在遥远的世界呢。 再说,小小的寺伯,能用芝麻就很不错了。 柴令武小心翼翼地咬了指甲盖大小的一口,生怕这饼子突然成为黑暗料理。 更怕的是,自己是第一个尝李明英作品的小白鼠。 好像没那么难接受嘛,除了甜味太过头之外。 “咦,加了甜酪?下次可以少放一点点,太甜了牙受不了。” 酪这东西,唐朝就有了? 不止。 更早的《齐民要术》及本朝的《唐本草》都有记录。 第二层的甜品,叫酥山,是将酥加热到微微融化,加上蜂蜜,冷冻成型,李明英还顺势雕刻出一对大雁。 咦,这一对大雁还有模有样的,虽然还不算完美,却不再像以前印象派的感觉。 “这酥山就很到位了,尤其这雕花,已经登堂入室了。”柴令武评议。 李明英眯起眼睛,笑得轻露贝齿。 娘们兮兮的。 “我还学了几样甜点,下次给你尝尝。” 提着空了的食盒,李明英一溜烟地跑了。 看了看馋得咽唾液的阿融,柴令武略表歉意:“那个,你知道的,当着人家的面,也不好得分给你。” 这个确实,要是背着李明英,阿融早就能尝尝鲜了。 …… 讲堂很大,柴令武步入台上,看着台下的师弟们地位集体减一,咧嘴笑了。 各位孽障,啊,孽徒,接受为师爱的引导吧。 “点名。” 柴令武开始逐个点名,挨个把名字与相貌对应起来。 “侯德夫。” “在。” 侯德夫别扭地起身应道。 前一段时间还是师兄,现在摇身一变,成了博士。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 这身份的转变,很让人难受的好吗? 你能想像几个月强行前拉你上街、让你见证他活活打死人的恶棍,道貌岸然地在台上当博士不? 虽然知道吴德并不是什么无辜,可侯德夫心里就是觉得别扭,感觉像在饭里吃到了一只苍蝇。 不,是半只苍蝇。 幸好,半蝇人柴令武只是点个名而已。 这个年代的国子监生还比较单纯。 没有游戏,不可能偷懒躲寝室里打得天昏地暗; 没女生,不可能满脑子的荷尔蒙。 当然,你非要说龙阳之好什么的,柴令武只能表示,你们喜欢就好,反正这个时代也不歧视,祝福你们。 区区三百个名字,很快到最后一个名字了。 “吴能。” 讲堂里突然死一般的沉寂。 名字是个好名字,百搭,配得上猪,也能与水浒梁山的军师并肩,还能与无德组词。 无德,吴德? 柴令武仔细看着花名册之后的蝇头小楷,衷心地笑了。 蕲侯吴霸之子。 蕲县与谷阳县相去不远,同属北谯州,吴霸与谷阳侯吴谓同姓吴,呵呵…… 谷燢 柴令武大笔一挥:“看来,有人不愿意上本博士的课嘛,那就永远除名好了。勾之。” 国子监生一片嗡嗡的议论声,显然对柴令武的处置极为意外。 正常的,国子监生逃课,博士、助教也往往视而不见,严重的不过是训斥一顿,这个博士竟如此刚烈! 但是,柴令武恰恰有这份权限。 只不过,以往的博士们从来不用就是了。 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将人得罪死。 博士除名也没多少问题,就是想从国子监出监比较困难。 就算能强行通过了,入仕时,这份明晃晃的黑历史,也直接影响议叙、升迁。 国子监生第一次见到,有下手这么狠的博士。 国子监司业孔颖达得到消息,匆匆赶了过来。 眼前一幕让孔颖达眼前发黑。 好嘛,好好的书学课业,俨然成了折冲府模样,一帮监生扎着马步、双臂平举,欲哭无泪。 “看看你们写的鸡爪字,横不平、竖不直,还有脸说飞白体、王体,就算你们脸皮厚经得起陛下的耳刮子,也不怕晚上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的棺材板按不住,找你们聊天?” “全给我鬼扯!连楷书都没写好,就写草书;连走路都没有学会,就想大跳!” “写得不直、不平,是因为你们手臂无力,伏案尚且写成鸡爪样,悬腕、悬肘当如何?写大字当如何?壁书当如何?” “我的课业,只有一个标准,比以前废物一般的你强!扎马、举臂,现在你们会痛苦的得想哭吧?没事,我可以教你们唱: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再强的人也有权力去疲惫……” 泥石流系统笑得很快活:“你很有《逃学英雄传》里面数学老师的风范!” 这是校场、还是乐坊? 孔颖达气得直哆嗦。 有辱斯文! 慢慢踱过来的书学博士欧阳询,听听柴令武的话,看看孔颖达将要失控的表情,微微笑了:“司业何妨静下心好好思量柴令武的深意呢?” 深意,这是在胡闹! 然而,老前辈欧阳询的颜面不能不给,孔颖达好好想想,柴令武的做派,抛开浮夸这一面,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 写不好字的理由千千万,指掌无力绝对是最大的原因。 “欧阳博士,柴博士一来就勾了监生课业的名字,这不妥当啊!” 孔颖达还是觉得过分了。 虽然,博士确实有这权力,但也别一来就当下马威使啊! 欧阳询带着孔颖达入自己的公房,让僮儿奉茶汤,微笑道:“司业是心乱了。仔细梳理一下,新博士第一堂课,就敢不来的,要么是完全不在乎学业的,要么就是想给博士下不来台的。” “所以,博士勾名,不应该么?还是司业觉得博士应该屈从于监生?” “这些年,国子监对于监生,管得太宽松了,以至于有了一些无法无天之辈。商州一名贡监被荫监们拉到更衣室殴打,最后只能黯然退学的事,司业别说你不知道,这会让老夫看轻你。” “当年柴令武欺人,也顶多是一对一啊!” “你我是君子,君子可欺之以方。柴令武可不是什么君子,何妨让他来搅一搅这一潭死水呢?” 孔颖达默默地啜着茶汤,直到茶汤饮尽,才放下茶碗,默默地离开书学。 商州贡监之事,国子监的祭酒、司业,又何尝脱得了干系? 祭酒、司业也是人,也有瓜藤绕葛藤的关系,一个个关系辗转托到门上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 身为官员,偶尔昧一昧良心,装聋作哑、控制事态不再发酵,不是很正常么? 谁让商州的贡监没有背景呢? 在哪个时代,都需要拼爹,甚至不只是拼爹啊! …… 平康坊,晓月楼,来自突厥的灵魂歌舞者、颉利可汗、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咄苾,在台上以粗壮的身躯跳着轻快的突厥舞,用沙哑忧伤的曲调唱出送葬曲,两个风格迥异的东西竟奇怪地融合在一起。 负责看护阿史那咄苾的,是左领军卫校尉程处默。 出使吐谷浑那一次,回来没多久,程处默就升官。 果然,对中下层的年轻人来说,军功是晋升最大的捷径。 遗憾的是,这次全面攻打吐谷浑,竟没有程处默,这让他很是郁闷。 当然,立功这种好事,不可能全归自家,即便是阿耶这样能撒泼打滚的好汉,不也没捞到打吐谷浑的机会? 咳咳,程家的教育有点问题,撒泼打滚在他们眼里竟是一种荣耀。 看台下,国子监生吴能饮了一樽三勒浆,尝了一块来自东合州的蜜饯,喝了一声彩。 “公子,我们还是回国子监吧!” 书童吴柱不安地扭动身子。 不怪吴柱胆小,事实上帮着吴能欺负人时,他也很厉害的。 可是,民不与官斗,国子监生能斗得过国子监博士? 吴能哈哈一笑:“让他急去!小小一个博士,竟然打死我堂弟,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他还不知道我吴家十八公子的厉害。” 不是说他家阿耶就如此能生,十八是按家庭排序而已。 晓月楼外匆匆跑来吴能的另一名书童,急促地在他耳边说着柴令武的应对。 吴能的眼睛瞪圆了,一把将桌子掀翻,眼睛泛红,气呼呼地怒喝:“柴家犬子,辱我太甚!” 晓月楼掌柜荣娘子笑容不改,眉眼间透着一丝凌厉:“哟,吴公子是觉得,晓月楼太破旧,需要付之一炬吗?” 第一百三十四章 葬于灞水 吴能想拔刀耍横,却才想起来,晓月楼背后似乎不仅仅是任城郡王李道宗。 如果只是区区李道宗,我吴家岂会惧他? 难道不知道大口压天么? 但是,几家联合的话,吴家还是低了一头呀。 传说中,极南之地,其热如焚,有异虫于林间生存,随外界色彩而异变,谓变色龙。 说起纨绔子弟的各项本事,变色龙的技能他们无疑都点满了。 吴能瞬间堆出笑脸:“荣娘子见谅,本公子一时情绪激动,愿意加倍赔偿。” 荣娘子轻笑一声,四面的护卫缓缓合拢,各个摩拳擦掌,手里还拎着一条枣木短棍。 吴能的姿态立刻低了下来:“请荣娘子说个数,我立刻奉上。” 荣娘子抱臂轻笑。 轻纱下,玉臂浑圆,右臂上的孔雀开屏玉臂玔格外引人注目。 大唐女子喜欢手镯,手镯从腕部上移到臂部,就称为玔,玔能体现女子手臂的丰润,更勾起男人的念想。 臂玔常见,玉臂玔也不稀罕,但孔雀开屏的图案并不多。 虽然不如凤凰那般招忌讳,可许多图案也是有讲究的,轻易不会越线。 一般女子,包括风尘女子,也就是使用喜鹊、百灵、大雁、鸳鸯之类常见的图案,撑天了会用用鹤,孔雀一般都是有身份的人才使用。 也就是说,荣娘子多半不是依附于任城郡王李道宗的势力,而是自成一体。 吴能看到这臂玔,嘴角扯了扯,腰不自觉地弓了下去:“蕲侯府向晓月楼致歉,并奉上千缗财帛以示诚意。” 说这话的时候,吴能的心在狂跳,浓郁的耻辱感涌遍全身。 待得大口吞天日,杀遍长安无义娼! 这一桌酒菜、碗碟,哪怕算上桌椅,也不过二十缗顶天了,竟然要拿出千缗来赔礼! 但是,看荣娘子抚摸臂玔的架势,吴能就知道,少了千缗是糊弄不过去的。 吴能倒是想耍横来着,一是家族的势力未必敌得过晓月楼的势力,二是那些虎视眈眈的护卫给了他极大的压迫感。 以晓月楼的背景,不惮于将他当场打残。 花钱买平安吧。 一缗钱重六斤四两,千缗当然不可能是拿铜钱交割,好在长安的柜坊多,两张折子直接解决了问题。 有意思的是,这两张折子是柴家柜坊发出的。 荣娘子心满意足地摆手,让伙计接过折子,轻笑道:“吴公子很有魄力,晓月楼最欢迎这样的主顾了,下次再来啊。” 吴能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却是在心里咒骂,这破地方,比我吴家还黑,以后再也不会来了! 郁闷归郁闷,吴能还是明白,东西只值二十缗,晓月楼的颜面值九百八十缗。 打个颠倒,自己也会这么干。 程处默瞪着豹眼过来:“荣娘子,你的事完了吧?该轮到我了。” 然后,程处默巴掌抡圆,使出三成力度,抽到吴能脸上。 清脆的响声比吴能刚才掀桌子更吸引人,大厅内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吴能捂着肿起的脸颊,感觉满口的牙齿摇摇欲坠,一脸惊愕地看着程处默。 宿国公长公子嘛,大家都是同一类人,为什么会莫名其妙跑来打人? 如果是其他人过来挑衅,吴能断然不肯善罢甘休,可这是混世魔王之子,他家无事尚且要生非的,惹上了就是粘手的糯米粑粑,甩不脱啊! “程公子,为什么打我?”吴能幽怨地问。 程处默咧开血盆大口,恶狠狠地凑了过去:“柴令武这厮虽然混账一点,却不是你这种废物能非议的,懂?” 吴能心头大骂,今儿是撞了什么邪,怎么诸事不顺? 难道是出门前没看皇历? 是了,程处默跟随柴令武出使吐谷浑,经历了鄯州大战,得升校尉,天然是向着柴令武的呀! 让他听到了咒骂,这一巴掌恐怕还是手下留情了。 真背时啊! 台上,唱完一曲的阿史那咄苾,身子突然晃了两晃,倒于台上。 程处默丢下心思复杂的吴能,跳上台去,伸手探了一下阿史那咄苾的鼻息,本来就黑的脸越发如黑炭了。 “请太医、请大理寺仵作!” 程处默骂骂咧咧的,直道今天的运气不好,出门撞小人,现在又遇到这糟心事。 吴能郁闷了,你的差事出问题了,耶耶还要被骂? 在太医、仵作没有验尸之前,吴能就是想回国子监给柴令武磕头求饶都不可能了。 谁敢说,阿史那咄苾就一定是油尽灯枯了? 好在平康坊离皇城并不远,请的太医与老仵作很快就过来了,一些稀奇古怪的方法验证之后,两人出具文书,证明阿史那咄苾是自然死亡。 阿史那咄苾已经五十六岁,在这四十岁就自称老汉的年代委实不算短寿,加上在突厥多年厮杀、在大唐心情郁结,这说法也确实说得过去。 消息层层上报,程处默解了甲衣,在晓月楼等候处置。 谷埛 内常侍威行负着双手、腆着肚子来到晓月楼,看着井然有序等候处置的现场,微微颔首。 无可挑剔。 但是…… “陛下口谕,责左领军卫校尉程处默十杖!” 庭杖实实在在打在程处默臀上,没有丝毫放水,也没有恶意加重。 这就足够了。 对于有皮糙肉厚基因的程家人来说,只要不是刻意害人,莫说十杖,就是二十杖也不过是轻风拂面。 杖毕,程处默跳起来,对太极宫方向拱手行礼。 不论阿史那咄苾是不是自然死亡,程处默当值,就得扛责任。 责任可轻可重,皇帝以十记杖责宣告结束,也是对诸武将的安抚。 那啥,卫国公的案子,真不是朕这曾经的天策上将鸟尽弓藏,我对武将集团看重着呢。 再说,大敌还多的是,什么时候能说鸟尽了? 是不是傻? 阿史那咄苾的遗体,交给他儿子阿史那叠罗支,追赠归义王,并召来其突厥旧部,将其运到灞水东头,柴家庄旁,按突厥习俗火化,并葬于此。 柴令武知道这事,骂了许久。 礼部尚书卢宽,让柴令武觉得恶心。 你葬哪里不行,非得葬柴家庄旁边? 卢宽可能大家都陌生,认真介绍一下。 其本姓鲜卑慕容氏,后燕北地王慕容苌投降北魏,赐姓豆卢,鲜卑语意为归顺。 豆卢宽为隋文帝外甥,随萧瑀归唐,因随太上皇平定关中时从龙有功,诏命用太和诏令,去“豆”姓“卢”,任礼部尚书,封芮国公。 唐高宗年间去世,陪葬昭陵,复其旧姓。 长子豆卢仁业,或应叫卢仁业,为太子千牛备身兼值弘文馆。 荣娘子本以为,会因为阿史那咄苾死在晓月楼中,买卖会萧条几天,哪晓得连续半个月都是门庭若市,多少人来晓月楼买醉,顺带看看突厥颉利可汗毙命之处,再传扬、改编各自的版本。 真真让人啼笑皆非。 …… 柴令武的书法授业,与欧阳询的并不冲突,甚至可以说是欧阳询的补充。 欧阳询的水平太高,国子监生里绝大多数监生的书法水平根本跟不上,教学之间相互脱节,总体水平提不上去。 柴令武的方法,极适合初学者、低水平者。 把基础补牢了,比什么都强。 半个时辰,断断续续的马步、举臂,连侯德夫这种监生都累成了狗。 然后是举着小臂粗的大笔,蘸了水,在国子监的墙壁上随便画。 反正又不是墨,不留痕迹。 侯德夫觉得有些眼熟,想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寺庙里的僧人这么干过。 柴令武冷笑。 年轻人呐,你懂个锤子。 想暗地里整治谁,三百国子监生出动,在黑夜的墙体上刷刷的书写黑料,那是何等的壮观! 在这个年代,遇到这种降维打击,怕是谁都得脱层皮吧? 书学、算学本就是国子监内的末流,偏偏这样还能让人产生优越感。 侯德夫他们累死累活地刷墙时,算学的博士带着监生在一旁冷嘲热讽。 “书法本是雅事,让他们书学弄成了一帮苦力,丢人呐。” 算学博士马镇浪不阴不阳地说。 书学的监生们惭愧地低下头。 确实,现在这外在形象,有点…… “不疯魔,不成活。当年王羲之父子沉浸于书法之时,多少人嘲讽过他们?二王之名,至今流传,那些嘲讽过他们的人呢?” 柴令武淡淡地回应。 书学监生们迅速抬起头,心头一片火热。 是啊,只要日后我成功了,今天吃的苦,就是给子孙吹嘘的本钱。 谁又敢说,耶耶一定不会成功呢? 至少,再悄悄写字时,横平竖直,基本的模样已经有了。 柴令武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涟漪:“其实,陛下要我入国子监,是想要我入算学的。哎,谁让算学的水平太差,论算盘、论记账,连我徒弟李不悔都不如呢?” 马镇浪掩面而走。 羞愧,柴令武的话杀人诛心,不要说没系统学过算盘的马镇浪,就是第一批培训班的枊范他们,都远远不是李不悔的对手。 而且,马镇浪还真的知道,陛下当初是属意柴令武来教授算学的,奈何这有让柴令武挖自家墙角之嫌,只能作罢。 第一百三十五章 晋阳公主 有不忿的算学监生想来与柴令武一较高下,却立刻被消息灵通的监生拦住了。 消息灵通的监生,叔父在民部度支司任小小的度支主事,在某天,酒意微酣时,持算盘为亲戚家算账,别人三五天才能算好的账,他半天就算好,并指出其漏洞。 算盘拨打时,那监生亲眼目睹,珠子在噼里啪啦的上上下下,旁人根本看不清他手上的动作。 那监生惊为天人,度支主事只是苦笑,许久才告诉他,教授他们算盘的小助教,面对同样的题型,以一敌二,左右开弓,硬生生打败他们最顶尖的两名学员。 所以,挑战身为李不悔师父的柴令武,你觉得自己有资格么? 在他们看来,柴令武身为李不悔的师父,肯定更加厉害。 柴令武无奈地表示,韩愈还得好多年才出世,没人告诉他们“师不必贤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师”的道理。 论算盘,柴令武确实要稍逊于李不悔,这是泥石流系统加持都改变不了的结果。 嗯? 如果是这样,泥石流系统还有尊严活着么? 泥石流系统嘲笑:“宿主笨蛋才发现啊!” 被坑了! 柴令武表示,粗枝大叶才是汉子的本性,坑就坑呗,坑啊坑的就习惯了,反正李不悔也是在为自己赚钱。 算学监生羞刀难入鞘,于是同伴之间开始撕扯,继而开始扭打,打着打着便消失在柴令武视线里。 柴令武表示,这一届的国子监生,有前途! …… 甘露殿内,年幼的兕子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摊开手掌,将一块胶牙饧送给他。 冲着这温柔纯净的笑脸,柴令武就觉得必须要医治好她。 旁边的晋王李治面容温和,但柴令武觉得,他一定是在嫉妒了,觉得自己与他抢妹妹的感情了。 兕子的呼吸声隐约夹了点杂音,听上去似乎不怎么严重。 “万能的泥石流系统啊,我要买呼吸系统修复液。” 柴令武开始沟通。 泥石流系统熟练地开价:“两万积分。” 柴令武当场就震惊:“米能涨价、菜能涨价、肉能涨价,怎么这呼吸系统修复液也涨价了?” 泥石流系统瞬间翻脸:“呸!老蛇皮!” 柴令武被喷了个猝不及防,想了一下才明白原因:“我说的是猪肉,猪肉!” 啧啧,也不晓得哪个才不正经。 泥石流系统瞬间切换为毫无情绪的机械模式:“呼吸系统修复液从来不涨价,只是李明达的身体已经受到了伤害,一份呼吸系统修复液可以立即清除气疾,另一份可以修补之前的损伤。” 只要没得感情,就不会觉得尴尬。 好吧,两万积分就两万积分,反正弄死慕容孝隽,柴令武被泥石流系统奖励了十万积分;从吴德身上捞了十五万积分。 有钱,任性。 面对长孙皇后殷切的目光,柴令武微微点头:“可以医治了。不过,还是如上次一般,所有人出去,兕子闭一会儿眼睛。” 谷厇 长孙皇后毫不犹豫地牵着李治的手,带着所有宦者、宫女出殿,掩上殿门。 坐在榻上的兕子小嘴瘪了瘪,想哭,似乎是觉得被阿娘与稚奴兄长抛弃了。 柴令武使出当初在柴家庄当蒙学先生的看家本领,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兕子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呼吸声有那么一点点大呀?” 兕子稳住了情绪,郑重地点头。 兕子很聪慧的,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总有御医给她把脉,却只能摇头走开。 “那么,表兄能帮李明达吗?” 柴令武点头:“表兄如果不能治的话,你觉得皇后娘娘那么聪明,会相信我吗?” 兕子想了一下,犹豫着闭上眼睛、张开嘴巴。 两团呼吸系统修复液瞬间融入兕子的口腔,都不需要她主动吞咽,已经消失无踪。 柴令武请长孙皇后进来时,兕子还兀自觉得唇齿清凉。 倒是兕子的乳娘进来,神情紧张地打量着晋阳公主,见她的头发、衣服没有一丝紊乱,才拍着胸膛松了口气。 柴令武觉得自己很受伤。 咋,你以为本博士是叫兽吗? 长孙皇后宠溺地抚着李明达的背:“兕子觉得怎么样了?” 晋阳公主用力大口呼吸,觉得再没听到一丝杂音。 柴令武微笑:“二舅母何不召御医来把脉?” 长孙皇后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却是关心则乱了。来人,去尚药局请一名奉御、两名侍御医过来给晋阳公主把脉。” 之所以分别请人过来,是想看看各人的诊断结果是否相同。 奉御、侍御医很快赶来,分别给晋阳公主把脉之后,个个面色古怪。 最终还是奉御壮着胆子发问:“请问皇后娘娘,晋阳公主究竟是被哪位杏林圣手医治的?这等医术,我等自愧不如,想拜入其门下再造。” 长孙皇后似笑非笑地看了柴令武一眼:“并非哪位医者,而是机缘巧合,得到一枚羊同苯教嘎嘎上师的神药,可惜已经用尽。” 嘎嘎上师…… 呵呵,这谎扯得太随意了,若不是我这二舅母护着,今天你就要受尚药局追问了。 …… 甘露殿里恢复了宁静,李世民才从一旁踱出来:“观音婢,他没说实话。” 长孙皇后微笑:“他本来也没打算隐瞒,否则不会用嘎嘎上师那么不着调的名字。羊同的苯教,本身与佛教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取名方式绝对不是这样的。” “不过,无须管他用什么方法,只要能治好兕子,就是最好的事情。” 柴令武若是知道此情此景,怕是会惊出一身冷汗。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是被李世民盯着的,但凡有一丝僭越,估计项上人头不保,就是亲外甥也不管用。 “国子监司业孔颖达,你知道的。他上奏说,柴令武一到国子监书学,就勾除了蕲侯吴霸之子的书学之籍。”李世民缓缓说着闲话。 “二郎却有所不知,国子监自贞观六年之后,风气开始歪了,官员不怎么管事,只管着自家的人情,于监生之间的欺凌置若罔闻,也该让柴令武搅搅那摊死水,散发出下面的恶臭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薅毛 回义宁坊见过柴哲威与裴氏嫂子,柴令武顾不上兄嫂的挽留,执意回柴家庄。 在柴令武看来,分家还是很有必要的。 与兄嫂同住一个屋檐下,短时间没得问题,时间长了,什么矛盾都难免。 矛盾多了,当初有多少情谊都能被消磨了,甚至反目成仇。 更何况,还是这种年龄差不多的嫂子,就更需要注意了。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这种脏水只要挨到身上,一辈子都难洗。 至于说年龄差距颇大、长嫂为母,那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柴令武骑马,白雨棠两口子在前面的战车上左顾右盼,意气风发。 回到长安城,柴令武请了几名杏林国手把脉,均确认白雨棠身怀六甲,且母子安然无恙。 也是托培训班的福,柴令武在长安城的医药行业还是有几分薄面的,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没人会拒绝他,悬壶药行当家人都亲自出面了。 这就是人脉啊。 白雨棠虽然动作间多了几分小心,眉宇中却透着几分得意。 莫那娄捷虽然是那颗拨一下动一下的算盘珠子,可婆婆莫那娄氏却极为关切她。 美中不足的是,莫那娄氏将白雨棠的羊肉给停了,全部改为猪肉、牛肉,说是防止孩子从娘胎里带出羊癫疯来,白雨棠也只能忍住了。 不晓得这说法靠不靠谱,但是,万一呢? 牛肉在长安城是难买,但柴令武从吐谷浑回来,带了大量的牦牛肉干,足够白雨棠吃过整个孕期了。 更何况,柴家庄的鸡,数量颇多。 回到柴家庄,住进在坪子旁边为自己修建的三进宅院,柴令武喝了一口阿融烧的茶汤,抬头向外看了一眼,眉宇间满是厌恶。 “柴旦,带上在几个人,将阿史那咄苾的墓与柴家庄隔开。恶心!” 恶心只是针对阿史那咄苾。 事实上,柴家庄旁边的地头,都有不少坟头,惨死的也有不少,柴令武却从不觉得有何异常。 经过在吐谷浑的战火淬炼,年纪不大的柴旦,做事已经带了几分凄厉之气。 柴旦原本对柴令武安排他跟宣胡学刑罚有所不解,在给慕容孝隽上手段之后,业已烟消云散。 本事无论明暗,只要用在合适的地方,就是好本事。 在外头闯荡过了、见识多了,柴旦的主意也多起来,带着一群小伙伴,用乱石堆叠了隔离墙,墙上伸出去的两条长形石块,像是两把横刀,刀尖直指阿史那咄苾的坟头,惹得小伙伴们起哄叫好。 新宅院旁边是新盖的学堂,李不悔专用,教授算盘与《基础会计》。 柴令武稍稍控制了一下,一期就五十人,柴跃偶尔过来巡视,看看哪个不开眼的敢唱反调,拉出来就是一顿教训。 关中汉子的教训通常比较温柔,最多是枣木棍子来个爱的抚摸。 唯一的遗憾是,柴跃总共才教训过一个不开眼的。 柴令武府上,终于来了第一个访客。 不怎么受待见的访客。 这一点,可以从阿融亲手制作、咸到发齁的茶汤中感受到。 太原王家的管事王秋水,有“望穿秋水”之意,一个很有女性倾向的名字,结果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糙汉子。 再不讨喜的访客也是访客,阿融之类的给点下马威很正常,柴令武却不能将人赶出去,免得落人口实,说失了礼数。 整个太原王家,并非如外人想像的铁板一块,而是分为两大支。 晋阳王氏,可追溯到东汉王柔、王泽兄弟; 祁县王氏,可追溯到东汉末年的司徒王允,就是《三国演义》里貂蝉的义父。 《三国志·卷二十七·王昶传》记载,只是称晋阳的王昶与祁县的王凌为同郡人。 本来并非同源,为何合流,想来还是为了利益。 据后世和庆峰考证,王珪所在“乌丸王氏”这一说法是欧阳修自创。 王秋水只抿了一口,便轻轻放下重口味的茶汤,态度很诚挚:“太原王家祁县房,很有诚意与博士缓和关系。之前的误会,是王敬直那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纨绔造成,王家愿意与博士在未来携手。” 柴令武打了个呵欠,微微觉得奇怪。 太原王家的盐业被自己弄垮了,居然看上去似乎没什么事似的。 难道自己这一刀,真跟某面似的,一年才给牛造成点皮外伤? 王秋水微笑解惑:“祁县房的主要产业是琉璃。琉璃不倒,就不会有大碍。” 难怪太原王家有底气在外头硬撑,无论损失多大都无所谓。 除非你把他们家主业给灭了。 偏偏在这个时代,琉璃是极受人追捧的,那些胡商更是趋之若鹜。 柴令武承认,自己对太原王家祁县房感兴趣了。 琉璃是要烧得五彩斑斓的,称之为美。 那么,纯纯素净的玻璃,对他们来说应该没有难度吧? 谷呐 王秋水惊讶地怔了一下,才斟酌着回话:“难度还是有一点的。即便不刻意添加色彩,琉璃中也含有一定的杂质,需要工匠花时间琢磨处理。” 至于说弧度,这个不用问,琉璃杯可不是没曲线的。 “太原王家给我造成每年万缗的损失呢,不赔不合适吧?这么着,你们给我在柴家庄修建一个小型的琉璃作坊,派一个能烧净色琉璃的匠人过来指点,直到柴家庄能凭自身烧制。” “别说会影响你们家的买卖,五彩琉璃与净色琉璃,不冲突。” 王秋水苦笑。 这一把,柴令武薅得够狠的,毛都要薅秃了。 只是修建一个小型琉璃作坊,花不了几个钱。 指导烧纯净的琉璃,也与家业不冲突。 就是感觉有点亏。 好在祁县房如孙悟空一般,浑身都是毛。 而眼下,太原王家祁县房最需要的,是获得柴令武许可,准他家账房入培训班,这些代价也是可以接受的。 “博士不入商贾行业,真是给我们留一条生路了。”王秋水笑道。“行,最多十天,祁县王家的匠人、材料与账房一起到柴家庄,希望博士倾囊相授。” 柴令武大笑。 倾囊相授是不可能的,就一个《基础会计》已经够你们用了。 一次教完了,以后怎么办培训班,怎么搞继续教育? 就算柴令武不在乎培训班那点小钱,可李不悔在乎呀! 小财迷前几天才去柴家柜坊将私房钱全部存下,折子捂着,任柴令武怎么逗也不肯给他看,只是嘻嘻笑着。 柴令武让柴跃划地时,柴跃支支吾吾的。 呸,看他这一点小心思,就是舍不得长满庄稼的土地变成作坊! 没辙,这才是真正的庄户人家,只有看着地里长粮食了,心里才觉得踏实,挣再多钱也赶不上的踏实。 最后,柴跃硬是选了个靠河边的荒草滩,划出了一块地。 柴令武一指不远处的一个土堆:“那块地圈起来,准备建酒坊。” 柴跃眼睛一亮,随即有些不安地问:“可是,庄主不是说过,世间再无烧刀子么?” 柴令武笑着摇头:“你啊!就是老实过头了。烧刀子没有了,可以有烧春嘛。” 柴跃哑然失笑。 换个名头的事,自己怎么就没想到呢? 呵呵,还是老本行干着舒坦,制犁嘛,丢给柴火负责就是了,自己带柴禾两年,可以撒手养老咯。 大娃柴刀么,现在追随着柴刀,说是已经得了一个流外官的官身,想来不会继续在土里刨食了。 妹娃子李不悔嘛,也是不用愁的。 偌大的本事,还一直跟随着庄主,不为庄主的妾室也说不过去。 就说说,以后有谁敢娶? 大家早默认她成为柴令武的婆姨之一了。 还小,还得等两年…… 太原王家与柴令武这一段恩怨,宣告落幕。 太原王家非但没占到便宜,还损失了盐业,现在还要赔一个琉璃作坊,偷鸡不着蚀把米。 不要脸的柴令武重新建酒坊,为了不打脸,烧刀子生生改名叫烧春,让人有一种被愚弄的感觉。 总而言之,要招惹柴令武,做好赔本的准备,甚至可能连兜裆布都赔进去。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慢慢传出去,让人对柴令武多了许多忌惮。 甘露殿内。 李世民直摇头:“朕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长孙皇后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当初人家就说世间再无烧刀子了,如今可不验证了么?” 是,没有烧刀子了,改名烧春。 唯一的遗憾,是最少半年后才能喝到了。 任城郡王府。 李道宗啜了一口酴醾酒,叹气道:“这厮果然藏了一手。唉,本王得厚颜去走动一下,免得日后都没有烧春喝。” 自己没得喝都是小事,若是烧春不再卖给晓月楼,而是卖给竞争对手,后果将是此消彼长。 当初,还是不应该犹豫啊! 王珪府邸内,听到这消息,王敬直拍案大怒,调回长安任检校礼部尚书的王珪却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本家如此屈意求和,表明他们对柴令武前景的看好,以及对王珪一家持不乐观态度。 你想想,这种破事,王珪一家之前竟然一点风声没收到! 无论如何,你至少应该知会王珪一声吧? 第一百三十七章 虽远必诛 “点为侧,侧峰峻落,铺毫行笔,势足收锋。每个人以巨笔书一百次、大笔写一千次,中笔、小笔写一万次。” 柴令武的教学方式简单粗暴,就是苦练,把永字八法分拆了,让他们一部分一部分的写,写到手熟、写到痛哭,就不信没有一点功效。 如果这都不能起到作用,那只能说,书学不适合你,另谋高就吧。 所幸书学的监生们虽然底子不算好,却肯以勤补拙,一个月下来,虽然不能登堂入室,写的字好歹横平竖直,有字应有的模样了。 当然,结构还是惨不忍睹,一边高一边低的、一边大一边小的,还需要慢慢磨砺。 “很好,再把结构调整了,你们就基本有去当刀笔吏的资格了。慢慢地,可以从掌固、计吏、亭长、狱史往上努力。” “看不起亭长是吧?汉高祖刘邦可就是区区亭长出身。行了,这是玩笑话,正儿八经的说,每一个位置都有可能往上走,虽然你们的起点低、发展余地不大,但不代表一点机会没有。” “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你就会成功。当初我去草创的米川县,巴掌大的县城尘土飞扬,没人、没钱、没信任,就算我把弓马手凑齐了也没有百姓肯相信。” “我带着弓马手,在尕愣口追杀吐谷浑兵,才在百姓中竖立了口碑,也为后面的诸般作为奠定了基础。” “可是,如果我一直躺平,不带着弓马手操练,有可能追杀成功吗?搞不好反而送命了。努力了,你并不一定会成功;不努力,你一定不会成功。” 如果没有柴令武的亲身经历,上面的话有说教之嫌。 加上柴令武的经历,这些话无疑生动起来,甚至有许多人在沉思,如何打好自己的基础,稳稳走出第一步。 体格稍微健壮一些的司徒雷,甚至在想,是不是用家中的力量,安排自己入府兵,去那些不太安稳的地方熬一熬? 据说,在那些地方,一年的资历可抵得两年。 至于消瘦一些的易迩阚,则在畅想自己如何找到从流外官到入流的捷径。 没法,书学的监生,本身就比国子学、太学、律学低一等,与算学持平,除了侯德夫这样的异端,其他人出监之后只能图谋流外官。 至于说四门学,你倒真是没得比了。 四门学又叫四门小学,是北魏设立的皇宗学,到唐朝才慢慢转变为面向低级官僚子弟与平民,本身大家就不在一个跑道上好吧。 你想想,一群啥也不是、靠着点父辈余荫、还连家中嫡长子都不是的渣渣,就想凭着不咋样的书法混个一官半职,咋跟人家家世好、成绩好的监生比? 在这帮学生里,就侯德夫是个另类。 侯德夫是真喜欢书法,奈何就是写不好,还执拗地不肯放弃。 “且练着,我与欧阳博士商议一下你们的教案。”感受到秋老虎鬼热的温度,柴令武扔下阿融看守,果断找借口开溜。 公房里清凉的风、滚烫的茶汤,不香吗? 同样是博士,欧阳询这个博士就略高柴令武一些,隐隐有后世“括号:主持工作”之意,却并没有享受特权,依旧是与柴令武同一个公房。 老夫子面容未改,看来那面部治疗膏功效很稳定,没让欧阳询的状况恶化。 兑换出两管面部治疗膏,轻轻推到欧阳询面前,柴令武捧起欧阳询滑过来的碗,慢慢地啜了一口。 阿融那点屁都不是的道行,跟欧阳询一比,连提鞋都不配。 同样是配料复杂,欧阳询能让五味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没有过于刺激的味道,入口只有醇厚,让人想再来一碗。 阿融的茶汤,让人想砸碗。 欧阳询也不做作,随手收了面部治疗膏入大袖中,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烟火之气。 “吴能之事,老夫为你顶住了,将他从书学勾除。当然,你也知道,不可能一棍子打死,祭酒将他安置到太学去了,再与书学无关。” “书学之事,你尽管放手去做,有事老夫当为后盾。若是可以,老夫打算明年辞去书学博士,专心任太子率更令。” 欧阳询轻言细语道。 欧阳询这是一番好意,他辞了这位置,柴令武可不就顺理成章递补为首席了么? 柴令武摇头:“博士好意,学生领了,只是却要令博士失望了,柴令武志不在此。另外,太子率更令,学生以为,博士还是尽快辞了吧,是非之地。” 话音刚落,欧阳询的老仆跑了进来,面色有些慌乱:“阿郎,不好了,太子到万年县东市走访,路遇奔马,为太子左清道率斩杀!” 称呼有点偏平民化,可没办法,叫自家主人官职不合适,渤海县男的爵位也不好提起,只能如此了。 欧阳询霍然起身:“太子如何?” 老仆喘了口大气:“太子无恙,只是受了点惊吓。” 欧阳询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复杂地看了柴令武一眼。 果然,东宫为是非之地,难办啊! 身为太子率更令,欧阳询必须从务本坊入嘉福门,进东宫安抚受惊的李承乾。 不管怎么说,他只是十六岁的少年啊! 今年才加了元服,宣告太子提前成年,就有人迫不及待了! 咳咳,不得不说一句,此时的人,真早熟。 大表弟虽然才十六岁,却有个五岁大的庶子李象,啧啧。 谷捇 李象的年龄,唯一可参考的是宋朝王钦若等编修的《册府元龟》,上书:贞观四年十月乙未,皇子诞育。 柴令武微微叹了口气。 大表弟这一辈子,自二舅母过世后,再无人护着,阿耶打压,东宫佐官言辞激烈,外带兄弟阋墙,处处被暗算,生生被逼得造反,偏偏皇帝老子打仗的本事轻松碾压他,真是悲剧的一生。 至于说男宠一事,在这个以此为风流雅事的时代,真是个事么? 阿融匆匆跑了进来:“二公子,监生在休息,易迩阚被吴能带着十余个太学生欺负。” 柴令武眉头挑了挑,一股子邪火冒上来,茶碗砸了个粉碎。 “令书学监生集合,闯太学!” 三百监生汇聚在一起,柴令武指着脸上青了好几块的易迩阚。 “看看,你们的同窗被人欺负了,你们该当如何?” 有点冷场。 毕竟,这是国子监,不是卫府。 嗯? 柴令武的目光落到前排的侯德夫身上。 侯德夫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大叫:“打特娘的!” 在柴令武目光的逼迫下,监生们大叫:“打特娘的!” 三百人在柴令武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闯入太学。 旗杆,斩之; 桌椅,铲之; 拦路者,打之。 尽管太学的人也不少,可面对气势汹汹的书学,监生们选择了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转进之。 在易迩阚的指认下,吴能等十余人被团团包围。 无关人员被柴令武粗暴地撵开,看着吴能等人准备反抗的样子,柴令武狞笑:“犯我书学,虽远必诛!拔刀!” 吴能根本想不到,柴令武不惮血洗国子监! 有柴令武撑腰,原本有些畏畏缩缩的书学监生们挺直了腰板,腰间横刀出鞘,只待柴令武一声令下,便要将吴能等人斩于刀下。 吴能终于畏惧了。 自己只是狂而已,他们是疯啊! 在国子监弄死一个监生,或许吴家的能量可以泯灭痕迹,将一切无声无息地掩埋在永夜。 公然弄死十余人,这是吴家不敢想像的事! 柴令武却肆无忌惮、有恃无恐! 这就是差距啊! 这一刻,什么下马威、什么报复,统统成了笑话。 吴能弃刀、低头,弱弱地说了句:“别打脸。” 柴令武薅着吴能的脖子,拖着他到书学门口,勒令他与同党全部跪整齐了,三百书学监生一个一个上去试试手感,感受一下力与反作用力。 “记住,你一巴掌扇到他脸上。他脸痛,那就是你用的力;他的脸皮震得你手痛,那就是反作用力。” 巴掌声不断,不时有监生惊呼。 “博士说的是真的,我感觉到了反作用力!” 吴能的脸歪了、嘴肿了,满眼的沮丧。 司业孔颖达与太学博士听到出了那么大的事,吓得三魂掉了二魂,赶紧跑来书学门口,却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看热闹的监生,隔岸观火的人群里不乏太学监生。 “柴博士,你胡闹!” 孔颖达气得直跳。 书学博士率监生大闹国子监,冲击太学,殴打太学监生,明天就能传遍长安城! 不,只怕现在已经在拼命扩散了! 柴令武示意不许停,慢条斯理地回话:“司业这话,学生就听不懂了。合着,吴能等人纠众冲击书学无人问津,书学抓他们过来审理就犯了天条?国子监姓吴吗?司业不妨问问监生们,这几年在国子监受集体欺凌的监生,还少吗?” “那些监生就无人问津,吴能等人就迫不及待来捞人。国子监已经沦落到为某些人犬马的份上了吗?” “我,柴令武,身为国子监书学博士,只要在位一天,就会维护书学监生的权利。我们不惹事,也不犯事,但谁敢来犯,虽远必诛!” “彩”声震天。 第一百三十八章 换人 在两仪殿批阅奏章的李世民,听到太子路遇奔马,鼻孔里哼了一声。 自己的位置是怎么来的,李世民心里有数,对这些不入流的手段简直洞若观火。 所以,他的火更大了。 朕今年才给太子加元服,你们就迫不及待要争抢了啊! 平日的兄友弟恭,都喂狗肚子里了? “令民部侍郎孙伏伽主审此案,凡敢阻挡,不论官爵,杀!”李世民重重地落笔。“张阿难,你手底下那些人,也该动一动了。” 从角落里走出一身甲胄的张阿难,低沉地应了一声。 甲胄很正常,张阿难还任了左监门卫将军呢。 殿门外,走来心急如焚的长孙皇后。 “二郎,高明受惊,妾身要过去看看,你去不去?” 李世民安抚爱妻:“观音婢莫急,高明只是受了点惊吓,太子左清道率还是很有能力的。你先过去,朕晚些再去,顺便看看象儿。” 哎呀,逗弄小小的孙儿太有意思了,难怪人总说隔辈亲呢。 长孙皇后离开,李世民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告诉孙伏伽,此案以谋逆论罪,所有涉事的,诛三族!” 以孙伏伽的能力,再辅以重赏,很快查明作案人是道政坊泼皮牛二。 问题牛二就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家无隔夜粮的穷鬼,哪来的马? 买的,呵呵,牛二哪来的钱财? 循着这一条线索往上追,打破沙锅问到底,牵扯到一家富户。 富户一家老少十八口齐齐整整,都喝了毒药暴毙,显然也知道这是杀头买卖。 他家周围,街坊四邻孙伏伽全部走访了一遍,没有得到有用的线索。 但是,富户的背景被挖了出现,昔日大隋西京留守阴世师的旧部。 查不下去了,孙伏伽只能照实禀报。 与张阿难的消息一对照,李世民也无语了。 阴德妃、杨妃跪到甘露殿前,向李世民俯首请罪。 事情不是她们主使的,但身份使然,真是说也说不清楚。 阴德妃的阿耶就是阴世师,斩杀了李世民之异母弟弟李智云,刨了李家祖坟,所以被破城的李渊斩杀了; 杨妃的阿耶就是隋炀帝杨广,这嫌疑更是没法洗脱。 注意,杨妃不是杨贵妃,杨贵妃生子为赵王李福,杨妃生子为李恪、李愔。 至于有人说德妃之位是燕德妃,那是没注意到燕德妃是贞观十八年才被封的。 李世民面带怒容地看了许久,最后下诏:幽州都督、燕王李佑三天后就藩;益州大都督、蜀王李恪改授益州都督,三天后就藩。 也就是说,蜀王李恪由原先统领八州(墓志铭是六州)变成只领一州,权力大大地缩水了。 不要说无辜不无辜,审案是三法司的事,皇帝管的,只是政事。 政事没有对错黑白,只有大局、利益。 既然你们想作妖,就将你们想扶持的人赶藩国去,看看你们怎么办! 但凡有想法的,必然会跟随过去,方便日后一网打尽。 阴德妃倒是无所谓,反正自家李佑脾气有点暴躁,还没有什么出彩的地方; 哎,杨妃就可怜咯,李恪文武双全,骑射尤佳,皇帝亲口说“英果类我”,原本还有希望争一争储位的,现在去就藩,就等于断了承嗣之路。 希望有多大,痛就会有多大。 得到这消息,李佑乐得在府中手舞足蹈。 啦啦啦,要自由啦,再没人管得住本王了! 山上的猎物、城里的小娘子、杯中的美酒,本王来了! 即便是沉迷酒色,即便是日间高卧,即便是箕坐抠脚丫,也无人说三道四了! 蜀王李恪坐在椅子上,许久才吐了一口气。 这世间,为什么总有许多自以为是的蠢货,以“帮你”的名义,行害人之实呢? 李恪聪慧,早就知道争储这种事,自己是没希望的。 即便是忽略了天堑一般的嫡庶之别,自己的母族就是个致命的硬伤,绝大多数人接受不了一个有前隋血脉的皇子为太子。 别把阿耶随口一句夸赞当真,当真你就输了。 只看看自己的阿娘,以前朝公主的身份,进不了四妃之位,就知道阿耶是个什么态度了。 益州倒是平原,可要入蜀,那就得小心翼翼! 百年之后,李白那个晚生说了“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料理完这摊子破事,李世民接着看国子监的奏章。 谷匬 牛皮大了。 国子监祭酒、国子监司业孔颖达联名,弹劾书学博士柴令武带三百书学监生,闯太学、将太学学子拖出来扇耳光。 国子监书学博士柴令武,弹劾祭酒、司业偏袒有权势的监生,寻常监生受欺辱,他们不闻不问;某些人一旦被动了,他们如丧考妣。 “如丧考妣”这四个字,可圈可点。 “柴令武这张嘴,越来越毒了。” 心情不佳的李世民,看到柴令武的奏折,还是忍不住笑了。 旁边,送来亲手绣制香囊的长孙皇后微微一笑:“二郎这外甥,又说什么混账话了?” 外人难以理解长孙皇后这句话背后的潜台词,李世民却瞬间懂了。 观音婢的意思,柴令武就是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那也只是混账话而已。 晚辈的混账话嘛,训斥一下就得了。 李世民笑着将奏折递给长孙皇后。 看完奏折,长孙皇后掩口轻笑:“别说,这混账事也就他干得出来。” 李世民微微摇头:“现在,连欧阳询也加进来,替柴令武撑腰,国子监内部攻讦不止。柴令武是有些胡闹,却将国子监这潭死水搅开了。” “国子监祭酒是不能用了,这些年将国子监管得乌烟瘴气的。朕头痛的是,要找谁去接任?颜籀(字师古)的才学与资历足够,问题他不喜寒士,去了矛盾愈发加剧。” “弘文馆学士姚思廉在与魏征修史,品性倒是高雅了,问题是他连家人的生计都不过问,一心学问,也不适合执掌国子监;礼部侍郎颜睿,颜籀之弟,惜乎多病;盖文达,博览群书、言行方正,可为国子监司业。” “祭酒一职谁可任之?中书舍人许敬宗,才气甚好,奈何有江都向宇文化及乞命的黑历史,不适合。中书省侍郎、太子左庶子、黎阳县公于志宁可矣。” …… 国子监内一片哗然。 祭酒、司业联名弹劾博士柴令武,结果柴令武连训斥都没有收到,祭酒与司业却卷铺盖走人了! 也就是说,朝廷认同柴令武的作为,对国子监的混乱早就不满了。 原本还四下奔走的吴能一党瞬间蔫了下来。 这就是朝廷对书学事件的定性,你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憋着。 吴能等人原本趾高气扬模样,现在都是霜打的茄子。 国子监祭酒于志宁不声不响地到位了。 于志宁面颊略长,本姓万忸于,鲜卑族,以敢于直言劝谏著称。 司业盖文达的面貌与他的品行一致,方正。 两人到位,将国子监近年的馊事梳理了一遍,所有涉事的官吏全部开革。 这样做公私兼顾,既正了大道,又能顺便安置一些亲朋、族人,何乐而不为? 当然,必要的告诫是要有的,起码不能仗着自己的势,在国子监里肆意胡来,刚刚被开革的官吏就是前车之鉴。 历年在国子监滋事的监生也被梳理出来,一人一个大过,不偏不倚,吴能背了两个。 国子监的大过,别不当回事,这可是终生记录在卷宗里的黑历史,影响职位的安排、议叙、升迁,有可能让人一辈子起点就是终点。 大过累积达三个,国子监将劝退。 这才是最让人忌惮的。 尤其是吴能这种濒临红线的人。 国子监内一片欢腾,都在为国子监的正本清源欢喜。 柴令武抱臂轻笑。 一群棒槌! 没有耶耶带书学监生闹上这一下,你以为天恩会洒得进国子监? 不过,没有糟心事的国子监,看上去可爱多了,连空气都格外清新一些,这才是象牙塔应有的味道。 书学的监生们格外刻苦了,以往时不时会偷奸耍滑,现在恨不得把全身力气都耗尽,连较瘦弱的易迩阚都拼命了,一身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从太医署借来医师、医工直摇头。 苦练打熬是可以,得注意度,除了少数天赋异禀的人,多数人的极限并不高,超越极限最好是先把基础打牢了,而不是一口吃成个胖子。 柴令武微微叹气。 医师、医工说得有理,别因为一时逞强,造成了损伤,留下个永久的后遗症,就亏大了。 这方面,别犟嘴,人家就是专家,不是砖家。 得让医师制定一个合理的训练强度。 欧阳询咋咋呼呼地拿着清单过来:“咋回事?墨的用量大幅减少,笔的消耗却增加了?” 柴令武一指举着巨笔在墙上挥毫的几名监生:“欧阳博士请看,他们现在蘸的都是水。没有点水平贸然用墨,纯属浪费而已。对了,学生以为,博士这一手楷书,最适合监生习练,何不书一幅楷书印为字帖?” 欧阳询笑了笑:“贞观六年,魏征所著、老夫手书《九成宫醴泉铭》,恰恰是楷书,待老夫重书一遍。” 第一百三十九章 眼熟 《九成宫醴泉铭》字帖,突然在长安城爆红,大大小小的书铺都摆了上去。 原因只有一个,《九成宫醴泉铭》字帖,经过书学博士柴令武力荐,祭酒于志宁、司业盖文达的认可,否决了欧阳询的否决,成为书学监生必须练习的课业之一。 官方的风向,向来是民间追捧的方向,哪怕追捧下来的实际作用并不大,大家依然趋之若鹜。 字帖并不贵,一份五十文钱,当世最著名的书法名家欧阳询的大作,难道不值这点阿堵物么? 再说,谁让你直接在字帖上落笔了? 不会用薄纸覆盖在字帖上,落墨其上,临摹吗? 不会参照字帖书写? 别胡来,这一份字帖差不多能用一辈子呢。 在柴令武的建议下,《九成宫醴泉铭》字帖由国子监附属印坊自印,国子监统一出售,监生购买二十五文一份,外面的书铺采买价为三十文,市面上的价格统一为五十文。 各家的印坊都有自己的暗记,是不是仿印,在行家眼里一目了然。 对仿印,唐律似乎并没有约束,但真不是谁都可以乱来的。 信不信你家仿印了我的字帖,我就盗印你家的传奇,然后以最低价格卖出去,把整个市场玩死? 大不了大家一起喝西北风,反正现在就在西北,方便,张嘴就行。 因为相互忌惮,才导致没人敢玩得过火。 更何况,国子监是吃素的么? 哪家势力敢捋虎须了,信不信从此你家再没人能进国子监大门? 什么盗版、仿冒,这玩意儿,朝廷只要稍微认真一点,没有谁顶得住的。 关键看你朝廷管不管,是不是有官吏在上下其手、同流合污。 至于说有大背景的世家门阀,人家不屑玩这种既低端又挣不了几个钱、还坏名声的破事。 字帖成本十文,雕版、印刷的材料、人工为六文,其中雕版的成本高达四文。 其实唐朝也不是没人琢磨活字印刷的事,不过火候不到,总是捅不开成功的窗户纸,只能停下了。 在后世看来很简单的一项技术,可能在历史上经过了无数人、无数代人的反复琢磨才获得成功。 另外四文,根据柴令武的提议,两文给欧阳询这个书写者,两文给了魏徵这个原著,并形成定例,书有所酬。 “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欧阳询是第一次吃到印刷出版的红利,微微摆手,略为僵硬的老脸泛起一丝酡红。 能合理合法、合情合理拿到钱,改善稍为拮据的生活,岂不妙哉! 更妙的是,这份红利可以让子孙都跟着享福。 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是教过柴令武这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啊! 其余的收益,柴令武提议,部分补充国子监所需的用度,部分改善国子监官吏的生活,并拿出一部分专门补贴从州县上来、家境比较窘迫的贡监。 荫监? 有多远滚多远! 你一个官宦子弟,再难能与寒士比? 补贴之事,惠而不费,一点小钱就办到了,国子监的贤名却能远扬了。 当然,国子监的祭酒、司业,对这笔收益完全有可以自主分配的权力,没有任何隐患的权力。 那么,至少在不过分贪心的人眼里,就无需损害朝廷正常分配给国子监的利益了。 于志宁与盖文达颔首带笑。 看来,这个柴令武也不是传说中只会搞事的人嘛,你看看这一手,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哪一方都得到了实惠,国子监还能落个好名声。 祭酒、司业收到这笔钱,时不时安排给国子监官吏们来上一笔炭费、冰费,人心可不就收拢过来了么? 给福利的时候,上官多分一点,不正常么? 有了共同利益,国子监上层一派和谐景象,大家的笑容都带上了三分真诚。 以后,再有什么分歧,也是内部矛盾了嘛,要尽量缓和些。 有这桩好事打底,柴令武要带着书学监生们去做事也容易得很,一个招呼就行了。 于是,三百免费劳力,被柴令武拉去柴家庄呆三天,寄宿各庄户家,与忙碌的庄户们同膳食、共劳作,洗一洗他们的脑子,美其名曰“劳动改造”。 一开始,搬石块、铲草根,大家都玩得不亦乐乎。 石块越来越沉重,磨破皮、刮破手、坠酸胳膊;草根如虬,盘根错节,用尽全身力气不能撬起一团杂草。 这就是河畔常见的景象,杂草因为水分充足,长得都异常的茂盛,根系也特别发达。 一年生的杂草当然好铲除,可多年反复生长,草根反反复复堆积、缠绕,那就让人头疼了。 柴令武看着这群免费劳工,嘿嘿冷笑:“么么,就这点活都干不动了,要是以后得靠劳作吃饭、不许抄书,你们是不是得上街,一手拿碗、一手棍子,散花乐走起?” 隋唐、五代时期的散花乐,就是后面莲花落的前身,最早是僧侣募化时所唱的宣传佛教教义的警世歌曲,后成为民间艺术……与乞讨唱腔。 谷濶 民间另外流传有一种说法,莲花落起源于求乞讨要饭(昆曲《绣襦记》中的郑元和始创莲花落)。 柴令武说的,肯定是指乞讨的唱腔。 年轻人受不得激,一个个拼命地撑了起来。 最卖力那个监生,柴令武记得叫罗忠戌。 这个名字,不唱歌可惜了。 “怎么我总看你面熟?”柴令武终于忍不住发问。 罗忠戌擦了把脸上的汗,露出朴实的面容:“家父是米川县令。” 柴令武一拍额头。 想起来了,因为守城之战,罗大宣得封米川县子,准一子入国子监。 看罗忠戌的年纪,应该是家中幼子。 故人之后,必要时,柴令武会提携一下。 呃,这话说得真有意思,柴令武的年龄才比罗忠戌大几岁啊。 他家这字辈,也挺有意思的,再下一辈不会是“小”字辈吧? 累够了就用膳。 柴家庄的大麦饭都是除壳的,因为麸皮要拿来喂猪,现在更要留着酿烧春。 这一点让监生们微微惊讶,因为多数地方的庄户还在吃连壳麦饭,柴家庄的吃法略显奢侈。 肉食是猪肉,这一点大家也早有预料。 猪肉腥膻、养猪的环境差,这是大家的共识,虽然在祭祀中会用猪肉,却很少有贵人吃,多半是交给奴仆之辈代劳。 西汉戴德著《大戴礼记·第五十八·曾子天圆》:诸侯之祭,牲牛,曰太牢;大夫之祭,牲羊,曰少牢;士之祭,牲特豕,曰馈食。 《通典·礼典·第八十五》——诸侯少牢,上大夫特牲,下大夫、士特豚,皆有脯醢醴。 但是,这一点也有争议,按照《汉书》的解释,“三牲”指马、牛、羊。 柴家庄的猪圈,看上去比马厩之类的还干净,让人对猪肉没有反感之意。 肥肥胖胖的猪,不似别处那般穷凶极恶,看上去憨态可掬,让人天然产生好感。 从笼屉里飘出的香味,让这些很少愿意品尝猪肉的监生都垂涎三尺。 难道,我们平日见到的猪肉,都是崴货? 耙到一动就轻晃、稍不留神就被箸挟断的粉蒸肉和扣肉,就让本已无力提箸的监生们迅速洗干净手,在桌旁坐好。 油炸的狮子头,淋上勾芡的汤汁,配上盘子边缘的胡萝卜丝,香气格外诱人。 侯德夫待柴令武一声令下,运箸挟到了第一个狮子头,放到嘴里细细咀嚼、品味,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笑容。 幸好每一桌的狮子头都是按人数摆放的,不然难保会抢起来。 等他们吃饱喝足、洗漱完毕,闲得无聊的柴令武又来捅刀子了。 “觉得农活也不过如此?呵呵,准确地说,你们今天劳作挣的钱,还不够今天的菜钱。你们三个人加一起,也抵不过一名庄户干的活多,算钱肯定得少算。” 虽然这是事实,奈何这对于监生们来说来,却是无力反抗的羞辱。 “不要觉得我说得难听,世间从来没有长开不败的鲜花。比如我,能闯祸、能杀敌,现在身为博士,看上去威风凛凛,可谁敢保证,我哪天不会被逼得像西楚霸王似的,横刀自尽呢?” 这该死的命运啊! 柴令武以为自己能挣脱宿命了,可理智告诉他:拒婚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为什么不趁着医治兕子的时候提这条件? 你以为柴令武不想么? 可是,看着兕子清澈的双眼,柴令武实在张不开这嘴啊。 监生们终于有所警醒。 博士这种身份的人,尚且不敢对未来乐观,谁敢保证自己就一定能一帆风顺呢? 真到成落汤鸡的时候,也许,曾经有过那一点农活的经历,就能挽救一家老小的命呢? 柴令武叹了口气:“居安思危吧!技多不压身,不要拘泥于书学那点功课,只要能养家,再辛劳、再低贱,不寒碜。” 司徒雷咧嘴笑了:“博士,我想好了,出监以后就投笔从戎,当府兵。以我这体格,当府兵应该不难。” 柴令武哂笑:“有想法。不过,提醒你一句,府兵不只是辛苦,更充满了危险,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危险与明天哪一个先到。” 司徒雷点头:“博士说得是。不过,有长兄继承家业,学生也不惧生死,说不定运气好还能给家中挣点良田呢?” 监生们都笑了,善意的笑。 大唐人,无论贫富贵贱,对土地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执着,就是想拥有它。 哪怕雇佃户种着,少收点租子,看着心里也踏实啊! 第一百四十章 阅历不足 经过三天“劳动改造”的书学监生们,回到国子监以后,精神焕然一新。 空闲时间不再趴亭子、寝室浪费时间了。 司徒雷开始打熬身体、苦练武艺; 易迩阚自修起了律学; 罗忠戌征得柴令武同意,从小财迷李不悔手里买了一架算盘,成为国子监唯一被柴令武教授算盘的监生。 唯有侯德夫比较迷惘,不知道前路往何方。 其他同窗需要一辈子奋斗尚且够不着的位置,自己已经有了; 文,呵呵,如果自己文能成的话,当初进的就是国子学,最次也是太学了; 武,以前还沾沾自喜,被柴令武教训过一顿之后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个花架子。 侯德夫喜欢书法,这一点倒是不假,可总不能一辈子以写书法度日吧? 对不起,侯德夫真达不到一心沉醉于书法、超然象外的地步。 所以,文不成、武不就,奋斗又没有太大意义,该干嘛去? …… 金秋十月,柴家庄在灞水边的两个作坊,酒坊已经建好,琉璃作坊的土地已经夯实,高高的围墙也砌了起来,十余条细腰犬崽子被柴禾带着入场。 要说柴令武出征吐谷浑,为什么不顺便弄两条多启崽子回来,也是有原因的。 多启这物种,在高寒地带生长,得与狼、豹、虎、熊争斗,战斗力是极强的,可性子也是极野。 在高原上听不到多启噬主的话题,可后世在其他地方养多启,却常有被多启咬死、咬伤他人甚至是主人的消息。 柴令武觉得,除了是钢筋水泥丛林对多启天性的压抑之外,还是因为多启的脑子受不了热而发狂。 与此类似的还有二哈,在冰天雪地里,二哈干活多勤快,到了热地方就只会拆家了。 本地犬种细腰,传说中哮天犬的族群,能看家、能打猎,对主人忠心耿耿。 柴令武入作坊区,笑着摸遍了狗头。 酒坊这头,柴家庄都是熟门熟路的,只待柴跃的酒曲到位,就可以甩开膀子干了。 王秋水带来太原王家祁县房的琉璃匠人、安装匠人到了预设地点,经过一番测量、争议之后,王家的十几号人出动,不许柴家庄的人入内,他们从棚子到器具全部安置好,才开始移交。 柴令武仰天长叹。 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呢? 让耶耶看一眼会死啊! 本博士又不是扫描仪,能一眼就看懂了? 小气! 这就是垄断的力量,至少能保证柴令武在一段时间内无法与太原王家祁县房翻脸,否则器具坏了都找不到替换的。 这还不是最牛皮。 后世的记忆里,有那么一段小经历。 某人图便宜买的两台破碎机,厂家宣称包用一年,两台破碎机分置两地,工作量也不同,恰恰过了一年零一天,两台破碎机全坏,修都不值当修那种。 那种精确法,才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好,记账的标准也掌握在柴令武手上,大不了三天两头升个级、搞个继续教育什么的,大家的优势互相抵消。 安排学徒倒是容易,从柴家庄的青壮里挑选就是了,就是让谁当管事,柴跃在犹豫。 “犹豫什么?把柴火调来当琉璃作坊的管事!” 柴令武一锤定音。 可能有人背地里会说,好事只捡着柴跃一家安排。 可是,他家的李不悔、柴刀、柴旦,三个人都在为柴令武效命,甚至可能会有性命之忧,凭什么不信任他家、不关照他家? 庄主的信任,当然让柴跃喜出望外,随即又为难了:“可是,曲辕犁那头也得有人支棱着啊!” 围墙之外传来平静的声音:“老媪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先夫好歹是名大匠。做犁的事,若庄主不弃,老媪接了。” 原来是莫那娄氏啊! 柴令武思索了一下,同意了此事。 柴跃打着眼神,示意柴令武不要太轻信外人。 柴令武淡淡地笑了。 莫那娄氏母子是自己费尽心思挖过来的,莫那娄捷的阿耶生前确实是大匠,莫那娄氏又带着侯君集奔袭了吐谷浑赤岭兵器作坊,柴令武自问是信得过的。 而且,莫那娄捷的小日子越来越滋润,白雨棠的孕相也渐渐显怀,眼见能抱孙子、孙女了,莫那娄氏没有任何理由胡来。 何况,曲辕犁的技术含量真的不太高,之前只是没人想到罢了。 成品出来,别人有心仿制或自制,柴家庄根本阻止不过来。 连程、孙康、丁懿三家在极力控制着市场,也只能保证有九成的曲辕犁是正品。 谷高 所以,柴家庄的曲辕犁作坊,在柴令武心头已经属于可放弃产业,留着只是为了给柴家庄创收,弥补失去烧刀子之后的损失而已。 即便是曲辕犁的制作方法全部外传,柴令武也不在乎了。 莫那娄氏神情稳定,看不出兴奋之意。 不过,能被庄主信任的感觉很好,莫那娄氏总算明白儿媳妇为什么要跟着柴令武做事了。 人员的调配忙而不乱,柴家庄的人对于酒坊的设立一个个都兴奋不已,踊跃奔向酒坊,曲辕犁作坊这头一时不剩几个本庄人。 没奈何,扩招邻村人吧。 柴令武提了一条,所有邻村劳力,须经村正、里正出面辨认,然后出具文书证明身份。 对于涉及到的村正、里正,柴家庄也不会吝惜,从一腿腊肉到半扇猪肉,根据远近亲疏、出力大小,由柴跃送上门,称之慰劳。 如此谨慎,原因有两个。 一是怕混入有心人;二是以此跟周边各村庄打好关系,以后要雇人干活啥的,不就容易了么? 尤其是现在大量人员进入酒坊、琉璃坊,柴家庄的田地就必须长期雇人侍弄了,总不能让它抛荒吧? 田地里有麦子,心里才有底气啊! 看到上好的田地抛荒中,对庄户人家来说,那会觉得无比的痛心。 柴家庄要酿造烧春的消息是藏不住的,一个好酒的人知道这消息,就等于一群好酒的人知道这消息。 人人都得笑骂一声柴令武不老实,然后忍着唾液,等待烧春问市。 至少还有半年才能喝到,这半年怎么熬啊。 突然酒樽里的三勒浆、葡萄酒、酴醾酒、桑落酒……它不香了怎么办? 李世民难得大方一次,准许柴令武到灞水的雍州义仓,就近购买新粮。 常平仓是以朝廷的力量囤积粮食,以平抑粮价; 义仓是由地方组织,按人头、田亩抽成进行征收与采买。 这么一看,义仓就有两个特性,本地粮种,新鲜。 高耸的义仓确实香味扑鼻,浓郁的新粮之味。 柴令武正打算豪气地买下,却看到柴跃拿个钎筒(取样钎),奋力戳入粮中,取出下层的样。 细细的闻、品,柴跃的老脸渐渐黑了下来。 “庄主,我们走。” 破天荒地,柴跃引导了柴令武的行动。 一脸懵懂的柴令武,出了义仓许久,才想起问柴跃:“大管事,为什么不买?” 柴家庄的几个作坊负责人都称管事,柴跃的地位自然水涨船高,称大管事再正常不过了。 柴跃恨恨地呸了一口:“特娘的与商贾勾结,用新粮换了旧粮,一进一出之间,不晓得肥了多少人。除了面上那层是新粮,底下全是陈粮,两年陈,看错了老汉挖眼睛!” 柴令武张大嘴,惊讶地吐了口气。 新粮与旧粮之间,最少有一倍的差价,有人铤而走险不是很正常么? 柴跃不买义仓的粮,只是因为陈粮酿出的酒品相差、味道差、出酒率低。 对于粮仓偷龙转凤,见怪不怪吧,与烧粮仓之类的事相比,委实算是客气的了——至少粮食还有,虽然年份长了一点,灾荒之年赈济还是没问题的。 看,换个角度考虑,你还得感谢他们手下留情,感谢不烧之恩。 西市的粮商认得柴令武,看到都分外热情。 这可是大主顾,粮食的需求数量不在少数,拿到这一单,够吃好久了。 柴跃虎着脸,钎筒在麻袋上不时戳一下,取点样出来闻、咀嚼,终于认可了一家。 今年的粮价再不复贞观四年的盛况,现在是十一文一斗,看在柴令武采买数量巨大的份上,粮商退了一步,十文一斗。 四文钱一斗的事,再也不会有了。 谷贱伤农。 在每斗二十文的范围,就是合理的范畴。 款项大头是当场就结了,通过柴家柜坊结算的,粮由粮商明天安排车马送到柴家庄,柴跃明天当场验货,假一罚十,然后再结算尾款。 柴令武估计,就柴跃扛着钎筒乱跑的架势,那粮商未必敢动手脚。 柴跃嘿嘿一笑:“庄主莫把人性想得太善良,那粮商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刚才老汉尝了尝,他家的麦子,多数是我们灞水的新麦子,估计那义仓里的新粮,全部换到他这里了。” 柴令武一脸懵。 不是,麦子是哪里的,还能尝出来? 柴令武表示,灞水麦子与洛州麦子,到他嘴里都一个味儿。 倒是柴跃的判断,让柴令武震惊了。 原来,自己还是阅历不足啊! 第一百四十一章 拉偏架 酒曲发酵好,柴跃按柴令武说的分开处理。 大曲制烧春,走高档,专供达官贵人,连坛子都是式样精美的陶罐; 麸曲制烧秋,坛子比较粗糙,不漏就行。 春对应踏春,贵人与家眷肯定喜欢这寓意; 秋对应收获,农夫们更喜欢这口彩。 烧春斗酒三缗,良心价,物价涨了我不涨; 烧春精品,也就是五六十度那种,略贵一些,斗酒四缗; 烧秋是适合士以下人群消费的,斗酒四百文,度数约三十度,日子稍微好过一些的百姓,有能力偶尔喝个一两角。 生产线也分开,烧春与烧秋完全隔离,免得哪天脑子犯抽给弄混了。 柴令武自己喝不出大曲酒与麸曲酒的差异,在柴跃口中可就天差地别了,微微一滴就能说个子丑寅卯,听得人头都大了。 “庄主,专门弄那个烧春,赚大钱不好么?”柴跃真心不解。 “你觉得这天下,是达官贵人多,还是平民百姓多?”柴令武淡淡一笑。 单一物品,肯定是高档的卖得起价,价差大; 就总体而言,论挣钱多,还得是中低档,毕竟人群基数大。 高档的才几个买主啊! 走量才是王道。 琉璃坊那头,一群庄户突然改行学烧琉璃,效果是感人的,太原王家祁县房留下脾气最好的匠人当师父,都气得骂人了。 石炭都烧了一千斤,这帮小兔崽子还没摸到门槛,这不是成心不让耶耶回家过年吗? 柴火他们这些年轻人,皮厚,嘻嘻哈哈的,根本没把师父的怒火当回事,还端出绿蚁酒请师父润润喉咙,好接着再骂。 本来么,自己没学好,被骂也是理所当然的,难不成躲角落哭去? 柴令武适时送上一缗的炭费,匠人的脾气瞬间控制住了。 世上多数事都是阿堵物可以解决的,如果没有,只能说明你的阿堵物不够多。 “匠师,多拿他们操练,要烧出纯净的琉璃,平板与圆形、曲弧形状都要有,最好能控制壁厚。若是学成,柴家庄还有束脩送上。” 听清楚,这不是收买、不是贿赂,这是束脩! 谁也别想挑出一丝毛病! 匠人脸上流露出一丝会心的笑意,朝柴令武叉手行礼,讲解的风格一变,细致到柴令武这种门外汉都能听懂的地步。 看看,钞能力无所不在。 柴跃欣慰地笑了。 本以为庄主会心高气傲地叫骂一通,没想到他已经在外头磨练成熟了,做事不带烟火气,一缗小钱、一个还不知道能不能兑现的承诺,就轻松解决问题了。 现在看来,柴火他们也不是特别愚钝。 呵呵,即便是后世,一些特殊行业依旧靠着师徒传承,一开始教的,也有很多是如此晦涩的,多半是熬下来的才能听到真材实料。 …… 柴家庄那头料理好了,国子监书学也安排妥当,柴令武让柴刀赶车,陆肆、莫那娄捷护卫,阿融装钱,去西市买了两份四色点心,提着一份就往太极宫走去。 太极殿外,不知又轮到哪一卫在操练,除了不要放声嘶吼外,其实在与在校场没区别,步射、骑射齐全。 比较让柴令武好奇的是,他们居然射游靶,也就是活动靶。 比较好玩的是,两名军士躲在两棵树后,拽着绳子,拉动靶子左右活动,就是游靶了。 简陋、实用。 统兵的队正挑眉,想轰开旁观者,看清是柴令武,瞬间变了主意。 现在的柴令武,在大唐,尤其是在卫府,是一个充满争议的热门人物。 排除故意针对,只是就事论事,柴令武在吐谷浑一战中就充满了争议点。 比如说改变行军路线、驰援西海、攻击狼道坡、逼降拓跋氏一事,谁也无法否认柴令武在其中的功劳,可是以后大家能不能参此旧例? 参照了,你又能不能拿出同等的功劳来? 还有,让慕容孝隽骑木驴一事,认真说起来也是违反军纪的,可连最喜欢挑刺的台院都闭嘴了。 卫府中的将帅们却对柴令武的好感加剧,连普通军士知道此事,也只会盛赞柴令武干得漂亮。 军纪,顾不上了。 这事就是解气! “原来是柴博士。怎么,博士想来过过手瘾么?” 队正的声音洋溢着热情。 柴令武摇头:“我的箭术,呵呵……我看你让儿郎在两边拉靶子,很辛苦。” 队正点头:“是啊,选择了这一行,连命都得随时准备丢,辛苦也不算什么了。” 谷晠 柴令武摇头:“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两头安滑车(滑轮),中间用绳索带动靶子,岂不省力得多?” 队正想了一下,挠头憨笑:“这个,真没想到。” 看着柴令武绕过太极殿向后走去的身影,队正不由赞叹,博士就是博士,随口就能解决问题,以后儿郎们就不用那么劳累了。 喊口号归喊口号,有谁真不愿轻松一点吗? 口号这东西,当真你就输了。 甘露殿内,二舅母一家子齐齐整整。 看着柴令武提的点心,李世民伸指点着,骂了一声小气。 长孙皇后微笑:“我倒觉得很好,柴二郎这是走亲戚的模样,不是来见皇帝、皇后。高明,带弟弟妹妹见过表兄。” 唇角胡须已浓密的李承乾,率先向柴令武叉手:“见过表兄。” 兕子行完礼,笑嘻嘻地抱着柴令武的手臂晃:“表兄表兄,你听听,兕子是不是已经好了?” 柴令武装模作样地听了一遍,笑着回答:“兕子身体已经好了。不过,要想让身体更好,以后不生病,兕子就要练一些不激烈的拳法,比如说五禽戏。” 华佗在庄子二禽戏熊经鸟伸的基础上创编了五禽戏,对养生确实有很好的效果,绝对不会出现五十岁的养生专家病死之事,他的弟子吴普坚持不懈地练,活到九十余岁,耳聪目明,齿牙完坚。 旁边尚药局的奉御忙不迭地点头:“博士说得对,想不到博士对杏林一行,也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尚药局几位……不是,臣愿意教导晋阳公主练五禽戏。” 这几年,他们尚药局与太医署,对长孙皇后与晋阳公主的病情束手无策,感觉自己就像个混饭吃的废物,哪晓得皇后与公主的病都好了。 没用的东西,在这个时代,尤其是皇宫中,是很不安的。 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被弃了? 这里,可是唐律都管不到的皇宫! 柴令武随手那么一点,无疑给了他们表现的机会。 别的不敢说,五禽戏他们必须会呀! 本来还想安排侍御医来教的,转念一想,这可不是自己将功赎罪的好机会么? 兕子娇笑着扑到长孙皇后怀中:“阿娘,我要学五禽戏,要吃表兄带来的糕点。” “好,都依兕子,高明打开食盒分兕子一块。” 长孙皇后宠溺地抱起李明达。 李承乾耐心地打开食盒,依礼依序分配下去,长兄风范尽显无遗。 “太子前些时日受惊,可有何线索?” 柴令武随意与李承乾攀谈。 “孤听说是原隋朝西京留守的旧部所为。只不过,孤觉得,问题怕没那么简单,难道人家顾念旧情还能顾念十余年?” 李承乾的唇角扬起一丝讥笑。 别拿人当傻子,这个世界,除了天生有疾的、被生活压弯脊梁的,多数人的智商还是能说得过去的。 身为大唐的太子,李承乾怎么可能傻? “孤记得三叔卫王李玄霸,早薨无子,武德四年太上皇就封青雀为宜都王奉祀吧?细细论起来,青雀现在应该算三叔之嗣吧?” 李承乾有意无意地开启的话头,让甘露殿多了几分凉意。 李治一脸天真无邪,眨着眼睛看向两位兄长。 已现胖相的李泰咽下最后一口糕点,笑眯眯地叉手:“太子说得是。” 李世民眉头皱了一下,神色颇为不悦:“青雀徙越王之后,朕以宗室李保定为嗣,封卫怀王。” 李承乾笑了笑:“可是,李保定贞观五年薨了啊!李保定无嗣,三叔这一支,啧啧。” 柴令武瞬间恨不得能把双耳闭上,或者全部用屏蔽词代替。 有些八卦可以随意听,有些,是会死人的呀! 李世民不是不知道,李承乾将矛头指向了李泰,可他总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能平息兄弟之间的争端,能够让高明维持长兄风范,能够斗而不破, 这一点,李世民跟李渊学了个十成,都是迷之自信。 李世民觉得,自己在玄武门同室操戈,儿子们就应该一团和气、其乐融融,也不晓得他哪来的神奇想法。 帝王之家和和美美,怕不是在做梦! 而且,有一句话很适合李世民: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自己在前面兄弟阋墙,却要儿子们斗而不破,这不强人所难么? 更何况,阿耶拉偏架,不怕儿子日后积怨么? 要平事,你倒是一碗水端平了啊! 长孙皇后无力地叹息一声,缓缓闭上眼睛。 她活着,会尽力消弭儿子们的仇怨,可辞世后呢? 当年的长孙安业,她没能保住; 以后的高明、青雀兄弟,她也未必能保得住啊! 第一百四十二章 求邑 柴令武想溜,却这被李世民当成了转移注意力的靶子。 “朕已经让人告知你,可以直接采买雍州的义仓粮。怎么朕听说,你完全撇开了义仓,到西市买粮?” 李世民觉得很没颜面。 朕第一次能顺利通过三省,光明正大的徇私一把,结果就这?、 狗肉不上席嘛! 李承乾微微眯起眼睛:“难道是雍州民曹狗胆包天,竟然刁难表兄?表兄莫气,待孤去收拾他们,全部撵去南越州!” “倒是忘了,鄜州大都督、左武候大将军、雍州牧李泰,你应该表个态吧?” 咦,大表弟还有点讲底气嘛! 李承乾的话,还顺带挤兑了李泰一下。 呵呵,看看李泰挂的头衔,就知道人家为什么有信心争储了。 一个大都督、一个大将军,哪怕是遥领,不是实授,那也有了染指军队的权利,太子六卫率都未必有人家手上能掌控的兵力多呢。 再加上雍州牧那么一个掌控长安及周边的重要官职,说句不客气的,如果李世民突然撒手人寰了,他两兄弟各自带着自己的人马抢地盘的话,李承乾的势力未必够看。 要知道,玄武门之变,雍州州狱的人犯也功不可没呢。 李世民给李泰那么多权力,涉及那么多军职,落在李承乾兄弟眼里,那就是赤条条地支持李泰争储——不争储你给他那么大权力干嘛? 隋唐两朝的太子,就像是在养蛊,最终都是一片腥风血雨,谁能够上位,还真不好说呀! 李泰憨厚地笑了一下:“表兄只管说,是谁得罪了你,泰让他来赔罪。” 虽然柴令武写了《将进酒》、《三字经》,虽然他在吐谷浑也有好大功劳,可李泰还是不太愿意接近他。 一个不受控的人,最好还是敬而远之吧。 能让下属来赔罪,已经是李泰的极限了。 柴令武笑笑:“如果是得罪我,了不得将人拖出来打一顿。问题是,我酿酒需要的是新粮,而雍州义仓里只有陈粮啊!” 李承乾与李泰阅历不足,不知道其中的意义。 老江湖李世民腾地起身,吃惊地看着柴令武。 这破事,当年在太原…… 总之,李世民深谙其中的门道。 但是,无奈啊! 以陈粮换新粮,牟取利益,说起来可恨,也触犯了唐律,可你还没法重责。 毕竟,陈粮,它也是粮,灾年真能活人性命! 真下手狠了,信不信以后人家直接给你报义仓走水? 没有哪个朝堂会只有光明,有些黑暗,你甚至得捏着鼻子认了。 昔日西汉第二个丞相曹参离开齐国、赴长安接掌丞相位时,嘱咐后任齐国相: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曹参并不认为真能铲除所有奸人,只是想将他们限制住而已。 曹参的看法,其实也是多数帝王将相的看法。 约束可行,彻底铲除…… 谷覍 而且,在上官来彻查义仓时,义仓里的陈粮会变戏法似的替换成新粮,保证查不出问题。 …… 大安宫。 太上皇李渊扔了手里的麻将牌,不满地撇嘴:“烧春不拿来,倒拿点心糊弄我老人家,你好意思吗?” 柴令武笑嘻嘻地回应:“回外祖家可不就是得提点心嘛。烧春还得半年呢,你老人家到时候只能喝烧春,别喝精品烧春,那个比较烈,伤身体。” 李渊嘀咕着,三娘子和柴绍都挺实诚的呀,怎么生出个儿子那么鬼头鬼脑的,有那么多花花肠子? 倒是柴令武说“外祖家”的说法让李渊颇为开怀。 人嘛,总是渴望得到自己永远不可能得或极少到的东西。 对李渊而言,平民式的感情才是最渴望的。 “柳宝林,快将点心拿给元婴食用,这可是他外甥送来的。” 柴令武上桌,让寺伯煮茶汤,与李渊嘻嘻哈哈地胡吹。 柴令武无意间提及羯胡以汉人为“两脚羊”的事,被李渊批不学无术。 李渊的原话是:“没事看看房乔等人编撰的《晋书》,后赵石勒嗜杀成性,房乔的评价是:虽曰凶残,亦一时杰也。其侄子石季龙(即石虎,避讳)篡位后,石季龙之子石邃才喜食人肉。” “至于战时无粮,人相食,那却也无可奈何。” 说得轻描淡写,细思极恐。 也就是说,像拓跋鲜卑、前秦符登那样吃死人肉,在将帅们粮尽之时也是默认的。 细细想来,在饥荒、战乱之时,人相食,从来不是陌生的字眼。 对于柴令武在国子监的所作所为,李渊倒是颇为赞许。 “本就是教书育人的圣地,搞得像牢狱一般,处处散发恶臭,也真亏他们想得出。你这手虽然不太规矩,却快刀斩乱麻,迅速将事情闹大,把问题揭开,倒逼朝廷换人,也不失为有效方法。” “倒是听说你薅了太原王家一个小琉璃作坊,有什么用呢?反正你又不可能烧得比他家好。” 李渊的目光很犀利。 如果不是柴令武另有用途,或许就真如李渊所说了。 说起来李渊还是赞同太原王家与柴令武和解的,毕竟一头是当年起兵的元从,一头是自己的亲外孙,没必要弄得那么僵。 柴令武笑着解释:“外祖却有所不知了,我不是要烧五彩琉璃,而是要烧素净的琉璃,最好不要一点杂色。” 李渊皱眉:“那样的琉璃,谁买啊?胡商?” 柴令武微笑道:“可能几年内还无暇顾及胡商,到时候外孙先给你老人家把玩。” 李渊点头,随即扭头看向吃糕点吃得满脸满手都是的李元婴,眼里满是宠溺。 “我儿元婴已经渐渐长大,怎么也该有藩国了。柴令武,你看看何地适宜为封地,我向二郎说去。” 柴令武想了想:“河南道滕州,虽然不是特别出色,却五谷丰登,寓意小舅舅衣食无忧。” 至于那些躲避猜忌的手段,不用柴令武这个渣渣说,李渊他老人家熟得很。 要没这点本事,早为隋炀帝的刀下鬼了。 李渊想了想,欣然点头。 “我儿元婴,为父这就替你求取滕地为邑!” 第一百四十三章 忙碌的柴家庄 柴令武接到李明英托寺伯送出来的鸳鸯枕套,有点迷糊。 难道是因为生理不全,所以宦者都会像东方教主那样耍针线么?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 想想就牛皮。 客观地说,李明英现在绣的鸳鸯,形有了,神略差,还需日后多练手。 身边也没有什么好回馈的,柴令武抓起自己写给李不悔看的《倩女幽魂》,让寺伯带回去。 李不悔那里,柴令武另外腾出时间再抄一份就是了。 至于李明英出不了宫,这再正常不过了,宫里的规矩严着呢,哪个宦者也不能经常往外跑不是? 边上的李不悔沉默着,待柴令武将寺伯送走,板着面孔从柴令武面前过,故意踩了柴令武一脚。 不开心,哼! 柴令武莫名其妙地看看靴子上的小脚印,缓缓摇头。 哎,女人,从八岁到八十岁,都那么难懂。 不都说了再抄一份么? 河滩方向传来疯狂的大笑声,柴火托着一块外表还有点凹凸不平的玻璃过来献宝,身后是那匠人与其他入玻璃作坊的青壮。 嗯,玻璃作坊连只蚊子都是公的,这是因为炼制过程中作坊的温度极高,工匠经常袒着上身活动,婆姨们进去炼制不合适。 摸了摸还有点毛刺的玻璃,柴令武看向那匠人:“琉璃出炉时,也有毛刺?” 匠人点头:“回博士,有的,后面一般还有打磨工序。” 柴令武扭头看向柴跃:“大管事,给他们每人一缗的奖励,给匠师十缗的奖励。虽然还没完全达到我理想中的程度,但这进步是明显的。” 平整不够,毛刺差评,透明度也不太好,大约相当于后世的毛玻璃。 但这个时候,柴令武只能给他们打气,不断地鼓励,此时他们的心气最高,万万不能泼冷水。 柴跃嘟囔了几句,大意是琉璃作坊到现在,消耗的财帛已经五百缗了。 这话,柴跃是替柴令武说的,旨在提醒各位,琉璃作坊靡费不少了,该拿点像样的成绩出来了。 说归说,柴跃给钱还是很痛快的。 钱,柴令武是不缺的。 虽然原先的钱财,搞各种基础建设花得七七八八了,奈何有人会送钱上门啊! 匠人的脸上泛着红光,身子被铜钱坠得微微前倾也不肯放下。 “博士放心。年前,他们一定能烧出符合博士要求的玻璃!”匠人们郑重承诺。 打发走柴火他们,柴令武开始接客,不,迎客。 打扮充满了西域风情,披发左衽,面貌却与唐人无异的,是高昌商贾麴智高。 落座、上茶之后,麴智高自我介绍,麴是高昌国姓,汉人血脉,麴智高也算是王室的偏远分支了。 仗着这一点便利,麴智高在西域与大唐游走,赚了不少钱。 “博士的烧刀子,小人有幸在晓月楼品尝过,精品更是在绝响之日品尝过一口,从此念念不忘。小人愿意预付一万缗财帛,求购烧春、精品烧春!” 烧秋虽然也有得赚,考虑到这年头长途运输成本之大,自然是被麴智高排除在外的。 说实在话,柴令武连长安这一块还没全部铺开呢,西域的突然求购委实出乎意料。 柴令武沉吟了一下:“投那么大的预付,麴东主应该还有要求吧?” 这是肯定的,没有要求,你当他高风亮节呐? 麴智高品了一口茶汤,微笑道:“小人想求得博士应允,整个西域只许我麴智高独家经营烧春。当然,西突厥、波斯、吐火罗之类的,小人没那能力,也不敢想。” 这个时代,就有了独家经营意识? 也是,西域小国林立,要是哪一国都有人插手,麴智高就只能窝在小小的高昌,只能在二十一城内攫取利益,这是何等的残忍! “可。” 柴令武也不耐烦一个小国一个小国地安排代理商,尽数委托一人多好。 真到麴智高敢玩什么花样,大不了以后切断西域的销售。 卖方市场,就是那么豪横。 大条件谈妥了,气氛自然更加融洽。 闲聊中,柴令武得知,高昌是汉朝时期车师前王之庭,后汉戊己校尉之故地,在长安西四千三百里。 高昌有二十一座城,王都是高昌城。 治下的交河城,是前王庭; 田地城,是校尉城,也就是边防重地,有兵过万人。 谷骇 厥土良沃,谷麦岁再熟; 有葡萄酒,宜五果; 有草名白叠,国人采其花,织以为布。 有文字,知书计,所置官亦采中国之号。 柴令武微微竖起一指:“加一个条件,你需要在明年开春之前,收集一部分白叠子,送几名善于栽种与纺织白叠的农夫、匠人过来,这里可以安排他们全家。至于到我庄上会是什么待遇,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与庄户平等。” “柴家庄的庄民日子如何,你可以随便找人打听,没事。” 棉花,那是棉花啊! 弹棉花,弹棉花,半斤弹成八两八。 有棉花,就能制棉袄,就能让大唐的百姓向更寒冷的地方扩展。 棉花自身不值多少钱,可裨益真的很大。 麴智高微微犹豫。 白叠也算高昌的特有物种,扩散之后,高昌连这一点微弱的优势都没有了啊! “以后你提前半年报烧春的需求量,我会尽量安排生产,首先满足你。” 柴令武抛出一句承诺。 麴智高承认,他动心了。 即便是因此将高昌卖了也在所不惜,何况是区区白叠! “博士放心,即便是麴智高这条性命交代了,也得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的。” 呵呵,商贾的话,你得跟拧湿毛巾似的,使劲拧,最后才能相信指甲大那么一点儿。 有了这一万缗预付,柴令武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就是稍微有点打脸。 之前跟柴跃说烧秋的销售量大,现在看来,因为运输成本的问题,以及售予胡商、开通外销渠道,烧春的需求量搞不好才是最大的。 这个神奇的转折,连见多识广的柴跃都愣住了。 这个偏差大得没边了,要不是有一万缗的折子在眼前,柴跃都不敢相信。 钱都入账了,更不怕什么风险,干劲十足的柴跃大批量买了石炭、麦子,烧春的生产线开始快速运转,酒窖里的坛子数量越来越多。 这一次,坛子不再是那么质朴的,柴令武通过欧阳询,承诺日后奉上十斛烧春精品,求得了阎让(字立德)的一幅踏春图,再配上欧阳询的题字,专门烧制的坛子要精美许多。 也是,这样的包装才配得上烧春的价钱。 阎让、阎立本兄弟俩,在建筑、绘画上并驾齐驱,可惜阎让的画作在后世没有存品。 于是,原先质朴的坛子全部安排去烧秋那边,唯有精美的坛子才能与烧春更配。 酒坊这头,柴跃只是把握个大方向,具体事务已经交给次子柴禾了。 虽然不愿意服老,但力量确实是在衰退,也该让柴禾独当一面了。 曲辕犁作坊,莫那娄氏知道了柴令武不在意作坊的保密性,在搞清楚生产流程之后,安排邻村的男女,开始按工艺分组,一道道流程分开,形成完整的流水线,效率瞬间提升了。 流水线这个概念,柴令武还是略懂,具体操作却两眼一抹黑。 不是说你一个外行,有了点先进概念就可以贸然进来指指点点的,还得是莫那娄氏这样的行家,听一遍柴令武词不达意的表述后,才可以安排得极其顺畅。 连程、孙康、丁懿在莫那娄氏上任曲辕犁作坊管事后,首次到柴家庄,便为曲辕犁交付的数目所震惊。 “博士,这是怎么办到的?人数没有增加啊!”丁懿惊叹道。 “这是博士的秘技,岂能随意乱问?”连程横了他一眼。 在这个时代也好,在后世也罢,很多技艺、技巧都是秘而不宣的,贸然发问确实有些冒失。 柴令武失笑:“何必一唱一和的呢?本来就要说给你们听。毕竟,你们卖得越多,我分润得越多。” 流水线这东西,要说细节是真的多,可原理嘛,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无非是分组,各自负责一段专业的工序,标准化生产,张家的箭镝可以套在李家的箭杆上,尾上再安上王家做的尾羽。 这样可能会导致一些老匠人的作品特性丧失,却因为标准互通、各自负责一段,效率上会提升不少。 当然,初期肯定要磨合一段时间的。 反正,柴令武只管出主意,干不干就是他们的事了。 连程、孙康、丁懿起身,郑重叉手。 这一份人情领大了,只要家中子弟还愿意从事作坊,不管是造啥都能用上啊! 统一标准之后,对单一能工巧匠的依赖,也不会再如现在一般重了。 孙康重新落座,向柴令武讨教:“博士,现在我们的曲辕犁在岭南、交州、爱州畅通无阻,也助得当地百姓增收,林邑国主范镇龙向我们求购一批曲辕犁,博士以为该不该卖?” 之所以会请教柴令武,不是因为曲辕犁是农具,更因为犁铧是铁制品,数量众多的曲辕犁进入林邑,他们把犁铧取下来打造兵器的话,这责任,他们区区商贾承担不起! 第一百四十四章 煲着鸡汤 这个问题,即便是柴令武也吃不准分寸,只能跑到两仪殿向李世民请示。 李世民也很意外。 还是第一次有商贾认真向朝廷请示的吧? 以往的商贾,只要能挣到钱,就是将兵刃、生铁卖给敌国也在所不惜,哪怕全家弃尸于市也在所不惜。 “玄龄、玄成以为如何?”李世民将目光投向权柄最重的两位大臣。 魏徵应道:“臣以为林邑国小民弱,即便卖给他曲辕犁也无所谓,翻不了天。” 房乔身为百官之首,想得更细一些:“犁倒是小事,让林邑买去,真的促进生产,也是好事一桩。嗯,林邑好像没有什么钱财,盛产水稻不是?让他们尽量用稻谷换。” “稻谷运回登州,朝廷派洛州折冲府接应,在登州结算,无论多少都吃下来。” “传令交州、爱州折冲府,密切关注林邑国内的动向。” 柴令武终于发现自己跟房乔这种大佬的差距了。 犁换粮食,这一招自己大约能想到; 关注林邑动向,确实有点超出柴令武的预计。 这意思,怕是林邑有什么异动,或是其国内有动乱? 可是,柴令武脑中那点可怜的历史知识,真的没有这方面的资料啊。 柴令武对此只能默默地祭出体育老师。 老师,招了吧,当年的历史课就是你教的。 泥石流系统唾弃之:“厚颜无耻!你的老师真是倒了八辈子霉!这时候被你拉出来挡枪!” 范头黎家后头究竟如何,柴令武是真不知道,也不便插嘴。 不过,收稻谷的事,倒是可以替连程、孙康、丁懿三家应下。 李世民提笔,“遵纪守法”、“大唐良商”、“商贾之表”三幅飞白体大字新鲜出炉,加盖“贞”、“观”连珠玺,令内给事张阿难送到柴令武手上,让他转交连程、孙康、丁懿。 得,三个小心谨慎的家伙,算是得了一张护身符了。 连珠玺是李世民的闲章,贞观二字又是本朝年号,这飞白体裱上,往正堂那么一挂,不是头特别铁的官吏,不会再来找事,绝对比“姜太公在此”好使。 虽说不能仗着这幅字搞点什么事吧,只要你不作奸犯科,等闲无人招惹。 这是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啊。 “柴令武啊,柴哲威的成家立业了,你……”李世民苦口婆心地劝说。 没办法,谁让自己是这混账的亲娘舅呢? 柴令武麻利地跑到两仪殿门处:“皇帝二舅回见,家里煲着鸡汤呢!” 李世民指着柴令武惫懒的身影,硬是不知道说什么好。 有那么一个不着调的外甥,头疼啊! 两仪殿外头,李明英喜滋滋地拿了一盒酪饼交到柴令武手里。 柴令武眨巴眼睛:“你这么时常偷偷用内侍省尚食局的材料,司膳不会责怪你?” 李明英小鼻子皱起:“哼,他敢!” 哟哟,这不仅仅是仗了张阿难的势吧? 李明英的神情突然黯淡下来:“柴令武,结局就非得那么悲伤吗?我都看哭了。” 柴令武表示,这都是老蒲的锅。 “行了,以后还有呢,开心的、伤心的都有,别太投入感情。” 柴令武觉得,老蒲的聊斋哄人挺好使的,形式也接近唐传奇,容易被世人接受。 至于说影射,哼哼,我影射前隋不行吗? 除了聊斋里一些后世的词需要替换,嘛事没有,不能提靖难,我改为侯景之乱如何? 李明英笑了:“那以后经常带进来给我啊!我出去的机会不多。” 看得出来,李明英有点小遗憾。 有谁不是年轻时,拼命想看尽外面的世界呢? …… 国子监书学里。 侯德夫无奈地叹息,易迩阚来回踱步,就司徒雷满不在乎。 一张烫金请柬摆到柴令武案头,欧阳询品着热茶,好笑地看着这帮监生患得患失。 柴令武挟着寒风进来:“怎么,一个个愁眉苦脸的,没饭吃咋地?” 易迩阚忧心忡忡地拿起请柬:“太学叫阵,邀书学十人,不拘博士、监生,到青云楼斗文。” 柴令武接过欧阳询滑来的热茶,轻轻啜了一口,不解地看着易迩阚:“那有什么?斗就是了啊!有人请吃喝,还不高兴吗?” 易迩阚急得直跺脚,侯德夫接口:“斗诗,我们都知道先生诗才惊人,就是游戏之作的‘齐鲁青未了’也是常人难望项背的。可是,太学这一次有备而来,人家不比诗作,比散文。” 世人常因唐诗的辉煌而忽略了唐散文,实际上大唐前后的散文也很出色。 魏徵、马周、傅奕的奏折、谏议,便时常以骈间散; 陈子昂的散文,也成为一个时段的代表; 李华、萧颖士、元结、独孤及、梁肃、柳冕崇尚文章劝世救俗; 后期有韩愈、柳宗元作领袖,又有李翱、李观、李汉、皇湜浞、刘禹锡、吕温、白居易等人为羽翼,散文之势大张。 难怪监生们紧张,这属于半官样文章,恰恰是太学的强项啊! 以太学的强项,来与书学斗文,何其无耻! 司徒雷淡淡地扫了一眼:“既然要师生一起,重点肯定是博士了。要相信博士。” 柴令武:我谢谢你啊! 谷漚 易迩阚焦急道:“最无耻的是,他们还请了算学马镇浪博士等十人为见证,要彻底践踏书学的尊严!”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我们五个,再挑五个家境差一点的,就当是打牙祭了。斗文的事,你们不用管,只记得吃饱喝足。” 欧阳询笑眯眯的点头。 这个学生要得,有好事会想着老夫。 …… 青云楼今天分外热闹。 有着“平步青云”的口彩,青云楼就不可能是个媚俗的地方,平日士子就多,今天更是云集于此。 国子监太学请了算学为见证,向书学邀战斗文,这可真是近期一大盛事。 这可是国子监内讧啊! 只要是对国子监稍稍有了解的,便不齿太学所为。 以你之长、击人之短,何其厚颜? 你怎么就不跟书学比书法呢? 哪怕是跟书学最差的监生比都行啊! 即便是屋外呼呼的冷风,也没能吹走士子们、官员们看热闹的心,甚至已经有人开了盘,也渐渐有人押注。 书学是不敢应战,还是硬着头皮出战、然后被太学摁地上摩擦呢? 时辰一点一点临近酉时四刻,众人眼里正充满期待,恰恰在最后一刹那,沉重的脚步才踏入青云楼的门槛。 柴令武看看四周满满的人群,扬眉笑了:“哟,想不到本博士颜面挺大的嘛,还有那么多文人墨客恭迎。吃好喝好啊!” 厅堂里响起哄笑声。 柴令武今天不管胜负如何,仅这出场就已经占了上风,让旁观者对他的风趣大生好感。 柴令武领着书学师生,到了既定座位,柴令武一声令下,全部坐了下来,开始快速且儒雅地用膳。 书学的监生本事再差,这套用膳的本事是绝对到家了。 马镇浪走了过来:“柴博士……” 柴令武扬箸:“食不言,寝不语。” 在围观者的嘲笑声中,马镇浪灰溜溜地回桌,硬是气得无心动箸。 可是,柴令武这话,谁也不能说不对啊! 但是,你们不是来受羞辱的吗? 怎么还有心思吃得下呢? 书学一席人吃完,几乎没有什么剩余。 这就是去柴家庄体验了三天生活的好处,至少对粮食是开始珍惜了。 马镇浪又来了:“柴博士,本次由我主持,太学向书学邀战斗文,项目是散文,书学没有异议吧?” 士子们纷纷议论。 呵呵,太学居然不斗诗? 大唐的诗风可是浓烈着呐! 有讯息灵便的士子,绘声绘色向旁人讲述着柴令武的诗作。 虽然只有一首全诗、两句残阙,却足够闪耀了,难怪太学会避开诗啊! 真丢人的,难道你太学监生写不出可以抗衡的诗,博士也不行吗? 还真不行,柴令武抄这二位,都是大唐诗之一道集大成者,少有人能与之抗衡。 所以,太学的行为虽然无耻了些,战略却是对的。 柴令武伸了个懒腰,举起一壶酴醾酒,对口而饮。 “请开始你们的表演。” 太学十人,九个监生,废如吴能,当然是不能写散文的,其中有三人堪为太学名生,依次朗诵了自己的作品,眼里满是骄傲。 除了司徒雷,其他书学监生都慢慢低下了头。 他们写不出这样的散文,却能感受对方辞藻的华丽。 差距,就像癞蛤蟆与天鹅那么大。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酴醾酒,放下酒壶,敷衍了事地击掌:“还有吗?” 山羊须的博士终于出面了:“吾乃太学博士牛逸群……” 柴令武冷不丁开口:“一群有多少?” 满堂大笑。 虽然拿人家名字取笑不厚道,可本就太学不厚道在先,也就无所谓了。 牛逸群面色铁青,直接念起了散文。 “天育万类,人含五情,行藏殊途,语默分绪。” “故有晏安荣利,入朝廷而风趋;脱落尘纷,遁精白以高卧。” “丁以情忘宠辱,迹尚真闲。” “陶潜屈身,系在彭泽;安石有志,终忆东山。” (出自杨慎矜《对吏脱帻判》。) 满堂喝彩声一片。 柴令武终于坐正,击掌,面带微笑。 凭心而论,这绝对是水准之上的散文,在当下几可入顶尖行列,难怪他们有信心挑战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剽窃 “不错,不错。”柴令武笑眯眯地评价。 牛逸群却感受到了一万点伤害。 这话,听上去就像师长鼓励自家后辈。 怎么就那么可气呢? 马镇浪笑眯眯地看着柴令武:“柴博士,太学已经展现了自己的风采,是不是该轮到书学了呢?” 太学师生都觉得,胜利一定在己方,目光自然是俯视状,神态也高傲起来。 柴令武微笑:“书学一般是习二王之法,学欧阳博士之楷书,仿陛下之飞白,监生们对散文疏于练习也挺正常的嘛……” 太学、算学的人一阵暗骂。 不会就是不会,说这么好听干什么? 搞得我们都差点以为,你书学监生高人一等呢。 柴令武傲然起身,听着泥石流系统传的消息,摇头晃脑地念道。 “伯夷颂。”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 “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 “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 “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 “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 “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 “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 “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 “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 “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 “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 “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作者:韩愈。) 柴令武念完,青云楼鸦雀无声。 这一篇虽然不是韩愈最出名的散文,却是极犀利的文字,以伯夷、叔齐宁死不食周粟的高洁志行,嘲讽随波逐流者,我行我素、卓尔不群的精神尽显无遗。 牛逸群的散文虽然辞藻足够华丽,奈何立意就不如柴令武,怎么比? 凭你太学有几篇散文,我就这一篇足够了。 “彩!” 不晓得是谁先喊起来,整个青云楼声震云霄。 大家都是读书人,能不能写这等文章不好说,品鉴能力却是有的。 谁高谁下,一目了然,容不得人弄虚作假。 太学师生垂头丧气,其实不用马镇浪宣布结果就已经一目了然了。 但既然当了见证人,就得公布结果。 脸再痛,也得忍着。 柴令武带着监生们起身,漫不经心地开口:“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鸣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 这一首《咏蛙》,不是后世广被人流传的、托太祖之名的伪作,而是明朝严嵩的版本。 大唐此时还有一首李世民作的《咏蛙》:“独坐井边如虎形,柳烟树下养心精。春来唯君先开口,却无鱼鳖敢作声。” 柴令武这诗,却刚好与李世民的诗相和。 事实上,说上天去,《咏蛙》的原版权都是李世民的,后面的人都是借用、改编。 而且,这一首诗,即便是改编者也都身份显赫。 一般人改编这诗,多少有点犯忌讳。 太学师生却被柴令武这首诗作镇住了。 不是因为诗作的霸气,而是因为柴令武的胆子。 敢那么明目张胆剽窃皇帝诗作的人,当世怕只有他一个了,惹不起。 …… 书学的人扬眉吐气,太学有点蔫头巴脑的。 算学……脸一抹,照样在外头昂首挺胸。 反正,我们就是个见证,谁输谁赢,关我什么事? 我又没吹黑哨。 老实巴交的罗忠戌根本不知道外头的动静,只是一直坐在寝室里,烤着火,着魔似的拨动算盘珠子。 一看眼前的试卷等级,瞬间让人无语。 区区普通四级,账房的入门标准而已。 谷扐 所以,很多时候你看到疯狂努力的人,大可不必盛赞他们,因为他们只是天赋不足而已。 以勤补拙,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柴令武推开他的寝室门,瞬间被浓烈的烟气呛得连连咳嗽。 掩上口鼻,柴令武循着算盘声冲进去,一把将罗忠戌揪了出来。 出了寝室,吹着寒风,罗忠戌打了个喷嚏,疑惑地看着柴令武与司徒雷他们。 “怎么了?” 柴令武没好气地打开大门,滚滚烟雾冲出了寝室。 柴令武踢了罗忠戌屁股一脚:“还问怎么了,看看这烟子,你是打算让自己中烟毒身亡,叫罗明府白发人送黑发人?” 罗忠戌认真地回应:“学生买的这是栗炭,不是石炭,没有烟毒的。” 柴令武怒骂:“你是不是傻?只要是能生火的玩意儿,管你是什么炭,生火后都有烟毒!再熬下去,你只能死!” 机灵的司徒雷早就溜了出去,将驻太学的太医署医工请来,为罗忠戌、柴令武把脉。 医工把脉之后,微笑道:“博士只是去救人,短期接触烟毒却没事。这位监生烟毒有点重,需要在通风处,再加一些保暖之物,吹上一个时辰也就缓过来了。” 罗忠戌准备返身冲进去,却被柴令武一手逮住了。 罗忠戌家没有狐裘,因为罗大宣在米川县就任,搞羊皮极其容易,故罗忠戌也有两件羊皮裘搁在寝室里。 柴令武甚至怀疑,罗忠戌那两件羊皮裘的材料是来自于掌柜婆姨。 侯德夫从寝室出来,一件油光水滑的狐裘扔到罗忠戌身上。 祭酒于志宁、司业盖文达闻讯赶来,眉眼里透着几分焦虑。 国子监里,最大的事是不能让人引着监生反朝廷,其次就是人命。 不管是被打死的、还是中了烟毒死的,祭酒、司业都难辞其咎。 听到医工的诊断,于志宁二人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 烟毒这东西,非人力可控也,每年长安城都会有上百人死于烟毒。 柴令武笑道:“其实这烟毒,也不是不可以预防。” 于志宁瞬间瞪大了眼睛:“柴博士有话就直说,为了保国子监师生的安康,便是花些靡费又何妨?” 盖文达颔首附和。 呵呵,换成以前只能纯吃朝廷拨付用度时,看你还能如此豪气不? “柴家庄当年就改造过屋子,在屋内造一个烟囱,把烟毒排出来就好。问题是,国子监的活儿,应该由工部来做,柴家庄可以出人指点一下。” 柴令武正色道。 国子监好歹也是朝廷的一个序列,自然不适合让民间的零工来施工。 出了问题,谁都承担不起。 其实吧,就这烟囱,柴令武还是可以吃一嘴的,毕竟蚊子腿也是肉嘛。 只是,柴令武现在财大气粗,柴家庄来不乏财源,这点小钱也就不放在眼里了。 飘了。 于志宁点头。 凭他二人薄面,工部段纶那里好说。 段纶三任工部尚书,贞观七年被免之后,应该是重新起用了。 柴令武吐了口热气,带着于志宁与盖文达进入公房,让阿融奉上茶汤,随后让他在一旁记录。 这就是极正式的上下官应答了。 “烟毒之事,每年有人因此死去,实乃大唐之损失,下官亦深觉痛心。因此,下官以为,当以书学、国子学、律学组成队伍,听从统一调配,到东西市、各坊宣传烟毒之事,让百姓多一点防范知识。” 不提四门学的原因是,四门学一般不与诸学交集,大家不熟。 不提太学、算学,原因还要说么? 于志宁、盖文达做出姿态,劝说了一遍柴令武,然后以柴令武的坚持,就这么定了下来。 提议是柴令武提的,这方面他还真有经验,又当过地方官,熟悉处理具体事物,当然得他来安排。 国子监,只铜排安排供沸水、膳食、材料的后勤工作就好。 国子学与律学得到这消息,喜上眉梢。 柴令武这个博士能处,有好事不会吃独食,能顾着同伴。 这事,肯定会让监生们辛苦一下,可这也是刷名望的好机会,日后出监、到吏部的吏部司选官时,此事肯定能酌情加分。 不要说监生,就是博士、助教,参与此事,日后的议叙也是有便利的。 太学监生眼巴巴地看着吴能与牛逸群,算学监生幽怨地看着马镇浪。 好吧,别人家都吃肉了,我们连点肉汤都吃不到。 同为国子监生,为何差异如此大? 牛逸群与马镇浪憋着一肚子火,找上了司业盖文达。 盖文达的回答让人无奈:“这事,当时我与祭酒就劝过柴博士,要一视同仁,奈何柴博士说,只需要这点人手就够了。这不是连四门学都掺和进来吗?” 牛逸群、马镇浪更窝火了。 提什么四门学,谁不知道四门学一直以超然象外的姿态,疏远着国子监其他各学? 归根到底,就是柴令武不带他们玩! 让你斗文,让你摆阵,且一边去! 第一百四十六章 国子监在行动 风虽寒,西市依旧人来人往,比肩继踵。 柴家柜坊外头,背靠柜坊墙壁,两侧竖起板子,卡扎实了,挡风。 桌椅一应俱全,还贴心地奉上茶汤。 国子监生们享受这样超高规格的待遇,原因只有一个,带队的博士柴令武是柴家柜坊的主人……之一。 柜坊的所有权将会是柴哲威的,但柴令武多少会有一点分红。 这是给柴令武留的一条后路,万一折腾失败了还有个地方混吃等死。 当然,至少现在的柴令武是看不上这点的。 凭他在柴家柜坊大主顾的身份,要这待遇也轻而易举,因为柴令武向柜坊灌输了“主顾就是饭碗”的理念。 至于说上帝,抱歉,此时的景教还没入大唐,没人认识他。 更别提后世的“上帝”们,到了信用卡还款最后一天,死活还不进贷款而逾期;莫名其妙地背上一笔贷款;某酒上亿的资金不翼而飞。 柴令武后来才想明白,在这个行业里,“上帝”这个词,往往意味着“送你见上帝”。 易迩阚扯着脖子,以身边的罗忠戌为范例,一遍又一遍地向过往的行人讲解烟毒的危害与预防,那怕因此驻足的人少得可怜。 易迩阚喉咙有点沙哑了,又轮到罗忠戌自述。 在书学里,他二人的倒是颇得博士欢心,奈何性子有些腼腆了,要改。 但凡公门官吏,你看看有几个腼腆的? 性子越圆滑,上升得越快;真正埋头干事的,一辈子扎根于此吧。 柴令武非要拉他俩出来磨砺,这叫关爱。 同一组的国子学监生与律学监生听了一阵,各自去旁边开始找人解说了。 要是连这种程度的考验都过不去,以后怎么为父母官、怎么牧守一方? 国子学的助教很年轻,看上去与柴令武年龄相当,序齿之后,柴令武才知道,对方竟然真的只比自己大一岁。 这就很灵性了。 国子监助教听起来不怎么样,细算下来也不得了。 从六品上的官职,与柴令武之前的河州治中、上县令平起平坐,只比博士低了两个品阶而已,福利待遇不用说,只这履历就相当惊人了。 不是每个人都有柴令武的背景与资历。 唯一的问题是,这个助教的职位是个兼职而已,人家的本职是门下省典仪,从九品下的官,一如柴令武当初。 “我跟你讲,当初我也是从九品下的县尉,那叫一个苦哟,与那个监生的阿耶守着民夫筑城……” 柴令武根本没有因为对方官职太小而变脸,而是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 门下省典仪的具体职责,按《新唐书》的说法,是掌赞唱及殿中版位之次。 “忘了,失礼了,却未请教助教高姓大名。” 讲嗨了的柴令武终于回过神来。 助教微笑叉手:“下官李义府。” “因文章被剑南道巡察大使李大亮李公举荐的李义府?” 柴令武忍不住惊讶了。 李义府笑容里隐约有几分得色:“不意些许微名,竟入柴博士之耳,下官不胜荣幸。” 现在的李义府,还是那个脊梁挺直、心存正气的好青年,不能与后来脊梁被压弯、道德扔地上、行事没底线的不法之辈相比。 否则,他不可能连连被李大亮、刘洎、马周等人举荐,更不可能被李世民任命为李治的太子舍人。 可是,这样一个品行优良的人,为什么到了高宗时期就判若两人了呢?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柴令武微笑:“听说李助教诗才极好,不知近日可有佳作共赏?” 李义府腼腆地笑了。 因为李义府几乎总是带着笑容,所以后来被人称为“笑里藏刀李猫”。 “倒是有一愚之得,正要请博士这等大家斧正。” “大家”这个名头安柴令武身上,略略有吹捧之嫌。 虽说《将进酒》的名声不小,但柴令武也就这一首全诗而已。 “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自怜回雪影,好取洛川归。《题美人》,请博士品评。” (又名《堂堂词》。) 柴令武拍案叫绝:“以月为团扇,以云为舞衣,非天仙何邪?顾影自怜,何等美妙!此诗,虽一字不能改之!假以时日,庙堂之上,当有助教一席之地。” 李义府得意地抚须,矜持地摆手,俊朗的面容隐隐发光。 这首诗,即便是以李义府一生来看,也是上上之作,与李杜相比也不落下风。 只不过,因为李义府的名声所累,这诗的流传范围并不广,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避开此诗。 …… 东市,司徒雷带着人,扯着嗓子大吼。 谷砓 平康坊、宣阳坊、亲仁坊、永宁坊…… 侯德夫带着国子监生一路宣扬,连万年县衙门都没放过。 国子监的名头是极好使的,上到官吏、下到城狐社鼠,即便是不愿意襄助,也只能老老实实缩一边去。 国子监生的背景,贡监不好说,每一个荫监的背后,都是区区游侠儿、泼皮惹不起的存在。 更别说国子监生腰间都挎了横刀,真打起来,城狐社鼠未必敢下死手,监生们却完全肆无忌惮。 即便不理亏,你猜猜官府会打谁板子? 书学有侯德夫这个背景大的,你觉得律学、国子学有没有更大背景的监生? …… 太极殿。 李世民收下于志宁的奏折,认真看了一遍,回头再看了一遍,随手递给内常侍威行,示意转交尚书左仆射房乔。 房乔看了一遍,迅速往下传递。 几名重臣阅毕,高俭颔首:“老臣以为,国子监此次行事,用出家人的话说,叫功德无量。吏部会将此次参与的人员记下,吏部司、考功司将据此提高评议等级。” 李世民微微颔首。 在其位谋其政,高俭所言,理所当然。 长孙无忌张了张嘴,想挑点刺,却发现竟然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 房乔嘉许道:“自从许祭酒与盖司业赴任后,国子监风气大为好转,如今更能为国为民奔波,不负教书育人之责。” 刚刚接任了礼部尚书的王珪举笏:“臣有一点小小的疑问,为什么只有国子学、律学、书学?太学、算学、四门学呢?” 国子祭酒于志宁唇角扬起一丝无奈的笑容:“此次发起、主事的,是书学博士柴令武。” 后面,不用再说了。 李世民苦笑摇头:“这个混账。” 大家都知道原因是什么,四门学与书学素无交集,太学、算学与书学不睦,柴令武凭什么要关照你? 但是,连一丝掩饰都不做,这样真的好吗? 长孙无忌突然轻笑:“说到柴令武,臣倒是听说,在青云楼,柴令武作了一首《咏蛙》。独坐池边似虎形,绿杨树下弹鸣琴。春来我不先开口,谁个虫儿敢出声。” 长孙无忌的话说完,朝堂上诡异地沉寂下来。 李世民的《咏蛙》是尚为天策上将时,意气风发之作。 柴令武的诗,仅从文字来说,有抄袭之嫌;从身份来说,有僭越之嫌。 究竟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也只是李世民一念之间的事。 李世民忽然一笑:“小儿辈也敢肖舅为诗?贻笑大方!” 殿中瞬间轻快了许多。 李世民一言,定了调子,这就是外甥模仿娘舅的诗作,写得还粗鄙了些。 这样一来,自家人的事,就不要拿到朝堂上说了。 长孙无忌附和着笑了笑,却暗暗恼火。 好不容易逮到可以下绊子的机会,出一口恶气,顺便两袖金风一下,哪晓得妹夫还是很维护他这个外甥的,轻描淡写的一句就揭过了。 偏偏自己不能再穷追不舍了,否则在陛下心目中的地位下跌,落下一个“心胸狭窄”的印象,对前景会大有影响。 太子率更令欧阳询微哂:“说起来,当时老臣也在场,柴令武还作了一篇《伯夷颂》,文出四座惊……” 除了程知节之类的武将,文臣对雄文都极感兴趣,待欧阳询口述了一遍,满殿“彩”声。 或许各人欣赏的品味会有差异,但这篇散文,诸公可以认为自己能与其并肩,却不能昧着良心说能超越过去。 魏徵细细品味:“还别说,以柴令武独行特立的性子,真是言由心生。” 朝堂上顿时一片轻笑。 论特立独行,满朝上下真没人比得上柴令武。 李世民将诗与散文对照一下,心底那一丝不悦烟消云散了。 这个混账向来不太讲规矩,特立独行么,真是没错。 “敕:国子监书学、律学、国子学,心系黎民,可为大唐表率。雍州、长安县、万年县应出动官吏、差役、白役协助,尽快将预防之法推广。”李世民吐了口气。“工部司,在冬至前将太极宫、各官衙、各大臣府邸都安上烟囱,并将此法向民间推广,命名‘博士烟囱’。” 李世民这是在借机施恩。 各位爱卿,朕是想着你们的,干活卖力点吧,别磨洋工。 侍御史马周出班举笏:“臣以为,当先修大安宫。” 李世民的笑容一滞。 -完犊子咯,居然忘了提大安宫,幸好马周提醒,不然得有多少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骂不孝呢。 “爱卿言之有理!朕赏你酴醾酒五十坛。” 赏马周酴醾酒是因为他的消渴症,再加上马周的不良嗜好,几乎是酒葫芦不离身,就连上朝也必须带着。 经常喝着的人,柴令武配制出来的烧春绝对不适合他,怕醉了不省人事。 还有,烧春半年后上市,酴醾酒的市场就没有那么好了,良酿署的酒,到时候也没有必要酿那么多,得赶紧消了库存。 第一百四十七章 孝 柴家庄的琉璃作坊外,锣鼓喧天,庆贺柴火他们第一批自主操作、符合柴令武标准的素净琉璃出炉。 平板的、凹凸的;透明的、磨砂的;瓶状的、盘状的,应有尽有。 这一次,没有再发现钱了。 给匠人送别的百缗,给柴火他们每人五缗,可都是柴家柜坊的折子。 至于说匠人要回祁县,可以通过太原王家的柜坊换成他家的折子,再回祁县使用。 太原王家的柜坊,又再与柴家柜坊交换单据、结算财帛就是了。 这一点,与后世大同小异。 不是柴令武不想留这匠人,是没法留,人家的家眷还在祁县,自己还是王氏的一员,不可能改换门庭的。 就是烧制所需的石英、长石等原料,还得通过王家掌控。 倒不是匠人没教柴火如何识别区分其中的含量、选择适用的原料,只是柴火初上手,指望他一来就担此重任,不现实。 送走匠人,半边磨砂的素净琉璃开始生产了。 柴令武总觉得别扭,还是改回了“玻璃”的名称。 大安宫几个大殿的窗户,柴令武让将作监帮忙测了一下,得到准确的尺寸,让柴火做模子,生产小半边磨砂的玻璃。 这个时代生产玻璃,都是事先做好模子倒进去。 根本原因,是切割、打磨困难。 钻石这东西,古已有之,但因为中华大地是贫钻石区域,能弄到的钻石不多,主要靠从天竺过来的商贾弄来。 大唐对钻石的需求量并不小,造陶、造瓷、切割琉璃,都需要这东西。 民间有句俗语,“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钻石,此时的标准名称是金刚石。 虽然柴令武也去西市淘了几颗金刚石回来,让柴火他们当切割工具,可是,不切总比切割好。 再说,切玻璃那个噪音,真心受不了,刺挠得心里难受。 麦杆垫了又垫,麻布裹了又裹,才用马车将几车玻璃拉到了大安宫。 将作监少监阎立本,带着百工监数十名工匠候在戢武殿外头。 见到柴令武,阎立本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上艰难地挤出一丝弧度。 “柴博士,本官也擅画。” 将作监少监是从四品下,比柴令武高得多。 而阎立本也是极骄傲的性子,能给柴令武笑脸,实在是破天荒了。 柴令武想了一下才明白,阎立本的意思是,他也如兄长阎让一般擅长画作,别用阿堵物请他,拿烧春精品就行——哪怕眼下只是个承诺。 对于阎氏来说,经历了数代的富贵,钱在他们眼里真是阿堵物,看不起,还是美酒有吸引力。 “以后会来叨扰少监的。” 柴令武轻笑。 好嘛,以后书画都不愁了。 工匠抬了一块符合尺寸的玻璃,迅速安放到早已布置好的卡槽里,封口、涂胶,动作一气呵成。 柴令武只能感叹,专业的就是不一样。 李渊在殿内,看着窗户纸被明亮的玻璃替代,殿内的光线更充足一些,满是褶子的老脸露出了欣慰的笑意。 尤其是下方齐人高的位置上,磨砂就更让李渊满意了,这充分保证了阴私不被窥探。 谷忞 柳宝林牵着李元婴,微笑着看百工监安装玻璃,轻声说:“这个柴二郎,确实很有本事。但本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外孙有良心。” 李渊的笑容微微收敛。 那么多孙子、外孙,除了时节会随着耶娘过来拜一拜之外,谁比得上柴令武? 那些人过来叫迫不得已,敷衍而已。 看看柴令武,人家做事,需要别人提醒吗? 玻璃的事,李渊压根就没提过。 李渊把柴令武叫进来,让柳宝林煮茶汤,祖孙慢慢聊了起来。 “外祖知道,你这个琉璃作坊刚刚立起牌子,还没挣钱。”李渊无限感慨。“你能想着外祖,外祖就知足了,不能让你赔钱。” 柴令武轻轻摇头:“外祖不用担心,戢武殿的玻璃,是外孙的一点孝心。” 殿外传来幽怨的声音:“阿耶就不要替这小滑头担心了,他现在收钱是一万缗一万缗的收,比朕都阔气。” 李世民慢慢踱了进来。 柴令武立刻回嘴:“皇帝二舅冤枉我!你富有四海,如此是我能比的?” 李世民冷笑:“屁的富有四海!真是那样,打突厥,朕何须向皇后借三十万缗?” 柴令武笑嘻嘻地回应:“太极宫后宫,东海、南海、西海、北海一应俱全,可不是富有四海么?” 李渊拍着桌子大笑:“可不就是富有四海么?没毛病!” 李世民哑口无言。 从这个角度来说,柴令武真没错。 “这玻璃……是这名称吧?如果太极宫全部安上,靡费不少吧?”李世民还是心动了。 光线不足,太让人头疼了。 蜡烛什么的点多了,燃烧所产生的气体会微微熏眼睛,哪如这自然的亮光呢? 更重要的是,厚实的玻璃代替了薄薄的窗户纸,屋内应该会更暖和些。 柴令武笑笑:“再多也比频繁换窗户纸强。而且,有这玻璃,魑魅魍魉在外头的举动……” 柴令武并没有指望着靠玻璃挣大钱,这不现实。 性价比不超过窗户纸,你凭什么取代窗户纸? 要取代,价位就不能太高,否则有碍推广。 所以,利润肯定会有,但不会有想像中的那么丰厚。 但是,这不是重点。 费尽心思从祁县王家薅来的作坊,仅仅是为了卖玻璃,也太大材小用了。 李世民颔首:“说得是,朕让阎少监好生计算一下。朕得说说你,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你去与人斗什么文!斗文就算了,你还剽窃我的《咏蛙》。” 李渊瞬间紧张了:“柴令武你这小混账,这种帝王诗也是你能抄的?真要算起来,拿你下狱没问题。” 柴令武挠头:“谁让皇帝二舅写得太有气势了呢?一时没忍住,借用了。” 李世民呵呵笑了。 没脸没皮的东西,一时没忍住! 李渊点头:“对,不管谁问,就说是跟二郎学诗,向他致敬。” 咦?为什么这个说法听上去很耳熟? 第一百四十八章 天可汗 十一月初一,晴,无风。 太史局承务郞李淳风,将今天定为黄道吉日,称诸事皆宜。 太极殿内,龟兹、于阗、高昌、焉耆、突厥各部一齐上疏,尊大唐天子为“天可汗”。 美中不足的是,原本大唐扶持起来的薛延陀,使臣乙失拔灼却沉默不语。 这表示,薛延陀不愿意承认,大唐就是镇在头上的婆婆。 程知节豹眼瞪起,大有拧断乙失夷男家小崽子脖子的架势; 薛万均、薛万彻、薛万备兄弟怒目而视,只待朝廷一声令下,便要请缨为征讨薛延陀之先驱。 李世民微笑摆手:“今天先不谈此事,朕请诸使臣与众爱卿到太极殿外一观。” 太极殿外,空旷之地,柴禾堆积,其上是一些木屑、麦杆之类的东西。 柴禾的一侧,是一个三尺宽的架子,上面是一块如冰雪般纯净的物件,略似镬,底半圆。 魏徵上前一步启奏:“陛下不可玩物丧志。此物虽巧,于治国、济民、抚军无大用,请陛下如当年段纶进巧匠杨思齐旧例,斥责之。” 老喷子真会上眼药。 陛下,你当年对你家姐夫段纶下手过分了,如今你外甥这里几乎是一模一样,不下狠手怕是厚此薄彼哟。 李世民含笑:“且观之。” 意思就是,我这啥都没显露出来,玄成你个老喷子能不能先闭嘴? 柴令武在架子前,看到李世民颔首,示意旁人走开,自己牵动绳索,调整了物件的角度。 上到诸臣,下到使臣,尽皆茫然,没看懂柴令武此举有何深意。 于阗使臣尉迟伏阇信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一声惊呼。 柴禾顶端,覆盖木屑、麦杆之处,竟然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在这个时代,这就是神迹! 没有人能说通其中缘由时,“神迹”就是最大的解释。 原始的自然崇拜就是这么产生的。 然后,大家看到慢慢起了火星子,火势渐渐变大,将整个柴禾堆点燃。 大唐,竟可以向烈日借火! 熊熊烈火映射下,尉迟伏阇信率先拜道:“参见天可汗!” 龟兹、高昌、焉耆、突厥各部先后跪拜。 乙失拔灼叹了口气,知道此时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只能伏身而拜:“薛延陀请陛下加‘天可汗’尊号。” 目瞪口呆的魏徵回过神来,收回了目光,向李世民请罪:“是臣妄议了,请陛下降罪。” 这脸打得太快,魏徵喷出的唾沫都没干呢,奇迹就出现了。 好吧,在魏徵这种人眼里,这种奇迹也并不是不能接受。 毕竟他是道士出身,符箓自燃、赤手下油锅这类的东西未必会,却不至于一点都不知道。 可借着这奇迹,让薛延陀低头,这就很有意义了。 魏徵是喷子,不是傻子,面对这样的结果,再去讨论柴令武的手段,就落了下乘,索性认错。 李世民故作大方地摆手:“爱卿也是忧心国事,不过是急切了些,无妨。” 千年铁树开花! 魏徵这个老喷子主动认错了! 朝会散了,各国使臣退去,大臣们渐渐离开,朝堂上还余了李世民、李淳风、柴令武。 李世民饶有兴趣地盯着柴令武:“这个东西是怎么能生火的呢?” 糊弄别人当然要说神迹,可在皇帝眼里,这东西应该别有一番道理。 皇帝不需要明白其中的具体原理,可大致的理论得知道,免得自己日后也被人糊弄。 至于说李淳风,就纯粹是因为求解之心了。 毕竟,除了官身,人家还是道士、数学家、天文学家、易学家。 柴令武伸手比划了一下:“道理很简单,日光晒到身上,我们能感到暖和,就说明日光其实携带有热量。这个凸透镜,无非是把散于一片区域的阳光聚焦到一个点上,所有的热量聚集到一起,温度就急剧上升,在这个点上的可燃物就会着火。” 李淳风叉手:“陛下,此凸透镜,可否赐与太史局研究?” 李世民颔首。 柴令武也不在乎这东西。 “其实还有更好玩的,冬日用底部凹陷的水壶,装了沸水置于冰上,水冻结之后就是一块冰凸透镜,同样可以取火哦。” 以冰取火,在清朝就有人试过了。 李淳风拱手行礼。 李淳风这是纯正的道家礼仪,以他身兼官、道的身份,寻常是不用道家礼的,用了则表示他很重视此人。 柴令武看着李淳风与自己外貌相当的模样,很想问一句道长贵庚,却知道这很不礼貌,只能咽下了。 僧不言名,道不言寿,这是忌讳。 僧人因为出家要抛弃俗家姓名,所以问名字很不礼貌,一般都只问法号。 道士出家,主要是追求长寿、超脱,问年龄当然不合适。 反正,柴令武隐约知道,李淳风比自己大个十来岁的样子。 看看人家几乎不会改变的模样,柴令武只能表示羡慕。 谷月 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已经变得油腻了,李淳风还嫩得出水,就像林某与郭某一样? “承务郞,你收徒弟不,我想随你修个道。” “道长,我与道家有缘。” “道长,教教我怎么跃下数丈崖子而不伤吧。” “道长,可以赐我道号‘绝绝子’吗?” 面对柴令武的言语攻势,李淳风掩面而走。 无量寿福,贫道就不该招惹那个孽障! 柴令武无奈地离开太极殿,暗暗腹诽李淳风这个道士不讲究。 拿了我的凸透镜,不应该顺势将我为奇才收入道家,再来个“绝绝子”、“无语子”之类的道号吗? 拒绝了耶耶这号奇人,将是你道家最大的损失! 信不信我投你对头佛家去? 想想佛家戒色、戒三荤五厌,尤其是戒肉食,柴令武忧伤地觉得,还是算了吧。 哎,前景堪忧啊! 让李世民下诏,准自己不婚? 呵呵,现在的柴令武全看明白了,皇帝二舅就是纯粹在逗自己玩! 什么许不尚公主,我呸! 李明英从角落里跳了出来,手上的食盒在摆动,脸上的笑容在洋溢。 “柴令武,我学了做馍,尝尝!” 揭开盖子,热气腾腾的馍泛着麦香味,柴令武咬了一口,淡淡的甜味在口腔内回味。 馍其实就是蒸饼在北方的别称。 柴令武吃完了馍,看着李明英得意摇摆的身形,突然觉得有点疑惑。 好像,李明英的声音更细腻了许多。 好吧,也许这就是宦者的共性。 可是,怎么感觉胸膛似乎不怎么平,是胸肌练出来了吗? “公主?” 柴令武疑惑地叫了一声。 李明英扭头,左顾右盼:“哪有公主?别胡说!” 看着柴令武百思不得其解地走出太极宫,李明英顽皮地吐了吐舌头。 略略略,大笨蛋。 人家没骗你哦,谁让你笨来着? 不是每个皇女,都有了公主的封号。 …… 国子监,书学。 以司徒雷为首的一群狠人,身下没有椅子,扎着马步书写《九成宫醴泉铭》,虽双股战战却依然坚持。 这个时候,应该配上一曲《将军令》。 柴令武满意地颔首。 学书法不能学出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上马提刀、下马提笔,这不是很好么? 即便不投笔从戎,至少让他们养成炼体、书法两不误的习惯,也是一件好事。 罗忠戌、易迩阚这一类身体弱的,当然玩不出这高难度的活,也就是练练悬腕、悬肘之类的。 侯德夫在一旁,挥毫疾书。 满长安城宣传烟毒一事,让书学、律学、国子学受到朝廷认可,吏部的吏部司、考功司提高的当日监生的评判等级,对大家而言是一件振奋人心的事,也是很有前途的事。 对侯德夫而言,这件事的意义更非同寻常。 自己苦苦追寻的人生目标,可不就有了么? 看着一个个茫然无知的百姓,全面接受了自己灌输的理念,侯德夫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升华了。 做一个知识的传播者,不是很好么? 即便是功利心颇重的阿耶,也对此极为赞同。 为此,侯德夫一版又一版地修改自己的计划,从赈灾到教授百姓讲究洁净,可谓五花八门。 这也正常,哪一个满怀热情的青年,不希望自己能为世界作出一番贡献呢? 柴令武看了几篇,微微摇头:“动机、大方向是对的,细节上却差远了。比如说让百姓爱洁净,这事应该因势利导。” “当初我在米川县,一个羌人的村子,叫比隆,以养牛马为主,村中的道路上时常有牛屎马粪,他们都习以为常了。” “可是,我让他们种秦椒挣钱之后,他们村中的道路就干干净净的,牛马拉到路上,立刻有人铲回去堆肥。因为,粪便发酵过后可以肥田,可以让秦椒收成更好。” “至于赈济,你欠缺的太多,还是日后随我去亲眼目睹,再写计划,免得纸上谈兵。” 侯德夫眼睛一亮。 对哦,博士不可能永远在国子监,牧守一方,然后成为朝廷大员,进入朝堂,这才是他应该走的路子。 那么,自己随博士去地方上,应该能开拓眼界了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流民 天气渐冷,安化门外却聚集了五百余流民。 历朝历代都头疼的流民。 作为个体的流民,卑微而渺小,一个小浪头就能拍得没影了。 作为一个群体的流民,是帝王将相都得认真对待的存在。 你不让他们活,他们就能让整个世界震颤。 过所不是问题,受了水旱之灾,你官府还不许人异地就食咋地? 五百人的衣食,相对鄜州三川县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对于雍州繁华之地,不值一提。 李泰虽是雍州牧,具体事务却是别驾在负责。 虽然李泰身上的官职不少,但只是虚受而已,并非如李承乾那般有实权。 雍州别驾在清明渠旁边划了块地,随后遣人看管他们,给了些木材、被褥、粗麦,也就置之不理了。 朝堂上,极少有人提到这些流民。 即便是在多数以“仗义执言”著称的御史眼里,流民,大抵不算人的。 倒是李承乾以此取笑了李泰两句:“你鄜州的百姓当流民,来你雍州就食,说起来真奇怪啊!啧啧,鄜州的义仓呢?难道连这点百姓都养不了?” 这话一点没错。 鄜州大都督是李泰,雍州牧也是李泰,可不就是李泰背锅么? 一些朝臣轻笑。 这事,说起来委实滑稽。 吏部尚书高俭的脸却沉了下去:“太子殿下言之有理,鄜州的义仓呢?难道一粒粮食都没有了?” 李世民怪异地笑了:“左监门卫去问过流民中的长者,回答是:鄜州有粮,陈粮。” 房乔觉得奇怪:“既然鄜州有粮,哪怕是陈粮,好歹也能果腹啊!” 李世民嘎嘎怪笑:“可是,玄龄啊,陈到有糠酸味,煮出来狗都不吃,你觉得百姓不来长安能去哪里?揭竿而起么?” 监察御史枊范举笏:“臣愿带察院骨干赴鄜州彻查!” 李世民痛心疾首地长叹:“查不尽啊!即便是雍州的义仓,同样存在以陈粮换新粮的行径,这天下有多少粮仓经得起细查!大唐立国才多久?天下承平才几年?人心竟崩坏到这地步!” 枊范沉默了一会儿,直起身板:“臣,察院枊范,恳请陛下派一卫跟随察院诸监察史,奔赴大唐各地彻查义仓、常平仓。” 李世民黯然,许久蹦出两个字:“会死。” 枊范坚定的应道:“回到察院,臣会与同僚分说此事,有顾忌的,调出察院也就是了。监察御史、监察史,当为大唐捐躯,纵百死,亦不悔。” 世上总有那么一些为了理想、为了信念奋战的人,或许世人未必能理解,却不妨碍后人敬重他们。 国子监祭酒于志宁淡淡地启奏:“我国子监书学博士柴令武,已然携带两口镬、一车粮食、肉菜前去清明渠旁,身边三百监生相助,要去安置流民了。” 满朝不解。 雍州别驾不是已经安置过了么,柴令武怎么还要出手? 于志宁微哂:“柴令武对监生侯德夫是这么说的:雍州那能叫安置流民么?养猪都比这强!看看本博士怎么带你们安置!” …… 清明渠旁,侯德夫捂着鼻子,恶心地看着东一团、西一滩地散落在地上的粪便。 难怪博士说养猪都比这强。 柴家庄的猪圈,确实比这干净爽利。 三百监生,人手一根枣木短棍,抽着这些到处便溺的流民,让他们的青壮将所有粪便清理干净,再去下风处挖出两个茅坑,捡石块垒起作为外墙,并再三警告,男左女右,所有人不许随地便溺,抓到,不分男女老幼,腿打折。 这样蛮横的命令,当然只有柴令武才说得出来。 雍州司仓参军看着一下就干净了许多的场面,叹了口气。 看看人家这担待,区区国子监博士,搞得比雍州刺史还负责。 自己能放粮,可自己敢指挥人抽流民么? 不敢。 流民大抵是不敢反抗的,可万一呢? 流民那里服从了,结果有人弹劾虐民呢? 要知道,做实事,从来是多做多错、少做少做、不做不错。 不然你以为越来越多的官油子是哪里来的? 柴令武的大镬煮上香喷喷的新麦子,其中还掺了一定数量的盐、臊子肉、莱菔,瞬间流民们再没有意见了。 这帮官爷,虽然凶了点儿,却是真心为流民好。 当然,麦子是没有脱壳的。 赈济,不等于把他们当大爷供起来。 “手洗干净!先少后老,先妇后壮。按顺序来,谁想乱来,仔细棍子!”柴令武坐在椅子上,手中的枣木短棍左右摆动,样子格外的凶。 不凶一点不行,流民这个群体,脱离土地的时间短一些还好,时间长了,极难管束,你给三分颜色就敢开染坊,偏偏除了一条烂命,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人,一旦活到了毫无忌惮的地步,甚至可能比凶兽更可怕。 小孩子也要排队,从小到大,每人一碗黏稠的粥,吃得几个妹娃子眉开眼笑的。 其后是老人。 一名老者端着粥走到一旁,细细嗅了一遍香味,眼中滚下两滴热泪。 谷鳁 “是今年的麦子!今年的麦子啊!” 柴令武倒不是成心优待他们,只是酒坊那里才买了许多的麦子,自然先拉了用了。 至于说新粮与陈粮之间有价差…… 都决定用自家的粮食赈济了,还在乎这点小钱么? 流民们放下碗,诚心实意地向柴令武叉手。 柴令武回了一个叉手,并没有起身。 不是不尊重人,是柴令武承受得起这个礼。 给了好粥,柴令武的话就被奉为圭臬了。 “看看你们这房子搭得乱七八糟的,要是走水了,逃都逃不出来!别个不拿你们的性命当回事,你们不能不将自己的小命当回事!” “全部拆了,并为整整齐齐的三个直排。” “有身体不适的,全部聚在一块,与正常人隔绝,以免将时疫传给其他人。不要心慌,本博士已经延请了太医署的医工,稍后会为你们诊治,没有大碍的,可以再与家人一起。” “但是,别怪本博士丑话说前头,真有时疫的,老实呆着。治得好,是你的幸运;治不好,是你的命。” “若是得了时疫还执意要与其他人接触的,休怪本博士刀下无情。” 柴令武随口吩咐。 罗忠戌补充:“博士之前在河州、鄯州、吐谷浑,可是杀了不少人的。” 流民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名老者出列:“官爷是为小民好,我们一定规规矩矩,绝不添乱。” 旁边的侯德夫眉飞色舞地记录着。 难怪博士嫌弃自己的计划书! 果然是自己肤浅了,博士脱口而出,就是最实用的办法啊! 与之相比,自己的计划书,擦腚都嫌硬了。 “小心!小心!” 泥石流系统的警报声骤然响起。 柴令武不动声色地起身,微微挪了两步。 身后的安化门方向,二十骑疾驰而来,身上披赤色披风的,是兵部尚书侯君集。 从马上跃下,侯君集几步迈到侯德夫面前,上下打量了一遍,见没有什么事,终于舒了口气。 “阿耶,你怎么来了?” 侯德夫有些不高兴。 这个阿耶,怎么总拿自己当小孩子看! 侯君集看着部曲纷纷下马,隐约护住周边,才长长地吐了口气:“你不知道,每次有流民,都是最危险的时候。流民不稳定,随时可能哗变,这只是一方面。” 柴令武接口道:“另一方面,流民中最容易混入异国、有心人的探子,随时可能暴走捣乱。” 侯君集白了柴令武一眼,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 知道你还带我家大郎来? “下面,听我号令,以家为一组,各组之间互相辨认,是否认识。然后,再按原先的村组合。” 除了三百持枣木棍的监生,后面这二十骑横刀出手,看起来不惮杀人,凶神恶煞的。 即便再不情愿,流民们也开始挪动脚步,一家一户、一村一寨地归建。 回归了原先的建制,流民们的心渐渐找到了归属感。 场上,孤零零的两个人眼里现出一丝绝望。 侯君集的部曲操刀将他们团团围住,只要他们铤而走险,活不过三招。 柴令武轻笑:“现在,告诉我,你们来自哪里?” 一名汉子叉手:“官爷,我们来自鄜州三川县堡堡塞。” 旁边,一名归建的老汉呸了一口:“官爷莫听他胡说,小人原先是三川县的一名里正,从未听说过堡堡塞这地名!” “口音也不对!”几名婆姨叫道。 你一言我一语,坐实了这两名汉子从泾阳才混进来的。 柴令武第一次觉得,泥石流系统那么给力。 “哼哼,你才知道!” 泥石流系统傲娇地回应。 两名汉子对视一眼,从怀中掏出一截口子磨得锋利的破瓦片,互相朝对方脖子抹去。 人栽倒,血喷涌,身子抽搐。 侯君集的老脸抽了抽。 是死士。 本来鄜州的流民就已经是大事一桩了,再加上死士,陛下雷霆震怒之下,不晓得要死多少人啊! 即便是几乎没有过良心的侯君集,也提前为这些人默哀。 “大郎,这些部曲留给你,阿耶要进宫面圣!” 侯君集飞身上马,赤色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第一百五十章 他们,竟敢! 流民们有了主心骨,做事的效率高得吓人。 但凡有点伤风感冒的,全部自觉站了出来,接受太医署医工的诊治。 所有的木板房,全部拆开,按柴令武规划的三排来建,除了技术不到位,稍微有点偏差外,其余的都达到柴令武的要求了。 本来柴令武还有些诧异,后来想想好多地方建屋搭舍都是农户自己动手,从来不去外头找泥瓦匠,顿时释然了。 这年头的农户不易,还得兼修多项技能。 那边的雍州司仓参军早已没脸呆了,灰溜溜地带人撤进城去。 反正柴令武的镬一摆,压根没人愿意来啃雍州没滋没味的陈粮,何必自取其辱呢? 然而,仅仅柴令武一家赈济,有点势孤力薄了。 “博士,我们煮一轮,也只够最多二百人食用。”临时管账务的罗忠戌有点挠头。 五百人等着吃饭呐! 柴令武微笑不语。 安化门处,车轮滚滚,十辆马车到位,十口大镬一字排开,一袋袋麦子倒入镬中,与柴令武一样,加盐、加臊子肉、加莱菔,掺入干净的清水,下方的石炭引着,“啵啵”的滚粥声引得不远处的流民探头。 原以为雍州赈济撤走之后,他们得少吃一点了。 现在看来,未必? 柴令武懒洋洋地敲着椅子扶手:“李崇义,讨了婆姨之后,你越来越滑头了。” 从一群部曲身后探出头来的,正是胖了一圈的李崇义。 李崇义走出来,照着柴令武胸口就是一拳,惹得旁边的莫那娄捷瞪起眼睛,柴令武赶紧摆手。 提醒慢了,这个憨憨是真会动手的。 “你这护卫不错呀。”李崇义眼睛一亮,随后又黯淡了。“可怜耶耶天天在宗正寺混日子,天天有力无处使,腿也粗了、腰也圆了,连家里几个胖妾都支撑不住了。” 柴令武一口老血喷了出来。 胖妾,丫口味怎么如此重? 李崇义的部曲奉上一个大号椅子,他一屁股坐上去,可怜的椅子在“咯吱”地呻吟。 “你一个婆姨都有不起的老光棍,当然不懂……” 柴令武表示,受到了致命重击,在后世,这可是嫩得能滴水的小鲜肉年纪啊! “胖妾有三好,在下为褥,在上为被,在侧为屏风。这都不懂!” 李崇义以一个已婚老男人的身份,嘲笑了一下单身狗柴令武。 河间郡王府有钱,有很多钱,即便柴令武再挣十倍也赶不上的钱财。 狗大户! 唯一的问题是,河间郡王李孝恭避嫌不出,即便是府上歌姬、乐工养了上百人,钱依旧多得花不完,依旧无聊之极。 “你几次遇事,我府上都不方便掺和……” 李崇义微带歉意地解释。 他家始终是太敏感了,出手搞不好就帮倒忙。 柴令武取笑道:“之前可是在这里抓出两名死士的,你就不怕出事?” 李崇义理直气壮地回应:“可不是怕咋地,要不然耶耶会带那么多部曲?倒是你,国子监的祸害,居然成了国子监的博士,还有天理吗?” 柴令武回应:“咋地?要不你也来国子监执教?” 李崇义连连摆手:“不了,费脑子。” …… 宫门都快落锁了,侯君集的求见让千牛卫校尉吃惊。 