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墟》 凤归墟 第1节 书名:凤归墟 作者:故栖寻 文案: 我,剑阁沈墟,正道新秀,孤冷清绝,高岭之花。 我有三大仇人。 一个匿名变态,害我双眼失明,偷看我洗澡强灌我喝酒还强吻我。该杀! 一个风流浪子玉尽欢,我拿他当兄弟,两肋插刀,大难临头他却反过来捅我两刀。死不足惜,杀! 一个魔教尊主凤隐,此人疯魔成性,荒淫无度,与我的恩怨数也数不清。必杀无疑! 后来,我发现,这仨大猪蹄子是同一人? 很好,我很满意,杀一人,可报三次仇,买一送二稳赚不赔。 于是我提着剑上门寻仇,仇人正浴血奋战命不久矣,我人模狗样地挽了一个剑花。 众目睽睽之下,凤隐回过头来,美得那叫个惊天动地,眼神那叫个欢天喜地,深情款款道:“沈郎!你来救我啦!” 我:“……?” cp:人生不过是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外冷内热直球受x人生不过是一死我死先把你整死/疯批绝世美攻 ==== 食用指南: 1,文章第三人称。1v1,he。 2,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武侠。 3,看那条攻呀,好像一个神经病呀! ==== 内容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情有独钟 虐恋情深 搜索关键字:主角:沈墟,凤隐 ┃ 配角:邪道f4,正道各路豪杰王八 一句话简介:江湖浪打浪。 立意:江湖写意,世间百态 第1章 悬镜峰,峭壁光洁如镜,山道绝险。 峰顶有飞阁数座,皆高三层,白墙黑瓦,飞檐斗拱,凌虚数十丈。阁与阁之间相距数百步,以索桥相联。桥阔仅三尺,如冰绡薄绸,虚浮浮荡在空中。 是夜云开月朗,纤翳不生。 桥上,一道白色身影自东往西,不紧不慢地负剑前行。举目望去,四周皆空,云生足底,险伶伶无所凭依,他却意态寻常,如闲庭信步。衣袂猎猎,飘飘若仙。 溶溶月色下,藏经阁灯火通明。 推门而入,吱嘎声引得趴伏在廊下的猫儿转了转尖耳。 “玎玎铛铛”,阁内一通乱响,守夜弟子抱着剑蹭地立起。因起得太急,身形不稳晃了晃,待定睛看清来人,他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是你啊沈师弟!” “是我。”沈墟转身掩上门。 “吓死我了,走路也没个声儿!我还以为师父他老人家又三更半夜睡不着觉跑来查岗呢!”常洵咕哝着抱怨,弯腰把慌张中摔在地上的小玩意拾起来,懒洋洋伸个懒腰,吊梢眼瞥来,“怎么,下半夜该你轮值了?” 沈墟点头。 小师弟素来话少,常洵习以为常,随口寒暄两句就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手中小玩意随着动作又发出玎玎铛铛的金石之声。 常洵注意到沈墟探究的眼神,眼睛一转当下想出个好主意,抻直手臂摊开掌心,将小玩意送到沈墟眼皮子底下,问:“见过这个没?” 沈墟摇头。 常洵知他终年不下山,每日除了练剑就是打坐,见过才是稀罕事。这就装出热心施舍的姿态来:“这叫九连环,山下孩子玩的小件儿,难是不难,就是得花些心思,喏,你想试试吗?” “九连环?”沈墟接过,指腹拨弄环上坠着的小铃铛,觑他脸色,似是好奇。 常洵见他上钩,不免沾沾自喜。 要说这个鎏金九连环,是半个月前小师妹从山下淘换来的,那时她便放出话来,谁要能解开九连环,她就陪谁练一个月的剑。小师妹冰雪聪明,美貌俏生,每日练剑枯燥乏味,如有佳人相伴,岂不是人间美事? 师兄弟们自是争着抢着去解这九连环。 可这倒霉东西瞧着简单,却是一环扣一环,看似死结又蕴含生机,渺茫生机里又处处都是绝境,实在难以下手。 常洵解了三天三夜,眼珠子都熬红了,九环变八环,变七环,又变回到九环,气得他直想拿把斧子砍碎了它。 眼下碰上沈墟,师父常夸沈师弟天赋慧根,心无旁骛,将来一干弟子中定数他于武学上造诣最深。常洵作为大师兄,对此自然不平已久,如今逮着机会,定要好好杀杀威风。 他料定沈墟一时半会儿解不开这九连环,到那时,他就假意安慰实则暗讽,点醒他师父对他青睐有加不过是怜他年纪最小身世凄惨,他自己还需认清自己是什么水平,别太飘了。出去呢,则可以对小师妹说,这机巧连沈师弟这般的聪明人儿都无从下手,剑阁上下怕是无人可解。这样一来,他自己解不开也就不算什么丢脸的事了。 嘿,两全其美。 常洵以手抚鼻,如意算盘打得响亮,暗中偷笑起来。 正想着待会儿要如何优雅又不失风度地“提点”沈墟,忽听“喀喇喀喇”几声轻响。 他低头去看,沈墟左手拎着九环套,右手拿着解开后的鎏金横钏,正定定瞧着他:“师兄,这样便算解开了吗?” “啊。”常洵僵立当场,直脖子的呆头鹅般瞪着沈墟的两只手。 “师兄?”沈墟唤。 常洵悚然一惊,恍若大梦初醒:“你,你这就解开了?” “好像是。” “真的?”他不敢置信般揉了揉眼睛。良久,喃喃道,“是了,这样就是解开了。” “确实不难。”沈墟将东西送还给他,评价道,“但胜在精巧,尚算有趣,可充平日消遣。” 常洵:“……” “师兄,你面色有异,是否身体抱恙?” “没,没有,我就是累了。你去巡查吧,我这就回房睡觉去。” “师兄慢走。” 沈墟将浑浑噩噩的常洵送走,在原地站了片刻,听闻虚浮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转身端了烛台,往楼上走。 他照例逐层巡查藏书阁,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在走到二楼与三楼的拐角时,忽感头顶有异常气流涌动。这气流原本极轻微,寻常高手难以觉察,只因他手中烛火稍稍往左偏了三分,此处封闭无窗,他静立不动,手又极稳,鼻息与烛火相错,互不干扰。 那这火苗的三分偏差从何而来? 念头刚起,头顶掌风即至,烛火登熄。 他一脚未踏到实地,随即扔了烛台,一蹬台阶,借势后跃。一招兔起鹘落本已反应极快,但那梁上君子的轻功远在他之上,眼前一袭红影闪过,那人纵起挥掌,当面击来。 沈墟抬掌迎上。 昏暗中,双掌相交,啪的一响。沈墟退后一步。第二掌接踵而至,沈墟乘隙还了一招,双掌撞击,一股霸道劲力自掌心经手臂蹿至胸口,陡然间体内气血激荡。这就又退了一步。 未及喘息,第三掌紧跟着劈面直来。 这三掌一掌快似一掌,逼得沈墟连退三步,血腥气直涌喉头,化作热流,自嘴角淌下。他运足全身内力全意抵挡,生死之间,竟没余暇去看敌人面目。 “咦?竟能接我三掌?” 三掌击毕,那人金口甫开,嗓音慵懒婉转,竟是雌雄莫辨。 沈墟知他未尽全力有心相让,否则如不就此打住,再来三掌,自己立时被毙于掌下。 “来者何人?”他强忍胸中翻涌的气血。 “哼,本尊的名号你还不配知晓。” “擅闯藏经阁,所为何事?” “闲了,便来逛上一逛。” 因职责所在不得不问,问完了,也没问出个什么来,沈墟就再没别的话可说。 沉默须臾,对方显然暂时还不想走,他于是缓缓拔剑。 “你还要打?”那人隐在暗处,讪笑一声,“你打不过我的。” “打不过便不打么?”沈墟道,嗓音清冷寒峻,手腕一抖,白影挟着一道剑光,径直朝声音所在之处刺去。 那身影不逃不避,不偏不倚,待到剑尖已近外层衣衫,他倏出右掌,对准剑锋,直推过去。 眼看长剑将穿掌而过,他微微侧身,变掌为立,三指虚虚推在剑身刃面。 沈墟情知他这招若用老,势必会催动内力直接折断其剑,于是急急抽身,剑尖晃动,踏奇门,走偏锋,先虚削其颈,半途转而刺向其腰胁。这招变换水到渠成,光听风声就知来势劲急。但等落到实处,竟是扑了个空。 原地哪还有半点影子,对方一身轻功已臻化境,身形如鬼如魅,飘忽来去,瞬息间已如轻烟般消失无踪。 这时,身后那抹自窗格射进来的月光被遮挡,沈墟于寂静中若有所感,倒转剑柄,往后急刺。手肘尚未弯曲,身后之人已贴了上来,出手如电,擒住他握剑右手的手腕,两指当即扣上命门。 沈墟只觉手腕一麻,长剑几欲脱手。 “知道打不过还要打,你是个傻的?刚刚解开九连环靠得也全是运气?” 温热的气息吐在耳边,近在咫尺,如毒蛇吐信,教人寒毛直竖。 那人却笑意盈盈,着意哄骗,“罢了,本尊爱美心切,看在你生得俊俏的份儿上,我不杀你。这样,只须告诉我‘生息剑法’藏在哪里,我便放了你,好不好?” 说着,另一只手竟屈指在沈墟脸蛋上刮了一刮。 好生放荡浮浪! 沈墟蹙眉,右手一松,长剑呛啷坠地。 “这便缴械投降了吗?如此甚好,且与我……”那人原以为沈墟就此服软认输,手上劲道顿松,谁知沈墟使了一招“欲擒故纵”,脚尖够到剑柄,一勾一带,长剑原地跃起,他左手趁势捞回。一握住剑,哪管命门还被捏在手里,反手直取对方咽喉。 那人颇为玩味地轻笑一声,避开剑锋松了沈墟。 沈墟转身,只隐约瞥见一抹嫣红于朦胧月下张开双臂,倒滑出去,滑距之远,身法之美,如凤凰展翅,破空翱翔,雍容徘徊,翰意闲雅。 他一怔,竟忘了出招。 凤归墟 第2节 “你倒是不怕死。”只听那人轻蔑地哂道,“还妄想与本尊同归于尽。” 沈墟淡淡道:“早死晚死都得死,今日不死,明日也会死,明日不死,以后也总得死,怕什么?” “但看死在谁手上。”那人砸了咂嘴,“死在你这等无名之辈手上,我可怕得要死,生怕死也死得不甘心。” 死便是死,与老虎相斗被咬死是死,捅了马蜂窝被蜇死也是死,死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死于谁手死于何种方式又有什么区别? 沈墟心里这么想着,但无意于口舌之争,就此沉默下来。 对方虽没再出手,沈墟仍不敢稍有懈怠,他横剑于胸前,凝神戒备,感觉到对方在暗处细细打量他。 “你叫什么?” 沈墟于静默中听见他询问。这副嗓子的语音语调用内力拿捏得恰到好处,低沉绵柔,令人分不出是男是女,显是不愿透露身份。 “在下沈墟。” 沈墟却是心里坦荡,从不屑隐恶藏私,大大方方地回答。再说,他知道以对方的武功,要想打听他身份实非难事,随随便便抓个剑阁弟子,不断敲他脑袋就可轻松得出。 “你是风不及那老厮的徒弟?”那人又问。 沈墟正色:“你辱我师父。” “辱了又如何?” “今日你便杀了我,你若不杀我,他日我定杀你。” 那人似是没料到沈墟打不过人还能如此口出狂言,当下大笑不止:“我不光辱你师父,我还骂你师祖!你剑阁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老王八小王八中不溜秋贼王八臭烘烘齐聚一堂,尤其是混进了晏清河那坨大牛粪,更加臭不可闻!臭不可挡!当日他因练邪功走火入魔爆体而亡,实在是死得其所!大快人心!哈哈!哈哈!哈哈!” 他这笑声用上了五成内力,沈墟只觉癫狂笑声从四面八方狂涌而至,耳膜几欲震碎,五脏六腑齐齐翻搅。 此人多半是疯子。 沈墟心下有了判断,便不把那些疯言疯语听在耳里,只一心运气抵挡对方声音中掺杂的浑厚内力。 那疯子笑了片刻,可能自己也觉得一个人痴笑索然无味,便停了下来:“喂,你是不是风不及的徒弟里武功最好的那一个?” 沈墟不答。 他不跟疯子说话。 “不答便是默认了。”疯子自说自话,“今日我翻遍了整个藏经阁也没找到生息剑法,想必剑谱压根不在这里。按规矩,生息剑法只传剑阁掌教,风不及会,到时候他传给你,你也会。喂,我与你商量个事。你要是学会了,耍给我瞧瞧行不行?” 沈墟自是不答。心想,这人潜在藏经阁里翻遍了剑阁上下三层藏书,竟一直没教人发觉,武功着实了得。 “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疯子说话的语调欢欣起来,随即又低落下去,自顾自发起了愁,“啧,不好不好,你小子现在的水平太低了,什么时候才能摸到继任掌教的门槛?风不及那厮老也不死,你又太嫩,一日难堪大任,风不及便一日不传位于你,那我岂不是要等上千年万年?不好不好,这样吧,我纡尊降贵,现在就助你一臂之力!” 沈墟觉得他这话里有古怪,未及深思,眼前倏地红影一闪,左右太阳穴各触到一丝沁骨凉意,却是那人已掠至跟前,两指虚虚搭在了他鬓边。 “你……” 沈墟惊骇出声,眼球后方登时传来一阵钻心剧痛,如有冰锥恶狠狠凿进眼眶。 模糊间,只来得及瞥见那人颈间凸出的素净喉结,他就自此堕入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是的,没错,这个红衣神经病就是我们的攻君本攻(望天) 第2章 风动竹叶,声如浪涛。 鼻尖萦绕着一阵熟悉而苦冽的松香。 沈墟全身都放松下来,知道自己正身处师父的守拙草堂。 漆黑与寂静之中,他躺了一些时,抬手摸向眼睛。 “醒了?”耳畔即刻传来浑厚中正的嗓音。 “师父。”沈墟支肘,欲起身。 “躺着吧。”风不及按下他肩膀,“你受了内伤,虽无伤性命,也须静养些时日。” 闻言,沈墟调息运气,确感丹田处阻滞不畅,隐隐作痛,想必是昨夜勉力接的那三掌震伤了经脉。 “你碰上了一位棘手人物。”风不及道。 “是。”沈墟面色平静地阐述事实,“弟子打不过他。” “世间强手,多如过江之鲫,岂容你个个都打得过的?”风不及抚须沉吟,“不过你也不必妄自菲薄,即是为师,在那位高人手下恐怕也讨不得什么便宜。” 闻言,沈墟在脑海中缓缓回忆昨夜那疯子诡谲的身法与招式,并暗中拿他与师父作比较,得出的结论是——难分伯仲。 正自投入,风不及温声询问。 “现下感觉如何?双眼能否视物?” 沈墟愣得片刻,摇起头。 风不及揣手在榻旁落座,缓缓解释:“此人以内力灌注,封了你双眼眼侧的丝竹空穴。” 原来如此。 沈墟从最初的骇异中平缓下来,抬手轻抚额角,昨夜那刻骨冰冷的触感似乎犹在。 “这股内力霸道强劲且奇诡非常,与我剑阁内功竟是截然相反的路数,为师一时无法将其丝缕抽出散之于外。而若强行冲荡,两股内力角逐抗争,稍有差池,你内息岔行,经脉受损,就彻底没了复明的希望。唉,怪哉,怪哉,此人手下留情,显然无意取你性命,却偏偏费心致你失明,不知意欲何为……” 他兀自在旁喋喋不休,沈墟伸手在眼前挥了挥,确认自己一丝一毫也瞧不见了,竟也不气不恼,只怔怔地瞪着空洞的眼睛发呆。 风不及嘀咕完,转眼就见沈墟两眼涣散,一动不动地僵躺着,当下心生怜惜。 他这弟子生性沉郁,冷情冷意,打小笑得少,哭得也少,十七年来不曾下过悬镜峰,过的都是波澜不兴的日子。此次突逢重创,保不齐以后就落个终身残疾,这等惊天变故要是落在寻常人头上,少不得要捶胸顿足哭爹骂娘发泄一番。可这孩子仍是这么一副不咸不淡的样子,好像瞎的是别人,不是他自己。 淡漠如厮,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师父。”一声轻唤将他从思虑中拉出来,沈墟已摸索着坐起了身,他面色本就较常人白上几分,此时更是白如霜雪,“交手的过程中,弟子得知那人是为了生息剑法而来。” “哈,又来一个!这些年来为生息剑法擅闯悬镜峰的宵小狂徒不知凡几。”风不及倒是不以为奇,“你看有谁得手了么?” “他很厉害。”沈墟强调。 武功厉害,疯得也厉害。 “你想提醒为师不可大意轻敌,为师晓得。”风不及一挥袍袖,起身斟茶,展颜笑道,“不过,任他是何等厉害的角色,想从我这儿盗走生息剑法?哈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 沈墟唇微张,想说凡事总有个万一,但风不及接下来的解释打消了他的顾虑。 “我派生息剑法分剑谱与心诀两部分,剑谱画在纸上,一招一式乃是定式,无论它如何精妙绝伦,凡定式总有破解之道。心诀功法却不同,它由历代掌教口耳相传,每代掌教又在自己的见解之上推陈出新,精益求精。常处在变化之中的心诀反过来会影响招式,旁人只道生息剑法变化多端,捉摸不定,其实不过是同一套剑招,每代掌教因对心诀的阐释不同,使出来的便不同罢了。那些宵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以为拥有了剑谱就能独步武林,殊不知,没了心诀的生息剑法,不过是没牙老虎,虚有其表。” 说完,风不及轻拍沈墟头顶,忽而话锋一转:“墟儿,今日为师就传你生息诀,你需一字不落,谨记于心。” 这话说的对象若是换成常洵等弟子,只怕此时外面已经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鞠躬磕头答谢师恩了,沈墟只是缓缓眨了一下眼睛。 他皱着眉头,面色凝重得像个小老头:“师父莫要开弟子玩笑。” 风不及略显失望:“你看我,哦不,这会儿你瞎了,看不见。你听听,再仔细品品,为师像在开玩笑吗?” 沈墟品了品,说像。 风不及在其背上狠狠掴了一巴掌。 “现在呢?”风不及捋回气歪的胡子。 沈墟抚背,良久,婉拒:“师父,弟子无意于执掌剑阁门户。” 风不及瞪起眼睛:“谁让你执掌门户了?我是命不久矣了,还是你想弑师篡位了?” 沈墟:“不是说生息剑法历来只传掌教吗?” 风不及:“谁说的?” 沈墟:“他们都这么说。” 常洵师兄,殷霓师姐,还有昨晚那个疯子。 知他看不见,风不及不计形象地翻了个大白眼,耐心解释:“你以为人人都能练生息剑法的么?这剑法的心决以上乘内功为根柢,一来晦涩难懂,太笨的根本教不了,二来凶险异常,激进者如你师祖,练到后来走火入魔,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历代掌教只能择武学根基厚悟性较高心境稳定的弟子来传,这三项特质缺一不可,而能同时集齐这三项特质的人更是万里挑一。自古以来,悟性高者聪明伶俐好高骛远,难以稳住心境。心如止水者天性淡泊,胜负心一弱,于武学上又难得精进,为师这么跟你说吧,一代弟子中能出这么一个已是幸事。再者,不是生息剑法只传掌教,而是学了生息剑法的弟子最后大多都选择了继任掌教,否则剑阁久无挑大梁者,于江湖上籍籍无名,岂不危矣?” 风不及长叹一声,转头打量爱徒,越打量越满意,由衷地道:“我看你天生就是学生息剑法的料!” 面对这种近乎吹捧的高度赞扬,沈墟看透实质,处变不惊:“师父,弟子不想学。” 一旦学了,学成了,掌门之位不接也得接,届时各种麻烦就会纷至沓来。 沈墟不喜欢麻烦。 “……” 被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风不及一口气哽在了喉咙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你,你倒是给我个不想学的理由。” 沈墟垂头不语。 “你不说,自是心知那理由站不住脚,说服不了为师。”风不及饮一口茶,眼珠一转,“你找不出不学的理由,我这儿却有一个你不得不学的理由。” 他略一停顿,手指轮敲桌面,哄道:“墟儿,难道你不想重见光明吗?” 沈墟神色一动。 风不及觑他神情就知他心意松动,再接再厉:“封住你丝竹空穴的那道内力虽不能以外力强行逼出,但如若你自身内力可与之匹敌,拿捏好分寸每日运功相抵,时日一长,未必不能自行化散疏通。” 沈墟微抬眉头。 “唉,但此事说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呐!”风不及将两手揣进袖子,给出了希望,紧跟着话音又夸张地一转,“内功修为进益最为缓慢,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赶上的?三年五载已是不世之才,练个十几二十年仍在原地踏步的也大有人在啊。其余的也都好说,只这经脉闭塞,闭的时间太长了,导致器官退化,届时哪怕冲开穴道,恐也无力回天……啧啧啧,一辈子当瞎子的滋味可不好受哇……” 如此这般,翻来覆去,在沈墟耳边念得几个时辰的经,沈墟终于精神不济磨不过,答允下来。 是日,风不及于草堂内传了生息诀予他。这心诀虽只寥寥千余字,却是高屋建瓴,博大精深。待沈墟逐字背熟,风不及又一句句地详加剖析,指点种种呼吸、吐纳、运气、引流之法,并再三告诫其循序渐进,切忌操之过急。 沈墟于武学一道向来有些痴,生息诀又为他打开了一个崭新的奇妙境界,一钻进去,他便如久旱逢甘霖,一发不可收拾。 因日夜醉心武学,失明于他,倒算不上什么要紧事了。 但他这番废寝忘食落在旁人眼里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师姐殷霓每日为他送来三餐,常拎来晚饭,发现午饭还没吃,原封不动的碟子堆了一摞又一摞,再看茶盅,大半日的竟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眼望小师弟整个人痴痴呆呆,日渐消瘦,她还以为沈墟是在为坏了眼睛而伤心。沈墟不好,她也郁郁寡欢,到后来就发展到无端坐着也能冷不防落下泪来。 “别哭啦,那木头只是没了眼睛,你这般伤心欲绝的,倒像是他死了一样。”常洵心系殷霓,见她这段时间为了沈墟全没了平时的笑模样,心头百般滋味难以言说,不由得发起了牢骚。 “只是没了眼睛?哼,火没烧到自己身上当然不知道疼!小师弟的眼睛那是普通人的招子吗?学武之人没了眼睛意味着什么,你不清楚吗?你心里清楚还要来招我,真是平白惹人讨厌!”殷霓打小就见不得旁人言语上有半点奚落沈墟,但凡遇到总要疾言厉色骂回去的。 凤归墟 第3节 “不就是成了个废人吗?”常洵心知此节,却故意气她,“废人也总比死人强吧?再说了,有师父和你这样疼他护他,哪怕是终生像个小白脸似的被养在剑阁,又有什么不快活的了?要我说,小师弟瞎了正好,省得天天看你这张如丧考妣的大衰脸。” “你!”殷霓气极,连眼泪都逼回去了,当下暴起,一掌打翻桌子,“少在这儿说风凉话!小师弟就是瞎了,你也比不上他一根手指头!” “哈哈,你倒是喊他来与我比试比试。”常洵不动如山地翘着二郎腿,讥嘲道,“只怕他现在连房门都不敢迈出一步了吧?” “你再说?看我不撕烂你这张嘴!” “我就说,你管天管地,管不到人家拉屎放屁!与其在这儿跟我撒泼斗嘴,不如赶紧去给你的小师弟做根走路用的盲杖吧!” “好啊你个死常洵……” 殷霓怒得冷笑连连,粉面生威,杏眼圆瞪,不再多话,扑上来就开打。 “诶诶诶,要打就好好打,别净使些肮脏手段!我要拔剑了,我要出掌了,我……啊!疼疼疼疼疼!松口,松口,你是狗吗?” 常洵嘴虽贱,对殷霓确是真心一片,他武功胜殷霓百倍,从小干了这许多场架,却从来都是败得落花流水,只因他疼她纵她,一根头发丝也不肯伤她。常洵也深知小师妹性格,这样闹上一闹,转移了注意,什么忧思愁虑都能散个一干二净。 单方面的殴打结束后,常洵脸上挂着彩,龇牙咧嘴地被逼着去给沈墟送饭。 推开门,却发现室内空无一人。 一个瞎子能跑去哪儿? 肯定是去附近转悠了。 他欲出门找寻,刚一转身,一把剑的剑尖就抵上了喉头。 第3章 常洵登时屏息敛声,一动不动,生怕那把剑将他的喉咙戳出个血窟窿。 抬眼望去,原来是沈墟。 他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身后,侧身斜立,直臂送剑,整个过程竟没发出一丝可供察觉的声响。 常洵暗自心惊,再定睛细瞧。只见他侧着头,垂眸敛目,衣襟半敞,鬓发杂乱,脸上半分血色也无,枯槁骇人。 惨是真惨,又瞎又惨! 要不是憋着气,常洵差点笑出了声。 他想起殷霓因眼前这人伤心落泪,而他又在殷霓那儿充了出气的沙包,不忿之余,他决定要在沈墟身上找补回来,也教他尝尝鼻青眼肿的滋味。 反正沈墟眼盲心瞎,别说不知道欺他的人是谁,纵是知道,他向来是吃亏就吃亏,从不多嘴声张的。 心下主意一定,常洵脚下轻移,慢慢往左避开剑尖。谁知那剑像是长眼,也随他往左。他转而往右,剑尖也往右。如影随形,始终笼罩着他咽喉要害。 常洵背上沁出冷汗,几乎要怀疑沈墟的眼睛已然康复。 “听脚步声不是霓师姐。”沈墟轻启薄唇,“是谁?” 原来还是个瞎的。 常洵听了这话,当下无所顾忌,劈面就将食盒朝沈墟掷去,同时往后疾退掠开数尺,刷地一声,抽出腰间长剑。 耳闻风声鼓鼓,有暗器兜头砸来,沈墟不退反进,一剑横削。 只听稀里哗啦,叮里郎当,食盒当空被一劈为二,碗筷落出,汤水菜汁淅沥沥洒了一地。 长剑势如破竹,中空直进,“铛”的一声,与来剑相撞。 剑尖震起,两人同时收势转身,足尖轻点,反手回撩。 这招“归燕还巢”乃剑阁“夭矫十三式”的基础剑招,沈墟霎时明白来者同是剑阁中人。 当即长剑一晃,向左滑出三步,一招“白驹过隙”,避过常洵的左右格挡,单腿下弯腾空而起,同时剑刃一沉,破风下砍,离来人左肩尚有五尺,便点到即止顺势圈转,跟着一招“风过无痕”,去势奇疾而收剑极快。 常洵提气纵身,从剑上跃过。 沈墟却料敌机先,长剑反转,疾刺他后心,这一剑变招快极,常洵背后不生眼睛,难以躲避,就势往地下一滚,剑尖堪堪划破他的衣衫。 要不是沈墟手下留情,划开的就是他的皮肉。 狼狈之际,常洵顺手抄过案上茶盅。 沈墟原以为同门比试点到即止,就此收剑入鞘,不成想迎面泼来冷茶。他目不能视,陡然被浇了满头满脸,怔了怔,随后一拂衣袖,施展轻功,跃出房门。 常洵知他处处忍让,避而不战,当下恼怒更甚,心想自己难道连个瞎子也打不过? 一咬牙,提剑追出。 等他出来,却只见沈墟抓住一根花架上垂下来的青藤,借力跃高数尺,越过院墙,又几个起落,迳往后山上窜去。 那背影端的是潇洒蕴藉,轻巧空灵。 常洵汗出如浆,羞愤交加,举目望见院内春花正盛,随风摇曳,似在窃窃私语嘲笑于他,当即状若发狂,挥剑猛斫,直把那些花花草草全都砍了个稀巴烂,才算出了口恶气,扬长而去。 那厢沈墟避而出走,但他毕竟是个瞎子,悬镜峰又地势险绝,摸黑纵出一段距离后便停了下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淙淙水声,他知道自己无意中来到了后山濯缨泉。 连日不曾梳洗,又被泼了一脸茶水,沈墟向来喜洁,此时只觉全身腌臜,片刻不能忍。于是拄剑而行,依据水声大小一路摸索到泉边。 濯缨泉水温恒定,四季如春,常有剑阁弟子前来沐浴戏水,但眼下正是午时打坐的时候,是以空山寂寂,唯闻鸟语。 水声使人平静。 沈墟仰面而立,清泉击打池面溅起的水珠织成雾帘,逐渐将他笼住其中。天地间一片迷濛,水汽濡湿他的鬓发、眼睫、肌肤,渐渐的,他苍白的脸上绽开一抹孩子般纯真的笑容。 他笑的时候,是眼睛先笑。那双眼睛尽管无神,却温柔澄澈,干净极了。笑意缓缓自眼睛里扩散,最后到达他的嘴,如冰封千里一朝融化。 他俯身撩水,阳光洒下的碎金在他指尖跳跃。 那是双修长的手,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隽单薄,骨节分明,白如冷玉。 而后他散下发髻,宽衣解带,步入水中。 山风袭来,风里挟着香气。 清甜的,桃花的香气。 濯缨泉边自由生长着野桃树,此值花开烂漫之际,一树绯云,灼灼其华。 花瓣被风鼓吹着,落满山涧,洋洋洒洒铺在潋滟水面,与水中那人四散的乌黑长发缠杂一处,彼此不分。 许是这一池绯色太张扬,太热烈,那张清冷空寂的面靥,竟也被衬出了一丝人间烟火气。 沈墟于沐浴时也不忘修习生息诀,正集中精神运转内力,尝试着凝气如丝,缓缓冲击眼侧被封的丝竹空穴,忽闻“嗒”一声细微动静。 他身随念动,刹那间出水跃起,执剑一挑,岸边衣物悉数罩回身上。 尚未来得及系上衣带,斜上方有人大笑出声。 “哈哈哈,你这人可当真有趣得紧,又不是什么如花似玉美娇娘,不知遮掩个什么劲?再说,本尊少说也在这树上瞧了有一炷香那么久了,现在才想起来要遮,是不是忒晚了点?” “是你。” 沈墟一听这雌雄莫辨阴阳怪气的嗓音,就识出来人正是那夺己视力的疯子。 此人内力高深莫测,惯会藏踪敛迹,怪不得在旁偷窥了这么长时间自己也全不知晓。 “正是本尊。看来你对我倒是印象深刻。”疯子大言不惭。 沈墟面色微寒:“阁下看来不光爱做梁上君子,也好充无耻荒淫的登徒子。” “登徒子?”那人像是头一回听这三个字,饶有趣味地咀嚼一遍,而后连天叫屈起来,“这话怎么来的?本尊不过闲来无事捡一僻静处喝酒,是你自个儿脱光了钻到本尊的眼皮子底下,搔首弄姿,以色.诱人,我一没摸你,二没亲你,三没偷你抢你将你卷进铺盖里,简直坐怀不乱堪比活的柳下惠,到头来你还反咬一口骂本尊荒淫无耻?啧,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沈墟打小不离悬镜峰,哪里见过这等夹缠不清舌尖嘴利的疯子?潮湿的面上渐渐浮上一层愠色,当下不言不语,举剑便刺。 “嚯,你这是什么暴脾气?说不过就打,打不过硬要打,真难缠!” 那人一面啰啰嗦嗦抱怨着,一面轻巧地避开急速刺来的剑,在树枝上悠然转了个圈,头朝下倒悬下来,与沈墟面对面,近在咫尺。 沈墟看不见他,只觉倏然间一阵甘冽的酒气扑鼻而来,知人已贴至面前,忙疾退数尺。 “喝酒吗?窖藏二十年的竹叶青。” 一阵清亮激越的水声,沈墟猜测对方在摇晃酒壶。 “剑阁有令,弟子不得饮酒。” 说着,又是一剑刺出。 “哦,我倒忘了,你们名门正派最是臭规矩多,这也不许,那也不准。除了不饮酒,可还有别的什么条令?” “一戒任意杀生。” “二戒偷盗淫邪。” “三戒饮酒妄语。” 每说一戒,沈墟便刺出一剑。长剑矫矢飞舞,窜高伏低,如行云流水,一剑快似一剑,全采攻势。他心知不是对方对手,不管如何防护总是要败,不如就此放开手脚,打他个酣畅淋漓。 但无论他如何劈砍刺削,始终不能近那人方寸之间。 他的剑,再快,也快不过那人鬼魅的步法。 “如此说来,你活到这么大,难道从未破过戒?”那疯子还有余力说话,不喘不吁。 像沈墟这般运剑如飞,最耗内力,每一招都须全力以赴,方能使后招与前招联结不断,前力与后力相续。近日以来沈墟虽修练生息诀,内力大增,但此前内伤尚未痊愈,这样持续消耗下去,终究力有不逮。 斗得数十招,身形渐缓,只听铮铮铮连弹三下,嗡嗡嗡连响三声,虎口一震,长剑跟着脱手飞起,呛啷落地。 ——却是那疯子直接以狂劲指力弹飞了他的剑! 紧跟着胸口一窒,身前几处大穴被那人以奇快的手法点中。 沈墟平日里只与师兄们切磋比试,往往缴了兵刃便不再追击,此时与外人交手,临战经验少的缺点暴露无遗,此刻再想防御,已是回天乏术。 他直挺挺地站着。 疯子围着他踱步转圈。 沈墟已能听见那人一肚子坏水翻腾的声响。 “世上没人能拒绝本尊的酒。今日这酒戒你是破也得破,不破也得破。”疯子说,话里带着三分笑。但沈墟听在耳里,只觉寒意砭骨。 “张嘴。”疯子命令道。 沈墟不但不张,反咬紧牙关。 忽听砰的一声,小腹传来剧痛,沈墟当时没反应过来,等他的身子如断线风筝似的飞起,又轰然落在几米开外时,他才领悟过来原来自己是被灌注内力的一脚狠狠踹飞了出去。 凤归墟 第4节 口中溢出一声闷哼,尚未缓过气来,头皮随即一痛,那疯子竟蹲在身侧,慢条斯理地将他半湿未干的头发缠在手上,愈缠愈紧,终于迫他掀起脸来。 他咬紧牙根,虚白的脖颈上暴起忍痛的青筋。 “还不张嘴?嗯?若等我将你的头发都拔光了,你可就要出家当和尚了。哈哈,当了和尚,要守的清规戒律可就更多了,那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三分笑意里浸着森冷。 沈墟没有说话,他不喜欢说话,尤其是没必要的时候。 可即使他不开口,那疯子也有的是办法让他张嘴,他只需要动用两根手指。 两根手指,咔嚓一声,他的下颌骨就被轻飘飘地卸了。 那双手一如既往地冷。教人怀疑此人非人,而是雪做的,冰筑的。 沈墟的牙似在打颤,但他已经感觉不到了。 下个瞬间,热辣呛人的酒液倾泻而进,灌满了整个口腔,一路燎着赤焰滚进喉咙,如满是荆棘与芒刺的毒鞭在喉间翻搅。他原本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泛起一层潮湿的雾,无法自抑地呛咳起来。耳边却回荡着狂狷的大笑。 “一醉解千愁,醉死胜封侯。今日我教你尝了这酒的滋味,好让你明白,世上销魂事,堪比漫天星辰,数不胜数!人生匆匆数十载,快意逍遥还来不及,守哪门子的戒,遵哪门子的规?” 沈墟活到这么大,滴酒不沾,如此牛饮强灌,不多时就已面颊酡红,神志昏昏。 那疯子不知何时解了他的穴道,又复位了他的下巴,刹那间体内的窒碍顿消,只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泡在了温热的水里。 天地间又恢复了静寂,淙淙泉水声仍带着幽韵。 风,时动时歇。 天光云影,草木扶疏。 许是趴得累了,沈墟翻过身来,薄唇染上血色,微微张开,酒与汗混在一处,如闪烁的金箔贴在额面。 正酒意熏然不知身在何处,忽觉有人在轻扯他的发丝,他蹙起眉,拍开作乱的爪子,含糊嗔道:“别闹。” 那爪子果然凝住不动,耳畔突然传来一声慵懒的哼笑。 那声音真好听。 低沉,撩人,风流邪性,无双放肆。 沈墟从未听过如此好听的笑音。 他想睁眼看看声音的主人是谁。 但他忽然想起来他现在瞎了。 既无缘得见,他便不再理会,撑不住,渐被沉沉睡意所俘。 将睡未睡之际,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似有轻纱摩挲,他挥手去赶,那轻纱非但不去,倏地化作不可抵抗的热烫,蛮横地倾轧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看那条攻,他好像个神经病哦!(苦笑) 第4章 满月如盘,洒落一地清冷银辉。 沈墟花了比平时多上两倍的时间,摸索着回到他的屋子。 剑阁弟子随心而居,爱热闹的自可三两聚居,喜静的也可独占偏院,想登高抒怀就去屋顶阁楼,欲锻炼心志干脆抱个铺盖卷儿幕天席地而眠。追根溯源,这点完全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他们掌教风不及就自己在后山上劈竹抱茅盖了个草庐,除了讲课授艺时能看到他的身影,其余大多数时候他均静坐于草庐内参悟武学。 ——当然这只是弟子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就沈墟所知,风不及躲在茅草屋里不是看画儿书,就是烹茶逗猫其乐无穷。 沈墟的屋子很简单,一张床,一张几案,就再没有别的——没有椅,没有凳,四壁萧然,简直比苦行僧的禅房还要简陋。 唯一称得上亮点的,就是西面墙上有一扇很大的窗,晚间能看到院子里的花和月光。 不过现在这窗也形同虚设了。 因为不管怎么看,从哪里看,他眼前都是一片黑。 今夜花香杀人。 他慢慢地扶着床沿坐下。 刚坐稳,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伴随着女子跑动时裙裾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小师弟,你回来啦!再不回我可真要去搜山了!”殷霓清脆如银铃的嗓音跟着她的人一起,一阵风似地刮了进来。 沈墟舒展眉心:“霓师姐。” “你,你跑去哪儿啦?” 殷霓稳了稳气息,在他跟前站定,站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询问。 下午她给沈墟做了莲子羹,拿来时却发现房里一片狼藉,院子里的花儿也被砍得七零八落,惊诧之余,她跑去质问常洵。 常洵却说食盒是沈墟劈坏的,花儿也是沈墟自己糟践的,还说沈墟近来双眼失明肯定心情不好,压抑得太久,今日才算彻底爆发了。 殷霓对这个说法当然是将信将疑,从小到大她可从未见过沈墟发脾气。常洵甚至反过来劝她放宽心,说什么佛祖尚做狮子吼,沈墟虽少年老成,但离成佛还远着呢,偶尔任性也没什么稀奇的。 旁人皆可任性,沈墟却不能。 不是不能,是不会。 将心中情感经由语言与肢体精准地表达出来实在是一种后天习来的技能,沈墟从未习得过,如何奢求他能会? 在殷霓的认知里,沈墟就是这么样个大傻子。 傻子是不会大发雷霆的。 傻子只会默默地发怔。 她自认为是普天之下最了解沈墟的人,但眼下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了。 “散心去了。”沈墟回答,嗓音略有些嘶哑。 这分明是句谎话。 这傻子何时竟然学会了说谎? 但更令人惊讶的还在后头,殷霓鼻翼翕动,空气中隐约萦绕着一阵特殊的气味,是自沈墟的呼吸间弥漫开的。 人对气味的记忆最为长久且深刻。 殷霓一下子就想起来这是什么味道。去年下山历练,他们投宿了一家客栈,上楼时有一个不长眼的醉汉撞到了她身上。 那阵刺鼻的酒气至今仍存留在她的印象里。 “你喝了酒?”殷霓脱口而出。 刚说出口,她就用手捂住嘴,四周看了看,模样好像做贼,而后秀眉微蹙,恶狠狠拧了沈墟一把:“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敢喝酒!” 沈墟不避不让也不抵赖,十分诚实地颔首。 酒后的那股劲儿还在,他的脸白得吓人,眼眶却是凄红的,鬓发垂落几根,目光涣散,一副落拓萧索的模样。 殷霓心里不是滋味,鼻尖一酸,险些又滚下泪来,强颜欢笑:“唉,要不是剑阁禁酒,我也早想搞一壶来尝尝啦。好师弟,跟霓姐姐说说,这酒,是什么味道啊?” 她说着,提裙挨着沈墟坐下,扭头凝视沈墟,眼里温柔的光芒就像夜里的星子。 更多时候,她亲近沈墟,就像长姐对弟弟那般。这种亲近,是极自然的,不忌任何男女大防。 沈墟怔怔地坐着不动,似在回味。 “快说啊。”殷霓拿胳膊肘杵了一下,有意逗他,“好喝吗?” 沈墟摇头:“辣。” 殷霓眨眼:“只是辣?” 沈墟想了想,补充:“喝多了,有点甜。” “咦?甜的?” “嗯。” “让人喝了还想喝?” 沈墟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好像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承认似的,迟疑地点了点头。 “哈哈,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世上有那么多英雄好汉嗜酒如命。”殷霓也有些憧憬起来,捧着脸低声道,“待我哪日下山,定要买来亲口尝尝。” 沈墟:“好。” 殷霓望着他,突然噗嗤一声笑了。 沈墟微微侧过脸,空洞的眼里浮现困惑,似是不解殷霓在笑什么。 “我笑你一日不见竟真就变了性子!”殷霓一针见血地指出,“往日我若跟你说我要去偷偷买酒喝,你定要沉着脸说教,师姐,剑阁三戒,不可饮酒,莫要逾矩。” 她叉起腰,模仿沈墟平直淡漠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沈墟也不禁莞尔。 他这一笑,宛如石破天惊,殷霓一时看得痴了,没言语,待她反应过来,蹦起来差点崴到脚:“你笑了?你竟笑了!真是活得时间长了什么稀罕事儿也能被本女侠撞见。” “你也不过年前才满十八。”沈墟无奈地提醒。 “十八年也很长了。”殷霓幽怨地叹气,“若是放在寻常人家,十八岁的女儿家早就出阁了,这会儿估计孩子都抱俩了。” 沈墟:“江湖儿女自是不同。” “有什么不同?我们是习武之人,又不是尼姑和尚牛鼻子老道,剑阁也不是什么寺庙道观,却自古以来禁谈风月。你说说,这是什么理?放眼望去,江湖上那么多门派,隔三差五的就有喜讯传出,什么海沙帮的帮主娶了青衣楼二楼主,什么崆峒派首座大弟子与师妹喜结连理,只咱们剑阁,遗世独立,千年万年就只有出份子钱的命!”殷霓撅起嘴,忿忿不平,“要我说,这臭规矩就得改改,习武之人最是率直爽快,喜欢便是喜欢,想喝酒就要喝酒,若是喜欢得要命、想喝酒想喝得要命,却还要藏在心里憋着忍着,算什么英雄好汉?” “只因剑阁心法至纯至简,非抱元守一心无旁骛者不能有大成。”沈墟搬出那套风不及总在念叨的说辞,“且规定并没说不让你成家,只不过是要你成了亲,就携家眷下山,自行谋生罢了。” 屁话。那又与被逐出师门有什么差别? 殷霓对牛弹琴,在心里把这个木头棒槌骂了至少有一万遍,骂完自觉无趣,无意间瞥见沈墟唇角一片殷红,便伸手去摸:“你这儿怎的破了皮?” 沈墟偏头躲避。 殷霓不想他如此抵触,指尖蜷起,悻悻地缩回手,心想师弟果然长大了,不愿与她亲近了。 许是空气静得太突兀,许是连沈墟自己都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过度,他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嘴:“是踏雪。” 踏雪是只猫。 一只脾气很不好的猫。 仰仗着掌教爱宠的雄厚背景,门下弟子无有不被它挠过的。 凤归墟 第5节 除了沈墟。 “那猫子竟也会挠你?它不是最喜欢你的吗?啧,看来猫也如人一般,总是变化无常的。”殷霓收起神色间的落寞,当下也不作他想,从怀里掏出两个馍馍来,塞到沈墟手里,“你中午没吃,晚上那顿想必也光喝酒去了,饮酒伤胃,快拿这个垫垫。” “时候不早了,我这就走了,三月考校在即,你方怡师姐还等着我回去陪她喂招呢。死丫头每次都临阵抱佛脚,迟早得被江师叔赶下山去。” “你快些休息吧,嘴角的伤记得上药,莫要留下疤了。变丑了端看还有谁理你!” 馍馍还是热的。 这点温度自掌心一直传递到心里,沈墟想开口道声谢谢,门却已轻轻掩上了。 翌日清晨,沈墟梳洗妥当,自去守拙草庐,跪在阶下。 风不及睡到日上三竿,抱着雪白的老猫一开门,就跟跪着的蠢徒弟撞了个眼对眼儿。 幸亏其中有对眼儿看不见! 风不及扭头就要偷摸关门。 沈墟显然听到了动静:“师父。” 躲不过,风不及只好又转过身,拈须咳了一声:“这么个阵仗,又是为了何事啊?” 印象中,这种早上打开门就看见沈墟跪在门前的经历,十七年来只有三次。 一次是他六岁时在厨房偷吃了一块红糖酥饼。 一次是他十三岁考校武艺时误伤了师兄。 也不知这次是因为什么。 不管因为什么,风不及都不是太想听。 他一筹莫展,别人家孩子做了错事都想方设法藏着掖着,这孩子倒好,唯恐你不知我不知师父不知。 这性格说好也好,说不好,那是真要命。 如今剑阁上下表面上恭亲和睦,私底下却是暗潮涌动,以常洵为首的那班弟子最为人多势众,且对沈墟颇有微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沈墟天赋异禀,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都能招来莫须有的嫉恨,何况真被抓到什么把柄? 风不及深谙此理,明里暗里都对这个小徒弟耳提面命谆谆教导,要求格外严厉。可他亦想不到,正是他这种“不与别人同”的态度成了师兄弟冷落疏远沈墟的源头。 旁的弟子只道,风不及对沈墟厚爱有加,是以继任掌门的要求来严格培养的。 对此,风不及除了哭笑不得,还能怎么办? 所以沈墟既来请罚,他不罚也得罚。否则传出去,又要落人口实。 真真是伤透脑筋。 “弟子昨日喝了酒。”沈墟朗声道。 风不及抚须的手顿了顿,显是没想到,心想你还有这能耐?一时间竟油然而生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感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压下扬起的嘴角,问:“酒是什么酒?” 沈墟道:“弟子不知。” 风不及觉得奇怪,又问:“哪里来的酒?” 沈墟闭口不答。 这就很不对劲了。 风不及眯起眼睛:“可有人诱你强你,非要灌你饮酒?” 沈墟垂下眼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 来了来了,这表情又来了。 沈墟脸上一旦浮现此种神情,就是你说任你说我答一句算我输的意思。 “弟子有错,甘领师父责罚。”沈墟直接撂下一句。 风不及在心里无声叹息,僵持一阵,只好挥袖道:“既如此,你便依照门规去清净崖面壁三个月吧。” “是。”沈墟答得干脆,一点儿也没有那种被罚的忧伤。 “面壁期间勿忘勤加修炼。”风不及叮嘱,“对心诀如有不明之处,万不可强施硬冲,待与为师细细商讨之后再练不迟。” 沈墟恭敬应声:“弟子谨遵师命。” 他转身就要走,风不及连忙又道:“清净崖壁立千仞,山路陡峭,如今你目不能视,多有不便,就让殷霓那丫头送送你吧。” 闻言,沈墟杵在那儿,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怎么,你不愿霓儿送你?”风不及奇了,原本他这么提议也因素知沈墟与殷霓从小关系好,这样路上也好有个伴儿,不成想沈墟竟不乐意。 沈墟摇头:“我知道师父是担心弟子。” 风不及心说,你知道就好。 “可沈墟若已无用到连清净崖都上不去,还有何颜面再做剑阁弟子?” 沈墟低头站着,握紧了手中的剑。 风不及注意到他泛白的指骨,又望向那张平淡之下隐含坚持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这孩子也并不完全无动于衷。 他其实很怕自己会因为失明就成了废物一条,所以迫切地想证明自己。 “既如此,你便去吧。”风不及只好收回提议。 沈墟敛衽躬身,端端正正地朝风不及的方向行了个礼,大步离开,远去的背影清瘦,倔犟,挺拔孤直,使人联想到少年傲骨。 风不及在门前伫立良久,长风鼓起他宽大的袍袖,怀里的老猫倏地支起颈子喵呜一声,从主人怀里跳了出去。 “咻——” 倏地,一抹小小绿影尖鸣着破风而来,来势汹汹。 风不及施施然抬手,以力化势,拈叶笑道:“阁下既莅临寒舍,不如现身说话。老朽这儿虽无好酒,一碗淡茶总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沈·老实巴交·墟:我喝酒了,请罚我。 第5章 风不及垂手等待,过了良久,忽听得一道缥缈嗓音响起,似远在天边,但吐字清透有力,直振耳膜。 “茶就不必了,这悬镜峰上泡王八的水,本尊怕喝了闹肚子。” 每说一字,距离便近不少,来人脚下功夫了得,话未毕,已飘然掠至阶下。 能飞花摘叶以伤人者,定非等闲之辈。 风不及暗中蓄力于掌,凝神打量。 对方身量颀长,乌发半拢,一袭黑袍如墨云翻滚,袍边绣着大团大团的金线牡丹,外披红绡似火,无风自动,端的是惹眼张扬,不可一世。 这不可一世的富贵公子正背着手,似笑非笑地瞅着风不及。 “哈哈哈,好,好一个出口狂妄的俊俏后生!”风不及涵养颇佳,即使被人当面骂了王八也不动怒,仍笑问,“既然茶也不喝,那不知阁下莅临敝派有何贵干?” 那人也笑着,伸出一根修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脸,不答反问:“你认不出我是谁?” 风不及张开眼,仔仔细细瞧了瞧,摇头:“阁下这张脸必是有幸见者过目不忘,老夫不认得,不认得。” 那人挑眉,似不满意,追问:“真不认得?” 风不及:“真不认得。” “你没骗我?” “老夫何必骗你?” 那人还不罢休,把脸怼到近前:“你再看看?” 风不及已不耐烦,袍袖一扬:“不必再看!” 心想此人好不要脸,仗着自己长得好看便强要人人都认得他。 那人幽幽叹了口气,低头转动手上的红玉扳指,不知在琢磨些什么,须臾抬眸:“你既认不出我,那就动手吧!” 话音未落,真气鼓荡,罡风即至。 风不及愕然,心想此人竟因旁人认不出他就恼羞成怒,出手伤人,简直是臭美至极! 这迎面一掌看似轻描淡写地推来,但内力催发而引起的猎猎罡风却瞬间灌满了袍袖,风不及不敢小觑,但又有心试其深浅,于是不偏不倚地站定,双腿微屈,运气接掌。 这一试,心下大骇。 他原只用了五六成气力,然而对方这一掌一遇阻力,却能在刹那间连连叠加数重后劲,一重强似一重,一浪高过一浪,竟是遇强则强无强不破的掌法!此时他若再加运十成内力相抵,便如金石相撞,以硬碰强,纵能压制也是两败俱伤,何况对方内力浑厚绵长,初试之下竟如坠渊沼,深不可测。谨慎起见,不可胡来。 电光火石间,风不及当机立断,扭身回撤,双掌一触即分。 只这瞬息功夫,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已是刮目相看。 来人冷笑一声,讥道:“老头儿跟我拼内力还是差得远,你的剑呢?本尊这回来,只想看你耍一耍你那套闻名江湖的生息剑法。” 风不及须眉戟张,哼哼两声:“阁下想看,老夫就非得耍给你看么?” 把我风不及当什么人?街上耍猴的么? “咦?你不肯?”那人阴阳怪气,神色间竟有惋惜之意,“那可真是天不遂人愿,本尊实在好奇得紧呐,是剑阁的生息剑法厉害,还是本尊的凤来剑法略胜一筹。” “一剑凤来,菩萨难捱。”风不及眼皮重重一跳,面色微变,“你是魔教凤隐?” “哦?看来你对本尊的这个名号倒是熟悉得很。”凤隐偏头一笑,齿编贝,唇激朱,邪气森森。 自古正邪不两立,天下如此,江湖也如此。 近百年来,中原武林正道与北方天池魔教势同水火,缠斗不休,互有胜败。魔教前任尊主司空追仇曾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第一,其为人阴险狡诈,乖张霸道,多鬼蜮伎俩,杀人盈野。正道各门各派在滔天淫威下苟延残喘数年,终忍无可忍,集结成军,于天池外百里碑围剿魔教总部。 那一战,震天撼地,血流漂杵,各派耆老名宿死伤过半,司空追仇也双拳难敌四手,战死天池。 经此一役,正道与魔教皆元气大伤,各自调养生息,十年来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但这些过往都跟剑阁没有半毛铜钱的关系。 剑阁自创派以来,向来偏安一隅,极少参与江湖纷争。 但这并不代表剑阁闭目塞听,孤陋寡闻。 凤归墟 第6节 风不及早就听说魔教近年拥立了一位新尊主,其人年轻有为,雷霆手腕,性格怪僻与司空追仇相比不遑多让,甚至连武学造诣上也平分秋色,他自创了一套剑法,取名凤来,其中一招孤凤劫至今无人破。练剑的都明白一个道理,学剑难,悟剑难,创剑更难。此等千载难逢的奇才做了魔教尊主,正道各派自然人心惶惶。 可不久后,他们的心又定了。 只因这位尊主人如其名,名曰凤隐,人也又疯又淫。 传闻他平日里喜怒无常,骄奢淫逸,专爱狎男戏女,寻欢作乐,全然不理教中事务,更无振兴魔教之抱负,如此草包,不足为患。 风不及眼望这个“疯淫草包”,百思不得其解,剑阁什么时候得罪了这路邪神? 当下一声叹息,心道今日之战看来避无可避。 他扭头四顾,这草庐盖得时日太久,平素也懒于修葺,委实脆弱,打斗时若是塌了,压死了他的老猫岂不造孽? 于是身形微动,纵出屋去,遥遥留下一句话,老声浑厚如黄钟大吕:“既上门约战,且随老夫来!” ==== 天微雨,竹林上空仿佛凝了一层鸦青色的雾。 风吹过竹林,风在呜咽,竹涛带着幽韵。 古老而森严的天地间,两人分立。他们的轻功都已臻化境,足尖踏在弯折柔韧的青竹嫩稍头,却如履平地。 他们一白头,一红衣,目光都亮得像秋夜的寒星。 “你出门忘了带剑。”凤隐忽然道。 “老夫的剑,剑名叫不欺。”风不及道。 凤隐挑眉:“哦?” “既然名叫不欺,当然不欺无知后生。”风不及掌心向下,催动真气,隔空劈叶折竹。 他将折下的那截细细竹条握在手中,掂了掂,看神情,似乎很满意。 “无知后生”笑了:“老头儿难道是想用这根破竹子与本尊一较高下?” 风不及拈须:“阁下此言差矣,竹者,傲雪欺霜,虚心直节,何破之有?” 这话显是在暗斥凤隐狂妄自大。 凤隐倒也不反驳,身影随竹梢轻轻摇摆。他的轻功与风不及不是一路,风不及立在那儿自有岿然不动之姿,他却飘来荡去,浮萍流云也似,好像是借着风力吹起的。这身法说得好听点叫潇洒轻灵,慵懒自如,说得精炼一点就是懒,自己连一点力气都舍不得使。 “凤来剑法,声震武林。怎么,阁下今日出门也忘了带剑?”风不及看他只觉晃得眼睛疼,索性不看。 “你的剑叫不欺。”凤隐背着手,勾起唇,“我的剑却叫无人不欺。它一出鞘,就要欺人,就要见血,所以本尊轻易不带它出门。” 风不及:“哼,阁下的剑倒是很有自己的想法。” 凤隐轻嗤:“非也,吾等小人的剑是杀人剑,杀人剑不想别的,只想怎样杀人。倒是你们的君子剑,想得忒多。” 临阵对敌,话已说得够多,再多就太啰嗦。 风不及左手起了个剑诀。 凤隐凌空掠起,鹰鷂翻身,并指成剑,疾冲而来。 红影如白云外的一阵风。突然间,一种无法形容的凛然剑气,就像一座看不见的峰峦,兜头向风不及压了下来。 风不及骇然,此人手中无剑,却有盛大剑气,可见已到了人剑合一的境界。 当下不敢轻敌,虚虚轻抬手中竹条,以肘为圆心,周转一圈。 以剑生道,道生一,一生三,三生.万物。 刹那间碧色剑影遮天盖地,竟赫然有万剑归宗之象。 凤隐疾趋疾退,或空刺一招,或虚点一式,虚虚实实,不实不虚,配合天.衣无缝的无上轻功,指尖上幻出点点寒星。 风不及的竹剑或大开大阖,势道雄浑,或轻拢慢挑,蓄势无穷,端的是刚柔并济,无懈可击。 转眼间二人交手已逾千招,不分高下。 两人酣战之际,忽听飒飒声大作,竹叶萧萧下,凤隐双手抱圆,鼓荡的真气自袍袖溢出,凝叶成矢。 一时间,七八点青翠寒星刺碎长风,自四面八方朝风不及暴射而去! 风不及虽年事已大,反应却不减当年,随即剑走轻灵,长臂旋舞。只听“铛铛铛”几声金石碰撞之音,射来竹叶皆被剑气一劈为二。 纷繁落叶中,那抹赤色残影鬼魅般纵至,仍是并指作剑,仍是轻描淡写地送出。 风不及目中精光乍现,举剑直刺,颤颤竹尖迎上修长指尖,各自拼上了十成内力。 两人身躯同时一震。 喧嚣竹林在一刻又恢复了寂静,天地间骤然笼罩了一层森寒杀机。 乌云重重,雨渐大,竹剑上附着的水珠缓缓垂落。 凤隐的脸很白,衬得唇色如火,极妖,极艳,他一点点扬起嘴角,慢声道:“劫劫长存,生生不息。老头儿好剑法!” 风不及银髯飘动,含笑回敬:“身随意动,意在剑先。长江后浪推前浪,阁下实乃人中龙凤!” 凤隐:“客气。” 风不及:“受教。” 两人互相客套一番,随即便如两块互斥的磁石,双双撤力后退,一个纵跃,各自飘然远去。 此时天色晦暝,暴雨如注,雨点打在身上如鞭笞骨髓。 行不到一里地,凤隐面上笑意尽褪。 他轻咳一声,闭上眼,雨水自颤动的眼睫滴落,鲜血也自嘴角淌下。 再睁眼时,模糊的视野里缓缓转出一道月白色人影,却是那老头儿的俏生瞎徒弟。 凤隐眯起双眼,心道本尊既在风不及手上吃了苦头,自然要在他徒弟身上找补回来。当下强忍内伤,提气缀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风不及:老夫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ps:凤隐小时候与老风其实有过一面之缘,但老风认不出来,毕竟……emmmm,年纪大了…… 第6章 这一跟,就跟了大半日。 长日漫漫,山路遥迢,像是没有尽头。 滂沱大雨中,那小瞎子像是在跟谁置气,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只顾埋头爬山。 山路陡峭,他拄着剑,走得很慢,很稳,每一脚似乎都要在确认无虞后才肯落到实地。他的衣衫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清隽优美的蝴蝶骨与流畅的腰线。明明是纤瘦的人儿,腰那般细,脊柱却如此挺直,直得就像一把插在身体里的剑。 凤隐遍阅天下美人,深知美人在骨不在皮,可他从未见过这样一把风骨。 就像他也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 它们是如此的平静,坚定,令人想起古刹钟声,深远,空寂。 雨不停,小瞎子也不停。 山路越发泥泞险滑,小瞎子已摔了几跤,狼狈地滚了一身泥,有一次差点就失足跌落山涧,等他化险为夷气喘吁吁爬上来时,就成了个不折不扣的小叫花。 凤隐冷眼瞧着,不紧不慢地跟着。 过了许久,他才忽然想起,啧,本尊为何要吃饱了撑的陪小瞎子一块儿淋雨?不如就此抓了人,回去好好折磨取乐一番。 暗暗筹划着,只待出手一击,忽听斜后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嘤嘤声,像极了小儿啼哭。 凤隐身影微顿,凝力于掌,引而不发。 只见小瞎子听到声响回过身来,歪着头仔细辩听方位。 凤隐当下屏息敛气。 按理说他完全可以不顾踪迹暴露直接出手,毕竟小瞎子无论如何也打不过他。 他纡尊降贵想了想,为何自己这般做贼心虚,思来想去,解释貌似只有一个,那就是雨太大,迷了心智。 小瞎子与他擦身而过,蹲下,摸索着拨开脚边杂草丛。 凤隐居高临下瞧得分明,草丛里躲着一只黄毛小狐狸。暴雨天,它被山上落石砸中了后腿,挣脱不得,正戚戚惨叫。 小狐狸陡见生人,一下子受了惊,“嘶哈”一声突地扭转颈子,张嘴就要咬。 小瞎子出手倒也利落,一掌扣住了狐狸脑袋,强行阖上了狐狸大张的嘴。 狐狸抖着身子,呜呜呜地哀叫个不停。 “为什么叫?”小瞎子蹙着眉自言自语,一边捏着狐狸嘴,一边摸着狐狸湿漉漉的脑袋。 凤隐翻了个白眼,心说你被个大石头压着腿还被人捂着嘴强行撸头毛换你你也叫。 好在小瞎子很快就明白过来,他总算摸到了那块罪魁祸首的石头。 “我帮你搬开这个,你乖乖的,别咬我。” 说着,就要松手去搬石头,可想想还是不放心,先从袍边“刺啦”一声撕下根布带子,三两下把小狐狸的嘴给系严实了,才终于松了手。 小狐狸被封了嘴,有点委屈,呜咽得更欢了。 凤隐在旁瞧得有趣,心说这人倒也不是个蠢货。 为了不牵连伤处,雪上加霜,小瞎子小心翼翼地慢慢搬开石头,丢开。 重压一卸,狐狸立时发出嘶嘶吼声,疼的。 那根左后腿的骨头已经被砸得粉碎,显然是好不了了。 “看来以后你要成瘸子了。”小瞎子检查完伤势,又撕下袍带给它包扎,一本正经地安慰,“不过别灰心,你还有三条腿呢,努力活下去。” 狐狸最通人性,一番操作后也知道眼前这两足怪对它并无恶意,逐渐安静下来,缩成一团。 小瞎子陪它默默蹲了一会儿,最后拍拍狐狸头,解了它嘴上布条,起身继续往山上走。 谁知那狐狸竟拖着伤腿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一盲人,一瘸狐,一前一后行了几步路。 瞎子转身:“为什么跟着我?” 他这话是对狐狸说的,眼睛却盯着不远处的凤隐。 凤归墟 第7节 纵是知道对方看不见,凤隐仍是心中一跳。 无论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心中都是要一跳的。 小狐狸“咪”了一声,听来竟跟猫儿撒娇一般。 嗯?凤隐眉头微挑,原来你们狐狸都是这么叫唤的? 小瞎子也匪夷所思,盯着凤隐眨眨眼,倒好像是凤隐在“咪咪”叫。 凤隐觉得哪里不对,转而凝视那撒娇的小畜牲,暗暗寻思着狐狸肉炖出来是什么味儿。 小畜牲扭头先看凤隐,炸起了背上的毛,再扭头看向自己的救命恩人,有恃无恐,又娇滴滴“咪”了一声。 凤隐:“……” 他凤尊主的眼神杀这些年来横行魔教,头一回败得这样彻底。 丢人。干脆一掌毙了灭口。 凤隐想。 兴许是凤尊主的眼神过于血腥,小狐狸突然尖而短促地“叽”了一声,拖着瘸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下子蹦过去牢牢薅住了沈墟的小腿,还蹬着仅剩的后肢试图再往上蹿蹿。 沈墟踉跄一步险些没站稳,怔了怔,空白茫然的脸上忽而绽放出笑来。 “你是在跟我撒娇吗?”话音里含着的笑意竟有三分宠溺,他弯腰蹲下,双手抱了狐,拢在怀里,神情很认真地劝道,“你受了很重的伤,我不会照顾人,也不会照顾狐狸,你该去找你的爹爹妈妈。” 小狐狸拿脑门儿蹭他的手心,可怜兮兮的呜了一声。 “你也没有爹爹妈妈吗?”沈墟轻而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片刻后又道,“狐狸自然也没有师父,那你是怎么长大的呢?” 他问的问题未免太复杂,小畜牲再通人性也没法儿给他叽咪啾呜地讲出个完整成长史来。凤隐在旁瞧得好笑,心下只觉小瞎子当真是天真得可爱。 一人一狐聊了一阵儿,沈墟抬起全被打湿的袖子给小狐狸遮雨:“雨又大了。” 狐狸像是听懂了,直往他怀里钻。 沈墟只觉怀中微有暖意,蓦地生出惺惺相惜之感:“罢了,既要跟,便跟着我吧,我俩你瘸我瞎,刚好凑个天残地缺。” 说着,便施施然抱狐缓行。 凤隐望着他的背影,原地站了良久,脑袋里还在犹豫究竟跟是不跟,脚下已自作主张地跃了出去。 直到雨歇风止,夜色深沉,沈墟才终于爬上了清净崖崖顶。 他遵循记忆中的路线一路摸到背风处的山洞。 这山洞乃剑阁前辈所掘,取名“三省洞”,顾名思义,是要被罚来此地的门徒多多反省己过,有过改之,善莫大焉。洞穴内锅碗瓢盆火折子等一应俱全,是因面壁期间无人送饭,炊饮伙食等都需自力更生。 沈墟将小狐妥善安置在石床上的干草垫上,洞内阴冷潮湿,于伤口不利,他又去抱柴生火。 外面刚下过雨,树枝大多是湿的,他花了好大力气才找到两把干柴。 待他转回,立时察觉洞内多了他人气息。 肌肤也感到一股暖暖灼意,想来是那不速之客先行生了火。 “谁?”他手腕一抖,腰间长剑出鞘。 火光下,颤动的剑影映在壁上,如粼粼水光。 “等你生火,我早就冻死啦。”凤隐曲肱枕头,大喇喇地半躺在草垫上,硬是将原本蜷在那儿的小狐狸挤到了角落里。 他此时未用内力变声,使的就是他原原本本的嗓音。 沈墟从未听过,一时识他不出,仍问:“你是谁?” 凤隐觉得逗他有趣,顺口接话:“怎么,你竟不知我是谁?” 恰在此时,委委屈屈缩在一旁的小狐狸朝沈墟巴巴地“咪”了一声。 沈墟面色微变,显是精神受到了冲击:“你,你是那只狐狸?” 凤隐:“……?” 饶是堂堂魔教尊主,平时最爱逞口舌之利,此时也是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瞥一眼脚边上那只支楞着杂毛的丑狐,忽然就很想掰开沈墟的脑子,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千年聊斋。 “狐狸精也有男的么?” 沈墟继续发出灵魂质问,一张脸上满是困惑。真实的困惑。 他涉世不深,平生所见所闻都不出这悬镜峰,而与他最要好的殷霓平日里最爱讲些志怪传奇,什么鬼狐报恩,鹿神复仇,陆判换头,简直倒背如流,信手拈来。 小时候常洵等师兄弟都受不了殷大胆,故事讲一半就夹着尾巴嗷嗷乱叫,只有小沈墟安之若素不动如山。久而久之,殷霓的听众就只剩下沈墟。沈墟也并非一点不怕,只是喜怒惧哀不显于外,实际上常被吓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后来殷霓讲,他就听,听完从不说害怕,殷霓引以为知己,讲得愈发绘声绘色,活灵活现。 这事儿进而发展成沈墟的一大童年阴影。 眼下一系列鬼魅魉魍的传说争相涌进识海,沈墟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 凤隐便是从这半步瞧出了他的怯意,心道不会吧,狐狸成精这种骗骗三岁小孩儿的村野志怪也能信?嘴上却顺着往下接:“世间万物皆有阴阳,狐狸既有公母,成了精自然也分男女。” “啊,原来你是只公狐狸。”沈墟恍然。 窝在一旁三言两语就被强行更改性别的小母狐:“……” 明明是人却自认畜牲的凤隐:“……” 尊主头很疼,伤敌八百自损一万伤的。 “你的伤好了么?”沈墟在洞口仗剑徘徊。 凤隐当然知道他问的是那条狐狸后腿,但他自与风不及比拼内力震伤心脉后,胸口一直瘀滞钝痛,所以一句“离大好还远着呢”答得倒也不亏心。 他此番受伤,表现的浑不在意,甚至还有心思跟踪调戏小瞎子,落在旁人眼里只怕会以为他可能就伤了根头发丝儿。事实是这伤势极凶险,倘若放在寻常高手身上,不死也得残,哪怕根底深厚救治得当,也需静养数月。他折腾了这大半天,又是爬山,又是淋雨,竟像是完全不把这条命当回事儿。 沈墟又踌躇一阵儿,道:“那你好生躺着养伤。” 凤隐闷咳了几声,咽下口里腥甜的铁锈味,笑问:“你在那儿乱晃什么,不进来么?” 沈墟冷白色的肌肤在火光的映衬下泛出些不易察觉的血色,他蠕动嘴唇,低声说了句什么,洞口强风呼呼灌进来,凤隐没听清。 “我饿了。”凤隐眼皮发沉,内息凌乱,胸口恶气翻腾,耐着性子招手,“也乏了,你快些进来,莫让我三催四请。” 一听见“饿了”二字,殷霓话本子里那些狐狸精专擅采阳补阴增进功力的描述霎时砸向沈墟。 沈墟定在原地,突地红了耳根。 剑阁虽与世隔绝,但哪里有人,哪里便有七情六欲。沈墟听师兄们私下里讲过好些江湖上盛传的风流韵事,师姐们瞧他是个木头一般的呆子,也常当面开些荤素不忌的玩笑,他们都道沈墟不懂,却不知沈墟只是冷淡,绝不迟钝。 他的迟钝只体现在涉猎以外的领域。 比如,男狐狸精自身也呈阳,是不是就无需另行采阳? 那狐狸说的饿了,是不是就真的只是饿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狐狸精·隐:我怀疑这孩子脑阔有问题。 第7章 为防狐狸精饿狠了吃人,沈墟转身想出去寻些吃的来,但这身子还没彻底转过去,鼻尖蓦地掠过一阵轻风,带着股冷冷梅香。 啪。 一只手平白扣上了他握剑右手的手腕。 手很凉。凉得惊心。 那一瞬间,相触的肌肤表面一阵颤栗,沈墟蜷了蜷手指,清明的识海中划过一丝微妙的似曾相识。 好快的身法。 他蹙起眉尖,立掌欲劈。 未及动作,左胸蓦地刺痛,有什么极尖极细的东西扎破衣衫刺进了心口。 沈墟掌势陡变凌厉,往身前那人的咽喉要害疾攻。 “乖,别动。”狐狸精不退反进,贴上来。 沈墟登时刹住,他不习惯与陌生人挨得这般近,想后撤,心口却蓦地一阵剧烈绞痛,疼得他肩膀内扣弓起腰,额上瞬间沁出了汗珠。 “让你别动,你就别动,何必自找苦吃?” 他喘息着。 慵懒的嗓音掺着几分阴冷响在耳畔,吐息间呼出的热气尽数喷洒在颈间,他感觉到两根手指正抵在他胸口,狐狸精妖妖笑着:“这根碧落黄泉针长一指,纯金铸造,细如发丝,喂了奇毒,乃本狐仙的秘门法器,一旦催动,便会在全身经脉内肆意游走,有如活物。针不长眼,若不慎走错了地方,公子恐小命不保。” 沈墟脊背微僵,闭口不言。 忽感鬓边发丝被狠狠一扯,想来是他沉默的态度惹恼了狐狸精。 “唉,我也不想伤你。”狐狸精把玩着手中青丝,幽幽叹了口气,假惺惺道,“只是此次我伤得颇重,需得闭息疗伤三天三夜,期间不吃不喝不语不动,比那刚出生的婴孩还不如,如此紧要关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言下之意,是怕沈墟在他疗伤期间出手偷袭。 沈墟也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淡淡道:“沈墟从不乘人之危。” “我就知道,阁下乃正人君子,不屑做这等龌龊丑事。”狐狸精笑盈盈松了他的腕子,转而去牵他的手,引着他往前走,“只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届时我一动不能动,又生得如此美貌,纵是君子,难免也要心生歹念的……” 他说自己生得美貌说得如此坦荡自然,口吻如此不见外,任谁听了都得啐口不要脸。 沈墟沉默半晌,道:“我是个瞎子。” 你美出了花,我也看不见。 狐狸精明显卡了一下,但这不影响他的自信。他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就是瞎子,只用耳朵听,也该能意会到本狐仙的倾城之色!” 沈墟:“……” 沈墟:“我还是个男人。” “不说我也能看出来。”狐狸精不客气地将他按坐在石床上。 “你是狐狸。”沈墟面无表情,“公狐狸。” 狐狸精躺下了,沈墟感到腿上一沉,狐狸精竟把头枕在了他大腿上,悠悠问:“所以?” 沈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端坐成一尊泥塑的佛像。 凤归墟 第8节 狐狸精忽而嗤的一声笑了,身子颤动,慵懒低沉的嗓音像根柔软的羽毛刮擦起耳膜。 “小瞎子,你该不会当真以为——”他拖长了调子,尾音像钩子,“两个大男人便做不得那事?” 沈墟皱眉,随后陡然一惊。 唇上传来异样的触感。 有人拿冰凉的指腹按在他唇角,自左往右,缓而重地擦拭。 唇瓣相碾磨,顷刻间灼烧起来。 沈墟猛地忆起什么,眼睫轻颤,微微睁大眼睛。 凤隐眯着狭长的眼,兴味盎然地盯着他,眼睁睁瞧着那薄薄耳廓上的潮红一点一点蔓延至耳垂,颈项,眼角,直到整张脸都失了阵地。 羞极,转成怒。 俊秀的眉梢挂起寒意,唇未动,凤隐果断撤手,看似见好就收。 魔教尊主的人生中当然没有见好就收四个字,他只是担心再这么耽下去恐有性命之忧,传出去堂堂凤隐因调戏美人导致重伤不治丢了命,实在有失江湖颜面。 虽然他压根也没有什么颜面可失的。 沈墟面若寒霜,一手按剑,看神情,随时都能暴起杀人。 凤隐清咳两声,敛了乱七八糟的心思,正经道:“碧落黄泉针非施加者不能取出,其上喂的毒非施加者不能解,也就是说,除了本狐仙,普天之下无人能救公子,而眼下,在下刚好有一事相求公子。” 求?分明就是威逼吧…… 心口扎着一根毒针,沈墟也没多少发表意见的余地,冷冷道:“你说。” 凤隐道:“若公子能于这洞穴内护我三日周全,三日后,我醒来定帮你取针。” 原来兜来转去,是要他帮忙护法。 不帮忙就会毒发身亡。 沈墟只能答应:“好。” 一个好字刚落,腿上的人便没了声息。 柴火哔剥燃烧着,到后半夜逐渐熄灭,昏暗的洞内重又冰冷潮湿起来。 沈墟端坐了不知多少个时辰,坐得腰酸腿麻,想换个姿势,但狐狸精枕在他腿上,想动就得先搬头。 他不大想碰对方,酝酿了许久才伸手绕至其颈后,轻轻托起那只沉重的脑袋。 行动中指尖不可避免触到其耳后肌肤,当下心头一惊。 好冷。 冷如冰山霜雪,半点温度也无。 沈墟搓了搓指尖,又伸手去探鼻息。 凝神感知了好一会儿,才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 还活着。 一颗心稍稍放下,沈墟将人缓缓放平,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和四肢,走出山洞。 失明日久,如今他已能从空气的潮湿程度与四周虫鸣鸟叫的细微变化来判断日夜更迭。 清晨的春风里带着山上特有的木叶清香,花蕾在枝头慢慢绽开时激动的花瓣会颤巍巍地抖动,溪水脉脉流淌,燕子有规律地扑扇翅膀,一切都是那么的平和,那么的生机勃勃。 有失必有得,唯有看不见了,用心去感受,平日里被忽视的细节才会尽数浮现。 这些细节是这样生动,这样明媚,错失可惜。 阴霾与积郁一扫而空,沈墟弯起唇角,踏着雨后薄雾去寻找吃食。 失明当然也会带来诸多不便,单单就捉鱼这件事来说,往日轻而易举,如今却难如登天。 沈墟在附近寻了一汪溪水,卷了裤腿,执剑在水里站了半天,几次三番,左刺右戳,却每每都与灵活敏捷的游鱼失之交臂。 捉不到鱼他也不气馁,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尝试。 直到日上三竿,他腹内空空,又被溪水泡得遍体生寒,便在体内自行运起了生息诀。原意只是为了御寒取暖,可在几轮气转百穴之后,却发现自己的感官突然间变得敏锐异常,以至于连小小鱼鳍轻轻拨开水流发出的细微振动听在耳里都清晰得有如奔雷! 沈墟听得分明,剑随心动,溪上倏地白练一闪,噗嗤。 再提剑时,颤悠悠的剑尖上已串上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 如此歪打正着地试了一回,沈墟如醍醐灌顶,对生息诀的理解又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一番洗涮捯饬,喝到鱼汤已是午后,沈墟既答应了狐狸精,就要遵守约定,不敢离洞穴太远,怕山里的野兽摸过来将人叼了去,也不想离得太近,不然总担心石床上的人已悄无声息地死了过去。 挣扎过后,索性在洞口席地而坐,抱剑参悟心法。 一炷香后,洞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响起一声脆生生的“咪”——却是那狐狸精的本体。 想来是睡醒了,饿了。 沈墟将锅里吃剩的半条鱼捞出来,盛在碗里,随手将碗放在地上。 耳听一阵吱嘎嚼骨声,沈墟歪着脑袋与狐狸聊上了。 沈墟:“里面躺着的那位,之前是附在你身上的吗?” 狐狸百忙中抽出空来,双耳转了转:“吱呀?” 沈墟:“你也会成精么?” 狐狸:“嘎?” 沈墟握着下巴尖想了想,换了个问题:“他果真生得好看?” 狐狸突然激动,鱼也不啃了:“叽叽叽!” 沈墟笑起来:“你说他没你好看?” 狐狸满意:“咪呜。” 沈墟了然:“看来你们狐狸一族,是人人都笃信自己天下第一好看的。” 狐狸:“……” 算了还是表演一个洗脸吧。 如此鸡同鸭讲消磨了两日,到第三日黄昏,沈墟拎着刚摘的果子转回,倚着洞口正啃着,就听见呼呼破风声,有兵刃裹着气旋,迎面袭来。 沈墟反应奇快,丢了手中野果,侧首避过一件,矮身躲过一件,手中长剑出鞘,叮的一声,又挥剑打落一件。 一系列动作应势而生,干净利落,如行云流水,优美闲雅。 任谁也瞧不出接招的是个瞎子。 沈墟仗剑立于洞口,沉默以待。 他知道,既然连面儿都还没见就连发三件暗器,且招招险恶,居心歹毒,来者必定不善。既要打架,就不必寒暄。他本来也就懒得开口说话。 “哟,居然能挡下小爷的三棱镖,阁下好身手!”来人却是个话篓子,偷袭不成,亮了粗嘎嗓子,“哥哥可要当心了,贼人有个好帮手!” 话毕,左手边落下一人,阴恻恻嘲讽:“师弟的三棱镖原也不难躲,倒也不必因此就长了他人志气灭了自己威风。” 使镖的不服:“哼,他能躲得过我的三棱镖,自然也就能躲得过你的流星锤!” “哦?躲得过躲不过,倒让他来试试。” 只听刷啦啦一阵铁链声响,想必是后来那人正挥舞兵器跃跃欲试。 此时,右手边又飞来一人。 “哈哈哈!在下素闻海沙帮葛二爷与秦三爷为争帮主之位不和已久,今日一见,传闻果然都不是空穴来风。” “我还以为是何方高人,原来是青云观牛鼻子。”秦三爷秦霸为人矜傲,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嗤了一声,“怎么,道士也来淌这趟浑水了?” “青云观向来以惩恶扬善匡扶正道为己任,贫道沿途听闻这贼首身负重伤藏于悬镜峰,自然要赶来助诸位武林好汉一臂之力。”那道士身着白色道袍,施施然敛衽行礼,话说得好听,神色间却是毫不掩饰的鄙夷,显然是瞧不上海沙帮这种外家门派。 “眼见人受了伤赶来痛下杀手那叫落井下石,还除魔卫道?呵,说的比唱的还好听。都是成精的王八了,搁这儿装什么千年大玄武?”秦霸翻了个白眼,当下发作。 师弟是个没脑子的浑人,葛二爷葛威手里的流星锤一个没忍住差点砸向秦霸脖子上顶着的那个装饰球。 牛鼻子一甩手中拂尘,细眼一翻,像要发难,葛威连忙躬身回礼:“师弟向来口不择言,道兄勿怪。恕在下眼生,无缘识荆,不知道兄是青云观哪位真人座下弟子?” 那道士冷哼一声,神色倨傲:“敝师冲凌真人。” 沈墟眉心微动,他曾听师父说起过此人。 青云观如今乃天下第一道门,观中七真人各个德高望重,虚怀若谷,合力执正道之牛耳。七真人中有人长于道法造诣,有人致力传教度人,也有人醉心云游寻真。而要论剑术,则首推冲凌。冲凌真人本人剑术卓群,开一代道门武学不说,门下三名弟子也均是武林同辈中出类拔萃的佼佼者,这些年来,冲凌三子于江湖上除暴安良,也算赫赫有名。 葛威与秦霸相视一眼,皆暗自心惊。 葛威观此道人音容相貌,身材细小,颏下有短须,应是冲凌三子中最年长者,当下对号入座,抱拳赔礼:“原来是申青玄申道兄,多有冒犯,失敬失敬。” 申青玄见对方听过自身名号,面色稍霁,并二指指向洞穴,问:“那魔头当真在此洞中?” “千真万确。”秦霸拍着胸脯保证,“在那俊俏的小帮手回来之前,我曾偷摸进洞,亲眼瞧见魔头躺在石床上,人事不省。” 申青玄侧目:“他既人事不省,你何不趁机下手?” “我单枪匹马,怕魔头使诈。”秦霸说。 “所以唤了我同来。”葛威接道。 秦霸:“两个人,胜算大些。” 葛威:“眼下申道长也赶到,三对一,可说是必胜了。” 秦霸连连点头:“我二人素来仰慕冲凌三子江湖威名,今日终得一见,此生无憾。” 葛威诺诺称是:“是是是,今日道长与魔头一战,为武林除害,我师兄弟必当竭尽全力从旁掠阵,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申青玄竟就这样被稀里糊涂推到阵前。 作者有话要说:净瞎说些大实话!@秦霸 第8章 申青玄本也就没指望这两个活宝,他艺高人胆大,当下将拂尘插入后颈,拔了剑,一个翻身纵至洞口,冲沈墟叫嚣起来:“贫道今日要替天行道手刃恶贼,无知小儿速速避开!” 沈墟没动,剑尖指地,回道:“我答应了他,要护他三日周全,明日你再来。” 凤归墟 第9节 “明日复明日,怎能听你在这儿信口雌黄宕延良机?”申青玄只道沈墟是在此护法的魔教教众,与凤隐同是一丘之貉,死不足惜,当下挺剑直刺,“恶贼看招!” 沈墟早就暗运生息诀,听声辨位,竖剑格挡。 “铛”的一声,申青玄荡开,当空回身,刷刷刷又是连刺三剑,剑剑瞄准要害,势道奇劲,重若千钧,激得风声虎虎。 沈墟挥剑招架,拆得三招,虎口就被剑上劲力震得撕裂,蹙了蹙眉尖。 申青玄大喝一声:“恶贼有点小把式!再来!” 顷刻间剑光如电,铺天盖地。 沈墟凝神抵御。 申青玄看他坚守原地,也不如何动作,只是剑来则挡,剑去则收,招式简朴利落,苍然有古意。如此不闪不避,只守不攻,颇有大家风范,倒反显得自己咄咄相逼,气量狭窄,当下不悦,催劲急攻:“哪里来的悖逆狂徒!再不出招,仔细性命!” 说着双臂张开,高纵余丈,倒身下削。 这招“玄鹤亮翅”乃青云观上乘武功,居高临下,伺机变动,一招暗含后招无穷,随你从何方位抢出,都免不了当头一削。 沈墟听准长剑来势,左手举起,却以剑鞘相迎。 只听“唰”的一声,长剑不偏不倚,正好插入了剑鞘! “嚯!好小子厉害!” “了不起,当真了不起!” 这一下以鞘就剑,间不容发,偏一分晚一瞬都是长剑贯脑的死地,这般绝处逢生,引得葛威秦霸惊呼喝彩。 看家绝技转眼就被破了,连兵器也被夺去,申青玄恚怒不已,心想本道行走江湖多年,怎能就此败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魔教教徒手上?一个筋斗,空手猱身而上,施展十八式小擒拿手,欲夺回佩剑。 沈墟不喜与人近身缠斗,横剑一挥,将人逼开,嘴唇一动正欲开口说话,背后哗啦啦一阵铁索抖擞声。 “好小子来试试大爷的狼牙流星锤!” 葛威按捺不住出手来斗。 他的流星锤以纯铁铸成,单锤重八斤,配有尖锐无比的狼牙刺,抡舞起来忽长忽短,遮前蔽后,缠砸并用,活有劈山之势。 耳听疾风已在脑后,锤能破盾,区区长剑怎可相抵? 而此时申青玄又欺身抢在跟前,掌风凌厉,直击面门。 前后夹击之下,沈墟当机立断,脚尖轻轻一推,身子后仰,仰至极致,燕子穿帘般贴地掠出。 这一招,非身段极度柔韧者不能做出。流星锤紧贴着鼻梁平滑而过,去势不减,卷起的风刃割在脸上如有实质,激得汗毛直竖。 “嘿!好小子属泥鳅的!”葛威目露赞叹,余光瞥见对面,惊呼出声,“道兄当心!” 流星锤威力无穷,既已挥出,一击不中,也绝无回转的可能,于是“砰”地一声,砸在对面来不及避让的申青玄胸口。 申青玄被砸得连退数步,面色涨如猪肝,“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指着葛威就破口大骂:“你的锤长不长眼?” 葛威黑脸一红,也不肯担了这误伤的责任,辩道:“锤要长眼,岂不就成了精?道长还是多费心顾着自个儿的剑吧,管人家锤子长不长眼!” 申青玄怒不可遏,气得又吐了口血,索性提气跳出战圈,打坐疗伤。 葛威左右穿梭,巧收快放,将手中流星锤舞成了一张严密的网,沈墟施展轻功,于空隙间听声挪跃,遇风趋避。流星锤追在他身后,撵不上够不着,他全心躲避,也无余力还击,一时间难分伯仲。 秦霸在旁抱臂观战,掌心里捏着几只三棱镖,盯着沈墟飘忽来去的身形,伺机偷袭,一来二去,便瞧出沈墟目光有异。 常人比武交手,为预判后招,眼睛总盯着对手的手脚姿势,沈墟的眼睛却总是空洞洞地盯住身前半尺,一瞬不瞬,眨也不眨,实在大不寻常。 正自疑惑,脑中立时闪过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他高声提醒:“哥哥,这小子原是个瞎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你见过这般灵活的瞎子?”葛威久战不胜,火气渐胜。 秦霸一拍大腿:“嗐,你要不信,就用那招四面楚歌试他一试!” “好,我就听你一回!” 葛威收了铁索,不知拨动了什么机括,两只流星锤再飞出时,就发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喧噪。这声音古怪,洪亮如撞钟,如锻铁,尖利如破音喇叭。 沈墟自运起生息诀,听力就远胜旁人十倍,这陡然而起的喧声炸在耳里便如万马奔腾,一下子震得他耳膜几欲碎裂,胸口一阵恶烦,内力激荡,身形凝滞。 那铁索就在此刻趁虚而入,流星锤犹如长眼,于空中绕了个半圈,直打背心。 这一招声东击西奏得奇效,沈墟被击飞出去,跌在洞口。 “竟真是个瞎的!” 一试之下,三人尽皆骇然。 这其中当属申青玄震动最大,他半世英名,一身武学,竟败在一个瞎了眼的无名之辈手上,气极反笑,问:“足下功夫了得,不知师从何人?” 沈墟拄剑爬起,几个踉跄后方才站稳,一手揩了唇边血渍,淡声道:“此乃剑阁清净崖,外人不得擅闯。” 申青玄神色奇异,上下打量眼前的年轻人:“怎么,你是剑阁弟子?” 沈墟侧转身子,无形中又掩住洞穴。 “剑阁弟子何以维护这无恶不作的魔头?”申青玄怫然不悦,铁青着脸,阴阳怪气,“难不成剑阁表面上不问世事,私底下却与魔教暗通曲款?” “我不知他是谁。”沈墟道,“只是我允诺过要护他三日周全,我当守约。” “哼!迂腐!君子不器,该当审时度势,随机应变!”申青玄凑过身,低声道,“今日实乃误会一场,你速速将剑还我,交出魔头,我自当宽容大量,既往不咎。” “剑还你。”沈墟连剑带鞘交还给申青玄,身子却不让,仍道,“你明日再来。” 申青玄冷笑一声:“你不但瞎,而且傻?明日,明日这魔头就大好啦!” “此人眼下既在剑阁地界,如何处置便是剑阁的事,无需外人越俎代庖。”沈墟平日不爱逞口舌之利,并不代表他傻,真要理论,他总能一针见血,“阁下避开守山弟子,擅闯剑阁禁地,不知意欲何为?” 这一问,把申青玄问得哑口无言。 二人正自僵持不下。 忽然身后传来人语呼喝声,申青玄转过身,眼见不远处呼啦啦涌来一群持械人众。 申青玄眼尖,于一干人等中瞥见同门道袍,知是他师弟师妹赶到,当下心念电转。 这诛杀贼首可是大功一件,传出去就是名震武林的英雄事迹,煮熟的鸭子眼看就要到手,岂容它飞到别人嘴里?而区区剑阁,得罪便得罪了,也无甚要紧。 说时迟那时快,申青玄一把从递来的鞘中拔了剑,“嗤”一声,一剑送进了沈墟腹中。 在旁不远的秦霸大惊失色:“牛鼻子你干嘛!” “我干嘛?贫道诛杀奸佞小人!” 申青玄青黄的面上现出狰狞。 他自输了,就存着杀沈墟灭口的心思,自古成王败寇,我虽败了,但你死了,故事都是活人讲的,什么误会缘由曲折苦衷?好好粉饰一番又是另一番惩恶扬善的说法。剑在手上,兼敌人不备,他当然不会放过这绝好的机会。 沈墟实没料到对方变脸如此之快,一声闷哼,腹部中剑,缓缓跪倒。 “还愣着做什么?护法已死,等别人来帮你们杀了魔头再回去邀得头功?”申青玄冲秦霸葛威大喝一声,蓦地抽出剑,鲜血喷涌而出,溅在他一尘不染的道袍上,他看也不看沈墟一眼,提剑就欲抢进山洞。 可脚一抬,却没拔动。 低头一看,一只污秽不堪的血手隔靴箍住了他的脚踝。 那只手不如何宽大,也不如何厚实,重重血色下透出指尖一点苍凉玉色,清癯疏瘦,却如恶鬼罗刹的铁爪,纹丝不动地扣住申青玄。 就只耽搁了这瞬息功夫,葛威瞅准了机会,一个三叠纵,轻飘飘跃过他肩头抢先入洞,留下一连串大笑:“哈哈哈哈哈,多谢道兄承让!” 被捷足先登,申青玄气得脸都扭曲了,急欲脱身之下,他咬牙切齿:“你为虎作伥,自作自受,也怪不得贫道下此狠手!” 举掌就朝沈墟天灵盖劈落。 恰在此时,余光里一道黑影掠过,两只黄澄澄鬼火般的眼睛猝然蹿来,紧跟着掌上一痛。 “哎唷,什么邪物!” 申青玄骇了一跳,魂飞天外,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杂毛小狐狸瞪着精亮凶狠的狐眼,龇嘴咬在自己手上,喉咙里还发出嗤嗤赫赫的威吓声。 尖利的兽牙扎进皮肉,直要将骨头咬碎。 申青玄骇后大怒,骂一声“野牲畜”,一剑挥去,削落狐狸半只耳朵。 狐狸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啸声,松了嘴,滚落到地上。沈墟指尖触到毛茸茸一团,动了动。不知哪来的多余气力,他倏地揽狐入怀,蜷起身子,紧紧护住。 申青玄被咬了一口,痛不可当,本想杀狐解恨,见沈墟死到临头还这般逞强维护一只畜牲,更是怒不可遏,飞起一脚就踹在沈墟腹侧伤口。 沈墟被踹得往后滑出,直到脊背抵上洞穴墙壁才堪堪停下,喉口霎时涌上一阵腥甜,他咬紧牙关,越发箍紧了双臂。 小狐狸在怀中抖如筛糠,呜呜地叫,他原想温声安慰一句“莫怕”,可嘴唇刚起开一条缝,鲜血却先行喷涌而出。 申青玄也不想在将死之人身上白费力气,发泄完还是转头往山洞里奔。 刚奔出两步,洞穴里飞来一人,好死不死正巧砸在他身上,来势之疾劲道之大,直将他砸得一同飞出去,摔了个狗啃泥。 “葛二爷还不快起开!你要将贫道活活压死么!” 申青玄被砸得头晕眼花,压在他背上的葛威重如水牛,他费了好半天劲才爬出来,一抬头,正对上边上秦霸因惊惧而瞪大的双眼。 他连忙转头,只见被他掀在地上的葛威口唇绀紫,目眦欲裂,面皮底下遍布诡异血丝,仰挺着一动不动,一探鼻息,早已死透了。 “这,这,这……” 他看到秦霸的眼睛不知为何又瞪圆了一圈,也看到赶来的众人脸上现出惊诧愤懑的表情,而他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喉咙里“咯咯”地响,脸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止不住地痉挛,他极力垂下眼,看到带血的剑从自己喉咙里平刺出来,剑尖犹在颤动。 不,不是剑在颤,是他的身体在颤,颤得就像风中狂舞的落叶! 他慢慢闭不拢嘴巴,舌头无力地探出,垂下,鲜血从猩红的舌尖滴落。 他死前说了最后一句话:“凤……凤隐!”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不敢说话。 第9章 申青玄终究没看到凤隐的脸,因为他已死了。 沈墟也没能看到凤隐的脸,他是个瞎子,兼腹背受伤,失血过多,连一根手指也无力抬起。他明明几近昏迷,但凤隐这个名字仍如刀刻斧凿,强势地烙在了他的心石上。 因为这个名字的主人接下来让他见识到了什么叫人间炼狱。 只半盏茶的功夫,十六声凄厉哀绝的惨叫。 山风吹来,沈墟一时分不清鼻尖萦绕着的腥甜的潮湿的令人作呕的血气是来自自己身上,还是来自那些或被毙于掌下,或被一剑穿喉的死人尸体。 凤归墟 第10节 小狐狸在怀里装死,一动不敢动。 他拼命伸出手,伸向黑暗中的虚空,抓到的却只有黏稠的血浆和腥臭的土。 然后一只手握住了他。 那是恶鬼的手。 掌心一如既往凉得惊心。 沈墟不在意,紧紧握住它,如溺水之人攀援浮木。 他从喉咙里拼命挤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很低很低,低的得教人附耳来听。 他说:“够了。” “还有一个。” 恶鬼开口,慵懒华丽的嗓音失了笑意的底色便彻底冷如冰锥。他杀人时一声不吭,此时说话,连声音里都铺满着杀气。 此刻无论是谁,哪怕观音菩萨下凡,如有一个字违了他意,也是个肉身不保的下场。 沈墟摇头,仍坚定地道:“够了。” 凤隐不答,僵持之下隐有剑拔弩张之象。 那幸存到最后的人已受重伤,瘫在地上本以为在劫难逃,耳听得凤隐与沈墟的对话,连忙朝沈墟磕头乞饶:“这位侠士,您大人有雅量,仁义无双,武功盖世,就劝劝凤……凤尊主,饶小人一条烂命吧!” 沈墟听嗓音,认出那人是秦霸。 此前那般豪横直爽的汉子,当性命被人捏于股掌之间时,也不得不折腰臣服。 “你可想仔细了,确定要留活口?”凤隐最后跟沈墟确认。 沈墟怕他执意杀人,始终不肯松开他的手,拉扯间动了内息,嘴角又淌下血:“放他……走。” “不后悔?” 沈墟闭了闭眼睛:“不后悔。” 闻言,秦霸连忙拖着伤腿挣扎着爬起,拱手道:“侠士大恩大德,秦霸感激涕零,他日若有幸相遇,定衔草结环涌泉相报,今日就此别过!” 说完,便以尽可能快的速度逃下山去,与其说是逃,不如说是滚。 凤隐没追。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沈墟躺在死人堆里,喘息声越来越低,微弱如风中之烛。他终于撒开了凤隐的手。 凤隐轻轻摩挲指尖上沾染的血迹,居高临下,盯着沈墟审视片刻,问:“为何舍命护我?” 沈墟仰面躺着,样子颇为平静,一点也不见濒死的痛苦与恐惧,喉结耸动,他言简意赅地吐出四个字:“三日之约。” “就为了区区一个口头约定?”凤隐不信这世上真有这般憨傻之人,试探说,“我骗你的,那什么碧落黄泉针上根本没毒,连名儿都是我信口胡诌的。” 沈墟静了片刻,却道:“我知道。” 凤隐奇了:“你知道?” “世上怎会有能够听从主人指令而游走于他人体内经脉的针呢?想必是编来唬我的。”沈墟说了个长句子,登时汗透重衫。 “原来你不傻。”凤隐哂笑,“既然不傻,方才为何要留下活口?” 沈墟叹了口气:“何必赶尽杀绝?” “哼,宁教我负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负我。”凤隐一挥袍袖,“别怪本尊未提醒,今日你放他走,可谓后患无穷。” 后半句话沈墟没听见,因为他已昏迷。 凤隐等了一会,没听见答话,俯身察看,拍之不醒。 “昏了?”当即冷冷嗤笑,“娇气。” 原想就此撒手不管,踌躇一阵,看在沈墟抵命守诺蠢得绝种的份儿上,凤大尊主纡尊降贵,出手帮他点了止血的穴道,随后一手缓缓托起他的腰,一手隔着衣衫贴在后心,源源不断地往他体内输送起内力。 半柱香后,沈墟紧蹙的眉头逐渐舒展,一时性命无虞。 凤隐轻轻抱了他起来,又顺手拎了那只瘸了腿又没了一只耳朵的丑狐,施展轻功,掠下山去。 “你带我往哪里去?”奔得片刻,沈墟悠悠醒转。 “自然是回岐山天池。”凤隐理所当然地道。 岐山天池是魔教老巢。 沈墟默默地就要往下爬:“我要回剑阁。” “剑阁有什么好?”凤隐箍紧了他的腰,将人死死钳制在怀里,轻嗤,“你随我回天池,保你吃好喝好,穿好玩儿好,我有空还能想办法替你治治眼疾。” 沈墟苦笑:“阁下何必强人所难?” “强人所难?哈哈,你怎知本尊生来偏爱强人所难?”凤隐嘴上这么说,脚下却是顺着他的意转了方向,“不过今日本尊就为你破例一回,你救我一命,我劳累送你回剑阁,从此咱们两不相欠。” 沈墟心想,这位魔教尊主果然精明,不做赔本买卖。 凤隐体凉,沈墟伤后发起高烧,额脸一片滚烫,下意识往凤隐颈间裸.露的肌肤上贴。 火舌般的鼻息燎在脖颈,肌肤相融,凤隐越奔越热,只觉怀中抱了个大暖炉,而那只信手搭上的丑狐此时又跟件貂皮似的紧紧趴在肩头,更是热上加热。凤尊主何时吃过这种苦?脸色是越奔越黑,直想捡条河将这一人一狐统统丢进去浸上一浸。 沈墟半昏半醒,哪知魔头心思,他此时有如炎炎夏日抱了块冰,舒坦极了,无意识地拿脸蹭了蹭。 这一蹭,动作其实极细微,凤大尊主却差点一个没稳住摔个倒栽葱,咬牙切齿:“找死?” 沈墟可能没听见,也可能听见了装没听见,总之没作声,但也克制住了不再乱动。 过了一阵,他重又昏睡过去。 等再度醒来,他已经安然躺在了自己床上,鼻尖萦绕着苦涩浓郁的药香。 “师父!师父快来!师弟醒啦!” 守在床边的殷霓忽见沈墟睁开空洞双眼,惊喜交加,连忙喊师父来瞧。 风不及正立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立即转身,走到床边,弯腰搭脉。 殷霓是个急性子,嘴里嘈嘈切切没个消停时候:“如何了如何了?醒了便是好了吧?我看他脸色比前两天好些了,定是七宝回魂丹发挥效用了。师父你瞧好了没,师父你怎的不说话?” 风不及白她一眼,抚须沉吟:“嗯……眼下危机已过,算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一条命,慢慢将养着吧。” “太好啦!”殷霓就等着他这句话呢,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喜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师弟以后要享福的,享好多好多福!” 话音中竟含哽咽,想是连日来饱受惊惧之苦,此番喜极而泣。 沈墟也不真是块无药可救的木头,出言安慰:“师姐别哭,我没事。” 这一说话,才发现嗓音喑哑嘲哳,如两块生了锈的砧板相互摩擦,再一问,才惊觉自己已昏迷了整整五日之久。也怪不得殷霓担惊受怕了。 “我还以为你挺不过来马上就要死了!”殷霓蓦地放声大哭,哭得房梁也要塌了,“那天师父听到门外有响动,一开门就看到你浑身是血地僵躺在地上,有进气没出气,肚子上一个血窟窿,呜呜呜……真真是吓死人了!小师弟,你且说出来,是何人害的你,师姐,师姐替你报仇!” 沈墟被她嚎得额角青筋直跳,吃力地将手伸出被窝,在她头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 等殷霓哭声渐止,便一五一十地将清净崖上发生的事如数禀告师父。 风不及听完,沉默良久。 “师父,那魔教凤隐是很厉害的人物吗?”殷霓秀眉微蹙。 风不及颔首:“嗯,为师身上所受内伤就是拜他所赐啊。” “啊?师父受伤了?等等,师父跟凤隐打过架?什么时候打的?伤得要紧么?”殷霓吃惊地瞪大了盈盈美目,问题太多,她一时不知先问哪个才好,最终听从本心挑了个最好奇的,“那师父,你赢了吗?” 风不及摇头,没好气地道:“为师要是赢了,还会受伤么?” “什么?输了?”殷霓突地拔高了嗓子,在她心目中,师父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下第一是不会输的。那凤隐竟然赢了师父,必是妖人! “倒也没输。”风不及也被她咋咋呼呼的搞得脑子疼,一副不想细说的样子,“算是打成个平手,谁也没占得便宜。” “啊。”殷霓两手一拍,“原来是两败俱伤。” 风不及:“……” 被徒弟气到不想说话。 沈墟耳听风不及颇为深沉地叹了一口气,偏头问:“师父可是有忧患之事?” “忧患提不上,只是为师有一事想不明白。”风不及揣着手踱步,“那日我与凤隐竹林切磋,如霓儿所说的那般,确是两败俱伤,这事儿不怎么值得炫耀,我没说,凤隐自矜自大,自也不可能说。当时也无第三人在场,那他身受重伤藏匿于清净崖的事是如何传扬出去的?” “或许当时有他人在侧,只是师父未曾察觉?”沈墟提出一种假设。 “我没发现,凤隐也没发现么?”风不及努努嘴,“若真如此,此人旁观我与凤隐相斗,跟踪凤隐眼见他上了清净崖,且过程中从始至终未被我与凤隐察觉,料想武功必不在我俩之下。这等当世罕见的高手,若想取凤隐性命,当时便可趁虚而入,又何必将消息散播出去引得人人擅闯我剑阁禁地?” “师父,你的意思是……”沈墟想到一种可能,当即悚然一惊,挣扎着坐起,“此人的目标不是凤隐,而是……” “就此打住,事态尚未明朗之前不可妄加推断。”风不及不想沈墟刚醒就担心这忧心那的耽误了养伤,放他躺下,掩了掩被角,温声道,“别太想多了,只要为师在这世上一日,便保得你们和剑阁一日无虞。” 沈墟点头,他虽看不见,却能想象的到,师父此时的神情必是庄严温沉,意气风发的,一如十五年前那般。 第10章 往事入梦。 梦里的沈墟小小软软的一只,两岁多,光着脚丫,按理说还没到记事的年纪,许是那时他竭力瞪大了眼睛,瞪得太久,所以一幕幕情景就清晰地镌刻在了脑海里。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厚厚一层铺在地上,融进土里,化成脏冰。远近的火光染红了低沉灰暗的天,寒风迎面刮来,就像是刀,带着鲜血与硝烟的味道。带血的风似乎威力更大,吹得火舌猎猎狂响,转眼间烧到隔壁房头。 火光冲天。 没有人往外逃。 叛军屠城,该杀的都已杀完了。 尸体堆叠成山,粘稠的血液汇聚成河,没淌多久就被生生冻住。那些死人的身体逐渐凝固,脸上还保持着临死时痛苦扭曲的神情。 寒鸦悲啼,秃鹫盘旋。 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静得甚至可以听到雪花飘落在地上的声音。 他拉着身边妈妈冰冷的手。 他还太小,小到不知生死,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哭得这样大声妈妈却不理他。哭累了,冷了,他就缩进妈妈的怀里。妈妈的怀里早已没有温度,但他舍不得离开。 后来他就不哭了,他坐在烈火肆虐后烧焦的废墟里,睁大眼睛等啊等。 漫天风雪里,暮霭苍茫中,有人缓缓而来。 凤归墟 第11节 那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腰间斜挎一柄玄铁长剑,踽踽独行。那人说他的剑叫不欺,他人叫风不及。 沈墟抬起平静淡漠的小脸,风不及蹲下来,视线与他平齐,微笑着朝他伸出手:“跟我走吧,有我一日在,保你一日平安,可好?” 天色渐暗,雪意也愈来愈浓了。 沈墟盯着那只宽大温厚的手,眨了眨黑而沉寂的眼睛,良久,轻轻握住其中一根手指。 他被高大的男人抱起来,带回剑阁,赐名沈墟,收做弟子。 从此他有了师门,沾了亲,带了故,不再是那个孤伶伶静坐在废墟里等死的羸弱幼童。 日转星移,寒来暑往,他在树下仰着头看师兄们掏鸟窝,端正坐着任凭师姐们给他描眉画黛扮作女儿状,再嘻嘻吱吱笑成一团。 草庐里,师父问,这次你还是不同他们一道下山?山下有很多好玩的人,有很多很绝的景。 他回说,弟子不下山。 他怕一下山,就碰上大火,碰上战乱,碰上生悲死喜颠沛流离,他怕到时再找不到回来的路。 重生于剑阁,长于剑阁,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感恩与珍惜。 剑阁从此成了他的根,剑阁里的人从此成了他要终生守护的人。 就这么时梦时醒地缠绵病榻数日,一日清晨,忽听山下有人声喧嚣,似乎有许多人在争执不休,过不一会儿,殷霓步履匆匆地推门而入。 “师姐,外面怎么了?”沈墟问。 “没事,是……是常洵他们又在切磋新练的剑招呢。”殷霓吞吞吐吐的,一听就是在遮掩什么。 沈墟皱起眉头:“他们近日学什么新招了?” “学……学什么招来着……”殷霓平时学剑就是个稀松二五眼,此时临时抱佛脚,大挠其头,灵光一闪,“啊,对了,是那招繁英落!这招的窍门太难学了,所以常洵他们格外……” “师姐。”沈墟打断他,“繁英落是常师兄的看家本领,前年就学会了的。” 殷霓:“……” 不行,不能就这么露馅了,还能再挽救一下。 “啊,原是我眼神不好瞧错了,不是在切磋新招啊。”殷霓使出猛虎撒娇的绝学,粗声粗气嘤了一声,转而道,“常言道,温故而知新,没错,常洵他们这是在温故知新呢!” “师姐。”沈墟又唤她。 “又咋了?”殷霓现在一听沈墟叫师姐就头皮发麻。 “我方才骗你的。”沈墟淡淡道,“我们确实还没学繁英落,师父说这招学不学得会全看个人机缘,万勿操之过急。” 殷霓:“……” 算了不挽救了,躺平吧。 沈墟:“师姐……” “哎呀别叫我啦!”殷霓索性一咬牙一闭眼,抬手堵住耳朵,“师父说了,让我看住你,别让你掺和进来,这都是为了你好!” 说完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儿。 沈墟果然不再吭声了,抿起唇,垂首坐在床头,苍白手指抓着靛蓝薄被,把被子抓出一道道褶。须臾,又似乎压抑不住般咳嗽几声,显得脸色愈白,柔弱憔悴。 夭寿啦,这小子又在装可怜了! 殷霓要疯了,心都要碎了。 “行了行了,我说,我说还不行么?你这伤口还没愈合呢,坐起来干什么,快快躺下。”她兵败如山倒,咬咬嘴唇,交代时尽量粉饰太平,“唉,外头也没啥要紧事,就是来了几个拎不清的浑人在胡闹罢了,师父自是搞得定的,别担心。” “那些人寻的什么由头?”沈墟追问。 殷霓眨眼:“由头?” 沈墟:“他们总不能平白无故就闹上剑阁。” 殷霓愁眉苦脸,临时她上哪儿去编个由头出来呢。 正绞尽脑汁,沈墟变了脸色:“他们定是为了那日在清净崖上折了许多人,便把这笔帐尽数算在了剑阁头上。” “你怎么知道?”殷霓一脸震惊,顺着话头就滚进了圈套,“已经有人跟你说了?” 沈墟听她语气,便是直接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当下披衣起身,欲前往查看。 殷霓连忙张开双臂拦在他跟前:“哎呀你这会儿出去也做不了什么,那伙人已在山下叫嚣了两日,两日都被守山弟子挡了回去,今日自然也不会放他们上山,你且……” 正说着,外头忽有剑阁弟子高喊:“都佩剑,佩剑!山下打起来了,我们速速赶去支援!” 殷霓与沈墟俱是躯体一震。 沈墟道:“师姐,将我的剑拿来。” “师弟……” 沈墟厉声:“此事因我而起,剑阁蒙难,我怎可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殷霓默然,她觑沈墟脸色,情知此事非同小可,她若执意不放行,沈墟直接将她敲晕也是有可能的,她武功不如沈墟,与其被敲脑袋,不如跟他同往,这样随时也能照看着点。 于是转身去门后取了剑,交到沈墟手中。 两人尾随一众弟子,来到山腰锁云台。 锁云台乃悬镜峰山腰处往外延伸而出的一块巨石,此石色纯黑,凝润如膏,石面广阔平整,冬暖夏凉,山腰云雾在其四周逡巡不去,故名“锁云”。 此时风不及率领弟子立于锁云台东侧,西侧打头的是一排黑漆棺材,棺材后簇拥着各派人士,有人肩头扛着招魂幡,有人挎着篮子挥撒纸钱,均在衣衫外另套白色丧服,神情激昂,叫嚷不断。 沈墟耳听他们左一句“剑阁勾结魔教自甘堕落”,右一句“戕害武林同道包藏祸心”,直听得胸内气血翻涌双手发颤。 殷霓见他形状有异,忙按下他兀自颤动不已的剑鞘,附耳道:“我偷偷带你出来已是忤逆师命,你再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搅出大乱子来,师父非剥了我的皮煎茶喝!况且那些小杂碎就是打打嘴上官司,真正带头的可还一句话没说呢。” 沈墟目不能视,拉住殷霓问:“带头的是谁?” 难得小师弟有求于她,殷霓乘机卖乖:“呐,你叫声好姐姐来给我听……” “好姐姐。”沈墟倒也不忸怩,在他心里,向来是把殷霓当做亲姐姐的,喊一声好姐姐,又有何不可了? 殷霓眼转秋波,不知为何默了一阵儿,再开口时已换上了严肃正经的语气:“喏,且等我细细说与你听。这批人里,在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有不少,像海沙帮老帮主杨大先生,崆峒派大弟子裴司乘,还有以仁义无双闻名的屠兼侠屠前辈,但其中真正能被称为高手的只有三人。” 提起海沙帮,沈墟想起葛威秦霸,不知今日秦霸可曾来,他若来了,自可澄清误会。 但连他们老帮主都来了,他有何理由不来?既是来了,为何不出面澄清? 那厢殷霓抛出一个引子,就含笑等待。她惯爱讲故事,讲故事还非要与听众互动。 沈墟这才想起捧场,便问:“是哪三人?” “场边上有几个秃瓢和尚,为首的那个方面大耳,灰袍草鞋,乃万象寺‘寂空缘破四大玄僧’中的释空大师。瞧样子,他只是碍于情面,被请来说理见证的,待会儿倘若真交起手来,他决计两不相帮。” “叫的最凶的,当属青云观的一帮道士,听说清净崖一役,冲凌三子死绝了,道士们拥着一位面黄肌瘦眉毛生得比胡子还长的古稀老道,那想必就是三子的师父,冲凌真人了。” 说起冲凌,沈墟想起惨死凤隐剑下的申青玄,连带着想起申青玄的种种恶劣行径,心下实无半分恻隐之意。可转念一想,冲凌真人一大把年纪了,连失三大爱徒,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必伤心欲绝。一时间心生歉仄,未能从凤隐手中多救下几人。 “还有最后一位,那人穿得雍容华贵,气宇轩昂,在队伍末尾抱臂观望,乃大同学宫兵器堂堂主萧观。此人倒不足为奇,只是他奉大同学宫宫主之命而来,背后势力不容小觑。”殷霓对这些江湖高手如数家珍,双眼发光道,“要知道,他那宫主裘潮生,可是名列天下十大高手榜第二的顶尖高手!” 沈墟听得皱眉,问:“第一是谁?” “那还用说?”殷霓摇头晃脑给自家脸上贴金,“自然是咱们掌教师尊风不及啦!” 沈墟:“……” 行了不用问了,这个野鸡榜定是她自个儿排的。 日头高悬,已近正午。 锁云台上逐渐挤满了闻讯赶来的义愤填膺的武林人士,剑阁弟子人少势弱,被围在边缘角落。 嘈杂人声中,忽听一道苍老嗓音伴着沉劲内力缓缓送出:“风掌教,自来正邪不两立,天池魔教与我正道仇深似海,不共戴天。今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包庇逆徒,与魔教同流合污?” 第11章 说话的正是青云观冲凌真人。 “道长这话风某可听不明白。”风不及青袍长须,目光炯炯,满面威棱,“剑阁向来偏安一隅,不涉江湖事务,远离恩怨纷争,如此已逾百年。今日这剑阁与魔教同流合污一说,不知从何得出?” “从何得出?”冲凌冷哼一声,扬手一挥,凌厉目光自浊眼中激射而出,“便从眼前这一十六口棺材里得出!棺材里躺着的便是被你那宝贝徒儿害死的豪杰英侠!” 他一声呵叱,声若龙吟,悠悠不绝,激得来众义愤填膺,纷纷呼喝响应。 “叛徒偿命!” “剑阁不仁,以天下英雄为刍狗!” “风老头别假惺惺的了,快给个说法罢!” 沈墟暗地里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这些人原是为我来的,他们要骂便骂我,为何要骂我师父辱我师门? 当下便欲跃出解释。 殷霓眼疾手快,紧要关头总算没丢了平日里练的点穴的功夫,趁沈墟急火攻心点了他后心大穴。 “师弟莫怪,全是师父他老人家的殷切嘱托,事后你要气不过,就找他去。”殷霓扶着沈墟到僻静处坐下,考虑到他眼睛不便,就把场上所见所闻详细转述给他听。 风不及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待人声渐歇,这才慢悠悠开口:“道长此言差矣,这些棺材里的人都是死于凤隐之手,与我徒儿有何干系?此中必有误会。” “误会?哼,为防着你矢口抵赖,贫道早就备下此节。”冲凌朝东首点了点头,扬声道,“杨老帮主,请秦三爷出来吧?” 海沙帮杨武推出一位拄着拐的青年壮汉,那壮汉便是清净崖劫难中唯一的幸存者,秦霸。 秦霸望一眼自家帮主,又瞥一眼不远处的冲凌真人,冲凌正一瞬不瞬地盯住他,长眉倒竖,端的可怕。 他打了个哆嗦,恁壮硕的一条汉子,说起话来宛如蚊呐:“是,是剑阁一名双目失明的弟子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全那魔头,我们才未能得手!” 简单一句话笼统概括了那日情景,却对他师兄弟二人与申青玄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咄咄相逼,申青玄后来又如何不管不顾痛下杀手,沈墟又如何出言救他等细节一字不提。 沈墟于场外听得分明,喉口登时涌上腥甜,缓缓闭上眼睛,当日与凤隐的对话言犹在耳。 “你可想仔细了,确定要留活口?” “放他……走。” “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 嘴角扬起一丝自嘲的弧度。 凤归墟 第12节 沈墟怆然,精明如凤隐,想必早在那日便已料到会有今朝。 “风掌教可听清了?”冲凌斜眼问。 “在下虽年事已长,但耳力甚佳,自是听得清清楚楚。”风不及处变不惊,阔步朝秦霸走去,拈须询问,“这位秦兄弟,我有一事不明,须向你请教。” 风不及的辈份比秦霸不知高出多少,如此躬身垂询,秦霸受宠若惊,说话都结巴:“掌,掌教请问。” 风不及问:“那棺材里躺着的冲凌三子,武艺比你如何?” 秦霸偷偷觑向冲凌真人,咽了口唾沫:“在下武学低微,身手不及几位道兄一根手指。” “阁下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冲凌三子乃天纵奇才,常人原都是比不上的。”风不及信口捧了两句,作困惑状,“只是,缘何武功平平的你站在这儿,高手如冲凌三子却都躺进棺材里了呢?这可真让老夫百思不得其解,莫不是阁下有什么能隐身装死的绝技,教凤隐那魔头将其他人都赶尽杀绝,独留阁下一人,好让你跑这儿来信誓旦旦充这唯一仅有的目击证人?” 场下好些人内心也有此疑问,当下窃窃私语起来。是啊,按那魔头的尿性,怎会留下活口?杀十六个是杀,多杀一个又有何妨? “这……这……” 秦霸被问得冷汗直冒,朝冲凌频频飞眼。 怎么说呢,总不能说是那位剑阁弟子救了他吧?这么一来,他秦霸这会儿的所作所为岂不是忘恩负义?以后他在江湖上混还要脸不要了? 正焦躁犹疑,有人施手解围。 “哼哼,风掌教好一招声东击西,移花接木!这位兄弟既能从凤隐爪下逃出生天,自是有过人的本事,过人的本事必是绝学,如何向外人道也?”大同学宫兵器堂堂主萧观一招小轻功,飞到人前,朗声道,“虎豹虽强,但树大招风,一击必中。猫儿虽弱,奔逃藏匿的本事却是一流。风掌教不如放下这等强弱幸存的偏见,还是先说说令徒与魔头为何交情匪浅吧?” “鄙徒与凤隐根本不相识,谈何交情?”风不及快要忍不住当众翻白眼,“他不过是偶见一重伤之人藏于洞穴,出于怜悯之心,答允护他三日周全罢了。” 萧观微微一笑:“好!你代徒弟承认,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风不及奇了,皱眉:“怪哉,老夫承认什么了?” 萧观冷笑:“我们在场这么多双耳朵,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那逆徒答允凤隐要护他三日周全,是也不是?难道你还想狡辩?” 他这声故意提高了音量,场下的人不管听没听见,皆大喊听到了听到了听得好生清楚。 风不及一怔,逐渐的,目光变得就像柄出鞘的刀,他终于发觉,这些人根本也不想听他说话。 他们是来问罪的,问罪问的是罪,不是事由。 “直说吧,你们今日想怎么着?”风不及只觉胸中烦恶,不想再跟这帮人纠缠不清。 冲凌与萧观交换一个眼神,冲凌跨前一步,面向众人高声道:“剑阁结交匪徒,误入歧途,残害英杰,酿成大祸,本是无可宽恕之罪,天下英雄得而共诛之!但念在剑阁这些年来泽被一方,初次犯过,倘若能深自悔悟,我们倒也不是不能给一条自新之路!” 说着转过身,迎上风不及的目光,微笑道:“这样,风掌教,今日你若当着诸武林同道的面儿,诛杀逆徒清理门户,立誓与魔教划清界限,并答应于一个月后出席并加入讨伐天池魔教的正气盟,那么过往一概不究,今后大家就是同舟共济的挚友,兄弟,一起铲除魔教匡扶正道!” “好!” “加入正气盟!” “铲除魔教!匡扶正道!” 场下群雄皆与魔教有深仇大恨,听冲凌振臂一呼,皆感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就替风不及杀徒证道。 风不及冷笑连连,忽而扭头,看向一直冷眼作壁上观的释空大师:“素闻大师明辨是非,老夫且问你,你于山上偶遇一重伤之人,救是不救?” 释空念一声阿弥陀佛,答:“上苍有好生之德,自是要救。” 风不及又问:“你既答应了救他,此时又有旁人打昏了守山弟子掠上山来,不容分说要加害于他,你管是不管?” 释空道:“言无常信,可谓小人矣。出家人重诺,自是要管。” “大师别上他的当。”萧观插嘴道,“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如何能救得?那样不就成了不辨正邪不分善恶不问是非的悖逆之徒?大师慎言,慎言。” 释空沉吟不语,良久,叹气,双掌合十向风不及作了一揖:“阿弥陀佛,苦海无边,风施主还是早早回头是岸。” 风不及心里大骂我回你娘的岸!老秃驴也是见风使舵的势利眼!当下屈指在口,打了个尖厉的呼哨。 蹭蹭蹭—— 只见从山腰草木间,树梢头,怪石后,齐齐蹿出一大群青衫弟子,每七人一组,站位姿态各有不同,个个束冠持剑,神色凛然。 “鸿影剑阵!”萧观见多识广,脱口而出。 剑阁百余年来能在江湖这个大染缸中保持中立,两不偏帮,实力自然不容小觑。其有三大名震江湖的厉害法宝,一是悬镜峰之险,二是生息剑法之艰深玄妙,三就是这天罗地网般的鸿影剑阵! “怎么?风掌教亮了这一手,难不成是想将我们一干人等尽数围剿于此?”冲凌也拔了剑。 他一拔剑,其门下道士也一一拔剑。 锁云台上一时剑光闪闪,亮得刺眼。 “道长多虑,我区区剑阁,怎敢不自量力,与整个武林相抗衡?”风不及虎口轻拨,不欺出鞘,“只是剑阁内务剑阁自行解决,我那徒弟做事是对是错,该杀该留,不容他人置喙。道长若执意威逼干涉,不如你来做了这剑阁掌教吧!” “想不到你孽根深种,执迷不悟,为了一个徒弟,不惜置整个门派于水火之中!”冲凌彻底撕破了脸皮,叫嚣起来,“像你这般不识大体的掌教,不做也罢!” 眼见两方将要斗个鱼死网破,风不及左手边的大弟子常洵忍不住低声劝道:“师父何必!不如就把沈墟交了出去,横竖这场祸事是他引起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苦让我们硬着头皮给他出头……” 话还没说完,风不及反手一掌,打在他脸上。 啪的一声,脆生生响。 直将他打得口角流血,眼冒金星。 常洵被打懵了,捂着脸茫然失措:“师……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没有你这样的脓包徒弟!”风不及方才与众人辩驳不如何动气,此时却大为火光,厉声怒斥,“你以为这帮人是为了你那倒霉师弟才上山滋事挑衅的?非也,他们拉拢不成,便设计陷害,为的就是拉我们剑阁去蹚魔教那趟浑水!人都欺上门来了,还委曲求全割肉饲虎,大丈夫气节安在!” 常洵被当众训斥,羞惭不甘困惑恼怒一股脑儿全涌上来,也不敢反驳,只低下头暗暗咬紧了牙,直把槽牙咬碎。 “哈,风掌教这般迂回说辞,倒像是我等仗势欺人,而剑阁宁死不屈,传扬出去,不明事理的人倒还要反过来夸你铁骨铮铮!”杨威杨老帮主原本安坐在弟子一路抬上来的藤椅里,此时霍然长身而起,满脸灰蓬蓬的胡须迎风飘动,“我问你,今日是不是执意要大动干戈?” “非是风某要大动干戈。”风不及的目光一一掠过众人脸上,刀光剑影隐在其中,“实乃大势所迫,剑阁为求自保,不得不铤而走险,出此下策。也好叫武林群侠都明白,我剑阁再不济,可也不是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 话音一落,外层的剑阁弟子立即持剑奔走,能被选为剑阵成员的弟子都练就了一身卓越轻功,跑动起来只见其影,不见其人,端的是惊鸿掠影!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群雄亦亮了手中各门兵器,大声叫嚷起来。