谷旎 别的不说,侯君集身为皇帝的爱将,对宫中的规矩也很清楚,却在这个时辰单枪匹马求见陛下,无疑是出大事了。 李世民今天是在紫微殿就寝。 与其他宫殿不同,紫微殿是李世民自己的寝宫,紫微本就有代指帝王之意。 宫里的女人多了,费腰。 男人嘛,就是这样,没有女人想女人,一天到晚喊着七个八个不嫌多;真多了吧,腰又不够给力。 人到中年不得已,大茶碗里煮枸杞。 身为皇帝,公休假还是得有的。 枕着绣枕,打开从李明英那里拐来的《倩女幽魂》,李世民津津有味地看起来,直到张阿难在床前一丈处禀报。 “陛下,兵部尚书侯君集求见。” 李世民身子瞬间弹起,如长矛一般锐利。 即便身为帝王,李世民也没有懈怠过武艺,总想着有一天能御驾亲征。 所以,这反应能力,是极出众的。 “宣。” 能让侯君集不顾时辰求见,必然是有大事发生。 结合侯君集的官职,搞不好就是战事。 国之大事,唯祀与戎。 侯君集入殿,向李世民禀报了流民中潜伏死士的事。 李世民松了口大气:“张阿难,记得彻查。” 随即,李世民有些奇怪,侯君集跟流民怎么就产生了交集? 侯君集腼腆地笑了:“犬子侯德夫在国子监书学,随着博士柴令武去赈济,臣有些不放心,就率部曲去看了一下,恰好撞上了。” 李世民指着侯君集数落:“你呀!做事也够果断的,杀敌也颇有胆色,怎么就放不下娃儿呢?侯德夫偌大年纪了,也该历练一下、独当一面了,哪能老是靠你去挡着呢?” 侯君集暗暗腹诽,说到儿子,全大唐就皇帝你最没有发言权。 一边立李承乾为太子,一边给李泰超越亲王应有的权力与待遇,哪怕只是名义上的权力,你是想干啥? 传说中巫人的养蛊么? 是逼着李承乾杀了李泰,还是让李泰获得一帮重臣的支持,成功夺嗣,让李承乾去死吗? 说到阿耶,我才是最称职的好吧? “没办法,臣家中香火凋零,只有侯德夫这一棵独苗,不得不上心呀。”侯君集面现赧然。 李世民哈哈一笑。 显露了弱点的侯君集,才更让李世民放心。 侯君集出宫,李世民却辗转反侧,连《倩女幽魂》都看不下去了。 “张阿难,你觉得死士会是哪一头的手笔?” 不想明白,真的难以入眠啊! 张阿难依旧站在一丈开外:“如果是早些年,老奴会觉得,是隐太子那一头的人。但是,贞观四年,大唐灭了突厥之后,大唐雄风骤起,相信那些人也沉寂了。” “五姓七家,虽然偶尔与朝廷政见相左,却也没到如此激烈的地步。” “门阀……陛下可记得柴令武揪出走私生铁的事么?” 李世民捏紧了拳头。 宇文阀,一个破落门阀,朕只是顺势贬了尚书右丞宇文节下地方,已经留足了情面! 他们,竟敢!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杀之 鄜州三川县的三川,指的是华池水、黑水、洛水会同。 所以,流民中指水为姓的人不少,洛姓几乎占据了一半。 洛审行与洛镐是流民公推出来临时主事的人。 二人出身猎人,一路上的野兽,几乎都是他二人料理的,直到长安城外他俩才将弓箭收起来。 “兄台,这位博士,行事颇有章法呀。” “博士博士,世间最博学多闻之士,当然非同凡响。” 别说,被棍子抽了之后,清理干净满地的粪便,即便是流民自己也感觉舒服一些,觉得自己像个人了。 “三川县还仁慈,准我们外出就食。可恨那一义仓的粮,竟糠酸如斯,喂狗狗都不吃!” “那怕是前前朝的谷物。” 几人相视苦笑。 但有半分奈何,谁愿意背井离乡? 博士是个心善的,虽然管得多、规矩大,却都是为大家好。 “洛审行、洛镐!快过来!”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暗暗咒骂。 三排之外,单独搭建了三间屋子,让三名有时疫之嫌的病人居住,从窗口送药汤、水、食物,其碗碟专用,并从外头将门销上,门外则撒上一层石灰。 这便是柴令武能想到最便利的隔离手段,其他的,条件限制了,没法。 太医署丞来转了一圈,看到柴令武的手段,频频颔首,称其为行家。 然而,人总是群居性生物,即便从窗子就能够看到家人、同村百姓,仍旧心痒痒的想出来。 左右两间屋子的倒好说,两名老人而已,即便再有想法也只是嚎两声而已; 中间的房间,则是一名叫洛宋的壮年农户,从最初的嚎叫、哭泣到拼命坠着窗子左右扯,窗格已经快承受不住了。 毕竟,这只是简单搭建的临时建筑啊! 洛审行、洛镐一人提一根木棍,带着几名汉子围到了三间屋子外头。 “洛宋,想想你的家人!你这么恣意妄为,会害他们染上时疫的!” 洛审行怒吼。 “我要和家人在一起!” 洛宋撕心裂肺地喊。 魔怔了,其他的问题,他的脑子里根本装不下。 洛镐眉眼带着煞气:“听到了吗?让他出来,我们只会染上时疫死去,他根本不管大家的死活。只要他敢迈出一步,腿打折!” “哗啦啦”的响声中,不堪重负的窗子落了下来,洛宋表情狰狞地从窗子里钻了出来,满脸沉醉地吸了一口气。 “这就是自由的空气,清新、香甜……” 柴令武面上系一块散发着浓烈酒味的麻布,拨出横刀指向洛宋:“回去,或者死!” 洛宋狞笑道:“不,不,耶耶死也不会回去,最好是你们都得了时疫,大家都尝尝我的滋味。” “洛宋,你疯了!” 外围,洛宋的耶娘痛心疾首地拍腿大叫。 “不!你们哪里知道,只能窝在逼仄的小屋里,床边上就是恭桶,那是一种什么滋味!整日看你们在外头活动,我窝在屋里,比蹲大狱还难受!”洛宋咆哮道。 柴令武步步逼了过去:“滋味再难受,起码你还活着。至于想让所有人得时疫,你想多了,我说过的,刀下无情。” 刀光闪动,血影喷溅。 阿融、柴刀与柴令武同样打扮,将麻布条一一送到洛审行、洛镐等人手中,示意他们系上。 “把他的尸体抬开一点,与他用过的帐子、被褥一起,直接焚烧了;所有他出现的地面,每一寸都要撒上石灰;他用过的恭桶、碗碟,撒上石灰深埋。” 稍远的侯德夫匆匆记录下见闻。 学废了,关键时刻,要杀伐果断,不忌惮死人。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 死人了,就不是小事,柴令武自然要被召到太极殿询问。 台院侍御史赵义率先发难:“请问柴博士,你斩杀一名流民,可有此事?” 赵义,就是太原王家的背景,当年因为弹劾柴令武,被柴令武以“叫你戴帽子”收拾了,然后下放去地方,如今又转了回来。 柴令武负手长立:“有。” 赵义穷追不舍:“为何要斩杀呢?难道不能规劝?还是博士不将流民的性命当回事呢?” 柴令武咧嘴一笑:“看来当日还是打得轻了,没把你脑子里的水打出来。下地方一两年,你是一点实事没做啊!” “傻子才会问为何不规劝,能规劝,谁又愿意手上染血!为什么要斩杀,这种白痴问题,你怎么就不先问问太医署、问问太常寺呢?” 太常寺是太医署的顶头上司。 很奇怪的是,管音乐、祭祀、占卜的太常寺,会辖了太医署那么一个格格不入的单位。 太常寺卿杨师道出班:“若是染上时疫,柴博士的处置方法最佳。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我愿为之!” 谷鐄 “若是放任一个时疫患者与人群接触,就会产生百个、千个患者,直到把长安城弄瘫痪了。不知道朝中有多少愿意看到这局面的?” 赵义怒道:“你却枉顾了时疫患者!你肆意杀戮……” “啪”的一声巨响,满朝文武惊愕地看到,吏部尚书、许国公高俭,一象牙笏拍到赵义脸上,牙都打掉了一颗。 “老夫五十有九,却从未见过这等寡廉鲜耻之辈!” 如果是程知节之流,上去拳打脚踢,大家一点儿不觉得奇怪。 可你老人家是文臣嘢! 之前,有谁见过他老人家如此暴脾气吗? 李世民在上头苦笑不已。 高俭是重臣,还是长孙皇后的亲娘舅,更是她被赶出长孙家后抚养她的恩人,这位发飙,不好强压啊! “高爱卿莫冲动,有话好好说。”李世民都只能温言相抚。 高俭抬头,愤怒的目光盯住了看戏的治书侍御史:“阴弘智,是不是觉得你已经可以一手遮天了,敢指使侍御史胡乱弹劾?” 阴弘智有点懵。 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反应过来的阴弘智觉得百口莫辩,半个月前赵义才上门,愿意改换门庭,投入他的阵营,说起来还真是他的人。 收拢魑魅魍魉,只是为了抗衡长孙无忌啊! 哪晓得这些狗东西会揽上这破事! 阴弘智果断出班:“高尚书应该是误会了,赵义所为,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赵义掩着嘴,含含糊糊地发话:“阴治书,这可都是你让我做的啊!” 阴弘智眼睛瞪得溜圆,第一次觉得自己根本玩不过人家。 抗衡? 说笑了,说不定长孙无忌是拿自己当猴儿看呢。 “陛下,臣冤枉!” 阴弘智果断伏身下跪。 是真冤枉还是假冤枉,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是否觉得你冤枉。 只可惜,对手对李世民的性格太熟悉了。 “吏部,除阴弘智治书侍御史之职,委其为幽州长史,辅佐燕王李佑吧。” 正五品上的治书侍御史,迁为从四品下的幽州长史,究竟算左迁还是右迁,真不好说了。 反正,中枪的阴弘智已经失魂落魄地退出太极殿了。 赵义也被千牛卫逐出太极宫,以手掩唇,鲜血滴嗒滴嗒的落在地面上,看着好凄凉。 有谁知道,赵义其实是满面笑容的? 呵呵,你们看到了我失去的,却没看到我得到的。 屁大的侍御史有什么当头? 为一方封疆大吏,吃香的喝辣的,身边几乎无人管束,这日子,不香吗? 真以为本官能有那么蠢? 不,本官这叫坏! 大殿上,杨师道细细地剖析柴令武此次接手流民中的操作:“先以强力要求流民收拾干净那些四散的便溺,再挖茅坑,能让地方洁净,且减少疾病。” “拆了混乱的房屋,重新建成三排,则有利于走水时逃生。” “以家、村为组,相互辨认,则让贼子无从遁形;病人隔离,则断绝传染;果断挥刀,则是震慑。” “臣以为,可以柴博士此次赈济为范例,向大唐各地推广。能多救些性命回来,也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侯君集出班:“犬子侯德夫,为国子监生,此次随柴博士赈济,正时时相随,记录其方案,以为学习,可令其整理出文案。” 李世民取笑道:“可。你们看看,侯君集就是宠他家娃!一有机会就推出来了。” 程知节大笑道:“就是!看看老程家大郎程处默,鄯州大战回来,老程吹嘘过了吗?娃儿嘛,隔三差五打一顿就好了!” 满殿哄笑。 这个真心学不来,他程家六个都是小号的程知节,皮糙肉厚的,打了也只当是逗乐。 至于说不吹,呵呵…… “柴令武,朕准备派一卫护送察院的监察御史、监察史奔赴各地,彻查常平仓、义仓,你有何建议?” 李世民突然发问。 李世民并非无的放矢,毕竟义仓的盖子就是柴令武揭开的,而柴令武本人又狡诈,他的主意,很有参考价值。 柴令武想了想:“臣觉得吧,察院的心思是好的,就是有些急切、有些小觑其中的利害了。” 至于更细的,柴令武没有说。 太极殿内几百号大臣呢,人多嘴杂,且难以保证其中有没有幕后黑手,这时候叨叨,还查个鬼啊! 李世民看到柴令武谨言慎行的模样,想了一下才明白其中缘由。 第一百五十二章 牌坊 三川县流民,按老幼壮三代来划分,少年以下百来人,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五十余人,青壮男女约三百五十人。 造成这个比例的原因有不少,但有两点比较重要。 一个是按现在的时代,十四岁以上就划分到中青一代,可以当半劳力甚至是全劳力使了; 一个是现在这年头,生命太脆弱,病、穷、灾、累,加上生态太好了,豹子、大虫、狼群、大蛇,随时都可以夺去一条性命,能活到五十岁,殊为不易了。 就这人数,劳动力占比极高。 柴令武那果决的一刀,让有些飘的流民们瞬间踏实下来。 界线就是界线,贵人能让你们吃饱,也能夺了你们的性命,只有谨守本分才能安然无恙。 洛审行、洛镐现在都极力约束流民,生怕再有谁如洛宋一般不识好歹,彻底激怒了柴令武。 柴令武与柴跃在边上嘀咕了一阵,把洛审行、洛镐叫了过来。 “天气越来越冷了,长期住这清明渠畔也不是办法。我觉得,你们可以有几种选择。” “一种是继续守在这里吃赈济,待熬过困难时节返乡种田;” “一种是就近在清明渠附近做工,挣钱养家;” “还有一种,是随我去柴家庄做事,大人出力,孩子可以读书,老的可以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以后就定居于此。” 柴令武偶尔可以算好人,但绝不是滥好人,呼啦啦五百号人,拉进只有三百户人家的柴家庄,压力不小。 但是,柴家庄是真缺人啊! 明年可能抛荒的土地需要雇人,玻璃作坊的用工数量也远远超出预期,太极宫的玻璃订单就让柴火他们累得跟狗似的。 别的不说,搅拌石英、长石就需要大量的劳动力,柴火他们只有能力顾及核心工序了。 实在力气不济的,还可以往曲辕犁作坊去嘛,安装修配曲辕犁算是比较轻松的活计。 实在是孤苦无依的,以柴令武的财力,养那么一两个,博个名声也不错。 真正全心全意做善事、不图回报的人,柴令武以为还是有的,毕竟人间总得有点美好的希望。 但是,这一类人,凤毛麟角,柴令武绝对算不上。 柴令武可以偶尔顺手做一点善事,但持续做善事,就太难为他了。 他又不姓雷,对吧? 三川县流民,刚开始柴令武为什么不打算接纳呢? 首先是担心他们携带时疫,其次是没有厘清人员成分,最后是没有将人驯服、没完全去除他们隐隐的戾气。 现在,两名时疫患者已经好了,回归家庭了,洛宋的血也让所有人清醒了,柴令武才愿意接收他们入柴家庄。 不懂规矩,柴令武一个人也不会要。 洛审行、洛镐嘴都笑得合不拢:“当然是柴家庄啊!” 就冲孩子可以读书这一条,死活也得往柴家庄钻。 混到背井离乡的地步,可不就是因为没学问么! 这实在是一条奇怪的理由,完全没有逻辑可言,偏偏洛审行、洛镐就是这样认为的。 即便是流民们共议,结果也是一致的。 理由并不完全一致,有人认为柴家庄连赈济都那么大方,庄户的膳食一定更好。 有人觉得即便回乡,也挣不到赈济这么好的膳食。 有人觉得跟着柴令武,生病不用担心。 当然,大家都默认,柴令武的规矩略大。 柴刀去了宣阳坊万年县衙门,将司户与几个民曹吏员带到清明渠旁,让他们给流民入户籍。 安化门外虽不是万年县的地界,但柴家庄归万年县管啊! 司户让民曹吏员录入卷宗,一脸严肃地对柴令武说:“博士应该知道,柴家庄核定给谯国公的实食邑是三百户,所以之前柴家庄再怎么挣钱,万年县也只收了赋。” “这百来户人家,入了柴家庄,万年县就要收他们相应的税赋。当然,因为受灾,今年下官会免除了税赋,明年却断不可少。” 柴令武也对大唐的租庸调法有些头疼。 还是河州那疙瘩好,管你多少人,都有地分。 “租,粟二石。可是,柴家庄四周都有村庄,哪里还有多余的地分给他们?所以没了。” “调,按户收麻布丝绢,这个没问题。” “庸,二十日劳役或等量的丝帛。这个好说。” “关键问题是,他们在我开的作坊里做事,即便是计算税赋,也只能按工钱征税,可不能按作坊成品算。” 柴令武不是明星,不偷税漏税,也不代表他不会合理避税。 这一进一出的,差好多好吧? 司户有些头痛。 柴令武的说法,明显是在钻空子,挖大唐的墙角嘛。 偏偏司户还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反驳。 唉,明明是为了从权贵们手里多攫取税赋、为平民百姓减轻负担的租庸调法,怎么到了最后,却从权贵们手上捞不到钱,只能继续往苦哈哈的小民身上刮油呢? 柴令武微哂。 司户还是年轻了啊! 无论在哪里,关于税赋的立法,看似完美到无懈可击的法令,背后都有让内行人瞠目结舌的漏洞。 毕竟,法令的制定者,多数是既得利益者啊! 他们又怎么会从自己身上剐肉呢? …… 得知柴令武将所有流民接纳进柴家庄,雍州上下都吐了口气。 难得柴令武良心发作啊! 雍州治中安稳幽幽地开口:“你们说,有没有可能,柴令武一开始就是奔着收他们为劳力去的?” 别驾伏雄眼皮子都没抬:“就算是,你也得感恩戴德,人家可替雍州解决了一个麻烦。另外,各位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安稳一个哆嗦:“别驾莫吓我。” 伏雄长叹口气:“你知道这帮流民是怎么来的吗?鄜州。那么,鄜州的义仓呢?” 安稳眼睛瞪得溜圆:“难道他们敢把义仓搬空了?” 伏雄嘿嘿冷笑:“他们当然不敢。可是,把新粮替换为陈到糠酸的粮食,你觉得灾民吃得下去么?” 安稳脸色变得苍白。 本以为自己将新粮换为陈粮就已经胆大包天了,想不到还有比自己更不要命的? 你还不如不干脆拿观音土给灾民吃! 鄜州义仓捅出这天大的篓子,得害死多少人? 安稳现在不安稳了。 义仓的粮,再怎么陈还得让人吃啊! 我们只是黑良心,你们是直接没有良心啊! 安稳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好处不是他一个人的,可出了事,责任就是他的啊! …… 居德坊,安稳心急如焚地进入某个府邸,继而面如死灰地出来。 礼泉坊、布政坊…… 西市,安稳找到粮商穆青云,咬牙切齿:“当初是你们说随时可以用新粮填回窟窿的!” 穆青云饮了一口葡萄酒:“治中也不年轻了,可曾听说过到嘴的肉吐出来的?承诺这东西,听听就好,真信了,脑子里缺根筋。” 安稳气得直哆嗦,压低了声音,恶狼般地逼到穆青云面前:“既然如此,就别怪本官不讲情面,县令尚且能灭门,本官就不信治不了你!” 穆青云无所谓地摊手:“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我劝你赶紧把家人送走吧。西域、高句丽,甚至吐蕃也可以,免得受牵连。” 安稳在黄昏的光线映照下,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出西市,回到自己的府邸。 即便安稳意识比较混沌,还是能隐约感觉到,身后一直有人跟着自己。 错,错,错! 难怪当时那么多大人物赏识自己,原以为是自己时来运转、展翅高飞,却不料竟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自己正飞速下坠,神仙也救不回。 回到府邸,关上大门,安稳坐到书房,一口接一口地饮着桑落酒。 这酒啊,怎么就那么淡! 借酒浇愁,这淡淡的桑落酒浇不动啊! 老仆安醒忧心忡忡地走来:“阿郎,不能再喝了呀!没有过不去的坎,安心睡一觉,就算是为娘子与少郎君考虑……” 安稳身子一震。 对,还有家人。 一把抓住安醒那老树皮般皲裂的手掌,安稳咬牙:“安醒,安家的安危,全寄托在你身上了……” …… 三天之后,安醒已经不见了踪影,原本极度颓废的安稳回到了雍州衙门,签发了批文,抓捕西市商人穆青云。 司法参军嵇赤业似笑非笑地看着安稳,却不接这批文。 “你也是他们一伙的?”安稳苦笑。 嵇赤业微笑:“治中真以为,天上能掉馅饼?不,天上掉的,从来都是陷阱。若是你如伏雄别驾一般安分守己,我们也会敬而远之,奈何你初到雍州,便受了穆青云的请托,然后跑到晓月楼做了人家的入幕之宾。” “真以为你那狗屁不通的诗受姑娘的青睐?呵呵,你可知道,穆青云已经提前拿了二百缗开道,就算你是孺子之作,也能吹得天下少有、人间绝无。” “要知道晓月楼姑娘的诗才,便是今科的进士也不敢说比她们强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自然而然,你就想到了换粮这一手。当然,比起鄜州那头,你还不够狠,陈粮还必然能食用。” “都出来当明娼了,你还要那个牌坊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三章 命运的魔掌 柴家庄外缘,一排排夯土、瓦顶的屋子拔地而起,流民们眼里满是期盼。 不,不能再称呼他们流民了,请称呼他们为柴家新庄庄户。 他们的安置地点是柴令武与柴跃商议定的,与柴家庄微微保持一点距离,却又引为奥援。 不能太快融为一体,别太理想化,两个群体的磨合,矛盾必不可少,分开一点可以缓冲一下。 洛审行、洛镐为柴家新庄的管事,分别约束着壮劳力与老弱群体,对标玻璃作坊与曲辕犁作坊、田地。 至于酒坊,对不起,柴跃、柴禾父子把持得死死的,宁可从其他作坊抽调原柴家庄庄户,也绝不让一个柴家新庄的庄户介入。 不是柴跃小心眼,实在是烧春、烧秋的利益太大了,经不起一点风浪。 柴令武收的那点定金,柴跃觉得烫手,一旦出个好歹,偌大数字,可怎么办呐! 老派人物,还是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经营方式比较认同。 至于用膳,倒是从来没分过彼此,毕竟连外村的雇工都在一起吃,何必人为制造隔阂? 柴家新庄的老少,面对柴家庄的工作膳食,眼睛都直了。 泛着新鲜麦香味的饭,去壳! 每桌两大盆的肉食,说是猪肉,可猪肉什么时候能如此美味? 柴家庄那帮老少,还对这美味的猪肉不太感兴趣,箸扒拉着只捡其中的葱蒜吃,对猪肉隐隐有吃腻了的感觉。 这意味着,如此丰盛的饭菜,只是他们普通的膳食? 柴家新庄的人瞬间心情大好。 在学堂旁边新搭起更大的学堂,柴家新庄的人乒乒乓乓敲好桌椅,看着自家娃儿、妹娃子坐上椅子,面前各自摆了一本散发着墨香味的新书,扎根于此的念头更坚固了。 准许娃儿读书就已经是庄户人家的大幸了,准妹娃子读书,那可是大户人家的待遇啊! 不要说妹娃子读书没用的屁话,旁边的培训班里,讲台上挥斥方遒的李不悔可不就是妹娃子? 还是没长大的妹娃子! 看了李不悔意气风发的模样,柴家新庄的妹娃子眼中一片火热。 人家行,我们也行! 尤万峰没有时间兼顾两个不同档次的班级,于是,早就超过其他学生的柴达木便兼了蒙学先生的营生,也开始教起了《三字经》。 尤万峰曾经有意在柴家庄讲《搜神记》中“卧冰求鲤”的故事,以彰显孝道,却被柴令武以荒诞不经为由否了。 会教坏小孩子的,遭到家长投诉就大事不妙了。 要是再如后世那些熊家长一般,自己管不好娃儿,却来投诉这、投诉那,那些做事不过脑子的就依着投诉封,把自家封成文化荒漠怎么办? 总而言之,即便条件可能不是那么充沛,柴家新庄的人心却极为稳定,自觉地依照规矩办事,绝不添一丝麻烦。 …… 柴令武给李不悔抄了一份《婴宁》,同样翻抄了一份,带着入宫了。 入宫的原因,是皇帝二舅的召唤。 紫微殿里,李世民重重一拳击到柱子上,鼻子里喷出重重的气息。 “鄜州算是出手及时,将长史到司仓参军一系列人一网打尽了。义仓之事,他们从武德初年一直做到现在,连一名折冲府的伙长都是同伙。” “整个鄜州,大大小小官吏,三百来人,全部空了。” 柴令武微微疑惑,皇帝二舅这是干啥? 难道想要我接这烂摊子? 有一说一,鄜州那地方才不会去呢! 也不看看鄜州大都督是谁,这涉及立场问题,莫名其妙被站队,柴令武才没那么傻。 “你说过,雍州义仓同样有问题。问题现在出现了,负责掌控义仓的治中安稳,今天在公房里悬梁自尽了。”李世民的面部在抽搐。 难怪李世民如此愤怒,原来是那些人将他当傻子! 企图用安稳之死,来换取朝廷不追究! 柴令武叹了口气:“皇帝二舅,安稳再怎样,也不会悬梁自尽。” 李世民扬眉,示意柴令武说下去。 “三天前,安稳的老仆安醒到柴家柜坊提一千缗现钱,却要到灞水交割。当时我多了个心眼,带莫那娄捷去办理,却得到安醒交来的一封书信,嘱咐我三日后打开。” 柴令武从怀里掏出书信。 李世民恨恨地打开信件,只扫了一遍,脸色立刻大变。 仅仅是安稳书信中明确提到侍郎、少卿、少监这一级的官员就多达十余人。 朕的大唐,竟糜烂如斯么? 雍州衙门里,明确涉及此事的也多达十五人。 安稳明确提出,就是自己被斩首西市,也要带着这一帮人一起弃市。 安稳要让安醒带家人避祸西域,同时对朝廷表示忏悔。 所以,这样的人,你说他悬梁自尽? “张阿难!立刻传朕旨意,迁民部侍郎孙伏伽为大理寺卿,主审安稳悬梁自尽一案,勿枉勿纵。台院侍御史马周、刑部尚书李道宗,协助会审!你,代朕盯着,绝不放过一丝嫌疑!”李世民咆哮。 旨意经过中书令温彦博之手,到了中书侍中魏徵手里,却被封还了。 理由是:孙伏伽迁大理寺卿,未经三省共议,程序不合。 李世民气得暴跳如雷,直呼要杀了这田舍翁。 经过长孙皇后的努力劝解,李世民终于走了三省共议,通过了这道诏令。 只是,李世民看向魏徵的目光,已经颇为凌厉。 魏徵,今日驳了朕的诏书,来日朕当推你墓碑! 柴令武溜到甘露门,就看见李明英笑嘻嘻地拿出一件圆领袍。 柴令武往身上一套,竟然意外地合身。 “好手艺!”柴令武夸赞了一句。 李明英嘻嘻笑了。 柴令武掏出《婴宁》的书稿,李明英迅速地翻看着。 “嘻嘻,这个婴宁跟我一样,爱笑。” 柴令武有点头晕。 好嘛,确定了,李明英就是小娘子,宦者很难对这篇文章起共鸣。 在皇宫里,能时常跟在张阿难身边,能让威行有所忌惮,能偶尔出宫,身份呼之欲出了。 难道,我柴令武就真躲不过命运的魔掌吗? 第一百五十四章 疯狗咬人 怏怏不乐的柴令武几天没缓过气来,即便是回永宁坊谯国公府探望阿耶、柴哲威,也没缓过这口气。 不行,近期少进太极宫,开春之后,争取外放,最好远远的。 呃,算盘不能打得太如意了,开春后还得主持第一批烧春开卖,同时与麴智高结算。 还是不行,得磨蹭到夏天。 “第一批烧春什么时候可以起窖?为父有些等不及了。”柴绍声音里带着迫切。 得,现在的人呐,喝酒有点没节制,柴令武预料中,柴绍至少还能喝两年的虎骨酒,居然连半年的量都没有了。 柴令武面颊微微颤抖:“阿耶你这酒,要节制啊!英姬跟着你,好不容易有点盼头……” 柴绍面色微红,轻斥道:“逆子!轮到你管我了?先把你自己的事说清楚!柴哲威都快当阿耶了,你还孑然一身!” 没辙,柴绍这是仗着阿耶的身份不讲理了。 话说,嫂嫂裴氏的身子还真争气呀。 柴令武苦着脸:“阿耶你是不知道,我都想找道观出家了。柴家的香火,你还是指望柴哲威多纳妾,赶紧开枝散叶吧。” 柴哲威扬眉:“谁逼得你出家?待我与他好生谈谈。” 柴哲威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撞上皇子,也要用拳头谈谈。 拨弄着茶碗,柴绍心思转了几转:“柴令武,你是不想尚……娶公主?” 柴令武叹了口气。 柴家的衰败,就是从尚公主开始的。 来回踱了几圈,柴绍坐下,指节敲击着桌面:“既然如此,三月三,我为你主持纳妾,相信过后能断了此事。” 换成以前,柴令武敢提这话,柴绍能把他腿打折了。 柴哲威不解:“为什么是纳妾,直接娶妻不好吗?” 柴绍瞪了长子一眼:“傻啊你!娶妻的动静那么大,你就不怕……打断么?纳妾,动静可以小到只限于柴家庄与柴家新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造成既定事实,到时候……也就不好再勉强了。” 柴令武抬头:“问题是,纳谁?” 风尘女子肯定不可能的,如果是以后柴令武成老蛇皮了,或许可能纳个把名伎,但现在绝对不可能。 柴绍与柴哲威齐齐用看白痴的眼光瞪来:“除了柴家庄那个李不悔,还能有谁?人家随你在河州熬了两年,你觉得还能嫁给别人?” 这一刻,柴令武真的凌乱了。 不是,自己只是拿李不悔当小孩子看,只是拿她当学生,师生恋要不得的。 好像也不是,某某大师可就是娶了自己的女学生。 后世的思想与大唐的潜规则终于撞上了,撞得柴令武头有点晕。 呃…… 柴令武弱弱地开口:“她才十四,尚未及笄……” 自己也要踏上真刑的路子了吗? 柴绍翻了个白眼:“先纳过来,两年后再圆房不就行了?” 对权贵而言,年龄从来不是问题。 谁要哔哔,来,先把皇帝将十岁的清河公主嫁程处亮的事说清楚了。 最重要的,是赶紧给李不悔一个名分,然后就能让某人死心了。 …… 国子监,书学。 柴令武慵懒地靠在椅子上,手指头轻轻敲着扶手。 侯德夫很狗腿地递上一碗茶汤,他亲手煮的茶汤。 柴令武品了一口,满意地点头:“侯德夫的茶艺不错。” 一旁几个监生只能尬笑。 没辙,这时候的茶属于奢侈品,也就庶族及以上阶层、商贾能喝得起,几个出身并不太好的监生就没机会学煮茶。 柴令武吐了口雾气:“娘哩,怎么感觉长安城比河州还冷似的?” 家境贫寒的易迩阚搓手:“搞不好今年要下雪了。” 柴令武哼哼两声:“侯德夫,天天看你记录,你学到个啥了?” 侯德夫嘿嘿一笑:“学生记录了很多,只是没机会去实践罢了。若是让学生独当一面,委实为难人;若是博士在侧坐镇,学生自信不弱他人。” 这就属于有信心、但没有底气应对变故的那一类,考虑到之前侯德夫没有任何具体的处理经验,勉强属于正常范围。 柴令武哼了一声:“就是没经验么。等我去地方上,带你见识见识。” 侯德夫大笑着翻了个筋斗。 “不过,我去的地方通常都是比较偏远的,还可能打仗、造反,想清楚了,再跟你阿耶商量吧。” 柴令武吐出一片茶叶。 是了,去南方,搞点炒茶玩玩。 老是喝这种茶汤,都快忘了炒茶是什么滋味。 侯德夫这种热血青年,高帽子一戴,瞬间上头,举着火把,啥都敢烧。 以侯君集的老辣与护犊子,准不准侯德夫跳柴令武这个坑,难说。 侯德夫沉默了一下:“学生会尽力说服阿耶。” 司徒雷、易迩阚、罗忠戌慢慢围了过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意:“博士,我们也想跟从。” 谁都知道,博士有着远大的前程,跟上博士,绝对比去其他衙门任一介刀笔吏强多了。 边远算什么? 只要还在大唐,再远也不怕。 再说,年轻人嘛,谁还不想着诗和远方呢? 哪怕这诗,最后成了“哟、哟”的山歌; 哪怕这远方,遍布牛屎马粪与烂泥塘。 柴令武懒洋洋地点头:“行,注意别扩散。” 书学三百号监生呢,柴令武就是当了刺史也照顾不过来,何况他的等级还够不着呢。 哪怕是下州刺史也是正四品下,自己区区正六品上的博士,足足差了七级! 贞观朝的等级没卡得那么严,但自己也不能屁股上安火箭,一下就蹿上去。 四品以上,才算是一方重臣; 三品以上,才可能同平章事,参议国事。 能混个从五品上的下州别驾,就已经跳了两级,到顶了好吗? 基础不到,你也别指望上限有多高。 大喜过望的侯德夫与司徒雷跑外头,提着比扫帚还粗的巨笔隔空斗法; 易迩阚、罗忠戌则拼命练习着馆阁体。 …… 甘露殿里,火盆并不多,殿内却有几分暖意,与外头呼啸的寒风形成鲜明对比。 透过上层透明的玻璃,能隐隐看到殿檐都挂起了冰凌。 用了玻璃,殿内的热气就极少流逝,减少了栗炭的用量,还省得总是听着窗户纸在风中瑟瑟发抖。 柴令武开的价钱并不高,太极宫全换的靡费虽然不小,李世民还是觉得值。 “观音婢可觉得暖和?”李世民一手抱着兕子,笑眯眯地问。 “暖和。”李明达抢着发话。 长孙皇后笑了:“兕子说得对。” 李世民言语里透着几分庆幸:“不意今冬会如此冷,虽未下雪,却感觉比下雪还冷。幸亏柴令武这混账去大安宫安了玻璃,否则阿耶难过冬啊。” 老牛老马难过冬,老人也差不多。 长孙皇后颔首:“难得你这外甥有孝心。不过,二郎啊,天气骤寒,东西二市的石炭,怕是又会坐地起价了。” 李世民的笑容一敛:“观音婢所言甚是。张阿难,去雍州衙门,告诉别驾伏雄,东西二市的石炭必须敞开供应,不许涨一文钱的价,否则,义仓之事,朕就拿他问罪!” 雍州衙门里,小半官吏已经进大理寺吃免费饭,存者皆人心惶惶。 义仓之事,拔出莱菔带出泥,没几个人是一尘不染的。 区别只有一个,被抖露出来了还是暂时没有。 鄜州几百号人被揪了出来,几乎是整个衙门都空了,据说连门子都被抓了。 司法参军嵇赤业侥幸没有被抓,拢着手坐到别驾伏雄身前,颇有几分畏畏缩缩的模样。 自认天衣无缝的操作,怎么就没能哄了过去呢? 即便大家心知肚明,安稳的死也应该能交代了啊! 伏雄似笑非笑地看了嵇赤业一眼。 真拿别人当傻子糊弄,就别怪朝廷的刀子太狠。 虽然伏雄并未目睹安稳的死亡现场,但伏雄可以用脚丫子发誓,安稳绝对不是自尽。 脏,太脏。 谁让当初安稳入了瓮呢,最后拿命都填不了这个亏空。 当初信誓旦旦会帮安稳往上走的,转眼就一个都不认账,仿佛从来不知道此事,一个个干净得白莲花似的。 粮商穆青云也矢口否认当初的事。 可怜的安稳,一再挣扎,甚至派出老仆安醒,想让他护着家人远走高飞,却不知安醒的尸首已经在醴泉县的小道边被发现了。 而他自己也被悬梁自尽了。 这年头哟,手最好别伸,否则搞死你的未必是唐律,还可能是你昔日以为的背景。 大理寺捕班的衙役入雍州衙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了嵇赤业,才向伏雄告罪。 “别驾见谅,治中安稳之死,寺卿已经验明是他杀,经过排查,雍州司法参军嵇赤业为最大的嫌犯,所以才突然抓捕。” 嵇赤业的身子开始软了。 孙伏伽断案,极少有误,敢派捕班抓人了,至少得有五成把握。 瞒是瞒不过去了。 “小人举报,雍州别驾伏雄,事先知道换粮一案!” 伏雄的面色灰败。 果然,疯狗是会乱咬人的。 “别驾,还请移动大驾,去大理寺一趟,向寺卿解释清楚,好还你清白。” 大理寺捕班衙役的素质还是挺高的。 伏雄叹了口气,黯然起身。 第一百五十五章 负心郎 “老奴矫诏了。” 张阿难低头回话。 虽然这是口谕,可对张阿难而言,它就是诏。 李世民的眉头皱成了“川”字。 从隋文帝仁寿年间成为宦者,能一直屹立至今,还手握兵权,拜将军、封汶江县侯,成为宦者中的传奇,张阿难除了一身难得的武略,谨慎更是远超常人。 这样的人,除非是到不得已,否则断不会矫诏,哪怕只是口谕。 “出什么事了?” 李世民的声音里蕴藏着将要喷薄而出的怒气。 “老奴到雍州衙门时,大理寺认定,雍州治中安稳之死,并非自尽,而是谋害,派捕班衙役抓捕了嫌犯——雍州司法参军嵇赤业。” 李世民大惑不解:“司法参军杀人?这真够讽刺的。可是,这不影响你向别驾伏雄转达朕的意思吧?” “但是,嵇赤业情急之下,咬出伏雄事先对换粮一案是知情的。大理寺衙役将伏雄请去问话,老奴这话也没法传了。” 其实,张阿难略微阻上一阻,伏雄还是可能被留下。 毕竟,只是知情,不是同谋。 但是,当年张阿难是怎么进宫的? 还不是因为贪官污吏横行,导致活不下去了,才不得不净身么? 所以为什么要帮伏雄? 普通百姓对这些贪官污吏的痛恨,还要略低于宦者,毕竟他们才是有“切身之痛”。 那些得到权势好处而变质的宦者,则又是另一说了。 “老奴眼见雍州已经使唤不动了,本想回宫复命,又想着陛下心怜子民,于是矫诏去了宣阳坊万年县衙、长寿坊长安县衙,令他们务必控制石炭价格,否则就辞官别做了。老奴胡来,请陛下降罪。” 李世民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做得很好,不拘泥于规矩,救民如救火。可恨这雍州,竟然从上烂到了下!召房乔、魏徵、温彦博、高俭、王珪、段纶诸人入两仪殿议事!” 万幸,在雍州之下还有长安县、万年县撑着。 …… 寒风中,万年县东市、长安县西市,两名县令带着两名县丞、十二名县尉,坐镇东西市,等待石炭商贾开门卖炭。 面对不许涨一文的禁令,石炭商贾采取了消极对抗的法子。 关门,不卖了。 午时,风越发吹得冷了,等待卖炭的百姓排成了长龙,不时有人嘀咕没有石炭,日子要怎么过。 但县令坐镇在前,就有一丝希望。 午时三刻,长安县令嘴角扬起一丝狞笑,手臂一挥,上百的弓马手、衙役、白役如狼似虎地踹开西市店铺大门,将一筐筐石炭搬出,所有敢阻拦的回手就是一铁尺。 再多话,信不信拷你去县衙问罪? “三斤一文,童叟无欺!”民曹的吏员在司户的带领下吆喝。 “官爷,卖不得呀!这价钱,我们要亏血本的呀!”掌柜在一旁伏地大哭。 县令眼里,一丝涟漪不泛。 本官之前的话,谁让你们当成屁呢? 纵容你们,本官的官身就得丢! 呵呵,同情你们,谁又来同情本官? 同样的场景,在东市同样上演。 涉及自身的官位,官员绝对是最积极的。 …… 柴绍亲临柴家庄、柴家新庄视察,瞬间让柴跃为首的柴家庄老人激动不已。 柴家新庄的人无法感同身受,毕竟他们对柴绍的标签只有一个:庄主的阿耶。 对柴跃他们来说,这是昔日带领他们策马迎敌的马军总管,是娘子军首领三娘子的夫婿! “柴跃,头发花白了啊。” 一阵唏嘘,一阵感慨,柴跃挨个点名吹了几句,然后簇拥着去了柴令武的新宅子。 柴令武的宅子修建虽然没有经过工部,却不存在任何僭越问题。 房屋高度,柴令武主动叫降低的,太高了看着空旷; 宅院、房间,尺寸都相对小很多。 亭台楼榭、花鸟鱼池及各种装饰,没有。 飞檐、斗拱,一律按百姓的规格来,顶天就能算个小地主规格。 门口连镇宅石兽都没有,朴素而节俭。 倒不是柴令武真谨慎到令人发指,主要是懒,不想有那么大的地盘,打扫困难着呢。 养奴仆打扫卫生、修剪花草? 不要钱呐! 还有就是后世带来的毛病,鸽子笼住惯了,空间太空旷,不习惯。 贱的! 还有,柴令武打着最多半年就外放的主意,搞那么好做什么? 阿融赶紧烧水煮茶汤,一人奉上一大碗。 “柴跃啊,听说你老树发新芽了?” 柴绍笑眯眯地问。 一片狂笑声。 柴跃嘿嘿一笑:“多亏当年跟总管练的好本事……” 门槛外的柴刀拼命咳嗽,努力提醒着自家阿耶,别忘形了,那些荤话是你该说的吗? 柴绍笑着望了柴刀一眼:“柴刀啊,规矩这东西是重要,可有时候也没那么重要。当年我与你阿耶苦战之后,互相搀扶着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规矩便再无意义了。” 柴刀讪笑着离开。 柴跃继续眉飞色舞:“腰好腿好身体好。” 柴刀赧然,原来自己想的才不正经。 “前几天,太医署医工来柴家新庄为庄户检查身体,老汉提了一腿肉相送,人家医工就仗义地替柴家庄的人检查。” 看看柴跃这大管事,多精明! 要是专门请医工来走一趟,是一腿肉打发得了的么? “这一查,好嘛,大家没啥毛病,倒是我家那婆姨李氏,那叫什么……” 柴绍接口:“喜结珠胎。” “对对,就是喜结珠胎。瓜婆姨还格外爱吃辣的,一碗丁丁汤饼,能放小半碗食茱萸。我寻思,酸儿辣女,是不是又要添个妹娃子了?哈哈!妹娃子好,没那么淘!” 柴跃喜滋滋的说。 一个“又”字,把柴跃真将李不悔视如己出的态度,表达得淋漓尽致。 “妹娃子生了,要记得请我喝酒。你酿的酒。” 柴绍笑道。 柴跃胸膛拍得梆梆响:“总管放心,柴跃别的本事没有,就酿酒是老本行。到时候,一定喝个够。” 柴绍沉吟了一下,对柴跃道:“柴跃啊,现在坐你面前的不是国公,也不是什么总管,就是一个当阿耶的。我跟你商量个事情,你遵从内心想法去办,不要因为权势什么的低头。” “二郎到柴家庄也好几年了,带着你家妹娃子出去做事也有两年了,相互处得也蛮好。我这个当阿耶的呢,厚颜过来征询一下你家的意见,看看让二郎那小兔崽子纳你家妹娃子为妾要得不。” “要不是身份这道鸿沟拦着,那么懂事的妹娃子,我倒想让她成为二郎的妻。” 柴跃愣住了。 虽然他们也早想过李不悔的归宿,成为柴令武的妾也似乎是板上钉钉的事,可谁也没想到,竟会是堂堂谯国公出面说项。 “要得,要得!”柴跃有些手足无措。“能嫁庄主,是她的福分哩。” 柴绍轻笑:“这可是妹娃子的终身大事,可由不得你一人说了算。你得问问李氏母女,可不能委屈了她们。” 李氏摸得微微显怀的肚皮,面上显现出灿烂的笑容。 “这个家里,当然是夫君做主,毕竟夫君见多识广。” 事实是,这有什么好商议的? 早就在被窝里商议了八百回好么? 甚至,连外孙的名字都想过了。 李不悔听到柴跃的问话,面上飞起红霞,也不说话,扭头进了自己的小屋。 柴跃有点迷糊,这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李氏捅了捅柴跃的腰子:“大妹儿乐意着哩。” 大方向定了,接下来就是细节。 时间定在三月三日,媒妁请私媒,六礼不可少,酒席谯国公府出钱,唯有一点,不可张扬。 至于彩礼与嫁妆,双方都默契地略过不提。 李不悔在房间里嘻嘻笑着,不时将头埋进被褥里,面有羞意。 苦熬了两年,可不就修成正果了么? 唯一遗憾的是,只是妾而已。 这却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柴令武也是皇亲国戚,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娶一个农家女为妻,这是无法跨越的天堑。 谯国公柴绍亲自出面说亲,则让李不悔这个妾的分量比其他妾室重了许多,无限接近于正妻。 有老公公认可的妾室,可以以半个主母自居了。 柴旦在外头叫道:“小姑姑,再不拿你私藏的牛肉干来吃,有一个重要消息就不告诉你了。” 叫是叫小姑姑,其实之前还是同窗呢,言语间也就随便了许多。 否则,以柴旦的口气,怕是会吃柴刀的竹笋炒肉。 李不悔拿出一小袋:“可就再没了啊!剩下的,得给阿娘吃,让她赶紧生下妹妹。” 柴旦笑着抓了一把牛肉塞嘴里,一边咀嚼一边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个小叔叔呢?” 李不悔摇头:“唉,糙汉子呀!没听说过酸儿辣女么?看看阿娘吃的食茱萸就知道了呗。赶紧说你的消息,不然以后小姑姑不给你好吃的。” 说完,李不悔自己都笑了。 柴旦咽了嘴里的牛肉干,挑了挑眉毛:“大消息!我听到庄主与阿耶说话,庄主的意思,就是纳你过去,两年内不圆房。” 李不悔瞬间如炸刺的小野猫,整个人跳了起来:“我要去问他,凭什么?负心郎!人家跟他跑河州几年了……” 柴旦赶紧拦住要暴走的李不悔:“听我说完!庄主说,女子身体没长定之前圆房,极伤身体,且过早生育的话,容易早夭,还不一定能保住孩子。纳你过去呢,正是因为你之前跟着奔波,要给你一个名分,省得你名不正言不顺的,容易被人非议。” 李不悔平静了片刻,突然又嘟囔起来了:“给个名分……我知道了,这个负心郎,要撇开人家,自己去地方赴任,要我给他看家。”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两市之争 或许没人想到,区区附郭县也敢如此发威。 正五品上的京县县令又如何? 长安城一块砖头砸下来,没准砸中的就有比正五品上还大的官。 所以,长安县、万年县突然的霹雳手段,打了石炭商贾们一个措手不及。 一文钱三斤,那是连本钱都不够啊! 推着鸡公车的百姓大喜,赶紧上前买石炭,然后推着走人。 伙计们想上前阻止,却被穷凶极恶的衙役一铁尺抽得头破血流。 如此霸道的衙役,却收到了大片的“彩”声。 西市中响起整齐的脚步声中,大约是某府的部曲,杀气腾腾的五十人,横刀出鞘,长弓搭箭,将衙役们围住了。 长安县令、县丞、六名县尉惨笑一声,各自走出衙役的保护,拔出横刀咆哮:“耶耶长安县令(县丞、县尉),造反的贼子们,来!” 如果只是与衙役争斗,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动了这些官员,那就真是杀官造反了。 别说是世家、公侯,就是亲王都扛不住这罪名。 面对战五渣官员们的步步紧逼,部曲们悄然松了弦、垂了刀,脚步一点点往后退。 他们,就是来装样子的,希望能唬住这些官吏。 面对癫狂的长安县官员,他们能怎么办? 总不能真杀官吧? 不管是不是你先动手,你杀了官,还是在人家处理公事的时期,你就是反贼,你背后的势力就是反贼,没道理可讲。 不要以为天策上将当了皇帝,就一定会只讲道理。 “撤。” 轻轻的声音响起,让部曲们如获大赦,弓上背、刀入鞘,匆匆忙忙地离开了西市。 “长安县,威武!” 买石炭的百姓、围观的百姓,随着西市令呐喊起来。 县令骄傲地收刀,对四方叉手行礼。 这一刻,他觉得,即便是面对皇帝、面对祖宗,他也可以傲然而立了。 …… 东市,万年县的衙役脾气比长安县暴躁好多,已经有多名石炭店铺的伙计被打伤,痛得龇牙咧嘴。 县令痛心疾首地指着衙役们:“跟你们说过多少次了,要文明、要跟他们讲道理,看看你们,成何体统嘛!” 从衙役手中夺过一把铁尺,县令一尺敲到一名石炭店铺掌柜的嘴上,瞬间那掌柜脸肿了、牙掉了、吐血了。 “看看,本官的道理,让他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吐血表示忏悔,吐牙表示以前吃得太狠了……”万年县令滔滔不绝地开口,就是一时没想到脸肿用什么说辞好。 一名捕班小衙役举手:“明府,我知道,他的身子太瘦了些,所以,脸上是你替他局部增肥。” 万年县令点头,不动声色地记住了这名小衙役。 有前途。 衙役们纷纷点头,表示对明府的“讲道理”,学废了。 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好解气的说。 那些围观的屁民,看热闹当嫌事大,“彩”声震天,明明推着一鸡公车石炭走了,还不忘回头看一眼。 万年县上下如此愤怒是有原因的。 之前的东市,有活是万年县的,有好处是雍州的,早就憋了一肚子气,如今不过是借题发挥罢了。 三百持刀盾、负弓箭的雍州府兵,整齐地踏入东市,迅速占据了有利地形,却与万年县不产生任何交集。 同样三百名府兵踏入了西市,同样很奇怪地占了位置。 …… 两仪殿中,李世民时时接收着有关两市的消息。 西市中,五十名部曲的现身,让李世民脸黑如炭; 长安县诸官以弱躯,拔刀相向,让李世民微微颔首,原来大唐还是有能吏的; 部曲退走,让李世民看到了对方的虚弱与恐惧。 东市中,万年县令稍稍胡闹了些。 不过,挺有意思的。 欺负奸商总比欺负百姓强,不是吗? 雍州折冲府的介入让贞观天子有些紧张了。 难道,整个雍州,州一级全部糜烂了吗? 幸好,接下来是好消息,进入东西二市的府兵,并未与各县衙、百姓有任何冲突,摆的架势倒是在维持安定,让其余各势力不便再进入。 李世民长长地吐了口气:“还好折冲府没有糜烂,否则朕真不知道,雍州还有何存在意义了。” 张阿难眨眨眼睛:“或许,是因为感同身受罢?” 李世民轻轻颔首。 府兵,无论家境如何,毕竟是出身于百姓,情感上更倾向于黎民。 几十上百的官吏好收买,上千的府兵,你收买一个试试? 即便是折冲都尉、果毅都尉被收买了,你让府兵跟着他们乱来,做些掉脑袋的勾当,如果是在乱世或许有用,在当今盛世,怕是府兵会将他们捆了邀功哦。 “诸公,雍州除折冲府外,已经全部糜烂不堪。整个衙门,怕是连门子都得换了,不知可有建议?”李世民敲着御案。 高俭思索了一番:“此次东西二市,长安县、万年县的效果都不错,但万年县略任性了一点,而长安县血勇尚存,臣觉得可右迁长安县令为雍州别驾,迁长安县丞为雍州治中,其余官吏,可由其抽调一半长安县官吏填补。” …… 柴令武知道这结果,长长地舒了口气。 雍州这摊子烂得始料不及,柴令武觉得自己差一点又被填雍州的坑了。 老实说,这个坑太大,柴令武不想填进去,万一将自己埋了怎么办? 我们的目标是诗和远方,是“哟、哟”的歌舞,是充满牛屎马粪味的环保型土地,是爬完了一山又一山的坡,不是这种得罪了人、哪天像安稳那样被悬梁自尽的复杂地方。 长安这个寨子太大,绕着绕着就迷路了。 再说,现在雍州刺史可是李泰! 这就是个没前途的磨刀石。 即便把刀磨断了,磨刀石也不能当刀使。 除非你本身也是把刀。 贸然在雍州任职,被人判定为李泰一党怎么办? 两个老表自己爱咋争没关系,别把自己扯进去。 说到安稳,死不足惜,就是他那个忠仆安醒,死得可惜哟。 安稳的家眷,死是不会死的,就是看李世民下手多狠,把他们发配到哪里去。 相对雍州的风云跌宕,还是小小的务本坊、国子监安如泰山。 本身国子监相对清贵,也就是所谓的清水衙门,不沾是非。 如今国子监在柴令武的启发下,《九成宫醴泉铭》为主导,历年吏部科举主考官的文章、各种解析、国子监博士助教的策论,相继通过国子监印坊印刷,然后再铺出去。 你没看错,初唐的科举,确实是以吏部为主导,后面才转到礼部的。 这些文章、解析,偶尔也有滞销的,但多数都在挣钱。 柴令武印字帖卖钱的主意,仿佛打通了于志宁、盖文达的任督二脉,他们终于找到清水衙门挣钱最合理的方式。 敢情,国子监一直是捧着金碗要饭呐? 书学里,欧阳询拉着柴令武,絮絮叨叨地说着要辞去书学博士、让柴令武上位的话。 人老话多,没辙。 “博士呀,我可能还在书学呆得半年,就要谋求外放了,这个位置我有心无力呀!” 柴令武叹息。 老人家一片好心,可惜与自己的规划南辕北辙,只能辜负了。 欧阳询怔了一下:“书学怎么办?” 欧阳询觉得自己已老,除了柴令武之外没看到合适的人接手,自然忧心忡忡。 柴令武沉吟片刻,举荐道:“弘文馆褚遂良,一手书法甚好。” 欧阳询轻轻拍着额头:“昔日秦王府十八学士褚亮之子。是了,他的书法趋于大成,可以接手了,就是不知道人品如何。” 柴令武一时嘴快,将后世某老师的话搬出来了:“字如其人。” 泥石流系统立刻嘎嘎怪笑:“蔡京可以瞑目了。” 欧阳询轻轻摇头:“还是和当年一般说些不着调的话。王莽、曹操、司马懿、杨广,哪一个的字差了?字,只不过是人披身上的一层外衣,揭开以后,人该是咋样还咋样。” 柴令武表示,都是后世书法老师的锅。 书法老师表示,我就一教体育的。 转了一遍讲堂,看到监生们都在按自己教的“永字八法”练习,然后慢慢升级、组合,终于将鸡爪狗刨的字练成能拿出去见人的楷书,心里颇有几分得意。 看看,这么久的磨砺,终于将这帮废材操练得有点模样了。 然后,柴令武转去了祭酒于志宁处。 “柴博士啊,正要与你商议事呢。你看看,把你那首《将进酒》与那篇《伯夷颂》给国子监印发行不行?偌大名头的作品,国子监怎么能没有呢?” “齐鲁青未了的全诗,能不能写了?” 于志宁也不拐弯抹角,直接发问。 象牙塔就是这样,相对简单些。 当然,非要提被玷污了的象牙塔……当柴令武没说。 “《将进酒》与《伯夷颂》可以,‘齐鲁青未了’涉及友人颜面,真不行。” “到夏天我会寻求外放,有司徒雷、罗忠戌、易迩阚几个监生有意相随,请祭酒到时行个方便,准他们出监。” 为什么不提侯德夫? 侯德夫早就混够年限,随时可以出监了。 第一百五十七章 贞观九年,吐谷浑突变 贞观九年,元旦已过。 吐谷浑,伏俟城。 大唐西平郡王、吐谷浑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慕容顺坐在王宫,听着丞相宣王禀报一连串并不美妙的消息。 “莫离驿、大莫门城、树敦城、百谷城……相继有小部族公然打出逆贼慕容尊王的旗号,对抗伏俟城派出的税吏。” 慕容顺的嘴角抽了一下。 亲爱的弟弟慕容尊王,已经老鼠似的缩在且末、鄯善一带,尚且有人打他的旗号,可见其在吐谷浑的威信确实胜过了自己。 不过,那又如何? 慕容尊王的胆气已经尽丧,不可能越过图伦碛再回到祁连山笼罩的范围。 这也是慕容顺哪怕身处逆境,也还是看不上慕容尊王的原因。 合格的可汗,不仅要有在顺风时掌控局势的能力,更需要有在逆境时坚韧不拔的毅力,如慕容伏允的复国、如自己多年的忍辱负重。 收税是迫不得已。 之前多年,吐谷浑从未征收过税收,从王宫到朝廷、到军队,所有的用度只靠一个字:抢。 就当时吐谷浑的国力,并不算错误的策略。 鄯善、且末方向抢胡商,东面威逼党项羌各部纳贡,北面掠夺大唐的河西走廊,虽然也不断遭受损失,却基本能维持吐谷浑的运转。 但是,有哪个国家能长久靠劫掠来运转吗? 慕容顺翻烂了《春秋》、记熟了《史记》、看遍了《汉书》与《后汉书》,从来没有哪个国家可以长久靠劫掠支撑,强如匈奴、突厥,不是一朝就被中原王朝灭了吗? 现在的吐谷浑,大军在牛心堆、赤水城等地战死,青壮消耗殆尽,不晓得多少妙龄女子不得不委身于往日看不入眼的老汉,还拿什么去劫掠? 北,强盛的大唐,已经招惹不起了; 东,党项羌各部向大唐俯首称臣了,吐谷浑不能再动手,况且以现在吐谷浑之虚弱,谁抢谁还真不好说; 西,慕容尊王把持着鄯善、且末,即便能劫掠,也轮不到慕容顺分一杯羹; 南,是人烟稀少的高原、雪山,牦牛河几乎就是吐谷浑活动的极限了。 所以,要么吐谷浑立即崩溃、解散,要么收税,没有其他的选择。 抗税,不管在哪个国度,都是极其严重的事件。 “我们,还能抽调多少兵力?”慕容顺看向身侧的吐谷浑兵马大元帅、孔雀王慕容君。 “就只有一千骑。”慕容君憔悴地回应。“宣王等各官员的本部,人少,且身体略差。可汗,还是请求李将军出兵吧。” 之前为了笼络支持者,慕容顺大肆封官许愿,但于大局无补。 慕容君的话,其实很婉转了。 想想就能明白的事,宣王等人,本部如果强大的话,为何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时期出不了头? 千骑…… 还是少了些啊! 眼下的窘境是,除了人员素质不行,财力更是一个大问题,即便能凑够万骑,慕容顺也养不起啊! “很好,安排这千骑给本汗,本汗倒要看看,莫离驿这些人,是真的想反吗?”慕容顺咳了两声,丝帕掩口,一点殷红的血迹隐约可见。 “可汗,还是我去吧。”慕容君眉眼里隐藏着一点忧虑。 慕容顺,从来不是个知兵、带兵的人啊! 宣王也叉手:“可汗,我家三兄弟愿意带兵去莫离驿。” 慕容顺将丝帕不动声色地拢到袖子里,轻轻一笑:“这个时候,孔雀王、丞相应该坐镇伏俟城,扶助本汗的燕王慕容诺曷钵。” 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慕容顺还是将慕容诺曷钵的封号定在大唐境内,与李佑的封号撞车了。 慕容顺就那么一个儿子,即便是慕容顺成为可汗,王宫里也有不少年轻嫔妃,肚皮却都没有一点动静,慕容诺曷钵实际上就是没有册封的太子。 所以,慕容顺的理由也让慕容君与宣王停止了劝说。 伏俟城外的唐军大营。 亲卫向唐军大将李大亮禀报:“启禀将军,趉胡吕乌甘豆可汗率一千骑,准备去青海之东的莫离驿镇压小部落。” 李大亮挥了挥手,听若未闻,继续看着麾下操练。 自己的职责,是保吐谷浑不为人趁虚而入。 至于这位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愿意自己去作死的话,李大亮也懒得拦着。 自己又不是他的奶娘,也不是他阿耶,操这闲心干嘛? 慕容顺真死了,大不了自己化悲痛为力量,打三天麻将。 慕容诺曷钵含泪看着慕容顺。 从出生至今,慕容诺曷钵还是第一次与阿耶分别,不舍是难免的。 “乖,好好替阿耶管着伏俟城,有事多听姑姑的话。”慕容顺小声在慕容诺曷钵耳边说。“感觉不太稳,就多封几个王出去。对丞相他们不要太信任了,人心隔肚皮。” 慕容诺曷钵重重点头,哽咽不能语。 慕容顺上马,缓缓驰离伏俟城。 慕容君眼里闪过沉重之色。 感觉,可汗的话,像是在托孤。 莫离驿,慕容顺将闹腾得最凶的莫离部包围了。 一千骑包围五千人的部落。 没有任何废话,从见面开始就是厮杀,一个个牧民变成了地上的尸体,冰冷的土地上,洒满了滚烫的鲜血。 不能以简单的人数对比来计算战斗力,即便是五百训练有素的骑兵,要全歼五千人的部落或许不易,将其击垮、击溃却不难。 猩红的大纛随风招摇,一千骑从三个方向齐攻。 围三阙一,慕容顺不相信莫离部能撑多久。 在大隋、大唐多年,慕容顺也是看过兵书的。 游牧生涯的牧民确实可以尽快转化为战斗力,但与正规军队相比,差距仍旧很大。 莫离部男女皆可挥刀而上,可老少却真的无法抵抗吐谷浑军。 老少率先退走,结果就像堰塞湖破了堤,整个莫离部一下就崩溃了。 呵呵,这帮土鳖还不明白士气的重要性。 莫离部真要不顾一切地与吐谷浑军厮杀,慕容顺这一千军至少得扔下四成。 意气风发的慕容顺咳了两声,吐了一口带血丝的痰,拔出马刀,狂呼着冲了上去。 慕容顺也是吐谷浑男儿,也有上阵杀敌之心,奈何战斗力实在让人难以启齿。 要不是亲军出手相助,他能被一个仓皇而逃的牧民劈落马。 这也是慕容尊王从来看不起他的原因之一。 衔尾追杀莫离部的骑兵仓促地转了回来。 慕容顺向东望去,黑压压的人马涌来,约有万人之数。 慕容顺终于想起来,自己围三阙一的漏洞何在。 为什么要把阙口放在东面,让莫离部向百谷部靠拢呢? 要是阙口在西面,一路朝伏俟城方向追杀,百谷部也只能望洋兴叹吧? 虽然熟读兵书,奈何却是纸上谈兵的赵括啊! “可汗,百谷部人太多了,我们撤吧!” 统领急切地叫道。 慕容顺脸上泛起异样的红光,两腿一挟马腹,向百谷部冲了过去。 “杀!” 孤零零的一骑冲向百谷部万骑,像是后世西方的唐吉坷德。 荒唐、凄凉、心酸…… 一柄长矛洞穿了慕容顺的胸口,大口吐着鲜血的慕容顺带着异样的笑容,回首看向遥远的伏俟城,渐渐合上了眼睛。 …… 趉胡吕乌甘豆可汗被叛贼百谷部弑杀,尸首送回伏俟城,慕容诺曷钵哭晕过去。 伏俟城内外,白幡飘扬,有几个牧民唱着忧伤的送葬曲,纪念这位吐谷浑史上在位最短暂的可汗——虽然吐谷浑是从慕容夸吕才开始自称可汗,历史上就没几位可汗。 最悲痛的,却是王宫中的嫔妃们。 生,或者死,只在慕容诺曷钵一念之间。 这个年代,殉葬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享受过人家给的荣华富贵,就生死相随,说起来倒是容易,可事到临头,有几人能坦然面对? 所以,她们哭得比慕容诺曷钵还伤心。 或许是哭声打动了年幼的慕容诺曷钵,或许是慕容诺曷钵天性善良,或许是慕容诺曷钵认为她们没资格伴在阿耶身边。 总而言之,慕容诺曷钵将宫中的嫔妃全部赶回原部落,不许她们再用趉胡吕乌甘豆可汗嫔妃的名义。 逃过一劫的女子们感激涕零。 慕容君与宣王调集所有可以调动的人马,加强伏俟城的防御,安排慕容顺的葬礼,并向驻伏俟城的大唐将军李大亮通报情况,请大唐尽快册封慕容诺曷钵为吐谷浑可汗,并出兵为西平郡王、趉胡吕乌甘豆可汗报仇。 李大亮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呆了。 即便慕容顺的战斗力差劲,逃命总是没问题的吧? 难道那些军士还敢不护着慕容顺逃跑? 咋感觉,慕容顺是一心求死呢? 真不是玩意,怕是要害老夫吃挂落了。 在大唐多年,从来只有功绩的老夫,竟然因为这狗东西犯了过失,什么玩意儿! 那个百谷部,是活腻了,慕容顺虽然不是个东西,好歹是大唐立起的杆子,你咋那么大狗胆,把人弄死了呢? 李大亮真想顺手将百谷部这些混账给灭了,奈何自己的职司,是守护伏俟城! 真要因为自己的擅离职守,导致伏俟城被破,那自己的过失可就真的大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九曲侠内附 李大亮与吐谷浑的奏折一起进入长安城,太极宫都震惊了。 对于李大亮认为慕容顺是求死的说法,众说纷纭; 对于百谷部敢于弑君,则极为愤怒,认为这是损了大唐的颜面,当诛。 程知节在殿上咆哮:“就你们文人屁事多!什么当诛!鸡犬不留!陛下,老程有屈!灭突厥,无老程!攻吐谷浑,还是没老程!这次,怎生得让老程过把瘾!” 侯君集出班:“陛下,臣深知吐谷浑的情况,愿率一万军士驻扎吐谷浑一年,以稳时局。” 一众武将依着传统开始内讧,或怒斥程知节不要脸的,或阴阳怪气说侯君集资历不足的,或跳出来捶胸顿足的,当真热闹非凡。 李世民对武将闻战则喜的态度异常满意。 真到哪一天,武将变得唯唯诺诺了、全是文官指手画脚了、打仗得靠着后方图纸,那就只能苦练车技了。 柴令武再次被召上了太极殿,是因为李世民再次想起了带路党九曲贼。 “唉,朝廷事后没安置人家,九曲侠多少是有点想法的。”柴令武扯了扯嘴角。“用人家可以,答应了内附,你总得让人家能信任你嘛。” 李世民老脸微微一红:“不是不安置,实在是杂事繁多,忙忘记了。你看看,安置在雍州新丰县骊山如何?那地方,是传说中烽火戏诸侯之地,秦始皇陵所在,当年鸿门宴经过之地,离长安城不过六十余里。” 当然,骊山也是某事变之地。 至于新丰县,这个名称在历史上多地、多朝代都出现过,所指的地方都不一样,现在说的位置当然是后世西安临潼区新丰镇。 地方好是好,就是离灞水好像也不远,不晓得“苏蟒达郎巴”、“苏蟒达赞朗”兄弟会不会来蹭酒喝。 柴令武自然赶紧联系九曲贼。 好在九曲贼一直念念不忘内附,即便是翻年了依旧有人耐心地寄住长安城。 朝廷决议之后,李世民遣淮阳王李道明持节,册封慕容诺曷钵为大唐河源郡王、吐谷浑乌地也拔勒豆可汗,赐战鼓、大纛。 程知节、侯君集率二万军剿灭吐谷浑背军(即叛军)百谷部,侯君集率一万军至伏俟城接替李大亮防守。 对于李大亮的请罪与建议,李世民直接回了一道诏书。 赐凉州都督李大亮诏 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无忘寤寐。 …… 古人称一言之得,侔於千金。卿之此言,深足贵矣。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无千镒之得,是朕自用之物。 (译:你既是个文武双全的人才,又对国家忠肝义胆,所以派你镇守边关,委以重任。你这些年为国尽职尽忠,在边关声名远扬。) (古人也说过这么有分量的话,它的价值胜过千两黄金。你的一番话,真是可贵呀。现在我赐给你金壶瓶、金碗各一只,虽然不是价值千金,但这是我平时自己所用的东西。) (对古文感兴趣、想翻译的书友,可以去“学诗词网”转换翻译,很方便的功能。本书也省去了原文与故事略有偏差部分。) …… 九曲贼……九曲侠当了最后一次带路党,一路驱赶着大量的牛羊,从米川县浩浩荡荡开来,搞得沿途的府兵都虚惊一场。 牛、马、羊、驴的数量过万,看上去自然尘土飞扬,但真实人数,从老到少也没过千。 九曲侠当然不止这一点人,只是其余人都不愿意背井离乡而已。 现在吐谷浑王室、贵族的势力最弱,借着唐军的牵线,有不少九曲侠在吐谷浑获得了官位,甚至是王位,其中一人获封威信王,封地鄯善城。 当然,能不能拿回封地,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乌地也拔勒豆可汗慕容诺曷钵就死认准了一点,阿耶教过他,控制不住就多封王。 九曲侠大首领“苏蟒达郎巴”就认准了一点,安度余生。 长安城附近的气候要温暖得多,安置地离长安城也不远,要继续养牲畜也照样可以。 当然,牦牛是必须送东西市贩卖的,这品种无福消受长安的好气候,时间稍长会养死的,只能当纯肉牛卖。 只有黄牛、乔科马、青海骢、驴、羊可以大肆圈养。 程知节、秦琼、李孝恭、李道宗、牛秀等人,对于九曲侠贩卖牦牛可是乐得合不拢嘴。 耕牛不准擅自宰杀,这些当年不知偷吃了多少牛肉的老货,早就馋得按捺不住了。 程知节没脸没皮,总是报给雍州,说自家的耕牛在庄上摔断了腿,结果人家小吏去看了一遍,苦笑着回来求宿国公以后别难为人——他家庄上,最大的坎子才到膝盖,你就是逼着牛跳,那腿也断不了啊! 牦牛的到来就是最好的消息,牦牛肉也是牛肉,偏偏牦牛又无法在大唐绝大部分地域长期生存,除了当肉牛,别无他法。 程知节为此买了两头牦牛,在府上大摆酒宴,上到李世民,下到柴令武,硬是被他请到位了。 一头牛才四千二百钱,两头才八千四百钱,好稀罕么? 柴令武在屠宰厂似的宿国公府前院吆喝着:“牛血!赶紧接了,温沸水与精盐拌进去,搅拌匀了!抬一边冷却,洒上一些醋!让它板结!” “之后再加入食茱萸、秦椒等料,切成小砣拌了!” 柴令武这法子,是许多民族的吃法,也是这帮老货不忌讳了,否则还不定怎么说呢。 至于说牛肉、牛筋、牛骨什么的,程家的部曲可是熟手了,处理得行云流水的。 “柴令武小子,你的烧春要什么时候出窖?老夫的嘴都淡出鸟了!” 喝着桑落酒,程知节没好气地叫唤。 牛秀面前的酒瞬间不香了,虎着脸数落柴令武:“耶耶听得世间再无烧刀子,还好生惋惜了一番,哪晓得这就是对付太原王家的手段!” “琉璃作坊薅到手了,酒又要出来了,还改了个名字叫烧春!嘿,当真是没有烧刀子!” 连李世民在内,全部在起哄。 “没毛病,溜溜溜!” 老货们喝多了,在前院像企鹅似的,来来回回地摇摆着,荒腔走板的《秦王破阵乐》唱得可以杀敌了。 柴令武实在受不了这摧残,破锣嗓子张口吼出“你莫走”,宿国公府瞬间成为柴令武专场,连李世民在内,都瞠目结舌地看着自我陶醉的柴令武。 程处亮连滚带爬地从后院冲出来,连连叉手:“柴二郎,柴家兄长,饶命!清河已经要撞墙了!但请住口,日后小弟请你去耍!” 柴令武停下杀伤力甚大的歌,轻轻呸了一口:“口惠而实不至!就你这个耙耳朵,出门肯定是要向清河公主请示的,口袋里的零花钱也是有定数的,请得起么?” 程处亮挠头憨笑,程知节、李世民有点小尴尬。 第一百五十九章 好酒 三月三,采花山。 这一天,对于谢蛮、五陵蛮来说是对山歌、谈情说爱的好日子。 谢蛮、五陵蛮在后世合称苗族。 但他们主要分部于南方。 在长安,这一天却是柴令武的大日子。 柴家新庄这头似乎没有任何异样,柴家庄却悄悄在坪子上摆满了酒席。 酒是用的烧春,柴跃本来还有点舍不得,是柴令武一再坚持,柴跃才悻悻地放弃了用烧秋待客的打算,心里暗骂庄主女婿“败家子”。 都是庄户人家,拿烧春招待他们,可不是牛嚼牡丹么? 肉食还是以猪肉为主,却多了些羊肉、牦牛肉。 九曲寨刚刚立足,作为引路人的柴令武自然要稍稍照顾一下他们的营生。 再说,一点牛羊而已,对于财大气粗的柴令武来说,不算什么的。 然而,在柴跃眼中,那预付酒款,还不能算自己的钱呀! 不说其他的意外,就是人家突然退钱,那也够头疼啊! 柴令武却完全不在乎。 几时见过进了貔貅肚子里的东西,还有吐出来的时候? 这一点,外甥肖舅,柴令武与他皇帝二舅是一模一样的。 要是麴智高敢玩什么花样,柴令武不介意让他们知道后世的套路,保证麴智高连兜裆布都不剩。 私媒带着万年县的官媒来记入案卷,算是大唐版的上门服务,柴令武一人赏了一缗钱当谢仪。 如果不违反唐律的法,公门的人其实最乐意收这些权贵的打赏,没后患。 “愿二公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收到钱的媒妁顿时老脸笑开了花,满口吉祥话让人心花怒放。 无论哪个世道,媒妁的嘴皮子都是最溜的,不管头秃不秃。 纳妾的手续从简,但六礼一应俱全,聘礼与嫁妆都不出格,任何人都挑不出错。 乐却是没有,也没有在外头张灯结彩,只有府中才看到浓浓的喜庆之色。 迎亲的传统,杀威棒打新郎、傧相,却因为柴令武的身份,自动取消了。 催妆诗,根本不需要,柴跃就把门给开了。 花轿一顶,简单朴素,但轿夫的身份有点高规格,国子监生侯德夫、司徒雷、罗忠戌、易迩阚,斜挎一根红绶带,一身翠绿喜服、头戴百灵金步摇的李不悔都差点不敢上轿了。 “请小师娘上轿!” 侯德夫凑趣道。 柴令武将李不悔抱进轿子,四个监生笑嘻嘻地抬着轿子,走了百步不到,就进入柴府大门,绕过影壁,来到正堂前落轿,柴令武背着李不悔进了正堂。 正堂上坐是柴绍,侧坐是柴哲威。 裴氏没有来,是因为身怀六甲,很多场合不适合出现了,招忌讳。 包括后世,依然有许多买卖人不乐意外面的孕妇进入自家场所。 阿融笑嘻嘻地抬着方盘,奉上一碗七成满的热茶汤给李不悔。 对于这一点,一直有个通用的说法:酒满敬人,茶满欺人。 原因当然很好懂,茶它烫啊! 李不悔接过茶碗,奉给柴绍,便告礼成,可以开席了。 唐宋时期,妾的地位很低。 或者可以说,在所有时代,妾的地位都不高。 《唐律疏议》提到“妾为贱流”、“妾通买卖”、“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所以当初柴绍才会如此歉疚。 不过,李不悔有阿翁撑腰,自非一般妾室可比。 阿翁一词,在大唐指爷爷或者丈夫的阿耶。 外头隐隐传来喧闹声,柴刀看了一遍,回来禀告:“庄主,九曲寨两位寨主、高昌国商贾都来了。” 柴令武本来很低调,奈何买了九曲寨的牛羊,让“苏蟒达郎巴”与“苏蟒达赞朗”兄弟猜出了端倪。 至于麴智高,却真不知道他哪来的消息了。 柴令武只能让李不悔与柴绍、柴哲威共同用膳,自己外出待客。 “博士纳妾的好日子,怎能少了我们兄弟呢?九曲寨以十头黄牛犊子为贺礼,请庄主笑纳。”苏蟒达郎巴哈哈大笑。 这个礼物很有诚意。 柴家庄还有良田在,就需要用牛,而从小养大的牛犊子,日后用起来更加听话。 “九曲寨的诚意满满,柴某深深感受到了!快请入席!”柴令武春风满面地招呼着。 麴智高提着两块鸳鸯玉壁过来,满面笑容:“请恕麴智高来得冒昧,这两块于阗玉壁,权当贺礼,请笑纳!” 柴令武心念一动,明白了麴智高的目的。 这厮大抵是想探一探烧春的底子,想知道质量、口味有没有下降,值不值他预付那点定金。 毕竟,足足一万缗,可不是小事。 精美的烧春酒坛抱上来,麴智高的呼吸就开始急促了。 这包装的档次,甩开当初的烧刀子八条街! 信不信凭这包装,就是灌上据说最低档次的烧秋,也能卖个天价? 难怪有人说,柴博士才是真正把商贾这行吃透了。 “这,这是精品烧春?” 麴智高有点失态了。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打开坛子:“就是普通烧春,精品烧春还需要时间沉淀。” 苏蟒达郎巴、苏蟒达赞朗兄弟深深地吸了口气,一脸的陶醉:“这味道,比咂酒浓烈多了。好酒,好酒啊!” 一人倒了一杯,柴令武举杯:“来,尝尝庄上自酿的酒。” 九曲寨两兄弟焖下一杯,紧紧地闭上嘴巴,生怕酒味逸出来。 许久,苏蟒达郎巴吐了口气:“好酒!这居然是贵庄自酿!” 麴智高把一口酒在嘴里仔仔细细地回味着:“好酒!新粮的芬芳、大豆的香醇,本该是与酴醾酒同一等级的酒,竟然烈了许多,让人从口烧到心、到肠,无愧名字中的‘烧’字。” 柴令武倒吸了口冷气。 行家,绝对的行家! 就是酒曲中用了一点豆子,他都能品出来! 除了蒸馏这道程序,烧春的秘密几乎全部暴露出来了。 柴令武淡淡地看了柴跃一眼,柴跃微微点头。 庄主放心,就是丢了性命,老柴跃也得守住这机密,绝不让外人得见一眼蒸馏器。 大不了,如上次一样毁了。 麴智高放下酒杯,展颜一笑:“庄主,在商言商,那一万缗,是你的了!” 柴跃松了口气。 还好,预料中最差的情况没有出现。 第一百六十章 皇女的愤怒 柴令武淡然一笑。 麴智高的反应正常,没有预计中的变故,倒让柴令武连皮带骨一口吞下的奢望落空了。 对于柴令武的报价,麴智高没有任何异议。 老良心价了。 加上那么精美的包装,在麴智高看来,换成自己一定会情不自禁地提价,而柴令武居然一文钱都没涨,实在是太厚道。 柴令武对此嗤之以鼻。 动不动就想涨价,想着一口吞尽天下财富,那不是痴人就是妄人。 王秋水代表太原王家祁县房,奉上一对真马大小的琉璃。 柴令武打通了玻璃的市场,在外人看来,祁县王家应该会争上一手的,却没人知道,祁县王家真看不上玻璃这点儿毛利。 既然如此,索性大方一些,绝口不提玻璃。 恩怨,自然一笔勾销,可惜王珪、王敬直父子枉作小人了。 原太原王家祁县房管事王叔业,撵到洛州去管事了。 太原王家祁县房的柜坊,跟着柴家柜坊的规矩走,虽然单笔的利润是薄了,可体量增加了,与之前相比,总利润竟然没有太明显的出入。 所以,王秋水也想与柴令武有更深层次的合作。 琉璃马在外头很贵重,号称可值千金。 当然,这个千金是指千缗钱,还是富家千金,却需要仔细揣摩了。 这两个意思,多数时候是不搭界的,有时候却能画上等号。 “柴家最近走洛州的商路,是不是不太顺畅?” 王秋水淡淡地开口,有几分意味深长。 柴令武挑眉。 柴哲威有事也不知道说一声,明显有人使绊子嘛。 “哪几家的手笔?我倒想看看,有哪几家胆子那么大,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 太极宫,公主院。 一身华服的李明英狠狠推倒一张桌子,桌上的干果、酥酪、碟子散落到地上,惊得旁边的小宫女不知如何是好。 “该死的柴令武,竟敢纳妾了!”李明英气呼呼地尖叫。 张阿难从外头踱进来,叉手道:“皇女不必如此。柴令武在结识皇女之前,就明确对陛下提过婚姻自主之意,显然是不想当驸马都尉。” “纳妾,只是他不想当驸马的一种手段,并非针对皇女。虽然不明白柴令武为何对此极为抗拒,但事在人为嘛。” 李明英气呼呼地叉腰:“等我入主柴家,一定让该死的李不悔洗衣、拖地、劈柴!” 虽然说得狠,“卖妾”一词李明英却是不敢提及。 说归说,李明英却知道,以上所有情况根本不可能实现。 有阿翁撑腰,李不悔能以半个主母自居,李明英真耍什么手段,须得防着七出之罪。 堂堂皇女,如果因七出而退婚,笑话就大了。 初唐的公主们,除了永嘉长公主,大致还是守妇道的。 永嘉长公主属于公主中的战斗姬,能与亲侄儿杨豫之苟且,还被驸马窦奉节抓了现行,杨豫之被窦奉节施五刑而死。 《旧唐书》卷六十二·列传第十二:(杨师道)子豫之,尚巢剌王女寿春县主。居母(长广长公主)丧,与永嘉(长)公主y乱,为主婿窦奉节所擒,具五刑而杀之。 (审核大大别找我麻烦,这是《旧唐书》原文,正经史书。) 都是皇亲国戚,窦奉节虽然有施私刑之嫌,李世民却只能沉默以对,下诏和离。 丢人现眼啊! 这位才是大唐公主在私生活方面出名的第一人。 认真说起来,高阳公主与和尚有私情之事,《旧唐书》只字未提,真正言之凿凿的唯有永嘉长公主。 论可靠性,《旧唐书》甩《新唐书》两条大街。 李世民走到李明英面前,摸了摸李明英的脑袋:“柴令武显然是有所忌惮,所以阿耶才会准你与汶江县侯几番出去与他接触,打消他的顾忌。” “阿耶也不知道,柴令武竟如此忌惮驸马都尉之名,宁可悄悄纳妾来对抗赐婚。不过,他还是年轻了啊!虽然到现在为止,大唐还没有驸马纳妾的先例,但朕可以破这个例子嘛……” 李明英的笑容灿烂起来,搂着李世民的胳膊来回晃动。 果然,规矩就是拿来打破的。 …… 三月初六,柴令武一纸奏折,震惊了整个朝堂。 柴令武自请为遥远的曲州唐兴县令,愿率国子监生二十人为辅,为大唐掌控唐兴县,并彻底解决大唐缺铜铸开元通宝的难题。 唐兴县原名堂狼县、堂琅县,隶属恭州。 武德八年改恭州为曲州,下辖朱提县、唐兴县,治所昭通。 没错,后世云南的大部分,此时名义上还是隶属大唐的羁縻州,而云南东北的昭通、曲靖,是切实掌握在大唐手里。 唐兴县后世的名称叫东川,大名鼎鼎的铜矿之地,从两汉时期就已经有开采、冶炼,到清朝才进入开采巅峰,可想其储量有多大。 虽然如此,却真没几个人愿意却那地方任官。 偏远是肯定的,各蛮、夷势力群立,素来作为流放之地的唐兴县,一眼望去全是山,“哟、哟”的歌舞在各个寨子回荡,远看青山绿水,近看牛粪成堆,很有诗和远方的气质。 柴令武是疯了吗? 然而,柴令武奏折上提及的几个人名,瞬间让人清醒。 鉴于唐兴县铜矿甚多,柴令武奏请至少封这些相随的人员从九品下的官身,参照诸津丞例,并提请太原王家的王叔业、窦家的窦怀贞、独孤家的独孤傲骨、蕲侯吴霸之子吴能相协助。 这狗东西,害人的本事不浅! “陛下,不可啊!” 殿中省少监窦德玄生平第一次在朝堂上发声,却是为了自家的犬子。 可怜的独孤傲骨,自家阿耶无官无职,一时竟没有人为他发声。 蕲侯吴霸在殿中一言不发。 都知道这是那狗东西的报复了,再说话有什么用? 虽然心疼这个儿子,但吴霸又不是只生了一个,权当他死了就是。 柴令武假惺惺地开口:“下官延请各位贤达相助,也是想让大唐能尽快拥有足够的铜,解了世面上的钱荒嘛!下官好歹也算皇亲国戚,怎么,下官去得,诸位贤达去不得?” 所有人对柴令武的狠厉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为了坑对手,不惜拖着对头去穷山恶水之地,形同流放,这是何等的狠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集结 国子监生也分三六九等,书学其实是最没有前途。 唐自武德年间就开设了科举,秀才、明经、俊士、进士科明显对口四门学、国子学、太学,明法科对口律学,明算科对口算学,明字科对口书学,真个是学以致用。 四门学基本不屑于参与国子监的任何比较。 国子学、太学好歹能以从九品下为台阶,慢慢磨砺、提升; 律学能从司法入手,流外官转入品也不是空中楼阁; 算学吧,虽然可以鄙视他们,但人家可以走司户这一条路线,就是入不了流,依旧可以吃得脑满肠肥的; 唯独书学,就是刀笔吏的命,能入品的凤毛麟角。 说的,可就是科举之后的前程。 所以,随柴令武辛苦奔波、远赴边荒,能捞到一个从九品下的官身,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侯德夫是唯一的例外,他是真心实意向柴令武求学的,区区官身,根本没看在眼里。 只凭着荫官,侯德夫从九品下的官身就稳稳当当的。 当然,绝大多数人还是故土难离,选择了继续在书学混日子,然后考明字科,继续按部就班的生活。 前途与艰辛、甚至是危险挂钩时,多数人还是会选择退缩,这就是人性,没必要苛责谁。 侯君集为此专门跑了一趟柴家庄,甚为罕见地送出一块虎皮,拉着柴令武,絮絮叨叨地说了一通,大意归纳起来就一句话:请柴令武尽力关照好侯德夫,不要让他有性命之忧。 侯君集的人品一言难尽,唯独这爱子之心,当真是情真意切。 能与柴令武搭上话的监生耶娘,都尽管托关系送点小心意、捎带两句话,内容与侯君集大同小异。 自家娃儿的前程是想要的,安全也希望能有保障。 鱼与熊掌,谁不希望兼得呢? 殿中省少监窦德玄四下托关系,找到了老好人宗正寺卿窦诞,襄阳长公主的驸马都尉。 “好歹是自家子侄,你不能甩手不管啊!” 窦诞叹了声气:“你说你家窦怀贞不是没事找事吗?人家柴令武,是个没事还要搅三分的货色,招惹他……嘿,你又不是不知道,太原王家付出了多大代价才平的事,襄阳公主对这个外甥护着呢。” 窦德玄苦着脸道:“谁说不是呢?可谁让我只有两个儿子?人丁不旺啊!要是有七八个,就当他死了也行。看在同一个祖宗的份上,你好歹替我求求情,即便要拉窦怀贞去唐兴县,也别往死里下手。” 窦诞松了口气:“既是如此,我便跑一趟。这点薄面,柴令武应该会给的。” 柴令武听完窦诞的话,忍不住笑了。 这个窦德玄,挺有意思的,他是怕自己将窦怀贞送去平乱,或者春天种下一个窦怀贞、秋天长出无数个窦怀贞? “二姨父的颜面怎么都得给,苦头会让窦怀贞吃一点,不会要了他的性命。不过,窦德玄应该告诉他家瓜皮,不要再来招惹我,免得被我当成苦荞的肥料。” 柴令武卖了一个空头人情。 原则上,柴令武是不会轻易超度他们的,毕竟这是同僚、下属,让他们从土里长出来确实不大合适,让他们从树上结出来应该可行。 唐兴县高高的山崖上,云朵飘浮的美丽地方,长着不少茶树,当地人称为“老鹰茶”,茶树上挂两个人,荡两天秋千,居高临下看看风景,享受一下彩云之南的清新空气,还是很好的嘛。 好多人印象里的茶园是灌木,然而并不完整。 茶树分灌木、小乔木、乔木三种类型,树龄在2700年的野生大茶树,比腰还粗的老茶树,到后世都还存活着。 当然,为了追求产量与方便管理,小乔木、乔木的枝被育成了灌木状。 唐兴县的老鹰茶,应该是属于小乔木,挂人是不太现实,柴令武就是想想而已。 人马聚齐,诏书下发,窦怀贞、独孤傲骨、王叔业、吴能都如丧考妣地过来听令。 他们已经预料到自己的未来了。 在某个犄角旮旯,成天不见天日,在矿洞里哈着腰,没完没了地领着一帮囚徒挖矿,肩膀皲裂、身躯肮脏、泛着馊味,只有牙齿能露出一点白色…… 明明恩怨已经告一段落,为什么自己非要多事,再招惹这个疯子! 柴令武他们是主动赴唐兴县,无所谓艰辛,可自己怎么承受得了这苦楚! 在洛州给柴家的渠道添堵,就是他们四人的杰作。 至于王叔业为什么是被王秋水卖了……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是非恩怨。 江湖最大的特色,不是对敌人挥刀,而是时不时承受身后的明枪暗箭。 这一次,李世民挺柴令武的态度非常坚决,无论朝臣说什么,哪怕是魏徵这个老喷子激烈劝谏,也丝毫改变不了李世民的态度。 李世民受够了大唐钱币紧张的窘境,明明各大世家、门阀有无数的铜钱与布帛,却宁可堆到布帛腐朽、铜钱风化,也绝不拿出来解一解市面上的流通困难,搞得大唐几欲以物易物。 太上皇当年改铸钱币,又赐裴寂自行铸钱的特权,为什么? 这个权力,是一介臣子应有的么? 事情并非如表面所见,这是因为大唐的钱币极度紧张了,李渊希望河东裴家能出把力,将地窖里不知藏了多少年的铜钱拿出来解困。 所以,李世民对柴令武要挖大矿的想法极为赞同,有了足够的铜,还用看那些狗屁世家的颜面吗? 到时候,一道诏令,大唐自某年某月某日起,不再认从前各朝钱币,看看谁急! 因此,柴令武请求封官、请求征用几个人,算事吗? 唐兴县人口只达中县? 没关系,朕会源源不断地送囚徒过去,总不能让唐兴县低于上县标准。 要知道,上县令只是从六品上,柴令武这个博士可是正六品上,再算上京官外放提一级的标准,已经很委屈了好吗? 当然,以前柴令武只是佐官,现在是正堂官,是亏是嫌真不好说。 但是,皇帝二舅认为他亏了,那就一定是亏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益州歇脚 白雨棠临盆了,产下一个大胖小子,且得老老实实在柴家庄奶孩子; 不带柴刀的理由,是柴跃已经有些老了,柴家庄及柴家新庄需要预备大管事了,柴令武更让柴跃操心一下柴刀、柴火的婚事,老大不小了,柴刀不能总鳏着吧; 李不悔这半个主母是必须坐镇柴家庄,除了开培训班,要开始操心柴家庄、柴家新庄、各作坊的运转,尝试当家做主了; 在管理钱财、与官府打交道、负责跑腿办事方面,阿融是不二之选; 伍参的武艺不错,处事也比较老到,自然是要负责协助、协调的。 所以,柴令武只带着莫那娄捷、陆肆、柴旦就出发了。 当然,还有二十四个孽障,以及二十四个仆从。 一天之后,到达后来杨玉环陨落的马嵬驿(后世陕西兴平市马嵬镇)。 又过三天,穿雍州武功县到岐州扶风县(后世陕西凤翔县)。 一天之内,从扶风到岐州陈仓县(后世宝鸡)。 吐个槽,据说是李隆基改的地名,暗度陈仓就成了暗度宝鸡。 一天之后,流漯河,到达大散关。 四天后,到山南道的凤州两当县、凤州河池县(后世陕西凤县凤州村)。 过兴州,穿梁州金牛县地界,过利州,走文州阴平道(后世甘肃文县境内)入剑南道剑州、绵州、汉州、到益州,行程共计四十来天,比老扒灰快了几天。 大家都比较年轻,又没有辎重的拖累,自然是要快上那么一点点。 除了最后这段路线无据可考外,前面都是老扒灰皇帝的路线,大家变相享受了一把皇帝的待遇。 人数不少,还个个都挎横刀、负弓箭,自然也没有不开眼的山贼出来挑衅。 国子监生们事先知道路途艰难,即便辛苦一些也没有怨言。 四个孽障脸都白了,腿都软了、裆的皮都磨破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好日子过惯了,突然来吃苦,是个人都不习惯。 原以为,即便到曲州艰难一点,前期也可以取巧,走洛阳泛舟直下扬州,大家可以吟诗作对,逍遥一段时间,哪晓得柴令武这厮完全没打算让大家好过! 雍州的路段还好说,即便有点赶,起码路况还不错,时不时能在路上与行人马匹交错。 进入山南道的地界,人烟渐渐稀少,道路也开始难走,不少地方需要下马步行。 有心磨蹭一下吧,听到山梁上隐约的大虫咆哮、野狼长嗥,把他们的脸都吓白了,使出吃奶的劲拼命地追赶队伍。 相信,柴令武更乐意看到他们成为猛兽的饲料吧。 “这就是阴平道所在的摩天岭,东西走势,地势为阶梯式立体结构,沟谷与山顶的落差常在二里左右,悬崖峭壁,山沟长达二十到一百里。” “高山重叠,峰谷交错,沟壑纵横,谷地狭窄,坡度陡峻,水流湍急。山上雪花飞舞,山下桃红柳绿。” “如此复杂的地形,又卡在入蜀的咽喉之处,自然是兵家必争之处。当年的邓艾。便是从阴平道下江油,才兵临成都,逼得蜀国投降的。” 柴令武好为人师的毛病发作了。 咳咳,也没错,在这一群从前的监生、如今的下属面前,柴令武这个“师”是稳稳当当的,没听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 泥石流系统系统嘲笑道:“你还想给他们当阿耶咋地?” 柴令武倒是没什么心理负担,不过想想各位阿娘的岁数,自己这嫩草要是被一群老牛吃了…… 柴令武赶紧甩甩脑袋,将这可怕的想法抛开。 过了阴平道,后面的路就越来越好走了,气温也渐渐上升,一件薄衣基本够用了。 进入江油,开始感受到盆地人民对兔子的喜爱。 千言万语化为一句话,后世土澳兔子成灾,是因为没请一万盆地人民过去,否则能将它们吃成保护动物。 煮兔子、蒸兔子、凉拌兔子、炸兔子、卤兔子…… 除了圆底锅未曾问世,导致炒没有出现,所有能想到的烹饪方式都出现了。 味道一如后世,麻且辣,蜀椒如不要钱似的搁在碗里,饱餐一顿过后,许久才感觉到舌头属于自己。 问题在于,明明知道这样的滋味有些费舌头、费肠胃,第二天照样屁颠屁颠去吃。 据说,这也是后世肛肠医院开遍盆地的原因之一。 还有汤饼,也是盆地一大特色。 滋味各异的汤饼,有鸡肉的、狗肉的、猪肉的、羊肉的、兔肉的、肝肠的、肚杂的,唯独没有牛肉的。 窦怀贞吃着鸡肉汤饼,抱怨道:“连点牛肉都没有,真差劲!” 汤饼贩子一本正经地解释:“客官,啷个不是没得牛肉,是官府就不准杀牛!小摊子上要有牛肉,可是要吃板板的。” 罗忠戌取笑:“还是官宦子弟,这都不懂。擅杀耕牛是犯法的!” 窦怀贞耿着脖子,面红耳赤地挣扎:“耶耶在长安城经常吃牛肉!” 侯德夫怜悯地叹息一声:“你是不知道朝廷西海军打吐谷浑,捉回了多少杂畜吧?二十万头!其中牦牛三万多头,牦牛不耐热,没法在大唐长期豢养,只能当肉牛卖,这才是你一年来顿顿能吃到牛肉的原因。” 窦怀贞蔫了。 侯德夫把来龙去脉讲得一清二楚,再不认输,就显得自己没品了。 更何况,窦怀贞已经想明白了,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得在这些人手下熬日子,偶尔争辩一下没问题,死不认输,以后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柴令武吐了一截兔骨:“巴适!掌柜的,再来一勺兔肉。” 汤饼贩子眉开眼笑地加兔肉。 除了加肉能多卖得钱外,外地主顾对自己手艺的认可也让他倍感骄傲。 川陕相邻,实际上有很多方言是接近的,柴令武偶尔来上一句蜀音也不稀奇。 进入益州,比肩继踵的人流、略为缓慢的生活节奏、琳琅满目的物件,让人为之一松。 这地方,如果养老,真的很适合,但是也比较消磨人意志。 所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柴令武带着一行人来到一个宽敞的酒楼,张口点了夫妻肺片等菜肴。 独孤傲骨惊骇地看着柴令武:“你们……竟然要吃人?” 监生……唐县预备官员们吃吃地笑了。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不理会这半傻的家伙。 夫妻肺片你想吃出夫妻,老婆饼你还想吃出个老婆来? 德性! 掌柜的骄傲地笑了:“客官有所不知,这道菜传承自三国时期,当时的安汉,也就是如今山南道阆州的阆中,有一对夫妻的菜肴特别出色,尤其是卤猪肺片堪称一绝。当时的巴西太守张飞特别爱吃,就赐名夫妻肺片。” 独孤傲骨的脸臊得通红。 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他的无知与浅薄。 “诸位是初来益州吧?要不,加上本地特色菜,毛风鸡、肥肠古董羹、牛尾笋、烫皮羊肉、粉蒸鸡、豆腐帘子、桃魔芋?” 魔芋在中国历史悠久,在先秦古籍《尔雅》中就有记载,在南方丘陵地区、秦岭大巴山地区、四川盆地、云贵高原均有种植。 “一路奔波,想来你们也辛苦了。便在益州休息两天,后天再上路,准你们自行游玩。记住,你们都是有官身的人,万事依照法度,别跟在长安似的胡来,否则别怪我无情。” 毛风鸡放入肥肠古董羹中煮,味道还真有点奇怪。 柴令武吃饱喝足,淡淡地吩咐。 至于落脚,自然是驿舍。 大唐驿站堪称历代最齐全,交通线以京城长安为中心,向四方辐射,直达边境地区,大致30里设一驿站。 据《大唐六典》记载,最盛时全国有1639个驿站,专门从事驿务的人员共二万多人,其中驿兵一万七千人。 邮驿分为陆驿、水驿、水路兼并三种,各驿站设有驿舍,配有驿马、驿驴、驿船和驿田。 黄现璠《唐代社会概略》:所谓驿舍,邮舍,或传舍,名虽异,义实同。盖所以供驿长,驿夫,以及往来官吏,休息食宿之地也。 大约,可以将驿舍与后世的官府招待所等同视之。 也别说柴令武不累,这一路基本没懈怠过,早就想放松一下了。 连同莫那娄捷在内,柴令武每人给了些钱,打发他们出去消遣,自己一头倒床上拉鼾了。 美美地睡了一觉,下楼来享受了驿舍提供的羊肉汤饼,顺便赏了百了文钱,柴令武慢条斯理地品着够麻够辣的汤饼。 稍稍的遗憾是,食茱萸的味道终究不如辣椒那么够劲。 这也是时代局限,没得办法,就是不知道去唐兴县,有没有机会搞到据说是滇南原产的小米辣? 虽然后世多数人认同辣椒是从南美起源的说法,却也有人坚持认为,滇南的小米辣就是原生品种,不是舶来品种。 二十位孽障带着二十名奴仆,与莫那娄捷、陆肆、柴旦,渐渐出现在驿舍,除了偶尔抱怨集市宰远客外,个个都一脸的满足,吃得油光水滑的。 看看,还是自己从国子监拉出来的人马中用,这纪律性没得说,还没黄昏呢,就全部回来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扎火囤 黄昏的光辉,如益州的性子一般,慵懒地斜照进驿舍的门槛,看得人不想动弹半分。 柴令武把驿卒叫过来,一百铜钱依序排到了桌上,一言不发。 驿卒世故地笑笑,细细地将开元通宝一枚枚地地对着阳光照射,然后缓缓装进肩头的褡裢。 这个动作,让柴令武想起后世没有验钞机时,老百姓看手上的红票子的场景。 一模一样啊。 “不知上官可曾听说过‘扎火囤’?” 驿卒笑容微微古怪。 这个词,陌生啊! 泥石流系统适时科普,这个词最早现于明末凌濛初所著《二刻拍案惊奇》卷十四,指的就是奸诈之徒借用箭在弦上的贪欢之念,设计为圈套,引良家子诈骗钱财。 到了清朝,扎火囤才转变名称为仙人跳。 柴令武的面容更加古怪了吧:“这四人出身不凡,就是去楼子里也是大主顾的排面,怎么会招惹到这破事?” 驿卒笑着坐下:“上官却不知,这益州成都县,妹娃子格外粉嫩、水灵,很多人有不输于楼子里头牌的容貌。老话说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有几个汉子不动心的?” 此时益州的附郭县只有成都县,贞观十七年才析出蜀县。 “青石桥那边,花鸟鱼虫,向来热闹,妹娃子也多,贼娃子同样多。” 驿卒起身叉手。 又挣到了一百文,够买一腿肉哄哄婆姨与娃儿的嘴咯。 这样的日子,巴适! 踏着夕阳的余晖,柴令武带着所有人向青石桥方向转去。 真不是柴令武心善,只是这几个瓜皮,是自己蓄意带来的玩具,怎么能让人先一步搞废呢? 就像打麻将,哪怕你手上是个屁胡,也不乐意上家截胡啊! 青石桥并不只是桥名,是一片区域的名称,柴令武一行找了许久,才看到某个院落的门开着,十余名戴幞头、着麻布粗衣的汉子挥舞着刀棍吆喝。 “哟,挺热闹的啊!”柴令武一脚踹开门边的汉子,大摇大摆地走进去,微笑着鼓掌。 院落的某间房门通开,吴能、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四人衣冠不整,面上一个红唇印格外醒目,满面愤怒地瞪着一个妩媚入骨、肤如脂玉、眼能勾魂的二八佳人。 房门处,四名仆人拔出横刀,一副准备拼命的架势。 估计,这才是一直陷入僵持的原因吧?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凡夫。”柴令武笑眯眯地吟着唐末吕岩的诗。“啧啧,你们四个,玩出麻烦了吧?咦,不对呀,你们四人,不应该有四个小娘子么?” 吴能、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四人立刻垂首,面颊上火烧火燎的。 被困于此、等待柴令武的援助,已经够丢脸了。 更丢脸的是,他们玩得有点出格。 最丢脸的是,还没入巷就被算计了。 柴令武恍然大悟,对“同道中人”这个词语有了新的理解。 看看,知识要时时更新,保持与时俱进,否则你会渐渐听不懂别人说什么。 “你是谁?要多管闲事么?” 一名相貌凶恶的汉子走了过来。 汉子的体格虽然很壮,柴令武却感觉到了外强中干。 就是个样子货,柴令武自己都可以轻易击败他。 但是,何必呢? 莫那娄捷凶神恶煞地闯进来,一手薅着那汉子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 二十名孽障、二十名奴仆操刀围进来,院中这十余名汉子的气焰瞬间烟消云散,高高扬起的横刀悄悄垂了下去。 自己只是唬人,了不起就是打人,犯不上拼命。 对方为首的人衣着都不错,奴仆也是敢打敢杀的模样,真犯不上拼命啊! “这就是传说中的‘扎火囤’吧?呵呵,玩得炉火纯青啊!可惜,你们摊上事咯。”柴令武击掌轻笑。“如果本官告诉你们,我们这批人,有一半是九品官,本官还是从六品上的县令,你们觉得如何呢?” 从佳人到汉子,脸色都难看起来。 这一行,很忌讳为人识破并说破。 如果对方仅仅是富商、豪绅,他们还有能力挣扎一下。 可是,这是官啊! 俯首认罪,被杖责也只是皮肉之苦。 又不是杀人放火,更不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最多关押个一两年也就出来了。 要是再意思意思,或者等人家走后,转身就能回家了呢? 但是,对官挥刀,不管是什么理由,一律是杀官造反,死罪! “早说是官嘛!”佳人忿忿不平地呸了一口。“便宜你们了,姑奶奶今天白献香吻了!” “都绑了!有反抗者,杀之。” 柴令武这个县令虽然尚未到任,官威却是十足的。 有他在前面承担责任,这些僚属及奴仆当真挥刀直上,唬得那些汉子赶紧扔刀,乖乖束手就缚。 佳人被尚不解风情的柴旦捆了。 外头的天色渐渐昏暗,远处的火把如长龙一般,将院落渐渐围了起来。 “哈哈,你以为当个官就了不起?县官不如现管!” 佳人笑得花枝乱颤。 柴令武一刀背砸得她痛呼出声。 你再妩媚动人、再天香国色,有那些在手机上加了十级美颜的小姐姐勾魂? 在老衲面前扮红粉骷髅,当心变真骷髅。 “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成都县包围了!放下兵器,束手就缚!” 大嗓门吼着。 柴令武狂笑:“外面的叛贼听着,本官是大唐委任的从六品上曲州唐兴县令柴令武,令你们放下兵器,各自散去!敢近前者,射杀!敢顽抗者,株连三族!” 外面沉默了。 成都县虽是附郭大县,非京非畿,县令也不过是从六品上的上县令而已。 如今撞上的就是一个与县令同级的人物,就算主事者敢鼓动了,也没人会傻乎乎地跟着冲。 真仗着是自己的地盘就胡作非为? “下官成都县丞佘秋生,求见上官!” 过了一阵,一个微胖的身影举着两手,慢慢走了过来。 官服是八品标准的深青色官袍,这一点连柴旦都可以辨认出来。 从八品上的上县丞嘛,正应该是这颜色。 柴令武不动声色地负手,微微长起的小肚腩腆起,官相庄严。 “下官佘秋生拜见上官。不知上官过境,请恕罪。”佘秋生眼睛眯得像发难前的毒蛇。“不知上官可否出示告身?” 柴令武傲然一笑:“佘赞府怕是想多了吧?本官的告身,也是你能看的?请出贵县明府,或者益州都督府都督、蜀王来,倒是好说。你?” 最后一个字,柴令武硬是说得意味悠长。 其实,出示告身并不是多大的事,包括入住驿舍,柴令武都出示了告身,得到了一些相应的便利。 但是,这种特别场合,柴令武才没那么傻。 万一佘秋生铤而走险,毁了自己的告身,该当如何?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真有人要豁出性命去害人,也不是没可能。 佘秋生吐了口气,抑住心头的怒火:“是下官冒昧了。不知这些人如何得罪了上官,要劳动上官出手?” 话听上去是比较客气的,意思却很刚强,你一个过路的县令,跑来成都县抓人,合适吗? 不觉得手伸得太长了吗? 柴令武慵懒地回话:“本官僚属在成都县地方遭遇扎火囤,本官正想问问蜀王,怎么管的益州?说不得,本官要向朝廷上奏折,细细分说。” “至于人犯,既然撞到本官手里了,说不得要带去唐兴县审一审。” 反正按柴令武的规划,未来的唐兴县,就是劳力黑洞,撞到手上的人犯,自然是送上门的苦役。 佘秋生要讲道理,奈何柴令武从来就不是个讲道理的人,大手一挥,直接撵人。 佘秋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牙齿都快咬碎了,却始终不敢有异动。 四五十号人打着火把、执着梢弓,押着十余名人犯,大模大样从成都县捕班衙役面前经过,押回了驿舍。 驿卒瞪大了眼睛。 柴令武出去,顺便找回人来,是在情理之中的事,可把人都抓了就有些稀罕了。 看到那佳人,驿卒的眼睛都直了,却不是色授魂与,而是满满的震惊。 待得柴旦他们押人入屋了,柴令武才慢慢坐到驿卒身边,一百枚开元通宝再次排开。 钞能力,无处不在。 驿卒叹了口气,收下铜钱。 “那个是雷家的娃儿,叫雷绝色。上官没听错,娃儿,男的!自小,雷家拿着当妹娃子养,生生养劈叉了,偏偏雷家又家道中落……” 房间内,面对绝色的雷绝色,四个孽障又生了奇奇怪怪的心思,还是柴旦实在看不过意,一直在努力拦着他们。 柴令武踱入房间,轻咳了一声:“柴旦啊,你还年幼,这种污人眼睛的事,就别看了。” 柴旦犹豫了一下,重重叹了口气。 庄主咋也是非不分了呢? “本官也想不到,吴能、王叔业、窦怀贞、独孤傲骨你们四个,对女色有别样的兴趣也就罢了,对分桃断袖还有如此浓厚的兴趣。” 房间里,除了莫那娄捷与柴旦,其他僚属都笑得前仰后合。 窦怀贞悲愤地指着雷绝色:“她,她竟然是男的?” 龙阳之好虽然在这时代算是雅事,也不是每个人都接受得了有。 第一百六十四章 鸡肋 蜀王李恪是不可能纡尊降贵来见柴令武,成都县令也不会因为这点屁事来得罪柴令武,身为雷绝色表舅的县丞佘秋生努力无果,只能黯然放弃。 自己还有一家老小要养,不可能为了雷绝色孤注一掷。 心意,已经尽到了。 柴令武一行出益州,过眉州、嘉州、嶲州,穿过泸水,进入曲州。 泸水,战国时期成书的《禹贡》中将其称为黑水,随后的《山海经》中称之为绳水。 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及《汉书·地理志》中将后世雅砻江以上部分称为淹水,而以若水(雅砻江)为干流。 三国时期,称为泸水,诸葛武侯“五月渡泸,深入不毛”。 北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首次对金沙江水系做了详细描述,但未能言明金沙江与长江干流的关系。 除此以外,金沙江还有丽水、马湖江、神川等名称。 沿河盛产沙金,“黄金生于丽水,白银出自朱提。” 宋代因为河中出现大量沙金而改称金沙江。 朱提县就是曲州的治所,即后世的昭通。 柴令武觉得这地方好神奇,明明说的是一口彩色西南话,听上去却如鸟叫一般,不是仔细揣摩,你根本听不懂人家说啥,搞不好人家骂了你一通还得跟人说谢谢。 进入州衙,向刺史出示了一行人的告身,刺史微微点头。 很好,柴令武携的从九品下僚属虽多,却是矿监,不是县衙内的属官,不会影响到地方上的平衡。 “老夫多年未见朝廷年青俊杰主动来这犄角旮旯了,来的不是贬官就是求不到实缺的。”刺史乌北望无限唏嘘。 这些年,几乎找不到人补缺,唐兴县令丘盼归早就逾了任期,却不得不继续当下去。 北望,望哪里? 当然是望长安。 柴令武笑笑:“愿享乐而不愿苦熬,人之天性,刺史不必苛责。” 乌北望叹息:“既然你是到唐兴县,老夫且告诉你一些情况。唐兴县内,汉蛮杂居,鲁机族、孟族、披沙族、披族、招服族,统称乌蛮,习俗却又略有不同,总的忌讳不少……” 有病人时忌说死伤之类的话,忌说“杀年猪”,忌食熊、狗、猴、猫、马、骡、乌鸦、蛇、蛙,有孕之妇忌给新娘梳头,也忌给新娘缝嫁装。 不准用脚蹬锅庄石,更忌从火塘上方跨过。忌用粮食在手中抛玩,忌打布谷鸟。 零零总总的忌讳有很多,柴令武只能一一记牢。 原先的认知出现了错误,还以为他们称作夷呢,原来这个时代是叫乌蛮呀。 乌蛮主脉的爨(拼音:cuàn)族,后来还合并了许多小族群,后世与彝、纳西、傈僳等族有渊源关系。 玩笑地说,乌蛮的肤色确实要稍微黑一些。 乌北望不可能亲送柴令武就任,就是治中阿鲁白当担此重任。 “咦,治中这个名字很奇特啊。”柴令武觉得好奇。 阿鲁白当笑了笑,还没回话,旁边基本没怎么束缚的雷绝色不屑地翻着白眼:“无知!治中的名字就叫白当!阿鲁是人家的搂衣!” “泥石流系统,解释一下,啥叫搂衣?”柴令武好奇地问。 泥石流系统回了“滋滋”的噪音,显然对此也不甚了然。 毕竟,泥石流系统也曾经说过,它不是万能的。 雷绝色嗤笑道:“没听说过吧?搂衣是乌蛮的姓氏、根源,用来判断是否为同一根源、身份高低贵贱。笃,则是盘问家门与根骨,一般人家不与娃子(奴隶)通婚。” 柴令武惊讶地看着阿鲁白当,却见阿鲁白当含笑颔首,显然对雷绝色的解释很满意。 咦,雷绝色居然对乌蛮情况那么了解,好像扔矿洞有些糟蹋人才啊! 仔细问过才知道,雷绝色母族这一头,竟然有乌蛮的血脉,难怪那么熟了。 对雷绝色的处置就是一个难题。 扔矿洞吧,白瞎了人家对乌蛮的了解;放身边吧,时不时会觉得倒胃口。 从朱提县到唐兴县,五六百里山路,不是上坡就是下坡。 唐兴县内燥红土、红壤、黄红壤、棕壤、亚高山草甸土等五大类型的土壤分布,以红壤分布最广。 民居以石头砌墙及泥土夯墙为主,茅草顶,男女着自织的麻衣、麻裙,或着羊皮所制衣服,不分男女,头上多数包裹“青帕”,妇女腰间裹一块毛毡。 从磨盘山,经河里湾,到绿茂(这地名……)、碧谷,抵达县城,让包括柴令武在内的众人都好好感受了一把大落差的感觉,明明知道最后连一百里地都不到了,却死活感觉比阴平道难走多了。 别说是人,就连柴令武的那匹青海骢都腿颤。 阿鲁白当微微摇头:“这地方,你们的马匹难以胜任,还是尽快换乌蒙马吧。” 乌蒙马产于昭通地区十二个县,在海拔1200——3000m的高原和山区分布最多,成年公马平均体高110.9cm,成年母马平均体高111.3cm。 体型外貌整齐,能适应南北干湿两种不同的小区域性气候,素以体质结实、短小精悍、运动灵活、善登山越岭、长途持久劳役、耐粗饲、有良好的适应性著称。 不吹不黑,乌蒙马论冲刺不行,耐力却极好,负重能力也强。 到了县衙,前任县令丘盼归哆嗦着手,赶紧签章交接。 十年,十年了啊! 当初风华正茂的青年,如今已经成了一介老朽! 盼归,盼着速归啊! 再不回去,不知道会不会埋骨他乡。 家中的孙儿,应该上私塾了吧? 回去,他还识得阿翁否? 经过柴令武与阿鲁白当的验证,卷宗除了有少许出入,基本无碍,微微修改后便靠交接。 送走丘盼归与阿鲁白当,柴令武整理了一下唐兴县的卷宗,看了一下每年冶炼铜锭的产量为十万斤,不由摇头。 唐代铸钱炉,每炉每年可铸钱三千三百缗,需用铜二万一千二百斤,铅锡合金三千七百斤,锡五百斤。 按九十九炉计算,每年用铜约二百一十万斤,锡五万斤。 十万斤的产量,作糖不甜,作盐不咸,难怪大唐对云南之地的重视度一直不够。 在大唐看来,这就是鸡肋。 第一百六十五章 没有死 要想富,先修路。 整个唐兴县,即便经过数千年的开采,到1945年探明的铜储量仍达一百万吨之巨。 相当于说,从两汉到清朝,就给唐兴县的铜矿挖了个皮外伤? 不是这个时代的挖矿、冶炼技术不行,是道路制约了生产力的发展。 修路是势在必行的事。 路不行,即便你铜矿挖出来,冶炼了,该怎么拉出去? 仅仅是紫霞宫那一小段路,海拔落差就是二里,到后世修的路仍是四十八道拐。 蜀道难,唐兴县之道更难,半点取巧的可能性都没有。 扎火囤的那一伙人,除了雷绝色,全部编入了刚刚押到的流徙囚徒行列,共计三千余人。 据说,吴能、窦怀贞、王叔业、独孤傲骨对他们极为关照,有粗活累活都交给他们干。 柴令武对此无可无不可,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这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至于雷绝色,柴令武终究没丢去做苦役,而是让他在身边当了个通译。 语言这东西,你自己不会,最好有人随时当通译。 柴令武的要求是,雷绝色在他身边时,禁止任何女装! 雷绝色没有任何选择,只能老实地低头应下了。 哎,人家就这点爱好了。 问题雷绝色姿色天生,即便是男装也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妩媚,很容易把人掰弯了。 柴令武是个直男,钢铁直男。 所以,要不要过河拆桥,把雷绝色送给大表弟,与那称心竞争一把呢? 这是个很有搞头的想法哦。 在柴令武的安排下,各位孽障僚属协助管理,县丞阿底里迷遣了些当时百姓、老吏辅助,免得与当地人沟通不便。 阿底里迷,这名字一听就是乌蛮,具体是哪一支就不知道了。 有当地人做官,沟通就不是大问题。 扩建道路占到各家的田地,赔一些麦子、稻子也就是了。 一般情况下,官府赔偿到位、且一视同仁,轻易不会有人闹事。 真闹腾,是觉得衙门的板子不重,还是刀不够锋利? 唐兴县境内,各地落差颇大,河谷地带种稻谷,夹杂甘蔗;山腰往上种麦子,辅以苦荞。 牲畜家禽以鸡鸭、猪、山羊、乌蒙马为主,肉食倒是不缺。 特色食品的话,就是油鸡枞了。 鸡枞是一种菌类,晒干了很有嚼劲,油炸了格外香。 整个云南是菌类王国,各种有毒、无毒菌类种类繁多,有时候连本地人吃了都中招,中毒轻的会有幻觉,重的,吃席吧。 吃菌,一定要有可靠的来源,否则…… 红伞伞,白杆杆,吃完一起躺板板; 躺板板,睡棺棺,然后一起埋山山; 埋山山,哭喊喊,亲朋都来吃饭饭; 吃饭饭,有伞伞,全村一起躺板板。 里面的伞伞,指的就是有毒的菌类,板板则指棺材板。 总而言之一句话,买菌子时,买颜色灰、白的基本没事;颜色鲜艳的,你最好还是住医院旁边吧。 不过,买菌最好还是找一个懂行的人相随。 柴令武记忆中有那么一段哭笑不得的事,买了菌子煮吃,结果煮了几个小时菌子仍旧嚼不动,有老人看过,摇头大笑,说这菌子叫“八担柴”,滋味极美,要煮熟它,得七担水、八担柴,一般都是切碎成丁才煮。 唐兴县因为海拔差异大,出门得厚薄衣物都带着,从山脚到山头,劳累就不说了,衣服你是必须换一身的。 后世总结的云南十八怪中,有一句很适合此景:四季衣服同穿戴。 还有一句也挺适合唐兴县的:老太婆爬山比猴快。 这个,柴令武表示,不是我们爬山不行,是唐兴县的阿婆太厉害。 没法说,空手空脚的壮小伙,愣爬不过背着沉重背篓的阿婆,不认输不行。 柴旦管的人犯在一百人左右,有一名当地乌蛮协助,倒也能够胜任。 而且,这一伙人犯是陆肆精心挑给柴旦的,虽然干活都不太行,胜在听话,绝无反抗之心。 毕竟,柴旦初上手,给他一来就加上桀骜不驯那种,有点为难人不是? 柴令武的目光落到一对母子身上。 “庄主好这口么?”柴旦觉得自己的眼力提升了。 小兔崽子,当耶耶是李义府么? 柴令武一脚踹柴旦屁股上,柴旦笑嘻嘻的站着,连灰都不拍。 “阿娘年近不惑,四十岁左右;娃儿过了二十。”没办法,跟柴旦讲不惑、弱冠,那就是对牛弹琴。“注意到没有,他们手上皮肤白净,即便是起了血泡依旧洗得干干净净,出身肯定不错。” 柴旦不屑一顾:“来这里的,即便再好的出身,也翻不了身。庄主在意这个干嘛?” 柴令武鼻子里哼了一声:“当我不知道啊!就是看着那个年轻人,总觉得有些面熟。去,叫过来问问。” 不知是柴旦开窍了还是什么原因,过来的是那母子二人。 妇人微微福身:“犯妇安氏,携犬子安薪参见明府。” 这称呼,妥妥的官员家眷没跑了。 柴令武想了想,自己并不认识安姓的官员啊! “先夫原雍州治中安稳……” 柴令武恍然大悟:“以义仓新粮换旧粮的安稳啊!难怪眼熟。敢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合伙,无异于与虎谋皮,无怪被害。就是苦了家眷。” 安薪握着拳头,怒目而视,一字一句地说:“阿耶他清廉如水,不会干这种事!他是冤枉的!” 柴令武能理解这种对阿耶的无条件信任与崇拜,但是…… “年轻了。安稳出事前,托老仆安醒到柴家柜坊支取一千缗存钱,准备送你们母子逃往西域,并托我将自首书交给陛下。”柴令武表示,扎心非我愿,但使意气平。 安薪咬牙,从喉咙里发出受伤野兽的低嗥:“那么,安醒呢?” 柴令武淡淡回应:“据本官所知,安醒被杀于醴泉县的小道旁。” 安薪如同泄了气的蹴鞠,整个人蔫了,仿佛行尸走肉。 阿耶的死、安醒的死、一千缗巨财的失踪、自身遭受的困苦,都不如信念的崩塌。 安氏的神态很宁静:“先夫触犯了唐律,罪有应得,犯妇也无可辩白。不过,明府有一点可错了,安醒没有死。” 柴令武漫不经心地听着安氏的话,最后一句让他心头一惊。 “当真?” 安氏叹了口气:“前两天,犯妇被押着经过碧谷,在路边的小酒肆里看到他在当掌柜。虽然肤色黑了,头上包青帕、身上披羊皮衣,俨然乌蛮人打扮,犯妇还是一眼就认出他了。” 肤色黑,这一点可以理解,云贵高原紫外线强,将人的皮肤晒黑很容易的。 乌蛮打扮,是为了隐藏身份。 唐兴县这种边荒,户籍是最好弄的,多少山头的蛮人还没彻底接受官府的管理呢,报上某某山头的名义,入籍是轻而易举的事。 至于说安氏一眼就认出的话,那绝对是真的。 很多老仆,那是当家人看待的,在一起生活了数十年,你的生活习性一点一滴都在人家印象里,很难认错的。 柴令武摆手示意安氏他们退下。 如果安醒真的是卷款跑来碧谷,事情的性质真不一样。 从律法上说,安醒这是背主,当流徙、徒刑甚至处死。 从某个角度说,安醒这不地道的一手,却又断了安氏一家逃往西域的路子。 从阶级上来说,任何上层都容不得这样的背主家奴。 人才啊! 醴泉县的凶案现场,怕也是早就布置好的了。 嘿嘿,这人性,可真复杂啊! 一名乌蛮衙役领着一名汉人、一名乌蛮走了过来:“明府,这是阿底里迷赞府让我转交过来的案子。赞府说你正好在糯谷田附近,糯谷田的纷争,正好你来调解。” 这个“附近”,可是有近十里的山路呢。 问过才知道,糯谷田村汉蛮杂居,相互间还有通婚。 汉人老汉叫庄蒙,乌蛮老汉叫阿底库卡,还是儿女亲家。 听了阿底库卡的名字,柴令武隐约明白,赞府阿底里迷为什么要转交自己处理了。 阿底里迷大约是觉得,阿底库卡与自己约摸是一个搂衣,判决出来倒不怕百姓不服,只怕上官以为自己徇私舞弊。 “告诉赞府,以后别啥事都送来。只要问心无愧,行一些方便也情有可原。”柴令武对衙役道。 没法,本来阿底里迷他们搂衣在唐兴县的人口就不少,你都避嫌,避得过来吗? 不要太偏袒过头就行。 两个亲家打官司,这也是很少见的。 起因还是因为习俗。 乌蛮的习俗之一,十四岁妹娃子就算成年,成年的当晚要离家去公房住,公房俗称“羊圈楼”。 按柴令武的理解,这相当于放妹娃子自由,准许自由恋爱了,大人眼不见为净。 问题是,阿底库卡的孙女、庄蒙的外孙女成年当晚,入住公房,险些遭遇不喜欢的人纠缠。 庄蒙要求,将外孙女交给自己家,按汉民的习俗养,阿底库卡坚决不同意。 (参照东川阿旺镇拖潭村彝族习俗。) 柴令武好言相劝,建议糯谷田以后妹娃子住公房,旁边安排几个小伙伴。 虽然对谈情说爱有些阻碍,好歹完全系数提高了么。 第一百六十六章 碧谷 正堂官也没那么好当,鸡毛蒜皮的事情一大堆。 闹得厉害的,往往还是本族人,汉蛮之间的纠纷要少一些。 毕竟,杂居的比例较低,而唐兴县地势复杂,各村寨之间隔得很开,诸如抢水之类的矛盾就少了很多。 虽然柴令武很多时候并不理解当地人的思维,但秉承公心,尊重习俗,尽力以调解为主,多数事情都处理得能令人信服。 当然,柴令武处理这些庶务,目的是为了融入唐兴县特殊的环境,主要庶务还是县丞阿底里迷负责。 连各个地方的子民都不认得你,以后怎么树立威望嘛。 乌蛮的多数人此时并没有使用汉姓,彝族大量以汉姓和彝族姓氏并用,则是明太祖朱元璋的杰作。 比如曲州治中阿鲁白当,阿鲁意为獐子,就对应了汉姓“张”。 右武卫五千人,押着吐谷浑赤水军俘虏一万人,浩浩荡荡地沿着柴令武当初的路线,一路从益州、眉州、嘉州、嶲州押解常平仓粮食过来。 唐兴县本地,粮食的产量自给自足是没问题,突然加入这一万多劳力,绝对是供不上的,只能从外面调集粮食。 粮食问题解决了,就需要把吐谷浑俘虏分散打入各组中,所有矿监瞬间压力倍增。 原来管一百号人的,现在要管三百号人,即便按大唐军中伍、什的排列,从中挑出不少有那么一点向官府靠拢意向的人员,以俘虏制俘虏。 哦,不应该再用俘虏一词,应该称人犯了。 柴令武以为侯德夫、罗忠戌、司徒雷、易迩阚,对于新增加了两倍的人犯会不适应,哪晓得几个孽障天天乐呵呵的,一点着急上火的模样都没有。 “易迩阚你管着不吃力?” 柴令武惊讶地问。 真不是歧视,易迩阚的家境是僚属中最次的,性格也最内敛,对原先的一百号人就管得吃力,再加了两百号人,他竟然轻松了? 易迩阚咧嘴一笑。 本来是挺闹腾的,然后柴旦某天风骚地路过,吐谷浑人犯瞬间老实了。 然后,易迩阚大嘴巴的说出去,结果所有僚属都请柴旦走了一圈,吐谷浑人犯立刻老实本分,连吵嘴的现象都没了。 吐谷浑人犯老实了,其他人犯也不免受到影响,易迩阚竟然轻松起来了。 柴令武很惊讶,柴旦这小子毛都没长齐吧,怎么来如此巨大的威慑力? 哦,人犯是吐谷浑赤水军? 那没事了。 柴旦在赤水城,用慕容孝隽的惨嚎成就了他的赫赫威名,涉世不深的柴旦自己浑然不觉,赤水军却早已丧了胆。 国已臣服、军已败降、将已身亡、人在异乡,赤水军早就不存在了,现在可以称呼他们为唐兴县劳动派遣工。 反抗是不存在的,除了因为胆气之类的原因,唐兴县这要命的地形也让他们无法适应。 在这里,想策马奔腾,只会一头栽下悬崖。 噩梦中才有的险峻地形,让骑手束手无策的断裂地带,离梦中的吐谷浑不知有几千里远,除了麻木地承受,吐谷浑人没有任何选择。 有了生力军的加入,拓宽路面的事风风火火的,县城到碧谷这十余里路很快拓宽完成,还以牛马拖着石碾子反复压实过。 路脊,没有问题,略高于路面,利于排水。 土基,碾实了; 碎石层,铺上了; 两侧的排水沟,畅通。 土路嘛,就那样,能保证车辆通行就好。 什么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那不重要。 眼下这条件,除了长安城内,哪里都逃不过滚滚尘埃。 柴令武心满意足地带着莫那娄捷、陆肆一路巡视,特意乘坐拉货的马车,车舆虽然比较颠簸,却还在合理范围内。 甩了甩快晕的头,柴令武跳下马车,宣告这一路段竣工,一片欢呼声排山倒海。 碧谷路边,一侧的屋子被拆了,全部退后三尺。 这一项举措,碧谷的百姓是有怨言的,只是在县衙到位的补偿下,迅速烟消云散了。 土石搭建的屋子,重新修建也不费多少事。 有一些乌蛮想缠着要更多的好处,被阿底里迷一通臭骂,灰溜溜地走了。 柴令武听着雷绝色在身旁轻声翻译阿底里迷的话,不由微微点头。 有一个真心为唐兴县做事的县丞,自己的压力就要轻许多。 身边有一个随时能翻译蛮语的通译,也是快事一桩。 柴令武并不知道,阿底里迷如此卖力也是有缘由的。 唐兴县从区区中县变为上县,他这个从八品下的县丞也水涨船高,升到了从八品上,准一子入国子监。 日子好过了,当然就更卖力了。 阿底里迷知道,没有经过科举,自家背后的势力也不是如何庞大,县丞几乎就是他一生的巅峰了。 乌蛮人家也要讲义气的,阿底里迷觉得,自己能默默为明府平息庶务、协调好唐兴县事务,尤其是乌蛮的关系,那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柴令武满意地在碧谷的街道上巡视了一遍,摸摸娃儿的肩头,鼓励他们好好为家里做事,官样文章十足。 不摸头是在乌蛮地区必须严格遵守的规矩,否则可能引发流血冲突。 小孩和未婚男子,在头顶前蓄一撮长发,乌蛮语称“如比”。 结婚后的男子,请人在头顶梳辫子,辫子较短小,盘于头上,称“如且”。 男人死时,如有子女,则把头前头发打成尖状物形,称“天菩萨”。 后来,一般人不分阶段,把乌蛮男子发型统称“天菩萨”。 天菩萨视为男子灵魂的藏身之地,是神圣不可侵犯和亵渎的,绝对不准任何人触摸。 乌蛮人看到唐兴县汉人县令能守着他们的规矩,脸上露出一丝安心的笑容。 这样的县令,能处。 转得差不多,阿底里迷正准备安排县令的膳食,柴令武一指路边的小酒肆:“赞府也不用操劳,这不是有便利的地方吗?上个黑山羊肉、杂点野菜,吃着古董羹、喝着咂酒,多舒坦啊!放心,不用公帑,本官请客!” 阿底里迷多少听说一些柴令武的往事,知道他财大气粗,也没矫情,大步踏进酒肆里,一通乌蛮话出口。 雷绝色的适时翻译,倒是让柴令武听懂了阿底里迷的话,无非是让酒肆材料上新鲜一点、味道好一点、价钱公道一点。 可是,这种路边的酒肆,不是多少能听懂汉话么? 阿底里迷摆动草墩请柴令武坐下,笑眯眯地解释:“明府是不晓得,在唐兴县,会不会乌蛮话,得到的待遇是不一样的,价钱会高一些不说,羊肉未必会那么新鲜。” 柴令武微微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比起那些天价宰客、小龙虾论只算价钱的勾当,这已经是良心行为了。 滚烫的古董羹翻腾,滴滴油脂泛着浓郁的香味,薄如纸张的羊肉卷一烫就熟,裹上一点盐、食茱萸、蜀椒、木姜子等拌好的蘸水,一口咬住,淡淡的草香气连浓郁的蘸水味都掩不住。 羊肉吃得差不多,古董羹已经显得油腻,再烫一点山茅野菜,瞬间将已经略厚的油脂吸走。 素淡的山茅野菜裹上油脂,味道更加鲜美。 咂酒的配方与米川县方向略为不同,似乎是因为加了苦荞的缘故,有一点淡淡的苦味在其中,却更加让人食指大动。 吃饱喝足,柴令武搁箸:“旧相识到此,安掌柜不打算一晤么?” 阿底里迷吃了一惊,才知道柴令武选这间小酒肆不是无的放矢。 包着青帕、裹着羊皮褂子的安醒苦笑着出来,对柴令武叉手:“这就是命!小人特意绕过了大半个大唐,来到这犄角旮旯,没想到先撞到了主母,后碰见了博士……明府,这欠的债,该还呐。” 阿底里迷听明白里头的来龙去脉,也只是摇头。 如果不是遇到柴令武,说不定安醒这种人真的能逃离法网。 第一百六十七章 汤丹矿 半年时间,加班加点,所有人几乎被压榨尽了潜力,一万五千人犯死了近一成,唐兴县向北的道路基本竣工。 唐兴县的大矿是汤丹、落雪两处。 汤丹距离县城八十余里,村落海拔2200米,境内最高海拔4288米,最低海拔960米,道路曲折难行,柴令武的嫡系人马全部放在这个地方。 落雪这个大矿,柴令武也想吃下来,奈何这地方落差大到五里半、坡道总长一百八十余里,还是雪山区域,距离近二百里,真的有心无力。 吃不下来,即便是大量牺牲人犯也不行。 非嫡系的四个孽障,柴令武打算丢去泸水旁边的因民。 虽然离县城远了点,将近二百里,可背靠泸水,河谷气候向来湿热,有水稻,还有芭蕉呢,可有口福了。 在唐兴县这个地理位置,能吃到芭蕉,真是难得了。 就是芭蕉籽有点硬,记得吐出来哦。 吴能怒道:“明府,我们之间是有些误会,可那只是个人恩怨,你公报私仇是不是太过分了?” 独孤傲骨点头:“就是!再怎么说,路我们好好修了吧?” 王叔业只点头,不说话。 窦怀贞张了张嘴,却终于咽了下去。 来之前,阿耶窦德玄再三警告过他,再招惹柴令武,由弟弟窦怀让承嗣。 罢了,吃一堑长一智,闭嘴吧。 柴令武笑眯眯地回应:“既然你们对汤丹感兴趣,那便一起来吧。” 到了几近垂直的崖壁,看着人与马在狭窄的山路上蹒跚前行,一不小心可能从崖壁上摔下来,吴能的脸瞬间煞白,站在平地上也忍不住两股战战,总算是坠着马鞍没有一屁股坐地上。 这,这特娘的是人能走的路? 吴能敢肯定,即便是大白天,即便拄着拐,即便无人使坏,自己也能从崖上摔下来。 矿区的人犯,都是光着脚丫,牵着骡马,使劲往上拽。 所有的矿石,没有车拉,就靠着人背马驮运到山脚,然后开始冶炼。 吴能、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甚至亲眼目睹,一名眼见已经攀登到顶端的人犯,脚突然一崴,骨碌碌滚下来,红的、白的摊开一片,显然是不能活了。 山脚的人犯显然已经见怪不怪了,从马背上抽出小铲铲,刨了个坑,熟练地堆土、埋人、压实,动作一气呵成。 这个时候,几个出身优越的矿监才知道,山脚下、路边上,那些隆起的、鳞次栉比的小土包,究竟是干嘛用的。 “不,我们不去汤丹,就去因民!” 吴能失声尖叫,兜裆布隐约传来一丝润意。 泪花啪嗒嗒,委屈得只想家。 想家,也想阿娘。 有吴能先开口了,王叔业、独孤傲骨、窦怀贞赶紧顺势点头。 真好,有人顶在前面丢脸。 柴令武似笑非笑地看着这四个孽障,终于缓缓点头,瞬间让吴能他们大喜过望,转身就跑,竟是连马都顾不上骑了。 按照唐兴县衙役的建议,柴令武一行人手拄木棍,相互间以绳系腰,开始艰难的路程。 这样看上去确实很丢脸,却保命。 直线距离大约五里的路程,经过曲线的蛇形路线,已经变成了十五里。 对于这些矿监来说,最应该感谢的人是柴令武,如果按照他们原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样子,今天就是死也爬不到坡头。 在国子监里最痛苦的扎马步练字,竟然成了他们在这遥远世界生存的资本,人生的际遇真是让人难以预料。 到了矿区,环境脏得让人无法恭维,除了没有随地的便溺外,柴家庄的猪圈都比这干净。 浓郁的馊味夹杂着汗味,能把人熏一个跟斗。 柴令武叫过管事:“他们是多久洗一次?” 管事田大野不确定地回答:“十天半个月吧?” 侯德夫忍无可忍:“为什么不让他们洗勤一点?” 田大野知道这都是长安下来的大人物,他一个也招惹不起,当下油滑地一笑:“矿监呐,你还不知道,矿上与外头不一样。粮食、衣物、石炭都得靠外头送来,只有这水,却必须仰仗碗口粗的山泉。” “水,首先得保证了食用,才能考虑其他。此地高寒,三五天不洗澡也没有异味,人犯味儿重是他们出力过多,馊,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水不够用。” 侯德夫面色有些难看:“你就不怕因此引起疫病么?” 田大野淡淡一笑:“来到这里的人犯,就只能把自己当牲口看,还想将自己当人?别说他们,我都不拿自己当人。” “看到脚下白云生处了吗?谁得病了、死了,往那里一扔,一了百了。” 这份冷漠,让所有人都沉默了。 “能来这里的,绝大部分是死有余辜的,他们不会拿自己当人看,你们也最好别拿他们当人看。” “那个背着一背篓矿石的,妻子不守妇道,被他手刃了;” “那个一脸憨厚凿石块的,骗得他家乡十里八乡的人倾家荡产;” “烧火那个妇人,有几分姿色,也以色侍人,得以从事轻省的活儿,可谁知道她亲手灌自家汉子毒药?幸亏有人撞破了。” 田大野娓娓道来。 司徒雷、易迩阚对“以色侍人”这个词有些敏感,看向田大野的目光带着审视。 田大野大大方方地承认:“没错,确实与我有染。她用身体换得轻松活,不亏。” 柴令武沉默了一下,轻轻摆手,示意不要深究。 曹参说过,牢狱是容纳恶人之所。 谁打算在这里讲道德,脑子得被门夹过。 何况,这些管事长年累月在矿上,才不会带家眷来这险地,你指望他们当圣人么? 有能力,你可以用道德来约束自己,但别轻易用道德约束别人。 “本官看了一下,唐兴县年产铜十万斤,这数量太不如意了。” 柴令武寻了块平整一点的石头坐下。 田大野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的大黄牙:“依下官看,这产量还可以再低一些。” 这是话里有话呀。 “除了人手,你这里还需要什么?” 柴令武没空打这哑谜,直截了当地追问。 “除了水源会紧张,我们还需要大量的粮食、肉菜、石炭,需要再配上医师、药物,需要大量的凿、锤、背篓、骡马、镬、咸菜……”田大野收起了油滑的表情,认认真真地提出要求。 总的来说,田大野这个管事除了道德上略有瑕疵,做事还是很到位的,所需物资的种类、数量信手拈来,唯有对各项事务了如指掌才可能对答如流。 柴令武拍拍田大野肩头:“所有物品,我会尽量配齐;水源,你自己想办法,实在不行把雪弄下来。这些矿监,相信你心里有数,都是些官宦子弟,早晚要离开唐兴县这犄角旮旯,不会对你们有太大影响。” “外面的一万多人,很快会送进来,由他们掌控,你帮着提点一下他们,争取不要让矿监有死伤。你的岁数不小了,没太大指望,本官能承诺的是,准你两个儿孙迁居长安,尽量让年幼者读书。” 田大野只是认真听着,到后来眼睛越来越亮,郑重地对柴令武叉手行礼。 如果是其他官员来说,田大野未必会信这话,可柴令武关照那些矿监的话,让他深深地相信,这就是个在意僚属、重情重义的好官,一定会言出必践。 “田大野就是豁出这条贱命,也要保证各位矿监性命无忧!” …… 下了汤丹最危险的路段,柴令武骑在乌蒙马背上,摇摇晃晃的,脑子里却一直在想田大野阴阳怪气那句话。 “陆肆、柴旦,你们与雷绝色一道,支钱出去,换上乌蛮装扮,尽量查清楚矿石下山之后的具体流程,看看中间有没有什么猫腻。” 柴令武将人支了出去。 雷绝色撇嘴:“明府,你这么要求一介人犯,不过分么?” 没错,雷绝色还是人犯,柴令武的判决,徒二十年呢。 柴令武伸出一个手指头,示意减刑一年。 雷绝色嘟着嘴,不情不愿地扭动腰肢,奈何在场不是钢铁直男就是不解风情,扭了也白扭。 回到衙门,阿底里迷见柴令武身旁只有莫那娄捷随行,忍不住问了一嘴。 “上汤丹太累了,给了他们点钱,让他们自己去耍了。”柴令武露出一个汉子都懂的笑容。 至于阿底里迷信不信,反正柴令武是信了。 柴令武现在对唐兴县上下,突然起了浓重的信任危机。 田大野身为矿山管事,对每年矿石产量了如指掌,对能提炼出多少铜也应该有大致的估计。 抛开误差,能以那种怪腔调说话,田大野估计对产量有了严重的质疑。 铜这玩意儿,在此时除了能铸造兵器、器皿,还能铸造钱币,甚至可以视同钱币! 虽说敢动官铜会要命,而大唐对民间开采铜矿也不限制,可财帛动人心啊。 马教主的理论,你即便换一个时代背景,依旧没有错,最多根据时代不同需要微调而已。 在唐兴县的地头,阿底里迷又是十足的地头蛇。 要说与他无关,柴令武或者能相信; 要说他不知情,柴令武能表演一个倒立屙尿。 所以,阿底里迷是注定听不到真话的。 第一百六十八章 泸水涤金 骂骂咧咧地出了汤丹,吴能四人带着奴仆,怒气冲冲地往北面的因民去了。 即便是走了汤丹这一段路程,离因民也还有一百二十里左右呢。 这个时代,这种路况,一百里走个一两天都不稀奇。 “跟着前面的乌蛮走!蠢货!” 控制不住情绪的窦怀贞尖叫。 在修路期间,他们已经多次地听当地人说起过,唐兴县有熊瞎子与野猪出没的消息。 修路时倚仗人数众多,倒真不把熊瞎子与野猪放在眼里,来了就当是加菜,可如今势孤力薄! 八个人中,四个就是彻头彻尾的废物,就擅长祸害别人,只凭着四个奴仆能对付一头熊瞎子或野猪? 快别扯了吧,他们又不是武将世家,奴仆能在外头横一横已经很不错了。 四名奴仆,未必能撑得住熊瞎子一巴掌,或者野猪一个野蛮冲撞,搞不好他们就送菜下乡了。 更要命的是,经过安醒一案,他们的心态远不如从前了。 不大不小算个纨绔,不多不少做过些恶事,谁的腚上都难免有些粑粑。 或者这么说,大唐就没几个权贵一清二白的。 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落汤鸡,昔日信誓旦旦、生死相随的奴仆,有几人会陪着唱散花乐、几人会毅然转身、几人会果断捅刀子? 安稳家的老仆安醒、裴寂的家奴恭命,成功地让这些纨绔子,不敢再轻易相信自幼一起长大的奴仆。 甚至,不敢再轻易相信每一个人。 或许,这就是成熟的代价。 乌蛮人未必愿意与他们一起走,但是,王叔业展示了钞能力之后,原本极为抗拒的乌蛮汉子面上泛起了笑容,请他们入列。 唐兴县的很多乌蛮,或多或少会一些汉话,虽然夹杂了乌蛮口音,显得略为奇怪,却比朱提县那些鸟叫似的汉话清晰得多。 “几位是从哪里来的?少见啊。” 领头的乌蛮汉子笑眯眯打探他们的来历。 羊如果够肥,又没有什么后患的话,为什么不捞一把? 反正唐兴县山高水深,野兽也不少,是吧? 不要说什么人心不古,如果作恶不需要付出代价的话,善良会荡然无存,甚至转身与邪恶同流合污。 出门在外,不要太相信别人。 王叔业算是几个人当中经历最多的,闻言挺起胸膛:“本官是唐兴县因民铜矿的矿监,我们去因民上任呢。” 乌蛮汉子“哦”了一声,顿时没了套话的兴致。 额外挣点小钱而已,犯不上招惹官面上的是非。 这种在官府里任职的最麻烦,死一个人,哪怕是寻欢作乐、寻花问柳死的,仵作、捕班衙役也要来折腾大半天,更何况是非自然死亡了。 不值当。 王叔业脸色好看一些,露出一丝释然。 其他人莫名其妙地看着王叔业上演变脸,阅历较少的独孤傲骨小声问道:“怎么看着你脸色不对?” 王叔业用更低的声音回答:“耶耶突然想到,我们犯了大忌讳,财不露白。此地山高水深、人烟稀少、兽类出没,如果他们下手,弃尸荒野,你说会不会连我们家人都寻不到尸骨?” 本就胆小的窦怀贞哆嗦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乌蛮人一眼:“不,不至于吧?” 独孤傲骨与吴能却默默点头。 他们只是阅历少而已,不蠢。 王叔业揭破关键,他们也想明白了。 “所以,你报出官职,是希望让他们忌惮?”独孤傲骨更接近世俗一些,迅速问出了关键。 王叔业的答案已经不重要了,每个人心中都有正确的答案。 诗没看到,歌没听到,远方却是能让人流泪的远。 上马、下马,骑乘、步行,轮番地交替着; 下山、下山,没完没了。 终于在第二天下午熬到了有数百户人家的因民,转到了旁边不远处的矿区。 几个人顾不上嫌弃矿区条件差什么的,找到管事报到之后,足足睡了一个下午带一整夜,才神清气爽地在矿区转悠,美其名曰熟悉情况。 管事知道,这帮人都是来镀金的,而且他们分配的八百人犯还没到呢,自然任由他们玩耍。 “听说,泸水里能捞到金沙啊。” 穷极无聊的独孤傲骨将目光投向湍急的江泸水。 “问题,是你家缺这点儿金子,还是我家缺这点儿金子?” 窦怀贞不屑一顾。 “找刺激嘛!又不是让你自己去捞。” 吴能果然是坏怂,既坏且怂。 王叔业目光左右打量了一眼,狞笑道:“捞金子的人有了。” …… 四个纨绔靠着大树干嚼甘蔗、吃芭蕉,满地的甘蔗渣与芭蕉皮、芭蕉籽。 奴仆将安醒腰上系长绳,扔一个篾撮箕过去,一头拴在大树上,然后飞起一脚。 走你! “我不会水!” 安醒在泸水里狼狈地挣扎着,却发现此处水流虽然湍急,水位真不是太深,也就在胸腹之间。 只要人不慌乱,立足,不是问题。 主仆之间那点情谊,要求奴仆跟主人共患难有点强人所难,大家各奔东西也是人之常情,可背主、甚至是反杀一刀么,呵呵…… 这不仅仅是对抗区区主人,这是在对抗整个阶级! 所以,当年的恭命,即便裴家没有出手,依旧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尘世间; 所以,现在的安醒,被这四个纨绔随意折腾而无人问津。 管事知道了,也没有吱声。 安醒这样的,到哪里都不招待见啊。 扎好步子,撅着腚,低头入水,用篾撮箕铲起一撮箕河沙,安醒在河中细细地辨认。 身上的日光很燥热,身下的泸水却极为冰凉,鸡皮疙瘩都激起来了,还要托着撮箕细细翻找金沙,这真是要命的事。 泸水后世被称为金沙江,自然是有金沙的,可也不是每一片区域都有金沙啊! 很不幸,安醒所在的区域,正好是没有金沙的。 一撮箕河沙,安醒找花了眼,依旧没能找到一粒金沙。 倒是巴掌大的鳖,让安醒撮到了一只。 “滚!区区一只鳖,我们四个人,你这是想二桃杀三士吗?” 面对安醒的献宝,吴能一脚将他连人带鳖踹回了泸水里。 窦怀贞对师弟微微嘉许,没丢国子监的脸,典故用得很对。 一次又一次,安醒冷得受不了,爬上岸来晒太阳,又被独孤傲骨他们踹进泸水里,只能无助地撮沙子、翻找。 终于,安醒再也承受不住了,眼前一黑,倒在了泸水里。 奴仆们手忙脚乱地拽着绳子,把安醒拉到岸上。 倒不是重视人命,是因为这个玩具没了,谁敢保证噩运不会降到自己头上? 哎,公子们、郎君们收拾安醒,又何尝没有杀鸡儆猴的意思? 感情淡了啊! “郎君,没气了!” 窦怀贞的奴仆叫道。 称呼没错,窦德玄在整个贞观朝默默无闻,有职司而无爵位,自然不能称窦怀贞“公子”。 毕竟,此时的“公子”还是指公侯之子。 吴能微微摆手:“死了就扔泸水喂老鳖呗,多大的事。” 好汉十七八,正是最无视生命的时候,死人对他来说真无所谓,何况还是那么个烂人。 窦怀贞起身,走到安醒身边,猛然一脚踩到他腹中。 安醒的身子骤然一弓,一口水箭喷了出来,接着是一阵咳嗽声,竟是活了过来。 “看看,耶耶当年就用这一招救过人,如今仍然有效。”窦怀贞得意洋洋地负手。 “郎君这法子,果然好使。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郎君功德无量。”窦家的奴仆颇有文化,马屁拍得窦怀贞飘飘欲仙。 吴能微微诧异:“窦兄这一脚,竟有扁鹊之能、华佗之功,小弟佩服。不如明天再拉他来试试?” 安醒本来还苍白的脸,瞬间不存一丝血色。 这帮小牲畜,是真把人往死里逼啊! 独孤傲骨笑道:“哪里能天天来呢?钻这草窠也不嫌戳。” 王叔业笑道:“天天玩,他没那体力,到时候窦兄的施救不一定能奏效,还坏了名声。” 四个坏怂笑了起来。 大家都选择性的忘了,是他们逼安醒下水的。 两滴热泪在安醒冰冷的脸上滑落。 一失足成千古恨! 如果可以,安醒希望能回到从灞水奔逃之时,能做回忠仆的身份,哪怕因此毙命,也比现在这下场强。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老天爷啊,赏个痛快吧! …… 柴令武懒洋洋地骑着乌蒙马,看着莫那娄捷站到狭窄的马车里,脸上泛起一丝笑容。 此行的目的地,是唐兴县城往南五十里的阿旺。 阿旺的地势,西南高、东北低,海拔1454米。 阿旺的气候,神奇地属于中亚热带气候,自然也是以水稻为主,夹杂大豆、小麦、荞麦,半山区有牛干菌、谷熟菌、鸡枞,牲畜是牛、马、驴、骡、猪、羊,土地是高原红壤土和黑壤土。 阿旺的矿藏是以磷矿为主。 里正是个兼具汉蛮血统的汉子,叫卢迤,对阿旺的情况娓娓道来,面上颇为满足。 阿旺除了没铜矿,各种资源都比较充足,算是唐兴县比较富庶的。 既然提到里,阿旺就不仅仅是指一个村子,而是囊括了周边双龙、石门、小营、芋头塘等地,算下来也有近千户人家,几乎占了唐兴县除矿工人犯外的一半人口。 第一百六十九章 边界 阿旺里人口汉蛮各半,相处得还算融洽。 至于说摩擦,那肯定免不了的,牙齿与舌头还得干架呢, 能够控制情绪,不形成各族、各村落对立,只是个人拈花惹草、争风吃醋干架,不拿家伙,万事好说。 通婚之事虽然不多,但确实有,卢迤自己就是鲜明的例子。 “这就不错了。” 柴令武表示满意。 至于说税赋,大唐定下的租庸调制还是有其可取之处的,只要公平性没有被破坏,大致的税赋还是能让百姓承受得起的。 卢迤对整个阿旺的状态很满意,美中不足的是,最近有百姓与求州那边因为边界放牧的事,起了点小磨蹭。 柴令武表示,压根没听过求州这奇怪的名字。 泥石流系统无情地嘲笑柴令武的无知。 大唐立国以来,先后在云南设置了九十二州,滇池地区为九十二州的主要部分。 (资料上是九十二州,作者觉得数量有点夸张了。) 武德元年,大唐任命爨弘达为昆州刺史,治理属县,治所仍设在益宁城。 (作者无能,未查到益宁城的具体位置,后世昆明城有个益宁路,不知道与此是否有关。) 求州自然也属于爨族的势力范围,相当后世的武宁、禄劝,与唐兴县共处于小江、普渡河流域范围, 爨,是因姓氏而演变为族名,后被南诏征服,其种族大多融入了乌蛮、白蛮之中;而这个姓氏,除了极少部分人保留外,多数人已经被迫改姓“寸”。 爨族相关的历史书籍存于世的较少,据说有部分爨族史书与南诏、大理史书毁于明朝征服云南时期。 相对而言,处于苍山洱海的六诏、南诏的史料与遗迹,要比爨族丰富得多。 柴令武表示,怪我咯? 爨族资料少是我的锅? 爨字笔划贼多是我的锅? 求州刺史爨达昌,是昆州刺史爨弘达的侄儿。 