气势虽骇人,但他们皆对剑阁赫赫有名的鸿影剑阵颇为忌惮,因此无人敢贸然出手。 萧观倒是没想到风不及如此硬气,拼着鱼死网破也不肯稍短声气,当下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何至如此!这样吧,未免伤及无辜,我们不以多胜少,你也别打肿了脸充这外强中干的地头蛇。公平起见,咱们还是按着江湖规矩来,以武功决胜负。我们出三人,你们也出三人,三战两胜。你们若输了,需心甘情愿走那条自新之路;我们若输了,当下抬着棺材掉头走人,从此不擅入悬镜峰一步。这下总好了吧?” “阿弥陀佛,萧堂主所言极是。”释空忙附声道,“与人为善,与己为善。点到即止,不伤性命。如此甚好。” 风不及冷哼一声,心想萧观这个提议无非是欺他剑阁无人,望此情形,冲凌一马当先是要出场的,萧观既是提案之人,自也不能坐山观虎斗,第三个不是杨武就是释空,无论谁,也都不是泛泛之辈。风不及心下感慨,剑阁弟子合则坚如磐石,分则一盘散沙,实无出类拔萃者可一较高下。 无可奈何,只好独挑大梁,一挥袍袖飘然跃出,敞声道:“不用那般麻烦,老夫一人足可战你三人。谁先来?” 第12章 “好!那就让老不休的先来打个头阵!” 杨武大喝一声,左掌拍在椅上,右掌顺过身旁弟子双手捧着的鳌头钢杖,钢杖竖起来比人还高,猛地在地上一顿,震出沉重巨响,尘土随之激扬,声势非凡。 他以杖撑地,借力飞到人前,身手矫健。 群雄为之鼓掌喝彩。 “杨老帮主。” 风不及施施然朝他抱拳施礼,杨武却避而不受,他老而弥辣,性子也古怪,二话不说就挥舞着钢杖迎面袭来。 杖风甚疾,眼看就要当头劈落,风不及一动不动地侧身立着,不欺剑仍在鞘中。 背后观战的剑阁众弟子都为掌教捏了一把汗,机会稍纵即逝,再不出剑就来不及了! 便在此时,风不及目光陡变,谁也没看见那把漆黑的、狭长的、锋利的长剑是如何出鞘的,只见白光一闪,杨武暴喝一声,凌空翻转,一个筋斗向上跃起,右手手腕堪堪避过不知从何种刁钻角度刺来的剑尖。接着身体以撑地刚杖为圆心,借着惯性旋转一周,追风腿直踢风不及前胸。 风不及自是横剑抵挡,杨武使出铁布衫的外家功夫,双腿似铁,铛铛铛连蹬数下,脚脚蹬在不欺剑上,震得剑身长吟不绝。风不及被逼退几步,长臂一抖,将人荡开,随手捏了个剑诀。 这剑诀一出来,剑阁众弟子便知掌教要动真格的了。只见他重心前移,左弓步拦,剑尖向右一字平拉,使出一招“迎风揽月”。 这是剑阁弟子人人皆会的基础剑招,不难拆解。杨武见势,竖杖格挡。 风不及一招未用老,跟着剑尖急抖,虚步轮劈,接上一招“新燕啄泥”,剑尖巧妙地绕过钢杖,直点杨武左眼。 这一招使得出其不意,饶是杨武反应迅疾,扭头直退,眉毛也被削去了一块。 凝神观战的殷霓轻轻“咦”了一声。 “怎么?”沈墟问。 殷霓并两指比划起来,奇道:“原来‘新燕啄泥’还能接‘迎风揽月’呀,我怎不知?” “师父常言,剑术之道,讲究顺势应变,任意所之。招数是死的,人是活的,剑阁夭矫十三式,内含无穷变化,每一招都可与其他招式相辅相连,端看你怎么连,连来如何因敌制宜,这考究的是临场发挥的功底。”沈墟一板一眼地讲解给她听,临了淡淡叹了口气,“师父每每授课时都会强调随机应变,一看你就是将这些话都当成了耳旁风。” 殷霓汗颜,心说寻常弟子能把全部十三式练齐练熟已是不易,哪像你这等奇才,还有余力去钻研这些道道儿。 两人说话间,那厢胜负已分。 杨武的刚杖至硬至刚,易守难攻,碰上剑阁至轻至灵无孔不入的剑法,实无取胜之法。 “杨某武功粗疏,技不如人,再打下去也没甚趣味,就此认输了!”杨武倒也是愿赌服输的性情中人,见胜算渺茫,这就收了刚杖,拱了拱手。 “承让。”风不及微笑着还了一礼。 杨武摆摆手转了身,也不多加逗留,这便领了海沙帮众弟子扬长而去。 余下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皆觉得杨老帮主到底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才过了几招啊就撂挑子认输了? 秦霸也颇为不解,他了解自家帮主的身家功底,万万不至于如此轻易地就认输,到了山下,忍不住开口问:“大哥,你是不是故意放水了?” 杨武正饮茶,闻言狠狠瞪了他一眼,半晌,吐出口茶沫子,缓缓道:“我跟那姓风的一交手,就知他身受内伤,且伤得不轻,此番接战不过是迫于情势勉力为之。如此趁人之危,我就算胜了,也是胜之不武,何况姓风的哪怕受了伤,我也实无必胜的把握。这架啊,不管怎么打都是个丢人现眼,我还打它作甚?” 原来如此。秦霸心想,大哥忠义仁厚,自是不愿占人便宜。但别人可不这么想,剑阁今日之事恐怕难以善了。 唉,还望那位瞎眼小兄弟万莫怪他。秦霸愁眉苦脸,他也是逼不得已。 此时日头西斜,已是午后。 第一场打完,不光杨武,在场高手如萧观冲凌释空等也都看出来风不及身手滞涩,内息不匀,显是有伤在身。 萧观登时心下稍宽,取了兵刃跃到近前:“小可不才,这第二场,就让我来领教风掌教的生息剑法!” 众人打眼去看,只见他右手握着一柄背厚刃宽的锯齿刀,刀把雕龙刻凤,镶以黄金,端的是金光闪闪,富丽堂皇。 “久闻大同学宫兵器堂锦衣富贵刀的威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风不及左掌一翻,话不多说,“请了。” 萧观抱拳:“得罪。” 两人面对面缓缓盘桓一圈,风不及倏地挺剑,中宫直进,手腕抖动,剑尖分花,唰唰唰连刺三剑,一剑刺左颊,一剑刺右颈,最后一剑平削咽喉,此三剑快如闪电,仅在瞬息之间。萧观躲得狼狈,剑锋几乎贴肉而过,转身反扭,使了个“乌龙摆尾”,上步挂劈。 风不及小步后掠,避其锋芒,萧观紧追不舍,使出纵步连环劈。 众人只听“铛铛铛”几声穿云裂石之响,四周飞沙走石,再看地面,锁云台竟被锯齿刀生生劈出几道沟壑,可见萧观膂力之强,常人难及。 风不及并不与其猛斫硬拼,只剑尖与刀锋相交时施劲推拉,四两拨千斤,以绵柔之力带着锯齿刀不由自主失了准头。 凤归墟 第13节 如此斗得数十招,萧观仿佛落进了一个怪圈,手上劲儿使得越大,刀锋就越偏。 此消彼长,那头风不及却如鱼得水,圆转如意,悠悠然恍若成竹在胸。 再这么周旋下去必败无疑! 萧观见事不好,气沉丹田,扎下马步,手中刀光突地暴涨,接连使出单花、双花、背花、顶花、颈花、跃步斩,这套龙腾虎跃刀法端的是花样繁多,看得众人眼光缭乱,直拍手叫好。 不过,好看是好看,威力却不怎么样。 风不及左一剑右一剑轻松挡开了这些花架子,正欲反击,萧观突然倒转刀柄欺身而进,直往他剑上撞来。 秉着点到即止无伤性命的宗旨,风不及立时凝剑收势,待要细询缘故,只听“咔”一声轻响,萧观那把锦衣富贵刀的刀背上忽然打开了一道黑洞洞的小口子。 一小股白烟正对着他头脸疾射而来! 风不及闻到腥臭毒气,神色一凛,已是中招。忙摒气窜跃,一跃之下,颇感身体沉顿,而后惊觉丹田内力倏然间荡然一空,大骇。 萧观脸现狞笑,心说你中了我的奇毒“返璞归真”,三日内经脉滞阻内力全无,就如世上最普通不过的乡野村夫,今日就叫你这高高在上的剑阁掌教尝尝苦头!当下力贯于掌,全力击出。 风不及避无可避,不得不与其对掌。 只听啪的一声,风不及连退十数步,面色涨红,当场喷出一尺血花。 群雄哗然,均道萧观这一掌看似平平无奇,原来暗含深厚内力,只一掌就打得风不及败下阵来。厉害厉害,佩服佩服,一个价地叫好不迭。 剑阁弟子见掌教负伤,立即团团围了上来,将风不及护在中央。 风不及原本就内伤难愈,此时以一敌二,又是中毒又是接掌,一时难以为继,跌坐在地,咽下口中血沫艰难道:“你这刀……” 他本想当众道出萧观在刀上做了手脚,比试算不得数,话未毕,就被冲凌一顿抢白。 “萧堂主好俊的功夫好快的刀!贫道拜服。风掌教,你既已输了第二场,眼下一比一,打成平手,这第三场,还比不比?” 风不及哼哼冷嗤,心说还比个屁,在场这么多双眼睛,难道就没一双瞧见了萧观使的肮脏手段么?当下眼望释空大师,释空眉目低垂,嘴里阿弥陀佛念个不停,眼睛却不敢朝风不及看上一眼。 风不及心如明镜,啊,原来不是没人看见,不过是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罢了,闷咳几声,惨然大笑起来:“如你们这般比法,就是一百个风某加起来,亦是打马也追不上的。” “输了便是输了,何必巧言簧舌借口推托?你若不服,就起来与我比第三场!”冲凌瘦黄的脸上长眉一轩,刷地抽出腰间佩剑。 利刃出鞘,必有剑气。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这股气,所有人都睁大眼睛盯住了风不及,盼他起来再大战三百回合,好教大家伙过足眼瘾,日后行走江湖也有吹嘘的本钱。 “他们简直欺人太甚!”殷霓在角落里气得眼眶也红了,上下贝齿咬得咯咯作响,她忽然想起连她都这般大动肝火,沈墟何以一声不吭?别是直接气晕了吧? 连忙扭头去看,却只瞧见一片衣衫残影。 原地空空如也。 “师弟?”殷霓心中咯噔一声,暗道不好。 此时,只听一道孤冷清绝的嗓音于众人耳边突兀地响起:“我代师父跟你比过。” 作者有话要说:嘘嘘的江湖首秀要开始了!眼睛也要复明了!吼吼吼—— 第13章 一道飘忽的月白色身影斜下里掠上锁云台。 群雄争相伸长了脖子,想瞧瞧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是何方神圣。 只见一名相貌不过十七八的年轻后生冒失失挡在风不及身前,仗剑肃立,风致端严,眉间如聚霜雪,面上犹有病容。 却是个出尘绝俗的小子。 只不知如何脑子有疾,此时抢上来,不是找死又是什么?要知道,就是他师父风不及全盛时期,对上冲凌真人也不能说有战之必胜的把握,何况门下名不见经传的弟子?真是初生牛犊不畏死。 “你是谁?”冲凌拧眉问,语气类似于“你算哪根葱”。 “沈墟。”沈墟回答。 冲凌瞥了他两眼,目光陡转凌厉:“你那眼睛怎的回事?” “视物不能。”沈墟又答。 “好呀!原来你就是那个与魔头暗通曲款害死我三位爱徒的瞎眼小畜生!”冲凌登时暴怒,眼皮直抖,舌绽春雷,“我那三位徒儿生平嫉恶如仇,急公好义,武林中谁不钦仰?如此好汉,与你何仇何怨,你要这般赶尽杀绝?原是你生来就有一副歹毒心肠,又近墨者黑,被那十恶不赦的魔头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以致犯下滔天罪孽,无可挽救,如今大祸临头,你可知错了罢?” 沈墟被他一通谩骂,十句话里有九句都听不懂,什么叫他被魔头迷得神魂颠倒色令智昏?申青玄那般为人又如何能在武林中受人敬仰?是他瞎了眼,还是江湖中人人都眼瞎心盲? 也不怪他困惑,如他这般澄清空明心下无尘的人儿,又如何能理解诸如冲凌老道这等俗世中人的腌臜心思? 眼下人人既得见沈墟超凡脱俗的仪态,自然而然就联想到凤隐那魔头荒淫无度男女通吃的名声,又听闻沈墟如何拼死相护,凤隐又如何冲冠一怒为蓝颜,彼时两人同处禁地洞穴,也不知幕天席地干了多少销魂下流的勾当,或许就是情到正酣时遭人打断,魔头内外不畅,故怒而大杀四方…… 沈墟不知众人满肚子里翻腾的男盗女娼,风不及却不是无知小儿,当下强忍内伤,放声大笑:“哈哈哈,冲凌啊冲凌,瞧你也已年纪一大把,又是修道之人,怎的如此思想龌龊为老不尊?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莫不也是如此?” “哼哼,这档子丑事你的宝贝徒儿做得,我们便说不得吗?风掌教未免太过护短昏聩,直堕了剑阁掌教的威名!”冲凌剑指沈墟,冷冷凝视,“自古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小畜生若还有一丝羞耻之心,此刻就该引颈自戮,向天下英雄谢罪,如此,不至于累及师门,贫道也能宽宏大量留你一具全尸!” 他喊得义正言辞,众人附和着鼓噪叫好,其中纵有二三不平者,微弱的质疑声也被大流淹没。 待人声稍低,沈墟微微偏头,眉尖轻蹙:“你说完了?” 冲凌愤慨激昂的面上现出空白:“什么?” “要打就快些动手。”沈墟淡淡道。 冲凌青黄的脸皮似乎裂开了。 风不及在旁又兀自大笑起来,颇有些放浪形骸之象:“哈哈哈,徒儿你该多担待着一点,他们牛鼻子老道最是喜欢满口仁义道德,叽叽喳喳喋喋不休,满世界的王八经都被他们念了,你左耳朵听右耳朵出就是了。” 沈墟微微一笑:“是,师父。” 风不及略微沉吟,问:“心决悟得如何了?” “弟子愚钝。”沈墟道,“暂只窥其一二。” “一二已是多的,为师耗费此生,也只得了一二。”风不及黯然,又念及今日若师兄晏清河仍在世上,以他那手出神入化的生息剑法,眼前这帮乌合之众何成大患?既想到师兄天纵奇才,不免自惭形秽,概因自身于武学上实在资质庸常,无法尽得生息剑法的真传,才使昔日辉煌强大的剑阁没落至此,后继无人。想到此处,自感愧对师兄临终嘱托,心下大恸,内息岔行,猛咳起来。 “师父……” 沈墟忧心分顾,便在此时,冲凌挺剑来袭。 “小淫贼,你既嫌贫道多话嫌命太长,贫道这就送你上路!” 一招“猛虎开山”,先声夺人。 自来剑走轻灵,冲凌真人却另辟蹊径,自创了一套劲力威猛气象森严的剑法。真人年轻时使的是刀,中年以后弃刀用剑,便在剑法中融合了霸道刀法,所以招式大开大阖,直如长河落日,黄沙漫天。 沈墟先前与申青玄比试时已领教过一番,此时对上冲凌,心下虽早有预判,仍是大吃一惊。他默念生息决,听风辨位,只闻凌厉风声响成一片。 只因冲凌出招变招速度极快,每剑刺出,风声还未成形,下一剑又已刺出,听着只是一声长响,其实已有三四十剑刺出。密集戳刺中,沈墟目不能视,听声不明,全凭直觉挡架,每挡一下,双剑相交,手臂便被大力震得发麻,发痛,发颤。 群雄只见场上剑光霍霍,两人纵跃来去,飘忽游走,身法做来越快,快如闪电。那等武功微末的已然看不清剑的来路与去处,就连一流高手如萧观,也看得有些吃力,不免骇然失色。 剑阁这黄毛小子竟能在冲凌手下招架到此刻,倒有几分真本事,自古英雄出少年,不能小觑了他。又想,今日他们此番作为,便是结下了梁子,如不趁此诛杀沈墟,后患无穷。 正细细思虑,倏地脸上一痛,似是被什么细小暗器射中,大惊之下抬手去摸,脸上不痛不痒无有大碍,指腹上却有星点殷红血迹。 这才知晓,激斗的二人中,已有人受伤。 打眼去瞧,只见沈墟的月白色长袍上已然渗出点点血迹,聚少成多逐渐氤氲开来,宛如雪地里渐次绽放的红梅。 “南无阿弥陀佛。”身旁的释空大师终究心有不忍,踏步而出,洪声道,“沈施主已然受伤,胜负已分,真人就此打住,勿忘了先前所说,点到即止休伤性命!” 冲凌只作没听到,仍自狂砍狠劈,勇猛无俦,一心要为徒弟报仇雪恨。 沈墟虽一贯沉静自若,但在这等汹涌猛烈的攻势面前也显得有些左支右绌,跳跃间扯动了腹部还没愈合的伤口,新伤旧伤双管齐下,痛得冷汗涔涔,湿透重衫,犹自闷不吭声抿紧了唇,负隅顽抗。 从十五年前风不及牵他上山的那一天起,他因剑阁而生,今日为剑阁战死,也是死得其所。 就此萌生死志,再无所顾虑,于是门户大开,只攻不守,剑光随之暴涨。 冲凌身形一顿,竟被悍然逼退数步,微感诧异之后稳住心神,变攻为守。三四招后,他便瞧出沈墟一番进攻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已丧失生意,不足为惧。当下瞄准了个中破绽,催劲急攻。 只听“呛啷”一声,冲凌精钢打铸的宝剑锐利无当,一下子削断了沈墟的剑尖。 沈墟举断剑抵挡。 眼看无幸,风不及凌空抛出手中不欺,厉声喊道:“接剑!” 沈墟着地一滚,避过当肩砍下来的长剑,抬手接住师父的不欺。 漆黑长剑出鞘,嗡鸣不断,削铁如泥。 冲凌趁胜追击,从背后掠来。 “大隐朝市,宁静致远。百川纳海,虚怀养晦。”风不及忽然在战圈外悠悠道,“神游物外,心不附体,百感渐生,物我两忘!” 这是生息决开篇第一句。 沈墟心有所感,阖目凝立。 此时,风声,鸟声,人声,痛楚,一一如潮水般退却。渐渐的,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心跳的噗通声。云雾在脚边缭绕逡巡,鲜血自创口缓缓沁出,浊气吐出于外,草木清新纳于内。 一瞬间,天光乍现,他仿佛用那双盲眼看见了一切。 湛蓝的天,温暖的日光,长草没胫,怪石嶙峋。 众人只见他呆傻傻地立着,不闪不避,眼看剑风已拂动他的鬓发,不知为何都把心儿悬起,为他捏了一把汗。 “刺啦”,剑尖已划破衣衫。 冲凌喜动颜色,心道此番便打杀了你这小人,以祭奠我三位徒儿的在天之灵! 长剑直送,却不知为何不能再进分毫。 眼前之人的外袍陡地真气鼓荡,他脚步轻挪,往左一偏,未施轻功,就轻易地避开了这雷霆一击。 冲凌瞠目,又施展开严密剑法,步步紧逼。 此时沈墟却像是换了一个人,他出手并不快,但动念即去,似乎还能预判招式。往往冲凌的招式还未使老,他就已经摆好了姿势在尽头等他。 他使的招式也并不华丽炫目,甚至没有招式,左挡一下,右刺一下,杂乱无章,却浑然天成,端稳凝持,厚重古朴,隐隐竟有大宗气象。 他平平无奇的一招弧形撩剑,冲凌却无论如何也接之不住,腰侧自下而上被划了一道口子,登时血流不止。 冲凌骇然,全身气血都晃了两晃,当即疾退,惊疑不定地瞪视沈墟,气喘不已:“小……小畜生使的什么妖法?” 沈墟长剑指地,不答。 “怎的不说话?”冲凌已心生忌惮,说话也没了底气,“敢使妖法,不敢说话么?” 众人都被场上出乎意料的变故惊成了哑巴,周遭一时寂静无声。 凤归墟 第14节 “你已输了。”沈墟道,“还打不打?” 风不及再不放声大笑了,好整以暇地勾着唇,盯着冲凌与萧观,眼中满是无声讥讽。 冲凌的脸色由青黄转红,又由红转白,端的是姹紫嫣红好不热闹。 “打!如何不打?” 又挺剑来斗。 如此三四回,沈墟左划一剑,右划一剑,冲凌身上的伤就多了起来,却都不是致命伤,想来是沈墟手下留情,不肯杀生。 最后一剑刺在脚踝,冲凌一时不察跌了个跟头,仰摔出五尺,一时爬不起身,其门下道士一窝蜂冲上来拥住他,叫骂不止。 冲凌也不言语,只恨恨地盯住沈墟。 “阿弥陀佛,真人听老衲一句劝,眼下胜负已分,今日也闹得够了,就此饶了他师徒二人,下山去罢。”释空大师大大叹了口气,朝风不及和沈墟各作一揖,率先领着几位僧人退去。 萧观见势,料想今日凭空跳出个沈墟,惊才绝艳世所罕见,大计一时难成,不如另寻他策,徐徐图之。当下也领着大同学宫一干人等告辞下山,从冲凌面前路过时也没招呼上一声。 其余各路英雄豪杰中起码有一半是凑上山来瞧热闹的,见没热闹可瞧了,自作鸟兽散。 最后只剩下青云观的一帮臭脾气道士与剑阁的惊鸿掠影阵针锋相对,僵持不下。 “等闲耗白了头,岂不划算?真人请吧。”风不及在弟子的搀扶下长身而起,做了个请的手势,“上山容易下山难,真人回去时还需仔细留意脚下。” “哼,贫道虽受了点伤,路还走得,不劳费心。倒是风掌教,教出个好徒弟。”冲凌恚恨不已,望着沈墟眼里直欲滴出血来,咬牙道,“今日令徒一战动天下,威名远播,他日下山历练,路过青云观,凭着不打不相识的交情,也务必来观里吃口斋饭!” 他俩话里话外打着机锋,沈墟恍若未闻,木头般讷然不语。 再耽下去也是自取其辱,冲凌一挥袍袖,脸黑如锅底:“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贫道告辞!” 风不及笑道:“慢走不送。” 一场干戈就此化险为夷。 剑阁众弟子目送着群雄下山,未及喘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只闻锁云台上迭声惊呼。 却是风不及昏了过去。 第14章 悬镜绝巅,高耸入云。 峰顶,长风浩荡。 举目四望,天云一色,旷远疏朗。垂目下视,却是一片喧哗熙攘,但见群雄汹汹而来,悻悻而去,空留一地狼藉。 凤隐负手而立,长眉微挑,饶有兴致地望着脚下荒唐闹剧,血红袍袖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黑衣人,黑衣人有一双漆黑的眼,和一把银色的弯刀,二者都在日光下闪烁着寒光。 凤隐目光定在山下某一处,已定了许久,忽而唤:“阿冥。” “尊主。” 黑衣人上前几步,停下,始终与前人保持着距离。他从来不太敢靠近主人。 “你瞧……”凤隐唇角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指着方才大胜冲凌的剑阁弟子,“那人如何?” 苍冥不善辞令,只道:“他……功夫很俊。” “自然比你好些。”尊主似乎是觉得他说了句废话,“还有哪里俊?” 苍冥不知道尊主到底想听些什么,忽然头皮一麻,心说那江湖中关于尊主的传闻难道还真的不是空穴来风,只得试探说道:“他长得俊俏,令人心生喜爱?” 这话似乎取悦了尊主,因为他没再追问。 良久,凤隐叹气。 叹完气,却是一副笑眯眯的样子,苍冥不敢说话,只听凤隐声音轻慢,玩味道:“快被欺负哭了,真有意思。” 苍冥:“……” 如果他没看错的话,人家刚刚还把敌手打得满地找头来着。 “头疼。”尊主倏地又话锋一转。 苍冥浑身肌肉一紧,整个人便如一张被猝然拉满的弓,垂首待命。 “碍我眼了。”喜怒无常的男人狭眸微眯,看着离开剑阁山门的一行人,又扯出森森冷笑来。 “是,尊主。” 不必凤隐吩咐什么,苍冥迅速回道。 “没让你动手,”凤隐理了理衣袖,慢条斯理道,“伤了和气,不好。” 苍冥抿唇点头,身影快如离弦之箭,消失在峰顶。 天微雨。 老猫懒懒地蜷在草庐廊下,细细舔着尾巴上蓬松的毛。 一室馨醇茶香。 这茶香早已附着在草庐的每一根茅草上,钻进了每一道缝隙里,与整个屋子浑然一体。 于是此时哪怕无人烹茶,仍有余香绕梁。 风不及躺在床上,昏迷已有三日,期间醒来过数次,每次都只跟守床弟子零星交代了几句话,便又沉沉睡去。 沈墟在外间搭了个小竹床,日夜陪侍左右,师兄弟数度劝之无果,也都随着他去。 今日午间,沈墟正在摸索着给自己换药,忽听风不及在里间轻唤:“小墟可在外边?” 沈墟忙丢下纱布,穿衣敛衽,疾步而来。 “师父。”他远远地站在门口。 风不及睁眼,话音虚浮,怪道:“怎么不上近前来?” 沈墟默默无言。 近日剑阁上下流言漫天,师兄弟待他也不像从前那般。有人说他既被授予生息剑法,自然是被风不及内定为接任掌教的了,所以见面时格外客气热络,反显疏离。也有人说他虽剑术精湛但品性不端,所以才招致此番祸端,拖累了剑阁在外的好名声不说,还害得掌教身受重伤,实乃灾星附体。就连殷霓,这两日也没见身影,想是连受惊吓避而不见。 沈墟往前活在自己的世界,并不如何看重他人对自己的评价,但此事牵扯甚广,剑阁百年基业筑起的威名一朝毁于他手,此类指责不可谓不重,他也不得不在意,连日来亦彻夜反省,是否是自己真的做错了。 师父年事已高,也被无端卷入风波。 他心怀愧疚,所以没脸见师父。 风不及一把年纪,早已勘破世事无常,自是明白他此时的混乱,招手道:“别傻站着了,快来替为师烹壶好茶,为师昏睡数日,总惦记着新茶未饮,可惜可惜,惦记得觉也睡不好啊。” 沈墟闻言,踌躇一阵,终于进来。 他从小到大也不知为风不及烹了多少回茶,早已熟能生巧,即使眼睛看不见也进行得井井有条。 焚香沃手,乌龙入宫,沸水淋壶,高山流水,不多时,茶香四溢。 茶之一道,讲究和静清寂,摒除杂念。一系列步骤挨个做下来,沈墟心下已静,双手奉茶趋近。 风不及阖目品茗,颇为惬意,须臾,抚须道:“茶如我辈,初极苦涩,苦尽甘来,历经世间起伏跌宕后,终归淡定平和。所以初时不必抱怨自苦,无苦哪来甜,亦无须惧怕起伏跌宕,否则又从何处了悟平淡之美?” 说完,打眼觑沈墟。 沈墟原就聪慧过人,领悟风不及是在教他如何直面逆境,一番点拨,繁芜心境豁然开朗,躬身拜道:“师父教诲,弟子谨记。” 风不及点头:“为师观你锁云台上与冲凌一战,武功修为已大有长进。生息诀博大精深,你潜心钻研,假以时日,自可独当一面。” “师父。”沈墟道,“生息剑法,原就只有心诀没有剑谱是不是?” 风不及慢悠悠呷了口茶,目露赞赏:“已被你瞧出来啦。” 沈墟:“我初时只将心诀当做一门可明目达聪增强五感的内功,临战时稍作运转即可听风辩位弥补双眼缺陷。” 风不及哼了一声:“大材小用。” “后来见师父与杨武萧观比试,竟将剑阁的夭矫十三式使得出神入化,新意迭出,剑随念动如臂指使,已达人剑合一之境,我才悟得生息诀的要义,其实是在摒虑绝思,宁神归一,外界纷纷收而纳之,心中却不能滋生半分杂念,否则心念与剑意分离,威力尽失。”沈墟轻蹙眉心,“生息诀如此迥异特性,打斗时全仰赖因势利导,若有剑谱招式,反而累赘。” “是了。”风不及喟然叹息,“此剑道要义知之非艰,行之惟艰。所谓涅而不缁,磨而不磷,出淤泥而不染,抱元守一,入得大道,身外无物,四大皆空。能练成此功者,皆圣贤。” 沈墟存疑:“世上真有人能练成吗?” “十有五六,已是大成。剑阁数代弟子,唯有你师伯晏清河幸而得了六成,江湖上人送称号清河剑圣,十年未尝一败。”风不及黯然摇头,看向沈墟时面色稍振,“本以为清河之后再无传人,如今你短短数日内已能悟到无招胜有招,打得冲凌无从招架,在悟性上已是胜了为师十倍不止,隐有师兄当年遗风。这样看来,剑阁重振雄风,指日可待!” “师父自谦了。”沈墟道,“弟子不才,难望师伯项背。” 风不及摆手道:“非也非也,你师伯当年也不是……” 话头刚起,又戛然而止。 沈墟心想,这位晏师伯生前是何等光风霁月的人物,最终何以落得个走火入魔爆体而亡的凄惨结局? 他想到此节,风不及也想到此节,师徒俩一时相对无言。 风不及怔怔地握着茶杯,忆及往昔,脸现伤感悲戚之色。 热茶转冷,他拢手入袖,叹道:“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只情这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终,不知所结,不知所解。唉,饶是你师伯一生坦荡通达,也有参之不透深陷其中的时候。” 正自感慨,话音一转又转回到沈墟身上:“你涉世未深,对许多人情世故也颟顸懵懂,剑阁与世隔绝,环境单纯,自然不用担心。但他日你若下山历练,各路牛鬼蛇神熙熙攘攘,定要时时谨记为师的三点告诫:与人相处,合则聚不合则散。凡事顺势而为,不可强求,不可执迷。手中剑乃活人剑,不是杀人剑,出鞘三思。” 沈墟听他语气庄严,当下也敛容正色:“师父放心,弟子定时时铭记于心。” 风不及见他乖觉懂事,欣慰不已。 师徒俩又于生息诀上探讨片刻,风不及精神不济,合衣躺下,挥挥手,让他自去。 沈墟凝立床前,最后还是问出这几日在内心盘旋已久的疑惑。 “师父。”他问,“此番群雄大闹剑阁,是否皆因我做错了?” 追根究底,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他若不因区区一个口头约定多管闲事,那一十六条性命就不会凄惨横死,死的就只有凤隐一个。如是这般,皆大欢喜。 至于凤隐,他们都说他是大魔头,既是魔头想必坏事做尽,死不足惜。 那申青玄呢? 他们又都说申青玄是大英雄大豪杰,可从他那日的行径看来,明明是个阴险小人。 他们既能把小人捧成英雄,难道就不会把好人构陷成魔头? 凤归墟 第15节 可这种指鹿为马的话,一人这么说,人人都这么说么?一人信,人人都信么? 还是说,不是他们错了,竟是我善恶不分? 思来想去,心湖又波涛汹涌起来。 风不及闭着眼,呼吸平稳绵长,似已入睡。 沈墟等了一阵,未等到解答,懊丧转身。 走到门槛处,床帷中传出一声长叹,风不及幽幽道:“世间善恶对错,岂是那么容易就分得清的?与其来问为师,何不问你本心?” 本心? 沈墟揣摩着二字,一路魂不守舍漫步至自己屋中。 在床上呆坐半日,直到黄昏,忽然想起换药换到半途就被师父唤了去,以至于创口还没缠上新的绷带,抬手一摸,内衫已被淋漓鲜血浸湿。 再一摸,外衫也是湿的,原是方才浑浑噩噩之际竟是冒雨而归。 迟钝的身子这会儿才觉出疼痛和寒意,他起身欲换下衣服,再回守拙草庐拿回绷带与外伤药膏。 却不想刚一起身,有人大喇喇地自大门而入。 既没有隐藏脚步声,也没有瞻前顾后畏畏缩缩,可以说完全没有一点要避人耳目的意思,沈墟原以为是常洵等师兄弟来串门,待那人欣然开口,才惊觉来人竟是那个始作俑者凤魔头。 “看你脸色,像是不欢迎本尊。”凤隐一身红衣,擎伞而来,施施然将收起的油纸伞靠在门边,举目四顾,但见寒酸陋室内连个坐的地儿都没有,嫌弃得直皱眉,“你这住的是个什么鬼地方?” 沈墟也皱眉,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此人。 他找剑,后知后觉他的剑已经被冲凌削断了。 赤手空拳,别想了,根本打不过。 出言辱骂,也不用想,这个技能从来也没掌握过。 大声呼救,对上这个魔头打起来岂不是害了师兄弟? 就在他殚心竭虑思考应对之法时,凤隐的尊臀已经落座在床沿,金口一开:“把衣服脱了。” 沈墟莫名:“?” 凤隐看他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难不成还要本尊替你宽衣?” 沈墟面色微红,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生硬地从齿间挤出话来:“你来做什么?” 凤隐注视着他,挑眉,笑道:“我来看你。” 此时他面前的人,但凡不是个瞎子,见了这粲然一笑都是要看痴看傻心如擂鼓的,凤隐他娘说了,凤隐生来,就是为了要给俊美无铸这四个字立个样板的。 只可惜,沈墟就是个瞎子。 “看我?”瞎子不识好歹,面若寒霜,冷冷道,“看我如何狼狈?看我如何自食恶果咎由自取?” “哦。”凤隐听他话里带刺,收起笑,换上讥嘲语气,“怎么?救了我,后悔了?” 沈墟却避而不答,他怔忪良久,最后只道:“你走吧,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山高水长,不必再相见。” 却听凤隐冷冷嗤笑一声。 声音虽冷,沈墟却没来由地觉得室中气机猛然一轻,当即心中一惊,回想方才气机变化与凤隐的细微动作,这才发觉那魔头方才问出那句话时,语气与往常无异,实则已经凝力于掌,仿佛自己那时若胆敢回说一个悔字,凤隐就立即将他毙于掌下。 他从未见过这样喜怒无常之人,只想离得越远越好。 “君子然诺,言出无悔,我只后悔没能从你手里多救几人。”他说罢这话,又重复了一遍:“你走吧。” 室中一时岑寂,直到凤隐开口。 “本尊爱见谁,不见谁,杀了谁,救了谁,岂是你能决定的?” 凤尊主何曾碰过这种冷钉子?当下冷嗤一声,跃起,一个箭步冲上去,出左掌对准了沈墟心脉。 心脉乃人体大防,一旦震断回天乏术。 沈墟对他早有防备,自然抬手来格,没想到凤隐不过是虚晃一招,右掌倏出,点了他颈口“天突穴”。 “你……”沈墟不意中招,全身酸软,往下瘫倒。 还未着地,凤隐长臂一捞,将人带进怀中,抱着人径自朝床上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隐:看我,我冲你笑了,美不美不美?气消了吧? 墟:哦,但是我瞎。 隐:…… 墟:还是你弄瞎的。 隐:………… 第15章 沈墟双眼瞧不见,又被点了穴道,全身受制,连声音也发不出。 黑暗中,他身体悬空,被凤隐横抱而起,“噗通”一声扔在床上。 肩胛骨撞在硬床板上磕得生疼,他蹙起眉。 不知为何,连日来所受的委屈被这一抱一摔激发出来,湿意顿时上涌,一滴眼泪就此滚落。 这滴泪当真是落得悄无声息,毫无征兆,打了魔头一个措手不及。 “你哭什么?”凤隐笑眯眯道,“本尊又没对你做什么。” 就算确实想做什么,不也还没来得及下手吗? 他一出声,沈墟的眼泪滚得更多了,直像断了线的珠子。他怔怔地躺着,睁着眼睛淌泪,哭也哭得极安静,不出一点声。 凤隐眼中兴味更浓,伸手过去在他脸上胡乱抹了一下,看了一眼指上水迹,仿佛在辨认这眼泪的真伪,片刻后,颇为嫌弃地将手上沾染的泪水反擦在沈墟衣襟上:“今日不欺负你,总行了吧?” 沈墟这一哭,个中情由错综复杂,委屈,愧疚,羞辱,相互交织,在心头也不知积攒了多久,突然爆发,一时半会儿自是难以止歇。 凤隐瞧他哭得伤心,琢磨一会儿,道:“身上疼么?啧,他们武功稀松平常,你也太不经打。” 身前倏地一凉,竟是衣襟被揭开,沈墟惊得连眼泪都给逼了回去,无神的双目瞠得老大。 正慌乱不安,不知这性格怪僻的魔头脱他衣服意欲何为,腹上伤口旁忽被手指触碰,当即一个激灵。 “冲凌的剑法不错,可惜没能练好,徒弟也教岔了,”只听凤隐道,“把打算盘的功夫分两成到练剑上,杀你还不是绰绰有余。” “这伤口漂亮,剑中锋用力,斜下劈砍,只是与心法不匹,可惜。” “这一道,再砍进一寸,你命已休,尚算不错。” 这人说得头头是道,仿佛只凭几道伤口,就对冲凌与申青玄的武功了如指掌——只是说得实在不算好听,若那二人在此听他品头论足,恐要气昏过去。 沈墟则喉口一哽,双眼放空,魔头行事,不能用常理揣度,正常人谁会借别人的伤口来研究武学? 正这般想着,伤口处忽感一阵清凉黏稠,鼻端闻到一阵淡淡药香。沈墟心中疑窦丛生,心说这人难道在给我敷药?还是下毒? 随着那东西在伤口铺开,疼痛稍减,不是下毒。可这药敷得却是敷衍,一大团覆在伤口处,凤隐伸手胡乱划拉了几下,让药在伤痕遍布的腹部铺开,手指牵动伤口,登时痛得沈墟小腹绷紧,浑身颤抖,但他先前已哭了,无论如何不愿在凤隐面前再示弱,只咬牙忍耐,不出声来。 凤隐奇道:“这就疼了?” 此时雨势已收,晴空一碧,一抹斜阳从窗外照进来,照在沈墟身上,缎子般光滑的皮肤上光华流转。他喘息着,似是痛得狠了,皮肤上激起了粒粒麻点,白玉无瑕的身子遍布狰狞剑伤,倒也确实凄楚可怜。 凤隐俯身,掐住了沈墟下巴尖:“剑阁的弟子,都像你一样娇生惯养么?” 沈墟眼里浮现困惑,心想自己与“娇生惯养”四字何曾有过联系,只觉这魔头阴晴不定甚是难缠,突然间气息一松,凤隐竟又无缘无故解了他穴道。 而后一样坚硬的小圆瓷瓶被掷到他怀里。 “既有手有脚,自己抹吧。”凤隐霍然长身而起。 沈墟缓了一阵,慢吞吞地起身,还将湿衣服拢上。 凤隐道:“这衣裳先沾雨,后沾血,你不嫌丑么?” 沈墟眼瞎,不觉得有什么异常,但既然有眼睛的凤隐如是说,也就慢吞吞地爬下床,寻了套干净衣服,捧在怀里。 却不换。 凤隐看着他,一动不动,说:“本尊不看。” 沈墟信了,依言换上,只盼自己表现得乖一些,这魔头自觉没趣能早些离去。 换完衣服,魔头又盯着他敷药包扎,他手脚笨拙缠得慢了一些丑了一些,魔头还在旁冷言讥笑,说他脑袋笨手还废。 一顿拾掇完,沈墟累得筋疲力尽,咕咚一声倒在床上,一动不动。 凤隐背手踱到他身边,拿脚踢了踢他小腿胫骨,问:“不哭了?” 沈墟摆摆手。 不哭了,没力气哭。 过了好一会儿,周遭无声无息,沈墟还以为凤隐已走,翻身坐起。 凤隐幽幽托着腮:“起来做什么?欢送本尊?” 原来没走。 沈墟整理一下微乱的鬓发,复又慢吞吞躺下。 他乖觉听话,凤隐却玩心大起,不但不走,还要添堵,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沈墟脸朝里,闷声道:“被一个疯子使坏,封住了穴道。” 凤隐方才还夸奖这人乖顺,此刻耳听他竟敢背后叫他疯子,差点真犯了疯病一掌将人毙了了事,咬牙切齿道:“穴道被封,你自行冲开不就行了?” “那疯子内力深厚,难以冲破。”沈墟咕哝。 “世上哪有冲不开的穴道?”凤隐轻蔑一哂,“你学艺不精罢了。” 第16章 他既这么说,自是有什么旁人想不到的妙法。 可这人说完,却没了下文,想是不愿告知,只是逗弄他罢了——这是小时候殷霓惯用的伎俩,把一本精妙剑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等他伸手,却倏然收起,笑说:“想不想要?不给你。” 凤归墟 第16节 “墟墟生气的样子真可爱。”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伸手了。 ——于是他此刻也不言语。 室内静默片刻,沈墟再次慢吞吞地爬起,坐在床上,盘腿打坐运功,仿佛在自行寻找解决之法。 他面上无甚表情,只因为方才哭过,垂着湿颤颤的眼睫,模样瞧着实在凄楚可怜。 这一坐就是小半个时辰,凤隐搭他脉门,见他果真在设法运气,只是总也不得其门而入。 ——模样软,骨头倒硬。 凤隐便托腮看了。 沈墟坐得住,他也看得住,两人一动不动,又是一个多时辰过去。 终于,凤隐拿起案上茶杯,啜了一口凉茶,开口道:“你就这样?” 沈墟正凝神运气,被他打断,微蹙了眉,仿佛这才察觉身边有人一般,反问:“你还没走?” 凤隐神情一变。 方才还玩味轻佻的眼里霎时布满阴翳,茶杯颤颤,隐现数道裂纹。 “本尊想来即来,想走便走,你待怎的?” 沈墟谨记对此人只顺不逆的道理,道:“我运功了,你……您请自便吧。” 说罢闭眼,全然当凤隐不存在一般。 凤隐放下茶杯,那杯子起先好端端待在桌上,下一刻竟自碎成数块。茶水漫了一桌,凤隐也全然不顾,只看着沈墟,神色依然冷冷,须臾又勾起唇角,他唇色殷红,衬得牙齿森白,这一笑,如同深林野兽看上面前茕茕白兔,亟待捕猎一般。 他天性如此,旁人对他攀附巴结,他爱答不理,可若有人对他爱答不理,他反而偏要让人心悦诚服死心塌地。 只不过就连猫捉老鼠,也要拿起放下,玩上那么几个来回。一口咬死,未免太过无聊。 凤隐便又是一副笑眯眯模样,主动发问:“你如何运功解穴?” 沈墟想了想:“从涌泉起始聚气,依次行至尾闾,气海,膻中,最后至晴明,百会。数周天后回丹田,一鼓作气,冲破穴道。” 方才他被凤隐点中穴道,暗地里也是这般运作,只是还没等他自行冲开,凤隐就提前解了。 “这法子江湖人人皆知,屡试不爽,你想过为何无论如何解不开么?”凤隐又问。 沈墟摇头。 凤隐:“我再问你,那人点了你什么穴道?” 沈墟答:“丝竹空穴。” 凤隐:“他若想致你失明,有许多穴道可点,为何偏偏选中丝竹空穴?” 是啊,为什么呢? 沈墟此前从未想到过这一节,眼下被凤隐稍加点拨,隐约有了些思路,脑海中有个模糊的念头飘来晃去,忽然一拍手:“是了!” “是什么了?”凤隐瞧他激动之下表情较之前生动了不少,嘴角微微上扬。 “丝竹空穴为三焦经终点之穴,由于自其它经脉传至本穴的气血极为虚少,穴内气血为空虚之状,故名中有空。又因穴外天部的寒湿水气尽数聚积于此,此穴既凉且空,内功气息一入其境则由热转冷,难以发挥效用,所以此穴易点难解。”沈墟娓娓道来,越说越心灰意冷,最后就像被霜打了的茄子,垂下头颅。 “既能点,为何不能解?”凤隐瞧他忽喜忽悲,得了趣味,再行点拨,“剑阁内功,性属纯阳,于体内周转,自生热气,冷热相克,自不能解。“ “正是如此。“沈墟愈发丧气,道。 “纯阳不可,你不会转而用纯阴么?” 沈墟不解:“我内功属纯阳,如何有阴?” 凤隐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这还用本尊教你?世间功法,顺行乃纯阳,逆行自然至阴咯。” 沈墟听了他这惊世之语,骇然失色:“你,你让我逆行经脉?” 凤隐冷笑:“如何?不敢么?” 沈墟不语。 便听凤隐叹道:“也罢,你们名门正派自然不屑用这旁门左道,老学究教出小学究,一代比一代不思变通,做人如此,练武更是如此。本尊烦了,告辞。” 一番挖苦带嘲讽,紧接着就是衣袖簌簌,似乎确实要走。 沈墟默然,心知凤隐说得有几分道理,但习武之人皆知,经脉逆行极易走火入魔,一着不慎,轻则神志混沌,重则横尸当场,以这种旁门左道涉险解穴,实在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正自沉浸在两难抉择中,对凤隐说要离去恍若未闻。 凤隐款款走到门口,忽又脚尖一转,转回床前,俯身欺近。 一阵冷冷梅香蓦地袭来,沈墟下意识后仰躲避,不想后脑却被一只大手掌住,不能退却分毫,他眉心一跳,拢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 凤隐没说话,他也不说。 凤隐不动,他也不动。 寂静中,他感觉到凤隐的脸贴自己很近,因为不属于自己的温热鼻息正扑在自己唇上。他眨了眨眼睛,缓慢的心跳逐渐变快变强,直如敲锣擂鼓。想来自己或许对凤隐十分畏惧,否则为何对方只是靠得近了些,他便如临大敌紧张到全身僵硬? 平时师父常教诲,遇事当临危不乱,安之如素,否则坐困愁城,天莫能助。 沈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动了动嘴唇,刚想开口说句什么,头顶微动,尚未反应过来,三千发丝倏然散落肩头。 此时,一阵带着雨后湿意的清风自窗隙吹来,青丝扬起,拂在脸上,激起一阵痒意。 沈墟惊了一下,疾出右掌,截住凤隐欲往回收的手,问:“取我木簪作甚?” “因为我要送你一件东西。”凤隐带笑的嗓音就响在耳侧,单手一推一送,轻松挣脱了禁锢,“但本尊做事向来有个原则,有来有往不白给。我送你一件,自要从你这儿取走一件,这样才公平。” 不知他如何动作,沈墟空着的手心里就被强塞进一根筷子那样长的小棍子。金属质地,手下纹路精巧,一触即知即为贵重。 沈墟问:“为何送我?” “本尊要你护法三日,只是戏言,未曾指望过,不想你那般古板,当真践诺,你剑阁风雨飘摇,来日定要倒楣。本君从不爱管江湖闲事,到时你走投无路,来找本君挟恩图报,岂不是一桩烦心事?这玩意极为贵重,本君忍痛割爱,给你啦,你我从此恩怨两清,各不相欠。” 兀自说完,脚下微动,身子已倒纵出门,最后一句话远远飘来。 “山高水长,来日再见。” 沈墟披头散发坐于床上,茫然握着那根簪子,不知该如何处置,心想此魔头行事颠三倒四,反复无常,心思难以捉摸,说不准今日给了明日又来讨回,而且听他所言,这东西极为贵重,万一弄丢了,这人回头讨要无果,岂不又要迁怒自己?如此一想,便将其放进内衫贴身安置,提醒自己莫要遗失。 安置好那东西,又思考起逆行经脉一事。 思考了足有月余,沈墟终于还是决定铤而走险试上一试。 一开始他谨慎小心,潜引内息,只敢在尾闾涌泉两穴之间稍作试探,后来逐渐胆大起来,扩散至膻中气海,最后内息在全身经脉奔走逆行,顺畅自如。只是以前打坐运功,体内热气源源不断,这般行逆行之法,身上却是越来越冷,但后来竟是眼睫凌霜,牙关发抖,如坠冰窟。 沈墟蓦地想起,凤隐当日于山洞内闭息疗伤三天三夜,身上也是半丝温度也无,浑似死人,现在想来应该也是经脉逆行所致。 原来此法不光能解穴,还能疗伤。 也不知是哪位武学鬼才想出的这等独辟蹊径的古怪法子。 但经脉逆行毕竟是武学大忌,沈墟首次只坚持了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察觉力有不逮,当即停下,待身子回暖,再缓缓施为。 如此大半夜,直至天明,沈墟眼前果然现出了模糊光影。 他双眼失明已有段时日,久处黑暗,此时对光线极为敏感,骤然复明,惊喜之余,冷不防被晨光刺得睁不开眼,泪水狂涌。 待伏在床上缓过劲儿来,沈墟既知凤隐全没骗他,又思及师父重伤卧床,久也不愈,若用此法,或许也能像凤隐那般三日即可恢复,当下鞋袜也顾不得穿,光脚跳下床,直往守拙草庐奔去。 作者有话要说:定情信物get√ 第17章 时至破晓,天微明,剑阁弟子大多尚未起身,沈墟到得草庐才发觉时辰尚早,未免唐突。 四下清寂,院内海棠闹春风,香雾空蒙。 沈墟按捺着内心欣喜,恭恭敬敬守在门外,只等师父起身,就面告喜讯。 眼睛尚未完全复明,朦胧中,忽见廊下躺着一团白绒绒物事,猜是踏雪,他心下奇怪,往日里踏雪一见到他便蹭过来低叫求摸,今日怎么一动不动? 难道是身子不适? 掐指一算,踏雪少说也有十岁高龄了,保不齐有些小病小痛以往没注意到。沈墟不放心,走近探看。 一如往常,他伸手去摸老猫额头,踏雪没反应,转而去挠颈子,却摸了一手黏腻,还道是踏雪顽皮去哪里沾了一身脏东西,翻掌一看,骇然失色,指腹上却是一片猩红血迹。 “踏雪!”沈墟忙将老猫翻过身来,只见猫儿身底的软毛已全被鲜血染红,一道狰狞的伤口横贯肚皮。 从血的凝固程度来看,显是刚咽气没多久。 惊骇之下,沈墟来不及思考便霍然起身,奔向草庐,拉开竹门冲了进去。 只听里间传来“噗通”一声异响,沈墟加快脚步狂奔而至,剧烈喘息中,只见房内熏香缭绕,窗扉洞开,有人影俯趴在面前地上,后心插着一柄漆黑的剑。 “师……师父!”沈墟大惊之下,声带颤动,扑过去将人扶起,慌乱中不知该做些什么,哑声道,“这是怎么了?不欺,不欺剑怎么会……是谁……” 风不及尚有一口气在,口中不断有血沫涌出,他摸索着握住沈墟的手,嘴唇无声翕张。 沈墟拼命想看清他现在脸上神情,眼前却不知为何起了一层雾气,加上穴道尚未完全冲开,他无论如何也无法聚焦,不多时,脸上忽感凉意,已是湿了一片。 “师父,有什么话等你好了再说不迟,我这就给你运功疗伤。”他握紧风不及的手,当下潜运内息,源源不断地输送起内力,但这些内力却都如泥牛入海,一进入风不及体内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沈墟咬牙,不间断地发力尝试。 试了一次又一次,掌心的汗让他快要抓不住师父的手。 风不及勉力抽回手,阻拦道:“我经脉已毁……别,别再白费力气,墟……墟儿,你听为师说。” 沈墟强稳声线,俯身贴近:“师父您说,弟子听着。” 风不及浊眼倏睁,爆出一道精光,缓缓道:“从今日起,不欺和……和剑阁……就交给你啦,你,唉,为师以后再不能护你,你一个人,一个人要好好儿的。” 说完,眼内光芒逐渐熄灭。 “弟子,弟子何德何能……”沈墟嘶声哽咽。 他从小不爱笑,也不爱哭,其实只是因为未到狂喜境,所以不笑,未到伤心处,所以不哭。喜怒哀乐都需力气,他已经把所有力气都花在了活下去与守护这两件事上。 可今日,他却没能守住他要护的人。 怀里的人已没了声息,渐渐也没了温度。 沈墟很小的时候就在堆满尸体的废墟里领悟了死生,他一度以为这些阴霾已离他很远,如今,它又重新回到他身上,一样残酷,一样决绝,一样撕心裂肺。 他拔出不欺剑,给风不及擦净脸上污血,整理好凌乱的衣衫,然后抱着遗体怔怔地坐了很久。 凤归墟 第17节 他忽然想起他的妈妈,他根本已记不清那个女人的容貌,但他却一直记得,最后她的身体很冷,比冰块还冷。他也曾像现在这样紧紧抱着她,依偎着她,尽全力去捂热她,她却终究没有醒来。 师父也不会再醒来。 他们永远,永远地离开了。 这就是死。 而自己永远,永远也不能再见到他们了。 这就是生。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有脚步声传来,逐渐,嘈杂的人声纷至沓来,沈墟觉得很吵,很烦,他抬起眼,看见剑阁的弟子们围着他站成一个圈,也看见了一排排明晃晃的剑尖。 剑尖指着他。 剑光晃得他眼疼。 大悲大恸之后,他有些麻木,迟钝的大脑根本反应不过来眼下的情形。 他张了张嘴,想告诉师兄们,师父没了。 却听见常洵在激动不已地大吼大叫,他头痛欲裂,凝神去听,只捕捉到一些意味不明的字眼。 什么“大逆不道”,什么“欺师灭祖”,什么“权欲熏心”。 他困惑地蹙起眉头,殊不知,他此时浑身是血,面无表情,手握不欺剑,脚边躺着师尊遗体,此情此景,实在令人无法不心生误会。 更有常洵等人,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借题发挥起来越发兴致勃勃。 听了一阵,沈墟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他们以为他沈墟弑师。 他觉得可笑,于是冷冷笑了一声。 众人皆被他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常洵怒喝:“禽兽不如的东西,你还笑得出来,莫不是得了失心疯!” 沈墟道:“我没疯。” “没疯你犯下弑师这等骇人听闻的歹事?” “我没有。” “你没有,那是谁?谁杀了师父?谁杀得了师父?” “我也不知。” “哼哼,一推二五六谁不会?我且问你,大清早的你来师父房里做什么?” 听语气,竟是质询盘问,沈墟抬眼,望向常洵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师父不是我杀的。” 常洵挺剑:“怎么,你仗着武功高了些,就敢公然威胁师兄么?” 沈墟与他说不通,俯身要去检查风不及身上有没有什么有关凶手的线索,手还没伸出,一把剑从旁刺来:“无耻叛徒,休碰我师尊遗体!” 沈墟看也不看,挥不欺挡开,仍去触摸风不及衣襟,又有双剑分别从上下路齐出。 只听“铛铛”两声,两柄剑脱手,飞上半空。 与此同时,令有七剑从不同方位悍然挺进,他们身形疾晃,飘忽来去。 ——却是祭出了御敌的鸿影剑阵! “师兄弟们,大家一起上,今日就为咱们剑阁清理门户!”常洵大声呼哨,提剑立于阵眼。 众剑阁弟子齐声呼应:“清理门户!” 沈墟被他们团团围住,他环视而去,只看到一个个白色的模糊的光圈,他记得这里的每一张脸,甚至能认出他们每一个的声音。 这些人都是他曾立誓要守护的对象。 现在他们却反过来要杀他。 “为什么……”他哑声呢喃,声音低得有如呓语。 他不明白很多事。 比如风不及一死,掌教未定,剑阁弟子就不得不面对分边站的问题,他从小到大潜心学剑,疏于交际,剑阁上下除了殷霓,没人说得上与他交好。常洵就不一样,常洵交游广泛,性格豪爽,人人都与他要好。选边站的时候,自然人人都站在常洵那边。 再比如,有时候,人们更倾向于帮亲不帮理。 鸿影剑阵练到炉火纯青时,变化浩繁,可困住天下一流高手。但前提是,此人不了解这个阵。而沈墟从小就研习此阵窍门,自是困不住他。他只需站定剑阵的枢纽要位,七名弟子再如何狂奔疾走,虚实轮变,也无可奈何。 但沈墟不愿同门相残,在不伤人的情况下要想破阵,也实属不易。 双方僵持不下,此时,又有七人摆出剑阵。 两个鸿影一个叠一个,交相呼应,攻瑕抵隙,威力自是大大增强,沈墟人只有一个,占了这个枢纽,便占不了那个,不免分.身乏术,左支右绌,逐渐落于下风。 剑阵渐收渐紧。 突然,常洵大喝一声:“着!” 七人将沈墟围住,各挺长剑,瞬间刺出。 这一刺他们练了不知多少个春秋寒暑,能做到出剑速度、角度、高度,都保持惊人的一致。 沈墟自也知道这一刺非同凡响,在常洵喊声时,他就做好准备提气上跃。当他跃起,脚尖同时踏在七把剑相抵的剑尖上时,常洵又喝一声“再着!” 另七人便同时一步踏上此七人的肩,挺剑于半空截刺! 这样一来,沈墟躲得了脚下七把剑,躲不了头顶七把剑,身处重重剑网,插翅难飞。 实是危急关头,上层那七把剑眼看就要扎进腰腹,沈墟脚下一转,腰身反拧,强运内功将自己转成了一只陀螺,不欺剑的剑尖也跟着他一起旋转。 只听“呛啷啷喀喇喇”一顿乱响,上下十四把剑都被他齐齐绞成了十四只大麻花,最后绞到极致,就嘣嘣断开,剑尖齐飞出去,深入泥墙。 众弟子手持断剑,皆大惊失色,齐齐撤阵后跃。 就在所有人败撤之际,有人不退反进,出其不意,挺断剑袭向沈墟后心。 耳听“噗呲”一声,沈墟愕然转身。 与目眦欲裂的常洵面面相觑。 常洵一脸难以置信,撒了手,踉跄后退:“你,你,你竟然为了他……” 沈墟不明所以,惶然低头,只看到一片乌云发髻,发髻上插着一支彩云琉璃簪,再往下,就是那副娇小熟悉的身子。 身子的主人转过脸来,清丽小脸上满是痛楚。 “霓师姐?”沈墟喉头哽住,几乎已说不出话。 “小师弟。”殷霓冲他勉强一笑,笑到中途没能成形,嘴角又垮了下来,“我,我好痛。” 那柄断剑已齐根没入腹内,只留剑柄在外。 沈墟面上血色全退,伸手抱住殷霓跌坐再地,一边捂住伤口点穴止血,一边转头怒吼:“还愣着做什么?快下山去找范神医来!快!” 随即有人冲出了草庐。 但所有人都知道,等神医上山,一切都晚了。 “小师弟,你别伤心,他们都不信你,我信你。”就像一朵开到荼蘼迅速凋零的花,殷霓脸上的光彩跟着她的血一起,在不可抑制地流失,“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认识的小师弟,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师姐,师姐。”沈墟不安地嗫嚅,“我已经没了师父……” “没事,别哭,哭了就不好看啦。”殷霓皱起鼻子,“唉,受伤真的好痛,你当初肚子上也中了一剑,你是怎么撑过来的?” “别去想就好了。”泪水一滴一滴打在殷霓的脸上,沈墟替她抹去,指尖颤抖,“你心里想,不痛,不痛,一点不痛,就真的不痛了。” “真的吗?” “真的。” 殷霓沉默了,似是真按照他说的去做了,过了一会儿,嗔道:“呸,你怎么也学会了骗人,还是痛的。小师弟啊……” 沈墟:“嗯,我在。” 殷霓缓缓阖上眼皮,气若游丝:“我撑不住啦,你须得答应师姐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你这么厉害,比常洵厉害得多,你,你别杀他……我们,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师父已经走啦,何必……何必……” 她的话没说到尽头,就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终于手掌一张,渐渐松开了抓着沈墟的手,也停住了呼吸。一滴泪凝在她泛红的眼角,将落未落。 常洵徐徐跪到地上,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他哭得那样惨,似乎丢了整个世界。 沈墟闭了闭眼睛,眼睛里因充斥了泪水而酸胀疼痛,他厌恶极了这一切,也实在不想再哭,咬牙抱起殷霓。 “你要带霓儿去哪里?”常洵忽然爬起,闪至身前,瓮声道,“你可以自己走,把霓儿留下。” 一片岑寂中,沈墟抬起眼,同时缓缓抬起不欺剑,他的眼里没有常洵,也没有任何人。 没有人见过这样一双空洞淡漠的眼睛。 眼睛的主人没有说一个字,他的剑晃了一下。 常洵的顶上发髻被削落,掉在地上,半截断发被剑气激得狂舞。 盛大剑气混合着杀机,压制得常洵一动也不能动,他徒劳地瞪大了血红的无能狂怒的眼睛,垂落身侧的手微微发抖。 沈墟还剑入鞘,与他擦肩而过。 众弟子垂下头,让出一条路来。 时天光倾泻,云开雾散。 沈墟出了守拙草庐,一步一步往山下走。 没人拦他,没人留他。 他就这么走出了剑阁。 第18章 迷迷糊糊中,沈墟睡了许久,他似乎永不停歇地在做梦,梦里寒来暑往、花开花落,渺茫天地间只他孤伶伶的一个。他跋山涉水,不知疲倦地寻找着,却不知在找什么,可能是一个人,也可能是一处归地。长风急,雪如潮,他如浮萍般漫漫飘荡,冷眼看世间繁华,剑影刀光。 最后他飘进了一片虚无,听见了清彻梵音。 不是梵音,是有人在抚琴。 凤归墟 第18节 琴声铮铮,或疏狂寂寥,或旷达高远,沈墟才知,原来梦里的那些意象皆因琴声所导。饶是他不通音律,也能感觉出琴声在牵引他的心神,试图将他从偏仄灰暗的角落里拉出来,投到更广阔的时空里去。 沈墟没有抵抗,渐渐的,悲恸仇怨浓转淡,风停云住,空荡荡一片澄清。 他睁眼,看到那双抚琴的手。 这是一双人间富贵手,薄而精致的皮肉包裹着修长的指骨,轻拢慢捻,如俊逸玉竹,恣肆舒展。 乌黑古琴,流云广袖,玉冠博带。 沈墟不记得自己曾结识过这么一位清贵公子。 耳畔传来车辚马嘶,身子在轻轻摇晃,他坐起来,发现自己正身处一辆马车车厢。 车厢里内饰讲究,静静焚着安神香, “醒啦?”男子停下抚琴,沉沉嗓音温润如水。 沈墟茫然望去,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 “我在路边偶遇阁下,从那日算起,你已昏迷了足足十日。”男子将琴从膝上搬开,振了振衣袖,拱手道,“在下玉尽欢,不知阁下名讳?” “沈墟。” “沈大侠。”玉尽欢从座下抽出一把长剑来,“这把剑应该就是阁下的随身兵刃,阁下昏迷期间玉某代为保管,眼下物归原主。” 沈墟接过不欺剑,抚摸过漆黑剑鞘。 他发现自己十指上都缠满了绷带,臃肿不堪,抓握多有不便,想解开,玉尽欢连忙劝阻:“哎哎哎,虽有不适,大侠还是多忍耐几日。我捡到你时,你这十根手指,也不知做了什么苦差事,根根手指皮开肉绽几可见骨,甚是可怖。还是再养些时候,养些时候。” 听他如是说,沈墟也就垂下手,他沉默地坐着,想起在悬镜峰山脚下徒手为殷霓挖坟,一场灾祸恍如隔世。 是了,那日他葬了师姐,筋疲力尽,走了没多久,腿一软就栽倒在路边。 “多谢公子搭救。” 他连日昏迷,又经大悲大恸,此时声音嘶哑,容貌憔悴,整个人就像是被抽空了魂灵。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玉尽欢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把折扇,展开了,气定神闲地扇了两扇,“我看沈大侠腰佩长剑,身上又有好几处剑伤,想必是江湖中人。只不知,大侠师承何处?” 他这一问,就问到了沈墟痛处。 沈墟沉默良久,玉尽欢折扇一收,从怀里掏出一根金色管状物,递将过来。 “阁下若不便告知,也不必勉强。玉某也是在你身上瞧见了这个,才有此一问。” “此物如何?”沈墟接过那东西的瞬间,立即察觉这是此前凤隐赠他的宝贝,据说贵重无比。 “你可知这是什么?”玉尽欢问。 沈墟摇头。此番苏醒,他的双眼已恢复了七八分,细细打量手中物事,只觉得确实贵重。 “这物名为凤唳,纯金打造,做工精巧,光是拿去卖,也能换得纹银百两。”玉尽欢觑着他,解说道,“拨开这里尾端的机括,里面藏有引线,拉动引线,前段小孔内就会射出旗花,其鸣如凤唳,十里可闻,如在夜间发射,空中可见一线耀眼亮光,如金蛇闪电。凤唳一出,魔教众徒莫有不从,无论远近都会奔来相救。你手中握着的,可是一张免死金牌呐。” 沈墟愣住,心想那魔头竟然送他如此一份大礼,未免以后再夹缠不清,他该找机会早日还回去。 “沈大侠既身怀此物,所以玉某便大胆猜测,兴许你是魔教中人。”玉尽欢弯着嘴角,他似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笑着的,只是各种笑的含义不尽相同,比如此时,他的笑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揶揄,“或者,你与魔教尊主凤隐乃是挚交密友?” 沈墟听得眉心微蹙,淡漠道:“不过萍水相逢而已。” 玉尽欢的笑容忽然有些许僵硬,哈哈干笑两声:“必是沈大侠过谦了,凤唳如此金贵,若只是萍水相逢,凤尊主怎肯轻易赠予?” 沈墟:“那人行事疯癫,喜怒无常,做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喀喇一声,玉尽欢手中的玉骨扇被折断。 沈墟迟疑道:“你的扇子……” 玉尽欢微微一笑:“无妨,本公子早就想着换一把,这把用得厌了。” 说着,他掀开车帘子,将破扇随手往外一扔。 这一扔,就扔出了麻烦。 只听马车外传来“啊哟”一声,随即有人破口大骂起来:“哪个不长眼的杂碎,使暗器偷袭小爷!” 沈墟与玉尽欢相视一眼,各自在对方眼里看到尴尬。 那位自称小爷的显然是个不好惹的,这就挥鞭纵马,嘘哩哩拦在车前,叫嚣道:“躲在里头的缩头乌龟,敢丢暗器不敢出来么?” 玉尽欢笑了,冲沈墟挤了挤眼睛,朗声道:“缩头乌龟骂谁?” 外面那人自然接话:“缩头乌龟骂你!丫的赶紧滚出来给小爷磕头赔礼!” “哦,原来是缩头乌龟在骂我。”玉尽欢话音里的笑意越发明显,俯身掀开车帘,探出头,“本公子倒要看看,这只乌龟长成什么好模样。” 沈墟端坐车里,心里有点数了,这位把他捡走的玉公子看起来是个翩翩佳公子,实际上可能是个到处惹是生非的主儿。 只见车前一字排开几匹高头大马,正中间的棕红骏马上坐着一位怒容满面的黄衫少年,端的是光鲜亮丽,气宇轩昂。 只是少年的脑袋不太灵光,这才反应过来玉尽欢话赶话地骂他,越发气急败坏:“就是你这小白脸拿暗器丢我?” 他左一句暗器,右一句暗器,仿佛世上人人图谋不轨想暗害他。 沈墟在车内叹气,心说都是误会,好好解释一下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谁知道玉尽欢的关注点略比旁人清奇,他指着自己:“你哪里看我像小白脸了?” “小爷看你哪里都像小白脸!”少年自小骄纵惯了,轻蔑一哂,“车里看来还有一人,莫不就是你那要好的姘头吧?” 说着,哈哈大笑起来,他的随扈也都陪着哈哈大笑起来。 玉尽欢扭头看向沈墟,抿唇笑道:“沈公子,他们说你是玉某的姘头,你气不气?” 沈墟:“……” 其实我不气,但我看你好像有点气。 玉尽欢跳下马车,在少年前面左右踱了两步,笑眯眯道:“你是落霞山庄楚惊寒的小儿子楚宝儿对不对?” 楚宝儿闻言一惊,皱起小脸:“你认识我?” “我认识你老祖父。”玉尽欢负手,笑得阴阳怪气,“倒也不怪你张嘴闭嘴骂人小白脸,你父亲是落霞山庄的倒插门女婿,就是个吃软饭的,有样学样,所以你瞧人人都像是吃软饭的。” 楚宝儿生平最忌讳旁人说他父亲倒插门,当即涨红了脸,大怒:“岂容你个杂碎在这里大放厥词!” 骂着,手中马鞭疾挥而来。 玉尽欢偏头躲过,风度闲雅,泰然自若。 楚宝儿狂怒之下一挥不中,抡圆了手臂,噼里啪啦连挥十数下,皆被玉尽欢施展轻功一一躲过。 玉尽欢嘴上不停,还在一个劲儿地拱火:“唉,可惜你没遗传到你老祖父身手的万分之一,就这点臭水平,也敢上街来逞凶斗狠?” 楚宝儿武功本来也就稀松平常,他从来也不喜欢亲自动手,他喜欢仗势欺人。 当下一声唿哨,双手一挥:“还不都给我上!不把这杂碎打得满地找牙就给我回家种田去!” 沈墟在车上瞧得清楚,楚宝儿敢这么横行霸道全赖周围这五个随扈,这五人安坐马上,皆气息沉稳,目光精悍,一看就是高手。 沈墟抱起双臂,等着观赏玉尽欢的身手。 谁知对方的嘴很硬,功夫却不硬。 一看五人飞身而来,绝非善类,他吓得花容失色,扭头大叫:“沈兄弟救我!” 沈墟:“……” 作者有话要说:请勿随手乱丢垃圾。 第19章 沈墟在马车内专心解手指上缠绕的绷带。 无法,哪怕是天下第一剑客,在十根手指都被缠成胡萝卜的情况下也是握不住剑的。 马车外,金刃劈空之声络绎不绝,间或夹杂着壮汉呼喝,以及楚宝儿的拍手叫好。 沈墟透过上下翻飞的车帘,瞥见在五位扈从左右夹攻之下狼狈游走的玉尽欢。 这位玉公子行走江湖似乎只靠一身不很出众的轻功,沈墟不明白,他是怎么在嘴那么欠的情况下活到现在的?而且出门在外,为什么要穿成那样? 怎么说呢,远远望去,玉尽欢广袖博带,霜白一蓬,舞起来层叠翻浪,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如果可以忽略此起彼伏的裂帛之音的话。 “哈哈哈哈哈,好!削他!专削他那身穿来臭美的衣服!戳上个百八十个大窟窿,戳成渔网拉去游街!让他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楚宝儿看人倒霉就高兴,兴致来了还吹起口哨。 他那五位扈从为了讨主子欢心,越发把手中阔刀挥得呼呼作响,刀刀瞄准了玉尽欢迎风飞舞的衣裳。 “呲啦——呲啦——” 只见绢丝绸缎漫天飞舞,不一会儿,玉尽欢身上的外袍松垮垮地搭在身上,不是渔网,胜似渔网。 眼看将要春光乍泄,马车里飞出一人。 剑未出鞘,剑柄递出,一名扈从被点穴倒地。其他人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回过身来,抽剑出鞘,飞出的剑鞘当面击中一人鼻梁,鼻血溅出三尺,手中剑则唰唰两下,反手分刺两人胁下,精准得宛如背后长眼。只听“啊哟啊哟”,最后他凝立收势,护在玉尽欢身前,挺剑斜送,直指最后一名扈从的咽喉。 他从出面到连败五人,仅是瞬息间之事。 玉尽欢大喜,望向沈墟的眼睛里满是仰慕之情:“沈兄弟你来救我啦!好俊的功夫!” 沈墟不知道该回什么,只好抿起唇,保持沉默。 楚宝儿今日了解到什么叫乐极生悲世事无常,眼看对方一挑五揍得自己几个手下毫无招架之力,当下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一顿手忙脚乱拍马疾奔,逃跑还不忘扭头撂下狠话:“你俩给小爷等着!” 一骑绝尘。 被丢下的五名扈从大眼瞪小眼。 玉尽欢倒也没难为他们,只是将他们的全身衣物一一除去,再把衣服绑在大石头上沉进了湖底。 当然他没有亲自动手,而是从旁指挥他的马车车夫。 那名车夫一身漆黑,背着把银色弯刀,表情很酷很冻人。 沈墟觉得他不是一般的车夫。 但玉尽欢说他是。还说出门在外,必须把车夫打扮得冷酷一点无情一点,别人才不敢轻易上前挑衅。 沈墟还能说什么。他只能信了。 凤归墟 第19节 两人彼此互救一命,恩怨两清,沈墟本来想就此分道扬镳,但玉尽欢极力挽留,说要请他去城里吃一顿好的以慰风尘。 沈墟犹豫一下,答应了,因为他确实饿了。 马车里,玉尽欢说他们两人怎么说也是过命的交情了,得重新认识一下。 于是等到夜幕降临,马车驶入京城,再下车时,沈墟已经被过度的热情压垮了脊梁,被迫称玉尽欢为玉兄。 玉尽欢比他年长八岁,墟弟长墟弟短,唤得好不亲热。 沈墟从未见过这样自来熟的人,并一度怀疑江湖中人是不是都这样,好在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最初的不适过去后,迅速习惯了这一切。 下了马车,玉尽欢先去换了身衣裳,一样的流云广袖,一样的好大一蓬,只不过这次换了个颜色。 温柔中带着点矜傲的藕荷色,娴静淑雅。 沈墟望着他,欲言又止,神色复杂。 “怎么样,墟弟,在下是不是风流倜傥?”玉尽欢刷地展开又一柄新买的扇子,昂首阔步在沈墟面前踱来踱去,宛如一只开屏的孔雀精,满脸写着快夸我快夸我。 沈墟面无表情:“打起架来不方便。” “君子动口不动手,老是打架也不好。”玉尽欢收了扇子,在沈墟脑袋上轻点一下,眨眨眼睛笑道,“况且咱们待会儿要去吃饭的地方,很和气,不用打架。” 二人出了绸缎庄的门。 门。 描金漆朱的花门大开。 灯火辉煌。 京城第一妓院正值一天中生意最兴隆的时候。 一名衣服被扒光了的醉汉被两位阔面虬髯的打手架出藏秀楼,扔在长街上。醉汉鼻青脸肿,龇牙咧嘴,捂着胯.下二两肉骂骂咧咧。 往来行人见怪不怪,更有妇女婶娘对准其头脸大吐唾沫星子:“呸,没钱还来藏秀楼骑娼马,活该!” 莫看那醉汉此时一副任人宰割的怂样,只要穿上衣服,也是一门一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此时被凉风一吹,酒醒三分臊意回笼,他立马吹胡子叉腰扯着嗓子大喊一句“花意浓你给爷等着!”,完了再瞪两眼精壮的打手。打是不能打的,就算打得过也不能打。 江湖上混的都知道,从来没人能在凌霄宗的地盘上占便宜。 大堂内,丝竹靡靡,环佩玎珰,水袖翻飞。 花客们都在等着。等得难免有些焦急。 今夜十五。 一个特殊的十五。 每年三月十五,藏秀楼的花魁都会于高台上当众献舞。 这花魁,自然就是凌霄仙子花意浓。 这舞,就是她那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惊鸿剑舞。 “北有佳人凌霄花,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为睹名妓风采,各地的风流脂粉客不惜远道而来,一掷千金,就为购得今夜看台下的一席风水宝地。 亥时已过。轻风吹拂,月升中天。高台下人头攒动。 小厮唱罢,连绵丝竹声渐歇。人人睁大了眼睛,屏息以待。 鼓声起。 初缓,渐急,后如春雷滚滚万马奔腾。 恢弘磅礴之际,一道明亮如裂帛的琵琶音铮地切进,恍若刀枪齐鸣,银瓶乍破,铁骑突进。 所有人的血都沸腾起来。 此时风更轻,月更圆了。 倏地,乐声顿休,万籁俱寂。凄绝箫声伴着一阵凛然异香幽幽飘转,“嗖”,皎皎月色下,一条绯色绸缎自头顶滑翔而过,轻绸上傲立着一名霓裳女子,手执双剑,束高冠,步摇明灭,如神女下凡。 那张脸只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却已足够倾国倾城,千娇百媚,媚而生威。 众人只觉眼前掠过一片灿烂辉煌的云霞,转眼间那绝世佳人已如夭矫飞燕落在高台,双袖参差,举剑凝眄。 箫声慢慢低沉下去,低而不断,连绵不绝,更添荡气回肠之意。低至无处再低,鼓声又起,琵琶嘈切。 霎时间剑光辉煌,踏着鼓点,应着琵琶,如匹练、如飞虹、如流星!绯绸劲舞,飒飒生风! 珠缨星宿摇,炫转风回雪。 台下无人不看得痴了。 除了沈墟。 他正襟危坐,扭头看向笑得很不正经的玉尽欢,再次确认道:“你带我来……逛妓院?” 玉尽欢正醉卧美人榻,屈腿合着节拍哼曲儿,斜眼瞟来:“怎么,你不喜欢?” 沈墟抿紧了唇,清凌凌的眼睛里浮现愠色。 “怪哉,世上没有男人不爱这千娇百媚温柔乡,墟弟也不必见外,看中了哪位姐儿就直说,哥哥我虽然武功不济,银钱却多得花也花不完,你行行好,今晚就帮着哥哥销散点儿。”玉尽欢一把扇子在指尖转成了花,言笑晏晏,端的是一副风流浪荡子的模样。 沈墟似乎已经隐忍到极限,霍然而起,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大步离开。 玉尽欢瞧着他愤然离席,嘴角噙一抹玩味的笑。台上花意浓一舞毕,他随手捡了果盘里一颗荔枝,剥了皮,揉捏着把玩,淋漓汁水沾染手指,他玩了许久,到底也没有吃,重又扔进盘里。 “尊主。”黑暗里淡出一人,是易容成车夫的苍冥。 “信儿都放出去了吧?”玉尽欢扯过绢布,缓缓擦拭手指,他问这句话时嗓音已变了。 真正精通易容术的人,连声音也能伪装得天.衣无缝。 “放出去了。”苍冥回道,“眼下人已经到了藏秀楼。” “既已到了,我们就快些下去,省得错过了好戏。”玉尽欢起身,理了理衣袖,忽而指着自己的脸,用凤隐的声音笑问,“阿冥,是玉尽欢好看,还是凤隐好看?” 苍冥:“……” 作者有话要说:苍冥:送命题,要不起。 “北有佳人凌霄花,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改自杜甫《剑器行》 第20章 风不及尝谆谆教诲,君子先择而后交,沈墟自恼玉尽欢纨绔浮浪,实非良友,这就敬而远之,不辞而别。 正走到藏秀楼门口,外头气势汹汹涌进来一帮人,个个身着牙色短打劲装,腰挎大刀,面色不善。沈墟一只脚刚跨出门槛,又给生生挤了回来,只觉这帮人颇为蛮横无礼,打眼去瞧,为首一名中年男子,身披崭新的乌金长袍,上唇留有八字微髭,昂首阔步,顾盼自雄。 四下里的花客们已有多半认出来人,沈墟耳力极健,听到身旁酒桌上的两名锦衣公子小声议论。 “哎呦,这不是柳湘亭吗?”一人道。 “柳湘亭是谁?”另一人问。 “你不认识柳湘亭?唔,你初来乍到倒也无怪乎,但你一定识得他家里的那位母老虎!” “母老虎多了去了,你说的哪一个?” “还能是哪个?就是落霞山庄现任女庄主,楚惊寒啊!” “啊……原来是她家相公!怪不得我瞧这男子一身珠光宝气富贵逼人,金落霞,银扶摇,玉琅琊,武林三世家果然名不虚传!” “哈哈,有钱的是姓楚的,可不是他柳湘亭。没想到啊没想到,母老虎管天管地也管不了家里公猫儿暗地里偷腥,柳湘亭竟也敢来藏秀楼找乐子,还搞这么大阵仗……哟,他们抬什么进来了?” “像是抬了个人!” 此时堂上逐渐静了下来,两名壮汉抬了一张虎皮软榻进了门,榻上蜷缩着一名面色紫黑奄奄一息的黄衫少年。 沈墟只瞥了一眼,心中一动,这不是白天跟他与玉尽欢不打不相识的楚宝儿吗?怎么半日不见,就成了这幅模样?看他情状,像是中了毒。 也不知是谁下的毒手…… 沈墟脑海里浮现出玉尽欢好大一蓬的身影,随即摇摇头,玉尽欢为人做派虽然与君子端方相差甚远,但也不会使毒暗害别人,倒也不是沈墟高看了他,只因制毒容易下毒难,下毒得逞还不被发现需要脑子,而玉尽欢没有脑子。 榻上楚宝儿呼吸急促,危在旦夕,柳湘亭俯身过去,轻声细语安抚了几句,而后焦急起身,左右张望,朗声道:“在下落霞山庄柳湘亭,听闻三昧大师现在贵宝地,特来拜会!” 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他要找的三昧大师是什么来头。 沈墟又听身旁两名锦衣公子交头接耳。 “哎呦,原来是来找恶医三昧的!是了,榻上躺着的定是他儿子楚宝儿,瞧他有进气没出气的样儿,除了传闻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三昧和尚,也没旁的什么人可指望了!可那和尚性情古怪,医不医得成还另说。” “怎么,还有不医的么?出家人不是都以慈悲为怀吗?” “哼,也不是所有出家人都是大好人,你可知三昧和尚为什么叫三昧?” “这里头也有缘故?” “自然有的,他的三昧,是昧天,昧地,昧良心!要他出手啊,啧啧,简直比登天还难!” 就在沈墟听他俩议论的间隙,柳湘亭已经连唤数回,四下里却无人响应。 今日下午楚宝儿遭人暗算,毒发时口吐白沫浑身痉挛,情状甚为恐怖,庄里的郎中皆束手无策,每耽得一刻,幼子的小命就险上几分,柳湘亭听闻三昧就在左近,忙兴师动众地赶来,眼下却连人面儿都见不着,如何不急?一咬牙,大喊:“大师若能出面一见,落霞山庄愿奉千金!” 话音刚落,大堂角落里传来女子的痴痴娇笑:“呔,淫和尚不要脸,弄得人家好痛!” 柳湘亭面目一凛,跟手下使了个眼色,抬着楚宝儿大踏步走去。 众人让开路,只见角落一张桌子上确实坐着一位光头和尚。 和尚浓眉大耳,鹑衣百结,邋里邋遢,浑不在意周围人探究的目光,兀自大口吃肉,大口喝酒,桌边另有三位曼妙佳人相伴,和尚怀里坐着一个,左右搂着两个,好不逍遥快活。 柳湘亭眼里闪过嫌恶之色,但因有求于人家,不得不放低姿态,作揖道:“小弟久慕大师神医威名,今日得见尊容,实慰平生。” 三昧拎着一根鸡腿,瞟了他一眼,乐道:“好罢,你既已见了我,就把金子拿来罢。你们正人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里这么多双耳朵可都听见啦,别想抵赖。” 方才柳湘亭救子心切,脱口而出只要得见三昧一面就奉上千金,大庭广众之下,确实难以推辞。 “金子多少都是有的。”柳湘亭脸上端着笑,大手一挥叫人搬上一只铁皮箱子,打开箱子,里面堆满了金银珠宝,古玩字画,数量之多,财力之雄厚,引得众人咂舌。 箱子只开了这么一下,随即阖上,柳湘亭的笑容里多了几分自信,拱手道:“只要大师施以援手,救犬子一命,这箱子里的东西尽归大师所有,遑论千金?” 旁观人众里有眼力绝佳者,匆匆一瞥就看见这箱子里光是那幅“潇湘夜宴图”就能买下良田数顷,这要换作其他人,哪怕是拼尽毕生所学,也要救下这小公子一命,挣得半生富贵。 但三昧和尚却看也不看楚宝儿一眼,摸着光头道:“麻烦麻烦,今夜有雨,不宜自找麻烦。你快抬着这倒霉孩子和破烂箱子走吧,莫扰了和尚吃饭。” 说着,又掰下一只红烧猪肘,大嚼特嚼起来。 凤归墟 第20节 沈墟耳听众人或骂和尚蠢笨,有钱不赚,或骂和尚歹毒心肠,见死不救,心下不以为然,只觉得和尚如此行事,必是自有缘由。 柳湘亭万万没想到自己豪斥重金诚意聘请,对方竟不为所动,眼看幼子无幸,强压腹内炽火,咬牙道:“大师还是再想想,今日大师若能救下犬子,落霞山庄阖庄上下都将感恩戴德,永世不忘!” “你落霞山庄怎么样,干和尚鸟事?”三昧和尚哼道,“再说了,和尚只知道落霞山庄姓楚,你一个姓柳的,也好意思腆着脸来代表阖庄上下,真不害臊。” 他这话说的好不客气,无异于当众揭柳湘亭的短,柳湘亭再好的涵养,此时也恚怒难当,刷一声抽出身旁随侍的腰间大刀,一刀劈了三昧和尚的酒桌。 只听丁零当啷碗碟乱响,再看时,大刀就已架在三昧和尚的脖子上。 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只和尚仍端坐不动,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概。 “贼和尚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逼人太甚!”柳湘亭怒气勃发,眉毛倒竖,一招先礼后兵用得驾轻就熟。 哪知和尚油盐不进,反拿脖子往刀刃上凑:“和尚早就活得不耐烦啦,你要杀便杀,不用提前跟和尚打招呼!” 柳湘亭活到今日从没见过这样漠视己命之人,又觑见三昧眼中得意神色,知他是拿捏住自己不敢拿宝儿性命冒险的弱点,正自束手无策恼恨不已,转眼又见贼和尚偷偷将身边吓坏了的美姬往外推,当下计上心头,冷笑一声,反手一刀横劈。 只听“噗呲”一声,血溅三尺,又听“骨碌碌”连响,那名美姬瞪大无辜美目,直到头颅落地滚了好远,也不知自己如何就突逢厄运。 三昧和尚“啊”地大叫一声,抱了那副无头身子,起身怒骂:“你这鸟厮怎的无故杀人!” 柳湘亭不作理会,力贯手心,又是一刀递出,另一名女子腹部被捅,也登时暴毙。 三者已去其二,最后一女扑通一声跌倒在地,已两股战战,骇得面无人色。 柳湘亭毫无怜香惜玉之心,淌血的大刀指向她,这才漠然开口:“贼和尚,还有一个,她的性命,你留是不留?” 这下变故陡生,血流一地,围观众人尽皆胆寒心惊,胆小怕事的早已吱哇乱叫着逃了出去,剩下那些迫于落霞山庄如日中天的威势也不敢贸然出言指责,堂下一时鸦雀无声。 沈墟握紧了手中剑柄,凝视柳湘亭,只待他一有动作,就拔剑制止。 三昧和尚缓缓放下怀中女尸,将其与地上另一名女子的尸身并肩放置,惨然笑道:“人人皆说我三昧和尚是魔教恶僧,滥杀无辜坏事做尽,今日看来,和尚的恶比之你姓柳的,却是小巫见大巫,不足为提。你这等人才,若弃暗投明,来争做我教教友,必能将我天池圣教的威名远播四方,妇孺皆知。可惜,可惜。” 柳湘亭为救爱子,纵知此举有损声名,也已顾不得那许多,目露凶光,粗声道:“在下所作所为实乃被逼无奈,一切因果皆系和尚你身上,你只消点一个头,二女原也不必死,眼下最后此女的生死也尽系你手,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和尚怎么说,要不要她活?” 他这么说,仿佛杀人的不是他,而是三昧。 三昧看了那刀下女子一眼,女子泪盈于睫期期艾艾,唯盼三昧能救她一命。 三昧念一声阿弥陀佛,缓缓道:“生死有命,人生无常,因缘离合,皆有命数。女施主,不是和尚不救你,那小孩中的毒隔了这么远和尚也能闻出来,是鸩羽牵机引,天下能下此毒者唯有一人,和尚发过重誓,平生但凡她想杀的人,和尚皆不救。女施主莫怕,你若死了,和尚教落霞山庄上下人等全都下去陪你就是。” 竟是不救! “哈哈哈,贼秃驴好大的口气!眼下你自身难保,还敢口出狂言!难道我落霞山庄怕你不成?”柳湘亭面色狰狞,举刀便欲从女子头顶砍落。 沈墟在人群中一早就在留心他的举动,当下拨剑出鞘,欲飞身救人,然而未及成行,有人先声夺人,抢在前头。 “是哪个无耻混蛋,敢在我凌霄宗头上动土?怕是都他娘的活腻了!” 第21章 只听玎玎铛铛一阵环佩乱响,说话人身未至,招先行,一道绯色绸带凝了内劲破空而来,游蛇般卷上柳湘亭的刀,聚力一拉。 呛啷,大刀脱手坠地。 这下出其不意,柳湘亭一惊之下扭头去看,只见一名貌美绝伦的女子于半空拂袖而至,袅娜绰约,胜似天仙。 天仙粉面含威,对他瞋目而视。 柳湘亭不禁怔住,心想普天之下竟有如此倾城绝色,仰慕之意顿生,敛衽施礼:“在下柳湘亭,敢问姑娘芳名?” 沈墟认得此女,方才曾见她于高台上一舞动四方,似乎是这藏秀楼的花魁姑娘。 堂下为数不多还在逗留的看客们也都识得她,沈墟就又听到原先那两名锦衣公子议论起来,先是一人噗嗤乐了一声。 另一人不解:“你笑什么?” “我笑姓柳的今日出行不利,家里供着位母老虎,出门又撞上位母老虎,当真是与虎有缘!” “好啊你,竟敢说花姑娘是母老虎,当真是他娘的活腻了!” 另一人模仿花意浓先前叫骂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两人又都嘻嘻哈哈笑弯了腰。 花意浓耳听得此间聒噪,杏眼一转瞟将过来,目光如电,沈墟身边登时没了声息。 沈墟抬眼,对上花意浓探究的目光,他灵台明净,少有物羁,是以目光澄澈,浑不似俗世中人。花意浓不免多看了他两眼,还着意瞧了瞧他按在剑上的手,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转回眼睛,目光又落在那两名惨死的藏秀楼姊妹身上,双眉微蹙,面上闪过痛色。 “我不想知道你姓甚名谁,也不必告诉你我姓甚名谁,我只问你,是不是你打杀了我这两位好姐姐?” 花意浓说话悠扬婉转,如黄莺出谷,蚀骨销魂,如不是在兴师问罪,柳湘亭倒想听她说上个三天三夜。 但此时处境尴尬,柳湘亭不想得罪美人结下梁子,只好将前因后果和尚如何逼他出手他又如何无可奈何才出此下策等等苦衷情由都说与她听,说完,见花意浓一言不发,只冷冷凝视他,心头一突,又补充说落霞山庄改日定当上门赔礼,花重金给那两名女子赎身装殓。 言下之意,人我买下了,生死就轮到我说了算,你快莫管了。 三昧和尚在旁听得冷笑连连。 花意浓瞪他一眼,又转回来凝视柳湘亭。 柳湘亭被她瞧得心头打鼓,不知这天仙还有哪里不满意,也梗着脖子望回去,两人相对而视。 须臾,花意浓转出一个俏生生的笑来,妩媚昳丽,不可逼视:“咦?你还杵在这里等什么?” 柳湘亭不明其意:“我等什么?” 花意浓道:“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你还不自刎谢罪,是要本姑娘亲自动手么?” 此话一出,那些与柳湘亭同来的扈从们就不甘示弱地维护起主子来。 “不就是两个低贱的娼妓吗?有什么了不得的了?” “小娘们不知天高地厚,也不睁开眼看看我们爷是谁!” “妇道人家快别耽误正经事了,退下吧!” 花意浓对他们的叫嚣置若罔闻,双袖一抖,两把银光闪闪的软剑便即抖出,她执双剑在手,柔声道:“花娘我平生最恨糟践女人的臭男人,你既然贪生怕死不肯自了,我也只好勉为其难代劳了。” 柳湘亭见她一名弱质女流,并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里,但听她咄咄相逼,也冷下脸子:“这是我与那贼和尚两人间的恩怨,与旁人无关,我也不愿与妇人一般见识,你快些走吧!” 他话未说完,花意浓的软剑已递到咽喉,再近寸许,他立时毙命。 柳湘亭骇了一跳,才知此女方才说话全非作假,她当真想要他以死谢罪!这下不可不重视,他矮身躲过剑尖,脚尖一挑挑起地上大刀,二人你来我往,兵刃交击声不绝于耳,这就打了起来。 花意浓身穿七色霓裳羽衣,旋转起来本就炫人耳目,再加上双手使剑,剑法妖娆繁复,变化迅疾,将自身破绽掩得极其严密。辉煌剑光已如此眩目,只待敌方稍有疏忽,她又以袖中绸缎乍然出袭,那绸缎也算一门厉害的软兵器,至柔至轻,上下翻飞,无孔不入,若不甚给它点中穴道,胜负立分。 柳湘亭自入赘后,因根柢不足,只将驰名武林的落霞刀法学了个花架子,平时恃强凌弱绰绰有余,真与练家子打起来难免吃力,边打边暗自叫苦。 他一没想到花意浓当真与自己动手,二没想到对方一介女流剑术竟如此精妙,这两个没想到已让他失了先机,打不多时就节节败退,到后来不得不满堂游走,狼狈四蹿。 花意浓在背后追得甚急,突然娇喝一声:“下来吧!” 绯色绸缎从下疾射而出,绞上了柳湘亭的小腿。 柳湘亭被绸缎死死缠住,挣脱不开,身形一晃,扑通一声摔在地上,未及翻身坐起,只听脑后风声强劲,花意浓双剑剑柄上的红穗子已然荡到眼前! 这下凶多吉少,一条命恐怕要交代在这里! 柳湘亭心下惨然,只待闭眼等死,余光却瞥见门口一道凌厉身影急急掠来,大喜,高喊出声:“娘子!” 他这临死前杀猪般的一嗓子倒把花意浓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发了什么狠招,势到中途回身疾退,再去看时,柳湘亭仍躺在地上,身前却已站定了一名素衣妇人。 妇人单手提大刀,不施粉黛,浓眉朗目,一身劲装,英姿飒爽。 花意浓见之甚感亲切,心想这位姐姐倒与世间寻常女子不同,必是位高风峻节的人物。 方才听这衣冠禽兽张嘴闭嘴什么落霞山庄,哎呦,此女难不成是…… 当下盈盈行礼:“小妹花意浓,久慕惊寒姐姐芳名,当真是相见恨晚!” 堂上形势千变万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沈墟又听那两名锦衣公子叽叽喳喳起来。 “哎,你知道比遇到一只母老虎更倒霉的事是什么吗?” “不知。” “笨!自然是一下子遇到了两只母老虎!嘿嘿,今日可有好戏瞧咯!” 那相护柳湘亭的妇人自然就是他内人,落霞山庄庄主楚惊寒,此女非但个性浑似男人,连名字也毫无女气。江湖中人也没人把她当成个女的来看,当面叫楚庄主,背后叫母老虎,向来切换自如。 楚惊寒自不比丈夫草包,相对还了一礼:“这位想必就是凌霄宗高徒,惊鸿双剑花姑娘了,幸会。” “姐姐客气。”花意浓蛾眉一轩,指着柳湘亭道,“小妹刚刚听这男人唤姐姐娘子,怎么,他竟是姐姐夫君?” 楚惊寒面有愧色:“正是拙夫。” 花意浓“啊”了一声,半晌没说话,随后双剑复又提起,对楚惊寒道:“姐姐听小妹一句劝,良禽择木而栖,好女择夫而嫁。这等渣滓庸才,实非姐姐良配,不如趁早休了吧!你若不忍心,妹妹替你一剑结果了他,你也好另觅良缘!” 她这话说出口真乃惊世之语,莫说世人宁毁十座庙不拆一桩婚,自古以来劝和不劝分,就是她这女休男的言论也是闻所未闻。 沈墟不禁莞尔,只觉这位花姑娘心直口快,倒与霓师姐有得一拼。想起殷霓,他眉间又笼上阴翳。 花意浓说着,便真又挺剑来刺。 “且慢!”楚惊寒提刀,只轻轻一拨,就将她双剑荡了开,敛色道,“花姑娘,事有轻重缓急,拙夫有什么事得罪了姑娘,稍后再议也不迟,眼下我儿命在旦夕,决计不能再拖了!” 花意浓双剑被荡开,退后两步,心头微震。 楚惊寒这一招看似轻描淡写,刀剑交接处传来的内力却绵延不绝,直震她得虎口剧痛手臂酸麻,软剑差点脱手,当下明白这是个下马威。只从这一击,自己武功显然不及对方,硬拼也是自取其辱,只好暂时咽下一口气,恶狠狠瞪了柳湘亭一眼。 柳湘亭有自家娘子撑腰,登时底气十足,对她的瞪视不做理会,爬起来附在楚惊寒耳边一通嘀咕,此后就一直半步不离左右。 旁人见他一副唯娘子马首是瞻的样子也多有鄙夷之色,他昂首阔步,只作没瞧见。 楚惊寒遥遥望一眼宝儿软榻,也没上前探视,举步就朝三昧和尚走去。 三昧也知落霞刀的厉害,但他平生见过的大风大浪比旁人吃的盐还多,也不惧她,粗声道:“和尚就是不医,你待怎的?” 楚惊寒拄刀而立,问:“为何不医?” 三昧道:“和尚发了毒誓,不救鸩羽牵机引所伤之人!” 楚惊寒问:“你向谁发的誓?” 三昧道:“和尚不能说。” “你不说我也知道。”楚惊寒微微一笑,“眼下岚姑人已在落霞山庄。” 三昧双目一凛,仔细观察楚惊寒脸色,将信将疑:“楚庄主还是莫要诓和尚!” “我诓你干什么?”楚惊寒道,“原本我们既找到了令妹,也不用来劳烦大师,只是令妹脾气古怪,说什么身上从来只带毒药不带解药,因此我们才不得已前来叨扰。” 她这么一说,三昧就信了七八分,只因岚姑确实从来只懂得下毒不懂解毒,且她执意毒杀之人都是该死之人,所以身上从不带解药,以免给了对方死里逃生的机会。岚姑这个小秘密江湖上知道的人不多,可见她确实落在了楚惊寒手里。 凤归墟 第21节 “令妹眼下吃好喝好平安无事,只不过她四方游历无拘无束惯了,也不愿多耗在庄里……”楚惊寒拖长了调子,威胁之意不言自明,“大师,我儿虽顽劣,但本性不坏,还请大师再给他一次机会,今后我夫妻俩必严加管教,再不放他在外惹是生非。” 三昧忧心岚姑,正自惊疑不定,花意浓抢上前来,插口道:“和尚,我两位姐姐因你而死,你待怎说?” 三昧经她一提醒,一拍脑门:“是了,楚庄主,你要我救你儿子,也不是不可以,但江湖上人人都知道,和尚我从来不白白救人。” 楚惊寒望了他二人两眼,略一沉吟,问:“你要什么?” “和尚要的也简单。”三昧手指地上两名女尸,“这二位苦命的女施主皆命丧你夫君之手,今日姓柳的不偿命,和尚对不住两位佳人亡魂,也对不住这位花施主,从此和尚都没脸活在这世上啦,还管什么妹子的安危?” 耳听他要一命换一命,柳湘亭大怒:“贼秃驴心肠歹毒,这是要我家破人亡才干休!” 花意浓冷眼觑向楚惊寒,娇声道:“姐姐,你要救儿子,还是要保这草包丈夫?” “娘子!”柳湘亭见楚惊寒沉默不语,以为她当真在思量二者选其一,又惊又怒,“你该不会……” 楚惊寒长叹一声,扬手打断他,眼睛仍盯着三昧:“今日不幸闹出人命,拙夫自难辞其咎,这样吧,我愿自断一臂保全他性命,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 不说别的,楚庄主的一条手臂可比柳湘亭的命值钱多了,她甘愿为夫君做到这个份儿上,可见夫妻情深爱笃,旁人不可臆测。 三昧和尚却不承这个情,摇头道:“从来因果业报,自作自受,不由他人。且众生平等,楚庄主的一条手臂,便抵得上这地上的两条人命,抵得了柳湘亭的命么?你是瞧不上这两位女施主,还是瞧不起你自己的夫君?” 和尚说得倒也不错。 沈墟与堂下众人一样,都觉得眼下情形颇为两难,也不知楚庄主要如何抉择。 楚惊寒沉默半晌,问:“当真没有转圜的余地?” 三昧决绝道:“没有。” “好。”楚惊寒转身,面向柳湘亭。 柳湘亭自是这世上最了解自家娘子的人,正是因为了解,面部已止不住地抽搐:“惊寒你……” 只听“噗呲”一声,长刀没入腹中。 柳湘亭的表情转为极大的恐惧。 “你怪我么?”楚惊寒心头酸楚,落下泪来,幽幽道,“唉,你怪我也没法子。” 柳湘亭起先面目狰狞,后来逐渐平静,最后嘴唇翕张,颤声说了句什么。 楚惊寒附耳去听,微微一怔,道:“嗯,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你放心去吧,我会待宝儿好的。” 第22章 楚惊寒杀伐果断,世间罕有,堂下众人皆噤若寒蝉,暗自叹服。 “楚庄主是非分明,大义灭亲,和尚佩服!” 三昧和尚拱了拱手,依诺起身,从随身破包袱里取出插针袋子,替楚宝儿诊治疗伤。 此间事了,落霞山庄的扈从们连赶带踹,以不要打扰大师看诊为由,将楼内无干人等全都清除出场。 沈墟原本也要走,却被一道娇滴滴的嗓音唤住了:“公子留步!” 沈墟转身,见是花意浓,目露疑惑。 花意浓嫣然一笑:“你就是今夜跟玉哥儿一起来的那位沈公子吧?” 沈墟听她称玉尽欢为玉哥儿,语气神态甚为亲昵,应是常在一处玩的。他待在此地本就感到浑身不自在,此时对上花意浓更是不自在,匆匆点了点头,抬腿就要走。 花意浓忙拉住他:“今日藏秀楼突逢人祸,未能好好款待沈公子,是我们招待不周,好在妹妹们已在二楼雅间摆好酒桌,就让花娘略尽薄酒,给您压压惊。” 沈墟蹙眉,当然不肯,但他嘴笨,花意浓又热情如火,他涨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推辞,两人拉拉扯扯间,那厢楚宝儿满脑袋扎满了针扎成个小刺猬,又放了大半盆的血,悠悠醒转。 彼时他虽然昏迷,朦胧中却也隐约知道发生了何事,醒来不见父亲身影,已知凶多吉少,内疚、自责、愤恨一齐涌上心头,一切祸端皆因己而起,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楚惊寒也不去安慰他,呆呆坐着,一声不吭。 “余毒已尽,和尚再开张调养的方子,回去好好卧床休养,不出月余就可大好。”三昧和尚铺纸挥墨,三两下写好方子。 楚惊寒接了方子过目,见都是些当归红参灵芝等滋补草药,转手给了贴身扈从,叫他按方抓药。 扈从跑出去,三昧在旁垂手等了一阵儿,见楚惊寒悠悠喝茶,没有一点儿要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询问:“岚姑她……” “岚姑不在我手上。”楚惊寒道。 和尚怔了怔,随即双眉竖起,鼻子都气歪了:“你骗和尚!” “哼。”楚惊寒面上犹似凝满了寒霜,单手按上刀柄,冷声道,“今日我不光要骗和尚,还要杀和尚!” 三昧大惊:“和尚救了你儿子一条命,你竟然要恩将仇报!” “恩归恩,仇归仇,你逼死我夫君,此仇不共戴天,怎能不报!”楚惊寒瞪大眼睛,里面果真恨意滔天,女人一旦恨起来,直可毁天灭地,她环视整个琳琅满目的藏秀楼,牙齿咬得格楞响,“不光和尚你,还有这整个藏秀楼,今日都得给我夫君陪葬!” “好啊,怪不得你要将无关人等都轰出去,原来是存了这样的歹毒心思,恩将仇报,还生怕被人瞧了去堕了你落霞山庄的威名!哼哼,姐姐果然心思缜密手段毒辣,不愧当世女中豪杰,小妹佩服!”花意浓撒开沈墟的手臂,提气跃出,“但你要真当我凌霄宗是个软柿子,可以随意捏扁搓圆,可就大错特错了!” 她双剑齐出,交叉撞击,铮铮声不断。 听此号令,二楼廊上登时响起一片“刷刷”抽剑声,窈窕身影纷纷跃下,衣袂翻飞,五彩缤纷,直如天女散花。 原来楼内姑娘大多也都身怀武艺,她们个个手持双剑,娇颜怒目,比起男儿来不遑多让。 于是,落霞山庄的扈从们持大刀横于胸前。 藏秀楼的姑娘们持双剑严阵以待。 楼内一时剑拔弩张,静得针落可闻。 原本落霞山庄在京城一家独大,近几年魔教凌霄宗靠经营妓院生意落地生根,逐渐财粗势大,暗地里的各种较量愈演愈烈,明面上却尚未撕破脸皮。 今日一战,不论输赢,就算是正式打破了百年来正邪两道井水不犯河水的现状,率先揭开了面儿上那层粉饰太平的轻纱。 兹事体大。 楚惊寒在犹豫。 花意浓也在犹豫。 便在此时,后院传来一声没命惊呼:“走水啦走水啦,快来救火啊!” 伴着惊呼声涌入的,还有滚滚呛人的浓烟。 沈墟莫名觉得这嗓音有些耳熟。 未及细想,噼里啪啦,丁零当啷,一顿没命乱响。 原来僻静的后院乃花客留宿处,这么一嗓子喊将起来,许多光膀子赤条条的汉子耳听起火,也顾不得那许多,争相抱了美人与锦被,纷纷涌进前厅。 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两边原本虎视眈眈兵戎相见的人马都被惊慌的人群冲散,个个被浓烟熏得睁不开眼,被推来搡去转得晕头转向,别说东西南北了,连出去的门儿都找不着。 混乱中,叫骂声此起彼伏。 “哎哟你丫踩我脚了!” “刀!刀!” “啥刀?叨叨啥刀?” “你刀差点削了老子鼻子!他娘的能不能把招子擦擦亮!” “妈呀我刚摸到了一个光膀子大兄弟的胸毛!” 相较于旁人的张皇失措,沈墟冷静得过了头,他始终站在原地,不时挪动两步避开横冲直撞的人,突然间手腕一凉,接着整个人都被一股大力牵引着飞奔起来。 浓烟缭绕中,他隐隐辨认出前方好大一蓬的身影。 “玉尽欢?”沈墟被烟熏得呛咳两声。 拉着他撒丫子狂奔的人扭头一笑,露出一口白灿灿的牙:“看热闹看够了?再不走,连命都要看没了!” 沈墟被他紧紧握着腕子,反而施展不出轻功,想挣脱,一挣之下,却纹丝不动,索性放任不管,问道:“火是你放的?” “嗯。”玉尽欢似乎挺得意,“我放了个炭火盆儿,雇了个人,扛着这——么——大——的蒲扇搁那儿狂扇呢。” 说着,还腾出手来比了个西瓜。 沈墟:“……” 也好,这样两边一边忙着救火,一边忙着逃命,就打不起来了。 大门已经被堵死了,只有反其道往后院跑,那里有后门,还有两个小侧门。 正跑呢,玉尽欢忽然一个急停停下了。 沈墟没防住,鼻梁狠狠撞上了玉尽欢的背,这一下势劲力疾,酸痛直冲天灵盖,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 “啧,怎么躲什么来什么呢……”玉尽欢一边悄声嘟囔,一边拉沈墟往假山后头藏身,一转头,就瞧见沈墟梨花带雨,脱口而出,“怎么又哭了?” 沈墟摸鼻梁的手顿了顿,狐疑道:“你几时看我哭过?” 作者有话要说:正臭着脸扛着苕大的蒲扇扇火盆的苍冥:“……” 第23章 玉尽欢心弦一紧,他平常骗死人不偿命,这会儿接话也接得脸不红心不跳:“前些日你不是一直昏迷吗?许是被梦魇着了,总没日没夜地淌泪。” 他这话说得三分真七分假,沈墟确实在梦中哭过,却也没夸张到没日没夜的地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墟弟定是遇到了什么顶难过的事。”玉尽欢面上堆满了不知是真是假的疼爱之色,“他日若有机会把酒临风,你好生倾诉一番,哥哥我也好为你排忧解难。” “……”沈墟是个脸庞极薄的人,不便将“我俩不熟”四个字挂在嘴边,这就眉头一皱,岔开话题:“你带我躲在这里做什么?” 玉尽欢亲亲热热挨着他,手中折扇扇柄往假山孔洞里虚点一下:“喏,那位楚庄主正寻仇呢,打打杀杀的,容易误伤,我们还是避开点好。” “寻仇?”沈墟探头往洞里张望,果见庭院内草木扶疏,二人正大打出手。 其中一人红颜劲装,是楚惊寒,另一人自然就是逃跑未果的三昧和尚。 三昧和尚赤手空拳,武功平平,几次三番想逃跑,都被楚惊寒的刀给逼了回来。 楚惊寒也不急着要他的命,就像只逗弄老鼠的猫一般,将他逗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院内狂奔疾走,蹦跳翻滚,没多时就汗出如浆,气喘如牛,后来他索性一屁股坐下,四肢摊开仰面往地上一倒:“和尚不逃了,你……你给个痛快,直接杀了和尚吧!” “直接杀了你岂不便宜了你?”楚惊寒冷哼,“我要先剜了你眼睛,再割了你耳朵,切了你舌头和鼻子,最后剥皮抽筋,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凤归墟 第22节 “好啊!天下最毒妇人心,此言果然不虚!”三昧原已不想活,被她言语一激,反激出了斗志,挺身鱼跃而起,顺手抄了身旁一根扫帚棍,惨然道,“和尚小时候师父常劝我要勤练武功,和尚不听,还发誓说以后行走江湖绝不用师门武功,今日和尚反正已经破了一誓,也不怕再破一誓,恶婆娘,看和尚跟你斗上一斗!” 说着,一声暴喝,将手中扫帚棍挥舞得飒飒生风,与此前判若两人。 楚惊寒也不惧他,提刀纵来,直攻要害。 三昧木棍疾横,斗地点出,迳刺她右腕。 楚惊寒却手腕一抖,将刀从右手换至左手,调换速度极快,来势竟丝毫未缓。 三昧没料到此女能在千钧一发的打斗中左右手更替用刀,一惊之下,忙收棍回身,危急中乘势跃起,勉力从斜侧面蹿过。 只听“咔嚓”一声,楚惊寒的刀已砍下扫帚棍的一头。 沈墟于假山后轻轻“咦”了一声。 “双手轮替使刀,这是落霞刀法能从众家功夫中脱颖而出所仰赖的独门秘技。”玉尽欢将手中折扇拨开又合拢,合拢又拨开,“刀不像剑那般轻灵飘逸,常人使刀或惯用右手,或惯用左手,练得久了,难免一手力大,一手力小,临场若需换手,必定生疏滞涩。落霞刀法却要求所习之人左右手势均力敌,以求交战时能在出其不意时轮换自如,使出杀招,他们甚至还将这轮换的手法融入到刀法中去,是以落霞山庄的刀比别家快,也比别家诡奇多端。” 沈墟从鼻间“嗯”了一声,继续凝神观战。 十招内,三昧的扫帚棍已被砍了三次,眼下只剩下小小一截,拎在手里与他魁梧的身形一比较,显得有些可笑。 “和尚小心了,现在我要刺瞎你左眼!” 只听楚惊寒一声轻啸,凝着寒光的刀刃劈空而来。 三昧既听她说要刺他左眼,立即挥棍护住左半边身子,他这一路棍法叫作“天罗地网”,全力使将出来能将全身要害护得密不透风,但他学艺不精只学了个五成。不过就算只有五成,护住半边身子也绰绰有余。 此时,沈墟摇头叹了口气。 “为何叹气?”玉尽欢问。 沈墟道:“他错了,楚惊寒根本没想刺他左眼。” 只听庭院中传出“啊”一声惨叫,三昧捂着右眼弯下腰,掌缝间血流如注。 果真不是左眼! 玉尽欢不免惊讶:“你能看清楚惊寒的刀?” 沈墟沉吟着没说话。 玉尽欢又换了个问法:“你能看清多少?” 沈墟道:“七七八八。” 玉尽欢挑眉,就连他自己,也不敢说能看清七七八八。 楚惊寒的刀很快。 见血封喉。 今夜的月很冷,很圆。 楚惊寒又说话了。 “和尚小心了,现在我要砍下你右耳!” 三昧此时听到她的嗓音便如听到阎王爷催命,见她便如见到玉面罗刹鬼,剧痛之余,背后起了一层白毛汗,心中栗六。 但和尚到底有骨气,拄棍站起身,用一只眼睛死死盯住她:“来呀,和尚怕你不成!” 月光缓缓拂过锃亮的刀锋,楚惊寒动了。 和尚这次学了个乖,反其意护住左耳。 “啪!” 一只惨白的耳朵掉在地上,滚了一层泥。 和尚这回却是真没了右耳。 和尚大怒:“恶婆娘嘴里没一句真话!” 现在他没了一只眼,也没了一只耳,依照楚惊寒之前撂下的狠话,接下来就该轮到舌头了。 好在舌头只有一条,倒不用怕她声东击西。 楚惊寒幽幽道:“这下不用我提醒和尚当心了,你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再过一阵,就一个字也不能说了。” 和尚搜肠刮肚,“恶婆娘”“母大虫”“老虔婆”噼里啪啦骂了一通。他扯着嗓子骂,楚惊寒微微笑着听,等他骂累了喘口气,楚惊寒脚下轻动,提刀掠来。 刀尖离和尚的嘴巴只有寸许,和尚不住后退,刀尖却如盯上猎物的毒蛇,紧追不舍。 只听得—— “铛!” “呛啷!” 楚惊寒手上一震,刀的去势被阻。 架在刀上的,是一把剑,和一柄玉骨扇。 “你们是谁?”她那张素净但幽怨的的脸上划过不耐烦,“难道是这和尚的帮手?” 玉尽欢撤了扇子,刷地打开,人五人六地扇了两把风,语重心长道:“楚庄主,得饶人处且饶人。” “少废话,你要救和尚,先打过我再说!”楚惊寒落霞刀法难逢敌手,久而久之,就变得恃才傲物,全不把他人放在眼里。 “我不跟你打。”玉尽欢笑吟吟道。 楚惊寒冷哼:“那就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我也不滚。”玉尽欢说着,朝沈墟眨了眨眼。 沈墟直觉不好。 果然,玉尽欢喜滋滋地给他挖起了坑:“我这位兄弟想跟你比划比划,他要是赢了,还请您留和尚一条性命。” “好!那就来吧!” 未待沈墟有开口辩解的机会,楚惊寒的刀就劈至跟前。 沈墟匆匆瞪了满脸堆笑的玉尽欢一眼,只好硬起头皮与她周旋。 旁观是一回事,真正打起来又是一回事。 能看清是一回事,能在极短的时间内见招拆招又是一回事。 沈墟刚上手时,只觉得楚惊寒的刀直如狂风扫落叶,一亮刀就洒开一地银光,完全不给人喘息的机会,待到勉力维持了十招之后,沈墟手里的剑逐渐跟上了他的眼睛。 酣斗数十招后,楚惊寒也意识到面前这位看上去似乎才刚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其实是位了不得的劲敌,她将一颗因急于报仇而躁动不安的心放平放稳,沉着应敌。 突然,她左手一刀斜劈,猛地往右一拧腰,双臂微张,使出落霞刀法里的一招“寒林暮鸦”,反手下撩。 这一刀砍来,沈墟竟不闪不避,他料定对方这一招必是虚招,真正的杀着还在后头,所以他只是手腕轻带,懒懒挑起了剑尖,如封似闭,不封不闭,也以虚招应对。 果然,行到中途,楚惊寒将刀自左手换到右手,虚招变实,刀锋直向耳后砍落,卷起的气流拂动发丝,可见气势沉雄绝伦。 沈墟遇强则强,遇快也快,往左闪身的同时看准了破绽,剑柄倒转,当胸撞了上去。 楚惊寒被撞得肋骨生疼,连连后退,气口一松似将跌倒,突见刀光一闪,“嚓”的一声,尘土飞溅,她手中长刀已钉入土地,止住了她的退势。 沈墟一击得手,也不想乘胜伤人,当下欲收剑入鞘,猛听得呼呼声响,两枚小小暗器划破气流疾飞而至,目标却不是他,而是他身前的楚惊寒! 沈墟愀然一惊,忙挥剑帮忙抵挡,只听玎的一声轻响,一枚银针被打落在地,另一枚却已插在了楚惊寒右手手臂上。 楚惊寒轻哼一身,秀眉微蹙,拔了针,针尖在月光下泛着幽幽蓝光。 “针上有毒?”沈墟嗓音一颤。 “剧毒无比!哈哈哈哈哈!恶婆娘这下可着了和尚的道儿!”背后,三昧和尚半边脸都是鲜血,眉宇间洋溢乖戾之气,“和尚既能起沉疴,疗绝症,当然也能以毒攻毒,一击毙命!” “这是什么毒?” “跟你儿子所中的毒一般无二!” 楚惊寒面色大变,她心知自己方才那般针对和尚,和尚就算是死了也绝不肯给她解药。思索间,额上遍布冷汗,右手手掌已经变得深黑如墨,麻木感自伤处蔓延至臂弯,逐渐上升,再过不久,毒入心肺,药石罔医。 略一沉思,彼时她能在片刻之间做好抉择手刃亲夫,此时她一样也能弃卒保车。 只见白光一闪,她飞快地自地里拔起刀,手起刀落,一条血淋淋的右臂就此与身体分离,飞落在不远处。 断臂之痛,惨绝人寰,她咬紧牙关,身子只是晃了晃。 “好狠的婆娘!这样也好,和尚没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你没了一只手,咱俩扯了个直!从此两不相欠江湖不见!” 三昧本要走,回头又朝沈墟和玉尽欢连连作了三揖,抬手丢来一枚竹牌子。 沈墟接住,只见竹牌正面刻了个“昧”字。 “这是三昧和尚的信物,凭此信物在街上随便找个小叫花,给他十枚铜钱,就能找到和尚!行啦,祝二位吃好喝好,身体康健,和尚去也!” 话音落地,人已飘出几丈远。 楚惊寒大仇未报,又折了一条手臂,哀怨地瞪着沈墟,沈墟便也由她瞪着,一动不动。 良久,她扶着刀柄缓缓站起,缓缓转身,拖着沾了自己血的刀,跌跌撞撞地朝外走去。 “她还会再回来么?”沈墟站在原地,低头盯着那条黑气萦绕的断手。 “不会了。”玉尽欢轻摇玉扇,“很长时间内都不会了。” 一个以双手轮替使刀为绝技的刀客没了一条手臂,就等于没了尊严与傲骨。 这就是江湖。 沈墟在江湖初来乍到,在藏秀楼也是初来乍到,藏秀楼里一帮姑娘们见他天真质朴,纤尘不染,话不多,脾气又好,就成天变着法儿地逗着他玩乐,她们一个个都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平日里说起些荤段子来简直不堪入耳,沈墟常被逗得满脸通红,落荒而逃。 每每此时,玉尽欢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托着腮,唇边还噙抹蔫儿坏的笑,悠然作壁上观,从不施以援手。 为此,沈墟要与他绝交,玉尽欢嘴里哄着好了好了下次哥哥帮你,结果下次就倒戈到了对方阵营。 哥哥个屁。 几日相处下来,沈墟发现玉尽欢与花意浓关系匪浅,二人时常池塘边并肩漫步,谈笑风生。 他还从小姐姐们嘴里学到一个新词儿,叫小心肝儿。 花意浓应该就是玉尽欢的小心肝儿。 玉尽欢平时无所事事,就喜欢招猫逗狗,勾的整个藏秀楼上上下下的姑娘,哪怕是做饭婆子都对他死心塌地,衷心不改。他会弹琴,会武功,长得俊,还是个才子,喜欢作些淫词艳曲,作出来还非要教小姐姐们唱成小曲儿,用他写的词谱成的小曲儿每次都能成为坊间热门单曲,揽客效果一流。他甚至还会写话本子。写的那些个话本子沈墟瞄了一眼,光看书名就不堪入目,不忍卒读,什么《魔教尊主那些不得不说秘密》,什么《连魔教尊主都在使用的房中术!》,什么《天池魔教都在看的品花宝鉴》,什么乱七八糟的,一看就是瞎编乱造,但扛不住偏偏有人喜欢,在黑市里销路奇高,还有读者天天遥寄尺素,重金打赏,激情催更。 短短数日,从玉尽欢身上,沈墟领悟到,他与传说中的江湖格格不入,不如解剑归林。 可是不行,他还要给师父报仇。 凤归墟 第23节 一想到要给师父报仇,他就觉得茫然。 因为他什么线索也没有。 以师父的身手,即使重伤未愈,寻常人等也难以伤他,剑阁弟子们人人都对掌教推崇备至敬爱有加,自然不会犯下这等忤逆之事,这样一来,他只能把目标锁定在那日锁云台上铩羽而归的江湖人士。 他不知道的是,江湖人也锁定了他。 就在他耽在藏秀楼的几日里,江湖上的传闻愈演愈烈,愈传愈奇。 说剑阁有一名高足,姓沈名墟,此人曾大败青云观冲凌真人,是位武学奇才。这位武学奇才私下里与魔教凤隐暗通曲款,情意绵绵,这件丑事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剑阁掌教风不及得知并证实,风不及要沈墟与凤隐断绝往来,沈墟鬼迷心窍,悍然不从,怒而弑师,最终叛出剑阁。沈墟下山后,仗着剑术精绝,四处找人比武切磋,前些日找上了落霞山庄庄主楚惊寒,赢了还不算,还要砍下别人一条手臂来作纪念,当真是一个横空出世的小魔头! “小魔头”当然不知道这些个有关他的传言,他正在为如何摆脱玉尽欢而忧心忡忡。 这日夜间,疏星初升,下弦月弯弯地嵌在漆黑的夜幕上。 玉尽欢一袭雪青色广袖长袍,拎了酒,沿着荷塘缓步而来,空气中满是荷叶的清香,他乘兴而来,荷塘尽头那扇高高支起的纱窗遥遥见他过来却闪电般放下。 玉尽欢有点不高兴,他一高兴他就要使坏。他唤了胡媚儿过来,低声吩咐了一句。 然后就坐在庭院里的石桌边,敲着手指等待。 等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那姓沈的小呆子就气呼呼冲了出来,白玉般的脸上飘了两朵可疑的红云。 “怎么了?”玉尽欢笑嘻嘻地问。 “是不是你,你……”沈墟越恼,越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我,我怎么?”玉尽欢偏还学他的语气。 沈墟深吸一口气:“是不是你叫他们在我窗下做,做,做……” 玉尽欢眼里的笑意越发明亮了:“做,做,做什么?” 沈墟嘴巴一抿,不说话了。 他方才在屋里远远瞧见玉尽欢前来,立时落窗关门,正打算躺下就寝,忽听窗下有窸窣动静,原本并未在意,可渐渐的,动静变大,时不时传来女子吟哦,男子粗喘,情到浓时更是唱骂不绝,放浪形骸,直教人听得无地自容。 前几日住着没遇到过这种事,今日玉尽欢一来,这一对男女就跟约好了似的赶到眼皮子底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在捉弄他。 “哥哥不过是想和你喝杯酒。”玉尽欢从怀里掏出两只翠玉琉璃盏,轻轻搁在石桌上,“我这般殷勤主动,真诚待你,你却总是拒哥哥于千里之外,委实教人伤心。” 一言不合,就垮下脸来。 他笑的时候便如春花灿烂,眉间恍若拢了一世繁华,不笑的时候就清冷寂寥,满脸写着浮生如梦为欢几何。 沈墟从不知道,一个人笑不笑,竟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他回想这几日相处下来,玉尽欢虽然时时坑他扰他作弄他,但总是笑脸相迎,温声细语,吃穿用度也从不短他,确是真心待他。 反观自己,冷言冷语,避之唯恐不及,还总想着悄悄溜走,也确实令人有些寒心。 这么一想,他立马忘了方才被迫听了场活春宫的羞愤,乖乖在石凳上坐下。 玉尽欢面色转喜,给他俩各斟了一杯酒。 沈墟望着杯中酒,有些为难,虽然他人已经离开了剑阁,但他始终认为自己是剑阁弟子。 既是剑阁弟子,自然要守剑阁门规。 “我不能喝酒。”沈墟于是低低道。 玉尽欢望过来:“为何?” 沈墟沉默了一阵,眼睛看向荷塘里升起的乳白色的薄雾:“不为何。” 这句“不为何”中包含了无限苦涩,他已不能时时刻刻将剑阁挂在嘴边。 竹叶青甘冽,酒香扑鼻,玉尽欢端起琉璃盏,一饮而尽,懒洋洋把玩着空杯,问:“你此生从未饮酒?” 沈墟道:“喝过的。” “那为何从前喝得,现在喝不得?”玉尽欢轻轻哼笑,“还是说,与旁人喝得,与我就喝不得?” 听他语气,似有不悦,沈墟蹙起眉尖,本想说之前那次是被人强迫,但他打从心底里不愿提及此事,也就默然不答。 玉尽欢等了一阵,没等到解释,“嗒”一声将酒杯放回到石桌,霍然起身,冷冷道:“连杯薄酒也不肯赏脸,如此看来,沈大侠是不想交玉某这个朋友了,玉某也不好再一厢情愿强人所难。” 他一挥衣袖,竟是要走。 也不知出于何种缘故,沈墟竟伸手拉住了他。 只轻轻地拉住了一小片衣角。 玉尽欢似乎就在等这一刻,他立时停下了,转过脸时脸上已绽开了奸计得逞的笑容:“看来墟弟还是认我这个朋友的。” 竟然是欲擒故纵! 沈墟一时无言以对,无奈地抬头望着他。 此时,风很轻,吹动枝桠,清淡月光自那棵大梧桐树的枝叶间漏下,漏在两人的面上,晃动的衣衫上,和如水的眼睛里。 沈墟仍拉着那片衣角,玉尽欢轻轻扯落他的手,放置在石桌上,将那只装满了竹叶青的琉璃盏塞进他的手心。 沈墟蜷了蜷手指,心想,玉尽欢的指腹比酒盏更凉。 作者有话要说:花意浓:谁要当这个神经病的小心肝呀!免费送姑奶奶都不要! 第24章 沈墟第二次喝酒,喝的还是竹叶青。 目前为止他有限的人生阅历里只喝过这一种酒,私以为全天下的酒都是这个味道。 后来他倒是尝过许多各式各样的酒,浓香如泸州大曲,甘润如汾清,醇馥如西凤,奇怪的是,他依旧独爱竹叶青。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玉尽欢每唱一句,就喝一杯。 唱来唱去,就这一句。 沈墟听来听去,终于忍不住:“能不能唱点别的?” 玉尽欢笑吟吟瞥向他:“不如你来唱?” 沈墟沉默了,他不会。 要论唱小曲儿,花姐姐首屈一指。 既然想到花意浓,出于道义,沈墟决定还是得劝两句,就问:“为什么不给她赎身?” 玉尽欢不懂他语焉不详说什么,从喉间懒洋洋地溢出一句:“嗯?” “我说花姐姐。”沈墟歪着脑袋想了想,斟酌着措辞,“烟花柳巷实非久居之所,你若已择定良人,还是应当为她多多考虑。” “良人?”玉尽欢长眸微眯,大致弄懂了他的意思,轻笑一声,“你说花意浓?” 沈墟盯着他:“我师姐曾言,男人要从一而终,万勿左顾右盼,始乱终弃。” 玉尽欢觑他一张小脸还挺认真,不禁哑然失笑:“怎么又冒出来一位师姐?怎么,她是你的意中人?” 他老于世故,左弯右绕,把话题又不着痕迹地抛了回来,沈墟被酒精浸得透亮的眸子蓦地一黯。 “师姐是师姐。”他小声嘀咕,面色显而易见白了几分。 玉尽欢是个一点就透的妙人,瞧他脸色已猜到几分,抿一口酒,也道:“花意浓是花意浓。” 沈墟像是没听到他说什么,眼望酒杯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忽而问:“若有人害了你的亲人,你当如何?” 玉尽欢扯一抹春风般的微笑,干脆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杀。” 江湖人自是快意恩仇。 沈墟眼睫轻震,抬眼又问:“可此人也并非故意,只是失手错杀,又当如何?” 玉尽欢冷哼:“错杀也是杀。” 沈墟的困惑一个接一个:“可错杀你这位亲人的人,也是你的亲人。” 玉尽欢不吭声了,他替沈墟满上一杯酒,点解道:“你心下主意已定,又何必再来相问?” 沈墟手一抬,满饮此杯,烈酒入喉,他毕竟于饮酒一道还十分青涩,被呛得直咳。 “这回换我来问你。”待他咳完,玉尽欢支肘拄腮,眉眼弯弯地望着他,“从前有个小孩,生来就不得不继承大业,可他心不甘情不愿,他当如何?” “大业?”沈墟搔头,“他家有皇位要继承?” “唔……你就当差不多吧。”玉尽欢掩唇笑出了声,清了清嗓子,“而且他要是敢撂挑子,他的日子就会很不好过。” “怎么个不好过法?”沈墟问,“会死吗?” “死?倒也不至于。”玉尽欢徐徐转悠着杯中酒液,沉吟半晌,笃定道,“他的身手还可以,除非他自己想死,否则他不会死。” “那还怕什么。”沈墟直言不讳,“实在不愿意,就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万事大吉。” “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玉尽欢玩味地咀嚼着这句话,须臾叹道,“世上要真有这种地方就好了。” 沈墟不住地摇头,又不住地点头:“天高地迥,宇宙无穷,只要肯花心思去找,一定有的,莫要气馁。” 此时星渐疏,月渐西,玉尽欢瞧他已有三分醉意,露出些憨态来,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笑道:“墟弟,你已醉了。” 沈墟蹙眉,摆手:“我没有。” 这是句实话,他只是脑袋有些发沉,眼前有些重影,远远没到醉的程度。 玉尽欢于是拱手:“墟弟好酒量。” 这酒量已算好的了?沈墟茫然瞪着酒杯。好像也才喝了五六杯? 