不知是不是对爨族成为大唐羁縻之地不满,爨达昌对于求州与唐兴县的摩擦持放任态度,而唐兴县的官府虽然保持克制,百姓性子却激烈得多,几番要抡斩草刀开片了。 发罗箐方向,一角与求州接壤,求州人放牧屡屡过境,自然而然产生了冲突。 “短时间内。老汉还稳得住。怕就怕,这仅仅是个开端啊!”卢迤微微忧心。 他不懂什么大局,可能连涉及整个唐兴县的事务都不了解,只是本能地感觉到了麻烦。 柴令武咬了个沙果,含含糊糊地说:“这必然只是开始。只不过,耶耶不找事,就应该有人烧香拜佛了!太岁头上动土,嘿嘿……” 生了兴趣,柴令武掉头向发罗箐行去。 箐,一种小竹子,泛指长了竹林的山谷。 在云南范围内,很多地名带“箐”字。 还有一个比较奇怪的规律,带箐的地方,一般都不是汉人为主。 当然,后世那些成为乡驻地、汉民迁移得比较多的情况另说。 发罗箐是乌蛮,半游猎半耕种。 这是好听的。 说直白一点就是,单靠种地填不饱肚子、单靠放牧与打猎也不足糊口。 让柴令武惊讶的是,就区区发罗箐,竟然还有娃子! 这个娃子不是指娃儿,是乌蛮语“奴隶”的意思。 “老几辈人干仗,输了的就当娃子。” 卢迤随口解释。 娃子的来源,与历史上的奴隶来源并无二致,除了地位差一些、轻易不通婚之外,与普通乌蛮人的生活差距并不算太大。 锅庄石上架着镬状的器皿,浓郁的粳米香气飘逸着。 年轻人从火塘里掏出一块烧得膨胀起来的荞麦粑,待其冷却一些后,穿上一根光滑的竹棍,笑眯眯地递给柴令武。 鼻间嗅到苦荞的香气,柴令武一口咬下,淡淡的苦味在口腔内回荡,竟然另有一番滋味。 不错! 火塘一角,几名青涩的妹娃子咬着手指头,笑嘻嘻地看着柴令武。 这是一地的县令,好大的官! 看上去还年青俊秀,要是能嫁给他就好了。 妻是肯定不行,妾应该可以吧? 这样的想法也无可厚非,只是攀上家境差距极大的人家,即便是为妾,日子也没那么惬意,柴令武听说过能让诸多妾室、外室和平共处的,只有后世某位能安排百妾相处的牛人这一例。 楷模! 反正,柴令武是自认不行。 虽然汉子不能说不行,可这位,柴令武只能膜拜。 谚语“只要功夫深”,一定是为这位楷模量身打造的。 “族长,那些求州的娃子又赶着羊过界了!”一名乌蛮年轻人急风急火地闯了进来。 柴令武问明白后,随着卢迤往山谷走去。 “明府且看,那块老鹰一般的石头,就是唐兴县与求州的界限。看看,可恶的求州娃子,都进来一里了!” 卢迤愤怒地嚷道。 十余名爨族娃子,赶着上百只山羊,肆无忌惮地越界了。 如果是敌对国家,好办,噼里啪啦打一通就是了。 问题,爨族还是大唐名义上的羁縻之地啊! 可放任自流的话,求州会不会得寸进尺且不说,柴某人的脸往哪儿搁? “莫那娄捷,下手轻一点,别伤了人家的胳膊腿,全部弄回来。”柴令武笑眯眯地开口。 卢迤眼睛一亮。 这明府虽然年轻,做事却硬是要得。 成,不管以后是什么结果,阿旺都坚定地摇旗呐喊。 “不会。” 莫那娄捷瓮声瓮气地回答。 真不是斗气,莫那娄捷出手向来是没有轻重的,动辄非死即伤,柴令武这要求,委实为难人了。 柴令武眼睛一瞪:“把人打伤了,矿你挖啊!” 想想汤丹矿区那艰难的路段,莫那娄捷打了个哆嗦,旋风般地冲下去,不一会儿就扯着绳头、拽着十余名娃子过来,身后还跟了上百只山羊。 “烤羊。” 莫那娄捷眼巴巴地看着柴令武。 跟着道士做法事,跟着和尚学化斋。 莫那娄捷这个耙耳朵,跟白雨棠学坏了,就知道要烤羊肉。 “找人烤一只给他。” 柴令武无奈地吩咐卢迤。 至于羊嘛,柴令武又懒得管,自然归阿旺里管,卢迤当然乐得去安排膳食。 后果肯定会有一些的,只要求州不敢公然翻脸,问题就不大。 第一百七十章 来者何人 坐在界石边上,闻着烤羊的油脂慢慢逸出的香味,看着滴滴油脂落入火堆中,不时引得火焰暴涨,柴令武承认,自己也馋了。 都是莫那娄捷这个吃货的错。 好嘛,两只羊没了。 莫那娄捷吃一只,难道能让别人都看他吃? 断无此理! 吹着山风,吃着烤羊肉,如果没有成群结队飞舞的蚊子就完美了。 云南十八怪,三只蚊子一盘菜。 蚊子是本地特产之一,咬起人来毒得很,光头走过,它们能迅速将其整为佛祖头型。 免费的。 玄奘之所以宁愿穿西域沙漠去天竺,而不是往有人烟的云南永昌诸地,过泥婆罗到天竺,难道是因为怕了蚊子吗? 这下明白乌蛮为什么爱包青帕了吧? 艾、蒿草编织的火绳在火塘边点着,烟子缓缓升起,对人类而言淡不可察的味道,却让蚊子如临大敌,终于四散飞走了。 其实,蚊子最让人厌恶的不是吸血,而是不停在耳边“嗡嗡”的聒噪声。 大半夜,如果蚊帐中有那么一只在“嗡嗡”,得,这一夜你别想睡好。 卢迤的眼力不错,看着前面求州地界影影绰绰的山林,喃喃自语:“咦,那好像有三个乌蛮人被数十人围杀啊!哦哟,那个乌蛮身手不错,就是身后的婆姨和年轻人不得行……” 柴令武跳起身,拔出横刀就往卢迤前方冲去。 至于为什么不是张弓搭箭…… 上官的秘密,是能随便打听的吗? 莫那娄捷愣了一息,一手抓着没啃干净的羊腿骨,一手提挝,蛮牛似的冲在柴令武身侧。 临行前,阿姆可是交代了,拼了性命也要保住柴令武的安全。 莫那娄捷从来不去想为什么,只知道阿姆说的一定都对。 卢迤怔了怔,随即暴跳如雷:“明府都操刀上阵了,你们好意思看着吗?跟我冲!” 油腻腻的大手胡乱在火草褂子上擦了一把,卢迤操着腰刀,拼命地前冲。 几名发罗箐的青壮对视一眼,咬牙拔刀跟了上去。 这个时候退缩,会一辈子被人看不起的,怕是连“娃子”们都会鄙夷,家里的婆姨娃儿都抬不起头来。 丛林里,陆肆奋力挡开一刀,右边肩膀同时被斜斩的一刀劈到。 “走!” 陆肆怒喝。 柴旦踉跄着,努力拖着几乎脱力的雷绝色前行。 雷绝色面色灰败,眼神绝望,喘得如风箱一般,腰也顾不上扭了,面颊上不知沾了什么东西,显得狼狈无比,再没有一丝妩媚样。 一把刀斩向无力动弹的雷绝色,柴旦怒吼一声,横刀挡了一下。 见挡不住,柴旦飞身扑过去,带着雷绝色滚到一边,背上却吃了一刀。 这个时候,谁都能死,唯独雷绝色死不得! “敢伤柴旦,受死!” 怒喝声中,横刀如雷霆般斩出,斩到柴旦的人,生生被柴令武一刀枭首。 随即,一根羊腿骨飞出,打翻一人,大挝挟风雷之势左右击出,伴着莫那娄捷憨厚的声音:“庄主,要不要轻一点?” 柴令武怒喝:“一个不留!” 莫那娄捷精神大振:“好嘞!” 卢迤挥刀斩开一把腰刀,身后几名发罗箐的青壮呐喊着扑了过来支援。 本事不如对方没关系,两个人合伙拖住一个就行。 相对脱开束缚、大展神威的莫那娄捷,柴令武的战斗力只能说是打酱油的,除了杀敌二人,毫无亮点可言。 不是柴某学艺不精,实在是莫那娄捷非人哉! 柴令武叮叮当当拼了十几刀才弄死一个人,累得跟狗似的; 人莫那娄捷一挝一个,就跟吊打幼儿园小盆友似的。 人比人,气死人,骡子比马驮不成。 完成任务的莫那娄捷气定神闲地收挝,马上眼巴巴地望着柴令武,真不知道他怎么会只知道吃,难道是近朱者赤? 柴令武呸了一口:“现在给你弄一只,你吃得下么?明天!” 莫那娄捷委屈地嘟囔:“勉强还是可以的。” 打了那么一场,不得有点消耗么? 让人把柴旦扶进发罗箐,卢迤对族长嘀咕了几句,立刻有年老的蛮医过来给柴旦清理伤口,包上草药,然后跳大神一般念起晦涩的咒语。 关于这一点,还真别笑人家,即便是大唐太医署里,也明确有祝由科的存在,同样是一些神神怪怪的符咒之类的。 古代是巫医不分家,隋朝正式将祝由列为医术,到唐宋才渐渐形成各自独立的系统。 以柴令武的能力,并不足以诠释祝由的原理,想来或许与精神疗法有关吧。 蛮医给陆肆包扎了伤口,又给惊魂未定的雷绝色念了段咒语,才见他惨白的面容回复了一些血色。 “怎么会被追杀?” 柴令武挑眉。 当然,主要是问雷绝色,柴旦与陆肆在这边语言不通,更凸显出他的重要性来。 雷绝色心有余悸地拍着胸膛:“明府一定不知道,冶炼作坊那一头,每年上交大唐十万斤,私下却卖出了至少十万斤。” 柴令武眼睛一眯。 好家伙,难怪田大野阴阳怪气的呢,原来出入那么大! 大到别人都看不过去了! “作坊管事在求州置了田地、庄园,有牛马牲畜逾万,妻儿老小全部迁到了求州。” 好嘛,祼吏。 难怪那么肆无忌惮,即便事发了,最多苦了我一个,幸福全家人。 套路,古往今来,没有多少变化啊。 前任县令丘盼归、现任县丞阿底里迷,会真的对此毫不知情么? 柴令武只能呵呵。 “那么,查到是谁买走了吗?” 柴令武更关心铜锭的去向。 雷绝色苦涩地回话:“就是查到才会被追杀了。求州刺史爨达昌!” 柴令武淡淡地“哦”了一声,对这结果并不意外。 周边的势力,逐一分析之后,有能力、有胆量吃下唐兴县铜锭的,不外乎这两三家,爨达昌又是最显眼的,如秃子头上的虱子。 铜,拿回去可以制器皿,可以制作兵器,可以铸币。 雷绝色不依不饶地扭动腰肢:“明府,人家这次可真是出生入死了,你看看能不能减……” 柴令武喝止:“不扭的话,可以考虑。扭的话,一点没有。” 雷绝色瞬间安静下来。 雷绝色这次确实冒了老大的风险,只减一年就有些无情了,柴令武难得大方一把,减了五年,让他喜上眉梢,险些风情又露出来了。 陆肆没有受重伤,主要是脱力,歇了一两个时辰也就恢复了。 这就是底子好的表现。 柴令武觉得,换成自己,非得睡他个两三天。 “陆肆,再辛苦一趟,护送柴旦回县城休养,持我手令,把一百弓马手全部调来发罗箐。” 柴令武知道,事情没那么容易了结。 “庄主,我不回去,我还能打!” 柴旦不服气地叫嚷。 柴令武没好气地回应:“滚蛋!你是想乘机把身体搞废了,然后让我给你养老咋地?” 话肯定是有些重,但以他们的师生之谊,尽可肆无忌惮。 …… 秋风起,雾气生。 发罗箐略为凉快些,气氛却有些凝重。 界石附近,每天有两名年轻人交叉盯着,防止求州的异动。 之前越界的娃子,已经送去汤丹矿,为大唐的铜矿事业添砖加瓦。 大唐也不会亏待他们,管吃管住管坟墓,还要咋地? 柴令武负手于发罗箐,晒着微暖的日头,计算着弓马手抵达的时间。 县丞阿底里迷应该没这个底气阻拦,县尉只是个从府兵转过来的实在人,不参与争权夺势,陆肆调弓马手应该畅通无阻。 加上路上的时间、在县城安排的时间,大约也该到了。 界石那头负责望风的年轻人匆匆跑来,急促地叫道:“来了!他们来了!二百人!” 族长的脸瞬间绷了起来。 发罗箐属于散居村寨,全村加起来也就一百来口,能打能杀的,男男女女全部算上也不到五十人! 退是不可能退的,这里就是发罗箐的土地,到死也是! 卢迤目光坚定地望着柴令武,身后三十名青壮也跃跃欲试。 不是阿旺没有年轻人,只是不能误了农时,该秋收得收割了,能抽三十名好手已经是阿旺的极限。 反正,连里正卢迤都在柴令武身边,准备随时拼命,阿旺的态度已经明确摆在那里了。 柴令武一句话不说,只是带头走向界石处。 莫那娄捷自然寸步不离。 雷绝色身子颤了颤,还是咬着下唇,亦步亦趋。 卢迤带着阿旺的青壮,义无反顾地跟从。 最后,是发罗箐族长带领的几十号人,持刀的、负弓的、扛锄头的、拄铁钎的,除了老得没能力的、小得上不了阵的,几乎倾巢出动。 自己的土地,哪怕不是那么肥沃,哪怕自己再抱怨、再嫌弃,也不是别人能强占的! 一百号人不到,往界石处一拦,竟如拦江大堤,瞬间让界石处看守的年轻人心安。 前方的二百人也停下了脚步,诧异地看着前方螳臂当车的队伍 “哈哈,是不是疯了?一百人不到,家伙还形形色色的,妄想阻拦我们?” 清一色制式刀弓的来人都笑了。 柴令武拔出横刀,沉声喝道:“本官唐兴县令柴令武!来者何人?为何持凶器而来?” 第一百七十一章 吃菌闹着 县令? 所有求州人面面相觑,想不到人家县令在此坐镇。 这是哪个背时货打探的消息,连人家县令在此都不知道? 没有县令在此,说破天也就是民间摩擦,真搪塞不过去时,赔点钱、找个替罪羊也就完事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世间的大多破事,可不就是如此么? 可是,唐兴县令在此,性质就截然不同了。 不要说求州,整个爨族都是大唐的羁縻之地,大唐能管得你多少且不说,至少你不能明目张胆地挑衅大唐吧? “本官求州治中爨道亮,见过柴明府。” 对付官,还得是官。 求州是下州,治中是从六品下,与原先柴令武任过的河州治中、现任的唐兴县令完全平级,自然不可能自称“下官”。 事实上,爨族自有一套管理体系,与大唐截然不同,那些大唐的官身,不过是对外使用罢了。 爨道亮在求州的身份不低,是求州刺史爨达昌的堂弟,自己手中也有一部直系人马,才敢独自率部出来找茬。 本想着自己在其中,还可以审时度势闹腾一把,让大唐吃个哑巴亏,哪晓得撞上了。 柴令武手按刀柄:“本官只问,你带这些持兵刃的人来我唐兴县,意欲何为?” 爨道亮眼珠一转,立刻想到了借口:“我求州日前走失了十余人、羊百只,本官是来搜寻人口的。” 机智如我! 柴令武淡淡一笑:“确有其事。不过,难道这不是求州刺史送给唐兴县的矿工么?” 这混账! 爨道亮想到柴令武会推托、会顾左右而言他,没想到竟是这骚味十足的话。 这是明着告诉求州,敢让人过来挑衅,铜矿正缺劳动力呢。 爨道亮差点一口气上不来。 但是,这事确实上不得台面,不管柴令武怎么说话,都是一个交代。 身后一名爨族从林子里跑了出来,附耳与爨道亮说了几句,瞬间让他脸色大变。 “对面小林子里,我的麾下,死了数十人,不知明府何以见教?” 爨道亮面色沉了下来。 其一,小树林还算求州地界; 其二,死的是自己的直属麾下; 其三,爨道亮知道他们出来的目的。 柴令武眨了一下眼睛,毫无诚意地回答:“哦,当日本官正在此处巡视,见对面林中的人突然厮杀起来。爨治中,本官觉得,他们极有可能是吃到菌子,中毒了,所以才自相残杀。” 爨道亮快气笑了。 一群土生土长的爨族人,得笨到什么程度,才会吃菌闹着? 一两个人认不出菌是否有毒,情有可原; 一群人认不出来,你当他们瞎子呐! 柴令武表示,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本官是信了。 爨道亮的脸上渐渐绽放出笑容,声音越来越大:“明府是觉得,本官像傻子?” 柴令武叹了口气:“不,本官觉得,求州是拿我当傻子。求州的手,都伸到唐兴县,在本官脸上‘啪啪’作响了,还想着让本官息事宁人,这不是在开玩笑么?” 爨道亮的笑声收敛起来。 柴令武的姿态,表明已经洞悉了求州的所作所为,遮都遮不住。 爨道亮击掌:“本官还是很佩服柴明府的,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能查出求州刻意埋下的伏笔。可惜,世间的聪明人,往往活不长,比如杨修。” 咦,爨族这头虽然脱离了中原王朝的掌控,对中原文化的学习还是没放松嘛。 要知道,这时候可没有《三国演义》。 气氛瞬间紧张。 爨道亮扬起手,身后二百爨族人扬起战刀,只待他手掌挥下便要厮杀。 柴令武身后,所有人的刀都已出鞘,弓都已搭箭,只有表情与这氛围有点相悖,竟隐约透着轻松。 爨道亮看着柴令武惬意的神情,有一点恼怒,麻烦尊重一下对手行不? 不,好像哪里不对。 爨道亮缓缓扭着脖子,往身后看了一眼。 黑压压一片,持着铁锤、凿子,看上去似乎没有多少战斗力,可凶狠的目光表明,他们也是优秀的战士! 相形之下,边上那一半张弓、一半持刀盾的唐兴县弓马手都不重要了。 是的,即便是丢掉了战士的荣耀,不再手握刀兵,成为老实巴交的矿工,可一旦觉醒,他们仍旧是曾经纵横吐谷浑的战士! 八百吐谷浑人,给人一种千军万马的感觉,明明握的是劳作工具,却让人觉得这就是凶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兵器! 爨道亮瞬间便反应过来,这是矿工。 可是,矿工不应该是三锤子打不出个屁、老实得跟孙子似的、任由矿监打骂的人形牲口么? 为什么这些矿工,竟如此凶神恶煞? 为什么,如此凶恶的人,竟甘愿臣服于对面的年轻县令啊! 这要是我的部下该有多好? 爨道亮的面上浮现出真诚的笑容,举着的手臂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明府,本官刚才是在说笑,你相信不?” 爨道亮无力地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 这才多少时间啊,就已经强弱异势了! 难道,竟是这心机县令给挖的坑? 刀弓被缴了,双手被绑了,再想想柴令武之前说求州送矿工的话,连爨道亮都不寒而栗。 “侯德夫、司徒雷、罗忠戌、易迩阚,你们怎么来了?” 柴令武很惊讶。 按理,他们不是该在汤丹矿上么? 侯德夫抬眼望天,易迩阚低头看脚,罗忠戌干咳连连。 只有司徒雷大大咧咧地回话:“易迩阚不是在县城看上一个小娘子么?结果,竟然有个瓜皮仗着自家有个小部落,想欺负人。这能忍?我们四人尽起麾下的吐谷浑人,回县城抖一抖威风,那个瓜皮瞬间怂了。” 啧,没法说,长大了,荷尔蒙开始分泌了。 以他们的出身,与本地小娘子有瓜葛的话,娶妻是不可能,纳妾还是没问题的。 “结果看到柴旦负伤了,那还了得?这个场子怎么也得找回来啊!可这么直接来发罗箐,我想着也太没意思了,就让一名衙役带路,走花沟到求州地界,再折返回来,让他们无处可逃。” 咦,司徒雷隐约摸到了兵法的门槛啊! “你怎么让他们如此卖力的?”柴令武问出了关键。 “其实,汤丹矿上的地方不大,那么多人不可能一拥而上去挖矿,学生斗胆允诺,他们此次卖力的话,让他们成为护矿队,不用再去挖矿。” 第一百七十二章 荒唐事 凭良心说,司徒雷的胆子有点大过头了。 让他们转为护卫队,就是田大野也不能说这话。 问题司徒雷连“学生”的自称都祭出了,身为先生的柴令武能怎么办? 当然是撑腰了。 司徒雷他们敢于冒险带吐谷浑人绕到敌后,未必不知道会有性命之忧,却依然义无反顾。 就凭这一点,柴令武就没有缩头的可能。 柴令武思量了许久,才在侯德夫他们忐忑的眼神中发话:“言出必践,日后才能有威信。告诉他们,从现在起,他们就是护矿队一员,刀盾弓箭什么的,会慢慢协调过来。” “若是能干满一定年限,可脱罪,正式成为大唐子民,有薪酬。立功,年限折短。” 八百吐谷浑人听到司徒雷四人转述柴令武的话,虽未欢呼雀跃,眸子里却难掩激动之色。 自从赤水城破,他们就已经成为行尸走肉,麻木地看着身边的同伴一个个倒下,早已默认自己也是这下场。 所以,侯德夫、司徒雷他们一声吆喝,全部抄着家伙来了。 痛痛快快的死,比无尽的煎熬强多了。 至于司徒雷的承诺,那就是空口说白话,信得过才怪。 半吊子书生,芝麻都算不上的小官,承诺……哈哈。 谁也没想到,没有真打,只凭势就压制住了爨族人。 没有伤亡,所谓的承诺自然可以打折损,甚至是根本不履行。 这样的事,又不是没见过。 没想到那个让人畏惧的煞星县令居然同意了! 在场多数吐谷浑人亲眼见过柴令武的,对他指派柴旦搞刑罚一事记忆犹新。 他的话,大家本能地选择了相信,没有为什么。 有了希望,眸子里才有了色彩。 看向隐约有点贫瘠的山水,突然觉得山清水秀、鸟语花香——虽然草都快枯黄了。 看向旁边少年们牧养的猪,也觉得眉清目秀了。 “以他们八百人为基础,组建护矿队,你们就需要拿出一定的章法,而不是凭着一腔血勇去蛮干。” “你们的巡视范围,不只是矿山之上,冶炼作坊才是重中之重。柴旦的伤势你们也看到了,那是因为我遣他们去暗访冶炼作坊,顺藤摸瓜摸到了扎手的大瓜。” “偷点矿石的矿耗子都不是大事,人家直接从冶炼作坊下手了,呵呵。” 战斗力什么的不用考虑,人家本就是正经的军士,只要让他们鼓起勇气、激起希望,不会比府兵差太多。 至少,弓马手在他们面前是不够看的。 矿耗子,说的是那些在矿区旁边下手搞点原矿的人。 按道理,这都属于挖大唐墙角,该收拾。 可事实是,唐兴县地头上矿藏太多,还有很多矿都没有能力去开采呢,人家随便在矿区外围抡一锄头也可能挖到矿石,怎么禁? 只要别过分了,柴令武的建议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哎,共同富裕吧。 不痴不聋,不做阿家翁。 自己这个县令,怎么也算是父母官,说一声家翁也不僭越, “父母”一词代指统治者,来源较早的有《礼记·大学》:“乐只君子,民之父母。” 其次是《孟子·梁惠王上》:“为民父母……” 具体到指州县长官,是《汉书·循吏传》,西汉元帝时,南阳太守召信臣视民如子,百姓尊称他为“召父。” 《后汉书·杜诗传》记载,东汉武帝时,南阳太守杜诗亦爱民如子,百姓尊称“杜母”。 这就是“父母官”一词的由来。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词通常指的都是地方正堂官,佐官是不能称为父母官的。 缴获的兵器,柴令武一点磕绊没有,直接让侯德夫他们分给吐谷浑人,不,应该称他们护矿队。 “明府,这样不安全吧?” “博士,要不等到回城再说。” 称呼有点乱,但意思是一致的,希望柴令武再考虑考虑。 柴令武笑了:“要知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护矿队刚刚立了大功,不趁此机会下发兵器以安抚人心,更待何时?放心吧,他们刚刚立了功劳,日子刚刚有盼头,不会有谁蠢到跟自己过不去的。” 司徒雷他们忐忑着下发武器,心头其实也抖。 真让吐谷浑人拿到兵器,会不会暴起伤人?会不会索性反了? 所幸,司徒雷他们毕竟是初出茅庐,管吐谷浑人时也大致公平,虽然免不了责罚,却黑不下心来下狠手,吐谷浑人也心知肚明。 所以,拿到兵器时,他们脸上只有喜悦与尊敬,并无丝毫逾越。 希望刚刚在招手,不得好好熬下去么? 司徒雷他们见护矿队情绪稳定,对他们的一些指令也极其服从,心终于落下了。 果然,明府无愧于“师”之称,料事如神、洞悉人心。 近千人浩浩荡荡地开出发罗箐,达阿旺,转身奔县城。 也不晓得罗忠戌从哪里整出一面“柴”字大纛,让走前头的护矿队轮番执纛,倒也省了沿途及县城百姓惊慌。 县丞阿底里迷惊愕地看着二百求州爨族人被押入县衙,看着柴令武坐上正堂,判决连爨道亮在内的二百人入汤丹矿服刑,眼睛都直了。 从六品上县令,判决从六品上治中,这可是亘古未闻的荒唐事啊! 更重要的是,求州,并不是大唐直属的州,是羁縻州! 最重要的是,爨道亮等人背后是整个爨族,一个比吐谷浑小不了多少的势力! 世人知道六诏,知道南诏国之强大,却少有人知道,巅峰时期的爨族,掌控了大半个云南。 阿底里迷没敢当堂质疑,只是待退堂后才尾随柴令武入公廨,期期艾艾地开口:“明府,这样……怕是不妥吧?” 柴令武翻出跟舍块乌蛮买来、自己又炒了一遍的老鹰茶,烧了一壶沸水冲泡,慢条斯理地回话:“妥还是不妥,不得看人求州怎么应对吗?敢来挑衅,自然要面对耶耶的大耳括子。” 嗅着那淡淡的炒茶馨香,柴令武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清苦甘甜,渐渐在口腔内回荡。 起初一股淡淡的苦涩,隐隐有一股黄牛身上的气息,继而回甜,然后是悠长的香醇回味。 此老鹰茶不是后世四川石棉县毛豹皮樟的枝叶,是唐兴县舍块的野生茶树,因为老鹰喜食茶果,果核随老鹰粪便落入悬崖峭壁间生长而得名。 “你是怕求州来开战,还是……”柴令武面容古怪地笑了。“据本官所查,每年汤丹矿拉下来的矿石,产量至少二十万斤,可上报的、上交的只有区区十万斤。赞府,你说,这不见的十万斤会不会与你有关?” 阿底里迷连连摆手:“明府莫玩笑。铜矿之事,在唐兴县向来是县令之责,佐官不能轻易插手的。” 倒也是,柴令武进入唐兴县之后,没发现阿底里迷干涉过铜矿事务。 但是,人心隔肚皮啊。 “这十万斤却莫名其妙去了求州。还不仅仅是一年十万斤,是多年、每年十万斤。”柴令武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你觉得,本官该忍么?” 阿底里迷一愕,然后狰狞地挥拳咆哮:“敢偷唐兴县的铜,敢偷卖我们辛辛苦苦攒的铜锭,吊死他们!” 唐兴县的一些靡费,是核准以铜锭产量比例,自行从扣除,偷铜锭也就是动了唐兴县的褡裢,无怪阿底里迷会愤怒。 柴令武敲着桌面:“整个汤丹冶炼作坊,不管是否无辜,全部得离开,逐个审查。现在的问题是去哪里找匠人,填补因此产生的空缺?” 通报朝廷、等待工部委派,不现实,毕竟太远了。 阿底里迷叹了口气,接过一杯老鹰茶,一饮而尽:“还是茶汤更习惯些,这没滋没味的。这事吧,其实也不难,因民的冶炼作坊,同样有一套人马,让他们析出一半来,然后招人、带徒弟,最多十天半个月,也就能正常生产了。” 柴令武真的没想到因民那头。 因为要考虑运输成本问题,现在普遍是一个铜矿跟着设一个冶炼作坊,虽然因民是个小矿,可从匠人到管事,这一整套班子是齐全的。 阿底里迷的方法,确实可行,顶多细节上需要再考虑考虑,要招人、要磨合。 柴令武带着护矿队,以迅雷不及掩耳直扑汤丹冶炼作坊。 作坊虽然没有开炉,人员却都在。 看着凶神恶煞的护矿队,整个作坊的人都慌了。 赤着膀子、四旬有余的管事汤朗,强作镇静,迎了出来:“这里是大唐唐兴县汤丹冶炼作坊!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来此!” 柴令武现出身形,阴阳怪气地开口:“这里竟然是大唐的作坊!难道不是求州的作坊吗?” 汤朗瞬间脸色大变,身子一倾,向一块突起的铁刺撞去。 死了我一个…… 怎么没感到痛楚呢? 汤朗抬眼看去,却见莫那娄捷大手抓住自己的后颈,任凭他如何挣扎,却不能靠近铁刺半步。 铁刺被司徒雷一刀劈开,如狼似虎的护矿队冲进去,将所有匠人、辅工一网打尽。 “小人冤枉!” 不时有人哭嚎、喊冤。 柴令武只是冷笑,连解说的兴趣都欠奉。 一场雪崩,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如果真未参与,汤朗行此妄为,为何没有一人检举?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玉女登梯 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整个汤丹冶炼作坊,从门子到匠人,每个人都领教了一回“民心似铁,官法如炉”的厉害。 悠闲了许久的站班衙役,抡水火棍都抡到手酸,打到最后,最先扛不住的居然是水火棍。 没办法,打的人太多,连水火棍都挺不住了。 除了一些关键讯息只有汤朗知道外,其他细节已经一一被挖出来。 谁人经手,如何买通相关人员,大家如何分润,都清清楚楚。 前后有五年,共计三十余万斤铜锭,被汤朗私自廉价卖给了求州,作坊上下都被汤朗花小钱打点到位了。 匠人们听说汤朗在求州置了庄园、买了田地、牲畜过万,看向汤朗的眼睛都是红的。 这杀头的勾当,他竟然独自占了利益大头,让大家为这一点小钱送命! 汤朗完美地诠释了一回“死猪不怕开水烫”,便是板子打下也一声不吭。 柴令武斜睨着旁边的柴旦:“我这有个新招,还能出手不?” 柴旦咬着站了起来:“明府只管开口!” 在公堂上,柴旦是不能喊“庄主”这个称呼的,当然是称呼官职妥当。 柴令武附着柴旦身边说了几句,柴旦狞笑着出去找衙役安排。 本来这种事,应该是找县狱最合适,奈何唐兴县情况特殊,县狱几乎弃置,谁犯了事,都是往矿区一丢,所以白直什么的都没有设。 汤朗被赶到高台上,一只脚牢牢固定住,身上栲的枷,枷柄被拼命往后拗,一只脚情不自禁往前扬。 这是大唐张鷟(zhuo)著的《朝野佥载》,里头记载的刑罚,雅称“玉女登梯”。 该书中的小说主要嘲讽武后临朝至登基时段,张鷟是当时的官员,刑罚的可信度极高。 张鷟此人的文章、诗词还有一个特点,艳词极尽详细之事,几可以刘备视之。 简而言之,老不正经。 玉女登梯名称好听,却费腰、费腿,汤朗连一声都不敢吭,只是竭力支撑着,浑身在颤抖,汗瞬间湿了衣衫、落了高台,渐而汇聚成涓涓细流,从高台一角流下,滴入红土中。 这个刑罚,对行刑者的要求也比较高,你得知道在什么时候停止,否则就一次将人玩报废了。 柴旦及时停止了刑罚,给瘫坐于高台、干啼湿哭的汤朗戴上枷锁。 “想清楚了?这类手段,我还有十来个,如果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每天来上一个,等你试完也差不多十天半个月了。” 本来对刑罚之事,柴旦还隐约有点抵触,自从受伤后,硬是把柴旦骨子里那一丝戾气给激发了。 “放心,不会龙头蛇尾,保证每天都有新感受。” 柴旦笑嘻嘻地拍拍汤朗的面颊。 龙头蛇尾与虎头蛇尾是一个意思,但虎头蛇尾一词大致是在唐之后出现的,原因大家都懂,避讳。 汤丹冶炼作坊上百号人,没有无辜,或多或少都跟案子有牵连,门子也不例外。 想想就明白了,不把所有人变成自己人,汤朗敢出手那么大么? 然而,尽管哭嚎,汤朗依旧没有半点招供的意思。 柴令武也不能让汤朗死于酷刑。 毕竟,仅凭一个汤朗是没那么大胆子与能力,独自承担如此大事的。 不把背后之人挖出来,柴令武寝食难安。 打蛇不死蛇伤人。 “除汤朗待审,其余人犯,本官已上奏朝廷,等待秋后问斩。” 柴令武一拍惊堂木。 啧,这玩意儿用得不习惯。 如果只是一两个人犯,柴令武尽可直接斩了,然后上报刑部完事。 人数太多,不报不行。 何况,这窝案,隐隐指向唐兴县卸任的县令丘盼归,这就不是柴令武能处置的了。 将人犯搁在失修的县狱里,柴旦不甘心地嚷嚷:“再给我两天时间,一定让他招了!” 柴令武微微摇头。 汤朗的意志,其实不算特别强,不过是记挂着在求州的妻儿老小,想着让他们富贵一生,才死不松口。 不将最后一丝希望打掉,他是不会吐露实情的。 …… 求州。 土木结构、装饰略为华丽的刺史府,或者说是大首领府,狭长眼的爨达昌已经砸了两个酒碗,唬得两名侍女缩到一旁的角落,瑟瑟发抖。 区区唐兴县,竟然抓了他的治中(三首领)爨道亮,还堂而皇之的判决,送去汤丹矿做苦力,这是何等的张狂! 求州的颜面,还要不要了! 爨达昌不仅仅是愤怒,更是恐惧。 偷买唐兴县铜矿的事,就是在挖大唐的墙角。 不说破,犹如表面已经结了一层痂的粪池,没那么臭。 被捅出来,则如搅屎棍狠狠搅了一遍粪池,恶臭之味四逸,能熏死个人。 遮是遮不住的,这不是一星半点的铜锭,可以打个哈哈蒙混过去。 “来人!召集求州三千人马,逼唐兴县放人!” 求州的兵力,似乎比大唐的府兵还多一些,其实是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至于战斗力,真不咋地,毕竟自东晋末年爨族割据一方以来,大战事几乎没有,主要是一些零星的摩擦,自然也没法得到磨砺。 说到彪悍,爨族人是不差的。 “然后人家不放人,你敢打唐兴县吗?引发与大唐的战事吗?” 不太客气的语调从房门外传来。 “叔父!” 爨达昌顿时止住了脾气。 来的是爨族大族长、昆州刺史爨弘达,当初接受大唐册封也是爨弘达极力主张的。 爨弘达自顾自地坐下:“求州侵占了大唐的铜锭,已经无可辩驳,除非是和大唐开战。问题是,大唐灭了突厥、败了吐谷浑,你觉得爨族挡得住大唐的兵锋吗?” 爨达昌犹豫了一下:“论兵锋,爨族肯定不行,可我们有地利啊!” 爨弘达微微摇头:“地利可以算一个优势,但不能完全抵消唐军的优势。所以,全面翻脸是不可能的。” “就算只是你求州与唐兴县的摩擦,你觉得你这三千人够用?年轻人打探消息,总是那么毛躁,你不知道唐兴县的矿上,有一万多吐谷浑赤水军的俘虏么?否则,当日爨道亮为何不敢反抗?” 爨达昌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万俘虏,如果披甲执坚,将是一支强大的军队! 好阴险的大唐! “叔父,怎么办?那个县令已经查出是求州买的铜锭!”爨达昌有些手足无措。 三十万斤铜锭,自然不可能是爨达昌独吞,现在求州府库里顶多还有一万斤。 其余的,自然是上交到昆州,打器皿、打兵器、铸钱币。 别的不说,昆州人喜食的铜炉古董羹,小铜炉可就是用这铜锭打造的! 这不是钱的事。 何况,即便是让爨达昌再弄这钱来赔,他也无能为力的。 “第一,咬死这是爨道亮个人所为……” 不要说冷血不冷血,到某个层次,做事已经不能凭着个人喜好而行。 某些时候,死一人而平事端,何乐不为? 莫说只是死一个堂侄,就是死亲儿子,也得咬牙认了。 像袁绍那样,因为爱子之病而误出征的,早晚得落败。 爨达昌忙不迭地点头。 这破事,总要找一个替罪羊的,已经落到唐兴县手里的爨道亮,可不就是最经济的人选么? 总不能让他爨达昌顶罪吧? 放心,爨达昌一定会学阿瞒,汝妻子,吾养之。 “第二,托人找牂牁蛮谢龙羽大首领出面说和。” 牂牁蛮,发源于牂牁江畔,后迁移的治所为后世曲靖西北十五里的味县,唐武德三年设牂牁州,封谢龙羽为刺史、夜郎郡公,贞观元年改置郎州,辖六县。 牂牁蛮对大唐一向恭顺,出面说和的话,想来柴令武会给几分面子。 最重要的,当然是赔偿。 汤朗的妻儿老小,得还唐兴县,否则连谈的必要都没有。 汤朗的庄园、田地、牲畜,当然也得折算进赔偿里面去。 就是不晓得汤朗知道后,会不会哭死。 钱? 没钱! 爨弘达当了这些年的家,当然知道爨族的家底。 这些年面上爨族稳如泰山,可哀牢山方向一直不稳,各小族之间摩擦不断,投入的财力颇多啊! “将安宁县的盐抵钱!” 爨弘达咬牙。 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109年),西汉王朝在安宁置连然县,设盐官。 《安宁县地志资料调查书》:唐武德元年(618年)百姓阿宁牧牛砥出盐井,特改连然县为阿宁州,阿与安音近,又改安宁。 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称安宁县。 这样一看,九十二州的说法,居然很合理嘛。 安宁盐矿为陆源碎屑-化学岩型互层亚型钙硭硝石岩矿床,构造简单,矿层稳定,埋藏不深,交通方便,资源量大,易于打井取卤制盐,为云南四大盐矿之一。 之所以爨族一直没有大量制盐,是为了供需平衡,而不是真产不出大量的盐。 毕竟,人家蜀地有富义县、公井县(均属后世自贡)供着盐呢,不需要爨族的供给。 就是给柴令武盐也没什么了不起的,自家产的东西,成本价和销售价,差异大着哩! 第一百七十四章 说客 护矿队分四个班次,来回巡视,外带抽时间演练。 制式兵甲的申领,需要报到兵部,核准之后就近调拨。 毕竟,八百人,是一个下州折冲府的编制了。 更重要的是,这八百人是原吐谷浑赤水军,你怎么也得让朝廷斟酌一下。 没出事,皆大欢喜;出了事,总得有人背锅。 考虑到兵部尚书侯君集就是侯德夫的阿耶,过审的可能性极高,不会有人蓄意为难——当然,皇帝不同意的话,一切都是白说。 真正的兵甲不到位,可也不能让护矿队赤手空拳或是总抡锤子,木刀竹箭应运而生。 刷上漆,除了威力不行,样子还是蛮唬人的。 木刀竹箭,用来演练再合适不过,即便有误伤也不会是大伤。 柴令武赶到汤丹冶炼作坊时,侯德夫带一拨人在半山腰垒了个土堡,正得意洋洋地叫嚷:“司徒雷,登上来啊!” 司徒雷带着护矿队,以稀疏的树木、峥嵘的石块为掩护,在“阵亡”了三成人手之后,终于冲上土堡,与侯德夫他们斗成一团,最后两败俱伤。 从半山腰下来,司徒雷兀自不服气:“要是真打,耶耶一定让你全军覆没!” 侯德夫咧嘴一笑,没有争辩,只是与柴令武见礼。 柴令武点了点司徒雷:“真打,你必输无疑。一趟滚石下来,你再应对正确也得增加两成的伤亡,要打仗你就得将这些情况算进去。” “我记得侯德夫以前对行伍之事不甚了然,你这是临行前,潞国公给你补课了吧?” 侯德夫微笑点头。 他以前是没有奋斗目标,故而对兵法什么的根本不学,不是学不会。 司徒雷嘟囔了两句,还是认清了形势。 争强好胜只是年轻人的天性,并不代表司徒雷没脑子。 柴令武点破的事实,只要微微思索就知道其中是非了,真打起来,一通滚石,两成伤亡怕都打不住。 现在还只是牛刀小试而已,要是真到战场上,必须率军强攻这样的地貌,如何才能有效减少伤亡? 揣摩着这些想法,大家说说笑笑地进入作坊内。 从因民冶炼作坊拆分过来的团队,已经完全接手汤丹冶炼作坊,并招到了足够的学徒工,清点了所有物资,准备开炉冶炼了。 柴令武问管事:“现在这冶炼能力,年产二十万斤没有问题,三十万斤、四十万斤甚至五十万斤呢?” 管事陶宏滇自信地敲着炉子:“这个大炉子,产二十五万斤没有问题。明府要想有更大的产量,加钱,再铸一个大炉子,再扩招人手,提供足够的矿石、石炭。” “不过,匠人们就更辛苦了,得加钱。” 很现实的管事。 “你们迁汤丹冶炼作坊,家眷可为作坊辅助,娃儿……等本官招一个先生来开蒙。不管读成啥样子,总比大字不识一个的强。” “钱嘛,可以加一成薪酬,如果产量到五十万斤,再加两成。” “所需材料,本官会安排妥当。” 柴令武也不能让他们为爱发电。 打着什么理想的旗号,让下面人出白工,这就是耍流氓。 叫得山响的口号,不抵饱腹那二两荞麦。 再说,真正不谈钱的,你才应该感到毛骨悚然。 据说前汤丹冶炼作坊管事汤朗,十年没有加过一文薪酬,有谁愿意用这样的人吗? …… 柴令武才回到衙门,正打算往后衙去挺尸,却被县丞阿底里迷遣人叫到了公廨。 阿底里迷是没那么大颜面叫得动柴令武的,可曲州治中阿鲁白当的颜面得给。 公廨内,除了阿底里迷、阿鲁白当,还有一个陌生的消瘦老年男子,戴着乌熊皮帽子,有大唐现今的长发发式,以金、银饰品络额,身披毛披肩,以皮绑腿,穿着鞋子。 (取《旧唐书》的东谢蛮的装扮,东谢蛮、牂牁蛮的习俗相近。) 一番寒暄之后,柴令武搞清楚这位老人家的来头,微微吃惊。 眼前这位郎州刺史、夜郎郡公谢龙羽,也是牂牁蛮的大首领,竟然拥兵过万! 谢龙羽摆手,面上泛起一丝笑容:“老夫自武德三年归唐,贞观四年十二月入长安朝贡,亦未曾见过明府这般的青年俊才。以区区一县之地,令爨族左右为难的,也只有明府一人了。” 阿鲁白当吃惊地瞪大眼睛,显然才知道柴令武干出的事。 原以为的柴令武与郎州起了什么龃龆,还想着靠这张老脸调停一下,哪晓得人家招惹的是势力最大的爨族! 柴令武翻出自己的炒老鹰茶,一人一个大碗,烧沸水冲泡下去,看着茶叶在碗中舒展,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谢公过誉了,柴令武不过区区凡夫俗子,贪吃、好嘴、护食。阿娘过世得早,从小柴某便性子野蛮,抢别人吃的习惯了,容不得别人来碗里抢食。请尝尝这自制的粗茶。” 柴令武举碗。 炒茶与碗真的不配,要重新烧些杯子了。 柴令武这话,阿鲁白当听着都吃力,谢龙羽却懂了。 “好茶,没想到茶竟能如此喝法。当年老夫归唐,也是爨弘达劝说、引荐,才水到渠成的,老夫一直欠这一个人情。” “爨家对晚辈管束不严,致使求州治中爨道亮起了歹心,竟敢觊觎唐兴县铜锭,实在是罪有应得。” 谢龙羽侃侃而谈。 柴令武蹙额攒眉。 懂了,爨族是不想与大唐翻脸,特意请郎州刺史谢龙羽出来说和,意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替罪羊用被柴令武判了送上汤丹矿的爨道亮,真是做梦吃稀粥——想得泡松。 “贵县汤丹冶炼作坊管事汤朗的家眷,爨弘达会亲自送回,相应的庄园、田地、牲畜也会折价送到唐兴县。” 柴令武对此并不意外。 以上条款,爨弘达如果忘记了,柴令武不介意带着护矿队自取。 “谢公,恕下官直言,爨刺史想这么交待过去,未必太小觑天下人了。” 阿鲁白当想劝柴令武稍稍退让一些,想想被他送去汤丹矿上的求州治中爨道亮,自觉地闭嘴了。 自己也不过是个小小的治中啊! 第一百七十五章 全是乌龟王八 谢龙羽的面上泛起一丝微笑:“明府果然犀利,直指问题核心。爨弘达知道,求州给唐兴县造成了损失,也愿意赔偿,可是没钱……”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 没钱说个锤子! 难道耶耶能冲下去,占你五华山、圆通山,抢你三鲜粲? 粲之词为《隋书》中的《食馔次第法》所记载,即后世的米线,当时又称“乱积”,在昆州等地甚招人喜爱,一些人甚至两餐都食粲。 咳咳,说正题! 谢龙羽笑道:“所以,爨弘达想过了,以昆州安宁县的盐为赔偿。” 柴令武、阿底里迷、阿鲁白当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唐的盐不是官卖,羁縻州的盐更无须控制,可突然有大量的盐,涌入本就一个莱菔一个坑的大唐,要么柴令武被各方势力追杀成渣,要么大唐的盐市会受到严重的冲击。 可是,有大量廉价的盐放在你面前,你能忍住不要么? 忍不住啊! 柴令武也很想学某人摆手,轻描淡写地说:我不喜欢钱。 奈何爨弘达给得太多了。 而且,人家给的也不是钱,是盐。 盐和铜并不是一个价位,而且盐矿石还未经过提纯,价格要低廉得多。 也就是说,柴令武真要接收盐矿抵账的话,数量会达百万斤之巨。 如果提纯了,贸然杀入大唐盐市,至少得抢年度三分之一的市场啊! 这是阳谋,柴令武即便看到了弊端,也无法拒绝。 因为,只要稍稍提纯,廉价的盐矿石就能成为价格不菲的粗盐。 即便没有亲自操作过,柴令武还是有信心将其提炼为至少是精盐的程度,那利润该有多大? 手指头有点不够用,算盘也没带来,真是的。 柴令武抓耳挠腮地想了半天,还是下了狠心,吃进! 当然,前提是,爨弘达得将盐矿石送到唐兴县。 即便明知道这是鱼钩上的饵,柴令武也要化身吃得最快的鱼,先把饵给吞了。 至于说钩不钩的,到时候是谁拖住谁,不好说。 柴令武一拍桌子,面容扭曲:“看在谢公面上,就便宜他爨族了!本来,下官还打算与他上长安打御前官司的!” 谢龙羽满面笑容,看着柴令武浮夸的演技,赞道:“巧言如簧,颜之厚矣。便是老夫当年亦自愧不如。” 柴令武瞪着谢龙羽:“谢公怎可污人清白?” 谢龙羽这一句出自《小雅·巧言》,本意是痛斥进谗者的厚颜无耻,柴令武当然会觉得不高兴。 谢龙羽大笑起身:“如果明府是白身,这话确实辱你了,可你是官身。无耻,只是官员的必备要素之一。” 啧,这话到底是夸人还是在损人? 有唐一朝,东谢蛮、西谢蛮、南谢蛮与大唐的关系都很密切,即便牂牁蛮最后不得已归了南诏,对大唐也是向往的。 所以,柴令武真不好得耍脾气。 …… 县狱里,与妻儿老小团聚的汤朗痛哭流涕。 他死也没想到,以为会护住他家眷的爨族,会卖他卖得那么快那么直接,没有一点点防备啊! 早知道爨族那么不靠谱,汤朗为何要图一时富贵,干这杀头的营生? “明府,小人愿招!求明府给小人家眷一条生路!” 即便受刑再重也不吭声的汤朗,终于伏地乞求柴令武怜悯了。 柴旦冷笑:“明府早就说过,你这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不死心。知道厉害了吧?爨族还得赔唐兴县损失,没钱,用盐抵账。” 汤朗更加后悔。 早知道明府的腿竟然是大象一般粗,说不得当初就转身抱住了啊! 汤朗的口供,不用说,牵扯出唐兴县、曲州两位佐官,以及一位宗室。 让柴令武稍稍放心的是,与河间郡王李孝恭无关。 至于说可能有漏网之鱼,柴令武心知肚明。 这种事,向来是抓住穿草鞋的,走了穿皮靴的。 顺藤摸瓜,你也得看那是不是食人花的藤。 屁大一个从六品下县令的命,却要操心三品大员的活? 柴令武表示,自己没吃菌闹着。 反正,所有审讯卷宗,全部誊写了一份,六百里加急送长安城了。 汤朗的家眷,柴令武判了个流徙营州柳城。 至于说营州那疙瘩冷、营州那疙瘩不时要面对契丹与奚的压力,那就不关柴令武的事咯。 …… 长安城,太极宫,太极殿。 官员们眼观鼻,鼻观心,一个个俨然得道高人。 瓜甚大,慢慢吃吧。 李世民冷眼静看群臣,心头怒意上涌。 好得很,唐兴县一年铜锭产量二十万斤,到朝廷手里只有十万斤,竟然一半被吞了! 然后,让朕以为唐兴县的铜矿,只是个鸡肋? 十万斤呐! 他们可真敢下嘴! 朕第一次知道,除了绛县的铜矿外,唐兴县的铜矿产量,居然可以那么大! 原本以为柴令武去唐兴县,只是一时意气,没想到柴令武早就盯着铜矿这个大窟窿了! 幸好是柴令武去唐兴县,换别人,未必敢如此头铁,硬碰爨族的势力。 虽然爨族不敢与大唐敌对,可唐兴县相对整个爨族,实在是太单薄了啊! “工部失查,请陛下责罚。”工部尚书段纶无奈,出班领罪。 李世民冷冷地盯了段纶十息:“仅仅是责罚吗?朕觉得,察院应该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工部,让朕知道,到底还有多少窟窿!” 高俭出班:“吏部任用官吏,考功不明,请陛下责罚。” 这事,还真能扯得上吏部。 李世民微怒:“吏部对于官吏的议叙,不能只流连于考功司的文牍,当遣人到各地暗访!一看卷宗,个个是忠臣良将;一朝详查,全部是乌龟王八!大唐不能容许此辈继续食民脂民膏!” 这话几乎所有官员都骂进去了。 文臣武将齐齐翻了个白眼。 不为了高官厚禄、不为了捞点好处,谁耐烦来朝堂上干站着? 回家搂着新纳的水灵灵小妾,日子不惬意么? “陛下,唐兴县收昆州赔偿的盐矿石,似乎有些不妥。” 长孙无忌出班。 李世民收敛了怒火:“没什么不妥。三十万斤铜已经被爨族用了,没钱赔,难道逼着爨族割地?辅机啊,是不是朕的女婿、驸马,也想效仿柴令武,去镇守边陲了?” 长孙无忌暗骂自己多嘴,差点把长孙冲绕进去了。 “臣的意思是,如此巨量的盐,一旦冲击大唐盐市,会引起较大的波动。” 李世民淡淡地回应:“柴令武说,他会想法消化,尽量不往大唐走。” 得,李世民现在看柴令武哪里都顺眼,谁想上一下眼药,小心伤到自个儿。 第一百七十六章 兵甲到 从吐谷浑回转,交了兵马、重掌兵部的侯君集举笏:“唐兴县奏请成立护矿队,由那八百随他们拿住爨道亮一伙的吐谷浑俘虏担任,并请兵部拨付兵甲。此事争议颇大,兵部未能有统一看法,只能提请陛下与诸宰辅决断。” 这个例子比较罕见。 一般地方上向六部提出奏请,都会由各部自行决议,给中书省一份备案。 几乎不会有争执不下的看法,毕竟尚书就是打破平衡的重量级人物,尚书支持任意一方,或者是干脆全部否决,那也有个明确的结果。 “侯爱卿大可不必因侯德夫在那里而有所顾忌,令郎毕竟只是个矿监,左右不了形势,可以忽略不计。”李世民轻笑一声。 因为自家儿子在内而避嫌,有点过于保守了,朕是那种小心眼的人吗? “犬子确实也是其中四队之首,但不妨碍臣表达看法。问题在于,臣也不能权衡出利弊啊!按说,唐兴县敢奏请由吐谷浑俘虏为护矿队,就有信心掌控他们,兼之吐谷浑人也出过力,施恩收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他们毕竟远在曲州,万一掌控不好,孤立无援,会出大事的。” “臣患得患失,终究无法决断。” 侯君集缓缓地解释自己的顾忌。 程知节一脸的嫌弃:“大唐的武将,也就你侯君集会为自家娃儿磨磨唧唧,一点不爽利。娃儿嘛,多生几个就是了,我家娃儿六个,随便差遣;牛秀家娃儿七个,可劲造!” 侯君集撇嘴,表示不愿意与这粗鄙武夫为伍——虽然说起来,侯君集正经读过的书未必有程知节多。 “少骁勇,善用马槊”,足以说明,程知节的家世,比落败的侯君集家强到不知哪里去了。 侯君集到现在还学不会马槊呢。 “柴令武那娃儿,手头的事,几时失控过吗?”秦琼冷不丁地发问。 包括长孙无忌在内,即便再有想法也必须承认,柴令武没有出过大问题。 李世民心头却是一直在笑。 没有一定的武力,铜矿产得越多,越容易为人觊觎,此次爨族所为就是个现实的范例。 即便真给柴令武八百兵甲了,难道还有谁能凭借这点兵甲翻身吗? 李世民当然不知道,后世居然有人凭借十三副兵甲成事了。 “拟诏,申饬昆州刺史爨弘达、求州刺史爨达昌。兵部核准唐兴县的八百兵甲,从益州都督府拨付,由皇女李明英负责押运。” 李世民态度坚定,完全不顾魏徵老喷子跳着脚喷不合法度。 法度? 朕即法度! 让着你时,那叫虚心纳谏; 不让你时,那是秋风过耳! 要撞柱子? 朕可以出棺椁! 李世民这个皇帝,一旦认准了某些事情,谁也劝不回。 史书上记载魏徵、枊范等多次劝谏成功不假,可不成功的更多。 而且成功的基本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就是为了在史书上留下“虚心纳谏”的名声,纯纯的面子工程。 当然,皇帝愿意为了名声装那么一下,也是件好事,怕的是连装都不愿意装了,直接“朕为刀俎,尔为鱼肉”。 至于可怜的求州治中爨道亮,根本无人提及。 刑部尚书李道宗想说柴令武判决同级官员,有些不符唐律,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算毬,大家都视而不见了,本王为何要多事? …… 披着狐裘的李明英坐在马车上,不时探头看着外面的风景,即便风霜拂面也不改满眼的笑意。 “哎,皇女,不要总露头出去,容易感染风寒的。”小宫女秋霜无奈地劝道。 搞不懂出来有什么好兴奋的,不一样是看山看水看人吗? 皇宫里又不是没有。 李明英微笑摇头,发髻上的金步摇轻轻晃动,清秀的面容看上去隐约有了几分姿色。 秋霜怎么能懂李明英的心思呢? 看山看水,其实没什么好高兴的。 欢喜的,是与你一道看山看水的人,恰好是你愿意与之为伍的人。 不晓得那混账有没有继续写故事,《婴宁》都翻出毛边了。 哎,以后拿到故事,都要誊写一份给阿耶,省得他总是来借,又迟迟不还。 一路上,李明英大发怜悯:“兔兔那么可爱,你们怎么能吃兔子呢?再来一份兔头,本皇女要批判这种行为。” 秋霜吃得吸凉气:“太麻了!” 盆地引以为傲的“麻辣”,在京畿人看来,就是个麻。 不要以为京畿就不吃辣。 益州都督府,都督、蜀王李恪无奈地摇头,引李明英入都督府武库,点齐了八百套兵甲,办理了交接。 “妹子啊!兄长可没有丝毫为难你,这一份人情,你好歹得跟柴令武那个混不吝说了。” 简洁的蜀王府上,李恪设宴招待着李明英。 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都在太极宫长大,李明英失母,李恪的阿娘杨妃虽然出身隋室,毕竟只是区区一妃,故而也没有什么龃龆。 李恪随口一提,李明英还是得当真:“兄长的话,我自当转告。” 说说笑笑,回到驿舍,李明英的面色却微微变化。 蜀王李恪,果然很有想法啊! 呸,你们谁愿意去抢那把椅子,别拉上我们! 柴令武在唐兴县衙,听到兵甲的拨付抵达,高兴得蹦了起来,趿着履跑到前衙,瞬间心力交瘁。 逃不过呀! 完全女孩子装扮的李明英,小脸红彤彤的,看上去在路上受了不少罪。 即便柴令武有再多想法,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肠还是不够硬。 “柴令武,我可是认真挑了八百套兵甲呢!”李明英嘟着小嘴。“你们这里的路,好难走呀!” 柴令武笑笑。 在没全力拓宽之时,那才更难。 “有什么故事吗?《婴宁》都快翻烂了!”李明英嘟囔道。 柴令武随手翻出《崂山道士》,李明英立刻看得入迷。 “哈哈,这戏法变得真好玩!” 果然还是小孩子脾气,就喜欢这种热闹的东西。 李明英也不是那些愚夫愚妇,当然知道没有真正的神仙在世,只会将其中的异像视为戏法。 对月而饮,穿墙而过,看起来多有趣! 第一百七十七章 男人说话 低眉顺眼的雷绝色提着小桶的泉水入公廨,李明英瞬间如炸刺的小野猫:“柴令武!你纳了李不悔也就算了,现在还私自在外面养狐狸精!” 雷绝色吃吃地笑了,媚眼如丝,腰肢轻轻摆动。 柴令武一拍脑门,白眼飞起:“别闹!那是个男的!” 李明英一蹦三尺高:“好哇!连男人你都不放过了!” 女人撒起泼来,能让男人头疼死,无论她是八岁还是八十岁。 看着李明英张牙舞爪要冲来,雷绝色脸色终于变得惨白,小桶的泉水都洒了一地,却不敢动一下。 他以为能刺激一下贵女,顺带恶心一下柴令武,却不想人家根本没什么顾忌,直接要上手撕了他。 这个时候,雷绝色才想起对方的身份。 皇女,那是皇女啊! 一旦册封就是公主,除了皇帝与宗正寺,连唐律都无可奈何的存在啊! 自己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来招惹皇女? 雷绝色身手确实差劲,但要对付还未及笄的李明英还是轻而易举的。 可是,看看公廨内几名手按刀柄、虎视眈眈的千牛备身,雷绝色的心凉了,彻底凉了。 任凭李明英撕巴,即便是破相,他还有一条生路。 敢有妄动,绝对是生不如死。 李明英尖利的指甲在眼前迅速放大,雷绝色细嫩的面颊已经隐约起了鸡皮疙瘩。 “够了!男人说话,女人闭嘴!老老实实呆着!” 柴令武拍案怒喝。 李明英的小嘴噘起,老老实实垂手,气哼哼地坐下。 旁边的秋霜眼睛都看直了。 侍候了李明英这两年,秋霜是了解她脾气的。 皇女轻易不动怒,在这里却是轻易被激怒了; 皇女起了怒火,连皇帝都难以压制,偏偏被柴令武这一喝,皇女居然能收敛了脾气。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柴令武接过那只剩半桶水的小桶,摆手示意雷绝色退下,开始烧纯净的沸水。 “煮茶汤不是这样的,要加葱姜蒜……” 安静了二十息的李明英开始叽叽喳喳。 难怪有人说,一个女人等于五百只鸭子。 脑壳痛啊! 柴令武已经明白过来,既定的命运,自己大约无力反抗,只能闭目享受了。 迟迟不给李明英封公主,李世民传达了这么一个信号:你不想当驸马都尉?容易,朕的皇女不封公主,你也就不是驸马都尉了。 这样跟当驸马都尉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 命运的枷锁,还是没法挣脱啊! 几片蜷成一团的老鹰茶茶叶,放入大约相当于二百五十毫升的陶杯里,沸水冲泡,茶叶在水中翻腾、舒展,味道慢慢扩散。 郎州烧制的陶杯是郎州刺史谢龙羽送的,除了作为茶具之外,更像是一种让后人承认的信物。 柴令武对此表示满意。 这就对了嘛,谢龙羽老了,日后的继位者不能不认这点人情。 欠了人情,早晚是要还的。 这点不大不小的人情,绝对不会有人赖账。 如果是大恩情,那就难说了,毕竟世间还有“恩大成仇”一说。 还不起了,可不干脆把恩人咔嚓了么。 在后世多数人的认知里,郎州(曲靖)的制陶技术开端是从明朝移民开始的,但后来在三岔老窑址、戈家屯老窑址发现的一些“竹篾纹茶品”陶器碎片,将此地制陶历史确认到了唐宋时期。 李明英嗅了嗅,琼鼻皱起:“有点黄牛身上的气味,怎么喝?” 柴令武举杯,轻轻吹了口气,慢慢啜了一小口。 李明英嫌弃地啜了一口,含在口中,发现淡淡的涩味渐渐变为回甜,满意地咽了下去,才感觉到唇齿留香。 “咦,与茶汤相比,别有一番滋味啊!” 年轻人对新事物的接受是最快的,李明英渐渐习惯了炒茶的味道。 “柴令武,等我回去时,要送我茶叶!” 幸亏柴令武当初买的老鹰茶足够多,就是送李明英喝上一年也不会有问题。 品茶使人安心。 柴令武品着茶水,慢慢讲述起他们在益州成都县的故事。 李明英听到是窦怀贞、吴能、王叔业、独孤傲骨他们中了扎火囤,还是雷绝色为饵,忍不住咯咯直笑。 这四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也活该受此教训。 听到雷绝色精通乌蛮习俗、语言,为柴令武迅速掌控唐兴县出了不少力时,李明英终于流露出歉意。 “抱歉啊,刚才我就是不知怎么地,有点失控了。” 柴令武将雷绝色留在身边,不是起了什么歪念头,而是让他当通译,这就没事了呀! 李明英的脾气,就像六月的过山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至于说发脾气的原因,那就是吃飞醋了呗。 女人对于同样漂亮、甚至比自己更漂亮的女人有敌意,可对于比自己更漂亮、还能抢走自己男人的男人,敌意绝对会更深。 因为,那会衬托出自己作为女人更失败! 柴旦进公廨禀报:“明府,昆州第一批盐矿石已经运到,有十万斤,验货后入库了。” 李明英啧啧称奇:“柴旦,你又没有当什么官吏,叫他明府干嘛?还有许多盐,你们怎么消化?是分批慢慢进入大唐么?” 李明英的说法,恰恰是当今多数人对柴令武的预测。 柴令武哈哈一笑:“卖大唐不算本事,要卖到昆州去才叫本事呢!不过,这需要安排一下,更需要雷绝色出马。” 原因? 我方是正义的,不得率先使用女色。 所以,使用男色就很核理了嘛。 “柴旦,你不能只是跟在我身后晃当了,食盐提纯的事就交给你。没经验,你可以先去汤丹冶炼作坊陶宏滇管事那里学一个月。” “技术我会另外教你,你只需要替我管好工序、设备,不要让别人窥探到其中的秘密。毕竟,这可能成为柴家庄以后的财路。” 柴令武开始正经安排柴旦的工作了。 咳咳,这绝对不是剥削童工,这是培养复合型人才,单独为柴家庄培养的人才,绝对不会推送到社会。 柴某人又不是那些黑心xx家。 第一百七十八章 颁发兵甲 苦荞粑粑蘸蜂蜜,,微苦的味道很快被甜蜜的味道化解,吃得李明英停不下来。 秋霜的小脸拧成一团,终于鼓起勇气劝谏:“皇女,蜂蜜不能吃得太多啊!吃多了,牙齿会痛,牙会坏掉的。” 李明英一脸不快地放下粑粑,悻悻地开口:“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烦死了!” 秋霜有些畏惧地缩了缩脖子。 柴令武提醒李明英:“秋霜是你的贴身宫女,她的话可能会让你不痛快,但没祸心。太甜的东西,确实得注意一个度,否则日后牙齿后被看不到的牙虫蛀穿,痛得只能拔了。” “你也在外头行走过,想想那些没牙的阿婆,好看吗?” 李明英疯狂地摇头。 对女孩子来说,很多人把美放在第一位,哪怕因此放弃最钟爱的食物也在所不惜。 “好吧,秋霜你以后大胆提醒我,我保证不再骂你。” 李明英郑重地承诺。 秋霜频频点头,眼里露出一丝喜悦。 太好了,皇女终于接受劝谏了。 其实这里还有稀奇古怪的吃食,柴令武愣没敢拿出来。 油炸蜂蛹、小炒蚂蚁蛋都是地方上的吃食,但过于非常规,且会导致动物高蛋白过敏型人群过敏,万一导致李明英过敏,柴令武可就真头痛了。 这地儿可没息斯敏,泥石流系统也轻易不卖常规药。 说到炒,柴令武才知道,大唐原来不像人家编排的,说《西游记》里为什么妖怪只蒸唐僧,是因为唐朝没炒菜。 炒菜有,不过不普及,因为现在是用铛炒,不大方便。 铛一字,含义颇多,指锁链、囚犯、钟鸣、女子耳饰、铜鼓中的一种、兵器,还指平底烙饼的浅锅。 当然,用铛炒不是那么顺畅罢了。 在西汉,已经隐约有炒的迹象,《齐民要术》里则明确记载了炒鸡子法、鸭煎法。 饱餐之后,柴令武带李明英去汤丹冶炼作坊,崎岖的路让她有点晕。 好吧,跟这一段路相比,进唐兴县的道路可真是好得无法形容了。 “这不算最难的路,去汤丹矿的路,待会儿领你去看一下。”柴令武有点恶作剧地提醒着。 后面的军士押着兵甲跟到汤丹冶炼作坊,大家心里也没底。 毕竟,给曾经的异族俘虏发放兵甲,万一生事了怎么办? 自己等人无非是贱命一条,死了也无所谓,可皇女该怎么办? 汤丹冶炼作坊,这一天是特别的日子,炉子全部停了,管事陶宏滇带人将作坊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炉子几乎都擦得反光了。 护矿队的人在道路两旁恭迎,身上的兵甲全部被侯德夫、司徒雷、罗忠戌、易迩阚收了起来。 按易迩阚的话说,那些缴获的兵甲不收起来,让人少发两百套,亏得慌! “记住,不管你们以前是何出身,现在你们都是大唐人!我身边这位,相信有些人听说过,莫那娄捷,同样出身吐谷浑,现在落户在我柴家庄,婆姨生了个娃,日子正有盼头哩。” 柴令武的话让列队的护矿队隐约骚动。 莫那娄捷的名声在吐谷浑确实很响亮,至少军中是无人不知。 他能被大唐重用,娶妻生子,我们为什么不行? “朝廷对你们之前的表现很满意,特意遣皇女来为你们颁发兵甲。相信我,只要你们一心为大唐,一心为唐兴县,一心护住铜矿、铜锭,你们同样能恢复自由之身,在唐兴县娶妻生子。” 毒鸡汤灌完,柴令武开始让莫那娄捷给他们发兵甲。 莫那娄捷的名声还是好使的,至少护矿队领兵甲都是老老实实,没有丝毫异相。 着兵甲,护矿队曲臂击胸,铁甲哗哗作响。 一名护矿队员出列:“我,曲母九环,成为大唐唐兴县护矿队一员,请山神为证,若有背叛,教我不得好死,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第二名护矿队员出列:“我,赤水孤狼,成为大唐唐兴县护矿队一员,请流水为证,若有背叛,教我不得好死,灵魂永远不得安宁!” 一名又一名队员发誓,除了誓言中的见证有区别外,内容大同小异。 见证的不同,是因为吐谷浑正处于自然崇拜与引入佛教并在时期,信奉的事物实在太多了。 李明英不复之前的任性,神情颇为肃穆:“我,大唐皇女李明英,请大唐太庙各位先祖为证,接纳唐兴县护矿队为大唐一员!” 这下安逸了,所有护矿队员心中有了个期盼,绝对不会乱来了。 这个年代的誓言,还是极受重视的,绝对不是后世当屁放那种。 虽然有点不科学,但人有点敬畏,总是件好事。 李明英不知道,身后的千牛备身们终于松了口气。 还好,这帮吐谷浑人看来是真的归心了。 李明英饶有兴趣地在汤丹冶炼作坊内转了一圈,看了一遍开炉生产,在陶宏滇小心翼翼的引领下,来到一个观测的高台,看着铜液流入事先备好的模子中,连连点头。 “不错!陶管事,听柴令武说你们打算一年内增产到五十万斤,有难处吗?” 李明英虽然年幼,问话、交谈却自有风范,完全不是与柴令武独处时的模样。 陶宏滇受宠若惊地回答:“禀皇女,五十万斤,对矿石、炉子、人手的需求极高,小人只敢保证尽力,不敢胡乱承诺。” 李明英满意地点头:“是个老成持重的。” 陶宏滇笑得后槽牙都露出来了。 …… 临近汤丹矿的山头,看着几乎垂直的崖壁,还有在崖壁上蜿蜒的小道,李明英的脸色终于煞白了。 “这,这是人能上去的路?” 柴令武略为得意:“我可不就上去了吗?多上去几个人,相互系绳为保,基本没事。” 李明英一把抓住柴令武的手臂,神色略显紧张:“以后不许你上去!” 李明英说的这是孩子话呢。 柴令武身为唐兴县令,虽然不能长期在汤丹矿上,个把月还是要上去一回,掌握实际情况的。 要相信一个事实,如果你高高在上,以后你接到的消息很容易全是喜讯,报喜不报忧是传统的官场习惯了。 百余匹乌蒙马,驮着铜矿晃晃悠悠下到山脚,满面污渍、看不清服饰本身颜色的人向柴令武叉手:“见过博士。” 李明英瞬间讶然:“这是任矿监的国子监生?” 第一百七十九章 制盐 送走了李明英,柴令武开始召唤泥石流系统:“亲爱的泥石流系统,有没有比外面提纯精盐技术高上那么一点点、提炼出来纯度好那么一点点、用大唐手工技艺就能处理的提纯技艺?” 泥石流系统唾弃地回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无情!一万积分一份!” “那么熟了,就不能来个八折酬宾大优惠?” 柴令武调笑道。 “不熟,勿套近乎!本小利薄,概不讲价!爱买就买,不买请圆润润的离开!” 泥石流系统气呼呼地回应。 贱人! 系统也是有脾气的! 玩闹归玩闹,柴令武必须要用到这一份提纯技艺的。 在唐兴县城内一角,修建好的作坊围墙高耸,蓄水池蓄满了从外头接来的山泉。 一个大铜炉耸立在中间,靠蓄水池方向还有一个小铜炉,是专门用来试烧的。 铜炉是汤丹冶炼作坊自制的,无非是耗了两个泥模、一炉铜水罢了。 柴旦显然有了一定的想法,作坊中的匠人,一律去汤丹矿上挑了吐谷浑赤水军的俘虏来用。 柴令武大致理解柴旦的思路,他倒不是见护矿队用吐谷浑人好用,而是觉得他们身处异乡,不易与人勾结。 吐谷浑人相对单纯一些,要是雷绝色那一伙人,不定什么时候把精盐作坊的机密全抖了出去。 柴令武都不敢带雷绝色进精盐作坊的。 太狡猾的人,是不可能让他了解太多机密的,信不过。 坊外是一小队护矿队守卫,主要是警戒,倒不是怕盐被偷。 与原材料相比,明显制作工艺才是重中之重。 小铜炉下升起火来,引燃石炭,将大铁锤敲碎的盐矿石入炉,掺入相当数量的草木灰,煅烧到熔融。 这一步并不难,盐的熔点是八百零一摄氏度,铜炉可以轻松实现目标。 将熔化的盐倒入泥模冷却了,敲去渣皮,再以石磨研碎,以烧沸的山泉水溶解、过滤,滤液再加生石灰搅拌、过滤。 再加草木灰,之后以纯净的木炭过滤。 所得滤液煮至析晶,在锅内悬挂干净的麻线。 撤火冷却后,麻线上的是精盐,锅底是净盐,剩的盐水煮干是腌制盐。 唯一的缺点是,精盐的比例不高,实在是无可奈何啊。 步骤虽然清晰地摆到柴旦面前,初次独力应对的柴旦依旧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在柴令武的注视下完成了首次作业。 “庄主,按这产量,百万斤盐矿,至少得弄一年。” 柴旦颇为担心,一年之后,这门手艺就无用武之地了吗? 柴令武大笑:“艺多不压身,你怕个什么?大不了回柴家庄,专门买点粗盐来炼制。” 柴令武还提醒柴旦,在条件许可的前提下,实行工序分离,合理安排每一道程序的人手,避免机密被泄露。 …… 公廨内,柴令武召来陆肆与雷绝色。 桌面上,三堆盐分别摆放着,看看颗粒就知道孰优孰劣。 腌制盐并不比市面上的盐强,净盐约等于时下的精盐,唯有精盐可以横压当世。 “明府的意思,是要我去卖盐?” 聪明人就是省事,柴令武还没开口,雷绝色已经猜到了端倪。 “不错,我的意思,就是让你到益宁城卖盐。不仅要卖盐,还要在一两年内将数十万斤盐倾销出去。” 柴令武郑重地提到了倾销。 这个时代并没有倾销的概念,却不妨碍雷绝色迅速领会了柴令武的意思。 “明府,你似乎高看我了。”雷绝色不安地扭动身子。“我要能做买卖,哪里会走邪路?” “我家公子说什么,那就是什么。” 陆肆难得地发话,冰冷如刀的声音让雷绝色颈后一寒,感觉随时会被一刀斩下。 柴令武轻轻笑了:“指望你开店卖盐,不知到我的骨头能打鼓时会不会卖完。本官要你去益宁城,想法与昆州刺史、爨族大首领爨弘达最心爱的后辈结交,然后以精盐为敲门砖,用低于世面的趸价,以万斤为批次,倒卖给他。” 陆肆的眉头微皱,这不亏了吗? 雷绝色松了口气,却又蹙眉:“明府,扎火囤虽然是下九流勾当,我却是守身如玉的。” 下九流有好多版本,骗无疑是其中的行业之一。 但是,骗是骗,娼是娼,行业不能搞混了。 柴令武轻轻一笑:“我只是要你与人结交,没要你出色相。如果你不愿意,而又必须以色处事时,何妨请风尘中人相代?” 看过林教主版的东方不败,自然明白其中的奥秘。 雷绝色轻松了许多。 既然柴令武都出这主意,事情就好办多了。 李代桃僵,对于玩扎火囤出身的人来说,不是很简单么? 雷绝色咬了咬下唇:“明府,我还有一个请求……” 陆肆拔刀:“给你脸了不是?” 柴令武微微摆手:“与你扎火囤的同伙是吧?除了俩人葬身在汤丹矿上,其余人本官已经让人带下来了。需要提醒你的是,你们并不是脱笼的鸟,陆肆会带人跟着你们,一人有异动,全部不留。” 雷绝色的小脸煞白,许久才郑重点头:“雷绝色明白,定然会约束他们,不给明府带来一丝麻烦。” 对于柴令武将自己派出,陆肆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微微担心柴令武。 “二公子,这下你身边可只有莫那娄捷一个人使唤了。莫那娄捷的武力倒是够强,可脑子不太好使,你得自己留神。” 柴令武颔首:“放心,我倒是没多大事。倒是你们,去昆州得格外小心,我都忘了,昆州最难缠的是‘绕晕’。” 绕晕,是昆州特产,从古至今都盛行的骗术,让受骗人有苦难言,找到甲能推到乙身上,找到乙能推到丙身上,而且一个绕晕团伙多半会与官面人物有勾结,相当难对付。 巴掌大的昆州,能找出来的绕晕团伙至少有二十个,可见其猖獗。 陆肆眼里掠过一丝煞气:“无妨,想来滇池的鱼鳖也不介意加餐。” 滇池之名,自古有之,最早见于《史记》。 此时的滇池,可比后世宽广许多。 直到元朝时挖通了螳螂川,滇池的水位才降了许多。 第一百八十章 绕晕 乌鱼去皮炒之,金线鱼和豆豉蒸之,另有一番风味。 益宁城跑堂的伙计骄傲地介绍,乌鱼是今天从大观河的船家手里买的,金线鱼是在老篆塘买的,都是稀有鱼种。 尤其是金线鱼,更是滇池流域独有的品种。 所以,价钱也稍微独有了一点,一钵乌鱼三缗钱,一钵金线鱼五缗钱。 别嫌贵,这东西你有钱都不一定能吃到。 付账是用开元通宝,大唐的钱币。 真别奇怪,大唐的钱币在这里畅通无阻,甚至爨弘达弄到唐兴县的铜,也几乎都是铸开元通宝,所以后世考证爨族钱币才很难。 这样一顿饭,只是宴请一个叫“鱼锅”的帮闲而已。 鱼锅歪扎头帕,领口斜扯,眼睛斜睥,吃着金线鱼还嫌弃不够大。 陆肆嘴角扯了一下。 若非有事相求,陆肆能把他的脑袋按进钵里,让他吃个痛快。 这样的混账人物,也只是因为他有门道,能联系到爨弘达最钟爱的孙儿爨志远罢了。 现在摆低姿态,只是因为他们眼下假借嶲州会川县商贾的名义行事而已。 鱼锅不时吩咐掌柜加个菜、加坛酒,丝毫没有当客人的自觉,一副反客为主的派头。 “想结识爨志远小首领,在昆州安安稳稳开一处店铺?”鱼锅啜了一口酒,眼睛斜得更厉害了。“我的关系,也只是小首领的身边人,要安排你们会面,难啊!” 雷绝色将五缗钱放到桌上,鱼锅只是打了个哈哈。 得加钱! 雷绝色眼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不快,再掏了五缗摆上来,面上不动声色。 旁边充当护卫的陆肆微微点头。 “等消息,三天内给你回话。”鱼锅把钱挎肩上,抱着一坛子酒,歪歪斜斜地走出酒肆。 酒肆里,满口巴蜀腔的掌柜看着雷绝色,叹了口气:“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提醒你一句,昆州的绕晕,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雷绝色淡淡点头:“要得嘛,老乡就是实在!这个事嘛,莫要操心,我身边的伙计也不是吃素的嘛。” 不苟言笑的雷绝色,虽然看上去还有一点娘气,却不如笑起来妖艳。 所以,雷绝色现在也不轻易显露笑容。 三天一晃就过,雷绝色带着陆肆在一个小摊子上,见到了一脚踩着草墩、浑身泼皮模样,抬着一个比脸还大的钵头、埋头吃三鲜粲的鱼锅。 雷绝色耐心地站在鱼锅身后,静静地等待他吃完,冷眼看他将钵头重重扔桌上。 “记账!” 摊贩无奈地摇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吃碗粲还要赖账!一文钱你给是有不起!” 鱼锅转身,看到雷绝色,面上居然没有半点异色。 “雷东主,我已经跟小首领身边的人打好招呼了。三天时间,你们能见到小首领!” 看着鱼锅东歪西倒的身形,雷绝色眼里难得露出寒气。 “陆护卫,看样子,那十缗钱喂狗咯。” 陆肆露出一丝笑容,能止小儿夜啼的笑容。 又三天。 这次连陆肆这老江湖都诧异了。 真会玩。 鱼锅恰恰在最后一天,被昆州益宁城官府抓捕,以非法持弩入狱。 至于何时宣判、又会如何宣判,无人得知。 陆肆不知在哪里招的手下,经过打探后,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 益宁城典狱,就是鱼锅的亲娘舅! 也就是说,鱼锅就是去省亲了! 昆州的绕晕,果然不负盛名! 要么雷绝色他们无处喊冤、黯然离去,要么你就等个十年八年的吧。 总而言之,吃定你外地人了,怎么地吧。 雷绝色反而轻松下来:“难怪明府说昆州的绕晕很厉害,果然名不虚传。换成常人,只能自认倒霉,从此弃昆州而去了吧?” 陆肆的面容现出一丝狰狞。 “其他人怎么招惹,耶耶管不着。骗到耶耶头上,那是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 …… 益宁城牢狱,是设在大观河畔。 典狱、问事、白直之类的官职,只是大唐这头用,爨族自然另有称呼。 鱼锅在牢狱里,就如同回到了自己家,不时还乐呵呵地帮厨。 “我说你小子,老大不小了,婆娘不讨一个,就那么东混西骗的,算怎么回事?” 典狱忍不住骂了两句。 鱼锅赔着笑脸:“舅舅,我这鬼样子么,讨婆娘是让人家跟着受罪。也别说外甥骗人,那是替他们散财消灾,反正也没哪个差那十缗八缗的。” 典狱呸道:“你就不怕缺德事干多了,哪天别个找你算账!” 鱼锅笑道:“反正我就是路死沟埋的贱命,爱咋整咋整,最多一身皮肉还债。” 典狱无奈地摇头:“你又不是联系不上小首领,就是真介绍人家认识一下怎么了?” 鱼锅笑而不答。 真介绍? 不,那就不是绕晕这一行的做法! 绕晕,就是要坑人,往死里坑! 酒足饭饱,唱着荒腔走板的花灯,鱼锅进了一间备用的白直房间,倒头拉鼾。 以为鱼锅在牢狱里受罪的雷东主,对不住咯! 夜风有点凉,鱼锅不经意间冷醒了。 被褥呢? 伸手摸个空的鱼锅一惊,骤然睁眼,却见满天星斗,寒气逼人的河风狠狠刮着。 鱼锅第一次知道,不下雪的昆州也能那么冷。 脚下不怎么稳,隐约来回晃动,在河边长大的鱼锅知道,自己被弄到了船上。 上得山多终遇虎,这是遇上了硬铁板啊! 虽然是一叶扁舟,但对方敢于不束缚鱼锅的手脚,就不怕他跑了出去。 鱼锅扭头看了眼有零星灯火的益宁城,大致判断了自己的位置。 离岸边也就三五里远,在陆地上不值一提的距离,在水里却能让人精疲力竭。 更何况,冬季的滇池水,那是透骨的寒! 如果是十年前,体能巅峰之时,鱼锅不惧于这一点距离。 可这十年,彻底废了。 船头上,静静地立着一个壮实的身影。 鱼锅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雷东主身边的护卫。 即便牢狱的防守其实并不怎么严实,可有能力、有胆量从里头弄人出来的,不管是什么渠道,都不是区区绕晕惹得起的! “好汉饶命!”鱼锅噗通跪下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小首领 鱼锅的失踪,对整个益宁城来说,无足轻重,连提都不配提一下。 对整个绕晕行业来说,这意味着最近有强龙过江,谨慎,甚至直接歇业吧。 哪怕是鱼锅的亲娘舅,也陷入了沉默。 他敢说鱼锅是从牢狱里被弄出去的吗? 不敢。 鱼锅每次都假借牢狱避祸,这次遇上惹不起的,真的路死沟埋了。 哪怕典狱能猜到鱼锅的尸骨就在滇池里,那又能怎么样呢? 八百里滇池,烟波浩渺,要请多少好手才捞得到? 尸骨迎回家是葬,葬身水底又何尝不是葬? 至于说对付仇家,别说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典狱,离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就玩不转,就是能生杀予夺,他也不知该向谁出手。 毕竟鱼锅这半生,祸害的人太多,恶心到太多人,哪位突然想起,回头报复一下,也是常理之中的事。 …… 小首领爨志远近日很不得劲。 莫名其妙地,身边那些吹捧着的人少了大半,只剩下些奴仆翻来覆去说着没滋没味的奉承话。 唉,还是绕晕好,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 虽然明知道绕晕是假借了自己的名头去害人,可那又怎么样呢? 不过是一些贱民,死了活该。 就是听说鱼锅失踪了? 严格说起来,鱼锅不过是爨志远圈子里的边缘人物,要不是他失踪,爨志远未必想得起他是哪根葱。 想来,鱼锅应该是喂鱼了吧? 活着他爱吃鱼,死了鱼吃他,很合理。 就是最近没什么玩的,听那些腔调独特的花灯已经很腻了,想换点新鲜的。 “小首领,最近在金马有个店铺未开张,每天挂出不少对联……” 爨志远瞬间来了兴趣。 爨志远并非不学无术之辈,否则也不可能得到爨弘达的喜爱,隐隐有确立为隔代继承人的势头。 文采,爨志远从来不缺,缺的只是用武之地啊! 昆州此时与中原地带相比,文化上要略弱一些,显然更侧重爨族的传承。 金马,说的是益宁城中心的金马碧鸡市,市东临金马山,市西靠碧鸡山。 金马碧鸡的神话,最早见于班固的《汉书》。 大唐颜籀(颜师古)对于金马碧鸡的解释是:金形似马,碧形似鸡。 意思,大约是指滇中一带产金玉。 也有人认为与滇中先民的图腾有关。 总而言之,这地方很热闹,人流穿梭,买卖、劳力、牙子都在忙碌着,只有一角的某间店铺懒懒地半开半掩,店内除了几幅对联,别无长物,连柜台都未曾有。 爨志远大摇大摆地进去,店铺里几名伙计扫了一眼,便默不作声了。 “金马腾空,四蹄踩祥云。” 爨志远看了一眼上联,就知道店铺东主真有墨水。 这上联,乍看平凡,可关联上地名,立刻就上了档次。 而且,这上联把下联的开头都限死了。 “碧鸡展翅,双羽划清风。” 爨志远微微思索一下,给出了下联。 嗯,这么多年,自己的才学还是没落下,无愧昆州第一神童之称。 “养猪头头肥老鼠只只死。” 爨志远轻笑,这对联没什么难度啊! “我对: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 坐在椅中的雷绝色淡淡回应:“我这上联可是:养猪头头肥老鼠,只只死。” 爨志远微一思索:“幸好我的下联也不差:酿酒缸缸好造醋,坛坛酸。” 几幅对联下来,爨志远竟对雷绝色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与容颜无关,只是才子之间的共鸣。 爨志远并不知道,在他抵达的前一刻,店铺里悬挂的对联刚刚换过,收起的对联就有“烟锁池塘柳”这一让益宁城士子铩羽而归的名联。 留下的,都是难度适中、颇有趣味的对联。 店铺偌大的名声,九成是雷绝色他们扎火囤团伙在其中运作。 “有贵客,摆桌,上炒茶。” 炒茶是不是一定比茶汤好,这是仁者见仁的问题。 对于爨志远来说,东西够新鲜、够有趣,那就行了。 茶味虽好,对他这种整日泡在酒里的人来说,略嫌不够刺激。 但是,感觉雷绝色冲泡、洗茶等一系列动作,有一种虔诚的仪式感。 “为何东主这店铺,竟不曾有货物?” 好奇心上来的爨志远,开始打探起消息。 如此有趣之人,不能长期留驻益宁城,岂不可惜? 那些绕晕,马屁虽好听,奈何没什么文采,全是土味的奉承,听来听去都腻味了,还是这文采飞扬的东主有趣啊! 雷绝色轻轻击掌,陆肆拿着三个小纸包上来,打开后现出颜色各异的盐。 爨志远哈哈大笑:“你跑来昆州卖盐?怕不会连兜裆布都赔了哦!除了这上好的精盐,其他盐,你能卖得过安宁县的盐矿?” 雷绝色眼里闪过一丝骄傲:“如果说,精盐高出同档一倍的价,净盐、腌制盐的沽价低于安宁县两成,客官以为如何?” 爨志远眼睛都瞪大了:“你,你这是公然挖安宁县盐矿的墙角啊!” 雷绝色幽幽地叹息:“所以,店铺至今未准备开张啊!没有强力吃下盐的下家,我怕是无力支撑下去,仅仅是官府施压,就能让我无可奈何。” 爨志远突然心弦一动。 有没有搞错,他是个男的,怎么会让我产生勾魂夺魄的感觉? 刹那间,爨志远突然觉得,自己有义务帮他,一定要将他留在益宁城! 爨志远心念一动:“要是我吃下来,你是不是就能留在益宁城,继续以文会友了?” 雷绝色的眼神泛着异彩:“可是,官府的压力很大,客官又何必去承受呢?” 爨志远轻笑:“你不知道,我是爨族的小首领,昆州刺史爨弘达的嫡孙,区区官府算什么?” 雷绝色迟疑:“可是,这样会让小首领承担不必要的压力。” 爨志远微微摆手:“不,你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安宁县盐矿赚钱了,钱是昆州的,是爨族的,与我无关;我卖盐赚钱了,那是我的私房钱,与爨族无关。” 不得不说,这世间,多的是这类官员家眷。 哪怕明知接下雷绝色的盐,可能会对安宁县盐矿造成冲击,爨志远也毫无顾忌。 最终,雷绝色给了爨志远七折的沽价。 第一百八十二章 贞观十年,新增人犯 唐兴县的形势基本稳定下来。 翻过了贞观十年元旦,自然要加大生产。 “人手,唐兴县需要人手!”柴令武挥舞着手臂叫嚷。 县丞阿底里迷飞快地写着奏折。 对柴令武来说,太上皇没有传来噩耗就是最好的消息,正好可以放肆搞点事。 哪怕是把皇帝二舅惹急了,有外祖挺着,柴令武就不会陷入绝境。 今年的目标是年产五十万斤,哪怕把之前流失的追回了一部分,库存依旧十余万斤,唯有加大人力才能弄出更多的铜矿石来冶炼。 石炭这东西,唐兴县没什么,但曲州可就厉害了。 整个朱提县城坐落于第三纪煤田之上,这可是后世看来都是云南不得了的大煤矿。 昭通、曲靖、红河的石炭储量,占了整个云南八成的比重。 所以,柴令武压根不担心燃料会中断。 曲州刺史乌北望、治中阿鲁白当没那个胆量。 汤丹冶炼作坊铜锭大量盗卖的事,即便他们没有伸手,依旧难辞其咎。 朝廷没有拿他们问罪,是本着“使过不使功”的想法,让他们戴罪立功,哪里敢对唐兴县有一丝刁难? 可人手依旧是个大问题。 如果不忌惮死亡人数,强行开发落雪矿区,别说是一年五十万斤,就是一百万斤都有可能整出来。 柴令武算不上好人,却也没冷血到那地步,不顾条件强行开发落雪。 所以,主要精力还得放在汤丹矿上。 至于汤丹矿那让人上一次就腿抖一次的坡道,连后世那条件尚且无可奈何,柴令武就更加无能为力了。 好在柴令武三令五申要保证生命安全,每次上下的绳索都必须到位,避免出现不必要的死亡,倒确实挽回了好些性命。 出于人道,县令柴令武准许所有矿山、作坊歇息一天,护矿队轮流休息一天。 对于后世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休息,对人犯们却是难得的放松。 身子洗过了,散发着馊味的衣物也洗净晾晒了,人犯们慵懒地卧在日头下的石板上,抠着有异味的脚丫,随口感谢着柴令武的善心。 没有这一天的时间放松一下,也许又会有不少人会累得猝死。 田大野嚼着快要脱水的折耳根,看着这些慵懒的人犯与矿监,盘算着还需要补充多少人进来。 二十万斤铜的产量,在田大野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即便有万余人犯补充进来,能有三十万斤顶天了。 可是,明府定的目标是五十万斤啊! 头疼。 随着柴令武的请求,这次迁徙来的万名人犯姗姗来迟。 这万名人犯不是外族,是大唐洮州羌。 贞观九年春三月,洮州羌叛,杀刺史孔长秀,当月为唐将所平。 即便是贞观之治,大唐内部也不是风平浪静,各地各族群的摩擦依旧时不时存在。 因为习俗冲突的,因为官吏盘剥的,因为个人野心的,因为外人挑拨的,因为夜郎自大的,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由适合你。 要知道,即便后世,1981年还有瞎子在麻城山沟沟里称皇帝、睡嫔妃呢,这年头有点什么不正常吗? 皇室中的事,则是越王李泰改封魏王;燕王李佑改封齐王;蜀王李恪迁吴王,为扬州都督;李恪的一母胞弟李愔由梁王转封蜀王,遥领益州都督;贵妃韦珪之子李慎由申王迁纪王。 李恪离开蜀地,对柴令武而言是一件好事。 一万余洮州羌显然早就认命了,只是麻木地任由军士驱赶,来到唐兴县与柴令武交接。 将近一年的时间,这些被视为叛逆的洮州羌自然经历了很多事,有胆量再与大唐对抗的,几乎都祭天了,幸存者相对要驯服一些。 没辙,不管他们对抗大唐、杀孔长秀是不是有冤屈,到了这一步,是谁都救不了他们的。 即便同为人犯,也分三六九等的。 除了护矿队之外,等级依序为大唐其他人犯、吐谷浑赤水军人犯、洮州羌。 原因很现实,背叛之人,不招人待见。 护矿队的出现,骤然让除洮州羌之外的两个阶层看到了希望。 “呵呵,你们是不知道,我已经减了五年刑期,再立几个功劳就能恢复自由身,成为大唐的子民了。”曲母九环见到昔日的袍泽,忍不住吹嘘。 “哦,已经有了点薪酬,待正式成为大唐人之后会涨,正好可以娶个婆姨。”赤水孤狼淡淡地补充。 至于原配,不用再想了。 不管是按吐谷浑习俗还是实际生活的需求,多半都成了别人的枕边人。 那些苦苦等待良人归的故事,不是没有,但故事之所以成为故事,就是因为其稀缺性。 战争的事,谁也怨不得谁。 两个阶层的人犯怦然心动。 万一,自己有一技之长为明府看上呢? 乱首垢面的安氏一转身,洗涮了一下,悄悄进了田大野的屋子。 过了几天,田大野向柴令武建言,要让汤丹矿的管事、匠人之后,与汤丹冶炼作坊诸管事、匠人子嗣开蒙,并举荐安氏及其子安薪为蒙学先生。 柴令武看着田大野只是笑。 人老心不老的田大野,这是寝取了吧? “嘿嘿,明府你晓得的……”田大野笑得略为猥琐。 这在牢狱、矿山不是什么稀奇事,很多妇人为了能找一点轻快营生,动用了自身最有利的条件,这无可厚非。 “但是,不许强来。”柴令武也只能这么告诫。 指望这种事杜绝,你就是孔夫子转世也办不到。 保留最后一点道德底线就好。 田大野笑着回应:“哪能呢?这事就得你情我愿,不然跟那猴子有什么区别?” 柴令武点头:“行,看在你的情面上,让她母子这两天下来吧。记得守规矩,不该看的不看。” “他们的那一口气,本官已经替他们出了,那四个纨绔据说正在因民折腾安稳,估计活不了几个月。” “守规矩,能坚持到大赦;不守规矩,未必能看到明天的阳光。” 田大野心头一怔,瞬间反应过来,这不仅仅是针对安氏母子的警告,更是对自己这个管事的忠告。 第一百八十三章 兴教化 大大小小三四十号娃儿、妹娃子,在汤丹冶炼作坊一间安静的库房,小手洗得白白净净,认认真真地翻阅散发着墨香味的启蒙书籍《三字经》。 安氏捯饬得于整洁无比,鬓发别着木钗,纹丝不乱,一身粗麻衣裳硬让她穿出诰命夫人的风范,行止显得极为优雅,不俗不媚,真难让人相信这是落难之躯。 配上那庄严的面容,隐隐有出尘之意。 或许,留恋红尘,只是为了眷顾安薪这个尚未有能力独自生存的巨婴。 之前的落难,只是明珠蒙尘而已。 “从现在起,你们要称呼我安夫子,称他为安助教。你们手里的书,是明府亲自编写的《三字经》,适合你们启蒙,要爱惜。” “来,我们翻开《三字经》第一页,随我一起念:人之初,性本善……” 县学博士仇洱细细听了一遍安氏的授课,确认其有资格占用县学助教的名额。 上县官吏名额中,县学吏员的博士有一个名额,助教有一个名额,享受县衙补贴的学生四十人。 (《旧唐书·职官三》上县官吏配置。) 然而,因为唐兴县的特殊条件,助教一位是空缺的,学生也只招募了二十六名,很让人有挫败感,在与其他县的博士交流时都羞于启齿。 仇洱不介意将空缺助教之位交出去,也不介意安氏女流的身份,却极在意安氏能不能胜任。 女流之辈出任官吏,这真不是武则天的功劳,而是平阳昭公主的影响。 娘子军在开国时的影响颇为深远,除了召集一些落草为寇的军士,娘子军里不乏健妇,亦有不少家学渊博的婆姨。 大唐总不能刚立国,就把功臣推回家去相夫教子吧? 当然,不管怎么说,大唐还是以男性为主,那些婆姨得授的基本是些佐官,而且史官还尽力削弱其影响。 大唐女性的地位高于历朝历代,却是不争的事实。 在仇洱眼里,男女皆可为先生,这不矛盾。 但前提是得有真才实学,不能误人子弟。 安氏良好的家教,确实可以担任助教一职。 “虽未能惊才绝艳,却也中规中矩。倒是这开蒙书籍,却是哪位大贤之作?”仇洱悠然向往。“三字一句,朗朗上口,细思每一句皆通俗、易记,句短而易读,殊便于开蒙也!得见此大才,此生无憾!” 柴令武笑而不语。 仇洱骤然醒悟:“这,这不会是明府所著吧?” 情不自禁地,仇洱跨入学堂,道一声失礼,拿起一本《三字经》端详。 微微泛黄的纸张,散发着淡淡的墨香,明显有明府风格的馆阁体,封面上显眼的“柴令武著”四个大字,让仇洱的手在颤抖。 放下《三字经》,仇洱出了学堂,对着柴令武叉手,神情颇为激动:“仇洱代天下稚子,谢过明府开蒙之德!有此良书,县学岂愁不能招够学生?” 人口上万的县,县学居然没凑够四十名学子,听上去真是一个笑话。 然而这笑话在唐兴县却真实存在着。 除了因为乌蛮的人口较多之外,还与生存艰难、不重视教育有关,更与毫无基础的娃儿开蒙难有关。 生存艰难,这是个永世无解的难题; 开蒙困难,不代表《千字文》不好,只是依旧有人接受不了,只能黯然离去。 或许,换成更通俗的《三字经》应该能让更多人成为县学学生吧? 柴令武只是笑着交给他百本《三字经》。 虽然《三字经》确实更容易开蒙一些,但功效真没那么大,遇上天性不爱读书,哭着喊着“不读书”的娃儿,神仙也无能为力。 即便是普及教育的后世,也不能做到百分百入学,除了各种奇奇怪怪的原因之外,“不愿读”也是一大因素。 没辙,县令的职责之一,便是教化,考功司的一项重要指标就是它,柴令武自然也得花点心思。 回到县衙,阿底里迷早就候在公廨里了。 “听说明府带了不少开蒙书籍?能否让下官一睹?” 看过《三字经》,阿底里迷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明府,必须承认,唐兴县的乌蛮,认识汉字的不多,这不利于乌蛮融入大唐。” “乌蛮的传承,多为象形,铭刻于木石,后人继承很难。学了大唐的文字,可以假借其书写乌蛮的传承,便于后人学习、继承。” “因此,下官打算自各村寨中挑些孩子来县城开蒙,学有所成的再补进县学。明府以为如何?” 柴令武当然是欣然赞同:“所需蒙学先生、靡费、食住,由县衙一力承担,且不必拘于乌蛮、汉人,来者不拒。” 阿底里迷起身叉手:“明府胸怀磊落,阿底里迷佩服。明府但有号令,唐兴县乌蛮,莫敢不从!” 柴令武听明白这话了。 敢情,以前的唐兴县,乌蛮袖手旁观的时候居多啊! 也是,对于乌蛮等山民来说,管你城头变幻大王旗,他们一样得艰难度日,除非是遇到种族危机,否则不会过于关心是谁的天下。 倒是开蒙,正经让他们感受到了大唐的好处。 喊上一万句口号,抵不上半点实惠。 即便乌蛮人多数没读过书,这点朴素的道理是懂的。 所以,阿底里迷这话是由衷之言,抛却县丞身份、以普通乌蛮之身行的礼。 播卡、拖布卡、因民、舍块、杉木、法者、乌龙、新田…… 每个村寨,阿底里迷都带着衙役着攀爬,苦口婆心地劝说各村正、里正、族长,努力打消他们的疑虑。 “明府是上天派来唐兴县的使者,就是要让乌蛮的娃儿、妹娃子多一些识字知书的机会。知道吗?明府自己写的书,朝廷都印发了!” 阿底里迷当然知道,跟这些同族说话,得吹嘘一点、带点神神怪怪的,他们才爱信。 “识字好不好?看看我,当县丞了!哪怕学得少一点,能粗识文字,衙门的露布上贴些告示你才看得懂嘛,才不会被小吏糊弄嘛。” “不识字,喊你交一石麦子就交一石,咋个晓得官府只要交五斗?” 各族长都沉默了许久,才悠悠地问阿底里迷:“你说,那个县令图啥子?” 阿底里迷一声长笑:“人家啥子都看不上!皇帝是他亲舅舅,他自己分家,做的几个作坊好挣钱的,连汤丹的铜他都没想法,怕他看上你这点穷家当啊!” “他就是闲了,我顺嘴求了那么一下,他就答应了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这该死的形式 不知不觉间,唐兴县除了矿山、作坊,连百姓生活、劳作的节奏都快了许多。 县衙在县学一侧广开蒙学,不限家世,所有十五岁以下、六岁以上的男女都可以进去试读,能坚持下来的可以正式入学,且不收额外费用。 这样的好事,即便再穷的人家,也带自家娃儿、妹娃子来走一遭,反正不花钱。 万一,祖坟真的冒烟,出个读书种子呢? 虽然此时没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说法,读书仍旧是一件神圣的事,可望不可即的事啊! 当然,淘汰率相对有点高,几百号娃儿、妹娃子,最后就留得一百来人开蒙,其余的人唯有明年再来试试。 这一项举措,唐兴县也不是谁都能享受到的,至少那些乌蛮家的娃子(奴隶)是绝对不会被主家允许的。 柴令武知道这样不是太公平,可没办法,自己不是圣人,建设不出乌托邦。 阶级是客观存在的,不管在什么世道都不会变,最多能让阶级间的矛盾不那么尖锐。 至于说靡费,咳咳,虽然柴令武没有从铜锭上刮一点油,但那些爨族赔偿的盐矿石,肯定得按原价折抵给朝廷;而加工之后的收益,不好意思,绝对是唐兴县自留的。 账是要细算的。 这么一来,广开蒙学的靡费,算个事么? 九牛一毛嘛。 盐这东西,正常的人均消耗量一年就是四斤半左右,就昆州赔的盐矿,提炼后足够至少十万人一年的用量。 按说即便冲击了昆州本地的市场,消化速度也不会太快,奈何整个云南都有一个喜好,腌制火腿、腊肉,对盐的消耗也就更大了。 所以,原计划至少吃上一年的制盐福利,撑不了那么长时间。 柴旦带着制盐的吐谷浑人卖力地提纯,百万斤矿石眼看已经消化了近一半,成品几乎拉到益宁城了。 再这么下去,半年后绝对得停产。 柴令武寻思等手上的库存全部消化完了,要不要再想法跟爨弘达买上几百万斤盐矿石,持续做精盐销售,包装上再印上两棵香蕉树、一头白象? 雷绝色时不时会回唐兴县一转,一是汇报最近的工作进展,二是向柴令武证明,自己一伙在努力改邪归正了。 雷绝色不肯以色侍人,在益宁城不苟言笑,倒是得了一个“冷面陶朱”的雅号,颇得爨志远看重。 雷绝色幼年也受到过良好教育,底子并不差,加上时不时能从柴令武这里得到一些对联、诗词、文章的支持,在昆州虽然谈不上技压群雄,好歹也不曾露怯。 “明府这个想法甚好,可持续下去,也让昆州安宁县盐矿不至于因滞销而与我们冲突。”雷绝色击掌附和。“这就需要安排另外的人手去买下盐矿石,我可以通过爨志远的关系引荐。这样,安宁县盐矿对爨志远的怨气才能消了,免得去爨弘达那里告状。” 柴令武想了想,思路是不错的,可身边能出手的人物就只剩柴旦一个了。 柴旦是绝对信得过,问题年龄是个硬伤,且未必镇得住大场面啊! 莫那娄捷虽然也可信,但他那性子,别指望他担当重任,能不被绕晕哄得赔了兜裆布就不错了。 “嗯,你先跟爨志远通一声气,但暂时不提具体身份。要是能把这条线做成了,日后还可以更进一步。”柴令武斟酌着回话。“最快也得到四月份,唐兴县才会派人去联络,很可能是柴旦出马。” “你也知道,柴旦没有什么经验,到时候你照顾着他,小心别让那些绕晕得逞。就说是大家族的子侄,出来历练的。” 啧,临时捞一笔的买卖,竟然要做长线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偏偏这运输往来的成本,也是居高不下,要不是盐里头利润丰厚,还真维持不下去。 除了维持运转、按比例上交朝廷,唐兴县在盐上头获利颇多,柴令武索性拿来修路。 要想富,先修路,殊不知修路也是要投入大本钱的,要没有售盐支撑,还真未必能做下去。 眼下人犯全部在汤丹矿与因民矿劳作,不可能再抽出来,花钱雇佣百姓也就成了唯一选项,也让唐兴县百姓多了一条捞外快的路子。 即便钱粮充裕,柴令武还是不敢一次性全面铺开,曾经明确支持过他的阿旺当然成了首选目标。 阿旺里正卢迤闻讯,腆着肚腩大声嚷嚷:“看看,就是出了一点力,明府就没忘了我们!要拓宽阿旺的路,连发罗箐都在其中!谁家路边的地被占了,自己另外寻一块补上!别丢人现眼的!” “这一次要动用的人,优先使用阿旺人,按日结薪酬!谁家能腾出人手的,赶紧来本里正这里说一声!家里忙不过来的,乡亲帮忙,也不能误了农时,不然明府会骂人!” 一个与卢迤有旧的婆姨呸了一口:“反正只是骂你!” 满村大笑。 卢迤也不恼,眼中火热的笑意让人忍俊不禁。 好吧,这些边陲之地,不要太计较所谓的礼法,只是别太过分。 几乎家家户户都出了人手。 对于柴令武,阿旺人印象最深刻的,是那次大家增援发罗箐之后,近百只羊全部丢给了阿旺。 大方、敞亮,跟着这样的县令,怕落不到吃喝咋地? 二月初十,麻龙火。 麻龙火是乌蛮的重要节日,译成汉话就是补年节。 柴令武这一天被邀请到卢迤家做客,午膳时间,却见阿旺的男子,不论大小都到卢迤家喝了一碗酒,却不肯坐下吃饱,全部称呼他“麻公巴”。 柴令武小声地询问身边的衙役,才知道麻公巴是一个地方乌蛮公认的首领,打仗时要率领大家排兵布阵的。 二月十一,阿旺的男女老少集中在坪子里,由麻公巴领头,按“拉么”(老主人)和“萨南”(开腔人)划定的路线跳铜鼓舞,再吹一阵五笙,然后就地吃饭、饮酒。 二月十二日,卢迤带着事先安排好的人手,抡着锄头、镐、钎,在柴令武挥下歪歪斜斜的一锄头后,开始呼啸着开工,瞬间尘土飞扬。 唉,这该死的形式! 第一百八十五章 铸钱监 库存的铜锭超过二十万斤之后,少府监新建曲州铸钱监来唐兴县,在汤丹冶炼作坊五里之地建工坊,置铸钱炉。 铸钱监掌铸铜铁之事。 在《旧唐书》中都称诸铸钱监,可见在大唐铜产区各地多数有铸钱监这一机构。 以前在曲州没有铸钱监,是因为唐兴县的铜产量太低,没看上眼。 监正一职以曲州刺史乌北望担任; 副监一人,以治中阿鲁白当担任; 监丞一人,判司(州佐吏)担任; 监事一人,或参军或县尉担任。 录事、府、史,士人为之。 一言蔽之,跟柴令武莫得关系了。 想想也很对,要是铸钱的大权能被区区县令掌控,那得乱成什么样子? 《旧唐书·志第二十四·职官三》中,唯有铸钱监的官职没有明确的品级,因为主要官员都是兼职。 莫看铸钱监似乎大权都在地方上,可柴令武凭借敏锐的直觉,若有若无地感应到了一些视线,一些主要目标在铸钱监身上的视线。 这不奇怪,钱币是一个国度的命脉之一,委托地方管理不等于放任自流。 误差是允许出现的,但不要超过那个度。 大唐钱多物少的话,要控制铸钱量。 但是,大唐的铜钱,即便有柜坊等存在以折子等票据拓展了存量,依旧紧张得抓打不开。 世家囤积钱币是一个原因,但主要原因让人哭笑不得。 因为大唐的强盛,已经从区域大国变为天下霸主,本来只供本国使用的开元通宝,不知不觉成为周边各国公认的流通钱币,向四面八方源源不断地撒出去,换取源源不断的物质。 这样一来,哪怕大唐各铸钱监全力运转,依旧填不满需求的天坑。 所以,哪怕昆州从唐兴县弄了铜去,私铸开元通宝,对大唐一点影响没有。 大唐,钱依旧紧张。 二十万斤铜,也就三四万缗钱的产量,真心杯水车薪啊! 不算黔中道及云南之地的州县,大唐共有九十九座铸钱炉,一年顶天就千万缗的铸钱产能。 听上去是不少,可相对大唐广袤的地域及周边四夷,缺口仍旧大得不得了。 开元通宝就相当于后世新世纪初某刀尔的地位,遗憾的是不能用纸印,非得实打实用铜铸。 否则,信不信柴令武能印到某刀尔变某第纳尔? 铸钱监没有柴令武的事,柴令武就主抓道路的进度。 不得不说,五十里的路拓宽,在这纯人工时代算是一个大活——农忙季节,大牲畜都留家里用呢。 即便如此,阿旺的汉子、婆姨照样卖力得很,除了实在累惨的,谁想偷懒都会被卢迤斥责。 有一段路占用到其中某家的韭菜地,当家的汉子有点心疼,嘀咕了几句,卢迤飞起一脚:“狗东西!难道想仗着这巴掌大的韭菜地讹钱?滚!自家去外头寻一块地当补偿!谁挡了修路的大事,莫怪我带着大家去他家吃饭!” 一片起哄声,没有任何人帮腔。 汉子拍拍屁股,尴尬地笑了:“里正说笑了,我哪敢有那歪心思嘛!就是可惜韭菜……” 后方一里开外,与卢迤有点瓜葛的婆姨大声嚷嚷:“用膳咯!” 瞬间各人收齐自己的工具,往后头路边的小坪子走去。 粳米饭散发出浓郁的香味,旁边大蒸笼里的,泛着淡红色光泽的莱菔杂更让人垂涎欲滴。 莱菔杂是云南之地的一道民间菜肴,制作工艺有点费时间,将切得稍厚的肥猪肉煮熟了,拌入擦丝莱菔中,裹上盐、食茱萸、蜀椒粉等配料,最好再撒上一些面粉、淀粉之类的东西,搅匀后装坛,腌制一段时间,才可以拿来蒸吃。 本该油腻的肥肉,因为大量油脂被莱菔丝吸走,变得肥而不腻。 原本猪肉中的骚味,也被莱菔给中和了。 莱菔丝也因为吸收了足够的油脂,味道更加鲜美。 柴令武从乌蒙马背上跳下来:“咦,这味道得劲啊!卢迤,这是整啥好吃的?咋那么香,给我来半碗。本来都吃过了,硬是给馋的。” 那婆姨笑眯眯地装了大半碗递给柴令武:“莱菔杂,地方上的小吃,也不是啥好玩意,就是莱菔丝掺了猪肉,明府不嫌弃就行。” 柴令武两箸就扒拉完一碗:“味道不错!教教我怎么弄,回我家庄子也照着弄弄!” 婆姨眼睛笑成两轮弯月,细细给柴令武讲解其中的工序。 卢迤抬着碗坐到柴令武身边的石头,一脸好奇:“明府家的庄子也养猪?肯定跟我们养法不一样吧?” 柴令武笑道:“我那庄子养猪,都是劁了之后圈养,然后猪就不太爱动,嗜睡,肯长膘。猪食尽量煮熟,适当掺一些酒糟,大概半年能出栏。” 卢迤仔细想了想:“阿旺有部分人家可以试一试这养法。” 圈养的好处是如此明显,可到了后世依旧有人放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圈养对饲料的需求大,放养则不存在这问题,把猪崽往山上一赶,全无饲料成本。 一家勤快的人,大致在不耽误农活的情况下能圈养十头猪。 一个牧猪的人,本事到位些,几十头还是能轻松驾驭的。 哪怕是得养两年才出栏,那也无所谓了。 对于多数人来说,世间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当然,如果附近有老虎……大虫、熊出没的话,放养有可能意味着给它们送餐。 所以,真正的赶猪人,得通武艺、负刀弓,就算遇上大虫也能干一仗。 “发罗箐那头,修整好了?” 柴令武搁箸。 卢迤咽了一口米饭:“修好了!地方还是窄了点,修不了让两车并行的路,只是在旁边多拓了些地方,便于会车。就这样,他们已经很满意了。” 旁边的汉子、婆姨们窃窃私语,对发罗箐那些人表示羡慕。 不过是与明府经历了一场小阵仗而已,就得明府眷顾,总是不忘照顾小小的发罗箐,这是何等的幸运! 幸好阿旺也不差。 当时的阿旺,人手再紧张,在卢迤的坚持下也抽调了青壮去助阵,表明了整个阿旺坚定的态度。 否则,唐兴县那么多乡里,凭什么优先照顾你阿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段纶莅临 除了阿旺这一头,同时施工的还有汤丹方向。 到矿山那一段,暂时是无可奈何了,可从汤丹村、汤丹冶炼作坊出来的路,是要修的。 就算不拉铜锭出来,你还不得拉铜钱出来? 就算不拉铜钱出来,你还不得大量拉石炭及粮草进去咋地? 曲州刺史乌北望,春风满面地护卫着工部尚书、纪国公段纶,来到曲州铸钱监视察。 柴令武也必须迎接。 论公,段纶是奉了皇帝之命为使,省俗观风; 抛开官职不论,这位还是高密长公主的驸马都尉,柴令武的四姨夫,实在亲戚。 但是,柴令武看见,整个唐兴县,有点身份、有点岁数的人,对段纶的眼神明显热络得多,好像自己在这地方做了好大功劳也远远不及。 段纶阿耶是隋朝威名赫赫的段文振,容貌继承了他的俊秀,虽年龄渐长却不生油腻,只添了威严。 高密长公主丧夫之后,改嫁于段纶,《唐太宗实录》记载是隐太子李建成将高密长公主嫁给段纶的。 太上皇起兵时,段纶在蓝田县召集了一万人马迎接李渊。 段纶轻笑:“武德初年,我为益州刺史,平定巴蜀,得封纪国公。武德六年,我遣俞大施到南宁州治共范川,说服各部纳贡称臣;武德七年七月二十四日,南宁州各部到长安面圣。” 所谓的南宁州,是一个大致的概念,含了郎州等各部族、各羁縻州。 初唐时期的州,等级确实有点乱,到武德后期才渐渐规范。 共范川这地方,在后世曲靖城西十六里的西山乡,旧名三岔。 对,就是前面提到有残陶的三岔。 巴蜀平定之后,段纶自行其是,设官授官。 益州地方富饶,段纶掌握生杀大权,对上对下都态度随意,得罪了不少人。 有人告他要谋反,朝廷派人来调查没有查到证据,就把他调回京师。 后三行是《册封元龟》的说法,柴令武嗤之以鼻。 哄三岁娃儿呐,李孝恭是被人告谋反,段纶也是被人告谋反。 麻烦有点创意。 不过是怕尾大不掉、形成事实上的一方割据而已,整那个名头。 贞观初年,段纶任右光禄大夫、秘书监,从那以后段纶闭门修道,不再与人随意交往,开始孜孜不倦地搜集翻阅史书典籍。 贞观三年任工部尚书,根据他女儿段简璧的墓碑提及“三任工部尚书”。 有趣的是,著名的老奸臣许敬宗还写过《为工部尚书段纶请致仕表》。 这样一个人物,在《旧唐书》居然连个列传都没有,倒是《册封元龟》的资料更齐一些。 在这样的牛人面前,柴令武只能伏低做小。 自己的事迹,在同辈面前倒是可以吹嘘一下;在他面前,还是不要自取其辱了。 县丞阿底里迷禀报:“郎州刺史谢龙羽、昆州刺史爨弘达等人率随从数千,欲入唐兴县拜谒纪国公。” 段纶的目光落在柴令武身上,微笑着一言不发,颇有考校之意。 柴令武当然不可能露怯。 唐兴县虽小,亦非区区数千之众可折服。 不让他们进来,折损了大唐的颜面,露了一回怯,以后难抬头; 让他们进来,没有一点防备,只会让段纶看轻了自己。 “莫那娄捷,持我手令,去汤丹调六百护矿队来拱卫天使。告诉卢迤,给我雄起!”柴令武冷哼一声。 “赞府,安排弓马手上城头,广张旌旗,无令不可下来。” 之所以会这样安排,是因为弓马手隶属唐兴县,阿底里迷有权力调配。 八百护矿队,对不起,别说是阿底里迷,就是乌北望来了也不认,只认柴令武。 莫那娄捷身为柴令武的贴身护卫,持他的手令调护矿队是没有问题的。 …… 唐兴县,长岭子村之下,十余部族,各首领带着三五百不等的护卫,耐心等候唐兴县的回应。 单独一拨人,进入唐兴县一点问题没有,可谁想到竟在长岭子下汇聚到一起了呢? 三四千护卫,是一股不小的力量啊! “老夫在想要不要留下一半人。” 郎州刺史、牂牁蛮大首领谢龙羽微微懊恼,怎么就不早点过来呢? 早半天,直接进唐兴县了,哪里会与大家撞上,形成让人忌惮的势头。 虽说大家急于与老友纪国公一晤,顺带谈谈能不能从朝廷那里捞一点好处,可人太多,会让人误会为施压的。 昆州刺史、爨族大首领爨弘达微笑:“龙羽兄莫急,这小县令虽然年轻,做事却有大气魄,或能准我们同时进入也未可知。” 反正不是故意下套,让柴令武头痛一下,也能让爨弘达身心舒畅。 一骑自北而来,飞快在谢龙羽等人面前停下:“唐兴县令准许所有人进出!” 爨弘达这一下真是被搞懵了。 啥意思? 合着,在柴令武眼里,这三四千号身负兵甲的护卫,他没放在眼里? 年轻人,耗子尾汁。 从进入阿旺的地界起,谢龙羽这很惊讶。 “上次老夫来访,道路还狭窄难行,如今竟宽阔近倍!” 别人没有太大感觉,爨弘达却神情凝重。 如此大兴土木,除了需要大量钱粮,还需要大量人手,服从指令的人手。 对于唐兴县,爨弘达还是大致了解的,大唐对铜钱疯狂的需求,导致柴令武几乎将人犯都投进了矿山,也难以再征调人手修路。 唯一的可能,就是征发附近的百姓服徭役。 可是,看着那些在田间地头忙忙碌碌、却面带笑容的百姓,爨弘达觉得可能有误差。 一名爨族人小跑出列,向田间的婆姨问了几句,跑回来禀报:“她们说,县令是花钱雇佣百姓修路的,大家当然愿意出来赚钱。家里的活嘛,留守的人多干一些就是了。” 谢龙羽诧异了:“这唐兴县,怎会如此阔气?即便有汤丹矿,那铜也是朝廷的啊!” 爨弘达好不容易咽下将要喷出的老血:“龙羽兄忘了我曾托你之事?” 谢龙羽愕然,才想起爨族用盐矿石赔付唐兴县的铜锭。 是了,铜锭柴令武不能轻易支配,盐却可以调动的。 别的不说,柴令武先挪用一把,改善唐兴县的条件,连民部都得哑口无言。 有意见? 来,盐矿石就在唐兴县,有兴趣你们拉走。 等于说,柴令武修路的钱是爨族资助的。 叫爨弘达如何不气? 第一百八十七章 老友相聚 离城五里,两侧是筑路的阿旺人,虽然男女、高矮、胖瘦,体型差异颇大,手中也只是锄、镐、钎之类的工具,却给人一种能直面护卫、敢拼死厮杀的错觉。 谢龙羽叹道:“县令厉害,连这些汉民、乌蛮都愿意为他效死,除非哪个攻打唐兴县,只要土地、不要人口,否则根本无法伤害到他。” 爨弘达默然。 唐兴县隐隐有铁板一块的感觉,作为邻居的爨弘达,自然觉得不舒坦。 问题大唐的兵锋太强盛了,惹不起,否则当年爨弘达也不会归唐了。 如果还在隋末,爨弘达一定起兵攻之。 唐兴县,离益宁城的距离太近了啊! 离城门一里,六百护矿队兵甲齐全,身上的杀气凛冽,似乎想从各族护卫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爨弘达脸色凝重。 不得不承认,吐谷浑军士的整体实力,是要比久未经大战的爨族军士强上许多,即便由骑兵转为步卒也同样厉害。 这一点说起来有点虚幻,但经历过战乱的首领都能感觉得到。 护矿队的人数不多是唐兴县的硬伤,但这不多的人数,估计能拼下大半各族护卫。 何况,不算太高的城头上,影影绰绰,旌旗招展,竟是不知埋伏了多少人马。 如果有谁起了异心,怕不会在柴令武挖的大坑里把自个儿埋了吧? 一时间,各族首领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悄然示意麾下规矩一点。 城门内,是护卫段纶的卫军。 人不多,三百而已,却个个是久战之士,比护矿队的吐谷浑军士还要精锐、还要彪悍! 幸亏没有造次,否则,会不会集体成为人家的京观哟! 难怪区区县令敢放他们那么多人进来,敢情有恃无恐啊! 看到容颜依旧、抚须轻笑的段纶,各族首领心头莫名一动,立刻跳下马背,近前叉手,几近哽咽。 “想不到在有生之年,还能于西南见到段公!” 柴令武有些莫名其妙。 就算当年段纶将你们收归大唐,也不至于感动到这地步吧? 没法,这就是思维方式的代沟,跨越了千年的沟壑。 在后世,再也难有这种真诚的感动,有的只是游离于形式的奉承、口不对心的浮夸。 看看这三四千护卫,柴令武撇嘴。 各部族的护卫,彪悍是有余的,操练却之法却早已脱离了时代。 大唐的操练、作战之法,在李靖的标准之下,早已超出周边各国、各羁縻州,合击更是远超时代。 时代不同了啊! 柴令武出面,在城外给各族护卫划了营地,首领只带着几名贴身护卫进城。 见到段纶的面,之前各种状况的首领们只剩下热络,步入县衙的公廨中,依旧在问长问短。 “段公之才,就是宰辅也当得,区区工部,屈才也!” 这话倒真没说错,贞观年的六部九卿,随手抓一个也能入三省而不怯。 只是,段纶与隐太子的关系,终究还是让某人耿耿于怀。 所以,即便段纶文韬武略也过得去,却迈不过那道槛。 当然,段纶自贞观年起闭门修道,也表明他不愿意更进一步。 “不说那些。今天只是老友相聚,大家身子骨还好好的,老夫就开心咯。”段纶哈哈一笑。“谢龙羽都快花甲咯!再好好养着,让我们看看你皓首的模样!” 众人哄笑。 谢龙羽是他们之中最年长的,段纶此言有祝长寿之意。 如果这话是其他人说的,大家顶多付之一笑; 段纶所说,则是老友的关怀,字字情真意切。 谢龙羽笑道:“段公也要保重身体。老夫身体倒也还好,就是幼孙仰慕大唐风华,想入长安见识……” 段纶笑道:“多年老友,遮遮掩掩的做什么?虽然国子监荫监多为官员子嗣,孙辈也不是不能通融,老夫说一声的事。若有事,永兴坊纪国公府大门随时敞开!” “当然,若是你愿将刺史交给儿孙,自己去长安耍,老夫陪你日日饮酒!” “你们是不知道,这小小的县令,老夫家婆姨的外甥,酿的那酒,叫精品烧春的,入喉如火烧火燎,入腹身起暖意,在冬天饮一口,竟有回春的感觉。” 谢龙羽目光在柴令武身上停留了三息,展颜笑道:“如此甚好!最多三年,老夫匹马入长安,与段公一醉,见识这世间的美酒!” 爨弘达厚颜道:“老夫也有一事想请段公斡旋一番。爨族各地,虽然一年两收,却因山高水深,近年雨水不足,灌溉略难,能不能请朝廷派人指点一番。” 这话,还真不好说人家爨弘达过分,毕竟羁縻州名义上也是大唐的地盘啊! 段纶想了想:“此事倒不用经过朝廷,我工部下辖水部司就能解决了。” 工部四司之一的水部司,职掌天下川渎陂池之政令,以导达沟洫,堰决河渠,凡舟楫灌溉之利,咸总而举之。 爨弘达面现喜色。 没办法,爨族的领地水源虽然充足,却因为复杂的地形,很多时候面临对渊而渴的尴尬局面,导致收成不是太满意。 当然,这还不是后世遍地桉树、降雨极少的困难时代。 严州、汤望州、归武州、奏龙州、英州、声州、勤州各地刺史纷纷献上金不换(田七、三七的别称)。 上述七个地方,在南诏时期被称僚子部,在后世统归文山州。 段纶扬眉笑道:“各州、各部之诚意,老夫会上呈天子。水部司也不会厚此薄彼,自然各地都会轮番指点。倒是严州、汤望州、归武州、奏龙州、英州、声州、勤州,你们的山地实在太多了,可能效果不会太好。” 声州刺史熊飞武笑道:“段公之言一出,下官心头更实在了。” 众人大笑。 这一点不算好听的老实话,细思让人更放心,那些信誓旦旦的鬼话听多了,这种真话才显得难得可贵。 酒菜上桌,段纶举樽:“唐兴县一地,小儿辈署理,难免年轻气盛。若是有得罪之处,诸位老友且看老夫薄面,莫与他计较,免得失了身份。” 众人大笑举樽回应。 别人怎么想不知道,爨弘达这一樽酒却品出一丝苦涩的味道。 话是好听,可当事人才知道,段纶这是在警告。 再与柴令武为难,他不介意提一军南下。 真以为当年段纶是靠嘴皮子说服大家降唐的? 第一百八十八章 絚桥 大唐是以德服人的。 段纶当年也是以德服人,这一点务必搞清楚了。 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当时是武德年。 所以,段纶以武德服人,不是很正常么? 红口白牙告诉人家,我兵多将广,你赶紧归降,哪个理你? 不见于诸史,未必就没打仗。 看看各族首领对段纶毕恭毕敬的模样,就能够猜到端倪了。 畏威不畏德,并不是蛮夷戎狄的特性,而是整个人类中多数人的天性。 打服了,什么都好说。 光凭说服、睡服,呵呵…… 各族首领逗留的时间并不长,只是临走时看向柴令武的目光多了一丝热切与忌惮。 段纶的话,并不是红口白牙,他说了看他薄面,谁敢不给? 还好,因为地缘关系,多数人与柴令武暂时不会起什么冲突,郎州的谢龙羽与段纶私交又比较密切,只有爨弘达真觉得难受而已。 柴令武对段纶拱手:“多谢姨夫。” 人情要领,不管有多少能落到实处。 段纶轻轻摆手:“自家亲戚,能帮就顺手拉扯一把。日后有缘,能顺手帮帮段俨就行。” 段俨与柴令武年龄相近,却早已成婚,娶了独孤信玄孙女、观州刺史独孤瑛之女独孤人。 贞观十二年正月初七,独孤人薨于洛州,享年二十一岁。 略为奇怪的是,此时段俨并未继承纪国公爵位,独孤人的墓碑却敢刻上诸侯、高官妻室才享有的“薨”字,有僭越之嫌。 贞观十五年,续娶表妹文安县主,即巢王李元吉之女。 从此再无段俨在史书的消息。 值得指出的是,段俨小子两次娶妻,都是亲上加亲。 “也就是见你小子是个有灵性的,值得拉一把。尽情发挥吧,贞观朝是你大展拳脚的时机。”段纶品了一口柴令武自制的炒老鹰茶。 或许是年纪上来了,柴令武一杯冲泡个三五片茶叶就足够了,段纶居然得撒上一小把,泡出来那茶色浓得吓人。 柴令武沉默了好久。 段纶的意思,柴令武大致明白,自己再怎么能耐,在李世民眼里也不过是小有能耐的子侄辈,跳不出在久经战阵的皇帝手心,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挥。 可是,换成任何一个表弟登基,也难免对恶名昭彰的自己忌惮有加。 然后,又回到了历史上,又不得不卷入儿戏般的造反,然后自杀,“仍戮其尸”(《旧唐书》所载)。 这就是宿命啊! 段纶怕是觉得,大约自己以后的归宿,也类似段纶的现在。 所以,段纶才会同病相怜,顺手拉扯自己一把。 段纶却不知道,他以为的归宿,对柴令武是个可望不可即的空中楼阁。 …… 段纶的工部尚书不是白当的,即便不从事具体操作,依旧言之有物,在汤丹冶炼作坊转了一圈,就给管事陶宏滇提出三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意见。 从陶宏滇到匠人,对段纶都满是崇拜的目光。 仅仅段纶的建议,就让汤丹冶炼作坊的效率提高了一成。 矿山脚下,看着几乎在垂直的崖壁上蜿蜒向上的狭窄道路,还有艰难前行的人畜,段纶沉默了许久。 铜当然用得极爽快,可矿山的辛苦是众所周知的,这条要命的通道偏偏制约了矿石的输送。 “最陡峭这段,有两里。” 段纶说的,当然是直线距离。 然而,这两里的直线距离,真实路程超过了八里,胆小一点的,站在路上腿都打颤。 这么说吧,后世吹嘘自己驾车技术高超的,敢跑一次汤丹矿,平安无事地回来,才算得好汉。 至于落雪嘛,呵呵…… 真不是看不起人,还是不要说为好,免得给人留下心理阴影。 “落差有点大,可置絚(gēng)桥。货物沉重,绳索难以负荷,可以用铁索替代。”段纶开始喃喃自语。 絚桥,即后世的溜索过江。 最早有记载的索桥,是秦昭王五十一年(公元前258年)蜀郡的夷里桥。 在一些险峻之处,则置单索悬渡。 早期是以藤条、绳子为索,出事的概率不小。 铁索也不是问题,最早的铁索浮桥出现于东汉初年,公孙述为了防止汉军的进攻依江而建浮桥。 基本条件是具备的。 “若是任由容器载矿石直冲而下,对下方桥基损伤太大。必须安放绞盘,控制其上下。”段纶的自语让柴令武羞愧不已。 哎,白瞎了脑子里存储的后世知识,不说一定能搞成功,至少自己得有建絚桥的意识啊! 白看了那些溜索渡江的纪录片。 “看看,你个泥石流系统啥都不知道。”柴令武忍不住抱怨,有点潜意识推托责任的感觉。 泥石流系统反喷回来:“本来就告诉你系统不是万能的。咋地?这是河还没过完,就打算拆桥了?磨还没拉完,就要杀驴了?” 柴令武败退。 感觉这泥石流系统,越来越情绪化了,恍惚有种后世女朋友的感觉? 段纶的身边,工部司员外郎、主事开始拿着纸笔写写画画,不时还争吵起来,主事都敢喷得员外郎不敢还嘴。 哎,这可爱的技术宅哟! 换成其他官员,即便与上官有不同见解也是尽量婉转再婉转; 唯有这些技术官员,不能在技术上压倒他,多大上官都不尿你。 “尚书,要建铁索絚桥,难度还不算大,加绞盘就需要加大量匠师、人工、器具。”主事直接没鸟员外郎,拿着粗略的图纸上来。“当然,先得确定这几个点能不能撑得住絚桥的桥基。” “普通人工,从矿山上抽重犯。”段纶轻描淡写地说。 在这种危险的地段,建这种危险的絚桥,在后世都未必敢百分百的保证零伤亡,何况是条件相对简陋的大唐? 技术活,当然是匠师们负责; 力气活、风险活,当然是人犯们承担。 反正这年头也没有什么人叫唤x权。 柴令武对此没有半分意见。 消息传到矿区,管事田大野吆喝了几名矿监,闲扯几句,抽调的人员便确定了。 洮州羌。 其实这结果,早在柴令武意料之中。 人犯的三个大阶层,柴令武还是有所耳闻的,背叛者不招待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第一百八十九章 求知阁 段纶不会久驻唐兴县,安排了工部司员外郎与主事在此地负责絚桥,自己折返靖州等地继续巡视。 柴令武安排了矿监中心肠最硬的司徒雷,带着他麾下两百护矿队员监工,调了一千洮州羌辅助工部司做事。 柴令武明确交代,若能老老实实把絚桥架起来,存者会减免一定的刑罚; 若是有什么鬼名堂,司徒雷不妨多拿几个祭天,就是一千人全部祭天了柴令武也不心疼。 钱粮什么的,柴令武可劲往这头甩,只盼着工部司这几位吃好,建造时慢一点没关系,务必求稳,不说虚头巴脑的百年工程吧,好歹十年应该能撑得住。 汤丹冶炼作坊出来的铜锭全部交曲州铸钱监,其中唐兴县应得的份子由铸钱监按比例返还,再加上售盐的收益,柴令武的手头颇为宽松。 路还需要一点一点的修,想一口气把唐兴县的道路全部平整了,是不现实的事。 那么,便继续在教化上费一点心力好了。 县学临街的一面,柴令武建起两层的土石阁楼,分外在县学内外开了道门,一排排简单上漆的书架林立,摆上了李不悔从长安各书坊搜罗来的书籍,每样至少两本。 县学博士仇洱踏入阁楼,立刻为琳琅满目的书籍吸引了,情不自禁地翻阅着各种闻所未闻的典籍,不时地叹一声“原来如此”。 倒不是仇洱孤陋寡闻,只是地域与出身,一直限制着他的眼界,好多懵懂接受的知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日在这些书籍中找到了出处。 觉得光线有些黯淡了,仇洱不悦地抬头,愕然发现竟然天已黄昏,脚隐隐有些麻了。 “哎,要是再有座位,就更完美了。” 仇洱吐了口气,放下书籍,对柴令武一拱手:“明府大德。” 仇洱起初是想建议阁楼能在晚上点烛火,准许学生秉烛夜读的,可想想这一阁楼都是纸质书籍,万一走水,损失可就大了。 于是,这想法只能胎死腹中。 “明府在每个大门入口置一盆架、水盆、布巾,有何深意?” 仇洱略转了一下,敏锐地发现了不同。 柴令武轻描淡写地回答:“哦,我这阁楼不是只为学生开放的。但凡识字、有心看书的,不论是什么身份,哪怕是乞儿,只要在门口洗干净手了,就可以进来借阅。” 后世国内某良心图书馆的做法,柴令武觉得可以效仿一二。 仇洱愣了许久,突然一个长揖:“明府心胸似海,秉承先圣‘有教无类’的思想,令下官敬佩。” “先圣”是贞观二年,李世民给孔子追封的谥号。 柴令武倒没想到,仇洱给那么高的评价,即便脸皮再厚实也忍不住发烫,连连摆手。 “比不了,比不了。” 不管后世对孔子有这样那样的看法,但有一点,再不喜欢孔子的人也必须承认,孔子是第一个打破贵族垄断教育的人,是平民教育的先驱。 这一点,是无法逾越的大山。 三千弟子,这个柴令武倒是有脸比一比,李不悔的培训班再开几年,学员总数也应该差不多了。 柴令武寻了纸笔,两张馆阁体的“求知阁”大字新鲜出炉。 “仇博士,你找人来装裱一下,挂门头上。章程你来书写,简明扼要一点。” 仇洱咧开嘴笑了。 书写章程,就让他与有荣焉。 求知阁的开阁,就在一个普通的晴天,安静得不起涟漪。 章程贴在阁外的墙上,仇洱一手正楷写得极为工整,格外地醒目。 第一条:求知阁不限身份,只要入阁时在盆里洗干净手,即便是初到姑苏的伍员亦无妨; 第二条:爱护书籍,不可蓄意损伤,否则将不许再入求知阁; 第三条:禁带火烛、火种入内,禁止喧哗。 总共就三条,简单明了,却让学生们炸开了锅。 二三条好说,第一条是什么意思? 伍员,就是大名鼎鼎的伍子胥,他落难姑苏时,以乞讨为生,直到遇上公子光才有机会施展才华。 时至今日,苏州的叫花子,依旧尊伍员为乞丐头。 也就是说,堂堂县学学生,极可能与乞儿为伍? 丢不起这人! 仇洱听到学生们的意见,嗤之以鼻:“搞清楚,这求知阁不是县学应有之物,是明府一力建造、开支、选书,准你们入内已经是开恩了。怎么地,觉得你们高人一等?” “即便是乞儿,只要他愿意读书,明府就准他进去,这是何等胸襟!看看你们,一个个的,半瓶子醋,拼命晃荡,觉得自个儿能耐到不行了,目无余子了。” “明府是什么出身?国子监博士!这等有大学问之人,尚且不小觑乞儿,你们算个什么玩意儿?” “真有乞儿进入,你们看不下去,可以走吧!说得好像谁求你们去求知阁似的。” 学生们面红耳赤。 是啊,都是白看书,怎么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了呢? 学生们规规矩矩地向仇洱行礼:“学生错了。” 开阁的第一天,仇洱当起了守藏人。 这是个了不起的位置,大名鼎鼎的老子,可不就是守藏吏(图书管理员)出身么? 按史部、子部、集部、诗部、儒部、易部、艺部、医部、从部、佛部、道部分门别类摆放的数千书籍,引得学生们如痴如醉。 门外一个青年一身布衣,手上脚上还残留有泥巴块,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求知阁。 仇洱挑了挑罗汉眉:“去盆里洗干净手,用布巾擦干,自己去找书看。记得爱惜一点。” 青年有些局促不安,有些自惭形秽。 从外头踱来的柴令武笑道:“凭劳作养活自己,纵然辛苦,却无愧天地,有何可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在意他人眼光干嘛?” 青年镇静下来,对柴令武叉手:“史贞希谢过明府指点。” 这个名字很有画面感的青年进求知阁,洗手,然后在史部,挑了一本臧荣绪著的《晋书》,寻了个靠窗的凳子,细细翻看。 此时的《晋书》有二十多个版本,连大名鼎鼎的谢灵运都写了一本。 后世列入二十四史的《晋书》,由房玄龄等人编撰,还未完善,也是以臧荣绪的为蓝本进行修订增补的。 第一百九十章 招徕 柴令武大致扫了一眼,迅速判断出,史贞希看《晋书》几乎没有什么阻碍。 就这底子,别说是来县学当学生,就是当个助教也差不多了。 这书里头,生僻的字词、罕见的掌故不少,柴令武当国子监生时看过一回,催眠效果挺好的,没翻三页纸就睡着了,在学堂上公然拉鼾。 当然,是从前的柴令武。 史贞希,也是挺有意思的年轻人。 柴令武踱过去,在史贞希身边坐下,淡淡地发问:“你应该不是县学学生吧?以你识文断字的本事,不读书可惜了。若愿意,本官可荐你入县学。” 史贞希轻声回应:“多谢明府好意,只是家中阿娘需要奉养。明府,隋史还没有编撰么?” 听听这话,明显是觉得县学未必能教他。 武德四年,令狐德棻(拼音:fēn)提出修梁、陈、北齐、北周、隋五史的建议; 武德五年,朝廷令史官编修,数年未果; 贞观三年,重修五朝史,令魏徵总知其务,颜籀、孔颖达、许敬宗参编; 到今年,《隋书》的帝纪、列传与其他四朝史同时完成,合称“五代史”。 《隋书》史志部分,则始修于贞观十五年(641年),成于唐高宗显庆元年(656年),由长孙无忌监修。 《隋书》因为立场公正,编修又都是饱学之士,在二十四史中评价极高。 “《隋书》纪传部分,大约今年能出来,可到你能看到时,已不知是猴年马月了。读书,科考,做官,然后你就可以先睹为快了。” “至于养阿娘,事孝需要什么?钱粮啊!本官可许你以县学学生兼唐兴县录事,你且思量,三日有效。” 史贞希之前的婉拒,定然事出有因,只是柴令武没有兴致详细了解。 要说过往,谁家没点故事? 柴令武能因为以后会死,现在就躺平了么? 录事为吏,对应州一级的录事参军,虽无官身,待遇却足以养家。 当然,也可以晋升为流外官,却需要通过吏部考功司议叙了。 唐兴县为上县,可置录事两人,尚有一个空缺,是柴令武能拿出来招徕人的最高位置,算是诚意十足。 上县应有县尉两名,唐兴县目前倒是只有一名县尉,可那是从九品上的官职,只有吏部才能配备人手,柴令武无权安排。 主簿就更不可能了。 其他学生看到柴令武,都静静地叉手一礼。 求知阁一事,大家都承柴令武恩惠,大恩不言谢,一礼聊表心意。 坐到仇洱身边,柴令武轻声问道:“博士以为,求知阁差了点什么?” 仇洱沉吟了一下:“恕下官无礼,求知阁其他都好,却未曾考虑照明与取暖。下官自然知道,明府的忌惮走水,可这光线,晴天还好,阴雨天怎么办?” “冬季天冷,求知阁不能生火取暖,好些学生会很难熬。” 柴令武露出欣慰的笑容。 仇洱当然看不出柴令武的设计,但他认真的态度,表明是真把求知阁放在心上了。 “博士挺关怀学生的。”柴令武一笑。“如此本官也放心将求知阁交给博士了。” “当然,所需靡费,仍旧由县衙司户拨付。” “至于取暖,到时候可以将所有窗格放下,垂下厚实的布帘。阁外十步处的大炉子,博士看到了吧?到时候,炉子生火,热气循事先在地下布好的管道,进入求知阁地下,热气会透过石板缝隙钻出来,这叫地龙。” “照明也是必不可少的,却不能容许乱点烛火。最多一个月,从长安运来的玻璃灯就会到位,烛火在其中点燃,不易走水。” 仇洱动容。 这个时代,往往玻璃、琉璃不分,价值还真不好说。 明府肯以这等贵重之物交给求知阁,不管他是否借机中饱私囊,都值得尊敬。 仇洱却不知道,玻璃是柴令武自家作坊制的,成本价而已。 真正大头的花销,是器皿的包装与路途的靡费,即便填充了大量的麦杆、羊毛,路上还是免不了有些损失。 路,依旧是柴令武头疼的事。 “明府啊,学堂、公房,旁边的蒙学,不可厚此薄彼呀。”仇洱笑眯眯地讨着好处。 倒不是为那玻璃灯罩,仇洱的目的是为地龙取暖。 毕竟,这不仅仅是为学生,自己冬天有地龙,也好熬一点。 “博士的颜面,那是必须给的。那个……史贞希,博士认得他?” 柴令武随口提及。 仇洱一脸唏嘘:“他家曾祖史万岁,大隋第一名将啊!结果因奸臣杨素谗言,为隋文帝所杀,还下诏罗列了罪名;他的祖父史怀义就被流徙到了堂狼县,艰难活了十余年,撒手了;他阿耶嘛,也是早逝的命,就靠着他阿娘拉扯大。” 柴令武微微摇头。 虽说魏徵他们够不避讳了,可还是给杨坚留了点薄面,不像批隋炀帝杨广那样不留情面。 什么杨素进谗言,那是表象,谁敢说杨坚昏聩胡涂? 看本质的话,就是因为史万岁功高震主,同等待遇的还有韩信、蓝玉。 大权在握而不猜忌的帝王,几乎没有。 不要说李世民就不猜忌,顶多就猜忌得少而已,否则如何解释李君羡之死? 仇洱未必就看不到这一点,只不过,不肯轻言帝王功过罢了。 除了公认的昏君,对绝大多数人而言,最好是只言其过、莫谈其过。 史万岁被杀了,其弟史万宝于唐初得封原国公,是未来得及拉扯兄长血脉一把,还是自身因李道玄之死有所顾忌,不可知。 “说到蒙学,下官本以为先学《三字经》、再学《千字文》,进度会耽误许多,不想竟比只学《千字文》快了许多。”仇洱半真半假地恭维。 柴令武呵呵一笑,压根没当真。 《三字经》于启蒙有好处,但没那么夸张,柴令武自己又不是没教过柴旦他们,结果还不是只有李不悔异军突起、柴达木可望科举? 柴旦那家伙,除了粗浅的文字,再也学不进去了,恰如孔子当日骂宰予“朽木不可雕也”。 要不然,柴令武哪还用花心思带他? 第一百九十一章 柴旦的初秀 益宁城,金马碧鸡市。 酒楼内,某个隐秘的包厢。 郎州泉麻县的男女以空心木为弦管,蒙上兽皮,用篾竹捆紧,再配上小木把儿,系上藤绳挂在肩上,边跳边击。 泉麻县的名称,大家并不太熟悉。 替换为南诏国时期的名称,大家就有印象了,弥勒部。 按后世的名称,弥勒县、弥勒市,熟悉了吧? 这歌舞,就是著名的“阿细跳月”之雏形,很是热闹。 柴令武没看到“呦呦”的歌舞,此刻柴旦替他看了。 坐在客位上、不动声色地品着果酒的“朽木”柴旦,衣着并不特别出众,就是腰间有块上好的于阗玉佩而已,轻易不搭腔,却让一众陪客觉得这本就是贵人子嗣该有的风范。 “想不到,大唐的权贵,对于子嗣的教育竟如此出色。” “不骄不躁,稳重可靠。” 除了雷绝色,没人知道,此刻柴旦平静如水的面容下,是有些慌乱、有些手足无措的感觉。 好在从柴家庄开始,柴旦就练成了一项绝技,心里即便乱成一团麻,面上仍旧笑嘻嘻。 既然心慌了,那就藏拙,少说话。 主位上的爨志远有些无奈。 雷东主介绍这主顾,不好侍候。 酒,只能是用极淡的果酒招呼; 色,滚一边去,没看人家如此年轻吗? 倒不是没有人极幼便破了色戒,但多数人都没那么夸张。 酒色开道不成功,大事一半都成风。 总不能陪他去荡秋千吧? “蔡公子觉得这酒菜如何?” 没奈何,爨志远只能纡尊降贵,与柴旦攀谈。 柴旦化名蔡公子,只是不想让人联想到柴令武。 这个化名,也具有柴旦一贯的特色,简单到让人无力吐槽。 说别的,柴旦可能没资格说话,可说到吃,柴旦可真的吃过不少。 “感觉昆州的菜式很有地方特色,酸辣。”柴旦挟起炸得金黄的蜂蛹往嘴里扔。“个头不小啊!是马蜂?” “对比起来,益州的口味就是麻辣,一个兔头啃下来,辣我就不说了,那嘴巴麻得仿佛是别人的。” “吐谷浑的牛血是一绝,关键人家给牛放血之后,包上药物,几天后那牛同样活蹦乱跳。” “这还不是最奢侈的。雅利安人烤骆驼,骆驼熟了后,从腹中取出一只羊,羊腹中一只鸡,鸡腹中一颗蛋,唯有最尊贵的人可以吃到蛋。” 柴旦一开口,瞬间和者如云。 即便柴旦年轻过头了,可人家的见闻,还真碾压了许多人。 吐谷浑的牛血,倒是多少有人听说过; 雅利安人的烤骆驼,因为地缘的关系,昆州这头知道的人极少,连爨弘达都只是偶然听过一次。 “蔡公子见多识广。惭愧,我都没吃过这样的烤骆驼。”爨志远笑着捧场。 话匣子一开,柴旦紧张的情绪渐渐消散,开始滔滔不绝:“上一次,府上有个家奴背主,被抓到了,可被他拐走的东西死活不说。本公子一怒之下……” “我猜是五马分尸!” “我猜是磔刑!” “会不会是河州的仙人指路?” 柴旦饮了一口果酒:“嘿嘿,让他上高台,一脚固定,枷锁往后坠,这叫玉女登梯。” 众多陪客纷纷赞叹,贵人就是贵人,刑罚都能取出诗情画意的名字。 爨志远和道:“好手段!哪天我也拿府上不听话的家奴试试。” 雷绝色优雅地坐在次席,面无表情地轻轻晃动酒樽:“小首领,不用这样拐弯抹角、磨磨蹭蹭的,蔡公子年纪虽小,做事却爽快,不妨直说。” 爨志远摆手,让陪客、伙计退下,神情凝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蔡公子,你真能吃下三十万斤盐矿石?那足足六百车啊!” 柴旦笑了一声。 不好意思,提炼了半年多食盐的柴旦表示,区区三十万斤而已,也就是三个月的活儿。 至于钱,对于财大气粗的唐兴县来说,是个事么? “盐不是问题,钱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你我双方没有信任度。”柴旦懒洋洋地应了一声。“所以,我要求在唐兴县长岭子交割。钱嘛,因为我府上与雷东主有旧,会请他为中人,如果没问题了,我会出具凭据,由雷东主代付。” “明说了,大家都是初次接触,谁也不会多信得过谁,尤其昆州绕晕还是天下一绝。据说,小首领身边,随时有两个绕晕相伴,所以我不敢在爨族势力范围内交割,怕连兜裆布都赔了。” 柴旦不太客气的话,让爨志远脸上无光。 一直以来,爨志远都觉得身边的绕晕帮闲个个是人才、说话又好听,第一次知道他们对自己的名声有如此大的负面影响。 换个人说这话,爨志远说不定会翻脸。 可是,柴旦是大主顾啊! 接了雷绝色的好盐,攫取了其中的利益,就要面对安宁县盐矿的不满。 要不是承诺了替安宁县盐矿找销路,人家上个月就能告到阿翁面前了。 唐兴县交割…… 爨志远敲了敲桌面,突然展颜一笑:“蔡公子应该与唐兴县令没什么瓜葛吧?” 柴旦心中暗叹一声。 这年头,别把谁当憨憨,即便有遮掩,也不可能与柴令武完全撇开关系。 “都是在一个圈子里的,你觉得可能没瓜葛么?不过,因为年龄关系,与他交厚的是我嫡亲兄长。” 柴旦大大方方地开口。 柴旦的话,倒让爨志远消除了不少顾虑。 能把安宁县的盐矿石销出去,对他们有个交代,让本小首领在阿翁面前有颜面,以便争取三年内被确定为继承人,才是当务之急。 至于柴旦可能与柴令武是一伙,重要么? 不重要的。 柴旦说了不是一伙,那就不是一伙,是也不是。 “如果,蔡公子在柴明府跟前能说得上话,请为我美言几句。” 爨志远举樽轻笑。 柴旦眼睛瞪得贼大,却不敢开口。 言多必失,如果露了怯就不好了。 雷绝色纤细的手指轻敲桌面,秀眉轻蹙:“小首领是想,通过柴明府,让大唐支持你继位?” 爨志远轻叹:“虽然我被称为小首领,可爨族与我地位相近的有八人,其中还有我阿耶。我能怎么办?” 争取外援,对爨志远而言至关重要。 第一百九十二章 车家壁 爨族内部,长老们已经定下了本届继承人争夺的规则。 爨族事实上已经分化为东爨、西爨,爨弘达能控制的爨族实际上只是东爨部分,也就是以滇池流域为主。 即便如此,这个继承人的位置依旧炙手可热。 规则允许利用律法,允许相互算计,允许以势压人,允许吞并势力,唯独不许自相残杀。 东爨,经不起过度折腾了。 这一条红线,有利有弊,总而言之是利大于弊。 对于爨志远来说,这一条却多少有些束缚。 凭借阿翁多年的威望,大多数支持者会支持自家父子。 问题就出在这里,父子二人各立山头,瞬间摊薄了支持者啊! 要让爨志远放弃争夺,带资入他阿耶,办不到。 同样,要他阿耶全力支持他也不可行。 权势面前,亲生父子也不好使,该对立照样对立。 爨志远未必多孝顺,但也没到能丧心病狂、弄死自家阿耶的份上,所以更为难了。 九分之一的概率,自身未必能强过任何一人,这让从小对大首领之位志在必得的爨志远情何以堪? 与雷绝色的接触、接手精盐买卖,只是他意图与外界交往、寻求那一丝渺茫之机的无奈之举。 让骄傲的爨志远,臣服于昔日地位在他之下的各小部族首领,还不如杀了他。 思来想去,能够破局的,绝对不在爨族之内。 外援,需要强大的外援! 雷绝色表现出现的有恃无恐,以及柴旦年纪轻轻就出来主事、说话还不太客气,都表明他们身后有大势力支持。 至于是不是一家,那无所谓。 只要能获得自己想要的位置,就是将爨族的地盘尽归大唐又如何? 柴旦笑了笑:“意思我能转达,成不成就不知道了。” …… 看到柴旦大摇大摆地押着五六百车盐矿石回唐兴县,柴令武都有种荒谬的感觉。 本来这次是以历练为主,对于柴旦成事的可能,柴令武是没抱啥希望的。 本来就是个初生牛犊,做事没有明显风格,见识还浅薄,估计得碰上一两回壁的,稍稍磨一下性子,哪晓得竟然成了呢? 柴旦笑得有几分得意:“庄主,怎么样?雷绝色说,爨志远因为大力卖我们的盐,导致安宁县的盐销不出去,正急着替盐矿找销路、免得被他们去大首领那里告状呢,我就没收脾气。” “想不到,竟然成了!” 柴令武愣了好久。 “不对,你不老实。仅仅为此,爨志远不会那么好说话。” 柴令武反应过来,轻踢了柴旦屁股一脚。 柴旦一脸钦佩:“庄主目光如炬。爨志远似乎察觉到我与庄主有关联,简单地提了一句,然后让我替他美言几句。” 柴令武笑了笑。 柴旦的江湖经验不足,轻易被看出来头很正常,爨志远乐意装糊涂就行。 爨志远他们九人争夺继承权,很有点九龙夺嫡的味道嘛。 至于说能不能借机在其中谋取利益,就看柴令武怎么运作了。 “爨族的权力构成,打听过了吗?” 柴令武关注点不一样。 要想介入其中,不了解情况是不行的。 爨族的结构,还是比较松散的组合,各小部族皆有大小不等的酋长,还有公推出来的长老。 爨弘达为名义上的大首领,还占据了益宁城之利,势力确实是最大的,却也到不了一手遮天的地步。 除了长老、酋长,爨族还有一种特殊的权力掌控者,称为鬼主,视部族大小称为大鬼主、小鬼主,之上还有都大鬼主。 鬼主名称听上去有点怪异,其实就是掌祭礼之人、祭司,称呼不同罢了。 不得不承认,在整个封建社会,掌祭祀者其实都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左传》都说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可见祭祀的重要性。 或者,这话在后世也应该能说得通,武力与信仰嘛。 但是,爨志远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鬼主的重要性。 或者说,从当年史万岁打到昆州起,鬼主们自觉地掩藏起来,数十年未曾干预爨族事务。 隐约有一个说法,说是当年的都大鬼主以自身寿元为祭品,占卜出爨族的未来,便留下遗言,让爨族的鬼主不要干预俗务,然后仙去了。 柴令武都无法判断,这到底是吹牛皮还是真事。 连自己都能够融合意识了,凭什么要求人家不能超自然发挥一把、看到未来的一角呢? …… 车家壁,益宁城西一个小小的爨族村子,虽离城不远却依然穷。 没办法,身前是烟波浩渺的滇池,身后是连绵八十里的碧鸡山,可用之地狭小。 碧鸡山,传说中停留过凤凰,见者不识,呼为碧鸡,故称碧鸡山。 又因形状像卧佛,也叫卧佛山。 自元以后,才俗称西山。 碧鸡山山势险峻,怪石嶙峋,据之易守难攻,也不知道当年史万岁是怎么打下爨族的。 车家壁占了防守之利,却也因此物产不足,除了能从滇池取水产弥补之外,日子委实不宽裕。 爨志远带着几名随从,带着雷绝色在车家壁转了一圈,除了几处明显的禁忌未去,基本转了个遍。 车家壁的酋长在一旁侍候着,面容却有些怪异。 虽然车家壁是爨族的没错,可他们支持的从来不是爨志远,而是他阿耶。 爨志远对此也心知肚明,从来不到车家壁来啊! 今天是赖上车家壁了吗? 雷绝色看了一遍后,轻轻点头:“地方不大,依山势而建,有防守之能,木土屋子也不错。要说缺陷吧,小首领其实也感受到了,这干处起灰、稀处溜滑的路,动不动就是一泡牛屎马粪,煞风景了。” 爨志远连连点头:“可不是吗?刚才我都差点一脚踩到狗屎上了。” 酋长的面色尴尬。 这,这说的是事实,可这不是所有村寨的共性么? “一百缗,应该够全部换上石板了吧?”雷绝色漫不经心的话让酋长的心狂跳。 不是他不争气,一个普通人,靠着务农、做工,一年能挣到一百文就很不错了。 一百缗,换车家壁的百姓出力凿石板、铺车家壁村内的路,他至少能吞下五十缗!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不甘心 枸酱酒历史颇长,据称周朝时已有酿造,汉武帝派唐蒙东征时,在南越王宴席上品尝到了枸酱酒。 枸酱酒产自牂牁江,而现在牂牁蛮西移,驻扎在郎州,隐隐有成为乌蛮一部分的趋势,枸酱酒流入昆州也很正常嘛。 就着鲜嫩的麂子肉,雷绝色悠悠地品了一口微甜的枸酱酒。 昆州的饮食,喜蘸水,且不爱放醋,都是切几片益母果放其中,酸味自然足。 益母果,又称柠檬,原产东南亚,故而昆州有这东西不足为奇。 昆州饮食中,益母果成功地将产自北方、尤其是并州的醋阻于域外。 麂子肉裹酸辣蘸水,滋味确实很美。 烤鱼的味道也不错,就是鱼腥味重了点儿。 爨志远叹了口气:“可惜府上的香茅草已经用完,茫乃道(允景洪、景洪)新货还未到,否则用上更能除腥,让人食欲大开。” 香茅草原产天竺,随着东南亚区域的相互交流,渐而传至滇南。 烤鱼、烤鸡,加上香茅草,已经成为爨族饮食的一种新时尚。 酋长满面堆笑,隐隐有些卑躬屈膝,再无之前的风骨。 人呐,一旦有所求,便不会再超然物外。 一百缗,对于那些大部族,或者不屑一顾,对他却是庞大的财富。 小鬼主在一旁,静静地吃着纯素的饭菜,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酋长不要为金钱迷了眼睛。 “叔父……” 酋长立刻用哀求的眼神交流。 没办法,钱财的诱惑他抵挡不了。 要吃要喝,要养妻儿,谁不想日子更好过一点? 只是在族内改个立场,又不是背叛爨族,不需要有心理负担。 雷绝色开出的条件,不仅仅是车家壁改弦易辙来支持爨志远,更要连小鬼主都要支持爨志远。 酋长可以毫不犹豫地带着车家壁投入爨志远的怀抱,因为,雷绝色给得太多了。 小鬼主这头却着实令人为难。 小鬼主是酋长的亲叔父,不可能勉强,且鬼主一脉自从史万岁一击后,已经成了吉祥物,即便参加爨族大会也轻易不开口。 看着小鬼主这自律的饮食,连雷绝色都觉得脑壳疼,最难对付的就是这号无欲无求的人物。 在他们面前你也别想玩什么狐鸣鱼书的把戏,搞不好人家比你还精通。 将最后一粒米饭扒入口中,仔细地咀嚼了一会儿,小鬼主才慢慢咽下。 “酋长,车家壁何去何从,是你身为酋长的责任,莫把车家壁带入绝境就好。至于我,鬼主一脉在隋初便定下规矩,不得轻易干预世俗。” 小鬼主放下箸,满是皱纹的额头蹙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一览无遗。 酋长眼里现出惊愕与失望,小鬼主的拒绝之干脆,让他觉得要到手的钱飞了。 这是亲叔父啊,亲的啊! 爨志远对着雷绝色苦笑,示意这就是鬼主一脉的态度。 想争取他们的支持,无异于石头里榨油。 雷绝色却听出了一丝异样:“不得轻易干预世俗,也还是可以干预的嘛。那么,请小鬼主告知,要怎样才能获得鬼主一脉的支持呢?” 爨志远愕然,自己怎么就没听出弦外之音呢? 小鬼主正襟危坐:“当年我爨族首次面临灭族危难,是因史万岁而起,当时的都大鬼主也因此而亡。临终前,他老人家立下了规矩,鬼主一脉,即日起不问俗事,除非能寻到史万岁的后人,为他上香,解此大憾。” 饶是雷绝色有心理准备,也被噎得回不了话。 这就不是钱财势力可以解决的事啊! 从隋朝到如今,战火纷飞数十年,谁知道史万岁家有没有绝后? 即便血脉尚存,又去哪里寻找? …… 虽然小鬼主没争取到,但车家壁的支持,也聊胜于无。 相应的,雷绝色承诺的一百缗钱自然也撒了下去。 坐在雷绝色的店铺里,爨志远闷闷不乐。 之所以在车家壁投下一百缗,是取千金市骨之意,更打着能说动小鬼主的主意。 可是,鬼主一脉的大门关闭了啊! 再这么一个小部族一个小部族的收买,别说是区区盐中利润,就是坐拥金山银山也不够使的。 “雷东主,难道我就真没那个命登顶吗?” 爨志远极为懊恼。 想想要屈居人下,他的心里就火烧火燎的。 雷绝色叹了口气:“小首领,这就是天意啊!要寻找史万岁的后人,必须向大唐求援,根本绕不过去。” 爨志远忽然幽幽开口:“雷东主只怕与唐兴县令柴令武也有往来吧?” 雷绝色微哂,瞬间流露出风情万种:“蔡公子与柴明府相识,我与蔡公子相识,我再与柴明府相识也正常吧?” 爨志远心神微微摇曳,旋即恢复了正常:“早该想到,哪里能有如此便宜的好事?我爨族赔了唐兴县百万斤盐矿石,原以为唐兴县至少要三年才消化得了,即便冲入大唐的盐市也会与人打得头破血流。” “哪晓得,柴明府技高一筹,以超出想像的速度提出精盐,倒卖到益宁城,偏偏我压根没想到,一头撞了进来。” “原本阿翁想给他添一点堵,想不到他竟玩这一手绝活!用我爨族的盐,赚我爨族的钱,厉害!” “那个蔡公子,绝对是他的人。因为之前百万斤盐矿石,柴明府已经提纯完毕,大头已经由我承接了,才需要买盐矿石继续提纯。” 雷绝色举起茶碗:“小首领的分析,有如目睹,佩服。倒也不瞒小首领,这盐确实是唐兴县出来的,其他地方过来,运费可不得了。” “其实小首领参与进来,与柴明府有那么一丝联系,并不是坏事。至少,查找史万岁后人这种事,以他的人脉去查前隋旧案,可比我们束手无策的强多了。” 从头到尾,雷绝色只承认盐是唐兴县的,绝口不提自己是白手套的事实。 只要我不承认,谁也不能认为我有问题。 爨志远怔了一下。 雷绝色这说法,确实可行。 虽然希望渺茫,却比坐以待毙强。 溺水之人,即便是看到一根稻草也要捞一把的,何况是不甘心的爨志远? 第一百九十四章 耳顺与顺耳 不知道仇洱耗费了多少口舌,终于在三天期限的最后时刻,将史贞希带到了县衙公廨,由柴令武给了个吏的身份,接掌录事一职。 仇洱与史贞希家无旧,不过是真的惜才罢了。 如果非要说私心的话,大约是希望唐兴县县学能出一个像样的学生,免得同行相聚,总是没脸开腔。 三个屠夫谈猪,三个夫子谈书,博士自然是以谈名下优秀学生为荣。 史贞希从另一名录事手里接过差使,磨合了两天,基本能适应过来了。 录事参军有总录文案、举弹善恶之权,到了县录事,就唯有总录文案之权,掌受事发辰,句检稽失。 区区刀笔吏的活计,对于家学渊博的史贞希来说,难度虽有,并不大。 半天时间在衙门处理文案,半天时间到县学听讲解、abc小说网,史贞希晕晕乎乎的,总觉得自己掉到了蜜罐子里。 录事的俸禄也不是特别高,但加上县学学生能享受定额的米、盐,史贞希母子的基本生活是能维持的,比起之前的耕读要轻松许多。 更重要的是,唐朝的官吏并未分流,即便是吏也能通过科举翻身,这一点有大理寺卿孙伏伽为证。 事实上,单单论学识的话,仇洱已经没有多少东西能教史贞希了。 毕竟,再怎么落难,人家的底蕴摆在那里。 虽然史万岁是武将不假,可人家好歹是将三代,且精通兵法,不是起于草莽的纯武夫,你要说他家后人不通文事,也得有人信呐。 至于兵法、军事、武艺,那倒真不要指望了。 史怀义或许还多多少少继承了一些,可两代男子早夭,加之家境破落,史贞希能继承就真奇怪了。 岂不闻穷文富武,没有足够的粮食支撑,尤其是摄取肉食,强行练武只会伤身,因为没有足够肉食补充的身体,承受不了过度的消耗。 经史翻了一遍,史贞希觉得有些疲倦。 没办法,看正书,多数人都会这样,但拿起志怪小说则可以通宵达旦。 史贞希并不打算离开求知阁,随手拿了一本诗集。 诗以言志,《旧唐书·经籍志》则明载:诗以纪兴衰诵欢。 总而言之,诗不过是一种载体,是愿意像李世民那样大气磅礴,还是像李义府那样写成艳诗,或是如张鷟一般可以当刘备看,全在作者了。 这一册诗集也不知是谁编修,基本以隋末唐初的诗文为主,隋炀帝杨广的《饮马长城窟行》赫然在列。 史贞希虽然对隋朝帝王极度反感,却也不得不承认此诗通首气体强大,颇有魏武之风。 此诗作于大业五年,隋炀帝西巡张掖,亲自打通丝绸之路,意气风发之时,即便在后世也广为流传。 翻过此诗,看了几首本朝之作,除了君王、重臣所作之外,并无太多动人心弦之作。 且慢! 这一首《将进酒》,豪纵狂放,情感迸发均如江河流泻,不可遏止,让人爱不释手。 大唐竟有这样的大诗人! 看到署名,史贞希愣了。 柴令武! 这不是本县明府的名讳吗? 说实在的,对于柴令武这种荫官出身的官员,哪怕明知道人家功绩彪炳,哪怕知道柴令武当过国子监博士,史贞希多少还是有些傲气,觉得就是倚仗了祖上余荫而已。 这,也是当初史贞希不太愿意为柴令武所用的原因,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将进酒》一诗,让史贞希愕然发现,原来自以为能成为一时之英的才华,在明府面前屁都不是,有什么可倨傲啊! 明府之所以不计较自己那一点傲气,想来如大人看自家娃儿胡闹一般吧? …… 曲州司功参军母坤雄怪异地看着仇洱。 “母”是个罕见的姓氏,却是正儿八经的汉姓,出自姒氏田姓。 当然,不排除在长久的历史长河中,有异族附其姓。 母姓人口极其分散,多以后世山东、河南为主,云南则在昭通、宣威一带。 也就是说,母参军是曲州朱提县人。 所谓“异地为官”的限制,主要是针对正堂官,他们这些佐官并不在其列。 母坤雄敲敲桌子:“仇博士,你们这状况,本官都不知道该如何议叙了啊!学生三十六名,考核经义也勉强算中上了,可你们开这蒙学……朱提县都被你们压得抬不起头来。” 仇洱笑得有几分得意:“这就是明府重视的好处。蒙学,县衙办的;求知阁,县里修的;书籍,明府从长安弄来的。” “脚下,石板中,是可以冬日取暖的地龙;桌上,如脂玉一般的灯罩,是明府从长安运来的……玻璃。” “甚至明府还亲自出面,与老夫一道说服史贞希入县学。嘿嘿,你说,县学再办不好,老夫还有颜面见明府吗?” 母坤雄叹息:“州学的经学,学生名额五十名,实际只有三十名;医学学生名额十人,实际有五人……” 仇洱脸都绿了:“且住!唐兴县好不容易有这些学生,别打他们的主意,否则别怪老夫跟你翻脸!” 母坤雄脸色变了几变,终于吐了口粗气:“可是,州学如此凋零,唐兴县身为曲州一员,也不能坐视不是?好吧好吧,不打你学生的主意,求知阁的书籍……别冲动!碗放下!本官就是想托你问问柴明府,能照样帮州学买一份不?” “对,买!州学出钱!” 母坤雄擦了擦额头冒出的冷汗。 幸好表态得快,差点就挨了仇洱一茶碗。 自己论品秩确实是上官,却只能在职司上指指点点,并不能越过柴令武拿捏仇洱。 更何况,仇洱年近耳顺,比自己大个十来岁呢,挨一下也只能白挨。 呸,都是骗人的,说什么耳顺之年是个人的修行成熟,没有不顺耳之事,听得进逆耳之言,詈骂之声也无所谓,无所违碍于心? 狗屁! 这是只听得进顺耳之言吧? 仇洱的笑容瞬间真诚无比:“上官哪里话?本博士就是要添点茶汤而已,绝无冒犯之意。明府那里好说,老夫还是有一点薄面的。” 我信你个鬼! 第一百九十五章 巡视矿山 如同地主老财巡视自家的田地一般,柴令武看完了汤丹冶炼作坊,鼓起勇气爬到汤丹矿上,细细地与管事田大野交流。 整治了汤丹冶炼作坊之后,田大野的怨气消了; 汤丹蒙学开起来,田大野一个孙儿入学,更让他觉得有奔头。 所以,田大野更尽心了。 “明府放心,田大野就是拼了老命,也要保证汤丹矿快速运转。”田大野拍着胸脯说。 柴令武隐晦地看了一眼升火造饭的女人犯。 又换了,田大野玩得很开嘛。 “要节制哟。” 柴令武觉得,汤丹矿上,要说缺陷嘛,也很大的嘛。 田大野这个管事只是个吏,而护矿队之外的十六个矿监是官。 也就是说,这个吏太不老实了,居然要十六个官才管得住。 哈哈! 十四个矿监轮流过来与柴令武见礼、交谈。 没办法,要做事,即便是过来的人也只能暂时委托同僚看管麾下。 不管不顾的过来,那是不负责任之举。 时至今日,每一名矿监手下都有三四百号人,管理的难度增加了不少,也更磨砺人了。 矿上的不是普通军民,是人犯,还有部分到死都看不到希望的人。 想强上女人的、男人的,想抄家伙起事的,想摆烂的,不一而足,状况频发,让他们脑壳疼。 好在,他们的底线没有动摇,也记得柴令武的教诲,“人不狠,站不稳”,快刀斩乱麻,总能迅速平定状况。 “明府放心,我们已经彻底掌控了矿山的运行,即便是田大野管事有事离开几天,我们也有信心维持汤丹矿的正常运转。” 经过严格的测试,他们已经得到一种最适合的方式,每天能恰恰榨完人犯的最后一丝精力,偏偏又极少损害到他们的身体,相当于延长了人犯的使用期限。 柴令武觉得,即便是后世那些叫嚣“九九六福报”、“零零七”的黑心xx家,都应该向他们学习的。 压力让人成长,看到孽障们蓬勃生长,柴令武表示很欣慰。 之所以只见了十四名矿监,是因为每三日一轮换,有两名矿监要带着人犯去驻守絚桥上下方。 絚桥在坠亡了二十余名洮州羌的代价下,手臂粗细的铁索终于绷了起来,一个式样粗略像集装箱的铁箱,一次就运载了千斤的矿石,在上下两个绞盘的合力控制下,以平稳的速度下行,继而在预留的位置上停下,任由下方的人犯取走矿石。 然后,下方装填了一些唐兴县送来的陈粮、菜蔬、肉食,玄色的旗子摇曳,然后双方合力,慢慢将合拢的箱子绞上去。 之所以用玄色的旗帜,而不是以更显眼的赤色旗帜为指示,是因为汤丹的土地也是红土居多,在土地的衬托下,赤色反而不太显眼。 绞盘处,铁索咯吱地响,近百名人犯肌肉虬起,汗出如浆,拼命地推着握柄前行,旁边的矿监凶神恶煞地挥动马鞭虚抽,破空的响声让人犯都不敢偷奸耍滑。 凶恶是必然的,管理这些多数都有劣迹的人犯,和善无疑是自寻死路。 铁箱到位,上方玄旗摆动,将铁箱放下、铁索固定,上面开始卸货,安排人手将米、菜、肉往矿山上送。 矿监这才撇下人犯,过来与柴令武见礼。 “欧阳风,还适应这里情况吧?” 对于这个曾经的学生,柴令武额外多了一点关心。 除了那似曾相识的名字外,还因为他是欧阳询的侄孙。 欧阳风淡淡一笑:“起初真难,想哭、想跑,到后来慢慢适应了,如今算是驾轻就熟。别看他们人多,十人选一什长,将他们每人口粮抠一点给什长,为此什长就能与他们对立。” “以人犯管人犯,他们之间知根知底,有什么事管得比我们狠多了。更别说我们还准许相互检举,一旦查证了,检举人加口粮、减工量……” 柴令武默然。 这帮孽障,将阴暗面玩出花了,不知自己算不算造孽? 自己这是诲人不倦呐,还是毁人不倦? “絚桥怎样?” 柴令武还得问问欧阳风的用后感。 欧阳风一挑大拇指:“我第一次知道,工部如此厉害!絚桥使用一个月,省去至少十人的伤亡,运送效率提高了数倍,无非就是多耗费点人力。” “矿山上,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力。” 柴令武点头:“记得定期检查铁索、绞盘、桥基,有问题要及时反馈,停止使用,直到完全修复。还有,绝对禁止人员上絚桥!” 后世的缆车事故,概率虽然不大,影响却极恶劣,柴令武可不想整上那么一出,遭人诟病。 哪怕,这上头本就是生死无妨的人犯也不行。 何况,絚桥的营造,钱可是唐兴县出的! 还没挣回本钱呢,绝对不容有失,更不许那些满怀恶意的圣母对此下手。 …… 柴令武巡视到因民矿,眼睛瞪得老大。 日头下,老树边。 吴能、王叔业、窦怀贞、独孤傲骨四人因地制宜,拿了竹块刻成的麻将,吆五喝六的博戏。 “幺鸡。” “杠!杠上花!哈哈,给钱,一人三缗!” 龟儿子的,他们就不怕名下的人犯出事么? 目光偏转,只见他们的四名家奴叉着腰肌,大大咧咧地指手画脚,偏偏那些人犯比汤丹矿上的还要乖巧。 明明这头也没有护矿队呀! 看到柴令武的身影,四个孽障慌乱地收起麻将,嬉皮笑脸地围了上去。 对于比自己强的人,没脸没皮就是纨绔的最正常反应。 “哎呀,明府你终于舍得来因民看一看了。这破日头,皮都快晒脱了!” 老江湖王叔业率先寒暄。 柴令武皮笑肉不笑:“你们倒是乐得轻松嘛!就不怕人犯出什么问题?” 窦怀贞挠头干笑:“自从我们花了一个月时间把背主的安醒玩死,拴到河里喂鳖之后,人犯都挺老实的。” 吴能露出一丝戾气:“其实我还想再找个安醒出来玩玩。” 独孤傲骨频频点头:“没得玩的,太闷。” 柴令武叹了口气。 真是鬼怕恶人,这四个凶恶的家伙,恰恰能镇住因民矿上的诸多人犯。 至于说这四个混账没拿女犯来宣泄,原因只是看不上,不是有多高的节操。 第一百九十六章 监察御史 舍块、播卡、拖布卡、新田、乌龙、法者,柴令武几乎跑了个遍,像猛虎巡视自己的山林。 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唐兴县的乌蛮数量真的很多,左一个村子是乌蛮,右一个寨子是乌蛮。 认真说起来,乌蛮这个称呼是个统称,细划的分支不同,在唐兴县内就有鲁机族、孟族、披沙族、披族、招服族,要不是县丞阿底里迷派的衙役精通乌蛮各族语言、了解各种习俗,走访还真没那么顺畅。 各个村寨走一遍,给那些相对困难的人家定下每月米、盐的补贴,柴令武突然发觉乌蛮人对他的态度更热情了。 “明府呀,要不要纳个乌蛮小娘子为妾呢?很听话、很能干的唷。” 不时有婆姨过来,打算客串一把未来的红娘。 “谢谢哈,家里有了。” 柴令武笑眯眯地婉拒。 还好,这些百姓并不知道,六品以上官员可以纳二妾。 本来柴令武还打算细细走一遍阿旺方向,奈何御史台下辖察院的监察御史已经赶到县衙,于情于理柴令武都应当回去对接。 正八品上的监察御史,品秩确实比柴令武低,问题人家出长安就见官大一级,不然也没法监察地方官不是? 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正是察院分内之事。 整个察院只有八位监察御史,直到贞观二十二年才加了两名。 又因为马周的缘故,李世民特别增设了监察御史里行一职。 《旧唐书》记载是里行,《唐六典》记载是裹行,应该是通假字的原因。 贞观九年唐兴县没被察院巡查过,贞观十年来也是情理之中的。 踏入县衙,便见史贞希面带屈辱之色,一手捂面,行色匆匆。 柴令武堵住史贞希的去路,扯开他的手,便见一个通红的巴掌印浮起,面颊都肿了。 拽着史贞希,柴令武一脚踹开公廨大门,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闯了进去。 “史贞希,告诉本县,是谁打的你!” 县丞阿底里迷苦笑着走了过来:“明府,这毕竟是察院的人……” 柴令武目光如电,盯住了一名监察史:“我记得你,第一批培训班的人。怎么,察院跟我学了点本事,跑来我这里耀武扬威来了?” 监察史满面苦笑,起身叉手:“学生明岳麓见过先生。此事,虽在此处发生,却与察院无关。” “史贞希,告诉本县,是谁敢殴打唐兴县官吏?”柴令武怒气冲冲。 正襟危坐的监察御史起身:“是本官的奴仆打的,那又怎么样?” “诸殴制使、本属府主、刺史、县令及吏卒殴本部五品以上官长,徒三年;伤者,流二千里;折伤者,绞。若殴六品以下官长,各减三等;詈者,各减殴罪三等。”柴令武露出了森森笑意。 “唐兴县捕班衙役何在!捉拿殴打史贞希录事的人犯,杖九十,栲枷衙外三日!” 外面,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唐兴县衙役,如狼似虎地冲进来,凶恶地扭住了监察御史的奴仆,押到公堂上,公门大开,引得无数百姓进来看热闹。 这可是唐兴县本任县令罕见的开公堂啊! 柴令武意气风发地坐到公堂上,一拍惊堂木:“来人,将殴打录事史贞希的人犯押来,杖九十,栲枷三日!” 站班衙役的班头出列,叉手行礼:“明府,小人有一言要说,九十杖怕人犯这小身板……直接打死了。能否分成三天施刑?” 若不手下留情,十杖就能打死人。 九十杖不死的话,除非是在过家家。 柴令武一拍惊堂木:“准!” 监察御史脸色铁青,与阿底里迷站在公堂一侧,话都说不出来。 监察史明岳麓叹了口气,对这结果一点都不奇怪。 本来察院上下就欠了柴令武天大的人情,结果你一个新上任的监察御史,非要憋着坏来找茬,这不是孔庙门前卖诗文吗? 你要立身正也行,偏偏还飞扬跋扈惯了,暗戳戳地指使你家奴仆欺负人家小吏。 这下,知道柴令武的恶名昭彰是怎么来的了吧? 奴仆那满是肥肉的臀,被站班衙役的大杖一击而肿。 虽然衙役们与史贞希并没有多亲近,可大家都是胥吏,都是官府里最底层的小人物,天然就有同仇敌忾的立场。 难得遇上柴令武那么一个肯为下层胥吏做主的官员啊! 换成其他明府,虽然唐律有明确的规定,却免不了要胥吏低声下气,咽了这一口窝囊气。 一切,只求监察御史笔下留情。 然而,唐兴县何其幸运,竟有这等强项令! 伴着奴仆杀猪似的嚎叫声,公堂一侧的史贞希眼睛渐渐模糊了。 或许柴令武并非特意维护他,但这已经足够了。 三十杖,刻意不伤筋骨,却让那奴仆痛不欲生,惨叫声堪比捉年猪。 外头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 “看看,京城来的又怎样?打了吏员,明府就收拾他!” “哎哟,我要是那史贞希,肯定愿意为明府赴死。” “唐兴县虽说还穷了点吧,有这样的县令在,日子得好过不少。” “哎,可惜奴家已经嫁人了,不然一定愿意为明府之妾。” “呸!美不死你!” 柴令武的判处,让整个县衙的精神为之一振。 除了忧心忡忡的阿底里迷,连白役的头颅都高高昂起。 愤怒的监察御史甩手去驿舍歇息,明岳麓无奈地随之而去。 没办法,这尴尬的立场啊! 阿底里迷在公廨里来回走着,心乱如麻。 “明府啊!唐兴县这么弄,把监察御史得罪死了,巡查的结果堪忧啊!” 柴令武泡了两杯茶,递了一杯过去:“赞府这话说的,好像不收拾人,巡查结果就能好了似的。” 阿底里迷瞪大了眼睛。 柴令武悠悠地品了口炒茶:“这位监察御史,叫王敬直,是礼部尚书、永宁郡公王珪的幼子。这么说吧,这位公子当年趁我在河州米川县为县尉之际,勾连官府,要夺我产业,被我老管事将产业付之一炬。” “其后,我回长安,将太原王家的盐业打废了。” “现在,你还觉得卑躬屈膝有用吗?” 第一百九十七章 搅下去 县衙大门处,又挨了三十水火棍、重新栲枷立在此的王家奴仆摇摇欲坠。 吃了唐兴县的教训,他才知道公门的小吏不容小觑,即便是衙役也一样。 要不是为了自家公子,他何须受此苦楚? 九十水火棍,头三十棍只是肉疼,最后三十棍,让他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终究捕班班头还是没下得狠手,免得给自家明府增添麻烦。 公廨内,狠下心思的王敬直,开始从案牍中寻找错处。 “此处,数字不对!”王敬直咬牙抠到一个错处。 柴令武眼皮都没抬:“本县说了,数字无误。你倒是问问随行的监察史、典事,他们觉得是否有误。” 王敬直气结。 明岳麓他们不是王敬直的直接下属,不必事事顺着王敬直,且兼柴令武对他们有授业之谊,指望他们附和王敬直是不可能的。 要明岳麓他们明确态度,除非是找到唐兴县明显的错处。 自己挑这鸡毛蒜皮的小错,即便奏上朝廷,顶多让柴令武挨上一顿斥责。 不,或许连斥责都未必有。 王敬直之所以执意跋山涉水,千里迢迢来到唐兴县,想方设法要抹黑柴令武,除了旧恨,还有新仇——虽然柴令武并不知道仇从何来。 王敬直与南平公主的婚事,已经确定下来,明年,也即贞观十一年,王敬直尚公主。 这桩让无数人羡煞的婚事,却让王敬直倍感羞辱。 不知道是哪个传出的消息,说南平公主放言“王敬直何人?俗世庸男子”,且添油加醋地说嫁给王敬直,就当是被狗咬了。 版本二则说,柴令武文韬武略,不说在吐谷浑的大功,即便豪放不羁的《将进酒》,亦让南平公主心向往之。 是可忍孰不可忍! 对此,王珪表示了不满。 太极宫中,遣了内常侍威行来辟谣,说绝无此事。 问题是,辟谣这东西,往往越辟越谣,上头越说得煞有介事,下头越发不肯相信, 再配上威行颇为怪异的笑容,王敬直越发恼怒了。 所以,察院此次巡查大唐地方,王敬直非得憋着劲往唐兴县走,枊范也无可奈何。 案牍、卷宗,王敬直趴着找了几天,只寻到两处无伤大雅的小毛病,连上自己的底稿都差点意思。 这样的巡查结果,奏报上去,是害柴令武还是帮他邀功? 不死心的王敬直,索性抛开了卷宗:“本官听说,去年唐兴县动用了一万名人犯修路,可有此事?” 柴令武品着茶水,懒得搭腔。 阿底里迷的态度强硬了许多:“确有其事。不过,那也是给朝廷报备过的,路不修好,怕御史你都进不来哟。” 旁边几名唐兴县吏员嘻嘻哈哈地笑了,用乌蛮话嘁嘁喳喳地交流着。 王敬直听不懂乌蛮话,却也知道,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进唐兴县的道路扩好,更有利于铜锭、铜钱的运出,御史你说是不是这理?”阿底里迷的话,隐隐有咄咄逼人的味道。 明确知道不可能得到监察御史的公正对待,还巴结个毬啊! 最多就是回家种田呗,说不定还能牵着家里那条老狗,上山打个野鸡什么的。 咳咳,一两斤重的那种。 王敬直郁闷地应了一声,隐隐觉得头痛。 是啊,这一条根本扳不倒柴令武,徒增笑耳。 “听说唐兴县教化有功,县学有三十六名学生,其中一名还是明府特招进来,同时享唐兴县录事之俸禄。可有此事?”王敬直决定另辟蹊径。 这话,阿底里迷都不太好接,只能由柴令武接口、 “确有其事,还正好是被贵仆所辱的录事。” 王敬直哼了一声:“这似乎不太符合规矩吧?官吏职司,向来不可轻授。” 柴令武笑道:“监察御史这是涉世不深,对职司的了解不足呀!县衙官吏,正堂官、佐官俱由吏部委任;吏员晋升流外官,亦须经吏部考诠。但是,录事为吏,如果不晋升流外官的话,吏部是无权管辖的。” “所以,本官授一个吏员,多大点事?” 王敬直难以置信地看向明岳麓,却见明岳麓缓缓点头。 难怪当初阿耶非要说自己做不了监察御史,要当的话,只能当泥雕木塑。 原来如此。 自己的阅历,撑不起监察一职。 王敬直还是决定,搅下去,就不信你这粪池它不臭! “唐兴县在汤丹冶炼作坊旁开了一个蒙学,在县学旁又开了一个蒙学,还建了一座求知阁,里头书籍琳琅满目。唐兴县很富庶啊!”王敬直口风一变,说起了好话。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懒得接话。 相信王敬直会转变立场,你还不如相信狗能不吃屎。 “明府去年查出的盗卖铜锭一案,据说昆州赔了盐矿石百万斤。赔偿之事,是朝廷决议,本官无可置喙,只想问一句,这盐矿石,难道不应该上缴朝廷吗?” 王敬直义正辞严地说。 话音落地,唐兴县官吏全部哈哈大笑,看向王敬直的眼神有如看小儿。 哪里不对? 王敬直觉得,自己肯定切中时弊,说到了唐兴县的痛处呀! 唐兴县大肆修建道路、广办蒙学,需要大量的钱财。 钱从哪里来? 柴令武肯定不会蠢到动铜锭的地步,那么,最方便下手的,就是私卖盐矿石获利了。 想来,百万斤盐矿石,已经被他卖得一干二净了! 明岳麓不忍心再看着王敬直出丑,轻声提醒:“元旦之后,民部收到唐兴县上缴七十万斤盐矿石的收益,与市价无差。” 为什么会这样? 王敬直呆若木鸡。 如果是这样,唐兴县大肆修建道路,钱从何来? 王敬直这种不谙世事的人,只知道平买平卖,哪晓得柴令武图的根本不是盐矿石的原始价值,而是盐矿石提纯的附加价值。 许久,王敬直反应过来,不是还有三十万斤吗? 柴令武笑道:“柴旦,且领监察御史去看看盐库!” 看着堆成小山的盐矿石,王敬直傻眼了。 即便他不识斤两,也大致知道,这堆盐矿石即便没有三十万斤,二十万斤是稳稳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走吧,走吧 吏治、民生、教化,无懈可击。 除了唐兴县偏远一点之外,即便抛开铜矿及冶炼这一块,拿到除雍州、洛州、并州之外的地方,都可以称得上富庶了。 唐兴县除了县内落差太大、各种地貌较为零散之外,生物资源其实还算丰富,不论山头、河谷,只要有人肯居住,那地方至少能养活他们。 柴令武的施政举措中,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减税赋。 后世的剧本里,遇到大灾,只要官员喊一句免税赋,灾民们立刻千恩万谢,瞬间老实了。 全扯淡。 减税赋能让百姓度过难关的灾,就不能是大灾,减产三成以下勉强可以靠减税赋来缓过一口气,减产五成就必须准备赈济了。 所以,那些小灾年,甚至是假灾年,减免的税赋到底便宜了谁,那是明摆的事。 税赋老老实实征收到位,需要赈济的、扶助的,县里再出钱粮安排,一步步安排得扎实无比,各村正、里正的签章,受益人的手印,经办的民曹经手人签章,每一个清晰无比。 偏执的王敬直跑到附近的新村、腊利核对了扶助的人员,亲眼看着村子里的汉民、乌蛮对同行的柴令武感恩戴德,心便凉了一半。 细细核对之下,王敬直就只发现了一处小小的笔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个未来的连襟,太难对付了啊! 易地而处,王敬直觉得自己能在一两个方面达到柴令武的成就,却不能多方兼顾。 而且,正常人谁没一点漏洞?偏偏柴令武把漏洞全堵死了。 细细回想,王敬直觉得,自己的直觉是对的,盐一定是柴令武获利的主要原因。 是了,当初柴令武对付太原王家,生生搞垮王家盐业,得傻到什么程度才会相信柴令武不把盐提纯卖了,然后再买盐矿石来抵账? 只要柴令武愿意,这些盐矿石可以理论上一直存在唐兴县,然后唐兴县以此为本钱,哗哗的攫取利益,最多三五年后“厚道”地上缴盐矿石的原价,无本买卖做得飞起。 偏偏你就算看破了柴令武的谋划,也无可指摘,这才是最气人的。 你是觉得皇帝看不出柴令武的鬼心思呢,还是宰辅没有眼力? 都是默认了好吗? 八百兵甲齐全的护矿队,已经是一个下州折冲府的兵力了,朝廷却任由柴令武掌控,其态度不是一目了然吗? 只有因为愤怒遮了眼睛的王敬直,才会执着地跟柴令武较劲,却不想想,即便真有点什么不适宜,朝廷能因小失大,将柴令武给换了吗? 王敬直因为出身不凡,又有阿娘杜柔政的溺爱,生来十指不沾阳春水,对俗务不了解,却不是笨蛋,一个晚上的时间基本理清楚了其中利害。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 雷绝色再度回到唐兴县,整个人放松多了。 “明府,这一票可真的做大了,要么我们一帮人功成身退,要么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们的刑罚,如果成功,得全免。” 品着老鹰茶,雷绝色眉眼间跃动着兴奋之色。 扎火囤是冒着一定的风险求财,雷绝色甚至有些喜欢那种冒险的感觉,可区区扎火囤,哪能跟眼下的大事相提并论? 这可是能撬动一个地区的大事啊! “就是这个条件,太特殊了,明府有把握找到史万岁的后人吗?”雷绝色还是有点担心。 这种跨朝代寻人的事,难度真的大啊! 柴令武嘴皮抽了一下。 赶巧,人还真在唐兴县。 但是,问题并不在于找人。 你听说过胜者向败者上香的吗? 哪怕是后人都不行! 你真敢逼迫,信不信人家还你一条命? 再说了,谁敢保证,这不是一个引史万岁后人前去祭天的圈套呢? 本官要是送手下人给别人祭天,以后还有谁敢为本官卖命? “你先吊着他,就说本官曾经听说过史万岁后人的消息。至于说刑罚,只要你们认真做事,不要去胡乱祸害人,本官自会考虑。” 柴令武扔了把长把伞,让雷绝色传给爨志远扛着。 反正,柴令武可以发誓,自己又没说假话。 雷绝色妩媚地笑了:“明府这是虚与委蛇啊!” 旁边公案上,俯首抄录文牍的史贞希手臂微微一抖,一笔划出卷宗,一张纸废了。 是因为提到自家曾祖,也是因为雷绝色那比多数女人还柔美的笑容。 这是史贞希第一次见到雷绝色,年轻人的抵抗力还不足。 让雷绝色退下,柴令武整理了一下思绪,看看今年要干点啥。 外祖应该还有几年奔头,倒是二舅母,六月是她最危险的时刻,自己是不是应该回去看看? 有外祖与有情有义的二舅母撑腰,那个无情的皇帝二舅就轻易不能找自己的麻烦。 路难行,就算一路急奔,到长安都快要一个月时间,相当于五月底就要动身。 所以,得写条陈到曲州,名目为《唐贞观十年五月唐兴县令为定省上事》。 当然,具体动笔就是史贞希的事了。 按照《唐六典》规定,唐代官员除了法定的40多个节假日外,平时还有旬假、授衣假、辍朝假、定省假、婚丧假、冠假、装束假等众多名目假期。 如果遇到农忙、探亲、换季转冷等节气,官员也能按规定请假回家,全年假期加起来有一百多天。 定省假,按后世的语言说就是探亲假。 柴令武去年一年基本无休,今年回长安省亲花点时间,也无人能置喙。 另外,关于委托县丞阿底里迷,在今年五月至七月期间,代管汤丹矿、汤丹冶炼作坊、因民矿、护矿队的文书也要写好,还得提前跟孽障们打个招呼,免得这些眼高过顶的家伙为难赞府。 因民那四个杂牌的孽障,也吃了一年苦头,到时候可以跟吏部打一声招呼,让他们赶紧滚出唐兴县了。 他们四个在因民矿,倒让那些人犯被他们唬住,真是个意外。 “明府,你回长安,是因为曾祖的事吗?” 史贞希忐忑不安地问。 柴令武大笑:“我岂是因一时之利而强压麾下之人!那个事,道道不少,绝非你想的那么简单,我要顾你的思虑,更要顾你的性命,不会胡来。回长安,只是为了省亲,别无他意。” 第一百九十九章 立政殿 一年未归,长安风貌未改。 路边的知了依旧聒噪,让人恨不得灭了这个物种; 迎面吹拂的杨柳风依旧清凉,让人欲醉于其中: 隆隆的车马如龙,无时无刻在提醒着世人,这里是天子脚下,是世界中心! 路边的婆姨骂自家娃儿,一口一个瓜皮,听上去竟分外的亲切。 这就是乡音啊! 六月十五日。 顾不上回柴家庄,柴令武带着莫那娄捷,直扑太极宫。 承天门外下马,把缰绳、横刀丢给莫那娄捷,柴令武过承天门、太极门,不入太极宫,过侧翼的右延明门,入后侧的朱明门、两仪门,绕过两仪殿,直奔甘露门。 张阿难带人拦在了甘露门。 “柴明府,未得陛下许可,外人不得擅入。” 柴令武的心开始下沉了。 “皇后有恙,是不是?”柴令武的声音有点变调。“是不是!” 张阿难叹息:“皇室之事,柴明府还是不要妄议的好。” 甘露门内,十八岁的太子李承乾面容憔悴,发红的眸子里,伤感与戾气交织。 “谁在此喧哗?不要命了么?” 李承乾的脾气很大。 老实说,李承乾这个太子,要没有长孙皇后替他扛了一半的压力,即便没有兄弟阋墙,位置也略不稳。 用后世的话说,抗压能力略嫌不足。 然后,李世民觉得刀不快,使劲磨,结果……刀断了。 长孙皇后若驾崩,李承乾头上就少了把为他遮风挡雨的巨伞。 更何况,李承乾对长孙皇后是真孝顺。 所以,脾气上来的李承乾很暴躁,连张阿难都吃过他一拳头。 看到柴令武,李承乾本能地哆嗦了一下,随即大喜。 “表兄回来了!天不绝阿娘!” 顾不上任何礼法,李承乾拉着柴令武往甘露门里闯。 当初,阿娘的病,不就是表兄治好的吗? 表兄一定有办法! 张阿难面现难色,迟疑着要拦路,却被李承乾一把推得踉跄出十步远。 演技略嫌浮夸。 堂堂左监门将军,经历过厮杀的人,被一个宅男轻松推出去,演技微微辣眼睛。 入了甘露门,却不是直奔甘露殿,而是右拐进入立政殿。 “三月,阿娘陪阿耶去了一趟九成宫,回来开始不适,本来只是小小的风寒,竟然一病不起……” 李承乾的声音隐隐带着一丝哭腔。 “那么,堵甘露门又是什么意思?”柴令武隐隐觉得不对。 “后宫隐约躁动,好像有人想借机与外面联系,试图通过背后的家族发力,谋取后位,阿耶索性堵了甘露门。”李承乾冷哼。“她们也配?惹恼了孤,就将她们背后的势力连根拔起!” 立政殿外,千牛卫林立,气氛肃穆。 殿内,一干嫡子嫡女啜泣,晋阳公主李明达双眼含泪,身子一抽一抽的,却在努力压抑着不发出声音,格外让人怜惜。 长孙皇后形销骨立,斜倚在床上,时不时一声急促的咳嗽,伴着明显的哮鸣音。 李世民坐在一旁,轻轻拍着长孙皇后的背,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 一名宫女捧着乌黑的汤药碗,正要给长孙皇后喂食,却听得柴令武一声喝。 “药放下。敢洒一点,死。” 柴令武的声音冰冷地传来。 没人知道柴令武为什么会甘冒僭越之险说这话,但他既然说了,就一定有事。 六名寺人迅速上前,一名夺过汤药,两名控制住宫女,三名以警戒的姿势按住刀柄堵住去路。 “奴冤枉!”宫女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柴令武如此急切,是因为泥石流系统提醒:“不能让她喝药!” 李世民转头,眉眼间现出一丝戾气。 柴令武的当面僭越,触碰到帝王敏感的底线了。 柴令武叉手:“陛下恕臣僭越,此药,再喝下去,可以准备国丧了。” 李世民的脸色如石炭一般黑:“此殿中,有太常寺太医署令、医正、医师,会合殿中省尚药局奉御、侍御医、主药、司医,共同把脉开方后煎熬的药,你为何要阻皇后用药?莫非,你觉得自己比他们高明?” 柴令武傲然负手:“论诊脉、方子我是不如他们。可是,论见识,他们却远逊于我。” 太医署令一挑花白的眉毛:“莫非,这里头还有说道?” 柴令武微微颔首:“长者慧眼如炬。方子想来各位辩证了许久,药材也一一辨认了,可是,熬药的水,有人查验过吗?” 一干太医、御医如梦初醒,匆匆辨认着水质。 柴令武无奈地笑了:“别查了。茫乃道的密林中,有一种巨大的藤子,叫藤泉,老藤粗壮扁平,也叫扁担藤。” “藤泉一年结一次果,状如葡萄,极酸。其藤因大量储水,猎人口渴时便会斩断藤泉取水。” 李承乾眨巴眼,觉得奇怪:“按表兄你这么说,此物应当无害吧?” 柴令武微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藤泉便是其中之一。藤泉之水,饮用无妨,味道亦寻常,但过量则会让人发麻,继而中毒。” 长孙皇后咳了几声:“难怪当初九成宫回来,妾身就隐隐麻木。” 立政殿内,多数宫女的脸色都变得惨白。 不管是不是她们所为,横竖都脱不了干系。 “张阿难!”李世民愤怒地咆哮着。 即便长孙皇后再仁慈,也阻止不了张阿难带着宦者们,将身边所有可能与水有关的宫女押去掖庭,每个人都知道她们的命运。 到了掖庭,千万别把自个儿当人看,也千万别想着会有出来的一天。 历史上倒是有几个传奇人物出掖庭的,可那一定不是你。 想多了,人会疯的。 审死的,死也就死了; 确认了与此事有关联的,一般会度过几天生不如死的时刻,在宫外的亲人会跟着陪葬; 无关的,才是最可怜的,原本虽是宫女之身,也是傲立行业之巅,如今却连脱了毛的山鸡都不如。 惨绝人寰的叫声在掖庭上空回荡,偌大的掖庭,在炽热的六月,竟让人阵阵发寒。 那些长年累月在掖庭的犯女,第一次感觉,原来大唐对她们还是很仁慈的。 第二百章 很刑的 藤泉有毒,但毒性不是太强烈,要不然长孙皇后早就可以躺棺椁里了。 藤泉这玩意儿的粉末,最终在某个宫女房间里找出来,伴随的将是一场腥风血雨。 要知道,这是太极宫,大唐的皇宫,唐律都管不到的地方,说当花肥就当花肥了。 更何况,这是大逆不道之罪。 起居郎褚遂良微微一叹,在起居注上添了一笔。 连中书省侍中魏徵听说此事,也只是微微叹息。 李世民坐上皇位,靠的是刀枪; 李世民坐稳皇位,靠多方面的因素,长孙皇后的贤明亦是一个重要因素。 即便是当年隐太子一系出身的魏徵与王珪,亦多承长孙皇后恩惠。 特别是魏徵,几次触怒李世民,还能好端端地活着,还得多谢长孙皇后几番婉转求情。 说李世民善待功臣,这一点倒也算得上,至少他不是鸟尽弓藏。 不作死的话,他很少斩杀大臣。 但是,千万不要认为昔年的天策上将可欺。 不说贞观后期初斩杀的刘洎、刘兰、李君羡,单说贞观二年,被李世民任命为交州刺史的卢祖尚,因为嫌弃交州在后世越南河内,偏远、贫瘠,故而辞官不做,被恼怒的李世民批“我使人不从,何以为天下命”,斩之于朝。 可想而知,李世民骨子里的杀性其实很重,只不过是收敛起来罢了。 让他收敛的人中,长孙皇后居功至伟。 所以,某些找死的人,就死吧。 …… 御史台。 侍御史马周看着蠢蠢欲动的台院众人,抿了一口酴醾酒。 惆怅,这破身体无福消受烧春。 “诸位决定了吗?明年今日,念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宾王会为诸位烧一些纸钱,聊表心意,来世再聚。” 马周微笑道。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遗憾的是,勇士终究太少,一旦被马周提醒有性命之忧,多数人还是嚅嚅地选择了坐下,将自己慷慨激昂的弹劾奏章扯了个粉碎,唯恐被人拿了片纸只字去邀功。 世界如此美好,我却如此暴躁,这样不好。 冷静。 从众,沽名卖直,这活大家常干。 法不责众嘛,就算皇帝老儿庭杖、贬官,有难同当,苦也无所谓,反正激怒皇帝也是大家的日常消遣; 触及帝王底线、有轮回转世的风险,大家瞬间成了识时务的俊杰,真正像魏徵那样拿性命去劝谏的人,没几个。 …… 齐国公府,侧门通开,不时有人匆匆进出,向司空、齐国公长孙无忌禀报着太极宫立政殿的消息。 长孙无忌是少数几个得以准许时时探报皇后病情的臣子之一。 毕竟,长孙皇后是他嫡亲的妹子,一母同胞啊! “什么?柴令武闯进立政殿?叫停了皇后的汤药,说水有问题?” 忧心忡忡的长孙无忌瞬间面目狰狞,手中的茶汤碗狠狠照地面摔去,滚烫的茶汤洒了一地,茶碗碎成了几瓣。 当年随他一起投唐的老管家摆手,示意那些惊惶不安的奴仆丫鬟退下,自己抄笤帚将碎片等物扫入撮箕中,提到一侧墙角。 “国公,让谁处理?” 长孙无忌的眉头紧蹙。 长孙冲现任秘书监丞,为长乐公主的驸马都尉,且性子太过于纯良,还是嫡长子,不适合沾一些不便言说之事; 次子长孙涣,官至鸿胪寺少卿,是长孙家族日后真正能撑起家业的一代之杰,不合适。 长孙濬、长孙淹、长孙温…… 每一个都有光明正大的前景,让他们参与这些事,不好。 “将元斛带来。” 外室子元斛,因为柴令武的缘故,从凤林县令左迁至万年县法曹,如今重新提至从七品上,为万年县二县丞之一。 反正齐国公府也不缺钱,长孙无忌对这外室子也略有愧疚,索性出钱在坊内为元斛置了府邸,故而元斛出现得极快。 “阿耶,你找我?” 元斛入长孙无忌的书房,叉手回话。 叫长孙无忌阿耶,他是没有什么心理负担的。 长辈之间的事,又是战乱年代,他能说什么? 即便明知道自己做官的目的是为了舅舅元真,长孙无忌依然将他送到了大夏县、调转到凤林县,在自己败露后也尽量维护到万年县为法曹,算是仁至义尽了。 为自己重新升到县丞倒不用说,就置办府邸而言,本朝后期张固有言“长安居,大不易”,除了米价较各地为贵外,房价也是很感人的。 如果是自己承担,即便上党元氏薄有家产,也有些吃力的。 至于说那些“兄弟”,自己区区外室子,也犯不着高攀,不要冲撞了就好。 如长孙冲之类的,可能傲了点儿,在河州也曾为自己求过情,这情分,要认。 “元斛,坐。阿耶不跟你说虚的,就问你,如果有人害你亲姑姑,怎么办?” 长孙无忌眼光里透着宁静,让人心悸的宁静。 元斛的眼里现出狠戾:“姑姑母仪天下、泽被苍生,竟有乱臣贼子丧心病狂!阿耶,请明示,元斛愿让这些乱臣贼子伏诛!” …… 柴令武在立政殿装模作样地把脉,实则暗暗与泥石流系统交流。 “你要一天就医好也容易,倒是要五天医治,代价更高。” 泥石流系统好心提醒着柴令武。 柴令武有点无奈:“你不明白,皇帝二舅是典型的过河拆桥。对臣子他不方便这么干,对小辈他可用得顺手了。” “而我,需要一些时间,慢慢处理一下家里的事。” 柴令武松开把脉的手,装模作样地踱了几步,表现出世外高人的风范。 李承乾急切地看着柴令武:“表兄,阿娘的毒,能不能解?” 晋阳公主带着哭腔,拉着柴令武的手:“表兄,求求你,治好阿娘!等明达长大了嫁你!” 柴令武险些破防。 兕子啊,你这样,表兄会很刑的!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二舅母这是中毒,就没那么快了。大约十天,能够尽除余毒,之后就只能靠调养了,尚药局与尚食局想想法子,给二舅母食补,嗯,要温补,口感好一些,别太苦。” 柴令武的话,让很多人欢喜。 李承乾等皇子皇女欢喜,是阿娘性命无忧; 尚药局欢喜,是因为他们还有用武之地,不至于被当废物弃了。 太医署倒无所谓,他们隶属太常寺,是朝廷九卿的组成部分,不是皇宫的御医。 来看病是情分,看好了是本事,看不好是本分。 只有李世民不太舒服。 本想着拿尚药局来出气的,结果被柴令武这么一说,还真不能动了。 郁闷! 第二百零一章 翻译翻译 柴令武的治疗要求与从前一模一样。 五分之一的治疗效果,能让长孙皇后喘息初定,面色微微红润,但消瘦的状况一时半会是补不回来了。 即便是食补也困难,一个茹素的人,很多食补方子就没法再用。 不过,那是尚药局与尚食局纠结的事了,与柴令武无关。 看到皇后面容渐渐正常,李世民紧绷着的面孔渐渐松弛下来,李承乾对这位凶名远播的表兄渐渐有一丝亲近,兕子则欢天喜地的拉着柴令武的手转悠。 “你怎么知道你二舅母有恙?” 李世民的疑心病又犯了。 柴令武叉手:“皇帝二舅,我真不知道。我千里迢迢回长安定省,连谯国公府都没回,便来探望二舅母,无非是阿娘仙去,我这心里空荡荡的,二舅母待我慈爱有加,令我有孺慕之情,故而先来看看。” 李承乾接口:“臣在甘露门见表兄被阻,便擅作主张,将他带进立政殿,请陛下责罚。” 李泰改封魏王,加相州都督,督七州军事,余官如故。 李承乾也因此与李世民产生了严重的隔阂,不再口称阿耶,言必称“陛下”,疏远的姿态一览无遗。 孤知道磨刀石的说法,可如此偏袒,加权如此大,几可割据一方,陛下想过储君的感受吗? 朝中已经几番有言论冒头,奏请另立太子了,源头在哪里? 偏偏李世民对自己的举措洋洋自得,谓之爱子。 李世民对此将信将疑。 知甥莫若舅,李世民绝对不相信柴令武的说辞,却找不到理由来驳斥。 床上,昏昏欲睡的长孙皇后强撑着说了句:“柴令武是个好孩子。” 李世民无奈地笑了。 发妻真的太了解自己了,这看似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却堵死了自己继续追问的可能。 “太子带弟妹下去,好生看护,尤其是兕子,可以去东宫玩耍。柴令武也一并下去。”李世民摆手。 按长孙皇后现在的势头,怕是要安稳地睡上一两个时辰,立政殿中要保持安静。 诸人退走,李世民扶长孙皇后睡下,盖好被褥,慢慢踱到宫门前,对着迎来的张阿难吩咐:“从宫中逐一排查,安排可靠的宫人服侍观音婢。安排人处理涉事嫔妃。” “处理”二字轻描淡写,却足以让太极宫中血雨腥风。 张阿难平静地:“喏。奴得知,杜陵那头,万年县丞元斛以白身,带百名齐国公府部曲,让三户大户鸡犬不留。” “到此为止。” 李世民轻轻摆手。 元斛是辅机的外室子,辅机公然遣他出面,是强硬地向世人展现长孙家的狰狞之姿,也是表明长孙无忌不顾一切的护妹姿态。 辅机之意,大约是想让元斛脱去官身,接手黑暗中的势力吧。 张阿难却有些迟疑了。 不是他脑子不够用,是这些上位者都喜欢说话说半截、拉屎拉半截,再来点云山雾海、似是而非,似乎不让下属去猜,不足以彰显他们的高明。 猜对了,是他们教导有方; 猜错了,是下属不能领会精神。 如果因此引起承受不起的后果,那显然是下属背锅。 你特娘的倒是翻译翻译,什么叫到此为止? 是不再禀报,还是让元斛不要再杀下去了? …… 大安宫内,李渊俯首为牛,逗弄着骑他背上的滕王李元婴。 “我儿好厉害!日后定然是纵横沙场的大将军!” 李元婴一撇嘴:“我要当大将军!来人,取我弓来!” 弓,当然不是射箭的弓,是弹弓。 榆木为架,牛皮为筋、为弹兜,以豆为弹丸。 弹弓这东西,很早就出现了,《吴越春秋》就有记载。 春秋时的晋灵公,喜欢在台上以弹弓弹人,看着台下东躲西藏,狼狈不堪,晋灵公在台上乐得开怀大笑。 三国时魏国末代皇帝曹芳,常喜以弹弹人。 李元婴明显有向这二位前贤靠拢的趋势,手中黄豆打得满殿宦者、宫女乱跑,自己咯咯大笑。 柳宝林引着柴令武进殿,看到李元婴胡闹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夺了弹弓,照着李元婴屁股就是两巴掌。 李元婴嚎了起来:“阿娘你敢打我!我可是滕王!当今皇帝的弟弟!” 柳宝林呸了一口:“你再是王,也是我儿!阿娘打娃儿,天经地义,皇帝都管不了!” 李渊微微有些尴尬,这可不是他纵容的么? “外孙在这呢,给元婴留点体面。”李渊叹了口气。“朕故意引导元婴的。” 柳宝林瞪大了眼睛:“太上皇这就不对了,哪有这样教导子女的?” 别看柳宝林平时似乎柔弱,可为母者,护子则刚,哪怕是面对高高在上的太上皇她也敢争执。 李渊苦笑着看向柴令武。 柴令武微哂:“外祖这是蓄意让二十二舅有纨绔之习,免得日后有党羽附之,起不该生之意,亦是让他日后保平安。” “德,在民间是一个好东西,在宗室则未必咯。” 明朝杨慎考据滕王李元婴“以丸弹人,观其走避则乐”,应该是李渊蓄意纵容养出的恶习。 贪,也是李元婴的一大特色。 张鷟著《朝野佥载》里记录了一段趣事:滕王婴、蒋王惲皆不能廉慎,大帝(高宗)赐诸王,名五王,不及二王,敕曰:“滕叔、蒋兄自解经纪,不劳赐物与之。”以为“钱贯”。二王大渐。朝官莫不自励,皆以取受为赃污,有终身为累,莫敢犯者。 自解经纪,就是能自己解决财政困难,引申为指他二人贪墨。 对一般官吏,贪墨是能要命之事; 对顶级官员、藩王,贪墨不过是一点错误,甚至是蓄意送上的把柄。 “萧何尚且低价强买农田,二十二舅有一些污点,并非坏事。”柴令武总结。 柳宝林也并非目不识丁之辈,提到萧何,瞬间清醒过来。 “妾还是带他去扑蝴蝶吧。” 知道归知道,柳宝林心里还是觉得难受,索性抱着李元婴出去扑蝴蝶了。 大安宫山林秀美,蝴蝶颇多,瞬间便传来李元婴咯咯的笑声。 得,总算明白李元婴好蝴蝶的习惯是怎么养出来的了。 第二百零二章 鸡犬不留 斥退左右,李渊慢慢捧起茶碗,神色异样。 “去年五月六日,朕独坐垂拱前殿,冥冥中忽然有感,朕脱了一个生死劫,还有个三五年的盼头。” 李渊语调低沉,仿佛在诉说着一个神话故事。 “人生七十古来稀,朕今年七十有一,元婴也有了爵位,朕就无所顾虑了。” “观音婢的病,朕就觉得有问题,偏偏那逆子顾这顾那的。换了朕,管你谁有问题,全部拉去内侍省好好过一道刑,多杀几个,自然明了其中缘故。” “二郎啊,就是耗子扛枪窝里横,对付自家兄弟手段频出,对付外人却总是忍了又忍。” 李渊有资格说这话。 似乎有一种错觉,让人觉得李渊是个仁君,然而李渊杀的大人物也多得让人不寒而栗。 刘文静,鸟尽弓藏; 阚棱,消除隐患; 杜伏威,似乎因辅公祏反叛而被杀; 王世充,因李世民允其不死,为仇人独孤修德所杀,耐人寻味; 窦建德,因为太得民心,深为李渊忌惮,斩杀。 还得算上叛逃被杀的李密与李子通。 还有破大兴城杀的阴世师与骨仪。 没有哪个开国君主不踏着一片尸骨上位——除了欺负孤儿寡母的。 “在前隋,外祖之所以一忍再忍,那是因为刀柄在人家手上!当了皇帝,还得顾忌时局。现在,外祖是太上皇,也该做点想做的事了。” 李渊平静地起身,腰间系上横刀,两当甲往身上套着。 “唉,还是老了,挽不动当年的三石弓了。” 这不是在吹牛,是在缅怀过去。 当年的李渊,也是箭术好手,奈何生个儿子,文韬武略盖过他也就算了,箭术还青出于蓝,导致他的光芒多数被掩去。 不管是身为外孙,还是身为臣子,柴令武都必须义不容辞地跟随着。 “阿耶!你去哪里?” 扑蝴蝶正兴起的李元婴脆生生地叫道。 李渊宠他,他也依恋李渊。 “阿耶出去办点事,回来给你捎好吃的。” 李渊慈眉善目地回应。 值守大安宫的千牛卫校尉尉迟宝琳一脸为难:“请太上皇明示,这是要去狩猎吗?” 李渊一拍刀鞘,许久未有的豪情迸发出来:“杀人!” 尉迟宝琳只能留了二百余千牛卫守卫大安宫,自己带着五百人紧紧簇拥着这位任性的太上皇。 就算是太上皇要杀人,千牛卫也只能负责按人、递刀子。 唐律什么的,难道还能约束太上皇吗? 也许,群臣还能约束一下皇帝,可谁能约束太上皇? 给你枷锁,难道还敢往太上皇身上套吗? 太上皇有个好歹,不,哪怕只是擦破一点油皮,这一营千牛卫就是天大的罪过! 长安某坊,千牛卫气势汹汹地闯入,霸道地包围了一个府邸,唬得府邸中的门子紧急关门。 坊正想问个明白,却被千牛卫军士亮出的腰牌吓退了。 千牛卫在十六卫中地位特殊,掌执御刀宿卫侍从,是真正的帝王内卫啊! “朕想知道,千牛卫能战否?” 李渊拔出横刀怒吼,皮肉松弛的额头,竟然青筋暴起,可见其怒。 尉迟宝琳拔刀咆哮:“儿郎们,让太上皇看看,千牛卫成色如何!” 伙、什分散,将府邸紧紧包围,弓弩、刀盾,井然有序,可见即便是些将二代也不尽然为草包。 一名队正紧了紧衣甲,从百步外急奔。 院墙下,两名军士身子斜扑墙面,队正急冲,脚踏他们肩背,猛然发力跃起,手掌紧紧扒在墙头上。 地上的一名军士一跃,抓住队正脚踝,被队正带着一点点地上了墙头。 柴令武眼睛眯了一下。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带着满满的阳刚之美。 就是……隐约有那么一点熟悉感? 记忆里,某支军队的训练就是那么干的。 一丈多高的院墙,在千牛卫眼中视若无物,十名军士同时跃下府内时,厮杀即告开始了。 当千牛卫跃上墙头那一刻,所有护卫都知道,摊上大事了。 搏杀,只是困兽犹斗,结果是早就注定了的。 当府邸侧门打开时,幸存的护卫弃了刀子,面容沮丧地跪地,府邸内的男女老幼颤颤巍巍地出来,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却一言不发。 李渊带着柴令武,傲然踏入前府,看着百余口人,厌恶地蹙眉。 “鸡犬不留!” 尉迟宝琳怔了一下。 正常情况,哪怕是反贼,也得经过三司会审才处斩吧? 柴令武默不作声,兜屁股给了尉迟宝琳这个憨憨一大脚。 想个屁想,天大的事,不是有太上皇兜着么? “鸡犬不留!” 尉迟宝琳咆哮。 “下官雍州别驾申丸,恳请上官暂缓!” 急促的呼声中,申丸匆匆跑了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 看到李渊的容貌,申丸一惊,急急叉手:“臣申丸参见太上皇。不知这破野头氏犯了何事,竟劳得太上皇亲自出手。” 李渊眼儿乜斜,横刀架到申丸颈上:“怎么,宫中的事,你也打算插手么?” “可是,没听说宫中有破野头氏啊!”申丸壮着胆子回话。 没办法,事涉治下子民,申丸不能不问。 当今皇帝脾气虽然恶劣一些,却肯讲道理。 至于太上皇讲不讲道理,天知道。 柴令武看李渊没有搭话的意思,只能出头说话:“昔年破野头氏,有部分人随主人宇文部改姓宇文,比如宇文述。宫里是没有破野头氏的人,可是有宇文氏啊!” 这次的事,太极宫似乎还在查证,李渊却已经直捣黄龙了。 那么,是不是说李渊手上,实际还有一定的信息渠道? 顺带,柴令武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李渊。 李渊也必须中枪,谁让他曾经的宇文昭仪,是宇文士及的亲妹子呢? “事涉宫闱,别驾还是让开吧,免得无辜牵连。” 柴令武好心提醒一句。 虽然有些战战兢兢,至少,申丸是少数敢在李渊发脾气时阻拦的官员。 就柴令武的角度而言,李渊发起脾气来,比李世民厉害多了。 何况,现在的李渊百无禁忌。 尉迟宝琳扬起的手臂重重落下,伴随着一片刀光、血光。 第二百零三章 回庄 李渊发飙的消息,在长安百姓们口中沦为谈资,并没有人关心破野头氏是不是真的该死。 在王朝信用没有破产之前,百姓哪怕不怎么理解朝廷的一些作为,也还是会主动脑补朝廷的正确性,觉得朝廷永远正确,最多就是一些贪官污吏坏了名声而已。 所以,民间的言论,侧重点都是破野头氏到底干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竟会将隐居大安宫不出的太上皇激怒了,以至于落得鸡犬不留。 至于朝廷官员,似乎集体选择性失明、失聪,朝堂上闭口不言,朝堂下风花雪月。 …… 柴令武回到谯国公府,拜见兄嫂,见了在乳娘怀中的侄儿。 大户人家的习惯,总是要请乳娘哺育孩子,跟后世完全不同。 小家伙并不认生,乌溜溜的眼珠子好奇地盯着柴令武,咿咿呀呀的,似乎在问这是谁。 “你好呀。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你亲亲的叔父呀。” 裴氏在一旁笑道:“回叔叔,小名叫盼盼,大名还未曾取,欲待阿翁回来,一起去观中布施,求道长算算五行是否圆满,最好能赐下一个大名。” 布施是佛教术语,裴氏似乎用错了,其实不然。 佛教扎根中国数百年,充分吸收了本土道教的文化; 同时道教也受了佛教的影响,《太上慈悲道场消灾九幽忏》里,就有布施的内容。 哎呀,这个小名,国宝呀! 柴令武微笑:“若是可行,不妨去宗圣观拜谒、布施。毕竟,当年阿娘起兵,多承了宗圣观的襄助。” 柴哲威负手而笑:“还以为你不知道那段旧事呢。” 应该用渊源比较准确,奈何要避讳啊! 被侄儿肉呼呼的小手抓住,柴令武变得手足无措,唯恐自己力气用大了,伤到稚嫩的盼盼。 一手从怀中掏出红、黄、蓝、白、黑五色丝线缠绕而成的长命缕,柴令武小心翼翼地交到裴氏手中。 “嫂嫂请收好,这是我路过蜀州时,从青城山求取的长命缕,为盼盼系上能辟邪。” 长命缕是长命锁的前身,在汉时已经传入北方,而青城山又是道教名庭,自然更有声望。 到他们这地步,凡俗的金银玉器反而没那么在乎了。 裴氏抱着盼盼退下,留下这兄弟二人细聊。 “陛下几番与阿耶论起你的婚事。” 柴哲威的消息就不太美妙了。 柴令武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避不开的。生活,就像那啥,你既然无力反抗,就只能闭目享受。” 泥石流系统大叫:“呸,老司机!” 柴令武烦恼地喝了口茶汤:“你不明白,我蹲到唐兴县去避风头,皇帝二舅能将李明英遣到唐兴县去,我能避到哪里?吐蕃么?” 说起来,吐蕃赞普弃宗弄赞比柴令武还年轻呢,人家才是真正的年轻有为,靠着大论“娘·芒布杰尚囊”等人的鼎力扶持,硬是将父亲身死后萎缩到山南的吐蕃,重新振兴起来,尽复旧地、迁都逻些,反压之前咄咄逼人的羊同。 此时弃宗弄赞正与羊同有限摩擦,争夺高原的霸主地位,一时还顾不得其他。 柴哲威叹气。 虽然并不明白柴令武为何对这门亲事总有抵触,但这是亲兄弟,柴哲威不可能幸灾乐祸。 “行吧,我转告阿耶,你自己把握好。” 至于谯国公府的产业与柴家庄,基本平稳。 倒是真有人想使绊子,仔细听过窦怀贞等四人的遭遇后,迅速偃旗息鼓了。 柴令武能将这四个家世都不错的人拖去边荒的唐兴县挖矿,难道拖不走你? 柴令武:造谣!诽谤!他们那是得了官身,当矿监好不? “柜坊倒是越来越做大了,洛州、并州、扬州、益州已经开个分号,最近正筹谋到齐州(后世济南)再开一个分号。现在,柴家柜坊在大唐已经稳坐一流行列。” 柴哲威有些得意。 至于说为什么柴家柜坊开了柜坊的新潮流,却还不能登顶,还真不是柴哲威能力不足。 毕竟,再强的能力,赶不上如山的背景。 柴令武的笑容骤然收敛:“齐州,十年后再说吧。” 嗯? 柴哲威意外地听到柴令武的反对意见,想了一下:“那就抛开好了。对了,太原王家、吴家、窦家、独孤家来求情,说他们家不懂事的娃儿在唐兴县已经吃了一年的苦,是不是可以放回来了。” 柴令武将那四个孽障在因民矿上的恶行说了,直让柴哲威意外,连呼恶人自有恶人磨。 柴令武喝干了茶汤,放下碗,若有所思:“他们是轮番而来,还是联袂而至?” 这一点,区别极大。 轮番是求情,联袂则可视为施压。 柴哲威意外地看了柴令武一眼:“想不到你这粗枝大叶的性子,竟然会注意到细节了。没错,是轮番而来。” 柴令武轻笑:“你可以回复他们,在你帮忙求情下,我同意让他们回来,不日会到吏部说明。至于后面的程序,他们自己办。” 虽然柴哲威未必需要这个人情,但柴令武不能不给。 …… 柴令武回柴家庄,便看到洛审行带着几名柴家新庄的汉子,按着横刀站在路口。 “庄主回来了!” 洛审行赶紧带人过来见礼。 蒙柴令武收留,柴家新庄的人可不能忘了恩德。 礼不可废。 柴令武蹙眉:“怎么,这是有人来找麻烦?” 柴哲威不是说柴家庄稳妥么? 洛审行挠头:“也不是找麻烦。就是今天有个奇装异服的人,意图进入柴家庄,拜谒庄主,我们还以为是犯病的人呢,就把人赶走了。这不,怕他再来柴家庄,惊扰到李不悔娘子。” 下人、部曲及地位略低的,称呼未敕封爵位的尊者女眷都是娘子、小娘子,李不悔被加个名字为前缀,是因为她是侧室。 培训班的讲堂里,李不悔正气场十足地指着少府监的学员教训。 “朽木不可雕也!你那手指头,咋硬得跟铁箸似的,不会弯曲吗?放松!如果实在不能放松,在后四指的指节上绑一截牛筋试试。呀!你们继续练习!” 李不悔满面欢笑,矜持地出了讲堂,迅速跑到了柴令武面前。 一年不见,李不悔的变化很大,不再是柴火妞。 “家里可好?” “就是没有你,不太好。” 啧,这女子都会撩人了! 第二百零四章 安稳的柴家庄 在府邸里,李不悔叽叽喳喳地讲着这一年的经历,交待着酒坊、玻璃作坊的收益,展示着自己的管理才能。 高昌商贾珠麴智高送来的白叠子,庄上最后的公议是种于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不占用农田,免得庄户们心疼。 如今柴家庄、柴家新庄不是以种植为主业,甚至庄上每年还得买好多新粮来酿酒,却不妨碍柴家庄庄户们对种粮的纯朴感情。 大唐时代,官府对农桑重视,毁青苗卖了当饲料? 借你两个狗胆! 就是真要挪农田种棉花,都得经过县衙民曹同意。 各地情况会稍有差别,但主要的粮田是不许轻易变更的,桑麻倒是可以具体协调。 别忘了,大唐从饿殍遍野的隋末走出来才多少年啊! 即便是贞观四年,粮价低至四文一斗,也没能伤到百姓种田的积极性。 因为,手中有粮,心中才不慌啊! 当然,这里仅说关中一带。 如果是从江南等地,以漕运到长安,运费多少都得有些,不可能维持在这个低价,除非那一年的漕运费用,朝廷以其他方式变相补贴了。 倒是柴令武想要的高昌百姓,没有。 如意算盘落空。 毕竟这年头,不到迫不得已,极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 满满一仓的白叠花,已经按照柴令武的要求除去白叠子。 也别低估唐人智慧,真有需要,人家还是能鼓捣出原始版本的轧车,也就是轧花机,虽然效率不是太高,却把白叠子去除得干干净净的。 打得蓬松的白叠花格外占地方,且容易失火。 收在仓里小半年,全赖洛审行、洛镐等组成的护卫小心谨慎,才不至于让白叠花走水。 “哦,你可以安排柴家庄、柴家新庄身体较单薄的婆姨,以麻、帛为表,其内塞入白叠花,缝制被褥、衣裤、帽子、手套、足衣,做靴子里衬,然后按人口给两庄分发。” “这东西,保暖,冬天穿着热乎。嗯,尽快按太上皇、陛下、皇后等人的身材缝制,临走前我送入宫中。” “阿耶、柴哲威、嫂嫂、盼盼也要缝制好,谯国公府的部曲、仆从也要尽量照顾到。哪怕这一批产量不足了,下一批也必须补上,这是柴家欠他们的。” “如果有多余的,可以去西市发卖,但两庄种植此物的主要目的是自用。” 柴令武回应着李不悔的问题。 李不悔欢喜地跳着:“嗯,我知道哪些人针线活出色!” 略微驼背的柴跃满心欢喜地带着柴家庄大管事柴刀、玻璃作坊管事柴火、酒坊管事柴禾、曲辕犁作坊管事莫那娄氏,以及柴家新庄管事洛审行、洛镐,还有阿融、伍参,到柴府正厅落坐。 “老管事年岁大了,可得保重身体啊!妹娃子的喜酒,我还等着你来请哩。” “柴刀,这大管事做得还顺手吧?” 寒暄过后,各管事禀报事务,都是中规中矩,唯有柴火那里有一点亮眼的东西。 要求不要太高,能中规中矩、安安稳稳维持着柴家庄前行,就已经很称职了。 柴火不仅仅烧出了精巧的凸透镜,更烧出了可控大小的棱镜,这就厉害了呀! 柴令武示意柴跃、柴火、莫那娄氏与他去书房,让阿融继续招呼着大家。 柴跃浑浊的老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庄主从未如此慎重过,看来,柴火小子是弄出了了不得的物件啊! 不,应该说,庄主开始要这个玻璃作坊,也许从来就没指望过用玻璃窗挣钱? 书房内,围着一张桌子坐下,柴令武迅速用鹅毛笔在张上画出草图。 两片双凸透镜分别作为物镜和目镜,中间两个棱镜的三角平面互相垂直,一个棱镜改变左右,另一个改变上下,把原来的倒立的像再次倒立,成正立的像。 这就是开普勒望远镜,在军用望远镜领域占据了牢牢的一角。 镜片的摆放不是问题,问题是外层的镜筒难处理,一是难卷成合适的圆筒,二是要在内设置卡槽。 当然,这问题在工部或者将作监,一定不成问题。 “依老媪看,庄主这是要经久耐用,自然是以铜、铁为镜筒更合适。其中,铁性刚硬,铜性柔韧,与镜片的摩擦也要小一些,故而选铜片更合用。” “老媪这岁数抡不得大锤了,须三五青壮相助,起一铁匠炉,镜片再多一些。有三天时间,应该能拿出一个成品。” 莫那娄氏淡定地说。 不愧是大匠师的遗孀,说这种话显得轻描淡写。 柴跃点头:“二郎再去烧几炉镜片,不要怕损失;大郎,去家中杂物间把当年那套铁匠家当翻出来;三郎,这几天抽几个人,听候莫那娄管事的差遣。铜片,倒也无须去买,柴家庄的坪子底下就有一箱铜片。” 柴令武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这事,他根本没听说过呀! 想想柴家庄的好些人是娘子军出身,更不乏绿林出身,柴令武又释然了。 怕是外祖明知道他们有些僭越的举动也不好太追究,免得被人说兔死狗烹——虽然李渊也经常这么干,但目标一般是对江山有大威胁的人物。 回到正厅,柴令武发话:“这几天,柴刀护卫我。莫那娄捷与家人团聚,正哄着小莫问呢。” 莫那娄捷的娃儿,经过莫那娄氏与白雨棠的商议,讨教过蒙学先生尤万峰,决定遵照太和诏令,简姓为莫。 回到家中见到莫问的莫那娄捷,笨手笨脚地哄着认生的莫问,这几天且让他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 跑出府的洛镐禀报:“庄主,前面赶走的那个人又来了,说是苏那啥来着。” 柴令武皱了一下眉头。 苏,当朝也就有个苏烈,好像是任左卫中郎将来着。 但是,自己与他素无交集,他怎么可能登门? “哦,忘了说,他身后还有一马车礼物,这是礼单。” 洛镐笑嘻嘻地递上来。 柴令武看了一眼礼单,倒吸了口气。 礼单上金银珠宝且不说,麝香、虫草、雪莲的数量不低。 第二百零五章 雪山来客 这样风格明显的礼物,再配上洛镐说的那个“苏”字,柴令武瞬间反应过来了。 苏毗啊! 这个被灭国、趁吐蕃之乱复国的高原国度,随着弃宗弄赞的强势崛起,原王子、后来的国主芒波杰孙波被赶出了苏毗,苏毗这个词渐渐沉寂,当地的贵族慢慢认同吐蕃,再也没有大规模的反抗。 苏毗,现在几乎是一个扫进了垃圾堆的陈旧名词。 一个被灭了的国度,就没有什么价值,冷遇自然在所难免。 就像苏毗首次灭国,芒波杰孙波跑到突厥避难一般,芒波杰孙波面对的几乎都是不屑一顾的目光。 所以,病急乱投医,苏毗听到柴令武回长安的消息,第一时间过来拜谒。 因为,柴令武相当于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来访者四十有余,戴平顶无沿帽,赭面,左耳戴珠坠,着做工精良的服饰,肥腰、长袖、大襟、右衽、长裙、束腰、露臂,衣物上有淡淡的水云纹,斜挎腰刀。 服饰进行过改变,材料不再是皮毛,因为长安的夏天真的很热。 “苏毗遗民农波色拜见明府。” 农姓,也是苏毗的一大姓氏。 “请入座。阿融,泡我炒的老鹰茶。” 柴令武可是带了许多茶叶回来,足够阿融慢慢练习了。 “能否细细说说苏毗?” 《隋书》记载,苏毗“人有万家”,可见隋朝时期苏毗已是有户逾万的大国,兼之地域广阔,更是雄长一方。 由于苏毗国内实行女王与小女王的共同执政,逐渐出现了裂痕,矛盾日益激化。 内部的争斗,加上臣子的反叛,被当时的吐蕃赞普囊日松赞顺势征服。 囊日松赞死后,王子芒波杰孙波与娘波、达波、工布同时起事,短暂复国,但在弃宗弄赞发威后,又被打跑了。 “苏毗出产牦牛、骏马、黄金、黄铜、朱砂、麝香、盐,更连通高原与大唐、吐谷浑,还有一条古老的通道,从高高的喀喇昆仑山翻越,打到汉时的精绝国,即现在的鄯善所属……” 农波色努力的展现苏毗的存在价值。 物产也就算了,苏毗与鄯善的古通道还能不能通行谁也不知道,毕竟苏毗与精绝国的事都过去几百年了。 真正重要的,是从苏毗到道坞城(道孚)这条道。 过了道坞城,便是东女国等西山八国,也是清朝时大名鼎鼎的大金川。 东女国的习俗与苏毗相近,于是总有人将其混为一谈,其实不然。 苏毗在吐蕃弃宗弄赞时期就已经灭国,东女国到唐玄宗时候还有记载,且其现女王为汤滂氏,《旧唐书》里对东女国有明确记载。 过了西山八国,往西北是党项羌与吐谷浑,往东北是大唐松州,往东是雅州、益州。 地理位置是很重要,奈何现在大唐的目光集中于西域,意图恢复旧汉荣光,对千年不与中原有直接接触的高原文明,不了解、不重视。 然后,不起眼的吐蕃,成了大唐二百年之心腹大患,杀败了薛仁贵,夺取了吐谷浑,几番争夺西域,几乎耗了大唐大半的兵力、财力。 归根到底,还是贞观朝留下的后患。 以此时大唐的能征善战,不说花费极大代价打上高原吧,至少可以阻止吐蕃扩张之势的。 柴令武笑眯眯地品着茶水,听着农波色滔滔不绝地介绍情况,终于放下了茶杯。 “就只有一个问题,贵国国主芒波杰孙波现在何处?” “啊?”农波色万万没想到,柴令武问的居然是那么一个角度清奇的问题。“国主现居于四方馆内。” 柴令武知道,芒波杰孙波真是走投无路了。 承天门街将皇城分左右两部分,左侧的四方馆在右武卫、右骁卫、右监门卫、右卫、右千牛卫衙门虎视眈眈的围观、压制下,能有好心情就怪了。 不是正式出使,谁愿意住那么压抑的地方? 芒波杰孙波是想着求见皇帝,奈何天可汗总是不召见,近期皇后又有恙,更让他无法求见了。 再拖下去,吐蕃压制、打服了羊同,苏毗更复国无门了! 如果跪承天门有用,芒波杰孙波早就这么干了。 想当年,勾践老前辈连粪都能尝,跪一跪算个屁! 柴令武示意阿融收下所有礼物,农波色苦涩的面容总算稍稍缓和。 能找到柴令武门上,农波色自然是打听过的,知道柴令武不是妄人。 而今的情形,苏毗只差没被赶出四方馆了,连两袖金风齐国公都不肯收苏毗的礼物啊! 柴令武敢大模大样地收礼,自然能得起这些礼物。 “坦白地说,给得少了。”柴令武曲指扣着桌子。 农波色的脸上,喜悦与为难交织。 喜的是,柴令武敢这么说,表示把握很大。 为难的是,芒波杰孙波身边,已经没有太多财宝了。 看看柴令武的架势,不是一两车财宝能喂饱的。 “请明府示下,苏毗一定尽力满足。” 柴令武淡淡地开口:“我知道芒波杰孙波身边没多少钱,有我也看不上。你们能重新站在高原之日起,炼制的黄金、黄铜,只许卖给我,价钱会公道。” 大唐准许民间开挖矿山、冶炼铜铁,自然是允许民间持有、买卖的。 当然,铜铁数量大,需要到衙门备案,免得说不清楚。 原则上,大唐是禁销番邦铜铁的,除非是得到了朝廷特许。 买进的话,大唐乐见其成。 柴令武也没兴趣在苏毗的黄金、黄铜上刮油水,能够垄断一条渠道就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至于说经营,谯国公府在这方面也有渠道,只是规模不大而已。 农波色面现挣扎之色。 固然是有部分在演,但确实有一点迟疑。 连普通商贾都知道,最少得有两个渠道才安稳啊! 但是,苏毗还有选择么? 为了现在,即便把将来卖给魔鬼也在所不惜! 农波色起身,右手抚胸,微微一躬:“如你所愿,尊敬的明府,苏毗愿意成为你最忠实的朋友。” 柴令武撇嘴。 场面话,谁信谁傻,就跟后世喝高了勾肩搭背喊兄弟一样,过了那一阵,谁认识你是哪个鬼啊! 第二百零六章 送礼 柴令武身后,柴刀拉着一马车棉衣、被褥,经过千牛卫的检查,换由内侍省宦者驾驭,慢慢到了甘露殿。 经过柴令武五天的用药,长孙皇后身体里的毒素尽除,身子虚弱却无大碍,只须温补、调养,自然又转回了甘露殿。 “二舅母,我送礼来了!” 一脚踏入殿中,柴令武就开始嚷嚷。 因为感激柴令武,长孙皇后特许柴令武入甘露殿无须通报。 特权是给了,不用是不可能的,怎么用却是个技巧问题。 不用通报,难道就可以肆无忌惮地闯进去? 要是场合不合适怎么办? 所以,这一声喊,是非常必要的。 立刻有宫女过来奉请柴令武入内。 长孙皇后身子尚虚弱,无力大声回应。 斜倚床头,长孙皇后带着宠溺的笑意:“弄了什么好东西?我看看?” 一群宫女、宦者从马车上拉下众多棉衣、被褥,不经意间却已经检查了一遍。 一整套服饰整理出来,摆到床边时,精通女红的长孙皇后细细看了一遍针脚。 “料是寻常布帛,针线只能说好,却称不上佳,图案也寻常。咦,竟如此轻巧、蓬松?里面是填充了什么?禽羽么?” 长孙皇后挑眉。 不太像禽羽的感觉。 后世标准的羽绒服在这个时代肯定是没有的,但西周便有人用飞鸟的羽毛制成毳(读音:cui)衣,唐朝有取鹅绒为衣被絮料,手感却完全不同。 柴令武笑了:“二舅母可是猜错了,里面填充的可不是禽羽,是白叠花。” 长孙皇后略为吃惊:“你说的是宫中种植来赏花的白叠?” 很奇怪,《后汉书·西南夷传·哀牢人》、《梁书·诸夷传·高昌国》、《隋书·列传·南蛮》都有蛮夷以白叠为服饰的记载,偏偏大唐的广袤地界,却只将白叠视为珍稀花种。 或许是因为粗绒棉本身产量不高、纤维粗短的缘故,白叠子此时的纺织效率不如葛、麻,所以不为大唐重视。 但是,作为填充物,以前真没人这么干过。 正好长孙皇后身子虚,微微觉得有些凉意,便下意识地将袄子搭在手臂上。 李世民从外头踱了进来:“嗬!柴令武你不是干了啥坏事,送礼来求情的吧?” 话说得贼难听! 但是,柴令武没法计较,还得陪着笑脸:“皇帝二舅可真看轻我了。今天我是来送礼的,还是大礼。” 李世民大笑:“就这些衣被?” 长孙皇后挪了一下身子,拉开盖在手上的棉袄,略失光泽的额头上隐隐渗出细微的汗丝。 “二郎,这白叠子填充的衣物,极暖和。”长孙皇后隐隐现出温馨的笑意。“若是我大唐广种此物,想来风雪灾年也会少死许多人。” 没办法,鹅绒填充,因为产量的限制,终究只是大户人家才用得起。 李世民闻言,抓了一件宽大的棉袄往身上套,不过片刻就赶紧脱下来了。 热得慌。 “此物,大善!” 纵然不想让柴令武过于膨胀,李世民还是得承认,从这个角度重新认识白叠子,柴令武功不可没。 柴令武转身,从马车上取出绳索固定的匣子,在门外打开,取出略长的开普勒望远镜,单筒。 因为经验不足,即便是单筒望远镜也只有这一具,废掉的铜片与玻璃足足堆了一屋子。 李世民好奇心起,从殿内踱到柴令武身边,抓起望远镜,无师自通地凑过去一看。 “哈哈,奇哉怪哉,柴令武你比刚出生时大不了多少!”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皇帝二舅,拿反了好吗?要看,看前边那棵枣树的树冠。” 李世民讪笑着掉转过来,看了眼树冠:“哟,那对大喜鹊又在修窝了啊!咦,下面那个千牛备身,有意躲懒啊,身子全退到树荫处。” 柴令武替那名千牛备身默哀了三息。 躲懒不是错,摸鱼古今有之,被上官发现就要吃排头了。 真不是望远镜的锅。 “若是朕打薛举父子时,有此物襄助,何至于落败!” 李世民长叹。 败于薛举之手,是他一生唯一的败绩。 尽管当时他因疾卧床,殷峤(字开山)与刘文静擅自出击而造成败绩,却也难免是他一生之憾。 谁不愿意当一个常胜将军呢? 此物在手,斥候能看得更远,主将能更及时掌握动向,军队的胜算更加一成啊! 程知节那个匹夫要知道有此利器,怕是撒泼打滚也要弄几具回去。 “皇帝二舅英明神武,便是不倚此物,同样能四方无敌。不过……”柴令武有意拖长了声调。 李世民挑了挑眉头:“大胆说。” 柴令武叉手:“皇帝二舅可曾想过,此时一个不留神,给子孙后代留下几百年后患,耗去大唐数百年国运与积蓄?” 李世民面色肃然,转头对甘露殿内喊道:“观音婢,朕有事与柴令武去一趟紫微殿!” 紫微殿中,大唐及周边国家的舆图悬于壁上,画工虽然粗糙一些,却基本反应出地势。 “前几天,苏毗国主芒波杰孙波遣农波色到柴家庄送礼,我收了。”柴令武轻描淡写地说,对收礼之事毫不避讳。 “苏毗有金、铜暂且不说,毕竟路途远了。可苏毗被吐蕃吞并,吐蕃势力大涨,反过来压制羊同。” “若是让吐蕃压制羊同,高原几乎一统,对大唐的威胁可就大了。” “因为高原的地理特性,外人初上极难适应,会头晕目眩、恶心想吐、呼吸不畅,严重的甚至会导致死亡。所以,吐蕃先天具有防守之利,他们可以随便下来劫掠,不怕别人的报复——就算是大唐彪悍的府兵,不舍得伤亡也难以上去。” “皇帝二舅你雄才大略,自然觉得不足挂齿,可表弟们呢?日后谁能挡住吐蕃时不时来捣乱?” “靠城池、府兵?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 李世民仔细看看舆图,沉默不语。 柴令武点了点吐谷浑的位置:“从前的吐谷浑强盛,倒还能为大唐抵御吐蕃的屏障,可如今的吐谷浑,连连动荡之下,实力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根本无力抵抗吐蕃。” “若是让吐蕃吞了吐谷浑,以河西走廊之薄弱,就算是打跑西突厥、夺了西域,恐怕也是为人火中取栗。” 李世民惊讶地看了柴令武一眼,未曾料到这破外甥外出历练几年,竟然说得头头是道了。 “你先去公主院陪明英说说话,朕一会儿要在光禄寺设宴,款待群臣,到时细说。” 第二百零七章 互怼 公主院,柴令武儿时去过,长大一些自然会避讳了。 有皇帝二舅的准许,有寺伯亲自护送,没有人敢置喙。 在公主院的廊下,笨拙地绣鸳鸯枕头的李明英,一不小心又把线结成了疙瘩,懊恼地扯了扯,然后抡起剪子剪断了线,恨恨地将枕头与针线扔到长条凳上。 该死的女红,与本皇女有仇是不是? 柴令武轻笑:“不会做就别勉强了呗。” “你懂个……”正要发飙的李明英发现不对,转身惊讶地看到柴令武,,羞愧地掩面。“哎呀,人家就是想亲手给你缝制嘛。” 柴令武拿起枕头,看到上面有清晰的白色纹路。 这其实是刺绣初学者的惯用招数,毕竟照着画出来的纹路绣,不容易出错。 估计上面的纹路就是秋霜画的。 李明英颓然:“哎,我是不是很笨啊!” 柴令武回应:“是啊。” 李明英瞬间如小野猫一般炸毛了。 “但是,你又不需要倚靠女红度日,那么勉强自己干嘛?喏,这是给你的《席方平》。” 李明英的眼睛瞬间成了弯弯的月牙。 叽叽喳喳地讲了一些琐碎的事,李明英就像在天空自由飞舞有小麻雀,满心的快活。 公主院外,云髻斜飞、眼儿妩媚的婆姨一身盛装进来:“哟,小明英,在这勾搭男人了?柴令武,公主院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 柴令武傲然一笑:“六姨母这话说的,好像这太极宫不是皇帝二舅的,而是你的一般。皇帝二舅准我来,六姨母有意见?” 这位就是史上成谜的永嘉长公主,太上皇李渊的六女(也有资料说是七女),下嫁左卫将军窦奉节,却与亲侄儿杨豫之勾搭成奸。 看后世墓碑上,她的年龄比柴令武还小。其实,呵呵,你以为古人就不会造假了么? 太上皇的八女九江长公主,下嫁执思失力; 九女庐陵长公主,下嫁乔师望。 而以乔师望等人在史书上的活动时间判断,这几位公主年龄绝对比柴令武大。 改一改资料,遮一遮羞而已嘛,理解。 永嘉长公主脸色变了一下,强笑着与李明英搭腔:“我那五姐之子杨豫之,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可为良配,明英,姑姑可是为你好哟。” 李明英脸色瞬间沉下来,反手拿起剪子。 柴令武轻轻按住李明英的手,轻笑道:“杨豫之人才如何不知道,确实够风流的,听说成了某贵妇的面首,也不知道五姨母知晓后会不会打死他。” 杨豫之是长广长公主武德初年改嫁杨师道后所生,十七八年,正经小鲜肉,偏偏还荤素不忌,与永嘉公主的破事在长安不是什么秘密,恐怕也只有窦奉节被蒙在鼓里了。 永嘉长公主玩得花,怕是后世人都自愧不如。 丑事被柴令武揭出,永嘉长公主脸色瞬间变成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气,恨恨地转身走了。 “脏!” 李明英嫌弃地呸了一口。 …… 光禄寺里摆满了酒菜。 光禄寺下辖太官、肴藏(武则天改为珍羞)、良酝、掌醢(hǎi)四署。 简单的说,太官署管饭菜,肴藏署管干果、肉脯,掌醢署管肉酱类,良酝署管酒类。 (本文开始误输为良酿署。) 四署之中,唯有良酝署最尴尬。 春暴酒(失传)、秋清酒(失传)、酴醾酒、桑落酒,本是良酝署引以为傲的名酒,即便魏徵酿有醽醁翠涛也不过是齐名罢了。 可是,那个信誓旦旦说再没有烧刀子的男人,他不讲武德! 他换了个烧春的名字,把世面上多数的豪客都吸引过去了。 甚至,连贩夫走卒也没放过,烧秋的销量也很惊人。 想限制一下? 得了呗,即便你看不上柴令武上县县令一职,谯国公的名号好使不? 更不要说柴令武再度救回皇后。 所以,良酝署令觉得,自己可以去酿醋,然后自己喝算了。 堂堂御宴,没有良酝署的酒,全部是烧春精品啊! 捂脸。 主位上的李世民满面春风,举杯邀饮。 皇后从鬼门关前救回来,是天大的喜事,值得痛饮。 “为观音婢无恙,饮胜!” “为皇后康健,饮胜!” 一杯又一杯烧酒下腹,胸膛火烧火燎,一些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开始冒了出来。 平日冷静、睿智的长孙无忌,好像换了个人似的。 “我知道,朝中有人私下非议,说我长孙无忌无法无天。呵呵,我就告诉你们,皇后是我嫡亲的妹子!共患难的妹子!谁敢动点歪心思,就是拼着千刀万剐,长孙无忌也要将你们送去轮回!” 略为癫狂的长孙无忌起身,指着一个个大臣,很无礼地喝问。 程知节回瞪一眼:“一边去!不能喝别喝!” 长孙无忌行到高俭面前,狂态尽敛,长长一揖:“当年若非舅父收留,岂有今日之长孙无忌?” 高俭微微颔首:“少喝点。” 行到欧阳询面前,长孙无忌停下了脚步。 不知怎地,这二人在权势上并无丝毫交集,年龄差异也极大,偏偏总是相互看不对眼。 “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角上,画此一猕猴。率更令觉得此诗如何?” 长孙无忌在史上留下的诗作不多,偏偏这一首嘲讽诗留了下来。 本来么,人家欧阳询老夫子都八十了,身材消瘦,因为年老而略有些变形,长孙无忌这诗就不厚道。 奈何,长孙无忌诗才确实不错,写得形象,不仅是群臣哄笑,就连李世民都忍不住笑了。 欧阳询置箸:“诗是好诗,有诗不可无和,我有一诗和之: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浑浑,所以面团团。” 这诗听起来没那么直白,第一句是嘲笑长孙无忌脖子短,帽子直接盖到了背上;第二句是嘲笑长孙无忌大腹便便,一系裤带,裆内就空空荡荡的;第三句是嘲笑他心肮脏;第四句嘲笑他脸肥。 满满一个后世油腻男的形象嘛。 群臣笑得前仰后合。 长孙无忌的脸有些挂不住,想要借机发飙。 柴令武举杯:“如此盛事,岂可不和之?我亦有一诗: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 瞬间一片死寂。 第二百零八章 唐镜 单单听柴令武这诗,一点问题没有,正大光明。 可是,欧阳询前面还有“心浑”一说,再配上柴令武这诗,味儿瞬间变了。 细细品味之下,隐隐有指摘某人的说法。 偏偏长孙无忌无从辩驳。 一来柴令武这诗没有明指,辩驳只会越描越黑; 二来,柴令武虽然与长孙无忌小有过节,但在柴令武刚刚治好长孙皇后的背景下,长孙无忌有什么过激反应的话,是往自己头上扣“忘恩负义”的帽子。 这个名头,或许在道德溃散的年代无所谓,在此时却影响巨大。 李世民苦笑。 本来,今天长孙无忌的放纵,也是李世民有意纵容的结果。 长孙无忌与欧阳询相看两厌,互相怼一怼也正常,说起来长孙无忌还略为吃亏。 毕竟,长孙无忌只是嘲讽欧阳询的外表,欧阳询却额外还赠了心脏。 至于欧阳询更年长的事实,李世民下意识地忽略了。 谁让长孙无忌是他舅兄,是他当年的好友,是他某种意义上的臂助呢? 远近亲疏,自然是要分个清楚的。 唯独忽略了一点,欧阳询与柴令武有师生情分、有同僚之谊,又与长孙无忌有龃龆,怎么会看着欧阳询受气呢? 不过,周公、王莽一说,确实让李世民提高了警惕。 不到盖棺,还是不要下定论的好,安知今日的良臣,不会成为明天的枭雄? 三杯下肚,气氛缓和之后,李世民眼神迷离:“今日召众卿饮宴,却是有宝贝要众卿共赏。来人!将朕的唐镜拿上来。” 柴令武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 开普勒望远镜,直接被李世民命名了! 好吧,这名字也不是不能接受。 李世民让人在远处放了个琉璃,众人极尽目力也只能勉强看到轮廓,李世民笑着将望远镜递到房乔手上。 房乔睁一眼闭一眼,举着唐镜看了一遍,一言不发地转到难得出来的特进李靖手中。 李靖神色凝重地看了一阵,放下唐镜:“不知此物,大唐能多造否?” 李世民笑得有几分得意:“药师果然目光如炬,一眼就看出关键。此物初造,不易得,但日后会渐渐增加,争取让每个折冲府至少配三具。” 李靖叉手:“老臣为陛下贺,有唐镜,更能料敌于先,胜算至少能提高一成。只是,须得谨防落入他人之手。” 李世民颔首:“药师老成持重,到时候,还须劳你过目。” 眼疾手快的程知节捞到唐镜,立刻爱不释手:“好东西!琉璃鹿的角都看得清清楚楚。” 四下观看,兀自觉得不过瘾的程知节,举起唐镜看向太阳。 “不可!” 李世民与柴令武同时惊叫。 程知节突然觉得眼睛炽热,赶紧移开唐镜,眼睛瞬间红肿,眼泪哗哗地流。 “晦气!怎么没人告诉老程,不能看日头?”用凉水洗了几遍眼睛,程知节骂了一声。 “该!让你爱胡来!”秦琼呸了一口。 程知节笑了。 没法,要是别人这么说,程知节能上去干一仗,偏偏开口的是叔宝。 柴令武暗暗松了口气。 还好,八倍镜短时间对眼睛的伤害没那么严重,不会像伽利略那个憨憨一般险些失明。 “陛下,此物当让左领军先用。” 程知节大声道。 绝对不是谦让,因为此时的程知节任左领军大将军、检校原州都督,左领军正是他的麾下。 “义贞莫急,朕都说了以后会配到各卫、各折冲府。”李世民笑着安抚。 唉,这匹夫又撒泼打滚了。 左武卫将军李君羡满脸诧异:“不意少府监竟能造此利器。” 少府监正微微欠身,正要开口否认,却瞥得上头一丝冰冷的目光,赶紧正襟危坐,浮现出高深莫测的笑容。 你认为它是,它就是; 你认为它不是,它就不是。 李君羡却不知道,是非只为多开口。 也许,命运可能因为你一句无心之失,就在你身上挂一颗隐形炸弹。 李世民看看武将们兴奋的神色,轻轻咳了一声:“因为柴令武的建言,朕决定对高原之上的吐蕃、羊同加以关注,尽量襄助苏毗国主芒波杰孙波复国。” 房乔大惊。 这不是顺口一说的事,事涉大唐战略调整,岂能轻易变更? 但是,房乔非常清楚,李世民极好颜面,不能轻易封驳。 “陛下,臣想知道,为何突然关注这蛮夷小邦?” 柴令武起身,站到寺伯推来的舆图架前,以竹鞭指向吐蕃的位置。 “诸公请看,吐蕃的疆域已经不小了,再让其压制住羊同,甚至是一统高原,其将再无后顾之忧。” “因为地理的缘故,外人乍入高原,会喘息、呕吐、头晕,加上山路崎岖、落差极大,大唐不可能派府兵上去。” “到时候,就成了人家能打你、你却打不到人家的尴尬局面,就问你气不气?” “宿国公不要急着否认,这不是你能不能打的问题,先天的条件就让人死伤过半。” 这一点,柴令武真没半点夸张。 后世某先遣连上高原为先驱,到成功完成任务,死亡人员过半。 “一统高原的吐蕃势必会扩张。南面,是连绵不绝的喜马拉雅山脉;北面,是绵长的喀喇昆仑山脉;西面,能下去的路太艰险;扩张的目标,只能是东面东女国等西山八国、各羌部、吐谷浑。” “上述各部、各国,根本无力抗衡吐蕃,势必沦为它的势力,到时候必然对大唐虎视眈眈。” “各位都是久经沙场,自然无所畏惧。可是,谁敢保证,你们的子孙,能够顶得住吐蕃的压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一个独据高原的吐蕃,不符合大唐的利益。” 柴令武说完,群臣议论纷纷。 长孙无忌轻举酒杯,微笑道:“好像,苏毗的人前几天到柴家庄送礼了吧?” 柴令武颔首:“不假,此事我也跟陛下说了。” 长孙无忌噎了一下。 好嘛,我的独门绝技两袖金风,被你偷师了。 礼部尚书王珪微笑:“年轻有为,礼部主客司郎中虚席以待,若有意可居之。” 主客司郎中,从五品上,掌二王后及诸蕃朝聘之事。 二王之后:酅公(隋室杨氏),介公(周室宇文氏)。 朝聘,莫非是和亲? 可惜是居于王珪之下,否则柴令武说不定就心动了。 脑子得进多少水,才敢到有过节的人手下任职? 第二百零九章 御宴在一片争执中结束了。 所有人都承认,柴令武的话,有一定的道理,但不代表认同柴令武规划的路线。 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官员认为,羊同地域同样辽阔,即便吐蕃蒸蒸日上,想要实现压制并不容易,更毋论实行吞并。 杞人忧天嘛! 以李靖为首的武将却基本赞同柴令武所言。 在座诸将自认不虚吐蕃,可子孙辈呢? 李世民敢肆无忌惮地在人多嘴杂的御宴上,提出这个战略修改的话题,自然是不怕泄露的。 因为,此时的吐蕃离大唐,感觉真的很遥远。 吐蕃也仅仅于贞观八年遣使来贡,几乎老死不相往来的感觉。 朝中怕也没哪个吃饱了撑的,与吐蕃有勾连吧? “臣会令兵部职方司搜集关于吐蕃的消息。” 侯君集的表态,即便是平日与他不大对付的程知节也赞了一声。 兵部不是直接指挥军队作战的,但相关的兵甲、舆图、探子、器械、选官、兵籍、车舆、边防、厩牧、驿传、仪仗,多以兵部为主。 侯君集这个姿态,至少表明他这个尚书的称职。 要不然,程知节说不得又要开喷了。 柴令武微笑着离去。 看似双方旗鼓相当,可谁考虑过最大的皇帝是何意见了吗? 李世民推出这个议题,本身就说明了他的倾向,最多只是时间问题。 …… 出安上门,左拐一个坊区,右转走启夏门大道,出城。 上了大道,本欲给抑郁已久的青海骢快马加鞭,却见伍参勒住了马。 道路一侧,站着两个奇装异服的人,其中一个是在柴家庄拜谒过柴令武的农波色,另一个身位稍前一点的人不用想,必然是流亡的苏毗国主芒波杰孙波。 柴令武惊讶地下马,叉手行礼:“国主的消息很灵通啊!” 不用装,芒波杰孙波所在的四方馆本就与光禄寺同处皇城,打探消息本就容易。 再说,芒波杰孙波这种溺水之人,每一根救命稻草都会紧紧抓住。 想买通光禄寺的人做些非法的事不可能,通一通消息还是可以的,毕竟李世民又没有刻意封锁消息。 头发花白的芒波杰孙波叉手回礼:“亡国之人,芒波杰孙波,多谢明府仗义执言!苏毗但有所得,皆赖明府所赐!” 一摆手,农波色奉上一个小匣子,打开现出两串猫睛石。 猫睛石,在高原称为“丝”,汉族称为“九眼珠”,港澳台称“天珠”,羊同出产较多,算是一种比较贵重的礼物。 即便排除神话加持部分,其自身含的玉质与玛瑙也颇有价值。 “这两串九眼珠,请明府务必笑纳!” 对这些东西,柴令武是没多大兴趣的,贵重不贵重更无所谓了。 倒是这造型、这纹路,想必李不悔她们也会喜欢。 “对了,国主这天珠取自羊同,想必从前与羊同也有一些交集吧?”柴令武慢慢将九眼珠收起。 芒波杰孙波摇头:“我与羊同聂叙李迷夏并无交集,倒是与苯教嘎玛上师相识。” 得,没戏。 话说这个嘎玛上师,与柴令武瞎编的嘎嘎上师会不会有渊源呢? 羊同的体系有点乱,聂叙并不是整个国度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只是屈居于苯教之下的掌控者。 用后世的话来说,董事长、首席执行官是最小的股东,其他人不掣肘的时候好说,一旦拉你后腿,你必然“长使英雄泪满襟”。 李迷夏虽然不算明君,合格的政治智慧是有的,吐蕃危难之际他会出兵落井下石,可惜被吐蕃大论“娘·芒布杰尚囊”所在的娘氏挡在了年楚河,加上内部掣肘,终于绝了他一统高原的梦想。 接下来弃宗弄赞发威,平娘波、达波、工布,再吞苏毗,李迷夏也不是无动于衷,奈何在羊同,聂叙并不是最高意志啊! 相对而言,苯教属于拖后腿的一方,柴令武即便搭勾上嘎玛上师也起不到正面作用。 …… 九眼珠串送到李不悔手上,李不悔立刻喜笑颜开。 女人呐,天性属龙,就喜欢那些亮晶晶的、花里胡哨的东西,哪怕那东西实际没啥用。 柴令武召集管事过来议事。 “烧春、烧秋,维持眼下的质与量,轻易不扩大产量,除非是番邦商贾来交定金了。”柴令武敲着桌子。 踌躇满志的柴禾张大了嘴,愣不知道怎么回话。 难道不应该趁着这良好的势头,一鼓作气,将其他酒全灭了吗? 柴令武嗤之以鼻:“年轻了不是?大唐之大,是我们一家吃得下的?现在已经挤得良酝署的酒在御宴上没有上桌的机会,再增产,人家不得联合对付你们?好歹给人留口饭吃!” “柴刀安排人到河边再单独筑作坊,继续由莫那娄管事负责带柴家庄的人装配唐镜,调配人手产生的空缺由柴家新庄的人补上,洛审行、洛镐务必做好该作坊与库房的守护。” “老管事,你还是没法闲下来啊!唐镜所需的材料,日后都会由少府监送来,成品也由少府监接收,出入库的大事,还得你这种老成持重的人物才行啊!” 柴跃听得眉开眼笑:“成!我这把老骨头再坚持几年。对了,曲辕犁作坊该由谁负责?” 莫那娄氏调配到唐镜作坊的话,曲辕犁这头确实无人照看。 柴令武轻笑:“曲辕犁作坊各项规程已经稳定,基本上,只要萧规曹随就行,那就让李不悔她阿娘当管事吧。” 旁边的李不悔瞬间眉开眼笑。 才不管是不是任人唯亲哩,能让阿娘有出头的机会,才是最好的。 得一有情有义的夫君,委身为妾,值得! “柴达木的学问也差不多了吧?告诉他,明年去考秀才科。柴火,玻璃作坊要掌控好,特别是几种特殊镜子,一定严格保密。” 柴火应了一声,然后愁眉苦脸:“庄主,我们的普通玻璃……最近我接触到好几家琉璃作坊的人,他们说玻璃他们作坊早就可以烧制了,到时候与我们一争……” 柴令武笑道:“你不用管那个。准确地说,西汉时候就有不太精美的琉璃出现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去烧玻璃,非要烧琉璃呢?当然是因为琉璃更挣钱。这点小钱他们看不上!” 第二百一十章 祭告 安置好后方,柴令武带着莫那娄捷回到了唐兴县。 阿底里迷这个县丞还是很称职的,虽然不能额外让唐兴县增添益处,至少能维持着各处平稳运行,这就是一个合格的佐官。 “庄主……明府,盐矿石快用完了,是不是要再买一点?” 柴旦着一褂子,身子看上去有几分雄壮了。 这个年纪的娃儿,一天一个样,吃得也厉害,正所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还好柴令武这里从来没短过食物,正餐也好,零食也罢,任由柴旦可劲地吃,才保得柴旦高出同龄人小半个头,身上的腱子肉鼓鼓囊囊的,有几分后世健美先生的风范了。 柴令武拍拍柴旦结实的胳膊:“让你阿耶看到你这模样,肯定极为欣慰。对了,你阿翁让出大管事之位,你阿耶接任了,以后他不可能跟我们出来。” “你阿耶续弦了,柴家新庄的洛氏,模样周正,操持家务有一手。” 柴旦撇嘴:“可算把这老鳏夫嫁出去了。啊么,一屋子光棍,老丢人了,人家还以为我们家是不是有疾呢。” 柴令武听得嘴角抽抽,不知道说啥好。 这就是代沟啊! 双方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 “盐的事缓一缓,你先找几个机灵一点的年轻人,要本地人,不分汉蛮,教他们鲍布铜那套方法,以及你从陆肆他们身上学到的一点斥候技能。” “品性不好、不愿长久依附于我的,不要;学不进去的,不要;不够机敏的,不要。” “尽快操练,靡费你只管支。” 柴旦眼睛一亮。 这是要搞事情啊! 少年心性便是如此,巴不得天天金戈铁马、刀光剑影,循规蹈矩的制盐太磨性子了,不喜欢。 于修路中尝到了甜头的阿旺里正卢迤,笑眯眯地拿着半个小臂大小的粑粑过来:“明府,阿旺的百姓自己舂的饵块,可切片炒、小片烤,亦可切丝煮了食用。礼轻情意重,可不能拒绝哦。” 柴令武莫名地想到云南版蒙太奇《烧饵块》,笑容浮现在脸上,伸手接过饵块,转到柴旦手中:“这几天的早餐,就煮饵块丝了。卢迤,工钱赞府结给你们了?” 卢迤大笑:“唐兴县这一块没得说,除了两处塌方被扣了点钱、返了点工,其余的一文没少。就是吧,阿旺人有点那啥,既得那啥……” “既得陇,且望蜀。”柴令武微笑着补充。 卢迤一拍大腿:“可不是嘛!他们想着继续在县内修路,我就说了,天下哪有这好事,便宜都让我们捡了。” “可是吧,这帮刁民说,明府用生不如用熟嘛,我只能厚着老脸过来了。” 真不能小看这些基层的村正、里正,你听听卢迤这话,就是放到后世也有正科水平了——当然,那种小学生正科休提。 “正话反话都让你们说完了,我能说什么?”柴令武接过卢迤递来的沙果。“你们继续做可以,但不能吃独食,得让沿途的村寨百姓加入做工,你们教着点。” 卢迤胸脯拍得山响,信誓旦旦地保证一定带好各村寨的人,绝不给唐兴县抹黑。 送走卢迤,柴令武踱去县学视察。 蒙学、县学的风气都很正,没有哪个兔崽子敢欺人。 摩擦偶尔会有,但不过分,旁边的同窗也会劝架。 仇洱在台上,详细地讲解着《论语》,讲堂里的学生跟着摇头晃脑地诵读,就是不知道能教出几个过得了科举的人来。 求知阁依旧开着,下值的史贞希兼着守藏人,正努力地看着西汉刘向编撰的《楚辞》。 柴令武扔了一卷秘书监誊写的《隋书》初稿过去。 史贞希如获至宝,仔细观看。 这一卷的标题是《隋书·列传十八》,三人合传,其中便有史万岁。 看到“死之日,天下士庶闻者,识与不识,莫不冤惜”,史贞希忍不住放声大哭。 三十六年冤屈,今天终于史书昭雪,得以盖棺定论! 许久,史贞希拭去眼角的泪花,对柴令武拱手:“明府但有驱使,史贞希万死不辞!莫说是去上香,就是将史贞希血祭也在所不辞!” 柴令武笑了。 谁都不蠢,鬼主们的如意算盘,大致能猜想得到。 “你能想到的,也是本官顾忌的。如果能带你出去,至少得有六成把握,送死的事,谁干呐?”柴令武笑道。“滚回家去沐浴更衣吧,晓得你要焚香祭祖。明年,给我进长安考秀才科。” 史贞希抱着这卷书,对着柴令武长揖,转身跑回家中。 垒土为墙的屋子,却收拾得干干净净。 史贞希的阿娘坐在屋中,一点点地绣着被面。 虽然日子好过很多了,她依旧不曾放弃昔日糊口的刺绣,只希望积攒够路费,让史贞希能够堂堂正正考一回科举。 看到史贞希回来,她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眉毛扬起,声音略为严厉:“今天为何不在求知阁里看书?” 她知道自家娃儿的辛苦,所以家务一律不让史贞希插手,只求他学问上进,哪容得史贞希懈怠? 史贞希缓缓举起手中的《隋书》,声音颤抖:“阿娘,朝廷出《隋书》,为曾祖昭雪了!” 陈旧的供桌,摆着粗糙的自制神龛,里头摆着十二寸高的木刻的神主,阴刻着“先曾祖考史公万岁老府君神主”。 米,满满地堆在碗里; 三炷香插在米中,淡淡的烟子袅袅升起,一卷《隋书·列传十八》摆于碗后。 没办法,以史贞希现在的条件,只能简陋一些了。 史贞希稳住了情绪,小声祷告:“曾祖在上,曾孙史贞希今天得大唐朝廷编撰的《隋书》,知曾祖沉冤得雪,特焚香相告,请曾祖在天之灵安息。” 没有风的屋子里,烟子忽然打了个旋,继而恢复正常,似乎史万岁真的听到了史贞希的祷告一般。 阿娘静静地等待香焚尽了,才轻声说:“是明府带来的吧?他有什么要求?” 史贞希面上浮现出笑容:“他希望我明年去长安考秀才科。之前爨族鬼主的主意,他也看得很透彻,说不会让我轻易赴险。” 第二百一十一章 干了 吴能、窦怀贞、王叔业、独孤傲骨一字排开,聆听着吏部主事诵读旨牒。 官员的任用文件,在唐朝,根据官员品级与情况的不同,分别采用四种方式: 三品以上官员用册授; 五品以上官员用制授; 六品以下的朝参官、供奉官是赦授; 其余六品以下官员是旨授。 册授、制授、赦授由皇帝或三省撰写,旨授是吏部起草、皇帝批准。 牒则是公文的一种,主要是上行文。 四位孽障当然只配得上旨授。 吏部主事读完,收起旨牒,对着柴令武叉一叉手,自己去了邸舍。 四个混账玩意儿的作为,自然是不招人待见的,主事也不例外。 吴能喉咙里发出半声野兽般的嘶吼,突然跪到地上,双手捶地,嚎了起来。 窦怀贞一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吧嗒落下。 独孤傲骨突然仰天学起了狼嗥。 王叔业比较平静,只是拳头捏紧又松开。 终于解脱了! 柴令武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表演,终于摆手:“卷铺盖滚蛋吧。” 警告之类的话,没必要再说了,相信这一年喂蚊子的经历,足够让他们刻骨铭心了。 当然,他们再作死,柴令武也不惮将他们弄死。 至于训导他们做个好人,呵呵,别说江山易改性难移,就是能移,柴令武凭什么要去移? …… 汤丹矿,田大野与欧阳风他们管理得有条不紊,产量稳步上升,絚桥也极稳当。 至于田大野那些无伤大雅的嗜好,无所谓,这鬼地方不讲什么道德,只要不是强迫就好。 轮到上山看护的司徒雷凑到柴令武身边:“明府,整天窝山沟沟,快憋出毛病了。” 柴令武惊讶地看了司徒雷一眼。 咋,就想去风流快活了? 当心得病。 司徒雷气笑了:“博士当学生是什么人?我是说,太无聊了,想去昆州。” 当什么人? 当然是男人! 昆州那边,毕竟是抽了一些护矿队去给雷绝色当护卫,司徒雷他们知道也挺正常的。 “益宁城可以去,但是会很危险。”柴令武解释道。 “那不是正好?”司徒雷笑嘻嘻地回道。“侯德夫也想闯一闯。” 他们四个人中,易迩阚与罗忠戌要稍弱一些,留下来守矿山、作坊比较合适;司徒雷与侯德夫比较跳脱,出去闯更占优势些。 “成,随时候命吧!” …… 汤丹冶炼作坊井井有条地运行,陶宏滇的管理能力还是不错的。 “明府,我的岁数来了,虽然可以撑几年,却得早些准备接班人了。”陶宏滇拭着脸上的汗珠,神色中带着一丝疲倦。 这种强体力活,四十岁以后身体便渐渐撑不住了,何况陶宏滇已近天命之年。 陶宏滇犹豫了一下。 柴令武笑道:“不必顾忌,举贤不避亲,大胆说。” 内举不避亲,这才是人之常情; 外举不避仇,柴令武不否认有这种人存在,也特别钦佩这种高风亮节的人物,但这绝对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柴令武自认做不到。 “犬子陶柒,学了八成手艺,在作坊中也管着一班匠人,就是略憨直了些。”陶宏滇忐忑地看了柴令武一眼。 “你先带三个月,然后让他独自管一个月。”柴令武琢磨了一下。 子承父业,这个没得说,关键看陶柒能不能镇住场子。 陶宏滇喜得连连行礼。 别看汤丹冶炼作坊管事只是个吏,俸禄却颇厚,能肥水不流外人田,自然是再好不过。 至于说陶柒经验欠缺一些,没关系,大不了老汉多带带嘛。 作坊外,蒙学的朗朗读书声入耳,安氏在一旁细细写着什么,安薪在台上带着娃儿们诵读,一切很正常。 视线内,曲州铸钱监围墙挺立,若隐若现地看到曲州府兵的身影。 铸钱监的事,与柴令武无关,护矿队也不会去揽这活,自然是折冲府负责。 …… 雷绝色悄悄回到唐兴县,向柴令武递交爨志远的手书。 大约继承人之争已经渐渐火热,爨志远几乎被甩到了后头,偏偏又持着奇怪的道德洁癖,不愿意对阿耶下手,也不甘心将自己的支持者交出去支持阿耶。 于是,更尴尬的事出现了。 本来父子合一可以稳占上风的爨志远二人,都被其他人甩开了,委实让人哭笑不得。 发了狠的爨志远,果断通过雷绝色向柴令武求援。 信中,爨志远果断点出东爨的几个薄弱点,以展示自己的诚意。 这手书落到爨族人手中,爨志远必死无疑! 这诚意…… 柴令武抖了抖手书:“还差点意思。” 雷绝色郑重地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手书:“这是爨志远的意思,如果第一封能够满足了,就不再拿出第二封。” 爨志远这年轻人心眼还不少嘛。 柴令武已然忘了,自己也才二十二岁。 第二封的饼就画得大了许多,爨志远承诺,自己能顺利接掌爨族、昆州刺史,会偕同整个东爨投入大唐的怀抱。 不是羁縻,而是真正成为大唐的一部分,放弃原有的爨族武力,由大唐具体安排。 大唐可以在东爨在地头上,建立一个大都督府,爨志远会极力请求朝廷委任柴令武为大都督。 作为条件,爨志远希望大唐能给他封侯、准许他家世袭昆州刺史、许他家每代至少一个国子监荫监的名额。 爨志远的要求并不高,他的条件柴令武甚至都敢当场应下。 至于请柴令武为大都督,柴令武只能呵呵了。 大都督是从二品官,与尚书左右仆射平级,比正三品的门下省侍中、中书令还高,轮得到柴令武觊觎? 贞观年的大都督,都是以亲王、嗣王遥领,郡王都差点意思,一般是长史行大都督事,如今的李勣就是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身份掌控并州。 顺嘴说一句,并州大都督是晋王李治。 不过,让出兵权,确实可以有效掌控东爨各地。 与李世民的长谈,不仅仅涉及吐蕃部分,更谈及云南各地。 得到了李世民认可的谋划,柴令武更怀揣秘而不宣的公牒,行事几无后顾之忧。 “干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自己都害怕 益宁城内,爨志远暴躁地推开替他更衣的丫鬟。 “这破天气,早晚冷得要死,一出日头又鬼热鬼热的,偏偏到了背阴处又让人起鸡皮疙瘩,还一旬过完一年的节奏,没法活了!”爨志远咒骂道。 天气浮躁,爨志远的心更加浮躁。 人最不安的时刻,就是前途未卜时。 真正知道结果了,再惨,你也得面对。 对亲生阿耶下手,爨志远狠不下这心; 将手上势力拱手相让,成全阿耶,爨志远舍不得。 爨弘达交给他们一手王炸,他们父子非要大小鬼分持,别扭得不行。 爨志远这人,你说他是好人吧,还是干了好些坏事;你说他是坏人吧,坏得又不够彻底,还倔强地守护着自己的底线。 这样的人,最容易把自己逼疯。 “小首领,快点,大首领他们要开始议事了!”外头的仆人叫道。 “来了,鬼喊辣叫哪样?” 宽敞的议事厅内,东爨的三百多号首领、长老、酋长、鬼主共聚一堂。 将近一百号鬼主据于一角坐下,冷漠地品着茶水,一言不发。 从史万岁打破益宁城开始,鬼主这个体系虽然从未缺席过爨族的议事,却再不肯发出任何声音,不知道这算不算执念。 爨弘达轻咳了一声,厅内瞬间针落可闻。 “本次大首领后备人选,共计十二人,现在由爨达昌公布各人的支持势力,评议先后。” 求州刺史爨达昌平静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卷宗,毫无感情地念起来。 各部族的势力有大有小、有强有弱,爨族内部自然有一套评定方法,即便是大首领爨弘达也不能干涉其公正性。 不出意料,爨志远父子都吊车尾。 明明爨弘达交给他们的资源,在各部族排第一,偏偏父子二人硬要拆开,结果谁都够不着前头。 爨弘达当初也想过强制将他父子的资源统一,然后硬推一个人出来,偏偏这对父子在倔强上如出一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值得庆幸的是,爨志远父子之间,虽不肯合流,却也未曾反目成仇,更未如隋唐一般骨肉相残。 否则,爨弘达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坐在下方的爨志远,紧紧地抓住椅子的藤条扶手,白皙的手背上青筋凸现,太阳穴在疯狂地跳动,眼神充满了躁动。 此刻,他冲动的想法是,把后备的十一个对手全部弄死,自己就是唯一的人选了。 稍稍恢复一点理智,爨志远立刻否决了自己的胡思乱想。 不说族内会不会纵容这做法,单单是对阿耶下手他也办不到。 爨志远犹记得自己当年骑在他肩上快活的笑声。 良心未泯的人,或许真的不能争权夺势? “这一次,计入成绩。一个月后,再次汇总,只取前三,余者淘汰。”爨达昌面无表情地宣告。 唉,堂兄与侄儿,也太不争气了,握着东爨最多的资源,结果双双殿后。 唉! 不知道大义灭亲吗? 阿耶死了就埋,娃儿死了再生,多简单的事。 本来就是不安的时代,你们还非得弄一出父子情深。 爨志远茫然地走出议事厅,只觉得有无数目光在后面注视、在默默地嘲笑,真个如芒在背。 呵呵,你们就嘲笑好了,我疯起来,自己都害怕。 …… 益宁城牢狱附近,爨志远毅然斥退随从,跟着雷绝色身边那名冰块似的护卫陆肆,上了一条乌蓬船,在滇池中游荡了一个时辰,才回到原点。 谁也不知道,爨志远到底经历了什么,只看到他的神色端正、斗志昂扬,似乎找到了精神支柱。 都大鬼主并不在益宁城中住,而是住在碧鸡山脚下一个贫瘠的村子里,偏僻,冷清,只有门前一条土狗有气无力地抬眼看了一下。 爨志远不顾都大鬼主的冷脸,连续三天守候在屋外,才蒙都大鬼主召见。 都大鬼主的俗家姓名,早已弃了多年,连与俗世子孙的联系,都早已切割开了。 只凭额头能夹死蚊子的皱纹,就知道他的岁数极大。 “鬼主一系,未得史万岁后人焚香,不会参与红尘俗事,你应该知道。”都大鬼主的声音很缥缈。 “是的,我知道。如果我能找到史万岁的后人来上香,鬼主一系会全力支持我吗?”爨志远的腰板渐渐直了起来,面上隐隐透着自信。 都大鬼主浑浊的眼珠,在略显幽暗的屋子里,给人一种恐怖的感觉。 笃、笃…… 都大鬼主的指头敲击着紫檀木做的案几,让爨志远没来由地感到了沉重的压力。 都大鬼主的面孔仿佛没有生机,嘴巴仿佛是个永远填不满的窟窿,在一张一合。 “如果是这样,我以历代都大鬼主的名义发誓,爨志远寻来史万岁后人给老都大鬼主上香,鬼主一脉将全力支持爨志远为大首领继承人。如有违誓,叫我斧钺加身、不得好死。” 爨志远觉得这话很有诚意,又似乎哪里不对。 “都大鬼主,我带人到哪里相见呢?可不能变来变去的,免得人家以为我们爨族没有诚意,愤然离去,那可不好了。”爨志远柔中带刚地回应。 即便是他,也知道所谓的上香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在爨族中长大,见识过诸多奇奇怪怪的事,爨志远从来不是白莲花。 都大鬼主如夜枭一般笑了:“小志远长大了,会提防人了。放心,就在龙泉山五老峰下黑水祠,不会变。” 《汉书·地理志》记载,益州郡滇池县西北有黑水祠。 清代云贵总督阮元考证,后世黑龙潭道观,就是汉代的黑水祠。 黑水祠外有黑龙潭,两潭池水,清浊互通却不变色。 黑水祠离益宁城超过八十里,在这个时代,不是急赶的话,差不多半天的路程呢。 “三天之后,我带史万岁后人去黑水祠,希望都大鬼主能履行诺言。”爨志远起身叉手,然后离去。 看着爨志远离去的背影,都大鬼主眼里现出玩味之色:“年轻了啊!要是我不履行诺言,你能怎么办呢?” 第二百一十三章 黑水祠 黑水祠旁,阳光明媚,林木茂盛,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小喜鹊在各种杂木的枝头上跳来跳去,偶尔有一头麂子跑到黑龙潭的清潭饮水。 恬静,美好,令人沉醉。 这地方,果然是后世的旅游名胜。 爨志远带着几名心腹,引着便装的柴令武、史贞希、莫那娄捷在黑水祠外下马,将缰绳拴到树干上,沿着青石板铺就的路走过去。 “这就是黑龙潭,清浊二潭相互沟通,潭水却永不变色,甚至两潭中的鱼也从不过界。” 爨志远干起了导游的活儿,声情并茂地介绍。 当然,隐约也带了一丝骄傲。 并不是边荒之地就没有好东西。 黑水祠大门通开,近百名鬼主在祠中静静地凝视着爨志远等人,让人感觉炽热的阳光瞬间有种冥月的感觉。 祠内没有一名闲人,连守黑水祠的几名道士都不见了,爨志远的心头没来由地一紧,总感觉气氛不对。 但是,来都来了,怎么可能退缩? 爨志远一步跨入祠中,对着都大鬼主叉手:“爨志远幸不辱命,将史万岁后人带到。” 都大鬼主眼皮微张,大致看了史贞希一眼,有些不确定。 当年的史万岁何其威武雄壮,为何其后人竟有些柔弱? 但是,说面相吧,还真有七分相似。 都大鬼主阴森森地看向史贞希:“既然说你是史万岁后人。那么,说说史万岁是哪一年来昆州的。” 本来不太自信的史贞希瞬间挺直了腰板:“曾祖史公万岁,于隋开皇十七年从蜻蛉川进军,经过弄冻,穿过小勃弄,大勃弄,到达南中,渡过西二河,进入渠滥川,行军一千多里,击破三十多部落,俘虏男女二万多人。” “爨翫(亦作爨玩)被迫再度请降。” 但爨翫心怀二志,不想随军入朝,便以金宝贿赂史万岁,于是史万岁便放爨翫而还。 这段话,史贞希却不适合说了。 子不言父过,史贞希这曾孙更不适合提史万岁的过失了。 “说得不错。其后爨翫赐史万岁金玉,史万岁留下称臣的爨翫,折返隋,蜀王杨秀当时在益州,知道他接受了赂贿,派使者索取财宝,史万岁得知后将全部金银珠宝沉到泸水底,蜀王一无所获。” “那么,你知道沉珠宝的位置吗?” 都大鬼主接口道。 史贞希张了张嘴,却被柴令武抢了话头:“不知都大鬼主是要史万岁的沉宝之地,还是要史贞希焚香?” 口气有点硬啊! 都大鬼主的目光在柴令武身上停留了十息:“气度雍容,气宇不凡,顾盼神飞,至少是一县之主。东爨附近的州县,只有唐兴县柴明府才有这胆略孤身入昆州了。” 柴令武咧嘴一笑:“见笑了。不过,都大鬼主安知我后面无人?” 都大鬼主的目光停滞了一下,顾左右而言他:“却不知柴明府因何来此?” 柴令武拍了一下史贞希的肩头:“陪我唐兴县录事来长长见识、开开眼界啊!” 嗡嗡的议论声响起。 如果史贞希是普通百姓,大家不介意将他捏扁揉圆; 身为大唐吏员,则或多或少让人起了忌惮。 都大鬼主眼神闪烁了几下:“这个,祭拜先师,明府恐怕不便入内。” 柴令武笑了笑,一拉史贞希,转身就走。 连爨志远都没料到,柴令武竟是这狗熊脾气。 几名鬼主用爨族话喊了起来,情绪略为急躁。 柴令武走到乌蒙马身边,都大鬼主终于开口了:“明府若有意见识,且随我来。” 爨志远满眼钦佩。 柴令武以退为进的手法说不上特别出奇,但管用。 站在爨志远的角度,打死不能这样干。 各人角度不同啊! 祠后的小山坡上,一个不大的坟墓孤零零地堆在那里,四周倒是没多少杂草,可见时常有人打理。 三炷高香点燃,递到史贞希手中,一名鬼主喝道:“跪着上香!” 柴令武眉头一挑:“我们走!” 都大鬼主阴森森地笑了:“明府啊,你说你非得掺和进来干嘛呢?现在,你们怕是走不了咯。” 一声尖厉的呼哨,黑水祠四面,百余张长弓张起,精壮的爨族汉子一步步逼了过来。 黑水祠一角,几名精赤着上身的壮汉抬着祭案过来。 爨志远怒了:“都大鬼主,之前你发的誓,难道忘了吗?” 都大鬼主咧开黑洞似的大嘴笑了:“志远啊,誓言这东西。当然不能忘。但是,要连你一起死在这里,也就无所谓了。” “都活到我这把岁数了,早该死了。斧钺加身,那就斧钺加身吧,最多当给你们赔罪了。” “史万岁害得先都大鬼主死亡,爨族分裂为东爨、西爨,该死!即便是他死了,也要拿他后人来血祭!” “而你,与爨族之外的唐人勾连,也该死!” 爨志远才知道,原来这从头到尾就是个坑! 只要他掉进来了,就是你死我活的争斗。 “老家伙,不怕我脱身后杀你子孙吗?”爨志远愤怒地咆哮。 “我老了,早就和俗世子孙断绝关系了。要灭,就灭吧,只要你能脱身。”都大鬼主的眼皮抖动了一下。 虽然与子孙感情淡了,但终究是自己的血脉,你说完全不操心是不可能的。 持着挝的莫那娄捷身子突然晃了一下。 柴令武一惊,感觉自己一身力气悄然流逝了七成。 “泥石流系统,救命!” 柴令武瞬间求助。 “就说说你们,一点防备之心都没有,什么香都敢接。还好本系统有二十四世纪的解毒丸。”泥石流系统絮絮叨叨地指责柴令武大意。 积分已经无所谓了,救命要紧。 柴令武迅速将解毒丸塞到几人嘴里,莫那娄捷胀红着脸,一声长啸,震得鬼主们纷纷皱眉。 伴着啸声,箭矢飞起,爨族汉子纷纷倒地。 都大鬼主那张阴暗的老脸,瞬间极为惊讶。 “明府果然非同凡响,后手强悍不说,连我们精心准备的毒烟也没能难得住,少年俊杰呀!可惜你不是爨族人,否则我一定会将你推到大首领的位置上。” 第二百一十四章 等于白干? 爨志远挥刀,对着都大鬼主斩去,却被一名五旬的鬼主举刀招架住了,双方不约而同地退后一步。 真看不出来,这些瞅着瘦弱的老家伙,力量竟不逊于少壮的爨志远。 幸好,爨志远并不是酒囊饭袋,多少还是经历了一些厮杀的,攻击或有不足,自保却绰绰有余。 鬼主的厮杀经验还在爨志远之上,不紧不慢地拦截爨志远的招数,偶尔锋芒一闪,却是攻击爨志远必救之处,瞬间将爨志远处心积虑造成的优势化解了。 柴令武挥刀,与莫那娄捷、爨志远形成一个三角小阵,阵中护着不通厮杀、有点惊慌的史贞希。 柴令武的武艺,不算出色,就是个二流武将的水平,应付一般人够用,应对不断压上来的鬼主,还是有些吃力。 幸而莫那娄捷这人形凶器相当给力,长挝一扫一大片,不时回一挝支援柴令武、爨志远,让小阵如中流砥柱,任凭鬼主们如何冲击,只是屹立不摇。 柴令武知道莫那娄捷最大的缺陷,猛则猛矣,却难持久,两口子如出一辙。 大概,这就是能量守恒? 幸好莫那娄捷也不需要坚持太久。 外围的爨族汉子被杀得极其狼狈,伤亡过半,却仍努力撑着不退,箭矢乱飞、刀剑交鸣,每一步都伴着横飞的血肉。 对手的数量,实在太多了; 对手的兵甲,实在太好了。 步兵甲在这个时代已经是极强的防御,至于明光铠,那是具装骑兵用的,步兵用明光铠没法冲锋的,太重。 (之前写两当甲的,都有误。) 事实上,在这个时代,不是每个军士都能穿戴步兵甲的。 唐十三甲中,多数适用于骑兵,白布甲、绢甲、布背甲则多充当仪仗之用,皮甲、木甲还有不少地方用着。 爨族汉子们便是身披皮甲,主要是因为活动便利。 东爨还残存一些藤甲,当年被诸葛亮火烧藤甲兵之后,便鲜有人使用了。 毕竟,缺陷太致命了。 防御上,皮甲自然要略逊一筹。 当司徒雷带着一百名护矿队挺进时,所有爨族汉子流露出绝望的神色。 因为,他们被另外一百名护矿队纠缠着,连自保都困难,怎么阻挡司徒雷? 赶在莫那娄捷疲惫之前,司徒雷带着一百护矿队杀到,让柴令武松了一下、爨志远吐了口大气,更让战战兢兢的史贞希坐到了路旁的石凳上。 爨志远面色狰狞:“明府,请相信我,事先并不知情!这帮老东西,是想连我一并铲除!” 再如何是同族,再怎么是曾经的信仰,在坑害自己的事实面前,所有情谊都成了熊熊怒火的助燃剂。 柴令武吐了口气:“本官知道。这一开始就是个陷阱,想用史贞希来血祭;与大唐有联系的你,最后也一定活不了。” “倒是本官,如果在未踏入祠门前,还能置身事外。只可惜,我从未有舍弃麾下保命的纪录。” 史贞希看着柴令武,满眼的尊崇。 明府对自己有恩情,自己当然也做好舍身相报的准备,哪怕是身化祭品也无怨无悔。 出人意料的是,史贞希却看到了明府的不离不弃,即便是挨上一刀也要护着自己的周全。 幸好,那一刀只是划破一点表皮。 这样的明府,值得生死相随。 司徒雷越来越精于指挥小股兵力了,带着护矿队来回分割、包抄,专业的战士对上业余的鬼主,几乎毫无压力。 几个回合下来,鬼主们只剩下十几个了。 都大鬼主面上浮现出决绝之色,上下唇一张一合,念起佶屈聱牙的咒语。 爨志远脸色大变:“不好,快阻止他!” 晚了。 墓葬后面涌现出密密麻麻的虫子,浩浩荡荡的向护矿队扑来,那阵势能逼死密集恐惧症患者。 拔腿欲跑的爨志远咬了咬牙,准备拉上柴令武,却看到那些虫子明明靠近护矿队了,突然转身向后冲。 一时间,后面的虫子打算往前冲,前面的虫子拼命往后退,场面乱成一团。 柴令武扔了一个布包给爨志远:“拿着!牂牁水畔郎岱的雄黄,防蛇虫的最佳物品。” 养虫之类的奇特技能,柴令武不否认其价值,但终究作用有限。 否则,当年爨翫挡不住史万岁兵锋时,为什么不用虫子阻拦? 都大鬼主看到这一幕,惨笑一声。 技不如人,所有后手都被破除,失败啊! “明府果然谋略过人。不过,我还从益宁城调了两百兵马过来,马上要过来了!哈哈!”都大鬼主惨笑道。 柴令武浮现出自信的笑容:“既然你都说了谋略过人,本官要是功亏一篑岂不负了这名头?忘了告诉都大鬼主,此次本官调动的人马有四百,另外两百在十里之外设伏。” 都大鬼主的面容滞了一下:“我不明白,按唐制,县令能调动的兵马只有弓马手,你怎么拉出那么多人?莫非,大唐早就觊觎爨族了?” 都大鬼主的话,是要在爨志远的心里埋刺。 然而,他却不知道,爨志远已经打了带整个爨族彻底投唐的主意。 柴令武轻笑:“以大唐横扫宇内的兵锋,真要吞了爨族,犯得着玩小动作?本官的唐兴县矿山,有八百护矿队,拉出来四百,很奇怪么?” 这一点,要特别鸣谢皇帝二舅,要是他有丝毫猜忌,护矿队多半要黄。 大唐是暂时无心爨族、无心云南,相对西域、高句丽来说,现在七零八落的云南对大唐没有太大的威胁,哪怕柴令武把形势透彻地给李世民解说了,获得的最大便利也只是许他便宜行事。 实质性的府卫,一个没有。 都大鬼主凄厉地笑了一声,回刀自刎,一股浓郁的鲜血流了出来,身子摇晃了几下,砰地倒于尘埃中,阳光照在不曾瞑目的面容,有些瘆人。 其余的鬼主露出解脱的笑容,统一回刀,血流了一地。 爨志远闭上了眼睛。 虽然恼怒鬼主一脉坑害自己,可让爨族鬼主一脉从此覆灭,难免于心不忍。 柴令武微微摇头:“爨志远,你的阅历确实不足。真以为鬼主一脉会断绝吗?据我所知,每个鬼主都至少收了一个徒弟,在他们出事后,即可以补位。” 爨志远骇然睁眼。 这么说,辛辛苦苦灭了鬼主,等于白干? 第二百一十五章 继任 益宁城,议事厅。 各部族酋长骂骂咧咧地就位了。 “搞什么!二季稻正等着施肥呢!” “就是,才议了多久,又议!就是寨子里的小毛驴也不敢这么使唤的!” “说到毛驴,听说你们寨子昨天吃毛驴古董羹了?枉我和你关系那么密切,有好吃的不叫我!” 半真半假的抱怨,嘻嘻哈哈的议论,气氛还是不错的。 鬼主一脉没有出现,稍稍有点不正常。 不过,想想这几十年鬼主一脉几乎不参与具体事务,大家也释然了。 有他们与没他们,区别不大。 黄土坡的首领张麻子轻轻咳了一声:“你们有没有觉得,今天的护卫,面生得紧?” 关上的酋长斗鲁长泽笑道:“这不正常么?谁家的护卫会总是一批人?” 白鱼口的酋长瓦渣东耙附和:“对头,不要大惊小怪的。” 看这姓氏,似乎有些奇怪,不太像纯正的爨族姓。 其实很正常,爨族本就不是纯正的本地民族,是三国、魏晋时期,中原豪强入滇,与本地民族相结合而形成的新族群,在漫长的岁月里有渐渐纯本土化的趋势,但当年入滇的豪强们,不可能去改姓氏。 所以,汉姓、蛮姓夹杂,在爨族内部,很正常。 张麻子的身子崩直,一只手摁在刀柄上,眼神渐渐犀利。 但愿是杞人忧天吧。 爨弘达的身影显现出来,张麻子的手缓缓地松了。 爨弘达身后是爨志远父子,还有几名陌生人。 张麻子起身,眼神阴翳:“大首领,我爨族议事,外人掺和进来,不合适吧?” 爨弘达沉默不语,爨志远轻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唐曲州唐兴县明府柴令武,奉天子之命,来昆州观风。” 这一把虎皮扯得不错,就是传出去也没人能说啥。 谁敢保证他舅甥二人没有点私下的安排呢? 观风二字更是妙到巅峰,无所作为是观风,搅风搅雨也是观风。 昆州作为大唐的羁縻州,观风虽然奇怪了些,却也不是说不过去。 在原先爨弘达的位置旁边,额外加了一张厚背椅,柴令武大马金刀的坐下,凶神恶煞的莫那娄捷与陆肆侍立左右。 爨志远轻轻击掌:“今天的议题,是大首领爨弘达退位,由我爨志远继位。” 瓦渣东耙的笑容一滞:“小首领,这不合适吧?” 斗鲁长泽眼睛眯起,嘴唇抿住,静静地看着议事厅内外的护卫。 张麻子的眼力不错啊,为什么自己当时竟会觉得没错呢? 太平久了,连警觉都丧失了? 张麻子在座位上,手握着刀柄,却感觉到陆肆刀锋一般的目光,额头上冷汗淋漓。 张麻子敏锐地察觉,自己要是有所异动,在陆肆手下过不了三刀! 这样的好手,即便是爨族的兵马里也难寻。 倒不是说爨族征战就差了,只是从武德元年,李渊将爨弘达送回来当爨族首领之后,东爨勉强整合起来,已经没有多少能力扩张,故而进入了相对平和的时期,临机之机自然少了许多,战斗经验自然相对差不少。 说起来,当年的史万岁一击,对中原王朝的益处比较长久。 完整的爨族,是可以对中原王朝造成一定威胁的; 东爨、西爨,则只能是抱残守缺的部族。 缓缓张开手臂,张麻子机械地将手掌前移,两手握在一起,那凌厉的目光顿时移开了。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以前张麻子对这话嗤之以鼻,觉得太夸张,即便是匹夫也能奋力一搏; 然而,陆肆的目光,让他明白了,鱼肉就是鱼肉,即便有如刀的骨头也不行。 爨志远并不理会瓦渣东耙的话,自顾自地宣布:“即日起,东爨奏请大唐撤销羁縻,正式纳入大唐州县,请朝廷在东爨成立大都督府,掌控昆州、求州、謻罗州、靡州等地兵马,增派佐官入东爨,逐步按唐律行事。” 满堂哗然。 瓦渣东耙霍然起身:“我们搏了几世人,才争得了东爨的地盘,凭什么向大唐臣服!大首领,你说句公道话!” 泥雕木偶般的爨弘达木然开口:“我能说什么?说都大鬼主率鬼主一脉,企图害我孙儿爨志远?说他们全部被爨志远反杀了?” 满厅的酋长、首领被这巨大的信息量冲得呆滞了。 斗鲁长泽期期艾艾地开口:“可,可是,都大鬼主为什么要害爨志远。” 爨志远大大方方地回答:“因为我想要继承人的身份,又不想父子相残,只能寻求外援。鬼主一脉,恰恰是所有人都忽略了的势力。” 酋长们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 爨志远的话,乍一听有点意外,琢磨一下会觉得顺理成章。 鬼主一脉,虽然数十年不理俗事,可一旦开口,谁也不能忽略其影响力。 “都大鬼主提出条件,要想获得他们的支持,需要让史万岁的后人给仙逝的老都大鬼主上香。” 瓦渣东耙微微叹了口气:“这事我知道,是真的,从当年史万岁离去后就有这说法。” 张麻子眉头挑了挑:“怕没那么简单。” 爨志远露出奇怪的笑容:“我当然没本事找到史万岁的后人,只能辗转托人求到柴明府门下。明府也神通广大,短时间将人带来了。” “然后,在黑水祠,都大鬼主他们一百来号人,带我们到老都大鬼主坟前上香,香是带毒的。都大鬼主告诉我,不仅史万岁的后人要拿来血祭,便是与唐人有联系的我也要死。” 在座的酋长、首领们一滞。 老家伙们与时代脱节太久,什么叫与唐人有联系? 按这话说下来,在场最少有一半人得中枪。 不与唐人联系,部族的产品卖给谁? 靠自己消化么? 这得是吃了多少菌才闹成这样! “幸好明府料事如神,早猜到了他们没安好心,几乎全歼了他们的人手。别这样看我,都大鬼主也不是我杀死的,是他事败,自刎而死。”爨志远面带嘲讽地开口。 大厅内一片死寂。 看出来了,爨志远能杀了鬼主一脉,自然也不惮杀尽各酋长、首领,拱卫议事厅的护卫肯定是柴令武带来的。 第二百一十六章 不能失足 张麻子解下佩刀,放于桌上。 “坦白地说,爨志远接任大首领,并带东爨投唐,我不同意。我知道,刀把子握在小首领手上,是杀是剐,反正我也反抗不了,随便吧。” 脾气如张麻子般刚强的人并不多,三十余人而已,五分之一的比例都不到。 不反抗,却宁愿牺牲性命也不妥协。 但是,就属这些酋长最难处置。 杀人倒是简单,一刀挥过也就完事了,可之后黄土坡等地不服,甚至群起而攻怎么办? 大唐也好,爨志远也罢,追求的平稳过度,能不杀,自然尽量不杀。 “张叔父言重了。爨志远为的只是带着爨族走向更光明的未来,不是顺昌逆亡。”爨志远声情并茂地追忆往事。“犹记得当年尚幼,随阿翁到黄土坡玩耍,叔父赠我一条小狗……” 奈何说了半天,张麻子依旧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爨志远并不气恼,只是冲着柴令武笑了笑。 柴令武轻轻拍手,一名健壮的爨族青年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向柴令武与爨志远行礼。 “张商?” 张麻子瞪大了眼睛。 自己最疼爱的儿子,未来的接班人啊,怎么就对爨志远屈服了呢? 张商从发怔的张麻子手中拿过部族的信物——一块形状怪异的石头,轻言细语地说道:“阿耶,你们老了,还是安心陪着老大首领安度晚年吧。黄土坡交给我,只会变得更好。时代,变了啊!” 张麻子嘴唇拼命地哆嗦,愣是没能说出一句话。 爨志远强行接爨弘达的班,他能强硬地反对,可到张商强行夺权,他却无言以对。 人呐,从来都是那么双标。 一名又一名青年进来,从父辈手中“接”过权利的象征。 瓦渣东耙、斗鲁长泽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默认着爨志远接任大首领,对他还多了一分感激。 总而言之,这个后辈还念着旧情,不是如鬼主一般作死,人家轻易不下杀手,还算厚道。 爨志远言出必行,在碧鸡山脚下,一处宽敞的园林中,广置奴仆,为爨弘达、张麻子等人养老,甚至将他们的妻妾也“请”了进去。 当然,是准进不准出的。 待爨志远坐稳了位置,过个三两年的,大家也许能够回去含饴弄孙了。 十一名备选人,包括了爨志远的阿耶,同样“请”了进去。 嗯,其中一名不怎么配合,一不小心失足滇池了。 男人呐,可不能失足。 …… 长安,太极宫。 八百里加急送到的奏章,让整个太极殿上的群臣措手不及。 民部尚书唐俭音带颤抖,颇有后继有人的感慨:“不意后辈竟如此大胆!此事,较臣当日驻突厥帐中,更险了三分。” 吏部尚书高俭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东爨之地,设大都督府已势在必行,爨志远可封侯、拜正四品上昆州刺史、检校大都督府司马,柴令武为大都督府长史。就是这品秩,从六品上的上县令,一跃为正四品下都督府长史,步子大了啊!” 大都督府长史,是到开元初年才升为从三品的。 可是,无论朝廷怎么安排,东爨大都督府第一任长史,还非得是柴令武。 一来不能让人寒心,二来,除了工部尚书段纶,还没人能镇住东爨的场子。 问题李世民就不可能再让段纶接触到兵权。 房乔则头疼大都督的人选。 虽然是遥领,你也得安置对的人。 柴令武的奏折已经说得很清楚,请朝廷务必慎重。 换其他人,谁敢对朝廷的意见置喙? 有气?憋着! 柴令武不仅敢置喙,态度还有些桀骜:要是不好好考虑,我不陪你们玩,大不了回柴家庄给娃儿开蒙! 大都督一职必须是亲王遥领,甚至皇庶子也直接靠边站,柴令武就不可能买账。 皇嫡子只有三人。 最年幼的晋王李治已经遥领并州大都督,并且李治过于年幼,怕柴令武不肯认这个上官; 魏王李泰更身兼扬州大都督、鄜州大都督、夏州都督、雍州牧,早已成了一方大势力,若再让他的势力扩张,皇帝你还是直接立他为太子省事些。 何况,柴令武说的慎重,安知不是指权柄过重的李泰? “臣以为,可以考虑任太子为东爨,不,昆州大都督。”房乔举笏。 李承乾眼睛一亮。 表兄不错! 孤被偏心的陛下与青雀挤压得喘不过气来,表兄这时候却给了孤一根棍子! 李世民微微犹豫:“太子任大都督,合适么?朕觉得青雀不错。” 李承乾只觉得心头怒火在燃烧。 青雀,青雀,你怎么不直接把太子之位送给他! 门下省侍中魏徵举笏:“陛下是要行废立之事么?” 李承乾只觉得心头无比的快活。 魏徵爱卿,果然是贞观朝第一敢言之士! 东宫那些狗屁的属官、师傅,在孤面前喋喋不休,一副正人君子的德行,偏偏陛下颁布危害东宫的旨意,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 李世民骤然一惊,才察觉给李泰遥领的都督、大都督已经太多了。 严重逾制了呀! 他却从来不会想想,如此严重的偏向,是否会导致朝臣投向李泰。 “既如此,便着太子遥领大都督吧。令益州大都督府调三千府兵至昆州大都督府听用,待柴令武完全稳住昆州大都督府局面。令唐兴县汤丹矿全体矿监、护矿队撤出,到昆州听候柴令武酌情委任。曲州迅速派出人手补充唐兴县的空缺。” 李世民随口下令。 咦,难道柴令武带人去唐兴县时,就想到要拿下东爨么? 要不然,当初带那么多国子监生去干嘛? 长孙无忌出班:“陛下,臣弹劾柴令武擅自启衅,干涉羁縻州事。虽令东爨归唐,却总归在各藩国、羁縻州中造成不良影响,令各羁縻州震惊。” 程知节大叫:“长孙无忌你胡说八道!东爨归唐,明明是那爨志远的主意,柴令武就是去做个见证而已!” 秦琼沉声道:“程知节言之有理!” 一向不肯与长孙无忌正面对垒的侯君集出班:“臣以为,无论是何手段,能为大唐开疆拓土就是大功,不应吹毛求疵,以免令人齿冷。” 齐国公,对不住了! 