还没想明白玉尽欢此言是真话反话,只听“咚”一声,对方已醉倒在石桌上。 沈墟:“……” 合着这位流连花丛的风流“才子”,酒量竟然如此不济?他怎么有脸来执酒相邀月下对酌? 沈墟在树底下静静坐了约半个时辰,直到夜风吹散醉意,灵台恢复清明,玉尽欢还没醒。 没办法,总不能把人就扔在这里,不管不顾吧? 于是沈墟一边面无表情地告诫自己,以后万万不能再与此人饮酒,一边任劳任怨地弯腰将人拉起,架在肩上,朝屋子蹒跚而去。 玉尽欢身材高挑颀长,站在那儿确实赏心悦目,等压在肩上,那就宛如一座山,一座能把人活活压死的山,饶是沈墟这等常年习武之人,搬运起来也稍显吃力。等他终于将人拖进屋安放在榻上,额上已冒出一层细汗。 此时已近夏初,暑气渐盛,沈墟刚饮了酒,这会儿又使了劲,一静下来就觉出热意来,便脱了外衫,去外头舀水洗了把脸,这才回来端坐榻边。 凤归墟 第24节 窗外闹春的男女没了声息,想必已自行离去。 屋内烛火明灭,玉尽欢呼吸绵长。 沈墟尚无困意,静坐无聊,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玉尽欢脸上。 不知为何,他从第一眼见到玉尽欢起,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虽然跟寻常人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只鼻子一张嘴,这张脸不算特别惊艳,也绝对跟丑搭不上边,但就是有种不协调之感。 想了想,许是那双眼睛过于出类拔萃,其余部位配之不上的原因。 沈墟这般想着,缓缓伸出手,悬于玉尽欢脸的上方,刚巧遮住下半张脸。 此时玉尽欢阖目而眠,倒也瞧不出那双眼睛的精彩来,沈墟略感沮丧地撤下手,目光微微下移时倏地顿住。 他恰巧瞧见了玉尽欢颈间凸起的喉结。 心潮没来由地一荡,一股似曾相识之感猛然攫住他的心神。 他鬼使神差伸出手,欲摸上一摸。 甫一触及,腕上蓦地一紧。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脊背砸在坚硬的床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待缓过神来,他已被玉尽欢死死压在身下。 那双流光溢彩的狭长眼睛此时离他只有半寸远,里面涌动着戏谑和……和一种沈墟看不懂的东西。沉沉的。潮湿的。轻慢的。 沈墟呼吸一滞,本能地察觉到危险,扭身挣动起来:“松手……” 玉尽欢没松,不但不松手,还用另一只手飞快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慵懒的嗓音里浸润着宠溺笑意,酒气喷洒在唇间:“丑奴儿又来闹我。” 丑奴儿? 沈墟一愣,霎时明白过来,玉尽欢这是吃醉了酒将他当作某个与他寻欢作乐的女人了! “玉尽欢!你给我睁大眼睛……” 话没说完就堵在了喉咙口,玉尽欢没睁大眼睛,他倒瞪大了眼睛。 玉尽欢将他一只手举起,按在头顶,忽然埋首在他颈间,细细密密地啄吻起来,有些痒,有些痛。就像小时候踏雪用长满倒刺的舌尖舔他一般。 沈墟又惊又臊,僵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尽欢见他一动不动,像是给吓傻了,玩心大起,索性将不规矩的手探进他的衣襟。 这下就有点过火,沈墟如被踩了尾巴的猫,脸色霎时由红转白,空出的那只手刷一下抽出枕边长剑,直直架在了玉尽欢脖子上。 他的手气得发抖,因此剑刃也在抖,一个不稳就划破了玉尽欢颈侧娇嫩的肌肤,一线血珠渗出。 玉尽欢吃痛,茫然直起腰,眨眨朦胧醉眼似乎刚刚醒酒,仍搞不清楚眼前状况,嘟囔道:“墟弟你……” 沈墟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将骑在他身上的人一把掀开,抓起外衫就跳下床榻,夺门而出。 玉尽欢望着那道狼狈而逃的背影,缓缓坐起身,怀里仍残留着淡淡热意,如抱暖玉。 “嘶——”他抬手抹了一把颈边伤口,葱白指腹上沾染了殷殷血迹,他出神地瞧了一阵儿,忽而咧开嘴角,探出舌尖,将鲜血尽数舔尽,眼神暧昧不明,轻嘲出声,“丑奴儿,你这前任主子脑袋不灵光,胆子倒是不小。” 沈墟奔出屋外,因心中凌乱,羞愤难当,漫无目的地仗剑游走了一阵,待到天色将明未明,他冷静下来,心下又转出歉疚来。 说到底,玉尽欢是喝醉酒认错了人,也不是故意为之,而且他还伤了他,虽只是割破了一层油皮,但到底见了血。 不对,这也怪不得他,要怪只能怪姓玉的风流成性,不知收敛,眼神还恁差! 那也不该伤他。 思来想去,心里头越想越乱,此时东方渐露鱼肚白,庭院里草木深深,阴影错落,略显寂寥。 沈墟行至西南一隅。角落里忽然传出一缕哀怨凄苦的歌声。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歌声哀婉久绝,如泣如诉,飘在晨雾里教人听了倍增伤感。 听嗓音,是位女子。 沈墟循声而来,想一探究竟,只见一棵老槐树下,一名身穿猩红衣裳的女子披头散发,茕茕而立。 她背对着沈墟,一边字正腔圆地唱着曲,一边手拿一根金簪,在树干上刻字,不时还冷笑连连。 此情此景,任谁看了都难免有些瘆得慌。 沈墟心里也有些打鼓,他在这院里住了好几日,从没见过此女,想上前询问,又怕扰了对方歌兴,正欲转身离开,“咔嚓”,脚下竟踩到一根枯枝。 歌声顿时停了。 沈墟心中“咯噔”一下。 说时迟那是快,只听“嗖”一声凌厉异常的破空之响,暗器就朝面门袭来。 拔剑已是来不及,沈墟身子微侧,张开手中一直拎着的外衫,迎上兜住。 “呲啦——”那暗器的尖端刺穿布料,势穷坠地。 却是那根金簪。 作者有话要说:猜猜丑奴儿是谁? 第25章 沈墟暗自惊奇,心想我不过是不慎扰了大驾歌兴,当属情有可原,何以一字不问就出手伤人? 当下捡起金簪,欲交还之后再解释一番。 然这根金簪不过是打个头阵,还有更厉害的后招在等着他。 沈墟甫一直起身,两道大红绸带就迎面打来,绸带因凝注了充沛劲力,劲透绸尾,竟在半空绷成一条笔直的线。沈墟拔剑与之相交击,发出铛铛打铁声,手臂震得酸痛,当下心中一凛,此女内力似还在他之上,非等闲之辈。 绸带夭矫灵动,发力时坚硬如铁,收力时就使出缠绊扫转的精妙功夫,刚柔兼济,可远攻,可近交,游蛇般周转如意,穷追不舍。 那日柳湘亭大闹藏秀楼,沈墟曾见花意浓使过这般兵器,只不过花意浓主使双剑,绸带只是兼攻,想来是尚未练至佳境。眼前此女的绸带功夫可说是已臻化境,出神入化,瞧样式,武功路数与花意浓系出同门,应该也是凌霄宗的人。 “且慢!”沈墟不愿与人交恶,见招拆招的同时,忙出声辩解,“在下只是误入贵地,实无恶意,如有叨扰,我向阁下赔个不是,咱们别打了……” 哪知女子并不听他说话,出手越发凌厉,一根绸带与他长剑周旋,另一根绸带直绕过来击他后脑,嘴里念念有词:“锦郎啊锦郎,你既毁诺,我便杀了你,而后自戕,咱俩到了阴曹地府,还做一对恩爱夫妻,从此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沈墟心中一震,见她眼中爱恨交加,嗤嗤狞笑,又将他错认成什么锦郎,说话颠三倒四,想是得了失心疯。 与疯子可没什么话好讲,也没什么架好打,这就一招“飞燕穿帘”下腰,险险避过自脑后袭来的绸带,脚下一蹬,身子倒掠后去。 他本想避而走之,奈何女子不放。 那两根绸带宛如长了眼睛,又胜在攻击距离甚远,总能先一步堵住去路,时时笼罩住沈墟周身要穴,沈墟如不举剑还击,或被绸带击毙当场,或被点中穴道束手就擒。 如此你来我往缠斗了百十来招,胜负难分,沈墟内力不及她,渐感气息不稳,丹田空虚,再斗下去,难有胜算。 正苦思良计如何脱身,背后忽然传来铮铮琴声。 初时琴韵叮咚,温婉雅致,偶有珠玉跳跃,清脆活泼,犹如风光明媚万里花开,花间彩蝶追逐嬉戏。 沈墟的心神不知不觉被琴音牵引,蓦地念起悬镜峰上那些自由快活的日子,想起与师父对弈烹茶,听师姐畅讲聊斋,抱了踏雪在茅屋廊下看花开雪落。 对面女子似也被琴声吸引,招式渐缓,力势委顿,不知忆起什么美好往事,青白的唇边竟牵起一抹温柔浅笑。 沈墟这才觉出,此女若非愁眉紧锁,阴沉可怖,其实很美。 若说花意浓的美是娇媚含威,她的美则如清辉淡菊,雅人深致。 然好景不长,弹不多久,情致缠绵的琴音倏地高了上去,愈响愈高,跳荡不羁,竟至悲怆激越,直如百鬼怨哭。 沈墟如被铁锤猛砸一击,踏雪横尸廊下,师父师姐双双惨死,自己被逼远走剑阁的景象犹在眼前,心中不禁大恸,气息翻滚,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执剑的手臂已无力抬起,他自知琴音乱意,身子晃了晃勉力站定,开始运功抵御。 再去瞧那名女子,此时已面白如纸,全身打颤,表情忽悲哀忽狠戾,忽怨恨忽爱怜,脸上肌肉抽动,模样可怖至极。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 她忽而双臂一振,仰天高歌,血红嫁衣被滚滚真气膨胀鼓荡,猎猎而响。 沈墟看得心惊,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 女子恨极怨极,不得排解,脚下施展出轻功,在庭院内四处游走呼号,悲歌不止,倏地她悄然顿住,双袖猛震,红绸齐出。 只听訇然巨响,那棵一人怀抱不止的老槐树竟被她拦腰打断! “锦郎,锦郎,你好狠的心……!” 她状若疯癫,目如闪电,扭头就朝琴音发散处发足奔去,朝席地而坐垂眸抚琴的玉尽欢奔去,而玉尽欢全然不备! 沈墟大惊,飞身抢上,提剑急护。 眼见致命红绸离玉尽欢的眉间只有寸许,琴音又变,斗转直下,绵绵长长,幽幽远远。 渐渐的,彩蝶相离,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寒风乍起,杀伐止息,呜咽婉转,终于万籁俱寂,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霎时间庭院寂寂,唯见朝霞当空,曙光照地。 沈墟恍然惊醒,只觉脸上微有凉意,抬手去摸,摸到不知何时淌下的眼泪。 红衣女子已收了手,静静立在不远处,呆呆直望东升初阳,泪水涔涔而下。 沈墟方始看清,她身上穿的,竟是绫罗嫁衣。 过不多时,女子缓步而来,朝玉尽欢盈盈一拜,她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玉尽欢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用谢我,举手之劳而已。” 女子颤悠悠垂落眼睫,又恭敬地拜了拜,而后抬眼看向一旁的沈墟。 沈墟莫名其妙与她酣斗一场,还险些输了送命,有些憷她,是以眼神回避。 女子却款款朝他走来,一双绣着交颈鸳鸯的红色绣花鞋停在面前。 沈墟不得不抬头。 “还我。”女子朝他伸出手,掌心朝上。 沈墟一脸困惑。 两人谁也不想多说话,僵持而对,直到玉尽欢受不了了,从旁提醒:“簪子。” 沈墟这才醒悟,原来他手里还攥着人家的金簪,连忙双手奉上。 女子接过金簪,徐徐挽起漆黑长发,再三向玉尽欢福了福身子。 凤归墟 第25节 就在她转身时,玉尽欢撩拨一下琴弦,“铮”一声,缓缓道:“五月初五,琅琊城少城主大婚。” 女子浑身一震,没回头,也没说一个字,脚下微动,绝裾而去。 现在只剩下沈墟与玉尽欢二人,玉尽欢自怀间掏出一方锦帕,递过来。 沈墟蹙眉:“给我这个做什么?” “给你擦脸啊,你这又是吐血又是哭的,脸上脏得像个小叫花。”玉尽欢见他傻乎乎的不肯接,索性把帕子直接塞进他手心,“我瞧墟弟也是个顶多愁善感之人,动不动就黯然神伤,欲语泪先流,这帕子为兄就送了你罢,不用还了。” 沈墟面无表情:哦,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两人折腾一宿,皆困倦不已,并肩往回走。 沈墟因昨晚那场误会犹自抹不开脸,瞥眼又瞧见玉尽欢脖子上的一抹血痕,脚步不自觉停下。 “怎么了?”玉尽欢笑吟吟地问。他似乎总是笑吟吟的。 沈墟抬手指指自己颈边相同的位置,支支吾吾:“这里,疼不疼?” “这里?哪里?哦,这个啊,小伤,不碍事儿,只是……”玉尽欢拿眼睛狂瞟沈墟,“哥哥我酒品不大好,昨儿晚上没做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儿来让墟弟见笑吧?” 他既然诚心诚意地问了,沈墟也不擅长说谎,如实道:“你把我错认成别人了。” “别人?”玉尽欢的小眼神里充满了探究。 “一个……叫丑奴儿的人。”沈墟道。 “哦……”玉尽欢沉吟,哈哈干笑两声,“怪不得你要拿剑砍我了。” 沈墟只道丑奴儿是玉尽欢给他的小心肝取的爱称,当下也不好意思再多问,既然话已说开,他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以后都不再跟玉尽欢喝酒后,告辞回屋。 一觉睡醒已是午后,沈墟运转了一会儿生息决,只觉胸内烦闷,就去荷塘边散步,迎面遇见花意浓,就把早间遇见那位红衣女子的事与她说了。 花意浓听完兀自沉默了良久,信步往池中凉亭走去,沈墟便亦步亦趋缀在后头。 此时莲叶接天,水光澹澹,风光无限好。 清风拂鬓,花意浓轻叹一声:“你遇见的是我沅芷姐姐,外人口中的藏秀楼簪花夫人,凌霄宗前任宗主。也就是自她卸任后,凌霄宗才并入天池魔教,成了魔教分支。在此之前,凌霄宗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门派,却也不用自降身份依附他人。” 原来如此。 沈墟思及簪花夫人的武功身手,凌霄宗有她,譬如剑阁有风不及,凌霄宗失了簪花夫人就只能委身魔教,剑阁已失风不及,他日又该当如何? 两人各怀心思,一时无言。 须臾,沈墟道:“我今日得见沅宗主,她似乎……似乎……” 沈墟话到嘴边又咽回去,重新斟酌用词。 花意浓却主动将话接了去:“是啊,她如今患了疯病。” “不是疯病。”沈墟道,“是心病。” “也不是心病。”花意浓道,“是相思病。” 沈墟点头,后来他又去过一次早间打斗的庭院角落,见到那棵被摧折的老槐树的树干上,密密麻麻刻满了同一个名字,力度之大,入木三分。 “令她患病的男人,可是名叫赫连锦?”他问。 “是他,哼哼,大名鼎鼎的琅琊城少城主赫连锦!”花意浓冷笑一声,娇美的脸蛋上闪过愤恨,“花娘我终有一日要手刃这个禽兽不如的负心汉,为我沅芷姐姐出口恶气!” 沈墟觉得这个名字前挂着的头衔有些熟悉,忽而脑中掠过玉尽欢的一句话:“等等,这个什么少城主,端午那日是不是即将大婚?” “哼!大婚?”花意浓突然发作,一掌打在凉亭柱上,直把石柱震出了一条裂缝,“他这门亲事,我看是结不成!” ==== 夜间,小轩窗,月影入杯,杯中有酒。 玉尽欢一杯在手,对月独酌。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自窗飞入,拱手低声道:“簪花夫人已上路。” “嗯。”玉尽欢漫应道,懒懒转着手中酒,“阿冥啊。” “属下在。” “你可知,情为何物?” 作者有话要说:苍冥:老大,这题超纲了! 第26章 离五月初五只剩十日,从京城前往琅琊城需走水路南下,沈墟初出剑阁没见过什么世面,头一回坐船就领教到了凌霄宗的有钱。 花意浓挑了十位容貌武功俱佳的姐妹,特意包了一艘豪华游船。此船名为“销金舫”,通体漆黑,船头涂成正红色,舫上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船行江上,彩旗招展,飘带飞舞,丝竹靡靡之音日夜不绝,一路张灯结彩顺流而下。 知道的明白她此行是来寻人晦气,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来恭贺新婚,携伴巡游。 船行了几日,玉尽欢就颓了几日,整日里要么躲在舱里睡觉,要么躺在甲板上睡觉,要么背靠沈墟睡觉,没见有清醒的时候。 有天沈墟终于忍不住,问他是不是晕船。 玉尽欢白着一张脸,嗤地冷笑一声,说怎么可能,他玉尽欢从小就是在水里泡大的。 说完,他吐了。 沈墟特别耿直,就问他既然在水里泡大的怎么上了船还会吐。 玉尽欢肯定不得说他泡的是澡盆子里的水,人站直了水面了不起也只到大腿那样子,眼睛一转就说他要辟谷,辟谷前得先里里外外倒腾干净,他不是吐,他是清理体内秽物。 怎么说,扯瞎话扯得脸不红气不喘的。 沈墟盯着他看了一阵儿,信了,扭头走了,并且发誓以后再也不把玉尽欢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当真了。 到第五日午间,游船在渡口下锚靠岸,一行人下船,换了高头大马,一路马不停蹄奔了三日,到第八日傍晚,才总算赶到琅琊城城墙底下。 此行他们一拨人所怀心事各有不同。 花意浓自是料定按照她凌霄宗前任宗主的性子,大婚当日势必要来大闹一场,所以特地带了人手赶来相助,好不教她沅芷姐姐在气势上输人半截。沈墟呢,则是在来贺名单上赫然见到了剑阁的大名,要知道,剑阁向来在这等江湖事务上是礼到人不到,不过分疏远也不擅表亲昵,这次派弟子亲临必有古怪,所以也来凑了这份热闹。至于玉尽欢为何也来了……沈墟觉得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他太闲。 待入了城,连跑几家客店,都说客满无房。 眼看夜色愈浓,一行人分头去找,终于在一家看起来破落冷清的客栈里找到两间可供落脚的上房,刚付了银钱,忽听外头一阵马蹄声响,五匹马急奔而至。 “掌柜的,给备两间干净宽敞的上房。”一位身穿赤金色锦缎绸衫的少年公子朗声喝道。 掌柜的搓手赔笑道:“哟,几位爷来得真是不巧,就在刚刚,小店最后两间房也住满了,眼下实在腾不出地方来啦。小店寒酸,爷不如去街口那家同兴大客栈瞧瞧,他们家店大,或许还有地儿。” “我们就是打那儿来的!都他娘的住满了!”那少年袖子一抖,趾高气昂地扔下一锭纹银,“废话少说,这些钱总够了吧?你上去挨个儿敲门问问,有没有人能给我们腾出两间来。” 掌柜的面有苦色:“当真对不住爷,这要放在平时,小的说什么也给您们匀匀,但过两天就是咱们少城主大婚不是?来小店落脚的都是要去贺喜的宾客,这些人都是些什么来头公子您想必也清楚……” “他们来贺喜,我就不是来贺喜的么?”那少年挥动马鞭,啪一声抽在柜台上,将柜上的笔墨纸砚算盘珠儿全抽到了地上,叱道,“你怕得罪了楼上的,就不怕得罪小爷?告诉你,你得罪别人还有活路,得罪了小爷,哼哼……别废话了,赶紧去腾房!” 沈墟正上楼,听这蛮横的嗓音颇有些熟悉,就扭头去看,与那公子哥打了个照面。 少年瞧见了他,登时就如火上浇了油,瞪大的眼睛里噼里啪啦着起了火。 “是你!”他怒喝一声,刷地抽出腰间长刀,瞧他那阵仗,像是立马就要冲上来拼命。 沈墟抱臂等着,等了许久,也没等到第一招。 此时在外人眼中,这两人像猫儿遇上大狗,一个龇牙咧嘴毛发直竖,弓起腰嘶嘶哈哈地一通造势,一个面无表情,冷淡到近乎冷酷,眼睛里甚至还有点困惑,嗯?我跟他什么仇什么怨? “啧,冤家路窄。”玉尽欢还特喜欢逗这只猫,玉骨扇轻摇,“怎么这傻小子也来了?” 原来这富贵公子哥就是落霞山庄大难不死的小少爷楚宝儿。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一下子还撞见俩。 楚宝儿肺都要气炸了,但还记着先前吃过的亏,甚至还懂得活学活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傻小子骂谁!” 玉尽欢毕竟是行走江湖全靠嘴上功夫的人才,当下回说:“傻小子骂他乖孙子!” 莫名其妙多了个爷的楚宝儿:“……” 低下头以手掩唇,疑似压不住嘴角上扬的沈墟:“……” 楚宝儿毕竟年纪小,年少气盛得很,说不过就要打,手中宝刀刚要举起,他身边一左一右两位中年扈从冲上来就把人给架住了。 只听一人道:“少爷,你忘了庄主临行前交代你什么了?别动不动就与人拔刀相向结下梁子!” 另一人道:“这是庄主头一回交代给您的差事,您不是要借此证明自己可以独当一面吗?千万沉住气喽,莫再搞出幺蛾子来!” 楚宝儿胸膛起伏,怒气翻涌不能止息,咬牙切齿道:“但此人砍了我娘亲一条手臂,此仇不报枉为人子!” 左边架着他的人就问:“您打得过他吗?” 楚宝儿恶狠狠瞪着沈墟,腮边鼓起咬肌,沉默不语。 右边架着他的人又问:“您打不过他,就要被他打死,庄主刚送走夫君,紧跟着又要送走您,您忍心吗?” 楚宝儿闭目良久,放下了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少爷莫伤心,咱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还是去别家吧。” 两人一番游说,楚宝儿失魂落魄点点头,收刀入鞘,退出了店门。 沈墟听了他们的对话,十分困惑,问玉尽欢:“为什么他们说是我砍了楚惊寒的手臂?明明是她中了三昧和尚的毒针,为免毒发身亡断臂自保。” 玉尽欢瞧他一脸天真无邪,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道:“江湖原就如此,有的事你没做,他们偏说你做了,有的事你真做了,他们反而找来好多借口硬说你没做。做没做的其实不重要,只看怎样说对他们有利罢了。” 他这话说的绕来绕去,沈墟不懂,蹙眉道:“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做就是做了,没做就是没做。要真是我做的,我也不赖。要不是我做的,我也不能让他们轻易就把罪名安在我头上。” 玉尽欢摇着扇子轻瞥他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空房有且仅有两间,自然是花意浓姐妹们一间,沈墟与玉尽欢两个大男人一间,好在房间甚是宽敞,姐姐们虽然人多,打地铺也能睡得下。 房内只有一张雕花大床,沈墟让养尊处优的玉尽欢睡了,自己抱来铺盖卷铺在地上。 连日来舟车劳顿,好容易躺下睡个安稳觉。 夜深人静,却只听玉尽欢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床板吱嘎作响,直折腾到凌晨,他忽然想一出是一出,坐起来,说要洗澡。 沈墟自然不去理他,捂起耳朵。 玉尽欢下了床,从他身上跨过,兀自叫了店小二打水进来,一通稀里哗啦叮当哐啷,沈墟被吵得睡意全无,心头火起,爬起来就想把人从水里捞出来再不留情面地丢出去。 结果刚一拉开屏风,就看见玉尽欢合衣泡在热水里,双臂架在桶沿,仰面……睡着了? 凤归墟 第26节 定睛看了一阵,真的睡着了。 沈墟还没见过穿着衣服泡澡的,不禁苦笑,又见玉尽欢呼吸绵长睡得很沉,眼下青黑一片,想来也是累极了,刚入水就昏睡过去,以至于衣服都没来得及脱。 不知为何,眼前荒诞的情景让沈墟胸腔内的怒火登时熄了,他摇头叹了口气,所以这家伙到底为什么三更半夜要洗澡!这般睡着了,待会儿水冷了,寒气入体,岂不又要病了? 当真是个矫揉造作的烦人精! 他默默瞪视了玉尽欢片刻,而后搬来一张凳子,守在浴桶旁,想着先不忙把人叫醒,待他睡得一阵儿。然而刚坐下没多久,他发觉原来热气腾腾的洗澡水忽然不冒气了。 此时刚过五月,天气转热,按理说热水不会凉得这么快。 沈墟心下起疑,探手去试水温,不试不知道,一试之下,桶里的水竟然冷如千年冰潭底下的寒水!寒意如针扎,密密麻麻,砭骨入髓,沈墟只是指尖撩了一下就禁不住牙齿打颤。 他心下大骇,连忙转手去探玉尽欢额头。 额头一片冰冷,往下,脸颊也是冷的,再往下,脖颈也是冷的,浑身上下竟像寒冬里堆出来的雪人一般! 没多久,洗澡水又开始冒气了,只不过这回冒的不是热气,而是森森冷气! 寻常人这样冻上半柱香的时间,不死也得冻成残废。 “玉兄!玉尽欢!喂!”沈墟忧心不已,拍脸唤人,“你快醒醒,不能再这么泡下去了,再泡下去得出事……” 话没说完,玉尽欢浑身气机忽然一凛,睡眼倏张,冷然目光直射而来。 那目光比这水还要冷,比刀子还利。 沈墟怔住,方才那一瞬,他似乎感觉到层层叠叠的杀机铺天盖地地涌来,压得他一时竟屏住了呼吸,不自觉退了半步。 然而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杀机倏然迸溅四散,又倏然消弭于无形,张驰收放之自如,非世间一等高手难以施为,沈墟不禁怀疑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觉。 “你……”沈墟盯住玉尽欢的眼睛,像是想从里面捕捉到一丝蛛丝马迹,“你方才……” 那双眼睛又恢复了慵懒的常态,笑吟吟地望向他,眉骨微抬:“我方才?” “像是变了一个人。”沈墟沉吟着,作出最贴切的形容,“刚刚你的眼神让我以为,你想杀我。” “哦?是吗?”玉尽欢眼里波光流转,最后转出一丝熟悉的恶意来,“墟弟,这么说吧,任何人在惊觉有人在偷看自己洗澡时都会想要杀人的。” 沈墟一听这语气,暗道不好,姓玉的又要使坏,忙把身子后仰想要远离,然而后颈蓦地一紧,玉尽欢已长臂揽过。 噗通一声,他大头朝下就被按进了浴桶。 作者有话要说:玉尽欢:没骗你,本尊真的从小在水里泡大的,不泡会死的那种。(狗头.jpg) 第27章 水太冷,沈墟如坠冰窟,机伶伶打个冷战,得亏及时闭了气口,否则少不得要喝几口玉尽欢的洗澡水。 这下又被姓玉的偷袭得逞,头顶立即传来恼人的轻笑声。 沈墟知他只是捉弄自己,自己反应愈大愈是称了他的意,索性沉在水里一动不动。这下轮到玉尽欢先沉不住气,掐着腰将他倒了个个儿,送出水面,待他面无表情地睁开湿漉漉的眼时,整个人已面对面坐在了玉尽欢腿上。 他瞪着玉尽欢。努力地瞪使劲儿地瞪。企图用沉默让玉尽欢也感觉到他蓬勃的杀气。 但玉尽欢脸皮厚,不以为意,一边笑着一边伸出宽大的双手,捧住他的脸,大拇指略有些使劲儿地扫过眼下,替他刮去不断淌落的水柱。 沈墟任他动作,气鼓鼓的,一句话说不出。他人又刚巧在水里,不是河豚胜似河豚。 “哎呀,你再这么瞪着我,我一个会错意,就要以为你是故意偷看我洗澡的了。”玉尽欢上下扫他一眼,笑得蔫儿坏,“没想到墟弟一表人才,还有这样隐秘的爱好。” 沈墟眉尖一蹙,反驳:“我哪有偷看你洗澡?” “嗯,确实不叫偷看。”玉尽欢说,“你是大大方方地看。我这都拉了屏风,也挡不住你好奇的小手。” 沈墟:“……” 他方才怒气上头,拉开屏风的时候确实也没多想。 或许,他无意中撞破了玉尽欢的什么秘密也说不准,比如此人洗澡喜欢穿着衣服洗,还喜欢泡在水里睡觉。 三言两语,形势急转而下,变成自己理亏。 沈墟瞪人也瞪得力不从心了,眨眨眼,手掌抵住玉尽欢的胸膛,想离他远点儿,就目前这个坐在腿上的姿势而言,似乎哪里不对劲。 玉尽欢不觉得哪里不对劲,单手在水下握着他的腰,另一只手搭在桶沿托起腮,一张口就石破天惊:“墟弟既然已经看了我洗澡,就要对我负责。” 沈墟茫然:“负什么责?” 问完又补充一句:“你连衣服也没脱。” “怎么,你想看我脱衣服?”玉尽欢挑眉,作势真要去解衣带,“倒也不是不可以……” 沈墟连忙捉住他手,打了个寒噤:“快别闹了,这水里好冷,我们先出去。” 玉尽欢手上打了个转,反握住他手,将人拉住,换上正经语气:“那日墟弟与簪花夫人斗了一场,自觉如何?” 沈墟不明白他此时突然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但他于武学上向来有些痴,很乐意与人谈论这些,略一沉吟,便道:“兵器向来是一寸长一分强,一寸短一分险,簪花夫人的绸缎于远攻上占了天时,加上又能善用内力,使得绸缎能刚柔并济,灵活变幻,确实很难攻克。但常言道,一快打三慢,我的剑只要足够快,也能弥补兵器之弱,制敌机先,只是……” “只是你内力不及她。”玉尽欢直言,“你的剑已很快,但再快的剑若没有强劲的内力为辅,使出来也是虚的。遇到高手,你一快打三慢又如何?到底比不上人家一力降十会。” 沈墟点头:“确实,好几次我快要得手,剑锋都会被绸缎上凝聚的内力震偏。” “日后你当勤练内功心法。”玉尽欢侃侃而谈,“高手过招,拼的早已不是兵器与招式,而是速度与内功,二者缺其一,非死即伤,不可大意。” “你说得对。”沈墟认同,忽又起疑,“为何这些武学要旨你说起来头头是道,自己功夫却稀松平常?” 玉尽欢的眼皮似乎抽了抽,信手撩一把水,开始了他每日的信口开河:“只因玉某自小身中奇毒,毒入肺腑,不死已是万幸,哪能十年如一日练什么正宗武学?只能学点三脚猫轻功聊以自保罢了。” 沈墟给他唬得一愣一愣的:“你身中奇毒?” 玉尽欢惨然一笑:“否则这洗澡水如何转眼间就冰冷彻骨?” “我正要问你此事。”沈墟歪起脑袋,“难道你身上所中之毒会让你浑身僵冷如冰块,不在热水泡上一泡就会病发?” “岂止病发?此毒性极寒,一经催动,寒气在奇经八脉内游走四蹿,瞬间就会将浑身血液冻住,血管将因此变得脆如发丝,自行凝固破裂,肌肉也会变成冻肉,届时哪怕神通广大的大罗神仙来了,也回天乏术。”玉尽欢一心把自己往惨了说,正说到兴起,抬眼触到沈墟怜悯关切的眼神,舌头顿时打了结。 沈墟哪知他在胡诌,心想,怪不得他风流懒散游戏人间,成天净把人生在世须尽欢挂在嘴边,原来是命不久长。试想一位拖着病体活一时便是赚一时的人,遇事当然要顺从本心恣意妄为,才不枉来这碌碌人间走一趟。 这么一想,沈墟就觉得自己应该对姓玉的多多包容,不能过于苛责其品性,嗓音也不自觉柔和下来:“当真治不好么?改天我们去找那个三昧和尚,不是说他能起沉疴,疗绝症么?就教他给你看一看。” 说着,他还从怀里掏出那枚竹牌来,塞到玉尽欢手里:“我把我的这个竹牌也给你,到时你手拿两个牌子,不怕他不尽心尽力医治你。” 三昧的登门牌,生命垂危之际无异于救命金丹,江湖上人人争抢,他竟就这么拱手相让。 玉尽欢心情复杂地盯着手中竹牌,半晌没吭声,而后他把竹牌收入怀中,嘻嘻笑道:“墟弟处处为我着想,为兄愧不敢当,眼下就要回报一二。” 沈墟以为他要大手一挥给他一笔花也花不完的钱,刚想推辞说不用,玉尽欢道:“这水太冷,不能久待,你试试运内功相抵。” 沈墟原以为他在说笑,三更半夜的练什么临时功?但觑他神色认真,心中虽疑惑,但也听话地运起生息诀。 只听玉尽欢在耳边讲解:“常人平日里打坐练功,只知道引气息于经脉内缓缓流转,顺其自然,往往力有不逮随即止歇,不去强求,所以这个过程温和且漫长,进益迟缓。此时你运动御寒,是迫于无奈,不运功就会受冻,有外力相抗衡,较之平时必会多费心神,你今夜且试试看将内息化于外,把这一桶冰水化热。” 沈墟听他指点,缓缓阖目,在水中静坐调息。 初时他全身冰冷牙齿打颤,手脚都冻得麻木,待内息在周身经脉内转了三圈,便觉寒意大减,眉头舒展,待得转到第六转,但感丹田火热,经脉若焚,反觉泡在冰水里清凉舒服。如此一个时辰,突然之间,平时气息不易走到的各处关隘奇穴畅通无阻,周身内息绵绵流转,全无阻滞。 两个时辰后,桶内冰水转温,再逐渐转热。 此时已近破晓,神思困倦,迷迷糊糊间,玉尽欢在耳畔说了句什么,似乎是夸他,沈墟没听清,但觉受用,而后身子一轻,他人便离了水,触到柔软舒爽的缎面被衾,转瞬间沉沉睡了过去。 待第二日神清气爽地醒来,沈墟一睁眼,就感到体内内力充沛,身子说不出的轻盈舒展。 他眯着眼伸了个懒腰,倏地察觉到一股视线,猝然扭头,只见玉尽欢躺在他身旁,侧着身子撑着头,一瞬不瞬地含笑注视着他。 沈墟被他瞧得心头一突,搭在被面上的手指蓦地蜷起,但见玉尽欢意懒神闲,衣冠齐整,全身上下无一丝不妥之处,不知为何,沈墟轻轻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底,目光往下一转,登时吓了一跳,仓皇将搭在腰间的锦被拉上去,盖住赤条条的身子和通红的脸,在被里闷声质问:“我,我怎么没穿衣服?” “你昨夜那身衣服都湿透了,如何穿得?”玉尽欢慢条斯理道,他守了一早上,就等着看沈墟此时的反应呢,不出所料,果真有趣。 有趣有趣。 “那我怎么在你榻上?”沈墟又问。 玉尽欢轻摇玉扇:“你泡了那么久的凉水,再睡地上,万一着凉了,为兄心里过意不去。” “那,那你为何不给我重新换套干净衣服!”听声音,沈墟似乎在咬着牙说话。 玉尽欢无奈摊手:“墟弟,你要体谅一下,为兄生平只知如何给别人脱衣,从来也没试过伺候别人穿衣,此事实在强人所难……” 他话未说完,沈墟腾地坐起,鬓发微乱,含臊带嗔,显得肤色愈白,唇色愈红。他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澄净透亮,瞪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难言滋味。因未及弱冠,一副身子骨挺拔英秀,还带着他这个年纪特有的清癯单薄,以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玉尽欢摇扇子的手顿了顿。 “你再与我说这些浑话,我就不客气了。”沈墟冷冷道。 嗯,没错,这是这股劲儿。 直教人忍不住要狠狠欺他,好好领教一番他嘴里说的不客气是哪般不客气。 玉尽欢但笑不语,眸色渐深。 沈墟并未察觉他眼神的变化,裹了被子起身,去包袱里翻了干净衣裳出来,到屏风后更衣束发。 待一切整理妥当,再转出来时,玉尽欢已不见踪影。 沈墟以为是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重了,把人气跑了,踌躇一阵,又念及玉尽欢身子不好嘴又欠,出了门一个不顺意就要与人起争执,这琅琊城里眼下高手云集,他光挨打还好,万一丢了命可怎么行? 这么一想,越想越担心,当下解下挂在床头的不欺剑,出门寻人。 他先去敲隔壁的门,房里无人,花意浓等诸姐妹一大早也不知去了何处,又在客栈里寻了一圈,仍不见玉尽欢踪影,只好上街。 街上到处都是喜庆气象,大红灯笼高高挂起,唱戏的摆摊儿的走高索的算命的齐齐出动,沿门唱卖声韵致参差,满街不绝,人人脸上笑逐颜开,喜气洋洋,好像明日不是少城主大婚,而是他们过年。 沈墟久居剑阁,过惯了冷清平淡的日子,此生从未见过这许多人,他孤立繁华街心,眼看人流如织,耳听欢声笑语,一时间茫然无措,手心里竟渗出一层冷汗来,脚下也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如临大敌。 但也仅有半步。 因为有人从后单手托住了他的腰板。 那只手又宽又大,没有温暖的热力,只有透衫的冷意。明明是个浮浪纨绔的手,却会在你心生怯意时稳稳地将你托住,然后轻轻把你往前一送,送回喧嚣的人群。 沈墟心里不知怎的生出一股欣喜,他回过头,见到意料中的人,刚要开口说话,嘴里就被塞进了一样东西。 舌尖一卷,甜甜的。 “好吃吗?” 玉尽欢怀里抱着个糖袋儿,言笑晏晏,仍是那般玉树临风好大一蓬的臭美样子,眼睛里却像落了星星。 那一刻,沈墟咬着嘴里饴糖,腮边鼓起一个小包,心想,姓玉的惯会迷惑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没办法,光靠这个骗老婆了。 凤归墟 第27节 第28章 “你上哪儿去了?”沈墟不爱吃甜食,舌尖的糖腻得他发慌,含糊道,“我以为你走啦。” “走去哪儿?”玉尽欢笑道,“这琅琊城里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我都还没一一试过,怎会这么轻易就走了?跟我来吧,咱们吃饭去,哥哥方才打听了一下,听说这里最好的酒楼叫熙春楼,他家做的鲈鱼脍和醋赤蟹堪称一绝。” 他边说,边推着沈墟往前走,一路自瓦肆勾栏间穿过。 沈墟见什么都新奇,见了耍影戏的要停下来看一看,遇上弄碗蹬缸玩杂耍的也要停下观赏,听见不远的地方有人唱诸宫调叫果子的,拖着玉尽欢也要去瞧上一瞧,更别说那些驯禽合生装神鬼的新奇节目了,驻足一看就是大半天,好赖不肯走。 玉尽欢倒也不催他,沈墟看表演,他就看沈墟,越看越有趣。 光从脸上的表情来说,真瞧不出沈墟有多高兴,他仍然那么安静,自持,少年老成,与周围哄笑咋呼的看客相比,就像是一根误入缤纷蔷薇丛的瘦青竹,不管从哪里看,从什么角度看,都显得格格不入。 但奇异的是,玉尽欢能感觉到沈墟是欢喜的,不管是他眼里跳跃的碎光,还是眉梢扬起的弧度,都与平时大不相同。 人圈里围着的旋舞艺人正在吟唱—— “期信杳,别离长。远情伤。风翻酒幔,寒凝茶烟,又是何乡……” 鼓乐笙歌里,衣香鬓影间,玉尽欢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追根究底,沈墟与他,是同一种人。 如此耽搁了许久,直到午后,玉尽欢才终于领着沈墟到得熙春楼。 城里最奢侈的酒楼果然美轮美奂,一进店门口精心搭设的流彩“欢门”,其间雕梁画栋,廊桥曲榭,簇锦堆绣,尽显豪华气派。二人到得晚了,南北天井侧旁两廊的雅间都已满了,只得在厅院落座。 玉尽欢叫来伙计,报了一堆菜名儿。 没多久,桌上已摆好四碟小菜,四碟果子,还有八色案酒——一碟熏鱼、一碟银丝肚、一碟海香螺、一碟醋赤蟹、一碟荔枝焅腰子、一碟五味杏酪鹅,一碟三和花桃骨,还有一盘刚端上来的滴酥水晶鲈鱼脍,并冰雪冷元子。 沈墟瞧着这满满当当一桌子的精致菜肴,沉吟一声:“唔,我们两个人,恐怕吃不了这么多。” 玉尽欢哈哈笑了两声,眨眨眼睛,语焉不详道:“现在或许只有我们两个,待会儿可就说不准了。” 二人正吃着,忽听一声铛铛铛铜钹儿响。 沈墟停箸去看,店伙计领着一老一少两位灰布长衫的男子在厅中站定,大声道:“各位客官们,本店今儿个特地请来了鼎鼎有名的说书匠人孔老六,和他的徒弟小张四郎,各位老爷们吃着饭喝着酒,听听最近江湖上又发生了哪些大事,又有哪些武林新人物横空出世,又打了哪些架杀了哪些人,要是听得刺激,听得尽兴,各位不妨再多点两壶酒,咱们也学学那些武林人士,大碗喝酒,大碗吃肉!” 许是孔老六的技艺高名声响,两廊雅间纷纷赏脸支起小窗,一阵接一阵喝彩声传出来。 伙计们一顿忙活,先抬了一张黄花木几案出来,又抬了红木高背椅子来,沏了茶摆了干果,孔老六这才欣然落座。他年近花甲,两鬓斑白,手里摇着一把折扇,上书“江湖百晓生”五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他的徒弟小张四郎年纪瞧着与沈墟差不多大,生了一张讨喜的圆脸,又配两只滴溜溜的圆眼睛,倍儿精神。 小张四郎手持索取缠头赏钱的红丝盘子,一开嗓,声音高亢嘹亮:“爷爷,今天咱们说点什么来?” 孔老六的人又老又干,一双老眼里却敛精光,嘿嘿笑道:“今天么,就讲讲那正气盟吧。” 小张四郎道:“正气盟,那是什么?” 孔老六没好气地道:“连正气盟都不知道,孤陋寡闻!去去去,你还是别跟老孔学艺了,赶紧回家去种田娶媳妇三年抱俩吧!” 四下里传出稀稀落落的笑声来。 小张四郎扮出委屈的样子:“怎么,大家伙都知道?这正气盟顶有名么?” “岂止有名!”孔老六将手中折扇扇得呼呼作响,“你听听这正气盟里都有些什么人,就知道它的名气有多大了。” 小张四郎就问:“都有哪些人呐?” “金落霞,银扶摇,玉琅琊,武林三世家自是不必说。还有那天下第一道门青云观,‘寂空缘破,四大神僧'坐镇的万象寺,网罗了天下奇人异士的大同学宫,甚至还有百年来不问世事的剑阁呐,喏,光这几个响当当的名号叫出来,是不是就如雷贯耳?”孔老六列举道。 小张四郎拍手叫道:“如雷贯耳,如雷贯耳!原来这些个厉害的门派聚在一起凑了个正气盟!只不知他们凑来做什么?” “自然是要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孔老六老神在在地掀起茶碗盖子,吹去茶面的浮沫,啜了几口茶。 小张四郎大黑眼珠转了转,一拍脑袋:“我知道啦!他们定是合起伙来,要寻天池魔教的晦气!” “呸!无知竖子!那能叫寻晦气吗?”孔老六阖上折扇,啪地一声敲了徒弟脑袋,怒道,“这叫铲奸除恶,匡扶正道!” “是是是,匡扶正道,匡扶正道。”小张四郎揉着额角,“只是近年来正邪两道相安无事,太平了这么久,怎的突然又这般水火不容了?” “怪只怪魔教出了个新魔头。”孔老六说,“这个魔头姓凤,单名一个隐,此人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在魔教内部又声望颇高,自然人人得而诛之。” 听到熟悉的人名,沈墟已经全然忘了吃饭,全神贯注只盯着那一老一少。 玉尽欢拈了一块杏酪鹅放在他碗里,笑道:“早知道你爱听说书,我就带你去朱骷髅茶坊了,这会儿你听入了迷,害得饭也不吃。” 沈墟没听见他说什么,他这会儿耳朵里全是孔老六的说书声。 他怀里还藏着一根凤唳,想着有机会要还给凤隐,因此一切有关凤隐的消息他都不免要多加留意。 “有传闻说,这个凤隐啊,其实是魔教圣女司空逐凤的私生子。司空逐凤呢,又是当年害得武林正道人人自危的大魔头司空追仇的亲妹子,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凤隐其实是司空追仇的亲外甥!”小张四郎抢了话头,双手一拍,“哎呀不好,他亲舅舅当年遭正道围剿,惨死在百里碑,这回他要来寻仇啦!” “说不准,这也是正气盟眼下所担心的。”孔老六又啜两口茶,“也由得他们担心去,像老六我这种老百姓啊,其实比较关心凤隐他爹是谁。” 自古八卦最得人心,两廊雅间里不知竖起了多少对耳朵。 “我也好奇得紧啊,不是说魔教的圣女须得终身保持处女之身么?怎的又变了个娃娃出来?”小张四郎大搔其头,“莫不是传闻都是假的,凤隐根本不是司空逐凤的儿子?” 孔老六摇头:“我看传闻不假,当年司空逐凤平白无故突然消失了,就如人间蒸发,司空追仇大动干戈,倾全教之力苦苦搜寻了三年之久难觅其踪,三年后司空逐凤重又现身,再回到魔教时,就被她哥哥赶下了圣女之位,其中必有缘由。” “这三年内,司空逐凤必是与情郎私奔去了,凤隐也是这时候生下的!”小张四郎道,“只不知这个勾引了魔教圣女的男人是个什么人物?” “司空逐凤曾是江湖上出了名的美貌女子,色冠群芳,能入圣女青眼,想必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他俩苟合后又那般掩人耳目,离群索居,想来是因为男方身份特殊,不能教外人知晓,十有八.九是咱们正道人士。”孔老六道,“要不,咱们现在就来猜猜看?” 小张四郎抱起双臂:“爷爷这么说,心中定是早有人选了?” “今日咱们真假好赖全是凭空臆测,做不得数,老六这么一说,各位也就这么一听。”孔老六说完,却是忽然停住,闭上眼睛竟打起了瞌睡。 当下听客们皆按捺不住,纷纷从小窗抛出赏钱来。 “是谁啊,快说吧!” “快别吊胃口啦!干等着呐!” 小张四郎捧着红丝盘子自窗下挨个皆赏钱,赚得盆满钵满,回过头时似乎也很着急:“哎呀爷爷,你的茶钱有啦,快继续讲吧。” 孔老六这才睁开眼:“光叫我这个老家伙使劲儿动脑筋,你倒是也猜猜!” “我猜啊……我猜是大同学宫,裘潮生裘宫主!”小张四郎抛出一个人名儿来,四下里“嚯”的一声,好多人扯着嗓子喊“胡说八道”。 “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二十五年前裘宫主才刚刚而立之年,年纪刚巧对得上,又是风度翩翩的儒雅君子,而且他终身也不曾婚娶,说不定就是年轻时曾与魔教妖女有过那么一段情,伤了心,再也无心红尘了呢!”小张四郎说得振振有词。 沈墟正想着裘潮生是谁,只听身边的玉尽欢朱唇轻启,慢条斯理地骂了一句—— “放屁。” 闻言,沈墟投去探询的眼神,玉尽欢仍是一副笑模样,但沈墟不知为何打了个寒噤。 “非也非也。”只听孔老六摇头晃脑地否决,“当年裘宫主正在西域参悟武学,其麾下同行的见性堂堂主茂琴心,兵器堂堂主萧观都能作证,人家练功还来不及,可没那闲情逸致抽空生个娃娃出来。再猜!” “啊呀,我知道啦!”小张四郎又跳了起来。 孔老六老眼一瞥:“你又知道什么啦?” “凤隐他爹啊,一定是万象寺方丈释缘大师!”小张四郎这回信心满满,“江湖人都知道,释缘大师是半路出家的,遁入空门之前就曾娶过妻生过子,只不知后来如何又与发妻决裂,老死不相往来了。这么一想,要是此女是司空逐凤,倒也解释得通了,释缘大师仁义心肠,佛根甚笃,定是看不惯魔教妖女处世为人的狠辣手段,索性落发为僧赚个六根清净。” 他这一说完,四下里又是一片激情谩骂,说他“净扯犊子”,败了佛门清誉。 沈墟正听得兴起,又听玉尽欢哼哼冷笑两声,只觉蓦地里一阵穿堂风吹得他背脊发凉。 “糊涂糊涂!释缘大师曾娶妻生子是没错,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司空逐凤那会子,释缘大师他老人家已年逾五十,兴趣难道还这般浓厚?”孔老六转过扇柄作势又要打。 小张四郎连忙抱头,哀嚎道:“哎呦,师父,爷爷,您放过我吧,我真猜不出!” 他一番作揖讨饶的样子好生滑稽,又引得哄堂大笑。 孔老六自觉已把众人的胃口都吊得高高的,心满意足,这才咂咂嘴:“就你小肚子里的那一点货,猜到明年也决计猜不出一点尾巴来。” “爷爷您快说吧!”小张四郎带着哭音吼道。 “嗯……”孔老六抿一口茶叶,放在嘴里慢慢嚼,忽而倾身问,“你可知当年有一位纵横天下独孤求败的清河剑圣?” 沈墟心念一动,这位老人说的可是他的师伯晏清河? “咔嚓”,身旁传来一声细微但突兀的响动。 沈墟扭头,只见玉尽欢不慎折断了手中玉箸,皮笑肉不笑地道:“剑圣?哼哼,欺名盗世之辈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期信杳,别离长。远情伤。风翻酒幔,寒凝茶烟,又是何乡。”——《诉衷情·商调》宋·周邦彦 第29章 沈墟面色一冷,心说你竟当着我的面辱我剑阁前任掌教,将我置于何地?转念又想,姓玉的并不知我是剑阁弟子,是我隐瞒在先,应恕他不知者无罪。 “清河剑圣?”那厢小张四郎略一思索,立即大呼小叫起来,“啊,爷爷说的可是剑阁那位已仙逝多年的晏清河晏掌教!” “是他。”孔老六面色放柔,隐现缅怀之色,“想当年,清河剑圣凭借一手大道至简的生息剑法独步武林,群雄无人可与其争锋,可谓无敌。其人不光武功高强,天性浪漫不羁,不拘小节,最好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是世间一等一的大英雄,大豪杰。” 小张四郎奇道:“这般的大英雄,大豪杰,如何会与那魔教妖女纠缠不清?爷爷你莫不是搞错了吧?” “唉,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又是司空逐凤那样才貌双全智计无双的美人呢?”孔老六叹了口气,“老夫我掐指一算,昔日司空逐凤重回魔教,剑圣大侠相继殒没,竟是同一年。” “兴许只是巧合呢。”小张四郎道,“普天之下,同年同月同日死的人也不知凡几呢。” “我也希望是巧合。”孔老六道,“但实不相瞒,剑圣大侠亡故前不久,我曾有幸见过他一面。” “呀!爷爷你竟还有这等奇遇!我怎不知?”小张四郎似乎震惊。 “呵呵,我孔老六一生风尘困顿,所遇奇事岂止一件?哪能件件都让你知晓?”孔老六老脸上闪过得意神色,回忆道,“说到我怎样识得剑圣大侠,全赖当年他救了我的性命。” 小张四郎问:“快说快说,他怎样救了你?” “那年我在闽南一带说书,途径建宁府,遇到一对苦命母女。那母亲浑身是伤,怀里抱着的女娃娃不过刚会走路,竟也浑身是伤,有进气没出气的,甚是可怜。我恻隐之心大起,询问缘由,她向我哭诉,说她不久前刚刚丧夫,村里恶霸瞧她模样周正又孤儿寡母势单力薄,便要强取豪夺,她宁死不依,那恶霸就把她母女俩打得鼻青脸肿,差点去见了阎王,还霸占了她的家产,将她母女赶了出来。那时我孔老六也是一条年轻气盛的热血汉子,听后义愤填膺,就领着母女俩去报官。嘿,结果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这回不是小张四郎问了,声音是从某个雅间里传出的。 原来孔老六讲故事讲得引人入胜,客人们一边大骂那恶霸禽兽不如,一边等不及要往下听。 孔老六接着道:“结果那恶霸竟是县官他堂兄!” “噫!” 众人叫骂声不绝。 “这下我孔老六正触霉头,没能替母女俩伸冤不说,还被那狗县官一顿严刑拷打,二话不说投进了大牢,不日竟随意捏了个罪名要斩我项上人头!我受了这天大的冤屈,自是不服,整日价就在牢里破口大骂,骂得狱卒们一个个用棉花塞住耳朵。没过两日,隔壁牢房里新来了一个倒霉鬼,此人形销骨立,木僵枯槁,常在牢房内嘟嘟囔囔,徘徊来去,我初时以为他是个呆子,也不去管他,兀自叫骂。直到入夜,那人隔着栏杆问我:‘喂,你在骂什么?’我满腔怨愤无处发泄,他这么一问,我就如竹筒倒豆子般把前因后果尽数与他说了。那人听后,与我一同大骂狗官和恶霸,然后他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根枯树枝,说:‘别急,我这就帮你伸冤。’嘿,然后你道如何?” 凤归墟 第28节 “难不成这个落魄潦倒的牢友竟就是剑圣大侠?”小张四郎问出了大家伙的心声。 “你不信?”孔老六斜睨他,轻嗤一声,“初时我也不信!可随后他做的事又教我不得不信。他先用一根枯树枝将一众狱卒打得落花流水,而后跑进衙门,将那狗官揪出来痛数其罪,让狗官在自己的罪状上签字画押,再将罪状张贴在城墙上,三日不揭。然后散尽狗官与恶霸的家财,脱光了恶霸衣服,将其赤条条悬在城门口,教人人唾骂,一世抬不起头。最后又将身上银钱尽数赠与那对苦命的母女,助她们逃往别地。” “好!” 众人最爱听这等惩奸除恶的故事,登时交口称赞,掌声不断。 “后来呢?”小张四郎问。 孔老六抿一口茶润润嗓子:“后来我自牢里出来,感念恩公救命之情,就想跟着恩公,随侍左右,恩公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跟了几日,发现恩公极少吃饭,也极少躺下睡觉,总是郁郁寡欢,意志消沉。” “看来晏大侠虽然总帮他人排忧解难,自己心里实也有桩大大的难事呐!”小张四郎问道,“你跟在他身边,怎么也不问问?” “恩公不说,我如何能问?”孔老六白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只是我常见恩公盯着一根贵重的黄金管发怔,一怔就是大半日,那根管子雕龙刻凤只大拇指般粗细,精美异常,后来我游历江湖,见得多了听得多了,才隐隐猜出那是什么。” 小张四郎:“是什么?” 孔老六:“就是魔教用来发射集结或求救信号的旗花,凤唳!” “哎呀,莫非,这就是魔教妖女赠给剑圣大侠的定情信物?”小张四郎夸张地张大嘴巴。 听到此处,沈墟忽觉怀里那根贴身放置的凤唳蓦地散发出滚烫的热意来,原来这东西还有这等前史。 他抬眼去看玉尽欢,玉尽欢也正看着他,眸色晦暗不明。 沈墟别开眼,忽然有些坐立难安,玉尽欢曾见过他手上的凤唳,不知他此时作何感想。 孔老六这番亲身经历自是难辨真假,晏清河早已亡故,如今若真要把他按头给凤隐当爹他九泉之下也无法辩驳,许多人也只把这当故事随便听听,哪怕颇觉推测合理也不全然当真,加上说书匠人本就是“无过虫”,时下舆情宽松,说书匠人即拿皇帝老儿取笑逗乐也不会被追究过错,何况区区晏清河? 但就是有那专爱上纲上线的,当下冲出雅间,拆起了台,只听一道洪亮的嗓音怒气冲冲地喝道。 “老家伙信口雌黄!我剑阁先掌教岂会与魔教妖女有染?你如此散播谣言恶意损毁他老人家身后清誉,居心何在?” 一听到这声音,沈墟浑身一震。 厅中,只见七八个青衫弟子一个纵起落地,就将孔老六和小张四郎团团围住,打头的那名青年长眉怒目,衣饰修洁,短发齐耳,赫然就是剑阁大弟子常洵。 看其架势,大为光火。 孔老六似也非寻常之辈,放下手里端着的茶杯,拱手道:“原来是剑阁众少年英侠,孔老六失敬了。” 他嘴里说着失敬,却仍不动如山地坐在椅子里,半点没有起身的意思,敞声道:“诸位方才也都听得清清楚楚,孔老六说剑圣大侠急人之难,行侠仗义,此乃美言颂扬,居心谈不上,不过是缅怀往烈遗风,心向往之罢了。” “你若只美言颂扬,我们也不来寻你麻烦,但你为何又牵扯些旁的有的没的?”常洵沉脸道,“你说我门晏掌教是凤隐魔头的父亲,那剑阁岂非魔教姻亲?自古正邪不两立,我剑阁如今加入正气盟,自然要与众盟友同仇敌忾和衷共济,你这般浑说一气,非拉剑阁与魔教沾亲带故,难道不就是为了挑拨离间,破坏我们同盟义气?用心如此卑鄙险恶,晏掌教当初便不该救你!” 他这话说得全不留情面,孔老六倏地张大眼睛看他,就好像他鼻头上忽然开出了一朵花儿一样。 常洵被他瞧得有些发虚:“你这么看我是什么意思?我说的难道不对?” 孔老六冷笑道:“我要是风不及,手下全是这般的脓包弟子,剑阁一代不如一代,也是早死早解脱。” 辱及师门,常洵怒火大炽,刷地拔剑出鞘:“老家伙出言不逊,我这就教你尝尝脓包的厉害!” 出手便是一招“风过无痕”,往孔老六胸口横扫过去。 孔老六双手抓着椅子扶手,连人带椅往后急退,常洵疾步去追,瞄准椅脚弯腰挥扫,不料对方又连人带椅高高跃起,竟从剑上轻捷跃过。 此时两廊上窗扉洞开,好些脑袋伸出来观战,说的毕竟没有亲眼瞧的刺激,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鼓噪喝彩。 常洵举头一看,但见好多张激动面孔,众目睽睽之下越发不敢掉以轻心,否则万一输给一个说书的糟老头,岂不丢尽了剑阁颜面? 他见孔老六始终屁股不离椅子,知对方存心羞辱,越发铆足了劲儿去劈砍椅脚,非要迫得孔老六双脚沾地不可。 孔老六控着椅子纵跃闪避,上下翻飞,连蹦带跳,好不精彩。众人只听椅子格棱格棱乱响,长剑刷刷劈风猛斫,两人俱是愈来愈快,愈来愈快,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端看谁先出错,落了下风。 沈墟倒没想到这个说书的竟有几分真本事,也瞧出来他在打斗间对常洵百般忍让,颇有广阔胸襟,不禁另眼相看。 “这个说书的可来头不小。”只听玉尽欢在旁慢道,“他是‘路歧七侠’中排行老六的知晓老人孔经纶,据说他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沈墟奇道:“他真的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玉尽欢不以为然,缓摇玉扇:“世人夸大其词而已,我瞧他是样样知晓,样样稀松,一孔之见,一知半解。” 沈墟又问:“那什么七侠里,还有六位是什么样儿的?” “‘路岐人’,也就是游走艺人,他们每到一块地方,就在街市中空旷处圈起场子表演,自由来去,行踪不定。除了说书匠,另外还有六人分别是悬丝傀儡艺人苗金线,小唱名角孙婆惜,弄虫蚁艺人万禽,扮神鬼的李无常,耍掉刀杂技的关真奴,最后还有摆摊算卦的神算子卜阴阳。”玉尽欢逐一列举,最后缀上不客气的点评,“一些花里胡哨的手艺人,不好好做本行营生,非要来蹚江湖这趟浑水。” 沈墟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发作的刻薄病,自动忽略他后半句,感慨道:“果然高手在民间。” 几句话的功夫,厅中忽然哗啦啦一阵乱响,抬眼看去,原是孔老六的那张椅子经不起折腾,在半空中彻底散了架,常洵长剑一挑,木板碎屑飞将出去,溅得满地都是。 孔老六双脚终于落地,背手叹道:“好好一张椅子,被你弄得尸骨无存,到时店家问起,你赔他损失。” “我赔就我赔。”常洵仗剑戟指,“只要你说三声我错了,保证以后再不空口污蔑晏掌教他老人家,逢人就说剑阁弟子都是大英雄大豪杰并非脓包,我就饶了你!” “嘿嘿,那可不成。”孔老六道,“我孔老六一把年纪了,老脸还要,不干这丢人的事儿。” “那就继续来打!”常洵又挺剑跃上。 孔老六掏出怀中折扇:“那就别怪老头以大欺小!” 两人一剑一扇,又激斗起来。 常洵多年来苦练的剑阁夭矫十三式不是白练,举手投足间尽窥名派风范,剑光轻灵,招式严谨,防守周密。孔老六手中折扇也非池中物,专事认穴打穴的功夫,常在意外之处屡出妙手,教人防不胜防。 正斗到精彩处,东南角的雅间里传来沉雄笑声:“哈哈哈,来者皆是客,大家都是自己人,何必打来打去的伤了同道和气?” 第30章 说话间,一道湖绿色身影已纵入厅中,他双手疾出,一手掌心上翻挡住常洵劈落的剑,一手抄底握住孔老六从下路攻来的折扇,一招四两拨千斤,精准无误,瞬间化去二人攻势。 “好身手!”沈墟低声赞叹。 “此人乃赫连熙正,琅琊城城主赫连春行的胞弟,也是这熙春楼的大东家。”玉尽欢似乎比孔老六那位“江湖百晓生”知道得还多,侃侃而谈,“方才他露的那一手,便是赫连家代代相传的锦绣神掌,这套掌法掌如其名,是一套耍起来好看的花拳绣腿,绣花儿可以,拉架也还成,别的就派不上什么大用场了。” 沈墟也不知姓玉的仗着一身三脚猫轻功就敢行走江湖,究竟哪来的脸说人家花拳绣腿,怎么,仗着身子不好就能口无遮拦为所欲为吗? 沈墟默默夹起碗里的杏酪鹅,又默默放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面无表情道:“我看你可以拜那位孔先生为师,反正你们俩都有事没事爱摇扇子,也都有事没事喜欢高谈阔论指点江湖。” 玉尽欢嘴角抽动了一下,按住想摇扇子的手,表情极为不满:“你拿我跟那糟老头比?” 沈墟目光如电,质问道:“你比得上?” 玉尽欢:“……” 基于目前的人设,面对这一声发自肺腑的灵魂拷问,玉尽欢无话可说。那一刻他有点后悔,他装什么不好,非要装个身心俱残武功全废的二百五。 好在他还有钱。 什么都没有,但有钱。 玉尽欢稍感欣慰,暂先咽下这口气。 那常洵与孔老六都识得赫连熙正,思及他二人在人家做生意的地盘儿上大打出手,无异于当面砸场子,两人都有点讪讪的,怒目僵持着,谁也不想先说句软话。 赫连熙正四十多岁,膀大腰圆,曲眉丰颊,坐下来肚子上三道褶,站起来下巴上三道褶,一脸的福相。他心知二人下不来台,先是拍了拍常洵的肩膀:“多年不见,常贤侄学有所成武艺精进,已有乃父先日风采,恭喜恭喜。” 常洵谦逊施礼:“赫连伯伯谬赞,小侄愧不敢当。” 又是伯伯又是贤侄的,显是旧识。 沈墟远远瞧着常洵,见他脸上现出亲昵神色,忽然想起以前在剑阁,旁的人不说,常洵是年年都要回乡探亲的,难道他的亲人就在这琅琊城里? 赫连熙正哈哈笑了两声:“后生可畏,你也不必过于自谦,此次赫连家办喜事,贤侄率剑阁弟子前来祝贺,实是给赫连家增光添彩,琅琊城蓬荜生辉。如今剑阁既已加入正气盟,从此大家就是手足兄弟,孔老六,贵客远道而来,看在我赫连熙正的薄面上,你也勿要再倚老卖老,跟小辈一般见识了。”他一番敲打之语暗含斥责,却是笑着说出来的。 俗话说得好,伸手不打笑脸人,孔老六既在琅琊城谋生,自然要给赫连家面子,此时纵是心中不服,也只好朝常洵堆笑拱手:“原是常少侠,老头子老眼昏聩不识大驾,多有得罪,还请宽恕则个。” 常洵仰着脸子从鼻子里骄矜地哼了一声,没顺着话头就坡下驴,也没再出口讥人,自也是承了赫连熙正的情。 “哈哈哈哈哈。”赫连熙正笑着打起圆场,“说到底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原也不值得翻脸动怒,朋友不打不相识,二位现已化干戈为玉帛,不如都请移步雅间,与在下共饮一杯。”说着,一左一右热情地揽了两人的肩。 正欲一同往前走,忽听身后“噗通”一声,似有重物坠地。 三人皆瞿然一惊,立时转过身来。 “哇呀——死人啦!” 不知哪位仁兄先扯着公鸭嗓子喊了一道,砰砰砰,只听噪声此起彼伏,两廊雅间的小窗尽数落下。 厅上散客相顾骇然失色,一多半坐在桌边拿着筷子张大了嘴,有那胆小的,瞬间逃的逃散的散,又有一拨身穿湖绿色短打劲装的带刀侍卫赶上前来察看。 众人瞧得分明,厅中地上赫然坠下一名妙龄女子,女子身穿鲜红衣裳,衣襟上用金线绣着两个大大的喜字,她仰面朝天,杏目圆瞪,唇齿微张,一小截丁香小舌无力探出,看来已死去多时。另有吊诡处,她漆黑的长发高高挽起,未戴珠钗,只鬓边簪了一朵娇艳欲滴的大红花。红花愈红,反衬得女子面色白得瘆人。 用餐的堂客们无一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没人看见是谁将女子抛入厅中的。 有人倒是识得那花的品种,便高声道:“那,那是红海棠,也叫断肠花!” 沈墟一见死去女子身上的红嫁衣与红花,瞬间就联想到一人,他与玉尽欢交换一个眼神,玉尽欢轻轻颔首。 “啊呀,是她!”场上众人里数孔老六最为见多识广,他也无愧乎知晓老人的名号,这就已猜出头绪,“传闻前凌霄宗宗主爱憎分明,亦正亦邪,性子虽然刚烈却偏爱莳花弄草,她每杀一人就要在所杀之人头上簪一朵花,所以人送称号,簪花夫人。簪花夫人沅芷已有两年不曾在江湖露面,今日突然发难,嘿嘿,不知是哪位短命鬼触了她姑奶奶的霉头。” 经他一提醒,众人似乎也都想起江湖上这号人物来,四下里登时炸开了锅,高声议论起来,有人说簪花夫人心狠手辣相貌丑陋,有人说夫人其实不是夫人而是个男人,还有人说簪花夫人是位老掉了牙的怪癖老妇,总之流言蜚语,全是捕风捉影,一个真的也没有。 沈墟注意到赫连熙正原本一团和气的脸色陡然间变得铁青,眉头也深深皱起,他催促着侍卫们速速将尸体搬下去,又差人去衙门报官,并张贴告示,叫女子家人前来认领尸身,最后抱拳向各位宾客致歉赔礼,说今日事发唐突搅扰雅兴,承诺席上酒钱一概全免。 一系列应对措施做得滴水不漏,交代完下人,他又去各个雅间一一安抚,一切调停得当后才擦了脑门上的汗,匆匆离去。 沈墟与玉尽欢一直跟着他的马车来到赫连家宅。 赫连家富甲一方,又与当今太后沾亲带故,时值皇帝年幼,太后把持朝政,她老人家一高兴,就爱分城封地,所以赫连家就成了一城之主,身份显赫,门第擢登。 眼前是座巨大的宅院,气派的正红色朱漆大门,威武的虎头铜环,漆黑的金丝楠木匾额,匾上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大字——“赫连府”,门内深深,鸟雀啁啾。 高墙下,沈墟默立,他想,沅宗主武功高强,她想杀谁,自然谁也拦不住她,她想躲着,自然谁也找不到她。但此事终归是她与赫连锦之间的私情,不可累及无辜,今日已有一女命丧她手,也不知她会否就此停手,她要是一时发狂,为一负心人杀尽满城年轻女子,岂不铸成大错?她就算要杀,也该只杀这堵高墙内的那个人。 “你想如何?”玉尽欢一边肩膀抵着墙,懒洋洋地问,“冲进去,将赫连锦捉出来?” 沈墟的心思被他一眼看穿,也不抵赖,点点头。 “然后再把人送到沅芷面前?”玉尽欢斜眼睨着他,“清官难断家务事,男女之间的感情本就缠绵悱恻错综复杂,你何必掺这一脚?” 沈墟蹙眉:“师父说过,男人不能始乱终弃。” “你怎知赫连锦始乱终弃?”玉尽欢道,“只听花意浓的一面之词?” 沈墟道:“此事因他而起,如今又有人因他而死,他难道不该出面阻止这一切?” 玉尽欢道:“你怎知他不愿出面?” 沈墟奇怪:“他若愿意出面,难道还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不让他出来?” “不好说,此事未见全貌,不可妄下决断。走,先跟我去一个地方。”玉尽欢拉起沈墟,走出两步回头又拿玉扇敲了一记沈墟的脑袋,“再说了,你武功再高,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别人家中,万一中了埋伏,谁来救你?别看我,也甭指望我,我那点三脚猫轻功自个儿逃命都不够用的,再搭上你,基本等同殉情。你行事之前,要多动脑子想想,不然你这脑袋瓜儿生来是做什么用的?用来看的?” 凤归墟 第29节 沈墟听他扯来扯去,不知怎么扯到殉情,不知怎么又扯到他的脑袋,说得他有点懵,任凭玉尽欢牵着往前走。走了一阵,忽然想起玉尽欢竟然用扇柄子敲他,此时话题已过,他也不能再倒回去还手,油然而生一种有气撒不出的憋屈感。 就这么憋屈了一路,左拐右转的,走了约一炷香的时辰,两人停在一个算命摊子前。 沈墟跟算命先生大眼瞪小眼,扭头瞧玉尽欢:“……?”算命啊? 玉尽欢镇定自若,袖子一抖,一枚银锭子就咚一声掉在算命摊子上。 沈墟看见算命的眼里倏地冒出精光,恍若饿了三辈子的瘦狼看见一头肥羊。 肥羊大马金刀地往摊前脚凳上一坐,理了理层层叠叠的衣袖,当羊也当得十分豪横:“算一卦?” “好咧!”算命先生伸手摸向那锭银子,嘻嘻笑道,“公子算什么啊?命理五行风水姻缘,甭管哪一项,我都能给您算得门儿清!” 玉尽欢一巴掌拍开他伸向银子的爪子,要笑不笑地道:“既然你都夸下海口了,那就给我算算……姻缘吧。” “姻缘啊,姻缘好……我这就给您……”那算命先生凝神往玉尽欢脸上一看,搔搔头,嘀咕,“看来相面是不成啦,那就六爻吧。” 说着取过一个竹筒,从里面倒出三枚铜钱来,递给玉尽欢,还没来得及开口讲解方式方法。 玉尽欢接了铜钱,信手一丢,铜钱掉在案上,骨碌碌转了一个圈儿,接连躺倒。 那算命先生翻了个白眼,也不计较,这就专心看起卦来。他左脸上长着一个有铜钱那么大的黑痣,痣上长着好长一根毛。 他就用食指卷着那根毛,盯着三枚铜钱看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 沈墟生怕算命先生说出什么天煞孤星注定孤独一生之类的话来,忙宽慰玉尽欢:“定是你从前欠的桃花债太多了,先生算不过来,改算点别的吧?” 玉尽欢挑眉,刚想反驳说我何时欠过桃花债,算命先生大手一挥,收了铜钱,起身道三声“孽缘啊孽缘”,而后摇着头叹着气,竟然收摊要走。 玉尽欢一手按住他:“怎么?有钱也不赚?” 算命先生望了望天,道:“不赚了不赚了,钱财乃身外之物,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莫挡着老子收摊。” 此时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 沈墟心想,玉尽欢恐怕真是个天煞孤星,这算命的心肠好,不忍直言,便推说要下雨收摊,于是也不拦他。 那算命先生瞧着文弱,手脚却利落,收摊儿收得奇快,刚收完,天地间就骤然刮起了狂风,再几个喘息,天边乌云滚滚,雷声隆隆,黄豆般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了下来,直将人砸懵了。 街上行人纷纷跑动躲雨。 “嘿!我说的吧?二位还愣着瞅啥呢?赶紧找地儿避避吧。”算命先生挑起颇为沉重的扁担,不见脚下如何行动,人已飘飘然掠到几丈开外,轻功竟十分了得。 “快跟上。”玉尽欢一声催促,也掠了出去。 沈墟云里雾里的不知玉尽欢在搞什么名堂,想不通,只得先缀上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算命的:不好说,不敢说,天机不可泄露,总之he。 第31章 那算命的脚程极快,对琅琊城内的地形又烂熟于心,只看他在窄街暗巷里左拐右转,晃悠来去,但凡换个人来,稍不留神就得跟丢。 但他偏偏撞在玉尽欢手上。 姓玉的武功不咋样,却似乎颇为精通尾随盯梢的功夫,屡次都能在对方堪堪要甩掉他的紧要时候缀上去。 如此你追我赶耗了半炷香的时辰,前方飘忽的身影总算在巷子那头停住。 大雨瓢泼。 三人浑身湿透。 “二位究竟要跟到什么时候?”算命的有些气喘,甚至有些气急败坏,“我卜算子今儿个不算卦了,你就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也不算了。请回吧!” 原来这就是路歧七侠里的神算子卜阴阳。 沈墟拿眼角余光觑向玉尽欢,不知他缠着人家到底想做什么,总不是非要算命? 只见玉尽欢一身仙气飘飘好大一蓬的绫罗绸缎被雨打湿之后显得有些狼狈,有些滑稽,他略显嫌弃地扯了扯领口,一片沾雨的玉白的胸膛就露了出来,沈墟只看了一眼,眉尖微蹙,立时扭过头。 “我也不叫你算卦啦。”只听玉尽欢敞声道,“我只要你带我去见一个人。” “呼——” 他手里掷出一样银闪闪的东西,越过小巷,破风而去。 那头卜阴阳轻描淡写一伸手,接住了,张开手掌一看,是方才那锭银子。 卜阴阳先把银子收入怀中,这才问:“你要找什么人呐?” “孔老六孔经纶。”玉尽欢道。 “嗐,我以为你找什么天上地上难觅仙踪的人物,原来是我那孔兄弟。”卜阴阳笑了一声,“明儿个一早你到北山子茶坊门口候着就成咯,他天天都到那块儿说书。” 说着,他挑着扁担转身欲走。 玉尽欢又抢上一步,按住沉沉的扁担一头:“却是等不到那个时候。” 卜阴阳斜睨过来:“怎么,你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 “不是我有什么要紧事。”玉尽欢敛了笑容,“我怕去晚一步,你那说书的兄弟会出什么要紧事。” 卜阴阳面色一凛:“你也忒小看了我们兄弟,六哥的身手,寻常人也奈何不了他。” “怕只怕,不是寻常人。”玉尽欢松了手,叹口气,又换上漫不经心的语气,“罢了,横竖是你兄弟,又不是我兄弟,与我也不相干,你要是实在不在意……” 话未说完,卜阴阳已经疾步掠去。 沈墟望着他飞也似的背影,不解地问:“知晓老人能出什么事?” 玉尽欢目光沉沉:“他今日可算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阴雨绵绵。 门小墙却高。 高墙内杨柳依依,有人吹箫。 箫声肃杀冷瑟,凄婉哀绝,带着不祥的气息。 尚未推开门,玉尽欢已在摇头:“箫声已起,来不及了。” 卜阴阳听到这箫声,身形猛然一顿,随后卸了货,操起那根铁打的扁担,砰地冲开紧闭的院门。 潮湿的雨雾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沈墟听到一种奇异的声音,就像野兽濒死时呼哧的喘息,夹杂着鱼儿离岸缺水时扑腾的动静。 院子的雨里站着一位紫衫客,他瘦而颀长,头戴一顶宽大的笠帽,帽檐紧压在眉际,投落的阴影遮去了面目,一滴雨水正自笠帽边沿缓缓滴落,落在他手中那根九节紫竹制作的洞箫上。 他的脚边,躺着三具尸体。 沈墟认出了其中一具是孔经纶,他大张的嘴里黑洞洞的,鲜血长流,已被割去的舌头就攥在他自己的左手里。那只是块干瘪僵硬的死肉,乌血凝结,筋膜萎缩。 沈墟实在不知道人的舌头竟有这般长。 孔经纶的右手里,则握着一把带血的短刀。看样子,他是自己割下了自己的舌头。 当然,没有人是会自己把舌头割下的,他一定是被逼的。 离他两步远的尸体皆是一剑封喉,一具的身边散落着几条也已僵死的毒蛇,一具手里还死死攥着把九环大刀,死不瞑目。 箫声戛然而止。 卜阴阳的铁扁担已击碎了长风。 他当然要为惨死的兄弟报仇。 紫衫客也出了手,他从那支洞箫里抽出一把剑,一把很短、很薄、很轻,柳叶一般的剑。 铁扁担重若千钧,挥舞起来带起阵阵罡风,卜阴阳一声狂吼,平地跃起,扁担朝紫衫客的头颅砸去。 他的吼声十分短促,因为他的扁担还未落下,紫衫客的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右掌,“噗嗤”,剑刺入,又拔出,剑尖往下,接着又贯穿了他的脚掌。 剧痛使卜阴阳浑身颤抖,他一双眼睛爆出精光,脸上肌肉急遽痉挛,腮边黑痣上的长毛簌簌抖动:“还,还我三哥、四哥、六哥的命来……” 他左手倒拖扁担,扁担一寸寸扬起,白光一闪,一星血箭喷出,紫衫客的剑又朝着他的心脏刺落。 但卜阴阳没死。 因为沈墟救了他。 他跌坐在沈墟背后,还能说话:“无情箫柳眉剑,惆怅阎王秦尘绝。阎王要你三更死,绝不留人到五更。呵呵,好一个秦尘绝,我路歧七侠与你何仇何怨,你要这般赶尽杀绝?” “我与你们无仇无怨。”秦尘绝嘴里答着他的话,眼睛却瞧着沈墟,“只是你那说书的哥哥说了不该说的话,得罪了我家主人。” 沈墟从笠帽底下对上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毒蛇般阴狠的,又不知为何满是忧伤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转,又阴恻恻盯住了沈墟背后的玉尽欢,眼里竟浮现出一丝寒气森森的笑意来,教人毛骨悚然。 “原是我的糊涂哥哥得罪了魔教头子,姓凤的便放狗出来咬人啦!”卜阴阳哼哼两声,悍不畏死,“今日你就将我兄弟七人都找出来杀死,有一个是一个,否则只要留得一个在,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你秦尘绝必定命丧路歧之手!” “你说错了,我家主子却也不是姓凤的。”秦尘绝的蛇眼又转回到沈墟脸上,气息轻吐,幽幽问,“你要救他?” 沈墟淡淡道:“得罪你家主子的又不是他。” “但你也听到了,他日后要杀我。”秦尘绝脸如金纸,他缓缓抚摸着薄薄剑锋,落寞一笑,“日后他若来寻仇,也会死在我剑下,晚一点,早一点,总归都要死在我剑下,眼下我趁早一剑结果了他,也免去他日后诸多怨恨愁苦。要知道,一个人背负血海深仇苟活于世,活着,倒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即使痛苦,也是活着。”沈墟道。 秦尘绝一怔,细眉隆起,久久注视沈墟,随后仰天长笑,连说:“好!好!” 跟着信手挽了个剑花,身形鬼魅般欺近:“你要他活,须先胜了我!” 人已到跟前,沈墟的不欺剑也已出鞘。 漆黑的剑与轻薄的剑碰撞在一起,快剑对快剑,不见其影,只闻铮铮声不绝,两人身周皆盘旋起盛大剑气,这剑气催得枝头柳叶飘扬狂舞。飞落的柳叶裹着凄风苦雨,被纵横的剑气绞碎成粉末,漫天飞扬,天地间一片绿莹莹,青碧碧。 玉尽欢指间拈起两枚柳叶,兀自慢悠悠地转着,眼睛则一直盯着相斗二人难解难分的身影。 卜阴阳手里也攥着三枚铜钱,准备随时伺隙助阵,他瞥了玉尽欢一眼,奇道:“你不去帮他?” 玉尽欢挑眉,嗤笑:“我为何要帮他?” 卜阴阳摇头,长叹一声:“都说人生七苦,生老病死算不得什么,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才是最苦。江湖多少痴儿怨女,错把真情付相思。” 他忽言卦象之辞,玉尽欢不解,待要细究,忽听院中“呲啦”一声。 玉尽欢心下一惊,即刻抬眸去看。 相斗的二人已分开,彼此对望,凝立不动。 凤归墟 第30节 空中缓缓飘落一截月白衣袖,沈墟执剑的手微微颤动。 秦尘绝负手而立,柳眉剑已入箫,他横箫于胸。 风止,雨歇。 “喀喇”一声,只见秦尘绝头上的笠帽从中渐渐分离,终于分成两半,相继坠地,露出底下一张文秀阴柔的脸。 “剑阁逆徒果然名不虚传。”秦尘绝冰冷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轮番扫过,“今日得幸领教高人身手,秦某输得不冤,这算命的命暂且留着,他日若要报仇雪恨,自来百里碑不夜宫,秦尘绝恭候大驾,三位,就此别过!” 说完,他提气跃上柳梢头,足尖轻轻一点,人已越过墙头,缥缈而去。 见人已走远,沈墟这才松气卸力,缓缓收剑入鞘。他心下疑惑,方才一战,他与秦尘绝其实旗鼓相当,再战几轮犹难分胜败,也不知此人为何突然罢手认输? 打也打完了,眼前的危急既已解除,沈墟也不作他想,转头去寻玉尽欢,玉尽欢正弹去手中柳叶,抬头见他望过来,展唇一笑,十分浮夸地竖起大拇指:“墟弟好生厉害!为兄好生骄傲!” 沈墟心想,我厉害我的,你骄傲什么? 旁边卜阴阳也跟着竖起大拇指:“江湖人把那惆怅阎王的武功吹得骇人听闻,今日卜算子一看,远远不及少侠您的一根小拇指。少侠今日救卜算子一命,以后只要您吩咐,我路歧七侠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眉头绝不皱一下!” “先生客气。”沈墟被他夸得面上一红,“其实我也胜不了那位秦……” 话还没说完,玉尽欢忽然抢白道:“此间事了,卜先生,眼下还是先安葬了您这三位苦命兄弟要紧,若人手不够,我与墟弟也来帮忙。” 经他一提醒,卜阴阳悲从中来,拖着伤足跛行至孔老六尸首旁,噗通一声跪倒,失声痛哭起来:“你这老不死的糊涂虫!叫你说书的时候管着些嘴巴,总不听,这下招来灾祸你可明白了吧……” 自风不及走后,沈墟就见不得此等死别场景,喉头轻轻一耸,别过脸去。 这一转头,忽见院中摆着的偌大水缸里水影浮动,青苔漂游,里头影影绰绰,似有活物。 他心下起疑,一手按上剑柄,踱步而去。 还未近前,只听“哗啦”一声响,水花迸溅。 沈墟站得近,想抬袖遮挡已是慢了半拍,心想方才已遭雨淋,这会儿再被缸中脏水兜头泼上一脸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正闭目待泼,倏地肩上一沉,背后那人长臂一揽,及时转过他的身子。 沈墟鼻尖磕在坚硬光洁的锁骨上,嗅到那人身上的冷香,眨眨眼,蜷起指尖。 玉尽欢既圈过沈墟身子,护在怀中,此举已是千钧一发,再没闲暇拂袖遮拦,于是缸中溅起的污水就这么结结实实溅了他一脸。 第32章 玉尽欢的脸色不大好看。 不对,不是不好看,而是奇臭无比。 江湖传言,魔尊凤隐,癖性喜洁,盥濯不离手,衣不容微尘。 此时他一脸斑驳水痕,面无表情,宛如新死的水鬼,一动不动瞪视顶着片荷叶从缸里窜出来的小鬼头。 原来是孔老六的那个徒弟,小张四郎。 小张四郎刚刚死里逃生,被他用如斯可怕的眼神一瞪,感觉又像是死了一回,嘴一张,嚎啕大哭起来:“爷爷你死得好惨呐!” 卜阴阳闻声赶来,悲喜交加:“四郎?四郎你没事吧?” “七叔公!”小张四郎一脚跨出大缸,呸去口中秸秆空心管,扑通跪倒,磕头道,“七叔公,四郎没用,没能救下爷爷,还被爷爷点了穴道丢进了缸里,你们与仇人拼命时我只能在缸底干看着……呜呜呜呜呜……” “你别怪六哥,大敌当前,他是想保你。”卜阴阳替他刮去脸上青苔,悲愤道,“六哥没了,你以后就跟着我和其他几位叔公叔婆好好学艺,待艺成出师,我们就去找那姓秦的报仇!” “好,好!呜呜呜……爷爷……”小张四郎自小与孔老六一起生活,名为师徒,情同爷孙,他伏在孔老六身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嗥哭,直哭得嗓子也哑了。 沈墟也蓦地鼻子一酸,他不忍转身去瞧,就直板板地面朝玉尽欢,抬眼倏地瞧见玉尽欢脸上沾了几根茎细如丝的青苔,愣怔一下,伸手就想替他拈去,手到中途又觉不妥,转从怀里掏出那块不久前玉尽欢赠他的手帕,递过去:“擦擦吧。” 玉尽欢接了帕子,慢条斯理抹净脸,抹完又把帕子递送回来。 沈墟说:“你都用了,就收着吧,反正也是你的。” 玉尽欢眼角一跳:“怎么,你嫌脏?” 沈墟眼看他面色不虞语气不善,似要发作,连忙接了手帕揣进怀里,小声道:“没有。” 玉尽欢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低声道:“小白眼儿狼。” 沈墟知他是在说方才挡水一事,按理说自己该朝他道声谢才对,但私下里觉得那样显得客套疏远,只好装作没听见。 卜阴阳领着小张四郎过来拜谢恩公,那小张四郎与沈墟差不多年纪,他方才浸在水缸里虽然没亲眼看见,但从七叔公的恭维声里也听得出沈墟的武功十分高强,再想到自己这般懦弱无能,不免相形见绌。偷眼瞧沈墟,只觉沈墟笔管条直,光风霁月,心中大起敬佩仰慕之意,想上前与同龄大侠交流一番,但又忌惮他身边那位凶霸霸的同伴,只好木呆呆地垂首站着,兀自淌泪。 沈墟哪知他心里这多想法,只觉得他瑟瑟缩缩的,似乎很怕玉尽欢。 玉尽欢有什么好怕的? 待小张四郎平静下来,卜阴阳细问他缘由。 小张四郎就将他爷俩午间在熙春楼说的故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期间又说到剑阁挑事的弟子和赫连熙正那个拉偏架的和事佬,卜阴阳沉着脸听完,叹道:“你们今日说的书必是教魔教中人听去了,你自想想,那凤隐魔头是何等睚眦必报的人物?六哥大庭广众之下臆测他的身世,他岂能不恼?” “凤隐就是这样的人吗?”旁人尚未有何反应,沈墟抢先问道,“别人调侃他两句,他就要杀人?” “魔教中人,行事乖张,手段狠辣,莫说调侃两句,就是走在街上多瞧他两眼,脑袋也得搬家。”卜阴阳恨恨道,“姓凤的又是魔教头子,论残暴,自是个中翘楚。” 玉尽欢两手揣在袖子里,呵呵两声,心说就凭你这两句,真要如你所说,你脑袋早已搬过几回家了。 “但那个秦……是叫秦尘绝吧?他说他家主子不姓凤。”沈墟皱眉。 卜阴阳不屑道:“魔教中人,说话真真假假,岂能信他?” 沈墟哦了一声,沉默下来,脸上似乎闪过失望之色。 “七叔公,我瞧他说得不假。”这时,小张四郎一脸认真地分析起来,“惆怅阎王秦尘绝在魔教中地位特殊,似乎并不听凤隐号令,江湖上有人说他是司空逐凤收养的义子,若果真如此,他说的主子,应该是司空逐凤,不是凤隐。” “原来如此。”卜阴阳露出了然神色,“原是魔头他老娘!嗐,姜总是老的辣,魔头他老娘定是比魔头本人还要不好惹,你爷俩当众给她老人家浑配夫君,她自然恼羞成怒!说来说去,还是祸从口出,祸从口出!” 小张四郎见七叔公捶胸顿足,心下也是懊悔不已,自是唯唯诺诺,撅起小嘴,不敢应声。 玉尽欢懒懒摇着玉扇,在旁冷眼瞧得有趣,眼珠一转,朝小张四郎招手:“小孩儿过来。” 沈墟亲耳听他唤小张四郎作小孩儿,眉头一蹙,心想,在他眼里,小张四郎是小孩儿,那自己呢?也是小孩儿? 小张四郎有些惧他,多有踌躇,含着泪怯怯道:“你,你找我有事?” “有事。”玉尽欢颔首,“你既已追随知晓老人多年,自然也对江湖事了如指掌。” 说起本行,小张四郎眼睛一亮,搔搔头不好意思道:“不说了如指掌吧,只能算略知一二。” 这当然是自谦之词,瞧他无意中流露出的得意神色,显然对自己晓事之广的本领甚为骄傲。 这本也无可厚非,玉尽欢莞尔,年少者,意气风发,恃才傲物,本就是常事。 毕竟在这世上,沈墟只有那么一个沈墟,能身怀利器而宠辱不惊。 玉尽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易近人,柔声问道:“你可知簪花夫人与赫连锦之间有何恩怨?” 小张四郎略一思索,张口便道:“他俩此前曾是一对爱侣。” “这个我知。”玉尽欢道,“你知道他俩后来又为何分开么?” “具体什么原因只有他俩才知,不过外人也不难猜。那赫连锦从小就订了娃娃亲,对方就是明日要与他拜堂成亲的西门大小姐,西门凝烟。”小张四郎说话有种自然而然的抑扬顿挫感,天生就适合说书这门行当,娓娓而谈,“金落霞,银扶摇,玉琅琊。论财力,扶摇门西门氏还排在琅琊城赫连氏前头,这桩婚事不说门当户对珠联璧合吧,也是武林世家意图联手一早就商定的结果,实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至于当事人,那赫连锦,西门大小姐,他们自个儿愿不愿意,谁知道呢?话又说回来,又有谁在乎呢?” “簪花夫人与赫连锦早前是有过一段情,也曾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可簪花夫人此人亦正亦邪,人品如何先不论,光是出身就输了西门大小姐一大截儿,赫连老爷子只要眼睛没瞎,万万不会由得儿子胡来,娶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人进门。我爷爷说了,像赫连锦这般地位的人物,何时成亲,与何人成亲,已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事了。” “如此说来,少城主兴许也不愿结这门亲,只是偌大一个家族摆在这儿,他实在也被迫无奈……”卜阴阳言尽于此,摇摇头,没再说话。 四人听了,心中各有所感,为此耽了一阵儿,随后敛了孔老六等三人的尸身,拖去城外,由卜阴阳择一风水宝地,挖了个大坑,就地埋了。小张四郎从屋里带出来一些花种子,撒在了新土上,说等来年春天,花开了,坟上瞧着热闹些。 路歧七侠已去其三,剩下四人里有三个在外野游,卜阴阳嘬唇作哨,招来几只训练有素的信鸽,写了讣告招三侠归来。 临分手前,小张四郎告诉沈墟,因扶摇门远在西南,赫连家的迎亲队伍月前就已出发,三日前已转回到琅琊城外,今日夜间就要接新娘子入城,在同兴客栈落脚,以便明日吉时新郎官能准时接了新娘子入赫连府拜堂成亲。此次赫连西门两家大婚乃武林盛事,两边自然都重视之极,赫连家派出的迎亲队伍不光抽了府中精锐人马,还花了一千两黄金雇了龙门镖局的总镖头一路护送,西门家也派出年轻一代门徒混在其中,可以说将个新娘子护得是里三层外三层,风雨不透滴水不漏。 沈墟与玉尽欢相视一眼,玉尽欢苦笑:“想来他们也一早料到这门亲事难以顺风顺水地结成。” 二人与卜阴阳小张四郎告别,回到客栈,将身上湿衣裳换下,再下楼时,就听店小二惶惶叫嚷:“又一个!又一个啦!这都今儿个第三个啦!” 他一嗓子叫完,吃饭的堂客们纷纷躁动不安。 “有完没完了,又死了一个!” “我瞧这兆头不大好啊。” “可不是吗?都说是有人要来抢亲呢……” “小二,什么第三个?”玉尽欢倚着栏杆问。 “近几日各家刚入门的新妇,有一个是一个,都在今天离奇死亡,到这会儿都三个了,你说瘆不瘆人?而且每个都身穿红嫁衣,头戴断肠花,你说恐怖不恐怖?衙门仵作说,三人都是被勒死的。”店小二吐出舌头扮了个吊死鬼的惨相,“哎唷你说这都什么事儿,明儿就是少城主的大婚之日,非赶在这档口兴风作浪,真是晦气。” 沈墟闻言,心口一痛,短短半日,又有无辜女子丧命,不能再坐视不理。 玉尽欢见他沉着张小脸直往外奔,忙拉住他:“你要去哪儿?” “找沅芷姑娘。”沈墟正色道,“劝她不可再意气用事,草菅人命。她自己伤心,便想让世间人人都陪着她一道伤心,这样是不对的。” “找当然要找。”玉尽欢问,“你要到哪里找她去?” 沈墟偏过头略一思索,道:“同兴客栈。” “不错,你也不笨,知道她迟早要找上西门大小姐。”玉尽欢轻轻颔首以示嘉奖,又问,“到时你若真在同兴客栈等到她,也劝了她,她却执意不听,你待如何?” 沈墟瞧了一眼手中的不欺剑。 “动手是不成的。”玉尽欢似已料到他心思,“以你目前的身手,虽不至惨败,要想胜她,却也难。而且你此番多加阻挠,若就此得罪了凌霄宗,得罪了你花姐姐,岂不得不偿失?”他原想点明利害关系好教沈墟不去蹚这趟浑水。 谁知沈墟此人不知为何颇有些迂腐侠气,他在原地默立良久,抬脚绕过玉尽欢:“我不与她打架,我只从她手下救人。你若怕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便留在这里,我自己去就好。” 第33章 乌云漫天,星月黯淡。 沉沉夜色中,同兴客栈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今夜,琅琊城里这座最豪华的客栈与平时也并没有什么大不同,仍是那般生意兴隆,人头攒动。 只不过,此时满客栈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坐着饮茶的,站着谈笑的,打牙祭的,赌关扑的,一干人等无一不是中气充沛,脚步稳健,内行一眼望去,嚯,全是练家子。 龙门镖局总镖头尉迟康统领这帮练家子,他正踏着威武沉重的步子,在楼上楼下间往来巡视。就在刚才,他已获悉今日城中发生的三桩惨案,加上金主的耳提面命,他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加倍留意起进出客栈的陌生人等,厨子,小厮,乃至轿夫,其中格外留心女人。 一个危险的女人。 眼下客栈内所有镖师的手中都有一张这个女人的画像。 一个危险但美丽的女人。 凤归墟 第31节 尉迟康知道,世上女子,往往越美越危险,就像毒蛇,也是色彩越艳的越毒。他走镖已逾二十年,是镖局的活招牌,平生未尝丢过一次镖,今日说什么也不能栽在区区一个女子手上。 他挎着刀,信心满满地正了正红裤腰,满面威棱地扫视堂下,但见门口走进一老一少两位身着灰布长衫的闲汉。 尉迟康识得二人,是那说书的孔老六并徒儿小张四郎,听说孔老六日间还在熙春楼跟人大打出手,得罪了赫连家出了一通洋相。他跟这一老一少也算是老相识,便起了调侃之意,嘲道:“老六啊老六,这会儿你又不乖,出来讨打啦?” “哼。”孔老六摇着手中折扇,没好气地道,“你哪只眼睛瞧见我挨打了?孔老六教训愣头青,威风得很,把那眼高于顶的后生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 尉迟康素知姓孔的爱说大话,哈哈大笑道:“好吧好吧,以后你说书又添了新花头啦,说你孔老六曾经大败剑阁大弟子,老当益壮,老而弥坚,嚯嚯,威风,威风!” 孔老六不理他揶揄说笑,一手牵了徒弟就往伙房走。 “老家伙去哪儿呀?”尉迟康发声问,“今儿这客栈不听说书,想住店打尖儿去别家吧。” 孔老六停下来,敷衍地拱了拱手:“镖爷,这家店一个姓王的伙夫是我邻家小娘子的意中人,她今儿托我前来给他捎个要紧话儿,说完就走。” “什么话儿你说给我听,我替你捎去。”尉迟康边说边朝这边走来,腰间大刀打着皮腰带,铛铛作响。 孔老六觉出手心里蓦地一紧,安抚性地拍拍徒弟的手,转过身,迎面啐了尉迟康一口:“呸!人家一对小鸳鸯说点贴己话儿你个大老爷儿们还要偷听,也真够没羞没臊的。要不你也搁大家伙儿面前说说,平日里都拿什么腻歪话来讨婆娘开心?哎哟,我倒忘了,镖爷家里有一个大老婆,五个小妾,众口难调,也不知你偏爱讨好哪个?” 他一通胡搅蛮缠,四下里响起一片嗤嗤低笑。 尉迟康没的闹了个大红脸,手一扬:“得了得了,你赶紧去吧,老不正经的还干这红娘的勾当,也不知道收了那小浪蹄子多少银钱,你瞧你比我没羞没臊多了。” 孔老六朝他翻个白眼,大喇喇地弯腰进了伙房。 穿过伙房,沿着墙根溜到后院。 待到没人处,孔老六把佝偻的腰挺直了,长袍衣袖也登时短了半截,他活动着筋骨怨声载道:“哎唷,这缩骨功使起来可真要命,还是某人舒坦,换身衣裳抹个脸,装哑巴不吭声就行了。” 脸还是孔老六那张脸,几可乱真,声音却已变回了熟悉的嗓音,不是玉尽欢又是何人? “小张四郎”眸色复杂:“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本事。” “你当为兄真就只靠三脚猫轻功行走江湖?”玉尽欢倒转折扇指指自个儿脑袋,“为兄靠的是这个,还有手艺。” “小张四郎”仍是盯着他:“相貌可以靠易容,身量可以靠缩骨功,那声音呢?” “自是靠喉骨的舒展与收缩,这确是最难练的。”玉尽欢得意洋洋地伸出一只手掌,五指张开,“我这么跟你说吧,天下会这门手艺的,算上我和我师父,不超过五个人。墟弟,这回你可对为兄刮目相看了吧?” 原来这“小张四郎”也是假冒的。 黑暗中,沈墟顶着一张旁人脸,浑身不自在,这会儿即使心中叹服,嘴上仍习惯性杠他一杠:“不过是一些旁门左道罢了,你要是把研究这个的心思花在练功上,此时早已名扬天下了。” “名扬天下有什么好的?”玉尽欢颇为不屑地冷嗤一声,“武功高了吧,三不五时就有人来下战帖逼你和他打架,把你当做成名路上的垫脚石,财大势大吧,人人又都想来巴结攀附,什么都带齐了就是不带真心,没意思,不好玩儿,不如这般籍籍无名浪迹江湖,还能结交到像墟弟这样不可多得的挚友。” 沈墟听他这般感慨,半晌没说话,最后质疑道:“可你从来也没掩饰过你有钱。” 甚至浑身上下还写满了我很贵,快来巴结我,快来攀附我。 玉尽欢喉头哽了一下,悻悻道:“我这不得给自己找点优点,才能入得了你的眼吗?” 不然你图我什么呢?图我洁癖脾气差?图我臭屁二百五? 沈墟眨了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忽然飞快地道:“我又不是看上你有钱。” “嗯?”他说得太快,气口也太轻,玉尽欢没听清,凑过耳来,“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沈墟偏过头去,淡淡道,“我还以为你不会跟我来。” 玉尽欢正环视四周情形,顺嘴接道:“为什么不跟?上天下地,你去哪里我去哪里。” 说完发觉身边没了声,低下头,沈墟正睁着那双大而澄澈的眼睛定定地看他。 玉尽欢摸摸鼻子,难得的心下发虚。 任何人被这么一双干净无垢的眼睛盯着都会发虚的,因为只要你心藏任何一点污秽,在这双眼睛无声的注视下都会感到愧怍,仿佛肮脏的自身已不容于天地。 沈墟垂落身旁的手捏了捏指节,他面上罩着层面具,没人能瞧出他此时具体的神情。 这可能就是易容的好处。 四下里阒静无声,漫长的对视中,玉尽欢渐渐眸转漆深。 夜风拂过,只听沈墟轻声道:“你须得记住今日此言。” ==== “梆——梆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已是三更天。 宽敞洁净的厢房内,金蟾蜍香炉缓缓吐着暖香轻烟。 绫罗帐,红烛泪,青丝三千丈。 美人揽镜空叹息,夜未央。 “小姐,时辰不早了,快些歇息吧,明日还得早起梳妆呢,养好精神要紧。”丫鬟铺好床,温声劝道。 “好紫衣。”女子便是西门凝烟,她拉过陪嫁丫鬟紫衣的手,牢牢握住,哀哀恳求,“我想与师兄说说话,你帮我唤他进来可好?他,他就守在门口。” “小姐!”紫衣自小与西门凝烟一起长大,主仆二人情同姐妹,此时板起脸来不依她,“要是被门主知晓可怎么得了!裴公子好不容易才求得此次送亲的机会,你俩安生些,门主老爷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西门凝烟急出眼泪来,“要不是怕父亲逐师兄出扶摇门,我万万也不会答应嫁给赫连锦。事已至此,自是无可挽回,可,可我明日就要嫁作他人妇,此生此世相见无缘,难道,我想最后与师兄话别,说两句话也不行么……” 说着,哽咽出声,伏在床上哭起来。 紫衣见小姐伤心落泪,想起小姐与裴公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本是佳偶良配,却遭父母生生拆散,要去嫁那声名狼藉的赫连锦,越想越替小姐不甘,心疼不已,也跟着啜泣起来,陪着哭了一场。 西门凝烟哭肿了眼睛,紫衣打了冷水进来,拧了帕子来给她敷上。西门凝烟一动不动地任她摆布,紫衣在床前站了一会儿,悄悄退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传来开门时的吱呀动静,西门凝烟只道是紫衣回来了,闭目躺着并未动弹,良久,忽听一道魂牵梦绕的嗓音在床边响起:“烟儿,是我。” 西门凝烟一怔,立时摘了眼上帕子,凝神望去。 只见绰约烛影下,她的心上人长身玉立,还是那般的温润谦和,柔情似水,也还是如往常一般微微笑着,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眉间也拢着化不开的忧愁。 “你竟还笑得出!”西门凝烟将手中帕子砸在他胸膛上,含泪嗔道。 “烟儿明日就要出嫁,师兄不笑,难道还哭么?”男子惨然一笑,目有痛色。他曾无数次梦见烟儿凤冠霞帔,明眸皓齿,与人拜堂成亲,喜结连理,许多年前他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只是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他仍觉心痛如绞,不能幸免。 二人相对无言。 须臾,西门凝烟拉他坐下,伸手将他抱住,脸贴着脸,与他相依偎,柔声唤:“毓哥哥。” 裴毓身子一震,西门凝烟从小到大极少如此唤他,每次叫声毓哥哥,便是惹了祸闯下篓子,撒娇求他帮忙掩过。 “说吧。”裴毓目光宠溺,“这次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应你。” 西门凝烟抬起头来:“真的?” 裴毓道:“真的。” “好,那你带我走。”西门凝烟一双潋滟眸子注视他,神色郑重,“你带我走,我便嫁你,从此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刀山火海,黄泉碧落,你往哪儿去,我便往哪儿去。” 裴毓听她自剖心意,先是大惊,后是大喜,原来烟儿对他情深至此,竟能抛下身份与他携手私奔!激动之下,他再顾不得礼数,一把握住西门凝烟一双娇软柔荑:“此话当真?” 西门凝烟原也是将门虎女,贞烈之极,重重点头:“我西门凝烟此生,非裴郎不嫁。” 裴毓又痛又喜,忍不住滚下泪来,三指并起朝天发誓:“我裴毓今世,也非烟儿不娶,此情此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二人情深意笃,互表心迹后便紧紧搂抱在一起,良久不分。 此时冰轮西斜,人影渐长,时间不等人,两人这才商议起如何逃婚来,首当其冲的就是要先出得客栈,只这一环便难如登天。 “客栈内外眼下遍布武功高强的趟子手,打起来必是敌众我寡,双拳难敌四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你出去,不能硬拼,还需智取。”裴毓一筹莫展,负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却是无论如何想不出什么良计来。 恰在此时,靠窗的屏风后传出一道清朗人声:“裴公子,西门姑娘,勿怪玉某深夜唐突,我有一计能助二位脱离苦海,有情人终成眷属。”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凤隐这个玉尽欢固马还是有个江湖名号的,叫千面郎君,名号还挺响,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但小嘘嘘是个土包子,所以就他不知道。 玉尽欢:看呐这有个老实人,大家都来骗他! 沈墟:……就很气。 第34章 裴毓骇了一跳,他竟未察觉到房中另有他人,再望向西门凝烟,西门凝烟亦是一脸惊惶,心下一凛,当即伸臂将其揽至身后,低声喝问:“来者何人?” 只见屏风后转出二人,一老一少,布衣草鞋,其貌不扬。 裴毓方才听声音,来人分明是个年轻男子,不免疑窦丛生:“只你二人?” “只我二人。”那老者一开口,俨然就是方才那道清朗嗓音,全无半分老态,作揖道,“在下玉尽欢,这是我一位姓沈的兄弟,我二人久仰扶摇门高徒裴三侠的威名,今日得见,幸会幸会。”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手下有“钟灵毓秀”四位亲传弟子,裴毓排名老三,所以江湖人称其为裴三侠。 “玉尽欢?”裴毓似在何处听说过这个名字,只一时想不起来。 倒是西门凝烟博闻强记远胜过他,娥眉微蹙,粉面生威:“原是千面郎君玉公子。” “什么千面郎君,江湖人惯爱夸大其词,不过,鄙人姓名能入西门姑娘尊耳,倒是实慰平生。”玉尽欢不知从哪儿抽出他那把专用玉扇来,人模狗样地摇起来。 西门凝烟冷笑:“江湖人言玉公子一人千面,风流倜傥,专爱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却不知阁下还有大半夜偷偷摸摸擅闯女子闺房听人墙根的癖好。” “西门姑娘好生伶牙俐齿。”她说话不客气,玉尽欢也不恼,微微一笑,“只是俗话说得好,君子不光独美,也有成人之美,玉某为了二位的姻缘前程,也只好不拘小节深夜潜入,还望姑娘海涵。” 裴毓见他彬彬有礼,上来先自报家门不说,举止规矩,言语中又似有相助之意,心下一动,抱拳道:“玉兄见笑,裴某与烟儿此时自顾不暇,言语中多有冲撞,失敬了。” “毓哥哥……”西门凝烟听他竟然对一个登徒子客客施礼,心下不满,刚欲发作,又见裴毓给她递来稍安勿躁的眼色,埋怨的话到了嘴边只得又咽了回去。 裴毓请二人落座。 玉尽欢也不卖关子,直言道:“西门姑娘想逃出客栈,此时正是千载难逢的时候,再晚可就来不及了。” “哦?”裴毓知他已把方才自己与烟儿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一手按在腰刀上,倾过身去,“还求玉兄赐教。” 他已有思量,姓玉的若非诚心帮忙,他就出手将其擒住,免得此人到处声张。 玉尽欢知他心思,只不动声色,盘腿而坐,单手撑膝,另一只手伸折扇指了指沈墟:“这个计谋还需借我这位沈兄弟配合一番……” 他言简意赅地说完,裴毓的手随即从刀柄上撤下,眼中满是掩不住的欢喜:“此计可行,此计可行!我自备好青骢马,在城外五里亭相候,只要出了琅琊城,从此天高地远,人海茫茫,我与烟儿双宿双飞。只是……只是此事若被发现,风险极大,到时赫连家若与西门氏联手,要给个说法,不知这位沈兄弟……” 再一思索,他又冷静下来,摆手拒绝道:“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若因为我和烟儿,累及他人丢了性命,裴某一辈子良心难安。” 他此时已知玉尽欢二人是真心帮他,不免为刚才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而惭愧,也已打从心底里愿意结交二人。 “你要是担心他会失手被擒,那大可不必。以沈弟的武功身手,即使是那位令人闻风丧胆的簪花夫人来了,也未必奈何得了他。”玉尽欢好言宽慰。 裴毓闻言,不禁对面前这位平平无奇的少年另眼相看,当今武林,能与簪花夫人不分上下的人物,一只手也数得过来。玉尽欢既如此说,瞧姓沈的少年也并未反驳,想来此言非虚。 自古英雄出少年。 凤归墟 第32节 他于是眼含期待地望向沈墟。 玉尽欢也望向沈墟,眼中含的却是戏谑。 事已至此,沈墟还能说什么,是他执意要来救人的,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裴三侠放心,我自能全身而退。” 三人于是定下计策,又就细节商议妥当,临走时忽闻扑通一声,西门凝烟朝沈墟盈盈跪下,垂泪道:“沈公子恩义,小女子感激不尽……” 沈墟忙扶她起身,他拙于言辞,思来想去也只憋出一句:“祝你夫妻多安乐,举案齐眉。” 西门凝烟脸上一红,她情意绵绵望了裴毓一眼,柔声嗔道:“什么夫妻,我还没跟他拜堂成亲呢。” 沈墟见她眼转秋波,两靥生羞,泪中带笑,娇痴可爱,不禁莞尔。 自始明白,原来情能使人如此生动。 是夜,“孔老六”给隔壁家小娘子捎完话,又在伙房多耽了些时刻,最后仍带着徒弟“小张四郎”从客栈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众镖师既见他师徒得了总镖头的允许进来,自也不会再拦他俩出门。 西门凝烟则在丫鬟紫衣的服侍下上榻就寝,裴毓仍持刀守在门外。 一夜无事。 大婚当日,清晨,裴毓倒转刀柄在门上闷声敲了敲,提醒房内二人时辰已到,是时候起身梳洗打扮了。 房内寂寂,一抹朝晖自古朴窗棱斜射而进,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分开绫罗暖帐,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腕骨,肤白胜雪。 “睡得好么?”榻边,身量明显长了许多的“紫衣”姑娘正意兴阑珊地支手托腮,闲敲扇柄。 “还好。”账中人揉揉眼睛,乌发披散,嗓音略带沙哑,“只这榻上的垫子太软了。” “紫衣”嗤地轻笑,娇滴滴道:“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你呀,我给你相命啦,这辈子没有富贵命。” “没有就没有,我稀罕的么?”沈墟赤足下地,扭头瞧见大一号的身穿绯色裙装的“紫衣”,脸色变了变,紧跟着颈边耳后便起了明显的红晕。 “想笑就笑,别憋着。”“紫衣”变回玉尽欢的嗓音,翻了个水灵灵的白眼,“君子从时,顺势应变,应……” “应不拘小节。嗯,我明白。”沈墟也不憋着了,展唇轻笑。 “那我好看么?”玉尽欢双指并起拈起鬓边一绺小辫,芙蓉面,柳叶眉,勾唇时左颊上还有浅浅一个小梨涡,还原至此,狡黠灵动,远胜本尊。 好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只是个头委实大了些。 沈墟掩唇低头,肩头一阵轻微起伏,半晌才抬起头,唇边笑意未散:“嗯,挺适合你。” 原本他雪衣乌发,剑眉玉颊,清凌凌无挂无碍,恍若谪仙。 此时玉尽欢逗得他粲然一笑,满室晨曦中,他身上便现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玉尽欢满意了,玉扇遥点那边几口红漆描金的大箱子,箱子敞开着,里头堆着凤冠霞帔,珠钗玉钏,脂粉花钿。 “笑也笑完了,该你了。”他抱起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沈墟:“……” 是了,该来的总要来。 沈墟今日要代西门凝烟当一回新娘子。 昨日,他与玉尽欢裴毓分析来分析去,客栈与赫连府皆是严防死守,沅芷要杀西门凝烟,两头寻不到破绽,定要在迎亲路途上趁着人多混乱之际下手,所以玉尽欢要助西门凝烟逃婚,西门凝烟一走,往下无论再发生何事,再牵连不到她。 然而西门凝烟一走了之,婚事却不能就此中断,否则就没有鱼饵引沅芷上钩,沅芷今日罢手,往后却不一定善罢甘休,她身上已系三条人命,难保不再痛下杀手,株连无辜,要想彻底解决此事,还需尽早找到她,将个中是非恩怨扯个直。 沈墟虽然内心抗拒,但君子然诺,只得走过去,抖落开大红嫁衣。 只见百花裥裙,朱纬金绣,赤螭璎珞,珠光宝气,喜极,艳极,盛极。 他忽而心生感伤,心想那簪花夫人情根深种,疯疯癫癫,穷极一生,也不过是想如正常女子一样嫁个如意郎君。 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愆。 玉尽欢见他怔怔地捧着嫁衣发呆,也不催他。 过了一会儿,沈墟叹口气,自去屏风后摸索着更衣。本来女子衣裳已是繁琐,嫁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厚不说,还很重,他折腾得满头大汗,终于穿了个七七八八,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弱不胜衣。这衣裳根本就不是人穿的。 好在西门凝烟虽为女子,但身形高挑,加上沈墟本就清瘦,腰身极细,长袍广袖的女子嫁衣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有多不称。 约莫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磕磕绊绊地出来,手里还举着根宽腰封,朝玉尽欢投去求救的眼神。 尽力了,手笨,这个真不会。 玉尽欢原本在慢悠悠饮茶,茶杯本已举到唇边,见他实在可怜,又转而放下,起身过去从他手中抽了腰带,吩咐道:“双手架起。” 沈墟乖乖敞开双臂。 样子就像是要揽人入怀。 玉尽欢扯唇一笑,低头为他束腰系带。 沈墟垂落眼睫,感觉到玉尽欢的一只手稳稳固定住他的腰身,那只手大且有力,源源不断的凉意穿透重衫蚀刻在腰侧肌肤,慌张中,他打了个寒噤。身体的微颤似乎被玉尽欢察觉,沈墟只觉腰间蓦然一紧,玉尽欢猛地扯动手中长长的系带,他整个人就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扯近了,近到两人气息交错,眼神相接。 沈墟在玉尽欢深深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 烈火红装,面若桃花。 他从不知自己也能如此明艳张扬。 玉尽欢一眨不眨地看他,眉梢轻挑,眼里逐渐蓄起玩味:“你脸红什么?” 第35章 沈墟推开玉尽欢,往后退了两步,淡淡道:“热。” 五月初五,暑气渐盛,嫁衣厚重,说热也正常。 “只能委屈你忍着点了。”玉尽欢也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女子爱美,总是不惜代价的,你且受一阵儿。” 说着他领沈墟到妆奁前坐下。 沈墟看着镜前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反抗:“这些就不必了吧。” 反正出门时头上蒙个好大的喜帕,什么也看不见。 玉尽欢手执木梳,撩起他肩头乌发,从镜中睨了他一眼:“紧张什么,只是帮你束发而已。” 沈墟放下心来,坐着任其摆弄。 坐着坐着,觉得这种情状好生新奇,玉尽欢竟会为他梳头,而他也竟然心安理得地受了,并不觉得哪里奇怪。 其实他若在世间多走走,就会听说,夫为妻描眉梳发都是常见的闺房之乐。 他二人一个不懂,一个虽懂却向来随心所欲,不经意间做尽了人间缱绻事。 玉尽欢道:“挑个簪子吧。” 沈墟瞥了眼那些精美考究的金簪玉钏:“用我自己的就好。”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在沿街小贩那儿随手买来的木簪。与其说是簪子,更像是根未经打磨的筷子。 有点丑。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玉尽欢多少也有点了解沈墟。不问自拿是为偷,这些金银首饰都是西门凝烟的,越是贵重,沈墟就越避之三尺。 风不及可真是教出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徒弟。 玉尽欢最后也没用那根木簪,他拆了自己日摇夜摇的扇子,用玉扇骨做簪,插进沈墟挽起的发间。 沈墟没问他为何这么做。 玉尽欢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君子如玉,沈墟配得上。 吉时已到。 外间鼓噪。 沈墟在半敞的窗缝里瞧见底下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精神抖擞的轿夫们抬着八抬大轿,一路敲锣打鼓,吹吹打打,逶迤而来。 队伍前,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大马上,安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锦衣绣服,英挺俊朗,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琅琊城少城主赫连锦了。 沿街挤满了看热闹沾喜气的民众,恭贺声不绝。 客栈里也是人人忙乱,丫鬟们进进出出,西门凝烟的父亲西门昼携了续弦进来,谆谆叮嘱三从四德为妻之道,说了半天,没听女儿回上一个字。 但见西门凝烟早早蒙上了喜帕,不言不语,一动不动,遇到什么不能不答的,就由贴身丫鬟紫衣代劳。 紫衣只说小姐是出嫁在即,不愿与老父相对,免得在大喜日子哭哭啼啼徒增伤感。 西门昼叹了口气,他岂不知女儿就是不想见自己?他也知女儿情系三徒弟,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此时自是心里有气怨他恨他,但与赫连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为了家族运道,牺牲一点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打紧?再说赫连氏家大业大,那裴毓就是拍马也比不上的。唉,恨便恨吧,时日一久,她自能明白,为父都是为了她好。 在房内枯坐了一阵儿,大弟子刘钟大步流星而来,于门外朗声通报:“师父,新郎官儿已候在楼下。” 西门昼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女儿,拂袖而去。 沈墟见人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他不言不语,还生怕西门昼起疑,没想到竟就这么轻轻松松蒙混过关。 玉尽欢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沈墟想起玉尽欢扮作紫衣,扮得惟妙惟肖,对答如流,心中不免叹服。 论演戏,姓玉的若自居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在紫衣的帮助提携下,沈墟被左右搀扶着,成功地出了客栈,坐上了花轿。 花轿很稳当,沈墟全程凝神戒备,戒备了一路,一路竟然相安无事。 花轿于是由正门抬进了赫连府。 沈墟开始有点慌,簪花夫人没选在迎亲路途上动手,难道就此罢手?那……他待会儿岂不是真要跟赫连锦拜堂成亲? 宾客喧哗,觥筹交错。 红盖头下,来来去去只能见到许多双脚。 从这许多双脚,沈墟已能想象厅中如何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这冒牌的新娘子第一次希望簪花夫人快快来到。 再过不久,他被扶至厅中,左手边站着赫连锦,右手边站着“紫衣”,面对敞开的大门。 那厢傧相唱道:“一拜天地——” 凤归墟 第33节 沈墟心里咯噔一声,赫连锦已跪了下去。 一旁玉尽欢扯扯他的袖子。 他只得跪下,草草磕了个头。 磕完,傧相又唱:“二拜高堂——” 他于是被搀着转了个身。 傧相三唱:“夫妻对拜——” 沈墟从帕子底下看见赫连锦的靴子鞋尖,觉得这第三个头是不能再磕了,而玉尽欢也没再扯他袖子,他于是决定掀起自己的盖头来,自明身份。 手刚欲抬起,头顶有人纵声长笑,笑声尖锐凄厉,直有刺穿耳膜之势,显是中气充沛,内力深湛:“夫妻对拜!夫妻对拜!哈哈哈哈,锦郎啊锦郎,谁是你的妻,你又与谁对拜?” 来了。 沈墟暗道,吁了一口气。 那头赫连锦身子摇晃,脚下连连后退,也道:“来了,她来了。” “何方妖孽前来滋事挑衅?坏我儿大喜之日!”只听正前方一声舌绽春雷,说话的是赫连锦的父亲,琅琊城城主赫连春行。 声音雄浑高亢,也是一般的内力深厚。 突然,屋顶喀喇一声响,尘土飞扬,瓦砾横飞,梁上登时破了一个大洞,四人噼啪砸下,落在地上,鲜血淋漓。 一看,皆是死去的赫连府守卫。 堂上宾客尽皆失色,不少人操起兵刃。 抬起头,只见洞口纷纷扬扬,落下不少血色花瓣,一名妙龄女子手执一捧残花,踩着一名守卫的尸身盈盈跃下,与沈墟一样,她也身着火红嫁衣,端的是妖冶无匹。落地后,她踢走脚下尸体,谁也不看,直直朝赫连锦走去。 每走近一步,赫连锦就往后退一步。 “妖女!你自作多情纠缠不休,先害得三位无辜女子殒命,今日又打杀赫连府五位侍从,这笔帐须得找你好好清算!”赫连春行一掌拍在茶案上,茶案瞬间化为齑粉,他飞身跃起,使出看家本领锦绣神掌。 沈墟离得近,听到沅芷问:“锦郎,他说我自作多情,你快告诉他,我不是,我俩是真心相爱的,是不是?” 她问得如此卑微。 沈墟却没能听到赫连锦的回答。 背后赫连春行的神掌已然击到,沅芷仰头悲啸一声,倏地双袖一抖,两道绸缎齐出,一道打向赫连春行,另一道却朝沈墟袭来! 沈墟时时防备着她,这下反应极快,一个倒踩三叠纵,鹞子转身,气沉丹田,单手抓住袭来的绸缎,于空中翻转一圈落地站定。绸缎上传来的劲力一波接一波,他双脚踏在青石砖地上,只听“咔嚓嚓”,地板裂开数道宽缝! 众皆骇然。 原来这妖女这般厉害! 