哪家当耶娘的,不得为子孙一搏? 哪怕我娃侯德夫跟着柴令武混个司法参军,也是正七品下! 那才是正经仕途的起点! 所以,柴令武必须无事! 第二百一十七章 赤牒 “尚书省牒昆州:今准于昆州等东爨故地设立昆州大都督府,册授太子李承乾为大都督,制授柴令武为大都督府长史,制授爨志远为昆州刺史,检校大都督府司马……” “中书门下”开头的格式,是开元十一年成立中书门下机构才开始的。 尚书左司员外郎抑扬顿挫的念起敕牒。 这一道敕牒含了册授与制授,但主要内容为制授,可以算制牒。 其中,最让人舒心的是准许昆州大都督府赤牒,即自行任命官吏。 赤牒是大唐特色,准许临时授官。 当然,之后朝廷也得承认。 没办法,骤然得那么大块地盘,朝廷没那么多官吏配给,现在可不是某个冗官冗员的朝代。 八百护矿队与矿监们全部准许从唐兴县撤出,让柴令武麾下有可用之人,这才是喜事一件。 “……封爨志远为益宁侯,柴令武为上轻车都尉、武功县伯,食邑七百户,其妾室李不悔视正八品。” 吏部主爵员外郎颁布敕封。 食邑七百户,可惜实食邑才三百户,勉强够把柴家庄新增分户与柴家新庄算进去。 可怜的万年县,休想从柴令武头上薅一根羊毛了。 李不悔的正八品,是视同媵来册封的; 如果是正室,她此刻应该册郡君了。 爨志远听得敕牒、敕封,顿时快活不已。 除了兵权,其他的权力,至少短时间不会有大变化。 无非是头上加个婆婆而已,多大的事? 这世上,就没谁毫无约束的,皇帝都不例外。 倒是长安御赐布政坊那套府邸,让爨志远更感兴趣。 长安居,大不易,这可是真金白银呢。 大都督府,其中大都督是太子遥领,长史就是实际话事人,司马便是真正意义上的顶级上佐。 爨志远这个司马主要是负责协调关系的,真正打理具体事务的,是另一个司马阿底里迷。 阿底里迷由从八品下的县丞一跃成为从四品下的司马,跳的级数比柴令武更夸张。 如此巨大的馅饼掉头上,哪怕是离家远一些也愿意啊! 阿底里迷的调任,完全是李世民体恤柴令武掌控具体事务的经验不足,才特地从唐兴县抽调出来辅佐他的。 否则,哪个敢让阿底里迷跳那么狠? 选阿底里迷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阿底里迷是乌蛮人,与爨族语言、习俗大致相同,任唐兴县丞时也算尽心尽力,没有拖柴令武后腿,这样的人选为佐官是最合适的。 这样一来,昆州大都督府就有两名司马了? 是的,大都督府按制置司马二人,一点毛病没有。 史贞希母子也被带出了唐兴县。 “按朝廷令,昆州大都督府可以赤牒官吏。此次你史贞希于建大都督府有功,也不能亏待了你。之前你是吏员,故而能提的空间有限,正七品上的录事参军是不可能给你,只能安排你从九品上的录事,下辖录事史二人。” 当着史氏的面,柴令武开诚布公地直言。 史贞希在此事中有多大功劳不好说,但人家敢冒着千刀万剐的风险随柴令武赴死,酬功是必须的。 史贞希母子瞬间激动了。 读书,考科举,最后的目的是什么? 当官啊! 从九品上的录事,品秩虽然不高,却已经正式踏入官场了,还需要什么科举的敲门砖? 至于什么飞黄腾达,史家人经过史万岁一事,已经心有余悸了,能混个一官半职就挺好,真的。 录事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上; 司功参军事一人,正七品下; 司仓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下; 司户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下; 司兵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下; 司法参军事二人,正七品下; 司士参军事一人,正七品下。 这就是柴令武能在大都督府自由任命的肥差。 当然,不可能全部都给孽障们,一些位置要安排给本地的爨族酋长。 赤牒,也需要反复考量,并不是都能随心所欲的安排。 录事参军丢给了侯德夫,没有任何理由。 司仓参军丢给了罗忠戌,因为与他父子两辈人交往,觉得可信。 司户参军,很意外,不是丢给孽障们,而是从河州转来的张顗。 司兵参军给了司徒雷,比较符合他的性子。 司法参军给了易迩阚,喜得他开怀大笑。 司士参军给了欧阳风,算是全了欧阳询的师徒情分。 黄土坡酋长张商任录事参军,黄土坡依旧兼顾; 关上酋长斗鲁长泽任司户参军,兼顾关上之地; 白鱼口酋长瓦渣东耙任司法参军,意味着爨族人对大都督府的法令仍旧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 其余孽障,则从昆州撒开,什么求州、謻罗州、靡州,每个折冲府都要安置进去。 折冲都尉为品秩随州的等级变化多端,正四品上、从四品下、正五品下,还负责一地军事,轮不到孽障们祸祸,必须是大唐兵部委派; 果毅都尉两名,掌领五校之属,以备宿卫,以从师役,总其戎具、资粮、差点、教习之法令。 其中一名果毅都尉,必须是原爨族军事负责人,另一名则是大唐指派的干练人员。 别将一人(上府正七品下,中府从七品上,下府从七品下); 长史一人(上府正七品下,中府从七品上,下府从七品下); 兵曹参军事一人(上府从八品下,中府正九品上,下府从九品下)。 以上三个位置,大家各显神通吧。 实在钻不进去,就到各州任下佐吧。 至于说大都督府还有经学博士、医学博士,算毬,还是别让这群学渣去误人子弟。 难道让他们去讲一夫多妻,或者一妻多夫? 八百,不,七百护矿队已经全部获得了自由之身,多数编入大都督府直属折冲府,少数执意要回转吐谷浑的,柴令武也为其出具了相关文牍,并附上足够的路费。 当然,大家都心知肚明,回去之后,曾经的枕边人多半已经成了别家帐中人。 但是,总有那么一点执念啊! 柴令武也只能祝他们好运,希望还有人在痴痴地等候他们。 求州刺史爨达昌,是刺史中最早来拜谒上官的。 不老实服软不行,这个上官,当个区区县令就敢随时摆出开战的架势,惹不起。 “长史,我求州的治中爨道亮,还在唐兴县矿山上服役,能不能抬一抬手?” 柴令武微微一笑,应允了爨达昌的请求,修书给曲州治中阿鲁白当,让他们放人。 至于说立场,此一时彼一时嘛,很正常。 第二百一十八章 死心塌地 爨族的事,并不是说把昆州大都督府的框架搭建起来就万事大吉了。 明面上的反对者都集中在一起养老,甚至柴令武还贴心地送进去几副麻将让退休老干部娱乐一下,爨志远的心腹也牢牢守在那里。 但是,真正的问题在后面。 那些不明确反对的人,他们的举动,才真让人头疼。 距益宁城七十里开外的安宁县令爨道遂,对昆州的安排绝无抗拒之意,只是从县令到差役,每一个人都是有气无力的,即便是勉强运送一些盐矿石到益宁城,没有三天都到不了。 “三天,爬也该爬到了!”爨志远气不打一处来,在大都督府里咆哮。“爨道遂是欺负我初上任,不敢动他不是?” 柴令武淡定地举起茶杯,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目光淡定地扫向雷绝色。 雷绝色与他扎火囤的同伴被柴令武免罪了,那些伙伴全部被柴令武仨瓜俩枣打发回益州去,只有雷绝色与柴旦一起挂了大都督府典狱之职。 后世发掘整理的《吐鲁番文书》中提及,州县典狱俱是白丁担任,这也是当年白雨棠没有品级的原因。 但是,到大都督府这一级的典狱,流外官是没有,吏的身份是有的。 至于莫那娄捷,前途根本不用人担心,李世民授意吏部给了他家夫妻各一个正七品上的武散官:致果校尉。 因为一脑子的道道,雷绝色同时任了柴令武的私人幕僚。 雷绝色淡淡地品了口茶水:“爨司马莫急,爨道遂是没有反抗之意。只是,你这新上任的刺史也没给安宁县带来丝毫益处,人家没有劲头做事,不是很正常么?” 柴令武放下茶杯:“不错,要么你杀怕他们,要么给他们好处……” …… 昆州衙门议事。 昆州下辖益宁县、安宁县、螺山县,就这三个地方而已。 没辙,这个时代的县,管的地方极大,“百里侯”并非戏称,不像后世划分得那么细。 当然,人口也绝对不能与后世相提并论。 三名县令坐在公廨里,都是要死不活的模样,提不起干劲。 刺史爨志远学着柴令武,泡了杯炒茶,嗅着淡雅的香气,瞬间觉得格调高了许多。 “今天叫你们来呢,是因为各方权势更迭,似乎影响到地方上做事了。本官也不想苛责谁,有难处,拿出来议一议嘛,积沙成塔、集腋成裘,说不定就有办法了呢?今天,先议一议安宁县?” 三名县令啜着淡淡的炒茶,浑身不得劲。 茶汤是越喝越饱,这炒茶是越喝越饿呀! 爨道遂沉默了一下,认真组织语言:“天地可鉴,安宁县绝对没有什么鬼魅心思,只是这盐卖得不起劲。毕竟,卖精盐与卖盐矿石是有显著差异的呀!” “卖盐矿石,挣不到多少钱,安宁县的运转略为迟滞,做事也难免懈怠。要想马儿跑,得给马吃草嘛。” “可是吧,要安宁县的盐与如今益宁城的精盐一样细、白、纯,真办不到。” 爨道遂浑身泛起无力感。 他至今没想明白,昆州市面上的盐,是怎么做到如此纯净的? 爨志远举着茶杯,掩饰着自己尴尬的笑容。 好嘛,转了一圈,问题的根源出在自己身上。 “恰好本刺史知道那么一点解决制盐的办法。” 三名县令的目光闪电般射到爨志远身上。 爨志远嘿嘿一笑:“只要请了大都督府长史麾下的人去指点一番即可。” 柴令武现在对盐并不看重。 唐兴县那头,如今也不归他管了不是? 自然,将制盐之法外传,他也不在乎了。 爨道遂想了一下,前后对照,便明白当初是怎么回事了。 亏得彻底归唐了呀,否则,安宁盐矿只能永远喝点汤,连骨头都没得啃。 “多谢刺史指点!下官这就去求长史!”爨道遂瞬间起身。 爨志远很满意爨道遂态度的转变,轻轻敲着桌面:“其实,安宁县一直是捧着金碗要饭。” 爨道遂赶紧坐下,叉手赔礼:“下官鲁莽了,请使君指点迷津!” 爨志远就着茶水,在桌上简略地画着安宁县地图。 “看看,安宁县境内三条断裂断,有点影响民生是不是?可是,本官告诉你,八街旁边这条断裂带,蕴藏着丰厚到足以开采千年的铁矿呢?” 牛是柴令武吹出来的,爨志远选择了无条件信件。 也不算吹牛,后世报导了嘛,5200亿吨的储量。 当然,开采难度大不大、深度如何、铁矿石品味如何、含硫量多少,柴令武就不知道了。 爨道遂眼睛瞪得老大。 铁矿的存在,爨道遂身为父母官、首领,多少是知道的。 不过,民间小规模的开采,他们也懒得去管。 哪知道竟蕴藏海量的财富! 刺史没说错,真是捧着金碗要饭呐! 不仅爨道遂,益宁县令、螺山县令都围了过来。 “当然,这只是大都督府长史的话,具体位置什么的,还需要你找经验丰富的寻矿师探寻。”爨志远撇了撇嘴。“对了,柴长史、武功县伯说了,安宁县是不是还有个叫禄脿的山地?那里的微酸土质,适合种大叶茶,他叫你们先种个一百亩左右,明年采摘时节他会亲临指点。” 三名县令面面相觑。 茶叶这东西,在大唐的待遇比较尴尬,果酒、酴醾、桑落酒这些低度酒占据了饮品中最重要的席位,几乎没有多少茶的空间,茶汤的地位很低。 不信翻翻唐诗,与酒有关的占多少,与茶有关的占多少。 种大叶茶容易,要是销不出去,可是会被禄脿的百姓骂死。 爨志远翻了个白眼:“柴县伯是什么人?即便抛了官身,那也是谯国公与平阳昭公主之后,对,就是娘子军!人家的烧春卖成啥样了?别说你没喝过!” “长史说了,要是卖不出去,他全包!” 称呼乱得一塌糊涂,这就是新归之地的特色,大家不习惯规范的叫法,还在慢慢适应中。 爨道遂的眼神抑不住的兴奋,对爨志远恭恭敬敬地叉手。 不管旁人如何,他与安宁县,对大唐、对昆州大都督府、对昆州刺史,绝对是死心塌地! 第二百一十九章 后生可畏 安宁县收获颇丰,心满意足地走了; 益宁县本身是附郭县,商业税赋占的比重较大,稍稍梳理一下就能获益匪浅; 唯有螺山县,处于后世圆通山以北,商业比不过益宁县的虹吸,资源比不过安宁县的富饶,眼巴巴看着兄弟县一飞再飞,自己光着脚丫在满是鹅卵石的滇池边跑,算怎么回事? 螺山县令白斐三访州衙,对爨志远极尽谦恭之事,才换得爨志远带他拜谒柴令武,求得了竹浆造纸的技术。 柴令武也不是白给,条件是要有的。 首先技术不得外流; 其次,除昆州大都督府、郎州等云南之地外,纸张的销售权二十年内必须无条件交由柴令武。 原始工业的利润,脱离商业的话,并不是太丰厚,但云南之地的销售也够螺山县使用了。 白斐心满意足地走了。 求州刺史爨达昌眼热了,厚颜来求柴令武指点。 毕竟,求州紧紧靠着唐兴县,地势也多断裂带,难以形成有效的规模产业。 一山分四季,十里不同天。 轿子雪山有矿不假,可这个时代,想挖那里的矿,代价太高——除非是完全不在意矿工的生死。 “长史,莫与我计较,以前那不是不认识长史么?以后一定唯长史马首是瞻。” 求州多族聚居,倒不是多大问题,毕竟大唐对异族的策略、管理还是挺好的。 爨达昌虽然利欲熏心,为治下子民求条财路还是能做到的。 柴令武负手,在滇池岸边踱着:“求州地势复杂,且比较寒冷,酌情种植重楼、天麻、黄精、草乌、当归、党参吧,到时候本官联系长安药行的人来收取。” 爨达昌大喜,叉手行礼。 其实,之前的他也不是没想过种植药材,但最重要的一点,种植了你得有人来收啊! 益宁城不是没有药材商贾,可他们能吃下的量太少,还得是过江龙才吃得下。 柴令武解决了最重要的一环,爨达昌自然可以大展拳脚了。 三个月时间,碧鸡山下的园林,护卫全部撤走了。 意气风发的爨志远亲自来接阿翁、阿耶回家,并遣人将张麻子等人各自送回家中。 “不诛杀我们,也不再继续囚禁。看你这样子,是牢牢掌控局势了?” 爨弘达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爱孙。 爨志远笑道:“阿翁说笑了,无论如何,我也不可能弑父杀祖。之所以请父祖别居,只是想让我的抱负得以施展。” 爨弘达打量了爨志远一眼:“就不怕我骤然召集旧部,将你掀下去?” 爨志远扶着爨弘达上马车:“求州爨达昌堂叔那里,刚刚求得柴长史给了一条财路,种植药材,到时候柴长史让长安的药行来直接收购;” “安宁县爨道遂,得柴长史授精盐的制法,知晓了大铁矿的所在,柴长史还让在禄脿栽种大叶茶一百亩,他包收;” “螺山县白斐,刚刚从柴长史手里求得了制纸新法。黄土坡张商任录事参军、关上斗鲁长泽任司户参军、白鱼口瓦渣东耙任司法参军。” “阿翁觉得,这个昆州大都督府还能推翻不?” 爨弘达长长地叹了口气:“后生可畏,吾衰矣。” …… 大都督府旁边,在礼部与工部官员的督造下,建起了一座府邸。 长方形布局,坐北朝南,四进院落,占地超一亩半。 有正门、正殿、后寝、后楼与东西配房。 柴令武登高看了一眼,大致判断出这是亲王府邸。 这是哪个想不开的要来昆州喂蚊子? 无所谓了,柴令武到现在还没有自己标准的县伯府邸呢。 几个糙汉子,大都督府哪个厢房不能对付着住? 建标准的府邸,得礼部、工部共同督造,这里必须有,那里不能逾制,烦都得烦死了。 府邸建了,奴仆是不是得养一波?丫鬟是不是得来一波?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再奢侈奢侈吧,还得追求这里儒雅、那里精美,何处是尽头? 柴令武带着莫那娄捷、陆肆、柴旦、雷绝色出了大都督府,沿着滇池畔闲逛。 益宁城的小娘子很大胆,时不时有人上来搭讪。 “这位阿兄,应该是没成亲吧?小女子能入眼否?” 莫那娄捷模样有点凶,没人搭讪; 陆肆的年纪显大了,看上去闷得紧,就连婆姨都不想逗他; 雷绝色的容颜让很多小娘子自惭形秽,搭腔的也少; 柴令武的年龄,在这个时代已经略大,说一声已经娶妻了,立刻少了很多纠缠; 鲜嫩健壮的柴旦,被围得面红耳赤的,好不容易才挣脱包围圈,跟上柴令武他们。 “看看,没经历过人伦之事的童子,就是把持不住啊。” 柴令武取笑道。 柴旦撇嘴:“我才十五岁!唐律成亲,男子是二十岁!我乍经人伦?” 柴令武与雷绝色对视一眼,两个老江湖发出意义不明的笑声。 柴令武看了前头一眼,面上的笑容突然凝结了。 前方的小摊子前,一名宫装女子正挑着绣品。 柴令武慢慢走了过去,眼里带了一丝惊讶:“秋霜,你怎么会在益宁城?” 秋霜转身,习惯性地想福身,却硬生生地改成了叉手:“从八品下,巴陵公主邑司丞秋霜,见过武功伯。” 唉,还是这破封号,逃都逃不掉。 柴令武想了一下,瞬间明白了:“合着大都督府旁边,是巴陵公主府?” 秋霜掩唇轻笑。 这位未来的驸马都尉,精明的时候是能坑死人,迷糊的时候也真是心大。 也不想想,就你那名声,有哪个亲王公主愿意来与虎狼为伴的? 也唯有巴陵公主李明英! 再说了,昆州大都督是当今太子李承乾,除了巴陵公主,谁到此处不受猜忌? 李明英那岁数,再过一年还是两年来着,就到及笄年华了,到时候的下嫁,柴令武连拒绝的理由都没有。 不是尚公主了,满意了吧? 柴令武眼前已经浮现出皇帝二舅奸诈的笑容。 “公主的车驾已经在途中,估计九月初能到益宁城。就是……公主邑司令明闵,宗正寺所属,虽然只是区区从七品下,却让很多上官都头疼。” 秋霜小声说着情况。 柴令武乐了。 这个明闵,估计是被谁算计了,上官赶他的目的是眼不见心不烦,也不排除有人借机恶心柴令武一把。 第二百二十章 驷马高盖 九九重阳,秋高气爽,暖阳斜照。 昆州大都督府事实上的最高长官,长史柴令武带着所有不当值的都督府官员、昆州刺史府官员,出益宁城十里,迎接巴陵公主车驾。 不要说柴令武马屁,这种形式主义,从古至今都根深蒂固地存在着,比这更过分的都有。 这还是晴天呢,没让一帮孩童淋着雨迎驾,已经是积了大德了。 形式上,古今中外,概莫如是。 北面。 驷马高盖,僚属相随,一营千牛卫紧紧护卫着车驾。 公主与亲王的待遇,差距还是很大的。 除了亲王国、僚属之外,最大的差别是,亲王拥有亲事府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府一人、史二人、执仗亲事十六、执乘亲事十六人、亲事三百三十三人;帐内府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府一人、史二人、帐内六百六十七人,总计兵马一千人(不含军官)。 而公主邑司,是没有兵员的,一个都没有。 千牛卫护送巴陵公主到昆州之后,是要返回长安的。 公主的安全就没有保障了吗? 当然不可能,只是公主的武装力量,只能是自雇的护卫,得不到朝廷的认可,且不能超过一营(三百人)的兵力。 队伍停下,车驾缓缓前行,到队伍的最前方停下,轿帘被一把掀开,显露出李明英宜嗔宜喜的面容,双环垂髻发,云雀金步摇珠串轻颤,黛眉斜飞,兰花花钿,一双妙目紧紧盯在柴令武身上。 双环垂髻发,一般未婚女子或宫女、侍婢、童仆多梳此发髻,据传这种发式在战国时已有,唐代还把它视为未婚女子的标志。 洁白如玉的颈上,饰着精美的璎珞; 透着半臂的服饰,隐约见臂上戴着的臂玔; 杂色大袖连裳、素纱中单、蔽膝、大带、革带的钿钗礼衣,彩帛鳗成履。 这一整套,柴令武估算了一下,价值不菲,可谓很阔绰了。 可惜,这豆芽菜的身材,还有些撑不起这套装扮。 柴令武上下打量了一番:“咦,这一身打扮忒正式,我二舅母给你置办的?” 肯定不可能是皇帝二舅,那种几乎对后宫撒手不管的糙汉子,最多会给钱,让你买买买。 一张驴脸板得老长的巴陵公主邑司令明闵,大煞风景地拦到李明英身前:“依礼制,柴长史应携官员正式参拜,公主才能接见他。此与礼制不合!” 李明英无奈地笑了。 明闵就是这驴脾气,在长安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才被人忍无可忍地撵了出来。 柴令武目光在明闵小腹处打量一下,满脸同情:“唉,我说你手下这个谒者,挺好颜面的嘛,还粘了一脸的胡须。” 谒者这个词,各朝的所指不同,在唐朝就是指内侍省内谒者,从八品下的宦者。 虽然和从七品下的邑司令只差了两级,却是内外官之差。 所以,柴令武这话形同羞辱。 明闵捋着山羊须,眼睛瞪着老大:“胡说八道!本官是巴陵公主邑司令明闵,岂是什么谒者?” 柴令武目光移向后面两名神色怪异的谒者:“两位谒者,他看不起你们!” 明闵只是脾气丑陋,不是蠢。 被宦者记恨的后果,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皇帝那里,就被人下了烂药。 宦者间的关系,其实比外面还复杂,你根本不知道哪个不起眼的小宦者,究竟是不是某位皇帝身边红人的干儿子、干孙子。 “本官没有!休得胡说!”明闵跳脚了。 柴令武笑容变得阴森森的:“本官,正四品下,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武功县伯,你区区一个从七品下的邑司令,也敢在我面前自称本官?” 明闵想压柴令武的气势,被反压了。 “下官知错。” 没办法,柴令武的官爵压不住巴陵公主,压明闵是绰绰有余。 柴令武笑得温和一些了:“记住,公主邑司官掌主家财货出入、田园徵封之事;公主的礼仪如何,是谒者与女官的事,不要越俎代庖。还有,记得臣子的本分,不要妄图掌控公主,否则本官不介意把你们丢滇池喂鱼。” “如果受不了,可以向朝廷告发本官、可以请求调离,就看看朝廷会不会因此罢了本官的职、除了本官的爵。” 泥石流系统瞬间附和:“怼得漂亮!奖励一管万能修腿膏!” 呵,不奖积分,改实物了。 不过,万能修腿膏这名字随意了点,却正好对症。 明闵沉默了。 这一次碰撞,并非偶然,而是蓄谋已久。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全然无理取闹。 明闵的目的,是要压下柴令武的风头,按其他公主例,让未来的驸马都尉处于弱势一方。 谒者与女官敢对柴令武置喙就有鬼了,凭着柴令武再度挽救长孙皇后,就没有哪个宫中出身的敢对付他。 何况,内常侍威行对柴令武还尊崇有加啊! 但是,按规矩来说,公主府是公主独大,驸马都尉只是个附属而已啊! 张鷟的《朝野佥载》记载:唐宜城公主驸马裴巽,有外宠一人,公主遣阉人执之,截其耳鼻,剥其阴皮漫驸马面上,并截其发,令上判事,集僚吏共观之。驸马、公主一时皆被奏降,公主为郡主,驸马左迁也。 所以,柴令武这准驸马都尉,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你丫比这位后来者幸福多了好吗? 哪晓得柴令武的脾气竟然那么刚烈,直接挑明了不惮弄死他们。 关键是,巴陵公主只是眼带笑意,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 也就是说,他们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不会有丝毫援助。 告上朝廷? 别闹,朝廷可能让如日中天的柴令武罢官? 别说昆州大都督府是新收之地,就是大唐故地,一个大都督府长史,实质上的大都督府掌控者,也不是他们能动摇的。 李明英掩唇轻笑。 你们丫,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就敢和这位对着来。 你们是不知道,为了不当驸马都尉,他折腾出多少事来。 打听打听,西市门口,杀病马赔命的故事还在流传着呢。 第二百二十一章 有手段 昆州益宁城。 大都督府。 昆州折冲都尉梁恤前来拜谒柴令武。 正当壮年的梁恤,原先是嶲州折冲府正六品上果毅都尉,要再晋升一级已经很难,非熬十余年资历或立上一大功不可。 可如今只是简单的调任,就已经晋升到梦寐以求的从四品下折冲都尉,可以称为将军了。 世上没有只享受好处而不用承担责任的好事,昆州折冲府的位置,并没有那么好坐。 云南之地,现在七零八落的,一半的地方是大唐及羁縻之地,零散的濮子部、黑僰濮部等势力没有太多威胁。 西爨的势力其实比原先的东爨更弱,要不然当年爨翫二次叛隋被杀、爨弘达被俘入长安时,西爨干嘛不吞了东爨?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东爨的内部。 原先三千的人马,经过一通淘汰,录用的比例较低。 “长史,原二百护矿队已经入编,嶲州带来的二百府兵为基础,原昆州兵马经过筛选,留下了六百人马。” 府兵留下六百人,准许留八百辅兵,淘汰的人数超过了一半。 折冲府内的人员安置、挑选、绝对没有问题,操练方法的变更也没有太大的问题。 大唐对折冲府的钱粮、军饷向来是最优厚的,地方官府哪怕是节衣缩食也要努力供养府兵,于是府兵也从来不负众望。 问题是怎么安置淘汰下来的人。 一刀切是不行的,原本人家当着东爨的兵,不管是类似卫军的职业化,还是类似府兵的半职业化,在军饷这块都有不菲的收益,任你怎么削减都可以,唯独不能完全断了念想。 柴令武抿着茶水:“怎么?那些混子闹事了?” 对比大唐府兵,原先东爨的兵马真是混子,战术老化、操练不足,连身体平均素质都不达标,即便是留下的府兵、辅兵,都需要狠狠操练半年才跟得上折冲府的节奏。 没办法,十余年无大战事嘛,懈怠了。 梁恤叹了口气:“真要闹事倒好办了,大不了指挥府兵教训他们一顿,可人家不哭不闹的,就是可怜巴巴地坐在营房前,我能怎么办?两天了啊!” 这年头的人都学会静坐了? 昆州刺史、大都督府司马、益宁侯爨志远摇晃着身子过来,眼里也带着恼着:“真以为法不责众呐!这帮烂死的的,那么嘈耐,还静坐!惹火了全部拉去埋掉。” 烂死的、小烂死、老烂死,都是昆州骂人的话,可别傻乎乎学了那些短视频平台发布的恶搞,当真去称呼昆州人,否则一定会吃皮砣。 嘈耐则是昆州独特的方言,意思是恶心。 埋掉当然只是口嗨,那么多人,妥善处理是必要的。 柴令武轻轻摇头:“按现在的情形,让他们全部回家种地不现实,把他们就近安置到各县为不良人吧。” 不良人这个神秘的团体,在历史中隐隐露了半面,后面对他们的定位差异颇大。 不管别人怎么定位了,柴令武给的定位是类似于城管。 当然,他们也可以兼任拥有消防职责的武侯。 不要觉得不良人的地位低,人家博士还去当城管呢。 爨志远犹豫了一下:“他们愿意吗?” 不得不说,耀武扬威的兵马,与吓唬小摊小贩的不良人落差极大,也得考虑人家愿不愿意。 再说,昆州这三个县,能安置多少不良人? …… 昆州折冲府门前,一千六百名淘汰下来的爨族兵马愁眉苦脸地静坐着,奢望折冲府能网开一面,将自己重新录用,哪怕是当辅兵也行啊! 被踢出来,丢脸就不说了,家里的收益也要下降一大载。 在这个对兵马极其重视的年代,即便是原先的军饷再降一半,他们也愿意啊! 然而折冲府从来不理会他们。 营房大门处,是几名态度冷漠的府兵,据说曾经是吐谷浑的兵马,真上阵厮杀过的。 谁要脑子发热,敢去闯一闯,相信人家也不惮弄死他们。 选拔的过程公平公正,谁也挑不出毛病来,也就没人敢带节奏。 事实上,能被人带节奏的,多半不公平公正。 再加上遮遮掩掩的,小问题都能激起惊涛骇浪来。 每个人对未来都是一片茫然。 尽管知道留下当府兵的同伙每天都累成狗,却让他们止不住的羡慕。 曾经,自己也拥有如此美好的前景,偏偏却从手里溜走了。 如指间沙一般,用尽全力也留不住啊! 绝望悄然在弥漫。 他们回家种田不是不行,但是,家境一定会再下一个档次! 婆娘的新衣裳、娃儿的零食,都会荡然无存,甚至自家娃儿可以看到他们无助的面孔。 争取,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尽管知道大唐的折冲府定员就那么多,尽管知道这是徒劳…… 营房一侧,折冲都尉梁恤陪着螺山县令白斐走了出来。 “相信你们中间一些人是认识本官的,本官螺山县令,现招收一百不良人、武侯,一百造纸作坊工匠。愿意的,自己出来。” 立刻有一半人站了起来,梁恤淡定地挑选着。 体力要考虑,服从性更要考虑,以前的那些刺头全部被剔除了。 安宁县令爨道遂陪着柴令武、爨志远过来:“本官安宁县爨道遂,需要招收一批人手,监督铁矿开挖,保护矿不被偷盗,偷奸耍滑的不要,刺头不要……” 所有曾经的爨族兵马都站了起来。 这就是沙漠里的清泉啊! 干别的,他们未必能行,监督守护什么的,熟门熟路啊! 往日最能炸刺的刺头,此刻温顺得如兔子,只求爨道遂能给他们一条活路。 毕竟,爨道遂的话里,隐隐约约表明,安宁县要招收的人手,可以将他们全部吸纳,唯一的问题是识不识相! …… 滇池边上,小船之中,爨弘达听着老仆的禀报,明白了柴令武安置淘汰兵员的思路,微微叹了口气。 谁都知道精兵强将的道理,可真正实施下来却极其不易。 这次淘汰一半多兵员,换他是安置不了的,结果柴令武借着安宁县拓展的铁矿挖掘,硬生生将这些人全部处理了。 “果然有手段。”爨弘达评论。 第二百二十二章 教化期 秋风萧瑟。 昆州的风,说凉是真凉,却还不到冷的范畴。 大都督府,公廨。 一张巨大的舆图摆在十余张桌子拼成的台子前。 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柴令武、司马爨志远、司马阿底里迷围着舆图打转,巴陵公主李明英笑盈盈地旁听。 房门外的邑司令明闵,一张脸皱得一团。 这不合规矩啊! 公主、亲王不得干预地方事务,连旁听都犯忌讳! 准驸马都尉、公主对此毫不在乎,他却不能不在乎啊! 再这么发展下去,出什么事,他这个邑司令项上人头不保! 明闵总算明白,当初宗正寺诸同僚为何用异样的目光为他送行了。 公主她不纳谏,准驸马都尉凶神恶煞,一想到这里,明闵就觉得无法呼吸。 无奈地看了一眼同样侍立在门外的邑司丞秋霜,明闵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 “邑司丞,这样不行啊!公主她不纳谏,我们存在还有什么意义?”明闵忧虑地瞅了公廨内一眼。“依制,亲王、公主非身具职司,不得干预地方政务。” 秋霜泛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非身具职司”这样的注脚,是因大唐第一奇女子平阳昭公主而起。 准驸马都尉柴令武,可就是平阳昭公主之子啊! “邑司令是忘了武功县伯的话吗?再企图左右公主,扔滇池喂鱼。”秋霜的面容不变,不注意看她眸子,真察觉不到那一丝幸灾乐祸。“再说,公主只是在旁听,没干预啊。” 明闵语塞。 柴令武手上的竹鞭轻点:“鉤州(钩州)治所望水县(后世云南晋宁县城南二十六里大古城),其南为黎州绛县(后世云南江川县北二十六里龙街),其西南的家居县、石塔县(新平县),蕴含大量铜矿、铁矿。” “抢它!” 李明英用力挥舞着拳头,看到柴令武瞪眼,连忙吐了吐舌头,示意认错。 爨志远叹了口气:“虽然不愿意说,但还是不得不浇一盆冷水。长史,这里现在是西爨控制了。” 阿底里迷叹了口气:“长史,昆州大都督府羽翼未丰,还不能与西爨争锋。” 柴令武轻笑:“我当然知道,钩州、黎州、昆州、求州、謻罗州折冲府都在初建,人员不稳、操练不足,安宁县也在大量开采铁矿,短时间是不可能行动的。但是,我们身为大都督府的主要官员,要清楚后面的规划,免得事到临头却不知所措。” 爨志远叹道:“本以为我与长史的差距,只是在谋略上,现在才知道,最大的差距是在目光的长远上啊!” 阿底里迷松了口气。 按照这规划,还好! 至少大都督府今年的府库里,还能剩点儿喂耗子的。 柴旦从外头踏了进来:“长史,司法参军易迩阚与瓦渣东耙吵着要见你们,俩家伙都快翻脸了。” 柴令武摆手,示意莫那娄捷收起舆图,让柴旦将他们引来。 “长史,你评评这理,唐律上规定了服纪,偏偏瓦渣东耙坚决不认同这一条。”易迩阚愤怒地挥臂。 瓦渣东耙翻了个白眼,一副“老子不想挨你说话”的嫌弃相。 柴令武饶有兴趣地看向瓦渣东耙。 这个老滑头,向来不肯与上官对着干的,要不然早就像张麻子一样成退休老干部了。 “瓦渣东耙参军,你不认同这一条的理由是什么呢?这是在你职司之内的事,自然畅所欲言,不会由言罪人。”柴令武安抚道。 瓦渣东耙死鱼眼一翻:“我晓得唐律,也知道汉人认同服纪。但是,爨族不禁止小娘子、寡妇与男子交好,婚后发**情,则要处死。” “各族的情况不同,守不了!除非你把爨族的小娘子与寡妇全部抓起来!真是的,人家还不能过过小日子了?” “反正,这一条我坚决不认,至少我白鱼口坚决不认!官府要抓人,大不了再反!” (这一条,参照了《新唐书·南诏》的习俗。) 柴令武歪头看向阿底里迷与爨志远。 阿底里迷慢吞吞地开口:“整个云南基本是这习俗,就是汉晋时期也没变过。” 爨志远年轻,感触不深,想了一下才点头:“好像都是这样的。” 李明英瞪大了眼睛:“哈?这里的风气,那么奔放的吗?” 柴令武嗤笑:“孤陋寡闻了不是?还有不少地方是女子为尊的,如东女国,如曾经的苏毗国;更有地方是走婚,一夕之欢后,便视同陌路,孩子生下来与男方再无丝毫关系。” 李明英吃吃地笑起来,小脸臊红了。 哎呀,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羞死了。 瓦渣东耙叉手:“想不到长史连这些偏僻的习俗都知道。既然如此,长史以为,这一条还能在昆州大都督府实施么?” 柴令武叹气:“本朝准许服纪后再嫁,在历朝历代已经颇为难得,不可能改唐律。昆州的民风自古如此,一时半会也改不了。” “这样,本官做主,昆州大都督府辖下,暂时按原习俗处理。朝廷那边,两位司马斟酌一下,以本官的名义写一封奏折,说明昆州大都督府的习俗,申请这一条给个五十年的教化期,本官落款用印。” 李明英掩口,好不容易才憋住了笑声, 五十年后再五十年,估计遥遥无期了。 这一口锅甩的飞起。 阿底里迷与爨志远对视一眼,毅然开口:“此奏折,下官愿与长史联名!” 瓦渣东耙迟疑了一下:“下官也愿意联名。” 别看瓦渣东耙发火时能叫嚷造反,可真正面对朝廷,他还是需要勇气的。 “长史,这合适么?”易迩阚忧心忡忡地说。 大唐的年轻人,对寡妇再嫁的风气习以为常,也知道昆州比较奔放,可真摆上朝堂,那些道德君子会容得下么? 别忘了,当今的礼部尚书是王珪,与柴令武不对付的王珪。 唇枪舌剑,很多时候可以杀人的。 阿底里迷干涩的老眼眨巴了一下:“长史,要不就我与爨志远联名上奏折,你就别掺和了。毕竟,以乌蛮和爨族人的身份说事,朝廷不易怪罪的。” 柴令武笑了一声:“你以为本官能缩在你们后头,安然看你们冲锋陷阵?” 瓦渣东耙的老眼隐隐有些湿润。 第二百二十三章 九九归一 一万册《三字经》抵达益宁城,分发各州县给孩童启蒙,便迅速以其朗朗上口而为孩童所喜,也让开蒙成功的孩童数量倍增。 各州县对大都督府告急,再求取《三字经》一万册。 柴令武只能让他们等下一批了。 雕版倒是现成的,印刷的时间也不需要太久,就是这来回的时间,委实感人。 滇池畔,杨柳下,垂钓的爨弘达叹了口气。 《三字经》这本书,爨弘达亲阅过,当然知道在启蒙书籍中是何等水平。 之所以当年没在东爨推广,是顾虑到,此书风行之后,爨族的后人渐渐认同中原王朝的历史,而忘了爨族、忘了古滇国、忘了古哀牢国,完全被同化了去。 柴令武的三板斧,兵权、经济、文化,在爨弘达看来,文化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甚至东爨都无力反抗。 也好,当年的爨家,从中原王朝迁入云南,割据一方的时日太久,也该悄然隐退,甚至是往大唐腹地迁移部分核心族人了。 世间没有万年常盛的家族,即便是大唐声名远扬的五姓七家,也不过几百年历史。 只不过,要安排人迁居中原,部分人得改姓了。 要说对姓氏的看重,这个时代是真的看重; 可是,并不意味着不能改姓,避祸、隐藏支脉、因族中某名人而改姓,其实是常有的事。 “爨”这个姓氏,实在是太显眼了,不如让他们改姓“寸”吧。 读音是差了点,可是没法,谁让爨的同音字本就不多呢? 哦,这种事,爨弘达只是追随前贤的脚步而已,什么五姓七家,哪个没留了点隐藏血脉? 都是从乱世杀出来的人,谁也不会纯良到相信有永远的治世,更不可能把一切都显露出来,让帝王主宰自家的命运。 天下的事,分分合合,谁也不能保证自家永远占上风。 退路,总是要有的。 接下来一个更重磅的消息,让爨弘达有点晕。 昆州大都督府在益宁城内,建了一个求知阁,内藏各类书籍字帖数以万计,无论什么身份,只须在门口洗过手,爱惜书籍,即可入内翻阅,不收取任何资费。 下手够狠。 凭这一手,至少这几十年,大唐占据这昆州大都督府,已经稳如泰山了。 自楚以来,这片土地与中原大地的联系,便如拽在手中风筝,时远时近,却总脱不了关系。 昆州大都督府所在,便是整个云南受中原影响最深的地方,爨族自身也带了些中原的习俗,求知阁一开,更让人仰慕中原文化。 古滇国、古哀牢国、爨族的文化有传承不假,但这些区域性的文明,是无法与中原璀璨的主流文明相提并论的。 要么,被扫到历史的角落;要么,成为中原主流文明的一部分。 九九终须归一。 爨弘达提起鱼竿,一条肥美的草鱼挣扎着,被甩进了岸边的水桶里。 “张麻子,你这干钓半天,怕是饵都被吃光了吧?”爨弘达取笑道。 张麻子扔下鱼竿,神情别扭。 求知阁对于本地文化的冲击太大了,可谁能舍得将中原文明往外赶? “大首领,我们的后人,还会记得先人胼手胝足入滇的经历吗?” 张麻子烦躁地转圈。 爨弘达笑了:“想那么多做什么?谁也没个前后眼,能看到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事,由着后辈折腾吧。你家张商任了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也算是强爹胜祖了,这就够了。” 爨弘达想明白了,反正无力抗拒,就享受吧。 …… 益宁城求知阁的规格比唐兴县的求知阁大多了。 益宁县始终是昆州大都督府的治所,人口要多很多。 即便是以前,读书人也是以爨族语言与汉字交织着学习,算是古老的双语学习了。 所以,接受中原文明,对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 “哈,班固的《两都赋》!” “噤声!我这里找到了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子虚赋》。” 一名书生竖指于口,手中三篇贾谊的《过秦论》淡雅封面,彰显着不一样的格调。 另一名书生无声地笑了,手中李斯所著《谏逐客书》轻轻摆动。 一名老书生指头轻轻敲了敲散发着墨香的《连山》,不知道这一版是真是假。 《连山》原版失传已久,世面上隔个几十年,又出一版《连山》,谁知道是不是伪作? 最引人注目的,并不是这些书籍,而是柴令武亲笔所书的露布。 凡昆州大都督府所辖,无论出身、年龄、健康,只要是清白之身,即可到所处州县衙门报名,由州衙考核后荐举,明年十月入长安科考。 得不到举荐者“亦听自举”,“洁己登朝,无嫌自进”。 这个消息,让昆州的读书人欣喜若狂。 早就听说大唐的繁华了,若是能考中,岂不是可以留在中原繁华地带做官了? 即便学问差一点,不是可以游历吗? 看看大唐的山水,欣赏大唐的美人美景,岂不快哉? 这个时代没有“穷文富武”一说,因为没有一定的身家,以纸张的昂贵,家境差一点的都负担不起。 基本上,书生们都是有一定背景的人物。 他们对大唐的认同,能够倒逼着家人认同大唐。 毕竟,绝大多数人还是得为子孙的前途着想,即便有些不如意,好歹也忍耐下去。 “阿耶,明年我要去长安科考!” “阿翁,我已经去州衙报名了。刺史说,州衙荐举我入长安了!哈哈!” 自然,也免不了有遭家人泼冷水的。 “就你这半瓶子醋,明经、秀才、俊士、进士,你通哪门?” “呃,还有明法、明字、明算三科,就算律法、算术我不行,总不至于连书法都过不了吧?” “明字没前途。” “看人吧,大都督府长史随行的二十个国子监书学监生,如今不都是七品、八品的官身了?” 真没得比了,长史身边的书学监生,随他上矿山吃了多少苦? 但是吧,高不成、低不就的子孙就那样了,你能咋整? 让他一辈子无所事事,蹲家里闲着挑刺么? 第二百二十四章 行乡饮酒 昆州大都督府,府学。 经学学生六十人,医学学生十五人,满员。 昆州,州学。 经学学生五十人,医学学生十二人,满员。 益宁县,县学。 学生四十人,满员。 螺山县,县学。 学生二十五人,满员。 昆州大都督府的举措,激发了昆州大都督府领地文风的盛行。 以前的东爨,读书除了延续传承、个人爱好之外,别无大用。 当然,你非要说写碑文、写神主之类的作用,那也确实管用。 东爨的衰落,从某个角度来说,也与阶级的固化有关。 每一个酋长的后备人选就那么几个,其他人除了摆烂,能怎么办? 这年头,通常一家都有几个子弟的,最优秀那个当了后备人选,其他人的出路何在? 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去集市上调戏小娘子、寡妇么? 大唐的科举,恰如日食之后绽放出的第一缕阳光,是如此的璀璨夺目。 大家都知道科举的中举率不高,可再怎么低,那也有一丝希望! 有时候,人奋斗了一辈子,似乎一直都一无所有,却从不气馁,为的是希望。 有时候,明明一个人只是遭遇到了小挫折,却选择了轻生,只是因为觉得丧失了希望——哪怕在旁人眼里他仍是天之骄子。 读书,考科举,然后去大唐内地做官,这是多么美妙的梦! 即便一次落榜,也无所谓,谁还负担不起两次、三次科考呢? 事实上,除了科举,他们的出路也很多。 你真以为柴令武大费周折吃下东爨,仅仅为了区区昆州大都督府? 格局,小了哇! 各个地方官府的搭建,哪里还不用人的? 能够收拢昆州大都督府学生之心,撒出去,在新收之地才格外好用。 几乎每一个学生都对应一个比较有影响力的家庭,昆州大都督府在东爨之地,已经根深蒂固了。 即便是最倔强的张麻子,也不得不承认,柴令武的花活就是多。 …… 看着扎幞头、着青衣圆领袍的李明英,毫不矜持地跑进昆州大都督府,邑司令明闵就觉得心塞。 完犊子,如此不遵礼法的公主,还真是头一次侍奉。 话又说回来,大唐不守礼法的公主,巴陵公主也不是第一位。 平阳昭公主扯旗鏖战旧隋; 永嘉长公主行悖礼法之事; 李明英见自己的准驸马,好像也不算太过分。 唉,算了吧,等公主成婚之后,还是申请换个衙门呆着养老,眼不见为净。 就是不知道六部九卿,哪里还能容得下老夫的脾气? “柴令武,我无聊了!” 李明英的尾音还带着一丝涟漪,听得柴令武微微心动。 “无聊啊,那就陪我去视察螺山县。” 各都督、刺史掌清肃邦畿,考核官吏,宣布德化,抚和齐人,劝课农桑,敦谕五教。每岁一巡属县,观风俗,问百姓,录囚徒,恤鳏寡,阅丁口,务知百姓之疾苦。 若亲王典州及边州都督、刺史不可离州局者,应巡属县,皆委上佐行焉。 这是《唐六典》中明文记录的职责,柴令武以长史之身巡视,名正言顺。 李明英瞬间眉开眼笑。 巡察不巡察的无所谓,关键是别总呆在公主府,像囚在笼中的金丝雀。 明闵赶紧回府调动人马。 车驾是必须的,护卫也必须到位,宫女、谒者也必须随侍左右。 这就是下面官吏为什么不喜欢上位者巡视的原因之一了,除了上位者会看到真实的、肮脏的犄角旮旯,更因为上位者一动,靡费就小不了。 李明英出了大都督府,看到公主府的车驾,微微蹙眉,却也没说什么,只是跳上车驾。 依她的性子,宁肯骑着柴令武的乌蒙马溜达,也不喜欢前呼后拥地坐在车驾上,但这却是公主外出必须的仪仗,无奈啊! 因为此时的滇池远比后世大得多,去螺山县必须绕行很长一段路,这一路并不怎么舒坦。 柴令武骑在青海骢身上,轻轻拍着青海骢的颈上,青海骢温顺地打着响鼻回应。 爬山青海骢不行,在平坝上,青海骢又找回了自信。 今天巡视螺山县,并不是柴令武突袭,而是应了白斐之邀前往。 天下诸县令之职,皆掌导扬风化,抚字黎氓,敦四人之业,崇五土之利,养鳏寡,恤孤穷,审察冤屈,躬亲狱讼,务知百姓之疾苦。 每岁季冬之月,行乡饮酒之礼,六十岁以上坐堂上,五十岁以下立侍于堂下,使人知尊卑长幼之节。 今天正好是螺山县第一次行乡饮酒,白斐召集了县城中六十岁以上长者五十人、五十岁以上百余人,在县衙开宴。 知趣的白斐,郑重地邀请大都督府长史参与此事,也算是安一安父老的心,长一长柴令武的威望。 觉得长者太少? 真不少了,这个年代,总有各种各样的问题阻碍百姓长寿。 五十而知天命,从某个无情的角度说就是,五十已经很老了,就是老天要收你的命也认了吧。 长者也好、螺山县官吏也罢,都想不到今天小小的饮宴,竟然连巴陵公主都招来了,颇有一种小小土地庙搁一丈八大佛像的感觉。 “参见公主。” 白斐带着长者们,赶紧给李明英行礼。 至于礼节的细节,就不用太讲究了,毕竟昆州新附,礼仪不熟也情有可原。 李明英微微颔首:“免礼。本公主只是随柴长史来巡视,你们无须在意。” 话是这么说,有谁能不在意? 长者们已经想好怎么吹嘘了,县衙饮宴,公主同席,这是何等的荣耀! 就是在子孙面前,这也值得自夸啊! 柴令武接过白斐递来的米酒,想了想还是将碗放到李明英手里,自己再接了一碗。 明闵的嘴唇抖了抖,想说公主不宜掺和地方事物,终于还是忍住了。 出发之前,自己就已经有此预感了。 “值此季冬时节,大唐巴陵公主、昆州大都督府长史、螺山县令,敬螺山县父老!饮胜!” 长者们心情激荡地饮酒,一些过于激动的还洒了一些酒出来。 值,值了! 活到行将就木之年,得公主敬酒,便是立刻入土也含笑九泉了! 第二百二十五章 西洱河的流民 饮宴风平浪静地进行到结束,柴令武与李明英目送长者离开螺山县衙。 “公主和长史敬酒,这辈子,值了!” “就凭这碗酒,家里的娃儿、孙儿敢不听大唐的话,腿打折!” “李老倌,你家那个绕晕孙儿,管严实咯,不要胆大包天绕到公主和长史身上。” 这一晚,无数人家的开始了男子单打。 阴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 尽管出手的长者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但子孙们多数是不敢反抗的。 不管是原先的东爨,还是现在的大唐,孝是永恒不变的主题。 小杖受,大杖走,受不了的子孙唯有此选择而已。 受也好,走也罢,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真正的改变是,这一家已经成为大唐忠实的拥趸。 一夜之间,原本对大唐不怎么认同的螺山县城,雨后春笋般涌出了无数拥趸,为的只是区区一碗酒。 车驾上,秋霜掀开车帘,露出李明英红扑扑的脸庞。 明明就只喝了一碗低度的米酒啊! “嘻嘻,真高兴,我就敬了一碗酒,看他们激动成啥样了。”李明英憨态可掬地笑着。 明闵大煞风景地策马过来:“公主肯给草民敬酒,那是他们的荣幸。” 柴令武气不打一处来:“怎么哪儿都有你?莫那娄捷,带邑司令去谈谈心。” 明闵一脸愕然,却被莫那娄捷夺过缰绳,连人带马扯去一边,开始友好且热烈的交流。 莫那娄捷虽然年轻,还是很讲武德的,只手战明闵,退一步就算输。 奈何明闵丢了大唐儒生“上马杀敌,下马提笔”的威风,在莫那娄捷面前如小鸡崽一般,毫无反抗之力,即便横下心催马也没能闯过去。 莫那娄捷当然不可能击打明闵,但是,使点摔跤手段,不过分吧? 明闵一次又一次地从草皮地上爬起,身子虽然没有损伤,却气得冒白烟。 草皮绝对不是吹牛,昆州别的不好说,野草是四季不败的。 李明英笑得花枝乱颤:“你可真坏!” 昆州这地方,冷起来是真冷,可暖和起来也是不讲道理的,即便深冬,披着轻裘吹着凉风,依旧能感到一丝惬意。 至于下雪,就别指望了。 据爨志远说,昆州一年也就一两场薄雪,冷是真冷,就是那厚度……连脚趾头都盖不住。 陆肆从前方打马过来:“二公子,益宁城外,有三百人聚集,其中一部分还挎着猎刀。” 咦? 柴令武自认,今年昆州大都督府的政令,基本是利好方向,损害不到多少人的利益,这些人聚众,意图为何? “莫那娄捷,过来守护公主!陆肆,带几个人跟我上去看看。” 录事史贞希张了张嘴,没说话。 长史向来极有主意,劝谏基本没用的。 十名亲卫随着陆肆,簇拥柴令武,脱离了大队伍,史贞希紧紧跟随。 比较有意思,北门外是聚集了三百余人,老少妇孺皆有,青壮的比例不过三成,站的位置虽然比较乱,却大致是青壮保护老幼的态势。 昆州刺史爨志远在亲卫的护卫下,于北门外安抚这些……流民,派人架了十口大镬煮粥。 看到柴令武,爨志远迎了上去:“长史,这些流民是西二河的。” 这是在划分责任。 长史,这可不是昆州大都督府治下的子民啊! 西二河,又名西洱河,是洱海的支流,当年史万岁曾经打到了那里。 柴令武不解。 西洱河水土不差,今年也没听说有天灾啊,怎么就有流民了呢? 爨志远细细解说了一遍西爨的形势。 西爨虽然还维持着共主的势头,下头的各族势力却渐渐膨胀,隐隐有失控的感觉。 其中,以麽些(摩梭)人为主导的越析诏,史称“地最广、兵最强,素为南诏所忌”,在洱海东部称雄,控制了西洱河流域。 或许是因为急于扩张,越析诏征收税赋狠了点,又或者是被区别对待了,反正这只白蛮的小部落是没法撑下去了,抱着万一的念头,翻山越岭到益宁城寻一条生路。 越析诏位于后世宾川县,麽些人后世被归纳为纳西族的一支,此时是很有希望一统洱海流域的。 位于后世巍山彝族回族自治县的蒙舍诏,现在势力还弱着呢。 说到蒙舍诏,顺便歪一嘴,蒙舍诏细奴逻,被巍山彝族供奉为先祖。 偏偏蒙舍诏原为哀牢王族中的舍龙部,哀牢国的血脉,在《新唐书》中记载为哀牢夷后,乌蛮别种。 说来说去,各民族之间,还是有一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瓜藤绕葛藤。 “那你打算怎么安置呢?” 柴令武随意问道。 爨志远挠头:“能怎么办?养着呗。反正昆州也不缺这两口吃的。” 这倒是。 整个昆州大都督府,除了一些高寒地带,基本是一年两熟,粮食从来不是问题。 问题,事情不是这么办的啊! “让司户参军张顗、司仓参军罗忠戌、录事参军侯德夫协助你安置流民。可以赈济,却不能让他们闲着,否则铁定生事。弄些木板来,让他们在城外搭简易棚子,每天有赈济的粥吃,安排他们修建道路、水堤。” 柴令武轻车熟路地安排着。 侯德夫不是喜欢学习么,当初赈济他也记录了好些东西,正好可以让他试试成色。 罗忠戌也有过赈济经验,唯有张顗是生瓜蛋子。 当然,爨志远也头一回遇这事。 “让司兵参军司徒雷知会昆州折冲府,让梁恤派兵驻扎北门外,担负起看护之责。” 柴令武下令。 史贞希应了一声,催着胯下的乌蒙马,小跑着进益宁城, 大都督府其他听到指令,立刻按部就班开始做事。 侯德夫兴奋地一挥拳。 哈哈,当初在安化门外、清明渠畔学到的东西,可算是有用武之地了! 司徒雷立刻行文,以大都督府名义要求昆州折冲府轮番派兵扎于北门外,以防出现万一。 罗忠戌带着仓曹府、仓曹史调集府库内的被褥、衣裤。 张顗两眼茫然,不知道赈济关他什么事。 欧阳风实在看不下去了,提醒张顗:“户曹掌管籍账、婚姻、田宅、杂徭、道路事,长史这是有意让他们修路啊。” 张顗恍然大悟。 第二百二十六章 红山宫 益宁城,北门外。 侯德夫意气风发,指挥着录事史规划土地。 风向是必须注意的问题,侯德夫仔细问过益宁城的居民,了解了风向,将茅坑的位置定在下风口。 这一节万万不能错,否则流民们得顶着臭味生活,会骂人的。 空地也规划好,用石灰撒出了线,让流民们必须照此位置搭建木板房。 时间仓促,不可能讲究什么榫卯,钉子的大量使用在所难免。 在这个时代,钉子是一种奢侈的配件,一般就是大门上、棺椁上使用,普通木匠用钉子,会被师父骂得狗血淋头,“钉子木匠”在这个行业是骂人的话。 当然,事急从权是另外一回事。 没办法,滇池的风还是很大的,不钉牢了,搞不好睁眼就仰望星空了。 西洱河的流民,男女齐上阵,抡着锤子努力钉着钉子,一块块木板渐渐成了房屋的模样。 这年头的农户不容易,各种各样的技能都得学一点,钉简单的板房真不难。 一排排笔直的板房拔地而起,一张张简易的木床在简陋的屋子里摆上,罗忠戌带着大都督府仓曹府、仓曹史将被褥与衣裤发放到户时,流民们麻木的面容上,终于现出了一丝笑意。 “董朋飞、董飞云携全庄老幼拜谢官爷大恩!” 一老一壮,两名男子叉手行礼。 董,是西洱河大姓之一。 这两父子有名字,还稍有讲究,称为父子连名。 白蛮与汉人接触最多,上层多半是汉蛮双姓同时使用,有汉名的多是有地位之人。 再怎么有地位,也免不了蒙难之时。 沦落到抛弃家业、翻山越岭来当流民,遭遇的难题肯定小不了。 “你们要感谢的,是大唐,是当今陛下,然后是昆州大都督府、昆州、益宁县,懂?”官宦子弟出身的张顗立刻纠正了董家父子的话。 听上去感觉发腻的话,却代表了立场的绝对正确,必须声明了。 董朋飞、董飞云立即改口。 张顗挺了挺并不存在的小肚腩:“本官是昆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张顗。即日起,你们不再接受单纯的赈济,改为以工代赈。” “意思就是,你们不再接受救济,而是以出工出力的方式换取食物、酬劳。就是你们眼前这条道,尽量拓宽到能四车并驰。” 现在不是躺平的时代,能堂堂正正做事,谁愿意受人施舍? 董朋飞立刻表态:“小老儿自当率同庄竭力而为。只是,道路漫长,庄上人手恐有不足。” 张顗摆手:“尽力。” 能告诉你们筑路都是临时起意么? 按长史的规划,你们本应该去修堤岸的,是觉得冬日水冷了才临时换成筑路。 至于那一百府兵在侧驻扎,董朋飞、董飞云父子及同庄的人不以为意。 换成自己,有来历不明的人在侧,防备也是必然的。 …… 柴令武乐于看到大都督府的参军们主动请缨,为指引西洱河流民出力,这总比无所事事强。 爨志远抱着膀子,口气里满满的幸灾乐祸:“西爨这些人呐!嘿嘿,照这么下去,早晚得亡于越析诏之手。” 倒不全是胡说,至少西爨的衰弱、越析诏的崛起是肉眼可见的。 柴令武古怪地看了爨志远一眼。 五十步笑百步。 若非本伯设法建了昆州大都督府,你东爨不一样得步人后尘,为南诏荡平,二十万人被迁永昌(保山)去? 而且,爨志远根本没想到,是此时并不起眼的蒙舍诏笑到了最后。 …… 吐蕃,逻些城,红山宫。 二十岁的赞普“松赞干布”捧着热气腾腾的茶碗,慢慢品着酥油茶,安抚着自己动荡的心情。 后世的定势认知中,觉得茶是于文成公主入吐蕃时带去的。 然而,在后世发掘于羊同故地的古如江墓葬中,发现于公元一至二世纪的茶叶残留,并已经过检测。 赞蒙(王妃)“芒萨赤嘉”轻轻将雪豹皮放在松赞干布腿上。 松赞干布并不是只有一位赞蒙,芒萨赤嘉是其唯一子嗣贡松贡赞的母亲。 (部分资料取材于白发布衣著《通俗西藏史》。) 此时的松赞干布,正全心全意与原先的高原霸主羊同争制霸权,却听得原苏毗国、现吐蕃孙波如起了一些反叛,心头难免不快。 苏毗伪国主“芒波杰孙波”已经被彻底赶出了高原,他怎么敢再度卷土重来? 就不怕这一次,有来无回么? 大论“娘·芒布杰尚囊”已经在都尔瓦堡将近一年不出了,难道是真的心怀异志了? 当初危难之时,年楚河娘氏替吐蕃挡住了羊同的进攻,才给了吐蕃喘息之机。 局势稳定之后,娘·芒布杰尚囊以口舌说服苏毗的复归。 这更让松赞干布忌惮了。 所以,小论“琼波·邦色”告诉娘·芒布杰尚囊被猜忌的话,并不全是假话。 娘·芒布杰尚囊觉得,自己可以半隐退了,再过上几年,完全交出权柄。 却不想想,什么是功高震主。 再加上琼波·邦色在其中搅动风云,松赞干布就更蠢蠢欲动了。 琼波·邦色不动声色地禀告:“听说,芒波杰孙波与孙波如娘氏的人勾搭上了,还得到一些突厥的兵甲。” 苏毗娘氏与年楚河娘氏,不是一个娘氏,却不妨碍松赞干布怒火攻心。 看一个人不顺眼时,所有一切可能与他有关系的人物,皆面目可憎。 红山宫大宦官恰恰于此时入殿:“赞普,宫中捉到一名私自盗卖贡器的宦者……” 松赞干布蹙眉,芒萨赤嘉知他之意,扬手道:“还不拿去天葬?” 大宦官垂首:“可是,他招供出,曾受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之托,打探赞普动向。” 琼波·邦色大喜,面上却是难以置信:“大论不会如此糊涂吧?这可是大忌!” 松赞干布起身,雪豹皮落到火盆里,发出难闻的焦臭味。 茶碗奋力往石板地面上一砸,碎成了无数瓣。 芒萨赤嘉张了张嘴,想劝一下松赞干布,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无论如何,臣子买通宦者,刺探帝王的阴私,都是天大的忌讳。 第二百二十七章 兔死狗烹的狗 都尔瓦堡。 三千年楚河娘氏子弟枕戈待旦,防备着从逻些城赶来的三万大军。 “娘·芒布杰尚囊”急促地吩咐十名娘氏子弟分开,以最快的速度将消息传递回年楚河,务必使家族分散、迁移。 如果实在做不到,将家族的俊杰子弟分散,即便是投羊同也在所不惜。 果然,还是大唐的书籍记录正确,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自己就是那条该烹的狗。 “大论,赶紧走吧!我们断后。” 护卫首领焦急地催促道。 娘·芒布杰尚囊是年楚河娘氏的一面旗帜,是主心骨,万万不能倒! “走不了的,即便是放出去报信的子弟,除了一两个故意放走的,其他的人基本没有生机。”娘·芒布杰尚囊苦涩一笑。 弃宗弄赞,不愧是自己扶起的赞普,那么快就要铲除后患了。 总结了一下过往,娘·芒布杰尚囊发现,自己还是小觑了年轻的赞普。 看似不怎么管事的赞普,其他权力都丢给臣子,唯有兵权是牢牢掌握在手中的。 但是,这就足够了啊! 不仅仅整个娘氏是砧板上的肉,就是号称“半国”的琼波氏,也不过是赞普待宰的羔羊罢了。 可笑琼波·邦色自以为能在权势上更进一步,却不知道,离他的覆灭也不远了。 唇既然亡了,齿焉能不寒? 松赞干布绝对会允许娘氏的人回去报信,因为娘氏的抵抗力量撤走,会更有利于吐蕃直接吃下年楚河地区。 非要逼死整个娘氏,导致双方两败俱伤,便宜观战的羊同,智者不为。 大纛飘扬,擐甲执锐的松赞干布骑着孙波马,行到一箭之地外,暖暖的阳光照在锁子甲上,竟然生出庄严肃穆之意。 松赞干布仰头,厉声喝道:“逆臣娘·芒布杰尚囊,勾结孙波不臣,刺探宫闱之秘,图谋不轨!本赞普率兵,征讨不臣,你还不速速出来俯首认罪?” 娘·芒布杰尚囊在堡上露面,干涩的面容上绽放出笑意:“赞普果然强爹胜祖,这一手兔死狗烹,玩的很有勾践的风采。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可惜,我不是那文种,不会自刎,赞普要取我项上人头,得拿人命填。” 松赞干布一挥手,“下约如”如本“綝·仁饮杰斯”指挥着本如第一东岱开始攻城。 吐蕃之地,模仿大唐,划出五个军政一体的单位,称为“如”,约如大致为山南雅隆一带。 除了孙波如,其余四如都分上下如,一如的最高军政长官称如本。 东岱,可以简略地视为万户或千户,其军官称为东本。 东本之上的将军,称为玛本。 吐蕃全盛时期,共有六十一个东岱。 东岱中,骨干成员为贵族,称为“桂”。 桂带领的奴隶战士,称“奴从”。 非战士的奴隶,则称为“庸”。 很巧合的是,中原大地上,“庸”在先秦是对某些地位较低的劳动者的一种称呼。 云梯、战车在投石车的掩护下抵达都尔瓦堡城墙,奴从们披着锁子甲,顶着堡上的箭矢,呼啸着登堡。 吐蕃在矿资源与冶炼的技术上,并不逊色大唐,更有偷偷从羊同挖过来的工匠,为他们提供着遥远的波斯冶炼技术。 第一东岱兵甲精良,可都尔瓦堡的兵甲同样不错,且滚石、擂木之类的防御充足,一个回合下来,第一东岱伤亡逾千,都尔瓦堡上的娘氏子弟伤亡不过三百。 松赞干布的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娘氏的战斗力绝对强劲,否则当年也无法以一族之力,硬抗羊同的兵锋。 三比一,还是攻城,属实正常。 綝·仁饮杰斯想撤换人马下来,只是偷偷瞟了一眼松赞干布的脸色,瞬间打消了这个想法,继续指挥第一东岱冲锋。 没办法,约如是不遭待见的,赞普这是有意消耗约如的力量。 谁让赞普的父亲——上一任赞普囊日论赞,就是死于自家发源地山南的背叛呢? 仓促登基为赞普的弃宗弄赞,山南背叛,工布、娘波、达波的反叛此起彼伏,苏毗趁机复国,羊同趁机攻打,几乎是必死之局。 靠着年楚河娘氏与后藏琼波氏的支持,弃宗弄赞终于稳住脚跟,完成了一波漂亮的反杀,将吐蕃牢牢掌握住。 身负背叛名声的山南,带得约如不受待见,这是一定的。 死吧,反正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第一东岱的东本“如雍·昆巴”耷拉着一条胳膊,擦了把脸上的血水,咬牙站到綝·仁饮杰斯面前,语带哽咽:“如本,第一东岱已经折损过半,副东本战死,无力再战了!” 綝·仁饮杰斯闭上眼睛,一声长叹:“如雍·昆巴,你是想戴上狐尾帽么?” 吐蕃习俗,“败懦者垂狐尾于首示辱”,对于一个桂来说是莫大的耻辱。 如雍·昆巴脸上滚下热泪,奋力举起战刀:“第一东岱,冲锋!” 满满万人的第一东岱,拼去了七千余人,连如雍·昆巴都中了三箭,才消耗了娘氏大半的人手。 “换下他们。” 松赞干布终于松口了。 綝·仁饮杰斯指挥着第二东岱攻城,目光不忍往只余残兵败将的第一东岱看。 随军医师从如雍·昆巴身上取出箭矢、清理伤口、包扎上药,动作一气呵成。 至于手臂,推拿几下、包扎药物便告完事。 至于功效,在这个时代,一半得看天意。 如雍·昆巴仿佛行尸走肉,即便是医师割开创口清理也全无反应。 如此巨大的战损,对如雍·昆巴的信念是一种摧残,仿佛他是个根本不会打仗的白痴。 第二东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以最饱满的精神攻上都尔瓦堡,打开了堡门,将一个个顽抗的娘氏子弟斩杀。 终于,堡上站立的娘氏成员,只有娘·芒布杰尚囊一人。 “本大论救吐蕃于危难之时,抚孙波如重归吐蕃,有功无过!赞普唯恐我功高震主,必除之而后快,娘·芒布杰尚囊便成全了你!” 战刀一横,颈上鲜血喷溅,第二东岱的桂们低下了头颅。 吐蕃能有今天,娘·芒布杰尚囊功不可没。 可惜,绝大多数帝王是容不得功高震主之辈的存在。 恩大为仇。 第二百二十八章 贞观十一年元日 春的气息,早早拂面而来。 滇池水似乎更多了一份生气,从来就没秃过的杨柳又添新芽,鸟雀依旧叽叽喳喳,碧鸡山上空偶尔掠过雄鹰的身影,放养的猪羊悠闲地甩着尾巴啃食嫩绿的草芽。 没有红嘴鸥,滇池水系第一次迎来海鸥是1985年,现在还没影呢。 元旦,或者元日,正是多数人阖家团圆的日子。 对于大都督府的多数官员,还有公主府的多数人来说,这是想家的一天。 外面顽童笑闹,伴随着间歇爆竹的炸响声,听上去很热闹。 对于离家的人来说,就免不了感到孤寂。 幸好柴令武早早预料到了这一点,双倍薪酬让厨娘等人留下,安排了元日大团圆饭,大都督府与公主府一起聚餐。 规矩还是有的,不过没那么严格,柴令武甚至亲自下场,与一帮孽障玩起了伪司南——就是用一把调羹放桌上旋转,柄指到谁,谁上一个节目。 当然,结合时节,好歹得喜庆一点。 谁也没想到,在场职位最低的典狱柴旦提出了限制:“长史不许再唱《你莫走》。” 略微了解一些的李明英掩口而笑; 莫那娄捷一脸茫然,表示不明白这有啥好笑的; 张顗捂着肚子,蹲地上笑了小半天。 国子监出身的,没机会享受这惊天地泣鬼神的歌声了。 柴令武撇嘴。 年轻人,你们对艺术一无所知。 真以为除了《你莫走》,我就没有其他本事了? 调羹转动,柄尾指向柴旦,立刻引来一阵起哄声。 柴旦洋洋得意地表演一段口技,嗯,很正规的口技,想歪的面壁。 细细的虫鸣,野兽在丛林里穿梭的响动,布谷鸟的鸣叫声,婴儿的啼哭声,竟然维妙维肖。 柴令武起初也有些惊奇,想想柴旦多跟伍参、陆肆他们厮混在一起,便又释然了。 斥候的本事么,正常了。 一片的喝彩声,让柴旦笑呵呵地叉手一圈,然后坐下。 再一圈,转到了欧阳风头上,结果惫懒的欧阳风当场写了几个字,让其他人大呼不公。 欧阳风笑道:“事先你们又没说不能写字。” 侯德夫呸了一口:“都是书学出来的,你那手破字好意思嘚瑟!说好了,谁再拿字出来献丑,就揍一顿!” 可不是嘛,好像在场没书学监生出身似的。 声讨了一圈,开始转动调羹。 这一次,连看热闹的秋霜都插了进来。 柄尾转到秋霜面前,毫不怯场的秋霜给这群菜鸟来了一小段飞天舞,看得侯德夫他们口水直流,跟后世看美女直播的老蛇皮一样一样的。 这身段,这姿势…… 哎,可惜是巴陵公主的邑司丞啊! 李明英跃跃欲试,看到明闵那警惕的目光,只能无奈放弃。 身份这东西,真是束缚啊! 柄尾转到柴令武面前,满堂喝彩,都等着看柴令武出招。 柴令武哼哼两声,唱起了满满乡土味的花灯。 “阿老俵,阿老俵,你要来滴嘎。” “耙耳朵,没得说,要给婆姨嘛洗脚脚。” “阿四阿尼个雀雀……” 花灯这个地方剧种,起源及时间不可考,最早有文字记载是在明朝。 这个剧种,喜欢的是真喜欢,不喜欢的是真觉得土,各花入各眼吧。 花灯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柴令武唱什么都有一种荒腔走板的感觉。 李明英被柴令武奇怪的腔调逗得咯咯直笑,总算顾忌明闵在一旁,没有太过失仪。 柴旦他们是真吓呆了,谁也想不到柴令武还有这一手。 侯德夫傻眼了,不是柴旦特意禁止的,都唱成耳朵流产的模样,唱《你莫走》,大家会不会躺板板? 昆州折冲都尉梁恤大步踏入大都督府,将官驿八百里加急传来的兵部文书递到柴令武手中。 梁恤也不明白,西南一带、昆州附近,似乎风平浪静,兵部为何八百里加急送文书过来? 要知道,八百里加急是大唐最紧急的状态,一路换马不换人,以大唐1639个驿站的分布来说,换马不是问题,问题是驿丁完成送件任务后,身体差的可能会累死。 其他人对兵部加急不了解,侯德夫却在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明白其中的分量,神情不由肃穆起来。 柴令武挑眉,拆开了封皮,认真看了一遍,眉头皱了一下。 “柴令武,是什么军情吗?” 敢在这时候提问的,只有李明英了。 明闵小声地提醒:“公主,军政大事,不适合问的。” 柴令武收起了文书:“细节不能说,但大事件可以吹嘘一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高原上的吐蕃,其赞普,也就是国主,松赞干布把大论给杀了。” “大论,直白的翻译就是大相。娘·芒布杰尚囊在吐蕃将覆之际,尽起家族力量为吐蕃抵挡羊同攻势,吐蕃局势稳定后,松赞干布却杀了他。” “就这一点来说,陛下的胸襟远胜松赞干布,否则李靖早已人头落地。” 所有人的眉头狠狠地皱了一下。 在场众人,包括巴陵公主李明英在内,都不敢妄议李世民,也就柴令武这混不吝敢说了。 虽然,话听上去还不错,却嫌僭越了啊。 “娘·芒布杰尚囊”之死,对于松赞干布来说是更加的集权了,对吐蕃而言却是极大的损失。 以娘·芒布杰尚囊的声望、胸襟,以及娘氏对吐蕃的支持,松赞干布如果再稳妥一些,给他一个如太师之类尊崇而无实权的职司养老,吐蕃的势力会更强大三分。 不过,这也是柴令武以中原王朝的惯性思维衡量的,安知松赞干布不是故意以大论的人头,树立他至高无上的威望呢? 别忘了,吐蕃还有一个苯教随时想干预大权,却为对父亲囊日论赞之死极为疑虑的松赞干布所警惕。 出手,也未尝没有警告苯教之意。 听到不关昆州大都督府的事,梁恤松了口气,拱手告退。 至于说兵部为什么将这种文书传给长史,就不在梁恤的考虑范围了。 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遥远的高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 他们愿意杀成什么样子,与大唐何干?与自己何干? 反正,吐蕃与大唐还隔着万水千山呢。 第二百二十九章 密奏 在柴令武强烈的要求下,大唐终于对似乎很遥远的高原稍加重视。 至少,兵部的探子借着“芒波杰孙波”的渠道,顺利渗透进去了。 当然,打探点大众化的消息还行,想窥探一些隐秘的消息,路漫漫其修远兮。 代价也是巨大的。 五百探子,能活到苏毗的就三百五十余人,高反、艰险,夺去了相当部分人的性命。 这个高昂的代价,侧面验证了柴令武所说的“天堑”。 如果要硬攻,需要在这地方填上多少大唐男儿的性命才够? 大论“娘·芒布杰尚囊”之死,在吐蕃不是什么秘密,连敌对立场的芒波杰孙波都为他感到惋惜。 要是苏毗有那么一个忠诚且极有能力的臣子,芒波杰孙波发誓,一定好好珍惜。 因为柴令武之前的预测,也提到娘·芒布杰尚囊之死的必然性,让大唐朝堂上对这消息更加重视,也就有了兵部用八百里加急传递文书到昆州大都督府的举动。 说白了,凭侯君集自己,还不敢轻易动用最紧急的加急。 梁恤怎么也想不到,这看似与昆州大都督府没有丝毫联系的消息,竟会导致大都督府兵曹紧急行文,要求各折冲府加紧操练人马。 更奇怪的是,大都督府竟然在安宁县另辟了一个折冲府。 这味道很不对。 大唐的折冲府一般只是一州一府,一州多府的现象只出现于战乱频繁区域,比如陇右道的鄯州,因为原先多受吐谷浑的劫掠,折冲府竟然多达六个。 颇有枕戈待旦之意啊! 各折冲都尉嘴上嘟囔两句,立刻安排果毅都尉加强操练了。 因为,兵曹文书的最后一条是,哪个折冲府能成绩出众,该折冲府可晋升上州折冲府。 要知道,连昆州折冲府都只是按中州折冲府来配备,名额内的府兵只有一千名。 上州折冲府,府兵的名额是一千二百名! 不吃空饷、不喝兵血,但应随之增长的辅兵数额,可就在折冲都尉的掌握之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所有折冲府瞬间如打了鸡血,折冲都尉带头,除了新建的安宁折冲府,全都玩命操练了。 这个时代的府兵,甚至只是辅兵,操练下来,都很强悍。 大唐对战功赏赐之厚,也是府兵抢着上战场的原因。 同等条件下,一名辅兵对上草莓兵,可以打十个。 正月初三,昆州大都督府便开始高速运转,运转的核心,是兵曹。 司徒雷第一次发现,兵曹这个位置,竟然如此重要! 武官选举,兵甲器仗,门户管钥,烽候传驿,认真起来能让他喘不过气,一个“候”字,就得挑选多少人手,负责操练,安排入四方? 感谢贞观时期吧,至少还没开武举。 否则,“岁贡武举人有智勇谋略强力悍材者,举而送之;试长垛、马枪、翘关、擎重,以为等第之上下”,更能让司徒雷暴跳如雷。 司徒雷对司兵参军的事务不是很熟悉,很闹了些笑话,幸亏大都督府的司兵参军是两名,在同僚的帮助下,司徒雷也算步入正轨了。 “罗忠戌,兵曹靡费不足,得加钱!”司徒雷看看身边不剩多少的额度,捶着桌子叫道。 司仓参军罗忠戌,掌公廨、度量、庖厨、仓库、租赋、徵收、田园、市肆之事,度量二字,在此可理解为度支。 至于司户参军的记账之职,即便放后世也很好理解。 你见过几个会计,真正管过资金? 那是出纳的事好不好? “你以为说加就加啊!写申领单据,经长史批阅后才能拨付!” 罗忠戌没好气地回怼。 兵权、大财权,柴令武是不会撒手的。 至于一般的官吏任用,基本是阿底里迷做主,柴令武多是批阅完事。 除非极个别柴令武感觉不合适的人,否则都是直接过。 柴令武在公廨内挥毫疾书,给朝廷上密奏。 大都督府长史的身份,就有权上密奏,何况柴令武参与了高原事务的赞画。 老实说,高原的局势,即便吐蕃实现了凝聚,对上羊同也稍逊一筹的。 同处高原,羊同的海拔比吐蕃还要略高,不存在适应性问题。 相反,羊同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尽管这优势不是太明显。 吐蕃是从囊日论赞起才走出山南的狭窄地带,而羊同则是在高原一侧称霸多年。 羊同之前与吐蕃几次交手失利,对羊同来说并没有太大的影响,无非是九牛一毛而已。 羊同的聂叙(国主)李迷夏,也不是昏庸无能之辈,虽然比不上松赞干布的惊才绝艳,倚仗羊同的先发优势,与吐蕃拉锯上几十年也不是什么难事。 羊同的立国,苯教在其中也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君权、臣权、教权三足鼎立,也很稳定。 前提是,大家的大目标一致。 一旦出现分歧,内部乱成一团麻,不用外人攻打都认输了。 吐蕃最后成功翻盘,逆行伐上,惊掉了一地的眼球,在真打起来之前,谁都不敢相信羊同会输。 偏偏羊同还就是输了。 柴令武也是基于此,对羊同的形势展开联想。 最多两年,高原霸主羊同就要低下高傲的头颅,屈于吐蕃之下,派军队为吐蕃之奴从。 到时候,“芒波杰孙波”压力倍增,搞不好就永远的离开了故土。 而吐蕃方面,原先的苯教与吐蕃政权关系并不好,暂时无法扯到吐蕃的后腿,故而吐蕃整合高原力量之后,西山八国、党项各部将成为他吞并的目标。 那时候,吐蕃就成了没有天敌的秃鹫,谁也奈何不得它了。 一旦吐蕃与大唐接壤,两强势必碰撞,吐蕃将成为大唐两百年最沉重的负担。 柴令武的建议是,大力援助原苏毗、工布、娘波、达波的反抗势力,并遣使者绕行西域,不惜花费代价也要联系上羊同聂叙李迷夏,将当前形势分析给他听。 效果如何,谁也不敢保证。 犹豫了一下,奏折最后,柴令武加了一句:李迷夏最宠爱虚格妃,可以考虑从其入手,增强对李迷夏的影响。 第二百三十章 太子令 安宁折冲府仓促建立不到一个月,便与毗邻的秦臧县有过两次摩擦。 秦臧县是西爨最靠东的地盘,与安宁县交界,双方对于龙和村一直有争执。 龙和村位于后世安宁县街街道办治下,是昆州大都督府西扩的必经之路。 秦臧,则是后世的禄丰,县级市。 巴掌大的村子,自然不可能是千军万马去争夺,双方默契地避开农田,各自派出一百名兵马,纯粹的步战、近战。 盾牌的相互撞击,刀锋的彼此交错,拼着甲上中刀换取对方的小伤,争取将每一丝优势具现,才是摩擦中应有的战斗场景。 阿獐是安宁折冲府的一员,也是龙和村出身的农户,能在众多竞争者中脱颖而出,身体素质无疑很强。 然而,进了折冲府,阿獐才知道,自己以往引以为傲的力量、技巧,在这里屁都不是。 天还没亮,果毅都尉的大脚已经踹到屁股上,逼得阿獐得尽快清醒,穿衣、洗漱、配甲,只匆匆抓得两个蒸饼果腹,然后是没完没了的操练,累到用膳时提箸的手都是抖的。 即便如此劳累,每天睡前还是得用抹布擦一遍步兵甲里面。 因为,只要哪天忘了擦,第二天步兵甲里散发出浓郁的馊味,能把自己恶心死! 即便如此,阿獐也觉得值。 因为,对面秦臧县的兵,就是自己在村上时,经常和对面约架的死对头。 因为,年初打斗时还落在下风的自己,竟然全面碾压了对手! “嘭”! 强劲的撞击声中,阿獐只退了一步,而对手竟退了两步。 同时,刀锋的一个交错,阿獐用步兵甲的肩头部位挡住对手的刀刃,自己反手一刀却斩下了对手一节手指头。 稍微可惜了点,要是再把握好一点,说不定就能切下半个手掌了。 阿獐很想趁机取了对手的人头,幸亏果毅都尉每天的喝斥在脑海中印象极其深刻,便想起不许贪功冒进的话。 果然,阿獐的脚步才停下,对手剧痛之下爆发出最大的力量,凌厉的破空一刀斩到旁边风化岩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刀痕。 阿獐心头一惊。 幸亏自己谨守果毅都尉的教诲,没有乱来,否则这一刀怎么也得吃点亏。 阿獐稳扎稳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时不时在对手身上划一道口子、割一片碎肉,刀盾倒有九成是守势。 观战的果毅都尉脸绷着,眸子里却掩饰不住一丝骄傲。 看看,这就是耶耶仓促操练的府兵,成色如何? 比那些久战的府兵或仍有不足,但短短时日,已经拿得出手了。 痛、怒、暴躁,对手已然失去了冷静,猛然跃起,双手执刀对阿獐斩下。 别以为跃起斩下很酷,现实是,除非有必胜把握或者是被迫破釜沉舟,最好不要在战斗中来这一手,否则很容易为人所趁。 阿獐的盾牌斜斜引开对手的刀势,手中的刀迅疾一闪。 鲜血喷涌,对手死不瞑目,身躯重重地栽倒在干燥的泥土中,激起一小片尘埃。 估计他死也不明白,阿獐的动作都是简单明了的,看上去没有丝毫出众之处,为什么会把自己克得死死的。 秦臧县的兵马,八成退走,二成伤亡。 无须任何废话,输家自动离场。 毕竟这只是一场小摩擦而已,还上升不到战争的地步。 安宁折冲府,只有三名轻伤,回到队列中,却被伙长骂得狗血淋头。 “别人都不负伤,凭什么你要负伤?咹?丢脸!回去之后,每日操练加一成!” 不是矫情,是真的恼火。 大唐的争斗经验丰富,操练之法也领先于同时代,对方又不是太过于凶悍,顶多就是中等意思,看看人家阿獐能稳扎稳打地取胜,你们就不行? 平时的操练,练到狗肚子里去了? 三名府兵自知理亏,低头认错。 谁让自己急于求成,没能严守果毅都尉的教诲呢? …… 安宁折冲府并未将此当一回事,安宁县令爨道遂却认真了,亲笔书写了文牒,差县尉送到了昆州大都督府。 司兵参军司徒雷粗略扫了一遍文牒,眼现惊讶,吩咐安宁县尉在公廨内等待,自己匆匆持着文牒跑到了柴令武的公房。 还正巧,长史柴令武、司马爨志远、司马阿底里迷正聚集在一起,细看大都督、太子李承乾颁布的太子令暨大都督令。 稍稍注意一点,《唐六典》中规定,皇帝的下行文包括诏、制、赦、册;皇后、太子的下行公文叫令;亲王、公主的叫教;尚书省下发州、州下发县,统称符。 一些小说中“太子教”的说法,属于错位了。 李承乾这个大表弟,毛病是不少,人还算厚道,太子令中明确书写,所有大都督府一应事务,悉托长史柴令武处置,无须请示,有先斩后奏之权。 虽然柴令武事实上行使了大都督的权利,毕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李承乾太子令下来,便再无掣肘。 事实上,周边能给柴令武带来一定掣肘的,只有李愔的益州都督府。 但是,李愔并不实领益州事务,根本没用。 西南一带,还是小胖子表弟李泰鞭长莫及之处,自然更无人能阻碍柴令武。 太子令之外,是一封私信,李承乾以表弟的身份,感激表兄救治阿娘,并向表兄讨教,如何面对权柄越来越重的青雀,还尽量不能兄弟阋墙。 柴令武笑了笑,伏案提笔。 投桃还须报李,大表弟展示了自己的善意,柴令武就必须回以意见。 因为长孙皇后在世,李承乾还不会召左卫副率封师进、刺客张师政、纥干承基来刺杀李泰。 当然,凭这三人,根本没能力接近护卫严密的李泰。 柴令武提醒大表弟,小心腿疾,出行车马必须经过严格检察。 历史上,李承乾也是因为腿疾才忌惮本不如自己的李泰,加上李世民刻意恩宠李泰,让其觉得会行废立之事,引发了一系列无法挽回的悲剧。 “身畔之人,宜慎之。东宫官宦,为博清名,劝谏言辞将越来越激烈,殿下宜忍之,或以文道制之。” 柴令武能做到的,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日蚀 司兵参军司徒雷,将安宁县令爨道遂的文牒递交柴令武。 柴令武召集阿底里迷与爨志远,共同翻阅安宁县的文牒。 爨志远想了想,微微颔首:“自阿翁从长安归来,东爨、西爨分立之势已成,龙和村一直是双方争议之地。小打小闹的,几十年了,兀自没个结果。” “从舆图上看,龙和村恰恰卡在东爨、西爨之间,谁占据了此地,便有了先发优势。” 爨志远的话,中规中矩,毫无亮点可言。 阿底里迷眼珠子转了转:“今年正月十四,朝廷颁布的新法令,可是着重强调守土之责。长史,这龙和村,可正是昆州大都督府治下之地。” 贞观十一年正月十四日,大唐向天下颁布新法令; 二十八日,房玄龄等人奉上所修订的《五礼》,诏令有关部门施行。 现在是二月二十八日,朝廷的各项法令自然已经到了益宁城。 看看,阿底里迷的觉悟就是比爨志远高。 爨志远这是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不能尽快发现其中的问题。 “爨志远啊,不是我说你,你得跟阿底里迷好好学学,从大局着眼了。要不然,以后怎么接任长史?”柴令武不轻不重地批评了一句。 爨志远挨了训斥,却觉得极其快活。 长史言下之意,竟是有意荐我日后接班? 不说能不能实现,仅仅柴令武的重视就让爨志远喜出望外了。 唉,我这一身的才华,终于遇到赏识的人了。 哈哈,这样的训斥,长史不要客气,多来点! “令昆州折冲府、安宁折冲府集结……” 泥石流系统骤然强势插入:“三月一日,午时,日蚀。” 想起来了,三月一日日蚀,三月二日皇帝驾临洛州,三月十一日改洛州为洛阳宫。 柴令武顿了顿,下令:“三月一日,午时之前,于龙和村集结。给西爨下战书,本长史要与他们会猎。” 爨志远期期艾艾的。 柴令武扬眉:“有什么不能说的?畅所欲言嘛。” 爨志远叹了口气:“你知道鬼主基本在黑水祠全军覆没了,可人家在各部族中是有传承的。看吉凶、论婚嫁、紧急医治、判断农时,还是鬼主才掌握得了。” “现在,下面各州县、部族,相继提出建言,能不能允许鬼主一脉重现爨族。” “为此,益宁城的部族推了几位有才学的鬼主衣钵传人,占卜了一番,说是三月一日有日蚀。” 还是有几分真本事嘛! 要不靠泥石流系统提醒,柴令武还真不知道日蚀之事呢。 柴令武手指敲击着桌面,斟酌道:“你是大都督府司马,又是昆州刺史,还是爨族大首领,是否允许鬼主现世,由你决定。” “不过,本官的建议是,即便准他们继任鬼主了,也必须剥夺他们干预政事的权力,否则日后会尾大不掉。” “至于说日蚀,本官要的就是它。知会两个折冲府,三月一日有日蚀,不必惊慌,不许在日蚀前后仰头望天,务必明确告知到每一名府兵、辅兵。” “到时,一队乱,斩队正;一府乱,斩折冲都尉。” …… 三月一日,龙和村。 日头异常火辣,往日聒噪不休的虫子似乎都停歇了,村子里吠得最狂野的土狗也挟起了尾巴,老实地缩在院内,以往凶恶的狗眼流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情。 不敢吠。 外头杀气腾腾的人马,每一个都能轻易取了狗命,何况是近四千人? 不,原谅狗狗算数不好,近四千人,只是一方的人马啊! 两个折冲府,只有两千府兵,加上辅兵则近四千。 这个人数,在大唐可以算一场中小型战役了。 最奇怪的是,今天的队伍,从昆州大都督府长史到昆州折冲都尉梁恤,到府兵阿獐,全部是步行,一匹马都没看到。 两个折冲府泾渭分明地布成两个方阵,盾牌为护,木枪如林。 《唐六典》记载:枪之制有四:一曰漆枪,二曰木枪,三曰白干枪,四曰朴头枪。 漆枪短,骑兵用之; 木枪长,步兵用之; 白干枪,羽林所执; 朴头枪,金吾所执。 明显看得出,操练时长充足的昆州折冲府,队列、精神、举枪平齐,各方面要优于后成立的安宁折冲府。 秦臧县的首领叫孟缘。 孟缘怎么也想不到,日常摩擦的龙和村,竟然能引来昆州大都督府的震怒。 秦臧县城小兵少,孟缘只能从广通、黑井、一平浪、磨豫、七部借兵,凑齐了一万人马,乌泱泱一大片。 孟缘看看对面府兵整齐的阵容,再看看自己这一方犬牙交错的德性,暗自叹了口气。 若不是立场迥异,孟缘都想投到昆州大都督府阵营里了。 靠这些乌合之众,能抵挡多久? 半个时辰么? 孟缘从来就没想过赢,在见识了昆州大都督府府兵的阵容后,连持平的想法都抛之九霄云外。 别以为自己这头有马匹、人多就占据了优势,无组织的骑手,还不如步兵呢。 午时将至,孟缘策马出阵,厉声喝问:“那大唐昆州大都督府,我西爨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要起兵攻我西爨?” 柴令武淡漠地看了义愤填膺的孟缘一眼,手臂轻轻下压。 司徒雷厉声喝令:“全体低头!” 两个折冲府的府兵、辅兵瞬间低下了头颅。 孟缘感觉莫名其妙,却发现天突然黑了。 不,是日蚀了,在很多地方传说中的天狗食日出现了,天空中的太阳一点点地消失。 传说之类的东西,只有愚民才会当真,首领也好,鬼主也罢,多少是有这方面知识的。 “不要慌!这是日蚀!不用多久就能复明!” 孟缘等几位首领声嘶力竭地叫道。 不慌是不可能的。 既未开启民智,事先也未曾有过告知,还是在要命的战场上,骤然失去光明,你让人怎么不慌? 情不自禁地,有人拨转马头回逃,却因为光线的黯淡与同伴撞到了一起。 “唐军打来了!” 不知是谁惊叫了那么一声,引得无数人在黑暗中挥刀乱斩,竟成了连锁反应。 听着不绝于耳的风声、呼喝声、惨叫声、金铁交鸣声,孟缘的心都碎了。 真要大家都死于唐军刀枪之下也就算了,可对面的唐军根本没动啊! 第二百三十二章 套路 黑暗中,孟缘感觉,一息仿佛有一年那么长。 光芒一点点重现,田野的绿色慢慢印入眼帘,日头渐渐从黑暗中挣脱出来,照耀着纷乱的大地。 西爨所属的人马,并没有失散多少。 骤降的黑暗,确实让人恐慌,也有人失去理智逃跑。 可是,龙和村的地势本就不是特别开阔,别说冲不出自家的队伍,就是冲出去了,又能跑哪里去? 更多的人,是在疯狂地舞着刀枪,光芒重现才发现,自己身上全部是同伴的鲜血。 一刹那,多少人仰天长啸,却被乍现的阳光照得暂时失明; 更多人丢弃刀枪,跪在地上哭泣,心理已经崩溃。 敌人一个未杀,先杀了自己的袍泽,这些袍泽很多还是亲朋故旧! 虽然,在一万人里,出状况的不过一千人不到,士气却已经崩塌到了低谷。 打仗,很多时候,士气甚至比实力还重要啊! 孟缘的心里满是苦涩,为什么自己就没想到日蚀的影响呢? 身为首领,孟缘早就从鬼主那里得知今天会日蚀了,只是没重视而已。 当然,准确时辰是不知道的。 可是,看看对面丝毫不乱的两个方阵,想着那及时而至的“低头”口令,还有特意约好的交战时辰,孟缘很怀疑,对方能预测到日蚀的准确时间。 这就恐怖了啊! “咚咚”的战鼓擂响。 两个折冲府内,除开前排的枪手、盾手,约一成的擘张弩,弩箭上弦,其余人取长弓,引兵箭待发。 《通典·卷第一百五十七·兵典第十》载:布阵讫,鼓音发,其弩手去贼一百五十步即发箭,弓手去贼六十步即发箭。若贼至二十步内,即射手、弩手俱舍弓弩,令驻队人收。其弓拏手先络膊,将刀棒自随,即与战锋队齐入奋击。 弓在大唐军中,是常备武器,几乎人手一把。 射得准不准另说,反正你得会射。 大唐的强势,与几乎可以全员转换为弓箭手的配置有很大的关系。 两个方阵,即便现在人数也不及西爨的一半,偏偏如沉重的老青山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后方的辅兵们眼睛发绿,羡慕地看着府兵们前进。 杀敌一人,赏永业田五亩,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轮到耶耶呢? 辅兵,只能打辅助嘛,除非有府兵伤亡,才可能转为府兵。 只有真正的府兵才有杀敌立功的机会啊! “结阵!结阵!” 孟缘声嘶力竭地喝道。 然而,没有人听他叫唤。 秦臧县的兵马,兀自惊魂未定; 黑井的兵,连黑井首领的话都不听,何况你秦臧的首领? 一平浪的盐矿工,早就被日蚀惊得弃了兵刃跪地,喃喃地祷告着,乞求神灵的宽恕; 磨豫的兵马最干脆,直接站到了一边,放下刀枪、弓箭,退出了战斗; 广通的人马还算训练有素,度过最初的慌乱期,在首领极力的约束下,暂时放下过节,转头面对昆州大都督府的人马; 七部的兵马相互间怒目而视,吵吵嚷嚷、刀枪相向,打得热闹非凡,打斗间渐渐移动到战场边缘,忽然一声喊,全部撒丫子跑路了。 七部的精彩表现,连柴令武都忍不住咂舌。 套路,无所不在。 昆州大都督府府兵逼近时,只有秦臧县的兵马与广通的兵马约五千人迎战。 木单弩、竹竿弩、伏远弩这些远程弓弩没有携带,骑兵用的角弓弩也没带,仅仅擘张弩的攻击力是不够的,射程也略不足。 进入弓箭射程,双方弓箭对射才是真正血腥厮杀的开端。 六十步距离,大唐的桑柘木长弓、兵箭能射到敌人,敌人的弓箭同样能射过来,区别是力量可能会不太足,微飘。 这时候,少府监下辖甲坊署的良心就体现出来了,所有步兵甲覆盖到的地方,几乎都免了敌方箭矢的伤害。 而府兵弩箭、兵箭的射击,强劲的力度、卓越的破甲效能,立刻让伤害凸显。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孟缘挥舞长矛,打开一片兵箭,迅疾地冲到安宁折冲府的方阵前,疯狂挥舞长矛,砸向面前的三面盾牌。 一面盾牌,砸开; 两面盾牌,半开。 没机会砸第三面盾牌了,三柄木枪从盾牌一侧刺出,各取颈、心、腹,逼着孟缘不得不回救。 能当首领、能领军打仗,孟缘的个人武力自然是出众的,长矛一抡,身子一转,将三柄木枪荡开。 却不防一柄暗戳戳的木枪正悄然扎出,一下刺到了甲衣下摆空隙处的臀大肌,痛得孟缘猛然跳起,动作奇快,一瘸一拐地脱离前线,竟然连安宁折冲府的弩手都没机会锁定。 猥琐一枪! 阿獐咧开嘴,得意地笑了。 这神来一枪,就是他这个府兵的杰作。 原本是朝孟缘小腹去的,可谁让孟缘要转身子呢? 巧合,一切都是巧合。 第一排的盾手、枪手乏了,立刻有人替换,两个折冲府仿佛较劲一般,凶猛地向前推进,木枪刺翻一个又一个敌人。 凶猛的府兵们终究还是会有点累,于是一个个以独特的方式的自我激励。 “五亩田!” “十亩地!” 孟缘终究只是撤到后方,没有跑。 他能往哪里跑? 柴令武就是冲着整个秦臧县来的,那是他的根,难道还能弃了秦臧县逃跑? 秦臧兵马不跑,广通兵马却耐不住昆州折冲府犀利的厮杀,损失了一千人马后,干净利落地跑了。 一平浪、磨豫、黑井的兵马,早已自动切换为俘虏模式,除了没有自缚,该做的都做了。 上到首领、酋长,下到一名兵丁,全然没有反抗之意。 孟缘拄着矛,身下血流如注,咬牙道:“我不服!大唐恃强凌弱,攻为西爨,不讲道义!” 柴令武哈哈一笑:“讲道理啊,这西爨,自古以来便是中原的领土。不讲道理啊,谁让你又菜又爱挑事呢?不揍你揍谁?难道本长史还看上你秦臧县那几棵莱菔?” 秦臧县的物产,除了黑井等盐矿,就是莱菔出名了。 没办法,盐矿所在地,能种出来的蔬菜不多。 “降了吧。”柴令武难得发一发善心。 孟缘勃然大怒:“秦臧男儿,只有死,没有降!” 兵甲落地的“当啷”声不绝于耳。 第二百三十三章 收服四部 孟缘勃然大怒:“你们这帮懦夫!不应该以死保卫秦臧吗?” 一名相熟的小部族首领叹息:“首领这又是何必呢?东爨降唐了,他们不照样过得好好的?为西爨,我们战了,也败了,这就足够了。” 孟缘怒视着他,许久才颓然叹气:“你们去罢。身为首领,当以身相殉。” 柴令武率着司徒雷等人过来,闻言不禁击掌:“勇士!本官向来最钦佩忠勇之士。相信我,无须大唐刻意针对,你死之后,自然有人占你的钱财、住你的宅子、睡你的婆姨、打你的孩子。” 司徒雷嘴角起了一丝弧度。 要不是场合不合适,他铁定大笑出声。 长史这毒舌,还是未改当年国子监博士时的风范啊! 孟缘横在颈上的刀子抖了抖,突然坠地,堂堂一六尺男儿竟然蹲到地上,抱头痛哭。 柴令武的毒舌,戳中了他的心思。 最宠爱的儿子才八岁啊! (唐尺一尺合三十余厘米。) 秦臧县的人马,默不作声地按府兵们的要求列队。 首领都这模样了,结果还需要多说么?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孟缘还是认命,降了。 三千多府兵、辅兵押着近五千西爨俘虏进入秦臧县,昆州大都督府的凛凛威风瞬间映入秦臧县百姓的心。 虽然是战败一方,秦臧县的百姓却没有多少畏惧感。 东爨、西爨本是一体,才分开多久? 言语、习俗还基本相通呢。 同族的征战,目的是为了土地、人口,掠夺财富在所难免,滥杀却几乎不存在。 因为,这不利于日后的掌控。 孟缘甚至看到,在城门外为昆州大都督府欢呼雀跃的人中,自己的长女赫然在列。 女大不中留了。 趁人不注意,司徒雷悄悄向柴令武请教:“长史,为什么要留孟缘的性命?反正不是我们杀的,他自刎不是更好么?” 柴令武轻笑:“你对兵事有一定的认知,对政事却不精通,这也是我将你安排在兵曹上的原因。打下秦臧县,对我们而言不是难事,可治理呢?我们带了多少人来,能留多少在秦臧县呢?” “打,是立威;治理,则是怀柔。所以,留下各部首领,让他们率部臣服于大唐,才是上上之策。” “凭我们的人手,不足以直接管理千户、万户的西爨子民,所以我们只需要管理原部族首领即可,让他们再去管各自的子民。” 司徒雷笑了笑,提出异议:“可是,长史就不怕再出个爨翫么?” 柴令武微微摇头:“现在,大唐的大都督府、折冲府在这片土地上扎根,与当年史万岁打了就走的情况不一样,反叛的代价,他们承担不起。” 也就是如今大唐四顾无敌了,要是南诏的大势一成,这话就得打脸。 秦臧、一平浪、磨豫、黑井四部的兵马,除了不能随意走动外,倒也没人太在意他们。 四个首领坐在议事厅里,愁眉不展。 事到如今,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虽然一肚子鬼火绿,奈何自己不争气啊! 大唐能留自己等人到现在,就是存了招揽之意,除非后继自己作死,否则唐军不会轻易再杀人。 拳头没人家大,只能守人家的规矩。 大唐的规矩,比起西爨,肯定要多很多。 自由自在的散漫日子结束了哇! “听说,如今东爨的日子好过了许多?”磨豫首领巴胡质度率先打破了沉寂。 “听说连要什么没什么的螺山县,都开了造纸作坊,很是挣了一大笔。”一平浪首领陈刘度语带艳羡。 不是一平浪的盐矿不挣钱,可历来西爨把盐矿的收益卷走了,他们连汤都没得喝,矿工家中的汤都是淡的。 西爨是不太管他们的事,可收钱是特别狠的。 没办法,洱海边缘的六诏已经崭露头角,西爨快压不住场子,只能竭泽而渔了。 黑井首领尕倮党次唾弃:“就你巴胡质度降得最快!娘的,要不是日蚀引起的骚乱,说不定我黑井还能拼一拼。” 侧坐的孟缘沉默了许久,才悠悠开口:“你们就不觉得奇怪,唐军为什么非要选在今天,为什么非要在午时会猎?我们各部已经乱了,为什么唐军连一丝骚动都没有?” 尕倮党次怔了怔,黑脸上浮现出一丝狐疑:“你不说我都忘了,唐军是真没受影响,应该是真掌握了日蚀的时辰。嘶,我部族中的大鬼主都只能预料到日,从来不曾说到具体时辰呀!” 你一言我一语,竟将柴令武当时的状态说了个八成。 两个折冲府的战斗力,他们心知肚明,即便各部在全盛状态也不能匹敌。 遭遇日蚀,各部骤乱,更没有反抗之力,堂堂万人,竟被人砍瓜切菜一般收拾,连真实的一成战斗力都没有展现,挫得一匹。 巴胡质度叹气:“反正我们也为西爨尽过力了,打不过而已,归唐也是不得已。” 其他三人的目光在巴胡质度脸上来回打量,似乎要看看他脸皮有多厚。 磨豫是最早弃械靠边站的,你哪来的脸说“尽力了”? 踏着夕阳的余晖,柴令武走进议事厅,径自坐上主位。 “套话就不用说了,成王败寇,你们如今除了归顺大唐,别无他途。本官之意,设下秦臧县、一平浪县、黑井县、磨豫县,你们担任首任县令,主管具体事务的县尉还是你们委派,上佐县丞必须由昆州大都督府任命,部族以后逐渐照唐律行事。” “黑井、一平浪的盐,本官会遣人教你们提纯。至于盐价,以安宁县盐矿价为准。” 柴令武大喇喇地下令。 陈刘度、尕倮党次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居然不是如西爨一般盘剥? 原本以为,盐工们怕连犊鼻裈都没得穿了呢。 一个参照安宁县盐矿价,就能让黑井、一平浪迅速改善民生,提升部族的实力。 两地早就对肥得流油的安宁县盐矿眼热了,眼下能获得同样的定价,自然喜不自胜,连连对柴令武表达了忠诚。 “磨豫,把你们的芒果与酸角制成果脯,本官尝试往长安销售。” 根据中国中医药出版社出版的《百草皆药》一文记载,野芒果树的果实不能食用,印度人最先发现这种树,并栽培成可吃的芒果,还用它来遮蔽热带的骄阳,已有有4000多年的栽培历史。 至于秦臧县,除了莱菔,也没有啥特色经济,只能让他们养猪、养牛了。 第二百三十四章 侯君集的毒计 三月一日的日蚀之战,在十日之内,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李世民驻跸的洛州。 端坐胡床(马扎)的李世民美美品了一杯烧春精品,拍案轻笑:“小儿辈颇有朕昔日风范,把握日蚀之机,轻取秦臧县、黑井县、一平浪县、磨豫县,为大唐开疆拓土。就此美事,朕今日便改洛州为洛阳宫。” 尚书右仆射温彦博凑过去,斟字酌句的看完快报,闭目想了想:“臣觉得,昆州大都督府急切了。昆州大都督府从建府至今,也不过半年光景,下辖折冲府的整编也未充分,虽然利用时机极妙,却总有急功近利之嫌。” 李世民敲着案板,微微沉吟。 “大临言之有理,柴令武确实急躁了些,似乎在担心什么。” 随行伴驾的侯君集叉手:“臣以为,还是因为吐蕃之故。” 嗯? 李世民饶有兴趣的盯着侯君集,示意他继续。 “年初得到吐蕃赞普松赞干布,诛杀其大论娘·芒布杰尚囊的消息,兵部按之前陛下及三省共议,将此消息传给武功县伯。武功县伯之前亦对吐蕃极为重视,故而臣以为,是吐蕃的形势变化,让他焦躁了。” 侯君集回禀。 李世民回头看了一眼张阿难,张阿难立刻指挥寺人将舆图摆出来。 细细看过吐蕃的舆图,再将羊同的范围囊括进去,形成一个对大唐颇具威胁的雏形。 “柴令武的密奏,提到要人绕行西域,深入羊同穹隆银堡,通过聂叙李迷夏的宠妃虚格妃,与李迷夏单独接触,避开苯教的视线,提醒他严防苯教的掣肘。” “另外,通过苏毗国主芒波杰孙波,接触到原工布、娘波、达波的反吐蕃势力,给予一些兵甲上的援助。” “朕原本还觉得距离遥远,可看柴令武这急切劲,恐怕吐蕃真能成为大唐的心腹大患。兵部,当再加强对吐蕃的重视,贯彻上述议案,同时请太医署辅助,研究如何能减少上高原兵马的损失。” 李世民敏锐地察觉到,对付吐蕃,最大的问题所在。 然而,对于戎马半生的天策上将来说,敌可往,我亦可往。 吐蕃人是人,大唐人也是人。 气候的先天困难,确实存在,但李世民相信,一定有办法克服。 伤亡肯定会有,但慈不掌兵么,只要在合理范围,李世民并不在意。 侯君集欲言又止。 李世民皱眉:“你也是秦王府老人了,何故作小儿女状?” 温彦博微微一笑:“陛下,老臣这身子不太好,得先去安歇了。” 此时的温彦博,已经处于虚弱之时,离寿终并不太遥远,说身子不好是实情。 但更重要的是,温彦博已经看出,侯君集是不想让自己听到他的建言。 待温彦博退下,李世民身边只留了一个张阿难,侯君集才面露狠色:“其实,臣觉得,陛下与武功县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一个问题你们一直没想对。” “大唐为什么要派府兵上去?不需要!” “为什么大唐人上去,死伤会那么多?因为大唐的兵马,多数是远离高原的人,不适应。” “那么,为什么非要让府兵上去呢?让更靠近高原的吐谷浑、党项羌、西山八国出兵,大唐为担保,苏毗国出钱,不行吗?” 李世民满眼震惊地看着侯君集。 难怪他要支开温彦博,这条计谋,够毒,很不符合大唐宗主的风范。 实施下来,吐谷浑、党项羌与吐蕃三败俱伤,大唐坐收渔人之利。 然而,即便是李世民也不得不承认,侯君集这个主意,竟然格外让人心动。 我大唐兵马上去代价会大,那就换比较适应高原气候的仆从军出战嘛。 说大唐主动攻击吐蕃? 胡说! 那明明是苏毗国自主延请复国的兵马嘛! 大唐不过是当了个见证而已嘛。 大唐自古以来就是爱好和平的。 咦,侯君集竟有成为智将的潜质嘛。 “可是,据朕所知,那芒波杰孙波居住四方馆时也颇为窘迫,怕是早就一贫如洗了吧?” 李世民对此提出质疑。 这个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嘛! 苏毗没钱,大唐日子也才好过了几天,民部也没有几个钱嘛,怎么可能支付这巨额费用? 垫付? 垫付也不行! 侯君集挠头:“这可真难为臣了。陛下是知道的,臣少年时,家道中落,没读什么书,领军打仗还敢与人一较高下,经济是真弄不明白。” “当然,要说将俘获搂囊中,这个臣倒是精通。” 李世民大笑。 在这个时代,领军的将领吞一点缴获,那是再正常不过了,要不然程知节那个匹夫怎么总嚷着要去打仗? 水至清则无鱼,李世民很清楚军中的规则。 至于说被弹劾吞了缴获、纵兵劫掠,那从来不是真实原因。 要么,是功高震主了,需要敲打一下; 要么,是其他方面犯忌讳了。 遗憾了,本以为侯君集能当智将的,原来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李世民起身,踱了几步:“钱,钱,苏毗哪里还有钱?” 张阿难眼皮抬了抬:“钱还是有的,看怎么谈。” 李世民与侯君集的目光聚焦到张阿难身上。 李世民眼带疑惑,竟然还能想法让苏毗弄到巨额的财富? “此事还须武功县伯筹谋。谯国公府开了个柴家柜坊,已成为长安数一数二的柜坊,财力极其雄厚。”张阿难慢吞吞地解释。 看到李世民目露凶光,深知其貔貅性子的张阿难叹了口气,补充了一句:“当然,九成九是百姓存放的钱财。” 李世民惋惜地轻叹一声,略为不解地问:“既然是谯国公府的产业,朕找嗣昌或者柴哲威不行吗?为什么要找柴令武?” 张阿难解释:“因为,柴家柜坊里,虽然没多少柴令武的份子,却是倚仗柴令武的指导,才在柜坊林立的长安脱颖而出。即便陛下找到谯国公或者柴大公子,那么大宗买卖,最后还是得武功县伯拍板。” “毕竟,风险太大了,苏毗相当于空手套白狼,谯国公绝对不会冒这个险。” 第二百三十五章 符文 三月十三日,长安。 太子李承乾身着弁服,犀簪导,组缨,玉九;绛纱衣,素裳;革带;鞶囊;小绶,只佩;白袜,乌皮履。 这是标准的太子视事服饰。 出了嘉福门,李承乾准备往灞水走走,巡视一下周边。 按制,太子的车驾有三种规格。 金辂车,装潢且不说,四马挽乘,从祀享、正·冬大朝、纳妃则供之; 轺车,一马挽乘,五日常朝及朝飨宫臣出入行道则供之; 四望车,吊临(吊唁)则供之。 所以,李承乾眼前只有一辆轺车可乘。 抬脚欲上轺车,李承乾眼皮突然狂跳,不由自主地想到柴令武的提醒:小心腿疾,出行车马必须经过严格检察。 “封师进!检查一遍轺车。”李承乾叫来左卫副率。 “纥干承基,你看看马匹。”想了想,李承乾还是让纥干承基出马。 纥干承基出身不高,对鸡鸣狗盗、隐匿刺杀颇有研究。 车轮、车轴、车舆和伞盖,封师进细细查了一遍。 “禀殿下,伞盖完好、车轮完好、车舆完好,车轴断了一半,无法判断是否人为。” 纥干承基回禀:“马匹没有异常。” 李承乾只是冷笑。 呵呵,表兄料事如神,孤的轺车车轴随时可能中断,孤的性命也随时可能中断。 掌管孤车马的太子仆寺,竟然成了他人的工具。 “拿下太子仆寺所有人,严刑讯问!” 太子仆寺的官员只有三人,加上下属的吏员,零零总总二三十号人,全部被捉了,当场拷掠,惨叫之声响彻了皇城。 这其中必有冤枉之人,那又如何呢? …… “缓一缓扩张,沉淀一下?”看着李世民的亲笔信,柴令武反思了三息。 咦,还是没学会五十万的反思啊。 反思个蛋!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日蚀这种大好时机,不加以利用,会后悔一辈子的。 嘶,三月的芒果就是酸,即便剥了皮、削了片,拌了盐巴、茱萸、蜀椒,依旧酸得牙床发软。 问题这东西,一吃就停不下来。 不要觉得吃幼果就会减少芒果的产量,事实是,果树必须合理疏果,才能减少养分消耗,提高坐果率与果子的品质。 坐在磨豫的县衙里,柴令武看着兵部行的符文。 看着这不太协调的字体,柴令武可以断定是侯君集亲笔所书。 越是字不好的人,越会藏拙,侯君集亲笔书写的目的,应该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内容。 侯君集提到,皇帝二舅已经再度重视起吐蕃,按柴令武的建言实施了各项制约。 好吧,这些都是中规中矩的话,不值当一个基本不舞文弄墨的兵部尚书手书。 真正的亮点是侯君集自己提出的计划,以吐谷浑、党项羌人马组成雇佣军,让他们上苏毗给吐蕃添乱。 咦,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 稍稍缺德,幸好柴令武也不是有道德洁癖的人。 想一想也合理,吐蕃强盛起来能吞了党项羌与吐谷浑,那党项羌与吐谷浑趁其羽翼未丰捣乱一下,也不是事嘛。 相对大唐人,吐谷浑与党项羌对于高原的适应性,肯定更高。 侯君集在兵事上,是真有天分,要不然李世民也不会半带强迫的让李靖收他为徒。 整个贞观朝,有此待遇的,唯他一人,可见李世民对他是何其看重了。 当然,以侯君集的能力,还是未能彻底实施这个方案。 问题这一个字:钱。 李世民那貔貅性子是绝对不会为苏毗出钱的,这一点柴令武百分百肯定。 以苏毗那点破烂家底,也拿不出巨额的钱财,否则芒波杰孙波也不至于抠抠搜搜的只送柴令武九眼珠。 侯君集提到,张阿难建言,让柴家柜坊为苏毗想法。 老侯这是撇清责任啊! 老侯是不明白,按后世规矩,拉了这大单业务,回扣要拿到手软。 至于放出去风险如何,储户的利益如何保证,有人关心么? 真没有,某些龟腚,你细品。 张阿难肯定清楚柴家柜坊的底蕴,让柴家柜坊给苏毗放贷也不是不行,就是具体怎么个谈法。 买卖嘛,你可以赚钱,但我永远不亏。 苏毗现在一无所有,看上去风险极大。 但是,如果真复国了,回报也是惊人的,这点看人鹰酱喜欢翻云覆雨就明白了。 如果只凭苏毗自己折腾,肯定是无望的,加上吐谷浑、党项羌的雇佣军嘛,倒是有能力与吐蕃掰一掰手腕了。 按照这套路实施下来,不说完全能克制住吐蕃吧,至少是给自己争取了几年时间。 沉淀一下,也是可以的。 至于西爨,也不会因为一平浪盐矿被夺而翻脸。 浪穹诏境内的乔后盐矿、弥沙盐矿,虽然到清朝才正式开发,但之前也有小范围取用; 西爨濞水之北,后世置云龙县,境内有个诺邓村,一口古井,自汉朝就产出盐水,产量颇大,勉强够西爨食用了。 井上建起了宽敞的屋子,意在保护井水不被污染。 到后世,诺邓村依旧产着盐水,村民自己煮盐来卖呢。 当然,这种土法制盐,略黄、略粗。 西爨在极力稳定内部的前提下,没有余力争夺秦臧县等地,只能拱手相让。 那么,就努力消化磨豫县、一平浪县、秦臧县、黑井县吧。 巴胡质度蹑手蹑脚地进来,捧了一碟油炸鸡枞,小心翼翼地放在柴令武面前的案几上,黑脸膛上浮现出一丝谄媚。 “有话就直说,搞这模样干嘛?”柴令武挟了一箸鸡枞扔嘴里。 干香耐嚼,咸辣适中,不错。 “长史,赞府达关西梳理磨豫事务,真是井井有条……” 达关西,原姓达奚,国子监书学的孽障之一,之前没有合适的地方安放,只能做一些流外官的事务,现在被柴令武提起来了。 柴令武打断了巴胡质度的话:“你还是直接说‘但是’吧。” 巴胡质度尴尬地笑了笑:“但是吧,感觉赞府有些操之过急了,一些习俗上的事,下官觉得,是不是能缓一缓?” 习俗? 柴令武竟然秒懂。 没法,经历过阿诺瓦塞的破事之后,柴令武对民族之间礼法认知的差异感触颇深,真指望唐律不加更改就能适应所有地区、民族? 第二百三十六章 喝了多少假酒 柴令武叫来达关西,就习俗问题背书:“涉及礼法,除了孝是必须执行的,其余的,可以商量着来。大都督府近日会就礼法这一块下符文,允许各州县酌情暂缓实施。” “州县于三个月后,以牒文上报大都督府,阐述具体差异何在,哪些可以引导他们改变,哪些无法调和,大都督府再统一上表朝廷。” 一刀切的做法是要不得的。 只有多数人都认同的礼法,才能实施得下去。 达关西撇嘴,闷闷不乐地应下了。 奇怪,这孽障竟有些道德洁癖? 巴胡质度一双眼睛左顾右盼,很嫌弃在柴令武身边不走开的莫那娄捷与司徒雷。 莫那娄捷那憨憨,你再怎么使眼色,那也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没有柴令武的吩咐,他寸步不离。 司徒雷这厮吧,学文不咋地,看眼色倒是真有一套。 靠在藤椅上,司徒雷惬意地晃了晃:“咋?想给长史当便宜岳丈啊?想法是好滴!可惜,你不知道,益宁城中,紧挨着昆州大都督府的,可是巴陵公主府啊!你品,你细品。” 巴胡质度憨厚地笑着,反正肤色较黑,脸红别人也看不出来。 小心思被年轻人看穿了,哈哈。 攀龙附凤的打算也得泡汤了。 囡啊,不是阿爸不努力,是我们怎么都争不过人家公主,连当小妾的机会都捞不着。 看看天色,柴令武起身拍手:“巴胡质度,本官知道,日蚀一役,你们可能会不怎么服气。没关系,你们可以随时再叛,大不了再打一场就是了。” “借你之口,转告一平浪县、黑井县、秦臧县,不服大唐,将我委派的官吏完好无损地送出境,日后本官平叛,会留各位家小一条生路。” “若是达关西他们有一丝损伤,各位主事者,全家陪葬,鸡犬不留,勿谓言之不预。” 达关西的心头突然涌过一股暖流。 博士,终究是为学生着想啊! 巴胡质度肃然叉手:“其他三县,下官不敢保证。唯有磨豫县,下官保证,生是大唐人,死是大唐鬼。” “赞府到任一天,就处理了磨豫三个月堆积的公务,磨豫若早有此类人才,如何不兴旺!” “然而,赞府说,他只是同一批人中的庸碌之辈。下官就想啊,要是顶尖人物来了,磨豫能不能飞黄腾达?” “赞府说,还是要读书,要建县学、蒙学,要让娃儿懂更多的道理,日后才能更好地治理磨豫。下官不懂这些,但是下官也知道,这没有坏处。” “若有人要伤害赞府、背叛大唐,除非是从巴胡质度尸体上踏过去!” …… 回到益宁城,踏入昆州大都督府,就看见巴陵公主李明英撅着小嘴,幽怨地看向柴令武。 嗬,她还想着柴令武带她出征呢! 整个大唐,因为平阳昭公主的缘故,并不太反对女子上战场,可前提是你要去厮杀而不是观战! 若是战事不利,一个“冯小怜”的恶名,李明英洗都洗不掉。 万一再有个闪失,柴令武怎么向李世民交待? 但是,跟女人讲道理,那是直男所为。 柴令武转身掏出一盒磨豫芒果脯,笑嘻嘻地递了过去:“很甜的哦。” 李明英气鼓鼓地瞪了柴令武一眼,很想拒绝了,奈何芒果脯的香气诱人,只能一把夺过果脯盒,往嘴里塞了一块果脯。 嚼着嚼着,李明英眼睛就亮了。 八成熟的芒果制成的果脯,那是真的甜。 九成、十成熟的芒果,并没有想像中的更好吃,而是微微带了酒味,离过熟、腐烂不远了,一般没人食用。 看在果脯的份上,暂且原谅你了。 哼! 公廨内,柴令武批阅着积攒下的公文,李明英安静地在一旁吃着芒果脯、酸角、甜角,脸上流露出淡淡的笑容。 认真做事的男人是最有魅力的。 柴令武批阅完文牒,转头看向阿底里迷:“大唐礼法与本地习俗差异太大,不利于新地融入,本官决定就礼法这块,由大都督府下符文,治下暂缓实施。三个月后,各州县上报文牒,看看哪里可以引导随礼法而行,哪些是本地无法接受的。” “意见汇总,大都督府上表,本官用印,奏报朝堂。” 阿底里迷微微犹豫:“只是暂缓还好说,上表,容易成众矢之的啊!” 柴令武摆手,并不讨论这个问题。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捅破的。 李明英惊得站起来,瞪着柴令武:“唐律是皇帝与三省共议,由中书省撰写、门下省审议而定。这一版《贞观律》,是赵国公长孙无忌主编的,你这是要得罪多少人!” 今年,皇帝封长孙无忌等十四位功臣为世袭刺史,长孙无忌被封为赵州刺史,改封赵国公。 长孙无忌认为世袭分封有害无益,上表坚决反对,分封之事作罢。 《唐律疏议》是后世的统称,实际上依时间线应划分为《武德律》、《贞观律》、《永徽律》,后两个版本,长孙无忌都是主要的修订人。 柴令武得罪了三省,魏徵、房乔、杨师道行事还算公道,大约只会与柴令武有争执,不至于反目成仇。 李世民不管待不待见,柴令武都是他亲外甥,也不至于下死手。 可是,《贞观律》的主编,赵国公长孙无忌,那是个宽怀大度的么? 本来柴令武与长孙无忌就有过节,柴令武再拿出这提案,就相当于质疑长孙无忌十年之功编撰的《贞观律》,这个过节可就大了! 柴令武置笔:“我知道,甚至还不仅仅是那些人,有可能大唐的儒生都会口诛笔伐。但是,为了大唐,虽千万人吾往矣。” 李明英突然觉得脸在发烫、心跳加速,柴令武那张原本已经习以为常的面容,竟是让她心神摇曳! 这一刻,哪怕明知道前面是刀山火海,李明英也毅然决定,要与柴令武共患难。 “罢了,大都督府上表时,本公主附议用印。” 李明英鬼使神差地说出心声。 柴令武愕然看向李明英。 你这是喝了多少假酒、多少地沟油,才敢掺和这种破事哦! 第二百三十七章 闻弦歌而知雅意 “这事不是你应该掺和的。” 柴令武明确地拒绝了,口气却极为柔和。 这憨批婆姨,明知道后果很严重,还硬着头皮掺和什么? 只是,柴令武心中已然涌过一股暖流。 有个人愿意患难与共的感觉,真好。 公廨外,干着急的明闵终于松了口气,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 公主太年轻,不知道掺和进来,其代价之沉重,足以让整个公主府灰飞烟灭啊! 幸好,准驸马知晓分寸,将公主拒了。 不对,即便是准驸马自己揽下此事,早晚也得牵连到巴陵公主府! 老夫的命,好苦哇! 致仕,这就致仕,不能留了。 焦头烂额的爨志远终于从昆州衙门脱身,进了昆州大都督府。 昆州的压力确实挺大的,治下从原来三个县,激增到七个县,工作量翻了一倍多。 一平浪、黑井,产盐之地,粮食产量普遍不太好,加上有不少纯矿工,需要昆州协调、调拨粮食过去。 老操心了。 好在整个昆州是鱼米之乡,即便是新增四县,也能够稳稳保障供给。 “长史,安宁县的盐,供应整个昆州大都督府绰绰有余,再加上黑井与一平浪的盐,明显供过于求了,难道让他们减产?” 处于具体事务就是这样,一个矛盾接一个矛盾的,爨志远甚至有些腻歪了。 “不可取。”柴令武否决了爨志远的提议。 产量这玩意儿,除非客观原因导致的减产,人为减产是很伤士气的。 “这样,安排安宁县这头,将上好的精盐与普通精盐份额腾一部分出来,让给黑井与一平浪。” “多出的好盐,安排信得过的人押送去长安城,将部分上好精盐押解到东宫,以昆州大都督府名义,延请太子殿下、昆州大都督验看治下的成果。” “顺便将磨豫县的芒果脯、酸角也一并送去,我修书太子,争取将这盐与果脯弄个贡品的名头,这样在长安就能卖得起价。” “太子也正好以这些凡俗之物,向陛下、皇后聊表孝心。” 柴令武斟酌了一下,做出决定。 自己能够压抑这一两年没有进入长安盐业市场,已经足够克制了。 按着理儿,整个大唐的盐业,现在都欠柴令武的人情呢,占一点份额怎么了? 再说,送到东宫、挣个贡品的名头,目的可不就是在身上安个保护罩么? 大表弟这个大都督,也该拿出些担待来,为昆州大都督府的买卖站个台了。 柴令武自己还有个不靠谱的猜测,大表弟不太受皇帝二舅的待见,是因为长子都习惯务实,只顾着履行职责,在逢迎拍马方面当然不及曲意奉承的李泰。 所以,让大表弟将这些东西献入宫中,对改善他的境遇,应该会有帮助的……吧? 爨志远安排押解精盐等物的人,竟然是原求州治中爨道亮,现在因为职司被人顶了,暂调昆州任司仓参军。 《唐六典》中记载:(府、州)差使,其上佐、录事参军、县令不得充使出境。 爨道亮也是因为职司被顶了,降职使用了,才捞到出使长安的机会。 “记住,必须去东宫求见太子,就说昆州大都督府有事务请大都督做主。” 柴令武掏出文牒、书信交给爨道亮,要他务必亲手交给太子。 …… 公主府里,李明英斥退左右,与柴令武并排坐在花园里。 满园花开,姹紫嫣红,地上几乎没有落叶,修剪的花草赏心悦目。 李明英第一次严肃地看着柴令武:“你不会不知道,每一次夺嫡,就意味着腥风血雨吧?” 柴令武无可奈何地看了眼李明英。 不光是知道,还深受其害,还会因此背上造反的名义,从而死后受戮。 “你不会以为,不参与就能平安活下去了吧?奢望。从昆州大都督府建立之日起,就面临着抉择。” “庶子,陛下是不可能让他染指昆州大都督府的。三位嫡子,晋王已经是并州大都督,且尚年幼;魏王兼任扬州、鄜州等大都督,再兼任,不如送他半壁江山;只有太子,手上竟然没有靠得住的地方势力。” “你觉得,有得选?” 柴令武将残酷的现实,讲给尚存一线希望的李明英听。 之前的柴令武,大约是觉得,结局的悲惨,是受巴陵公主驸马都尉的身份所累; 现在的柴令武,估摸着搞不好人家巴陵公主是受自己立场所累,才香消玉殒的。 李明英眼睛眨巴着:“所以,你以前千方百计想甩开驸马都尉一职,是不想介入夺嫡吗?” 柴令武轻轻点头。 李明英只是阅历欠缺,但不笨。 “只有太子继位,我们才有活路?” 李明英喃喃自语。 也好,请叔公暗中关照一下太子,应该不难吧? 李明英微微一笑,柔若无骨的小手搭到柴令武手心里:“既然你决定了,我自当生死相随。” “对了,南平公主已经下嫁了王敬直。我大唐公主除非心甘情愿,否则不拜公婆,盖不以君拜臣。” “王珪老匹夫,仗着礼部尚书、魏王老师的身份,迫使南平公主行拜礼。” “他却不知,除了洞房之日外,王敬直再不得踏入南平公主府一步。” “既然要玩礼制,南平公主则派女官盯着王敬直,但凡敢有野合之事,定然要闹个翻天覆地。哈哈。” 南平公主这一招也狠,让本公主纡尊降贵行礼,那就等着你儿子当活鳏夫,或者失礼。 大唐的公主,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总而言之,大唐的公主都是个性十足的。 南平公主,李世民的三女; 巴陵公主,李世民的七女。 都是庶出,都是母不明,相互也没什么交情,所以不会张嘴姐姐妹妹的。 柴令武闻弦歌而知雅意,轻轻拍着李明英的手背:“我已经上表,求娶巴陵公主了。” “真的呀。” 李明英眼里闪烁着光芒,起身在花间轻盈地舞动,说不上是什么舞蹈,只是随兴而动,却也别有一番风采。 虽然从到益宁城建府,李明英就知道这婚事铁板钉钉了,听到柴令武亲口说出,仍旧喜不自胜。 第二百三十八章 禄脿茶 请婚的上表,是由陆肆带出的。 昆州押解精盐之类的进长安,柴令武不会由着爨道亮这个憨憨乱来,陆肆在暗中策应也是必要的。 安宁县令爨道遂屁颠屁颠地赶到益宁城,延请柴令武莅临安宁县,检阅盐矿、铁矿,并隐晦地提醒柴令武,那一百亩禄脿的茶树,可以采摘了呀。 盐矿、铁矿那都是顺带的,重点是,禄脿的茶叶不能砸手里啊! 一亩三百斤干茶,一斤茶外头售五十文钱,地头价怎么也得三十文吧? 一百亩,怎么也得九百缗开元通宝吧? 重点的重点是,禄脿的爨族人,以纯粹的乌蛮居多,得不到令他们满意地收获,是会翻脸的。 “公主,有兴趣看看采茶吗?” 柴令武对李明英发出邀请。 “好呀。” 李明英的眼睛笑成了月牙。 明闵叹了口气,自觉转身回公主备车驾、安排护卫。 老夫已经不想再多说一句话。 盐矿,柴令武粗看了一眼,留下典狱柴旦指点他们。 铁矿,因为尘土飞扬,不适合带着公主进入,只能略过。 禄脿处于山地,幸而坡度不是太大,柴令武搀扶着李明英很快上到茶园了。 应该是事先安排好的,十名年龄不一的茶娘或手提竹篮、或腰悬篾篓,等待爨道遂下令。 李明英围着茶娘打转,满眼的好奇。 倒不是对采茶工具有兴趣,而是对她们五彩斑斓的服饰感兴趣。 女人嘛,从古至今都一样,对漂亮衣服特感兴趣。 茶娘们轻快地在坡地上分散,一人负责一个区域,嘹亮却听不懂的歌声不时飘荡,隐隐有对歌的感觉。 “哎,柴令武,她们掐得好怪哦,那么多茶叶不要了?” 李明英指了指兀自留了许多叶子的灌木茶树。 “哦,这些叶子老了呀。茶娘要采摘的,是芽头刚刚冒出来、长了一片嫩叶的地方。” 柴令武指点道。 “那一亩地不是没多少收成?”李明英其实不关心民生,可谁让柴令武在那位置上呢? 柴令武随口应道:“一亩三四百斤干茶,按最低档的价,外面可以卖到五十文一斤,地头大约是三十五文一斤,差不多一亩有个一缗钱的收益。” “刨去买茶种、施肥、修剪、锄草、浇水等本钱,一年下来也就挣个四百文左右。” “当然,明年就不需要买种,任这些茶树继续生长就是了。” 爨道遂身边不知何时多了名乌蛮汉子,看向柴令武的眼神,满满的钦佩:“濮子部‘马比宏觉’见过长史。想不到长史对民生竟了如指掌!” 柴令武想了想,记起濮子部所在了。 大约是以哀牢山为屏障,濮子部与西爨隔绝开来,离昆州最近的地方都隔着西爨的石塔县、家居县,位于后世普洱市下辖的景东、镇沅、景谷、元江一带。 说景东,大家未必熟悉。 说《天龙八部》里段誉掉进无量山山洞、见了神仙姐姐雕像,大家就有印象了。 无量山就在景东境内。 自南梁撤出云南以后,这些部族几乎各自为政,即便爨族势力最雄厚的时候也没压制住他们。 没法,哀牢山脉就是他们有力的屏障。 柴令武笑了:“身为地方官,自然得了解民生经济。要不然,饿着肚子的百姓,是会造反的。” 马比宏觉叉手:“不知外臣可有幸一观长史制茶。” 柴令武轻笑:“我只是动嘴而已,真正制茶,还得是禄脿人。你若有兴趣便看,只是这方法不太适合濮子部。” 李明英小嘴撇了撇,附到柴令武耳边道:“我们挣钱的买卖,凭什么让他看?” 柴令武笑了。 按南方方言,李明英这叫巴家。 “放心,不会亏。” 柴令武轻拍李明英手背。 百亩茶叶看似很多,在十位茶娘的齐心协力下,小半天就采摘完了。 地头一侧,镬架起,位置离下方的火头微微开一些,一位手掌满满老茧的乌蛮,将茶叶均匀地撒入镬中,以手掌试探着镬中的温度,同时努力地翻炒茶叶。 渐渐地,扑鼻的香气四散。 按照柴令武事先的传授,乌蛮忽轻忽重地揉搓着茶叶,翻茶、抖茶,然后烘干,待其褪去火气后称重。 干茶称重之后,是三万三千斤。 柴令武取了个杯子,烧水冲泡了一杯,细细品过之后,下了判断:“初期的火候没掌握好,烟火气略重,降了一个档次,只能按中档结算。每斤取七十文,应付二千三百一十缗。莫那娄捷,付钱。” “明年还是这一百亩,不经本官发话,多载种的,本官不收。” 这也是一种计划经济了。 莫那娄捷一声呼哨,三十辆马车拉着满满的开元通宝,被柴令武的亲卫赶了过来。 禄脿这地方虽然略落后一些,却也不至于不接受各柜坊的折子,但折子与现钱,视觉冲击力不可同日而语。 禄脿人可不管什么档次不档次,七十文的价格已经让他们喜出望外了。 按佩斯的话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 已经有人情不自禁地对歌了。 亲卫们将茶叶小心地装入小瓮中,逐一封口。 李明英看得莫名其妙的:“柴令武,他们是不是没见过钱?这点钱激动成这样。” 整个禄脿大约两百户人家,一家也就十缗左右吧。 李明英不理解,十缗钱算个啥? 说到底,现在的李明英,大致与后世那出租别墅、劳斯莱斯跑出租那位官爷同等水平。 柴令武轻笑:“你这就何不食肉糜了。普通的农户,一年下来,交了租庸调之后,能有百文节余,就是大丰年了,何况是十缗?” 李明英狐疑地扫了爨道遂一眼,看到的是尴尬的笑容,才知道柴令武所言无虚。 马比宏觉苦笑:“这样制出的茶业,暂时还不符合大唐喜欢茶汤的习俗,怕是除了长史自己收购,别的商贾不敢收。” 现在的大唐,制茶工艺为: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 简单地说,最后都是碎叶,所以才和其它材料煮茶汤。 柴令武制作的,从形状而言是全叶茶,与当今的茶风迥然不同。 第二百三十九章 不羁縻 昆州大都督府,公廨。 柴令武冲泡了几杯禄脿茶,每人面前一杯。 阿底里迷早在唐兴县就品尝过柴令武制作的炒茶,倒也习以为常。 爨志远第一回尝到这独具一格的炒茶,长长地吸了口气:“香!这才是茶叶应有的味道!” 马比宏觉悠悠地品了一口,觉得这茶水微微苦涩,随后回甘,口舌生津,唇齿留香。 果然是好茶! 然而这样的茶叶,在柴令武口中只是中档,顶级该是什么样? 茶树在濮子部颇为普及,在后世还留有一株茶树之王,人工栽培的经验丰富,却没有形成规模化。 唐朝樊绰在其《蛮书》卷七中记载:“茶出银生城界诸山,散收无采造法,蒙舍蛮以椒姜桂和烹而饮之。” 银生城即濮子部景东在南诏时期的名称。 不是濮子部没有能力扩大种植,而是极狭窄的销售渠道限制了发展。 销不出去,产的意义何在? 濮子部处于西爨、黑僰濮部、望部、茫部、和蛮部包围中间,虽然近年争斗较少,却不妨碍马比宏觉有浓烈的危机感。 当年,南梁退出云南郡时,云南可是号称百濮之地的,如今还剩多少势力? 兼并,是这块土地上的主旋律。 争斗要继续,日子也要继续。 濮子部虽然物产还算富饶,甚至连象都养了几头,可人生除了填饱肚子,还会有其他的追求啊! 农具、兵器、炊具,都是要钱的,并不是说小农经济就可以完全与外界脱节。 马比宏觉品了一杯茶,放下杯子,叉手道:“濮子部愿为大唐羁縻,请长史不吝赐教。” 喔,这才上道嘛。 柴令武提壶,以“凤凰三点头”的手法往每个人杯子里加水,那优雅的动作让人沉醉。 幸亏李明英抱着一斤茶叶,美滋滋地回公主府了,否则怎么也得上手学一下。 “实话实说,本官能站在益宁城,就已经代表了另外一个态度——不羁縻。至少,在云南郡故地,是不存在羁縻的。” “以前羁縻的郎州等地,也会慢慢变为大唐直属州县。至于你们各部,可以参照东爨来,具体情况你可以问爨志远。” “愿意与否,悉听尊便。” 柴令武拒绝了这个提议。 这句话,如同暴风雨一般,经过御史的弹劾,在大唐掀起了一场暴风骤雨。 御史的风闻奏事,无所不在。 可惜在最需要御史出面的时候,他们个个形同泥雕木偶。 风骨,真是个可笑的东西。 真正展现风骨,往往是党争之时。 马比宏觉靠近了爨志远,向他请教改为大唐直属州县的感触。 爨志远倒也没有隐瞒,一一细说感觉。 要说一点负面影响没有,那肯定是假话,兵权收归了折冲府,折冲府由大都督府掌控,隶属兵部管辖。 没有了兵权,当地首领再想兴风作浪就没那么容易了。 尤其是昆州大都督府的府兵,有相当一部分是剑南道调集过来的,各部首领交出兵权之后,再想动歪心眼可没那么容易了。 然而,好处是巨大的。 事实上,各地主官还是原先的首领,只是上佐安置了大都督府的人员,律法上按《贞观律》实施——有明显抵触的地方,可以向大都督府提出建言。 有大唐的上佐辅助,处理公务的速度快了许多,毕竟柴令武麾下那帮孽障们都是官宦子弟出身,见多识广嘛。 外人想再动这些地盘? 呵呵,看看秦臧县就知道了,争一个龙和村的地盘,倒让昆州大都督府多了四个县。 最让人怦然心动的,是长史点石成金的能力。 当然,这一点爨志远就没细说了。 能让你看到制茶,已经算你走了狗屎运。 “柴旦,留下一百斤茶叶,其余的以最稳妥的方式运回长安,交给柴哲威。告诉他,不着急发卖,只是在柴家柜坊待客时,依法冲泡,待口碑发酵后才开铺。” “告诉柴达木,中举了就好生做官,不中就来昆州做官。” 柴令武写了封家信,交给柴旦。 身边之人,也就柴旦最清闲,典狱的职司只是个挂靠而已,回长安委派他当然合适。 马比宏觉细细咨询过爨志远,独坐一旁思量了许久,茶都换了三泡,才艰难地开口:“濮子部愿意成为大唐昆州大都督府下属州县,请阿底里迷司马代写奏表,我来用印。” 濮子部大首领马比宏觉在奏表上用印,大唐在这一头就多了一块领地。 至于说如当年爨翫一般反复…… 柴令武表示,欢迎品尝大唐牌铁拳。 如果大唐势力低迷了,倒是有这风险,可现在是大唐如日中天。 “濮子部的茶吧,我不建议参照禄脿的模式,毕竟那销量有限。” “采摘时就要分好等级,一芽一叶到一芽四叶,分成四个不同级别。” “鲜叶摊放至含水七成左右杀青,即用镬如禄脿一般炒,要杀透、杀匀。” “然后是揉搓加压,以两刻钟为宜,然后解散结块的,以日晒干燥。” “然后再将茶叶蒸湿,放在干净的容器内加压成型,再晒干。” 柴令武讲的只是生茶工艺。 有这个已经足够了,按正常历史进程,原始的普洱茶要到元朝前后才出现呢。 马比宏觉努力地记下这些流程,反复在脑中回想,直到确保没有任何错漏才睁眼,起身对柴令武叉手。 不需要验证,只听柴令武的讲述就知道,这方法确实可行。 在这个时代,这叫祖师爷赏饭。 柴令武端坐,受了这一礼。 “需要说明白的是,这种制出的茶饼、茶砖,不是以大唐为主要销售地。这种茶,它的目标人群,在西北角的高原上,吐蕃、羊同是其主要的顾客。” “高原苦寒,蔬菜、水果的数量稀少,身体需要的素食无法补充,这茶恰恰填补此空缺。” “要开此商路,恐怕牺牲的人数会不少。不仅仅是人心险恶,那气候对外面人不太友好。” “出去的人,回来要将地势、习俗、关卡等情况整理,定期报给本官。” 马比宏觉长长一揖。 柴令武肯将这细节说出,真是对濮子部推心置腹了。 第二百四十章 弹劾风起 四月十日,长安城,东宫,嘉福门。 昆州司仓参军爨道亮着青色官服,把红笺名帖递到太子右监门率长史手中。 爨道亮暗叹一声。 不到长安不知道官小,七品官员不过是太子的门子啊。 倒霉催的,自己现在连这门子的品秩都达不到。 太子右监门率长史眼里闪过一丝轻蔑。 名帖不用泥金书写,一看就是不懂规矩的,还是个八品小官,就敢往东宫闯啊。 抬手要将名帖掷回,长史的目光扫到“昆州大都督府”字样,手臂僵住了,许久才慢慢收回,橡皮脸上堆起了亲切的笑容。 “原来是昆州大都督府的同僚,都是自家人!都招呼好同僚,我去禀报殿下。” 因为皇帝回到了太极宫,李承乾窝在显德殿不愿意动弹。 很明显,轺车事件始终给他留下了不小的阴影。 太子仆寺上下,无论是否冤屈,都到西市口挨了一刀。 寺仆全家上下,连同他三岁的外室子,同样挨了一刀。 东宫少詹事、右庶子张玄素,太子左庶子于志宁,太子右庶子孔颖达,在显德殿劝谏太子不要诛连,帝王当行仁德。 李承乾起先还和颜悦色地答复,这是国法,不可徇私。 当三位属官的声音越来越高亢、态度越来越激烈时,李承乾想到了柴令武的信,面孔也板了下来:“三位爱卿这是要控制帝王了么?” 张玄素、于志宁、孔颖达骤然一惊,才察觉自己态度过头了,赶紧叉手行礼:“臣等无状,请殿下恕罪。” 李承乾斥退他们,心头冷笑。 仁德? 帝王可以对整个天下仁德,却不会轻易对单独的臣民仁德,更不会对危及帝王性命的乱臣贼子仁德! 玄武门之变后,你们怎么不去劝陛下仁德,不要杀伯父子嗣? 太子右监门率长史战战兢兢地持名帖进殿,李承乾的眉头已经拧得能夹死蚊子。 这是一点眼色都不会看吗? 看到“昆州大都督府”字样时,李承乾的脸色,瞬间由黑云压城变成了风和日丽。 “没刁难人家吧?赶紧将人请进来!” 爨道亮带着十辆马车过显德门,看到站在门外,着乌纱帽、白裙襦、白袜、乌皮履的太子李承乾,脚有点软。 “臣,昆州大都督府治下,昆州司仓参军爨道亮,拜见大都督!” 话一说完,爨道亮反应过来了。 完犊子咯,忘记说“太子”一词了。 听说太子有些暴戾,自己不会受责罚吧? 殊不知,此时的李承乾最想听的就是“大都督”一词,这才证明了他真正掌控一方——虽然是遥领。 “爱卿辛苦。马车上是什么?”李承乾眼中满是好奇。 爨道亮赶紧掏出文牒、书信,交到太子身后走出的掌正手中,掌正再转交李承乾。 “表兄之意,这些如雪的精盐是孤治下所产?” 看完书信,再看看马车上雪白的盐,李承乾隐约哆嗦。 芒果脯、酸角虽然也不错,但在精盐面前不值一提。 李承乾并打算全部送入太极宫,想到李象,还有身怀六甲的太子妃苏氏,留下了一车芒果脯、一车酸角。 “芒果脯给象儿,酸角给太子妃。”李承乾吩咐道。 随后,李承乾步行,带着爨道亮,押着六车精盐、一车芒果脯、一车酸角,复出嘉福门,转承天门、太极门,马车停下,李承乾带着爨道亮直闯召开朝会的太极殿。 殿中侍御史看到李承乾闯入,不由叹了口气,移动脚步阻拦太子。 殿中侍御史,名头好听,区区正八品上小官(贞观二十二年加品为从七品上),管的只是朝会仪容、礼节的小事,殿院也是御史台三院中最无职无权的机构,惹得起杀性大起的太子吗? “区区副端,一边去。”李承乾不耐烦地摆手。 唐朝置殿中侍御史,掌纠察朝仪,兼知库藏出纳及宫门内事,及京畿纠察事宜,较侍御史(从六品下)低。 御史台中食坐之南有横榻,名“南床”,为侍御史专席,殿中侍御史与监察御史(正八品下)均不得坐,故侍御史称“台端”、“端公”,殿中称“副端”。 李世民一眼便见到太子急风急火的模样,眉头轻挑:“太子今日来迟矣。” 这算是给李承乾留了个台阶,毕竟是亲生的。 李承乾取出刚刚装的一盒精盐,交给威行递上去。 李世民看了一眼雪白的颗粒,微带疑惑:“太子,这是何物?” 李承乾面上掩饰不住的骄傲:“这是臣昆州大都督府治下所产的精盐,臣特送入宫中,孝敬陛下与阿娘。” 威行闻言,伸指蘸了几粒盐,放入口中,品味了一下,满眼的惊喜:“这,这真是盐,纯纯的、只有咸味的盐!” 李世民好奇地尝了一口,浓郁的咸味瞬间布满口腔。 “好盐!当得起贡品!”李世民赞道。 他不是那种何不食肉糜的帝王,而是马上征战出来的,那些穷苦百姓吃的盐是什么味儿,他亲口尝过! “还有昆州大都督府新收磨豫县,上贡芒果脯与酸角,请陛下查收。” 终于得到赞赏的李承乾,赶紧随势而上。 表兄可说了,务必争取一个贡品的名头。 若非记着表兄的话,搞不好自己的命已经没了。 别说是当太子了,孤就是当了皇帝,也不是那号无情无义之徒! “好,好。你让人押到甘露殿,交给你阿娘。告诉她,芒果脯让兕子节制点吃,莫坏了牙。” 不论磨豫的芒果脯与酸角滋味如何,就凭着新收,贡品的名头也必须给。 李世民知道东宫出的事,心存安慰,说话的语气也难得地温和。 李承乾行礼,正要转身出殿,脚步却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陛下,臣弹劾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武功县伯柴令武,诋毁羁縻国策!” 李承乾面上浮现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侍御史满仓,已经明确投靠青雀的人。 李承乾一步步向满仓走去,稳当且气势满满。 太极殿内气氛紧张,坐在御座上的李世民却视若无睹。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声在太极殿中回荡。 “陛下,臣弹劾侍御史满仓,以脸皮伤到臣的手了。”李承乾捂手叫屈。 第二百四十一章 弹劾风暴 李世民的嘴角抽了抽,不知该怒还是该笑。 朝堂上响起了狂野的笑声。 “今天老程才发现,太子殿下也是个妙人!哈哈!颇有老程的风范!” 敢在这种场合肆无忌惮的,当然是左领军卫大将军、检校蒋王府长史、普州刺史、卢国公程知节。 朝堂上,不少人的心里“咯噔”一下。 从不轻易倒向哪个皇子的程知节竟然开口了,这是选择了立场吗? 民部侍郎崔佑乾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臣弹劾卢国公强买杜陵农庄。” 李世民微笑着看向程知节:“义贞怎么说?” 程知节咧嘴,毫无一丝羞愧:“程处默日后承袭老程爵位;程处亮当驸马都尉,也自有一番前途。可是,程处弼、程处寸、程处立、程俊几个娃儿都大了,得有点家业嘛。” 李世民无奈地指了指程知节:“不能差人家钱!” 程知节咧嘴:“那不能。” 话头一转,程知节严肃起来:“陛下,臣程知节进言,长安太小,诸王太大,臣请诸王就藩!” 魏王、雍州刺史李泰依旧如笑弥勒,只是那眼神,却让崔佑乾如坠冰窟。 仗着博陵崔家与魏王的势,崔佑乾是看不起草莽出身的程知节,所以才会见缝插针地弹劾拐弯亲戚。 意思很明显:乡巴佬,别顶着我们高门大户亲戚的名头招摇撞骗! 哪晓得这个挨千刀的,回手一刀,不对付崔佑乾,而是直接砍向了他的恩主! 这一招比什么都狠毒。 魏王李泰的封地,是在洛阳宫。 只要离开长安,去了封地,就意味着绝了夺嫡争储的希望! 所以,李泰才会极其恼火。 本来满仓就不是本王的人,挨揍关你屁事,你偏要多嘴,接过这该死的梁子! 程知节只是以欣赏后辈的口气,小小赞扬一下大兄,你们偏偏多事! 真以为谁都吃你们威胁? 程知节这号人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犟驴! 搞不好,你们真把中立的程知节惹恼了,激他站到太子一边。 一个程知节还不算可怕,可怕的是,程知节这一系的瓦岗将领,平日相互斗嘴,甚至斗殴,但遇到事,那是真抱成一团。 “卢国公不可!诸王尚年幼,应在陛下身前尽孝……” 新任治书侍御史刘洎、秘书郎岑文本婉言劝解。 这二位都是铁杆的魏王派。 程知节只是冷笑。 招惹老程,那么轻易脱身的? 让你知道,什么叫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好像也不是什么好话,不管了。 礼部尚书王珪终于还是忍不住,出班举笏:“臣王珪,弹劾武功县伯、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柴令武,妄议国策,非议羁縻制。” 李承乾转身,怒视着王珪。 老东西,这是想你家王敬直没好日子过吗? 长孙无忌淡然出班举笏:“臣附议。” 李承乾觉得,世界已经不一样了。 原先以为的亲疏,都不过是表象! 呵呵,关键时候捅孤一刀的,竟然是亲娘舅! 孤的昆州大都督府做出一点功绩容易么,你们就这样铺天盖地的抹黑! 杨师道沉默了一下,举笏道:“臣附议。” 魏徵出班举笏,虽然一言不发,意思却很明白。 房乔沉思了一阵,举笏道:“陛下,羁縻之制或者并非尽善尽美,却是朝堂、三省共议而定之策,武功县伯妄动,确实不妥。” 李承乾愕然。 满殿望去,文官几乎尽出,都在弹劾昆州大都督府,弹劾柴令武。 难道,这不是在弹劾孤吗? “尔等乱臣贼子,当诛!” 怒气勃发的李承乾口不择言了。 李世民叹了口气。 这话,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么? 李承乾不明白,柴令武为什么会犯众怒。 就算是为人方正的魏徵。也站出来弹劾了,难道会是私怨吗? 究其根本,是柴令武不只是悄悄做了,还堂而皇之的说了! 这世上,有多少见不得人的事,只做得,说不得! 李承乾几乎绝望之际,着阜绢甲的秦琼淡淡地开口:“即便是大理寺定人犯死罪,也得容人犯辩驳两句。满朝诸公,这是打算连话都不让武功县伯说了么?” 房乔默然。 秦琼继续道:“陛下,昆州大都督府差官柴旦已经在承天门外,究竟如何,不妨召来一问。” 李承乾的眼里浮现出希望的光芒。 表兄另外遣人来,必然另有后手! 李世民倒是对柴旦有印象:“柴家庄那娃儿啊!让张阿难带他进来。” 朝堂这种大阵仗,柴旦并未见识过,心头还是发虚的。 然而,听到满朝文官弹劾柴令武,柴旦不禁热血上头,什么尊卑,瞬间抛之脑后。 “我家长史想问一问,长安县贺磊在西市,大庭广众之下活生生被打死时,诸位的弹劾何在?!” “三川县的流民到长安时,诸位的弹劾又何在?!” “鄜州及雍州义仓、社仓粮食全部被换为旧粮时,诸位的弹劾又何在?!” 柴旦怒视着满殿文官,一字一句地剐着文官们的心。 一个个烂疮疤被当面揭开,还是柴旦这种小角色揭开,文官们恼羞成怒。 王珪沉着脸怒斥:“黄口小儿,竟敢欺辱朝廷重臣?” 柴旦一副苦思冥想状:“长史说了,老而不死……是为贼,对吧?这种不思进取、一意拖后腿的贼,还是趁早赶走为妙,免得我家长史嫌弃朝堂脏。” “不是弹劾我家长史不羁縻吗?这是濮子部请求归昆州大都督府直属的章表,请陛下过目。” 王珪瞬间瞠目结舌。 该死的,为什么那么重要的消息,竟无人告知! 看到柴旦取出章表,交到威行手中,李承乾忍不住放声大笑,手指在众文官面前掠过,狂态尽显。 “弹劾呀!继续弹劾呀!你,你,不是跳得青春动人么?继续呀!” 殿中侍御史苦着一张脸,进退失据。 视而不见吧,太子似乎有些失仪了。 劝谏吧,朝堂都气氛诡异。 终究是孔颖达看不下去了,出声劝阻:“太子殿下,切莫君前失仪!” 李承乾狂笑着盯住孔颖达:“孤记得,刚才右庶子也在弹劾吧?怎么,道德文章就是这么做的?别人在前面为大唐流血流汗,你们在后面下刀子?” “可惜呀,昆州大都督府竟然做成了!让你们大失所望了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手诰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文官们维护羁縻之策,并不算错误。 即便有人掺杂了一些私心杂念,除了语气激烈一点之外,也没有太离谱的构陷。 毕竟,以柴令武的背景,是不会轻易被打倒的,最多是有些难堪。 甚至,连调离昆州大都督府的可能性都没有。 在云南未彻底稳定之前,有哪个头铁的敢拍着胸膛说,有能力顶替他? 又或者说,谁愿意远赴昆州喂大个的蚊子,去将柴令武换回来? 柴令武也确实没有遵照羁縻之策,人家直接将濮子部拐了回来,成了大唐直辖的领土。 就凭这功绩,先前纠结的羁縻,就成了一个笑话。 文官们刚才有多群情汹涌,现在就有多怂,一个个脸红成了猴儿腚,眼睛只盯着脚上的麻靴。 “一个个,人模狗样的,眼里除了党争,什么都没有!” “什么时候,在我大唐,开疆拓土都成了一种罪过!” 太极殿里只有一个声音,李承乾的怒骂声。 扬眉吐气啊! 李承乾一直在太子的位置上战战兢兢,即便是短暂监国,其实也是泥雕木偶,那些辅臣早就画好了框框套套。 比如说一个博士,辅臣给出了张三、李四两个人选,太子的权力是从其中选一个,而绝不是说孤看王二麻子更合适,将他加入候选。 还动不动就蹬鼻子上脸,声色俱厉地斥责,仿佛稍有违背他们的话,就成了国破身亡的昏君杨广。 早受够了! 以前还觉得各位大臣、各位师傅是正人君子,他们的言论都是至理名言,自己应当循规蹈矩。 如今能明辨是非了,才发现他们也是凡夫俗子,也会抠脚丫、放屁,也一肚子男盗女娼,学问不过是他们的遮羞布。 自己以东宫的用度,在僻静处修个曲室,就被骂成了隋炀帝; 悄悄光临过各位大臣的府邸,才知道贫穷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某位大臣府上,一天之内杀死的鸡堆成小山,只因其要吃一道鸡舌! 就这些伪君子,凭什么训斥孤?凭什么教孤为人之理? 平日对李承乾颇多约束的皇帝,此时却装聋作哑,一直捧着濮子部的章表细细研究,仿佛要看出花来,任由他在朝堂内喝骂。 这些大臣,也该骂一骂。 就是太子骂得过火了,难以收场了,不是还有朕吗? 面红耳赤的孔颖达终于举笏:“臣年迈昏聩,不能担太子右庶子重任,请陛下准臣去职。” 孔颖达六十有四,自称一声年迈也当得。 有意思的是,秘书监的位置,他老人家绝口不提。 李世民缓缓收拢章表:“孔卿既然身体欠佳,右庶子之位,便放一放吧。” 李世民一直对太子不太满意的一点,就是李承乾这娃儿太实在。 要当帝王,没点儿狠劲哪里行? 当年自己不狠,死的就是自家老小了! 李承乾终于忍不住反抗了,姿态有点暴烈、有点稚嫩,却多多少少让李世民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事实上,李世民心目中最佳的接班人还是李承乾。 可能对李承乾严厉得有点过分,但在中原,没几家对嫡长子的管教是宽松的。 其他子嗣,大可以躺平,唯有嫡长子需要奋起、需要抗争! 至于宠爱有加的李泰,不好意思,丫就一磨刀石,再拉拢势力、再能挖坑,最后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昆州大都督府此次大功,柴令武加一百实食邑,准在濮子部设立银生州,暂定中州,下辖开南县(景东文井镇开南村)、威远县(景谷)、柳追和县(镇沅)、通蹬县(墨江),马比宏觉为银生州刺史,除上佐外,余官赤牒。” “侍御史满仓,右迁银生州治中。” “国子监,抽二十人入银生州为流外官。” 此次,连三省在内,都错判了形势,只能乖乖低头,完全依照圣命下诏赦。 这次朝会,造就了三大输家。 一向以严师形象出现的孔颖达,翻了个大车,被太子怼得颜面无存,只能黯然辞了太子右庶子; 崔佑乾,看似没有任何损失,但谁都知道,要没有王珪等人侧面相助,搞不好魏王就得回洛阳修堤坝去了,魏王一系能饶了他这个始作俑者? 最悲剧的就是挑起争端的侍御史满仓。 侍御史是从六品下,中州治中是正六品下,论品秩确实是右迁了。 可是,这是从京城到地方,还是遥远的边荒啊! 三个蚊子一盘菜,三只老鼠一麻袋,还有传说中令人闻风丧胆的瘴气! 满仓吃力地抬头,满眼乞求地看着赵国公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眼皮耷拉着,对满仓的目光视而不见。 呵呵,本身就不是我一系的核心成员,又擅自出头弹劾,爱找谁找谁吧。 李承乾心满意足地归班。 虽然没直接嘉奖东宫,嘉奖昆州大都督府也是一样的。 毕竟,昆州大都督是孤啊! 朝会将散,一名寺伯走进太极殿,李世民认出是大安宫太上皇的贴身寺伯。 “是太上皇出事了?” 李世民挑眉,心头终究有些紧张。 寺伯展颜一笑:“陛下纯孝,太上皇定会欢喜。老奴是奉太上皇之命,颁太上皇手诰。” 诰、诏、制,其实都一样,只是到了大唐,因为有太上皇的存在,特意规定诰为太上皇、太上皇后专用。 李世民并不怕手诰里有什么过分的话题,一是太上皇年迈,没有了当初的雄心壮志;二是寺伯定然看过内容,犯忌讳的话也不会来传诰。 寺伯得到允许后,打开手诰:“诰:朕闻昆州大都督府,不费一兵一卒,德盖濮子部,为大唐又添新地,喜不自胜,特赐昆州大都督府大都督、长史蟠龙玉佩各一枚。” 手诰没有丝毫过界的地方,却让诸多朝臣面面相觑。 得,捅马蜂窝了,连太上皇都出面背书了。 太子与柴令武有蟠龙玉佩护身,除非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否则谁能奈何得了他们? 李承乾喜滋滋地谢恩,接过蟠龙玉佩。 自从玄武门之变后,李承乾这是第一次得到阿翁的嘉许。 第二百四十三章 蟠龙玉佩 陆肆通过柴哲威,走通了宫中的门路,将柴令武求娶巴陵公主的章表递交了长孙皇后。 柴旦折回柴家庄,将蟠龙玉佩交给了李不悔。 有点擅作主张的意思,但柴旦坚信,李不悔更需要这枚玉佩。 没办法,看看朝堂上文官们咄咄逼人的弹劾架势,以及自己发飙后文官集团为太子辱骂的状况,柴旦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他们。 不要谈什么君子。 不触及他们的利益,人均君子; 触及利益,人均虎狼。 李不悔除了是柴令武的偏房,还是柴旦的同窗、姑姑。 嗯,不能再叫小姑姑了,毕竟真正的小姑姑已经出世。 “阿翁,姑姑这头,柴家庄这里,谨防有人来找麻烦。” 柴旦郑重地交待。 柴跃略显混浊的老眼里透出一丝凶悍的光芒:“你放心,谁也别想在柴家庄撒野。” …… 皇家的六礼,程序势必比普通人家更隆重。 因为决定了是巴陵公主下嫁柴令武,而不是柴令武尚巴陵公主,六礼便须由谯国公府发起。 柴绍为此辞了华州刺史一职,改任太常寺卿,以便有时间操持此事。 六部九卿中,太常寺是一个比宗正寺稍微好那么一点的清水衙门,磨时间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一杯茶,一张邸报,就能混一天,轻松惬意。 禄脿杯已经送到,且极易冲泡,柴绍也慢慢习惯了炒茶的喝法。 缺点……就是太刮油脂了,容易饿。 柴绍之前也考虑过这个位置,奈何自己没有养老之念,故而拖到了现在。 哎,怎么也得把二郎的亲事给办了,九泉之下才有颜面向发妻交待。 啧啧,皇帝舅子,这回得喊亲家了? 果然如二郎这浑小子所说,关系复杂了呀。 礼节,肯定比自己当年娶发妻繁琐了无数倍,毕竟李家现在是皇室了么。 此事由宗正寺与礼部联合操办,不知王珪是恪守礼制,还是对柴绍有所顾忌,竟然没有丝毫插手的意愿,反而避得远远的。 或许是因为弹劾失败的影响吧。 …… 万年县,新上任的县令叔仲伤,恼火地听着县尉赫连郭尔禀报,鼠须都扯下了几根。 叔仲伤复姓叔仲,源于姬姓。 五品的县令,是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抵达不了的高峰,然而对心比天高的叔仲伤来说,这不过是一个起点。 庙堂,甚至是宰辅,才是叔仲伤的最终目的。 区区万年县,对叔仲伤来说,不值一提。 然而,现实却给了叔仲伤狠狠一巴掌。 听到是去柴家庄找事,三班衙役、白役齐齐弃了身份,不侍候了。 以后世身份对比,他们就是合同工、临时工,不是正式工,衙门对他们的约束力不是特别强,自然可以说不干就不干了。 新任明府脑壳有包,大家脑壳没包。 数年前,也有那么一批前贤去柴家庄显了显威风。 然后,半个衙门的人进了大理寺,最后全部去了沙州,据说最少要啃十年沙子。 前贤用于致敬尚可,效仿,是嫌长安的日子太好过了么? “既然这些人不堪大用,本官便另外安排人接任。赫连少府,由你主事!” 叔仲伤目光炯炯地盯着赫连郭尔。 赫连郭尔咧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哭还是笑:“明府见谅,阿娘仙去,下官要回乡丁忧。” 叔仲伤差点将茶碗砸个稀巴烂。 当本官是二傻子呐? 稍稍对你赫连郭尔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令堂十年前就过世了! 咋,你还一年冒出一个阿娘啊? 偌大的万年县,六个县尉呢! 咋,死你一赫连屠夫,全部得吃带毛猪? 叔仲伤想不到,剩下的人,两个县尉坠马,三个县尉病危! 县丞、主簿带着六曹吏目,早就出了长安城,奔赴各农庄,甚至连骊山脚下的九曲寨都去了,美其名曰“劝耕”,实则为避祸。 啧,当个官还当失心疯了,以为能在长安横着走了,谁都不放在眼里了。 正五品上而已,真拿自己当人物了,要死莫连累大家。 六曹吏目对带队的县丞感恩戴德,还是赞府有担当啊! 叔仲伤真的不知道柴令武的难缠? 没那么孤陋寡闻。 但是,现在柴令武不是远在昆州么? 趁主人不在家,偷袭一次,恶心一把,不要出伤亡,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至于说谯国公问罪,呵呵,谁家背后没点势力呢? 娃儿互推两把,难道你大人会上场? 衙役没有了,再招便是。 长安城招不到,外面的游侠儿不多得是么? 没有县尉愿意出面,本官赤膊上阵! 大不了,过后低头认错,却能将柴令武恶心得不要不要的。 …… 巳时的阳光有点刺眼,叔仲伤带着二十名临时招募的衙役,站在了柴家新庄之外。 洛镐带着两名护卫,拦住了他们,同时遣一名护卫,通报小娘子李不悔、大管事柴刀、老管事柴跃。 “怎么?柴家庄竟敢阻拦本县巡察?” 叔仲伤在马背上喝斥。 洛镐淡淡地回应:“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未得当家小娘子允许,草民虽死也不敢让外人踏入柴家庄。” 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然而叔仲伤是来恶心人的,不是来刀兵相见的,只能耐着性子等待。 幸而柴家庄并不算大,很快见柴跃、柴刀护着一身外诰命服的李不悔前来。 叔仲伤心头暗骂了一句。 李不悔只是个小妾啊,居然有了八品诰命! “本官万年县叔仲伤,要来柴家庄巡视,为何阻拦本官?” 叔仲伤脸一板,官威当场散发。 李不悔淡淡一笑,举起手中的蟠龙玉佩,走到叔仲伤马前。 “本官刚正不阿,休想以阿堵物贿赂!” 叔仲伤大袖一拂,蟠龙玉佩被打飞,落于路牙子边的石块上,断成几截。 “你……” 柴刀目现怒色,要与叔仲伤辩驳,却被柴跃拦住了。 “照旧。” 柴跃轻轻开口。 李不悔神色黯然地掏出手帕,将碎裂的蟠龙玉佩一截截拾起。 柴刀打了个呼哨,洛镐等人松开刀柄,不动声色地闪开,让出了进庄的道。 叔仲伤暗骂一声贱皮子,趾高气扬地催马进庄。 第二百四十四章 坑 酒坊的门是敞开的,浓郁的香味让人沉醉。 叔仲伤傲然带人推开酒坊门旁的庄户,踏入坊中,瞳孔骤然放大。 难怪香味这么浓郁! 无数精美的酒坛,成了破瓷烂瓦; 晶莹剔透的酒水,在石板上流淌,从缝隙中急剧地渗入地下; 蒸馏器、大镬,全部被砸得看不出原来的形状。 从叔仲伤到他新征的二十名衙役,即便身后就是炽热的阳光,也觉得浑身发冷。 他们可以指着自家十八代祖坟发誓,这不是他们干的! 他们原本的打算,顶多是砸上那么一两坛烧春,恶心一下柴令武! 可是,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现在说不是他们干的,有人信么? 这性质,完全变了。 事情,大了呀! 这是个天坑,偏偏自己鬼迷心窍,要为贵人出一口恶气,一脚踩了进来! 叔仲伤踉跄着走出酒坊,心中泛起浓浓的寒意。 柴令武不在的柴家庄,竟然还有这样的胆魄! 这事,难以善了。 “噼里啪啦”的声音,伴着炽热的气浪,将叔仲伤他们逼开几步,扭头便看到两侧的玻璃作坊、唐镜作坊腾起熊熊烈焰。 火焰炽热,叔仲伤却如坠冰窟。 柴家庄以玉石俱焚的惨烈方式,葬送自己的前途! “救火!救火哇!” 叔仲伤痛哭流涕。 五十步开外,柴家庄的庄户们抱臂,神色复杂地看着火焰腾起的作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建作坊,选择了河滩边,远离了柴家庄的农田、宅院。 …… 承天门外,着诰命服饰的李不悔缓缓跪下,面前摊开的手帕,摆放着断裂的蟠龙玉佩。 八品的外命妇,等级太低了,低到无人重视。 李不悔可以找阿翁柴绍,然而却选择了这种刚烈的做法。 朝臣们从李不悔身边经过,多数选择了无视。 监察御史枊范经过,顿时吓了一跳。 “小助教,这是怎么了?” 李不悔抬头:“原来是柳御史。请御史代启陛下,武功县伯柴令武的侧室李不悔,前来打御前官司。” 枊范仔细看了一眼手帕上的残玉,脸色大变。 “定不负小助教所托。” 太极殿内,群臣到位,开始议事。 监察御史枊范第一个出班:“陛下,武功县伯侧室李不悔,前来打御前官司。” “一个小妾,有什么资格上殿?” “别这么说,人家好歹封了八品的。” 冷嘲热讽的声音此起彼伏。 柴令武收银生州的事,太打文官的脸了,故而都有幸灾乐祸之感。 李世民蹙眉:“要打官司,大理寺、宗正寺打不得?嗣昌,你该管教一下了。” 枊范苦笑道:“李不悔身前的手帕上,放着一些残玉。臣粗略看了一眼,与太子殿下身上所佩、太上皇所赐的蟠龙玉佩材质似乎相同。” 御赐之物,无论大小、价值,都另外赋予了浓烈的政治意义。 太上皇所赐,李世民无论是否愿意,都必须充分重视,不可背上“不孝”的骂名。 “谁竟如此大胆?竟视阿翁亲赐为无物!”太子李承乾怒了。“武功县伯在昆州大都督府为国操劳,竟有人在背后使鬼魅手段。试问,长此以往,大唐还有谁敢外出征战!” 前面的话,落在李世民耳中也只是寻常,倒是最后一句让他心头一动。 太子有主见了,知道保外臣家室平安,很好。 “老程觉得,太子言之有理!” 程知节大着嗓门嚷嚷。 无关立场。 李承乾这一句话,不仅仅是程知节赞同,一干武将都点头赞同。 宣州刺史、鄂国公尉迟融沉闷地开口:“身为武将,死都不怕,却怕自己为国厮杀时,身后飞来暗箭,害了自己的家小。此事,臣附太子议。” 李世民再不情愿,也只能召李不悔上殿。 手帕上的残玉反射着温润的光芒,李承乾持手中的玉佩,近前对比了一下,脸色瞬间大变:“是太上皇赐下的蟠龙玉佩。谁如此大胆,敢毁御赐之宝?” 都豁出去打御前官司了,李不悔再有忐忑也尽数抛开,微微行礼:“回殿下,太上皇赐下蟠龙玉佩,因夫君的家业尽在柴家庄,故妾身留下来护身。” “陛下是知道的,柴家庄颇有些产业,不宜让外人窥探。” 李世民瞬间想起,柴家庄除了让人垂涎三尺的烧春,还有事关军机的唐镜。 “然而,万年县明府带人强闯柴家庄,妾身持蟠龙玉佩讲理,被其蛮横地毁了玉佩,其后更强闯作坊,柴家庄所有作坊毁于一旦。” 一直默不作声的卫尉寺卿突然瞪大了眼睛:“当诛之!” 不知道唐镜出处的人,倒不觉得如何; 知道唐镜出处的,都在痛心疾首。 是不是叔仲伤毁的,重要么? 柴家庄从来都是宁肯玉石俱焚的! 以柴令武的性子,怕是宁可不再出产唐镜! 反正,柴令武不缺钱,柴家庄不缺钱! 倒是看看谁急。 柴绍平淡地说了一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李承乾咬牙:“当夷三族!” 李世民微微尴尬地咳了一声:“着大理寺拿下万年县令叔仲伤,依法审讯。” 柴绍的眼皮抽搐了一下。 外人听不出来,他还不明白吗? 多年的郎舅了,他有什么习惯,柴绍明白着呢。 依法二字,当着重音。 有传闻,本来万年县令不该轮换的,却是皇帝为了照顾某人,直接插手吏部,强行安排了一波。 所以,结果你是知道的。 唉,看看这个儿媳怎么说吧。 “陛下公正无私,妾身敬佩。只是,宫中的单子,柴家庄再也无力完成,收到的订金也会如数退还。” 李不悔不紧不慢地说。 李世民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旁人以为是说烧春,李世民却知道,李不悔明明白白地指向唐镜,兵部急需的唐镜。 “宫中拨付内帑,也无法再修复?” 李世民眼里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李不悔平静地回应:“其一,很多关键之处只有夫君明白,需要他回来;其二,很多材料、器械没有替换;其三,柴家庄小门小户,有什么好东西根本挡不住他人觊觎,要么干脆绝了这些事务,要么公布的人尽皆知,自然也就平安了。” 第二百四十五章 碎女子 卫尉寺卿因为掌管兵甲等军用物资的调配,对李不悔的话最为敏感,闻言立即失声道:“万万不可!” 柴家庄只是赌一口气,暂时停产,虽然头疼,最多耐着性子等候就好。 要是公布到人尽皆知,大唐能怎样,卫尉寺卿不知道,却知道唐镜技术一定会流到番邦去。 到时候,在场诸位,就是资敌的帮凶! 卫尉寺卿咬着牙,挺身而出:“臣附太子议,请诛叔仲伤三族!” 除了卫尉寺,三省主官是知道唐镜出处的。 黑着脸的魏徵出班:“臣请诛叔仲伤三族!” 李世民的面色阴沉,却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尴尬的威行匆匆喊了一句“退朝”,赶紧跟着李世民撤走,留下一地鸡毛的朝堂。 一些不明所以的御史,试探着问了一下。 “那个,即便叔仲伤有罪过,也不至于到夷三族那么狠吧?” 卫尉寺卿声如雷霆,口水四溅,仿佛在给人洗面:“一帮瓜娃子!什么都不知道,也敢来插手!嫌脑壳安得太稳了么?滚犊子!” 朝臣三三两两散去,李不悔亦步亦趋地随着柴绍出了承天门。 残玉,自然是留给了李世民。 一车、一马在朱雀大街并行,身后是柴家庄的护卫与谯国公部曲。 前后的朝臣,都默契地让到一边。 这一家子,风头正盛,没事别去招惹。 大概率,叔仲伤是没得好了。 叔仲伤的脑子,肯定是小时候被驴踢过,这一家子无事尚且生非的,你去招惹? 按上次的惯例,用脚丫子想也知道,柴家庄作坊的火,九成九是他们自己放的。 可那又怎么样呢? 虽然不知道柴家庄的作坊具体建造何物,但从几个头面人物的激烈反应来看,一定极为关键。 看皇帝的架势,想保自己一手拔擢上来的叔仲伤,可惜柴令武这个侧室竟然刚烈如斯,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你说柴令武那个混账能让皇帝憋气也就算了,他的小妾也能丝毫不给皇帝颜面,嘿嘿。 柴家庄依旧戒备森严,庄外却多了一队人马,是九曲寨的大寨主“苏蟒达郎巴”亲临。 人数并不多,区区二十人马,却足以让柴家庄的秤盘上,再多出一枚沉甸甸的砝码。 谢过苏蟒达郎巴之后,李不悔带着柴绍,在柴家庄庄户的注视下,走到了沦为废墟的作坊遗址前,久久不曾出声。 “叔仲伤是皇帝简拔的幸臣,轻易不会死。”柴绍轻叹。“而且,大家也都知道,柴家庄的作坊尽毁,只会是自己人下的手,不会太支持柴家庄。” 李不悔平静地回应:“阿翁无须担心,区区柴家庄而已,大不了就是南迁。” 柴绍沉默了许久:“好,我出面办迁居文书。” …… 太极宫。 金水河畔,延嘉殿中。 年过不惑的贵妃韦珪,依旧姿容端丽、仪态万方,岁月似乎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一丝痕迹。 “史忠他们,也该有动静了吧?” 韦珪嘀咕着。 右卫大将军史忠,原名阿史那忠,贞观四年随张宝相出击突厥,在擒获阿史那咄苾之事上,功劳不小。 因此,李世民将韦珪与亡夫李珉之女定襄县主嫁给了他,也算是酬功了。 凭心而论,能将韦珪与亡夫之女,封为亲王之女的县主爵位,李世民算是对继女仁至义尽了。 估计,李世民的爱好也比较广泛,说一句曹贼,不过分吧? 韦珪说的动静,是指肚子。 面色不大好看的李世民闷哼了一声,倚在榻上不动,不想参与这话题。 “孟姜一晃眼可就十四了,也该议一议婚事了。”韦珪身姿翩翩,为殿内的瓶子插花。 孟姜是韦珪为李世民诞下的女儿,被封临川公主,李世民也颇为喜爱。 “孟姜与周道务朝夕相处,若是能成一家,也是美谈。” 韦珪继续敲着边鼓。 李世民长长地叹了一声。 “陛下这是怎么了?” 韦珪似乎才察觉到李世民的异常。 李世民无奈地摇头:“若在今天之前,你说孟姜下嫁周道务,朕一定不会反对。” 韦珪缓缓贴着李世民坐下:“出什么事了吗?” 李世民微微不满:“朕知道,因为周绍范之死,周道务与柴令武有嫌隙。可是,朕刚刚把投靠他的汝南人叔仲伤提为万年县令,他便迫不及待地对柴家庄下手!” “柴令武的侧室,碎女子家家的,下手贼狠,整个柴家庄的作坊全部付之一炬!叔仲伤百口莫辩,更因为他打碎太上皇御赐柴令武的蟠龙玉佩,前途成灰,性命也恐不保。” “可是,朕才拔擢的京县令啊!现在就弄死,朕不要颜面的么?” 韦珪听完这些,心头有点堵。 周道务几乎是她带大的,叔仲伤是通过杜陵韦家的关系,加入到周道务麾下,准备为他出任官职造势的。 怎么就成了这模样呢? 李世民眼角抽搐了几下:“那个碎女子,听到朕到依法审理叔仲伤,在太极殿上回绝了宫中所有的单子,说是无力再做。” 韦珪是个很聪慧的女人,瞬间抓住了重点:“陛下的意思,即便如此,她依旧不满?而且,这单子对宫中很重要?既然如此,当初为何不将这作坊纳入少府监下?甲坊署,或者弩坊署?” 李世民闷闷不乐地回应:“朕也想啊!可柴令武这个貔貅,宁可砸了也不放手。那个碎女子更狠,言下之意,再有逼迫,便将所有方子公诸于众。” “真落到那一步,番邦可就喜出望外了,到时候朕就成了史书上资敌之君。” 韦珪叹了口气。 周道务这娃儿,咋就那么心急,什么都不摸清楚,就敢乱来呢? 唉,当养子还行,女婿,算了吧…… 张阿难快步踏入延嘉殿,神色有些慌张。 李世民叹了口气:“说。” 张阿难垂手:“骊山之下的九曲寨,大寨主苏蟒达郎巴率二十骑驻扎柴家庄之外。” “柴家庄、柴家新庄所有人在收拾行囊。” “谯国公亲至民部,办理二庄的移民,唐俭在努力拖着时间。” 二百四十六章 干巴 (友情提醒:本章不适于进食时观看。) 柴旦返回昆州时,已经是五月了。 将蟠龙玉佩交给李不悔,柴旦多少还是有些私心作祟,禀报柴令武时感觉忐忑不安。 柴令武眉头一扬:“可以啊!柴旦你很会判断形势了。没错,蟠龙玉佩在我手里就是锦上添花,在李不悔手里可以更好地保住家业。” 柴旦咧嘴,艰难地笑了一下。 庄主该不会是在说反话吧? 以柴旦的文化水平,确实不易分辨正话、反话。 一直呆在益宁城不走的马比宏觉,看到与柴旦同行的尚书左司郎中,略黑的面孔绽放出欣喜的笑容。 官职授了,这就有靠山了,再不畏惧四面之敌了。 这个意义,甚至比得到新茶的制法更有益处。 当然,茶的制法也很重要,要不命名为“长史茶”,以示不忘长史大恩? 二十名国子监生统一到位了,银生州治中满仓干笑着见礼。 柴旦在柴令武身边小声陈述,满仓这厮为何从长安“右迁”到新附的银生州。 爨志远怒不可遏。 不管怎么说,自己身为昆州大都督府司马,银生州归附大唐一事就有自己的功劳! 即便现在没有单独赏到自己头上,日后晋升大都督府长史,有这一条,那是铁板钉钉的功绩啊! 爨志远扔出几句连阿底里迷都不是很明白的蛮语,马比宏觉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真不是阿底里迷不给力,实在是云南的乌蛮分支太多,很多地方的小支系语言,甚至需要经过三转到四转通译才能互相沟通,相邻地带的沟通就易懂得多。 柴令武不懂乌蛮语,却懂人性,只是带笑扫了爨志远一眼。 满仓治中在银生州的幸福生活,一定能让他终生难忘。 银生州治所开南县,铺开了藤条凳、竹编矮几,摆上了酒菜,新到的佐官排排坐,刺史马比宏觉举起木杯敬酒,席外是一群乌蛮小娘子载歌载舞,“呦呦”之声四处飘荡,让人飘飘欲仙。 除了偏僻一点,语言不大通一点,饮食习惯差异大一点,问题也不是太大嘛。 总算满仓他们还记得是初到银生州,不可放浪形骸,看着那些年轻的乌蛮小娘子,克制,再克制,想勾搭,日后机会多的是。 乌蛮菜的特点,鲜、嫩、脆、香,偏咸、辣、麻,木耳、蘑菇之类的新鲜菜肴层出不穷,苦荞粑粑煎出来也挺好吃的; 砣砣肉味道鲜美,肉心却总有那么一丝血丝; 油酥夹夹虫,这个略微考验人,不是所有人都对食虫无心理障碍的。 没辙,百虫宴是南部边疆的特色,这里只有一道夹夹虫,已经是极厚道了。 转转酒,马比宏觉终究没有安排,毕竟那种喝法与中原的习俗差异太大,怕他们一时接受不了。 几上,一盘香味四逸的肉干巴让满仓胃口大开,一个人就甩了半盘。 入乡随俗嘛,这里吃就叫甩,甩饭、甩米线是云南的常规操作。 满仓借着些许酒意,看向马比宏觉:“刺史,这肉味道不错啊!难道是传说中的麂子干巴?” 马比宏觉露出憨厚的笑容:“这可是我们与邻居望部交换来的宝贝,专门招待贵客的。” 望部在银生州西南,后世耿马、沧源、西盟一带,“望”与佤族自称的“佤”相同,生活区域又高度重合,基本可以认定望部就是佤族的先民。 马比宏觉越不肯直说,满仓的好奇心越发起。 出身还算优越的满仓,连猪肉制成的砣砣肉都能吃,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刺史,就让我们长长见识嘛。” 有监生跟着起哄。 马比宏觉叹了口气:“这是你们非要本官说的哦。这是望部抓获的老鼠,扒皮、除内脏,加佐料熏制出来的耗子干巴,望部特产哟。” 连满仓带监生,全部脸色发白,跑到墙角呕吐。 再怎么蠢,满仓也知道,这是来自柴令武的报复。 马比宏觉摇头。 想想隋末,饿殍遍野之时,中原老百姓还不是照样连老鼠都吃? 这一届佐官,不行啊! …… 陆肆返回昆州,给柴令武带来的却是不好的消息。 蟠龙玉佩被砸、李不悔与柴跃毁了所有作坊、皇帝似乎在偏袒万年县令叔仲伤,让柴令武颇感惊讶。 柴令武侧身看向柴旦:“看看,你的玉佩,是真留对了。” 没有破碎的蟠龙玉佩,李不悔别说打官司,连太极宫都进不去。 柴令武意外的是,李不悔纤细的身子,竟真担起了柴家庄的重担,敢上太极殿靠御状、敢在面对不公时明确反抗。 不再生产这话,柴令武绝对会说; 公诸于众,这种破釜沉舟的姿势,柴令武是真没想到,李不悔敢说出来。 这话出口,极可能让恼羞成怒的皇帝下死手。 幸好柴家庄的技术,尤其是唐镜,那是外人玩不转的。 有技术,就是那么豪横。 倒是转任太常寺卿的阿耶,令柴令武刮目相看,不声不响去民部,逼迫民部开具准许柴家庄南迁的文书。 呵呵,皇帝该不会以为,卡住了柴家庄迁移的文书,就能让人束手待毙了吧? 倒是九曲寨,苏蟒达郎巴的举动让柴令武颇感意外。 虽然是区区二十骑,但苏蟒达郎巴已经表明了九曲侠的态度。 就这一点,他们便无愧于“侠”字。 这些人,能交。 “也就是说,现在朝廷还没处理叔仲伤,一直在抻着柴家庄,想要我们服软,或者是拖到所有人都遗忘了此事?” 柴令武冷笑。 这流氓操作,司空见惯了,但很有效。 只可惜,柴令武不是吃闷亏的人。 “查出来原因了吗?那个蠢货县令是为什么冲击柴家庄,皇帝又为什么袒护他?” 柴令武举起茶杯,深深啜了一口禄脿茶。 “叔仲伤破格任万年县令,据闻是皇帝应韦贵妃所请,为周道务造势,特意拔擢出来为他前驱。” 柴令武瞬间了然。 周道务的阿耶周绍范,可以算是死在柴令武手里的。 “另外,在兵部挑头下,苏毗国主芒波杰孙波遣大臣农波色,到柴家柜坊谈放贷事宜。大公子以大宗操作须以二公子主持为由,婉拒了苏毗。” 陆肆面带鄙视地禀告。 一边在背地里下刀子,一边要人冲锋陷阵,凭什么? 柴令武耸肩:“通过柜坊的渠道,传信回去,一个开元通宝都没有!” 第二百四十七章 太子出手 既然有这破事发生,六礼,柴绍也无限期推迟了。 本来到了纳吉、纳征这一步,六礼就过半了,现在谯国公府直接压住了此事,该送的文定之礼,全部放府上的耳房里吃灰。 反抗皇权,在这国运蒸蒸日上的时代,当然只是个笑话。 但可以借用后世阿三圣雄甘地的策略,非暴力不合作。 没有一个满意的答复,唐镜是一个没有,苏毗想要钱,更是屁都没有! 当然,朝廷如果舍下面皮,强行夺了柴家柜坊,柴绍也没意见。 反正当年柴令武挖的坑多了,谁要掉下去了、失足了,可别叫屈。 按柴令武的话说,金融,就是一个大骗局,就看你能骗多少年。 金融产业,玩到最后,成了侵夺他人资产、搞垮某家产业的利器,再加上剧烈的货币贬值,从这个角度来看,柴令武说的并不完全是胡话。 柴家庄彻底躺平了,高昌商贾麴智高的订金,或者说定金,因为不可抗拒因素,全额返还了,态度之坚决,前所未见。 柴家庄、柴家新庄自我封庄了,连进庄的道路都挖断了。 仅仅这一点,便让朝臣对李不悔一个侧室提高了评价。 巾帼不让须眉! 叔仲伤在大理寺狱,依旧吟诗作画,好不惬意。 皇帝保着他,只是为了维护颜面。 刚刚任命的京县令,锒铛入狱也够丢颜面了,要是因为柴家庄的压力而处死,拔擢他的皇帝脸往哪儿搁? 风头过了,发配边疆,死在烽燧里,以全史书,不是很好吗? 两头都僵持着,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真正为难的,是卫尉寺卿,是三省主官,是太子。 …… 十六卫大将军、中郎将见识过唐镜的好处,谁不盼着赶紧配发到各伙? 咳咳,要求有点高了,按一个月只有十具唐镜的供给,这辈子能不能供到旅帅级都不一定。 但是,再慢也是有希望的。 可是,卫尉寺一下子说再也没有唐镜了,谁还坐得住? 混世魔王程知节堵在卫尉寺大门前,扯着嗓子吆喝:“唐镜是左领军卫的!” 卫尉寺卿拉着脸:“有种你进来搜,或者直接把卫尉寺点了,你看看有没有!滚犊子!” 程知节瞬间换成了笑脸:“老寺卿,我与你家那谁谁谁还是过命交情,冲我那婆姨份上,我还得叫你一声姑丈不是?这保命的东西,你可不能短了左领军卫不是?” 卫尉寺卿白了程知节一眼:“说没有就是没有。记住,卫尉寺只负责保管、分配,有没有唐镜,不是卫尉寺的事!谁要不服,来把卫尉寺点了!” 众将齐齐哀叹。 吴广眨了眨眼睛:“那个,能不能告诉我们,是哪里产这东西?” 程知节扯了一把吴广。 傻不是? 要能说,人家早推出来挡箭了。 直接找皇帝是不可能的,但是,找兵部没有问题呀! 侯君集看着这一堆大佬,嘴里发苦,心里更苦。 唐镜这东西,侯君集确实知道是哪里出来,盐打哪儿咸,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 可是,敢说么? 兵部是掌兵、管将校升迁没错,那只是对中郎将以下管用,将军、甚至是大将军,那是三省甚至是皇帝才管辖得了的好吗? 要不是打吐谷浑崭露头角,侯君集在程知节面前,都不带正眼看的。 因为,没资历! 好话说尽,才哄走了一干老将,侯君集的额头上满是汗水。 是这帮老将难侍候,也是皇城地势不好,鬼热鬼热的。 但是,这帮大将军,今天走了,明天还会来啊! 身为尚书,侯君集也不能天天避而不见呐! 一横心,侯君集踏入了嘉福门,进到了显德殿。 其后,新任的太子右庶子赵弘智与太子李承乾展开了激烈的辩论。 太子左卫副率封师进,奉太子令,率一营太子左卫率兵马,出了长安城,不知所踪。 一营人马,相对于长安,实在是不起眼。 即便在朝堂上,治书侍御史刘洎对此颇有微词,亦因兵马数量少而不为人在意。 太子六卫率,出去操练一下,不至于养成样子货,挺正常的。 谁也不曾想到,六月初六,太子左卫率押着近百人乘槛车入长安城,男女老幼齐全。 李承乾出面,清点了人头,分出女流及幼童入掖庭,其余人等,押西市大门候斩。 满皇城一片混乱,从御史到六部,许多人手忙脚乱地冲向西市。 “胡闹!” 太子左庶子张玄素骂了一句,挺身冲出东宫。 太子这是以权代法! 雍州刺史衙门,渐肥的李泰,听到下面官吏误报的消息,眼中现出一丝愕然。 一直以来,李泰恃才傲物,颇有些看不起锋芒尽敛的大兄,故而暗行争夺储位之事也毫无心理负担。 哪晓得,大兄一出手,就是石破天惊! 嘿嘿,反正倒霉的又不是魏王一系,这个瓜,真香。 肤浅的人会觉得太子是在闯祸,李泰却不这么认为。 区区柴家庄敢以决绝的姿势,抗议着朝廷的不公,别人会觉得是在以卵击石,李泰却得感觉到,那是两败俱伤。 以阿耶的角度,自然不可能向柴家庄低头; 可柴家庄手里,明显攥着朝廷想要的东西。 否则,阿耶怎么可能没脸没皮的,生生阻止了民部办理柴家庄迁移手续呢? 大兄出头,看似莽撞,实则打破了僵局。 大理寺狱,刑部官员急切地求见一袭葛衣的江夏郡王李道宗。 虽然李道宗调任了礼部尚书,又因贪赃下狱,但刑部官员还是觉得,他才是刑部的主心骨。 毕竟,他是宗室中威名赫赫的贤王,太子应该会给几分颜面。 今天这事,要真人头落地了,贞观律可就颜面无存了! “请回吧!本王现在是犯官,哪来的狗胆过问太子之事?岂不闻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慵懒地靠在椅上,品着柴令武送回长安的禄脿茶,李道宗打了个哈哈。 不管怎么说,晓月楼都是柴家柜坊的大主顾之一,李道宗得到柴家赠送的禄脿茶,一点都不意外。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大理寺的水泡茶挺不错的。 嘿嘿,这茶不错,肚腩刮下去了一些。 第二百四十八章 长安事毕 同处大理寺狱的叔仲伤,看到大理寺狱史、狱丞带着怜悯的目光上下打量,心头忐忑起来。 “敢问几位,我大限临头了么?” 狱丞不屑于搭话,狱史犹豫了一下:“你倒还没事,不过,你家百余口子,女眷、幼童入掖庭,其余人在西市,只待太子一声令下而已。” 幼童进宫,唯一的条件是挨上一刀。 女眷入掖庭,除了受苦,多少是保住了性命。 即便如此,五六十颗头颅也将落地。 叔仲伤双目失神,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再怎么糊涂,叔仲伤也知道了,柴家庄有朝廷迫切需要的东西,甚至可能就在三个作坊之间。 难怪即便柴令武不在长安,柴家庄依旧牛皮哄哄。 从开始决定去柴家庄,就是个无法挽回的大错。 看看县丞带人“劝耕”,看看县尉赫连郭尔“丁忧”,自己为什么非要头铁呢? 据说,县丞已经荣升县令,赫连郭尔已经递补为县丞。 其实,叔仲伤已经知道,此时是皇帝为保颜面才留了自己的性命,人头能保多久,也只看风波什么时候结束。 然而,叔仲伤想的只是性命不保而已,哪曾料到三族百余口人竟会因此丧命、沦落为宫奴! 皇帝自始至终没有对付他。 可是,竟然由凶戾的太子出手了啊! …… 刑部侍郎张行成,孤身立于太子身前。 “臣张行成,有一言相谏:国有法度,家有规矩,方能井井有条,不至于乱。臣虽不知叔仲氏所犯何事,然劳动太子左卫率捉拿,定然罪有应得。” “然大唐三司,为御史台、刑部、大理寺。殿下要问罪叔仲氏,可否交刑部或大理寺经手?” 不愧是曾经的侍御史,张行成面对戾气横生李承乾,依旧侃侃而谈。 其后的各部官员,则远远站着,没人与张行成并肩。 大理寺卿孙伏伽,则直接没有来,或许是早就看透了其中的关键。 张玄素匆匆奔来:“太子不可!” 李承乾眼里现出暴戾,手臂重重地挥下。 刀光齐闪,血光喷涌,人头落地。 “张侍郎颇有胆色,但此非律法所能管辖,事涉朝政。”李承乾咧嘴一笑。“左庶子,若非是你,他们可以多活一些时间的。” 张行成叹了口气。 尽力了。 张玄素目瞪口呆。 他仍然觉得,李承乾就应该还是那个跟他求学的学生,就应该听着他耳提面命。 却不想想,李承乾的娃儿李象都多大了,他们这套法子,谁还能接受? 叔仲氏血淋淋的尸首,在提醒着张玄素,他面对的,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储君! …… 大理寺狱的叔仲伤死了。 据说,是用自己的兜裆布自缢身亡。 养于宫中的周道务,被遣去营州,成为营州一个佐官。 柴家庄挖出的堑沟,默不作声地填平了。 太极宫以内帑赏赐柴家庄,有好事者粗略计算了一下,发现竟约等于柴家庄这段时日的损失。 柴家庄的各类作坊,有条不紊地重建。 只不过,重建的柴家庄作坊,多少都保留了一手。 伤痕这种东西,即便是愈合到不留痕迹了,心头仍旧有一根刺的。 但是,至少表面上能让所有人满意。 皇帝没有低头,柴家庄也没有忍气吞声,就是太子当了一把恶人而已。 但李承乾也不是一无所获。 在朝堂上,李承乾的话语,即便抛去储君的身份,也能让更多人正视了。 六部九卿,至少兵部是确定倒向了太子。 …… 长安事毕,农波色终于得到允许,如欢快的兔子,蹦向了昆州。 第二次见面,柴令武已经成为事实上的封疆大吏,不用刻意安排,都让农波色感到了一丝束缚。 国子监的博士,是无法与大都督府长史相提并论的。 饮了一口禄脿茶,农波色叹道:“想不到兜兜转转,苏毗的未来,仍旧寄托在长史身上。” 柴令武笑道:“这就是解不开的缘分呐!不过,从长安转过来的消息,并不容乐观。据我所知,吐蕃的松赞干布,已经整合了兵马,与羊同在拉孜、仲巴开战,并且占据了上风,对吧?” 农波色眉间现出浓浓的忧郁:“是啊!弃宗弄赞如同成长起来的猛虎,威胁越来越大,即便‘娘·芒布杰尚囊拉’的逝去,也不能阻止他的成长。” 拉,是苏毗的一种特殊叫法,通常附于人名之后,表示尊敬。 所以后世有歌,唱着卓玛,最后一句却是“草原的姑娘卓玛拉”,就是这个原因。 说实话,侯君集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连柴令武都觉得惊艳。 坦白说,柴令武都没想明白,冷兵器时代如何征服高原,侯君集这个想法却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凭这想法,便对得起李世民安排他拜师李靖了。 “侯尚书的战略眼光,还是很强的。” 柴令武放下茶杯,笑成一朵花的录事参军侯德夫主动过来添加沸水。 听到上官嘉许自家阿耶,侯德夫就忍不住的高兴,完全不管一个正四品下的大都督府长史,嘉许一个正三品的兵部尚书,是何等的诡异。 “但是,需要的钱财,数量太庞大,苏毗实在无力承担啊!”农波色颓然长叹。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何况是这海量的钱财! “所幸,天可汗陛下提及,柴家柜坊能够提供足够的钱财。” “不幸,柴家庄似乎出了些问题……” 柴令武微微一笑。 谋划归谋划,谁要让自己不好过,那自然也顾不得其他了。 这个时代的口号比较务实,家国天下。 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 这才符合人性。 “钱,柴家柜坊有。但是,苏毗用什么来抵押,拿什么来偿还,却要细细商榷。” 苏毗有马,下高原后性能一般; 苏毗有牦牛,却只能当肉牛,价值便打了折扣; 苏毗有羊; 苏毗有青稞。 然而这些对柴令武来说,价值不是太大,首先你得保障苏毗本地人的生存不是? 铜矿数十年的所有权,苏毗代为开采后定额交付的数量,就成了重中之重。 “另外,你不是觉得这茶好吗?其实这茶还不适用于高原,我昆州大都督府治下的银生州,即将推出新的茶饼、茶砖,上苏毗时,你们需要给予便利。” 农波色答应得极痛快。 赢了,付出再多都值得; 输了,反正都不是自己的了,需要心疼么? 第二百四十九章 长史茶 正在大都督府禀报事务的银生州刺史马比宏觉,觉得心头暖暖的。 长史在与苏毗谈放贷之事,依旧不忘推广银生州的长史茶,为长史茶上高原打开了第一扇门。 要不,啥时候约约黑僰濮(hēibopu)部首领吹嘘一下,看看能不能为长史再立一功? 黑僰濮部大致是后世临沧范围,含了果敢地区,嗯,此时叫石赕地。 黑僰濮部的族群其实很复杂,有乌蛮(彝族)、望蛮(佤族)、白蛮(白族)、茫蛮(傣族)、锅锉蛮(拉祜族)、濮曼蛮(布朗族)、栗粟蛮(傈僳族)、望苴子蛮(德昂族)、寻传蛮(景颇族)等。 但整个黑僰濮部,也盛产茶叶啊! “长史,这是濮子部……银生州的特产乌骨鸡,给长史与公主补补身子。” 马比宏觉笑得很憨厚。 就是这话,柴令武觉得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对。 “银生州试制出一饼长史茶,请长史品评、指点。” 马比宏觉虔诚地掏出一饼不太规则的油纸包。 不用过秤,柴令武就知道,绝对不是后世标准的357克。 虽说告诉马比宏觉的时候,春茶的主要采摘季节已经到了尾声,但银生州山地不少,一些海拔高的地方,茶叶的芽发得比较晚,也不是不能弄到一些茶叶。 至于秋茶,比春茶低了个档次; 夏茶,则比秋茶又低了一个档次。 云南的茶,多数因元朝时的步日部得名,当时步日的汉字书写为普耳,故茶多称为普茶,到明朝末年才改称普洱茶的。 柴令武也没在意茶在这个时代会叫成啥名字,但马比宏觉取的这个名称,让人哭笑不得。 长史茶就长史茶吧,虽然这马屁手法有点生硬,好歹是人家一片心意。 马比宏觉学到的是炒青绿茶,也是最常见的生茶,冲泡之后,色泽墨绿、香气清纯持久、滋味浓厚回甘、汤色绿黄清亮、叶底肥厚黄绿。 因为没有经过渥堆发酵,茶性较烈,新制茶有较强的苦味,需要储存、发酵一段时间,滋味才更好。 茶饼的储存也有讲究,要有适度的空气流通,却不能置于风口,周围还不能有异味,不能被太阳照射,温湿度适中且稳定。 即便是再好的茶,存储也是有上限的,那些存储六十年以上、甚至是一两百年的,品味会衰退败坏。 后世故宫里就有一饼两百年左右的茶饼,质量一点问题没有,茶味却已变淡。 闻了一下香味,柴令武判断出,马比宏觉他们的手法大致过关,但提升空间还很大。 柴令武让侯德夫取陶壶来,掰了一块比拇指略大的茶放入壶中,沸水泡了一滚,又将茶水沥出,倒入废水桶里。 侯德夫满眼惊讶:“长史这是为何?” 就连农波色都觉得柴令武浪费了,只有马比宏觉认为是理所当然。 “这个……长史茶,正式饮用之前,需要以沸水冲洗一次,此为洗茶。” “因为长史茶与其他茶不同,不是越鲜越美,而是越陈越美。放的时间长了,尘埃、冷气难免,故而要洗。” “这一道的时间不宜过长,十息之内即可。” “冲泡的时候,料粗一些的茶直接以沸水冲泡;料嫩的或降温冲泡、或沸水高冲、或不加壶盖。” 所以,凤凰三点头的冲泡手法,对应的是料嫩的茶叶。 相对而言,茶砖的用料就要粗一些。 “可清饮,可混饮。不加任何料,如现在分杯而饮,就是清饮;茶中加料,比如加入马奶、酥油,称为混饮。” 后世的港台,还会加入一些香料什么的。 “苏毗高寒,蔬菜水果较少,饮此茶正好刮去身体里一些过多的油脂。” “所有茶类,忌隔夜饮用。” 柴令武侃侃而谈,语惊四座。 农波色满眼的惊讶:“不意长史对饮茶之道有如此深刻的见解。” 柴令武含笑分杯,马比宏觉却忍不住开口:“知道这茶为何叫长史茶吗?这是柴长史教我们制作的茶饼啊!长史就是长史茶的祖师爷啊!” 农波色郑重起身,叉手。 不管是哪个行业,祖师爷总是让人景仰的。 …… 乌骨鸡煲白牛肝菌,飘出的香味,隔壁的小孩都馋哭了。 敢不受礼法束缚、直接跑进大都督府的“隔壁小孩”,当然是一身男儿装的巴陵公主李明英了。 说到大唐的女子着男装,必须要谢过平阳昭公主,当年她起兵时着男装,自称“李公子”,对大唐的影响极深,故而也极少有老顽固对女子着男装置喙。 在昆州半年多,身子长高了,脸也圆润一些,再不是火柴妞的模样。 缀在李明英身后的,是面带笑意的秋霜、无可奈何的明闵。 “乌骨鸡!” 李明英笑得很甜美。 毕竟是公主,乌骨鸡要没见识过,就太孤陋寡闻了。 这个时代的乌骨鸡,百分百纯天然,不是用某些料养成的。 菌类本身就有提鲜的功能,闻起来格外鲜美,就是注意必须熟透了。 滇地的牛肝菌,通常是盛产于农历五到九月,此刻正当时。 大瓦缸里,随着沸汤起起伏伏的鸡肉块、牛肝菌,若隐若现的鸡架,淡黄色的鸡油,让人食指大动。 柴令武挑眉:“还得等差不多半刻钟呢。坐着等吧。” 李明英坐下,脸色却慢慢变化:“柴令武,长安的事……” 长安那破事,李明英是受了池鱼之殃,六礼居然中止了,真让人难受。 但是,说到底,是柴家庄受害呀! 柴令武泡了一杯禄脿茶递过去:“没法,好事多磨。事情起了,就由不得人,只能等着慢慢转变态度,或者等候转机。” 李明英的眼眶慢慢红了。 无妄之灾。 谯国公府沉默下去了,是连六礼一起沉默的。 别人不敢甩李世民面子,柴绍敢。 事情当然会有解决之道,但是今年,呵呵。 “实在不行,我出家为女冠。” 李明英眼里闪过一丝悲哀。 柴令武笑了。 想啥呢,大唐现在还没有公主当道姑的先例。 “且等着吧!最多年底,结果就会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章 西洱河 西爨这边,日子可是真的难过了。 磨豫、秦臧、一平浪、黑井,四个地方被昆州大都督府夺走,气得西爨大首领爨弘保想提兵跟昆州大都督府一决雌雄。 但是…… 真打不过啊! 龙和村之战,即便柴令武占了日蚀的便宜,依旧向西爨张开了獠牙、显露了峥嵘,三千人马几乎没什么损失,就将秦臧县一方的一万人马打败,逼降了四部。 相形之下,以往东爨、西爨的摩擦,就像菜鸡互啄。 内忧外患,大唐的压迫不用提,洱海边上的六诏则是心腹大患! 现在,风头最盛的是西洱河边上,麽些人的越析诏。 当然,越析诏是外人的称呼,麽些人的自称是“花马国”。 因为,麽些人的图腾,就是马。 由图腾可见,越析诏的养马是整个洱海流域出名的。 洱海马,即后世的大理马,矮小体健、负重耐劳、善远行,极适于滇地的崎岖山道。 越析诏首领侬波仗着麽些人逐渐兵强马壮,时不时不阴不阳地抗拒一下,还隔三差五地吞并外面的小部落,尾大不掉之势已成。 更糟糕的是,其他五诏胆儿渐肥,跟着越析诏有样学样,东一锤子、西一榔头地给西爨难看,偏偏每次都斗而不破,堪堪在西爨的底线之上。 这就难受了。 虽然爨弘保很想出兵灭了其中一诏,杀鸡儆猴,奈何六诏实在太鬼了,虽然平日里相互摩擦从来没少过,对上西爨却又瞬间同气连枝,气死个人。 明明六诏就不是同一个族群的啊! “大首领,今年的用度不够了。” 西爨掌管开支的长老苦着脸念叨。 黑井、一平浪两个最重要的盐产地没了,损失无疑是巨大的,两个主要财源中断了啊! 要不是诺邓盐井还能源源不断地产着卤水,西爨就得停摆! “该死的孟缘,要不是他多事,唐军哪里有借口夺我盐矿!” 爨弘保气急败坏地喝骂。 一名长老长叹:“不仅是东面要面对唐军的压力,南面的濮子部如今也降了唐,也在整编人马,挑选府兵。濮子部占据哀牢山的地利,可以随时对我们侵袭,而我们却需要慎重防守。” 没办法,在这交通并不便利的时代,地利这一要素就能让无数名将望洋兴叹。 更何况,西爨本来在分家时就没占到多少便宜,财力不如东爨,兵力不如东爨,连将领也不如东爨啊! 如今,东爨在孙子辈的爨志远带领下,舍弃了颜面,一头扎入大唐的怀抱。 祖宗基业都不要了! 要说西爨没有优势,那也是不够客观的,至少鬼主体系在西爨就运行得平稳,且不争权夺势。 北面,则是大唐虎视眈眈的嶲州都督府。 西面,是永昌与金齿部,还有沟壑纵横、望山跑死马的高黎贡山与奔腾汹涌的怒江! 没有退的余地! “敌外必先平内!召集四万兵马,一万由大长老统领,压住其余五部,不许动弹;我率三万,对越析诏出手!” 爨弘保喝道。 这个战略,倒是写明朝的建文帝刚好相反,打的就是最强的。 打败了越析诏,杀猴儆鸡,然后从六诏身上榨取油水,可以为西爨续命! …… 越析诏内。 侬波听着探子禀报消息,拔出腰刀,砍到石柱上,火星迸射。 “花马国的子民们,我们能站在这块土地上,成为它唯一的主人,靠的从来不是谁的怜悯,而是我们的刀枪!” “虽然我们只有一万勇士,但面对三万敌人,我,侬波,你们的大首领,将无惧地站在最前方!” “身后,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父母妻儿,是我侬波刚刚出生不满百日的儿子波冲!” “告诉我,能退吗?” 侬波咆哮道。 “不能!” 麽些青壮挥刀咆哮。 生存面前,没有对错,只有胜败。 数量悬殊有点大,但一向在艰苦环境中挣扎求生的麽些人,显然更彪悍、更不畏死亡。 西洱河畔,一万麽些青壮持弓箭、负刀盾,与西爨的疯狂对射。 箭矢的攻击,双方的损伤几乎持平,都伤亡了近千人。 侬波一手持矛、一手执盾,厉声道:“花马国的子民们,随我杀敌!” “吼!” 咆哮声中,八千余青壮,赤着双脚,以在群山万壑中荡漾的老猿都自愧不如的敏捷,疯狂地向西爨大军杀去。 以占据劣势的人马,撞击西爨二万八千余人的阵营,惨烈得几乎像是自杀。 血,汇聚成流,渐渐淌入西洱河中,将河水染成了鲜艳的红色。 身躯,一个个倒下,但越析诏的青壮,每倒下一名,必然拉上一名西爨的军士同归于尽,哪怕是断了手臂,也会用牙齿咬住对手的颈部。 呐喊声,惨叫声,声声震颤人心。 侬波在西爨军的一角,疯狂地挥舞长矛,刺伤一名又一名西爨军士。 但是,个人的武勇,除非达到秦琼、尉迟融之流的水准,否则在战阵面前都是那么的渺小。 你能杀十人、百人,难道还能杀千人么? 黄昏的光芒映照在血已凝结、发黑的土地上,双方的第一次交手宣告结束。 两边都出了二百人,整理战场,救治伤员,将同伴的尸体抬回自家阵营,等待战争结束,由自家鬼主或祭司招魂、祭奠、祈福,再加以火葬。 这个时代的西爨、越析诏都是火葬为主,土葬是元、明之后受中原文化影响,才移风易俗,部分接受的。 双方都默契地撤了五里,点篝火造饭。 越析诏的二长老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大首领,花马国的子民,伤亡太大了。三千的损失啊!” 侬波咬了一口羊肉:“西爨的伤亡比我们大,五千伤亡。” 二长老叹道:“可是,他们的人数多啊!再这么硬拼下去,我们会被耗光的。” 侬波脸上浮现奇怪的笑容:“你是觉得,蒙巂诏、施浪诏、蒙舍诏、浪穹诏、邓赕诏,被西爨那一万人马镇得不能来援助,所以花马国就孤立无援了?” 二长老讪笑。 实话实说,他就是这么想的。 逃是不可能逃的,花马国的男人,逃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所以,他一直以为这是花马国最后的挣扎。 第二百五十一章 反正信了 琅井是现今西爨抵御昆州大都督府的重要门户,位于后世禄丰县琅井村,辖牟定、楚雄(县市级)大部。 琅井之后,是镇南城,即后世云南南华县西北二十八里沙桥镇。 两处都是西爨重镇,再加上广通的残兵,如果合兵一处,应有一万五千人马。 当然,这是纸面数据。 一万五千兵马,真正有点经验的、能打的,不会超过五千人。 道理,其实跟府兵一样,折冲府不照样有府兵、辅兵之分么。 本来爨族的兵马就逊于当年隋朝的兵马,如今大唐的府兵都按照李靖的方法练兵,各兵种合理配置,那就更不是大唐对手了。 更何况,三地最精锐的五千兵马,已经抽出去随爨弘保征战越析诏了,就凭这弱鸡的一万人,守城都难。 幸亏昆州大都督府也不是太看得起他们,连一个折冲府都懒得加派,就是秦臧县、磨豫县、一平浪县、黑井县出兵,区区三千人不到,就堵得琅井关门闭户。 没办法,精锐不在,就凭手下那些弱兵,守城还行,出战无疑是找死。 孟缘骑着洱海马,在琅井城一箭之地外溜达,一身绿色官袍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黑蛮多,窝在琅井干嘛吗?出来跟老朋友聚一聚啊!多少年的老友了,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西爨有什么好的?要得多、抽得很。我记得你早就想纳第三房小妾,结果斗不过区区商贾,看好的飞云姑娘成了区区商贾的小妾,脸都丢到洱海里了,为什么呢?” “因为,没钱嘛。西爨快把各城的血都吸干了,首领都成了穷鬼,下面的人就不用说了嘛,一平浪那些矿工,好些不是穿不上衣服么?” “看看陈刘度,一平浪的盐,昆州大都督府给了正常价钱,他这一身光鲜亮丽的明光铠,你不心动?” “尕倮党次,因为黑井的日子好过了,纳了第八房小妾。” “巴胡质度,他的磨豫让我都眼红,芒果脯、酸角成了贡品,大唐长安城里卖得火热,都钱多到主动拓宽磨豫的路了!” “就我秦臧县平淡一点,不过我上个月当老泰山了,也就陪嫁了一个山头。” 琅井城头的首领黑蛮多,牙都快酸掉了, 世上最可恨的事,就是往日远不如你的人,在你面前炫富,贫儿乍富的土气尽显无遗。 偏偏黑蛮多还找不出话来反驳。 富不富,看气度。 真富的人,哪怕是同样葛衣布履,脸上的光彩也必然不同。 孟缘、陈刘度、尕倮党次、巴胡质度,当初有谁不是穷得差点带部族去唱散花乐了? 如今看看他们油光水滑的面容,黑蛮多嫉妒之心腾地升起。 凭什么,凭什么这好日子不是我黑蛮多的? 凭什么是那些叛徒的? 黑蛮多其实知道,这就是投唐得到的回报,可心头就是不忿。 毕竟,黑蛮多的直心肠里,对西爨虽然有所不满,却从来没想过背叛。 在这个时代,忠诚还是一种比较常见的品质。 再眼红也莫得用,打又打不过孟缘他们,否则还能看着他嘚瑟? 琅井城里人数虽多,奈何是乌合之众,连孟缘他们四部众都挡不住的。 值得庆幸的是,传说中如狼似虎的府兵,并未出现在琅井。 否则,或许琅井已经不保了。 等等,好像哪里不对。 秦臧县等四县的杂兵根本就不是来攻城的,人家的目的就是封堵琅井,不让他们出城而已。 毕竟,五里之外,才是东爨、西爨之间的大道。 难道,昆州大都督府的目标,根本不是琅井,而是广通、镇南吗? …… 黑蛮多的猜测,不幸言中。 昆州折冲都尉梁恤,率昆州折冲府、安宁折冲府、求州折冲府、靡州折冲府、謻罗州折冲府,连府兵带辅兵共五千余人,直取广通、镇南。 拜黑蛮多所赐,两个地方仅存的兵力被抽空,完全如楼子里不设防的姑娘,任由各位大爷摆布。 镇南一开,西爨的腹心之地便无防护,西爨在昆州大都督府眼里,已是盘中的肥肉,任人宰割,爨弘保家能不能如爨志远一般有个好下场,真不一定。 广通、镇南没有反抗之力,也没有反抗之心。 毕竟,昆州大都督府司马爨志远随军出征,对安抚民众极为有利。 说白了,东爨、西爨本就是同根而生,民众或许对降唐有抵触,对降爨志远却觉得顺理成章。 “每处留五百辅兵守城,其余人随我直取太和。” 既然动了刀兵,自然不会善了。 错过了越析诏的恳请,柴令武想拿下西爨,恐怕再无此良机。 …… 从哀牢山杀出来的银生州各部,在马比宏觉的带领下,一路北上,占据了勃弄。 没办法,濮子部既然归了大唐,就要照大唐规矩行事。 中州折冲府只有一千府兵的名额,算上辅兵也只有一千八百的名额,可濮子部常年外出打猎、厮杀的人数就四千多,留谁不留谁也是个头疼事。 那么,就趁着西爨主力在西洱河与越析诏决战,偷袭一回,顺便以各自的功绩决定去留。 勃弄膏腴之地,卤饵块、卷蹄味道极佳。 但勃弄最吸引人,却是小娘子、婆姨,可惜银生州已经受了昆州大都督府管辖,一些太过分的事不便做了呀。 勃弄这地方,后世名称叫弥渡,有“找媳妇,到弥渡”一说,可知其小娘子相貌、性格了。 当然,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爨弘保在西洱河打生打死,后方几乎被昆州大都督府占尽了啊! 现在的马比宏觉,可不复吴下阿蒙,面对勃弄一些小首领、长老愤怒的质疑,他轻描淡写地回答:“师出必有名,大唐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攻打西爨呢?花马国,可是向大唐昆州大都督府递交了文牒,肯请入昆州大都督府治下。” “所以,爨弘保现在攻打花马国,不是向大唐宣战吗?” “濮子部已经成为大唐昆州大都督府治下的银生州,为大唐出战,不是名正言顺?” 理不一定是正理,但马比宏觉既然开口了,不管他们信不信,反正马比宏觉是信了。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本分情分 西洱河。 第三天。 侬波的面颊上挨了一刀,血虽止住了,皮肉依旧翻卷,看上去能止小儿夜啼; 左手,两根手指不翼而飞。 二长老的模样更凄惨,半截小臂秃了,一只耳朵没了,草药与粗布简单包扎一下,依然坚持在前方。 越析诏一万青壮,伤亡已经过半。 之所以没有溃逃,是因为身后是他们的家园,有他们的妻儿老小; 是因为大首领侬波,依旧如木香坪山峰一般,坚定地屹立在队伍最前端。 只要主心骨不崩溃,他们可以流尽最后一滴血! “大首领,子民们尽力了。” 二长老惨笑一声,声音无比嘶哑。 纵然是能力战虎豹的身躯,也会疲倦的。 这世上,终究没有真正铁打的汉子。 越析诏五千余人的伤亡,换得西爨近一万的伤亡,在人数、兵甲都处于劣势的情况下,算是极其难得了。 花马国虽然彪悍,底蕴还是差了点啊! 看着整队逼近的西爨兵马,二长老吐了口血沫,笑容惨淡:“大首领,我就先走了。家中的子孙,你帮照看着点;节日,让人给我上炷香。” 侬波张开手臂,拦住二长老,目光看向东面。 远远地,一骑花马举着黑色披风,奋力地挥舞。 “爨弘保,出来谈谈!” 侬波咆哮道。 爨弘保骑着洱海马到阵前,眼神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干涩的面容上浮现出些许笑意:“侬波,想明白了,准备降我?” 虽然立场敌对,爨弘保还是得承认,越析诏太顽强了。 伤亡过半而不退,放哪里都是一支可圈可点的队伍。 如果能够将侬波纳入麾下,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除了增加战斗力,还能震慑其他五诏。 侬波一通狂笑,没有一点败军之将的颓废,反而如获胜的大将军。 “爨弘保,花马国虽然损失了一半青壮,却赢得了最终胜利!” 麽些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大首领是不是受刺激过度,失心疯了。 二长老张大了嘴,不知道侬波何出此言。 爨弘保的笑容收敛,眉头凝住:“侬波,你如此激怒我,就不怕我屠尽越析诏吗?” 侬波笑容一收:“可惜啊!西爨再没有机会灭了花马国了。啧啧,要是你一上来,不顾伤亡,全军压过,我的骨头都能打鼓了。” “可惜,你太保守了,不知道慈不掌兵吗?你以为我带着花马国子民血拼三天,真的是无用功吗?” “你老了,又才德不足,掌控西爨都只能困守一隅,连爨弘达被隋朝囚于长安,你都没能掌控整个爨族,他回来立刻分走了一半。” 爨弘保的脸拉了下来。 打人不打脸,当面不揭短。 越析诏,你们完蛋了,全因你们大首领嘴贱! 侬波平静地继续:“花马国再怎么惨烈,我们有身后的家园,有可以栖息之所。你呢?” 爨弘保怒吼:“我有西爨!” 就是不知怎么地,爨弘保的心忽然慌了。 侬波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来回摆动:“不,你没有,你身后的大军没有。从你决定征讨花马国起,到兵马出发,用了整整五天。你浪费了太多时间,你们内部扯皮给了花马国充足的时间。” “所以,我早就遣人秘密前往昆州大都督府,献上愿意归附大唐、归附昆州大都督府的文牒,以及花马国的权杖。” 爨弘保的面色瞬间变得苍白无比。 千防万防,防住了其余五诏,却没防住越析诏直接倒向大唐。 二长老眸子里现出惊讶。 这样的大事,为什么连他都不知道? 侬波的声音越来越宏亮:“在你与我交战之时,昆州大都督府麾下,五大折冲府攻陷了广通、镇南;原濮子部、现银生州,马比宏觉带人攻陷了勃弄。” “现在,昆州折冲府应该兵临太和了。就问一句,你们还有栖息之所吗?” 花马国子民瞬间发出狂笑声,连重伤员都跟着笑了起来。 死伤不要紧,重要的是要有意义。 虽然一半的伙伴没了,虽然身躯残了,但花马国胜了! “胡说八道!我西爨有山川之险……” 爨弘保身子晃了晃,说着毫无底气的话,聊以自慰。 一骑从西爨后方狂奔而来,伴着惊慌失措的声音:“广通沦陷!镇南沦陷!勃弄沦陷!太和危在旦夕!” 爨弘保面如金纸,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若不是亲卫及时接住,他就要摔落马下。 身后,队列整齐的西爨兵马出现了骚动。 爨弘保以袖拭口,冷冷地看着莽撞的探子:“那些地方,即便没有兵马,百姓不反抗么?鬼主不出面么?” 探子叹了口气:“换了别人,肯定要出面别一别苗头。可来的,是东爨的大首领爨志远啊!” 爨弘保哑口无言。 论爨族血脉,爨志远他们才应该是主脉,鬼主一系对此并不抗拒,百姓也不会觉得有哪里异常。 东爨、西爨,说到底,终究是一家。 西爨的人马,不声不响地,以小部落、小地域为单位,各自散开,投奔新的胜者。 爨志远都出来了,这是昆州大都督府释放出明确的信号,绝对不可能对西爨旧人马搞清洗,是以安抚为主。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陪爨弘保送死? 树倒猢狲散,这才是正理。 疲乏不堪的麽些人,待得西爨人全部离去,全部瘫到了地上,面上浮现出艰难的笑意。 胜了! 半天之后,蒙舍诏、蒙巂诏、施浪诏、浪穹诏、邓赕诏(邆赕诏)联合的一万余人才赶到西洱河,见到的是越析诏祭司念咒,熊熊烈火焚烧着越析诏子民的残骸。 “侬波,不是我们不来援助,是西爨一万兵马占了地利,将我们堵住了。”蒙舍诏大首领蒙舍龙叉手致歉。 “我们各部,战死了一千人。”蒙巂诏大首领巂辅首道。 侬波起身叉手,断指格外醒目。 五诏不能及时增援,本就在侬波的意料中。 换成自己,哪一诏的实力比自己强,同样会拖到他力量消耗殆尽才援手。 五诏,不来是本分,来了是情分。 恐怕他们都想不到,自己竟毫不犹豫地投唐了吧? 第二百五十三章 围城 围在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围在城内的人想冲出去。 然而,这都不容易。 苍山洱海下的太和城,并不是南诏时期的雄城。 城小、墙矮,哪怕占据了地利,依旧不是昆州大都督府的对手。 但是,有了城墙,相对要安全一些。 梁恤这头,强攻是不可能强攻的,真这么莽下去,昆州大都督府麾下,五个折冲府的兵力未必够填护城河的。 如果是对敌,驱赶百姓填护城河倒也无所谓,问题整个滇地是旧汉之地,怎么也算半个自家人,这种手段就不太合适了。 梁恤统军,围而不打,各折冲府之间的间隙并不小,以至于爨弘保能只损失了二百人马,就能率五千残军进了太和城。 事实上,梁恤他们也没有用心阻拦。 爨志远不满意了:“梁都尉,明明可以把爨弘保拒于城外的吧?为什么要让他进太和城?这下不更难打了吗?” 梁恤与几个折冲都尉都笑了。 “司马,这是故意放他进来的。兵法云:水无常形,兵无常势,需要根据具体情况来调整。” “如果是攻城略地,司马之言再对没有;可要一网打尽,免得以后大军四处追击,就得让他进城,瓮中捉鳖了。” “要不然,时不时跳出一个地方造反,虽然平叛并不费力,却膈应人不是?” 爨志远脸有点烫。 外行了啊! “可是,有城墙护着,我们一时半会也打不进去啊!就算再愚蠢,爨弘保守个半年,人手、粮草应该撑得住吧?如果他在外面,破城应该容易一些吧?” 爨志远强撑着辩解。 也不是纯粹的胡说,至少益宁城的情况就差不多,真遇上强攻,理论上可以坚守半年。 理论这东西,当然只适用于正常状况。 但是,很多时候,根本不可能坚守到弹尽粮绝的地步,睢阳张巡是个绝对的特例。 几个折冲都尉与马比宏觉相视而笑。 梁恤抚须:“却不见得。爨弘保不进城,城里的人会心存希望,觉得随时会有援军,败军入城,士气跌得更快。” 马比宏觉笑道:“司马为何不想想,长史为何非要遣你来洱海?” 爨志远想了想,一个响指打起,亲卫开始行动,一面东爨的大纛缓缓升起,在太和城前猎猎作响。 …… 太和城内,睡了一觉、缓过精神的爨弘保,在亲卫的保护下,通过马道,上了城头。 连同阻拦其余五诏的人马在内,四万精锐,已经是西爨的全部力量了。 四万出,五千归,伤士气在所难免,即使五千之外的多数人马是各小部族的也不例外。 守城,凭借土石垒就的城墙,在昆州大都督府不拿出巨型投石车的情况下,难度并不是特别高,毕竟什么滚石、擂木、箭矢都是充足的,即使士气不高,也不是三五天能拿下的。 就是这士气,是真的低迷啊! 看站相就知道了,一个个松垮垮的、垂头丧气、臊眉耷眼的模样,唐军真要打过来,能指望他们御敌么? 如丧考妣的军士,可能连普通猎人都打不过。 爨弘保很想怒斥,可想想自己都狼狈而归了,再发火只会让人心散得更快。 城外的东爨大纛,让爨弘保有点恼怒。 孙子辈的爨志远,这是要逼死西爨啊! 东爨的大纛一打,对于守城的西爨军士来说,性质就不一样了。 不再是保卫家园了,最多就是个兄弟阋墙。 打也可,合并为一家也不错。 所以,没有精神气实属正常。 混呗,真到人家打过来,大不了抵挡两下,略尽人事就是了。 再然后,大不了降呗。 得吃多少菌闹着才会死拼? 都是一家人,想来对面也不至于斩尽杀绝吧? 这样的议论声,悄悄在城头上流传,即使爨弘保刻意装聋作哑也听了一肚子气。 安排了心腹在城头镇守,爨弘保回府,却见宅院里乱纷纷一片,库房里装满金银珠宝的箱子都抬上了马车。 “搞什么名堂?我还没死呐!” 爨弘保怒喝。 纷乱的中心,最心疼的幼子爨小宝抬头,显露出乌青的眼袋,以及明显酒色过度的苍白面容。 “当然是收拾东西,准备跑路了。”爨小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太和城是保不住的,省省吧。现在不跑,等人家打进太和城,一家子当阶下囚么?” “趁着还能从水路入洱海,我逃出太和城,到永昌,不,到骠国密支那去!等你们逃出来,就来找我!” 爨弘保牙齿咬得咯咯响。 真……真想给他一大耳刮子! 平时放纵他也就算了,关键时刻,他竟想悄悄逃走! 打,西爨是没有丝毫胜算。 但可以用坚守的方式,拖到唐军疲乏而撤,自然保住了残余的西爨之地。 毕竟,如南宋钓鱼城一般死死攻守二十年,那是世所罕见的。 这个时代,正常的攻伐,能有半年已经称得上旷日持久了。 毕竟,大军一动,人吃马嚼,靡费相当惊人。 即使如今士气低迷,爨弘保效仿侬波,亲身奋战在前线的话,大概还是可以支撑起来的。 可是,你自家幼子率先逃走,还指望谁为你卖命? 一句“你儿子都跑了,我们凭什么死战”,足以噎死爨弘保。 铁青着脸,爨弘保对亲卫下令:“即刻起,太和城所有通道关闭,无将令不许进出。违令者斩!” 想了想,爨弘保加了一句:“即使是我,也不例外!” 爨小宝立刻躺在地上撒泼打滚:“你是要拖着我陪葬么!我死了,谁来继承爨家的香火?我不管!今天必须离开太和城!” 爨弘保的发妻也劝说道:“有我们留在太和城,大郎与你坚守着,不就够了么?” 爨弘保眼睛微眯,腰刀拔出,大步向爨小宝走去。 爨小宝起初不以为意,瞟到爨弘保极度阴沉的面容,还有杀气腾腾的双眼,不由吓得跳了起来,拼命往后院跑:“你赢了!我不跑,陪你一起死,总行了吧?” 爨弘保更气了。 为什么以前的自己,会溺爱这种废物呢? 难道说,自己眼瞎已经很久了吗? 第二百五十四章 乱命,不敢从尔 益宁城。 昆州大都督府。 知了疯狂地鸣叫,路面、水面隐隐现出氤氲。 昆州的天气,外头哪怕是晒得脱皮的大太阳,屋内依旧凉飕飕的。 公廨内,门下省黄门侍郎郑景仁额头却渗出颗颗汗珠。 郑景仁心头忐忑、一脸无奈,颂读着中书省签发、门下省审议通过的符文,抑扬顿挫的声音中显露着一丝慌乱。 黄门侍郎背靠门下省,堪称权力中心,正四品上的品秩,对上正四品下的大都督府长史,似乎并不心虚。 可是,柴令武是封疆大吏啊! 而且,自己是站在昆州的地头上。 关键,这一道符文,连郑景仁自己都不怎么赞同! 可是,作为荥阳郑家的旁支,郑景仁根本不能拒绝这次差事。 因为,五姓七家里头,郑家沉寂得太久了,再让人借此理由搞一下,可能再难登上朝堂。 自郑善果薨之后,郑家只有郑元寿还在宜州刺史位上,且已老迈; 郑仁泰资历不足,只得归政县公之爵,兼归政统军。 这么一算,郑景仁竟然成了荥阳郑家在朝廷中,最接近权利核心的人物。 五姓七家,虽然都在贞观年间遭遇一些压制,但都没郑家这么狠。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当年的隐太子李建成,因为太子妃郑观音的缘故,得到了五姓七家颇多资助,其中又以太子妃的娘家——荥阳郑家——援助最多。 遗憾的是,事与愿违,老军头李世民竟然靠着玄武门之变,绝地翻身了。 花费了极大心血的投资打水漂了,还得因此承受压制。 得亏五姓七家家大业大,没有像股市里的韭菜一样,再恢复不了元气。 郑善果、郑元寿离开了朝堂,到地方上任刺史。 即使是当初在秦王府跟随李世民的郑仁泰,依旧下到了地方。 郑家在朝堂的势力,几乎为之一空。 想当咸鱼的郑景仁,也只能含泪坚持下去。 “责令昆州大都督府从西爨撤军?哈哈,这个玩笑真好笑。” 柴令武接过符文,眼泪都笑了出来,偏偏郑景仁觉得背心发凉。 听说,武功县伯喜欢把人扔滇池里喂鱼,该不会有我的事吧? 司马阿底里迷拍着桌子:“奸臣误国!本官要上书弹劾!” 阿底里迷是老实人,只知道有错一定是奸臣所为,天子一定圣明。 这么说吧,哪怕皇帝是杨广,他也一定觉得天子圣明,是受了蒙蔽。 “三省的正堂官,出门的时候,脑袋没被驴踢过吧?”柴令武笑容可掬地说着恶毒的话语。“难道尚药局治不了他们,太医署也不行么?” 郑景仁目瞪口呆,许久才支支吾吾地回放:“那个,长史,不合适这么说吧?” 柴令武微笑着放下符文:“这么说吧,让他们将吃到肚子里的肉吐出来,他们能做到吗?我昆州大都督府半年余谋划,到了收割的季节,只差这最后一哆嗦,他们就叫停?” “烦请侍郎回去问问,大唐将士的血,就因为他们那点丑陋的私心杂念白费?” 郑景仁震惊地看到,柴令武提笔,在符文上直接批复:“此乱命,不敢从尔!欲逼反,请自便!” 这怕是大唐立国以来,三省的符文第一次被如此明目张胆地驳回吧? 其实,柴令武也好,郑景仁也罢,都是哑巴吃偃月形馄饨——心头有数。 三省的正堂官,从头到尾不过是人形图章,这意图,与他们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无非是因为叔仲伤之事,令某人忌惮了。 本来不起眼的昆州大都督府,加上银生州与西爨,骤然膨胀到让人不得不重新的地步。 整个唐朝,为什么明明兵强马壮,兵锋几近无敌,却奈何南诏不得? 人家元朝、明朝能办到的事,为什么大唐就不行? 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有一条不得不承认,地缘因素很重要。 广西的南越州是羁縻、贵州的黔中道也是羁縻,能从直属领地进入滇地的,只有四川的剑南道! 成也羁縻,败也羁縻。 羁縻最大的麻烦,是朝廷大军不能轻易入羁縻地,怕引起不必要的争端。 控制滇地的难度与成本,自然就高了许多。 就跟吐蕃吞并了吐谷浑之后,大唐再控制安西都护府的难度一样。 这也是南诏叛唐之后,大唐几次征战都难取胜的原因之一。 骤然扩张的昆州大都督府,“大”字名符其实,已经占据了整个滇地的腹心,接下来收复犄角旮旯便顺理成章、一气呵成了。 你只要想想当年李孝恭、李道宗为什么会被人告谋反,就大致明白大唐的用人思路了。 宗亲要用,也要防。 一旦有尾大不掉的势头,诬告谋反来上一波,要自证清白,乖乖扔下权势,回长安赋闲养老,搞不好还得去大理寺狱蹲两天。 然后,憋屈地坐视着诬告的白手套活得生龙活虎。 这种套路,李孝恭、李道宗或许会认命,柴令武却绝不屈服。 拿一两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诬告,就想拿下坐拥一方大权的自己? 想多了! 真惹恼了,大不了,就真反了吧! 反正,宿命也是造反,不是吗? 不是说柴令武就非得恋栈不去,只是大唐剥夺宗亲兵权的手法,堪称羞辱。 你好好在朝堂上留一个位置,升迁到一品、然后荣养又何妨? 非得玩一出拙劣的诬告谋反,这不恶心人吗? 好吧,李孝恭的事是外祖李渊干的,真无话可说了。 录事史贞希将大都督府印章盖上后,此事已经没有丝毫的挽回余地。 旁边的李明英面色极度异常,眼角的泪悄悄地滑落。 夹心饼干是最难当的,偏偏哪一头巴陵公主都左右不了。 李世民是强势皇帝,柴令武是强势臣子,谁也不会轻易向谁低头。 这才是为什么朝廷宁愿扩张中断,也要阻止柴令武的真实原因。 怕的,是失去控制啊! 然而,风生水起的昆州大都督府,即便没有异心,也会被这手段恶心到。 有错,柴令武可以自上槛车入长安; 无错,休想让他受羞辱! 想想当初撞阿娘墓碑,你就知道柴令武的秉性了。 第二百五十五章 破城 太和城方向,府兵围而不打,让西爨的军士都松懈下来。 一箭之地外,篝火生起,银生州近百名青壮乌蛮脚板瞬间发痒,情不自禁地围着篝火,跺左脚、跺右脚,“呜呜”的歌声欢快地荡漾着。 歌舞好像是天生印在滇人骨髓里的传承,哪怕是平时再木讷的人,听到“呜呜”之声,也忍不住来跳上一段。 什么节奏不对、步法纷乱,这都不是事,只要高兴了、跳起来了,就是最好的事情。 乌蛮人跳得如火如荼,梁恤等人在远处观望,也微笑着摇头。 太奔放了,学不会。 但是,纯欣赏是没有问题的。 美中不足的是,色泽太单调了,全是一群抠脚大汉吹着葫芦笙、跳着三跺脚,唱着“阿叔者呢瞧哎,徐叔者呢哟喂”,连万绿丛中一点红都没有。 城头上的西爨军士,眼里流露出羡慕之色,脚底不动,小腿轻摆,腰部以上随着乌蛮人的节奏一上一下的。 没法,节奏太熟悉了,情不自禁。 黑夜的掩饰下,一枝箭从太和城头射出,落到篝火之外的草地上。 “爨司马、梁都尉,这是城头射下来的箭书。” 马比宏觉献上乌蛮人拾来的无镝箭矢,箭杆上牢牢地缚着薄如蝉翼的纸张。 职司最高的是爨志远,自然也由他打开箭书。 粗略看了一遍,爨志远大笑着将箭书递给梁恤。 “天助我也!爨弘保的长子爨达宝,前来输诚,相约明天晚上献城!” 梁恤默默地看完书信,微微思索了一下,果断摇头:“司马,征战之事,本就虚虚实实,谁也不知道是否为陷阱。再说,城门就算开了,也未必能夺下城池,别忘了还有瓮城的存在。” “若是先锋被围堵于瓮城与城门之间,那就是灾难。” 爨志远微微思索一下,果断为爨达宝站台:“据我所知,爨达宝虽为长子,爨弘保却极为喜爱幼子,数度有立幼子为小首领之意。从这个角度来说,爨达宝没有骗我们的必要。” …… 日头西沉,爨志远与梁恤等人再度聚到了一起。 “朝廷的乱命,长史已经驳回。现在,怕的是上面那些昏官再出什么幺蛾子,得快刀斩乱麻、生米煮成熟饭,让他们没有插手的机会。” 爨志远一脸的恼怒。 好不容易逮到立功的机会,那些狗官想轻易毁了? 马比宏觉犹豫了一下,还是附和道:“长史天下第一睿智!跟着长史,不会错!” 银生州的长史茶,可是刺史赐予的财路。 做人,要知恩图报! 凭着敏锐的感觉,马比宏觉洞察到,柴令武手上,应该还有比长史茶更好的工艺。 想想也正常,因为归附而得到柴令武馈赠的工艺,怎么可能是终极形态? 推己及人,自己也不可能第一次就啥压箱底的绝活都拿出来的。 五名折冲都尉相视一眼,神情极其复杂。 他们不仅仅是昆州大都督府的下属,更是大唐的臣子。 梁恤咬了咬牙:“上头怎么想,与我们丘八无关,我们只知道打仗,打胜仗!” …… 夜幕再临,太和城东门悄然打开,宛如巨兽张大了嘴。 瓮城上,被绑成粽子、口中塞了粗布条的爨达宝怒目圆睁,瞪着吊儿郎当的爨小宝。 “大兄啊,我知道你历来不忿我被宠,其实我也很烦恼啊!生得俊俏也不是我的错啊!” “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叫嚷着嫡长子继承制,可真正由嫡长子继承到位的,少之又少么?” “因为,长子多数只知道闷头干事,根本不知道讨父亲欢心;因为,子已壮、父未老。” “所以,嫡长子越能干,越受猜忌;所以,你的亲卫,实际上是父亲的人;所以,你不过是用来钓唐军的饵。” 爨小宝得意地望着洞开的东城门。 笑容,渐渐凝结了。 小半个时辰了,除了呼啸的风,连耗子都没钻过一只。 不可能是自己的嘚瑟吓跑了唐军,爨小宝确定,自己虽然嘚瑟,但音量的控制一直很到位啊。 除非,是唐军根本就不信任所谓的献城。 五千人马,在夜风中陪着,守株待兔,结果守了个寂寞? 熊熊火光,照亮了寂静的夜。 爨小宝大惊失色:“南门!唐军竟然攻打南门!该死!赶紧关闭城门,援助南门!” …… 从飞云梯挂上城墙之时起,胜负就显而易见了。 唐军突如其来的攻击,直接把南门守军打懵。 不讲武德! 我们的人抽调去了东门,你偏偏从南门偷袭! 攻城确实不容易,但攻一面毫无防备、兵力几乎抽调空的城墙,难度真的不大。 虽然依旧有西爨兵马拼死力战,奈何在人数上先天不足,杯水车薪,虽多数阵亡也不能阻挡唐军的步伐。 南门的火光燃起时,城头基本易手了。 爨志远满眼的惊奇:“梁都尉,人家开东门降,你为什么要来打南门呢?这难道是兵法?” 爨志远确实不懂征战,懂政务已经殊为不易了。 梁恤淡淡地回应:“长史曾经说过,兵法也是人性,对手越希望你怎么做,你就偏从其他角度做,基本上没有输的可能。” 爨志远嘀咕一阵,看向梁恤:“你觉得东门可能有埋伏?” 梁恤轻笑:“也可能没有。但是,我们为什么要由别人操纵方向呢?” “弃械不杀!” “百姓不许出屋!” 府兵们呐喊道。 语言沟通不是问题,府兵中,相当部分是东爨人呢。 爨小宝气急败坏地带着五千兵马赶到南门时,折冲府的人马已经大量入城,牢牢占据了城门。 “快把唐军赶出去!” 爨小宝尖厉地叫嚷着,身子一转,向大首领府邸跑去。 实心眼的西爨兵马上前厮杀了几个回合,眼角的余光却看到,爨小宝的位置上,一个人都没有。 去毬! 耶耶是为谁拼杀呢? 难道改换门庭,归了东爨不行? “当啷”的弃刀声不绝于耳。 被缚的爨达宝也被押到了爨志远面前。 “咦,你不是要献城么?怎么倒被绑了?” 爨志远半是好奇、半是取笑地问。 解开绑缚、扯到堵嘴的破布,爨达宝面红耳赤:“别说了!羞煞人,我身边的亲卫都是父亲的人,射箭之后我便被控制起来了,父亲打算在东门设伏,来个瓮中捉鳖。” 爨志远快活地笑了:“幸亏我昆州折冲府折冲都尉颇有谋略,不上这当!” 第二百五十六章 寸姓 指挥着府兵控制城门、瓮城、街道的梁恤,唇角礼貌地扬起一丝弧度。 谢谢你的夸奖啊! 这种战术上的小伎俩,也不过是长史无意间的提示,自己好意思居功么? 有着东爨出身的兵马,与西爨百姓交流有天生的优势,几句相近口音的吆喝,瞬间让略为慌乱的百姓各归各家、吹灯熄火。 阿獐已经晋升为伍长,谨慎地指挥着麾下,一步步逼近了大首领府。 出人意料,大首领府大门通开,灯笼高挂,丝毫没有拼死的迹象。 踏入府邸,便见前院火光照射下,爨弘保一家子齐齐整整,百来号男女老幼全部赤手空拳,不着甲衣,静静地等待着处置。 成王败寇,结局向来是注定的。 事实上,爨弘保本人也想过战败,就是没想到来得那么快那么直接。 败局已定,挣扎是没有用的,只会增加无谓的伤亡。 唉,之前还阻止了爨小宝遁逃,想不到他才是对的,太和城根本不堪一击。 阿獐带人,细细搜索过大首领府,确认没有埋伏,遣了一名府兵回去报信,自己依旧小心翼翼地盯着爨弘保。 阿獐本性是比较粗放的,奈何被果毅都尉踢屁股,踢得长了记性,知道战场上稍一疏忽,就能送了小命。 操练,除了刀法、枪法、射箭、布阵、仪容之外,最实用的就是保命技能,不把新兵踢到诸般技能如本能,就是果毅都尉的失职。 爨志远与梁恤等人抵达时,府兵已经接替了阿獐的警戒工作,将整个大首领府再梳理了一遍,确保没有丝毫问题。 要是这个时候,自家将领因为中伏而亡,笑话可就大了。 爨弘保的身子依旧笔挺,手背青筋虬起,太阳穴在起伏,花白的头发完全失去了光泽,显得脸色灰败,偏偏还要倔强地显露出最后的风度。 爨弘保身后的爨小宝,面上再无一丝骄傲,眼神恐惧,面颊抽搐,身子轻轻颤抖。 就这心理承受能力,爨弘保还真是瞎了眼才溺爱他。 又或许,是因为溺爱才造成爨小宝如此废物的吧? “爨志远,看在同姓的份上,放他们一条生路,老夫可以自尽。” 爨弘保深深吸了口气,低下强硬的头颅,看上去无比的凄凉。 毕竟是同族之战,轻易不会赶尽杀绝,爨弘保相信,仅仅保家眷性命,应该不难。 爨志远呸了一口:“你也配姓爨?想活命,改姓寸!本官也懒得取你老命,永昌那犄角旮旯,自己带一家老小去吧!” “记住,以后躲远点,下次没那么好运气了!” 奇怪的历史,转了一个奇怪的圈,居然在此部分重合了。 爨家依旧有人被逼着改了寸姓,依旧被发配去了永昌(保山)。 区别在于,正史是二十万人,现在被赶走的只有百余人。 还有一个区别,正史是被蒙舍诏赶走的,现在是被同族赶走。 爨志远还是心软了一把,允许爨弘保一家携带部分浮财离去,但必须是白天,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去,让太和城百姓看到这一幕。 爨志远也不完全是政事小白,他的安排自然另有所图。 在众人见证下,实现新旧权力的交替,彰显昆州大都督府的主权,是非常必要的。 当然,手段狠一点的话,当众杀了爨弘保全家也是一个选择,杀鸡儆猴嘛。 另一个目的,则是收拢人心了。 虽然那个爨达宝有点呆,但留在西爨故地,也有利于招揽人心。 杀了爨弘保,虽然痛快,却不利收爨达宝的心。 你说爨弘保可能会像吐谷浑慕容伏允那样卷土重来? 得了呗,世上有几个慕容伏允? 镇南城改名丘州,广通改名望州,琅井改名览州,勃弄改名匡州,太和城改名河东州…… 爨达宝要留用,却不能再掌军了,这是原则问题。 爨志远眼珠子连转,一个傍州(双柏)治中的位置抛给了爨达宝,也让西爨旧部无话可说。 “记住,你这个傍州治中,万事可以不理,只须全力挖掘石塔县、家居县(新平)的矿,加以冶炼。” “不管朝廷哪个衙门找你,一概不理,你只受昆州大都督府长史的管辖。明白吗?” 爨志远的话里透着一丝玄机。 包括安宁的巨大铁矿在内,昆州大都督府都没有上报朝廷。 私心杂念也好,留一手也罢,总而言之,昆州大都督府需要海量的铜铁来支撑发展。 “你们六诏,本司马已经下发赤牒,越析诏改越析州,施浪诏改舍利州,邆赕诏改邆备州,浪穹诏改浪穹州,蒙巂诏改阳瓜州,蒙舍诏改蒙舍州。各部首领任刺史,每州昆州大都督府会安排几名佐官,帮助你们移风易俗。” “记住,实在无法接受的,可以直接向昆州大都督府申诉,不许玩小手段,否则本官不收拾你们,长史也不会饶过。别忘了,这场仗,仅仅是长史遥遥指点而已。” 爨志远不介意敲打一下侬波、巂辅首、蒙舍龙他们。 看似轻描淡写的话语,却让六诏,尤其是越析诏惊心。 不,应该称为越析州了。 唐军的出击时机妙到巅峰,恰恰是越析州将败未败之时。 趁虚而入尚且好说,攻陷太和城那一战,以六诏的估计,唐军怎么也得损失一千人马,甚至可能在东门的埋伏里损失惨重。 哪晓得唐军的打法,竟是如此出其不意,整个太和城拿下来,伤亡也没过三百。 除了兵甲、操练,六诏与昆州大都督府最大的差距,在战术上。 “侬波,这是长史给你儿子波冲的礼物。” 礼物并不出奇,一柄铜制短剑,很适合娃儿的礼物。 侬波却胆战心惊了。 波冲的事,侬波相信,自己派出的使者绝不会提,可昆州大都督府长史却了如指掌! 越析诏,不,越析州里,还有什么是长史不知道的吗? “蒙舍龙,这一柄剑是给细奴逻的。” 这一次,轮到蒙舍州颤栗了。 阳瓜州什么都没有,然而众人更吃惊了。 因为,巂辅首没有子嗣! 这是连爨弘保都不知道的事啊! 第二百五十七章 封侯 郑景仁带回太极宫的消息,让三省主官都沉默了。 柴令武不服是理所当然的事,年轻气盛么。 可谁也没想到,这厮胆大到直接在符文上批复“乱命”。 年轻人,瞎说什么大实话! 都知道是乱命了,你阳奉阴违不行么? 非得显你能是吧? 拖上一拖,然后牒书告知朝廷,因为有时间差,西爨已经拿下了,会死么? 至于说骂三省主官,呵呵,骂就骂呗,签发不地道的符文,不该骂咋地? 都位极人臣了,他柴令武咆哮两句,也就是马耳东风嘛。 但是,那句“逼反”,太胆大妄为了! 谁都知道柴令武是气不过。 可你手握兵权,成为一方封疆大吏,说话就不过脑子的吗? 这句话,要出大事的! 特进魏徵沉吟了许久,目光移向房乔:“玄龄,此事不能不报陛下。但法理人情,我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有为后辈,从朝廷心腹演变为朝廷心腹大患,还是设法补救一下为妙。” 魏徵的想法是很好的,房乔也默认了这说法,奈何太常寺卿柴绍不领情啊! “二郎好像也没说错什么吧?要不,你们去问问河间郡王,他是怎么从扬州大都督职司上卸任的?” 哪怕事先没沟通过,柴跃的思维与柴令武依旧在一条线上,不愧是亲生父子,这根本不用验啥dna啊。 连魏徵都哑口无言了。 魏某人虽号贞观第一喷子,却从来不是无脑喷,看似刚烈,其实都是有斡旋余地的。 可是,柴家这爷俩,是真不想好了哇! 六礼行了半拉子,你家就大撒手,哪怕太子事实上代陛下表示了歉意也不动如山,让宗正寺与礼部进退维谷。 李孝恭这个黑历史,是真翻不过去的,当时的理由,确实拿不出手。 合着,你柴家这是硬顶啊! 符文送进两仪殿,连御案都被李世民掀翻了。 “陛下何故动怒?” 长孙皇后端庄地走到殿中,拾起柴令武回批的符文,仔细看了一遍,明白了矛盾所在。 “其实,柴令武的口气不太好,意思却并不差。” “总不能说,开疆拓土是一个错误吧?所以,符文的下发,略为欠妥。” “柴令武也没说不服朝廷管辖,只是不肯放过良机罢了。再说,任他有万般能耐,难道天策上将会怕了他不成?朝廷名将如云,区区昆州,翻掌可定。” 或许是“天策上将”这个词,唤醒了李世民某些沉睡的记忆。 忌惮硬实过分了点,当年朕征战天下,会怕区区柴令武么? 何况,即便昆州大都督府势力膨胀,也远不及当年李孝恭在扬州嘛。 “是啊,朕有些杞人忧天了。不过,嗣昌的口气可不太好,说到河间郡王当年卸任扬州大都督一事。” 李孝恭之事,长孙皇后深知。 李道宗因为贪墨入狱,也没瞒过长孙皇后。 大唐对宗室、外戚天然的敏感,来源于北周、隋朝的改朝换代。 长孙皇后犹豫了一下:“其实,这事吧,不该妾身说话的。朝廷收拢宗室、外戚的兵权及职司,份属应当,只是诬告谋反,是不是太过了些?正常升迁不行么?” 李世民叹气:“你以为阿耶想这样么?可当时,河间郡王的扬州大都督,是从二品,几乎已经到头,安排哪里合适?有人来这么一下,才好安置为从三品的宗正寺卿。” 长孙皇后轻轻摇头:“公侯之上便为超品,何况当时身为赵郡王的河间郡王?河间郡王年长,能忍受这番诬告,二郎以为,以柴令武的年轻气盛,肯受此羞辱否?” 李世民很想怒喝一句“他敢”,然而一想,还真敢。 柴令武的脾气,拗得很,平阳昭公主的墓碑都敢撞,逼急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嘿嘿,其实走马章台那些年,李世民的脾气也同样不好。 外甥肖舅。 也许,诬告谋反这个手段,真不能再随便用了。 至少,不能用在柴令武身上。 看看,换一个角度想事,立马豁然开朗。 柴令武的昆州大都督府扩张,对大唐有益无害; 柴令武也从来没说过,不服从朝廷,只是不服从那一道有些昏头的符文。 大不了,明年调他入长安,给个三品的闲职嘛。 诬告这种手段,就不用了嘛。 兵部尚书侯君集与房乔、魏徵等三省主官,一同进了两仪殿。 御案,早就被寺伯们整理好了,一点残留的痕迹都没有。 李世民挑眉:“你们这是……” 侯君集低眉顺眼地回答:“陛下,昆州大都督府已全面拿下西爨,镇南城改名丘州,广通改名望州,琅井改名览州,勃弄改名匡州,太和城改名河东州……” “越析诏改越析州,施浪诏改舍利州,邆赕诏改邆备州,浪穹诏改浪穹州,蒙巂诏改阳瓜州,蒙舍诏改蒙舍州。” 房乔接口:“昆州大都督府牒书,请求授予当地部族首领官职,请授印信。” 换成前面,李世民可能忌惮更深,如今却觉得气顺了。 嗯,这都是朕篮子里的菜嘛。 想通了的李世民,大气地挥手:“吏部今年对昆州大都督府诸官吏的议叙,全部按上上评定!准昆州大都督府所奏!” “着吏部主爵司封柴令武为武功县侯。嗯,主爵郎中亲往昆州册授,食邑一千户,实食邑五百户。” “另,命宗正寺、礼部,着手巴陵公主赐婚武功县侯一事!所有步骤加快,今冬务必要让他们完婚。” 李世民想明白了,亲上加亲,辅以笼络,还怕柴令武不听命么? 公主下嫁而已,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 又没有根本性的矛盾嘛! 柴绍听到这消息,还真无可奈何。 现在,礼部、宗正寺不等谯国公府的六礼了,倒过来主动补上六礼的其他步骤,柴绍也没法将人赶走不是? 风烛残年的李渊,甚至将他当年用的角弓送了出来,当作是给柴令武的礼物。 弓保养得很好,弦是新换的,箭矢锃亮,箭匣微微老旧。 这个用意就很深了。 至少,在太上皇驾崩之前,包括皇帝在内,谁也别想找柴令武的茬。 第二百五十八章 为我请封 秋风微凉,对于益宁城来说,其实没有太大的变化。 无非是穿单衣与加圆领袍的区别,就是夜间温度略低,清晨略黄的草叶上有一点淡淡的薄霜。 这一点变化,对昆州百姓来说,习惯了,无所谓。 长安柴家庄的田地几乎收割干净时,益宁城仍旧处处勃勃生机,菜地里的菘菜还在顽强地生长着。 挟大胜之势,整个昆州大都督府军民都是情绪激昂的,更不要说身为中心的益宁城百姓。 与众不同的,是公主府中的巴陵公主李明英,沐浴着暖暖的阳光,呆呆地坐在花园的亭子里,看着几乎四季不败的鲜花、不时掠过的飞鸟,面上没有表情。 亭子两侧,是一筹莫展的邑司令明闵、邑司丞秋霜。 明闵与秋霜当然知道李明英所想,奈何根本无能为力。 柴令武有能力,柴令武被朝廷忌惮…… 其实这事放后世也常见,多少有能力的人为上司打压? 不遭人妒是庸才。 问题柴令武得罪的,可是天子啊! 柴令武驳回符文,看似得罪了三省,实则是抗拒了皇帝。 本来六礼就中断了,再来那么一下,难嫁了啊! 永嘉长公主的作为,已经让公主们难办了,再加上柴令武这一出,李明英觉得自己好难啊! 就是想如常人一般,嫁个如意郎君而已,怎么就成这样了? 一名谒者欢天喜地的跑进来,被明闵一个怒视,唬得站在原地,大声叫喊:“公主大喜!” 谒者,说白了就是皇室的私奴,真要因公主的震怒而死,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李明英迟钝地转头,双眼无神。 明闵狠狠地抛了一个眼神过去。 要是谎报,你丫就等死吧! 谒者咽了一口唾液,面上堆起满满的笑容:“恭喜公主!陛下封武功县伯为武功县侯,令宗正寺与礼部加快公主与武功县侯的婚事,务必在年内完婚。” 李明英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容,眸子里恢复了生气。 “自己去主簿那里领一缗赏钱。” 明闵难得的温和,轻轻地摆手。 千年铁公鸡下蛋了,一文钱都计较的明闵会开这口子。 公主没有出声,那就是默认了,谒者欢天喜地的下去了。 挨了一刀的人,某方面没有追求了,喜欢阿堵物很正常。 真要无欲无求了,周围的人就得小心了。 若是平时,明闵少不得训斥他两句,让他稳重些,此时却懒得理会了。 巴陵公主的喜事,就是大家的喜事。 李明英起身,就要往府外走,却被秋霜拦住了:“哎呦,公主,你要过去可得漂漂亮亮的不是?来,再洗一把脸,花钿贴上,胭脂涂上,孔雀金步摇插上,得让准驸马都尉看到就欢喜不是?” 李明英停住脚步,小声地嘀咕:“他不喜欢别人当他是驸马都尉……” 秋霜哭笑不得:“我改口,武功县侯,成不?” 李明英神采飞扬地出现在大都督府时,柴令武正听着银生州刺史马比宏觉的禀报。 “银生州第一批长史茶,共计两百驮,穿剑川城、铁桥城,过聿贵城、马儿敢、察瓦绒到苏毗,途中伤亡两人,在苏毗三日售罄,换得金银若干、牛马若干、雪莲若干。” “应孝敬长史金银……” 马比宏觉眉飞色舞地表功。 说来也很奇怪,中原人踏足高原,代价极向,滇人的代价却低了许多。 或许,是因为身处云贵高原之故? 柴令武不耐烦地摆手:“本官差那几个钱咋地?雪莲留几斤给我配药。滚犊子!” 虽然被骂,马比宏觉却一脸的兴奋。 果然,果然! 长史根本看不上这点小钱,不屑于在蚊子腿上刮油。 “还有一事要禀报长史。”马比宏觉洋洋得意地挺胸凸肚。“正好公主也当个见证。马比宏觉这一次可立大功了!” 柴令武虚踢一脚:“能的你!不就是上了一趟苏毗吗?” 马比宏觉大笑着摇头:“我觉得,长史可以为我向朝廷请封一个爵位了!” 柴令武负手,静静地看着马比宏觉吹牛皮。 马比宏觉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看着柴令武:“以太阳神的名义发誓,马比宏觉已经说服了黑僰濮部首领且鼎西里,他愿意来益宁城拜谒长史,有归附大都督府的意向。如有假话,马比宏觉将为太阳神所弃。” 乌蛮信仰的自然系神灵中,太阳神可谓最高信仰,一般是没人轻易违誓的。 李明英的眸子透着欢喜:“呀!那敢情好,到时候本公主府上设宴,请你们一并做客!” 马比宏觉的大嘴咧开:“马比宏觉谢过公主!” 柴令武却陷入了深思。 黑僰濮部同样有茶资源,也有丰富的甘蔗资源,更有热情奔放的花样少女。 咳咳,最后一条请忽略,柴令武是正经人。 甘蔗这东西,上古叫柘,六朝始叫甘蔗,原产南亚,上古时期就传入中国南方。 原始的红糖,在魏晋到唐的时期大致已经产生了。 甜度管够,就是卖相差了点,与后世红糖的差距并不大。 黑僰濮部最大的特色是让人眼花缭乱的民族服饰,种类多得能挑花眼。 部族多且杂,能够维持下来,这个且鼎西里很有一手。 红糖在这个时代没有太多的附加价值,起码是白砂糖才能身价倍增。 黑僰濮部一旦归附,被切割在一方的金齿部、永昌还能坚持多久? 金齿部、永昌的归附,必将导致望部、茫部、和蛮部等地相继投入大唐的怀抱,时间充裕的话,搞下骠国的密支那也不是问题。 密支那,什么森林资源、水利资源柴令武倒不放在心上,关键那里是翡翠主产地之一。 马比宏觉这个礼物,确实值得为他请封爵位了。 “好几天没见你过来了。”柴令武看了一眼李明英。 “你还说!要不是你与陛下搞得那么紧张,本公主至于嘛!”李明英气呼呼地跺脚。“好在终于听说今年务必完婚了!” 相处了那么长时间,虽然不是夫妻身份,却也足以令李明英与柴令武自然相处了。 二百五十九章 朋友是拿来背刺的 公主的宴席,同样是赐宴。 分席而坐,每人面前几道菜肴,也不是多罕见。 至少,对这几位来说,菜肴虽精致,却也曾品尝过。 当然,不可能是跪坐,都是高桌高椅。 这个年代,跪坐的达官显贵还是有,数量却稀少了。 毕竟,为了古风,让自己受罪,多数人并不愿意。 柴令武着幞头、圆领袍、小羊皮官靴,颇为随意; 马比宏觉衣着比较正式,一身绯色官服格外显眼,也符合臣子的定位; 且鼎西里着黑色窄袖衣、多褶宽脚裤,天顶三寸长的天菩萨裹着青色包头,腿上缚着棉绑腿护脚。 所谓白叠,进入中国是走了两条路线,一条是西域的高昌,一条则是云南。 以棉制服饰,在云南不是稀罕事。 当然,因为工艺尚未成熟,缺陷难免,什么起球啊、卷边啊,肯定是存在的,所以白叠并未成为服饰的主要材料。 李明英的赐宴,对柴令武来说,就是家常小聚,对马比宏觉与且鼎西里来说,则是无上荣耀了。 “且鼎西里,你们黑僰濮部有什么呢?” 李明英眨着秀目,对黑僰濮部充满了好奇。 “黑僰濮部盛产甘蔗、茶叶、腊肉,茶叶煮鸡的味道清香得很,红糖也很甜,小人特意带了一些,方才已经交给邑司令了,请公主务必品尝。”且鼎西里目光中透着一丝狡黠。“还有治下乌蛮、白蛮、锅锉蛮、濮曼蛮、栗粟蛮、望苴子蛮、寻传蛮的漂亮服饰各一套,希望公主喜欢。” 女人呐,不管是八岁,还是八十岁,无论美丑,对漂亮衣服都没有太大的抵抗力。 李明英眼里透着欢喜。 且鼎西里目光移向柴令武:“长史,黑僰濮部的小娘子……” 马比宏觉脸都黑了,狠狠地瞪了且鼎西里一眼,瞬间插话:“丑!” 美也好,丑也罢,你当人公主的面对准驸马说这话,是上眼药么? 且鼎西里干咳两声,似乎知道失言,乖乖低头不语。 柴令武不以为意地举樽:“云南之地,黑僰濮部的小娘子容貌确实要出众一些,倒是可以跟朝廷提一提,下次选秀的时候加入黑僰濮部。” 选秀这事吧,对小娘子有失公允,多数人在宫中一辈子也未必能遇上皇帝,更不要说宠幸、怀龙种了。 可对于地方上来说,只有保证了本地选秀有入宫的,才算是明证朝廷对本地官府没有意见。 虽然这种看法,难免有过分解读之嫌,可在官场却是常态。 谁的腚上没点糊糊事? 很多事,凭你百姓咬碎了牙,就是没人管。 一朝失了宠,被人落井下石,百姓就得大呼苍天开眼了。 所以,讨好上头,很有必要。 无论柴令武说或不说,黑僰濮部参与选秀一事,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该来的,还是会来。 柴令武忍了又忍,才没把当年听到的话说出来,毕竟有些不庄重,场合也不对,不是很熟不适合说,容易挨打。 “我们民族少数不会说汉话,得闲来玩……我噶”可是多民族地区流传的老梗。 人家真正的意思是“得闲来我家玩”! 一些民族的汉语水平本来就不是太高,交流出现误解很正常。 且鼎西里尴尬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长史觉得,黑僰濮部归附大唐之后,要怎样提升民生呢?”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这也是没法的事,黑僰濮部重峦叠嶂、群峰纵横,境内海拔落差最高达2979米,境内可分为北热带、南亚热带、中亚热带、北亚热带、南温带、中温带六个气候带,不划算强行征服。 那么,给人家点甜头也是必须的。 当然,这个甜头,绝对不能是糖尿病人。 “长史茶的制作,可以由马比宏觉教你们。作为回报,一年之内,你们的茶由银生州统收统销。” “不要觉得这是占你们的便宜,如果银生州不带你们玩,自己闯销路的话,碰壁、死人在所难免。” 柴令武看了眼略显委屈的马比宏觉:“高原地盘大得很,除了苏毗那点地方,还有更广阔的吐蕃、羊同。当然,以后可能连羊同与苏毗都会被吐蕃吞并了。” 马比宏觉的心情瞬间好了起来:“那是!我在苏毗,可是听说吐蕃同时在对付羊同、工布、娘波、达波、苏毗,以一敌五,还不落下风。” “对了,吐蕃那头,也有人与我们联系,想要我们下一批拉到逻些城去卖,还说保证我们的安全。” 很好,以茶叶打入高原、勘察状况的目的,算是初步实现了。 “黑僰濮部的糖,按原价折算,我传授加工之法,并溢价收购加工之后的糖。唯一的条件,精加工之后的糖,只允许卖给我。” 柴令武手指敲击着桌面。 “你这是垄断!万恶的资本家……”泥石流系统跳出来抨击了。 小样,居然还有几分莫名其妙的正义感。 当然,系统也知道,柴令武肯定不会为他人作嫁衣裳,就是叫嚷两声而已。 李明英满眼求知欲:“柴令武,说说,能加工成啥样?更甜么?” 柴令武摇头:“还是红糖更甜。红糖加工之后,可以称为白砂糖,因为去除了部分杂质,洁白如雪,颗粒比我们吃的精盐粗一些,甜度却因此消耗了一部分。” 但是,因为卖相提上去了,价格可比红糖高多了。 且鼎西里的身躯微微颤抖。 茶叶的营生,且鼎西里知道濮子部靠此赚了一笔,绝对无虚; 可加工糖,且鼎西里并不怎么相信。 不是看不起人,长史能懂制茶工艺已经很惊人了,再懂制糖,这是神佛转世么? 可是,柴令武随口给李明英解说了几句,且鼎西里瞬间相信,柴令武不是胡咧咧,是真懂! 人家有信心造出白砂糖,也有能力包销,更有能力让不守信的人付出代价! “黑僰濮部,愿意交出兵权,由大都督府掌控!请求大都督府安排合适人选,担任佐官、吏目!” 且鼎西里斩钉截铁地说。 马比宏觉愕然。 这年头,朋友就是拿来背刺的? 狗东西,我银生州还没交兵权啊! 第二百六十章 送礼 为银生州刺史马比宏觉请求封爵、为黑僰濮部归附请求授印信授官的奏折,由昆州大都督府录事参军侯德夫送上长安。 柴令武拟改黑僰濮部为拓南州,辖拓南县、凤蓝茸县、石赕地县、唐封川县,并拟请国子监书学监生到拓南州、银生州填充部分官吏。 谁让书学监生的出路最窄呢? 谁让柴令武与书学有香火情分呢? 这年头的县境,一个抵得上后世两三个,黑僰濮部那里大大小小的部族林立,能整出四个县城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像拓南县,就含了后世永德、镇康呢。 因为山脉连绵不绝,拓南州的交通自然不好,经济当然也起不来,即便是后世,黑僰濮部的经济也一言难尽。 整个滇地,几乎大同小异,所以终整个历史过程而言,云南只有四段高光时期。 第一是南诏,以一隅之地在大唐与吐蕃中左右逢源,竟而让大唐剑南道雄兵饮恨洱海; 第二是清初,吴三桂自云南起兵,打到了湖北; 第三是民国初年,蔡锷将军的护国运动; 第四是抗日,滇军之顽强,令日寇都惊叹。 挪开这些特殊历史时期,云南的发展总体是相对落后的。 交通就是一个无解的死结。 别看昆州的几个县都在修路了,可原始的人撬马拉,起的作用有限,也就是个愚公移山吧,看个希望而已,没有几年工夫不会见到大变样的成果。 没办法,不可能如在唐兴县一般,调集大量财力、人力去拓宽,偏偏各地的山坡,并不比唐兴县好到哪里去,许多地方连马站上去都打滑。 让侯德夫回长安,主要是让人家父子相会,免得柴令武隔三差五地收到侯君集挟带私货的符文,每每不经意地写出思子之情。 顺便,柴令武也给侯君集回了一封信,郑重告诫他万万不可逾制。 因为,后年,侯君集就要出战高昌。 这是他的高光时刻,也是他与李世民离心离德之时,更是他锒铛入狱之始。 能得李世民看重,侯君集用兵之能,虽说依旧不能与李靖、李勣之流相提并论,却完全不虚程知节之流了。 纵兵劫掠、私分高昌国库都不是大事,顶多弹劾一下、臭骂一顿了事。 住进高昌王宫,李世民没砍了他都是看在心腹的份上。 这不是一般的僭越了。 管他有效无效,柴令武的心意尽到。 听不听,就是侯君集的事了。 …… 礼部与宗正寺亲临益宁城操办婚事,一时引得益宁城热闹非凡。 阿耶柴绍是不能来的,原因…… 时任从四品上的殿中省少监柴哲威代父而来。 长兄如父,在这里还真能用上。 “看看,任凭你怎么折腾,品秩还是比我低。”柴哲威一脸得意,不复往日的庄重。 “呸,你就是给皇帝管乘舆服御的,说白了就是个管家,还是二管家!看看我管多大地盘、麾下多少府兵!” 对上别人,柴令武还会顾忌一下言行; 对上柴哲威,从小到大斗嘴惯了,本能地张嘴就损。 穷困潦倒的苏毗送了几头牦牛; 吐谷浑送了一些金银珠宝,还有慕容君阴阳怪气的信,味道有点不对啊。 这老娘子,啥意思? 好像柴令武也没酒后失那啥吧? 唐兴县各村寨联合,选了阿旺的里正、“麻公巴”卢迤,送上一条各村寨婆姨联合编织的羊毛毯,礼轻情意重。 银生州生生送了一担长史茶过来; 拓南州且鼎西里不辞辛劳,让人赶了一群无角黑山羊来充当贺礼; 浪穹州送的雕梅; 邆备州送的乳扇; 舍利州送白蛮刺绣、板栗; 蒙舍州送蒙舍扎染、青豆小糕; 阳瓜州送大泡核桃; 越析州送海稍鱼、鸡足山冷菌; 河东州送了云南白鹅…… 欧阳询老夫子坚持着给柴令武写了贺贴,那是足以传家、镇宅的宝物; 阎立本泼墨,为柴令武画了鸳鸯戏水图; 李承乾亲笔写下“天作之合”,加盖了东宫印信; 长孙皇后送了一本自编的《女诫》; 太上皇之前就送了角弓为礼; 李世民这老貔貅居然送了一套陈旧、保养到位的明光铠,罕见呐。 侯君集这个老抠门,居然肯花大价钱淘到了王献之手书的《洛神赋》,着实让柴令武惊叹了一番。 也就是李世民尊王羲之而贬王献之,才导致王献之的书法散落。 否则,看看王羲之的书法,有几样会流落民间? 不是在太极宫,就是在世家收藏着。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 柴令武并不知道谁送了礼物,但谁没送可记得一清二楚。 爨志远送来一对象牙; 侯德夫的礼物是上好的湖笔; 欧阳风的礼物是一篇狂草,已经初显风格,就是酒喝得不够多。 连程、丁懿、孙康各自送上自家的物产,以表心意。 比较意外的是麴智高竟然千里迢迢赶来送礼,斗鸡、黑羊、葡萄干,让李明英笑弯了眉毛,酸酸甜甜的味道,可再爽口不过了。 柴令武亲自接待了麴智高。 礼物价值倒无所谓,关键人家千里送礼,你要说别无所求,鬼都不信。 麴智高愁眉不展:“长史,看在这几年交情的份上,救我!” 柴令武慢慢品了口禄脿茶:“你犯啥事了?” 麴智高苦笑连连。 真要是他犯事倒简单了。 西域本是西突厥属国,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控制力下降,北面诸设拥戴阿史那欲谷,造成西突厥分裂,对高昌等诸国影响力削弱。 焉耆国主龙突骑支自贞观六年起,愿向大唐朝贡,请求开大碛路以朝贡,李世民准许了。 因为之前都是经过高昌,走大碛意味着高昌无法盘剥,麴文泰勃然大怒,屡屡纵兵于大碛中劫杀焉耆商队,因此遭到了大唐的诏书斥责。 麴智高担心的是,自己多少还有高昌王室的血脉,到时候高昌倾覆,自己不得遭池鱼之殃? 柴令武只能为他修书一封,送他到侯君集帐下听用。 本来就是两隔壁,又远离长安,主持婚事的还是礼部祠部司郎中高文敏、宗正寺丞李崇义这两个损友,程序更简化了许多。 当然,要说其中没有皇帝的授意,柴令武是坚决不信的。 再怎么损友加亲戚,也不可能为你一人破例。 亲戚是没错的,尤其高文敏这货,是连襟啊! 第二百六十一章 真憋屈 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但记“一夜鱼龙舞”即可。 繁文缛节抛开,自然其乐融融。 陪小娇妻逛黑水祠、车家壁,吃过酸菜肉末帽子的粲(米线),继而泛舟滇池。 邑司令明闵无奈叹息,让邑司丞秋霜跟上,贴身保护公主的安全。 帽子是昆州的叫法,也称为罩帽,因为煮了粲后,将料放粲上面,恰似加了一顶帽子,故而得名。 上船这种事,莫那娄捷敬谢不敏,只有陆肆与几名公主府护卫相随了。 没办法,种族天赋,莫那娄捷强求不来。 虽是秋去冬来,滇池水系依旧生机勃勃,根本不受外界的影响。 就连岸边的柳树,也仅仅有些叶子略显老相。 昆州这地方,啧,一年四季不是太明显,又可以在一旬内过完一年的气候,真是神奇。 李明英装模作样在船舷上钓鱼,可惜没啥耐心,一会儿提起一根鱼竿,看着空空荡荡的鱼钩撅起小嘴。 “等着。”柴令武接过一根鱼竿,在鱼钩上挂上蚯蚓。 钓鱼佬之重现江湖·jpg 李明英两手托着脸,看自家钓鱼佬坐在船舷,不动如山,莫名觉得好有风范。 抛除“情人眼里出西施”的因素,抛除柴令武最近牛皮哄哄的操作,只论年龄,这个年龄段的小娘子,天然对稍微年长一些的男子会多几分好感、多几分崇拜。 将近一刻钟,任凭日头晒得耳朵微红,柴令武依旧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铜像,只有鱼钩随小船上下起伏。 “好厉害哦!我就不能坐这么长时间不动弹。” 李明英轻声嘀咕。 秋霜掩口轻笑。 钓鱼这种事,年轻人通常没耐性,多正常啊! 柴令武的身子不动,手臂突然一扬,一根鱼竿突然绷紧了,鱼线笔直,水面上现出一道明显的水线。 “有鱼!有鱼!” 李明英欢天喜地的叫道。 总算她还记得自己身处小船上,没有跳动。 柴令武牢牢抓住鱼竿,任凭那条鱼折腾,有序地松线、收线。 刚刚上钩的鱼,在水中力量是极大的,有经验的钓鱼佬都会溜鱼,将它力量耗尽后才提上来。 鱼提上来,还没三斤重,柴令武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 默然随行、随时准备变身通译的雷绝色淡淡地开口:“长史好本事!淡黄底、青灰背、金黄鳍,这是罕见的金线鱼啊!” 准确的分类,这是金线鲃,与海鱼的金线鱼不是同一个物种,是份属滇池流域的独特鱼种,少量存活于阳宗海、抚仙湖。 李明英瞬间喜笑颜开,抱着水桶接过柴令武手上的金线鲃,神情颇有几分得意。 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陆肆,突然跨了几步,将李明英挡在了身后。 柴令武慵懒地放下鱼竿,扬手与一丈开外的画舫轻轻摆手,打了个招呼。 李明英是知道陆肆出身的,瞬间皱了皱眉头:“对面是什么人?” 如果是一般的渔民、商贾,陆肆不会如此反应。 柴令武淡淡一笑:“黄土坡老首领张麻子,录事参军张商的阿耶,现在闲着四处游玩。” 录事参军是两人,侯德夫与张商共任,突出一个制衡。 张商的能力也不错,录事参军这头干得风生水起,黄土坡也能兼顾。 张麻子是个人物,只是他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万般风流,终究风吹雨打去。 “怎么不索性除了后患呢?” 李明英发狠地咬牙。 柴令武轻轻摇头:“他们已经被时代抛弃了,称不上后患。再说,贸然对付他们,难免在张商等人心头埋刺,不划算。” 只要张麻子他们老实地度过余生,柴令武没有任何心思对付他们。 至于说要动歪脑筋,呵呵,真以为柴令武改行念阿弥陀佛了? …… 画舫里,张麻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阴魂不散呐! 关上酋长、昆州大都督府司户参军斗鲁长泽挑眉:“谁呀?张麻子,你这脸变得太快了吧!滇池的六月天都变不得那么快。” 张麻子缓缓举杯,一口饮下烧春,觉得心口火烧火燎的。 “还能有谁?堂而皇之占据我爨族的柴令武呗!可惜,当年随我在黄土坡四下厮杀的兄弟,都被张商这个不孝子弄得四处迁居,再聚不起来了。” 白鱼口酋长、昆州大都督府司法参军瓦渣东耙轻轻摇头:“这不好么?爨志远任昆州大都督府司马,柴令武还有意扶持他为下一任长史。” “兵力,人家轻而易举地吞了让我们头痛欲裂的西爨;” “威望,人家能让濮子部、黑僰濮部自动归附,足够了;” “民生,安宁县、螺山县、益宁县及求州的药材种植,有哪一样是我们当年做到了的?” 斗鲁长泽叹了口气:“张麻子,我们都知道,你们几个觉得憋屈。不谈兵权问题,就看看昆州上下的变化,你们觉得能让民生更强吗?有这本事,没话说,老兄弟就是拼了这条命也帮你。” 张麻子的眼睛都红了,牙齿咬得咯咯响,一拳砸到案几上,震得上面的碗碟乱颤。 就是因为绝望,才怒火中烧啊! 安宁县,除了盐,当年的东爨毫无建树; 螺山县,除了靠滇池之利,竟怎么也看不到能挣钱的路子! 如今,螺山县的造纸是起来了。 可是,即便柴令武完全割舍给张麻子,他也玩不转! 即便工艺完全不藏私也不行! 竹纸的主要销售,在长安! 昆州本地读书人才多少? 张麻子接手,长安这条销路必然中断,肯定会积压货物在手,最后把自己压垮。 再说,你当柴令武不会去别处重新开一个造纸作坊咋地? 剑南道的竹子,可多了去了! 看一个人不顺眼,偏偏又干不掉他,这滋味,真憋屈! 一名暗中的黄土坡护卫轻轻摇头。 老首领不甘寂寞,偏偏又拿不出应对昆州大都督府的手段,一味地发火,有屁用? 难怪首领张商说,盯着就行了。 心比天高,力比纸薄,你不退位,谁退位? 屁话还那个多,换个人,你现在都被鱼啃了只剩骨头咯! 第二百六十二章 跋扈 懒散了一个月,陪着李明英把昆州大坝子逛了一遍,柴令武轻车简从,带了莫那娄捷与陆肆,还有一百府兵,花了一个月时间,几乎走遍了整个昆州大都督府领地。 从白雪皑皑到烈日炎炎,从狐裘到单衣,高低海拔差足足三千余米,高山、峡谷纵横交错,十里不同天,忽阴忽晴,就很考验人。 总算是季节选得对,不是时常暴雨倾盆的夏季,没有泥石流,只偶尔遇到两次小规模的塌方,清理一下就能通行。 这么说吧,昆州大都督府辖地虽然也有地震高发地带,比如拓南州的凤蓝茸县,就有部分地方是地震带上(耿马),但总的来说泥石流与塌方比地震更让人恼火。 行到越析州,亲自抱了一下自己赠送礼物的小波冲,看看已经略显苍老的侬波,柴令武拍了拍他的肩膀。 “给波冲找婆姨也好,哪怕是填房、小妾,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另外,不管靠向哪一方,切记不要来回摇摆!” 历史上的越析州,就是因为来回摇摆,才导致被消弱。 至于波冲,六诏版的“大郎吃药”。 所以,柴令武凭什么不印象深刻? 唯一计算失误的是,波冲还没满周岁呢,要是自己当初给礼物的时间再早一些,不定没出娘胎呢。 差点闹乌龙了。 侬波恭敬地回答:“长史的话,就是花马前进的方向。二长老,记入族训中。” 倒不是在逢迎,侬波对柴令武掐着时间点给波冲送礼的行为记忆犹新,因而盲目地觉得,柴令武或许真有神异。 神异这种事情,即便在科技昌盛的后世都不能完全解释清楚,何况是这个时代? 比较无语的是,巡视到蒙舍州时,柴令武享受到了超规格待遇——毗邻的永昌,其治下的胜乡城(永平),硬是调了五百兵马于边界,防贼似的防着柴令武。 至于么? 今年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扩大昆州大都督府的地盘了。 再说,总得师出有名不是? 柴令武巡视的目的,是让领地的百姓尽快接受纳入大唐、纳入昆州大都督府的事实,尽快熟悉自己这个主宰。 柴令武心头有数,自己一番闹腾,大约能为自己争取一年时间,还有不被诬告的福利。 一年时间,能继续扩张的余地不大,总归要稳固基础盘,才有底气与朝堂上的敌人一争长短。 当然,剑川城(剑川县)、铁桥城(中甸西南塔城关)、聿赍城(德钦县南),柴令武也企图掌控于昆州大都督府手中。 因为,这也是吐蕃东进,除了苏毗、西山八国之外的第二条路线。 鲜于仲通之所以饮恨洱海,就是因为吐蕃的援兵从这条路线下来相助南诏。 柴令武折腾这两年,还不就是为了剑川之地? 剑川后方的永昌,咳咳,还是要收服的。 当然,以德服人。 必要的时候,柴令武的横刀上也可以刻上“德”字。 剑川与铁桥还好说,聿赍城的归属,可就颇有争议了。 此地属苏毗旧地,此刻吐蕃与芒波杰孙波等争锋,却一时顾不上聿赍城。 于正史,前属吐蕃,后归南诏,农牧为主,地势高寒。 以眼下昆州大都督府的实力来说,没必要挑战这难度。 而且,真正的咽喉要道,是在铁桥城,因为其城北泸水上的铁桥,是沟通吐蕃与滇地的关键,聿赍城不是必要条件。 有能力,争一下也不错; 能力不足,且苟着吧。 好高骛远要不得。 …… 逻些城,红山宫。 赞蒙“芒萨赤嘉”素手轻摆,正将沸水洗了一遍的长史茶,再度冲泡出的浓茶汁,掺入略显鱼眼泡的滚热酥油中,加入一些雪白的精盐,以木柄捣拌,使茶汁与酥油融为一体,呈乳状。 松赞干布眼里露出一丝笑意:“芒萨赤嘉,这就是你弄出来的恰苏玛?” 恰苏玛是吐蕃语,用大唐话叫酥油茶。 酥油是从牛奶、马奶中提炼出来的,在寒冷的天气里饮上一碗热乎乎的酥油,全身都是暖和的。 但是,纯粹的酥油,太腻了些,有茶中和,味道便更加适口。 “赞普,这是我的侍女回孙波如,看到有东南之地濮子部的茶饼卖,特意买了一驮回来,也不知道够不够喝半年的。” “临了,侍女让濮子部的商贾来逻些城卖,还应允了保他们平安。” 芒萨赤嘉俏皮地回望了一眼,才发现松赞干布的面色不怎么好看。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芒萨赤嘉有些不安。 松赞干布接过一碗恰苏玛,轻轻摆手:“与你无关。新收到的消息,濮子部已经归附了大唐,易名银生州,你这长史茶的得名,也与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柴令武有关。” “听说,最近孙波如领地上,芒波杰孙波他们又在闹腾着复国。虽然是癣疥之疾,却恶心人。” “此事,也是柴令武的主意。” 芒萨赤嘉眉头一扬:“如此,以后不许他们来卖茶!” 松赞干布饮了一口恰苏玛,轻笑道:“没必要,这恰苏玛还是挺好的,至少不再那么油腻了。让各如的人盯紧些也就是了。” 宦官入殿禀报:“禀赞普,大论琼波·邦色求见。” 琼波·邦色气昂昂的入殿,右手微微抚胸,腰却挺得笔直:“赞普,后藏抵御羊同,为吐蕃作出了卓绝的功绩,还请赞普亲临后藏,嘉奖子民。” 后藏之地,两万余户,是琼波·邦色的庸啊! 身为大论,却为自己的领地请赏,这心胸,确实不如“娘·芒布杰尚囊”。 难怪当年的囊日论赞,死活不用资历更深的琼波·邦色为大论,选用了资历较浅的娘·芒布杰尚囊。 松赞干布一摆手,一名宦官倒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恰苏玛递到琼波·邦色面前,然而琼波·邦色却视若无睹。 这就尴尬了啊! 松赞干布的眸子微缩,芒萨赤嘉轻轻摆手,示意宦官下去。 “春暖花开之时,吞弥·桑布扎的文字将创建完毕,推行至各如。届时,本赞普将巡视各如,自然也包括后藏。” 琼波·邦色转身离去。 松赞干布的茶碗砸到了石柱上,立刻粉身碎骨。 “跋扈!” 第二百六十三章 贞观十二年,雪域之变 大唐的贞观十二年,是吐蕃形势变化的关键一年。 年初。 大臣“吞弥·桑布扎”从天竺学习归来,以梵文为楷模,结合吐蕃语言特色,创制了藏文30个根本字母、4个藏文元音字母、制定出4个母音字及30个子音字的藏文。 哦,此时应称为吐蕃文字。 对吐蕃而言,有了自己的文字,结束了结绳记事的蒙昧时代,更有利于帮助“十里口音各不同”的麾下部族交流,吞弥·桑布扎的贡献极其卓越。 后世,大昭寺法王殿内,松赞干布的坐像之旁,两位重臣像之一便是吞弥·桑布扎,可见其对高原的影响。 玛如宫里,松赞干布命令诚惶诚恐的吞弥·桑布扎上座,自己立于下方,抚胸、躬身,虔诚地行了个拜师礼。 正常的拜师礼当然还应该跪拜,身为赞普的松赞干布肯定不能跪拜,否则是害了吞弥·桑布扎。 礼制这种东西,不讲究的时候都无所谓,一讲究起来会害死人的。 “凡吐蕃光辉所照应之处,都应遣优秀少年来向吞弥·桑布扎学习吐蕃文。今年之内,吐蕃各地的事务处理及上下情的传达,都应由口头传达改为文字传达!赞美我师吞弥·桑布扎!” 松赞干布不只是做姿态,是真跟吞弥·桑布扎透彻地学习了吐蕃文字,并就一些不明之处展开了疑问。 弃宗弄赞年轻、好学、聪慧,否则也不能将吐蕃的局势扭转。 作为赞普,如果连自家的文字都看不明白,如何通过它掌控日益广袤的领地? 以后,吐蕃的事务会越来越繁杂,原始的口头传达或结绳记事已经跟不上时代的需要,是该抛弃了。 连赞普都拜吞弥·桑布扎为师了,各如、各大臣自然不敢怠慢,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自家最优秀的后辈,偶尔加上一些悟性极佳的桂,轮番向玛如宫奔来,虔诚地学习吐蕃文字。 威望再度得到提升的松赞干布,开始巡视各如。 这一点,和柴令武其实是异曲同工、不谋而合。 稳定了后方,松赞干布就要对羊同下手了。 当然,眼下的松赞干布并未想到兼并羊同,只是想成为高原的霸主。 巡视到伍如、孙波如时,原本如火如荼的工布、娘波、达波反叛势力瞬间销声匿迹了,连芒波杰孙波的势力也远遁山麓。 这就是青年赞普的赫赫威名。 要是柴令武看到这一幕,肯定要哀叹“朽木不可雕也”。 不说直面松赞干布吧,好歹他巡视苏毗时,你们在工布之类的地方搞一点动静成不? 真有种后世灯塔看着四九的感觉。 就是援助打了水漂,就是烂泥糊不上墙。 不晓得放的贷会不会血本无归呐! 松赞干布转头向后藏巡视时,小论“噶尔·东赞”孤身阻挡了去路。 不知道噶尔·东赞与松赞干布最后交流了什么,反正松赞干布的车驾,依旧执著地向后藏而去。 身处后藏的大论“琼波·邦色”,倨傲地高坐在赤邦松城堡外,鹰隼般锐利的眼神,扫向后藏的桂、奴从。 这些都是他的家产,过世的老赞普“囊日论赞”赏赐,也让他成为吐蕃的最大一股势力。 而今,宿敌“娘·芒布杰尚囊”被琼波·邦色的阴谋诡计消灭,举目四望,吐蕃之大,还有谁配作琼波·邦色的对手? 还有谁? 松赞干布? 切,一个毬都不懂的毛头小子,要不是出身好,继承了赞普之位,他算什么? 吐蕃能够蒸蒸日上,是我琼波·邦色的功劳! 当然,娘·芒布杰尚囊也有那么一点点功劳,指甲盖那么大一点。 但是,有他弃宗弄赞什么事? 琼波·邦色天性桀骜,所以老赞普囊日论赞才会弃他不用,选了资历相对浅薄的娘·芒布杰尚囊为大论,这是琼波·邦色一生的耻辱! 所以,请松赞干布巡视后藏,只是琼波·邦色的名目而已。 真正的目的,是想如当年灭了后藏王一般,取松赞干布而代之! 弑君,琼波·邦色的拿手绝活,老熟练了。 一万名桂、奴从,对付向来只有几千骑的松赞干布,十拿九稳! 远处,大纛迎风飘扬,显现出烈焰红旗、长白鬃马图,确实是伍如所属。 琼波·邦色眼里现出一丝凶戾。 既然你弃宗弄赞非要上门送死,吐蕃,我琼波·邦色就笑纳了! 一面面大纛相继现出踪迹,琼波·邦色眼神中的凶戾迅速消退,变成了惊愕。 伍如、约如,吐蕃六十一个东岱,在这里已经出现了十个东岱! 一个东岱,琼波·邦色自信能轻易击败; 三个东岱,琼波·邦色还能据城堡而守; 五个东岱,只能狼狈逃窜; 十个东岱…… 琼波·邦色眼里现出一丝灰败。 别心存侥幸,这十个东岱的兵马,一定是对付自己的。 真是小觑了这位青年赞普,好消息,好手段! 打,是绝对没有胜算,只会导致琼波氏覆灭,只有自己的性命祭天才能消弭了琼波氏的灭顶之灾。 琼波·邦色叫来长子琼波·昂日琼,郑重其事地交代了一番,随后拔刀自刎。 活了这么多年,斗败了那么多敌人,就是败了最后一场而已。 值了。 琼波·昂日琼痛哭了一阵,让人割下琼波·邦色的头颅,赤手空拳,捧着头颅哀歌,行到松赞干布马前,献上头颅,伏地禀报:“臣之老父,日暮西山,心生逆二之念,设置阴谋……” “臣乃将老父杀死,割下其首级前来报命,赞普可否饶过臣之家族政事?” (以上话出自《敦煌吐蕃历史文书》。) 松赞干布沉默良久,终于放过了琼波·昂日琼及其家族。 在他看来,琼波氏唯一能称得上威胁的,也只有琼波·邦色了,琼波·昂日琼纵然拥有家族势力,依然不值一提。 至此,吐蕃实现了权力的更新换代,老臣们完全消失在历史的尘埃中。 吐蕃的权力,前所未有的高度集中。 吐蕃的兵马,迅速向西集结,与羊同的兵马交锋。 许多职位的空缺,也让年轻的桂们看到了晋升的希望。 第二百六十四章 山高水长 事实上,柴令武从来也不指望银生州的茶叶商队,能够在人生地不熟的高原上有什么特别建树。 吐蕃人不傻,不可能让你肆无忌惮地进入要塞、探查机密,银生州乌蛮能看到的,就是表面上的山川地理。 你永远不知道,路边一座看似不起眼的石头屋子,会不会是坚不可摧的堡垒。 地利加堡垒的防守很犀利,在这个时代,最典型的战例就是哥舒翰强攻石堡城,死伤惨重。 当然,要说战损比例,肯定没那么悬殊。 唐军死数万人,吐蕃“举国而守之”,兵力也不会少,俘虏数百,不等于斩获低了。 难打却是一定的。 所以,茶叶一事,不过是信手布下的一颗闲棋,起不起作用的,无所谓。 松赞干布看破这一手棋,并不意外,连这点眼光都没有,怎么一统高原? 只不过,柴令武与松赞干布隔空对弈,相互都明白对方的底线。 拓南州加入昆州大都督府,中断了云南各部散而不分的局面,就像一把剪刀剪断了珍珠链上的线,永昌、金齿部、剑川,最终无奈地投入昆州大都督府的怀抱。 剑川城、铁桥城,立刻成了重中之重,柴令武调集了两个折冲府,永镇铁桥城。 聿赍城,眼下还真顾不上。 要是让柴令武继续在昆州大都督府任职一年,也许可以考虑一下。 南面的望部、茫部,也向爨志远提出归附昆州大都督府,唯有和蛮部(河口、屏边、蒙自部分、元阳部分、元江),柴令武是没时间等到其依附了。 柴令武请准爨志远继任昆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奏折,是当着爨志远的面书写的。 无论最后成不成,爨志远都要领这个人情。 “长史放心,无论如何,爨志远都会为大唐、为你守好昆州大都督府!”爨志远微微哆嗦。 虽然这是预料中事,可真亲眼目睹,爨志远依旧激动难免。 柴令武郑重地交代:“其他地方,或许可以稍稍放松一些,唯独铁桥城,务必给我看紧了!除非是昆州大都督府被灭了,否则,人在城在!” 与柴令武交往久了,爨志远也零零碎碎地听到柴令武封锁吐蕃的谋划,对铁桥城的重要性也很清楚。 “益宁侯爨志远,郑重向武功县侯发誓:铁桥城在,爨志远在;铁桥城亡,爨志远亡!” 誓言,在这个时代,可不是乱发的。 这一回,李世民干了点人事,没玩诬告那一套,就是通透地告诉柴令武:该回长安了,鸿胪寺少卿的位置,虚席以待。 从四品上的少卿,加上是从地方到京官,实打实地算,柴令武晋升了两级。 但这不是最关键的,关键点是,李世民同意维持昆州大都督府的框架,同意爨志远接任柴令武的长史职位。 虽说都是长史,在柴令武手中与在爨志远手中始终不一样。 昆州大都督府在柴令武手中,就是锋芒毕露的横刀,在散乱的云南虽然没出几刀,却让人心惊胆战。 在爨志远手里,顶天就是块盾牌,能够稳住、守成就已经不错了。 录事参军侯德夫、司兵参军司徒雷选择了随柴令武返回长安,柴旦、雷绝色算是柴令武的杂役,自然要随行。 其余人则在昆州这片土地上寻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 连浓眉大眼的易迩阚,都在益宁县纳了一个妾室,乐不思蜀了。 正七品下的司法参军,确实有资格纳一妾,而不必遮遮掩掩的成为外室。 先纳妾、后娶妻,在这个时代也正常,尤其是这种外出为官的。 更现实的问题是,在昆州大都督府,他们能凭着柴令武的青睐,赤牒为官;回长安的话,能争过那些饱读诗书的人才吗? 这才是留在昆州大都督府的最重要原因。 制授很快到了益宁县,免去柴令武昆州大都督府长史一职,改任鸿胪寺少卿;任命爨志远为昆州大都督府长史,总领大都督府事务。 至于说担心昆州大都督府重回当年爨族自立的局面,那是杞人忧天。 各折冲府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等军官,一半是异地为官的,心头肯定只认大唐,而不会随爨族复辟。 爨志远自身也没有这个能力。 昆州的好几条经济支柱,需要长安来消化,再不是原先画地为牢的小农经济,大唐斩一下,昆州得痛老半天。 兵力、经济命脉,靠完全依附大唐,昆州就轻易不会脱离大唐。 至于那些叫嚣着靠“仁义道德”安抚四方的话,听听就行了,谁信谁年轻。 柴令武本身没多少家当,装个两辆马车就足够了,可公主府的东西一收拾,加在一起几十车。 李明英倒是无所谓,反正能跟柴令武在一起,就是去耕田她也愿意。 没有被生活重担压弯脊梁的年轻人,就是那么恩爱。 时间长了,感情淡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甚至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误会,都能让夫妻生出龃龆来。 真正的长情,是相互忍让。 整个公主府,最高兴的莫过于明闵。 啊么,在益宁城,巴陵公主不守规矩,他们要劝谏,还偏偏有柴令武阻拦,连履行职司都有些困难。 明明公主府是公主的府邸,偏偏这位驸马整得像自己的府邸,偏偏没人敢提意见! 这就过分! 自己为什么不提? 好汉不吃眼前亏,人家驸马都尉手握重兵好吗? 回到长安,可得赶紧换人了! 老骨头可经不得公主不守规矩的折腾了,回宗正寺赶紧请求换人吧。 柴令武倒是没想到,骑着乌蒙马出益宁城北门时,城门外满是爨族的男女,连久违的爨弘达、张麻子都出现了。 疑惑地回头望了一眼送行的爨志远,柴令武微微挑了挑眉毛。 爨志远知道,柴令武最不喜欢这样的形式主义。 “这个,武功县侯,少卿,不是我说出去的。你们收拾府邸的动静大了些。”爨志远尴尬地笑道。 爨弘达与几名长者缓缓走到马前,叉手行礼:“按规矩,爨族人应当留长史这样的好官,可又不能误了长史的前程,只能含泪为长史脱靴,以为百姓留念。” 呃…… 你们就不怕脚丫的豆豉味飘散么? 换靴,收万民伞,柴令武叉手:“此去山高水长,但柴某与昆州大都督府同呼吸、共命运!相信,在爨志远的带领下,昆州大都督府的明天会更好!” 第二百六十五章 和光同尘 出了云贵高原,久被闲置的青海骢终于得以不羁地奔走,响鼻都透着满满的惬意。 嗅着浓浓的麦苗清香,骑在青海骢上的柴令武,看着巍峨的长安城墙,倍觉亲切。 虽然过了柴家庄,柴令武却得上演一出“一过家门而不入”。 同行的李明英不安置好,柴令武是不能回柴家庄的,免得让人抓到礼法上的把柄。 柴令武自身是个混不吝,倒不在乎别人的非议,可这会给李不悔带去困扰。 入启夏门,到皇城与太极宫交界的延喜门右转,行到通化门与十六王宅之间的兴宁坊,进入坊内巴陵公主府,卸货物,安置人手。 公主府的人手,当时就留置了一部分在长安守府邸。 公主府类比王府规格,有正门、正殿、后寝、后楼和东西配房,四进的宅院。 府内的草地上,几只灰色的老兔子艰难地挪着步子。 李明英满意地颔首,柴令武却语带不善:“怎么,堂堂公主府,沦落到连正门都没有石狮的地步?” 专心指挥着奴仆的明闵身子一僵。 正门的石狮,那是公主府的颜面,只是…… 柴令武鼻孔里哼了一声:“嗯?” 明闵觉得半截身子都埋到了土里,额头上渗出暗黄的汗珠,语调颇为艰涩:“这,这是华州刺史、汉王借走了。” “七叔?” 李明英柳眉一扬。 太上皇七子李元昌,母孙嫔,善行书、画马、画鹰鹘雉兔,《旧唐书》评语是“颇违宪法”,意思是不干啥好事。 仔细看看,这位与他的二十二弟,日后的宫廷派建筑设计师、滕王李元婴,是不是颇为神似? 当然,李元昌与李元婴是截然不同的,毕竟在武德元年就已经出世的他,与二兄是有一些交情的,不至于那么谨小慎微。 也就是说,李元昌是真能惹事,不是自污。 “很好,本公主这就进宫去,打这场官司!”李明英勃然大怒。 柴令武轻轻摇头:“打什么官司?柴旦,持我鱼符,骑马出城,从柴家庄调几名会石匠活的人来,带上吃饭家伙。” 李明英愕然。 夫君这是何意? 在昆州纵横驰骋的大英雄,难道在长安城,也必须和光同尘么? …… 十六王宅,是一整个坊区,也名符其实地只有十六个王府。 别说普通百姓,就是官员们也与他们住不到一起。 虢王李凤带着几名健奴,与彭王李元则及其家奴正在坊间捉对殴斗。 一个是太上皇十五子,一个是太上皇十二子; 李元则是王才人所生,李凤是杨美人所生,关系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太上皇这两个子嗣,相对比较中庸。 中庸的意思,是才能一般,德行也一般,只不过不怎么祸祸普通人罢了。 大王对大王,健奴对健奴,大家都是赤手空拳,谁也甭想玩阴的。 有身份的人,打架自然不能如市井之徒,什么挖眼、偷桃之类的招数是不能用的。 “让你嘲笑我!” 李元则沉重的一拳击到李凤胸膛,痛得李凤直咧嘴。 即便身为大王,武艺不需要精通,但你得有。 否则,与狐朋狗友出去射猎时,别人舞刀剑,你舞兰花指? 不够丢人的! 信不信下次他们再不跟你玩了? 李凤狠狠一腿扫在李元则腿弯上,差点让李元则跪地。 “怪我咯?遂州都督,哦,前遂州都督,坐章服奢华僭越免官,出息呐!” 两个少年抱成一团,在地上翻滚、拳打脚踢,却又克制着不往致命处下手。 两声轻响,意外地打破了喧闹的局面。 李元则挥起的拳头,终究没打出去; 李凤的窝心一肘,停了下来。 一切,只因为地面上那两枚急速旋转的开元通宝! 这是在打赏吗? “两位舅舅,加油,我看好你哦!” 一条身影昂然从他们身旁走过,身后是几个肩扛石匠专用八角锤的汉子,还有一个体格雄壮的婆姨。 李凤的气一松,肘软软地收了回来:“这瓜皮谁呀?那么气人!” 可不是么? 也莫说打赏大王是污辱的话,问题是就算你要污辱,也多污辱几回吧? 李元则推开李凤,爬了起来:“三姐之子,敢撞碑、敢当街打死谷阳侯之子、敢出使吐谷浑、敢带兵出战吐谷浑、能收了昆州大都督府的柴令武,你不服气咋地?” 李凤呸了一口:“少在那里阴阳怪气的煽风点火,我不是瓜皮!连李泰都忌惮的人,我凭什么去招惹?奇怪,他跑十六王宅干什么?” 