那头赫连春行与上下飞舞有若活物的绸缎拆解上几个回合,他那锦绣神掌变幻有余劲力不足,绸缎不断抢攻,角度刁钻,从臂弯穿过一击打在胁下肋骨,赫连春行噗地喷出一口血,面色大变。 两相对比,同是与妖女一道绸缎较量,赫连春行败了,新娘子却打成个平手。 这媳妇的身手瞧着竟比公公强些。 众人不免对这娇滴滴的新娘子另眼相看,争相把脖子拉长了一寸,想一睹芳容。 恰巧沈墟遮住头脸的红盖头在他出手时就已扬到空中,此时缓缓飞落,露出底下一张清逸绝伦的脸来。 满堂哗然。 嚯!这新娘子不光身手好,长得也好生英气啊! 那厢西门昼方还不动如山地坐着,暗赞自家闺女武功见长,这会儿瞪大了眼睛,霍然而起,戟指喝问:“你是何人?烟儿呢?” 沈墟抱拳,欲向西门老父亲解释原委,宾客里忽有青衣男子越众而出,愤愤道:“西门门主见谅,此人是我剑阁的弑师逆徒沈墟!沈墟,你竟然还敢在江湖上抛头露面!简直不把剑阁放在眼里!” ——来人除了常洵,还能有谁? 他目光灼灼地瞪着沈墟,凶光毕露,自殷霓死后,他就恨透了沈墟,直欲食其肉寝其皮,今日再对上,岂有放过之理! 西门昼也曾听闻剑阁风不及意外亡故疑系其弟子所为,一联想到此等狂悖凶徒竟挟持了自己亲女,女儿是生是死犹未可知,心下大恸,招手呼喝:“来啊,给我擒住此人!” 一声令下,他身旁站着的三位英武汉子随即纵出,将沈墟团团围住,从左往右依次是“钟灵毓秀”四子中的刘钟,樊灵,魏秀。 三人分别手持一条红缨枪,一根滚龙棒,三节镔铁棍,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围攻上来。 从始至终,沈墟没找到任何说话的机会。 眼见三件打造奇巧的外门兵器分上中下三路齐齐攻来,沈墟叹息一声,运气于掌。 未等他有所动作,只听“刷”“嘭”“呛啷”,眼前刮起一阵疾风劲流,跟着腰身一紧,沅芷使绸缎替他挡开了一众兵器,卷起他腰腹将他高高举至半空。 “快说!那贱女人在哪里!”她厉声逼问,“不说我就将你活活绞死!” 她总以为,她的锦郎不跟她走,是受那女子胁迫,所以一心只恨那个与她抢夫君的女人。 沈墟双脚腾空,运足内力与不断收紧的绸缎相抗,只听体内一阵喀喇喇闷响,全身骨头都遭大力挤压,碰撞在一起。 沈墟只觉透不过气来。 “她已与心爱的男人逃去天涯海角了!”玉尽欢施展轻功,抢到沅芷面前,指着躲在人后的赫连锦,道,“你爱的男人也就在那里,你抓了他走吧。” 沅芷凝视面前这个胆大包天的陪嫁丫鬟,她自是想不到此人是凤隐凤尊主,又被他言语激怒,叫嚣道:“他不愿跟我走,我抓他又有何用!” 玉尽欢冷笑:“他既不愿跟你走,自是不爱你,为了这样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你何苦来哉?” 沅芷听他这般说赫连锦,恼怒之极,这就松开沈墟,沈墟砰然坠地,她刷地掠至赫连锦跟前,执起赫连锦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酝酿一番,柔声问:“锦郎,你爱不爱我?” 她虽性情暴戾,杀人不眨眼,在赫连锦面前却是一副十足的小女儿情态,这般巨大的反差旁人看在眼里,只觉足底生凉,毛骨悚然。 赫连锦亦如此,一张脸吓得煞白,似乎难以启齿,咬牙道:“我从……从前确是爱你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沅芷秀眉蹙起,声音冷了半截,“从前爱,现在便不爱了么?你不是发誓说,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的么?” “因为从前的你不是……不是这样的。”赫连锦嗫嚅道。 他环顾四周,头皮发麻,只觉人人瞧他的眼神都不对劲了,这些人虽然嘴上不说话,但他们的眼睛却在说话,不光在说话,还在大声地嘲讽讥笑他! 赫连锦蓦地生出一股硬气来,一把抽出手,冷冷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早年确实被猪油蒙了心,还以为你是个孤苦伶仃温顺善良的女子,因此真心实意地待你,后来我才知晓,你竟是凌霄宗妖女,方才一出手就连杀五人,手段未免过于狠辣!道不同不相为谋,沅姑娘,赫连锦确实有负于你,但今日你于我大婚之日撒泼大闹,想来也出够了气,从此我俩一刀两断,你自去吧。” 第36章 此番决绝之语他说得掷地有声,全场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偏只沅芷没听清,或是听清了只是不信,她微微侧首,颤声道:“锦郎,你说什么来?” 赫连锦闭了闭眼睛,郎心似铁:“我说,从此我俩一刀两……” “断”字犹未出口,他喉口一窒,似有什么冰冷的东西送入了他的喉咙,使他无论如何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锦郎,这是我俩定情那日你送我的金簪。”沅芷哀哀瞧着他,那双原本柔情万种的眼眸此时已冷如秋霜,“你既要走,这东西也一并还了你吧。” 既求而不得,毁了就好。 她说着,落下一滴泪来。 赫连锦颈中插着根金簪,瞪着眼睛,连退数步,口中兀自咯血,直到气绝倒地眼中仍满是不敢置信。 这一下变故陡生,无人能想到沅芷说变脸就变脸,竟狠心对情郎下手!大喜变大丧,赫连锦倒地处,宾客一哄而上,止血疗伤,已是回天乏术。 赫连春行哀怒不已,泪水涟涟,狂吼一声,拍掌即来:“妖女,你伤我儿性命,今日我要你为他偿命!” “亲家,我也来助你一臂之力!” 准婿暴毙,西门昼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他从腰间抽出一条赭色长鞭来,却是与簪花夫人一般的软兵器,鞭长约莫两丈,抖开了在地上啪的一抽,青石断裂,砖屑飞扬,可见威力惊人。 扶摇门门主少年时便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流星散花鞭闻名于江湖,今日一使将出来,众人只觉风声飒飒,漫天鞭影如黄沙滚滚,瞬间封住沅芷的所有退路。 赫连春行出掌,西门昼运鞭,两人一前一后,一近一远,一攻一守,与沅芷两道似乎长了眼睛的绸缎拼得难分难解。 此时,宾客中又跃出一人,他身穿杏色道袍,手执长剑,面黄肌瘦,老眼中精光矍砾:“赫连城主,西门门主,贫道今日前来道贺不成,亲眼目睹此妖女为祸武林,戕害人命,免不了要为两位朋友出口恶气!” 赫连春行抽出身来拱手相谢:“冲凌道兄路见不平,义薄云天,赫连某感激不尽!” 宾客听了二人对话,这才了然,原来是青云观冲凌真人。 “哼,老道年纪这般大了,牙都已老掉了不知多少,不好好在观里修仙吃斋,竟也不自量力来蹚浑水!”沅芷怒气勃发,如瀑长发与所使绸缎一齐漫飞乱舞,妖肆狂狷,宛如地狱美女修罗,“今日你们有多少是多少,一齐上吧!沅芷怕你们不成!” 武林三大高手围攻凌霄宗妖女,此等盛况百年难得一遇,所以人人屏息凝神,唯恐一个分心便错过了精彩瞬间。 四人斗得数十回合,只听“嘶啦——”裂帛声响,西门昼的长鞭死死绞住了沅芷的绸缎,两人各运内力争夺,众人定睛去瞧,却发现丝丝崩坏的竟是西门昼的神鞭!他们哪知,沅芷的两道绸缎乃是西域天山蚕丝所纺,柔韧异常,不腐不坏,说是世间罕有的神兵利器也不为过,西门昼的鞭子再如何神威广大又如何能与之抗衡? 两人僵持不动,西门昼头顶冒出缕缕白烟,脑门上现出豆大的汗珠,他心知若此时撤力,鞭毁人亡,可若不撤,此妖女内力深不可测,委实恐怖,再拼内力自己非要落个经脉尽毁的下场。 正自苦熬,那厢赫连春行的掌与冲凌的剑也已齐齐攻向沅芷背心。 成败在此一举,众人皆深深吸了口气。 只听沅芷突地爆出一声娇喝,一股绵密强悍的劲力便顺着绸缎排山倒海席卷长鞭! “啪!” 西门昼鞭子齐根而断,他手中握着光秃秃的鞭柄,五脏六腑齐齐震伤,发出一声闷哼,整个人被狠狠摔向厅中廊柱,伏地不醒,其手下三名弟子纷纷持武器抢上,护住师父。 绸缎一挣脱桎梏,随即分而往后,一道卷住赫连春行的手腕,一道卷住冲凌的剑尖。 “喀喇喇”,冲凌的钢制长剑瞬间被绞成麻花,若不尽快放手,整条手臂也必将跟着遭殃,他面色一变,足尖轻点,当机立断弃剑飘远。 他能弃剑,赫连春行却不能断手,他左手已被缠住,腕骨将断,疼痛难当,右手便去抓绸缎里夺。 “噗嗤——” “啊——” 他蓦地惨叫一声,原来另一道绸缎卷了冲凌弃置的残剑,剑尖朝外,径自扎穿了他右掌掌心! 众人惊骇不已,沅芷转眼间连败三大高手,武功实已跻身天下前三,此前她流连风花雪月不轻易显身手于人前,经此一战,武林哗然。 眼看赫连春行遭擒,性命难保,堂下的英雄豪杰们却无一人敢上前相救,沅芷大笑不止,讥嘲道:“你们既然受邀来参加婚宴,自然全都与赫连家有些交情,现在他家有难,你们都在一旁干看着,不来搭手救他么?” 杀人诛心,她这般质问,满堂何人敢答? 赫连春行咬牙道:“妖女,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来者皆是客,你勿要出言羞辱赫连家的朋友!” “你当他们是朋友,他们却不当你是朋友。”沅芷冷笑,“你剃头挑子一头热,也真是可怜。” 赫连春行在堂上扫视一圈,但见群雄诺诺,不敢轻举妄动,当下面如死灰,心寒不已,本已闭目待毙,却听一道清冷嗓音低低响起:“你已杀了赫连锦,为何还要为难他人?” 赫连春行睁眼去瞧,说话之人却是那名假扮新娘的怪人,此时他手里已多了一把漆黑的剑,剑身光华流转,一见即知绝非凡品。 “这位少侠,你的心意老夫心领了,此妖女蛇蝎心肠,武功高强,你万不可强行出头枉送了性命!”赫连春行惨然一笑,“快快退下吧。” 凤归墟 第34节 沈墟并不理他劝告,只盯着沅芷:“冤有头债有主,沅姑娘,莫要再造杀孽。” 沅芷此时神志已清,她瞧着沈墟,终于认出了他,蹙眉道:“原来是你。” 沈墟道:“是我。” 沅芷又定定瞧了他许久,忽而一反常态,手轻轻一抬,两道绸缎松了赫连春行,飞入袖中,慢声道:“你是他的人,我不跟你打。” 他的人?沈墟面露困惑,谁的人? 正待详问,门外忽然响起一道蕴藉儒雅的嗓音:“哈哈哈,少城主大喜之日,裘某来迟,见谅见谅。” 众人面色皆苦,心说这大喜之日已接连死了好几个人,连新郎官也断了气,你这才姗姗来迟,架子委实太大。 赫连春行因沈墟捡回一条命,朝他投去感激的眼神,挣扎着起身,勉强维持着主人家身份,淡淡道:“裘宫主,今日喜宴已毕,您请回吧。” 来人四十来岁,一袭靛蓝长袍,高冠博带,白中带青的面上略带病容,他领着四人打门口进来,沈墟认出其中一人正是那日锁云台上相逼迫的什么兵器堂堂主萧观。 此时厅中一片狼藉,来人怪道:“这是怎的回事?” 赫连春行恨恨地剜了一眼身处敌营却旁若无人的沅芷,没好气地道:“这妖女打杀了我儿,红事变白,宫主改日再来吊丧吧。” “此女杀了少城主?”那男子微微吃惊,看向沅芷,仰头沉默少时,双手交叉,又摊开,凛然道,“既如此,杀人偿命,我便帮城主杀了她,也不教少城主枉死,可好?” 赫连春行自是称好:“宫主若帮赫连家除此对头,从此赫连春行听凭驱策,全无怨尤!” “哎,城主言重。”男子摆手道,“琅琊城富可敌国,权势煊赫,是在下高攀,哪来驱策一说?” 沅芷暗自提防着,斜眼与他对上视线,问:“你是大同学宫宫主裘潮生?” “正是在下。”裘潮生朝她缓缓施礼,一举一动颇有儒士风范,温和笑道,“看来今日姑娘须得把命留在这里了。” “哼。”沅芷厉声道,“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人话毕,同时猱身抢上,转眼间就已斗了十招,招招猛攻,全不采守势,上天下地,瓦砾横飞,声势慑人。 “摘星手裘潮生,果真名不虚传。”沈墟忽听身旁玉尽欢感慨出声,转头去看,只见玉尽欢一改往日备懒闲散的状态,观战观得异常专注,长眸微眯,眼珠发亮,就像只总算找到了有趣猎物的花豹。 “他与沅姑娘,谁会赢?”沈墟问。 “不出三十招,沅芷败。”玉尽欢道。 沈墟于是默默在心里数着,果然,待斗到第二十九招时,裘潮生使出绝妙轻功,飞身闪过两道纵横来去的绸缎,于空中变掌为爪,一爪抓住了沅芷肩头。 沅芷浑身一震,面现痛色,贝齿紧咬下唇,一掌朝其胸前拍出。 裘潮生缩手与其对掌,啪的一声,双掌相交,裘潮生飘然后退,面不改色。 沅芷嘴角却缓缓淌下血来。 裘潮生稍正衣冠,朗声道:“姑娘已中在下摘星手,心脉尽断,此去时日无多,快快去安排身后事吧。” 沅芷面若金纸,垂首捂着心口,忽而喉咙里闷声发笑:“好,好,沅芷技不如人,死便死了,死不足惜,只是裘潮生,我死前却看出了你这摘星手绝技的破绽,哈哈,哈哈!独步武林的摘星手,原来也不过如此!” 裘潮生面色陡变,长眉一挑:“什么破绽?” 沅芷却是不答,只含笑觑着他。 裘潮生被她瞧得后背直冒冷汗,正欲一不做二不休,出掌将其当场击毙,倏然一阵“嗖嗖”响动,有暗器破空袭来。 他挥袖挡落,却是几片瓷盘碎片,等再去看时,沅芷已展开绸缎卷了沈墟,飞身从屋顶大洞跃出,溃逃而去。 第37章 沅芷出了赫连府,就一路往北,逃到一片人迹罕至的山间密林,放下沈墟,徒步缓行。 沈墟不知她逃命为何捎上自己,当时并未挣脱,此时也就不动声色地跟着,两人一前一后走了约半个时辰,前方沅芷忽然委顿在地。 沈墟抢上前,将人扶起,坐靠大树,屈指搭脉——只觉脉象沉郁,凝滞淤涩,裘潮生那一掌着实震碎其心脉,回天乏术。 “你挟我来,是有什么话要与我说么?”沈墟放下她手腕,对面而坐。 沅芷面上血色尽褪,虚弱得连眼睛也睁不开,她唇瓣轻启,断断续续道:“我所剩时间无几……凌霄宗……浓儿……你……” 愈说到后来,声音愈小,沈墟实在听不清,便倾身去听:“你说什么?” 倏地,沅芷杏眼猛睁,沈墟心中一凛,刚想躲闪,腰间穴道已被点中,一动也不能动。 “前辈这是何意?”沈墟蹙眉。 沅芷只是点了个穴道似乎就花费了许多气力,歪在树干上兀自喘息,半晌才道:“少侠,沅芷有一事相求。” 沈墟只觉他们魔教中人要求人帮忙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冷道:“你有事相求为何先点我穴道?” “只怕少侠不允。”沅芷道。 沈墟怪道:“我若不允,你点我穴道又有何用?” 沅芷苦笑:“你若不允,那我就只能强行传功给你,点你穴道也只不过是想让你乖乖受着不要跑。” 沈墟抓住重点:“传功?什么功?” 沅芷微微一笑,斜眼睨过来:“你难道就不好奇么?我今年未满廿八周岁,一身内功却比那帮练了一辈子的糟老头子还要深厚。” 沈墟想了想,如实道:“前辈年纪轻轻身怀如此异功确实世所罕见,不过若您天资卓绝,也不是绝无可能。” “我是天资尚可,却也未到卓绝的程度,要说卓绝,还是你们那位凤尊主超古冠今。”沅芷捂嘴咳嗽一声,指缝间溢出鲜血,她不以为意,将手拢入袖中,继续道,“我这身内功,其实全拜我凌霄宗历任宗主代代相传所得,你若行走江湖,也必听说过凌霄宗的太霄神功。” 沈墟心说我初入江湖,还真没来得及听说。 沅芷不怎么过问江湖事,也不知沈墟具体来历,只知他武功尚可,又是凤隐身边人,见他在赫连春行危难时挺身而出,品性比那些所谓的正道人士强了不知多少倍,于是临危之际便选中了他。 “太霄神功,无与争锋,多少武林人士垂涎三尺求之不得,它集凌霄宗历代宗主毕生之力,至阴至柔,威力猛强,一朝得之,声震江湖。”沅芷平静地说着,说一段便停下来喘口气,“然世间功法,难有尽善尽美者。想那江湖人传得神乎其技的摘星手,今日我受了一掌,方始知晓,摘星手先伤己,后伤人,绵绵内伤无穷尽也,到时候积重难返,那裘潮生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少侠,今日我既打算传功给你,自要将此功弊端跟你分说明白,免得你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到时候毫无应对之策,枉送性命。” 沈墟心中咯噔一声,生出不好的预感来。 只听沅芷仰天长叹,惨然道:“太霄神功因由旁人灌输直接获得,不经日积月累的苦练融合,太过霸道,常人之躯往往不能承受,所以我宗历任宗主虽都身负绝世神功,却皆命不久长,活到四十岁上下已算长寿,且大多患有疯病,重者精神失常,六亲不认,轻者偏激执拗,一生郁郁寡欢。” 她看了沈墟一眼,眼中似有愧疚:“你也看出来了,我亦不能幸免。其实若非早年因缘际会得尊主渡功相助,我体内的狂暴内息早已压制不住,冲昏了神智。今日你得了神功,万万要谨记,平日里除了勤加炼化将其收归己有,还须尽量做到心如止水静若安澜,不可妄动嗔痴杂念,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沈墟听她警示之言,不由得想起那日在藏秀楼后院初遇,当时她正犯疯病错把他认成赫连锦,差点就要了他的命。 想到此处,打了个激灵,心生抗拒。 “我非凌霄宗弟子,此神功传我,似乎不合规矩,还望三思。”沈墟边与她周旋,边暗运内力去冲穴道,但以他此时的内力,去冲太霄神功,不免有蚍蜉撼树之感。 “这不打紧,你只要受了神功,又有我的亲传信物,再入我凌霄宗,凌霄宗弟子自然拱你做宗主,唯命是从。”沅芷从大拇指上褪下宗主青铜戒,戴到沈墟食指上,又掏出袖中两道天蚕丝绸缎,叠好后端端正正放置于沈墟腿上。 沈墟头皮发麻,急了:“沅姑娘,你快莫开沈某玩笑,你凌霄宗满门皆为女弟子,我,我一个男人……” “凌霄宗往前也有男弟子,也就这十几年来,因教坊妓院的生意扩张,才渐渐阴盛阳衰,这本就是固步自封之举,此次如能借你破了这男女桎梏也算是妙手一着。”沅芷卸下宗主重任,身子一下子便觉得轻了,扯出一个苍白的笑来,“其实我本意传位于浓儿……” “你是说花意浓花姐姐吗?”沈墟立马接道,“花姐姐也来了琅琊城,你若传位,也该传给她才是,怎能如此轻易草率地传给我一个外人?” 沅芷轻轻摇头:“浓儿武功修为还不够,此时传功给她,等同于害了她。眼下你与我凌霄宗有缘,以后你若实在不想当这宗主,浓儿又学有所成,你再传功传位给她不迟。” 沈墟:“……” 说到底还是选个外人好下手么…… “再说我沅芷除了给自己选男人的时候眼盲心瞎,其余时候眼光还是不错的。”沅芷投来赞许的目光,“少侠品行端方,为济他人之厄不顾自身安危,想必也不会辜负我一个弱女子的临终所托。” 沈墟还欲分辨:“沅姑娘,沅宗主……” 沅芷不听,手一扬,又点了他的哑穴。 沈墟面色复杂,实不知事情怎会突然发展到如此地步,鬓角淌下汗来。 “少侠,我支撑不了太久了,你快凝气于丹田,这便开始了!” 提醒完一句,她就一掌拍在沈墟肩头,拍得沈墟原地急转过身,紧跟着他就觉背上“神道”“灵台”“至阳”三穴同时涌入一股绵密如针的骇人气流。 过不多时,那股气流逐渐壮大,在体内横冲直撞,狂扫肆虐,与原先体内至纯至阳的“生息决”两两相抗,直搅得五脏六腑几乎碎裂,全身真气暴走,血液沸腾,痛不可当。 “咦?”此时沅芷也探到他体内另有一股浑厚内劲在拼命反制,到后来竟隐隐与太霄神功成分庭抗礼之势,不禁大为疑惑,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拼了最后一点气力只为能将世代相传的神功延续下去,不能临门一脚功亏一篑,便咬碎了口中贝齿,又往掌中加了一份劲力,警告道,“少侠不可擅引内功与我对抗,否则爆体而亡!” 沈墟若不是被点了哑穴,很想说一句,我并没有运功抵抗! 当下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咬起牙关,死死护住心脉。 此时日头高悬,空山寂寂。 眼前逐渐弥漫白雾,半晌,沈墟才知这白雾是他与沅芷周身散出的腾腾气雾,神智也从清晰转向昏沉,他时而感到麻痒难耐如万蚁噬身,时而剧痛阵阵如割肉椎骨,时而火烧火燎如架在火上烤,时而又寒气逼人如坠冰窟。 也不知这非人的折磨究竟持续了多久,忽然,他穴道一松,力竭倒地。 恍惚间,耳畔飘进歌声,断断续续,缠绵悱恻,如隔着一层苦水听不真切——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后来歌声戛然而止。 沈墟便知,簪花夫人已死。 朦胧中,他心存一丝清明,知道此地不能久留,挣扎着想起身,双手使劲却只抓了满手枯叶,忽然,身子腾空,有人长臂一揽将他抱起。 沈墟不知来者何人,隐约却又有些知道,几乎是出于本能,他双手攀上那副肩膀,鼻尖嗅到熟悉的气味,悬着的心就落到实处。 “你来了。”他喃喃道。 “嗯。”那人简短地回应。 他环紧了手臂,埋着头:“我好难受。” 鼻音浓重,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他从小到大清冷孤僻,哪里疼哪里痛从不吭声,吃了亏也只一味闷在心里,不倾诉,不显露,不与人亲近,所以就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此时正在跟来人撒娇。 那人却敏感地察觉到了,停了下来。 沈墟的腰被勒得不舒服,懵懂仰起脸来,只觉眼皮上蓦地一重,什么温温凉凉的东西压了下来,伴着不稳的气息喷洒在脸上。他眼睫轻颤,想睁眼看看,却似乎被噩梦魇住,无论如何抬不起沉甸甸的眼皮。 “你做什么了?”沈墟蹙眉,不甘心地追问。 那人答非所问,强硬的语气里带着不容忽视的薄怒:“以后莫要再随随便便就跟人跑了。” 沈墟:“……” 沈墟闭目装死。 须臾,沈墟又听他开口,这回倒是软了声气:“天地太大,我找了你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以后大概还有你找的:) 凤归墟 第35节 第38章 身体里的疼痛如大海潮汐,时涨时落。 沈墟的梦也因此时断时续。 梦里偌大一个宫殿,金碧辉煌,冰冷沉寂,他光着脚,拖着长剑,拨开眼前一道道轻纱白幔。 簪花夫人哀婉如叹息的歌声在耳边回荡,仿佛无休无止,不知疲累。 渐渐的,她的歌声低了下去,变成浅浅低.吟,充满了暧昧与蛊惑。 他捂住耳朵,似乎终于无法忍受,舞剑狂劈乱砍。剑气荡开垂幔,剑吟混合着裂帛声,掩住他的喘息。倏然,背后有动静,他凌空夭矫转身,一剑刺去。 剑尖自两道扬起的白纱间穿过,离那人颈间素净的喉结只有半寸远时,被一对手指夹住,阻住去势。 玉尽欢长发披散,只穿着一层轻薄的血色里衫,里衫松散,垂落在地,袒露着半个胸膛。 他长眉微挑,瞳眸漆黑似有暗流涌动,仍是那般笑吟吟的教人无法看透。 他只是站在那儿,垂眸看过来,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沈墟已觉得很乱。 他仓皇松手,不欺剑坠落,落地时却变成了那根玉扇骨,玉尽欢俯身拾了扇骨,一步步走近,掰开他攥紧的拳头,将扇骨轻轻放进他的手心。 漫天白幔忽然间变得潮湿不堪,化成了水,点点滴滴落在额发,眼睫,唇间,顺脖颈而下。 沈墟舔了舔唇,尝到竹叶青一般的酒味。 玉尽欢目光深长,捧起他的脸,大拇指重重碾过他的唇,缓缓问:“我是谁?” 唇上一片火辣,沈墟怔怔与他对视,问:“你是谁?” 玉尽欢轻笑,笑意未达眼底,他拂去沈墟肩头乌发,侧过脸,张嘴咬在脖颈。 沈墟惊醒。 天色昏暗,室内无人,窗外雨淋漓。 静默中,他抬手抚上起伏的胸膛。 隆隆心跳,恍若春雷。 他眉头微蹙,目光晦暗,倏地坐起,身上衣衫早被梦里带来的汗水打湿,他也不管,支手扶额,兀自平缓潮热的呼吸。 忽然有人推门而入,他如惊弓之鸟,拉过薄被掩住下半身,惶惶看去。 玉尽欢捧着刚煎好的安神药,抬头就对上沈墟的眼睛,愣了愣。 不知为何,那双眼睛湿湿的,眼尾泛着潮红,再往下,泛白的唇紧紧抿着,脖子上青筋凸起,遍布晶莹汗水,身子看起来也绷得很紧。 如此暧昧情状,再联系方才他飞快拉上被子的动作…… “醒了?”玉尽欢捧着药,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出去,最后干脆立在门槛上,问,“身上还疼么?” “还好。” 沈墟嗓音沙哑,眨动眼睛,看起来脑袋里一片空白。 玉尽欢点头,脑袋里其实也一片空白。 饶是凤尊主神通广大,也没遇见过这种尴尬的状况,完全不知该如何处理。 他不得不回想起自身经验,然后果断将药碗放在门边花架上,退出去,拢上门,在门外装模作样清咳两声:“墟弟,我瞧你出了许多汗,这就叫小二打桶热水来,你先洗个澡,换身干爽衣服。” 沈墟:“……” 玉尽欢觉得自己处理得很好,掸掸袖子上不存在的灰尘,一边感慨着孩子长大了,一边想着还得再去抓帖补药,莫名收获到养孩子的乐趣。 沈墟脸皮极薄,恼恨玉尽欢看破还说破,又因为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梦,心中烦乱,在房里一连闷了数日,除了吃饭,其余时候均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起了黄花大闺女。 玉尽欢这几日忙着处理教中事务,压根也没察觉到沈墟在闹别扭,但他总惦记着沈墟生受了沅芷的太霄神功,虽然暂时看似无碍,指不定哪天就突然真气暴走,无法控制,所以日常要来号三回脉。这见的次数一多,十问九不答的,他才总算后知后觉,沈墟近日神色间总是淡淡的,似乎并不想看见他。 玉尽欢被冷落得莫名其妙,想问原因吧,他姓凤的向来心高气傲,何时给人低声下气过?所以也就犟着,不着意去哄。 如此僵持到第五日,两人一整天竟连一句话也没说上。 晚间苍冥前来汇报事务,见尊主脸色极度可怕,气儿都不敢多喘上一口。 不是,前些天才为沈墟兴师动众地放了凤唳,不是已经找到人了吗?怎么又生起气来了? “还没找到人?”玉尽欢语气不善,“花意浓一行十人,个个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如何能在这琅琊城中凭空消失?” 苍冥后背冷汗直下。 “尊主到得琅琊城当日,在客栈落脚后,花意浓等人就在深夜偷偷溜出,不知所为何事。此前派出去的圣教弟子中,有人在离客栈不远的长川街上发现了疑似凌霄宗的接头暗号,一朵刻在暗巷墙砖上的五瓣凌霄花,此后属下赶去,并未在暗巷中发现任何的打斗痕迹,但找到了这个。”他从怀中掏出一只云罗绣花鞋,“属下推测,当日花意浓应是与人有约,但中途不知出了变故,被人尽数掳了去。” 玉尽欢嫌弃地瞥了眼那只绣花鞋,苍冥迅速将其重新收入怀中。 过了一会儿,苍冥见他把玩扇子沉默不语,又道:“尊主,这件事让属下联想到这两年频频发生的失踪案。” 玉尽欢顿了顿:“什么失踪案?” 苍冥敛色道:“我教自前年开始,每过三个月就会有一批女弟子神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人数从三五人到十人不等,圣教弟子众多,这点人原也不值得尊主分心,所以长老们就将此事上报给了秦护法,秦护法服侍圣姑左右,事务繁忙,又分派给燕长老处理,燕长老此人……唔……总之此案一直悬而未决。” 他这话说得委婉,什么不值得尊主分心,其实是长老堂根本就找不到凤隐的人,什么秦护法事务繁忙,其实是秦尘绝根本就不屑处理这种破事儿,一推再推,就推到了燕浮那个窝囊废头上。 玉尽欢的头有点疼,问:“那燕浮人呢?” 苍冥道:“属下已发信通知他,据说他快马加鞭累死了好几匹马,日间刚刚赶到琅琊城,待他稍作修整,将与我们一同调查此事。” “好,你先下去吧,让他来见我。”玉尽欢袍袖一挥。 苍冥神色间有些为难:“眼,眼下吗?” “眼下,马上,我等他。”玉尽欢勾起嘴角,“他要是又醉得一塌糊涂,你就奉命用你的风雪刀狠狠砍他屁股,砍上二七一十四刀,手下别留情,砍死了就算,没砍死就拎他来见我。” 苍冥:“……” 看来尊主今日是真的心情很差。 作者有话要说:“当你开始认真,你就开始变得笨嘴拙舌,还有很多莫须有的自尊。”——by某岛(狗头) 第39章 沈墟盘腿坐在榻上,没点灯。 幽暗中,他什么也没做,只半阖着眼睛发呆,点点淡漠的光芒自眼尾泄出,落在静静躺在桌上的不欺剑上。 他在思考有关离开的事。 这个念头已在脑海中盘桓数日,根源在于自己,他对玉尽欢的想法似乎有些不对劲。 到底哪里不对劲呢? 沈墟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两人见了面会窘迫,窘迫的那个人还只有自己。具体表现在,他不敢看玉尽欢的眼睛,会刻意回避对方投来的视线,也不愿与对方发生过多的肢体接触,就拿每日例行把脉来说,姓玉的只是将两根手指虚虚搭在他腕上,他都觉得如坐针毡,不得已而摆出一张上坟脸来。 既然相处起来已别扭到这种程度……他缓缓抚上胸口,可为什么一想到要走,他会觉得难过? 他想不明白这种难过代表了什么,也不愿去深究。 有些东西你隐隐察觉到那是什么,但好像只要不去牵引,不给它萌发的契机,它就会永远这么沉睡下去。 沉睡中的夜。 他终于还是走下榻,拿起了剑。 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他意外地刹住脚步——玉尽欢正负手立在他门前,看姿势,也不知一动不动站了多久。 夜风浮动,树影婆娑,朦胧月光从他身后斜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沈墟抿了抿唇,垂下的目光落在那道影子上,问:“你怎么在这儿?” 玉尽欢瞥了眼他手里握着的剑,答非所问:“你要去哪儿?” 沈墟握紧了剑鞘。 玉尽欢眉心微动,他实在很聪明:“你要不告而别?” 沈墟觉得这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大方承认:“我们反正迟早总是要分开走的。我不想惊动你,只是因为不习惯分别的场面。” 他把话说得云淡风轻,好像聚散离合,于他确乎不值一提。 玉尽欢静静地望着他,沉默了好一阵,这时,走廊那头呼啦啦涌来几名颠颠撞撞的醉汉。 走廊很窄,玉尽欢一伸手,握住沈墟手腕,将沈墟往自己身边拉近,让到一旁。 醉汉们勾肩搭背,呼呼哈哈,与他俩擦肩而过。 嘈杂声走远,这一隅就又静了下来。 两人贴得很近,属于玉尽欢的气息瞬间灌满了鼻腔。 沈墟不自觉绷紧了身子,蹙眉抬头,直直撞进玉尽欢望过来的眼里。 “你是不想连累我,还是单纯不愿与我同行?”玉尽欢终于逮到与他对视的机会,立刻缠住他游鱼般躲闪的目光。 沈墟左顾右盼,避无可避,最后横过刀鞘,将他推开,冷冷道:“说话就说话,不必离得这般近。” 月下,他薄薄的耳尖掠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玉尽欢轻嗤一声,听话地张开双臂往后退,直退到脊背抵上廊柱,道:“这样可以了?” 沈墟看他一眼,垂首默立。 他也觉得自己这样子很像小孩子在闹别扭。 “我不碰你,你就不走了么?”玉尽欢试探着问,语气里似乎带着点无奈和退让,“我不明白你为何执意要走。” “我也不明白你为何执意留我。”沈墟澄澈的目光射来,“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我们之间……” 玉尽欢抢道:“我们之间……难道不是朋友吗?既是朋友,结伴同游不是很正常吗?” 朋友…… 沈墟捏了捏手指骨节,偏开头,不再看他:“不必,我喜欢一个人。” 说完,转身就走,大步流星,竟似没有半分留恋。 玉尽欢望着他决绝的背影,目光深长,终于叹口气,使出杀手锏:“你就这么走了,难道不想为你师父报仇吗?” 凤归墟 第36节 沈墟心中一跳,顿住脚步,回过身:“你知道凶手是谁?” “天下能打败风不及的人可不多,拢共就那么几个,一只手就能数过来。”玉尽欢缓步跟上来,“但能空手夺去风不及的不欺剑,并在背后刺中他心口的人,除了摘星手裘潮生,我想不出还有谁能有这样的能耐。” 沈墟听得皱眉:“你怎知我师父是背后中剑而死?”这细节未免也太详尽了? 玉尽欢笑得有几分得意:“我自然有我的门路。” 沈墟注视着他,联系此前种种事迹,觉得姓玉的好像真的很有本事,忽然道:“西门凝烟曾说,你在江湖上有个称号,叫千面郎君。” 玉尽欢心头顿生不妙,笑容僵在脸上,心说来了来了,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果然,只听沈墟质疑道:“你这张脸也只是张面具对不对?” 玉尽欢摸摸鼻子,讪讪道:“想不到你还挺机灵。” 沈墟想了想,问:“你本人……是不是生得很丑?” 玉尽欢:“……?” 沈墟越想越觉得是,内心已经盖棺定论:“不然也无需天天用面具遮着。” 玉尽欢喉口一哽:“嘶——倒,倒也不丑。” 天底下,敢说他丑,还很丑的,沈墟可能是独一份。而他竟然没就地将人一掌给毙了,也是他近日来修身养性的成果了。 听他否认,沈墟的眼睛似乎亮了亮:“那……我能看看你的样子吗?” 玉尽欢已然猜到他心中所想,摇头:“不能,你看了我的脸,满足了好奇心,就会毫不犹豫地撇下我,然后自己去找裘潮生。” 沈墟嘟囔:“我不看你的脸,也会撇下你,自己去找裘潮生。” 呵,男人的本质果然都是始乱终弃。 玉尽欢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一挑眉,似笑非笑:“看了我这张脸的人,只有两种下场,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 沈墟表示他两种下场都不太想选。 他选择不看。 两人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拉扯,楼下传来咋咋呼呼的喊叫,指名道姓的:“沈墟你给小爷滚出来!” 沈墟与玉尽欢相视一眼,两个头四个大。 沈墟叹气:“他怎么又来了?” 玉尽欢二重叹:“还是你太心软,打得不够狠。” 两人前后下楼,对上这几日一日三顿顿顿不落前来讨打的楚宝儿,彼此都颇感心累。 “又是你啊赖宝儿。”玉尽欢倚在栏杆上,语气很欠揍,而且他给人取外号总是那么有灵性,使人发笑,“你也真够赖皮的,今天这都第四回 了,就是给你陪练喂招,都陪累了,能不能消停点儿?” 楚宝儿连日来上门挑战,次次都被打回,输了不说,沈墟也不下重手,每次都缴了他兵刃点到即止。楚宝儿气死了,他那些刀都镶金带玉的好吗?光是刀穗子就值不少钱,很贵的!说缴了就缴了!他家虽然有钱,但落霞山庄的银子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他娘平时可抠了压根不给他零花钱的好吗? 气归气,他技不如人也没脸讨回,而且他也是个很有原则的人,说好了一天来打三回架,就绝不打第四回 ,趾高气昂地哼道:“不是我要找你,是西门伯伯要找你!” 西门昼? 沈墟放下抱臂的手,站直身子。 只见一群身穿银白衫子的弟子从门口鱼贯而入,个个面容肃穆脚步轻盈,一下子挤满了这个破落小客栈。 西门昼最后被三名亲传弟子簇拥着步入,那日他被沅芷重伤,面上犹有病色,对沈墟略一拱手,开门见山道:“沈少侠,在下前来相询小女下落,还望阁下告知。” 沈墟张嘴欲答,玉尽欢扇子刷地一张,阻住了他的话音,同时给他使了个眼色。 “西门门主。”玉尽欢代他回道,“令爱与裴三侠双宿双飞,早已走远了,我们也不知他二人去往何处。” 西门昼怫然不悦:“一派胡言!什么双宿双飞?凝烟是赫连家未过门的媳妇,与那不肖逆徒裴毓有何干系?你休要空口白牙污我女儿名节!” 玉尽欢漫不经心地摇着玉扇:“他二人两情相悦,原是美事一桩,那赫连锦如今尸骨已寒,门主又何必再执着于这份亲事?” 西门昼道:“赫连锦是生是死有什么打紧?凝烟既已许给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她就是赫连家名正言顺的媳妇,这点千真万确,岂能更改?快说,凝烟现在藏身何处?” 沈墟听不下去了,斥道:“事已至此,你竟然还要抓她回来给赫连家做寡妇?她到底是不是你的亲生女儿?” 西门昼遭他质问,面色铁青,眼中闪过痛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唉,沈少侠有所不知,女儿当然是亲生的,门主自然也是心疼女儿的。”只听玉尽欢悠悠道,“只不过,扶摇门自五年前失了贩卖私盐的特权,后又接连失了水路镖局两档大生意,如今是人丁稀少,风雨飘摇,门主原也是想想借女儿的亲事攀附上琅琊城,借赫连氏的势力与财力挽狂澜于既倒,没成想竟发生了这种惨事,他心里也苦得很呐。不过,女婿既没了,幸而赫连家还在,亲家还有得做,这种时候,舍却爱女一人之幸福,换得整个门派的兴旺,也算得上是丢卒保车顾全大局了,不必对他苛责太过。” 听他这般在众多门徒面前公然奚落讽刺,西门昼的脸色由青转红,红得涨紫,全身发抖。 “师父!别跟他废话了!我们一起把他捉回去,严刑拷打,不怕他不说的!”“钟灵毓秀”中的刘钟刷地刺出一杆红缨枪来,威风凛凛。 沈墟斜睨他一眼,并不搭理,淡淡道:“门主想复兴门派,也有旁的路可走,何必非要牺牲西门姑娘的终生幸福?别说在下当真不知令爱下落,就算知晓,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你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又懂什么?!”西门昼忍无可忍,暴喝出声,“二位既然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勿怪在下没有以礼相待了!” 他手臂一扬,门下银衣弟子瞬间将楼梯与出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更有手执弓箭者在外蓄势待发,看衣饰模样,应是琅琊城守卫。 “沈少侠武功高强,在下有伤在身自是无缘领教,但眼下我们已将这客栈围成个铁桶,哪怕是魔头凤隐来了,也插翅难逃!沈少侠,你要识趣,就莫要再死鸭子嘴硬了,从实招来吧!” 看样子,西门昼似是认定了能从沈墟嘴里套出西门凝烟的下落。 沈墟与不讲道理的人无话可说,拇指轻轻一拨,不欺剑剑锋出鞘半尺,他有意无意地挡在玉尽欢身前。 只听玉尽欢在轻嘲:“这也能提到凤隐,你们这些正派人士可真是时时刻刻都把这号魔头放在心上呢。” 沈墟见他一派从容,觉得他可能是还没意识到此刻已是存亡之秋,低声提醒道:“待会儿若是打起来,你就往庭中跑,庭中有棵枇杷树,树很高,枝桠伸到墙外,你使轻功上去,沿着树杈翻墙逃出,若是遇上弓箭手……” 玉尽欢看他一眼:“那你呢?” 沈墟道:“不用担心我,我比你厉害。” “你只有一个。”玉尽欢伸出一根修长手指,指了指沈墟,又指向手持各种兵刃围拢过来的扶摇门徒,“他们却有一群,一群,这么一眼晃过去,少说也有二十七八个,你再比我厉害,也很难安然无恙地逃出吧?” 沈墟:“……”原来你知道。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脱身之计吗?”沈墟问。 “没有。”玉尽欢两个字答得异常干脆。 沈墟:“……” “但好兄弟就该同生共死。”玉尽欢盈盈笑着,风流潇洒地阖起玉扇,一掀袍底转过脚跟,与他背对背而立,“要走一起走,可不能把你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放心啦,他俩还能甜好几章呢…… 第40章 后背相贴,透过几重衣衫,能描摹出对方突起的肩胛骨,沈墟听他说要走一起走不会把自己落下,那一瞬间,一股丰沛的力量忽然间充盈了整个胸膛,它在全身缓缓流动着,温暖又潮湿。 “好,同生共死。”他极其认真地回答,握紧了手中的剑,偏过头,“玉尽欢。” 玉尽欢从喉间溢出一个字:“嗯?” 沈墟道:“我们只同生,无须死,有我在,没人能伤你。” 话未毕,他已一掌拍在玉尽欢肩上,飞身而起,从高处落下,一道白练在半空中化作千万璀璨!剑光到处,兵刃落地声呛啷不绝,如狂风卷叶,暴雨摧花! 七八个严阵以待的扶摇门弟子只觉眼前白影一闪,手腕一麻,人还没反应过来,手心里就已空空荡荡,待要回身抓住那道残影,就听见楚宝儿一声喝彩:“好!好快的剑!” 万籁俱寂。 沈墟的剑已突破重围,险伶伶架在了西门昼的脖子上。 没人能看清他的身法,他就仿佛鬼魅,暴起骤停,倏然而至,教人全无防备。 众人不约而同咽了口唾沫。 太快了。 快得浑不似人。 世上果真有这么快的剑吗? 玉尽欢起初也微感惊愕,随后了然,看来沈墟已成功转化了一部分太霄神功,短时间内内功大增,他本就身负生息诀纯阳内功,又得太霄神功至阴功法,二者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如今只是转化了一点点,就已显出磅礴之威。方才他催动真气,配合绝妙轻功,眨眼间就于重重包围中直取首领,这等武功,假以时日,怕是要称霸武林独冠天下。 玉尽欢狭眸微眯。 剑锋紧贴着咽喉,压出一线蜿蜒而下的血流,西门昼冷汗直下,对上一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 “叫他们让路。”沈墟冷声道。 西门昼咬起牙关,本以为擒他二人是十拿九稳的事,谁知这年轻人武功诡谲,随手一招擒贼先擒王就反客为主。他暗自羞恼,自愧不如,却也有一身硬骨头,梗起脖子:“你先告诉我凝烟现在何处!” 沈墟蹙眉:“说了,我也不知。” 西门昼瞪着他:“是你助她逃跑,你若不知,还有何人知?” “你……”沈墟觉得这个老头颇为胡搅蛮缠,正欲使力加逼,门外飘进一阵凄苦的箫声。 西门昼面色陡变,脱口而出:“惆怅阎王秦尘绝!” 那个杀了孔老六的人! 沈墟也记得这号人物,警惕起来,他遥遥望向玉尽欢,玉尽欢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稍安勿动。 秦尘绝人未至,声先到,魔音慑心:“西门老匹夫可真是脸都不要了,对付个小娃娃,以多胜少也就算了,还被人擒住,这般无用,说出去要遭多少武林人士耻笑?” 西门昼原本也觉得此事做得不甚光彩,被他说穿,老脸越发挂不住,冷声道:“此事事关在下小女安危,与天池圣教有什么干系?阁下还是莫要插手。” 沈墟头一回听正道人士称魔教为天池圣教,不禁哑然失笑,原来这帮人只在背后骂人,对上正主,却是不敢。 哼,与天池圣教有什么干系? 你们这会儿围着的可是圣教头头! 玉尽欢翻了个白眼,边在心里吐槽,边怪这姓秦的多事,同时还担心姓秦的一个嘴上不把门,就故意将他身份说破。 秦尘绝此时出现其实并不奇怪,他本就奉圣姑之命暗中保护凤隐,他与苍冥一个在明一个在暗,都算得上是凤隐的保镖,只不过苍冥直接听命于凤隐,秦尘绝听命的却是圣姑,所以有时候,秦尘绝随心所欲,并不顾及凤隐的想法。 就比如他杀孔老六那次,完全是听命于圣姑,直接绕过了凤隐。 严格说来,秦尘绝还比苍冥多了层监视的身份。凤隐的一举一动,事无巨细,都由他汇报给圣姑。而凤隐也拿他没办法,两人从小一起在圣姑膝下长大,虽常常作对,互相忌惮,却也有几分假模假式的手足之情。 不过秦尘绝这回倒是没捣乱,他连面儿都没露,在外笑道:“呵呵,笑话,你这儿有什么稀罕事儿值得我管?我不过是在路边捡到了一条狗,瞧他模样周正长得可爱,就大发慈悲送他回来罢了,谁知有些人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本座将狗送回,这就走了!” 说着,门扉洞开,一个失魂落魄的男子被推了进来,一跤跌在地上。 “三师弟!” “师弟!” 凤归墟 第37节 “师兄!” 人群中有三人抢出,却是“钟灵毓秀”中除裴毓外的三人。 沈墟心头一跳,直觉不妙,打眼去看,那被七手八脚扶坐而起的男子,不是裴毓又是谁? 西门昼一见裴毓,当下恚怒难当,拨了沈墟长剑就扑身过去,沈墟移开剑,也没拦他。 “快说!你把凝烟拐到哪里去了!”西门昼揪了裴毓衣襟,狠命摇晃,发现裴毓双眼无神,目光涣散,脸上脏兮兮的,浑身是泥,数日不见竟像是变了个人,颓丧邋遢似乞丐。 西门昼见他一副痴痴傻傻的样子,二话不说,抡圆了手臂,就扇了他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听着都疼。 裴毓右脸上很快就肿起老高。 他似乎被这一巴掌打得回魂,目光逐渐聚焦,看到西门昼一张铁青的脸,哆嗦了一下:“师……师父?” “好啦!好啦!没傻,没傻!”刘钟喜道。 “师弟你快向师父磕头认错,说你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樊灵跻身过来,有意无意挡在裴毓与西门昼之间,背着西门昼,朝裴毓不停地使眼色。 而年纪最小的魏秀则在一旁泪水长流。 这一幕师兄弟深情厚谊教人看了心生羡慕,沈墟颇感酸涩,垂下头时一只手轻轻抚在他后背拍了拍,仿佛在着意哄他。 沈墟微僵的脊背松弛下来,忽然又觉得不那么羡慕了。 他抬头朝玉尽欢笑了笑。 玉尽欢也朝他笑了起来。 一切尽在不言中。 西门昼也非铁石心肠之人,他宁缺毋滥,一生只收了这四名亲传弟子,个个疼爱有加,此时瞧他们师兄弟抱作一团,眼中也蓄起了泪水:“裴毓,你既已回来,为师不计前嫌,仍视你与从前一般。但凝烟是非嫁进赫连家不可的,这不是你与凝烟两个人的事,事关整个扶摇门的前程,疏忽不得,你还是早日断了不该有的心思……凝烟,凝烟她人呢?你让她出来,我有话要对她说。” 裴毓听到西门昼提到凝烟,浑身猛地一震,惊悚地瞪大眼睛,眼中满是痛苦,皴裂的双唇也止不住发颤。 西门昼瞧他这副不同寻常的神态,脑中警铃大作,大踏步而去,俯身垂询:“可是出了何事?” 他问出口时,才发现自己话音颤抖。 裴毓忽然间怔怔落泪,哑声道:“我,我把烟儿弄丢了,她,她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西门昼连声急问。 “失踪了!我不过是去买点吃食,一转身,她就不见了!”裴毓惶惶解释。 “荒唐!凝烟那么大一个人,怎会莫名其妙就不见了?”西门昼拂袖而起,一把抽出裴毓腰间的刀,指着他怒道,“你偷偷将我女儿带走,怎的还会把人弄丢了!没用的东西,我今日就杀了你这不肖孽徒!” 他怒极慌极,刀尖直颤。 三名徒弟立时抢上前来护在裴毓身前,一个劲儿地求情讨饶。 “师父,事情真相如何还没搞清楚,当务之急是先找到凝烟要紧,您先别动气!” “凝烟生性贪玩儿,也许,也许是在街上见到了什么好玩的好看的,耽搁了时间,与师兄走散了而已。” “是啊,再说,凝烟武功也不比我们师兄弟弱,只是一时走散,总会回来的!” “不会,烟儿不会走散的,我走时她好好儿坐在马车里等,怎会走散?”裴毓面如死灰,闭上眼睛,只是淌泪,“人没了,马车还在,她一定是被人掳走的,不管我怎么寻,也寻不见踪影。你们别再拦了,就让师父杀了我吧,反正烟儿没了,我一人也不会独活。” 西门昼听他竟死志萌生,越发暴跳如雷:“废物!废物!为师平日怎么教你们的,叫你们以光复宗派为己任,不要耽于儿女情长!你把为师的话全抛在脑后忘得干干净净了?莫说凝烟此时只是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就真是死了,你文不成武不就,何德何能随她而去?没出息的孽障,你是想,是想气死为师么!” 他大动肝火,急火攻心,双眼一翻,竟被活生生气晕了过去。 “师父!” 底下弟子门徒一哄而上,又是一阵忙乱。 趁乱,沈墟拉过浑浑噩噩的裴毓,点了他穴道,与玉尽欢交换一个眼神,玉尽欢立时会意,两人一人一边架起裴毓,施展出轻功,夺门而出。 夜色遮掩下,二人疾行数里,寻了一座破庙,将裴毓安置下。 “二位掳我来此地作甚?” 裴毓语气淡淡,他既已不想活了,其实对自己身处何地是否有危险并不在意,只是他弄丢了烟儿,对师父心存愧疚,即使死,也该死在师父手下,所以有此一问。 “裴兄这么快就不记得我这媒人了?”玉尽欢替他解了穴道。 裴毓听到玉尽欢的嗓音,顿时认出来人,灰沉沉的面庞上掠过一分喜色:“原来是玉兄!那这位……就是沈兄弟了?” 沈墟颔首:“那日我二人易了容,无怪乎你认不出我们。” “二位果如烟儿所猜想,都是一表人才光风霁月的人物!烟儿起先还甚觉可惜,与二位恩公缘悭一面,担心日后见面不相识无法答谢,今日却是见到了,只可惜……”裴毓脸上那点喜色随即黯淡下去,“只可惜……” 玉尽欢:“裴兄勿要心灰意冷,西门姑娘只是失踪,一日未见其尸首,事情就有一线转机。” “玉兄所言甚是,我又岂非不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理?只是世上失踪者千千万,一世未寻见踪迹者也有千千万,若要我寻她等她一辈子,在思念中期盼中苦苦煎熬,希望一次次落空,那样的日子我,我不敢想……不如死了干脆。”裴毓苦笑。 “一日未寻见,就等她一日。一世未寻见,就等她一世。裴兄,思她念她等她,当真比死还难受吗?”玉尽欢道,“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起码你还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无幸,你与她的回忆就是你与她此生唯一的联系,你难道忍心亲手将这最后一点关联斩断?” 裴毓一怔,眼泪簌簌而下,半晌,呆望泥塑的斑驳佛像,叹息道:“玉兄,有朝一日你若历情劫,只怕比我裴某还痴,还傻。” 玉尽欢慢摇玉扇,轻笑道:“何谓痴傻?偏执而已。人固有所执,或执着于一人,或执着于功名利禄,或执着于理想信念。如此说来,世上何人不痴傻?裴兄一腔赤忱爱意,莫要妄自菲薄。” 裴毓闻他所言,陷入沉思。 沈墟在旁听得真切,并不完全明白他二人在说些什么,大抵是玉尽欢在宽解裴毓。 听玉尽欢说得头头是道,他似乎看得很是通透,师父曾说过,凡事历此事才知此道,玉尽欢既然对情这一节了如指掌,想必也没少历情事。 沈墟皱起眉头,心里发堵。 玉尽欢劝慰完,见裴毓脸色逐渐平静,另起话头:“裴兄,你若不介意,我想听听事情的具体经过,那日西门姑娘失踪前,你俩做过什么说过什么路过哪些地方,又与何人说过话见过面,事无巨细,凡是你能记起的,都请说出来,我们大家一起来分析分析。” 第41章 裴毓想了想,缓缓道:“赫连府大婚当日,我找机会偷偷潜出,在城外五里亭与凝烟、紫衣碰面,因担心二位恩公进了赫连府后有何不测,我们并未就此离去,而是进城找了处偏僻的茶楼查探动静。凝烟说了,倘若二位恩公被师父或赫连家刁难,我们定不能坐视不理。当天下午,你们大闹婚宴的事就已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赫连锦死了,新娘是男人假扮的,还被簪花夫人掳了去。我与凝烟十分着急,生怕恩公有性命之忧,但簪花夫人武功高强,行踪缥缈,我们就是想找也无从下手。事已至此,也只好先离开琅琊城。临走时,茶楼里有人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小道消息,说,说假扮新娘的男人是位叫沈墟的公子。” 裴毓停下来,看了沈墟一眼。 沈墟微笑:“无须顾忌,你但说无妨。” “他们就开始议论沈大侠,说的……很难听。”裴毓脸现怒气,“凝烟气不过,与那桌人起了争执,双方争得脸红脖子粗,到后来大打出手。” “打架了?”玉尽欢道,“谁赢了?” “自然是凝烟赢了。”裴毓无奈地搓了搓腮帮子,“她大小姐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出手教训人,好在武功尚可,至今还没遇到过什么硬茬。那几个人好像是落霞山庄的末流弟子,武功不济。” 玉尽欢:“再后来呢?” “后来出了茶楼,我将凝烟和紫衣安置在马车里,马车就停在巷子口,我自去置办行李,等我回来时,马车里就没了人。”裴毓瞳孔骤缩,显然不愿忆起这一幕,“我以为她主仆二人只是等不及,去了哪里闲逛,就在马车边耐心等着,直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人来,我直觉不妙,忙四处找寻。起初我还以为是那帮与我们打架打输了的人转头来报复,我就原路找回去,将那几人揪出来一一盘问,都道再没见过凝烟主仆。这些天我走街串巷,找遍了琅琊城,也是半点音讯都无。” “西门姑娘性子刚烈,若是被人强行带走,现场该有打斗痕迹才对。”玉尽欢提醒。 “没有。”裴毓摇头,“马车里,马车外,到处都没有任何与人起过冲突的迹象。这也是我感到奇怪的地方。” 玉尽欢点头:“裴兄先不用着急,据在下所知,西门姑娘并不是这城中唯一一个失踪的女子。” 裴毓拧眉:“玉兄此言何意?难道还有其他女子遭此横祸?” 玉尽欢:“另还有与我和墟弟同来的十名女子,这些时也都突然人间蒸发。” “十名?”裴毓震惊,“这许多?” 沈墟眉心一跳,问玉尽欢:“你说的是花姐姐她们?” “嗯。”玉尽欢颔首,“这几天你总闷在房里,我左右无事,就想先找到花意浓,毕竟来是一起来的,走也得一起走,顺便也好告知她沅芷过世的消息,谁知竟查不到任何下落。” 以玉尽欢的本事,他查不到,就真的是查不到。 沈墟有种不祥的预感:“这样说来,花姐姐她们也被掳走了?掳走她们的,跟掳走西门姑娘的,是同一拨人?” “尚未可知。”玉尽欢沉吟一声,拱手对裴毓道,“裴兄,事不宜迟,我要赶去见一个人,你可要与我们同去?” 裴毓:“是否与这两起失踪案有关?” 玉尽欢:“是。” 裴毓精神一振,立马跳起身:“那还说什么,这就快走吧。” 此时夜色已浓,月已中天。 三人施展开轻功,一路疾奔,奔至一座废园,翻墙而入。 园中荒草连天,阴森冷清,看不见人,连鬼都看不见。枯树在黯淡的月下摇曳,干涸的水塘上有座塌了半边的水阁。 阁中隐有火光,一名蓬发男子身穿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正半躺在地上,用一只破锡壶,在红泥小火炉上温酒。酒很香,隔着老远都能闻见。 “酒是好酒,景却不是好景。”玉尽欢遥遥亮了嗓子,轻摇玉扇,缓步而去。 走到近前,那人仍翘着腿枕着手臂,阖目假寐。 “醉了?”玉尽欢拿扇柄子敲他的脑袋。 那人被敲得摇头晃脑,兀自吟道:“酒不醉人人自醉。” 玉尽欢瞧他猴子屁股一样的红脸,哂笑:“看来已有七分。” “非也非也。”那人睁开醉意熏熏的眼,张开五根手指,“顶多三分。” 沈墟是个老实孩子,纠正道:“这是五。” “五?”那人眯眼仔细瞧了瞧,于是又屈起三根手指,“这下总行了吧?我说三分就三分。” 沈墟:“……” 玉尽欢踹他一脚,皮笑肉不笑:“起来,你屁股上还欠着我一十四刀,不如现在就还了吧。” 那人一听一十四刀,浑身一激灵,再迷迷瞪瞪瞅了玉尽欢两眼,登时魂飞天外,翻身就要磕头:“尊……” 一个“尊”字刚出口,玉尽欢执起地上的酒杯往他口里灌了满满一杯酒,堵住了他即将脱口而出的敬称,转移话题:“介绍一下,这是沈墟沈公子,这是裴毓裴三侠,二位,至于这酒鬼……” “在下燕浮,咳咳咳,当浮一大白的浮。”燕浮七分醉意已吓走了七七八八,腿软,瘫地上爬不起来,腆着脸笑,“三位坐,坐,站着多生分啊,来来来,喝酒,喝酒。” 说着,从背后掏出一个包袱,放地上展开,里面是各式各样的酒杯,金的玉的青铜的白瓷的,叮叮当当,琳琅满目。 沈墟瞧这人好生有趣,拈起一只翠青釉八角酒杯,问:“你随身带着这许多酒杯作甚?” “自然是喝酒用的。”燕浮拎起锡壶,给他满上一杯,“这酒杯就像那女人头上的发簪,女人今日挑哪根发簪打扮全看心情,我挑哪只酒杯喝酒也全看心情,赏花对饮时用这个百花闹春粉彩杯,宴饮作乐时就用这个景泰蓝掐丝小珐琅,独酌时就用这个天青釉薄胎梅花杯……” 听他滔滔不绝,不打断的话不知道要说到何年马月,沈墟忙道:“原来喝酒还有这么多讲究。” 凤归墟 第38节 “那是。”燕浮呷一口酒,举杯对月,“这酒啊,就如人生……” 眼看又要长篇大论,玉尽欢踹他一脚:“说正事。” “是。”燕浮正襟危坐,拨了拨蒙住头脸的乱发,“您说,您说。” “往前你调查的女子失踪案,可有进展了?”玉尽欢盘腿而坐,炉子里的火光映红了他的侧脸,那张脸就被阴影和火光分割成两半,一半温润如玉,一半深沉神秘,亦正亦邪,非正非邪。 沈墟望得失了神,玉尽欢觉察到他的目光,回看过来,沈墟心头一跳,忙撇开视线。 “没有。”燕浮摇头,瞥见玉尽欢微微挑起的眉毛,随即又忙不迭点头,“有有有有一点。” 玉尽欢:“说。” “这背后一定有个团伙。”燕浮道。 玉尽欢的眉毛又挑高了一点,意思大概是这他娘的用脚趾想都能想得到,你查案查了这么久查了个寂寞? 燕浮立刻又道:“失踪的女子都非普通女子,据属下……在在在在下调查,每个女子失踪前都曾在人前显露过身手。” 玉尽欢的眉毛终于落回到原处:“也就是说,对方要找的,是会武功的女子。” “正是。”燕浮两根手指抵住眉心,“奇怪的是,此前两年,失踪案都集中在秦岭一带,这次却往南延伸至琅琊城,不知何故。” “这有什么稀奇。”玉尽欢道,“幕后黑手到了哪里,哪里便跟着有女子遭殃罢了。手段呢?” “应该是使了迷药或软筋散之类的药物。”燕浮道,“先出其不意将人迷晕,再悄无声息地带走。” “如何悄无声息地将人带走?”玉尽欢问,“光天化日之下,挟着一名昏迷女子,怎么看,都很引人注目吧?” “没错!”裴毓插嘴道,“烟儿失踪时是在午后,虽然是巷子口,往来行人亦是络绎不绝,我曾问过马车附近的小摊摊主,也没人看见有什么可疑人士走过,更别说是挟着好大一个活人了。” “这我也没弄明白。”燕浮挠头,“他们定是有什么别的巧妙法子,能掩人耳目。” 几人讨论来讨论去,皆是一头雾水,只玉尽欢胸有成竹地颔首:“如此一来,就好办了。” “哪里好办?”沈墟转头问他,“你有办法了?” “玉兄有何谋划,说出来听听!”裴毓眼中爆发出期冀的光芒,巴巴望向玉尽欢。 “既然已经知道对象想要的是什么人,我们不如就投其所好,守株待兔。”玉尽欢说着,朝沈墟眨眨眼。 一看这蔫坏的表情,沈墟牙口一酸,直觉大事不妙。 事实证明,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逃过一回生二回熟的定律。 女装亦如是。 翌日清晨,当沈墟穿着一身白色裙装,蒙着同色面纱,面无表情地抱着剑,杵在首饰摊子旁,任凭玉尽欢兴高采烈地给他挑选胭脂花钿时,沈墟开始怀疑,玉尽欢在这方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癖好。 若说沈墟素洁高冷如清水芙蓉,那玉尽欢就是一枝雍容典雅的天香牡丹。 他穿一身紫棠色凤纹裙装,身形高挑,面纱上方,一双多情桃花眼深邃妩媚,眼角还点了颗红痣。 沈墟表示,他对玉姐姐的美貌一无所知,看第一眼还能撑住,多看几眼他就彻底忘了玉尽欢本人长什么样。 话说回来,他本来也不知道玉尽欢究竟长什么样。 想到这层,面色更加冻人。 “沈妹妹怎么又不高兴了?”玉尽欢见他蹙起眉头,又来逗他,在摊子上寻了根凤凰点翠步摇,插在沈墟松松挽起的发髻上,修长指尖波动流苏坠子,弯起眼睛,“你今天这样漂亮,叫人移不开眼睛,应该多笑笑。” 他夸起人来简直是信手拈来,一张嘴就是欢言欢语,声音又那般低哑魅惑。 沈墟眨了一下眼睛,略显生硬地偏过头,他不会变声,所以只能装哑巴。 这会儿若是摘下面纱,就能看到他脸上不自然的红晕。 玉尽欢轻轻拉了他的手:“来,你也给姐姐挑个簪子,这个如何?” 他指着一根鎏金碧玺花钗,审美一如既往地浓墨重彩,沈墟垂下眼皮扫了一眼,随手捡起根顺眼的,递过去。 那卖首饰的摊主当即拍手叫好道:“姑娘好眼光!这簪子以玲珑雕花红宝石为饰,正所谓‘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所以此簪名为长相思,是这街上最有名的金银匠人亲手打造,可是个好宝贝!” “入骨相思知不知?”玉尽欢拈着簪子细细打量,语气颇为玩味。 沈墟听了摊主吟的酸诗,头皮发麻,忙要抢过来,玉尽欢一扬手,轻巧避过。 沈墟低声道:“还是换一个吧。” “为何?”玉尽欢把簪子举得高高的,“你都已经送了我,怎么还有要回的道理?” 沈墟喉头一哽,瞪着眼睛与他对视,半晌败下阵来。 算了,给他吧,不过是个小物件儿。 玉尽欢美滋滋得了簪子,还得寸进尺:“给我簪上。” 沈墟本来就没什么脾气,听话地接了簪子,拂袖抬手,往他鬓边簪去。 沈墟一抬眼,就看到玉尽欢一双眼睛静静注视着他,不知何时,那眼里已没了轻佻的笑意,黑沉沉的,卷起了一圈又一圈幽深的漩涡,不知不觉就将人吸了进去。 直到那摊主清咳了一声,沈墟才恍惚回神,指尖一抖,“长相思”斜斜入鬓,他顾不上调整,连忙缩回手,玉尽欢却一把捉住他腕子。 “你……”玉尽欢像是有什么话要说。 沈墟心乱如麻,生怕被玉尽欢看穿,急急往后退了一步。 这一退,正好撞到一人。 沈墟身形踉跄,手臂便被那人扶住:“嗳,当心了姑娘。” 沈墟不能说话,转身朝那人微微弯了弯眼睛表示多谢,要抽手时却发现没抽动,困惑望去。 男子生得白净,锦衣华服,挺拔周正,只神色间颇为狎昵,一双眼睛瞟来瞟去,叫人看了很不舒服。他握着沈墟手臂,笑道:“在下三生有幸,得今朝佳人入怀。佳人不知芳龄几何,家中或有婚配?此时若是得空,不如随我去熙春楼吃个早茶听听小曲儿?” 沈墟的另一只手还被玉尽欢拉着,他面露尴尬。 只听背后玉尽欢冷冷道:“这是哪里来的浮浪纨绔,光天化日之下骚扰良家女子?” 那男子见到沈墟,虽然沈墟蒙了面纱只露了双眼睛,已是惊为天人,这会儿在见到沈墟后面的玉尽欢,简直魂儿也丢了,撒了沈墟的手,双眼直勾勾盯着玉尽欢:“这位仙女姐姐,我们往前可曾见过?” 玉尽欢冷哼:“想来不曾见过。” “见过的见过的。”男子眼现狂热,大点其头,“梦里见过的。” 玉尽欢:“……” 沈墟忽地偏过头,差点笑出声。 “不许笑。”玉尽欢咬牙切齿,语气恶劣。 沈墟摆手:不笑不笑。 那男子可能是实在没见过这等美貌的女子,不容分说又凑上来,亲亲热热要去拉玉尽欢的手,玉尽欢闪身避过。 男子轻咦一声,这就使出了小擒拿手,一看招式,娴熟干脆,竟也是个练家子。 两人在大街上转瞬间就已贴身过了几招。 “妙哉,妙哉,仙女姐姐原来不光人长得美,身手也这般好,且让徐复方来陪你过上几招!”男子一手握拳,一手立掌,亮出起手式。 玉尽欢嗤地哂笑:“我道是哪里来的瘪三,色胆包天,原是崆峒派弟子。徐复方?没听说过。我只听说过振衣掌袁空明,那袁老头许久不曾在江湖露面啦,整天窝在老巢里,也不知在偷偷干什么营生。” “袁空明就是我师祖!”徐复方人虽有些贪图美色,但也不是个任人挑衅的包子,有些恼怒,“呵,仙女姐姐一张嘴好生厉害,也不知身手是不是也一般厉害,在下今日倒要好好讨教一番!” 玉尽欢一拱手:“得罪了!” 说着,把沈墟拱到身前:“你先跟我妹子打吧,倘若你连她也打不过,也不用跟我讨教了,免得白白浪费我时间。” 沈墟:“……” 好家伙,果然挖好了坑在这儿等着他跳呢! 徐复方在江湖上也算得上是年轻一代中的佼佼者,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冷笑连连:“好!你既口出狂言,也勿怪我不怜香惜玉!” 话毕,挺身来斗。 沈墟见他赤手空拳,所以也不拔剑,只空手与他过招。 两人打起来,一个白衣飘飘,闲雅潇洒,风致嫣然,一个拳风阵阵,直来直往,如惊涛冲岸,往来行人瞧这一男一女斗得有趣,皆停步驻足,自发围成了一个圈,还以为是在玩杂耍,叫好声不迭。 玉尽欢看也不看,丢了锭银子给那卖首饰的摊主,又去隔壁炒货行买了点糖炒甘栗,倚着墙剥起栗子来。 栗子剥完一把,那边架也打完了。 徐复方捂着胸口气喘吁吁,脸上青红交错,抬眼瞧对方,这白衣女子也不知何方神圣,剑不出鞘就胜他胜得不费吹灰之力,强得可怕。 “在下输得心服口服,不知姑娘芳名?”徐复方被打服了,油然而生钦佩之情,只觉得自己与这女子的武功实有云泥之别,心下不禁骇然,原来武林遍地是高手,是他妄自托大辱没师门了,眼下他只想知道自己是输在了何人手里。 江湖上凡有对战,必有输赢,输赢一出,天下皆知。所以每逢对战,输的自不提,赢的那方往往都要自报家门,以便旁人传颂出去,扬名立威。 那白衣女子却并不答话,只朝他微微作了个揖,飘然远去。 徐复方呆了,心跳如鼓,此女不光武功高强,还视声名如粪土,高风亮节,直叫人自惭形秽。 他立在原地,痴痴地望着那袭白衣。 只见她走到那紫衣女子面前,双目含嗔,似是埋怨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紫衣女子听了,便绽开如花笑靥,似有歉意,伸手替她将肩头微乱的长发撩至身后。白衣女子拨开她的手,她也不恼,探手从纸袋里摸出一个刚剥好的热乎乎的栗子,笑吟吟送到白衣女子眼前。 白衣女子初时还不吃,隔了一阵儿,那紫衣女子举得手也酸了,她才撩开面纱吃了栗子,拂袖往前走。 走得却很慢,紫衣女子慢悠悠跟上,二人并肩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不久后,江湖上出现了一名知名的灵魂画手,专画唯美gl。 至今,这位徐姓画手大大仍不知那日虐他千百遍的两位神仙姐姐姓甚名谁。 第42章 架也打完了,玉尽欢领着沈墟去熙春楼吃早茶听小曲儿。 沈墟觉得这人定是受了徐复方的刺激,但玉尽欢死不承认,还大手一挥,把各式早茶全点了一遍,满满当当叠了一桌子。 沈墟不禁开始怀疑玉尽欢的钱都是打哪儿来的。 “大风刮来的。”玉尽欢没好气地道。 “……” 沈墟不问了。 吃完早茶,沈墟问接下来该干什么。 凤归墟 第39节 “等人来迷晕我们。”玉尽欢道。 沈墟抬头望了眼人流如织的长街,觉得这难度系数有点高,对方不好下手,由衷建议道:“要不,咱换个偏僻点的地方?” “不,就在这里。”玉尽欢站定在熙春楼门口。 因他长得美,往来行人皆要看他一眼,他仿佛也挺享受这万众瞩目的感觉,大大方方地任人瞧。 行吧,听你的。 沈墟无所事事,抱着剑安静地倚在一旁墙上。 “你在想什么?”玉尽欢问。 “什么也没想。”沈墟回道,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 忽听身旁刷的一声轻响,玉尽欢展开他那把扇子,挡在他头顶遮住骄阳,叹气道:“真羡慕你可以什么也不用想。” 眼前晃动着一截雪白手腕,沈墟垂下眼帘:“你就是想太多了。” “是我想太多了吗?”玉尽欢在头顶轻轻笑了,“沈墟,你知道你的眼睛会说话吗?” 沈墟没接话,他缓缓站直了身子。 玉尽欢又道:“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你的眼睛都会代替你的嘴巴,把它说出来。” 沈墟仍是沉默,过了好久,他才拉下玉尽欢的手,面纱下,他一张脸煞白如纸,衬得瞳眸愈发漆黑,定定地望过来:“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玉尽欢屈指弹了一记他的额头,“只是告诉你,你若是想藏什么,得比旁人多努力一点才行。世道险恶,你太单纯,这样容易被骗。” 沈墟心头蓦地像被极细小的针刺了一下,闷声道:“你呢,你也会骗我吗?” “那就要看是哪种骗了。”玉尽欢狐狸般弯起眼睛,笑意未达眼底,“我本就不是个正人君子,平时也最爱撒谎骗人,十句话里兴许有九句都是假的,真真假假,何为真何为假,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 “分得清的。”沈墟不知为何生出几分固执来,仰起头,一字一句道,“真心做不得假,虚情假意也成不了真。” 说完,扭头就走,显然是生了气。 玉尽欢默立一阵,举步欲追,斜下里突然蹿出来一个粉雕玉琢的小花童,小花童七八岁,扎着两个花苞髻,臂弯里挎着个漂亮的小花篮,她用短短的手臂举着一根刚采摘的新鲜茉莉花,对玉尽欢甜甜一笑:“小姐姐买朵花吧。” 玉尽欢瞧那茉莉花,清新雅淡,幽香袭人,想着兴许送朵花能哄沈墟开心,又瞧那小花童天真烂漫,娇俏可爱,便顺手从腰间掏出银子,将整篮子花全都买下。 小花童很开心,将花篮递过来,玉尽欢接手时只觉这花香浓得有些夸张,通过鼻息直冲天灵盖,几个呼吸后,体内内息竟运转不畅。 当下觉出此花有异,忙将花篮掷下。 但已晚了,他神志昏沉,却并不倒下,眼睁睁瞧着那小花童慢慢将一地散落的茉莉花收拢了,重新装进篮子里,再从怀里掏出一个铜铸的小铃铛。 轻轻一摇,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腿便不由自主地抬起,亦步亦趋地跟在小花童身后,缓缓朝暗巷里走去。 此情此景着实令人毛骨悚然,若非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玉尽欢打死也不信!如今他才算是明白了,那些失踪的女子都是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人间蒸发的。又有谁能想到,那些人会找七八岁的女童来替他们做这种龌龊事呢? 哼,简直丧尽天良,罪无可恕! 玉尽欢眉宇间隐现怒气,他倒要看看,这些人究竟想做什么。 女童一边摇着铃铛,一边穿过暗巷,到了巷子尽头,她把铃铛交给一个脸有刀疤的男子。 男子给了女童赏钱,又摇着铃铛引着玉尽欢往前走,就这么七弯八绕的,来到一座深宅大院外头。 这时,背后突然风声一动,一道黑影凭空蹿出,刀疤男子被一掌劈在颈后,晕了过去。铃铛不响了,玉尽欢就此顿住,他打眼去瞧,来人顶着一颗锃光瓦亮的脑袋,鹑衣百结,邋里邋遢,还没了一只眼睛眼瞎了和一只耳朵。 ——不是那三昧和尚又是谁? 怎么这臭和尚也搅进这趟浑水里来了? 玉尽欢不动声色,端看和尚要做什么。 三昧挠着头,上上下下将玉尽欢打量了个遍,搓手道:“美娇娘,你别怕,和尚不是坏人,你现在中了鸳鸯蛊,所以身体完全不能自控,待和尚将你体内公蛊取出,你就好啦。” 哦,原来是中了蛊。 玉尽欢了然,他也曾听说过苗疆鸳鸯蛊。 鸳鸯蛊分为公蛊母蛊,中了公蛊的人四肢僵硬无力,无法自控,下蛊之人则手握藏有母蛊的铃铛,铃铛一摇,母蛊吃痛,散发出某种奇异的气味,潜伏在中蛊之人体内的公蛊就嗅味而动。因此特性,鸳鸯蛊还有个名字,叫傀儡蛊。中蛊之人便如傀儡,一切受制于人。 三昧和尚解释完,弯腰将玉尽欢扛到肩上,扛得很是吃力,粗声粗气哼哧道:“姑娘,你瞧着挺瘦的,怎么背起来这么重。” 玉尽欢暗自好笑,心说本尊若将身体完全伸展开,怕是有你两个高,当然重了。 三昧走了几步,实在走不动了,随便找了个角落将人放下,从怀里掏出一个通体漆黑的小匣子。 打开匣子,里面爬出一条食指粗的金色小蛇。 金蛇仰起上半身,抬起小小的三角脑袋,嘶嘶地吐着鲜红的蛇信子,自玉尽欢的腿,一直往上游,游到脖子,盘了个圈,尖牙对准了他的后颈。 玉尽欢只觉脖子上凉凉的,像是缠了个冰做的丝巾,忽地颈后一痛,那条蛇就松了他,重新游回到匣子里。 三昧拿出个小瓷瓶,往黑匣子里倒了点香灰,又伸手过来,在他脖子上一抹,手掌摊开,只见一滩黑血里躺着一只僵死的米粒大的黑色小虫。 再过一阵,玉尽欢手脚逐渐恢复了知觉。 “好了!”三昧拍拍手,跳起来,“姑娘,和尚还有别的事,要先走一步,你待身体全好了就自行回家吧。” 玉尽欢于是缓缓爬起来,幽幽道:“三昧,你怎的来了琅琊城?” 第43章 三昧怪道:“咦?你认得和尚我?” 玉尽欢从怀中掏出三昧之前赠予的竹牌,一扬手,丢了过去。 三昧接住,正反两面仔细瞧了瞧,确认是自己亲手给出去的信物,挠挠头:“牌子确是和尚的没错,姑娘却面生的很,和尚从未见过你。” 玉尽欢也不愿袒露身份,只道:“这是一位姓沈的公子赠予奴家的,江湖人士以信立命,你既见了牌子,需帮我做一件事。” 三昧一听是一位姓沈的公子,立刻便联想到当日藏秀楼救他一命的沈墟,他三昧的登门牌,江湖人趋之若鹜,如此珍贵之物,岂是随手就能转赠的?再看眼前女子,高挑妩媚,不似凡女,与沈墟放在一起就是一对神仙眷侣,沈墟既然把牌子给了她,自然是视她作宝贝,救命恩人的宝贝他自然也要当作宝贝,抱拳道:“原是误打误撞救了沈家娘子,沈大侠高义,小娘子有什么事用得上和尚的,尽管说,和尚赴汤蹈火,在所容辞。” 玉尽欢听他管自己叫做沈家娘子,神情有一丝怪异,当下也不去纠正他的误会,清清嗓子道:“赴汤蹈火倒是不必,我先问你,你来此地做什么?” 三昧摸摸光秃秃的脑袋:“说来惭愧,和尚虽人在方外,但六根未净,世间亲缘犹在,此番来琅琊城乃是为了寻找舍妹。” “怎么,毒寡妇岚姑也在城内?”玉尽欢对三昧岚姑兄妹俩早有耳闻,他俩行走江湖,一个行医一个使毒,脾气一个赛一个的古怪,猛地想起什么,蹙眉道,“据我所知,这苗疆鸳鸯蛊,起初就是出自令妹手笔?” “是啊。”三昧不知为何总觉得此女凛然有威,又似乎通晓江湖事,不敢造次,老实点头,“舍妹自小精通蛊术毒经,冰雪聪明,本是无忧无虑的女娃,三十岁那年却经历丧夫失女之痛,之后她性情大变,研制出了这鸳鸯蛊。此蛊名为鸳鸯,实为操控之术,她用它来操控夫君未腐遗骸,使之坐卧行走宛如活人,常伴她左右。唉,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把戏而已。” “倒也是难得的痴情女子。”玉尽欢感慨,凤眸斜睨,“你是一路循着鸳鸯蛊而来?” “鸳鸯蛊有异香,且经久不散。”三昧道,“常人闻见此香不觉有何不妥,但我这条万毒之王金光蛇只要触到此香,就会烦躁不安,嘶嘶乱叫。” 他轻轻拍了拍掌中黑匣子,伸手遥指那处深宅大院:“昨日深夜,就是它偷出匣子,游来此地,在门前逡巡不去,我才起了疑心,在外徘徊蹲守。否则今日,和尚也无法机缘巧合救下小娘子。” “原是如此,奴家在此先多谢三昧大师与这位金光蛇君了。”玉尽欢盈盈拜谢,不卑不亢,动作间潇洒自如,不显女气。 三昧哪知他是男人假扮,只觉此女气度雍容尊贵,言辞眉宇间颇有英气,心生赏识,再联想到沈墟也是不可多得的俊逸英雄,越发觉得此一对璧人,真乃天作之合。 “要真如你所言,令妹岂不就在这院子里?你缘何不直接进去?”只听小娘子问道。 三昧脸色凝重:“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要和尚说啊,岚姑多半是被人囚禁于此。” “哦?”玉尽欢挑眉,“此话怎讲?” “唉,江湖上人人都道毒寡妇心狠手辣,只有和尚知道,岚姑心地不坏,她向来只毒该死之人,万万没有这样胡乱下蛊的道理。此前落霞山庄楚宝儿中的鸩羽牵机引,旁人也都道是岚姑下的毒手,连我也一度误以为是她,但后来和尚回去好生琢磨了一番,鸩羽牵机引乃天下奇毒,中者如不能像楚惊寒那般立时自断手臂,顷刻间就会毒液四散毙命当场,哪能一拖再拖,拖到和尚施针救他?如此想来,楚宝儿中的鸩羽牵机引并不正宗,只仿了个七七八八,症状虽像,威力却大减,并不能瞬间致人死命。加上我与岚姑已有三年未互通有无,我发出去的信函无一不石沉大海,这在以前从未有过,和尚不得不怀疑……” “有人制住了她,套取她的毒药配方,还假冒她的名头四处作恶。”玉尽欢接道。 “正是。”三昧愁眉苦脸,“南无阿弥陀佛,我那妹子一生孤苦,无所凭依,还盼她平安无事。” “大师放心……”玉尽欢想宽慰他几句,刚开口,转角处听到玎珰铃声,他神色一凛,冲和尚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地上。 和尚会意,身手十分敏捷,掠出去抢起方才被劈中后颈倒地不醒的刀疤男,隐到暗处。 来人摇着铃铛缓缓而来,是个瘦长男子,身上所穿黑色短打衣裳与刀疤男一样,显然是同一个组织,他后头跟着一位轻纱蒙面的白衣女子。 玉尽欢眯起双眼。 “又来一个!”和尚用气音叫道,“他们用鸳鸯蛊掳来这么些女子是想做什么?” 玉尽欢轻哂:“自然是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难不成这院子里开了个黑牙行,专门偷拐贩卖良家妇女?”三昧气得牛大鼻孔直往外喷气,“不成,有一个是一个,和尚先去救人。” 说着就要火急火燎跳将出去。 “不急。”玉尽欢按住他,“瞧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模样,干这营生已有不短的时日,那院子里不知还关着多少无辜女子,和尚莫要再打草惊蛇,且看他们究竟打的什么如意算盘。” 三昧想了想,觉他说得有理,只得先按兵不动。 那瘦长男子到了院门前,站定,在门上三轻一重扣击四下,随后便恭恭敬敬侍立一旁。 不多时,吱嘎一声,大门便开了一道缝,一颗娇俏的脑袋探出来——是个瞧着不过十六七岁的小丫鬟。 丫鬟与瘦长男子对了三句暗号,接了铃铛,引了白衣女子进门。 至此,被拐女子已经三人之手,从小花童到黑衣短打男子再到丫鬟,各个环节相互联系又彼此独立,他们都是各司其职的珠子,要想得知案件全貌,还得找到那根串联起所有珠子的线。 “现在该怎么办?”三昧眼睁睁见那白衣女子进了院门,仿佛看见一只柔弱小白兔入了血盆虎口。 玉尽欢收回视线,略一思索,指着三昧拎着的刀疤男:“先把他弄醒。” “这简单。”三昧从肩上褡裢里掏出针袋来,抽了三根银针,在刀疤男头脸三处痛穴上扎了三针。 那刀疤男即刻就清醒了,疼得面色煞白,嘴巴一张就要惨叫出声,三昧立时捂住他的嘴,拔了针,沉声威吓:“别叫!” 刀疤男惊恐地瞪着眼前的丑和尚和俏姑娘,脸上横贯鼻梁的长疤像蜈蚣一般扭动。 “针上有毒,你中毒已深,过会就要死啦。”玉尽欢在旁凉凉地道,顺便朝三昧使了个眼色。 三昧会意,顺着他瞎编:“你现在是不是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 刀疤脸自我感知了一下,疯狂点头。 任何人被敲昏之后又被用针扎醒都会产生和尚说的那种症状的。 他已经怕得抖如筛糠了。 “解药就在我这里。”玉尽欢随手解下腰间香囊,晃了晃,“你要是听话,就不会死,否则……” “女侠要我做什么尽管说便是!饶小人一命!”刀疤脸慌张失措,连忙翻身磕头。 “饶你一命自是不难,我问你,你施蛊术捋我来这里做什么?”玉尽欢问。 “什,什么蛊?我,我不知道啊,我也是听命行事,只负责带你到那座宅子,至于掳你来到底做什么,小人一概不知啊。”刀疤脸惶惶道,“女侠,您要是想算账,直接去找上面的人,犯不着难为我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小喽啰。” 凤归墟 第40节 果然是一问三不知。 玉尽欢也没奢望能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情报来,命令道:“这样,你还是如常将我交给那个小丫鬟。” 刀疤脸听了,脸上显露迷茫,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您,您是想进那座宅子?” 三昧也有点懵,劝道:“沈家娘子,那宅子里是个什么刀山火海也不知道,不可孤身犯险啊。”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自有分寸。大师,此去还得借您那条金蛇郎君一用。”玉尽欢道。 三昧颇有些踌躇。 “放心,我定平安出来,物归原主。”玉尽欢笑道。 “小娘子说笑,小金蛇随你拿去。和尚只是担心……”三昧话说一半,抬眼见玉尽欢一副成竹在胸云淡风轻的模样,把话又咽了回去,“那和尚就在外头等着,你要迟迟不出来,和尚就闯进去救人。” 玉尽欢瞧了瞧天色,点头道:“那就约定,天亮之前,我若未出来,你自行定夺。” 三昧也再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只好将装着金蛇的小黑匣交于玉尽欢。 玉尽欢收入袖中,将手中香囊递给三昧,转身对刀疤男子道:“我把解药交给这位大师,你只需安安稳稳将我送入宅中,回头再来讨要,他自会将解药给你。” 刀疤脸汗涔涔地点头。 “记得待会儿装得像一点,我瞧那小丫鬟生了一张机灵脸,要是被她看穿了,计划失败,当心你毒发身亡小命不保。”玉尽欢沉声提醒他。 明明语气并不如何狠厉,反而慵懒柔和,但不知为何,刀疤脸浑身上下的汗流得更多了。 他哆哆嗦嗦地摇起铃铛,玉尽欢体内公蛊已死,却装作受他操控,跟在他身后一步步朝宅子走去。 与原先那名瘦长男子所走的流程一般,三轻一重敲门后,仍是那丫鬟来开门,刀疤脸唤她作白荷姑娘。 白荷的目光在刀疤脸身上缓缓转了转,又扫向玉尽欢,停留一阵,又转回来,就这一个来回,刀疤脸肉眼可见地浑身一颤,他像是怕极了这个少女。 白荷对了暗号后也没说什么,叮嘱两句行事当心,晃动铃铛引了玉尽欢进门。 一踏进门槛,玉尽欢眉骨轻抬,只见花.径两旁左右各站了十名持刀护卫,个个高大魁梧,面色阴沉,目如鹰隼,显都是刀尖上舔血的行家。 白荷在他们的注目下徐徐缓行,倏而顿住,扭身,一声娇喝,掌风催出,疾往玉尽欢肩头打落。 这一下乍然出手,若换作寻常习武之人,身体早已先于脑子做出反应,或躲闪或迎击,无论采取什么举动都会暴露出他此时并未中蛊,一旦暴露,当即陷入绝境,会被二十个虎视眈眈的护卫乱刀砍死。 但玉尽欢是何人?他早在白荷行走间左肩微沉时就已看出她正凝力于掌,知她方才见刀疤脸神色有异起了疑心,现在要试他一试。为了顺藤摸瓜,揪出幕后真凶,他不闪不避,放松全身,只聚内力于肩头,生生受了这一掌。 白荷一掌击中,正自得意,忽感对方体内霎时间内力暴涨,如排山倒海,源源不断,若不及时撤掌,掌力反噬,她吃不了兜着走,当即脸色倏变,凌空一个后跃,飘忽落地。 稳住身形后,她随即喜上眉梢,拍掌轻呼:“小姐姐好内功!” 声若银铃,既脆且柔,瞧她俏生生一个妙龄少女,很难想像她出手竟如此狠辣,方才若是换成三流习武之人,受她这一掌不说全身经脉尽碎,总得搭进去半条命。 玉尽欢面无表情地僵着脸,心想,哦,原是摘星手。 作者有话要说:凤·沈家娘子·隐要去救夫了。 第44章 宅子庭院深深,内有乾坤,五步一景,十步一人,处处都是护卫弟子,可谓重兵把守。 早闻大同学宫等级森严纪律严明,如今看来名不虚传,宅内这些不苟言笑僵如木偶的弟子瞧着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玉尽欢一个个望过去,不禁发笑,江湖儿女最在意的便是一份潇洒自由,被禁锢得这样紧,人生还有何乐趣可言? 不过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千金难买他们乐意。 打试探过后,白荷就已放下戒心,她知道,以这位美女姐姐如此深厚的内力,若是没中蛊,方才那一掌定然打不到她身上,既已中蛊,别说武功高强,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得不听她摆布。 干爹若是知道这次得了这么一位身负上乘内功的奇女子,定要好好儿夸奖她一番。 一边喜不自胜地想着,她一边摇着铃铛在院内随意走动,时不时还要挑挑护卫的毛病。 玉尽欢跟在后头,早已不动声色地将宅内的布局动线,防御现状,生死门路,摸了个七七八八。在白荷走进后院槐树林前,他已在脑海中简要勾勒出待会儿出逃要走的具体路线。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低估了大同学宫的能力。 那槐树林虽只寥寥十数棵,然而配以曲折回廊,假山流水,和全然一模一样的亭台楼榭,其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都摆放得极为讲究,教人一头栽进去就辨不清东西南北。 玉尽欢尾随白荷,一会儿疾走,一会儿绕树,有路偏偏不走,要去蹚行草丛,有门也偏偏不入,反而掉头往死路走。眼前明明已无路,往旁边花丛里一绕,又豁然开朗。 玉尽欢越走,脸色愈沉。 这槐树林暗含九宫八卦与奇门遁甲之术,变化无穷,莫测高深,实是易进难出。 走了约半柱香的时辰,白荷终于来到一堵砖墙面前,这实在是堵平平无奇的墙,但她伸手一推,墙上便现出一道门。 门后有一口枯井。 两位手执长矛的护卫守在井边。 白荷与他们打了声招呼,五指成爪,一手按上玉尽欢肩头,提气带人,从井口一跃而下。 井底铺着一层厚厚稻草,黯淡无光,白荷摸上井壁上的凹槽,咔哒一转,地陷,露出黑漆漆的通道。她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吹燃,拾级而下。 地下别有洞天,一个偌大的拱形石室里整齐排列着张张石床,床上或坐或躺着形形色色的女人。 这些女人都还很年轻,却枯槁消瘦,面无人色,由于一只手被床头一根细细的长铁链锁着,所以她们终日的活动范围仅就一张石床而已。 玉尽欢一眼扫过去,目测有女二十余人,他瞧见了熟悉的面孔,花意浓,西门凝烟—— 还有白衣沈墟。 沈墟正盘腿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玉尽欢心下稍宽,忽而闻到一股幽幽香气,甜蜜馥郁,沁人心脾。 这暖香……他眉心微蹙,瞥向石室角落里青烟袅袅的炉鼎,心中登时一凛——是酥骨软筋散! 反应过来的瞬间,他调动内息,暂闭气口。 “没用的。”只听白荷在旁咯咯娇笑,“这是毒寡妇新配的酥骨软筋散,只要接触到肌肤,就能由毛孔侵入肌肉骨髓,想不中招,除非你堵住全身毛孔。” 玉尽欢无言,心想又是这个倒霉岚姑。 “且好好在这儿待着吧。” 白荷收了铃铛,推他在一张空床上坐下,用铁链子锁了他左腕,这便扬长而去。 鸳鸯蛊有距离限制,母蛊若离公蛊远于十丈,就再无操控之力。 玉尽欢于是不再假装中蛊,放松下来。 白荷一走,原本静默的石室内就窃窃私语起来。 不少人在打量新来的倒霉鬼,玉尽欢懒懒倚靠着石壁,由着她们打量,他左手边的石床上便是花意浓。 因多日来未梳妆打扮,花意浓鬓发凌乱,倦怠憔悴,但风姿不减。 “玉哥儿,你来啦。”花意浓何等眼力过人,打玉尽欢一进来,她就认出了他,此时虚弱地扯了扯泛白的唇角,倾身低语,“这回我们姐妹不小心全着了道,给尊主添麻烦了。” 神色间颇有些惭愧。 “你还活着就好。”玉尽欢淡淡道,“沅芷已死,凌霄宗宗主之位空悬已久,还需你回去主持大局。” 他三言两语就宣告了噩耗,花意浓先是微微一愣,随后两行泪水滚滚而下:“沅姐姐她终究……终究还是……” 她自小与沅芷同门学艺,十余载相依为命,沅芷于她亦姊亦母,今日听闻讣告,她却身困于此,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能见上,悲从中来,不禁埋头大哭起来。 女人最是感性多愁,善共情,她一哭,连带着石室内多半女子也都跟着啼哭起来,哭突逢厄运,哭前路未卜,哭囚禁以来遭受的种种委屈与不甘。 此前她们还在互相安慰鼓励,因都是习武之人,心性自比寻常女子坚忍,要哭也是偷偷躲着哭,不肯见笑于人前,但伤感绝望这等情绪一旦爆发蔓延,哪怕是铮铮铁汉,也遭之不住。 一时间,姑娘们哭作一团。 “别哭啦,哭有何用?不如想想如何出去吧!”此时,一道清亮的嗓音突兀地响起。 玉尽欢抬眼,原是西门大小姐。 她自小养尊处优,心性极高,最是见不得女人哭哭啼啼。 有人见她盛气凌人,心下不满,反驳道:“怎么出去?别说我们现在使不出力气,挣不开铁链,身上还中了那劳什子的蛊,出了这间石室,他们只要随手摇个铃铛就能轻轻松松将我们制住,况且,外面还有个闹鬼的槐树林,如何穿过去?有些大小姐不知人间疾苦,站着说话不腰疼,身陷绝境,连哭也不许人哭上一哭,未免太霸道!” “就是,这每天死一个的已经够让人提心吊胆的了,还不让我们发泄一下?” “快哭吧快哭吧,说不定今晚被带走的就是自己了,到时死了,连哭都没地儿哭。” 西门凝烟原是为了鼓舞士气,被她们一顿抢白,闹了个大红脸,一屁股坐下,气鼓鼓地面壁去了。 被她这么一闹,哭声反而渐渐止了。 玉尽欢坐了一阵,忽然扭头对花意浓道:“喂,你帮我传个话儿给你隔壁那位,问他是不是在生气。” 花意浓一脸莫名,隔壁?是那位打进来后就一言不发闭目打坐的白衣女子? 玉尽欢用眼神肯定了她,没错。 花意浓于是扭头,上下打量左手边女子,心想此人乃何方神圣,竟能入得凤尊主的青眼?嗯,虽蒙着面纱瞧不起面目,但这份清淡雅致的气质确是不可多得,应是位绝代佳人,就是,不知为何,有些眼熟。 她酝酿一下,刚要如实传话,那女子开口道:“你告诉他,我没有生气。” 声音较寻常女子低了些,倒挺别致,也很耳熟……等等……这不是? “沈墟?”花意浓倏地瞪大了盈盈美目,“是你?” 沈墟启唇,尚未作答,玉尽欢又凉凉道:“你问他,既然不气,为何要跑。” 花意浓道:“他问你……” 沈墟道:“你告诉他,我没跑,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否则他们如何见机下手?” 花意浓又把头扭回去:“他说他……” 玉尽欢冷嗤:“哼,自作主张,你跟他说……” “……行啦!”花意浓举双手投降,翻起白眼,“你俩在置什么气?就隔了这点距离谁听不见谁说话?还拉老娘当传声筒,两个幼稚鬼!” 被她一通埋汰,两人都没了声。 玉尽欢凉飕飕一眼瞥来,花意浓说完才觉得僭越了,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尖,心脏怦怦跳。 刚才那一眼差点送她上天。 完全不敢多看,她连忙调转视线望向沈墟,眼神中满是钦佩之色,毕竟,敢这么阴阳怪气跟凤尊主说话的,他可能是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人要么是胆大包天,要么就是有恃无恐。 凤归墟 第41节 花意浓想了想,更倾向于后者。 三人一动不动僵持一阵,沈墟和玉尽欢是在闹别扭,花意浓则是不敢动,最后还是沈墟不再拿乔,先开了口:“眼下进是进来了,如何带她们出去?” 玉尽欢的脸色瞬间解冻,掏出怀中黑匣子:“先解蛊,以免后顾之忧。” 他打开匣子,放出金光蛇,花意浓骇了一跳,差点原地蹦起:“呀!这小畜生有没有毒?” “以毒攻毒,能杀蛊。”玉尽欢道,“当心别踩到,这是三昧和尚的宝贝蛇,我不过是借来用用,要还的。” “三昧?”沈墟疑道,“他也来了?” 玉尽欢:“只是凑巧碰到。” 于是,趁小金蛇给众人解蛊的空隙,玉尽欢将遇见三昧和尚的经过始末与沈墟讲了。 “若岚姑果真被挟持在此,我们需帮三昧救她出来。”沈墟道,“为报他解蛊之恩。” “只怕心有余而力不足。”花意浓插嘴道,“眼下我们自己能不能出去还是个大问题,这改良后的酥骨软筋散确实厉害得很,我此时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像是为验证这句话,她苦笑着抬手,晃了晃腕上铁链。 只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她都做得十分吃力,放下手时脸上已香汗淋漓。 沈墟进来得晚,酥骨软筋散尚未彻底入体,但只浸淫了短短不到两个时辰,四肢已酸麻无力,可见药力之强。 “其实这世上许多事,有些也压根用不上什么武功与力气,花点巧劲就行。”玉尽欢在旁轻飘飘地道。 花意浓不解:“什么意思……” 喀喇—— 只听一声突兀轻响,玉尽欢轻描淡写地折断了左手拇指指骨,缩小手掌,挣脱出铁环,再喀喇一声,将骨头归位,而后掸掸袍袖,长身而起。 眨眼间断骨接骨,下手既快且狠,干净利落,没有丝毫迟疑。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玉尽欢无视众女子恍若瞧见怪物的眼神,朝沈墟走去。 “你不疼吗?”沈墟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玉尽欢展颜一笑,不以为意:“这点疼算什么?” 沈墟蹙眉,目光胶着在他那只手上。 “怎么?心疼我?”玉尽欢挑眉。 沈墟抿了抿唇:“没有。” 玉尽欢撇嘴:“你的剑呢?”。 沈墟:“被那位姓白的姑娘收走了。” “嗯,待会儿我们就去抢回来。”玉尽欢道,“先恢复气力,铮断这链子,我可不想你也用我这法子。” 说着,他走去角落,一脚踹翻了那燃烧酥骨软筋散的香炉,香气一时大盛,转而迅速消散。 地下暗无天日,也不知过了多久,众人气力逐渐恢复,沈墟内力深厚,最先尝试聚力一铮,铁链应声而断,花意浓紧随其后,而后他俩便逐个去解救其他女子。 待轮到西门凝烟时,她并未认出沈墟,还是沈墟提醒:“西门姑娘,是我,沈墟。” 西门凝烟原本无神的眼睛顿时一亮:“是恩公?你怎么……” 打扮成这副样子? “为了混进来,只好如此。”沈墟苦笑,以掌力震断铁链,“叫我沈墟即可,裴大哥还在外面等你,这些日他为你吃了不少苦。” 念起裴毓,西门凝烟眼眶霎时红了:“我还以为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他了。多谢恩公……多谢沈少侠再次相救……” “别谢啦,快走吧。”沈墟拉她起身。 西门凝烟连连点头,忽而抓住沈墟手臂:“少侠可知抓我们来的是谁?” 沈墟老实回说:“不知。” “是大同学宫的人!”西门凝烟低声道,“这段时间我们被囚禁于此,每晚都会有人前来带走一名女子,那人其貌不扬,腰间悬挂着一枚金蝉铁牌,这是大同学宫玄机堂的腰牌!我以前曾与父亲一起造访过大同学宫,记得清清楚楚,绝不会认错!” “大同学宫?”沈墟脑海中猛地晃过一个人名,“摘星手裘潮生?” “不错,那是他们宫主。”西门凝烟恨恨道,“此事定与他脱不开干系!” 沈墟缓缓颔首:“刚巧我也有事找他。” 西门凝烟想问是什么事,忽听外头脚步声近,沉顿有力。 “来了!”她悚然一惊,“时辰到了,又来提人啦!”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我对自己都狠。 第45章 天边挂着十数颗淡淡的夏星,风一吹,又被一片淡淡的云掩住。 墙里寂无人声,风中带着槐花的香气。 戌时已过,澎湃的真气在经脉内横冲直撞了已有半个时辰,隐隐有遏制不住爆体而出的苗头。 “人……呢?” 四十余岁的男子于榻上盘膝打坐,病恹恹的面上布满汗水,额角暴起道道隐忍的青筋。 白荷随侍一旁,也是心焦如焚:“干爹再多忍忍,女儿这就亲自去催。” 她急忙提起裙摆,欲前往查看。 恰在此时,门外响起玄机堂堂主温魁熟悉的禀告声:“宫主,属下来迟,望请恕罪。” 白荷心中一喜,松了口气,忙打开门,嗔怪道:“候你许久了温堂主,快些带人进来吧。” 夜色朦胧,温魁仍穿着白天那套黑金长袍,瞧不清面貌,他本就长得其貌不扬,没人会特意去瞧他那张黑炭似的脸。这会儿他低着头,轻轻颔首,一把拽过身后的白衣女子,把人推搡上前,粗声粗气道:“进去!” 那身量高挑的白衣女子被猛地推了个踉跄,无声抬眸,望了他一眼。 温魁咳嗽一声,装作没看见。 “快跟我来。”白荷一把握了那女子的手,还以为她身中酥骨软筋散,连拖带拉将人薅进屋。 温魁也想跟进去,刚准备抬脚呢,砰的一声,那两扇门就在鼻子跟前阖了个严严实实。 “哼,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温魁低声嘀咕两句,长袍一掀,转身走下台阶。 边走边不动声色地凝神感应,不算屋里的那位,屋外还隐匿了三位高手。 沈墟啊沈墟,你就自求多福,祈盼拖得一刻是一刻咯。 他掸掸袖口不存在的灰尘,凭借八.九不离十的外貌与腰牌,一路畅通无阻地出了别院,最后在墙角一丛灌木前停下,左右张望两眼,扒开树丛。 树丛里,躺着被扒得只剩下裤衩的真正的玄机堂堂主。 “姓裘的假正经躲在屋子里干些什么勾当,你当真不知道?”假温魁恢复了自个儿的嗓音,温润如清风,不是玉尽欢又是谁? 真温魁被点了穴,直挺挺躺着望天,这会儿他面如死灰,嘴巴闭得像河蚌。他又不傻,本来被挟持带路已是死罪一条,若再泄露秘密,十个他也不够死的。 而眼前这个嗓音好听做事却心狠手辣的年轻人,方才在井底为了逼他就范竟然喂他服下了“黑鸦丹”! ——此丹乃魔教圣药,传闻服丹者每三个月必要服解药一次,否则毒发时奇痒巨痛不能自制,直把人折磨得神智失常,疯癫如狗,连自己的妻儿老小也咬来吃,疯上三天三夜后,全身皮肤发黑干裂,片片翘起如乌鸦羽毛,因此得名“黑鸦丹”。 既手持黑鸦丹,此人必是魔教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魔头做事,定然狠绝。 温魁越想越觉得心口发凉,眼中逐渐渗出恐惧。 玉尽欢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似乎颇为怜悯地啧了一声,而后缓缓蹲下,眼里犹有笑意:“温堂主,你是个聪明人,既然你已带我们一路寻到这里,也该明白,今日裘潮生若不死,日后他绝无可能放过你,只是不知道……你们大同学宫,都是如何处置叛徒的?” 温魁光着膀子,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喏,这就是黑鸦丹的解药,可保你接下来三个月的性命。”玉尽欢自怀中大方取出一枚雪白丹药,塞进温魁口中,嘻嘻笑道,“三个月后,你再来向我讨要,你若听话呢,我也不会不给,只不过……就怕等不到三个月期满,你就先死在裘潮生的摘星手下了……唉,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拍拍温魁的肩,轻飘飘起身欲走。 温魁怕他真就这么走了,目眦欲裂,不知从何处爆发出巨大的潜能来,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迫切的咯咯声。 “咦?怎么?你还有话要说?”玉尽欢又装腔作势地缩回脚,转回来。 温魁疯狂转动眼珠。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玉尽欢微微一笑,抬手解了他哑穴,凑近警告道,“机会只有一次,说点我想听的。” 温魁心中虽恨,却也别无他法,抖动起牙关道:“别,别把我扔在这里,放我走,让我入魔教,我,我告诉你宫主为什么要掳走那些习武女子!” ==== 云床低几,一灯如豆。 沈墟被白荷束着手,默立榻前。 那个什么大同学宫的宫主正在榻上潜力运功,脸上青白紫红色彩缤纷,一股股肉眼可见的暴虐真气化作实质,在每一寸皮肤下如长虫游走,周身亦笼罩着腾腾热气,颇有些骇人。 沈墟冷眼瞧着,情知此乃练功练到走火入魔经脉错逆的征兆。 只不知他意欲如何化解? “干爹……”白荷见裘潮生迟迟不动,轻声提醒,“人已带来了。” 裘潮生仿佛这才反应过来屋中有人,挣扎着张开眼。 沈墟对上那双红得似欲滴血的眼睛,只一瞬,疾风闪过,那人已掠至跟前。 下一瞬,一只强有力的手便蛮横地箍上了他的脖子,直将他拎起了身,另一只手则重重拍在他小腹上:“姑娘,多有得罪。” 沈墟自是运起内力抵挡,随即发觉不对劲。 “!” 等等,这是什么妖术?沈墟骇然,他察觉到丹田处的内力挺竟在源源不断地流失!运起的内功正在倒灌进裘潮生体内! 他暗叫不好,急欲挣脱。 然而整个过程只维持了一刹那的功夫,裘潮生倏然惊叫出声,主动松了手,似乎被震开般后退数步,哇地喷出一尺血来。 鲜血喷在地砖上,触目惊心。 “干爹!干爹!干爹你怎么了?”白荷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扑过去。 凤归墟 第42节 “此人,此人并非女子!”裘潮生并指指向落地站稳的沈墟,气得两眼直往上翻,一把推开白荷,“纯阳之体,练的又是纯阳内功,你,你想害死我!” 白荷被他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慌得没了主意:“怎,怎么会……她明明……” 她望向沈墟,沈墟摘下面纱,美人盯着裘潮生,表情似乎有些费解,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刚刚你在吸取我的内功?” 听这嗓音,确乎是个男人。 白荷脸色彻底惨白如雪。 要知道,裘潮生所练摘星手乃世上最刚直杀伤力最强的一类武功,一掌击中,余波强劲,中掌者连心脉都被震碎,此类武功本就不易练成,练成后走的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路数,每用一次,全身经脉就脆上一分,发展到后来,脆弱的经脉无法承受如此凶猛阳刚的内功,便要寻求阴阳调和之法。摘星手流传下来的内功心法里,就有专门吸取他人内功化为己用的上乘心诀,此心诀夺人毕生武功颇有些阴损,所以历代摘星手要么不屑去学,要么学了也从不张扬,是以江湖中人知之者甚少。 而既要阴阳调和,自古男为阳,女为阴,所以裘潮生不得不寻来一批习武女子,吸取她们的属阴功法来保全自身。为掩人耳目,一直以来,白荷替他寻的都是些魔教女子,这些女人既入魔教,便都是为非作歹的恶人,死便死了,刚好替天.行道,所以她从不心存愧疚,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是此事一直暗中进行,行事之人也都经过精挑细选,颇为谨慎,怎知今日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莫说东窗事发办事不力,竟然错把男人当作女人送了进来,干爹责怪她事小,因错吸内功不慎身亡才事大! 电光石火间,她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濡湿。 “阁下冒充女子,混入我府中,不知意欲何为?”那厢裘潮生强忍喉口腥甜,装作镇定,出口询问。 “是为调查近日来琅琊城中诸多女子失踪一案。”沈墟道。 “哼。”裘潮生朝白荷招手,白荷连忙爬过来,他顺势把着白荷的胳膊,颤巍巍稳住声线,“此案与我大同学宫有何干系?” “失踪女子现都在这座宅子的一口枯井中,宅子是你的,自是与你有关。”沈墟道。 裘潮生眯起双眼:“少侠怕是看错了。” 沈墟摇头:“我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裘潮生肩膀抖动,仰头笑将起来,而后收口,沉声道,“走出这扇门,端看何人信你?” 沈墟蹙眉:“真是真,假就是假,大同学宫还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总会有人信我。” “哈哈,那你先得出的去这扇门!”裘潮生单手掠过案上茶杯,啪地摔在地上。 摔杯为号。 突然“砰”“砰”“砰”,三声大响,三人破窗而入,同时落地,齐刷刷朝裘潮生弯腰作揖:“宫主!” 三人中沈墟只认得一人,乃兵器堂堂主萧观。 裘潮生颔首,在榻上缓缓坐下,他仍然饱受着真气暴涨之苦,手脚止不住地痉挛,他张了张嘴,沈墟在他下命令之前抢先道:“且慢,动手之前我有一事问你……” 裘潮生没兴趣听他废话,话也不说了,只扬了扬手。 他养的那三条恶犬得了令,二话不说,便围攻上来。一人使锯齿刀,一人使判官笔,一人使哭丧棒,出手皆狠辣,瞄准要害,招招致命。 沈墟心知若不先解决这三人,就难以与裘潮生说上话,说不上话,也就无法质问他师父究竟是不是死于他手。 沈墟轻声叹了口气。 他实在不想打架,也实在不想杀人。 他不明白为何他从未杀过人,人人却都想杀他。 第46章 玉尽欢辗转寻到了沈墟的不欺剑。 此刻,他正抱剑立在一间不起眼的石屋前。 石屋坐落在宅院西北角,被参差不齐的小树林掩住,屋前有一片光秃秃的空地,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几具余温尚存的尸体,火红的鲜血自他们咽喉处细长的伤口处涌出,游蛇般一寸寸蜿蜒至脚下。 树影婆娑,静默的空气中弥漫着杀戮的气息。 这气息过于熟悉。 熟悉得令人作呕。 木门吱呀一声响了,屋里缓缓步出一人,深紫的衣裳,阴柔的脸,他边走,边用锦帕拭着薄剑上的血渍,那剑薄如柳叶。剑的主人虽爱杀人,却从不允许他的剑染上血。在他眼里,血都是脏的,人都是龌龊的,只有他的剑才是天地间最干净的。 他低头走出五步,倏地脚下一顿,悚然抬头。 屋外竟有人。 活人。 一瞬间,气机骤凛,杀意横生,柳眉剑剑身轻吟,险些出手。 好险。好险。 若真的出手,死的便是他自己。 来人长身玉立,不知从哪儿现扒来了一身黑金长袍,剑眉微挑,唇角含笑,永远都是那副高高在上睥睨尘下的嘴脸。 他扭动僵硬的脸,扯出敷衍的笑:“尊主。” 一声尊主,凡是有耳朵的人,都能听出声气中的不甘与屈辱。 “秦尘绝,你近来似乎很忙。”凤隐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注视着他。 “不敢当。”秦尘绝的目光轻轻扫过地面上的尸体,最后垂下去,落在凤隐身前三尺处,“属下听从圣姑之命,辅佐尊主,自当尽心竭力。” “听从圣姑之命……”凤隐眸中精光闪动,状若漫不经心,朱唇轻启,“这么说来,你今日杀人也是圣姑授意?” 秦尘绝不语。 凤隐眼角瞟向石屋:“圣姑也命你杀了宇文岚?” 秦尘绝细眉隆起,拱手:“宇文岚研制的鸳鸯蛊害我圣教诸多女子命丧裘潮生之手,此案牵连甚广流毒日久,我代燕长老出手,铲除此等助纣为虐之徒,也是属下分内之事。” “哦?照你这么说,本尊还得夸你杀得好?” “属下不敢居功。” “你的确不敢,此事全经本尊之手,眼看即将有个结果,你却半路跳出来杀人灭口,真叫人怀疑,你是否别有居心。” “属下对圣教的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 “哈哈,左护法言重,其他暂且不提,我只问你。”玉尽欢微微侧首,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语气越发温和,“你杀宇文岚,确乃圣姑私下授意?” 他与人说话时语气放得愈和善,腹内怒火就烧得愈盛。每每如是,从无例外。 圣教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凤尊主打小就是个变态。 秦尘绝默默与他对峙了须臾,后背逐渐被细汗濡湿,终于还是垂眼道:“属下尚未来得及将此事禀报圣姑。之前尊主假借宇文岚名号给楚宝儿使了鸩羽牵机引,属下担心,她若活着,迟早会拆穿此事,于大计百害而无一利……” 话未尽,只听砰的一声闷响。 他整个人就如断线风筝般飞了出去,狠狠撞在一丈远开外的门板上。 脆弱的木门向里倒塌,裂成数块,而他,则压在了方才被他一掌震死的宇文岚身上,宇文岚一双干枯无神的灰色眼睛犹有不甘地瞪着他。 哼,不过是区区一只蝼蚁,死就死了,何足道哉? 他缓缓翻身,屈膝坐起,捂着被踹的胸口闷闷笑出了声。 “呵……呵呵……” 每笑一声,被劲力震碎的肋骨互相摩擦,就发出一阵可怕的喀喇响动。 “你在笑?”凤隐沉了眸色。 他背手立在那儿,袍摆无风自动,那般狂傲不羁,漆黑天地间似只盛得下他一人。 秦尘绝仰头望他,面容扭曲,似哭似笑似痛苦又似不敢置信:“你竟为了区区一个毒寡妇与我动气?” 凤隐:“……” 秦尘绝:“你变了。” “人总会变的。” 秦尘绝:“可你变得像个人了。” 夜色里,凤隐的面容隐在团团雾气中。 秦尘绝不用刻意去看,也知道对方脸上定是写满了讽刺。若放在从前,凤隐听到这话,定要刻薄地回上一句“我从来都把自己当作是人,只有你,才视自己如一条狗。” 但今日,他没说话。 秦尘绝捕捉到这一丝异样,若说天地间何人最了解魔教凤大尊主,唯他秦尘绝一人耳。秦尘绝滚了滚眼珠,文秀的面上掠过阴霾:“你整日与那个叫沈墟的剑阁小子厮混在一处,常言道,近朱者赤,你该不会是受他影响,妄想弃暗投明……” “闭嘴。”凤隐淡淡道,“你还不配提他姓名。” “我不配?”秦尘绝微微一愣,随后引颈大笑,口中血沫衬得白牙森森,“我不配,你就配吗?哈,凤隐啊凤隐,你是何人,他是何人?圣姑若是知晓你与一名剑阁弟子惺惺相惜恨不能生随死殉,你为他做妇人之仁弃大业于不顾,你觉得圣姑会作何感想?” “作何感想?”凤隐嗤笑,“你暗中作梗,乘兴杀人,肆意打乱本尊的计划不说,还造谣生事,污蔑本尊与男子有染?秦尘绝,这么多年了,你的狐狸尾巴,终究是藏不住啊。” “若真是空穴来风,我自会去圣姑座下领罪受罚,可若……咳咳……”秦尘绝咳嗽两声,起身掸去衣上灰尘,细长如蛇眼的眸子里迸出寒光,“可若被属下不幸言中,尊主,您纵是犯下天大的过错也自是无碍,虎毒尚不食子,圣姑不忍心动您,可怜那沈墟……” “他不过是本尊的一枚棋子。”凤隐斜眼睨他,“你拿一枚棋子来要挟本尊?” 秦尘绝喉中一哽,舌尖上的血腥味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时机未到。 “属下不敢。”他哑声道。 “谅你有贼心没贼胆。”凤隐捻了捻袖中手指,“别怪本尊没事先提醒,哪怕只是一枚小小的棋子,也大有用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道理想必也不用本尊多加赘述,你只需记着,本尊苦心孤诣,谋划多年,我手中的棋子,每一颗的小命都比你来得珍贵。今日你杀宇文岚,已是破了一次例,再有下次……” 他欲言又止,抬眸望来,毫无预兆地粲然一笑。 秦尘绝如遭雷殛,面如金纸,体内碎裂的肋骨又开始疼了。 ==== 那厢沈墟与大同学宫三位堂主斗得火热。 兵器堂堂主萧观曾在剑阁锁云台上使毒挫败剑阁前掌教风不及,沈墟一直记着此事,今日旧账新算,对方既要置他于死地,他也不必再多有顾虑,你来我往间尽是杀招。 另二人中,使一对判官笔的是见性堂堂主郭成章,使蛇头哭丧棒的是妙手堂堂主尹西。江湖上使外门兵器者,必有特异之处。那一对判官笔乃纯铁铸就,重若千钧,中有机括,按下则有利刃弹出。哭丧棒则不知是何种材料所制,软若橡胶,专在出其不意之处扭转点穴,防不胜防。 他三人棍棒刀掺合交杂,里外配合,奔走来去,呼喝声中,逐渐在沈墟周身形成一张看不见的力网。此前数十招拆解下来,他们自诩内力不比沈墟深厚,而沈墟手无兵器,多有掣肘,权衡之下,便想以苦缠久斗之法拖垮沈墟。 沈墟自然也看出对方用意,但并不在意,近日来他一直在摸索炼化太霄神功,正苦于无人练手,不知内功进益如何,今日刚好借此三人来一试身手。 如此再纠缠一阵,他随手卖了个破绽,萧观性子浮躁,见有机可乘,率先举刀来攻。 “别上了他的当!” 力网一破,另二人随即出声喝阻,已是不及。 沈墟右手回转,施展出一记平平无奇的小擒拿,稳稳握住了那锦衣富贵刀的刀把。 凤归墟 第43节 萧观眉心一凛,刚想打开刀背上的机括,释放毒雾,故技重施,猛然间一股罡气自刀上传来,胸口浑如被千斤大锤抡中,眼前霎时金星乱舞,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尹西见势不好,挥舞着哭丧棒朝右胁下袭来。 沈墟右手握刀不放,左手迳来抓棒,双手呈交叉之势,就在这时,郭成章的两根判官笔迎面戳来,顶端一寸来长的尖棱刺直指双眼。 沈墟双手上劲力不减,借着萧观和尹西的支撑,挺腰抬腿,双脚齐齐飞起,当胸踹在郭成章身上,同时真气力灌双手。 只听“啊”“嚯”“哼”三声惨叫,三人皆被震飞出去,砸在墙上,柜上,屏风上,屋内碎屑横飞,一片狼藉。 此时,屋内又传来女子一声尖厉的哀嚎声。 沈墟眉心一跳,暗道不好,立即转身察看。 只见裘潮生双手掐住白荷脖颈,浑身抽搐抖动,面目狰狞。 ——他在吸取白荷的内功! 丹田内的功力一点一点被攫取掠夺,白荷被掐得喘不过气来,面颊透红,她瞪大了盈盈美目,惊惶地看着自己敬仰崇拜的义父沦落成如今这般的禽兽模样,她死也想不到,有一天,她也会像那帮魔教妖女一样,被榨干内力,被当作他人的垫脚石,弃如敝履。 原来练了一辈子的内功在体内转瞬即逝是这样的感觉。她的眼眶中逐渐蓄满泪水,悔恨,恼怒,难以置信,和绝望。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转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呵,怪不得那些女人最后宁愿死,也不肯手无缚鸡之力地苟活人世。 “住手!” 朦胧中,她听到有人大喝一声。 但已然迟了,她就像一团再没有利用价值的稻草,被随手扔到一旁。 裘潮生向天张开双擘,深吸一口气,体内暴戾的真气终于被遏制,他的面色也逐渐恢复平静,他低头,向白荷投以垂怜的眼神:“乖女儿,你放心,今日你功成身退,为父感激不尽,日后你虽不能再习武练功,也不能再替为父做事效力,但为父也不会就此将你赶出学宫,只要你听话,我待你还如从前那般。” 白荷四肢瘫软,废物般趴在地上,惨然一笑,咬碎口中贝齿:“能为宫主排……排忧解难,是白……白荷的荣幸。” “哈哈哈哈哈!好!虎父无犬女,当初我没看错你!”裘潮生朗声大笑,扭头看沈墟,“这位公子,你也瞧见了吧?此乃裘某家事,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还要这般不识相,胡乱插手吗?” 沈墟盯着白荷看了几眼,心感苍凉,冷声道:“她是你女儿,难道其他遇害的女子,个个都是你女儿吗?” “裘某福薄,只这一个义女。”裘潮生道,“只是少侠若想把罪名安在裘某身上,总要眼见为实,我想请问,难道你亲眼见我杀人了?” “你……” 沈墟气结,再想理论时,裘潮生已飞身攻来! 当日武功高强如沅芷,都命丧摘星手之下,沈墟尚未完全吸收太霄神功,不敢轻敌,也不敢硬碰硬地与裘潮生对掌,他施展开剑阁惊鸿掠影的独门轻功,竭力避让。 屋里乱得无处下脚,他索性夺窗而出。 “想逃?做梦!” 裘潮生秘密泄露,哪肯放过他,提气追来。 两人赤手空拳,从屋内打到空地,从树梢打到房顶,一路飞檐走壁,摧花折叶,惊动了满院守卫。 大同学宫的门徒弟子们何时见过这等宗师级别的较量,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远远观战,口中还咂咂有声,惊叹不已。 正斗得难解难分,忽见槐树林的方向冲起漫天火光,于夜色中烧红了半边天。 “还愣着做什么!走水了!赶紧去救火!”三个堂主身受重伤,闻讯,互相搀扶着狼狈奔出。 弟子们这才从激烈的战况中回过神来,一窝蜂地往槐树林的方向跑。 萧观气急败坏,逮着堂下一名大弟子照屁股就踹上一脚:“都去救火,谁来攘助宫主?” 那被揪住的倒霉弟子颇感委屈:“宫……宫主武功独步天下,还,还需要我们帮忙吗?” “说的都是什么屁话!”萧观上去又是一脚,这一脚牵动了他身上刚被沈墟揍出的内伤,激得他一顿猛咳,好容易平复了,强压满腹怒火,“去,召集玄机堂弟子,摆招魂阵!” 第47章 大同学宫门下分四堂——兵器堂,顾名思义,主兵刃锻造,尽揽武林中铸剑冶铁之名家,其创建编纂并时时更新的天下兵器谱乃江湖三大排行榜之一;妙手堂,经营药材跑商,聚宝盆笼罩大江南北;见性堂负责门下弟子的日常教习与考校,堂主郭成章素以铁面无私著称;玄机堂则研究机关阵法奇门遁甲,此庭院中复杂莫测的槐树林,便出自他堂下门徒之手。 玄机堂另一闻名遐迩的杰作,便是此时萧观高呼的“招魂阵”。 只见十四名乌衫弟子悄无声息跃入庭中,分站四方,翘首以待。 星垂平野,夜幕四合。 屋脊上,二人交手已逾百招,不远处的火光在两人一侧的脸颊上跳跃。 裘潮生额上微微出汗,他已穷尽毕生所学,掌风却始终无法近眼前这年轻人的身,对方就像一条灵活敏捷的泥鳅,每每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指缝间溜走。愈斗,胸中烦恶愈胜,鬓角淌下热汗,他年近四十,体力自是拼不过年轻小伙,再纠缠下去,岂不叫这满院弟子瞧了笑话? 