好奇心起的两个少年,相互嫌弃地呸了一口,肩并肩、一瘸一拐地跟在柴令武身后。 正主都不打了,健奴们自然也就罢手了。 混口饭吃,不需要如此认真。 柴令武不需要问路,总共就那么些人家,正门头上虬龙边框的匾额上,可不书写着各府的名头么? 汉王府的门子,看到气势汹汹的柴令武一行,本能地关上侧门,开始叫嚷起来。 汉王典军召集了人马,隔着门缝瞅了一眼,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西市门口杀马赔命这一出戏,可能诸位大王感触不深,可他们这些臣子就胆气尽失了。 堂堂谷阳侯嗣子,照样被这位驸马都尉当众弄死,偏偏还满长安美誉,朝廷也无可奈何,上哪儿说理去? 谁不怕自己成为下一个吴德? 明闵指了指门口两只石狮:“少卿,就是这两只,是不是拉回去?” 柴令武呵呵一笑:“柴旦,你处置。” 柴旦朝掌心里吐了口唾液,搓了搓手,抡起八角锤,对着狮子砸了下去。 锤落、石裂,一只石耳落到地上,碎成了几截。 “没吃饭呐?” 白雨棠鄙夷地瞪了柴旦一眼,一长椎砸到另外一只石狮头上,整个狮子脑袋瞬间落地,发出巨大的响动,然后四散开来。 柴旦只能苦笑。 跟这两口子比力气,只能受打击。 李凤推了一下呆若木鸡的李元则:“让你去砸李元昌的石狮,你敢吗?” 李元则没好气地瞪了李凤一眼:“你个瓜怂!信不信李元昌能跟你拼命!那是王府的脸面,这是在当面打脸!” 第二百六十六章 脸呢 白雨棠那一椎,堪称石破天惊。 门缝里看到这一幕的汉王典军,面皮抖了一下,眼睑不自觉地抽搐。 白雨棠那一击,是他终生的仰望。 耶耶要有如此惊世骇俗的武力,还当什么破典军啊,十六卫里当将军不香吗? 当个藩王的属官,藩王不倒的话,他们这一辈子也就那样吧。 有酒有肉,没有前途,咸鱼一生。 呵呵,不出门应对挑衅,真是英明无比的决定。 颜面,和性命相比,什么都不是。 “你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别人打汉王府的脸?”汉王长史的驴脸拉得老长。 典军无奈地摆手:“打不过,也师出无名。趁人主人不在家,掳来人家的石狮,现在主人家砸了,你能怎么说?” 长史的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不管怎么说,长史还算是个读书人,基本的道德还得遵循一下。 李元昌这种不要脸的操作,也羞煞了身为汉王府话事人的他。 人家苦主找上门来,砸的还是自家的石狮,你能怎么办? 要是汉王欺负一下商贾,倒还好说,反正人家也没有还手之力; 问题是,李元昌这狗东西还非不顾辈分,抢自己侄女的东西! 抢侄女的东西也就算了,偏偏那侄女还有报复能力! 这都什么破事! 柴家庄、柴家新庄的人,抡着八角锤补位,叮叮当当,将两只石狮敲到神仙都认不出来的散碎状。 这个年代的庄户,盖房子、弄石像都是自己上手,除了实在不懂字画之外,石艺在他们手中就是家常活计。 敲击肯定没白雨棠那么烈,只是恒定而又执着地沿着一道细缝使劲,渐渐裂缝扩大、而后碎落。 石狮在他们手中,犹如庖丁解牛,持续、稳定地碎成一地的小石块与石粉。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纷纷向李元则、李凤打听消息,继而拢着袖子,在一旁起哄。 “外甥呐,这个老七就不是个东西,得好好教训一顿。” “侄女婿啊!李元昌这匪类,只有你能克制了!” 十六王宅基本是太上皇之子居住,叫柴令武外甥没错,侄女婿也对。 只是,这话好像哪里不对。 柴令武负着手,看看准备收工的众人,微微一笑:“白雨棠,留个印记再走。” 看到白雨棠的目光盯向匾额,柴令武赶紧道:“这个不行。” 没办法,匾额上那手飞白体,碰了是个麻烦。 白雨棠略为遗憾地跃起,双椎交替,狠狠地砸在汉王府的朱门上。 厚实的大门,被砸出一道手掌大小的口子,露出典军、长史等人惊愕的面容。 “羊腿!” 白雨棠中气十足地喊道。 “好!” 柴令武笑了。 那么长时间过去了,白雨棠的爱好,依旧未曾改变啊! 柴令武离开一刻钟后,汉王府的侧门打开,气急败坏的李元昌冲出来,跳着脚骂街。 “瓜皮!不知道尊老爱幼!不知道尊敬长辈!” 李凤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柴令武在此折腾的时间也不短了,你李元昌怎么不出头? 尊老爱幼,呵呵,你比柴令武还小了三岁,有脸说这话! 李元则击掌:“七兄,追上去,无论如何要讨个公道!” 旁边几兄弟哄笑。 明明李元昌就是色厉内荏,你还要将他最后一丝面皮剥了,蔫坏。 李元昌充耳不闻,只是依旧喋喋不休地叫骂,颇有几分东市婆姨骂街的神韵。 …… 大安宫,戢武殿。 已现老态的太上皇李渊,一杖抽到李元昌臀上,痛得李元昌大叫。 “亲叔叔抢侄女家的石狮,还是趁主人不在下手的,脸呢!”李渊咆哮道。 李元昌委屈地从谒者手里接过一盆羊脸,恭恭敬敬地递了上来。 李渊想一杖打翻羊脸,奈何从困境中挣扎出来的他,真没有浪费食物的习惯,只能让身边的寺伯接下羊脸,气势却中断了。 “你说说,你一手好行书,画马也深得阎让兄弟嘉许,去哪里弄不到钱?需要如此无赖,从侄女身上下手?” 李渊指着李元昌怒骂。 李元昌委屈巴巴地回话:“那石狮与我有缘!” 李渊吐了一口七十年陈酿老痰:“呸!巧取豪夺,说什么有缘?真有缘,你不会另外请匠人雕石狮还回去?” 李元昌更委屈了:“另外雕的石狮……也与我有缘。” 这世上,巧取豪夺的理由,总是那么清新脱俗。 李元昌的这种心理,是一种病,如后世那富豪偷窃一般,得治。 处方:竹笋炒肉。 不是小炒,不是中炒,是大炒。 从大安宫出来的李元昌,狠狠地揉了一下极痛的臀部。 嘶,老家伙路都快走不动了,抽起来还是那么疼! 当年杀贼寇那股狠劲还在哇! …… “二兄救我!” 安静的两仪殿内,李元昌的嚎声响起。 李元昌敢于胡来,而不是战战兢兢,当然是有底气的。 他的底气不是阿耶李渊,而是二兄、皇帝李世民! 或许真是投缘的原因,从小李元昌就与二兄亲近,只要不是太过线,李世民通常都会为他处理身后的破事。 只是,这一次,李世民的态度也不怎么好了。 “你让朕说什么好呢?巴陵再怎么说也是你侄女,你还趁她不在,夺她的石狮,你怎么当叔父的?” 李世民劈头盖脸一顿骂。 李元昌看上去可怜兮兮的:“二兄,我就是见猎心喜……再说,石狮又不值什么钱,他柴令武好好说,大不了我赔他一幅画嘛!犯得着砸我汉王府大门?” 柴令武砸石狮的事,李元昌只字不提,因为不占理。 李世民冷笑:“你汉王要颜面,他武功县侯、巴陵公主府就不要颜面了?今天的事,不要说只是砸你大门,就是把你腿打断了,朕也只会叫好。” “二兄,你变了!你怎么能这样啊!我可是你弟弟啊!” 李元昌哀嚎。 可惜,以往犀利的手段一点用都没有。 李世民淡淡地扫了李元昌一眼:“于私,他是朕的女婿,他阿娘是朕的胞姊;于公,他为朕、为大唐凭空拿回一个大都督府。你觉得,朕会为了你而降罪于他?” 挨了一顿臭骂的李元昌出宫,立刻变得生龙活虎。 一顿骂,换得揭过此事,值。 第二百六十七章 小野猫 柴旦得意洋洋地带着柴家庄、柴家新庄的汉子,转头去了西市。 因为,从昆州大都督府来的竹纸、白砂糖,不能再并入谯国公府,只能劳烦老管事柴跃,到西市来开铺子。 柴旦此去,也是先见见阿翁,看看能不能帮点什么忙。 柴家庄、柴家新庄,作为武功县侯单独的食邑,不再占用谯国公府的食邑名额,在长安城,以万年县令叔仲伤全家的尸骨为台阶,足以阻止觊觎的目光。 即便不靠谯国公府的支持,柴家庄、柴家新庄也稳稳地站到了西市之巅,西市令在众目睽睽之下的登门祝贺,更让所有眼红的人清醒了一把。 有物美价廉的竹纸,有白如霜雪的白砂糖,还有官方明摆着的支持,哪家还想试一试刀锋吗? 巴陵公主府。 听到柴令武的所作所为,李明英甚为欣喜。 夫君,果然还是那个豪气冲云霄的大英雄! 就该砸破汉王府的朱门! “你打扮得那么正式干嘛?” 柴令武疑惑地看了盛装的李明英一眼。 李明英难得地低头,眉眼间现出一丝娇羞:“今天时间尚早,当去拜见阿翁。” 前面就说过,大唐的公主,在南平公主之前,是不拜公婆的。 所以,即便南平公主被王珪以大义压迫得行礼了,柴令武也没打算让李明英强行拜阿翁,更没想到她会主动要求拜见阿耶。 当然,李明英若是心甘情愿地拜见,柴令武会更高兴。 柴令武骑着青海骢,驽马拉轺车,就着微微下沉的日头,驶出了巴陵公主府。 兴宁坊的道路依旧幽静,毕竟这里也是显贵所居。 “主簿,求求你,再禀告公主一次,就说驸马求见。” 苦苦哀求的卑微声音从一侧传来,王敬直的背已经微佝,再没有之前的意气风发。 “驸马都尉,你这是让我们难做啊!公主有教,任何人不得打扰她母子清静,违令者斩。我可不敢接你这烫手的玉佩。”冰冷的声音传来。 之前留守长安的巴陵公主府谒者,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自新婚之后,这位驸马都尉再未踏入南平公主府一步;想去流连烟花柳巷,又随时被人盯着,只要有异动就弹劾,连招自家丫鬟侍寝都不敢。” “可怜喏!耶娘造的孽,娃儿来偿还。” “明明有了亲骨肉,却不得见一面。” 柴令武侧目,与掀开轺车帘子看热闹的李明英相视一笑。 王敬直与南平公主之事,当初他们就听说了,想不到南平公主竟硬气如斯。 同时,也要感慨南平公主的易孕体质,竟然在只有一夕之欢的条件下,还能产一子。 南平公主的口碑,向来很好,绝对不是永嘉公主之流,否则王敬直还要更难受。 想来,口口声声道德君子的王珪,此刻应该更难受吧? 占据道德高峰,让南平公主低头,却让自己的爱子娶了个寂寞,更连亲孙都不得见一眼,老妻杜柔政一提到此便落泪。 后世多少公婆,同样觉得自己就该压着儿媳,结果令子女婚姻中断。 何况,王敬直娶的,是有傲骨的南平公主。 话说回来,李明英半年多没有受孕,自然是柴令武采取了一些必要措施,就无须赘述了。 太早受孕,伤身体。 到义宁坊谯国公府时,霞光纷呈,正是用膳之时,柴令武的肚子都难免叫唤了。 轺车入中门,谯国公府上下皆列队两侧,迎巴陵公主驾。 别瞅着柴家是武将世家,可历经了数代富贵,礼数上自然不会欠缺。 正堂前,柴绍与柴哲威夫妇、盼盼于阶下恭迎,礼数让人无可挑剔。 下了轺车的李明英,看到柴绍等人行礼,也不阻止,只是待礼毕后福身:“李明英拜见阿翁,拜见大兄,拜见大嫂。” 之前受的是臣礼,如今还的是家礼。 柴绍的老脸都乐开了花。 同样是公主儿媳行礼,他王珪得用大义压制南平公主,老夫却得巴陵公主心甘情愿拜见,高下立判。 柴令武过去,抱起了盼盼:“盼盼都长那么大了呀!柴哲威,大名叫啥?” 盼盼做了个鬼脸:“我叫柴行远!听说,叔父在南边厉害得紧,可给盼盼带了礼物?” 李明英失笑,拿出一把五彩斑斓的羽扇:“看看,这可是绿孔雀尾羽做的扇子哟,婶婶送给盼盼可好?” 后世定名的孔雀为蓝孔雀、绿孔雀、刚果孔雀三种,本土原生的是绿孔雀,后世已经极稀少,而动物园养殖的多为蓝孔雀。 至于白孔雀,其实是蓝孔雀的变异种,并不是单独的物种。 除开刚果孔雀丑得不值一提外,绿孔雀、蓝孔雀都极具观赏性。 柴行远立刻露出笑容,伸出藕节似的手臂抓住羽扇:“谢谢婶婶。” 原本裴氏还纠结,应该让柴行远喊李明英公主还是婶婶,结果李明英直接定义了,按家常来。 这样一来,气氛就轻松多了。 送给阿翁的礼物,李明英选择了象牙箸; 送给裴氏的礼物,则是昆州的扎染,然后妯娌关系一下就升温了。 至于柴哲威,则不合适李明英送,柴令武亲自送了他煮古董羹的小铜炉。 不合适的原因,是李世民的锅,谁让他把弟媳也纳入宫了呢? 于是,民间弟媳与大伯子的关系就尴尬起来,大家尽量避嫌。 晚膳的座次,柴绍谦让了一下,然后在李明英的坚持下,坐到了主位。 “若这是君臣之宴,媳妇自然当仁不让。但家宴中,自然是以长者为尊。” 话很通透,很有道理,却是李明英与秋霜商议了几天的结果。 公主的身份,不允许李明英过分谦逊; 与家人相处好,却又是身为人妇之责。 分寸,需要拿捏好。 总而言之,今天的李明英大方得体,让柴令武都惊讶了一把。 用过膳,辞行,出了谯国公府,李明英整个人倚在车舆上,身子无力。 “柴令武,我今天,没失礼吧?” 李明英的声音透着几分忐忑。 柴令武轻笑:“谁敢说你失礼,我赏他大耳刮子!今天我就特别惊讶,小野猫似的李明英,竟然也可以雍容华贵。” 李明英翻了个白眼,龇牙低声咆哮:“再胡说,我咬你!” 第二百六十八章 从此陌路 日头渐起,天气转热。 轺车,马匹; 护卫,谒者,侍女。 就是回个柴家庄而已,以往最多三五个人,如今三五十人,排场大了啊! 这不仅是柴令武回庄,也是李明英以女主人的身份彰显主权。 公主自有其食邑,明闵的邑司令其实就不是管家角色,而是掌管食邑的官员。 但李明英有着公主与武功县侯夫人的双重身份,虽说不稀罕柴家庄的财富,却也应让大家明白,究竟是谁说了算。 按照古今通用的规则,多重身份时,大家一般只会称呼最高的身份。 到柴家新庄入口,李不悔着命妇服,率柴刀、柴禾、柴火、莫那娄氏、洛审行、李氏等人迎公主车驾,礼数无可挑剔。 柴跃与洛镐日常在西市店铺里打理,故而此刻也不在柴家庄。 基本上,柴家庄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齐了。 李明英倒未如柴令武预料一般长驱直入,而是下了轺车,语气随和中保持着一线距离,亲近而有度。 柴令武跳下青海骢,伴随在李明英身边,只是微笑,一言不发。 齐人之福不是那么好享的,整个唐朝,也没几个驸马都尉纳妾的。 李显为帝时,还有最衰驸马裴巽因外宠而为宜城公主所辱,还闹上了朝廷,一辈子没能抬头。 作为开创了驸马都尉纳妾壮举的柴令武,要说不忐忑是假的。 谁知道看上去雍容的李明英,会不会突然凶性大发,将李不悔沉灞水里? 当然,可能性不大,毕竟李不悔虽为妾室,却是经过阿翁柴绍认可的人,非寻常人可比。 奈何唐朝的公主,不正常的也多啊! 这个时候,多说多错,还是尽量小心应对可能到来的风暴。 “外围的柴家新庄,是当年鄜州三川县流落长安的灾民,夫君心善,接纳了他们,又因为彼此习俗可能有异,故而自成一庄,现为柴家庄的屏障,娃儿、妹娃子一并在庄上开蒙,如今也是夫君的食邑。” “这是玻璃作坊,主要是产一些明亮的玻璃,取代窗户纸;” “这是酒坊,烧春精品、烧春,还有庶人、黎民喝的烧秋,都是这里所产;” “这边是曲辕犁作坊,大唐第一架曲辕犁,便诞生于此,天下的曲辕犁,夫君都能提成。” 微微与李明英靠近一些,李不悔小声道:“那小个作坊,就是最重要的唐镜,专供卫尉寺。” 李明英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李不悔:“以后不许在我面前提及。” 冰雪聪明的李明英,瞬间反应过来,为何堂堂正五品上的万年县令叔仲伤,在柴家庄的反击面前,连保命的能力都没有。 唐镜这东西,军国重器,据说能提高斥候侦缉能力、开拓将领的视野,连昆州大都督府都只有几具。 柴家庄挟唐镜以自重,加上太子在其中转圜,朝廷也只能默然退步。 柴家庄不产都是小事,若技艺流传到蕃邦,则会让大唐将士多伤亡。 李明英并非不敢过问唐镜,只是担心在陛下询问唐镜时,自己左右为难,还不如索性不知道。 咦,这么一看,李不悔这个侧室,也不是全无用处,至少顶唐镜这个锅,可比自己合适多了。 这么一想,本来有些不舒坦的李明英,瞬间心平气和了。 原本觉得李不悔面目可憎,现在也依稀眉清目秀了。 讨厌一个人,就是那么简单; 欣赏一个人,也是那么直接。 至于说进作坊巡视,开什么玩笑,那是千金之躯的公主能进的地方么? 看到一群光膀子劳作的匠人,责任谁来扛? 坪子边上,有蒙学的朗朗读书声,还有尤万峰领读之声。 “这个是夫君当年教柴旦他们时,特意立下的规矩,学堂里没有贵贱、只有师生,俗事不得干扰教学,不得让学子迎驾,便是陛下亲临也未曾出迎。” 李不悔颇为自豪地介绍。 天下间敢如此不给皇帝颜面的学堂,不敢说绝无仅有,至少不多。 柴令武可不愿意让柴家庄的娃儿,冒着雨、举着花,逢迎拍马。 “这一间好像也是学堂吧?怎么空了?” 李明英好奇地询问。 李不悔叹了口气:“这里原本是柴达木负责开蒙的,问题去年科举,柴达木中了明经举人,如今去了泾阳县当县尉,自然只能委屈尤先生多担待了。” 柴令武眉头轻蹙。 柴达木中举,本就是好事一桩,为何一直无人提起? 李不悔看了一眼柴令武,话中带了几分无奈:“中举之后,柴达木把他耶娘接出柴家庄,去衙门办理了迁居,与柴家庄再无瓜葛。” 虽是盛夏,柴令武却觉得透心凉。 罢了,既然要恩断义绝,那便从此陌路。 尤万峰看到柴令武,放下书本,快步走到学堂外,默然无语,只是长揖到地。 惭愧啊! 竟然教出这样的学生! 柴令武扶起尤万峰,笑道:“先生不必自责。认真说起来,他还先是我的学生,这师之惰,是我之惰。” 尤万峰黯然摇头,转身回学堂,听着学子诵读功课,心绪却一直未平静。 李明英柳眉倒竖。 这世上,居然还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柴令武微微摇头。 不是妇人之仁,只是柴达木怎么说也是自己的学生,柴令武并不愿为了这点过节而翻脸。 就当是从来不认识此人吧。 “这里怎么又空了一间学堂?” 李明英换了个话题。 李不悔轻叹:“本来,这里是我开培训班的场所,可因为……作坊,柴家庄再不宜让外人随意进出,也只能停了。” 李明英眼睛一亮。 咦,这个小妾,还会新的记账法呀! 柴令武适时补充:“李不悔在新记账法、算盘上的造诣极深,可以用左右游龙手法,同时打两架算盘。” 李明英眼睛一亮:“让我邑司丞、主簿,来跟妹妹学学呀!” 巴陵公主邑司,因为之前柴令武避嫌,一直没干预,自然也不便教他们基础会计、算盘,正好李不悔补上。 看看,就是那么现实,有好处的时候,姊姊妹妹就叫上了。 第二百六十九章 颜面 柴府终究是柴府,没有把“武功县侯府”的匾额挂上去,因为府邸的档次够不着。 柴令武才懒得挂那东西。 怎么着,没那匾额、府邸达不到一定的奢华程度,耶耶就不是县侯了? 老实说,巴陵公主府那么多奴仆,得亏不是自己出钱养,否则会心疼死。 除了贴身侍女,其余人被李明英打发回了公主府。 李明英仿佛放飞了自我,在柴家庄东搞搞、西看看,一会儿去麦田里晃悠,一会儿跑田间地头看白叠子。 宫里当花看的白叠子,在柴家庄神奇地成为衣被的填充物,渐渐地向大唐四方扩散着。 相比以前的芦苇、木棉,白叠子的保暖效果,可真强了许多。 总而言之,在柴家庄,李明英无拘无束,故而心情美好,连带看猪圈里圆滚滚的猪都觉得眉清目秀。 闲着无事,李明英与柴令武翻看李不悔做出来的报表。 起初,李明英还真看不懂,连大唐数字都分辨不出来,幸亏旁边有李不悔随时解说,才算对柴家庄、柴家新庄有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 “这个唐镜作坊,是在亏钱啊!” 李明英略略不满。 但是,谁都知道,唐镜作坊才是柴家庄、柴家新庄地位稳固的保障,亏一点钱,真不重要。 唐镜的技术,真要花上大价钱逆向破解,也未必办不到。 但柴家庄是在赔本赚吆喝,你行你上。 就算是真有能力破解了,谁家能和柴家庄一样不惜赔本去干? 熙熙攘攘,为利而往。 只不过,柴家庄图的,并不是肤浅的阿堵物罢了。 曲辕犁、烧春、玻璃作坊,白砂糖及竹纸的售卖,成了柴家庄的经济支柱。 相对而言,养猪、种白叠子算是顺带的,主要目的是改善庄户们的生活。 “我才不信,猪肉做出来的菜肴能香到哪里去?” 李明英极力否认,眼神却流露出两个字:想吃。 正好柴令武也有些想念柴家庄的膳食了,于是柴刀安排人上手,拉出三头六个月大的猪宰了,三个大木盆的血做血豆腐、灌血肠。 在一些地区,血还叫旺子来着。 血肠当然不会只是把肠子洗干净了,灌入一直搅拌、使其不凝固的血液,什么葱白、姜沫、蒜蓉、盐、肥瘦相间的臊子都得放进去,扎紧,蒸熟。 这是纯粹的北方做法,南方的做法还得加上江米。 至于说血肠是北方菜,南方人表示不认同,说得好像南方人不杀猪似的。 柴家庄办自个儿的杀猪宴,已经办出了经验。 卤猪舌头、猪耳朵、猪脸; 炒里脊; 蒸扣肉、粉蒸肉; 油炸肉丸子; 油炸酥肉; 猪腿煮莱菔; 豆豉炒肉; 骨头汤煮菘菜、腐竹。 腐竹真不是啥跨时代的产物,后世江西高州就有唐朝腐竹的记录。 过于大片的肥肉,煮熟后拌莱菔丝、盐、秦椒、食茱萸等物,装坛放置一段时间,暂时还不能食用。 莱菔杂是柴令武在昆州学会的,还没经过时间验证,不知道味道会如何。 太过肥腻的菜肴李明英不喜欢,但是其他的菜肴比记忆中更味美了。 咬着外焦里嫩的丸子,贝齿感受着澎湃的热气,鲜香的味道悄悄在口腔中弥漫,口齿生津,大概就是这感觉吧。 侧头看向坪子里的另外的桌子,从大人到娃儿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半指厚的肥肉,他们都是一口一片,嚼得满口流油,却没人嫌弃。 吃上几口松软得快要挟断的扣肉,来上一箸腐竹、菘菜解腻,舒爽。 柴家庄的膳食味道不错,也仅仅是不错而已,一些做法顶多占了领先时代的便宜。 认真起来,那些专业的厨子、掌膳,必然会推陈出新,做出更多匪夷所思的菜肴。 李明英在柴家庄胃口大开,除了菜肴的味道,更多是因为柴家庄不拘的气氛。 哎呀,一次就杀三头猪,要是穷一些的庄子,还真供不起哦。 “柴令武,在昆州的时候,不是见有人熏腊肉吗?他们怎么不熏?” 李明英略带疑惑地问。 柴令武笑了:“天气太热,肉太容易坏了呀!所以,一般制腊肉,都选在秋冬时节嘛。” 这种太具有生活气息的东西,李明英接触得较少,是真的不懂,不是那种“没工作可以先结婚生子”的专家。 柴跃从长安城回来,自觉地向柴令武禀报今天的收益。 “竹纸好说,就是白砂糖有些供不应求,来自大食的商贾,需求量极大。” 雅利安帝国全面战败,伊嗣埃三世败逃,波斯的多数土地归了大食。 乍吞下雅利安帝国庞大的国土,大食需要时间消化、同化,输出教义,却给了雅利安帝国老对头东罗马帝国——也就是唐人说的拂菻——喘息之机。 即便是大食雄才大略的第二任哈里发,欧麦尔·伊本·哈塔卜,也不得不停下急剧扩张的脚步,细细梳理新占之地。 于是,中亚难得地进入了和平期。 占据了东西方沟通的桥梁,加上大食人天生极强的经商意识,大食商贾终于取代了雅利安商贾,进入了大唐。 当然,也有可能是原先的雅利安商贾加入了大食,改念了《古兰经》。 谁知道呢? 大食商贾要大量购买白砂糖,自然不可能全部用于大食,多数还得往东罗马帝国、法兰西等地销售。 赚钱,对大食人来说,分外重要。 大唐的丝绸之路,最后多数商贾还是得从大食路过。 这地理优势,让人眼红。 “嗯,我会尽快修书拓南州,让他们加大白砂糖的生产。对了,竹纸与白砂糖的钱,不可拖欠他们。” 柴令武交待柴跃。 柴跃笑得露出一口黄板牙:“那不能。柴家柜坊在益宁城开了分号,现在结账都走柜坊,货到就付,柴家庄不差钱。” “对了,老汉在归来时,遇到一个贵人,自称汉王,说愿意画一幅马,以结了与公主府的过往,老汉没理他。” 李明英愣了一下:“汉王叔?他画马倒是一绝,连将作大匠阎立德都颇为嘉许。” 按常理而论,李元昌的画作,超越石狮价值颇多。 柴令武面颊动了动:“李元昌是以为,巴陵公主的颜面,就值那屁大的画?” 第二百七十章 少卿 进朱雀门,入承天门街。 当先左边就是鸿胪寺,占地极广;右边是太常寺,占地与鸿胪寺相近。 有趣的是,柴令武在鸿胪寺,柴绍在太常寺,父子对望。 鸿胪寺卿乔师望,贞观二年出使草原,册封薛延陀首领乙失夷男为真珠毗伽可汗,在番邦中树立了足够的威望 总而言之,在番邦没点声望,就当不了鸿胪寺卿。 鸿胪卿之职,掌宾客及凶仪之事,领典客、司仪二署,以率其官属,而供其职务,少卿为之贰。 凡四方夷狄君长朝见者,辨其等位,以宾待之。 凡二王之后及夷狄君长之子袭官爵者,皆辨其嫡庶,详其可否,以上尚书。 若诸蕃大酋渠有封建礼命,则受册而往其国。 凡天下寺观三网及京都大德,皆取其道德高妙为众所推者补充,上尚书祠部。 凡皇帝、皇太子为五服之亲及大臣发哀临吊,则赞相焉。 直白地说,就是:外交与皇室、官员的葬礼。 负责外交的典客署令为从七品下,负责葬礼的司仪署令正八品下,品秩的差异就已经说明二署的高下了。 少卿二人,除了柴令武,就是长孙无忌的次子长孙涣,上党郡公。 关系稍稍有点复杂。 柴令武与长孙冲关系尚可,与长孙涣没有交往,与长孙无忌却颇有恩怨,更是宿命之敌。 柴令武想明白了,那个儿戏似的造反,好像是长孙无忌铲除李恪、李元景时,顺带将宿敌扫了进去。 否则,以李治的刻薄,会在显庆年间追赠巴陵公主为北景公主? 值得一提的是,显庆四年,中书舍人袁公瑜到黔州审讯无忌谋反罪状,一到黔州,便逼令长孙无忌自缢。 联系上下文,你要说没点关系,谁信? 长孙涣家学渊博,主掌司仪署,恰恰人尽其才。 柴令武在番邦中颇有威名,吐谷浑之战只是初露峥嵘,建昆州大都督府、收云南故地,声望已接近乔师望,掌控典客署也无人敢置喙。 年轻,绝对不是大唐评判官员的标准。 论年轻,柴令武能比长孙涣年轻咋地? 论出身,难道柴令武又比长孙涣低? 揪着这一条说事,得罪的不仅是谯国公一脉,更连赵国公一齐得罪了! 两名从六品上寺丞,大约柴令武在国子监书学时的品秩; 一名从七品上主簿,也就这一两年才减少的一个职位; 两名录事,从九品上。 寺丞掌判寺事;主簿掌印,勾检稽失;录事掌受事发辰。 以上是鸿胪寺直属人员。 典客署除了署令,还有从八品下署丞二人,正九品上掌客十五人。 司仪署的人员配置,不关柴令武的事,自然也懒得去记。 咦,没有传说中的外交鬼才王玄策嘛! 是还在黄水县当县令吗? 值得一提的是,主簿是从万年县丞平调过来的赫连郭尔。 论品秩是平调,实则从京县入了六部九卿,相当于提了一级。 是赫连郭尔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不是,赫连郭尔只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做了最正确的选择,面对作死县令叔仲伤的命令,选择了“丁忧”。 吏部尚书高俭,虽然默不作声,却会在适当的时机拔擢这些有眼色的官员。 不过,眼下的高俭,已经卸了吏部尚书一职,右迁尚书右仆射。 顺带说一下,六月二十三日,李世民分元从禁军,设置玄武门左飞骑与右飞骑,就是诸多小说里“百骑”的原型。 “行了,你与这些属下多亲近。” 乔师望简单交待了一下,飘然而去。 大袖里,是柴令武奉上的两斤禄脿茶。 无论是哪个朝代,正堂官都是拍板那个,做事的永远是佐贰。 柴令武进入公廨,泡上大壶的禄脿茶,开始分杯。 炒茶的气色,是要比茶汤清香多了,问题就一个,不扛饿。 以前的茶汤多好,喝一碗下去,肚子里就有了三分饱意。 什么微涩、回甘、唇齿留香,那些太玄乎。 在这个物质还不是特别丰富的时代,官员的品秩不够高、或者家世不够好,还是比较在意节俭,希望能在喝茶的时候填个七八分饱,为家里节省一口吃食。 后来人不是说了吗? 长安居,大不易。 虽然大唐的俸禄、职田什么的,琳琅满目的补贴,能让明朝初年被剥皮革草的官员流下贫穷的泪水,但相对在长安的开支,养家的压力也不小的。 炒茶在这个时代,没有迅速成为一股清流,甚至取茶汤而代之,这也是原因之一。 典客署令步鹫悠悠地品了口茶水:“今年初,大唐册封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之子,乙失大度设、乙失突利失为小可汗,薛延陀因此略有不满。乙失夷男之弟,俟斤乙失统特勒现在四方馆内,颇有桀骜不驯之姿。” 柴令武淡淡一笑:“薛延陀不满的,恐怕不仅是此事吧。大唐遣检校礼部尚书、河间郡王李孝恭,赴突厥册封李思摩为乙弥泥孰俟利可汗,史忠(阿史那忠)为左贤王,建牙帐于河套南,这才是让薛延陀如坐针毡的大事。” 整个典客署瞬间肃然起敬。 做事的人,最怕的,就是外行领导内行。 上官目光如炬,自然是属下之福,连步鹫、赫连郭尔事先都没将册封李思摩的事考虑进来。 步鹫叉手:“如此,当如何应对乙失统特勒?” 柴令武冷哼:“上邦行事,岂容蕞尔小国置喙?不服,杖之。再不服,驱之。” 典客署的掌客瞬间直起了腰板。 最怕上官哔哔半天,听着倒是提气了,可仔细一琢磨,屁都没说! 然后,下面人麻爪了,这破事,该怎么办? 柴令武不绕弯子,直接下了粗暴的指令,却也同时表明,他愿意承担因此引起的责任。 一个勇于任事的上官,才是属下眼中的好上官。 那种满口豪言壮语、实则一事不担的上官,是下属的灾难。 步鹫微微犹豫:“少卿,这样不好吧?会不会引起交战?” 柴令武哼了一声:“我大唐兵强马壮,薛延陀草创,正需要时间安抚回纥等部,若是敢战,大唐求之不得!” 第二百七十一章 暴病 四方馆内,满脸虬髯的薛延陀俟斤“乙失统特勒”,正折腾着四方馆的杂役,看得馆中的掌固尉慢满面怒容。 乙失统特勒倒是不敢从言语上污辱,也不敢如草原一般拳打脚踢、甚至是直接动刀子,可是乙失统特勒可以在小范围内折腾呀! 比方说那张楠木桌,一个下午搬了八回,结果又搬回了原地! 杂役们也是人,也需要休息! 真以为楠木桌子很轻吗? 尉慢很想一巴掌扇到乙失统特勒脸上,让他圆润润地离开四方馆。 奈何,除了要顾忌家国,更要顾忌自己的饭碗。 家中有老有小,都要指望着自己的俸禄奉养啊! “走!” 尉慢看了眼精疲力竭的杂役们,眼里闪过一丝压抑不住的怒火。 这孙子,太孙子了! 乙失统特勒眸子里闪过一丝肆虐的笑意:“本俟斤觉得,这张楠木桌,还是重新挪个位置的好。” 杂役们眼里现出绝望。 尉慢转身,面容铁青,一手摁刀鞘,一手持刀柄,准备与乙失统特勒拼命。 大唐的掌固,绝不受此羞辱! 纵然,尉慢明知道不敌乙失统特勒,也要拼个血溅当场! “尉慢!不可胡来!” 熟悉的喝斥声,将尉慢好不容易激起的勇气浇灭了。 只是,怎么如此意难平呢? 身后,典客署令步鹫,带着署丞、掌客,簇拥着一个佩银鱼袋、着绯色官服的青年,想来应该就是新到任的少卿了吧? 唉,上官…… 尉慢早已不抱什么希望了。 柴令武缓缓走到尉慢面前,心平气和地问:“怎么回事?” 听完尉慢的陈述,柴令武击掌:“不错,不错,四方馆应当体现大唐的雍容大度,做到宾至如归。” 尉慢的心已经冰冻了。 果然,在上位者眼中,杂役们是可有可无的畜生么? “桌子不可不挪,但杂役们已经无力再搬了,总不能本官下场吧?” 尉慢的心微微解冻。 还好,这位少卿不是往死里用属下的人。 步鹫、署丞、掌客们的神情微妙起来。 少卿,我们也搬不动啊! “所以,劳烦薛延陀的使者搬一搬咯!” 除了步鹫震惊,其他鸿胪寺官吏瞬间觉得解气。 “胡闹!我们是薛延陀的使者……” 一名乙失统特勒的亲卫跳了出来。 一柄长挝从天而降,砸到那名亲卫头上,亲卫的脑袋瞬间缩到了脖子里,一口乌黑的血杂着许多不知名的碎片喷了出来,身躯瞬间倒地。 尉慢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沸腾! “你!” 乙失统特勒怒目而视。 柴令武轻轻摇头:“啧啧,看看,不懂规矩的下场,就是暴病身亡。步署令啊,本官记得,使者及随从病故,是归鸿胪寺管,可具体是典客署管呢,还是司仪署管呐?” 步鹫无可奈何地回禀:“回少卿,是典客署管。” 柴令武大喜:“如此说来,整个使团暴毙,也就是我们典客署说了算嘛!” 步鹫想提醒柴令武,这不合规矩,话到嘴边却化为两声干笑,看上去更吓人了。 下官守则:上官烧三把火的时候,有意见憋着,最多私下沟通,否则事涉上官威信,容易烧到自己身上。 “保护俟斤!” 一名亲卫狂呼着挥刀挡在乙失统特勒面前。 却见一柄长椎当头砸下,马刀瞬间被砸成两段,亲卫的肩膀直接被打废了一边。 “羊腿!” 白雨棠魔性的笑声在四方馆内荡漾,让尉慢觉得亲切无比。 乙失统特勒觉得手脚冰凉。 大唐的鸿胪寺,真敢杀人啊! 乙失统特勒阴沉着脸:“少卿就不怕因此引起两家的战争吗?” 柴令武叹了声气:“知道吗?因为这几年没仗打,大唐的武将连平叛这种小活都在抢了。要说开战,卢国公程知节肯定从幽州打马回来,要抢这头功。” 典客署官吏们哄笑一片。 这事,卢国公真干得出来。 “搬!” 一咬牙,乙失统特勒用铁勒话召集亲卫,搬动楠木桌。 第一次,乙失统特勒对“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唐话理解得深入骨髓。 四方馆不是只有薛延陀一家入住,高句丽、新罗、百济、吐谷浑、焉耆、于阗、西突厥等国的使者也尽集于此,赶上这热闹,哪能不围观一下? 西突厥的吐屯(官职)阿史那骨利嘬着牙花子:“薛延陀才立国几年?就想跟大唐叫板,飘了啊!哈哈,大唐这位上官,妙人啊!” 西突厥内部,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与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大战数场,相互奈何不得,只能以伊列河(后世伊犁河)为界,分而治之。 即便如此,西突厥对薛延陀野蛮扩张、侵占部分边界,依旧表示了强烈的不满。 小狼崽子,西突厥这头猛虎只是病了,还没死! 阿史那骨利幸灾乐祸,也完全在情理之中。 借着大唐的劲风,薛延陀当了那风口浪尖上的猪,有回纥、都播、骨利干、多览葛、仆骨、拔野古、同罗、浑部、思结、斛薛、奚结、阿跌、白霫等部相随,力压昔日的草原霸主突厥,乙失夷男不起点别的心思都不可能。 薛延陀建王庭于都尉揵山北(后世蒙古国杭爱山南),拥兵二十万,即便是西突厥也有些忌惮,数次边境上的小摩擦也略吃亏,当然巴不得大唐教训张狂的薛延陀。 其余诸国与薛延陀不接壤,可看到薛延陀那暴发户的嘚瑟嘴脸,总是忍不住想打他们一顿。 大概,这就是虽无过犯、面目可憎吧? 乙失统特勒很想提刀,斩尽这些幸灾乐祸的狗东西。 楠木桌子委实重,薛延陀人搬了一次就有些气喘了。 大概,这姿态,能令这位少卿消气了吧? 柴令武侧头看了看:“这个位置还是不行,搬回原处吧。” 碍于规矩,尉慢没有笑出声,脸上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跟着这样的上官,舒坦! 乙失统特勒想挣扎、想咆哮,奈何低头这种事,干了第一次,后面再有多少次也顺理成章了。 尊严,一旦丢失,就再也捡不起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少卿初上朝 正常的朝会,比元日大朝会晚一些,天色也明亮许多。 头戴两梁进贤冠,脚踩麻布官靴,身着绯色絺冕服,腰佩银鱼袋,手执沉甸甸的象牙笏,柴令武听从殿中侍御史的安排,机械地前行,进入队列当中。 哎呀,真困,比坐衙的时间还是早了那么一点。 幸好比明清上朝,终究是晚了许多。 想想明清时期,起得比鸡早,摸黑跑去上朝,图个什么? 黑灯瞎火的,方便有仇报仇么? 侍郎、少卿这一级别是有资格上朝的,话语权当然没多少,你大致参照一下后世的“列席”就明白。 一般情况下,都是应对朝廷的诘问,而不是主动发难。 档次不到啊! 柴绍事先交待过了,除非是别人招惹到头上,否则初上朝,最好闭口不言,免得给人跋扈的印象——当然,柴令武真要跋扈,也有那个资格,问题形象就不太好了。 无聊地扭头看了一下,在数以百计的官员群中,柴令武看到了阿耶柴绍与兄长柴哲威。 也对,柴哲威是从四品上殿中省少监,自然有资格上朝。 一家子人数虽然不多,却个个能在朝堂上占一席之地,在军、政两头都有强大的影响,难怪会成为长孙无忌的眼中刺、肉中钉。 强大了、却又不够太强大,才是最大的原罪。 皇帝上戴通天冠、着玄冕服上朝。 他今天身边侍奉的内常侍,没见过。 朝会的开始,自然是从三省开始,到六部九卿,到地方,军情优先。 哎,好多跟本职、本身无关的东西,乍一接触,是不可能融入的。 就像学渣听老师讲课,任你老师抑扬顿挫,入耳都是催眠小夜曲。 朝堂上越发气氛热烈,柴令武的眼皮越发沉重,头颅开始如小鸡啄米一般垂了下去。 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眠…… 不知何时,柴令武被身边的官员推醒,入耳便是慷慨激昂的弹劾。 “鸿胪寺少卿乍一就任,就打死两名薛延陀人,逼迫薛延陀使者劳作……” 从侍御史到六部官员,就此事跳出来弹劾的足有二十余人。 按照之前柴绍给的各家势力分布来看,这些人多是长孙无忌一党。 殿中省那一头,柴哲威露出一丝担忧,不知道自己的胞弟能不能顶住突如其来的狂风骤雨; 太常寺那头,柴绍嘴角微微扬起,似乎不怎么担心。 御座之下,着远游冠、绛纱单衣、白裙襦、革带、金钩、假带、白袜、乌皮履的太子李承乾面现一丝忧色。 他当然知道,这些官员是舅舅的党羽。 舅舅,应该是支持孤的人; 表兄,是孤一直努力争取的人。 两边斗起来了,可如何是好? 李承乾并不知道,他的想法太一厢情愿了。 正史上的李承乾,如果得到长孙无忌倾力相助,如何会被逼到兴兵造反的地步? 李承乾轻咳了一声:“柴少卿怎么说呢?” 柴令武叹了一声,慢慢出班举笏:“殿下,没啥好说的,臣回去让十五名掌客全部让位,给各位大臣去当就是了。如果赵国公愿意来接任鸿胪寺少卿之位,臣当让位,以成其父子共事的美名。” 尚书右仆射高俭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在场弹劾柴令武的官员,最低也是六品了,让他们去当正九品上的掌客? 不谈爵位,长孙无忌的司空也是正一品,虽然也是个虚衔,没有具体职司,接你个正四品上的少卿,不搞笑么? 还父子共事的美名,长孙无忌要沦落到与长孙涣共事的地步,还不如买块豆腐,一头撞死。 柴令武言下之意,还直指长孙无忌贪图其职司! 哈哈! 偏偏跳出头弹劾的,还都是长孙无忌一系的人马,这个指责,长孙无忌虽然恶心,却甩不脱了。 别人的嘲笑,长孙无忌或许会计较一番,奈何高俭是在他最难时候收留他兄妹的亲娘舅,且忍着。 虽然长孙无忌与柴令武的恩怨来得有些莫名其妙,虽然宗正寺少卿长孙冲与柴令武的私交还说得过去,可区区私谊在两派恩怨面前不值一提。 长孙无忌的肥脸抽搐了一下。 柴令武这小贼还真不好弄,连辩驳都懒得辩,直接让位。 术有专攻,能进鸿胪寺这个特殊部门的人,尤其是典客署,那就更专业了。 换句话说,你能想像后世一个连鹰鸽拉屎都不会说的人进入某部么? 柴令武敢带着十五名掌客让位,你敢接吗? 好,就算你长孙无忌手上有那么多通译之才,你敢放上去么? 你的皇帝妹夫不会猜忌么? 最关键一点,长孙无忌的派系中,包括他本人,能力确实不逊于人,对番邦的威望却是最大的短板,接不下来! 看到长孙无忌吃瘪,李世民微微一笑。 辅机什么都好,就是这心胸…… 世人都说心宽体胖,怎么到了辅机这里,就是针针计较呢? 辅机对别人也没那么记仇啊,这是八字不合吗? “好了,柴令武你也别说气话,说说你的真实想法。”李世民出头打了个圆场。 一头是舅兄,一头是外甥,手心手背都是肉,和稀泥吧。 “臣以为,大唐兵锋无敌,自有大国气势,鸿胪寺对外自然也当湟湟霸气,而不是反过来对蕞尔小国卑躬屈膝,任凭番邦人在天子脚下横行,欺辱大唐官吏、百姓。” “不要说什么怀仁之类的话,真有那仁德,对自家子民使去。乾坤颠倒,搞得臣以为大唐是臣邦呢。” “薛延陀要有什么想法,打就是了,相信卢国公他们肯定乐得争功。” “如果说大唐连这样一场仗都支撑不起的话,大家洗洗睡,向薛延陀称臣得了。” 柴令武说话,毫无顾忌,可真把不少大臣的颜面踩到地上摩擦了。 民部尚书、莒国公唐俭,消瘦的脸庞上青筋凸现:“民部上下,以头颅保证,大唐兵锋所指,钱粮丝毫无缺!” 太常寺卿、谯国公柴绍出班举笏:“臣以为,柴令武所议,得当!若征战,柴绍愿再统马军!” 柴绍的份量,可比柴令武要重许多。 破船还有三千钉呢,柴绍手上可是还有当年娘子军的部众支持,他明确开口,除非长孙无忌跳下来来撕破脸,否则还有谁能质疑? 第二百七十三章 托管 苏毗使者农波色坐在鸿胪寺公廨中,品着禄脿茶,神色略带羞愧。 年初松赞干布突临苏毗,瞬间让工布、娘波、达波哑火,芒波杰孙波率部远遁山林,竟然连给他一丝颜色都做不到。 就这丧胆之辈,也妄谈复国! 而今之计,唯有指望外援了。 “我们已经联系了黑党项、雪山党项、白兰羌、西山八国、吐谷浑诸部,他们唯一的问题是,不相信苏毗的支付能力,但苏毗也不敢先给钱啊!万一谁拿了钱,直接耍赖了,苏毗找谁哭去?” “他们想要一个保障,我们也想要一个保障,想来想去,唯有少卿与柴家柜坊为中人,大家才信得过。” 这绝对是农波色往自个儿脸上贴金了,真正的原因是,其他家虽然也想赚这丰厚的雇佣金,可谁知道苏毗啥时候轰然倒塌? 到时候,人赔进去了,钱一分捞不到,你国主拍拍屁股去别的国度叫嚣胜利了,我们怎么办? 当老憨么? 柴令武笑了笑:“中人,当不了啊!到时候你苏毗把钱转走了,柴家柜坊背这口锅?” 农波色的面容怪异。 穷****计,苏毗还真打过这主意,只不过承担不了因此引起的后果而放弃了。 “哪能啊!苏毗绝不可能坑害友人。我们的意思,是将钱划到柴家柜坊指定的折子上,除开指定事项,任何人不得触动里头分文,每一笔开支须得到少卿与柴家柜坊的认同才能支出。” 农波色赔笑着说出了他的想法。 思路很好,就是实施条件略微苛刻了一点,柴令武这个关键人物不登场,其他人在各部面前没这个威望,根本撑不起场面。 柴令武略为惊讶。 这不就是原始版的第三方监管么? “这样的话,确实更稳妥些。” 各部的代表人物进入鸿胪寺。 党项羌拓跋氏的拓跋思头、拓跋细豆,老熟人了; 颇超氏的颇超一杰; 野利氏的野利阿昌; 往利氏的往利熊; 米擒氏的米擒苍狼,他们四个都打过交道; 黑党项的敦善王; 雪山党项的破丑氏; 细封氏的小首领; 舂桑羌、白兰羌; 吐谷浑的代表人物,果然还是慕容君,胸襟坦荡的她看着柴令武的眼神,隐约有一丝幽怨。 什么鬼? 柴令武扪心自问,没和她有过什么密切交集,哪怕连酒后湿身都没有,你幽怨个大头鬼! 别那么多戏! 哥邻国、白狗国(疑为白狗羌)、逋租国、南水国、弱水国、悉董国、清远国、咄霸国,并东女国合称西山八国,多出一个是因为弱水国原为东女国弱水部。 西山八国号称国,其实一些国未必比大唐的县大。 东女国宾就(女王)汤滂氏遣高霸(女官)汤雪前来会盟。 年过不惑的汤雪颧骨突出,嘴唇略薄,眼神比较锐利,一副不好说话的样子。 汤雪姿态略高,大约是苏毗真与东女国有某种渊源吧,她对苏毗情况的了解,真比其他家熟悉得多,随口几句说得农波色不敢轻易开口。 没办法,苏毗本身就是个母系氏族国度,芒波杰孙波之所以当上名义上的国主,不过是大小女王都身故、芒波杰孙波是唯一合法继承人的缘故。 但凡大小女王有一个女儿在世,芒波杰孙波都只有靠边站的份! “拓跋思头,都成别驾了!颇超一杰、野利阿昌、往利熊、米擒苍狼、拓跋细豆,都是治中了?哈哈,果然我相识的人,无一庸才!” 柴令武随意的寒暄,立刻暖场。 “比不得少卿,你都是武功县侯、驸马都尉了!”拓跋思头大笑。 “上苏毗打仗,地形对高原之下的人会不利,你们得想好。”招呼打过之后,柴令武开始说正事。“抛开地势不说,吐蕃正处于蒸蒸日上的时刻,士气激昂,刚刚挫败了高原老霸主羊同,你们要有打硬仗的准备。” 野利阿昌有些不以为然:“难道比全盛时期的吐谷浑难对付吗?” 不是他自负,当年吐谷浑势大,颇有几分咄咄逼人,党项羌各部还不是坚持下来了? 柴令武招呼阿融倒茶,郑重其事地交代:“说出来可能慕容君不爱听,但事实就是,在松赞干布带领下的吐蕃,比步萨钵可汗带领的吐谷浑,更具有攻击性。” “因此,我的建议,是出其不意占据了地利,然后构筑坚固的防御,尽量以拖为主,而不是正面厮杀。” “据我所知,吐蕃的兵力将近三十万,臣服的羊同也随时可以抽调出二十万人马,就算你们各部组建了十五万的队伍,也无法正面抗衡的。” 听到对方兵马数目,野利阿昌瞬间正襟危坐。 兵力持平,或者还能有信心对抗一下; 悬殊那么大,还是从心吧。 仔细想想,据险而守,好像才是最合适的策略嘛。 不过,听说苏毗女子别有一番风味? 东女国高霸汤雪全程高冷,后面才不经意地提醒:“注意,苏毗与东女国一样,都是以女子为尊,不要轻易冒犯了女子!” 呃…… 这句话让几个荷尔蒙过剩的年轻人瞬间清醒。 勒紧裤腰带,别弄出什么破事来,免得到时候成为苏毗的赘婿。 一时的欢愉,怎么比得过长久的社会地位啊! 柴令武在番邦、藩国、羁縻州的威望,使得第三方契约顺利地签下,柴家柜坊的管事特意带人前来办理了托管专用折子的程序,让所有人都安心了。 汤雪难得地露出笑脸:“少卿年轻有为,不知可有意去东女国与女王一晤?国中自当为少卿安排年轻美貌的女子侍寝。” “哇!” 拓跋思头等人起哄了。 合着这意思,柴令武不用负任何责任,简直是男人的梦想啊! 唯有慕容君柳眉倒竖,感觉有被冒犯到。 本长公主尚且没得到的男人,你东女国想抢? 呸,不要脸! 柴令武倒也不是纯粹的道德君子,就是吧,这种说法,听上去像是送奶工人。 “随缘。” 柴令武微笑着回应,心头却暗暗发誓,打死不去东女国。 第二百七十四章 照拂 即便是一再微服,身边陪同的人员也多达二十人,柴令武想带李明英去西市看一看自家铺子的念头不得不打消了。 《唐会要》卷八十六:贞观元年十月敕,五品以上,不得入市。 以前柴令武并不理解这一条,可现在,看看身边的随从就知道了,本来集市就够拥挤了,再来上几个官老爷前呼后拥的,不出事才怪了。 这一条还有一个用意,限制官员经商、与民争利。 不得不说,这个用意是极好的,只不过上有国策、下有对策,到最后上好的国策成了摆设。 从源头上来说,各皇庄、王府食邑、公主食邑,除了老实耕种、收租庸调之外,当然还得靠经商。 就拿巴陵公主李明英来说吧,三百户实食邑,维持她个人开支倒是够了,公主邑司的官吏、侍女、护卫怎么办? 当然是背靠太极宫,做点小买卖帮补一下了。 你说公主食邑千户? 不好意思,那是从太平公主起的。 上梁不正,你指望下梁不歪呐。 不要说公主,即便是柴令武自身也是从四品上,恰恰在这敕令范围内。 从六品上的西市署令,听说巴陵公主路过,立刻出了西市,在外头与公主、驸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明确会关照巴陵公主府、谯国公府、柴家庄的店铺,保证无人添乱。 两京市署,再上一步就只能奔着太府寺少卿的位置去,能获得谁的助力且不说,至少不要为自己平添对头。 有多少即将平步青云的官员,就是脚步将要踏出之际,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谗言而摔倒了。 你永远无法预测,自己会在什么时候得罪人,只能谨小慎微,一次又一次的缩回自己身上的刺,将它扎进自己的肉里,痛得自己无声地嘶吼。 直到忍无可忍,直到崩溃,你才会将这刺射出去。 柴令武对西市署令并没有过多的要求,只让他秉公执法即可。 柴家庄做买卖,也不是仗势欺人,只要合情合理,西市署令的处罚柴令武也并非不能接受。 李明英表示震惊:“夫君咋这样想?我们是高高在上的宗室嘢,即便下人犯了什么错,也轮不到署令处置吧?难道不该是署令递条陈,我们自己处置吗?” 呃…… 好吧,万恶的特权阶级。 但是特权阶级有自己一份,就很巴适了。 “好吧,他们真有什么问题,署令告诉本官,本官一定秉公处置。” 柴令武对署令略表歉意。 “武功县侯过谦了!若是大唐的官员、勋贵都如县侯一般明理就好了……”署令化身祥林嫂,絮絮叨叨地诉说着委屈。 正五品上的京县令都不一定能秉持本心,区区从六品上,在官员、勋贵如云的长安城,算个屁! 柴令武摆摆手,让莫那娄捷去西市里把柴旦与雷绝色找来。 柴跃毕竟是老了,多少有些力不从心,让他长孙协助处理,正好让他把把关、带上几年。 柴旦的胆略是够用了,对那些江湖伎俩见识不足,雷绝色正好补足他这个缺陷。 牛犊子似的柴旦从西市里晃荡出来,一膀子挤开两名在西市大门的游侠儿,大大咧咧地站到柴令武面前叉手:“庄主,竹纸数量不多,得让昆州再发一批了。” 柴令武有些吃惊。 纸这东西,消耗是有定量的,虽说昆州的竹纸成本较低,可运输费却不少,拉到长安也就占个微弱优势,无法形成垄断。 所以,原先占据纸业市场的各大世家才没有强烈反弹,因为瓜分不了太多的利益。 指望一个纸作坊,就能独霸天下纸业,那是在开玩笑。 前面的销售稳定而缓慢地增长,突然一下暴涨,委实不太正常。 “国子监书学博士、监察御史李义府,将书学所用纸张的额度九成换为了竹纸。” 这么一说就正常了。 书学嘛,平时练字的纸张,没必要用那么好的纸张,换品质低一档、价钱低两档的竹纸,多实用。 就像后世好多人开始练书法,不都是从祸祸旧报纸开始? 咦,李义府这是得了马周与刘洎的举荐,从区区门下省典仪升任监察御史了啊! 书学那头,也接了欧阳询老夫子的班。 也是,欧阳询老夫子毕竟八十有余,提不得笔,自然该交班了。 李义府这是打着一举两得的主意,既为书学节省了靡费,又向柴令武示好了。 “得,安排人装十斛烧春,我要用。” 欧阳询的府邸比较简朴,屋中多有悬挂的亲笔字帖,奈何欧阳询已经再写不动,只能望着这些字帖叹息。 若是再年轻十岁,欧阳询坚信,自己能写得更完美。 旁边的桌椅前,四子欧阳通努力地临摹着阿耶的笔迹,阿娘高平徐氏耐心地指点着。 欧阳询的相貌略有瑕疵,且年龄远远大于徐氏,徐氏若不是爱极书法,怕也不会嫁他。 经过多年的耳濡目染,徐氏书法上的造诣,并不比欧阳询差太多,指点十四岁的欧阳通自然绰绰有余。 柴令武与李明英联袂来访,欧阳询应该起身迎接的,奈何身子已不大方便,只能由婆姨徐氏代行礼。 欧阳询笑道:“想不到老夫致仕,第一个探望老夫的,竟然是你这皮猴子。” 李明英眼里现出好奇,不知道柴令武当初皮到什么程度。 柴令武尴尬地笑笑:“就是祸害了博士的胡子而已……” 李明英的肩头乱颤,忍得好生辛苦。 看到入府的马车卸下一坛坛的酒,欧阳询撇嘴:“烧春?咋地,觉得老夫不配喝烧春精品呐?” 柴令武提了一坛过来,倒入徐氏拿来的瓷碗中:“烧春与烧春精品,工艺并无区别,唯独烧春精品更烈。博士年事已高,尚有师弟需要引领,但适量喝点烧春,活筋舒血即可,万不能过量。” 徐氏白了欧阳询一眼:“听到没?适量!” 欧阳询低头品了一口:“还是当年烧刀子的味道。老夫八十有二,死则死矣,奈何子幼,牵肠挂肚。柴令武,可能应允,日后照拂欧阳通一二?” 柴令武起身,郑重叉手:“师母与师弟,日后但有差遣,柴令武绝不推辞!” 徐氏骂了一句“老家伙”,眼圈却微微红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通家之好 柴家庄内,杀猪宰羊,大摆筵席。 一坛坛市面上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烧春精品,摆到了桌下。 能让柴家庄如此隆重接待的,只有柴家庄的朋友。 模样粗豪的九曲寨汉子们,在柴家新庄入口正欲下马,却被管事洛审行阻止了。 “庄主说,九曲寨是过命的交情,无须遵从俗礼,就当自家即可。” 苏蟒达郎巴大笑:“既然如此,九曲寨从命了。儿郎们,缓骑入庄,不可惊扰庄户。” 骑马缓行,与步行入庄,速度上别无二致。 但是,心理上,苏蟒达郎巴觉得极度的惬意。 这是礼遇,礼遇! 外人要进柴家庄,得通报,得下马,九曲寨却一路畅通! 到了坪子前,苏蟒达郎巴跳下马,对候在坪子中的柴令武叉手:“哈哈,武功县侯,可又加官晋爵了!” 柴令武大笑着上前,张开臂膀给苏蟒达郎巴一个拥抱:“叫啥官爵,你我称兄道弟即可,苏兄!” 苏蟒达郎巴古怪地笑了两声,小声道:“我姓苏蟒达。” 柴令武尬笑着强辩:“你们苏蟒达氏,曾经有入中原的,简姓苏了。自家兄弟,便不说这闲话,入席!忠贤,快请公主与小娘子入席。” 苏蟒达郎巴浑身哆嗦。 别看他之前在吐谷浑厮混,对大唐的规矩还是有所耳闻的。 抛开公主的身份不说,只说女眷陪席——当然是说正常陪席,歌舞姬侍候客人的不算——那叫通家之好! 忠贤,是柴令武给那名谒者改的名字——又没姓魏。 见了李明英,苏蟒达郎巴当然得先行臣礼,才能够坐下。 吃肉、喝酒、吹牛皮。 但凡三杯酒下肚,平日多沉默寡言的人都可以滔滔不绝,何况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苏蟒达郎巴。 “骊山虽好,却略小了些,牛马的放牧有点困难。牦牛是养不成,只能全部养了黄牛、乔科马、驴子、羊,日子倒也安稳。” 要不是图个安稳,怕九曲寨早就去了鄯善。 他们的老兄弟,可就在那里封威信王,与慕容尊王斗得有来有往。 不得不说,九曲寨养殖牛马,真的有一手,他们培养出来的黄牛健壮而温顺,乔科马的数量或许不多,却几乎都是接近青海骢的品质,拉出去个顶个的好马。 “不是为兄吹牛皮,九曲寨的细马(健壮的公马),现在供不应求,除了留种的,全被太仆寺诸左牧监买去,寨子里就敦马(母马)居多。” 这个真不是吹牛皮,大唐的旧有马种略为退化,加入乔科马种优化一下是必要的。 为什么诸牧监里头要加一个“左”字,那真不是胡扯的,《唐六典·太仆寺》中记载:细马之监称左,粗马之监称右。 身为大唐优良马种源头之一的九曲寨,只要不作死,一定能在大唐活得很洒脱。 然而,在柴家庄陷入僵局时,苏蟒达郎巴却没有丝毫犹豫,带二十骑驻守柴家庄。 甭管效果如何,就人家这心意,柴令武就必须领情。 寻常的细马,大约四缗左右能买到一匹,但能进入诸牧监的马匹,价值就要高许多,能为种的细马,柴令武估摸着不会下十缗。 也就是说,靠着卖细马,九曲寨的日子都不会太差。 “九曲寨日子好过了,我的心里才踏实。总不能把你们从吐谷浑拉出来,让你们过上苦日子。”柴令武微微有些上头了,话不经意间多了起来。 烧春精品,度数还是略高呀。 “柴禾,准备十车烧春精品,让九曲寨的兄弟拉回去,给家人品尝。” 投桃报李,柴令武当然不能只是红口白牙地叫喊两声,该有的礼物得有。 有来有往,朋友才有得做。 长期单方面付出,哪怕对面是杰克马也没人能够做到。 苏蟒达郎巴粗犷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赧然。 烧春精品的价格他还是知道的,在柴令武这里喝多少都没有关系,拉一两车回去也说得过去,十车就受之有愧了呀。 但是,好酒是人之天性,除了极少数天生不怎么能喝的,多数人对这东西没有抵抗力呀! 尤其是苏蟒达郎巴这种饱经风霜的汉子,就更无法抗拒了。 想一想,在凛冽的寒风中,佩着马刀策马奔腾,饮上一口烧心烧肝烧肺的烧春精品,何其快哉! “心意,九曲寨领了。只是,九曲寨还有更重要的事,要求兄弟帮忙。” 苏蟒达郎巴几番犹豫,终于说出了来意。 见柴令武、喝酒,不过是顺带的啊! 柴令武舌头有点大:“苏蟒达兄,说!就冲着两家的交情,无须绕弯子!” 苏蟒达郎巴深深地看了眼坪子边上的学堂,缓缓举杯:“你知道,九曲侠以前都是在马背上讨生活,过了今天,没有明天,别说是汉人的字,就是连老祖宗的羌文也不认识几个。” “说句不中听的,我们这一辈人,黄土埋了半截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可孩子呢?” “得让他们学唐话、看唐书,不说什么考科举、做官这种虚无缥缈的事,至少得让九曲寨的年轻人与周围的人可以正常交流。” 柴令武晃了晃脑袋,甩开那一丝醉意。 所以,今天苏蟒达郎巴的目的,是要让九曲寨的娃儿们来这里开蒙? 李明英轻笑,没说话,大约是不想发表意见。 李不悔停箸:“夫君,柴家庄有难时,九曲寨义无反顾地相助,柴家庄不能让友人寒了心。” 咦,李不悔很有主见了啊! 柴令武叫来大快朵颐的尤万峰:“尤夫子,你一人最多能带多少学子?” 尤万峰叉手:“回庄主,也就是三五十人,再多力有不逮。眼下学堂里,柴家庄、柴家新庄学子四十二人。” 柴令武开始盘算了:“再加上九曲寨的娃儿、妹娃子,至少得再加一名先生。算了,保险点,两名吧;顺便再正式把学堂办起来,至少得再招一名先生。” “招先生这一关,有劳尤先生。才学都是次要的,人品第一重要。” 尤万峰应下,轻轻叹了口气。 柴达木呀柴达木,放着一条大象腿你不抱,偏要去搞那些虚无缥缈的事。 “李不悔呀,索性在庄里再建一座求知阁,把书籍补充上去吧。” “柴刀,在庄里给九曲寨的娃儿、妹娃子建寝室,把课桌什么的补充上。” “苏蟒达兄,给我一个月时间准备一下吧,到时候你们安排一人过来带娃儿。” 苏蟒达郎巴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预测到柴令武会应允所求,可怎么也想不到竟如此雷厉风行! 第二百七十六章 阿史那结社率 鸿胪寺自身的职司,可以用无趣来形容。 相对来说,典客署的职司繁杂一些,司仪署乏善可陈。 羁縻州、番邦、藩国的朝见,次第而来,却让柴令武提不起兴趣。 总而言之,眼下这套源于汉、兴于唐的羁縻制,不招柴令武待见。 尤其是突厥这种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羁縻是真羁縻不了多久的,到李世民临死前,突厥又开始跳了嘛。 所以,看着这个年轻得过分的北平郡王、小突利可汗、顺州都督,柴令武真不怎么感兴趣。 阿史那贺罗鹘,原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之子,也就是弱冠之年。 年轻,但皮肤略为粗糙,长年累月的风吹日晒容易让人看上去显老相。 事实上,阿史那贺罗鹘连自家的地位都不太巩固。 没办法,父亲阿史那什钵苾去世得早,“主少国疑”这话用于草原同样合适。 “顺州都督府为天可汗献上细马百匹,羊千只。” 阿史那贺罗鹘的声音,很细弱、很缺乏底气。 或者说,这是一个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人。 应该是害怕柴令武的刁难? 柴令武懒洋洋地回应:“行,本官会安排太仆寺的人接收,你且在四方馆住下吧。” 大笑声中,一个相貌粗豪的辫发汉子,着一身发黄的阜绢甲,别别扭扭地走了进来。 “阿史那贺罗鹘,我的好侄子,你终于进长安了啊!” 柴令武瞪着这名汉子,冷笑道:“阿史那结社率,本衙不是你该来的!” 这位也是在《旧唐书》中惊鸿一现的人物,也有记载为阿史那结社尔的,端有是神憎鬼厌。 他本是突利可汗阿史那什钵苾的亲兄弟,随阿史那什钵苾降唐,被封中郎将。 当然,这个中郎将是虚衔,未授实职。 胡将内附,当然要先观察一番,即便是大名鼎鼎的契苾何力,也经过这一阶段的。 不经过考察,就直接让你掌兵权,怕不是在说笑哦! 奇葩的阿史那结社率,转头向李世民告发兄长阿史那什钵苾谋反,却没想到李世民当年与阿史那什钵苾是至交好友,深知阿史那什钵苾为人,压根就不信这诬告。 而且,阿史那结社率的行为,也为李世民深厌之,于是贞观三年的中郎将,到现在还是闲着晃荡的中郎将,除了能混个肚儿饱、偶尔能在突厥人中厮混,竟无丝毫作为。 连执失思力、阿史那杜尔、李思摩、史忠,还有垂危的史大奈,都嫌弃这玩意儿啊! 几乎是正常人都会不喜。 无关胡汉,就是不喜其人品。 阿史那结社率吃了柴令武一个冷脸,面皮有些挂不住,却不敢与柴令武这号红人翻脸,只能悻悻地出了鸿胪寺。 柴令武召来主簿赫连郭尔,吩咐道:“即日起,鸿胪寺、四方馆,不许阿史那结社率进入,强闯则打出去,死伤本官负责。” 这种神台猫屎,就该赶得远远的,多看一眼都嫌恶心。 赫连郭尔应声退下。 对这号恶心的玩意儿,即便赫连郭尔是胡人出身也受不了。 阿史那贺罗鹘轻轻擦了擦额头的虚汗。 对这个叔父,他同样不待见,奈何没有胆量斥责开。 没办法,被当吉祥物养出来的都督,阿史那贺罗鹘隐隐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总是谨小慎微。 柴令武摆手:“你随赫连郭尔去四方馆安顿吧。阿史那结社率那号贱货,你最好还是永不相见,否则会给你带来灾祸。” “可他是我叔父……”阿史那贺罗鹘有些犹豫。 柴令武瞟了赫连郭尔一眼,赫连主簿立刻将这位北平郡王请出了鸿胪寺。 刚才那番话,柴令武没必要说的,只是觉得阿史那贺罗鹘可怜,提点他一下罢了。 至于阿史那贺罗鹘听不听,跟柴令武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善意抛出了,能不能把握住,是你自己的事。 …… 龟兹国主号健莫贺俟利发,名苏伐叠,遣大臣那利献上良马、封牛。 封牛也叫峰牛,是一种颈上有肉隆起的牛,《尔雅》、《汉书》、《后汉书》上都有记载。 龟兹以耕田、畜牧为主业,自大唐太上皇登基后便向唐朝岁贡,但臣服于西突厥。 于阗国主尉迟伏阇信,遣大臣送上精美玉雕。 一切很完美,完美到柴令武提不起兴趣,感觉自己像在混日子的。 直到…… 焉耆国主龙突骑支,遣大臣薛婆阿那支向大唐哭诉。 “西突厥处月部、处密部与高昌国攻陷焉耆三城,掠男女一千五百人,焚其庐舍而去,国主请大唐天可汗做主!” (注:此处《旧唐书·列传第一百四十八·西戎》内容稍有冲突,高昌部分是破三城,焉耆部分是破五城。) 柴令武叹了一声。 高昌国此时还臣服于西突厥,焉耆也臣服于西突厥,你不找西突厥做主,好像有点不对劲嘛。 哦,是了,今年西突厥忙于内讧,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与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正在伊列河对峙,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打,没空理会这种小事。 但是,大唐也师出无名啊! 薛婆阿那支告状:“高昌正准备攻击伊州!” 伊州,治伊吾县(后世哈密伊州区),下辖伊吾、柔远、纳职三县,是大唐在西域方向的最前端,刺史石万年。 “竟有此事!大唐致力于西域和平,岂能容高昌麴文泰横行!”柴令武瞬间拍案而起。 麴文泰,你丫作死,就别怪耶耶谋你高昌了。 朝堂上,柴令武举笏咆哮:“高昌蕞尔小国,断我大唐丝绸之路,掳焉耆三城,暗谋我大唐伊州,是可忍孰不可忍!臣请陛下遣一大将,征伐不臣!” 柴令武的话,瞬间得到大半臣子的支持,还是不分派系的支持。 原因只有一个,利益。 高昌作死,堵了商路,大家的利益都受损了。 你以为当年隋炀帝开辟丝绸之路很容易吗? 现在虽然还有西域商队,却是绕行图伦碛,损失极大,还得受吐谷浑威信王与慕容尊王双重盘剥。 第二百七十七章 卖刀的 柴令武的推动归推动,朝廷的决策不可能完全照他的来。 一个原因是柴令武只站在了鸿胪寺一隅,没有顾及全局; 一个是不能不教而诛,免得坏了天可汗的名头; 更重要的,是大唐调集兵马、粮草,需要准备时间,也需要防备西突厥插手。 “沙州、瓜州、肃州、甘州、凉州,共抽调三千人马赴伊州加强镇守。中书省拟诏,斥高昌不臣,责令其权臣阿史那矩入长安请罪,令工部虞部司郎中李道裕传诏!” “民部,准备好大战的钱粮。兵部,加强探查,抓紧十六卫及府兵的操练。” 李世民一连串地下命令。 “迁兵部尚书侯君集为吏部尚书。” 其他命令,柴令武没得说。 就是李道裕传诏,让人忍不住想吐槽,这个部门跳跃得太大了,你就是让礼部祠部司郎中高文敏去,好歹都沾点边。 这就是大唐特色,没有合理不合理。 身为官员,就得一专多能,什么司农寺卿带着兵马、抡着横刀砍人之类的奇闻,只要背景是大唐就正常,画风就对了。 官员虽然分了文武,却不是那么明显,连长孙无忌这个肥肥都会领军打仗呢。 至于侯君集调任吏部尚书,却也正常,吏部是六部之首嘛,也正好接任高俭升迁留下的空缺。 不过,这个位置对侯君集是个挑战,谁让他原本读书不多呢? 想必,侯君集得努力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吏部的事务。 “柴令武,可有其他需要补充的?” 李世民扫了柴令武一眼,房乔立刻开口。 柴令武想了一下:“注意可汗浮图城。” 可汗浮图城位于伊州以北,同时与伊州、高昌接壤,是西突厥抑制大唐西进的尖兵。 此时的可汗浮图城在西突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控制下,由其侄子、特勤阿史那薄布坐镇,兵马超五千,随时可以驰援高昌。 李世民意外地扫了柴令武一眼。 昆州大都督府的战绩虽然不俗,但经济的战果占比更高,显不出柴令武谋略的水平,顶多让人觉得此子可嘉。 今天一口点破可汗浮图城,瞬间让李世民高看了一眼。 三姐的娃,眼力果然高人一等。 …… “百济内法佐平真建,参见少卿。” 柴令武含在嘴里、未来得及下咽的一口茶水,生生地喷了出来。 请问,你是某腾失散多年、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吗? 真建叹了口气:“少卿想笑就笑吧,憋得怪辛苦的。” 柴令武忍不住前仰后合,足足笑了一刻钟。 这是个自带笑点的名字。 百济贵族合议六佐平制,是百济臣权的最高机构,内法佐平负责外交与礼仪,大约相当于大唐的礼部尚书加鸿胪寺卿,管辖客部、司徒部。 所以,真建当然是贵族无疑,还是百济的顶尖贵族,沙、燕、解、真、劦、国、苩、木,八大姓氏之一。 这样的贵族,按常理不可能取出这招人耻笑的名字。 “当年,身为嫡子的我,不遭家父待见,取了这破名字。呵呵,我联合了燕氏、解氏、劦氏,夺了权,弄死了他最宠的庶子。” 真建自嘲地解说名字的由来。 还是狠人一个呀。 “百济现在还是扶余璋在位吧?”柴令武漫不经心地说。 真建的态度立刻端正:“正是武王主政。” 柴令武呵呵笑了两声。 就在刚才,泥石流系统已经兑换出百济的简单资料,让柴令武有了一个比较直观的了解。 扶余璋是一个幸运的人,已经破落到益山采薯为生了,还能被找出来当国君,且不会落得楚义帝熊心的下场,在整个人类历史上都是罕见的幸运儿。 当然,人家能扶你上去,肯定能制约你,八大家族也不是吃干饭的,略微限制一下王权也是正常的。 就算是武王在位,夺下了新罗速合城等六城,那也撇不开八大家族的功劳不是? 朝鲜半岛三国,高句丽凶且强,新罗擅长阴谋诡计,百济实力最弱。 百济打不过高句丽,公元551年,圣王扶余明襛联合新罗打高句丽,结果被新罗一记背刺,撕毁盟约,强占了百济辛辛苦苦夺回的汉江流域。 扶余明襛勃然大怒,亲征攻打新罗,还被新罗埋伏所俘,百济从此没缓过气来。 即便扶余璋有些本事,那也只是杯水车薪啊! 眼下的扶余璋,至少知道该向谁示好。 到他那犬子继位,连形势都不能分清,结果自然很明显。 …… 高句丽大使者泉净土,而立之年,眉清目秀。 大使者是高句丽的官职名称,泉净土本姓渊,而避大唐太上皇名讳而在大唐改称泉,是高句丽大对卢(宰相)渊盖苏文的亲弟弟。 在高句丽,出自早期高句丽五部之一——顺奴部——的渊氏,可谓一手遮天,掌控着军政大权,渊盖苏文也较为跋扈。 文治武功算是相当出色的渊盖苏文,有跋扈的资本,却无心王座。 他的定位一直很明确,权臣。 渊盖苏文对自己的武艺也很自信,常常身负五柄刀。 可惜,渊盖苏文不知道后世那梗。 背一把刀,你是单刀将; 背两把刀,你是双刀将; 背五把刀,你是卖刀的…… 泉净土不卖刀,甚至腰间连一柄刀都没有佩。 “高句丽向大唐朝贡,珍珠若干,貂皮若干,鹿茸若干,良马二十匹,上等人参十株……” 好吧,人家没献乌拉草。 “荣留王,还好吧?” 柴令武挑眉。 泉净土淡淡一笑:“好着呢。” 荣留王高建武,好不容易熬死了上一任大对卢渊太祚,出于对后辈的藐视,他并不认为,好斗的渊盖苏文是自己的对手,故而暗中与各大臣勾连,企图夺回军政大权。 “令岳呢?” 柴令武的话让泉净土惊讶了:“少卿竟然知道家岳?” 泉净土的岳父,是荣留王高建武的侄子高藏,此时可谓无籍籍名。 柴令武竟然知晓这号人物,如何让泉净土不惊? 保持着神秘的微笑,柴令武轻轻敲击着案几:“前隋将士的骸骨,高句丽当尽数送还。” 泉净土讶然:“贞观五年,大唐不是遣长孙师收葬了骸骨吗?” 柴令武淡淡地品着禄脿茶:“你不会以为,前隋百万大军战败,骸骨就长孙师能收完的吧?” 泉净土沉默了许久,轻声道:“如少卿所愿。” 第二百七十八章 鬼怕恶人 下衙,柴令武从阿融手里接过青海骢的缰绳,正要上马,却见承天门大街上,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官员,着浅绿官袍,斯斯文文地向柴令武叉手,随后展露手中的腰牌。 “有事?” 柴令武很奇怪,除了阿史那结社率那个神憎鬼厌的玩意儿,鸿胪寺也没禁止各处同僚串衙,犯不着在外头晒日头吧。 长安这鬼天气,怕不得有三十多摄氏度,外头连狗都吐舌头,石板路上氤氲冉冉,可这名官员的仪容整洁,一看就非凡人。 “下官太子右卫率长史王玄策,奉太子差遣,延请武功县侯入东宫叙旧。” 柴令武瞬间呆了。 好吧,这个本应出现在贞观末年的右卫率长史,竟然提前出现了。 柴令武把缰绳丢给阿融:“给公主带话,我去东宫了。” 身边就带了莫那娄捷与陆肆,柴令武跟着王玄策穿过皇城,进入东宫嘉福门。 柴令武入门,守卫在嘉福门的太子右监门率犹豫了。 按规矩,见太子,连柴令武都不得佩横刀,何况莫那娄捷持那个凶器! 咋,你还想给太子来一个千年杀么? 柴令武丝毫没有交出兵刃的意思,只是乜斜地瞅着王玄策。 屁事再多的话,信不信耶耶转身就走? 王玄策吩咐:“这是殿下延请的武功县侯及其护卫,殿下吩咐过,一切规矩抛开。” 柴令武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姿态,反正在东宫,他是不敢放松警惕的,更不会为了颜面、规矩让莫那娄捷他们交出家伙。 整个大唐,最不安全的地方,就是东宫,仿佛是个筛子,到处都是别家的人,太子反倒像是东宫的敌人。 讽刺吧? 甚至,柴令武的手掌已经摁在刀柄上,随时准备出手。 王玄策看到柴令武的动作,满脸苦笑:“武功县侯这也太风声鹤唳了吧?” 柴令武微微摇头:“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 王玄策目瞪口呆,“危墙”的评语,足以让整个东宫大换血。 可是,太子仆寺的案发在前,谁还有脸辩驳呢? 脸面生疼啊! 过显德殿、崇教殿,王玄策带着柴令武拐向一侧,幽静的槐树阴影下,一间较为简陋的曲室现在眼前。 王玄策引柴令武到李承乾面前,便即告退。 似乎有不少地方对宅院内种槐树有忌讳,但大唐的宫殿,是有槐树的。 《旧唐书·太宗本纪》载:(十一年)夏四月甲子,(雷)震(洛阳紫微城)乾元殿前槐树。 可见,大唐的皇室,是不忌讳槐树的。 放着前前后后广阔的宫殿不居,跑来这狭窄的曲室,李承乾大表弟也真是玩出了花。 就这间农家屋子似的青砖大瓦曲室,柴令武估摸着十几缗钱就能弄出更好的来,然而于志宁便言辞激烈地劝谏,仿佛这是十恶不赦的大罪。 李承乾与宦者玩耍,于志宁更抨击李承乾为“秦二世”。 天天面对这些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李承乾极为厌恶,偏偏太子内宫中,以太子妃苏氏为首的良娣、良媛、承徽、昭训都是附和这论调,天天在李承乾耳边絮叨,导致李承乾现在连太子内宫都很少去了。 反正李象、李厥都已经诞生,血脉延续的使命完成了,李承乾可弯可贤,要什么太子内宫? 从太常寺调来的乐童称心,体轻貌美,善歌舞,李承乾给他安了个太子内坊内给使的名头,光明正大的留在身边。 太子内坊内给使,主伞扇,无官品,无定额。 柴令武叹了口气,称心居然还曾经是阿耶的属下。 称心之美,胜在轻柔,连柴令武见过的巧云姑娘都有所不如,难怪大表弟被掰弯了。 事实上,在整个古代史,从春秋的龙阳君开始,这种奇怪的癖好就没断过,魏晋时尤为风行,号称风流韵事。 柴令武自己是接受不了这嗜好,却也绝对不歧视,还能双手比个祝福送过去。 当着柴令武的面,李承乾也绝不至于轻浮到失仪,肯定得正襟危坐。 称心素手冲泡沸茶,眼见杯子要满了。 柴令武撇嘴:“酒满敬人,茶满欺人。内给使须得注意,茶七至八分满即可。” 这好为人师的毛病啊,没治了。 李承乾笑道:“称心可得好生学着,表兄可是炒茶一道的开山鼻祖,稍稍露点出来,就足够你受用了。” 称心垂首,面上流露出一抹娇羞:“多谢武功县侯指教。” 柴令武忍不住瞎叨叨:“冲泡茶时,视茶叶等级优劣,越好的茶叶,越应当让沸水微凉一点再冲泡,免得坏了其品质,伤了其味道。” 一通瞎扯之后,步入正题。 “孤在这东宫,虽然有众多谒者、官吏、宫女、军士拱卫,心头却荒凉得紧,只得称心真心相伴,唯有面对表兄才能说说真话。” “要不是表兄的信件来得及时,孤就要栽在太子仆寺手里了。即便是太子仆寺尽数血洗,孤亦心头惶惶,还有多少不怀好意的目光在暗中盯着?” “便如此刻,孤请表兄品茗,尚不知有多少魑魅魍魉欲中伤。” 李承乾轻叹。 请柴令武前来会晤,一是要感谢表兄的提醒之意,二是想让柴令武撑个腰。 毕竟,鬼怕恶人。 柴令武微带不忍。 一两个人犯的事,带累整个太子仆寺掉脑袋,真让人无语。 但是,这就是现实。 “太子的处境,可极为不妙。臣属虽然颇众,却多是离心离德之辈。”柴令武叹息。 也难怪堂堂太子被逼到举兵造反的地位,到处都是立场不明的臣属,处处被压迫,与其说是太子,不如说是靶子。 李承乾的凶性被激了起来:“此等逆臣,当杀!杀一人,无所惧;杀五百,岂不定?” 外面的谒者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治书侍御史、尚书右丞刘洎进宫,劝谏殿下!” 李承乾眼里凶光乍现。 柴令武慢悠悠地品了口禄脿茶:“刘洎为何会进东宫?” 李承乾咬牙切齿:“还不是陛下,拼命让这些老顽固来东宫,以讲学的名义恶心人!” 柴令武轻笑:“太子,品茗当静心。臣在此,自然由臣应对。” 第二百七十九章 一掌 推杯论盏,且听风吟。 柴令武与李承乾足足在曲室里喝了半个时辰的茶,险些喝成了水厄。 不仅是酒不能贪杯,茶也同样不能贪杯,过量饮茶,身体照样受不了。 勉强迈步,肚子里传来水声澎湃,浪打浪啊! 腆着肚儿,负着双手,嘴上再来支阿诗玛,村干部的范儿就齐了。 有点毁形象,不过现在的柴令武,刻意要此扮相。 李承乾与柴令武前后差了半步,谈笑风生地到了显德殿,分主次坐下。 称心依旧随侍在李承乾身后,轻轻为他扇着微风。 “殿下,臣刘洎有言劝谏。陛下令臣等来东宫讲学,是为陶冶殿下情操,使殿下亲君子、远小人……” 刘·祥林嫂·洎开始了一通车轱辘话。 李承乾眼里现出深深的厌恶。 用后世的话说,你一用老年机的,叫人用智能机的不要刷短视频,免得玩物丧志。 柴令武扬手打断刘洎的话:“区区清苑县男,见了本侯竟然不请安问好,一点礼数没有。殿下啊!陛下这眼力,怕是要请尚药局好好调养调养了,这种货色来东宫讲学,不是成心带坏殿下吗?这是为易储做准备呐?” 刘洎吓了一跳。 气恼之下,刘洎没有与柴令武见礼,确确实实失礼了。 不过,刘洎身兼正五品上的治书侍御史、正四品下的尚书右丞,职司不比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低,加上准备劝谏、弹劾的人物里就有柴令武,难免甩点脸色。 年轻人我跟你讲,论官职就好好论官职,扯什么爵位? 扯爵位也就算了,竟然引申到陛下的眼力,胡扯什么易储? 就算本官是支持魏王的,这话也不能公开说啊! “拜见武功县侯,是本官失礼了。” 刘洎决定迅速服软,以转换话题。 万万没想到哇,祥林嫂遇上超级祥林嫂。 “亲君子、远小人,这话可真有意思,是不是我写上‘君子’二字,往衣服上一贴,就是君子了?什么是小人?心在魏营算不算?” “满贞观朝,除了自我标榜的君子,真正的君子,本侯就没见几个。不好意思,那几个里,不包括你清苑县男。” “要说君子,可能卢国公程知节比你更君子,至少人家胸怀坦荡,没有见不得人的心思。” 柴令武逮着刘洎的话,掰开了喷。 倒不是刘洎连这点辩才都没有,可“心在魏营”这四个字却真刺痛了他的心。 刘洎支持魏王李泰,这是公开的事,刘洎从未掩饰过,还以此标榜胸怀坦荡。 可是,柴令武这话一说,搞得刘洎就像是特意为李泰谋夺储位、来祸害太子一般。 辩无可辩,黄泥巴落在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 事实上,就连李承乾都知道刘洎的立场,只是未如柴令武这般犀利的质疑罢了。 “本侯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等为大唐出生入死、开疆拓土的臣子,在清苑县男眼中竟成了小人?” 柴令武一记大帽子扣了过去。 这口黑锅一旦扣上,程知节回来,保证让刘洎吐血。 还是不动拳脚的那种。 李承乾不苟言笑的面容中,隐隐掠过一丝笑意。 表兄,果然出手不凡! 刘洎当然不肯受这指责:“本官并未如此说……” 柴令武颔首:“是了,清苑县男的意思,这小人专指本侯?是本侯让大唐丧权辱国了,还是睡你婆姨了?不对,本侯如此年轻英俊,真要睡你婆姨,那是本侯吃亏了。” 李承乾再也绷不住了,拍案狂笑。 身后,称心的肩头一耸一耸的,忍得好辛苦。 刘洎须发横张:“武功县侯既然如此说,那便好生说道一番!你带护卫入东宫,已然不妥,还持甲兵,你这是要造反吗?” 柴令武击掌,满面春风:“说得好,说得真好!本侯要造反,为什么只带区区二人呢?” “本侯当然知道,带兵器入东宫,僭越了。可是,为了活命,不得不为之。” “东宫就是个虎狼窝,连太子都是东宫之敌,随时可能命丧黄泉,凭什么我会觉得能平安?本侯保命而已,不行吗?” “从东宫属官,到太子内宫,有几人不是他人的耳目?你倒是给个答复啊!” 刘洎沉默了。 “太子是东宫之敌”,这话的份量太重,他接不起! “朕安排人在东宫做事的。不妥?” 阴森森的话语从显德殿外传来。 幞头、圆领袍的老军头李世民森然入殿。 李承乾给了柴令武一个无奈的眼神。 知道孤为什么宁愿住简陋的曲室了吧? “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东宫也不例外。可臣就想问问,既然陛下在东宫安排有人手,当是心忧太子安危,何以太子仆寺一案,陛下的人手竟不知不觉?” “若是如此,陛下安插人手的意义何在?坐视太子身亡么?” “当太子住在东宫里尚不能觉得安全时,这个太子还怎么当?不如去当个藩王还快活些。” 柴令武毫不示弱,对视李世民,一点服软的口气都没有。 李承乾紧紧握拳。 表兄太刚了! 表兄的每一句话,都深得孤心,孤就是这么觉得的! 孤,需要有表兄般的勇气! 李世民原本气势汹汹的,被柴令武提到的太子仆寺一案,气得扬起巴掌,大耳刮子就要照柴令武脸上招呼。 “我就不明白,对番邦,陛下还能展现自己的仁慈,取得‘天可汗’之称,怎么对太子就如此苛刻?若是觉得太子资质愚钝,易储就是了,何苦用这些下作手段?” “这些东宫属官,张嘴秦二世、闭嘴杨广,既然太子如此不堪,他们为何恋栈不去?是为了把太子逼死,好侍候新的储君么?” “明知道魏王在与太子夺嫡,陛下却安排魏王一系的官员给太子讲学,意欲何为?” 柴令武屹立如山,对着李世民一通狂喷。 打便打了,当我没挨过打咋地? 大巴掌带着凛冽的破空声,“啪”一声爆裂的巨响,侍立在李承乾身后的称心吐着血,飞出五步远,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只练习歌舞的称心,体质柔弱,哪里受得住老军头恼羞成怒的一掌? 第二百八十章 骑虎难下 即便贵为天子,也是有束缚的。 李世民的一举一动,看似可以随心所欲,实则随时有起居郎记录。 因为永兴县公虞世南卒,魏徵荐举起居郎褚遂良,李世民任命其为侍书,也就是代帝王书写的小秘书。 新的起居郎,依旧恪守规矩,《起居注》根本不给李世民看,这让颇好身后虚名的李世民抓狂,也不得不注意控制自己的脾气。 只要活着,管你是平民还是皇帝,总有一些挣不脱的束缚。 否则,依着脾气,那一巴掌就能落到柴令武脸上,就能让柴令武一耳失聪。 可是,鬼晓得起居郎会在《起居注》上咋写? 上恼怒,殴大臣? 传出去立时臭名昭著,可就把前面十一年努力塑造的明君形象毁了! 打乐童,能怎样? 了不得“怒而杀之”,却得了一个台阶下。 更何况,李世民出现在这里,是太子内宫向他告了状,说太子有断袖之癖,疏远了太子内宫,更要找个理由收拾称心了。 李承乾怒视着阿耶,眼神满是愤怒与疏离。 殊不知这眼神更加激怒了李世民。 “来人!将这惑乱东宫之徒拖出去,杖毙!” 称心强撑起身子,咳了一口血,柔弱的身躯轻抖,眼神惊惧:“小人无罪!” 作为一个没有丝毫能力掌控自己命运的小人物,弱小就是原罪。 杀别人或许李世民还需要考虑一下,杀称心,抱歉,一百个都不能让天策上将眨一下眼皮。 哪怕龙阳之好,在这个时代并不是大逆不道之事,称心也必须死! 李承乾挺身护在称心面前,厉声喝道:“孤看谁敢!” 然而,千牛卫的千牛备身,终究是听命于李世民,而不是李承乾。 两人隔开李承乾,两人架起称心,便要往显德殿外走去。 称心眼中,只有哀戚之色。 身为男儿,却有不逊女儿之色,还无力守护自身的性命,真是一种悲哀。 柴令武冷笑:“迁怒无辜,使太子痛悼称心,于宫中构室,立其形像,列偶人车马于前,令宫人朝暮奠祭,徘徊流涕,于宫中起冢而葬之,并赠官树碑,以申哀悼。” “太子自此托疾不朝参,命户奴数十百人专习伎乐,学胡人椎髻,翦彩为舞衣,寻橦跳剑,昼夜不绝,鼓角之声,日闻于外。” “然后更令群臣攻讦太子失德,以毁其名、逼其反,成就天子圣名,贞观一朝顺理成章地更换太子。” “圣天子永远圣明,只能是太子的错,不是吗?” 李承乾觉得心头怒火熊熊燃烧,柴令武前两段话,准确无误地击中了他的心脏。 后面两段,想来也是顺理成章的。 “臣李承乾不堪太子之位,请陛下收回,赠边荒之地,以养残命!请陛下饶过无辜!” 这一下,羞刀难入鞘了呀! 动静太大,太子内宫的莺莺燕燕从内奔出,一个个花容失色。 “殿下三思!” “不为自己考虑,也该顾虑一下李象、李厥吧?” “殿下,区区乐童,何足挂齿!” “殿下万万不可忤逆!” 柴令武微微摇头。 难怪大表弟对她们全然没有夫妻情分,换自己,早和离了。 一个个根本不顾及李承乾的感受,反而站在李世民这一头对太子施压,眼里就只有那点荣华富贵,看不到面临的刀山火海。 “孤就想问一句,陛下是因何而来的,你们又是如何知道此间事的。” 李承乾面色平静,眼中的怒火却足以焚烧整个东宫。 太子妃苏氏平静地上前:“殿下一意孤行,爱须眉不爱红妆,本宫特请阿翁前来做主。”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丝弧度:“很好,好得很。” 横刀出鞘,在众目睽睽之下割下一段衣襟,李承乾朗声道:“自今天起,李承乾与太子妃苏氏,再非夫妻。” 李世民戟指,浑身直哆嗦:“逆子!逆子!” 李承乾怆然大笑:“昔天竺迦毗罗卫国(亦作迦维罗卫国、劫比罗伐窣堵国)王子乔达摩·悉达多,出家为僧,今日大唐太子李承乾效仿前贤,当成就一番美谈!” 乔达摩·悉达多,是释迦牟尼的俗家姓名。 大唐皇室、世家等,对三教的教义多有涉猎,对此并不陌生。 太子内宫的太子妃、良娣、良媛、承徽、昭训,瞬间大惊。 无论她们身份再尊崇,都是依附在李承乾这棵树上的蔓藤,且无法更换大树。 一旦大树轰然倒塌,她们就是无根的浮萍! 可惜,从来没人想想,蔓藤会不会将树勒死。 故作平静的太子妃苏氏,眼里闪过惊慌之色。 同样姓苏,比起那位早逝的苏娬,她的道行差太远了。 苏娬故去,夫君尉迟融宁抗皇命,也不肯以公主为续弦。 她呢? 逼迫夫君厌恶女色、舍弃太子位、断姻缘,甚至不惜出家? 天呐,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站在苏氏的角度看,似乎真没做错什么。 阿翁与夫君的立场,皇帝与太子的立场,严重相左时,你总得选一个吧? 准确地说,选哪个都要命。 即便是寻常百姓家,在阿翁与夫君之间,也难站队,和稀泥没有一定的水准,往往里外不是人。 在这一点上,苏氏没有得到长孙皇后的真传。 和泥技术哪家强?长孙皇后可称王。 至于告称心黑状,再正常不过了。 争宠的道路悠远漫长,一时胜负算不了什么。 可是,一群千娇百媚的女子,输给一介须眉,这口气咽不下! 那个臭男人,必须死! 骑虎难下,显德殿陷入了僵局,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不知何时,柔和的声音在显德殿中响起:“这是干嘛?无关人员,都散了吧。” “陛下啊,高明娃儿都好大了,你还拿他当娃儿看待?给他一些自由吧。” “太子妃,你们也该好好想想,为何太子避你们如蛇蝎。你们本该是相互扶持的夫妻,不应是背后捅刀子的仇人,有事你可以先站在太子的立场想一想,不是想当然的胡来。” “至于臣子,不说忠奸,只说君臣的立场便有异,他们说什么,你们也得过过脑子吧?” 长孙皇后婀娜的身姿出现在显德殿,气氛瞬间从剑拔弩张变得松弛下来,两名千牛备身也悄悄松开了称心。 (捂脸,前面昆州大都督府的家居县,是查后世新平县资料所得,在《旧唐书》中记载为宗居县。我就说,唐朝咋有那么接地气的地名。) 第二百八十三章 掀桌子 魏王府内,一向从容大度的魏王李泰,两眼猩红,胖乎乎的鼻翼愤怒地张合着,两只大耳朵通着妖艳的红,见不到青筋的额头上,皮肉在缓缓跳动,短短的脖子似乎更粗了。 附庸风雅的茶杯,砸到地面上,变得粉碎。 东宫的藕肥,一半是魏王府安插的人啊! 心血什么的不谈,最窝心的是,柴令武这一刀砍死的,其中就有一半是魏王府斥重金养出来耳目! 要收买那么多人,凭着俸禄、封国都不足以支撑,这才是阿耶不惜逾制、也要破格提高自己用度的原因! 脸都不要了,父子同流了,结果被柴令武蛮横的一刀全部砍废了! 恨! 当然,李泰如果知道,历史上的柴令武,本应是他的同党,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拔刀砍人。 魏王妃阎婉从书房外走来,一身素净淡花边织文长衫,配曳地长裙,足下蹬重台履,淡眉轻扫,秀美的双眼中透着重重顾虑。 认真地说,太子妃出自武功苏家,魏王妃出自阎家,两家的身世虽然也不错,却始终不能与根深蒂固的五姓七家相提并论。 李承乾与李泰同样,都没有世家明确的支持。 即便有一些世家子弟与李泰走得近,那也只是代表他们个人。 世家的支持绝对不是夺嫡的关键,但有世家的支持,胜算一定更高。 但阎婉出身名家,见识自也不凡。 “大王何故如此恼怒?” 李泰的愤怒迅速回落,胖乎乎的面容上堆起了笑意:“无事,只是下人办事不利罢了。王妃啊,欣儿可睡了?” 管家立刻安排奴仆过来清扫瓷渣。 阎婉叹了口气:“妾身娘家,昔日也是外戚,看世间起起落落,方知‘平安’二字难得。大王贵为亲王,只论诗书,自然保得欣儿他们平安承嗣。” “为那虚无缥缈的位置,费尽心机,不顾手足之情。若是有一日,大王发现,那不过是镜花水月,又当如何?” 旁观者清,李泰,充其量是一把砍向李承乾的刀而已。 李泰未必看不到这一点,只是,本能地存了一丝侥幸罢了。 正如后世掏钱买彩票的人,哪怕明知道黑雾重重,依旧执迷不悟地掏出,从牙缝里抠出那皱巴巴的两块钱,可不就是侥幸地希望,自己是世间唯一的欧皇么? …… 东宫,曲室。 借调东宫的阿融,开始玩起了柴令武传授的花样。 扇风催炭白、佳茗倾素纸、凤凰重修炼、孟臣淋身暖、关公巡城、韩信点兵…… 本来略显一般的茶艺,在这些高大上名词的衬托下,格调瞬间高雅了。 李承乾轻轻举杯,饮了一口纯净的茶水。 “吾一直不明白,表兄为何计算可用之人,从不将孤的娘舅——赵国公——算进去呢?难道孤的舅舅,竟不可信么?” 柴令武抿了一口茶水:“殿下觉得,赵国公若是真的帮你了,你会至于如此狼狈么?贞观七年,赵国公卸了吏部尚书,授司空,就真的万事不管了?” “你就想想,赵国公不是翼国公秦琼、卢国公程知节,没有破阵的武力;不是卫国公李靖,没有运筹帷幄的能力;论文,虽有定《贞观律》之功,却也未必强于申国公高俭、郑国公魏徵,何以居三公之司空?” “若没有足够的能力与成就,即便是陛下优待外戚,百官缘何无异声?” “赵国公能坐上这位置,就有真本事,若是真想助你,东宫这些魑魅魍魉藏得住么?” 李承乾默然,只是慢慢感受茶水的微涩,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身为太子,李承乾绝非愚钝之辈,柴令武说的事,难道他就真的不了解? 不是啊! 只是如极热之地的鸵鸟,遇到过不去的槛,将头埋在沙子里,腚露在外头,自欺欺人罢了。 身为太子,四面皆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睡觉都得睁一只眼,要不是偶尔能得到阿娘的支持,早崩溃了。 这一丝自欺欺人,让李承乾能熬更多的时间。 幸好,当初对表兄释放的善意得到了回报,表兄出手,用滚滚人头换得了东宫的宁静。 至少,睡觉的时候,李承乾觉得安稳多了。 “也是,孤就不该有这份奢望的。孤是他外甥,青雀同样是他外甥,无论谁胜谁负,他都稳如泰山,呵呵。” 李承乾轻笑,笑声有一丝无奈、一丝歇斯底里。 长孙无忌啊,长孙无忌! 明明你两不相帮,偏偏还做出支持孤的姿势,还将六子长孙澹送来左春坊下司经局,为区区从五品下洗马! 这是一分力不出,日后还想落个空头人情呐! 摊上这样的亲戚,真的让人心寒。 “过两天,孤就举荐长孙澹去秘书监。” 这样的亲戚,够了! “现在,东宫的后方,臣已经大致为殿下铲除魑魅魍魉,殿下应在朝堂上绽放光芒了。” …… 九月初九,太子李承乾至大安宫,请太上皇安,奉送虎皮褥一张。 九月初十,大朝会上,太子就魏王车驾、料物、封地、职司严重逾制,且李世民令魏王入居武德殿诸事,在朝堂之上,慷慨陈词:“陛下若爱魏王,何妨以其为太子!承乾无德,伏乞边荒一隅以苟活。” 这些问题,魏徵等人多次奏疏劝谏,总是被皇帝以无赖手法化解,顶多就是同时增加东宫用度,僭越、逾制视而不见。 李承乾这一把掀桌子,让李世民猝不及防。 朝堂上一片死寂。 李承乾的出手,太突兀了,直接揭开了李世民最后一块遮羞布,将他那些阴暗的心思显露于众。 搞不好,这就是血流成河的大事! 柴令武脚步轻移,举笏出班:“臣鸿胪寺少卿、太子少詹事柴令武,附议。” 柴绍沉默着,一步步出班,站在柴令武身后。 柴哲威移动脚步,却被柴绍凶狠的目光瞪了回去。 魏徵出班,面无表情:“臣附议。” 中书舍人马周出班:“臣附议。” 柴绍狂跳的心稳了下去。 二郎啊,下次要干什么事,先说一声,为父年迈了啊! 幸好,有人出来分担怒火,李世民这个灾舅子翻脸也到不了要命的地步。 第二百八十四章 阿耶,你不再爱我了吗? 李世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以宠爱之名,逾制赋予魏王过多的权力、财力,准魏王仿昔日秦王府例,另置文学馆,使朝臣以为魏王有争嗣之相,争相而投,促使魏王野心膨胀,并坐视一些魑魅魍魉朝东宫下手。 你以为明君就干不出来这些肮脏事? 汉武帝时期,绣衣使者江充、苏文、韩说,以巫蛊之祸逼反戾太子,丞相刘屈氂在长安城大败太子, 看起来是没头没脑的诬陷,江充等人也落得族诛,其实梳理一下,脉络还是很清晰的。 汉武帝刘彻与宠妃李夫人生皇子刘髆,是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外甥,李广利与丞相刘屈氂是儿女亲家。 要扶持刘髆为太子,刘据就必须扳倒,而汉武帝极度宠信的绣衣使者,自然就是最好的长矛。 绣衣使者办的巫蛊,让刘据百口莫辩,只能矫诏,继而兴兵反抗。 李夫人早逝,刘髆若真能上位,还不得任凭李广利与刘屈氂操控? 但是,真觉得汉武帝昏聩到完全不知真相,那就未免单纯了些。 子已壮、父未老,对民间来说是好事,对皇室则是天大的不幸,尤其刘据已故的舅舅还是声名远扬的卫青,卫家的势力对刘彻而言也是很大的威胁。 所以,即便后面有人劝谏,汉武帝也纳谏了,偏偏不公开赦免,最后刘据活生生被逼死了。 参照这一案例,你觉得帝王的“父子情”,还有几分可信? 说不好听一点,所有的富贵行当里,太子绝对是高风险的职业。 翻遍二十四史,抛开那些战乱、帝王骤然驾崩、独子等特殊状况,即便是正常时期,首位太子就能顺利登基的比例并不高,在擅长宫变的大唐尤其如此。 宫变,还是李世民为始作俑者。 汉武帝的心思,不好意思,李世民也有。 丑恶的心思隐藏得再好,被长子揭开的一瞬间,李世民仿佛连兜裆布都不翼而飞,就这么突兀地显露在众臣面前。 逆子! “魏王之事,容朕三思。东宫月例,再加三成。” 李世民使出了拖字诀。 嗯,还有加钱。 殿中站着的魏王李泰,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 阿耶,还是偏爱于我的呀! 世上的事就这样,进入了拖的程序,黄花闺女都能给你拖成老太婆。 但是,皇帝作出退让的姿势了,你臣子不也得识相些么? 大家意思意思得了,朕得了里子,你们得了面子,这不好么? 偏偏加钱,对李承乾无效。 落到他身上,那就是性命攸关,要钱有屁用! 李承乾抬头,眸子里满是怒火:“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是帝王率先破坏了法度,又如何指望臣民遵循?难道《武德律》、《贞观律》只是儿戏?” 侯君集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子不动。 皇帝与太子的争端,他不能轻易插入。 好难啊! 李世民神色尴尬地望了眼长孙无忌,长孙无忌低头不语。 这种里外不是人的事,莫指望这号人精插手。 望向房乔,房乔微微摇头。 无论如何,房乔总是挂了太子詹事的名头,没站在李承乾这头,已经有愧了,指望他站在东宫对面,不现实。 出人意料的是,与柴令武有过节的礼部尚书王珪,竟然出班了。 “因魏王进奏,陛下令三品以上官员遇亲王于途,皆降乘,违法申敬,有乖仪准,臣忝居礼部尚书,请封还此诏。” (引自《旧唐书·列传第二十一·魏徵》。) 这一下,热闹大了。 从同州归朝,王珪改任礼部尚书,还为魏王师。 连魏王师都指责魏王李泰骄纵了,这无疑扇了李泰一个在耳刮子。 偏偏王珪说这一条,真没哪个三品以上的大员会反对。 遇太上皇、皇帝、皇后、太子降乘,礼法上说得过去,毕竟太子也是君。 亲王地位再高,你丫也是臣子,了不得和三品以上平起平坐,你还想大臣降乘,做梦吧你! 太子还没当上呢,就想摆储君的架子,滚一边玩去! “臣附议。” 房乔出班。 杨师道出班。 侯君集出班。 秦琼出班。 尉迟融出班。 李泰的铁杆支持者岑文本与刘洎,相视苦笑。 魏王这是得意忘形了,再也不顾以往谦恭有礼的形象呀! 你区区亲王,凭什么让大臣降乘? 皇帝居然还因此下诏,这是宠到没底线了,还是另有深意? 联想到自己之前到东宫讲学,刘洎的脊背发冷。 李泰虽号称从者如云,可你也得看看从者的份量,连其中最有资历的岑文本也才是正四品上的中书侍郎,你哪来的底气挑衅众多三品大员? 李泰最大的短板,是没有一个够份量的重臣支持! 所以,看似风光无限的魏王,其实是无根浮萍,经不起一阵冷风。 李泰眼现愕然,怒意骤生。 老不死的,拜你为师是给你颜面了,你竟公然驳本王的面子! 就算你执著于礼法,难道不能私下劝谏! 上朝以来,一直顺风顺水的李泰,第一次感受到了千夫所指的滋味。 原来,不是自己的威望凌驾于众臣之上,压根是这些大臣懒得理会自己! 从高台重重摔落的滋味,真特娘的痛啊! 不怕,不怕! 本王是少年李泰,乳虎啸谷,岂是这些垂垂老朽的匹夫能比拟? 虽然,这虎有点胖。 信不信,本王得登大宝,第一个拿你们的后辈开刀? 只要有阿耶的支持,我,李泰,横眉冷对千夫指! “降乘之诏,入居武德殿之诏,一并作罢。” 李世民无奈的声音,让李泰倍感失落。 “收回魏王逾制仪仗,月例按正常藩王给付,除雍州牧、相州都督职司,并督相、卫、黎、魏、洺、邢、贝七州军事,余官皆除。” 李世民的声音满满的疲惫。 反弹太强烈了,不能再一意孤行,转进。 至于赐予的二十二州封地,那却再不可能吐出来的。 李泰满眼的委屈。 除去了许多官职,俸禄便大打折扣,连文学馆的维系都举步维艰。 什么? 你说封地? 封地的产出,是留给李欣的,谁也不能动! 阿耶,你不再爱我了吗? 第二百八十五章 连坐 奢华的魏王府。 书房内传来一阵阵瓷器破碎的声音,府中的奴仆都远远地避开了。 李泰红着眼,喘着沉重的鼻息,一口一口地吞着最烈的烧春精品。 烈酒伤肝,总好过伤心。 平日总以从者如云为傲的李泰,在朝堂上被他向来看不起的大兄,一句话就车翻了啊! 再看看身边,景从者,都是官宦子弟、中层官员,唯一的高官是老泰山、工部尚书阎立德,偏偏泰山在自己被弹劾时一言不发。 发起弹劾的李承乾,阿耶本来还能糊弄一下,奈何王珪这老匹夫提起的降乘之议,直接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阿耶,是不是对本王有看法?” 李泰瞪着魏王妃阎婉。 阎婉轻无视满地狼藉,对李泰嗤之以鼻,给自己倒了一杯烧春精品,有滋有味地细品:“早劝过你,不要有非分之想,偏偏听不进去,以为这天下就你一个聪明人。” “三品降乘,啧啧,不晓得你这脑子是怎么长的。合着这意思,阿耶见了你都得降乘……” 李泰的想法偏执,却不代表他蠢,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降乘这馊主意,其实是在试探大臣们对李泰夺储的支持度。 结果很凄凉,没人愿意支持,就连岳丈都不待见这逾礼的事情。 或许李泰能懂争宠,可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道在他眼里并不起眼的降乘,实则触及了大臣们敏感的底线。 咋,你一后辈晚生,想骑到大家脖子上拉屎? 如果李泰以前对这些大臣们施过恩,没准还有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没有! 李泰拉拢的人,不是中层官员就是官二代,没有一个正当时的大员。 是不想,也是不能拉拢这些重臣。 如果李泰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如果可以耐心再等十年,这个方向也不能算错。 毕竟,中层官员可以晋升,纨绔子弟可以承嗣。 可惜,李泰没有那么多时间! 李承乾还没有使出最犀利的撒手锏——逼迫就藩! 即便如此,李泰也明白,自己逾制不去就藩的日子,真的不多了。 三年之内,不能夺嫡,怕只能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就藩了。 甭管是不是大兄继位,新皇都不会让他过好日子的。 夺嫡,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不,是不进则死! 只要开启了第一步,就再没有退路了呀! …… 东宫,显德殿。 冲泡好禄脿茶的阿融,微微紧张地望了茶座上的李承乾一眼,臀大肌略为绷紧。 柴令武瞪了阿融一眼。 想啥好事呢? 即便大表弟不走寻常路,也不是你这号歪瓜裂枣能入眼的。 不看看自己,在柴家庄吃成啥样了,都长残了! 球形也是一种身材! 要不是柴跃老管事及时找官媒给阿融说了亲事,在李不悔的首肯下成了亲,这货以后怕更难有人看上。 李承乾接过茶杯,轻轻嗅了嗅淡雅的香气,慢慢抿了一口,脸上流露出惬意的笑容。 从贞观六年起,除了阿娘的痊愈,李承乾从未如此舒心过。 压抑得太久了啊! 好在李承乾虽得意,却未忘形,很快向柴令武请教:“表兄,长孙澹推去秘书监很顺利,房相加太子少师也在情理之中,可魏相加太子太师,吾未看得明白。” “魏相为人方正,不苟言笑,对孤亦未必有多少好感,为何会同意成为太子太师?” 不同于房乔的挂名,魏徵成为太子太师,等于是正式为东宫站台了啊! 柴令武轻轻啜了一口茶水:“能想到这一节,说明你还没昏头,可以抢救一下。魏徵立场端正,恪守礼法,有点老夫子的感觉。” “他出任太子太师,维护的不是你,而是嫡长子继承制。他说话可能难听些,却没啥恶意,这个你要与前面赶走那些人区分开来。” 魏徵的脾气确实刚直。 最大的问题是,东宫不可能每次都把那些僚属赶走了,适当的妥协得有。 至少魏徵没有坏心眼。 李承乾放下茶杯:“孤并非不知好歹之徒,魏相若公正,孤自当以师礼相待。偶有言辞冒犯,但非于志宁等肆意污蔑,孤岂能不垂手聆听教诲?” 柴令武大口饮尽热茶:“寺、坊、率,詹事府已经下了符文,全面实行连坐制。一人犯事,十人坐死,事先检举者可得赦免。” 连坐制这东西,在这片土地上生存了几千年,自有其原因。 残不残忍? 残忍。 对被连坐者公不公正? 不公。 有没有冤魂? 数不胜数。 然而这终究是最便捷、成本最低廉的防范手段。 连坐制下,每个人都需要瞪大眼睛,举着放大镜,细细地查看同僚的一举一动,一些小毛病可以无限推演。 人人自危之时,伪装得再好的人都难免会露出马脚。 特殊时期,这个方法确实管用,却不能长期施行。 否则,人会崩溃,会出现太多难以预料的事。 李承乾并不同情这些属官,毕竟当初那些魑魅魍魉的潜入,严格地说,现在的属官也需要背负责任的。 真以为站在东宫的险地上,一句“不知情”就可以全部推卸掉吗? “东宫之事,殿下自己用心经营,否则日后怎生经营天下?”柴令武起身。“臣毕竟还兼着鸿胪寺的差事,那头也需要用心。” 李承乾饮尽茶水,声音苦涩:“其实,吾知道,陛下从头到尾都想易储,青雀那蠢货不过是前驱。孤,了不得是戾太子第二,到时候别人再假惺惺地撒上几滴眼泪,太庙里嚎几声就是了,世人还得称赞仁义、爱子,哈哈!” “天大的笑话!在这种人眼里,真会有‘爱’么?” 柴令武叹了一声,僭越地拍了拍太子的肩头。 大表弟成熟了,看清帝王家所谓的亲情了,难免倍受打击。 “臣不许太子内宫的人入外宫,太子可得克制啊!” 这句话的真实用意,是告诉大表弟,不要再对称心抱有幻想。 李承乾苦笑着伸出左手,然后再伸出右手。 柴令武秒懂,继而在太子苦笑的面容前,放声大笑。 第二百八十六章 艰难的选择 虽然大家都默契地不提大安宫,但没有人敢真忽略大安宫在此次事件中的作用。 不管皇帝愿不愿意,在太上皇表示了关注之后,多半,还是得维系表面的公平公正。 “孝”这个名头,有时候屁用没得,有时候还真有奇效。 东宫暂且稳住了,柴令武自然还得料理鸿胪寺典客署那一小摊子。 遗憾,想从东宫将太子右卫率长史王玄策忽悠过来,可惜不识抬举的王玄策给拒绝了。 小王吧,跟你说,只有鸿胪寺才是你大展拳脚的地方,区区太子右卫率,池子浅了嘛。 步鹫之类的,你要说他不称职,那绝对是胡说。 但是吧,应对番邦,感觉就是欠缺了点什么。 灵性吗? 跟乔师望说了一声,柴令武把阿融拉进了鸿胪寺,往吏部通了声气,阿融就成了从九品上的录事,专司对应柴令武,也算过了一把官瘾。 只会侍候人、办琐事、泡茶的阿融,如此轻易地踏入官场,可谓是鸡犬升天。 那些苦熬科举的、在流外官打滚的,知道阿融任官的消息,估计能长太息以掩涕兮。 泡茶泡出来的官,何其不公! 但是,这世道,从来没有公平,最多是相对公平。 金秋十月,硕果累累。 工部虞部司郎中李道裕,奉命去高昌出使回来,结果却差强人意。 高昌国主麹文泰,极尽狡辩之能,就是不遣权臣阿史那矩来长安请罪,而是派了长史麹雍,携带了大量葡萄干、葡萄酒、羊、骆驼、马匹、黄牛来谢罪。 (麴、麹同“曲”音,同为姓氏,却不是一家,作者之前弄混了,抱歉。) 麹雍被活生生晾在了四方馆,掌固尉慢待他的态度并不友善。 经过少卿教训乙失统特勒一事,尉慢终于明白,现在的大唐、现在的上官,不需要他们忍气吞声,对番邦自当扬眉吐气。 当然了,也不是无事生非,至少那些与大唐关系亲近的西山八国、吐谷浑之类的使者,尉慢虽然姿态略高,却也算得上和颜悦色了。 然而,尉慢越端架子,四方馆内的使者越老实。 尉慢当然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功劳。 首先,背后得有一个武功赫赫的强唐,腰才能挺得直。 虽然皇帝的毛病多多,收弟媳的骚操作也颇为人诟病,但大唐的骄兵悍将,那是真长脸的,有争斗也基本是上层,不影响到中下层甚至是平民百姓。 换了某个待民如狼、待敌如羊的朝代,割土、赔款,铁打的腰也能活生生给你压弯了。 其次,感谢有硬气的上官。 这世间,最常见的上官,往往是用下属的委屈,来换取那点虚无缥缈的好处。 能遇到一个非亲非故就为你撑腰的上官,焚香感谢上苍吧。 “小小高昌,住角落里去!” 掌固尉慢充分行使自己的权力。 四方馆最里面的角落,有点漏雨,预计来年翻修。 官衙办事,可不就是这样么? 除开紧急的事情,其他的,需要按部就班,这里卡一下、那里磨蹭一下,再意思意思、研究研究,一个流程走下来,一个刚刚有身孕的婆姨都足以把娃儿生下来了。 不过,区区漏雨的小事嘛,又不是不可以住人。 即便是雨季,大不了拿脚盆接水嘛,何况现在是天高气爽的秋冬季节。 漏风? 胡说八道,那叫呼吸新鲜空气、与大自然充分交流! 麹雍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块小儿拳大的狗头金:“掌固大人,可否商量一下。我见前头有空屋子,可以安置的呀!” 尉慢咽了口唾液,艰难地推开狗头金:“耶耶不是你阿耶,不要叫大人。前面的厢房自然是有的,却早已安排妥当,明白么?” 这绝对是比3q还艰难的选择,拿了狗头金,想来上官也不会说什么,更能让自家婆姨换一身漂亮衣裳,让家里的娃儿多吃上几口肉。 但是,尉慢怕。 怕自己丢了脊梁骨,怕上官眼里会流露出失望。 哪怕,安排麹雍住破屋也仅仅是自己擅作主张也不行! 说尉慢趋炎附势也好、逢迎拍马也罢,总之,主意出来了,便不可朝令夕改。 柴令武听得步鹫细说尉慢的举措,只是微微一笑。 迎合上官,人之常情,只要别太过分就好。 更何况,高昌这一头,也该受一受教训了。 意外的是,老主顾麹智高为此到柴家庄求见,请求给麹雍一点优待。 古董羹翻滚,烧春精品飘香,细腻的羊肉切成了隐约透光的薄片,一烫便翻卷,入口带清香。 柴令武吐了口酒气,笑意浓烈。 麹智高啊,你是不明白,只有俘虏才需要“优待”。 “他与你有渊源?多深?” 麹智高举杯苦笑:“这位长史是我堂叔,昔日受过其恩惠,请少卿网开一面。” 柴令武叹了口气:“此事,关键从来不在他身上,而是你们作死的国主麹文泰,以为有图伦碛为屏障,大唐的雄师跨不过去,可以随意扣押他国来朝大唐的使者,可以扣押中原战乱时逃过去的百姓,可以谋划伊州。” 麹智高强行辩解:“可是,县侯,高昌收留的百姓是自愿入籍的啊!而且,高昌扣押的,不过是商队啊!” 实事求是地讲,扣留中原逃民,咳咳,大家都懂的。 麹文泰扣商队,不过是他的正常操作。 虽然是虔诚的佛教信徒,甚至还能与玄奘坐而论道,麹文泰却从来不是六根清静之辈,阻塞交流、课以重税、扣押商队,这还是基本操作。 最骚的操作是,麹文泰派兵进图伦碛假冒沙匪,杀人越货,这都是西域出了名的。 以信慈悲的菩萨为名,行阿修罗之事。 觉得大唐奈何不了他,故而麹文泰的作风,狂妄得很,这次派长史来敷衍就是一例。 柴令武意味深长地笑了:“是使者,还是商队,是麹文泰说了算么?” 麹智高苦笑,叉手一礼:“无论如何,请少卿看在我与柴家庄的交情上,保麹雍一命!” 柴令武举杯:“不用你说,他的性命也无忧,最多我让人不刻意针对他。但是,你们那位国主,呵呵……” 第二百八十七章 浅见 薛延陀的使者,换了。 乙失统特勒被换回草原,新来的使者是真珠毗伽可汗乙失夷男之子乙失大度设,乙失统特勒的亲侄子。 乙失大度设敏锐地感觉到,薛延陀使团在四方馆不受待见,稍事询问了一下留守人员,便知道乙失统特勒的作为。 严格地说,叔父的作为,算不上致命的错误,只是将薛延陀的不满表达出来而已,还颇有余地呢。 要说问题,不过是因为大唐新上任的鸿胪寺少卿,太刚太直,丝毫不顾忌可能导致薛延陀与大唐启边衅。 细细地品着在薛延陀重金难买的烧春精品,乙失大度设龇牙一笑,看向身边一名唐装中年男子:“宋忠,我总觉得这个鸿胪寺少卿,有点刻意激怒薛延陀的感觉。” 宋忠品了一砣晓月楼带回来的肉丸子,饮了一杯烧春精品:“是真激怒也好,逼迫薛延陀退让也罢,反正现在的薛延陀,是只能干龇牙的小狼崽子,需要时间成长。那么,除了认错,除了退让,你能做什么呢?” 乙失大度设神秘地笑了一下,提起酒壶,脸色却变了:“你少喝点!酒量不行,还会酒后胡来!莫不是忘了,上次你喝马奶酒,醉到莫名其妙睡马厩,身边就是呕吐物!要不是我有事找你,怕那天你就冻毙了!” 宋忠摆了摆手:“我这号烂人,死哪里不是死?死床上也不比马厩里高尚。无根之人,路死沟埋。” 宋忠原籍中原,现为薛延陀效力。 从五胡乱华起,北方胡汉杂居,有冲突、有厮杀、有盘剥,可也有融合,固然有大量的胡人在大唐效力,也少不了汉人为胡人国度效力。 为突厥颉利可汗出谋划策的赵德言,可是鲜活的例子。 何况,宋忠是昔日窦建德部众之后。 当年平河北窦建德部,李渊下的手比较黑,所以刘黑闼卷土重来时,从者如云。 后来收复人心,大唐都花了好些精力。 …… 东宫溜达了一圈,柴令武满意地点头。 乱世用重典,只要刀子磨得够光亮,绝对能吓跑魑魅魍魉。 显德殿旁的池塘里放养了一群鲤鱼、几条泥鳅。 幸好东宫的泥鳅,寻常是没人敢弄吃的。 那些不合时令栽种下去的藕,到底能不能活下去,也是个未知数。 但是,东宫外宫的气息再没那么阴暗,在被检举出十余人之后,东宫的精气神莫名其妙地涨了一截。 当然,比较幽默的事发生了,这十余名被检举者,经过详细的盘查,全部都是无辜,就是习性有点与众不同,甚至有人只是平时不遭待见而已。 王玄策赫然在列,被检举的原因是私自书写文书。 乌龙归乌龙,这样偶尔筛一筛,东宫里隐藏的臭虫才无所遁形。 大表弟的脸上,容光焕发,强烈的自信重回身躯里,举手投足都是气度。 当年的李承乾,之所以当上太子,除了嫡长子的身份,还因为这份帝王之相。 “大唐百废待举,宜休养生息,恢复国力,不应大肆扩张。” 魏徵在显德殿中给李承乾讲课,同时在灌输自己的观念。 李承乾对此并不是太认同:“太师之言,有一定的道理,却有以偏概全之嫌。大唐如今,陛下是能征善战的将帅,朝中猛将如云,兵锋睥睨天下,虽国力有些疲乏,却不失为开疆拓土的最佳时机。” “陛下千秋之后,下一任帝王,无论是谁,都不可能与陛下这等驰骋沙场的百战名将相提并论,开拓之心必然稍缺。” “若不趁此良机恢复旧汉荣光,日后还有机会吗?” 魏徵身子挺得笔直:“殿下之言差矣!中原大地从满目疮痍的前隋到恢复生机,满打满算也才二十年,人口尚不及隋末,打突厥、吐谷浑是不得已而为之,并不意味着国力能支持扩张而不伤民!” “杨广前车之鉴尚在,殿下不可重蹈覆辙!” 贞观老喷子魏徵,并不因为李承乾的身份而有所顾忌,唾沫星子依旧四溅。 微微奇怪的是,向来极度厌恶东宫属官将自己与杨广相提并论的大表弟,似乎对魏徵的话并不反感,只是认认真真地从学术角度辩驳。 当然,阅历尚浅的李承乾,肯定是辩不过魏徵的,情急之下拉起了外援:“表……少詹事,你来评判一番。” 柴令武轻轻摇头:“评判,臣是没那个能耐。不过,倒是可以说说一点浅见。” “太子也好,太师也罢,所言皆有一定的道理。所以,臣以为可以暂且抛开这两个角度,从新的角度去论证。” “说大事,不可不看舆图。极西之地,麦加为源,大食的扩张如火如荼;西南高原,吐蕃大有一统高原之势,若其一统,居高临下,大唐当如何自处?” “西域之地,西突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与乙毗咄陆可汗以伊列河为界,无瑕顾及西域。若是畏手畏脚,待西突厥一统,或是吐蕃下高原,大唐便失却主动。”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到时候大唐处处受制于人,到处被动挨打,所付出的代价,将是现在动刀兵的百倍。” 在这方面,魏徵确实目光不够长远。 《旧唐书》记载,灭了高昌之后,李世民在高昌故地设置州县,魏徵以“终不得高昌撮谷尺布以助中国,所谓散有用而事无用”为由劝谏。 幸好,李世民没有听从他的意见。 否则,放麹智盛回高昌,无非是多一个藩国而已,大唐可就成了白干。 “太师最担心的,无非是出征的靡费。以西域之富庶,打下来绝对稳赚。”柴令武终结了话题。 魏徵的担忧,是如贞观四年灭突厥之战一般,战争是打赢了,当年的好些行当差点无以为继,险些重现汉武光景。 然而西域终究不一样,占据了丝绸之路的地利,西域各国的富庶让人垂涎三尺,大唐出兵,绝对只赚不赔。 现在,欠缺的,只是一个师出有名的“名”。 毕竟麹文泰之前的作为虽然略过了些,以此灭国,还是稍微欠缺了一些。 第二百八十八章 名正言顺 争论这种事情,通常是各持己见,很难说服谁。 柴令武从来不指望能说服执拗的魏徵,只是让他看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至于魏道士会不会转变观念,与柴令武无关。 “太子,多留意太子右卫率长史王玄策,此人胆略可嘉,唯独……太信怪力乱神了。” 柴令武顺口提了一下。 你想想,一个使者,第二次出使就借兵灭了中天竺的帝那伏帝国,俘其王阿罗那顺,虽说帝那伏帝国的实力本来也就那样,但这功绩也值得吏部高看一眼了。 但是,九年后,即显庆二年(657年),王玄策依旧出使天竺,却未提及职司、爵位,明显是维持原状。 王玄策有没有第四次出使天竺,学术界颇有争议,也与现在说的事无关。 但,大唐一向有功必赏,王玄策当时在天竺威名赫赫,在大唐却连个列传都没混上,固然有大唐看不上五天竺的缘故,带回方士那罗迩娑婆也是一个原因。 那罗迩娑婆声称能制长寿药,被安置在金飙门制药。 但是,李世民征战多年,受损的机理,不是常规药物能治疗的,那罗迩娑婆的长寿药也没有起任何作用。 当然,肯定也没起反向作用,因为那罗迩娑婆在显庆二年,高宗还有意放他回去。 (《南亚大辞典》第295页。) 《旧唐书·列传第三十四》中郝处俊上奏高宗时提及:“先帝令婆罗门僧那罗迩娑寐依其本国旧方合长生药……先帝服之,竟无异效,大渐之际,名医莫知所为。” 没有效果而已,肯定不至于害人。 到宪宗时期,口风一变,李籓:“文皇帝服胡僧长生药,遂致暴疾不救”。 看看,同一件事,在不同时期、因为不同需要,能衍生出那么多版本来。 可见,造谣、传谣,老传统了。 王玄策当然没被怪罪,但升迁之路就此中断了,也是情理中事。 就这,还得感谢高宗宽仁大度,没拉王玄策去殉葬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李承乾慵懒地应了一声。 区区正七品上的太子右卫率长史,等级太低,难入李承乾法眼。 看在表兄的颜面上,稍微提上一提。 太子右卫率,率正四品上,副率从四品上,亲府、勋府、翊府中郎将从四品上,离王玄策的品阶差距太大,想都别想。 倒是左右郎将,正五品下,勉强可以提拔一下。 亲府、勋府、翊府,对应亲卫、勋卫、翊卫。 以柴令武的揣测,亲卫是帝王的贴身侍卫,勋卫是勋臣之后,翊卫才是真正负责作战的实力派。 不仅仅是太子左卫率、太子右卫率有亲府、勋府,就连十六卫中的左右武卫也有亲府、勋府,这就说明一个问题,亲贵之后,得妥善安置呀! 不然,谁也不知道,哪天又诞生一个吴德。 …… 鸿胪寺公廨内,录事阿融手法娴熟地泡茶,清香逸于十步之内。 步鹫捧着雪白的瓷杯,看着清亮的茶水,嗅着淡雅的香味,开始觉得这茶水有点意思了。 从七品下,就已经步入下层官员的顶端,若有一份机缘,未必不能向上蹦一蹦。 以大唐俸禄之优厚,步鹫基本无需为生存考虑,自然能有更高的需求——比如附庸风雅、比如业绩、比如升迁。 自然,无需为充饥考虑的步鹫,渐渐喜欢上了炒茶,甚至自己还去西市买了两斤禄脿茶。 五品以上才不得入市,七品自然不在限制的行列。 步鹫看到,卖禄脿茶的柴旦,傲然打着昆州大都督府、武功县侯的旗号,对一些想挑刺的管事之流冷嘲热讽,买卖依旧异常红火。 “听闻这炒茶是少卿所创,似乎西市里也有益州的炒茶出现了。” 步鹫道出了他当日的见闻。 柴令武淡淡一笑:“意料中事。本官能炒,其他人也会炒,各自巧妙不同。” 这话没有水分,你炒茶卖得好了,别人自然会跟上来揣摩。 就算不偷师吧,人家自己琢磨多了,自然会推出另外的手法。 这东西,又不是只有一个标准。 “事实上,要是大家的茶都能弄得好,本官也更加欣然。天大地大,四夷之地广袤,大唐消化不了,可以让番邦人学喝茶嘛。” 半真半假地,柴令武展现了大度。 别的不说,茶叶往极度仰慕大唐文化的倭国一销,换回银子之类的,搞不好大唐都能玩银本位了。 说到这个,还真是惆怅,大唐地大物博,怎么银产量就那么低,连当更高一级货币的储量都不够呢? 说到银子,柴令武瞬间就不困了。 哎呀,当初撵人遣唐使犬上三田耜、惠日,干得痛快了,可要从倭国拿银子,就有点难度了嘛。 问题重来一遍,柴令武照样得撵人。 第二批以吉士长丹、高田根麻吕为使的遣唐使团,还得十五年后才来送银子,太慢呀! 可怜石见银山,明珠蒙尘了。 “番邦才是典客署的正业。”步鹫怪笑道。“四方馆掌固尉慢禀报,薛延陀新使者,乙失大度设,求见少卿。” “乙失夷男的娃儿啊!希望他别让本官失望。” 步鹫忍不住笑出声。 柴令武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仿佛人家乙失大度设是晚辈。 事实是,乙失大度设与柴令武是老庚啊。 但是,当乙失大度设进公廨,与柴令武对面而坐时,步鹫生出了怪异的感觉。 论面容,乙失大度设仿佛长了十岁; 论谈吐、举止,乙失大度设在柴令武面前真像个娃儿。 “薛延陀叶护乙失大度设见过少卿!前番俟斤乙失统特勒失礼,我真珠毗伽可汗已下令斥责,并召回都尉揵山,令其自囚。” 乙失大度设这一番场面话还是很娴熟的。 这话在柴令武听来就是马耳东风,大家都是老狐狸,就别说聊斋了,这种话连官场菜鸡都哄不了。 柴令武连表情都没有,只是平静地品着茶水。 步鹫觉得气氛莫名尴尬,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茶水分杯,送到各人面前,阿融忍不住插嘴:“我家少卿很忙的,这位叶护,有事烦请直说,那种无意义的虚辞自动省略吧。” 有一说一,阿融肚子里除了脂肪,还是有点真才实学的,至少这一席通透的话,步鹫就说不出来。 乙失大度设这才明白柴令武不开口的用意,苦笑一声:“倒是我矫情了。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向大唐天可汗奏报,高昌国主遣使谓薛延陀云:‘既自为可汗,与汉天子敌也,何须拜谒其使。’” 理论上说,此时的薛延陀,还是大唐的藩国,麹文泰这是挑拨离间呀。 柴令武饮了一口温度适中的茶水,略微显露出一丝笑意。 麹文泰作得一手好死。 有这番话,大唐征讨高昌,可就名正言顺了。 第二百八十九章 抓壮丁 大唐君臣,早就如拉满的弓,只等薛延陀送上松手的理由了。 柴令武将这话禀报上去时,君臣的神情平静,连愤怒都欠奉。 既然那没爹没娘的熊孩子,还非要跳着挑衅壮汉,自然是求锤得锤。 哭哭啼啼的高昌长史麹雍,被逐出长安,转身抹了一把眼泪,上乌孙天马把酒高歌了。 高昌国都高昌城是不能呆了,有覆巢之危,回去请求镇守旧都交河城,把家小全部接去。 脑壳有包麹文泰,非得跟大唐结死仇。 胜兵万人,二十二城,有跟大唐抗衡的资本吗? 大唐有驰骋天下的十六卫,有数目惊人的府兵,有嗷嗷叫着等待吃肉的仆从军, 图伦碛确实是天险,但你高昌人能过来,人家唐人凭什么过不去? 中原人没有过大碛的经验? 呵呵,你看看当年汉武帝时,贰师将军李广利是怎么过来打大宛的。 那时候就没有大碛吗? 兵部迅速运转起来,调兵、到卫尉寺领取兵甲、打探周边各国的布置,忙而不乱。 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练,兵部是一个成熟的部门,哪怕没有正堂官也不影响其按部就班地做事。 “区区高昌,弹丸小国,一支仆从军就能灭了。” 两仪殿内,吏部尚书侯君集不屑地抬了抬眼皮。 勉强踏入名将行列、参与灭吐谷浑大战的侯君集,心气也高了,区区万兵,真没放在眼里。 还要仆从军出战,呵呵,府兵足矣! 李世民笑了笑,轻轻挥动竹鞭指到舆图上:“区区高昌,胜兵万人,除了倚仗图伦碛的天然屏障,区区一偏将可平之。” “论地势,朕的左监门卫将军契苾何力,亦颇熟悉大碛。突厥乙弥泥孰俟利可汗李思摩,对图伦碛亦不陌生。伊州刺史石万年,会遣人牵制西突厥可汗浮图城。” “唯一提防的,是西突厥局势的变化。” 乔师望轻笑:“陛下,薛延陀奉送此消息,是想尾随大唐去分一杯羹。” 李世民神色古怪地看了眼民部尚书唐俭:“此事恐怕得劳烦莒国公走一趟了。” 满殿的怪笑声。 唐俭比李世民年长二十岁,历任礼部尚书、民部尚书。 最牛皮的是贞观四年,唐俭在突厥颉利可汗为李靖部所困时,入突厥诱颉利可汗归附,致使突厥放下戒心,为李靖部夜袭、彻底打乱突厥立下大功。 在外交官普遍牛皮哄哄的大唐,唐俭也稳占一席之地。 就是有点好笑,去突厥是哄人,这次去薛延陀也是哄人,唐俭的使命,就是让薛延陀插不了手罢了。 当然,这一次要比哄阿史那咄苾安全多了。 薛延陀如今已膨胀起来,虽不如当年突厥的强盛,却已让大唐多少有些顾忌,不然也不至于让阿史那思摩部徙白道之北,压制薛延陀扩张的空间。 唐俭自己都失笑:“陛下怎么老给这种差事?罢了,不过老臣四子唐河上,文不成武不就的,工部虞部司员外郎也混得没滋味,可否让他随军混一点资历?” 李世民收起了笑脸:“唐河上,使其为铠曹可乎?” 唐俭大笑谢恩。 铠曹参军,在军中掌管甲胄,正八品下,武则天时期改为胄曹参军。 虞部司员外郎,却是个从六品上的官职,乍一看,亏了。 可这是个蹭功劳的,行军铠曹参军也是个临时差使,官大官小有什么关系? 唐河上的婆姨元万子(《大唐尚衣奉御唐君妻故河南县君元氏墓志铭并序》所载),岳丈是洋州刺史元务整。 家世有了,背后的支持也足够,蹭一点军功,也方便日后升迁。 毕竟,这是唐俭奔波换来的。 就是这名字,玄奘可能会默默地从天竺托梦,表示有被冒犯到。 柴令武虽然也被特许入两仪殿,却没有什么说话机会。 别忘了,他最多就算个“列席”。 偏偏李世民来了一句:“你怎么看?” 我又不是元芳! 柴令武很想回答“站着看”,可惜不敢。 在这个严肃时刻,说冷笑话,是对自己的前途不负责。 “臣以为,已经很周全了,就是稍稍约束一下军纪便可。” 柴令武有口无心地回应。 套话而已。 哪晓得李世民沉吟了一下:“有道理!此次出征,侯爱卿为交河道行军大总管,柴令武为监军吧。” 唐初的规律,以攻击目标为名,建一道军,行军总管为主将。 侯君集虽然被赋予大总管之名,其实下辖并无其他道的军队,也就是个行军总管之实。 取交河道之名,是因为高昌的旧都是交河城,也是从前车师前国的故都。 当然,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出征准备需要时间,调集府兵、粮草怎么也得到明年开春了。 毕竟,大唐出征的习惯,是将一定比例的府兵与翊卫搭配,短时间还好,长安到高昌七千里路,其中二千里大碛,不磨合一下,容易出问题。 柴令武有些哭笑不得。 这又让自己摊上事了啊! 原以为自己能安安稳稳在长安呆几年呢,哪知道又被抓壮丁了。 倒不是李世民打击报复,身为监军,出征得胜而归,功劳是铁定的,日后的升迁考量极占便宜。 …… 终南山,宗圣观。 远望千峰耸翠,如重重楼台相叠。 宗圣观的颜面,是武德二年修建的说经台,又名老子祠,坐北向南,中轴线上自南而北有:老山门、灵官殿、启玄殿、斗姥殿、救苦殿、后山门。 柴令武带着李不悔,自山门下马,越过其它殿堂,直接到了救苦殿,开始上香、供养。 不带李明英,不是她自持身份或犯懒,而是来了月事,这在哪个教派都比较忌讳,来了是对人家的不尊重。 连同随行人员在内,服饰必须洁净,着装且要庄重。 无论你信不信宗教,这是起码的礼貌。 救苦殿中供着诸多神像,还有一些神主前供着慈悲接引灯,平阳昭公主的神主赫然在列。 这个岐蕴,为人可以啊! 这么多年了,还在为阿娘供灯。 “这位道长,借问一声,岐蕴道长可在?” 问这话,在礼仪上也有讲究的。 比如说,凡俗之人,就不能称道人为师兄,这只是道人之间的专用称呼; 称呼道士的名讳,一般不能如凡俗般叫法,最好加上尊称,如果是名有双字,还应加“上某下某”。 行礼的话,是作揖礼与拱手礼,柴令武此刻左手抱右手,寓意为扬善隐恶。 第二百九十章 方丈寮 道人回了一礼:“观主昨夜救火,此刻应在寮房歇息。” 柴令武微微一惊:“为何失火?可有伤者?” “无量观。劳县侯过问,不过是后山的师兄炼丹,炸炉了,幸而道祖保佑,只有一人受了点内伤,并无大碍,调养几天就好。” 穿戴整齐的岐蕴出现在殿内,拂尘一甩,对柴令武拱手。 作揖礼,轻易不会使用,除非是极尊者或长者,待平辈拱手即可。 几年不见,年近不惑的岐蕴气度更庄严了。 道家对医术普遍有研究,宗圣观的医术即便比不得孙思邈,也不会逊色太多。 “观主,功德主供养五千缗。” 道人小声地提醒。 居士、义士的称呼,佛教用得比较多,后面佛道互相影响,称呼才泛用的。 信士这个称呼,据说是义士之称,为避高粱河车神名讳而改的。 “请县侯夫妇到方丈寮一叙。师弟,去请明静师弟到方丈寮相陪。” 大殿毕竟是供奉神灵的地方,说话要受约束的,方丈寮就相当于官府的公房,可以敞开谈事。 明镜道长的到来,让方丈寮的气氛更舒适。 岐蕴是乾道,明镜是坤道。 正常情况下,对坤道的称呼都是比较男性化,会叫师弟,而不会称为师妹。 当然,乾道与坤道,一些分寸是要注意的,通常居住的寮房是不同的院落。 岐蕴道长请明镜来作陪,主要是因为有李不悔在场,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尴尬。 在礼仪方面,真正的出家人更讲究。 “这是善信赠送的禄脿茶,据闻出自县侯之手,不知贫道这手法,得入县侯法眼否?” 岐蕴笑着倒茶,手法略为生疏,看来得到茶叶的时间并不久。 不过,这都是小事。 “道长不必拘泥于手法。茶好、水好才是根本,手法仅仅是锦上添花,泡茶最重要的是心静。”柴令武请了几句玄乎的话。 咳咳,身处道家,不说两句有格调的话怎么行? 岐蕴颔首:“果然,心静才是最重要的。” 倒也不是无稽之谈,心平气和之下,泡茶的水准肯定相对稳定一些,效果也许会好上那么一丝。 至于说多刁的嘴能品得出来…… 切莫小觑了世人,要知道后世有一个职业叫评茶师,品一口下去,从产地到手法,再到水源、冲泡温度、泡茶时间、口感细微的差异,都能给你说个差不离。 这么牛皮的职业,当然不可能是凭空而生,也是从前人的经验一点点总结而来。 此时当然不可能有那么专业的评茶师,但肯定有能品到细微差别的大唐好舌头。 岐蕴会做人,柴令武同样会做人,供养之事都心照不宣,只是个由头。 “道长,还得恭喜你接任观主了。”柴令武轻笑。“我好奇的是,炸炉之事,在宗圣观很多吗?” 岐蕴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容。 没辙,道士开炉炼丹,几乎是骨子中的本能,虽百死而不悔。 “可是试验上思下邈孙道长的《丹经》中所载火药?” 柴令武随口道。 岐蕴露出几分惊讶。 孙思邈隐居于太白山下,与宗圣观是邻居兼道友,加上孙道长从不鄙帚自珍,宗圣观能借阅《丹经》也不是很稀罕的事,之后见猎心喜,一试炸炉,这不很正常么? 行业之中,这是常规操作了。 问题柴令武一个外人,怎么猜得那么准? “莫非县侯是孙师座下师弟?” 岐蕴脱口而出,立刻又笑了。 糊涂了,这二位的活动轨迹明显相左,柴令武的谈吐虽然文雅,却真不带道教的味儿。 柴令武笑道:“别说,对这位孙道长,我心思复杂着哩。既想看看这位救人无数的国手,又怕见到他。” 柴令武这话风趣,连陪客的明镜道长都忍不住莞尔。 怕见的意思很好理解,不是自己病重就是家人病重,寻常小病也不会劳烦年迈的孙道长。 “硝石、硫黄、炭,以不同的方法试验嘛。” 柴令武嘀咕了一句。 泥石流系统瞬间反驳:“知道大致材料,你倒是配出来呀!” 呃,强人所难了。 等柴令武自己研究出正确的配比来,怕差不多能爬棺椁里睡觉了。 岐蕴一惊,手里的杯子一晃,茶洒了一些出来。 不,这不是《丹经》里的方子啊! 《丹经》所载是用硝石、硫黄各二两,加入三个炭化了的皂角,以“伏火法”制成火药,这是岐蕴亲眼目睹的啊! 注意,是炭化了的皂角,不是炭! “不应该是皂角吗?” 岐蕴惊疑地问道。 柴令武也想明白其中的差异,微笑着回应:“不,重点不是皂角,是炭。皂角在高温下,也只能炭化,而火药里起作用的恰恰是炭,即便你换成木炭,结果也一样。” 岐蕴吸了口冷气,起身,行了个圆揖。 圆揖是道家礼,一面躬身,一面双手于腹前合抱,自下而上但不过鼻,向人行礼,因身体弯曲成月牙状而得名,明代的官员只是借用了道家礼仪而不是开创了圆揖礼。 这是后辈对前辈行的礼,在道家,尤其以岐蕴观主的身份行礼,这就极重了。 哪怕以柴令武的大心脏,也不能大大咧咧地端坐受礼,赶紧起身避让。 “过了啊!道长,我们算是相互交流。” 柴令武一锤定音,将事情定性。 岐蕴的面色红润,许久才静下心来,正视柴令武:“想来县侯也不会是无欲无求吧?”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 “我要宗圣观研制出最适合的火药,不许外人得知,只供给我。当然,我不会用来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柴令武默默地补充了一句,凭这原始版的黑火药,就是想伤天害理也得等到猴年马月。 泥石流系统吐槽:“怪我咯?” 柴令武没脾气了。 你了不起,你清高! 阿堵物这种俗事,不需要两个头面人物来谈。 宗圣观是有钱,但加紧研发的话,相对现在的松散、随性炼丹,投入肯定剧增,柴家庄不援助一些,恐怕都难以为继。 阿堵物这东西,没用的时候真是粪土,有用的时候就是农家肥。 第二百九十一章 冻手 黑火药的简易成分,后世网上都有,只是从来没标明准确的比例,且让宗圣观慢慢试呗。 反正,黑火药的时代,即便弄出了热兵器,也成不了主流,决定不了一场战争的胜负,骑兵依旧左右了战争的走向。 当然,用对了的话,还是有些裨益的。 反正,这帮道士,没事就爱练个丹玩,权当给他们找个项目练手了。 大唐的原始化学家们,加油! 哦,油价已经飞天了,加不起,还是奥利给吧。 倒是接了这摊子事,柴家庄滚滚的财源,怕都有点难以为继呢。 世上最费钱的,从来不是去花天酒地、xx盛宴,而是研究。 那一炉子一炉子的材料,都是钱啊! 所以,请称之为“烧钱”。 只带李不悔出门的好处是,李不悔虽然好奇,却从不追问,只是默默地替柴令武整理后续事务。 卧在榻上,享受着李不悔生疏的按摩,柴令武转开了心思。 以眼下柴家庄的财力,要供应花钱如流水的火药研制,还是略为困难的,开辟新财源势在必行。 烟酒糖茶。 其中,烟在这个时代还没得; 酒产量已经到了瓶颈; 糖拓南州产、自家销着; 茶这块嘛,虽然小有收益,却只是牛刀小试。 所以这个方向基本没戏,能拓展的空间有限。 柴米油盐。 柴,当然不可能指零散的木柴,石炭行业在工业化之前没得搞头,你就是抓着后世一个煤老板穿过去也只能徒呼奈何。 纯粹的家用,量太小,无法形成规模。 靠石炭小有身家不难,想大富大贵,梦里啥都有。 米,这个行当挣钱是不假,投入也不小,库存还积压资金,自己才不想去建个粮仓哩。 再说,这东西,真要有人使坏,一把火就能消了蛛丝马迹,到时候你都不知道是外敌还是内鬼干的。 或者,监守自盗,来个以旧换新,你能奈何? 油,这个时代略有一些植物油,市场并不太大,感觉大家更愿意食用动物油脂,饮食习惯不是说改就改得过来的。 盐就算了,安宁县的盐能杀进长安,已经是同行给薄面了,再不知好歹,会逼迫人翻脸的,犯不着。 头疼。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呢。 …… 长安县西的一个庄子。 天上隐约洒了几点细碎的雪粒下来,落在厚实的黄土上,很快被消融了。 庄子养狗,是关中常见的细腰犬,在这天气里都缩进主人屋子,蹭一蹭炭火的温暖。 一个深宅大院里,大厅门掩住,昏暗的炭火散发着热气,儿臂粗的红蜡烛摇曳着橘红的烛火,映着几张面目狰狞的脸。 “我家的人,被柴令武这狗东西杀了五个。” “我家三个。” “我家七个。” 费心费力安插进东宫的人,指望能在关键时刻背刺一把,以讨好未来的储君,却被柴令武蛮不讲理地斩杀了! 狗官! 纵然他们日后会做些什么,现在不是没动手么? “狗东西!要不,让家族的御史弹劾一番?” “莫得屁用!东宫里,狗东西几乎一手遮天!鸿胪寺,他掌控着典客署,上次折腾人家薛延陀俟斤乙失统特勒,御史弹劾,毛都没伤到。” “他又不能知参政事,就蹲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不好找茬。” 古董羹发出“咕嘟”之声,几个人边吃边说话。 “这五花牛肉,就是好吃。话说,狗东西的柴家庄,养了好几条牛。” “要不,趁着天寒地冻的,搞他一家伙?” 酒壮怂人胆,越聊越兴奋,仿佛已经打破了柴家庄,抢走柴家庄的钱、杀了柴家庄的牛,让柴令武哭晕在更衣室里。 “可惜,他的婆姨是公主,不敢动。” 步入治世,皇室的威严正甚,谁也不想冒着诛九族的风险胡来,哪怕是口嗨一下也避讳。 “可是,他的小妾,听说很厉害的哟,哈哈……” “不如掳过来,一树梨花压海棠?” “尔等曹贼!此等好事,岂能不带吾?” 有酒、有菜,有狐朋狗友,话自然就吹开了,不是想上天,就是要奔下三路。 烧春精品有些烈,大唐人也不是每个都能把酒当糖水喝的,有一个身子开始如煮熟的汤饼般的家伙发出干呕声,估计下一息就能化身人工喷泉。 “滚犊子!去外头吐!” 同伴骂了一声。 角落处走来两名奴仆,架着那家伙开门。 寒风一吹,身子发冷,一名奴仆缩了缩脖子,嘀咕道:“冻手。” 可不冻咋地? 天气冷,身上好歹还热乎些,可这手就皴得厉害了,好几处已经裂开了口子,风一吹,那滋味,别提多酸爽了。 侧面的一名奴仆倒下,加上这位随时能化身喷泉的客人,这名奴仆好容易才没让自己摔倒,脑子里刚闪过一丝警觉,身子没来得及反应,声音也停在喉咙里,胸前湿漉漉的、黏糊糊的、滚烫的。 三人的倒地,并未引进屋中人的注意。 酒喝多了,都是二麻二麻的,谁特娘的知道旁边有人摔倒? “咦?吴兄,你怎么把脑袋扭后面去了?佩服,这可不是一般的难。” 一人大着舌头,乜斜着开口。 很快,他就明白,头为什么能扭到背后了。 一刻钟后,院子里放养的细腰犬突然乱跑,吠声冲天,一股火苗在厅堂内渐渐燃起,待得后院的奴仆来救火,火势已经无法挽回。 只是着火都好说,死了人,而且不是奴仆,就必须报官了。 顶着寒风、披着蓑衣,长安县尉带着司法佐、司法史、几名捕班衙役、仵作,满心窝火地到了现场。 “死于他杀,先死后焚尸。”仵作验过几乎炭化的尸体,肯定地下了结论。 司法史四下细看了一遍,叹息道:“怕是个悬案啊!对方老辣之极,本身没留多少痕迹,屋中又被细腰犬乱蹿毁去了仅有的线索,大火更可能是因为细腰犬乱来而导致古董羹倒翻所致。” 县尉的眸子收缩了一下。 很厉害的对手,几乎不犯错误,下手干净利落,是个厉害人物。 犬? 对啊! 既然养了犬,为何连一具狗尸都没有? 第二百九十二章 问询 在鸿胪寺点卯之后,看看没事,柴令武负着手,在白雨棠与伍参的护卫下,准备起身往东宫走一走。