恰在此时,院墙墙根处传来一声唿哨。 裘潮生心念一动,知是底下阵已摆好,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一鼓作气,踩瓦上前,叠纵而起,于半空倒立俯冲,两手交替向下,掌风急催。 沈墟遭他一阵自上而下的抢攻,周身要穴皆被掌风笼罩,避无可避,只得顺势而下,落入院中。 脚跟甫一着地,压力骤减,裘潮生不进反退,转身跃上墙头,背手冷笑,模样甚是古怪。 沈墟立感不妙,刚要施展轻功,只听“呼呼”数响,头顶四周红影翻飞,早预备着的玄机堂弟子每二人牵一条赤红幡布,七层红幡或横或竖,或斜或平,如天边红云般不断变换滚动,层层相叠,铺天盖地,将沈墟围在正中。 沈墟知已中计,凝立不动。 红幡后人影疾奔,忽听“咻”一声尖鸣,有暗器自身后袭来,直打脚踝,与此同时,又有暗器从正前方袭向面门!上下夹击,他提气跃起,险险避过脚下那个,脚掌尚未落到实地,另一个已直射眉心而来,此时再想矮身已是不及,电光火石间,他自怀中掏出一枚铜钱,扣在指尖。 “玎”的一声脆响,一根漆黑钢针穿透铜钱,落在脚边,针尖淬着青光。 有此一击,沈墟就明白过来,这什么“招魂阵”,其实是以乱舞的红幡作障眼法,以便其后弟子隐匿身形,暗施杀手。 他们发射暗器的时间契机与方位也很讲究,一次从数个方向同时出手,皆瞄准在人力所不能及的刁钻部位,使阵中之人顾此失彼,手忙脚乱,从而乱中出错,失手就擒。 红幡逐渐收拢,愈围愈近,暗器发射的间隔也越缩越短,沈墟怀中铜钱很快掷完,他在躲避的同时也在留心观察红幡背后那帮来回奔跑的身影,很快,他就发现了他们位置变化所遵循的规律,依照的乃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遁甲之术。趁他们走位换人之际,他飞身而起,乘隙蹿上,眼看要突破顶上红幡,只听场外有人一声暴喝,头顶红幡骤然扯直,原本光滑的布面霎时垂下万千倒锥,寒光凛凛!任谁撞上,身上都会被刺出上百个窟窿! 原来这里头还藏着这般恶毒的机关! 眼见突围无望,沈墟去势顿收,回旋转下,心想今日莫不是要丧身于此? 死便死了,倒也没什么。 只是心里头有些失落,像是有个小小的人儿在扯着整颗心往下坠,坠进一片灰蒙蒙的湖,上不上下不下地漂着,浮着,缩紧了,战栗起来。 他闭了闭眼睛。 许是苍天眷顾,也许是他命不该绝,低低的喘气声中,一声“接住”听来是那般清晰有力! 十丈软红中,一道青锋刺破桎梏。 他动了,雪白的影子如清风拂境,快成斑驳的残影,避过瞬间齐发的针雨,他驻足,平平伸出手,宽大的衣袖水瀑般垂落,露出一截莹白晧腕,而那只修长洁净的手中,已多出一把长剑。 不欺剑锃亮的剑身倒映出一双清隽的眉眼,他抬眼望向来处,望见送剑入阵之人,眼波微动。 “不用谢啦。” 玉尽欢歪坐墙头,晃悠悠荡着两条大长腿,他又换了一身靛蓝长衫,衣带飘飞玉佩珑璁,还是那个言笑晏晏的公子哥儿,一挑眉一飞眼,完美诠释斯文败类。 沈墟动了动嘴唇,想问一声你去哪儿了,终是没问。 也不必问。 回来就好。 那颗落进湖中的心于是又湿漉漉地回归原位,带着些不知名的雀跃与欢喜。他转回眼睛,澄澈的目光扫过层层红浪。。 此时他手中有剑,剑心如人,有所凭依,傲气自生,随手舞一个剑花,浩荡剑气便震惊了所有人。 世上很难有人能抵挡住沈墟的剑。 一人也好。 十四人也罢。 间或响起的哀嚎声,与呲啦裂帛声交相辉映,几乎吓裂了这帮人的胆,漫天红幡被盛大剑气刺破,碎成一片一片。 夜空中宛如下起掺了刀子的红雨,雨中立着一袭飒飒白衣,清冷沉静,像浴血的修罗,又像渡厄的神祗。 待最后一名玄机堂弟子也被倒转的剑柄点了穴,在面前直直倒下,又有人打侧面扑来。 沈墟用余光瞟过去,只依稀瞧见个人影。 这人是谁不重要,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年岁几何也不重要,他不过是大同学宫万千弟子中普普通通的一名,不过是裘宫主顺手扔来堵剑的人形肉墙。他来得太快,自死门闯进,猝不及防,沈墟压根来不及偏过剑尖。 “噗嗤——” 剑身没入皮肉,新鲜的液体顺着血槽缓缓淌下,滴在沈墟的足尖,绽出殷红的花。 沈墟注视着那张因痛苦而扭曲的陌生脸庞,面上闪过一瞬的空白。 他想起风不及,想起殷霓,想起下山后遇见过的许多人。 这些曾经活生生的人,都相继死在他面前。 只不过是刹那间的失神,但在高手眼中,已是致命的破绽,透过重重衣衫,沈墟已能感知到自后心催来的掌风。 摘星手,一掌之下,心脉断绝,九死一生。 这样快的速度,这样近的距离,而他的剑,尚滞留在血肉之躯中,像被困在囚笼的猛兽! 他咬了咬牙,不去看那名被不幸选中的弟子,抽了剑。 一注血箭狂飙而出,溅了他半张脸。 而后他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旋转脚跟,反手送剑。 衣袂扬起,又落下。 不欺刺破长风,也刺破了锦绣帛衣。 裘潮生的掌也击中了温热结实的躯体。 两败俱伤吗? 沈墟惶惑,可为何,他并未尝到心脉断绝的滋味? 身形被沉沉阴影笼罩,耳中鼓噪着剧烈的心跳声,深呼吸一口,空气里随即飘来熟悉的气息,他心中咯噔一下,握剑的手有些发颤,缓缓撩起眼皮—— 后知后觉,有人替他挡下了这一掌。 沈墟从不知道,玉尽欢的轻功能这样快,此人方才分明还气定神闲地坐在墙头看戏,瞬息间就已掠至跟前,连他也未发觉。 三人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僵持在一地碎红中,无人敢上前。 沈墟的剑没入裘潮生的腰腹,裘潮生的掌黏在玉尽欢的后心,玉尽欢的两只手握住了沈墟的肩,十指逐渐收紧。 沈墟微微瞪大了眼睛,瞳孔颤动。 凤归墟 第44节 玉尽欢低头望来,那般专注,眼神与平时不同,不复轻佻,不复浅薄,变得轻柔,内敛,里面似乎装满了故事,沉甸甸的,满得几欲化作实质溢出来。 他像有许多话要说,最终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沈墟不懂。 他从未看懂过玉尽欢。 就像他不明白这人此前装得那般滴水不漏,为何这会儿跳出来送死。 鲜血不可抑制地自唇角滑落,衬着冷白肤色,触目惊心,玉尽欢竟微微笑了笑,于是血吐得更多,沾满衣襟。 浓重的血腥气瞬间侵占了鼻腔,沈墟蹙眉:“别笑。” “谁叫你一直盯着我看。”玉尽欢闷声哑道,“你这样看我,我就想笑。” 沈墟:“笑什么?” 玉尽欢笑容愈灿烂:“笑你一张愁苦的小脸上写满了,完蛋,欠了好大一个人情,这辈子怕是也还不清了。” 这句话太长,不知牵扯到他体内哪处气机,一口气没顺好,扭头又吐了一滩血。 沈墟面上一白,眼中闪过明显的慌乱,飞快地收剑入鞘,也来不及察看对面被捅了一剑的裘宫主是死是活,双手搂过玉尽欢的腰身,兔起鹘落,架着人跃开数丈,于众目睽睽之下翻墙而去。 众弟子面面相觑,无人敢拦。 疾奔出庭院,危机已解,玉尽欢才放心地将全部重量转移到沈墟肩上,注意力则集中在自身伤势上,暗暗运功疗伤。 方才情急之下强挨那一掌,虽然提前运气护住了心脉,但摘星手毕竟是摘星手,不容小觑,纵是使经脉倒错之法化去其掌力的十分之六,剩下的四成也足够他喝一壶的。 此时体内余波一重接一重,五脏六腑如火焚烧,绞做一团,实在有些难捱。 沈墟注意到他罕见地沉默了下来,嘴皮子也不耍了,不免担忧:“你……” 玉尽欢窸窸窣窣动了动,扯过沈墟袖子,擦了擦嘴,阖目道:“我还好。” 沈墟踌躇一阵,问:“你会死吗?” “难说。”玉尽欢在暗处弯了弯眼睛,又故作不堪重负的样子,折腰垂首,将脸埋进他的颈窝,漂浮的嗓音中透着虚弱,“我死之前,有些事要交代你。” 沈墟皱眉:“你说。” 玉尽欢:“入土为安前,记得给本公子换身干净体面的衣裳,料子最好是浣花锦软烟罗,最次也得是妆花缎,还有,别趁机偷窥本公子真容,否则,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沈墟:“……” 说完,玉尽欢就昏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沈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48章 沈墟替他把脉,脉象虽急促,但有力,一时半会儿应是死不了。 他稍稍安心,将人负于背上,刚抬脚要走,扭头就瞧见一道厚重笨拙的身影,也自那大宅院的高墙上翻出,落地时脚下还打了个滑,差点栽倒。 定睛一瞧,那人身上也背着一人,瞧那随风飘荡的裙摆,背的应该是名女子。 月光下,那人顶着颗不容忽视的光头,鬼鬼祟祟左右张望,听得四周追杀声不断,浓烟翻滚,小心溜着墙根,疾往东狂奔。 沈墟认出来人,提气缀上。 夜色掩映下,二人各自背着人,前后奔了约一炷香的光景,光头和尚蓦地闪身,蹿入一所暗巷。 沈墟追至巷口,并不踏入,驻足朗声道:“三昧大师,在下沈墟。” 空荡荡黑漆漆的窄巷里,只有夏夜闷热的穿堂风呜咽着回应他。 沈墟耐心等了一阵,玉尽欢的鼻息不停歇地打在他脖颈耳后,又湿又热,他出了一身汗,想侧头避让,总也避不过,不禁苦笑。 这人就是昏了过去,也总有本事教人不得安生。 许是僵持得久了,他总也不肯离去,他不走,三昧也走不了。又过一阵,三昧不得不自阴影里步出,狐疑道:“沈公子为何做女娃娃打扮?” “此事说来话长。”沈墟往前走了一步,“大师……” 三昧立时大喝:“别动!” 沈墟顿住。 “注意着点脚下的黑色粉末。”三昧提醒道,摸着光头讪笑,“公子莫怪,和尚也是为了自保。” 沈墟颔首,提气侧身,啪啪两脚蹬在一侧巷壁上,借力前跃,转眼落在三昧跟前。 “公子好身手!”三昧夸赞,见他身后背着一人,不知死活,伸脖子去瞧,“这位是?” “玉尽欢。”沈墟道,“那日藏秀楼,他也在。” “原来是他。”三昧沉吟一声,灵光乍现,“我记起来了,是摇扇子的那位爷。哟,他这是怎么了?” 说着,伸手去探玉尽欢脉搏。 沈墟:“裘潮生打了他一掌。” 那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转了回去:“啊……摘星手啊?那活不成咯,速速找地儿埋了吧。” 说完,他像是沾了什么晦气,扭头就走。 “等等,那巷口的毒粉……”沈墟担心那毒粉会误伤无辜路人,忙一个纵步拦住和尚。 “那粉末的毒性烈,沾衣必死,但维持的时间也短,就咱俩这说话的功夫,它已没毒了,你且放心吧!”三昧头也不抬地绕过他,继续往前走,摆明了不愿出手救人。 沈墟知道,世上伤病,若连三昧都束手无策,那可真就回天乏术了。 但三昧不愿治,他也不好哀求,只背着人,默默跟在后头。 三昧走一步,他走一步;三昧拐弯,他也拐弯;三昧推门进了偏僻的小院子,他也旁若无人地跟进去。 三昧有点绝望:“沈公子,你背着个死人跟在我后头,哪怕跟到死人变白骨,跟到海枯石烂,和尚治不了也还是治不了啊!” “还没试,怎知治不了?再说,你不也背着个死人吗?”沈墟回道。 三昧翻白眼,将背上女子往上颠了颠:“你怎知她死了?” “我瞧得分明,一路上她都不喘气儿。”沈墟指出。 “她不喘气儿,那是因为她这会儿是在假死状态,唉,说了你也不懂,让开点儿。” 三昧径自踏入屋中,点了灯,轻轻将背上女子放在榻上,盖上被子,转头见沈墟还在,大大地叹了口气,知道赶是赶不走的,便引人去了对面厢房,没好气地指了指空空如也的床榻。 沈墟将玉尽欢安置好,直直站在榻边,巴巴地望着三昧。 三昧左右踱步,最终仍是抵不过心软,撸起袖子,走上前来,小声嘀咕着:“你这人也是怪得很,求人办事,却是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你想听什么软话?”沈墟不懂就问。 三昧被噎了一道,回想起以往那些求他治病的患者或家属,哪个不是哭天抢地寻死觅活?再不济,一声拜托了神医总要说的,只眼前这位,傻愣愣跟个木头桩子似的,瞧着就有气。 唉,罢了罢了,谁让和尚我欠了人情呢?这是上门讨债来了。 三昧一边不满,一边搬了竹凳过来,指尖搭上榻上昏迷之人的手腕:“提前先说好啊,从前和尚收过一个中了摘星手的倒霉蛋,力气花费了不少,人都熬瘦了几圈,愣是没给救回来,差点砸了招牌,说到底,和尚是医者,不是神仙。这种情况下,你手里就是有和尚的竹牌,也换不回一条命,别怪和尚事先没提醒你,竹牌只此一个,你不必把机会用在一个不相干的人身上。” 沈墟皱眉,低声道:“他……不是不相干的人。” “唔……”三昧闭目探脉,“你意既已决,和尚照办就是。” “嗯。”沈墟垂落的目光轻轻扫过榻上人煞白的脸,握紧了手中剑鞘,剑鞘上凹凸不平的透雕纹路刻进掌心,“求你救他。” “求”这一字,三昧一生听得太多,他与沈墟不过两面之缘,不知沈墟此生从未求过人,当然也就不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所以笑笑没说话。 但躺在床上的玉尽欢却明白这个“求”字意义匪浅,他知晓沈墟是什么性子,当日悬镜峰上,他就是要他陪他喝口酒,也得大费一番周章,要他说两句好听的,好比杀他剐他要他小命,此时他竟为他求人? 哈哈,若不是此时在装晕,他的嘴角都要咧到耳根了。 “咦?真是怪哉。”那厢三昧把完脉,面露不解,又将玉尽欢扶坐起来,解开衣衫察看后心。 玉尽欢肤色极白,只见宽阔颀长的背上,两副凸起的肩胛骨之间,赫然有一只绀紫色掌印,轮廓分明,入骨三分,瞧来十分骇人。 “确是摘星手无疑。”三昧嘟囔。 沈墟看他一脸凝重,心中打突:“怎么,伤得很重?” “非也非也,恰恰相反!”三昧将人放下,他因没了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所以不管做什么表情看起来都有些瘆人,翻着独眼奇道,“方才我探查一番,这小子心脉完好,心跳强劲有力,一点也不像中过摘星手的样子,要不是另还有些死不了但也不算轻的内伤,做不得假,和尚都要怀疑他背上那个掌印是自个儿画上去的!” 沈墟听了,眉心登时舒展开来:“你是说,他性命无忧?” “目前来看,活得挺好的。”三昧咂咂嘴,一振僧袍站起身,“抓些药,自个儿运运功,调养个十天半个月就成了。这么看来,裘潮生那老鸟上了年纪,功力大不如前了啊,这样的摘星手要是传出去,怕是要让江湖人笑掉大牙,嘿嘿!” 原来是裘潮生没有发挥好。 沈墟高悬的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处,折腾了一宿,紧绷的精神一旦松懈,乏意即刻爬上四肢百骸,他吁口气,转身朝三昧作了一揖,刚想道谢,三昧话锋一转。 “不过也只是目前,他躲得了摘星手躲不过旧疾缠身,看这混乱的脉象,积重难返,活也活不过五年。” 突如其来的一席话恍若晴天霹雳,直接将沈墟劈在原地,脑袋里一片空白。 什么叫,活也活不过五年? 惊愕过后,他好容易回过神,想问个究竟,但三昧已然离去,屋里屋外遍寻不见踪迹。 一宿无眠。 翌日清晨,天还没亮沈墟就外出赶了个早市,回来时,见院里树下多出张藤椅,藤椅缓缓摇着,椅上躺着一名中年妇人,穿一身死气沉沉的黑布衣裳,正闭着眼睛晒太阳。 沈墟认出她便是昨夜三昧背回来的那位假死女子,也猜出她其实是三昧的亲妹子,毒寡妇岚姑。 穿过院子时,他故意放重脚步,对方应是听见有人来了,却并未睁开眼睛。 对方无意寒暄,他也不便打扰,迳往屋内走去。 路过藤椅时,岚姑冷不丁开了口:“你可知我那傻哥哥去哪儿了?” “不知。”沈墟停下。 岚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损道:“臭和尚成日疯疯癫癫的,没个定性。” 这话接不了,沈墟摸摸鼻子,踟躇一番,从包袱中掏出刚买的葱油饼,递过去:“要吃吗?” “吃什么?” 一阵香味飘入鼻腔,岚姑睁开眼,入眼就是一个香喷喷外焦里酥的金黄色饼子。 “刚买的。”沈墟往前递了递。 凤归墟 第45节 岚姑不屑撇嘴:“没下毒吧?” 沈墟皱眉:“不吃拉倒。” 刚要缩回手,葱油饼已被劈手夺了去。 “哼,就是有毒,也毒不死我。”岚姑像是怕他反悔,咔嚓咬了一大口,吃相不甚文雅,含糊道,“世上能毒倒你姑奶奶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沈墟瞧她吃得香,笑着摇了摇头,颇觉这江湖上的奇人异士,真是各有各的秉性,有些固然可恶,有些也实在有趣得紧。 寒暄两句,沈墟回屋,玉尽欢仍未清醒。 好在还没醒,醒来要是发现自己还穿着那套染血的脏衣服,怕是又要气昏过去。 沈墟轻轻挂好剑,抱臂立在床边盯着看了一阵,睡了一夜,玉尽欢的脸色明显红润了些,一想到昨夜他不管不顾冲上来替自己挡下那一掌,心头便软软的,热热的,仿佛泡在上好的竹叶青里。 再一想到姓玉的不知怎的只剩五年可活,那竹叶青便转凉变苦,又苦又涩,腌得人心口发疼。 沈墟默默拿下肩上包袱,展开,抱出一套刚买来的新衣裳,买的时候那成衣铺的老板娘将这衣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他也不识货,只是看颜色挺亮眼,估摸着应该符合玉尽欢奔放的审美,一问价格,挺贵,也符合玉尽欢要挑就挑最贵的高要求,就买下了。 买都买了,自然要给他换上。 既要换新的,自然要先脱下旧的。 沈墟将衣服搭在臂弯里,面无表情地坐到床边,将玉尽欢从被窝里掏出来,扶坐好,小心地将那颗金贵的脑袋安置在自己肩上。 就这样,两人并肩坐了好久。 再坐下去,身子要麻。 沈墟蜷了蜷手指,终于缓缓伸手去解玉尽欢亵衣的衣带。 那衣带打的是个死结,解了好一阵,直把沈墟折腾出一身汗来才解开,脱了血衣,扔地上,再抖落开新衣,抬起玉尽欢一条胳膊伸进衣袖。 整个过程中,玉尽欢的半边身子都死死压着他,这样近的距离,肌肤相贴,耳鬓厮磨,沈墟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怕自己越发剧烈的心跳被人发现。 等他终于成功地将两条胳膊都塞进去,耳朵已经通红,指尖也在发颤。 他一垂眸,就对上玉尽欢血色半褪的唇。 第49章 喉结轻轻耸动,他鬼使神差地抬手,覆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一点一点贴合,直到严丝合缝,温凉细腻的触感逐渐充斥掌心。 拇指扶住下颌,中指指根滑落至耳后,细细摩挲,摸到那层人.皮.面具与皮肤薄薄一线的贴合处,沈墟忍不住感慨,这面具做得如此精致,美观,实在巧夺天工。 玉尽欢真正的样子,就藏在这面具底下,只要偷偷揭开,趁他醒前再安回去,就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看一眼,就一眼…… 小小的执念化作一根柔软的羽毛,搔着心头肉,痒痒的,使人蠢蠢欲动,沈墟黝黑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玉尽欢,薄光浮动,良久,他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他既已答应过玉尽欢,君子言而有信,岂能食言而肥? 放在以前,他从不会生出此类苦恼,从不会暗生侥幸之心妄动投机取巧之念,师父说得对,执念一旦萌生,求而不得,许多原则就会被欲望的洪流裹挟,一退再退。 如此一想,他脑中警铃大作,正襟危坐,唯恐从此泥足深陷,但掌心里的触感实在过于强烈,震撼心魂,他初尝此中青涩滋味,贪恋那一丝悸动,撤手撤得就慢了些。 便在此时,一只手灵蛇般蹿上来,准确无误地捏住他的手腕,将他抓了个现行。 四目相撞。 玉尽欢眉长眼倦,三分戒备,七分冷淡。 沈墟白皙的脸颊很快浮上一抹浅浅的红,他想后退,但他双臂还圈着玉尽欢的身子,一动,势必要将人丢开,那样未免显得太做贼心虚。 “你何时,醒的?”他只好硬着头皮,故作淡定地替对方敛了敛敞开的衣襟,解释起来磕磕巴巴,“别误会,我刚好,在给你,换衣服。” 玉尽欢看清是他,眼底冷色悄无声息地化去,薄唇卷起,一开口,嗓音沙哑:“怎么一夜没见,你就成了个小结巴?” “哪,哪有。”沈墟眼神乱晃,将玉尽欢的头从自己肩上挪开,腾地站起,“你换衣服,我出去。” “嗯?去哪?”玉尽欢作势拉他,动作幅度略大了些,牵动伤势,五脏六腑一阵搅动,他皱起眉头,“嘶——” 疼自然是疼的,但堂堂魔尊凤隐,亲手拗断自个儿手指眼睛都带不眨一下的狠角色,怎可能一点小小内伤就疼得呻/吟出声? 多半是装的。 也只有骗骗沈墟这样天真无邪的小白兔。 这招屡试不爽。 果然,沈小兔立马乖乖坐了回来,平日里总是略显寡淡的小脸上此时漾满关切之色:“你没事吧?要不要紧?” 玉尽欢恹恹一笑:“似乎暂时还死不了。” “嗯,三昧大师替你看过,说你的伤无碍性命,运功调养几日就能好。”沈墟看他,欲言又止。 玉尽欢唇色泛白,似是疼得紧,握住沈墟的手就不肯撒开:“你先扶我躺下。” “好。” 沈墟找来靠垫,将他上半身垫高了,好让他说话时舒坦些,过了会儿,又另端来一碗一早熬好的小米粥。 小米粥甜糯绵香,黏稠软烂,喝完,胃里充盈,满足感油然而生。 玉尽欢吃饱喝足,如一头慵懒的大猫,眯眼靠坐床头,被伺候得浑身骨头都酥了,颇为受用,心想这一掌,挨得值,找机会再多挨几掌。 沈墟在床边陪他坐着,一直拿余光偷觑,来来回回不知张了几次嘴,每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拇指也在不断掐着食指指节,将那瘦长的指骨掐出道道红痕。玉尽欢将他这副情态瞧在眼里,腹中已猜了个七七八八,难得大发慈悲,主动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三昧既然已经给我把过脉,自是也瞧出我病骨沉疴,命不久矣。” “命不久矣”四个字凤隐从小已听了无数遍,耳朵里都起了茧子,所以说来并不觉哪里不对。 沈墟却浑身一震,蓦地抬头,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望来,痛色一闪而过,低声道:“原来你早已知晓。” 玉尽欢眉心微动:“我的身体,我如何不知晓?” 他自幼身患隐疾,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寒毒,寒毒侵体,致使全身经脉受损,天生不宜习武,大夫甚至断言他活不过舞勺之年,等他顽强活过束发,又说他撑不到弱冠,而他不光苟延残喘至今,还强行逆天改命,后又以经脉逆转之法自创神功,神功进益一日千里,凤来剑法扬名天下,虽每隔一段时日,神功就会反噬自身,又兼寒毒齐发,叠加之苦如万箭穿心,肝肠寸断。常人一次也无法忍受的痛楚,他凤隐已熬了二十年,只因他横竖都是必死之命格,所以他无所顾忌,势要比常人活得更辉煌,更绚烂,才不枉世上走一遭。 这些年他走得一往无前,嚣张跋扈,从未想过停步驻留,也从未想过回头,只因来时的路上,无人等候。 眼下却有了这样一个人。 此人揣着颗滚烫的真心,期期艾艾。 “我知你身有隐疾,却不知你病得这样重。”沈墟垂落视线,眼睫轻颤,“你看起来也不像个病重之人,总是嘻嘻笑笑,胡作非为。” 他的情绪低落得过于明显,玉尽欢平生最不喜忧伤愁苦的氛围,伸手过去掐了一把他的脸,取笑道:“你这什么表情?倒像是我明日就要入土了。” “你若明日入土,我便陪你到明日。”沈墟扬起脸来,语气里有种别样的郑重。 玉尽欢挑眉:“那若我能撑到后日呢?” 沈墟:“我便陪你到后日。” 玉尽欢笑了,笑意未达眼底,眸光闪烁:“那若我明日也不死,后日也不死,一拖拖个三年五载呢?” 沈墟垂下头,后衣领处露出一截嶙峋颈骨,沉默片刻,低声道:“只要你不赶我走,我……” 话未说完,屋外有人大声喧哗。 沈墟玉尽欢对视一眼,各自都有大梦初醒之感。暧昧流动,织成一张大网,将二人拢入其中。 转眼间,外间喧哗就变成乒乒乓乓的打斗。 “是三昧大师回来了。”沈墟扭过脸,匆匆起身。 玉尽欢不肯放过:“你的话还没说完。” 沈墟背对他,抿起唇,脊梁骨绷得笔直。 “罢了。”玉尽欢莞尔,也不强求,侧耳听了听,道:“与三昧起争执的,像是一名女子?” “是岚姑。”沈墟回答。 岚姑……宇文岚? 玉尽欢眼底敛一道精光,他昨夜确实昏了一段时间,以至于不知岚姑被三昧带了出来,更不知,此人竟然没死。 秦尘绝向来做事狠绝,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断无可能出如此纰漏。此中必然另有隐情。 当务之急,昨夜与秦尘绝在屋外的一番交谈牵涉甚广,不知是否被这岚姑听了去? 正思虑着,那厢沈墟已从墙上解了剑,赶去劝架。 等他出门,玉尽欢信手披上外袍,不疾不徐地下了地,推开那扇朝向院子的轩窗。 窗外,三昧和尚蹲在高高的枣树上,模样甚是滑稽,而他那比母大虫还凶的亲妹子正叉着腰在树下破口大骂。 “谁让你多管闲事拐我出来?一年到头瞧不见人影,一来就坏我好事,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怎生有你这样的倒霉哥哥!你快给我下来!多大的人了,还老往树上跑,你是属猫的还是属鸟的?” 和尚被骂得狗血淋头,连声叫屈:“哥哥不是担心你的安危,特地找来,救你出火坑的吗?” “什么火坑?哪来的火坑?”岚姑面色铁青,“我那是自愿跳的火坑!” “什么?”三昧神色一凛,跳下树来,一根手指指着岚姑,显是动了怒,“你再说一遍,你自愿什么?” 岚姑不甘示弱:“我说,我就是要留在裘潮生那厮身边……” “啪!”三昧未等她说完,就恶狠狠甩了她一记耳光。 岚姑的右脸颊迅速肿起,冷笑:“好啊,贼秃驴敢打我!” 这一巴掌下去,两人又动起手来。 他俩动手,整个院子都跟着一起遭殃,树倒棚飞,缸破瓦裂,连草皮都连根铲起,尘土飞扬,所过之处,皆成不毛之地。 沈墟实在看不下去,跃入院中,一人送了一指,定在原地。 “两位前辈年纪加在一起都快过百了,有话好好说,何至于此!”沈墟特地没点哑穴,还将两人搬起,放坐在一起,面对着面,“得罪了,有什么矛盾,敞开了说,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 岚姑:“闭嘴!” 三昧:“小孩儿一边儿待着去!” 沈墟:“……” “他一边儿待着去谁给我们解穴啊笨秃驴!”岚姑翻起白眼。 三昧气结:“技不如人就憋着!江湖儿女岂能委曲求全!” “好啊你,拐着弯儿地骂我呢!” 身子动不了,火就没地儿撒,两人对骂了一阵骂得都没啥新词儿了,口也干了,终于相对冷静了些。 凤归墟 第46节 过了一会儿,岚姑嫌弃道:“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眼睛呢?耳朵呢?谁干的?” 提到这个,三昧就火不打一处来:“还不是因为有你这个活了大半辈子都不让人省心的妹妹!” 于是他将楚宝儿中鸩羽牵机引,楚惊寒迁怒于他的事儿粗略讲了一遍。 “这毒不是我下的啊。”岚姑辩解,“什么楚宝儿,什么楚惊寒,我听也没听说过。” 三昧此前就猜出此事八成是有人栽赃嫁祸,疑道:“但这鸩羽牵机引,世上除了你毒寡妇,还有几人配得出?” 岚姑不屑道:“只要得了配方,找齐药材,想配也不难,刚巧,我的毒经大典不久前被偷了。” “被偷了?!”三昧差点把仅剩的一只眼珠瞪出眼眶,“你不是说把它藏在了一处万无一失的地方吗?” 岚姑讪讪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当然也就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藏宝地,说万无一失,只有你这样的傻子才信。” 三昧气得心血都要呕出来了:“那你知道是谁偷的吗?咱们去抢回来!毒经大典是我宇文家的传家之宝,岂容他人染指?” 岚姑:“不知道。” “……”三昧转过眼珠,瞪向沈墟,“沈公子你给我把穴道解开,和尚今天要清理门户。” 沈墟劝慰:“大师消消气,令妹也不是有意遗失,要怪就怪那偷盗之人,怪不得她。” 三昧哼一声,强咽下一口气,又问岚姑:“那你为何又要去找裘潮生?难道你忘了,妹婿当年就是死于摘星手!此仇不共戴天,你如今却说什么,自愿跳进火坑?我瞧你是越活越回去,猪油蒙了心!” “忘?如何会忘?此仇谁忘了我也不可能忘!”岚姑激动起来,她容颜已老,瞧不出半分年轻时候娇俏的模样,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只有干瘪松弛的皮肤,和刻骨蚀心的恨意,“本来我去找他,就是想与他同归于尽!但!但!” 三昧拧眉:“但?” “但我见到了阿翎!”岚姑咬紧牙关,眼眶霎时红了,阴鸷扭曲的脸上露出最后一点温情,“那个挨千刀的狗杀才,抢了我的宝贝阿翎,还把她偷偷养大,让她认贼作父!” 第50章 “阿翎还活着?”三昧震惊。 “活着,活得好好儿的呐!她跟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岚姑话音雀跃,眼神变得温和,很快又被落寞取代,“她却不认得我,只道我是江湖上一个制毒卖毒的老鬼妇。” “怎么,你竟未与她相认?”三昧奇道。 “如何相认?”岚姑惨笑,“她如今是裘潮生的义女,呼风唤雨,忠心耿耿,我若此时跳出来指认裘狗其实是她的杀父仇人,她做何感想?你认为她是信养她长大授她武艺的裘潮生,还是信我一个萍水相逢的老婆子?” 三昧怒目:“自然信你,世上难道会有做娘亲的,忍心诓骗自己亲闺女?” “哥哥啊,你一个半路出家的花和尚,哪懂世间人情?”岚姑叹道,“阿翎眼下对裘潮生言听计从,言语间亦对他颇有尊崇仰慕之情,且据我这些日来的观察,那姓裘的混账也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如何,待阿翎竟也是真的好,吃穿用度不曾短缺,时不时还假惺惺地嘘寒问暖。” “哼,他们名门正派,最爱嘴上念着些仁义道德收买人心,私底下干了多少龌龊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三昧不忿,“那裘潮生若是正人君子,如何出得鸳鸯蛊一案?而你,竟被鬼迷了心窍,助纣为虐!” “我若不自荐鸳鸯蛊,如何能留在阿翎身边?”岚姑瞥他一眼,冷冷道,“再说,我又不知他们要鸳鸯蛊作何用途,哪里说得上助纣为虐?蛊毒与药一般,本身皆是无罪的器物,端看用它的人如何使罢了,照你的说法,制毒的人都是为虎作伥,那天下的卖药郎都该一死了之,沿街的药材铺都应关门大吉!” “诡辩!”三昧厉声道,“你早知裘潮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不该替他养蛊,枉害恁多无辜性命!你……你为讨阿翎欢心昧着良心,糊涂啊!” 宇文岚听他训斥,梗着脖子,难得没有反驳,沉默半晌,才道:“我与她生生分离十二载,本以为阴阳永隔,不作指望,哪成想她还活在人世!这是她之幸,也是我之幸,一朝得见,自是她想要什么,我便给她什么。” “她要什么,你便给她什么,她要屠尽天下人,难道你就要去世间每口井里投下鸩羽牵机引?阿弥陀佛,岚儿啊岚儿,何谓父母?知儿行错,耳提面命,责令其悬崖勒马者,才配得上父母二字!” “呵,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言何意?和尚好歹也是阿翎的亲舅……” “你已削发为僧,遁入空门,俗世里什么兄妹,什么舅甥,与你何干?” 耳听得二人言语又激烈起来,似乎又要爆发争吵,沈墟忍不住插嘴道:“岚前辈口中爱女,莫不是白荷白姑娘?” 岚姑眼中一亮,目光直射而来:“怎么,你识得她?” 沈墟张张嘴,不知该如何开口,思忖良久,先抬手解了两位前辈的穴道。 “白姑娘眼下情形,怕是不容乐观。” 念在岚姑所作所为皆出于一片慈母之心的份儿上,他便把昨夜裘潮生为求脱困和压制体内暴走的真气,吸干白荷内力的事详细告知。 岚姑听完,怒不可遏,娇喝一声,一掌就将面前石桌拍成齑粉,咬牙切齿:“好啊你,裘潮生!” 喝罢,蓦地腾起,施展轻功,绝尘而去。 “岚儿!”三昧出手晚了些,没来得及拦下,颇为恼火地瞪住沈墟,“你告诉她这个作甚!” “她是白姑娘的身生母亲,有权知晓。”沈墟淡淡道。 三昧头痛欲裂:“我这妹子性子冲动得很,我怕她二话不说就去找姓裘的鸟厮拼命!” “大师多虑。”沈墟道,“令妹此前既能忍住不与女儿直接相认,又退而求其次,选择伴其左右徐徐图之,显然并非无脑任性之人,大师且放宽心。” 三昧听他这么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颇为茫然地在原地呆立许久,而后举目望了望满院狼藉,秃头更疼了。 “都是和尚的错,是和尚的错。”他颠来倒去地嘀咕。 沈墟宽慰:“世事万象,各有各的缘法,大师莫要过于自责。” 三昧定定瞧他,须臾,走过去将墙角倚着的背篓扶起,交于他手:“这里面是我连夜去山上新采的草药,你照方子里写的,拿去煎了,一日三次,给你那位朋友服下。” “多谢大师。”沈墟接过背篓。 三昧摆摆手,长叹一声,摸着光头回屋去了。 往后月余,这座小宅院里一片宁静祥和。 盛夏已至,白日渐长,酷热难当。 三昧行踪飘忽,三天两头就出趟远门,回来便倒头大睡,屋内有他无他并无不同。 沈墟天性淡泊,平日除了练剑煎药伺候玉尽欢,就是打理院里新种下的花花草草,偶尔去趟集市,采购些柴米油盐,其余时候皆乐得清闲自在。 而他每日雷打不动,清晨练剑,玉尽欢也雷打不动,到点儿就搬来藤椅在院子里躺着,手里捧着卷小说话本,也不知是在看话本还是瞧别的,一个月也没看完一本。等日头转烈,沈墟练剑出了一身汗回房洗澡,他就懒洋洋打个哈欠,上榻补眠,一觉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后披发赤足,视心情随意用点午食,然后招猫逗狗,抚琴下棋,竟也能平平无奇混过一天。 放在以前,风尊主想都不敢想,他放着那么多要紧的大事不干,竟然搁这儿虚度韶华。 更诡异的是,他觉得这废物一般的生活,还不错? 前提是,沈墟能正常点。 连着几日,沈墟都不大正常。 一看他终日抱着不欺剑冥思苦想,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知道,这傻子的剑术已达瓶颈,无法突破,焦躁不已,连带这两天的剑舞得也跟狗啃的一样。 这日,玉尽欢等了许久,也没等来预想中的午饭,便纡尊降贵下榻寻人,寻了许久,才在墙角旮旯里找到茶饭不思的沈墟。 拨开花丛,某人正灰头土脸地蹲坐在地上,一手拈着根树枝,在泥地上勾勾画画。 画的净是些除了本人无人能看懂的鬼画符。 “我饿了。”玉尽欢伸脚踢了踢他,委婉示意。 沈墟一戳一动,嗯了一声。 嘴里说着嗯,行为上说着别来烦我。 玉尽欢没办法,再这么下去,日子就可以不用过了。他撩起衣摆,蹲下,伸手过去,大拇指一撇,抹去沈墟脸上尘土,揶揄道:“你是学大黄去泥水里打了个滚吗?这样脏。” 大黄是隔壁大娘家养的一条狗。 沈墟困惑抬眼:“脏吗?” 说着,他胡乱抹了把脸。 玉尽欢捉住他的手,摊开他脏兮兮的掌心:“别乱擦,脏手抹脏脸,越抹越邋遢,你个小邋遢。” 这嗓音掺了笑意,温和之余,乍听之下会让人错生宠溺之感。 沈墟因沉浸武学有些迟钝,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终于意识到玉尽欢素有洁癖,这样握着自己的脏手恐怕心里不舒服。 沈墟不想被嫌弃,刚想主动挣脱,手上一紧,人已被整个拉起。 玉尽欢牵着他,慢慢朝前走。 “去哪儿?”沈墟懵懵懂懂地跟着。 “洗澡。”玉尽欢道。 沈墟:“哦。” 玉尽欢对他敷衍的态度很是不满,清清嗓子转身道:“把自己洗干净,然后来我房里,我有一事……” 他转身转得太急,沈墟脑子里想的尽是些繁复的剑招,一时没留意,直挺挺撞上他硬挺的胸膛,鼻根登时一阵酸疼。 玉尽欢先是一愣,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失魂落魄的。” 沈墟假装无事发生,摇摇头,揉着鼻子闷声道:“去你房里,做什么?” 玉尽欢道:“我要临帖,你来帮我研墨。” 沈墟瘪瘪嘴巴,心道,难道你没有手吗? 转念又想,像玉尽欢这样娇贵的公子哥儿,平常要是兴致来了想泼墨挥毫,身边必是有专门的书童伺候的,人可能从小到大确实没自己动过手磨过墨。 罢了,研墨就研墨吧。 沐浴完毕,湿发未干,他随手挽了个松散的髻,推门而入。 室内焚着香,淡淡的,若有若无,香中似是掺了薄荷叶,闻来隐约有冰雪意,驱走满身焦灼的暑热。 玉尽欢身着一层薄薄的蚕丝亵衣,领口微敞,于书案后背手站定,案上铺着细薄光润的澄心堂纸。 自他在此落脚疗伤,短短月余,三昧腾出来的这间简陋的小屋子就已大变模样,坐的躺的靠的用的,只能眼睛能看见的起居用具,一应都是上好的雕花金丝楠木,至于其他眼睛看不见的,那就更豪华更精致了,是能让人联想到“穷奢极欲”四个字的程度。 “穷奢极欲”朝沈墟招手:“过来。” 沈墟应声而来,在他身侧站定,目不斜视。 案上,水与砚台已准备妥当,玉尽欢右手执笔,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沈墟挽袖,拿起紫黑色的墨锭,往砚内注入清水,慢慢研磨。 “你可识得此墨?”玉尽欢以毫蘸墨,一滴墨落在纸上,晕出一朵乌花。 沈墟瞥一眼,道:“拈来轻,磨来清,嗅来馨,坚如玉,研无声,一点如漆,乃徽州油烟新墨。” 玉尽欢挑眉:“算你识货。” 沈墟垂眸:“以前我常替师父研墨。” “既有经验,此墨怎的还磨得这样差?”玉尽欢不悦掷笔。 凤归墟 第47节 沈墟:“?” 沈墟低头看了看光亮如新的墨汁,又看一眼那纸上一点黑,抬头,左眼写着:你在挑刺?右眼写着:我觉得你有点无理取闹。 “不是我存心刁难你。”玉尽欢摸出一把玉骨扇,人模狗样摇起来,“书法如剑法,皆成宗派,书之一道,本寸笔,成于墨,别小看研墨一事。你手执墨锭,墨锭接触砚台,若使力过轻,速度太缓,则费时且墨浮;若使力过重,速度过急,则墨粗而生沫,色亦无光。为保轻重有节,不疾不徐,应垂直持墨,勿斜磨,忌直推,心无杂念,可明白了?” 沈墟向来虚心,听他言之有物,便若有所思,倒去砚中旧墨,端正姿势,重新添水研磨。 如此来来回回数十次,每次磨完,玉尽欢蘸墨滴于纸上,一试便知好歹,试完,沈墟就再来一遍。 磨到后来,手腕酸疼,胳膊都快抬不起来,他已不去注意力道大小、速度轻缓,只机械地画圈。 也不知画了多久—— “成了。”玉尽欢忽然道。 “嗯?”他恍惚抬头,目光空洞,“什么成了?” 倏地鼻尖上一凉,他一个激灵。 却是玉尽欢用蘸了墨的狼毫在他鼻子上点了一点。 “别闹。”沈墟抬手去擦。 玉尽欢挡住,不怀好意:“擦什么?此墨乃上好药墨,里头添了犀角、冰片、麝香、藤黄等名贵药材,能美容养颜。” 沈墟怀疑他在胡诌。 但没证据。 “真的。”玉尽欢笑得一点也不真诚。 沈墟:信你有鬼。 得了墨,玉尽欢开始临帖,沈墟好整以暇地抱臂旁观,等着看姓玉的纨绔能写出何等惊世之作。 本是存了看他出糗的小心思。 然而,只两眼,他就默默放下手臂。 玉尽欢凝眸敛容,手腕悬空,初时笔走龙蛇,清健遒劲,法度严谨,临的乃是楷书精品“黄庭经”,过不多时,落势渐轻,圆笔藏锋,古雅飘逸,顾盼生姿,于不经意间就转成了行书“快雪时晴帖”,此帖行至一半,笔意又生陡变,雄浑奔放,挥毫落纸似金蛇狂舞,如夏云出岫,沈墟眉目一凛,认出此乃草圣张旭的“自言帖”。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已更换数种笔法,到后来,笔划越来越长,纵横捭阖,气断而意连,缩时藏力于骨,蓄势待发,纵时险劲酣畅,喷薄而出,银钩铁划间竟隐隐与剑道心法相融。 沈墟自小跟在风不及身边耳濡目染,对书法略知一二,很快心领神会,目眩神驰,越看,越亢奋,背上渐渐浸出热汗,不知不觉间进入物我两忘的境界。 “流云欲止,风不息。 梧桐成墟,凤难栖。 寸心言不尽,把酒祝东风。 提剑荡江湖,何人与争锋?” “锋”字最后一笔,直如一剑破空,风驰电掣,沈墟神魂一荡,如登太虚,混沌灵台陡然间拨云见雾,一碧如洗。 “啪!” 玉尽欢戛然搁笔,问:“剑呢?” 沈墟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澄澈:“世上本无剑。” 玉尽欢颔首,又问:“剑呢?” 沈墟勾唇:“无处不在。” 第51章 “好,看来你已有所领悟,过来,与我拆解两招。”玉尽欢将人拉近。 沈墟被他牵来,不解其意:“可你内伤未愈……” “我那点三脚猫功夫,身子便是完好无损,也打不过你。”玉尽欢探身拿过架上挂着的另一支狼毫,塞入沈墟手中,“真刀真枪大可不必,我们来纸上谈兵。” 沈墟:“?” 只见玉尽欢广袖一挥,毫不怜惜自己的墨宝,将原先写成的帖子尽数挥落在地,修长指尖弹跳着,掠过案上堆着的万花卷轴,最后拣定一幅,哗地铺开,用纸镇压住边角。 上好的空白卷轴檀香浮动。 玉尽欢做了个请的手势。 沈墟领略其意图,执笔蘸墨,先画下一招起手式,乃剑阁夭矫十三式的“新燕啄泥”。 玉尽欢拉过圈椅坐下,以手拄颌,似乎意兴阑珊,信手涂来。 本来各家剑谱上都有舞剑小人,武林前辈们画谱时也都只想着如何流芳百世,以惠后人,所以不求美观,只求简练达意。玉尽欢显然不赞同这种只图省事儿的做派,他反对任何不美的东西,所以他画的舞剑小人也如他一般骚包,头上顶一朵墨梅,腰间挂个三两笔涂成的酒葫芦,葫芦上还附庸风雅刻上四个小字。 沈墟定睛一看,好家伙。 ——“天下第一”。 沈墟忍住了想骂他臭不要脸的冲动,在他试图深入美化润色之前故作惊讶地咦了一声:“这不是楚庄主的那招寒林暮鸦吗?” “记性不错。”玉尽欢满意地点点头,显摆道,“再看这招。” 只见纸上小人剑尖顺势上挑,立剑擎天,气象森严,双脚前后轮换时霍然下劈。 沈墟瞳孔一缩:“冲凌剑法。” 冲凌真人的这招“猛虎开山”竟能无缝衔接落霞刀法的“寒林暮鸦”,且无一处不妥帖,无一处不流畅,宛如浑然一体,若非完全通晓两套武功,断然无法做到。 玉尽欢做到了。 如何做到的,沈墟不知。 但这就意味着,他此时,正同时面对“冲凌剑法”与“落霞刀法”两套绝世武功,刀剑合璧,威力非凡。 沈墟眉头深种,拆解起来变得小心谨慎。 两人你来我往,斗了约十招,玉尽欢忽然一招“清霜染尽”,切断沈墟后路。 这招不可谓不绝。 何处逢生? 沈墟琢磨着,渐渐从站着,变成席地而坐,长长的卷轴铺在腿上,思到紧要处,就下意识咬起笔杆。 玉尽欢坐在高高的朱漆圈椅里,托腮斜乜。 午后斜阳自窗棱漫射进来,暖烘烘的,将沈墟整个儿包裹起来,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夏风送进湿润的草木香气,吹动那件洗得泛白的青衫,几绺鬓发挣脱松散的发髻缓缓垂落,在卷轴上投下摇晃的阴影。 比起初识时那个冷言冷语枯燥乏味的剑阁高徒,此时的沈墟显然更生动,有趣,偶尔还能窥见一丝娇憨烂漫,全无防备。这样的年轻人,身上兼有少年的干净如水挺拔类竹,和成年男子的坚忍沉静,很难不教人怦然心动,而他此刻就坐在脚边的阳光里,坐在这般近的地方,近得仿佛唾手可得。 玉尽欢眸色渐深,另摊开一幅卷轴,提笔,描摹。 也不知苦思了多久,沈墟终于眼睛一亮,低头奋笔疾书,先以“迎风揽月”格挡,卖个破绽,再出招“暗逐流波”。 “暗逐流波”乃杀招,走位灵动,进可攻退可守,攻时剑尖分花,气劲绵长,一旦近身便即穷追不舍,笼罩对方身上八处要害,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沈墟想出破解之法,神色间难掩少年得意,目光灼灼地望过来,端看玉尽欢要如何拆解。 “我瞧你平常练剑,这招练得最多。”玉尽欢俯身而来,看了两眼,沉吟道,“确是精妙,不过也非天下罕见的绝招,看我如何破你!” 说着,握上沈墟的手,就着他的小狼毫涂写接招,笔下小人退了半步,反攻为守,长剑回旋,于身前圈转,明明手中拿的是剑,使的却是棍法的路数。 沈墟“啊”的一声:“三昧那日与楚惊寒相斗,耍的就是这招!叫什么……‘天罗地网’!” 玉尽欢轻哼一声,解说道:“这天罗地网,乃万象寺千手如来掌中的一招,倒霉和尚学艺不精,连它的五成威力也使不出来,否则也不至于教那楚惊寒削下耳朵,又刺瞎眼睛。” “原来三昧大师是万象寺弟子。”沈墟背靠玉尽欢起伏的胸膛,嗅到自他身上飘来的冷香,胸口登时如揣了兔子,突突两下,对话直接偏离了重点。 “曾经是。”玉尽欢道,“他师父就是现如今排名‘四大神僧’之首的释缘方丈。” 沈墟僵硬地点头。 释缘大名,江湖上无人不晓。 玉尽欢身上似乎只穿了一件亵衣,这姿势是不是不妥? “听闻释缘方丈以弘扬佛法为己任,慈悲为怀,不问世事。”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名师出高徒,三昧大师虽有时放浪形骸,为人处世却遵从本心,自有一番法度规章,想必其中也有自小受方丈熏陶引导的缘故。” 小人画完了,招也拆了,他为何还……还不松手?要这样贴着我到几时? 沈墟嘴里一板一眼地说着,脑子里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感觉到自己脸红了。 再过几息,他怀疑他整个人都要红了。 好在玉尽欢及时松手放过了他。 “释缘与三昧,那又是另一段很长的故事了。”玉尽欢笑了笑,玉骨扇啪的一记敲在他头上:“别岔开话题,继续拆招。” 沈墟悄悄松了口气,沉默半晌,嘟囔:“这不公平。” 玉尽欢挑起一边眉:“哪里不公平?” 沈墟:“我师从剑阁,剑法也自承剑阁一脉,你却高屋建瓴,取百家之所长与我拆解。” 玉尽欢:“你囿于门户之见,不肯使别家武功也就罢了,难道还奢望你的对手也与你一样,一套剑法颠来倒去地使,不知变通?” 沈墟:“你这叫偷师,被其他门派知道了是会被追杀的。” 玉尽欢撇嘴:“我只在纸上给你喂招,又不曾跑到大街上在人眼皮子底下公然使用,担心什么?” 沈墟:“……” 行,说不过你。 嘴上虽然说着这样不好不好,但沈墟心里其实对玉尽欢很是佩服,这些招数的很多细节沈墟即使亲身领教过,也只能辨个大概,玉尽欢却能过目不忘熟记于心,还能融会贯通,画下来与人对招,实在是天资聪颖。 这样的人,若非身有隐疾,必是世所罕见的武学奇才。 想到此处,沈墟心软了,妥协道:“那好,你只私下里跟我探讨,到了外面千万不可乱说。” 否则,喊“墟墟救我”也没用,十个墟墟也保不住你。 玉尽欢抛了个飞眼儿,表示我都懂。 凤归墟 第48节 这招“天罗地网”若是由释缘方丈使出来,实在无懈可击,沈墟想了足足两个时辰,也未有良计。 玉尽欢也不催他,慢悠悠卷起画完的那幅卷轴,系上绸带,转身泡了壶龙井,转回时见沈墟立于窗前,眺望院中,显是有了答案。 他走过去,垂目观赏。 只见纸上执剑小人剑尖斜抬,逆击倒劈,挥剑一荡,剑意饱满激荡,有如雪剑光破纸而出。 玉尽欢凝神端详许久,抚掌道:“精彩!” 被夸奖了。 沈墟有些不好意思:“好吗?” “好,好极了!实在是妙手!”玉尽欢爱不释手,来来回回研究许久,抬眸问:“这招叫什么?” “没有名字。”沈墟道,“我临时想的。” “是了,这式返璞归真,苍茫开阔,有中正寂寥之意,是你能悟出的招。”玉尽欢夸人时从不吝溢美之词,笑道,“给它取个名吧,以后它便是你自创的剑法了。” 沈墟觉得他为了鼓励自己颇有些夸大其词,摸摸鼻子:“剑法岂是这样随随便便就能自创的?玉兄说笑。” 玉尽欢不以为然:“你不取?那我替你取吧,就叫‘寒声碎’。” “寒声碎……”沈墟轻声念了一遍。 玉尽欢:“如何?好听吗?” 沈墟:“好听是好听……” 玉尽欢强买强卖:“那就它了,等你悟出第二招,我再帮你取。” 颇有一股“以后所有你自创的剑法的名称我都包圆了”的盲目霸道。 沈墟:“……” 不知不觉,拆解一下午。 日薄西山。 玉尽欢一推折扇:“今日就到这里,我饿了。” 沈墟这才想起来,他们连午饭都还没吃!而玉尽欢一介伤员,拖着病体陪他拆招,一下午就只灌了一壶茶!沈墟很惭愧,连忙转身:“我这就去生火烧饭……” “别慌,今日咱们换换口味。”玉尽欢拉住他,眨巴眨巴眼睛,“在屋里躺得久了,筋骨都散了,陪我出去逛逛。” 沈墟自是乐意的,而且巴不得,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吃够了自己做的饭。 他于厨艺上实在没有天赋,甚至可以用粗陋贫瘠来形容,偶尔他都会怀疑,像玉尽欢这样挑剔的人,究竟是如何做到吃他的饭连吃了月余而一句抱怨也没有的? 难道是转性了? 沈墟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除了在武学一道上爱钻牛角尖,其余时候都习惯了随遇而安,想不通就不想,玉尽欢转性了也还是玉尽欢。 两人腹内空空,亟待投喂,很快换了衣裳,出院落锁,转上长街。 今日琅琊城里热闹异常,商铺琳琅,酒肆林立,尚未入夜就已张灯结彩,开嗓吆喝,颇有少城主大婚那日的繁华景象。 沈墟发现,主街上的人流正缓缓朝西涌动。 他瞧得新奇,拉住一个叫卖甜食的小贩,买了一份蜜汁糖藕,问:“人们这是往哪儿去?” “哟,一看您就是外乡人。”小贩笑脸相迎,说话带点儿琅琊城里的软糯口音,“今儿是六月廿四观莲节,每年这时候,城西观音塘就搭台子唱戏,大家伙儿都往那儿去赏花放灯听戏呢!” 作者有话要说:啊……两人对着画连环画的和谐场面。 第52章 观莲节? 沈墟站在原地,看人人脸上喜笑颜开,好像正在操办什么天大的喜事,他头一次生出一种渴望来,渴望融入,渴望沾染一些市井烟火。 这种渴望其实是基于羡慕,他渐渐意识到,当个寻常百姓似乎好过江湖儿女,不用钻研武学,不用提心吊胆,一生远离刀光剑影,平安顺遂,哪怕偶有跌宕,也不至于上升到身家性命,父母妻儿。 江湖是什么?与他们何干? 他呆呆地想着,竹签子挑起一块糖藕,糖藕粉嫩晶莹,沾着蜂蜜和玫瑰花瓣,闻起来清甜芳馥,然而还没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玉尽欢半道截了胡。 “这琅琊城的观莲节向来是东陆一大盛事,方才那小贩说的观音塘,碧波千顷,绿意滔天,每逢仲夏青叶翠盖,荷花渐次盛开,清丽非凡,实乃人间一大奇景。”玉尽欢风流倜傥,缓摇折扇,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 沈墟低头注视着空荡荡的竹签。 玉尽欢吃完一个,自然而然握上沈墟的手,就着他手里的竹签又去戳藕:“怎么,想去看看?” 沈墟很诚实地点头,并且把端着糖藕盘盒的手挪远。 一点一点,越挪越远。 玉尽欢终于够不到,凉飕飕睨一眼,假装无事发生,讪讪松手:“想去就快些走,磨磨蹭蹭。” 沈墟卷起唇角,看着某人讨不到食气急败坏还要强装体面的背影,真的很想笑。 嗯,能得玉尽欢青眼相看,看来这藕确实不错。 一路被人潮裹挟着,往观音塘走。 为了报复沈墟,玉尽欢沿街买了无数点心吃食,茯苓软糕,琥珀糖,澄沙团子,洞庭橘,后来手里实在拿不下,直接雇了个脚夫,用扁担挑着两个大篓子在后头跟着,游到兴起时,也不仅限于吃食了。琅琊城本就不设宵禁,夜市火热,又逢一年一度的观莲节,货摊上卖什么的都有,玉尽欢见猎心喜,珍奇古玩,细画绢扇,看上就买,甚至还凑热闹玩了一把关扑。 这关扑本就是一种民间赌博,双方以一种货物谈好价格,设赌定输赢。 如买方赢,则货物归买方而不必付钱;如卖方赢,则买方付钱且得不到货物。 沈墟起先连关扑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过是多看了那盏琉璃莲花灯几眼,就被货郎拉住了,一顿游说,沈墟盛情难却,随口问了句价钱几何,货郎说若郎君运气好就白送。 天下哪有白送的道理? 沈墟再傻,也知道白给的东西不能要,转身就要走。 结果没走成,因为玉尽欢站定了。 他也看上了那盏流光溢彩的琉璃灯。 沈墟当时就预感到,完了,要被宰。 货郎定价三两纹银,掷骰子比大小,赢了白送,输了给钱。 对于一盏灯来说,这就是天价。三两纹银够普通老百姓半个月的口粮。 沈墟两眼一黑:“玉兄,要不咱……”溜吧? 玉尽欢金口一开:“十两。” 沈墟闭嘴:“……” 他疯了。 “十两?”货郎也觉得他疯了,“这位郎君,这……只是一盏莲花灯,虽说是琉璃做的,烧制技艺高妙,但……” “废话少说。”玉尽欢嫌他啰嗦,丢下银锭子,“十两,我赢了灯归我,你赢了,钱给你,灯还归我。” 货郎两眼放光,觉得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散发着自信光辉的大肥羊。 以一搏十的买卖谁不做呢? 何况还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好好好,既然郎君愿意加注,小人奉陪到底。”货郎笑眯眯掏出骰子盅来。 比完大小,沈墟抱着价值十两的莲花灯,气呼呼走在堤上。 夕阳临照,烟波浩渺,暮霭斜陈,近处游人如织,衣香鬓影,远处莲叶接天,红霞映水。湖上画舫尽开,头尾相接,有若浮桥,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荷风靡香,动人心旌。 “你怎么看起来不大高兴?”玉尽欢纳闷。 沈墟面无表情:“我很高兴。” 十两换回一个灯,谁敢不高兴? 玉尽欢不信:“那你笑一个。” 沈墟:“……” 他没笑,玉尽欢笑了,低沉的笑音就响在耳边,很近,直穿过耳膜,往人心里钻。 沈墟的耳根又不争气地红了。 “那货郎在骰子上做了手脚。”沈墟忍不住道,“再来多少回,你也赢不了。” “我知道。”玉尽欢道。 沈墟:“你知道?” 知道还充冤大头?是嫌头不够大吗? 玉尽欢被他一本正经生气的样子逗乐了,手痒,想捏脸,好歹忍住了,轻咳一声:“你不是喜欢这灯吗?” “喜欢是喜欢……”沈墟话说一半,打住,蹙眉,“你是因为我喜欢才跟他玩关扑的?” “若是听他的,只赌三两,咱们没了钱,也得不到灯。”玉尽欢道,“我想要灯,那就得找到一个即使我输了也能让他心甘情愿交出灯的两全之法。” “重金诱之。”沈墟恍然。 玉尽欢颔首:“现在懂了吧?我买的不是一个灯,还是他今夜的谋财之物。” 沈墟:“但十两还是贵了些,你也不必……” “千金难买心头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你也不必替我心疼。”玉尽欢打断他,调侃道,“哪一日若我死了,钱还没花完,你才真的要心疼我。” “是吗?”沈墟淡淡道,“我怎么觉得,相比之下对你来说,钱花完了人还没死的境况更惨呢?” 玉尽欢无可反驳:“啧,墟墟,我发现你变了。” 沈墟:“变了?” “变得伶牙俐齿了。”玉尽欢倒转扇柄敲了敲他的脑袋,“走吧。” 沈墟:“走去哪儿?” 玉尽欢:“此处人多眼杂,过于喧闹,我们自去泛舟布筵,赏月观莲,岂不清静?” 二人于是租了一条乌篷船。 撩帘进去时,船舱里已备好薄酒与小菜。 凤归墟 第49节 刚坐好,艄公拎了一壶热茶进来:“两位客官晚好,今日观莲节,这是船家特地赠送的‘吓煞人香’,二位慢饮。” “吓煞人香?”沈墟觉得这名字有趣,接过细瓷茶壶,揭开壶盖,扑鼻一阵清香,幽浓甘醇,叹道,“果然香煞人!” 低头,只见壶中汤色碧绿清澈,茶叶蜷曲,银绿隐翠,茸毛披覆,将茶倒入碗中,抿一口,满口清香,舌底生津。 “此乃碧螺春。”玉尽欢道,“出自碧螺峰上,又卷曲似螺,所以得此名。只不过人们惯爱叫它吓煞人香,因它香气袭人。你爱喝,就慢慢尝,喝完再沏,只不过饮茶能提神,当心夜里睡不着。” “你酒量不好,也莫贪杯。”沈墟放下茶,扫一眼几上酒壶。 上回玉尽欢一杯倒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沈墟心有余悸,怕再被他认错按在榻上轻薄一回。 玉尽欢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笑而不语。 乌篷船离了岸,一摇一晃地往湖心驶去,笙歌渐远,自雕花小窗望去,满眼皆是半人高的荷花、大如油纸伞的莲叶、浮萍、芦苇、茭白,纵横交错,铺满水路,沈墟自幼长在悬镜峰上,从未见过此等水榭湖景,颇为新奇,在里边待不住,径自出了船舱,坐在船头。 玉尽欢也随他出来,臂弯里多了一把乌木瑶琴。 琴是方才在集市上买的,玉尽欢一边嫌弃它成色不好,一边又觉得琴身的凤穿牡丹图雕得雍容传神,很符合他的身份。有钱人买东西一般不看缺点,他只需要一个买它的理由,不管这个理由有多中看不中用,只要找得出来,就已足够。 “你要弹琴?”沈墟抬头问。 玉尽欢走到他身旁,席地而坐,置琴于腿上,随手撩拨一记琴弦,问:“你有什么想听的曲子么?” “我想听什么你便弹什么吗?”沈墟扭头,盯着他被夕阳余晖映亮的侧脸。 玉尽欢嗯了一声。 “好。”沈墟道,“那便弹一首——凤求凰。” 玉尽欢抚在琴弦上的手微微一顿,不动声色:“怎的想听这个?” 沈墟背着光,脸上神情看不分明:“你若不愿,换一个也无妨……” 话未说完,琴声已动。 凤求凰一曲,炽烈旖旎,深挚缠绵,诉尽缱绻衷肠,思慕之苦。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兮,求其凰。 琴浪一层一层递进,铮然爆发,似喁喁私语终于转成高声吟颂,捅破了那一层脆薄的窗户纸。 沈墟心潮涌动,举步踏入船舱,拔剑而出。 剑可掠阵杀敌,也可起舞悦佳人。 日已落,月上梢头,荷香浮动。 他随乐而舞,刺撩劈砍,配合心法轻功,闪转腾挪,凌波踏浪,身法干净凌厉又不失抑扬顿挫之美感,连招时行云流水,破定时飘逸灵动,七分剑气涤荡,三分闲雅潇洒,风致嫣然,清华绝俗,如月下谪仙。 船尾艄公已看得痴了,不知不觉停了手中的桨。 乌篷船漂浮在湖心。 时光在此地静止。 玉尽欢抚琴。 沈墟舞剑。 只听琴声渐缓,如低声喃喃,一腔青涩情愫无处抒发,只能说给自己听。 “铛——” 一声金石裂帛之音。 琴弦毫无征兆断了一根。 一曲凤求凰,终未奏到曲终人散时。 沈墟收手执剑,自夜空中缓缓落下,足尖轻点荷叶,莹白月华流照在他身上,他立在玉尽欢面前的湖面上,垂眸望来。 “你没弹完。”沈墟微喘,眼里装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琴弦不是自己断的,是内力震断的。 他看见了。 沈墟鼓起勇气,目光追寻着玉尽欢的,声音低哑:“为何……” 他想知道答案,又不想。 他已猜到答案不会如他所盼。 空气沉寂了几息,玉尽欢终于抬眸与他对视,薄唇轻启,嗓音比这清冷月华还冷。 他道:“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凤狗,你会后悔!听见了吗?你废后翡! 第53章 沈墟自小在悬镜峰长大,与人疏远,性格淡薄,算得上半个世外之人,不懂诸多俗世礼法。 事实上,他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 很多时候他显得淡定从容,只因为他总是以一种全然抽离的局外人身份处晦观明,处静观动。 如今他身在局中,此局迷人眼惑人心,他顺从本心尝试主动伸手去解,却被断然打回。 打痛了,他就知道,啊,原来不能这样,而后照例记在心上。 他心上有个账房先生那样的记事账簿,白纸黑字地记录着一些注意事项,他平时的为人处世,一举一动,都在上面有迹可循——比如他小时曾与常洵打架,惹得师父不高兴,他便再也不去招惹常洵,凡事能忍则忍,不能忍则避;比如踏雪善妒,一定不能带着其他长毛的小动物拜访守拙草堂,否则会被追着抓挠;比如霓师姐讲那些志怪传奇时其实自己也很怕,但不能当面拆穿她。 再比如,玉尽欢不喜欢凤求凰。 也不喜欢他。 他以后需谨慎,不能流露出一丝一毫。 对此,沈墟不如何伤心,只是茫然,有些不知所措,就像回到小时候,做错了事即使未被责骂,一个眼神两个字,就足以令他无地自容。 他抿紧了唇,唇色泛白,缓而慢地眨了眨眼睛。 眼前玉尽欢的面容变得模糊。 湖上起了薄雾。 纵是盛夏,入了夜,水上的暑热也会消散。 荷风暖香变冷香,沈墟打了个颤。 “夜凉潮气重,回来。”玉尽欢道。 沈墟游魂般点头,听话地掠回乌篷船。 玉尽欢并未看他,抱琴转身,回了船舱。 一切像是无事发生。 也只是像。 沈墟扪心自问,暂时无法与他共处一室,便留在船头。 艄公见惯世间诸多怪事,也非多嘴之人,挂上两个澄黄的灯笼,继续有规律地摇起桨。 沈墟安静地盘腿坐着,抬头望月,低头赏莲,本是良辰美景,偏逢凄迷夜雾,周遭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乌篷船在莲间穿行,也不知行了多久,久到沈墟已放弃整理杂乱的思绪,前方不远处金光明灭,隐约有辉煌灯火。 乌篷船径直朝光源驶去。 越行越近,瞧轮廓大小,约莫是艘画舫。 就在此时,船尾艄公突然须滴滴吹了个嘹亮的哨子。 沈墟一惊,单手抚上剑柄,警惕地站起。 玉尽欢听到动静,亦拨帘而出。 两人视线不期然隔空对撞,又颇有默契地同时偏转。 玉尽欢并不慌张,款款步来:“想也知道,那壶碧螺春,一芽一叶,茶色幽碧,乃一等御供之物,一两值千金,岂是寻常船家能送得起的?” 沈墟盯着那位艄公。 艄公摘了斗笠,哈哈笑了两声,大方拱手:“郎君莫怪,茶是好茶,并无不妥,只因我家主人找郎君一叙,不敢在这等细节上怠慢了郎君。” 除了玉尽欢,沈墟不记得自己结交过什么鸿商富贾,便问:“你家主人是谁?” “郎君登船便知。”艄公抬手指向前方,小舟已漂至画舫底下。 沈墟举目仰望。 这画舫倒是,越看越眼熟…… 他心中咯噔一响,不会吧……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玉尽欢看穿了他的心思。 沈墟不笨,霎时明白过来:“是你通风报信?” “此言差矣,为兄不过是成人之美。”玉尽欢又恢复了素日里那副膏粱纨绔的模样,看热闹不嫌事大,“再说,佳人有约,岂能不赴?” 佳人还不止一个。 是一船。 只见画舫船头被纱灯照得亮如白昼,甲板上列满了凌霄宗弟子,满眼皆是云鬓珠钗锦绣罗裙。为首的霓裳女子略施粉黛,眉心一枚梅花钿,美艳泼天,媚而生威——不是花意浓又是谁? 沈墟头皮发麻,想逃。 但现在人在舟上,舟在湖心,无处可逃。 “该来的总要来的。”玉尽欢在旁幽幽道。 沈墟:“……” 看来玉尽欢早与花意浓串通好了,所以才会在观莲节这天提议出门,又引他泛舟湖上,避无可避。 而他,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 “为何这样看我?”玉尽欢以扇掩唇,弯起的桃花眼不怀好意,“为兄也是为你好。” 凤归墟 第50节 沈墟继续沉默看他。 “好吧。”玉尽欢耸肩,“花意浓许我在藏秀楼白吃一年……哎!墟墟等我!” 沈墟头也不回,飞身掠上甲板。 罢了,就当他眼瞎。 脚尖刚一落到实处。 花意浓率众弟子盈盈拜倒,齐齐一声震天响的“恭迎宗主”,沈墟差点脚滑摔倒。 “花姐姐请起,在下不敢当。”他连忙伸手去扶。 花意浓不肯,从怀中掏出一枚青铜戒,并沅芷留下的两道天蚕练,双手托举至头顶,朗声道:“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请宗主收回掌门信物,接管凌霄宗。” 她身后的弟子跟着齐声重复。 声洪如钟,恐怕整个观音塘都能听见。 沈墟被这阵仗震在原地,心想到底哪里出了岔子,是他信中说得还不够清楚么? 原来,那日沈墟与裘潮生相斗,花意浓携手西门凝烟等被困女子,一把火烧了槐树林,趁乱逃出。花意浓虽为女子,但也是知恩图报之人,当日一战,裘潮生重伤,大同学宫倾巢出动,追捕沈墟,沈墟却如一夜蒸发,不知所踪。恩公生死未卜,她便也派出凌霄宗弟子,于琅琊城中暗中找寻,其间还多次与大同学宫的人发生龃龉,几次斗殴,互有胜负。 沈墟这段时日深居简出,偶尔上街一趟,就撞见双方打架,这才获知有人拿着画像满世界寻他,打听后知是凌霄宗弟子,他记挂着手中持有的凌霄宗信物和沅芷所托,回去后便立即修书一封,报了平安,又详细转述了沅芷临终托付的来龙去脉,婉拒了宗主之位,并将掌门信物封存于箱,托镖局送还藏秀楼。 本以为做得滴水不漏,此间事已了,没想到花意浓收到信后特地寻来,仍执意要推他做宗主。 沈墟很难办。 沈墟一日是剑阁弟子,终生是剑阁弟子,岂能执掌他人门派? “花姐姐,有事一同商量,你先起来。”沈墟俯身,虚托花意浓手肘时暗中使了几分旁人不察的内力。 花意浓原打算用“你若不应允我等就长跪不起”的手段稍作威胁,这下被强托而起,是不想起也得起,只好退步,让身道:“宗主平安无事,我等也放心了,湖上风大,请进里议事。” 沈墟被众星捧月,让进船舱。 玉尽欢摇着折扇,溜溜达达地跟上,与花意浓投来的视线对上。 花意浓朱唇欲张,玉尽欢轻轻睇她一眼,她随即会意,闭上嘴巴。 舱内装饰一如从前,雕梁画栋,极尽奢华。 沈墟盛情难却,被拱上首座,刚坐下,底下就又齐刷刷跪了一地:“宗主万安!” 沈墟腾得站起,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略显局促。 花意浓在旁小声提醒:“宗主只需说一声起来就好。” 沈墟硬着头皮:“姐姐们快些请起。” 他仍像从前那般唤这帮凌霄宗弟子作姐姐,底下有人与他相熟,忍不住笑了一声。 沈墟越发窘迫了,薄薄的脸皮由白转红。 得了令,众人起身。 一位银发老妇冷冷呵斥:“宗主在上,何人嬉笑?” 闻言,不小心笑出声的那名女弟子脸色顿变,噗通一声跪趴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属下言行有失,属下该死。” 沈墟头都大了,挥手道:“这位婆婆不必如此较真。” 银发老妇正色拱手:“宗主折煞老身!属下区区一介宗门执事,宗主唤老身舜华就好。” 执事? 沈墟朝花意浓投去询问中掺杂着求救的眼神。 花意浓清咳一声:“舜华婆婆,宗主原先非我门人,临危受命,这些规矩都得花点时间来慢慢习惯,今日就先让姐妹们自在些,莫要太过苛责。宗主想必还未用过晚饭,你先带姐妹们去准备着,有事传唤再进来。” 花意浓在宗内显然地位超群,舜华默然,依言带众弟子先行退下。 人一走,花意浓解释:“凌霄宗宗内有执事八人,分别以花名代称,方才那位是其中的年岁最长者,舜华,执掌宗门奖罚惩戒,其余还有七位执事,分别是将离、辛夷、白微、朝颜、拒霜、忘忧、木樨……” 沈墟听得有点晕,忙制止她继续往下介绍:“花姐姐,我以为我在信中已说得明白,凌霄宗宗主一位,我不能担。” “为何不能?”花意浓秀眉拢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沅宗主仙逝前已将凌霄戒与天蚕绫托付与公子,公子也身负我派太霄神功,宗主之位,非您莫属。” 沈墟坦言:“实不相瞒,我乃剑阁弟子。” “剑阁?”花意浓轻嗤,“剑阁小小门派,全门上下弟子连伙夫加起来不足百人,行将就木,怎能与凌霄宗相提并论?公子不若早日弃暗投明,加入我凌霄宗。” 沈墟:“……” 沈墟心想:我剑阁有什么“暗”?你凌霄宗又有什么“明”了?”但这话自然是不能说的,门派之见,说了不过是徒增口角,惟有苦笑。 沈墟又道:“我初出茅庐,年纪尚轻,在江湖上亦籍籍无名,实在难堪大任。” 花意浓听了,看他的眼神都不大对劲了:“沈公子难道不知?” 沈墟茫然:“知道什么?” “公子数月间连败青云观冲凌真人,落霞山庄楚惊寒,又在琅琊城少城主的婚宴上出尽风头,武艺胜过赫连春行与西门昼不知凡几,其后得了簪花夫人的太霄神功,破了大同学宫的招魂阵,乃至重伤摘星手裘潮生,如今您就是江湖上横空出世的头号魔……”说到这,花意浓生硬地停顿一下,像是强行咽回了某些话,继续道,“头号大人物,街头巷尾,满城风雨,人人都在议论您,从身世到门派,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怎的您本人竟对此一无所知?” 沈墟:“……” 沈墟想静静。 他自问在赫连家的婚宴上,以及在与裘潮生对阵时,他都把自己的身份隐藏得极好,很多时候他甚至是以女装示人,怎么这也能走漏风声? “今日凌霄宗若有幸能得公子攘助,便是如虎添翼,锦上添花,我宗蓬勃振兴之日指日可待,还请公子莫再推辞!”花意浓说着,又要拜倒。 怎么你们凌霄宗从前宗主到现弟子,都喜欢强人所难? 沈墟眼疾手快,连忙阻住她拜倒的身子,最后尝试动之以理:“今日你来了恰好,不日我就将贵派神功传给你,你来当这个宗主,总比我合适多了……你,你哭什么?” 沈墟本在认真地与她商议,话没说两句,花意浓便梨花带雨滚下两行清泪。 沈墟呆了,想不通:“你不愿意?” 花意浓摇头。 沈墟:“那你为何哭?” 花意浓哽咽道:“哭我凌霄宗无人掌持,日渐衰颓,终有一日将饱受欺凌,门户倒坍,从此销声匿迹,绝名于江湖。” 沈墟:“……” 姑娘你刚刚嘲剑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噗嗤——” 此时身旁传来某人看戏看得兴起时不自觉发出的实时反馈。 沈墟:“………” 就很想用剑将玉尽欢抽一顿。 玉尽欢笑着建议:“你俩一个强买强卖,一个宁死不从,掰扯到天亮也扯不出个结果,打又不能打,不如各退一步,想个折衷之法。” 也是。 沈墟沉默一阵,对花意浓道:“我乃剑阁弟子,终生不入其他门派,做不得你们宗主,这点断无转圜的余地。但我向你保证,贵派有难,我必倾力相助,往后凌霄宗的事,就是我沈墟的事,如此可好?” 花意浓迟疑:“但群龙不可一日无首……” 玉尽欢插嘴:“凌霄宗岂止这一日无龙首?前宗主沅芷在时,不也撒手不管宗内事务任由你们自生自灭么?此时不过是让你们一切照旧,有何不可?” 花意浓嘟囔:“这不正是因为前宗主不管事儿,凌霄宗才并入魔教的吗?” 说完,发觉一时嘴快说错了话,背后登时出了一层白毛汗。 她斗胆用余光觑了眼玉尽欢。 玉尽欢笑眯眯的。 她身上的血已凉透了。 好死不死,沈墟抓住了这个话题,倾身过来,真诚发问:“你们想脱离魔教?” 花意浓哪儿敢,颤巍巍道:“目前,目前倒是无此打算。” 沈墟沉吟:“依附他人,总非长久之计,有朝一日你们若真想脱离魔教,自力更生,也无不可。别怕,魔教若不允,我去替你们讨个说法。” 玉尽欢倏地抬手,细细观摩手上玉扳指。 花意浓胆儿都快吓没了,连忙摆手:“没没没没有这个想法,背靠大树好乘凉,现在就挺好,挺好。天池圣教,万古长存。” 害怕。 怕得甚至喊了句口号。 沈墟古怪地看她一眼,觉得她前言不搭后语,好生奇怪,转念又想,她或许是担心隔墙有耳,不小心开罪了魔教,于是很体贴地不再对此事发表看法。 “至于太霄神功。”话题转回来,沈墟颇感棘手,“神功得来全非本意,终有一日,我会将它还给贵派的下任宗主。此事急不得,一来我尚未完全转化神功,二来……” “我明白。”花意浓黯然,“我派眼下并无能人能生受神功。” 沈墟颔首:“所以花姐姐,贵派还需多加努力,培养人才。” 花意浓长叹一声:“恐怕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墟不解:“何出此言?” “正气盟日前广发英雄帖,邀武林各大门派齐聚郿坞岭,共商大事。”花意浓肃容道,“我若猜得不错,他们此番大动干戈,定是要与魔教作对。” 作者有话要说:沈墟:我出名了:) 第54章 “别、碰、我。” 沈墟不解:“我曾听师父说,中原武林正道与北方天池圣教彼此相安无事已逾十年,何故又要撕破脸皮?” “自古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玉尽欢懒洋洋笑了一声,“再说缘故,那可多了去了,光是凌霄宗底下开的乐坊妓院,生意红火,势力盘结,就够叫人眼红的了,更别提盐铁贩卖,当铺钱庄,染料、香料、丝绸、茶叶、陶瓷等涉及到方方面面利益的营生了。” “天池圣教这些年一直稳中求进,逐步扩张势力,意图称霸武林,逐鹿中原。”花意浓哼道,“你若是正气盟那帮老头子,眼看自家的生意被抢了,本属于自己的银两落进了别人的荷包,能坐视不管吗?” 沈墟默然,剑阁一向远离江湖纷争,他亦不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只是有一点,他不明白。 “难道就只因为生意上的纠纷,就要喊打喊杀?” 凤归墟 第51节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玉尽欢把玩玉骨扇:“当然了,除了利益,还有理念上的冲突。” 沈墟:“人人都道魔教众徒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难道刀光剑影,不是为了除魔卫道? 玉尽欢微笑:“你说的这些,有些所谓的正道人士也不遑多让。” 沈墟于是想到裘潮生,想到楚惊寒,他们也都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英雄豪杰,做的却都是小人行径,甚至连魔教也不如,不禁蹙眉:“这个江湖,似乎与我想的不同。” “世上本就没有非黑即白的简单事。”凌霄宗弟子最是善解人意,三言两语,花意浓就瞧出沈墟此时心境上的愁闷彷徨,宽慰道,“公子以后见的多了,自然就都明白了,所谓正邪,不过是些虚话。来,时候不早了,此事容后再议,先用晚膳,凌霄宗为了给二位接风洗尘,可花了不少心思。” 她说着,举手击掌。 舱外候着的弟子们端着香木托盘鱼贯而入。 很快,桌上就摆满了佳肴珍馐,色香味俱全,精致丰富,惹得人食指大动。 沈墟有些不好意思:“花姐姐破费了……” “公子莫太拘礼,你虽拒受宗主之位,但你救了奴家,又许诺以后会维护凌霄宗,于情于理,都是凌霄宗座上宾,往后,你就把凌霄宗当作自己家,凌霄宗上下仍唯公子马首是瞻。” 花意浓再三朝他拜了拜,转身下去布置其他事宜,约莫是将方才劝说沈墟做宗主无果的消息传诸众人。 她一走,舱内只剩下沈墟与玉尽欢。 二人分坐饭桌两头,各自进食,一时无言。 半晌,玉尽欢停箸,打破寂静:“墟墟可是在生我的气?” 沈墟盯着眼前的一盘鲈鱼脍,生生薅光了半条鱼,头也没抬:“没有。” 他说没有。 玉尽欢就当他没有。 “我原以为你会当这宗主。”玉尽欢继续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凌霄宗财大气粗,前途无量,旁人就是挤破了脑袋想当,也求不来,你呢,白白不要。唉,可惜,可惜,你若当了凌霄宗宗主,兄弟我也好跟着沾点光。” 沈墟抬眼,淡淡道:“吃一年的白食还不够么?” 玉尽欢卡壳,略显心虚地摸摸鼻子:“这饭票的期限嘛,自然是越长越好咯。” “……” 沈墟觉得鱼也不香了,顺手抄过肘边铜壶,本以为里面装的是茶水,倒出来才发现是透亮的紫红色液体,抿一口,似乎是酒,但沉郁曼妙,回甘带着涩涩的果香。 “波斯葡萄酒。”玉尽欢瞥一眼他的酒杯,拨弄起扇柄上的流苏坠,“你不想当凌霄宗宗主,是不是因为不想与其背后的魔教扯上关系?” 沈墟沉默不语。 他似乎是喜欢上这种甜涩的酒,仰脖饮下一杯,又倒一杯。 “英雄帖一事其实我也有所耳闻,明面儿上是正气盟要推选盟主,故邀天下英雄齐聚郿坞岭,据我所知,届时剑阁也将前往。对了,你可能还不知道,半个月前,你们剑阁的新掌教已完成继任大典,那人叫什么来着……” “常洵。”沈墟道。 “嗯,是他。不久前我还得知,这姓常的来头不小,他的父亲原是江南鹤常天笑。常家,原来也是声名显赫的家族,曾与赫连家世代交好,互通婚姻,被人称为琅琊双璧,后来常家不知得罪了哪条道上的人,一夜之间竟满门被屠,常洵当年才六岁,那日他与他母亲正在赫连府上做客,所以侥幸逃过一劫。至于后来他为何又辗转流落剑阁,拜风不及为师,这个就连我这个被你盖章江湖百晓生的说书匠也不知了。” 玉尽欢兀自滔滔不绝,那边沈墟没半点反应,略有些受挫:“咦?你不好奇当年屠尽常家满门的是谁么?” 沈墟摇头。 玉尽欢奇了:“他不是你师兄么?看起来跟你似乎还不怎么对付。” “知道他与我不对付,还要在我面前提他。”沈墟冷冷道。 玉尽欢识相闭嘴。 过一会儿,又道:“花意浓似乎很满意你。” 沈墟微挑眼角:“你好像存心要让我不高兴?” 玉尽欢道:“你不高兴?” 沈墟皱眉:“你想打架?” 玉尽欢摇扇子的手倏地顿住。 他意识到沈墟不对劲,说话夹枪带棒的,于是啪一声阖上折扇,起身走过去。 “你怎么了?”玉尽欢端详沈墟脸色,只见剑眉星目,清俊出尘,一切正常,又拎起那个装葡萄酒的铜壶晃了晃,了然,苦笑道,“啊……你喝醉了。” 沈墟说话很清晰:“放屁。” “……”玉尽欢麻了。 你平时清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说话的。 原来若非直接醉得不省人事,喝多了的沈墟这么……有攻击性? 简直就是从软软糯糯的小仓鼠摇身一变,成了只暴躁的小刺猬。 这可真是……有趣。玉尽欢的眼神逐渐危险。 怪不得剑阁要禁酒,喝个酒跟变个人一样,委实可怕。 “好了,知道你不高兴了,这样吧,我带你出去散散心。”他伸手去牵沈墟放在桌上的手。 沈墟身形不动,手起筷落。 “喀——”银筷擦着玉尽欢的手掌边缘,钉入桌子半截儿。 玉尽欢:“……” 沈墟语气森然,一字一顿:“别、碰、我。” 玉尽欢开始考虑直接一掌将人劈昏带走。 只见沈墟耍完狠,自己站起身,出手快准狠,走路却发飘,三步的路走出了万里跋涉的架势,嘴里还嘟囔:“这船有点晃。” “嗯,海上浪大。”玉尽欢好整以暇地调侃。 “你是傻瓜吗?”沈墟扭头,用看傻子的眼光看他,“这是观音塘,哪来的海,哪来的浪?” 玉尽欢憋笑憋得辛苦:“……没想到你还挺条理清晰。” “嗯。”沈墟很骄傲,“我们中间,只有你笨。” 玉尽欢笑:“我笨,我笨,抬脚,小心门槛。” 出了船舱,花意浓等人原本倚着栏杆闲聊,这就迎上来。 玉尽欢挥挥手,扇柄一指沈墟,以嘴型道:“喝多了。” 花意浓看两眼沈墟,看他眼神清明面不改色,不像是醉了,满腹狐疑,但凤尊主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她也不敢反驳,只好乖乖退下,清出场子。 两人在船头并肩吹风。 清风徐来,水波粼粼,光影浮动。 玉尽欢希望湖风能把沈墟吹得清醒一点。 但显然没有。 沈墟安静了一会儿,忽而大声道:“灯!” 玉尽欢被他唬得一跳:“什么灯?” 沈墟:“我的琉璃莲花灯啊。” 玉尽欢恍然:“哦,在我们来时的那艘乌篷船上,回头……哎!你做什么?” 沈墟纵身就要从画舫上往下跳! 玉尽欢大吃一惊,忙拦腰抱住他:“年纪轻轻,跳什么湖?” 沈墟不懂他在说什么,扒他的手:“松开,我找灯。” 玉尽欢头疼:“明日我让他送来就好。” 沈墟不放心:“他要是跑了怎么办?” 玉尽欢:“不会。” 除非他不想活了。 沈墟虽然醉了,但还是听劝的,不再挣扎,过了一阵儿,僵硬的身子逐渐放软,额头抵住玉尽欢肩头,瓮声道:“贵。” “你送的。” “很漂亮。” “我喜欢。” 他喝醉时,说话好像就特别简洁,语气也没有什么起伏,平平的,听不出情绪。 但玉尽欢竟能从中听出一点委屈,一只手抬起,顿在空中很久,最终还是落下,轻抚沈墟的背,拍了拍。 他不知道自己的嗓音现在有多柔软,有多宠溺:“你若喜欢,我就再给你买,要多少有多少。” 沈墟却凶巴巴推开他,冷哼一声:“不要了。” 玉尽欢:“?” “你这个人很坏。”沈墟甩开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每走一步就说一句坏话,“臭美,油嘴滑舌,装腔作势,撒谎成瘾,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给个枣就打一巴掌……” 每个词都是能让凤尊主咬牙切齿,暴起一掌,直接将其当场击毙的程度。 但玉尽欢这会儿一点脾气也没有,甚至全程带着诡异的笑容。 这笑容让暗中窥视的花意浓脊背发凉,并对沈公子的安危十分担忧。 沈墟熟门熟路,一步三摇地摸进他此前住的寝舱。 玉尽欢跟进去,关上门,抱臂倚在门后,眼睁睁看他在舱内兜了五个圈子,终于成功摸到床榻。 本以为这就算送佛送到西了,又见沈墟一板一眼地脱下靴子和外袍,解下佩剑,整齐地将三者堆放在榻上,一一排列好,再体贴地拉过锦被给它们盖上,然后自己笔直地躺在光滑冰冷的地板上,嫌弃地瞪一眼玉尽欢:“走开。” 玉尽欢嘴角抽搐,心里的大笑声简直振聋发聩。 好一会儿,他才艰难道:“……你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 沈墟人狠话不多:“滚。” 玉尽欢放弃沟通,直接走过去,把人横抱起来,扔到榻上。 砰的一声。 凤归墟 第52节 吱嘎—— 沈墟的腰跟安了弹簧似的,一接触到床榻就腾地弹起。 玉尽欢防着他,二话不说又给按回去。 接着弹。 接着按。 几个回合下来,沈墟腰软了,累得喘气,脸上贴着一层晶莹的薄汗,表情却桀骜得不行,说话也劲劲儿的,挑着眉:“你疯了?” 玉尽欢俯身,双手按着他肩膀,这姿势本就危险,沈墟还在一个劲儿地拱火。 “常有人说我疯癫,今夜我已陪你玩了许久,你也闹够了,乖,听话,好好躺在床上睡。”玉尽欢拂去榻上的靴子和剑,扯过被子,要将人裹起来,温声细语的样子要是教他那帮属下见了,怕是会吓得汗毛直竖肝胆俱裂。 裹到一半,沈墟剧烈挣扎,掀开被子,抬脚就踹。 瞄准的还是脸。 踹哪儿都行,踹脸就有点过分。 喉咙里溢出低低的笑声,玉尽欢的火被挑起来,偏头出手,虎口掐住沈墟送来的脚踝。 一只脚被擒住,沈墟扭身,另一只脚又破空踢来。 玉尽欢就又捉住另一只。 双手一用力,分开两腿,跻身而进,将人死死压在身下。 一番较量,弄得床榻凌乱,衣衫不整。 玉尽欢亢奋起来,他一向喜欢刺激的事,得胜后便掐住沈墟的下颌,迫他扬起脆弱的脖颈,力道用得不重,但也足够令沈墟吃痛皱眉。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玉尽欢眸色渐深。 沈墟仰着头,细细喘着气,鬓发凌乱,修长莹白的脖颈爆出青筋,仍一瞬不瞬地盯着玉尽欢。 两人对视,空气中有种暧昧的张力,像绷紧的弦。 沈墟忽然无意间舔了一下嘴唇。 玉尽欢手上的力道便又加重了几分。 如此一来,沈墟的嘴巴就被强硬地打开,半张着,合不拢。从上往下,能看见他水光莹润的唇,雪白整齐的牙,以及抵着牙关的殷红的舌。他看着他,眼中的对峙、孤傲与寒霜逐渐化开,逐渐被另一种炙热的强烈的潭水一般幽深的情绪所取代。 玉尽欢脑中轰地一下,似有什么平地炸开。 他生平第一次,没来由地,产生了惧意。 他喉咙发干,手竟在微微发抖。 恍若被鬼魅蛊惑,他不由自由地、鬼使神差地,缓缓俯下身,贴上沈墟起伏的胸膛。 呼吸一寸寸拉近,近到能闻见沈墟唇间溢出的甘醇酒香,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就此舍弃一切。 但可悲的是,他的理智从未离他而去。 在几乎就要贴上时,他闭了闭眼睛,眸中恢复清明,广袖一挥,他猛然抽身,离了那人,翻身下榻。 但他没料到的是,他控制得了自己,却拿旁人无法。 蓦地,一股大力扯过他的袖子,扯得他偏过身,紧跟着脸颊倏然一烫,眼前投落大片阴影。 沈墟跪在榻上,双手捧住他的脸,紧紧闭着眼睛,欺身将颤抖的唇虔诚地奉上。 作者有话要说:醉墟:我很凶!嗷呜! 第55章 夏日昼长夜短。 梦很浅,而且乱,光怪陆离,躁动不安。 沈墟头晕目眩地醒来,口枯唇焦,汗湿重衫,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了,泡在温水里,使不上半分力气。 阳光自雕花窗棱射/进,烧灼着眼皮。 静默着躺了一阵,他缓缓起身,撩袍下榻,环顾四周,认出这是之前住过几日的画舫寝舱。 游离的视线飘来晃去,不知在寻找什么,最后固定在榻前云几上。 云几中央,摆着一盏琉璃莲花灯。 灯上琉璃反射着阳光,晶莹剔透。 它……怎会出现在此处? 沈墟捧着沉甸甸的脑袋,十指没入乌发,试图回想起昨夜酒后都发生了何事。 最后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 他身上有些痛,手腕,脚腕,脖子上,有些奇怪的红痕。敞开衣襟察看,腰侧也有好大一块淤青,看形状,似是被什么人用手掐出来的。 难不成喝多了与人起了争执,被打了一顿? 沈墟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唔……玉尽欢呢? 他迅速穿好鞋袜,拿过不欺剑与莲花灯,奔出船舱,恰好与端着漆盘进来的花意浓撞了个满怀。 “哎唷,公子着急忙慌的,去哪儿?”花意浓好容易稳住托盘上放着的醒酒汤,她身手实在敏捷,碗中满满的汤被这么一撞只溅出来一点,怪道,“有什么要紧事也得先放放,宿醉不好受,快坐下,喝点葛根芩连汤。” 在小事上,沈墟很少拒绝别人。 况且,他也没什么要紧事。 要找玉尽欢,什么时候都可以。 于是他道了声谢,听话地坐下,把汤一点点喝完。 花意浓在旁看着,满意地噙着笑:“公子可是在寻玉哥儿?” 沈墟顿了一下,点头。 “他一早就走啦。”花意浓道。 “走了?”沈墟倏地抬头。 花意浓:“是啊,他让我跟公子说一声,山高水长,有缘再见。” 沈墟听了,保持着端碗的姿势,愣了半晌,蹙眉问:“他去了哪里?” “这个奴家可不知。”花意浓从他手中抠出空碗,重新放回漆盘,斜眼睨来,“千面郎君向来神出鬼没,行踪难测,他高兴了便来,不高兴了便走,何人留得住他?又有何人胆敢能问他一句,你打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就是问了,他答了,你又怎知他说的是真还是假?公子,有些事奴家看在眼里,还是要多嘴一句,有些人你明知他是火,就莫要不管不顾地往上扑,到后来,伤的总归是自己。” 花意浓意有所指,言尽于此。 沈墟张张嘴,醒酒汤的酸涩滋味使他的舌头变得沉重,得花点力气才能开口说话:“他可曾……留下什么别的话?” “再没有了。”花意浓看他虽一脸平静,拳头却攥得死紧,指节一根根泛白,心下终是不忍,提醒道,“不过照他的脾性,八成是跑去郿坞岭凑热闹了。” 嵋坞岭…… 他怔怔地盯着桌面发呆,花意浓似乎问了句什么,他没听见:“嗯?” “我问公子。”花意浓重复道,“是否要跟我一同前往?” 沈墟:“前往哪里?” 花意浓:“嵋坞岭啊!” 沈墟:“去做什么?” “正气盟要选盟主,此乃武林一大盛事,他们广发英雄帖,人人皆有,却唯独跳过了凌霄宗,哼,这是明摆着不把凌霄宗放在眼里,当我凌霄宗无人。”花意浓冷冷道,“那郿坞岭又不是什么御花园、金銮殿,他们去得?我们去不得?怎么,英雄帖是什么通关文牒吗?没有就不让上山?” 听她这意思,是要去找茬。 因为想找茬,所以想拉沈墟装门面,沈墟武功高,万一打起来,也好有个帮手。 沈墟默然。 他并不想蹚这趟浑水,但昨天听玉尽欢说,此次剑阁也将前往。郿坞岭会盟,多方势力明暗纠缠,摆明了是一潭脏水,谁沾上谁倒霉,剑阁贸然掺和,不知是福是祸。他曾答应过师父,今生要护剑阁周全,尽管剑阁的现任掌门常洵口口声声称他剑阁叛徒,污蔑他弑师,处处针对于他,但在整个剑阁的安危面前,个人恩怨又算得了什么? 思虑再三,沈墟最终下了决断。 “好,我与你同去。” 离开琅琊之前,他回了趟三昧的小院。 意料之中的,院内空无一人。 他自嘲地笑了,觉得自己有些蠢笨,某人既能不告而别,自是毫无留恋,他还在期待什么? 像往常一样,他慢吞吞地将庭院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玉尽欢住的那间偏房,仍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地上散落着三五纸张,案上铺着画满使剑小人的卷轴,砚台里残留余墨,紫砂壶里的茶已凉透。纱窗半开着,风吹得宣纸哗哗作响,笔架上挂着的狼毫相互撞击,玉质的笔杆子发出清脆悦耳的玎珰声。 不过离开了短短一日,恍若隔世。 沈墟在门口站了片刻,步入房中,阖上窗,提笔给三昧留书一封。 正把信笺折上,手肘不小心碰倒了案边堆着的卷轴,哗啦啦散落一地,他蹙眉冷眼看了许久,蹲下,将其一一拾起。 玉尽欢其人很懒,为了方便下次观阅,卷起的卷轴从不拿绳带束好,有些甚至直接摊在案上,随取随用。沈墟将它们一股脑儿抱起,一册册卷好,系上绸带,分门别类,整齐摞好。 这些卷轴,多是些名家书画,偶尔掺杂着兵法杂论,正经得完全不像个膏粱纨绔该有的书库,由此可推断,这些卷轴多半是买来充门面的。 收拾到最后,一只卷轴引起了他的主意。 别无其他,只因为幸运的它被完美地系上了明黄绸带,绸带还打了个规整漂亮的蝴蝶结。 出于好奇,沈墟打开了它。 然后怔住。 这是一幅画。 一幅工笔精致的水墨肖像画。 画中男子眉清目秀,挺拔雅正,于窗前席地而坐,一头乌发半束半散。他正执笔凝思,眉尖微微蹙起,似在解什么千古难题。画像之人观察入微,不光神态描摹得栩栩如生,就连衣襟上的兰花暗纹也都一笔一划,细细勾勒出来。 沈墟从未从这样的角度看过自己,他盯着画像看了许久,久到花意浓在院外催促才放下。 凤归墟 第53节 车行辚辚,日头正烈,一行人坐着马车,向西而行。 此次跟随花意浓出来的凌霄宗弟子大多与沈墟年纪一般大,十七八岁,正是活泼烂漫的时候,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免不了结伴游玩瞧瞧新奇,这样一路走走停停,本来三四日的路程,走了足足八日,行到第九日,一早便上了山道。行到午间,地势越来越高,马车终于无法通行,众人只好下车,拾级而上。又行了一个多时辰,远远望见一座飞檐凉亭。 “姐姐姐姐,我累啦,去亭子里歇歇脚吧。”说话的是一干弟子里年纪最小的女孩,今年才十五岁,生得明眸皓齿,肤若凝脂,弯弯的眼睛月牙儿似的,很是灵动可爱,其他人都是她的师姐,唤她瑶儿。 “娇生惯养,这才走了多久就喊累?”花意浓伸指戳她的脸蛋,美目微嗔,“平时让你好好习武练功,强身健体,全当耳旁风!这会儿拖后腿了吧!” “练练练,回去就练,只不过,眼下是无论如何走不动啦。”瑶儿抱着她的手臂,摇晃撒娇。 花意浓伸手在眉上打了个凉棚,往上看了看:“还远呢,再爬一段儿吧。” 瑶儿见她不肯,撅起嘴巴,回头拽住沈墟袖子,拼命使眼色:“墟哥哥,你也累了对不对?我方才看到亭子里有老婆婆卖黄梨,这天儿也太热了,我都要渴死啦!买个梨解渴吧墟哥哥!” “又来闹沈公子!我瞧你是皮紧!亭子那么远,你是长了双千里眼么就看见卖梨的老婆婆!信口胡诌,看我不打烂你的嘴!”花意浓作势要打。 沈墟忙拦住她,不带任何犹豫地倒向瑶儿这边:“唔,天色尚早,去歇歇也好。” 沈墟既然开了口,花意浓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瞪一眼瑶儿。 瑶儿朝她吐了吐舌尖,拔脚就往凉亭跑,裙摆扬起一溜儿尘土。 “死丫头。”花意浓笑骂,“干啥啥不行,吃喝偷懒第一名。” “她还小。”沈墟卷起唇角。 “她人小鬼机灵,拿捏你呢!”花意浓哼哼两声,“看你人善心软,好欺负,你还惯着她。” 沈墟但笑不语。 花意浓一路上瞧得分明,沈墟每每看到瑶儿耍憨弄娇,眼底都现出怀念神色,显是思及故人,爱屋及乌。这便也随他去。 一行人跟着往凉亭去,没走几步,前方传来争执声。 但听瑶儿清脆的嗓音很是愤懑:“你们这两个臭道士未免也太霸道!这凉亭是你们道观建的么?凭什么不让别人进?” 另一道年轻的男嗓耐心解释:“这位女居士,我们掌门真人正在亭中与释缘禅师对弈,旁人打扰不得,从这里往上五里,另有一处纳凉胜地,登高望远,风景绝佳,还请尊驾移步那处,担待则个。” 此人说话虽圆熟周到,但赶人的话说得再好听,也难以叫人信服。 瑶儿年纪不大,嘴上却从不饶人:“哼,一个老秃驴,一个牛鼻子,占了个凉亭就要当土大王,喂,你们怎么不学拦路抢劫的土匪喊两句口号来听听?要我教你吗?听好了!本姑娘只教一遍,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亭子里好乘凉?哼哼,哪儿凉快哪儿待!” “你……”那道士被她讽刺一通,微微恼怒,“女居士莫要胡搅蛮缠!” “嘿!到底是哪个胡搅蛮缠?臭道士贼喊捉贼好不要脸……” “瑶儿!”花意浓自树后转来,娇声喝道,“不得无礼。” 瑶儿见师姐来了立马转头嘤嘤嘤:“姐姐,他们,他们道士欺负人,爬山累死人,还不许人家到凉亭里歇一歇,呜呜呜呜!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花意浓将她揽入怀中,轻言安慰:“确实没有这样的道理,瑶儿不哭,是哪个贼厮欺负你,姐姐帮你理论理论。” 她师姐妹两个当着那两个小道士的面儿,一唱一和,演起戏来。 两个小道士瞧着也不过二十岁,何尝与女人,又是这么两位美人打过交道?彼此相视一眼,都颇觉尴尬。 正作没主意处,“突突”两声,他二人只觉胸口一痛,“啊”地惨叫一声,摔出去两丈远,躺在地上便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哈哈!我,我怎么……哈哈哈!” “哈哈!哈哈!掌门救我哈哈,哈哈哈!” 虽是大笑,表情却比哭还惨,滚来滚去,捶胸顿足,实在骇人。 沈墟方才就立在花意浓身后,竟没看清是谁出的手,来人使暗器的功夫一流,他环顾四周,眉目一凛,旋即拉过二女,护在身后。 花意浓与瑶儿都被这意外变故吓了一跳,登时噤声,神色警惕。 “不知何方神圣伤我门人?” 凉亭里传出一道苍老浑厚的嗓音。 “本大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欢喜童子郝不同是也,童子今日不过是路见不平,略施小惩罢了,不用谢。” 只见凉亭的尖顶上,蹲着一个戴金项圈的短发男子,他穿着一身短得不能再短的上衣,裤脚一直撸到大腿,露出长长的手脚和肚脐眼,一只耳朵上还穿着根长长的女人式样的耳坠。 可谓奇装异服,别出心裁。 “原是天池圣教右护法,贫道久仰大名。” 亭中对弈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那老道手执黑子,拈须笑道。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童子,江湖时尚界第一人ツ 第56章 郝不同脚下一出溜,脚尖勾着亭檐来了记倒挂金钟,抱胸道:“你说你久仰本童子大名,本童子却不知道你是哪位,这不公平,你且报上名号来让我也久仰一下。” 老道啪一声落下黑子,花白长眉微微抖动:“贫道道号冲云子。” “冲云冲云……”郝不同看他抖眉毛,就也不自觉地用食指刮眉毛,作冥思苦想状,忽地两手一拍,阴阳怪气道,“啊,原来你就是青云观的冲云掌门!我怎么听说你三年前败给了剑阁风不及,气得闭关啦,看样子,今儿这气终于消了,就又出来溜达啦?” 听他提到风不及,沈墟不禁侧耳倾听,心中纳罕,怎么,三年前师父曾与眼前这个老道切磋过吗? “风老英雄剑术超群,智慧朗照,贫道甘拜下风。”郝不同出言不逊,冲云也不以为忤,淡淡笑道,“只不过贫道闭关三年,于武学上也有了些许突破,今日若再与风老英雄比过,谁胜谁负还未可知。” “哈哈,你可忒也老不羞。”郝不同抚掌大笑,“风不及早已死透了,你与死人争长短,自然是你赢咯。” “怎么?风老英雄竟已亡故?”冲云双眉一轩,大吃一惊。 郝不同嗤道:“哼,还能有假?听说是他门下弟子下的手。哈哈,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们名门正派关起门来,也龌龊得很呐!” 沈墟闻言,握紧了手中剑鞘,脸上微微变色。 冲云闻言,盯着棋盘凝视良久,长叹一声:“呜呼哀哉!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时也,命也。天尊慈悲,惟愿风老英雄早日超拔业力,永脱生死轮回之苦,往生东方长生极乐净土。” 说着,他竟旁若无人地念起了超度亡魂的道家经文。 “老道儿不会说人话,酸溜溜地吟些臭诗欺负咱们大字不识一个的山野莽夫,好生没趣。”郝不同脸一转,面向光脑袋和尚,喂了一声,“老和尚你又是谁?” 老和尚面色红润,阔口长髯,道貌庄严,缓缓道:“施主有礼,老衲释缘。” 郝不同倒吊着,左看看,右看看,点点头,似乎颇为兴致盎然:“我听江湖人总说什么,佛有释缘,道有冲云,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老头儿?” 释缘哈哈一笑:“阿弥陀佛,世人谬赞,施主不可当真。” 郝不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嘻嘻笑道:“你俩既然齐名,还下什么棋?快快打一架,让本童子看看,你俩谁厉害。” 冲云停止了念经,瞥他一眼:“贫道与释缘禅师乃多年挚友,无缘无故的,打什么架?诶呀,妙哉!” “什么妙哉?”郝不同搔头。 冲云道:“大师这招妙手已臻极高境界,只是大厦将倾,力挽狂澜已晚矣,可惜,可惜。唉,可惜,可惜。” 他连说四个可惜,倒像是胜券在握。 释缘老神在在:“道兄言之过早,且看往下如何。” 他俩一心扑在棋盘上,你来我往,杀得好不尽兴,倒把欢喜童子晾在一旁。 郝不同气闷,牙齿咬得咯咯响,忽地摘下颈中金项圈,朝释缘猛立掷去,自己则运气一荡,双手呈鹰爪状,向冲云俯冲而去。 此人性情多变,上一刻还在与你说笑,下一刻便陡下杀手。 沈墟时刻关注着他,一惊之下不自觉往前奔出两尺,想去救人,但见释缘一手落下白子,一手竖立成掌,直直就往金项圈上抓去。 “哎唷不好!”身边花意浓惊声道,“欢喜童子的如意圈重达七斤,这般旋转甩来,内含无穷阴劲,常能百里外削人首级,老和尚空手去接,只怕整条手臂都要被绞得粉碎!咦?!” 她嘴里说得惊险,却见释缘平平无奇地一抓,手掌与如意圈相接,顺势往外一推,以柔就刚,施斜劲消去金圈的急转之势,再以广袖轻轻一带,四两拨千斤,如意圈就掉头朝反方向激射而去。 ——“铛”的一声,尘土飞扬,碎石乱迸。 如意圈贴着郝不同的头皮呼地飞过,嵌入他身后的大理石亭柱,兀自嗡嗡作响。 郝不同去势稍滞,冲云好整以暇地并起两指,以指作剑,忽左忽右疾点两下,再上一戳,下一扫,郝不同身在半空,便跟着左闪右避,上蹿下跳,好不狼狈。 花意浓瞧得新鲜,嘲笑起来:“这欢喜猴子在耍什么宝来?” “他不是在耍宝。”沈墟道,“冲云真人每次出手,两指所指的方向都是他的命门所在,不论他如何变幻进攻的姿势与方位,冲云总能一眼瞧出他身法中的破绽,再先一步出招点出,他若反应稍慢些,真的一头撞上,就是自寻死路。” 花意浓本来不懂,听沈墟这般解说,再看郝不同时便不觉滑稽可笑,只觉得他于方寸间生死徘徊,凶险异常,脊背上泛起凉意阵阵:原来世间高手对招,就是这样的情景,她这般庸人,就是穷极此生,也万万无法企及一二。这样一想,就愈发坚定了要为凌霄宗拉拢沈墟的想法。 “原来这老秃驴和臭老道的武功这样了得!” 瑶儿此时也才知晓利害,不禁后悔起来,毕竟此事由她而起,她若不是执意要进凉亭,欢喜童子也不会出手伤了那两名小道士,眼下又打起来,她一边担心郝不同落败,白白没了性命,一边又怕事后牵连到沈墟和一众师姐们,兀自焦躁不安。 凉亭中,冲云与释缘一只手继续落子对弈,一只手与郝不同拆解,同时谈笑风生,坐而论道。 郝不同一探之下已知虚实,双方实力相差悬殊,他早就想逃之夭夭,奈何冲云并指为剑封住他所有退路,释缘的掌法上亦似有股连绵不绝的黏劲,挣也挣不脱,无法,只得被二人困在方圆之内,勉力招架,耳朵里还要听两个老头弘扬佛法与道学,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恨不能死了算了。 劣性顿起,双掌中各扣三枚裂魂钉。 只听得“嗖嗖嗖”数声,释缘与冲云相视一眼,各自拍案跃起。 裂魂钉自他们脚下身侧呼啸飞过。 笃笃,其中两枚打在木质棋盘上,搅乱了棋局。 释缘摇头:“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 冲云哼一声:“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两人乍然出手,飞身而来。 郝不同见势头不妙,脚底抹油掠出凉亭,一手拎起一名仍在哈哈直笑的青云观小道士扔向追来的两人,口中骂道:“你们两个老不死的叽叽歪歪,夹缠不清,忒也啰唣,本童子不陪你们玩了!去也!” 身子如箭般飞出,右手勾住一株大树的树枝,一个挺身,已在数丈之外。 冲云与释缘一人接了个小道士,原地放下,还欲追赶,从旁忽地扑来一道身影。 两人同时一惊,翩然后跃,再定睛一看,却是个唇红齿白的少女。 “对不住对不住,脚崴了一下。”少女扑在地上,沾了一头脸的灰,爬起来后连忙欠身赔礼。 “瑶儿!怎的也不当心些!冲撞了大师可怎么得了!”花意浓奔上前,将人拉到身后掩住了,拱手道,“小妹年幼鲁莽,二位大师请勿见怪。” 冲云见她一行人皆为女子,不好发作,只摆摆手,领着两名发瘟的弟子拂袖而去。 “阿弥陀佛,小施主可曾伤到哪里?”释缘微微弯腰,询问瑶儿。 瑶儿嘟起嘴:“为何叫我小施主?我可曾叫你老大师?” 释缘一愣,旋即呵呵笑起来,甚是和蔼可亲:“那好罢,施主既然无恙,老衲也就放心了,下次可不能再这么不管不顾地扑上来了。” 凤归墟 第54节 他此言也是好心,方才亏得他与冲云内力深厚,及时止步,否则一旦发足,两相碰撞,不撞个人仰马翻鼻青脸肿才怪咧。 瑶儿只道他在训诫她,翻个白眼不予理会。 花意浓神色尴尬,讪讪赔笑:“大师说的是,说的是。” 边说边拿眼神剜瑶儿。 瑶儿埋着头,只当看不见。 释缘也不恼,抬眼看向沈墟,双掌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 沈墟恭敬回礼。 释缘观他双目澄澈,身姿挺拔,步伐沉稳显是内功深厚,一见之下甚有眼缘,颔首缓缓道:“这位施主好眼力。” 原来他耳力极佳,方才与郝不同相斗时已听到沈墟在亭外的解说,当时便心下诧异,冲云的这套剑法是他闭关三年摸索得出,就连自己也是第一次得见,惊艳之下仍在观望揣摩,不敢断言,沈墟却能在短短数招内一语中的,道出其中玄妙,眼力何其了得! 沈墟垂眼道:“晚辈不过是班门弄斧,大师见笑。” 小小年纪,出类拔萃,还谦逊有礼。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少侠,后会有期。” 释缘朗声笑了几声,说了句佛偈,飘然远去。 人走了,花意浓终于放下心来,扯过瑶儿便是劈头盖脸一顿数落:“你不要命了?这点子三脚猫功夫也敢跑出来拦住冲云和释缘?那欢喜童子是你爹还是你娘?要你这样舍命相救?” 瑶儿被骂得委屈,泪水涟涟:“他也是因为帮我才……” 花意浓怒喝:“你以为他是想帮你,才出手吓唬那两个小道士的么?” 瑶儿无辜地眨眨眼睛:“难……难道不是么?” “你这小脑袋瓜儿啊!蠢钝如石!他本就是来寻那和尚与道士晦气的,你不过是给了他个由头!好比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他还要反过来谢谢你!”花意浓气得狠了,扬手便作势要打。 瑶儿吓得赶紧抱头闭眼,忽地身子一荡,似被人搂进怀中,但听花师姐在后头气急败坏地喊:“郝不同!你个挨千刀的干么掳我师妹!” 瑶儿一惊,张开眼,只见脚底下草木景色刷刷后退,她正被人抱着急奔,浑身动弹不得。 头上传来郝不同洪亮的嗓音:“你既然打她骂她全不疼惜她,不如将她送了我,陪我耍耍!” “说清楚,陪你耍什么?你要怎么耍……喂……你个仙人板板龟儿子……” 花意浓追他不及,渐渐落在后头,骂声愈来愈远。 郝不同得意地吹了个口哨,他欢喜童子打不过人,逃跑的轻功却是一绝,世间可说难逢敌手,即使是像这会儿怀里抱着个女娃娃,也丝毫不见吃力。 如此酣畅淋漓地发足奔行,奔得半柱香的时辰,掠下峭壁,来到山涧。 他落在一处溪流旁,将怀中少女放下,让她舒舒服服地靠坐在岩石上,托腮端详一阵,笑眯眯道:“你这样瞪大眼睛瞧我作甚?我很帅么?” 瑶儿被点了穴,不能动,也不能说话,心中慌乱,只能干瞪着郝不同以示威吓。 郝不同被她瞪得手痒,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放心吧,你待我好,我不会对你怎样,你那个师姐凶霸霸的有什么好?不如……谁!” 正说着,他察觉背后有旁人气息,猛地一个弹跳,跃至岩石后,偷眼去看:“是你!” 来人芝兰玉树,清俊雅致,光是站在那里,就仿佛给这光秃秃的山涧带来一抹亮色。 沈墟静静立着,略微侧了侧头,拇指轻拨,不欺出鞘半指。 “小子轻功不错嘛。”郝不同直起身,从背后大口袋里一掏,又掏出个如意圈出来,放在手上抛上抛下地把玩,努努嘴,“你追过来,是想讨回这个小娘皮?” 沈墟冷冷道:“放人。” “放人可以。”郝不同说,“先让她拜我为师,等她成了我欢喜童子的徒弟,她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沈墟:“你要收她为徒?” 语气中带着不解。 瑶儿歪在岩石上听着,也困惑地眨了眨眼。 “你看不出来吗?她跟我很像。”郝不同道。 瑶儿:我怀疑你瞎了。 沈墟:“哪里像?” 郝不同奔到瑶儿身边,拉起瑶儿胳膊,扯了她袖子给沈墟看:“过来,瞧这个。” 沈墟眯眼去看,只见瑶儿鹅黄色的水袖上满是拙劣的涂鸦,东一簇歪歪斜斜的梅花,西一颗画得像猫儿的虎头,想来是她自己用水彩随性涂成的。 有人观赏自己的杰作,瑶儿双颊立时飞上两朵红云,颇有些不好意思。 “像不像?像不像?”郝不同骄傲地挺起胸膛,“她与我一样,都是别具一格的人才,自由烂漫,潇洒骄纵,这样的人才落在你们这等俗人庸人手里,能学到什么好东西?不如跟了我,假以时日,定能另辟蹊径,闻名江湖!” 作者有话要说:欢喜童子看瑶儿:嗯,标新立异,是我族人。 瑶儿:我可去你的吧。 第57章 沈墟私以为这理由有些牵强,并有感于魔教人士或多或少脑子都有点不对劲,真诚发问:“你们收徒,都是像这般不问意愿强取豪夺?” “意愿?”郝不同像是平生头一回听到这个词,歪嘴嘲讽地笑了声,忽而恶狠狠地道,“这还用问吗?我欢喜童子要收徒,哪个被我选上,那都是祖坟上冒青烟,还有不愿意的么?” 沈墟:“不一定,不信你亲口问问瑶儿。” “问就问。”郝不同对自己颇为自信,弯腰拣了颗圆润的小石子,咻地弹出,打在瑶儿腰胁,解了穴道,他搓搓手,展颜堆笑,讨好道,“乖徒儿,这就过来磕头拜师吧。” 穴道一解,瑶儿顾不得浑身酸软,扭头就朝沈墟奔去,模样甚是惊惶:“墟哥哥救我!我不要这个丑家伙做我师父!” “丑……丑家伙?”郝不同气得七窍生烟,身形一晃,一阵烟似的飘至瑶儿面前,阻在她与沈墟中间,表情十分不忿,“你且说清楚,本童子英俊潇洒,哪里丑了?” 瑶儿去势未减,直直撞在他铁硬的胸膛上,撞了个头昏眼花,反弹出半步,一屁股跌在地上。 她愣了愣,颇觉委屈,哇地哭起来:“还要我说清楚,你吊梢眼朝天鼻香肠嘴,丑绝人寰,人人都瞧在眼里,还用我说么?丑人偏还多作怪,打扮得奇奇怪怪,越作越怪,我才不跟你像呢,哼,你自个儿跟自个儿像去吧!呜呜呜呜呜……” “你……!” “你什么你?你这般丑,又没什么真本事,想正经收个心甘情愿的徒弟可见是难如登天,所以就不分青红皂白先抢了人再说,呜呜呜呜呜,可怜瑶儿我从小无父无母,还被丑人逼着拜师,横竖活得没什么趣味,不如死了算了!” 她突然发狂,腾地跳起,推开郝不同,直往溪水里冲。 郝不同活了三十多年,头一回被人当面骂得这般绝,对方还是个黄毛小丫头,看她哭得惨骂得凶,又不给机会辩驳,气得抓耳挠腮,直想一圈砸死了事,又舍不得这么好的苗子。 这会儿见她真往溪里跳,心头打突,这条溪奔腾雷鸣,湍急异常,水中挟着的树枝石块,转眼便冲得不知去向,而溪流尽头就是悬崖瀑布,危险的很,在后面喊了几声,小丫头片子不理不睬,只好招呼站在一旁看戏的沈墟,骂道:“你小子不是来救人的吗?小娘皮寻死觅活的,怎的无动于衷?” 他从未与瑶儿这等胡搅蛮缠的女子相处过,自是不知道她的那些小伎俩,沈墟一路上可领教了不少,心里明镜似的,慢吞吞劝道:“瑶儿,你若不想拜欢喜童子为师,便不拜,勿拿性命开玩笑。” 郝不同也配合他道:“是是是,我可不想要个死徒弟,那不好玩儿,你快上来吧。” “真的?”瑶儿装模作样,抽泣着,“你,你不逼我了?” 郝不同吟吟笑着,摆手:“不逼你,不逼你。” 心里想着:等着吧,自有让你心甘情愿的法子。 瑶儿将信将疑地在水里站了会儿,湍急的溪流夹杂着砂石,不断击打着她的小腿,让她站不住脚,寒气顺着湿透的裙摆攀援而上,她打了个冷战,终于忍不住,提着裙子淌水上岸,刚走出两步,蓦地脚下一滑,啊的一声惊叫,整个人噗通摔进水中,未及站起,人已被激流冲出去几丈远。 郝不同与沈墟登时色变,同时飞身去抢。 沈墟轻功尤在郝不同之上,先掠至前方溪心裸露出来的黑色岩石,守株待兔,溪中浮沉的鹅黄衣裳迅速漂来,他刚准备弯腰去捞,脑后忽然呼喇喇急响,疾风逼至。 沈墟反应极快,脚尖一旋,同时后仰,一团黄光从鼻尖掠过,不容寸许,卷起的罡风削得他脸疼。直起身来,眼前人影飘过,郝不同抢身长臂,手掌在圈缘一拨,那如意圈犹似长了眼睛一般,在空中绕了半个圈子,又追击而来。 沈墟神色一凛,想起欢喜童子作为魔教右护法,能练成如意圈这样古怪的外门兵器,虽不敌冲云释缘联手,实力却也不容小觑。 当下拔出不欺剑,一剑刺过去,串起极速飞转的如意圈,只听一阵刺耳的呛啷啷声响,剑身与金圈共振,沈墟被震得虎口裂开,鲜血直淌,支撑不住。为免长剑脱手,他剑尖顺势一挑,如意圈转头飞回去,被郝不同一把抓住。 “哈哈,在这样的野外,本童子的如意圈便是兵器之王,所向披靡!”郝不同得意大笑,“我瞧出来啦,只要你在,那小娘皮就不愿跟我走,你俩莫非……” 他笑得不怀好意,浮浪淫邪。 “闭嘴。”沈墟冷下脸来,挺剑急攻。 两人在一块不大不小的岩石打斗起来,转眼间就过了十余招。 郝不同脸上也没了笑意,边抓着如意圈横劈直砍,边骂骂咧咧:“臭小子好生给脸不要脸,你要是识趣,就赶紧逃命,另觅佳人去,莫妨碍老子救徒弟!” 说话间,水中那抹鹅黄色已与他俩擦肩而过。 此段溪流越来越急,渐成山洪,深过腰际,瑶儿浮出水面大喊了一句什么,被激烈的水声盖过。 “哎哟不好,错过了!徒儿别慌,撑住咯,为师这就来救你!”郝不同从怀中又逃出一个金圈,两个圈圈掷过去,脱身跳出沈墟剑网,往前奔去。 沈墟避开如意圈,紧跟着追上,就这喘息功夫,已是落后一大截。 他提气加速,耳听得前方轰鸣水声愈来愈响,震耳欲聋,其间掺杂着断断续续微弱的呼救声,奔不多久,前方豁然开朗,山溪截断,飞流直下。 只见离瀑布仅丈余的地界,有一根细细的浮木卡在两块岩石之间,浮木上串着个金圈,郝不同一手紧紧抓着金圈,一手拽着瑶儿,正勉力支撑,瑶儿尚在蹬腿挣扎。 “别动了!再动我就松手!”郝不同涨红了脸,大声吼道。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给你当徒弟!不不不,别松手别松手,求你了!我还不想死,我还有好多好吃的没吃,呜呜呜呜呜……”瑶儿已吓得语无伦次。 郝不同啐道:“照啊,你到底是要我松手,还是要我别松手……” “喀喇!” “他奶奶的!” 瑶儿带着哭腔嗫嚅着问:“怎……怎么了……” “树枝要断了!” 那根浮木是郝不同信手捡来的树枝,根本承不住两人的重量,眼看要断! “啪!” 树枝断了! 郝不同跟瑶儿齐齐发出一声惊叫,身子被水流又往下冲了一截,眼看脚尖已经悬空。 瑶儿面无人色,大叫一声“墟哥哥”,昏死过去。 郝不同也惊得心脏砰砰直跳,但他毕竟见过很多大世面,没那么容易昏过去,另一方面也因为,他很快发现身子没再继续往下滑,而是在湍流中停住了。 他吃力地仰头去看,看到一张脸,额角青筋暴起,嘴巴抿得发白。 “呼……算你来得及时。”郝不同长长松了口气。 凤归墟 第55节 沈墟:“……” 郝不同:“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拉我们上去。” 沈墟:“……” 郝不同看他脸色不对,抻脖子往上瞧。 原来那根树枝断了之后,这小子飞身过来,以剑鞘代替了树枝,他一手握着剑鞘,一手拎着两个人,加上自重,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再开口说话。 郝不同:“……” 得,本来遭殃的只有一个,现在又赔进了俩,新徒弟真他娘的不省心。 郝不同动了动,想松了瑶儿给沈墟减轻负担,只听头顶传来威胁:“你若松手,我也松手。” “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来。”郝不同被看穿,嘟囔道,翻起白眼,“眼下你要怎的?大伙儿一道送死?” 沈墟摇头,因吃力一字一顿道:“我,送你们,上去。” “你要怎么……呃!” 郝不同话说一半,忽感手上传来一股可怕的滚烫的劲力,沈墟凭借深厚的内力,硬生生将他二人荡起,震出水面,而后飞起一脚,狠狠踹在郝不同背心。 郝不同只觉这一脚踹得委实不轻,差点吐血,他抱着瑶儿,像条死鱼般躺在岸上,湿淋淋躺了许久才缓过气来,摇摇晃晃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溪边,原先那两块岩石间,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剑鞘,臭小子不见踪影。 想来是方才那一脚劲力太大,小子反弹进水里,冲下瀑布去了,这悬崖这般高,掉下去眼看是活不成的。嘿嘿,妙哉,再没人来跟他抢徒弟了。 抹一把脸,捞起昏迷的瑶儿,挟在腋下,正准备扬长而去,一道红影匆匆掠过,直直飘下悬崖,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 郝不同伸手背擦了擦眼睛,以为看错,也没多想,乍然想起尊主交代他的正经差事,暗叫一声不妙,赶紧抬脚往嵋坞岭狂奔。 那边沈墟力竭坠入溪中,被暗流一路裹挟,往瀑布口冲去。 水中无处借力,头下脚上漂出去一段,忽地身子失了重心,急急下坠,他有心无力,情知已被冲下悬崖,当时内心并无其他想法,眼前却不知怎的忽然现出玉尽欢的模样。 死了,便再也见不到他了。 蓦地,心头就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挣扎着睁开眼,耳边水声如擂鼓,眼前迷蒙一片,腰侧忽然撞到一块硬/物,生疼,是凸起的岩石,他借势攀住岩石,阻住下坠的趋势。飞溅的水花狠命抽打在身上,宛如长鞭加身,浑身火辣辣地疼,手也快握不住石头。他咬紧牙关,尝试着施展轻功,脚尖刚蹬上湿滑的崖壁,身子忽然一轻。 一大片红,兜头罩下。 恍惚中,他似乎被人提起,入怀,荡荡悠悠间几个起落,一切停歇时,他的双足已真真切切地踩在了平地上。 而那人的手臂也离了他的腰际。 “是……谁?” 离了支撑,他几乎站立不住,身子晃了晃,一开口,嗓音嘶哑。 那人没回答。 沈墟静静等了一阵,抬手,想扯落罩住头脸的红衫,却被阻住。 那人捏住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他的腕骨。