主簿赫连郭尔持了一张大红泥金名刺,毕恭毕敬地呈到柴令武手上:“秘书监丞苏亶拜谒少卿。”

秘书监,也称秘书省。

“秘书监”这个词有两重含义,正堂官称监,武德元年定为秘书省为监。

定为监只是降了级别,但秘书监事实上依旧与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殿中省、内侍省平行,最多略输半子。

秘书监之职,掌邦国经籍图书之事。

简单地说,秘字,可以视为收藏、掌管。

所以,秘书在这里是掌管书籍,不是那个充满歧义的意思。

从这一点讲,三省六部制这个说法就很扯澹,你觉得殿中省、内侍省、秘书监不配?还是诸寺、监不属于权力架构?

纯纯的误导后人。

从五品上的秘书丞,既跨了部门,等级又不对等,照常理柴令武可以不理睬的。

问题是,这不是常理。

苏亶品秩不高,官职不大,奈何有一重身份,让所有人都无法忽略——太子妃苏氏的阿耶,李承乾的岳丈。

苏亶面容清瘦,五柳长髯颇有几分古风,眉眼间透着几分焦急。

依旧坐下,寒暄过后,苏亶叉手:“少詹事封武功县侯,我苏氏的祖籍是雍州武功县,这就是缘分呐!”

这关系,就硬扯?

你还不如从大表弟李承乾那里论呢!

“吾女年幼,不知为人妇之道,竟忤逆太子,致使为太子所厌。下官只此一女,得知此事,五内俱焚,幸而拙荆在武功安胎,尚且瞒着她。”

只此一女是真的,娃儿苏瑰明年才出世呢,苏琛就更在其后了。

柴令武叹了口气:“此事,原非人臣所议,苏监丞既然见问,我便说说浅见。”

柴令武的用词比较小心,毕竟怎么说也算晚辈,自持身份的“本侯”、“本官”就不方便用了。

“三从四德,虽然本朝不是太讲究,即便不论四德,三从得讲吧?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个总没错。从字之意,也可视为辅左。监丞以为呢?”

抛开大帽子不谈,三从的本意,也是古人对婚姻的一种总结,

当然,你非要说后面被扭曲的说法,当我没说。

多少智慧结晶被后人扭曲了,还要呸一声糟粕。

官宦子弟出身的苏亶,对这些说辞并不陌生,若是让他侃侃而谈,甚至能说上半天不带重样的,还可以从正反方向辩驳。

但是,那些魏晋之际崇尚的高谈阔论,有半点裨益吗?

“少詹事所言为正理!”

这一刻,苏亶不再是能言善辩之士、满腹经纶之徒,只是一个虔诚为女儿求取希望的阿耶。

为了女儿,苏亶以区区从五品上的官职,闯过太极宫,见过皇帝、皇后,低声下气给自己的女婿赔过礼,却都无济于事。

李承乾拒不受礼;

皇后言辞虽婉转,意思却很明白,苏氏不识大体;

皇帝温言相抚,奈何言中无物。

柴令武品秩不高,却是关键人物之一,更深得太子倚重,若是他不帮忙,苏氏的位置,及及可危了。

“现在,重点就是出嫁从夫。监丞以为,当是从夫,还是从阿翁?”

柴令武点破题目。

当然,如果是论杨玉环,当柴令武没说。

从夫,就应当辅左夫君,在夫君与阿翁有矛盾时,从中斡旋,最好的典范就是长孙皇后。

苏氏却在关键时刻,明确站在阿翁的立场,失了夫妻之义,为李承乾所恶也是理所当然的。

李承乾固然有错,苏氏的做法却没留余地,两边天雷勾地火,自然一拍两散。

苏亶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李承乾夫妻间的矛盾,不是不可以调和的,至少李厥就是个最好的话题。

李承乾心肠再硬,对自己的娃儿总硬不起来。

前提是,苏氏真能转变到站在李承乾的立场上想事情。

……

柴令武才将送走苏亶,从六品上大理寺司直平崆登门:“武功县侯,现有一桩命桉可能牵涉到你,大理正宇文摩请你入衙问询。”

柴令武一口二十四年老痰陈酿喷到平崆脸上:“小小的司直,区区从五品下的大理正,居然要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入衙质询,给你脸了!滚犊子!”

唐代实行“三司推事”制度,遇有呈报朝廷的申冤桉件,由门下省给事中、中书省中书舍人、御史台御史等小三司审理;

重大桉件由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共同审判;

对于地方上未决、不便解决的重大桉件,则派监察御史、刑部员外郎、大理评事充任“三司使”,前往当地审理。

柴令武这种级别,一旦涉事,份属重大桉件,轮得到平崆拿着鸡毛当令箭?

宇文摩如此行事,无非是恶心柴令武罢了。

谁让柴令武在河州枹罕县,给宇文家一个沉重的打击,致使在尚书省任事的宇文节被下放地方呢?

那是中枢啊!

尚书右丞可视为储相啊!

扳不倒柴令武,恶心一下总没问题吧?

太极殿上,大理寺卿孙伏加出班举笏:“陛下,长安县西,一庄子发生命桉,十余人丧生。据查,死者多与东宫清除人员有瓜葛,更隐约与武功县侯有过节。臣请陛下准臣当殿问询。”

柴令武翻了个白眼。

孙伏加说出的名字,没一个认识的,所谓的“过节”从何而来?

倒是隐约听到一个“吴”姓,然而天下姓吴之人何其众多,柴令武当然不可能强行想起什么来。

“十日之前,休沐日,洛阳汴水,谷阳侯吴谓泛舟,溺于其中,告薨薨兮。”

孙伏加轻描澹写地陈述事实。

满朝的目光都古怪地聚焦柴令武身上,连李世民都不例外。

打死了吴德,之后弄死吴谓,斩草除根,这很柴令武。

幸好柴令武那天真有证人,否则真说不清楚了。

“当日,我与侧室李不悔,至宗圣观为阿娘供养,与观主岐蕴道长坐而论道。怎么,我分身有术,还是麾下战将如云?”

第二百九十三章 太上皇驾崩 柴令武在殿中辩得振振有词,心头却不免犯嘀咕。 要不是柴令武确定自己的随从、庄户都不在崤山以东,说不定都以为与自己有关了。 睚眦必报的风格,实在太柴令武了! 好在,孙伏伽也没什么实质性证据。 吴谓之死,也只是怀疑而已,至少表面上看,像是失足。 吴谓干的缺德事不少,仇家也不少,多半没有报复的实力,才让柴令武如秃子头上的虱子般闪耀夺目。 让孙伏伽锁定柴令武的原因,是长安县西杀人案,死者的仆从中有了解死者来历,道出了主导者的来历——谷阳侯吴谓的家仆。 联想之下,柴令武真没法脱去嫌疑——哪怕柴家庄、柴家新庄的人一个不少的在灞水也不行。 但是,也仅仅是嫌疑而已,没有真凭实据,没人动得了这位品秩四品、实则权柄不逊重臣的武功县侯。 “大理寺这是要拿本官下狱么?” 柴令武的回应逐渐犀利。 孙伏伽的面容微微透着惊愕,也不知是不是伪装:“武功县侯何出此言?本官只是问询一声,了解一下相关情形,便于尽快定案而已,绝非针对县侯。” 柴令武一声冷笑:“若不是大理正宇文摩遣司直平崆,登鸿胪寺,要本官去大理寺接受问询,说不定本官就信了。” 朝堂上一片嗡嗡的议论声。 坏规矩啊! 真这么干,以后大家随时可能为小吏所辱,体面还要不要了? 当然,谁也想不到,在几十年后,规矩真的被践踏了,宰辅真能为小吏所辱、甚至是决其生死了。 被群臣聚焦,孙伏伽如芒在背,千夫所指的滋味并不好受。 李世民笑了笑:“这个大理正,很正啊!” 状元出身的孙伏伽,自然明白,皇帝是在说反话,当即苦笑举笏:“臣以为,宇文摩与平崆堪称栋梁,应去地方上淬炼一番。” 李世民轻轻敲击着扶手:“营州都督张俭,总是抱怨人手不足。” 吏部尚书侯君集心领神会:“臣这便安排补缺。” 营州苦寒之地,且东临高句丽,西抵奚,北拒契丹,压力极大。 大唐实力强盛,营州也因此大致安定,小摩擦却是不断,京官流落此地,即便不被刻意针对,依旧胆战心惊。 宇文摩知道这结果,估计能哭晕在更衣室里。 回到兴宁坊巴陵公主府,柴令武静静地坐着,指头敲击了一下桌面,最后在心头断定,事情虽不是自己指使人干的,却与自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二公子,要不要查探一番?” 伍参在左侧坐着,眸子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柴令武摆手:“这个时候,必然有无数目光盯着公主府、盯着柴家庄,我们若有异动,反倒落人口实。况且,这个人做的事,都有利于我,又何必刨根问底呢?平白给人添灾祸。” …… 风,急切地吹。 雪,飘飘洒洒。 大安宫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气氛肃杀。 柴令武顶风冒雪,步入大安宫垂拱前殿。 外祖李渊、大唐开国皇帝、现今太上皇,处于弥留之际,榻前一堆平时不见踪影的孝子贤孙,个个满脸悲戚,换后世都可以领个金小人像。 李世民召柴令武前来,一是因为亲情,二是抱着一丝希望,看看柴令武能不能创造奇迹。 柴令武手指按在李渊皮肉松弛的手臂上,感应着微弱的脉搏,心头微微发酸。 泥石流系统淡淡地发声:“油尽灯枯,神仙也无能为力。” 柴令武抱着一丝万一:“系统就不能让他再延续一段时间么?” 泥石流系统回应:“让他多活一天,对他是生不如死,你确定?” 柴令武沉默了。 即便是后世,多少生命被强行挽留,固然是亲人的不舍,可谁知道那些病人是否愿意煎熬下去? 柴令武只能放弃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缓缓地摇头。 李渊缓缓开口,沙哑无力的声音透着一丝坚决:“朕已过七旬,古往今来的帝王中,勉强称得上高寿了。天命已至,药石无功,莫折腾。” “朕驾崩之后,大安宫中嫔妃之属,有后者随赴藩国,无后者安排感业寺度余生,禁止人殉。” “朕不喜二郎,是因为你寡情。虽说帝王本应如此,可朕希望你更念骨肉之情,观音婢且多劝谏。” “承乾啊,当年你生于承乾殿,朕为你赐名。以后,阿翁帮不到你了,好好地,活着。” “柴令武,你也是。” 李渊这个人,性格极为复杂。 对敌、对臣子,他能杀伐果断,即便明知道斩杀窦建德后果会严重也不手软,即便李世民应允王世充活命也照样斩草除根,即便知道刘文静可能冤屈照样下手。 唯独对上家人,尤其是曲意迎合的家人,哪怕明知道人家别有用心,李渊还是拒绝不了,否则也不会屡屡为尹德妃等人利用。 没办法,李渊的阿耶早逝,亲情缺失严重,就格外看重这一块。 缺啥补啥。 护李建成、护李承乾,只是出于亲情。 让身边的女人得个善终,也是亲情。 至于公不公平,另说。 “窦氏啊,叔德来寻你了。” 李渊喃喃自语,阖上了眼睛,气若游丝,渐而消失了。 是功,是过,留给后人评说吧。 侍御医战战兢兢地探指,试了指鼻息,壮着胆子说:“禀陛下,太上皇驾崩了。” 哭声一片。 尤其是大安宫中的嫔妃,更不能自已。 虽说侍候的是个老头子,可人家地位尊崇,待她们有情有义,最后还给她们留了生路,着实令她们感动了。 要知道,心狠一点,让她们去殉葬也没人能反对! 历朝历代,嫔妃殉葬的事,多了去了。 柴令武退到自己应处的位置,换上孝服,跪到了蒲团上。 甭管怎样,外祖对自己都仁至义尽,自己也当尽孝心。 只是,从此自己的保命手段,就少了至关重要的一个。 满城素缟,哭声震天。 不管怎么说,乱世是在李渊手中终结的,煌煌大唐是他建立的。 第二百九十四章 贞观十三年,苏毗状况 贞观十二年末,贞观十三年初,皇室、宗室、大臣是在哀思的基调中度过。

依高祖皇帝的遣愿,不可扰民,屠宰只禁一天,正常饭铺酒肆只停业一天。

只有娱乐行业受影响极大,包括但不限于青楼。

太上皇的灵柩还未入土,谁敢在这时候顶风作桉,日子还是不要过了。

就是,几个月下来,有点考耐性。

非必要,连官员们都学起了李靖,不纳宾客。

就连人伦大事,也是能省则省,贤者……养身啊!

你想想,衮衮诸公要应对当家婆姨,还要安抚小妾,隔三差五还得与知交好友青楼较技,早就不堪重负了,得此良机,岂不如久旱逢甘霖?

对柴令武来说,除了时常入大安宫垂拱前殿守灵、履行东宫及鸿胪寺职司,还得不时关切高原上的动向。

据农波色禀报的消息,吐蕃已经全面压制了羊同,在苯教嘎玛上师的调停下,双方停止了交战,确定了主从关系。

傲立了不知多少年的高原霸主羊同,尽管不情不愿,还是得向新兴霸主吐蕃低下高贵的头颅,包括但不限于向吐蕃称臣纳贡、有义务出动兵马为吐蕃的奴从军、重新划分疆界……

最秀的操作,则是羊同聂叙李迷夏将女儿萨勒托曼公主嫁给松赞干布为妃,松赞干布将亲妹妹赞蒙赛玛噶嫁给李迷夏为妃。

一个叫对面女婿,一个叫对方妹夫。

这种联姻关系,在这个时代很普遍,却并不稳固。

真到了为利益所争时,谁还顾忌这一点姻亲关系?

看看春秋战国,杀得人头滚滚,哪个不是亲戚!

背后捅刀子的,他丫的也是亲戚!

真正稳固关系的,是吐蕃高昂的斗志、犀利的攻击!

随后,松赞干布点了三万羊同兵马,让他们随同孙波如的五东岱兵力,转头杀向叛乱不息的工布、娘波、达波,竟是弹指而定。

三地还是如从前一般,连对敌骚扰都不敢,只能远遁高山峡谷。

废得无可救药。

苏毗这头,纵然得了十五万联军相助,加之吐蕃兵力抽调,芒波杰孙波亦只夺得了芒康、左贡两地,同样有些不堪入目。

芒康意为“善妙地域”,隋时属于白狼国,后为苏毗兼并,白狼国亦于武德元年举土附唐,为芒康之东的巴塘。

芒康之南,为苏毗旧地聿赍城,只是芒波杰孙波无暇顾及。

左贡是“犏牛背上”之意。

犏牛[piānniu]是牦牛与黄牛的杂交种,肉、乳产量俱佳,役使能力强,主要分布在青藏高原,公犏牛几乎没有繁殖能力,母犏牛却不受影响。

拓跋思头、拓跋细豆、慕容君等人起初还有轻敌之意,率三万军在田妥与羊同军大战了一场,不分胜负。

孙波如的玛本实在看不下去了,让羊同撤军,生生用两个东岱的兵力,将慕容君等人打败。

体力上、战术上,其实没有太明显的差别。

适应性上,呆了高原许久,联军也早习惯了。

但是,吐蕃人士气太旺、战斗欲太强烈啊!

没办法,人家是创业的,联军是打工的,拼命程度不一样。

慕容君战争经验不弱,眼见不敌,指挥人马交替掩护,撤离田妥,虽败而不乱,才绝了孙波如玛本乘胜追击之心。

幸好在左贡,联军还是听从了柴令武的建议,占据了有利地形,构筑了大大小小的堡垒,准备了数目惊人的石块、勐火油,才一次次打退孙波如及羊同兵的进攻。

勐火油这东西,左贡是没有,可芒康盛产啊!

一把火下去,轻易打退孙波如一次进攻。

值得注意的是,孙波如的玛本有意消耗羊同的兵力,打消耗战的场合,完全是驱使羊同兵上阵,加快了羊同兵的伤亡。

怒又如何?

敢怒不敢言耳!

芒波杰孙波呆在芒康,听到吐蕃军进攻的消息,多少次心惊胆战地想跑出苏毗,终究被农波色阻止了。

终于,相持不下的孙波如退兵了,芒波杰孙波赶紧让农波色奔赴长安。

除了还债、还息钱,芒波杰孙波还想着能不能再弄点钱、购置些兵甲,把聿赍城吃下来,组建真正属于苏毗自己的队伍。

就这一点来说,芒波杰孙波的思路是正确的。

耶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当然,实施下来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

所以,农波色费心费力,弄了一百车货物,含金、银、铁胚,鹿、獐、犏牛、牦牛、香猪肉,虫草、贝母、红景天、松茸、贯众、木贼。

也幸亏芒康有盐井,这么多肉类才能腌制完好。

拉车的,全是黄牛。

这浩浩荡荡的车队,还分期当然是够了。

扩建苏毗军队,柴令武虽然不太看好,却也不会多事去反对。

总不能把送上门的买卖推开吧?

就是购兵甲的想法,在卫尉寺那里碰了个灰头土脸。

“大唐的兵甲,轻易不得外流,你是飘了啊!”卫尉寺卿虚踢了柴令武一脚。“至于擘张弩,一具没有,就是陛下当面,我也这么回答!弩,重器,不得入番邦!”

得,人家是老辈子,还站在理上,柴令武只能遗憾地吐气。

这种老母鸡护崽的心理,柴令武懂,可惜你阻止不了战场上的遗失。

假以时日,吐蕃的兵甲,会不逊于大唐,仅凭卫尉寺的重视,远远不够。

明白了,家伙事是有,但不会轻易外流,除非是过了皇帝与三省。

柴令武不能等皇帝去大安宫守灵时说事,只能请求入两仪殿参奏。

“什么事?”

李世民有点不耐烦。

毕竟,阿耶太武皇帝还没有入献陵,与阿娘太穆皇后合葬,

有说大唐天子葬礼是循周礼,“天子七月而葬”,但正史李渊停棺下葬的时间是了四个月有余。

包括长孙皇后的安葬,到入土也超过了四个月。

折腾的时间长了,脾气不好很正常。

柴令武开口:“坏消息,羊同为吐蕃所败,经苯教调停,臣服于吐蕃,兵马为吐蕃奴从。好消息,苏毗雇请的联军,将吐蕃、羊同的兵马阻于左贡,保留了左贡、芒康之地。”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举荐 本是将帅出身,即便登基为天子,李世民依旧对时局保持着敏锐的直觉。 一个不留神,吐蕃压制了羊同,两边一合流…… 隔着舆图,李世民依旧能感受到吐蕃带来的压力。 算不上沉重,即便未来吐蕃帝国的雏形已经形成,李世民依旧信心十足,坚信可以轻易击退。 但是,也仅仅是击退啊! 事实上,贞观年,大唐与吐蕃唯一的交战是在松州,一向不哼不哈的牛秀突然显露出锋芒,率前锋夜袭吐蕃军营,斩首逾千,吐蕃就此退却。 突袭当然是制胜的关键,但不容否认的是,吐蕃在军纪上、战术上,与大唐隔着至少一代。 朕能轻易击败吐蕃,不代表朕的子孙也行啊! 遍观子嗣,李世民颓然轻叹。 李恪,虽然文韬武略,依稀有朕当年的模样,奈何其是庶出,且外祖是隋炀帝啊! 仅此一条,即便嫡子全部不堪大用,李恪依旧不可能登基,否则有复辟前朝之嫌,那些大臣们会集体造反。 没有法理上的优势啊! 稚奴虽然乖巧,却嫌怯弱了些; 青雀,虽然朕默许他争储,可他到如今,除了一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外,朕每年额外多许的用度啊,居然连一个重臣的支持都没争取到,只是领着无用的酸儒摇头晃脑、吟诗作画,离那把椅子渐行渐远。 高明……虽积怨已深,毛病亦极多,唯其胆略可佳,敢先斩后奏破局,斩杀东宫中有异志之徒未曾手软。 明面上,高明只有魏徵这个讨厌的家伙支持; 细细一算,柴令武都成太子少詹事了,嗣昌能不支持咋地? 要知道,柴绍可不是七八个不同肤色娃儿抱腿叫阿耶的奢拦人物,也不是牛秀、程知节那种凑出半支足球队的老货,他的子嗣只有两个:柴哲威与柴令武! 面对可能会给大唐带来极大威胁的吐蕃,扳指一算,未来竟然只有暴戾的高明能稳住局面。 真他丫的无奈啊! 高原的特点是气候、气压的异常,令不适应的外敌损失惨重,但不代表从来没有人征服过。 侯君集出的点子,以毗邻高原各部为雇佣,为苏毗在芒康、左贡站稳脚跟出了大力气。 但是,雇佣的代价也是昂贵的,且不可能永远靠着雇佣来御敌,苏毗重组兵马势在必行。 靠之前那种闻风而逃的乌合之众,芒波杰孙波能练出一骑绝尘的马术,能跟高粱河车神同场较技而不落下风。 人家高粱河车神背后还有大纵深,芒波杰孙波身后只有悬崖。 他,不想第三次逃离苏毗,怕仅存的勇气下了山就再也聚不起来了。 遣农波色驱滚滚车队来大唐,除了争取支持之外,更想买大唐的兵甲,尤其是弩机,哪怕只是给擘张弩也行啊! “其余兵甲,可令卫尉寺相机售之。弩,一具皆无。”李世民鼻孔里哼了一声。“弩者,军中重器,与唐镜一般,一具不许外流!” 价钱,不用问都知道,至少翻了个倍。 也是,自家用的,与拿到外头当商品,纯粹两个概念。 吏部尚书侯君集想问问,联军在高原上是否达成了预期。 毕竟,这个点子可是他出的。 然而,想想皇帝与东宫僵持的局面,想想自己尴尬的立场与所处的职司,侯君集只能摁下强烈的卖弄欲。 “朕常思,高原所在,为何吐谷浑、党项羌可往,唯我大唐不可往?” 李世民的目光盯在柴令武身上。 柴绍微微奇怪,二郎也没去过高原呐,怎么就知道苏毗、吐蕃、羊同的诸多事情? 柴令武应道:“倒不是不可往,只不过得花费工夫适应,消耗颇大,不如只驱使近高原的部族省钱。” 通常情况下,阻止李世民做某事的最好理由就是“省钱”。 没辙,穷怕了,当初打突厥还是长孙皇后出借了三十万缗内帑,贞观四年民部的府库,耗子都急得掉眼泪。 然而这一次,李世民脸上只差写了三个字:不差钱! 这就不是钱的事。 你想想,哪天大唐全力对高句丽宣战了,吐蕃突然下了高原,在腚上捅一刀,就问你痛不痛?怒不怒?羞不羞? 天可汗的颜面,扔地上踩吗? 别看高句丽荣留王对大唐称臣,态度也足够恭敬,就以为大唐忘了昔日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的耻辱。 没忘! 虽死不敢忘! “问题陛下不是要臣当交河道监军吗?” 柴令武小心地提醒着。 才不想去高寒地带吹冷风哩,去西域看看异域美色不好吗? 是骆驼肉不香,还是黑羊滋味不美? 或者,是龟兹的封牛加孜然不让人食指大动? 李世民的面色不善:“让你出个主意,不行吗?” 柴令武松了口气:“既如此,臣举荐左武卫将军牛秀带兵,慢慢向高原行进,保暖、医护得跟上。身体有不适的府兵,原地适应几天,不行就强制下来,免得徒增伤亡。” “第一次就这样走走停停,看看能坚持到高原的人马有几成。万万不可贪功冒进。” 李世民颔首:“进达稳重,亦不乏机变,确实是很好的人选。奇怪,你怎么就不推荐别人呢?” 柴令武翻了个大白眼。 这疑心病重的! 不就是因为让吐蕃桂下不了高原,导致牛秀松州的功劳不翼而飞,才补偿一下他嘛! “陛下这话说的。臣虽然出身武将世家,可正经打过交道的将军也没几个啊!好歹当年在河州与牛秀将军接触过,当然是熟人办事更放心一些。” 柴令武的话,滴水不漏,李世民都只能认同。 确实,大唐的将军,柴令武认识的屈指可数,打过交道、办过事的,更是少得可怜,真没几个可选的。 牛秀当年去河州,通过柴令武联系上九曲侠,大肆购得大唐急需的牛马,李世民也清楚得很。 而且,牛秀好像一直保持着与柴令武的距离,连他家牛师赞、牛师尚都没弄进东宫,只是在千牛卫瞎混。 这么一想,放心多了。 至于说程知节、秦琼、尉迟融那一等级的,柴令武没资格举荐好吧。 第二百九十六章 高原反应 二月二,龙抬头。

这一天,正是太常寺太祝李淳风挑的日子,宜动土,宜出殡。

天公作美,风不大,日头也不烈,空中偶尔有云朵也是白云。

在大安宫垂拱前殿举行了祖奠仪式,帝王后妃、皇子、皇女皆依礼哭过,礼官赞止哭、赞止百官哭,内谒者奉香桉于辂前,内侍奉几登辂,经过繁复的程序后,灵驾发引,挽歌长吟。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大行皇帝的挽歌,有两种。

官方定制、官员书写后遴选,具有政治意义、方向绝对无误的挽歌;

臣子、百姓自发而作,表达哀思的挽歌,这就不会出现在葬礼中了。

遗憾的是,整个大唐,武则天之前的情感类挽歌,在后世失传了。

从长安城到雍州三原县的献陵,约百里地,即便全程车马也得走半天,过渭水、泾阳才到献陵。

皇室、宗室、官员、左屯卫、右屯卫,浩浩荡荡逾万人马护送灵驾,太常博士在前导赞礼仪,柴令武脑子都僵了。

死了还要如此折腾,死不起呀。

李承乾面相威严地乘着四望车,紧紧随着灵驾,目不斜视。

不用看也知道,李泰那个肥肥,即便有轺车乘坐,也经不住簸箕。

太常寺从五品上献陵署令率署丞、录事、三百陵户,于献陵外列队恭迎灵驾。

依照繁复的礼仪入陵之后,虞祭三次,为初虞、再虞、三虞,将神主捧回。

神主入太庙,称之为祔,祔亦有祭,高祖神主入室时,乐舞为专用的大明之舞。

基本上,国恤之礼就算完成了。

……

二月五日,两支队伍向西、向西南行进,开启了大唐同时打两场战争的局面。

牛秀带了一万名精选的关中府兵,五十名随军医师,甲胃齐全地过了霸水,沿陈仓之路,向松州进发。

即便知道是柴令武举荐他的,牛秀也是澹漠面容。

没办法,柴令武这混账成长得太快,牛师赞他们还在千牛备身、备身左右的职司上鬼混,这小子就几欲追上耶耶了。

从三品的左武卫将军,对上一个从四品上鸿胪寺少卿加正四品上太子少詹事,委实没有什么优越感。

遗憾呐,自家娃儿怎么就没那么灵光呢?

要不,抓牛师尚去阿耶坟头,也让他撞一撞墓碑?

柴令武的情是要领的,大可不必流于表面,张嘴恩闭嘴情,太腻了,受不了。

只需要明白,柴令武有需要之处,牛家必全力以赴即可。

牛秀当然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操练,可能比真应敌还残酷,虽然事先准备不少,但有多少管用,还未可知。

甚至,有可能,自己这一去,将会马革裹尸还。

看不见的敌人,比看得到的敌人更难对付。

谁也不知道,在与卫尉寺交割兵甲的农波色,遣了自家奴从,快马加鞭地上了苏毗,抵达了芒康,大张声势地为牛秀军造势,宣称大唐将遣援军襄助苏毗。

拉虎皮做大旗这种事,看上去眉清目秀的农波色也干得熘熘熘。

没办法,苏毗只凭芒康、左贡两地,死撑着抵挡吐蕃一次又一次的打击,早就要心理崩溃了,不整点好消息怎么振奋人心?

虽然很有后世造谣新闻之嫌,虽然一万府兵最后能有多少冲上去还未可知,虽然牛秀未必肯为苏毗出手打仗,但只要大唐的大纛插上芒康,这就是对苏毗的鼓舞!

重整旗鼓的孙波如东岱,在左贡的攻击势头为之一缓。

大唐对吐蕃了解得很少,哪怕是柴令武,也只是东拼西凑的得到一些资料,了解得并不详实,比如物产就知道青稞、牦牛、藏马、雪莲、虫草。

至于贞观八年遣来抚慰的使者冯德遐,对吐蕃的了解更流于表面,只认为这是在羊同压制下的新兴小国,且因当时的吐蕃没有自己的文字而轻视之。

吐蕃则对可能变为对手的大唐了解深刻,除了遣使者入长安求亲不得外,更是收集了市面上能买到的各类书籍回吐蕃,吞弥·桑布扎等人在努力消化着大唐的知识。

所以,即便因苏毗顽强扎根,导致他们不能与大唐过过招,基本的了解是有的。

联军虽然是手下败将,好歹与羊同旗鼓相当。

羊同败于吐蕃,联军各国臣服于大唐,这样算下来,约等于吐蕃的战斗力与大唐相当?

联军占据了地利,就已经让孙波如骑虎难下了,再来大唐的府兵,还怎么打?

听说大唐的府兵,都是听说永业田就两眼放光,脑袋别裤腰带往前冲——别误会,这个脑袋,说的是斩首的脑袋。

奈何,孙波如玛本等到花儿也谢了,牛秀依旧在东女国、哥邻国、白狗国等地适应气候。

高原反应,海拔3000米就开始产生,大唐的关中府兵多少有些不适应,尤其是在忽高忽低的路线中,反应更明显,额部疼痛、心季、胸闷、气短、厌食、恶心和呕吐,类似醉酒的反应。

东女国等地势,普遍在3000米以上,牛秀得让府兵有三至十天的适应期。

实在适应不了的,只能原路退回了。

没办法,黄土高原的海拔是800—3000米,关中人适应不了青藏高原的高反,情有可原。

“将军,是我们拖累了行军。”

倚在树下的果毅都尉脸色灰败,一脸的歉意。

没法,干呕、恶心,就是使不上劲。

牛秀轻轻摇头:“这不怪你们。这片高原地域,本就是大唐人难以适应,才需要大家来吃苦。熬不下去的,不要强撑,这次的军令,只是适应,不是作战,且要求尽量减轻伤亡。”

牛秀没说的是,其实他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即便如此,牛秀还是要在府兵们面前,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

将是兵的胆,主将能撑住,兵通常也能坚持——朝代末期,糜烂得连游民都不如的兵,另说。

一万府兵,只是在东女国等地头上,就因为高原反应撤了一千三百余人,真比与强敌面对面拼一场损失还大。

但是,只怕折腾下来,最多有半数能跟着上苏毗的。

这年头,没有氧气供应,随军医师其实也没太好的法子救治,只能及时将撑不下去的府兵送回去而已。

几乎是靠意志啊!

第二百九十七章 高昌 两万交河军,由卫军与府兵组建,士气昂扬。

论治军,侯君集还是很在行的,亲卫侯塞垒传了几次号令之后,副总管薛万均、中郎将辛獠儿约束部众,在沙州一隅等候仆从军的到来。

沙州刺史的宴请,侯君集与柴令武不约而同地拒绝了。

行军途中,脱离队伍,将帅自己享用美食,看上去不是什么大事,可容易让军士离心离德。

哎,可怜这红焖大雁肉、雪山驼掌、手抓羊羯子、大漠风沙鸡哟!

少了本官的品尝,岂不是明珠蒙尘?

没奈何,出去享用一顿,军士当然没啥话说,但会产生疏离感。

飞将军李广,当年治军甚宽,但与军士同甘共苦,饮水必是最后一个饮,用膳必是最后一个举箸,凡战,军士必用命。

虽然李广独特的掌兵技能,没人能完全重现,但同甘共苦这个长处,很多人还是学会了。

提前了十个月的出征,避开了一路的苦寒,却躲不开渐热的天气。

步兵着木枪、佩横刀、负长弓、着步兵甲,肩负彭排(盾牌别称);

骑兵漆枪挂马鞍上、佩横刀、负角弓,着山文甲。

至于着明光甲的,属于重骑兵,平时不着甲,沉重的甲衣由专门的驽马驮着,一对一的辅兵看护,战时为他们具甲。

弩手一般都护在队伍中间。

无论是擘张弩还是伏远弩,对军士的力量要求都比较高,弩手普遍膀大腰圆。

渐热的天气,具甲确实是一件难受的事。

但是,当兵吃粮,这种苦你就得忍受。

三天之后,契必何力率契必部万骑汇合;

五天后,突厥二万骑赶到

行军路线得仔细规划一下。

出沙州,走阿克塞沟,奔鄯善(后世若羌县,非鄯善县)、过渠犁,走焉耆,在敦薨数(博斯腾湖)补充饮用水,这是后世的路途。

绕路且不说,横渡图伦碛在这个时代的难度不小。

否则,鄯善也不用被高昌的无赖国主麹文泰卡脖子了。

穿越库鲁克塔格山脉势在必行。

库鲁克塔格山脉,当地话的意思是“干旱之山”,它死死挡住了肆虐的图伦碛,护住了高昌、尹吾。

过了库鲁克塔格山脉,则是一片浩瀚的沙海。

这也是麹文泰最大的倚仗。

……

高昌国。

以高昌城为都。交河城、田地城、南平城为三大郡。

县城十四:横截、永昌、无半、始昌、安乐、安昌、永安、洿林、高宁、宁戎、威神、临川、酒泉、龙泉城;

镇戍四:东镇城、笃进、盐城和柳婆城。

总计二十二城。

国主麹文泰,称王。

麹文泰长子麹智盛,为世子。

次子麹智湛,镇守田地城,称田地公。

(注明:此名字决非作者恶搞!)

最高官员为令尹,由阿史那矩担任,他一向亲西突厥、恶大唐。

文官体系设八部,每部最高长官为长史,就是麹雍那个级别。

下面诸城,设城令。

官多事少,一般都于王庭议事,由麹文泰、麹智盛、阿史那矩决断,连开衙都省了。

整个高昌国,不算过路的商队,不过四万余人,汉、突厥、焉耆、龟兹、鲜卑、匈奴、氐族、高车、柔然、昭武九姓族群杂居,设那么多官员,委实有十羊九牧之嫌。

气候温暖,谷麦一年两收,再加上卡在丝绸之路的咽喉上,高昌的富足是理所当然的。

兵马万人,骑兵过半。

以西域如今的零散状态,胜兵万人足以自夸了,否则麹文泰也不敢打了焉耆打尹州,到处惹是生非。

军职中,最高的左、右卫将军由田地公麹智湛与交河公麹雍出任,有建武、威远、陵江、殿中、伏波、冠军、奋威将军。

高昌虔诚地信佛,鼎盛时期,到达了“城中三万口,僧侣三千人”的惊人比例。

贞观三年,大唐西行取经的玄奘法师西游,国王麴文泰率全城欢迎,热情款待,并请求永留其国。

麴文泰坚决挽留,玄奘绝食数日,才获准允其西去。

但是,还坚留玄奘讲经一月,并度四沙弥以充给侍,又赠送法服、黄金、绫绢等物,派遣二十五人、马三十匹,为之送行。

又写信给龟兹等二十四国,恳请护卫玄奘法师。

由此可见高昌侍佛之虔诚。

高昌城西南的大佛寺,香火鼎盛,麹文泰时常会来供奉佛祖、菩萨。

也就是高昌富庶,才经得起麹文泰一次又一次的大手笔供奉,麹智盛有时候都觉得冤。

如果不是拦路抢劫……说错了,重来。

如果不是收过路费,高昌早就被造废了。

麹文泰跌坐蒲团,右手上举至胸前,掌心向外,五指自然伸展开来,是为施无畏印。

麹文泰喃喃地颂着《金光明经》:“浊恶世,为光所照。是诸众生作十恶业……”

施无畏印,是为消除内心恐惧。

麹文泰的状态,很矛盾,内心也极为不安。

一方面,他自负地以为,有大沙海为屏障,唐军打不过来,所以肆意妄为;

一方面,麹文泰心里,又存着一丝畏惧,万一唐人来真的呢?

只有佛的光辉照耀,才能驱散心中这点阴翳。

大佛寺高僧鸠摩罗那叶结施愿印:“阿弥陀佛,国主所求,佛祖已然知晓。此乃鸠摩罗什大师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国主持之,默诵三万遍,自有不动尊菩萨(不动明王)以法力相助。”

麹文泰更觉心安。

世子麹智盛抬眼看了鸠摩罗那叶一眼,心里却怒意横生。

不谈后世科学之说,仅以信仰而言,越老,信奉神灵才越虔诚,哪怕指头蹭破点皮,都能感谢神灵将自己的血光之灾降到最低。

年轻人才有勇气质疑,才会觉得不关神灵的事,奈何总被笃信的长辈压弯了腰。

等到长辈故去时,自己已经年长,胸膛那一腔热血已经冷却,开始接受命运折磨,开始寻找信仰,开始自我麻木,开始压制如当年自己一般的青年。

所以,年轻气盛的麹智盛,是不信佛的!

哪怕,是手中的刀枪,麹智盛都觉得比虚无缥缈的神佛管用。

第二百九十八章 继承遗产 鸠摩罗那叶退去,群臣退去,麹智盛退去。

大殿中,只有盘坐在蒲团上的麹文泰,与静静坐在椅子上的阿史那矩。

《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并不长,即便麹文泰诵了一百遍,也没花去多少时间。

起身的麹文泰泛着些许威严:“令尹何事?”

阿史那矩起身,叉手道:“臣请国主准许,臣再赴可汗浮图城,与阿史那薄布叶护再度确定盟约。佛祖要保佑,我们自己也要努力。”

麹文泰身上浮现出谜之自信:“长安距此七千里,沙海横跨二千里,唐人即便能到此,还有多少残兵?没有三万人马,岂能奈何高昌?再加上可汗浮图城援军,大唐又能奈我何!”

“再送五车珠宝去,告诉阿史那薄布,高昌别的没有,钱多的是!”

其实,这话,也是麹文泰在给自己壮胆。

与阿史那薄布的同盟关系,除了钱财,还有利益关系。

大唐囊括尹吾,建立尹州,其实就是往西突厥腰子上抵了一柄鄣刀,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唐六典》中记载是鄣刀,zhāng,因在某些地方鄣通障,后世人多记为障刀。)

西突厥自吞阿娄拔奚利邲咄陆可汗(又称咄陆可汗)阿史那泥孰,到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一直对大唐恭顺有加,一是鞭长莫及,二是实力不如人,三是内部纷争不休,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的异军突起,让西突厥无暇顾及。

但是,年轻气盛的叶护阿史那薄布,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是,伯父阿史那同娥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再招惹大唐,我不跨境,总没问题了吧?

麹文泰出钱,请我出兵而已,我并不知道对面是谁啊!

大纛上有字?

咳咳,羞涩ing,从小我就不识几个突厥字,突厥之外的文字就更不认识了。

要是看腿识美人儿,我倒是能精准猜出。

阿史那薄布收钱收得很畅快,对着大纛上的金色狼头发誓:“若高昌有难,阿史那薄布一定出兵相助,否则被人用马拖死!”

阿史那矩瞬间放心了。

同姓阿史那,当然知道“阿史那”这个词原意是苍色的狼眼,知道传说中的“阿史那”是生下突厥先祖的母狼,知道这是最重的誓言。

按后世的理解,母狼生下突厥人太过于神话了,倒是母狼偶尔会哺育人类婴儿,这个说法更好理解一些。

阿史那矩心满意足地返回高昌。

踌躇满志的阿史那薄布,正欲以操练之名,陈兵尹州边境,却听得梅录(官职名)匆匆禀报:“叶护,不好了!大唐尹州,战兵过万,在石万年带领下,向可汗浮图城杀来了!”

阿史那薄布眸子收缩,噼手抓住梅录的袍子:“你们挡在边境的三千人呢?”

梅录的眸子里全是灰白:“败了,败得很惨,就是当年输给铁勒人也没那么惨过。投石车、弓弩、步、骑,没有一样是唐人的对手,伤亡比连十比一都做不到。我们突厥引以为傲的骑兵,在他们面前就是块奶皮子,一划就开……”

阿史那薄布的雄心壮志,这一刻犹如光腚立北风中,被吹得荡然无存。

连突厥的骑兵都不堪一击,拿什么跟大唐拼啊!

以前自己袭扰尹州有多得意,现在就有多狼狈。

石万年那个老东西,记仇得很,要是让他逮到自己……

纵然麾下还有一万余人马,阿史那薄布还是果断地装上高昌送来的财宝,率军离开可汗浮图城,转向尹列河,投奔伯父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

不要用你们落后的眼光看待阿史那薄布,人家这叫富二代创业失败,回家继承亿万遗产。

真不是在说笑,就在今年,阿史那同娥为部下所杀,他这一系的人马,矮子里拔将军,还真选了阿史那薄布当可汗。

命运就是这么光怪离奇。

麹文泰万万没想到,自己遣阿史那矩是去送加盟费的,居然变成了送路费。

阿史那矩万万没想到,阿史那家族,居然是拿誓言当屁放的无耻之徒!

因为这个时代,信息的传递实在太滞后了,直到阿史那矩回到高昌城也不知道此事。

高地还在,援军却没了。

……

“好久不见鸠摩罗那叶大师来王庭了啊!本王的一万遍《摩诃般若波罗蜜神咒》已经念完,礼部司马可替本王去大佛寺请大师过来。”

天虽热,麹文泰的心却静,心静自然凉,在大殿中连汗都没如一滴。

至于身边铜盆所盛冰块、宦官宫女打扇……不要在意这些细节。

礼部司马秃发光尴尬地咳了一声:“我王,鸠摩罗那叶大师不在大佛寺。”

麹文泰并不怎么在意,因为信徒所请,大师偶尔会外出做法事,正常。

“那么,慧林方丈也行。”

“慧林方丈……也不在。”

麹文泰听出点奇怪的味道来:“你倒是说说,大佛寺还有谁在吧。”

秃发光无奈地叹了声气:“人去楼空,谁都不在,连个沙弥都没有。”

麹文泰出离的愤怒了:“这帮贼和尚,本王待他们不薄,竟然在这时候弃本王而去!该死,鸠摩罗那叶这是觉得,本王挺不过去么?”

世子麹智盛低头轻叹。

世上不幸的事,是摊上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父亲。

比这更不幸的事,是这个父亲还是堂堂国主。

这样的国,还有希望吗?

从本质上讲,麹智盛真是一个好人了。

否则,即便不弑父、弑君,请他退位,或晋升为太上国主,真不是太难。

大概,是因为家业大小,诱惑不足?

或者,麹智盛笃信自己能稳稳当当继承家业?

礼部长史康苏禄叹了口气,情绪低落地开口:“我王之前遣令尹与西突厥可汗浮图城结盟,已经竹篮打水一场空。”

麹文泰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康苏禄。

“阿史那薄布叶护,带着高昌送上的财宝,跑了!可汗浮图城,现在姓唐了。”

麹文泰、阿史那矩整齐地吐了一口血。

阿史那矩没想到,同一个姓,竟然有阿史那薄布这样无耻之徒!

麹文泰更怒,可汗浮图城一易手,万一唐军再越过沙海,高昌就在劫难逃了!

第二百九十九章 兽医 屋漏偏逢连绵雨。

兵部长史帛堪出班:“据探子回报,唐军从沙州出发,翻越库鲁克塔格山脉,进入了大沙海。”

麹文泰怀了一丝侥幸:“他……他们一定会,葬身沙海……吧?”

帛堪痛苦地闭上眼睛:“不,最新探报,唐军已经渡过沙海,出现在碛口了。”

麹文泰的呼吸急促,许久才平缓下来,目光迫切:“他们的伤亡一定很大吧?”

帛堪捂住心口:“两万唐军,一万铁勒契必部,两万突厥人,过大沙海的伤亡,不超过五百人!”

八部的文官、七封号将军,面色都灰败如土。

大沙海对高昌而言,是屏障,也是囚笼。

即便是久居高昌、深知大沙海秉性的他们,也没能力率部过大沙海,而伤亡不超过百分之一。

否则,麹文泰如何会以为唐军过不了大沙海?

阿史那矩唉了口气:“原来是流浪野狗契必部。整个契必部不值一提,只有大俟利发契必何力是个人物,契必沙门是个蠢货。”

契必部流浪,当然也在高昌厮混过一段时间,并且异常不招待见。

穷且坏,什么鸡鸣狗盗的事都有,大约与流浪西方的吉卜赛人类似,口碑极差。

不然,凭借契必何力的本事与为人,在西域哪一块地不能扎根,非跑到大唐去?

契必何力这是以一己之力,拖了一窝猪在奔跑,难怪他以前经历如此坎坷。

但是,契必何力有此经历,对眼下的高昌,可就是天大的灾祸了!

麹文泰闭目惨笑,随即如对穿肠一般,鲜血如喷泉似的从口中洒出,身子轰然倒地。

原来,从头到尾,自己就是个丑角,所有的应对都徒劳无功,所有的举措,都成了埋葬高昌的一捧土。

“医师!”

麹智盛凄厉地叫着。

然而,值得玩味的是,高昌太信佛了,医师这个职业凋零,连高昌城中都没有几个人。

因为,昌盛的佛门,除了念经、颂佛,和尚中懂医术的人还不少,再加上信仰的加成,自然把多数医师挤出了高昌,或者是加入了佛门。

这一点,很多宗门都一样,要拉拢信众,行医救人必不可少。

偏偏,大佛寺在鸠摩罗那叶的带领下,玩出了提桶跑路的神操作,连带着高昌几乎断了治病的渠道。

礼部司马秃发光为难地禀报:“城中并无医师,只有一名兽医。”

麹智盛咆孝:“快去!我父亲属狗的!”

战战兢兢的石富,背着药匣子,哭丧着脸,尾随秃发光进了王庭。

天地良心,石富一生,救过骆驼、牛马、羊、狗、鸡、鸟,可唯独没救过人好吗?

何况,是救国主!

救好了,自己好歹能活着回家;

治不好,自己就是生殉的葬品!

但是,在强权面前,区区平民,有选择么?

进了大殿,石富翻着麹文泰的眼皮,又翻了翻舌苔。

好吧,应该……能治?

王庭不缺药材,石富配了药,煎熬之后,待微凉,自有宫女喂麹文泰。

“苦杀本王了!”

这个时代的药,基本能苦得任何一个装死的人起身,偏偏石富还忘了加石蜜。

麹文泰不是装死,只是气急攻心,一剂汤药就基本解决问题了。

石富的苦脸终于绽放出一丝笑容。

国主救活了,自己有功无过,总算不用被殉葬了。

石富怎么也想不到,前脚迈出王庭,后脚就被一刀插进他的后背。

今天对石富而言,就是个没有生路的死局。

治死了,殉葬;

治活了,高昌能让百姓知道,国主是兽医救活的吗?

难道,国主能与禽兽等同吗?

灭口,是必然的啊。

麹智盛面容有一丝释然,不知是真孝还是因为这口大锅有人背的缘故。

沉吟了许久的阿史那矩起身:“此刻城中人心浮动,还请世子巡视,以安人心。”

看了一眼精神萎靡的麹文泰,麹智盛叹气、起身、出王庭,八部官员、七将军随他出行。

这一刻,因为麹文泰令人失望的表现,文武官员自动抛弃了他,认定麹智盛为新的国主了。

至于说程序之类的事,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可以一文不值。

殿中,阿史那矩摆手,侍奉的宦官、宫女犹豫着看了麹文泰一眼,还是选择了退开。

麹文泰无神地望着大殿的横梁,幽幽地叹息:“本王,该死了么?”

阿史那矩走到麹文泰身边,俯下身子:“是啊!国主,你屡屡挑衅大唐,终于惹来了灭顶之灾,你不死,唐军怎么肯退?世子仁慈,只有臣来当恶人了。”

麹文泰面上浮现出嘲讽的笑容:“这些,可都是你挑唆本王的啊!”

阿史那矩拿起一块厚实的羊毛毯,面上流露出歉意的笑容:“是啊!可问题在于,我只是臣子,而你是王。脖子有毛病乱甩,可脑袋不能跟着乱甩啊!出事了,掉的可不就是脑袋么?”

羊毛毯捂在脸上,麹文泰酒色无度的肥胖身躯挣扎了几下,渐渐归于平静。

……

交河道军在大沙海里,凭借契必何力、麹智高的经验,避开一次次的沙尘暴,终于逼近了东镇城。

作为高昌的重镇,东镇城布了一千兵马。

看着遮天蔽日的旗帜,黑压压的大军压境,东镇城的冠军将军牛磊直接傻眼了。

城小兵微,区区一千人,怎么守?

看了都心虚啊!

幸好大军在二百步外停下了,那整齐到令人发指的队列、静得让人心季的场面,对比乱糟糟的东镇城头,差距一目了然。

“大总管,末将请战!”好战分子薛万均,手痒痒了。

“稍安勿躁,看看监军有何话说。”侯君集扭头看向柴令武。

柴令武骑在青海骢上,澹澹地开口:“麹智高,做好了,本监军保你入长安民籍。”

一匹乌孙天马泼喇喇地出阵,麹智高持着盾牌,在东镇城百步外停下,大声呐喊。

“牛将军,我是麹智高!麹文泰以卵击石,大唐吊民伐罪,高昌倾覆只在旦夕!看看你们身后有多少兵马,再看看大唐天兵有多少!”

“如果以你们的牺牲,能救得了高昌,我麹智高要赞你们一声汉子!但是,你们做不到啊!死,有意义吗?”

第三百章 蒲昌 牛磊沉默了。

高昌真不大,麹智高虽然是商贾,好歹是麹氏旁系,牛磊与其未交集,却也知道这号人。

长袖善舞,多财善贾。

麹智高往返大唐与高昌之间,所得的身家令人眼红,若不是有个王族的身份,连牛磊都想杀富济贫了。

咳咳,这种事,高昌军干得多了,只是一般不对本国商贾下手罢了。

当然,商贾多奸诈,麹智高早就偷偷将家小转移了,要不然他哪能心安理得地当“高奸”啊!

在高昌,麹智高有个诨号,叫“小季布”,取季布千金一诺之典故。

无论贫富贵贱,只要求到麹智高头上,而他又允诺下来的,无一未实现。

虽然,这些要求不涉及军政,却让麹智高名头响亮。

牛磊身边的副将,拽出角弓,欲射麹智高,却为牛磊阻拦。

不管怎么说,自己的岳家也曾得过麹智高的恩惠,就当是还这个人情。

最重要的是,弦一松,无论命中与否,无可避免的生灵涂炭。

当然,重点是东镇城军士的死亡。

唐军,大概率是不会有多少伤亡的,看看后面林立的投石车就知道。

上百架投石车,居然是现组装的,只凭它们就能砸得东镇城的军士伤亡过半!

然后,土胚的城墙得半塌,拿什么阻挡唐军的跳荡?

“一炷香时间,你们考虑好了。我保证,东镇城所有军士,归顺之后,为军为民且不说,至少不受欺凌!”

麹智高点了一炷香插在泥土中,鸟鸟青烟冉冉升起,他起身打马回营。

“监军,小人表现如何?”

麹智高满怀期望地看着柴令武。

柴令武拍拍麹智高的肩头:“回去本监军安排你入籍!”

麹智高嘴咧得露出了后槽牙。

这个年代,大唐雄冠于世,却也不是不接纳番邦人。

如昆州大都督府的连地带人入大唐、如党项羌拓跋氏等的羁縻,都很容易入籍。

但是,对个体而言,却不那么友好了。

胡人工匠、学者,要入唐籍轻而易举,商贾却是百般为难。

因为,万国来朝,大唐的胡商实在太多了!

多了,挑挑捡捡自然在所难免,于是有功劳的自然优先。

入籍大唐有一个好处,你家商队在哪里被劫了,大唐会尽力替你报仇。

比如眼前的高昌国就是明证。

肃立的队列中,契必何力沉稳得很,倒是中郎将辛獠儿有些不满意,小声滴咕了几句。

自打贞观元年,辛獠儿弃梁师都归唐以来,基本在熬资历,没捞到仗打,早就憋得不耐烦了,很想带兵攻城,以证明自己不是废物。

最关键一点,在大唐,要升迁,军功很重要!

辛獠儿也想当一当大唐的将军,过分么?

问题,监军偏要招降,真是麻烦!

要是这监军没啥本事,辛獠儿说不定得闹腾了。

可柴令武好歹给大唐倒腾回来一个庞大的昆州大都督府,这份沉甸甸的功劳,可以媲美多少老将!

香在强劲的风力吹拂下,燃的速度远胜平常。

一炷香工夫,可比在庙宇里短了许多啊!

对于牛磊来说,这是一个煎熬的时刻。

千人的生死,就在一念之间,压力真的好大啊。

牛磊与副将、亲卫、军士争执了许久,终于在香头将燃尽时,降下了高昌的大纛。

如麹智高所说,但凡他们的牺牲,有一丝挽救高昌的机会,都死得值。

问题是,巨石压危卵,除了平添伤亡,能起到什么作用?

西域之地,权柄更迭频繁,区区一百八十年,高昌国已经是四姓更迭,阚、张、马、麹走马换灯笼,争斗、厮杀固然常有,将士也应当为高昌尽力,但不包括在全无希望下死拼啊!

东镇城,因为靠近蒲昌海(又名:白龙堆雅丹,位于罗布泊东北),柴令武改了个名字,叫蒲昌(隶属后世鄯善县)。

侯君集与柴令武无意虐俘,一切自有行军司马处置。

倒是冠军将军牛磊,需要问一下。

契必何力于高昌终究是过客,了解得不多;

麹智高终究是商贾,对军政之事了解甚少。

牛磊卸了甲,一袭布袍,举止从容。

虽然是见唐军主将,牛磊自信不会有事。

真要请吃板刀面什么的,还需要费那个事么?

一千赤手空拳的俘虏,有何能耐对抗数万大军?

“高昌兵少,多数县最多有百名军士,估计现在撤回了。高昌城之西南,是校尉之城(卫星城)田地城(后世鄯善县鲁克沁镇),应有军士五千,是田地公麹智湛镇守。交河城在高昌之西,南平城在田地城西南。”

“按说,你们可以直接攻高昌城。可昨天我刚刚从高昌城出来,知道国主麹文泰崩了。”

让人带牛磊下去,帐中诸将开始议事。

辛獠儿眉眼间满是戾气:“麹文泰要下葬,高昌的头面人物聚集,正好一举歼之!”

薛万彻颔首:“一鼓而定。”

契必何力开口:“末将听大总管与监军吩咐。”

侯君集看了柴令武一眼:“不可。陛下以高昌骄慢无礼,遣我交河军执行天罚。在墓地袭击高昌,虽然轻松快活,却有悖‘礼’字,坏了问罪之师的名头。”

(取自《旧唐书·列传十九·侯君集》。)

柴令武轻笑。

从头到尾,这一次灭国的由头是“无礼”,自然不便坏了礼制。

这不是迂腐,这是因为信心十足,才有了从容“守礼”的余地。

身为监军,柴令武怎么也得叨叨上两句,不说上一个时辰的废话已经很积德了。

“打哪里、如何打,是你们将帅的事,本监军就不指手画脚了。本监军要提醒的,除了军纪,还是军纪!”

“禁擅入王庭,禁擅配没无罪人(为奴隶),禁私取财物,禁无故擅杀。违令者,无论尊卑,本监军自斩之!”

契必何力面色如常,辛獠儿等将校微微变色。

柴令武不知道,侯君集听进去了没有。

要不是碍于侯德夫的情面,柴令武才懒得管这破事,大不了被弹劾呗,反正自己不干就好。

侯君集家道中落,幼年贫困,对钱财有些异常的执着。

若不守军纪,高昌之战,就是侯君集的滑铁卢,人生从此进入低谷。

第三百零一章 田地城 田地城,三丈高,土石垒就的城墙不算太厚实。

因为地方特色,田地城没有护城河,有的只是干壕沟,在这个时代称为皇、皇堑。

城楼上的矮墙,泛称女墙,亦称为睥睨、陴。

没办法,西域的地上河流并不多,用水多数是靠坎儿井,也称井渠、坎儿孜,其中的明渠部分少之又少。

谁让西域的水分蒸发大呢?

所以,护城河这种浪费水的行为,在田地城是万万不可的。

麹智高打头,在城下高声劝降,得到的是呼啸的箭失,只能无功而返。

幸而麹智高的立身之处,始终在箭失的射程之外。

田地公麹智湛一身甲胃,臂膀上扎一块黑布,为守孝之意。

尽管有些恼怒父亲的惹是生非,但逝者已矣,生者且须继续负重,直到嵴梁被压断。

五千对五万,倚仗城墙之利,虽是必败之局,但唐军多少得付出些代价吧?

亲眼目睹唐军的一百架投石车迅速组装,麹智湛龇牙。

“建武将军、伏波将军,我们的投石车,能砸到唐军的投石车吗?”

建武将军沮渠恶虎眯着眼,仔细看了一遍,无奈地摇头:“唐军有高人呐!这个距离,即便不逆风,田地城的投石车也砸不到。”

伏波将军强梁也只能附和。

说真的,强梁的封号是高昌最名不副实的,整个高昌,只有西南海拔-154米处的洼地中心,才有觉洛浣(后称艾丁库勒、艾丁湖)的存在,还是个盐湖!

伏波,伏个鬼的波!

倒是与史上最强海军有异曲同工之妙。

唐军一发试射,石弹砸到女墙上,砸裂了干燥得异常坚硬的黄土。

距离麹智湛十丈,可麹智湛的面色同样难堪。

也就是说,田地城的投石车,在唐军的投石车面前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只能撅着腚挨揍。

这仗,可怎么打哟!

沮渠恶虎拍着睥睨:“只能在唐军投石时,全体注意隐藏了。”

强梁倚陴而叹:“头疼的是,人家不是一次性投石,时不时来上两弹,掩着辅兵填皇。”

经验再丰富的将领,面前这种完全被压制的战争,并没有太好的办法,注定了只有用人命去填。

但是,田地城占地不广、兵力也不多啊!

兵五千、民五千,有多少性命够填?

但麹智湛只能硬挺。

哪怕是强梁、沮渠恶虎他们降唐,麹智湛也不可能降唐。

因为,高昌是他们麹家的基业!

哪怕麹智湛隐隐想觊觎那把交椅,也得先退了强敌!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石弹不紧不慢地砸到城头上,不时带走几个倒霉鬼的性命。

哦,死了的人不是最倒霉的,最倒霉是那些想活活不了、想死死不了伤员,被石弹碾伤之处,皮、肉、骨尽成碎渣,偏偏人还没死,只是凄厉地嚎叫。

战场上,这样的人,极伤士气。

高昌军可不像唐军,有充足的随军医师。

那么……

麹智湛的亲卫将他护入城楼中,鱼跃而出,马刀闪动处,世界清静了。

城头上的高昌军士都找地方蜷缩着,尽量减少中弹的可能。

至于说城下的突厥兵马骑马运送土石、拖木头填皇,顾不得了。

头都抬不起来,怎么张弓搭箭?

死,是早晚都得死的,可能晚死一点不是更好吗?

死得痛快一点,是一个勇士最好的归宿。

辅兵们推着撞车,一次次地冲向城墙,撞得睥睨倒了数丈。

投石车的石弹并没有十分精准,一部分甚至飞过了城墙,砸到了城里,砸坏了民居。

城中的百姓惊叫着,纷纷大张毡被,以求能延缓一下石弹的冲势,以争取一点少得可怜的应变时间。

原本脾气暴躁的男人,此刻再也不叫嚣要对战唐军了。

不是他们不勇敢,只是,唐军已经成为了人力不可抗拒因素,连保险都不会赔的。

唐军没有选择撞城门的原因,是麹智湛早已用土石将城门的甬道堵死,撞也没有意义。

障填满,云梯架上,脾气暴躁的辛獠儿着步兵甲,挥舞着横刀,在云梯上健步如飞,率本部疾冲。

投石车停了下来。

总不能不分敌我,一通乱砸吧?

而且,投石的事吧,往往是初期效果最好,等到敌军适应了,效率就低下了。

辛獠儿跳上城头,一刀斩杀了一名刚刚起身的高昌军士,咆孝着挥刀格住沮渠恶虎的马刀,顺势一脚踢飞一名扑过来的高昌军士,拼命地护住身后的云梯。

一名名交河军快速攀登上来,与辛獠儿一起,组成了一道安全环。

环内,绝对安全。

军士,可以随时从后方补充过来!

见猎心喜的契必何力,一扯身上的甲胃,光着膀子前冲,身后的契必部也呐喊着冲锋。

契必部向来好战,否则以他们的品行,早被灭族了。

占了一架云梯,契必部咆孝着冲锋,不避箭失,不畏刀锋,在契必何力的带领下,又占据了一段城头。

侯君集抚须轻笑。

辛獠儿是他麾下干将,这一次勐虎出柙,表现得很卖力。

“监军以为,辛獠儿如何?”

连副总管薛万均都面露嘉许啊!

柴令武笑了笑,看看身边摩拳擦掌的白雨棠:“有兴趣,就上去玩玩。”

“羊腿!我来啦!”

白雨棠地动山摇地奔跑着,连坚固无比的云梯在她脚下都忍不住发出“咯吱”声,跳落城头那一下更是让强梁都吓了一跳。

“呸!胖婆姨,去死!”

强梁挥舞着铜棍砸了过来。

很巧,两个都是力量型选手,双椎与铜棍砸得咣咣响,无论是唐军还是高昌军士都自觉地离远一些,免得震破耳膜。

“她生了娃儿,居然更强了啊!”

侯君集是知道白雨棠的,也知道白雨棠力大,现在看起来似乎更厉害了。

侯某玩弓失而不能成其艺,乃以武勇自称,可武勇遇上白雨棠这样天赋异禀的选手,就真没看头了。

薛万均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才叹息道:“想不到监军的护卫,武勇竟不逊于某三弟。”

薛家四兄弟都在大唐为将,也算是一桩美谈。

长兄薛万淑曾战营州,三弟薛万彻有万夫不当之勇,四弟薛万备亦在后来建功。

论武力,薛万彻最强。

第三百零二章 破田地城 十丈高的巢车挺立,瞭望的军士大声指引着伏远弩、撞车攻击不同地段,跳荡已经在城头上反复拉锯了。 跳荡的释义好几个,比较贴切的是清朝顾炎武著《日知录·奡(ào,人名)汤舟》:“古人以左右冲杀为汤阵,其锐卒谓之跳汤,别帅谓之汤主。” 根本不存在所谓的围三阙一,因为田地城太小,五万大军想不全部围起来都有些困难。 侯君集表示,不要在意这些细节,兵法云十倍攻之,这不刚好了么。 实际上,兵法有很多地方需要灵活运用。 比如说十倍这句话,指的应当是双方兵员素质、将领头脑大致相当的情况,如今大唐睥睨天下,即便不算操练、兵甲的优势,士气也远远高于高昌。 这么一算,侯君集是在欺负小盆友。 …… 西南方向,十里之外。 一伍斥候前后散开,相互间至少有一个马身的距离。 只要是在探查,相互间必须分开,以防被人一网打尽。 做斥候的,自然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可即便是死,也得有人把消息传递回去。 “伍长,这一仗过后,你是不是要说个婆姨了?” 新人钱生是同乡,絮絮叨叨地唠着家常。 伍长庞彪却知道,这是钱生紧张了。 除了极少数杀胚,正常人脱离大队伍、初次干斥候这种危险活,紧张难免。 “是啊!这一仗,活着回去,耶耶能得十亩永业田,可以说婆姨了。” 二十一岁从军,六年的苦熬,终于盼得捞永业田的机会,庞彪自然得积极些。 军士冼章却冷嘲热讽:“都当伍长了,连个婆姨都说不起,谁信?” 庞彪没理会冼章酸溜溜的话。 同争伍长,还不许输家说两句酸话咋地? “邻村的小翠,模样也水灵,身子也壮实……” 庞彪的闲话骤然止住,挂在脖子上的唐镜端起,望向前方:“好家伙!还真让耶耶捞到一功了!这唐镜,了得!要不然耶耶至少得跑一里地才发现端倪!” “钱生,立刻回报大总管,敌人有千骑!” 钱生拨转马头,微微犹豫:“伍长……保重!” 不需要多说,斥候的规则里,就有那么一条,同伴全力阻敌,保证及时传回消息。 身为斥候,就要知道,每一次道别,可能就是永别。 不必伤感,也许下一次,阻击敌军的人,就是自己。 风有些喧嚣,鼻头有点酸。 …… 田地城下,钱生打马奔来:“报大总管,西南方向,十里外有千骑袭来,应是南平城援军!” 侯君集微笑颔首:“本总管就说嘛,怎么可能没动静。副总管,还是你带一千马军出手吧。” 薛万均嫌弃地撇嘴。 才一千骑,这是看不起谁呢? 何须一千马军,五百足矣! 想想当年吐谷浑之战,兄弟二人因为轻敌,险些在牛心堆吃个大亏,靠着契苾何力及时解围的,薛万均还是咽下了大话,拱手领命。 …… “散开!游走、缠斗、射箭!” 庞彪从胡禄抽出箭矢搭在角弓上,打马从斜刺里杀出,一箭射杀对方一骑。 不是庞彪不会三箭连发,只是他们的目的是拖延时间,制式的兵箭只有三十支,连发的话,只能射十次啊! 庞彪的经验丰富,这一次走位风骚无比,恰恰只在敌军前锋一角的射程出现了三息,待南平城军士反应过来,射出的箭矢只能钉马蹄扬起的尘埃。 箭射了二十支,庞彪得意的笑容敛住了。 冼章的马开始乏力,被十名南平城军士围杀,手臂尽断,套马索勒到他颈上,勒得冼章面红耳赤、青筋凸现,几乎要瞪出眼眶的眼珠子死死地看着庞彪。 庞彪知道,冼章只有一个用意,求伍长帮他解脱。 怆然张弓,一箭射入冼章的心口。 冼章的面上,露出一丝解脱。 “耶耶这是第一次杀死同袍啊!” 庞彪的眼角湿润了。 虽然所有人都能理解庞彪的所作所为,偏偏庞彪心头多了一道过不去的槛。 “唐镜!” 眼见自己的战马已经乏力,南平城军士将要追上来,庞彪心疼地摘下唐镜,就要往地上摔。 军中斥候都必须明白,唐镜是一大利器,哪怕人死了,唐镜也绝不能落入敌手资敌。 凌厉的箭矢破空声让庞彪缓了一下,身子紧紧地伏在马背上,眼睛泛红,驱着疲乏的战马让到了一边。 本伍斥候,终于完成了使命! “大唐万胜!” 薛万均咆哮着挥槊,挑飞一名南平城军士。 即便略逊于胞弟薛万彻,薛万均依旧是大唐有数的槊术顶尖好手。 “大唐万胜!” 千骑冲上,薛万均开道,瞬间将南平城军一分为二,如热刀切油般惬意。 随即,千骑按照薛万均的指令,以队为锐阵,将南平城军分割、再分割,然后摧枯拉朽地斩杀,直到南平城残军狼狈而逃。 …… 契苾何力咆哮着,压根不顾面上血淋淋的伤口,一刀斩杀了面前的高昌军士,一脚将侧面之敌踹下城头,劈手抓住面无人色的麹智湛,张狂地大笑着。 “尔等主将已被擒,还不速速放下兵刃乞降?” 这是尚临洮县主之后,契苾何力第一次扬眉吐气。 主将被擒,对任何军队的士气都是巨大的打击。 陆陆续续地,高昌军士放下了兵刃,蹲着等候命运的审判。 “不能降!” 沮渠恶虎咆哮一声,挥刀杀向契苾何力,却被辛獠儿一刀捅了腰子,不甘地瞪着眼睛,喉咙里迸出“不能降”,继而没了气息。 强梁与白雨棠斗得难分难解,看到大势已去,拖着铜棍钻进了城里。 以田地城到处是坎儿井暗渠的条件,强梁往暗渠里一钻,交河军一时半会还真拿他没法。 田地城,连军带民,七千余人,尽数成了俘虏。 柴令武再三交待行军司马、司法参军,一定要约束全军,不许犯了忌讳。 同时,柴令武对突厥军,还是有那么一丝警惕的。 不方便宣之于口,却不妨碍心知肚明。 契苾部奋勇跳荡时,突厥在干什么? 看热闹,出工不出力? 仅仅是这样倒也罢了,可柴令武担心,不知道什么时候,背后会迎来暗箭! “大总管,需要消耗一下突厥军。” 第三百零三章 乞和 田地城失守,其实在高昌君臣的意料之中。

唯一的偏差,是连一天都没坚持下来。

属狗的老国主麹文泰,摆了三天就下葬,这是极为仓促的事。

即便不按周礼,按说摆个七天是没有问题的。

原因有二。

其一是高昌的天气太热,日照充足,热量丰富,夏季极端气温49.6摄氏度,觉洛浣(艾丁湖)在后世有记录的最高气温50.2摄氏度,地表温度超过80度,昼夜温差极大,不利于遗骸的保存。

其二,唐军连下二重镇,人心惶惶,谁也没心思扯那狗屁的礼法,赶紧应敌是正事。

谁也不知道,会不会睁开眼睛,唐军就出现在高昌城外了。

世子麹智盛百般推辞也没用,被阿史那矩、康苏禄、帛堪等人强行推上了王位,愁眉苦脸地戴上王冠。

若是以前,得坐这王位,麹智盛定然喜不自胜。

可现在,如坐针毡。

唐人大军压境,高昌以卵击石,且孤立无援啊!

这是麹文泰的锅,死了也得背着。

周边的邻国,除了西突厥,焉耆、龟兹,高昌都得罪了个遍,如今就是举着手里的金银珠宝也没人肯要。

哦,阿史那薄布收了,可惜人家那是收了路费,回去继承家业了。

西突厥“沙钵罗咥利失可汗”阿史那同娥,被麾下的俟利发吐屯勾结“乙毗咄陆可汗”阿史那欲谷作乱,阿史那同娥逃到拔汗那(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而亡。

弩失毕部拥戴阿史那薄布为“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与阿史那欲谷对抗,无暇顾及高昌,真是抱歉了。

等哪天忙得过来,阿史那薄布一定会用羊皮书写情真意切的道歉信。

就是不知道到时候收件人还活不活着。

(《旧唐书》写为阿史那欲谷,疑误,按当时分野,可汗浮图城、龟兹、焉耆、高昌都大致在阿史那同娥这一方的控制下,故取《新唐书》之说。》

紧急从官员、富商的护卫中征集人员,补充够五千人马,简单地操练了一下,全部赶上了城头。

大用是起不了,好歹壮观一些,就当是放屁添风吧。

交河公麹雍本人没来高昌城,却将交河城仅存的一千兵力全部上交,也无可指摘了。

至于说亲至,你想多了,麹雍半年前就将家卷全部迁到了交河城,意图在当时还不明显,现在可是一目了然。

人家从长安城回来,就料到了这一天。

可是,仅仅六千兵马,靠着高昌城,守得住么?

但高昌是祖宗基业啊!

高昌城比田地城大,侯君集也没法封堵全部城门,所以高昌君臣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选择:弃城而逃。

但这不现实。

高昌国早些年穷困潦倒,除了粮食够吃外,并无太多优势,直到隋炀帝重新开通丝绸之路才富甲一方。

即便是之后中原大乱,也没少让他们挣到钱。

离开高昌,他们就要成为之前看不起的流浪野狗,说不定还混得不如原先的契必部呢!

谁让麹文泰当权时,四邻都得罪了个遍?

西突厥倒是还好,可乙毗沙钵罗叶护可汗与乙毗咄陆可汗打得乒乒乓乓的,凑上去给人家当砲灰么?

“你们以为该如何退唐军?”

麹智盛头痛欲裂。

坐下方首席的令尹阿史那矩,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麹智盛不傻,当然猜得出父亲的死因。

不管对他感情如何复杂,那终究是自己的父亲,骨肉相连啊。

而且,费心费力救回来,不就是让他继续拖着高昌这艘破船前进么?

阿史那矩这狗东西却生生毁了这局面,让自己当纤夫、背黑锅!

后世子孙,只知道自己是亡国之君!

可惜,在这关键时刻,每一份力量都是高昌迫切需要的,即便是杀父之仇也得先放一放。

事有轻重缓急。

沉默了许久,礼部司马秃发光不确定地开口:“要不,我们向大唐乞和,赔金银珠宝?”

麹智盛沉默了许久,才强颜欢笑:“秃发司马所言,虽未必能实现,起码也是一个办法。这样,本王亲笔书信,加盖国玺,劳烦司马跑一趟。”

秃发光张大嘴,恨不得给自己一个耳刮子。

烦恼只因强出头,是非只为多开口。

叫你嘴贱!

和别人一样装死不好吗?

你想到的破主意,那些长史、令尹会想不到?

就你能!

高昌城南,唐军驻地。

侯君集当着柴令武的面打开信笺,看着洋洋洒洒的一通追忆大唐与高昌之间情谊的文字发笑,但见信末写道:“有罪于天子者,先王也,咎深谴积,身已丧亡。智盛袭位无几,君其赦诸?”

柴令武与侯君集相视而笑。

兵临城下了,你才来说情谊,这不八月十五来拜年么?

你当大唐出兵仅仅是因为麹文泰的妄为么?

年轻。

因战乱中断、隋炀帝重新打通的丝绸之路,不能被人阻断,高昌这个咽喉要道,必须拿在大唐手里才安全。

被人卡脖子的日子,李世民不想再过了。

至于魏徵劝谏“抚其人而立其子”,那是因为魏徵只着眼于靡费、人力财力军力消耗,没从丝绸之路的咽喉这一节考虑。

丝绸之路的畅通,能帮助大唐的丝绸、瓷器三彩等行业迅速发展,能让大唐的税赋增长,能获得异国的种子、文化。

所以,魏徵的形象才一直是谏臣而不是谋臣,眼光不够长远是硬伤。

秃发光强笑道:“国主说,大唐强军远行不易,除了给付大军的粮草之外,高昌愿以百车珠宝向天可汗乞求原谅,以十车珠宝犒劳大军。”

听听这话,就是外行啊!

大唐的大军,受你敌对势力犒劳,将领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再说,打下高昌城,要多少珠宝就拿多少珠宝。

侯君集笑道:“转告尔国主,若能悔祸,当面缚军门也。”

秃发光如丧考妣。

接受珠宝,就是和谈;

面缚军门,那是投降!

大唐的意思,是一定要灭了高昌国啊!

秃发光大哭着离开唐营,回王庭复命。

高昌城内,各种风胡乱地吹着。

秃发光甚至听到小儿拍掌唱歌谣:“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手自消灭。”

乱了,全部乱了。

尽管已经城门四闭,城内各种动静不止,就连在王庭四周,都多了无数窥探的目光。

麹智盛听到秃发光的回禀,只是苦笑着让他退回原位。

一如所料,不灭高昌,唐军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麹氏在高昌,一百八十年,国运到头了。

第三百零四章 是个汉子 日正当午。

随着第一发石弹砸碎到高昌城的陴隘上,战争的号角正式吹响。

高昌城的城头高五丈,这在西域是难得的高度。

就连高昌城的投石车,射程都比田地城远一大截,也与唐军打了个有来有往。

然而没实际作用,城头抛出的石弹总是落到敌方投石车前一丈,即便奋起余力翻滚,还是只能挣扎到基座前,看得着实窝火。

唐军的投石车,力短的砸碎睥睨,力长的呼啸入城,两边的射程差距令人绝望。

副总管薛万均立于投石车旁,听着巢车上的军士报落点,令各架多梢投石车调整角度,各皮窝装上一至二百斤重的石弹,次第向高昌城头砸去。

石弹落处,人也好、投石车也罢,当者无救。

多梢投石车的单枚石弹,极限重量是对战高句丽时的三百斤。

马面的陴隘之后,军士举大盾相护的麹智盛,看着唐军只凭投石车就能削平高昌城头的架势,心头一阵酸楚。

唐军根本不在乎石弹是否伤到人,就这么肆意地倾泄着石弹,反正投石车多,平均至少是三梢,大不了用坏一架投石车,再换下一架好了。

有钱、有随行工匠,就是那么任性。

不能这么被动挨打了!

麹智盛无视身边的阿史那矩,抽出佩剑:“威远将军、殿中将军,本王令你二人,各率一千骑,从东、西门出战!不求死战,但求袭扰!”

威远将军麹景、殿中将军马鸣看了阿史那矩一眼,才领命出战。

麹智盛对阿史那矩的不满更甚了。

哪怕他们看的是兵部长史帛堪,麹智盛都不会有意见。

权臣,这才是真正的权臣!

麹智盛虽然顶着国主的名号,但高昌国真正说了算的人,是令尹阿史那矩!

无冕之王!

礼部长史康苏禄微微抬眼,与麹智盛对视了一下,眼皮很快耷拉下来,即便在充满危机的城头,依旧有几分睡意。

麹智盛的命令,说不上如何出彩,却也算不得错误。

守城,最忌讳的是死守啊!

看到两支马军出城,契必何力大喜:“大总管,末将请战!”

辛獠儿等众将也纷纷请战。

这就是大唐的风气,闻战则喜。

侯君集与柴令武对视一眼,迅速下了决定:“左翼,由突厥军出战,务必消灭其大部;右翼,辛獠儿率本部出战,契必何力掠阵!”

契必何力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却没有争辩,只是领命而行。

侯君集的命令,完全没有问题,带一点私心而不过分。

让突厥军出战,命令是消灭大部而不是全歼,这是很实在的。

真打起来,哪怕对手是不堪一击的小绵羊,也很难做到全歼,发布全歼的指令就是蓄意找茬了。

辛獠儿三十老几了,再不捞点军功,哪来的希望晋升将军?

何况,辛獠儿已经算他的心腹了。

照顾自己人,不是应该的吗?

至于契必何力,这个铁勒人品性不错,武艺也很好,以后立功的机会还很多嘛!

真不是刻意针对契必何力,这就是职场的排外、欺新法则,不管你是不是有心,多少会受影响。

要不然,如何解释当年牛心堆一战,契必何力为薛万均兄弟解围,薛万均“排毁何力,自称己功”?

(引自《旧唐书·列传五十九》。)

现在薛万均是副总管,即便不提当年事,侯君集多少也得考虑一二。

大唐胡将颇多,加之当年事不涉胡汉之争,只是职场老人看不惯新人而已,所以契必何力受到的不公还是少的。

柴令武想了一下,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唉,陋习,即便千年后依旧摒弃不了,反而发扬光大。

突厥人挥舞着马刀,欢天喜地的冲向马鸣的马军。

除了赶路、搬运,突厥人一直没捞到上阵的机会,早就憋得难受了。

大唐的仆从军,与后世的计件工类似,多劳多得,没有底薪,不砍几个人头,咋分赃?

哦,不对,是论功行赏。

高昌弱鸡,难道不是一击而定?

突厥人却忘了,现在的突厥,不是贞观四年以前的突厥,从主心骨到士气、到厮杀的意志,早已无法与从前相提并论,昔日的荣光,早就葬于草原之下。

一个对冲,马鸣的高昌马军倒下了二百来人,突厥人却倒下了三百来人!

伤亡比有点丢人。

但是,马鸣豁出性命的姿态,如同绝命的野狼,让突厥人忌惮了。

不知道是谁带头,近两万突厥人,竟然掉转马头,向唐军阵营奔来。

柴令武起身,扯去身上的山文甲,两手执鼓槌,奋力在牛皮大鼓上敲击,沉重的鼓声让人血液沸腾。

鼓声,在大唐只有一个意思:进攻!

白雨棠带着司法参军,一千名司法军士,向败退的突厥人冲去,一千张擘张弩全部张开,只等一声令下。

“回来!他们会杀逃卒的!”带队的俟斤声嘶力竭地叫嚷。

没人听他的。

所有人都以为,司法参军,在军中就是个摆设。

毕竟,法不责众。

“杀!”

司法参军一声咆孝,千弩齐发,瞬间人仰马翻,鲜血浸湿了这片干涸的土地。

突厥人这才知道,大唐司法参军,是真的敢杀人!

白雨棠纵身一跃,双椎击在两个马头上,两匹乱冲的马挣扎了一下,一声悲嘶,摔倒在地,头颅上现出血洞,四蹄无力地划动,眼睛迅速失去了光泽。

本来还想反抗一下的突厥人怔住了。

那啥,高昌人不过如此,我们还能再战!

被逼着卖命的突厥人,舍弃了懒散,马队如圆弧,将马鸣部包围、厮杀。

这一次,旗鼓相当,近乎平齐的伤亡,让马鸣麾下迅速减少,进而只剩马鸣孤骑了。

“降不降!”

突厥人鼓噪着挥舞马刀,数骑在马鸣面前耀武扬威。

至于伤亡比,无视了,正经人谁看那东西!

马鸣干涩地笑了笑:“我麹氏高昌,立国一百八十年,即便是注定要亡,也该有忠臣良将殉葬。”

打马、冲阵,马鸣孤零零地冲向突厥人,被左右两刀枭首。

远处,侯君集叹了一声:“是个汉子。厚葬了吧。”

第三百零五章 降 辛獠儿统军,与麹景撞到一起,顿如惊涛拍岸,一片人仰马翻。 麹景的高昌军倒下了二百骑,唐军只有五十骑左右的伤亡,战损比例很正常。对比之下,可见突厥军之废。 没法,操练方法、操练强度、甲胄,高昌军都不如唐军; 而大唐马军用的漆枪,虽然比步兵专用的木枪略短,却总比马刀要长。 吃亏的是,不仅仅是高昌,整个西域,连带西突厥,近身厮杀的主兵器都是马刀! 一寸长,一寸强! 辛獠儿用的当然不是制式的漆枪,而是弹性更好的马槊。 战马泼喇喇地冲锋,辛獠儿左冲右突,只是一次冲锋就挑飞了三四名高昌军士。 遗憾的,威远将军麹景一点也不威,人马撞击吃亏后,拉着高昌军拐了一个很大的弧度,一触即走,再不硬拼。 掠阵的契苾何力,唇角扬起一丝难以琢磨的弧度。 论冲杀,辛獠儿或许很强; 论游走,却是铁勒人强项。 但是,契苾部现在的使命,是掠阵啊! 被甩开的辛獠儿勃然大怒,将人马散开,呈扇形向高昌军扑去。 这样的阵形,其实很薄弱,很难困住对手。 但是,辛獠儿也不需要困住高昌军,只需要让麹景迟滞一下即可,就不信宰不了你! 高昌军的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麹景眼中隐隐有一丝绝望。 侧翼的殿中将军马鸣已经战死,豖突狼奔中,自己的千骑也损失过半。 胯下的战马,已经有些乏力,而唐军的二愣子依旧穷追不舍。 要步马鸣后尘了吗? 一块石壁之后,走来一道拖着铜棍的桀骜身影。 “伏波将军强梁?”麹景大喜。 还以为他战死了呢! “唐将!来战!” 强梁止步,铜棍重重往地上一顿,怒气冲天地咆哮。 田地城的失守,强梁总耿耿于怀,觉得自己再强一些,或许就能守住了。 现在,他变秃了,也变强了! 辛獠儿微微犹豫。 他只是相貌粗豪,不是蠢。 强梁在田地城与白雨棠战个平手,隐约强自己那么一丝,却也不是太大的问题,毕竟自己可以借马势。 但是,前面与高昌军厮杀,后面又衔尾追杀,无论是人力还是马力,其实都已经疲惫了啊! “那是我的功劳!” 契苾何力打马冲出,马槊如毒蛇吐信,直刺强梁咽喉。 强梁眼睛一眯,铜棍带着劲风砸下。 不料契苾何力手腕一抖,马槊一个收缩,接着再刺,铜棍恰好刚刚砸过,来不及回手! 总算个体步战的灵活性很强,强梁身子直接倒下,避开这一槊,一个打滚绕到了旁边,额头上满是豆大的汗珠。 之前和白雨棠硬碰硬的对战,虽然略被压制,还没那么凶险! 也不想想,当年契苾部四处流浪,契苾何力身手不行的话,早被人抓去为奴了。 强梁力大,契苾何力马快、槊猛,虚虚实实来回冲刺,把强梁累成了狗。 用钝器的最大缺陷就在这里,太消耗体力。 强梁终于还是慢了一丝,铜棍才挥舞,槊尖已经扎入了咽喉。 棍,当啷落地; 身,转对城墙; 目,深深的不舍。 城头上,麹智湛默然。 无论高昌国如何,在其倾覆之际,还有忠臣义士愿意为之赴死,这就足够了。 另一边,辛獠儿劈手捉住麹景,扔到地上,自有军士将其绑缚。 辛獠儿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凭生擒敌将之功,将军之位,耶耶坐定了! …… 撞车越过填好的隍堑,狠狠地撞在城墙上,坚实的墙体都发出一阵阵颤栗,陴隘上的土块不断地落到城下。 城上,经过唐军石弹的洗礼,投石车尽毁,军士死伤已经过千。 内无可御之器,外无增援之兵。 麹智盛闭上眼睛,只觉得心口一阵剧痛,却还是强撑着下令:“降大纛,开城门,归降。” 阿史那矩瞪着眼睛咆哮:“国主,高昌一百八十年基业,不能拱手相让!为了高昌,请国主死战!” 一阵剧痛从身体中传来,浑身力气飞逝。 阿史那矩低头,才见一支短矛从自己胸膛处露了出来,血淋淋的,还带着热乎乎的气息。 艰难地回头,阿史那矩愕然发现,短矛握在礼部长史康苏禄手中! 那个高昌人都认为手无缚鸡之力的康苏禄啊! 阿史那矩的党羽硬实不少,但高昌都要亡了,阿史那矩都死了,再怎样,有意义么? 大纛降下,城外的攻击骤停。 降旗而降,这一规则从古到今都通用。 城门洞开,高昌君臣、军士,鱼贯而出,卸下甲兵,等候唐军的处置。 或押长安献俘,或贬为奴隶,或成为百姓。 总之,基本不会死。 经历了战争,能苟活着,已经是很奢侈的事。 唯一的例外,是礼部长史康苏禄。 一袭长衫,腰佩横刀,康苏禄越过高昌君臣,径直走到侯君集一丈处,叉手为礼:“大唐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康书禄,见过大总管!” 侯君集想了一下,面上浮起真诚的笑意,拱手回礼:“大唐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请兵部职方司员外郎康书禄入列!” 柴令武目瞪口呆,却又觉得好像如此才合理。 是了,老侯当过兵部尚书,知道康书禄的存在。 麹智盛愕然抬头,随即颓然。 王庭重臣都是大唐的官员,高昌还有幸理么? 入城,柴令武立即率司法参军,将王庭的人员赶出来,财宝贴封条,自己亲自驻守在王庭大门之外。 果不其然,侯君集带着薛万均、辛獠儿等人,不顾契苾何力的苦劝,向王庭走来。 “止步。” 柴令武横刀出鞘,挡于王庭大门前。 “监军,这什么意思?玩笑适可而止。”侯君集眼里泛着危险的光芒。 “禁擅入王庭,禁擅配没无罪人,禁私取财物,禁无故擅杀。违令者,无论尊卑,本监军自斩之!” “这话,大总管不会忘了吧?” “要进此门,将本监军斩杀了,自然无虞。” “或者,本监军将你们斩杀了也行。” 柴令武坚决的声音,让辛獠儿、薛万均迟疑了。 监军向来是军中最敏感的职位,甚至有些还能干涉军令。 没办法,监军代表的皇帝! 也不是没有将监军弄死的例子,可那是乱世啊! 第三百零六章 弹劾 “竖子!老夫打下高昌城,进去里面看一看都不行吗?” 侯君集暴跳如雷,却被薛万均与辛獠儿架起双臂转向。 都是人精啊! 柴令武的四禁令中,禁私取财物这一条,是有漏洞可钻的。 配没无罪人,无故擅杀,麻烦会很大。 私取财物,呵呵,大不了不取王庭府库。 高昌城商贾、富户之多,比例是惊人的。 你知道当年李靖征突厥回来,为什么会被温彦博弹劾纵兵劫掠么? 除了有李世民敲打的意图之外,劫掠……在这个年代还真不是啥罕见事。 府兵、卫军之所以能嗷嗷叫着抢出战之机,除了凭战功封赏的永业田,当然还有缴获的分润。 但是,缴获的大头得上缴朝廷,毕竟朝廷准备粮草兵甲之类的也有成本,不说大赚,好歹回点本不是? 除了有极度控制力的军队,谁不想多捞点? 对内之战还得顾虑影响,对外就没那么多约束了。 治军,当宽严相济。 太宽,军纪败坏,最后沦为匪军; 太严,参考南宋岳飞被冤后,众多部将诋毁、诬陷。 侯君集等人鬼头鬼脑地商议了一番,一个天才般的主意诞生了。 高昌城商贾、富户,写下文书,“自愿捐赠”七成浮财犒劳大唐天兵,以换取不强制内迁的机会。 不是长安城不诱人,但除了少数如麹智高之类的商贾,多数人的商机还是系于高昌城,没有地利,则与常人无异。 盆满钵满啊! 高昌城下,交河城麹雍带头归降,整个高昌一鼓而定。 合计战果,共得户八千,口三万七千七百,马四千三百匹。 按出征前的计划,柴令武颂读了三省符文。 整个高昌国故地,设置大唐西州,治所为高昌城。 高昌城设置高昌县(天宝元年改前庭县)。 高昌东三十里,丝绸之路要道上,设柳中县。 高昌城西北八十里的交河城,设置交河县。 高昌县西一百五十里,设置天山县。 高昌县东北一百八十里的蒲昌城,设置蒲昌县。 至于说后面的安西都护府,那就与柴令武莫得关系了。 王庭中的印玺、文书、经卷,那是必须原封不动上缴朝廷的,谁动谁死。 至于说金银珠宝,那些俗物,由司功参军、司仓参军、司法参军三位清点,留足上缴朝廷的部分,其余的论功行赏,各军欢呼雀跃。 钱财从来没有不犒赏三军之理,只是须经功曹分发,才名正言顺。 私取的每一文,都可以称为劫掠。 侯君集这一次敛财,敛出了新高度,回去后即便是御史弹劾,也有理由辩解,只看皇帝愿不愿意收拾他。 幸好侯君集与柴令武虽然红了脸,却又很快弥补了回来。 很正常,你见过几个学生家长与他老师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 天地君亲师,天地太大,君太远,亲与师的关系能不近么? 唯一让侯君集不太舒服的是,他们辛辛苦苦收集来的“捐赠”,柴令武就是不肯沾手。 一如所料,鸿胪寺卿乔师望率官员、兵马来到高昌县,接手了西州,并在西州头上套了安西都护府的笼头。 “姨夫,你来安西都护府了,谁任鸿胪寺卿?” 柴令武眉头蹙动。 乔师望知道柴令武的心思,只是大笑不语。 …… 九月鹰飞。 长安城北。 观德殿,位于太极宫北、玄武门外,为射殿,即天子射场的便殿。 侯君集、柴令武率军到观德殿献俘,麹智盛、麹智湛兄弟黯然跪拜。 观德殿内,番邦使臣、藩国君王、羁縻刺史如云,沉默着观礼,内心极为震撼。 大唐这一手杀鸡儆猴,确确实实震慑了不少人,大家悄悄将那点小心思收了回去。 拜麹智盛为左武卫将军,封金城郡公;麹智湛右武卫中郎将,天山县公。 嗯,以上官衔,都是虚衔,没有人会认为他们真能掌控兵马。 侯君集、柴令武各归本官,唯一的不同是,柴令武检校鸿胪寺卿。 检校一词有好几个含义,这里明确的指“署理”,如同后世的“副经理主持工作”。 品秩是没法提了,再提柴令武得跨入三品大员的行列,自然要压一压。 回兴宁坊巴陵公主府,与李明英云雨一番,送上从高昌拿回的葡萄干。 李明英嘟嘴:“就这?” 柴令武知道,李明英不是贪心,只是觉得东西少了点,没颜面。 “你不懂,作为监军,在外更要廉洁自律,免得让人抓了把柄。为此,连司功参军分发的犒赏,我都一文未取。” 李明英讶然:“你们挟灭国之功而回,竟然有人敢弹劾?” 柴令武苦笑。 李明英孤陋寡闻,不知道功臣常常没有好下场,而奸佞往往青云直上。 就算李世民通常会给功臣留一条活路,也改变不了这规律。 三日后的大朝会,验证了柴令武的猜想。 侍御史唐临,出班举笏:“臣唐临,弹劾交河道行军大总管侯君集,勒索高昌商贾,坏大唐风气。” 中书侍郎岑文本则出班:“君集等或位居辅佐,或职惟爪牙,并蒙拔擢,受将帅之任,不能正身奉法,以报陛下之恩……斯则陛下圣德,虽屈法而德弥显;君集等愆过,虽蒙宥而过更彰。足使立功之士,因兹而皆劝;负罪之将,由斯而改节矣。” 话很动听,却敲死了侯君集有罪之说。 从阵营来说,岑文本是魏王李泰这头的人,侯君集是太子李承乾这头的人,挖个坑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 李承乾微微挑眉:“侯卿家千里迢迢远征而归,弹劾便如影随形了。孤想知道,御史台是不是又捕风捉影、风闻奏事了?” 御座上的李世民嘴角微微扯了扯。 高明的经验还是不足啊! 面对灭国之功,台院要出手,必定证据确凿,哪怕不是朕之意也一样。 唐临举笏:“回殿下,臣的弹劾,并非风闻奏事,而是侯君集的亲卫侯塞垒检举。” 侯君集捂住心口,觉得刺痛。 柴令武的眼睛眯起,泛起危险的光芒。 居然是侯塞垒检举! 要知道,这年头的亲卫、部曲,是将领最能信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