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与没来由的惧意袭上心头,沈墟像被什么毒物蛰了一记一般,浑身震了一下。对面传来略显急促的喘息声,不像是因抱了人一口气纵下悬崖累出来的,倒像是在压抑什么。呼吸间,幽冷梅香钻入鼻腔。 是他。 沈墟识海中登时浮现一人,下意识反感地蹙眉。 无它,只因每回此人现身,必定都伴随着腥风血雨。 僵持了一会儿,对方悄无声息地松开他,拂袖转身。 沈墟整个人被笼罩在红影中,透过薄纱,只瞧见个隐约的身形,试探着问:“凤隐?” 那人停住,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嗤笑。 独特的梅香,冷嗤,武功超绝。 不是他又是谁? 沈墟不自觉往前踏了一步,想伸手把人拉住,又觉得这样未免太过僭越,远远道:“谢……谢谢你。” 凤隐似乎不解:“谢我什么?” 沈墟:“方才你救了我。” 凤隐哼一声,懒洋洋转回来,凑近了:“我还以为你会怪我多管闲事。” 沈墟微微歪头,不知他何出此言。 凤隐接着阴阳怪气:“一段时日不见,没想到沈少侠不光有了心爱的女子,还甘愿为了意中人舍生赴死,如此深情厚谊,痴心一片,该当传为佳话,百世流芳才对。当然,前提得是你为爱身死,眼下不幸,你还活着,佳话自然就传不成了,你不因此恼我,还要谢我,胸襟倒也是开阔得很。” 沈墟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要从何说起,转念一想,我为何要跟他解释?他误会我与女子有染又有什么打紧?转念又一想,他误会我确实不打紧,但有损瑶儿清誉,却是不行。 于是耐心道:“凤尊主莫要过多揣测,我与瑶儿姑娘清清白白,哪来什么痴心,什么佳话,只不过我与她一路同行,已是朋友,总不能见死不救。” 作者有话要说:漂流好玩吗?[三三蹦跳] 第58章 “朋友。”凤隐颇为玩味地嚼着这两个字,“看来你自下了悬镜峰,倒是结交了不少江湖友人。” 沈墟觉得他俩不是什么可以互相交流近况的友好关系,避开寒暄,捡要紧的说:“不知凤尊主大驾光临郿坞岭所为何事?” 凤隐道:“此地风景秀美,群山巍峨,本尊特来赏景,难道不行?” 信你有鬼。 沈墟暗道,大热天儿的,你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挑在正气盟要选盟主的当口上来,很难不叫人怀疑你别有居心。 “明日乃正气盟会期之日,凤尊主身份特殊,现身此地恐让人误会。” 凤隐笑了:“世人误会我之处岂止一二,本尊何惧?沈少侠未免也太过操心,正气盟又与你何干?” 沈墟正色道:“在下不过是不愿见两方短兵相接,徒增杀孽。” “说得好听,你只是不想剑阁弟子卷入风波罢了。”凤隐斜睨过来,说话专喜戳人痛处,“沈墟啊沈墟,你一个剑阁弃徒,惨遭唾弃,事事却仍以剑阁为先,这等以德报怨的胸怀,实非常人能比,本尊佩服。” “在下所思所谋,确为剑阁,那又有何不光彩了?”沈墟语气淡淡,倒也不否认。 凤隐奇道:“你图什么?” 沈墟答:“惟求对得起恩师与良心而已。” 凤隐无话可说,因为沈墟所答的良心,这玩意儿他没有。 “这个。”沈墟忽然别扭地扯了扯头上罩着的红衫,样子有些笨拙,“能取下来吗?” 凤隐:“不能。” “为何?”沈墟不满。他蓦地想起,他还从未见过凤隐的模样,之前仅有的几次交锋,他都还是个瞎子。想到瞎子,他又想起当日在藏经阁弄瞎了他,此后还强灌他酒的疯子。那疯子也着红衣。他心中咯噔一下,联想起那疯子的言行举止,竟与凤隐如出一辙。 凤隐自不会言明此时的沈墟瞧着就像是位顶着红盖头的新娘子,他很满意,冷冷道:“不为何,你若敢揭开,往后我就专跟剑阁作对。小小剑阁,在我天池圣教眼里,不过是区区蝼蚁,本尊要它生便生,要它死便死。” 打蛇打七寸,他已拿捏住沈墟的软肋。 果然,沈墟不吱声了。 下一瞬,沈墟的身子就软了下去,似要昏倒。 凤隐眼疾手快,足尖轻点,冲过去长臂一捞,便将人拦腰截住,搂入怀中,正要检查伤势,颈侧就抵上了一根冷冰冰的物事。 他身子一僵,静默中,只听流苏坠子玎珰响。 是根金步摇。 凤凰点翠金步摇。 嗯,他送的。 他笑了:“沈少侠进了江湖这个大染缸,也无师自通,学会了卖弄心机。” “雕虫小技,不敢卖弄。”沈墟一把扯落红衫,如电的目光直射而来,触到凤隐那张脸,瞳孔猛地一缩。 凤隐抱着沈墟,被利器制住要害,仍能从容不迫地绽开笑容:“本尊相貌如何?” “很,很好。”沈墟说话突然打了个磕绊,轻咳一声移开目光,“凤尊主光风霁月,龙章凤姿,在下多有得罪。” 嘴上奉承着,手上毫不留情地点了凤隐上身穴道,将那件红衫拧成股绳,捆住凤隐双手,牵着就走。 “你要带本尊去何处?”凤隐任他牵着拉着,嘴里尤在不清不楚,“莫不是瞧我生得俊美异常,心生淫念,便要强掳了本尊,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关起来,日日撩拨,夜夜把玩……” “闭,闭嘴。”沈墟听他一通污言秽语,耳根霎时通红,扭过脸来,凶霸霸道,“再胡说八道,我,我就……” 想撂句狠话,却卡了壳,一时想不出他能将凤隐如何,总不能杀了吧? “你就如何?”凤隐凤眸微眯,“本尊有一万种将人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要不要我教你?” “不必,在下有幸领教过。”沈墟冷着脸道。他浑身上下湿透了,脸上脖子上手上,凡是衣服没遮住的地方到处都是肉眼可见的细小擦伤,狼狈的他此时就是瞪大了眼睛面寒如霜,也没有什么威慑力,反教人心生怜惜。 凤隐细细看他一阵,眨眨眼:“我原还在想,你这么笨,何时能认出我来,如今看来,也不算蠢得无药可救。” “素昧平生,何以一见面就弄瞎我的眼睛?”沈墟见他毫无悔过之心,怒火顿生。 凤隐恶劣地勾了勾唇角:“因为我看上了。” 沈墟蹙眉:“看上什么?” “你的眼睛。”凤隐似笑非笑地注视着他,“干净,澄澈,无欲无念,这样漂亮的眼睛,怎能让旁人瞧了去?” 都说凤隐其人,很邪气,邪的就是他那双眼睛,无论他如何看你,正经,或不正经,你都会觉得自己像只被盯上的无路可逃的猎物,顷刻间要被拆吃入腹。 或许正是他从来脏邪,就见不得他人纯洁干净,所以要毁去,要侵占。 沈墟遍体生寒,只因为旁人眼睛好看便要弄瞎了,这是什么魔头行径? “不可理喻!”沈墟忍无可忍,骂道。 凤隐被骂了,先是一愣,而后仰头大笑起来。 沈墟斥道:“你笑什么!” “笑你连骂人都不会。”凤隐笑得猖獗,“沈墟啊沈墟,你怎么如此可爱?” 沈墟羞愤欲死,决心闭上嘴,不再与他瞎缠,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你腿怎么了?”凤隐被他牵着,察觉他走路微跛。 沈墟既已决心不搭理,自是不答。他此时浑身都疼,尤其右腿和后腰。 凤归墟 第56节 凤隐:“不理我么?” “我不过调戏你几句,就生这么大的气。” “走慢点,本尊累了。” 凤隐一连说了好几句,沈墟都不回话,他也不气,喂了一声,好意提醒:“沈墟,你在流血。” “不用你管。”沈墟咬牙道。 凤隐冷了嗓音:“不尽快包扎,若失血过多,会死。” “死了,不就称了凤尊主的意了么?”沈墟也不知自己在犟什么,他生凤隐的气,也生自己的气,气自己天性软弱,任人搓扁捏圆。 “你在哭?”凤隐停下,目光复杂地看着前方那副微微颤动的肩膀。 沈墟此时力竭体虚,拽他不动,也只好跟着停下,腰背挺得笔直,垂着头颅不知在想什么。 凤隐闭上嘴巴,默默地陪他站着。 生平头一回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 半晌,沈墟扯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瓮声问:“你怎么不逃?” 凤隐苦笑:“你点了我穴道让我怎么逃?” “以你的武功,两条腿既能动,想逃不难。”沈墟转身,清清冷冷一张脸,看不出来哭过,只是眼眶微红,声音微哑,“我只留你一天一夜,不会对你怎么样,等过了明日,郿坞岭会盟事毕,我就放了你。你若答应我,这期间乖乖陪我待着,哪里也不去,我现在就解开你的穴道。” 凤隐觑着他,眸光闪烁:“我若不答应呢?” 沈墟抬眼:“那我只好现在就杀了你。” “啧,沈少侠好生忘恩负义!”凤隐怪道,“本尊刚刚才救了你,你竟要杀我。” “我不杀你,你就要搅得武林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到那日,无数生灵枉死,岂不都是沈某的过错?”沈墟淡淡道,“你也不必叫屈,我杀了你,其后就自戕,黄泉路上也不孤单。” 听他这样说,凤隐一惊,再观他神色,虽平静,但隐含坚毅,当下也说不准这傻子是不是在开玩笑,不敢轻举妄动,含糊道:“好吧好吧,看在你要陪本尊殉情的份儿上,本尊勉强答应你。” 沈墟点头,抬手就解了他穴道,松了捆他的红绳,黑白分明的瞳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了四个字:“盼君守诺。” 凤隐被他看得心头打突,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异样。 时近黄昏,薰风拂面,蝉鸣鸟啼。 二人一前一后,漫步山野,树叶缓缓落在肩头,再滚落脚下。 凤隐一生中极少如此跟随别人,一步一步,安静无声,沈墟在前拖着伤腿走,留在松软泥土上的脚印一深一浅,他饶有兴致地踏上那些脚印,每一步都踩实了,覆盖住,在这种变态的占有中,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但那种平静,也只是昙花一现,扬汤止沸。 他拉了沈墟,飞身上树,隐在一棵浓荫如盖的公孙树上。 “怎么……”沈墟不知他想做什么,刚欲开口询问,就被捂住了嘴。 凤隐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指指耳朵,示意他仔细听。 沈墟静下来,就听到有人在低低说话,他运足耳力,侧耳倾听,只听那道粗嘎嗓音哼了一声:“这斗转大法本就是速成之法,短短月余,你的内功就突飞猛进,达到如斯恐怖的境地,普天之下,无人能敌,你还有何不满?” 什么斗转大法?怎么从未听说过? 沈墟朝凤隐投去疑惑的眼神,凤隐故弄玄虚地微微一笑,示意他继续往下听。 只听另一道略带焦急的年轻嗓音嘈嘈响起,沈墟登时眉目一凛,浑身紧绷——是常洵。 他在这地方鬼鬼祟祟做什么? 只听常洵道:“不对,不对,这几日我膻中穴内真气暴涨,每到夜间胸口窒闷,经脉疼痛,烦恶欲呕,往往克制不住想要抓人来吸干内力,这什么斗转大法,不会是什么妖法邪术吧?” “瞎说什么呢?”起先那道粗哑嗓音不悦道,“斗转大法乃学宫不传秘法,宫主欣赏常掌教年轻有为,有意提携,不吝传你这等神功,助你一举夺得盟主之位,好带领正气盟一统武林,你不感恩戴德,还要污蔑神功是妖法,可真叫人寒心。” 他这样说,就显得常洵很不识趣。 “是在下多虑了,温堂主大人有大量,还望多多包涵,宫主美意,常洵感激不尽……” 常洵立即软了声气说了几句讨好的话,两人客客气气又互相吹捧几句,相携离去。 沈墟在树上听得心惊肉跳,辨出那道粗哑男嗓乃大同学宫玄机堂堂主温魁,而他们所说的什么斗转大法,应该就是裘潮生专吸人功力的那套邪门功夫,沈墟亲眼见过裘潮生深受其害走火入魔的样子,心有惴惴,担心常洵被歹人蒙骗,步他后尘。 “人各有命,随他去吧。”凤隐环着他,蹿下树。 沈墟从他怀中挣脱出来:“不行,我须将此事告知常师兄,定要他悬崖勒马,不可胡来。” “为时晚矣。”凤隐淡淡道,“他既已尝到这神功带来的甜头,自不会甘愿放弃,起码,在未得到正气盟盟主之位前,他是不会听你劝说的。” 沈墟深谙常洵性格,知道凤隐所言非虚,头脑立时冷静下来。 “再说,你不是要在此地看住我吗?”凤隐卷起嘴角,“此时若走了,前功尽弃,不怕我翻脸不认账?” 作者有话要说:凤狗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第59章 沈墟看他一眼,心想当务之急还是先牵住魔头,莫把他放出去多生事端,其他事宜都可暂缓,于是不去追常洵,背靠公孙树,席地而坐。 他已很累,又受了些伤,不想再四处走动白白浪费体力。 凤隐也跟着在树下对向而坐,盘着腿,一手撑膝,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沈墟。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 三盏茶的时辰过去了。 一晃神,天都暗了。 二人如老僧入定枯坐参禅,一动不动。 沈墟被那毫不避讳的目光盯得头皮发麻,终于忍不住,嗔道:“凤尊主在瞧什么?” 他自始至终垂落着眼皮,说话时微微抬起,眼睫轻颤,却也不直视凤隐。 凤隐单刀直入,言简意赅:“你。” 沈墟眉心微蹙:“在下相貌不及凤尊主一二,有什么可瞧的?” 还一瞧瞧上老半天? “瞧你何时能看我一眼。”凤隐探身把那张无可挑剔的脸强凑上来。 沈墟见他欺近,下意识扭头。 凤隐动作快多了,长臂一揽,宽大的手掌便掌住沈墟后脑,将人一下子按在自己肩头,另一只手则报复般按上沈墟那条受伤的右腿,喀的一声脆响,手下劲道委实不轻,沈墟双手抵在他胸口,痛得差点弹起,面色登时煞白,咬牙道:“你……” “嘘——断骨还是早点接上为妙。” 凤隐重重捏着他的后颈肉,轻言安抚,手掌覆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裂开的皮肉疼得发烫,凤隐的手却很凉。 冰火交融中,沈墟疼得冷汗涔涔,吸气呼气都带着轻微的颤抖,一股阴寒内力正源源不断地涌入伤口,温柔绵密地包裹住刚接上的断骨筋膜。这内力冰冷如霜雪,寒气浸染骨髓,冻得沈墟牙关打颤,但不适感霎息即逝,浑身细细密密的疼痛忽然间离奇消散,如同短暂地失去了知觉。这才恍然,原来凤隐的内力有镇痛止血的奇效。 静谧中,两人挨得极近,夏日的衣裳又极薄,氤氲着瀑布里带出的湿气,沈墟掌根抵着凤隐起伏的胸膛,这样近的距离,隔着夏衫,感知到对方强而有力的心跳。砰,砰砰,砰砰砰,喧嚣扰人。颈后,凤隐揉捏他的动作慢慢变了味道,微凉的掌心逐渐偏移,往下掠过肩胛骨,再往下滑至腰际。 耳边,凤隐的呼吸声重了几分。 沈墟的心跳陡然加快,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猛地拂去凤隐的手,挣脱出他的怀抱,坐直身子,冷脸道:“区区小伤,不劳凤尊主大驾。” 凤隐顿了顿,缩手入袖,往后退开,面色变了又变,旋即绽出笑来,虚情假意道:“唉,沈少侠好生疏远无情,本尊拢共不过见了你几次面,又是赠药,又是相救,又是疗伤,扪心自问,也没什么对不住少侠的地方,少侠何以厌恶我至此,不愿看我,连碰也不让碰一下。” 言语间竟像是委屈至极。 沈墟兀自平复着,闻言简直气得笑了:“你曾弄瞎了我的眼睛。” “可你的眼睛此时不是好好儿的吗?”凤隐拢袖,理直气壮,“本尊若没记错,复明的法子可也是我教你的,如此失而复得,自会倍感珍惜,不也算美事一桩?” “歪理。”沈墟驳道,“我捅你一剑,再把你治好,你便能忘了我捅你的那一剑么?” 凤隐很不要脸:“本尊宽宏大度,有什么无法释怀的?大不了,我也捅回你一剑,再把你治好,大家扯个直。反正只要命还在,折腾来折腾去,全当有趣。” 沈墟一点也不觉得有趣,哼一声:“你还强灌我喝酒。” 凤隐恬不知耻,点头道:“是啊,好东西自是要分享。江湖儿女,性情所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何必被条条框框束缚死?” 沈墟凉凉道:“那阁下窥人洗澡也是性情所至?” “看你洗澡又有什么打紧?”凤隐皮笑肉不笑,“你若觉得吃亏,本尊也脱光了跳进池子里,让你看个够本……” “谁,谁要看你!”沈墟羞恼不已,跟这个颠倒是非的魔头辩不明白,这就屈起腿,抱住,把头埋进双臂,闷声道,“你休要再与我蛮缠,我不跟你说了。” 说不过就躲起来,这举动颇有些孩子气。 凤隐失笑,收敛几分,不再散德行。 良久无言,待腹中饥饿,他去捉了两只野竹鸡,觅得一避风处,生了火烤来吃。 沈墟一直跟着他,捉竹鸡时跟着,取水时跟着,连撒尿也跟着,这时候脸皮倒是不薄了,黏在屁股后头,就像个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 凤隐打从娘胎里生下来就嘴欠,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浑话拿他取乐,他全程冷着一张上坟脸,嘴巴闭得死死的,就当没听见。 吃饱喝足,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坐望苍穹。 此时,山中万籁俱寂,一钩眉月数颗星子斜挂天际,清光泻落,给草地铺上碎银。 火堆哔啵作响。 凤隐仰面躺下,双臂交叉枕在脑后,眯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沈墟开口问:“那个欢喜童子据说是魔教右护法,可是你的手下?” 凤隐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沈墟一直记挂着此事:“他抢了瑶儿去,说要收她为徒,此事是真是假?” “真亦如何?假亦如何?”凤隐睨眼道,“你们总说魔教中人喜怒无常,说一套做一套,我说是真,你敢信么?” “信。”沈墟道,“我瞧他不像是个很坏的人。” 凤隐笑了:“在你眼里,什么样的人称得上很坏的人?” 沈墟看他一眼:“不分青红皂白随意杀人的人。” 凤隐撇嘴,不附和,也不反驳,翘起二郎腿:“放心吧,郝不同一不杀女人,二不杀孩子,三不杀特立独行之人,你那瑶儿姑娘,定然安好无虞。” 既然凤隐都这么说了,沈墟就彻底放下心来。 凤归墟 第57节 凤隐看他大松一口气,面上自然而然流露出关切神色,心下不悦,故意道:“江湖传言都道沈少侠与那千面郎君形影不离,乃莫逆之交,如今看来,哪有玉尽欢什么事?沈少侠与这瑶儿姑娘,才是契若金兰,性命相托。” 沈墟从没听过什么他与玉尽欢的江湖传言,但他没听过的江湖传言多了去了,不确定其中是否真有这条,初时他并未接话,只直直地注视着快要熄灭的火堆,摆弄起用来充当拨火棍儿的树枝,沾了黑灰,在地上勾勾画画。 凤隐自讨没趣,也不再说话。 半晌,才听到沈墟接了话茬:“你认识玉尽欢?” 凤隐随口胡诌:“打过交道。” 沈墟顿了顿,又问:“你可知他现在何处?” 凤隐嗤道:“你一个莫逆尚且不知,我从哪里知道去?” 沈墟唔了一声:“也是。” 从凤隐的角度看过去,沈墟支着下巴,呆呆望着火堆出神,眼里盛着火光,模样却清冷,隐隐透出一丝寂寥。 凤隐心中一动,撑起身来:“怎么,你在寻他?” 沈墟摇头:“没有。” 凤隐挑眉。 “真要找,也找不到的。”沈墟喃喃道,“他既有心躲我,我如何寻得到他?” 凤隐薄唇翕张,似乎有话要脱口而出,临了终于还是忍住,也扭头看向火堆。 夜至中天,燃烧用的木头正散发出常人不易察觉的暗香。这种香气本身无害,但若与一种叫做“梦泽”的香料混合,就会产生催人入睡的效果。 凤隐已先服下解药,阖目假寐,静静等着香气入体,药效发作。他那件红色外衫早已不知所踪,此时只着一层薄薄的素色中衣,好在时值盛夏,夜间就是光着膀子睡在野外,也不觉得冷。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静中,他听到身旁窸窣作响,伴随着落叶沙沙声,那声音时重时轻,显是沈墟拖着伤腿缓缓走近,他佯装不知,放缓呼吸,看上去就与睡着无异。 脚步声到了身旁,停住。 凤隐知道沈墟在看他。 有那么一瞬间,凤隐以为沈墟业已发觉。 他等待着。 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沈墟若执意拦他,那就别怪他…… 良久,什么也没发生。身上只是轻轻落下一件外袍,鼻间嗅到独属于沈墟的清冽气息。他的心往下沉了沉,感到一阵刺痛。如荆棘加身。 又不知熬过多久,只听沈墟低低道:“你若遇见玉尽欢,告诉他,不必躲我,沈墟以后仍当他是朋友,再……再没别的。” 凤隐怔了怔,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翻身坐起。 只听咚的一声响,沈墟跪倒,直直栽进他怀里。 作者有话要说:哼,把墟墟宝贝当傻子的都是大傻子。 第60章 沈墟醒时,已近午时,空山寂寂,唯闻鸟语。 刺眼日光耀得他一阵眩晕,浑身说不出的惫懒,躺得一阵,扶额坐起,披在肩上的外袍顺势滑落,怔了怔,随即想起这衣裳是他昨夜脱下给凤隐盖上的,此时不知怎的又转回到自己身上。 凤隐…… 环顾四周,脚边只剩一堆枯枝灰烬,哪里还有凤隐的影子? 他沉下脸,慢吞吞重新穿上外袍,扯动间,身上伤口一痛,低头去看,发觉各处伤口都已被细心地包扎好,洁白的绷带与阳光一样晃眼。其中腿上的绷带表面还用黑色草木灰写了一个龙飞凤舞的字,“避”。 其意不言自明,郿坞岭将有一场恶战爆发,让他避走为上。 做到如此地步,也算仁至义尽。 沈墟勾了勾唇角,拂去那个避字,转回昨日堕下的瀑布上游,寻回不欺剑,迳往郿坞岭而去。 没来之前,沈墟已知此次正气盟会期,来了不少熟面孔,其中有不少,直接或间接都与他有过龃龉,为了避人耳目,他先在山路旁摆摊的脚夫那儿买了顶宽檐斗笠,遮去大半面目,一路上也不与人多言,问得聚会设在郿坞岭逐鹿校场,便自施展轻功,飞掠上去。 花意浓曾言,这郿坞岭居中原腹地,两山夹一道,这条道自古乃往来交通的集散所在,为便宜行事,武林中的大事有多半在此地商议决策,又因郿坞岭离位于西侧的大同学宫相距最近,大同学宫于中原武林又享誉多年,恩威颇重,所以诸如逐鹿宴这样的武林盛会也都由大同学宫一手操办,这回自然也不例外。 逐鹿宴乃中原武林一年一度的比武大会,而这逐鹿校场就是为逐鹿宴修建,此次正气盟选在逐鹿校场会期,用意可想而知,是想通过比武一较高下,盟主之位能者居之。 只见岭上,偌大的校场黑砖铺地,四角上各竖一根青铜浇注的擎天柱,柱上分别雕有狮虎狼鹰,栩栩如生,望之生畏。 场上人头攒动,各门各派席地而坐,前排自是各门派有头有脸的宗师人物,往后依次论资排辈,像凌霄宗这样不请自来且立场存疑的门派,自然被安排在最外围,甚至被暗中盯梢,谨防异动。 比武已进行了一个多时辰,群雄轮番上场。 沈墟没去找花意浓一行人,于东北角上寻了处空地,抱着剑,倚柱而立,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隐在斗笠投落的阴影里,默默扫视人群。 校场上,一男一女激斗正酣,沈墟起先只顾着在人群中搜寻凤隐,没去在意,后来听得台下英雄群情激昂,个个拍手叫好,高声喝彩,心下好奇,便凝目去看。 原来台上那位锦衣华服的男子亮了手空掌接白刃的功夫,双掌合击,啪地夹住了女子迎面劈下的苗刀,两相角力,俱涨红了面皮。那女子左手持刀,额角爆出青筋,膂力不输男儿,忽地一声娇喝,抽刀出掌,鹞子转身,凌空再砍。两三招间,沈墟已看出她身子重心往往偏左,右侧防守薄弱,定睛细看,才发现她右臂衣袖空荡荡随风飘扬,原是独臂女侠。 沈墟本不善于记人面貌,此时才认出场中女子正是落霞山庄庄主楚惊寒,而与她较量武艺的中年男子,丰神俊朗,使的一手出神入化的锦绣神掌,乃琅琊城主赫连春行。 从场上局面来看,这二人武功相当,一时胜负难断。 场下英雄议论纷纷,有说楚庄主痛失一臂后仍能连败扶摇门门主西门昼与海沙帮杨大先生,可见巾帼不让须眉身手非凡,若是双臂俱在使齐了落霞刀法,赫连城主焉能招架?也有替赫连春行分辨的,说他怜香惜玉有心退让,比武未尽全力所以才拖延至此,若早早便将楚惊寒打下了台,同是武林世家未免太不给面子。 “放你娘的狗臭屁!”只听一道愤怒的嗓音陡地骂将起来,“比不过就比不过,认输就是,硬说什么怜香惜玉,替人往脸上贴金时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沈墟抬手,微微将斗笠往下按了按,不用看,已听出那人是楚宝儿。 “哟,我道是谁,原来是这脓包宝器,别说了别说了,被宝器缠上可不划算。”对方也不甘示弱地嘲讽回来。 楚宝儿生性冲动,一撩就开杠:“宝器骂谁?” 对方年纪似也不大,嘴快接道:“宝器骂你!” “诶,是了,骂我的是宝器,你个大大的宝器,真他娘的蠢。”楚宝儿占了嘴上便宜,嘿嘿乐起来,眉飞色舞。 对方气结:“你,你说谁蠢?” 楚宝儿道:“谁蠢骂谁。” 沈墟在旁默默听着,想起玉尽欢来,忍不住弯起嘴角。刚弯起,惊觉不妥,又匆忙压下。 对方嘴上讨不到便宜,扑上来就打,楚宝儿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他娘只让他平白别惹事,可没让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地装缩头乌龟,这就撸起袖子干起架来。 两人武功半斤八两,起先还你一招我一式,颇为正经,到后来方寸全乱,抱在一起扭打撕扯,从这头滚到那头,又从那头滚到这头,此时人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谁有空来管两个小孩儿瞎胡闹?没打一会儿,对方来了两个帮手,这下三打一,楚宝儿被推搡到没人的地方,一顿拳打脚踢。 楚宝儿虽然任性妄为,没本事,却也是个硬骨头,被围殴也不哼一声儿,唯恐被大人发现了自己鼻青脸肿的惨样儿,丢了他落霞山庄的脸。 但他越是硬扛着,就被揍得越狠,白嫩面皮被摁在碎石地里摩擦,蹭掉了皮,血糊了满脸,兀自叫嚣:“你奶奶的敢惹小爷,哪天小爷把你们剥皮割肉挫骨扬灰!” “还小爷呢?”对方一个骑在他身上,两个按住他乱挥乱舞的手脚,讥讽连连,“你爹没了,你娘杀了你爹,落得个残疾,落霞山庄门徒散了大半,眼看着就不行了,你还当是以前呢?你以前那些挎大刀的狗腿子呢?这会儿怎么一个也瞧不见了?哼哼,咱们今儿就是要痛打落水狗,让你自称小爷,自称小爷,他奶奶的……” 那人每说一句,就提拳往楚宝儿身上揍一拳,楚宝儿起先还扑腾,到后来只屈肘把头抱住,也不骂骂咧咧了,心里头憋闷不已,正在想这顿打何时方休,只听咻咻咻三声,落在身上的拳脚蓦地停了。 等了一阵,还是没动静。 楚宝儿缓缓放下手臂,睁眼一看,地上三颗石子打着旋儿,而那三人竟都被点中穴道倒在地上,瞪大眼睛动弹不得,不远处,一位头戴斗笠的青衫男子正转身离去。 “等等!”楚宝儿急忙喊道,忍痛跃起,奔过去拉住那人的袖子,“多谢……” 话才刚开了个头,嗓音直接劈开:“是你?!” 沈墟一扬手,甩开他,低声警告:“别叫。” 楚宝儿立马捂住自己的嘴,两颗眼睛瞪得溜圆。 沈墟歪了歪头,告诉他:“你娘亲已经赢了。” 意思是,别再与手下败将的拥趸痴缠了。 楚宝儿一愣,点点头,哦了一声,然后又点点头,一抹脸上血水,扭头跑回去,啪啪啪,往那躺在地上的三人身上各踹一脚,龇牙咧嘴:“听见没?我娘赢了!她只用一只手就赢了赫连春行,你们这些赫连家的狗,再乱咬人,小爷把你们舌头拔了!” 撂了狠话,怕他们立时冲开穴道,也不敢多待,紧跟着沈墟回到校场,然后……就不走了。 沈墟走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沈墟无奈转身:“怎么,你还想报仇?” 楚宝儿神色间一阵忸怩,抓耳挠腮的样子活像只身上沾了跳蚤的猴子。 沈墟:“有话就说。” 楚宝儿不好意思道:“我,我娘后来跟我说了,她的手臂不是你砍的,只是当时江湖上都那么传,我就,我就……” 沈墟:“你就信了。” “你不怪我吧?”楚宝儿讪讪笑了两声,“哈哈,不过我误会了你,你怪我也是应当的。那谣言也不知是如何传播开的,我娘回了山庄后,连日以泪洗面,一言不发,我心急如焚,一时失了理智,便听信了外间传言,之后还三番两次寻你晦气,真,真是对不住。” 沈墟看了他一眼,觑他神色真诚不似作伪,便道:“无妨。” 楚宝儿听他竟不介意,喜上眉梢,叽里呱啦又说了一通,一会儿说外面人惯会胡说八道捏造谣言,一会儿说要请他去落霞山庄做客,一会儿又说交定了他这个朋友,沈墟并未作答,一笑置之。 此时校场之上,楚惊寒连胜三人,她身为女子,武功造诣能有如此境界,实属难得,一时间风头无两,人人夸赞。她原本板着一张素净的脸,全无表情,此时尚露出浅淡笑容,想来也甚自傲。 身后楚宝儿沉默了数息,竟兀自呜咽啼哭起来。 沈墟纳罕:“你哭什么?” “要你管!”楚宝儿恶狠狠的,红着眼眶,像只炸毛的小动物,“小爷被风迷了眼睛!” 沈墟被呛声,便转回头,不问了。 跟楚宝儿这些情感丰沛爱憎分明的同龄人站在一处,他总显得格外清冷平静,似乎缺心少肺。 “嘶——你上这里干什么来?”楚宝儿脸上的伤口被泪水染得齁疼,边说话边低声嘶嘶,像条聒噪的蛇,“不要命了么?嘶,那个高卧在躺椅里的裘宫主,据说被你捅了一剑弄得半身不遂,是不是?还有西门门主,说你拐了他女儿,嘶——你不会真拐了人闺女吧?” “没有。”沈墟被吵得头疼,“我来找人,找到了就走。” “找什么……嘶!”楚宝儿忽然想起一茬,“啊,对了,你身边那个惯会骂人的小白脸呢!” 沈墟蹙眉:“他不是小白脸。” “你也不用替他说好话,听小爷的,那人瞧着就不像个好人……”正说着,楚宝儿啊了一声,低低叫道,“不好,是那贼老头。” 沈墟闻言看去,只见一个精瘦的黄袍老道身背长剑跃上台,向楚惊寒抱拳道:“贫道冲凌,来会一会楚庄主的落霞刀法。” “真人请。”楚惊寒无手抱拳,只好施内力一振左手手中握着的苗刀,刀身发出一声长吟,算是回礼。 沈墟顿时明白楚宝儿为何叫一声不好,他与台上二位都交过手,论内力深浅,楚惊寒或许能跟冲凌一较高下,但若加上刀剑招式,落霞刀法与冲凌剑法原本就不分伯仲,此时楚惊寒失去一臂,使不出落霞刀法中双手轮替换刀的必杀绝技,不免处处受制,略逊一筹。 凤归墟 第58节 事实也正如沈墟所料,不过百招,冲凌一招虚晃,长剑架住苗刀,另一手从袖中挥出,拍在楚惊寒的膻中穴上。 楚惊寒来不及格挡,气海一震,真气中断,无法接续,败下阵来。 冲凌收剑入鞘,哈哈一笑:“庄主承让。” 楚惊寒亦横刀垂首:“真人不必客气。” 一举一动,气度非凡,胜不骄败不馁,实有大侠风范。 楚惊寒于掌声中下得校场,回到门派所在的席位,举目四望。 “哎呦不好。”楚宝儿忙往沈墟身后藏,“千万别叫我妈妈瞧见了我,不然她看见我脸上有伤,料到我又与人打架,定要数落我一顿。” 沈墟暗自好笑,默默挪了挪身子,将他遮住。 此后,冲凌又连败崆峒派飞沙寨燕子坞几大高手,越斗越志气昂扬,到得后来,已无人敢上场挑战。 群雄面面相觑,不时将目光投向万象寺的几位高僧,或是大同学宫的几位堂主,眼下也只有他们才有资格与冲凌一战,但大同学宫裘潮生身受重伤,又是此次会期的承办人,一早便言明不参与盟主之位的争夺,而万象寺向来是只列席不表态,要他们下场比试可比登天还难。 望来望去,盟主之位花落青云观,似是大势所趋。 当下,裘潮生自躺椅中直起身来,朗声道:“冲凌真人乃我武林耆宿,德高望重,技胜群雄,青云观也乃天下第一道门,向来惩恶扬善,一马当先,我等钦仰,青云观冲凌真人若能为正气盟盟主,自是众望所归,人人悦服拥戴……” 他说到这里,台下群雄一齐站起,高声欢呼。 裘潮生停下微笑,待呼声渐止,才又道:“不知哪一位英雄好汉,还欲上来一显身手?” 他连问两遍,台下寂静无声,直问到第三遍,一道灰色身影掠上校场,恭敬行礼: “晚辈剑阁常洵,才疏学浅,还请冲凌真人不吝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楚宝儿,慧眼识英才(大拇指) 第61章 “原来是剑阁新任掌教。”冲凌挺着长剑,也不回礼,神色淡淡,颇为倨傲,“赐教二字贫道可不敢当,剑阁素来卧虎藏龙,江湖上何人不知?这位常兄弟以前虽从未听说过,想必也有超凡过人之处,高人垂询,贫道焉有不应之理?” 台下群雄听他说话夹枪带棒,都暗自好笑,皆知他座下三名得意弟子殒命剑阁悬镜峰,曾抬着棺材上门讨要说法却铩羽而归,还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剑阁弟子打得抬不起头,心中自然有气。此时对头相见分外眼红,各门各派面上不显,心下却都擎等着看好戏,也等着看那剑阁新掌教有些什么拿手本事。 常洵被挖苦,倒也不卑不亢,笑答:“道长谬赞,剑阁与常洵愧不敢当。” 冲凌哼地冷笑:“敢当敢当,如何不敢当?那姓沈的小魔头不就是出身剑阁?如今他搅得江湖腥风血雨,先教楚庄主失了一臂,又偷袭裘宫主令其重伤不愈,至今未尝一败,人人闻之色变,栗栗危惧,好不威风呐!” 斗笠下,沈墟抿起嘴唇。 到处都能听见自己的名字,倒也新鲜。 “威风也是他沈墟威风,与剑阁何干?”常洵脸现愠色,急着撇清关系,“沈墟弑师背德,早已是剑阁弃徒,往后他是武林中新出的祸胎也好,是大英雄大侠士也好,都与剑阁没一星半点的干系!道长与沈墟有些私人恩怨,还盼私下里解决,今日正气盟歃血为盟,同气连枝,是求同存异来了,道长这般搬弄是非,乱扣帽子,怕是当不起这正气盟盟主!” 年轻人初出茅庐,反唇相讥起来当真是半分情面也不留。 台下登时炸开了锅,有说冲凌不识大体的,也有说常洵气量狭窄的,指指点点不好热闹。 楚宝儿咽了口唾沫,斜眼偷觑身边的当事人。 当事人很安静,情绪很稳定,好像大家伙儿谈论谩骂的不是他本人。 好家伙,可能这就是名人的基本素养。 忽听得校场边缘有人懒洋洋地道:“真当沈墟这类的武学奇才好容易出的么?要我看,没了沈墟,剑阁就只剩下些不成器的歪瓜裂枣,真本事没有,只会逞口舌之快。” 底下坐着的剑阁弟子一听,纷纷拔剑怒喝:“哪个说话?”“大丈夫敢说就敢认,有种出来!”“当我剑阁无人?” 常洵于台上挥袖立掌,作了个制止的手势,高声道:“既有英雄以为剑阁只有一个弃徒沈墟,那今日在下只好当众献丑,为剑阁博个名声了。” 言下之意,对阵冲凌已是胜券在握。 冲凌平生还未在人前受过这等轻视,焦黄枯瘦的面皮逐渐涨红,长长的白眉倒竖起来,怒目而视:“好小子,口气不小,说贫道当不起这正气盟盟主,端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来当!” 陡地剑光一吐,长剑化作一道白虹,向常洵直刺过来。 常洵瞬息拔剑,横剑于胸,并不急于招架。 只见冲凌一招未老,收势回缩,剑尖在半空中一抖,挽出剑花,变招斜刺常洵左肩。 常洵这才长剑上掠,使招“繁英落”,剑光乱颤,漫天流星一般,牢牢将上盘封住。 沈墟远远观战,不禁颔首微笑,这招“繁英落”从前就是常洵的看家本领,一段时日不见,常洵将这招使得越发娴熟通融,想来平日里没少勤加练习。 一时间,师兄弟日夜习武练剑站桩打坐的场景浮现心头,今时不同往日,物是人非,不免感到一阵悲凉。 剑阁与青云观都以剑法闻名,剑阁的夭矫十三式胜在轻灵飘逸,回转如意,丝丝入扣,于赏心悦目之际暗藏杀机,冲凌剑法则于剑法中糅杂刀法,失了几分机巧,但磅礴霸道有余,招式大开大阖,如百川奔腾入沧溟,气象恢弘。 众人屏息凝神,只听得铮铮铮之声不绝于耳,瞧不出台上两人谁攻谁守,也不知顷刻间两人究竟拆了几招。 “这小子倒也真有几把刷子。”有人低声嘀咕,以为势均力敌。 然而在场上几位眼光毒辣的一流高手眼中,常洵于剑法造诣上,还欠了些火候。就拿方才那一连串绵密的连招来说中,他最后使了一招“避世金马”,这招说得好听点叫不架而走,直白点就是打不过就跑,只因他变招繁复,边逃边还玩些绚烂花样,唬得旁人眼花缭乱看不大出,所以败相不显。只消再往下拆不过百招,疏漏必出。 常洵自然也深知此节,比剑自是比不过,但他今日必须要赢。 只听“铛”的一声,两人长剑再次交锋,常洵反手握住剑柄,腕部使力,剑身压过冲凌剑刃,另一只手掌劲急催,从袖中击来。 冲凌长剑暂被压制,左臂圈转,欲挣脱剑上黏劲,眼见对方出掌,右掌自然而然推出,从容对掌。 他满以为就凭常洵的年龄资历,内功再深厚也强不到哪里去。 听得啪的一声响,双掌相交。 冲凌“嚯”地惊叫一声,一股阴柔猛恶的掌力对冲而来,逼得他连退数步,胸口气血翻腾,大骇。常洵乘胜追击,挺剑欺上,冲凌回剑疾撩,两柄剑直如疾风骤雨般铛铛相撞,击刺挥掠,招招激得风声虎虎,忽听得“嗤嗤嗤”三响,半空中飞起三只灰色蝴蝶,定睛一看,原是常洵的衣袖被削落了三片布料。 蝴蝶缓缓盘旋而下。 冲凌一鼓作气,挥剑猛斫,“铛铛铛”又是三声裂石巨响,常洵手上劲力稍弱,长剑被震脱了手,直飞上天,刷地落下来,插/进黑砖缝隙里,兀自颤鸣不止。 “好!” 青云观众道士们欢声雷动。 常洵脸现煞气,心道,臭老道欺人太甚,也教你来出出丑! 趁对方长剑迎面刺来,他蓦地矮身,足尖一点,从冲凌臂弯下穿过,然后足跟急刹,扭身回转,后发制人,伸手朝冲凌背后心拍去。 “啪啪啪”,连催三掌,每一掌都卯足了气力,他自学了裘潮生亲授的斗转大法后,一个月内就吸取了百人功力,现如今的内力自不可同日而语。冲凌身子剧烈震了三下,哇地喷出一口血箭,往前踉跄几步,霎时间面若金纸,双眼直往上翻。 本来胜负已定,常洵却不住手,劈手夺过冲凌的剑,目露凶光,便要将人捅个对穿。 群雄眼见他二人生死相搏,皆瞪大了眼睛,心中栗六。 长剑势到中途,数道嗓音同时响起——“常掌教手下留情!”“不可伤人!”“阿弥陀佛!” 余光里一僧一道并肩掠来,黄袍道人并指作剑,双指弹开常洵手里长剑,顺势沿着常洵手臂削下,直刺他咽喉。这一招弹、削、刺三式一气呵成,指尖离常洵咽喉仅寸余时戛然而止。 常洵飘身荡开,滑出丈余,冷眼斜睨:“冲云掌门也要来比划比划么?” 冲云子一手扶住摇摇欲坠的冲凌,怒道:“切磋武艺,点到为止,何以下手如此狠辣?” 同掠上台来的释缘口宣佛号,眉间微有忧意:“施主年轻气盛,乃人之常情,但仍需注意分寸,此时若因比武论剑伤了和气,正气盟各门派间大起纷争,岂不与当初结盟的意愿背道而驰?” 常洵起先怒气勃发,出手时不知不觉就狠戾极端,此时冷静下来,面色变幻阴晴不定,最后双手合十朝释缘与冲云拜了拜:“刀剑无眼,斗到酣畅处,死伤难免,在下实非有意为之,若有错处,还请掌门真人与圣僧宽恕则个。” 冲凌昏昏沉沉间听闻此言,以为炫耀,缓过气来就挣扎着推开冲云子,咽下口中血沫,硬梆梆道:“掌门师兄莫要多言,这盟……盟主之位,本就是谁有本事谁坐得,冲凌技不如人,败了就是败了,怪不得谁,多谢常掌教不杀之恩。” “道长言重,在下不过侥幸赢得一招半式,实在惶恐。”常洵连忙回道。 冲凌说完,摆摆手阖上眼,脸现灰败之气。 群雄看他拿得起放得下,实有武学宗师的风范气度,不禁暗自钦佩。 二人斗过,冲凌被释缘搀扶下场,冲云子转身站定,老眸微眯,缓缓道:“久闻剑阁生息诀高深玄妙,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说来扼腕,此次出关,贫道本想找风老英雄一叙,没想到天妒奇才,似我这等庸碌之辈,尚在尘世苟且偷生,风老英雄却早登极乐,令人思之神伤。此番幸而得遇风老英雄高足,贫道技痒,想贸然讨教两招,还望常掌教成全。” 他一心以为常洵深厚的内力全是得了风不及生息诀的真传,他这一生视风不及为不可多得的敬爱有加的对手,日思夜想的就是如何打败对方,风不及之死对他而言实乃生平一大憾事,好在风不及后继有人,他若能击败风不及高徒,也算不枉此生。 常洵却以为他是要报那三掌之仇替冲凌出气,当下警觉万分,实怕冲云子以比武的名头行击杀之实,届时也来一句“刀剑无眼,死伤难免”,他又找谁说理去?默立良久,只是不答。 冲云子连问两声,再问第三声时,众目睽睽之下,常洵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道:“如此,晚辈只好得罪了!” 先发制人,出掌劈去。 冲云竖掌斜立胸口,脚下微动,晃过这一掌,另一手并二指作剑,刺向常洵手腕。 只听“嗤”的一声响,一股浑厚中正的内劲自腕上阳池穴狂涌而进。 常洵一声闷哼,顿觉浑身麻痒忍无可忍,自然而然凝气抵御,伸手去掰冲云指剑,冲云也暗增掌力。 这么两相一使力,冲云猛地全身一震,只觉内力源源不断往外奔流泄出,止也止不住,脸色大变:“你,你快松手!” 常洵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使出了斗转大法,正在吸取冲云的内力,心大大喜,若是能将冲云这老头的内力收为己有,于己岂不是大有助益? 当下忍住奇经八脉中如万蚁啃噬般的痛痒,死命按住冲云的手。 冲云急欲挣脱,另一手朝常洵腹部拍去。他自恃身份,无意取常洵性命,所以出掌甚缓,只盼常洵为保要害抽手躲避。 谁知常洵竟不闪不退,站立不动,冲云收掌已是不及,一掌拍上他天枢穴。 甫一接触,登时又是一股内力急泄而出。 常洵呵了一声,脸现狞笑。 冲云心中颇觉此事荒诞不已,额上慢慢沁出汗珠,蓦地想起,江湖传说中,有一种邪门功法,练成后可专吸旁人内力以充自身,从前他只当这是笑话奇谈,不成想,有朝一日竟真给他撞见!难道剑阁的生息诀就是此类邪功?情势危急不暇细想,为了守住气海,他只好闭口锁功。但掌上有一股极强的黏力,自己就是不运功,内力也被逐渐吸去,只是速度稍缓而已。 台下群雄见他二人不知为何刚开打就钉在原地,还以为是在互拼内力,常洵脸现灼灼红光,冲云子则满头大汗形色痛苦。 再过不久,常洵头上白雾缭绕,冲云长须乱颤,面上肌肉抽搐,隐约支持不住。 众人大惊,剑阁这位年轻的掌教内力竟深湛到如此地步! “嘶——你说他俩一动不动杵那儿干啥呢……”楚宝儿瞪着眼睛瞅了半天,摸不清头脑,转身询问沈墟。 刚张开口,只见沈墟眉间如聚霜雪,愣了愣,又一眨眼,沈墟已振衣纵出,疏忽之间,青衫已掠上逐鹿校场,身形之快,当真是去若矢发,夭矫如游龙。 众人只见一道青色身影蓦地出现在常洵与冲云之间,那人举起剑鞘在常洵两只手腕上各点一下,随后单手抓住冲云肩头,将人提起,轻飘飘落在三丈开外。 常洵只觉两只手上正在吸取的内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劲道打断,双臂不由自主地垂落下来。此时他因吸取了太多冲云的内力,周身亢燥,气海翻腾,真气不断膨胀鼓荡,竟像要冲破胸膛迸发出来一般。突然,他脸色微变,哇的大叫一声,声若洪钟,而后拔地而起,撕破衣衫,袒露着胸膛在台上狂奔疾走,身影倏东倏西,忽左忽右,轻功之强,宛如怪物。 变相陡生,台下群情耸动。 “这,这是怎的回事?” “来了个捣乱的!抓了冲云掌门!” “正比拼内力呢,被这般贸然打断,瞧常掌教情状,莫不是走火入魔发癫了吧?” 凤归墟 第59节 那厢青云观的道士和剑阁的弟子皆按捺不住冲上台来。 “掌教,掌教!快停下!”剑阁弟子们追着常洵满场奔走,施展出各路擒拿手,仍抓之不住。 “阁下何人?” “还请居士归还我观掌门真人。” “妖人!冲云师叔为何昏迷不醒!” 青云观的道士们则个个须眉戟张,挺剑对着沈墟,要他交人。 沈墟被数不清的长剑围在中央,视若无睹,抓起冲云手腕,一探脉搏,验得冲云性命无虞,但真气耗去大半,毕生修为功亏一篑。 出手还是晚了么?他兀自沉思,裘潮生非良善之辈,无缘无故,为何传授常洵斗转大法?这斗转大法不是只能用来取女子内力么,常洵方才却为何对冲云子使出这招?这中间究竟有何谋算? 思潮涌动时,听得耳边有人厉声喝问:“贼人!你在对冲云掌门动什么手脚!” 沈墟抬掌在冲云后背轻轻一推,将他送还给诸道士,淡淡道:“不必紧张,他只是耗费了大量内力,暂时昏了过去。” 言语间多多少少在为常洵遮掩。 道士们七手八脚接住冲云,仍虎视眈眈不肯退散,台下有人问:“兄台哪位?为何来捣乱?是敌还是友?” 沈墟道:“我非存心捣乱,也不与人为敌。” “好,既如此,那便是友人了!还请摘下斗笠,让大家伙儿认认兄台面貌吧!” “是啊,遮遮掩掩,算什么大丈夫?” “这比武被他打断了,算谁赢呢?” 此时人声鼎沸,无数双眼睛盯着沈墟。 沈墟握剑的手动了动指尖,正在思考如何脱身。 “咦?这不是沈墟沈大侠吗?” 只听一道慵懒华丽的嗓音由远及近,几息间飘至跟前,沈墟浑身一震,呆立不动,对方一扬手,头上斗笠便被摘去。 天光漏下,一张熟悉的脸凑到跟前,眉开眼笑,喜出望外:“墟弟,果然是你!一别数日,吾甚挂念,君可安好?” 作者有话要说:马甲穿穿脱脱,累不累呢? 第62章 他这一声沈墟喊将出来,等于是给在场众人立了个鲜明的靶子。 霎时间,群雄噤声,皆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传闻中的新晋武林祸胎长成什么模样。 比路人跑得更快的,是仇家。 刷刷刷刷,只见四道身影兔起鹘落,跃上台来——乃大同学宫四位堂主。 “啧,难不成这就是正气盟的待客之道?”玉尽欢啪地打开手中折扇,急扇两下,纨绔之气扑面而来,“又无美人可瞧,都围过来做什么?还嫌天儿不够热的么?” 台下,裘潮生缓慢而温和地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千面郎君玉公子了。” 玉尽欢嘻嘻笑道:“难为裘宫主竟识得我这种小人物。” 裘潮生:“玉公子近日与这位沈少侠走得相当近,那日沈少侠深夜闯入敝人府上,玉公子也伴之左右,裘某虽已不复年轻力壮,却也不至于老眼昏花到认不出身上这一剑是拜何人所赐。” “哼……”玉尽欢弯眼轻笑,“我瞧你确实还远远不到老眼昏花的程度,但可惜,你马上就要晚节不保。” “放肆!这是什么地界,岂容你小子空口白牙啰唣不休!”一名下颌生短须的银衫男子越众而出,张口喝道。 沈墟抬眼,认出那人是扶摇门门主西门昼,他身后还跟着“钟灵毓秀”中三位弟子,独不见裴毓。 玉尽欢瞥一眼他,意有所指:“我倒不知,西门门主原来是位活菩萨。” 西门昼愣了愣:“什么活菩萨?” 玉尽欢斜乜:“不是菩萨,怎么端爱做这等以德报怨不计前嫌的好事?” 西门昼不知他阴阳怪气在混说什么,只以为他在拿自己消遣,怒道:“废话少说!你二人狼狈为奸,将裴毓与我女儿掳去了哪里,速速将人交还回来!” 他手中握着条赭色长鞭,鞭柄直指沈墟,趾高气昂:“我劝二位老实点,莫再作怪,姓沈的武功高强又怎地?今日正气盟这许多英雄好汉在此,新账旧账一起算,料你二人插翅也难逃!” 此中有误会,西门老头以为女儿不归家全赖沈墟。沈墟张嘴欲解释,却被玉尽欢抢了先:“你要找女儿,可不该伸手管咱们要,掳走西门大小姐的,另有其人,此人今日恰好也在这逐鹿校场。” 西门昼将信将疑:“是谁?” “至于是哪个缺德鬼……” 话未毕,不知何人大喝一声,刹那间金钱镖、袖箭、飞蝗石、梅花针、枣核钉,各种各样暗器朝玉尽欢与沈墟飞射而去。 玉尽欢话被打断,心下不悦,凤眸微眯,单手旋起自沈墟头上摘下的斗笠,内力灌注进竹篾做的斗笠,直将其铸成一块铜牌铁盾。 嗤嗤、嚓嚓、咄咄,响声不绝,数十件暗器打在斗笠表面,再被柔劲的内力振落在地。 “暗箭伤人,小人行径!” “谁敢伤我家公子!” 只听得两声娇喝,一绯一碧两道身影抢上近前,着绯色衣裳的女子袖中咻地飞出两道绸缎,啪啪两下打飞周遭流矢,再将绸缎舞成布墙,护住沈墟。 着碧色衣裳的女子则直接张开双臂,挡在玉尽欢与沈墟面前,粉面含威。 另有一名持剑男子紧随其后,剑眉星目,仪态端正。 男子敛容抱拳:“沈兄弟,玉兄!别来无恙!” “裴兄?”沈墟看清他面目,又旋身望向两位女子,“西门姑娘,花姐姐!” 花意浓:“公子当心!” 绸缎疾挥,又打落两把钢镖。 西门凝烟娇声怒斥:“我道今日上郿坞岭一聚的都是名门正派人士,怎的还用这种下作手段?何人不服,上来较量就是,躲在暗处发发暗器又算得什么大丈夫?” “停停停,都住手!何人乱发暗器?”西门昼听到熟悉的嗓音,忙拨开骚乱的人群,纵身朝碧衫女子扑去,喜动颜色,“烟儿,烟儿!是你么!” “阿爹,是我。”西门凝烟见到西门昼,眼中登时蓄满泪水,握住西门昼伸来的发颤的手,垂首跪拜,“女儿私定终身,不能随侍父亲左右,实在不孝。” 裴毓也并肩跪下磕头:“师父,徒儿……徒儿来晚了,对不住您老人家。” 原来那日西门凝烟自井底逃脱后,遍寻不见沈墟踪影,又不愿再回扶摇门,便一直在琅琊城内逗留,辗转数日,寻到裴毓,二人死里逃生俱是欢喜,再不想理江湖恩怨,就寻了一处偏僻村庄安稳度日,前不久家中忽有飞鸽传书,书说沈墟身陷郿坞岭将有大难,他夫妻二人自非忘恩负义之辈,立即快马加鞭赶来相助,此时方到。 西门昼思念爱女愁苦多时,骤见女儿与徒弟喜结连理,恩爱有加,心下自然快慰,此时木已成舟,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将二人扶起,一手牵一个,走到赫连春行面前,作揖道:“赫连老兄,你看这,咱们两家的亲事……” “唉,西门老弟未免太过迂腐刻板。”赫连春行摆摆手,“我儿已殁,死前也未与令爱行三叩九拜之礼,这婚事便算不得数,大家都是江湖儿女,何必被老一套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缚?令爱既已觅得佳偶,老夫谨祝二位喜结良缘,白头偕老就是。” 西门昼口中涩苦,原拟靠结亲挽救门庭的计划化为泡影,讷讷道:“赫连兄高义,吾辈不及。” “西门老弟也不必可惜,我两家此番虽未能亲上加亲永结秦晋之好,但老夫仰慕扶摇门清范已久,往后还盼与老弟勤加走动,”赫连春行好言宽慰,忽地话锋一转:“只不过……” 西门昼刚心中一喜,又听转折:“只不过?” “只不过,令爱为何与凌霄宗妖女结交一处?”赫连春行遥望沈墟身边的花意浓,朗声道,“吾观那妖女方才露的一手,分明是凌霄宗的绸缎功夫,凌霄宗沅芷当日杀我爱子,此仇不共戴天,我赫连春行只要在这世上活得一日,誓不与凌霄宗妖女共存!” 话音一落,他双手当空一击,旋即拍掌纵来。 “好啊!”花意浓抿唇一笑,明眸流转,也拔下背上双剑,分花拂柳迎上,“琅琊赫连氏的男子虚情假意,狼心狗肺,姑奶奶今日就当着众武林群豪的面儿,为我宗主姐姐的一片痴心讨回个公道!” 二人之间的仇怨已到了分外眼红的地步,一旦见面,稍有言语相冲,便即呼喝相斗。 沈墟就是想拦,也插不上手。 那厢,赫连氏的手下与凌霄宗弟子争相鼓噪。 过不多时,赫连春行的锦绣神掌越催越急,掌风到处,呼呼作响,花意浓久攻不下,心下不免焦躁,劈砍愈急,剑招微乱,渐渐落于下风。 沈墟只手握上剑鞘,脚尖偏移,欲上前助阵。 就这小小一个动作,玉尽欢似已洞悉他想法,按住人,眨了眨眼,高声喊道:“赫连城主年近五旬,还与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家这般逞凶斗狠,咄咄相逼,也真是老不知羞!” 赫连春行双掌飘飘,步步紧逼,掌心与花意浓的佩剑相击竟隐有铿锵裂石之音,哼道:“凌霄宗妖女岂是寻常姑娘家?蛇蝎毒妇还差不多!” 玉尽欢摇头:“非也非也,赫连公子也曾与簪花夫人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两人彼时必也缠绵悱恻,情投意合,城主这样说,岂不是质疑自家儿子的眼光?” “什么情投意合?”赫连春行扭头啐了一口,“必是那狐媚子滥施妖术,存心勾引!我儿定性不佳,一时不慎,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罢了,何足道哉?” 此话一出,围观者中不少巾帼侠女嗤之以鼻。 楚惊寒苗刀横膝,屈指一弹刀背,铛的一响有如雷鸣,冷冷道:“城主此言差矣,老话说的好,一个巴掌拍不响,沅宗主固然手段狠辣,少城主寡恩薄幸也是事实,拿全天下男人都管不住下半身来强辩护短,未免教天下英杰耻笑。” 赫连春行百忙中抽出空来,恨恨剜她一眼,嘴上不言,心中却想:你自己也手刃亲夫,怪不得要同情沅芷,相帮凌霄宗妖女,原就是一丘之貉! 当下不再多言,前掌后掌左右开弓,相继而至,掌力先震断花意浓左手剑,五指弯曲,变掌为爪,又疾朝花意浓右手剑抓去。 花意浓一个倒踩星云,往后滑出,两人相贴甚近。 赫连春行后脚猛瞪,还欲蹿上,只听玉尽欢悠悠道:“赫连城主能说出这种混账话倒也不教玉某意外,毕竟赫连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由来已久,赫连两父子,父子俱风流,只不过姜还是老的辣,儿子终究比不过老子,但凡那倒霉赫连锦能有他老子一半杀友夺妻的气魄,也不至于牡丹花下死,沦作风流鬼。” 此言一出,群情耸动,赫连春行神色微变,身形凝滞,花意浓瞅准时机,两个空心筋斗向后翻出,同时运足气力,袖中蛰伏的绸缎激射而出,砰砰两下打在赫连春行胸口。 赫连春行被打得急退数步,转头怒目而视,咬牙威吓:“姓玉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胡说八道什么?” “他说你杀友夺妻啦!”底下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质问道,“赫连城主,你杀了哪位朋友呀?” 江湖中人,义字当先,人人皆知朋友妻不可欺,谁若犯下这等毁义叛友的丑事,必遭武林中人憎恶唾弃。 “一派胡言!”赫连春行涨红面皮,“诸位怎可听信这奸邪小贼瞎编乱造?” “是我瞎编乱造,还是你做贼心虚?”玉尽欢摇着玉骨扇,不疾不徐,“当年琅琊双壁,除了赫连氏,还有个常家。可怜那江南鹤常天笑,二十年前也是赫赫有名的武林豪杰,侠肝义胆,如今还有几人知晓?” “阿弥陀佛,老衲曾与常施主有过数面之缘,常施主宅心仁厚,只可惜英年早逝。”释缘禅师现身道,脸现悲悯。 台下也有数道嗓音不约而同地响起:“我记得他!”“常天笑何人不知?”“常兄可是一等一的大丈夫真英雄!”“当年他一家人死得蹊跷,若叫我知道是哪个狗娘养的下的黑手,老子……嘿嘿!” 赫连春行身子一震,咽了口唾沫。 玉尽欢似笑非笑地觑着他:“诸位英雄既然有人记得常天笑,那也应当记得他的结发妻子,林晚儿。” “记得的!”底下人高呼,“嫂子也曾经是个大美人呐!” 玉尽欢拨弄着玉骨扇:“那你们可知这林晚儿是什么来头?” 赫连春行的面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 玉尽欢接着道:“林晚儿的母亲出身赫连氏,与眼前这位琅琊城城主的母亲,是同胞姐妹。而林晚儿,就是赫连春行的表妹。林晚儿自小与表哥青梅竹马,相濡以沫,及二人长大成人,便渐生情愫,互诉衷肠,怎奈中间插进个常天笑,横刀夺爱。彼时林晚儿已嫁为人妇,育有一子,赫连春行虽也与常家交好,却始终心有不甘。一日,趁林晚儿携子赴赫连府上探亲留宿,他便偷偷潜入赫连府……” 他话声不大,但无形中已用上了传音入密的功夫,教整个校场上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倒吸一口凉气。 凤归墟 第60节 “就凭你,也配提晚儿闺名,造谣诋毁,找死!”赫连春行忍无可忍,突然发作,一掌拍来。 沈墟一惊,劈手攥住玉尽欢手腕,随时准备将人强行拖走。 玉尽欢却轻轻松松将他的手掰开,反握在掌心,轻拍道:“别急,马上就走,再陪我待得片刻。” 沈墟蹙眉,心说就凭你这张嘴,搅得整个武林鸡犬不宁,今日还想走? 正留心格挡,倏地面前灰影闪过。 ——是常洵。 他因体力真气膨胀,无处发泄,只好满场飞驰耗费内力,此时却急急停下,披头散发,直勾勾瞪着一双爬满血丝的眼睛,盯着赫连春行,一开口,嗓音如同两块生了锈的铁板在摩擦:“赫连伯伯,此人方才说的,是真是假?” 第63章 赫连春行色厉内荏,喝道:“贤侄何出此言?” 常洵听他仍呼自己贤侄,眼中闪过幽怨神色,自言自语道:“当年常家出事,我母子暂居赫连府,刚过得半年,娘亲便执意送我上悬镜峰拜师剑阁,那年我才七岁,自是不肯离了她,但无论如何哭闹扭打,总是无用,我道她心狠,她只是默默淌泪。五年前她重病不愈,我闻讯赶回赫连府,见你鞍前马后,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那时我就已知晓,你俩这些年过得直与寻常夫妻无异,说什么要我出去学武习艺,其实不过是为了支开我便宜行事。” 赫连春行顾忌着眼下人多,见他说话毫不避讳,不由压低了嗓子呵斥:“你娘是不想你寄人篱下从小短了志气,才将你送走,你怎的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呵呵。”常洵斜睨着他,冷笑连连,“是不想我寄人篱下,还是怕我认贼作父,有愧于我常家列祖列宗?” “你……”赫连春行汗如雨下。 常洵瞪着牛眼咄咄相逼,连声质问:“为何我娘从不提报仇一事?为何从小到大我一追问当年始末她就劝我放下执念,什么冤冤相报何时了,什么万般皆是命,一切都是天意。如今想来,都是放屁!她是怕我向你寻仇!” 他每说一句,就朝赫连春行进逼一步。 反之,赫连春行步步后腿,面色惶急。 “放肆!”终于,他铁青着脸,戢指怒道,“这些年我待你与锦儿一般无二,你竟听信外人挑唆,要与我反目!” 常洵亦嘶声吼叫:“大丈夫敢做便敢认!我问你,我爹常天笑,究竟是不是你害死的?” 赫连春行气极,只是闭口不言,一双眼睛时不时瞟向玉尽欢,他怕自己前脚才刚矢口否认,玉尽欢后脚就拿出铁证来。这世上大抵所有做过亏心事的人都会有此顾虑,担心东窗事发,担心自己留下了什么致命的罪证,担心声名扫地颜面尽失。 玉尽欢轻摇玉扇,似笑非笑地与他对视,那神情,仿佛胸有成竹。 赫连春行愈加害怕,背上冷汗直把衣裳浸得湿透,如坐针毡,他琅琊赫连氏在江湖上何等声名煊赫,难道今朝便要毁于他手? 他的沉默使得场上大多人看他的目光逐渐掺杂起质疑、鄙夷、憎恶,稀稀落落的叫骂声传入耳朵。 “格老子的,原是个他奶奶的伪君子!” “看他那副鳖样儿,龟儿子也没得他怂。” “常掌教还跟他叽歪啥子?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杀父之仇焉能不报! 常洵识海一震,真气随即不受控制地鼓荡起来,衣袍膨胀,猎猎作响,叫嚣道:“赫连老贼,常洵今日就要为父报仇了!” 话音未落,双掌齐至。 赫连春行方才亲眼瞧见他与冲云比拼掌力,从容胜出,虽不知他这侄儿得了何等奇遇乃至功力暴涨,自忖无力抗衡,心中叫苦不迭,不敢硬拼,脚下当即施展开轻功,逃之夭夭,绕台三匝。只听风声呼呼,肩头忽地一痛,常洵的手已抓了上来,危急关头,他身形一矮,泥鳅般自常洵臂弯下穿过,反掌拍出。乒乒乓乓,两人赤手空拳,转眼就拆了数招,皆以性命相搏。 这时,只听一道斯文清儒的嗓音劝道:“常掌教,赫连城主,今日正气盟会期,是结盟的大好日子,可不是寻仇结怨来的,你二人皆是一派之主,当以大局为重,有什么要紧私事,待此间事毕,再慢慢料理不迟。” 玉尽欢闻言挑眉,望向被大同学宫众门徒簇拥着的裘潮生,掩扇暗笑,心想裘潮生此时故意说这番话,无非是想趁机拔高自己,好显得他裘潮生比起另外二人更加识大体懂轻重。 就在群雄被话声吸引注意,目光投射过来之际,裘潮生眸中精光乍现,双掌齐齐一拍身下躺椅,砰的一声,那椅子应声而碎,而他整个人已轻飘飘腾空而起,身形潇洒,闲庭散步般晃至台上,插到常洵与赫连春行中间。 众人只见他左手竖立成掌,抵住常洵挥来的重拳,右手一记“拈花指法”,攥住了赫连春行的小臂,哈哈笑了两声,道:“两位兄弟就此罢手吧!” 说完,又弯腰咳嗽起来。 “裘兄!” “裘宫主!” 常洵与赫连春行同时住手。怒目而视。 西门昼亦抢上前来,抱住赫连春行往外拉扯,嘴里念叨着:“有事好说,有事好说,裘宫主还有伤在身,莫让他难做人。” 裘潮生挥挥手,示意自己无妨,抱拳朗声道:“诸位豪侠英雄,热闹咱也瞧够了,正气盟今日无论如何要选出一位盟主来,方才常掌教胜了青云观冲云掌门,可还有英雄要上来挑战的么?” 底下一阵窃窃私语,有人高声叫道:“我瞧常掌教武艺虽一骑绝尘,但年纪轻轻资历尚浅,恐怕难堪大任!” “裘宫主虽身体抱恙,方才露的那一手却也出神入化,妙到毫巅,我看比之常掌教,亦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啊是啊,裘宫主德劭望重,不如您受累,担了这盟主之位,也好叫大家伙儿心服口服,往后才能和衷共济,有力才能往一处使啊。” “我赞成裘宫主当盟主!” “我也赞成!” 振臂一呼,群雄中便有数百人鼓掌叫好,更有直接祝贺道喜者,俨然裘潮生已是他们的盟主了。 裘潮生口中不住谦逊,病气萦绕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润,他内力深厚,一出口,嗓音便盖过嘈嘈人声:“承蒙众位朋友瞧得起裘某,想我武林正道,能人辈出,裘某何德何能脱颖而出忝当大任?只是近年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大局动荡,兄弟与各门各派诸位前辈商议,均觉此时正道如一盘散沙,离心离德,若来日魔教羽翼渐丰,各路齐下,只怕不易抵挡,是以居安思危,有备无患,经数年筹措,才有今日郿坞岭上会期结盟,以期我武林正道能协力同心,共攘外敌。是以此次结盟之举,实在迫在眉睫,兄弟们既放心裘某当这盟主,裘某也不妨暂做这抛砖引玉之人,来日若有德才兼备者,裘某自当退位让贤……” 话未说完,群雄吆喝鼓噪,显是众望所归。 忽听得人群中有人冷冷道:“呸!一帮乌合之众!” 众人恚怒:“嚯?哪个胆儿肥的说话?”“管咱们叫乌合之众,你又是什么神仙人物?”“出来教大家伙儿见识见识!” 裘潮生也道:“英雄有何高见,烦请上台一叙。” 那人也不怯场,当即跃上台前。 众人定睛一瞧,原是个全身缟素的妇人,哄笑起来,都道她不自量力。 那妇人嘴角含笑,冷冷觑着裘潮生:“裘宫主可还认得小妹!” 沈墟见到她正脸,瞿然一惊,低声问玉尽欢:“怎么岚姑也来了?” 玉尽欢微微一笑,倾身过去,贴着他耳朵,双唇开阖:“今日这场戏,就叫善恶到头终有报,一个接一个,谁都跑不掉。既然是大戏,角色都得齐全了才能开演不是?” 吐息温热,喷洒在耳垂上,激起一片战栗,沈墟蹙眉后仰:“说话就说话,不必离得这般近。” 玉尽欢笑眼弯弯,扭头看他,眼里亮光灼灼:“是你先压低嗓音,好像与我说话见不得人一般。” 沈墟望他一眼,叹口气,动了动嘴唇。 “你说什么?”玉尽欢没听清。 “我说。”沈墟目视前方,握紧了手中不欺剑,轻声道,“你如何捣乱我不管,但不可滥杀无辜。” “好。”玉尽欢负手,轻轻勾了勾唇角,“本尊答应你。” “毒寡妇岚姑,江湖人岂能不识?”只听裘潮生大方抱拳,“久仰久仰。” 听他道出名号,群豪中不少人认出此女:“原来是她!”“哎唷不好,她丈夫当年技不如人死在裘宫主手里,这是找茬来啦!”“比武输了,丢了命,那也说不得什么,江湖上混的,哪位兄弟手里没几条人命?”“那倒也是。” 岚姑耳听群雄议论,浑不在意,躬身朝台下盈盈一拜,她原本嗓音喑哑难听,此时却故作软柔,缓缓道:“诸位也不用着急,小妹此来也不是为了亡夫,只是怕众英侠着了邪魔的道儿,教本来好好儿的一个武林,变成一人的乌合大军,出于公道正义,有几句话不得不说。” 她这么说,谁听不出来意有所指?只是人人摄于裘潮生威严,不敢出声,更有趋炎附势者,嘲讽嗤笑:“没想到啊没想到,有朝一日,就连杀人不眨眼的毒寡妇,也一口一个公道正义了,哈哈,哈哈!笑死人啦!” 岚姑也咯咯直笑:“小妹虽杀人不眨眼,却向来只杀该杀之人,那些该杀之人里,不分青红皂白乱嚼舌根的黄毛小子,最是该杀。” 行走江湖之人,谁不知毒寡妇使毒防不胜防?她一出言恐吓,群雄当下噤若寒蝉,谁也不想做那该杀的出头鸟,徒增晦气。 玉尽欢冷眼旁观,悠悠搭腔:“岚姑想说什么便说吧,今日郿坞岭上,这许多英雄豪杰,人人各抒己见,也不差你一个。” 岚姑瞥他一眼,但觉此人身形颇为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暂且搁置,冲着众人道:“说来惭愧,小妹有一事困扰已久,想趁今日人多,请教诸位。” 众人不耐烦地催促:“说吧说吧!” 岚姑道:“江湖上若有一门神奇武功,能肆意取人内力化为己用,你学是不学?” 此言一出,常洵登时虎躯一震,心中打鼓,急急扭头看向裘潮生,裘潮生却老神在在,面带微笑,似乎不以为意。 底下有人道:“世上哪有这样的神功?” “即使有,你想学便能学得到么?” “怕是要引得人人争抢吧。” 岚姑撇嘴:“若真有呢?释缘禅师,这样的旷世神功放在你面前,你学不学?” “阿弥陀佛。”释缘双掌合十,凝目道,“一人之内力,无论强弱,皆非一朝一夕便能练成,夺他人内力占为己有,与偷盗他人财物强占他人妻女又有何异?此举不合正人君子之道,大不光彩,此乃一也。于武学一道,只有日积月累勤学苦练,方能悟道大成,此功却教人另辟捷径,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指点群雄,不光于自身的武学涵养毫无益处,还将不劳而获的歪风邪气传扬出去,彼时武道废弛,人人只想速成不思进取,武林危矣,此乃二也。此等不正不仁不智不义的功夫,老衲不光不去学它,见到了还会将其彻底销毁,也算为武林除一大害。” 释缘一番话,说得并不如何慷慨激昂,但字字如警钟,敲在众人心头,不少人脸现愧色,低下头来,心想,大师不愧是大师,高风亮节,实乃我正道楷模。 “好!大师之言,浑如佛旨纶音,小妹受教。”岚姑朝释缘拜了拜,接着又问,“那如今若有人习得这邪功,还用这邪功取了无数卿卿性命,该当如何?” 释缘道:“佛祖尚作狮子吼,此等魔头,自然留他不得。” 岚姑点头,淡淡道:“如此,便请大师出手降魔,杀了裘潮生吧。” 铺垫至此,不光释缘,群雄怔忪,好半天,四下里阒然无声。 原来当日宇文岚绝裾而去,本抱着必死之心要闯入大同学宫救出女儿,临门一脚却被魔教欢喜童子截住,软硬兼施劝得她稍安勿躁,与其白白送死,不如静候良机。如今良机已到,她要裘狗身败名裂,恶狠狠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裘潮生,你为练邪功吸取了多少年轻女子的内力,为防秘密泄露,又屡屡杀人封口,事到如今可敢站出来与我对质?” 作者有话要说:大乱杀(bushi) 第64章 裘潮生仍面不改色地笑着:“本来当年比武,裘某失手害了先夫,心中愧怍万分,今日雅不愿与岚姑你一般计较,怎奈树欲静而风不止,你咄咄相逼,裘某若再一味忍让,倒显得心虚。”话至此,顿了顿,扫视全场,见所有人都在凝神听他说话,才又接着道,“裘某且问岚姑,你说裘某杀了许多年轻女子,可有证据?” “当然有。”岚姑有备而来,自怀中掏出一份灿金锦帛来,展开,照着念了一长串人名,正当众人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之际,她解释道,“方才我念的,是近些年江湖上无故失踪的女子姓名,敢问裘宫主,这些人眼下身在何处?” 裘潮生奇道:“此话问的可笑,这些姓名裘某闻所未闻,怎知她们去了何处?” 岚姑道:“你不知?那我便告诉你,这些女子眼下可都埋在大同学宫孤德塔下,诸位倘若不信,自己带个铁铲去塔下挖上一挖,便知我岚姑所言非虚。” “哈哈哈哈哈!”裘潮生突然抚掌而笑。 岚姑鄙夷:“你为何发笑?” “我笑岚姑你为奸人所惑,出来贻笑大方啦。”裘潮生广袖一挥,“你且随便抓个大同学宫的弟子问上一问,这孤德塔是什么地方。” 没等岚姑出手,他座下兵器堂堂主萧观朗声道:“众所周知,大同学宫自创建伊始,就立志于惩奸除恶,匡扶正道,但祖师爷有云,与其洁也,不保其往也,彼时恶徒若死,罪业已消,就不可再曝其尸身于荒野,需不计前嫌将他妥善安葬,如此方能不忘初心,弘扬大善。而这孤德塔,就是我大同学宫净化恶徒尸身之地。” 原来如此,群雄纷纷点头。 “阿弥陀佛。”释缘道,“大同学宫此举,实有菩萨心肠。” 凤归墟 第61节 西门昼有意巴结裘潮生,观四下情形,出头喝道:“宇文岚!你拿着一份莫须有的亡者名单,又叫大家伙儿去掘恶人坟,到时候随便挖出个阿猫阿狗来都说是枉死的无辜女子,如此处心积虑构陷裘盟主,意欲何为?” “哼,我才要问,如何鉴别你那孤德塔下埋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人?我若连夜杀一好人,将其埋在塔下,与一堆恶人尸身混在一处,是否就能混淆视听,从此高枕无忧?”岚姑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我能想到的事,裘狗想必一早也能想到,那孤德塔与其叫什么恶人坟,不如叫遮羞布!你道裘狗只这一层遮羞布?非也,诸位可知,为何我这名单上人头众多,道上却鲜少听闻哪门哪派有女子失踪?” 底下人早有疑问,纷纷叫喊为什么。 岚姑一声冷笑:“只因裘狗老谋深算,害的都是魔门弟子。” 原来如此,众人又纷纷点头。 在井水不犯河水的情况下,正道人士向来不过问魔教事务,所以他们不知近年来陆续有魔门女弟子失踪实属正常,更有与魔教素有仇怨者,连声大呼“活该”“杀得好”“多杀几个解解气”来。 “原来如此!”玉尽欢此时也人云亦云,冷不丁插口道,“那也就不难理解,为何在这太平时候裘宫主非要成立正气盟来与魔教为敌了,难不成他情知自己已被魔教盯上,为保全自身,只好拉帮结派,骗得大家伙儿心甘情愿替他卖命为他背锅垫背?啧啧啧,裘宫主此举无异于往敌人手里递刀子啊,届时魔教若大举进犯,也算出师有名了。” 他这番阴阳怪气的话,正正戳到了裘潮生的肺管子,裘潮生闻言,双眉一轩,狠厉的目光随即直射而来:“玉公子既非正气盟人士,又这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很难不教人怀疑你今日来此的目的。” 玉尽欢脸皮甚厚,被骂了也不介意,坦荡荡扇着玉扇,嘴欠得始终如一:“玉某就一江湖散人,哪里有热闹就往哪里凑,爱说什么话便说什么话,裘宫主也别太草木皆兵了,否则教旁人看了去,倒要以为你怕了魔教了。” 裘潮生双臂一抻广袖,背至身后,冷哼道:“笑话,区区魔教,裘某何惧?” “所以你承认害了这些个魔教弟子咯?”岚姑追问。 裘潮生的耐心倒也好得出奇,答道:“裘某一生杀的魔头数不胜数,我怎知你说的这些是哪些?” 岚姑摇头:“这些女子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魔头二字更是无从说起,你有什么理由杀她们?” “杀几个魔教女子还需要理由?”裘潮生尚未开口,西门昼抢道,“她们既然已入魔教,必然作恶多端,罪孽缠身,莫说人不一定是裘盟主杀的,既是他杀的,又如何?替天/行道,为民除害,有何可指摘的?岚姑,你这般维护魔教,莫非已投了他们?” 此言一出,拥趸甚多,群情激昂,皆说魔教之女死不足惜。 释缘摇头叹息,低声诵经:“我佛慈悲!我佛慈悲!” “放屁,放屁,大大的放屁!”岚姑怪叫道,“一顶魔教的大帽子一扣,杀人便不需要理由了?眼下你理亏心虚辩不过我,就要给我也扣上大帽子,这样便可以堂而皇之杀我泄愤,还美其名曰,替天/行道!哼哼,我瞧你们这帮伪君子,比之魔头还寡廉鲜耻!” 西门昼被骂伪君子,怒气勃发,还欲再辩,却被一道脆生嗓音阻住:“爹爹,难道你真要与这个道貌岸然的狗贼结成盟友?” 西门昼闻言一惊,扭头:“烟儿,怎么连你也……” “爹爹有所不知。”西门凝烟原本顾虑父亲,不想当众拆穿裘潮生的恶行,此时实在忍无可忍,垂泪颤声道,“女儿那日出走后不久,便遭歹人绑架,囚于一口枯井井底,那里暗无天日,俘虏众多,真正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若非沈公子相救,女儿也早就如那些可怜的魔教女弟子一般被长埋在孤德塔之下了!” 西门凝烟是扶摇门门主之女,又出落得端庄贤淑,我见犹怜,她的哭诉与指认自比毒寡妇可信多了。 群雄相顾茫然,脸现狐疑。 西门昼乍闻此事,脑袋里嗡了一声,难以置信,看看裘潮生,又看看自家闺女,低声询问:“此话当真?你没瞧错?” “千真万确。”西门凝烟泪盈于睫,纤指一伸,指向裘潮生座下玄机堂堂主温魁,“就是他,日日来井底送饭,时间一到,就随机择一名被囚女子带走,不知干什么去。” 温魁乃裘潮生心腹,此时被认出后满脸惊慌,众人疑心更甚,西门昼一改维护面孔,转头就质问起裘潮生来,连称呼也改了:“敢问裘宫主,温堂主何故劫我女儿?” 裘潮生脸上神情这才凝重起来,定睛看向温魁,也问:“温堂主,西门大小姐所言何事?你且从实招来!” 这话问的,好似手下人做了什么,他全然不知。 温魁心下忐忑,冷汗直冒,情知裘潮生有此一问就是要将所有事都推在自己身上,此时他若承认诸事皆系己过,那武林群豪断然放他不过,他若坦言只是奉命做事,那裘潮生则放他不过。一时间,当真是进退维谷举步维艰,他动了动嘴皮子,刚开口说了个“我”字,左右两道疾风破空袭来,尹西与郭成章已同时使兵器扑来。 这下出其不意,温魁险伶伶跳跃避过,黝黑的面庞上闪过痛色:“你俩当真是好兄弟!” 尹西与郭成章只管抡兵器招呼,闭口不言。 萧观在旁道:“温堂主,你背着宫主犯下这等恶事,当真是万死不能辞咎,到如今也甭劳兄弟动手,自戕谢罪吧!” “好!好!好!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就当温某这些年的忠心全喂了狗!”温魁死志萌生,突然发狠,长啸一声,一记扫堂腿架走尹郭二人,转身竟朝裘潮生扑来! “哼,自不量力。”裘潮生左腿稍稍往后退出半步,右手轻轻推出,不少人识出,这是他那成名绝技摘星手的架势。 摘星手一出,温魁必死无疑。 玉尽欢朱唇轻启,低声道:“救人。” “是。” 沈墟听得身旁一声娇滴滴的应答,两道绯色绸缎霎时激飞出去,三两下裹了温魁的腰,从裘潮生手中抢得人来,掼到一边。 只听花意浓劝道:“温堂主,你有何冤情,但说无妨,何必自寻死路?” 温魁惨笑一声,朝她投去感激的眼神,余光里见尹郭二人还欲扑来,看架势,当真是要置他于死地,悲怆之余,破罐子破摔,喊道:“裘潮生,你于温某有恩,温某本不想当众揭你的短,但你丝毫不念旧情,相逼至此,嘿嘿,你既不仁,那就休怪我不义……” “杀了他!”裘潮生冷声下令。 尹郭二人得令,招数陡然间变得狠厉非常,判官笔急点,哭丧棒挥出残影,招招紧迫逼人,不教温魁有丝毫喘息说话的功夫。 温魁狼狈招架,节节败退,突然,他“啊”的惨叫一声,小腿胫骨被尹西的哭丧棒扫中,喀喇断折,又听一声闷哼,郭成章的判官笔也击打在他头脸,登时口中牙齿迸裂,鲜血长流。 群雄在旁瞧得皱眉,又如堕五里雾中看不清局势,犹豫之际,也不敢贸然出手相助。 岚姑却顾不得这些,只担心温魁一死,死无对证,白白放过了裘潮生狗贼,双手向上一扬,“咻”的一声,袖中藏着的毒针齐齐飞出。 “啊!” “这是……” 尹郭二人直挺挺倒地,手脚抽搐,口吐白沫。 “毒妇胆敢使毒!”裘潮生此时正愁找不到借口向岚姑发难,立即瞅准机会,伸手抓来。 “且慢!”这时,一人掠上台来,“我与这位岚姑也有恩怨未了。” 众人一看,却是楚惊寒。 岚姑上上下下将眼前神色冷淡的女子打量一遍,问:“你是谁?我认也认不得你,如何跟你有仇?” 楚惊寒一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森然道:“你不认得我,应当认得我儿。” 岚姑奇了:“你儿子又是谁?好了不起么?我非得认得他?” 楚惊寒看她又是夹缠不清,又是翻脸不认账,心下已是恼怒,正欲拔刀,只听温魁一把破锣嗓子嘶声喊道:“人都是裘潮生杀的!他杀的!他练摘星手练得走火入魔,要吸人功力才能自保,就命令属下去抓些会武功的姑娘来,哪知一不小心竟抓来了西门大小姐,还让人救了出去!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温某句句属实,如有一句谎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第65章 他赌咒发誓,神情愤慨不似做伪,场上信他之人便多了几成。 岚姑趁热打铁:“裘狗,连得力部下都亲口指认,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裘潮生坐怀不乱,抵死不认:“温魁不满裘某清理门户,疯言疯语如何能信?在下行事无愧于天地,清者自清,无须多言。” 他这副故作清高睥睨尘下的姿态,又引得一部分拥趸无条件信他敬他。 两下里各持己见,吵得沸沸扬扬。 沈墟从始至终围观这场闹剧,默然不语,忽听身旁玉尽欢轻慢地笑了一声:“墟弟,你瞧那裘潮生演得如何?” 沈墟淡道:“炉火纯青。”脸皮厚得炉火纯青。 玉尽欢不以为意,玉扇一转,扇柄指着自己:“他与本尊相比呢?” 沈墟不假思索:“那还是足下略胜一筹。” “其实不然。”玉尽欢定定看着他,叹息道,“我若真演得好,又怎会被你识破?” 沈墟并不想谈论这些,微微侧过脸,避开视线。 玉尽欢以扇柄拖住他下颌,施内力强行迫他扭过脸来,手上行着霸道之事,却还委屈眨眼:“为何待我如此冷淡?” 沈墟蹙眉,抬眼反问:“倒要请教阁下,沈某理应如何待你?” 言语间满是疏离。 玉尽欢的笑逐渐危险:“你当真不怕我?” 沈墟抿紧了唇。 玉尽欢瞧他一脸戒备,眼中闪过玩味,放柔了表情,温声诱哄:“不必紧张,我俩既是朋友,我便不会害你,你只告诉我,你是如何识破凤隐就是玉尽欢的?本尊好生好奇。” 沈墟目中冰冷一片,无悲无喜,只是不答。 凤隐哂道:“怎么,本尊再也不是玉尽欢了,你就连话也不想跟我多说一句了?” 沈墟:“……” 二人对视,剑拔弩张,又似乎有不知名的暗潮涌动,全然视旁人如无物,直到青云观的那帮道士忽然大呼小叫地冲撞起来,两人才各自转身,一个赛过一个的脸黑。 此时日头西斜,已近黄昏。 只见青云观群道各持长剑,上来就将常洵团团围住,领头之人乃刚从昏迷中苏醒的冲云子,他由小道童搀扶着,弓腰捂着空荡荡的丹田,神色萎顿,朝常洵道:“常掌教,还望你将内力还给贫道。” 常洵一惊,佯作不知:“什,什么内力?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冲云自恃身份,怒火丛生也不愿骂得太难听,只是语速快了些:“方才比武,足下的手一搭上贫道的手腕,贫道丹田中的内力就源源不断地流泻而出,如今只剩下不足三成,若非那位沈墟小友出手相救,贫道恐怕连这三成都保不住,就此成了废人一个!常掌教,贫道不知你从何处学了这吊诡的法术来,但同是武林中人,蹉跎一生,习武修道不易,还是将内力还来吧!” 他说话的声音中气不足,但三成内力也足够他将内容清晰地传扬出去。 台下一时炸开了锅,沸反盈天。 “什么?原来真有专门吸人内力的邪功?” “看来毒寡妇说得不假,只是这练功的不是裘宫主,而是剑阁掌教!” “怪不得他能赢冲云掌门,投机取巧,恬不知耻,枉做一派之主!” 当众面对责问,常洵到底不如裘潮生经验老到,往后退了几步,语无伦次:“休,休要胡说!你丢了内力为何管我来要?裘,裘宫主,这斗转大法分明是……” 他朝裘潮生投去求助的眼神,意欲吐露实情,裘潮生精明如斯,怎能教他如愿?当即先声夺人,厉声叱道:“原来是你!” 常洵一脸茫然:“什么是我?” 裘潮生:“我早就疑心温魁与外人勾结,意图不轨,原来那幕后黑手竟然是你,说,你与温魁合谋,吸人内力以练邪功,临了还要嫁祸给裘某,意欲何为?难不成是想颠覆正道?” 形势陡转急下,常洵方寸大乱,忙道:“这斗转大法不是你传授于我的吗?与温堂主何干?” 裘潮生哂笑:“我乃大同学宫宫主,你是剑阁掌教,无亲无故的,我岂能传你功法?常掌教,编理由也得编个像样的出来!” 常洵一怔,这才后知后觉,裘潮生早就挖好了大坑等他来跳,如今他已在坑中,黄土埋半截儿,举目四顾,人人对他横眉冷对,就连剑阁弟子,眼中也不再是关切,而是疑虑,又听赫连春行在旁煽风点火:“晚妹怎会生出你这等败坏门风的孽障!” 常洵听他又重提娘亲,腹中怒火熊熊燃烧,本来他最近不知收敛吸食了过多内力导致浑身经脉沸腾膨胀,此时再被怒火一激,充沛内力登时直冲天灵,好似要把脑袋整个炸裂开,痛极恨极,不禁凄厉喊叫出来:“啊——!” 将他团团围住的群道忽见他双手抱头蹲在地上,止不住地痛苦哀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脸现迷茫,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喂!你怎么了……” 有胆大者上前探视,手指刚刚搭上常洵的肩,人立时双眼一翻,四肢抽搐,软了身子,噗通一声双膝跪地,群道见道友有难,纷纷出手相助,于是一个接一个,无一例外都被黏住,挣脱不得,叫喊声不绝。 “啊唷不好!” 凤归墟 第62节 “快松手快松手!” “内力内力,我的内力……住手……” 一下子竟牵连十余人! 众人一瞧这修罗场景,无人再敢上前,皆忙不迭跳开数尺,往远处狂奔,避之唯恐不及。 一忽儿功夫,被吸住的几名道人声音减弱,到后来只能微微呻.吟,冲云大惊失色,想解救同门却束手无策,目光搜寻全场,望向沈墟。 沈墟持剑欲出,还没踏出一步,只听“轰”的一声震天响,常洵将十数名道长同时震飞出去,而他赤/裸着精壮上身,满脸黑气萦绕,脚下砖地皆被强大的内力震得分崩离析,裂缝绵延数丈,整个人往地里陷了半尺有余! 群雄哗然,心惊胆战。 这得是多强大的内功,才能有如此可怕的威力! 而常洵恍若失了神志,后退猛地一蹬,整个人就如出弦之箭,直直朝裘潮生飞冲而来! “赫连老兄!”裘潮生右手急急画圆,嘴中喝道。 赫连春行从旁掠来:“我来助盟主一臂之力!” 三人当空交手,皆赤手空拳,势如破竹,掌风拳劲层层叠叠,衣带翻飞如白浪翻滚,裘潮生从容游走,一招“星垂平野”拍在常洵肩头,赫连春行一招“锦绣千重”紧随而至,而常洵不闪不避,凭借着一声蛮荒内力,将所有进攻全部反弹,他一招一式刚猛遒劲,全是不要命的打法,却也能在铺天盖地的掌风中负隅顽抗。 这厢,楚惊寒与岚姑一言不合,也打将起来。 岚姑一脸莫名,避过刀锋扔了几道飞镖,滚地欲逃,没逃出两步,又被对方如梦如幻的刀影逼将回来,好生狼狈,回头怒道:“你这妹子好不讲理,一会儿说我下毒差点害死你宝贝儿子,一会儿又说你丈夫因我而死,天地良心,莫说我岚姑根本不认识你丈夫孩子,就是真认识,岚姑从不滥杀好人,他们要真是死在岚姑手下,那也是死有余辜!” 楚惊寒面如霜雪,不言不语,手上苗刀却使得越发迅捷狠戾。 岚姑武功不敌她,且战且逃,眼看刀在头上,招架不住,转眼就要驾鹤归西,一名布衣僧人从天而降。 岚姑喜出望外,大叫一声:“哥哥!” 来人听了,差点脚下打跌,手中挥舞扫帚棍,格开苗刀,反手一把将岚姑捞起,二话不说逃之夭夭。 楚惊寒岂能放过?提刀去追。 释缘禅师在场外隐约瞧见和尚身影,猝然站起,心想,方才那人莫不是三昧?也兀自展开宽袍大袖,提气追去。 那厢,青云观的道士有数人或伤或死于常洵之手,琅琊城的帮众也记恨常洵令他们赫连城主名誉扫地,就连大同学宫,也以为常洵嫁祸他们宫主实在是用心险恶,三家一拍即合,对在场的剑阁弟子群起而攻之,剑阁弟子为求自保,只得挺剑回击。 好好一个郿坞岭会期,发展至此,打得不可开交,乌烟瘴气。 沈墟原不想掺和其中,但动土动到剑阁头上,就无法再坐视不理。 不欺剑铮然出鞘,纷乱的人群中就多出一道快极的残影,只听得哀呼声不断,呛啷当啷,无数刀剑兵刃先后落地,群雄惊惶,四散开来。 “师弟……” “沈师弟!” 剑阁弟子大喜,如见救星。 沈墟杀出一条血路,跃入包围圈,长剑指地,挡在剑阁众弟子身前,远远望去,当真有一夫当关之势,只听他大声喝道:“鸿影剑阵!” “是!” 当下,刚刚还乱成一团的剑阁弟子重整旗鼓,士气高涨,分站开来,摆出看家阵型,与虎视眈眈的另三家形成掎角之势,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杀得无人再敢上前送死。 头顶,常洵与裘潮生交手已过数百招,互有胜负,赫连春行较他二人武功弱了一些,真气耗费大半,又被常洵灌注全力的一拳打在心口,喉中一阵血腥,只得暂时退出战局,坐在一旁运功疗伤。 西门昼因女儿被囚一事如鲠在喉,所以从始至终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听得当空“啪”的一声脆响,沈墟抽空去看,只见裘潮生与常洵双掌相交,各自凝滞不动。 瞧情状,常洵是又使出了斗转大法,正在吸取裘潮生的内力,裘潮生别无他选,只得反运起这门邪功,倒吸起常洵内力,两人一来一回,彼此僵持不下,表情狰狞。 正鏖战不休,忽听得西南角上仙乐飘飘,众人讶异,停手张望,鼻端冷不防又嗅到一股诡异香气,此香浓烈,似是女儿家脂粉香,又似是百花杂糅之香,闻多了只觉香气直冲脑门,恶心欲呕。 “不好!香气有毒!”登时有老/江湖察觉异样,出声提醒。 众人闻言,纷纷掩鼻闭气,但为时已晚,吸入的香气虽不多,却已然发挥效用,不少人觉得手软脚软,缓缓瘫倒。 “来者何方神圣?”西门昼借内力压制毒性,高声问道。 “放肆!就凭你,也敢问我家主人芳名?”西门昼听到人声,未及反应,余光只捕捉到一道绛紫身影鬼魅般一晃而过,肩头便即一痛,有什么冷冷的物事穿肩而过。 “爹爹!” “师父!” 西门凝烟与裴毓失声去抢。 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飞起一脚,西门昼就被踹出恨不得五里地,伤口处鲜血喷涌,洒落一地。 西门凝烟紧跟着扑来,颤着手扶起西门昼,西门昼强撑坐起,低头瞧一眼肩头细长的剑伤,面色微变:“惆怅剑客秦尘绝!你,你主人莫不是……” “哎呀哎呀,这逐鹿校场好生热闹,要不怎么说,论丢人现眼揭底内讧,还是你们正道人士最会玩儿。”紫衫客身边,还有一位奇装异服的短发怪人,边说风凉话,边一脚一个,踢走中毒脱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武林各路豪杰,清到中途,忽然双眉一挑,不满道,“哎呀,本拟一网打尽,逃了那秃驴!” 此时,底下但凡识出此人乃欢喜童子郝不同的,都已经在心中默念南无阿弥陀佛上天保佑了,同时不免担忧,魔教左右护法同时现身,正气盟危矣!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只见秦尘绝和郝不同忽然正色敛容,面向西南,垂首跪拜。 众人心中一咯噔,跟着仰头去看。 只见西南角上,有八女抬着顶五彩銮轿翩跹而来,轿前,另有八女手持各色乐器,吹拉弹唱,色艺双绝,远远望去,绫罗绸缎,缤纷莹煌,直如天仙下凡,教一帮大老爷们看得转不过眼睛。不过几息功夫,轿已落地。 众人相顾骇然,单就这十六名女子足不沾尘,缩地成寸的能耐,放在江湖上,实能跻身一流之列。 作者有话要说:是人是鬼都在秀,只有剑阁在挨揍(狗头) 第66章 鸾轿已至,仙乐骤停,忽听得杀声四起,大批魔教教徒涌上郿坞岭,高呼口号:“恭迎圣姑,贺喜圣姑!天池圣教,一统江湖!” 校场上的正道人士闻声色变,外敌当前,尚有余力一战的纷纷摒弃前嫌,管他什么青云观大同学宫还是剑阁,刚刚还打得不可开交势同水火,这会儿全聚拢起来,同仇敌忾。 那方裘潮生与常洵耗到极致,各自在双掌上又加了一重力,澎湃的内力甫一相撞,两人同时被震飞,重重摔在地上,裘潮生扭头吐出一口血。常洵浑身涨得通红,走火入魔神志已失,竟扭头就朝那顶碍眼的华彩轿子飞扑过去! 砰的一声! 他一掌拍在轿子厢壁上,轿子登时四分五裂,木屑迸溅。 众人深吸一口气,心道不好,这姓常的忒也鲁莽,怕不是嫌命长! 只见轿中一道墨色身影冲天而起,尚未来得及看清那人相貌,常洵一声痛苦的怒吼,不容分说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拉到了他身上。 刚开始,众人只见他直挺挺地站着,大手大脚齐齐分开。再定睛一瞧,才发现他的手肘膝盖肩胛骨及两侧髋骨上各有一枚泛着寒光的暗器没入血肉,这八枚暗器的顶端呈五瓣梅花状,连着坚韧无比的金丝线,线的另一端则缠在那八名抬轿女子的手上。八名女子娇喝一声,随即变换起方位,这一下,常洵就如被/操控的傀儡一般,摆出许多匪夷所思的动作来,一会儿后空翻,一会儿劈叉倒立,直如耍猴戏,且无论他如何奋力挣扎,嘶声嚎叫,始终甩之不脱。 见他受折磨,那八名女子娇笑连连,似乎玩得很是尽兴,众人看她们都是妙龄少女,有着如花笑靥,却以残害人为乐,皆是一阵胆寒。 “好了,都别玩了。”墨袍女子从天而降。 许多人倒吸一口凉气,不知是害怕,还是惊艳,或是两者皆有。 ——这就是传闻中的魔教圣姑,司空逐凤。 沈墟在人群中远远瞧见她的面容,心头一震,无论是那副昳丽妖冶见之难忘的相貌,还是睥睨尘下锋利冰冷的眼神,她都与凤隐有七八分相似。不同的是,她到底韶华不再,嘴角松弛下垂,眉心烙刻着常年化不开的纹路,眼里的阴翳浓重得几乎要滴落下来。任谁都能看出来,她总是不开心的。 得了令,那八名女子沉下脸,不再取笑玩乐,其中一个往回收手。 “嘶啦——” “啊!” 常洵的一条手臂就被硬生生从躯体上扯脱,鲜血刹那间热泉般喷射而出。 “啊哟他奶奶的熊诶!”扯下的手臂飞入人群,直打在一人脸上,温热的鲜血糊了他一脸,他抱着一根断臂连珠价叫骂。 人群轰乱。 又是“嘶啦——”一声,这次是一条腿。 常洵惨叫,脖颈青筋暴起,噗通一声跌倒在地,他匍匐在地上,面上沾满血和尘土,大口喘着气,失控的神志被疼痛激得回炉,人似乎清醒了一些。他往下摸了摸伤口,浑身一哆嗦,梗着脖子叫嚷:“要杀要剐给个痛快!不必这样大费周章!” 司空逐凤冷笑:“你毁我一顶轿子,将它打得四分五裂,我也将你拆得四分五裂,这便扯了个直,倒也无需赔命。你若实在不想活,往后可以自行了断。” 常洵咬牙:“好,我自行了断!放开我!放开我!” “这可不行。”美貌妇人瞧着自己纤纤十指上的蔻丹,笑得就如世上最艳丽危险的花蛇,“你要死,也得先拆了四肢再死。天池圣教再怎么有仇必报,也没有向死人寻仇的兴趣。” 说着,常洵另一条腿也被刷地扯落,这回他不叫了,闷哼一声,粗粗喘气,嘴唇被牙齿咬烂,浑身上下与躯干连着的只剩头和一条手臂,偏偏还不死,只能有进气没出气地吐着血沫:“妖妇……” 剑阁弟子眼见掌教受辱,一个个气得浑身颤抖,一面气那妖妇恶毒行径,一面气常洵丢尽了剑阁的颜面。 而此时,常洵已不单单只代表剑阁,他当众受辱,不啻于整个正道饱受魔教折辱。 “司空逐凤这是在杀鸡儆猴。”身边有人恨恨道。 “裘宫主赫连城主身受重伤,青云观冲云冲凌两位道长倒下了,释缘禅师楚庄主又都不在,眼下何人是她对手?” “大不了我们一鼓作气与他们拼了!” “拼个屁,老子现在中了那劳什子的迷药,浑身半点力气也使不上,拿什么跟他们拼?” “操他奶奶的,难道就这么任人宰割?” “他已不想再活,你何必再苦苦折磨。”这时,一人缓步而出,他身上的一袭青衫在方才的混战中已溅上星点梅花般的血迹,他走得很慢,从容且镇定,他又走得很快,因为转瞬间他手中那把漆黑的剑已点中手攥金丝线的女子,女子仓皇松手,他已抱着残缺不堪的常洵飘出数丈。 “是你。”常洵竭力想睁开沉重的眼皮,破裂的嘴唇扯出苦笑,“真没想到。” “师父不是我杀的。”沈墟在他耳边轻声道。 常洵哼了一声,有气无力:“不是你又是谁?” 沈墟:“我也不知道。” 常洵半睁着无神的双眼,停顿的时间长得似乎有一生那般长,他道:“夺人兵刃反杀之,师父死于那招‘他山之玉’,我以为他已将这门剑阁绝技教给了你。” 沈墟摇头:“没有。‘他山之玉’是师祖独创的招数,师父曾说,他自己也未完全练成。” “哈哈,风不及当然练不成!”司空逐凤遥遥听见二人对话,忽然仰天长笑,“什么‘他山之玉’?明明是“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晏清河不要脸,学了我圣教的武功招数,改了个名就成了你们剑阁独创!呵呵,只可惜风不及的武功还不及当年晏清河的一半,画虎不成反类犬,学了个花架子就敢拿出来显摆,死不足惜!” 沈墟闻言,眉峰渐渐隆起,侧过头:“是你?” 司空逐凤望向沈墟,年轻人模样姣好,清清冷冷,两个字的问句也听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但她在那双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某样东西,针尖一样,刺得人心生警惕。 “是我。”她盯着他,挑衅般缓缓展开如火红唇,绽放得意的笑容,“又如何?他接手剑阁,岂不是死了也活该?你就是沈墟?” 沈墟听见自己的声音依然无波无澜:“你为何杀我师父?” “杀那姓风的老头又需要什么理由?”司空逐凤轻轻道,眯起的凤眸里闪过强烈的恨意,有一瞬间,她看向沈墟与常洵的表情近乎悲悯,一字一顿轻柔道,“若有机会,我恨不能屠尽剑阁,灭你一门。” 凤归墟 第63节 “妖妇!你不得好死!” 众人只听一声怪啸,一团血呼啦几的东西突然从沈墟怀中跳出,朝司空逐凤弹射而去! 沈墟喊:“师兄!” 司空逐凤杀了风不及,常洵误以为是沈墟所为,因此还连累了殷霓一条性命,从此一步错步步错,毁人至此。所以常洵就是拼了最后一分气力,也要与司空逐凤誓死周旋,他能用的只剩一条手臂,只可惜还未近身,那名弹琵琶的婢女就自琵琶中抽出一柄软剑,噗嗤一声将他戳了个对穿,挑到空中。 许多人捂住眼睛,不忍再看。 常洵神志昏昏,隐约似乎瞧见殷霓在朝他招手,猛地一激灵,回光返照。他直起无力的脖子,吭吭狞笑着,攥了那女子的手,一点点将自己拉近,长剑剑面延伸开蜿蜒的血迹,然后他张嘴,一口咬下了她的鼻子。 女子惊惶尖叫,使劲推拒,手中的剑“嗤嗤嗤”没命价连刺数下,直刺到常洵胸如漏斗,气绝而亡。 剑阁掌教死相惨烈,群雄震动。 沈墟霍然起身,他紧紧盯着司空逐凤,刚踏出两步,面前就多出两人。 “你是我宝贝徒弟的小相好,你死了她会伤心,所以我不想杀你,但你别再强出头了。”郝不同双手抱胸,表情颇有些为难。 秦尘绝在旁听得皱眉:“什么小相好?你又收了徒弟?” “这次这个徒弟根骨奇佳,我很满意,就是脾气臭了点。”郝不同挤眉弄眼,偷偷打商量,“喂,老秦,待会儿要真打起来,你下手轻点儿。” “哼,你在教我做事?”秦尘绝一剑刺向郝不同,郝不同一惊,骂了声龟儿子,刚想闪避,柳眉剑中途转势,直直朝沈墟刺来。 沈墟提剑,铮地一声挡了一招,剑尖下撩,反挑,秦尘绝疾趋疾避,身形轻如柳絮,围绕着沈墟飘荡来去,沈墟始终立在那里,一步不迈,他只需抬抬手腕,就能一次次化解秦尘绝猛烈的攻击,身如渊渟岳峙,任尔东西南北风,自有岿然不动临危不乱的气度。 打得一阵,郝不同从旁掠阵,两个如意圈投隙抵巇,在头顶身周锵铃铃作响,专认穴打穴,攻击要害。 三人激战。 又听琵琶嘈嘈撩拨,二胡哀转,萧笛呜咽,锣鼓喧天,十六婢齐齐上场,将沈墟团团围住。她们以内力弹奏乐器,战曲高亢激昂,隐隐有扰人心智,慑人心魄之效,场上许多内力修为不足者,不堪忍受,或面如菜色,或呕吐不止,或头晕目眩,堵住耳朵也不能幸免。 再弹得一阵,便有人神志失常大喊大叫,更有人挣扎着爬起,冲出去,往山下跳。 沈墟的内力也受到一定程度的震荡,他深吸一口气,强行稳住内息,略一分心,柳眉剑如意圈一前一后,同时攻到,十六婢的金线梅花镖也破空袭来。 沈墟还没动,就听得“噼里啪啦呛啷哐当”,金线梅花镖在离他还有两尺的地方陡然坠地,十六婢忽然齐刷刷跪了一地。 如意圈转回,秦尘绝的剑也停在沈墟眉心前一指处,被一柄通体泛着银光的剑死死架住。 那柄剑很好看,握着它的手修长遒劲,也很好看。 沈墟转动眼睛,见到玉尽欢,不,见到凤隐。 那人此时虽然顶着玉尽欢的脸,却不是玉尽欢。现在不是,以后也不再是。 “你要救他?”司空逐凤幽幽出声。 凤隐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沈墟,倏地笑开:“怎会?” 沈墟瞳孔骤然紧缩。 “只是他武功尚可,我一直想与他正经交个手,切磋一场。”凤隐环顾四周,十六婢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斜睨秦尘绝,似笑非笑,“你养的这群狗下手没轻没重,这会儿要是把人弄死了,我在世间再难觅敌手,岂不寂寞?” 司空逐凤秀眉微挑,笑了,双袖一挥:“如此,倒是我的疏忽,都退下吧。” 十六婢听令,拢袖退避,秦尘绝心有不甘,意味深长地瞥了沈墟一眼,缓缓收剑。 司空逐凤紧接着道:“既然你有兴致与他切磋,那择日不如撞日,这就开始吧?也好教我看看,此人何德何能,竟能得你青眼。” 凤隐没有作答,他的剑就是他的答案。 无形剑气削落沈墟几根鬓发,他人已在面前,附耳低声,吐气如兰:“乖,今日你杀不了她,给我回去。” 沈墟置若罔闻,横剑一扫,剑气顺着不欺剑身漫涌而出,真气缓泻,盈满整个袍袖,他绕过凤隐,青衣飘逸,化作一道快极的青虹,幽幽剑尖直指司空逐凤!在旁人看来,他身形之快,已然分不清何者为剑,何者为人。 司空逐凤曼立不动,因为她根本不需要出手。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的剑比沈墟更快,那就是魔尊凤隐手里的夺情剑。 沈墟甚至不是被剑逼退的,他直接被兜头笼罩的盛大剑幕压制得寸步不能进,司空逐凤的脸离他愈来愈远,他胸腹间的怒火也愈来愈盛!他终于转过身,青白剑光瞬间暴涨,化成片片利刃,朝凤隐疾射而出。 “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 却始终瞒着我!终日以戏我耍我为乐! 不欺剑猛斫在夺情剑身,发出金石铮鸣。 凤隐竟被这凌厉气势逼得退了半步,抬眼望进沈墟眼里,心头一震,苦笑:“先一步告诉你又如何?” 告诉你,我那人事不干专干阴间事的老娘杀了你师父,然后呢?然后你就会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地冲上来与我拼命。 “但你不该!”罕见的严厉语气暴露了沈墟此刻激荡的心绪,尽管他面上依旧冷淡,只那双漆黑的瞳眸被怒火淬得精亮,“不该借我的手挫楚惊寒之锐,不该一步步引我搅进琅琊婚宴,不该诱我调查裘潮生!你利用我,哄骗我,步步为营,处心积虑,为的就是今日好在郿坞岭一举瓦解正气盟!你……” 你待我可曾有一丁点真心? “原来你也并不愚钝。”凤隐提了提唇角,他总是笑着的,十次笑里有九次不掺任何感情。 这样的人,惯会伪装,哪有真心可言? 沈墟闭上眼。 罢了。 红日颤颤巍巍地挂在西天一角,马上就要沉入黑山。尖锐的剑风刺破长空,斜阳更淡,风愈紧。 二人打斗徘徊,一样的剑花错落,一样的逸兴遄飞,看得久了,令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俩不是在生死相搏,而是在舞剑相娱。 但错觉不过是错觉,沈墟身在其中,切身感受到来自凤隐的压力自四面八方狂涌而来——他真的很强,无论是内力,还是剑术,都已登峰造极,无可匹敌。 难道他俩的差距真的无法逾越? 不,我偏生要够上一够! 沈墟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运起生息诀与太霄神功,往前他日夜苦心孤诣融合这两门功法总是不得要领,进展十分缓慢,今日在灵台动荡怒火攻心的情况下侥幸尝试,大喜大悲之余,竟忽有所感,阴阳两股真气游走全身,短暂地碰撞后互相试探,彼此环绕,抵死纠缠,竟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而后乍然蒸发,消弥于无形。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大道至简,大巧若拙。 再睁眼时,他的眼底只剩霜雪冰棱。 然后他动了,这次,他使的每一剑都是绝剑,绝不留情,也绝不留退路。 “嗤——” 不欺剑中宫直进,势如破竹。 凤隐的夺情自手中飞出,正面迎击。 两剑相撞。如龙啸凤唳,清脆激昂! 凤隐双手抱圆,以气御剑,他袍袖鼓荡,周身骤然焕发出无穷无尽的气劲,脚下轻移,真气竟能幻化成肉眼可见的金色光影,凤凰翎羽般重重绽放,无数根翎羽凝成尖锐的利器,停在半空中,齐齐指向沈墟。 群雄悚然动容,这一根根翎羽,其实是一重重真气,这玉尽欢不光能将真气外化,甚至能随心所欲将其凝化成型。不但能凝化成型,还能肆意改变速度与方向!真正是杀人于无息!这份内力,着实出神入化,不可思议! “这,这是,涅槃神功!”有内行人失声惊呼,“他,他是魔尊凤隐!” 凤隐唇边隐现冷笑。 下一瞬,漫天的金色翎羽齐齐下坠,轰声不绝于耳,如星驰电走,雷霆万钧!校场上铺就的坚硬黑砖与强悍的真气碰撞,悉数被炸成飞瓦碎屑,向四周迸溅。 只听场上惨叫声不绝,许多来不及躲避或运气抵抗的人被尖锐的碎石砸中或划伤,登时鲜血长流,抱头鼠窜。 整个逐鹿校场几乎被炸成筛子,唯有沈墟周围幸免于难,凤隐缩地成寸,眨眼间飞身而来,握住夺情,挥剑下劈。 沈墟横剑抵挡,皎洁剑身映出他清冷如水的双眸。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凤隐猛斫一下,又一下,连斫三下,皆用了十成内力。 随便换个人来,不免剑断人亡。 沈墟虎口被震得破裂,硬生生扛住,不退分毫,咬牙飞起一脚,直往凤隐胸口踹去。 他这一脚,也用上了十成内力, 随便换个人来,胸骨碎裂转眼暴毙。 凤隐生受了,单手掰住他的后脚跟,使劲一旋,沈墟整个人不得不跟着旋转数圈,双脚轮踢,飘身至场上青铜柱,猛地反蹬,又挺剑刺来,颇有不死不休之意。 凤隐没躲。定定地望着他。 沈墟心念一动,去势顿减。 但已是不及,不欺轻轻划破衣衫,送入凤隐胸口。只一点剑尖,沈墟大骇,面色陡变。 司空逐凤原本冷眼旁观,此时平地怒喝:“凤隐!我看你是鬼迷心窍!” 凤隐眯起双眼,面色轮换,阴晴不定,眼里聚起浓重的阴翳:“你真要杀我?” 这句话理应是问句,但他这般平淡地说出来,就像是私下里已经确认。 沈墟眉心蹙起。 刹那间,诸般往事浮上心头,玉尽欢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他为他挡了摘星手,他与他纸上论剑,琉璃莲花灯,荷塘凤求凰,真真假假,如梦如幻。他的手渐渐离了剑柄,怔怔后退。 而后,他心间一凉。 起初,他以为是他心灰意冷而遍体生寒,这寒意从心间生,席卷了四肢百骸,炎炎夏日冻得人牙齿打颤。过得几息,他才恍然,原是他心上插进来一把剑,一把真的剑。这把剑太冷,冷得就如他的主人。 天池圣教,睚眦必报。 此言非虚。 喉头一腥,热意涌出,点点猩红滴落衣襟,如绿枝枝头绽开红花。花儿迎风怒放,很快连成一片,盖过绿意,触目惊心。 沈墟扯出一个苍白的笑,现在他不光感觉到心冷,还感觉心很痛,痛得他言语破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我以为,以为……” 我们起码是朋友。 可笑。 可笑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凤狗,我也救不了你,自求多福吧! 第67章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悬镜峰顶,经纶院中,朗朗读书声催人欲睡。 凤归墟 第64节 院门外,七岁的沈墟跟大不了他几岁的常洵和殷霓一起被罚扎马步。 起因是,常洵与师叔门下弟子打架,殷霓帮忙,沈墟从旁丢石子,把人打得满头包,惹得风不及吹胡子瞪眼好不生气。 完了一起被罚,常洵怪沈墟下手太重,什么丢石子?明明扔的是他妈的砖头! 殷霓护着沈墟,说孩子小不懂事。 常洵心有不悦,说沈墟人小心黑,长大了绝对不是什么好鸟,不知要拖累多少人。 殷霓就跟他拌起嘴来。 于是扎马步的时长又从上午延至下午。 这本是小时候一件平平无奇的小事,那日沈墟受完罚回房就发起了高烧,后续的记忆就变得模糊起来。 此时昏昏沉沉中,头痛欲裂,情状倒与那次生病有几分相似,一样的难受,一样的胸口憋闷。 忽然,唇上一片濡湿,他猛地一惊,记起那次生病,也有人这般用湿毛巾沾了水,给他拭唇擦身,他一直以为那人是霓师姐。 如今想来,那人力道那般大,擦得他嘴巴都要破了,断断不是一向待他温柔的殷霓。 霎时间,常洵四肢缺了仨的惨相浮现在脑海。 沈墟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苦味蔓延,蓦地翻身,呕吐不止。 “啧,好不容易喂进去的药。”耳中送进缥缈失真的嗓音,有人一下一下轻抚他背脊。 他挣扎着想撩起眼皮,眼皮却重若千钧,背上的手掌似有抚慰人心的魔力,眨眼间他就又被梦魇拖入混沌的黑暗。 黑暗的夜。 天池百里碑,奈何宫。 烛火辉煌,彻夜不息。 谁都不知,奈何宫的地底下,还有一个早些年刚挖出来的地宫。 “圣姑已起了疑心,正在四处找寻沈少侠的尸身。”苍冥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难得地现出一点担忧,“尊主,不若将沈少侠交给属下,属下将他另行安置……” 凤隐抬手,制止他继续往下说,垂下眼帘,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梳理着腿上沉睡之人的乌发:“你能将他安置在何处?她如今软禁了武林各门派的掌门和骨干,又对沈墟下了江湖追杀令,如今除了我身边,他哪儿也去不了。” 说到此处,他指尖微顿,倏地展露森然锋利的微笑,像个灵机一动想到了什么坏主意的恶劣顽童,玩味道:“奇怪,以前我怎么从未想到此节?” 苍冥心感不妙:“什么?” “你说,他醒来后,我要是整日灌他迷汤将养着他,让他不得不乖乖待在此处,陪着我,他会如何?”凤隐歪着头,似乎在认真考虑这个想法,想了一阵,若有所思地笑了,“哈,那样他就要气疯了。” 不光会气疯,还会再捅你一剑。 苍冥觉得沈少侠再不醒,他家尊主就要精神失常了。不对,他家尊主本来精神就不大正常,眼下已经在变态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苍冥忧心忡忡,满脑子都是“要是被圣姑发现沈墟藏在奈何宫而他知情不报,他是要横着死还是竖着死”的问题,只听他家尊主幽幽叹了口气:“唉,还是生气的墟墟有趣,这般成天昏睡,除了听话些,百无一用。” 苍冥惊了,现在重要的是这个么?不是,不对劲,你指望他能有什么用?嗯? 百里碑黑风牢。 牢内光线昏暗,腐烂的稻草气息和浑浊潮湿的血腥气充斥鼻间,压低了的咳嗽声中,夹杂着小声议论。 “这饭吃不得,里面定是掺了化功散一类的毒物!”西门昼面色灰败,忿忿地踢一脚身边瓷盆里的粗陋饭菜,“否则为何这许多日过去,我一身功力,竟无论如何也施展不出?邪门!” “掺了药又如何?”赫连春行有气无力道,“他们每两日才送这么一顿饭,要想活命,不被饿死,不吃也得吃。” “眼下可如何是好?” 西门昼环顾一周,眼看大家伙儿全都饿得面黄肌瘦,不禁抚膺长叹,同时忧心如焚,群龙不可一日无首,他扶摇门本就日渐衰落,此番连门主都被魔教掳了去,那些门徒弟子们恐怕跑的跑,散的散,再也凝聚不起来了。 “司空逐凤将我们软禁于此,不过是想以此要挟各门各派臣服魔教。”冲云子道心稳固,处变不惊,阖目表态,“贫道与冲凌师弟一样,就是死,也不服那黑鸦丹。” 西门昼瞥他一眼,心中微苦,心说你青云观人才济济,除了你和冲凌,还有其他冲字辈五位真人,随哪个择出来都能独挑大梁,动摇不了根基,只我扶摇门危矣! 他心里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裘潮生就比他直爽得多,冷哼一声,讥讽道:“冲云掌门义薄云天,舍身殉道,裘某佩服。只是你这青云观掌门闲云野鹤惯了,想闭关就闭关,想如何便如何,掌门之位形同虚设,青云观有你无你都一样,不像我那大同学宫,缺了裘某,怕是连一天都周转不灵,你耽在这里,自然不急,裘某可急得很呐。” “是啊,裘宫主日理万机,俗务缠身,忙里抽空还要强取女子功力,贫道区区闲职,自是比不上。”冲云子老脸一板,反唇相讥。 裘潮生眉毛竖起,登时就要发作,无奈全身疲软,经脉空荡,半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只能恨恨地咬起后槽牙,嘴上不与他争辩,心里则盘算着出去后要将这老家伙碎尸万段。 沉默了一阵儿,吃完饭依然饿得不行的楚宝儿瘫在地上,弱弱地问:“我们被关了多久了?” 因为释缘漏网所以被抓来充数的释空方丈双掌合十道:“回小施主,今日已是第十三天啦。” 楚宝儿麻了,在地上烦躁地打起滚来:“怎么我娘还不来救我出去!” 释空宽慰:“小施主,这天池百里碑高耸入云,山脉险绝,易守难攻,楚庄主要赶来救你,多少得费些功夫。” 他没说百里碑守卫森严,楚惊寒就是想攻也攻不上来,已算得上是对担惊受怕的少年多加照拂。 楚宝儿把瘦了一圈的脸皱成一团腌菜:“唉,我看不如都吃了那什么黑鸦丹吧,小爷只想早日回去,见我娘亲……” “万万不可!”冲云子喝道,“魔教的黑鸦丹岂是什么好物?一旦服下,每过三个月就要续上,否则毒发身亡,死相极惨!” 楚宝儿不屑道:“那就每三个月一服呗,又有什么难了?总比耽在这里等死强吧?” “你当你想服,魔教就会大大方方地给么?”冲云子横他一眼,眼神里颇有恨铁不成钢之意,“到时候你若不乖乖听话当条俯首帖耳的魔教走狗,他们岂能让你续命?你堂堂落霞山庄少庄主,难道愿意低声下气侍奉魔头?” 楚宝儿不过提了一嘴,就被劈头盖脸训斥一通,他吐吐舌头,不再言语。 一群人各怀心思,静坐发呆,忽听得外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他们瞿然一惊,相视一眼,神情各自凝重起来。 这些日每日都会有人拿着黑鸦丹前来相询,问他们愿不愿意服下丹药归顺圣教,当然,魔教那帮心狠手辣的畜牲也不是一开始就这样好言劝说,要不是第一天他们强灌冲凌服下黑鸦丹,而冲凌转头就撞墙自尽的话,此时也轮不到怀柔手段。 从方才那一场谈话来看,司空逐凤打的主意已经在慢慢奏效,有人态度软化了。 “那帮人还是没松口?” 阳光灿烂的中庭下,凤隐懒洋洋倚在太妃椅上,屈指逗弄着怀中赤狐,那狐狸刚到奈何宫时,又瘦又丑,瘸了一条腿不说,耳朵还缺了半只,如今倒是养得油光水滑聪颖机警,只是生性顽劣,常常摸去厨房偷吃活鸡活鸭,或者大摇大摆捉弄侍从,还惯爱狗仗人势。 常言道,物似主人形。 秦尘绝阴恻恻扫了一眼前方的人与狐,回道:“禀告尊主,裘潮生与西门昼已主动服下黑鸦丹,方才已派人送他们下山。” 凤隐似乎不感兴趣,淡淡嗯了一声,修长手指抬起赤狐下巴,不轻不重地搔了搔,那狐狸舒服地眯起眼睛,亲昵地呜咽一声,翻过肚皮。 凤隐又挠起它的肚皮,头也不抬:“圣姑吩咐你办的事可有眉目了?” 秦尘绝顿了顿,明知故问:“不知尊主问的是哪件事?” “你觉得呢?”凤隐卷起唇角。 “若是有关沈墟的那件事……”秦尘绝故意拖长了语调,“那就恕属下无可奉告。” “他死了。”凤隐倒也不计较他态度倨傲,反正这些年来也习惯了,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告诉圣姑,别再浪费本教人手,本尊亲手捅的那一剑,正正瞄准了心口,沈墟已死岂能有假?难不成是不信本尊的准头?” “尊主勿怪属下过分谨慎小心。”秦尘绝道,“毕竟有岚姑的例子可循,这死人转眼就活过来,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事。” “你是说,沈墟也会那诈死术?”凤隐似乎突然生出一点兴趣来,“要真是如此,那务必请秦护法踏破铁鞋也要将人找出来,岚姑销声匿迹,我又对这秘术心痒已久,很想当面讨教一二。” 秦尘绝颔首:“属下定当尽心竭力。” “比起这个……”凤隐话锋一转,“本尊更想知道,圣姑为何对区区一个沈墟这般上心?” “这个,属下也不知。”秦尘绝皮笑肉不笑,“或许……” 凤隐:“或许?” “或许得问问尊主您自己。”秦尘绝意有所指,“您上心的人,圣姑当然也上心。毕竟做娘亲的,总希望多多了解儿子的近况,这个近况指方方面面,越详尽越好。” 凤隐闻言,抬眼看过来。 四目相对,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轻声唤:“秦尘绝?” 秦尘绝:“属下在。” 凤隐:“滚回去继续当你的狗吧。” 秦尘绝乖觉:“属下告退。” 第68章 奈何宫地下,轻纱帷幔,冷香萦绕,十二连枝青铜灯彻夜长明。 凤隐沐浴完毕,披散着如墨长发,缓步下阶。 他走得很慢,慢得出奇。 生活中,他总是过分吝惜自己的体力。 但他出手时又很快,快得离谱。淬着寒光的白瓷碎片甫一扰动空气从阴影中划来,下一息就被连瓷带人制在怀里。 “醒了?”空气中满是清苦的药香,凤隐瞥一眼不远处被砸碎的药碗,再拉回视线时雀跃已散,手中力道加重,嗤笑,“刚醒就这么有精神?” 被捏住手腕点了穴的人对他怒目而视,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明明柴毁骨立,憔悴羸弱,像是转眼要去见阎王,乌黑的瞳仁里却燃烧着两簇明亮的火,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干裂的枯唇也因忍痛而抿出倔强的弧度。 这样的,活着的,有生动情绪的沈墟,确实比昏迷时有趣多了。 凤隐又高兴起来,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像是初次见到眼前的人。 沈墟在他莫名炽热的目光下哑声喘息,他重伤未愈,方才那一记失败拙劣的偷袭已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一出声,嗓音滞涩:“这是……哪里?” “奈何宫。”凤隐双臂圈住他的腰,看似禁锢,其实是支撑。 沈墟表情空白,似乎是在想,奈何宫是哪里。 “天池百里碑,本尊住处。”凤隐强硬地掰开他的手,拿走他死命攥着的瓷片,稍一运功,瓷片转瞬化为齑粉,散于半空,温声道,“以后想杀我,别用这个,传出去,堂堂魔教尊主死于一片碎渣子,很没面子。” 而后他垂首,探舌,一点点舔去沈墟手心里渗出的血滴——那里被碎瓷划出两道浅浅的伤口。 手心被濡湿,传来一阵麻痒。 沈墟迟钝地转了转眼珠,瞳孔蓦地紧缩,他盯着凤隐,震惊,怀疑,抵触,眼神复杂得无以复加,凤隐自下而上与他对视,勾唇,对他的反应很满意。而后,一点点地,凤隐敏感地察觉到转变,沈墟逐渐变得平静,冷淡,疏离,看他如看陌路人。 凤隐直起腰,玩弄起那只手的手指:“为何这样看我?” 他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 沈墟自嘲地笑了笑:“足下不是要杀我吗?如今怎么改成软禁了?又像这般虚与委蛇,讨好诱哄,难不成,是在下还有什么利用价值?” 话说出口,沈墟就厌恶地蹙起眉,原来他也会说带刺的话。 凤隐挑眉,并不动怒,反而笑嘻嘻道:“沈郎倒也不必妄自菲薄,即便你没了利用价值,就冲着这张脸,也罪不该死,再说了,本尊不是那种用完就扔的人,你要是乖乖听话,我待你还跟从前一般无二。” 呵,这话说的就好像捅他一剑要他死的人不是他一样。沈墟垂眸,眼睫轻颤,心想,哪来的从前? 凤归墟 第65节 不过都是逢场作戏。 那样的从前,不要也罢。 他深知论嘴皮子功夫,十个沈墟也说不过一个凤隐。他也不愿再口出恶言,索性闭嘴。 而他沉默隐忍的样子落在凤隐眼里,则勾出一种别样的意味。 凤隐本还想再调戏几句一解数日沉闷,垂眼就望见一片春光,喉结微动。 说也奇怪,沈墟昏迷的这些日,擦身换药之类琐事都是凤隐亲力亲为,那时翻来覆去把人扒光了都没生出什么旖旎心思,此时人醒了,里衣虽薄,但也穿得齐齐整整,只是领口微敞,露出一截冷白脖颈和若隐若现的锁骨,再就是一线胸腹而已,干巴巴的,也没什么可看的…… 被迫倚在他胸口的人蓦地发出一声闷哼,凤隐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间收拢了双臂,将人箍疼了,一皱眉,连忙放手。 一放手,沈墟一个不稳就往地上摔倒,凤隐在心里暗骂一句,又不得不将人捞回,这次直接把人打横抱起,目光扫去,猛地触及沈墟胸口逐渐洇开的血花,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伤口裂了。” 嗓音中竟有风雨欲来的威势。 “没事还是少折腾,好好躺着养伤!” 沈墟不知他黄鼠狼给鸡拜年在演什么好心,冷笑:“这伤还不都是拜阁下所赐?” 凤隐足下一顿,头一回没说点什么给挤兑回去。 因为他确实捅了那一剑。 尽管他没想要沈墟死。 郿坞岭上,所有人都以为凤隐杀了沈墟,凤隐当众也是亲口这么说的,说的具体是什么,乏善可陈,左右不过是“与圣教作对者当有此下场”之类的杀鸡儆猴之语,但最后等圣教挟带各派人质离了郿坞岭,他立刻就暗中嘱咐苍冥,给沈墟收尸。 名为收尸,其实是抢救,虽然出剑时故意偏了半分,已料到沈墟还留有一口气在,但当晚,当他真在奈何宫亲眼见到奄奄一息的沈墟,亲眼见到那一剑留下的狰狞伤口时,他还是慌了。 凤隐这一生,很少有慌乱的时候。哪怕他自己马上就要死了,他也绝不会像那一夜一样患得患失。沈墟命悬一线,偏偏还高烧不断。 他第一次像个正常男人一样,会后悔冒险,会自责,会三天三夜守着一个人不阖眼。 这很怪异,在此之前,他以为沈墟只是一颗被他肆意玩弄的棋子,虽然不无欣赏,不无宠爱,偶尔也会被美色所惑,但那只不过是一时的。一时的新鲜。就像猫儿狗儿纵然乖巧可爱,美人纵然妩媚养眼,但死了就死了,死了还有下一个,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但沈墟不一样。 他不一样。 究竟哪里不一样? 凤隐想这个问题已想得脑袋快要炸开。 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般游刃有余,也逐渐无法在沈墟面前控制所有情绪。 那片殷红刺痛了他的眼。 他沉默着将沈墟放回榻上,粗暴地扯开衣襟。 他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沈墟应该被他吓到了,突然暴露在空气中的身子激起一阵战栗,惊惶地瞪大了眼睛:“你,你想干什么?” 凤隐不想干什么,他只是想给他换药,他好不容易从阎王爷手里捞回来的一条命怎么能再有一丁点损伤?他的脑袋已有点狂热,但当他听到沈墟冷厉的语气,看到沈墟紧绷的身体和眼里的排斥,浑身每一个细节,甚至连头发丝都在叫嚣着不想与他有任何肢体接触时,凤隐的理智忽然回来了。 如果说正常人的理智是用来远离疯狂行径的话,凤隐则刚好相反,他越清醒,就越疯狂,所以他现在又有点想干什么了。 伸向绷带的手转向了别处。 游移徘徊,揉捏掐捻。 沈墟很敏感,敏感得过分,身上还带着高烧甫退的余热,碰不得,一碰就红上一大片,像雪山上延绵的山火。 凤隐一时有些着了迷。 江湖上成名的剑客,保养得再好,掌心也有剑柄常年摩擦留下的茧,粗糙的茧磨起细嫩的肉,带起两下里的舒爽沉沦。 沈墟头皮发麻,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低吼:“玉尽欢!” 凤隐动作一顿,倏地欺身过来,掐紧了沈墟的下巴,目中藏着明灭火花,怒火,杂糅着难言之火,低哑轻笑:“你将本尊唤作什么?” 沈墟怔了怔,似乎猛然惊醒,眼里染上的热意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瞥过视线。 他不愿唤凤隐的名,他还没跟凤隐熟到可以直唤其名的份儿上:“还请凤尊主自重……” 剩下的话悉数被凉薄的唇堵住。 凤隐的吻就像他的人一般,霸道,狠戾,决绝,一旦烧起来,就是烈火燎原,不留余烬。 沈墟那点微薄的抵抗在这种极端的攻势下几乎毫无招架之力,他推、躲、逃,舌头拼不过,他还有利齿。 这个亲吻逐渐萦绕血气,撕咬,纠缠,吮吸,呼吸炙热,唇在烧。 凤隐到后来甚至解开了沈墟的穴道,但沈墟被亲得浑身绵软,额头抵着那宽阔的肩边喘边咳,连手指都抬不起来,眼里水汽氤氲:“出……咳……咳咳咳……出去!” 他不想看见凤隐,想赶人走,然后意识到这是人家地盘,怒火攻心,咳得越发狠了,一只手死死抓住被衾,掐出凌乱的褶皱。 凤隐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里闪过一瞬的疼惜,但也只有一瞬。 “以后叫错一次,就这么亲上一回。你表现得越厌恶,我就越觉得有趣。”他抬手,拇指与食指抹去唇上鲜血,他的下唇被沈墟咬出好几道口子,不时有血洇出,再被长舌卷去,除此之外,他面色如常,不像沈墟,从脸,到身体,所有地方都羞成了粉色,他还在添火加柴,“你如果真的讨厌我碰你,就牢牢记住,本尊姓凤,名隐。” 沈墟咳声渐止,他想起来了,凤隐这个疯子,吃软不吃硬,越是与他较劲,就越纠缠不清,想跟他对话交流,必须服软。 于是点头。 “乖。” 心中积郁一扫而空,凤隐卷起唇,心情很好,帮人换好药,再去收拾地上被摔碎的瓷碗,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又重新多了一碗刚熬好的药和蜜饯。 沈墟半睁着眼睛,平躺在榻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隐将药碗递给他,他坐起身,乖乖地喝了,凤隐随手往他嘴里塞一颗蜜饯,他也从善如流地含了。 凤隐在榻边坐下,他往里挪了挪。 凤隐看他有如惊弓之鸟,心下不悦:“你这样显得好像本尊在欺负你。” 难道不是?唇上鲜明的痛感还在,沈墟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垂下。 凤隐失笑:“明明被咬的是我。” 活该。沈墟继续挪。 凤隐柔声哄道:“好了好了,别退了,本尊知道了,以后再不亲你就是了。” 他骗死人不偿命,沈墟根本不信,言简意赅:“放我走。” 凤隐微笑:“不行。” 沈墟皱眉:“为何?” 凤隐:“你先告诉我,你出去之后想做什么?” 沈墟想也不想:“杀司空逐凤。” 凤隐挑眉,一副我就知道的样子,替他分析道:“你想杀圣姑,首先要打败长老堂四长老,四长老之一的燕浮你也曾见过,那浑人是个酒鬼,但武功还不错,其余三位与他的身手也大差不离。收拾完长老堂,你要对付左右两位护法,分别是惆怅阎王秦尘绝与欢喜童子郝不同,这两人你也都交过手,实力如何,没人比你更清楚。完了还有燕云十六婢,她们是圣姑的贴身丫鬟,各个身怀绝技。这些人里,每一个单独拎出来,都不是你的对手,但若他们联起手来一起上呢?” 沈墟不傻,自然知道双拳难敌四手的道理。 “但你依然要杀她。”凤隐揉了揉眉心,掩去疲惫,“哪怕这是条死路,你也非要往死路上走,对不对?” “她杀了我恩师。”沈墟道,翻起旧帐,“你一开始就知道,却还骗我是裘潮生。” 凤隐广袖一挥:“因为我不愿你送死。” 沈墟斜斜倚在床头,眼神晦暗不明,此人明明捅他剑时不假思索,此时却来假惺惺说些好话,真不知这厚脸皮是怎样炼成的?沈墟一个字也不信,淡淡道:“那时你不过是想诱我调查裘潮生。” 凤隐不以为意,耸肩道:“这样你不用送死,我又能达到目的,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沈墟闭了闭眼睛,勉强压下腹中怒火,他不理解凤隐为何将利用与欺骗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难道魔教中人都是这种脾性?沈墟不愿将这种差异归结为教派不同,他更愿意去相信他与凤隐本就是截然不同的人,珍视的东西不同,理念不同,导致行事作风也天差地别。 沈墟有些乏了:“说来说去,你不过是想阻止我去杀她。” “不。”凤隐摇头,“我只是想让你等一等。” 沈墟不解:“等什么?” 这一次凤隐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已快睡着,才听见他缓缓道:“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杀死司空逐凤。” 沈墟:“谁?” 凤隐:“我。” 第69章 沈墟怪异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凤隐莞尔,“难道你以为本尊再怎么禽兽不如,也干不出弑母这种事儿?” 他的笑容在暖黄摇曳的烛火下显得越发柔和,令人心生不适。 “你能不能别这么笑?”沈墟建议。 凤隐怔了怔,反问:“我笑了吗?” 沈墟点头:“笑得很开心。”变态一样。 凤隐抬手摸摸自己的脸,表情有一瞬间的诡异,敛了笑,直勾勾盯着沈墟:“知道我为什么觉得你这人很有意思么?” 沈墟诚实摇头:“不知道。” 他甚至觉得自己无趣透顶。 “因为你总敢说些别人不敢说的话。”凤隐轻轻叹一口气,拍拍身边软垫,“过来。” 沈墟以沉默抵抗。 凤隐弯起狭长的眼睛:“乖,我不想动武。” 沈墟权衡利弊,片刻后,慢吞吞挪回来。 凤隐双掌倏出,控住他的腰,未等沈墟挣扎,顺势躺倒,头搁在他大腿上,满足地喟叹一声,阖起双目。看表情,似乎很是享受。 沈墟身体紧绷,半天也没缓下来。 想逃的话,就趁现在。 目光垂落,凤狗的咽喉近在咫尺,性命唾手可得,可无论如何,沈墟也抬不起手——因为凤隐在笑。没人能对着这明艳的笑容硬起心肠。 他颓丧垂手,觉得自己没用极了。 凤归墟 第66节 “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下意识总要笑了吗?”凤隐缓缓睁眼,拉过沈墟握拳的手,一根一根掰开骨节泛白的手指,再将自己的手插/入那些指缝,十指相扣,一点点握紧,填满,直到严丝合缝。 沈墟做不出什么像样的反应,只能任其施为。凤隐的手很凉,语气也凉。 “本尊小时候是个小废物,除了一张脸长得好看,一无是处。圣姑很不满意,因为哪怕是当个漂亮傀儡,本尊也不够格。成天臭着一张脸的傀儡,没人看得顺眼。” “后来经过一点点训练,我就变得爱笑了。” “几乎是无时无刻不在笑了。” “这是让一个傀儡听话并臣服的第一步。” “如今我已养成习惯,越是承受不住,笑得越灿烂。” “心中越是在琢磨些见不得人的阴暗念头,笑得也越灿烂。” 沈墟不耐地动了动,指甲像羽毛,轻轻刮擦凤隐手背上盘蛇般凸起的青筋。 凤隐似乎很喜欢沈墟的手,把玩来把玩去,从指尖到掌心细纹,每一个角落都悉心照顾,来来回回也不觉得腻,他的语气听来就像是玩手时附赠的闲聊:“傀儡有一天也会失控,为了让它不至于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还要安排另一个更听话的傀儡,来与他争宠夺权。” 沈墟在心中猜测,凤隐说的另一个傀儡,应该是秦尘绝。 “哼,不过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凤隐冷笑,“一条狗的野心要是太大了,他的主人会先一步宰了他。” “所以你若以为这里面有那种传统的母慈子孝骨肉亲情,那就错得离谱。”凤隐像是倦了,一扭头,将脸埋进沈墟腹间,瓮声道,“有的只有利用与猜忌,制衡与戒备,党同伐异与明争暗斗。” 他如自言自语般说了一通,转眼沉沉睡去,像一个三天三夜未合过眼的旅人终于找到了安全的休憩地。 隔着薄薄衣料,沈墟感觉到对方鼻息间有规律喷洒出的潮湿热气,他缓缓抬手,瞄准了凤隐莹白修长的后颈,落下时,却轻轻抚在了那微微隆起的仿佛毫不设防的背脊。 他一下一下抚着那背。 就像抚摸着昔日沉睡的“踏雪”。 他没忘记杀死踏雪的就是凤隐的母亲。 他也根本不信凤隐让他等一等的鬼话。 他想做的事,从来没人能够真正阻止他。 ==== 奈何宫的地宫很大,除了没人,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为了不让沈墟养伤时感到无聊,凤隐甚至搜罗来许多奇珍异宝,什么苗疆偃师做的会走会动的木头小人,野兽腿骨做的骨笛,精巧的饮水鸟,无论如何也解不开的梅花锁,到后来,他直接拎来了一只狐狸。 一只活的狐狸。 还有点似曾相识? 沈墟一动不动地坐着,面无表情,跟狐狸大眼瞪小眼,迟疑出声:“它……” 狐狸葡萄般黑亮的小眼睛充满了期盼,像是在说:是我是我是我呀。 沈墟鼻子一皱,上半身战术性后仰:“它会咬人吗?” 狐狸耳朵瞬间耷拉下来了,“咪”的一声,显然是失望了。 凤隐心里幸灾乐祸,你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前主子根本不认识你咯,刚想开口对狐狸输出一阵冷嘲热讽—— “是你啊!”沈墟瞬间就通过熟悉的咪咪撒娇声想起了当日清净崖上那条狐,伸手抱过来,举在半空中上下打量,语气新奇,“原来你长这个样子啊。” 那时他失明,虽与狐相伴三日,终不见其面。 今日见到了,摸了摸它的断耳与瘸腿,不禁心生感伤,轻声问:“还疼吗?” 狐狸极通人性,呜咽一声,轻轻叼一下沈墟的手指,再用脑袋蹭起沈墟掌心,模样甚是亲昵。 沈墟被他蹭得很痒,边躲边笑:“一段时日不见,你更黏人啦。” 凤隐被排除在外,在一旁矮几上自斟自饮,斜眼看那一人一狐相处融洽,沈墟浅浅笑着,怀里拢着狐,轻声细语,眼带宠溺,温柔得好像幻影。凤隐心中莫名泛起酸意。 他何时对他这样笑过? 想想,还是有的,只不过是对着玉尽欢,而不是他凤隐。一想到玉尽欢不过是他伪装的根本不存在于世间的人。 凤隐更酸了。 他不过是想回到从前,回到沈墟与玉尽欢正常相处的日子,可沈墟偏偏不如他的意。整整一个多月过去了,沈墟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不咸不淡,若非出不去,恐怕早就避他于千里之外了。 凤隐苦笑,强扭的瓜终是不甜。 “你给它取名了么?”沈墟一连叫了几声,凤隐都好像没听见,只好略微提高了嗓音。 凤隐今日已饮了许多酒,仍毫无醉意,心中烦闷,随口答道:“丑奴儿。” 沈墟那边霎时没了声响。 凤隐也想起什么,眉心微动。 “原来丑奴儿是只狐狸。”沈墟目光灼灼,一双眼睛看破真相,“那日你也根本没醉。” 凤隐知道他说的那日是哪日,他与他的点滴日常,细枝末节,他都记得。 “你,你既然没醉……”沈墟有点乱,一句话根本不知从何说起。心里只想着,这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欺他骗他,他嘴里怎么就没有一句真话? “既然没醉,为什么还要故意装醉亲你?”凤隐替他补全了这句,冷嗤,“本尊亲你,又岂止是一次两次?只不过你太蠢了,不是忘记了,就是当全没发生过。” 他的嗓音愈低愈冷,阴得像落雨的天。 沈墟斜睨他:“要不然呢?” 凤隐:“什么要不然?” 沈墟感到呼吸急促,胸腔内似有什么强烈的他无法承受的情绪要炸开,他努力稳住声线,“我若记得,我若当作一切全都真实地发生过,你会将那一曲凤求凰弹完吗?” 他不喜争执,也不愿强求,流水无意他也不会去追问为什么,只会默默收拾好自个儿一亩三分地上的狼藉,然后一遍遍告诫自己莫要逾矩,莫要失了分寸。 “是你,明明是你先招的我……”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进一步,你却一个劲地往后退缩。 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招惹,饶是他,诸事皆顺其自然的他,也开始觉得委屈。 “啪!” 凤隐手中玉杯被捏碎,酒液横流,碎片落地,半分沾着鲜红的血,半分倒映出沈墟苍白的脸。 凤隐俊美无铸的脸上青筋迭起,现出失控的狰狞,他在隐忍,不知在忍些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沈墟心中冒出怪诞的想法:或许,或许——并不只是他一厢情愿。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凤隐,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他看到凤隐深吸一口气,喉结耸动,忽然云淡风轻荡开轻浮的笑,听到锥心之语:“怎么,难不成亲了你,就要山盟海誓对君负责?沈郎,你该不会是天真地以为,本尊心悦于你吧?” 他边说,边朝沈墟走近。 沈墟的心往下迅速沉落,连唇都白了,瞳孔收缩,就像是被一根针刺了进去,一根由他自己亲手铸就的毒针。 他已说不出话来,丑奴儿像是感知到什么,在他怀里瑟瑟发抖。 凤隐撩起他胸前披散的发,蜷在指尖,扯了扯,游蛇般的热息吐在耳垂,诱哄:“亲几回就想要本尊的心?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你若把你彻彻底底地给我,本尊倒可以考虑喜欢你一下。反正本尊喜欢的人很多,男的女的都有,也不差你一个。” 沈墟忽然想起那些就算是他这个小白也耳闻过的江湖传言,魔尊凤隐,疯魔成性,荒淫无度。 怒火、失望与羞赧交织,沈墟丢了狐狸,运气抬手。 两人瞬间交手十余招,凤隐被他一掌拍在胸口,顺势飘出两丈,吐出一口血,仍贱兮兮地笑:“好啦好啦,你若不想与其他人平起平坐,也可以,只要你伺候得好,本尊以后便独宠沈郎一人……” 沈墟的进攻越发凌厉。 凤隐不愿他又扯动刚刚愈合的伤口,打不还手,忽地又喷出一尺血箭,就地躺倒。 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沈墟一惊,立时住手,虽然心中也狐疑,他方才那一掌并未用尽全力,也避开了心脉,怎么凤隐连连吐血?是不是使诈?此刻见人竟严重到直接昏倒了,心头猛颤,不及细想,连忙俯身查看。 结果刚探手过去,腰胁大穴就被点中! “凤隐……!”沈墟咬牙切齿。 “唉,你何时能学会吃一堑长一智?如此蠢笨,日后出去行走江湖,本尊如何放心?”凤隐假惺惺替他拭去脸上血渍,将人抱起,安放在榻上,拉过被子,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俯身望着沈墟柔声道,“沈郎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红着眼眶瞪人了,容易被人误以为是眉目传情暗送秋波。” 沈墟狠狠闭上眼睛。 周遭悄无声息。 等酸胀褪去,眼角终于淌落湿意,沈墟睁开眼,朦胧雾气中,凤隐早已不见踪影。 ==== 苍冥一如往常地守在奈何宫寝殿门口,今日他更是寸步不离,因为他已注意到,今日晚宴,尊主饮了许多酒。 除非逢场作戏,尊主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大量饮酒。 酒能乱意,也能止痛。 他往外张望,月已中天,蝉鸣空庭。 寂静中,殿内蓦地发出一阵混乱的响动。 苍冥心头一突,转身就破窗而入。 凉水般的月光自背后漫射进奢靡但昏暗的室内,到处都是一簇簇的血团,墙上,床沿,被挥落在地的文书残页上,触目惊心。地上趴着一人,一袭红衣似火。 不,那不是红衣,只是原本的布料被大量鲜血浸透了,便染成了红衣。 “尊主!”苍冥低呼,冲过去将人翻身扶起,曾经杀人无算的一双手竟在颤抖,“尊主!” 凤隐口中的血还在源源不断地涌出,似乎永远也流不尽,他竟还有心思嘲笑,血色衬得他俊美近乎妖:“有门不走,为什么学些见不得人的猫猫狗狗,专爱跳窗?我捡你回来,是想你从此做个人……咳咳咳……可不是……咳咳咳!” 他咳嗽起来了。 一但他开始咳嗽,血就会越流越多。 苍冥脸色都变了,连忙蹲下,将人背起,风一样卷出了门。 作者有话要说:我哭得好大声。 第70章 热水。 雾气。 硫磺与药草混合的味道。 凤归墟 第67节 男人浸泡在足以将人皮肤烫红的温泉池里,双臂微屈,撑在岸上,颈子向后仰出脆弱的弧度,袒露耸立的喉结。 药泉被染成淡淡的红,丝丝缕缕的血腥气在四周缓缓游动。 他一动不动,看起来像条死尸。 一条精致的死尸。 只有走得近了,才会发现他半睁着眼。 他醒着,醒着感受寒毒肆虐与真气逆行叠加的双重痛苦,好比凌迟活剐,不如死了。 “要不要来点酒?” 他身边静静蹲着的蓬发男子从背上的蓝布口袋里掏出一壶酒兼两只酒杯,嗒地一声轻响,搁在青砖岸上。 凤隐像是没听见,保持着原有姿势,望着天。 天上有月,还有几颗星。 燕浮知道他压根没看月亮,也没看星星,他在想事情,或者想某个人。 真实的凤尊主,其实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想的永远比说的多,做的也远比想的多。 这样的男人,注定要背负很多。 燕浮跟尊主的关系说不上好,十几年前,不知凤隐从哪儿打听出他曾跟着鬼手学过几年医术,一天夜里,苍冥那小崽子就将烂醉如泥的他从酒馆里绑来了这儿。 那天燕浮被迫得知了一个秘密,吓得酒都醒了,从此不得不跟凤尊主成了一条船上的人。 如果回到当初,阵营还有得选,燕浮绝对义无反顾,选圣姑。 因为凤隐活不长。 谁也不想把宝押在一个短命鬼身上。 哪怕他是旷世奇才。 想到此处,燕浮苦哈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搓着手最后一次劝道:“寒毒发作的间歇越来越短了,现在收手,还能勉强保住一条命。” 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燕大哥。”凤隐菱形的唇微微开启,唇边就又有鲜血淌下,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擦去,问了个深刻的问题,“你是愿意做流星,还是愿意做蜡烛?” 燕浮嘴巴开阖数次,愣是说不出“做个普通蜡烛也挺好”的话。 ——哪怕千万根蜡烛在世间角落默默无闻地燃尽,又怎比得上一颗流星刹那间划过夜空的璀璨与辉煌? 要他选,他也选流星。 凤隐却说:“最近我时常羡慕蜡烛。” 燕浮耸肩:“不奇怪,说明这世上总算出现了什么东西,能让你有所留恋。” 凤隐自嘲地笑了:“没想到有朝一日,本尊也会贪生怕死。” “怕死才是人之常情啊,好死不如赖活着。” 燕浮连饮几杯,心想这人身上居然还残留着几分宝贵的人性!没想到啊没想到,简直意外之喜!快喝点酒压压惊。 灌下去小半壶,燕浮借酒壮胆,趁热打铁:“既然尊主想活,那就好办,涅槃心法逆经脉而行,十年如一日,催动体内寒毒不停发作,愈演愈烈,寒毒反过来伤及奇经八脉,导致真气乱窜,牵连肺腑,病势缠绵!这些年来属下四处访医寻药,终是治标不治本,为得康健之体,还请尊主委曲求全自废武功!” “自废武功。”凤隐咀嚼这四个字,轻哂,“然后呢?” 燕浮一怔:“然后?” 凤隐:“一介废物能坐的稳圣教尊主这把椅子吗?” 答案毫无悬念,肯定坐不住,消息传出去,不消一天,就会被圣姑,或是别的什么人拉下来,再踩进泥地里,运气不好的话,丢了命也十足寻常。 “再者,我若废去武功。”凤隐眉间拢起浓浓的倦意,“我要如何保护我的人?” 那些誓死追随我的部下。 还有沈墟…… 燕浮跟着稍微想想,一想到凤隐一倒,自己届时也会遭到清算,后背已渗出冷汗,第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什么叫高处不胜寒。 以前,凤隐看淡生死,所以游戏人间肆意造作,倒也快活。 现在,凤隐想活了,找到活下去的理由,却找不到活下去的法子,快乐也跟着没有了。 “再等等吧。”温泉水中的百草药性与体内汹涌的寒毒激烈对抗,凤隐有些困倦,缓缓阖上眼皮,“被卷入这场风波的人,本尊迟早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 一连十多天,沈墟都没有见到凤隐。 地宫里只有一个木头桩子似的苍冥每日负责端茶送水,照顾沈墟的日常起居。 在无数昂贵药材的进补下,沈墟的身子已大好,伤口也愈合得差不多了,凤隐一没用软筋散压制他的内力,二没用手铐脚链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按理说,他该走了。 从此天高海阔,永不相见。 但不知为何,凤隐那日吐血的样子总在眼前浮现。 打坐运功时冷不丁会想到,撸狐狸时会想到,甚至晚上做梦也会梦到,沈墟几乎开始怀疑凤隐是不是在他的饭菜里下了蛊,好教他心心念念忘不了他。 沈墟气疯了。 但他就是气得要死,表面上看来依旧平静。 他平静地走向苍冥,这是这些日他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我要出去。” 苍冥垂头:“尊主交代,沈少侠若想离开,请自便,反正以属下的身手,无论如何也拦不住您。” 沈墟转身就走。 苍冥一个轻功闪身,拦在跟前。 沈墟皱眉。 苍冥恭敬道:“少侠别误会,在下不是要阻拦,只是少侠若执意要走,尊主命属下务必告知您一件事。” 沈墟:“什么事?” 苍冥:“圣姑已对沈少侠下了江湖追杀令。” 沈墟听到陌生词汇:“江湖追杀令?” 苍冥解释:“沈少侠如今的身价,是五年份的黑鸦丹解药,各大门派趋之若鹜,您若冒险出了奈何宫,恐遭不测,还请做好万全的准备。” 沈墟的表情发生一点细微的变化:“如此,凤隐还将我藏在此地?我要是继续留下来,哪日若是被那位圣姑发现了,他会如何?” 这个问题超出了苍冥的解答范围,所以他木着脸,保持缄默。 好在沈墟也不打算深究,如果可以,有关凤隐的一切,他都不想过问。 苍冥:“少侠确定要走?” 沈墟:“确定。” 苍冥:“好,少侠稍等。” 说完,他转身离开,过了约半盏茶的时辰,再回来时,他怀中抱了一个红木剑匣。 他将剑匣双手奉上。 沈墟接过,打开,看到静静躺在匣中的不欺剑。凤隐原封不动地将它收敛装匣,却没有清洗它,因为他知道,任何一名剑客,都不愿别人碰他的佩剑。漆黑古朴的剑鞘上,还残留着干涸发黑的血迹。 沈墟缓缓抚过长剑,想起那日自己的胸膛被贯穿前,他也曾伤了凤隐。这把剑,饮过凤隐的血。 沈墟握住不欺,刹那间,他看开了。 说到底,不过是你刺我一剑,我还你一刀罢了,江湖恩怨,莫不如是,这样礼尚往来的,也好,从此谁也不欠谁。 谁也不欠谁。 很好。 他获得了真正的平静。 剑匣中,还有一卷帛卷。 沈墟:“这是给我的么?” 苍冥点头。 沈墟展开帛卷,看到一排熟悉的舞剑小人,小人头顶墨梅,腰悬酒葫芦,葫芦上写着蝇头小楷——“天下第一”。 沈墟抓着帛卷的手猝然收紧。 刚收获的平静又出现一条裂缝。 苍冥:“尊主说,沈少侠破解此剑法之时,就是你手刃圣姑之日。” 沈墟把注意力尽量集中在小人所舞的招式上,眉头逐渐皱起。 地下静得可闻落针。 不知过了多久,沈墟放下帛卷,揉按眉心,这才惊觉手心有汗,指尖发颤。 帛卷上所绘剑法虽只七招,但暗含千万种变化,精妙绝伦,天衣无缝,实可称之为天下无双的剑法。 要说破绽,只有一处,这唯一的一处破绽或许不能称其为破绽,沈墟隐隐有种感觉,若有人真的以这处破绽为突破点,展开进攻,等待他的,只会是无穷无尽的杀招,是死地。 “我无法破解。”他不得不承认。 “尊主说,您可以。”苍冥原原本本复述凤隐的话,是个合格的传声筒,“他可以,您一定也可以。” 言下之意,凤隐已破解这套剑法,只是不肯告诉他。 怪不得凤隐说,天下能杀司空逐凤者,唯他一人耳。司空逐凤凭借这七招,确实可以独步天下。 沈墟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精妙的剑法来,也是在想不出破解的秘方。他的心跳已逐渐加快。任何一名剑客看到这套剑法都会心跳加速热血沸腾的。 “它叫什么?”沈墟情不自禁问出口。 苍冥:“它没有名字。” 确实,这套剑法不需要名字,因为见识过它的人都已死了,死人的嘴巴不会将它传扬出去。 沈墟将帛卷收入怀中。 苍冥侧过身:“少侠若准备就绪,请跟我来。” 沈墟点头跟上,没走两步就发现他不是往凤隐平时来的方向走,而是继续往地宫里面深入,此时若换作其他人,早已心感不安,开口询问缘由,沈墟却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因为他虽不信任凤隐,但他多少有点了解凤隐,那人既松口让自己走,就绝不会再多做挽留。 凤归墟 第68节 苍冥带他走的是下坡路,往下,往下,再往下,一直下到仅容一人通过的土质隧道,隧道尽头传来潺潺水声,走过去一看,是条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 到这步,苍冥的任务就算接近尾声,他最后自怀中掏出一根黄金凤唳,将它物归原主:“尊主说,送出去的东西再收回来是为失礼,所以还请少侠收下,哪怕不用,也算留个念想。” 沈墟不想留什么念想。 这一步步走来,他已明白,凤隐早就算到他要离开,也早就安排好了临别赠言,一桩桩一件件,可说是交代仔细,事无遗漏,唯独就是不肯亲自现身。 竟连说声再见也欠奉么? 沈墟攥紧拳头,又松开。 苍冥将掌心摊在沈墟眼皮子底下,凤唳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金芒,看苍冥的架势,大有沈墟不收下他就能这样摊着掌心杵在原地直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沈墟此时只想快点离开,耐心耗尽,一把抓起凤唳塞入怀中,冰冷的金属隔着一层里衣挨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冷战。 苍冥明显舒了一口气,指着河流道:“这条暗河通往天池山下的鹰眼湖,沈少侠只需沿河泅水,不消一柱香的时辰,便能出去。” 沈墟颔首,想也不想,跳入河中,河水甚浅,只到胸口,沈墟涉水往前。 苍冥在背后喊:“对了,尊主还有一句话,望少侠谨记。” 沈墟扭头:“何事?” 苍冥:“九月廿五,是为良日。” 沈墟:“什么意思?” 苍冥摇头:“在下只是传达,不知其意。但九月廿五,历来是我教承光节。” 第71章 黄昏。大悲寺。 大悲寺在白云深处,白云已被残阳染红。 沈墟慢慢扒完最后一口斋饭,戴上斗笠,走出厢房,步入禅院。 他静静地立着,双手拄着那把漆黑的剑。 宽檐斗笠遮去了他大半张脸,没人能看清他的相貌与神情。 但所有人都不会认错,他就是沈墟。 一阵风轻轻吹过,他身上的青衫袍袖随风而动,这件衣裳已洗得泛白,袖口衣摆起了毛边,但它很干净,干净得不像话。一个正在经历江湖追杀的人,一个整日在血泊泥地里打滚的人,不该有这么干净的衣服。他就是不死,也该是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的。 但他没有。 夏已逝,秋已至。 他还是那么体面。 苍松间的昏鸦惊起,取而代之的,是几道黑色的人影。 刚开始的时候,沈墟还会问,来者何人。 如今,他已不想问,也不想听,因为这些陌生的名字到最后都会变成冰冷的尸体。 日复一日的追杀,反杀,长夜奔袭,死里逃生,会使最有活力的人变得疲惫,也会使最慈悲的人变得麻木。 沈墟的剑已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无情,他已不再畏惧杀人,他已数不清杀了多少人。 他名震江湖。 他的剑令人闻风丧胆。 蜂拥而来取他性命的人越来越少,身手也越来越好,他们尽量避免单枪匹马,转而谋求合作共赢。 在一次次的交锋中,沈墟已能通过他们出手的招式辨认出他们所属的门派,海沙,点苍,崆峒,峨眉…… 剑光如惊虹电掣,追击而来。 沈墟脚尖沾地,飞速后退,剑出鞘,寒芒闪过,“铮”一声交击,那人就倒在了地上,那人的剑也飞插在地上。 接着,剩下几人互使眼色,贴向墙根,低矮的院墙上忽地冒出十来条蒙面大汉,每个人手里挽着张强弓,弦拉满,箭在弦上。 弓弦一响,乱箭飞蝗般射出。 沈墟就地一滚,拉上地上的尸体覆在背上,尸体顿时被射成了刺猬,一轮射完,这排弓箭手蹲下,又是一排弓箭手换上,弦同样也已拉满。 等他们瞄准禅院中央,那道青色身影却已凭空消失了。 “在上面!”有人大喊。 弓箭箭头齐刷刷上扬,只听“嘣、嘣、嘣”一阵脆生乱响,一连排强弓的弓弦,竟同时被一道白光划断!又听“吱嘎吱嘎”一阵断折声,另一排强弓的弓身直接被拦腰砍断劈成两截! 极尖锐的风声从每一条七尺大汉的后颈划过,近在咫尺,稍有偏差人头落地。每个人的面色都变了,冷汗淋漓,心中都浮现出一个可怕的猜想,他们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飘忽的鬼魅,是提命的阴差,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剑魔! 溪水潺潺,血丝散开。 沈墟清理着上臂被流矢箭镞擦出的伤口,伤口很浅,但泛黑。 箭上有毒。 沈墟轻轻蹙眉,并不如何担忧,也不害怕,如果老天真让他命丧于此,他也绝无怨尤。他只是面无表情地撕下袍边,勒紧上臂,再连点几处穴道,阻止毒素继续蔓延。 象征性做完这些,他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身体不受控制,他失去意识,栽向地面。 他终于可以休息了。 但他很快就醒来,并发现自己已不在溪边,而是身处一间破败不堪的农舍,纸糊的窗外在下雨,外间下大雨,里间下小雨,身上的旧被子潮气逼人,冰冷似铁。 喉咙里一阵痒意,他咳嗽两声,坐起身,一抬头就望见门槛上立着一位大辫子姑娘,睁着空洞而迷茫的大眼睛,盯着他笑。 沈墟久已不与人正常打交道,堪堪想扯出一个笑来回应她,姑娘扭头就冲进了雨幕。 沈墟的头还有些晕,他揉了揉额角,发现手臂的伤口上糊了一层黑乎乎黏兮兮的东西,凑近了闻,有草药和泥土的味道,还有一点腥,这东西应该是救了他的命。 沈墟磨蹭着下床,光脚踩在湿冷的泥地上,屋里烧着炉子,门外又冲进来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衣衫褴褛,满脸脏乱,唯独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你就是傻大妞捡回来的小相公?”男孩很不客气地打量沈墟。 傻大妞?沈墟想起那个大辫子姑娘,问:“你是谁?” “我是鸭蛋。”男孩抱起双臂,“傻大妞是我姐姐。” “……”沈墟沉默了两息,从善如流,“那鸭蛋,你姐姐呢?” “不知道,又跑出去鬼混了,成天往家里带男人,烦死了。”鸭蛋不满地嘟囔,对沈墟挑三拣四,“你会什么?种田会不会?割猪草会不会?养鸭子会不会?” 沈墟想了想,很诚实地说:“我都不会。” 鸭蛋越发鄙夷了:“讨饭呢,讨饭总会吧?” 沈墟:“我不讨饭。” 鸭蛋斜眼看他:“那你有钱吗?” 沈墟摇头。 鸭蛋一早就料到了,因为沈墟昏迷的时候他早就把他的衣物里里外外都翻遍了,除了一把破剑,愣是一枚铜钱都没找到,他鼻子都快气歪了,没好气地道:“那我们救了你的命,你拿什么来报答?” 沈墟笑了,弯腰撑膝,与他平视:“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报答?” 妈呀,这人笑起来真好看呀! 鸭蛋眨眨眼,脸红了:“也,也不多,这,这么多勉强就可以了。” 他张开五指。 “这么多是多少?”沈墟以为他起码要个五百两。以前跟凤隐那个穷奢极欲的有钱人待惯了,使得他对银钱的概念开始有些模糊。 鸭蛋眼睛一瞪,狮子大开口:“五两!” 沈墟:“……” 要是被外面那些追杀沈墟的人知道,沈墟一条命只值五两银子,怕是要气得吐血吧? “好。我答应你。”沈墟拍拍鸭蛋的头,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 鸭蛋看他像看傻子:“你笑什么?你有五两吗?” 沈墟刚想回说我没有但我可以赚,外头又冲进来一白发老妇,揪着鸭蛋耳朵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混账伢子小祖宗!人才刚醒,路都还没走利索,你少来敲竹杠哩!” 边骂,边跟沈墟赔不是:“郎君否要怪哦,小畜牲淘气个,冒见过世面。” 鸭蛋捂着耳朵,冲沈墟挤眉弄眼吐舌头。 老妇官话掺杂着乡音,沈墟听了个大概,微笑道:“不怪,您孙子很机灵。” “机灵有啥子用撒?咱们庄稼汉,要的是脚踏实地。”老妇把手里的一碗稀粥推给沈墟,枯瘦但慈祥的脸上堆满了褶子与善意,“天凉了,又落雨,郎君喝点热的暖暖身子罢。” 沈墟饥肠辘辘,捧了粥一口一口小心地喝起来,胃里逐渐充盈,他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他在这里呆了两日,弄清楚了一些事。 老妇人姓林,原先是村里赤脚大夫的妻子,后来大夫死了,她就成了寡妇,因为常年伴君行医,所以知道些土方子,才得以误打误撞解了沈墟的毒。林姥姥终生未得一子,早年在村口捡到一名弃婴,就带回来养,孩子天生痴愚,人人都叫她傻大妞,但其实她有名字,叫林白芷,白芷是味中药,林姥姥的丈夫给取的,取完就撒手人寰了。鸭蛋也不是林姥姥的亲孙子,谁也不知道鸭蛋是哪里来的,有一天他来了这里,就不走了,他说自己反正也没爹没妈,留在哪里都一样。那年冬天雪很大,林姥姥就收留了他。 这个贫寒的家里只有三口人,三人都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们住在一起,彼此相依为命,比真正的亲人还亲。 第三日,沈墟背着剑出去了一趟,第五日回来时,他给了鸭蛋五两银子。 鸭蛋惊得合不拢嘴,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不敢收,连忙喊了姥姥来。 林姥姥也觉得这笔钱太贵重,跟沈墟推辞了很久,她问沈墟这钱是哪来的,沈墟回说是挣来的,干净钱,她点点头,望了望痴笑的林白芷,又望了望还没抽条的鸭蛋,咬牙收下了。 从此,沈墟就成了这个破败屋子里的第四口人。 沈墟把不欺剑装在布包里,埋在院子里,换上姥姥亲手缝制的粗布衣裳,他有时下田帮姥姥收麦子,有时衔着草根把五只鸭子赶到芦苇荡里吃虫子再赶回来,有时还要充当鸭蛋的兄长,去吓唬村里那些欺负他的小萝卜丁。 这个村子很偏僻,仅有人家十余户,与世无争。 在这里,没人认识沈墟,也没人能找到沈墟。 沈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快乐。 他每日把自己搞得忙忙碌碌,只有在极偶尔的时候,在很深的夜里,他才会想起师父,想起剑阁,想起凤隐。 但有一个人名却始终压在他心上。 司空逐凤。 恨意,一旦在心里埋下种子,往往会比爱还要长久,还要难以放下。 凤归墟 第69节 当然,世上本没有什么是十全十美的,和谐的日子里也总有一两个不和谐的音符。 其中一个就是林白芷。 这姑娘总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脱光了,偷偷溜来柴房,爬上沈墟那张用木头架子临时搭的床。 沈墟有点窒息。 林白芷还很固执。 沈墟第三次给她套上自己的衣服,终于冷了声线:“以后不许脱光了衣服爬男人的床。” 林白芷眨眨迷蒙的大眼睛,似乎不解,紧张地咬着手指头,嗫嚅:“别人,都喜欢。”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不喜欢。”沈墟板着脸,“还有,别人喜欢的事,也不意味着你就一定要去做。” 林白芷更紧张了,浑身都在抖:“我,也喜欢。” 沈墟:“……” 沈墟锁着眉,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以白芷的特殊情况,不理解什么叫贞洁,只知道什么叫快乐。天呐,其实他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他完全没有相关经验,现在却要一本正经地教别人。 “这种事,只有在两个人互相喜欢的情况下,才能做,明白吗?”沈墟生硬地解释,尽量放柔了语气,他不想吓到她。 林白芷大大的眼睛立刻蓄满了泪水:“你,不喜欢我吗?可是白芷喜欢你,白芷也喜欢鸭蛋,喜欢姥姥,喜欢二丫,喜欢铁柱……” “不是这种喜欢。”沈墟想起什么,脸一点点烧起来,如果只是这种喜欢,怎会生出欲念? 他叹口气,知道一时半会儿无法使白芷明白,他耐心地替白芷系好衣带,将瑟瑟发抖的女孩抱起,点上睡穴,打算跟之前几次一样,将她送回她自己屋里,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只是这次,刚用脚踹开柴房的门,他就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沈墟逐渐变酷盖,就……无情剑客俏佳人? 第72章 清冷的星光,灰败的小院。 一株已枯萎的银杏树下,红衣似火。 斗室内一灯如豆,微弱的黄光越过敞开的门,穿透朦胧夜雾,落进树下那双黑沉的眼里,幽幽跳动。 他没有走进来,他也没有走出去。 他们只是互相凝望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沉默中,有什么东西在滋长,在压抑,也因克制不住而破土而出,蠢蠢欲动。 破破烂烂的木门被踹开后还在吱嘎呻.吟,听在耳里异常刺耳,沈墟怀里抱着的女人,看在眼里也异常刺眼。女人鬓发微乱,头脸埋在沈墟怀中,显得小鸟依人,身上穿的宽大衣裳显然是沈墟的,光洁莹白的小腿也亲密地搭在沈墟臂弯。 秋风萧瑟,沈墟只着一层单薄里衣,望过来的视线比天上秋星还清冷。 凤隐挑起一边眉,扯出笑:“沈郎好兴致。” 他一笑,沈墟就皱眉,就像他一出现,沈墟心跳就加速,都已成条件反射。 沈墟冷冷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来,如何能撞破沈郎这等好事?”凤隐说着话,脚下微动,广袖扬起,人已掠至跟前,伸手就来抢沈墟怀中的林白芷,“且让本尊仔细瞧瞧,沈郎这样的性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沈墟避过他的手,退回屋中,又腾出一只手来,三两下挡开凤隐的抢攻,怒道:“足下大驾光临,就是为了发疯?” “我发疯?你何时真正见过我发疯?” 凤隐冷嗤,左手倏出,一记凌厉的擒拿手,扣上沈墟的肩,沈墟劈手按上,顺而攻其腰胁,没想到凤隐另一只手已伺机而动,乘隙而入,插在沈墟与林白芷之间,沈墟只觉自己搂着林白芷的那只手的手肘被往上轻轻一托,力道就被卸去大半,一个大意,林白芷就被他抢了过去。 沈墟咬牙:“凤隐!” “别急,我不过是看看她。” 凤隐屈指掐着林白芷的下颌,抬起,认真端详,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刮过林白芷的咽喉,这个姿势很危险,看来随时都能掐住女人纤长脆弱的脖颈要了她的命。 沈墟从凤隐专注的神情里品出一丝异样的癫狂,深吸一口气,压下从一见到这个人开始就动荡不安的情绪,警告:“凤隐,放开她。” 凤隐撩起眼皮,沈墟这才发现他的眼睛里爬满了血丝,怔了怔:“你……” “她死了,你会不会伤心?”凤隐忽然问。 沈墟的面色登时寒了三分:“她若因我而死,我当然会伤心。” “那我呢?”凤隐又问,“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沈墟盯着他,轻而慢地眨了眨眼睛,他从不说谎,但也不想如实回答这个问题,避重就轻道:“你不会死。” 凤隐提了提唇角:“是人都会死。” 沈墟心想,不,你不会,祸害遗千年。 祸害一字一顿说:“我死之后,你才能跟她在一起。” 沈墟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她”是指林白芷,苦笑:“我跟她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不是?”凤隐眯起眼睛,暼向林白芷身上宽松的衣服,眸色渐暗,“怎么,沈郎竟也学会了一夜春宵度,露水姻缘并非情?” 沈墟窘迫,心想一个女人,光着身子出现在自己屋里,这事确实容易让人想入非非,他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正在想该如何解释才能叫人信服,转念又觉得哪里不对,什么叫“我死之后你才能跟她在一起”?我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关你姓凤的什么事?你凤隐就可以男女不忌荒淫无度,此时有什么资格来阴阳怪气指责他人?这种行为是不是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当下不悦道:“凤尊主未免也管得太宽。” 这话也不知戳了凤隐哪根肺管子,他施施然将女人放下,一把攥了沈墟的手就把人往外拖,一个小轻功,就掳着人翻过了院墙。 墙外有匹马,凤隐带人上马,扬长而去。 “你要带我去哪里?”沈墟缓过神来时,已被一条铁铸一般的手臂禁锢在身前,动弹不得。 身后紧挨着脊背的胸腔传来细微的震动:“回奈何宫。” 沈墟奇了:“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凤隐勒紧缰绳,只是不答。 沈墟:“停下。” 凤隐恍若未闻。 沈墟耐心告罄:“我说停下!” 凤隐“驾”一声,反而催马快跑。 沈墟:“……” 沈墟实在不想跟他动手,但此人发起疯来没轻没重,沈墟只觉得自己的腰要被勒断,痛得窒息,反身就一掌拍过去,怒了:“凤隐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凤隐挡住他的手,眼神阴沉骇人:“闭嘴!” 秋夜风凉如薄刃,刮得人脸颊生疼,景物极速倒退,两人你来我往,在马上交起手来。 沈墟缩手,脚尖在马肚子上一蹬,整个人往上蹿起,想就此挣脱凤隐控制,凤隐眼疾手快,伸手就握住了他的脚踝,沈墟去势一顿,左右脚.交替,对着凤隐胸口就是一记连环踢,凤隐抬肘格挡,被踢得往后仰倒,而后被两条腿死死绞住,压在马背上。颠簸中,沈墟扭身就要夺取缰绳,凤隐提起一脚,就朝他手臂踹来,来势劲猛,沈墟不得不躲,凤隐趁机直起腰,又扳回一城。 “我放你走,不是为了成全你和旁人!本尊不是菩萨,还没有那么大度!”凤隐屈肘将人压在马背,眉眼间满是狠戾,狠戾底下藏着痛苦,声如赌咒,“与其放你在外面鬼混,不如把你锁起来,锁起来,囚禁在身边,寸步不离,直到我死!” 这样好歹死之前,不用像这样饱受思念之苦,也不用眼睁睁看着你跟旁人寻欢作乐! 岂有此理! 沈墟闻言,怒气直往上涌,逼红了眼眶,一记手刀横劈削去凤隐直拳,凛声道:“我沈墟是个人,不是凤尊主的专属物品,我想走便走,想去哪里便去哪里,凤尊主若想找个听话的奴才,大手一招,什么样儿的没有?何必来沈某这里强人所难!” “哈,本尊强人所难?”凤隐偏头躲过一腿飞踢,气笑了,双眼直欲喷出火来,“当初是谁小意温柔,诱本尊弹那一曲凤求凰?你对本尊什么心思,难道还需本尊明说?” 沈墟也冷冷一笑:“怎么?原来你是玉尽欢?可是不巧的很,在我心里,他已死了!来日我便去他坟上弹完那一曲凤求凰,也算有始有终,对得起他刺我的那一剑!” 此时无人指引,马儿横越田野,奔上山坡。 马上二人为争夺缰绳几乎使上了毕生所学,唇枪舌剑,恶语相向,掌风阵阵,激得风声虎虎,那马儿几时见过这等场面?被凤隐一掌误劈,又被沈墟连蹬几脚,受了惊,嘶叫一声,忽然人立而起。 这下两人的屁股都坐不住,一起从马背上滚下来,沿着山坡边滚,边还在打,到后来也不知是谁先停的手,凤隐一手掌着沈墟后脑勺,一手握着沈墟的腰贴近自己,天旋地转中,吻了上去。 辗转,啃咬,碾磨,带着惩罚意味。 整个秋夜星空都在眼前打转,沈墟的脑袋懵得不行,不知是谁的心跳声如此扰人,也不知是谁的喘息声撩人心旌,他眼皮发烫,舌也烫。 凤隐长驱直入,发狠地亲他,滚了一身泥,把他死死地按在染尽寒霜的草地里。 嘶,疼。 沈墟喘着气,胡乱揪了一把草,扔在那张好看的脸上,将他往外推。 凤隐就擒了他的双手,扯了腰带绑起来,拉高了,束在头顶。 月光缓缓流照,给大地铺开银霜,沈墟眼前蒙上水雾,身下的草是凉的,身前却是滚烫的,一冷一热折磨着他本就濒临崩溃的神经,他忍无可忍,不想再忍,他久已选择了放逐。这次哪怕是被流放到苦寒之地,终生不见天日,他也认了。 被缚的双手顺从本心,往上套住凤隐的脖颈,拉下,把这个越发混乱的吻持续加深。 渐渐地,凤隐感受到他青涩又笨拙的回应,眯起狭长的眼睛。 沈墟半阖着眸子与他对视,眼尾殷红,眼底衬着水光与情热,失神又沉迷。 凤隐骤然清醒。 你都做了什么! 识海中一声怒斥,如晨钟暮鼓,凤隐浑身一震,蓦地抽离,就着冷月,他看清沈墟与自己凌乱的衣衫,看清沈墟颈边耳后胸前暧昧的红痕,就像一件上好瓷器上留下的碍眼的瑕疵……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打破旖旎。 沈墟仰躺着,细细喘气,闻声望来,一点点蹙起眉,喑哑湿润的嗓音像是刚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带着惊讶:“……你做什么?” 凤隐脸色极其难看,右边脸颊高高肿起,五根手指印触目惊心,爬满血丝的眼睛熏了被逼停的欲,阴鸷得骇人。他对自己向来狠的下心,一声不吭地解了缚住沈墟两只手的腰带,替他整理好衣裳。 然后起身,转身就走。 “凤隐你到底发什么疯!”沈墟在身后喊。 凤隐本该头也不回地离开,但他无论如何无法挪动半步,攥着腰带的手微微颤抖,他闭了闭眼睛,扭头扯出个玩世不恭的笑:“怎么?你还想继续做完吗?你就这么心悦本尊?” 一腔热血被兜头泼了盆冰水,沈墟眼里的迷离彻底消散,风一吹,他感觉到冷,忽然觉得方才发生的一切都荒诞不经,而自己蠢得可笑。 他也站起身,拍落身上枯草,定定地看了一阵凤隐,然后一步步走近。 凤隐竟往后退了半步,仿佛沈墟是什么洪水猛兽——身上涌动的情潮还在提醒他他方才犯下的罪过,他怕自己再次失控。 沈墟狐疑地暼他一眼:“你退什么?” 凤归墟 第70节 凤隐堂堂圣教尊主,不能退,只能绷直身子,尽量让自己站住不动。 沈墟朝他伸出手,也像方才他做的那样,替他整理好衣衫,甚至从他手里抽过腰带给他系上:“这样我们两不相欠。” 你给我穿好衣服,我也给你穿好衣服。 沈墟对平等似乎有某种执念。 江湖上混久了的人都会生出这样或那样的执念,有的人崇尚自由,有的人慕强,有的人追求公平正义。 凤隐发现短短数月,沈墟已变得跟从前不一样。 “没错,凤尊主,沈墟心悦于你。”沈墟替他整理好,往后退开,与他平视。 突如其来的坦白令凤隐微微睁大了眼睛,体内的热意还未退散,就又卷土重来。 “我没有喜欢过人,不知道这应该是种什么样的心情,沅宗主求而不得会疯,西门小姐为了情郎会私奔,赫连春行为了堂妹杀友夺妻,跟她们相比,我不过是看着你的时候会想亲近,想着你的时候心口会发热发疼,被骗会生气,被利用会伤心,不炽热也不极端,想来我的这份喜欢也算不得什么,是人人都会经历的东西。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一眼就认出你就是玉尽欢……”沈墟的嗓音有些发紧,他自嘲地笑了笑,垂落的眼睑颤悠悠抬起,“易容术再如何精妙,眼睛还是那双眼睛,你的眼睛,与旁人的都不同,你看我的眼神,也与旁人不同,我认出的不是你这个人,只是这双眼睛而已。” 有些人藏得太深,还惯爱说谎,只有一双眼睛还会说一点真话。 直到后来,沈墟才发现,眼睛有时也会说谎。 否则他也不会误以为玉尽欢曾对他有意。 凤隐咽了口唾沫,喉结耸动,他应该说些什么,他应该狠狠讥讽一番好让沈墟彻底断了念想,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的如簧巧舌在此时完全失去了用武之地,只剩心口还在一阵一阵地抽痛。 傻子,凤隐心想,不是你的喜欢不炽热,也不是你的喜欢不极端,只不过你天性随遇而安,不喜强求,本就是无挂无碍冷情冷性的人,能搅动你的心境已是不易,能让你惦记,实不知是多大的荣幸。 沈墟还在坦然叙说,他已决定让这件事有个结果:“我说这些不是想向你乞求什么,只是想告诉你,你若不能回应我,就不要来招惹我。还有,沈某守旧,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你若是给不起,也不要来我眼前乱晃,听明白了吗凤尊主?” 一生一世一双人。 凤隐攥紧袖中的拳头,他确实给不起,他的一生一世太短,一时的一双人,半辈子的形单影只,他怎么忍心? 两人默默相对,沈墟从未见过这样沉默的凤隐,这点反常引起他的注意,但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他叹口气:“听明白了就点个头。” 凤尊主成了根一戳一动的木头,点头。 沈墟皱眉:“为什么不说话?” 凤隐:“无话可说。” 沈墟:“……” 沈墟只得换了个话题:“所以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只是想告诉你,别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凤隐尽量不去看他那双灼人的眼睛,“我能找到你,就意味着别人也能找到你,你要还想保全那家人的性命,就趁早离开那儿。” 误会迎刃而解,一个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沈墟,不会在外面跟别的女人鬼混,凤隐此刻对那家人已没有任何敌对情绪。 “不行,我不能离开。”沈墟摇头,“我一离开,他们若找到这里,为了问出我的下落,那帮人什么事都干的出来。” 凤隐:“所以你要留下来保护他们?” 沈墟颔首。 凤隐轻嗤:“沈墟你未免也太高看了自己。” “是吗?”沈墟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枝,指向凤隐,“九月廿五快到了,你来,其实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已破解了那帛卷上的七招,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不行。 第73章 凤隐的视线落在那根枯枝,顺着往上掠过沈墟骨节分明的手,语气似乎肯定:“看来你已破解了。” 沈墟:“我没有。” 凤隐:“你有,否则你不会如此迫不及待要与我较量一下,因为你想试试你的想法能不能成功。” 沈墟垂下眼睫:“我已有很多天没有碰剑。” 凤隐:“你的剑呢?” 沈墟:“埋了。” 凤隐微微一笑:“你手中无剑,但你心中有剑。” 沈墟:“我已将那七招烂熟于心。” 凤隐:“所以你闭着眼睛也能将它使出来。” 沈墟:“至今我还从没使过,一次也没有。” “没关系。”凤隐的嗓音变得柔和,且笃定,“二十二岁那年,我亦震断了陪伴我多年的剑,那之后,不出半个月,我就破解了河清海晏。想必你也一样。” 沈墟:“河清海晏?” 凤隐:“那七招剑谱的名字。” 沈墟的表情瞬间有些复杂:“这名字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凤隐冷笑:“无论谁听了这名字都会想到那个人。所以圣姑从不许旁人将她这手绝招的名字叫出来。谁叫出来,谁就得死。” 沈墟皱了皱眉头:“看来她很恨他。” “一个女人,为一个男人背叛了亲人和朋友,为他生下孩子东躲西藏,到头来却被冷酷地抛弃。”凤隐勾起薄情的唇角,语气里满是不屑与嘲讽,“你觉得她该不该恨?” 沈墟抬头看了他一眼,试图从那张完美精致的脸上瞧出一点与众不同的情绪来,但没有,凤隐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叙说两个陌生人的事情,这两个陌生人只不过凑巧是生他的父母。 “他为什么抛弃她?” 沈墟原地转了一圈,坐下,托起腮,这架势,像要与君促膝长谈。 凤隐不能久留,许多事等着他去处理,他来,不过是想远远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就像之前很多次一样。 但今夜已发生了许多计划之外的事,再添一件,也不会更糟糕。 所以他坐下,离沈墟远远的。 可凤尊主心目中的远,也不过才一把剑的距离。但这点距离已教他难以忍受,于是他又故意把两条腿分得很开,坐得大马金刀,这样他的一条腿就能离沈墟稍微近些,从而得到一点聊胜于无的心理安慰。 他已在内心唾弃自己。 凤隐啊凤隐,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沈墟似乎又在耳边重复了一遍那个问题,有关一个男人为什么抛弃一个女人的蠢问题。 凤隐不太想回答,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沈墟等不及要走,他才开口:“这类事总有很多原因。我想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他俩处不来。” 沈墟:“?” 凤隐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阴阳怪气地哼笑:“怎么,觉得荒唐?你以为魔教圣女与剑阁掌教相处起来很容易的么?” 沈墟不理解:“处不来如何相爱?”还生下孩子? “头几年是融洽的。”凤隐双手拢在袖中,漫不经心道,“但夫妻之间朝夕相处,时间一长就会原形毕露,许多理念上的不同就显现出来,摩擦与龃龉日深,彼此又无法体谅包容,最后难免分道扬镳。” 沈墟:“理念上的不同?” “比方说,”凤隐举例,“天池圣教,睚眦必报。这八个字几乎刻进了每个圣教教徒的骨血,我们不光有仇必报,而且喜欢加倍奉还。但某些正道中人,不管何时何地,都喜欢假惺惺地来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甚是宽宏大量,看,这不就从根本上产生分歧了吗?这种分歧不可小觑,因为它在生活中比比皆是,大到世代恩怨,小到鸡毛蒜皮油盐酱醋茶,若真处不来,再恩爱的夫妻到后来都会变成一对怨偶。” 沈墟听完,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很难不赞同。 若说寻常夫妻即使理念不同也可以互相包容,相携一生,晏清河和司空逐凤却不行。 这两位当年都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想必也都是天之骄子,各有一身不屈傲骨与古怪脾气,要想他俩为了对方放弃固有观念,甚至改变性情,做出妥协,可比登天还难。 “而且。”凤隐压低了眉骨,语气变缓,“晏清河是一名剑客,一名真正的剑客。你知道对于一名真正的剑客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吗?” 沈墟知道:“是他手里的剑。” “能创出河清海晏的人,注定为剑而生,注定以身殉道。”凤隐语气里终于掺了点苦涩,“这样的男人,也注定不会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那你呢?沈墟想问,有朝一日若让你做出选择,人与剑,你会怎么选? 他这般想着,看向凤隐。 凤隐似有感应,也恰好看过来。 两人视线隔空碰撞,一息之后同时垂下,落在彼此嘴唇,蜻蜓点水般一瞥,又触电般同时扭头。 凤隐紧抿的唇上还残留着一抹醒目的艳色,身子绷紧了,神情戒备。 二人对视过后,就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沈墟原先发烫的脑子此时已完全冷却,他用枯枝在地上戳戳点点,划来划去,慢慢地,终于开始觉出不对味来。 按照凤隐恶劣的性情,方才他为什么停下? 他完全可以一不做二不休顺水推舟将错就错,为什么偏偏停下?是他不想吗?显然不是,刚刚他分明情动,那种箭在弦上浓烈到要将人烧化的渴望,沈墟能感觉得到。 沈墟眼神渐渐犀利。 “为何这样看我?”凤隐感觉不妙。 “你曾经说,若我把自己彻彻底底地给你,你就可以考虑喜欢我一下。”沈墟突然原原本本地复述起凤隐的原话,“还说,我若伺候得好,你就独宠我一人。” 凤隐往人心口上扎刀的时候一向是什么话够狠就说什么,他没想到,沈墟竟原封不动地记着。 如今翻起旧账,这刀口往里,狠狠地扎回来,扎得他脸色白了三分,人模狗样的笑容几乎破功:“怎么,难道你改了主意,愿意跟本尊回去了?” 沈墟摇头,盯着他,倏地展颜一笑。 “凤隐。”他连名带姓地唤他,“现在我敢给,你敢要么?” 拢在广袖中的拳头蓦地攥紧,凤隐瞳孔收缩。 他不用说话,如临大敌的反应已说明了一切。 他不敢。 凤尊主行事乖张,放肆狂狷,天地间哪有他不敢做的事? 除非他珍之重之,顾虑重重。 是了,他对他不是没有感觉,否则他不会总忍不住亲他抱他,但又不敢真正侵占他,也不会长途跋涉赶来看他,还要为他拈酸吃醋,失控暴走。种种迹象表明,这不是一段单方面的念想,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他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地推开他。 沈墟意识到这一点,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凤隐知道沈墟聪慧过人,自己的言行不一已经引起他的怀疑。 长痛不如短痛。 凤归墟 第71节 他闭了闭眼睛,断然起身:“今后本尊不会再来。” 他拂袖要走,袖子却无论如何拂不动,低头一看,沈墟正巴巴地扯住它。 “沈墟……!” 凤隐额角的青筋已在鼓动,他薄唇微启,刚说了两个字,沈墟就飞快地起身,攀着他的手臂往上,死死捂住他的嘴。 “你要是张嘴只会说些教人生气的话,不如把嘴巴闭上。”沈墟眨眨眼睛,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整个人不知为何显得轻快灵动,似乎很高兴。 凤隐:“……” 放眼整个江湖,还没哪个不要命的敢上来就捂凤尊主的嘴!简直胆大包天! 凤隐危险地眯起眸子,脑海里已想出一万种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但这些想法一碰到沈墟这个名字,就都像耗子见了猫,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僵持,风声带来异样的响动,凤隐面色微变。 沈墟也松了手,敛了笑意,低声附耳:“你听到了吗?” 凤隐点头。 是马蹄声。 沈墟:“有几人?” 凤隐侧耳细听,道:“七人。” 沈墟眉眼间闪过阴翳:“这村子一年半载都没什么外人到访。” 凤隐冷嗤:“他们的动作倒比本尊想象中要快。” 两人相视一眼,沈墟问:“你要走了么?” 凤隐挑眉:“来都来了,不如看场好戏再走。” “好。” 沈墟说完,人已掠了出去。 刚跃过山坡,他骤然停下。 凤隐始终离他两步远,广袖翻飞,气度雍容,奇道:“马儿停下了。” 又过几息,山岭彼方隐隐传来兵刃相交之声。 凤隐挑眉:“打起来了?” 沈墟面色凝重:“走,去看看。” 二人又提气奔出几里地,绕过山岭,只见前面空地上两伙人正自恶斗。其中有一老一少,老的使一根铁扁担,小的武功拙劣,只是从旁掠阵,沈墟蹙眉:“卜阴阳,小张四郎?” “嗯。”凤隐长眸微眯,食指虚点,“除他们之外,那个把脸涂成半黑半白使七星剑的,是扮神鬼的李无常。那个穿红戴绿刀枪不入,练了一手铁布衫硬功夫的是傀儡艺人苗金线。至于使九节鞭的妇人,乃小唱名伶孙婆惜。这么看来,除了已逝的三位,路岐七侠今夜算是到齐了。他四人联手,若遇上寻常对手,按理说不在话下,只可惜……” 沈墟沉声接道:“对面七人,是海沙帮与崆峒派一等一的好手。” 薄唇展开一点弧度,凤隐神秘一笑:“如此说来,对面也有你的熟人。” 他指向下方一道跛足的灰色人影:“喏,那个人,就是当初清净崖上被你放走的……啧,此人叫什么来着……” “秦三爷秦霸。”沈墟面无表情道。 作者有话要说:沈墟:来呀!翻旧账呀!谁怂谁不行! 凤隐:……逐渐暴娇。 第74章 秋月西斜,银光泄地,十二人分成三团厮杀,呼声猛恶,一时难分胜败。 卜阴阳手中的铁扁担重达三十余斤,势道沉雄,往地上一杵就是一个坑,他以一敌二,架住海沙帮两位年轻后生,还不忘口出讥讽,朝隔壁战场呸唾沫星子:“崆峒五雄近年来在武林中名声极响,怎么今日也沦为了魔教鹰爪?我看不如趁早改了名号,叫什么五雄?我瞧是五熊,狗熊的熊!” 那厢被他指名道姓辱骂的崆峒五雄手持日轮刀,分成了两拨,二人与李无常手里的七星剑相拼,另三人对阵光着膀子的苗金线与使九节鞭的孙婆惜。 路岐七侠死三余四,各有各的绝活。 苗金线不光练就了一身的霸道外功铁布衫,还天生神力,他连声吼叫,左一拳打歪了崆峒一雄手里的弯刀,右一拳打得二雄眼眶崩坏眼球炸裂,双拳爽利利当空一击,竟有铁石之音!三雄面色陡变,脚下轻移,身子孤烟般冲天而起,眨眼掠至苗金线身后。 圆弧般的刀光,急斩苗金线的颈后罩门! 然而他尚未成行,腰间就忽地一紧,低头一看,却是条绑着彩绸的九节鞭! 鞭子的尽头,是挂着讥诡笑容的孙婆惜! 他心中一震,孙婆惜妖名在外,传说中不光鞭法一流,还能哄得男人挖心掏肺,字面意思上的挖心掏肺!他不敢轻敌,回身砍鞭,但已是不及,一股猛力自鞭上传来,他脚下登时凌空,整个人被抛到空中转了一个大圈,砰地一声迎面撞在一棵树上,喀喇喇拦腰撞断了碗口粗的树。 “哎呀,怎的这么不当心?这下摔得可疼了吧?”孙婆惜一开口,嗓音婉转,幽雅动听,冥冥中竟似有摄魂夺魄之意。 酣斗的几人皆微微一滞,黑白脸李无常破口大骂起来:“打架的时候就闭嘴吧我的姑奶奶!” 孙婆惜咯咯笑起来,她年纪已是不小,年近四十笑声却仍如少女一般,清脆如银铃,配上她那张已不年轻甚至说不上好看的脸,说不出的吊诡,但这并不妨碍她有一副可蛊惑人心,也能抚慰失意的天籁嗓音。 崆峒五雄已去三,剩下两人就不那么好对付了,尤其是那个唇上有黑痣的精瘦汉子,当空鹞子转身,刀背一记反敲,就轻轻松松破了苗金线的铁布衫,他手里的日轮刀画满圆弧时,果真有如一轮白日,快得只瞧得见残影。 李无常近斗,孙婆惜配合远攻,一刚一柔,二人与他团团而斗,始终僵持不下。 “我崆峒派并不想与路歧七侠交恶,几位英雄何故执意拦路刁难?”黑痣汉子气沉丹田,边打边问。 卜阴阳撇了海沙帮的两个后生,倒提扁担而来,戟指反问:“我且先问你,这鸟不拉屎的穷地方,你们一行人半夜里赶来,为的什么?” 黑痣汉子冷冷道:“崆峒派到哪里来,做什么事,关你屁事!” “当然关老子的事!”卜阴阳怒道,“我知道你们来做什么,你们是要来拿沈墟的命!” 黑痣汉子道:“许多人都要拿沈墟的命!” 卜阴阳:“哼,那就得问问看我们路歧四侠同不同意!” 说罢,一声低吼,提扁担当头敲去。 山坡后,沈墟耳朵听得分明,眼睛也看得分明,他蜷了蜷手指,身子有些僵硬,心脏也在胸腔内泵动颤鸣,每颤一下,温热的血液就被压送至四肢百骸,热意往上弥漫,到达眼眶。 群狼环伺,他独自面对险恶已久,到处都是敌人,到处都是陷阱,人情冷漠如凛冬风霜,已冻住了他的五感六识,一路上,他渐渐失望,习惯,麻木,困守孤城,躲进偏僻的小村庄。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人会维护他,竟还有人敢维护他! “啊,原来他们这般拼了老命,都是为了沈郎你。”凤隐在耳边轻声道,“看来这世上不光有萍水相逢的人要杀你,也有萍水相逢的人要护你。” 沈墟凝视着空地上的乱斗,刀光剑影,无来由的恨与无根的善意交织,厮杀,他忽然道:“我曾问过师父,这世间何为善,何为恶,何为对,何为错。” 凤隐一动不动:“嗯,你师父如何解答?” 沈墟道:“他老人家让我顺从本心。” 凤隐问:“何为本心?” 沈墟陷入沉思,因为他也不知。从前在剑阁他不知,后来入了江湖,他仍然不知。他低头注视着自己摊开的掌心,掌心微微发烫,兵刃交击声中,他隐约寻到答案,带着薄茧的手指慢慢收拢,握成拳:“我的本心,就是我的剑。” 凤隐:“你的剑?” 沈墟眼中的迷惘之色渐褪:“剑能杀人,也能活人。杀人不一定是恶,活人也不一定是善。” 凤隐弯起眼睛,审视着他,良久,叹道:“看来你已长大了。” 沈墟斜睨过来:“我岂非一直是个大人?” 凤隐笑而不语,他伸手轻托沈墟腰背,将人往前轻轻一送。 “那你还在等什么?” 沈墟不必再等,他已纵身而去。 * 卜阴阳等人联手,与崆峒派两人鏖战不休,海沙帮的两人就得以空出手来,其中一腿微跛、方面大耳的汉子就是秦霸,此前他在清净崖上幸免于难,后来又跟着掌门去剑阁大闹了一回,虽铩羽而归,但他因指认沈墟与魔尊有染也算大出了一把风头,眼下沈墟人人喊打,他虽武功不济,但人人都把他当成香饽饽,邀他共剿沈贼,别无其他,只因他是少数几个识得沈墟面貌的人,有他从旁协助,就不怕杀错了人。 秦霸享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沾沾自喜,可万万没想到,两日前这崆峒五雄找上他时,将自己吹得天上有地上无,信誓旦旦说定能捉拿沈墟换得黑鸦丹续命之药,这会儿呢?竟被几个街头卖艺的打得落花流水? 呸!没用的东西! 秦霸一面唾弃着那五只熊,一面找寻机会逃之夭夭。就在这时,他余光瞄见与路歧四侠同行的那个小小少年,方才在与卜阴阳交手时,卜阴阳有意无意地一直掩护着这名少年,这会儿卜阴阳打得正酣,无暇顾及,这少年落了单,岂不是手到擒来?待捉住他,把他作为人质,还怕逃不脱么? 这么想着,秦霸阴险一笑,掌中立时扣了三枚三棱镖,镖上泛着青光,镖上有毒,解药只有他有。 寒光疾闪,三道光刃出其不意,朝少年破空飞去! “小张四郎!”卜阴阳远远瞥见,忧心如焚,一边高声疾呼,一边飞身去挡,这时他的破绽露出,肩头嗤的一声,就被日轮刀划出一道长口子,鲜血长流。 而他这一声惊呼也扰了李无常的气息,铛,黑痣汉子劈刀砍来,七星剑一时不慎被震得脱手,飞到半空,刷地落下来,插.进地里,剑吟不止! 颤动的剑身映出李无常惨白的半边脸越发惨白,也映出一闪而过的人影。 眼见三棱镖就要钉入小张四郎的肩胛骨,突听“叮”的一响,三只镖,突然镖头折断,凭空掉了下来,三颗圆圆的东西不轻不重地打在小张四郎背上,弹起,再滴溜溜滚在地上——竟是三颗珍珠! 众人惊得瞪大了眼睛,仿佛这辈子没见过珍珠。 此时淡淡月华下已多出一人,穿着轻飘飘的月白衫子,挽着松垮垮的髻,手中还拈着一枝妇人鬓边的珠花。 “哎呦,我的簪子!”孙婆惜抬手一掠鬓发,这才发现自己头上的珠花已到了别人手上!先是惊讶,而后是惊恐,此人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自她身旁掠过,还能顺手牵羊!更可怕的是,他能用三颗珍珠打断三枚钢镖!这内力,简直骇人听闻! “沈墟!” “沈少侠!” 秦霸与卜阴阳同时出声。 “你就是沈墟?”黑痣汉子鹰一般的眼睛盯紧了月下的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沈墟竟如此清秀俊逸。他不高大,不强壮,看起来不像个冷酷无情的剑客,倒像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 “我就是沈墟。”沈墟朝他缓缓走来。 黑痣汉子已感觉到莫名的威压,他全身的肌肉已绷紧,硬得有如磐石,他的声音也绷得很紧,像拉开的弓弦:“崆峒派马如涛。” 他自报家门。 “我不想知道你是谁。”沈墟却说,“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他的目光平直地扫来,不带任何感情,就像不掺任何杂质的清水。 这是一名真正的剑客的眼神。 他的眼里只有对手。 弯刀,银柄,脉搏鼓动。 马如涛身体的血液火焰般流动着,灼烧着,他听到自己不安的喘息:“圣姑下了江湖追杀令……” 凤归墟 第72节 沈墟重复,语调语速语气毫无变化:“你是不是一定要杀我?” 马如涛眼皮一跳,突然就被恐惧攫住,汗珠流过他的眼角,流过他唇上的黑痣,湿透了背上衣衫,颤抖的神经牵动嘴角:“你逃不掉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迟早会死。” 沈墟顺手拔出了地上插着的七星剑,神色冷淡:“所以你非杀我不可。” 马如涛咽了口唾沫:“是,死在我手上也不算委屈了你。” 沈墟:“好,那你来杀我吧。” 他说这话的态度就好像在说,“好,那就随你吧”,这是一种要命的挑衅。 马如涛终于忍无可忍,突然大吼一声,刀光化为长虹,人也跟着飞起! “叮”的一声,刀剑相击,刀光倏地一收,沿着剑锋削过去。刺耳的刮擦声折磨着每个人的耳膜,就在这时,刀身上忽然传来一阵奇异的振动。沈墟曲膝沉腰,剑柄在他手上游蛇般转了一圈,就这样逃脱了弯刀的贴刃绞缠,马如涛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剑尖的来势,他一招击出,将收未收,正是新力未生,余力将近的时候,亮银般的剑光刚照亮他放大的瞳孔,就已闭住了他的呼吸!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有如闪电! 随后,剑光到了哪里,哪里就即刻飞溅起一团血雾。 轻烟般的雾自长草间升起,东方苍穹渐渐转成淡青色,带出点点神秘的银灰色。黑暗已统治得大地太久,黎明即将到来。 粘稠的鲜血如吃人的巨兽,蜿蜒至脚底,张开大嘴,秦霸双膝一屈,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全身发抖。 沈墟提着滴血的剑,慢慢走近。 秦霸嗓子发干,颤声道:“沈,沈少侠……” 沈墟蹲下,视线与他平齐,低声问:“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我在这里吗?” 秦霸把头摇成拨浪鼓:“没没没,没有了,这是崆峒五雄得到的小道消息,他们怕被人抢了先,把所有知道消息的人都杀了……我,我说的都是真的,少侠饶……饶命……” 沈墟脸上表情有些奇异,似乎是没想到崆峒派的手段如此毒辣,又或者是想不到秦霸的脸皮这么厚,道:“我已饶过你一次。” 秦霸已快哭出来,哆哆嗦嗦道:“您大人有大量,就再再再……再饶我一次,求求您,我秦霸以后……以后……当牛做马侍奉您。” 沈墟点头:“嗯,再饶你一次。” 秦霸一喜,晒成枣红色的脸上展露笑容,但这笑容刚刚成型,就凝固在了脸上,那人附在他耳边说的最后一句话成了他人生的绝响。 “如果你没有发出那三枚毒镖的话。” 长剑送出,刺进咽喉。 第75章 凤隐回到奈何宫时,已有三分酒意。 苍白的手,乌黑的门。 苍白的手推开乌黑的门,吱嘎声拖得很长,他眯起被酒浸得微红的眼睛。 煌煌烛火下,有人盘膝坐于矮榻上,正对着棋盘上的残局托腮苦思。 凤隐并不意外,掐了掐眉心,走过去,将手里拎着的细嘴酒壶“砰”地一声重重放在棋盘旁,然后转身,掀袍,落座。 对面的人已不年轻,称得上苍老,他白须白发,双手拢在袖中,闻声抬眉,清朗的目光在凤隐阴郁的脸上转了一圈,又回到棋盘上。 两人隔着棋盘静坐,良久无言。 烛声哔剥,烛泪滚落。 凤隐忽然抻臂,捞过他跟前的棋盅,拈一颗黑子,落下,唇瓣轻启:“何时来的?” 老者凝子不落,扔在沉思,随口道:“亥初三刻。” 凤隐瞥一眼窗外:“啊,天都快亮了,你等了本尊一夜。” 嗓音中满是浓重的倦意,但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好像别人等他不管等多久都是天经地义的事。 他的坐姿也不大庄重,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半躺,屈肘支着上半身,把玩棋子:“你不好奇本尊打哪里回来,又去见了谁?” 老者笑道:“瞧你的样子,我已猜得八.九不离十,不必再问。” 凤隐眼里闪过讥诮:“看来你倒是完全不担心。” 老者抚须:“今日你去试他,如何?” 凤隐如实回道:“他的剑已很快。” 老者身子前倾,目光陡然如电:“跟你比呢?” 凤隐侧头想了想,不得不承认:“恐怕不比我慢。” 老者又问:“那他的心呢?” 凤隐:“他的心也已足够坚定。” 老者展颜:“不错,我已料到。” 凤隐挑眉,意味不明地冷嗤一声。 老者:“你也不必气馁。” 凤隐板着脸:“我没有。” 老者恭维:“你的武功另辟蹊径,在世间罕逢敌手。” 凤隐打了个哈欠,意兴阑珊地等着他的下文,果然—— 老者:“但他与你不同。” 凤隐:“什么不同?” 老者:“他是个天才。” 凤隐盯着棋盘,良久,才轻轻颔首,表示赞同:“他确实进步得很快。” 简直快得离谱。 “而且他永远也不会停下,除非他死。”老者拂袖起身,他似乎已坐得太久,不想再坐,背起手踱起步,伸展着僵硬的双腿,几个来回后,他突然停下,仰天长长地叹了口气,“天才往往都死得早。” “放心,他不会比我死得更早。”凤隐执壶,壶嘴倾下,辛辣的酒液灌入滚烫的喉咙,宛如烈火燎原,烧哑了他的嗓子,他眸色晦暗,低声承诺,“我向你保证。” * 九月廿五这日下了霜,衰草上凝结着霜冻花。无风,有雾,天地苍茫。 官道旁,一面青布旗子斜斜地挑了出来,上面绣着一个斗大的“茶”。 茶亭不光卖茶,也卖酒,不光卖酒,还卖点心面食卤蛋豆干。 今日这小破茶亭的生意意外地火红,仅有的两个伙计忙得脚不沾地,就像被抽得团团转的陀螺。 王麻子用铜制的旱烟袋敲着满是油渍的桌,敞开大嗓:“老板!再给添点蚕豆啊,开门做生意的,这点子眼力见儿都没有?” “得了,人做点小本生意不容易,这蚕豆本就是免费赠的,像你这样吃完一碟又一碟的,人老板就是有金山银山,也给你吃空咯。”与他同桌的瘦竹竿按住他,嘻嘻劝道,“再说了。” 那人压低了嗓音,“这已到了圣教的地界儿,你可别惹事儿。” 王麻子一听圣教二字,脸色瞬间变了,收敛了声气儿,埋头咕哝:“圣教怎么了?本事通天了?管天管地还管人拉屎放屁?” “哎哟我的大师哥!”瘦竹竿忙去捂他的嘴,“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别忘了出门前师父是怎么叮嘱我们的……” “去去去!窝囊废!”王麻子本就是个轴人,听不得说劝,啪地拿旱烟袋挡开他的手,怒道,“老子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谁也管不着!起开!罗里吧嗦的玩意儿,什么狗屁圣教,几个菜几顿酒啊?就做一统江湖的美梦!” 这人脾气上来了就口不择言,那瘦竹竿的脸色变了又变,变成铁青色,最后只得闭嘴不吭声,并暗自祈祷这话别教不怀好意的人听见。 “哈哈哈哈,素闻点苍派王余恩王大侠性子直爽,百无禁忌,今日幸会,果然名不虚传!”隔壁桌上一名黑子男子大笑道。 王余恩脸上的麻子似乎挤作了一团,皱眉问:“你哪位?” 黑衣男子起身抱拳:“在下大同学宫,萧观。” 郿坞岭后,大同学宫声名扫地,如今树倒猢狲散,八卦传言漫天飞,人人都道裘潮生是个伪君子,更有以讹传讹的,说他是个专吸年轻女子阴气的老妖怪,据说已活了八千年。 王余恩上下瞟了萧观两眼,不屑地笑了声:“我道是谁,原来是裘老怪的门人。” 萧观也不恼,只道:“如今我大同学宫与各门各派共沐圣教恩泽,今日又是承光节这等隆重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是上百里碑去道贺的,王大侠莫要多嘴扫了兴。” “扫兴?我王麻子扫了谁的兴?”王余恩两眼一翻,铁掌一拍桌面,直拍得桌上碗儿盆儿乱跳,指着萧观就骂,“你这人好没意思,心甘情愿当魔教走狗就自己当去,还要这么样出来恶心人,古人诚不欺我,狗子就专爱多管闲事拿耗子!” 萧观冷笑斜睨:“你若不愿拜服圣教,今日又上百里碑来做什么?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王余恩被他这么一怼,登时哑口无言,涨红了脸呆立半晌,悻悻道:“你倒是问问,大家伙儿有谁是心甘情愿上来的?” 还不是迫于淫威么? 能活着,谁想死呢? 他这么一问,闹哄哄的茶亭一下子安静极了。 半晌,一位英姿飒爽的独臂女侠霍然长身而起,她挎着刀,面如寒霜,谁也没看,什么也没说,领着一队人马就这么静静地走了出去。 所有人都知道,那是落霞山庄的庄主,楚惊寒。 就连落霞山庄,三大武林世家之首,也不得不屈服于天池圣教的雷霆手腕,其他小门小派还有什么话可说? 王余恩望着她挺直孤傲的背影,颓然坐下,又敲起他的旱烟袋,来来回回地嘀咕:“变天了,变天了,这回真的变天了。” 郿坞岭后,短短三个月不到的时间,天池圣教的势力就已渗入到整个中原武林,他们自上而下,软硬兼施,蓄谋已久,在江湖上搅起了一个深而恐怖的黑色漩涡。 这个黑,是黑鸦丹的黑。 据说各门各派的掌门人或一把手都服下了这种可怕的毒药。 据说圣教的探子和耳目潜伏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据说圣尊凤隐和圣姑司空逐凤野心昭昭,母子俩竟然妄想一统江湖。 他们还给各门各派送去了圣教承光节的请帖。 这哪是请帖? 这是屈辱的招抚书! 接下它,就意味着递上了一份表达归顺与忠诚的投名状! 姓凤的图谋,不可谓不大! 中原武林,岌岌可危。 但无人敢有异议。 凤归墟 第73节 因为敢有异议的,都已去见了阎王! * 院子里那棵银杏树的叶子已全部落下,光秃秃的枝桠裸.露在灰蒙蒙的天幕下。 沈墟坐在树下,手执粗布,专注地擦着剑。 不欺剑漆黑锃亮的剑身倒映出他淡淡的眉眼。 他擦得很慢,仿佛他擦的不是剑,而是爱人的脸,亦或是他的思想。 每擦一下,他脑海里的杂念就少几分,他的心就更澄澈几分,他的胜算,就多几分。 路岐四侠站在屋檐下看他,表情一个比一个凝重。 卜阴阳夜里已算了无数卦,吉凶祸福,卦卦不同,他愁眉紧锁:“不妙。” 苗金线正摆弄着他的悬丝傀儡,突然嘣的一声,线断了一根,傀儡的头掉了,他大惊,颤声道:“不妙不妙。” 李无常的左边黑脸的嘴角下撇,右边白脸的嘴角也下撇,摇头:“看来真是大大不妙。” 孙婆惜每日清晨例行吊嗓,咿咿呀呀吊到一半,嗓子劈了,头发瞬间炸了起来,尖叫道:“何止不妙,简直糟糕!” 与他们相比,小张四郎显得很淡定。 不过几天功夫,他已跟鸭蛋混得很熟。 鸭蛋说:“他们好像都很紧张。” 小张四郎点头,低声说:“因为你们沈哥哥要去干一件大事。” 鸭蛋也紧张起来:“什么大事?” 小张四郎:“他要去杀一个人!” 鸭蛋把眼睛瞪大了:“什么?他要去杀人?!” 小张四郎赶紧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听我说,他要杀的是一个顶坏的坏人!” 鸭蛋惊惧不已:“哦!” 小张四郎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放心吧,你的沈哥哥不在的时候,我和我叔公叔婆会保护你们一家。” 鸭蛋疑惑:“我们需要保护吗?” 小张四郎摆出大哥哥的架势来,双臂环胸:“小孩子不必知道那么多,你只需要记住一点,就是在沈兄没回来之前,别到处乱跑。” 鸭蛋很懂事,他小小的脑袋里虽然有大大的疑惑,但他能看懂氛围,郑重地点头。 鸭蛋是个懂事的小孩,林姥姥也是个懂事的老太太。 家里暂时住下了四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人,她也不惊不慌,该烧饭烧饭,该喂鸭子喂鸭子,她甚至一句多余的话也没问。今天她还特地做了一顿好的,有鱼有肉,甚至不惜杀了一只鸭来炖汤,简直丰盛得像过年。 就连林白芷,今天也异常安静,没有乱跑,没有傻笑,就瞪着迷茫空洞的大眼睛坐在门槛上,盯着沈墟发呆。 沈墟擦了多久的剑,她就盯了多久。 最后沈墟收剑入鞘,她就极度紧张地站了起来,咬起自己的手指头。 “要走了吗?”林姥姥用旧围裙擦着一双干枯的手,满脸忧色。 沈墟抿了抿唇,点头。 他不知该如何讲清楚这件事,所以他选择沉默。沉默是金,也是一种无声的保护。 老人家原地迟疑一阵,终于朝他走来,伸手握住他削瘦但有力的手,重重地拍了拍。 沈墟:“姥姥……” “去吧去吧。”林姥姥混浊的老眼里已有泪光,“我们等你平安回来。” 没等沈墟再点头,她已松了手,转身回屋。 手心里多了点重量。 沈墟低头。 那是一只红而干瘪的小布袋,缝着密密麻麻的针脚,里面塞着庙里求来的平安符。 第76章 北朔天池山,峰峦叠嶂。 天池山下百里碑,白旗招展,碑石林立。 碑林外,每隔七步,就守着一名持剑圣教徒,他们皆着红衣,以红巾蒙面,用冰冷的眼神审视每一位来客。 负责核验群侠请帖的是长老堂首席程飞。 程长老年近六十,两鬓如霜,于常年的明争暗斗中练就了一双精明狡猾的眼睛,能看穿世间一切把戏。他在人前时总是笑着的,笑得就像一只咧嘴狐狸。他把一生都奉献给了圣教,奉献给了无所不能的圣姑,为此,他也得到了与汗水相匹配的金钱地位与权力,他已太老,别无所求,只盼着有朝一日,他能把他拥有的所有金钱地位与权力都安全顺利地转交给他的儿子。 历年来的圣教承光节都由他一手操办。 承光承光,承接往烈遗光。 这百里碑葬着圣教历代英雄前辈的骸骨,缅怀他们的节日,自然是重中之重。加上这次承光节,圣姑圣尊广邀中原武林共赴,是为改弦更张?还是为扬威绥靖?个中深意已非他一个长老所能揣测,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竭尽所能保证所有环节不出差池。 除了万象寺与青云观,其他门派皆已到齐。 嘈杂人声中,程飞清了清嗓子,先抱拳作揖,再朗声道:“今日蔽教承光节,各路英雄豪杰不远遐路,共襄盛举,实乃我教之幸,多谢多谢。” 人群安静了,无数双眼睛冷冷斜乜过来。如果眼神真的如刀,这名魔教长老就是靶子,已被扎成了筛子。 程飞视若无睹,面不改色,继续道:“前方乃我教圣地百里碑,穿过碑林,就将抵达今日的盛会场地——无神台。为免各位在碑林中迷路,在下特地择出九九八十一位圣使带路,还请各位跟好圣使,莫要耽误了时辰。” 说着,他挥挥手,八十一位红衣教徒分散开来,每人分领一个门派,垂首侍立。 只听一道粗嘎嗓音阴阳怪气道:“这百里碑难不成真占地百里?走着走着还会迷路?” 程飞微笑着,没搭腔,只道:“各位慢走,程某先走一步,在无神台设宴相候!” 说着,朝大家伙儿做了个请的姿势,足尖轻点,人已轻功飞远。 众人见他随手露的一手轻功捷如飞鸟,起落间如冯虚御风,当下心中骇然,这圣教连一个迎客的老头子都像这般身负绝世轻功,岂非真的卧虎藏龙? 方才还阴阳怪气的王余恩撇撇嘴,彻底噤了声。 各门各派跟着圣使开始走,走了三四个时辰还没到。 楚宝儿额上已累出了汗,凑过去,好声好气地问前方带路的圣使姐姐:“这位好姐姐,百里碑究竟有多大?” 那位圣使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但也有问必答:“也不大,但若像落霞山庄这般的走法,恐怕要走到天黑。” “啊?”楚宝儿看了他娘一眼,两把擦去汗,眨眨眼,“这般走法不行,那要怎样走?” 圣使姐姐水灵灵的眼睛含着笑:“自然是轻功最快啦。” “那你也不早说!”楚宝儿翻白眼,“我这走得两条腿都快拧成麻花了,哪还有什么力气使轻功?” 圣使无所谓道:“耽误了这么久,即使是现在使轻功,也赶不上啦。” 楚宝儿有种不好的预感:“赶不上什么?” 圣使道:“点圣火。” 楚宝儿咽了口唾沫:“赶不上会如何?” “也不如何。”圣使眯了眯眼睛,“不过是用不上午膳罢了。” 原来只是错过午饭! 楚宝儿登时松了一口气,饿一顿倒是没事,只要小命能保住,哼,这天池魔教也忒小气,过了点哪怕是不放饭,供应点茶果点心充充饥也不行么? 他心里这么想的,嘴里就不小心秃噜出来。 圣使听见了,嗤的一笑:“楚少庄主不知道么?” 楚宝儿:“知道什么?” 圣使道:“无神台上的圣火一旦点燃,全教上下便要禁食三日。三日内只可饮水,不可吃旁的东西。” 楚宝儿一听,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了,三天不准吃东西,这是要把人活活饿死啊? 他艰难地管理好表情,抱着最后一丝幻想挣扎问:“我们这些教外人士难不成也要禁食?” 圣使盈盈一笑:“少庄主还请入乡随俗。” 楚宝儿:“……” 他登时腿也不酸了,腰也不疼了,一个提气就使出了前所未有的轻功,飞纵出去。开玩笑?让小爷净饿三天还得了?别的不说,小爷今儿就是活活累死,也他娘的要赶上这最后一顿饭! 楚惊寒从来也没见过自己儿子居然能跑得这么快,又好气又好笑,叹息着摇摇头,抬脚跟上。 在老娘的协助下,楚宝儿紧赶慢赶,拼了半条命,终于掐在午时的点上赶到了无神台。 此时无神台上人头攒动,各路英雄已到了大半,剩下的小半茬人想来是无论如何也赶不上了。 钟鸣于野,捧着食盒的圣教弟子鱼贯而上。 楚宝儿吁了口气,暗自得意,随意捡了张矮几,正要坐下,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激烈叫骂,污言秽语骂了一阵,两拨人又不管不顾打了起来。 “娘,他们在打什么?”楚宝儿放下筷子,扭头问楚惊寒。 楚惊寒单手持杯,正啜饮茶水,余光轻轻一瞥,淡声道:“是点苍派与花间会。” 楚宝儿嘶一声,表情像是牙疼:“得,冤家路窄。” 原来云南点苍派雄踞大理,与川南花间会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隔着金沙江相距数千里,但百余年前两派高手结下深仇大恨,从此辗转复仇,死伤惨重。两派武功偏偏又互相克制,所以经过数十场恶斗大战,依然胜负难分,纠缠不清。上回两派相斗还是五年前,双方好手皆两败俱伤,同归于尽。此时仇人相见,都是你杀了我师兄我砍了你师妹的关系,眼睛红得几乎往下淌血,两句不合便即大打出手。 这等仇怨,外人自是无法调停。即使是东道主,也插不上话。 程飞苦劝无果,背着手在战圈外踱来踱去,拿不定主意。 正要派人去禀报圣姑,只听轰地一声巨响! 程飞猝然抬头,当时惊得魂飞魄散! 原来无神台正中央原本矗立着一块十米高的石碑,碑上刻着“千秋万代”四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四字镶填金箔,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蔚为壮观。 此时此刻,此碑竟被飞来一人,拦腰撞裂! 程飞浑身的血已冷了,指尖不住地发颤。 凤归墟 第74节 他急忙掠过去,一把揪起撞碑之人,此人以头抢碑,天灵盖陷进去,脑浆崩裂,鼻斜口歪,眼见是活不成了。于是他丢下人,又扭头恶狠狠地盯着点苍派。 掷人的正是王麻子王余恩,方才他用了十成内力一掌将花间会一人拍飞出去,没想到竟会砸裂了那块石碑,此时见那老头凶神恶煞地瞪着自己,心里虽然发憷,但在群雄面前,不得不挺起胸膛,嚷嚷道:“不就是一块石碑么?多少钱?点苍派赔你就是!” 程飞沉脸冷笑:“你可知这是什么碑!” 王余恩当然不知道:“你说这是什么碑?” “此乃我教圣碑!”程飞咬牙切齿,“你可知毁此碑者该当如何!” 王余恩听他声色俱厉,面上已愀然变色,嘴唇发白,正要讨个不知者无罪的说法,有人高声唱道:“圣尊到!” 无神台上登时鸦雀无声。 一声罢,一声又起。 “圣姑到!” 众人脸上的皮肤都绷紧了。 风声也紧。 圣教徒分开人群,凤隐从从容容地慢步而来,他身着一袭端凝厚重的绣金黑袍,外罩雾一般的薄纱红绡,衣摆被风刮起,猎猎作响。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因为他们中大部分人都是第一次见到魔教尊主的真容,早闻凤隐模样姣好,谁能想到竟好到这种人神共愤的地步? 在场多半的年轻女子都不禁心旌荡漾。 楚宝儿盯着瞧了半晌,不禁把眉头皱得死紧,低声骂了句死妖怪。 凤隐似乎听到,幽幽瞥来一眼。 楚宝儿登时吓得心肝儿一颤,一张脸涨得通红。这妖怪耳朵还挺好。 饶是凤隐邪肆张扬,光风霁月,也并不能完全抹去圣姑的存在感。 司空逐凤只微妙地落后圣尊半步,几乎与他并肩而行,她以黑纱蒙面,曼妙的身体也裹在黑绸布中,只露出一双死潭般寂静的眼睛。 她把目光轻轻一扫。 所有圣教徒忽然同时单膝跪地,垂下头颅,虔诚高诵:“天池圣教,超今越古!圣火到处,皆为圣土!” 其声震耳欲聋,群雄慨然色变。 凤隐唇边隐现森然冷笑,但一闪即逝,他走到无神台中央,看一眼被撞裂的石碑,再扫视一圈,心下已经了然。 所有人都在等待,等着看凤隐要如何解决此事。 只听凤隐慢声道:“程长老何在?” 程飞越众而出,拱手:“属下在。” 凤隐注视着他:“本尊若没记错,程长老今年已五十九岁。” 程飞回说:“是,再过两个月,就满六十整。” 凤隐点头:“你在教中也已三十九年。” 程飞脸上一根筋在抽动:“是,老尊主在时,我就在了。” 凤隐叹了口气:“你侍奉过老尊主,又从小看着本尊长大,见证了圣教这么多年来的兴衰荣辱,实在很不容易。” 程飞垂下头,心中的不安逐渐放大。 “像你这样的老人,想来已将维护圣教名誉的职责刻进了骨血。”凤隐转动着大拇指上的血扳指。 而这块圣碑岂不就是圣教的名誉? 程飞已明白了凤隐的意思,他睇一眼圣姑,圣姑无声地闭上眼睛。 程飞也闭上了眼睛,眼尾沟壑一般的皱纹倏地伸展开,嘴唇蠕动:“属下不敢忘。” 凤隐话音一转,忽然又躬身温柔道:“程长老膝下有几个孩子?” 程飞浑身一震:“有长男,还有次女,幺儿。” “本尊还记得程长老的女儿不久前刚刚成了亲。”凤隐柔声道,“令郎也都已成家立室,如今掌管着教中赌坊那块的营生。” 程飞脸色已经煞白,抱拳的手抖得不像话:“承蒙,承蒙圣尊记挂。” 围观的各路英雄瞧得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这主仆二人为何选在此时此地话起家常。 凤隐深深看了程飞一眼,拍拍他的肩:“虎父无犬子,像你这样的能干,你的儿子也一定很能干。” 程飞连忙匍匐在他脚下,颤声道:“但愿犬子能为圣尊效犬马之劳!” 凤隐薄唇轻启:“好。” 不知为何,程飞大喜,“砰砰砰”朝凤隐连磕三个响头。 凤隐受了,问:“你还有什么心愿么?” 此话一出,群雄中已有不少聪明人领悟过来,都默默瞥过眼睛,不忍再看。 程飞神色间已然超脱,道:“没有了。” 凤隐又叹了口气,直起身,悲悯道:“慢走。” 程飞朗声道:“天佑圣教,千秋万代。” 说完,一掌高高举起,狠狠拍在天灵,嘴角血液缓缓流下,他人已噗通倒地。 群雄皆倒吸一口凉气,现在人人都知道毁碑者该当如何了,就像人人也已知道魔尊凤隐的作风了,此人轻描淡写几句话,连逼带哄,就能诱得教中老人心甘情愿地自戕殉教,可见心肠之硬,执法之严,手段之高明。 而那人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接着问:“护碑手何在?” 刷刷刷又有四人越众而出,皆是程飞的心腹手下。 凤隐的目光自他们坚毅的脸上一个个扫过去,沉声问:“你们的职责是什么?” 为首那人大声道:“碑在人在,碑毁人亡!” 凤隐又问:“你们应当怎么做?” 四人垂首,不再说话,忽然为首之人也高呼一句口号:“天佑圣教,千秋万代!” 刷地一声,四人同时拔剑,两两相对,嗤嗤两声,都将剑刺进了对方胸膛,相对跪倒。 他们的血喷溅在裂开的圣碑上,洒在圣洁如新的无神台上,缓缓蔓延,就像熊熊燃烧的火。 王余恩的手脚冰冷,他已知道,今日自己必死无疑。但他难道就这么死了? 不,不可能,他一身武功,怎能束手就擒?他要搏上一博! 他已做好准备,但他听到凤隐说了一句话,一句话就让他走投无路! “点苍派与花间会,两派阖派上下分别有多少人?” 王余恩目眦欲裂,不敢置信般瞪视凤隐。 凤隐身旁一位蓬发下属翻开随身携带的厚册子,接话道:“点苍派共五百五十三人,花间会共七百零八人。” 凤隐转着拇指上的扳指,但笑不语。 但他的笑容中已现杀机! 只见花间会一人跌跌撞撞而出,嘶声道:“你要如何?” 凤隐拢袖,表情似乎很是为难,沉吟半晌,才道:“要想让我不如何,也可以,只需答应本尊两个要求。” 那人问:“什么要求?” “这第一个要求倒也好办。”凤隐道,“你们中凡是方才参与斗殴的人,每人砍掉一只手。” 那人怔了怔:“只要一只手?” 凤隐点头:“一只手足矣。” 花间会的人面面相觑,当下手起刀落,五只手齐齐落地。 那人按着血涌如注的左手,痛得面无人色,大汗淋漓,又咬牙问:“第二个要求呢?” 凤隐把目光投向两股战战的点苍派,下巴一指:“喏,现在就与他们和好,并且起誓,花间会以后与点苍派永世修好,两派再也不起任何纷争。” 第77章 点苍派众人齐齐看向王余恩。 王余恩面色铁青,瓮声道:“点苍花间仇深似海,非一朝一夕所能化解,恕王某不能从命!” 他的师弟,瘦麻杆王多慧恼他把话说得太直,发力将他往后一拽,上前拱手堆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本是好事一桩,谢圣尊美意,点苍派心领,但兹事体大,咱们师兄弟几个说了也不算,还请圣尊许我们回去禀明掌门后再做定夺。” 他本想搬出掌门,拖得一刻是一刻,谁知凤隐一点不让步。 “今日蔽教承光节,点苍掌门称病不来,既打发了你们几个小辈前来拜谒,就意味着将一应外务都交由你们代为处理。”凤隐悠悠道,“你们既是点苍派的脸面,当然也能替点苍做些无伤大雅的决定。你们若真的做不了主,那就是点苍掌门为了敷衍我凤隐,专门派来些不中用的虾兵蟹将,故意坏我圣火大礼……” 他越说,嗓音越阴沉,王多慧后背上的冷汗簌簌而下,强自镇定:“圣尊多有误会!我派掌门对承光节实在重视有加,若非沉疴宿疾缠身,说什么他都要亲自来的,余恩大师兄也是因为深得掌门宠信,此番才被委以重任……” 未等他说完,凤隐大手一挥:“既如此,你的余恩大师兄代你们掌门应下本尊,也不算特别僭越。” 王多慧为难:“可是……” 凤隐不悦挑眉:“还有什么可是?” 王多慧擦汗,他本想好言相劝,没想到凤魔头软硬不吃,正自踌躇,王余恩的暴脾气已经按捺不住,挺剑跃上前:“没什么可是不可是的!想让我们点苍跟花间狗贼握手言和?老子呸!这辈子是没指望了,还是等下辈子吧!” 他一嘴不光怼了凤隐,又顺带着骂了花间会。 花间会被骂狗贼,刚压下去的怒火又腾地蹿起,为首的哪怕只剩一只手,也要扯嗓回骂:“王麻子,尔母婢也!” 花间会创派祖师据说是前朝的一名状元郎,后来即使落草为寇舞刀弄剑,也不忘老本行,一直试图在门派中推行四书五经,坚持教弟子们读书认字,这么日积月累几代传承下来,导致花间会的人说话多少都有点文绉绉的,哪怕是骂人,也骂得很讲究。 “直娘贼!” “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两派人怒目而视,就像一群斗红了眼的乌鸡。 “王余恩,罢手言和真就不可能了?”凤隐被吵得脑袋疼。 王余恩下巴一抬,豪态横生:“绝无可能!” “那好吧。”凤隐叹口气,“这样,你在花间会这群人中挑一个,你若能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打败他,你就可以不言和,本尊也不会拿你怎样。” 凤归墟 第75节 此话一出,不光花间会,就连点苍派都愣住了。 王多慧道:“不好吧?他们才刚刚自断一手,此时比拼,我点苍派岂不是趁人之危落人口实?” 花间会为首的涨红了脸:“凤尊主,这未免也太不公平!” 凤隐漫不经心看他一眼,问:“你叫什么?” 那人报上名号:“在下江水迢。” 凤隐又问:“你师父何人?” 江水迢回说:“恩师鱼添花。” “不错。”凤隐轻轻颔首,“鱼添花的万花剑法已集大成,你是她的弟子,一定也有所建树。” 江水迢苦笑:“只可惜今日我已失一手。” 凤隐皱眉:“你断的难道是使剑的手?” 江水迢:“不是,但……” “不是就好。”凤隐淡淡道,“使剑,一只手足矣。” 江水迢:“……” 凤隐又把目光转向王余恩,朱唇轻启:“你用一只手,胜他,也足矣。” “?” 江水迢不知道姓凤的对他哪来的自信,平常他就是全须全尾的,也顶多跟王麻子打个平手。王麻子虽然其貌不扬,人又粗鲁,武功还是不可小觑的。 王余恩被凤隐轻蔑的语气气得脸上麻子都充血了,冷笑连连:“好,姓江的,既然你这么有能耐,那就拔剑吧!” 姓凤的给挖了好大一个坑,江水迢恨得牙根痒痒,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又不能不往坑里跳,否则传出去,他花间会被点苍叫阵竟无人敢应,以后在江湖上行走岂不是再也抬不起头来?所谓头可断血可流,点苍面前面子不可丢,江水迢咬咬牙,草草包扎了断手,拔剑出鞘:“比就比,谁怕谁?” “好小子,老子这就来了!” 王余恩个性爽直,也不多说废话,出手就是一招“风梳菩提”,疾往江水迢右侧攻来,他既知江水迢左手有伤,自然不去攻他左侧,免得旁人说他趁虚而入。 点苍剑法与花间会的万花剑法本同出一脉,后因创派人观念不合而分道扬镳,这两套剑法都以轻盈见长,只是点苍侧重“诡奇”,剑势以侧锋为主,力求出其不意。万花侧重“迅捷”,旨在动念即去,出手如电。点苍这招“风梳菩提”招如其名,菩提树上叶子飘摇时,人们只知道有风吹过,却不知这风是自哪里吹来的。 江水迢也不知道王余恩手里急颤的剑尖最终会落在哪里,就连王余恩自己,也不知道,这本就是随心所欲的一招! 江水迢无法,只能舞剑急挥,采取守势,使出一招“千树万树梨花开”,纷飞剑影立即如万千梨花绽放枝头,严密地护住周身。 只听“玎玎玎”,一连串的清脆碰撞声,王余恩的各路进攻皆被尽数挡回,重重白影中,一道寒光倏地中宫直进,朝眉心刺来! ——却是万花剑法中的一招“中通外直,不蔓不枝”,这招讲究快准狠,劈开纷扰直捣黄龙! 王余恩足尖一点,张开双臂,身子往后飞掠,掠出数丈,待这招势头暂缓,余力不接之际,侧身一转,踏步就是一招“雨打芭蕉”,转瞬间嗤嗤嗤连刺三剑。 剑尖如雨点,劈头盖脸,江水迢本是一往无前,此时不得不跳跃闪避,且战且退。 忽听“嘶啦”一声,王余恩贴地横扫,江水迢小腿不慎中剑,星星点点的血迹洒在台上,如红梅绽开。他就势一个侧身翻滚,躲过连连疾刺,尚未起身,余光里瞥见剑光霍霍,王余恩一剑荡开,剑影化作游龙,狠命追来! 是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一记狠招! 众人一口气都提到了嗓子眼。 江水迢左山穷水尽,手与右腿剧痛,心下惨然,待要认输,一道凉薄嗓音送入耳中:“还愣着做什么?先使‘癫狂柳絮随风舞’,再使‘轻薄桃花逐水流’。” 江水迢一怔,望向凤隐,心想这魔头怎么知道我万花剑法的秘密剑招?眼下情势危急,不急细想,他下意识挥剑,将“癫狂柳絮随风舞”使出来,广袖飘忽,遮住对方视线,同时身子轻跃,不紧不慢,恰恰好就避过王余恩“云龙三折”的第一手伏击,随后他又使出“轻薄桃花逐水流”,剑身轻晃,歪歪斜斜退出两步,这两步又恰恰好与王余恩的第二第三手伏击堪堪错过,这三招巧到什么程度?早一息晚一息,他都会被长剑贯穿!从外人的角度看来,简直是严丝合缝,妙到毫巅! 群雄瞧得热血沸腾,江水迢每躲过一击,场上就响起一声喝彩,三击一招比一招凶险,喝彩声也一声比一声大,与此同时,点苍派诸人脸黑如锅底,要知道,他们大师兄使的这招“云龙三折”可是点苍绝技,向来所向披靡,今日却被花间会用他们的招式给破了!这等于是自己亲手削了自己一臂! 江水迢浑浑噩噩地使出这两招,竟三两下躲过点苍绝技,心中震骇不逊他人,正细细琢磨,王余恩不屈不挠,再挺剑攻来。 他提剑迎击,又听凤隐道:“小荷才露尖尖角。” 他稍一迟疑,缓缓送剑而出。 凤隐又道:“一尖已刷胭脂笔。” 他于是剑尖画圆,同时往右横跨一步,心中却疑惑,这两招前言不搭后语,怎可联用? 未待他想出其中深意,王余恩已势如破竹,瞄准他左胁攻来! 江水迢一惊,方始明白,凤隐这是在教他用假动作卖个破绽,诱敌深入! 果然,凤隐厉声:“花动一山春色!” 江水迢对此招烂熟于胸,右腿蹭地收回,身子急拔,跃起丈许,剑花翻飞,左穿右插,如落英缤纷,虚实难辨,只瞧得人眼花缭乱。 听得呼喝来去,铮铮乱响。 待动静止歇,场上唯闻喘息声。 而江水迢的剑,已稳稳架在了王余恩的脖子上,剑锋贴着脖子轻轻一滑,就留下一条醒目的血痕。 “你现在若想杀他,轻而易举。”凤隐凉凉道。 江水迢的剑轻轻颤抖,王余恩却连眉头也没皱上一皱,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僵持显得无比漫长,凤隐好整以暇地等着。 “呛”! 他抬眼—— 江水迢归剑入鞘,冷漠转身。 “干么不杀我!”王余恩不喜反怒,跳起来就骂,“你娘的孬种!” 江水迢回首啐一口:“竖子,杀汝犹雀鼠耳!” 两人于是又你一句我一句,骂骂咧咧起来。 群雄失笑,凤隐只教他们从此止戈,可没让他们连骂都不能骂。 兴许是只骂不打没意思,两拨人骂了一阵,相继闭嘴。 凤隐向来奖罚分明,花间会人人砍了一只手,点苍派自然也不能豁免。 王余恩无话可说,只得咬牙照办。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留得命在,断只手又算得了什么? 至此,圣碑一事总算解决完毕,此时无神台上散落着五具尸体,十只手,人人鼻尖萦绕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在此之前,无论谁也想不到,凤隐竟是这样的人,对别人狠,对自家人更狠,别人只是丢了一只手,他的人却是实实在在丢了命!除了恐惧,群雄心底更生出一丝敬畏,他们知道,天池圣教能有今日,绝非偶然,像凤隐这样的人,无论身在哪门哪派,都会是振兴之主。 可偏偏,他想当的,是中原武林之主,这真的有可能吗? 众门派各怀心思,落座用膳。 在此期间,数名红衣教徒提着水桶上台来,先将台上的尸体残肢收拾了,再用水一遍一遍地将玉石上的血迹冲刷干净,血水流淌,一阵阵的腥气扑面而来。 楚宝儿被恶心得根本吃不下饭,但一想到往后三天都将颗粒不进,就是捏着鼻子,他也要将自己的肚子填满。 用膳完毕,弦乐奏响,以燕云十六婢为首,三百名圣教女弟子身穿霓裳彩衣,翩翩起舞,舞姿曼妙,婀娜妖娆。 她们一圈又一圈地围绕圣碑,形成众星捧月之势,而圣碑后方,就是高耸入云的篝火台。 圣火历来由圣女点燃。 时辰已到,司空逐凤手持火把,披发跣足,款款而来。 那一刻,所有人都被这神圣肃穆的氛围感染,屏住了呼吸,注视着女人高傲挺拔的身影。漆黑的衣裳,漆黑的发,漆黑的眼睛,漆黑的心。人们不约而同地想,究竟什么样的男人才能征服这样的女人?或许,这样的女人本来就是不可征服的,她生来就是为了征服别人。 像一朵盛开的黑莲,司空逐凤衣袂招展,轻功飞上篝火台,在众目睽睽之下点燃圣火。 火光冲天的刹那,乌泱泱的圣教徒双手高举,齐声高呼:“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英雄无常,皆归尘土。 熊熊圣火,斥退魍魉。 承光明志,顺昌逆亡。” “承光明志,顺昌逆亡。” 响亮的口号声一直被北风吹到山巅上矗立着的奈何宫,奈何宫的飞檐上,青袍猎猎,站着一人。 沈墟用拇指缓缓摩挲不欺剑古朴的剑鞘。他由地宫暗道上来,已在此地站了许久,直站到身上的湿衣已经干透,几乎化作冰棱,与这冰冷的宫殿融为一体。 这就是你要走的路吗? 他眉头轻蹙,望着山下,眼底藏着明灭火光。 不久,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 第78章 沈墟身形疾晃,掠至那人跟前,伸手一抓一扣,已捏住对方脉门。那人不闪不避,沈墟心中疑惑,待要开口询问,对方出其不意,一把掀开面上薄纱,压低了嗓子娇声唤:“墟哥哥,是我!” 沈墟动作一顿,打量眼前明艳少女:“瑶儿?” 瑶儿欣喜点头,左右顾盼一番,顺势拉着沈墟轻轻跃下中庭:“我那便宜师父叫我在这里等你,起先我还不信,抱着试一试的想法上来溜达一圈,没想到真让我给等到了!墟哥哥你胆子好大,选在今天上奈何宫来!” 沈墟听她一见面就叽叽喳喳,性子还如从前一般活泼,心下稍宽,故意避重就轻:“你的便宜师父?” “不就是郝不同么?”瑶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拜圣教右护法为师好像是什么特没面子的事一样,她替自己疯狂找补,“本来我是真瞧不上他那几个圆圈圈的,压根也不想学他的武功,但我实在架不住他老大一个男人,成天一哭二闹三上吊,非要我拜师,还说只要我拜师,磕三个响头,他就一年给我一百两,一百两啊,当然啦,我也不是纯粹为了钱……” 沈墟但笑不语。 瑶儿脸上飞起红霞:“墟哥哥你在嘲笑我对不对?” “没有。”沈墟压下唇角,“只是一段时日不见,你的轻功长进了许多。” “那还用说?”瑶儿得了夸奖,登时眉飞色舞,“我师父吧,人是丑了点,行事是荒诞些,性子也夹七缠八的,但教起武功来,还是挺像那回事的。” 沈墟听她对郝不同明贬暗褒,晶亮的眼睛里全是掩不住的崇拜,心下已跟明镜儿似的,这师徒俩是啥样的锅就配啥样的盖,绝配。 “你已拜入圣教的事可与花姐姐说了?”沈墟问。 瑶儿一听,立马吞吞吐吐,眼神乱瞟:“我,我只去信报了个平安,至于另拜,拜师的事……” “等时机合适了再说也无妨。”沈墟宽慰,“彼时情势所迫,想来她也不会怪你。” “我不敢。”瑶儿嘟嘴,“我怕她打折我的腿。” 沈墟道:“你现在是圣教右护法的徒弟,谁敢动你?” 凤归墟 第76节 “怕的就是这个。”瑶儿长叹一口气,“她若从此跟我生分了,比打折我的腿还教我难过。那些话本子里不都这么写么?什么我不怨你恨我,唯怨你不在意我。” 说着说着,她小嘴一瘪,竟像是要哭了,沈墟不禁失笑:“没事少看些无聊的话本子。” “我没看。”瑶儿小声辩解,“只是尊主看的时候念了几句,我在旁边伺候着,不小心听了来。” 沈墟听见尊主二字,一双眉骨猝然抬起,随后又缓缓落回去,干巴巴道:“你……还要伺候凤隐?” “师父去拜见的时候偶尔会带上我。”瑶儿不知想到什么,面露惊恐,“你不知道,尊主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大发雷霆,说什么‘原来如此,什么’‘怪不得他对你如此上心’,意思好像是我长得像谁,他很不高兴,差点还因此杀了我!要不是我师父拦着,我早就化作一缕青烟了!” “唔……你是有几分长得像我的一位师姐。”沈墟直言,莞尔,“他误会了。” 这人背着他到底是吃了多少莫名其妙的飞醋? 瑶儿如听哑谜,师姐?哪个师姐?我长得像墟哥哥的师姐是件很大逆不道的事么?为何尊主会动怒?她想不通,沈墟一副风轻云淡的高人表情,也不像要解释的样子,她就只能讷讷点头:“不过后来他又不生气了,还经常指点我的武功呢,但我还是挺怕他的。” 沈墟:“他长得很叫人害怕吗?” 不至于吧?就算是沈墟,对美丑没什么具体概念的人,也觉得凤尊主长得还算可以的。 “长得当然……挺绝的,但你不觉得他好看得有些诡异么?” “?” 沈墟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诡异?这是现在人们夸人长得好看的特定话术么? “啧,教中关于这位圣尊的恐怖传说太多了,导致我一见到他就浑身都起鸡皮疙瘩。你知道么……”瑶儿压着嗓子,“咱们这位尊主之所以长成这副祸国殃民的样子,完全有可能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人!” 沈墟奇了:“不是人是什么?” “妖怪啊!”瑶儿说着,原地抖了抖,“听说尊主当年一生下来原是个死胎,圣姑已经下令要悄么声儿地埋了他,谁知道埋到一半他突然又活了,哭声那叫一个响亮,直接惊动了老尊主,是老尊主赶来救了他一命,否则他就被活埋啦!喏,前面那院子就是当年圣姑要埋他的地儿。” 沈墟闻声抬头。 那是座占地甚广的院子,远远望去,与这天池山上一应建筑一样,都是黑墙红瓦,神秘肃穆。走近了,才嗅出一股子腐朽衰败的气息。 从门头那一对威武的白石狮子来看,这原是个恢宏气派的院子,只是此时门漆斑驳,铜环生绿,层层蛛网随风颤动,凋敝凄惨,显然年久失修,无人问津。 门上的匾,却是灿然一新,上书三个遒劲大字——应悔斋。 应悔,应该悔什么? “这应悔斋啊,是圣教禁地,至于为什么好端端一个院子成了禁地,没人知道,我猜八成是因为这地儿差点埋了尊主,尊主长大后一不高兴,就封了它。”瑶儿沉吟,“师父让我领你来此处,也不知意欲何为。” “他没跟你说么?”沈墟问。 瑶儿一摊手:“他说你要是进去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正小声交谈,身旁有巡逻的圣教弟子走过,见到瑶儿,一个个都尊敬施礼,唤一声:“瑶姑娘。” 他们像是全没看见她身边还站着一位蒙面男子,也没起丝毫疑心,可见她作为右护法的亲传弟子,在教内地位超然。 瑶儿挺直腰杆,冷着脸点点头,算作回应,回头就想拉沈墟离开,口唇微张,快速道:“我在这里这么些日子,还没见过谁胆敢私闯禁地,何况是今天还是承光节!不要命啦?我那便宜师父铁定是没安啥好心,走走走,墟哥哥,我送你下山。” 沈墟被她拖着走了两步,一把摁住她:“来都来了,进去看看也无妨。” 瑶儿犹豫不决:“因为承光节,天池山来了许多外人,这里的巡逻弟子也相应地增加了一倍有余,一旦被发现……” 话还没说完,身边人一个助跑纵跃而起,她反应过来,随之抬眼,只能瞄见一片青色衣摆从容地消失在围墙上。 瑶儿:“……” 行吧,艺高人胆大。 就这一会儿功夫,围着应悔斋转圈的巡逻弟子就又到了跟前,瑶儿眼珠子骨碌一转,上前拍了拍为首弟子的肩。 那名弟子一看是她,森冷的脸上立刻浮现热情的笑容:“瑶姑娘有何吩咐?” 瑶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扯犊子:“咳,奈何宫那边守卫不够,师父让我来调些人手,这禁地横竖也破得很,本姑娘在这站了半天了,连只麻雀也没瞧见,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各位与其把宝贵的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里,不如跟我去奈何宫填补缺漏。” 众巡逻弟子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表示愿意听从调遣。 * 庭院深深,木叶萧萧。 足尖落地的刹那,沈墟已嗅到空气中隐约浮动的腥臭,他皱了皱眉头,右手按上剑柄。 庭院的四个角落里分别躺着四具尸体,每具尸体都被枯叶覆盖,腐烂程度并不相同,有些已近白骨,有些只是萎缩发黑,他们显然是被人在不同时刻杀死在这园中,且无人收尸。 看尸体的衣着服色,四人皆是圣教徒。 沈墟走近其中一具最新鲜的尸体,蹲下察看。 一剑封喉,疮如柳叶。 沈墟已猜出杀死他们的是谁,他起身,握紧剑鞘,举步穿过中庭,推开厅门。 门没上闩,昏暗的室内,一切都是一种压抑的灰黑色。 灰色的烟雾,黑色的帷幔,二者缠绕在一起,雾似幔,幔似雾,虚无,充斥了整个混沌封闭的屋宇。 黑色的神龛里不知供奉着哪位神明,黑色蒲团上坐着的人缓缓张开阴冷的眼睛,眼里闪过一丝讶异:“居然是你。” 沈墟抱剑而立:“看起来你并不怎么惊讶。” 秦尘绝:“你还没死。” 沈墟:“这点你似乎也不惊讶。” “因为你还活着,这点天下皆知。而你今日来此,虽然意外,也不奇怪。”秦尘绝青白阴柔的面孔上有一线细窄的亮光轻轻晃动,是他手中锋利无比的柳眉剑,他弯起尖锐的嘴角,嘲讽道,“你与凤隐情深爱笃,此次要助他一臂之力,夺回无上令,也在情理之中。” 沈墟听到一个闻所未闻的物事:“无上令?” 秦尘绝挑眉:“无上令乃我教镇教之物,见无上令如见圣尊,换句话说,没有无上令,凤隐也算不得什么圣教尊主,到现在,他充其量也只是暂居其位。而现在,他心心念念想得到的这枚圣物,就在我屁股底下的蒲团里。” 沈墟没说话,他刚刚才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严格说来,他现在与凤隐之间,其实是一种互相利用的关系。 “看见外面的死人了吗?”秦尘绝问。 沈墟目光转冷:“看见了。” “这些年来,凤隐派来夺取无上令的人,岂止你一个?”秦尘绝嗤笑,“但他们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有来无回,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墟面无表情:“因为你。” 秦尘绝耸肩,表情应该是在说——显而易见。 沈墟也耸肩:“你以为我是来帮凤隐抢这个什么令的?” 秦尘绝:“难道不是?” “不是。”沈墟摇头。 秦尘绝奇怪:“那你来做什么?” 沈墟:“我来杀司空逐凤!” 秦尘绝脸色变了又变,然后哈哈大笑两声,只震得尘土飞扬,屋瓦齐动:“你在痴人说梦。” 沈墟不置可否,转身就走。 门却在面前砰地关上了,秦尘绝幽冷的嗓音在脑后响起:“无论你是想夺无上令,还是想杀圣姑,都得先过了我这阎王关!” * 无神台上,鼓瑟吹笙,长袖曼舞。 燕云十六婢各个都是神仙人物,风华绝代,见之忘俗。古人有云,秀色可餐。场上许多人为了看美人而停杯投箸,无酒自醉。 楚宝儿嗤之以鼻,他的眼里只有吃饭这一件大事,正把最后一片熏肉塞进嘴里,余光里瞥见一名圣教徒附耳对那蛇蝎圣姑说了几句话,圣姑眯了眯眼睛,看了眼正在提裙旋舞的十六婢,起身离席。 凤隐唇边噙笑,目送司空逐凤远去。 一曲舞毕,燕云十六婢作揖要退下,这一揖还没到底,一声掺了内力的震天怒吼直击众人耳膜:“凤尊主,琅琊城赫连春行有一事非说不可!” 作者有话要说:楚宝儿,干饭人,干饭魂。 第79章 凤隐敛容:“赫连城主但说无妨。” 赫连春行双眼鼓起鼻翼翕张,明明怒火填满了胸膛却还要捏出假笑,显得特别面目狰狞:“素闻圣教长老堂‘飞燕游龙’四长老雷厉风行手段了得,方才我等皆耳闻目睹,程飞程长老因护碑不力殉节而死,实乃真性情大丈夫,教人好生景仰。” 他一上来,就先吹捧一番程飞,吹得不忍卒听,摆明了是想欲抑先扬,明眼人都知道重点在后半句,果然—— “私以为,”赫连春行接着道,“这样的大丈夫,却与渣滓畜牲齐名,实在有辱程长老威名!” “哦?”凤隐闻言,弯弯笑眼陡转锐利,“不知赫连城主口中说的渣滓畜牲,具体指哪位?” 赫连春行从鼻中喷出火气,并起二指点向凤隐左手边席上端坐的黑袍长老:“赫连某今日就把话撂在这里,不成功便成仁,有游无双活着的一日,我琅琊城就是举倾城之力,也要与圣教血战到底!” “哼,城主好大的口气!”游无双在教中位高权重,仗着圣姑宠信向来托大,此时更是无视凤隐主位,自行起身对峙,阴恻恻笑道,“游某倒真想瞧瞧,有朝一日,熊熊圣火血洗琅琊城会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 他说出“血洗琅琊城”五个字时,场上人人色变,顿生唇亡齿寒的紧迫感,皆暗中握紧了随身兵刃。 “喀”的一声轻响,赫连春行背后的一名扈从将腰刀推出半指。 霎时间,十余名红袍圣教徒不知从何处蹿出,转眼间就将赫连氏一行人团团围住。 双方怒目相向,神经与肌肉都绷紧了,情势危急,一触即发。 凤隐既不制止,也不调和,屈膝斜卧,抓了一把瓜子,慢慢悠悠嗑起来。 群雄听到喀嚓喀嚓的响动,不禁侧目,好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这倒霉催的圣尊还在看戏? 随着对峙的拉长,额上的汗珠逐渐渗出,赫连春行眼皮直跳,心里打鼓,实在是吃不准这凤隐是做的什么打算,不是说好了今日要联合起来演一出戏么?合着就是让他一个人唱独角戏? 他骑虎难下,腹中怒火水涨船高,直要破肚而出,怒气蓬勃之际也管不了那许多,只好硬着头皮拿鸡蛋碰石头:“游无双,你人多势众,现在要杀我赫连春行,便如碾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但你杀了我又如何?血洗琅琊一城又如何?武林中豪杰义士多如牛毛,大小门派更是不胜枚举,岂是你一朝一夕就能屠戮殆尽的?而天池圣教有你这样杀人如麻逞性妄为的豺狼孽障,便如一颗老鼠屎,毁了一锅汤,如此鼠目寸光,坏了声名,还妄想一统江湖?哼哼,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他一番慷慨陈词,大抵说出了在座各门派的心声,引得一片连声附和。 楚宝儿看周围人都是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心头打突,偷偷扯了扯楚惊寒的衣摆:“娘,待会儿会不会打起来?” 楚惊寒镇静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凤隐身上,没有回话。 楚宝儿有点着急:“娘,待会儿要真打起来,咱们出不出手?咱们要出手的话,帮谁啊?” 楚惊寒无奈地看他一眼,言简意赅给出两个字:“且看。” 哦,那就看吧。 楚宝儿挠挠头,好歹让自己的屁股粘在垫子上,否则照他往常的性子,早就冲进了人群里。 凤归墟 第77节 眼看群情激愤,愈演愈烈,凤隐丢了瓜子,坐直了,给右手边的蓬发男子递了个眼色。 燕浮会意,从容起身,出声安抚:“赫连城主莫要激动,大家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见凤隐的人终于有所行动,赫连春行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回原处,清清嗓子:“燕长老,我今日既然来到这百里碑,便是想有话好好说来着,只是那姓游的畜牲猖獗至此,出口无状,我一时生气,难免言辞激烈,还请担待则个。” “好说好说。”燕浮常年被酒精浸染得酡红的脸上堆满和气的笑容,他本就是个惯会和稀泥的人,说话做事就像面团子那般,没有一点棱角。 游无双被指着鼻子骂畜牲,气极,恶狠狠瞪燕浮一眼,冷笑连连,心想这老匹夫原是告状来了,且看有没有人替你撑腰。 燕浮靠着左右逢源的功夫,溜溜达达过来,先劝游无双的手下收了兵刃退下,又轻声细语地对赫连春行表示理解,末了话锋一转:“闹了这半天,赫连城主还没说呢,您究竟与我教游长老之间有何恩怨?” 赫连春行心气稍顺,便竹筒倒豆子般控诉起来:“上个月,这位游无双游长老带人莅临我琅琊城,说是圣姑有令,要接管城中大小钱庄,我赫连氏世代经营琅琊城内各色生意,原说既已归顺圣教,这些生意由圣教接手也是理所当然,我赫连春行德行亏损,已无面目见人,没有半句怨言,只求保得城内平民安居乐业,也希望原先这些钱庄里的伙计能不动就不动,也好让他们保住赖以谋生的饭碗。燕长老,在座各位英雄,我赫连某的诉求,难道十分苛刻么?” 众人连连摇头。 “哪点苛刻了?赫连城主的诉求全在情理之中!”“是啊,就这点诉求,难道那姓游的也不准?”“不会吧不会吧?庄子都拱手相送了还不满足么?” “哼,岂止是不准!”赫连春行说到激动处浑身颤抖,“那游无双入得城来,当夜就将我城中大小钱庄洗劫一空!钱庄伙计哭着喊着求他手下留情,各位猜想怎么着?他竟一刀砍下那名伙计的头颅,悬在钱庄外示众三日!” 群雄哗然,想到魔教此前种种恶行,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一个个看向游无双的眼神都像是要滴出血来,恨不能啖其肉寝其皮。 饶是游无双武功卓绝,被群雄环伺,手心里也微微出汗,他将求救的视线投向圣姑的席位,愕然发觉圣姑居然不在!他大吃一惊,慌乱的目光与凤隐意味深长的眼神撞上,当即身体一颤,脚下不自觉退后半步。 刹那间,他联想起方才程飞被逼殉教的经过,一阵恶寒自足底蹿起。长老堂“飞燕游龙”四大长老中,他与程飞自一开始便是圣姑拥趸,燕浮是个没用的酒鬼暂且不论,龙遽沉默寡言,看似立场中立,其实是在等待良机。看今日情形,燕浮显然已被凤隐笼络,若龙遽也倒戈…… 越想,他心中慌乱越甚,后背的冷汗已湿透重衫。 就在此时,凤隐薄削的双唇轻启,问:“游长老,真有此事?” 这轻飘飘的一句问话其实有千斤重,直接压弯了游无双的膝盖,他锐气已挫,为自保,不得已噗通一声跪下:“尊主明鉴!属下,属下二十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平日里对尊主与圣姑的命令更是不敢有半分违拗,赫连那老匹夫……赫连城主血口喷人,一派胡言,尊主万万不可听信外人挑拨离间,寒了本教教众的心!” 这番话连卖惨带警示,软硬兼施,可谓煞费苦心,垂死挣扎。 凤隐用舌尖舔舐尖利的犬牙,嘶了一声,对他的话似乎难以苟同:“你说你对本尊的命令不敢有半分违拗,本尊且问你,我派你去琅琊城前,特意叮嘱你什么来?” 游无双被当众质问,纵然凤隐和颜悦色,他也颜面尽失,面上肌肉一阵抽动,回说:“您要属下不伤琅琊城内一丁一民,不与赫连氏上下为难,平稳接掌钱庄。” 凤隐身子微微前倾,眼里笑意渐盛:“本尊是这么说的,你又是如何做的?” 游无双急急解释:“尊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那日属下只杀了那一名伙计,为的是杀鸡儆猴,否则,否则那些人如何能心甘情愿交出账簿?” “好一个杀鸡儆猴,倒也说得通。”凤隐习惯性转动着手上的血玉扳指,耷拉着眼皮,“那……钱呢?” 游无双双肩一垮,瞬间气短,支支吾吾:“什……什么钱?” “方才赫连城主可说得明明白白,你率领部下,将城中大小钱庄洗劫一空。”凤隐眼皮也没抬,“可怪得很呐,这笔银钱,本尊可是连一个铜板也没见着。燕长老,你可见着了?” 他瞥眼问燕浮,因为燕浮总管教内账务。 但燕浮摊开双手,空白的脸正如他空白的账面。 凤隐点点头,这才抬眼瞧了游无双:“奇哉怪也,你说这钱,去哪儿了呢?” 那双狭长凤目中遍布森然杀机。 威压兜头压下,游无双垂落视线,大气也不敢出。 “怎么?说不出?还是不知道?”凤隐冷哼一声,霍然长身而起,“龙遽,把东西都抬上来!” 东西?什么东西? 游无双心中惴惴,扭头去看。 只见面貌威严身长九尺的龙长老领着一排弟子拾阶而上,他们井然有序,每两名弟子合力抬一个红漆宝箱,陆陆续续,前后竟抬了三百多个沉重的大箱子,整整齐齐码在无神台上。 游无双一见到这些眼熟的箱子,登时眼前一黑,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瞬间抽走,整个人也如一滩烂泥一般,缓缓瘫到地上。 怎么会……怎么会……明明早上他还亲自到仓库里点检过这些箱子,怎么现在它们会落到龙遽手里…… “打开。”只听凤隐一声令下。 “哐啷哐啷”,无神台上响起一连串的砸锁与铁锁落地声,响了起码有半炷香的时辰那么久。 箱子被全部破开,里面的金银珠宝加起来简直富可敌国,金灿灿的,晃瞎了众人的眼。 这得贪婪成什么样,才能敛到这么多的财? 如今不光是各门各派的人,就是圣教本教的弟子,都对游无双恶脸相向,眼里满是讥诮与厌憎。 “你还有什么话好说?”凤隐自上而下,睥睨游无双。 游无双垂着头颅,眉间聚起阴狠,这笔钱他根本就说不清,因为这仓库本就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圣姑的私库。这些年来,他一直在为圣姑搜刮钱财以谋大事,如今事迹败露,他若全盘托出,不光牵连圣姑,他自己乃至他的徒众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突然仰面,波的一声,口中一物激射而出,疾往凤隐面上打来。 凤隐见机,顺手抄过手边玉骨扇,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挡,却听铮然脆响,扇骨上赫然扎着一根青凌凌的银针!其势道之劲,直可削铁断玉,可见所使之人内力之强! 而游无双趁着这一记偷袭争取到的时间,人已往后掠出数丈,眼看他张开双臂就要使出轻功逃之夭夭,两件兵器齐发而至,噗嗤两声,同时自他后背没入,穿透胸膛——一件,是燕浮的穿帘飞刀,一件,是龙遽的龙骨钺。 “飞燕游龙”四大长老,并非浪得虚名。 游无双瞪着一双眼睛缓缓转身,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咚”的一响,倒地毙命。 至此,哪怕是再愚笨的人,也瞧出来了,凤尊主今日种种行径,对外是要惩恶立威,对内是要争权夺势。圣教内部尔虞我诈,并不安定。 各门派首领见状,不禁蠢蠢欲动,心思活泛起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如趁它乱,要它命?只可惜,万象寺与青云观的前辈耆宿此次并未前来,三大世家一个个都已元气大伤,眼下实在无人领头。但只要魔教内耗不断,或许还可从长计议。瞧凤隐这般大刀阔斧雷霆万钧,这次魔教内部因权利更迭而带来的动荡恐怕不能持久,眼下只盼着那什么圣姑能挺得长久一些。 众人正这般想着,有目力极佳者猛地瞧见不远处的天池山半尺峰头,正有一黑一青两道人影飘忽来去,隐约还有剑气纵横,失声惊呼:“快瞧,那是什么?” “哎哟,那不是刚才点燃圣火的女人吗?”楚宝儿眯着眼睛嘟囔,“另一个青衣人,我瞧他身影,怎么也有点眼熟?” 不止他,许多人也瞧出那道黑影就是圣姑。 圣姑有难,圣教自不能坐视不理。 凤隐举目远眺,半晌才道:“各位,敝教现有要事处理,本尊先走一步。” 说完,迎风而起,袍袖飒飒,缩地成寸,转眼间就已不知去向,徒留众人面面相觑。 “娘……”楚宝儿有点愣,“眼下怎么办?” “走,我们也去看看。”楚惊寒废话不多,拎起儿子后领,就朝半尺峰发足狂奔。 既有落霞山庄打头,余下各门派中的轻功佼佼者也都不甘落后,提气追去。 第80章 天池山半尺峰,山峰笔直如尺,下临深渊,峰顶终年云雾缭绕,罡风猛烈,便是飞鸟猛禽也难以在峰顶驻足。 众人寻道而上,山路崎岖陡峭,不知尽头,有些地方光溜溜的寸草不生,山壁几乎笔直上下,根本无路可走,各门派中的武功平平者不禁望而却步,毕竟看热闹是好,可若为了凑热闹失足跌下悬崖丢了命可是大大不美。如此天险横亘,最后能顺利到达峰顶者寥寥无几。 楚宝儿托他娘的福,安心当个废柴包袱,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拎了上来,脚跟刚一着地,就差点被吓了个屁股蹲儿。 但见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是块圆润平坦但小得只能站下十人左右的山石,山石四下里皆悬崖,险伶伶虚弱凭依,唯独前方有道宽不逾尺的石梁,石梁直直深入云雾之中,与天池山主峰上的奈何宫相连,石梁底下便是幽幽深谷。 “我算是知道此峰为何名为半尺了。”楚宝儿讷讷道,“那石梁可不就只有半尺么?” 半尺,哪怕只一人站上去,也转折不便,何况两人相斗施展拳脚? 可铮铮声不绝于耳,石梁上确实有两人斗得正急。 各人凝神观战,只见云雾中,一青一黑两道人影正在急剧旋转,二人倏分倏合,跳跃激荡,双剑相撞发出密集如串珠的玎玎之声,激斗之酣,山崖之险,当真是匪夷所思,世所罕见。 “也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在此地与司空逐凤生死相搏。”赫连春行低声嘀咕。 “那人也是大家的老熟人了。”身旁突然传来懒懒微哂。 赫连春行一惊,扭头就对上凤隐一张俊美近妖的脸,嘴角不自然地颤了颤,似乎是想扯出恭维的笑容,但没能成功,讪讪地刮了刮鼻子:“凤尊主说先行一步,怎么也在这里?” 凤隐挑眉:“本尊不在这里,难道去石梁上找死?” 说得不错。照那石梁上两人不死不休的打法,此时过去,不管是相劝还是相助,都是找死。 赫连春行默然。 旁边扶摇门门主西门昼逮住机会,大献殷勤:“看圣尊俨然成竹在胸,圣姑此战必定大获全胜!” 凤隐摇摇头:“倒也未必。” “……”西门昼一拍马屁就拍在了马蹄上,连忙往回找补:“圣尊过谦了,我看圣姑与那青衣人势均力敌不分上下,且圣姑一剑刺出余劲绵长,显然内力深厚数倍于对方,时间一长,自然占尽上风。” “哦,是吗?”凤隐冷笑。 看反应,这马屁还是没拍对地方。西门昼,愁。难道要反着拍? 楚惊寒的目光自始至终都黏在石梁上相斗二人的身上,闻言反驳道:“西门门主此言差矣,那位青衣人的内力并不逊色于司空逐凤,他的剑招之所以看起来不如司空逐凤稳健厚重,或许是因为他已料到此战必定难胜,这才另辟蹊径,舍力求快,想兵行险着,出奇制胜。” 赫连春行挠挠短髯:“不错,一快打三慢,此言非虚。难得的是,劲敌当前,此人心境平和,竟能做到快而不乱,有条不紊,吐息节奏自成一派,想来是一位跻身宗师级的剑道高手。凤尊主说这位青衣人是我们大家伙的老熟人了,恕老夫愚昧,真真是猜不透。” “我心中倒是有一位人选,不知对不对。”楚惊寒细眉微蹙,“但短短数月,他的武功竟突飞猛进至此,实在教人难以置信。” 凤隐展颜:“突破至上武道何其难也?一旦参悟个中玄机,坐地飞升何其易也?” 楚惊寒愣了愣,轻叹:“原来如此,武道机缘,皆是定数,可遇不可求。” 几人闲聊之际,楚宝儿忽地一拍手,莫名激动:“啊!我我我我刚瞧见啦!那青衣人是,是沈墟!” 劲风扑面,锋利如刀,漫天剑光如流星飘絮,变幻无定。 高手过招,只要有一息走岔,一招行错,等待他的都会是横尸毙命。 胸腔内,心脏怦怦跳动,浑身的血液都因兴奋而鼓舞沸腾,头脑却是清醒的,前所未有的清醒,手也是稳的,稳如磐石。五感通透,灵台澄澈,丹田聚起的内力源源不断,一切都在绝佳的状态,有那么一瞬间,沈墟甚至享受起这种旗鼓相当悬念重重的对决。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苍白的唇边隐隐浮现笑意,他是个天生的剑客。 长剑上撩,下削,左刺,右掠,配合夭矫轻功,剑影无处不在。 司空逐凤陡然惊觉,这小子的速度又快了一倍!他在适应,并且在适应中不断摸索不断突破! 心口泛起凉意,她一生阅人无数,除了那个挨千刀的,还从未见过这等武学奇才!哪怕是凤隐,她那不惜逆天改命也要强行习武的痴儿,已算得上天赋异禀万中挑一,但论根骨悟性,还无法与眼前这个年轻人相比。 剑阁,又是剑阁! 这该死的剑阁天才辈出,就是她司空逐凤的克星! 她足尖往回收起,突然轻飘飘一剑刺了出去。 这一剑,剑式已变。 凤隐的面色也变了。 凤归墟 第78节 “来了。”他瞳孔紧缩,袖中的拳头也蓦然攥起。 即使是西门昼之流,也明显感觉到司空逐凤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大大不同。若说方才她的剑气和杀气,狠戾得就像是气势汹汹的乌云,直欲毁天灭地,那么这一剑刺出,忽然间乌云散去,日光倾泻,洋洋洒洒,流金铄石。 “好!好剑法!”就连向来沉稳的楚惊寒也不禁高声喝彩。 楚宝儿则轻轻咦了一声。 奇怪的是,司空逐凤的剑长驱直入,迎面而来,沈墟却不加退避,他也轻飘飘刺出一剑,剑尖抵着剑尖,两人沿着石梁相对疾奔。 “玎”的一声,剑尖交击。 “呲——” 两人同时掠剑横削。 但听“铛铛铛铛”四响,算上起先两招,二人使了一模一样的六招剑招,没人能说出他们看到的是怎样的六招,因为没人能描述出那六招的奇诡瑰丽,酣畅淋漓,它们或极快,或极慢,似乎不着边际,不成章法,但每一剑都暗藏着无穷无尽的变化,每一剑单拎出来都能料敌机先,制敌于未动。 刹那间,杀气尽消,风停云住。 一切都在波诡云谲后,归于平静。 司空逐凤的剑尖刚刚贴上沈墟的咽喉,沈墟的剑,却已后发先至,贯穿了司空逐凤的颈脉。 “你……怎么会……河清海晏……”司空逐凤双手抓紧了不欺剑,艰难地吐出词句。 沈墟紧紧抿着唇,看她,如看死物。 “我知道了。”司空逐凤口唇中溢出鲜血,汩汩不绝,她裂开红唇,白牙沾血,“哈哈,是他,是他,是报应,都是报应!我悔啊,我悔得肝肠寸断!” 一寸一寸,沈墟缓缓抽出长剑。 司空逐凤死死抓着剑的双手被割出深可见骨的伤口,她盯着沈墟,死死盯着,忽而旋出瘆人的微笑,猛地撒手。鲜血自她破开的喉咙里喷射而出,温热的液体溅了沈墟满脸。沈墟双目被遮,一个踉跄,险些坠崖。 “你以为……风不及真是我杀的么?哈哈,哈哈,哈哈!” 一片猩红中,只听她嘶声喊叫,而后大笑三声,往后踏空。 沈墟一怔,下意识伸手,想将人拉住询问详情。 却听“呲啦”一声,他只来得及扯下司空逐凤的一片衣袖,模糊的视野边缘,那道黑影已纵身跃下山崖。 天地悠悠,一片静谧。 沈墟默立片刻,抬手擦去脸上血渍,举目望去,但见云海飘渺,如天堑鸿沟,一抹红色身影矗立在石梁无法企及的另一头。 凤隐风袖招展,朝他缓步走来。 石梁只容一人进退。 沈墟收剑转身。 凤隐停下,远远道:“沈墟,你杀了圣姑,可知后果?” 沈墟握紧了剑鞘,哑声道:“追杀令的滋味,我也不是没尝过。” 凤隐顿了顿,问:“你执意要走?” 沈墟:“我要走。” 凤隐:“走去哪里?” 沈墟回说:“天涯海角。” 凤隐已猜到答案,从他步步为营选中沈墟培养沈墟再到如今诱他杀司空逐凤,这过程中他已料到如今反目的局面,他闭了闭眼睛,往前一步。 沈墟背对着他,跟着往前跨出一步。 两人始终是那般长的距离,似乎永远也无法缩短。 凤隐眸中蓄起孤冷,一字一句道:“你今日若下了天池山,便要一生背着追杀令东躲西藏,哪怕躲到你说的天涯海角,也得不到片刻安宁!” 他也知道撂这狠话无济于事,但他已无计可施,只能孤注一掷,沈墟什么性子?看似软,其实绵里针,拿得起放得下,最清冷不过。他仗着他心软,仗着他倾心于他,利用他一次又一次,但人心到底是肉长的,心死如灯灭,今日他一走,恐怕再也没有相见之日。 无论如何,眼下他都必须将人留下,哪怕是绑,也要绑回奈何宫。 “我不过是件称手的兵器,你所谋已成,大局已定,还留我做什么?”沈墟的声音很轻,转息间就散在猎猎罡风里。 “本尊……”凤隐盯着那道淡青色的背影,目光灼热,似要将人盯穿,“我的所作所为,多年前就已谋定,一切不过是照着计划在走,我不奢望你能理解,我对你的心意是变数,非我所能掌控……” “心意?”沈墟自嘲地笑了,“凤尊主总算愿意承认这份心意了么?” “……” 胸口气血蓦地翻涌,凤隐抬手,抹去唇角溢出的点点猩红,将手拢入袖中。 沈墟猝然转身:“为何不吭声?” 凤隐苦笑:“你要我说什么?” 沈墟黑亮的眼睛直视他:“既要留我,起码给我一个留下的理由。” 凤隐看着他,目光沉静。 他没有。 找不到任何理由。 或者说,这个理由他根本无法宣之于口。 对沈墟来说,这理由是枷锁,是负累,是往后余生难以拔除的附骨之疽。 沈墟向他踏进一步,又一步:“所以我非走不可。或者,还有一种选择——你跟我走。舍弃这一切,什么圣教,什么江湖,都是狗屁,跟我走,我们过正常人该过的日子。” 他言辞激烈,漆黑的眸子里燃起狂热的火苗。 凤隐眼里却闪过痛色,冷声道:“沈墟,别逼我。” 沈墟停下,笑了。 “凤隐。”云生足底,一切恍然如梦,他争取过,已无遗憾,眼里堆起灰烬,心头万般杂绪终化作一声叹息,“逼你的一直都是你自己,你什么都想要,最后什么都要不起。” 第81章 黄昏后,夕阳薄。 高墙斑驳,门扉洞开。 北风穿堂过,撕扯重重黑幔。愤怒的浓黑张牙舞爪,如无数阴曹恶鬼,裹着一道孤傲的身影。 凤隐静立在神龛前,神龛上覆着的黑纱已被揭去,里头挂着一幅泛黄的画。 画像上的男人面若冠玉,仪表堂堂。 凤隐凉薄狭长的眼里闪过讥诮。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传说中的父亲,就在司空逐凤死的这一天。他异常平静,甚至想笑。与母亲一样,父亲于他,也只不过是个高度抽象的符号。 这么多年来,司空逐凤将晏清河的画像供在这应悔斋的神龛里,是悔痴情错付,是悔未能亲手杀了负心人,还是悔生死永相隔?凤隐不得而知,凤隐唯一确定的是,她后悔生下他。因为她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充满了矛盾、痛苦与恨意。被抛弃的女人很可怜,疯起来也总是很可怕。幼时每每夜半惊醒,病榻前,他总能看见她在缓步徘徊,手里提着一把剑,剑刃闪着寒光。那把剑高悬头顶,随时都有可能落下,刺穿他拼命喘气的喉咙,终结他苦苦经营的生命。 “你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为什么不去死?为什么我怀胎十月用尽手段也没能弄死你?你就是个怪物,去死,去死,去死!” 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声字字泣血,利刃般凿入记忆,成为他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 燕浮欲言又止——“你体内的寒毒是打娘胎里带来的,那个,圣姑当年怀你时兴许是误食了甘遂翼首草之类的性寒微毒之物,导致你天生体质阴寒,毒素沉积肺腑,难解,难解。” 司空追仇摇头叹息——“孩子,你搬来奈何宫,有舅舅在,逐凤不会再打你骂你,以后舅舅护着你。” 凤隐还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的,他问司空追仇:“你能护我到几时?” 日日夜夜,凤隐同样问自己,这具残破的身子能苟延残喘到几时? 杀了她。 只有杀了她,方得解脱。 ——他终于如愿以偿。 肩膀耸动,凤隐低低地笑了起来。 “嗒”,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冷硬的青石砖上,滚了灰尘。 院子里响起凄苦的箫声。 凤隐停了笑声,侧头聆听,良久才一声叹息:“你还没死。” 箫声戛然而止,秦尘绝屈腿坐在门边,嗓音虚弱:“那要问你那个姘头,为何要手下留情。” 提到沈墟,凤隐的背影似有一瞬的僵硬:“他既饶你一命,你还不赶紧逃命?” 秦尘绝摊手:“我本想走,但我无处可去。” 凤隐:“既然你不走,那本尊告诉你一个坏消息。” 秦尘绝:“说。” 凤隐言简意赅:“圣姑已死。” 秦尘绝并不意外:“我知道。” 凤隐:“你知道?” 秦尘绝沉声:“他的剑太快,世上无人能躲。” “你听起来生无可恋,那本尊就大发慈悲,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凤隐转身,来到他身边,蹲下。 二人一齐望着院里的梧桐树,望了许久。 秦尘绝的血流了一地,终于忍不住:“你想熬死谁?” 凤隐不紧不慢地道:“别急嘛,好消息岂非总是这般难等?” 秦尘绝翻了个白眼:“等什么?” 凤隐:“等我死。” 秦尘绝先是一怔,而后扯了扯破裂的嘴角:“还是不等了吧,从小到大你每次死过去,都能再活回来,鬼仙附体一样,难死得很。” 四肢越发冰冷,他抬眼望了望惨淡的天色:“太阳都快落山了,杀人要趁早。” 凤隐端详着手指:“本尊杀人不挑时候,只看心情。” 秦尘绝心念一动:“那你现在心情如何?” 凤归墟 第79节 凤隐没回话。 院子里两片梧桐叶被风刮得打起旋儿,秦尘绝苦笑:“凤隐,我从来都看不透你。小时候我想不通你为什么放着那么安逸舒服的漂亮废物不当,要去练什么逆行经脉的邪功,长大了我也想不通你为什么非要改弦更张做什么一统江湖的春秋大梦,凤隐,你有病,你还真心实意爱上一个男人。” 说到这里,他青白的脸上挂起尖刻的嘲讽:“他知道你活不长吗?” 凤隐的侧脸掩在房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清神情,只是语气很淡:“他没必要知道。” 秦尘绝哼笑:“难不成你想直到临死才告诉他?” 凤隐抬手,点了他伤口附近止血的穴道,半开玩笑道:“哪天我要是死了,你对外宣布死讯时,记得编个像样的理由,就说本尊是意外而亡。” 秦尘绝挑高了细长眉毛,盯着他看了半晌,目光中的力度逐渐增强:“你的身体真的已经坏到了这种程度?”坏到要瞒着藏着,不敢告诉心上人? 凤隐笑吟吟的:“对你来说,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不是么?” 秦尘绝将信将疑:“那姓沈的……” 凤隐:“他已走了。” 不光不敢告知,甚至将人推开? 秦尘绝咕哝:“想不到你还是个痴情种。” “锃”的一声,凤隐拔出他手边的柳眉剑,架在他脖子上,另一只手摊开了,送到他眼皮子底下:“想死,还是想活,你选。” 秦尘绝瞪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直瞪得眼睛酸疼,终于还是叹口气,一手探入靴中,抽出精铁铸造的令牌,轻轻置于那只手掌掌心。 凤隐接了无上令,掂了掂,撤了剑。 时料峭隆冬,天池圣教逐鹿中原,一统江湖,天下门派尽皆归附,唯万象青云与剑阁三大门派封山闭客,避世不出。 剑阁弃徒沈墟为报师仇,手刃圣姑,圣尊凤隐借刀杀人,兵不血刃整合了教中势力,唯我独尊,之后却过河拆桥,连下三道追杀令,称要活捉沈墟血债血偿,然不得其果。那之后沈墟如同人间蒸发,隐匿江湖,三年不见踪影。 三年间,圣教迅速扩张,如日中天,虽叱咤风云,但并不仗势欺人,横行作恶。这得益于圣尊立下众多门规,对教中弟子强加约束,其执法森严,手段狠辣,威严不可冒犯,是以众教徒行事谨慎,轻易不敢逾矩触怒,正邪两道隔阂日消。更有各门派间遗留的陈年旧怨,圣尊也派遣“安定使”,半强迫半劝说地,使敌对门派间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 种种行径,是非难断,没人能猜透圣尊在想什么。 一时间,江湖上刀光剑影不再,恶人不敢作恶,所谓善人也无法靠除恶扬名,仇人相见还要偷着眼红,到处都是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但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而已。 不少英雄好汉绿林草莽明面上感恩戴德,私下里却捶胸顿足,处处束手束脚,不能快意恩仇,这他妈还算个屁的江湖! 三年后,各门派积郁已久,暗地里以万象青云为首,组织起一股庞大的势力,打着邪不压正的旗号,反攻天池百里碑。 此战打了三天三夜,圣教倚仗绝地天险,负隅顽抗,久攻不下之际,某位圣教内应泄露了后山密道,各门派深夜遣精英弟子自天池山脚下的鹰眼湖泅水潜入,一口气直杀到奈何宫。 圣教这下腹背受敌,圣尊与左右护法携死士二百,诱敌于山巅,拖延时间。长老堂则奉命带领余下的弟子门徒,突破重围,冲下天池山。 那夜下了满山头的雪。 鲜血融了积雪,被踏成脏冰。冰面折射出清晨第一缕冷阳。 寒风呼啸,刮得大氅猎猎作响。 凤隐率残部五十余人,被层叠刀剑团团围在悬崖前的空地,他们人少,但各个武功高强能以一当十,又都拿出陷入绝境时破釜沉舟的气势,对方竟无一人敢上前。 僵持了不知多少个时辰,人人肩头都铺了一层雪,发丝上的汗水混着血水,结成冰碴。 秦尘绝胸腹间受了释缘方丈两掌,内伤颇重,不得不打坐疗伤。郝不同腿上被楚惊寒砍了一刀,气喘如牛,一双眼睛却如饿狼,泛着幽幽绿光。苍冥身上小伤无数,染血的黑衣被冻成铁皮,硬邦邦的,行动间哗哗作响,他始终不离凤隐三步远,一柄风雪刀砍钝了刃。 凤隐被他们护在中间,视线自对面或熟悉或陌生的张张面孔上缓缓扫过,这目光里有审视,有轻蔑,有讥嘲,如看蚍蜉蝼蚁,唯独没有恨意,却比裹着寒风拍在众人脸上的雪粒还要冷。 ——对方自然也是损失惨重。 鏖战一夜,所有人都狼狈不堪,精神紧绷,与他对视上的,皆浑身一抖,不约不同向后退去,潮水一般。 凤隐轻笑,胸腔鸣动,嘴角便被震出血来。 他不以为意,揩去血迹,反手将夺情剑插入雪地,神情间似有倦意:“说吧,你们要本尊如何?” 一人躲在人群里叫骂:“魔头,难不成你以为你死到临头还有讨价还价的权利?引颈就戮才是……” “嗤”的一声响,众人听见有什么东西破风划过。 那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噗通一声仰面摔倒,哀呼惨叫:“眼睛,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怎么了? 将人翻过来一看,只见他两只眼睛上插着两根细细的冰棱,鲜血长流。 众人骇然,凤隐竟能以内力凝雪成冰。 “阿弥陀佛。”释缘禅师越众而出,双手合十,“凤施主,眼下大局已定,何必再多增杀孽?” 凤隐生平最烦秃驴念经,斜睨过来:“你若承诺放我一众属下安全下山,本尊就答应你不再伤人。” 领头的道人一身道袍凛然,长眉迎风飞舞,乃青云观冲云子,他持剑冷声道:“凤尊主对自身的处境似乎还不太清楚。” 他们煞费苦心围剿魔教,怎能放过这几个骨干人物?魔头与其同伙不除,无异于放虎归山,往后余生岂能睡个好觉? “本尊倒是清楚,只怕你们糊涂。”说话间,凤隐俯身抓一把雪,手上就又凭空多出几根锋利的冰棱,他颇为邪恶地转动眼珠,“今日雪大,冰针取之不尽,发暗器又不费什么力气,快让本尊看看,下一个没眼睛的倒霉蛋会是谁呢?” 人人争相往后挤。 “除非……”冲云子立刻做出让步,沉吟道,“凤尊主若能就此散尽一身武功,我们或许可以考虑放诸位一条生路。” 本来冲云子如此提议,是算准了凤隐作为一代武学宗师,是宁死也不肯自散武功的,到时候他们再行进逼也不算欺人太甚,可万万没想到,凤隐答应得干脆利落:“好,本尊答应你!冲云真人乃正道楷模,年高德劭,自是说到做到,言出必行。” 冲云子难以置信:“你,你竟然愿意……” “尊主!” “尊主,万万不可!” 苍冥与郝不同同时出声阻拦。 秦尘绝也带伤讥讽:“凤隐你在自寻死路……” “苍冥。”凤隐唤,“堵上左护法的嘴。” 苍冥照做。 秦尘绝:“……” “郝不同。”凤隐又唤。 郝不同:“属下在。” 凤隐的命令清晰明确:“带人下山。” 郝不同的眼眶红了:“尊主……” 凤隐扫他一眼。 郝不同微弯的脊梁霎时挺得笔直:“属,属下遵命。” 圣教弟子于是互相搀扶而起。 凤隐咳嗽两声,含笑提醒:“冲云真人。” 冲云子握剑的手紧了又紧,与释缘相视一眼。 释缘口宣佛号:“上天有好生之德,阿弥陀佛。”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冲云子一咬牙一闭眼,大喊一声:“让路!” 众人自发散开,让出一条路来,容圣教弟子一一通过。 最后,圣尊身边,只剩下一个苍冥。 “你也走。”凤隐半阖上眼睛,喉咙一阵痒意,腥味阵阵,他忍住不咳。 苍冥提起风雪刀,倒转刀柄,递过来:“属下的命,是尊主给的。尊主要我走,就先取了我的性命,然后再将我的尸体扔下山去。” 凤隐注视着那把刀,知道拗他不过,只好哑声妥协:“好,你留下,到时见机行事。” 半柱香后,冲云子等不及:“贫道已依言放人,凤尊主打算何时兑现承诺?” 四下里一片寂静。 凤隐估摸着按郝不同一行人的脚程,如无意外,此时已下得山去。背后,群雄虎视眈眈,他举目远眺,只见苍山连绵,银装素裹,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口中呼出的热气凝结成霜,压弯了眼睫。垂眸思量,此生已至穷途,人事已尽,天命早定,放肆过,逍遥过,迷茫过,痛苦过,繁华落地终成空,浮云而已。若说今生还有什么遗憾,唯那一人耳。 他凝力于掌,轻声道:“便是此刻。” 话音一落,他一掌拍在己身胸口的膻中穴,往下,又一掌拂过丹田。 聚气的两大要穴俱毁,霎时间,内力便如长江大河滚滚倾泻,溃堤而出。磅礴真气失控暴走,激射而出,鼓荡衣袍,卷起堆雪,纷纷扬扬盘成骇人的漩涡,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众人脸上手上颈子里,凡是没有衣物布料遮挡的地方,皆被细密的气刃割出浅浅的血痕。 “阿弥陀佛。”这等散功的场面,饶是见多识广的释缘禅师也震撼不已,不由得肃然起敬,“老衲此生还从未见过如此霸道精纯的内力,涅槃神功,天下第一。可惜,可惜。” 天下第一的神功,聚时威力无穷,散时的痛苦也实非言语所能形容。暴虐的真气宛如尖刀利刃,在四肢百骸激荡游走,搅得奇经八脉五脏六腑痒痛难当。剧痛激起本就蛰伏在体内蠢蠢欲动的寒毒,这下骨冷血热,堪比光着身子滚在冰原上的荆棘丛中,同时还被烈火灼烧,万蚁咬噬。 凤隐经年累月遭受寒毒侵蚀与经脉逆行的痛楚,耐力极强,咬牙隐忍到此时,终于识海模糊,踉跄半步,齿关一松,喷出一尺血箭。 苍冥眼疾手快,蹿上一步将人扶住,本想趁众人惊怔之际寻隙奔逃,但他刚踏出一步,一人身影斜下里飞来,挡在面前,啪地出掌,打在他肩头。 这下出其不意,掌力深厚,苍冥护着凤隐,被震飞出去,跌在雪地里,扭头就呕出一口血来,抬眼恨恨看去,却是大同学宫前宫主裘潮生。 之所以加个前字,是因为现任宫主萧观已成功上位,裘潮生自三年前郿坞岭后声名狼藉,人人喊打,昔日摘星手无颜忝居宫主之位,不得不委曲求全,退位让贤,他忍辱负重,等了整整三年,为的就是要在今日一雪前耻! 凤隐原本已经痛得昏迷,被这么一摔,又清醒过来,眯眼看清来人,沾血的唇扯出抹嘲讽:“啊,原来是专吸女人阴气的裘老怪。” “死到临头还揭短拱火,死鸭子嘴硬!”裘潮生恚怒难当,一时间,三年里种种不堪浮上心头,全系此人所赐。眼珠爬上亢奋的血丝,他摩拳擦掌,阴沉沉道,“冲云答应放你们一条生路,我可没答应。” 正所谓树倒猢狲散,此话一出,人群中登时又跳出几拨人,嘈嘈杂杂,吵吵嚷嚷,一会儿说要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一会儿说要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实在吵不出个结果来,就要万象寺与青云观表个态。 释缘禅师无态可表,闭眼念经。 冲云真人将拂尘往颈后一插,耷拉下眼皮,装成个聋子。 裘潮生冷眼旁观了一阵,算准了一旦打起来这两人必是两不相帮,当下无所顾忌,一掌推出,朝凤隐狠狠拍去。 掌风扑面,来势汹汹。 凤隐未动,苍冥想动还没来得及动,但听“嚓”的一声,热血哗啦喷涌,再是“砰”的一声,似有重物坠地。 那重物,就是裘潮生的一条胳膊。 胳膊连着手,掉在雪地里,滚了几圈,筋肉骨头被一剑斩断,切口齐整,遇冷剧烈收缩,痉挛颤抖,宛若活物。 好快。 裘潮生维持着出手的姿势,眼睛一点点瞪大,一点点填满惊惧。那是作为人对强者本能的畏怯。 凤归墟 第80节 凤隐身前,不知何时挡了一人,白衣乌发,冷冽如霜。 第82章 散功时的痛苦尤胜断筋挫骨,每多捱一息,都是成千上百倍的煎熬,凤隐本就活得了无生趣,如今只想早些去死。 要死,闭了眼睛往下一跳就行。 天池山哪怕没有剑阁悬镜峰险峻,摔死个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但凤隐偏偏不想自戕,他从阎王爷手里好不容易挣来的三十年光阴,长也好短也好,悲也好喜也好,既是他求来的,就绝不能断送在他自个儿手里。这算得上是一种变态的执拗。哪怕明知死劫难逃,也要拼杀到咽气的那一刻,这才不枉世间走一遭。 所以当裘潮生猛恶的掌风袭面而来时,他没躲。不仅没躲,掌中还暗暗扣了三根冰棱。内力在持续不断地流失,他已无法将冰棱射出很远,所以他等,等距离缩短到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再一击必杀。 不巧的是,裘潮生还没能闯入他周身半米,就被斩断了手臂。 斩他手臂之人的轻功已臻化境,就是凤隐,也没能看出此人从何处闪出,又是何时拔剑、出剑、伤人,再归剑入鞘的。 一切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 众人的惊呼都还压在嗓子眼里,凤隐眼尾下撇,觑见那眼熟的漆黑的剑鞘,下一瞬,形状锋利的眼睛猝然睁大,苍白的面上先是划过惊愕,而后是狂喜,疑惑,缱绻,痴迷,诸般情绪纷至沓来,最后皆被强行粉饰太平,他敛眸沉声,试探道:“沈墟?” 声线微颤。 沈墟背对着他,衣衫单薄,脊背挺直如剑,窄腰束进腰封,一对肩胛骨耸起,仿佛振翅欲飞的蝴蝶。三年时间,他已长高了不少,气质更冷,更寡言,闻声只是点点头。 从凤隐的角度,只能看见他乌发掩映间若隐若现的一截后颈。 “你来做什么?”凤隐盯着那块莹白的皮肤,用世上最灼热的目光说出最冷淡的话,“你不该来。” 沈墟肩颈微僵,握紧了手中的剑,他的嗓音也比三年前更低:“我若不来,你会死。” 凤隐嗤笑,苍冥扶着他,能感觉到他浑身都在颤抖,就像被狂风刮卷的枯叶,他不懂,为什么尊主总能忍着滔天情绪面不改色。 “你来或不来,我都会死。”凤隐低声劝道,“实话告诉你,本尊横竖时日无多。哪怕你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我。快走,快走。” 后两个字说得几乎咬牙切齿。 沈墟却不为所动:“不走。” “沈墟!”凤隐瞠目,一激动,扭头吐出一口血。 沈墟听到动静,蹙眉,终于扭过脸来,见到地上一滩鲜血正洇入积雪,瞳孔猛地紧缩,伸手要去搭凤隐脉搏,却被无情地拍开。 凤隐唇角还沾着血,把手缩回袍袖,粗粗喘着气,脸现愠色:“当年本尊要你留时你非要走,如今要你走时你偏要留……你……你非要与我作对?” 沈墟抿唇,沉默地看他。 凤隐与他对视,细细描绘,心想,他瘦了,眉眼作山河,褪了些少年意气,增了些锋利的棱角,明明是光风霁月的人儿,脸色却那般冷郁。 他在不动声色地打量沈墟的时候,沈墟也在打量他。 忽然,沈墟欺身,攥一把他垂落胸前的发,轻轻扯动:“不过三年而已,你怎的生了这么多白发?” 凤隐瞥了眼那绺黑白掺半的头发,不以为意,是了,短短三年,凤尊主不过而立就已两鬓斑白,人人都说,这是天寿不永慧极必伤的不祥之兆。 “大概是本尊穷凶极恶祸害人间的报应吧。”凤隐神色恹恹,他已经站立不住,身体一半的重量都压在苍冥手臂上。 “何来报应?”沈墟反驳,“这三年间,圣教并非魔教,你也不是什么祸害。” 凤隐勾唇,伸手虚虚一指:“我若非魔教,那他们为何打着邪不压正的旗号来反我?” 他只是漫不经心扬了扬手,围着他们的人里,好些人条件反射连退数步,一看什么都没发生,又都羞恼不已骂骂咧咧起来。 沈墟皱起眉头:“他们只是想要不加限制的自由。” 凤隐点头,语焉不详地道:“嗯,如今本尊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明白他的理想终究是无法实现的,还是明白人心是永远无法掌控的? 凤隐问:“奈何宫的密道你可曾告诉旁人?” 沈墟摇头。 凤隐心下有数,便不再吭声了。 沈墟给苍冥递了个眼色,苍冥接收到好意,背起凤隐,沈墟在前,拔剑出鞘,盯着不远处的释缘禅师,道:“大师,此二人,我要带走。” 释缘禅师无可无不可,双手合十:“冲云掌门此前就已答允,若凤施主肯自散功力,就放他一条生路,沈少侠此时要把人带走,也是情理之中,想来冲云掌门不会介怀。” 锅一甩,就到了冲云头顶,冲云倍感压力,思虑良久,缓声道:“沈少侠放心,贫道并非背信之徒,既已答应下来,那贫道及青云观门下自不会再寻凤施主的晦气。” 言下之意,青云观以外的门派,他冲云子就做不了主了。 沈墟点头,清朗目光一一扫过峰顶其他门派,道:“还有谁有异议的,此刻便站出来吧。” 峰头一时寂静无声,毕竟沈墟先声夺人,摘星手的一条胳膊可还在雪地里没凉透呢。 “既无异议,各位就都让让吧。”沈墟想从人群中寻一条路出来,刚走没两步,就被一人挡住。 沈墟抬眼。 扶摇门门主西门昼笑吟吟朝他抱拳道:“沈少侠武功卓绝,当年剑斩司空逐凤那无恶不作的女魔头,江湖上人人感激歌颂,可这位凤尊主却连下三道追杀令围剿少侠,可谓赶尽杀绝,毫不留情,少侠今日为何还要以德报怨救这魔头?” 沈墟道:“他并不是真的要我的命。” “却也令你吃了不少苦头吧?”楚惊寒在一旁冷哼道,眼中闪过不耐,“为何大家伙如此迂回婉转欲言又止?楚某是个爽快人,就替你们直说了吧,此时不放人,其实是因为忌惮姓凤的东山再起,以后得势,又回来报仇雪恨以牙还牙,沈少侠,你若能保证凤隐此去从此浪迹天涯不再回中原武林,我想没人再有半句异议。” 沈墟迟疑:“我不能替他做什么保证……” “哼。”凤隐伏在苍冥背上,一声冷笑打断他,“中原武林,其根已烂,其势已颓,就是白送给本尊,本尊也不要了。”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引得人人唾沫横飞,破声大骂,直说凤隐驴子推磨,转着圈地不要脸。 凤隐一笑哂之,闭目养神。 三年来,圣教在武林毕竟积威已久,又兼凤隐凶名在外,各门派心有余悸,不肯退让,也是情有可原。 两下僵持之际,众人头顶忽然一道灰影闪过,只听“砰砰砰”连着三响,释缘禅师与不明人物接连对了三掌,到第三掌,整个人被震飞出去,那道灰色人影随即又没入草木丛中。万象寺众僧哗然涌去:“方丈!方丈!” 释缘禅师躺在地上,口角流血,双目紧闭,已经不省人事,万象寺弟子正手忙脚乱施以抢救,不知何人趁乱高喊:“魔头的帮手来啦,还打杀了释缘禅师,他奶奶的,咱们人多势众,还怕他怎的?大家伙儿一齐上,乱刀砍死这对狗娘养的杂种!” 此人振臂一呼,语气激昂,各家义愤填膺的弟子门徒皆被煽动,吱哇乱叫着就操起家伙事儿朝沈墟三人砍来。 沈墟右手持不欺剑,左手拔出凤隐的夺情剑,两手双剑,闷声砍杀。 此时峰上聚集的人头数起码有三百之多,敌人却只有三人,可是这三人忽东忽西,行如鬼魅,一圈白光护着他们排除万难,缓缓前移。这圈白光就是沈墟手中两柄剑挥舞出的残影,只见白衣飘飘,寒光泠泠,双剑似两条银蛇在雪地里四下游走,呛啷、哐当、“不好”、“哎呦我的亲娘诶”之声不绝于耳,不出一炷香的时间,沈墟周围就已掉落了各式各样的奇门兵器,不少人握着淌血的手腕在雪泥里打滚。沈墟不愿多造恩怨,所以只伤他们手腕夺兵器,尽量不杀人。 斗得后来,又有人在人群中大叫:“别管姓沈的了,杀了凤隐要紧!” 于是众人纷纷舍沈墟而去,扑向凤隐与苍冥。 苍冥挥着一把砍钝了的风雪刀,左支右绌。 沈墟勉力将手中双剑舞成剑网,罩住他们,但这样一来,招架时难免分心旁顾,只听“嗤嗤”两声,腿上与腰胁接连中了暗算,伤口不深,但很长,登时血流如注。沈墟一声闷哼,左手一剑送出,捅入其中一人咽喉,右手倒转剑柄,反手一插,长剑又贯穿另一人前胸。剑上串着的两人当场毙命。这两下杀伐果决,干净利落,再也不是轻飘飘以割伤手腕了事,而是下了死手。峰头的雪下得更大了。众人被他眉目间的凛霜所震慑,齐刷刷后退三步。 “沈墟你不要助纣为虐!” “放屁,什么助纣为虐,还看不出来么?传言都是真的,凤隐是他姘头!” “奶奶的,原是一对破兔儿!我说怎的这般拼了老命!” 众人将他三人缓缓逼至悬崖边上。 凤隐忽然从苍冥背上挣扎跳下,拉起沈墟就往外推。 沈墟甩开他手,冷脸道:“你做什么?” “滚!现在滚还得及!”凤隐瞪着沈墟,双眼充血,额角暴起隐忍的青筋,嘶声低吼,“你傻吗?难不成真想跟我死在这里?” 他这会儿形容可怖,要是换成圣教弟子,早就吓得两腿打颤,但沈墟不怕他,甚至还很平静:“你别闹。” 凤隐深吸一口气,阴郁目光扫过他身上血淋淋的伤口,正准备说些更难听的把人赶走。 沈墟像是早就预料到,抽空瞥他一眼:“闭嘴。” 凤隐怎么可能闭嘴?张开嘴巴坚持要说:“你要是……” 沈墟打断他:“好,我走。” 凤隐一拳打在棉花,好歹把话咽回去,闭上眼:“你快走。” 沈墟问:“既然你都要死了,临终前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凤隐喉结耸动,再睁眼时目有悲意:“有。” 沈墟:“什么?” 凤隐昧着良心:“本尊待你从未有过一分真心。” 沈墟笑了,漆黑的眼睛直勾勾望来,好似看穿他:“你说谎,你故意这么说,是想叫我恨你怨你讨厌你,然后好就这么忘了你。” 凤隐转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本尊好不容易大发善心坦言相告,信不信由你。” 沈墟不说话了,应该是真的寒了心。 寒心好,放下好,千万别像司空逐凤那样,终生困于情网,念而不得,害人害己。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 “凤隐,这次我哪里也不去,我守着你。”呼啸的山风吹散了空气中浓郁的血腥味,也差点就吹散了沈墟本就不高的嗓音,他不疾不徐地道,“人生苦长,今日我若救不了你,我便跟你一起死。” 凤隐身形一滞,眼睫一寸寸抬起,猝然回头,凌厉的目光如电般射来:“你疯了?” 东方洒下的阳光被雪地漫射,映亮了沈墟的侧脸,犹如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他垂落眼睫,伸手过来。凤隐皱眉想躲,没躲过,他如今内力消散根本就不是沈墟的对手,沈墟握住他袍袖下攥紧的拳头,强行打开,那冰冷的掌心已被指甲掐得血肉模糊,他的手在颤抖。沈墟的手也在颤抖,但他的声音却无比坚定:“是不是疯了,你大可以试试。” 凤隐的脸色变了又变,他细瞧沈墟脸色,发现沈墟神情严肃,并非开玩笑。他怔住了,对他而言,这不啻于晴天霹雳,当头棒喝,当下受不住,一阵头晕眼花,身子晃了晃,险些栽倒。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坏的结果。 是的,这三年他想了许多有关沈墟的往后余生,沈墟冷淡,以后能打开他心扉的人定是个热烈的男子,那人痴慕于他,缠追不舍,最后终于水滴石穿,获得沈墟的芳心。他们在一起后,远离江湖纷争,去南方海上,寻一处僻静的岛屿,从此泼墨烹茶,练剑弹琴,若是嫌冷清,还能收两个徒弟,悉心培养,传授一身武艺。 当然,若沈墟不愿再谈情说爱,或者一直未碰到什么可心的人,那也不必勉强,以后仗剑行侠,走到哪里玩到哪里,游历万水千山,看遍人间百态,也是好的。 他想了那么多,想得那般生动形象,细节饱满,独独没想过沈墟会陪他赴死! 他错了,错得离谱。鬓角滚落热汗,心脏抽痛,连着四肢百骸无一处不在痛。他小瞧了沈墟的决心,亦低估了他对他的情意。 那,那这三年算什么? 他究竟为了什么要苦苦煎熬三年,思念成疾,却还要强忍着不去找他? 凤归墟 第81节 他都错过了什么? “你,你不能……”一阵腥甜涌上喉头,凤隐急火攻心,一口血喷出来,两眼一黑,昏厥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凤隐:老婆要陪我殉情,本尊气得昏古七。 第83章 “尊主!” 苍冥一声低呼,斜下里立时有七八人抢上,滥砍猛攻,他被从沈凤二人身边逼退,不得不挥刀挡架,余光里瞥见沈墟俯身拥住了凤隐身子,心中顿感不妙。 此时天色倏地变了,乌云狂涌,遮天蔽日,大风刮着大雪,迷了眼睛,苍冥一张嘴,就吃了满口风,喉头缩紧,嘶声喊:“沈少侠,少侠千万莫做傻事……” 话未说完,肩头猛地一沉,侧首一看,一柄黑铁鬼头斧狠狠凿在肩上,直切开筋肉劈断锁骨,血沫横飞。剧痛袭来,苍冥眼前全是大大小小的光圈,砍他之人还在不断施加压力,他咬紧牙关,攥住斧柄,抵抗片刻,还是被压得屈了膝盖,嘭地跪在雪地里。头颅垂下,卷了刃的风雪刀嚓地插进坚硬的山岩,勉强为他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墟闻声回头,眼神一寒,蓦地青光闪动,不欺剑掷出,风驰电掣般裹着劲风朝苍冥面门急飞过来。 苍冥瞪着飞剑,瞳孔缩成一点。 剑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擦着他的耳廓,往后射去! 背后那人陡然一惊,慌忙之下想抽斧格挡,怎奈那斧子没入苍冥肩头过深,三两下竟拔之不出,就迟疑了这么两息功夫,不欺剑刷地穿心而过,直直透过他的身子。杀了一人还不算,长剑势力不减,往前又杀一人,再杀一人,连杀三人,飞了足足三丈有余,方才落在一双灰布鞋前,笔直地插在地上。 天地昏暗,风雪如晦,墨色剑身饱饮鲜血,兀自颤鸣不止。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瞧得所有人冷汗直下,不少人心下又畏惧,又佩服,对这出神入化的武功心驰神往。 突然,一道凌厉的女声突兀地响起:“阁下是谁?为何蒙面?” 大家从怔愣终清醒,认出这是楚庄主的声音,纷纷打眼去看。只见一位平平无奇的灰袍老者伸手拔起了插在他跟前的不欺剑。他身量颀长,以黑布蒙面,头上发髻全白,一双眼睛却犀利如冷电。 楚惊寒问得不错,今日反攻天池山,出发前各门各派都清点了人数,眼下无人冒头认领,显然并非各门派门下弟子,加上方才释缘禅师遭了毒手,此人又鬼鬼祟祟蒙着面,看他越发行迹可疑。 面对众人审视的目光,那人镇定自若,全然不理楚惊寒的质问,抬脚穿越人群,持剑朝沈墟走去。其他诸如赫连春行之类有头有脸的人物,只需两眼就瞧出此人虽衣着朴素,但他步履稳健,气质沉敛,举手投足间风度俨然,显是内功深厚,常年来久负盛名,却不知是哪位前辈耆宿。 灰袍人一直走到沈墟跟前方始停下,递出剑柄,问:“这剑你不要了?”声音听来苍老却温和。 沈墟跪坐雪地里,一手圈了凤隐的肩,将他的额头安置在自己颈项间,一手贴在凤隐胸口,专注地感受那微弱到几乎没有的心跳,摇了摇头。 灰袍人森然道:“剑在人在,剑弃道毁,难道你今日要为了这魔头封剑天池?” 语气中竟带有训斥之意。 沈墟淡淡道:“这剑本就不是我的。” 灰袍人顿了顿,语气又和缓下来:“此剑非彼剑,我说的剑,是你心中的剑。” 沈墟垂眼:“吾心已容不下一把剑。” 灰袍人意味深长地看他,转而又看了眼他怀中不知生死的凤隐,长叹一声:“劫劫长存,生生不息,宁极深根秋又春。万事万物,本就是此长彼消,循环往复,你又何必执着?” 执着?沈墟想笑。 半晌,他撩起眼皮,由下往上,仰视灰袍人。淡金色日光自乌云缝隙间洒下,灰袍人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寒芒熠熠。 沈墟牵动唇角:“我执念深种,你又何尝不是呢,师父?” 一声师父,声音很轻,却教天池峰头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怎么,阁下竟是风老英雄?”冲云子抢先呼道,惊愕之情溢于言表,“你,你不是被司空逐凤……” 他自出关后便日日以不能与风不及一较高下而怨艾恼恨,做梦也想不到今时今日风不及竟死而复生,惊愕之余又有欢喜景仰,果然是一代宗师,哪能那般轻易就死了?刚欢喜完,又疑惑起来,风不及既然还活着,那这些年来他徒弟沈墟先是因他蒙受弑师之冤,后又为报师仇与司空逐凤决一死战,闹得沸沸扬扬,满江湖皆知,他为何不出来解释清楚?不光如此,就是当年郿坞岭上,剑阁受辱,常掌门被屠,也不见他出面相救,难道……他当初是诈死?想彻底退隐江湖?那这会儿又因何现身?等等,方才打了释缘禅师三掌的灰衣人,难不成就是他? 一时间,种种疑问纷至沓来,他眼里逐渐浮现警惕。 不光是他,若非忌惮这师徒二人有古怪,众人肚子里的腹诽早就宣之于口,沸反盈天了。 只听“哈哈哈哈”朗声大笑,灰袍人揭开脸上黑布,赫然便是风不及那张脸,在场有识得他甚至还亲自去参加过葬礼的人,都惊诧地张大了嘴巴。 得,真诈尸了。 风不及含笑的目光掠过他们,不以为意,只对沈墟道:“看来你早已猜出为师还活着。” 沈墟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三年前,半尺峰一战后,我曾回了一趟悬镜峰。” 风不及轻抚长须:“为师知道,为师还知道,你一回去,二话不说就掘了为师的坟。” 沈墟也不否认:“如我所料,棺材里是空的。” 风不及道:“兴许是有人盗了为师的尸身呢?” “不错,确实是有人把你挖了出来。”沈墟将下巴搁在凤隐发顶,无意识地蹭了蹭,“当年你在徒儿眼皮子底下龟息假死,后又当着那么多剑阁弟子的面封棺下葬,武功再怎么高强,仅凭一己之力,想必很难掘开秽土破棺而出吧?但要是有人帮你,就很简单了。” 风不及目露赞赏之意,示意他接着往下说。 “一旦我开始疑心你还活着,许多困扰我已久的问题都一一迎刃而解。”沈墟的嗓音似乎也在寒冷的风雪中结了冰,不带一丝温度,“比如你死那夜,为何无独有偶恰巧被我撞见。比如顽劣如魔尊,眼高于顶,为何偏偏对我上了心,一路跟着哄着不离不弃。再比如这三年里,各大门派皆受圣教驱使,为何唯独剑阁偏安一隅,不受波及?哪怕是三年前,司空逐凤还在世时,除了郿坞岭上杀了常师兄,她从始至终也未能动剑阁一分一毫,为何?为何?我百思不得其解,她明明恨剑阁入骨,怎舍得错过这灭门灭派的大好时机?究竟谁在帮你?思来想去,这世上,除了他,也再没旁人能从司空逐凤手下保住剑阁。” 掌下的心跳越来越缓滞,为护住那份脆弱的心脉,沈墟渡去的内力简直如烟海洪流,然而见效甚微。 “我与他联手,也是各取所需。你也知晓,他母子俩向来互相忌惮,彼此制衡。”风不及承认道,“司空逐凤若定要追杀你,凤隐就无论如何要保下剑阁,谁也不让谁,谁也占不了上风,对他俩而言,你或剑阁,都只是用来博弈的物品。” “那对你而言呢?”沈墟抬头问,“徒儿与剑阁,对师父而言,又算得上什么?” “为师自然是为了你好,亦是为了剑阁好。”风不及耷拉下松弛的眼皮,细细摩挲不欺剑的剑柄,一点点抚过那些古老简朴的纹路,就像抚过他操劳的一生,“彼时凤隐来找为师打了一架,结果两败俱伤,之后他便自表身份阐明来意,说要寻一位可信之人帮他刺杀司空逐凤,概因司空逐凤凭借着我师兄的河清海晏才能忝居剑术天下第一,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就以为剑阁之中定有他要找的人,能破解同源师祖创下的剑招。而他自己虽有诛杀司空逐凤的能力,但因身份地位等诸多考量,无法动手,至于为师,为师业已年老,于武学一道已至极限,再也突破不了,实无必胜之把握。万般无奈之下,为师只好向他举荐了你。沈墟,我早就说过,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只不过你年纪尚小,又天性淡泊与世无争,初时若非失明,就连生息诀也不想学,为师若贸然要你前去杀人,杀一个你从未见过也与你无仇无怨的人,你定是不愿。” 沈墟目光转淡:“所以你就与凤隐联手,一步步推着我逼我往前走,没有仇怨,就制造仇怨,武功比不上,就或直接或间接地点拨于我。” 他想起沅芷强行传授给他的太霄神功,也想起凤隐执笔,与他“纸上谈兵”。 “武学一道,贵在参悟,心境不同,所悟的道亦不同。宝剑锋从磨砺出,若非饱尝常人所不能受之苦,岂能悟常人所不能悟之道?”风不及语重心长,一双眼睛里似有炽热的火光在燃烧,“当年我师兄晏清河,为修剑道自请下山磨练心性,这期间不知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难,终于阅尽千帆,勘破红尘,大彻大悟后逆旅归来,才得了剑圣之名,重振剑阁昔日荣光。他能,你为何不能?沈墟,所谓生离死别,爱憎怨会,十方苦难,皆是迷障,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为师对你寄予厚望,还盼你早日破除情障,回归至纯至简至高无畏之剑道。” 他再一次递过不欺剑,温声相劝:“好徒儿,只要杀了凤隐,你便是剑阁的新掌门,便是江湖上新一代剑圣。” 狂风怒号,振聋发聩。 不欺剑反射着雪光,剑尖一点幽亮,闪烁在沈墟深邃的眸底,那双眼中并没有愤怒和痛苦,只有悲伤和失望,发白的嘴唇轻轻开阖,他喃喃道:“天地无情,生死无常,秋去春来,劫劫长存。剑阁的生息剑法,原来并非曙光之剑,而是将所有希冀都打碎,将所有美好都摧毁的寂灭之剑。” 风不及不置可否,目光热切,在他眼里,沈墟悲悯的面庞已逐渐与当年的晏清河重合,一瞬间,他有些恍惚,不自觉轻唤:“师兄……” “但我并非晏清河。” 沈墟却一下子浇灭了他的热望,将他拉回现实。 “晏清河为悟剑道,抛妻弃子,如此薄情寡恩,难道很叫人羡慕么?凤隐说得没错,什么剑圣,不过是欺名盗世之辈,夜里每每冷衾难眠,你又怎知他不后悔?”言辞间,沈墟忽然激动起来,他深吸一口气,最后一次压低声音唤道,“师父,你可知常师兄死了?” 风不及皱眉,不解地望着沈墟,缓缓道:“常洵这孩子,生性偏狭,天赋愚钝,多年来又在门派内拉帮结派,惹是生非,还伙同其他弟子欺辱于你,他死了,对你接下来继任掌门,岂非好事一桩?” 闻言,沈墟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又艰涩开口:“霓师姐也不幸……” “此事为师也始料未及,深感痛心。”风不及摆了摆手,“霓儿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罪于你。” 沈墟直直地看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般,清俊的脸庞染上红晕,喉间挤出破碎的笑声:“怪罪于我?哈哈,怪罪于我?” 他一遍遍地反问,闷笑不止,状若癫狂。 风不及:“墟儿……” “要不是你诈死,常师兄如何能误会我弑师?他不误会我弑师又怎会想杀我?他不杀我霓师姐怎会左右为难为我挡剑?若真如师父所说,师姐泉下有灵,也只会怪你这个始作俑者!”沈墟怒目相向,每一个字都像是咬在后槽牙上。 风不及从未见过沈墟生气,不由得变了脸色。 沈墟继续道:“你机关算尽,先与凤隐联手,利用我除掉司空逐凤,假意助凤隐一统江湖,后又暗中推波助澜,引导那些个名门正派反杀上天池山,甚至不惜自降身份,骗取凤隐信任做出泄露密道这等小人行径,汲汲营营做完所有这些,如今还试图苦口婆心说服我,说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我?难不成你真以为我沈墟还会信你?你只是没算到,没算到凤隐会为了保全圣教不惜铤而走险以身诱敌,没算到凤隐为了区区几十个部下就甘愿自散功力,你本打着两败俱伤坐收渔翁之利的如意算盘,如今计划彻底崩了,又因显露了身手被我认出,这才不得不出来教唆我杀了凤隐,好挽回声名与颓局!说到底,你与凤隐这疯子一样,都痛恨这武林,只是凤隐想救它治它,而你,你只想彻底毁了它!” 他言辞激烈,郁愤难当,说到后来几乎是躬身怒吼,眼底通红,宛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 众人皆怔在原地,面面相觑。 蓦地喉间一凉,不欺剑架在了脖子上。 “逆徒。”风不及面上装出的热络尽皆褪去,露出阴鸷的真容,“休要信口雌黄。” 胸膛急剧起伏,沈墟拥紧了凤隐,把脸埋进凤隐发间,兀自平复激荡的情绪,半晌才哑声道:“我的命本就是你救的,如今你想收回去,尽管动手。” 他闭上眼睛。 风不及握剑的手轻轻颤抖。 “阿弥陀佛。”此时,一名缁衣僧人步出,面有愠色,“风施主,你无故偷袭,打伤我派释缘方丈,总要给个解释吧?” 风不及执剑侧首,斜乜过来,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认下这桩罪过,想了许久,才哼笑道:“万象寺的秃驴向来是浑水不趟,好事捡漏,怎么今日愿意当这出头鸟了?难道是已经料定老夫今日败局已定?” “风施主暗地里做了些什么好事,万象寺管不着,只是今日你伤了我住持掌门,此事断断无法善了。摆阵——” 那僧人一声令喝,十八名万象寺僧人手持熟铜条棍,依次摆开。看架势,很是唬人。 风不及却不以为意,弃剑不用,自袖中掏出一根似笛非笛纯金打造的东西出来。 沈墟认出那物事:“凤唳?” 风不及觑他一眼,赞许道:“你认得它。” 沈墟眉尖蹙起。 风不及:“既然你认得它,也该知道它一旦启用,会有什么后果。” 沈墟道:“圣教弟子都已逃得逃,散得散,你就算用了它,也召不回他们。” “好徒儿,这次你错了,眼下它可不是用来召集附近的圣教弟子的。”风不及颌下的胡须止不住地颤动,鼻翼翕张,眼底爆出令人骨寒的狂热,“你可知咱们脚下的这天池山里有一条贯穿山体的地道,地道里囤了两百石黑火.药?这两百石火.药一旦引爆,能炸平整座山头。” 山里有火.药! 群雄哗然,脸色大变。 有胆小怕事者,拔脚就往山下奔逃。 “都别动!谁再敢动一下,我就拉动机括,向空中射出旗花,接应之人看到信号就会点燃火.药引线,届时各位与老夫一道被炸得粉身碎骨,五彩缤纷,如天女散花,可是好看得很呐!” 风不及声如洪钟,高声威胁。 峰上登时人仰马翻,混乱不堪。 “别动别动,都他娘的别动!” “这人疯了!不跑,留在这里被炸成渣滓吗?” “奶奶的,谁再敢跑一个,老子立地就把他剁成渣滓信不信!” “师父。”变相陡生,沈墟紧盯着风不及手中凤唳,尽量稳住声线,劝道,“你这又是何必?” 风不及一如从前,面色转为和蔼可亲,说出的话却骇人听闻:“好徒儿,这帮人贪生怕死的丑陋嘴脸你也瞧见了,为师眼下就将他们一窝儿炸死,给你解气,可好?” 沈墟咽了口唾沫:“你点燃火.药,他们死了,难道你就能活?你苦心孤诣,难道为的就是今日玉石俱焚?” 凤归墟 第82节 “本也不必走到这一步,本来他们与圣教两败俱伤,就是我剑阁声名鹊起重整江湖秩序之际,到时候你要是实在不想当掌门,为师也不会逼你。”风不及惨然道,“但就像你说的,为师千算万算,却错看了凤隐品性,千算万算,也错看了你。好徒儿,你在悬镜峰整整十四载,从未忤逆过师命,如今是翅膀硬了,再也不听师父的话了,也敢当众揭师父的短了。” “弟子,弟子知错。”沈墟眼神变幻,翻身跪下,“师父您若实在生气,杀弟子一人就好,无须拿自己的命……释缘,释缘禅师?” 话说一半,尾音陡转,风不及下意识扭头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趁他分心,沈墟左腿一蹬,飞身扑来抢夺凤唳,风不及也反应极快,回头不见秃驴身影,知是有诈,立刻回身缩手,飘出两丈,沈墟急掠追去,两人转眼间就拆了数十招,招招飘逸出尘,亦凌厉狠辣,路数走位一脉相承。 “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墟儿,你与凤隐那小子不过待了几年,就将为师教你的君子之道全忘了个干净,如今竟也学会了兵不厌诈,与为师卖弄起心眼来。”风不及不疾不徐道。 “师父莫怪,弟子也是迫不得已。” 沈墟专攻风不及左手,好教他腾不出手来打开凤唳机括,但这样一来,他的招式落点未免局限,轻而易举就能被风不及料中,又因系出同门,风不及对他的拳脚功夫了如指掌,于是总能避开险要轻松化解,甚至还有余力将凤唳左右手互换。 眼看沈墟左抓右抓就是抢不到凤唳,众人心急如焚,只听一声铿然刀鸣。 楚惊寒拔刀奔来:“沈少侠,楚某来祝你一臂之力!” 那厢冲云子早就摩拳擦掌,三尺青锋冲天而起:“先让贫道来会会风老英……风掌门!” 一刀一剑左右掣肘,又有沈墟正面抢攻,三人都是一流高手,风不及战不多久就节节败退,很快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往后退无可退,他大喝一声,不再挡架防御,双手举过头顶,去拨凤唳机括。 只听“噗”“噗”两声,一刀一剑分别自左右没入腰胁,风不及口中霎时鲜血喷涌,沈墟一惊,心下大恸,出手稍滞,也就慢了这么一瞬,风不及的手已按开机括,食指勾住引线。 “师父,不要……”沈墟喃喃出声。 往日那簇柔顺体面的白胡须此时已被血打湿,缠成狼狈的一绺一绺,风不及朝他裂开阔口:“凡事不破,不立,不灭,不生……!” 这武林太肮脏,征服不了,那就毁掉。 “啊啊啊啊啊!” 峰上有人失声尖叫,有人抱头蹲下,有人捂住眼睛,有人没命价向后奔逃,乱成一锅粥。 却独独没听到那声足以毁天灭地的爆炸动静。 等等!明明手指已经拉动引线,怎么无事发生?哨音呢?旗花呢?发……发生了什么? 风不及心念电转,吃力地转动眼珠,想说话,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右手手心已经空了,有人突然出现在他身后,劈手抢走了他手里的凤唳! 谁?是谁?他身后明明就是悬崖。 不,不对,还有…… 最终他也没能成功转过头去,瞧一眼究竟是谁坏了他的好事,生命之灯已灭,最后一口浊气呼出时,他的脖颈就不受控制地软了下去,咽了气,瞪大的眼里满是不甘。 风停雪住,苍山渺远。 风不及的尸身被左右刀剑架着,屹立不倒,越过他的肩头,沈墟看到那高大如神祗的男人。 “这老家伙好像以为本尊已经死了。”凤隐眉眼飞扬,上下抛接着被他于千钧一发之际拔了弹簧的凤唳,抛得众人胆战心惊,他强撑精神扯唇一笑,往前踉跄半步,朝沈墟伸出手,“还傻愣着做什么?快来扶我一把。” 第84章 寒风如刀,道上的积雪已化为坚冰,车行冰上为不致太滑,车轮上捆起铁链子,行进时喀啷喀啷作响。 车厢内生了极旺的暖炉,一掀开帘子,便有热浪扑面。 “二位爷,前头就进中都城门了。”赶马的车夫披着蓑衣,递了水和炊饼进来,脸上堆着笑,“等进了城,就有好吃好喝的伺候着了。” “有劳张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接过吃食,用疏淡的口气说着客气的话。 姓张的车夫已经习以为常,雇他马车的年轻人并不是个话多热络的人,但这也不打紧,只要钱给的到位,路上冷清点又有啥?只不过……他担忧地瞥一眼这年轻人膝上躺着的病秧子:“这两天倒是没怎么听您这位兄长咳了。”头几天这人的咳嗽就没停过,咳得狠了还滋儿哇吐血,吐得满身都是,搞得他心惊胆战,生怕人死在他车上,晦气。 年轻人生得俊秀,身披薄衫,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并不答话。 车夫嚼着冷饼子,没话找话:“公子来中都可是为了给你兄长找大夫治病的?” 这回那年轻人搭腔了,两个字:“确实。” 车夫大点其头:“这您可算来对了,中都的名医可真不少,我那小舅子的婶娘的表哥就是一个,人们都管他叫妙手回春孙郎中,您要是需要呢,我可以给您介绍介绍。” “多谢。”年轻人不冷不热。 “客气客气。” 热脸贴了冷屁股,车夫没了话,阖上帘子专心赶车,心想他那病秧子兄长多半患的是痨病绝症,找谁都没得治。 沈墟喝了口水,车厢里太热,尽管他脱得只剩里衫,身上还是被烘出一层薄汗。 膝头上枕着的人还在熟睡,裹着厚厚的貂裘,手却依旧冰冷如铁,苍白的脸上泛着一种病态的嫣红,好像他那副难以为继的躯壳里正在燃烧着最后的火焰。他在白天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这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的征兆。 每每凝望着这副安静的睡颜时,沈墟都会生出一种恍惚,一种不真实感。这是凤隐,不可一世的凤隐,他想,这人现在是他的了。 一寸一寸,细细描摹那浓墨重彩的眉眼,片刻后,他俯身,把脸贴上他的,蹭了蹭。 这亲昵的小心翼翼的举动唤醒了凤隐。 长睫轻颤,那双狭长的平日里总藏着锋锐的眼睛睁开,初时还有些涣散,看清沈墟后就拢了些许清浅的笑意,一开口,鼻音浓重:“我又睡着了?” 沈墟颔首,替他拢了拢貂裘。 “睡了多久?” “小半日了。” 说话间,沈墟用指尖勾缠起他黑白掺杂的发。 凤隐半坐起身,挑帘望了一眼窗外天色,蓦地发丝被扯动,他不得不又躺了回去,笑得有些无奈:“沈少侠这是在欺负本尊手无缚鸡之力吗?” 沈墟冷漠:“外头风大,当心散了热气。” 凤隐瞥他一眼,瞧出他心情似乎不好,便伸手攀上他缠着自己发丝的手,慢慢嵌进去,十指相扣的瞬间,恍若冰与火的交融。 “是谁惹你不开心了?” 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自宽松的下衣摆滑进去。 他的手实在是冷,沈墟被冻得一激灵,低低地嘶了一声,脸上霎时飞起红云,微恼:“我没有不开心,你又……” 这人病得都快死了,每天稍微有点精神也不想着怎么调理好身子,一门心思就是变着法儿地轻薄他调戏他,简直骄奢淫逸无药可救! 沈墟按住他四处点火的手,恶声恶气:“消停点儿。” 凤隐顿了顿,果真停手,嘴角一撇,模样委屈,扭头又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五指陷入厚实的毛皮坐垫,颈侧绷起脆弱的青筋。 沈墟心疼极了,瞬间顾不上郁郁寡欢,一手抚上他脊背轻轻拍,一手去够水囊:“快先喝点水……” 水囊的塞子还没拔开,领口倏然一紧,沈墟一时不备,就被拉下。 四唇甫一相接,便是攻城略地,兵荒马乱。 沈墟被亲得目光迷离,气息不稳,不知何时从坐着,变成被凤隐拥在怀里,抵在马车厢壁,随着马车的摇晃而颠簸。唇舌也不知纠缠了多久,待二人分开,他面红耳赤,身上里衫被褪到肩头,衣襟半敞,袍摆堆在腰际,穿着还不如不穿,而凤隐那只饿中色鬼还在不知廉耻地扯他裤头。 “……” 他头皮发麻,当下羞成了一只弯曲的虾子,夹紧腿,躬身直把头脸往凤隐怀里埋,瓮声道:“你,你快住手。” 凤隐也是怔了怔,等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放在哪里时,喉咙里便涌上一阵痒意,他本就口齿轻薄,又觉得男人做这档子事实是你情我愿天经地义,便忍住不咳,沉声调笑:“你确定要本尊停下?” 沈墟根本不敢抬头,身子有些发颤,皮肉烫得如同着了火,嗓音喑哑:“外头,有人。” 凤隐我行我素惯了,哪管外头有没有人,捏着后颈子就将人从怀里挖了出来。 沈墟有些慌乱,抬手捂脸,不愿叫他看见自己此时的模样。凤隐不知从哪根骨头里榨出来一丝多余的气力,硬是将沈墟的双手按下。四目相对的刹那,他眸色顿深。沈墟被吮出血色的唇半张着,吐气如兰,湿漉漉的视线到处躲闪,原本禁欲冷淡的一张脸,此时透着说不出的昳丽诱惑。凤隐眼里泛起温柔的涟漪,但他的动作一点都不温柔,手指指腹狠狠碾过那两瓣唇,再用掌心死死捂住。 “不怕,只要你乖一点,外面的人就不会发现。”他贴着沈墟薄而透明的耳廓低语,像从阴曹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魔蛊惑纯良。 他的另一只手探下去,带来地狱里最能瓦解众生意志同时也最教人沉沦耽溺的刑罚。 “看着我。” 沈墟攀升着,听见凤隐在耳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看着我。”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感到羞耻的要求,沈墟混沌又愉快的脑子里似乎灌满了温热的水,他仰着脖子,尽量去寻凤隐的眼睛。 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就像深邃的寒潭,微波阵阵的潭面倒映出一张迷乱又克制的脸,沈墟身上的红潮蔓延到眼尾,视线一次次偏移,又一次次被勒令转回来。攀上浪尖之前,他张嘴咬了一口凤隐的手。 凤隐似笑非笑地撤了手,抽了帕子仔细擦拭污浊,挑眉说:“原来你好这口。” 沈墟瞪他一眼,但迫于此时情状,他这一眼实在没什么威慑力,倒像是含羞带嗔。 凤隐长臂一揽,抱了人放坐在腿上,一下下捋着沈墟的背。 沈墟被硌得慌,很不自在,挣扎着想下来,被用力掐了一把腰。 “别动。”凤隐懒洋洋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里,威胁道,“否则本尊就地办了你。” 凤圣尊说一不二。 沈墟登时正襟危坐,不敢再动,过了好半晌,硌着自己大腿的东西没有丝毫歇下的迹象,思虑一阵,硬着头皮道:“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凤隐阖目,鼻息很浅,似乎又要睡着。 沈墟也就不客气了,任由他抱着,安静地玩起缠到指间的头发。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厢内潮闷缱绻的气息散了些许,凤隐幽幽道:“沈墟,若是就连三昧也治不好我的病,该怎么办?” 沈墟的肩颈明显一僵,说:“不会的。” 凤隐叹气:“如今本尊自散功力,已是废人一个,而我在江湖上的仇家,又数不胜数,你跟着我,以后怕是刀光剑影不会断了。” 沈墟说:“我不怕。”说完像是不够,又挺起胸膛,着重道,“我很厉害,我护着你。” 凤隐愣了愣,旋即勒紧了他的腰,低低地笑:“不得了不得了,沈少侠武功天下第一,模样又好,还重情重义,这样的妙人儿,却被凤某这个大魔头给糟蹋了,可惜了。” 沈墟脸上一红,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声嘀咕:“不可惜。” 刚说完,就被凤隐掐着下巴转过去,又是一顿亲。 沈墟有点受不了,一路上他发现凤隐很喜欢亲他,生气了也亲,高兴了也亲,感动了说不出话来也亲。沈墟时常被他亲得头昏脑胀。 两人胡闹一阵,依偎着各自平复。 沈墟问:“你不后悔吗?” 凤隐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什么?” “散功。”沈墟道。 凤隐摇头:“实不相瞒,我日夜受内力暴涨带来的经脉之痛已有数年之久,散去之后一身轻松,这几日终于也尝到了一觉睡到自然醒的甜头,美得很,一点都不后悔。” 凤归墟 第83节 “不会觉得落差很大么?”沈墟盯着他问,“以前手指一抬,就能要了别人性命,如今……” “如今才是本来的我。”凤隐抵着他的额头,“小时候,我本就是个天生不足体弱多病的孩子,比起习惯拥有深厚的内功,我更习惯孤独与疼痛。而且,除了武功,我还有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别忘了,我还有别的手艺,比如易容,比如骗人,比如厚脸皮,三百六十行,总有谋生的手段,倒也不必拘泥于一身内功。” “所以你一早就做好了散功的准备?”沈墟皱眉。 “若是早点散功,我或许还能再多活几年,事到如今,木已成舟,也没别的好奢求的。”凤隐笑言,“我唯一后悔的是,三年前没能跟你走。” 他笑着这样说,无奈,伤感,愧疚,诸般情绪都杂糅在一句后悔里。沈墟心脏一紧,凑近了,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说:“无妨,错过的这三年就当是你欠我的,你要拿往后的每一天来偿还,少一天,少一个时辰,都不行。” 第85章 清晨的光透过窗格,照进静谧的斗室。 室内摆放着排排草药架,正中央则被一只巨大的木桶占据,桶里盛着幽绿诡异的液体,里头端坐的人赤着上身,长目紧闭。 沈墟挨着木桶而坐,被满屋子的冲天药味熏得神思恍惚,不止一次地伸手去探凤隐的鼻息,生怕人泡着泡着没被毒死,先被熏死了。 “放心吧,他好着呢,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倒是你,已经陪着熬了三宿,就是铁打的也撑不住了,快去歇息吧。”秃脑袋三昧还在往桶里扔些奇奇怪怪的草药,作为大夫,他秉持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态度,很敷衍地嘀咕,“看来这几味也不行,唔,或许应该再加大点剂量,搁它个十斤八斤。” 沈墟迟钝地眨了眨眼睛:“……” 就是不挪窝。 三昧也不是什么大善人,劝了一次就算仁至义尽,他又替凤隐号了一回脉,口中不住地啧啧称奇:“命大,这小子命真大。” 沈墟眼睛一亮:“大师是说他还有救?” “非也,脉搏虚浮至此,和尚是惊奇他怎么还没死。”三昧没好气地道,“也对,要不是他体内寒毒在最后爆发时被你用内力给生生抑住,早在来京都的路上他就死了千百回了。唉,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下想彻底根治这胎生寒疾是万万不可能的了,这几日你也看到了,和尚我不嫌麻烦,试过的祛寒生热的草药不说上千,也有七八百件,见效甚微,仅仅只能吊他一口气。这口气说活也算救活了,说散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散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捱一日是一日,你也别抱太多希望。” 沈墟听完,过了好半晌,才平静地点了点头,搭在桶沿上的手指却悄悄泛了白:“多谢大师。” “别谢我。”三昧怂眉耷眼,“要不是岚姑求我,我才不想揽这苦差事。” 沈墟恭敬道:“那大师替我转告令妹,前辈仁义,在下感激不尽。” “那也是不用谢的。”三昧说,“你跟姓凤的先是整得那裘老怪身败名裂,后来你又砍了裘老怪一条手臂,直接废了摘星手,也算替我那妹子出了口陈年恶气,她感激你都来不及。再说,你让和尚转告,和尚也不知道她在哪里,如今她成天伺候着她那宝贝女儿到处游山玩水,哪有功夫搭理咱们?” 一切似乎都是无心插柳,因缘巧合,冥冥之中早就注定了的。 沈墟苦笑:“岚姑前辈寻回爱女,重享天伦之乐,可喜可贺。” 东一句,西一茬,两人这就算聊开了。三昧瞥一眼沈墟下巴上长出的青茬,憋不住问:“沈少侠,如今江湖上人人都说你跟这凤魔头……那什么,咳,有龙阳之好,咳,真有此事?”瞧他守着凤隐这寸步不离的架势,确实可疑。 沈墟没回话,反问道:“大师的武功出自万象一脉,传闻说您与释缘禅师关系匪浅……” “呔!放屁放屁,不可胡说!”三昧像个一点就着的炮.仗,登时围着木桶乱转起来,大挠其头,“我跟释缘那老秃驴,跟你和凤隐,那不一样,那大大的不一样!岂能混为一谈!放屁放屁!嗐,这水凉了,和尚再去烧点水来!” 说完,人已火烧屁股般破门而出。 沈墟:“……” 他隐约似乎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斗室重归于平静,那逼人的药香又劈头盖脑涌上来,顺着气管咽喉,浸润了肺腑。 沈墟坐了一阵,有些犯困,便从袖中抖出木梳,绕至凤隐背后,替他梳理起被水汽濡湿的发。 三千烦恼丝,黑白掺半,缠成了结,沈墟边梳边低低地说话。 “若早知你大醉一场之后便会陷入昏迷,我说什么都不会许你喝酒。” 此事说来话长,回忆起来便如梦一般。 三日前,两人到得京都城,凤隐一下马车,就径自拉着沈墟上了酒楼。彼时他还能说会笑,厚着脸皮讨酒喝。沈墟耐不住他顶着一张风华绝代的脸软磨硬泡,一时被美色冲昏了头脑,就松了口。具体喝了多少,沈墟也记不清,就在他飘飘然微醺之际,凤隐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琴,弹完了那曲许久前未尽的凤求凰,又当着许多人的面,低头吻了他。 糊里糊涂中,许多姐儿爷儿在起哄吹哨,沈墟臊得想当场找个地缝钻下去,又兼酒意催发,整个人红得就像煮熟的螃蟹。 这还不算,凤隐左手拎了两坛子女儿红,右手牵了沈墟,蹬蹬蹬跑下酒楼,又风风火火地冲进隔壁绸缎庄。 在老板娘意味深长的目光下,他掏银子买了两身大红色的新郎吉服,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最好的缎子。 沈墟至今也难以说清自己当日为何会陪着凤隐一道疯,许是酒精作祟,许是想乘着酒兴遂了本心,当他穿着喜服与凤隐并肩走在日光下时,凛冬的寒风似乎也没那么冷了,周围人猎奇的视线似乎也没那么叫人难以忍受了,他迎着风大口呼吸,胸腔内涨满了某种甜蜜温热的液体,他不得不拼命地扬起嘴角,才能不让这液体从眼角溢出。 他们在城郊破庙里拜堂成亲。 泥塑的关二爷掉了半边金身。 “本尊是不是变丑了?”凤隐还是一如既往地臭美。 火红的喜服衬得他更虚弱,更憔悴,哪怕是天仙下凡,在病骨沉疴时也不会太美。 沈墟却轻抚他的脸庞,哄说:“你真好看。” “沈墟你连撒谎都不会。”凤隐勾唇笑了,捉了他的手,放在唇边轻啄。 指腹传来细细密密的痒意,沈墟蜷了蜷手指,反将人握住,另一只手颤抖着去解凤隐的腰带。 “做什么?”凤隐阻住他不安分的手。 沈墟一脸理所当然:“成了亲,当然就要入洞房。” 凤隐哑然:“在这里?” 沈墟坚定地点头:“嗯,就在这里。” 凤隐抬眼看了看手提青龙偃月刀正气凛然的关二爷,表情晦暗不明,须臾才松了手,饶有兴致地挑起眉,退后一步,一动不动地看他。 意思似乎是:也好,就让本尊看看你有什么能耐。 沈墟感觉到了奇怪的压力,他在脑子里搜刮起有限的知识,先动手解了凤隐的腰带。 衣衫散落,他像剥粽子一样将凤隐里里外外剥了个精光,然后就开始迷茫,视线飘忽,手也不知该往哪里放。 “本尊如何?”凤隐微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忽视的笑意。 沈墟窘迫,匆匆看了他两眼,眼睛根本都不敢往下瞄,胡乱点头:“挺,挺好。” 他把人扒.光了,就跟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了原地,白皙的脸渐渐红了。 凤隐可能是觉得他再不出声提点几句,他俩能这样僵持到天亮,就说:“冷。” 沈墟一戳一动,立马又捡起衣服要给他再穿上。 凤隐有点无奈:“本尊是让你抱我。” “哦。”这下沈墟的耳尖也红了,他连忙张开双臂将人抱住,磕磕绊绊道,“然,然后呢?” 怀里的身体那么鲜活,他隐约知道要怎么做,但他的心脏跳得厉害,使他没办法集中注意力。 凤隐慢慢抬起他的下巴,沈墟看到那双眼睛里漾满了春水一般的宠溺。温热的鼻息凑近,沈墟又听到一道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徐徐蛊惑:“长夜漫漫,任君采撷。” 沈墟舔了舔唇。 接下来的事便顺理成章。 男人在这种事上总是无师自通且不知疲倦的。 沈墟原本以为只要自己够主动,自己在上面,就不会累着凤隐,但事实上,他能控制自己,却控制不了这魔头。旖旎缱绻,放肆风流。凤隐折磨人的法子很多,让你痛的同时,又让你欢愉不堪。每每沈墟要逃,凤隐就攥着脚腕将他拖回来。沈墟渐渐意识到他在以身饲虎,而凤隐不光是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虎,还是个不要命也要尽兴的疯子。到后来,沈墟受不住,委屈地哭起来。 凤隐这才停下来,用舌卷去他脸上的泪,闷闷地笑:“是你勾引本尊,怎么现在又哭鼻子?” “我不要了。”沈墟满脸都湿乎乎的,不知是汗还是泪,皱眉推他,“你,出去。” 凤隐不听,将他换个姿势抱坐在怀里,披好衣裳,撩开他披在肩头的发亲吻他的脖颈:“请神容易送神难,受着吧。” “那你别动。”沈墟闭了闭眼睛,嘶了一声,眼睫轻颤。 三两下后,凤隐真的不动了,温声唤:“沈墟。” 沈墟累得手指头都不想抬,用鼻音哼出一声近乎撒娇的:“嗯?” “我对你痴迷得紧。”凤隐嗅着他身上味道,像雄狼用舌上倒刺舔.舐着到手的小白兔。他用两条手臂将怀中兔儿搂得更紧,像要硬生生嵌入肋骨。 沈墟吃痛,扭头就咬上凤隐喉结。 嗯,兔子急了确实会咬人。凤隐喉间溢出慵懒的轻笑,动也不动。 沈墟松牙,满意地看了看那凸起的喉结上两排整齐的牙印,又有点心疼,凑过去将湿软的唇印上,舔了舔:“我也喜欢你。” “知道了。”凤隐受用,眯起眼睛,宽大的手掌摩挲怀中人的尾椎骨,慢悠悠道,“还记得吗?那日也是在一座破庙,西门凝烟失踪,裴毓生无可恋,一心寻死。” 闻言,沈墟脊背微僵,依偎在他怀里不吭声。 凤隐便恶意地动了动:“问你呢,说话。” 电流蹿上手指末稍,上刑一般,沈墟咬牙:“记得。” 凤隐:“那你还记得那时我是如何开解裴毓的吗?” 沈墟也记得。 他向来记性很好,跟凤隐的一点一滴更是记得清清楚楚。 凤隐问裴毓——“思她念她等她,当真比死还难受吗?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活着,起码你还能思她念她等她,倘若她果真无幸,你与她的回忆就是你与她此生唯一的联系,你难道忍心亲手将这最后一点关联斩断?” “你想说什么?”沈墟下意识抓紧了身下衣物。 “我要你活着。”凤隐亲吻他发烫的眼皮,狂风骤雨后,这样轻的吻显得那么温柔,“带着我对这世间的留恋,带着我们共同的回忆,活下去。” 门外人影晃动,打断了缠绵的思绪。 沈墟起身,推门而出。 “凌霄宗宗主遣人送了信来。”苍冥候在门外,双手奉上火红烫漆封好的信笺。 沈墟接过,拆了信。 “信上说,圣教一分为三,秦尘绝率部分教众出走,成立了应天宗,郝不同争强好胜,也自立门户成立了欢喜宗,燕浮等长老留在天池,将圣教更名为承光教。”沈墟将信纸递给苍冥,“如今这三家都想拉拢凤隐,想利用凤隐的声名确立自家的正统地位。” 如今苍冥已将沈墟视作他的半个主子,自然而然问道:“郎君觉得,我们当如何抉择?” “抉择?”沈墟摇了摇头,“不必如此麻烦,就说凤隐已死,让他们自己争去。” 苍冥抱拳:“是。” 说完,眼神朝门缝里探了探。 沈墟往旁边让了让,揉起眉心:“还没醒,你要进去看看么?” 苍冥收回视线:“还是不了。” 沈墟点点头,转身要进屋。 凤归墟 第84节 苍冥略有些迟疑地唤住他:“沈郎君,有些话属下不知当讲不当讲。” 沈墟顿住:“但说无妨。” 苍冥抱着刀,语气冷硬,说:“郎君若能去奈何宫看一看,就能看见阖宫上下挂满了琉璃莲花灯。” 苍冥还说:“尊主时常会独自抚琴,弹的总是同一首曲子,每次还都不将曲子弹完,因为他说,曲终,就会人散,他还不想散。” 苍冥又说:“三年间尊主前后下了三次追杀令,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郎君被骚扰得忍无可忍,放一把凤唳,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见您一面。” “那只叫丑奴儿的狐狸后来跑了,尊主不吃不喝把自己锁在房里气了整整三天,一会儿说狐狸就是狐狸,养不熟,走了也不留下点念想,一会儿又说原谅它,只要它过得开心。其实他在意的哪里是只狐狸呢?” “尊主他……想您想得苦。” 苍冥堂堂七尺男儿,站在风里,哭得泣不成声。 沈墟叹了口气,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 凤隐这一昏迷,就昏迷了月余。 沈墟每日给他喂水擦身泡药浴,太阳好的时候,还将他搬出来久违地晒晒太阳,怕他无聊,甚至从集市上买来话本,一句句读给他听。 话本读得多了,沈墟获得了不少奇奇怪怪的知识,常把自己弄得面红耳赤。 这日读到那貌若潘安的张三如何扮作娇俏小娘子将那李四迷得七荤八素辗转难眠,两人正亲着小嘴儿,李四上下其手,忽觉手感不对,正疑心大起,读到紧张处,躺椅上的人忽地动了动手指。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第86章 番外一 九转雪莲 林源村的人都知道,村里搬来个俊俏美貌的年轻人。 俊到什么程度呢?打他落脚的那天起,全村的大姑娘雷打不动,每天都得打他门前路过好多趟,装丢了帕子的,装热心送来汤羹果儿零嘴的,更有大胆的,直接搬来梯.子登墙偷窥。她们从没见过模样生得这样好的男人,眉眼画儿一样,皮肤美玉一样,所以她们私底下都管他叫玉画郎。 玉画郎的房子是圈出块地新盖的,盖得漂亮,有花有树有竹林有池塘,还有两只奶猫儿,就紧挨着鸭蛋他们家。 听鸭蛋说,玉画郎姓沈,无父无母的,就跟个病痨兄长相依为命。谁也没见过那足不出户的病痨兄长,但据说这兄弟俩都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感情也是一等一的好。 这下大姑娘们有了顾虑,谁也不想嫁过去还要服侍病痨兄伯你说是不是? 但玉画郎真真是个美男子,人也良善,还会读书识字,实在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的佳偶良配。 媒人都快踏破门槛磨破嘴皮子了,玉画郎却推拒说,上有兄长要侍奉,无心婚嫁。 姑娘们气死了,嘴上不说,心里都盼着那病痨哥哥早些死,莫给玉画郎当拖油瓶呐。 谁知道这病鬼明明病得要死,日咳夜咳的,倒是能拖,拖来拖去,拖到姑娘们都嫁人了,他还没死。 “哥,今儿盈盈又问我了,问凤君到底什么时候能归西,麻烦给个准信儿。”鸭蛋侧身躺在门口矮榻上,支着腿,咔咔啃着青桃。 十五六岁的少年郎正在变声,声音钝钝的,像锈刀磋着磨刀石,实在呕哑嘲哳难为听。 “叫师父。”沈墟伏身在案上写字,头也不抬地道。 “师父,师父,师父哥儿,行了吧?”鸭蛋天性散漫,从小就没个正形,除了正经练剑的时候,其他时候都满嘴不着调,什么乱七八糟的称呼都混在一起乱叫,有时候管沈墟叫哥,有时候随大流叫玉画郎,有时候叫老古板。这都还好,可怕的是,他嘴上不把门,管凤隐叫美人师娘。 凤隐撂下狠话,说迟早卸他一条腿。 说曹操曹操到,有什么东西打内室破风而来,沈墟眉骨轻抬,还未出声提醒,鸭蛋神色就倏然一变,嗷的一嗓子,捂着屁股蹦下地,吱哇乱叫起来:“疼疼疼疼疼!” 伸手往后一摸,从屁股蛋子上拔出一根带血的梅花镖,表情十分精彩,眼看一句脏话就要飙出,抬眼就对上一张极具杀伤力的脸,正似笑非笑的俯视他,鸭蛋抖了抖,登时偃旗息鼓,把鬼哭狼嚎咽回肚子里,老老实实道:“师师师师师……” 沈墟给他递了个眼神。 他立马回魂,改口:“凤君,是您啊,今儿瞧着气色不错。” 凤隐一袭海棠红外袍雪缎衬里,腰封上绣着大团金线枫叶,袍裾点以层叠金浪,富贵逼人。整身行头写满了——这村里没人比他更有钱。 “要叫你那盈盈失望啦,本君一时半会儿还归不了西。”凤隐怀里抱着只通体漆黑的猫儿,那猫儿一见到鸭蛋就瞪起金黄的眼睛,龇牙咧嘴。 鸭蛋也冲它皱鼻子龇牙做鬼脸,完了嘟囔:“什么叫我的盈盈,她才不是我的。” “确实还不是。”凤隐啧一声,眼里全是嫌弃,“但凡你小子争点气,那小丫头也不至于成天想撬本君的墙角。” 鸭蛋涨红了脸,梗着脖子:“我我我我要争什么气?” 凤隐半点面子也不给这小子留,一语点破天机:“嗯?你不是喜欢她吗?” 鸭蛋:“……”什么?我败露了? 凤隐眨眨眼睛:“只是可惜了,人小丫头不稀罕你,稀罕你师父,这找谁说理去?” 鸭蛋:“……” 鸭蛋出离愤怒了,攥起拳头:“那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凤隐不以为然:“难道取个好听的名字人家就喜欢你了么?” 鸭蛋眼里蹿出斗志昂扬的小火苗:“哼,那肯定的。”他把这世上所有不顺心的事都归结在他没有一个体面的名字上。 “好,既然如此,那就改一个!” 凤隐丢了猫,走去书案,抽了一张宣纸,就着沈墟握笔的手,刷刷写了三个大字,递给他,语重心长道:“本君也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鸭蛋看看他,又看看在旁埋头偷乐的师父,心想天下还有这等好事?姓凤的能有这么好心? 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他接了纸,展开,只见纸上果然写着三个极美极好看的大字,潇洒恣肆,风骨魁奇——“林雅澹”。 鸭蛋不认识第三个字,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这三个漂亮的字,以后这就是他的名儿了,他鸭蛋终于摆脱鸭蛋,有了个像模像样的名字了!哈哈!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把这三字儿盯出了花,如获至宝,抱着字美滋滋地走了。 沈墟扶额,哭笑不得:“你又捉弄小孩儿。” “十六岁,不小了。”凤隐抻了双臂,将沈墟圈在黄花梨书案和自己的胸膛之间,“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没这么傻,武功上也已经能与我过上几招了。” “是。头一回见面就挨了三掌,差点没了命。”沈墟搁笔,在凤隐双臂间转了个身,捧着凤隐的脸细瞧,见他唇红齿白气色确实很好,弯了弯眼睛,“今天天气不错,出门逛逛去?” 凤隐的寒疾在秋冬时节凶险些,须得小心呵护,不能着凉不能见风,等入了夏,病情趋缓,才能择风和日丽的时候出去透透气。 凤隐不置可否,比起外出冶游,他更愿意窝在宅子里跟沈墟厮混,于是转移话题:“你在写什么?” “回信。”沈墟道,“武林盟比武大会不日将在弥山脚下举行,楚庄主邀我前往。” 凤隐瞥一眼已落成的回信:“你不去?” “去作甚?”沈墟反问,“我与你避世不出已有三年之久,你在武林中更是死人一个,贸然前往,是想吓死那帮老头子么?” “倒也不全是老头子,听说这两年江湖上出了不少青年才俊。”凤隐足不出户却能知天下事,“譬如那小小年纪偷学百家师不被发现还能学得有模有样的韦昶,万象寺得了奇缘的小和尚玄晦,还有谁来着,啊,那个与你同出剑阁的谢余霏近来也颇有薄名,你真不打算去看看?再不济,你出去再觅两位根骨卓绝的徒弟,总比现在吊死在鸭蛋这一棵树上强。” 他一本正经地说着话,左手却早就灵蛇般钻入沈墟的衣襟,拨弹揉掐,好生下.流。 “鸭蛋虽然顽劣,悟性还是有的,别总瞧不起他。”沈墟微微喘着气,不忘维护自家徒弟。 “本君是担心,你这归墟派还没开起来,就被你那嘴上没毛的倒霉徒弟给败光了。”凤隐信手在纸上画了个王八,“不如多收两个,有备无患。” 沈墟算是看出来了,捉住他作乱的手,斜眼道:“你就这么想去凑热闹?” 凤隐笑吟吟打商量:“我俩易个容,混进去看两眼就出来,保管谁也认不出。” 沈墟冷哼:“我若不答应呢?” 凤隐转了转那根黄玉狼毫,漫不经心道:“沈郎可知这狼毫除了能用来写字,还有哪般妙处?” 沈墟蹙眉:“它还能有什么……” 话未尽,就被一双薄唇尽数封在了嘴里。他被压弯了身子,趴在黄花梨书案上,袍摆被掀起,打翻了肘边砚台。 浓黑的墨将洁白的宣纸染得一塌糊涂。 很快,沈墟就知道毛笔还能被用来做什么。 这还不算,做到一半,凤隐抬手从右边书架上抽了一本书出来,为掩人耳目,这书面儿上套了一层正经羊皮,写着道德经,可翻开一看,里头全是些不堪入目的污言秽语,很不道德。 “读给我听。”凤隐咬着沈墟红玉般的耳朵。 沈墟面子薄,初时不肯,凤隐也不强求,只翻来覆去地折腾他,没完没了。眼看日头西斜,沈墟实在受不住,心一横,便咬牙读起来。 读得磕磕绊绊,颤颤悠悠——“公微践门庭……觉津津有水自中来……随泉而进……不,不消着残唾……遂有声……唔……” “好墟儿,读得再慢些。” 凤隐得了趣,越发将他欺负得狠。 两人耳鬓厮磨,蹉跎一下午,到得晚间,凤隐抱着沈墟洗漱一番,心情颇佳,亲自下厨做了三菜一汤。正抱着人哄喂,隔壁林家那个很没眼力见儿的傻姑娘拎了筷子捧了空碗,眼巴巴跑来蹭饭。 “你姥姥没做饭?”凤隐没好气地道。 林白芷瞪着大眼睛,眼里压根就没有他,只有那几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口水都快流下来。 沈墟有气无力地从凤隐怀里挣出来,朝她招手:“来都来了,坐下一块吃吧。” 凤隐:“……” 林白芷:“!” 三人刚吃没两口,窗子哒的一响。 凤隐握筷子的手隐隐泛白:“跟你说过多少回,有事没事打正门进来,翻什么窗?” 于是窗子又哒的一响,两息后,苍冥打正门进来,恭敬行礼:“尊主。” 凤隐:“何事?” 苍冥看了眼埋头苦吃的林白芷。 凤隐:“不妨事,说吧。” 苍冥直言道:“瑰宝阁月底要唱卖的九转雪莲被盗了。” “被盗了?”凤隐顿时没了胃口,放下碗筷,“谁干的?” 沈墟则一头雾水:“什么九转雪莲?” 苍冥回说:“是传闻中能起死回生的宝贝,说是吃了它,不但包治百病,还能永葆青春,不知真假。” 沈墟一言难尽地转向凤隐:“你信了?” “当然不信。”凤隐颇为爱怜地摸了摸自己头发,“本君只是想,它或许能让本君的头发黑回去。” 沈墟冷漠:“应该不能。” 凤隐啧一声:“试试总无妨。” 凤归墟 第85节 沈墟:“可惜现在它没了。” 凤隐任性了:“哼,我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苍冥,你说说,是哪个不长眼的东西胆敢偷取本君的囊中之物?” “偷盗之人在现场留了字条。”苍冥回说,“字条上写着‘盗圣黄钟吕借花献佛’。” 凤隐摸起下巴:“他要把盗来的九转雪莲转赠他人?” 苍冥:“应是此意。” 凤隐沉吟:“他要赠给谁呢……” “我要赠给你!”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应答,“在下黄钟吕,特来拜谒赤衣楼楼主凤君!” 门外竟然有人? 凤隐与沈墟相视一眼。 苍冥的脸色突然变得极为难看,跪地请罪:“尊主恕罪,属下一路上竟未察觉被人尾随。” “不怪你,此人轻功了得,又善于屏息,就连我也没觉察到他何时出现在门外。”沈墟出言安慰。 “有意思。”凤隐碾磨指腹,眼里闪过兴味,微微抬了抬下巴,“仅此一次,下不为例,起来吧。” 苍冥依言起身,仍旧愧疚。 凤隐拍拍他的肩,朗声朝外道:“阁下风尘仆仆远道而来,请进来说话吧。” 话音落地,门外跃进来一条精瘦的矮个汉子,小鼻子小眼睛,手脚细长,头上缠着葛布方巾,兴许是囿于先入为主的印象,盗圣的光环下,沈墟总觉得他有些贼眉鼠眼。 见了面,黄钟吕也不多说废话,小眼睛在屋内三个男人身上滴溜溜一转,瞬间锁定了凤隐,然后解下背上包袱,从里面捧出一个精美木匣,双手奉上:“凤君,听说您欲斥重金买下这朵九转雪莲,在下刚好有些梁上功夫,不费吹灰之力,就替您取了来。” 第87章 番外二 参商 凤隐总不会认为人家平白无事就赶上门来给他献殷勤,也不去接,先道:“阁下客气,此番大费周章寻来,想必不专为送朵花而来。” 黄钟吕也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实不相瞒,在下借花献佛,也是有事相求。” 凤隐淡淡一笑:“黄兄弟莫拘礼,坐下说话。” 话音一落,苍冥手中大刀一翻,一扬,挑起把黄花梨圈椅稳稳地落在了跟前。 黄钟吕想了想,拱手作了个揖,坐了,将装了九转雪莲的宝匣置于膝上,堆笑道:“这两年赤衣楼声名鹊起,人人都道这偌大江湖上,没有什么人,也没有什么事,是凤君您不知晓的。在下今日闻名而来,其实就是想借您这一双慧眼,帮忙认个物件儿。” 说起赤衣楼,其实是两年前凤隐卧病在床闲来无事时创立的,花了好些银钱,培养了好些暗桩不良人,专事打探情报扒人阴私,这两年也搜罗了各门各派不少野史秘闻,转手再以高价卖给有心人,因为口风严谨,组织神秘,不假时日就成了江湖上的头号情报贩子。 “哦?”情报贩子的头目看来似乎身子不好,低低咳嗽两声,神情恹恹,“不知是什么稀罕东西,还请示下。” 黄钟吕拿绿豆大的眼睛扫了扫周围人等,黑衣黑刀的那位是他一路跟来的,武功自不必说,定是凤君的得力手下。素衣散发与凤君并肩而坐的男子芝兰玉树,气质出尘,虽不言语,但只是静静坐着便觉气势迫人,清冷皮囊下实有一股内敛气机,笼住他周身要害,此等剑不出鞘就能慑人以威之人,必是绝世高手。 这两位已是万里挑一的人杰,而他最看不懂的,是桌边那个从头到尾都在埋头苦吃的姑娘,好像这世上除了那几盘菜,没人再能引起她的注意。 若不是见过大世面,如何能做到这般目不斜视见怪不怪? “黄兄弟不必多虑,这屋子里都是信得过的人。”凤隐抬手摸了摸林白芷的发顶。 是啊,傻姑娘能有什么坏心思呢? 黄钟吕眼下只觉得这位凤君周围简直卧虎藏龙,万万不敢拿乔,短促地笑了声,赔礼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凤君万莫见怪。” 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根防水竹筒,拔了软塞,从竹筒中倒出一卷小羊皮,展开了,递给黑衣黑刀,再由黑衣黑刀转交给凤君。 凤隐伸手,指尖刚触到羊皮卷,就听他道:“那个,此乃魔尊凤隐的遗物……” 刷刷刷—— 霎时间,三道强有力的视线同时倾注在黄钟吕身上。 黄钟吕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 那名出尘脱俗的美男子蹙起眉:“你说谁的遗物?” “昔日天池圣教的尊主,大名鼎鼎的凤隐啊。”黄钟吕回说,脸上颇有得意之色,“半个月前,我游于江北,因缘巧合之下得到这卷无厌策,那人说的信誓旦旦,称这无厌策乃魔尊凤隐的遗世功法,精妙绝伦,盖世无双,一入江湖,必得掀起滔天巨浪。” 凤隐有点想笑:“所以你眼热,就将它偷了来?” 黄钟吕搓搓手:“君子见猎心喜,人之常情嘛。再说,我既知此物将祸乱江湖,当然要将它截下焚毁,免得流落出去搅得天下大乱,您说对不对?” 凤隐抽了抽嘴角:“黄兄慈悲心肠,真也难得,只是……” 黄钟吕:“只是?” “这狗屁不通的东西真能祸乱江湖?”凤隐将那什么无厌策卷吧卷吧,抛还回去,脸上不无遗憾,“黄兄大意了,被人诓了尤不知。” “被诓了?”黄钟吕手忙脚乱接了那张羊皮,瞪着上面的陌生文字瞪了半晌,把个尖锥脑袋摇成拨浪鼓,迭声嘟囔,“不可能不可能,这绝对是了不得的武功秘笈,否则那人为何宁死也要护这东西的周全?” “这上面的文字乃天竺文。”凤隐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嘴,“记载的不过是些异域风俗,边塞景致,要谎称是什么盖世武功,也不怕笑掉人的大牙。” “不对不对,姓孙的分明说是……”说话一半,黄钟吕急中出错说漏了嘴,连忙噤声,心里叫苦,只盼凤君没听到。 但已晚了。 凤隐双眸微眯,似笑非笑盯了他一阵,倾身道:“前不久,南疆香雪堂遭歹人纵火偷袭,堂主孙琴言无力抵抗,为免祖宗传下来的不世功法流落歹人之手,分派出七路人马,各自携带部分残卷拼死搏杀,冲出重围。什么魔尊的无厌策,想来是你凭空杜撰的,你真正想问的,应是这香雪堂的漱芳经。” 肚子里的盘算被言中,黄钟吕也就不再遮掩,精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哈哈大笑:“赤衣楼楼主果然足不出户便知天下事,不错,这卷天书我的确是从一个姓孙的香雪堂门人手中盗来的,说来也不算盗,那时他脑袋上破了个大洞,血流如注,已快死了,临死时将东西托付给我,要我去万象寺找什么和尚替他主持公道。” “你却以为这是漱芳经,不光没有依言前往万象寺,反而私自昧下了?” 这回说话的是那位俊秀但清冷的男子。 黄钟吕刮了刮鼻子,装出三分不好意思来,气馁摊手:“本以为天上掉下个大馅饼,谁成想竟是个只字不识的天书,它认得我,我不认得它。” “哈哈哈,这孙琴言当真好计谋!”凤隐朗声笑道,“本君实话实说,你手里的这份的确不是什么漱芳经残卷,我猜孙琴言之所以选些狗屁不通的天竺经书,又叫门徒好生护送,原是为了鱼目混珠,好叫你像这样混水摸鱼的杂碎瞎忙活、白高兴一场!” 他说话不客气,黄钟吕也不着恼,呆呆地怔了许久,又将那块小羊皮翻来覆去地研究,最后生起气来,一把将羊皮扯成几块,扬了,携了宝匣愤然欲去。 没走两步,凤隐在背后悠悠道:“黄兄好生不讲理,我又不是什么无私济世的菩萨,既替你解了惑,多少也要得些报酬。” 黄钟吕没捞着漱芳经,不想连到手的九转雪莲也失了,否则真就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他知道在别人的地盘上想讨价还价是决计行不通的,于是二话不说,立马施展开轻功,意欲三十六计走为上。 他对自己的轻功过于自信,坚信自己只要出了这个院子,就能插翅而飞。 然而他没能出得了这个院子。 准确来说,他连屋门都出不去。 那人出手太快,点穴的手法又极刁钻,他的鼻尖明明离门只有寸许,脚上再加把劲就能逃出生天,却浑身一僵,硬生生被阻在了门内。 冷汗刷地濡湿了背上衣衫,他开始后悔自己今夜的莽撞。 “沈郎何必这样急,便让他逃出去,尝尝被应天宗追杀的滋味。”凤隐施施然溜达过来,欢天喜地地夺了匣子,打开,拿出那朵系了红绳的九转雪莲,细细观赏。 “此事跟秦尘绝有关?”鼻尖拂过一阵幽冷花香,沈墟收手时皱了皱眉,觉得此花的香气未免过于浓烈。 “应天宗如今是正儿八经的魔宗,他秦尘绝行事,也是标准的魔头行径,你以为偷袭香雪堂的人是谁?”凤隐不知何时贴了上来,用高挺的鼻尖缓缓剐蹭他的鬓角。 “为的什么?”沈墟偏头躲他,“为了漱芳经?” 潮热的气息却不依不挠地追来,喷洒在耳际,激起战栗。 “你可知漱芳经有何效用?”凤隐道。 沈墟心神一动:“听说能洗髓健气,重塑经脉。” “不错。”凤隐点头,嗓音微沉,“秦尘绝囿于自身天资有限,虽勤勉刻苦,日夜不敢懈怠,但内功已达瓶颈,实难更上一层楼,无论如何也无法跻身当今武林宗师之列。” “所以他就盯上了漱芳经,想洗髓易筋,拔高天资。”沈墟喉结耸动,突然感到自小腹涌上一阵古怪的热意,顿了顿,“凤隐,你可觉得燥热……” 凤隐闷闷地哼了一声,伏在他肩窝处不动,一只手却很不正经地掐起他的腰来,哑声附耳,说了两个字:“雪莲……” 雪莲有问题! 沈墟的神色蓦然一凛,缱绻旖旎的念头刚升起,就被强行压下,霎时间,心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人拿了成百上千根烧红的银针在扎。 与此同时,肩上传来新鲜濡湿的热意,是凤隐忍不住吐了一口血。 下一息,那朵九转雪莲连带着带它来的黄钟吕齐齐被一股强悍的内力打中,撞破门飞了出去。 “尊主!沈君!” 异变陡生,苍冥大惊。 在他的角度,尚不知发生了何事,凤隐和沈墟明明前一刻还抱在一起卿卿我我,怎么这会儿突然发作? 他连忙提刀赶过去,却被沈墟用掌风生生逼退。 “别过来!”沈墟一张脸冷若寒霜,“那朵花有毒。” 苍冥:“什么?有毒?什么毒?” 沈墟张口欲言,还没来得及开口,苍冥已噌地掠出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老拳,逼问起黄钟吕来。 那黄钟吕哪知道他千方百计搞到手的九转雪莲竟然有毒?被揍得鼻青脸肿,吭吭唧唧说不出个什么来,又急于撇清关系,把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苍冥甚是恼怒,一把抢过雪莲,三下五除二把花瓣全摘了,塞他嘴里,原想用这种法子逼他交出解药,但过了足足半盏茶的功夫,姓黄的除了被吓得尿湿了裤子,安然无恙。 苍冥疑惑不已,扔了人,扭头又奔回屋中,只见自家两位主子倒在地上,疼得冷汗涔涔面无人色,一时间疑窦丛生,不是说花有毒吗?怎么姓黄的吃了整朵都没事?难不成这毒发作起来还分人! 正自惶惑不解,听见凤隐唤他:“苍冥过来。” 苍冥俯身过去:“尊主,这毒……” “将我搬得远一些,跟沈墟分开。”凤隐本就没有内功傍身,中毒发作起来痛感也就比沈墟强上几倍有余,此时已是浑身颤抖汗透重衫,咬牙说两句话就能喘上半天。 苍冥向来唯命是从,立刻从沈墟怀中扯出凤隐,扶着人连退到两丈开外。 沈墟起初不明白凤隐此举何意,但随着凤隐离他越来越远,心口处的疼痛竟愈来愈轻,等到凤隐命苍冥搬来一座屏风隔在两人中间,痛感竟尔全然烟消云散,当下心中有了模糊的猜测。 “若我猜得没错,咱们中的这毒,叫参商。”屏风那头,凤隐的疼痛似乎也有缓解,正接了苍冥拧来的帕子在揾汗。 沈墟就地打坐,运气于周身经脉,奇的是浑身上下畅通无阻,并无中毒之后的滞涩之感。 “中此毒者平时与常人无异,只在与有情人产生肌肤之亲时才会发作,发作时心口痛极,有如万箭穿心,爱愈深,痛愈深,毒素入骨愈深。为保全性命,有情人从此人生不相见,就像西方的参星与东方的商星你起我落,永不相逢。”凤隐说了一长段话,停下喘了喘气,苦笑,“此毒我只在古籍上看到过一两回,原还不信,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亲身试毒,哈哈,说句三生有幸也不为过了!” 沈墟:“……” 在凤隐身边待得久了,确实是不管遇见什么事都能见怪不怪一笑置之了,但前提是,这些事最后都能化险为夷,他可不想真去做什么参星商星,于是发问:“怎么解毒?” 这一句倒给了凤隐借题发挥的由头,那人不分轻重缓急地发起浪来:“沈郎可是唯恐再不能见本君?” 沈墟默然,慢慢道:“你知晓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思虑良久,到底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好的结局,最后还是决定就将文章断在此处。 凤归墟 第86节 如今两人的心意稳如磐石,什么苦难什么参商都无法再阻隔他们,他俩在江湖上纵横过,驰骋过,贪嗔喜怒也曾沉沦,恩仇都成过眼云烟,最终能得一人常伴,已是万幸。 我曾想过退隐的结局,番外中我也给出了他俩退隐之后的相处状态,但能否真正做到退隐还得打个问号,毕竟人在江湖,你不寻事,自有事来寻你。 而他们,生来就是江湖儿女,脱胎于斯长于斯。要让他们退往何处,隐于何处呢。 或许,你们心中有更好的答案。 写书好难,写完之后遗憾自然也很多,沈凤二人对我来说有着超乎寻常的意义,但我的文笔与剧情架构能力还无法完美还原我脑海中的他们,他们在我心里如此鲜活,就让他们在书中的世界继续他们的武侠人生。